《王妃的捕快生涯》 作者:十月海 简介: 女主篇: 一次意外,刑警秦禛胎穿到大庆朝,成了将军府二房嫡女。 因为沉默和古怪,她在府里备受冷落,乃至于被长房长姐轻而易举地换了婚事。 直到她的亲兄长被卷入一场凶杀案中,方一战成名,从此摘得“京城心机贵女”桂冠。 男主篇: 六扇门是大庆最神秘的衙门,主管江湖事物、暗杀,以及大庆要案重案。 门主景缃之乃是皇帝亲兄弟,听说其冷酷无情,杀人如麻,练就一身童子功,从不近女色。 秦禛窃喜,守活寡好啊,互不干涉,想干嘛就干嘛。 果然,成亲之日,景缃之只在拜堂时露了一面,之后来去无踪。 秦禛改名换姓应聘顺天府,白天做捕头,晚上当王妃,小日子优哉游哉。 秦禛一出现在顺天府,远在千里之外的景缃之便收到了消息。 他冷笑道:不知所谓,随她去。 很快,秦禛连破两桩谋杀案。 景缃之沉默良久:这女人确实有点东西。 世人皆知,禛缃夫妇是挂名夫妻,所有人都在等秦禛被休的那天。 岂料,他们非但没有等到心中所想,反而等到了景缃之不惜用自身做饵,也要换取秦禛平安的那一天。 内容标签: 强强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禛,景缃之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破破案,谈谈情,先婚后爱 立意:惩恶扬善 第1章 退婚 朝阳把窗纸照得发亮,支摘窗开着,栀子花香被暮春的风吹进来,浓郁扑鼻。 秦禛放下毛笔,吹干墨迹,将宣纸头尾对齐,折好,整齐地码在抽屉里…… 轻巧的脚步声停在门口,琉璃隔着帘栊说道:“姑娘,太太有请。” “知道了。”秦禛给抽屉上了锁,“进来吧。” 琉璃这才走进来,脆快地问道:“姑娘,要换衣裳吗?” 秦禛看看干净的袖口,“不了,走吧。”她把双手插进襦裙的暗袋里,拖着步子地出了书房。 琉璃迈着小碎步追了上去。 秦禛问:“知道是什么事吗?”她早上请过安,一般来说,没有重要的事母亲不会找她。 琉璃摇摇头,“奴婢没打探出来。” 秦禛便不再问。 出月亮门,左转,进入笔直的夹道,走七八丈右转,主仆二人进了二太太程氏的静思院。 程氏在起居室里,秦禛进去时,程氏正蹙着眉头想心事,面色有些难看。 “母亲。”秦禛福了福,立在罗汉床前,等着程氏发话。 “嗯。”程氏点点头,扬了扬下巴,示意秦禛坐下,然后挥挥手,把屋子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 秦禛在她对面落座,拿起茶壶给两只空杯倒上热茶,放在面前的小几上。 程氏一直看着她,目光中似乎有几分研判的意味。 秦禛的长相综合了父母的优点,身高腿长皮肤白,眼窝稍深,颧骨略高,大嘴,是那种美得极有侵略性的第一眼美女。 但她经常面无表情,且衣着素净沉闷,颜色便减了三分。 秦禛任其打量,端起茶杯,从容地再喝一口。 程氏无奈地笑了笑,“老夫人说得对,珍珍虽然孤僻古怪,却是咱们老秦家最沉住气的姑娘。” 珍珍是秦禛的乳名。 “祖母过奖了。”秦禛不知她想说什么,用长了薄茧的指尖摩挲着天青釉色的茶杯,静待下文。 她是胎穿的,在现代时是刑警,演技不大好,怕引起家人怀疑,很少开口说话,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习惯,是秦家最透明最边缘的一个孩子,不但长辈忽视,就是几个同龄姐妹也都不大喜欢她。 所以,十岁之后,她便独自住在花园外的小偏院里。 程氏继续说道:“珍珍及了笄,大姑娘了,婚事也该张罗起来了。” 秦禛点点头,原来是这档子事。 她在十二岁时定了亲,未婚夫是程家的三表哥,按照这个时代的普遍社会风俗确实应该成亲了。 只不过,那位三表哥并不喜欢她,对秦家大房温良贤淑的长姐秦雯情有独钟。 结合程氏之前的话,她觉得这桩婚事可能有了变故。 “唉……”程氏见她呆呆的,眉心又挤在了一起,“你这孩子,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程家虽不是豪门巨富,但你的舅舅们都很能干,你三表哥二十岁中进士,将来的成就绝不会比你大舅舅差……嗐,我还说这些做什么。” 她笃信佛教,平素喜静,与世无争,今日情绪波动完全是因为自家女儿的婚事被人截胡,而且变心的还是娘家人,这让她既尴尬又恼怒。 秦禛直入主题,“母亲,三表哥悔婚,要娶长姐了吗?” 她在秦家排行第二,长姐秦雯和她同岁,其娃娃亲对象大前年病逝,目前单身。 “原来你都知道。”程氏见她无悲无喜,倒也松了口气,“珍珍不难过么?” 秦禛勾勾唇角,“既然他不喜欢我,及时抽身对大家都好。” 她是现代人,极反感亲上加亲的姻缘,如果能退婚早就退了,轮不到这位表哥移情别恋。 “唉……”程氏还是摇头,“如果真这么简单就好了,榴花宴五天后就开了,昨日上午,文清长公主给咱秦家下了帖子。” 榴花宴是文清大长公主每年都举办的宴会,也是近年来京城最大的相亲宴。 参加宴会的大多是身世好、不想下嫁的少女,或出身不错、想高门娶妇的少年,还有像秦禛的嫡姐这样,未婚夫(未婚妻)去世,借机寻找有缘人的适婚年轻人。 秦禛明白了,“这个宴会必须去?” 程氏道:“必须去,皇上下旨,要大长公主给昭王选妃。” 昭王名叫景缃之,建宁帝的同母胞弟,尽管只有二十一岁,却是建宁帝发动神武门政变,谋得皇位的关键人物,听说其武功高强,杀人如麻,“昭王”二字可止小儿夜啼。 她看向程氏,“女儿为什么必须去?母亲替女儿拒绝过吗?” “阿弥陀佛。”程氏念一声佛号,“母亲知道时,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了。大前天,在靖王府的生辰宴上,大长公主与老夫人说过此事,老夫人越过我们二房,直接定了你。” 秦禛在心里冷笑一声,这心简直偏到咯吱窝了,程家还没退婚呢,她老人家就先做了主,分明是没把二房人放在眼里。 也是。 她爹文不成武不就,她兄长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谁会把他们放在眼里呢? 程氏是聪明人,自然猜得到她在想什么,劝解道:“‘缘起即灭,缘生已空。得失从缘,心无增减’。珍珍是明白人,老夫人是偏心了些,所为却也不算错,只是苦了你。另外,大长公主说,昭王大抵要挑一挑的。你明白吗?” 秦禛当然明白。 第一,她适龄;第二,三表哥要悔婚。 综上,她去最适合,总比长姐哭哭啼啼不愿嫁,她和三表哥成为怨偶更好些。 行吧。 只是备选就好办了,只要肯动脑,总有法子降低被选中的概率。 程氏苦口婆心,“这件事是母亲对不起你,你不要怨怼老夫人。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这孩子就吃亏在性子上了。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对母亲说。明日程家来退婚……” “母亲!”秦禛打断了她,“难道不该是咱们去程家退婚吗?” 程氏摇摇头:“那样的话,你的名声就坏了。如果程家主动退婚,再娶你长姐,你就是大家同情的那个,总不至于被人说攀高枝,不知好歹。” 秦禛微微一笑,“权贵中多的是眼明心亮的人,掩耳盗铃没有任何意义,母亲千万别被某些人骗了。捧高踩低、攀高枝,总好过被人瞧不起,说女儿不如长姐。另外,昭王若是因此嫌弃了女儿就更好了,也算一石二鸟。” 程氏思索片刻,“这话有些道理,只是,这般退了婚,你到底坏了名声,将来找婆家就难了。” 秦禛在心里哂笑一声,“不嫁也没什么,女儿不会埋怨祖母的。” 程氏哑口无言,隔了好一会儿才道:“都说你这孩子古怪,母亲也一度认为你糊涂不上进,没想到如此眼明心亮,比你那糊涂二哥强多了。” 她信佛不是因为性子软,而是不想争,男人立不起来,女儿懦弱寡言,儿子聪慧却不求上进,她便只好明哲保身罢了。 秦禛道:“二哥晚熟,贪玩,倒也不算糊涂。” “当当……”前院的自鸣钟响了八下,声音不大,但清晰入耳。 “唉……”程氏又叹了一声,“你二哥聪明反被聪明误。算了,不提他。辰正了,我这就往你外祖父家走一趟。” 秦禛起了身,“女儿陪母亲走一趟吧。” “刚说你聪明,这会儿又糊涂了。”程氏叫婢女们进来更衣,“这样的事哪有姑娘家亲自分说的,放心吧,母亲一定帮你办得妥妥当当。” 大概是忽然发现女儿没那么傻的缘故,程氏言语间忽然热诚了起来,隐隐间,像换了一个人。 这也让秦禛感到些许内疚和自责——如果她不是穿越而来,她们母女一定会相处融洽吧。 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从静思院出来,回到小偏院见到秦雯。 “二妹。”秦雯站在院门口。 她身形娇小,穿着一席粉得发白的襦裙,双手下意识地揪着一张绣着梅花的粉色丝帕,杏眼微垂,唇角上还挂着一丝讨好的笑意。 秦禛在距离秦雯半丈左右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发间的一对蝴蝶钿子上,问道:“长姐有事么?” “呃……”秦雯似乎被问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开了口,“二婶没告诉二妹吗?” 秦禛知道,秦雯大概以为自己会质问她,预想的事情没有发生,提前设计好的方案就用不上了,便卡壳了。 她眼里有了一丝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秦雯,“长姐说的是长姐和三表哥的婚事么,我已经知道了。我母亲已经回娘家退婚去了,恭喜长姐心想事成。” “二妹,你,你……”秦雯白皙的小脸胀得通红,嘴唇颤抖着,一句话囫囵话说不出来。 秦雯的奶娘赵氏把秦雯往后拉了一把,她自己上前一步,“二姑娘,都是亲姐妹,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夹枪带棒的呢?” 琉璃不干了,双手往腰上一插,“赵妈妈这是什么话,我们姑娘说什么了?哪句话夹枪带棒了,请你指出来!明明一句重话都没有好吗?” “你!”赵氏气结,却一句都反驳不了。 琉璃得理不饶人,眼梢瞄着秦雯,“你什么你啊!我哪句说得不对?也就是我家姑娘脾气好,不跟大姑娘计较,主动让二太太去程家退婚,换做旁人早就闹翻天了,岂能容你在我家姑娘面前大呼小叫?” 小丫头并不知道秦禛和程氏说了什么,但小丫头早知道秦雯知三当三一事,刚才听秦禛一说,就知道发生什么了。 她是秦禛的代言人,嘴巴巧,语速快,关键时候非常顶用。 琉璃横了,秦雯倒镇定了。 她的目光有一瞬像是淬了冰,转而冰融化成水,凝在卷而翘的长睫上,“二妹,这件事是长姐对不起你。” 说着,她膝盖一弯,盈盈向下跪去。 秦禛听到了后面杂乱的脚步声,与此同时,一个带着怒气的声音喝道,“妹妹,你在做什么!” 第2章 态度 在秦家,“妹妹”这个称呼一般属于秦雯。 秦禛回过头,见祖父秦越山带着几个孙辈从后花园走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长房的大哥秦霁——刚才出声阻止秦雯的便是他。 秦雯没有因为秦霁的质问而止住身形,她继续向下,但动作不快,辅以泫然欲滴的泪珠,紧锁的娥眉,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她这一招用得不错,当着秦家老少爷们的面跪下,不但极有诚意地道了歉,利用舆论逼迫秦禛接受道歉,还顺便营造出一种秦禛咄咄逼人的假象。 秦禛在心里哂笑一声,想跪你就跪好了,可这样的道歉她不接受——不要和被抢是两件事,她可以不要,但绝不想被抢。 她脚下一滑,躲到了一旁。 秦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膝盖勉强在空中停滞片刻,但站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到底跪到了地上。 “砰!”膝盖与地面相撞,发出一声轻响。 “妹妹,你这是干什么!”秦霁赶到了,一把将人拎起来,转而怒视秦禛,“二妹妹,想悔婚的是程自如,与你长姐何干,你为难她作甚?” 秦禛没搭理他,朝秦越山福了福,“祖父。” “嗯。”秦越山答应一声,用棉帕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睿智且清冷的目光在几个孙辈脸上一一扫过,“回去把‘友爱’和‘廉耻’写上十遍,午膳前送到内书房。” “廉耻”二字,是对一个姑娘最厉的指责。 “呜呜呜……”秦雯哭出声,起了身,一溜烟地跑了。 “妹妹。”秦霁焦急地叫了一声,对秦越山说道,“祖父,孙儿去看看妹妹。” 他交代一声,就追了上去。 秦越山对秦禛说道:“半个时辰后,你来内书房找我。” 一干人散了,秦祎留了下来。 他嘴里叼着狗尾草,手里把玩着折扇,笑嘻嘻地说道:“二妹这是何苦?既然你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你,让了又何妨?” 秦禛白他一眼,双手重新插进暗袋里,抬腿就往院子里走。 “不理我?”秦祎挑了挑眉,揶揄道,“二妹妹,祖父要咱们兄妹友爱,面子情总要有的吧。” 回答他的是一声干脆的关门声。 秦祎无所谓地撇撇嘴,“长得凶,性子也不好,我要是三表哥,也喜欢大妹。” 偏院外安静了。 花园内,一个中等身材,穿着鸦青色裋褐的年轻男子从靠墙的梅树上跳下来,飞快地穿过花园,越过围墙,出了秦府…… 大约一刻钟后,那人上了风雨阁三楼,进了楼梯旁的茶水房。 里面坐着四个男子。 一个少年男子挤挤眼睛,“七哥,怎么样,瞧见正主了吗?” 另一个年纪略大的男子同时说道:“老七,王爷正找你呢,赶紧去吧。” 老七缩缩脖子,赶紧往外走,“兄弟先去见王爷,回来再说。” 走廊尽头是间大屋。 老七在雕花木门上轻敲两下,一个容貌清俊的小厮开了门,眼睛抽筋似的眨了眨。 老七面色一紧,唇边仅存的一点弧度也隐去了,束手进屋,放低音量说道:“属下参见王爷。” 风雨阁装了玻璃窗,屋子里格外明亮。 昭王景缃之斜靠着椅背,一双大长腿搭在书案上,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指尖松松地捏着一把锐利的柳叶形小刀。 老七下意识地抿了抿右鬓角,那里已然被削掉一缕,一小撮短发正耷拉在耳朵边上。 昭王挑起眼皮看他一眼,冷冷地问道:“厉王的死查明白了么,北辽的探子找到了么,你家老母亲的病好了么?” 老七的腰又弯了几分,拱手道:“王爷恕罪。” “多事!”昭王手腕一转,柳叶小刀突然脱手,刀刃擦着老七的左耳穿过去,“咄”的一声扎在木门上。 老七眼看着一缕黑发飘悠悠落了下去,他松了口气,“王爷,司徒先生说,虽然这是王爷的私事,但为了没有后顾之忧,该走的还是得走一趟,属下办完差才去的。” 昭王拿起桌面上的另一把小刀,食指和中指微微一动,刀子便在手背上转了几转,“说吧,秦家二姑娘为人如何?” “王爷英明,属下的确查了秦家二姑娘。”老七拍了个马屁。 昭王道:“少说废话。” 其他几家姑娘多有交际,不是美女就是才女,大多名声在外,只有秦家二姑娘订过婚,且很少露面,所以六扇门关于她的资料也少。 老七再不敢多嘴,老老实实禀报道:“秦家二姑娘个头较高,比属下矮不了多少。依属下看,她的长相不如大姑娘,性子也不大好,连其嫡亲兄长都相处不来。秦家大姑娘抢了她的婚事,她就让其母亲主动去程家退了婚。对王爷这门婚事,她大抵是非常愿意的。” “嘁!”昭王似笑非笑地轻嗤一声,“做姐姐的居然抢妹妹的男人,难怪秦家一日不如一日。”他抬眼看向老七,“告诉司徒先生,此事到此为止。不过娶个女人而已,不劳他老人家操心,哪个好看本王就娶哪个,其他不论。” “是。”老七飞快地开启下一个话题,“王爷,属下昨夜一直盯在四夷馆,不曾发现异常。” “嗯。”昭王摆摆手,又转起了小刀。 老七倒退几步,转身开门,刚要迈步就听见耳边响起一道暗器破空的声音,身子一矮,右脚刚要向右上一步,就见刀子已经越过头顶,牢牢地定在了门板上。 昭王道:“反应太慢。” “不是属下慢,而是王爷暗器太快。”老七擦一把汗,飞快地闪身出门。 回到茶水房,一干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道: “七哥,你的头发又断了?” “怎么样,秦家二姑娘配得上咱家王爷吗?” “七哥,王爷是不是根本不感兴趣?” “嘘……”老七紧张地往外看了一眼,“你们疯了不成?” 茶水房里顿时安静了。 年纪最大的男子搂着老七走到窗前,小声道:“你快说说,王爷怎么说。” 其他人也围了上来。 老七道:“王爷说,不用查,哪个美娶哪个。” 十五六的少年拌了个鬼脸,“美人儿?我就没见着几个比王爷美的美人。” “嘘……”老七踹他一脚,“老十,你要是不想活,就自己滚出去。” 老十捂住了嘴。 先前年纪大的男子又道:“我听说秦家大姑娘很美,二姑娘怎么样?” 老七摇摇头,“长相一般,脾气不好,依兄弟看,她不适合咱们王爷。” “对对对。”老十又开了口,“七哥所言极是,咱家王爷性子太闷,王妃就该是活泼开朗、善解人意的大美人。” 在去秦越山书房的路上,秦禛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琉璃小声抱怨,“准是大姑娘和赵妈妈在念叨姑娘,她也好意思!” 秦禛笑了笑,“哪有那么灵。” 不过是吹了冷风罢了。 琉璃担心地问道:“老太爷会不会说姑娘不友爱姊妹?” 秦禛摇摇头,“不会,老太爷向来公正。” 琉璃嘟起嘴,“那倒也是,比老夫人强多了。” 秦禛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琉璃四下望了望,前后左右都没人,笑嘻嘻又道:“姑娘放心,没人,婢子刚才看过了。” 内书房在正院一进倒座房里。 秦禛进去时,秦越山正站在书案旁写大字。 她从琉璃接过写着作业的纸张,放在书案边,静静地侍立一旁。 秦越山写完“德”字最后一笔,说道:“程家的事是秦雯不对,但事情已然如此,祖父无法回旋了。” 说到这里,他放下毛笔,看向秦禛,“你出嫁时,祖父多给你一千两嫁妆,你看如何?” 秦家人才凋零,一代不如一代,财政也不宽松,一千两不是小数目。 秦禛带着前世的记忆,跟秦家人不亲,但一直很敬佩秦越山——他是儒将,不但武艺高强,谋略上也不逊色,凭一己之力做到柱国将军的位置,绝不仅仅是机遇之功。 她说道:“祖父不必如此,孙女和三表哥无缘罢了。” “好孩子。”秦越山和蔼地笑了,“放心,昭王没那么可怕。而且,祖父在军里门生故旧极多,为了避嫌,他多半不会选择咱家。” “孙女明白,孙女不怕。”秦禛虽在内宅,但对京城权贵的了解不比秦家人任何一个人少,以昭王和皇上的关系,昭王选妃时未必会在乎这些。但这件事不在她能力之内,多说无益,不如顺着老人家。 “你明白就好。”秦越山打开秦禛的作业,扫一眼,赞道,“字写的不错。” 秦禛写的是簪花小楷,她最不擅长的一种,工整有余,风骨不足。 即便如此,在秦家的同辈女子中,她也是写得最好的一个。 秦越山的夸奖绝非安慰。 秦禛谦虚道:“祖父谬赞。” 秦越山拿起左手边的一只木匣子,示意秦禛接过去,“如今退了婚,婚事可能就艰难了,有钱傍身,日子总不会太难过。这里有一千两银票,你拿上吧。” 秦禛不能高嫁,门当户对更不容易,大抵要低嫁,届时这笔钱就能派上用场了。 她犹豫片刻,正要伸手,就听门被敲了两声,随即有人闯了进来。 来人是秦老夫人孟氏。 她亲自端着一碗羹汤,柔声问道:“老太爷这是作甚?” 秦越山无奈,把匣子收回去,放在书案上,“夫人,珍珍受了委屈,老夫想补偿补偿她。” 孟氏放下托盘,笑道:“倒也是,咱家珍珍是当王妃的命,陪嫁少了只怕不好看呢。” 她一锤定音,把秦越山额外给的银子,算做了秦禛分内的嫁妆。 秦越山蹙起眉头,对秦禛说道:“珍珍先回吧。” 秦禛点点头,正要行礼告退,就听孟氏又开了口。 “唉……”她长叹一声,在太师椅上坐下了,“老太爷,妾身确实委屈了珍珍,可妾身也是没法子。老大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妾身若不是偏帮大房一些,在良心上说不过去呀。” 她淡淡地笑着,“都说‘水深流去慢,贵人语话迟’,珍珍不爱说话,但心里有数,珍珍理解祖母的苦心吗?” 秦禛道:“祖母,的确对大伯父不公平,但这件事的责任并不在珍珍。” 她这话只说一半,另外一半含在嘴里——责任在你不喜欢的二儿子和二孙子身上,你却用我的婚事弥补大房,我不能理解。 大家都是聪明人,后面的话即便不说,二老也懂得她的意思了。 秦越山眉头微蹙,给秦禛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马上离开这里。 孟氏无言以对,只好威胁秦禛,“珍珍,你即便有幸做了王妃,将来也要靠你大伯父的,知道吗?” 秦禛微微一笑,保持了沉默。 大伯父在兵部任郎中,正五品而已,京官中默默无名,与昭王的权势有天壤之别,根本靠不上。 孟氏见她又摆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厌烦地别过头,对秦越山说道:“老太爷,珍珍的婚事还说不定呢,万一真嫁了昭王,咱秦家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未必能办出一副像样的嫁妆,弥补不在一时,过几天再说可好?” 秦越山道:“夫人之言颇有道理,珍珍回去吧。” 秦禛告了辞,带着琉璃回了自己的院子。 琉璃给秦禛倒了杯茶水,愤愤道:“老夫人说得好听,不过是打量姑娘做不成王妃罢了。姑娘吃了这么大的亏,一千两都舍不得,太过分了。依婢子看,姑娘就该想办法嫁给昭王。” 秦禛反问:“因一时之气堵上一辈子,值得吗?” “那是不值得。”琉璃满怀希冀,“万一昭王是好人呢?” 秦禛笑着摇摇头。 她不是赌徒,绝不会去赌那个“万一”,只愿将来嫁个小进士,做个县官夫人,破破小案子,开个小铺子,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第3章 宴会 程家是书香门第,也算懂礼仪,知廉耻。 程氏不但顺利地退了婚,还拿到了一整副头面、六匹丝绸和一匹缂丝,作为秦禛的失婚赔偿。 回到家时,二老爷秦简言正垂头丧气地坐在八仙桌旁,一见程氏,两行清泪便流了下来。 “唉……”程氏长叹一声,在他身边坐下,“老爷不必自责,先苦后甜,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秦简言摇了摇头,四十不惑,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无能就是无能。 子女现在的苦是他造成的,未来的甜却与他无关。 痛苦…… “爹,娘,儿子回来了。”秦祎兴冲冲地进来,见气氛不对,立刻住了脚,转身就往外走,“你们聊着,儿子不打扰了。” “站住。”程氏叫了一声,指着八仙桌上的锦盒说道,“把这个给你妹妹送去。” 秦祎回过头,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来,“成,儿子这就去。” 就在秦祎拿起盒子的瞬间,程氏按住了他的手,若有所指地说道:“一一,这是你大舅母给你妹妹的赔礼,也是她的嫁妆。” 一一是秦祎的小名。 秦祎僵了一下,随即笑道:“娘不说儿子也知道,放心吧。” 秦简言又是一声长叹。 秦祎的脸红了,抢过盒子就跑了出去。 出了院门,秦祎抹一把脸,拍了拍锦盒,快步向外走,快到正院时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嘀咕道:“看在你被退婚的面子上,谁让我是你亲哥呢。” 秦禛知道程氏回来了,换好衣裳,正准备去前院看看,就见秦祎吊儿郎当地进了院子。 “二哥。”她打了个招呼,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锦盒上,“这是程家的赔礼?” “倒也不笨,娘让我送来的。”秦祎在紫藤花架下坐下,朝琉璃招招手,“给小爷倒杯茶来。” 琉璃答应一声,去了。 秦禛在他对面坐下,打开盒盖——里面躺着顶簪、挑心、分心、掩鬓等一整套金头面,做工一般,金丝单薄,一看就是小作坊出品。 她取出一支金钗,用指甲一划,再反复掰两下。 秦祎眯了眯眼睛,“你怀疑是假的?” 秦禛道:“是真金。” 秦祎坐直上半身,满怀期待地看着秦禛,“二妹,既然你不喜欢,不如借给二哥如何?过几天哥还你两套。” 秦禛问:“几天还两套?二哥这是要去赌吗?” 秦祎在脖子上挠了两下,随即打开折扇哗啦哗啦摇了起来,“那哪能呢?有个兄弟要开铺子,说算二哥一股。”说到这里,他又哗啦一下把扇子收了起来,抬高了声音,“二哥就问你一句,借不借?” 秦禛双臂环胸,轻轻吐出两个字:“不借。” “难怪三表哥看不上你,你照大妹差远了。”秦祎愤然起身,“我借钱是为了我自己吗?全家就咱爹一个傻的!罢了,我跟一个呆子说什么,走了!” 他一甩袖子,气哄哄出去了,大门被他摔得山响。 琉璃把托盘放在小几上,担心地说道:“姑娘,二少爷好像很生气。” 秦禛不置可否。 当她说出“赌钱”二字,秦祎开始挠脖子时,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摇扇子是为了想借口,而借口就是做买卖。 拿妹妹的嫁妆去赌,亏他说得出口。 不过,有一点秦祎是对的,秦越山三个儿子,只有她家老子最无能,所以二房手头最紧,秦祎和她的衣饰也最简陋。 琉璃习惯了秦禛的沉默,换了个话题继续说道:“姑娘,不如把这套头面融了,再打套新的,正好榴花宴时插戴。” 秦禛倒了杯茶,看了一会儿垂下来的紫藤花串串,“不用,这些我有别的用场。” 秦禛在榴花宴上的表现,关乎到秦家的面子,秦老夫人和程氏对她的服饰和礼仪十分重视。 不但针线房做了时兴的新衣裳,老夫人还送来一对蝴蝶钿子和一条镶嵌红宝石的金璎珞,并指明宴会回来后,要完好无损地还回去。 秦禛认得这两样首饰,每一颗珍珠或者宝石的形状都与秦雯戴过的别无二致。 不带,老夫人会说她存心丢秦家的脸。 带了,宴会上认出来的小姑娘可能会说她是学人精,整天盯着长姐。 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老夫人已经让针线房做了不大适合她的两款衣裙,再加两样首饰而已,影响不了大局。 老夫人想要达到一个“隆重”却“品味一般”的效果,既不失礼,也不会被昭王选上,至于会不会有人看不起秦禛,那不在其考虑范围之内。 这与秦禛的目的一致,她没有理由反对。 五天后,秦禛穿着淡粉色褙子、桃红色百褶裙,插戴着两样首饰上了秦府的马车。 陪她一起的有秦老夫人,大伯母小孟氏,大房和三房的两个妹妹,以及二哥秦祎、四弟秦霈。 秦祎订过婚,但他的命也不怎么好,女方自戕了,目前单身。 两个长辈乘一辆车,三个小辈一辆。 上车后,秦禛在主位落座。 两位妹妹在秦禛左右各坐一边,二人眉来眼去片刻,各自守着一扇窗,看外面的风景。 文清大长公主家在秦家东北向,从秦家所在之处向北走,越过两条东西向的大街就到了。 一家人下了马车,跟着迎客女官进了花园的大花厅。 大庆是元朝之后发生的一个时空分支,存续二百多年,科技上比清中期发达,男女关系也比明清时期开放得多。 是以,男女宾客可一起入园,只在开宴时分坐两个花厅。 文清大长公主在坐北朝南的大花厅里待客,由女官引荐,秦家人一起行了礼。 大长公主五十多岁,保养得极好,瞧着像四十出头,一席墨绿色缂丝褙子衬得其肤色洁白如玉,雍容华贵。 她的目光在秦禛的脸上和身上稍作盘旋,对正在落座的秦老夫人说道:“这姑娘的个头倒是不矮。” 秦老夫人陪着笑,“二姑娘身材像父亲,性子像母亲,不爱说话,稳重得很。” 大长公主勾起唇角,目光往东边的角落里扫了一眼。 花厅里安静了片刻。 女人们下意识地停下话头,用余光观察着那个翘着二郎腿,专心把玩着一把柳叶形小刀的年轻男子。 “嗤!”年轻男子大概感觉到了异样,抬头乜了秦禛一眼,轻笑了一声。 大长公主遂柔声说道:“花园里的石榴花开得正好,年轻人不妨去逛一逛,花厅就留给我们老人家。” “是。”秦禛和其他姑娘同时应下,半垂着头,退后一小步,再瞄一眼西边角落里的座钟,带着两个妹妹一起出了花厅。 出了门,少男少女们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四妹妹秦雲轻轻撞了一下五妹妹秦溪,“溪溪看见了吗?” 秦溪道:“没敢看,四姐呢?” 秦雲摇摇头,“我也没敢。” 二人一起看向秦禛。 秦禛没搭理她们,问秦祎:“二哥有什么打算?” 秦祎道:“我和四弟去找相熟的朋友玩,你带着两个妹妹,不要惹事。” 秦雲道:“我不要跟着二姐,四哥你带我玩。” 秦溪使劲点点头。 秦祎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秦霈说道:“没关系,二哥若是不方便,我带着两个妹妹就是。二姐要一起吗?” “不了。”秦禛自顾自往西边走了过去。 她看见坐在东边角落里的昭王了。 尽管只看到大半个侧脸,且只有匆匆一瞥,却也被其逆天的颜值吓了一跳。 饱满的额头,狭长的桃花眼,挺直的鼻梁,流畅的下颌线,身材高挑瘦削,随随便便一坐便氛围感十足,说其是“撕漫男”毫不为过。 如果昭王是正常男子,整个大庆的少女都会为之疯狂吧。 大长公主的园子占地颇广,不但有花园、池塘、假山和小树林,还有几处红墙黑瓦的小院子掩映其中。 每座小院都有一个雅致的名字,有点像贾府的大观园。 秦禛带着琉璃一直走到最西头,然后沿着小径做逆时针运动。 走到最南边时,有三男两女带着十几个仆人,浩浩荡荡地迎面走了过来。 其中最醒目的便是穿着大红色缂丝长袖曳撒、足蹬麂皮短靴的昭王景缃之。 剩下的四个秦禛都不认识,但她觉得陪在昭王身边的少女与大长公主略有几分相似。 她不想与这些人有交集,远远地福了福,往一旁的小路岔了过去,却不料,那几个人也跟了过来。 秦禛没有退路,硬着头皮往前走,上了池塘上的九曲桥,桥的尽头是一座六角亭。 主仆二人一直走到亭子里。 亭子中间的空地上摆着一张琴,一张书案,案上笔墨纸砚准备齐全。 秦禛没有坐下,穿过凉亭走到临水的栏杆处,凭栏远眺。 这里水面宽阔,荷叶旺盛,锦鲤肥硕,西有假山,山坡上榴花似火,东有一大片修竹,绿意盎然。 “姑娘,那人是不是二少爷?”琉璃指着竹林说道。 秦禛看过去,果然瞧见秦祎带着小厮站在水边,面对着的另一座六角亭,亭子里一大堆人,不知他在看谁。 秦霈和两个妹妹都不在。 秦禛回头看了看,见肖似大长公主的姑娘仍在和昭王说话,其他几人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看,偶尔还有人附和着说两句。 他们很快就进了亭子。 琉璃拉了拉秦禛的衣角,示意她赶快离开这里。 秦禛没有动,已经遇上了,不说两句话肯定不成了。 “你是谁?”肖似大长公主的姑娘以主人的姿态开了口。 秦禛道:“柱国将军府秦二见过郑三姑娘。”大长公主夫家姓郑,郑三郑四都不曾婚配,很可能出现在这里。 郑三姑娘惊讶道:“你认识我?” 秦禛道:“不认识,猜的。”说到这里,她朝昭王等人福了福,“就不打扰诸位了,告辞。” 郑三姑娘道:“秦家姐姐不急着走,我这里准备了琴和书画,不妨陪着我们姐妹一起坐坐?” 另一个姑娘也道:“是啊,这里只有我们姐妹,人多热闹。对了,你还不认识我,我是郑四。” 郑三和郑四是叔伯姊妹,容貌不大像,郑四桃心脸、杏眼,身材凹凸有致,比郑三漂亮多了。 她这番话虽是对秦禛说的,但目光始终在昭王身上。 秦禛明白,什么一起坐坐,不过是想拿她做伐,在某人面前表现表现罢了。 她穿来十几年,因为没有考学的负担,除默写前世学过的一些基础知识外,精力大多在武艺和琴棋书画上,弹琴、书画皆可,就是不会表现。 秦禛拒绝道:“我擅长刺绣,弹琴和书画都不在行,就不献丑了吧。” “不许走。”一个少年朝昭王挤了挤眼睛,“随便玩玩而已,紧张什么。” 秦禛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竹林里面,可惜的是,秦祎已经不在那儿了,无法为她解围。 第4章 冤枉 既然不走,就要坐下来。 昭王独自坐在北面,背对着另一个亭子,两个护卫门神一般站在其身后。 安顺郡王、睿王世孙坐东侧,郑三和郑四在西面。 秦禛独自在南面,颇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 昭王不说话,翘着二郎腿,侧身望着假山上成片的石榴花。 美少年的侧脸完美无瑕,和剪影特别匹配。 郑家姐妹有些痴了,呆呆地望着,俨然忘记了来此的目的。 安顺郡王和睿王世孙对视一眼,前者突兀地咳嗽了一声。 昭王回过头,与郑三、郑四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郑三陡然惊醒,不免惊慌失措,立刻说道:“秦二姑娘会弹琴吧,弹奏一曲如何?” 秦禛面带笑意,视线在昭王脸上轻轻一扫,欣然起身,“好啊,秦二献丑了。” 琉璃拉拉她的衣角,使了个眼色——姑娘不是说好了不擅长吗? 秦禛没理会她,在琴凳上落座,纤纤素手一抬一落,七弦瑶琴发出几个悠然的琴音。 音准绝佳,无需再调。 她对着昭王说道:“秦二不擅琴音,还请诸位海涵。一曲阳春白雪送给诸位。” 昭王左眉一挑,干脆地别过脸,不再看她。 秦禛毫不在意,轻捻慢挑拨动琴弦,“铮铮”的乐声流水一般地倾泻出来…… 曲调清新,节奏欢快,指法娴熟,把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 一曲终了。 郑三蹙着眉头说道:“秦二姑娘实在是谦虚了呀。” 郑四也道:“秦二姑娘的琴技若是不好,那我只能自认不会弹琴了。” 睿王世孙揶揄道:“不擅长自然是假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才是真的。” “正是正是。”安顺郡王点点头,“据我所知,能把阳春白雪奏到这个水准的,只有宫中乐师了。” “乐师啊,哈哈。”昭王短促地笑了两声。 秦禛不以为意,“那诸位就把秦二当乐师好了,还想听什么曲子?” 她依旧看着昭王的方向,但目光却透过他的侧脸,落到了对面亭子上。 大概是她的瑶琴弹得真的不错,对面亭子里的人出来大半,中间有一男一女趴在栏杆上,遥望着这边,男子穿一席竹青色道袍,女子是娇嫩的杏色褙子,一个伟岸,一个娇俏,格外养眼。 睿王世孙注意到她的视线,也看了过去,“哟,武安侯世子也来了。” “呵!”郑三冷笑一声,对郑四小声说了一句,“她怎么也来了?” 郑四道:“谁知道呢。” 秦禛不知道这个“她”是谁,但知道郑三郑四不喜欢那位姑娘,便不免多看了几眼。 昭王冷冷地看过来,那目光如有实质,就像他手里的小刀一般锐利。 秦禛讪讪地起了身,退后两步,问守在旁边的婢女,“请问,哪里可以更衣?” 婢女与郑三递了个眼色,见后者点了头,方道:“秦二姑娘请随婢子来。” 一主二仆消失在九曲桥下。 郑三先吩咐下人斟了茶,又道:“貌不惊人,琴技了得,倒是低估她了。” 睿王世孙摇摇头,“传言不可信,这秦二细看长得不错,就是个头高了点儿,衣着也不适合她。” 昭王换了个姿势,像是有话要说。 安顺郡王便道:“十三哥怎么看?” 昭王道:“技巧有余,情感不足,也就那样。” 郑四松一口气,“昭王明鉴。” 昭王转了一下手中的小刀,“你也弹奏一曲,如何?” “这……”郑四红了脸,“我不如秦二姑娘,就不献丑了。” 昭王道:“人贵自知,不错。还是弹一首吧,本王听个乐子。” 南边没有茅房,秦禛沿原路返回,在西南角释放了并不丰盈的内存。 琉璃替她整理好衣裳,说道:“昭王明显没把姑娘放在眼里,姑娘又何必出风头呢?” 秦禛道:“多做一点儿,让他彻底厌恶了才好。” 如此更保险一些。 琉璃点点头,“那也对。” 琉璃也去了趟茅房,出来后,主仆二人继续向北,钻进西北角的一个小亭子。这里极安静,不但能听到甬道上人来人往的脚步声,还可以听到某处自鸣钟整点报时的声音。 秦禛喜欢这样的环境,放空思绪,她可以坐很久。 琉璃十四岁,还是孩子心性,不到盏茶的功夫就按捺不住了。 但她胆子不大,不敢出去独自玩耍,就在亭子内外来回溜达,一会儿看看蚂蚁,一会儿看看树上垂下来的虫子,玩得不亦乐乎。 不知过了多久,自鸣钟响了一声。 琉璃道:“九点半了吧。” 秦禛抻了个拦腰,晃了晃脖子,“我们走吧。” 女官说过,这个点儿是大长公主在花厅宴客的时间,该回去了。 主仆二人回到花厅时,长辈们已经落座了,少年男女们正在按照女官的安排依次落座。 秦禛等在后面,仗着身高优势往前面看了一眼,两个妹妹都在。 这样就好,万一出什么岔子,老夫人又要指责她。 很快,三姐妹在花厅门口的一张矮几后面汇合了。 大家盘膝坐好。 秦雲问道:“二姐,你看见二哥了吗?” 秦禛道:“你们没在一起?” 秦雲摇摇头,“从这里出去后我们就分开了,我们和四哥一起。” 秦禛蹙了蹙眉头,但也没说什么。 秦祎经常在外面混,有些人脉,大抵和那些人玩在一处吧。 就在这时,秦禛听见门外的一个婢女说道:“到处都找遍了,就是没找到表姑娘,要不要禀报一声?” 她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用手臂撑起上半身,朝东边看了过去:秦霈身边空着一个位置,秦祎确实不在。 就在她要收回视线,思索应对之策时,昭王抬起了眼皮,二人的视线隔空撞个正着。 秦禛定了定,见对方的唇角抽筋似的勾了一下,鼻头的翕动亦转瞬即逝。 她系统学习过微表情——景缃之在含蓄地向她表达轻蔑之情。 秦禛忍住还之以颜色的冲动,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一干人年轻人脸上……从内到外,无论男女。 婢女们将各色小食送上来了,茶水、点心、瓜果,还有肉脯和果脯等。 秦雲捏起一枚肉脯,“不知道二哥去哪儿了,再不来只怕就失礼了呀。” 秦禛没有回答,借着一个婢女的掩护起了身。 秦雲拉了她一把,“二姐,你要干什么去?” 秦禛道:“找二哥。” 她认为,秦祎虽不上进,但脑子聪明,在这种场合下绝不会胡来,他这个时候还不出现,只怕是出大事了。 秦雲道:“还是别去了吧,万一大长公主找二姐,岂不是……” 比起大长公主的责难,秦禛更担心秦祎,她不再解释,飞快地离开了花厅。 琉璃跟上来,劝道:“姑娘,五姑娘说得没错,二少爷早一会儿晚一会儿没关系,姑娘要是不在,只怕老夫人会很生气。” 秦禛道:“她生气是小事,二少爷出事是大事,少啰嗦。” 她一边说一边辨明方向,朝竹林地带快步走了过去,那是她们最后看见他的地方。 才走十几丈,主仆二人就见一个大太监带着两个粗使妈妈急匆匆跑了过来,三人的样子极为慌张,一看就出了大事。 秦禛放缓了脚步…… 琉璃奇道:“姑娘怎么慢下来了?” 秦禛回过头,果然见那大太监冲进了花厅,不到两个呼吸,大长公主就带着孟氏、小孟氏,以及她不认识的两个贵妇人跑了出来。 跟在最后面的是昭□□郡王、睿王世孙。 此三人安步当车,不徐不疾。 琉璃变了脸色,“不会真是二少爷出事了吧。” 就在她说话的当口,一干贵妇从她们的身边超了过去。 秦禛拉琉璃一把,跟在一干女官和管事妈妈中间,一起朝竹林的方向去了。 竹林里有座小院子。 三间青瓦房,有一人高的竹篱笆做墙,大门的匾额上题着三个字,“竹里馆”。 院子里铺着五彩石甬道,甬道两旁是菜畦,绿油油的,颇有田园雅趣。 但此刻的光景与“雅”字无关。 秦祎被捆在窗下的一张椅子上,浓黑的长发披散着,盖住了大半边脸。他疯狂地挣扎着,嘴里喊道:“放开我,放开我,我没杀人!” 一干人在大门口停下来。 秦老夫人和小孟氏白了脸,六神无主地看着文清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迈步进了院子。 “姑母留步。”昭王赶到了,“还是小侄儿去看看吧。” 大长公主面无表情,“你是男子,只怕不妥。” 昭王走到她身边,“姑母,这里面的每一样事物都关系着案件真相,不可轻忽。” 大长公主指着秦祎,怒道:“他就是凶手,你还要什么真相?” 秦祎看到秦老夫人,脚下用力,连人带椅子摔在地上。 他拼命往前拱了两下,“祖母救我,我没杀人,孙儿冤枉啊!呕……呜呜呜……” 他似乎吐了一口,紧接着又绝望地大哭起来。 小孟氏往后退半步,与身边的妈妈交代了两句,那妈妈小跑着朝竹林外去了。 秦老夫人闭了闭眼,上前一步,说道:“大长公主,老身这个孙子虽然顽劣,可心地善良,杀人之事绝不会做,恳请大长公主明察。” 大长公主没搭理她,对昭王说道:“老十三,死的可是你亲表妹。下人找到这里时,这歹人正好从屋子里出来,人证物证俱在,不是他杀的还能有谁?你若有孝心,马上给本宫抓人,去菜市口斩首示众!” 秦老夫人吓得面如死灰,但还是勉强道:“大长公主,这不可能,这孩子不可能杀人,绝不可能。” 大长公主不理她。 她又朝昭王看了过去,“王爷,我家秦祎不可能杀人,不可能杀人啊!” 昭王蹙起一双剑眉,“姑母,这件事归顺天府管,小侄儿抓不了人,已经让人去报案了,姑母稍安勿躁。” 秦禛站在安顺郡王等人身后,透过缝隙观察着趴在地上痛哭的秦祎。 秦祎的表情是真的,哭是真的,吐也是真的,完全没有演戏的成分。 她认为秦祎不是凶手。 但此事有昭王,有大长公主,还有秦老夫人和孟氏,轮不到她说话,强行出头只会引起众人反感,届时把她赶出去,就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了。 是以,她悄悄退了几步,隐在一簇高大粗壮的毛竹后面。 琉璃死死抓住她的胳膊,“姑娘,这可怎么办?婢子回家一趟,把老太爷叫来吧。” 秦禛道:“不必,大伯母已经安排了,你安安静静地陪我站在这里就好。” 大长公主府的下人很能干,太监马上安排了座椅,让几个贵妇人坐下来等。 昭王站在大长公主身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概过了一刻多钟,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人带着捕快和仵作进了园子,其中还有一个穿着狱卒服饰的妇人。 那妇人进到内室,片刻后就退了出来,说道:“大人,主仆二人皆已身亡,遗体已经盖好了。” 仵作上前一步,请示中年官员:“霍大人,要仔细验尸吗?” 霍大人朝大长公主拱了拱手。 大长公主尖声道:“可以验,但不能细验。” 仵作长揖一礼,和几个捕快一起进去了。 霍大人让小厮把秦祎扶起来,问道:“哪位发现的尸首,劳烦讲一下具体经过。” 两个粗使婆子一起站了出来,其中一个率先开口,“回禀大人,是我们发现的……” 此二人是负责竹林这一片卫生的婢女,她们收到尽快找到大长公主的外孙女蔡文心的命令后,就直接来了院子——院子平常都有收拾,床上用品齐全干净,在这样的宴会时期,热水也是备足了的,如果哪个客人累了,院子是休息的首选。 二人进院子时,与摇摇晃晃出来的秦祎走了个对面。 她们觉得不妙,顾不得打招呼,加快脚步去了东次间。 一进门,二人就发现了尸首,蔡文心躺在床上,大丫鬟躺在地上,皆赤身裸、体。 二人惊叫着跑出小院,而此时秦祎还没走远,被附近赶过来的太监抓了个正着。 粗使妈妈说的话直白清楚,所有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霍大人走到秦祎面前,“秦二公子怎么说?” 秦祎道:“我没杀人,我没杀人,我就记得脑袋疼,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醒过来,她们就说我杀人,我没杀人!我没杀人啊,呜呜,呕……” 这次他坐了起来,呕吐的症状十分明显。 第5章 反驳 霍大人问道:“秦二公子为何呕吐?” 秦祎摸上后脑勺,顿时“嘶嘶”了几声,“头痛,我头痛,呕……” 空气越清新,臭味就越显著,一股馊酸味发散开来,把几位贵妇逼退数步。 昭王更是直接出了大门。 霍大人倒是安之若素,继续询问:“秦二公子为何头痛,有人袭击你了吗?” “可能是吧。”秦祎用袖子抹净嘴巴,振作了一下,“对,一定是有人袭击了我。”他把手指插进头发里上,然后拿出来展示给霍大人,“出血了。” 霍大人离他不远,上前一步,看了个清楚:手上确实有血,但不多。 他问道:“秦二公子瞧见袭击你的人的样貌了吗?” 秦祎摇摇头,又吐了起来。 大长公主道:“分明是你欲行不轨,行凶过程中被人击中,之后你恼羞成怒,所以才把人杀了!” “大长公主言之有理。”霍大人及时地拍了个马屁,又道,“秦二公子还是说实话吧,现在人赃并获,容不得你抵赖。”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没杀人,没杀人!”秦祎抱着脑袋嚷嚷起来,“都说霍子清霍大人是清官,依我看,不过是个靠栽赃嫁祸才能破案的糊涂虫罢了……” “一一!”秦老夫人喝了一声,“有话好好说!” “祖母,人真不是我杀的,我都不知道死的是谁,死了几个,他们非得冤枉我,呜呜呜……”秦祎委屈地大哭起来。 秦老夫人道:“你的小厮呢,你被人打了,他在哪里?” 秦祎的哭声小了,目光有些茫然,“是啊,铜钱呢,他去哪儿了?” 安顺郡王冷笑一声,“估计是主子杀了人,怕背黑锅,吓跑了吧。” 睿王世孙道:“什么样的人都有,这不无可能。” 这时候,仵作和几个捕快从内室出来了。 霍大人问道:“情况如何?” 仵作道:“蔡姑娘被人用手掐死,婢女被绳子勒死,如果所料不差,大抵是腰带一类的东西。死亡时间在一个时辰之内。” 捕快禀报道:“霍大人,屋里铺着青砖,大概刚打扫过,很干净,凶手没留下任何脚印,地面上有碎花瓶的残片,条案、八仙桌都在原处,嫌犯和死者没有打斗过的迹象。” 也就是说,一无所获。 霍子清挠挠头,来回踱了两步。 安顺郡王又道:“能徒手掐死一个大活人,凶手力量不小。听说秦二少练了十几年功夫,对他来说应该不是难事。小厮见婢女砸自家主子,就用腰带把其勒死了。” 睿王世孙附和道:“一定是这样,事实非常清楚,没什么好查的。” 他话音将落,一个太监推搡着一个小厮从林间小径上走了进来,“大长公主,这人自称是秦二公子的小厮,一直在园子里乱转。” “少爷!”小厮铜钱瞧见乱七八糟的秦祎,大骇,几大步扑了过去,“到底出什么事了,不是说好了在大石头那儿等小的吗?” 秦祎道:“铜钱,你快告诉他们,我没有杀人,我只是被人打了脑袋。” “杀人?”铜钱顿时懵了,茫然失措地看了秦老夫人一眼。 秦老夫人无奈地叹了一声,“你且说说,你为何离开二少爷这么久?去哪儿了?” 铜钱道:“回老夫人的话,二少爷在林子踩了一坨屎,鞋底和鞋帮都脏了,小的就回府取鞋去了。回来后,小的在大门口被拦了一下,再进来时,小的就发现二少爷已经不在林子里了,小的在这院子外喊了两声,没人应我,就到处找,一直没找到,直到被这位公公带过来。” 他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袱,能从外面看得出鞋的形状。 发现尸体的粗使妈妈立刻叫了屈,“你胡说!这里每天都收拾,根本没有那等腌臜的东西!” 霍大人道:“稍安勿躁,这等事情做不了假,一查便知。本官倒是很想知道,秦二公子为何在林子里。” 小厮看了看秦祎,希望能得到一些提示,但秦祎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想让他说,只好看向秦老夫人。 秦老夫人道:“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快说!” 铜钱遂道:“二少爷说,这里没什么人看得起他,之所以来,不过是给二姑娘做个陪衬,省得尴尬罢了,与其到处赔笑脸,不如在竹林里躲会儿清净。” 将军府式微,他这话是实情。 安顺郡王道:“还算识时务。” 霍大人认可地点了点头。 秦老夫人的眼里燃起一丝希望,“如果作案的是两个人,那就绝不会是秦祎,还请霍大人明察。” 安顺郡王道:“那可未必。他欲侮辱蔡姑娘,婢女上前施救,被他用解下来的腰带勒死,然后……呃,再掐死蔡姑娘。” 睿王世孙这次没有苟同,“敢问王爷,他勒死婢女时,蔡姑娘为何不逃,又为何不喊救命?” 安顺郡王道:“女孩子嘛,遇到这种事吓都吓傻了,除了哭还能做什么?” “你胡说!”秦祎怒道,“我没有我没有!” 大长公主逼视霍大人,“霍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做,需要本宫教你吗?” “这……”霍大人迟疑不决,看向昭王,“王爷以为如何?” 昭王不得已,又进了门,捏着鼻子说道:“这是顺天府的事,本王没有意见。” 霍大人搓了搓手,对捕快说道:“带秦二公子回去吧。” “霍大人且慢。”秦越山终于赶到了,朝大长公主拱了拱手,“大长公主,秦祎绝不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还请……” “秦老将军。”大长公主打断他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是绝对的,你的孙子杀死本宫的外孙女,本宫必须让他偿命,这就是事实。” “我没有!”秦祎急切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再一次摔在地上,“祖父救我!” 秦越山心疼地把秦祎扶了起来,“你快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秦祎疯狂摇头,随后“哇”的一声又吐了一大口。 秦越山焦急地说道:“你这孩子,倒是赶紧说话啊!” 霍大人拱了拱手,“秦老将军,秦二公子始终说不出有利的辩词。下官得罪了。” 秦越山长叹一声,“霍大人公事公办,老夫无话可说。但老夫这孙儿心地善良,不会杀人,还请大人明察秋毫……” “祖父,这个时候不查清楚,日后想翻案就更难了。”一个清越的女声响了起来。 霍大人朝篱笆外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粉色褙子的高个少女穿过众人,朝大门口走了过来。 秦禛的双手插在裙子的暗袋里,拖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进了门,“祖父,二哥不是不想说,而是他的头部一度受到重创,曾经昏迷过一段时间,即便醒过来,也有近事遗忘、呕吐、头昏等症状。” “原来如此。” “这话有几分道理。” “难怪只会叫屈,连个囫囵话都说不出呢。” 众人小声议论了几句。 秦老夫人拉住秦禛,压低声音说道:“你胡闹什么,还不赶紧家去?” 秦禛拉开她的手,走到秦越山身边,“祖父,人绝不是我二哥杀的。” 睿王世孙道:“他是你哥,你当然这么说。” 秦祎精神了一下,抬头一看,又迅速萎靡了下去,“原来是二妹,谢谢你相信二哥。” 秦越山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说!” “祖父别慌。”秦禛稳住秦越山,对霍大人说道,“霍大人,嫌犯是小女亲二哥,血脉相连,关心则乱,还请霍大人容小女问几个疑问。” 大长公主失去了耐心:“本宫府上发生的是凶案,不是过家家,就是你哥杀了本宫的外孙女,还有什么好说的?” 秦禛道:“小女可以以性命担保我二哥无罪,大长公主难道不想抓住真正的凶手吗?” 秦越山也道:“大长公主,人命关天,就听这丫头多说几句又如何?” “好,你说!”大长公主一挥手,“本宫倒要听听,你要如何巧舌如簧。” 霍大人松了口气,“姑娘请讲。” 秦禛道:“第一,我二哥头发披散,没穿鞋,可否在案发现场找找我二哥的发簪、网巾、扇子,以及鞋子。” 先前回话的捕快摇了摇头,表示现场没有发现。 秦禛再道:“第二,我二哥从小习武,一般来说,三个成年男子不是他对手。如今他一个人应对两名弱女子,却被伤成这样,是不是太夸张了?” 安顺郡王道:“他对蔡姑娘欲行不轨,忙着脱衣裳,于是被婢女偷袭,这有什么不能解释的?” 秦禛摇摇头,“王爷,如果是你,你会放着婢女不管就急着办事吗?王爷就不怕她出去喊救命,喊人支援吗?” “你!”安顺郡王难以反驳,只好进行人身攻击,“你还是姑娘家,这样的话居然也能脱口而出,无耻!” 秦禛懒得理他,只看霍大人。 霍大人点点头,“这一点本官也想过,但案发时的情形有很多因素都是常人难以理解的,比如,秦二公子当时没有想那么多,或者他一拳打晕了婢女,后来婢女醒了再袭击他,都有可能。” 他不指出来,是因为死者身份贵重,且案发地点微妙,今日抓不到凶徒,这件案子一定会成为悬案,那样的话他就太无能了。 另外,秦祎在案发现场被抓,想翻案也难。 “这一点小女虽并不信服,但暂时也说得过去。”秦禛把头偏向仵作,“敢问,验尸了吗,两位受害者是否受过侵犯?除了脖子,有没有其他外伤?就像霍大人所说,有人打昏了婢女。” 仵作道:“小人只看得到脖子上的外伤,并未检查其他。还有,就算婢女被打昏了,眼下也看不到伤情,需要等上一天。” 给受害人掩盖遗体的妇人也道:“民女不知道有没有被……那个。” 秦禛颔首,“最后一个问题,这里是大长公主的府邸,敢对大长公主的外孙女行凶,凶手可谓丧心病狂。我们秦家不是豪门,但漂亮婢女从来不少,我二哥虽未娶亲,也不至于如此猴急吧,霍大人不觉得他的犯罪动机太过牵强吗?霍大人为何不去验一验林子里的那坨屎,找一找他丢失的东西,推断一下他到底怎么来的小院。” 她很明白,尽管这位霍大人没说什么结论性语言,当即认定秦祎犯案,但也没反驳安顺郡王和睿王世孙,这说明他基本上认同他们的看法。 或者,他打的就是找替罪羊的主意——毕竟,这是大长公主府,来宾非富即贵,调查很难进行下去。 秦禛的这番话极为大胆,现场鸦雀无声。 秦越山和秦老夫人的脸一起红了。 “妹妹,好妹妹……”秦祎哽咽了起来,“二哥没那么混账,真不是二哥干的。” 隔了一会儿,秦越山佝偻的腰挺直了,说道:“大长公主,霍大人,是不是派人在林中找找,看看我孙儿的这些东西到底落在哪里了?” 秦禛道:“只要找到这些东西,就说明我二哥所言非虚,他一定是被人打得昏死过去,大头朝下扛到这个院子里的。” 说到这里,她朝大长公主跪了下去,“大长公主,为找到真凶,小女想亲自给受害人验尸,恳请大长公主同意此事。” 大长公主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文心已经死了,本宫不能让她再遭受此等侮辱。” 秦禛道:“如果大长公主不同意,可以放了我二哥吗?” “你敢跟本宫叫板?”大长公主抬手指向秦禛的鼻尖,“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秦禛针锋相对:“大长公主,这关乎我二哥的性命,小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冤枉,恳请大长公主垂怜。”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绝无可能。” 秦越山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就听昭王开了口。 他说道:“姑母,秦老将军为保大庆边疆,浴血奋战三十余年,如果姑母不同意验尸,只怕难以服众。” 如果他不说这番话,秦越山就会自己说,届时尴尬的就是大长公主,所以,他是在替大长公主解围。 大长公主沉默好一会儿,到底同意了。 捕快们搜索整个竹林,小厮铜钱也跟了过去。 秦禛让大长公主派一名嬷嬷跟着,进入室内,进行尸表检验。 东次间陈列丰满,除那只花瓶残骸,确实没有其他可疑痕迹。 有两具尸体,一具在床上,一具在窗下,被两张锦被盖着。 秦禛先看床上的受害人。 女子很美,虽然死了,却也能想见活着时的风采。 她遗憾地叹了一声,开始检查。 其口唇和十指发绀,身下有臭气,眼结合膜下有出血。 角膜透明。 这说明受害人确实死于机械性窒息,且刚死不久。 确如仵作所言,除脖颈处明显的捏痕外,没有别的外伤。 下体没有精液,下身是陈旧性伤痕,这说明蔡文心生前并非处子之身,死亡之前,不曾与人发生过某种床上行为。 床下扔着两套衣裳。一套是杏色,质量极好;一套是青色,质量一般,明显为婢女的衣裳。 秦禛认得那套杏色的,在六角亭弹琴时,衣裳的主人曾和另一位男子并肩站在栏杆旁。 婢女是被勒死的,□□有新鲜的撕裂伤,但里面没有精、液,也几乎没有出血,这说明伤口是死后造成的。 秦禛一边检查一边给嬷嬷做了细致的讲解。 第6章 是他 秦禛检查完尸体,又去西次间的架子床床下探了探。 床底下空空荡荡,连灰尘都没有,的确难以佐证秦祎曾经藏在那里。 从室内出来时,捕快已经带着秦祎丢掉的东西回来了。 粘屎的鞋子,发簪、网巾、扇子,依次散落在大石头到小院子的路上。 完全符合秦禛关于秦祎被人大头朝下带到院子里的推断。 那么问题来了。 如果她的推断不对,秦祎还是杀人凶手,众人就要思考如下:秦祎为何要一边走一边扔掉这些,披头散发地来到这里呢? 安顺郡王道:“遇到蔡姑娘后,秦二少太过性急,一时顾不得还在林子里,所以……” 这太不符合逻辑,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睿王世孙道:“这又不是他家,绝无这种可能。” 一干人看向正和嬷嬷说悄悄话的大长公主。 秦越山按住秦禛的肩头,问道:“珍珍,有发现吗?” 秦祎也满怀期待地看着秦禛。 秦禛自信地说道:“祖父放心,我大概知道凶手是谁,绝不是二哥。” 铜钱兴奋地推推秦祎的椅子,“少爷听见了吗,二姑娘找到凶手了!” 秦祎靠在椅子上,眼望天空,泪流满面,“如果妹妹能救我,日后她要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秦禛微微一笑,“但愿二哥说到做到。” “呵!”昭王哂笑一声,“秦二姑娘不妨说说看,凶手到底是谁?” 眼下除了从犯罪现场离开的秦祎,捕快们没找到任何有关凶手的蛛丝马迹。 虽然他也觉得秦祎不是凶手,但秦禛如此笃定,未免太过夸张。 秦禛道:“首先,如果所有人都没看到凶手,说明凶手熟悉这里。他熟悉妈妈们做事的规律,可以完美地避开时间证人;他熟悉竹林里的地势地形,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这里。” “而这些,我二哥都做不到,他第一次来,甚至还大喇喇地走出这里,被妈妈们捉了个正着。” 昭王道:“他蠢呗,又或者被打破了脑袋,恍恍惚惚,忘了自己杀过人。”他想逼一逼秦禛,看看她到底掌握了什么关键线索。 “昭王主管六扇门,如果总是这样办案,只怕……六扇门的冤死者一定不少吧。”秦禛被他激得牙尖嘴利,寸步不让。 昭王脸上的笑意缓缓沉了下去。 秦越山道:“珍珍不可胡说,快道歉!” 秦禛直视昭王,抬高了下巴。 昭王一摆手,“比起虚情假意地道歉,本王更希望看到秦捕快给出有力的证据。” 捕快就捕快,低人一等吗? 秦禛不想理他,问粗使妈妈,“敢问妈妈,这里有隐蔽的小路吗?” 那妈妈道:“院子后面有一条,比较窄,容易刮衣服,平常没什么人走。” 秦禛再问,“被害人和凶手什么时候来这里不会被人发现?换句话说,妈妈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 另一个妈妈道:“今天厨房人手不够,客人一上来我们就去帮忙了,上好菜了才回。另外,竹林茂密,瓜田李下的,客人们大多不会到这儿来,一般都去亭子里。” 秦禛谢过她,对霍子清说道:“霍大人,凶手来这里的时间应该是两处凉亭的客人未散之时,离开是在宴会开始前夕。小女想看看院子后面,您要一起吗?” 霍子清看看大长公主,后者的脸色难看极了,对他的示意毫无反应。 昭王道:“本王随你走一趟。” 安顺郡王小声道:“我也去。” 路径狭窄,且需要勘验,去的人数不宜太多。 两位王爷,霍大人,秦越山,秦禛,再加上一个妈妈。 六人在妈妈的带领下绕过小院,沿碎石铺就的小路往西北方向走。 小路两侧的竹子长势旺盛,有些斜着长的竹枝压得很低,一不小心就会撞到发髻。 秦禛仔细查看每支竹子和每根树枝,一直到竹林边缘,也依然没有任何发现。 安顺郡王道:“什么都没有嘛,秦二姑娘要看什么?” “请王爷稍安勿躁。”秦禛的目光落在小径尽头。 那里种着一大簇迎春花,尽管被修剪过,但路还是被挡住了大半,地上还落着几片新鲜的叶子。 秦禛在断掉的枝条上寻找片刻,最后在她腰部的高度上发现一根短且细的纤维——因为太细,几乎看不出颜色。 昭王就在她后面,看得分明,“这未必是凶手留下的。即便是,那人也未必肯承认。” 秦禛道:“这只能是凶手留下的。” 昭王挑眉,“你打算诈他一诈?”他反应极快。 “是的。”秦禛把这根枝条折下来,交给琉璃保管,问领路的妈妈,“离这里最近的净房在哪儿?” 妈妈比划了几下,“竹里馆就有,往东走二十丈一个,往西走三十多丈还有一个。” 秦禛点点头,“都有人伺候吗?” 妈妈道:“有的,一直都有。” 秦禛就朝西边走了过去。 其他人立刻跟上。 粗使丫头就守在门口。 秦禛问她:“从上午九点之后,你都记得谁来过茅房吗?” 小丫头摇摇头。 安顺郡王道:“她一个小丫头能认识谁,秦二姑娘就不要拖延时间了吧。” 秦禛凑到小丫头耳边,耳语道:“你认识武安侯世子,或者武安侯世子的小厮吗?他穿着褐色短打,眼睛细长,嘴唇极薄……” 小丫头先是摇头,听到“眼睛细长”时抚了下掌,“哎呀,确实有这么个人,他最后一个来的,还要了澡豆,洗了两遍手呢。” 秦禛转身看向昭王,“我没有猜错,凶手确实找到了,如果参加宴会的人还在,马上就可以破案了。” 昭王道:“放心,一个没走。” 安顺郡王道:“秦二快说,到底是哪个?” “抱歉,暂时还不能说。”秦禛对小丫头说道,“你跟我们走一趟。” 大家原路返回竹里馆。 此时,大长公主的姑爷已经到了,他垂着头站在大长公主面前,神色极为沮丧。 大长公主倒是振作了一些,主动问昭王,“怎么样,有发现吗?” 昭王道:“秦二姑娘找到凶手了。” 大长公主点点头,问秦禛:“你说,到底是谁?” 秦禛道:“小女恳请大长公主移驾,我们一起去花厅把凶手找出来。而且……我需要我二哥帮忙,届时大家对他说的话最好不要有任何质疑,否则可能功亏一篑。” 大长公主道:“好,都依你。” 蔡文心的父亲摇了摇头,“母亲,不然算了吧,是小婿没有教好她,就这么安生地去了也好。” “你混账!”大长公主怒不可遏,手高高地举起来,片刻后又放下了,“她纵使有错,也是本宫的外孙女,绝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本宫一定要查明真相,找到凶手。” “是是是。”蔡文心的父亲一叠声地应下,“小婿受教。” 大长公主别开脸,“罢了,你早已再娶,如今文心也去了,我们两家的姻亲关系到此为止。 花厅里。 贵妇人和少男少女们一面窃窃私语,一面望眼欲穿。 大长公主带着一干人返回时,屋子里陡然安静了下来。 霍子清把案情简单介绍了一遍,最后说道:“凶手就在这里,秦二姑娘已经找到了他们。” “他们?” “是谁?” “反正不是我。” “也不是我。” “太可怕了。” “她一个姑娘家,能找到凶手?” “就是呢,不可能吧。” 人们又议论了起来。 “秦二僭越了。”秦禛越众而出,“请大家安静一下。” 一干人纷纷看向她,秦禛也看向一干人,从西到东,审视的目光在每一个人脸上缓慢掠过。 经过武安侯世子,以及他身后的小厮时,前者不自觉地与她对视,寸步不让,后者低下头,攥起了拳头。 秦禛看完一圈,说道:“凶手在竹里馆杀人,从后面小径匆忙离开,回到了这里。” 她举起那段树枝,“他自以为天衣无缝,实际上漏洞百出,这根枝条上留下了凶手刮断的丝线,只要检查一下大家的衣裳,我们就知道他是谁了。” 她此言一出,武安侯世子的小厮便不安地看向他家主子的腰臀部,武安侯世子回头警告地看一眼,又马上转了回去。 这个动作看似不大,但已经入了有心人的眼帘。 众人骚动起来了。 “这样也行?那赶紧给小爷瞧瞧,衣裳是不是抽丝了?” “瞧什么瞧,万一赖上就麻烦了。” “哪有这样断案的,太儿戏吧?” 大概是担心被冤枉,有人立刻站了出来,问道:“秦二姑娘,衣服被树枝刮出丝不是很正常吗?” 秦禛道:“平时或许是正常的,但今时今日很不寻常。结合诸位刚刚的表现,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武安侯世子和小厮的身形一起朝最近的出口动了动。 又有人说道:“光凭一根丝线只怕难以服众。既然霍大人来了,还是请霍大人说一说吧。” 秦禛道:“大家不要心急,我这还有两个证人。” 她把小丫头推出来,“最后一个去净房,并要澡豆洗两遍手的人,你以为你能侥幸逃脱吗?猥亵尸体,简直丧心病狂!” 那小厮汗如雨下,人也晃了晃。 武安侯世子变了脸色。 秦禛冷笑道:“武安侯世子,你和被害人的私情我已经知道了。” “你胡说!”武安侯世子断喝一声。 秦禛走了过去,“胡不胡说,一看衣裳便知。” 武安侯世子道:“我的衣裳是在栏杆上刮到的,你休想血口喷人。我带了衣裳,心里若是有鬼,早就换了。” 秦禛道:“换了衣裳就更说明你做贼心虚。而且,只要我询问大家,就一定会有很多人告诉我,在某一段时间内,他们都没和你在一起。” “确实,从他离开湖心亭,我就一直没看见他。” “我也没有。” “我也没有。” 那小厮趔趄了一下。 武安侯世子道:“那又怎样?我没和大家在一起,不代表我去杀了人,更不代表我和蔡姑娘有私情。你不也没和大家一起吗,人说不定是你杀的。” 秦禛道:“我虽没和大家一起,但我和被害没有私情。而你们有,从你们在亭子里听我弹琴时我就看出来了。” “你放屁。”武安侯世子大怒,“亭子里的人多了,你凭什么说我和蔡姑娘有私情。蔡姑娘虽然惨遭不幸,但这不是你侮辱她的理由。” 秦禛忽然向侧后方退了一步,与昭王齐平,彼此距离不超过半尺,然后做了一个趴栏杆的动作。 “你干什么?”昭王下意识地躲开半步。 秦禛道:“就是这样,如果你和蔡姑娘没有私情,在亭子里时就不会站得那么靠近。” “好像有点儿道理。” “我记得,他们确实离得很近。” “这么一想,确实有点不对劲。” 武安侯世子道:“我来这里是为了相亲,当时不过是没注意这些罢了。” 秦禛笑了,“你不承认没关系,我们还有证人。”她给秦祎使了个眼色。 秦祎走了出来,“我被歹人袭击,被塞到了西次间的床底下,昏迷不醒,直到听见瓷瓶碎裂的声音……” 那小厮魂飞魄散,身体像打摆子一样。 大长公主说道:“老十三,他们若执意不认,你就把人带走吧。” 昭王略一颔首。 六扇门的刑罚大抵无人愿意领教。 屋子里安静得只有呼吸声。 武安侯世子的喘气声粗重了起来,他后退一步,咣当一声靠在窗户上,颓然说道:“不必了,我承认,人是我杀的,我们也确实有私情。” 他仰了仰头,“我也不想,都是她逼我的。” “居然真的是他。” “太可怕了。” “这位秦二不简单啊。” “的确的确。” 花厅里一片哗然。 第7章 实验 武安侯世子的作案动机涉及豪门私密,秦家人不好过问,无关人等也无权知道。 大长公主、蔡家人、武安侯,还有代表官府的霍子清,带两名嫌犯去另一个房间单独审问。 秦祎洗脱了罪名,但伤他的凶手仍然未知。 武安侯世子只认杀人,不认伤他,那么凶手是谁,会不会也在这些客人之中呢? 秦禛帮大长公主抓住了真正的杀人凶手,大长公主投桃报李,允许她亲自盘查此案。 尽管客人们非富即贵,却也不敢违拗大长公主的意思。 而且,在走不了的情况下,多了解一些豪门八卦也无妨。 一干人各自回到座位,等待结果。 一少年问道:“秦二姑娘,武安侯世子不承认,不代表凶手不是他。会不会是秦二公子妨害了武安侯世子的计划,所以就惨遭了毒手,但他们没想到秦二公子没有死透?” 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秦二公子不是都看到武安侯世子了吗,不是他们主仆还能有谁?” 睿王世孙吧嗒吧嗒地扇着扇子,“秦二少先被人打伤,武安侯世子后到竹里馆杀人,他们谁都没瞧见谁。秦二少之所以说假话,不过是诈武安侯世子罢了。” 安顺郡王欣赏地看着秦禛,“不得不说,秦二姑娘这一招太高明了。” 不论别人如何,反正他服气了。 众人先是一怔,随后窃窃私语起来。 “我听说她脾气古怪,这哪里古怪了,分明是人尖子嘛。” “娘诶,太厉害了,我下辈子也办不到。” “谁说不是呢?” “太精明了,一不留神就可能被阴,可怕啊。” 秦雲和秦溪看向秦禛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恐惧。 秦禛不以为意,专心思考秦祎被袭案。 刑事案件发生后,办案人员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了解基本案情,掌握“七何要素”——既何时、何地、何人、何种动机,使用何种工具,对何种目标造成了何种后果。 地点、后果、目标,三者已知,何种工具有待于进一步确定——秦禛看过秦祎的后脑勺,那是一道条形伤口,颅骨有骨擦感,系钝器所伤——昭王说,或为剑鞘或者刀鞘所伤。 其他“三何”,还有待于调查。 为了完成对客人的排查,秦禛先对案发时间进行确定。 她让秦祎和铜钱描述一遍案发之前所遇的人和事。 主仆二人离开花厅后,在东边的花坛边上游荡了大约盏茶的功夫,觉得没意思了,就进了竹林,沿小道去池塘,在岸边站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没意思,就又回到了林子里。 主仆俩在林子里瞎逛,发现了那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石头平坦,可坐可卧。 环境安静且凉爽。 秦祎决定在那里呆到宴席开始。 大便就是在去大石头的路上踩到的,粪便很新鲜,应该是早上才排泄出来的。 秦禛认为,既然妈妈们不承认大便是她们所为,那么就可以暂定凶手所为。 她问道:“你们在那里转悠那么久,就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吗?” 秦祎和铜钱一起摇了头,“没发现。” “二哥有没有得罪人?” “二妹,这里是大长公主府,你二哥我没那么糊涂。” “那你有没有得罪哪个朋友?” “这里没有我的朋友。” “有没有听到可疑的声音?” “好像也没有。” “这……地面松软,听不到动静倒也有可能。” 秦禛感觉到了棘手。 找不到犯罪的动机和目的,就可能是随机案件,凶手是谁都有可能,这个案子真的很难。 秦禛推算了一下。 她和秦家兄妹一起离开花厅是八点四十——她特地看过座钟。 之后绕小半圈,大概七八分钟走到湖心亭。 也就是说,案发时间可以确定在八点五十几分。 如此也就可以确定,武安侯世子的确没有袭击秦祎,且那个时候,出现在两座亭子上的客人都不是凶手。 这样一来,需要排查的人数就变得非常少了。 一刻钟后,所有客人都离开了大长公主府邸。 秦越山、秦禛兄妹,以及昭□□郡王等人一起跑了一趟竹林。 在大石头的南侧找到几个浅浅的脚印。 粪便在一簇草窝里,比较隐蔽。 秦祎踩到后,在好几个地方擦过鞋底,茅草东倒西歪,地上也被搓出几道深痕。 昭王对着脚印看了片刻,“此人轻身功夫不错,凶手也许是练家子。” 秦越山道:“难道是我秦家的仇人?那为何不针对老夫?” 昭王摇摇头,“或者是本王的仇家。” 这个解释极为合理。 秦禛道:“我也这么认为。我二哥在这里折腾这么久,又踩了那人的粪便,那人害怕暴露行迹,就本着‘宁可杀错,绝不放过’的原则,对我二哥下了毒手。” 这个观点得到了一致认可。 凶手不在大长公主府内,留在这里便毫无意义。 秦越山带着两个孙辈告了辞,在回去的路上,祖孙三人难得地挤在一个马车里。 秦越山道:“珍珍,你为何确定武安侯世子和蔡姑娘有私情?” 他觉得,秦禛单靠二人在亭子上靠得太近就下此定论,未免太过武断。 “这……”秦禛不好回答,她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告诉他检查过两位被害人的□□,未免太过骇人。 迟疑片刻,她说道:“跟孙女一起进去的嬷嬷说,蔡姑娘早就破了身,而且临死前未被侵犯过。据孙女所知,蔡姑娘未婚,所以必定与某人有了私情。” 秦越山又道:“那你为何直接去找西侧的净房,而不是去东侧?又为何确定那小厮会洗手?” “这……”秦禛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虚汗,“祖父,凶手在婢女死后猥、亵了她,如果他不是以此为乐,心理上必定恶心至极。而且,他要服侍武安侯世子,不洗的话武安侯世子也不答应。孙女直接去西侧净房只是猜测,凶手做贼心虚,一定谨慎多疑,为了保险,就会选择更远的地方。” 秦越山连连点头,感叹道:“没想到啊,你这孩子这么聪明,若是男子,一定是个好官。” 秦祎蔫蔫地躺在迎枕上,脑子却没有停止转动,“既然二人有私情,武安侯世子又为何……啊,我知道了,他也是为相亲来的。县主早亡,蔡家沾不上大长公主的光,家境每况愈下,蔡文心巴不得嫁给武安侯世子,但侯府却始终不答应。于是,蔡文心威胁武安侯世子,要说出二人的私情,所以就被灭口了。” 秦禛点点头,她也这样认为,而且也猜出了武安侯世子脱掉二女衣裳的目的。 第一,让大长公主顾忌颜面,阻止尸检;第二,掩盖犯罪意图,让官府以为凶手杀人只是为色;第三,他可能想羞辱死者。 她只没想明白一点,凶手为何羞辱婢女的尸体。 秦禛没搞明白的问题,景缃之搞明白了。 他让护卫听了大长公主等人的壁角,回到王府之前便知道了武安侯世子的犯案经过,以及杀人动机。 女的克夫,男的克妻,名头都不大好,就不免同病相怜,二人在一年前就好上了。 蔡文心自然是想要嫁给武安侯世子的,武安侯世子也同意,但武安侯夫人不同意,一定要其过来相亲。 二人发现彼此都来了,就先后离开湖心亭,相继到了竹里馆——二人以前在此地幽会过。 他们在这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武安侯世子在盛怒之下,捏死了蔡文心。 婢女欲施救时弄打了瓷瓶,武安侯世子怕她坏事,让小厮勒死了她。 小厮之所以猥亵婢女,是因为他向婢女求过欢,婢女不喜欢他,曾言,她就是嫁条狗也不会委身于他。 小厮杀完人,凶性大发,一不做二不休,便干了蠢事。 景缃之沐浴一番,换上一件月白色道袍,在八仙桌旁落了座。 桌面上摆着四菜一汤,鸡汤炖猪爪、猪筋,炒鱼片,粉蒸排骨,拌黄瓜,还有一道奶白奶白的鲫鱼汤。 他胃口不错,吃的斯文,速度也不慢,一刻钟后,盘碗都光了。 他漱了口,在窗前的一张躺椅上躺下,闭目片刻,吩咐小厮承影:“让府里的婢女在隔壁院子集合,不要说是本王吩咐的。” 承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飞快地出去了。 大约盏茶的功夫,隔壁院子里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声音。 景缃之走出正房,进入稍间,打开西面墙上的柜子,推开藏在里面的门,就到了隔壁院落。 婢女们在院子里站成两排。 景缃之对守在角落里的暗卫说道:“你去把府里的护卫叫来,三人一组,让他们不经意地接近某个婢女两次,一次间隔半丈,一次间隔半肘,就像在花厅时秦二接近本王一样。换着花样,多试几次。” 暗卫也出去了。 景缃之拉过一把椅子,在窗帘旁坐下,静静地观察着外面。 很快,三个护卫进了院子,在路过婢女时刻意保持了距离,进屋转一圈,回去时朝其中的三个贴了过去。 三个婢女吓了一跳,同时后退,异口同声:“干什么?” 一个护卫做了个鬼脸,同其他二人一起出去了。 片刻后,另三个护卫进来,顺序相反,他们先接近婢女,从屋子里转出去后,再保持距离。 总共五组人,每次以不同方式靠近,婢女都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抗拒。 景缃之让人散了,回到之前的院子,将要落座,就见承影禀报道:“王爷,司徒先生求见。” “有请。”景缃之一边说一边往外迎了过去。 承影一溜烟出了院子,很快就把司徒先生请了进来。 第8章 想法 景缃之在廊下迎到了司徒先生。 司徒先生单名一个演字,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谋士,中等身材,蓄短须,微胖,肚子微圆,有事没事都喜欢“捧腹微笑”。 他把手从肚子上拿起来,笑眯眯地拱了拱,“王爷回来啦。” 景缃之打了个招呼,脚下却没停,一直走到司徒演身前一尺之处。 司徒演忙忙地后退一小步,奇道:“王爷这是作甚?” 景缃之顺势转身,往回走,“我们去书房详谈。” 二人在内书房落座,承影上了两杯雨前龙井。 茶是贡品,香气扑鼻。 司徒演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赞道:“好茶。” 承影笑道:“小的就知道先生会喜欢。” 司徒演道:“承影有心了。” 景缃之无心品茶,一口气喝了大半杯,说道:“大长公主府里发生了两桩命案,蔡文心主仆被武安侯世子蒋锦文杀了,将军府的秦二少被歹人袭击,凶手仍然没有找到。” “唔……”司徒演愣了片刻,“一场相亲宴变成了鸿门宴?” “是,也不是。”景缃之吩咐承影,“承影,你给先生详细讲一讲。”不是他不尊师重道,只是懒得做重复性描述。 承影口才了得,从头说到尾,几乎不曾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司徒演道:“所以王爷刚才是想看看,秦二姑娘根据蔡、蒋在亭子里的距离判断二人有私情,是否真实可信?” 景缃之颔首。 司徒演摸着肚子,“有些道理。所以,秦二姑娘靠近王爷时,王爷当时是什么感觉?” 景缃之道:“防备,紧张?” 司徒演道:“我与王爷太过熟悉,虽不至于防备,但紧张还是有的,会下意识、不自觉地后退。但内人靠近时就不会有这种感觉。” 说到这里,他眼里有了几分兴味,“这件事有一定的普遍意义,确实需要好好体会。这位秦二姑娘不简单,王爷以为如何?” 景缃之沉吟片刻,“此女胆大包天,非常善于表现自己,头脑灵活,只是言语太过粗鲁了些。” “这……”司徒演迟疑了一下,“王爷,秦二姑娘对男女之事似乎颇为熟稔,当捕快绰绰有余,作为妻子只怕不妥。” 景缃之道:“这是当然。” 司徒演松一口气,白胖的大手在肚子上转了两圈,“王爷有目标了吗?” 景缃之斩钉截铁,“没有。” 司徒演道:“王爷已过弱冠之年,婚事早该张罗起来了,这次若还是选不定,只怕皇上要指婚了。” 这也是景缃之担心的。 大庆男子大多十六七成亲,跟他同龄的男子,孩子都满地跑了。 他换了个坐姿,端起茶杯嘬一口,在脑海里把重点瞧过的五个贵女回忆了一遍。 秦二肯定不行。 郑四虽不是大长公主的亲孙女,但毕竟差了辈份,一旦成了亲,论起来怪难受的。 淮安侯李家的姑娘长相还不错,但侯府人事复杂、混乱,他懒得操那个心。 剩下两位分别是礼国公的嫡长女和庞大人的小孙女——这二位的长辈掌着大庆的军机大事。尽管他娶谁皇上都不会疑他,可她们的容貌着实一般了些。 司徒演见他犹豫,谏言道:“可选择的对象着实有限,如果王爷不喜欢,皇上一定会扩大甄选范围。” 景缃之道:“皇上勤于朝政,至今不曾选秀,还是算了吧,不麻烦他。” 左不行,右也不行,司徒演也没脾气了。 “罢了。”景缃之放下茶杯,“明日进宫,皇上必定会过问此事,我听皇上的便是。不过娶个女人,娶谁不是娶呢。” 司徒演点点头,如此一来,皇上对昭王的戒心也能更少一些。 景缃之从腰带中摸出一把柳叶小刀,一边灵活地翻转一边说回正事,“先生,秦祎遇袭一案非常蹊跷,尽管顺天府已经接手,但六扇门也不能看着。凶手轻功不错,我们可以从两种人着手调查,一是近日进京的江湖人,二是蠢蠢欲动的北辽人,您以为如何?” 司徒演道:“这件事确实不能大意,我这就安排下去。” 秦禛一行到家后,秦祎回房看大夫,秦禛则被秦老夫人叫到正房。 秦越山和秦禛一进屋,秦老夫人就挣扎着坐了起来,忙忙地问道:“老太爷,抓到凶手了吗?” 秦越山坐在太师椅上,接过妈妈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昭王说,凶手是练家子,轻功不错,八成不是大长公主府上的人。” 秦老夫人道:“那就是没抓到了。” 秦越山道:“珍珍说,凶手随机杀人,案子很难破。” “又是珍珍说?”秦老夫人陡然提高了声音,“老太爷,这叫什么事啊!好好一个姑娘家,偏偏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那些话是她能说的吗?” 秦越山蹙起眉头,“不然怎么办,你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哥被冤死?” “那倒不是。”秦老夫人略略缓和了语气,“但无论如何,咱家姑娘的名声被这孩子毁得差不多了,老太爷赶紧想想如何挽回吧。” 秦禛站在秦越山身后,回忆了一下当时说过的话,“办事”、“侵犯”、“猴急”,嗯……这个时代虽不那么古板,可这样的内容就是已婚妇人也不好在人前大说特说,确实过分了。 小孟氏也道:“就不能让顺天府查吗?偏偏在那么多人面前,这让外人怎么看咱家姑娘?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姑娘……唉!” 秦越山道:“让顺天府查,秦祎就是凶手。命重要,还是名誉重要?” 他难得地强硬了起来。 “老太爷!”秦老夫人不依地叫了一声,“咱家的姑娘还一个都没嫁呢。” 秦越山喜欢和睦的家庭关系,很少和秦老夫人较真。 秦禛不想他和老太太杠上,遂道:“祖母有补救的法子吗?” 秦老夫人被这一句问懵了,按照她的预期,秦禛应该下跪认错才是。 至于补救,覆水难收,她要是有法子就不会问老太爷了。 小孟氏剜了二房夫妇一眼,“已然如此,补救是不可能了,除非……” 秦禛不知她停顿后的深意,但程氏似乎懂了,脸色也变得苍白了起来,还凑到秦简言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秦简言慌了,目光在屋子里扫一圈,又低下了头。 程氏轻叹一声,到底没有开口。 小孟氏与自家男人对视一眼,闭上了嘴巴。 秦禛虽口不择言,但到底救了秦祎,秦祎又受了重伤,而且,秦越山力挺二房,秦老夫人不好太过分,一家人很快就散了。 秦简言夫妇带着秦禛去外院探望秦祎。 大夫开了药,铜钱正在煎煮。 秦祎刚沐浴完,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见三人联袂而来,赶紧下了床,“爹,娘,祖母说珍珍了吧。” 秦禛道:“说几句无妨,二哥只管养伤便是。” 秦祎笑了笑,“哪有那么简单,祖母和大伯母最重面子,三婶斤斤计较,都不是省油的灯。现在不说,只是因为我还伤着,不好闹起来罢了。” 秦简言的脑袋又耷拉了几分。 程氏把秦祎押回床上躺下,自己也在床边坐下了,“没法子,你们兄妹的婚事还没有着落,暂时忍几天。” 秦禛福至心灵,“母亲的意思是……分家?” 程氏道:“咱们二房早就是大房三房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分了也好。” “哦……”秦禛若有所思。 父母健在,一般来说不会分家,只要秦老太爷活着,二房就可以继续在将军府吃公饭。 但总这样憋屈着,生活质量未免太低,没什么意思。 秦祎说道:“珍珍不会真的想分家吧,我告诉你,想都别想。咱爹也是祖父的儿子,留下来理直气壮。” 秦禛反问:“二哥不是说都听妹妹的吗?再说了,二哥这般聪明,为何不能支棱起来,习文习武,经商务农,顶门立柱?” 秦祎哑口无言。 秦禛对程氏说道:“母亲,分家吧。只要分了家,父亲就有事可干了。至于婚事,女儿已然如此,不必多虑。我二哥也不怕,好男儿何患无妻?” 秦祎还是不赞同,“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妹妹想当然了。” 秦禛嗤之以鼻,“路是走出来的,好逸恶劳才是想当然。”她在现代时,大学时期就开始打工,毕业就进了警察局,一直自己养活自己。 秦简言看向程氏,眼里有了几分神采。 “今日这事确实由咱家而起,也的确连累了他们。”程氏闭了闭眼,“老爷,分吧。何必为难别人、为难自己呢。” 秦简言一下子站了起来,呆立片刻,又一屁股坐回去了。 秦禛看得出来,他对分家一事有所意动,便想推他一把,“父亲放心,我和二哥会帮你的,咱二房人不比他们差。” 秦简言摇摇头,“还是不妥。你二哥倒也罢了,你是女孩家,成亲就像第二次投胎,丝毫马虎不得,既然名声已然坏了,就更要依托将军府才行,哪怕找个小门小户,也比分了家再找强一些。” 程氏道:“老爷所言极是,再忍两天,我们从长计议。” 秦祎惭愧至极,“儿子不孝。” 程氏拍拍他的手,“先养伤,好了再说。” 大老爷秦简易,和小孟氏一起回了芳草园,二人在起居室里落了座。 秦简易道:“表妹,你那会儿想说什么,‘除非’什么?” 小孟氏和秦老夫人是姑侄关系,他们夫妻也是表兄妹。 小孟氏道:“除非分家呗,眼下这种情形还有什么法子好想?” “这不妥吧。”秦简易连连摇头,“珍珍到底说了什么?” 秦老夫人和小孟氏回来没多久,他又是后来的,对整件事知之不详。 小孟氏就把秦禛破案时的言语添油加醋说了一遍,听得秦简易倒吸一口凉气,“她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别说她一个小姑娘家,就是我们兵部这些大老爷们儿,这些话也不好随意宣讲。” “谁知道呢?”小孟氏也纳闷,“那孩子一个人躲在偏院里,不知道读的都是什么书,简直不知所谓。老爷,分家吧,只要老夫人和三房向着咱们,这件事就有门儿。” 秦简易道:“这……万一珍珍嫁了昭王,咱们岂不是亏大了?” “哈!”小孟氏轻蔑地笑了一声,“老爷是没瞧见昭王的脸色吧,她嫁给昭王?下辈子吧!” “再说了,咱退一万步讲,她要真嫁了昭王,老太爷不得把家底搭进去大半啊,绝对使不得啊,老爷!” 秦简易思谋良久,“这事先有着,等我去探探老太爷的口风。” 第9章 逛街 回到偏院没多久,程氏就来了。 秦禛把湿发擦干,挽了个丸子头,请程氏在紫藤花架下坐了。 下午阳光正好,春风微醺,很适合闲聊。 秦禛亲自给程氏倒了杯红茶,说道:“母亲是来打听详细经过的吧。” 她这是委婉的说法,如果不委婉,程氏可能就是来教训她的。 程氏的眼里有了泪意,她把秦禛的手抓在手里,“母亲首先是来感谢你的,谢谢你救了你哥哥。” 尽管已是四月,但程氏的手濡湿沁凉。 秦禛知道,程氏这是吓到了——今天如果没有她,秦祎肯定凶多吉少。 她回握住程氏的手,“母亲言重了,那是女儿的亲哥,再难也要救。所以,只要能救人,该说不该说的也就一并说了,还请母亲见谅。” 秦禛打开天窗说亮话,程氏就不用绕圈子了,她说道:“只要能救人,有些事倒也无妨,母亲只好奇一点,你那些荤话打哪儿学来的?” 秦禛朝琉璃一招手,“把我的书拿来给太太瞧瞧。” “是。”小丫头脆快地应一声,进了屋,出来时抱了一大摞,快言快语地说道,“太太,姑娘不但喜欢看书,记性还好,这些书都记住了,太太可以随便考。” “多嘴!”秦禛瞪琉璃一眼,“母亲别听这丫头胡说。” 程氏自信地笑了笑,“瞎说也不至于,你父亲和我的记性都不错。” 她打开几本,随意翻翻,基本上都是章回小说,她做姑娘时也偷看过不少。 读过这些,能说出那些话倒也寻常,而且,情势紧急,秦禛不说也得说。 程氏把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她倒不是为了苛责秦禛而来,只是担心秦禛做了出格的事。 她说道:“事情已然如此,说再多也没用,母亲只想警告你,下次万万不可了。” 秦禛略一颔首,“母亲放心吧。” 午饭是三菜一汤,一盘清炒时蔬,一盘小炒肉,一盘卤猪蹄,还有一碗鲫鱼豆腐汤。 卤猪蹄是额外点的菜,秦禛酷爱猪蹄。 就在她喝完汤,吃完饭菜,对猪蹄展开进攻之际,秦老太爷院里的管事秦妈妈突然造访了。 秦禛不敢慢待,放下啃了一半的前蹄,把人请了进来。 秦妈妈的目光落在秦禛长了“胡子”的嘴角上,忍着笑意说道:“老奴打扰二姑娘用膳了。” 秦禛不甚在意,说道:“秦妈妈客气了,坐下说话吧。” 秦妈妈拒绝了,“老太爷也在用膳,老奴还要赶回去伺候着,老奴说完就走。”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只木匣子,“这是老太爷让老奴送来的,里面有一千两银票和一块田黄冻石。” “祖父费心了,唉……”秦禛轻叹一声,“请转告老太爷,我会好好用这笔钱的。” 秦妈妈点点头,“老奴一路上没碰到什么人,二姑娘明白了吧?” 秦禛道:“我明白。”特地赶在这个时候来,无非是觉得路上人少,以避免可能出现的各种不和谐声音,“多谢妈妈。” 琉璃递过去一个荷包,“谢谢秦妈妈。” 秦妈妈一捏,满意地福了福,“就不打扰二姑娘用膳了,老奴告退。” 用完饭,洗了手,秦禛打开木匣子,取出银票,把上面的金额加了一遍。 “怎么是两千两!”琉璃惊讶地说道,“会不会给错了?” 秦禛笑了,“就这么四张而已,错的可能性很小,大概是老太爷留了一手。” 当初说给她一千两时,秦老夫人就已经极力反对了,在这种情况下给两千,估计大房三房都要气疯了。 琉璃道:“万一秦妈妈偷偷看了呢?” 秦禛反问,“你若偷偷看了,敢传出去吗?” 琉璃使劲摇摇头,“绝不敢。” 秦老太爷是柱国大将军,为大庆杀人无数,秦妈妈若敢,那就是她不想活了。 秦禛取出那枚田黄冻石印章,细细品鉴了一番。 印章不大,半根食指长,两指粗,半透明,有玻璃光泽,像极了现代的果冻,手感极佳。 这么小的一方,怎么也能值个一千多两银子。 老爷子忒大方了。 人果然得有点能耐,就是争宠也比旁人的手段多些。 钱放在手里生不出钱来,拿去投资才是王道。 然而,投资不是瞎搞,不但要对项目进行深入研究,也要具备独到的眼光。 秦禛闲了这么多年,除学习琴棋书画外,对大庆的市场经济也颇有了解。 她曾经做过几十份企划书,但因多方面原因,无一落实,乃至于咸鱼了这许多年。 现在她手里有了足够的银钱,也有了分家的可能性,该准备的就要准备起来了。 三天后,孟氏和小孟氏带着大房儿女回娘家参加抓周礼去了。 秦禛借口买胭脂水粉,带着琉璃出了门。 三彩街在京城东南,尽管不如西城繁华,但商品种类也算丰富,作为一条商业街是非常合格的。 秦禛记得这条街的最东头有个小饭馆正在出租,她打算去谈谈,只要价格合适,就马上租下来。 倒也不是她心急,而是京城的铺子太紧俏,有合适的就必须马上下手,不然就“黄花菜也凉了”。 路程不远,主仆二人八点乘车出发,走不到一刻钟就到了。 下车后,车夫在街口等,秦禛带着琉璃从西往东溜达。 酒楼、客栈、绸缎庄、绣坊、瓷器行、木器行、小酒馆……一一看过去。 餐饮太累,不亲自把关食材,很容易出问题,开连锁的话很难照应全局。 丝绸不太懂,瓷器、木器都是技术活,客栈找不到够大的地方,杂货铺开得太多,再开就是不良竞争了。 思来想去,秦禛还是觉得做胭脂水粉更好些,受众广,延展性强。 她记忆力极好,素来有“小电脑”之称,知识体系零碎且驳杂,对菜谱、各种手工化妆品配方、植物习性、地理知识,以及野外生存技能等,都有极为详尽的了解。 都说赚女人的钱最容易。 作为女人,秦禛也这么觉得,化妆品这玩意只要打响了名气,不愁卖。 快到出兑的小饭馆时,琉璃指着街对面,兴奋地说道:“姑娘,是不是银楼降价了?” 玉福银楼外围了好些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秦禛也看见了,“有两个捕快,应该是出事了。”那两个捕快都在大长公主府露过脸,她认得。 琉璃顿时想起在大长公主府的不愉快经历,脚下快了几分,“姑娘走快些,万一租出去了,脂粉铺子就开不成了。” 她不说秦禛也没想过去,管闲事也要适度,不是什么事都能伸一手的。 “到了到了。”琉璃在小饭馆前站定,“呃……好像已经租出去了。” 小饭馆已经不是小饭馆,里面的桌椅已被清空了,四个瓦匠正在里面刷墙。 还是来晚了。 秦禛略惆怅地想到。 铺子没了就该回家了。 路过玉福银楼时,围观者又少了许多。 秦禛听到一些话音,大意是银楼被盗,东家损失惨重之类的。 这个时候没有监控,盗窃案一旦找不到突破口,还是很难侦办的。 秦禛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琢磨着,走到茶楼时,茶客大声交谈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略一驻足,朝门口走了过去,“进去坐坐。” 琉璃道:“姑娘渴了?” 秦禛摇头,她不渴,就是想在市井中熏一熏人气,听一听八卦。 她在现代时,毕业就做刑警,干了整三年,正要提干时出了意外,左腿终身残疾,没奈何辞了职,考到律师资格证,专门处理离婚诉讼,处理婚外情案件格外拿手。 婚外情大多意味着八卦,偶尔听一听提神醒脑,不但可以忘记自身的窘困,还有以此为鉴、振奋人心,增加自身免疫力等神奇作用。 二人进了客栈,选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下,点了一壶铁观音,一叠果脯和一盘绿豆糕。 小伙计手脚麻利,很快就把三样东西送了上来,一一摆好,笑道:“老客慢用。” 秦禛道:“小哥别忙着走,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小伙计道:“姑娘尽管问。” 秦禛问:“小哥儿知道这条街上哪家铺子要出租或者出兑吗?” 小伙计道:“姑娘来晚了几日,东头的小饭馆刚兑出去,眼下没……诶哟,有有有,玉福银楼的东家就在那边呢。”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他可能要兑,刚才还跟我家东家说过呢。” 琉璃道:“不过是遭了贼,咋还连铺子都不要了呢?” “啧……”小伙计咋舌一声,“可了不得,听说丢了不老少呢。本来就干不过金玉满堂,这下更是雪上加霜。” 原来如此。 秦禛朝南边角落里的那桌扫了一眼。 桌旁坐了四个人。一个中年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坐一头,另一头是两个穿裋褐挂腰刀的男子,看不见正脸,估计是捕快。 中年人连连摇头,似乎一问三不知,两个捕快很快就起了身。 这二位是老手,一边往外走一边飞快地打量了一遍大堂里的人,其中一个蓄着短须的年轻男子很快就把目光锁在了秦禛身上。 他快步走了过来,长揖一礼,“秦二姑娘。” 第10章 请教 秦禛道:“这位仁兄好。” “秦二姑娘来逛街吗?”那捕快打完招呼,又尬聊了一句。 琉璃警惕地看着两个男子:“捕快大哥有何贵干?” “在下……”那捕快正要说话,却被同伴用手肘撞了一下,只好停下话头,“要不你先过去,我马上来。” “一见女的就走不动道,什么人啊。”他的同伴嘴里咕哝一句,出去了。 琉璃离得近,听得清清楚楚,给秦禛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让那捕快赶紧滚蛋。 秦禛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 那捕快二十六七岁,浓眉大眼,眼神清亮,并无猥琐之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大概是觉得秦禛破了蔡文心一案,所以想让她对玉福银楼失窃一案给一点意见。 而且,大庆的捕快不是贱民。 朝廷为了更好地维护社会治安,把捕快从衙役中独立出来,由官府面向平民百姓统一招募,选取识文断字、身手敏捷者担任,是大庆确保社会秩序稳定的一股重要力量。 他们不但有俸禄,还有假期,子女更可以参加科举,地位不低。 顺天府衙门共有一百五、六十名捕快,分成甲乙丙丁四组,对应京城东西南北四个分区。 此二人大概是南城区的,那么这位又为何出现在大长公主府上呢? 捕快明白琉璃的意思,不再犹豫,赶紧自我介绍道:“秦二姑娘,在下周智,原本在东城区,刚升了伍长,就调到南边来了。” 秦禛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新官上任,头三脚难踢,所以才寻求外援,合理。 周智道:“玉福银楼一案,丢失的金银数目巨大,由在下和万伍长一起负责。咱们查了一早上,始终没有眉目,就想着……秦二姑娘,在下是不是唐突了?” 琉璃不客气地说道:“你终于觉得你唐突了?还不算晚!” “嘿嘿。”周智傻笑两声,大手抓了抓下巴上的短须,“那桩案子,姑娘破得干净利落,在下心服口服,就冒昧过来打扰了。” 秦禛心想,早早回府也没意思,不如见识见识顺天府的破案方法和办案效率,若能帮上忙就更好了,找东家租铺子都能硬气几分。 她笑着说道:“不一定能帮上忙,但乐意之至。” “哈哈!”周智抚掌一笑,又长揖一礼,“多谢姑娘。” 琉璃向来听秦禛的话,既然秦禛答应了,她也就偃旗息鼓,专心看热闹了。 秦禛请周智坐下,让小二加了只杯子。 主仆二人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把案情了解了一遍。 失窃时间大概在凌晨四点左右。 银楼里有两个值夜的打更人,一个五十四岁,一个三十三岁。 三十三岁值前半夜,五十四岁值后半夜。 四点刚过,五十四岁锁上库房门,去后院茅房拉屎,回来后在门口被人打晕。 醒转时,保险柜大开,金银首饰丢了大半——只有贵重的被不见了,鎏金饰品,以及一些样子货被留了下来。 大夫给五十四看了伤,不算太严重,以此可以推断凶手力量不够大,或者胆小,下手不够狠。 捕快们认真查过银楼的里里外外,只有后院西侧,内外墙面有剐蹭的痕迹,找不到鲜明的鞋印。 保险柜内壁包有铁皮,轻易劈不开,锁是机关锁,极为繁琐,打开需要一定的时间。 周智问过东家,会开锁的只有他、掌柜,和账房孙吉。 凶手等到天亮才动手,明显在等五十四去厕所。 综合以上两点,周智推测是内部人所为,或者惯偷经过长期观察后下手。 但推测是推测,他没有证据——凌晨四点,人们基本上都在睡觉,既没有人证证明账房和掌柜在犯罪现场出现过,也没有人证明他们那时候一定在家里(家人的证词不采纳)。 所以,他找秦禛的目的是想另辟蹊径,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些启发。 秦禛觉得周智很不错,头脑清楚,逻辑清晰,案情分析大差不差。 她说道:“玉福银楼的伙计也是有可能知道开锁方式的。” 周智点点头,“这个在下也考虑过,查完掌柜和账房就查他们。” “出事后多久报的官,两位打更人有没有离开过铺子。” “没离开过,邻居帮着报的官,而且,他们是东家的下人,不大可能监守自盗。”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你们应该增加人手,首先排查此二人的亲朋好友,外面有无欠款,有无重大疾病等。” “很有道理。” “墙很高,一般人爬不上去。如果贼人力气不大,说明不是习武之人,那么可能是带了梯、子,多人作案,他们还可能就住在附近。” “哎呀,有道理,我怎么没想到呢?”周智一边感叹着,一边站了起来,“秦二姑娘……” 秦禛打断他的话,“周伍长,保险箱的打开方式就那么几种,贼人是打造箱子的工匠也不是没有可能。我提供的只是一个调查和思考的方向,做不得准。这样的案子没有捷径,只能一点点查。 周智连连颔首,“姑娘的话很有道理,在下确实太心急了。”他朝小二一招手,“多谢秦二姑娘,茶水我请了。” 秦禛拒绝道:“已经付过了,周伍长不必客气,也没帮上什么忙。” 周智道:“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姑娘真是……” “大周,还干啥呢?磨磨唧唧的!”外面有人喊了他一声。 “在下先走了,告辞。”周智拱拱手,快步出了茶楼。 琉璃问道:“姑娘,贼人为什么不把不值钱的饰品一并带走?” 秦禛捏起一块点心,“因为太重,带着上下梯不放便,而且万一被人发现,还有跑不动的可能。” “有道理。”琉璃撅了嘴,“还是姑娘聪明,婢子怎么就想不到呢?” 秦禛笑了笑,她不过是经验多些罢了。 吃完点心,用茶水漱了口,秦禛朝玉福银楼的东家走了过去,“史员外,打扰了。” 那东家抬起头,见秦禛脸生,没好气地说道:“知道打扰,就不要过来了嘛。” 此人外地口音,口气不好闻,一股子酒气和臭气。 秦禛皱皱眉头,自知理亏,接下来的话也就继续不下去了,“抱歉。” 她的目光在东家身上一扫,落在腰间的荷包上,便多看了两眼。 东家赶人了,“还不走?” 琉璃挡在秦禛身前,“你那么凶做什么,这茶楼是你家开的?” “你……”琉璃气势一强,那东家反倒弱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不走我走!” 他一步迈出来,身子便晃了两晃,额头上的汗大滴大滴地冒出来,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秦禛瞄一眼桌面上,几块点心摆成梅花型,显然一块没动。此人喝大酒,睡不好觉,没吃早饭,空腹喝茶,再加上生气和着急,低血糖在所难免。 她吩咐道:“史员外这是饿坏了,身体缺少糖分,琉璃快给他一块,不然会出人命的。” “这么严重呐,那可得赶紧。”琉璃从荷包里取出两颗松子糖放到桌面上,“我家姑娘心好,就不跟你计较了。我家姑娘说的话绝不会错,你赶紧吃吧。” 那东家脸色发白,手微微发抖,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便什么都顾不得了,急吼吼地抓起糖塞进了嘴里。 秦禛带着琉璃离开茶楼,去了趟卤肉店,又逛了逛绸缎庄,还往胭脂铺子和花市走了一遭,直到把四只手都占满,什么都拿不下了,才乘车往回返。 马车在二门门前停下,秦禛刚下车,就见秦老夫人院里的一个管事妈妈从二门内迎了出来,口里说道:“二姑娘可算回来啦,老夫人请二姑娘去正院呢。” 此人皮笑肉不笑,眼里有明显的讥诮,正院大概又有新幺蛾子了。 秦禛略一点头,对琉璃说道:“你把东西搬回去,我自己去正院。” “好嘞。”琉璃背着包袱下了车。 车夫帮她的忙,把其他东西一并拿出来,放到二门门口。 “真是没少买。”那妈妈眼里的笑意更甚,“二姑娘请吧。” 这是看笑话的意思呢! 秦禛估计,大概是分家的事有信了。 秦老夫人和大房回孟家参加抓周礼,必定有不少人打听蔡文心的案子,她说的那些话不管是不是真的造成了恶劣影响,大房都会借题发挥。 事实证明,她的分析一点问题都没有。 除秦简易和几个上学的男孩子不在,其他人都来了,包括秦祎。 一进老夫人的起居室,秦禛就遭遇了所有姐妹的视线攻击,包括抢了她的未婚夫的长姐秦雯。 秦老夫人怒道:“你还有心思逛街?秦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秦老太爷担忧地看了秦禛一眼,见秦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唇角微微一翘,又自顾自喝起了茶。 小孟氏道:“老夫人,珍珍也是为了救一一,不能都怨她。但这件事已然对其他孩子造成了影响,必须得想个法子,不能拖下去了。” “唉……能有什么法子呢?”秦老夫人看向秦老太爷,“老太爷怎么看?” 秦老太爷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夫人既然把大家都叫来了,必定是有法子了,你且说说看?” 秦老夫人的脸红了,“老太爷,老身把大家叫来,是为了商量……” “够了。”秦老太爷一抬手,“老夫是老了,但不糊涂。” 秦老夫人卡壳了,目光在秦雯、秦雲等人脸上一扫,遂鼓足勇气,硬着头皮说道:“妾身觉得,分家可以解决问题。” 秦简言哆嗦了一下,拳头也攥了起来。 程氏注意到了,立刻伸出手,在他手上安抚地拍了拍。 秦祎内疚地看了秦禛一眼。 “分家?”秦老太爷重复一遍,眸色渐沉,慈祥亦一点一点褪了下去,在某一刹那,他又是战场上的那个所向披靡的大将军了。 秦禛忽然开了口,“祖父,孙女的确……” “分吧。”秦老太爷看了秦简言一眼,“树大分枝,分了也好。” 一干人惊讶地面面相觑,老太爷居然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好生意外啊! 第11章 偏心 秦越山抬起眼皮,直视老夫人:“民间戏言,‘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这话在我们秦家似乎格外妥帖,夫人以为如何?” 秦老夫人怔住了。 是啊,如何呢? 大儿子是她的第一个孩子,而且是儿子,秦家未来的顶梁柱,她照顾有加,自然感情深厚。 小儿子是最后一个孩子,宠着长大,伺候得比大儿子还要精心几分。 只有二子秦简言,他与长兄只差一岁多。那时,她刚生产完,身子骨弱,气性大,还整日睡不好觉,听不得小孩子哭闹,就完全放手给了奶娘。时间长了,就觉得这孩子跟她隔了一层似的,亲不起来。 秦老太爷镇守边关,顾不了家,无法插手孩子的教育。 秦简言的奶娘大字不识,胆子小,做事畏首畏尾,不会教养,生生把他养废了。 三个儿子长大成亲后,大儿媳是她亲侄女,关系亲近;三儿媳会来事,也还不错;只有二房程氏总是淡淡的,婆媳相处不来,她就越发不重视二房了。 这几年,大儿子做官,小儿子管理家里产业,只有二儿子无所事事。 这些事情都在秦老夫人心里。 她也知道自己偏心,但绝对不会当面承认,于是笑道:“这话说的是小门小户,我们秦家绝不会如此。老太爷这样说,可是觉得老身偏心了?” 秦越山笑着摇摇头,“罢了,不说这些,分家便是。” 秦老夫人见他不置可否,当然知道这其中的深意,顿时觉得自己在晚辈面前没有了面子,尖声道:“老太爷,老身主持中馈多年,事事操劳,从不懈怠……” 秦越山蹙起眉头,“夫人还想分家吗?” 不分就走了。 秦老夫人的不满被这轻飘飘的一句堵了回去,她艰难地说道:“分,为了这几个丫头也得分。” 小孟氏和三房的两口子面露喜色。 秦简易与程氏对视一眼,痛苦地捂住了脸。 秦越山道:“那好,老夫琢磨琢磨,到时候让惠柔和慧贤她们做个见证。” 说到这里,他起了身,负着手出去了。 “父亲,母亲。”秦禛见秦简言和程氏还傻愣着,叫了一声又道,“二哥伤势未愈,坐不了太久,我们回吧。” 秦祎立刻扶上了脑袋,“对对对,儿子不小心碰到了伤口,这会儿疼得很。” 程氏推推秦简言。 秦简言松开挡在脸上的手,直接用袖子抹了一把,起身扶住秦祎,带着他一起往外走。 从正院出来,秦禛先回自己的院子,让琉璃和两个妈妈把买来的卤肉分成五份,给一大家子发了下去。 她自己留一份,带到静思院一份。 秦禛进屋时,饭菜已经摆上了,标准的四菜一汤。 那三口人如霜打的一般,呆呆地坐在八仙桌旁。 秦禛落了座,让琉璃把卤肉摆上来。 浓郁的肉香一下子激活了秦祎的味蕾,他拿起筷子,看看秦简言,又放下了。 “不过分家而已,天还没塌。”程氏强颜欢笑,“老爷,用膳吧。” 秦简言站了起来,“我没胃口,你们娘仨用吧。” 秦禛道:“父亲是怕分了家,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大不如前吗?” 秦简言脚下一个趔趄,被秦祎一把扶住了。 他的脸颊顿时胀得通红,显然是被秦禛说中了心思——一个从未经历过风雨的人,突然被逼着成长,被逼着自立,不慌是不可能的。 秦禛有理由相信,秦老太爷之所以同意分家,也是想推秦简言一把,以便在他有生之年,达到让秦简言学会独立行走的目的。 他老人家用心良苦。 秦禛继续说道:“父亲放心,有我和二哥呢。” 秦祎也道:“妹妹说的是,儿子已经开始读书了,等头上的伤好了,儿子把武功也好好练起来,就算考不上文状元,也得给爹娘考个武状元。” 秦简言还是不说话。 程氏知道他的心结,劝道:“老爷,家里铺子不多,你我二人不擅经营,估计老太爷会给咱多分几亩地,届时春种秋收,老爷只要多费点心,日子总过得下去。” 秦简言缓缓坐了下来,“是啊,经营铺子不成,种地总能种好。” 秦禛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 三叔秦简音为了多贪公中的银子,经常跟他念叨生意不好做,铺子不赚钱,他便自认为他也干不好。 心里没底,就会慌,会怕。 她说道:“我听说父亲擅长算学?” “还行。”秦简言谦虚地说道,“不用算盘也能算准。” 秦禛道:“既然如此,将来女儿若是和二哥开了铺子,父亲就可以做个非常合格的账房先生了。” 程氏嗔了秦禛一眼,“你父亲好歹也是个秀才,做什么账房先生呢?” 秦禛道:“母亲瞧不起账房先生吗?铺子能不能赚钱,一个好的账房至少能起到四成的作用。哪些东西赚钱,赚多少;哪些赔钱,赔多少,应该怎样取舍,好的账目都可以一目了然。” 秦简言眼中有了些许神采,“珍珍这话当真?” 秦祎欲言又止。 “当然!”秦禛回答得又脆又快,“算学好的人,脑子都很好使,所谓一样通百样通,假以时日,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秦简言看向程氏。 程氏斩钉截铁:“珍珍说得没错。” 秦祎也明白了:“对,妹妹说的极是!”说完,他的肚子“咕噜噜”响了好几声。 秦简言表情一松,拿起筷子,“都饿了,用饭吧。” 第二天一早,秦禛又去了三彩街。 老地方下了车,秦禛心无旁骛地往前走。 琉璃问道:“姑娘这是在惦记玉福银楼?” 秦禛笑着点点头。 琉璃骄傲地抬起了小下巴,“我就知道。” 玉福银楼里的柜子都锁了,没有伙计,没有客人,只有一个老掌柜在铺子里看家。 秦禛进了屋,四下打量一番。 铺子不算大,两层建筑,一层四十平米左右,地上铺了青砖,四面墙都很干净。后门开着,可以看到院心——院心很浅,左右无厢房,估计正房也不大。 老掌柜从几本账目中抬起头,“姑娘,今天不做生意,估计以后也做不成啦。” 秦禛道:“敢问掌柜,这间银楼不做了吗?” “唉……”老掌柜长叹一声,“不做了,不做了,等案子有了眉目,东家就把铺子租出去,我们很快就回漓洲啦。” 秦禛道:“租金多少,怎么租?” 老掌柜道:“三年起租,总共六百两,不二价。” “好贵!”秦禛感叹一声,“每天差不多要五钱五分银子呢。” 老掌柜惊讶道:“姑娘心算的吗?” 琉璃道:“这有什么稀奇?” 老掌柜拿过一把算盘,噼里啪啦算了一通,竖起大拇指,“老朽自愧不如。” “掌柜过誉了。”秦禛转到正题,“掌柜,我想租铺子,应该找谁?” 老掌柜更惊讶了,“姑娘要做买卖?” 秦禛颔首。 老掌柜道:“咱们东家爱干净,不租饭庄,不租点心,更不租卤肉,总之不卖吃食,姑娘想干哪样营生啊?” 秦禛道:“以上都不是,我要做脂粉生意。” “啪!”老掌柜一拍柜台,“这个成,老朽记下这事,姑娘怎么称呼?” 秦禛道:“我姓……” “秦二姑娘?”周智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 秦禛朝老掌柜笑了笑,半转过身,“周伍长,案子有眉目了吗?” 周智摇摇头,拱手道:“没有,头疼得很呐。”他站在门口,不进来,但也没有走的意思。 秦禛想了想,迈步走了出去。 周智往大门一旁走了两步,压低声音说道:“秦二姑娘,我们兄弟兵分几路,查了一整天,该问的都问了,还是没有任何线索。” 这个时候找不到线索,再拖个几日,金银器被砸扁揉圆,就更难了。 秦禛道:“史员外家在哪儿?家人和谐吗?” 周智道:“他是漓洲人,家人大多在漓洲,这边只有一个大儿子。” 他的意思是家人不可能。 秦禛道:“仇人,竞争对手呢?” 周智一拍手,“对对对,还有竞争对手,在下告辞。” 他明明找老掌柜来的,门都没进,又急匆匆地走了。 秦禛惆怅地叹了口气,其实她还有话要说,因为不大好出口,所以还在酝酿中。 算了吧。 她重新进了铺子。 老掌柜热情了几分,“秦姑娘要租铺子,老朽已经记下了,一准儿说给东家听,您这两天也勤着来看看。” 秦禛福了福,“多谢掌柜,告辞了。” 主仆俩从铺子里出来,往回走。 琉璃道:“姑娘,美人儿。”她抬了抬下巴。 秦禛往街的斜对面看了一眼,那边站着两个美女,一个十八九岁,一个十四五岁,大的美艳妖娆,小的清丽可爱。 那美女的目光与秦禛的一撞,立刻用团扇遮了半张脸,拉上丫鬟,袅袅婷婷地朝前面去了。 “确实是美人。”秦禛认同地点点头,目光落在此女身后跟着的两个年轻后生身上,的确是可以让人一看再看的程度。 主仆俩买了两包瓜子、两盆盆栽回家去了。 今日没有管事妈妈守着,秦禛顺利进入二门,往老太爷的内书房去了。 “哟,二姑娘买盆栽了?”秦妈妈迎出来,把花盆接了过去,“二姑娘眼力好,树型不错。” 秦禛道:“老太爷这里太肃静,添一点绿意正好。” 秦雯拎着一只托盘从里面走了出来,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二妹妹倒是有心了。” 秦禛道:“彼此彼此。” 秦雯彻底笑了,“祖父喜欢喝我炖的汤。” 这话的意思是,她一直很孝顺,不像秦禛,临时抱佛脚。 秦禛道:“你若不说,我只当你孝顺;你一说出来,之前所为就有了不一样的含义。长姐,不要逞口舌之利,说多错多。” 第12章 分家 姐妹二人擦肩而过。 秦禛进入内书房,朝正在喝汤的秦越山福了福,“祖父。” 秦越山放下调羹,“说多错多,你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秦禛道:“是,书里都这么说。” “学以致用,说着容易做起来难,会读书也是本事。”秦越山指指身边的椅子,“过来坐,祖父正好也要找你谈谈。” “好。”秦禛在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 秦越山让秦妈妈给秦禛倒了茶,把秦雯送来的汤喝完了,说道:“祖父同意分家,你怎么看?” 秦禛道:“祖父说得对,树大分枝,人总要学会独立。” “哈哈哈……”秦越山笑了起来,长臂一伸,在秦禛头顶上拍了拍,“好孩子,好孩子啊。” 他不太善于表达,这么慈爱摸孙女的脑袋,还是头一次。 秦禛一向和家人不太亲,他突然来这么一下,让她颇为感慨,心里也暖和不少。 秦越山又道:“都说你孤僻古怪,但祖父看得出来,你这孩子秀外慧中,心肠是热的。” 秦禛心道,其实上辈子我也不是这样的,那不是怕你们当妖怪把我火化了吗?忍了十几年,不容易呀! “唉……”秦越山长叹一声,“趁祖父还活着,分家对二房有好处,但对你来说坏处也不小。所以祖父想问问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啊?不要说不好意思,祖父知道你有主见。”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秦禛。 秦禛没想到是这件事,赶紧临时组织了一下语言,“孙女从未想过嫁入高门,但家风要正,人要自强,其他的就随缘吧。” “嗯……”秦越山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很好,祖父明白了,都包在祖父身上。” “谢谢祖父。”秦禛笑道,“祖父的眼光一定不错。” 秦越山又笑了起来,“很好,老夫的孙女就该大大方方的。” “老太爷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秦老夫人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秦越山的笑意戛然而止,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 秦禛起了身,“祖母来了,孙女就不打扰了。” 秦老夫人已经进来了,目光在秦禛身上挑剔地扫了一眼,“听说珍珍又出去逛了?” 秦禛道:“是的。” 秦老夫人见她又摆出一副滚刀肉的模样,脸子也撂了下来,“最近议论你的人很多,还是少出去为妙。” 秦越山朝秦禛摆了摆手。 秦禛福了福,一言不发地退出去了。 秦老夫人闹了一肚子气,又不好发作,只好借题发挥:“这孩子性子这么差,名声也不好,将来有的罪受呢。” 秦越山道:“不会,她的婚事老夫来管。” “……”秦老夫人愣住了,老太爷从未管过孙辈的婚事,所以他这是想让秦禛高嫁吗,“老太爷……罢了,妾身来找老太爷,是想想问问这个家怎么分。” 秦越山道:“别人家怎么分,咱们家就怎么分。” 按一般的规则,包括他们老夫妻在内,一共分四份,嫡长子多分一些,庶子少分一些。(秦家没有庶子) 老夫妻由嫡长子养老送终,所以,嫡长子就能继承祖宗产业的大部分。 秦老夫人松了口气,“老太爷,老二没啥本事,是不是多分一点?” “呵呵!”秦越山笑了,让秦妈妈把书案上的宣纸拿过来,“夫人用心良苦,放心吧,已经分好了。老夫做事向来光明正大,不偏不倚。” 秦老夫人接过方案,飞快地扫一遍,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秦家家产不多,分起来也不麻烦。 秦老太爷讨厌那种你防着我、我看着你的微妙气氛,既然秦老夫人对分配方案没意见,他便派人把两个女儿女婿请回来,给分家做个见证。 秦越山为人公正,财产公平分配,大家都没什么好说的,三下五除二分完,再吃上一顿散伙饭就算完事了。 二房分得田地八百亩,虽不算肥沃,也不在京城,但也是秦家二分之一的土地。 铺子大房分一间,三房得两间,没有二房的。 银钱每家三千两。 二房、三房各分得一座三进院子,两房在老太爷和老夫人过世后搬离将军府。 各房目前使用的一切归各房所有。 各家的住处进行了微调,大房住所不变,二房三房对调了。 三房住在西跨院,只有两进。西边邻居是越王府,后面是小巷子,住的大多是越王府的下人。 秦简行夫妇不大乐意搬家,但考虑到分家的目的,以及秦老夫人的心情,只得认了。 明面上公平,但二房肯定得的最少。 秦禛秦祎都心知肚明,却也无话可说。 秦简言和程氏对这个结果很满意,毕竟,他们依然处在老爷子的庇护之下。 只有秦禛有些失望,分家不分府,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但事情已然如此,除了赶紧搬家换地方,别无他法。 家分了,买卖更该做起来了,即便是忙得脚打后脑勺,她也没断了往街上跑。 想做生意,赚大钱,不吃辛苦怎么能行呢?每天一趟,这是底限。 然而,那位史东家病了,直到二房搬完了家,秦禛也没得到准信。 事情没办下来,倒是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老夫人把程氏叫过去,又是好生一番训导。 程氏回来后,也把秦禛叫了过去。 因为连日忙碌,程氏显得有些疲惫,倦倦地半倚在罗汉床上。 屋子里燃着凝神香,淡淡的檀味儿确实有静心安神的功效。 早上八点多,秦禛刚换上出门的衣服,就被叫了过来。 她在程氏对面坐下,“母亲找我?” 程氏缓缓睁开眼,“你又要出去?” “你们先出去,我和母亲单独聊两句。”秦禛知道她因为自己的事受了委屈,想打开天窗说亮话,就把下人打发了。 程氏知道秦禛不会胡来,叫她过来倒也没有教训的意思,只是想提醒提醒,见秦禛如此,她一下子精神了,立刻坐了起来。 秦禛小声道:“母亲,祖父给了女儿两千两银票和一方田黄冻石。” “还有这等事?”程氏有些惊讶,随即又欣慰地笑了起来,“不错,珍珍的嫁妆可以很丰厚了。” 秦禛道:“女儿在三彩街上盯上了一家即将出兑的铺子,面积不小,三年六百两,咱家正好租下来,做个脂粉铺子。” “啊?”程氏捂住了嘴。 她知道自家姑娘心明眼亮、胆大包天,却也没想到能精明到这个程度——她暗地里拿了老太爷的好处,却一点口风都没露,居然连铺子都找好了。 秦禛道:“母亲会做脂粉,我也找了几个稀罕的脂粉方子,咱们多买几个人,一起把脂粉做起来。到时候爹和二哥一起管铺子,一家人都有事儿干,不是挺好的吗?” “还有母亲的份?”程氏礼佛数年,早就把名利财富看淡了。 秦禛道:“父亲性子软,二哥又太跳了,一旦女儿成亲……” 程氏容色一凛,久久无言。 她是明白人,有些事点点就行,无需多说。 秦禛起了身,“母亲放心,女儿去去就回。” 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秦禛一眼就瞧见了大房的马车。 果不其然,在路过第一家绸缎庄时,她“偶然”遇到了秦雯姐妹。 秦雯主动打了个招呼,“二妹,这么巧?” 秦禛懒得理她,一言不发,径直从她身前路过。 秦雲看着秦禛修长挺拔的背影,“我还以为二姐不大像以前了,却没想到变本加厉了。” 秦雯道:“她是聪明人,知道你我姐妹为何而来,能有好脸色才怪呢,我们也走,跟上去看看。” 秦雲扭着帕子,“长姐,管她作甚,我们逛我们的嘛。” 秦雯抓上她的手,“这条街一个月总要来个几回,有什么好逛的,赶紧走。” 秦禛知道,有她们姐妹在,只要她去了玉福银楼,就可能露了行藏,不如去茶楼坐坐。 茶楼二楼有评书,正好可以消遣。 主仆俩进了茶楼,上二楼,在窗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秦禛点茶。 琉璃扒着窗户往下看,很快就找到了目标,“姑娘,她们也来了,真讨厌!” 秦禛道:“放心,她坐不了多久。” 琉璃不解,“为什么?” 秦禛看向说书人前面的一张茶桌,那里坐着一个油腻腻的中年人,猥琐的目光已经朝她们这边扫过来了,见秦禛也在看着他,立刻眨了眨无神的水泡眼。 琉璃拍案而起,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你看谁……” “坐下!”秦禛及时地拍拍她的手,“人家只是眼皮子痒痒了。” 恰好,秦雯姐妹上了二楼。 她们是精心打扮过的淑女,绝非粗糙的秦禛主仆能比。 整个二楼的男人一起看了过去,包括那名中年油腻男。 秦雲面色一变,立刻转身下去了。 秦雯与秦禛目光一对,脚下略一迟疑,也追了过去。 琉璃“嘿嘿”一笑,又趴到窗户上去了,“真的走了,我家姑娘就是厉害。” “这算什么厉害。”秦禛挑了下眉,不过是了解男人罢了。 她正准备收回视线,就见又有两位美女上了楼,大美人谨慎地看了一圈,小美人径直朝西北角的方向看了过去。 秦禛记得她们。 男人们又骚动了起来。 “喲,今儿可真是烧了高香,来的都是美人儿啊!” “嘘……别再吓走了,难得和美人一起吃茶。” “对对对,只要能把美人留下,诸位的茶钱我请了。” “好,早就等六爷这句话了。” 男人们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秦禛能听得清楚,两位美人也一定听得见。 两位美人的心里素质都不错,脚步坚定地走上来,在西北角的一张空桌上坐下了。 秦禛道:“此二女和里面的那个男子约好了。” 琉璃不解,“那为何不坐在一起?呀!”她忽然兴奋起来,“他们要私奔,不想被别人看见?” 这丫头常常无条件相信秦禛的话,半点折扣不打。 秦禛也这么觉得,但这不关她的事。 主仆俩喝了壶茶,下楼时秦雯姐妹早就不见了,便往玉福银楼去了一趟。 依旧是老掌柜守着铺子。 老掌柜道:“我们东家病得很重,姑娘可以隔两天再来了,唉……” 秦禛问:“案子有线索了吗?” 老掌柜摇头,“还是没有,搞不好东家要卖铺子了。” 大庆的生意人认为,卖房卖地与败家无异。 秦禛从未想过他要卖,也从未想过自己要买——这样的铺子,最低六千起跳,二房没有这样的实力。 她怀着一丝希望问道:“东家要卖多少?” 老掌柜道:“东家还没定,之前提过一嘴,说要七千两。” 秦禛无话可说,只能告辞。 老掌柜与她也算熟识,送她出来,说道:“姑娘不妨去西城看看,那里的买卖更好做。” 秦禛点点头,不死心地多问了一句,“史员外为何非要卖呢?” 老掌柜的目光看向街对面,“为何,还不是为了个小贱人,亏空太大了,回家没法交代吗?” 秦禛也往街对面看了过去,幽幽说道:“可以了,看来这桩案子破了。” 第13章 举人 老掌柜没听清,凑近两分,“秦姑娘刚说了啥?” 秦禛问道:“听周伍长说,盗窃是铺子内部人所为,就没查查她吗?” 老掌柜道:“嗐,她一个孤女有啥可查的。再说了,也没必要啊,我们东家在她身上没搭两千,也有一千五了,金银首饰更是要什么给什么。” 他抹一把嘴角,“还有,铺子失窃那会儿,我们东家就在她的屋子里头呢。” 不简单呢,时间证人都准备好了! 难怪第一次见到史员外时,有那么大的酒气,大概率故意为之。 这可真是家贼难防啊。 秦禛思忖着,用余光观察街对面,美人没急着走,左顾右盼,引来好几只狂蜂浪蝶,她似乎也在观察他们。 这是做贼心虚,在偷偷关注案件进展吧。 她说道:“这铺子的位置这么好,卖了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老掌柜摇摇头,“老朽也劝过了,劝不动啊,除非衙门能把那些金银找回来。” 秦禛自信地笑了笑,看来这铺子还是租得成的。 告辞老掌柜,秦禛和琉璃乘车往顺天府去了。 然而,周智不在顺天府,她们扑了个空。 这就没法子了,这个时代没有联络工具,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幸运的是,琉璃打听到,周智办的还是玉福银楼的案子,所以,他可能就在三彩街附近。 无奈之下,主仆俩又返了回去。 马车停在三彩街往顺天府的必经之路上。 主仆俩一人守着一扇车窗,守株待兔。 一等就是一个半时辰,十一点的钟声不知从哪里响起时,四个捕快打扮的人从南边胡同钻出来,穿过街道,朝斜对面的小胡同去了。 走在中间的就是周智。 琉璃道:“姑娘,他们可能去饺子馆了。” 小胡同里有个小饺子馆,味道很不错,秦禛带着琉璃去尝过。 二人下了车,也去了饺子馆,由琉璃进去把人叫了出来。 周智在一片起哄声中推门出来,他有些无措地抓着下巴上的短须,干巴巴地解释道:“秦二姑娘,兄弟们开玩笑开惯了,真对不住。” 秦禛不接这个话茬,说道:“我大概知道贼人是谁了,你有兴趣吗?” “啊?”周智吓了一跳,“当真?”他忙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头绪,她上两回街就知道了? 琉璃反问:“骗你我家姑娘有什么好处吗?” “那倒没有。”周智又抓了抓胡子,拱手道,“请秦二姑娘赐教。” 秦禛道:“贼人应该是史员外的外室。” “啊?”周智的手又停在了下巴上,“这怎么可能?那么娇弱的一个小女子。” 秦禛笑了笑,“周伍长不是说史员外只带了一个大儿子过来吗?” “嘿嘿。”周智憨憨地笑两声,“那不是史员外不让说嘛。”他转了话题,“秦二姑娘为何以为是她?” 秦禛道:“因为就是她。” “哟!这么肯定呐。”周智的一个伙伴出来了,靠在门框上,乜了秦禛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大庆第一神捕呢,咱们衙门办事是你一个妇人家能掺和的吗?” 琉璃怒道:“我家姑娘跟你说话呢吗?” 周智出了一脑门子汗,赶紧把那男子往屋里推,“张兄别闹,瞎起什么哄啊。” 那男子又“哟”了一声,“还……” 周智一把捂住他的嘴,怒道:“张兄,你若再胡说八道,我就不客气了。” 他强行把人推了进去。 秦禛知道,周智之所以没把她的身份告诉其同伴,应该不是想居功,只是不想让坊间议论她。 这是个老实厚道的人。 她说道:“我刚刚在茶楼时,亲眼瞧见她和一个男子私会,那男子穿儒衫,丹凤眼,左眼角和下巴上各有一颗小黑痦子,看起来斯文俊秀,完全符合我们之前关于贼人的推断。” 说到这里,她在琉璃的左眼眼尾和下巴上比划了一下,“就是这两处有痦子。如果周伍长想抓住他,不妨多往铺子走两趟,肯定会有新发现。信不信在周伍长,我言尽于此,告辞。” 秦禛一拉琉璃,转身就走。 琉璃朝周智做了个鬼脸,“狗咬吕洞宾。” 周智送出来几步,扬声道:“对不住了啊。” “行啦,还瞧不够咋地?”张兄又出来了,“赶紧的,饺子上来了。” 周智快步进屋,“兄弟们,赶紧吃,吃完好干活儿。” 张兄看着像张飞,五短身材,肤色红黑,但他有个文质彬彬的名字,张文才。 他一拍周智的肩膀,“咋的,你还当真了不成?” 周智道:“张兄够了啊,这姑娘有大来头,我不说她是谁就是不想惹麻烦,知道不?” 张文才道:“拉倒吧,哪有大家闺秀管这档子事的,你吓唬谁呢?” 周智见说不动他,也就不说了,蹙着眉头开始干饭。 张文才见他真来气了,这才闭上了臭嘴,也吃了起来。 说归说,笑归笑,活儿还得干。 十件案子总得破个三四件,所以,但凡有一丝可能,他们就得往死里查。 一干人呼噜呼噜吃完饺子,兵分两路,一路去玉福银楼,一路去盯史员外的外室。 这一盯就是一下午,两边人马一无所获。 在回家的路上,周智被张文才埋汰了好久。 第二天,张文才撂了挑子,拉着他那一伍去查惯偷一案了。 周智犹豫好一会儿,还是把其余四人拉到了三彩街。 周智独自去玉福银楼,其他人埋伏在周围观察行人。 大约一刻钟后,周智听见暗号告辞出来,进了一旁的胡同,与一个兄弟汇合,“大赵,怎么样,有发现吗?” “周伍长,有门儿!”大赵兴奋地迎上来,“他们跟上去了。” “哎呀!”周智一抚掌,“我就知道,走走走,我们也去。” 那男子家在三彩街以北。 胡同笔直,他很快就发现了周智等人,还大大方方地回头看了两次。 神色镇定,步履如常。 大赵对周智说道:“痦子的地方是没差,可这样子不像啊。而且,此人与史员外的外室并没有见面。” 周智道:“糟了,一旦真搞错了,可能就打草惊蛇了。”他在短须上抓了两把,“罢了罢了,错有错着,干脆就冲吧,大不了挨顿说呗。” 几句话的功夫,那男子进了一座一进小院,里面传来了说话声。 周智几人在外面听了几耳朵,聊天的人有三个,南腔北调,哪儿的人都有,不是读书人,就是做小买卖的。 大赵问道:“周伍长,咱们怎么办?” 周智略一思索,“没有退路了,进去吧。” 五个人推开门,大喇喇闯了进去。 院子里站着三个男人,除了跟踪而来的那人外,还有两个略微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 院心很小,种着几样蔬菜。 正房和厢房外,堆着不少日用品,乱七八糟,一看就是单身男子住的地方。 年轻男子惊讶地看着他们,“几位跟了我一路,是找我的吗?” 周智道:“就是找你,你住哪个房间。” 年轻男子比了比身后的西厢房,“这间,有何贵干?” 周智一摆手,“搜!” 两个中年男人吓了一跳,其中一个稍微年轻些的问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出什么事了吗?” 年轻男子一脸无辜,“我也想问呢,我琢磨我也没犯王法啊。” 周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发现能藏东西的地方。 西厢房里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年轻男子眉头紧皱,“我好歹也是个举人,今日诸位若不给个说法,这事咱们没完。” 周智心里慌了一下,但很快又稳住了,“放心,如果有破损,咱们包赔。” “哼!”年轻男子冷哼一声。 很快,大赵等人空着手从里面走了出来。 周智心里咯噔一下。 年轻男子道:“如此,给个解释吧?” 周智陷入了沉默。 他这是把自己架到火上了,一是不该如此相信秦二姑娘,二是不该如此冲动地跟上来。 但他也明白,他是新伍长,若想收服几个手下,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他薅着下巴上的胡子,闷声说道:“有人看见你盗窃,跟我们走一趟吧。” 周智是这样想的。 此人是读书人,读书人弯弯绕都多。 如果此人能把案子做得这么老道,就绝不会轻易承认。 如今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一旦把人放了,那些金银可能就真的找不回来了。这一脚就彻底踢了个空,肯定会丢个大脸。 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就算真抓错了人,他也认了。 “啊?”那两个中年人吓了一跳,异口同声道,“这怎么可能?” 年轻男子脸色发白,“谁说的?哪个混账胡吣,让他跟我对质!” 周智道:“他在衙门等你呢,跟我走一趟吧,只要查明你是清白的,马上就放你回来。” 大赵年纪不大,城府不深,张嘴就问:“哪……” 后面的捕快立刻踹了他一脚,“让你小子带人你就带人,哪儿那么多废话,麻溜儿的。” 年轻男子道:“我要是不跟你们走呢?” 周智把手压在了腰刀上,“你可以试试。” 一个中年读书人劝道:“吴同年这是何必呢,能说清楚的事,没必要搞大了。” 另一个也道:“就是就是,你先去,咱们去找找其他同年,总归让你平安无事。” 年轻男子长揖一礼,“给二位兄长添麻烦了。” “走吧。”大赵大概有些胆怯了,客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吴举人,得罪了。” 五个人压着吴姓年轻人出了胡同,沿着三彩街往衙门走。 才走几步,周智就听一个熟悉的女声说道:“还不错,这么快就找到人了,东西找到了吗?” 周智朝路边的马车看了过去,与秦禛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忐忑的心情立刻安稳了几分,“还没有,正要带回去审问呢。” 秦禛道:“不必回衙门,肯定在史员外的小院里。一是灯下黑,二是你们查的严,他们暂时转移不了。” 周智立刻去看吴举人,吴举人的脸色变了,他明白,秦禛说对了。 第14章 赐婚 能考上捕快的人,脑子都不会太差。 无需周智多说,一干捕快就压着吴举人朝史员外养外室的院子杀了过去。 秦禛也下了车。 琉璃问:“姑娘,我们要去看热闹吗?” 秦禛挑了挑眉,“不,我们去收好处。” 主仆俩一路疾走,跟着周智等人左拐右转,到了一座小院前。 黑色大门紧闭着,大赵上前“啪啪”敲了几声。 “来啦来啦。”一个姑娘答应着把门打开一条缝隙,露出半张俏脸,狐疑地问道,“这位是……” 这是小美人! 大赵原本要踹门,脚都抬起来了,很快又放了下去,“少说废话,开门!” 他抓住门扇往里一送,温柔地把小美人送到了一旁。 “怎么回事,咋还闯进来了呢?”小美人花容失色。 一干人鱼贯而入。 当看到吴举人时,小美人彻底变了脸色,拔腿就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哭。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上房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咳咳咳……” 史员外居然也在。 周智笑道:“这下好了,苦主也在,咱们省事了。” 史员外被大美人扶了出来。 大概是生病的缘故,他瘦了几分,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不少,眼角的皱纹也更加深刻了。 见到周智,他有些意外,“周伍长有何贵干?” 周伍长道:“被盗的金银首饰可能就藏在这里,史员外可知情啊?” “在这里?这是什么话?”史员外愣住了,问身边的大美人,“阿娇听懂了吗?” 大美人哆嗦了一下,“没,没没听懂。” 小美人站在她身后,上牙磕下牙,身体抖得筛糠一样。 周智让人把吴举人推过来,“史员外,这位与您身边的这位娘子交情匪浅,就是他偷了您的首饰。在下可解释明白了?” “这……”史员外变了脸色,一把搡开阿娇,“可是真的?” 阿娇大惊失色,眼泪说来就来,扑通一声跪下了,“老爷,您那晚也在的,这怎么可能?冤枉啊!” 吴举人冷笑道:“这是抓不到贼人了,拿咱顶包呢。” 史员外一拍脑袋:“对对对,那天我在这里睡的,周伍长,这怎么可能呢?” 周智倒也不藏着掖着,看向秦禛,“秦二姑娘给说说?” 秦禛道:“史员外是在这里住了一宿,但史员外也同样喝了不少酒吧。” 史员外点点头,“对,那天晚上喝得确实有点多,但阿娇一直陪着我,也没少喝。” 秦禛双手插在裙子的暗袋里,下巴朝小美人扬了扬,“她总没喝酒吧,人虽不大,望个风,扶扶梯/子还是可以的。” “这倒是。”史员外的目光中有了几分愤恨,“姑娘的意思是这小贱人和外人里应外合?” 秦禛缓缓摇头,“应该是她们俩与这位吴举人里应外合。” 没有哪个男人能平静地接受自己被戴了绿帽子的事实。 史员外的脸慢慢胀红了,但他还是竭力稳住了情绪,“你有什么证据?” 秦禛道:“史员外还没看出来吗?吴举人身上这件衣裳,袖口上的绣纹与你荷包上的兰花一模一样,我指的不是花纹,是配色和针法,雕绣绣得这么好的可不多见。” 琉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姑娘如此肯定他们有关系。” 周智道:“秦二姑娘好眼力。” 秦禛笑了笑,“搜搜吧,眼力再好,也得用事实来证明。” 刚站起来的阿娇美人又“扑通”一声跪下了,接连磕三个响头后,又抱住史员外的腿,“老爷救命啊,是他逼我的,都是他逼我的呀!” 这就是承认了。 吴举人怒道:“你这□□,分明是你勾引我,说姓史的老了,不想没名没分跟他一辈子,所以你主动套来了开保险柜的方法,主意都是你出的,现在出事了就把我推出去,你还是不是人?” 阿姣哭道:“我没有我没有,老爷,妾身只是一时糊涂,这才上了他的当啊!” 史员外高高地扬起了右手,却久久没有落下,末了,他用腿轻轻地搡阿娇一下,脱身出来,哑然说道:“阿娇,我自问对你不薄。” 阿娇道:“老爷,他说的不是真的,是他勾引我的,也是他逼我干的,我也不愿意,但是没法子,没法子呀!” “哈哈!”史员外轻笑了一声,“不必再说了,老爷我也算阅人无数,没想到被你这么个小娘们儿给骗了。救你是不可能的,但也不会打你。罢了,我就当吃个教训,大家好聚好散吧。” 吴举人也跪下了,“史员外,在下是读书人,明年就参加会试,被这贱货引诱,一时猪油蒙心,恳请史员外放在下一条生路。” 史员外摇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这个时候反悔可是晚了。怎么处置,那是官府的事,你们求我作甚?” 他仰头看了看阳光,病恹恹的样子散去了不少,“都说家花没有野花香,其实不然呐!” 吴举人知道自己完了,怨毒地看了秦禛一眼,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捕快们把三个犯人捆起来,在上房、厢房倒座房搜了搜,很快就从上房西次间抱出了两只布袋子。 大赵把其中一只放在史员外面前,美滋滋地说道:“果然找到了。” 史员外打开看了看,“阿弥陀佛,还真是找回来了。”他朝周智等捕快团团作揖,从里面取出几只金簪,“诸位兄弟辛苦了,这些首饰一人挑一样吧。” 大赵眼睛一亮,“当真?” 史员外道:“真得不能再真。” 大赵看看周智,周智笑了笑,率先拿出一样,其他四个捕快一拥而上。 “姑娘好手段。”史员外从另一个口袋中找出几只镶嵌红宝的金首饰,“在下史旭成,不胜感激。” 琉璃快言快语,“史员外,我家姑娘不要东西,只想租你家铺子。” 秦禛颔首,“史员外租吗?” “租租租!”史旭成一叠声地应了,“三年五百两,如何?” 秦禛笑道:“成交!” 在玉福银楼签了租赁文书,约定好付款时间,秦禛主仆往马车的方向走了过去。 才走没几步,就见程氏身边的陈妈妈小碎步迎了过来,“姑娘啊姑娘,快快快,赶快回家。” 秦禛心里咯噔一下,“家里出事了?” “没有没有。”陈妈妈跑急了,呼哧呼哧直喘气。 秦禛松一口气,“那我就不急了。” 陈妈妈道:“急,怎么不急?皇上给姑娘赐婚了,家里已经摆好香案,就等姑娘接旨了。” 秦禛听见自己的脑子“嗡”的响了一声,暗道,这怎么可能,这不科学,那昭王明明很讨厌她的啊! 大明宫,含元殿。 建宁帝抱歉地看着气急败坏的胞弟,“十三弟这么不喜欢秦二吗?” 昭王冷着脸坐在圆凳上,“臣以为,臣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建宁帝笑眯眯地说道:“说清楚什么了,不就是想娶美人儿么?朕的皇后也是一般人嘛,但朕的妃子们都很美。只要你成了亲,想要多少美人,朕就给多少。” 他叫景襄聿,景缃之的“缃”是他登基后改的。 “皇兄!”昭王好看的一张脸因为生气变得皱巴巴的,“臣就出去几天而已,就不能等臣回来再说吗?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呀!” 他诚恳地看着那张总是笑眯眯的脸,然而,那双与他眼型极为相似的桃花眼里,同样雾气氤氲,根本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建宁帝道:“朕绝不是因为秦家分了家,只是觉得你太独了,抗拒婚事,就擅自替你做了决定。你要是不喜欢秦二,朕可以再下一道圣旨,把这桩婚事废了。” “秦家分家了?”景缃之有些意外,随即又道,“臣确实非常不喜欢她,但就像皇兄说的,让臣喜欢的女人也没有几个,就她吧,娶谁不是娶呢?” 建宁帝摇摇头,“朕可不是让你随便娶的。文清大长公主说,总共五个女孩子,除秦二和郑四不怕你,其他几个看都不敢看你。考虑到辈分问题,朕就替你选了秦二。”他站了起来,走到玻璃窗前,“夫妻之间,若是形同猫鼠,还有什么趣味呢?十三弟以为如何?” 景缃之也站了起来,“皇兄觉得斗得乌眼鸡似的才有意思?” “哈哈哈……”建宁大笑起来,“别人朕不知道,但朕对自家亲弟弟还是有所了解的。” “我喜欢斗鸡吗?”景缃之自问一句,他这几年太忙,一直打打杀杀的,没顾上婚姻大事,除了要美人之外,从未想过到底要娶个什么样的女子。 建宁在他细嫩的脸上捏了捏,“难道朕还不了解自家小弟?”他比景缃之大八岁,在皇家,担当的绝对是父亲的角色。 景缃之把他的手扯下来,“那就选她吧,圣旨都下了,改来改去,只会让那帮小人看笑话。” “不提他们。”建宁帝道,“如果不改了,你就要好好对人家,那秦二很有头脑。” 景缃之道:“看她表现如何吧。” 建宁帝微微一笑,“十三弟高兴就好,下半年朕再给你选个美貌侧妃。” 景缃之有点头大,“再说吧,要那么多女人做什么。皇兄,大庆人口太多,土地太少,倡导老百姓适度生育还是很有必要的。” 建宁帝想起刚登基时空虚的国库,不由深有感触,“好,朕和大臣们合计合计。对了,秦祎那桩案子有眉目了吗?” “没有。”景缃之摇摇头,“臣最近总有种时刻被人盯着的危机感,皇兄安排国事时,定要小心从事。” 建宁帝道:“放心,朕也是风里雨里闯过来的。倒是你,常年在外跑,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景缃之不甚在意,“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第15章 态度 景缃之从宫里回来时,司徒演已经等候在外书房了。 “王爷,如何呀?”司徒演摸着圆肚子,发面馒头似的脸蛋上堆满了笑意。 “先生不是都预料到了吗?”景缃之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坐下,左手一扬,手中的柳叶小刀破空而去,“咄”的一声扎在对面的靶心上,“本王同意了。” 司徒演在书案右侧的椅子上也坐下了,欣慰地说道:“王爷能想开就好了。” 承影倒了两杯茶水。 景缃之端起一杯,一饮而尽,“先生觉得……本王会喜欢好斗的女子吗?” “这……”司徒演略一思索,“于有些男子而言,太温顺的女子可能会比较无趣吧。她们喜欢按部就班,喜欢弹琴作画,抚养儿女,孝顺公婆,按时吃饭,到点上香,生活平静,无波无澜,人生似乎有些单调了。” 他不想揣度昭王的癖好,所以从男人视角给了一个普遍性答案。 “嗯……”景缃之手上一弹,另一只柳叶刀出手,“咄”的一声扎在刚刚那只上面,“既然如此,先生为何还不续弦?” “啊哈哈……”司徒演干笑几声,“王爷年轻,而我与内子共同生活多年,往日难以忘怀,续弦对新人不公,如今儿孙俱全,便也罢了吧。” “咄咄!”两只柳叶刀同时扎上靶子,与前面两支站成一排。 “秦,二!”景缃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脸蛋一般,性格古怪,爱显摆,脑子倒是不错……” 他忽然想起秦二质疑他办差水平的那一幕,那毛丫头抬着下巴,眼神轻蔑,言语讥诮:‘昭王主管六扇门,如果总这样办案,只怕……六扇门的冤死者不少吧。’ “哈!”景缃之冷笑一声,“也好,本王倒要看看她有多难驯。” 司徒演劝道:“王爷切莫做此念想,夫妻之道,以和为贵。” 景缃之白了他一眼,“正反都是先生的,如此骑墙,本王还有活路吗?” “呵呵呵……”司徒演笑了起来,胖胖的手在肚皮上走了两圈,“不敢不敢。” “罢了,不琢磨了,反正也定下来了。就像先生所说,帝王心术深不可测,这样也挺好。”景缃看向承影,“顺天府和大理寺那边的条陈送来了吗?” 承影道:“王爷,已经整理好了,在这里。” 他把桌角的一摞文书一分为人,一部分给景缃之,一部分给司徒演。 景缃之打开上面的一份,一边翻转着小刀,一边细细研究起来。 司徒演拿起一份,翻开,又放了下去,“王爷,纳彩礼是不是……” 景缃之打断他的话,“礼部自有准备,先生不必操心。” 送走颁旨的礼部官员,秦家人坐在秦老夫人的起居室里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秦禛经过一路颠簸,回到家时心情就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年纪不算大,却也经历过大风大浪,从健全到残疾,从活着到死亡,从死亡到穿越,如今也不过是所嫁非人而已,这有什么的呢? 秦禛觉得,她在文清大长公主府的经历虽不怎么美好,但这不妨碍她认为昭王是个讲道理的人。 一个人只要还能讲道理,德行就不会太差。 至于,昭王是不是喜欢男人,会不会因练童子功而不近女色,都跟她的关系不大。 她的宗旨是:不求相濡以沫,只求相安无事。 基于以上态度,秦禛大概是秦家人中最平静的一个。 秦越山说道:“咱们老秦家出王妃了,这是件好事。”他一锤定音,“虽然分了家,但老夫还是珍珍的祖父,珍珍的嫁妆老夫再出一份。” “这……”秦老夫人看看其他人,反对的话没能说出口。 秦禛嫁过去就是昭王妃,尽管昭王不待见秦禛,但身份已经定下了。 一开始,他们还觉得秦禛不可能嫁昭王呢,现在不但嫁了,还是赐婚。 谁知道以后怎样? 小孟氏轻咳一声,“老太爷,嫁妆一事过于繁复……” 秦老夫人与她对了个眼色,接口道:“这事让老太爷操持不合适,还是老身来吧。” 她只肯操持,却不肯提解囊。 秦越山了然一笑,“那正好,如此就辛苦夫人了。”他起身出去了。 秦简易道:“母亲,中午要不要庆祝一下?” 秦简行立刻附和:“母亲,大哥说的是,庆祝一下吧。” 秦老夫人笑道:“好好好,庆祝庆祝,老大媳妇去安排吧。” 小孟氏点点头,“母亲放心,一准儿安排得妥妥当当。” 秦简言夫妇的脸色不大好看,既不应和,也不拒绝,各自想着心事。 林氏坐在程氏身旁,用手肘碰了后者一下,小声道:“二嫂不用太担心,珍珍那么能干,一定能过得很好。” 经过蔡文心一案后,秦禛在权贵圈中名声大噪,有人说她精明能干,有人说她有心机、孤僻古怪,还有人说她胆大包天、敢作敢为。 如果是男子,这些评价倒也罢了。 可惜秦禛是女子,那些话就有了别样的意味。 是以,林氏话里有话,并非真心安慰。 程氏侧头看着她,唇角挂起一抹笑意,温言道:“珍珍破了顺天府破不了的案子,救下她二哥,顺便挽救了秦家的名声,确实很能干,我不担心,多谢弟妹安慰。” “是啊,二嫂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林氏探究地看她一眼,随口应对两句,起身去老夫人身边了。 程氏摇摇头,对秦简言说道:“你不必担心,父亲不会放着不管的,老爷不用太自责。” 秦简言勉强笑笑,“我出去透透气。” 程氏道:“妾身陪老爷一起。” 秦雯和几个妹妹坐在一起,一眼一眼地偷看秦禛,像是惧怕,又像在观察什么。 秦禛无动于衷,默默核计铺子的事。 秦祎坐在秦禛身边,附在她耳边说道:“看人下菜碟,也是够够的了。” 秦禛道:“二哥,没那么夸张,不过是面子情,给外人看的罢了。” 秦祎歪了歪头,“为何这么说?” 秦禛道:“咱家分了家,父亲无官无职,昭王也不待见我。” 如此,大房和三房可能捞不到任何好处。而且,大房觉得秦禛将来要仰仗大伯父,还可能会因此拿捏着她。 她即便做了王妃,小孟氏也不会让老太爷把大笔的嫁妆陪送出来。 秦祎想明白这些,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也没有了。 他看着秦禛,郑重说道:“妹妹放心,二哥一定好好读书,刻苦习武。” 秦禛在心里点点头,秦祎和以前不一样了,她没白给他张罗一个铺子。 只不过,她对昭王无所求,也就无需仰仗谁——就像现代某些豪门夫妻,大家联姻,势均力敌,各管各的,互不干涉,也挺好。 她说道:“二哥不必难为自己,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秦祎只当她客气,拍拍她的肩,没说话。 中午有家宴,就不回各自的院子了。 大人们打马吊,孩子们凑在一起说闲话。 秦禛照旧坐在角落里吃瓜子,喝茶水,一言不发。 与往日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个秦祎陪着她。 “二弟,二妹。”秦霁打个招呼,在秦祎旁边坐下了,问秦禛,“珍珍还在为之前的事不开心吗?” 秦禛道:“大哥指的是什么事?” 秦霁:“……” 他本想劝秦禛别嫉恨秦雯,然而人家根本不给机会,打了半天腹稿的话被原封不动塞了回来。 恰好,秦雯也过来了,“还没恭喜妹妹呢,古人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诚不我欺也。” 秦祎乜了她一眼,“大妹这话由大哥说更妥当一些。” 毕竟,秦雯是既得利益者,此话一出口,就有了得便宜卖乖的意味。 秦霁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不由蹙起了眉头,“厨房事情多,妹妹不妨去帮帮母亲。” 秦雯红了脸,一跺脚,“有什么了不起,大家走着瞧。” 秦祎一抖扇子,冷笑道:“能有什么了不起,这本就不是珍珍想要的,如果……” “二哥算了。”秦禛及时制止秦祎,“长姐心里不平衡也很正常。” 秦霁道:“谢谢二妹,别怪你长姐,她最近心情不好。” 他起了身,追着秦雯去了。 “什么心情不好?”秦祎嗤之以鼻,“她就是被祖母宠坏了,处处咬尖,你且看着吧,将来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秦简言心情不好,喝得酩酊大醉,被秦祎架了回去。 秦禛被老太爷叫过去安慰一番,回家时秦简言已经睡着了。 程氏坐在罗汉床上垂泪。 秦祎小声解劝着,“娘放心吧,妹妹那么聪明,必有应对的法子,说不定比任何一个妹妹都过得好呢。大舅势利眼,咱跟他们少来往就是。再说了,儿子还小,只要肯努力,一定能帮上妹妹的忙……” 秦禛在帘栊外听得分明,平直的唇角不自觉地有了一丝弧度,“母亲怕我嫁过去后过不好吗?” 程氏听到声音赶紧收了泪,“珍珍,你祖父说什么了?” 秦禛在她身边坐下,“就是解劝解劝我,没什么。”她从袖子里抽出租赁文书,“铺子的事女儿办好了,三年五百两。” “什么铺子?”秦祎手疾眼快,抢在程氏之前把赁书扯了过去,随即嘿嘿一笑,靠在程氏身边,“娘,咱俩一起看。” 程氏破涕为笑,在他额头上狠狠一戳,“臭小子!” 秦祎飞快地看了一遍,“妹妹,这家我知道,上下两层,地方不小呢,怎么才五百两,你不是被骗了吧。” 秦禛道:“就这么多,我帮他一个小忙,他还我一个人情。” “什么忙?”秦祎摇摇头,“算了,我不问你,没趣得很。”他朝琉璃招招手,“你替你家姑娘说。” “诶!”琉璃上前一步,绘声绘色地把秦禛破的案子讲了一遍。 秦祎竖起大拇指,“妹妹,厉害啊。两个不相干的人都被你看出门道来了。那你说说,咱们家有没有……” “一一!”程氏严厉地叫了一声,“胡说什么呢。” 秦禛眨了眨眼,笑了。 秦祎不怕死地说道:“难道真的有?” 程氏在他手上拧了一把,“你还说!” “不说了不说了。”秦祎赶紧投降,“妹妹,铺子有了,咱们做丝绸吧,听说……” 秦禛道:“丝绸受制于人,受制于路途和天气,我们不做,我们做胭脂水粉。” 秦祎顿时泄了气,“那玩意有什么意思?咱家做银楼没本钱,但丝绸确实不错,不愁销路,妹妹不妨再考虑考虑?” 秦禛道:“胭脂水粉咱们买人自己做,同样不愁销路。哥哥负责生产和采购,父亲负责管账,将来打出口碑,咱们就能把货铺到大庆的每一个州府。” 秦祎不服气,“妹妹说得好听,胭脂水粉就那几样,做得再好,也没多大利润吧。” 琉璃一听此言,麻利地把秦禛事先准备的一张草纸递了上来。 草纸两尺长,上面是字,下面是图。 秦祎定睛一看,小字部分写的是各种胭脂水粉的名称,除口脂、面脂、粉、澡豆等商品外,还多了香水和精油两大类,东西着实不少。 图是用毛笔画的,尽管只有黑白两色,但澡豆和香水瓶子的外型都极漂亮。 秦祎知道,自家妹妹是认真的,且全盘考虑过了。 不像他,一拍脑袋,认为绸缎庄赚钱,就要租铺子进货了。 秦祎站起来,诚心诚意地打了一躬:“多谢妹妹,受教了。” 秦禛往旁边一躲,“二哥客气什么。” 程氏欣慰地擦了擦眼角,在心里念了一声佛号。 铺子上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秦家二房同时张罗两件事,程氏负责嫁妆,秦简言和秦祎负责铺子,秦禛不动声色的坐镇指挥。 由于二房人手严重不足,秦禛劝说程氏把嫁衣和一些丝绸制品的活计打包交给了绣楼。 家具是秦禛自己画的样子,式样大体遵循了这个时代的主流,有简有繁,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现代元素和现代使用习惯被添加了进去。 五天后,礼部官员开始走礼,送来一对玉雁。 玉质成色极好,办事官员也很客气,只可惜,昭王一面没露。 不但秦家人窃窃私语,权贵圈子更是议论纷纷。 但不管怎么说,秦家和昭王成了姻亲,秦家人的应酬明显多了起来。 五月初一,睿王府送来帖子,邀请秦家人参加睿王妃的寿宴。 以往这种宴会都是秦越山夫妇带着适婚的小辈去,其他人都不去,但这次秦禛也收到了邀请。 秦禛和秦祎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天,往睿王府走一趟。 临上马车前,秦老夫人把秦禛叫了过去,嘱咐道:“珍珍,钦天监已经开始问名了。今天人多,你谨慎些。” 秦禛道:“祖母不必担心,孙女一向非常谨慎。” “你……”秦老夫人脸色一沉,“怎么……” 秦老太爷一声令下,“好了,出发吧。” 秦禛笑着福了福,“祖父祖母慢走。” 秦祎劝道:“珍珍别气,祖母也是被上次的事吓怕了。” 秦禛朝自己的马车走了过去,“嗯,她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只是做法不敢苟同,老夫人早不说,晚不说,非要坐上马车后,居高临下地说,很难让人不产生反感。 睿王府。 秦家姐妹下车后,先去给睿王妃拜寿,送上花心思做的手工寿礼,说几句贺寿的漂亮话,然后就同睿王的第三女、怡心县主一起去后花园。 年轻的客人们聚在荷塘边的水榭里,隔着几十丈都能听到他们的说笑声。 快到水榭时,怡心县主说道:“秦二姑娘,这园子前几天出了点事,还请小心一些。” 秦禛脚下一顿,心道,原来还是一场鸿门宴呢! 第16章 缘由 秦雲秦溪默默往一旁走了两步,与秦禛拉开距离。 怡心县主了然一笑。 秦禛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心里提高了警惕,说道:“多谢怡心县主提醒。” 怡心道:“秦二姑娘不必客气,马上就到了,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几句话的功夫,几个人到了水榭。 这里池水浩大,视野广阔,风景极美。 水里种着密密匝匝的荷,青碧硕大的荷叶上偶有一两只含苞待放的花,粉嫩初绽,格外惹眼。 “秦二姑娘。”一个年纪稍长的姑娘笑着打了个招呼。 怡心县主殷殷介绍道:“诸位姐姐,这三位分别是秦二姑娘,秦三、秦四姑娘。” 秦禛姐妹福了福。 怡心又把三位县主依次给秦禛姐妹介绍一遍,同在水榭的还有其他五位姑娘,大家都是平民,便互相见了礼。 厮见一番,秦禛在怡心安排的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 她身边的姑娘忙忙地往一旁挪了挪。 水榭内顿时响起几声轻笑。 秦禛看那姑娘一眼,原来是怡然县主,大眼睛长睫毛,无辜地与她对视着,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行吧,日子长着呢,总有山水轮流转的一天。 琉璃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秦雲、秦溪找到一个相熟的小姐妹,坐另一头去了,与秦禛泾渭分明。 “秦二姑娘很少出来走动,都在家里忙什么?”一个略微粗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秦禛朝声音来处看过去,说话的是晴雅县主,睿王府嫡长女,大约十五六岁,丹凤眼,着红衣,看起来个性十足。 她说道:“无非是读书弹琴画画那些,跟大家平时一样。” “这怎么可能?”晴柔县主十一二岁,脸上稚气未脱,“你若跟我们一样,又怎会那么快地破了顺天府都破不了的案子?” “这话有道理。” “是啊是啊,我兄长打听过了,顺天府一年到头也破不了几桩命案。” “咱们闺阁女子,遇到这样的事吓都吓死了,又怎能冲上去破案呢?” 水榭里有了窃窃私语声。 秦禛收敛了唇角上仅存的笑意,“那么,晴柔县主觉得我日常做些什么才能破了那个案子呢?” “这……”晴柔答不出来,小脸殷红,扭头看向晴雅县主。 晴雅捏捏晴柔的小手,“好了妹妹,秦二姑娘没必要骗你,这大概就是天赋异禀吧。” 秦禛道:“不好说,还可能是当时一心要救兄长,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晴柔抖了个机灵,“所以,要想抓到死耗子,首先得是只瞎猫?” “晴柔!”晴雅轻喝一声,“还不给秦二姑娘道歉?” 说着,她自己率先站起来,郑重地朝秦禛福了福,“秦二姑娘,咱们姐妹只是对秦二姑娘好奇,晴柔不会说话,得罪了。” 她目光平直,不回不避,姿势娴雅端正。 这个道歉是认真的。 “不敢当。”秦禛起身还礼,“玩笑而已,县主不必挂心。诸位坐着,我去那边走走。”她是准昭王妃,有不陪聊的底气。 郑三姑娘说道:“我陪秦二姑娘走一走。” 郑四拉了她的衣角一下,她不为所动,坚定地跟着秦禛出了水榭。 晴柔不满地说道:“这就生气了呀,小气鬼。” 晴雅戳了她的额头一下,“我说你是瞎猫,你会很高兴吗?” “那倒也是。”晴柔噘嘴,“长姐,接下来怎么办?” 晴雅道:“不打紧,还有大哥呢。” 其他外客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姐妹两个在说什么,便只当没听见,各自聊各自的。 怡然县主笑道:“长姐,二妹过去看看,秦二姑娘在园子里疏散疏散,可能就不生气了。” 晴雅颔首,“有劳二妹。” 秦禛和郑三一起出了水榭。 郑三道:“秦二姑娘似乎清减了些?” 秦禛走得不快,双手依旧插在裙子口袋里,“自打接了圣旨,就一直在忙。” 郑三笑道:“嫁妆一事的确很繁琐,难怪了。” “是啊。”秦禛附和一句,拖着步子朝假山的方向走了过去。 山下有个小亭子,亭子里摆着木桌木椅,二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进了亭子。 刚坐下,怡然县主就来了,“三表姐,秦二姑娘,不介意吧。” 郑三露出一个意外的表情,又很快消逝了,笑道:“县主客气了,这是你家,我们介意什么呢?” 秦禛一言不发,直接起身福了福。 怡然还了一礼,“秦二姑娘客气了,我是来道歉的,刚刚我和小妹都失礼了。” 秦禛道:“县主不必客气,小事而已,我不会介意的。” “秦二姑娘大度。”怡然在郑三身边坐下,与秦禛对面,又道,“前两天,西头的林子里死了个婢女,唉……搞得大家心神不宁,我也不例外。” 婢女是私产,即便死了,也是睿王府的私事。 郑三有些惊讶,端起的茶杯过了好一会儿才送到嘴边。 秦禛沉默着。 “唉……”怡然叹了一声,“家里人多,事情也多,是吧,三表姐?” 郑三点点头,“家家都这样,县主倒也不必挂怀。” “嗯。”怡然捏起一块小点心,“三表姐尝尝,这是新来的厨子做的,甜而不腻,很好吃。秦二姑娘若是不嫌弃,也用一块吧,午膳还早,先垫一垫。”睿王是建宁帝的皇叔,她和郑三一个辈分。 藕粉桂花糖糕,梅花型,疏密有致地摆在天青色的浅碟里,赏心悦目。 “谢谢县主。”秦禛接过来,放到嘴里咬了一口——淡淡的甜,淡淡的桂花香,层次分明,口感爽滑,的确好吃。 “在那儿呢。”一个男子在假山南侧转弯处嚷了一句。 坐在亭子里的几个姑娘相继回过头,只见睿王世孙、安顺郡王、秦祎等人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三人站起身,各自见礼。 安顺郡王道:“秦二姑娘,总算又见面了。” 他叫景缃炎,是昭王最小的庶弟,与昭王关系一般,但与睿王一家关系不错。 秦禛道:“王爷客气。” “哈哈,绝非客气。”景缃炎在椅子上坐下,“秦二姑娘三下五除二地替秦二少免了一场牢狱之灾,印象着实深刻。” 睿王世孙景兆先顺着他的话锋说道:“十七叔所言极是,这也是我让大妹把秦二姑娘请过来的原因之一。”他朝秦禛拱了拱手,“秦二姑娘,我们府里也出了件命案,与秦二少受伤一案极为相似,还请秦二姑娘不吝赐教。” 原来是他们的主意! 这就不是恶作剧了,而是少年们的好奇心和中二精神作祟。 秦禛眉头微蹙,目光在两个清俊少年的脸上一扫,说道:“这是贵府的家事,秦二是外人,不好插手。” 秦祎立刻附和:“家妹所言极是。” 景兆先摇摇头,“秦二少就不想知道到底是谁伤了你吗?” 秦祎道:“世孙,我是在大长公主府遇的袭,怎可能是同一个凶手呢?” 安顺郡王道:“那婢女没有仇家,同样为钝器所伤,时间也是早上□□点钟。” 秦禛在心里笑了,这位郡王倒也不错,居然根据现有证据进行了联想和并案,但并案没有那么简单,仅凭这几点远远不够。 她说道:“人之所以被谋杀,大多为情、为钱、为仇,如果不是这三种,还有可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看见了不该看见的,而林子是睿王府的公共场所,一切都有可能。” 基于这种可能性,秦禛根本没办法插手。 安顺郡王道:“有道理,是本王想窄了。”他与睿王世孙交换了一下眼神,“大侄子,不然就算了吧。” 景兆先摇摇头,“十七叔,园子里无缘无故死了人,一家子人心惶惶啊。” 之所以不报官,就是怕像蔡文心的死一样,爆出天大的雷。 找秦禛,是因为秦禛马上就是宗室人,只要大家顾全着彼此的面子,事态发展就基本可控。 景兆先也不算胡来。 “这件案子我来查。”有人说道。 “昭□□郡王一下子站了起来。 “十三叔!”景兆先和怡然县主离开八仙桌,快步迎了出去。 秦禛朝外面看过去,见昭王带着两个暗卫就站在亭子外的太阳地里,不知听了多久。 景缃之的目光在秦禛身上一扫,又弹开了。 秦禛今天穿了一件月白色褙子,领口和袖口绣着宝蓝色回纹,搭配一条宝蓝色马面裙,清隽素雅,与上次的打扮大相径庭。 “秦祎的案子本王一直在查,你具体说说此案。”景缃之在主位上坐下了。 郑三没有凑过来,默默退出去了。 秦禛看向怡然县主,后者捏着帕子站在入口处,半垂着头,似乎进退两难。 她朝景缃之福了福,给了秦祎一个眼色,也转身往外走。 景缃之乜着她,“秦二姑娘见解不俗,而且也参与了上一桩案子,不妨一起听一听。” 她有心杠他一杠,可又不想激化矛盾,再加上技痒,思虑片刻,果断回来了。 “那我就陪陪秦二姑娘吧。”怡然见她不走,勉为其难,在她身边坐下了。 第17章 害怕 除秦家兄妹外,留在亭子里的都是宗室。 睿王世孙景兆先说道:“案子发生在两天前,就在西头的桂树林里……” 一名小花匠按计划进林拔草时,发现婢女尸体。报给上头后,老睿王和景兆先一起处理此案——景兆先的父亲五年前病逝了,老睿王是其祖父。 婢女只有一处伤口,在头部,也是刀鞘形的一个长条,尸体被藏在两块景观石之间的夹缝里,用一簇茅草挡着,也恰是这一簇茅草引起了花匠的注意。 景兆先让一个老嬷嬷检查过尸身,婢女衣冠齐整,不曾遭过侵犯。 林子里没有特别可疑的物件和印记。 府里未发现闯入府内的陌生人,也不曾丢失过贵重物品。 婢女叫豌豆,十五岁,前年进府,一直在厨房做事,主要负责传菜,容貌隽秀,性格不错,没查到与谁结怨。 老睿王查了两天,没有任何收获,他不想让外人知晓自家事,便给豌豆买一口薄棺葬了,压下了此事。 但毕竟莫名其妙地死了人,府里人心不安。 而且,这桩案子让景兆先想起了秦祎一案,就想让秦禛帮着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什么线索。 安顺郡王用余光瞥一眼昭王,却还是把问题甩给了秦禛,“秦二姑娘,两桩案子是不是很像?” 这个男人连自己的亲兄弟都怕,而自己就要嫁给他了,唉…… 秦禛看得分明,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的确像,但我依然坚持之前的观点。” “兆先。”景缃之对睿王世孙说道,“本王有几个问题,需要你正面回答。第一,婢女住在哪里,什么时候离开住所,大概死了多久,如果没有基本的判断,可以形容一下尸体的情形;第二,有没有人知道婢女为何去桂树林;第三,从住处到园子这段路多长,有没有人见过该婢女。” “是,十三叔。”景兆先思忖片刻,“婢女住在厨房后面,单独一个房间。无人注意她何时离开,也没人知道她为何去后花园。从厨房到花园的这段路不短,怎么也要走一盏茶的功夫,但没人见过她。发现尸体时全身僵硬,双手在头顶上支着,后来是被强行压下来的。” 怡然县主打了个寒颤,小声说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秦禛暗道,听这意思,像是达到了尸僵最大化,死亡时间差不多在十二小时左右。 景缃之道:“发现婢女大约在七时,那么婢女可能在一更时分去了后花园,没多久就死了。” 景兆先点头,“祖父也这样说,那时候厨房干完活,下人们忙着洗漱,很难注意到别人。” 景缃之又道:“你们没查到什么人在那个时候同样离开过住所,去过后花园,对吗?” “是的。”景兆先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只是问了婢女,各房的主子们没查过。” 昭王微微一笑,目光秦禛脸上一扫而过,“这和没查又什么区别呢?暂时还不能和秦祎一案合并。” 安顺郡王壮着胆子问道:“为何不能?” 昭王道:“一旦并案,这桩案子就走入了歧途。”说到这里,他手上的柳叶小刀转了转,“你可能会说,秦祎的案子当时也没细查,不也确定是外贼了吗?本王告诉你,那不一样。” 景兆先道:“为何不一样?” 安顺郡王点点头,喉结发出咕咚一声,显然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景缃之戏谑地看了秦禛一眼,“秦二姑娘应该明白吧。” 秦禛当然明白,但她不想说。 秦祎解围道:“因为大长公主府只有一个主子,而且凶手被证明有武艺在身?” 大长公主府的人际关系相对单纯,而且秦祎是外人,与长公主府的人从未交过恶,如果还从内部入手,就是瞎耽误工夫。 昭王朝秦禛挑了挑眉。 他慵懒地窝在椅子里,一席宝蓝色道袍衬得其人面如玉,飞扬的剑眉下,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射出的并非是似醉非醉的眸光,而是挑衅和嘲讽。 秦禛微微一笑,颔首致谢——此人烦人归烦人,用意却是好的——婢女的确可怜,但睿王府主子们的事她管不了,也不能管。 安顺郡王和景兆先对视一眼,大约明白了——睿王府人际关系复杂,在内部没有排查的情况,直接归结于外部是不行的。 景缃之又问:“府里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传言吗?” 这句话问到点子上了。 秦禛有些意外,她知道昭王能干,但她以为昭王更懂江湖,而不是断案。 景兆先摇摇头,“侄儿一向不在意那些,不曾听说。” 景缃之朝怡然县主抬了抬下巴。 怡然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全然没有注意昭王的示意。 景兆先提醒:“二妹?” “哦!”怡然恍然,“十三叔,侄女也没听说过。” 秦禛与怡然并肩而坐,目光向下,落在她绣着兰花的袖口上…… 不知为何,袖口无风自动了。 景兆先对站在身后的婢女说道:“你走一趟,把晴雅晴柔和怡心叫过来。” “不必了。”景缃之一抬手,制止了景兆先,“她们也不知道。” 安顺郡王不明白,“为什么?” 昭王停下转动的小刀,还是问秦禛:“秦二姑娘懂吗?” 秦禛不客气地反问,“秦二应该懂吗?” 昭王微微一笑,看向秦祎。 秦祎摸了摸鼻子,“这个真不懂。” “是么?”昭王起了身,“很好,秦二少‘纵情声色溺于喧嚣’,难得有不懂之事。” 秦祎赶忙红着脸解释道:“妹妹,没有的事,绝没有。” 秦禛面无表情地说道:“二哥回答这样的问题时不必摸鼻子,摸鼻子显得心虚。” “哦。”秦祎尴尬地笑笑,用左手把右手按了下去。 昭王歪了歪头,若有所思。 安顺郡王和睿王世孙大概也明白了。 景兆先道:“十三叔要去哪里?” 景缃之迈步往外走,“放心,本王很快就会给你一个答案。” 他身高腿长,脚步徐徐,衣袂飘飘,很快便消失在假山的转弯之处。 景兆先道:“他知道凶手是谁了?” 安顺郡王点点头,“八成。” 怡然问道:“为什么?不是毫无头绪吗?” 安顺郡王道:“昭王负责六扇门,估计……”他的话没能说下去。 六扇门是什么衙门啊,暗探无数,只要昭王想,睿王府的这点事他就不可能一无所知。 怡然的脸有些白了。 秦禛的目光落在怡然不自觉向外倾斜的脚上。 她不知道景缃之是不是真能侦破此案,但她知道,这位怡然县主不但紧张,而且还下意识地想要逃跑,想来与此案脱不开干系。 那么,当她在水榭落座时,怡然故意避而远之,大约就是要给她一个警告——破了蔡文心一案,她的名声已经很恐怖了,最好不要再参与此案。 后来怡然追上来,提醒她此案关系到睿王府秘辛,也不是出于好心,而是再次阻止她参与此案。 那么,昭王来了之后,她说要陪她,就是想关注案件进展了。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能有这种城府,当真了得。 “咳!”秦禛轻咳一声,“怡然县主的脸色好像不大好?” 怡然振作了一下,挤出一个让人怜惜的笑容,“是啊,府里出了这样的事,的确被吓到了。秦二姑娘不怕吗?” 秦禛道:“我是外人,听听也就罢了,与县主不同。” 景兆先对安顺郡王说道:“十七叔,我们也过去看看?” 安顺郡王已经起了身,“赶紧的。” 叔侄二人一溜烟地跑了。 他们刚走,晴雅等人就过来了。 晴柔问道:“二姐姐,大哥和十七叔怎么走了?” 怡然道:“十三叔刚刚来过,他问了问具体情况,说案子很快就破,然后就走了。” 晴柔一下子跳了起来,“当真?” “当真。”怡然不安地整理整理裙裾,对晴雅说道,“长姐,我去更衣了。” 晴雅道:“去吧,快点回来,水榭那边只有怡心一个人在。” “是。”怡然福了福,朝秦禛略略颔首,快步离开了假山。 秦禛脚下也跟着动了动,她很想知道怡然去见什么人,会做什么安排。 但她也知道,她这样做除了已经死去的婢女,没有任何人感激她,而且还会给秦家人带来某种潜在的危险。 不可否认,秦老夫人的告诫起作用了。 秦家一大家子几十口人,容不得她在睿王府里放肆。 秦禛随着晴雅等人重新落座,静静地听着她们关于这桩案子的各种揣测。 秦祎凑过来,小声耳语道:“妹妹发现什么端倪了,刚走的那位有什么不对劲吧?” 秦禛摇摇头。 秦祎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的话那么金贵,才不会主动去关照别人呢?” 秦禛笑了,“二哥要是好好学习,一定会比很多人有出息。” 秦祎挺挺腰杆,“你且等着吧。”没过两息,他又凑了过来,“好可惜,看不到热闹了。妹妹,觉得昭王能成事吗?” 秦禛道:“一力降十会,只要他能抓住症结所在,要不了一个时辰。” 第18章 倾诉 景缃之绕过假山凉亭,吩咐护卫老七,“你去盯怡然县主,一有消息马上回来汇报,我在前面等你。” “是。”老七古成答应一声,脚下向左一拐,绕过一块大石,进了假山。 承影挑了挑眉,他知道主子这样做的意图。 怡然县主是睿王世孙的庶妹,其生母是大姨娘任氏。据他所知,自打其父过世后,这位大姨娘就和没有分居别府的二叔搞上了。 二人很小心,一般不在府里幽会,而是在西城的一个二进的院子里。 这是六扇门的一个兄弟办事时偶然发现的,睿王府肯定也有人知道。但睿王世孙还没成亲,其母寡居,不管中馈,家务掌在其二婶手中,下人们只要不傻,就不会将此事爆出来,更不会报给大房的小主子们。 但是…… 如果婢女的死和这件事无关,那他家主子岂不是在秦二姑娘面前丢了面子? 承影加快脚步跟上去,犹疑地看向景缃之。 景缃之道:“废话就不要说了。” “是。”承影捂住嘴巴,退后半步。 片刻后,景缃之在葡萄架下坐了下来。 五六株葡萄长得枝繁叶茂,在头顶支撑起好大一片青碧,炎热似乎也减了几分。 承影擦了把汗,打开扇子,在景缃之身后呼哒呼哒地扇了起来。 大约十几息后,安顺郡王和睿王世孙出现在来的路上。 承影明白了,自家主子等的是他们。 “十三哥。” “十三叔。” 二人各叫一声。 景缃之道:“坐吧。” 安顺郡王在他对面坐下,“十三哥不去……”他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赶紧停下话头。 景缃之道:“稍安勿躁。” 景兆先不安地搓了搓手,“还请十三叔手下留情。” 景缃之瞥了他一眼,“你想太多了。” 景兆先松了口气。 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老七回来了,“王爷,有发现。” 景缃之道:“说吧。” 老七道:“怡然县主去找大姨娘了。” 景兆先和安顺郡王面面相觑。 景缃之问景兆先,“你二叔在哪儿?” 景兆先道:“在祖母那儿吧。” 景缃之点点头,“我们走一趟,但不去正院,找个隐蔽的地方等着大姨娘的人就行。” 他说的隐晦,但大家都明白了。 景兆先脸红了,右手按住胸口,一言不发,把景缃之等人带出花园,穿过一条笔直的夹道,然后向左拐,进了一座空院子。 一干人进了厢房,在一张八仙桌落座,由承影关上了门。 景兆先道:“这里是家父生前住的院子,家里设宴时,这儿就是最冷清的地方。如果,他们有要紧事……” “咚咚!”窗户被轻敲了两下。 景兆先闭上嘴巴,躲在窗垛旁,透过玻璃观察外面。 果然,大姨娘的管事婆子和他二叔的长随出现在院子里,二人咬了一会儿耳朵,长随就变了脸色,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那婆子四下看了看,也走了。 屋子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安顺郡王拍拍景兆先的肩膀,“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 景缃之道:“听说幽会地点在西城的一个院子里,广安街,君乐胡同。” 说完,他负着手往外走。 安顺郡王问道:“十三哥,你怎么知道怡然有问题?” 景缃之顿了一下,转过身,到底解释了几句,“第一,大姨娘和你二叔的事已知;第二,怡然留下来陪秦二不需要考虑那么久;第三,试探怡然,她看似很镇定,但还是能看出来紧张。” 叔侄二人目送景缃之出去。 待脚步声走远后,安顺郡王道:“也没比我大几岁,怎么就这么吓人呢?” 景兆先道:“十七叔此言差矣,吓不吓人不在年龄。” “那倒也是。”安顺郡王摇摇头,“算了,不琢磨了,你打算怎么办?” 景兆先道:“侄儿琢磨着,我们长房的管家权应该拿回来了。” 安顺郡王点点头,“言之有理,如此,大嫂就有了事干,日子也好过一些。” 秦禛从安顺郡王和睿王世孙离开后,一直跟秦祎呆在一起。 宴会开始,男女分开,秦禛落了单,和几个不大认识的女孩子们拼成一桌。 这时候,郑三凑了过来。 郑三名叫郑芷莹,十五岁,父亲是齐国公,性格开朗,熟悉之后颇为健谈。 怡然是后来的,在秦禛左边落了座。 她是主人,按说应该担起陪客的责任,但她脸色煞白,面无笑意,目光时不时地看向外面。 然而,男人们在对面的大花厅里,只能隐约看到安顺郡王和景兆先的影子,找不到景缃之。 “这道糟鹅掌不错,秦二姑娘可以试试。”怡然总算开了口。 秦禛道:“谢谢县主。”她夹起一块放到碗里。 怡然见她态度如常,轻轻吁一口气,唇角挂起一抹淡笑,对郑三说道:“三表姐也尝尝。” “正在尝。”郑三把筷子抬了抬,上面正夹着一块,“县主怎么了,心不在焉呢?” 怡然尴尬地笑笑,“没事,就是有些不舒服。” 郑三道:“要不要紧?这里我可以替县主照应着。” “不要紧,我撑得住。”怡然盯着眼前的几盘菜,筷子在半空中晃了晃,最后夹起一根黄瓜丝放在嘴里。 怡然没心情,秦禛懒得应酬,郑三和其他女客都很识趣,这一桌的气氛便格外凝重。 相对比,隔壁一桌就显得格外热闹。 晴柔县主“咯咯咯”地笑着,正在说一些趣事。 客人们都很捧场,即便不好笑,也笑得无比畅快。 怡然看了一会儿,“啪嗒”一声放下筷子。 同桌的客人看了过来。 她立刻知道自己失态了,飞快地拿起公筷,给郑三夹了一筷子黄瓜丝,“三表姐尝尝。” 郑三:“……”她是没吃过黄瓜丝吗? “噗嗤……”晴雅面对着他们这一桌,正好瞧见,笑道,“二妹妹想什么呢?” 晴柔道:“二姐今天茶饭不思,莫非是……” 怡然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秦禛知道,怡然心里有鬼,这是要绷不住了。 她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有心激她一下,但又心疼这个什么都放在心里,聪慧且又脆弱的少女。 罢了,给她一次机会吧。 秦禛开了口,“怡然县主肚子不舒服,我陪你走一趟吧。” 郑三惊讶地看着秦禛,又看向怡然。 “多谢秦二姑娘。”怡然站了起来,拉住秦禛就往外走。 二人逃也似的出了花厅,七拐八拐地进了一座小院。 怡然把秦禛扔在院子里,独自冲进内室,很快,剧烈的呕吐声穿过窗纸传了出来。 “县主这是怎么了?” “吃得不舒服了吗?” “快快快,倒杯茶水来。” 几个大丫鬟忙了起来,屋子里乱糟糟的。 秦禛吓了一跳,这是有了,还是压力过大导致的? 应该是后者吧? 琉璃道:“姑娘,是不是因为……所以……”小丫头眨着眼,话说半截,让秦禛自己体会。 秦禛没搭理她。 小丫头也不尴尬,自己找补道:“八成是。” 不多时,怡然让人把秦禛请了进去,然后把所有的丫鬟打发了。 她说道:“你不要多想,我没做出格的事,就是吃得不舒服了。” 秦禛颔首,“你压力太大了。”她见怡然眼里有了一丝狐疑,解释道,“就是你背负的太多了。” 怡然捂住脸,泪水从她的手指缝渗了出来。 秦禛环顾一下四周,陈设很一般,不比她的屋子强多少——失去父亲的庶女,肯定比嫡女难熬一些。 “你果然比一般的女子冷血。”怡然停止了哭泣。 “是吗?”秦禛失笑,“我以为,我给你留了足够的空间。” 怡然从袖子里扯出一张手帕,把泪痕抹净,擦一把鼻涕,扔到一旁的痰盂里。 那是一张上好的绸缎,边缘细致地绣着花边,在绣坊里至少值二百个大钱。 秦禛顿时觉得自己之前猜错了,怡然应该很有钱。 那么这钱的来路…… “既然县主不舒服,就上床休息一下吧,秦二告辞。”她站了起来,再怎么好奇也该到此为止了。 怡然道:“你猜到什么了吗?” 秦禛转身往外走,“我不想猜,睿王府的家事与我无关。” 快到门口时,她听见怡然说道:“我姨娘和二叔有染,两三年了。” 太蠢了! 秦禛在心里骂自己,转身走了回来。 怡然继续说道:“五天前,二人在西城幽会时,被那婢女发现了。她勒索我姨娘,勒索我,想要我的钱,又想给我二叔做妾,结果被我二叔给杀了,我亲眼瞧见的,哈哈哈……” 她无法遏制地笑了起来,肆无忌惮。 生母名声不好,子女多少都会受到影响。 一旦此事被宣扬出去,怡然纵然无罪,也同样会被勾连。 不过,看她扔帕子的样子,得到的好处估计也少不了。 一方面是廉耻心,一方面是虚荣心,理智和自尊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煎熬这么久,被杀人这根沉重的稻草一压,崩溃在所难免。 秦禛道:“只要你没杀人,这件事对你的影响不大。”睿王不会让这件事传出去的。 怡然又哭了起来,“我恨她,但我不希望她死啊,呜呜呜……” “这件事你没说过,我也没听过,你好自为之吧。”秦禛快步出了起居室。 她一边走,一边迅速盘了一下此事的后续发展:一,如果昭王破了此案,睿王肯定会责罚兴安郡王,说不定大房二房会就此分家;二,大姨娘必死无疑,知道此事的婢女下场也好不了;至于她…… “原来另辟蹊径了。”一个声音打断了秦禛的思绪。 “是昭王。”琉璃小声提醒道。 秦禛停下脚步,“民女见过王爷,怡然县主不舒服,我送她回来了。” “是么?”昭王上前几步。 夹道很窄,二人也算狭路相逢。 秦禛足有一米七出头,但在昭王面前仍不够看,需仰视才见。 她后退一步,直视景缃之,“是的。” 景缃之道:“守好你的本分。” 秦禛双手插兜,不做任何回应。 景缃之转身就走,快转弯时,他听见后面传来幽幽一句:关你屁事,神经病! 第19章 肥皂 秦禛吐槽的声音不大,即便如此,脱口而出前,她也做好了狡辩的准备——她说的是琉璃,关你昭王什么事? 她甚至还有过一瞬间的担心——担心景缃之一个飞刀把她结果了。 但事实证明,那些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 景缃之脚下没有卡顿,视线没有回瞟,更没有问她一句:神经病是什么。 他就那么施施然地走了,只留下一个脑补无数、满腹疑问的她。 琉璃话里话外地埋怨秦禛太过大胆,但她并不后悔,如果两口子不能相濡以沫,那就极可能势同水火。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西风。 如今西风强劲,压是压不过,但绝不能妥协,如此才能确保婚后的自由。 “关你屁事,神经病”就是她勉力鼓起来的一股对抗的风,以试探对方的底线。 吃完寿宴,秦禛带着一丝对怡然的牵绊回了家,继续投入婚事和开店两件人生大事之中。 一家子一起忙。 三天后,秦祎从三彩街回来,直接进了厢房。 他告诉秦禛,睿王府要彻底分家了。 秦禛多问了几句,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具体更劲爆的消息。 这让她略感失望——只有把事情闹出来,她从怡然那里听到的秘密才不是秘密。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怡然地位不高,能做的事情有限,而且把柄在她手里,危险性不大。 秦祎坐在八仙桌旁,把一片西瓜吃完,又拿起一片,问秦禛:“妹妹,杀人的是兴安郡王吧。不然,只死一个婢女而已,咋就分家了呢?” 秦禛蹙起了眉头,“婢女不是人吗?” 秦祎看一眼气鼓鼓的琉璃,赶紧辩解道:“咱们家的婢女是人,但在某些人家就不一定了。” 秦禛见他识趣也就罢了,“如果一个婢女不能导致分家,就必然有一些不能说的大事。宗室的秘辛,咱们不知道也罢,省得走嘴。” “那倒也是。”秦祎吃完西瓜,从琉璃手里接过一张湿手巾,擦净手上的西瓜汁,拿起桌子上的一只小瓷瓶,“这么小的瓷瓶能装什么?” 瓷瓶是他按照秦禛的要求一早定做的,粉色浅绛彩,上面画着一朵小花,或兰花,或梅花,或雏菊,外型滴溜圆,像只小水滴,精致而且可爱。 秦禛道:“口脂。” 秦祎打开盖子,“口脂不是纸片型吗?” 秦禛道:“那是别人家的,我们家的新品不是。”她拿过一只小号毛笔,打开另一只瓷瓶,在里面扫了扫,然后均匀地涂在唇上。 她唇形大,饱满,特别适合秾丽的色彩。 口脂一涂,整个人精神不少,也美艳不少。 秦祎端详片刻,美滋滋地赞道:“他们眼力不行,论容貌,还是我的妹妹漂亮。” 琉璃艳羡地看着秦禛的嘴,“好好看啊。” 秦禛揽镜自照,她的五官偏立体,与时下的美人标准不尽相同,但确实很适合这种浓烈的红色。 她问道:“是不是比纸口脂好?” 秦祎点头,“颜色更亮,更油润,确实好多了。” 他说得很专业。 秦禛玩味地笑了笑。 琉璃奇道:“二少爷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哈哈,这……”秦祎顿觉失言,“妹妹,哥可没办坏事,你要开脂粉铺子,我就去某个地方找人问了问。行了,我不说了,该背书了。” 他忙不迭地走了。 琉璃道:“不是马上就用膳了?二少爷怎么还去背书?” 秦禛笑道:“累糊涂了吧。” 秦祎去妓馆做调研,敢说出来才怪呢。 玉福银楼撤柜后把柜台也贱卖给秦禛了。 秦禛让木匠做上隔断,装几块玻璃,增加其通透性,就成了一架别具一格的化妆品柜台。 库房改宿舍,床和日用品都是秦祎张罗的。 婢女是程氏和秦禛一起买的,总共六个,暂时够用——买人时,程氏想给秦禛买两个漂亮的陪嫁,但被她拒绝了。 铺子有了,工人有了,账房和管事现成的,就是货不齐。 事情太繁杂,秦禛忙活小半个月,纯手工做成的也只有二十几瓶口脂,十瓶玫瑰精油和几盒古法眉黛。 要想加快开店进程,大部分商品都要靠进货。 秦禛和程氏一起挑了质量不错的澡豆、画眉石、珍珠粉、玉簪粉、玉女桃花粉等。 按说有了这些铺子已经可以开张了,但秦禛的目的不是做二道贩子,而是要打出自己的品牌,那么光进货就远远不够了。 过完端午,秦禛定做的各式皂模到了。 各种原材料把不大的东厢房里塞得满满当当--纯碱、石灰、动物油、植物油、大锅和一长排锅灶、七八只砂锅,红酒、牛奶、精油,以及提前制备的纯净水等等。 五月初八,秦家二房的四口人用完早晚,一起进了东厢房。 看着一屋子的乱七八糟,程氏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秦简言的后背又塌下去了,房租、家具、柜台、进货加在一起一千多两花出去了,他心里真的没谱。 秦祎说道:“妹妹,你说怎么干?我来打下手!” 秦禛把油布做的防护服披在身上,说道:“你先看我弄,好好记着,一步都不能错。” 秦祎道:“得令!” 东厢房很热,防护服一穿上,汗就下来了。 秦禛用棉手套的背面擦一把汗,取来小秤,按照比例取纯碱和石灰,蒸馏水溶解石灰,放纯碱,搅拌加快其反应,待静止后,上层的清液就是火碱溶液。 琉璃把大锅里的动物油融化了。 秦禛取出一小半,放在另一只小铁锅里,然后把火碱溶液和动物油按比例加入两只铁锅,混合,搅拌均匀。 融动物油的锅继续加火,做热制皂;另一只锅静置反应,做冷制皂。 灶里的火燃烧着,火舌舔舐的大锅中,液体翻滚飞溅。 秦禛带上面罩,拿一只长木棍,一边对溶液进行搅拌一边说道:“火碱具有腐蚀性,一旦弄到身上就会受伤,必须做好防护。” 程氏躲在一丈开外,视线在秦禛和大锅之间来回挪转,生怕自家女儿受了伤,毁了容。 她说道:“也不知道成不成,万一有个好歹,娘可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是啊。”秦简言也道,“这么危险的生意,不做也罢。家里有地,你哥有学业,你娘节俭,咱家以后的日子不会差。” 秦祎道:“父亲,母亲,只要小心了就不会出事,不要太担心,妹妹心里有数。” 程氏不以为然。 她用了一辈子澡豆,草木灰水洗衣也很干净,都是祖祖辈辈用惯了的,秦禛弄出这等新玩意又贵又麻烦,未必有人认。 夫妻俩都不赞同弄肥皂,但东西已经买来了,且二人性格不强势,见儿女坚持他们便也听之任之了。 秦禛、秦祎、琉璃,再加上秦祎的小厮铜钱,四个人联手,一直搅拌到中午,反应充分的热肥皂液总算粘稠了。 皂液反应完毕,秦禛和秦祎就合力把热锅里的皂液倒进各种刷了油的各种皂模里…… 收完尾,秦禛擦了脸上的瀑布汗,瘫坐在椅子上,“今天的活干完了,明天晚些时候肥皂成型,脱模之后,再放七天就可以出售了。” 秦祎问道:“剩下的一锅呢?” 秦禛道:“那一锅是冷制的,质量更好一些,需要放一个月,可以用来做香皂。” 秦祎在她旁边坐下,不耻下问:“香皂怎么做,也这么麻烦吗?” 秦禛就把香皂几种制作方式大概说了一遍。 再生皂和冷制皂都比热制皂容易一些,秦祎总算松了口气,“妹妹这是从哪儿学来的怪方子?” 秦禛道:“忘了是哪本闲书了,等回头找着了告诉你。” 秦祎摆摆手,“你会就行了,不用告诉我,也不要告诉旁人。” 秦禛点点头,古代人虽然没有知识产权意识,但对自家的秘方极为看重,秦祎有这个意识很好。 第二天,秦简言夫妇去庙里求开张的日子,兄妹俩在家继续做肥皂。 二人又熬制两锅,然后把模子里成型的肥皂脱出来,一块块放在小几上,长方形的,梅花型的,椭圆形的,每一块都很漂亮,且每块肥皂底部都印有“依依”二字。 依依香坊,是程氏根据“禛、祎”的衣部取的店铺名。 一连七天,秦祎兄妹在东厢房里扎了根,不但做出上百块热制皂,还储备了相当多的冷制皂和各式香皂。 第八天,第一批热制皂可以用了。 秦禛起了个大早,洗漱完,将一出门,就见那三口人已经到了东厢房门口。 “妹妹醒啦,快来!”秦祎朝她招招手,“我们去瞧瞧成品!”他异常兴奋,像个第一次春游的小学生。 程氏在他后背上轻拍一下,“等真成了,再高兴也不迟。” 秦祎嬉皮笑脸:“儿子先高兴着,不成了再哭。” 秦禛喜欢秦祎这性子:偶有跳脱,总体开朗乐观。 一家人进了东厢,秦祎请两位长辈在椅子上坐下,他亲自去架子上取来几块阴干的肥皂。 肥皂表面没有裂痕,黄亮油润,样貌和品质都相当不错。 秦禛很满意。 然而,这个时候的澡豆盒精致好看,单从外观看比肥皂好看多了。 程氏略有失望,蹙着眉头对陈妈妈说道:“陈妈妈,你来试试。” 第20章 婚前 陈妈妈准备了皂荚和两块脏帕子。 一个丫头用肥皂洗,一个丫头用皂荚洗。 皂荚和肥皂的功效差不多,但皂荚在使用上要麻烦得多,首先要用温水揉碎,其次搅出泡沫来,第三步才是洗。 这个过程用时着实不短,乃至于小丫头的皂荚还没揉好,使肥皂的小丫头已经把帕子洗完了。 程氏检查了一下,帕子洗得干干净净,又快又好。 秦禛解释道:“洗脸还是澡豆精致一些,但若是洗衣,肥皂的优点就很明显了。” 秦简言抓起一块椭圆形的肥皂在手里把玩,“我算了一下成本,肥皂物美价廉,的确是好东西。” 秦祎笑道:“依我看,单靠这肥皂和香皂,咱们铺子就能稳赚不赔了。” 程氏脸上有了笑容,“老爷,廿五就开业了,不如请安时跟老太爷言语一声?” 秦简言点点头,“好,言语一声。” 秦家是武将家庭,规矩不重,分了家更是如此。 老夫人规定,三天一请安,时辰在七点以后。 一家四口一起用过早饭,就往正院去了。 一进起居室,秦禛就感觉到了不对劲,秦老夫人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明显对他们二房不满。 秦越山咳嗽一声,笑道:“默声来啦。”默声是秦简言的字。 秦简言打了一躬,“给父亲母亲请安。” 程氏带着两个孩子也行了礼。 秦越山颔首,“好,坐吧。”他指了指身边的太师椅,“听说你最近很忙?” 秦简言道:“正要和父亲说呢,儿子和程氏开了个铺子,再过几日就要开业了,届时还请父亲掌掌眼。” 秦老夫人把茶杯磕在小几上,“听说开的还是脂粉铺,你觉得我们将军府像是卖脂粉的人家吗?” 秦简言的额头有汗水渗了出来。 程氏也沉默着。 秦禛和秦祎对视一眼,秦禛摇了摇头,示意秦祎不要说话。 这是他们二房的买卖,跟老夫人没关系,老夫人之所以发作,不过是觉得他们二房没及时报备,没把她放在眼里罢了。 不搭理她,冷处理就好。 秦越山略过老夫人的质问,“都筹划好了吗?” 秦简言擦了把汗,“好了,都好了,只等开业了。” 秦越山欣慰地笑笑,“这是你成家立业后独立做成的第一件事,老夫很欣慰,好好干。” “是!”秦简言如释重负,热泪盈眶,“谢谢父亲,儿子一定好好干。” 秦老夫人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她用余光瞟了秦越山两眼,到底没敢驳他的面子。 秦简行道:“若是丝绸小弟还能帮点忙,这脂粉生意实在不懂。” 秦简言的声音大了一些,“谢谢三弟,你二嫂和珍珍懂一些,问题不大。” “那就好。”秦简行点点头,“做生意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像脂粉这玩意,只要找到几个效果不错的古方,行情就差不了。” 秦简言道:“是啊是啊,珍珍说只要真材实料,这买卖就能做得。” 他只说用料,不提古方。 秦禛在心里点点头,尽管只有不到一个月,但这位老实巴交的父亲有长进了,知道藏着掖着了。 “老太爷、老夫人,礼部来人了!”一个管事婆子小跑着进了屋。 秦简言站了起来,“父亲,是不是日子定下来了?” 秦越山道:“你随老夫一起去。” “是。”秦简言与程氏交换一个眼神,和秦简行一起,跟在秦越山身后出去了。 秦老夫人思忖片刻,说道:“钦天监合完八字,就该定日子了,昭王年纪不小,估计婚期不会很晚。” 秦雯抱住她的手臂,小声道:“祖母,会不会八字不合?” 秦老夫人在她额头上戳了戳,“傻丫头,这可是皇上赐婚,哪个敢说不合?” 秦溪道:“那要是真不合,二姐岂不是……” “溪溪!”林氏轻叱一声,赶紧向程氏解释道,“二嫂,童言无忌,珍珍能有赐婚这等天大的福分,八字自然是好的。” “不要紧。”程氏微微一笑,柔声道,“我家珍珍有头脑、有运气,八字也绝不会差。” 秦祎对秦禛说道:“以前只觉得你脾气古怪,不爱联络姐妹,如今看来……还是古怪点好。” 林氏红了脸,垂着头,把玩着茶杯把,不再说话。 礼部确实定了婚期,就在八月初六。 现下是五月廿日,满打满算还有两个半月。 秦老夫人总算有了一丝慈母心肠,问程氏:“被子、衣裳、见面礼什么的还有哪些需要帮忙?我给针线房交代下去。” 她矢口不提嫁妆一事。 程氏也不指望,“老夫人放心,都已经有着落了。” 秦越山看了秦老夫人一眼,眼神极其凉薄。 秦老夫人有些讪讪,“你放心,老身这边也已经备下了一些,一定让珍珍风光大嫁,绝不会堕了将军府的名头。” 秦禛想了想,“祖父,关于嫁妆我有话要说。” 秦越山道:“你说。” 秦禛道:“家里既然分了家,孙女的嫁妆就不该让祖父操心,量力而行即可,昭王不可能指着孙女的嫁妆过日子,孙女也不会靠着这点嫁妆过一辈子。‘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着嫁时衣’,孙女别的没有,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哈哈哈……”秦越山大笑起来,“好,有志气,那祖父就不给你添置了,日后你们二房的耳根子也能清静些。” 秦禛眼里有了一丝笑意,和明白人说话就是痛快。 秦老夫人一干人通通红了脸。 五月二十五,依依香坊开业。 二房没什么人脉,只有秦越山和秦简行去捧了捧场——程氏对程家人有戒心,并未告知他们此事。 秦越山亲自操刀揭匾,左右店铺的掌柜过来道贺一番,下人们再放几串鞭炮,就算走完了过场。 秦越山里里外外走一遍,偶尔还在柜子上摸一把,看看有没有灰尘,像极了检查小学生作业的老师。 铺子是秦禛亲自布置的,卫生无虞,绝对窗明几净。 窗台下还摆了两张待客小圆桌,桌面上有小花瓶,瓶里插着一支时下的鲜花,格外雅致。 铺子外面还放了两张带靠背的长木椅,供走累的行人休息。 库房的架子上基本是空的,墙角堆着两个木箱子,剩下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秦越山看完后眉头微蹙,但也没说什么。 秦简行也是如此,说几句吉祥话,陪着秦越山回家去了。 回到家,秦老夫人见秦越山满脸不喜,没敢多问,等他走了,才跟秦简行细细打听了一下。 “母亲,不是儿子不帮二哥,而是二哥没提前打招呼啊。”秦简行遗憾地摇摇头,“他们什么都没准备,先把铺子租下了,货品不充足,哪哪都仓促,这怎么能做好买卖呢?唉,二哥还是沉不住气啊!” 秦老夫人道:“估计要赔不少钱吧。” 秦简行嘴角下弯,摇了摇头,“目前看来,至少一千二百两。” 小孟氏道:“三彩街的铺子可不便宜,二叔找了个好地儿练手。” 林氏点点头,“想不到二叔这么有魄力。” “哈!”小孟氏轻笑一声。 秦老夫人生气地说道:“话说得好听,还不是得了便宜卖乖?” 小孟氏心领神会。 林氏怔了一下,大概也明白了。 秦简行道:“那孩子脾气大,将来只怕……” 秦禛脾气古怪,与秦家人隔着一层。 秦家人打心眼里觉得,她即便做了昭王妃,于秦家也没什么好处。 一个没有底气的王妃,又能多少人看得起呢? 基于这种普遍性心理,秦禛的嫁妆和聘礼倍受亲朋好友的关注。 有人说,婚期都定了,昭王却连秦家的门都没登,聘礼也不会多,大抵是官样文章。 还有人说,秦家二房没能耐,又刚分了家,别说六十四抬嫁妆,只怕三十二都凑不上。 就在众人私下里议论纷纷之时,司徒演也在征询景缃之的意见。 他问道:“王爷,聘礼的事到底是怎样的章程?” 景缃之还在看手上的条陈,“自打秦祎遇袭后,除了睿王府各家都没报过官,也没有类似的案子。” 司徒演见他不搭茬,便也罢了,“要么是对方更加小心了,要么这桩案子只是凑巧。” 景缃之摇摇头,“不会是凑巧,一定是对方更加小心了。” 司徒演道:“我们紧了他们就松了,对方很有耐心,王爷不要心急,不如借婚期好好歇歇,看看对方有没有异动。” “嗯……”景缃之若有所思,开口却说起了另一件事,“本王生来带煞,仇家也多,不论谁嫁我,日子都不会太顺遂,活不到寿终正寝也是极有可能。本王不喜欢秦二,不想娶她,同时也是不想害她。你知道的,本王不在意的人也不会在意她的死活。” 司徒演还在摸着肚子,但唇角的笑意已然无影无踪,他避重就轻道:“王爷想多了,生死有病富贵在天,婚是皇上赐的,咱也没办法不是?” 景缃之翘起二郎腿,又玩起了柳叶刀,“话是这么说,但心里还是会有不安。”他把柳叶刀投掷到靶子上,又道,“关于聘礼的事本王考虑过了,我不会露面,但聘礼可以加倍,秦老将军的面子还是要给一点。” “唉……”司徒演叹息一声,“我明白了。” 景缃之又射出一刀,“遇到我,是她运气不好。” 所以,“关你屁事”也好,“神经病”也罢,随便她骂。 这世上,能一蹴而就的事很少,做生意也是如此。 商品库存不多,促销不敢做,人气就起不来。 每日顶多卖几盒香粉、澡豆什么的,口脂和肥皂、香皂等始终打不开销路。 租金加日常流水,每日都要半两多银子,再加上婚期越来越近,昭王对婚事不在意,聘礼迟迟不到,这些都给秦家二房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尤其是每三天一请安,面对秦老夫人致命三问时,这种压力就会飚到顶点。 六月十日,秦老夫人的长姐赵孟氏远道而来,一为探亲,二为秦禛的婚事。 秦家照例举办家宴,两位姑奶奶也一起请了回来。 午饭前,一大家子聚在正院的起居室里,团团围坐在秦老夫人身边,听老姐俩叙旧,聊陈年往事。 秦禛要嫁昭王,赵孟氏格外重视,闲话几句后,话题就转到了这件事上。 她问道:“二妹,嫁妆准备得了吗?” 秦老夫人道:“还在准备?” 赵孟氏又问,“聘礼到了吗?” 秦老夫人脸颊微红,“这……” “这都什么时候了,聘礼还没到?”赵孟氏见秦老夫人语塞,立刻猜到了大概。 她早些年过得不省心,人很瘦,脸上皱纹多,略一蹙眉,眉心就挤出一条深深的沟壑, 秦老夫人在长姐面前丢了脸面,怨气陡升,“谁说不是呢?生意生意做不好,婚事婚事也不顺,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日日跟着着急上火。” “唉……”赵孟氏叹了一声。 她经历了那么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聘礼迟迟不到,原因只有一个——昭王不看重秦家,也不看重秦禛。 事情捋清楚了,心就凉了一半。 赵孟氏迅速转移话题,聊起了奉天府的风物——她男人是奉天府府尹,正三品。 程氏和秦简言松了口气。 秦祎对秦禛说道:“妹妹,能不能想个法子不嫁呢?” 秦禛觑了一眼竖着耳朵听他们兄妹聊天的秦雯,用正常音量说道:“二哥不用担心,嫁一个三表哥那样的人,还不如嫁给昭王。人不能太贪心,如果名利和好男人只能要一个,我选前者。” 秦雯闻言面红耳赤,怒道:“三表哥不过是看不上你而已,怎么就不是好男人了?你且等着瞧,无论名利还是什么,三表哥都会给我,而昭王能给你的除王妃这个称号外,就只有笑话罢了。” 愤怒使人冲动,她这番话的音量比秦禛大多了,他们的两个姑姑,以及一干表姐妹听了个清清楚楚。 虽然无人就此发表高见,但探究的目光纷纷落在了秦禛的脸上。 昭王迟迟不来,聘礼迟迟不到。 秦雯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秦禛挑了挑眉,无动于衷。 秦祎攥着拳头站起来,正要反击,就听秦越山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默声,昭王府的司徒先生代昭王送聘礼来了,你随我去迎一下。” 秦雯冷笑一声,“瞧瞧,还是没有露面,聘礼也无非是官样文章,二妹不用太难过,装箱礼长姐一定会给的厚厚的。” 第21章 大婚 秦禛压住即将暴走的秦祎,笑道:“好啊,那我可就等着了,长姐不要后悔哦。” 秦雯道:“我当然……” “雯雯。”孟氏注意到了这边的剑拔弩张,及时赶到,制止了秦雯接下来的话,“走吧,厨房还有好多事,你陪母亲一起看看去。” 娘俩一起出了起居室。 小姑秦慧贤上了前,拉住秦禛的手,对惠柔说道:“长姐,也得亏是这么个孩子,不然这婚事……” 大姑惠柔打断了她的话,“要想活得开心,凡事就得往好处看,知道吗?” “谢谢大姑母,谢谢小姑母。”秦禛道。 大概是不用争家产的缘故,这二位的人品比秦简易、秦简行好多了,虽然世故,但各方面都过得去。 不像秦老夫人,把心偏到了咯吱窝里。 这边动静大了,秦老夫人和赵孟氏的谈话就被打断了。 秦老夫人道:“惠柔、慧贤说什么呢,还不陪你们姨母多聊聊?” “是。”两个大姑奶奶从善如流,放下秦禛,一起过去了。 这时候,一个管事婆子从外面进来,在秦老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当真?”秦老夫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送到哪儿去了?” 管事婆子道:“老太爷让送去二房了。” 秦老夫人高高地挑起左边眉毛,随即又放下了,“好,老身知道了。” 管事婆子下去了。 赵孟氏问:“怎么,出事了?” 秦老夫人默了一会儿,说道:“昭王送了两万两礼金,金银头面、各色丝绸若干。” 赵孟氏道:“王妃的寻常规制不是一万两吗,难道是老身记错了?” 起居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秦老夫人微微摇头,“寻常是一万两,但也确实加倍了。” 秦禛再次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好奇的、羡慕的、打量的、若有所思的,各色目光齐齐地扎到了她的脸上。 她不慌,但脸有点痒。 秦禛可以确定,景缃之不喜欢她,那么他忽然把聘礼加倍,就定然是有原因的。 买断她的人生? 婚后生活危险? 守活寡? 羞辱? 嗯…… 以上皆有可能。 待送聘礼的人走后,一干妇人离开正院,一窝蜂地往二房的小院去了,其中也包括秦雯和小孟氏。 秦禛的起居室几乎被聘礼塞满了。 一抬抬闪闪的金元宝,一匹匹光滑亮丽的织锦缎,一副副五彩斑斓的宝石头面,一套套官窑出产的瓷制品,还有几只造型独特价值不菲的玉雕…… 每一样都是市面上难得遇到的精品,每一样都弥足珍贵,让人流连忘返。 秦老夫人的目光黏在了玉雕上,她说道:“这些都是珍品,只怕不好一时找齐,怪不得聘礼来得这么晚,珍珍倒也有几分造化。” 赵孟氏附和:“确实,这孩子福大造化大。” 小孟氏和秦雯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撇了撇嘴。 秦祎盯着秦雯冷哼了一声。 秦雯听见了,胀红了脸,拉着秦雲先走了。 林氏倒也不嫉妒,只是言语间热络了几分。 大约一刻钟多后,一干人饱了眼福,酸溜溜地回去了。 程氏和秦简言沉默地站在珠光宝气地屋子里。 秦祎挠了挠头,“昭王这是什么意思?” 程氏道:“不管他什么意思,现在的问题是咱们的嫁妆太寒酸了。” 秦祎不解,“母亲要留下这些聘礼吗?” 程氏摇摇头,“那成什么了?即便如此,珍珍的那点嫁妆也会让昭王耻笑。” 秦禛笑道:“母亲多虑了。昭王之所以这样大张旗鼓就是为了针对最近的流言蜚语。他多送点儿,我这个王妃就有面子了,他那个昭王才至于不丢面子。” “诶!”秦祎拍了拍手,“妹妹这个解释很合理,肯定是这样。” 秦简言也点了点头,拍拍程氏的肩膀,“大概就是如此了,太太想太多无用,不如往好处想。” 秦禛耸了耸肩,他这话说的极是,有皇权压着,一切担心都是无用功。 将军府的客人越来越多,家务事越来越繁杂,日子就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过去了。 很快就到了八月初六,秦禛出嫁这天。 头一天太累,秦禛这一宿睡得很踏实,直到程氏喊她才醒。 “睡得好吗?”程氏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她眼袋发青,显然一宿没怎么睡好。 “挺好的。”秦禛顿时觉得自己有些没心没肺了,她坐起来,抱住程氏,在她耳边说道,“谢谢娘,不用担心,女儿会经常回家看你们的。” 程氏紧紧地搂住她,好半天没说话。 很快,秦禛感觉到肩膀上传来一股湿湿的热意。 她的眼角也湿润了——穿来十几年,她虽然不爱说话,但程氏对她的关照一直不比秦祎少。 “没事没事,娘没事,娘就是舍不得你。”程氏哽咽着说道。 秦禛安慰道:“娘,不过是成亲而已,女儿一定会经常回来的。” 程氏摇摇头,松开秦禛,正色道:“你嫁过去就是昭王的人,总回家怎么成呢?绝不能像以前那般任性了。” 如果是别的姑娘,可能就听话了,但秦禛不是别人,而是一个没有被完全同化的现代人,即便嫁人了,也不会成为男人的附属品。 她安慰程氏,“母亲放心,我有分寸。” 程氏点点头,她家女儿虽然孤僻,但分寸一向拿捏得很好。 她起了身,“好了,你起来沐浴,有些事我还要交代交代你。” “好。”秦禛知道程氏要说什么,但也没有阻止,作为儿女,适时地接受母亲的关爱和叮嘱是一种美德。 婢女们备好了热水,秦禛坐在大木桶里,一边沐浴,一边听程氏隐晦地解说那些不可描述之事…… 开面、化妆、听训,再和姐妹、表姐妹们拉几句家常,一上午就过去了。 中午,客人们吃完正席,迎亲的花轿就到了。 昭王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没有亲迎,替代他的是安顺郡王。 正主不到,拦轿门就没有意义了。 驱鬼、催妆、吃上轿饭等一系列仪式都做完,秦禛总算被秦祎背到了背上。 秦祎说道:“妹妹别怕,二哥会努力的,你且等着。” “我确实不怕。”秦禛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母亲已经哭很多了,二哥千万别哭。” 她一直坚持习武,力量很大。 秦祎感觉内脏都被震动了,心里的几丝酸楚不翼而飞,心情好了许多。 秦禛道:“二哥放心,铺子的事我会想办法,家我也会经常回。” 秦祎摇摇头,“妹妹不必挂心,家里的事我会处理……” “好吧。”秦禛微微一笑,“那我就不管了?” 秦祎:“……” 他是这个意思,但秦禛一说出来,怎么就觉得鼻头酸唧唧心里空唠唠的呢。 二房离二门很近,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地方。 秦禛上了轿。 在一片鞭炮声中,秦祎殷殷嘱咐道:“妹妹坐下就不要动了啊,平安稳当。” “好。”秦禛不以为然,但暂时也依了他,从荷包里取出一块肉脯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昭王府在城东北,将军府在城东,直线距离不出三公里。 但花轿不能那么走,为讨个好彩头,像“千岁坊”等有寓意的地方都要绕行一番。 如此一来,路程就长了。 花轿晃晃悠悠,生生把秦禛晃困了,她到底调整了一下坐姿,上身靠着花轿的一侧内壁,腿蜷在椅子上,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砰!” 一声铳响惊醒了秦禛,她正要睁眼,就听“嘭嘭”两声,左右两侧轿窗木屑飞溅。 竟然是冲她来的。 “妹妹!”秦祎失声尖叫,跳下马,一个纵跃扑进了轿门。 “快出去!”秦禛一脚把他踹出去。 随即花轿直线落地,“咣”的一声砸在地上,她抓着轿帘,向外一扑,再一个翻滚…… 就在这时,“砰砰砰!”又是三铳射来,花轿被打得开了花。 秦禛站起来,瞅准秦祎和琉璃的位置,一手抓上一个,朝马路边跑了过去。 有人喊道:“散开,隐蔽!” 轿夫和鼓乐人员四散逃逸。 安顺郡王和他的护卫们早在第一声铳响时,就不见了人影。 负责迎娶的人们训练有素,分成几组,朝火铳射来的方向蹿了过去。 秦禛带着秦祎、琉璃躲在一棵大槐树后,心有余悸地看着混乱的长街。 “妹妹,你没受伤吧。”秦祎担心地问道。 秦禛看了看双手,“我没有,你呢?”她踹的那一脚可不轻,摔到地上难免有磕碰伤。 秦祎伸出手看了看,“只是手掌破了点皮,不要紧。” 琉璃也道:“姑娘,婢子没事。” “王妃不要紧吧。”一个三十左右岁的男子带着一干护卫跑了过来。 秦祎道:“李校尉,我妹妹不要紧,但这里不能久留,接下来怎么办?” 李准警惕地看看四周,“这个时候再找一顶花轿有点难,王妃不若乘车吧?” “马车?”秦祎摇头,“这附近没有车马行。”迎亲的队伍一部分步行一部分骑马,就没有马车。 秦禛道:“我骑马。哥,你和琉璃把家里的下人拢一下,我们分头行动。” 秦祎抓住她的手,“不行,哥必须看到你安全。” 琉璃也道:“对,姑娘在哪儿婢子就在哪儿。” 二人都很坚决,秦禛只能同意。 李准朝手下招招手,就有人把马牵了过来。 秦禛随便选了一匹,踩上脚蹬,翻身上马,“我们走吧。” 李准见她动作利落,是熟手,这才放了心,吩咐道:“大家把王妃护在中间,出发。” 一干人呼啦啦朝昭王府疾驰而去。 景缃之不耐烦待客,正在内书房里躲清闲。 “王爷。”司徒演门也没敲,推门而入,“迎亲的队伍遇袭。” 景缃之手里翻转的柳叶刀掉到了书案上,他缓缓站了起来,“秦二怎么样了?” 司徒演道:“目前只知道遇袭,细情还没传回来,我已经派人前去迎接了。” “王爷,王妃骑马进府了!”暗卫老七闪身而入,“因为不知道接下来如何安排,正在门房等着王爷的示下呢。” “万幸。”景缃之捡起小刀往靶子一掷,“我们过去瞧瞧。” 景缃之和司徒演赶到仪门外,进了茶水间。 进门时,秦禛正捧着一只粗瓷杯子喝茶,她的妆发还算齐整,但盖头没了,嫁衣脏了,裙裾上粘了脏东西,两只手肘上还有浮土,于新娘这个身份来说,可谓极其狼狈。 但她自己浑然不觉,表情如常,眼神明亮,红唇夺目,竟然比宴会时还要美艳几分。 秦禛听到脚步声了,她喝完最后一口水,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福了福。 景缃之穿着大红礼袍,乌发罩了高冠,妆容齐整考究,俊逸得不似凡人。 你造的孽居然要我来承担,真特么离谱,哦…… 秦禛忽然顿悟了。 聘礼加倍,大该就是为了刚刚那一刻吧。 买断人生,且婚后生活危险,二者皆而有之。 秦禛的脸终于黑了,她一言不发,不满地瞪着景缃之。 “呵!”景缃之轻笑一声,“你倒是命大,好生令人遗憾呢。” 司徒演垂下眼眸,盖住眼里一闪而过的惊骇。 秦禛拍拍袖子上的土,“托王爷的福,总算没死。” 景缃之对司徒演说道:“先生,本王说过,聘礼不必太多,多了必定出事,你看怎么样?” 司徒演朝秦禛打了一躬,“娘娘,此事怪我,还请娘娘责罚。” 婚是皇上定下来的,人安顺郡王迎回来的,聘礼是司徒演自作主张的,从头到尾都没有景缃之什么事儿。 她无话可说。 景缃之负着手,“人没事就好,你且稍等等,本王让人弄一套新嫁衣,这个样子拜堂可是不成。” “承影马上去办。”他吩咐一句,一甩袍袖,转身出了门。 “唉……”司徒演叹息一声,打一躬,追出去了。 琉璃捂着嘴,看着秦禛,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茶水房里的一干婢女面面相觑。 秦禛默默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暗道,得亏秦祎回去报平安了,不然肯定要大闹一场。 不过,回家可能也不好过,总会有人幸灾乐祸。 “恨人有笑人无”,老祖宗把这种心态总结得干净利落。 琉璃哽咽着说道:“姑娘,你不委屈吗?” 秦禛道:“不委屈。” 琉璃愣了一下,“为什么?” 几个干活的婢女竖起了耳朵,干活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秦禛重新了坐下来,“就像你养了一盆花,天天浇水、捉虫,精心伺候着,但它却始终不开花,在这种情况下,你一定会觉得委屈吧。” 琉璃点点头,“委屈。” 秦禛摊了摊手,“把事情反过来,假入王爷是一盆花,我对王爷做过什么呢?” 琉璃想了想,她家姑娘这阵子光忙着做香皂和精油了,对这桩婚事确实没有付出过什么。 没有付出就想着要回报,没有那么好的事。 可是…… 琉璃噘了噘嘴,“若不是王爷,姑娘也不会差点儿丢命,刚刚多险啊!” 秦禛让王府的婢女给她倒了杯水,“那有什么,人家王爷不是给钱了吗?” 昭王刚才并没有那个意思。 但昭王妃这么一说,好像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王府的婢女们看向秦禛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同情。 秦禛感觉到了。 她不是故意曲解景缃之的意思,她只是想让那些守在暗处的刺杀者,认清“她在景缃之心里一文不值”的事实。 景缃之去了外书房,安顺郡王景缃炎正在这里等他。 他拱了拱手,“十三哥,我……” 景缃之一摆手,“不关你的事,是王妃运气不好。” 景缃炎松了口气,“多谢十三哥体谅。”他也觉得秦禛运气不好,怎么就嫁了这么狼心狗肺的一个人呢? 景缃之道:“你先喝口茶水压压惊,然后替我去前面待待客。” “好。”景缃炎从琉璃手里接过一盏热茶,喝一口,又道,“十三嫂不要紧吧,有没有受伤?” “没有。”景缃之道,“就是嫁衣脏了。” “咚咚……”自鸣钟敲了五下。 景缃炎赶紧扔下杯子,“这个时候了,还有一刻多钟就到吉时,十三哥……” “咄,咄。” 景缃之漫不经心地投掷小刀,“婚礼差点就成了葬礼,还要什么吉时?衣裳什么时候买来什么时候拜堂。” 景缃炎吐吐舌头,“十三哥,我去待客了。”他忙不迭地溜走了。 秦禛等了大约半个时辰,一个小太监送来三套嫁衣,每一套都是精品,每一套也都不大合身。 她捡最长的一套穿了——袖子和裙子恰好够长,但也仅仅是够长,繁琐的拖拽没有了,看着倒也干净利落。 出茶水房之前,秦禛盖上了盖头,琉璃领她出门,上了一架肩舆,过两道仪门,又在垂花门落了轿,一个盛装的漂亮小姑娘扯了她的袖口三下,她便下了肩舆。 走红毡,过火盆,跨马鞍。 秦禛扶着喜娘,一边走,一边警惕着四周。 眼睛看不见,耳朵就格外灵敏,窃窃私语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衣裳好像不大合身。” “的确短不少。” “没听说吗,路上出事了。” “我听说了,遇刺了,刺客用了火铳,凶险极了。” “真是福大命大。” “那是,否则能当王妃吗?” 秦禛觉得这话有道理,她运气着实不错,如果当时正襟危坐,她的脑袋绝对会多一个大窟窿,又岂会在这里被人评头品足? 一路听着,思考着,红毡很快到了尽头。 秦禛被喜娘领到指定位置时,瞧见一双精致考究的短靴。 这是景缃之的鞋。 要开始拜堂了。 高堂不在,皇上没来,就只能拜天地鬼神了。 一上香,二上香,三上香;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送入洞房。”磕到头昏眼花,秦禛才听见如同纶音的四个字眼。 景缃之用绸带引秦禛进入洞房,后者踩着几只麻袋坐到了喜床上。 一位三十出头的贵妇人替秦禛挑开盖头,笑道:“称心如意。” 秦禛欠身笑笑,以示谢意。 昭王则起了身。 那贵妇人劝阻道:“此为坐床,还请王爷再坐一下。” 景缃之道:“二嫂辛苦,王妃在路上出了事,皇上只怕还惦记着,我现在要进宫一趟,合卺酒回来再喝,其他仪式就由二嫂替我操办一下。” “这……”齐王妃看向秦禛。 秦禛愤怒地看着景缃之。 景缃之微微一笑,“大喜的日子,王妃却遇了刺,此事非同小可,必须马上着手,本王去去就回。” 齐王妃无法阻止,只好抱歉地对秦禛笑了笑。 把景缃之送出去,她让婢女端一张圆凳,在秦禛膝前坐下,安抚道:“弟妹,十三弟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大礼走完了,仪式已成,剩下的就不着急了,我们缓着来。” 秦禛道:“多谢二嫂,弟妹怎样都行,无所谓。” 不管景缃之为什么走,他都没把她放在眼里,她自然也不用热脸贴冷屁股。 齐王妃松了口气,“那就好办了,弟妹再歇歇,一会儿二嫂带你认认亲,认完了就可以歇着了。” “谢谢二嫂,辛苦了。”秦禛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 “不辛苦。”齐王妃的视线在她勾起的唇上停驻片刻,“弟妹的口脂真好看。” 秦禛道:“这是我自己做的,等下会有一份送给二嫂。” 齐王妃拉住她的手,亲亲热热地拍了拍,“那可真是太感谢了。” 秦禛道:“二嫂不必客气,应该的。” 妯娌俩聊了一会儿,待喜娘来叫时,秦禛让琉璃等人带上礼品去花厅见亲。 这又是乱糟糟的一个大过场,各种称呼、各式长相一股脑地钻进秦禛的大脑里,脑瓜仁疼。 好在该送的礼都送出去了。 来者非富即贵,只要她的口脂和香皂好用,依依香坊就不用发愁东西卖不动。 秦禛这边认亲时,景缃之已经到了含章殿,正在和建宁帝汇报情况。 建宁帝原本要去主持婚礼的,就是被这一场刺杀阻住了脚步。 他不明白,刺客为何不守着他,转而去对付一个弱女子。 景缃之道:“刺客羽翼未丰,刺杀秦二应该是为了泄愤。” 建宁帝颔首,“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现在杀不了我。” 景缃之道:“不过是想给臣一个下马威罢了。” 建宁帝蹙起眉头,“你说得对,当年还是朕太仁慈了。” 景缃之不置可否。 当年他的确想过斩尽杀绝,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性格不像以往那样尖锐,他反倒感激建宁帝阻止了他。 如今建宁帝开始后悔,他便明白了司徒演的苦心。 帝王心术,不可不防。 他以前太放肆了。 建宁帝问:“查到什么了吗?” 景缃之摇头,“迎亲的是王府护卫,射击距离太远,赶到时,刺客已经不见了。” 建宁帝道:“如此看来,秦二能活下来实属不易,朕倒是给你指了门好婚。” 景缃之认同他的话,如果不是秦禛,换成任何一个女子,今天都很难活到昭王府。 建宁帝靠在椅背上,忽地一笑,“秦二身着一席红色嫁衣,骑一匹黑色骏马,在市井中招摇过市……啧,朕倒是很期待与她的会面。” 他挥了挥手,“好了,宫门就要落锁了,回吧,不要辜负了人家。” “是。”景缃之起身告辞。 从宫里出来时,一轮弯月挂上了天际,清雅,明亮。 景缃之骑着马,溜溜达达往回走,不急不躁。 盏茶功夫的一段路,他走了一刻多钟。 回到家时,宾客已经散了,偌大的王府恢复了平静,只有一串串彩灯兀自在早秋的夜风中热闹着。 景缃之换了衣裳,在外书房喝饱茶水,这才往正院去了。 “王爷到。”守在门口的小丫头喊了一声。 景缃之特地看了她一眼,他不认识,应该是秦禛带过来的。 小丫头缩了缩脖子。 景缃之进正堂,穿过起居室,到了卧房。 红烛高照…… 八仙桌上摆着一只托盘,托盘里的两只玉瓠瓜里装着纯净清香的酒。 “王爷。”秦禛放下手里的书,从床上起了身。 她卸妆了,湿润的秀发在头顶松松地绾了个圆髻,身上穿着大红色襦裙,衬得脸蛋白里透红,烛火在晶亮的大眼睛里跳跃,格外好看。 景缃之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她,她穿着嫩粉色褙子,给他留下一个极为做作的印象。 他大步走到秦禛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秦禛莫名其妙,却也没有后退,仰着脖子,寸步不让。 景缃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张粉嫩、饱满的唇上,头一点点低了下去…… 起初,秦禛无动于衷,静静等待对方不战而退。 但当薄唇越来越近,对方的鼻息越来越热时,她忽然意识到,这是男权社会,跟男人做这种较量毫无意义,对方只会觉得她轻浮不堪,却绝不会因此爱上她。 思及此,秦禛脚下一滑,后退了一大步。 景缃之转了几下手中的小刀,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在八仙桌旁坐下,用陈述的语气说道,“你不想嫁给本王。” 秦禛道:“是王爷不想娶本王妃才对。王爷想说什么,大家开诚布公不好吗?” 景缃之挥挥手,把伺候的嬷嬷和婢女赶了出去,翘起二郎腿,“开诚布公就是本王不喜欢你,不想碰你,但明天宫里的嬷嬷会来收帕子。” “帕子?”秦禛蹙了蹙眉头,“哦,元帕。” 她朝架子床走了过去,从抽屉里抽出一张不小的丝帕,然后又往化妆台走一趟,从里面取出一支细针、一只小瓷瓶和一支毛笔。 “这个简单。”秦禛在景缃之的对面坐下来,用细针在食指指尖一戳,挤出一滴鲜血,然后戳中指,再挤出一滴,揉一揉丝帕。 丝帕皱了,两滴血交汇、印染。 “还不够脏。”秦禛嘀咕一句,打开小瓷瓶,用毛笔蘸了蘸,大力在两滴血附近皴擦几下。 丝帕上又多了一片血红色。 “再来一点儿茶水。”秦禛从茶壶里倒出两滴茶水,揉开,“嗯,这就很好了。” 景缃之看一眼,又飞快地别开了,“好恶心,什么乱七八糟的。” 秦禛道:“保证王爷能过关就是。”她把两个瓠瓜里的酒倒在痰盂里,“对了,这正院我住不惯,王爷给指个新院子吧,我想离花园近些。” 景缃之起身朝净房去了,“三昧院,你的嫁妆都在那边。” “三妹院,这是什么名字?”秦禛一时没反应过来。 景缃之道:“三昧,正定也,梵语。” 秦禛挑了挑眉,明明是个杀神,却妄想追求平静,这是缺什么就要彰显什么吗? 她把帕子收起来,叫来下人伺候景缃之洗澡,独自上了床。 净房里传来持续不断的水声。 秦禛起的太早,白噪音很催眠,她很快就迷糊了过去,一直到身边有了细碎的动静。 她睁开眼,与正在躺下的景缃之对了个正着。 景缃之明显慌了一下。 “不要!”秦禛心中一动,嘴里发出一声呓语,“王爷轻点儿……” 景缃之一下子坐了起来,压低声音说道:“你在搞什么鬼?” “呵呵呵……”秦禛捂住嘴嗤嗤地笑,随后又道,“痛痛痛……啊,不要啦,呜呜……” 景缃之明白了,某处一下有了反应,不由又羞又怒,愤而下床,披上外衫就跑了出去。 站在天井里,被沁凉的夜风一激,景缃之清醒了。 秦禛这是不想跟他同床共枕,就故意恶心他,让他自己主动退出来。 “这小狐狸!”景缃之转身要回去,转了一半又停住了,“罢了,目的已经达到了,我跟一个女子计较什么呢?” “王爷。”承影从稍间走了出来。 景缃之大步朝二门走了过去,“本王今晚睡方寸院。” “啊?”承影看了眼上房,“啊,小的这就安排。” 秦禛赶走景缃之,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宿。 凌晨四点,她被两个嬷嬷叫醒了,元帕交上去,再洗漱一番,又被嬷嬷们请出了王府。 景缃之正在马车里等她,他唯我独尊地坐在最里面,两条大长腿占了一大半地方。 秦禛也不计较,在门口坐下了,隔着玻璃窗看风景。 晨雾将起,一片片,一缕缕,在京城上方飘飘荡荡。 烟囱里烟不甘落后,空气中有了烟火气,不那么好闻,却很温馨。 秦禛想起一个梗,“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意坐在自行车后面笑。” 她现在就是坐在宝马车里哭的那个了吧。 景缃之一直在观察秦禛。 他觉得,她是他目前见过的最难对付的一个女人——不光脑袋好使,脸皮还够厚。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秦禛实在忽视不掉,就只好面对他。 她问道:“王爷,我的侧脸好看吗?” 景缃之嗤笑一声,“你想听实话吗?” 秦禛道:“不,我想听假话。” 景缃之道:“很美。” 秦禛点头致谢,“谢谢王爷夸奖,那我就当真的听了。” 秦禛满意地弯了弯唇角,到目前为止,她对景缃之很满意——长得养眼,有风度,有分寸,却没有想象中的狂躁。 到了宫城,秦禛先下车,刚站定,就见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般地冲了过来。 “吁……”骑手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王爷,有密信。” 景缃之接过一只小竹筒,打开蜡封的一头,取出一张小纸条,打开看了眼,再双手一搓,纸条被搓得稀烂,一扬就随风散了。 他一言不发,快步朝宫门走过去,转眼就不见了。 秦禛就这么被晾在了宫门之外。 两个嬷嬷同情地看着她。 秦禛尴尬地攥了攥拳头,“嬷嬷,我们也进去吧。” 一个嬷嬷道:“王爷处理的都是家国大事,耽搁不得,我们陪娘娘进去就好。” 另一个也道:“是啊是啊,王爷年纪轻轻就成了国之栋梁,娘娘是有福之人。” 秦禛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周遭,心道,我和昭王就是陌路人,但愿刺客们能很快收到这种消息,以后不再有刺杀事件,不然这日子可是没法过了。 待他们赶到含章殿时,景缃之已经走了。 建宁帝和皇后一起召见了秦禛。 这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帝王,宽额头,桃花眼,高鼻梁,整体颜值虽不如景缃之,但加上皇位就大大地超过了。 天道之子的待遇估计也不过如此。 反观陆皇后,颜值就太一般了,中等样貌,身材一般,放到人堆里都找不到。 但人极好,一笑起来就眯眯眼,说话温温柔柔,废话不多,每一句都在点子上。 称一句“母仪天下”绝不为过。 帝后二人带她拜祭了祖庙,回到后宫之后又赏赐了不少好东西,直到中午才放她出来。 回到王府,景缃之还是不在,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秦禛也不问,自动自觉地搬到了三昧院。 景缃之不在京城,秦家也是知道的,所以回门礼就简办了。 秦禛回家转一圈,同祖父、父母说说话,再吃个饭,走个过场就算完事了。 回王府后,她把三昧院好好捯饬了一番。 三昧院面积很大,但只有一进,院心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一大片土。 秦禛无事可干,就让人把这块地开成六块菜畦,买来白菜和萝卜的种子,满满当当地种上了。 半个多月过去了,白菜和萝卜都长出来了,景缃之也没回来。 秦禛实在无聊,只好重操旧业,把手工皂、手工精油的活计揽了过来。 做出来一大批,她找个由头出了王府,往依依香坊去了。 不知是时间长了,人们对香皂和肥皂有了认识,还是她在认亲时送的礼物起了宣传作用,依依香坊的生意好起来了。 香皂和肥皂供不应求,口脂也经常处在断货的边缘。 秦禛这批货到的十分及时,乃至于秦简言不好意思批评她随意出府。 秦祎不在,秦简言除了告诉她守规矩就没别的话了。 秦祎只好略坐坐就告了辞。 主仆二人在街面上溜溜达达,都不愿意回家。 路过茶楼时,秦禛想起了史员外一案,便脚下一拐,又进了门。 刚要在靠窗的座位上落座,秦禛就听邻座的一个年岁略大的客人说道:“顺天府又在招捕快了,听说三两银子一个月,你要不要去试试?” 他对面的客人说道:“不去,风里来雨里去的,还可能碰到杀人案,哪儿那么好干,远不如做镖头来得省心。” 秦禛心思一动,拉着琉璃又出去了。 琉璃道:“姑娘不想喝茶了吗?” 秦禛没有回答,拉着她过马路,去对面的小绣坊里买了两套小号男装。 二人在马车上换了,然后让车夫送她们去顺天府。 第22章 洛水 车夫姓何,是秦禛的人。 她从秦家带出两房下人。 一房是王妈妈一家,一房是老何一家。两房人都是程氏用老了的,忠心不用怀疑。 老何把马车停到衙门指定的下马处,打开了车门。 换好男装的主仆二人跳下车,大摇大摆地穿过几道牌坊,朝衙门走了过去。 琉璃拉拉秦禛的衣裳,“姑……不是,少爷,咱们去顺天府干嘛?” 秦禛道:“逛逛,看看情况。” 琉璃不解,“看情况?看什么……” 秦禛用折扇遮住半张脸,左顾右看,“不要聒噪,跟着就是。” 琉璃扁了扁嘴,不再说话。 顺天府有个申明亭,民间的小纠纷一般都在这里解决。 亭子里摆了两张书案,一张空着,另一张案后坐着一小吏,四周围着五六个年轻人——他们大多穿着府绸裋褐,肌肉发达,一看就是练过的。 秦禛上了台阶,也凑了过去。 一个年轻男子见身后来了人,退后一步,热络地问道:“小哥也想做捕快?” “原来在招捕快啊。”秦禛拱了拱手,“敢问兄台,需要什么条件,招多少人?”她声音清越,不娇不柔,像个少年。 男子道:“年满十五岁,京城户籍,保长和甲长联名担保,有这三样就可以报名参加考试。” 还挺严谨。 秦禛遗憾地撇了撇嘴,“谢谢兄台。” 离开申明亭,琉璃小声道:“少爷想当捕快?这使不得吧。” 秦禛道:“怎么使不得,天天闷在府里有什么意思?” 琉璃往她身前凑了凑,紧紧张张地说道:“天天在府里是没意思,可也不能做捕快啊!姑娘现在可是王妃娘娘,一旦让人发现可了不得!” “唉……”秦禛叹息一声,“着急什么呢,这不是想当也当不上嘛!” “那倒也是。”琉璃放宽了心,走几步,又道,“我哥要是身体好些就好了,一个月三两银子,好可惜啊!” 秦禛眼睛一亮,心里顿时有了主意,“琉璃,你想不想让你家里更好过一些?” 琉璃是京城人,因兄长重病,家里掏不出钱继续医治,这才把她卖到了将军府。 琉璃跟兄长感情很好,愿意牺牲自己,并没有因此与家人出现隔阂。 “当然想。”琉璃警惕地问道,“姑娘又有什么怪主意了?” 秦禛知道这小丫头不好哄,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我想开个卖小食的铺子,保证赚钱。” 琉璃的父亲是泥瓦匠,母亲靠给人洗衣服赚点零花钱,哥哥在养身体,弟弟又太小,什么都干不了,但哥俩记个账,帮忙洗洗锅碗问题不大。 琉璃等着秦禛说下文。 秦禛道:“我若开了铺子,就让你娘掌勺,你哥做账房,每个月至少有三两银子入账。” “好哇,开铺子比做捕快强。”琉璃兴奋了,“姑娘快说,要婢子做什么,婢子一准儿答应!” “你是不是傻?”秦禛用扇子在她肩膀敲了一下,“我要是卖了你你也答应?” “哎呀,姑娘怎么可能卖婢子呢?”琉璃撒娇地跺了跺脚,“姑娘快说嘛!” 秦禛道:“你回家一趟,把户籍和保长、甲长的推荐信给我弄来,我顶替你哥考捕快。” “怎么还是考捕快!”琉璃傻了眼,“这怎么成?” 秦禛道:“怎么不成?户籍又没贴画像,你哥只比我大一岁,不是正好吗?” 琉璃还是摇头,“姑娘是王妃娘娘,万一让王爷和家里知道了,可不是闹玩的。” 秦禛道:“发现了就不干了呗,这有什么,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 “这倒也是。”琉璃犹豫了,“不过,王爷可不是好惹的。” “呵!”秦禛冷笑一声,她和景缃之井水不犯河水,要说担心,她更担心刺客。 他们成亲也有一个月了,刺客们安安静静,这件事大抵过去了。 而且,她总不能因为怕刺杀,就在府里当一辈子乌龟吧。 琉璃见她不言,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真要开小食铺?” 秦禛道:“你只管回家,不管东西能不能办来,我都开。” 当不成捕快,还可以召集捕快们吃饭,退而求其次,当个编外人员也不错。 “好嘞!”琉璃高兴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马车前,殷勤地打开车门,放好了脚凳。 景缃之在北辽。 八月初七,他接到了镇北大将军熊柏生被刺杀的消息。 北辽军事强悍,觊觎大庆多年。落鹰关厉兵秣马,从不敢懈怠。 事关大庆安危,在新任将军抵达之前,景缃之是最适合的替代者。 在他赶到的第三天,六扇门基本摸清了刺客的来路——北辽第一剑客薛万山在此地出现过,从熊柏生的伤口可以推断出刺客使用的凶器,与薛万山的兵刃完全吻合。 就在景缃之准备通缉之时,北辽的斥候送回消息,薛万山已经在北辽了。 在北辽杀薛万山很难,但让景缃之吃哑巴亏更难。 是以,作为回报,他亲自完成了对北辽第一猛将黄决的刺杀。 黄决一死,北辽大皇子夜焰立刻封锁了整个下京城。 景缃之只带来十个人,不好强行出城,只好在就此安顿下来,静候解封之时。 这一呆,就是半个月。 九月十五,下京城的守备总算松快了些,景缃之收到了大庆的消息。 “关志昌在五天前抵达落鹰关。” “绿林盟主大选,十月初十于匡山举行。” “府内平安无事,娘娘搬至三昧院,练武之地被开出六块菜畦,白菜和萝卜已经发芽。” “海西沿海有倭寇侵扰,圣上已派兵增援。” “娘娘自制肥皂和香皂,依依香坊生意兴隆。” “娘娘假冒婢女兄长之名,考上了捕快,三日后开始当差。” 最后一张纸卷被景缃之捏了很久,末了,他把纸卷重重地弹入火里,冷笑道:“不守妇道的东西!” 纸卷在火焰里跳了跳,最终化成一缕轻烟。 承影瞳孔地震,不假思索地说道:“王妃红杏……主子,小的该死。” 他抽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罢了。”景缃之竖起右手制止了他,“不是红杏出墙,人家是做捕快去了。” “啊?”承影张大了嘴巴,“这可真是,真是……” “神经病!”景缃之不大懂这个词的意思,但只要带病就肯定不是好词,骂起来很是解气。 承影附和道:“对对对,娘娘肯定是脑子出问题了,司徒先生在京城,要不要……” “不要。”景缃之接连掷出两支柳叶刀,“随她去吧,本王越是不管她,她就越是安全。秦二虽然神经病,规矩差,但心地不错,命不该绝。” 承影诚心诚意地点点头,王妃娘娘的性情是古怪了些,但从对怡然一事的处理上看,做事很有分寸,确实心善。 被发好人卡的秦禛拿到了琉璃哥哥刘小毛的身份证明,轻而易举地考上了捕快——琉璃原名刘小莉。 这个考试对其他人来说可能有点门槛,但于秦禛来说毫无难度。 笔试主考由吏房的小吏负责,这一项只考最基本的识字量,一本三字经能解决所有问题。 武考的难度稍微大一些,顺天府总捕头罗毅亲自考核,秦禛要在他手上过五招才能过关。 她倒不怕输,就怕罗毅认出她,或发现她是女子。 比如,一旦某一掌拍在胸口,这脸就丢大了。 所以要格外谨慎。 秦禛在现代时主攻截拳道,穿过来后,从五岁起就跟在秦老太爷身后练功,及笄之前才被秦家人喝止。 修习这么多年,她除截拳道的段数更高了之外,马上对战,大开大合一类的武功套路也掌握了不少。 寻常三五个壮年男子都不是她的对手。 事实证明,秦禛想多了——罗毅虽去过大长公主的府邸,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怀疑过什么,而且他功夫虽然不错,但花架子多,不那么实用。 这一关秦禛过得更加轻松——她在第六招卖了个破绽,轻松通过。 九月十八,是秦禛正式上岗的日子。 她和琉璃从后花园的墙头跳出去,一起到顺天府附近,然后兵分两路。 秦禛去点卯,琉璃去南城的小食铺。 刘家在南城的墙根儿大街找了半间小铺子,面积大约二十平米,年租金五十两。 租金虽高,但这里是老百姓聚居地,吃食扎堆,只要卖的东西不差,就不愁没有市场。 秦禛想做炸串店,兼卖米酒,主食开花米糕。 方子都给了琉璃,只要刘家人肯吃辛苦,就一定能把铺子做好。 琉璃在秦禛上岗后,每天在铺子里等她,一方面帮家里的忙,另一方面联络王府,以备不时之需。 捕快六时点卯,秦禛最后一个被念到名字。 其他捕快散了之后,秦禛等八人被留了下来。 小吏记好考勤,打开另一张纸,说道:“现在分组,大家都听好了,别找错什长和伍长。” “……刘小毛,家在北城,什长赵岩,伍长周智。” 周智? 秦禛心里一慌,怎么这么巧? 她问道:“官爷,能换吗?我想去西城。” 小吏哈哈一笑,“都想去西城,你问问去西城的兄弟答不答应。” “兄弟,是你啊。”一个年轻男子用肩膀撞了秦禛一下,“能去西城的都送钱了,你还是省省吧。” “送钱了?哦……”秦禛明白了,她想起玉福银楼被盗一案侦破时,周智等人收取的金饰品了。 西城繁华,有钱人多,当捕快捞的也多,想去必须送礼。 年轻男子见她懂了,又道:“兄弟,缘分啊,走走走,找周伍长去。” “好。”秦禛跟着他往捕房去了。 此人姓房名慈,就是申明亭替她解答问题的男子,今年十八岁。 顺天府有五间捕房,总捕头一间,东西南北城各一间。 房慈做过功课,带着秦禛直奔最南的一间。 门口站着几个捕快,其中就有周智和他的手下。 房慈兴冲冲地问道:“哪位是周伍长?” 周智回过头,打量他一眼,随即转过身,“你们是新来的兄弟?” 房慈打了一躬,“小弟房慈,房子的房,慈悲的慈。” 捕快大赵笑道:“这名儿好,喊快了跟房子没两样,我看就叫房子得了。” 房慈很好说话,“兄弟的绰号就是房子,大家随意叫。” 大赵道:“这兄弟性子好,我喜欢。我叫赵威,你们叫我大赵就行。” 周智歪了下身子,对躲在房慈后面的秦禛说道:“这位兄弟呢?” 秦禛只画粗了眉毛,除了男装,没做任何掩饰,她硬着头皮说道:“在下刘小毛。” “刘小毛?”周智愣住了,呐呐道,“瞧着好面熟啊!” 如果大家只是见一两回面,秦禛或者会遮掩遮掩,现在她进了周智的组,朝夕相处,藏是肯定藏不住的。 她把心一横,笑道:“当然面熟,咱们在玉福银楼见过两面。” “我的老天爷诶!”周智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秦二姑娘一个月前嫁入昭王府,做了王妃,这事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好端端的正一品亲王妃,怎么还隐姓埋名、女扮男装做起了捕快呢? 周智手下四个人,走了两个。大赵和另外一个只见过秦禛一面。 如今秦禛略略变了装,这二人眼拙,都没认出来。 大赵道:“咋地,伍长认识?” “啊!”周智回过神,“见过,但不大认识,欢迎二位,欢迎二位。” 房慈道:“多谢周伍长,多谢几位兄弟。” 秦禛很满意周智的反应,也道:“谢谢伍长。” 周智忙道:“不敢当,不敢当。里面请,我带你们认识认识赵什长。” 秦禛道:“我和房兄一样,都是新人,周伍长太客气了。”再客气她就露馅了,她警告地看了周智一眼。 周智懂了,不敢再说废话,把二人带到屋里,与赵什长见了一面。 赵什长年纪较大,为人慈和,问两句也就罢了。 屋子不大,放了一地的木凳子,捕快们坐哪儿的都有,乱糟糟一大堆,空气也很污浊。 秦禛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听几耳朵荤话,到底败给了臭男人味,躲到外面去了。 周智跟出来了,犹犹豫豫地看着秦禛。 秦禛道:“周伍长有话要说?” 周智点点头。 秦禛便往院心扬了扬下巴。 二人先后走了过去。 周智道:“王妃冒名考的试?” 秦禛颔首。 “东城可能有几个兄弟认识您。” “大赵他们也见过我。” “那倒也是,我见您的次数多一些,他们即便觉得眼熟,也未必敢往那里去想。” “只要你不说,我这边自有分寸。” “小人明白了。” “你该怎么就怎么,我就是刘小毛。” “好。日后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周智和秦禛沟通完,如释重负。 在他看来,秦禛破案一流,为人不刻板,恰好,他私心不重,不怕有人看着他。 秦禛加入他这组,对他们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双赢! 周智把兄弟们叫过来,“好了,开始干活了。” 房慈兴奋了,“什么活儿,有大案子吗?” 大赵白了他一眼,“闭嘴吧你。” 大案子意味着死亡、血腥,以及办案难度高,做这一行的都怕大案子,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周智道:“大赵好好说话,多教教他们便是。” 大赵嘿嘿一笑,在房慈肩上一拍,“也是,咱这行当留不住人,我可不能把小房子吓跑了。” 房慈挺了挺胸,“那哪能呢,好不容易考上的呢,必定干出个样儿来。” 大赵搂住他的肩,“好样儿的,我看好你。” 周智不理他们,继续说道:“葫芦胡同的第三家丢了几件衣裳,桃花巷第六家的狗不见了,墙根儿大街杨家酒馆的泔水不知道被谁偷了……” 房慈道:“就这些?” 周智看他一眼,“不然呢?” 大赵捂住了他的嘴,“这已经算好的了,走吧。” 秦禛耸了耸肩,跟在周智等人身后,往衙门外走了过去。 一干人还没出仪门,就见一个小吏忙忙地往里跑,瞧见他们还招了招手,“南城的兄弟们等等哈,出命案了。” “我娘诶!”大赵哀嚎一声,在房慈肩膀上锤了一记,“你个乌鸦嘴。” 房慈的细长眼眯了起来,给秦禛使了个眼色,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 秦禛心道,但愿你到了现场也这么活力四射。 五人在门口等了大约盏茶的功夫,推官霍子清带着一个师爷匆匆赶了过来。 随行的还有罗毅,仵作,什长赵岩,以及南城的另一个伍长张文才。 周智与秦禛对视一眼,然后看向张文才。 张文才也见过秦禛。 秦禛不觉得张文才能认出她,即便能认出她,只要她不承认,他也没法子。 在见到周智之前,她确实有过许多担心,但过了周智这关之后,她顿悟了,她现在是昭王妃,昭王二字就是她的护身符,这些小喽啰不敢拿她怎么样。 大赵道:“去的人不少,看来这桩案子不小啊。” 另一个兄弟叫粱显,二十五六岁,容貌不起眼,话不多,看起来很稳重。 他轻轻踹了大赵一脚,“走吧,少废话。” 霍子清和师爷乘车,总捕头骑马,秦禛这些喽啰们跑步前进。 一刻多钟后,秦禛随大部队到了洛水河畔。 因为是秋季,河水水位降下去不少,露出一大片水草,和一大片荒滩。 秦禛等人从堤坝下去,上了荒滩,离着十几丈就见河边上躺着两具尸体,仵作掩了口鼻,正在做尸检。 房慈是纯新人,好奇心重,呲溜溜钻到前面去了。 大赵笑道:“不错,小房子是个胆儿大的。”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就听房慈“嗷”地鬼叫一声,三步并两步蹿了回来。 “呕……”房慈吐了。 大赵变了脸色,骂道:“擦,水上漂就没有不瘆人的,这个差事不好办啊。” 周智又去看秦禛,后者双臂环胸,面无表情。 他心道,明明也是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怎么就愿意干这个破玩意儿呢。 难以理解。 大约一刻钟后,仵作站了起来,禀报道:“大人,这两位死者脖子上有勒痕,口腔内没有白色泡沫,可以断定死于绳索。从尸体的斑痕以及僵硬程度来看,他二人至少死一天了。皮肤都比较紧致,大约二十岁左右。” 霍子清道:“此二人衣着考究,不像寻常老百姓,只怕与月牙湾脱不开干系。” 罗毅拱手道:“大人,属下让人去月牙湾问问?” 霍子清看着河面,沉吟着说道:“我想想,稍安勿躁。” 大赵小声问房慈,“咋还看皮肤呢,尸体没脸了吗?” “就是没脸了。”房慈艰难地说一句,“哇”的一下又吐了起来。 “我擦!”大赵按住胸口,往后退了两步。 周智皱起眉头,“既然是月牙湾,这个案子应该归西城的兄弟才是。” 张文才冷哼一声,“放心吧,你推不出去的,受着吧。” 秦禛害怕暴露自己,没敢往前凑,站在原地往上游眺望了一下。 洛水是京城里的一条大河,从西北流过来,在城里拐了一个类似“s”型的弯。 “s”的上部叫月牙湾,是京城最著名的温柔乡,不少文人墨客、富商巨贾在那里流连忘返。 这里是下半部,此处往前三四里,河道狭窄,水流湍急,到这边后渐趋缓慢,于是就有不少杂物堆积到了这里。 此二人被毁了脸,显然是凶手不想让人认出他们——如果死者是寻常百姓,即便被砍烂了脸,还有身体在,寻找到尸源并不难。 由此来看,死者在月牙湾丧命的可能性确实很大。 如果霍子清做事严谨,还应该先沿着河道向上搜索,以确保不遗漏重要线索。 果然,半盏茶的功夫后,霍子清开了口:“分成两队,一队沿河湾向上搜索,一队去月牙湾。” 他话音一落,张文才就跳了出去,“总捕头,小弟愿去月牙湾。” 罗毅一摆手:“行,你们跟我走,老赵和周智带人从这里往上搜。” 周智懊恼地挥了挥拳头。 秦禛倒无所谓,搜完这一片再去月牙湾便是。 第23章 否定 霍子清带着师爷先走了。 之后,罗毅和张文才去了月牙湾。 仵作李初六站在两具尸体中间,拱手道:“赵什长,派个兄弟帮帮忙吧,多谢。” 他有专车——专门拉尸体的骡车。 但乘车的活人只他一个,每次都得求一个什长或伍长,安排捕快帮他的忙。 赵岩看了周智等人一眼。 秦禛主动请缨:“我来吧。” 周智忙道:“还是……” 秦禛看了他一眼。 他赶紧改口道:“我也来。” 秦禛上了前,横在她眼前的是一具男尸和一具女尸。 入目便是被砍烂了的两张脸,伤口上没有生活反应,显然是死后伤。 脖子上有勒痕,伤口边缘齐整,沟壑极深,似乎还有摩擦伤,死者可能剧烈挣扎过。 男子大约六尺高,身量匀称,胸口敞开着,皮肤上没有外伤,腹部也没有隆起。 抬起时,脖子下面可见尸斑,压迫不褪色,浸润期——这说明死者在岸上搁置过相当长的时间,而不是人一死就扔到了河里,由此也可以推测,死者死在城里,而非城外上游某处顺流而下。 男子右手的拇指中指无名指上有薄茧,分布的位置恰是抚琴常用之处。 此人应该经常操琴。 把尸体放在板车上时,秦禛捋起他的袖子看了一眼,还是没有外伤。 女子尸表特征与男子基本一致,耳根下有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手上没有操琴的痕迹,一只脚穿袜子,一只脚光着,脚很小,比手掌略长些,没有茧子。 二人都穿着米白色丝绸中衣,身上都没有任何首饰。 一头失去光泽的发披散着,被秋风一吹,与人肢体相缠,极为吓人。 李初六对死亡时间的判断比较准确,但对尸表的描述还不够具体。 一干捕头也不够专业,问的不到位,做的也有瑕疵——这大概和恐惧和抵触有关。 两具尸体都被搬上车了。 秦禛就着河水洗了手——她在荷包里装了一块小肥皂,正好合用。 房慈蹲在不远处崇拜地看着她,“我的娘诶,你小子看着不大,胆子这么大呐!” 秦禛道:“还行。” 周智盯着她手里的肥皂,“这是什么?” 秦禛递过去,“肥皂,和澡豆差不多。” 周智接过去,在手心里蹭了几下,还给秦禛,两只手交互搓搓,手上堆起了丰富的泡沫,在水里一涮泡沫就掉了。 他说道:“带着还挺方便。” 秦禛道:“明天送你一块。” 周智正要拒绝,就听赵岩说道:“抓紧时间,沿着河边往上走,务必不能遗漏可疑物事。” 周智起了身,招呼兄弟们跟了上去。 秦禛没急着走,在岸边找了一根长竹竿,在那堆淤积的垃圾里翻了翻。 房慈一直跟着秦禛,“小毛,找什么呢?” 秦禛道:“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东西。” 周智返了回来,“堆在这里的东西多了去了,都是月牙湾的。而且,咱也无法证明哪些是死者的,哪些不是,捞上来也是瞎耽误功夫。” 秦禛挑出一件宝石蓝的丝质长袍。 “这……”周智不那么肯定了,“好像还挺新。” 秦禛又挑出一件渐变色襦裙,从浅紫到深紫,颜色漂亮,款式新颖。 大赵道:“死者也是一男一女,衣裳也是一男一女,能确定是死者的吗?” 秦禛摇摇头。 房慈道:“那你为什么要捞呢?” 秦禛扔掉竹竿,“如果死者在船上遇害,且凶手想隐藏死者身份,那么凶手会怎样处理他们的外衣呢?留着,还是烧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两件衣裳卷起来,提在手里,“死者死了一天,凶手都没能处理尸体,直到今天凌晨才扔到河里,如果这说明他们不方便处理尸体,那么也可能不方便处置死者的其他物品,所以我想碰碰运气。” 粱显插了一句,“我觉得还挺有道理,两件衣服的身量好像和死者差不太多。” “周伍长,怎么还不跟上来?”赵岩在远处喊了一嗓子。 “来了。”周智回应一声,对秦禛等人说道,“回去再琢磨,我们先去看看别处。” 五人追了上去。 沿河一路向上走,两刻钟后,赵岩的人在河边发现两道深深的车辙,来的重,去的轻。 “会不会是运尸车?” “不好说。” “看看河边有没有脚印。” “有,两个尺寸的脚印,还挺深。” “带尺了吗,量一下轮距和脚印。” “我带了。” 一干捕快配合默契,很快就搞定了。 秦禛站在洛水边上,这里水流湍急,且只有两条车辙,在这里抛尸的假设是成立的。 大赵道:“如果在这儿抛尸,那小毛捞的衣物就更不能说明什么了吧。” 房慈双手叉腰,“不在船上,烧火就容易多了,两件衣裳而已,烧了就是。” 赵什长发现车辙,不敢轻忽,带着四个手下去追查车辙的走向了。 周智招呼大家继续往前。 这一走就是七八里地,一直走到月牙湾,也没有任何发现。 月牙湾的景色很美,两岸竹林葱郁,河水平静如镜,一艘艘精心装扮的画舫五彩斑斓,靡靡的丝竹声顺着一道道涟漪逶迤而来,瞬间惊艳了岸边的旅人。 大赵艳羡地看着画舫里的衣香鬓影,“啥时候我能也来一趟,死也值了。” 房慈“嘁”了一声,嘟囔道:“那你的命也忒不值钱了。” 粱显又踹了大赵一脚,什么都没说。 大赵不以为意,嘻嘻地笑着。 周智道:“走吧,我们回衙门。” 秦禛有些意外,“我们不去找找线索吗?” 周智朝一条小径走去,“这里的客人非富即贵,随意去查会出乱子,接下来怎么做,要看霍大人的意思。” 秦禛:“……”行吧,入乡随俗比较好。 周智租了一辆骡车,带大家回了衙门。 赵什长、张文才已经回来了。 后者正在高谈阔论,用不多的词汇描述月牙湾遇到的佳人,仿佛怀抱佳人的才子是他一样。 周智一进去,张文才便停止了演讲,问道:“老周,有收获没?” 周智道:“没什么收获,你呢?” 张文才嘬了口茶水,“咱们排查了七八条画舫,但没查着可疑的人。” 明明一无所获,却非要表一表功。 周智懒得理他,弯腰拍了拍裤子上的浮土。 张文才“咔哒”一声盖上了杯盖,“老周你也忒不讲究,没瞅着我这儿喝茶呢吗?” 周智没什么诚意地抱了抱拳,“对不住了兄弟。”他转身去问赵什长,“赵哥,你那边怎么样?” 赵什长道:“车辙下堤坝后,上了安康街的石板路,走到头,就没有了泥印。” 秦禛了然一笑,京城的城市建设还算不错,基本上都铺了青石板。 木质车轱辘一路颠簸,泥巴很快就干了,能留下的痕迹有限,找不到才是正常。 “唉……”赵什长叹了一声,“不好破,看看上面怎么说吧。” “出来出来,大家都出来。”一个小厮进门嚷嚷了几句。 捕快们飞快地出了门,在门口站成一溜儿。 总捕头罗毅也来了。 五十出头的老者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从夹道走了出来。 此人姓冯,冯乐清,就是刚刚一同去过现场的师爷。 秦禛以前没见过他,遂放心大胆地站在了队伍的末尾。 冯师爷道:“仵作彻底验完了尸首,老朽把情况给大家说一说:男子身高六尺……女子非完璧之身……” 他语速不快,慢条斯理,叙述时逻辑性很强,且带有鲜明的指向性。 总结一句话:女子不是完璧,很可能是月牙湾的妓子,当努力排查月牙湾的失踪人口,从而确认男子身份。 冯师爷通报完已知情况,又问:“月牙湾找不到端倪,沿河而上可有发现啊?” 赵什长把车辙一事报告了一下。 周智犹豫片刻,到底把秦禛找到的衣裳也说了一下。 冯师爷捏着胡子,“衣裳就算了吧,画舫每年不知道要丢多少呢,车辙倒是有点意思,赵什长再努努力,往细了查。” “是。”赵什长勉强打起精神应下了。 冯师爷对罗毅说道:“十五个人可能不够,回头老朽跟霍大人说说,看看能不能再调派一伍人手。” 一般来说,一个大案子十五个人是标配,一什加一伍——赵岩负责的一什,再加上直属罗毅的张文才一伍。 罗毅拱手道:“那敢情好,多谢冯师爷。” 冯师爷摆摆手,“应该的应该的,兄弟们散了吧。” 他往二堂去了。 秦禛回屋拿了个板凳,在外面坐下,默默把掌握的情况归拢了一下。 仵作没有发现新情况,尸检结果与她看到的差不多。 赵岩的车辙基本没戏,应该从衣裳和弹琴两条线索下手。 两个死者都没有搏斗伤,多半被麻绳勒死,可能说明死者对凶手没有防备,极可能熟人作案——关于这一点,在找不到尸源的情况下,起不到任何作用。 女尸有痣,但不够明显。 周智从茅房回来,低声对秦禛说道:“您现在有头绪了吗?” 秦禛道:“别您,叫我小毛就行。”她踢了踢脚下的衣裳,“我想找个绣坊,把这两件衣裳研究研究。” 周智撇撇嘴,“这条路基本上走不通的。” 秦禛笑了,“那我也要试试,你来不来?” 第24章 小猫 周智想拒绝,但秦禛前两个案子都破得很漂亮,他没有拒绝的底气。 他搓了搓下巴上的短须,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河湾里的破烂对有钱人来说是破烂,对穷人来说就是宝贝,那一带天天有人去捞,这两具尸体就是捡破烂的发现的……”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秦禛把两件衣裳拎在手里,起了身,“看来周伍长明白了,那我就不用多说了吧。” 周智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我明白了。” 既然有人捡破烂,那么,发现尸体的地方应该没有类似的绸缎衣物才对。 现在有了,而且很新,显然是捡破烂的人没来得及捡就发现了尸首。 所以,这两件衣裳属于死者所有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他和冯师爷只想到其一,而忘了其二,犯了大忌。 周智尴尬地笑笑,“我们要不要跟冯师爷说一声?” 秦禛道:“这是你的事,你做决定。” 周智摇摇头,“还是算了吧,万一查不到线索,说了也是白说。” 秦禛表示赞同——报上去,打的是冯师爷的脸,如果查不到线索就反手打了自己的脸,太不划算。 周智来了精神头,叫上其他三个,雇一辆板车,一起往西城去了。 西城丰安大街,是距月牙湾最近最繁华的商业街。 周智等人下车后,直奔明月绣坊。 听说这里是画舫上的姑娘最常光顾的一家。 五人一进门,就把里面的绣娘惊着了,赶紧把一个男管事叫了出来。 周智说明来意,管事不免面露难色。 但官府办案,他不配合也得配合,只好求周智把衣裳拿到后院的空地上。 秦禛刚把衣裳铺平,一干绣娘就从二楼来了。 “听说是死人的衣裳,真晦气。” “少说两句,关系着人命呢。” “对,要是能帮上忙,我们也是功德无量。” “这是今年的新款,光我一个人就做了好几件了。” “对,渐变色襦裙,我做过两件红的。” “这种紫色做的比较多,领子和袖口上的纹样还不错,但绣法简单,没有特殊记号,还真是不好分辨呢。” 一干绣娘站了一圈,议论纷纷。 秦禛想了想,拿起男子外衫的腰带,指着腰带头的部位,“这里绣了三朵大小不同的宝相花纹样。”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道:“这是补花绣,月半弯的绣娘高娘子喜欢在腰带上加这个,一是做记号,二是好看,增加腰带垂感。” “对对对,我也听说过,她也不嫌麻烦。” “当然嫌麻烦,所以高娘子不给一般人缝,只给才子佳人缝。人家也算做出口碑来了,去月半弯的一般都找她。” 秦禛打断众绣娘的议论,“诸位姐姐,我还想打听个事儿。船上的姑娘最近有从良的吗,或者私奔的。” 一个绣娘说道:“这些日子倒是没听说。但上个月和大上个月都有。” 秦禛又问,“有和琴师从良,或者私奔的吗?” 那绣娘摇摇头,“没听说这里有琴师的事儿,都是有钱人家的老爷和少爷。”她向身边的绣娘,“你们听说过吗?” 其他绣娘纷纷摇头。 秦禛拱手道:“劳烦姐姐们,把你们听到的从良、私奔、或者赎身的姑娘说一说。” 这种桃色新闻在市井中流传甚广,绣娘们年纪不大,记性都不错,一桩一件说得头头是道。 一个月前,牡丹坊的柳笛姑娘被一个四十左右的富商范老爷买走,做小妾去了。 两个半月前,清风画舫的芍药姑娘在正式接客那天,被京城富商楚家的大公子买走,同样做了小妾。 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三月画舫的花魁青青,她在年初时用多年的积蓄自赎自身,嫁了一个进京赶考的中年举人,举人考中进士后,她跟着做官太太去了。 时间再往前推一年半,三月画舫的寒月姑娘与人私奔,对象不知是谁,至今下落不明。 从来没有与琴师私奔的姑娘,管事的倒是认识两个琴师,但都有了年纪,与死者年龄不相符。 从明月绣坊出来,大赵说道:“小猫问这些干嘛,你觉得女死者是赎身的某个妓子?还有琴师,死者会是琴师吗?” 他是个捣蛋的,半天还没过完,房慈和秦禛都有了绰号。 猫有九条命,而且与刘小毛略有区别,不容易穿帮,秦禛不反对他叫,默认了。 她说道:“男死者的手上有茧子,此乃经常操琴之故。我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所以事先考虑进来,省得来第二次。” 粱显佩服地说道:“小猫虽然是新人,但办案比有些老人还要老道。” 秦禛道:“平时喜欢动脑子,难免多想一些。” 大赵手一伸,要攀秦禛的肩膀,周智伸手一扒拉,把他挡了回去,“大赵也来好几个月了吧,多学着点儿。” 大赵笑嘻嘻,“比起那些干几天就跑了的,兄弟已经很不错了。” 月半弯和明月离得不远,一射之地,是家小绣坊,坊里的确有一个高娘子。 但高娘子不在坊里做活,而是领活计回家去做。 管事翻出高娘子的账本,找到男子外衫的账目--料子不是在绣坊买的,制衣单价一两,登记日期七月十一,取货日期在八月十日。 这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绣坊生意不错,负责接待的小丫头对定制衣裳的人没有任何印象。 秦禛旧话重提,再次问及前面提出的问题,这里的绣娘给出的答案与明月绣坊一模一样。 但关于琴师,他们有不同的答案。 他们这里有三个琴师是常客。 其中三月画舫上的琴师李子昂,外衫尺寸和男衫的身量差不多。 于是一干人又赶到北城的高娘子家。 他们运气不错,高娘子在家。 周智怕人家忌讳,没敢进门,就在大门口把事情说了一下。 高娘子没那么讲究,认真看了两件衣裳,“这两件都是我做的,女衫没走绣坊,所以钱都给我了……” 她说,定制衣裳的是个十五六的小丫头,葵州口音,长得很一般,脸型较长,五官没有明显特点,扔人堆里找不着的那种,尺寸是她拿过来的,高娘子没见过两件衣裳的主人。 周智道:“你不是在月半弯接活吗?她是怎么找到你的?” 高娘子道:“小丫头挺精明,在铺子外面等奴家来着。” 大赵问:“她认识你?” 高娘子摇头,“那就不知道了,但她就算不认识奴家,也认识自家包料子的包袱。直接找奴家,就省了绣坊分去的银钱,她自己能得点儿,奴家也能多赚点儿。” 秦禛道:“听说你只给才子佳人绣宝相花纹,是这样吗?” 高娘子笑了,“大概是这样,有时也看时间,要得紧就没有,时间宽裕我就绣绣。” “哦……”秦禛又问,“这件女子的衣裳为何没有绣,只给男子绣了呢,你知道他们的身份?” 高娘子道:“那丫头找我就是为了绣宝相花,女衫也让绣了,但奴家当时手头另有两件衣裳正在做,有点赶,奴家就拒绝了。” 周智插了一句,“你不是说给才子佳人绣吗?” 高娘子“啧”了一声,“一开始奴家是那么想的,后来只要有时间就都绣了,也算搏个名头。” 秦禛问:“你觉得那丫头可能是船上的婢女吗?” 高娘子想了一会儿,“不好说。但在月半弯做衣裳的一般都是画舫上的姑娘。” 秦禛又问:“以那丫头的身量,能穿得上这件女衫吗?” 高娘子道:“只怕不能,那丫头瘦得很,撑不起来这件衣裳。” 从高娘子家出来就已经是中午了。 周智在附近找一家小酒馆,叫上几个小菜,欢迎秦禛和房慈加入他的队伍。 一番推杯换盏后,大家完成了自我介绍、以及对本职工作的唾骂,又重新回到了案情上。 大赵道:“问了半天,有用的消息几乎没有,接下来怎么办?” 周智夹了颗花生米,“怎会没有有用的消息呢?几个赎身了的妓子,葵州口音的女子,李琴师,这些不都可以继续往下查吗?” “啊?”大赵有些傻眼,“葵州口音的丫鬟可多了,前几年葵州总发水,被发卖的小丫头不少呢。” 粱显道:“挨家牙行打听,看看有没有卖到画舫的,根据年龄,身形查,怎么着也能问出个一二来。” 秦禛捏着小酒盅,“人大多有自己的特征,一时让人想不起来长什么样的姑娘只怕也不多。” “小猫这话没错。”房慈在秦禛的杯子上撞了一下,“比如我,一般人都知道我长了一双小眼睛,大赵眉毛上长了一颗痣,梁哥就是不大起眼那种,不好形容。” 周智偷偷看了秦禛一眼,见她对外号无动于衷,神色一松,说道:“下午咱们分开走,我去找琴师,你们分头去牙行,务必把葵州口音的丫鬟捋一遍。” “好嘞。”大赵痛快地应下来,又问,“小猫不是说死者可能是赎身的妓子吗,什么时候查他们?” “这……”周智思索着,“最近的一对也过去一个月了,不好找,还要去画舫问一问。” “真的?”大赵美了,“我去我去。” 周智道:“明天下午吧,大家一起去。” 第25章 简单 下午还有差事,大家不敢耽搁,吃饱喝足,一点半左右离开小酒馆,开始分头行动。 小酒馆旁边就有一个牙行,周智照顾秦禛,让她先去这一个。 房慈和大赵很快也有了目标,各自离开,同行的只剩下粱显和周智。 粱显道:“周哥对小猫挺照顾。” 周智不知他什么意思,没说话。 粱显又道:“小猫长得过分漂亮了,兄弟总觉得她跟之前见过的秦二姑娘有点像。” 周智停下脚步,“你千万不要乱说话。” “周哥放心,我有分寸,啧……”粱显脸牙疼似的苦了脸,“兄弟不怕别的,就怕出事,万一有个磕了碰了……” 周智道:“人家也是考过来的,没那么严重。再说了,有些事你没听说吗?” 他说得隐晦,粱显琢磨好一会儿才想明白,“我听说了,可名分在摆着呢,而且还有秦家,我怕咱们兄弟扛不住。” 周智道:“你说的这些我也考虑过,但不知道怎么劝她走,梁兄弟有好法子吗?” 粱显沉默了。 人家昭王妃自己想来,现在让他出主意,想办法把人弄走? 这事儿绝对不能干。 他说道:“没有。” 周智微微一笑,“那就行了,我先去找李琴师。” 二人分道扬镳。 秦禛跑了两家牙行,得到三个名字和三个地址——她们都是已经卖出去,年龄在十三到二十之间,身材瘦削,且脸上没有特别记忆点的姑娘。 大约三点,她回到了衙门。 房慈已经回来了,正在厢房和赵岩等人拉话。 秦禛没打扰她,在门口等其他人。 大约半点时分,周智等人陆续回来。 大家在门口把情况碰了一下。 李琴师二十二岁,人活着,当然不可能是死者,但周智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个琴师名单。 粱显、大赵、房慈总共找到五个类似的女孩子,加上秦禛的一共八个,其中有六个在画舫上,剩下两个卖给了个人。 所以,接下来的任务是去画舫,把琴师和女孩一一探访一番。 但画舫背后的东家不是权贵就是富商,若频繁骚扰,一定会引起争议,还得让上方知道此事。 周智去找赵岩,四个人在厢房门口等着。 很快,周智一脸无奈地退了出来,“赵什长说霍大人不在,明日再说。” 秦禛总算知道古代破案率为什么这么低了,她心里着急,但没有话语权,只能闭紧嘴巴。 房慈道:“那咱们干啥,可以回家了吗?” 大赵哂笑一声,“美的你。” “周伍长,那几桩失窃案还得抓紧啊!”屋里传来赵岩的叮嘱声。 房慈有些傻眼,“就丢衣服、丢狗那几个?娘诶,那可上哪儿找去啊!” “找不着也得走一趟。”周智带头往外走。 顺天府位于京城中部,去哪儿都方便。 葫芦胡同不远,五个人沿中心大街过去,走三里地,再拐三条小胡同就到了。 失主家的大门敞开着,往里面走四五步就有一条晾衣绳,上面挂着一长溜衣裳,府绸的棉的,长的短的,男的女的……女主人应该是专门给人洗衣裳的。 “你们找谁啊!”一个中年妇人听到动静,从上房小跑出来,“哟……是官爷啊,你们可算来了,咱家都丢好几件衣裳了。” 周智道:“你说说,都是什么时候丢的,丢了几件,什么样儿的,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吗?” 妇人道:“四天前丢一件,前天丢三件,都是中午趁我做饭的时候偷走的。一件蓝色大褂,两件白色府绸中衣,一件蓝底百花的小袄,全是八成新。” 周智又问:“有谁知道你那时候忙,没空顾着院子里的衣裳吗?” “诶呀……”妇人垂着头琢磨片刻,“左邻右舍都知道吧。” 秦禛仔细看了看院子。 三间小院子,很局促,上房和左右厢房里的人能把院心看得死死的,不熟悉情况的话,基本上不会有人为了几件旧衣服冒险。 她问:“你家其他人呢?” 妇人说:“我家当家的带孩子去乡下秋收了,白天不在家,晚上才回来。” 周智摩挲着下巴,与秦禛对视一眼,“所以还是熟人作案吧。” “不能吧。”妇人不大相信,“别人的旧衣裳,偷了也不敢拿出来穿,偷它干嘛?” 房慈也是满脸疑惑,“对啊,偷它干嘛?” 秦禛道:“好一点儿的衣裳可以送人,差一点儿的可以剪了做鞋底。来的时候,第一家的妇人正在门口做鞋,她的布里面就有白色府绸和蓝色布料,瞧着不大新。” “唉呀!”妇人一拍大腿,瞪着眼睛说道,“这个骚娘们儿,肯定是她,我这就找她去!” 说话间,人已经扑出了大门。 粱显拦了一把,因为顾忌男女大防,没拦住。 几个人迅速跟了出去。 大赵喊道:“大嫂,还不一定呢,快回来!” “什么不一定,就是她!”妇人体力好,脚程快,转眼就到了第一家,“姓翟的,我跟你没完。” 门口那妇人听到动静,拎着笸箩就往屋里跑,被妇人一把抓住胳膊,“你个不要脸的,打不过我就偷我衣裳?” 翟娘子使劲一扥,脱开手去,跳脚骂道:“你放屁,谁偷你东西了?” 那妇人振臂一挥:“官爷快来,搜她!” 翟娘子变了脸色,双手抓紧笸箩,指尖泛白,喊道:“孩儿他爹,你还不赶紧出来,这贱人欺上门来了!” 一个男人披着衣裳从上房跑了出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翟娘子有了仗势,指着丢衣服的妇人,“她冤枉我!” 男人的目光在周智等人脸上滴溜溜转了一圈,到底把翟娘子挡在了身后,笑眯眯地说道:“嫂子,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啥事咱私下解决就好,何必惊动衙门呢?” “少来这套,你们两口子都不是好东西。”丢衣服的妇人不买账,对周智说道,“官爷,搜她笸箩。” 翟娘子扭头就跑,被早有准备的大赵和粱显拦住了。 周智回头看了眼门外,那里已经站了好几个看热闹的,对男人说道:“再闹就更不好看了。” 男人老脸通红,赶紧解下荷包,从里面倒出一颗碎银子,说道:“大嫂,她就是咽不下那口气,不是故意偷你衣裳。你说吧,要多少银钱,我赔你。你要是不解气,打我一顿也成。” “嘤……”翟娘子哭着跑进了屋。 翟家的大门关上了,丢衣服的妇人千恩万谢,也家去了。 房慈惊讶地看着秦禛,“我的老天爷啊,我以为根本没地儿找去,结果就这么容易?” “说实在的,我也没想到。”大赵重重点头,“小猫你这是瞎蒙的吧。” 秦禛双手插兜,拖着步子往前走,“你觉得瞎蒙就瞎蒙吧。” 房慈追上来,“我觉得不是瞎蒙,小猫你快说说,有啥秘诀吗?” 周智也道:“说说吧,我也想听听。” 秦禛想了想,说一说也行,就当培训了,以后大家配合起来更默契些,“没什么秘诀,我随便说说,你们随便听听……” 首先,从动机考虑。一般来说,没有哪个小偷会专门来贫民区偷几件衣服,还分两次拿。有人路过时顺走两件最为合理,所以范围大抵可以锁定在邻里之中。 其次,从手法判断--她之前跟丢衣服的妇人解释过的理由。 最后,细心观察,联合所有要点。路过第一家时,她记住了翟娘子做鞋用的布料。 她说完以上几点,最后做了个总结,“总的来说,合理假设,小心求证,仔细观察,再加上一点运气,一个案子就差不多了。” 大赵拍拍手,“太有道理了。” 房慈道:“牛!” 粱显道:“那丢狗案子从哪儿着手呢?” 周智先给了一个答案,“我觉得偷狗的人可能被咬过,或被吓到过,存心打击报复。” 房慈道:“这……没抓住人家手,只怕谁都不会承认吧。” “我知道了。”大赵往前蹿了一下,“狗肉可香了,要是没炖,埋地里也该臭了,无论香臭,都瞒不住。” 五个人去丢狗的人家调查一番,再按照上面的套路一查,很快找到了偷狗人。 偷泔水就更简单了。 偷泔水是为了喂猪,第一次偷窃尝到甜头,一定会偷第二次,只要晚点收工,盯个半宿就能有了。 周智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粱显、大赵和房慈。 下午五点,秦禛上了老何的马车,去炸串店接上琉璃,往昭王府去了。 忙活一天,运动量相当大,秦禛有些累,倒在垫子上不说话。 琉璃也不轻松,但小丫头今天见着钱了,兴奋不已,一边给秦禛揉腿,一边小嘴巴巴说个不停。 “姑娘,炸串可香可香了。” “你猜今天卖了多少钱?” “一两半银子,估计明天更多。” “我小弟明年就有钱读书了,我娘甭提多高兴了。” 秦禛忽然睁开眼,“你娘没说给你赎身吗?” 琉璃道:“我才不要离开姑娘呢。” 秦禛看向她,“我问你,她有没有说。” 琉璃瑟缩了一下,“她说了。姑娘,我不想走,你别赶我走。” “说了就好。”秦禛重新闭上眼睛,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养活靠吸闺女血过活的一家人。 琉璃不明所以,但松了口气。 马车在昭王府后花园的墙外停下了。 秦禛正要下车,就听到老何磕磕巴巴地说道:“周管家怎么在这里站着?” 周管家道:“司徒先生怕娘娘走错了,让小人到这里迎迎。” 第26章 理解 虽然秦禛从不觉得,她在昭王府可以做到神鬼不觉,但也从未想过司徒演会把问题直接摆到明面上。 她不知道景缃之要干什么,心里不免有了一些些紧张。 老何驾车从大门进入,在二门停下来。 秦禛在车里定定神,然后才踩着脚凳下了车。 司徒演就等在二门口。 他笑眯眯迎上来,拱手道:“娘娘辛苦了。” 秦禛心道,劳累一大天,回来还得应酬你老人家,心不苦命苦。 她穿着男装,便也拱手还礼,“先生客气,不知先生有何贵干?” 司徒演道:“倒也无事,只是想闲话两句,娘娘如果方便……” 他朝外书房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禛想说不方便,但司徒演是景缃之的左膀右臂,得罪不得,只好蹙着眉头跟了过去。 她在末座上坐了。 司徒演也坐了对应的位置。 管家亲自上茶。 秦禛谢过,尝了一口,清香扑鼻,比她自己的茶好多了。 司徒演打量着她。 本该养尊处优的一品王妃,非要在市井中游走,穿一身丑陋的皂服,两脚沾满灰尘。 图啥呢? 司徒演着实不理解,便大大方方地问了出来,“王妃娘娘对府里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王爷临走时,把一些事托给了我,或者可以帮娘娘解决一二。” 他这番话看似很委婉,实则不然,翻译过来的意思是——你是觉得府里不够好吗?如果是,你可以提出来,我改,但出府不行。 只要委婉,就说明有商量,秦禛心里安稳了一些。 她喝光茶盏里的水,交给琉璃,说道:“府里非常好,特别适合养老,先生不必操心,等我老了就不折腾了。” 司徒演:“……” 秦禛喝完第二杯茶,又让琉璃续上了。 司徒演陪着喝了两杯。 二人谁都不说话,却都能安之若素。 绿茶不禁泡,味道淡得很快,秦禛感到胃肠有些空虚,遂起了身,“感谢司徒先生招待的好茶,院子里的饭菜应该做得了,先生有兴趣尝尝吗?” 司徒演推辞道:“多谢娘娘美意,就不打扰了。” 送走秦禛,管家周义说道:“先生,王妃娘娘不一般啊。” 司徒演的胖手又回到了鼓溜溜的肚子上,他叹息道:“何止不一般呐。” 当天晚上,他在给景缃之的密报上这样写道:娘娘说,王府很好,适合养老。 秦禛原本不想知道景缃之对她当捕快是怎样的态度,但司徒演给了她一个侧面反馈。 景缃之并不在乎。 所以司徒演的提醒才比较委婉,意思大概是——事情我知道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这样很好。 只要不专横,她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秦禛回了三昧院。 王妈妈、何妈妈杵在卧房里不出去,幽怨地看着她。 王妈妈说道:“娘娘出去一整天,周管家派人来了好几回,老奴这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何妈妈也道:“是啊是啊,老奴在院门口站了大半天,去二门还望了好几回,一直盼着娘娘回来,可娘娘就是不回来。” 秦禛把脱掉的外衣仍在椅子上,进了拔步床,脱掉中衣,打开系在胸口的布结,一圈圈把裹布拆了下来。 她个子高,身材又瘦,胸脯起伏不算大,倒也不是很辛苦,但到底缠了一天,解开后还是有种全世界都解放了的感觉。 “呼……”秦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舒服。” 王妈妈见缝插针道:“娘娘还不到十六岁,身体还在长,总这么缠着只怕不妥。” 秦禛笑了笑,是啊,她还不到十六岁,却已经被皇上逼着嫁人了。 怎么就没人敢去劝劝皇上和王爷,这个时候同床共枕不妥呢? 当然了,妈妈们是肯定不敢的。 主子犯错,她们担着大干系,确实难做。 秦禛套上家居服,朝净房走了过去,“难为两位妈妈了。” 二位妈妈见她丝毫没有罢休的意思,一直跟到门口,展开新一轮的劝说。 俩人年纪都不算大,三十多,话却不少,从女德到孝经,絮絮叨叨地一直说到秦禛洗完澡,坐到八仙桌前。 王妈妈见她无动于衷,不免有些急躁,说道:“娘娘,明儿个咱就不出去了吧。” 秦禛道:“我现在是顺天府的正式捕快,你说出不出去?” 王妈妈道:“让王爷知道可是了不得,娘娘就算了吧。” 秦禛道:“放心,他已经知道了,从明天开始,周管家就不会来找我了。” 两位妈妈惊骇地对视了一眼。 秦禛道:“我的事,我有分寸,你们不必操心。不如这样,依依香坊需要大量的肥皂、香皂,以及香水精油,我把原材料买回来,你们就在家里做做这些。每做一块肥皂,我就给你们提三个大钱,香水和精油每瓶提五个,多劳多得。” 这…… 两个妈妈动心了。 几样东西他们都做过,不是很难,只要肯干,一天做个五六十块不成问题。 如果只做肥皂,一天就是一百多个大钱,做一个月,两家就各有一两半的额外收入。 香水和精油赚得更多。 她们也算看着秦禛长大的,心里很清楚,如果王爷都镇不住秦禛,她们说了也是白说。 既是如此,多赚点钱也是好事,万一日后有什么,就算被赶出王府也不怕了。 王妈妈道:“也成。但娘娘在外面一定多加小心。” 何妈妈赶紧附和,“是啊娘娘,人心难测,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好的。”秦禛夹了一筷子小炒肉,“你们管好你们的嘴,我的事别跟家里说,我管好我的安全,大家都省心。都去用饭吧,这里不用伺候。” “是。”两个妈妈并琉璃一同下去了。 走大门太嚣张,爬墙又太麻烦,走后门正合适。 第二天一早,秦禛从后门乘车赶往顺天府。 周管家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苦笑道:“司徒先生说着了,还真是如此。” 李校尉“啧”了一声,“这是真拿自己当神捕了,顺天府没她不成了?” 这话周管家万万不敢接。 李校尉把擦好的长刀“呛啷”一声插回刀鞘里,“从河里捞出两件衣裳,就非当是死人的,大动干戈。行啊,我倒要亲自去瞧瞧,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顺天府。 秦禛一到,房慈就咧着大嘴迎了过来,“小猫小猫,偷泔水的找到了,跟之前预料的一模一样,贼人果然是个养猪的。” 秦禛道:“怎么处置的?” 房慈道:“这么点儿事处置啥,说几句就完事了。” 顺天府可不是随便进的,轻则几板子,重则几十两银子。 这笔银子不给官府,捕快们就能捞点儿好处,大家双赢。 这就是社会大环境。 秦禛管不了,也不打算管——捕快们工资不高,衙门不配车,没饭补,就指着这点儿外快过活呢。 秦禛道:“小房子家里过得不错吧。” “诶?”房慈的小眼睛睁大了一丢丢,“小猫怎么知道的?” 秦禛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一番,“这是一身新皂衣,腰带不错,荷包的质地和刺绣都很考究,仔细闻,还有淡淡的熏香。” “嘿嘿……”房慈干笑几声,“家里还行,不缺钱。黑色招土,这套衣裳我做了十套。” 秦禛撇了撇嘴,她都没这么讲究。 六点过后,霍子清让人把负责洛水一案的十五个人叫到签押房前面。 他站在一旁,由冯师爷主持案情汇报。 “咳,嗯……”冯师爷清清嗓子,“老罗,你先说说月牙湾的情况。” 罗毅拱手道:“霍大人,我和其他兄弟查过所有画舫,船上的姑娘和客人都没有失踪的。” 赵岩第二个发言,“霍大人,我们从安康街开始,往三个可能的方向查了很久,但车辙印就是没有了。”说完他就退了回来。 周智咳嗽一声,他才如梦初醒,“对对,周伍长有些情况要禀报。” 冯师爷道:“周伍长你说。” 周智上前一步,“昨儿我们在尸体出现的地方捞出两件衣裳……” 冯师爷蹙起了眉头。 周智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尸体是被捡破烂的人发现的,衣服八成新,他们没道理不捡,既然剩下了,就很可能是跟着尸体一起下来的。所以,我们顺着这个线索查了一下……” 冯师爷修养不错,耐着性子听完了,“衣服可能跟尸体一起下来的,还可能是画舫或者上游某处掉下去的,这极可能是无用功。” 霍子清笑道:“既然衣裳和尸体身形相符,不妨继续查一查,总比一点线索都没有好。你们做得不错,这件事我知道了,放心大胆去查,但也要注意分寸,不可惹事。” 周智松了口气,“是,大人。” 从二堂回来,罗毅和张文才、赵岩各忙各的去了,仿佛这桩大案只是周智五个人的事。 房慈奇道:“昨儿还说加人手呢,今天怎么没信儿了呢?” 大赵搂住他的肩膀,“因为咱们得罪冯师爷了呗,再说了,这个破案子一点油水都没有,谁爱搭钱瞎跑啊。” 房慈道:“冯师爷也没生气啊。” 大赵四下看看,“不怕告诉你,冯师爷绰号老狐狸,越是生气你就越看不出来。” 房慈缩了缩脖子,“那可得小心了。” “走吧,就你话多。”粱显踹大赵一脚,跟上秦禛和周智,朝大门去了。 画舫一般下午才接待客人,所以秦禛等人先把卖给个人的两个丫鬟查了一遍。 ——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东。 两家主人都表示,他们没在高娘子那里做过衣裳,更无失踪人口。 接下来,重点调查画舫。 一行人赶到月牙湾时,差不多八点多了,姑娘和嫖客们还未起床,但龟公和小丫头们开始活动了。 琴师七个,婢女六个,调查量不小,五个人一起肯定不成。 周智把人分成两组,粱显、大赵一组,周智、房慈和秦禛一组。 临上船之前,他小声对秦禛说道:“娘娘千万注意安全!” 秦禛道:“你放心吧。” 第27章 打赌 整个月牙湾大约有一百二十二艘画舫。 琴师七个,分别在七艘画舫上。 三个婢女与其中三个琴师相重合。 剩下的三个婢女在另外的三条画舫上。 也就是说,第一拨要查十艘画舫。 如果这一拨都找不到线索,还要调查其他一百一十二艘画舫。 工作量着实不小,但周智等人一句抱怨都没有,至少没当着秦禛的面抱怨。 这让秦禛对他们有了些许敬佩。 他们第一个拜访的是三月画舫——三月画舫前年买过一个丫鬟,是葵州人,与高娘子所见之人有相似之处。 三月画舫是大船,东家背景深厚,有专属埠头。 几人过去时,五六个龟公正坐在栈桥上吃早饭。 栈桥不到一丈宽,几个人挡了一大半路,还没到跟前,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猪肉大葱味。 房慈咽了一口口水,抢先上前:“几位,吃着喝着呐?” “哟,是个小官爷。”一个龟公从碗边抬起头,“有事儿吗?” “有事儿。”周智接口道,“我想跟你们打听个人。” 一个高颧骨小眼睛的龟公放下馄饨碗,“官爷想问死的俩人是谁吧,听说脸都被剁烂了,这事儿是真的吗?” “真的。”周智点点头,在他们身边席地而坐,“几个兄弟帮忙想一想,最近有没有失踪的,或很久没露面的人?” “反正我们三月没有。” “别的船好像也没听说。” “要我说啊,从洛水漂下去的,未必就是月牙湾这一块的人,再往上去也不是没有可能。西城那头有钱人多,啥猫腻儿没有啊!” “可不是?光是我听过的就不少,你们知道那个黄老爷吧……”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起来。 周智听了一会儿,见几人越扯越远,赶忙把话题收了回来,“你们船上葵州姑娘多吗?” 小眼睛道:“接客有三个葵州的,婢女比较多,五六个吧。” 房慈问道:“有没有那种,就是见面认识,背后说起来,却怎么也说不清到底长啥样的女子?” 这个概念有点拗口,需要考虑和回忆。 几个龟公琢磨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说道:“好像没有吧。” 其他几个点点头,“没有。” 秦禛道:“那有没有离开的葵州女子呢?” “离开?”小眼睛笑了,“那是反了天了,都有卖身契,哪个敢走?打不死她!” 他在嘲笑秦禛不懂行。 秦禛心疼那些因灾荒而陷入绝境的女子,心里不舒服,遂道:“听说一年多前,你们跑了一个叫寒月的姑娘,后来找着人了吗?” 小眼睛听懂她的意思了,瞪着眼睛说道:“现在是没找着,走着瞧,只要逮到她,弄不死她算小爷输。” “诶呦,提起寒月,我想起来一个人。”另一个龟公拍了下大腿,“青青姑娘走的时候把杜鹃带走了。” 周智立刻问道:“杜鹃长得什么样,多大年纪,有特征吗?” “十五六,十七八吧?” “说不太好,那丫头不太爱搭理人,挺傲的。” “我也觉得,一个长得不咋地的小骚/货,还天天劲劲儿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那丫头,长相一般人,眼睛不大……具体确实说不好,就很普通,估计见着面能认得。” 这位杜鹃姑娘姑娘似乎有几分清高自傲,几个龟公都不待见,吐槽起来毫不嘴软。 秦禛道:“你们知道青青姑娘嫁谁了吗?有没有哪个琴师跟她的关系特别好?” “琴师?”小眼睛重复了一遍,“没听说。你们怀疑两个死人是青青和琴师?那怎么可能!” 另一个也道:“就是,人家青青嫁了官老爷,去南边赴任了。” 秦禛道:“你们知道那位官老爷姓甚名谁吗?” 小眼睛鄙夷地看了秦禛一眼,“那可不知道。一个当官的娶了船上的姑娘,怎可能报上名姓呢!” 周智插了一句,“琴师章行水还在你们这儿吧,他一般什么时候来?” 小眼睛道:“昨儿晚上十点还在呢。他下午一点以后来,这会儿肯定不在。” 该问的消息问完了,三个人赶去下一个埠头,找牡丹坊。 周智说道:“小猫觉得死者可能是赎了身的青青姑娘?” 秦禛颔首,“只是有这个想法。” 房慈也道,“这怎么可能?人都走了,不在京城,怎么可能死回来呢?” 周智附和道:“我和小房子有同样的疑惑,小猫不妨细说一下?” “这……”秦禛斟酌着,“关于这一点,我只是有这样一层考虑,顺嘴问上一句而已。” “死者的身份还未确定,说不定过几天就会有人报失踪,也可能一年半载都没人报失踪,这个案子就很可能成了悬案。” 房慈道:“如果查到身份了,案子是不是就好查一些?” 周智道:“大概是这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咱们不能干等着,一旦真那么做了,原本能查到线索也会消失的。” “哦……”房慈明白了,“行吧,那就查,还挺有意思的。” 这个点儿琴师不在,但可以从琴师出现的时间,确定其是不是死者。 一干人马不停蹄地走访完十艘画舫,最后在昨日的小酒馆碰了头。 大家把情况汇总了一下: 一、六个葵州姑娘找到了五个,全部活着,剩下的一个跟着官老爷去了外地,不在京城。 二、七个琴师找到七个,也全都活着。 那么,衣裳这条线索还有用吗? 如果有用,是不是还有没找到的葵州姑娘呢?或者,定制衣裳的根本不是葵州人? 别说周智等人,就连秦禛都下不了定论。 小酒馆里满客,其他桌的客人都在觥筹交错,只有秦禛这一组人沉默着。 两杯米酒进肚,大赵这个话痨率先开口,“周哥,不然我们也算了吧,吃力不讨好。” 房慈反对:“那怎么行?死得那么惨,我们不管谁给他们伸冤呢?” 大赵道:“当然是阎王爷啊!” 粱显笑了,“这话倒也没错,阎王爷一看生死簿,这俩人寿禄都到了,但杀人凶手还有二十年,然后就等着呗,凶手啥时候下来,啥时候进十八层地狱。” 一干人都笑了,气氛轻松了几分。 周智道:“不然就等一等吧,说不定很快就有人报官了,只要知道死者身份,案子就容易了。” 他端起杯子朝秦禛示意一下,抿一小口酒,“小猫以为如何?” 秦禛也很纠结,现在已经得罪了冯师爷,如果就此罢手,他们这一伍肯定要被其他伍嘲笑,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如果不罢手,衣裳这条线索又走不通,那就耽误了大家的时间和金钱。 房慈见她不说话,抢先反驳道:“周哥,小弟我觉得不行。别人且不说,张文才肯定会说三道四。既然这边走不通,咱们就换条路走好了,我可不想听他废话。” 粱显道:“让他说两句又不会死,但一直瞎跑真的会累死人。” 房慈用肩膀撞了秦禛一下,“小猫你脑子活,要不再想个点子吧。” 秦禛把杯子里的几滴酒干了,“我们还可以从男死者会弹琴这个特征出发。” 大赵道:“不就是因为茧子才找的琴师吗?” 秦禛道:“读书人也有很多会弹琴的,我们可以假定他是在京城学习的外地读书人。” “对呀!”周智一拍桌子,“这样的人如果独居,即便死了,人家也可能以为他回家了,或者出门了,很难在短时间发现其失踪。” 秦禛问:“这个好查吗?” 周智道:“不难。他们一般都住在南城,而且喜欢在茶馆扎堆,大多互相认识,一提溜就是一大串儿。” 周智说的简单,办起来需要时间。 一连三天过去,会弹琴的读书人找到了二十多个,可人都健在。 衙门里依旧没人报失踪。 案子没有丝毫进展。 赵岩和罗毅没说什么,但张文才的怪话不少,一干人莫名其妙地背上了他们不该背负的压力。 秦禛一直觉得这些只是最基础且必须做的摸排工作,不需要关注,更无需为破不了案担责,却也因此有了愧疚——就类似于,之所以破不了案,是因为她定错了方向的负罪感。 司徒演虽然不支持秦禛当捕快,但他对校尉李准的看法嗤之以鼻。 他窝在昭王府外院小客厅的太师椅里,摸着大肚子说道:“王妃娘娘是个认真的人,一个案子如果没有讨巧的办法,就只能下这种笨功夫。李校尉对娘娘的嘲笑毫无道理。” 李准在他对面坐了半个屁股,“就像冯师爷所说,王妃娘娘一开始的方向就是错的。‘干活不随东,累死也无功’说的就是咱们娘娘吧。” 司徒演喝了口茶,“娘娘能发现死者的特征,并就此进行深入调查,很有头脑。依我看,如果这个案子能破,就一定是娘娘破的。” 李准道:“司徒先生,咱们打个赌怎样?” 司徒演有了兴致,“好啊,事不过三,三两银子?” 李准道:“成交!” 夜晚,一只灰色信鸽从昭王府起飞,朝东北方向急速飞去。 大约三天后,又一只鸽子飞了回来。 司徒演打开鸽子腿上的小竹筒,取出一张字条。 字条正面用小楷写着任务安排,背面还有四个大字——不自量力。 他知道,这大抵就是昭王对秦禛的点评了。 司徒演把字条凑在蜡烛上烧了。 周管家恰好从外面进来,说道:“先生,王妃娘娘回来了。” 司徒演道:“娘娘心情如何?” 周管家想了想,“好像挺高兴,脸上不但有笑模样了,还哼了一首怪腔怪调的曲子。” 司徒演思索片刻,“难道有突破了?” 第28章 突破 秦禛和伙伴们接连走访五天,到第六天才找到了一个关键人物——季嘉昇。 此人是一名举人,二十四岁,合安省平洲人,去年年初来京,一直寄住在京城西南的大佛寺,极擅操琴,偶尔进城与友人小聚。 据他的朋友说,他已有十几天没见找季嘉昇了——此人一般五六天必进一次城,带上写好的文章,与其他举子一起研究往年的试题。 于是,秦禛等人往大佛寺跑了一趟。 此人曾在寺庙租过一个小院。 寺庙里的小和尚说,季嘉昇没有书童,在寺里交点伙食费,和大家一起吃大锅饭。 有几个书生来过寺里找他,与女子没有瓜葛。 为人谦虚有礼,在寺里从未没得罪过人,敏而好学,人缘极好。 他在二十天前退了小院,带着行李,搭乘一个给寺庙捐香油的施主的马车离开寺庙。 季嘉昇透露过,他在城里租了院子,但没说过具体地址。 秦禛拿出宝石蓝的外裳给小和尚辨认,他说时间久了,不大能确定,但好像就是季嘉昇离开时穿的衣裳。 那么,只要明日找到捐香油的施主,就能知道季嘉昇下车的地址,以及下车后有没有人接他。 尽管依然不能一锤定音,但这是一条实实在在的线索。 从城外回来后,秦禛心里的大石头轻了许多,回家后一时忘形,乱七八糟地哼起了闽南语的爱拼才会赢。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看到周管家时,她的最后一个字恰好落在“dabiang”(打拼)上。 这多少有点像带鼻音的“大便”。 幸好二人尊卑有别,秦禛不用解释什么。反正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周管事。 回到院子里,秦禛照例先洗澡。 琉璃一边帮她洗头发一边问道:“姑娘的案子有眉目了吗?” 秦禛道:“有了一条新线索,但是不是‘眉目’还不确定,看运气吧。” 琉璃用澡豆粉搓洗完长发,再用瓢舀清水冲洗,“比二少爷的案子还难吗?” 秦禛想了想,“还是二少爷的案子更难。凶手随机作案,武功又高,如果不是多次犯案,只怕很难找到端倪。” “哦……”琉璃道,“二少爷好倒霉啊。” 秦禛也觉得秦祎倒霉,“算一算也有好多天没见了,怪想他们的,等过几日闲了,回家看看去……” 话说到这里,她停滞了一下,“不行,万一母亲来看我就麻烦了。何妈妈!”她朝外面喊了一声。 何妈妈麻利地跑了进来,“娘娘请吩咐。” 秦禛道:“你明天和老何回家一趟,替我看看母亲。” 何妈妈道:“好,王府的点心是宫里传来的秘方,味道不错,老奴让厨子做些点心带回去。” 秦禛点点头,“可以,前几天我跟父亲打过招呼了。你让老何和老王把做好的肥皂装车,明天一早送到香坊去。” “好嘞。”何妈妈喜气洋洋地出去了。 在庙里捐香油的人都有名册。 送季嘉昇进城的施主是三彩街鼎盛绸缎庄的东家,姓李。 秦禛等人去铺子里找了一趟,没找到人,便去了李家。 因为去的早,李员外恰好在家。 他把秦禛等人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倒座房的小客厅,让下人上了茶水。 周智道:“多谢李员外盛情,咱们此来是为了一桩案子?” “啊?”李员外吓了一跳,“快快请讲。” 周智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与我无关,那就好,那就好。”李员外松了口气,又道,“但愿不是那位季公子。” 大赵道:“不是他也会是别人,都很可怜。” 李员外摇摇头,“那可不一样,几位有所不知,这位季公子那可真是……”他顿了片刻,“嗯,漂亮,长得漂亮极了,只比这位小哥多几分阳刚之气,其他一点不差。” 周智和其他三人一起看了秦禛一眼。 房慈和大赵是嘲笑,且带着幸灾乐祸。 梁显则是担忧,并有那么一丝害怕。 秦禛心里咯噔一下,完蛋,梁显明显知道什么了。 但她很快又镇定下来,梁显一直沉默着,只有他不说,那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问道:“你们在哪儿分的手?” 李员外道:“就在我家绸缎庄门口,他说他租的房子就在附近,坚持不肯麻烦我,便也罢了。” 周智道:“那你知道他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李员外略微思索了一下,“好像往东去了,他说他租了一个独院,院子前面有个小林子,正合适弹琴。” 秦禛对周智说道:“我们画一幅画像吧。” 周智摸了摸短须,“我和大梁、大赵都不会。” 房慈立刻道:“这种事千万别找我,一窍不通。” 秦禛会。 她是来大庆后学的国画,素描在现代时学过一点,二者相结合,倒也能画出个人样子来。 她说道:“还请李员外借一下笔墨,我试一试。” 李员外欣然应允。 下人备好笔墨,二人你说我画,大约用了五六张纸,李员外终于点了头。 他说道:“这位小官爷好手段,很像很像了。只要拿着这张图,没有找不到的。” 季嘉昇长得确实好看,尽管没有景缃之的贵气和气势,但在五官上不相上下——剑眉,丹凤眼,嘴唇饱满,唇角天然带笑,少年气十足。 别说李员外,便是秦禛五人也为季嘉昇捏了把汗——他们也不希望死者是他。 独院,有小林子。 只要找到牙行,就不难确定其位置。 一干人从李家出来,重新回到三彩街上。 周智把人分成两组,分头调查三彩街上的两家牙行。 两个牙行的牙人都认识季嘉昇,不出一刻钟,一干人在绸缎庄汇合,一起往东南向去了。 院子在洛水河河堤下面,与河堤隔着一小片竹林,如果不是周围的民居贫寒了些,的确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 大赵心急火燎地走在前面,最先抵达小院,“我擦,上着锁呢。” 房慈第二个赶到,从门缝往里看,大门对着影壁,什么都看不到,“要不要翻墙进去瞧瞧?” 周智道:“不用,东家就在后面第三家,我们过去问问。” 恰好,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娘从胡同走了出来,“几位官爷找谁啊?” 周智指指大门,“我们找这家人。” 大娘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钥匙,“季举人走了好几天了,不在家。”她把大门打开,“你们过几天再来吧。” 秦禛道:“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大娘回过身,“这个不知道。走的时候也没言语,但他之前说过,三天打扫一次房子,一到时间我就过来看看。” 大赵把画像给她看,“大娘仔细瞧瞧,是他吗?” 大娘“诶哟”一声,伸手在季嘉昇的脸上摸了一下,“就是他,画得真像,忒俊啊!” 周智道:“他在这里住了多久,期间有女人来过吗?” 大娘道:“差不多二十天了,有人说来过女的,还是两个,但咱没赶上过。” 周智和秦禛对视一眼。 秦禛问道:“大娘记得谁看见过吗?” 大娘指了指隔壁,“贾家小姑娘看见过。”说到这里,她脸上有了一丝暧昧的笑意,“季公子长得忒俊,姑娘小媳妇都愿意在外面多呆一会儿,跟他说上几句。” 秦禛进屋看了一圈。 屋子里很干净,陈设温馨,窗帘和床帷子都是浅浅的蓝色碎花府绸织物,八仙桌上有考究的青花瓷套杯,被褥湖绿色,上面绣着精致的鸳鸯图案。 柜子里有另一套被褥,蓝色粗布,洗的虽然干净,但肉眼可见的褪了色。 几套男装有好有坏,丝绸的,府绸的,棉布的,种类倒是齐全。 房间里没有任何金银,琴也不在。 写好的文章有一大摞,字迹飘逸,但不够稳重,文采是有的,但够不上天才。 综合来讲,的确是个可以让无数女子为之神魂颠倒的年轻俊彦。 梳妆台很漂亮,铜镜前摆着几样脂粉,口脂是脂粉铺子常卖的款式,粉有点像自制的。 秦禛挑出来一点,抹在手背上,比一般的铺子白、细,荧光闪闪,里面加了珍珠。 房慈见秦禛看得入神,便道:“这粉不错,像是画舫上的姑娘常用的。” 大赵把漆盒抢了过去,“你怎么看出来的?” 房慈道:“画舫里的姑娘,皮肤都是这样,见多了你就知道了。” 大赵搂住他的肩,“你去过?” “在铺子里见过,没去过。”房慈把他扒拉开,“来这里的女子会不会是妓馆的?季举人长得俊俏,倒贴的肯定不少。” 周智也把粉盒拿过去瞧了瞧,“小猫怀疑这是青青的?” 秦禛道:“对。” 梁显问:“如果真是青青,那我们应该怎样找到她呢?” 秦禛道:“去户部吧,查一下新科进士的名单,找一找各位大人的档案。” “这……”周智斟酌着说道,“现在还不能确定季嘉昇就是那具男尸,女尸更是没主,就这样贸贸然去户部,只怕上面不会答应。” 秦禛点点头,“这是个问题,但我们现在不必考虑它,先去问问邻居小姑娘,看看来过这个院子的女人是怎样的两个女人。” 周智对此没意见,五个人再次分开,在附近仔细调查一番,得到如下线索: 一个女子十七八岁,面貌特征不明显,大概就是杜鹃了。 另一个女子带着帷帽,看不清长相,走路妖妖娆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案子调查到这里,如果能证明男死者的身份,破案就不会很远了。 为此,秦禛做了两个决定,一是让季嘉昇的朋友去义庄认尸,二是拿着画像去月牙湾找租船的商户。 第29章 巧遇 一干人立刻去找季嘉昇的朋友陈少为,但扑了个空。 陈家管家说,陈少为跟几个朋友吃饭去了,地点是太白楼。 太白楼在丰安大街上,依洛水而建,视野极好,在二、三楼用餐的客人,一抬头就能望见波光粼粼的月牙湾。 风景宜人,引来无数文人骚客,生意格外兴隆。 大赵最先跳下骡车,负着手往门口走了两步,“闻名久矣,就是没进去过。” 房慈跟上来,“这有什么,今儿我做东,请你一顿。” 大赵惊喜交加,“当真?” “当然是……”房慈嘿嘿一笑,“当不了真。” 周智在大赵肩膀上拍了一记,“太白楼要提前订桌,傻小子。” 房慈点点头,“只要陈举人答应去义庄,我就在这里请大家一顿。” “够意思,先谢了,兄弟!”大赵搂住房慈的脖子,亲亲热热地扳了他一下。 “瞧你这点儿出息。”梁显道,“走吧,还是想想怎么说服陈举人吧。” 季嘉昇的尸体已经放七八天了,如今还不到十月,温度虽不高,但也不够低,肯定已经臭了。 再说了,去义庄本身就是晦气的事,陈少为与季嘉昇只是同乡兼朋友,关系不够密切,对方不答应亦是情理之中。 而且,请去了也未必能认出来,这一步属于尽人事,听天命。 “诶哟,几位官爷,今儿怎么这么闲啊。”还没到门口,一个伙计就迎了上来。 周智道:“咱们兄弟办案,要找一位举人聊聊。” “这……”伙计犹豫片刻,团团打了一躬,“正是饭点儿,人多。几位官爷先去后院的茶水间坐坐,派两位去找可好啊?” 这是高档酒楼,让几个穿皂衣的官差进去,容易引起客人骚动。 秦禛问:“今儿有退桌的客人吗?” 就像预售火车票一样,提前十天可能没票,但到火车快开之前再买,总能捡个漏。 伙计犹疑着说道:“不瞒您说,还真有一桌,就在楼上。” 秦禛道:“我请客,带我们上去吧。” 伙计顿时喜笑颜开,一弯腰,再一摆手,“官爷请。” 大赵兴奋了,想要搂一搂秦禛,却被粱显一把扣住了,“别跟没见过世面似的,稳稳当当不行吗?” 大赵不以为然,“这有啥,就是没见过世面嘛。不过,过了今天中午可就不一样了。” 五人进入大堂,从右边楼梯上楼,在楼梯边的一个包间里坐下了。 包间内的陈设确实不俗,且不说红木家具如何高档,地衣如何奢华,光是留在墙上的名人字画便无法效仿和复制。 周智和其他人一样,先欣赏和赞叹一番,然后对伙计说道:“先不忙着点菜,你且说说,哪几个房间坐的是读书人?带我过去看看。” “读书人。”伙计重复一遍,嘴角露出一抹谜一样的微笑,“好几桌都是读书人,就在二楼,官爷只要在门外听听就知道了。” “门外听听?啊……”周智懂了。 读书人来到这里谈论的大多是诗词歌赋,确实听听就知道了。 粱显起了身,“兄弟和周伍长一起。” 二人一起出去了。 伙计给大家上了茶。 秦禛拿过菜单,点两个主菜,再让房慈和大赵一人点一个,趁二人商量着,她独自下楼,打算往茅房走一趟。 “表弟,不至于吧,表妹如今做了王妃,还不是我成全的?” “要点脸成吗?” 秦禛刚下楼梯,就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两个声音都很熟悉。 她转身要往回走,但古代的楼梯是木质的,下楼的咯吱声很大,那二人一起抬起了头。 程自如看她一眼,继续对秦祎说道:“表弟如今要进学,日子长着呢,千万不要义气用事。” 秦祎的目光这才从秦禛脸上收了回去,他冷冷地说道,“不必费心,我怎样不关你事。” 秦禛想到过露馅,但没想到这么快,这大概就是墨菲定律了吧。 她硬着头皮与二人擦肩而过,转过楼梯,往太白楼后门去了。 刚要到茅房,就听后面脚步声大作。 秦祎叫道:“你给我站住!” 秦禛没法子,只好停了下来,转身笑道:“这位兄台有何贵干?” 秦祎带着铜钱跑过来,“还装,你还装,我要是认不出你,岂不是瞎了?快说,怎么回事?” 秦禛左右看看,把人扯到一间库房前,确定里面没人才小声道:“在王府呆着没意思,出来转转。” “你当我是傻子呢,出来转转会穿成这样?”秦祎嫌弃地打量着秦禛,“再不说实话,我就回去告诉爹娘。” 秦禛无奈,只好道:“哥,我考上了捕快,千万别告诉家里,他们现在管不了我,到时候闹一肚子气,对大家都没好处。” 铜钱倒吸一口凉气,“捕快,我的天呐!” 秦祎已经猜到了,但得到证实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当真?” 秦禛道:“听说洛水的案子了吗?现在由我们负责。” 秦祎眨了眨眼,“刚才进我们包房的两个,跟你一起的?” 秦禛也惊了,“你们怎么混一起去了?” 秦祎道:“陈少为是合安省巡抚的小儿子,今天这顿也是你哥我做东。” 居然是二品大员的儿子。 秦禛道:“这人可够低调的,我们之前找过他,一点儿没看出来。” 秦祎摇摇头,“妹妹,听哥一句劝,回家吧,让王爷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秦禛拿掉落到秦祎头顶的一片树叶,“我去衙门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了。” “……”秦祎有些发懵,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道,“程自如,这辈子休想我原谅他。” 秦禛挑了挑眉,“倒也不必。舅舅家一大家子人,动不动就是规矩,哪有我现在过得自在?” 跳出固有思维,从另一个方面去理解,事情就好接受多了。 秦祎觉得她说得有一定道理,但还是有些担忧,“现在自在了,将来怎么办?” 秦禛道:“将来二哥会不管我吗?” “当然管。”秦祎责任感爆棚,“妹妹放心,我将来指定比三表哥有出息。” “有人来了。”铜钱小声提醒一句。 秦禛看一眼,不是他们的人,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道:“二哥替我守着,我先进去一趟,改天再聊。” 秦祎道:“行,你尽管快去,有哥在呢。” 秦禛进去了。 铜钱道:“少爷,就放着不管了?” 秦祎抓了抓脑袋,“不然怎么办?” 铜钱扁了扁嘴,“二姑娘嫁了人还是这么古怪。” 秦禛走后,秦祎也去了趟茅房——他原本就要去茅房,只是在楼梯处巧遇了程自如。 回到包间时,客人们正在议论季嘉昇一事。 “我也认识他,上个月还一起喝过茶。” “会不会回家了?” “不可能,他家境一般,不可能折腾。” “不会真的是他吧。” “我觉得不能,说不定跟哪个美人勾搭上了,在船上小住几日,过几天就回来了呢。” “勉之不去就对了,义庄那种地方,想想就晦气。” 秦祎问道:“官差来是为了什么事啊?” 陈少为挨着他坐,主动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秦祎想了想,问道:“如果是季嘉昇,勉之能认出来吗?” “唉……”陈少为叹了一声,“在合安时,我请他泡过几次温泉,我记得他右膝盖下有条一寸多长的疤痕。但这都多少天了,如果真是他,只怕也没人样了吧,呕……” 他干呕了一声。 秦祎理解陈少为,但更想帮一帮妹妹,便斟酌着说道:“我还挺想看看的,有点好奇。” 陈少为道:“好奇什么?” 秦祎道:“到底是不是季嘉昇,人死了七八天到底什么样?还有,像勉之所说,此人如此丰神俊朗,到底是什么人如此狠心。” “诶,秦二少这么一说,我也好奇了。” “死人嘛,有什么好看的?不去不去。” “我对死人不感兴趣,但很想知道这个案子到底是什么人做下的。” 陈少为若有所思。 秦祎虽然比他小,但也知道男人的好胜心和好奇心,便又推了一把,“不若先喝酒,之后兄弟陪你走一趟。若果然是季兄,咱也算对得住他了。” 陈少为二十二岁,年轻气盛,书生意气到底战胜了恐惧,“好,就这么办。” 原本秦禛已经放弃了,却不料,菜还没上齐,陈少为改主意了——她知道,这定是秦祎做了思想工作。 于是,五个捕快坐着板车,带着五辆豪华马车浩浩荡荡地出了城,赶到了义庄。 偌大的阵势惊动了义庄里的人,几个捕快和看守义庄的孙驼子飞快地跑了出来,见到这样混搭的一群人,不免都有些惊讶。 那几个捕快是负责西城的老捕快,都有一双甄别富贵和贫穷的眼睛。 领头的伍长不敢打扰公子们,快走到周智跟前,问道:“什么情况?” 周智拱手道:“韩哥,我们来认尸。” 韩哥道:“你们还在查洛水的案子?” 周智点点头。 陈少为蹙着眉头,脸色不大好看,“赶紧看,看完就走。” 周智抱歉地看了韩哥一眼,说道:“陈举人,里面请。” 他们二人走在前面,秦禛和秦祎并肩走在后面,陆续进了义庄。 还没到门口,几人就闻到一股恶臭。 这味道生生逼退了几位猎奇的年轻公子,房慈在门口犹豫一会儿,到底被大赵和粱显扯了进去。 周智怕陈少为临阵脱逃,一叠声地催着孙驼子打开了装着无名男尸的棺材。 孙驼子提醒道:“可能有蝇卵了,不要看脑袋,特别臭,最好别吸气,憋一会儿就好。” 说完,他一鼓作气推开了棺材盖。 陈少为捏住鼻子走到棺椁前,目光直接对准下半部分…… 秦禛和秦祎在棺材的另一边。 尸体的颈部和下腹部尸绿明显,胸部已经有了腐败血管网,某处关键部位出现成团的苍蝇卵。 右边膝盖下,的的确确有一条一寸多长的疤痕。 “呕……”陈少为一歪头就吐了一口,随即捂着嘴,不可置信地再往里看,片刻后,转身拔腿就跑。 “呕……”铜钱和房慈受不住了。 秦祎看看秦禛,又往尸体的头部看了过去,那里已经没有人形了,就是一团烂肉和苍蝇卵,他终于忍受不住,也出去了。 秦禛等人便跟着退了出来。 陈少为把中午吃的都吐出来了,空气中弥漫着馊酸味。 他漱了口,呆呆地坐在马车里,脸色苍白如纸。 剩下的几位公子很识相,安安静静地围着他,等他缓过劲来。 秦祎没吐,喝口茶就把恶心的感觉压了下去。 他对秦禛和周智等人说道:“应该就是他了,右边膝盖上那条寸许长的疤痕能够证实。” “呜呜……”陈少为的马车上传来几声呜咽,“简直难以想象,太惨了,太惨了啊!是谁这么狠心,丧心病狂,禽兽不如,呜呜……” 一个公子问道:“真的是他?” 陈少为哭着说道:“我认得那条腿,疤痕一模一样,肯定是他!” 另一个公子道:“这也太惨了,他这是和谁结仇了吗?” 陈少为道:“他性格不错,八面玲珑,绝不会有仇家。” 周智道:“有人说他在京城有女人,陈举人知道吗?” “女人?”陈少为擦了把鼻涕,“没听说过啊。” 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回答时不假思索,毫无作伪的成为。 秦禛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周智道:“麻烦陈举人,我们想知道他认不认识今年恩科中考中的新科进士。” 陈少为思考片刻,“没聊起过,应该没有。” 秦禛心道,也是,如果青青嫁人了,二人属于偷情,名不正言不顺,他肯定不会主动说起这件事。 她问道:“那就劳烦陈举人说说,你知道的,他的所有的朋友吧。” 拿到名单,大家一起回城。 少爷公子们各回各家,秦祎演技不错,没事人似的家去了。 秦禛等人去洛水寻找租船的人,这一步进展顺利——发现尸体的前一天,有一个带着斗笠的姑娘租了船。 姑娘出面租船的少,船主便记得格外清楚,她当时租了两宿一天。 尽管船主没看清租船人的面容,但几乎可以确定,那姑娘一定是杜鹃,死的一定是青青。 接下来的重点,就是如何找到青青的男人。 第30章 摘桃 秦禛等人回衙门时天已经快黑了。 大概是西城捕快回来后说了什么,所以秦禛等人刚到不久,周智就被冯师爷叫了过去。 冯师爷在二进东厢房,罗毅也在。 周智拱手道:“在下见过冯师爷,罗总捕头。” “坐吧。”冯师爷指指书案前的椅子,“听说案子有眉目了?” 周智想起秦禛说过的话,谨慎地点点头。 秦禛说,“我们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季嘉昇,其他都是推断。周伍长不必太实在,防人之心不可无。” 罗毅在,秦禛的猜测就是对的。 他说道:“眉目谈不上,但男死者算是确定了身份。” “哦!”冯师爷振奋了一下,“死者是谁,谁认出来的?” 周智道:“死者叫季嘉昇,举人。证人是死者的同乡兼同学,他认出了男死者腿上的疤痕。” 冯师爷与罗毅对视一眼,“凶手呢,有怀疑对象吗?” 周智道:“现在只知道凶手可能是女的,但不知其姓甚名谁。” 冯师爷沉吟片刻,“你且说说女子的情况,我看看能不能帮忙。” 周智心里一沉,余光在罗毅脸上一扫,后者兴味十足,似乎志在必得。 他在心里斟酌了一下,“季嘉昇在南城租了一间小院,于二十天前搬了过来。这期间,只有两个女子进出过小院。其中一个带帷帽,应该是主子。另一个是婢女,露脸了,邻居们说她长相一般,中等身材,但没什么具体特征。” “在下怀疑,婢女可能是凶手。考虑到抛尸的地点可能在月牙湾,我们去月牙湾一带找那几天租过船的人,船主说,租船的是个女子,带了斗笠,不知其容貌如何。” 罗毅道:“能确定租船的女子就是去小院的婢女吗?” 冯师爷也道:“如何能确定尸体就是从租的小船上扔下来的,而不是其他画舫?” 这两个问题都是问题。 周智回答不了。 他说道:“这些只是推测,做不得准,还得继续跑一跑。” 罗毅有些失望——他做总捕头也有大半年了,一个大案要案还没破过呢。 冯师爷道:“在京城找一个容貌普通的女子,如同大海捞针。”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道,“你们是通过那两件衣裳找到的死者吧,说说具体情况,老夫帮你们分析分析。” 姜是老的辣。 周智心里咯噔一下,这条线一说出来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但不说肯定不行,将来过堂时肯定瞒不住。 之前的得罪只是小打小闹,此番一旦刻意欺骗,这份差事就可能保不住了。 他只能实话实说…… 冯师爷道,“如此看来,还真是有谱了。”他看向罗毅,“涉及到新科进士,这件事非同小可,小罗你辛苦一下,亲自带着他们跑一趟吏部。” 罗毅满脸带笑,“好,在下一定不辱使命,尽快破了此案。” 周智一脸晦气地进了堂屋。 秦禛知道,能在顺天府负责刑名的人都是人尖子,他这幅样子一定是被冯师爷截胡了。 底层的人跑断腿,上面抢功劳一张嘴,也是没法子。 粱显道:“算了,我们尽心了。” 大赵骂了几句脏话。 房慈不服气,“不就是使钱吗,我也有,咱走着瞧。” 秦禛若有所思,但还是劝了一句,“努力总会有回报的,放心吧。” 周智显然没把她的话听进去,一摆手,“散了吧,小喽啰就操小喽啰的心,回家。” 秦禛乘车回家。 周管事照例在后门迎着,这位年纪不大,二十七八岁,办事周全老道,总是面带笑意,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 他打了一躬,禀报道:“娘娘,秦二公子来了,说是今儿不走了。” “哦……”秦禛预料到了,“不用安排客院,住三昧院西次间就可以。” 秦祎不到十八周岁,虽然聪慧,但性子跳脱,出了这样的事,他能坐得住才叫不正常呢。 周管家有些为难,“这……” 秦禛道:“不行吗?是家里还有别的女客,还是我二哥的人品不行?” “都不是都不是。”周管家赶忙解释道,“规矩如此,但小人也可以听娘娘的。” 听话就好。 秦禛满意地转了个直角弯,往三昧院去了。 将一进院子,秦祎就跑了出来,“妹妹,案子破了吗?” 秦禛摇头,简要地把经过说了一遍。 “不过是个师爷,竟敢如此,什么东西。”秦祎怒冲冲地坐在太师椅上,“啪”地一拍案几,“妹妹,哥带几个人套麻袋揍他一顿如何?” 这就是中二少年的脑回路。 秦禛微微一笑,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打人就不必了,二哥在吏部认识人吗?” 秦祎挠挠脑袋,“不大认识。” 秦禛故意问道:“你不是朋友多吗?” 秦祎脸红了,“那些人跟我原来一样,没什么出息,将来能做个富家翁就不错了。” 响鼓不用重锤。 秦禛不再逗他,“这样的事打人解不了气,最好抢在前面把案子破了。” 秦祎坐直了身子,“妹妹打算怎么做?” 秦禛站了起来,“走吧,我们去前院。” 秦祎道:“去前院做什么?” 秦禛往外走,“走吧,先去看看再说。” 兄妹俩一起出了院子,边走边聊。 “这几天生意怎么样?” “越来越好了,父亲想在西城再开一家,妹妹以为如何?” “只要货品供应充足就行。” “母亲已经去买人了。妹妹,我想做个大作坊。” “可以啊,核心的东西放在自己人手里,其他干活的可以雇佣短工。” “对啊,倒也不必买那么多人。等将来货品多了,就可以去其他州府开分店了。” “妹妹,做大财主好,还是当官好?” “这要你喜欢哪个,二哥不用考虑我。” “这……我还是做官吧,感觉破案也挺有意思,生意就交给父亲。” 秦禛笑了,这就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家伙。 周管家从小客厅里迎了出来,“娘娘要出去?” 秦禛道:“司徒先生在吗?” 周管家道:“在呢,就在里面。” “娘娘,秦二公子。”司徒演也出来了,“里面请,里面请。” 秦祎兴奋地往前蹿了一步,“学生秦祎见过司徒先生。” 司徒演连中三元时才二十七岁,可谓智慧超群,前程远大。 但当时吏治腐败,他既不想同流合污,也做不到逆流而上,便小隐隐于市,做了一名田舍翁,直到景缃之请他出山。 学神,总会引来无数同窗的顶礼膜拜,现代如此,这个时代也是如此。 秦禛请司徒演走在前面,她和秦祎走在后面。 三人进了屋,司徒演道:“娘娘请上座。” 秦禛照例随意找个客座坐了,“我没什么规矩,先生也不必太拘泥了。” 司徒演便也罢了,和秦祎面对面坐下。 三人不熟,而且天已经黑了。 秦禛略略寒暄,就直接说到了正题,“司徒先生,我有件事想要求你。” 司徒演愣了一下,“娘娘言重了,言语一声便是。” 秦禛道:“我想找一份今年恩科录取名单,查查他们的户籍资料,以及上任后的去向。” “哈哈!”秦祎大笑两声,“妹妹这法子好,先下手为强。一干小人居然想抢功劳,都吃屁去吧。” 司徒演在肚子上拍了两下,笑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明天上午必定呈给娘娘。” 秦禛拱了拱手,“如此就多谢先生了,事成之后我请先生吃饭。” 司徒演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娘娘美意我心领了。” 第二天刚点完卯,罗毅就找到了霍子清,由他出具一份公文,然后带着周智、张文才赶往吏部。 吏部吏房。 一名吏部负责官员档案的小吏抱歉地说道:“几位来得不巧,卷宗被六扇门的人借走了。几位再等等吧,明后天再来。” 罗毅很不高兴,但他既不敢得罪吏部也不敢叫板六扇门,只好谢过小吏,回了衙门。 罗毅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周智和张文才也进了自家厢房。 赵岩问道:“怎么样,找到了吗?” “嗐……”张文才吊儿郎当地在他对面坐下,“跟上头衙门办事哪有那么容易。” 周智看向秦禛,后者微微一笑,他便使了个眼色,先出去了。 秦禛跟了出来。 二人还是在院心说话。 周智道:“小猫做了手脚?” 秦禛摇摇头,“只是求人帮个忙而已,不算手脚。” 周智道:“冯师爷会恼羞成怒的。” 秦禛笑了,“他不敢,他只会投鼠忌器。” 周智不明白,“为什么?” 秦禛道:“能支配六扇门的人……” “嘿嘿!”周智笑了,“妙啊,佩服。” 大约八点,一个黑不溜秋的小伙子找到周智,周智与之聊了几句,然后叫上秦禛四人,随小伙子一起去了顺天府附近的茶馆。 茶馆名叫风雨阁。 一干人进了二楼最外面的包间。 秦禛一进门,就见校尉李准黑着脸坐在主位上,桌子上摆了一摞卷宗。 她随周智等人一起行了礼。 李准有些不安地受了,偷瞄秦禛一眼,说道:“就在这儿看。” 秦禛道:“好,我们不带走,多谢。” 李准摆了摆手,“都坐吧。” 五个人围着桌子坐下,一人分了一摞。 秦禛道:“重点是中年人,丧偶,儿女和妻子的年龄相近,外地人。” 四个人异口同声地应了一声,“好嘞。” 李准又看了秦禛一眼。 秦禛没注意他,视线在卷宗上飞快地移动着。 恩科录取了一百零二人,每个人差不多二十份,不到一刻钟就看完了。 一个类似的都没找到。 周智问:“都什么情况?” 粱显道:“兄弟这边没有丧偶,也没有未婚。” 房慈点点头,“我这里也是。” 大赵拍了拍卷宗,“只有丧偶的外地举子,和丧偶的京城本地人。” 秦禛手里的卷宗压根就没有类似的人。 李准的唇角悄悄地勾了起来,跟站在身后的黑不溜秋的小子说了句话。 那小子出去了,不多时带着两壶热茶进来了,“不着急不着急,先喝口茶。” 几人分别感谢了一声,但谁都没有端茶杯。 周智道:“难道三月画舫给的消息是错的?” 粱显道:“也可能那人从一开始就隐瞒了身份。” 房慈扁扁嘴,“都有可能。” 秦禛道:“三月画舫没必要给假消息,应该是一开始就隐瞒了身份。” 大庆不允许官员狎妓。 大赵哀嚎道:“那可上哪儿去查诶?难道要挨家挨户搜不成?” 李准笑道:“杀了人还不跑,等着你们上门吗?” 他这风凉话来得很及时。 大家的士气更加低落了,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秦禛没搭理李准的幸灾乐祸,默默把线索重新盘了一遍。 如果她是那个中年举人,想娶美娇娘却没有钱,那么身份就是唯一的筹码,换句话说,举人的身份应该是真的。 如果身份是真的,有没有原配其实不能确定,但按常理推之,此人在科举前进妓馆,大抵是没有女人的。 剩下的就是籍贯,说是外地,但会不会就是京城人——读书人讲究说官话,三月画舫的人不会注意这些。 秦禛对大赵说道:“你把京城的丧偶的官员卷宗给我。” 大赵翻了翻,找出其中两份。 秦禛打开第一份:汪元真,二甲第十八名,翰林院庶吉士。今年三十四岁,丧父丧偶,三子一女,家住南城同心胡同第八家。 第二份:缪延,二甲第四十五名,合安省信州四义县县令。今年四十岁,丧偶,无子女,家住京城西北儒林路第三家。 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走吧,我们去这两家看看。” 周智道:“不是外地人吗?” 粱显道:“娶了个妓子,肯定不会实话实说。” 房慈开动脑筋,“那会不会其他也是假的,我这里还有两份嫡妻还在世的。” 秦禛想了想,把这两份拿过来,一并看了一遍。 大赵有了精神头,“走走走,看看去。” 李准道:“这些卷宗还要吗?” 周智吃不准,用目光征求秦禛的意见。 秦禛在其中一份卷宗上敲了敲,“不用,如果所料不差,必定是缪延。” 五个人呼啦啦下了楼。 李准对黑小子说道:“你偷偷跟着走一趟。” 黑小子答应一声,飞也似地出去了。 随后,司徒演进了门,“怎么样,能抓到人吗?” 李准挑了挑浓眉,“我觉得不能。” 司徒演端起一杯没喝的茶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对小厮说道:“去泡壶好茶来,咱们慢慢等。” 大约半个时辰后,黑小子回来了,禀报道:“司徒先生,李校尉,人抓到了。” 司徒演笑着说道:“李校尉输了,掏银子吧?” 第31章 堂审 李准爽快地掏了银子。 他问黑小子:“怎么这么快,抓到谁了?怎么抓的?” 黑小子道:“那捕头说廖延嫌疑最大,所以没去南城,直接去了城北。” 李准奇道:“她怎么认准廖延了呢?” 黑小子道:“不是廖延,是婢女杜鹃。” “我知道。”李准一直在跟这件案子,知道大概案情。 他从卷宗里找出廖延的,看一遍,递给司徒演,“她认为廖延无子,所以才敢娶妓子?可其父母不是还健在吗,是不是太武断了?” “果然心思敏锐。”司徒演看了一遍,笑道,“就是因为无子,四十无子,估计永远都不会有了吧。” “哦……”李准明白了,“又老又不能生,说不定长得还丑,所以干脆娶个绝色摆在家里,啧……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司徒演问:“廖延肯定不在家,几位捕头都带走了谁?” 黑小子道:“带走一个婢女和一个岁数颇大的通房,整件事情就是这两个女子做下的。” 司徒演颔首笑道:“都是女中豪杰啊。” 他这个“都”字用得特别有灵性。 李准听懂了,并深以为然,“确实有点能耐!”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可惜不方便,不然定要亲自去瞧瞧热闹。” 此时的顺天府确实很热闹。 听说周智等人带回了洛水一案的犯人,不少人傻了眼,包括冯师爷和罗毅。 霍子清匆匆赶了过来,见到只有两个弱女子大吃一惊,问周智:“案犯就是她二人?” 周智拱手道:“启禀大人,就是她们。” 两名女子低着头站在众捕快中间。 一个十七八岁,容貌一般,目光不闪不避,有股子狠劲儿。 另一个三十左右,又矮又胖,垂着头,两股战战,眼泪鼻涕一串串地落在地上,好不狼狈。 霍子清问:“这是哪位大人的家眷?” 周智道:“廖延,合安四义县廖县令的家眷。” 霍子清又问:“招认了吗?” 周智指着年轻的婢女,“招认了,她是主谋,另一位是从犯。” 霍子清满意地笑了,“周智是吧,干得不错,辛苦了。”说到这里,他看向罗毅,“先把人关起来,择日升堂。” 罗毅拱手应是。 霍子清走了。 冯师爷和罗毅的脸色齐齐黑了下来。 罗毅道:“周智,你什么意思?” 周智皮笑肉不笑,“罗总捕头,咱们出去巡街时,正好碰到李校尉,他是刘捕头的熟人,所以……” 这番话是秦禛之前交代过的。 冯师爷和罗毅一起看向秦禛。 秦禛团团拱手,“日后诸位若是……在下可以帮忙问上一问。” 冯师爷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勘破此案秦捕快当居首功啊。” 阳谋不成,便顺手塞过来一个阴谋——拔高秦禛,让周智等人羡慕嫉妒恨。 只可惜,周智他们并不会上当,大家都知道,此案没有秦禛根本破不了。 死者是举人,官府比较重视。 三天后,顺天府府尹潘致远对这宗案子进行了升堂审理。 秦禛作为证人参与了此次堂审。 按规矩,潘大人先对犯人和死者的身份进行了核实: 一个叫杜鹃,另一个叫鸿雁,而死者确系季嘉昇和青青。 潘大人一拍惊堂木:“你二人为何杀害季嘉昇和青青?” 杜鹃捋了一下落在脸颊上的头发,镇定地说道:“大人,奸夫yin.妇,难道不该死吗?” 潘大人道:“他们是不是该死,自有朝廷裁断,都如你这般,大庆哪里还有律法可言?” 杜鹃抬起头,“是么。如果律法真那么管用,民女的娘当初就不会被贱人逼死,民女也不会沦落青楼。” 潘大人滞了一下。 他脾气不错,被她反将一军,却没有被激怒,“你若有冤情,可以呈上来,本官代你向大理寺和刑部陈情,重审令堂一案。” 杜鹃道:“不必了,民女的娘自缢身亡,她自己不想活,律法救不了她。” 潘大人摇摇头,略过了之前的话题,“你杀此二人,可曾受人指使?” 杜鹃道:“不曾,民女替天行道。” 鸿雁也摇了摇头。 潘大人的目光在此二人身上逡巡片刻,道:“来人啊,押鸿雁下去,本官先审杜鹃。” 大赵不懂,小声问秦禛:“为什么。” 秦禛道:“潘大人可能认为有人指使此二女。” 所以,此二女一直是分开关押的。 房慈道:“小猫觉得呢?” 秦禛摇摇头。 她不认为是有人指使,主谋就是杜鹃,鸿雁不过是帮凶罢了。 杜鹃还在三月画舫时,便对龟公们不假辞色,这说明她性格强势、嫉恶如仇,而且不愿妥协。 青青让她找高娘子做衣裳,她能先做一件,然后在外面等高娘子,以略低的价格做另外一件,这说明其心思灵活。 而且,当捕快们敲开廖延家的院门时,她只慌了一下,就恢复了镇定。 若非有鸿雁,一定很难撬开她的嘴。 事实也是如此。 两个人分开审,得到的是同样的供词。 杜鹃揽下了所有的罪证,她说鸿雁只是为廖延鸣不平,被她利用了而已。 杜鹃本以为跟着青青从良,是摆脱污秽之地,重新开始人生的最好机会。 然而,她只开心了两个月。 廖延一走,青青就对她哭诉,廖延在床上不行,他年过四十无子,绝不是鸿雁不能生,而是他不能生。 青青才二十一岁,不想蹉跎一辈子,她后悔了。 她仗着廖家早已分家,家中无长辈,每日出去闲逛,直到遇见曾在三月画舫上弹过一次琴的季嘉昇。 此二人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不到五天就勾搭到了一起。 青青让杜鹃给他们做衣服,掩护他们去客栈,去月牙湾租船…… 杜鹃不止一次劝过青青,后者皆不为所动,无奈之下,她只好去劝季嘉昇。 岂料,季嘉昇会错了意,以为杜鹃喜欢她,反客为主,告诉杜鹃,他不喜欢她,让她好好伺候青青。 这彻底激怒了杜鹃,她动了杀心,很快做出了一套完整的计划。 一个人杀两个未免过于托大,于是,她故意泄露二人幽会地点给鸿雁,鸿雁发现后大为光火,并认为有机可乘——鸿雁对廖延极忠诚,一直想做廖延正妻。 于是二人一拍即合。 由杜鹃出面租了小船,鸿雁在带去的鸡汤馄饨中下了足量的曼陀罗汤剂。 因为怕被画舫的人撞见,二人幽会都在晚上。 杜鹃戴斗笠出面和船主交接,青青戴帷帽上船,再接上季嘉昇。 案发那天晚上,青青和季嘉昇数天未见,见了面便是干柴烈火,胡闹了差不多一宿。 完事后,二人穿上中衣,一人用一碗馄饨,再胡闹一番便沉沉睡过去了。 杜鹃趁此机会把船摆到岸边,接上鸿雁。 原本说好一人杀一个,但鸿雁胆小不敢下手,于是杜鹃让鸿雁骑在青青身上,用棉被捂住青青的脸,她用麻绳勒住了青青的脖子……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青青只蹬了几下腿,就安安静静地去了。 季嘉昇睡得极沉,连身都没翻一下,错过了最佳逃命机会。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快亮了,不远处有老者剧烈的咳嗽声。 这个时候处理不成尸体。 杜鹃和鸿雁互相掩护,在船上呆了一天,等到凌晨三四点钟,所有画舫都安静下来,才把毁了脸的尸体抬到外面扔进了水里。 打扫战场时,二人发现了规规矩矩放在箱子里的两件外衣。 烧怕引起其他船夫的注意,不烧,带回家又要害怕,于是杜鹃就把它们扔到了洛水之中。 杜鹃说,她没想到尸体会淤积在下游,更没想到衣裳会泄露一切。 秦禛想,杀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罗卡定律”说,只要犯罪,就会留下痕迹,凶手要么会带走一些东西,要么会留下一些东西。 心存侥幸是绝对不行的。 大庆的律法不算严苛,杜鹃判斩立决,鸿雁判终身流放。 判决结果统一发给刑部,得到核准后,秋后统一执行。 这个案子破得很漂亮,周智等人被潘大人点名表扬,大家都很有面子。 尤其是周智。 下衙后,他请秦禛等人去城南的小酒馆喝酒庆祝,直到晚上二更过半才散。 秦禛去炸串店接琉璃。 琉璃正在店门外来回溜达,一见马车,就急吼吼地迎了上来,带着哭腔说道:“姑娘怎么才回来?” 秦禛多喝了几杯,虽然不醉,却也微醺,“案子结束了,跟同僚们喝了一杯。” 琉璃上了车,“吓死婢子了,还以为姑娘出事了呢?” 秦禛闭上眼,迷迷瞪瞪地说道:“能出什么事,放心吧。” 两刻钟后,马车在王府后门停了下来。 周管家依然守在后门口,“娘娘今天似乎格外忙碌些。” 秦禛与之擦肩而过,“还好,辛苦周管家。”她说过两次,让周义不必等她,但周义从未听过,便也罢了。 周义闻到了酒味,欲言又止,瞧瞧周围,到底闭上嘴,乖乖跟了过来。 秦禛在车上睡热了,一下车就感觉到了深秋的寒意,脚下不由快了几分,一路小跑着回到了三昧院。 三昧院内灯火通明。 秦禛沿着回廊走到上房门口,脚下忽然一顿——院子里的气氛不对啊! “娘娘。”何妈妈颤巍巍的声音从门内传了出来,“娘娘怎么才回来,是家里有事了吗?” 秦禛瞬间清醒:景缃之回来了,人就在里面。 第32章 礼物 秦禛拉住琉璃,小声道:“王爷回来了,你去小厨房避避。” 她不了解景缃之,怕他拿婢女出气。 琉璃瞪大了眼睛,脚下却没动。 秦禛按住琉璃的肩膀,“听话,我没事。” 琉璃望着她的眼睛,到底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往厨房去了。 秦禛抿了抿鬓发,推门进去,穿过堂屋,进了起居室。 天气冷了,屋子里烧了两个炭盆,一股干巴巴的炭火气扑面而来。 景缃之穿着一席藏蓝色道袍,足蹬一双黑色厚底缎面鞋,翘着二郎腿坐在主位上,白皙修长的手捏着一只细白瓷圆融杯,正在品茶。 听到动静,他把茶杯放在一旁的小方桌上,眼皮一抬,沉沉的眸光就朝秦禛射了过来。 秦禛扫了一眼茶杯旁的柳叶小刀,清了清嗓子,说道:“王爷回来了,辛苦了。” 景缃之问:“王妃这个时候才回来,是因为将军府有事吗?” 何妈妈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 秦禛想了想,快走到景缃之跟前,恭恭敬敬地福了福,“王爷,咱就不打哑谜了吧。实不相瞒,我现在是顺天府的捕快,回来晚是因为刚破了一宗大案,大家一起庆祝了一下。没能及时相告,我很抱歉。” 景缃之歪靠在椅背上,左手肘拄着方桌,单手托着下巴,好看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秦禛。 秦禛回来时,会在马车上脱下皂衣,穿男装进府。 所以她这会儿披着黑色丝绒长斗篷,里面是一件绀青色缎面窄袖立领棉袍,衬得其肤白如玉,如果忽略两条蹩脚粗眉,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没什么。”景缃之凝望着她,“只要你不丢本王的脸,本王也乐得捧着你的面子,我们互不干涉,可好?” 真的假的? 秦禛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然而烛火跳跃,她看不清他的情绪。 她说道:“那么,多谢王爷成全?” 秦禛在景缃之对面的太师椅上落座,先给他的茶杯斟满,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景缃之端起来喝了一口,又道:“如果本王不允许你出去,你打算怎么办?” 他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挡住了眼眸。 秦禛心里暗暗警惕了起来——景缃之在研究她的心理。 她说道:“我觉得王爷不会那么做。” 景缃之抬起眼,“如果本王做了呢?” 秦禛思忖片刻,决定不跟他对刚,“如果王爷那么做了,做生意我也能干得不错。” 景缃之道:“为什么你不能乖乖地呆在内宅里,是你觉得自己比其他女人更有才华,还是你骨子里就不安于室。” 秦禛顿了片刻,“安于内宅的女人,首先要有一个爱惜她的男人,其次要有一个她珍爱、并愿意为之付出心血的孩子。这些我都没有,我都请问王爷,王爷愿意给我吗?” 抛开大道理不谈,她也是一个正常女人,有着正常女人需要的安全感。 爱情观、家庭观非常正常,生活情趣更是只多不少。 如果这些能够塞满她的生活,她也未必愿意做一个让人侧目、充满争议的女人。 世界少了谁都转。 她没有做“圣女贞德”的想法。 景缃之挑了挑眉,“我不愿意。” 秦禛松了口气,“正好,我也不愿意留在家里蹉跎人生。捕快这个行当对于王爷来说或者不那么光彩,但对那些枉死的冤魂极有意义。” 景缃之下意识地点了下头,“你很擅长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师从于谁?” 秦禛道:“师从于观察。我不大喜欢讲话,且记性很好,善于归纳总结。” 不讲话,就有更多的时间思考;不讲话,就会发现更多的细节。 景缃之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觉得事情秦禛说的没那么简单。 他定定地看着秦禛,想从那双漂亮的深眸里发现一些端倪,以解心中疑惑。 然而,秦禛眸色淡淡,回望他的目光从容镇定,完全不像一个十五岁少女。 景缃之拿起方桌上的小刀,在手里转几下,拍拍方桌上的一只锦盒,说道:“本王仇家极多,你好自为之。” 他起了身,大步出了起居室。 秦禛追上去,送他出了大门。 天阴了。 乌云遮住月光,昏黄的气死风灯比往日明亮了几分。 高大的身影昂首阔步,两只宽阔的袍袖在寒凉的西北风中猎猎抖动着。 秦禛觉得景缃之有点像旷野上挂着衣衫的稻草人,如果王府在这个时候被人围攻,他就是一个明晃晃的靶子。 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一闪而过,她自嘲地一笑,王府戒备森严,怎会发生那种事情呢? 秦禛转过身,朝何妈妈挥挥手,示意让她关门。 “嗖!” 一道暗器破空之音在她身后骤然响起。 “小心!”秦禛惊叫一声。 “啪!”何妈妈猛地一声摔上大门,手忙脚乱地用门栓插上了。 王妈妈、琉璃分别从上房和厨房跑出来,齐声问道:“怎么啦?” 秦禛一指厨房,“都进去,熄灯!” “有刺客!”承影的声音传了进来,“保护王爷。” 承影喊“保护王爷”,而不是护着景缃之回转。 秦禛推断,景缃之没有受伤。 她扭头看一眼大门,脚下略一迟疑,到底拉着何妈妈进了厨房。 承影喊完一嗓子,外面便恢复了安静。 秦禛坐在灶旁的小凳子上,等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始终无事发生,就带着琉璃回了上房。 琉璃惊魂未定,趴在窗户边观察大门口的情况。 秦禛等着人放热水,坐到景缃之之前坐的位置上,打开了那只紫檀木盒…… 里面装着一把带鞘的匕首,半尺多长。 上好的皮革上镶嵌着几十颗蓝宝石,皮带扣上还有一朵红宝石梅花。 打开刀鞘,匕首钢性极好,寒光湛湛,吹毛离刃。 琉璃回来了,惊道:“王爷给姑娘的?” 秦禛颔首。 “东西不错。”琉璃撇撇嘴,“只可惜得有……”说到这里,她缩了缩脖子,把剩下的话咽回去了。 秦禛替她补上了,“只可惜得有命使才行,放心,你家姑娘我一定会长命百岁。” 琉璃吐了吐舌头,“嘿嘿,婢子也是这个意思。” 秦禛把匕首放回鞘里,起身送到枕头下面,“打铁还得自身硬。” 琉璃把盒子放进柜子里,顺手取出一件酱红色家居服,“姑娘指的是什么?” 秦禛道:“案子破了,我就是有用之人,案子没破,我就是丢脸之人,务必要乖乖回府了。” 景缃之来这儿有两个目的,第一,提醒她不要回来太晚;第二,她可以继续当捕快,但不能给他丢脸。 这把匕首绝不是礼物。 它出现在这里的意义就是防身,就是要预防刚才的情况。 琉璃把她脱下来的衣服扔在脏衣服篮子里,“姑娘,王爷那边不太平,差事也太辛苦,不然就别做了吧。” “琉璃这话说得对,娘娘三思啊。”何妈妈指挥两个粗使丫头把热水抬进来,送到净房去了。 秦禛起了身,也趴在窗户上往外看了看。 她不担心景缃之,但担心刚洗上澡,就有刺客杀进来。 院子里空无一人,外面似乎也沉寂了。 “娘娘,水准备好了。”何妈妈和两个婢女一起出来了。 粗使婢女是王府的人,今天这两个有点面生。 秦禛自问记忆力超群,见过的人几乎没有遗忘的,她心里咯噔一下,问道:“这二位是新来的吗?” 何妈妈介绍道:“他们是周管家傍晚时送来的。” 不是突然出现就好。 秦禛放了心,朝净房走了过去。 琉璃提醒道:“姑娘,出了这么大的事,要不要去方寸院问问?” 何妈妈一拍手,“还真是,我陪娘娘走一趟吧。” 秦禛道:“不必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自讨苦吃的事我不做。” 秦禛洗完澡,两个婢女把脏水提出去倒掉,然后去了方寸院。 这里灯火通明,不但景缃之在,司徒演也在。 一个婢女禀报道:“启禀王爷,娘娘平安无事,刚刚沐浴完,已经上床准备歇息了。” 景缃之道:“她倒是心大。” 婢女欲言又止,打了一躬,转身要走。 “慢着。”景缃之叫住她,“秦二都说什么了,如实说来。” 婢女就把琉璃、何妈妈、秦禛三人的对话说了一遍。 景缃之默了默,挥手让她下去了。 司徒演道:“不来也对,府里不太平,越少走动越安全。” 景缃之想起秦禛喊破音那的一声,以及飞快关上的大门,笑道:“她倒是有自知之明。” 承影推门进来,“王爷,古护卫回来了。” 景缃之一勾手。 古成从承影身后钻出来,“王爷,对方速度很快,没追到。” 司徒演若有所思,“对方一击既走,毫不恋战,似有挑衅嫌疑,很可能是夜焰所为。” 景缃之道:“我即刻进宫,先生通知下去,外松内紧,必须护住几位大人的安全。” 司徒演道:“娘娘怎么办?” 景缃之披上斗篷,“如果她识趣,自然会留在府里,如果她自寻死路,我也关不了她一辈子,随她去吧。或者……她出去更好?” 司徒演无奈地点点头。 以前,他觉得景缃之确实应该成亲了,现在当真成了亲,他又觉得这个亲确实鸡肋——一个麻烦缠身的人不配拥有家庭,彼此都是累赘。 景缃之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吩咐道:“如果秦二明天出门,就多派两个暗卫跟着,以防万一。” 第33章 考核 秦禛没请假,当然要出门。 另外,如果刺客能杀进王府,就说明王府也不够安全;如果她继续出门,就说明景缃之对她毫不在意,刺客也会降低对她的关注。 秦禛照常洗漱、用饭、乘车,顺顺利利地到了衙门。 点完卯,五个人一起出了衙门,准备巡街。 张文才带人追了上来,故作亲热地搂住周智的肩膀,笑道:“老周,最近抖起来了呀,有好事儿都不想着兄弟了。” 周智眉头微蹙,“不过巡街而已,张兄说的哪里话。” 张文才朝秦禛抬了抬下巴,“听说你们这位刘兄弟认识六扇门的人,老周见过吗?” 周智道:“见过了。” 张文才“喲”了一声,“原来是真的啊。我说兄弟,啥时候也让刘小毛给咱引荐引荐呗。” 周智不明白,“你认识六扇门的人干嘛?” 张文才道:“听说都是牛笔人物,武艺高强,难道老周就不想认识认识吗?” 周智道:“不想。” 张文才压低了声音:“我知道,老周你根本就是骗老罗呢。依我看,你认识的是吏部管卷宗那人,绝非六扇门之人。” 周智明白了,张文才来探他们的虚实了。 他心里暗暗好笑,却也无可奈何,只说道:“张兄,你冤枉兄弟不要紧,若是冤枉了人家吏部的人,只怕人家不干。” 张文才露出一个你知我知的表情,“老周是觉得我不敢找他去,死无对证……” 周智打断他的话,“兄弟不敢瞎说,你看那边,六扇门的人来了。” 李准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迎面拦住秦禛,“刘捕头,我们……头儿找你有事,请跟属下走一趟。” 秦禛回头看向周智,“周伍长,帮我请个假。” 周智哪敢不应,立刻说道:“放心吧,有我呢。” 李准穿的是便服,腰间挂着一把长刀和一块漆着绿漆的木令牌——这令牌说明此人负责六扇门的江湖事务。 张文才心里信了,嘴上仍嘟囔了一句,“六扇门咋了,六扇门就可以随意带走我们顺天府的人吗?” 周智道:“张兄说的在理,但这样的事咱也没法子不是?” 秦禛和李准朝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走了过去。 秦禛问:“王爷找我何事?” 李准道:“不是王爷找娘娘,而是皇上找娘娘。” 秦禛嘿然一笑,“我就说嘛。” 秦禛上了马车,李准也上了马。一车一马汇入行人之中,朝城北的方向去了。 一名衣着华贵的公子在拐角处停下来,默默朝秦禛离开的方向看了片刻。 他身边的小厮说道:“少爷为何不动手?只凭这几个人,秦二手到擒来。” 公子道:“一个王妃屈尊来做捕快,而且还是在景缃之遭到暗杀之后,这只说明一个问题,秦二对景缃之而言,毫无价值。” “如果不能杀景缃之,为难这秦二便毫无意义。而且,这女子不错,我瞧着甚是顺眼。如果能有机会结识一下,想来甚是有趣。” 小厮担忧地说道:“公子,这可是京城,此女于缉捕罪案上颇有天赋……” 公子微微一笑,“那又怎样,爷还不是闯进了昭王府?若非被那关门的老奴叫破,景缃之不死也伤。” 小厮:“……” “唉……”公子叹息一声,“经此一次,这厮又要龟缩到风雨阁了,到底是我急躁了。” 二人与秦禛的方向南辕北辙,一边说一边往南城门去了。 回到王府时,琉璃已经等在家里了。 秦禛换上女子服饰,简单打扮一番,带上该带的东西,乘车前往宫城。 在车上,何妈妈担心地说道:“娘娘,是不是皇上知道了?” 琉璃点点头,“会不会杀头?” 秦禛在她的脑门上戳了一下,“既然要杀头,还送我回王府换衣服作甚,直接压到大牢岂不是更好?” “啊……”琉璃如释重负,抚掌道,“姑娘说的对呀。” 何妈妈道:“什么姑娘,叫娘娘,不然到宫里叫错了,小心你的脑袋。” 琉璃吐了吐舌头。 秦禛先到大明宫含章殿东暖阁,建宁帝和景缃之都在这里。 兄弟俩一个坐在御案内,一个坐在御案旁,同款帅脸,同款严肃,与铺陈庄重的陈设极为搭配。 小太监摆好拜垫,景缃之也站了起来。 秦禛行跪拜大礼。 建宁帝隔着御案凝望她片刻,到底让她平了身,“显之说,昨夜多亏弟妹示警,可曾受到惊吓呀?” 显之,景缃之的字。 秦禛没想到景缃之听出了她破了音的示警,不由意外地看了景缃之一眼,只见他心不在焉地站在御案旁,穿着一席玄色常服,眼底发黑,显然一宿没睡。 她说道:“多谢皇上垂问,臣妾无碍。” “呵呵。”建宁帝笑了两声,“不愧是秦老将军的孙女。听说你刚当上捕快,就破了洛水边的一起大案,真乃胆大包天、智勇双全啊。” 秦禛斜睨景缃之一眼,后者无动于衷,只好干笑两声,“皇上谬赞,请皇上责罚。” 建宁帝不置可否,起了身,朝大殿外走去。 景缃之紧随其后。 秦禛只好跟上。 皇宫里植被不多,尤其含章殿一带,光秃秃,寸草不生,视野极好。 秦禛想,王府的方寸院周围也是如此,如果景缃之不去找她,刺客可能会因为无处藏身而无法下手。 说到底,他遇刺,她也脱不开干系。 景缃之用余光观察着秦禛--秦禛双手袖在袖子里,照旧拖着步子,面色如常,没有忐忑,亦没有不安,如同在王府一般。 此乃大家风范。 他想,如果她不是他的妻,而是一个陌生人,他或者很欣赏这样的姑娘吧。 一行人径直向后走,在月华宫处转了弯。 月华宫是陆皇后的居所。 秦禛在心里打了个问号:难道是……皇上让皇后给她讲女德? 不能吧。 秦禛摇摇头,如果仅仅如此,建宁帝和景缃之没必要跟着。 但无论如何,此事都有些诡异。 秦禛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月华宫,陆皇后早已迎在外面。 她穿着姜黄色缂丝褙子,下面搭配靛蓝色马面裙,虽不如何美貌,但气质娴雅,颇有书卷气。 陆皇后先见过皇上,然后景缃之和秦禛一并见过陆皇后。 双方寒暄一番,一同进入月华宫暖阁。 大家喝了一回茶。 建宁帝道:“弟妹肯以王妃之尊,去顺天府做一名捕快,为京城百姓效劳,朕应该谢你。然而,女子公然当差实在有伤风化,牝鸡司晨向来是大忌,朕不能等闲视之。” 秦禛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完了,果然想让陆皇后整治她了吧。 她鄙夷地看了景缃之一眼——出尔反尔的狗东西,不是说好了井水不犯河水吗? 建宁帝把她这一眼看得分明,解释道:“显之不在家,他的家自然也是朕的家,弟妹的一举一动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 秦禛摸摸鼻子,默默骂一句脏话,笑道:“多谢皇上关照?” 建宁帝对陆皇后说道:“喜怒不形于色,弟妹果然不简单。” 陆皇后笑道:“弟妹才十五岁,不懂事是真的,皇上这么夸只怕不妥。” 建宁帝问秦禛,“弟妹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 秦禛心道,话都让你们两口子说了,我的看法还重要吗? 她想了想,再次看向景缃之——景缃之的桃花眼里有了一丝明显的笑意,人家在看她的笑话呢。 她说道:“臣妾大概时而聪明,时而糊涂。” “噗……”景缃之嘴里的茶喷了。 “哈哈哈……”建宁帝大笑起来。 陆皇后笑着花枝乱颤,纤纤玉手点了点秦禛,“这孩子真是顽皮。” 秦禛:“……”她也是被逼的好吗? 建宁帝笑了一会儿,说道:“弟妹是矛盾之人,朕亦然。所以,朕思虑再三,决定给弟妹一个考验,如果弟妹通过了,朕允许你继续在顺天府供职,如果通不过,便乖乖做贤良淑德的昭王妃如何?” 秦禛扁了扁嘴,“多谢皇上,臣妾接旨。” 帝后二人对视一眼。 陆皇后道:“怡贵人于五日前被一碗鸡汤落了胎,本宫至今找不到凶手,还请弟妹帮忙查上一查。” 秦禛愣了一下,居然是这档子事。 过去五天了,证据肯定已经没有了,而且宫内人际关系复杂,由她这个外来人侦办,只怕不那么容易。 景缃之终于开口了,“皇兄,事关子嗣,此事非同小可。王妃很少进宫,对宫里的人际关系不够了解,只怕难以胜任。” 建宁帝道:“不难又怎么会是考验呢?如果弟妹成了,她就是大庆第一位钦赐女捕快,如果弟妹不成,回王府相夫教子,这不是很好吗?” 景缃之给了秦禛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秦禛道:“好,这个差事臣妾接了。另外,臣妾对捕快的差事亦有所建议,希望皇上能酌情考虑。” 建宁帝的眼睛亮了,目光灼灼,兴味盎然,“真乃女中豪杰也,朕答应你。” 秦禛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说道:“还请皇后娘娘告知臣妾详细案情。” 第34章 前情 储秀宫有两位主子,鲁嫔住正殿,怡贵人在储秀宫西厢。 鸡汤是御膳房的御厨做的,之后由宫女送到储秀宫,交给怡贵人的小宫女,小宫女再交给贴身伺候的大宫女。 怡贵人喝下鸡汤后,当晚就流产了。 经御医检验,鸡汤里有红花的辛味,味道不重,量不算大。 少量红花很难达到一次滑胎的功效,至少要连续下五六天才行。 如此频繁的动作,且屡屡得逞,说明经手人应该就在御膳房或者储秀宫,凶手不难找,但陆皇后审问了所有人,不但没人承认,而且各个都想以死谢罪。 谁都像是凶手,谁又可能都不是凶手,这让陆皇后极为堵心。 她的想法是,孩子没了就没了,但凶手一定要抓到。 于是,她向建宁帝求援。 建宁帝忙于国事,没时间料理家务事,便想起了秦禛——家丑不可外扬,自家人管自家事,倒也便宜。 陆皇后讲完,老嬷嬷补充。 二人都说了一大堆,然而除几个直接嫌疑人外,更为关键的信息几乎没有。 比如嫔妃们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再比如建宁帝对各个妻妾的妻妾的喜爱程度。 没有这两样,谈破案就是雾里探花,水中望月。 秦禛看向建宁帝,心道,要不是你这个大猪蹄子,怡贵人不可能滑胎,最大的凶手其实是你。 建宁帝对秦禛的嫌弃浑然不觉,问道:“弟妹可有头绪呀?” 秦禛摇摇头。 景缃之开了口,“皇兄,女人的事就是麻烦,此案不如就交给皇后娘娘和王妃处理吧。” “对,显之说得是。”建宁帝似乎顿悟了,放下茶杯,“朕和显之还有更重要的事,这件事就辛苦皇后和弟妹了。” 妯娌二人送走兄弟二人。 陆皇后从建宁帝的背影上收回视线,轻轻吁了口气,扭头看向秦禛,笑道:“昭王年纪虽轻,但很会护着自己人,时间一长,弟妹慢慢就了解了。” 秦禛也感觉到了,景缃之尽管不那么柔软,但该做的也都做了。 她说道:“娘娘说的是,时间长了就好了。” 二人一边说,一边回了暖阁。 宫女送上来两碗糖蒸酥酪,分别摆在二人面前。 陆皇后笑道:“我喜欢边吃边聊,弟妹不介意吧。” 秦禛道:“不瞒娘娘,秦二昨晚上还跟捕快们一起喝了庆功酒呢。” 陆皇后道:“你这孩子还真是……古怪,都说十三弟性子不好,依我看,他对你非常包容。” 秦禛挑起眉,歪了下头,“不过是不在意罢了。” 陆皇后思忖片刻,淡淡一笑,“也许吧。皇上虽不在意本宫,但也给了本宫足够的尊重。人生不长,熬着熬着就过去了。” 她的笑容很淡,转瞬即逝,缥缈且虚伪。 秦禛能看得出来,陆皇后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光,那是一种爱而不得的绝望。 男人和女人都是视觉动物,就连养条猫狗都希望它是高颜值的。 从逻辑上说, 建宁帝坐拥天下,既没有废后,也没有选秀,已然难能可贵,再向其要求爱情和专情,难度不啻于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秦禛听得出来,陆皇后在劝她往开想,都说“交浅莫言深”,她能这么说,也是一番爱惜之意,便道:“娘娘擅画吧?” 陆皇后一愣,“弟妹是如何得知的?” 秦禛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幅三尺全开的墨菊图,“那盆花就在大殿外,而且此画墨色尚新,没有落款。” 陆皇后佩服地点点头,“弟妹果然观察入微,本宫喜欢画画,师从过大家,进宫后,也临摹过不少千古名画。” 秦禛道:“娘娘爱画画,秦二爱破案。正所谓‘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您说呢?” 陆皇后沉默良久,直到秦禛慢条斯理地吃完一碗酥酪,才苦笑着说道:“弟妹也许是对的,本宫白活了一把年纪。” 景缃之不喜欢秦禛,秦禛就去做捕快,在破案中快意人生。建宁帝也不喜欢她,她为什么不能全心全意绘画,成就自己这一辈子呢? 秦禛把碗放在一边,“酥酪很好吃,谢谢娘娘。” 她直接转了话题。 无论如何,教唆皇后不把皇上放在眼里,是绝对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 二人点到为止,重新聊起了案情。 建宁帝有正式的女人十二个,进宫前五个,进宫后七个。 建宁帝不选秀,除四位重臣的女儿是新纳进来的之外,其他的都是陆皇后从宫女中提拔起来的。 怡贵人便是其中之一,其父只是个小小的县丞,因容色清丽被陆皇后选中,做了一名淑人。 怀孕后,建宁帝提拔其位份,方成了怡贵人。 怡贵人出身低微,背后靠山只有陆皇后——陆皇后不但不得宠,且仅育有一女。 皇上子嗣不丰,迄今为止,只有三男五女活了下来,最大的十岁。 大皇子十岁,是建宁帝在前邸时的侧妃蒋氏所出。蒋氏是武安侯嫡女,如今贵为贤妃,论地位虽不如陆皇后,但论受宠程度,陆皇后远不及她。 二皇子五岁,为淑妃所出,外祖系已故大将军熊柏生。 三皇子今年两岁,为德妃所出,其外家是军机大臣魏泓。 有皇子的妃子在后宫都很自傲,各成一派,尤其是蒋氏。 怡贵人是陆皇后的人,得宠日久,早就是其他妃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陆皇后怀疑的对象首先在她们三人之中。 其次就是与怡贵人有过龃龉的两个,一个是毕淑人,一个高婕妤——前者是皇贵妃的人,从皇贵妃的院子里出来的;后者是因为怡贵人在皇上面前告了她的状,皇上让陆皇后申斥了她。 总共十二个妃嫔,嫌疑对象就有五个,差不多占了一半。 秦禛觉得很棘手,一个搞不好就会罪一大半。 她思虑再三,请求陆皇后准许她匿名查案,并讨了一顶帷帽戴上了。 第35章 问讯 陆皇后理解秦禛的顾虑,主动替她周全了所有事。 她让秦禛先行出宫,第二天以男装返回,在月华宫换上女官服饰,装扮一番,前往怀仁宫。 与怡贵人流产一案相关的四个人,分别被关在前院的倒座房里。 秦禛审案的地方在怀仁宫后院。 上午,太阳刚升起不久,光线极好,照在深蓝色棉袍上,暖融融的。 秦禛在唯一的一张官帽椅上落了座,朝月华宫的嬷嬷挥挥手,那嬷嬷对守在二进院门口的老太监点了点头。 老太监转身去了,不多时,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被他带了上来。 她就是御膳房负责熬煮鸡汤的厨子。 妇人颤巍巍走进来,左右看看,见只有秦禛一人,绷紧的肩膀一下子塌了下去。 嬷嬷喝了一声,“还不跪下!” 妇人打了个哆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民女确实说不清楚,愿以死谢罪,只求不连累家人。” 此女是良家妇女,王赵氏,家在京城,上有老下有小,普通老百姓,家境一般。 秦禛心里揪痛了一下,说道:“起来吧,请坐。” “啊?”王赵氏红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嬷嬷呵斥道:“让你坐在凳子上,听不懂人话吗?” “哦哦。”王赵氏赶忙爬起来,谨慎地在圆凳上坐半个屁股,随即整张脸都拧巴了起来。 秦禛知道,她这是挨打了,坐不下,便道:“不必坐了,就站在那里吧。” 王赵氏如蒙大赦。 秦禛问:“给怡贵人熬一锅鸡汤,需要几个人经手?” 王赵氏喃喃道:“鸡是当天采买的,杂工剁脖子放血,帮厨把鸡处理干净,就送到民女这里了。民女让帮厨整治辅料,剩下的就都是民女的活儿。因为怕出事,御膳房有规定,自己的菜自己管,绝不允许第二个人经手。” 秦禛问:“处理鸡的时候,鸡肉有发现异常吗,比如水分比较大之类的。” 王赵氏不假思索地摇摇头,“没有。” “调料呢,是湿的吗?” “不是。” “你中间离开过吗?” “不敢离开。” “烧火的有机会吗?” “熬鸡汤需要稳火,民女一般用煤。” 王赵氏虽然害怕,但回答并不含糊,简洁清晰,应该是独处时回忆过好多次了。 她的表情谈不上镇定,但完全没有观察周围人态度的意思。 微表情与表达的内容并不矛盾。 秦禛认为,王赵氏目前为止还没有撒过谎——她从大学时期开始,就一直在对人类的微表情进行观察和验证,尽管水平比不上专家,但应用毫无问题,审讯时绝对如虎添翼。 她说道:“如果你这一环确实没有问题,那么你认为哪里会让人……有机会下药。” 王赵氏思考片刻,摇摇头,“民女从没往宫里送过膳食,可不敢瞎说。” 秦禛道:“如果你不说,你可能就要枉死,你不怕死吗,不怕再也见不到家人吗?” 王赵氏的眼泪夺眶而出,“那有什么法子呢?认命吧。” 秦禛点点头。 确实没法子,王赵氏只是一个御膳房的女厨子,家中没有任何势力,如果她不谨言慎行,连累的就是一大家子。 即便委屈死,她也要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秦禛问完了,让嬷嬷带第二个宫女上来。 第二个是负责送菜的宫女,叫巧来,十七岁,身体较粗壮,和王赵氏一样,也挨了打,形容狼狈,无法坐下。 秦禛问她传菜的情况。 巧来说,鸡汤一直都是她送的,每一天一大碗,就放在食盒里。食盒中有小炭炉,可保证鸡汤维持烫嘴的温度。 怡贵人怀孕后,嘴特别急,她从不敢中途放下食盒,就怕耽误了。 巧来的表现同样没有明显反常之处。 而且,秦禛认为,如果没人蠢到让厨子下毒,那么就不会有人蠢到让送餐的宫女下毒。 接下来,秦禛问了她和王赵氏一样的问题,“如果你这里没有问题,你认为哪里会出现问题?” 巧来不假思索,“奴婢不知道。” 秦禛道:“你回答得这么快,是之前想过这个问题,还是皇后娘娘曾经问过?” 巧来垂下视线,右侧嘴角不自觉地扯了一下,动作微小迅速,如果不是初升的太阳正好照在她的侧脸,秦禛都看不见。 这是一种轻蔑的表情。 秦禛道:“回答之前请你想清楚,如果你的答案我不满意,就会有一百大板等着你。” 巧来梗了梗脖子,“实不相瞒,皇后娘娘问过,奴婢也想过。” 她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如果说厨娘怕连累家人,巧来怕什么呢? 据她所知,这位是孤儿,因缘际会进了宫廷,没有家人所累。 怡贵人的小宫女和大宫女有这么可怕吗? 嬷嬷道:“拖下去……” “慢着。”秦禛看那嬷嬷一眼,继续说道:“我猜,你之所以不敢说,是因为有人威胁过你,那个人就在储秀宫。你是孤儿,光脚不怕穿鞋的,那么……她能威胁你什么呢?你在宫里有相好的,还是拜了干爹干娘?又或者,你们之前就串通好了,一起谋害了皇上的子嗣。” 她一边说,一边认真观察巧来,力求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微小表情。 当她说道“干爹干娘”时,巧来的眉头微蹙,这说明她下意识地担心了。 而说到“一起谋害了皇上的子嗣”时,她则愤怒地攥紧了拳头。 秦禛挥挥手,示意嬷嬷带她下去。 不是巧来。 那么储秀宫的大小宫女问题最大。 如果所料不错,有人看似是怡贵人的人,但暗中的主子另有其人。 这个人会是谁呢? 老太监把小宫女带了上来。 小宫女叫秋果,十五岁,在储秀宫干扫院子、搬东西一类的粗活,家在京城周边,容貌一般,但一双黑溜溜的杏眼很活泛。 秦禛一问:“你觉得皇后娘娘很仁慈吗?” 秋果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秦禛二问:“你觉得怡贵人是个怎样的主子?” 秋果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怡贵人是很好的主子。” 秦禛三问:“怡贵人做淑人之前,与你们的关系怎样?” 秋果嘴角抽搐了一下,“怡贵人人美心善,与大家的关系都很好。” 秦禛四问:“你除了怡贵人之外,还有其他主子吗?” 秋果的右脚下意识地别了一下,“没有没有,那怎么可能呢?” 秦禛五问:“如果我认定你以上所说都在撒谎,所以让人把你乱棍打死,你可服气?” 秋果白了脸,回头看了一眼,带着颤音说道:“红花的确不是奴婢下的,但奴婢没有照顾好怡贵人,死有余辜,奴婢服气。” 秦禛笑了笑,所以,并非陆皇后什么都问不出来,而是她太过仁慈,有些人把准了她的脉,对症下药,所以才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如果她一开始就痛下杀手,这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很快就能现出原形吧。 第36章 隔墙 陆皇后仁慈,秦禛也不是凶残狠毒之人,而且刑讯逼供并不可取。 按照计划,她继续问讯最后一个大宫女。 大宫女叫春分,十六岁。 她诚恳地说道:“红花不是奴婢下的,但奴婢确实没照顾好怡贵人,罪该万死。” 秦禛回忆了她的背景资料,说道:“如果你不说实话,我可以禀明皇后娘娘,请人查查你家的金银往来情况,看看你大哥和小弟都在做什么,以及未来可以做什么。” 春分瞬间白了脸,惊讶地看了秦禛好一会儿。 秦禛知道,她捏到春分的痛处了,春分在判断她的身份,以及她这话的真实性。 然而,她带了帷帽,春分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靠脑补。 脑补过甚往往会让人过于恐惧,过分解读,乃至于失去对事情的客观判断。 在这个时候,只要稍微带一带节奏,对方就可能沉不住气——如果对方仍能沉得住气,就说明了另一个问题,对方害怕的人或事,比她带来的威胁更大。 秦禛翘起二郎腿,用一种极轻松的口吻说道:“怎么,你是觉得我没有这个能力,还是觉得皇后娘娘没有这个能力?” 春分哆嗦了一下,垂下头…… 此时,二门外站着大庆朝最尊贵的三个人。 建宁帝与景缃之对视一眼。 建宁帝小声问道:“此乃诛心之问,显之说说看,春分接下来会如何?” 景缃之道:“大抵不会说。” 建宁帝张张嘴,余光一扫,又咽回去了。 陆皇后看他一眼,自嘲地笑了笑。 她的娘家,永定侯府男丁不多,人才青黄不接,武安侯府仗了贤妃的势正欣欣向荣呢。 大家都是明白人,包括春分。 春分的声音打着颤地传了出来,“一切都是奴婢的罪过,肯请大人不要牵连奴婢家人。” 景缃之往门口迈了一步,从虚掩的门缝中看到了对面而坐的秦禛。 秦禛带帷帽,着宫女服饰,坐姿堪比男人,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便看不到脸,也依然觉得气势十足。 建宁帝凑过来,“噗嗤”一声笑了,在景缃之耳边说道:“弟妹的确豪放了些,若非已然知道是她,有人告诉朕,此人是男扮女装,朕也会信。” 景缃之轻“哼”一声,“果然还是捕快更适合她。” 建宁帝道:“显之若是……”他没能说下去。 景缃之眉毛一挑,“皇兄想说什么?” 建宁帝在他肩膀一拍,“算了,没什么。”他指了指里面,示意景缃之听着。 秦禛距离门口有点远,而且她的注意力都在审案上,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 她想,五六天过去了,几个婢女应该想明白的早已想明白了,即便想不明白,某些人也会帮助她们想明白,想靠几句问话改变局面未免太过托大。 秦禛朝嬷嬷抬了抬下巴,“麻烦夏嬷嬷走一趟,请皇后娘娘下懿旨,把春分的家人带来。” 说到这里,她站了起来,“将春分带下去吧,禁止任何人探望,如有违抗,杀无赦。” 她这句话说得轻柔,但杀气腾腾。 夏嬷嬷愣了一下,到底朝外面走了过去。 “扑通!”春分跪下了,痛哭流涕道,“大人呐,真不是奴婢做的。奴婢可以对天发誓,如果是奴婢做的,奴婢一家死无全尸。” 夏嬷嬷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秦禛。 秦禛摆摆手,“她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去吧,她的家人不来,她就觉得她还有希望。我必须让她知道,仁慈的是皇后娘娘,不是我。” 春分膝行两步,磕了三个响头,“大人,此事确实与奴婢无关,大人就是把奴婢的家人带来,奴婢也这么说。” 秦禛后退半步,说道:“是么,那就带过来,试试看?” 夏嬷嬷出去了。 春分没头苍蝇似的在地上转了一圈,颓然坐在地上,“奴婢真的什么都没做,奴婢冤枉啊。” 秦禛道:“你是没做,但你也什么都没管,纵容了这件事的发生,不是吗?” 春分用袖子擦了把鼻涕,“每次秋果把食盒送来,奴婢都会先打开食盒,去净房洗手,回来后,鸡汤的温度正合适,端上去怡贵人就能喝了,这个期间,在屋里伺候的任何一个宫女都可能往里下东西,但奴婢真不知道是谁做的。” 秦禛微微一笑,“第一,你们都不喜欢怡贵人,所以对她的生死并不在意;第二,你暗地里另有主子,是她让你闭口不言的,对吗?” 春分又哆嗦了一下,脑袋下意识地往下一点,嘴里却极力否认了,“没有的事,绝对没有这种事,大人明鉴。” 秦禛道:“你的身体很诚实,所以先于你的嘴点了头,你当我看不出来吗?” 春分惊恐地看着秦禛。 秦禛道:“不用惊讶,我还知道你背后的主子是谁?” 春分捂住了嘴巴。 秦禛满意地笑了笑,对守在门口的老太监说道:“押她下去,绑好,堵严嘴,再把伺候怡贵人的其他三个大宫女依次叫来。注意,带人就是,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能有,而且……”她顿了一下,“多带几个人去,千万不能让她们自杀。” “是。”老太监带着春分下去了。 秦禛重新坐回椅子上,仰着脸,闭上眼…… 景缃之道:“这个案子破了。” 建宁帝不解,“她们几人没做此事,嘴就已经这么硬了,其他人做下了此事,岂不是难上加难?” 景缃之看向陆皇后,“她们不是嘴硬,只是挨的板子太少。小宫女秋果确实不了解实情,而春分的家小实际上掌握在他人手中。” 陆皇后道:“确切地说,应该是在贤妃手中。” 她不笨,已经想清秦禛所谓搅混水的提法——几位妃子的都有儿子,不会过分在意怡贵人肚子里的孩子,也就不会指使人做下此等拙劣之事。但借此事看她的笑话,顺便打压她一下,还是蛮不错的。 建宁帝尴尬了,“皇后有证据吗?” 陆皇后道:“等她的家人来了,就有证据了。” 景缃之给了建宁帝一个爱莫能助的眼色。 建宁帝双手一背,“也好,是该整肃一下了。” 内院太过安静,乃至于秦禛听到了一点点窃窃私语声。 她下意识地调整一下坐姿,随即才想到外面的人可能是谁? 无非是建宁帝和景缃之嘛。 她不喜欢磕头跪拜,便索性装作不知,靠在椅背上晒太阳。 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后,老太监回来了,惊慌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皇上,娘娘,春雨撞墙了,因为拦的及时,人暂时没有大碍。” 秦禛平静地站了起来——有人撞墙,案子就破了,接下来的事就是陆皇后的了。 她快步出了二门,向建宁帝和陆皇后行了礼。 建宁帝笑着点点头,“不错,朕没用错人。” 秦禛谦虚道:“皇上谬赞。” 景缃之负着手,淡淡一笑。 他站在建宁帝侧后方,秦禛的正向视野里,她无法忽略,看得清清楚楚。 但秦禛只当没看见——人心隔着肚皮,对男人太认真,很容易误伤自己。 建宁帝摆摆手,“走吧,回去谈。” 回去的路上,兄弟俩走在前面。 陆皇后同秦禛走在后面。 陆皇后问道:“弟妹同样没有用刑,如何认定秋果和春分没有下红花呢?” 秦禛道:“虽然有人会有‘灯下黑’的想法,但我相信宫里的娘娘们都很聪明,轻易不会让自己失去现有的身份地位。” “有道理。”陆皇后颔首,“弟妹觉得,春雨是谁的人?” 秦禛道:“怡贵人人缘不好,几位娘娘身份高贵,想来不会跟她一般见识,找找怡贵人的仇家,想必就有答案了。” 陆皇后叹道:“弟妹果然很有天赋,本宫自愧不如。” 秦禛道:“娘娘心地善良,想必从未重罚过那些刁奴吧。” 陆皇后的目光落到建宁帝高大修长的后背上,“人活着都不容易,本宫……” 她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秦禛看了她一眼,但什么都没问。 陆皇后回了月华宫,秦禛和建宁帝兄弟去了含章殿东暖阁。 建宁帝上了暖炕,秦禛和景缃之肩并肩坐在两只圆凳上。 建宁帝道:“弟妹当真要做一名捕快吗?” 秦禛道:“臣妾不敢欺君,当真要做,还请皇上成全。” 建宁帝看向景缃之,“显之怎么看?” 景缃之道:“皇上金口玉言,不必顾及臣的想法。” 秦禛松了口气,她还真怕两兄弟出尔反尔呢。 建宁帝喝了口热茶,又道:“朕可以答应,但朕有一个要求。” 秦禛道:“皇上请讲。” 建宁帝道:“不可以着女装,不可以以势压人,你能做到吗?” 秦禛道:“臣妾领旨。” “很好。”建宁帝放下茶杯,“你是显之的正妻,公开露面几乎等同于丢皇室的脸面,只要民间稍有风吹草动,朕就会收回今天的决定。” 秦禛捏紧茶杯把,迟疑片刻,到底开了口,“皇上担心的事绝不会发生。但‘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呢,如果臣妾未来出了事,还请皇上看在臣妾为国为民的份上,给臣妾解释的机会。”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建宁帝重复一遍,“这话倒也贴切。显之就是挡在朕前面的靶子,你作为他的正妻,只怕很难置身事外。朕可以给你辩解的机会,但你也要明白,一旦你发生危险,朕不会为你今日的选择负责。” 秦禛起身长揖一礼,“臣妾明白。” 建宁帝一摆手,“好了,闲言少叙,你且说说,要跟朕谈什么。” 秦禛想聊的有四件事。 第一,她希望顺天府可以成立重案组,每个区一个,负责重大案件。 第二,她希望重案组可以配备车马,并不必统一着装。 第三,她想进重案组。 第四,希望有休息日。人可以从无尽的循环中暂时逃脱出来,每十天休息一下,做一天自己,才不会觉得当差太过辛苦——大庆只有重大节日才能休息。 秦禛讲完以上四点,建宁帝兄弟面面相觑。 建宁帝问景缃之,“显之怎么看?” 景缃之斟酌片刻,说道:“臣以为,除了第三点,其他三点都是动了脑子的。” 秦禛进顺天府还不足一个月,直接进重案组难度很大,所以这一点就是没动脑子的。 秦禛领会了话外音,不客气地斜了他一眼。 景缃之瞧见了,但无动于衷。 建宁帝问:“所以,显之是赞成的对吗?” “是的。”景缃之点了头,“第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二都能提高顺天府的办差速度;第二,给官员增加休息日,说明皇上实施的是仁政。” 秦禛在心里哂笑一声。她明明只是想让底层当差者好过一些,可到他们兄弟手里,就成了收买人心的手段了。 这都什么事嘛! 建宁帝双手一按炕几,“好,这三条由军机处先行讨论。至于弟妹的重案组嘛,朕准了,将来一定办妥。” 第37章 回家 从宫里回来的第五天,秦禛又请了一天假,往将军府走了一趟。 因为事先知会过,秦府女眷都在家恭候,除老夫人和几位长辈,一干兄弟姊妹迎到了二门门口。 秦祎越众而出,亲亲热热地在秦禛的肩膀拍了一下,“二妹回来啦。” 秦禛点点头,朝秦霁打了声招呼,“大哥,三表哥。” 三表哥程自如也在。 “哼!”秦祎轻哼一声,“搭理他作甚!” 秦禛抓住他的手腕,轻轻捏了一下。 程自如拱手道:“二表妹。” 秦禛朝他和秦雯点点头,“走吧,外面冷,我们进去聊。” 宴息室里烧了火炕,温度不算低。 秦老夫人端坐在炕上,孟氏、程氏、林氏则迎了秦禛几步。 秦禛没有托大,一一行了礼。 程氏满眼欢喜,拉着秦禛在太师椅上坐下,“珍珍好像瘦了点儿,王府的吃食不顺口吗?” 孟氏道:“我瞧着没瘦,就是黑了,娘娘还时常出门吗?” 秦禛道:“园子比较大,每天走一圈,就多晒不少太阳。” 孟氏碰了个软钉子,讪讪一笑,“是么。” 秦老夫人不满地皱起了眉头,“你这孩子,以前没见过大园子不成?” 秦禛从婢女手里接过茶水,“见过,但以前见过的都不是我的园子。” 这话秦老夫人没法反驳,她的脸色沉了沉,宴息室里也静了静。 秦禛仿佛什么都没看见,问程氏:“祖父在家吗?” 程氏道:“他老人家有事出去了,不知道这会儿是不是回来了。” 秦禛便道:“女儿去看看,迎一迎,二哥陪我走一趟吧。” 以往,秦禛是晚辈,没有这样的主动权,现在她是一品亲王妃,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完全不用看秦老夫人的脸色,想走就可以走。 程氏唇角微勾,“应该的,去吧去吧。” 哥俩出去了。 秦老夫人叹道:“这丫头的翅膀硬了啊。” 程氏不为所动,认真地看着小方桌上的瓷杯——就是翅膀硬了怎么的,休想像拿捏她一样拿捏她的珍珍。 秦雯在秦老夫人身边坐下,往她身上拱了拱,“祖母,听说昭王回来好几天了,也没说来咱……唉,二妹也不容易。” 秦老夫人道:“你怎么知道的?” 秦雯甜蜜蜜地看了一眼程自如,“祖母,这事好多人都知道。” “唉……”秦老夫人到底是亲祖母,不好像秦雯一样幸灾乐祸,对程氏说道,“王妃娘娘嫁过去也有两个多月了吧,你找个时机问问,有没有信儿?来年选秀,昭王只怕也要纳侧妃的,早早有个孩子傍身才好。” 程氏不为所动,她笃信佛教,笃信因果,不管珍珍与昭王感情怎样,也不管珍珍何时有孕,都需要一个最适当的时机,强求不得。 她心里如此想,却不必如此说,遂道:“好,儿媳问一问。” 秦雯哂笑一声,小声对秦雲说道:“她是嫁过去两个月,但和昭王只在一处呆了一天。怀孕?做梦吧!” 秦雲道:“长姐快少说两句吧,不管怎么说,人家现在都是一品诰命,咱们一辈子也赶不上。” 秦雯抬起手,看了看红润的指甲,“谁要追赶她?三妹有所不知,现在不少人都在看着呢。” 秦雲不解,“看什么?” 秦雯凑近秦雯的耳朵,“昭王一直不太平,她成亲当天就惨遭刺客袭击,你想想,有些话不用我多说吧。” 秦雲连连点头,“懂了懂了,首先是她命长,其次是他命长,不然呐,也着实没什么好羡慕的。” 秦禛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一离开秦老夫人的宴息室,她的心情就舒展了起来。 外面风大,秦祎亲自替自家妹妹戴上了兜帽,问道:“妹妹不生气吗?” 秦禛道:“不生气。我就喜欢看他们看不上我,却又不干不掉我的样子。” “哈哈哈……”秦祎大笑起来,大手在秦祎肩膀搂了一下,“不愧是我妹妹。” “珍珍!”秦简言从二门进来,“这就走了吗?” 依依香坊生意火爆,他如今自信多了,脸上愁苦郁闷不再,满面春风。 秦祎道:“父亲回来啦,我和妹妹去看祖父,您一起去吗?” 秦简言笑道:“好啊,一起。” 秦禛问道:“父亲,西城的店面租到了吗?” 秦简言道:“找到了,就是位置不大好,但后面有一座两进的宅院,正好用来做肥皂和香水。我和你哥决定把它租下来,你意下如何呀。” 西城比东城繁华,好的店面大多被豪门世家占据,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门面就是烧高香了,哪里还敢挑剔位置? 秦禛安慰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咱们的东西好,不怕没销路。” “哥就是这么想的。”秦祎得意地笑了笑,“哥还打算过几日去一趟津城,趟趟路子,看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铺子,提前把路铺上。” 秦禛竖起大拇指,“二哥深谋远虑。” 秦简言慈爱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脸上的欣慰藏都藏不住。 三人说说笑笑到了外书房,刚要敲门,就听见秦越山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珍珍来啦!” 秦禛转过身,快步迎上去,扶住他的胳膊,“祖父,孙女来看看您,您最近好吗?” 秦越山在她手上拍了拍,“好孩子,有心了,祖父好着呢。” 外书房的妈妈们开了门,祖孙三代先后进门,在待客区坐了下来。 长随把炭盆、热水飞快地端进来,陈设庄重的房间顿时有了烟火气。 秦越山喝了一盏热茶,说道:“听说昭王在王府遭到刺杀,所以一直住在六扇门?” 秦禛还真不知道昭王在哪儿,但他一直没回家没回家是真的。 她把茶盏握在手里,“是的,孙女当时也在,幸好没事。” 秦简言和秦祎变了脸色。 “唉……”秦越山叹了一声,“也好,只要能好好活着,其他的都不要紧,就随他去吧。” 秦简言和秦祎赶忙点头,异口同声道:“父亲(祖父)说的极是。” 秦禛松了口气,这样就好了,她还真怕爷仨想不开,逼着她去求景缃之回来呢。 她说道:“祖父放心,我想的开。另外……嗯,我有件事想跟祖父言语一声。”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做捕快一事,能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与其胆战心惊地担心露馅,不如先跟老爷子通个气——反正皇上金口玉言,秦家人无法阻挡,她无所畏惧。 秦越山道:“你说。” 秦祎大概猜到自家妹妹要说什么了,咳嗽一声,手垂在身体一侧摆了摆。 秦禛看见了也假装看不见,说道:“祖父,皇上准许我在顺天府做一名捕快……” 秦越山惊讶地坐直了身子,但老将军定力十足,到底把秦禛的话听完了。 他沉默良久,到底开了口:“珍珍愿意,昭王不阻拦,皇上金口玉言。既然如此,那就做吧。祖父只嘱咐一句:注意安全。” 得到秦越山的支持,秦禛就不用畏首畏尾,也不用担心遇到秦家人时,被有心无心地嚷嚷出去了。 无论如何,他们绝不愿意和一个不守妇道的外嫁女做亲戚,哪怕她是王妃。 这个秘密,秦家人一定会保守到底。 秦禛在将军府用了午饭,告辞后往西城去了。依依香坊有她三成股份,尽管她不反对偏僻的位置,但总要看上一看,谨防被骗。 铺子在鹿鸣路,与丰安大街垂直。 街道不算宽,两边零星有几家杂货铺、饭馆,以及布庄和米铺等等。 不繁华,但生活气息很浓。 这铺子已经很可以了。 秦简言别的不行,经商头脑还是有一些的。 秦禛佯装看店,进去逛了逛,房子六七成新,简单修修就能用。 从铺子出来,秦禛放下一颗心,弃了马车,带着琉璃和何妈妈溜溜达达地往丰安大街走了过去。 太阳明亮,西北有风,不疾。大街两旁的银杏树黄了,地上铺着一层金灿灿的落叶。 偶尔路过胡同时,还能看见宽阔的月牙湾和湾里徜徉的五彩画舫。 何妈妈从地上捡起一片叶子,说道:“难怪娘娘爱出来,在这里走走,心都宽敞了。” 琉璃道:“姑娘说了,府里是方寸之地。” 何妈妈摇摇头,“外面虽然宽绰,但府里更安全啊。”她向左右看看,“你瞧瞧,多少登徒子盯着咱家娘娘呢。” 秦禛穿着女装,尽管披了黑色披风,戴了兜帽,但她身材高挑,步履闲适,格外洒脱,极为引人注目。 琉璃看了一圈,拉住秦禛的袖子,“姑娘,不如回家吧。” 秦禛道:“不忙,听说风雨阁的点心很出名,我们上去坐坐。”她脚下一拐,径直朝茶楼大门走了过去。 琉璃和何妈妈无奈,只好跟了上去。 下午是茶楼正热闹的时候,一楼有人说书,座无虚席,秦禛便选了二楼。 二楼是半包的雅座,客人也不少。秦禛运气不错,靠窗的一个雅间恰好腾下来了。 雅间里有两套桌椅,她占了西边的一张。 刚叫完茶点,就有另一个小伙计领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涎着脸笑道:“老客,这位公子想在这里坐一坐。” 年轻男子上前一步,拱手道:“姑娘,打扰了。” 秦禛下意识地看那年轻男子一眼,心里惊了一下,除景缃之外,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帅气的男子呢。 此人身材魁梧高大,皮肤奶白,五官立体,唇上蓄着两撇精修细剪的小胡子,像是活在小说中的陆小凤穿出来了。 秦禛略一颔首,“请便。” 年轻男子再次拱手,带着小厮在秦禛对面落了座,挑眉笑道:“姑娘不介意吧。” 这就有点儿挑/逗地意味了。 秦禛起了身,准备换个座位,背对着他坐。 岂料那男子也站了起来,“姑娘别误会,我只是习惯靠墙,你若不喜,我换就是。” 他瞬间正经了起来,深眸炯炯,充满了诚意。 秦禛道:“我确实不喜,多谢兄台体谅。” 年轻男子微微一笑,“姑娘客气了,应该的。” 第38章 求助 只要某些人不讨人嫌,这雅间便能坐下去。 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中,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各饮各的茶,各吃各的点心,直到秦禛离开,都不曾有过一句交谈。 小厮趴在玻璃窗上,目送秦禛三人离开茶楼,禀报道:“公子,她们去河边了?” 年轻男子用帕子擦擦嘴角,“此女性子过于刚直,难怪与某人不睦。不急,咱们来日方长。” 小厮凑了过来,“公子喜欢她?” 年轻男子微微一笑,“喜欢谈不上,但很对胃口。” 小厮道:“要不要……” 年轻男子抬起手,制止了他,随即起身,“走吧,好戏该上场了,我们过去看看热闹。” 遇到四条眉毛帅哥,对秦禛来说连插曲都算不上,但对琉璃和何妈妈来说就不一样了。 一出风雨阁,琉璃就说道:“姑娘,那人长得可真好看,如果刮了胡子,只怕不比昭王差。” 秦禛想说,等你家王爷老了,蓄一下巴胡子,就一个德行了。 但她想了想,忍住了。 谁还没花痴过呢,遥想当年,她在现代读书时,墙头一月一换,大多时候不也是看脸吗? 何妈妈也道:“长得是挺好,就是人不咋地,这点王爷比他强。” 秦禛撇了撇嘴,除非景缃之不喜欢女人,否则还不知沉溺在哪个温柔乡里呢。 主仆三人在河边溜达一会儿,又去河上泛了会儿舟,天擦黑才赶回王府。 用过晚饭,秦禛去内书房,让琉璃裁出一张六尺对开的半生半熟宣纸,铺在画案上。 月牙湾不但秋景极美,人文色彩也很浓厚,几分风月,几分浪漫,再加上几分苦涩,让人流连忘返,念念不忘。 秦禛想画一幅属于她自己的风景画,以拯救没有相机、摄影机、无人机的苦逼古代生活。 研墨,构思,起草稿……一直忙活到八点。 自鸣钟一响,何妈妈便走了进来,劝道:“娘娘,时辰差不多了,早点睡吧,明日还要上衙呢。” “嗯。”秦禛把笔交给琉璃,“这就去睡了。” 何妈妈叹了一声,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也不知王爷在不在京城。” 秦禛知道她想说什么,直接转移话题,“何妈妈,你跟老何说一声,让他去西城转转,看看古玩、书肆,或者文房铺子边上有没有出租的铺子。” 何妈妈道:“好,老奴知道了,一准儿办好。”她迟疑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娘娘是想……” 秦禛道:“再开一间铺子,地点可以略微偏僻一点。” 她想开一间书画店,收集当代名画家的画作,给陆皇后一个机会,也给她自己一个机会——做一间画廊,展览女性画作,推动女性解放,是她一直想做的事情。 何妈妈念念有词地出去了。 秦禛回到卧室,上一趟净房,回来踢掉鞋子,上了火炕。 躺下,闭上眼。 秦禛专心数自己的腹式呼吸……大脑正要迷瞪,外面就有说话声传了进来。 “娘娘睡了吗?” “差不多,娘娘每天都这个时候睡,周管家有事吗?” “嗯……有点事。” “能不能明天再说?” “只怕不能。” 秦禛知道,肯定是景缃之有事了,她拒绝不了。 琉璃从外面进来,“娘娘要去吗?” “去。”秦禛起来穿上衣服,快步走了出去。 周管家规规矩矩地打了一躬,“娘娘,王爷有事找您,请您走一趟太白楼。” 夜风寒凉,吹得秦禛打了个寒颤。 她裹紧披风,“为什么去太白楼?”已经八点半了,景缃之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请她吃饭。 周管家避开秦禛审视的目光,“大约是出事了,小人只负责传话。” 这话秦禛是不信的。 太白楼出事,自有景缃之和司徒演,关她什么事? 周管家道:“不然小人让司徒先生亲自来说?”司徒演是外男,不好深夜造访王妃的寝院。 原来司徒演也来了。 秦禛避无可避,只好说道:“等着,我去换衣裳。” 周管家道:“请娘娘着男装,斗笠已经准备好了。” 太白楼一楼,大堂中灯火通明,掌柜、伙计和厨师跪了一地。 景缃之坐在大堂中间的太师椅上,一张俊脸拉得老长。 三具尸体就横在他脚下不远的地方,各个死不瞑目。 “吁吁!”两辆马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承影小跑出去,在门口张望一眼,又跑回来了,“王爷,司徒先生回来了。” 景缃之放下二郎腿,站起来,往门口踱了两步。 司徒演抱着肚子走进来,身边还跟着一个戴斗笠、腰挂短匕首的瘦削男子。 此人就是秦禛。 在出府之前,司徒演已经与她说明了原委——九门提督和京营的两名指挥使在太白楼被人下、毒,景缃之怀疑为太白楼内部人所为,请她帮忙甄别嫌犯。 司徒演同景缃之寒暄一句,秦禛没说话,只是拱了拱手。 景缃之道:“仵作已经验过了,三名死者死于中毒,但具体何种毒药,目前还不能确定。” 秦禛点点头,上前两步,在其中一具尸体旁蹲了下来。 死者蓄着胡须,大约三十多岁,裸露的皮肤上有红斑,口唇边还有呕吐的残留物。 她加粗声音问道:“死者临死前都有什么症状?” 景缃之道:“腹痛,呕吐。” 秦禛又道:“知道毒下在哪里了吗?” 承影道:“王爷说是酒里,沈将军的小厮说,三人喝了三壶酒,几乎同时腹痛,又同时呕吐,没等到大夫来人就不行了。小人用银针检查过酒液,没有砒、霜的痕迹。” 秦禛又看了看第二具尸体,尸表特征和第一具没有任何差别,“酒壶还在吗?” 承影道:“摔碎了,应该还在包房里。” 秦禛觉得,景缃之找她来,是因为她在怡贵人滑胎一案中,有着出色的甄别能力。 如果下毒之人就在太白楼中,她应该能从讯问中发现端倪,但如果嫌犯不在,那么她的询问毫无意义。 从眼下来看,甄别毒物,找到其来源,至关重要。 景缃之道:“一起上去看看。” 承影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景缃之已经仔细地检查过现场了。 秦禛点点头。 一行三人先后上了二楼,在南面第二间包房的门口停了下来。 司徒演朝秦禛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禛率先进入。 景缃之站在门口,漂亮的桃花眼盯着秦禛的一举一动。 司徒演也是如此。 被人看着干活,怪尴尬的。 秦禛不满地瞪景缃之一眼,景缃之不为所动,负手而立,眼睛都没眨一下。 秦禛没办法,只好尽量忽略他二人,从口袋里取出一副粗布手套,捏起一片白瓷茶壶碎片,放在鼻尖闻了一下。 酒味香浓,闻不到其他。 其实也是,三个人喝三壶酒才死,说明毒物浓度不够,应该是量变引起的质变。 秦禛捏着碎片边缘捡起来,放在窗台上。 司徒演问道:“这些瓷片能做什么?” 秦禛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纸包,把插在腰上的匕首拿出来,然后打开纸包,取出里面的石墨,用匕首飞快地削了起来。 匕首就是景缃之送她的那一把,寒光凛凛,锋利无比。 却用来削一块眉石。 真是暴殄天物。 秦禛削好一些粉末,顺手用匕首的尾部“咣咣咣”地砸了一番。 承影惊讶地看向景缃之,但后者无动于衷。 秦禛得到了一些粉末,均匀地撒在碎瓷上,再从裤子的口袋里取出一只兔毛毛笔,把多余的粉末刷掉。 上面出现了十几个清晰的黑色指印。 秦禛仔细分辨一番,说道:“可以了。” 司徒演思忖片刻,谨慎地问道:“这些是指印?” 秦禛颔首。 司徒演又道:“如果嫌犯不在太白楼,这岂不是无用功?” 秦禛笑了笑,“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景缃之吩咐承影,“去取一只托盘来。” 承影出去转一圈,很快就带着托盘转了回来。 秦禛把瓷片装到托盘上,同景缃之一起下了楼。 楼梯的“吱嘎”声让所有跪在地上的人抬起了头,他们都惊恐地看着秦禛等人。 秦禛走到众人面前,示意众人看瓷片上的印子,说道:“毒下在酒壶里。” 她停顿片刻,留心观察众人的脸色。 有人松一口气,有人紧张了起来。 秦禛继续说道:“大家都看到了,只要你摸过酒壶,酒壶都会留下相应的指印,如果你胸怀坦荡,就请主动站出来,省得等会儿对比时解释不清。”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酒是小人斟的。” 随即又起来一个小厮,“小人也斟来着。” “草民上的酒。” “草民是负责打酒上菜的。” 秦禛道:“还缺一个,不站出来吗?”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很好。”秦禛看向琉璃,“去研墨,拿宣纸来。” 缺一个人的指印? 这是怎么判断出来的呢? 承影还迷糊着,不免就慢了半拍。 司徒演和承影挨着,他反应奇快,转身就往后门去了。 就在这时,离门口最近的中年男子一下子弹了起来,飞也似地向门外冲过去,三两步就到了门外。 “想逃?”景缃之忽然出手,一道寒光射了过去。 “啊!”那人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护卫们迅速冲过去,准备把他拿下。 就在这时,又有一道破空之音响了起来,直直地刺中中年男人的咽喉。 他死了。 第39章 举措 随着中年男子的一声惨叫,另一把暗器从中年男子头顶的前侧方飞了出去……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景缃之动作不慢,拿捏的角度也丝毫不差。 但他毕竟后发,暗器射出后,与杀死中年男子的那把暗器仅有一线之隔,如此,便错过了救人的唯一机会。 “夜焰!”景缃之轻叱一声,大鸟一般几个起落,便冲到了太白楼外。 丰安大街是风月之地,虽已九点过半,但街上的车马依然不少。 各家商铺的灯笼照亮了整条大街,只有对面的胡同稍稍暗了些,人影晃动,就像藏着万千的妖魔鬼怪一般。 景缃之一动,隐藏在外面的暗卫就已经朝对面胡同追了过去。 司徒演道:“王爷留步。” 景缃之扑到街对面,左脚一点,整个人跃到半空,单手一拍房檐,再度腾身而起,人就到了房顶。 另有两名黑衣人跟了上去,一前一后护在其左右。 这可比跑酷精彩多了。 秦禛在心里赞叹一声,迅速压低帽檐——她所嫁非人,稍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还是低调些好。 不多时,景缃之回来了,说道:“我们走。” 秦禛拱手道:“王爷保重。” 景缃之一抬手:“你不忙着走,跟本王去一趟六扇门。” “这……”秦禛略一迟疑,“好吧。”她知道他要干什么。 六扇门在大理寺附近,是大庆最神秘的一个衙门。 普通老百姓进这里大多竖着进横着出,一般人不知其内部构造如何。 秦禛觉得这里非常一般。 房屋老旧,面积不大,规制同县衙一般,只有三进院。 衙门里气死风灯不多,目力所及之处满眼灰暗色调,只有三堂正房门口同时悬了两盏红色灯笼,猩红的光仿佛流淌的血色。 堂屋里的火盆是刚燃起来的,里面还冒着灰烟,虽不算刺鼻,但存在感很强。 秦禛四下打量一番,这里陈设简陋,打扫干净,但毫无烟火气息,一看就不是有人久居之地。 也就说,景缃之不住在这里。 他带她来这里,一为安全,二为不暴露他的真实住处。 景缃之在主座上落座,司徒演坐他下首。 秦禛在司徒演对面落了座,用袖子掩口,打了个呵欠,说道:“王爷叫我来此,是为了指印的事吗?” 景缃之正色道:“还请不吝赐教。” 他态度端正,丝毫没有恃强凌弱的意思。 秦禛有些意外,赶紧调整了一下心态,说道:“王爷言重了。” 司徒演道:“据我所知,从未有人用过这一手段,王妃是如何掌握的呢?” 秦禛道:“司徒先生有所不知,我很喜欢画画,用削出尖儿的眉石起稿比毛笔更顺手。还是暮春的时候,一阵风掀翻了接着眉石粉的纸,扑了瓷杯一下子,用手墩一墩杯子,浮粉掉落,就有指印留了下来。” 司徒演笑道:“难怪娘娘非要做捕快,确实很有缘分。” 秦禛道:“有嫌犯时此法管用,否则毫无用处。” 景缃之道:“黑色粉末撒在白色瓷瓶上,确实有效,如果是黑色瓷瓶怎么办,浅色粉末吗?” 他的反应和他的飞刀一样快。 秦禛道:“大抵如此吧……”她犹豫片刻,到底说道,“有些材质上很难提取到指印,而且,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吸附在指印上。黑色瓷瓶一类的东西,王爷或者可以试试金属粉末。” 景缃之道:“为何?” 秦禛道:“金属粉末可以被磁铁吸附,所以我才有此猜测,像金粉、铜粉、银粉等,只要粉末足够细腻,都可以一试。” 她加重了“试”的读音。 “多谢。”景缃之颔首,对司徒演说道,“麻烦先生再走一趟,送娘娘回去。” 秦禛起身告辞,同司徒演一起出了门。 “王爷。”暗卫严凉从外面进来,单膝跪地,“没追到刺客,请王爷责罚。” 景缃之道:“罢了,你去准备一下,本王要回风雨阁。” 严凉应一声,拱手出去了。 承影从外面进来,禀报道:“王爷,申少卿、李少卿回来了。” 景缃之道:“让他们进来。” 申少卿,即是申明义,李少卿,即是李泽昂。 此二人是从四品官员,景缃之一手提拔起来的副手,三十出头,虽为文官,但武艺高强。 “下官见过王爷。”二人联袂进来,一起见了礼。 申明义道:“王爷,沈提督和其他两位将军的家眷都到了,尸体被接回去了。” 景缃之点点头,“请坐。” 申、李二人在对面末座坐下。 景缃之道:“夜焰确实来了京城,刚刚击杀下毒者便是他亲自所为。” 申、李二人弹簧似的站了起来,“下官办事不力……” 景缃之一摆手,“夜焰在我大庆习武多年,会讲一口官话,只怕早已落实了户籍。他一直隐在暗处,从未公开露过面,短时间内找不到他并不奇怪,本王不会因此责怪你们。” 申明义道:“多谢王爷体恤。” 李泽昂道:“王爷,接下来我们怎么做,要不要通知北辽方面,以命换命,咱也杀他们三人?” 景缃之冷笑一声,“杀是要杀的,但不急。通知下去,出动所有斥候,监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申明义不解道:“王爷……夜焰没有画像,如何监视?” 景缃之手里的柳叶小刀转了几下,“只要是斥候,就务必会经常流连茶馆酒肆妓馆赌坊,只要多加注意,一定会发现端倪。” 申明义连连点头,“王爷高明。” 景缃之薄唇微勾,摇了摇头,“本王不过经验之谈,比起……罢了。” 他从承影手里接过茶杯,再开口时已经是另一个命令了,“从明日开始,在六扇门的人事卷宗中添加指印一项,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宫中除了皇上,所有人的指印;第三步,牢狱中所有惯犯的指印;第四步,所有官员的指印。” 秦禛显露碎瓷上的指印时二人并不在场,但嫌犯被灭口后,他们还是听到了事情的始末。 是以,二人对此毫无疑问,痛快地接受了这项任务。 翌日清晨,顺天府。 秦禛点完卯,和周智等人一起,溜溜达达往南厢房走。 同行的还有其他城区的捕快们。 “听说了吗,太白楼出事了。” “没听说,怎么了?” “死了仨大官!” “操,真的假的?” “我骗你作甚?” “都谁呀?” “案子破了吗?” “不会落到咱们头上吧。” “嗐,想啥呢,原本当时就破了的,但凶手被刺客灭口了。” “居然还有刺客,闹这么大啊!” 西城的几个捕快在后面说得热闹。 秦禛无动于衷,周智几人却很感兴趣,回头看了好几回。 张文才从后面赶上来,推搡了周智一下,取笑道:“咋,老周要去试试?” 周智道:“你也听见了,你去吗?” 张文才道:“兄弟这不是没有老周的本事嘛。” 对付一个嘴贱的人,就是比他嘴更贱——此话出自秦禛。 周智不客气地说道:“我有没有本事是我的事,你管不着。一天天盯着别人,你特娘烦不烦啊!” 张文才愣了一下,随即怒了,“咋的,翅膀硬了,连个玩笑都开不得了?老子来顺天府时……” “集合了!集合了!”罗毅仪门前的空地上喊了两嗓子。 张文才点了点周智,“咱们走着瞧!” 周智毫不示弱,“奉陪到底!” 大赵、粱显、房慈齐齐上前一步,站到周智和秦禛身边。 张文才挥挥拳头,小跑两步,跑到南城这一队前面,讨好地朝罗毅笑了笑。 秦禛等人也依次站好。 周智道:“这样的集合很少见,会不会就是为了那桩案子?” 秦禛笑笑,“不会,放心吧。”她觉得顺天府可能要成立重案组了。 罗毅大声道:“都给我站好了,精神点儿,霍大人马上就到。” 霍大人在这京城不算大官,但在这些捕快眼里却是一辈子都够不到的大人物。 现场安静下来,捕快们一个个站得笔直。 秦禛把双手插在裤兜里,闲适地盯着罗毅——后者面向西北夹道,眼巴巴地等着霍子清的到来。 她觉得,在官场混得好的,多半是能放下自尊、会巴结领导的人。 这是她两辈子都没有的本事。 很快,夹道里有了杂乱的脚步声,罗毅往前迎几步,待里面的人出来,他又麻溜地退了回来。 打头的是府尹潘大人,后面还跟着府丞、同知等官员,最后出来的才是霍子清。 潘大人走到众捕快面前,稳了稳,目光在前排捕快身上一一扫过…… 七八息后,他说道:“朝廷要求顺天府成立四个捕房,每个捕房再组两个重案组,每组五人。” 重案组? 这是个新名词,但字面意思直白,一干捕快骚动了一下。 罗毅回头看一眼,捕快们立刻闭上了嘴。 潘大人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重案组,顾名思义,就是负责重大的、难解的疑案,只有头脑精明、经验丰富的捕快才能担此重任。凡是进重案组的捕快,月俸加一两,每半年考察一次,凡有一半案件不能破获者,整组解散。” 他回头看了霍子清一眼,“霍大人,你熟悉大家,最清楚谁行谁不行。做个名单,到今天下衙之前报一个名单给本官。” 霍子清拱手道:“下官明白。” 第40章 三狗 潘大人在离开之前,又在捕快中间扫视了一遍。 这不得不让秦禛怀疑,建宁帝和昭王已经打过了招呼,否则,以潘致远的地位,绝不会亲自来这里——此事就相当于,现代首都市□□直接面对一群片警讲话,这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将心比心,秦禛不觉得潘致远欢迎她来顺天府。 她是昭王的妻子,皇上的弟媳妇,在顺天府供职一定会带来两个负面效应,一是有监督的嫌疑,二是怕她出事,进而承担责任。 两样都会让潘大人如鲠在喉。 巴结不了,事儿还不少,想来是遭人烦的。 不过,也没关系。 人活着,总会有几个喜欢你的,几个不喜欢你的,若都想兼顾,必定一事无成。 秦禛虽不想建大功立大业,但绝不想混吃等死活一辈子。 不管潘大人愿不愿意,她这捕快当定了。 就在秦禛思索的时候,霍子清已经说到了尾声,“……月俸不菲,但想破重案、大案却也不甚容易。所以,本官考虑个人能力的同时,也会询问个人意愿,希望诸位好生琢磨琢磨。好了,本官就说这么多,大家散了吧。” 霍子清人一走,捕快们就“嗡”的一声议论了起来。 周智问秦禛,“小猫怎么想?” 秦禛道:“如果选中我,我一定去,你们呢?” 大赵兴奋地说道:“月俸四两呢,谁不想去!瞅瞅瞅瞅,都奔着罗总捕头去了。” 罗毅身边围了十几个捕快,都是打探消息的。 房慈也道:“我也想去,还是办大案子有意思。” 粱显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大案子,十件破不了两件。你们要是都去,我就去。” 周智的眼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芒,“半年考核一次,就算被开了,也多赚六两银子,能去必须去。” 粱显朝正在离开的西城辖区的韩小山等人扬了扬下巴:“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秦禛道:“估计咱们南城的竞争比较大。” 南城油水最少,其他几城的捕快富得流油,那些人安逸惯了,未必肯吃辛苦。 周智担心地往罗毅那边看了一眼——罗毅已经走了,张文才追着他说了好几句。 论资历,张文才比他老,论能力他在张文才之上,刚来南城就接连破了两起大案。 但罗毅是个喜欢拉帮结伙攀关系的人,他不但没溜须拍马过,还和秦禛之前摆过罗毅一道。 有点悬啊! 秦禛见他面色晦暗不明,大抵能猜到他在想什么,笑着说道:“放心吧,一定会有我们伍。” 周智是伍长,安排他先进重案组更顺理成章一些。 她是王妃,周智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心里顿时安稳了,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百多人慌乱片刻,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 秦禛等人离开顺天府,去三彩街附近解决一起入室盗窃案。 案子并不复杂,贼人盗窃手法熟练,一看就是踩过点儿的惯犯。 秦禛等人忙活大半天,赶在傍晚之前,将一个诨号三狗的混混儿人赃并获,关进了顺天府大牢。 跟狱卒办好交接手续,就差不多到下衙的时候了,但秦禛等人都没走,他们一起回到府衙,打算看一看情况。 将一进仪门,就迎面遇到了张文才。 张文才皮笑肉不笑,拱手说道:“恭喜老周,贺喜老周,升官发财了。” 周智眼里闪过一丝狂喜,“怎么,兄弟我被调去重案组了?” “嘁!”张文才不屑地轻笑一声,“得意什么,兄弟我率领另一组和你平起平坐。” “恭喜张兄。”周智懒得理他,敷衍一句,拔腿就往衙门里走。 “小毛兄弟。”张文才笑着拦住秦禛,“周智为人不知变通,你跟着他没前途,不如跟兄弟混,不妨考虑一下?” 周智脚下一顿,几大步又返了回来,怒道:“张兄莫要欺人太甚。” 大赵、房子、粱显不约而同地说道:“就是!” 秦禛微微一笑,“多谢张捕快瞧得起,兄弟和周伍长相处融洽,暂时没有换伍的想法,慢走不送。” 张文才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点下不来,但还是绷住了,说两句挽尊的废话,回家去了。 秦禛和周智一进屋子,就被赵岩通知,他们伍全部进入重案二组,霍子清让他们去签押房走一趟。 事情在意料之中,秦禛没什么高兴的,去见霍子清时反而有些紧张。 天色黯淡,霍子清的签押房里已经燃起了蜡烛。 霍子清坐在书案后,长随和冯师爷站在其身后左右。 周智是伍长,站在最前面。 霍子清目光沉沉地打量他几眼,之后又看向秦禛等人。 秦禛不敢与他对视,始终半低着头,把画得粗浓的眉头展露无遗。 霍子清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说道:“几位干净利落地破了洛水一案,能力有目共睹,本官有意提拔你们一伍做重案组,继续负责南城,诸位意下如何?” 周智拱手道:“多谢大人栽培,在下定不辱使命,守护好南城的老百姓。” 霍子清满意地点点头,“刘小毛呢,你怎么想?” 他没点周智的名,却点了秦禛的名。 秦禛略略压低声音,“在下愿意进入重案组。” 霍子清蹙起眉头,问道:“今年多大了?” 秦禛心里一惊,“十七岁。” 霍子清又打量她片刻,“本官似乎在哪里见过你,但想不起来了。” 秦禛没敢抬头,更没敢低头,而是保持了之前的姿势,“家里开了间小铺子,没当捕快之前,一直在家当伙计。” 霍子清不再问了,例行公事一般地问问其他三人,就把五人打发了。 冯师爷道:“潘大人点名周智一伍,应该就是因为这刘小毛?” 霍子清起了身,示意长随把大氅拿过来,“也未必,六扇门的一个校尉没那么大能耐,房家是皇商,反倒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穿着大氅,迈步往外走,“冯师爷,不过是个小捕快罢了,别太较真了。” 冯师爷红了脸。 秦禛坐马车从后门回府。 周管家照例把她迎接进来,陪着笑脸说道:“娘娘院子里的菜今天收好了,何妈妈和王妈妈还给咱们送了许多,多谢娘娘。” “不客气。”秦禛忽然想起一件事,“周管家,我想在院子里做一个暖棚,这件事你能做主吗?” 做暖棚需要用玻璃,玻璃很贵,造价不菲。 周管家道:“能做主,只要如实上账即可,小人明儿就张罗此事。” 秦禛道:“多谢。” 周管家笑道:“娘娘客气了,王爷交代过了,娘娘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便是。” 这话以前可没有。 秦禛明白,这是自己的指印提取法换来的。 景缃之还挺上道嘛。 洗漱、用饭、画画,一宿安睡。 第二天一早,秦禛如往常一样赶到了顺天府,然而却没有如往常一样看到周智等人。 连张文才都不在点卯现场。 “赵什长。”秦禛正要去仪门附近找人,一转身看见小跑进来的赵岩,“周伍长和张伍长没来吗?” 根据刚刚点名的情况来看,赵岩也进重案组了,他是南城两个组的总头头。 “你等会儿,我先替大家点卯,回头再说。”赵岩与她擦肩而过,去追赶点卯的小吏了。 秦禛心道,看来出事了啊。 赵岩很快就返回来了,说道:“昨天你们办的案子出事了,大家伙儿一来就赶过去了,没赶得及点卯。走吧,一起过去。” 秦禛不明白,什么叫我们办的案子出事了呢? 赵岩没有卖关子,“凌晨四点多,你们抓的入室盗窃的案犯死了。” 秦禛道:“被人杀死了?” 赵岩摇摇头,“现在还不好说。周围的犯人没听到动静,狱卒也没发现异常,仵作还在验尸。” 还没弄清楚死因,两个重案组就一起去了? 哦…… 秦禛明白了,这是竞争开始了,两个伍长较劲,赵岩也不肯落后。 二人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大牢。 顺天府的大牢很大,地上一层,地下一层。 死者犯的是盗窃罪,关一年半载的就出去,所以被关在地上,就在距离牢门不远的地方。 冬天,天亮得晚,牢房里光线很暗,空气中弥散着骚臭的味道。 进门直走,秦禛随着赵岩进了第四间牢房。 仵作李初六说道:“赵什长回来啦,小人没找到外伤,应该是病亡。” 赵岩松了口气,“老李知道什么病吗?” 李初六摇摇头,“小人只能猜测,他有可能死于心疾。” “真他娘晦气!”张文才骂了一句,“白忙活一场,走吧,兄弟们。” 五个人鱼贯而出。 赵岩走到周智身旁,“周伍长怎么看?” 周智蹲了下去,目光落在死者的脸上,“我们抓他时,差不多跑了半个南城。说实话,兄弟不大相信这样的人说死就死了。” 大赵道:“鞋底都被磨偏了,我也不信。” 赵岩道:“光不信没用,得证明他是被他杀才行。” 周智等人沉默了。 秦禛打量了一番周遭。 中间是过道,两边是木栅栏圈起来的小隔间,一个隔间一个犯人。 隔间大约五六平米,一张单人板床,床上铺着一套脏兮兮的被子,被子是被起床的人踢开的自然状态。 墙角有只带盖子的恭桶。 地是土地,地上的脚印乱七八糟,但似乎没有挣扎的痕迹。 心脏病发作,死者从床上爬到地上,一定难受得要死,不会不挣扎吧。 秦禛带着一丝疑问在死者的另一侧蹲了下来…… 第41章 波折 周智问:“小猫有什么想法吗?” 秦禛把死者掩好的衣衫依次打开,露出已经没有了血色的胸膛…… 李初六有些不安,“刘捕快,小人可是有什么遗漏吗?” 秦禛道:“死者四点多死亡,他身上还可能有验不出来的伤痕吧?” “这……”李初六不解地看着秦禛,“狱卒说过,当时大牢的门是锁着的,无人进出,犯人们都在睡觉,没人打过死者呀。” “口说无凭。”秦禛抬起屁股,半蹲着,双手压在死者的左胸口上稍稍下压,“果然如此。” 赵岩弯腰凑了过来,“怎么样?” 秦禛站了起来,“他应该是被人打断肋骨,刺破了心脏。”她站起身,看向一脸惶恐的狱卒,“说吧,是不是你?” 狱卒脸色煞白,一开口便上牙敲打下牙,“我我我我不是,我我没有,别别别冤枉好人!” 秦禛点点头,此人的惊恐不是装出来的,人应该不是他杀的,遂问道:“四点之前,大牢的门可曾开过?” 狱卒道:“开开开过,小小小人上了趟茅房,但当时老马也在,断不会有贼人进来的啊。” 赵岩插了一嘴,“老马人呢?” “这儿,这儿呢?”老马在走廊里应了一句,“赵什长,我可没放贼人进来啊,你可不能冤枉我。” 赵岩冷哼一声,“你是没放贼人进来,但你也没一心一意地守着大门!” 老马跪下了,“冤枉啊,冤枉,不是我,你血口喷人!” “这就血口喷人了?”赵岩往外走了两步,“如果不是你们杀的,又不曾放人进来,三狗是被鬼打死的吗?” 老马是个老油条,立刻说道:“那可说不准,死在这牢里的人多了去了,有鬼有什么稀奇?” “你……”赵岩气了倒仰,“你不用嘴硬,待禀明大人,上了板子,你不招也得招。” “对对对,给咱老马多上几个板子。我作证,人就是他打死的。” “我也作证,就是他。” “打他打他打死他,哈哈哈哈……” 一干人犯起了哄,可见老马平时很不得人心。 老马面如土色,“不是我,真不是我,老李出去的时候,我打盹儿来的,没看见是不是有人进来。” “混账东西,本官几次三番强调过这事儿,就是不往心里去,来人啊,每人十个板子,打发了吧。”典狱长赵立来了。 秦禛同其他人一起行了礼,“见过赵大人。” 赵立面无表情,“人已经死了,尸体和这两个你们可以带走了。”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秦禛对周智说道:“此人不可能无缘无故被打死,把被褥和尸体一并带走,再把床仔细查一遍,务必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周智点点头,“大赵收拾被褥,粱显你查一下床板。” 二人照做了。 秦禛走到墙角,打开恭桶的盖子,往里面看了看——恭桶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尿碱,中间还摆着一大坨,没有藏东西的可能。 床极简陋,也没有任何东西。 一干人抬着尸体和两个狱卒一起离开了大狱。 李初六一边走一边念叨,“小人真没想到管得这般松散,竟然有贼匪可以混进去,否则绝不会草草验尸,草草结论的。” 赵岩好言劝道:“老李不必多心,谁还没有个疏忽呢?放心吧,大家伙儿不会告状的,是吧小周。” 周智道:“赵什长说的是,老李不必如此。” 李初六看了秦禛一眼。 秦禛道:“尸体送到义庄后,还请老李仔细验验,看看有无其他可疑的外伤。” ——死者的软组织挫伤并不能很快显现出来,要么用一定的手段,要么放置一段时间,之后才能看见。 李初六如释重负,“好,小人一定好好验。” 几人回到顺天府,先去茅房洗了手,刚要回厢房研究一下案情,就被罗毅的小厮叫住了。 罗毅请周智往他的小签押房走一趟。 周智用眼神向秦禛打了个招呼,跟着小厮一起去了。 一进门,罗毅就招呼道:“小周啊,听说确实是死于外伤,掌握什么线索了吗?” 赵岩和张文才都在,二人一起看着他。 周智道:“什么都没找到。” 张文才翘起二郎腿,“会不会是……你们昨天抓他时,不小心伤到了他,他当时看起来没事,但其实伤了内脏呢?” 罗毅连连颔首,“并非没有可能啊。” 周智问赵岩,“赵什长以为如何?” 赵岩耷拉着眼皮,“这个……人是你们抓的,我如何知道呢?” 周智不大明白,赵岩刚才还在怪罪狱卒呢,怎么这会儿就改了主意呢? 他谨慎地辩解道:“我们没打过三狗,已经让李仵作去验了,是不是事实,很快便知。” 罗毅道:“嗯,这话有理。既然你们没打过他,我也就放心了,不然等家属来了,还是个麻烦事儿呢。”他嘴里“嘶”了一声,大手在书案上敲了一下,“不过是死了个惯偷,不足以让重案组出马,冯师爷的意思是交给其他伍去办,这件事你们就不必管了。” 周智道:“这……” 张文才狗腿地说道:“冯师爷高见。” 罗毅一摆手,“别这个那个了,就这么定了。皇上体恤咱们捕快辛苦,让衙门给重案组备了马车,还在大狱那边准备了屋子,以后你们就有单独的地方了,赶紧去领一下吧。” 赵岩起了身,“不打扰总捕头了,告辞。” 周智还想争辩一下,但赵岩这么说了,他再说就是不识时务,只好一起退了出来。 秦禛等人正在厢房外等他。 大赵快言快语,“周哥,老罗找你干啥?” 周智搓着下巴上的胡子,“走吧,府衙给咱们预备了马车,咱看看去。” 房慈一蹦三尺高,“诶呀,可算有车了,这感情好!” 大赵也很兴奋,“太好了,咱们的鞋底总算能多磨几天了。” 一干人去了车马棚。 车比较简陋,但总归有个油布棚,不用顶风冒雨。 粱显检查了一下骡子,三岁,身体也还不错。 秦禛问周智,“出什么事了吗?” 周智皱着眉头,“冯师爷说,不过是死了个混混,而且还可能是病亡,不让咱们查。” 粱显道:“赵什长不是也在,他怎么说?” 秦禛笑了笑,“老赵人不坏,但胆子不大,他不会趟这趟浑水的。” “小猫说对了。”周智无奈,“他说他不知道。” 大赵摩挲着骡子的大长脸,“不破就不破呗,反正月月有四两银子拿,天天呆着才好呢。” 粱显点了点头。 周智道:“他是我们抓来的,就这么不管了,我心里不大舒服。” 房慈赶忙附和,“周哥说的是,早知道这样,咱抓不住他好了,不过是一点点财物,何至于搭上一条人命啊。” 秦禛沉吟着,“应该是典狱长找了冯师爷,此事闹大了,对他有害无利。” 粱显深以为然,佩服地拱了拱手,“小猫高见!” 周智道:“那我们怎么办,就这么不管了?” “咳咳!”粱显忽然咳嗽了两声。 秦禛耳力不错,已经听到了马车后面的脚步声,用余光一看,发现路过之人正是潘大人的小厮,手里抱着一只匣子,一边走一边看着他们。 她说道:“我认为此案非同小可,不给咱们重案组不行。” 周智朝她挤了挤眼睛。 秦禛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此人明显是被有高深武功的人击中心脏而死,事关重大。” 那小厮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了,索性停下脚步,回头好好看了秦禛两眼,这才快步离开了。 大赵变了脸色,“完了小猫,你惹祸了,那可是潘大人的小厮。” 秦禛道:“怕什么,只要他如实汇报,这个案子就能回来。” 大赵恨铁不成钢,“小猫你是不是傻!” 粱显也摇了摇头,但什么也没说。 周智道:“走吧,还有个房间没领,我们过去看看。” 房间在大狱北侧。 其他组先到了,只留了一间西边的耳房给他们。 房间里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 大赵抱怨道:“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还不如不给呢。” 粱显踹了他一脚,“你懂个屁,有个屋子就不错了,桌椅那些玩意儿都是自己张罗的。” 大赵一脸肉疼,“那不是还得花自己的钱?” 房慈道:“这么一丁点儿小事,都交给我,你们不用管。” 周智摇摇头,“不用,这是大家的事,一人凑个百八十钱,买点旧家具就成了。” 房慈道:“周哥放心,我家就有不用的家具,仓库摆了不少,拿过来几样就是,你们若是不好意思,多请我吃两回饭就是。” 大赵勾住他的脖子,“好小子,你家到底干什么的?皇商房家是你本家吗?” 房慈笑嘻嘻,“我爹是房家庶支,别的没有,几样家具还是拿得出来的。” 大赵吓了一跳,“真的假的?” 房家经营丝绸多年,是京城一等一的人家,即便是庶支也是他们这些人高攀不起的豪富。 房慈反手勾住大赵的肩膀,“骗你作甚?放心吧,交给我便是。” 周智不大乐意欠人情,“这……” 秦禛打断了他的话,“这是小房子的一片心意,大家先收着,日后还上就是。” 房慈笑道:“还是小猫最懂我。” 秦禛道:“走吧,天大亮了,咱们去义庄看看。” 空房子没地儿坐,不如乘车出去逛逛,大家欣然同意,重新往车马棚去了。 刚把车马领出来,罗毅的小厮又来了,恭恭敬敬地对周智说道:“周伍长,我家总捕头找你。” 周智和秦禛对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 案子还是归他们了。 尽管罗毅没说什么,但周智知道,这件事是潘大人直接压下来的。 背靠大树好乘凉。 他对这句话有了更为深切的理解。 第42章 惧怕 秦禛等人驾车赶到义庄时,李初六正在做梅子饼。 阴天,义庄里光线不好。 一个瘦不拉几的中年男性在一堆棺材中挥舞着菜刀…… 说不出来的诡异! 大赵本要抢在前面跑进去,刚到门口就面色发白地退了出来。 房慈第二个赶到,没心没肺地问道:“咋不进去?” 大赵压低声音,贼兮兮地说道:“我的娘诶,老李包人肉馅儿饺子呢。” 房慈哆嗦了一下。 秦禛双手插兜,拖着步子从二人身边经过,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去了。 周智也跟着进来了。 尸体就摆在门口的一张板子上,下身用白布蒙着,上身赤/裸,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酒味和酸味。 秦禛问李初六:“白梅汁没成效吗?” 李初六手上一顿,刀就落在了菜板上,“刘捕快知道?” 秦禛道:“知道,你不是要蒸梅子饼吗,我们帮你。” 李初六肃然起敬,“多谢刘捕快。” 大赵在门口问道:“为啥要蒸梅子饼,吃吗?” 秦禛笑了笑,“梅子饼不是吃的,是验被死者的皮肉伤的。如果大家想做一名好捕快,可以看看宋慈的洗冤集录,很有启发。” 房慈立刻说道:“明儿就买,我先看,完了你们可以看我的。”这个时候的书可不便宜,所以,他又主动给大家排忧解难了。 “哒哒哒……”外面又传来了车马声,“老周啊,咱们帮你来了。” “烦死了!”大赵转身就要进屋。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别这样。”粱显一把拉住大赵,笑着说道,“张伍长来啦。” 赵岩也下了车,笑道:“是啊,呆着也是呆着,大家都是南城的,过来帮帮忙。” 张文才道:“怎的,大赵不乐意?” 大赵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张伍长多心了,那哪能呢?” 张文才和赵岩一起走了过来,路过时在大赵肩膀上重重一拍,“这就对了嘛。” 二人进了屋。 李初六赶忙打了招呼。 赵岩道:“老李准备用梅子饼验伤?” “正是。”李初六已经剁完馅儿了,“饼马上就做得了。” 秦禛在活面。 周智燃起了煤炉,橘红色的火舌已经腾起来了。 赵岩笑道:“咱们晚来一步,不然也能帮帮忙了。” 周智道:“赵什长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秦禛把面絮揉成团。 张文才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笑道:“小毛这双手可是真俊,跟女孩子似的。” 秦禛扭头看他一眼,见他的眼里并无猥琐之色,只是随意一句赞叹,便也罢了。 周智把锅架上了,说道:“如果此人确系被打死,赵什长有什么看法?” 赵岩伸手在火炉旁烤了烤,“从离开大狱,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事,但始终没有头绪,所以才跟罗总捕头打了个招呼,带着兄弟们过来了。” 说完,他直起腰身,拱手道,“周伍长,你们上次破了洛水一案,着实有两把刷子,咱们这次硬凑过来,就是想跟你们学学,还请不吝赐教啊。” 周智有些意外,防备和反感顿时减了不少,“赵什长客气了,同在南城,大家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不过,上个案子咱们也是误打误撞地抓对了一条线索而已。论经验还是赵什长丰富,一来就叫破了梅子饼,实不相瞒,兄弟连这个都不知道。” 张文才道:“老周这么想就对了嘛,哈哈哈,来来来,我也帮老李做饼。” 一干人都伸了手,很快就把几块饼子放到了锅里,然后去了孙驼子平时呆的西耳房。 张文才坐在炕头上,“如果三狗不是意外病死,那他进了大狱还是被人打死了,可见与人有深仇大恨,诸位听说过什么吗?” 这个“如果”就说明他不大相信三狗是被人在大狱里打死的,他之所以来,也不完全是赵岩之前的说辞——即便他的表述没什么问题,他也是来看他们的热闹的。 周智淡淡说道:“兄弟也是这么想的。” 一干捕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大赵说道:“据我所知,三狗手上没有人命,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的仇。” 粱显赞同地点了点头。 赵岩道:“那他有没有奸/淫过别人的妻女?” 周智摇摇头,“这事没听说过。如果小猫说的不差,凶手能一掌打死三狗,武艺定然不俗,他只怕没那个胆子吧。” 赵岩沉默片刻,“这个不好说,查了才知道。” 张文才扁着嘴点点头,“三狗的死因尚且不能断定,赵兄这话有道理。” 众人揣测一番,又聊了些家常,一个时辰就过去了,饼子蒸熟了,就跟着李初六回到了正堂。 李初六在尸体上铺一层草纸,起了锅,再把两只梅子饼放在死者的左侧胸膛上。 当他拿起第三只时,秦禛开了口,“咽喉上也放两只。” 李初六道:“有道理。” 他照做了。 房慈不明白,“为什么?” 张文才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就这样也敢来重案组?” 房慈红了脸。 大赵掐住他的咽喉,轻轻捣了他的胸口一下,“懂了吧。” 房慈道:“懂了” 待梅子饼凉了后,一起揭掉纸和梅子饼,死者左胸处出现一只手印的痕迹,脖子上的掐痕也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张文才惊道,“乖乖诶,还真是被人打死的。”他弯着腰,认真地观察片刻,“而且确实是一掌,这是高手啊!” 他的声音里有了一丝惊恐。 秦禛审视地看了他一眼。 大赵故意提高了嗓门,“这回可真是大案要案了!” 赵岩道:“如果当真武艺高强,是不是应该报给六扇门?” 周智扭头看着秦禛,见后者沉吟不语,便没有发表意见。 张文才道:“报吧,这样的凶手,咱就是能查到也抓不到啊。” 秦禛心里哂笑,但还是没有开口——周智等人顶多算会打架,她比他们强不了多少,与凶手的武力值比起来小巫见大巫。就算她不顾着自己,也不能让他们陷入险境。 一干人议论纷纷。 秦禛没参与,和李初六一起,把尸体彻底检验了一番。 三狗的确死于心脏破裂,腿和手臂也有淤青,但根据法医学来说,都是被秦禛等人追击时的磕碰伤,与他的死毫无关联。 秦禛刚查完尸表,赵岩、张文才等人就走了。 周智来找她,说道:“赵什长决定了,要将此案交给六扇门。” 秦禛用肥皂洗了手,“你怎么想?” 周智道:“我想查,但我害怕给兄弟们带来麻烦。” 秦禛从裤子口袋里扯出一张帕子擦了手,“那就算了吧。如果三狗没有仇家,就会有天大的秘密。我不怕仇家,只怕秘密。” 周智道:“小猫觉得会是什么样的秘密?” 秦禛看看四双好奇的眼睛,“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能出动这么一位大高手出手,事情一定不小。” 说到这里,她对李初六说道:“谢谢老李,这块肥皂送你了,我们先走了。” 李初六道:“这怎么使得,这玩意金贵着呢。” 秦禛转身往外走,“收着吧,尸毒对身体不好,把手洗干净一些。” 李初六拱了拱手,“多谢。” 在回去的路上,他们遇到了来认尸的三狗家人。 周智仔细询问一番,重点问过三狗有没有仇家,以及有没有潜在的威胁,其家人都说不知道。 回到衙门时,隔壁的张文才正带人收拾房间。 房慈也忍不住了,要求立刻回家一趟,把他们的房间也好好搞一下。 周智答应了。 秦禛嘱咐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拿最破的来吧。”她可不觉得房慈出身旁支,而房家嫡支乃是巨贾,即便是淘汰的东西也别寻常人家好一些。 房慈撒着欢儿地往外跑,“知道了,知道了。” 四个人站在空房间里面面相觑。 大赵道:“重案组没有案子破,是不是太可笑了?” 周智靠在墙上,摩挲着下巴说道:“谁说不是呢。” 秦禛微微一笑,“放心吧,最迟明天,最早下午,一年内南城未解决的悬案都会给咱送过来的。” 顺天府尹正三品大员,负责京畿地区的政务和治安,这点成算若是都没有,皇上绝不会用他。 她话音刚落,门口就来了一个小吏,径直进了屋,笑眯眯地说道:“周伍长,这是几件案子的卷宗,你们查收一下。” 大赵有眼力见地把东西接了过来。 大家伙儿谢过小吏,又一起把人送了出去。 秦禛出门时,见另一个小吏正好从隔壁出来,心头顿时一松——如果隔壁也有案子,就不会总盯着他们了,她对张文才真没什么好感。 张文才站在门口问道:“喂,老周,你们几个案子?” 周智道:“还没看呢。” 张文才就对大赵说道,“赶紧查查。” “十个。”大赵转身进了屋子,“小爷就不查,爱咋咋地。” 秦禛懒得听张文才废话,也进屋了,凑到大赵身边。 大赵查了查,“不多,六个。” 秦禛松了口气,“还好。” 粱显也进来了,“都他娘过去一年了,人证物证早就没了,这可上哪儿查去。” 秦禛道:“是很难,但事情还没做就说丧气话,一定会更难。” 大赵赞同粱显的话,“小猫,说不说丧气话结果都是一样的,等你查上就知道了。” 第43章 送画 与江湖有关的命案,顺天府不敢怠慢,三狗的案子很快由专人送到了六扇门。 接收案子的六扇门小吏翻看完卷宗,立刻上报给少卿申明义。 申明义把不足三行的案情介绍看了不下十遍。 一个混混儿在入狱的当夜被打死了,就因为死亡地点和凶手特殊,所以查都没查便送到六扇门来了? 现如今六扇门几乎全员出动,哪有时间应对这种小案子啊。 但如果不上报,万一就此酿成大祸…… 申明义思虑再三,到底起了身,对长随说道:“备车,我要去一趟风雨阁。” 风雨阁。 景缃之正在和司徒演对弈。 夜焰在太白楼门口杀人灭口后,彻底销声匿迹,六扇门翻遍京城,始终未发现其踪迹。 就在前一刻钟,景缃之着人通知下去,将六扇门的人收缩回来,发动眼线秘密监控京城,以达到外松内紧之目的。 景缃之落下最后一子,墨玉棋子砸在香榧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他说道:“承让,先生又输了。” 司徒演笑着收起被黑子包围的白子,“王爷的棋艺越发精湛了,大开大合,杀气凛凛,与我的棋路恰好相冲,输是情理之中的事。” “王爷,申少卿来了。”承影禀报道。 景缃之道:“让他进来。” 申明义进入书房,一番谒见后,禀明了来意。 景缃之道:“还未明确是否与江湖纷争有关,就把案子转了过来,潘大人越来越胆小了,不过……”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多事之秋,谨慎些也是应该的,先生怎么看?” 司徒演摸了摸大肚皮,“先让仵作和李校尉去看看情况?” 景缃之颔首,“就这么办。”他从承影手里接过卷宗,打开,在经办人处看了看,“果然如此。” 房慈从家回来时,带了六个酸枝木圈椅,三张配套的书案,一张小几,两个火盆,一袋碳,一个水壶,一套茶具,连抹布和扫帚都备齐了。 五个人加两个长随,一通忙活,一间相当像样的办公室就有了。 为了晚上能准点儿回家,秦禛叫上一桌席面,大家伙儿在办公室里庆祝了重案组的正式成立。 下午,他们对六个案件进行了细致的梳理。 京城治安还算不错,顺天府一年到头也就一百多桩凶杀案,去掉解决的案子,剩下的也就几十桩,四个城区分一分,每个组负责的也就不多了。 ——这不是说顺天府的破案率高,捕快们能力卓绝,而是一半案子的凶手就像秃头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秦禛组的六桩案子,最早是去年年末的,最晚是今年夏天的。 五桩凶杀案,一桩失踪案。 失踪案,是今年夏天的案子,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至今下落不明。 周智双手捧着热腾腾的茶杯,问道:“大家觉得哪个案子更好破一点?” 先解决容易的,再解决难的,大家更有信心。 秦禛道:“先破日期最近的,一来是人可能还活着,二来证据的搜集相对容易。” 房慈点点头,“同意。” 大赵道:“好几个月过去了,人不是死了,就是被拐卖到外地了,只怕不好破。我倒觉得那桩灭门案更容易些,灭门了,多大仇儿啊,只要好好排查,一定能找到仇家。” 粱显嘬了一口茶,没发表意见。 周智道:“我赞同小猫的意见,少数服从多数。” “嘁!”大赵发出一个不满的声音,“瞧着吧,事实会证明我的正确,啊!” 他被粱显踢了一脚,叫了一声,总算闭上了嘴巴。 周智把卷宗读了一遍…… 失踪人叫戴玉竹,端午节前一日失踪,其家人说,她去其长姐家送节礼,从长姐出来后,便彻底失去了踪迹。 没有目击证人,且排除了其家人作案的嫌疑。 粱显道:“要不要把办案的兄弟找过来聊聊?” 此案由南城捕快侦办,经手人不在两个重案组之中。 周智“唉”了一声,“看卷宗就知道了,他们知道的不比记载的多。” “看吧?”大赵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傲娇表情。 房慈问秦禛,“小猫有办法吗?” 秦禛道:“像这种案子,要么是奸杀,要么是拐卖,要么是囚禁,基本上不会有第四种。无论哪一种,都离不开被害人当日所走的路线。我的意见是先从失踪区域开始调查,查查该区域有没有惯犯,以往有没有过失踪案件,或者凶杀案。” 周智信服地看着她,“小猫的总结很到位。” 房慈也道:“就好像有多年办案经验的老捕快,让人有高屋建瓴之感。” 秦禛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扭头看了看窗户,“不过是提供一个方向而已,哪里就高屋建瓴了。” 本就发黄的窗纸已经暗下来了,傍晚来临了。 外面响起了下衙的鼓声。 大庆没有加班一说,一干人收拾好房间,锁好门,各自回家。 秦禛坐上马车,到炸串店接上琉璃,一起回王府。 下车时正是日落时分。 大街笔直,火红的大圆球被一览无余,一整个,三分之一,半个……直到地平线以下。 天际只余一片鱼鳞状的云彩,极美。 秦禛驻足多欣赏了一会儿。 周管事从侧门迎出来,“娘娘,王爷回来了。” 秦禛没动,问道:“王爷要找我吗?” 周管事摇摇头,“那倒没有。” 秦禛点头,“那就好。”她觉得风景很美,可以用画笔记录下来,就朝琉璃比划了一下。 琉璃从车厢里取出一只小画板和一只包好了的石墨笔。 秦禛接过来,左手将板子靠在肚子上,右手执笔,刷刷画起了速写。 周管家:“……” 秦禛倒也不是托大,她认为,景缃之既然不找她,那回不回都不关她的事。 而且,她真心想画这一片风景——家门口的风景,光想一想就觉得很幸福,很美好。 霞光褪去,天幕转为暗青色。 秦禛收好画板,步行进府。 周管事陪她进去,进入二门后告辞,去了方寸院。 景缃之正在练习飞刀,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周管事打了一躬,“娘娘画了幅画儿。” 景缃之顿了一下,“画得怎么样?” 周管事道:“小人不大懂画,只觉得娘娘笔法熟练,画得很像,几乎是复刻了家门口的风景。” “嗯。”景缃之将夹在手里的两只飞刀射了出去。 两只飞刀一起落靶,呈一字分布,与靶子边缘距离相等。 承影把靶子上几把小刀取下来,交还景缃之。 景缃之道:“周管事去库里找两幅山水画,找画的像的。” 周管事去了,不大一会儿带回两个画轴,分别在书案上打开。 景缃之看了一眼,“很好,承影拿上吧。” 秦禛想吃饺子,所以晚上做的是白菜馅儿饺子。 王妈妈调馅儿很有水平,两成肉,一成菜,配料适量,不但香,而且水灵。 景缃之进来时,秦禛和一干婢女吃得正香。 他自动自觉地在秦禛对面坐了下来,“本王也没吃饭,还有吗?” 秦禛有些意外,但并未表现出来,问王妈妈,“有吧?” 王妈妈的习惯是:宁可剩下几个,也不想让大家吃不饱。 王妈妈眉开眼笑,“有的有的,老奴这就去煮,王爷吃热乎的。” 一干下人飞快地退了出去。 秦禛把剩下的半个吃完就放下了筷子,“王爷找我有事?” 景缃之点点头,“听说你喜欢画画,这两幅送给你。” 承影把画呈了上来。 秦禛打开其中一副,惊讶道:“这是五代荆浩的,真迹?” 景缃之笑而不语,他堂堂昭王,岂能送人赝品。 秦禛知道失言,抱歉地笑笑,打开了第二幅,这是北宋李成的《寒林平野图》。 李成的真迹在另一个时空失传了,在这个时空居然落到了她的手里。 秦禛感慨万千,欣赏良久,才把画卷回去,系好了装到匣子里。 “王爷,这礼太重,我不能要。” “收着吧。” “这……” “我来找你,是因为三狗那桩案子。” “哦……”秦禛明白了,王爷这是买消息来了,“这等小事,王爷言语一声就成,用不着这么大的礼。” 景缃之:“……”不过两幅画而已,秦家有那么穷吗? 他说道:“你说说三狗的案子,事无巨细。” 秦禛记忆力极好,当即把经过说了一遍,包括他们当天跑了多少条胡同,三狗在街上遇到了谁,以及最后在哪里抓到了人,扭送大牢时发生了什么。 景缃之的脑子里被秦禛塞了一大堆东西,但他很擅长抓重点,问道:“你记性不错。”他自问记性不错,但做不到秦禛这个程度。 秦禛道:“尚可。主要是没发现疑点,王爷不在其中,以局外人的身份也许能看得更明白些。” 景缃之想,从秦禛对三狗撞到的几个人的描述来看,应该就是撞到,不至于为三狗引来杀身之祸。所以,他还是倾向于三狗原本有仇家,或者三狗曾经撞破过什么秘密。 他说道:“你且说说,你认为三狗因何而死?” 秦禛没什么好隐瞒的,“不瞒王爷,我认为可能与盗窃的财物有关。” 琉璃上了茶。 秦禛喝了一口,又道:“尽管失主说,他只丢了一些金银,但三狗说,东西都当了,钱也花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这才直接进了大狱。” 像这种惯偷作案,捕快们大多不会很重视,一般就是问问丢了啥,能抓就抓了,抓不到连个卷宗都没有。 她当时也没能免俗,没有深想,待三狗在大狱惨死,才想起这些。 然而,就像赵岩所说,此案有高手,这件事他们摆不平,她就把想到的可能性放在了心里。 景缃之思索片刻,“捉摸不透的秘密,大高手,此案确实不一般,你不好大喜功,这很好。” 小小年纪,居然打起了官腔。 秦禛煞有介事地起身福了福,“多谢王爷褒奖。” 她依旧簪着男髻,上身是一件酱红色府绸做的立领中衣,袖子的手肘处缝了两块黑色绣着酱红色云纹的大补丁;下衣是黑色长裤,两侧胯骨处贴着两块跟手肘处一样的图案,但那不是补丁,更像是一个能装东西的袋子。 英气十足,又不缺女性的柔美,气质不俗。 景缃之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的衣裳是谁选的?”他记得很清楚,从那以后,她再也没穿过粉色。 秦禛重新坐下来,“那是府里的绣娘做的,出来见人总要隆重一些。” 景缃之挑了挑眉,显然不相信她的话,“本王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本王,对吗?” 秦禛道:“不敢。” “呵!”景缃之轻笑一声,“一个对着本王自称“我”的人,一个自作主张去顺天府做捕快的人,一个敢对皇上提条件的人……王妃觉得本王信吗?” 秦禛笑而不语。 景缃之便也不再说话,二人沉默对坐,各自饮茶,倒也自在。 王妈妈把饺子端了上来,两大碗,每一碗都冒着腾腾的热气。 承影从角落里走上前,手里拿着一根银针。 秦禛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还是试试的好,万一真出了事,她必死无疑。 景缃之拦住承影,“不必了。” 承影惊道:“王爷,这可使不得!” 是啊,必须验。 两碗饺子一起端上来,就放在桌子中间,若是有毒秦禛也跑不了--要么被毒死,要么被景缃之杀死。 但她信任王妈妈。 她从一只碗里夹一个饺子,吹了吹,放进了嘴里,细品了品,“很好吃,就是稍微有些烫。” 秦禛把尝过的这碗推了过去。 景缃之略感尴尬,瞪承影一眼,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一咬…… 只见一道白色汁液从饺子里滋了出来,直直地冲到秦禛的脸上。 “唔……”秦禛及时闭上眼睛,饺子汁顺着她的眉毛和睫毛往下流。 “噗……”景缃之喷笑出来,他反应不慢,手一扬,摆在八仙桌上的手帕就拍在了秦禛的脸上。 秦禛按住手帕,顺势在流汤的地方揉了揉,然后毫不客气地白了景缃之一眼。 还挺疼。 这就是有真功夫的人的手劲儿吗? 景缃之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眯成了一条缝,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此刻的他,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 秦禛淡定地从自己的碗里夹起一只饺子,不徐不疾地吃了起来。 景缃之变脸似的收了笑意,目光落在秦禛的左脸上,“红了,承影去找周管家,拿些烫伤膏来。” 承影去了。 秦禛道:“不是很烫,明天一早就好了,吃饭吧。” “好。”景缃之答应一声,正儿八经地吃了起来。 景缃之吃完饺子就走了。 送走他之后,秦禛特意四下看了看,确认没什么人才安了心——上次暗杀让她心有余悸,害怕刺客由此及彼,拿她对付他。 王妈妈小声道:“王爷像是改变态度了。” 琉璃点点头,“婢子也觉得。” “唉……”何妈妈叹了一声,“王爷身边不太平,娘娘还是小心为上。” 秦禛不置可否,顺着回廊走到上房,一边走一边打量院心的暖房工程。 周管家动作很快,地基起来了,架子也搭好了,就差顶棚和玻璃了。 京城这地界冬天不算冷,她想种些新鲜的蔬菜,就全指着这个小暖房了。 秦禛去了书房,仔仔细细地把古画欣赏了一番。 琉璃道:“姑娘,这画很值钱吗?” 秦禛颔首,“李成的画作流传不多,非常值钱。” 琉璃星星眼,“王爷可真大方。” 秦禛也这么觉得,修暖棚,得古画,她终于有了嫁入豪门的成就感。 第二天一早,离开王府时,周管家着意观察了秦禛的左脸,见确实没有红肿方安了心。 秦禛赶着上衙,未曾留心周管家的一举一动。 到了衙门,和同伴们一起点完卯,就去了失踪者家里。 第44章 排查 虞家在九柳街, 第七家,独门独户,男主人是个老秀才,家境还算不错。 一行五人,分别和虞家的人谈了谈。 秦禛找的是虞玉竹的母亲。 虞母马氏,形体消瘦,满脸皱纹,明明不到四十,却形同五旬老妪。 她哭着告诉秦禛,虞玉竹是这条街出了名的小美女和小才女,性格也很温柔,轻易不和人大小声。 虞玉竹与其长姐的关系极好,其长姐嫁到白家后,逢年过节,虞母只要给大女儿送吃食和礼物,去的就是她。 白家住在芙蓉胡同,从这里步行过去不到两刻钟。 因为是过节,虞母给大女儿送了几样粽子,虞玉竹还给小外甥女做了好看的香囊和五彩丝线。 虞玉竹定亲了,对象就是隔壁的童生,姓蒋,叫蒋文成,跟着虞老先生在私塾读书。二人感情不错,正在筹备明年成亲。 虞玉竹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她偶尔会带着弟弟出去走走,在胡同里看小孩子丢沙包,和手帕交逛街…… 秦禛耐心地听虞母唠叨完,去虞玉竹的房间看了看。 房间整洁,陈设朴素,小花瓶里插着鲜艳的绢花,和窗帘和床帷幔的颜色配套,颇有些巧思。 挨着窗户摆放的书案上放着文房,左边桌角堆着写满字的纸张。 秦禛征求了虞母的同意,把其书写文字的纸张都看了一遍。 没什么特别的,没有她做的诗,也没有日记一类的东西,多半以抄写练字为目的。 字写得不错,但入不了秦禛的眼。 总的来说,这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小姑娘,有些才艺。除此之外,她和大多数姑娘一样,没什么特别。 秦禛问完虞母,又去隔壁,找蒋文成聊了几句。 蒋文成不是很帅,但文质彬彬,五官清秀,是个非常内敛的男孩子。 秦禛一提起虞玉竹,他眼里就有了泪花,并迅速地回避了秦禛的审视,转过头,用袖子擦了。 再出色的男演员也很难哭得如此爽快和自然。 秦禛明白,嫌疑人不会是他,但该问的必须要问一问。 “你喜欢小竹吗?” 点头。 “你想娶她吗?” 点头。 啜泣…… “你有仇家吗?” “这……没,没有吧。” “为什么迟疑了?” “我一时说不好,大概是因为不确定。” “那到底有没有?” “应该没有,但我忽然在想,会不会遗漏了什么。” 这是一个负责任的男孩子。 秦禛心里颇感安慰,“附近的男孩子、鳏夫,你家亲戚,你的同学,只要有可疑之处就请你告诉我,我们会妥善处置,绝不会随意冤枉人。” 蒋文龙低着头,脚下反复搓着一颗小石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和附近的同龄人关系都还不错,小竹长得好看,惦记她的也不是没有,但大家发乎情止乎礼,没有那些丑事。” “至于同学,我跟虞老先生读书,同学就是附近的同龄人。年初我考上童生,倒是认识几个同年,大家一起聚过两次,但我们关系太浅,小竹从未在他们面前出现过。” 蒋文成一边说一边回忆,全程自然不造作,没有撒谎的痕迹。 如果虞家也没有仇家,这桩案子就真的是随机案件了。 秦禛略有失望,只好说道:“麻烦你把这些人的名字,年龄,以及家庭住址写一下。” 蒋文成研了墨,很快就列出十几个人的名字,交给秦禛,“他们都是不错的人,如果可以,请官爷尽量不要打扰他们。” 秦禛看了一眼,他写的小楷,工整沉稳,一看就是优等生。 她说道:“放心吧,我有分寸。” “小猫,走了!”周智在大门外喊了一嗓子。 秦禛拱了拱手,“今天先到这儿,如果你想到什么可以到衙门找我,如果我想到什么,还可能会来找你。” 蒋文成还礼,“一定。” 从蒋家出来,一干人坐上马车,沿着虞玉竹惯走的路线,往芙蓉胡同去了。 在车上,大家就得到的情况简单做了个汇总。 虞老先生在学堂教书,懂礼仪,有修养,而且因为要顾及面子,几乎不和人起冲突,虞家没什么仇人。 对于虞家人来说,虞玉竹的失踪既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痛,也是他们心中最难解的迷。 周智说,他特地问过虞家大女婿的家庭状况,白家和虞家一样,都是本本分分的读书人。 虞家报案后,办案的捕快也查问过这些,但都没找到线索。 胡同狭窄,车走得不快。 赶车的大赵认真地听了总结,有些得意地说道:“我就说这案子难吧,你们还不信?” 粱显道:“臭小子,就你长了一张破嘴是吧。” 大赵不以为然,“嘿嘿”一笑,“这个案子真不简单,依我看三狗那案子有点容易,可惜送到六扇门去了。” 房慈道:“你是觉得他盗走的那批财物有问题?”他也动脑筋了。 大赵点头,“当然,怎么可能花没了,一定是他藏哪儿了。” 周智道:“那个案子就别琢磨了,小心把命琢磨没了。”他把话题拉回来,“关于本案,小猫有什么想法吗?” 车棚像个城门楼子,两端都是敞开的,秦禛坐在车尾处。 她一边留意外面一边说道:“如果虞玉竹是在这条路上被绑架的,那这条路上一定会有一个行人较少的死角,大家多注意一下。” 房慈往她身边挪了挪,“小猫说的对,凶手肯定赶了马车,趁着没人注意,就把她绑了进去。” 大赵道:“那可不一定,还有可能是虞玉竹路过某个人家,男子见色起意,直接把人扯进去,然后就那啥啥了呢。” 周智笑道:“你小子总算说了句人话,这件事就交给你,等会儿你去找这一带的甲长保长,认真查一查,到底有无可能。” 秦禛颔首,“租房的读书人也不可忽略。” 大赵得到了认可,更加得意了,车速也快了起来,很快就拐进了下一条胡同。 这条胡同很短,不,应该说这一片胡同都很短。 马车钻出胡同后,南北向出现一条丈余宽的小溪,小溪一直向前,走一里多路就是洛水。 马车折向北,走一百多丈,上一座拱桥,再折向南,走十几丈,就是芙蓉胡同。 大赵把他们放在这里,和粱显、房慈去找这一带的保长和甲长。 秦禛和周智敲开了白家的门…… 虞玉梅长得也很漂亮,虽不是令人惊艳的那种美,但端庄秀气,极耐看。 她说虞玉竹比她好看十倍。 提起妹妹的失踪,虞玉梅现在还很自责,自责她当时为什么没送一送,如果她送了,虞玉竹就不会出事。 她说,当时白家人都在家里,没有外出过,实在无法推测虞玉竹会在半路上遇到什么人,遭到什么事。 而且,这一带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如果出过这种事,虞玉竹不会独自前来,她也不会让自家妹妹独自步行回家。 秦禛问:“令妹有情志不开的时候吗?” 情志不开,类似抑郁症,她觉得跳河自杀也未尝没有可能。 虞玉梅果断摇头,“没有,她长得好看,在家里比我得宠,未婚夫也百般体贴,绝没有这种情况。” 秦禛知道,抑郁症可能是一种生理性疾病,也可能是一种心理性疾病,而且有病的人未必会在人前展现出来。 但虞家居住条件拥挤,姐妹俩一直同住,姐姐应该很了解妹妹。 她相信虞玉梅的话,但还是问了一句,“令二妹身故后,令妹表现如何?” 虞玉梅叹了一声,“我家二妹已经死五年了,该忘的早就忘记了。小竹也是,当初知道她走失后,我夜夜不能安睡,如今时间长了也就淡忘了,就当她还好好地活在某个地方吧。” 从白家出来时,粱显三人还没回来。 秦禛和周智溜溜达达走出胡同,往桥上去了。 尽管是南城,但这里的百姓生活条件不错,南北向的街道上行人很多。 端午节前一天,正是大家上街购物的时候,人流比之现在只多不少。 在这条街上动手几乎不可能。 周智道:“小猫有答案了吗?” 秦禛指了指他们来的那条胡同。 周智怔了片刻,他在听秦禛与虞玉梅对话的过程中,也认为虞玉竹跳河了。 他说道:“那条胡同太短了,我认为不大可能。” 秦禛道:“凶手也是那么想的,而且,那条胡同靠着溪水的一家明显长时间无人居住,铜锁上布满了灰尘。” “这……”周智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即便如此,凶手也要防着前面的人家吧。” 秦禛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凶手当然要冒一些风险。走吧,我们现在就去问问那三家人,看看虞玉竹失踪当日,他们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动静。” “好。”周智对秦禛心服口服,“不如把我这个伍长的位置让给你吧。” 秦禛笑了,“我要你这伍长有何用?”她可是一品王妃,皇亲贵胄啊。 周智脸红了,“见谅,没别的意思,就是莫名地感到心虚。” 秦禛双手插兜,老干部似的说道:“既然心虚,就多学习。” 周智拱了拱手,“敢问娘娘,应该如何学习?” 秦禛道:“多看卷宗,多总结,多思考。”这个时代没有刑侦方面的书籍,她说的这几样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二人过了桥,很快就到了路过的那条胡同。 第一家果然上着锁,锁头上不但有灰,还有铜锈,显然很久不曾开过了。 周智敲开了另一家大门。 开门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手里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二位瞧着面生,有事吗?” 周智道:“老爷子,您听说过五月初四那天咱这儿丢过一个姑娘吗?” 老者惊讶地说道:“听说了听说了,人还没找到吗?” 秦禛道:“您是听谁说的?” 老者道:“我家大儿媳听杂货铺的老板娘说的,说人是九柳那边的。” 周智问:“没人问过你们吗?” 老者防备地看着他,“又不是咱们干的,问咱们干嘛?” 秦禛道:“老爷子,我们想问问你,事发当天,你们一家可曾听道这条胡同里有过什么反常的动静吗?” “哎呀,这可得好好想想,孩子们都小,特别爱吵闹。”老者蹙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实在没什么印象。不过,从九柳过来的人,确实爱走咱们胡同。” 秦禛再问:“你们隔壁很久没人住了吗?” 老者道:“老胡家今年三月初回南方了,他们走的时候说过,过一年半载才能回家来。” 秦禛道:“老丈家有梯/子吗,我想看看你家隔壁。” 老者让出大门口,“可以。” 秦禛从厢房和正房交界处看了一眼,的确没有人住的迹象。 二人谢过老者,去了前面,一人敲一家大门。 秦禛敲的是空院子前面的人家,给她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 秦禛阐明来意后,那妇人有些吃惊,“你是说,那小姑娘就是从我们后面这条胡同里被绑走的?” 秦禛点点头。 妇人一拍大腿,“当时我就在后院,可不就是听到过一声叫唤,声音又短又尖,然后就有一辆马车过去了,哎呀,当时咱也没琢磨啊,这事闹的。” 第45章 没有 秦禛问道:“大约什么时辰,婶子还听到别的什么了吗?你当时注意到的任何事情、任何动静,都可以跟我说一说。” 人命关天,这位婶子也很慎重。 她皱着眉头思索好一会儿,“反正是上午,大概九十点钟,咱家没有自鸣钟,不知道准点儿。别的动静嘛……嗯,好像卖菜的在我家房山喊过两嗓子,他一喊,我就琢磨中午做什么饭菜去了,没理会那声叫喊。” “啪!”婶子重重地拍了一下手掌,“哎呀,我当时要是问问,那姑娘是不是就能活了啊。” 秦禛有些黯然,但还是说道:“婶子听见的时候人已经被抓上了马车,这里胡同短,等您开门出去,只怕连车都看不见了。” 婶子释然,“那倒也是。唉,听说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可惜了。” 秦禛道:“婶子知道在哪儿能找到那个卖菜的吗?” 婶子看一眼日头,抬手比划着北边,“这个时候他一般就在桥下面,官爷来的时候应该瞧见过。” 秦禛谢过,告辞出来,周智已经等在外面了。 他说道:“我这边一无所获,小猫呢?” 秦禛做了个手势,朝胡同外走去。 周智跟上来,“有线索了?” 秦禛把大婶的话说了一遍。 周智道:“没人会在意一辆路过的马车,即便咱们找到卖菜的,只怕也拿不到线索。” 秦禛也明白这一点,但刑侦人必须以事实为依据,而不是猜测。 二人不再交谈,快步来到桥下。 一个卖菜的中年人在桥下的空地上摆了个菜摊,正在卖小葱。 秦禛等他做完这单生意,问道:“大叔,有个事想跟您打听一下。” 她和周智依然穿着皂服。 卖菜大叔不敢造次,接过客人递过来的大钱,赶紧说道:“官爷请讲。” 秦禛道:“今年端午节前一天,咱这一片走丢一个姑娘,您听说过这事儿吗?” 卖菜大叔道:“听说过听说过,小姑娘长得水灵着呢,不瞒您说,我当时还看了好几眼。这都过去半年了,人找了吗?” 秦禛摇摇头,“您能不能仔细回忆一下,那天有没有比较特殊的情况?比如,那姑娘的身后,十几丈远的地方,跟着一辆缓慢行驶的马车,从这里下桥后,马车的速度忽然就快了起来。” “这……”卖菜大叔搓了搓大手,“当时都快中午了,我当时忙着收摊,只看那姑娘两眼,没怎么注意其他的啊。” 他很惭愧,打了一躬,“对不住了,实在帮不上忙啊。” 其实,这种情况下,催眠可能会得到一些东西——秦禛会催眠术。 但如果凶手不是见色起意,而是有意为之,那么他的马车一定不会有明显标志,车夫也极可能做了伪装。 而且,催眠太过玄奇,一旦做了,不知周智如何做想。 就……算了吧。 秦禛和周智遗憾地离开菜摊,等到粱显三人,一起回了衙门。 开会。 尽管大婶说听到了喊叫声,但不能百分百证明,发出声音的人就是虞玉竹,所以,粱显等人了解到的情况仍需要汇报。 然而,粱显等人并未在虞玉竹惯常走的路线上找到独居者。 综合大婶和卖菜大叔得到的消息,几乎可以确定,虞玉竹确实在他们怀疑的那条胡同里被劫持上了马车。 周智主持会议,“知道案发地点,但线索断了,大家再想想,看看能不能再抓出一条来。” 粱显和房慈一起看向秦禛 大赵道:“说实话,人肯定死了,就算不死也找不着,就算找着了,人也活不成了,不如换下一个案子吧。” 秦禛放下石墨条,说道:“如果下一个案子还没线索怎么办,继续换?” 大赵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办法,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 秦禛懒得理他,把蒋文成写的名单给周智,“周伍长,这是蒋文成的同窗和同年的名单,我建议大家分头查查他们。” 房慈不明白,“为什么查他们,不是没有仇家吗?” 粱显叹了一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见女孩子长得太漂亮不是什么好事。” 大赵坐直了身子,“有道理,这还真说不定。” 周智飞快地看了一遍名单,手指在几个名字上点了点,“没凭没据的就去查了,会不会……” 秦禛笑着摇摇头,“咱们穿这身衣服肯定不成,得偷偷去查。” 房慈道:“他们都是读书人,一些是虞老先生的学生,另一些已经考中童生,前途无量,这样做值得吗?而且,这么多人,需要不少功夫,咱们会不会在做无用功?” 大赵又来抬杠了,“你小子不懂了吧,咱们这一行,多数做的都是无用功。” 周智道:“被人发现也是麻烦事,我同意去查,但大家务必谨慎,不能被人看出破绽。” 秦禛补充道:“事情不大,不用太紧张,稍微注意一下就行。另外,我想说两个关键点,一是他们必须有独门独院的住宅,或是有别院,二是五月初四当天,他们有没有过异常举动,过完端午后经常出门,夜不归宿之类。” 周智连连点头,“小猫说得极是。” 他觉得,秦禛话虽不多,但每次给出的意见都能够化繁为简的,就像迷雾中的一盏气死风灯。 中午,大家一起吃了饭,下午去吏房,让小吏帮忙找到今年考中童生的名单。 再根据蒋文成的名单找到了对应档案,秦禛把家庭背景和家庭地址一一抄写下来。 之后,一干人重新回到九柳胡同一带,对蒋文成的几个同窗进行一对一的询问--这些同窗都不是童生,忌惮较少,调查就进行得顺利。 总共七个人,秦禛走访了其中两个,此二人都有时间证人,不具备作案条件。 下衙前,大家在办公室碰了个头,基本上可以确认:蒋文成的同窗暂时没有问题。 这是之前已经想到的结果,大家没什么好抱怨的,收拾好办公室,准备一起下衙。 几人一出门,张文才就从隔壁走了出来,“老周,咋样,破了一个没有啊?” 周智道:“一个没破,你们呢?” 张文才拢了拢身上的棉大氅,他五短身材,把棉大氅穿得像口水缸,“一样,都他娘的陈年旧案,上哪儿破去。回家,内子今儿生辰,可得早点回去。” “祝嫂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寿比天高,福比海深。” “事事顺心,万事如意。” 一干人乱七八糟地说了些祝寿词。 张文才拱手笑道:“谢谢诸位兄弟,走了啊。天上的云彩厚了,说不准晚上要下雨,一下雨就更冷了,小兄弟们都多穿点儿吧!” 周智道:“张兄慢走。” 张文才挥挥手,出了大门。 秦禛扭头看了眼隔壁,门开了一道缝,赵岩等人还在,正在翻看什么。 粱显道:“这人在外面混不吝,对妻子儿女好着呢。” 大赵瘪着嘴,摇着头,显然不信。 秦禛倒是信的,她祖父在外面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在家里却很少跟老夫人计较。 一干人各自回家。 秦禛坐上老何的马车,去城墙根儿接琉璃。 炸串店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秦禛到的时候,还有五六个人在排队等着。 琉璃拎着篮子,喜滋滋地上了车,“姑娘,今儿生意特别好,纯利差不多有一两呐。” 秦禛用被子盖住双腿,“那太好了,你哥的身体好些没有?” 琉璃从篮子里拿出一支炸鸡腿,放到秦禛手里,“家里有进项,吃药不打怵,好多了。” 鸡腿还热着,秦禛趁热咬了一口,外酥里嫩,汁水充盈,着实好吃。 琉璃见她吃得香,自己也拿出一个鸡翅啃了起来…… 到家时,天越发的黑了,天边浓云密布。 秦禛跳下车,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看来真的要下雨,如果明天能休息就好了。” 琉璃道:“那娘娘就请一天假嘛。” 秦禛转身往府里走,“不能请假,还有一个姑娘等着我救呢。” 周管家插了一句,“下雨天路不好走,查案可不容易,府里还有麂皮,娘娘要不要做一双靴子?” 秦禛笑道:“周管家说笑了,在外面我就是捕快,哪个捕快敢穿靴子呢?” 大庆的服饰有规制,尽管不严格,但明晃晃的违禁绝不可以。 周管家讪讪一笑,跟在秦禛身后进了门,又道:“娘娘,王爷回来了。” 秦禛进了仪门,随意“嗯”一声,又道,“替我问王爷好。” 方寸院。 周管事禀报道:“王爷,娘娘回来了,脸上的印子已经没有了。” “嗯。”景缃之放下碗筷,从承影手里接过茶杯,就着痰盂漱了口。 承影把帕子递过来,问道:“王爷要走一趟吗?” 景缃之剑眉微蹙,犹豫好一会儿,方对周管事说道:“你去知会一声。” 周管事打了一躬,出去了。 承影拿来一件玄色暗纹披斗篷,垫着脚披在景缃之身上,系好了带子。 景缃之朝门外走了两步,快到门口时停顿了一下,思虑片刻,到底走出了方寸院。 三昧院在方寸院的西北向,上风口,夜风把一股油香味吹过来,让人直吞口水。 景缃之吸吸鼻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第46章 虚惊 王府阔大,院落极多,但常住的主子只有两个,下人不多,点灯之处便也极少。 一路行来,只有三昧院灯火通明,就像旷野里的一簇篝火,明亮而又温暖。 景缃之站在黑暗中,久久地注视着大门上随风摇动的气死风灯。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后,他忽然转了身。 承影道:“主子怎么回去了?” 景缃之没有回答,反而加快了速度。 “王爷!”周管家从三昧院跑了出来,“王爷不进去了吗?” 景缃之道:“不了,明早你替本王言语一声。” 周管家眼里闪过一丝遗憾,“是。” 既然不去三昧院,方寸院便也没有回的必要了。 景缃之朝二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周管家和承影肩并肩跟在后面。 周管家问道:“王爷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承影道:“收拾好了。” 周管家道:“明日可能有雨。” 承影点头,“放心,保暖防寒的都预备好了。” 后面传来脚步声。 “谁在后面?”周管家和承影一起回过头。 “琉璃!”一个娇小的身影追了上来,她手里还提着一只重重的食盒,“我家姑娘说,这些吃食送给你们。” 承影笑道:“谢谢娘娘,也谢谢琉璃。”他还没吃饭,这小丫头来得正好。 琉璃一摆小手,“不客气,我走了。”她往回跑了两步,又停下来叮嘱道,“别忘了验毒哟!” 小姑娘的声音又清又脆,天真无邪,尽管有揶揄之意,却仍让人想一听再听。 承影尴尬地笑了笑,提起食盒去追景缃之。 景缃之在仪门外上了马车。 车厢内壁钉了毛毡,坐垫是厚厚的羊毛地衣。角落里摆着两只黄铜打造的小火盆,炭火正炽,可谓温暖如春。 承影把食盒放在车门口,替景缃之脱下斗篷,折好,放在暗格里,说道:“王爷要喝茶吗?” 景缃之靠在软垫上,指了指食盒。 “是。”承影放下小几,再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盘子金黄金黄的、插着小棍棍的食物,“果然是油炸的,有鸡翅,有蔬菜,有肉,还有鸡腿。” 他找出一根银针,在所有炸串上都刺了刺,放置片刻,银针没有变色,隧道:“王爷要尝哪一种。” 景缃之坐起来,凑到小几前,拿起一条鸡腿,就着小几咬了一口,馒头渣黏成的外壳发出“咔嚓”一声脆响,牙齿触碰到水嫩多汁的腿肉,鲜、香、软、苏、脆等诸多口感在嘴里相继爆开…… 真的很好吃! 为了这一口吃食,为了三昧院的灯火,他也不该随意靠近她。 生命应该远在礼仪和尊重之上。 他一直是这么做的,在大庆没有彻底安定之前,也应该一直这样下去。 秦禛吃炸串时,周管家通知她景缃之要来,所以她才让王妈妈留了一盘子。 然而,景缃之临到门口返回去了。 粗使小丫头禀报时,秦禛也惊诧了一瞬,但她毕竟搞刑侦出身,很快就总结出两个原因——一是,景缃之有要事,必须马上走;二是,景缃之不想拉近彼此距离。 不管是哪一种,她都觉得无比庆幸。 她现在是捕快,成天抛头露面,一旦与景缃之建立起感情联系,对他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那盘子炸物,其实是谢礼,感谢景缃之“不杀之恩”。 仅此而已。 后半夜果然下了大雨。 第二天起来时,温度低了好几度,屋子里燃了三个炭盆还是冷。 秦禛本不想搭火炕火墙的,但这种情况容不得她瞻前顾后。 以前在家没有话语权,嫁到王府后,她是唯一的女主人。 她说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给任何人交代。 只要不过分,该做的都可以尝试尝试。 第二天早上,登车前。 周管家对秦禛说道:“娘娘,前绿林盟主被杀,王爷今天一早赶赴匡山了。” “原来如此。”秦禛明白了。 景缃之觉得她这个人还行,就给了她对应的尊重,想亲自过来说一声。 最后没来,大概就真的是怕连累她了。 她笑着说道:“我明白了。” 周管家松了口气。 他现在知道皇上为什么给他家主子赐下这一门亲事了,将军府的姑娘就是大气。 周管家拱手:“多谢娘娘谅解。” 秦禛道:“小事而已。我倒是有点事想麻烦一下周管家。” 周管家立刻道:“娘娘吩咐就是,不麻烦。” 秦禛从袖子里抽出一张草图,“我想把西次间改成暖阁。” 周管家红了脸,正院有暖阁,三昧院什么都没有,这是他的疏忽。 他说道:“娘娘放心,三天准完工。” 顺天府。 秦禛点完卯,和房慈一起往办公室走。 张文才神采奕奕地从后面追上来,搂住房慈的肩膀,笑问:“小房子家是做什么的?” 房慈道:“没做什么,普通人家。” 张文才道:“操,谁信啊!一出手就是酸枝木,我家连红榉都没见过。” 房慈嘿嘿笑着,“房家旁支而已,不值一提。” “我就知道。”张文才更亲热了,“兄弟,日后有啥发财机会,想着你张哥点儿。” 房慈尴尬地赔笑几声。 秦禛双手插兜,自顾自走在前面。 “小毛。”张文才喊她一声,“你跟南城根儿炸串儿店家的姑娘什么关系啊?” 秦禛心中一凛,“那炸串儿店是我家开的,你说我们什么关系?” 张文才若有所思,“你亲妹妹?” 秦禛点点头,“亲妹妹,我接她一起回家。”她乘坐的是一辆普通马车。 张文才打量着秦禛,“你们兄妹不大像啊。” 秦禛镇定自若:“那是。张伍长去买串儿了吧,好吃吗?” 真正的林小毛只管记账,不出现在前堂,这是当初说好的,只要张文才不直接揭破她,她就没什么好怕。 张文才道:“十分不错,下次去给兄弟让让利,兄弟也能多去两回。” 秦禛松了口气,微微一笑,“一定一定。” 说话间,三人到了办公室,大家各自进屋。 周智和粱显已经到了,二人正在烧炭盆。 房慈自动自觉地拿上水壶出去打水,秦禛便拿了张抹布,把桌椅擦了。 大赵吸溜着鼻涕进了门,“太冷了太冷了,泥路都翻浆了,要冻不冻的,烦死了。” 粱显道:“火起来了,你赶紧过来烤烤。” “得嘞。”大赵扑过去,冻得青幽幽的手伸在火盆上方,“周哥,天这么冷,童生们不会出门的。隔壁说今儿研究卷宗,咱也别查了吧。” 周智用余光看着秦禛,“这……” 秦禛专心擦桌子,她是小兵,不想操领导的心,更不想越俎代庖做周智的主。 另外,天气的确冷,大赵家境不大好,衣衫单薄,在外面跑确实为难他了。 周智思虑再三,说道:“如果虞玉竹没死,我们就不能懈怠,但是……” 他看看粱显,又看看秦禛。 秦禛见他实在为难,只好说道:“不然这样,你们仨看家,研究剩下的几桩案子,我和房子去查,两不耽搁。” 去三个人,一个赶车,两个在车里,车帘子就不好放下来,所以她选择二人组。 男女大防,就像刻在这个时代的人的dna里一样。 周智秒懂,笑道:“行,如果小房子不去,我和小猫去。” 大赵龇牙咧嘴地笑了,“周哥最好了。” 房慈穿得低调,但衣裤都是翻毛皮,着实不怕冷,心甘情愿地跟着秦禛出来了。 看管车马的马夫把他们的车牵了出来。 秦禛道:“你赶还是我赶?” “啊?”房慈有些傻眼,“我只会骑马。” 秦禛挑了挑眉,大意了,她怎能指望一个大少爷当车夫呢? 她说道:“上车吧,我赶。”这玩意总不会比汽车更难,她跳上了驾驶位。 秦禛回忆一遍老何的日常操作,顺利地带着房慈上了大街,往西城去了。 她研究了五个童生的档案,根据住所地把调查分了轻重缓急。 第一是有钱人,第二是没钱人,第三是家境不上不下的人。 住在西城垂柳巷的袁恩光是其中最有钱的人。 秦禛对这一带不熟,但房慈家离这里不远,他坐在秦禛身边,权当导航。 大约两刻钟后,马车在袁家外面停下了。 袁家大门紧闭,街道上连个走动的人都没有。 秦禛等了一会儿,感觉守株待兔不是个办法,遂问房慈,“这里有什么消遣的地方吗?或者说,这附近的读书人都喜欢去哪里消遣?” 房慈指着北面,“那边有个清倌馆,那些书呆子自诩风流,最爱去那里。” 秦禛一怔,“清倌馆啊!” 房慈道:“小猫去不,我请客。” 谁请客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事儿要是让皇上和景缃之知道了…… 秦禛思虑片刻,到底扬起了鞭子,“走一趟吧。” 马车从垂柳巷出去,向北走二里地就是红梅馆。 二人下了马车。 马夫嫌弃地接手了马车,打量一番二人,说道:“二位,咱家一壶茶就半两银子呐。” 房慈扬起下巴,冷哼一声,“闭上你的嘴,看好你的马。” 大少爷就是大少爷,架势十足。 秦禛压根没搭理马夫,一手插兜,捏着里面的匕首朝大门走了过去。 第47章 清倌 秦禛二人将要进屋,就有一个衣着素淡、姿态娴雅的女子迎到了门口,“二位……爷?” 女子的目光落在秦禛身上,在喉结和胸口盘旋片刻,随后看向秦禛身后的房慈。 秦禛故作不满:“怎么着,嫌弃小爷?” “不敢。”女子朝房慈福了福,“奴家嫌弃谁也不敢嫌弃房家三少爷。” 房慈大概没想到她能认出他来,愣了一下,之后慌张地看向秦禛。 秦禛笑了,“你慌什么,房家庶支也有三少爷嘛。” 女子不明所以,但明智地闭上了嘴。 秦禛看了一眼大堂。 大堂里摆了七张八仙桌,每张桌上都有一束轻纱从房顶垂下来,赤橙红绿,搭配着一盏盏儿臂粗的红烛,让沉闷单调的格局有了几分浪漫。 他们来得太早,客人是没有的,里面清清冷冷,几个正在打扫卫生的婢女时不时地偷望他们一眼。 女子诨号晴娘,殷勤地把秦禛二人引至北边墙角处,“这里是一楼最好的位置,二位贵客觉得如何?” 这里挨着一张小戏台,斜对着大堂门口,还有丈许宽的帷幔与其他桌子相隔,确实不错。 二人背靠西墙,对着门口坐了下来。 晴娘道:“二位用早膳了吗?” 房慈见秦禛点头,便道:“都吃过了,就要一份迎春花开。” 晴娘笑着颔首,带着两个婢女退下去了。 房慈四下看看,“接下来怎么办?” 秦禛道:“等等。” “好。”房慈不知道等什么,但他相信秦禛,让他等着便等着。 盏茶的功夫后,晴娘带了几个人回来。 八仙桌上多了一壶热茶,两碟水果,两碟点心,三碟干碟。 还有一个抱着琵琶的小姑娘,细眉细眼,骨瘦如柴,容貌着实一般。 这就是“迎春花开”了。 晴娘介绍道:“这位是柔娘,二位觉得如何?” 房慈皱了皱眉头,“怎么,红梅馆没人了吗?还是晴娘瞧我不起啊!” “这……”晴娘的目光在秦禛脸上打了个旋儿,赶紧赔笑道,“三少这话说的,咱们柔娘长得是不大好,但琴弹得好,曲子唱得好啊。不过三少若是……” 秦禛道:“就她了,其他人下去吧。” 晴娘为难地左右看看,“三少?” 房慈依了秦禛,“那就她吧。” “是。”晴娘眼里闪过一丝狐疑,福了福,带着婢女走了。 柔娘被嫌弃了,羞红了脸,垂着头,小声问道:“二位爷想听什么?” 秦禛起了身,从她手里接过琵琶,“坐吧。” “啊?”柔娘吓了一跳,“坐哪里?” 秦禛用右手在琵琶上划了一下,琴弦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坐我旁边。” “小猫你……”房慈嘿嘿一笑,给了秦禛一个‘我懂你’的眼神,“倒是没想到哇。” 柔娘不肯落座,强调道:“贵客,我是清倌!” 秦禛像弹吉他一样在琵琶上拨弄了两下,“放心,我也是清客。我只是想请你教我弹弹琵琶。” “对对对。”房慈提起茶壶,给三只茶杯斟满,“快坐吧,我也想学一学。” 柔娘不敢拒绝,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贵客,琵琶不是那么这么弹的,还有……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呀。” 秦禛把琵琶还给她,“我会瑶琴,你弹弹宫商角徵羽,我看一遍就差不离了。” 柔娘见她笃定,嘴里道了声“是”,熟练地拨弄几下,把琵琶的几个琴音弹全了。 秦禛认真记下,再让她弹一个简单的曲调,然后把琵琶接过来,反复拨弄几遍,很快就按照柔娘的曲子,一模一样地复刻了一遍。 “天呐!”柔娘惊讶地张大了眼睛,“贵客以前真不会弹?” 房慈也道:“是啊,你以前真不会?” 秦禛反问他一句,“你觉得呢?” 房慈用食指点了点她,“小猫你学坏了。” 秦禛知道他误会了,但这不要紧,只要柔娘信就行。 她一边喝茶,一边向柔娘讨教弹琴技巧,二人很快就熟稔起来。 秦禛学了一首短曲,一边轻捻慢挑,一边引导着话题向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 “柔娘来了多久了?” “来了半年多。” “有熟客吗?” “有,但很少,柔娘长得丑。” “你不丑。再说了,丑点好,丑点安全,只要琵琶弹得好就行了。” “嗯。” 柔娘有了一丝自信,看向秦禛的目光也多了一些信赖。 秦禛觉得时机成熟了,观察一下周围,从口袋里取出三颗银锞子,“我乃捕快,来此是为了查案,不管你能不能帮上忙,这些银子都给你。” “原来如此。”柔娘非但不怕,反而松了口气,把银子推了回去,“银子我不要,官爷请讲。” 秦禛道:“你认识袁家二公子吗?” 柔娘点点头,“认识认识,我的熟客就有他一个。” 秦禛了然一笑,“我想听你说说他的情况,越详细越好,诸如,他好不好色,多久来一次,来了都做什么?” 这件事不算什么,红梅馆的人都知道。 柔娘讲了起来…… 袁恩光不好色,但一个月也能来个一两次,而且每次来都带好几个同窗,大家或者一起吟诗作对,或者听她们弹琴唱曲儿,规规矩矩,从不逾越。 秦禛听完与房慈对视一眼,此人似乎是个好人! 秦禛道:“他端午节前一天来过吗?” 柔娘摇头,“没来过。” 房慈问:“端午节后,他来的次数,和节前一样吗?” 柔娘思虑片刻,点了点头。 房慈一脸失望,“看来不是他。” 秦禛面色平静,“柔娘还记得他同窗的姓名吗?我不急,你慢慢想。” 她揉捻着琵琶弦,弹了一小段《小星星》。 曲调单调,很适合思考。 柔娘琢磨片刻,“好像有一个姓赵的,一个姓刘的,一个姓毕的,这个人很不好,每次都要调戏奴家几句,好像还有几个,但他们只来过一次,奴家实在记不住。” 赵、刘、毕,都在蒋文成的名单上。 毕承杰,二十二岁,家在北城的平民区,五个人中他家境最差,已婚。 房慈用眼神问秦禛,可能是他吗? 秦禛摇摇头,“再查吧。” 房慈道:“走吗?” 秦禛正要说话,就听外面有人说道,“怎么又下上了?” 老天爷早上就没个好脸色,这会下雨也不意外。 房慈道:“看来走不了了。” 秦禛道:“既然来之则安之,我们就好好听听曲子,就当放半天假。”她把银锞子推给柔娘,“拿着,出来混不容易。” 柔娘见她给得真心实意,赶紧谢过,收在荷包里。 “哟,贵客来啦!”门口处又响起了晴娘的声音,“贵客坐哪里,二楼还是三楼?” “就在这大堂坐一坐,等雨停了就走。” “贵客这边请。” 晴娘引着一主一仆走到小戏台东侧的一张八仙桌旁。 其中的主子身材高大,蓄了两条眉毛一样的胡子,容貌十分英俊。 小厮矮几分,浓眉大眼,一副忠臣相。 秦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与那主子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居然还是个熟悉的——这人是她在茶楼里遇到的要求拼座的那个四条眉毛。 那时她是女装,现在是男装。 秦禛淡定地收回视线,对柔娘说道:“弹一曲吧,随便什么都行。” “这位兄台,咱们是不是见过?”那位主子忽然开了口,大步朝秦禛走了过来。 秦禛心中一凛,没说话,而是看了房慈一眼,“小房子认识?” 房慈莫名其妙:“不认识。” 四条眉毛拉开座椅,在秦禛对面坐下来,盯着秦禛的眼睛说道:“不认识吗?在下还是觉得面熟,风雨阁我们用过一个包间吧。” 秦禛漠然,“你认错人了。” “很可能。”四条眉毛点点头,煞有介事道:“太像了,那位是你妹妹吧。” 秦禛捏紧了茶杯,“你真的认错人了。” 四条眉毛倏然一笑,拱手道:“在下李之仪,不知二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房慈还没见过这般自来熟的人,有些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晴娘给房慈解围,“李公子,还是……” 李之仪不为所动,打断了她的话,“慌什么,本公子打个招呼而已。” 秦禛知道,自己这是碰上硬茬了。 她微微一笑,“在下林小毛,这位是方词。不知阁下有何见教。”她不知对方底细,故意报错了房慈的名字。 李之仪道:“没什么见教,进来避雨,一个人喝茶听曲儿未免无趣,就想跟二位凑一凑,在下请客,如何?” 秦禛道:“阁下客气了,安坐便是,请客就不必了。” 李之仪再次拱手,“如此甚好,叨扰了。” 晴娘见李之仪执意跟人拼桌,房慈二人又答应了,不敢多说,着人送来一壶新茶,便退了下去。 李之仪道:“在下是奉天府的人,来京城做生意,二位呢,做什么的?” 房慈道:“我们是……” 秦禛抢了一句,“巧了,我们也是做生意的。阁下想听什么曲子,我让柔娘弹。” 房慈疑惑地看着秦禛。 秦禛并不回应,只盯着李之仪。 李之仪挑了挑剑眉,“随意,有个动静就好。” 柔娘把椅子往后搬二尺,弹起一首极为柔媚的曲子。 李之仪翘着二郎腿,品着茶,鞋尖儿随着曲调上下摇晃着,一副优哉游哉地模样。 曲子弹了一半,一个车夫打扮的人进来,把李之仪的小厮叫过去,咬了一阵耳朵。 随后,小厮回来,在李之仪耳边说了一句。 “唉……这种小事也处理不好,真是废物。”李之仪摇了摇头,起了身,“二位慢用,在下有事,先走一步了,后会有期!” 第48章 等待 李之仪一走,房慈就把柔娘也打发了,牢骚道:“这什么人呐,好生讨厌。” 秦禛道:“不清楚,但能看得出来,此人上位者的派头十足。” “上位者?”房慈不明白,“什么是上位者。” 秦禛解释道:“对于你我来说,罗毅、霍大人都是上位者。” 房慈“哦”了一声,“好像是有那么点意思,小猫觉得这个姓李的看着不简单,所以就谎报了你我的名字?” 秦禛颔首。 房慈又道:“那小猫留下柔娘,也是因为知道她的熟客里有袁恩光吗?” 秦禛笑了笑,她不是神,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 她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说道:“第一,柔娘长得不是很美,她熟客少,赚得不多,我们的钱能派上用场;第二,你是房家三少,晴娘认识你,还把柔娘推荐了来,显见这女孩的本事不小,读书人清高,不爱美色也是有的,她见过的几率不小。” 房慈的细长眼睛里顿时充满崇敬,“小猫,你可真是太厉害了,佩服死我了。” 秦禛道:“这有什么厉害的,多动脑,多总结,你也成。” 房慈不太自信地眨了眨眼睛,“真的吗?” 秦禛道:“小房子很聪明,也很细心,只是经验不足而已,假以时日一定可以!” 房慈挺了挺胸膛,“嗯!” 雨停了,二人吃光碟子里的点心,结了账,肩并肩离开了红梅馆。 云层薄了,太阳隐约露出光芒,被雨水浸润的石板路亮堂堂一片。 秦禛坐在驾驶位上,眯着眼,摇晃着鞭子,催动着马车往回走,很快就到了垂柳巷巷口。 马车停在一株老柳树下面,二人从车上下来,一边假装聊天,一边盯着袁家的大门。 ——仅凭柔娘的一面之词不足以证明袁恩光与虞玉竹的案子无关,他们必须掌握到核心内容,或者接触到袁恩光本人,或者掌握袁恩光的不在场证据,二者缺一不可。 秦禛道:“不必贼头贼脑,一会儿一看。离得近,只要出来人,我们就能注意到。” 房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知道,就是有点忍不住。” 秦禛明白,忍不住,是因为对这一行还有新鲜感,等时间长了就会麻木了。 就像下雨前就埋伏在京郊双凤山上的古成。 他们是六扇门精锐,隐忍为第一要义,埋伏和暗杀是他们的看家本领。 尽管冰雨沁凉,沁肤入骨,他们仍能一动不动地埋伏在山道旁的林木之中。 一盏茶的功夫后,山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古成侧耳倾听--总共来了两匹马。 他回忆了一下昭王的交代:如果下雨,那么骑马追上来的,很可能是跟踪本王的人,你们绝不能轻举妄动,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记住所有人的脸,进行反跟踪。 五更天时下了雨,早上天也没晴,一般来说,商队和旅人都不会出发,除非有急事。 但对于景缃之的仇家来说,跟踪景缃之是再急不过的事,只要某人有心杀他,就一定会派人跟上来。 马蹄声到近前了,蹲在草丛里的古成略微调整姿态,把目光对准来人。 他在下坡上,无论谁从坡上下来,只要不蒙面,就逃不过他的眼睛。 两个戴着斗笠的男子骑着马冲下去了。 古成没有动,在脑海里默默回忆几遍二人的五官特征,记熟记牢。 当紧张感褪去,身上的寒意便越来越甚了,古成动了动发麻的身体,准备起身去追大部队。 然而,他刚抬起头,就又有一阵马蹄声响了起来。 声音很远,但雨小了,仔细倾听,仍能辨认出是三匹快马。 他只好重新安静下来,凝神等待他们的到来…… 但这一次他没等到人,而是听到了一个尖锐的口哨声,之后三匹快马回转,马蹄声越来越远了。 古成知道事情有变,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起了身…… 承影包了双凤镇上的一家小酒楼,景缃之就坐在大堂里,一边烤火,一边品茶,等待着大雨停歇。 “吱嘎!”后门开了,古成湿漉漉地进了门,“王爷,只蹲到两个,就在对面的酒楼里,已经有人跟上去了。” 景缃之有些意外,“只有两个吗?” 古成道:“原本还有三个的,但……”他把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 景缃之剑眉微蹙,“很可能是夜焰的人。” 承影跺了跺脚,“居然不上当,那怎么办?” 景缃之道:“严凉,你回去一趟,把此事禀报司徒先生,他会做好安排。” 老大严凉答应一声去了。 景缃之又道:“雨一停,行人就多了,古成把其他人叫回来,我们加快速度。” 李之仪回到住所,换掉湿衣服,上了热炕,吩咐道:“铃铛,你去看着,他们回来后立刻报我。” 小厮铃铛答应一声,转身出了门,对守在门口的婢女说道:“天气冷,你去给公子沏盏热茶,要铁观音。” 婢女美滋滋地应了,去厨房取来热水,很快就泡了一杯浓香的铁观音。 她端着茶盘进了东次间,娇滴滴地说道:“公子,请喝茶。” 大概是婢女的声音太甜了,正在沉思的李之仪抬头看了她一眼——小姑娘大概十五六岁,长了一张桃心脸,皮肤白皙,杏眼妩媚,格外讨人喜欢。 “原来家里还有个小美人。”李之仪笑道,“就是小家碧玉了些,到底不如昭王的王妃大气爽利。” 他想起了刚刚在红梅馆偶遇的秦二姑娘,尽管画浓了眉毛,略显不伦不类,但眉眼间的清冷沉静足以让人忽略掉所有不和谐,只记得她的卓尔不群。 “公子说笑了,听说昭王妃俗气很,昭王在文清大长公主府上就给她没脸了呢。” 婢女把托盘放下,捏着小茶碟把茶杯放到李之仪面前的炕几上,挺了挺丰满的胸膛,“婢子若是托生在好人家……” 她给李之仪抛了个你懂得的媚眼。 李之仪看着她,伸手拿起茶杯,勃然变色,手一抖,那一盏热茶就连同杯子一起,落到了婢女的脸上。 “啊!”婢女惨叫一声,立刻用袖子去擦脸上的开水。 茶杯里装的是开水。 她只顾着勾引男主子,却忘了水是刚从炉子上拿下来的。 李之仪吹了吹手指,笑道:“你就是托生到好人家,也比不上昭王妃一根汗毛。去吧,再给本公子重新上一杯茶,要烫一点嘴,又不能太烫,如果沏不好就不要再出现在本公子面前了。” 他最后一句是对刚进来的小厮铃铛说的。 铃铛拱手道:“是,公子。” 雨快停的时候,铃铛总算等到了正在等的人。 他叫醒李之仪,禀报道:“公子,办妥了。” 李之仪道:“告诉他们,再有犯蠢,本公子先宰了他们。” “是。”铃铛迟疑片刻,到底又开了口,“公子,他们说,这样的话,那边就完全失去控制了。” 李之仪冷笑一声,“控制?他们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 说到这里,他闭上眼睛,听听窗外的动静,又道,“雨停了吧,让他们去查查昭王妃在查什么案子,回来细细禀报于我。” 铃铛答应一声,出去了。 一般来说,大户人家采买中午的食材都在早上,城门开启之后。 但今天早上下雨了,时间肯定会延后。 秦禛就想等一等,好与袁家的下人在菜市场来个偶遇。 她估计得没错,等了不到一刻钟,袁家的大门就开了,出来一辆带厢骡车,拉着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往菜市场去了。 秦禛驾驶马车跟了上去。 从垂柳巷到菜市场走了两盏茶的功夫。 那管事下了马车,带着两个小厮进了市场。 秦禛把鞭子扔给房慈,从车里取出一顶斗笠,“小房子看车,我下去试试。” 房慈接住,“好,你小心。” 秦禛跟了管事一路,对方始终三人行。 从东头逛到西头,再逛回来,眼见着马车就要被装满了,她却找不到合适的说话机会。 走完最后一行摊子,那管事说道:“行了,菜都买齐了,回吧。” 两只大篮子都装满了,两个小厮一人抱一只,慢吞吞走在管事后面。 秦禛想了想,压低斗笠,越过小厮,追上管事了,说道:“这位兄台,请借一步说话。” 管事吓一跳,停下脚步,防备地看着秦禛,“你是谁,找我什么事?” 秦禛压低声音,“不要停下,继续走。我是六扇门的人,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最好实话实说。” “啊?”管事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我我我可什么事都没做过。” 秦禛道:“我需要你回答关于你家二少爷的几个问题,只要属实,这件事就牵连不到你。” 管事犹豫了,“这……只怕……” 秦禛把右手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露出寒光闪闪的一小截匕首尖,“怎么?” 管事的额头冒出不少虚汗,他用袖子擦了一把,“你你你说。” 秦禛道:“五月初四,你家二少爷在哪里?” 管事松了口气,“五月初四,二少爷跟表少爷们去别院了,不在京城。” “他在京城过的端午,还是在别院过的?” “别院。” “端午之后,他经常去别院吗?” “官爷,我家二少爷刚考到了童生,每天都在书院,很少去别院。” “可我听说,他常去红梅馆?” “那不是离家近嘛。” “如果你撒了谎,黄管事,你知道我们六扇门的手段。” “那绝不能。” “而且,你见过我一事绝不能说出去,一旦我收到风声,后果你是知道的。” “官爷放心,小人就是长十个胆子也不敢说的。” 秦禛停下脚步向后走,从菜摊上绕一圈,再回到菜市场入口。 房慈道:“怎么样,是袁二吗?” 秦禛上了车,“从管事的口供来看,袁二没有作案时间。我们去找姓毕的。” 第49章 再去 毕承杰家在葫芦街上。 这是升斗小民的居住住处,家家户户之间的界限感不怎么强。 秦禛找了间有老板娘的小杂货铺,买几样日常用品,再顺便聊几句,就套出了不少有关于毕承杰的消息。 首先,毕承杰学习很好;其次,毕承杰的媳妇是娃娃亲,人有点儿胖,还稍微有点儿不耐看,但他依然是个怕老婆的人;第三,毕家没什么钱,毕承杰的媳妇手艺不错,靠卖荷包赚些菜钱,毕承杰本人也经常给人代写书信,过年代写春联,听说还抄书。 最后一点,毕承杰的媳妇端午节前一天生娃,毕承杰就在家里,哪儿都没去。 也就是说,毕承杰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据,此案与他无关。 那么,还剩三个没有调查的人,赵维安,刘延,龚玉山。 他们都住在北城。 虽然已是正午,但二人都不饿,干脆把三家都囫囵地摸了一遍——之所以说“囫囵”,是因为三家都是小康家庭,带着些书香门第的意味,家里没几个下人,人不多嘴也不杂,很难探到消息。 即便如此,二人也足足花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回到衙门时,已经快到下衙的时间了。 秦禛一进门,周智便站了起来,“怎么样,有线索了吗?” “对对对。”大赵跳过来,一把抓住秦禛的袖子,“怎样了?” 粱显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脚踹大赵,却因距离太远,鞭长莫及。 秦禛淡定地拉出袖子,说道:“目前来讲,一无所获。” “周哥、梁哥,掏钱吧?”大赵得意地笑了起来,“我就说嘛,人家都未必见过虞玉竹,怎么可能就把人弄走了呢?” 房慈有些不服气,辩解道:“其实,五个人只确切地查到了两个,剩下的三个还什么都没问到,明日我和小猫再去看看。” 周智从火盆上摘下铜壶,给秦禛和房慈倒了两杯热水,“一大早就下了雨,天气还冷,难为你们了,快喝口水压压凉气。” 房慈看一眼秦禛,后者接过茶水,默默喝了起来,他便把红梅馆的经历咽了回去,说道:“隔壁怎样了,我看他们关门了。” 周智道:“出去了,赵什长说,他们要同时查两个案子,说是哪个有线索就查哪个。”他看向秦禛,“明天开始,我和老梁、大赵去查灭门案,小猫觉得如何?” 大赵道:“周哥你是伍长,你决定就好了,问小猫干嘛?” 秦禛点点头,“大赵说得对,周伍长决定就行。” 没有紧急案件,大家按时下衙。 老何接上秦禛,放下脚凳,一脸喜意地说道:“娘娘,小人找到合适的铺子了。” 秦禛顿了一下,“当真?” 老何道:“当真,就在久安大街上,一家文房铺子不干了。” 这是这几天最好的消息了。 老何的话就像冬天里的一盏热乎乎的鸡汤,一口下去疲劳尽去。 秦禛笑了起来,“干得好。” 干得好,就有赏,这是秦禛的规矩。 老何这几天就没白跑,乐颠颠地收起脚凳,拉着秦禛去接琉璃了。 秦禛在腿上盖上被子,闭上眼,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虞玉竹的案子,凶手就像大海里的针,五个童生的嫌疑,其实是被她硬安上去的。 如果此路不通,此案只怕就真的成为一个解不开的谜题了。 思及此,秦禛就感觉心里的一股无名火燃了起来,烧得她心神不安。 为早早灭火,秦禛和房慈在北城连续蹲了三天,却始终找不到与案情直接相关的任何消息。 但灭门案也不简单,周智三人同样原地踏步。 重案组的头三脚踢不出去,办公室的气氛极为压抑。 这天傍晚,一行五人一起出了衙门,各奔东西。 秦禛要上马车时,房慈追了上来,“小猫,要不缓几天吧。依我看,这线索就像咱丢了的东西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冒出来了。” 秦禛笑道:“不用缓,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房慈来了精神,“什么办法?” 秦禛道:“旁敲侧击找不到关键线索,不如索性正面突破。” 房慈道:“愿闻其详。” 秦禛便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房慈连连点头,“倒也是个办法,行,那你去红梅馆时叫上我,我也去。” “我去哪儿找你?”秦禛眼里闪过一丝揶揄,“算了,我自己去就行了。” 房慈欲言又止,到底说道:“那行,我等你的好消息。” 秦禛理解他。 房家家大业大,堂堂三公子却做了个捕快,这在房家绝对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若不是真喜欢,这份差事房慈坚持不到现在。 二人分开后,老何载着秦禛乘车去了久安大街——琉璃这两日不舒服,没去炸串店。 久安大街与丰安大街基本平行,以文房和古董为主。 马车先到丰安,然后从鹿鸣路穿过去。 路过依依香坊时,老何瞧见了秦祎的马车,禀报道:“少爷好像在铺子里,娘娘要去看看吗?” 秦禛便道:“停车吧。” “老何?妹妹!”秦祎恰好从铺子里出来,立刻小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妹妹在车上吗?” 秦禛下了车,“哥,你怎么在这儿?” “珍珍!”秦祎高兴地按住秦禛的肩膀,“是啊,你怎么在这儿?” 秦禛道:“二哥还没回答我呢。” 秦祎抓了抓脖子,“上个货,等下就回家了。” 他下意识躲避的目光,和无处安放的大手第一时间出卖了他。 秦禛略一思考,问道:“哥,你不是要去画舫吧。” 秦祎梗着脖子,提高了声音,“那怎么可能,哥从不去那种地方。” 秦禛微微一笑,“那就是红梅馆咯。” 秦祎下意识退了一步,惊讶道:“妹妹连这个都知道?” 秦禛道,“红梅馆离这里也不远,不难猜。”她抓住秦祎的袖子,“手头有个案子,我陪二哥走一趟吧。” 秦祎喜上眉梢,“当真?” 秦禛点头,“当然。” 秦祎道:“走走走,坐哥的马车,咱们先看铺子,后去红梅馆。” 文房铺子的位置确实不错,面积也合适,哥俩商议了一下,让掌柜带着找到了东家,以三年七百两的价格租了下来。 契书由秦祎来办,后续的事秦禛就不用管了。 赶在天黑前,哥俩到了红梅馆。 此时正是红梅馆上人的时候,一串串的彩色灯笼照亮了半条大街,二三十辆马车排列整齐,就像仪仗队。 哥俩来得晚,车就停得有点远,不得不顶着夜风多走几步。 “哎呀!”秦祎突然咋呼了一声,“陈少为见过你,会不会认出来。” 秦禛道:“那有什么关系?谁规定你不能和捕快做朋友。” 秦祎想了想,“那倒也是。” 兄妹俩肩并肩进了红梅馆。 晴娘正在门口迎客,“哟,秦二公子,呃……”她的目光落在秦禛身上,一下子卡壳了,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秦禛知道,这位大概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先搭上房家三公子,之后又搭上将军府的秦二公子的。 说不定还会怀疑,她是暗娼一类的低贱人物。 不过,她不在乎这些,晴娘是陌生人,怎样想她不重要,重要的是柔娘遵守了诺言。 秦禛大大方方地打招呼道:“晴娘,好久不见。” “哈哈!”晴娘干笑两声,“是啊是啊,好久不见,贵客里面请,陈公子已经来了,奴家引秦二公子过去。” 一楼大堂很热闹,弹琴的,唱曲儿的,跳舞的,还有书生挥毫泼墨,吟诗作赋。 陈少为恰好就在秦禛上次来的位置上,身边围着的几个年轻人面孔都很熟悉。 “陈兄,黄兄……”秦祎团团拱手,“忙了点儿事,来晚了。” 陈少为笑道,“不晚不晚,咱们也刚来。”他看一眼秦禛,面容一肃,“这位面熟啊!” 秦禛知道,这人认出她了。 她说道:“在下在这一带有要事要办,正好与秦二公子偶遇,便一起进来了,如果……” 陈少为瞧秦祎一眼,见后者点了点头,遂道:“没有如果,你是秦兄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请坐。” 秦祎笑道:“陈兄最是仗义,不会介意这等小事,你挨着我坐就好。” 秦祎道了声“是”,挨着他坐下了。 哥俩来得晚,坐在外围,秦禛刚好可以听到隔壁几桌说话的声音。 陈少为是官宦子弟,社交水平不低,并没有把秦禛完全当成一个捕快,该招呼的都招呼到了。 一干人喝了两轮酒,和其他酒桌上的大部分人一样,也聊起了诗文。 秦禛终于可以凝神听其他人的对话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很快就捕捉到了一个被婢女称为“袁二公子”的人。 她顺着声音的来处看了过去,说话的婢女在靠窗的地方,那里坐着三个年轻书生,其中一个发际线颇高的男子正在对婢女说话。 秦禛确信,他就是袁恩光。 这可真是太巧了! 秦禛对秦祎说道:“找到人了,我这就过去一趟。” 秦祎道:“需要帮忙吗?” 秦禛摇摇头,起了身,溜溜达达地走了过去,拱手说道:“袁二公子,叨扰了。” 袁恩光疑惑地看着她:“我们认识?” 秦禛道:“晚生认识袁二公子,袁二公子不认得晚生,自我介绍一下,我与南城的蒋文成是同窗。” 第50章 意外 “哦……”袁恩光拱了拱手,“幸会幸会,兄台怎么称呼?” “蒋文成?”袁恩光左边的年轻男子忽然开了口,“是不是未婚妻失踪的那个啊?” 另一个说道:“没错没错,就是他。” “请坐。”袁恩光做了个请的手势,饶有兴致地问道,“怎么样,他未婚妻找到了吗?” 三双眼睛一起盯着秦禛,眼里都有浓浓的八卦气质,连秦禛是否自报家门都不在意了。 秦禛出现得如此意外,但这三人的表现如此自然,完全没有慌张、恐惧、受到惊吓等迹象——只有专门受过训练的特工人员,才能完美地掩饰足以出卖内心的微表情。 所以,他们很大概率与虞玉竹一案毫无关联。 秦禛的心脏“噗”的一声落到了原处,她摇了摇头,“没找到。” 她希望他们是好人,可如果他们是好人,坏人又在哪里呢? 连续几日的努力归零了,不失望是假的。 秦禛在这一刻陷入了迷惘。 “哎呀,这事儿都多久了,半年多了吧,只怕人早就没了。” “端午节附近,差不多,自打那事之后,再也没见过蒋文成。” “听说他未婚妻特别漂亮,啧啧,可惜了可惜了。” “这案子也是邪性,青天白日的人就丢了,然后就怎么都找不到了。” “还是捕快们废物,但凡难一点儿的案子都破不了。” “可不是嘛,我一直跟家妹说,绝不能独自上街,这世道还是不太平啊。” 几个人议论纷纷,直到婢女上茶,他们才想起还有个秦禛。 袁恩光道:“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秦禛回过神,拱手笑道:“在下姓刘,名子瞻,见过三位仁兄。” “在下赵维安。” “在下刘延。” 秦禛挨个打过招呼,心道,就一个龚玉山没来,也不知道会不会来。 说来也巧,她这心思刚转过去,就有一个书生气十足的男子走了过来——此人打扮花俏,脸上似乎还搽了粉。 “老龚你来晚了。”袁恩光笑着招呼道。 龚玉山拉开秦禛身边的椅子,“哪里晚了,分明是你们早了,哟,有位新朋友?” 袁恩光道:“给你介绍一下,蒋文成的同窗,刘子瞻。” 龚玉山挑了挑浓粗的眉毛:“子瞻?东坡先生的字,小兄弟很敢嘛!” 秦禛笑道:“此乃致敬,以东坡先生为榜样的意思。” 提起蒋文成,这位连脑子都没动一下,就更不可能是他了。 秦禛心中五味杂陈,勉强应酬两句,便告了辞,重新回到秦祎身边。 秦祎问:“就是他们?” 秦禛摇头,“不是他们。” 秦祎给她倒了杯茶,“不急,慢慢来就是。” 陈少为挨着秦祎,听到了只言片语,问道:“刘兄弟在办什么案子?” 秦禛略略迟疑,到底把虞玉竹的案子讲了一遍。 陈少为道:“蒋文成啊,这个案子我也听说过,过去很久了吧。” 秦祎道:“将近半年了。” 陈少为端起酒杯嘬了一口,“太难了,依我看,刘兄弟不如放弃吧。” 秦禛笑了笑,这么难的案子,只进行五六天就要放弃?这怎么可能! 作为一名合格的刑侦人员,她的字典里没有“放弃”二字,只有“暂时搁置”和“锲而不舍。” 陈少为也是人精,一看秦禛的表情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说道:“家父也是从县令做起来的,我从小在任上长大,虽没办过案子,但听过的着实不少。” “像这种案子,一看就是姑娘被人盯上了,要么奸/杀,要么监/禁,要么卖到外地去了。” “第一种,你不知道埋哪儿了,第二第三种,你不知道藏哪儿了,大海捞针的事不好干。” 他们聊天时并未刻意降低音量,陈少为旁边的肖公子忽然插了一句,“听说失踪的姑娘极美,有没有可能在船上?” 陈少为道:“没可能,风险太大,现在已经不是前几年了。” “也是。”肖公子认可这一点,又道,“暗娼呢?” 秦祎放下茶杯,“暗娼接触的都是小老百姓,若果然如此,早露馅了,他们不敢。” 肖公子压低声音道:“还有一种可能,你们明白吧?” 陈少为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明白得很,这就是我说的第二种嘛。” 肖公子凑到陈少为耳边嘀咕几句,陈少为连连颔首,与此同时,他的手在肖公子的肩头一压,二人心领神会,结束了这段对话。 秦禛也懂了。 第二种是监/禁。 虞玉竹可以被关在画舫上,可以关在养暗娼的小院里,还可以关在某个大员的私宅里。 他们之所以说得这么隐晦,是因为对方的来头可能很大。 只要对方的来头足够大,虞玉竹就可能为了家人不敢反抗。 嫌疑人光天化日之下抓人,而且不是随机作案。 那么,或者权贵亲自派人抓了虞玉竹,或者某人抓了虞玉竹送给权贵,二者皆有可能。 另外,就陈、肖二人的表现来看,他们说这话大概有所针对。 这大概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吧。 秦禛感觉心里的那朵小火花又燃起来了。 秦祎一直在用余光关注秦禛,见她表情专注,眼里星光闪闪,便道:“要不要……” 秦禛用脚踢了他的脚一下。 陈少为不敢议论的人,必定来头不小,秦祎作为秦家的一份子,不该随便参与进来。 秦祎明白了,只好作罢。 秦禛回道王府后,她去红梅馆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两个地方。 一是西城的某个二进小院。 李之仪干了杯中酒,笑道:“不简单,她不像大庆人,倒有我们辽人几分风采。” 铃铛给他斟满酒,“这案子着实难办了些,昭王妃托大了。” 李之仪又是一口干,“她有目标,有计划,不怕闲言碎语,脚踏实地破案子,托大什么。” 铃铛再把酒杯斟满,“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李之仪反问,“动什么手?” 铃铛道:“公子不抓她吗?” 李之仪笑了,“我让你们查她,并非为了抓,传令下去,谁都不许动她。” 铃铛张张嘴,又闭上了,右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只要知道疼,就不会多嘴多舌了。 另一处是风雨阁。 司徒先生从李准的嘴里知道了秦禛的事。 李准道:“先生,这件事非同小可,是不是禀报王爷?” “不必。”司徒演坐在书案后,从一堆密报里抬起头来,“王妃有分寸,多余的事不要做。” “有分寸就该呆在三昧院里养花种草。”李准小声嘀咕一句,拱了拱手,退出去了。 司徒演继续看密报。 不知过了多久,门又被敲响了。 小厮征得司徒演的同意,打开了门。 周管家进来了,“司徒先生。” 司徒演惊讶道:“府里出事了?” 周管家赶忙摆摆手,“没出事,没出事,是娘娘有事求司徒先生。” “求?”司徒演蹙起眉头,目光在墙角的自鸣钟上一荡,九点多了,这个时候找他多半没有好事,“你且说说,是什么事?” 周管家道:“娘娘想知道,京城最好色的权贵有哪些。” “这……哈哈哈……”司徒演低低地笑了起来,“娘娘是聪明人,真有办法。” 周管家也道,“脑筋太灵活了,娘娘如果是男子,一定能做到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不是靠破案就能胜任的,以娘娘之才,一个推官倒是不成问题。”司徒演起了身,捧着大肚子往门口走去,“走吧,我们去找找看。” 风雨阁后院,有一处小院落,院落外围有活水环绕。 二人从桥上下去,守卫便开了院门。 司徒演把周管事带到正房西次间。 屋子里全是书架,书架上放的全是卷宗。 司徒演在进门的书架上找出两个八开的本子,翻了翻,说道:“我知道娘娘在查的案子,如果有人敢,那就一定在这两个本子上。” 周管事也是六扇门的人,知道这里的规矩,接过本子,坐到床前的书案旁,就着烛火飞快地抄了起来。 司徒演道:“这个案子不好破,如果可以,唉……算了。” 周管事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他只是个小管事,在王妃面前没有话语权,劝说这种事轮不到他。 周管事翻遍两个本子,总共记下六个名字。 秦禛第二天早上拿到了纸条。 尽管有了心里准备,她还是吓了一大跳——六个名字,各个都是惹不起的大人物。 她顿时明白了周管事为何捏着纸条不放,又为何满脸都写着欲言又止。 确实不好查啊! 秦禛心里有些乱,一路忐忑着到了衙门。 点完卯,她和房慈一起往办公室走,才走两步就听后面有人说道:“诶,张文才张伍长还没来吗?就剩他了。” “没看见。” “估计一会儿就能到了吧,稍微等一下。” 每天都有迟到的捕快,张文才迟到也不稀奇。 秦禛和房慈不以为意,一边聊红梅馆的事,一边走远了。 二人到办公室时,周智和粱显已经到了,正在烧水擦桌子。 秦禛正要打个招呼,就听隔壁有人叫了一声,“快快快,快走,刚才有人报案,说是张伍长死了。” 第51章 桥下 “咣当!” 周智手里的火钳子掉到了地上。 秦禛转身出门,跳下台阶,三大步就到了隔壁门口,就见赵岩等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报信的兄弟。 报信的兄弟是东城捕快,他说道:“此案已然惊动了霍大人,诸位就别傻站着了,赶紧过去看看吧。” 秦禛闻言立刻转了身,周智、粱显、房慈,以及刚赶到的大赵齐刷刷站在办公室门外。 她说道:“走吧,我们去跟霍大人汇合。” 霍大人出面了,那就是真的了 一干人迅速赶往府衙。 快到大堂通往二堂的夹道时,赵岩带人追上来,并超过了他们。 两拨人前后脚进入二堂。 罗毅道:“冯师爷,他们来了。” 冯师爷朝签押房迈了一步,“霍大人。” 霍子清刚好出门,“出发吧。” 几辆车一起赶往案发现场。 以往出门,兄弟们不是说说笑笑,就是聊些案件相关的事情,但今天都没有。 话最多的大赵默默赶着车。 最爱问问题的房慈耷拉了大脑袋,周智一下一下地摸着下巴。 秦禛在回忆她认识的张文才。 张文才嘴碎,喜欢歘贱卖快,膈应人,但绝不是坏人。 他爱和周智较劲,可他和他的几个手下相处得很好。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 就算张文才对她而言不是一个好同事,但他还是一个好下属,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还可能是一个好儿子。 他一死,张家的天就塌了半边! 唉…… 秦禛在心里叹息一声,晃晃脖子,强行打断越发沉郁的心态。 人已经没了,再多的惋惜也无济于事,不如想想怎么破这个案子。 她问周智和粱显:“张伍长有仇家吗?” 周智道:“仇家的事不清楚,听说最近在查一年前的一桩谋杀案。” 粱显也道:“我知道,他啥也没查到呢,应该跟他的死无关。要说仇家,估计是那些街溜子、帮闲、惯偷啥的,他那人有点看上不看下,爱耍威风。” 房慈问秦禛,“有可能是那些人杀的吗?” 周智叹了一声,“没看到现场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秦禛点了点头。 大约两刻钟后,一行人抵达三彩街,马车过依依香坊,再走十几丈就是康乐胡同。 从康乐胡同进去,走不到一里地,有一座单孔石桥。 张文才的尸体就在石桥下面的枯草地上,双脚朝东,头朝西,往日灵活狡黠的双眼早已失去光彩,但仍瞪得老大,像在表达着对这人世间的无比留恋。 秦禛下车时,霍子清和冯师爷正站在桥上,赵岩带人下去了。 第一步是查验桥下的脚印。 赵岩很快就有了反馈,他禀报道:“大人,新鲜的脚印只有一种,应该是他留下的。” 他指了指报案人--报案人是附近居民,家在桥下不远处。 那么,张有才应该是被人谋杀之后,从桥上推或扔下去的。 秦禛站在桥下,视线在桥上和尸体之间来回逡巡了两次,但没能得出结论。 紧接着,李初六下去了,在张有才的尸体上检查一番,大声说道:“大人,张伍长胸口中刀,直接刺中心脏,暂时没发现其他外伤。尸体四肢松软,死亡不超过一个时辰。” 霍子清问道:“通知家属了吗,他身上可有财物遗失?” 赵岩道:“还不曾,这就去。” 一个捕快从下面上来,飞快地往胡同里面去了。 秦禛在周智耳边说了一句。 周智便上了前,说道:“大人,在下想带人周围搜搜,看看能不能找到凶器。” 霍子清道:“快去。” 秦禛跟着周智从桥上下去,沿着几块踩得锃亮的石板到了张文才身边。 张文才穿的是他自己的衣服,赭石色的府绸棉大氅垫在腰背部。 胸口、脸上,以及周围的草地上,到处都有凝结的黑色血迹,这说明凶手刺中他的心脏后直接拔刀,他仰面落地的过程中,血液从心脏喷出,溅得到处都是。 秦禛绕着尸体走了一圈,发现喷溅的血滴不但量大,而且距离也远。 她在胸口上按了按,肋骨断了,刀子在刺断肋骨后,又刺断了大动脉。 另外,桥的栏杆和桥身上没有溅上血迹,这都说明凶手的力量很大,他用刺穿心脏的匕首直接把张文才挑起来,送出去,之后才拔刀。 张文才挂在腰上的荷包不见了——捕快们中午要在外面解决午饭,不可能不带钱,可以推测被凶手拿走了。 看起来像抢劫。 但秦禛觉得不是。 周智和粱显等人搜遍了周围,没找到凶器。 张家人来得很快,张文才的妻子抱着张文才的尸体哭得声嘶力竭,几个大孩子也是一样。 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呆呆地站在母亲身边,不哭也不笑。 大赵受不住了,捂住双眼,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房慈转过身去了。 周智和粱显沉默着,右手握紧腰刀上的手柄,指节泛白。 这是秦禛最不想见到的场面,她不想失态,便索性下了桥。 桥两侧都有衙役,拦住了不少路过的、看热闹的老百姓。 她打算走访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目击证人。 秦禛站到一个衙役身边,清了清嗓子,大声问道:“诸位,有人瞧见什么吗?” 围观的老百姓静了静,随即又“轰”的一声炸开了。 “太早了,一般没人出门吧。” “是啊,天还没亮呢。” “打更的或许能知道点儿啥?” “扯淡,打更的要是看见了,只怕也活不了了。” “对对对……” 秦禛认真听了好一会儿,一句有用的信息都没听到。 捕快上衙时天还黑着,如果不是做买卖、打更,确实没人出门。 凶手等这样的一个时机,又选在了一个较为空旷的地方,找不到目击证人实属寻常。 这又是一桩悬案! 秦禛拱了拱手,转身回到桥上。 张文才的妻子已经不哭了,霍子清正在问话。 “张伍长有仇家吗?” “没听他说过。” “那他最近有什么不寻常吗?” “这……” “怎么,人都死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他,他说他正查一个案子,只要能查下来,家里就有银钱了……呜呜,钱没有,人也没了,大人呐,民女命苦啊!” “银钱?”霍子清若有所思,问赵岩,“他在查哪个案子?” 赵岩莫名其妙,“他在查一桩杀人案,没听说跟银子有关系。” 赵岩组的一个捕快越众而出,“启禀大人,我和张伍长一起查的,确实和银钱没什么关系。” 霍子清道:“你们家里很缺钱吗?” 张文才的妻子哭道:“大人啊,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吃饭、读书、治病,哪个不要银钱?如今他走了,剩下我们孤儿寡母,这日子可怎么过哟,呜呜……” 霍子清蹙起眉头,“张伍长的事,本官回去后会禀明府尹大人,只要查明他是因公而死,衙门一定会有所安排。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找到杀死张伍长的凶手,本官希望你能多提供一些线索,你明白吗?” 张文才的妻子勉强收起了哭声,“民女明白,但我家当家的很少说衙门里的事,民女真的啥也不知道啊,呜呜呜……” 霍子清摇摇头,看向几个孩子,“你们知道什么吗?” 最大的男孩子擦干眼泪,哽咽着说道:“我爹这几天回来得很晚,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赵岩道:“大人,衙门的案子都是以往的陈年旧案,不紧急,晚上没查过案子。” 霍子清背起手,“你们想办法弄清楚张伍长到底在查什么,有没有仇家。” 赵岩答应一声,“是。” 霍子清带着师爷走了。 赵岩劝了张文才的妻子几句,派两个兄弟把娘几个送回去了。 李初六也带着张文才的尸体往义庄去了。 现场只剩罗毅、赵岩、周智等人。 罗毅说道:“张伍长是捕快,也是大家的兄弟,兄弟死了,我们唇亡齿寒。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这桩案子必须破。” 张文才一直跟着罗毅混,二人关系不错,他说出这番话大家并不意外。 赵岩道:“罗总捕头说的,也是在下想说的。不过……” 他转折了一下,然后看向周智。 然而,周智别开了眼,没有回应他。 罗毅问:“不过什么?” 赵岩道:“张伍长说,他在查和银钱相关的案子,我怀疑就是三狗那桩案子,如果是这样,我们是不是应该和六扇门沟通一下?” 罗毅的脸拉了下来,“查都没查,就想送到六扇门去?老赵,你太让我失望了。” 赵岩眼里闪过一丝无奈,“罗总捕头,最近的案子中,只有那桩案子涉及银钱。而且,张伍长从这里落下去后,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这说明对方几乎是一刀毙命,绝不是寻常人。” 罗毅道:“行了,我明白了,这桩案子不用你管了。周智,你来负责。” 周智慌了一下,立刻看向秦禛。 秦禛小声说道:“赵什长所言有理有据。” 罗毅见周智迟疑着,喝道:“你们是重案组!如果都拈轻怕重,就给我滚蛋!” 周智无法,只好说道:“罗总捕头息怒,在下领命。” “算你识相!”罗毅拂袖而去。 没有利益冲突时,你好我好大家好,看谁都是好人。 一旦有了冲突,方能看出谁能交,谁不能交。 赵岩带着两个手下走后。 大赵朝他的背影吐了口口水,“真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的人。” 粱显踹了他一脚,“他宁可凉薄一些,也不想丢了性命,有错吗?” 房慈道:“梁哥这话也有道理,人死如灯灭,还是活着好。” “那倒也是。”大赵的声音弱了下来,“我们怎么办?” 周智道:“慢慢查。对方拿走了荷包,也许已经完成了任务。” 只要接触不到核心,阎王爷的刀就落不到他们的脖子上。 第52章 受伤 任务接了,差事就得做。 秦禛等人兵分两路,秦禛和周智一起,去找三狗盗窃案的失主,剩下三人在康乐胡同一带排查,寻找潜在的目击证人。 秦禛和周智意料之中地扑了个空——失主家铁将军把门,早已人去楼空。 听其邻居说,从报案后的第二天开始,这一家人就再也没出现过。六扇门的人也来过,详细打听过一家人的情况。 秦禛大概问了问情况,失主姓吴,奉天府锦阳人,房子是租的。 一家四口是去年来的。 中年夫妇带着一双十四五岁的儿女,靠在街面上摆小摊为生,夏秋卖应季水果,冬季卖小商品、竹编制品,什么赚钱做什么。 说是做小买卖,其实很可能是盯梢的暗桩。 秦禛不再深问,直接把周智从邻居家拉了出来。 周智道:“小猫怎么看,吴家人会不会被六扇门带走了?我们要不要找房东问问?” “不必。”秦禛把双手藏在袖子里,“依我看,他们已经提前跑路了。” “的确,这个可能性更大些。”周智裹紧棉大氅,“走吧,我们回去。” 二人回到康乐胡同,很快就找到了正在消极怠工的粱显三人。 粱显问道:“怎么样,有发现吗?” 周智道:“当然没有。” 粱显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毫无追问的兴趣。 大赵和房慈也没大惊小怪。 大家都动脑子了——三狗为财丢命,可见财物中藏有要人命的秘密,那么掌管秘密的人说不定就是杀死三狗的人。 武林高手啊,谁敢轻举妄动。 周智道:“签押房就先不回了,大家继续办手头的案子就是。” 粱显有些担心,“罗总捕头会不会……” 周智道:“不会,只要大家守口如瓶。” 关系着自身安危,谁敢胡言乱语? 大家心照不宣。 一干人出了康乐胡同,自然而然地分成两组,周智带着粱显和大赵走了。 秦禛和房慈一起。 房慈问道:“小猫觉得凶手可能是什么人?” “谁知道呢?”秦禛道,“可能是北辽人,也可能是……算了,好奇心害死猫,别问了。”还可能是试图从建宁帝手里夺回江山的人,但这话不能说。 “对对对。”房慈抬手在嘴唇上拍了一下,又道,“今天我们查什么?” 唉,秦禛心里叹息一声,虞玉竹的案子也是麻烦事。 她从周管事手里拿到的六个名字,一个比一个来头大。 怎样查,带不带房慈查,都需要慎重考虑。 秦禛觉得自己需要整理一下思绪,遂道:“我们去茶楼坐坐,把这桩案子重新审视一下。” 一进风雨阁大堂,秦禛就瞧见了大堂中间最醒目位置上刚刚落座的李准。 桌面上干干净净,茶水果盘什么都没有,他显然只比她早进来半步。 秦禛心中一动,立刻上了前,拱手道:“李校尉好。” “好。”李准不安地动了动,“原来是刘捕快,在这边办案子吗?” 秦禛道,“一个同僚被杀了,我们正在调查此案。”她凑近几分,压低了声音,“李校尉,三狗的案子有眉目了吗?” 李准的眼里闪过一丝释然,“暂时还没有。刘捕快,三狗的案子不简单,如果顺天府发生类似的案子,还请速速告知六扇门,万万不能随意处置。” 秦禛颔首,“在下怀疑张文才被杀一案便是三狗一案的延续,如果六扇门感兴趣,可以……” 李准起了身,“多谢刘捕快,我这就往顺天府走上一趟。” 秦禛拱手,“多谢李校尉。” 李准还了一礼,起身出门。 房慈瞧着李准的背影,长长地松了口气,“这回罗总捕头没话说了吧。” 秦禛苦笑一声,“是啊,不是咱们不做,而是六扇门不让咱们做。” 她猜到景缃之会派人跟踪她,如今被证实了,心里还是有些许不舒服。 二人在炉火旁落座。 房慈跟小二叫了茶点,问道:“小猫昨儿个去了红梅馆,怎么样,有发现吗?” 秦禛道:“发现还是有的。” 房慈来劲了,“快说说,哪个嫌疑最大?” 秦禛心道,你已知的几个,哪个嫌疑都不大,这根针得到新的池塘里去捞了。 她摇了摇头,“不好说,你让我想想。” 小二把热茶端了上来。 秦禛一边喝茶,一边把纸条上的六个名字飞快地盘了一遍。 第一个是怡王,建宁帝的叔祖,五六十岁,糟老头子,她这样的年轻人很少听到他的消息。 第二个是秦国公,中年人,在礼部担了个闲差,喜欢流连风月场所,秦禛对此人略有耳闻。 第三个是建宁帝的心腹大臣,军机大臣雷立安,此人三十多岁,年富力强,大权在握。 第四个,吏部侍郎,礼国公家的二老爷齐正飞。 第五个,建宁帝的舅舅,镇守西北的宣平侯,唐蒙。 第六个,魏国公之嫡长孙,谭煦,步军统领衙门右翼总兵之下的一个副将,正二品,听说还是个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 人都好色,无论男人女人。 有人好色,可以发乎情止乎礼;有人好色,则像脱缰的野马,一发而不可收拾;还有一种机会主义者,介乎两者之间,该掩盖时掩盖得很好,抓住机会时,又绝不会错过。 以上六个人,前两位不会在乎世人眼光,家里妻妾成群,后面四个大抵是最后一种人。 秦禛先排除前面两个。此二人放浪形骸,见过美人无数,如果他们想得到虞玉竹,大抵不会弄出这样的事情,直接开口便是。 宣平侯唐蒙不在京城,不大可能是他。 雷立安权势熏天,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秦禛以己推之,他也不会。 剩下的吏部侍郎齐正飞、魏国公家的谭煦是重点关照对象。 如果二选一,秦禛认为谭煦的面更大——习武的年轻人,某方面欲/望强烈,中二基因可能还没完全消退。 秦禛不想让房慈加入,但只靠她自己,又未免过于托大。 她很纠结——如果告诉房慈,等于把房慈架在火上烤,房慈自动退了,就是没有义气,房慈非要伸手,也许会拖累整个房家。如果不告诉房慈,一旦真的破了此案,她就有藏私的嫌疑。 “听说了吗,康乐胡同里死了个捕快。” “没有啊,啥时候的事,咋死的?” “听说是早上上衙时死路上了,具体的不知道,就听说被杀了。” “操,真不太平啊。” “可不是嘛,早上出门得小心着了。” 周围的议论声打断了秦禛的思路,她不自觉地把关注点放在了“不太平”上。 确实不太平。 三狗在大狱里被杀,捕快在大街上被杀,九门提督沈将军等三人在太白楼被毒杀,景缃之在王府被刺杀,她成亲时遇刺,还有……她哥在文清大长公主府里差点被杀。 这些案件全部有头无尾,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那么,案件的凶手,会不会有重合呢? 算了! 桩桩件件都是悬案,一丁点线索没有,想多了没用。 秦禛收回心思,回到虞玉竹的案子上,顷刻间就有了决定。 秦禛说道:“那几个童生都不大可能是劫走虞玉竹的凶手。” “啊?”房慈的嘴角耷拉下来了,“那我们怎么办?” 秦禛道:“你有什么思路吗?” 如果房慈有思路,她就鼓励房慈按照他的方式去干,他们各行其是。 房慈沮丧地说道:“我设想过凶手可能不在他们中间,所以这两天也一直在思考,如果不是他们,那接下来要从哪里着手,然而……” 他摊了摊手,示意自己着实无能为力。 秦禛捏开一块点心放到嘴里,用茶水送下去,“如果按照我的方法,接下来就是潜伏了。” 房慈道:“潜伏?” 潜伏,简而言之,就是跟踪、盯梢、埋伏等。 秦禛要盯谭煦和齐正飞的梢。 她凑近房慈,如此这般解释一番,末了又道:“我不需要你露面,但务求守口如瓶,这对我俩都好,如果不能做到,你现在就可以拒绝我。” 不露面、守口如瓶就是对他们二人最好的保护。 房慈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小猫放心,我加入,保密也没问题,不过……”他忽然磕巴了,“真真真的会是他们吗?” 秦禛摇摇头,认真地说道:“不确定,依然是大海捞针,这种案子,只能不停地试错,想一举破案难如登天。” 房慈瞬间冷静了,“我明白了。” 二人从茶楼出来,去杂货铺买两顶草帽,再在车马行租一辆骡子车,往西城去了。 调查的第一步是掌握谭煦和齐正飞的容貌。 这一步由周管家替秦禛完成了,秦禛在家里画了两幅小像,让房慈烂熟于心。 之后,二人在西城门堵了三天,总算在一个傍晚,等到了和同僚一起进城的谭煦。 但他们依然什么都没查到——谭煦回家了,就再也没有出来。 此时天已经黑了,再等无益,秦禛只好把房慈送回家,然后和老何汇合,回了王府。 到家差不多一更天了。 秦禛在仪门下车时,遇到了匆匆赶来的周管家。 “娘娘。”周管家殷勤地凑了上来,“王爷回来了。” 秦禛颇为意外,“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管家道:“下午。” 哦…… 居然没进宫,倒也稀奇。 秦禛腹诽着,“平安回来就好。” 周管家道:“也不算平安,王爷受伤了。” 真惨! 怪不得没进宫。 不过,在王府安全吗? 秦禛斟酌着说道:“严重吗?王爷在哪儿,需要我去……” “皮外伤,不要紧。”周管家也不知道景缃之想不想见秦禛,“王爷在方寸院。” 他顾左右而言他。 也就是说,景缃之没要求秦禛去看他。 这就难办了。 秦禛想了想,说道:“王爷用晚饭了吗,如果没用,我让厨房做点儿。” 周管家道:“那就辛苦娘娘了。” 秦禛摆摆手,大步进了二门。 周管家先把秦禛送到路口,然后去方寸院。 方寸院的暖阁烧得很热,景缃之只穿着一套中衣坐在炕上,他右手的袖子被剪去一半,厚厚的纱布裹了大半条胳膊,手肘一侧有暗红色隐隐透了出来。 大概是失血过多,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眉宇间尽是疲惫之色。 周管家打了一躬,“王爷,娘娘回来了。” 景缃之扫一眼墙角的自鸣钟,放下条陈,“七点半了,居然这个时候才回来,她最近在负责什么案子?” 周管家道:“娘娘查的是一桩少女失踪案,前几天,还问我要了一份名单。” 景缃之看着他。 周管家继续说道:“娘娘怀疑女孩子被人劫持后,给某位官员送去了。” 景缃之蹙起眉头,“名单上都有谁?” “这……”周管家在袖子里捏了捏,什么都没找到,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怡王,秦国公,雷立安,宣平侯……还有两个,小人没记住。” 景缃之道:“去把王妃……罢了,再等等。”他重新拿起未拆封的小竹筒,打开一个,又道,“这四个人的可能性不大。” 周管家努力回忆剩下的两个人,但怎么都想不起来,只好说道:“小人该死,着实想不起来。” 景缃之冷哼一声,“你眼皮子不浅嘛!” “小人不敢。”周管家的腰更弯了一些。 ——他也清楚得很,之所以忘了两个,是因为那两个地位不高,入不了他的眼。 景缃之懒得理他,摆了摆手,让他下去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景缃之处置完积压的公务,从炕上下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 承影拿着新纱布进来,“王爷,血渗出来了,换一换吧。” 景缃之便在八仙桌旁坐下了。 承影开始拆纱布,刚解下来两圈,外面便响起了敲门声,“王爷,娘娘来了。” 秦禛吃饭时仔细想过了,无论如何,六扇门和景缃之都是她的大粗腿,必须得抱。 所以,她让王妈妈做了一碗蔬菜瘦肉粥,还带了一小瓶自制的高度酒,亲自送了过来。 她有些忐忑地站在门外,心道:我这要是被景缃之撅回去了,今后绝不主动踏进方寸院大门。 “进来。” 屋内传来景缃之清越的声音。 算你识相。 秦禛挑了挑眉,推门而入,福了福,“见过王爷。” 景缃之道:“进来吧。” 秦禛提着食盒走过来,目光落在他的伤口上——伤口大约三四寸长,血淋淋地横亘在其他若干条狰狞的伤疤之上。 这是一条饱受摧残的手臂。 如果不采取些措施,只怕景缃之还要遭些大罪。 秦禛打开食盒,取出酒壶,“伤口发炎了,我来处理一下吧。” 景缃之防备地看着她:“这就不必了吧。” 秦禛:“……” 第53章 换药 烛火微微摇曳…… 景缃之穿着一席素白色丝绸中衣,乌发用一根玉簪高束,桃花眼里水雾弥散,但警惕却像一把出鞘的宝剑,直刺着秦禛的眼睛。 这人好看得简直犯规。 秦禛心头一软,到底解释了一句:“王爷可以验毒,但其实银针只对提炼不纯的砒/霜有效,所以……” 景缃之看得见秦禛眼里的无辜,其实,他也不是不信她,只是……不对,他为什么要信任她? 他问道:“提炼不纯是什么意思?” 这…… 秦禛略一思索,“不同的砒/霜对银针的影响不同,这说明砒/霜和砒/霜不大一样。如果有毒的成分是一样的,那么不一样的东西就是里面的杂质,杂质越少,对银针的作用越小。我这样说,王爷明白了吗?” 景缃之当然明白。 他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秦禛撒了个谎,“我做过很多次试验。” 神经病吧! 好好的姑娘家,不绣花,不摆弄胭脂水粉,在家玩砒/霜? 景缃之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秦禛。 秦禛尴尬地提了提小酒壶,“王爷的刀伤略有红肿,如不及时处理,很可能像其他刀疤一样,流脓化水,长时间不好。” 承影道:“小人已经用酒洗过了。” 秦禛把酒壶塞到承影手里,“我这酒极烈,你可以先喝一口试试。” 承影一怔,扭头去看景缃之。 景缃之犹豫片刻,“罢了,洗洗伤口而已。”秦禛还有秦家,她没有理由犯蠢。 “这怎么行?!”承影瞪大了眼睛。 从京城到匡山,再从匡山回京城,一路马不停蹄,四次在客栈被人下毒,三次半路截杀,每次都险象环生。 就因为她是王妃,所以就连毒都不验了吗? 万一…… 承影不敢设想,打开壶口上的塞子,仰头就往嘴里倒一大口,随即又一口喷了出去…… “噗……”秦禛笑了,烛火在她的双眼中跳跃着,那是两朵极为温暖的桔色。 景缃之正要发力的双腿陡然失重,踏踏实实地重新贴合在椅子上。 他知道,酒里没毒,承影之所以吐,只是因为太辣——也就是说,秦禛的酒确实比他之前用过的酒更纯。 秦禛把酒壶从承影手里接过来,放在八仙桌上,抓住景缃之的手臂略微翻转了一下,“我来吧。” 景缃之看着手腕上突然出现的纤纤素手,心中五味杂陈,不免有些无措。 秦禛并不在意他的想法,认真地把伤口里外检查了一下:外面略有红肿,伤口很深,里面还沾了一点点药末儿。 她把酒精倒在干净的纱布上,说道:“我先看看里面有没有化脓,会有点疼,王爷稍微忍耐一下。” 承影缓过来了,他怕秦禛弄不好,但又顾忌着主仆关系,不敢强行阻止,在一旁急得直打转。 景缃之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在他的印象里,秦禛不是莽撞的女子,无论是侦破蔡文心一案,还是几次遇刺时的应对,她都表现得不急不躁,可圈可点。 不过是一点伤口而已,她既然敢伸手,就一定能弄好。 景缃之放平心态,镇定地看着秦禛忙碌的左右手。 秦禛捏着纱布,不徐不疾地在伤口上游移着,动作不轻不重,很快,伤口里的药末儿被清理出来了。 她让承影把烛台端过来,凑近看了看,伤口里面的问题不大——新流出来的血鲜红清亮,皮肉组织也是好的。 于是,秦禛再换一块新纱布,倒上白酒,仔细把伤口边缘清理一番,捏合伤口,在伤口外薄薄地敷上一层金创药。 最后是包纱布,两只手配合默契,动作干净利落,比承影还要熟练几分。 “好了。”秦禛系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让王妈妈做了一点蔬菜瘦肉粥,王爷要尝尝吗?” 景缃之所答非所问,“你这一手似乎比军医还利落些。” 秦禛好整以暇,“这有什么,我也算习武之人,而且擅长刺绣和绘画。” 景缃之蹙起眉头,“本王武艺比你高,受伤比你多,虽不会刺绣,但绘画尚可。” 我怎么就不会包扎呢? 你撒谎也动动脑子,不要那么敷衍好不好? “我是女子。”秦禛微微一笑,把粥碗从食盒里端出来,盛上两小碗,一碗给承影,一碗给景缃之。 女子就会处理伤口吗? 如果是别的女子,只怕吓都吓死了。 岂有此理。 居然连敷衍都不愿意敷衍了。 景缃之有点生气,但青瓷碗里的粥水润透亮,香气扑鼻,搭配着酱红色的肉和绿色的青菜,让人格外有食欲。 尽管不饿,但他的确想吃。 承影还没吃饭,闻到粥香顿时饥肠辘辘,他说道:“王爷,小人僭越了。” 他捧起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秦禛起了身,“王爷安心养伤,我……” 景缃之打断她的话,淡淡说道:“不必忙着走,本王有事要问你。” 秦禛想起周管事找来的名单,心头一紧——那几个人都是重要人物,她害怕景缃之干涉她的行动。 知道紧张就好。 景缃之心里一乐,慢条斯理地捏起瓷勺,舀一口放到嘴里,米粒弹牙,猪肉浓香,尽管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吃起来很顺口。 主仆二人迅速干掉一大碗粥。 承影把食盒收拾下去,景缃之重新上了炕。 秦禛没动,仍然坐在八仙桌旁,把玩一只斗笠杯,静待景缃之发难。 景缃之背靠一只大枕头,歪头看着秦禛。他大概是困了,神情越发萎靡了。 秦禛心里没底,便道:“王爷受了伤,应该多休息,我……” 景缃之闭上眼,“不急。” 秦禛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道,这是做什么?顺杆爬,想引我自荐枕席?但她并没有那个意思啊! 不对。 景缃之若想发生点什么,应该不屑于用这种方式。 行吧,敌不动我不动。 看谁能耗过谁。 她正思忖着,墙角的自鸣钟忽然“当当当”地响了起来。 九点了。 景缃之被吓了一大跳,身体弹起来,目光警惕地在屋子里飞快逡巡一圈,手里也多了一只柳叶小刀。 秦禛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心道,也是个可怜人呐! “咳……”景缃之尴尬地咳嗽一声,重新靠了回去,“听说你要查怡王等六人?” 果然如此。 秦禛打起精神,“确切地说,我要查两个人。”她不想给景缃之发难的机会。 景缃之先是惊讶,随后又有些了然,“所以,你把目标定在两个地位最低的人的身上了?给本王一个理由。” 秦禛道:“并非欺软怕硬,也不是怕王爷阻拦,单纯觉得他们的可能性更大些。” 她心平气和地摆事实讲道理。 景缃之挑眉:“真的?” 秦禛道:“真的!” 景缃之冷哼一声。 秦禛看不懂景缃之不满的点在哪里--是嫌弃她胆子忒大,还是对一个失踪少女的不以为然。 无的放矢,不如不说。 她保持了沉默。 景缃之见她油盐不进,不由心生佩服,好感倍增,遂道:“你要查的二人是谁?” 秦禛思虑片刻,说了两个名字。 景缃之点点头,“这二人确实不起眼,难怪周管家记不得。这样,前面四人六扇门能给你一个非常准确的答案,至于后面两人,本王只能告诉你两个府里的情况如何,其他的需要你自己去查。” 竟然是这样! 秦禛喜出望外,顿时觉得自己这大腿抱对了,笑道:“多谢王爷,感激不尽。” 景缃之道:“包扎手法不错,明儿也麻烦王妃了。” 秦禛有些为难,她经常在外面跑,万一仇家认定昭王夫妇感情极好,岂不是死定了? 不过,维持彼此间的一个良好关系绝对是必要的。 她迟疑片刻,到底说道:“小事一桩,一定效劳。” 第二天,秦禛很早就出了门,接上房慈,二人直奔魏国公府。 大约辰时过半,谭煦骑马出府,一路向西,出城往大营去了。 秦禛一等又是一天,日落时分方回了城——谭煦没有出营,住在营房里了。 景缃之还在府里。 秦禛照例在三昧院吃了饭,然后带两盏糖蒸酥酪去了方寸院。 司徒演也在。 大家互相见了礼。 景缃之让承影把酥酪拿出来,一边吃一边问道:“王妃今日有收获吗?” 秦禛道:“白蹲一天。” 司徒演道:“天气寒冷,王妃不觉得辛苦吗?” 秦禛道:“当然辛苦。” 司徒演又道:“那么,王妃有没有考虑过放弃?恕我直言,王妃和王爷的感情好一点,王妃的处境就会困难一点。” 秦禛道:“司徒先生想过放弃吗?” 司徒演道:“我的命是王爷的,死不足惜。” 秦禛:“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我自己会看着办。” 司徒演:“……” 景缃之:“……” 秦禛不想谈论这件事,起身走到景缃之身边,“我看看王爷的伤口。” 她强横地抓过景缃之的胳膊,三下五除二地拆掉纱布,“还不错,没继续恶化。” 消毒,换药,包扎新纱布,一气呵成。 系蝴蝶结的时候,秦禛问道:“王爷答应的事有眉目了吗?” 第54章 喜欢 景缃之昨晚上才说帮忙,秦禛这会儿就问结果,显得有些急躁了。 不过,秦禛并不在意景缃之怎么看她,她只想知道,司徒演的话是不是景缃之的意思。 景缃之看了司徒演一眼,微微一笑,“当然。” 他的笑容轻松,毫无算计,甚至还带着一丝属于少年人的小小得意。 秦禛的一颗心顿时放回肚子里,顺势福了福,“多谢王爷!” 景缃之道:“不客气,也算不得什么好消息,六座府邸里都没有来路不明的女子。也许,你们必须另辟蹊径了。” 秦禛点点头,“也许就像我哥的案子一样,只是随机发案。王爷,我哥的案子有新线索吗?会不会跟最近的捕快被杀一案有所关联?” 景缃之听说过张文才的案子,也知道六扇门的人正在查,只是不知道进度,所以看向了司徒演。 司徒演适时地开了口:“目前没有任何进展,我也考虑过,几桩案子可能是一人所为。另外,自打夜焰露过一次脸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京城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他这番话既是对前言的补充,也是对秦禛进一步的警告。 秦禛笑道:“顺天府负责治理京城,我们捕快对京城的治安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看来我们应该更加努力才是。毕竟,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她朝景缃之福了福,“王爷,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景缃之点点头,“去吧。” 秦禛又道:“司徒先生,告辞。” 司徒演起身相送…… 门关上了。 司徒演重新坐了下来。 景缃之道:“王妃做捕快,是皇上亲口答应的。” 他看似陈述,实则质问,问司徒演为何要干涉秦禛的事情。 司徒演不答反问:“王爷为何要回府养伤,风雨阁不是更安全吗?” “这……”景缃之蹙起剑眉,“想回来就回来了,这里才是本王的家。” 司徒演道:“成亲之前,王爷似乎不是这么想的。” “以前……”景缃之认真思考了一番,“或许确实和秦二有些关系。比如,第一次本王跟她学到了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第二次,本王学到了指纹,这一次,本王又知道了为何银针遇到砒/霜为何会变黑,司徒先生不觉得这秦二有许多奇妙之处吗?” 司徒演道:“因为王妃有很多奇妙之处,所以王爷对娘娘感兴趣了,一旦消息传出去……” 他是过来人,深切地知道,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有时候就是从好奇开始的。 “这……本王不过是求知心切而已。”景缃之略一思忖,又道,“而且,先生似乎陷入了一个误区。” 司徒演道:“愿闻其详。” 景缃之道:“只要秦二继续做捕快,外人就绝不会认为本王喜欢秦二。” 司徒演一怔,“此言有理,那么,王爷到底喜不喜欢娘娘呢?” “喜欢,喜欢?”景缃之咀嚼着这两个字,“喜欢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 他摇了摇头,迄今为止,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司徒演眼睛微眯,缝隙中射出两缕睿智的目光,胖手在鼓溜溜的肚皮上转了转,便换了话题,“王爷,此番将计就计,只消灭了对手一小部分力量,我们在明对手在暗,且有北辽虎视眈眈,二者互为补充,颇有默契,六扇门有些应接不暇,王爷明日进宫,是不是……” 看破不说破。 指明昭王喜欢秦二,对昭王来说是个提醒,他会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并付诸行动。 在司徒演看来,昭王目前还不适合拥有情窦初开这种奢侈的人生体验。 不如就此罢手,让他继续保持这种懵懂的状态。 景缃之抬了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讲,“我觉得秦二说得对,最好的防守是进攻。我们不妨想一想怎样掣肘北辽,只要他们不联盟,六扇门就能专心对付青莲会。” 青莲会是建宁帝登基后,江湖上兴起的一个秘密组织,此番前武林盟主被杀,就是青莲会为击杀景缃之而专门设计的一个圈套。 司徒演肚子上的手停止了画圈,他忽然意识到,比起昭王和昭王妃,他的确过于保守了。 他起了身,“王爷所言极是,我回去想一想,过几天再给王爷条陈。” 送走司徒演,景缃之脱鞋上炕,靠在迎枕上时,目光落在横在胸前的蝴蝶结上。 “喜欢吗?” “这就是喜欢?” “不可能。” “肯定不会!” “本王怎么可能喜欢她呢?只有一张漂亮脸蛋,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当兄弟看还差不多。” 承影正在给景缃之放帷幔,闻言惊诧极了,他清楚地记得,他家王爷之前说过,之所以不喜欢娘娘,就是因为她长得不够好看。 明明还是那张脸,这会儿怎么就是漂亮脸蛋了呢? 不过…… 娘娘长得确实不错,爽朗大气,特别耐看,而且包扎的手艺很不错。 秦禛这一宿睡得不大踏实,总梦到被人追杀,跑又跑不动,杀又杀不死,场面极为混乱。 好在她还年轻,只要睡一会儿,精力就是充沛的。 她照例五点起床,赶在六点之前到了衙门,点完卯,她和房慈各自乘车赶到谭家门外。 谭煦去巡捕营没准点儿,马车不能死盯在魏国公府外。 秦禛和房慈兵分两路,房慈坐车沿马路来回走,秦禛则在去西城的必经之路上堵截谭煦。 大约巳时,秦禛等到了谭煦,她让老何跟了上去…… 然而,谭煦又去巡捕营了。 谭煦一去巡捕营,基本上就一整天不会出来。 秦禛和房慈回了城。 进到城门里,房慈上了秦禛的马车,苦着脸说道:“小猫,我听说灭门案有点眉目了。” 秦禛有些惊讶,“周伍长找到线索了?” 房慈道:“我听说,他们找到了一个可能与苟家有仇的人。” 灭门案的苦主姓苟。 “哦……”秦禛若有所思,“但愿那个案子能破。” 房慈挠挠脖子,“咱们的案子还没有头绪呢,要不要……” “暂时不要。”秦禛靠在车厢壁上,“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看看再说。” 房慈道:“谭煦这边半点动静都没有,我觉得不像啊。” 秦禛在回来的路上想过这个问题,“下午我们去盯齐正飞。” 房慈不那么确定,“人家是吏部侍郎,三品大员,要什么女人没有,至于吗?” 秦禛还是那句话,“看看再说。” 眼下还不到中午,二人去小饭馆吃了个饭,然后早早地去了吏部。 一般说来,官员们中午不回家,要么家里送饭,要么有人在酒楼定席面,请大家吃饭。 今天比较巧,齐正飞与人有约,往太白楼去了。 于是,秦禛和房慈也跟着去了。 待齐正飞进去后,秦禛和房慈也下了马车,准备跟着看看。 “兄台。” 秦禛刚走一步,就听到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四条眉毛,李之仪。 秦禛皱了皱眉,只当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李之仪微哂,“林公子,方公子。” 房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对秦禛说道:“好像是红梅馆碰到的那人。” 秦禛无法,只好停下来,“原来是李公子,失礼了。” 李之仪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上次林公子请在下,这次该在下做东请林公子了。” 秦禛道:“李公子不必客气,我们找人,不吃饭,进去瞧瞧就走了。” “原来如此。”李之仪做了个请的动作,“一起走?” 秦禛见他识相,松了口气,随着他一起朝太白楼大门走了过去。 三人在门口分开。 李之仪说,他在一楼大堂订了位置,秦禛则号称二楼有人等她,直接上了二楼。 房慈和秦禛穿得都不咋地,只是一般的府绸,在太白楼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二人刚上楼梯,就被一个下楼的店小二堵住了,“二位,这不是你们来的地方。” 秦禛记得太白楼的所有人,知道这个小二是新人,遂道:“我们家老爷就在上面,正等着我们伺候呢。” “你们是伺候人的?”店小二狐疑地看着他俩,“不像啊。” 秦禛冷哼一声,“楼上第二间,不然你上去问问?” 店小二拱了拱手,“那就不必了,二位赶紧吧。”他让开通道,与房慈擦肩而过,下去了。 秦禛和房慈上到二楼。 第一间死过人,房门紧闭,里面悄无声息。 齐正飞的声音恰好出现在第二间,门开着,路过时,秦禛看到了他的脸。 房慈道:“四个都是当官的,接下来怎么办?” 秦禛之所以上来,只是想知道跟齐正飞在一起的都有什么人,他们会谈论怎样的问题,好对齐正飞的为人有一个基本了解。 她说道:“我们在走廊里待会儿。” 一般来说,有些人会带两个以上长随,他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假装待命,也不算突兀。 二人隔开一段距离,立在两个包间之间的地方。 秦禛凝神细听里面的动静。 很快,之前的店小二上来了,端着一壶茶水和两碟小菜。 他看了秦禛二人一眼,但也没说什么,进了齐正飞那一间,又很快地退了出来。 第55章 急救 “齐大人,听说赵老大人要致士了?” “我也听说了,但折子还没上来,具体情况还不知道。” “哦……哦……” “不知道陈大人有没有希望呢?” “不大好说,圣上英明神武,处理朝政睿智果决,不敢妄揣圣意。” “那倒也是。” “唉,不聊这些,喝茶喝茶。” 秦禛听了一会儿,都是官场闲话、家长里短,一句正经话没有。 二楼也算贵宾区,再傻等下去,难免被人怀疑,她对房慈说道:“我们往外面走一趟,等会儿再一个一个进来,交替监视他们。” 房慈表示同意。 二人一起下楼,熟门熟路地去了茅房…… 解决完内急,房慈自告奋勇地先上去了。 秦禛呆着没事,见后院院门开着,就信步走了出去。 外面是洛水。 这一带水面开阔,装饰奢华的大画舫极多,为沉闷的冬季增添不少亮色,风景依旧是美的。 “诶?”有人发出一个惊讶的声音,“这人瞧着好生面熟。” 秦禛知道发出声音的人是谁,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 安顺郡王,景缃炎。 他身边站着的也是熟人,睿王世子景兆先。 太白楼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楼宇,接待一般权贵,一部分是庭院,接待超级贵宾。 她右手边便是接待超级贵宾的院落——她若不是脚欠,走出了院子,也碰不上他们。 六目相对。 秦禛镇定地拱拱手,转身回去了。 “瞧着真像。” “的确像,但不可能是昭王妃。” “那倒也是。” “听说昭王回来了。” “他去哪儿了?” “六扇门的事,咱哪儿知道啊。” 秦禛回到院子后,在门里站了一会儿,直到二人一边说一边走远了,方暗暗松了口气。 不知楼上怎样了。 秦禛抬头看看二楼,略等片刻,迈步往回走,快到门口时,她与先前遇到过的店小二打了个照面,二人擦肩而过。 “老爷!”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叫声,“老爷你怎么了?” 店小二脚下忽然加速,朝院门口蹿了出去。 急促的脚步声立刻引起了秦禛的注意,她不假思索地转身,飞也似地追了上去,“站住!” 店小二岂肯听话,速度更快了。 秦禛从裤子里摸出匕首,抬手一扬,匕首便带着刀鞘飞了出去…… “咚!” 她的运气不错,匕首在空中转了十几个圈,正中店小二后脑。 店小二吃痛,脚下一个踉跄,速度便慢了下来。 秦禛及时赶到,一手抓住店小二的手臂,右脚跟着踢了出去。 “嗖……” “嗖……” 水面上射来两只羽箭,一支直奔店小二心脏,一支朝秦禛的右胸飞了过来。 秦禛看得分明,立刻拉着店小二向后下腰。 然而,店小二的反应没有秦禛那样快,他还在想着摆脱秦禛,正在做一个反向动作。 二人力量对抗,秦禛只好放开他自救。 “噗噗噗……”几个闷闷的、锐器穿透皮肉的声音,伴着店小二的惨叫声在秦禛耳边响了起来。 秦禛下腰,再接上一个侧滚翻,躲到了院墙后面。 “林公子!”李之仪从太白楼后门飞奔出来,边跑边大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秦禛飞快地起了身,“不要出来,这里危险!” 李之仪脚下一拐,避开大门,还是朝秦禛跑了过去。 “小猫快来,齐大人出事了!”二楼的窗户忽然开了,房慈无措地喊了一嗓子。 秦禛心里一紧,捡起匕首,顺便看了店小二一眼,店小二身中四箭,已经死透了。 “多谢。”她与李之仪擦肩而过,“这里危险,阁下还是回家去吧。” 李之仪道:“好,林公子也多加小心。” 秦禛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飞快地进了太白楼,一进门就遇到了正要上楼的管事。 她直接把人扯了过来,吩咐道:“我是顺天府重案组的捕快,我需要水,大量的凉水,再准备烧开过的牛乳和生蛋清,我救人要用。” “是是是,马上,我亲自看着。”又一个大员在太白楼出了事,管事慌得不行,顾不得查验秦禛的身份,直接带着几个店小二去了后厨。 秦禛三步并作两步上楼。 包间外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秦禛顾不上礼仪,大力推开围观者,拼命挤了进去。 包房里,四个客人被各自的长随和小厮架着,吐得一塌糊涂,地面上狼藉一片。 房慈扑过来,焦急地抓住秦禛的手臂,“小猫,你快看,他们是不是中毒了?” 秦禛推开他,走到齐正飞身前,“我的问题极为重要,你一定要回答,肚子疼吗?” 齐正飞吐得停不下来,一句话说不出来,只好点了点头。 “喉咙疼吗?” 齐正飞再点头。 秦禛说道,“我怀疑你是斑蝥中毒,一会儿就有水送上来,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知道吗?” 说完,她又看向几个长随,“你们听见了吗?” 几个面无人色的下人一起回复道,“听到了,听到了。” 管事来得很快,两桶水,四只瓢,还有一篮子鸡蛋。 秦禛先打两个蛋清,让齐正飞吞下去,再舀起一瓢水递给他,“喝水,大量地喝,然后抠嗓子,大量地吐。” 齐正飞为了活命,二话不说,抱着水瓢就往嘴里灌。 其他三人同样。 这个时候秦禛帮不上忙,又对管事说道:“去药铺开药,解斑螯的毒,川黄连、黑豆、滑石粉……” 管事一叠声地答应下来,叫上齐正飞的一个扈从,飞快地去了。 大约吐了半个钟头,热牛奶上来了,每人一盏喝了下去。 秦禛观察片刻,催吐算是及时,四人的症状有所缓解,但能不能活下来依然是未知数。 她在门口踱着步子,焦急地等待着大夫和药。 “天,昭王来了。” “真是,真的是他。” “快快快,把门口让开。” “赶紧的,你不想活,我还不想死呢。” 门口的人迅速地散了个一干二净。 秦禛往后退一步,站到了房慈身侧。 房慈搓搓手,紧张且带着一丝兴奋说道:“小猫,昭王要来了,我居然看见昭王了。” 秦禛正要开口,就见景缃之已经到了门口,锐利的目光直直地落到了她的脸上。 他穿着一件黑色裘皮大氅,脚下蹬着一双纤尘不染的麂皮短靴。 秦禛下意识地看看地面,再看看景缃之。 “王爷。” “王爷。” 四位萎靡不振的大人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都坐着吧。”景缃之朝秦禛略一颔首,小小地往里踏了一步。 司徒演捧着肚子,从空隙中艰难地钻了进来,问道:“谁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房慈用手肘碰碰秦禛的手臂,“怎么办?” 秦禛小声道:“别怕,你慢慢说。” “好。”房慈答应一声,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是顺天府重案组捕快房慈。今日因、因一些私事来太白楼,碰巧遇到这几位大人出事,就赶紧叫刘捕快上来帮忙,刘捕快让四位大人呕吐,救了四位大人一命。” 秦禛点点头,“在下怀疑是斑蝥毒,下毒的人是店小二,他在逃跑时被我撞破,我们扭打时,洛水上的同伙把他灭了口。” 这太危险了! 景缃之蹙起眉头,警告地瞪了秦禛一眼。 “又是斑蝥。”司徒演道,“几位大人怎么看?可有仇家?” 齐正飞捂着肚子,吭哧瘪肚地说道:“没有仇家,恳请王爷给下官做主。” 景缃之道:“审问太白楼所有人。” 司徒演拱手,“马上安排。王爷,此地危险,不宜久留。” 景缃之再看秦禛一眼,转身走了。 这时,管事带着熬好的汤药和大夫进了屋。 大夫诊了脉,证实了秦禛的说法,让齐正飞等人把汤药喝了下去。 有六扇门接手,案子就和顺天府无关了。 秦禛房慈和几位大人一起下楼,又各自上了马车。 秦禛坐在车厢里,嫌弃地吸了吸鼻子——她穿的棉衣里积攒了不少呕吐的馊酸味,让人作呕。 房慈对这点味道毫不在意,“小猫你打我一下,我不是在做梦吧。” 秦禛纳闷:“做什么梦?” 房慈道:“我们先是救了三品大员,后来又跟昭王搭上话了!太刺激了,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有什么!”秦禛笑着摇摇头,在他鞋上踹了一脚,“是真的!现在说正事儿,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疼疼疼。”房慈脚趾吃痛,果然恢复了正常,“没聊什么正经的,虽然都是当官的,但都是色胚,先说画舫,后来说红梅馆和青竹苑……嗯,有个人还说,这几个地方不如无名居。” 秦禛问:“无名居是什么地方,也是风尘之地吗?” 房慈想了想,“不知道,没听说过。” 秦禛若有所思,“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是某个人,为了贿赂官员,专门开的暗窑呢?” “小猫的意思是,虞玉竹可能被抓到暗窑里去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 房慈坐直了身子,“那我们怎么办?” 秦禛吩咐车夫老何:“跟上齐正飞,我们去找他的长随。” 第56章 博弈 房慈不知道无名居是哪个官员说出来的,但如果没人提出异议,秦禛就可以合理推测,屋里的几个都知道这个地名。 齐正飞当然也不会例外。 齐正飞赶着回家,马车一直向东走,抵达忠正大街后,车上下来一个长随,步行往北去了。 北边有个德晟医馆。 秦禛带上斗笠,对房慈说道:“我下去一趟,你在这里等我。” 房慈道:“小猫小心。” 秦禛点点头,跳了下马车。 德晟医馆不远,那长随走得又快,已经快进门了。 秦禛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上去…… 几息的功夫后,一把匕首抵在长随的后心上。 秦禛压低声音说道:“站住!” 长随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就要回头。 秦禛手上用力,“想要命的话,就老实站着,不要有任何动作,否则你家老爷就是榜样。” 匕首锋利,穿透衣裳,刺到了长随的皮肤。 长随哆嗦了一下,带着哭腔说道:“别杀我,我荷包里有十两银子,全都给你。” 秦禛道:“我不要你银子。你只需要告诉我无名居在哪儿。千万别说不知道,也休想糊弄我,否则的话……” “不敢不敢,安康街,花枝胡同, 第一家。好汉啊,不管你要干什么,小人都要告诉你,无名居不好闯,那里不但有恶犬,还有不少武艺高强的护院呐。” “进去吧,不要回头。” “是是是。” 长随撒丫子就跑,三两步进了医馆。 秦禛转身往回走,摘掉斗笠,放在胸前,挡住半边脸,直接拐进了旁边的药铺。 长随进了医馆,犹豫片刻,到底壮着胆子探出头,认真地找了一圈——街上行人不少,根本看不出是哪个用匕首要挟了他。 “操!这哑巴亏吃的!”他骂了一句,“真他娘邪门儿了。” 秦禛买了一副泻药,溜溜达达地回到了马车上。 房慈急切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秦禛道:“这回八九不离十了吧。” “太好了!”房慈兴奋地攥紧了两个拳头,“小猫快说说。” 秦禛道:“无名居在安康街,花枝胡同。” “哦哦哦……”房慈恍然大悟,“原来在那里,说得通,完全说得通。” 首先,花枝胡同距离虞玉竹居住的九柳街不远;其次,此地临近洛水,风景不错,是南城一带比较有名的富人区。 富人们为了规避大庆对平民百姓在住宅规模上的限制,他们会同时买两到三个小院子,以各种方式打通后就成了豪宅。 马车走了大约一刻钟,在花枝胡同前面停了下来。 秦禛下了车,先观察地形。 这边临近河堤,建筑全是坐北朝南的两进院落,院落里偶有两层小楼,使得这里的格局错落了起来。 二人溜达到胡同口,往里面看一眼:第一家门外,靠墙站着一个大汉,正在左顾右看。 房慈道:“正常人家绝不会这么干,真是八九不离十了。小猫,我们回去叫人吧。” “不急,先进去看看。”秦禛拐进胡同里。 八字还没一撇呢,叫什么人! 房慈还没做好心里建设,下意识地揪住了秦禛的手臂。 秦禛不以为意,双手插兜,拖着房慈这个大挂件往里走。 大汉听到脚步声立刻站直了身子,警惕地看着他们二人,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秦禛笑着说道:“当然是走亲访友了。” 大汉盯着她:“你家亲戚姓什么?” 秦禛道:“关你什么事?” “你……”大汉想发火,眼珠子一转,又强行压了回去,“这条胡同的人我都认识,顺嘴打听一句而已。” 秦禛拱手笑道:“原来如此。那正好,敢问大哥,吴启仁家是不是在这里住啊?” “吴启仁?”大汉故作思考,“没听说过,这里是花枝胡同。” “花枝胡同。”秦禛重复一遍,对房慈说道,“还真是找错了,吴家在锣鼓胡同。” “那边。”大汉指指街对面,“出去往北走,咋还左右不分呢?” 秦禛谢过大汉,从胡同里退了出来。 房慈刚要往南拐,就被秦禛扯了一下,二人一起往北去了。 快到锣鼓胡同时,房慈用余光瞧见了跟出来的大汉,他拍拍胸口,骂道:“这孙子真跟出来了。防备这么严,接下来要怎么查?” 秦禛道:“守卫森严,硬闯肯定不行,天黑再说,我们先去吃饭。” 安康街上有个小酒馆,二人钻进去,要三碟凉菜,一壶清酒,一边喝酒一边静待时机。 此时,景缃之的人已经审完了太白楼的所有人。 太白楼出过一次事后,特地改进了服务方式——一个店小二盯一桌,茶酒菜都由他一个人负责,绝不可假手别人。 也就是说,被乱箭射死的店小二没有同伙。 当时洛水上经过的船只也仔细排查过了,案发时确实有一艘可疑的小船经过,有人甚至瞧见了射箭的人。 但射箭之人蒙了面,没办法画影图形。 这又是一桩悬案。 如果不是秦禛救下四人,六扇门此番又要吃挂落了。 司徒演苦笑:“昨儿还劝娘娘收手呢,没想到今儿就立了大功。” 景缃之捏着茶杯,“她也是大胆,居然敢正面冲上去。如果不是运气好,后果不堪设想。” 司徒演道:“谁说不是呢?真乃巾帼英雄也!” 景缃之对站在墙角的严凉说道:“此番夜焰不能得手,只怕要迁怒于她,吩咐下去,加派人手跟着王妃。” “此举只怕不妥。”司徒演及时叫停,“派的人越多,动静就越大,一旦夜焰的人也在盯着娘娘……” 景缃之一拍扶手站了起来,“左不行,右也不行,着实令人头疼。” 司徒演不说话了。 其实最稳妥的方法,还是他之前的建议,让娘娘回到府里,严防死守,不要再做什么捕快了。 只要王爷肯发话,娘娘不敢不回来。 景缃之与司徒演想法不同。 他不觉得自己能做秦禛的主,毕竟,当初说“井水不犯河水”的那个人是他,同意人家当捕快的也有他。 作为男人,出尔反尔怎么成呢? 景缃之在屋子里踱了几个来回,说道:“按兵不动,本王尊重她的选择。” 他母后一直生活在宫里,最后还不是被人毒死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既然秦二不肯回来,而且这段时间她那边始终平风浪静,就说明夜焰并没有注意到她。 那就不妨继续这样下去。 他说道:“先生把之前的策略润色一下,事不宜迟,本王马上进宫。” 司徒演起了身,拱手出去了。 景缃之走到窗垛旁,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心道,也不知那丫头干什么去了。 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定,她暂时没有危险,否则六扇门的人早就回来禀报了。 李之仪就在风雨阁二楼的包间里,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人与他对面而坐。 “那四个人没死。” “怎么呢?” “那女人先用呕吐的方法缓解了毒性,又认出了斑蝥毒,及时熬了解毒汤药,救下了他们,我们白白死了一个人。” 中年人的语气中有一丝埋怨之意。 李之仪不以为意,“她倒是机灵。” 中年人放下茶杯,欲言又止。 李之仪问:“之后她去了哪里?” 中年人道:“跟着齐正飞走了。” “了不得。”李之仪赞叹一声,“处事不惊,镇定自若,有大将之风。” 中年人蹙起眉头,提醒道:“公子,她已经成亲了,而且还破坏了公子的计划。” “她又不是故意的。”李之仪不以为然,“再说了,成亲又怎样?出了这么大的事,景缃之还不是屁都没放一个就走了?” 中年人质问道:“公子对她是不是太仁慈了?” “你在教我做事?”李之仪撂了脸子,英俊的脸庞仿佛结了一层冰霜,他反问道,“我对我的女人仁慈难道不应该吗?” 中年人不安地动了动屁股,缓和了语气,“公子到底想要怎样?” 李之仪道:“我要杀死景缃之,带她回去。” 中年人道:“不如在下这就把她抓来?” 李之仪冷哼一声,“然后呢,全城大搜捕,你我仓皇逃窜?” 昭王妃失踪,景缃之即便不喜欢她,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届时全京城鸡飞狗跳,他也会很艰难。 中年人一怔,“公子睿智,倒是在下考虑不周了。” “薛前辈客气。”李之仪起了身,“没有热闹看了,走吧。” 秦禛在小酒馆待到夕阳西下之时。 房慈结了酒菜钱,二人坐车去了堤坝之上,远远地观察着可疑院落的布局。 院子里的确养了狗,但他们看不到,从叫声判断,应该在第三个院落的后院。 无名居似乎开始上人了,大门敞开着,烟囱的烟浓郁了起来,一些婢女来来回回地在院子里走着,从厨房到各个房间。 大约半个时辰后,光线越发黯淡了。 秦禛和房慈下了堤坝,钻进花枝胡同后面的胡同。 这里是正常人家,家家大门紧闭,偶尔还能听到婴幼儿的哭声。 二人飞快地赶到养狗的第三处院落处,果然听到了哼哼唧唧的狗叫声。 “吃吧,吃吧,晚上还要靠你们巡夜呢。”有人正在喂狗。 秦禛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待喂狗人的脚步声消失了,就试探着把手里的包子扔了进去。 第57章 找到 “汪……汪!”院子里的狗叫了两声。 房慈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吃没吃,要不要上去看看?” 秦禛正要说话,就听前面某家人的大门响了,她二话不说,扯上房慈,转身就往回走。 身后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听话音,是一个主人家送客人出来了。 房慈道:“接下来怎么办?” 秦禛也拿不定主意——一般来说,驯养好的猎狗是不吃外来食物的,她的带泻药的包子很可能派不上用场。 出了胡同,后面的人步行往北去了。 房慈又问:“小猫有主意了吗?” 秦禛道:“还没有,我们见机行事。” 房慈不知道怎么见机行事,但他足够听话,乖乖跟着秦禛返回胡同里面,隐蔽在黑暗之处。 又等了大约一刻钟,一辆豪华马车驶了过来,车厢两侧挂着摇摆的气死风灯,从侧面看过去,车后没有跟车的长随。 再往路上看,长街上空空荡荡,仅有三两个步行的行人。 秦禛快速思考了一下。 光线黯淡,行人未必会注意他们这边,即便注意到了,也未必敢管花枝胡同的闲事。 拼一下吧。 在胡同外露馅儿,比贸贸然闯进院子好脱身多了。 秦禛拿定主意,说道:“等会儿我先出去,你随后跟上来,适当地掩护一下我。如果我一个时辰内没出来,你就去顺天府报官,知道吗?” 房慈不笨,立刻猜到了秦禛的意图,“这太冒险了,还是我去吧。” 秦禛道:“我记性好,记得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你能吗?” 房慈当然不能,所以他也不大相信秦禛的话,“真的?” 秦禛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没有自寻死路的癖好,记住我的话。” ——倒也不是她托大,而是她笃定有六扇门的人跟着她。 房慈还是不同意,“算了吧,太危险了。不如先禀告上官,咱们光明正大地搜。” 几句话的功夫,马车已经过来了,仅有的几个行人也各自钻了胡同。 大概是要拐弯的缘故,车夫“吁”了两声,车速也慢了下来。 秦禛不再废话,直接出了胡同,跟着马车小跑两步,赶在马车拐弯前来了一个滑铲,人就出溜到马车底下了。 她手疾眼快地抓住车厢下的横木,提起身子,一脚抬起,蹬在下面的横木上,把身体贴在车厢底部。 “听见了吗?” “回老爷的话,小的听见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擦了一下地面。” “张叔,停一下车,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周围很安静,车厢里的说话声不小,方圆两丈之内,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操,摔死我了。”后面传来房慈骂骂咧咧地自语声。 “算了,不用了。” “是。” 车夫驾着马车进了花枝胡同,很快就在大门前停了下来。 “王老爷。”一个护卫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里面请。” “驾,驾。”车夫把马车牵进去,右拐,进了牲口棚。 秦禛认真听着外面的动静。 王老爷带着长随走了,车夫跟负责牲口棚的小厮一起去给马匹打水了。 牲口棚里暂时安静了下来。 二门处有守卫,按照正常途径很难闯进去。 秦禛从车底下钻出来,先助跑,然后攀上了车棚挨着的西墙,沿西墙向北走,上二门院墙,再爬上厢房房顶。 在这里,她能观察到两个院落的情况。 厢房和正房之间有道月亮门,打通了东西两院,刚刚进来的王老爷便从此门进了西边的院子。 一个二十多岁的美貌女子挽着他的胳膊,殷勤地陪他往上房去了。 “王老爷总也没来了呢。” “两个月,月娘有没有想我呀?” “当然,不然也不会知道老爷好久没来了嘛。” “哈哈哈,真是个小妖精,若非茵茵还在等我,今儿非得跟月娘好好乐一乐。” 秦禛目送二人进了屋子,心想,女人们都在屋子里,想要知道虞玉竹在不在,必须下去。 她想了想,四肢着地,悄默声地爬过厢房,从月亮门处落了地。 两个院落之间有条不太宽的防火夹道,秦禛藏在这里,准备守株待兔。 很快,一个婢女提着一只食盒走了过来。 路过月亮门时,秦禛一手捂嘴,一手用匕首顶住她的咽喉,“不要叫,叫了就没命。” 婢女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地点头。 秦禛道:“虞玉竹在哪儿?” 婢女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秦禛明白,她赌对了,虞玉竹就在这里。 她说道:“我是六扇门的,你若撒谎,你知道后果。” 婢女打了个哆嗦。 秦禛道:“我现在就放开手,只要你不叫,我保证你没事。” 婢女点了点头。 秦禛把左手从她的嘴上拿了下来。 婢女小声道:“虞玉竹就在第三个院子里,这位大哥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秦禛道:“她来这里多久了?” 婢女想了想,“不到半年。” 秦禛又道:“她是哪儿的人?” 婢女道:“附近。” 时间和地址都对上了。 秦禛压抑着心中的欢喜,再次警告道:“我们的人马上就到,如果你……” “放心。”婢女咬牙切齿,“我们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了这一天,我是绝不会出卖大哥的。” “咔嚓!”不知何处传来了一个细碎的声音。 秦禛心思一动,“最好如此,千万别动什么歪脑筋,这里已经被我们包围了。” 说完,她放开婢女,沿着夹道向北,再次助跑,跳跃,单手攀上北墙墙顶,做一个引体向上,就上了墙,翻身出去,轻盈落地。 “喵喵!”房慈在胡同口,听到动静,立刻试探着叫了一声。 这小子又机灵又听话,真是个干刑侦的好苗子。 “喵……”秦禛笑着对了个暗号。 “汪汪汪……”不远处的狗子们不安地叫了几声,丝毫没有拉稀疲软的迹象。 房慈小跑过来,“总算出来了,吓死我了,怎么样,找到人了吗?” 秦禛道:“据说就在有狗的院子里,事不宜迟,你马上回衙门召集人手,我留在这里以防万一。” 房慈二话不说撒丫子就跑,一阵风似的出了胡同。 秦禛站在原地,凝神听里面的动静,片刻后,房慈那熟悉的脚步声又回来了。 她赶紧迎上去几步,问道:“怎么了?” 房慈道:“好像来人了,但不知道谁的人。” 秦禛心中一凛,道:“走,去看看。” 二人垫着脚尖到了胡同口,穿着便衣的两队人飞快地迫近了他们。 秦禛正待分辨分辨,就见后面的一个男子带着一队人朝她这边跑了过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 秦禛瞧不清对方的容貌,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那人停了下来,朝身后一摆手,他身后的十几个人便冲进了胡同。 这是包抄的意思。 秦禛已经认出了来人。 李准说道:“六扇门办差,无关人等速速离开此地。” 秦禛拱了拱手,“原来是李校尉,我刘小毛啊,这里面有我们要找的人。” 李准还礼:“原来是刘兄,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吧。” 秦禛道:“多谢。” 李准拱手:“不敢当。” 二人跟着李准等人去了花枝胡同…… 六扇门的人比顺天府的捕快生猛多了,瞬间就闯了进去。 院子里传来了打斗声和惨叫声。 李准手按腰刀,守在第一家门口处。 他对秦禛说道:“大庆律例,官员不得□□,此处胆敢公然违抗,必定做了万全的准备,这场仗没那么容易。” 李准是正八经的朝廷官员,按道理无需向秦禛和房慈交代这些。 他之所以说,是在变相告诉秦禛这里的危险性。 秦禛点了点头。 胆敢开黑窑,专门招待各级官员,说明此地的东家心思叵测。 这正是六扇门的业务范畴。 景缃之帮了她,她也帮了景缃之,他们互不相欠。 大约一刻钟后,一个黑衣男子快步走了出来,禀报道:“李校尉,管事的咬舌头了,但人没死。” “唉!”李准气急败坏地叹息一声,快步走了进去。 房慈用肩膀撞了一下秦禛。 秦禛道:“我们也进去看看。” 二人跟着进了院子。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重,好几具尸体横在二进的回廊中,七八个衣衫单薄的女子被集中在天井,幽幽的哭声被冷风吹得呜呜咽咽、九转回肠。 房慈瑟瑟发抖,小声嘀咕道:“投降不就得了,这是何苦?” 秦禛道:“这里不是寻常地,护院便也不是寻常人。” 房慈不明白,“什么意思?” 秦禛没有解释,带着他一路走到第三个院落。 这里的情形和第一个院落差不多。 秦禛站在二门门口,视线在天井中的几个女子的脸上扫视了一遍。 房慈道:“这些都是被拐来的吗?” 这个问题秦禛回答不了。 她抬起手,指向一个哭得不能自己的姑娘,“你出来。”此女与虞玉竹的母亲有六分相似。 秦禛先前遇到的婢女推了推那个姑娘,“绿竹,官爷叫你呢。” “哇……”绿竹的哭声愈发大了起来。 秦禛摇摇头,她明白虞玉竹的心情——虞玉竹的遭遇,不啻于从天堂到地狱,而这地狱如同跗骨之俎一般伴随她一辈子,于她来说,活着不一定比死去更幸福。 不过没关系,“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有责任和义务帮虞玉竹从炼狱中脱身出来。 第58章 坦白 绿竹一个人的崩溃导致了所有女子的崩溃,一群人歇斯底里。 悲切而又凄厉的哭声被西北风裹挟着,传出去很远很远。 遥远的人,听不到遥远之处的哭声。 但秦禛近在咫尺,所以感同身受。 这是她们积聚了很久的负面情绪的彻底爆发,劝导不如释放。 秦禛从灯笼的光晕下挪出来,站到黑暗里,静待她们平复下来。 她刚站定,就见虞玉竹从人群中冲出来,蛮牛一般朝回廊的大柱子撞了过去。 秦禛反应极快,脚下一垫,上前两大步,赶在虞玉竹之前抓住她的肩膀,喝道:“干什么!” 虞玉竹尖声叫道:“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虞家距离这里不超过两里地,本该嫁给童生、未来做官太太的她,忽然变成了“一条玉臂千人枕”的妓子,只要稍稍代入一下,就足以让人崩溃了。 求死是意料之中的事。 房慈大声说道:“害你的人还没抓到,你就这么死了,甘心吗?” 虞玉竹甩开秦禛的手,脚下一晃,人就摔到了地上,低低地说道:“人死灯灭,还有什么甘心不甘心的呢?” 她这一下,吸引了不少女子的注意力,院心里的哭声顿时小了一些。 秦禛开了口:“死亡,不一定能清洗一切,活着,也未必都是耻辱。一个人悲伤的极限,大概只有五天,只要能熬过去,我们也许就会发现,我们依然留恋这个世界,留恋那些好吃的,留恋那些好看的,留恋那些想念的亲人,甚至会留恋自由呼吸的每一个瞬间。” “我可以承诺,如果你们不想回家,我可以妥善安排你们的生活,让你们能够自力更生、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直到你们做好回到亲人身边的准备。” 房慈道:“对对对,我也能帮到大家,大家千万不要想不开呀。” 不回家,就不用面对羞辱。 不面对羞辱,似乎就能苟活下去了。 哭声渐渐平息了,女子们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 此时,李准就站在月亮门外,他摇头叹息一句,“心是好的,但太不谨慎,那……岂是什么人都进的?” 一个属下问道:“李校尉,这些女人怎么办?带回去,还是原地关押?” 李准犹豫片刻,“先原地关押,紧着审讯,明天一早交给顺天府。” 那属下答应一声,下去通知了。 李准纠集其他人马,带着要死不活的管事和一名马夫,往南城兵马司指挥张垚家去了——据马夫交代,此地的东家是张垚。 半个时辰后,李准敲开了风雨阁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门,禀报道:“王爷,属下回来了。” 景缃之才从宫里回来不久,承影正在给他换新绷带——有了秦禛的烈酒,他的伤口不再红肿,已经开始结痂了。 他问道:“情况如何?” 李准道:“娘娘破案了,确系暗窑,且只接待官员,当场抓获三名嫖/客,一个六品,两个五品,解救了一干被劫持女子,包括虞玉竹,南城兵马司指挥张垚已经被带回衙门了。” 景缃之满意地勾起了唇角,对坐在一旁的司徒演说道:“虽有运气的成分,但也在情理之中。” 司徒演同意他的观点,“娘娘在破案上确实极有天赋。” “胆子也忒大了。”景缃之吐槽道。 他之所以派李准前去支援,是因为负责秦禛安全的暗卫得知秦禛的调查对象后,先去院子里探查了一番,发现情况复杂,害怕一个人应付不来,便在秦禛房慈在小酒馆喝酒时,通过六扇门的暗探,把消息递了回来。 司徒演摇摇头,“娘娘这是有恃无恐啊。” 他看穿了秦禛的内心。 景缃之也明白这一点,但不知为什么,他非但不觉得麻烦,心中还有些窃喜,甚至赞叹秦禛的胆大心细。 他说道:“看来……本王要与王妃好好谈谈这个问题了。” 李准立刻表示了十二分的同意,重重地点了点头。 景缃之道:“你再往细了说说。” 李准道:“王爷,我们在遇到了抵抗,重伤两个兄弟,死了好几个护院。” 司徒演蹙起了眉头,“居然这么大胆子,看来此案非比寻常!” 景缃之道:“你把账本和三个官员一起带过来。”说完,他又吩咐承影,“准备准备,本王要去衙门。” 李准抱了抱拳,却没有马上离开,“王爷……” 景缃之挑眉:“怎么?” 李准道:“娘娘说要安排所有女子,总共二十八人。” “哦?”景缃之吓了一跳,“她要如何安排?” 李准摇摇头,“娘娘没说。” 司徒演提醒一句,“王爷,这些女子来历驳杂,进王府只怕不成。” 景缃之蹙着眉头,端起杯子喝了口热茶。 这件事不好处理。 秦禛是王妃,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主,对她未免有失公平。 可如果她真做了主,一旦有内奸混进来,届时被牵连的不仅仅是王府。 景缃之思虑再三,“等她带人回王府再说。”他朝李准挥了挥手,示意其可以走了。 事情还未发生,这个时候就阻止秦禛师出无名,不如先看看再说。 主要案犯被六扇门的人带走了。 秦禛和房慈只能听听对女子和护院们的审讯。 通过护院的口供,秦禛知道了此地的主人是谁——李准去抓张垚了,她只管这些女子就好。 除老鸨子外,剩下的十八名妓子和十名婢女,都是受害人。 婢女是买来的,她们的遭遇比妓子还惨,不但要伺候妓子和嫖/客的吃喝拉撒,还要伺候护院们。 这也是那名婢女义无反顾地帮助秦禛的原因。 录完口供差不多已经凌晨了。 一干女子被集中在第三座院落的堂屋里,垂泪的垂泪,窃窃私语的窃窃私语着。 秦禛从主座上站起来,“静一静,大家听我说。” 屋子里静了静,一双双眼睛看了过来。 秦禛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顺天府重案组捕快刘小毛,他是房慈。” 房慈站在秦禛身边,点了点头。 秦禛继续道:“之所以查到这里,是因为半年前的一起失踪案。很抱歉,我们来晚了,让大家受苦了!” 她鞠了一躬。 一众女子的眼睛又湿润了,但因哭得太久,这会儿反倒没有那种歇斯底里的极端情绪了。 秦禛道:“很好,仅仅过去两个时辰,大家就已经不像之前那样伤心了,可见我前面说过的‘悲伤的极限是五天’,还是有些道理的,大家可以认真品一品我的话。” “好像是。” “有道理。” “好死不如赖活着,反正我要活下去。” 女子们小声议论起来。 秦禛在某些人的眼中看到了鲜活气,悬在心口的大石落下了一半,“大家伺候男人这么久,想必对男人没什么幻想了吧。只要对男人失去幻想,不再害怕嫁不出去,知道自己活着也能过得很好,基本上就可以忽略很多事情了,大家觉得呢?” 一个女子道:“不成亲就没有孩子,将来老了怎么办?” “对啊,我也想问。” 秦禛道:“有三种方案,第一,姐妹们可以扎堆养老;第二,大家多攒点钱,招个赘婿;第三个我不提倡,就不多说了,反正只要胆子大脸皮厚,你就一定能有孩子。” “第一种好。” “第二种也不错。” “我也觉得。” 堂屋里的气氛明显活跃了许多。 又一个女子站了出来:“怎么攒钱呢?” 秦禛道:“我会尽量给大家提供创造机会,请放心,绝不是婢女,大家自由身。” 虞玉竹警惕地看着秦禛,“什么机会?” 秦禛其实也没太想好让她们做什么,但她明白虞玉竹的担心——首先她不想抛头露面,其次不想再做妓子。 她飞快地思考了一下,“我想开个集装裱、字画、刺绣、衣裳等于一体的大店,只要大家肯学肯干,就一定能养活自己。” “呀,这个好。” “是啊是啊,我喜欢做衣服。” “我会画画。” “我刺绣不错。” “太好了!” 屋子里的气氛竟然有了几分热烈,就连虞玉竹的情绪都高昂了几分。 做衣裳和刺绣有绣坊,做装裱有专门的装裱店,卖字画的一般都在书肆。 这样的铺子开了也是赔钱吧! 房慈佩服地看着秦禛,房家也算京城富商中的顶流,但他没有这种气魄。 所以…… 小猫到底什么人?十五六的年纪,怎么就敢这般大手笔? 对了,六扇门! 六扇门的人来得如此及时,她这么有钱,会不会是六扇门某位官员的亲戚呢? 从花枝胡同出来,二人上了马车。 房慈很快就把心里的猜测问了出来。 秦禛回答道:“我不是六扇门某位官员的亲戚,但我和柱国大将军秦越山有非常近的亲戚关系。” “啊?”房慈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你是昭王妃的亲戚?” 秦禛笑着点头,“这回你明白了吧。” 房慈连连点头,“明白了,明白了,嘿嘿。”他傻笑两声,“我也实话实说,我不是房家庶支,我是房家嫡支长房的,行三。” 老实得有点中二了。 秦禛尴尬地挠了挠头,先这样吧,日后再说。 第59章 安排 第二天一早,秦禛带着两个黑眼圈去了衙门。 刚下车,就遇到了大赵。 大赵仔细看她两眼,嘲笑道:“怎么了小猫,没精打采的,昨晚上干啥去啦?” 秦禛正要说话,就听身后有人替她答道:“虞玉竹的案子破了,我和小猫后半夜才回家。” 房慈来了。 大赵吓了一跳,“真的假的?” 房慈从车上下来,得意地笑道:“骗你作甚,估计点完卯,人就被六扇门送过来了。” 大赵看向秦禛,“六扇门?” 秦禛轻点一下头,单手插兜,拖着步子朝仪门走了过去,“边走边聊,就要迟到了。” 三人赶到点卯处时,周智和粱显正要去办公室。 房慈把事情一说,二人便也留下来,一起等六扇门的人。 在这期间,房慈把破案经过细细讲了一遍。 周智和粱显面面相觑。 隔了好一会儿,周智说道:“如果六扇门的人不来,你们可就凶多吉少了啊!” 粱显连连摇头,“太冒失了,太冒失了。” 大赵挤出两个字:“逞能。” 房慈不以为意,“不管怎么说,反正案子破了。我俩全身而退,还救出那么多被拐卖的可怜姑娘,冒点儿险也值了。” 周智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看看秦禛,又看看房慈,张张嘴,到底又闭上了。 秦禛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解释了一句:“放心,六扇门来得很及时,这足以说明我不是蛮干。” 周智怔了一下,随即惊恐地往四周扫了一眼:顺天府大门处空空荡荡,只有西北风卷起的落叶,一个行人都没有。 秦禛意味深长地说道:“周伍长不要想太多,我有分寸。” 周智略一思忖就明白了,六扇门的人跟着秦禛,是为了保证昭王妃的安全,与他们无关。 只要他们不冒犯秦禛,就一定天下太平。 李准亲自过来交割了此案。 一干女子蒙着脸进衙门,由小吏做了笔录,并销了虞玉竹的案子。 之后,秦禛和房慈把她们送到久安大街--秦禛新租的铺子的后院。 后院有三间正房,都是明间,中堂做账房,两边是库房。 三个房间都空空荡荡,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但秦禛也不是毫无准备,账房里烧了三个炭盆,温度倒是不低。 王妈妈和何妈妈热情地把姑娘们招呼到账房里。 房慈和秦禛也进了屋。 房慈说道:“这点地方住不下这么多人,不如去我家别业吧。” 一个姑娘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不用,这里就很好了。我会盘炕,等下和姐妹们盘两个火炕就行了。” “对对对,我们哪儿都不去。” “我们不怕苦。” 秦禛小声说道:“她们害怕有钱有权之人,这是一种下意识地自我保护。” 房慈还是不明白,“你不也是有钱人吗?” 秦禛道:“前面在装修,眼见为实。” 房慈点了点头,“那倒也是。” 秦禛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大家静一静,请听我说。” 姑娘们很听话,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秦禛道:“首先,大家不会住在这里,这里是店铺;其次,房子已经去租了,大家不必担心晚上没有地方住;第三,我请了大夫,如果觉得身体不适,千万不要不好意思,大家不但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同住的姐妹负责;第四,如果有想联系家里的,可以跟管家说,他会给大家代写书信;最后,大家有什么问题,现在就可以问我。” 虞玉竹问道:“如果我们做的衣裳和刺绣没人买怎么办?” 秦禛道:“放心,我做买卖是为了赚钱,赔本的买卖我不干,不存在你说的情况。等大家安顿下来,我会找人教大家刺绣,做装裱,讲解售卖的技巧,还会出一些衣裳的图样。铺子还没开起来,我们有时间学习。” 还有人问道:“如果生病了怎么办?” 秦禛道:“病了就治,不怎么办。” “住的地方远吗?” “就在附近。” “吃饭怎么办?” “大家轮着做,食材统一采买。” 秦禛回答得又快又详尽,这说明她深思熟虑过,姑娘们安了心,之前的忐忑不安一扫而空,不大的空间里开始有了欢声笑语。 然而,依然无人提出联系家里。 秦禛单独问了一下虞玉竹。 虞玉竹木着脸说道:“就让他们以为我死了吧,这对谁都好。” 在这个时代,这样的确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秦禛不喜欢用大道理绑架别人,便尊重了她的选择。 租房和安排住宿的事有周管家负责,秦禛不用操心,把二十几个姑娘交代给何妈妈、王妈妈照顾,和房慈一起回衙门去了。 一上马车,房慈就说道:“我已经跟家里打过招呼了,你要是用布料,我可以给最低价。” 秦禛拱拱手,“多谢。” 房慈一摆手,“这算什么,不值一提。” 二人回到顺天府,正要进仪门,就听有人叫了一声,“刘捕快!” 秦禛记得,这是蒋文成的声音。 她心里好一阵安慰,赶紧停下了脚步。 蒋文成小跑着从街对面过来,“刘捕快,小竹有消息了吗?”他大概等了很久,脸色发青,身子发抖,显然是又冷又激动。 房慈知道虞玉竹不打算回家,朝秦禛眨了眨眼,示意她谨慎应付。 秦禛道:“你这是听说花枝胡同的事了吧。” 蒋文成重重点头,“刘捕快,到底有没有找到小竹?” 秦禛迟疑片刻,到底说道:“她不在那里。” 蒋文成轻轻呼出一口气,随即眼里又有了一丝绝望,自语道:“她还活着吗?” 这是一个人最真实的反应。 秦禛不鄙视他。 爱情禁不起那样残酷的考验,即便此时的蒋文成足够爱虞玉竹。 秦禛劝道:“回去吧,安心读书,安心娶妻生子,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蒋文成神色复杂地看着秦禛,片刻后,他长长地鞠了一躬,佝偻着身子离开了。 “也算有心了。”房慈道,“小猫,我怎么觉得他都明白了呢。” 秦禛略一颔首,“他的确明白了。” 蒋文成是聪明人,她一开始的迟疑,以及虞玉竹的案子她根本没有继续调查的意思,都在告诉他一个事实——虞玉竹的案子已经结束了。 房慈撇撇嘴,“还挺绝情。” 秦禛哂笑,“如果是你,你怎么做?” “这……”房慈被问住了,“我……我可能会见她一面?” “然后呢?” “这……” “你愿意娶吗?” “呃……” 房慈哑口无言。 秦禛没有乘胜追击——在这种情境下双标,只能说明小房子的心地足够柔软。 回到办公室。 不但周智三人在,罗毅赵岩也在。 “哈哈!”罗毅爽朗地笑了两声,“刘捕快,房捕快,这回你们立大功了啊。” 秦禛没有搭茬的意思。 房慈只好开了口,“罗总捕头过奖了,不过是侥幸而已。”他不敢托大,谦虚了一句。 罗毅点点头,“虽然沾了六扇门的光,但案子还是破了,你们做得很好。” 房慈看秦禛一眼,后者面无表情,遂道:“都是罗总捕头教的好。” 罗毅大笑起来,“还是你们学的用心,哈哈,学以致用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站了起来,“走吧,潘大人想问问案情,你们跟我走一趟。” 一个小小的虞玉竹,扯出来一张官场情、色/交易网,案件牵连极广,建宁帝在朝会上大为震怒。 潘致远乃顺天府府尹,难辞其咎,有失察之责,也被此案牵连。 但因秦禛破了案,官位得以保全,全身而退了。 他叫秦禛去,是为了表扬,但因为不好奖励,便给她和房慈各升两级,做了什长。 有职位,没有兵,他们依旧在周智的领导之下。 秦禛知道,潘致远对她领导男人一事没有信心。 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 没关系,日子长着呢,她总会对此做出一些改变。 回到办公室,赵岩已经走了。 大赵问房慈,潘大人都说了什么。 房慈只说被表扬了,关于职位升迁一事只字未提——他和秦禛在回来的路上商量过了。 虞玉竹的案子完成了,接下来是苟家灭门案。 之前的侦查方向错了,案件重新回到了原点。 周智他们想换一桩案子,但被秦禛否定了。 她认为,既然已经做了大量的调查,就这么放弃太过可惜,有她和房慈加入,说不定能从之前的铺垫中,找出新的蛛丝马迹。 周智思虑再三,还是同意了。 五个人先把掌握的信息做了个汇总,梳理出一张以苟家为核心的社会关系网。 再找小吏把往年未破的灭门案卷宗要了过来——试图找到一些关联性,看看有没有连环案的可能性。 一干人在衙门忙活一下午,到下衙时间就各自回了家。 秦禛回到王府时,景缃之也刚回来,二人在仪门处撞了个正着。 景缃之问道:“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 秦禛道:“我一般都按时回来,除非发生像昨天那样的案子。” 二人一边说,一边肩并肩进了二门。 景缃之道:“我听说你把那些妇人安排在府外了?” 秦禛颔首,“王府人丁稀少,本想安排在府内,但考虑到王爷的安全,我还是放弃了。” 她其实从未考虑过王府,这样说只是给景缃之面子。 景缃之笑了笑,“本王差一点儿就误会你了。” 秦禛道:“如果王爷不让人跟着我,说不定就不会有这种误会,是也不是?” 景缃之摇摇头,“如果本王不派人跟着你,非但没有了误会,只怕王妃也没有了。” 秦禛:“……” 第60章 关联 天刚擦黑,内院光线朦胧。 秦禛用余光瞄了一眼景缃之,后者面向前方,左手微抬,捏着小刀的手藏在袖子里。 尽管秦禛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正处于一种下意识的防御状态中。 这是一个没有被害妄想症,但极度没有安全感的男人。 秦禛认为,他派人跟着她,不是怕她没命,只是怕她被人抓走,并以此要挟他罢了。 毕竟,她没命事小,丢了皇家和他的面子事大。 尽管如此,秦禛还是诚心诚意地道了声谢。 大庆朝是男权社会,她可以轻易得到这份差事,也可以分分钟丢掉。 景缃之不怕麻烦,派专人负责她的安全,并在关键时刻给予支援,这是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景缃之道:“本王也要谢谢你。而且,皇上会有赏赐下来,到时候还请王妃进宫一趟。” 说话间,二人到了方寸院,他停下脚步,又道,“本王警告你,六扇门的人不一定每次都能及时出现,你好自为之。” 他说这话的语气有些生硬,语速略微快了两分,目光刻意地穿过秦禛的头顶,落在她身后的墙头上。 秦禛看出来了,景缃之言不由衷。 为什么呢? 害怕连累她,还是怕她自作多情? 两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秦禛摇摇头,无论景缃之怎么想,都不会影响她做捕快这件事,她又何必为此浪费精神呢。 她正色道:“王爷放心,我会小心的。” “如此甚好。”景缃之干巴巴答应一句,脚下一拧,进了院门。 秦禛追问一句:“王爷,除张垚之外,还有其他同案犯吗?” 景缃之没有回头,“翰林院侍读学士常英飞自尽了。” 秦禛有些意外,“居然是翰林院的?” 景缃之穿过门房,远远传来一句,“未必,这件事你不要管了。” 秦禛没想管,只是好奇罢了,她打个呵欠,裹紧大衣裳进了夹道…… 三昧院。 王妈妈和何妈妈已经回来了。 秦禛刚洗漱完,饭菜就端了上来。 王妈妈歉然说道:“娘娘,老奴回来晚了,就煮了些米粉。” “挺好,辛苦了。”秦禛在八仙桌旁坐下,“她们安排好了吗?” 何妈妈放下一小碟酸笋和一小碟辣椒油,“娘娘放心,安排好了。房子就在北面的第二条胡同里,盏茶功夫就到。主要是能买到的床太少,好在有砖头有人,盘了六个炕,搭上木板就能凑合一宿了。” 秦禛拿起筷子,“那就好,她们的情绪都还不错吧。” “唉……”王妈妈叹息一声,“不算太好,好在身体都没毛病,也算不幸中的万幸。都是苦命人,且得恢复一段时间呢。” 秦禛把辣椒油倒在热气腾腾的米线碗里,“忙起来就好了,还请二位妈妈多费心。” 何妈妈道:“娘娘放心,老奴知道怎么做。” “好。”秦禛夹起一筷子米线放进嘴里,酸辣鲜香的滋味瞬间盈满了口腔…… 她幸福地眯了眯眼睛。 何妈妈、王妈妈一起给琉璃使了个眼色。 琉璃犹豫片刻,到底上乐前,给秦禛倒了杯热水,笑嘻嘻地问道:“娘娘,要不要给王爷送一碗?” 秦禛道:“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用了。” 琉璃给两位妈妈使了个“我说对了吧”的眼色,继续说道:“周管事说王爷没吃过。” 秦禛埋头苦吃,扒拉完半碗才抬起头,“周管家尝过了?” 琉璃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他跑了一整天,累的不行,王妈妈先给他下了一碗。” 秦禛不觉得景缃之缺这一碗米线吃,而且…… 她问道:“陈妈妈昨天来过?” 琉璃竖起大拇指,“娘娘厉害,一语中的。” 何妈妈上前一步,语重心长地说道:“娘娘别嫌老奴啰嗦,太太说得对啊……” 秦禛又困又累,而且吃完饭还有事情要做,立刻说道:“我明白母亲的意思。王妈妈辛苦一下,再去做一碗,炸两个鸡蛋,给王爷送去吧。” 王妈妈答应一声,笑眯眯地去了。 王妈妈带人把食盒送到时,景缃之正在吃饭——那是极为精致的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 承影打开食盒,随即又“啪嗒”一声把盖子盖了回去,“果然很臭。” 景缃之也闻到了,面色微变,“她送了什么?” 承影道:“一碗米线,搭配了几样小菜。王妈妈说,酸笋是臭的,但吃起来很好吃。” 景缃之问:“臭和好吃,可以相提并论吗?” 承影硬着头皮说道:“回王爷的话,王妈妈是这样说的。” 景缃之冷哼一声,重新抓起了筷子。 秦禛让琉璃帮她调制几样颜色,准备画几张经典可爱的卡通图像。 铺好画纸,整理好颜色,正要提笔,就见王妈妈黑着脸带承影进来了。 承影手里提着一只食盒,正是三昧院常用的那一只。 秦禛心道,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莫不是嫌臭,给她送回来了吧——京城没有酸笋这种食物,王府更没有,现有的是她在秦家时做的,味道虽然不错,但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 二位妈妈说要送去时,她就已经预料到了结局。 承影开了口:“王爷让小的转告娘娘,这种古古怪怪的食物留在三昧院就好。如果娘娘对王爷有什么不满,可以当面直说。” 秦禛:“……” 琉璃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家娘娘……” “好了!”秦禛打断她的话,“好的,没有下次,多谢承影跑这一趟。” 承影回到方寸院。 景缃之正坐炕上翻看六扇门的条陈。 承影给他倒一杯茶,便要退下去。 景缃之问道:“她怎么解释的?她屋子里有臭味吗?” 承影道:“娘娘在书房画画呢,只有颜料的味道。娘娘说没有下次,就把小的打发回来了。” 景缃之不高兴了,“送臭的吃食给本王,本王不发作已经很给面子了,她这是什么态度?” 承影缩了缩脖子。 “算了。”景缃之靠在暖墙上,“求仁得仁,也怨不得她。” 他马上要往西北走一趟,一走就是一个月,必须谨慎从事。 食物臭,他不高兴,不想吃是事实;借题发挥,不想让秦禛置身危险之中,也是事实。 第二天一早,秦禛把画好的卡通图样交给何妈妈,让她给姑娘们带过去,让她们以此图案为蓝本,做一些手帕和荷包。 她吃过早饭,就没事人似的去衙门了。 顺天府,办公室。 秦禛和房慈一起,把几张宣纸用浆糊糊在墙上,然后用石墨把苟家灭门案的线索,以及其他三起灭门案的情况一一陈列其上。 周智刚生完火,一边洗手,一边打量二人的成果,问道:“小猫觉得这三起案子和苟家一案有关联?” 秦禛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周智道:“时间不同,地点不同,死亡人数也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都死于刀伤,但只要是杀人案件,大多死于刀伤,这不足以关联吧。” 粱显把抹布洗干净,搭在脸盆架上,坐到周智旁边,默默看了一会儿秦禛的字,说道:“小猫的字太漂亮了!” 他这一说,周智和房慈也注意到了。 房慈惭愧道:“比我写的好看多了。” 周智笑道:“你那笔狗爬字就不要跟小猫比了吧。” 大赵拎着一壶水进来,“字写得再好也是捕快。”他把水壶放在吊钩上,“还是研究案子吧,为这个案子,我都快魔怔了。” 秦禛写完剩下几笔,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把暖手炉抱在怀里,把写在纸上的内容重新审视了一遍。 周智同样,再次从头看到尾,“小猫这个方法不错,一目了然,但我还是看不出关联性在哪里。” 秦禛道:“如果是同一人所为,时间必然不同。至于地点……我觉得这是一个阶梯式的案发地点。” 房慈道:“阶梯式,村子,镇子,县城,京城吗?” 秦禛颔首,“房慈说得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大赵道:“凶手为什么这么干?他疯了不成?” 房慈笑了,“不疯的话,谁会无缘无故地杀人呢?” “这倒也是。”周智点点头,“小猫说得有一定道理,但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啊。” 粱显道:“小猫觉得凶手有几个人?” 卷宗描述不够精准,秦禛没见过尸检,更没见过现场,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 她说道:“这样的案子,通常是一个人干的,但我不能确定。” 周智问:“如果这些是一人所为,我们应该怎么办?” 大赵、粱显、房慈一起看向秦禛。 既然周智问出来了,就说明他毫无头绪。 秦禛给了个答案:“我们先去村子里看看。” 粱显道:“武邑县不算近,一来一回至少一天,需要请假。没有过硬的证据,这样硬扯,咱们会被罗总捕头耻笑的。” 大赵道:“尤其是张,嗐……我怎么总觉他还活着。”他看向秦禛,“不知道六扇门查得怎样了。” 秦禛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周智起了身,“人死灯灭,别想了。小猫说说,这个假怎么请。” 秦禛道:“不提关联的事,就说武邑县有线索便是。” 第61章 关出差 发生在京城的案子,线索却在武邑县,逻辑上有点扯不清楚。 但秦禛刚和六扇门联手破了一起大案,还得到了潘大人的亲自褒奖,罗毅很给面子,什么都没问就答应了。 一干人没有耽搁,上车就走,赶到武邑县郭家村时,刚好十二点左右。 郭家村在武邑县南,从县城到村子大约十几里地,不在官道上,略有些偏僻。 不在官道上,说明凶手八成不是流窜作案。 这让秦禛稍感安慰。 村子坐落在一座丘陵下面,大约有五六十户人家。 周智在村口停了车。 很快就有一个中年男子上了前,问道:“几位瞧着脸生,找谁呀?” 周智拱手道:“我们是顺天府的捕快,来此是想问问郭有仁一家的案子。” “顺天府?”男子有些惊讶,“这个案子不是武邑县管的吗?” 大赵解释一句:“武邑县破不了的案子,会报到顺天府,顺天府再报到刑部和大理寺。” “哦……”男子可能对这些衙门了解不多,眼里闪过一丝迷茫,但他没多问,说道,“你们算找对人了,郭有仁是我亲弟弟,我叫郭有宝,唉……一晃儿四年过去了,忒快了啊!” 周智道:“那正好。郭有仁家在哪儿,方便带我们过去看看吗?” “方便,就在那边。”郭有宝率先朝东南方向走了过去。 郭有仁家在郭家村的边缘地带,离村里有一点距离,大约三十多丈的样子。 房子已经很旧了,前后院都有菜园子,用两尺高的竹篱笆围着。 篱笆比较新,菜池子翻过土,里面还有一些白菜帮子和萝卜秧子。 郭有宝说道:“自打老二一家出事,这里就没人住了,我和三弟在前后院种了些菜,偶尔过来看看。” 秦禛问:“你还记得案发当天的情形吗?” 郭有宝抹了把脸,“当然记得,咱就是死也忘不了哇。” 秦禛道:“麻烦你打开门,从外往里说,细细地说,争取没有任何错漏之处。” 郭有宝答应一声,带着他们进园子,打开了正房的门。 案发时间在四年前,九月初二的晚上。 仵作根据尸僵判断,死亡时间大概在亥初左右。 郭有仁死亡时三十二岁,一个妻子,育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小儿子。 大女儿出嫁,二女儿在舅舅家,均逃过一劫——此案的行凶手法是灭门,实际上有人幸存。 郭有仁死在正房门口,脑袋朝里,脚在门槛附近,胸口中了三刀。 其妻子孙氏死在东次间的门槛上,胸口、手臂有七八处刀伤。 八岁的小儿子死在床上,被一刀割断了咽喉。 屋子堆着各种杂物,灰尘到处都是。 三扇窗户,窗纸坏了一小半,冷风从破洞处经过,吹得几块碎纸片瑟瑟发抖,发出簌簌的声音。 秦禛站在塌了架的破床前,按凶手的思维在脑海里把行凶经过推演了一遍。 凶手进入院子,或者敲门,或者故意让郭有仁听到动静,于是,郭有仁去开门,凶手在一个照面间把刀刺进他的胸口,再接连两刀,生怕他不死。 可见凶手杀人之心极为坚定。 孙氏听到动静,急忙从屋子里跑出来,在门口遇到凶手,丈夫已死,她意识到自家儿子可能也会惨遭毒手,便拼死抵抗,用手臂阻止凶手,留下了抵抗伤。 最终无济于事,一家三口全部身亡。 凶手对妇孺没有丝毫怜悯,出手果断,凶残至极。 如果确系连环杀人案,那么凶手大约是二十四到四十岁之间的男人。 他成熟冷静,杀人只为享乐,极度危险。 如果抓不到人,这样的案子也许还会继续发生。 周智问:“案发时,你们村有人听到过求救声吗?” 郭有宝摇摇头,“我家离这里最近,但当时正忙着秋收,睡得都跟死狗一样,什么都没听到。” 周智再问:“你弟弟一家跟人吵过架吗?” 郭有宝还是摇头,“有仁特别仁义,当时分家对他不公平,他什么都没说,直接就搬了过来。孙氏性格也好,从没跟人红过脸。” 粱显也道:“丢东西了吗?” 郭有宝点头,“肯定丢了,有仁家里不富裕,但弟妹有两支银簪子,都不见了。” 周智还问:“案发前几天,你们村里来过陌生人吗?” “这……”郭有宝挠挠脑袋,“我们村的人大多都有点儿地,帮忙收秋的不少,时间久了,都不记得了。” 秦禛道:“记得几个说几个,尤其是熟悉郭有仁一家情况的。” “他们会是凶手吗?”郭有宝打了个哆嗦,“外面太阳大,我们去外面说吧。” 几个人出了正房。 大赵长长地出了口气,“娘的,还是外面阳气足啊。” 房慈深以为然,“暖和多了。” 秦禛对郭有宝说道:“这件事非常关键,你从你家说起,一点一点想。” “嗯。”郭有宝闷闷地应一声,靠在墙垛上,歪着脑袋,“我老岳丈家的地不多,一般都是我先去他家帮忙,收完了再收我家……” 九月初一,他老丈带着大舅哥、二舅哥一起来了,就住在他家。 初二干一天活,他妻子晚上买了些肉,做了几个硬菜,男人们喝点小酒,早早地睡了。 他认为,他岳丈家的人绝不会杀他亲弟弟一家。 他家邻居是他的亲叔叔,他大堂哥的两个小舅子和一个小姨子已经在隔壁住好几天了。 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郭有仁一家出事后,他们帮过忙,大家礼尚往来,他为此还了两次礼。 但那时大家都忙,郭有宝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了解郭有仁家的情况,是不是和郭有仁一家吵过架。 他家后街,出五服的一个本家弟弟家也来人了,但他不记得来了几个,也不确定来的是谁。 这样的案子必须排查,仅靠一个人的回忆绝对不成。 五个人分开行事,一家一家走访,并逐一记录下来。 大概下午两点多,他们上了马车,赶去第二个案发地,宁远镇。 从郭家村到宁远镇大概需要三刻钟左右,就在通往武邑县的一条官道上。 镇子规模不算太大,大概二百多户。 被害一家家主姓晏,开豆腐坊的商户,一家五口均被害身亡。 豆腐坊在镇子的主街道上,位置偏北,不在闹市区。 但镇上只有这一家豆腐坊,镇民都知道晏家,也知道晏家的家庭情况。 晏家在三年前的春天出的事。 豆腐坊关了大半年,后来晏老头的二儿子做了一番法事,重新开业,把生意做了下去。 考虑到可能与谋财有关。 武邑县的县太爷调查过他,但他们一家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最终得以全身而退。 周智等人在郭家村调查时,明确询问过记录在案的二十多人与宁远镇和武邑县的关系——几乎所有人都去过这两个地方,而且,其中九个人就是宁远镇的人。 五人去了豆腐坊。 豆腐坊的主人叫晏时来,三十出头,体型偏瘦,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他虽把秦禛等人请到堂屋里,也上了茶,但在态度上不大配合,“还问啥?三年前查不到,这时候还查个屁啊。” 大赵道:“你这人咋……” “好了。”周智制止大赵,“这位兄弟,只要查就有希望,对吧?” 晏时来撇了撇嘴,“不过白费唇舌罢了。” 秦禛插了一句,“五条人命,难道不值得你费一下唇舌吗?” “这倒也是,唉……”晏时来叹息一声,“三年了,总算有人来问了,我还有啥可矫情的呢,问吧,问吧。” 秦禛问:“他们出事后,谁第一个发现的?你赶到的时候,院子里是什么情况?” 晏时来想了想,“当时有人想买豆腐,但我哥迟迟不开门,因为大门虚掩着,所以人家就推门进去了……” 随后,镇长派人报了官。 宁远镇与武邑县有一定的距离,所以,他赶在官府抵达到这个院子,并进来走了一遭。 “太惨了,太惨了。”晏时来白了脸,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抖动着,“我大哥死在门口,脖子上中了两刀,然后是我爹,他老人家在库房里被害,同样也是脖子中刀,最后是我嫂子和两个小侄子,他们死在被窝里了。” 晏家人大概在五更时分遇害。 据晏时来说,他大哥一家与人为善,从不斤斤计较,在镇子上的口碑极好,没什么仇家。 卷宗上也是这样写的,官府找不到可疑之人,所以才成了悬案。 周智把之前在郭家村得到的名单给他看,问道:“如果凶手就在这些人中间,你觉得会是谁?” 晏时来振作了几分,对着那些名字足足思考了两盏茶的功夫,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在本子上点了几下,“官爷,除这六个,其他人都不认识。而且,这六个我也不大熟悉,他们只是偶尔买买豆腐,没仇没怨的,实在不好瞎说。” 秦禛道:“你就说说他们六个,他们的家庭什么样,性格如何,体格如何,是不是很强壮,有没有什么怪异之处。” 晏时来有些不耐烦了,“你们不是要抓个替死鬼吧,这等缺德事我可不干。” 大赵也不赞同地看了秦禛一眼。 房慈道:“只要你不歪曲他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们自然不会冤枉他们。事情过去三年了,当然要查得细致一些,万一能找到线索呢?” 第62章 关驿站 房慈的“万一”再次打动了晏时来。 他把自己所知的一切细细讲述一遍,又介绍几个更了解六个人的人。 接下来还是枯燥的摸排,把九个人的背景资料一一查完,再赶回武邑县时,太阳就快落山了。 幸好驿站不在城内,城门是否关闭无关紧要。 一干人打听一番,天刚擦黑时抵达位于武邑县东南的驿站。 驿站大门正敞开着,院子里的灯光不明,人影憧憧。 大赵率先下车,小跑着进了大门。 一个年轻杂役从门房蹿出来,伸手拦住大赵,“诶诶诶,谁让你进来的。” 大赵没什么社会经验,当即就被问懵了,“这,这不是驿站吗?” 年轻杂役往外看了一眼,见门口停着一辆破车,言语中便有了两分轻慢,“你们干什么的?” 大赵道:“咱们是顺天府重案组的捕快。” “哦……”年轻杂役道,“没地儿了,你们另找地方吧。” 大赵来气了,“另找地方?你给银钱吗?” “嘁!”年轻杂役抬手往院子里指了指,压低声音说道,“昭王在此,你要是够胆……呵呵。” 昭王? 秦禛和房慈刚好进来,听得清清楚楚。 房慈说道:“小猫,你不是昭王妃的亲戚吗?” 秦禛尴尬地握了握拳头。 年轻杂役先是吓了一跳,但见秦禛毫无反应,胆子又大了起来,“您要是有本事就自己找驿丞去,咱就是个看门的。” “怎么着。”又一个中年男子过来了,“这几位是……” 年轻杂役打了一躬,“驿丞大人,这几位是顺天府的捕快。” 中年男子拱了拱手,“诸位对不住,今儿实在不成了。不想惹麻烦的话赶紧走,赶紧走吧。” 周智和粱显若有所思地看着秦禛。 秦禛无奈地摊了摊手,“走吧,去附近镇上,吃住都算我的。” 驿站里有昭王,大家的心里都萌生了退意,秦禛一说自然无不同意——之所以没有立即转身,不过是给秦禛留些余地罢了。 房慈道:“这次我请。” 大赵勾上他的肩膀,“反正我穷鬼一个,今儿就沾你们的光了。” “几位留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关于花枝胡同的案子,王爷有些细微之处要问你们。” “李校尉。”秦禛转了回来,“幸会。” 李准还礼,“刘捕快客气了。”他吩咐驿丞,“你给他们安排三个房间。” 驿丞面如土色,“是是是,这就去,这就去。” 年轻杂役惊惧地看着秦禛。 秦禛不以为意,随着李准去了后院。 武邑县是京城以南的第一个县,一般来说,只要是早上出发,就不会宿在这里。 秦禛想不通,她为何会在这里碰到景缃之。 五个人随着李准进了正堂。 这里烧了四五个炭盆,温暖如春。 景缃之坐在主座上,正在喝茶。 他穿着一席松花绿的缂丝长袍,衬得肤色极白,五官比美人还要精致几分。 听见门响,他扭头看过来,目光径直落在秦禛脸上。 秦禛跟着大家往前,走到末座旁时停住脚步,略一颔首,正要说点儿什么,就听景缃之说道:“都免礼吧。” 她这才注意到,身边的小伙伴们膝盖已经弯了一半,眼看着就要跪在地上了。 周智等人又站了起来。 景缃之问:“你们是顺天府的捕快,为何来武邑县?” “这……”周智不敢回答,脑袋稍稍偏向秦禛,用余光看着她。 秦禛道:“回禀王爷,是为了一桩灭门惨案。” “怎么讲?” “武邑县有三起灭门案,都没破,就过来看看。” “有共同之处吗?” “应该有的。” 周智扭头的幅度又大了一些,他们在回来的路上聊过这个问题,但因时间太短,暂时还没聊透。 眼下只有秦禛坚持认为几桩案子是同一个人所为。 景缃之看向周智,“你说说。” “啊?”周智吓得一哆嗦,求救地看向秦禛。 秦禛道:“首先……” 景缃之打断她的话,左手指尖上的小柳叶刀一转,继续对周智说道:“你来说。” 周智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说道:“小小,嗯,王、刘捕快的意思是……” 景缃之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她到底姓王,还是姓刘。” “姓姓姓……”周智被他彻底整不会了,秦禛随夫姓的话就是姓景,随娘家姓的话就是姓秦,跟刘和王都没关系,他现在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秦禛道:“我叫小猫。” “小猫?”景缃之头回听说秦禛的绰号,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又道,“哪里像猫,依本王看,像虎还差不多。” 他一语双关,说秦禛是母老虎呢。 周智和粱显面面相觑。 秦禛挑了挑眉,“猫虎差不多,都是一个科的。” 景缃之不明白,“一个科是什么意思?” 娘诶,失言了。 秦禛觉得脸颊开始发烫了,呐呐道:“猫和虎在我看来属于同一体系,就像科举中的明经、明法、明算等等。” 景缃之颔首,“给动植物分科,便于归纳、统计和研究,这个提法很有意思。” 秦禛极意外,她真没想到景缃之的反应如此之快,简直触类旁通。 景缃之对侍立一旁的承影说道:“记录下来。” 承影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用纸缠着的石墨笔和一个巴掌大的本子,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主仆二人的骚操作惊呆了一干捕快。 秦禛也没想到,她对景缃之竟有如此大的影响。 景缃之翘起二郎腿,朝周智抬了抬下巴,“你继续说,实话实说。” 周智不敢隐瞒,战战兢兢地说道:“王爷,在刚刚查过的两桩灭门案中,杀人手法不尽相同,发案时间间隔久远,小人不觉得能并案。” 景缃之问:“那又为何要来,假公济私,出门游玩吗?” 周智白了脸。 秦禛解围道:“是在下主张的。” 景缃之端起茶杯,“你说说看。” 秦禛有些为难,有关于连环杀手连续作案的特征是现代经过科学手段总结过的,在这个时代还没有。 她不是老捕快,按理说不该有那么多经验,说出来怕景缃之怀疑。 “嗯?”景缃之发出一个压迫性极强的鼻音。 房慈哆嗦一下,抢先道:“王爷,是是是在下张罗来的,与小猫无关。” 景缃之放下二郎腿,目光一转,钉在了房慈的脸上。 他的桃花眼里雾气迷蒙,笑容虽然还在,但唇角细微的动作明确表现出他的不屑。 秦禛感觉到了不妙,立刻说道:“王爷,只有查了,才怎能知道是不是同一人所为,您说是不是?” “有道理。”景缃之淡淡一笑,视线从房慈身上挪开,重新回到秦禛脸上,与她的目光交接,“你查了之后,仍坚持并案,原因在哪里?” 桃花眼,向来深情款款,跟如此美貌的男人对视,往往需要极大的定力。 秦禛忍住心底的一丢丢不自在,把注意力集中到逻辑思维上来,说道:“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作案频次不一定很密,谨慎的凶手一次得手后,往往会回味很久。” “在第一桩案子中,凶手因为经验不足,所以选择了与村子有一定距离的一家人。在行凶过程中,死者郭有仁的妻子肯定大声呼救过,这让凶手极度慌张,所以在杀死小孩子时,他采用了割喉的方式,不让死者发声。” “可见,凶手的学习能力很强。他在第二桩案子中,一进门就用刺喉的方式断绝了死者的一切生机,然后去库房无声无息地解决第二个,他的杀人方式改进了,且娴熟了。” 景缃之思考片刻,“有一定的道理,但证据不足。如果说第二个凶手就喜欢割喉,同样能讲得通。” 秦禛松一口气,只要景缃之不质疑她为何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就好。 她说道:“从已知的三起案子来看,被害人都比较善良,没有明显的仇家。” 景缃之道:“这说明什么问题?” 秦禛道:“这说明凶手下手是有选择的,并非乱来。” 景缃之摇摇头,“也可能是偶然,再说了,世人大多良善,没有仇家的居多,不稀奇。” 秦禛:“……” 烛火跳跃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周智等人大气不敢喘,都低着头,盯着地上那双布满灰尘的双脚。 秦禛虽然答不上来,但气势没弱,镇定地与景缃之对视着。 她的额头和鼻尖有了些微汗意,一双略显深沉的大眼睛因为不满而变得生机勃勃了起来。 景缃之光明正大地打量着秦禛,心道,这丫头模样清冷,身形挺拔,确实适合男装,好看。 秦禛的大脑飞快地旋转着,她说道:“王爷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悬案之所以是悬案,就是因为从常规途径找不到线索,所以才要另辟蹊径。如果王爷觉得我们不该出公差,那么我们也可以住到镇子上,自掏腰包。” “呵!”景缃之被她反将一军,哂笑了一声,“如此甚好,那本王就不留你们了,出去!” 承影惊诧地看了景缃之一眼。 秦禛脸上一热,跟着周智等人敷衍地行了礼,转身就走。 房门关上了。 景缃之吩咐承影:“让老七跟上去,听听她都说些什么。” 承影出去一趟,很快又回来了。 景缃之起身进了东次间,绕着八仙桌走了几圈,自语道:“秦二应该明白的吧。” 承影挠了挠脖子,到底劝了一句,“王爷不必担心,王妃是断案高手,想必不会糊涂。” 景缃之点了点头,抬起双臂,示意承影更衣。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老七古成回来了。 他禀报道:“启禀王爷,娘娘说……”他抬起头,偷偷看了景缃之一眼。 景缃之放下条陈,“说,如实说!” 古成犹豫片刻,到底说道:“娘娘说,昭王喜怒无常,心是茅坑里的石头做的,又臭又硬,与昭王妃面不合,心也不合。” 景缃之:他是不是用力过猛了? 第63章 关回京 承影用余光观察景缃之。 景缃之默了片刻,紧蹙的眉头松开了,他把捏得皱皱巴巴的条陈抚平,平静地摆摆手,示意古成可以出去了。 承影欲言又止,到底退到了角落里。 景缃之把余下的几份条陈看完,并一一做了批复,然后洗漱上床。 躺在枕头上,闭上眼睛。 景缃之心想,秦禛性格谨慎,而且知道有人跟着她,一般说来,轻易不会跟外人说这样的话。 现在她说了,应该出于两个目的:首先,这是对他的反击;其次,她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配合他把夫妻不合的假象做实。 这样很好! 果然是个聪慧的丫头! 他往南是假象,半路脱身,折向西北才是事实。这一去就是一两个月,年三十都未必能回来,他们的关系还是维持原样更安全一些。 这样一想,景缃之心里隐隐的烦躁消减了不少,又开始琢磨西北的事情。 他此去西北,乃是为了联合西齐的大皇子,对北辽合纵连横,在军事上形成威慑——如果机会合适,条件不苛刻,他们就联手咬北辽一口,如果没有机会,也可以迫使夜焰离开大庆。 无论如何,青莲会和夜焰必须解决一个,再拖下去对刚喘过气来的大庆极为不利。 景缃之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直到二更时分,才通过调整呼吸,慢慢睡了过去。 为采买方便,驿站就建在齐家镇附近,驾车只需要一刻钟。 镇子不小,有三家客栈。 秦禛不想委屈自己,选其中最大的一家,要了三间上房——周、梁一间,赵、房一间,秦禛自己一间。 跑了一整天,大家都灰头土脸的了。 一干人先回房间各自洗漱,然后在大堂聚齐,一起用晚饭。 秦禛洗漱不用排队,所以最先下楼。 堂间的客人不多,但最避风的西北角已经有人占了。 秦禛在挨着北墙的第二张桌落了座,点好茶水和两个主菜,默默等其他人下来。 “林捕快?”有人叫了一声。 怎么又是李之仪? 秦禛眉头微皱,但扭头过去时,脸上已经有了笑容。 她起身抱了抱拳,“李公子。” 李之仪就在西北角那一桌,一桌七个人,他坐在最里面。 他起了身,走到秦禛身边,在小厮拉开的椅子上坐下了,“这么巧,林捕快也要出门吗?” 秦禛坐了回去,“不出门,我们在武邑县有点公务,明天就回去了。” “哦……”李之仪点点头,“我要往南方走一趟,估计要很久才回来。” 小二把热茶送了过来。 秦禛接过茶壶,亲自给李之仪倒了一杯,“上次还没谢谢李公子呢,林某以茶代酒,多谢了。” “没帮到忙,林捕快客气了。”李之仪伸出大手,要亲自把茶杯接过去,“林捕快来此还是为了案子吗?” 不足两寸的杯子,手对手交接,难免会互相碰触。 秦禛把茶杯放下了,并把茶杯把转了过去,说道:“茶杯太烫,李公子小心。” 李之仪遗憾地看了一眼秦禛的纤纤细指,捏着茶杯把端了起来,在鼻尖嗅了嗅,“多谢林捕快。” 茶谈不上多香,不过是有些茶叶味罢了。 秦禛给自己倒上一杯,“乡野地方,李公子不嫌弃就好,等公子从南方回来,我再请公子吃大餐。” “好,那我就等着了。”李之仪放下杯子,继续之前的话题,“林捕快来此是为了什么案子,能说说吗?” 李之仪仪表出色,而且有认出她是女子的嫌疑。 秦禛不想与他产生过多的交集,遂道:“暂时还不能说,抱歉。” 李之仪笑了笑,“林捕快不信任我。” 秦禛拱手,“都是公务,不方便,与信任无关。” 李之仪忽然凑近几分,与秦禛相距不超过一尺半,“顺天府的捕快也有秘密吗?” 秦禛心脏一颤,赶紧往后一躲,“只要不傻,是人都有秘密,李公子不也撒了很多谎吗?” 李之仪目光一凉,旋即两条眉毛一样的胡子又翘了起来,“很有道理。那就下次吧,下次林捕快再告诉我。” 他拱了拱手,不再说客气话,迈步回了自己的桌上。 秦禛挑了挑眉,翘起二郎腿,自自在在地喝了一口茶。 李之仪身边的一个中年人小声调笑道:“看来……公子的魅力大不如前啊。” 李之仪摇摇头,“难度不同罢了。” “那也是。”中年人点点头,“如果公子实在上心,刚刚就该再软和一些。” “你懂什么。”李之仪自信地笑了笑,“只有这样才能在她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中年人略一思索,连连点头道:“妙啊,绝妙!” 如果秦禛能听到他们的谈话,一定会觉得非常可笑。 她记忆力超强,别说有特点的李之仪,就是他那一桌子陌生人,也能清晰地留在她的记忆长河之中,想忘都忘不掉。 但她没有听到,她此刻正沉浸在灭门案的二十多个关联人物的资料中,并在大脑中重新做了细致的梳理。 周智等人下来时,店小二刚刚开始走菜。 大家马不停蹄地走了一天,早就饿了,互相谦让几句,就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 吃完饭,再喝几杯小酒,并对今天的排查做一个简单的汇总。 景缃之的质疑很有道理,秦禛没有更有力的证据做支撑,就没再提并案的事。 一干人聊完就上楼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秦禛等人进了城。 发生在武邑县内的案子在西城,苦主姓詹,一家六口在去年二月遇害。 詹家地多,在武邑县算有钱人,住的是两进院,虽没买下人,但平时有雇短工的习惯,报案的就是给詹家洗衣裳的年轻妇人。 案子大,影响深远,熟悉案情的人不少。 一干人很快就找到了报案人。 妇人三十多岁,提起当初的情形仍然瑟瑟发抖。 她说,她去詹家是为了取脏衣服,当时大门虚掩,她就直接推门进去了…… 凶手的行凶时间、行凶顺序都和之前的晏家郭家差不多,杀人手段也极一致。 而且,他这次不但多杀一个人,还顺便洗劫了詹家,带走了所有能找到的金银。 妇人讲完后抹了把冷汗,叹息道:“挺好的一家人,就这么被人灭了门,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作孽啊!” 又是一家好人! 从妇人家里出来,房慈道:“这一家也是好人,依我看,小猫说得有道理,说不定就是一个人干的。” 大赵撇撇嘴,“未必,依我看,这桩案子明显是求财。” 周智和粱显赞同地点点头。 房慈不跟他们争,问秦禛:“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秦禛道:“去衙门吧。” 周智摇摇头,“去衙门事儿太多,咱们手续不全,不如在附近问问看,案发当天有没有可疑的人物出现过。” 秦禛想了想,“不如这样,我自己去衙门,你们在这里排查一下?” 周智没意见。 秦禛找了个拉脚的骡车,单独去了武邑县县衙。 秦禛没有官方手续,走正常途径肯定不成,便使用了钞能力。 她在钱庄取二十两碎银,买通一个衙役,很快就找到了负责刑房的小吏。 小吏收她五两银子,不但把詹家一案细细给秦禛讲述一遍,还麻利地把两年前的所有卷宗找了出来。 秦禛是这样想的。 假设这四桩灭门案确系同一人所为,那么凶手几乎每年都要行凶一次——四年前一起,三年前一起,去年春天一起,今年年初一起。 那么,两年前他为何什么都没做呢? 会不会因为犯罪被官府抓了? 若果然如此,只要在郭家村得到的名单上,找到和官府的犯罪记录中重合的名字,灭门案就可能见到曙光了。 武邑县离京城近,县太爷把县城治理得不错,小偷小摸不多,杀人放火极少。 半尺高的一摞卷宗,秦禛很快翻完了。 然而,她不是锦鲤,连相似的名字都没找到,这条路走不通了。 回到西城时,周智等人还在走街串巷的摸排之中。 秦禛加入进去,一起忙活一个时辰,最后还是一无所获——这里的人都不认识郭家村的人。 在回京的路上,秦禛的想法被彻底否定了。 周智说:“既然不足以并案,那么凶手两年前没有犯案,也就不足为奇了。” 秦禛道:“周伍长打算换下一个案子吗?” 周智想了想,“小猫打算坚持这个案子吧。” 秦禛笑了,“如果周伍长没有意见的话。” “这……”周智为难地看了看粱显,“我的确没有意见,但为什么?” 秦禛道:“虽然不足以并案,但郭家村的案子并非一点线索都没有。” 大赵道:“如果不能并案,郭家村的案子是武邑县的。” 房慈反驳道:“武邑县不是交上来了吗?我们问问也无妨吧。”不管怎样,他就是无条件支持秦禛。 按道理,秦禛这样做不合规矩。 但昭王妃就是规矩,别说他们,就是潘大人也只有支持的份。 周智思虑再三,“那行吧,我们陪你疯一回,大家一起查。” 秦禛又笑了,“多谢周伍长。” 周智摸了摸发烫的脸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客气啥呢。” 粱显道:“小猫打算怎么做?” 秦禛道:“武邑县太小,凶手或者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找到詹家,但京城很大,找到苟家不那么容易,或者我们能通过排查找到与郭家村相关的人。” “对啊!”大赵一甩鞭子,“这话忒有道理。” 第64章 关真假 吃一堑长一智。 周智等人已经犯过一次错误,这次就不能再犯了。 再说了,重新换一个案子他们就一定能破吗? 答案显而易见。 五个人统一意见,回程便轻松了起来,大家说说笑笑,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京城。 周管家在大门口接到秦禛,总算松了口气。 他说道:“司徒先生有事求见娘娘,烦请娘娘跟小人往小花厅走一趟。” 秦禛眉头微皱,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司徒演找她无非为了两件事:第一,劝她安分点儿,别给景缃之惹麻烦;第二,旁敲侧击她昨晚夜不归宿的原因。 周管家非常善于察言观色,见秦禛情绪不高,立刻说道:“娘娘,暖房彻底完工了,您要种什么花草,我明儿个亲自给您采买去。” 其实,暖房的大结构早就完工了,只是玻璃稍微麻烦些,就拖到了现在。 “太好了。”秦禛果然高兴了,“我不种花,只种菜,香菜、白菜、小葱、萝卜、辣椒……能种的都种上。” 周管家:“……” 他真没想到,千辛万苦张罗起来的花房,竟然只是为了种菜。 秦禛用余光扫他一眼,补充一句,“也可以养几盆花草,兰花、菖蒲、盆景什么的都可以,我画画用。” 周管家心里一乐,他家娘娘忒善解人意了。 他拱了拱手,“那正好,小人还给娘娘打了几个花架,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两句话的功夫,二人到了小花厅。 婢女掀起了门帘子。 司徒演迎到门口,拱手笑道:“娘娘辛苦了。” “没什么,捕快就是个辛苦的行当。”秦禛主动解释道,“昨天,我们走了一趟武邑县,在驿站恰好碰到王爷了。尽管王爷把我们赶了出来,但好在齐家镇不远,一切都还顺利。” 秦禛随意找张椅子坐下了,吩咐婢女倒了杯热茶,一饮而尽。 司徒演明白,秦禛刚从武邑县回京,还未洗漱就被自己叫了来。 他赶紧说道:“把娘娘请来,主要是应王爷所托,告知王爷此去的目的地,既然王爷和娘娘已经见过了,就无需我多话了。” 秦禛问:“他去哪儿了?”她真不知道。 司徒演心中略感安慰,笑道:“王爷去海西一带,过年前未必能回来。” 秦禛颔首,难怪景缃之跟个神经病似的,脾气一会儿好一会儿坏,跟她的关系一会儿近一会儿远,这一走就是一两个月,大家相敬如冰确实更好些。 她起了身,“多谢司徒先生告知,如果没有其他事……” 司徒演道:“没事了,我送娘娘出去。” 回到三昧院。 秦禛做完个人卫生,一边穿衣一边问何妈妈,“那些姑娘今天怎样了?” 何妈妈喜滋滋地说道:“娘娘放心,都好着呢。” 王妈妈也道:“娘娘画的花样子可真好看,姑娘们各个都喜欢,其中有两个手巧的,绣工极好,半天就绣出来一个图案。” 何妈妈道:“娘娘,这个活儿……” 秦禛道:“你们也可以干,香皂就让男人们去干吧。” “诶!”何妈妈美滋滋地应了。 琉璃一边给秦禛擦头发,一边问道:“娘娘,这些花样子传播太快,赚不了多少钱。” 秦禛道:“放心,咱们也没指望这个赚钱,主要是让大家伙儿有事干,把脑子占住了,就不会胡思乱想。” 用过晚饭,秦禛去了书房,先画了几个衣裳样子。 四件男装,一件女装,都是偏现代款的大棉衣。 男装没什么可说的,基本上是现代男装的复制。 秦禛在女装上动了些脑筋——既要有女性的柔美,又要增加些粗犷的东西,二者要好好权衡一下。 另外,秦禛从冬装面料中,想到了一个发财途径——那就是毛呢面料。 这种面料挺括厚实,不但御寒,做出来的衣裳还有设计感,男女老少皆宜,应该很有市场前景。 秦禛决定联系一下自家亲哥,跟他商量商量此事。 弄完衣裳,距离睡觉还有些时间,秦禛找出之前做完构图的草图,亲自调制颜色,画了一幅名叫《归来》的风景画——她画的就是家门口的日落。 秦禛是个专注的人,无论写字还是绘画,都不准许别人打扰。 所以,一忙活就到了大半夜。 将近子时,秦禛终于放下画笔了,她退到三尺之外,对整幅画做了一个全面审视,最后提起毛笔,在画面右侧空白处写道:“我心归处,真假狂人。” ‘我心归处’是题字,‘真假狂人’是秦禛的落款。 琉璃问道:“姑娘就叫真假狂人了吗?” 秦禛在单独的一张宣纸上写下“真假狂人”四字,“怎么了?” 琉璃撅撅嘴,“像男子,不大好听。” 秦禛本想取她的“禛”字,叫“不真散人”,但这过于明显,几乎等同于明示,便干脆放飞了一些。 她笑道:“一个名字而已,无所谓,你明日去找个刻章高手,给我刻个私章。然后再买些装裱工具,带着姑娘们一起,把我这几张字画裱好。” 琉璃有些茫然,“只有画呀。” 秦禛取出之前裁好的宣纸,用大号兼毫笔蘸了墨,写下“半边天”、“有志者,事竟成”,以及“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琉璃赞道:“姑娘的字就是好,比老爷和老太爷的都漂亮。” 不谦虚地说,秦禛也这么认为。 她擅长行草,喜欢枯笔和飞白,并很有研究,极有大家风范。 秦禛说道:“把这些装裱了,将来就挂在店里。” 琉璃点点头,满心欢喜地说道:“好,婢子一准儿弄得好好的。” 第二天,秦禛起晚了一些,压着点儿赶到衙门,在点卯处碰到了罗毅。 罗毅态度亲切,“小猫,在武邑县有收获吗?” 秦禛道:“还行。不算空手而归,但到底能不能破案还得看运气。” 罗毅捋捋小胡子,安慰道:“都是些陈年旧案,哪有那么容易,其他兄弟还一件案子都没破呢。” 秦禛谢过,心道,他们这支小组总算在顺天府站稳脚跟了,一切都在往良性的方向上发展。 秦禛先去办公室,随后又跟大家一起出来,驾车赶往苟家。 苟家在西城,鹿鸣路上的甘露胡同第二家,是一座两进的宅子,院内有回廊,家境比武邑县的詹家还要好。 苟家九口人被杀--中年夫妇二人,两个儿子,两个儿媳,还有三个孩子。 据卷宗记载,全部的金银饰品、金银都在,因此,官府推断凶手并非杀人越货。 案发时间仍旧是晚上,大约凌晨之后——死者睡得最沉的时候。 凶手爬墙而入,从外院开始。 苟家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在备战会试,在外院书房苦读,分别住在外院的两个房间里。 凶手用匕首划开门栓,先解决了两个年轻男子,得手后再去内院,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解决,几乎没受到任何阻碍,直到杀完所有人——所有人都死在床上,无一例外。 一干人从上房出来,自动自觉地聚在天井里。 周智道:“小猫觉得一个人能杀得了这么多人吗?” 秦禛反问:“你觉得凶手有两个或者两个以上?” 大赵道:“未必两个以上,如果我是凶手,只要胆子够大,嗯……”他说都不敢说下去了。 粱显也开了口,“凶手应该有些身手吧。” 秦禛道:“杀猪匠没有身手,但一样杀得干净利落。卷宗上显示,死者都是被刺喉而死。在我看来,手法干净统一,一个人作案的可能性很大。” “嗯。”周智思考片刻,到底同意了秦禛的看法,他刚才也代入了一下,如果是他,这个案子也能做得,“接下来怎么办,排查周围武邑县的人吗?” 秦禛道:“从目前来看,只能用这种笨办法。” 周智道:“那就干吧,大家分头行动,去找附近的保长和甲长,不管是武邑县还是宁远镇、郭家村,一切相关人物都不能放过。” 五人分头行动,从甘露胡同开始,向外辐射。 这是个苦差事。 大家一忙活就是一天。 到傍晚时汇总了一下,他们收获不大,只找到两个与武邑县有关的人,但与郭家村得到的二十多人的名单没有任何重合。 下衙后,秦禛回到王府时,秦祎正在三昧院等他。 秦禛一进门,秦祎就问道:“珍珍,昭王一直不住在王府?” 秦禛在主座坐下,笑道:“他去南方了,祖父和爹娘最近好吗?”她转移了话题。 秦祎以为她尴尬,便不再追问,“还行,就是大伯和三叔有点烦,咱家的买卖他们想掺一脚,祖母正在游说爹娘,让人不胜其扰。” 秦禛道:“爹娘是什么意思?” 秦祎喝了口茶,“咱娘同意,咱爹不同意。” 这也在情理之中。 秦简言被大房二房打压那么多年,如今总算扬眉吐气,怎么可能轻易答应呢。 不过…… 秦禛说道:“都是一家人,不同意会被诟病,不妨把东西批发给他们,让他们在其他几个州府做一做。” “呵!”秦祎嗤笑一声,道:“哪有那么便宜,人家就想在京城做。” 第65章 关思路 秦家大房、三房想在京城卖肥皂,抢的就是二房的生意。 而且一旦答应,他们就可能蹬鼻子上脸,以生产跟不上销售为由,要肥皂方子了。 秦禛建议道:“如果家里住的不安生,不如早早搬出来。” 秦祎叹息一声,“若不是考虑祖父,我早就撺掇父亲搬了。” 孝道也是个问题。 老夫人偏心,祖父不偏心,而且还对他们极好,一旦就这样分开,只怕一个月也见不上两回面,“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前有狼后有虎,选择从来都是难题。 秦禛道:“既然如此,咱就守好本心,不搭理他们就是。二哥,现在咱二房有底气了,你们说我不同意便是,让祖母找我来。” 秦祎若有所思,“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不过……”他眨眨眼睛,“妹妹,你知道吗?” 这话有点没头没尾。 秦禛问:“知道什么?” 秦祎又“唉”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秦禛喝了口茶,静听下文。 秦祎继续说道:“有人说,昭王根本没把你这个王妃看在眼里,王府经常不回,昭王妃夫妇貌不合神也离。明年开春就要选秀了,皇上至少要给昭王塞两个侧妃。” 秦禛挑了挑眉,“选秀的事有消息了?” 秦祎点头,“皇上子嗣不丰,皇后娘娘已经放出口风了。” 秦禛不赞同地摇摇头,“继承人有一个优秀的就够了,就不怕……算了,管不着的事咱不说它,咱还说回依依香坊的事……” 做化妆品行业,最重要的就是技术革新和丰富产品。 秦简言和秦祎的第一脚踢出去了,第二脚就该跟上,把一部分利润用到产品研发上来。 如此铺子不但更有竞争力,还会有更长远的发展。 但秦祎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能想到扩大再生产就不错了,他对产品研发没有任何想法。 他想了好一会儿,“要不……把香皂和香水的香味多搞出几种?” 秦禛笑道:“增加香型这种事,二哥早该做了。另外,口脂可不能只有一种颜色哟,女孩子都爱美,换套衣裳就能换个颜色。” “对呀!”秦祎一拍八仙桌,“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秦禛微微一笑,因为你的思维被时代局限了呀。 何妈妈适时地插了一句,“娘娘,饭菜准备好了。” 秦禛起了身,“二哥,咱边吃边聊。” 秦祎跟着过来,“对了,妹妹还没说找我来做什么呢。” 秦禛道:“我想跟二哥再合作一个生意。” “哦?”秦祎满脸喜色,“什么生意?” 秦禛边吃边把毛呢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秦祎听完,好半天没夹菜,思谋好一会儿才道:“妹妹,这件事好像……有点儿难诶,万一做成衣裳没人买怎么办,那料子可就废了啊。而且,会做这些的人也不好找啊。” 秦禛明白,秦祎年纪小,社会经验不足,让他从零开始独立撑起一摊,未免底气不足。 而且,他开年还要参加府试——无论如何,祖父肯定还是希望他能在仕途闯一闯。 她说道:“这件事原本该和父亲说的,二哥还是以学业为重。” 自家妹妹改主意了。 秦祎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些不自在,“行,明儿个我就告诉父亲,做与不做,都会告诉妹妹一声。” “好,先吃饭吧。”秦禛用公筷给他夹了块红烧肉,“王妈妈做的肉肥而不腻,二哥尝尝。” 秦祎吃了一块,又道:“妹妹,我来还有个事。外祖母要过寿了,母亲让我问问你……” “还真是。”秦禛也想起来了,程老夫人的生日在十一月廿一,没几天了,“放心吧,我去,省得母亲难做。” 接下来的三天,秦禛等人把甘露胡同和鹿鸣路一带翻了个遍,依然毫无线索。 第四天,天公不作美,雨夹雪。 五个人点完卯,哪儿都没去,留在办公室里开会,做总结。 大赵生了火,房慈烧了水,四个男人围在火炉边谈论案子。 周智烤着手,“凶手这么凶残,一人杀九人,而且丝毫不留破绽,他会不会像杀死三狗和老张的人一样,当真是个江湖高手?” 粱显脱掉湿了底的鞋子,靠在火盆旁边,“任何可能都有。咱们已经查了一遍仇家,如今连类似的案子也重新归拢了一遍,再查下去,真不知道从哪里入手了。” 大赵又开始动摇了,“不然这个案子就先算了吧,真的浪费时间。” 房慈看着秦禛,没有开口。 秦禛正在写字,她把四桩案子的相应信息补充到大宣纸上了。 她这两天非常忙。 一方面,秦简言同意了生产毛呢这一提案,秦禛需要提供一些方向性的指导;另一方面,她要为画廊多准备一些作品;最后,她要关照二十几个姑娘的衣食住行。 乃至于对此案的思考都少了许多。 此时此刻,他们抱怨他们的,她正好趁机把案件再梳理一遍。 就算对手很强大,几乎是完美作案,但他做了这么多次,一定有疏漏的地方。 她现在的任务就是找到它。 假设四桩灭门案的凶手是同一个人。 那么,郭家村的案子就是凶手实施犯罪的第一起,之后宁远镇,然后武邑县,最后到京城。 郭家村的案子,凶手拿走了一点点财物。 宁远镇晏家一案也是如此。 武邑县詹家则被盗走了大批财物。 京城苟家经济条件最好,反而没丢什么财务。 所以,从财物这一点上看,几桩案子的共同点确实不多。 难道真的不是一个凶手干的? 秦禛动摇了一下,随即又坚定地摇摇头,还没把事情做到极致,她不该就这么否定了自己。 从时间线上捋,从凶手不断升级的手法上捋,都有迹象证明,这一定是桩连环杀人案。 只要她能找到一个活扣儿,轻轻一拉,就能解决此案。 秦禛的目光落到宁远镇的九个名字上——这九个人都是成年人,他们熟悉郭有仁家,熟悉晏家,且都去过武邑县和京城,凶手在他们之中的概率最大。 宁文轩,宁柳安,管升,郭喜来,郭福明,安进才,李雄,李志成,杨尚荣。 九个人中,秦禛认为姓郭的两个概率最低,他们是郭家一族,即便与郭有仁出了五服,亲缘关系也不算远,如果没有仇怨,第一桩案子不该选在郭家村。 剩下七人是郭家村的姻亲和表亲,如果凶手不大缺钱,就会因谨慎而有所克制,所以才没有洗劫杀人现场,李雄和李志成的概率就会小些——此二人家境都不富裕。 还剩下五个人,宁文轩,宁柳安,管升,安进才,杨尚荣,他们的概率不分伯仲。 怎样查这个五个人呢? 再回宁远镇做潜伏,还是考虑一下其他的关键要素? 比如,凶手两年前为何停手,苟家的财物为何得以保存,以及深挖一下五个人的成长背景,他是不是仇视和睦的家庭,见不得别人过得幸福? “呛啷啷!”一个金属落地的声音打断了秦禛的思考。 她看向四个人,发现房慈把火钳子碰倒了。 大赵弯腰捡了起来,嫌弃地说道:“你可真是个大少爷,干啥啥不行。” 房慈笑着说道:“你干啥啥行,干脆都干了吧。” 大赵夹一块木炭放在火盆里,“美的你。” 周智与秦禛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小猫在想什么?” 秦禛的思绪被打断了,再加上最近睡眠不足,她有一瞬间的茫然。 “我在想……”她停顿片刻,旋即脑海里灵光一闪,“我在想,凶手之所以没带走苟家的财物,是不是被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打断了?” 大赵道:“这个很重要吗?” 粱显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当然,如果都拿钱了,并案就有依据了,而且还可以查一查打断他的人和事,看看有没有线索。” 周智站了起来,“很有道理,小猫留下,我们几个这就去查。” 大赵率先出门,叫道:“诶呀,下雪啦!” 不再是雨夹雪,而是下雪了。 鹅毛一般的大雪一坨一坨地从天空中飘下来,落在泥地上迅速地消融了。 雨转雪,是因为温度又低了。 大赵道:“太冷了,不如明儿再查吧。” 周智披上披风,“明天还有明天的事,走吧,咱驾车去,冷不到哪儿。” 他一锤定音,带着其他三人走了。 秦禛在门口站一会儿,很快就被寒风吹了回来。 关上门,她脑子里忽然又有了一个念头,凶手两年前没有杀人,会不会跟生病有关系? 如果凶手生了一场重病,可不就杀不了人了? 思及此,秦禛又有了新想法。 如果凶手得了重病,宁远镇看不好,于是去了武邑县,武邑县也治不好,他会不会来京城呢? 凶手有没有可能从医馆得到苟家的线索? 好像有点牵强。 他于两年前生病,然后一年找到苟家人,说不通。 秦禛在椅子上坐下来,喝一口热水,又站了起来,自语道:“也只是有点儿说不通而已,说不定查一查就通了。” 她把水壶拿下来,把燃烧的炭盆端到外面,锁上门,出了官府,快步往鹿鸣路去了。 第66章 关预感 秦禛带着兜帽,裹紧斗篷,行走在漫天大雪之中。 气温越来越低,雪下的也越来越急,一层尚未融化,另一层就压上来了,地面上很快便有了积雪,黑灰色的屋顶和青灰色的石板路都变成了纯白色,整个世界因此轻快了起来。 秦禛先往北走,找到车马行,租上一辆马车和一个车夫,乘车前往鹿鸣路。 大约一刻钟后,她在医馆前下了车。 “吁吁……”粱显恰好架着骡车经过,“小猫?你怎么也来啦?” 秦禛停下脚步,“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就赶过来问问,怎么样,你们查到什么了吗?” 周智下了车,“苟家隔壁的隔壁,老太爷四更时分过世了。当时负责此案的捕快询问过他们家,只可惜没找到人证。但这似乎可以证明,小猫想并案的想法是对的。” 这个时间和案发时间大概率是重合的。 有人去世,必定会忙碌起来,左邻右舍难免会受到惊扰。 凶手出于谨慎,不敢多做停留,亦在情理之中。 大赵把脑袋从车厢里伸出来,“如果是对的,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秦禛不答反问:“这个医馆大家去问过吗?” 房慈道:“我去问过,大夫姓刘,说是没来过武邑县和宁远镇的人。” 周智道:“要不要再走一趟宁远镇,给那几个人画影图形,这样更有针对性。” 粱显道:“再走一趟的话,会不会打草惊蛇?” 他们从郭家村查到宁远镇,从宁远镇查到武邑县,如果连环杀人的假设成立,且凶手就在九个人之中,那么他们否认在案发日去过武邑县和京城,就必定已经有所警惕了。 秦禛道:“我去医馆里借些笔墨,大家把那九个人回忆回忆,我画几张画像,然后把附近的医馆都走一走,问问两年前到现在有没有武邑县来的重病患者,再问问这个病人和苟家的什么人有没有过交集。” 房慈抚掌笑道:“对呀,小猫可是画影图形的好手,咱们见过那些人,说说特征就成了。” 粱显说道:“技不压身,佩服!” 周智还在思考秦禛的后两句话,“重病患者,为什么?” 秦禛道:“是这样的……”她把之前的推测说了一遍。 房慈赞道:“太厉害了,这是条路子。” 大赵也心服口服,“亏你想的出来。” 秦禛道:“过奖了。只有几种可能性,排除一下就行,并不难。凶手要么进了大狱,要么行动受限,武邑县的大狱我查过了,没查到,就考虑一下患病的可能性。大家注意一下,年龄大约在二十出头和四十左右之间。” 交代完,秦禛和大家伙儿一起进了医馆。 因为下雪,医馆没什么生意,刘大夫很热情,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取出两年前一直到现在的医案,细细翻找,但没找到武邑县人。 不过,他给了秦禛一份名单,包括鹿鸣路、久安大街附近的医馆和药铺,以及他认识的挂名行医的所有大夫的名单。 总共十八处。 秦禛以为,凶手若是来京城瞧病,病情要么严重,要么罕见,一般的大夫可以先排除。 她请刘大夫把其中医术高明,且能诊治疑难杂症的标记出来,做重点调查。 医术高明的大夫总共有五个。 周智分配任务,一人查一个,中午在顺天府附近的饺子馆集合。 大家带着秦禛画的九张速写小头像分头行动。 秦禛负责的是邢大夫,医馆在久安大街上。 邢大夫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家,擅长针灸和妇科,体型清癯,精神矍铄。 秦禛进门时,他正在给一名女性患者针灸。 等了大约一刻钟,邢大夫收了针,在书案后落座,一边给病人开药方,一边对秦禛说道:“公子要看什么病?” 秦禛说道:“我是顺天府重案组的捕快,姓刘,想跟刑大夫打听点事儿,还请邢大夫不吝赐教。” 邢大夫道:“原来还是个小官爷,请说。” 秦禛道:“我想问问,邢大夫这里有没有武邑县的病人?” 邢大夫一怔,“官府查这个作甚?” 秦禛道:“事关一起杀人大案。” “哦……”邢大夫放下毛笔,把方子递给徒弟,对秦禛说道,“虽然不多,但确实来过武邑县的病人。” 秦禛道:“可以看看医案吗,我想看两年前到现在的。” 邢大夫犹豫了,“这只怕不太方便,老朽主治妇科,小官爷明白吧。” 妇科? 秦禛愣了一下,“没有男性患者吗?” 邢大夫道:“也有,但很少,老朽找找看。”他吩咐另一个徒弟,让他把几本医案拿过来。 他翻了大约两盏茶的功夫,摇了摇头,“只有五个武邑县的女患者,没有男子。” 秦禛取出画像,“邢大夫见过这几个人吗?” 邢大夫仔细看了一会儿,“实在抱歉,老朽年龄大,真不记得了。”他朝两个徒弟招招手,“你们也来看看。” 两个徒弟挨个看过,都说没印象——没印象有两个意思,要么是来过不记得了,要么是根本没来过。 秦禛有些失望,但还是问道:“被灭门的苟家,有人在这里看过病吗?” 邢大夫眉头一皱,“原来小官爷查的是那桩案子。苟家人不来医馆瞧病,都是老朽上他家去。唉……那家人知书达理,太惨了太惨了,小官爷多尽尽心,早日破案吧。” 秦禛闻言,顿时支棱了起来,“邢大夫与别人聊过苟家吗?” 邢大夫正色道:“那怎么可能?一旦如此,就无人敢找老朽瞧病了。” 秦禛歉然说道:“晚辈冒失了。” 邢大夫摆摆手,“无妨,小官爷还有其他事情吗?” 秦禛不觉得凶手是女人,觉得邢大夫这里大概率找不到线索了。 她本着走过路过不能错过的心理说道:“晚辈想把病人的名字、年龄和看病时间抄一份,可以吗?” 邢大夫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是很情愿的样子。 秦禛便又加上了一句,“万一是条线索呢,希望邢大夫看在苟家九条冤魂……” “快别说了吧!”邢大夫打断她的话,“老朽给你抄一份便是。” 秦禛谢过邢大夫,带着五个人的简略资料去了顺天府附近的留香饺子馆。 房慈和周智已经在了。 周智给秦禛倒了杯热茶,问道:“怎么样,小猫有收获吗?” “邢大夫是苟家的大夫,但没找到线索。”秦禛把纸条给他,端起茶杯先喝茶,驱驱肚子里的寒气。 “都是女的?”周智看了一遍,“凶手不大可能是女的。” 秦禛颔首,“你俩怎么样?” 房慈给她的茶杯续上水,“一无所获,没有武邑县的病人。” 秦禛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周智道:“这么大的案子,一度轰动整个京城,霍大人下大力气查过,至今一无所获。” 他在安慰秦禛,同时也是话里有话。 秦禛明白他的意思,但没表态,双手捧着热腾腾的茶杯,目光落在邢大夫写的名单上。 五个女子,最小的十八,最大的五十八,剩下三个分别是三十多两个,四十多一个。 女人们没有名字,只有诸如李赵氏一类的代称,夫家没有宁远镇那九个人的姓。 看来邢大夫这里不用再查了。 房慈道:“周哥说得对,咱不着急。就像我奶娘,总是丢三落四,找不着东西。她找不着就不找了,隔个十天半月,东西就忽然冒出来了。” 周智笑了,“小房子说得没错,是我急躁了,这么大的案子,咱们慢慢查就是。” 大约两刻钟后,粱显和大赵一起回来了。 粱显没找到线索,大赵倒是找到一个两年前的武邑县的男患者,年龄四十四岁,但大夫说,该患者得的肺痨,病的极重,估计早就不在了。 肺痨患者,体力不行,根本杀不了人,而且,那个大夫与苟家毫无交集。 这五个大夫基本上都不用再查了。 大赵抓了抓头发,“太他娘的难了。” 房慈道:“有难度才有意思嘛!” 大赵朝他做了个鬼脸,“有个屁的意思。” 人到齐了,店小二开始走菜。 一壶烧酒,三碟小菜,四斤羊肉大葱馅儿的饺子,被两个店小二走马灯似的送了上来。 周智道:“民以食为天,别琢磨了,来来来,先干一个。” 大家一起喝一杯,然后就随意了,各喝各的,各吃各的。 房慈又聊起了案子,“九个人,大家觉得哪个最像凶手?” 大赵道:“李雄,他家穷,长得难看,都说面由心生,我赌是他。” 房慈道:“我觉得是管升,看着老实巴交,但小眼睛滴溜溜转,一看就不是真老实。” 粱显和周智没立刻表态,二人碰了一下酒杯,一起干了。 周智问秦禛,“小猫觉得谁像?” 秦禛道:“以貌取人是不对的。我当时查了宁家父子和杨尚荣,没觉得这三个人有什么不对。” 大赵道:“小猫不是说了,不能以貌取人吗?” 秦禛笑了笑,她看的是微表情,并不是以貌取人。 但微表情未必准确,凶手杀了这么多人,心脏比一般强大许多,她不是微表情专家,看不出来也很正常。 粱显打趣道:“那我是猜还是不猜?” 大赵笑嘻嘻,“猜,当然猜了,咱又不是潘大人,定不了罪,随便说说也没关系。” 粱显便道:“我排查的是郭家父子,这两人长相忠厚,感觉不大可能。” 周智自己续了杯酒,“我负责的是李志成和安进才,我觉得安进才有点像,但没有任何理由。” 房慈问秦禛:“小猫,这就是你说的第六感了吧,准不准?” 秦禛道:“那你得问周伍长。” 周智抹了抹下巴上的短须,“不瞒你们说,我的预感从来没准过。” 第67章 关启发 人命关天,破案当然不能靠第六感来破。 一干人吃完午饭,回到办公室,研究下一步怎么做。 周智坐在火盆边,一边烤鞋一边说道:“我们是不是再考虑一下不在宁远镇的人?他们之中,既到过京城,又到过宁远镇的有七个。” 大赵道:“可他们到京城的时间和苟家一案并不重合。” “是啊。”房慈附和道,“而且,七个人的年龄不是偏大,就是偏小,不像能作案的人啊。” 粱显举着两只鞋,“有没有可能,武邑县的三桩案子是一个人做的,京城的案子是另一个人做的。” 秦禛点点头,粱显为人中规中矩,但有侦查经验,且善于动脑,大多时候都很可靠。 他这话并非毫无道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嫌疑人就多了,他们应该重新审视剩下十七人在武邑县和宁远镇的行动轨迹。 周智道:“老梁这话有些道理,小猫,不然琢磨琢磨剩下的十个人,看看他们之间有没有撒谎的。” 他说的十个,是十七个减去去过京城的七个人。 这也是条路子。 但秦禛觉得,还是宁远镇的九个人的可能性更大些,毕竟,晏家案发那日,九个人都在家里。 她起了身,走到西墙边上,点点宣纸上的几个名字,“你们的建议有一些道理,但大家也别忘了,我们之所以排除了他们,是因为他们去宁远镇的次数不多,而且,他们的家大多属于其他镇子。” “凶手很了解晏家的情况,这一点,决定了宁远镇上居住的人可能性更大。” 大赵道:“卖豆腐的都早早睡,早早起,我家也卖豆腐,太了解了。凶手要杀人,不用知道太多,只需要知道他家卖豆腐就差不多了。” 周智同意大赵的意见,“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房慈看看他俩,又看看秦禛,目光闪烁着,显然在思考一个问题:他到底要支持谁。 几乎是四比一了。 秦禛说道:“凶手做这么大的案子,而且毫无破绽,绝不是拍拍脑袋就做下的,必定谨慎研究过,不大可能仅凭对各个豆腐坊的了解,就敢大胆下手。我坚持之前的判断。” 周智换了一只鞋烤,“我忽然想到一句话,‘兔子不吃窝边草’。如果是其他人,他们偷偷溜到宁远镇,做完案就回去呢?这岂不是更严谨?” “诶!”大赵拍了一下巴掌,“周哥这话有道理。” 粱显也点了点头。 秦禛道:“既然如此,那就还是按照老办法,你们四个一起,我自己。” 房慈忽然开了口,“我和小猫一起吧。”他这话底气不足,显然出于义气。 秦禛其实无所谓他站在哪边,如果一桩案子有两个调查方向,势必要分成两个小组,这是为了更好的破案,与义气无关。 她这么一说,周智又迟疑了,“这……” 大赵和粱显面面相觑。 他们想起了虞玉竹的案子,放弃一次之后,他们与首功擦肩而过了。 秦禛能猜到周智的想法,她接受他的任何决定。 屋子里陡然沉默下来,小小的办公室里弥散着鞋里散发出来的某种咸湿气味。 秦禛不以为意,坐回椅子上,重新思考关于凶手两年前为何没有作案的问题。 假设凶手既没有入狱,也没有生病,那还能有什么重大的理由能遏制住他变态的欲/望呢? 孝道。 有这个可能吗? 如果有,那么在邢大夫那里瞧病的老年妇女,五十八岁的王李氏有没有可能是他的母亲呢? 不大可能。 邢大夫说了,他是上门瞧病,苟家和王李氏交集的可能性为零。 看来还得走一趟宁远镇,靠推理肯定不成了。 “那就兵分两路吧。”周智开了口,“我和老梁、大赵一起,小猫带着小房子。” 秦禛很欣慰,周智作为伍长必须学会坚持自己,一旦没有了主见,他在这个小组也就没有了地位。 她说道:“兵分两路比专攻一项效率要高些,我们组是一个整体,怎样做都是对的。” 周智点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因为是下午,去不了武邑县,周智和秦禛便先跟罗毅请了假。 大家正点儿下衙。 回到家,秦禛洗漱一番,正要吃饭,秦祎就来了。 他一进门先吸了吸鼻子,“什么味儿,这么臭!” 秦禛道:“我让王妈妈做了米线,二哥要不要尝尝?” 秦祎捂住鼻子,在秦禛对面坐下,“妹妹,我在说臭的问题。” “噗嗤……”琉璃笑喷了。 秦禛补充道:“二哥,米线是臭的,吃起来很香,你要不要尝尝?” “臭的,吃起来很香?”秦祎蹙着眉头,深邃的眼眸更加好看了,“这不是两回事吗?” 他站起来,凑到秦禛的大海碗上闻了闻,“行吧,我尝尝。” 今天的螺蛳粉不但有炸腐竹、炸蛋,还有虎皮凤爪,比秦禛给景缃之那一碗的配料齐全多了。 秦祎只吃一口就爱上了,不到盏茶的功夫就消灭了大半碗,“妹妹,这是什么吃法,我怎么从来没吃过,开个小铺子一定能赚钱。” 秦禛道:“这种生意太辛苦,而且,只要有懂行的大厨吃上两回,就能把方子研究出来,吃力不讨好。” “那也是。”秦祎把剩下的米线扒拉到肚子里,开始等第二碗。 秦禛吃得慢条斯理,“二哥今儿来,是为了毛呢的事吗?” 秦祎摇摇头,“母亲说,妹妹年龄小,没经过事,独自掌家怕有不周到的地方。她给你准备了一份礼单,你参照着准备寿礼,大差不差就成。” 秦禛笑了,母亲不是怕她不周到,是怕她不给程家面子吧。 其实,程氏多虑了,她对外祖母没有好感,但也没多少恶感。 大家保持面子情就行,没必要杠上。 她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筷子,“那就太好了,省得动脑了,交给周管家办,保管妥妥当当。” 秦祎撇了撇嘴,想要说什么,又忍住了。正好第二碗面到了,他又香喷喷地吃了起来。 秦禛托着腮看他吃,继续思考灭门案。 眼下的关键是,她抓不到关键线索。 周智说的“兔子不吃窝边草”也确实有几分道理,如果有人恰好知道豆腐坊的作息规律,半夜偷偷潜过来,杀了人再回去…… 她摇了摇头,晏家出事时是阳春二月,天亮得早了,长途跋涉难免会遇到早起的老人,凶手会那么冒失吗? “妹妹!”秦祎提高了嗓音,“想啥呢,有大案子了吗?” 秦禛回过神,“嗯,苟家灭门案。” 秦祎来了兴趣,“哦,你跟哥说说,哥帮你想想,你先把这张礼单看看。”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花笺,推给秦禛。 “好。”秦禛接过来,把案件和几个难点与他说了一遍,“二哥你说,如果一个人没生病,没进大狱,不用考虑孝道,还有什么理由……” 她忽然停住话头,视线黏在了花笺上。 秦祎纳闷地站起来,走到秦禛身边,“妹妹看到什么了?” 秦禛回过神,食指在第一项上点了点。 秦祎还是不懂,“玉佛,外祖母喜欢的,这怎么了?” 秦禛道:“假设凶手的母亲病重,他若人性尚存,只怕会认为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报应,他自然会强自忍耐,一直到他母亲死亡。” 秦祎道:“有道理,这样就简单了,只要找找,一年前哪个没了母亲就行了。” 秦禛微微一笑,“哪有这么简单,凡是都要讲求证据的。” “这倒也是。”秦祎喝了口茶,“至于凶手和苟家的交集……凶手若果然去过邢大夫的医馆,那么他很可能要住客栈或者在小饭馆用饭,偶然听到苟家的消息也未尝不可,但因为其母亲病重,他当时可能只是踩了点儿,没有动手。” “对啊!”秦禛一拍桌子,她面前的茶杯跳了一下,溅出些许水花,“二哥一语惊醒梦中人。鹿鸣路的客栈少,而且还贵,如果想住久,在南城找客栈更加实惠。” 秦祎在她的杯子上撞了一下,得意洋洋地说道:“怎么样,二哥还行吧。” 秦禛干了,“当然,母亲说了,二哥非常聪明,只要用在正地方一定所向披靡。” “哈哈哈哈……”秦祎大笑几声,“放心,二哥一定给咱二房争脸。” 他这么一说,秦禛反倒有了些许压力,想劝他不必太辛苦,做他喜欢做的事情。 但转念一想,人活在世上,有哪个能真正活得随心所欲呢? 做生意虽然也是不错的选择,但手里终归没有权柄,只靠昭王也不够硬气。 秦祎是男人,将来要娶妻生子,照顾二房一大家子,只要他有向上的心,她就不该泄他的气。 翌日,秦禛把礼单交给周管家,让老何送她去了衙门。 点完卯,秦禛去车马棚找周智等人--他们约定在这里聚齐。 大赵把车赶出来,“走吧,小猫。” 秦禛道:“先不忙着走,我有一些新发现,需要大家伙儿帮帮忙。” 周智问:“什么发现?” 秦禛就把自己的推测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合理!”周智有了几分兴奋,“那我们去南城?” 秦禛道:“要不要找份京城地图?” “不用。”大赵一甩鞭子,“小猫放心,包在我身上。” 粱显笑道:“这小子对南城了如指掌,跟着他走就成。” 秦禛便跳上马车,“出发!” 第68章 关诈他 秦禛以为,凶手是组织型个性,这样的人一般会在犯罪前做好充分准备。 举个栗子,郭家村是他熟悉的,宁远镇是他熟悉的,如果其母或其妻子在武邑县和京城长期治疗过,那么这两处他一样可以做到非常熟悉。 这样的凶手会选择怎样的客栈呢? 宁远镇人常住的,他受到的关注会比较少;离南城门近的,可以方便他离开——尽管他不需要杀人,但这是他潜意识里的东西,往往会左右他的决定。 大赵赶车去了南城丹桂路。 这里的客栈比较集中,大车店、小客栈、中等客栈都有,总共六家。 马车停在北边第一家小客栈门口,大赵负责这一家,其他人分散开来,调查其他客栈。 秦禛去的是一家中型客栈,表明身份后,掌柜找来两年前的店簿,仔细翻查一遍,未找到可疑之人。 秦禛顺嘴问了一句:“大叔知不知道武邑县来的人一般住哪儿?” “你别说,这个我还真知道。”掌柜从柜台后转出来,带着秦禛出了门,指着南边说道,“看见那棵桂树没?胡同里有一家贵祥客栈,就是武邑县人开的,姓李。一般来说,武邑县的人去住,会比其他客栈便宜一些。” 贵祥客栈。 秦禛找到掌柜,表明了来意。 掌柜变了脸色,“两年前的店簿啊,去年账房出了点儿事,烧掉了。” “是吗?”秦禛哂笑一声,“李掌柜,你要是实话实说,我还能原谅你,你要是骗我,这事儿可就难办了。” 武邑县的人愿意住在这儿,除了有优惠外,肯定还有一个原因,省事——不用登记,尤其是熟客。 李掌柜的态度软了下来,“官爷,有话好好说,咱们去账房叙话,如何?” 账房叙话,大抵就是给钱的意思了。 秦禛道:“李掌柜,我来此不是为了找茬儿,而是要查一桩杀人大案,你要是再推三阻四,很难不让我胡思乱想。” 李掌柜吓了一跳,“官爷,咱可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连缺德事都没做过,只是……唉,来小店的都是武邑县的熟客,店簿做的不太详尽。您甭着急,您说说要找怎样的人,说不定在下记得。” 秦禛道:“两年前,你们客栈有没有来过重病患者?” 李掌柜略一思考,“这个有,还不止一个呢。” 秦禛道:“你先找店簿,店簿实在没有,你再回忆回忆,他们都是什么人?姓氏名谁,什么时候来过?如果你不记得,就把伙计都叫来,大家一起想。” 李掌柜四十左右,虽不算老,但记忆力肯定减退了。 他也怕摊上责任,一边翻簿子,一边回忆,又依次把伙计叫了过来,大家一起想。 半个时辰后,秦禛得到三个姓氏,都是宁远镇上的。 一个是陪老婆过来看病的,得的是肺痨,一个陪父亲看病。 最后一个是陪母亲来的,伙计们不记得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管,大约三四十岁,母亲病得很重,客房里的味道极大,伙计们的印象也颇为深刻。 姓管,和管升对上了,年龄也差不多。 秦禛问道:“你们这里有人认识西城苟家的吗?” 李掌柜惊了,“官爷说的是被灭门的苟家?” 秦禛心里一沉,听这话头不像认识的样子,“知道吗?” 李掌柜继续说道:“知道,听说过。” 秦禛道:“听说过这桩案子?” “嗐……”李掌柜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可不是?挺好的一家人,太惨了!” 秦禛又精神了,“你怎么知道苟家人好?” 李掌柜道:“刚才那个小柱子,她娘在苟家帮工,他爹前几年生病,苟家给了五两银子,这才得以保住性命,那一家人都很和善。” 秦禛道:“小柱子很感恩,所以时不时地念叨此事,对吗?” 李掌柜点点头,“那小子是个有心的,中秋还给苟家人上坟了呢。” 秦禛拿起最上面的簿子,翻开,把一月份的登记扫了一遍。 一月份客人很少,不但没有关于武邑县客人的登记,其他客人也只有七八个。 一月廿八日更是空白——苟家遇害日。 秦禛道:“今年一月份,苟家出事那天晚上,有武邑县的人住在你们这里吗?” 李掌柜坚定地摇摇头,“绝对没有,如果有我一定记得。” 管姓,不大常见,如果过年期间他住在这里,李掌柜的确能记住。 不在这里,也不大可能住其他客栈,他会住在哪里呢? 秦禛觉得差不多了,遂起了身,“李掌柜,登记造册虽然麻烦,但对官府来说意义重大,以前的我就不管了,下次再来,我希望能看到详实的店簿。” “是是是,在下明白。”李掌柜点头哈腰,从抽屉里取出两块碎银,“官爷辛苦,一点点心意,还请官爷笑纳。” 秦禛转了身,“就不必了,你们也不容易。” 李掌柜长揖一礼,“多谢官爷体谅,在下日后一定好好记店簿。” 秦禛回到大赵停车的地方,与其他人汇合。 周智迎上来两步,期待地问道:“小猫去哪儿了,有收获吗?” 秦禛道:“有收获,你们呢?” 房慈道:“倒是有武邑县的客人,但都对不上。小猫快说说,你找到什么了?” 秦禛道:“我找到了管升,走吧,我们去找……。” 房慈一蹦三尺高,“管升?我就说他有问题吧,一定是他。” 秦禛摇摇头,“只能说他嫌疑最大,我们还未掌握关键证据。” 房慈瞬间冷静了,“对,他说过,他一月份没来过京城。” 周智道:“既然有了嫌疑人姓名,要不要排查所有客栈?” 秦禛摇摇头,“一般来说,客栈亥时以后都锁门,他不会冒此风险。” 大赵问:“那他住在哪儿?” 粱显也开了口,“一宿而已,不住也没啥。” “对,这是一个问题。”秦禛道,“他身上一定会溅到血迹,所以,需要换衣裳、洗脸、洗手,有没有那样一个土地庙,附近有河水……” “哎呀,这个我可知道。”大赵拿起鞭子,“走走走,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好。”周智上了马车,“事不宜迟,大家边走边说。” 大赵把大家伙儿拉到了狼丘。 狼丘是个小丘陵,海拔很低,山上到处都是石头,植物很少。 南边是平民区,西边跟苟家所在地没多远。 南山坡有条天然泉眼,顺着一条沟壑汩汩而下,恰好从一个土地庙旁经过。 “吁吁……”大赵停下马车,“这里是中间地带,不论去苟家,还是住宿换衣裳,都可以。” 房慈率先跳下车,“过去将近一年了,即便他真的来过这里,只怕也找不到什么了吧。” 秦禛第二个下来,把周围打量了一番。 小庙已经很旧了,但修得颇为讲究,飞檐斗拱。 最近的民宅距离这里大约三四十丈,小庙的左右两侧还有收拾得干净利落的菜池子。 粱显道:“接下来怎么办?” 秦禛指了指坡上,“我们去坡上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埋起来的衣裳,松软且隐蔽的地方。” 说完,她进了小庙,从里面找到一把生满铁锈的旧锄头。 房慈笑道:“居然还有家伙什儿,看来八九不离十了。” 一干人分散开上坡。 房慈直接奔山上最大的一块石头去了,没多一会儿,他朝秦禛喊道:“小猫,到我这里来。” “来了。”秦禛答应一声,迅速向房慈靠拢。 这里是一处荒坡,土壤沙化厉害,走路打滑,茅草都没有几根,一般来说,孩子们上山玩,大多不会选择此处。 但这样的地方,居然出现了一处陷阱。 房慈一脚踏进去,差点崴了脚。 秦禛扬起锄头,刨了几下,没见到东西。 粱显赶到,从秦禛手里接过锄头,又挥了二三十下…… “有了有了!” “真他娘的是衣裳啊!” “小猫神了!” 周智拉起露在外面的衣裳的衣角,用力一扯,带出来一件苍色棉褂子。 抖去浮土。 他把衣裳铺在平坦处,“胸前和两袖的颜色略不对劲,但差别不太大呀。” 秦禛取出匕首,在后背和袖口上割开两处,袖口上的棉花更黑,后背的棉花呈黑黄色,区别的确不是很大——应该是雨水造成的。 她说道:“先找人辨认衣裳吧,其他的到时候再看。” 太阳快落到山顶时,一干人赶到了宁远镇。 通过询问镇民得知,管升的母亲两年前在武邑县和京城都瞧过病,但因为病情太重,于当年年末过世。 这一点秦禛推测正确,但抓人之前,还需要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管升不承认在詹家和苟家案发时,他进过县城,进过京城。 他告诉过房慈,两桩案子案发时,他要么在家,要么就在余家窝的姐姐家——时间太久,他记不得细情了。 镇民们说,管升不大爱串门子,他们不大了解他的行踪。 因为事关重大,那件衣裳同样无人敢认。 这就很棘手了。 周智束手无策,只好问秦禛:“怎么办?” 秦禛道:“硬闯一下试试……”她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一干人敲开了管升家的大门。 开门的正是管升。 他把秦禛和周智飞快地打量了一番,狐疑地问道:“找谁?” “就找你。”秦禛说道,“管升,你涉嫌谋杀郭家、晏家、詹家、苟家,罪大恶极,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房慈从后面上前一步,把血衣一抖,“畜生!这是你的吧!” 管升面色大变,从腰后拔出一把柴刀,径直朝周智的脖子砍了下来。 “周哥!”房慈惊叫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秦禛一脚踹了出去…… 第69章 关探究 秦禛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道。 管升被踹飞了,腾空丈余,再落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爹!怎么啦!”院子里传来一声惊呼,旋即脚步声大作。 秦禛大步上前,一脚踏上管升的手臂,把柴刀捡了起来,喝道:“拿绳子!” “是是是。”周智如梦初醒,解下腰带,和粱显一起把管升捆了起来。 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出来了,大声喊道::“你们干啥?快来人,有土匪,咱爹挨打了!” 大赵道:“闭嘴!我们是顺天府的捕快,你是管升何人?” “顺天府!”年轻人愣住了,“你们抓我爹作甚?” 周智道:“郭家村郭有仁一家,宁远镇晏家,武邑县詹家,京城苟家,所有人都是你爹一人所杀。” “啊!?”年轻人先是惊了一下,又很快镇定下来,跳脚喊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们冤枉好人!” “对,就是他们冤枉人!”管升似乎回过神了,“宝才快去找镇长,赶紧报官。” “对,报官!” “报官!” 上房和东西厢相继有人出来,一个身形强悍的胖妇人走在最前面,三个少年的手里还拿着菜刀、镰刀等物事。 周智一手出示腰牌,一手握住腰刀刀把,再次表明身份,“诸位,我们是顺天府的捕快,管升犯杀人罪,我们要缉拿他归案,若有阻拦,必将视为共犯,一并拿下。” 大赵拎着血衣上前,展开,“这衣裳……” 秦禛拦住他的话头,冷笑着说道:“管升,你就不要垂死挣扎了吧,该掌握的我们都掌握了,你知道顺天府的手段,垂死挣扎对你没什么好处,痛快点儿不好吗?” 管宝才的目光落在血衣上,面白如纸,接连退了两步。 秦禛说道:“眼熟吧。这件衣服上,沾着苟家一家九口人的鲜血。你爹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畜生,不对,说他是畜生侮辱了畜生,毕竟畜生杀人只为一口吃的,而你爹只为了满足自己的乐趣。” 管宝才喃喃道:“爹,你不是说这件衣裳落在大姑家了吗,为什么在这里?” 承认了! 秦禛松了口气,“因为他根本没去你大姑家,他进京了。” “你胡说八道。”胖妇人步履如飞地冲过来,伸手去抓大赵手里的衣裳。 大赵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一步。 秦禛拦在他前面,匕首横在胸前,笑道:“大婶,有什么话跟我们去衙门说吧。” 西斜的日光打在锋利的匕首上,寒光刺眼。 胖妇人不退反进,挺起硕大的胸脯,朝匕首逼了过来,“咋的,你还敢杀我咋地?” 秦禛道:“我不敢杀你,但你若非要作死,我也没办法不是?” 她不退,胖妇人反倒没能耐了,跳脚骂道:“你们抓不到凶手就来欺负老实人,我男人平日里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呵呵……”管升忽然轻笑几声,扭过头定定地看着妇人,“没错,他们都是我杀的,孩儿他娘,你家男人是不是很厉害?” 他这话说得很轻,脸上还带着一抹得意的笑,让人毛骨悚然。 胖妇人的脖子像被一双大手掐住了,略鼓的大眼珠子瞪得老大,显得瞳仁越发的小了。 隔了好一会儿,妇人的眼里有了泪光,“孩儿他爹,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秦禛冷冷地说道:“二十几条人命死在他的刀下,不是你一句‘不能犯糊涂’就能扭转的。与其想救他,你不如想一想,他为何会这样。” “为啥,为啥啊!”胖妇人在西北风中凌乱了,“死老头子,我对你不好吗?你不敢杀鸡,家里的鸡就从来不用你杀,你说不想种地,咱就把地包出去给别人种,哪个儿女不孝敬你了,你这都是为啥啊,啊……啊啊……” 她拍着大腿,南腔北调地哭了起来。 周智道:“走吧,我们带他回去。” 管升得意地看了胖妇人一眼,对几个孩子说道:“爹这辈子对不住你们,咱们来世再见。” 几个孩子惊慌失措,年纪小一些的大哭起来,院内乱成一团…… 管升不舍地看了孩子们一眼,平静地出了院子,上了车。 秦禛道:“周伍长,你带他先回去,我还有些事要了解一下。” 周智不知道秦禛要了解什么,但他对秦禛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当然百依百顺,“行,小房子你陪小猫,咱们在武邑县驿站聚齐。” 房慈道:“成,周哥你们小心点儿,这东西坏得很,千万不能放松警惕。” “你们也一样。”周智答应一声,让大赵赶车走了。 秦禛和房慈返回院子里。 秦禛道:“别哭了,孩子们还小,天寒地冻的,小心着凉。” 胖妇人擤了一把鼻涕,“滚,滚出去,谁让你假好心!” 秦禛道:“你不好奇吗,他为何如此?二十几条人命,晏家的几口人哪里得罪过他?” 胖妇人从袖口里掏出一张棉帕子,“我怎么知道?!他在镇里人缘一向不错,郭家村是我娘家啊,郭有仁是我没出五服的弟弟,他这到底是为了啥啊,啊啊……” 提起郭有仁她有些歇斯底里了。 秦禛给两个梳着妇人髻的年轻女子打了个眼色。 两个女子会意,一人扶住胖妇人的一条手臂,拉着她回上房,进了内室。 管宝才在中堂接待秦禛。 管家的中堂陈设不错,一整套的红榉木家具,做工精致,陈列讲究。 经济条件确实不错。 秦禛问:“你父亲为何这样做,他平日里脾气秉性如何?” 管宝才连连摇头,“官爷,我爹对我们极好,做事精明,我也很想知道他为何那样做。” “你父母关系好吗?” “我母亲对别人凶悍,对我爹还行,虽然总骂他,俩人偶尔也动手,但都不动真格的。” “你祖母娘家姓什么?多大岁数,她与你父亲的关系如何?” “姓李,去世时五十八岁。我奶对我爹极好,我爹也非常孝顺,她生病那两年,我爹天天伺候着,为了治病,武邑县和京城都去了,花了不少钱,跟我娘打了好几架。” 秦禛点点头,这个年龄和邢大夫给的王李氏的资料对上了。 也就是说,管升保留了他母亲的娘家姓氏,胡编了一个夫家姓氏。 他应该是恨他父亲的。 “你祖父呢?” “我爷走的早,我还没出生,他就没了。” “你祖父是个怎样的人?” “不知道,我奶和我爹很少提起他。” “你祖父怎么没的?” “听我爹说,进山采药的时候从山崖上摔下去了。” 秦禛心道,说不定这位爷爷就是管升杀死的第一个人。 从此埋下了罪恶的种子。 秦禛觉得自己应该问不出什么了,便告辞离开了管家。 房慈道:“小猫为什么问这些?” 秦禛站在门口,往胡同左右看了看,“探究一下管升为何杀人,为何杀那些好人家。” 房慈道:“然后呢?” 秦禛道:“了解他犯罪的心理,便于咱们这样的人给罪犯做一个归类和总结,下次再有这样的犯罪,咱们也许就能从蛛丝马迹中获得线索。” “哦,哦……”房慈恍然大悟,“太有道理了。” 隔壁门口站着一个正在张望的老头子。 秦禛走了过去。 老头自动自觉地迎出来两步,说道:“二位官爷,管家那小子真的杀人了?” 秦禛道:“那还能有假?他自己不也承认了吗?” 在带管升出来之前,这些邻居已经在外面看热闹了,管升的话他听见了。 老头点点头,“真没想到,挺老实的孩子,居然这么狠。晏家可是好人,怎么就惹他了呢?依我看,他们一家在这镇上不好过了呀。” 秦禛问:“大爷,管升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唉……”老头摇摇头,“驴高马大的,人是好人,就是脾气太坏,管李氏那么好的妇人,见了他就跟老鼠见猫似的。” 秦禛道:“管升挨打吗?” 老头道:“他家就他一个男丁,经常挨打。” 据秦禛了解,管升只有一个姐姐,没有其他兄弟姐妹,这在这个时代是很少见的。 她压低声音,“管李氏不能生吗?” 老头左右看了看,也小声回道:“那管亮这方面可不是东西了,来想法了不管不顾,动静大得我们隔壁都能听得见,啧啧啧……” 他说的是房/事。 房慈红了脸。 秦禛镇定自若地谢过老头,在镇上租一辆骡车,往余家窝去了一趟,找到管升的姐姐,验证了她之前的猜测。 到驿站时天已经黑了。 敲开大门,看门的年轻杂役殷勤备至地把秦禛请了进去。 驿丞也来了,点头哈腰地说道:“刘捕快,上次的事对不住,对不住了。” 秦禛道:“事情都过去了,不必再提,我们的人呢?” 驿丞往夹道指了指,“安排在那边了,我这就带刘捕快过去。” 秦禛谢过,随他去了一个二进院。 周智自掏腰包,跟驿站的厨房点了一只鸡和一条鱼,秦禛房慈一到,杂役们就开始走菜了。 秦禛把对管升的分析说了一遍,几个人不但心服口服,更是有所领悟。 大家一边吃一边聊。 大赵道:“小猫的气势太猛了,别说管升,把我都镇住了。” 秦禛笑了笑,“我们在镇上找不到关于血衣的线索,已经有了打草惊蛇的可能,若再给管升缓冲时间,说不定他就能翻盘。所以,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趁他毫无准备,争取一招必杀。” “哦……”大赵明白了,“难怪你拦着不让我说话,就怕我说血衣的时候露怯,坏了你的大计。” 秦禛竖起大拇指,“你说对了。” 粱显举起茶杯,“别的不多说,我敬你。” 周智也举了杯,“要不是小猫我就没命了,那一脚又快又狠,多谢!” 大赵和房慈一起点点头。 秦禛被他们弄得怪不好意思,“咱们是一个小组,互相照顾是应该的,说这些就见外了,大家一起喝一杯,别的就算了吧。” 她先干为敬了。 大家见她局促便不再提这茬,吃完饭就各自休息了。 第二天中午,一干人把管升押回顺天府,销了这几桩轰动一时的灭门大案。 霍子清霍大人狠狠地表扬了他们,并奖励了三天假期。 这三天假来得正是时候。 一来,秦禛去程家不用请假;二来,她的画廊装修好了,正好趁机布置一番,把商品库存再准备一下;三来,想办法进宫一趟,跟皇后娘娘谈谈合作事宜。 第70章 关准备 晨起,太阳刚从地平线上跳出来,霁州段的运河就开始繁忙了起来。 李之仪在船上睡不踏实,早早地起来了,披着裘皮大氅,坐在船头欣赏风景。 铃铛道:“公子,这一段水路的风景真美。” 李之仪颔首,“当然,大庆雨水充盈,物产丰富,在这方面可谓得天独厚。” 铃铛道:“要是我们……”他看一眼从右侧方划过来的小渔船,把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李之仪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放心,那一天不会太远的。” 铃铛点点头,“公子英明神武,一定指日可待。” 几句话的功夫,一条小船逆流而上,飞快地朝他们所在的大船靠了过来。 铃铛警惕走到船边,仔细观察片刻,禀报道:“公子,咱们的人回来了。” 李之仪站了起来,问道:“怎么样?” 船上的人禀报道:“船在,喽啰们在,没见到正主,但船的吃水线变浅了,明显人少了。” 李之仪蹙起眉头,“看来不大妙啊!” 这说明那人走了吧? 铃铛不敢接话,看着李之仪,希望他能主动解释一下。 船上那人道:“属下再去探探?” 李之仪思虑片刻,“去吧,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小船掉头走了。 李之仪的脸色很难看。 一个中年人从船舱里出来,说道:“他不是要去海西省吗?” 李之仪摇摇头,“如果真去海西省,又何必趁着大雾冒险离开?” 中年人又道:“那公子认为他会去哪儿?” 李之仪默了片刻,“我想不到。” 景缃之现在有两大敌人:一个是他,还有一个是青莲会——前太子的余党与此会息息相关。 他们这段时间频频出手,令景缃之应对不暇。 李之仪只知道自己人在这一带没有动作,但不知道青莲会搞了什么。 他自语道:“他这是有青莲会的消息了?还是单纯想骗我离京,只为腾出手去做别的?” 不但二者都有可能,而且还有其他可能性。 李之仪陷入了因无法预判而导致的纠结中。 太阳升起来了,橘色的光彻底驱散了雾气,河面上变得清晰起来,水光荡漾。 李之仪收到新消息后,飞快地做出了决定:“返航,回京。” 中年人道:“他们走不远,不再找找吗?” 李之仪微微一笑,“这是在大庆,只要他存心躲,我们就很难找到他,与其浪费时间,不如在京城以不变应万变。” 同时间,一辆普通马车驶入函州城,停在一家早点摊旁。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从车上下来,对正在忙碌的中年夫妻说道:“三碗米线,多加浇头,再要六个水煮蛋。” “好嘞。”女人应一声,将三把米粉扔进三只笊篱,沉到沸腾的鸡汤里。 小厮问道:“请问,你们有那种有点臭的米线吗?” “臭的?”女人白了小厮一眼,“鸡汤都是当天熬的,米线也是新做的,怎么可能臭呢?” 小厮赶紧赔了个笑脸,“不是说大婶的米线臭,是问大婶有没有臭着吃的米线。” 女人道:“这个真没有。” 小厮把一碗米线给车夫,他带另两碗上了车,对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的主子说道:“少爷都听见了吧。” 景缃之不置可否,睁开眼,坐起来,“吃饭吧。” “哦。”承影先把景缃之的碗放小几上,然后捧起自己的一碗,呼噜呼噜吃了起来…… 吃过早饭,马车从西城门离开,刚走不到一里地,暗卫古成追了上来,把几只小竹筒呈给了景缃之。 景缃之拆开其中一只,飞快扫一遍,再看第二只时,他愣住了。 片刻后,他笑着摇摇头,“她居然真的破案了,而且,的的确确系一人所为。” 承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景缃之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苟家的案子三法司也参与过吧。” 承影道:“好像是的。” 景缃之赞道:“她虽是女子,却做到了京城各衙门都做不到的事啊。” 承影小声附和道:“娘娘确实了不起。” 景缃之一摆手,“加快速度,争取年前回来。” 承影撇了撇嘴,心道,我的王爷诶,还说不喜欢人家呢,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苟家灭门案在京城影响极大,极恶劣,所以潘大人把此案提到前面,立刻进行了公审。 他不但请了三法司的人,还允许一部分老百姓进行了旁听。 秦禛、周智等人作为此案第一经手人,也参与了审判。 在堂上,管升没有丝毫悔意,平静地认了罪,坦诚一切罪行。 他的行凶过程与秦禛推断的一模一样,无论是手段升级,还是对金银的处理,都被她预料到了。 每次行凶后,他就会进城找个赌场玩一玩,输光了从各家偷出来的银钱就收手。 这也是他的家人毫无察觉的最大原因。 审判进入尾声的时候,潘大人问他:“这几家人都是不错的人家,你为何要杀他们。” 管升是这样回答的:“他们越老实,我的把握就越大。再说了,既然和睦,那就整整齐齐地走,不是很好吗?我这是成全他们,他们应该谢谢我。” 别人不懂管升,只觉得他丧心病狂,秦禛却是明白的,管升这是赤/果果的嫉妒——他嫉妒那些过得好的人家,越是得不到的,就越要毁灭。 悲惨的同年造成了管升的反社会人格,也造成了几个幸福家庭的毁灭。 这岂是一个“惨”字能够了得? 管升一案尘埃落定后,周智这一伍就放假了。 休假的第一天上午,秦禛往画廊走了一趟。 画廊的装修设计是她亲自做的,施工由周义全权负责。 这是装好后,她头一回验收。 画廊三开间,一明两暗。 中间和北边的两间打通了,做画廊,南边的单独一间做服装店。 二者的装修风格大致是一样的。 画廊的三面墙用黄榉木木板装饰,只漆清油,上面点缀着她画的几幅字画。 四个转角处有四个直角书柜,上面摆着线装书和一些装饰的瓷瓶。 柱子像现代一样,用红榉木包成了两尺半见方的大柱子,可以挂对联,也可以挂小幅的小品画。 空地上摆了两套红榉木沙发椅,椅子上有姑娘们做的靠垫——靠垫都是棕红色,花纹不一样,简约大气。 服装店做了挂衣服的大柜子,用料和画廊一样,中间也有休息椅。 周义很靠谱,装修用料讲究,做工精细。 秦禛极为满意。 她让琉璃买些卤肉,往姑娘们的住处去了。 一进院子,她就被姑娘们包围了。 “刘捕快你可算来了。” “刘捕快好像瘦了。” “刘捕快,铺子什么时候开?” “对啊,衣服都做了好多套了。” 姑娘们精神头不错,叽叽喳喳问了一大堆问题。 秦禛耐心地听大家说完了,笑道:“外面冷,大家先进屋,然后再解答大家的问题。” 姑娘们便簇拥着她一起进了中堂。 秦禛在主座上坐下,说道:“铺子很快就能开张,只是不知道大家的衣裳做得怎样了,不妨每人拿来一件,给我展示展示?” “好嘞!”姑娘们乱七八糟地答应,又一股脑地散了。 秦禛问身后的何妈妈,“她们中间谁说话比较有分量?” 何妈妈道:“虞玉竹,她识文断字,绣活儿做得不错,人也比较有主意。” 秦禛道:“还有吗?” 琉璃道:“小翠也不错。” 小翠是秦禛去解救这些姑娘时,遇到的那个婢女。 秦禛点点头,那姑娘是个果敢有主见的。 很快,姑娘们抱着各色大棉袄回来了。 虞玉竹做的是女装,深紫色收腰款,腰间有腰带,腰带和衣摆的口袋上都绣了回纹,配色讲究、绣工精致工整,确实不错。 虽然只有一种版型,但她做了撞色、纯色和花色三种设计。 每一款都很好看。 男装就更不用说了,现代抄来的款,只要做工好,问题就不大。 秦禛亲自清点了一下,总共四十五件棉服,上百条精致的帕子,成衣铺可以试营业了。 她正色道:“开业后,大家可能就忙起来了,一忙就容易乱,没有规矩不成。所以,接下来我会拟定一些需要大家共同遵守的规章制度,比如,做一件提多少银子,卫生由谁打扫,伙食费如何均摊等等。如果有人觉得太辛苦,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姑娘们一起看着她。 虞玉竹道:“我们不怕苦,我们不走。” 秦禛又道:“那么,为了规矩顺畅地执行下去,我需要两个小管事……” 管事由大家投票选举出来。 虞玉竹和小翠的群众基础极好,没有任何疑义的当选了。 处理好这边的事务,秦禛回家用了中饭,下午赶往皇宫——她昨天递的牌子,今天上午就有了回复,陆皇后让她下午一点进宫。 月华宫。 一番谒见后,陆皇后给秦禛赐了座位。 陆皇后问道:“听说你刚破了苟家灭门案?” 秦禛颔首:“是的。” 陆皇后连连点头,“果然了不起。” 秦禛笑道:“娘娘谬赞,并不是臣妾一个人的功劳。” 陆皇后失笑,“傻妹妹,有时候官场上最不需要的品质就是谦虚,该是你的就是你的。皇上已经知道此事了,昨天听说你要进宫,他特地嘱咐本宫,此番要好好奖赏于你。” 第71章 寿宴 秦禛眼睛一亮,“娘娘准备奖赏臣妾什么?” 陆皇后笑了,“怎么,弟妹有特别想要的?” 秦禛不否认,大大方方地说道:“娘娘,臣妾开了间字画铺子,还缺几张字画。” “这……”陆皇后有点懵,狭长的凤眼里满是狐疑之色,“你……” 把御赐品放到铺子里,无论怎样都是不合适的--卖了不合适,坏了不合适,丢了更不合适。 秦禛道:“臣妾觉得娘娘的画非常好,但前提是,娘娘有出售的意愿吗?” 陆皇后坐直了身子,她隐约明白秦禛的意思了。 秦禛再道:“一个人光有才华不够,还需要好的营销。男人可以成名成家,女人为什么不可以?” 如果别人说这句话,陆皇后或者会嗤之以鼻,并好好同对方讲一讲三从四德,但她坐在眼前是秦禛,这个刚刚破了两个大案要案的小媳妇。 她确实可以跟男人比肩,而且还不满十六岁! 陆皇后端起茶杯,用杯盖撇了撇浮沫,喝了一口。 秦禛紧张了一下,目光不经意地扫了一下周围的宫女和嬷嬷。 宫女和嬷嬷们都在好奇地打量她。 牝鸡司晨! 秦禛忽然想到了这个词。 她的确没有这个意思,可一旦结合她自身,再稍稍放大一下,问题就很严重了——陆皇后是皇后,垂帘听政一向是男权世界的大忌。 秦禛觉得自己冒失了,补救道:“娘娘,臣妾僭越了。” 陆皇后笑了笑,“弟妹想多了,不过几幅画而已,过几天本宫给你送去便是。” 她觉得秦禛说得很对,秦禛可以在顺天府大放异彩,她为什么不能在书画上有所建树呢? 秦禛起身福了福,“多谢娘娘成全。” 陆皇后摇摇头,“应该是本宫谢你才是。但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画呢,本宫可以送你,但要不要售卖,本宫还要听听你具体的想法。” 秦禛在心里点点头,陆皇后颜值虽不在线,但智商绝对不俗。 她笑着说道:“娘娘不说,臣妾也要提呢……” 做画廊,重要的有两点,一是前期宣传,二是做好定位,对画者的定位。 宣传很难,但好在她有个档次不算低的服装店,可以吸引京城的上流女士——在只能靠口口相传的古代社会,这种手段最最有效。 宣传有了,画作有了,如何给画品定价也是个问题。 如果陆皇后作为皇后出售画作,一定售价不菲,但秦禛相信,陆皇后必定选择匿名。 匿名就是无名之辈,起步很难,前期的售价不会高。 秦禛必须就这一点做出非常详尽的说明,并签订一式两份的正式文书。 她前前后后说了大概半个时辰,才把所有观点输出完毕。 陆皇后听完,久久不语。 秦禛不知她心里所想,便也不去打扰,专心品茶。 盏茶的功夫后,陆皇后总算开了口,“规矩虽然多了些,但大多对本宫有利,弟妹有心了,本宫心服口服,你准备文契吧,本宫应了。” 秦禛都敢钻到男人堆里做捕快,她不敢匿名卖几张画? 她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对自己的才华有信心,怕什么? 陆皇后坚定了信心,叫来两名女官,由秦禛口述,女官书写,很快就完成了文契,二人一起签字画押,各执一份。 秦禛完成任务,便提出了告辞。 陆皇后道:“不忙着走,本宫还有话要说。” 秦禛便又坐下了,“娘娘请讲。”她已经猜到陆皇后大概要说什么了。 陆皇后道,“弟妹,本宫对不住你。”她顿了一下,避开秦禛的目光,一鼓作气,“一开年宫里就要选秀了,皇上让本宫要给昭王选两个漂亮的做侧妃。” 秦禛心止如水,“娘娘多虑了,臣妾平日里都在衙门,偶尔还要看顾生意,这两件事占据了臣妾的大部分精力,确实照顾不好王爷,娘娘给王爷选两个美人正好解决了燃眉之急,臣妾不胜感激。” 陆皇后怔了一下,她也是女人,太明白这其中的含义了。 第一,秦禛有自己的事要忙。 第二,秦禛没有功夫、也根本不在乎昭王。 联系秦禛某次进宫说的话,再加上这间所谓的画廊,她更深一层地理解了秦禛的良苦用心。 秦禛笑道:“娘娘不必有心理负担,一定给昭王选两个容貌姣好的大美人。” 陆皇后释然,“好,本宫明白了。”她伸出手,亲昵地在秦禛的脸蛋上掐了掐,“本宫谢谢你。” “不客气。”秦禛起了身,借此让自己的脸颊从魔爪下逃了出来,“我们都是女人,女人帮助女人。” 陆皇后的眼里又有了光,她这次没有扶婢女,自己站了起来,“走吧,本宫送送你。” 十一月廿一,程家老太太的寿辰。 因景缃之不在家,秦祎一大早就来了王府,亲自陪妹妹赶往舅舅家。 在马车上,兄妹俩聊起了毛呢的事。 秦祎道:“没做的时候,胡思乱想一大堆,怎么都觉得难做。一旦做上,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稍稍用点儿力气也就过去了。父亲托付了几个老掌柜,我也找了几个同窗,昨儿个就找到技术不错的老师傅了。” “哥按照你的方法,给他两成股份让他技术入股,他想都不想就应下了,接下来就是租房子,买人、买原材料,这个生意很快就能做起来了。” 居然只用了两成。 秦禛本打算给人三成,但这样也算合理——现有的毛毡技术并非技术垄断,而且质地也做不了衣裳,还得靠她来改良,两成不亏。 秦祎又道:“妹妹,第一批做出来怎么也要夏天了,即便做出来,只怕也穿不上了吧。” 秦禛道:“没关系。不一定只做毛呢,我们还可以做挂毯和地衣嘛。” 秦祎在她额头弹了一记,“明明是个傻丫头,怎么就这么聪明了呢?” 秦禛伸出手,“赚钱的事,我负责;读书的事,你负责。” 秦祎在她的手掌上击了一下,“成交。” 程家的宅子在西城,垂柳巷隔壁的杏花巷。 四进大宅,颇为气派。 秦禛一下车,四个舅舅就一起迎了上来。 哥俩先行了礼,一起说道:“见过四位舅舅。” 大舅程良舒还了半礼,笑着说道:“外面冷,娘娘快里面请,老将军已经到了,老夫人一直念叨着呢。” 他当年是京城有名的玉面才子,如今官居二品,任户部左侍郎,可谓位高权重。 程家不是豪门,能靠读书走到这个地位,可见其能力多么出众。 秦禛道:“几位舅舅也请。” 一干人浩浩荡荡地进入内院,到了秦禛外祖母聂氏的宴息室。 “拜见娘娘。” 秦禛将一进屋,屋子里的妇人们便齐刷刷地行了个屈膝礼。 秦禛道:“免礼,免礼。我是晚辈,大家亲戚里道,如此见外作甚?” 说着话,她朝坐在炕上的聂氏福了福,“珍珍祝外祖母‘事事顺心,幸福长伴;寿比天高,福比海深;日月同辉,春秋不老’。” 这是她在现代看过的吉祥话,虽然不太有文采,但也是一片真心。 聂氏一直在打量她,闻言松了口气,笑着对秦老夫人说道:“娘娘成亲了,小脸上有笑模样了,大变样了啊。过来,坐外祖母身边来。”她朝秦禛招了招手。 秦禛不喜欢演这样的亲情戏码,难度太大,而且容易崩人设。 她用胳膊肘隐蔽地戳了秦祎一下。 秦祎会意,立刻上前一步:“外祖母一看见妹妹,就忘记还有我这个外孙了。”他手里拿着一只精致的小木匣子,“看来啊,这匣子里的礼物外孙可以送给别人了。” 程老夫人笑着说道:“你这皮猴儿,连外祖母的寿礼都敢送人,回头就让你娘好好收拾你。” 程氏适时地开了口,“母亲,一一亲自给您老调了一款香水,味道非常好,您闻闻看?” 程老夫人年轻时也是美人,闻言顿时笑开了花,一叠声地让秦祎把匣子开了。 秦祎打开琉璃瓶的瓶塞,再递给她。 程老夫人倒出一滴,在手心搓了搓。 一股淡淡的花香散了开来,香型复杂,微微发甜,虽辨认不出是哪种花香,但味道不错。 程老夫人更高兴了,没口子地把秦祎和秦简言夸赞了一遍。 秦老夫人强颜欢笑,意味不明地看了秦禛好几眼。 秦禛知道,这是因为二房拒绝了大房和三房的无理要求,并推到了她身上。 她贵为王妃,但大房、三房都占不到光,秦老夫人没有怨言才怪呢。 秦禛没搭理她,与自家亲娘小声聊了起来,半点没看秦家的几个姐妹。 娘俩头碰头的说着家务事,刚谈到秦祎的亲事,院子里就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出事了,出事了,娘娘,秦老将军请您马上去前院一趟。” 院子里传来一个婆子的声音。 秦越山可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人,他能在这个时候喊秦禛去前院,可见事情不小。 大概率出了人命。 秦禛快步出了屋子,秦祎亲自取来裘皮大氅披在她身上,陪着她一起去了前院。 大花厅里面乱成了一团。 “快去找大夫。” “这到底是怎么了?” “是啊,还没喝酒就开始吐上了。” “不会是中毒了吧。” 秦祎不管三七二十一,推开那些大人,带着秦禛闯了进去。 秦越山道:“珍珍快看看,是不是跟齐大人所中的斑蝥之毒症状一样?” 秦禛观察了一下,“大差不差,马上准备洗胃。另外,封锁程家,谁都不能离开此地,” 第72章 归属 秦禛离开后,宴息室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向了聂氏和秦老夫人。 两位老夫人亦面面相觑。 程老夫人颤声道:“来个人,赶紧出去看看!” 一个管事妈妈飞快地跑出去了。 盏茶的功夫后,那妈妈白着脸回来了,禀报道:“老夫人,户部郎中伞大人被人下毒,娘娘正在施救呢。” “啪哒!” 程老夫人的袖子带倒茶杯,茶水泼出来,落在绛紫色裙摆上,湿了一大片。 “被人下毒?谁下的?” “难说啊。” “这要是查不清……” “查不清就大祸临头了啊!” 一干女子纷纷恐慌起来,有几个妇人当即告了辞。 待该走的都走了之后,程老夫人对女儿程氏说道:“玉盈,这件事非同小可,你跟娘娘说一说,咱程家书香门第,绝不会做下这等混账事。” 跟娘娘说,就是想通过娘娘的嘴反馈给皇上,表一表忠心。 嘱托的人是自家亲娘,程氏不好拒绝,也不能拒绝,但她很想问一句:这会儿想到我们家珍珍了,之前退珍珍的亲时,你老怎么一句公道话没有? 程氏没立刻表态,程老夫人就有些慌了。 她又道:“玉盈,咱程家是对娘娘不起,但强扭的瓜不甜,母亲和你大哥当时是也没法子,再说了,这件事……” “亲家母!”秦老夫人打断了她的话,看一眼周围,“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吧。” 程氏也道:“母亲,娘娘是您的亲外孙女,该帮的忙一定会帮。再说了,这件事还有公爹和大哥呢,他们会看着办的,您老不用着急,安心便是。” 程老夫人先是被秦老夫人挡了话头,紧接着又被亲闺女用话堵了嘴,知道自己确实有些沉不住气,脸颊一下子红了。 她呐呐道:“这话倒是没错,有你哥和老将军,一定会没事,一定会没事的。” 程良舒和秦老将军帮不上忙。 忙碌的是一干丫鬟婆子,端痰盂的、准备茶水的、热牛奶的、熬制解毒中药的…… 程良舒脸色阴沉,两手死死地抓着椅子扶手,目光不时地在秦禛和伞宜之间移动着。 秦老将军问身边的秦禛,“这要吐到什么时候?” 秦禛道:“药熬好了就差不多了。祖父放心,他的症状不比齐大人更重,保住性命没有问题。” “唉……”秦老将军叹息一声,“光保住命也不行,还得查清是谁干的。” 程良舒道:“秦老将军,前两个案子都由六扇门接手了,后来有结果了吗?” 秦老将军摇摇头,“六扇门一向严谨,这样的消息很少传出来。” 程良舒又问秦禛,“娘娘知道吗?” 秦禛摇摇头,她当然也不知道。 秦老将军道:“大家都是姻亲,贤侄不要过于紧张。” 程良舒苦笑一声,目光在秦禛脸上一荡,落在门外熬药的婆子身上。 世人皆知,昭王和王妃感情不和、聚少离多,他这个舅舅更是退了昭王妃的婚,说是姻亲,实则面子情都没有。 啧……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伞大人吐了十几个来回,总算开始吐酸水了。 这时候药也熬好了,秦禛让丫鬟们把汤剂分成几份,分别用碗来回倒。 冬天,汤药凉的快,很快就能喝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大夫把了脉,认为伞大人保住了性命,但身体受到了不小的伤害,短时间内无法复原——齐正飞病休,新的吏部侍郎已经上任很久了。 程良舒不关心伞宜是不是能复原,以及什么时候能复原,他只关心毒是谁下的,能不能破案。 伞宜这边能说话,顺天府和六扇门的人就能问话了。 他马上派人把两边的官员一起叫了过来。 顺天府来的是府尹潘大人和推官霍子清,六扇门来的是两位少卿,申明义和李泽昂。 两伙人来的很快,早就控制了程家上下,并把所有能搜的地方搜了一遍。 程良舒在拔步床前放了几把椅子,但几位大人都没坐。 潘大人道:“此类案件一向由六扇门负责,不如二位大人先请。” 申明义拱了拱手,“下官不敢,此案与前两起大有不同,是不是属于六扇门还要调查一下,潘大人请。” 潘致远不再推脱,问伞宜:“伞大人可有仇家?” 伞宜沉默片刻,说道:“有仇家。” 他只说三个字,就不再往下说了。 潘致远不明所以,追问道:“伞大人不妨具体说一说?” 伞宜闭上眼睛,“下官要面圣,还望潘大人成全。” “好,我可以安排。”潘致远蹙起眉头,“那么,在面圣之前,伞大人是不是可以说说,中毒之前都吃了什么?” 他的人和六扇门的人已经查过,点心和茶水里都没有毒。 伞宜道:“点心和茶水。” 潘致远道:“伞大人再好好回忆一下,是不是还有其他东西?” 伞宜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潘致远道:“也就是说,只有伞大人吃的那块点心里有毒。”他看向程良舒,解释道,“伞大人和其他人喝的是同一壶茶,所以茶肯定没有问题,其他点心也没毒。” 申明义点点头,“凶手像是随机杀人,确实和齐大人的案子有些像了。” 伞宜还是摇头,“下官有仇家。” 李泽昂道:“一盘子点心,只在其中一块下了毒,而伞大人恰好吃了这一块?这未免太儿戏了吧,不像仇家能办出来的事。” 伞宜指了指胸腹部,又指了指长随,示意他代替自己解释。 长随便上了前,弯着腰道:“我家大人特别喜欢巨胜奴这种点心,不看见则以,看见了就要吃上一块。” 巨胜奴是一种酥脆的小点心,吃着掉渣儿,而且油手,一般来说,在别人府上做客的人都不会吃。 潘致远负着手,“如此说来,下毒之人了解伞大人?” 伞宜是郎中,正五品,在权贵如牛毛的京城实在算不得什么。 夜焰杀他取乐可以,费劲心机的了解他的喜好却没有必要。 相反,如果某人胆敢贪污国库库银,或有欺上瞒下之嫌,他就会成为某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仇家也就有了。 如果仇家是上官,那么伞宜要求面圣的确是最佳选择。 申明义和李泽昂对视一眼,看来这个案子的确和前两桩不一样。 申明义道:“定是如此了。” 几个人一起看向程良舒。 程良舒道:“伞大人在我府上出了事,我难辞其咎,这样吧,我和伞大人一起进宫。” 他这番话说得坦荡。 其实也是,程良舒是聪明人,即便要杀人灭口也不会在自家,这样无异于自掘坟墓。 但如果反向思考,万一他就希望大家这样想呢? 秦禛和秦老将军对视一眼,在耳边悄声说了一句。 秦老将军开了口:“伞大人还记得当时吃的点心,和盘子里的其他点心相比有什么不一样吗?” 伞大人想了一会儿,缓慢地且轻声地说道:“应该没什么不同……不,颜色似乎更深一些,蜂蜜挂的比较多?” 秦禛略有失望,朝秦老将军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其他问题了。 秦老将军道:“事不宜迟,既然伞大人要面圣,那就安排安排,赶快出发吧,府里的事老夫善后。” 他在,才便于秦禛发挥。 程家二老爷说道:“老将军,我们是被冤枉的,还请老将军出手相助。” 他这是在请求秦老将军进宫。 程家在官场势单力薄,将军府尽管式微,但秦老将军在大庆的功绩不可磨灭,建宁帝怎么也要给他三分薄面。 两家是姻亲,程家若是出事,秦家也不好过。 秦老将军想了想,到底应了下来。 离开之前,潘大人对霍大人说道:“王妃娘娘对破案颇有研究,你不妨同娘娘多多商量。” 对于秦家二姑娘在文清大长公主府的表现,霍大人记忆如新。 他满口子应了,四下看看,发现秦禛已经离开了客房。 霍大人跟潘大人一起出来,问了问程家下人,得知秦禛去了大花厅,急忙忙追了过去。 “娘娘。”霍大人走到秦禛跟前,刚要行礼,便目瞪口呆地怔在原地。 秦禛知道,她这是被认出来了——首先,她做捕快时只画粗了眉毛,另外,在管升一案的堂审中,她和霍大人刚刚面对面过。 她在女性中或者不是顶顶漂亮,但混在男性中间,颜值也算鹤立鸡群了吧。 秦禛笑着说道:“霍大人,请坐。” “哦……哦哦。”霍大人如梦初醒,在次座上坐了半个屁股,“谢娘娘。” 他能做推官,自然不是笨的,很快就想到了一个问题:潘致远让他找娘娘,定然知道娘娘在顺天府的身份。 天呐! 皇上的亲弟妹,一品王妃,居然在他手底下做了捕快,而且还可能被他那个刁钻的师爷刁难过。 不对。 他记得他也反驳过昭王妃,就在洛水无名尸一案中,后来案子破了,证实了人家娘娘没错。 霍子清掏出手帕,擦擦额头上的瀑布汗,问道:“娘娘要重新审问这些下人吗?” 十几个婢女和小厮在外面站成一排,应该是在等候询问。 秦禛道:“霍大人不要想太多,专注案件本身就好。” 她的声音起伏不大,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霍子清顿时安稳了许多。 也是,事情过去这么久,昭王妃若想打击报复他,他在这个位置上做不到现在。 他说道:“好,娘娘放心。” 秦禛让琉璃把排在第一个的管事妈妈请到跟前来。 她问道:“伞大人当时跟谁在一起,伺候的人都有谁?” “这……”管事妈妈垂着头,一边思考一边回道,“大花厅里总共有六个妈妈和四个小厮。伞大人是官员,大老爷安排在东厅,由王妈妈、张妈妈、肖妈妈、毛豆、豌豆五个人负责。” 秦禛问:“你一直在这里照看吗?” 管事妈妈道:“是,事关重大,老奴不敢擅自离开。” 秦禛问:“事发之前,你有见过陌生面孔穿着跟你们同样的衣裳吗?” “没有?”管事妈妈摇摇头,“老奴没看见。每个老爷带着小厮,花厅里乱糟糟的,不好辨认。” 秦禛指了指排队的人:“说说他们的身世背景吧。” “王妈妈是海西省人,一家人都在府里,早年逃荒来了京城……”管事妈妈能力不错,对一干下属的来历如数家珍,侃侃而谈。 第73章 召见 伞宜没死,两位老夫人都松了口气——在她们看来,只要人不死,事情就有挽回的余地。 程老夫人问秦老夫人:“既然人都走了,娘娘怎么还不回来,会不会一起进宫了?” 秦老夫人摇了摇头,“应该不会,还在前院吧。” 程家大夫人说道:“娘娘正和顺天府的霍大人一起询问在花厅伺候的下人们。” 程老夫人闻言颇为不悦,“花厅里那么多人,根本说不准是谁下的毒,怎么就审问我们程家人呢?” “就是啊。” “这么大的事,不想着择清自家,还往自家身上泼脏水。” “三哥退她的婚,她恼我们程家,可以理解。” “理解什么,程家和秦家是姻亲,‘姑表亲代代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程家要是倒了霉他们秦家能捞着什么好处?” 宴息室里没有外人,一干小辈放心大胆地窃窃私语。 程氏实在听不下去了,带着一丝怒意说道:“母亲,伞大人在我们程家出了事,程家是无论如何都是逃脱不了责任的,即便娘娘不在,顺天府也一样会查。有娘娘看着顺天府办案,可以防止有人往我们程家栽赃,更可以弄清真相,怎么就成了往自家泼脏水了呢?” 程大夫人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家的姑娘们,说道:“大姑奶奶说的对,事情出在程家,无论哪个衙门都要仔细查的。孩子们不懂事,大姑奶奶千万别动真气。” “老大媳妇这话倒是没错。”程老夫人意识到自己想窄了,脸上有些讪讪,“玉盈啊,一一去哪儿了,他不是跟娘娘一起出去的吗?” 秦祎也在忙着。 秦禛帮伞大人催吐时,他和几个表哥分别照看六扇门和顺天府的人,以防程府的下人惊慌失措,说出不利程家的话来。 跟秦禛的套路一样,官府问一遍,他们再单独问一遍,以掌握更全面的信息,防患于未然。 然而,他们什么可靠的消息都没得到。 秦禛亦是如此——据她观察,大花厅里的下人问题不大。 霍子清喝了口热茶,说道:“厨房的人没问题,花厅的人没问题,那么问题就可能在于宾客了。” 秦禛同意他的观点,“除了亲戚,就是有头有脸的官员,总共二十七人,我们没有线索,就没办法缩小范围,这桩案子的难度很大。霍大人,以往发生过这种案例吗,一般来说,都是怎样处理的?” 霍子清迟疑着,“这……” 秦禛明白了,说不出来就是不好说。 她又道:“没关系,你说吧,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霍子清为难地搓搓手,“按照规矩,应该带走的下人一个都少不了。娘娘以为如何?” 秦禛明白,缉拿归案可能意味着上刑,刑讯逼供的后果对程家可能极为不利。 可她若极力阻止的话,程家一旦真的参与其中,即便不会连累她,也会连累到秦家。 秦禛思索片刻,“这件事我没有话语权,就按照顺天府的规矩来吧。” 霍子清便起了身,拱手道:“多谢娘娘成全。” 秦禛笑了笑,也站了起来,“霍大人客气,没有规矩无以成方圆。”她这番话,话里有话。 霍子清脸上一热,“下官记住了。” 霍子清自去忙了,秦禛回正院,在二门门口遇到了程自如和秦祎,以及惊慌失措的程府管家。 程自如的脸色有点臭,勉强寒暄两句,便一句话都不说了。 秦祎毫不客气地说道:“不知好歹。” 程自如怒道:“表弟你够了啊。” 秦祎道:“什么叫够了?我妹妹不过是个王妃,不是顺天府府尹,也不是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她还能阻止顺天府拿人怎地?她能救下伞大人就已经很不错了,三表哥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程自如自知理亏,但又确实不爽,干脆不管不顾地走在了前面,不再理会他们兄妹。 秦禛能理解程自如的心情。 第一,她的确阻止不了顺天府拿人,但她不该一句话不替程家说。 第二,因为第一点,程自如一定会认为她不顾念亲情,公报私仇。 第三,她有一丢丢同情程自如。毕竟她也反对封建包办婚姻,反对姑表亲成亲。如果程自如不动手悔婚,她也会找机会悔婚。程自如追求自由恋爱,并敢于反抗,也算是个有担当的年轻人。 为此,秦禛愿意解释几句。 她说道:“三表哥,霍大人说,问题很可能出在宾客身上,但带走一干下人也是必要的程序。假如,我是说假如,如果说顺天府不把人带走,之后,有下人失踪或者死亡,这种黑锅要怎么洗白?” 程自如道:“如果下人被带走了,屈打成招,这种掉脑袋的罪名又怎么洗脱?” 秦禛道:“如果顺天府不顾我们秦、程两家,以及昭王的面子,罔顾证据,执意把下人屈打成招,三表哥认为我拦得了霍大人吗?” “这……”程自如是学霸,脑子当然够用,只是社会经验不太足,秦禛这个反问问住了他。 秦祎冷哼一声,“怎么,你们程家倒霉我妹妹能沾光怎地?读书读傻了吧。” 他拉着秦禛进了正院。 程自如快步追上来,堵住前路,诚心诚意地打了一躬,“娘娘,三表哥错怪你了。” 秦禛道:“没什么,进屋吧,祖母、外祖母他们应该等急了。” 三人一起进了宴息室。 程老夫人急吼吼地问道:“娘娘,查到什么了没有?” 秦禛道:“现在看来,外人作案的可能性更大,外祖母不必太担心了。” “真的?”程老夫人喜极而泣,“那可真是太好了,辛苦娘娘了。” 秦禛看一眼程大夫人,笑道:“事关几位舅舅,我应该尽力。” 秦老夫人问道:“如果是外人作案,应该如何查,我们又该如何脱身呢?” 她这话其实不该当着程老夫人的面问,但是没办法,秦老将军也进宫了,她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秦禛道:“顺天府和六扇门的人都问过了,暂时没有新发现,只能等祖父和大舅舅从宫里回来再说了。” 程大夫人道:“你大舅舅廉洁奉公、两袖清风,一定会平安无事。” 程自如道:“这案子很蹊跷,谁会在自家杀人呢?凶手为什么这样做?” 秦祎也道:“的确,对方既然能查到伞大人喜欢吃巨胜奴,也应该能想到发生在太白楼的案子。我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想杀人,还是不想杀人呢?” 程自如惊讶地看了秦祎一眼,“表弟此言极是,你觉得凶手为何这样做?” 秦祎顿了片刻,道:“凶手想要伞大人的官位,并顺便栽赃一下大舅舅?” 秦禛在心里点点头,她知道,秦祎在回答时做了取舍,把大舅舅可能有把柄在伞大人手里这一个猜测临时删掉了。 伞大人说他有仇家,并要求进宫,显然在怀疑程良舒,他极有可能掌握一些对程家不利的证据。 那么,程良舒到底有没有问题呢?祖父跟着进宫,又会不会受到牵连呢? 她的心跟程家人一样,都是七上八下的。 程家出事,秦家不好立刻就走,两家人一起等他们回来。 快到中午时,宫里忽然来了人,宣秦禛立刻入宫。 秦禛不敢耽搁,由秦祎一路护送到皇宫门口。 秦祎嘱咐道:“妹妹,你顾好自己,不要管其他人,咱秦家已经分了家,这件事对咱二房影响不大。” “我知道,放心。”秦禛摆摆手,“外面冷,二哥回家吧。” 秦祎道:“妹妹进去吧,哥等等祖父。” 这也是应该的。 秦禛点点头,随着小太监进入宫门,一路疾走,很快就到了未央宫。 建宁帝高坐龙椅,俯视着跪在金砖上的一众大臣。 伞大人还在,正虚弱地坐在一张椅子上。 秦禛从中间地带走到御座前,行了跪拜大礼,静候建宁帝发话。 建宁帝没有为难她,说道:“昭王妃平身。” 秦禛谢恩,站了起来。 建宁帝道:“关于这桩案子,你有什么话说?” 秦禛说道:“臣妾询问过程家所有可能接触过点心和茶水的下人,六扇门和顺天府也一起搜查过了,没有证据表明此案是程家下人所为。” 建宁帝道:“但伞大人有证据证明程大人贪赃枉法,他负责的江南江北两省的税银都有出入。” “臣冤枉。”程良舒就跪在秦禛左侧,闻言“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你闭嘴!”建宁帝怒道。 秦禛感觉心脏猛的一跳,她斟酌片刻,到底说道:“臣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但皇上既然问了,那么臣妾就从家人的角度为舅舅辩护两句。” “首先,臣妾的舅舅是聪明人,不会选择在家杀人,像其他两桩案子一样,选在太白楼,更好栽赃嫁祸出去。” “其次,程家不是很缺钱,而且舅舅还算年轻,可谓前途无量,不大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钱而毁掉前途。” “最后,凶手知道杀不死伞大人,却依然动了手,他想要的可能不是伞大人的命,而是伞大人的位置,或者臣妾舅舅的位置,毕竟江南江北都是我们大庆朝最富裕的两个省份。凶手一石二鸟,怎么着都不亏。” 一干大臣惊讶地朝秦禛看了过来。 “哈哈!”建宁帝大笑两声,“尽管这一二三的理由牵强了一些,但不是没有道理。行了,你去一趟月华宫,皇后那里有事找你。” “是。”秦禛福了福,转身,与刚好抬头的秦老将军对上了视线。 秦老将军满眼的骄傲,唇角上挂着一抹压都压不住的笑意。 秦禛略一颔首,快步出了未央宫。 建宁帝是明君,秦禛能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之所以叫秦禛来,是因为她亲自参与了此案,他需要了解最新情况,以及她对此事的态度。 对于程良舒,他是欣赏的,而且将来还会重用。 那么此案就必须查得清清楚楚,无论是江南江北两省的赋税情况,还是杀害伞宜的主谋。 因此,他责成顺天府、六扇门两个衙门共同负责此案,并暗示潘致远,秦禛作为捕快必须参与其中。 程良舒暂时逃过一劫,和秦老将军、秦祎一起乘车回到了程家。 三人一进屋,程老夫人便颤声问道:“老大啊,事情怎么样了?” 程良舒抹了把脸,“现在不好说,但多亏娘娘了。”说到这里,他给秦老将军跪下了,“感谢老将军不计前嫌,更感谢娘娘施以援手。” 秦老将军赶忙把他扶了起来,“贤侄太见外了,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第74章 后悔 程家外书房。 秦老将军问道:“贤侄,江南江北的税银到底怎么回事?” 此事非同小可,按说他没资格过问,但现在秦禛为程良舒做了担保,他就必须问个明白了。 程良舒道:“老将军,关于此事,晚辈真的很冤枉。所有账目都是皇上登基后重新整理的,但黄册尚未更新,各方面的税银对不上,还在一步核实之中。因此,下面的人比晚辈这个上官更了解实情,晚辈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税银上动手脚啊。” 他是建宁帝登基后破格提拔起来的,秦禛在未央宫说的话,每一句说到他的心坎上了。 秦老将军点点头,这番话他是认可的。 “贤侄和伞大人有龃龉吗?” “没有。” “贤侄和下面的人有龃龉吗? “这个……算有,下面的人办事毛躁,晚辈教训过他们几次,仅此而已。” 这也就是说,程良舒和下属的关系不好。 关系不好,他就不敢贪腐,如此,秦家和昭王妃不会受到大的牵连。 秦老将军的心放下了一半,“只要不怕查,这件事就好办多了。” 程良舒苦笑着摇摇头,“人在家里出了事,至今找不到有利的线索,只怕不那么容易。” 秦老将军道:“贤侄有没有怀疑的人?这个伞宜,平日跟你关系如何?” 程良舒道:“从今天以前,伞宜跟晚辈的关系算好的。跟我关系最差的人是负责江南清吏司的罗志清,江北清吏司的慕成文与他关系最好。” 秦老将军道:“二人今天来了吗?” “唉……”程良舒叹了一声,“出事时他们没来。” 秦老将军颔首,如果那二人来了,程良舒一定会在皇上面前指证他们陷害,不用等到他来问。 破案真的难。 秦老将军越发感觉到了自家孙女的能干。 秦家人帮不上忙,安抚两句便也罢了,一家人乘车的乘车,骑马的骑马,一起回了将军府。 秦简易和小孟氏没回自家院子,而是跟着秦老将军回了正院。 秦老夫人说道:“老太爷,程家到底怎样,这一关能过去吗?” 秦老将军在太师椅上坐下,“皇上没有苛责程大人,但现在说能不能过关为时尚早。” 秦简易叹息一声,“两个孩子明年开春就要成亲了,却偏偏出了这种事,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小孟氏眼圈红了。 秦老将军端起茶杯喝一口热茶,“这个时候说这些已经没用了,就盼着顺天府和六扇门早日破案吧。” 秦老夫人眼睛一亮,“老太爷,让珍珍多尽心,她不是很能耐吗?” 秦老将军哂笑一声,起了身,扬长而去。 秦老夫人把茶杯磕在炕几上,“怎地,还使唤不动她了不成?” 秦简易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母亲,娘娘能不能参与这桩案子,父亲说了不算,皇上才说了算。再说了,程大人是娘娘的亲舅舅,不用您说,她也会看着办的。” 小孟氏的眼泪从眼里掉了下来,“雯雯的命怎么这么苦哇。姑母,万一程家真的完了,只怕咱雯雯的名声也不好了。” 孟氏也是因为担心这个,所以才同秦老将军说了那么多余的一句。 只是,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她头疼地看了看秦简易。 秦简易会了意:“母亲好好歇息,我们就先回了。” 孟氏赶紧挥了挥手。 秦简易夫妻去了秦雯的院子。 “爹,娘……”刚一进屋,秦雯就朝小孟氏扑了过来,“呜呜呜……” 小孟氏也哭了起来。 秦简易走到娘俩身边,按住二人的肩膀,“案子还在查,程家不一定真的出事,因祸得福也说不定。” 秦雯哭道:“爹,女儿的命好苦啊,如果程家再出事,女儿也不想活了。” 秦简易道:“事情没到那个地步,不许胡说。此事由顺天府和六扇门一起查,娘娘肯定能帮上忙。” 小孟氏擦了眼泪,扶着秦雯坐到贵妃榻上,长长地叹了一声,“早知如此,雯雯就该嫁给昭王。” 秦简易厉声道:“切莫胡说八道,你以为昭王是谁,那是你说嫁就嫁,说不嫁就不嫁的人吗?” 秦雯好不容易止住的哭声又大了起来。 她何尝不悔啊! 尽管昭王不待见秦禛,但秦禛也没怎么样嘛,天天在男人堆里混,还混出了大名堂,连皇上都会听她的意见。 她也不差,若是当初嫁过去的人是她,说不定早就有孕了吧。 秦禛不知道秦家人和程家人怎么想,她也不想知道。 她和陆皇后聊了一会儿画廊的运作模式,并一起选了十张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陆皇后最擅长兼工带写的花鸟画,她吸收了西方画的优点,色彩和造型都很华美,装饰性极强。 偶尔也有画中立意、画外寄情的水墨淡色画作。大概是心中有感,这一类画得格外真诚,属于上乘之作。 以秦禛的眼力来看,陆皇后或者在书法上稍有欠缺,但她用墨精准,对颜色的敏感度极高,造型功力很强,假以时日,她一定会在画坛大放异彩。 告辞的时候,陆皇后拉着秦禛的手,殷殷地说道:“弟妹,第一张画卖出去的时候,你一定要进宫一趟。” 秦禛笑道:“娘娘放心,臣妾一定。” 陆皇后依依不舍地看着小太监拎着的一篓子画轴,“但愿它们都能找到一个好归宿。” 秦禛理解她的心情,劝道:“娘娘,买画是为了投资,不是为了撕,您就放心吧。” “对,投资。”陆皇后重新想起这个秦禛反复解释了两次的新词汇,“好,本宫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回到王府,周管家在侧门口迎到了秦禛,汇报道:“娘娘,十一月廿六是个好日子,您看如何?” 秦禛道:“可以,就定那天。” 周管家又道:“要不要请些宾客?” 秦禛示意琉璃把陆皇后的画交给周管家,“不必,我父亲和兄长会来,有他们帮我操持就足够了,你帮我把这些画挂好,这是皇后娘娘的心血,千万不要弄坏了。” “啊?”周管家吓了一跳,“皇后娘娘的?” 秦禛颔首,“一定保密。” “是是是。”周管家看看周围,周围没什么闲杂人等,又道,“娘娘,司徒先生来了。” 秦禛了然一笑,“就知道他会来,来的正好。” 她去了外院小花厅。 司徒演没预料到她这个时候回来,只来得及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才有失远迎,还请娘娘恕罪。” 秦禛在末座坐下,“司徒先生不必客气,咱们直奔主题,说说案子吧。” 司徒演道:“不才正有此意,娘娘请。” 秦禛靠在椅背上,“不,案子本身暂且没什么好说的,先生讲一讲案件相关的人际关系吧。” “好。”司徒演微微一笑,“程大人四十出头便已是二品大员,不免心高气傲,对下属颇为苛责……” 秦禛记下罗志清和慕成文两个名字,“从表面来看,伞大人和程大人的关系还行,不然他也不会等到在程家中毒之后才跟皇上交代此事。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分析,比如,伞大人暗地里是某个人的走狗,专门等到今天发难。那么,这位伞大人有没有自戕的勇气呢?” 司徒演早就知道秦禛厉害,但也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迅速——不是他小瞧秦禛,而是秦禛年岁太小,这种大局观,以及独辟蹊径的想法,一般都是有多少年办案经验的人才能做得到。 他的手在肚子上转了一圈,“据六扇门掌握的消息,伞大人的背景比较干净,但也不排除他有被其他人指使的可能。” 他这话说了等于白说。 秦禛道:“六扇门会从哪里着手?为避免做无用功,我们不如分头行动。” 司徒演正有此意,不然也不会来找她,“罗志清和慕成文就由我们六扇门来查吧。” 此二人官位不低,霍子清和顺天府的重案组分量不够。 但六扇门查他们,顺天府能做的就不多了。 秦禛正在迟疑着,门就被敲响了…… 来人是周管家。 他禀报道:“罗志清死了。” “果然出事了。”秦禛问道,“什么时候死的,自杀还是他杀,慕成文呢?” 周管家道:“据罗家人说,上午九点,罗志飞回到家,直接进了书房,并言明不让人打扰,再发现时就已经吊死了。慕成文下落不明。” 司徒演问:“申少卿他们在找慕成文吗?” 周管家点点头,“是的,申大人找人,李大人在罗家。” 秦禛双臂环胸,在脑海里把事情飞快地捋了一遍。 上午九点,差不多是在伞大人中毒之后。 程良舒是罗志清的直属上级,他大抵会参加寿宴,但因为关系不好,所以不会早到。 来晚了,就不用进程家了,正好回家。 那么问题来了。 他是畏罪自杀,还是被杀呢? 以及,六扇门从人着手,顺天府应该从哪里开始呢? 秦禛起了身,“请先生帮忙安排一下,我想去一趟户部。” 司徒演道:“合该如此,不才这就安排下去。” 第75章 大库 户部挨着前海——前海是个湖,湖水充盈。 秦禛随着司徒演、李准进了户部大门。 看门的中年人见他们来势汹汹,畏畏缩缩地上了前,试探着问道:“军爷打哪来啊?” 李准道:“六扇门的,慕成文慕大人还在衙门吗?” 看门的腰又弯了一些,“不知道……好像没见着出去?” 李准道:“前头带路,走快点儿。” 看门的一摆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是是是,军爷这边请。” 江北清吏司的签押房。 屋子里面乱哄哄的,一干小吏凑在一处聊着什么。 “诶,什么人?”坐在外围的老吏瞧见秦禛等人,立刻喊了一嗓子。 屋子里陡然静了下来。 “六扇门。”李准问道,“慕大人呢?” 老吏道:“出去有一会儿了,不知道人在哪儿。” 司徒演道:“方大人呢?”方大人是员外郎,清吏司郎中的副手。 老吏又开了口:“刚被尚书大人的人叫走了!” 司徒演略一颔首,“马上派人把他们找回来。另外,他们的书案在哪儿?” 老吏派两个小吏去找人,他亲自引着司徒演往里面的一张空书案去了。 秦禛道:“出来个人,带我去湖边一趟,就你吧。” 她抬手指向一个年纪不大、浓眉大眼的年轻人。 “啊?”年轻人有点懵,看看周围,发现没人敢替他解围,只好勉强答应下来,“好,好吧。” 李准道:“我跟刘捕头一起。” 秦禛并不在乎李准是不是跟着,她催促年轻人出了门,一行人飞快地朝西边跑了过去。 半盏茶的功夫后,秦禛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宽广的水域,前海到了。 年轻人在沿湖修建的石板路上停了下来,左右看了看,茫然问道:“二位要找什么?” 秦禛道:“慕大人一般会去哪里?” 年轻人指向北边:“那边吧,南边是库房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秦禛往南看了看,那是一片建筑群,为了防火,库房与库房之间相距甚远,位置错落。 库外有一队库丁在交替巡逻,防范甚是严密。 如果慕成文想自杀,肯定不能去那边。 “黄册大库。”秦禛自语一句。 她想起了某本书中描写的关于明朝建在玄武湖上的某座大库,脑海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脚下便往南转了过去,但马上又转了回来——人还没找到呢,人证要紧。 再看西北边…… 西斜的太阳打在水面上,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极为刺眼。 李准手搭凉棚看了片刻,指着一处说道:“你们看那儿,是不是有个人。” “应该是慕大人!”秦禛拔腿就跑。 一干人跑了差不多三四百丈,停下来时,水面的人已经不见了,湖面上微波荡漾,碎金一片。 李准焦急地说道:“人哪儿去了?” 秦禛沿着河岸找,很快就找到了一串清晰的男子脚印。 她说道:“就从这里往前找。”她脱掉披风就要扔到地上。 “不用你去。”李准拦住她,给手下使了个眼色。 他的两个手下踢掉鞋子,一边下水,一边脱掉棉大氅,甩到岸上…… 盏茶的功夫后,二人拖着一个脸色发青的中年人上了岸。 李准蹲下去,试了试鼻息,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行了。” “未必,他刚沉下去不久。”秦禛把披风系好,从袖子里取出一张丝帕递给李准,“你把丝帕放在他的嘴上……” 李准打断了她的话,“丝帕有什么用。马上去找户部的人,让他们买一卷草席,再卸块门板来。”他后面一句话是对正在穿鞋的手下说的。 人命关天,秦禛来不及解释,把丝帕塞在年轻人手里,在慕成文身边跪了下去。 李准道:“你是……跪他作甚?”他及时把“娘娘”二字吞了回去。 秦禛检查了一下心跳,把慕成文的头侧到一边,用手清理了气道,然后双手相叠,一边按压一边对年轻人说道:“捏住他的鼻子,用手帕捂住他的嘴,我让你往他嘴里吹气你就吹,快一点儿!” “好。”年轻人见李准对秦禛十分恭敬,不敢违拗,也在慕成文的头顶处跪了下来。 李准莫名其妙,但秦禛毕竟是王妃,他只有建议和服从的份。 不过……在众目睽睽之下,王妃娘娘对另一个男人,不不,男尸——男尸也是男的,又按又摸,王爷能受得了? 他瘪着嘴,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心道,娘娘诶,你太过分了,难怪王爷不喜欢你呢,这谁受得了啊。 “哇……”慕成文忽然喷出一口水来。 他活过来了。 “你娘诶!”李准往后跳了一步。 “好了。”秦禛站起来,揉揉跪得生疼的膝盖,把披风解下来,盖在慕成文的身上,大声在他耳边说道,“活着还有机会,死了就什么都完了,请务必珍惜我给你的第二次人生。” “此人极为重要,李校尉看住他,最好请个大夫,令牌给我,我要去江南江北的库房走一趟。” 李准目瞪口呆,直到秦禛说完才彻底回过神,把令牌摘了下来,“刘捕头放心。” 秦禛拿过令牌,带着年轻人和一个六扇门的人赶到江南江北两省的黄册库房。 大庆对此库的管理极为严格,负责库房安全的人直属尚书,若想进库房,必须有尚书的批示。 秦禛被十几名库丁拦在库房之外——即便有六扇门的令牌也不行。 如果是寻常时候,秦禛不进也就不进了,但此事关系重大,绝不能有半点拖延。 怎么办? 要去找户部尚书周黎明周大人吗? 绝对不应该! 那怎样才能进去呢? 秦禛捏着秦老将军派人送给她的纸笺(离开王府时收到的),飞快地想着对策,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了急促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就见几十丈外,一干年轻男子护着一个年迈的穿官服的胖老者跑了过来。 “周大人来了。”库丁小头头说道,“这下好了,刘捕头跟他说说,他要是让进,咱就可以开门了。” “是吗?”秦禛转回来,右手从裤兜中拿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便顶在了小头头的胸膛上,“天气冷,我不想等他,现在就要进去。”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年轻人颤声劝道:“刘捕头,这可使不得啊,库房重地,这是要杀头的。” 小头头顿时出了一脑门汗,“这……” 几个库丁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面无人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谁都别动。”秦禛用了些力气,匕首锋利,割开了小头头的皮肤,很快便有一丝红色的液体渗了出来。 小头头道:“你你你,你不敢!” “你看我敢不敢?”秦禛一不做二不休,手上又重了一些,“我这一把匕首乃是昭王所赐,你说我敢不敢?”说到这里,她凑近小头头,“一旦库房黄册有异样,你们的尚书大人就会倒大霉,明哲保身你懂不懂?” 小头头变了脸色,说道:“别别别杀我,我带你进去。” 他给自己加戏了。 秦禛知道成了,立刻推搡着他往库房走了过去。 后面的老大人马上就要到了,大喊道:“不能进,不能进啊!进了要被杀头的!” 秦禛加快速度,拖着小头头一头闯进了库房。 大库内霉味儿漫延,一摞摞长了霉斑、碎裂松散的黄册整整齐齐地堆在一排排架子上。 秦禛随手翻了几册,发现字迹模糊、纸张粉碎,基本上不能看了。 她自语道:“原来如此。” 程良舒初来户部,肯定要努力表现一番,如果账目和黄册对不上,且他手里掌握的实情就不如下属多,为了防止被下属阴死,他势必要做到心中有数。 怎样才能心中有数呢——必然是到这里来,厘清黄册。 江南江北是最富庶的两个省份,一旦搞明白了,有些人就没的玩了。 她在库房里匆匆走了一圈,发现还是有一部分新账册的,随手翻了翻,发现账册装订潦草,大部分有被水浸过的痕迹,像是人为的。 如果所料不差,这大概就是上下串通、共同作案了吧。 “吱……嘎!”库房门开了。 周大人气喘吁吁地进了门,抬手指向秦禛,“给给我拿,拿拿下!” 秦禛道:“周大人,我奉劝你,你还是不要负隅顽抗了吧。” 几个年轻人朝秦禛围过来,其中三个手里还握着门栓。 秦禛握着匕首,笑着说道:“周大人已经完了,你等若再执迷不悟,只怕没有好下场。” 周大人道:“放心,你死了我就活了。” 秦禛怜悯地看着他,“绝不会的,如果你听不来我的声音,你不妨凑近一些,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提示一下,我们刚刚在宫里见过,分开还不足一个时辰。” 周大人踉跄了一下,“你你你……” 秦禛道:“想起来了吧,刘捕头只是化名而已。” 周大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如果秦禛是昭王妃,那么,即便他杀了她也遮掩不过去了,相反,家人可能会受到更大的牵连。 但不杀她,他功败垂成,不甘心呐! 他挣扎片刻,喑哑着说道:“给我杀了她!” “周大人好大的胆子!”司徒演到了,他捧着大肚子进了大库,一眼瞧见完好无损的秦禛,登时松了口气。 秦禛道:“周大人是主谋,江南江北两个清吏司被牵连进去的官员只怕也不少,我这就进宫,这里就交给先生善后。” 司徒演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拱手道:“好,放心就是。”他没敢叫娘娘,囫囵地答应了一句。 第76章 震怒 户部离皇宫很近,不到一刻钟,秦禛重新回到了未央宫。 建宁帝正在和军机处的四位大人商议大事,见秦禛进来,一干人停下了话头。 秦禛已经换上了女装。 她的马车上常备几套衣饰——一套符合身份的女装,两套府绸男装,老百姓穿的男款短褐,还有帷帽、草帽等,应有尽有。 建宁帝问道:“昭王妃此番见朕所为何事?” 秦禛看了一眼几位大人,谨慎地说道:“回皇上,关于臣妾舅舅的案子,臣妾有话单独对皇上说。” “哦……”这一声拐了个弯,建宁帝面露狐疑之色,略略迟疑,到底起了身,从御案后绕出来,“我们去外面谈。” 一个是大伯,一个弟媳,行止稍有不端,就会让人产生不好的猜测。 建宁帝披上裘皮斗篷,带着秦禛出了大殿,一边走一边说道,“说吧,有什么发现了?” 秦禛道:“皇上,案子大抵是破了。” “破了?”建宁帝惊讶得声音都破了,惹得大殿内的几位老大人一起看了过来。 秦禛略一颔首,“差不多,但具体的还得皇上说了算。” 建宁帝大概想到了什么,“继续说。” 秦禛道:“虽然还未核实,但户部尚书周黎明周大人,以及江南江北两个清吏司的大人们,有勾连作案的重大嫌疑。” 建宁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冰冷得可怕,“证据呢?” 秦禛道:“皇上恕罪,臣妾以威逼的手段,闯进了江南的黄册库,两江的黄册损毁极为严重。程大人之所以被陷害,可能与他极力主张核查黄册,对比现有账册有关。” “周大人怕事情败露,所以让伞宜这个与江南江北两地不相干的郎中自导自演,故意服下斑螯毒,栽赃程大人,并声称掌握证据,到皇上面前揭发,以让皇上对程大人产生怀疑。” 建宁帝接着说道:“之后,朕只要派人查下去,周大人就会仗着和朕的关系把准备好的脏水实打实地泼到程大人头上,上下沆瀣一气,做实程大人的罪名。只可惜,朕没有听信一面之词,让六扇门和顺天府联手查案……” “但朕不明白,朕派人查案,应该正中周黎明等人下怀才对,他和罗志清为何如此沉不住气?或者,罗志清是周大人所杀?” 秦禛道:“臣妾刚在前海救下了慕成文,一问便知。” 建宁帝沉默片刻,“伞宜说,此二人手里有程大人贪腐的证据。那么,他们二人一死,程大人就更有口难辩了,即便与贪腐无关,朕也会治他一个不察之责。而且,周大人也更安全了。” 秦禛道:“皇上圣明。” 建宁帝冷笑一声,“圣明?朕分明……罢了,现在谁在户部?” 秦禛道:“司徒先生带着六扇门的人封锁了黄册大库。” 建宁帝点点头,“如此惊天大案,居然一天之内破了,你做得很好!回吧,回去等朕封赏。” 秦禛福了福,“六扇门劳苦功高,臣妾不敢居功。” 建宁帝摆了摆手,大步进了未央宫。 几位大人站了起来。 建宁帝道:“诸位大人,随朕往户部走一趟。” 大学士马廷方问道:“皇上,户部出事了吗?” “哼。”建宁帝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诸位去了就知道了。” 黄册乃是历代王朝收缴赋税的根本,不出问题则已,出了就是大事。 建宁帝带人直接杀到江南黄册大库。 六扇门的人已经接管此地,司徒演押着周黎明,正在静候建宁帝的到来——这样几乎可以导致亡国的大案,只要建宁帝不糊涂,必定亲自处理。 “草民参见皇上。”司徒演跪了下去。 建宁帝赶忙扶他起来,说道:“快平身,这些年辛苦司徒先生了。”当年,他们兄弟二人打算谋权时,司徒演就在他们身边出谋划策了,他也是半个帝师。 司徒演起了身,“皇上言重了,草民心之所向,不辛苦。” “皇上,老臣冤枉啊!”周黎明诈尸似的喊了一嗓子,脑袋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 建宁帝没搭理他,问道:“先生看过了吧,怎样?” 司徒演道:“损毁十之八九。” 四位军机大臣倒吸一口凉气。 “亏朕叫你一声表舅舅。”建宁帝气急攻心,一脚踹在周黎明的胸口上。 周黎明被踹了个倒仰,赶紧爬了起来,“皇上,不是臣不做为,而是积重难返,臣实在无能为力啊。” “是吗?”建宁帝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来,“周大人,从现在开始,你再辩解一句,朕就杀你周家一人,你看如何?” 周黎明老泪横流,捂住嘴,一句不敢多言。 建宁帝道:“马大人拟旨。首先,征集人手,彻查所有黄册,先以江南江北为主,其他行省稍后。其次,着六扇门两位少卿,分别赶赴江南江北,核查账目,缉拿相关案犯归案,并传朕旨意,两个省份赋税减三成,为期三年;最后,着吏部选取擅长算学人才,补充户部官员。” 大学士马廷方道:“老臣遵旨。” 他的话音将落,一名带刀侍卫禀报道:“皇上,六扇门李准求见。” 建宁帝道:“进来。” “卑职李准参见皇上。”李准单膝跪下,“启禀皇上,慕成文慕大人彻底清醒了,据他交代,他和罗志清均有把柄在周大人手中。今天下午,周大人告诉他们,一旦程大人之事处置不好,必定会引火烧身,只要他们若肯自戕,他便出面保住他们两家老小。” 建宁帝笑了笑,“所以,只要他们一死,你就可以咬死程良舒,通通换上你的人,是也是不是?” 周黎明筛糠似的颤抖着,一句囫囵话说不全。 他之所以用斑螯毒,一方面,是想把此案与前两起斑螯毒案件相关联,扰乱六扇门和顺天府的视线; 二方面,如果伞宜栽赃顺利,一定会搅乱程良舒的心绪,让其无法专心办差,只要皇上对程良舒有所怀疑,就会由他主持对江南江北的复核审计,届时弄死罗、慕二人,程良舒有口难辩。 到时候,左侍郎一换人,户部就又变成了铁板一块。 只可惜,功败垂成。 先有六扇门的人先救下慕成文,后有秦禛闯进黄册大库。 准备了将近一个月的完美计划,不到一天就以惨败收场了。 建宁帝闭了闭眼,“李校尉,拿下江南江北两个清吏司的所有人。王大人,立刻率内卫前往周家,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王大人王晋临拱手道:“臣遵旨。” “卑职遵旨。”李准起了身,跟在王晋临身后出了大库。 建宁帝着人把周黎明押入天牢,他带着剩下两名大臣和司徒演把剩下的十几座大库一一查看了一番。 其他大库的资料也有损毁,但问题不大。 建宁帝转了一圈,一颗心总算回到了肚子里,他问司徒演:“刘捕头闯大库是谁的主意?” “这……”司徒演一时无法回答,他是后来的,对此还没来得及了解实情,“皇上,草民来的时候,刘捕快已经单枪匹马闯进来了,她当时和李校尉在一起。” 那李准没有支配秦禛的胆子。 建宁帝苦笑着摇摇头,“这等魄力,这等反应,厉害了。先生与她聊过黄册大库?” “不曾。”司徒演再次否认,“秦老将军写了张字条给刘捕头,告诉她程大人与两司的龃龉。” 建宁帝道:“了不起。” 司徒演也道:“皇上圣明,刘捕快确实很了不起。” “嗯。”建宁帝承认了,“关于破格录用她一事,朕确实很了不起。” 秦禛如此迅捷的破了这个案子,其实有一定的侥幸成分。 比如,她恰好读过马亲王的那本书,又恰好去湖边找慕成文,而且还恰好地想了起来。 总而言之,黄册大库就是一把钥匙,拿到了,整个案件的动机就清晰了。 第二天,户部尚书倒台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顺天府,所有的捕快都在聊十几个官吏一同落马一事。 周智等人也不例外。 周智道:“六扇门的速度可真快,上午的事下午就解决了,这桩案子很容易吗?” 这句话他是看着秦禛说的。 秦禛眨了眨眼,“有人证,应该不大难?” 房慈摆摆手,“两个郎中都出事了,要不是救活了一个,这案子没那么快。” 秦禛闭上了嘴巴。 大赵说道:“好嘛,还以为郎朗青天呢,结果灯下黑,一提溜就是一大串,这特娘的得贪多少,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啊。” 粱显踹了他一脚,“你小子少胡说。” 大赵看了秦禛一眼,“怕什么,小猫不是多话的人。” 这倒是真的。 几个男人一起点了点头。 秦禛很高兴大家能信任她,笑着说道:“好啦,皇上的事,咱就不操心了,大家一起研究研究案子吧。” 当初,上面总共分下来六桩案子,如今已经完成了两桩,还剩下四桩谋杀案。 这四桩,说不好哪个案子好破,哪个案子不好破。 大家就让房慈随便抽一份,抽到哪个破哪个——房慈上次说准了管升,被大家认定运气最佳之人。 房慈也不墨迹,从被周智打乱的四份中取出了一份…… 第77章 常开 死者叫常开,十一岁,建宁元年二十三年十月初八,傍晚六点多,被发现死在洛水南岸的一片杂树林里。 发现尸体时,肌肉松弛,尚未形成尸僵,脖子上有掐痕,口唇指甲发绀——对比过瘀痕,应该系成年男子所为,手掌较大,力量较大。 身体上有被殴打的陈旧性伤痕,据调查,系与小伙伴打群架所致。 衣服无破损,随身携带一只弹弓。 无目击证人。 父亲常诚,母亲常刘氏,家在河南街,春芽胡同。 据调查,常开比同龄人身体强壮,身手灵活,常常带着两三个同伴调皮捣蛋,招猫逗狗,经常打架,父母忙于生计,对他疏于管教,可谓人憎狗嫌。 捕快们当时排查过很多街坊,找到了特别讨厌常开的四家人,经过排查后,均有不在场证明,遂成悬案。 秦禛把信息汇总在一张宣纸上,贴上西墙。 大赵道:“死了也好,少个祸害。” 周智不赞成地瞪他一眼,“少胡说八道,他再混账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房慈把案件重点记录在本子上,“十一岁也该懂事了。” 粱显道:“是该懂事了,但罪不至死。” 房慈点点头,“那倒也是,好好打两顿顶多了。” 秦禛没有吭声,粱显说得没错,任何人都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不管常开是不是孩子,他都不该死。 周智道:“既然不该死,咱们就多用点儿心,把这桩案子破了。大家说说看,都有什么想法。” 大赵把手搭在房慈的椅背上,“小房子找的案子,小房子先说。啊……你不妨猜猜这四家,哪一家面儿大。” 房慈笑道,“人都没见着就猜,那可真是瞎猜了。”他重新看了一眼笔记,侃侃而谈,“常开十一岁,身子骨不算弱,陌生人想把他带到洛水边上杀死,不是那么容易,我觉得他和凶手认识,凶手应该是常家的邻居,或者……亲戚?” 他不那么确定。 大赵道:“那也不见得,也可能是陌生人用什么好处骗走了也说不定。” 粱显在他的椅子上踹了一脚,“你小子少乌鸦嘴。” 如果是陌生人引诱了常开,这个案子的难度就凭空翻了数倍,能破案的可能性很小。 大家都有这样的心里准备,但暂时还不打算面对。 秦禛也一样。 粱显又道:“有没有可能是四家共同作案,然后大家攻守同盟?” “诶……”周智发出一个赞叹的声音,立刻看向秦禛,“小猫怎么看?” 秦禛道:“不大可能。” “为什么?”四人一起问道。 秦禛指了指周智,“如果我提出,咱们四个合伙杀了周伍长,你们三个会同意吗?” 粱显道:“那要看为什么杀?” 秦禛追问:“那么,因为一个孩子人憎狗嫌,你会同意跟其他三家合伙杀死他吗?” 房慈道:“不会,一丁点小事而已,不值当把自己的命放在别人手里。”他明白秦禛的意思了。 大赵还没明白,“大家攻守同盟啊。” 房慈道:“天真。打你一百个板子,用上拶刑,同盟就没了。” 大赵撇撇嘴,不说话了。 “不过……”秦禛来了个转折,“如果当初没有刑讯逼供,一家做案,某些人保持沉默还是有可能的。” 大赵起了身,“当时赵什长在,我去问问。”他麻溜地出去了。 不大会儿功夫,大赵回来了,不大高兴地说道:“赵什长说不记得了。” 房慈不解,“这么大的案子,也没过去多久,咋就不记得了呢?” 周智摸了摸短须,“也许不是不记得了。”他和粱显对了个眼色。 大赵突然明白了,压低声音道:“收钱了。” 周智的目光立刻移到了秦禛脸上。 秦禛在大赵解释之前就明白了——赵岩等人没有四家犯罪的证据,四家又怕上刑,就在捕快身上下了功夫。 既然如此,这四家就值得再认真查一次。 她说道:“走吧,我们出去转转。” 周智松了口气,“好,去河南街。” 河南街在洛水的南面,老百姓比洛水以北的相对穷一些。 街道上的青石板坏了相当一部分,不但环境卫生很差,路况也不好,一个坑一个洼,到处都是脏水。 大赵赶车,停在春芽胡同口。 胡同窄,车进不去,周智留下大赵看车,他和其他三人去找常家。 常家在第五家。 院门大开着,四个人绕过影壁,到了院子里。 房屋破旧,檩子柱子黑黢黢的,到处堆着杂物。 几个小孩子正在院心玩游戏。 “你们找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先看到他们,立刻大声问了一句。 “爷爷,有人来了!”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子进了东厢房。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快步走出来,问道:“你们找谁?” 周智道:“我们是捕快,常诚在家吗?” 男子吓了一跳,“不在家。官爷,他这是犯了什么事吗?” 周智问:“你是他父亲?” 男子点头,“对对对,小人常旺。” 周智道:“常诚没事,我们是为了常开的案子来的。” “哦……”常旺松一口气的同时,眼里有泪花翻了上来,“官爷,常开的案子怎么了,找到凶手了吗?” 他带着一丝期待看着周智。 周智摇摇头,“我们来找你,就是为了破那桩案子。” “破那桩案子啊。”常旺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请……” “爹!”一个三十左右的女子从东厢房冲了出来,对周智说道,“都过去一年多了,还破啥啊,我们不破了,不破了。” “刘氏。”常旺无奈地叫了一声。 房慈对秦禛说道:“刘氏,就是常刘氏吧,她这是什么意思?” 秦禛道:“家穷,怕咱们要钱。” “这……”房慈有点生气,但又不知道火气该跟谁发,只好闷在肚子里。 周智直截了当,“常老爷子放心,我们是顺天府重案组的捕快,只管破案子,不会以各种名目索要银两。” 常旺将信将疑。 刘氏双手叉腰,“银钱没有,饭也没有,休想老娘伺候你们!”她身形壮硕,脸上有横向发展的迹象,看起来颇为凶悍。 周智道:“放心吧,都不用。” 刘氏便道:“那就进屋叙话,省得让人看了笑话。” 一个院子住了三户,常家三代人就挤在小小的东厢房里。 堂屋很简陋,没几样家具。 常旺把长条凳上的物品清走,请秦禛四人坐了下来。 接下来,秦禛和周智主问,常旺和刘氏交替作答。 “常开出事前,你们家有仇家吗?” “没有!别看我嗓门儿大,脾气大,只敢窝里横,在酒楼天天当孙子,给人切墩洗菜,谁逮着都能骂我一顿。” “当时的郭家、刘家、牛家、李家都有嫌疑,我想知道一年过去后,你们有没有更加怀疑谁,为什么?” “刘家是我娘家,他们不可能,我当时就跟官爷们说了。其他三家,我们最怀疑牛家,我家小开打折了他家老三的胳膊,他们最恨小开。小开死后,牛家跟我们家彻底不往来了,依我看就是心虚。” “还有别的吗?” “小开一死,我们觉得谁都是凶手,除了我娘家,别人慢慢地都不往来了。” “所以你们也说不清楚,对吗?” “你要非这么说也行。” “有没有谁离开了这里,很久没有回来了?” “没有……” “有,牛家老大在面馆当学徒,总也没瞧见了。” 说到这里,常旺拦了一句,“刘氏别瞎说,那孩子老实能干,被师傅瞧中了才去当的学徒。” 刘氏大眼珠子一瞪,“那谁知道了,我儿子总欺负他弟弟,万一就是他杀了我儿子呢?” 四个人从常家告辞出来,往西厢房去了。 西厢房住的是常开发小,王铁蛋一家。 王家只有王家老太太在,独自带着两个小孩子。 老太太说,王铁蛋去茶馆打工,白天不在家,晚上才回来。 她说,常开死后,王铁蛋动不动哭,过了好几个月才好,之后懂事了,在家老老实实地呆了半年多。 从大杂院出来,周智说道:“我们分头行事如何?” 秦禛道:“可以,但大家要注意一点,尽量快的表明身份,观察他们脸上、身体上出现的各种反应,好好记下来,为我们的后续判断提供佐证。” 时隔一年,骤然提起这桩案子,相关的人一定会表现得与正常人不同。 周智点点头,“明白,一定照办。” 秦禛去牛家。 牛家在常家前面,走一会儿就到了。 接待她的是牛婶子,一个身体瘦弱、眼尾周围皱纹横生,看起来像四十多岁的女人。 秦禛一进门就表明了来意,她说:“我们是顺天府的,来查常开的案子。” “常家那娘们儿疯了,咋还没完没了呢。”牛婶子变了脸色,“官爷,这件事去年就说清楚了,怎么还问?我告诉你,不是我家大儿子干的!常开打折了我家老三的胳膊,一文钱都没赔,为给孩子治病,我们牛家锅都快揭不开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女人先是惊讶,后是气愤,两手握拳,内外一致。 秦禛挑了挑眉,这位不担心自家被冤枉,而是担心自家没钱答对官府。 常开的死八成与牛家无关。 她说道:“我是来查案的,不是要钱的,牛婶子,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牛婶子硬邦邦地说道:“你问。” 秦禛道:“常开出事的那个时辰,你家牛大叔和牛小远在哪儿?”牛小远就是常家老大。 牛婶子想了片刻,“当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他们爷俩都在家,我们一家子都在,上房的和对面的都知道,不信你问他们去。” “官爷,不瞒你说,我家的男人都窝囊,他们要是有杀人的胆子,当时就该抢了常家的银钱,给我家老三治胳膊,杀人有啥用?咱和常开也不是深仇大恨!” 秦禛道:“你家老三在家吗?” 牛婶子往里屋瞟了一眼,“不在。” 秦禛道:“婶子若是撒谎,对你们牛家可是不利。” 牛婶子有些讪讪,“在的在的,我家老三小,不会说话,我怕他说错话。” 她去里屋把孩子叫了出来。 牛家老三大约八九岁的样子,脑袋大,脖子细,一看就营养不良。 他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局促地站在秦禛面前。 牛婶子叮嘱道:“小乐,知道的你就说,不知道就摇头,不可瞎说。” 小乐乖巧地点点头。 “常开没死时,你经常跟他一起玩吗?” “嗯” “他经常打你吗?” “有时候打我。” “他故意弄折了你的胳膊?” “那倒……也不是。” “你们经常在哪儿玩?都玩什么?” “河边和小树林。捞鱼的时候多,有时候也爬树。” “有其他的大孩子跟你们一起玩吗?” “只有刘家的两个哥哥,我大哥从不跟我们玩儿。” 从牛家出来,秦禛边走边想,能在晚饭时间把一个饥肠辘辘的十一岁男孩子叫走,应该不大容易。 那么,杀他的人应该用一个非常好的理由才行。 是吃食呢? 还是捞鱼呢? 第78章 越岭 秦禛回到河南街上,进了一家木匠铺。 一个老木匠正带着一个年轻人破一根大木头,滋啦滋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们干的是糙活儿,但铺子里整洁有序。 秦禛往里走了两步,一个妇人忽然从柜台后蹿了出来,“小哥儿要打些什么?” 此女大概三十左右,身材丰满,脸蛋漂亮,打扮得体,风韵犹存,说是木匠西施也不为过。 秦禛摸摸口袋里的荷包,刚才给牛家留下三两银子,大约还剩一两多碎银。 她想打几个台子和几个架子,遂道:“有成品吗?我先看看。” 妇人指了指放在墙角的一只衣柜,“有,那边就是。” 秦禛过去看了看,又摸了摸——衣柜款式一般,打磨很到位,榫卯做得严丝合缝。 她说道:“还不错,我想定点儿东西。” 妇人道:“做什么?” 秦禛道:“衣架和操作台。” “小猫。”房慈从外面钻了进来,“操作台是什么?” “做衣裳的木台子。”秦禛一眼瞧见他手里的本子,“小房子,把纸笔借我一下,我要画个东西。” 房慈照办了。 秦禛趴在柜台上刷刷地画了几笔,衣架和台子就都有了。 房慈说道:“这么简单的吗” “好用就行。”秦禛标上尺寸和个数,对妇人说道,“高的是衣架,要五个,底要稳,不能晃,打磨要光滑;台子要六个,要求同上,不能刮衣裳。刷桐油即可。” 王府的木匠刚忙活完店铺装修,眼下正在给女工们做床,没时间搞这些。 她顺便弄好它,倒也不必麻烦周管家。 妇人笑道:“放心,一定给小哥弄得好好的。承您照顾,定金二两。” 秦禛道:“不忙着付钱,我还想跟姐姐打听点儿事情。姐姐知道常开吗?” “常开?”妇人愣了一下,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去年死在河边的常开?” 秦禛点点头,视线一转,落到突然停下来的两个木匠身上。 这一老一少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目光除了惊讶,还有好奇。 妇人有些狐疑,“你们是……” 房慈取出捕快腰牌。 “原来是官爷。”妇人“啧”了一声,“还以为那孩子就那么死了呢,问吧,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们。” 秦禛道:“谢谢。常开真的很讨厌吗?” 妇人道:“是不大招人稀罕。那小子有用不完的精神头,打架,骂人,抢人吃食,要不是我们家人都壮实,那小子一个月准得来几次。不过,那孩子到底还小,也许长大就好了,真没想到就那么死了。” “除了牛家、刘家、郭家、李家,你觉得还有那些人有嫌疑?” “这……不好说,那孩子要是玩上头了,过路人也一样欺负,春芽胡同的几个铺子都被他祸害遍了。刘家、郭家、李家最烦他,几个嫂子只要凑在一起就要骂那孩子。不过,官府查过了,没他们的事儿。” 刘家是豆腐铺,郭家杂货铺,李家是包子铺。 “你觉得,他们会因此杀人吗?” “不能吧,大家就痛快痛快嘴巴,杀人偿命,哪个不怕死啊!” “老张,忙着呐。”一个穿着儒衫的男子进了铺子,看他们一眼,径直朝木匠去了。 “嗯。”老木匠抬头看他一眼,三四十岁的样子,话不多。 小木匠道:“李秀才,椅子就差一道工序了,明儿就给您送去。” 李秀才拱了拱手,“多谢,告辞。”他转身走了。 秦禛道:“常开会骚扰这样的人吗?” 妇人摇摇头,“那哪能呢,人家将来是要做官的,他不敢。” 房慈接了一句,“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货。” 妇人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常家人都那样,尤其他娘。” 妇人也是个圆滑的,秦禛虽然花了钱,但也一句有用的没听到,她付了定钱,留下送货地址,准备去别地儿转转。 刚出门口,她又折了回来,“姐姐,常开死在哪儿了,您知道吗?” 妇人道:“听说就在小树林里,具体的还真不知道。” “小树林里有一棵歪脖树,最粗,你一去就看见了,就在那棵树旁边。”小木匠插了一句,“我当时看热闹来着。” 秦禛问:“那时候河边没人吗?” 小木匠道:“正是吃饭的时候,天儿也凉了,上那儿干啥去,据我所知,那个时候河边一般都没人。” “多谢。”秦禛从铺子里出来,问小房子,“你去谁家了,有什么发现吗?” 小房子道:“我去的刘家。常开的大舅母正在卖豆腐,她被吓够呛,豆腐一下子掉地上,摔个稀碎。小猫,你说会不会就是刘家?” 秦禛道:“你都问了什么?” 小房子说道:“问他们一家当时都在哪儿,答案和卷宗里记载得差不多,啧,口供没差,是他们的可能性也不大吧。” 秦禛摇摇头,这个不好说,凶手只要把谎言背熟练,同样不会出岔子。 小房子不知她为何摇头,正要问,就见大赵赶着车过来了。 大赵道:“小猫,小房子,周哥说去河边看看。” “好。”秦禛等车过来,拉着横栏翻了上去,动作干净利落。 小房子如法炮制。 周智问道:“你们有收获吗?” 秦禛道:“小房子说,常开的大舅母反应比较大,但口供与之前没差,不好说。牛家作案的可能性不大,不过牛小远不在家,问过他再说吧。你们呢?” 周智道:“郭家、李家骂骂咧咧的,但也都说跟他们没关系,郭家还掏了三两银子,我没要。” 粱显也道:“李家也拿了二两,我也没要。” 大赵头也不回地说道:“给了就接着呗,你们也真是,好歹中午请顿饭吃嘛。” 周智和粱显一起看着秦禛。 秦禛啼笑皆非,心道,自己还耽误人家财路了。 不过,她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月银四两,有马车代步,偶尔还能休个假,这些都是她的功劳。 她岔开话题,“如果这几家确实没杀常开,那说明两个问题,一是还有常开得罪了、但咱们不知道的人;二是常开的死另有原因。第一个不好找,也许是路人,第二个需要我们耐心点,把调查深入一下。” “有道理。”周智和粱显一起说道。 路况不好,车走快了颠簸,不过一里多路,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车停在堤坝上,粱显看车,其他人一起进了林子。 冬天,叶子掉光了,树木和灌木的枝干光秃秃的,无遮无拦,从外面一览无余。 “歪脖树在那儿。”大赵指着林子里面。 直径约半米的老槐树在不到两米高的地方歪了脖子,横着长半尺,再向上。 确实一目了然。 一行人沿着小路进入,到了老槐树旁。 秦禛绕着老槐树走了一圈,道:“一前一后,一左一右都有荆条堆,凶手选在这里是有预谋的,绝不是激情杀人。” 房慈拿起小本本,“激情杀人是什么意思?” 秦禛道:“激情杀人,就是什么事什么人激怒了凶手,凶手热血上头,情绪失控,杀死了死者。” 房慈奋笔疾书,嘴上还没忘记拍马屁,“这个词好,精准。” 其余三人也点了点头。 秦禛有些汗颜,但也没办法,有些现代词汇就像老鼠,一不注意它就溜达出来了。 这可能就是穿越书里,穿越主角总是引来霸道王爷的注目的最大原因吧。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景缃之,暗道,不知道她家王爷走到哪儿了,听到她一个人拉下户部一大串人的消息后,他会作何感想呢。 此时此刻的景缃之尚未收到京城的消息,正处在通往西齐的官道上。 “越岭到了,所有镖师注意,刀剑出鞘。” “是。” 一干镖师从腰间拔出长刀,警惕看着左右。 景缃之就混在这群镖师中间,俊俏的脸抹黑了,脑袋上带着个翻毛的羊皮帽子,把超高的颜值遮掉了一半。 他上衣是件羊皮袄,下面一条老棉裤,脚上蹬着一双沾满了尘土的棉布短靴,混在人群里毫不违和。 承影小声道:“真的有山匪吗?” 景缃之正要回答,就听后面的老镖师说道:“你可以把‘吗’去了。” 承影道:“那怎么办?” 景缃之道:“先谈条件,能谈拢就谈,谈不拢就打。” 老镖师笑道:“你小子倒是明白。” 景缃之熟练地转了转手上的长刀,“不明白怎么混江湖呢?” 斜侧方的一个镖师讥笑一声,“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明白有个卵用啊。我告诉你,刀是用来杀人的,耍得再好看也没用,只要这关过不去,别说钱了,就是小命都得撂这儿,小白脸!” 承影怒道:“你……” 又一个镖师打断了他的愤怒,“就是!他奶奶的,官府就特么会收税银,屁事不干,越岭的山匪都横行多少年了,死多少人了?官匪一家,这话绝对没错。” “闭嘴!”前面的镖头喊了一嗓子。 山道上重新安静下来。 这里是上坡,山道两侧的树木茂密,巨大的山石林立,别说藏几十个山匪,便是数百人的军队也一样容纳了。 如果山匪从上往下冲,镖师们既要顾着车和货,又要顾着山匪,难度比平道上大多了。 景缃之不敢掉以轻心,凝神听着四周的动静。 他之所以混在商队里,是因为这是通往西齐的必经之路,单枪匹马通过太过惹眼,只有混在人群中,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呱!” 一只乌鸦叫了一声,随后,一群鸟从林间飞了起来。 “来了!”镖头停了下来,“所有车都停下,后面的镖师到前面来,跟我汇合。” 景缃之随着众镖师紧着走了几步。 路过一辆载着家眷的马车时,车窗忽然开了,一个老妈妈探出头,四下张望了一眼,又慌慌张张地关上了。 景缃之知道,车里面坐着一对始终带着帷帽的母女,她们是交了保护费、跟着商队一起回家奔丧的。 走到前面时,两侧的山坡上陆续钻出来几十个人。 一个蓄着络腮胡、脸上有一道长疤的男子高声说道:“哟呵,又是高总镖头,倒也省事了。” “是啊是啊。”高总镖头谄媚地笑了几声,“阎老大,又见面了,东家的孝敬已经准备好了,还望阎老大笑纳。” 阎老大挥了挥手中的长刀,“说吧,多少银子?” 高总镖头道:“五十两。” “呵!”阎老大哂笑一声,“高总镖头越来越不上道了,快过年了,你这是打发要饭花子呢?” 第79章 剿匪 高总镖头为难地说道:“阎老大,东家说过,这一趟总共也赚不上五十两,这个主在下很难做啊。” “哈哈!”阎老大干笑两声,“行啊,老子不为难你,货留下,人可以走了。” “这……”山里的天气更寒冷,高总镖头的额头上却冒出了细汗,“阎老大,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老人家总得给兄弟留条活路吧。” “大冷的天,就少说几句废话吧。”阎老大漫不经心地扬起手中的长刀,“兄弟们,把货带走。” “是!”一干山匪冲了下来。 承影握紧刀把,扭头看了一眼景缃之。 景缃之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这帮混账确实欠收拾,但现在不是时候。 “这辆车里装的什么?”一名山匪问主仆二人身后的车夫。 车夫抖得跟筛糠一样:“是……是我家老太太。” “老太太?”山匪歪着嘴笑了一下,敲敲车门,“老不老老子说了算,下来给老子瞧瞧。” “呜呜,呜呜……”车里传出几声压抑的哭声。 高总镖头听到这边的动静,立刻赶了过来,“小六爷,不瞒你说,这车里是回家奔丧的母女俩,一丁点儿货没有,就不必搜了吧。” 小六爷道:“咋,不给看啊!” 高总镖头涎着脸,“小六爷,这二位胆子小,家里规矩大。不然……让她们娘俩再多出一点儿银子?” 小六爷眯着眼,“有了人,银子不就归老子了吗,你当老子傻啊!” 这个“啊”字一出口,他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劈断了车轱辘。 车厢猛地往下一坠,骡子“咴咴”地叫了几声,往后退了两步。 “娘,呜呜……”车里的姑娘大哭了起来。 “娘下去,你留在里面。”一个温婉的声音如此说道。 随即门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妈妈和一个戴帷帽的女子出现在门口。 “哟,还带着下人呐,大户人家的女人一定细皮嫩肉。” “是啊是啊,肯定比家里的老娘们儿强。” “兄弟们,过年了,不如大家一起乐一乐?” “这个主意好。” 七八个山匪围了上来。 高总镖头白了脸,“几位兄弟,高抬贵手,这二位你们可动不得啊。” 小六爷狞笑着将戴帷帽的女人拉下了马车,“咋,你家婆娘?” 高总镖头道:“不,不是,这是……” 阎老大过来了,一把扯下女人头上的帷帽,一张清丽的惊慌失措的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愣了一下,大笑道:“哈哈,这分明是大美人嘛!”他伸出手,朝女人的丰满之处抓了过去。 女人早有防备,猛地往地上一蹲,躲过了那只咸猪手。 “还挺烈,老子喜欢。”阎老大不以为意,“老的不错,小的想必更美。” “那是。”小六爷美滋滋地探到车里,把小姑娘拖出来,也摘掉了帷帽。 “我擦!” “娘诶!” “好看!” 桃心脸、柳叶眉、杏眼、樱桃小嘴……五官无一不美,竟是个仙女般的小姑娘。 阎老大摩挲着脸上的疤,满意地看着小姑娘,“这一趟值了。” 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娘,娘……” “叫什么娘,叫好哥哥。”阎老大伸出手,朝小姑娘嫩白的脸摸了上去。 高总镖头一跺脚,“阎老大,这可是廖知州的妻女!她们要是出事,激怒了知州大人,对咱越岭没有任何好处,大家一起发财不好吗?何必因为两个女人坏了一盘大局?” 他此言一出,一干镖师立刻朝他围了过来。 “咋?”小六爷打了一声呼哨,“一个知州就想把咱唬住了?” 山坡上传来石头滚落的声音,一干镖师朝两侧看去,坡上又多了几十个山匪,人手一把弓箭。 阎老大“嘎嘎”地笑了两声,用长刀在高总镖头的脸上拍了两下,“不怕告诉你,知州在老子这儿不好使,但女人好使。” 他把小姑娘扯到身边,嘴巴一噘,就朝那张小脸亲了过去。 “娘,娘……”小姑娘哭得声嘶力竭,小脸涨得通红,“救我!” “嗖!” 一把长刀从两个山匪之间的缝隙钻了过去,直直地插在阎老大的脖子上。 “呃……”阎老大的笑意凝在了脸上,他艰难地转过头,朝景缃之看了过来,随即抓着小姑娘的衣裳直直地向地上摔了下去。 “杀……”小六爷手里的刀朝高总镖头挥了过去。 但承影不知何时挤到了高总镖头旁边,身子一矮,再一转,长刀就架到了小六爷的脖子上。 景缃之喝道:“找掩护,抓山匪。”话音未落,他已经抓住一个山匪护在胸前,手里的匕首连刺两下,另两个山匪便没有了声息。 高总镖头也不是吃素的,高声叫道:“要想你们的兄弟活命,就不要放箭。” 说话间,山坡上的人也忽然乱套了,彼此打了起来。 承影得意地一笑,手下略一用力,划开了不可一世的小六爷的脖子。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小姑娘一头一脸,小姑娘惨叫一声,白眼一翻,翻了过去。 大约一刻钟后,景缃之结束战斗,丢掉了手上的断刀,嫌弃地看了看沾满鲜血的衣襟,骂道:“真他娘晦气。” 承影贴上来,小声问道:“主子要不要换一件?” 景缃之摆摆手,“不必了,给她。”他朝小姑娘抬了抬下巴。 廖太太放下女儿,朝景缃之磕了头,“多谢壮士大恩大德。” 景缃之往一旁避了一步,“客气了,自保而已。” 如果山匪只要货品,他是绝不想出手暴露行藏的,但如果让他们在他眼皮子底下把女人带走蹂/躏,那是对他最大的侮辱,而且一旦为人所知,也会成为世人攻讦他和皇兄的最大把柄。 他不能放任此事发生。 “主子,还是逃了几个。”严凉走过来,在景缃之耳边禀报道。 景缃之点点头,“问题不大。”越岭山高林密,他的人跑不过山匪很正常。 高总镖头清点完人数,总算松了口气,“擦,总算没出大事,货和人都保住了。” 他快走到景缃之身前,拱手道:“兄弟,深藏不露啊!” 景缃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出发吧。” 他年纪不大,但气势极强。 “是是是。”高总镖头一缩脖子,“对对对,万一追上来就麻烦了。” “走走走,赶紧走。”之前的老镖师嚷了一句,随后又对母女温言说道,“廖太太,上车吧,这里不安全。” 廖太太看了景缃之一眼,半抱半推地把小姑娘带到车边,说道:“秀秀,上车吧,出了这片山就好了。” 小姑娘回手指了指景缃之:“娘,女儿想让他保护咱们。” 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景缃之,满眼期待,满眼崇拜。 承影张张嘴,又闭上了,看好戏似的看着景缃之。 景缃之凉凉地瞥了母女俩一眼,甩开大长腿,往前面去了。 一行人不敢耽搁,一路小跑下了山,到平地后各自上车,拼了命地朝北岭城疾驰。 景缃之坐在马车后面,靠着车厢,闭着眼睛说道:“如果刘捕快在场,你觉得她会怎样?” “刘捕快?”坐在另一侧的承影愣了一下,“啊,刘捕快。听说……她功夫不错?” 他想起来了,刘捕快是他家王妃娘娘,所以模棱两可地回复了一句。 “嗯。”景缃之的唇角挂起一抹笑意,对,王妃会功夫,哭是不可能哭的,说不定还能帮他杀两个山匪,啧啧……真凶悍。 “呕……”前面的马车里又传出了呕吐声,一个妈妈弱弱地说道,“慢点儿,慢点儿吧,太颠簸了。” 车夫好言好语地劝道:“太太恕罪,一慢就跟不上队伍了,万一山匪追上来,大家都得没命。” 景缃之嫌弃地摇了摇头,“真麻烦。” 秦禛等人不怕麻烦,查看完案发现场,又马不停蹄地往南城去了。 他们去找王铁蛋。 王铁蛋所在的顺意茶馆就在南城忠正大街上。 秦禛等人跑了一上午,口干舌燥,房慈做东,请大家喝茶。 伙计很快就把一壶红茶和两碟点心送了上来。 秦禛问道:“小二哥,王铁蛋在吗?” 伙计道:“后厨洗茶杯呢?” 周智拿出捕快的令牌,“我们有事要问他。” “哟,原来是官爷。”伙计把抹布往肩头一搭,“小的这就给您叫去。” 伙计从后门出去了,不大会儿功夫,带进来一个身体健壮、目光灵活的少年人。 房慈道:“会不会就是这小子杀的?” 秦禛摇摇头,“不是他。” 大赵道:“为什么?” 秦禛解释道:“他目光灵活,但并无警惕的意思,双手放松,步伐也颇为从容。” 周智道:“小猫不说不觉得,说出来后再看,确实是这样。” 几句话的功夫,王铁蛋已经过来了,朝秦禛等人打了一躬,“官爷,找小的何事?” 周智让他坐下,问道:“想问问常开的事。” 王铁蛋眼里有了几分激动,一屁股坐在周智对面,“官爷,凶手有消息了吗?” “没有。”周智道,“你说说看,关于常开的死你都了解什么?他为何突然撇下你,独自去河边。” 王铁蛋有些泄气,“官爷,小的哪儿知道为啥啊,一年多过去了,小的也经常在想,他为啥不带小的,要是带着小的,他就不会死了。” 他眼里泛起了泪花。 房慈道:“他对你很好吗?” 王铁蛋重重地点了点头,“对,他比我爹娘对我好,有什么好事他都想着我。” 秦禛放下茶杯,“既然他对你这么好,你不妨好好想想,他被杀前有什么异常没有。比如,他有没有单独去玩的时候,去哪儿玩了,回来有没有异常?” 王铁蛋道:“异常倒没觉得,但单独出去玩是有的,而且很多。” 秦禛问:“一般什么时候你们会单独出去玩。” 王铁蛋道:“一般都是给家里干活出不去的时候。” 秦禛再问:“你好好想想,他出事前,什么时候自己出去玩过。” 王铁蛋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天中午吧,他家没酱油了,他自己去杂货铺打的酱油。” 大赵嗤笑一声,“打个酱油也算玩吗?” “也算。”秦禛道,“可以弄点儿零食吃,对吗?” 王铁蛋的脸红了,小声道:“其实也没拿多少,每次都只有一两块。” 秦禛给他倒了杯茶,“然后下午呢,你们一起玩了吗?” 王铁蛋双手捧住茶杯,“没有,他说他困了,想睡觉。” 周智道:“他以前下午睡觉吗?” 王铁蛋道:“一般都不睡觉。” 打发了王铁蛋,一行人火速返回河南街,去了一趟杂货铺,询问常开去打酱油时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郭家一口咬定,打酱油时什么事都没发生,常开跟往常一样,拿了块槽子糕,一边吃一边走了。 第80章 扩大 秦禛等人又去了一趟常家,询问常开出事前的那个中午,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常家人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知道,案子也许早就破了,或者……常开也不会死。 贫贱夫妻百事哀。 常家两口子忙着打零工,养活一家老小,哪有心思教育子女呢? 忙活大半天,仍是一无所获。 一干人赶在下衙前交了车,大官们还没走,小喽啰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大家伙儿就去办公室聊了一会儿。 周智道:“都说说吧,有没有新想法?” “有。”大赵裹紧棉衣,“想法就是……忒冷,明儿再说吧。” “你个臭小子。”周智笑着骂了一句,“忍一会儿,冻不坏你。” 房慈道:“郭家和李家又要给银子,有没有可能他们两家合谋。” 粱显摇了摇头,“我觉得郭家不像心虚,只是怕麻烦。” 房慈道:“那……常开能忽然遇到什么事呢?” 大赵扁了扁嘴巴,“那谁知道呢?也不是没问过临街店铺,人家都说那天没发生过什么特别的。” 秦禛道:“我想……” 周智问道:“小猫想到什么了?” “没想起来。”秦禛歪了歪脑袋,“感觉有什么想法溜过去了,但我没能把握住。” 房慈附和道:“我偶尔也这样,直到再有什么契机的时候才会再次想起来。” 周智在下巴上摩挲了一下,“我也是。” 隔壁传来关门、锁门的声音,他站了起来,“得,先下衙吧,明儿再说。” 秦禛道:“我请大家吃炸串,去不去?” 大赵立刻响应,“去去去,多谢小猫。” 房慈也道:“我也去。” 两个小的都捧场,两个大的就更不能不去了。 一干人分乘两辆车,杀到炸串店。 琉璃的母亲身体不舒服,琉璃正在店里帮忙,见秦禛来了,赶紧让她家哥哥去了后厨,然后笑盈盈地接了出来,“大哥回来啦。” 秦禛道:“我请兄弟们吃饭,店里方便吗?” 琉璃笑道:“方便方便,大家请进。” 大家进了屋,在唯一的一张八仙桌旁坐下了。 铺子很简陋,南边柜台,西边锅灶,东北两侧是木头架子,上面摆着十几只铜盆,每个盆里都剩下不少串好的肉菜。 大赵道:“天气冷了,生意也不好做了哈。” 琉璃麻利地泡了一壶茶,“油炸食物凉了就不好吃,另外,隔条街有一家仿做了,听说味道也不差。” 秦禛点点头,“我今天过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 “真哒?”琉璃一拍手,“我就知道……大哥有办法。”她差点说漏嘴,警惕地看了一眼周智等人。 秦禛喝了口热茶,说道:“诸位有兴趣吗?生意虽不大,但可以补贴一下家用。” “这……”周智被秦禛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不知所措,“卖、卖炸串儿吗?” 大赵心思浅,“京城的铺子可不好兑,咱哪有那个闲钱啊。” 粱显和周智对视一眼,没吭声。 房慈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四下打量着,“这样的店一般都开在胡同里,也不算贵。” 大赵讥讽道:“对你来说当然不贵了,一套衣裳够咱们一个月房租的。” “哈哈!”房慈尴尬地笑了笑,“你们要是想做,我可以借银子给你们。” 秦禛道:“倒也不用借,你们家的银钱也不都是你的,大家可以合作,互惠互利。” 周智明显有了兴趣,“愿闻其详。” 秦禛在听到周梁二人拒绝郭家和李家的银子时,就想过这个问题了。 只要她在,就势必会挡三人的财路,短时间可以,长时间他们一定会有怨言。 既然如此,不如帮大家开辟出一条新的财路来。 办法也很简单——油炸食品单调,而且容易凉,那就做麻辣烫,经营一段时间后,还可以加入串串香。 她技术入股,只要一成,其他几家看看能拿多少银钱,出多少人力,剩下的部分由房慈来搞定(如果他搞不定,她可以再多占两成) 秦禛就如何集资,如何选店铺,开几家,如何经营,如何分红,如何管理……等等,提出了一整套的意见。 末了,她问道:“大家觉得如何?” 周智压抑住内心的喜悦,第一个响应道:“我加入。” 粱显道:“我也加入。” 大赵美滋滋,“不加入是傻子。” 房慈点点头,“放心,你们搞不定的,我来!” 秦禛道:“好,先不急着表态,大家先跟家里商量商量,明日再做决定。” 吃炸串,喝烧酒,酒意微醺时,大家各自回家。 房慈回到家,从车上跳下来,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朝西边跨院走了过去。 “三爷诶。”一个矮胖的身影从茶水房里钻了出来,“三爷可算回来了,老爷在外书房等三爷呢,快跟小人走一趟吧。” 房慈一缩脖子,推脱道:“我刚喝完酒,衣裳还没换,让老爷早点歇息吧,明天一早我去给他老人家请安。” “小慈!”一个年轻的、威严的声音从内门的暗影里传了出来,“还不赶紧过来!?” “是!”房慈脸上堆起做作的笑意,快步走了过去,“原来大哥也在啊。” 房家琦抬脚在他大腿上踹了一下,“你小子胆子大了,连老爷子都敢糊弄了。” 房慈,大名房家珩,乳名慈哥。 他谄媚地抱住大哥房家琦的胳膊,“大哥别瞎说,三弟只是想醒醒酒,回去换身衣裳罢了。” 房家琦把他扒拉开,“少废话,老爷子等着呢,快跟我过来。” 哥俩一前一后进了外书房。 房家大老爷房承恩坐在一张花梨木书案后,正把着一只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个不停。 哥俩不敢打扰,一起站在书案旁等他算完。 隔了一会儿,房承恩放下算盘,提起笔在账册上写下一个数字,说道:“老三回来了。” 房慈打了一躬,“爹,儿子回来了。” 房承恩道:“你四弟已经开始学着管铺子了,你这捕快还要当到什么时候?” 房慈吃了一惊,“爹不是说随儿子喜欢吗?” “咳!”房承恩尴尬地咳了一声,“爹觉得你娘说的对,当捕快风险大不说,还没有前途,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只怕定好的亲事都要黄了。过了年,你就把差事辞了吧,我给你一个铺子,让你大哥多教教你。” 房慈变了脸色,“爹,你怎能出尔反尔呢?” 房家琦喝道:“三弟,你这是什么态度。” 房慈梗了梗脖子,“大哥,咱爹说话不算话,我还不能生气怎地?” 房家琦道:“咱爹这也是为了你好,捕快一个月只有四两,将来成了家,你拿什么养妻子儿女?爹娘能管你一时能管你一世?” 房慈犹豫片刻,到底说道:“我自己有买卖,不用你们管。” “有买卖?”房承恩蹙起眉头,“你娘给你的?” 房慈摇摇头,“小猫出的主意,我和几个捕快兄弟一起干。” “嘁……”房家琦嗤笑一声,“就你说的那个炸串儿?那也叫买卖?亏你说得出口!” 房慈辩解道:“生意虽小,但慢慢可以发展。小猫是秦老将军的亲戚,特别聪明,跟着他干准没错。” 房家琦和房承恩对视了一眼。 房慈在家炫耀过秦禛和六扇门的渊源,从虞玉竹的案子来看,他们也觉得秦禛的背景不简单,倒也不好一杆子打死了。 房承恩道:“打算做什么,要多少银子?” 房慈道:“生意先保密,银子也要不了多少,顶多一千两。” 其实五百两都用不上,但多说点儿没坏处,毕竟他一年的零花钱都不止一千两。 房家琦笑着摇摇头,“还以为多大的买卖呢,就这?” 房承恩也笑了,“算了,就当你在太白楼多吃两顿饭吧。你也别说爹说话不算数,爹再给你三个月,如果拿不回本金,你就乖乖跟着你哥干,如何?” “谢谢爹!”房慈长揖一礼,“您就瞧好儿吧。” 房承恩挥挥手,“滚蛋吧。” “得令!”房慈美滋滋地滚出去了。 房家琦幽幽说道:“只怕娘又要生气了。” 房承恩道:“一个炸串而已,想想也赚不了几个钱,用不了三个月他就滚回来了。” 房家琦赞同地点点头,“这倒也是。” “说正事。”房承恩转了话题,“你赵家二表妹年后就要进宫了,今年的年礼要厚一点,听说那丫头喜欢绣州的缂丝,你多预备两匹,其他的我来办。” 房家琦道:“爹,这事儿定下了吗?儿子记得赵家姑父的三侄女也想进宫。” 房承恩捋了捋胡子,“确实如此,但你大姑对此事极为上心,为了选秀,已经推掉好几门不错的婚事,估计不会轻易罢手,无论如何,我们先把事情做到前头。” 房家琦道:“是,儿子亲自来办,一定妥妥当当。” 第二天出门时,周管家把户部的变动一一说给秦禛听。 事情不出她所料,她的大舅程良舒被建宁帝破格提拔,做了户部尚书,重新组织了一套班底。 秦禛对这个消息没什么感觉,她这个王妃是赐婚,反正离不掉。再说了,无论在哪儿,她靠的都是自己,程家好与不好,于她来说无所谓。 上车前,她交代道:“如果程家来人拜访,你就说我有事出去了,改天我去看舅舅。” 周管家就是想听到这句话,心道,跟王妃打交道就是痛快。 他打了一躬,“小人知道怎样做了,娘娘出门在外,请注意安全。” 他殷殷地嘱咐了一句。 第81章 御猫 秦禛带着周管家发自内心地嘱咐去了顺天府。 一进办公室,她就被八道热情洋溢的视线包围了。 “小猫来啦!” “小猫,多亏你了,不然我这捕快就干不长了。” “小猫,刘家出多少?” 除了周智,其他三人一人说一句,最后一句是大赵问的。 秦禛说自己是秦老将军家的亲戚,房慈和大赵就明白了一件事:她的来历没那么简单。 所以,秦禛说她技术入股,只占一成时,大赵和房慈就能猜到一个事实--她未必是刘家人,刘家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秦禛道:“大家坐吧,我们把情况汇总一下,每家出多少资金,出多少人力,我给大家做一个计算,再草拟出一个具体的执行办法。” 一千两启动资金,分十股,技术入股算一股,房慈是大股东,占五股,剩下四股,一家分一股,每家纹银一百两。 秦禛昨晚做过功课,有备而来,用一个小时对筹集的资金做妥善安排,再用一个小时对人力做合理分配。 举手表决后,形成一式六份契书,大家签字画押,接下来就是家属们寻找店面的时间了。 副业不能耽误正业,秦禛等人的主要精力还是要用在破案上。 收好契书,大家对常开一案重新发起讨论。 秦禛说:“每一桩谋杀案,基本上都与情、钱、仇相关,如果不是以上三种,还有被误杀和被灭口两种可能。常开被人特地叫去小树林掐死,显然不是误杀,那么就一定是被灭口。” 大赵摩挲着契书,“被灭口……他在河南街上发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粱显不解:“大中午的,河南街上能发生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周智也开了口,“要不要查查前两年的卷宗,看看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大事?” 大赵道:“我这就去。” 秦禛起了身:“我再走一趟河南街。” 房慈道:“我和小猫一起。” 周智道:“卷宗不好找,需要询问的人也多,大家还是一起行动。” 秦禛这边开启新一轮排查的时候,景缃之刚进入梓城——他在越岭露了行藏,不敢在北岭城盘旋,遂过而不留,赶了一夜的路。 梓城是岳州省首府,西北最繁华的城市。 城市大,好隐匿。 再次换装出行后,景缃之就像一粒沙落到了沙海里。 他在六扇门的暗宅里修整一天,即将离开时,收到了建宁帝和司徒演用飞鸽传来的密信。 司徒演汇报了秦禛用半天时间,以一己之力拉垮半个户部的壮举。 建宁帝则是在封赏秦禛的问题上举棋不定,向自家兄弟征求意见——一品王妃,往上再无可封,封官虽然可以,但考虑秦禛的安全就不太合适了,不能大肆宣扬的封官如同锦衣夜行,毫无意义。 景缃之把两封密信烧了,叹道:“本王不过离开几天而已,她就搞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承影欲言又止。 景缃之道:“说吧。” 承影问道:“娘娘出事了?” 景缃之勾起唇角,“可不是出大事了?她把本王的表舅舅拉下马了!” 承影:“……” 景缃之道:“拿笔来。” 承影从怀里掏出一支用纸卷包好的炭笔,和一张巴掌大的厚毛边纸。 景缃之用密语写了回信,内容如下:“臣恳请皇上封秦氏做一品捕快,御赐金猫腰牌一块。” 一品捕快也是捕快,虽然地位崇高,但名声不显,足以满足多方需求。 写完,他把纸卷放进竹筒,让承影用蜡封好,再交给严凉,心情极好地出了门。 三天后,秦禛下衙时,在外院花厅设案焚香,接了建宁帝的圣旨和一块黄金打造的腰牌。 送走老太监,秦禛带着圣旨回了三昧院。 用过饭,她拿着腰牌坐到热炕头上,笑道:“难为皇上想出这么折中的一个法子,估计头发都多掉好几根吧。” 琉璃拿来一个薄被盖在她的脚上,“如果娘娘是男子,此番准保能做个大官。” 秦禛笑了笑,“还是破案有意思,做官非我本意。” 她就着烛火仔细地看了看腰牌上的花纹,“诶……这是一只花狸猫?” 腰牌一寸长,半寸宽,一面刻着六边形云纹,云纹里面刻着隶书的“捕快”二字,另一面则是繁复的花纹,花纹的核心部分是一只与老虎有五分相似的猫——雕工精湛,活灵活现。 “啧……”秦禛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声音,“居然成了盗版的御猫。” 御猫,展昭。 小猫,秦禛。 建宁帝还蛮有童心的嘛。 秦禛把腰牌交给琉璃,“找一根丝线把它穿上去,明天我要带。” “是。”琉璃双手接过去,喜滋滋地说道,“韭菜再长两天就可以吃了,娘娘要不要看看去?” 秦禛下了地,捞起一件棉睡袍穿在身上,“走,看看去。” 太阳已经落山了,但余光还在,暖房两侧有玻璃窗,光线依然充足。 葱和韭菜都是移栽的,长势很不错。 白菜籽刚冒出嫩芽。 菠菜种得最多,已经有一拳头高了,绿油油的一大片。 四个角落里都有盆栽,其中两棵罗汉松盆景最为漂亮,形状不算扭曲,姿态肆意盎然,显示着极强的生命力。 秦禛道:“二十六日前,把这两盆送到飞鸟阁,找个合适的地方摆起来。” 飞鸟阁是画廊,成衣铺叫锦绣窝,两块牌匾是周管家亲自找人做的。 “是。”琉璃答应一声,又道,“娘娘,我哥那边有消息了,有两家铺子的位置都还不错,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秦禛道:“加上你哥找的两个,已经有十个待定,明日大家一起走一趟,把这件事定下来。你哥的身体吃的消吗?” 琉璃点点头,“娘娘放心,他这阵子吃得好,经常锻炼,身体好的差不多了。” 秦禛放了心,“赚钱固然重要,但总不能大过命去。” 琉璃崇拜地看着她,“娘娘放心,娘娘的话婢子都记着呐。” 开店前期工作量很大,对重案组的差事多少都有一些影响,几天过去了,常开的案子依然没有寸进。 十一月廿六,飞鸟阁和锦绣窝开张,秦禛提前和周智打了招呼,点卯之后就往久安大街去了。 赶到时,鞭炮已经响了起来,秦简言父子正站在店门口张望着。 周管家站在台阶下面,眼尖地瞧见了秦禛的马车,径直往前迎了两步,“来了来了。” “妹妹来了。”秦祎从台阶上跳下来,小跑几步到了车前。 秦禛从车上下来,拱手道:“父亲,二哥,我来晚了。” “不晚,珍珍来得正好。”秦简言不徐不疾地说道。 他胖了些许,大概是事业有成的缘故,以往的谨小慎微不见了,唇角挂着自信且慈爱的笑容。 “吉时马上就到。”秦祎一边说,一边转了一圈,“妹妹,哥哥这件衣裳怎么样?” 他和秦简言一人穿着一件秦禛设计的新衣裳。秦简言的是藏青色,他的是墨绿色,款式大致相同。 ——因为是府绸面料,不够板正,所以用丝线对素色面料进行了分割,从视觉上不显臃肿。大兜帽上加了出风毛,腰线上有两个明兜,长度在臀部以下。 父子俩都是长裤,裤腿塞在鹿皮短靴里,干净利落,上下倒也搭配。 尽管没有大氅的奢华,也没有斗篷的飘逸,但足够保暖和利落,别有一番风味。 秦禛点点头,“特别帅气。” 秦祎道:“程自如昨儿个来家了,想买,我没告诉他!” 秦禛笑着摇摇头,“二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正衣服也不多,不需要他替咱们带货。”她是大舅舅的救命恩人,有说这话的底气。 秦简言笑眯眯地看着一双儿女,待二人聊完了,才道:“差不多到时辰了,揭匾吧。” 秦禛这种身份不好请客人,程序便简化了,由秦简言揭下两块红绸就算开了业。 父子三人进了飞鸟阁,在休息区落了座。 秦禛问道:“父亲,生意最近怎么样?” 秦简言道:“新店也做起来了,生意都不错,不少人都想进货,家里想多买几个人,再买个大院子。” 秦禛道:“不用买人了,成本太高,可以考虑雇长工,关键的东西把握在我们手里就成。” “也好。”秦简言若有所思,“我回去考虑考虑。” 秦祎得意地说道:“哥还研究了几个香型,卖得都不错。” “我就知道二哥一定能行。”秦禛先表扬一句,“但光研究香型也不成,还得琢磨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秦简言摇了摇头,“你二哥还要读书,这些事我来就好。” 秦禛想了想,“或者,父亲可以搜罗一些人才,比如对香味敏感的,再比如擅长制作机巧型工具的。如果父亲能做一些善事,比如开个私塾,帮助更多的穷苦孩子读书,从中寻找更合适的人才,也是不错的途径。” 秦简言连连点头,“你说的对,钱够用即可。帮更多的人,做更多的事,积善行德,赚钱这件事才更有意义。” 秦禛并不意外秦简言的大度和善良,自家亲娘信佛,他虽不信却也耳濡目染。 她笑着说道:“假以时日,父亲必定会成为名镇一方的大善人。” 秦祎道:“会不会太招摇了?肯定有人会说,我们宁愿帮助外人,也不顾着家里。” 秦禛道:“那就低调一些好了。” “对,还是低调些好。”秦简言从周管家手里接过茶水,往门口看了一眼,诧异道,“这么快就有客人来了。” 第82章 怀疑 秦禛起了身,拱手笑道:“李公子早。” 李之仪似乎怔了一下,拱手还礼:“原来是刘捕快,这里……” 秦禛道:“这是亲戚家的铺子,我来捧捧场。” “哦……”李之仪朝同样起了身的秦祎拱了拱手,“恭喜刘公子,开业大吉。” 秦祎眉头微蹙,但还是笑着说道:“幸会幸会,在下姓秦。” 秦禛的目光在李之仪的唇角上一扫而过……尽管光线不那么充足,但她仍能看得出那抹笑意中蕴含的戏谑。 她的脑海中警铃大作——此人一定了解她的来历,那么他接近她到底是何目的? 周管家警惕地看了一眼李之仪,在后者注意到他之前,拎起茶壶,给秦简言续一杯茶,出去了。 李之仪朝四周划拉一下,“介意在下看看吗?” 秦禛做了个请的手势,“当然,这边请。” 字画是周管家刚刚挂上去的,除秦禛和陆皇后的作品外,还有几副秦家提供的前朝古董画——考虑到安全问题,景缃之送的名画没有拿出来。 秦祎也跟着过来了,三人停在一幅名叫《我心归处》的作品前。 李之仪的目光在画面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题跋上,他说道:“这笔字妙极。” 秦禛上一世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欧体,后来练过王羲之、柳公权、苏轼等人的行书,穿越前后加起来写了大约三十年,功底极为深厚,且自成体系,堪比大家,这也是她不敢轻易展露书法造诣的最大原因。 秦祎点点头,“笔走龙蛇,飘逸洒脱,飞白得当,独具美感,这笔字相当了得……”他疑惑地看了秦禛一眼,把“此人是谁”四个字艰难的咽了下去。 秦禛道:“二哥有眼光。” 秦禛摸了摸鼻子,“还行。” 三个人一起,把墙上的十几幅画看了一遍。 在这个过程中,李之仪只评判书法作品,关于风景画和花鸟画只字不提。 走完一圈,话题便枯竭了,他主动提出了告辞。 秦禛和秦祎把送到门外。 秦祎问:“这人是谁?” 秦禛摇头,“只是碰到过两次,只知道是个商人,不算认识。” 秦祎道:“此人不简单,妹妹当敬而远之才是。” 秦简言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周管家,“此言有理,珍珍已经成亲,这些事务必谨慎。” 秦禛说道:“只是碰到过,不曾刻意约见过,如果可疑,应该让六扇门查一查。” “这……”秦简言与秦祎对视一眼,“这倒也不必吧。” 秦禛觉得很有必要,但她是昭王妃,干涉不了六扇门的事,这样的话不好正面说出口,遂笑道:“大概是当捕头当习惯了,瞧见谁都要怀疑一下。” 周管家若有所思。 开完业,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虞玉竹和周管家安排的护院了。 父子三人就毛呢一事交谈几句,便各自离开了飞鸟阁。 太阳跳出了地平线,暖光斜照在锃明瓦亮的青石板路上。 街道两侧店铺林立,店伙计们打扫的打扫,招呼客人的招呼客人。 三三两两的行人中夹杂着些许小商贩,他们挑着担、摆着摊儿,抑扬顿挫的叫卖声唤醒了整个城市。 构图对称,光影错落,场景鲜活。 秦禛打开车门,取出画板和画笔,飞快地在草纸上涂抹起来…… “哎呀,再便宜一些嘛。” “你开个张,讨个好口彩,我也能得些实惠,一举两得。” 马车路过一处小摊时,秦禛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放下画笔,探头往后面看了一眼,果然瞧见了河南街木匠铺的老板娘——她正站在一个小摊前和摊主讲价,一辆拉着台子的骡车停在马路边,老木匠一脸宠溺地看着她的侧影。 秦禛勾了勾唇角,心道,送货回来再买也是一样的嘛,还是岁数大的男人知道体贴人。 她想了想,在画面上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把这一处场景加了进去。 马车哒哒哒地走远了。 李之仪从一家古董铺子里走了出来,说道:“真假狂人……会不会就是她呢?” “这不可能。”铃铛道,“小的认为,那笔字没个几十年写不出来。” 李之仪微微一笑,“这个世上有的是天才,时间不一定说明问题。” 铃铛道:“公子所言极是。” 李之仪微微一笑,“把马车叫来,我们去顺天府。” “是。”铃铛朝街对面勾了勾手。 车夫驾车过来,载着二人追着秦禛去了。 大约盏茶的功夫后,一个衣着富贵的中年人拦下了马车,“李公子,大老远就觉着是你的车,果然是你。” 李之仪冷峻的脸出现在车窗旁,“有事?” 中年人有意无意地往后看了一眼,“有事。” 李之仪似有所觉,“你那里,还是我那里?” 中年人道:“我那里吧,比较安静。” 铃铛关上车窗,让中年人上了马车。 李之仪看了中年人一眼。 中年人虎躯一震,赶忙解释道:“有人跟上来了。” 李之仪弹弹靴子上的灰尘,“倒是小瞧了他的狗腿子。” 中年人提醒道,“未必是那个管家,属下认为昭王妃可能说了什么。” 李之仪从铃铛手里接过手帕擦了擦手,“既然她已经有了警惕,那就必须速战速决了。” “嗯……”中年人斟酌着,“属下接下来的话,公子可能不爱听,还请公子恕罪。” 李之仪眼里闪过一丝不耐,“你说。” 中年人道:“公子露了行藏,且有人盯着她的行踪,即便能顺利地抓到她,接下来的路也不会好走。属下以为,杀了她最好。” 铃铛吓了一跳,飞快地看了李之仪一眼。 李之仪面色阴沉,“杀了她就能召回景缃之吗?他只会更加愤怒。” 中年人道:“公子不杀她,景缃之也依然可能联合西齐,夹击我们北辽。此女极有头脑,依依香坊就是她的手笔,现在这个香坊已经开了四个,各个生意火爆,秦家二房赚得盆满钵满。” “另外,她在半天之内,以一己之力拉垮户部尚书,假以时日,就可能是建宁帝的左膀右臂。公子如果不能带走她,那就该做到有备无患。” 李之仪没有立刻表态,眼皮垂下来,挡住了阴鸷的视线。 中年人忐忑地看了铃铛一眼,后者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马车拐了个弯,在一处两进宅院的大门前停下了。 李之仪进了院子,在正院正房的堂屋落了座。 中年人道:“殿下稍坐片刻,属下出去看看。” 李之仪挥了挥手。 第83章 唐氏 看守黄册大库的库兵都知道,一手拉下户部尚书的人叫刘捕快。 这件事在民间的流传不算广,但对于有心人来说,想知道并非难事。 李之仪就是有心人,所以事发当日就收到了消息。 之后,他一直在等建宁帝对此事的反馈。 如果建宁帝赏赐顺天府,就说明他不知道秦禛当捕快这件事。 如果建宁帝对顺天府没有任何反应,则说明他凭空弄出来一个重案组,给重案组配备马车,以及六扇门配合秦禛拿下花枝胡同的暗窑,都是在他或者昭王的授意之下做的。 如此,他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昭王或者不喜欢秦禛,但兄弟俩对她的这份重视是实实在在的。 一个被建宁帝重视的弟妹比一个受宠爱的王妃似乎更有分量。 二者的处理方式也会不同。 前者,如果带不走,一般来说最好杀掉。 后者,如果带不走,享用一番,羞辱一下建宁帝兄弟便也罢了。 当然,不处理也可以,但那样就浪费了他的心血。 他的原则是:自己喜欢的女人,宁愿杀了,也不能让别的男人占有。 中年人回来得很快,禀报道:“殿下,六扇门的人的确跟到了这里,这里不安全了,我们要不要……” 李之仪示意中年人闭嘴,“此地无银的事不要干,暂时什么事都不用做。” 中年人点了点头,“殿下所言有理,景缃之不在京城,能与殿下和在下一战的人不多。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李之仪道:“再坐半个时辰,我离开你这里,随便找几个铺子逛逛,其他计划暂缓。” 中年人略一思忖,“好,这样更稳妥些,在下继续注意六扇门的动向。” 李之仪一摆手,“你留下,换个生面孔。” 秦禛在办公室与周智等人汇合,一起开了个小会,然后赶往河南街。 无论如何,只有坚持不懈,才能有所收获。 商铺往往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所以,秦禛去了郭家的杂货铺。 大约是上午九点多,柜台中间的空地上摆了一张小桌。 桌子四周坐了四个妇人,正在打马吊。 秦禛亮明了身份。 其中一个长脸、颧骨上有雀斑的女子说道:“官爷,这几天都问好几次了,车轱辘话来回翻,烦不烦啊。” 秦禛道:“烦,但我还是要找你谈谈。” 郭家的老板娘无奈地站了起来,“官爷,那孩子是惹人厌,但再怎么也是个孩子,街坊邻居地住着,咱们也算看着他长大的,绝不会因为一点东西就杀人的。他的死跟我家真没啥关系。”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 “那孩子还吓唬过我家小妮儿呢。” “他偷过我家的菜。” “可谁能因为这点小事杀人啊!” 几个妇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秦禛也不着急,耐心地等她们说完才开口,“一般来说,确实没人因为一点小事杀人,但怒气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就说不准了。杂货铺各种吃食多,小玩意多,常开来的次数可能也多。所以……郭家婶子,我觉得你还是认真回答我的问题比较好,不耐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郭家婶子深吸一口气,“你问吧,反正还是那句话,他的死跟我家没关系。” “是不是有关系,有时候光靠问肯定不行的,有时候得用刑。”秦禛残忍地笑了一笑,“所以婶子务必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请问:这条街上,有没有传出过某人的风言风语?” “这……”郭家婶子没想到是这样一个问题,她看看其他人,“你们听说过吗?” 秦禛知道,杂货铺做的就是邻居的生意,她不好讲大家的闲话,所以就把这个话题抛给了其他三个妇人。 妇人们很善解人意,纷纷开了口。 “听说老张家的二儿媳妇总和老王家的大儿子眉来眼去,不知道真的假的。” “真的呗,一个寡妇一个鳏夫,家里要是同意早就凑合到一块儿了。” “这风声也传一两年了吧,说不定早就到一块儿了,啧啧……” 秦禛等三人说得差不多,适时地插了一句,“除了他们还有吗?请放心,我是官差,家在城西,传不出话去。万一发现什么苗头,抓住杀人犯,大家也安心对不对?” “这话有道理。” “一年过去了,那孩子说死就死了,晚上都不大敢出门。” “确实确实。” “不过,咱们这条街那种事还真不多。” 秦禛又道:“有那种看起来就不安分,但实际上挺安分的吗?或者,看起来很安分,但实际上不该安分的。” 几个妇人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眉眼凌厉的妇人说道:“要说这个,其实我觉得木匠家的唐氏有点儿。” “诶,对对对,她是改嫁的,原来的男人死了,她娘收了侯木匠三十两银子,把人二嫁了。” “不过,人家打扮归打扮,从不乱来,跟侯木匠还挺好的。” 秦禛道:“她和侯木匠有孩子吗?” 郭家婶子道:“没孩子。在前夫家生了个男孩,听说难产来着,之后就不能生了。” 不能生了,倒是为乱搞提供了便利条件。 不过…… 秦禛想起早上的一幕,到底摇了摇头,木匠家的老板娘天天和木匠一起,怎么可能出轨呢? 看来,这个方向很难走通了。 本着负责的心态,秦禛把老张和老王的两个倒霉蛋的情况往细问了问。 从郭家出来,秦禛想,郭家虽有嫌疑,却没在这种事情上胡说八道,人品还算不错,杀人放火这种事几乎不大可能。 “小猫,问出什么来了?”周智和粱显从对面走了过来。 秦禛把张王的情况说了说。 粱显调侃道:“知道的人这么多,真要为了这事儿杀人,死一个常开可不够。” 周智道:“那也说不定,万一常开知道时还没传开呢?” “这倒也是。”粱显指了指前面,“我们过去看看?” 三人一起朝前面去了,刚走不久,老木匠就赶着空车从他们身边过去了。 车上没有唐氏。 秦禛跟老木匠打了个招呼,“侯师傅回来啦,台子怎么样,合适吗?” 老木匠见是主顾,赶紧跳下车,“合适合适,哪哪儿都挺合适,官爷放心吧。” “爹,有人要订床,你赶紧回来。”有人招呼了一声。 几个人一起朝前面看了过去。 喊老木匠的是小木匠,小木匠身材结实高大,穿着一件单衣站在寒风里。 秦禛心里一动,问道:“婶子不在家吗?” 老木匠道:“她串亲戚去了,下午才回来呢。官爷,小人走了啊,孩子一个人忙不过来。” 秦禛道:“好,我的活儿您快着点儿。” 老木匠拱了拱手,“放心,官爷的活儿慢不了。” 老木匠不算老,四十出头,肌肉健硕,只是长得一般了点。 唐氏三十左右,年轻漂亮。 在这个年代,夫妻二人不算不般配。 周智见秦禛盯着老木匠的背影不放,问道:“你怀疑他?” 秦禛道:“他应该不是。”她也想起了第一次见唐氏时,唐氏对常开一案的反应,“唐氏也没有杀人。” 如果真是唐氏杀了人,那她的心理素质几乎可以比拟特工了。 粱显问:“接下来怎么办?去张家和王家?” 秦禛道:“我想去豆腐铺看看。” 周智想了想,“我们先陪你去豆腐铺,然后再去张家和王家。” 刘家已经去过两次了,他很好奇秦禛还要问什么。 秦禛大概能猜到周智的心思,并不反对,三人一起去了刘家。 刘家早上的豆腐卖完了,常开的大舅和大舅母正在补觉。 两个大的男孩子在家,正带着两个小一点儿孩子挑豆子——两个男孩子一个十三,一个十五,大概是经常干活的缘故,长得都很结实,身材与成年男子无异。 十三岁的少年把三个人拦在大门外,没好声气地质问道:“你们怎么又来了?” 秦禛尴尬地笑笑,抓紧了裤子口袋里的小匕首,反问道:“你的表弟惨死,你们不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他吗?” 少年“嗤”了一声,“想知道就能知道了吗?再说了,他活着的时候没少欺负我,更没少上我家拿豆腐,一文钱没给过,他这样的人死了也好。” 十五岁少年赶了出来,惊恐地看周智一眼,推搡了一下弟弟:“你胡说些什么!不过几块豆腐而已,怎么着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杀人。再说了,他打你,我不也打他了吗?” 秦禛审视的目光落在了十五岁少年身上。 少年梗着脖子说道:“我又没杀人,你看我做什么?” 他姿态正常,理直气壮,微表情上没有任何破绽。 秦禛道:“我想问你们一件事,你们好好回答了,说不定就能洗清嫌疑了。” “我们本来就没杀他。”少年不以为然,“你问吧,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他倒是个识时务的。 秦禛问:“你们这条街上有没有……关系不正常的男女?” 少年一愣,红了脸,“不正经。” 秦禛眨了眨眼。 那少年又道:“一天天活儿还干不过来呢,哪有心思琢磨别人。” 刘家和郭家被秦禛亲自否决了。 五个人汇合后,在面馆里吃了饭,坐车回了衙门。 午休时间,趁着空闲,秦禛把四种装修设计拿出来,让大家一起决定,并做了调整。 店面装修一事,请房家的合作伙伴即可,不用操心。 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重新回到了案件上。 再次汇总后,案件仍然找不到突破口。 大赵道:“不然……换下一个?”他试探地看着周智和秦禛。 粱显笑着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就你小子活多。” 大赵挠挠脑袋,“都是自家人,怕什么。” 周智道:“小猫,你觉得小木匠有没有可能?毕竟,唐氏是继母。” 秦禛先是摇摇头,随即又道:“常开去杂货铺路过木匠铺?” 大赵道:“对,听说那些孩子从不规规矩矩走胡同,都是在夹道里乱窜,偶尔也会从木匠铺的胡同里出来。” “嗯……”秦禛单手撑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我认为可以查查唐氏?” 房慈道:“怎么查?” 秦禛道:“就从她今天的行踪开始查,我马上画几张画像。” 第84章 运气 秦禛在勾画唐氏的外貌时,想起了她的衣着搭配…… 唐氏穿了件绿沈色对襟棉衣,掩襟和袖口上绣着折枝牡丹纹,下面搭配一条深蓝色马面裙,裙子上的花纹和上衣保持了一致。 发髻上插戴的是碧玉簪,耳朵上挂着同质的小玉环,就连鞋子上都有绿色的云纹。 她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唐氏不但漂亮,而且还颇有品位。 画完四张小像,放下画笔。 秦禛说道:“唐氏心高气傲,若果然与他人有了苟且,绝不会是……”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话说一半就停了下来。 周智问:“什么事?” 秦禛道:“李秀才,唐氏若与人有了苟且,至少是李秀才那样的人物吧。” 周智追问:“李秀才是谁,包子铺的亲戚吗?” “应该不是,我在侯木匠的铺子见过他一面。”秦禛把放下的画笔重新捡起来,盏茶的功夫后,纸面上有了一张清秀白净的男子的脸。 大赵赞叹道:“小猫这记性也是绝了。” 房慈道:“我好像跟这个人打听过常开的事,但我忘记他说什么了。” 秦禛又画三张,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是凶手,那么在木匠铺看到他就不是偶遇,他明知道侯木匠没做完他的家什,却故意走了一趟,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探明咱们的来意。” 周智道:“若果真如此,他问唐氏不就行了吗,何必冒险走一趟呢?” 他这话有几分道理。 秦禛猜测道:“或者……唐氏不知道实情?甚至不知道常开瞧见了他们的秘密?” 粱显道:“我们查了这许多天,从未听过此人的名字,既然如此小心,又怎会让常开随随便便戳破了呢?” “有一定的道理。”秦禛也赞成他的意见,“我只是大胆猜测,小心求证嘛。我们不是当事人,有时候也想象不出当时的具体情况。再说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呢?” 周智站了起来,“走吧,我们分头行动,小猫去河南街,我们四个去找小客栈。” 秦禛看了看京城地图,“这个客栈要么比较贵,要门位置比较隐蔽,且风景不错。大家看看久安大街上的客栈,再试试狼丘一带,苟家附近。” 大赵道:“这样的地方不在少数,北城、南城、东城都有。” 周智试着分析了秦禛的想法,“南城怕遇到熟人,东城太贵,北城有点远,狼丘一带确实比较合适。” 秦禛笑了,“我在久安大街上遇到了唐氏,以上也只是猜测而已,大家不要被我影响了,找到人才是真的。” 秦禛自去河南街,周智大赵等人乘房慈的车前往西城。 在车上,大赵道:“周哥,我们直接去甘露胡同吧,我记得那里确实有一家小客栈。” 粱显道:“小猫说的是狼丘一带,不一定局限于甘露胡同。依我看,路过的客栈咱也别白白错过了,省得找不着还得回来返工。” 周智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 房慈咕哝道:“这一带客栈不少,挨个儿查只怕要费不少时间。” 粱显笑道:“怎么,你也跟大赵似的,想偷懒吗?” 房慈赶紧否认,“那倒不是。”他只是更信任秦禛罢了。 一干人说说笑笑地到了久安大街。 这条街上只有两家比较豪华的客栈,且两家斜对面。 因为有房慈的车夫看车,四人一起出动,周智带房慈去左边一家,粱显和大赵去右边一家。 房慈介绍道:“这家客栈平均一两银一天。” 周智挑了挑眉,“好么,我们一个月的俸禄还不够在这儿住四天的。” 房慈正想说唐氏不可能住在这里,但迎面来了一个脸熟的人,他赶紧一低头,打算来一个擦肩而过。 “诶,房捕快吗?”那人笑眯眯地问了一句。 房慈没办法,只好敷衍地打了个招呼,“李公子幸会,我这边有事,就不跟你多聊了。” 李之仪四下看了一眼,“怎么不见刘捕快?” 房慈已经进了客栈,没回答他,周智顺口接上一句,“她去河南街了。” “多谢。”李之仪抹了抹小胡子,笑了。 周智见他仪容不俗,好奇地多看了一眼,拱了拱手,也进了客栈。 李之仪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对小厮说道:“通知下去,按计划行事。” “是。”铃铛先朝停在马路旁的马车招了招手,然后面向对面的胡同,做了一个提鞋的动作。 秦禛去车棚取车时遇到了正要出发的赵岩等人,他们要去河南街的隔壁街。 目的地有偏差,但不远,考虑到隐蔽和方便两个问题,秦禛放弃了自驾车。 很快,她在距离河南街不远的地方下了车,从赵岩指出来的小路穿过去,先到杂货铺。 郭家婶子见她又来了,没好气地说道:“问吧,少说废话。” 秦禛莞尔一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十五岁的少年眉目清秀,身形提拔,气质不俗,极招人稀罕。 郭家婶子对着她的脸怔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便柔和了下来,“不用客气。” “木匠铺的爷俩中午休息吗?” “当然,除了咱们做小生意的没办法,一般人家中午都要睡上一会儿,他家要是老敲敲打打,左邻右舍也受不了不是?咋,官爷怀疑木匠?那不能吧,那爷俩老实得很,常开也不敢欺负他家。” “爷俩休息的时候,唐氏在铺子里吗?” “这不好说,好像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咋,这案子跟唐氏有关?” “唐氏经常串亲戚吗?” “这……好像十天八天就去一次,她跟娘家关系不好,但跟姑姑比较亲。” “她姑姑家住哪里?” “好像是城北,到底在哪儿咱也不太知道。官爷觉得是她杀的?不可能吧,那女人娇气得很,连条鱼都不敢杀。” “我只是随便问问。” “哦……唐氏经常来我家买东西,爱说爱笑,人还不错。” “婶子,这条街上有几个秀才?” “别看咱这边穷,秀才还不少,有四个呢。”郭家婶子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小官爷,案子破不了就算了,千万不能冤枉人啊,” 秦禛道:“我想拜访一下,问问他们对常开一案的看法,你知道,秀才老爷们满腹经纶,见识比咱们小老百姓强多了。” 郭家婶子点点头,“那倒是,这四个都在我家买货,家在哪儿几口人我都知道……” 她把四个秀才的信息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李秀才名叫李思源,在附近的一家私塾当先生。 家在木匠铺对面胡同第六家,家境比一般家庭富庶,三十六岁,一个妻子,儿女四个,温文尔雅,口碑极好。 秦禛以为,只要他与唐氏有私情,或者就能破了常开这桩案子。 她合理猜测:中午时分,两个木匠回房睡觉了,李秀才找借口去木匠铺与唐氏说话,被偶然经过的常开听见,于是常开勒索李秀才,李秀才将计就计,约常开去河边交易,直接杀了他。 逻辑链完全合理。 只是证据不大好找。 “多谢婶子,我这就去拜访拜访。”秦禛拱了拱手,“婶子把那顶古铜色的瓜皮帽给我一顶。” 郭家婶子挑了一顶圆溜溜的给秦禛,笑道:“天儿冷了,是得戴顶合适的帽子,算官爷便宜点,四十钱。” 秦禛戴上了,翻出一小粒银子,“不用找了。” 银子只有多,没有少,郭家婶子笑眯眯地把她送出了门口。 秦禛往前面走了。 郭家婶子也回了杂货铺。 不多时,两个男子进入杂货铺,其中一个问道:“瞧见刘捕快了吗?” 郭家婶子以为他们是秦禛的同伴,“小官爷姓刘啊,他走了有一会儿了,往前面去了,你们要是追的话,还能追得上。” “多谢。”两个男子道了声谢,匆匆出门,与停在不远处的车夫点了点头,一路小跑追了过去。 “驾驾!”车夫甩一下鞭子,马车也跟了上去。 说来也巧,路过李家包子铺时,一锅热乎乎白胖胖的包子刚出锅,面粉的香气扑鼻而来,引得秦禛看了过去,恰好瞧见李秀才捧着一油纸包的包子往前面去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木匠铺,唐氏正在门口和一个姑娘亲切地说着什么。 秦禛心里暗道,是自己猜错了,还是二人的演技太高超呢? 她心里如此想着,左右看了看,打算过马路追李秀才去。 在这一回头的瞬间,她恰好瞧见两个一边跑一边四下张望的年轻男子,他们的腰带上都挂着腰刀和腰牌,像是顺天府的人。 然而,她从未在顺天府见过此二人。 秦禛下意识地在接触到二人的视线之前转过头,脚下一拐,蹿到一个路过的妇人前面,让这个妇人挡住了她的身形。 “她在那儿!”有人大喊一声。 不好! 秦禛心里一沉,再也顾不上李秀才,进了左手边的胡同,撒丫子跑了起来…… 后面很快传来了脚步声,只有一个人的。 秦禛明白,对方分开了,大抵会在北边等着围堵,于是她在遇到第一条防火通道时向南折了过去。 果然,后面那人喊道:“她朝南边去了。” 紧接着,那人又道:“刘捕快你跑什么?西城发生了一桩大案,死了好几个人,霍大人让咱们找你回去,协助一下此案。” 第85章 跳水 秦禛心道,你们都分兵两路围追堵截了,傻子都知道来者不善,撒谎还有什么意义呢? 白痴!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飞快地通过防火夹道,拐弯向东,赶在对方看到她的身影之前,在下一条防火夹道再转弯,又朝北方折了回去。 “人呢?” “那边!” “擦,又往北边去了。” “真他娘的邪门了,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就直接跑了呢?” “会不会有奸细?” “如果有奸细,咱们不会在这里找到她。” 二人一边跑一边议论,速度也依然不减。 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秦禛一边跑一边四下观察着--六扇门的人呢,怎么需要的时候就找不见了呢? 不出现,说明人可能不在河南街。 也就是说,她必须独自面对两个武夫——追兵脚步轻盈,距离在不断拉近,一定身手不错。 而她自打进了顺天府,就没进行过体能训练,如果一直这样跑下去,八成不是对方的对手,即便有功夫在身,打赢的几率也只有百分之五十。 她是昭王妃,一旦被抓,不但建宁帝不会救她,秦家也将备受羞辱。 绝不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那么……应该怎么办,要不要藏到老百姓家里去? 不行。 这个时候停下来太危险了,只能跑。 大街上很热闹,太阳地儿里站着十几个闲人,正在议论刚刚发生的事。 “捕快追捕快,你说怪不怪?” “到底咋回事,有人知道吗?” “不知道,就忽然追起来了。” “有人说,西城发生命案了,要查常开案子的那个小官爷赶紧过去。” “查案子跑啥啊,肯定不是这回事。” 一个站在外围、穿着短褐的矮个男子变了脸色,将前面的老头一把拉转过来,“人呢,被追的人呢?” 老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说道:“就知道进胡同了,不知道往哪儿跑了。” “完了。”矮个男子自语一句,“就这么一会儿没跟着。” “汪汪汪……”不知哪里传来了狗叫声。 一个中年男子说道:“像是往北去了,老陈家有狗,一有动静就叫。” 矮个男子问道:“老陈家在第几条胡同?” 中年男子道:“一下堤坝第二条胡同就是。” “我擦!”矮个男子骂了一句,拔足狂奔,十几息的功夫就上了堤坝。 堤坝之下,两个男子紧紧跟着一个带着古铜色瓜皮帽的人,前后相距不超过一丈。 而且,前面不到三丈就是湍急且冰冷的洛水。 矮个男子迟疑了一下,娘娘没戴帽子啊,会不会搞错了,不过看身形很像,算了不管了。 “狗贼站住!” 他来不及想太多,大喝一声冲了下去,“欺负一个小捕快算什么好汉。” 目标在即,两个男子没有回头,同时伸长胳膊,试图抓住秦禛的肩膀和手臂。 这个时候的秦禛听见矮个男子喊的那一声了,但她与六扇门的人从未打过照面,不能凭声音确定其身份。 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能相信自己。 “刘捕头,我们真是西城的,快别跑了,水很深,不是闹玩儿的。” “对,再跑就掉到……” “扑通!”秦禛纵身一跃,落到湍急的河水里,没有了踪影。 两个男子对视一眼,又一起回头看了看矮个男子,果断与后者错开一段距离,朝坝上跑了过去。 矮个男子顾不上他们,追到河边,视线在河面上一扫,只见那顶瓜皮帽已经漂到了河中央,顺水而下,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他回头看看跑掉的两名男子——那二人上了停在堤坝上的一辆马车,往下游去了。 他们去下游有两个可能,一是在平安桥堵截秦禛,另一方是放弃秦禛,直接出城。 “擦擦擦!”矮个男子无法推定对方的意图,气得大骂三声,到底跳下了洛水,“刘捕快,我是六扇门的!” 秦禛潜到水下后,怕追兵追上来,顺着水流往下漂几息就摘掉了帽子,以此迷惑对方。 再次从水底浮上来时,已经游到了河北岸。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见南岸空无一人,正要松口气,就见一个人伸着双臂,在水里扑腾几下,便沉了下去。 这他娘的是敌是友? 秦禛犹豫片刻,到底转了身,顺水而下,朝河心游了过去。 考虑到流速,她直接朝下游切过去,并沉到水里,迅速找到了对方。 对方会游水,只是腿抽筋了,人还是清醒的。 秦禛把其托到水面上,然后推着他回到了南岸。 矮个男子喘匀气息,颤声道:“在下岳平,多谢娘娘救命之恩。” 秦禛不认识他,但这张脸她见过一次,“跟了这么长时间,辛苦你了。” 岳平艰难地爬起来,拧一把棉袄上的水,“娘娘客气,应该的。” 秦禛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子,“我去那边的树林里等你,你去河南街上买两件衣裳,把车赶到堤坝上来。” 岳平惊讶道:“娘娘知道我有车?” “知道,你叫我刘捕快就行。”秦禛强撑着站起来,往常开被害的小树林跑了过去。 西北风吹过来,她打了个激灵,纤长的身子更加佝偻了。 “真厉害!”岳平发自内心地赞叹一声,朝河南街的方向跑了过去。 有银子在手,不愁买不到衣裳。 岳平在杂货铺买到两套衣裳,顾不上换,就带着马车回到了小树林。 “你回来了!”不待岳平找人,秦禛从林子里跑出来,一个健步跳上了马车,关上门,“我先换,你再换。” 岳平不敢回话,自觉地往远处走了两步。 河水太冷,秦禛怕体温流失过快,一直在树林里跑步兜圈子。 这让她保持了四肢的灵活性,很快就换好了衣裳。 她把衣裳团成一堆,塞在角落里,换了岳平……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后,岳平也好了,他带着一顶斗笠从车厢里钻出来,说道:“里面有个被子,就是脏了点。” 秦禛道:“没事,有盖的就行。你先带着骡子跑一跑,等身子热了再上车。” 岳平道:“好,我听刘捕快的。” 二人从堤坝下的道路往东走,盏茶的功夫后上了平安桥。 平安桥上和往常一样,行人川流不息。 秦禛打开车窗,偷偷观察了一下,试图抓她的三人不在此处。 岳平跑热了,坐上马车,总算有机会询问那几个人的事,“刘捕快认识那几个捕快吗?” 秦禛道:“不认识,他们不是捕快。” 岳平又道:“娘娘有怀疑的人吗?” 秦禛想起了李之仪。 如果李之仪是坏人,那么六扇门派人监视他,势必会引起他的警觉,抓住她求一个护身符,或者用她来羞辱景缃之兄弟,可谓一石二鸟。 她说道:“李之仪,你听说过吗?” 岳平摇摇头,“第一次听说。” 秦禛道:“他有没有可能就是你们找的夜焰呢?” 岳平道:“夜焰的武功高得很,如果他在,不但刘捕快身不由己,便是我也活不成了。” 秦禛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他派人来抓我。” 李之仪那样的人,一旦出现在河南街,她立刻就会有所警觉,所以他不会亲自动手,就派了两个生面孔前来。 就在秦禛进入三昧院时,城外的李之仪等到了空手而归的三个人。 之前有多期待,这会儿就有多失望。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区区一个女子都抓不住,我要你们何用?” “属下无能,请公子责罚。”其中一个男子弯着腰,不敢抬头。 “废物。”李之仪抬起了右手,手心中寒芒闪烁。 一个穿着道袍、蓄着山羊胡的清癯男子坐在他的对面,说道:“公子息怒,不妨问问具体情况再做处罚。” 李之仪冷冷地看了中年男子一眼,“想不到薛大侠也有菩萨心肠的时候。” 薛万山道:“老薛剑下少有冤魂。” 李之仪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铃铛说道:“公子给你们机会了,还不快说?!” 一个男子辩解道:“启禀公子,事情是这样的。不知为何,我们刚要接近她,一个字还没说,她就跑了。此女习武,跑的极快,再加上占了先机,我们一直追到洛水边上。就在属下的手要碰到她的时候,她就跳下去了。属下不会水,只好回来了。” 另一个补充道:“属下告诉过她,西城有案子,请她过去帮忙,但她听了之后跑的更快了。” 赶车的点点头,“的确如此,属下三人琢磨一路也没想出来,到底在哪里露了行藏。” “呵!”李之仪哂笑一声,“原来是我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事不宜迟,马上出发,再晚就走不了。” 三个男子松一口气,退了下去。 马车跑了起来。 李之仪一巴掌拍在小几上,“我还是低估她了,以后再来大庆,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薛万山道:“怎么讲?” 李之仪道:“如果所料不差,她记得所有捕快的长相。而且,她擅长画影图形。” 薛万山:“……” 李之仪吩咐铃铛,“传令下去,今夜不宿,全力赶路。” 第86章 感冒 秦禛换上女装,喝一碗热水,总共用了不到盏茶的功夫,便又乘车出了门。 一刻钟后,她被几个皇宫禁卫挡在皇宫门口。 一个禁卫说道:“请王妃娘娘见谅,非召不得入宫。” 秦禛道:“确实无召,但我有要紧事,今日必须见到圣上,还请帮忙想个法子。” 几个禁卫面面相觑。 先头说话的禁卫又道:“王妃娘娘,天色已经晚了,您这个时候进宫再出来只怕就难了,不若明日再来吧。” 秦禛道:“我让你想办法把我送进去,不是让你想办法把我劝回去。不如这么说吧,你们若一心拦住我,等我将来见到皇上,你们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一个禁卫道:“既是如此,咱们就找个人给娘娘跑一趟试试,但结果如何咱们可就保证不了了。” 秦禛笑道:“那就拜托了。” 其实,她只要把北辽大皇子一事爆出来,这些禁卫大概率不敢这么多废话,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是个乌龙,笑话就闹大了。 秦禛运气不错,等了大约一刻钟,陆皇后身边的小太监王来顺跑了出来,“请王妃娘娘安,请随奴才进来。” 秦禛谢过几名禁卫,随着小太监进了宫门。 等她走远了,禁卫们凑在一起小声议论了起来。 “昭王日日不归家,王妃娘娘居然还有这么大的面子,倒也稀奇。” “这是什么话,听说她和皇后娘娘的关系相当不错。” “怪不得来的是王来顺。” “长得挺不错的,怎么就不招人待见呢?” “没听说武安侯世子那桩案子吗,这位娘娘不简单,京城到处都是她的传说。” “对对对,我也听说过,确实有点儿能耐。” “啧,才十五六岁,没儿没女的,这一辈子可是难熬咯。” “谁说不是呢!” “阿嚏!”秦禛在进入月华宫前打了一个大喷嚏。 王来顺有些担忧地说道:“王妃娘娘脸色青白,莫不是感染了风寒?这要是……” 秦禛道:“暂时还不会传染,王公公不必担心。” 王来顺有些讪讪,再不敢多言。 二人一到大殿门口,就有女官走了出来,“皇上有召,王妃娘娘请进。” 皇上在就好了。 秦禛松一口气,随着女官进了门。 建宁帝免了秦禛的跪拜礼。 他说道:“这么晚进宫一定有要事,说吧,出什么事了?” 秦禛也不客套,直奔主题:“臣妾今日险些遭人绑架,靠跳入洛水才得以脱身。” “什么!”建宁帝拍案而起,“在哪里,是何人?” “皇上息怒。”秦禛道,“臣妾不确定是何人,但有怀疑对象,且能画影图形。如果一定要猜一个,北辽的大皇子夜焰有五成的可能性。” 建宁帝蹙起眉头,怒道:“卑鄙无耻!” 陆皇后看了身边的嬷嬷一眼,立刻有人把一套文房取出来,放在一张八仙桌上。 秦禛告了声罪,走到桌子旁,搓搓冰冷的手,拿起笔,飞快地在纸上勾画了起来。 帝后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侧。 不到一刻钟,一个形象鲜活的李之仪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一手震到了陆皇后,她惊讶地看着秦禛,张张嘴,又闭上了。 秦禛解释道:“臣妾于数月之前,在丰安大街的风雨阁见到过此人,之后太白楼有官员出事,王爷说疑似夜焰所为。第二次,在太白楼饮酒的官员再次出事,我和此人同时在场。今日,臣妾的小店开业,他恰好是第一位顾客,下午我就遇到了自称是顺天府捕快的人追击。”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此频繁的偶遇,臣妾不得不认为是他有意为之。” “朕知道了。”建宁帝在秦禛发青的小脸上扫了一眼,拿起画像,对陆皇后说道,“皇后给弟妹找个擅长风寒的御医过来,朕少陪了。” 陆皇后道:“国事要紧,皇上尽管去忙。” 妯娌二人一起送走了建宁帝。 秦禛笑着说道:“娘娘,店铺刚开张,情况尚且不明,臣妾……” 陆皇后一摆手,笑道:“你这小丫头,本宫是那等沉不住气的人吗?何时有消息何时再来禀报便是,坐吧。” “娘娘,臣妾这就回了。”秦禛感觉浑身发冷,发烧只怕在所难免,“还是在家养病比较舒服些。” “也好,本宫让御医去府里看你。”陆皇后起了身,对身边的嬷嬷说道,“把本宫的大氅拿来,给昭王妃披上,再准备一个小火盆带上。” 秦禛回到王府,强撑着泡了个热水澡,之后饭都没吃,便忍着头痛上了床。 何妈妈摸摸她的额头,担心地说道:“娘娘这是发热了啊。” 琉璃道,“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那么久,不着凉才怪呢。”她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婢子去看看,御医怎么还不来。” 王妈妈正好从外面进来,“娘娘,周管家带着御医来了。” 秦禛让琉璃拿来一件棉睡袍套上,勉强坐了起来,“请进来吧。” 一刻钟后,御医开好了方子,周管家送他出去,不多时带着几包药返了回来。 秦禛见他亲自送药,猜他有话要说,遂道:“周管家放心,皇上已然知道此事,你在飞鸟阁所见之人大概率是夜焰,他的画像已经在皇上的手里了。” 她回来的时候,周管家还在飞鸟阁,对她进宫一事不甚明了。 周管家笑了,“小人敬服,娘娘真乃神人也。”秦禛自救的方式神,处理问题的方式也神,“如此,司徒先生就知道下一步怎么做了。” 秦禛勉强打起一丝精神,问道:“他要搜城吗?” 周管家道:“司徒先生让小人告诉娘娘,王爷在去西齐的路上露了行藏,夜焰此番狗急跳墙,就是想利用娘娘对付王爷。” “虚晃一枪,原来去了西齐!”秦禛明白了,“所以,搜城不顶用,要追击才行。” 周管家道:“娘娘英明。” 秦禛道:“不,娘娘我并不英明。如果司徒先生想通过你劝我不要去顺天府,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了,不行!” 周管家尴尬地笑了笑,“好,小人知道怎样回复司徒先生了。” 秦禛摆摆手,“明日一早,你去顺天府帮我请个假,再把他们四个叫来,我要问问案子的情况。你就说我是秦家的亲戚,别的什么都不用说。” 周管家想了想,“好,娘娘放心。” 琉璃拧了个凉毛巾,放在秦禛头上。 秦禛躺了下去,说道:“飞鸟阁和锦绣窝怎么样了?” 周管家道:“非常好,锦绣窝的衣裳卖出十件,皇后娘娘的一副小画和娘娘的一幅字都出手了。” “当真?”秦禛又坐了起来,原本黯淡的双眸也亮了起来。 周管家重重地点了点头,“当真,不是同一个人买的,各卖三十两。”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心血让人认可更高兴的事情了。 秦禛感觉头疼都好了一半,“那就好,尽量卖一样的价钱,如果我的更贵些,咱们宁可不卖。” 周管家道:“娘娘放心,小人明白,已经知会过虞玉竹了。” 秦禛竖起大拇指,“周管家办事我放心,谢谢你,辛苦了。” 她这一句让周管家的心里无比熨帖,他恭恭敬敬地打了一躬,“娘娘言重了,小人告退。” 回到前院,司徒演正在小花厅里等他。 周管事道:“先生,娘娘刚从宫里回来……”他巴拉巴拉地重复了一遍。 “娘娘是真豪杰,但也是真固执。”司徒演无奈地摇摇头,“既然如此,娘娘的暗卫人数增加到三个,以防不测。” 周管事点点头,“好,小人这就安排此事。” 秦禛身体素质好,吃了药,睡一大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头不疼了,身上也不热了,病情好了一大半。 吃过早饭,粗使小丫头们刚撤掉碗筷,周管家就来了。 他先问过病情,末了又道:“娘娘,捕快兄弟们来了,娘娘在哪儿见他们?” 秦禛想了想,“我去外院吧,顺便走一走。”尽管她不在乎内院外院,但规矩既然存在,那就应该遵守。 外院小花厅。 秦禛进去时,几个人正无比拘谨地坐在客座上——两个小厮立在墙角,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大赵跳了起来,“小猫,你可来了,听说你病了,现在好了吗?” “多谢关心,已经好多了。”秦禛笑道,“让你们久等了。” 周智道:“小……呃……”他瞧一眼周管家,似乎在斟酌应该怎么称呼秦禛。 “叫我小猫就行,大家不必拘束,都坐吧。”秦禛在主座上坐了下来,“我昨天在河南街出了些意外,没查到李秀才,你们查得怎么样,找到小客栈了吗?” 房慈兴奋地说道:“找到了找到了。小猫说得分毫不差,就在狼丘附近,离苟家不远的小客栈里,掌柜一眼就把二人认出来了。” 大赵接茬说道:“李秀才用的假户籍,但只要让掌柜的认认人,他就绝对跑不了了。” 周智摩挲着短须,“没那么容易,他顶多承认通奸,但不一定承认杀人。” 大赵道:“这有何难,打他一顿啥都招了。” 粱显道:“这样不好吧,万一他只是通奸,常开非他所杀,届时屈打成招,我们岂不是造孽?” 用刑是这个时代没有办法的办法,秦禛不想那样做。 她说道:“是啊,我们既无人证也无物证,这是个大问题。” 周管家插了一句,“让六扇门的人去,也许不用动刑就招了。” 秦禛道:“难以服众,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大赵道:“那怎么办,总不能看着他逍遥法外吧。” 秦禛笑了笑,“我有个主意,但需要一个人配合一下。” 几个人一起问道:“哪个?” 秦禛道:“王铁蛋,常开的发小。” 第87章 进香 王铁蛋能做什么? 周智四人彼此对视一眼,各自思考起来。 秦禛则一边喝茶,一边把全部计划在脑海里捋了一遍。 周智率先开口,“小猫的意思是常开死之前,把秘密告诉了王铁蛋,所以我们可以让王铁蛋指正李思源?这……好像说不通吧。” 秦禛放下茶杯,“这不是说不通,而是和屈打成招没有区别。” 周智点了点头,他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好说得太直白。 秦禛道:“不是让王铁蛋做伪证,而是让王铁蛋出现在二人的幽会处,再对李思源进行一次勒索。” 房慈道:“这个主意妙,但李思源不动手怎么办?” 秦禛摇摇头,“他是秀才,还在积极准备乡试,只要王铁蛋将此事爆出来,他这二十年的书就白读了,名声也臭了。他不敢冒这个险,所以才杀了常开。” 周智又问,“如果他不再和唐氏幽会怎么办?” 粱显也加了一句,“我也有个问题,李思源明知道咱们在查常开的案子,他又为何在这个时候与唐氏幽会呢,就不怕咱们查出来,断送了他的前程吗?” 他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秦禛的猜测,而且从情理上颇符合逻辑。 秦禛反问:“他作为一个秀才,明知前程远大,又为何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唐氏苟且呢?” “这……”粱显思考了片刻,“这可能就跟我明知道读书更有出息,但我却仍然不爱读一样?” 秦禛摩挲着茶杯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可能就是李思源的自信吧。毕竟咱们从表面上看,仍然没有查到他;毕竟咱们即便猜到是他,却仍然一点证据都没有。这在他看来,应该是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而且,你们不觉得他在这种情况下,坚持与唐氏幽会,是一件很刺激、很让人兴奋的事情吗——就像有些男人不喜欢妻妾,专喜欢偷情一样。” 周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目光不经意地在周管家脸上一扫。 周管家在看着秦禛,正所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他总算切身体会到秦禛的厉害之处了——尽管刚才那些话说起来不那么正经,但她确实抓住了某些男人的心里,且分毫不差。 房慈嘿嘿一笑,附和道:“我觉得是这个理儿,说服王铁柱,监视唐氏几天,只要再抓住一次现行,就能破了这桩案子。” 计划大方向没错,说服王铁柱也不难,难的是那个时机——他们要等到李思源和唐氏幽会的那一刻。 秦禛的风寒尚未痊愈,监视李思源的活计就落到了其他四人头上。 在外面跑惯了的人,冷不丁在家闷着还挺无聊。 为打发时间,秦禛设计了几款男女款衣裳,写了几幅字,画两幅小品画、一些手办图样,期间还往飞鸟阁跑了一趟。 锦绣窝的衣裳卖得还算不错,绣花丝帕也走了不少货。 飞鸟阁倒是业绩平平。 据虞玉竹说,看的多,夸赞的也多,但肯付钱的少之又少。 这也不奇怪,毕竟衣裳是府绸的,吸引的客户群未必买得起昂贵的不知名人士的作品。 秦禛不急——如果两个铺子可以让那些女孩子自立,并给某些有才华的女性一个机会,就足够了。 休息两天,秦禛的风寒痊愈了,但李思源那边没有任何动静,奸夫□□各忙各的,少有交集,关系冷淡得就像完全没有那回事一般。 这大概就是奸情始终没有被人发现的原因了吧。 十一月廿九,冬至,全体官员放假一天,捕快们也是如此。 秦禛给伙伴们放了假,让老何载着她去河南街,躲在暗处盯了一整天。 老百姓也过节,李思源连家门都没出, 秦禛在车厢里画了一整天的画,到傍晚时分回了家。 周管家在门口接到她,说道:“娘娘,亲家太太派人送了一封信来。” “谢谢。”秦禛接过信,撕开信封,抽出一张花笺,飞快地扫了一遍,说道,“看来又要请假了。周管家安排一下,我明儿要去护国寺。” 周管家道:“娘娘放心,小人一准儿办得妥妥的。” “周管家办事我放心。”秦禛笑道,“冬至吃饺子,我让王妈妈做了水晶虾饺,做好了给你送过去。” 周管家露出整齐的八颗大白牙,“小人有口福了,谢谢娘娘。” 秦禛进入内门,走几步,又停了下来,“周管家,我还有一件事。” 周管家还留在原地,忙拱手道:“娘娘尽管吩咐。” 秦禛道:“我想在花园弄个训练场,要景色好、能遮风避雨的地方。训练场需要一个木人桩,一只兵器架,以及两只大沙袋。沙袋要半人高,袋子用两层材料,外面厚布,里面羊皮,装上七成沙子,两成木屑,一成碎布。做好后,吊在一个结实地方。” 周管家重复一遍,小声道:“娘娘,司徒先生派了三个人保护娘娘。” 秦禛笑了,“求人不如求己,以防万一吧。” 第二天早上六点,秦祎接上秦禛,兄妹二人乘车到西城门与母亲程氏汇合,一起赶往护国寺。 此去护国寺有两个目的,一为烧香拜佛,二为替秦祎相看女方。 女方是兵部侍郎吴戌林的孙女,行五,父亲是名千户。 总体来看,吴家的实力比如今的将军府强一些。 而且,吴侍郎是秦禛大伯父秦简易的上官。 秦祎不大满意这桩婚事,用他的话说,秦简易想用侄子换自己的前程。 秦禛觉得不必想得如此狭隘,如果姑娘够好,秦祎才是吴大人的孙女婿,只要他能立起来,秦简易沾不到多少光。 关键还要看秦祎自己。 马车在西城门与秦家大部队汇合——为了让相亲一事显得更加自然,程氏还带上了秦雲秦溪两个小姐妹。 护国寺是皇家寺院,在大佛寺西北向,距离稍远一些,但一个多时辰也赶到了。 大约八点左右,秦家人进了寺院的山门。 山门内的第一重建筑便是巍峨雄伟的大雄宝殿。 秦禛扶着程氏进去时,大殿内的拜垫上跪满了人。 母女俩排队等候。 秦禛感觉到有道目光不甚客气地扫了过来。 她敏锐地回视过去,发现是个穿着靛蓝色暗纹缎子斗篷的小姑娘,大约十五六的样子,五官周正,脸上茶了粉,唇上涂着殷红的口脂,勉强算中上等人。 小姑娘与她对视一眼,把目光缩了回去,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姑娘,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前面跪着的中年女子。 她身边的姑娘看了过来…… 这位是大美女,尽管身形不高,但五官清隽秀美,气质极佳,极符合时下的审美,就是目光清冷了些。 当拜垫上的妇人起来后,之前的小姑娘让大美女先跪上去,然后跟妇人耳语了一句。 那妇人朝程氏看过来,略一点头,挽着小姑娘去外面了。 秦禛耳语问:“是她们吗?” 程氏点点头,向空下来的拜垫走了过去。 秦禛看秦祎一眼,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她的第一直觉是,女方看不上自家亲哥,而且容貌一般,似乎不那么般配——秦祎长得像程氏,容貌颇为俊美。 秦祎抬抬下巴,用眼神问道:妹妹也不喜欢? 秦禛没回答,把程氏扶了起来。 程氏道:“珍珍也拜拜吧。”她在来的路上说过,护国寺的香火很灵,让秦禛许个愿,早早开枝散叶,给昭王生儿育女。 秦禛不愿意拜,但更不愿意扫程氏的兴,依言跪下去,一边拜一边想:一祝国泰民安;二祝长辈健康;三祝他们兄妹事业有成。 待秦家小姐妹一起拜完,程氏带着一干小辈往护国寺后面去了。 双方约在放生池见面。 秦禛等人一到,吴家的妇人们便迎了上来,依次地给秦禛和程氏见了礼。 秦禛认识了吴太太、秦祎的相亲对象吴柳然,以及吴太太的侄女赵二姑娘和赵三姑娘。 不知道吴太太是怎样想的,她的女儿相亲,却带了两个风格迥异的大美人来——赵三姑娘,就是秦禛在大殿里见到的美女,赵二姑娘与赵三风格不同,她五官大气,身材高挑丰满。 两位赵姑娘是叔伯姐妹,隐隐地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傲气。 秦禛不大喜欢他们。 这个时候的相亲就是大家互相见个面,打个招呼,蜻蜓点水,看看一些表面便也罢了。 如果不喜欢,彼此就是偶遇,日后不必再提,大家都不尴尬。 如果喜欢,皆大欢喜,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两家人见完礼就散了。 秦禛陪程氏继续拜佛,秦雲姐妹由秦祎陪着,去后山玩耍。 护国寺面积大,佛像多,每处拜一下,溜达溜达,大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娘俩转到前面,找到一个小沙弥带路,去精舍休息。 程氏在椅子上落了座,问道:“珍珍觉得吴姑娘如何?” 秦禛在她身边坐下,“女儿不受宠,父亲经商,哥哥还没有功名,吴姑娘大概是瞧不上眼的。” 程氏道:“我也那么觉得,佛家讲求一个缘法,既然无缘,这件事就算了吧。” 秦禛怕她难过,献宝似的把挂在脖子上的“御猫”金吊坠拿出来给程氏看,“母亲,这是皇上赐下来的捕快腰牌,您看怎么样?” 程氏脸上果然有了笑意,“我家珍珍就是……” “妹妹。”秦祎猛地推门进来,打断了程氏的话,“出大事了,齐国公家的郑四姑娘从后山上摔了下来,胳膊和腿都摔断了。” 第88章 勘察 程氏笑道:“一一,断了手脚该请大夫才是,找珍珍作甚?” “母亲,咱们还在外面呢,就不要叫一一了好不好?”秦祎作了个揖,又马上解释道,“郑四姑娘的婢女说,人之所以摔下来,是因为寺庙没有做好维护,台阶下面灰浆松动,导致她家姑娘踩脱了。” 秦禛道:“护国寺的僧人不承认此事?” 秦祎点点头,“知事僧说,台阶陡峭,他们怕香客出问题,每天都有扫地僧检查台阶和两侧的绳索。而且,我刚上去看过,台阶确实有人为损坏的痕迹。” 也就是说,他们怀疑这是一起案件。 程氏明白了,“珍珍的捕快身份不曾公开过,直接出面肯定不行。而且今儿初一,那么多人上山,谁知道哪个要害哪个?还是让郑家报官吧。” 这话有道理。 秦祎被说服了,看向秦禛,“妹妹,不然就算了吧。” 秦禛不置可否。 她是捕快,有责任除暴安良。 但在护国寺上香的香客,大多出身豪门。豪门恩怨多,她以一个王妃的身份很难介入。即便能介入,也可能羊肉吃不到,倒惹一身骚。 不过,郑四和文清大长公主也算一家人,如果郑三也在,她不过去看看不太好。 程氏认可秦禛的看法。 母子三人一起出了精舍,朝后山去了。 才走不久,就有一大群妇人护着一个担架走了过来,郑三和吴家、赵家的几个姑娘都在。 郑三见到秦禛,快步迎过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郑三见过娘娘,娘娘万安。” 秦禛道:“听说郑四姑娘出了事,怎么样,伤势严重吗?” 郑三回头看一眼担架,再回过来时眼底已然泪光闪闪,“左手断了,脸伤得很严重,也不知道将来……唉……”她长叹一声,把不吉利的话吞了回去。 秦禛走到担架旁,对郑四说道:“不必太担心,一定会好起来的。” 郑四的头发乱了,衣裳破了,脸上有大片擦伤,血糊糊一片。 她勉强点了点头,闭上双眼,泪水顺着脸颊汹涌而下,冲走一片血色。 秦禛扫了一眼妇人们,问郑三:“你们是第一个上山的吗?” 郑三摇摇头,“不是,我们来得不够早。” 秦禛若有所思:“这就有些奇怪了。” 郑三道:“不奇怪。若想走快一点,赶在别人前面,就必须走捷径。” 秦禛抬起头,朝山上望去…… 山路的前半段是一条,到山腰上分成了两条,一条曲折上去,道路平缓,另一条直着上去,至少五十度角,极为陡峭,郑四只摔断了手臂,已经算命大了。 知事僧说,很少有人走那条陡峭的山路。 所以,凶手是有选择的伤人。 秦禛来过不少次护国寺,但后山一次没上过——山上没什么风景,只有一尊巨大的观音像,据说,在此处求姻缘极其灵验。 郑四如此迫切,想必所求甚大。 难道是为了秀女一事。 秦禛心里一动,问道:“郑四姑娘的秀女身份定下来了吗?” “是的。”郑三颔首,“娘娘,会不会是其他秀女干的?” 秦禛认为有这个可能——秀女们年后差不多就要准备进宫了,进香的时机只有腊月的初一和十五两个日子,为达成所愿,她们选择这条路上山并不奇怪。 从某种程度讲,凶手相当于无差别攻击,但也不排除只针对一人的可能性。 无论如何,凶手都是个混账东西。 秦禛改变主意了,道:“还不能确定是人为,我上去看看,三姑娘先去照顾四姑娘吧。” 等顺天府来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必须马上进行现场搜证,以防证据遗失。 秦禛吩咐秦祎,“二哥去找知事僧,找到最近几天都有哪家人来过护国寺,来过这后山,以及上这座山有没有更隐蔽的上山途径。” “好。”秦祎带着铜钱转身就走。 程氏不知秦禛为何决定插手此事,但既然已经做出了安排,她这个当娘的就不能扯后腿了。 佛祖慈悲,却也不能容忍这种罪恶。 她接受现实,自去回精舍等候。 郑三的眼里出现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她提醒道:“已经派人去顺天府报官了。” 秦禛把她的态度都看在眼里,笑了笑,问道:“郑三姑娘,我想知道,都有谁准备走这条小径。” 郑三朝逐渐远去的妇人们看了过去,瞄着几个苗条的身形说道:“当时赵家姐妹、吴家姑娘,以及永定侯府的九姑娘和十姑娘都上去了,我家四妹妹脚程最快,走在最前面。” 永定侯陆家,陆皇后的娘家。 秦禛蹙了蹙眉头,陆家想来娥皇女英那一套吗? 还真是恶…… 她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又问道:“当时有没有人叫过郑四姑娘,让她等等或者慢走之类的?” 郑三想了片刻,“应该没有。我当时在跟赵家三姑娘说话,没太在意。” “禀王妃娘娘,没人叫过四姑娘。”她身边的妈妈开了口。 秦禛谢过郑三,和琉璃一起上了山,陪着她们的还有知事僧和小沙弥。 主仆二人都是半个练家子,前半段山路对她们来说毫无压力。 不大一会儿,二人就到了分岔路口。 秦禛放慢了脚步,吩咐琉璃,“注意附近的每一处,荆棘、绳索、栏杆等等,看看有没有异常。但也要注意安全,观察不走路,走路不观察,知道吗?” “得令!”琉璃第一次参与这样的行动,极为兴奋,脆快地应了一声。 山路陡峭,狭窄,总长度约十四五丈,宽不到两尺,每块台阶都是因地制宜,大小、宽窄、高低各不相同。 为确保安全,护国寺用糯米石灰浆黏合过每一块石板,两侧的木桩也很牢固,绳索用的是一指粗的麻绳,麻绳上缠绕着府绸,柔软且结实。 秦禛扯了扯绳索,确认安全后踏上了这一段小路。 路两旁的荆棘被修剪过,规规矩矩地长在木桩和绳索之外。 木桩上偶尔会有几段褪色的丝线,但很显然,它们与刚刚发生的事故无关。 秦禛很快就到了郑四出事之处——小路有两折,此处在第二折 的顶端。左手边上的两根柱子歪了,下面的荆棘和荒草有被碾压的痕迹,一道新鲜的痕迹自上而下,一直延伸到几块杂乱的石块旁。 她在坏了的台阶上下面蹲下来,仔细地观察坏掉的台阶周围: 掉下来的石板不到一掌宽,被放到右侧的荒草中,台阶上铺着一层可以浮动的沙土。 坏台阶的上一级约有一尺多高,下一级散落着一层细砂。 所以,人在从下往上走时,务必要大力踩踏被人为破坏掉的这一级,之后石板滑落,未来得及抬起的后一只脚的脚下有浮沙,承担不了因前脚失衡而带来的冲击,于是两只脚一起向下滑,导致冲到山下。 山下不算高,脑袋碰到石头可能会死,脑袋若碰不到,至少脸部受重伤。 总而言之,选秀肯定没戏了。 凶手设计过,而且动脑子了。 知事僧上来了,喘着粗气介绍道:“施主,这座山上只有那边才有浮沙,而且石板上沾着的灰浆是新鲜的痕迹,有人故意破坏了这里。” “我知道。”秦禛站了起来,起身时屁股蹭到了右边的栏杆。 她转过身,重新蹲下,从上到下扫视栏杆,很快就在栏杆中部找到一根赭石色的府绸丝线。 丝线是新鲜的。 琉璃问道:“这会是凶手的吗?” 秦禛看向知事僧,不答反问:“大师父们不穿府绸吧?” 凶手一定不会亲自动手,如果她派的是名男子,其身材高大,起身时刮到栏杆是情理之中的事。 知事僧道:“阿弥陀佛,贫僧只穿僧衣。” 琉璃又道:“会不会是救郑四姑娘的人留下的?” “救郑四姑娘的人应该在那些地方,不会在这里。”秦禛在木栏杆上摸了摸,“而且,如果不是有蹲下再起来这样的动作,衣裳也刮不到这里” 琉璃好奇,凑过来看了一眼,“还真是的。” 秦禛对知事僧说道:“有沙土之处在哪里,还请带我去一趟。” 知事僧道:“施主请。”他贴着栏杆往上,与秦禛擦肩而过。 秦禛跟了上去。 在后山北坡,有一大片风化严重的沙土地。 秦禛道:“大师父们最近来过此处吗?” “阿弥陀佛。”知事僧起手道,“施主,这片山坡虽不陡峭,但极滑,一不小心就会滑下去很远,本寺最淘气的小弟子也不会来此处玩耍。” 秦禛点点头,“你们不必下去,我自己去看看。” 知事僧阻拦道:“施主,这里危险,还是让小僧去吧。” 琉璃抬了抬下巴,“放心,我家娘娘的身手很好的。” 秦禛没有立刻下去,而是观察了一下,找到一簇有新鲜折痕的荆棘,从此处下去,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新鲜的脚印,目测大约二十六公分左右。 人的高度一般是脚掌的七倍,凶手的身高大约在一米八。 她在一旁踏了一脚,她的脚印比凶手的浅了不少,这说明凶手的体重很大。 秦禛一步步地下到了沙地上,在这里,她又找到了几个同样大小的脚印。 综合来看,凶手穿了一件府绸的赭石色衣裳,身高约一米八,身形较为强壮。 第89章 是她 秦禛在山上找不到其他线索,立刻下山赶往山门。 知事僧把两个守门的、三个负责车马棚的僧人聚在一起。 秦禛询问一番,都说没看见类似的男人离开,但香客们带来的家丁和管事中间,有好几个穿赭石色衣裳的人。 来护国寺的贵人多,住持怕这些人冲撞了某一位,让人专门准备了几间禅房供他们喝茶休息。 秦禛随知事僧过去了。 禅房在侧院,远离大雄宝殿。 秦禛进去时,一干男仆人正在院子里晒太阳打马吊,吹牛皮。 她的到来让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秦禛。 秦禛镇定自若,飞快地把十几个人扫了一遍,衣裳颜色对得上的,身高对不上;身高对得上的,衣裳颜色又对不上。 她问离她最近的一个男子,“屋子里还有人吗?” 男子道:“有,有有几个,正在睡觉。” 琉璃问道:“衣裳整齐吗?” 男子有些发懵,“整,整齐。” 秦禛进了第一间禅房…… 禅房是大炕,躺在上面的人一目了然,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看完了全部。 并没有符合条件的人。 这大概就是秀女们无人离开护国寺的原因? 毕竟,只要找不到凶手,就找不到幕后操控者。 如果幕后操控者就在这些秀女之中,那么秦禛真要佩服她一下了——心理素质非常不错。 这样的人进了宫,陆皇后只怕不是对手。 秦禛铩羽而归,一路思忖着回了程氏所在的精舍。 秦祎也在,他拿到了香客名单——昨天和前天来寺的香客寥寥无几,即便来了,也是为了法事和听禅等相关事宜,无人前往后山。 程氏让陈妈妈给秦禛倒了热茶,问道:“怎么样,有收获吗?” 秦禛把经过讲了一遍。 程氏道:“这可难了,珍珍打算怎么办?” 秦禛放下茶杯,“下人中没有凶手,还可以查一查今天早上都有什么人来过,或者……” 她本想说,是不是有哪个和尚被收买了,但这样胡乱猜测程氏肯定要不高兴,就咽了回去。 秦祎对此案兴趣极大,立刻说道:“我这就去问问。” 秦禛同意了,“好,我陪母亲去法会。” 法会在第三重院落举行。 秦禛和程氏进去时,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法师正坐在禅垫上普法,法相庄严慈悲,言谈从容流畅。 母女俩坐下时,一些姑娘们偷偷看过来,又马上回过去,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 吴家姑娘、赵家姑娘、陆家姑娘都在。 除赵家三姑娘没有回头之外,其他几位姑娘与秦禛的视线都有过接触。 郑三不在。 秦祎说,护国寺的住持精通医术,已经给她接过骨了,问题不大,等顺天府来人就可以回京了。 秦禛多看了几眼赵家三姑娘,她端坐于禅垫之上,扬着小下巴,听得极是认真。 阳光从东边照在她的侧脸上,肌肤莹白,散射出一层光晕,有点像圣母。 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对刚从后山回来的秦禛竟然丝毫不感兴趣。 这么有定力的女孩子可不多见。 秦禛对赵三有了几分探究之意。 法会持续的时间很长,待结束时已经快中午了。 一干贵人们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相扶着往精舍去了。 秦禛问程氏,“母亲常来护国寺,听说过赵三姑娘吗?” 程氏道:“不曾听说过,为什么问这个?” 这个问题不大好回答,仅仅因为赵三听佛法听得认真,就怀疑人家是坏人,不符合程氏的三观,说了不如不说。 秦禛道:“佛法枯燥,女儿只是勉强听得,她那么感兴趣,女儿以为她和母亲一样,都笃信佛法。” 程氏笑着摇了摇头,“你说得对,来这里的女人大多是成了亲的,生活不如意的,小姑娘少之又少。” 她在几个月前便是如此。 这样的事说起来都是泪,秦禛正想转移话题,就见知事僧带着五个捕快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他们是负责西城的重案组。 秦禛从琉璃手里拿过帷帽,戴在了头上。 五个捕快同秦禛见了礼。 伍长韩小山很快进入了正题,“娘娘,在下斗胆相问……可有什么发现啊?” 他们从知事僧的嘴里知道了关于脚印和布丝,也知道秦禛怀疑过几个权贵家的、可能是秀女的女孩子。 所以此时此刻,他们想从秦禛嘴里知道的,是秦禛不好说出口的内容。 如果秦禛是一个捕快,大家公事公办,她可能就脱口而出了。 但她不是,她在这一刻是昭王妃,每一句话传出去都可能被无限放大,进而被有心之人利用。 这点政治觉悟秦禛还是有的。 但这也意味着,她应该以一个王妃的身份破了此案——如果韩小山没有作为的话。 秦禛看一眼知事僧,说道:“我知道的事相信你们也知道了,你们有收获吗?” 她把问题抛了回去。 韩小山踌躇了一下,不得不回答道:“在下刚搜完在禅房休息的下人,并未找到衣服被围栏钩掉布丝儿的人。” 秦禛道:“我确实有怀疑的人,但没有任何证据,连捕风捉影都很牵强。你也知道,她们都是有着大好前程的人,有些话不好乱说。” 韩小山面露苦笑,他就因为这一点,所以才壮着胆子来问了。 他拱了拱手,“谢谢娘娘,告辞。” 两句话的功夫,就有不少贵人看了过来。 秦禛再赵赵家姐妹,二人已经没影了,倒是吴家姑娘频频回头,那目光又怕又好奇。 她瞬间就理解了吴家姑娘的心态——有她这么一个小姑子,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会打怵吧。 秦禛对程氏说道:“娘,我对不起二哥。” 程氏作为一个成亲多年的睿智妇人,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和珍珍有什么关系,缘分还不到罢了,不然再等等,等你哥考完府试再说。” 府试就在来年四月,秦祎等得起。 秦禛道:“也好,我二哥那么优秀,不愁没有好女孩喜欢他。” 母女俩边说边走,晃晃悠悠地回了精舍。 秦禛让程氏休息,自去郑家所在的精舍探望郑四。 郑四喝过安神的汤药,已经睡了,还是郑三接待秦禛。 郑三问:“娘娘发现什么了吗?” 秦禛把情况讲了一遍,问道:“三姑娘遇到过类似的下人吗?” 郑三回忆片刻,“没有,要不……我派人问问去?” 秦禛道:“那就不必了,顺天府的人查过,没有发现。”她抠了抠暖手炉上的镂空花纹,“三姑娘可否说一说,今天总共来了几位秀女,具体都是哪个?” 她之前只是猜测(根据上山路线做出的推测),现在要确定一下。 郑三高高地扬起了画得极为精致的柳叶眉,“娘娘不知道?” “是啊,我确实不知道。”秦禛失笑,这其中就有选给景缃之的侧妃,她居然不知道,也是心大。 郑三默了片刻,“娘娘大度。”她这话是看着秦禛说的,确有几分真心在里面。 秦禛道:“不动心,就不会太在意。既然昭王不是我的,也就谈不上大度了,你说呢?” 她这话有违“夫为妻纲”的本分。 郑三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娘娘,呃……威武?”从礼法上她不赞成秦禛,但不知怎的,就是觉得过瘾。 秦禛道:“三姑娘说说吧,都有哪些人是秀女?” 郑三道:“赵二姑娘、陆家两姐妹,我家四妹妹,潘大人家的潘六姑娘,领侍卫内大臣王大人的孙女,后面这两位没有走小路。” 赵三不是秀女! 秦禛有些意外,暗道,这是她对此案毫不关注的原因吗? 不,不能这样下结论。 如果她想当秀女,却因为赵二的原因当不上,那么她就有了作案动机。 陆家姐妹也有动机,如果姐妹不和,直接在外面解决问题更方便一些。 秦禛摩挲着铜炉,“郑四姑娘有得罪过谁吗?” 郑三道:“没得罪过谁,只是……她只是不太爱和陌生人说话。” 赵家是新任吏部侍郎的赵家,属于官场新贵,与老牌勋贵的齐国公府没法比。 两家子女不认识也很正常。 如果郑四对赵家两位姑娘爱答不理,那么,赵三对她的遭遇无动于衷便是情理之中。 秦禛捋顺逻辑,提出了告辞。 秦禛从精舍出来,迎面遇上赵家两位姑娘,这二位双双停住脚步,远远地福了福。 “妹妹。”秦祎带着一个老沙弥回来了,“这桩案子……”他大概看见了赵家姐妹,话头戛然而止。 秦禛的目光在赵三脸上微微一带,心里轻叹一声,转身说道:“二哥辛苦了,母亲正等着我们呢。” 她不怕赵家,但不喜欢麻烦。 兄妹俩带着老沙弥去了精舍。 老沙弥是负责采购茶叶的,今天早上刚有人把货送到寺庙里来,小管事的身高和秦禛推算的相仿,而且穿着同样的衣裳。 此人送完货后,老沙弥并未关注他去了哪里。 但秦祎问过守门僧,此人在寺院里盘旋了一阵子,时长足够他去后山完成所有动作。 程氏道:“珍珍画个像,把此事交给顺天府吧。” 秦禛摇摇头,“这件事由昭王府来办。琉璃去找周管家,告诉他,只要有人离开,就跟上去,一定能找到凶手。” 秦祎转身就往外走,“不必那么麻烦,我亲自走一趟就是。” 秦禛拦住他,“这件事就算真是赵三姑娘所为,她也可能会毫发无伤,二哥还是不露面的好,这件事最好都算到我头上,毕竟避无可避。” 第90章 跟踪 秦禛说服了秦祎,之后,秦祎通知周管家,周管家派暗卫执行此项任务,居然抓住了赵二姑娘的母亲的绸缎庄里的一个小管事。 小管事采买了茶叶,给护国寺送过去,借此机会弄坏了台阶。 当天下午,赵二姑娘的母亲的一个管事妈妈自杀谢罪。 彻底坐实了赵二谋害郑四的事实。 赵侍郎赵雍五十多岁,普通官宦之家出身,家族在京城不甚豪横,与百年老牌齐国公府没有可比性。 为平息郑家怒火,赵侍郎让赵二姑娘退出秀女身份,去尼姑庵带发修行。 赵三姑娘成功上位。 秦禛想到了结局,过程却在她的意料之外——比起赵家,比起赵三,秦家的矛盾,以及秦雯的小肚鸡肠简直不值一提。 周管家汇报完,见秦禛的脸色晦暗不定,又道:“娘娘,尽管赵家二姑娘闹得厉害,但并没有证据表明赵三姑娘是真正的凶手。” 他只是陈述事实,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秦禛的猜测。 而秦禛确实没有赵三姑娘是幕后黑手的直接证据,她甚至没有证据能证明赵三也对秀女这个身份感兴趣。 秦禛的心底腾起一丝挫败感——这就是她不愿意处理这种豪门案件的原因。 不管她承认不承认,在人类社会中,总有这样的灰色地带让人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周管家大概能猜得到她的想法,问道:“要不要监视赵家,监视赵三姑娘?” 秦禛道:“六扇门的兄弟们很辛苦,这件事就不劳驾他们了。” 周管家心里一暖,“谢娘娘体谅,如果没有别的事,小人就告退了。” 秦禛点点头,让何妈妈把他送了出去。 琉璃道:“娘娘,赵三这种人若是进了宫,会不会为争宠不择手段,威胁到其他娘娘的安全?” 秦禛提起毛笔,写下“自作孽不可活”六个大字——这几个字墨色淋漓,笔锋凌厉,杀气凛凛。 她把毛笔扔在笔洗里,墨色在清水中晕开,怒火仿佛也散了几分,说道:“不要紧,届时我提醒一下皇后娘娘。” 琉璃又道:“赵家出了这种事,为何不取消她们参选秀女的资格?” 秦禛笑了,“皇上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容不下,又怎能容得这藏污纳垢的天下呢?” 这句话说完,她自己也放松了下来。 皇宫里的女人,哪个是省油的灯呢,皇上既然愿意享受这种齐人之福,那就让他自己去头疼好了。 她穿上棉衣,“走吧,我们去后花园跑一跑,总也没锻炼了。” 周管家效率很高,两天后,秦禛收到了一个合格的训练室。 一整个东厢都利用上了:北边靠墙的地方放着兵器架,上面有刀枪剑戟等器械,然后是木人桩和吊起来的两只大沙袋,再接下来是一大块可以舞剑的空闲地带,最南边还有一张罗汉床。 功能比较齐全。 秦禛总算把长期忽略的体能训练捡了起来。 白天上衙,晚上训练,两不耽搁。 重案组的五个人依然在轮流盯常开的案子——年关将近,其他三桩案子的线索少之又少,周智不想让大家太辛苦,就暂时搁置了。 李思源和唐氏一直都很消停,二人接触少,有时候即便走个对面,也只是点个头,从不多说一句。 腊月初九,秦禛和房慈点完卯,乘房慈的车赶往河南街。 秦禛抱着小手炉,靠在车厢上问道:“我们的铺子装得怎样了?” 房慈倒两杯茶,把一杯递给秦禛,“非常顺利,二月份开业没问题。” 秦禛接过来喝了一口,房家的绿茶很不错,不比王府的差。 她问道:“小房子心里有事?” 房慈大多时候都很开心,嘴角总是翘着的,但今天与往日不大一样,清秀的脸上没有一点喜庆表情。 “唉……”房慈叹了一声,“我有一个表妹出了事,人被送去尼姑庵了。大姑母想让我帮忙翻案,但案子归西城重案组管,根本帮不上忙。” “表妹,尼姑庵,西城重案组?”秦禛若有所思,“莫不是赵侍郎家的案子?” 房慈忙忙地放下茶杯,“小猫知道?” “我当……”秦禛差点说漏嘴,赶紧改了口,“我听我家亲戚说起过。” 房慈道:“昭王妃吧,听说她当时也在,但什么都没查到。小猫,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想见见王妃娘娘,问问案情,也算对我大姑母有个交代。” “这……”秦禛犹豫着。 她在想要不要说实话,房家与权贵联系紧密,小房子一旦把实情抖落出去,她的捕快身份就瞒不住了。 房慈道:“不方便吗?” 秦禛摇摇头,“没有不方便,而是这桩案子我已经问过了,由我来告诉你就行,用不着见王妃。” “那太好了!”房慈狭长的眸子里有了笑意,“谢谢小猫。” 秦禛把事情经过详细讲了一遍,“你大姑母知道谁是凶手,但她翻不了盘,即便你查也是一样。一旦赵三进了宫,这件事对你房家十分不利。” 房慈呆了片刻,尴尬地笑了笑,“大姑母,大姑母还真是……算了。” 他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吐槽自家亲戚,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什么都不说了。 秦禛理解他的心情,不再说话,透过玻璃窗往外看。 马车很快到了平安桥上,快要下桥时,侯木匠赶着一辆平板骡车迎面过来了,唐氏优哉游哉地坐在他身边,歪着头,看着下游渐渐散去的晨雾,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秦避开玻璃窗,说道:“唐氏出来了,我们跟上去。” 房慈振奋了起来,“太好了,总算有眉目了。”他钻出去,小声交代车夫几句。 马车先下桥,拐进临近胡同,在里面拐个弯,再重新上桥跟了上去。 侯木匠送的还是秦禛的工作台——台子本身的工艺不复杂,但面积大,打磨极费功夫,用时着实不短。 骡车慢慢悠悠地驶入久安大街,快到秦禛为姑娘们租住的院子时,唐氏下了车,她与侯木匠告别一番,袅袅娜娜地朝北边去了。 “长得美,身段也美,难怪李秀才要铤而走险。”房慈从前面的玻璃窗观察她,“小猫觉得,他们是谁先主动的?” 秦禛道:“唐氏吧。” 房慈点点头,“我也觉得是她。” 秦禛顺嘴问了一句,“为什么?” 房慈道:“李秀才前程大好,如果不是唐氏勾引,他不可能做出这等不知廉耻之事。” 秦禛摇摇头,“这倒未必。我之所以认为是唐氏,是因为李思源自恃身份,即便有意也不敢随意开口,只有唐氏明确表示有那个意思,二人才有了开始。” 他们的话看似是一个意思,但侧重点不同——房慈用的男性思维,错都在唐氏身上;秦禛则是理中客思想,各打二十大板。 说话间,唐氏回头看了看,快步钻进左手边的胡同里。 秦禛说道:“这条胡同足够长,让车夫数十五个数再进。” 房慈吩咐下去了。 片刻后,马车也拐了进去。 唐氏果然还在胡同里,她走得不快,偶尔还会回头看看。 幸运的是,她不认得房慈的马车,未能生出半点怀疑,出胡同后,往南走十几丈,进了一家小客栈。 房慈让马车在街对面停下,问道:“李思源到了吗?” 秦禛点点头,“应该到了。” 难得约个会,不早早过来岂不是辜负了这么长时间的经营? 秦禛让房慈去找王铁蛋,她独自下车,假意路过客栈时往里面看了一眼,大堂里空无一人,唐氏果然已经进去了。 她便转回来,也进了大堂。 掌柜笑着招呼道:“老客住店吗?” 秦禛掏出捕快的腰牌,说道:“李远可在这里?”李远是李思源伪造的户籍上的名字。 掌柜道:“在的在的,他家表妹刚去上面找他。” 秦禛挑了挑眉,“这次居然是表妹了。” “在天字号丁房,”掌柜奸诈地笑了,“怎么,通奸这种事官爷也管吗?” “管,我过去看看,你不要出声。”秦禛绕到后面,蹑手蹑脚地上了楼。 走廊在房间外面,还没到地方,她就听到了上面的说话声。 “想不到,这里也有一片好风景。” “喜欢吗?” “喜欢。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以前一个同窗住过。” 说到这里,二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大约盏茶的功夫后,李思源又开了口:“不种闲花,池亭畔,几竿修竹;相映带,一泓流水,森寒洁绿。” 唐氏娇娇柔柔的声音亦响了起来,“好美,表妹还想听。” 李思源的声音里有了笑意,“冷了,到屋里念给你听可好?” 唐氏道:“好,我们进去吧。” 听到开门关门声,秦禛进了走廊,往前走几步,就听见丁房里传来极轻的交换口水的声音。 下午两点左右,唐氏先走了,之后李思源以表妹邀请他回家为由,退掉房间也走了。 他刚一转身,就瞧见了站在门口的王铁蛋。 王铁蛋说道:“李秀才,好巧,唐家婶子好像也刚从这里出去。” 秦禛和房慈就坐在大堂的角落里,把李思源瞬间变得铁青的脸看了个一清二楚。 李思源搓了搓脸,说道:“确实很巧,回家吗,我赶车来了,顺路送你回去?” 王铁蛋道:“那敢情好,多谢李秀才。” 二人从后门出去,上了骡车,往城南去了。 李秀才问:“你想怎样?” 王铁蛋攥了攥拳头,“要想我不说,最少一百两银子,少一钱也不行。” 李秀才道:“好,手上暂时没有。你等天黑了再出来,我在洛水河畔等你。” 王铁蛋的眼里快要喷出火来了,“你要是赖账不给,杀了我怎么办?” 李秀才笑着摇摇头,“杀人是要偿命的。唐氏就是个贱货,我有钱,又怎会为了她杀人?你这孩子想什么呢?不过……”说到这里,他转折了一下,“你要是不能保守秘密,让我丢了名声,不但一个大钱都拿不到,我还会杀了你。” 他眼里杀气腾腾。 王铁蛋打了个寒颤,“这你放心,我王铁蛋说话算话。” 第91章 归来 秦禛乘马车,跟着李思源去河南街,房慈半路下车,回顺天府通知周智等人。 大家约定好,天黑后洛水河畔见。 一路风平浪静,王铁蛋顺利地到了家。 秦禛考虑到房慈的马车在河南街太过显眼,没敢停留,直接从街道上穿过去,在隔壁街停下来。 天阴了,风也大了起来,车里车外都很冷。 秦禛给车夫一角银子,让其去小馆子歇息,再步行穿过胡同,去了王铁蛋家。 大门开着,秦禛直接进去了。 “你倒是说话啊,忽然回家做什么,二十个大钱说没就没了,你这孩子是不是傻?” “说话,聋了?” “你就犟吧,家里穷成这样,别到时候连个媳妇都捞不着。” 西厢房的门开着条缝儿,王铁蛋的奶奶正苦口婆心地教导着王铁蛋。 “咳。”秦禛敲敲门,轻咳一声。 王铁蛋过来开门,见是秦禛,松了口气,“……嗯,来啦。” 王家奶奶正守在一只火盆边做衣裳,她不记得秦禛了,盯着她的脸说道:“这位瞧着面善。” 秦禛点点头,“我是铁蛋的朋友,找他有点事。”她把一块三两左右的银子放到老太太的手里,“我这有点儿银子,要过年了,您老可以添件新衣裳。” 王家奶奶道:“这怎么使得?我老太太就是怕铁蛋出来瞎玩,不好好干活儿。不能要不能要,铁蛋快给你这位小兄弟拿回去。” 老人家是个讲究人,穷得有骨气,非让王铁蛋把银子还给秦禛。 秦禛就把银子偷偷给了王铁蛋,“收着吧,这是你配合官府办案应得的。老人家经不起事儿,咱们就不告诉她了。” 王铁蛋想替常开报仇,即便没有银子,他也会做这件事。 但他拗不过秦禛,便只好接受了。 秦禛怕王铁蛋露出马脚,在细节方面进行了多方揣测,并演练了好几遍。 大约六点,天黑下来了。 王铁蛋揣着一把包裹好的厨刀出了门,朝洛水去了。 而在此之前,秦禛便离开了王家,蹲守在刘家豆腐铺里。 李思源天没黑就出来了,他先去杂货铺买两支毛笔,然后又往豆腐铺来了。 秦禛跟豆腐铺的人说过,她来此是为了另一桩案子,需要保密,丝毫没提常开和李思源。 李思源同刘家人说了几句话,带着两块豆腐走了。 刘家很快卖完剩下的,关了店门。 河南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只有几个孩子还在西北风里疯玩。 天擦黑时,孩子们也回家了,就在这个时候,李思源驾车出来,沿着街道往北走,上堤坝,往平安桥的方向去了。 马车比一个人的目标大多了,他驾车出来,车要放到哪里呢? 难道不是他? 秦禛动摇了一下,但事已至此,想太多毫无用处,只能静观事态发展。 因为不知道李思源接下来的安排,所以她在李思源拐弯时就离开了豆腐铺,赶到堤坝下的第一条胡同,钻进去,等候王铁蛋。 天黑了,漫天的乌云遮盖了月色,河南街终于陷入昏暗之中。 恰在此刻,一个带兜帽的人影出现在街道入口处。 从身形上看,他就是李思源——他杀了个回马枪,目的应该是观察整条街道的情况,以及王铁蛋是否真的一个人赴约。 秦禛躲在胡同的暗影里,心道:果然精明,可谓算无遗策了。 当王铁柱出现时,李思源重新上了堤坝,不见了人影。 秦禛这才从胡同里探出头,与王铁蛋打个招呼,给他吃下一颗定心丸。 王铁蛋从家出来时,紧张得上下牙直打架,直到看见秦禛,才镇定了几分。 他裹紧棉袄,大步朝堤坝跑过去,速度极快,就像后面有一百只恶鬼在追。 秦禛紧随其后,但没敢跟上堤坝——堤坝宽,光秃秃的,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 她必须信任她的同僚们了。 等待,就像憋着大小号在厕所外面排队,每分每秒都觉得无比漫长。 盏茶的功夫后,堤坝那边传来了含混不清地争吵声——按照秦禛的安排,王铁蛋应该在提常开的死,并要更多的银钱。 事实也的确如此。 王铁蛋道:“李秀才,你和唐家婶子的事确实只值一百两,但若加上常开的死,一百两可就不够了哇。” 李思源顿了片刻,怒道:“常开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铁蛋冷笑一声,“当然有关系,难道不是他在回家的路上听到了什么,才被你灭口的吗?天头冷,咱少说废话,我想开个铺子,你再想办法给我凑二百两银子吧。” “年纪不大胃口不小,哈哈哈……”李思源低低地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四下看了一圈,“若果然如此,你凭什么认为,我只杀他而不会杀你呢?” 王铁蛋往后接连退了两步,紧张得声音都变了,“果然是你!” 李思源的手背到身后,逼近两步,“事已至此,我若说不是我,你信吗?”说到这里,他忽然朝堤坝上看了一眼,“你叫人来了?” 王铁蛋想要扭头,转一半想起了秦禛的话,“你的目光绝对不能脱离他的手”,他警醒了,又往后退一步。 后面有个小坑,他一脚踏上去,右脚一崴,就朝地面上摔了下去…… “跑!” 就在秦禛觉得西北风把她的小心脏都冻透了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断喝。 这是周智的声音,也是她反复跟王铁蛋叮嘱过的:一听到这个声音就撒丫子跑,什么都不用管。 秦禛蹿上堤坝,就见一个黑影趴在地上,拼命地往前爬了几步。 后面的黑影抬起手,手往河里一扬,河里发出“咕咚”一声。 李思源道:“铁蛋,咱们有话好好说,好商好量,我绝对亏待不了你。” 王铁蛋忍着脚痛站了起来,骂道:“滚你娘的!你当我是傻子?杀人偿命,李秀才,你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受死吧。” 周智等人率先赶到了,“李秀才,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要说?” 李思源长叹一声,“官爷,不过是通奸而已,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呢?” 周智笑着摇摇头,“不见棺材不掉泪,这话你还是留到大堂再说吧。” 李思源抖了一下,颤颤巍巍地从袖子里摸出两张银票,“几位官爷千万别误会,我不过是想打他几下而已,绝对没想杀人,常开的死更是与我无关。” 秦禛也到了,“李秀才,我们的脑子是不大好,眼力恰恰都不错,天虽然黑了点,但刀和拳头还能分清的。” “常开死的那天中午,你和唐氏在木匠铺聊了什么,我们一问便知。作案动机明确,你是逃不掉的。” 她的话极为笃定,非常有说服力。 李思源是读书人,对大庆律法略知一二,闻言不再狡辩,收起银票,一言不发地上了堤坝,钻进顺天府的车里。 在回顺天府的路上,秦禛瞧见了被拴在一个两进院门口的骡车。 大赵下去赶车时发现,院门是上着锁的。 这种掩人耳目的手段可谓极巧妙了。 一般来说,路人只会以为这家人回来了,或者来客人了,很少能想到有人故意把车放在这里,只为回去杀个人。 一干人连夜审问,很快就拿到了口供。 事情与秦禛之前的判断几乎完全吻合,常开一案彻底告破。 因着堂审,唐氏的事无可避免地被爆了出来,侯木匠休了她。 她离开河南街,不知去向。 把常开一案的后续处理完毕,做一个总结,再对剩下几桩案子做一番初步分析,腊月就过完了一大半。 小年到了。 大庆的小年不休息,但衙门大多会偷偷放松一些。 中午,周智请秦禛等人吃一顿相对豪华的午饭,下午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秦禛没回家,去了西城最大的市场。 将近年关,市场比往常热闹得多,菜的品种也大幅度增多,又新鲜又好。 秦禛没带琉璃,让老何牵着马车陪她逛,一路走一路买,大闸蟹、瑶柱干、虾干、鸡腿、猪蹄、羊肉、猪五花、猪里脊……但凡看得上眼的就往车里搬。 从市场出来,车厢里几乎堆满了。 秦禛把东西分门别类整理好,去了飞鸟阁。 虞玉竹和小翠都在,还有其他四个姑娘。 大家三下五除二地把年货搬了下去。 秦禛先去服装店看了看,成衣库存不够多,只是勉强够卖的状态。 但姑娘们新做的玩偶上架了,销售火爆,不少大家闺秀慕名前来,每个都是三个五个的买,根本不计较价钱。 回笼的资金足够养活店面,以及诸位姑娘们。 飞鸟阁的人气连带着也有了好转,去古董行的大多会来此转上一转。 陆皇后的画和秦禛的字画各走两幅,进账一百五十两,比锦绣窝赚的还多。 这在一定程度上给了秦禛信心——尽管这是古代,但画廊是绝对可以做好的。 她在飞鸟阁里又画了几张卡通图案,过了四点才往家走。 到家时,她把剩下的部分年货交给周管家,让他给负责她安全的暗卫发下去。 她则亲自下了厨房,和王妈妈一起做了小年饭--秦禛做黄豆炖猪手和菠菜拌花生米很拿手,味道极好。 晚饭后,秦禛让琉璃把洗净的猪小肠和拌好的肉馅拿过来,大家一起做香肠。 正一点点顺着漏斗往下塞肉馅儿时,门开了。 景缃之带着一身风尘出现在门口,他笑着看向秦禛手里拿着的猪小肠,问道:“王妃在做什么好吃的?” 秦禛捋了捋手上黏糊糊的肠子,笑着说道:“王爷回来啦,我在灌猪小肠儿。” 景缃之脸色巨变,“呕”的一声奔了出去。 第92章 口谕 “噗……” 秦禛不厚道地喷笑出来。 她真没想到,一个以凶残闻名的王爷,竟对她灌猪肉肠这种小事如此敏感。 “娘娘……”何妈妈叫了秦禛一声。 “嗯!”秦禛装模作样地清了下嗓子,放下漏斗,快步朝外面走了过去。 何妈妈倒一杯热茶跟了上来。 景缃之先进宫后回家,一口水都没顾上喝,就来三昧院了——他倒也不是如何想念秦禛,只是皇上就秦禛举报夜焰一事,有口谕和赏赐下来了。 秦禛福了福,“不知王爷回来,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景缃之倒也不曾真吐,空虚的胃部翻涌几下便也罢了。 他从何妈妈手里接过茶水,一饮而尽,痛心疾首地说道:“王妃,君子远庖厨。” “呵呵呵……”秦禛又抑制不住地笑了几声,“在这一点上,君子等同于伪君子,王爷以为如何?” 灯笼光照亮了她的脸,映在又大又深的瞳仁里,明亮有神。 因为笑得很大,唇形上扬,露出了八颗整齐的小白牙。 景缃之很少见到笑得如此放肆的女子,但他不得不承认:秦禛笑得很美,很耐看,很有感染力。 于是,他的唇角也勾了起来,“这话有几分道理。” 他杀了那么多人,竟然跟一个小姑娘讲厨房里的仁义道德,的确太虚伪了些。 秦禛见好就收,道:“王爷还未用饭吧,不如先回去洗漱,我让厨下张罗一番。” 景缃之转身进门,“我有皇上口谕,传了再说。” “哦……”秦禛看一眼托着一只大木盒子的承影,暗道,我要是男的,怎么着也该从五品了吧,皇上忒小器,总是小来小去的奖励,敢不敢来个万两黄金的大交易? 她心里碎碎念,净了手,找一只锦垫跪下了。 景缃之道:“宣皇上口谕:昭王妃,于社稷有功,擢升为六扇门暗夜校尉,正六品。可凭御猫令牌无召入宫,并赐一把连珠铳傍身,钦此。” 啥?! 暗夜校尉?! 秦禛不敢置信,“这……是散官?” 景缃之莞尔,“并不是。但也差不多,毕竟暗夜校尉见不得光。” 秦禛点点头,暗夜校尉,说白了就是间谍,在国外的负责刺探别国情报,在国内的负责大庆安全。 她属于后者。 难为建宁帝了,想出这么好的一个法子,也算对得起她做的贡献。 她磕了头,起身后从景缃之手里接过盒子,放在八仙桌上,打开,取出一支崭新的连珠铳。 大庆是汉人的天下,火铳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所以,这是一把二十八发连射,射程为二百五十米,性能与现代火器颇为接近的火铳——因为造价高,只有大内侍卫和青龙卫配备了这种武器。 景缃之道:“这是本王为你争取来的,等空了,本王教你怎么用。” 秦禛研究片刻,打开弹夹,说道:“燧发的,果然不错,就是不方便携带,有时间我画个样子,王爷让人拿去研究研究?” 琉璃眨了眨眼,娘娘诶,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这是火铳,不是刀枪剑戟。 秦禛倒没想太多,她主要是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大庆内忧外患,她作为昭王的正妻,没有点极端手段怎么能行呢? 景缃之道:“王妃懂火铳?” 秦禛一边摆弄一边随口谦虚道:“看见过一两次,研究研究就懂了。” 景缃之:“……”就算记忆力好,就算会画画,也不代表随随便便就能设计火铳的样子吧。 他想了想,说道:“王妃若是喜欢做些镶嵌,就画张图给本王,本王让工部处理一下。” 秦禛没想到她的话还能这般解读,想笑,看在他替她争取的面子上又憋了回去。 她说道:“那就先谢谢王爷了,王爷去洗漱,我让厨房做点好菜给王爷送过去。” 在回去的路上,景缃之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可让他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有问题。 直到洗完澡,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等吃食,他才想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别人家的王爷回家后,王妃都要使出浑身解数讨好,生怕不留宿,他就不一样了,他分明把自己送上门去了,却被人家接连两次赶出来了。 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景缃之气得坐了起来,片刻后,又怏怏地躺了回去,没办法,是他自己说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啧……草率了。 景缃之闭上了眼睛,“去问问,饭菜怎么还不好,要饿死本王不成?” 承影答应一句出去了,片刻后,又返了回来,“王爷,娘娘来了。” 景缃之躺着没动,“嗯,摆桌吧。” 秦禛进来时,就见景缃之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老长一大根,挺尸似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她知道景缃之的情绪不对,遂道:“王爷累了,我就不打扰了。等王爷醒了,承影把这张图纸呈给王爷看看。” 这么快就画好了? 听说她画的衣服样子不错,卖的挺好,他倒要看看,她在火铳上玩了什么花样, 景缃之坐了起来,“我只是闭闭眼睛,王妃请坐,把图给我看看。” 秦禛眼里闪过一丝促狭,让琉璃帮着承影把饭桌摆到炕上,自己也在景缃之对面坐下了,然后把图纸推给景缃之,“我刚才把连珠铳拆解了一下,想从这几个方面做一下改善,还请王爷过目。” 想早日得到满意的火铳,就得早早下手,景缃之怀疑与否并不重要。 再说了,她方便自己的同时,更为他们哥俩提供了安全保障,说不定还能官升三级呢。 景缃之坐起来,不甚在意地把纸张扒拉到自己面前,草草看了一眼,随即往桌前凑了凑,双手压在草纸上认真地看了起来。 他是玩武器的行家,之所以喜欢飞刀,就是火铳太大,反击不灵敏。 但眼前这个小火铳就不一样了,方便藏匿和携带,方便上弹和射击,即便按图索骥造不出来,也是未来的一个方向。 他正色道:“非常好的想法。如果造好了,本王先给王妃一支。” 真是明白人啊。 秦禛笑了,把清炒小白菜往前推了推,“这是暖房种出来的菜,王爷尝尝。” 小白菜是用瑶柱和蒜炒的,又鲜又香。 景缃之尝了一口,顿时觉得那一杆铳送对了,“好吃。” 秦禛点点头,当然好吃了,王妈妈可是用了不少心思呢。 景缃之也很喜欢吃猪手,软软耙耙,轻轻一抿就脱骨,不过片刻就堆起了一碟子骨头。 “今儿这肠不错。”景缃之仿佛忘记了之前差点要吐的事。 秦禛待要接话,就见承影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她,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位只知道吃肠,却根本不知道肠是怎么来的。 行吧。 跟一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霸总王爷较什么劲呢? 秦禛换了话题:“王爷,朝廷抓住夜焰了吗?” 景缃之摇摇头,“夜焰已经回到北辽,并露了脸,王妃所画之人就是他。咱们虽然没有抓到人,但他再来大庆也没那么容易了。” 他收到建宁帝的密信时,刚和西齐大皇子穆锐就联手抗辽的问题达成协议——西齐对北辽的土地兴趣不大,但极害怕北辽的野心,不想坐视北辽壮大,在这个问题上,西齐和大庆有同样的诉求,协议之事极为顺利。 所以,他立刻从西北出发赶往大庆东北部,一方面阻截夜焰,并对他觊觎秦禛一事进行回击,二方面防止北辽骚扰大庆边界。 夜焰很谨慎,不可能只有李之仪一个身份,他一脱离京城就如石沉大海,不见了踪影。 景缃之扑了个空,在落鹰关盘旋了两天,快马加鞭返回京城。 他咽下一块香肠,抬眼看着秦禛,“夜焰睚眦必报,王妃日后要更加小心才是。” 桃花眼看人,总带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情愫,如同眼睛的主人情根深种一般。 秦禛知道景缃之不会喜欢自己,却总在对视的刹那产生些许错觉。 她不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把目光落到猪手上,“图上的火铳非常适合防身,请王爷多上点儿心。” 景缃之道:“放心,明儿一早就办。” 秦禛看得出景缃之眼里的不确定,心道,图纸没有问题,做不出就是你们的问题。 无他,科技不够发达罢了。 西方世界很快就要开始第一次工业革命了,而大庆还处在内忧外患之中。 如果不能建立一个稳定的政权,那么科技也就得不到长足的发展。 在风雨飘摇中过日子,苦的永远是小老百姓,这是秦禛不想看到的。 所以,她才引导秦简言做肥皂、做呢子,并力主培养人才,对核心技术进行改善,进而为推动社会进步埋下一颗可以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 这件事不能急,必须一步一步来。 大概是秦禛想得太专注,乃至于景缃之以为她想吃猪蹄,就亲自夹了一块,放在她面前,“很好吃,你要不要吃一块?” 承影从来没见过他家主子给谁夹过菜,立刻看了过来。 秦禛怔了一下。 景缃之便把筷子又往前递了递,差一点就要蹭到她的嘴唇了。 秦禛没找到筷子,赶紧用手捏住骨头,“谢谢王爷。” 景缃之满意地把筷子收了回去,“吃吧。” 他夹的是猪蹄尖,是秦禛最喜欢吃的部位。 她没想太多,拿过来就吃了,末了还嗦了嗦手指上的汁液。 景缃之嫌弃地看了她一眼。 秦禛气笑了,小样的,我还没嫌弃你那双沾口水的筷子呢,你还嫌弃我。 但这样的话不能说出口,否则,气氛就暧昧了,大家都尴尬。 景缃之马上要有侧妃了,她必须全身而退。 秦禛站了起来,“王爷慢用,我先回去了。” 景缃之道:“好。蔬菜不错,明日再来一份。” 居然还点菜了,我们有这么熟吗? “好。”秦禛略一停顿,还是答应了下来。 景缃之目送秦禛出了内室,心道,井水不犯河水,但河水可以犯井水嘛,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第93章 断言 腊月二十四,推官霍大人对重案组的差事做了临时调整--重案组暂时放下对重案的侦查,同普通捕快一样进行巡街,以免过年期间的京城在治安上出现重大疏漏。 秦禛白天溜达一整天,运动量达标,晚上就不用做体能训练了。 回到家,她踏踏实实地泡了个热水澡,半小时后才把自己从水里捞出来,擦干头发,穿着浴袍出了净房。 “怎么洗了这么久?”景缃之翘着二郎腿、一手枕在脑后,优哉游哉地卧在贵妃榻上。 秦禛吓一大跳,赶紧看了一下身上,还好,除了小腿都盖得严严实实。 她不大高兴,责问道:“王爷来三昧院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景缃之微微一笑,“本王昨晚上打过招呼了。” 他指的是点菜一事,的确算知会过了。 秦禛吃了个瘪,看看周围,琉璃和何妈妈都不在,只有景缃之一个人。 她问道:“琉璃她们呢?” 景缃之道:“一个说去厨房,一个说去沏茶,一刻钟过去了,本王一口水没有喝到。” 秦禛摇摇头,她理解何妈妈的想法,只是不敢苟同。 孩子不是争宠的工具,更不是养老的依靠。 她绝不会为了生孩子而生孩子,她们就是创造一万个机会也没用。 再说了,她又不是狗,一见主人给好脸色,就摇着尾巴冲上去,又是扑又是舔。 何必如此卑微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未必讲得通,她暂时也不想讲通。 她们没有她的心态,也没有她的技能,作为一个古代女人,只靠嘴硬活着,还是很艰难的,人要识时务。 秦禛走到衣橱前,说道:“王爷稍等,我换好衣裳就去叫她们。” 景缃之看着顶棚,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秦禛换好衣裳,用大帕子包好乌压压的湿发,便去了外间。 何妈妈守在外面,见她出来,脸上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秦禛冷着脸说道:“我知道何妈妈是好意,但那些不是我想要的,不必多说,快去沏茶。” 这还是秦禛第一次给下人脸色看。 何妈妈的一腔热血被浇了个透心凉,不免有些错愕,有些委屈,但她是下人,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再委屈也不能分辨。 她打了一躬,出了门,径直往厨房去了。 厨房里。 王妈妈和琉璃正在就鸡汤怎么熬更清亮更香浓的问题展开交流。 何妈妈进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王妈妈放下铁铲,笑嘻嘻地凑过来问道:“怎么样了?” 何妈妈抹搭她一眼,“还能怎样,挨训了呗。” 王妈妈臊眉耷眼,“都是我出的馊主意,倒是连累何姐姐了。” 琉璃道:“两位妈妈不用担心,娘娘面冷心善,大家的好意她明白,只是不喜欢罢了。娘娘就是这样,她不喜欢的一定会告诉大家,以免怨气堆得越来越多,到时候大家都不开心。” 她原本就不同意那么干,但两位妈妈逼着她配合,她也没办法。 琉璃跟秦禛的时间最长,也最懂秦禛的行事方式。 两个妈妈反思了一下,便也撂开手,不再琢磨此事了。 琉璃把茶送上去时,秦禛和景缃之正在聊火铳的事。 景缃之说,秦禛设计的图纸不错,尽管在工艺上很难达到要求,但并非做不到。 说完此事,二人一时无言,遂各自品起茶来。 琉璃站在角落里,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他们不尴尬,她却莫名其妙地尴尬起来了。 秦禛不是没话找话的人,景缃之更是,氛围虽然古怪了些,但总体来说和谐。 很快,凉拌黄花菜和鸡汤被何妈妈端了上来。 秦禛放下茶杯,说道:“王爷那边请。” 景缃之起了身,“很香,王妈妈的厨艺只怕不比御厨差,本王今后有口福了。” 这句话蕴含的意思可太多了。 秦禛惊诧地看着景缃之,后者不躲不闪,与她的目光相撞,意思已然极为明确。 秦禛懵了一下,这位若是要求她履行夫妻义务,她怕是找不到任何借口拒绝——一旦拒绝,彼此的关系就会降到冰点,届时外敌不明就里,对她的敌视依然故我。景缃之这边却对她不闻不问,那她的未来就只有困守内宅一条路了。 想到这里,她打了一招太极,笑着说道:“当然,三昧院的饭菜随时欢迎王爷品尝。” 景缃之在八仙桌旁坐下,正要反问一句:只有饭菜欢迎本王吗? 却听到秦禛又开了口,“王爷,明年开春宫里就要选秀了。王爷喜欢怎样的女子,要不要我跟皇后娘娘打个招呼?” 景缃之知道要选秀的事,但因为一直有更要紧的事,所以对此事从未上过心。 他说道:“皇后娘娘知道本王喜好,但王妃是正妃,执掌王府后院,要和侧妃日日相处,王妃不妨选自己喜欢的,大家的日子也能过得和谐一些。” 她很无语,但又不能否认这是景缃之的好意。 毕竟,这个朝代的亲王、郡王,基本上没有不纳侧妃的。一正二侧四夫人是标配,还有上不得台面的小妾无数。 “多谢王爷。”秦禛思考片刻,又道,“我每日都在顺天府,大多时候顾不上王爷起居,找个王爷喜欢的至关重要,听说王爷爱美人,对吗?” 景缃之还不知道自己给自己挖了多大的坑,只当秦禛大度善良,笑眯眯地夹起一筷子黄花菜,“当然,哪个男人不爱美人呢?” 琉璃的小嘴都快撇到天上去了。 她看出来了,她家姑娘一点儿错都没有,明明能凭本事活着,干嘛跟别的女人争一个男人,嫌日子太安逸,嫌命太长吗? 何妈妈是女人,在这一瞬间也理解了秦禛的心情。 她想,娘娘的脾气太好了,如果换作她,只怕要把那会儿的自己骂一个狗血淋头了。 晚上是四菜一汤,白斩鸡、酸菜鱼、清炒时蔬陆续被端了上来。 食欲遣散了郁闷。 在秦禛看来,没有什么比一顿美食更能治愈心灵的了,如果有,那就来两顿。 食不言寝不语——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时候,这句话格外友好。 二人不再说话,一刻钟后,桌面上的菜被吃得一干二净。 秦禛以算账为由,礼貌地把景缃之请了出去。 景缃之知道秦禛是怎样的人,从没想过秦禛会留宿,但也没想到她连话都不愿对自己多说。 这让向来自负的他有了一些挫败感,站在靶子前,有一下没一下地练习飞刀。 一边玩,一边思考。 他很快得出了一个结论:他太高估自己了,碗里的还没吃到,就已经想着锅里的了,女人再大度,也不喜欢跟别人争宠。 大意了啊! 那……侧妃就先算了? 不行,这太没面子了,而且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善妒不是好女人,另外,他若这般在乎她,青莲会和北辽绝不会眼巴巴地看着。 呸! 谁在乎她了。 不过是一些些好感罢了。 景缃之甩甩头,把这些奇怪的想法抛开,专心练习飞刀。 “咚咚!”门被敲响了。 承影开了门。 周管家站在门口说道:“王爷,风雨阁前面出事了,庞大人和随从被杀,马车被点着了……” 景缃之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备马,更衣。” 他飞快地出了侧门,翻身上马,正要出发,又停了下来,对周管家说道:“备车,你送王妃过来一趟,但王妃不能露面,明白吗?” 周管家拱了拱手,“是。” 秦禛出来的时候,景缃之已经走了。 她上了一驾下人用的寻常马车,由周管家亲自驾驶,朝丰安大街疾驰而去。 天刚黑,马路上没什么人,马车全速前进,很快就到了风雨阁附近。 马车已经落架了,木头烧得通红,照亮了一方天地,像极了狂欢时的篝火。 周围围着一大群人。 周管家把车停在人群外围,对秦禛说道:“娘娘到了。” 秦禛拉开车窗,探头往外看。 景缃之就在人群中,他个子高,在外围也能看得见他的脑袋。 他正低着头,被几个护卫围着,不知道在看什么,想什么。 秦禛朝马路左右各看了看,风雨阁和鼎香楼的二楼各有十几张看热闹的脸。 她说道:“周管家,你火速带我去鼎香楼二楼,越低调越好。” 周管家信服秦禛,二话不说,牵着马车就拐进了旁边的胡同里。 二人从鼎香楼后院进去,周管家跟掌柜周旋,秦禛跟着伙计上了二楼。 她也去了回廊,打开窗,从楼上往下看,可以清晰地看到出事现场,以及围观的老百姓。 伙计介绍道:“死了七个,听说都是一个人干的,啧啧……真他娘邪门儿,也不知道啥仇啥恨,举刀就杀,这世道越来越乱了。” “不是世道乱,而是坏人不想这世道安稳。”秦禛随便应付一句,目光落在石板路上。 石板路上有大片的血迹,应该是割断喉咙所致。 凶手出手果断,力度极大,这一点从尸体头部出现的奇怪扭曲可以印证。 那么凶手必然是练家子。 练家子在大马路上杀官员,很可能是想报复朝廷,引起百姓恐慌,以达到颠覆江山的目的。 另外,人杀了就杀了,放火的意义其实不大,而且会暴露身份,对凶手来说更加危险。 但凶手仍然做了,这说明,他大抵有这方面的癖好。 有癖好的人一般不会放弃欣赏成果的机会。 那么,他很可能就藏在人群之中,而且穿的衣裳不多。 秦禛的目光飞快地略过每一个围观老百姓,很快就锁定了一个穿着黑色短打,右手臂不自然地挺直的年轻男子。 她对刚上来的周管家说道:“他可能就是凶手,你带人去抓吧。” 第94章 混战 周管家惊讶归惊讶,态度毫不含糊。 他转身下楼,在楼梯上短短地打了个呼哨,三名暗卫从黑暗的角落里钻出来,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一起出了鼎香楼。 秦禛继续监视现场。 只见周管家走出胡同,慢慢地,不慌不忙地朝那年轻男子靠了过去。 年轻男子似有所觉,脚下一动,扭头看了过来。 周管家一个直拳朝对方脸上招呼过去,那人反应奇快,身体向下一弯,脚下抹油,钻进围观人群,从右手边向西奔逃。 三名暗卫从两侧包抄过去,因为没有人群阻拦,速度更快,对此人形成了合围。 年轻男子知道逃不掉了,图穷匕见,顺手捞了一个老百姓,用藏在右边袖子里的短剑架在其脖子上,骂道:“操,来啊,大不了鱼死网破。” 秦禛以为,周管家鲁莽了——对方未必知道他是六扇门的人,应该等凶手脱离人群后再动手。 她朝景缃之看了过去,景缃之跳起来,右手一扬…… 年轻男子痛呼一声,右手握着的短剑暂时离开了人质的脖子。 周管家趁机从后面踹了年轻男子一脚,男子身体失衡,带着人质往下摔,另两名暗卫一起上前,一个把人质拉出来,另一个用刀抵住了凶手的后心。 秦禛松一口气,准备关窗走人。 就在窗户要关未关之时,她用余光瞧见同在回廊看热闹的四个人朝她走了过来,最前面的男子一手背在身后。 廊内光线昏暗,秦禛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直觉告诉她,对方来者不善。 她右手略一用力,重新将窗户推开,再看那四人——他们已经扑过来了。 秦禛来不及细想,左手抓住窗台上的木框,上半身趴上去,脚下一垫,下半身翻出去,整个人就挂到了窗外。 “周管家!” 她大叫一声,右手抓住窗下的木质结构,放开左手,与右手进行一个交替,身体便往下降了二尺。 “小心!”秦禛好像听到了来自景缃之的提醒。 她顾不得看敌人对她做了什么,直接松手,落地时向楼体的方向做了一个侧翻滚,卸掉了多余的力量。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楼上又摔下一个人来,就落在她刚刚落地的位置,发出“咚”的一声。 这么矮的建筑可摔不死人。 秦禛再次翻滚,以求远离可能存在的威胁。 在翻滚的瞬间,她看清了那人,正是回廊里走在前面、一手背在身后的男子。 那人受到了重创,脖子正面插着一支小刀,但因为位置太正反而避开了动脉和静脉,只刺穿了他的气管——伤势极重,却不能立刻致命。 他站了起来,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持刀,再次向秦禛扑了过来。 秦禛不得已,再打一个滚避开这一刀,站起来,一个侧踢,将那人手上的长刀踢飞,又一个直踹,把人踢了出去…… 周管家赶到,刀从那人的后心刺入,结果了他的性命。 “嗖嗖嗖……” 风雨阁和鼎香楼的楼上分别有暗器射出来,虽然都是朝景缃之去的,但仍有无辜的老百姓中招。 景缃之被手持盾牌的暗卫护在中间。 风雨阁房顶上的暗卫攻击鼎香楼二楼的刺客,鼎香楼房顶上的暗卫攻击风雨阁上的刺客。 暗器纷飞,现场大乱,老百姓四下逃散。 秦禛正想冲出去救人,就见几个持刀的老百姓气势汹汹地朝她来了。 她顿时明白了关键所在——这或者是一场用人命精心谋划的刺杀,如果不是,那么被她识破的凶手,必然是重要人物,对方不得不破釜沉舟地救他。 抓她,只是顺势为之。 “娘娘!”周管家及时赶到,挡在秦禛面前,他手臂受伤,上面插着一只黑黝黝的血滴子。 秦禛捡起从楼上掉下那人的刀,并肩站在周管家身前,正要迎战,就见那几人接连倒地,后心上各插一枚小刀。 景缃之赶到了,“你没受伤吧。” 他受伤了,右眼下面被利器割出一道寸许长的伤口,血渗出来,染红了光洁的皮肤。 秦禛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对他的伤口不以为意,她看了一眼周围,形势急转直下,老百姓和刺客已经散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活着的暗卫和好几具尸体。 她感觉心脏一痛,像被戳了一刀,面色惨然地说道:“不该死这么多人的,是我大意了。” 景缃之心里一震,伸手拉了她的手臂一下,又马上放开了,“死的都是刺客,暗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岂是那么容易被杀死的,走吧,我们先进风雨阁。” 他转身往西侧去了。 秦禛快走两步,跟上他,问道:“就没有老百姓吗?这怎么可能?” 景缃之道:“老百姓可能有受伤的,但大多不会死。青莲会的人号称只杀贪官,不杀老百姓。你没听说吗,‘青莲青莲,堪比青天,惩恶扶善,造福世间’。” 秦禛听过这些顺口溜,但不知道青莲会还有这种规矩,觉得景缃之可能在安慰她,便亲自把几具尸体检验了一番——确实都是带着兵器的江湖人,且都是年轻人。 她的心情更不好了。 一行人快速离开街道,进入风雨阁后院的一座小院落之中。 杀死庞大人的凶手跪在正堂,护卫秦禛的三名暗卫都在。 景缃之走到凶手跟前,仔细看看,又朝主座去了。 秦禛谨慎地在凶手背后停下,与正在处理伤口的周管家站在一起。 景缃之蹙了蹙眉头,给承影使了个眼色。 承影用匕首割开凶手上衣的立领,把衣裳往下一拽,露出纹在肩头的一朵盛开的睡莲,睡莲下有三片圆圆的叶子。 景缃之翘起二郎腿,“果然是咱们的青睡莲大人,久仰大名。” “啧,这么好看的小白脸,破相了,可惜了,呵呵!”青睡莲盯着景缃之的脸,嘿嘿干笑两声,又道,“不必太客气,青莲会有青睡莲千千万,总有一天能杀死你。” 景缃之取出丝帕,在脸上擦了擦,“本王等着那一天,不过在此之前,本王还想请你配合一下,咱们聊聊千瓣莲如何?” 青睡莲“呸”的一声吐了一口口水,“听说六扇门的花招不少,老子今天就来试一试,看看能过几关。” 景缃之点点头,“来者是客,本王成全你。”他看向严凉,“带下去好好伺候着,如果实在不识时务,杀了便是。” 严凉抱了抱拳,和两名暗卫一起把人带去西次间。 很快,秦禛听到一阵沉重地轴承转动的声音,她暗道,原来此地另有机关。 承影从口袋里摸出两支小瓷瓶,从其中一支里倒出些许酒精,用丝帕蘸了,在景缃之的伤口边缘擦了擦,再抹上金疮药,就算处理完了。 秦禛在末座坐下,刚要开口,就听外面有人禀报道:“王爷,司徒先生求见。” 景缃之看秦禛一眼,“先生请进。” 司徒演大概是一路小跑来的,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王、王爷,伤、伤得重吗?” 景缃之道:“轻伤,不值一提,先生请坐。” 司徒演犹豫片刻,还是在景缃之的下首客座上坐了,“听说抓到人了?” 景缃之看向周管家,“你说说吧。”事情来得突然,他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始末。 周管家道:“启禀王爷,小人一路护送娘娘过来……小人上去后,娘娘就说那人是凶手,让小人带人去抓,后面的王爷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他跪了下去,“小人考虑不周,将娘娘置于险地,差点儿酿成大错,请王爷责罚。” 一屋子人,十几条视线齐刷刷地落在秦禛脸上。 秦禛摆了摆手,尴尬地说道:“我不认识凶手,你们不用这么奇怪地看着我。” 景缃之快步走过来,拿起她的手,“你受伤了?” 秦禛的手指被勾掉一大块肉,鲜血淋漓,比景缃之的伤口还要严重几分。 秦禛下意识地往回一缩,却被捏住了,没抽出来,不由更尴尬了,呐呐道:“可能是下楼的时候被木头刮擦了一下,问题不大,承影把酒精和金疮药给我,我自己处置一下就好。” “本王帮你。”景缃之在她旁边坐下,把她的手放在小几上,接过承影递过来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把伤口周围的血迹擦干净,涂上金疮药,“这里没有煮过的干净布,回去再包扎,出点血没关系,流脓就麻烦了。” 秦禛莞尔——挺好,跟她那些直男警察哥们儿有一拼。 景缃之见她笑了,心里也轻松了几分,问道:“说说看,你既然不认识他,为何能一眼认出他?” 秦禛道:“按道理来说,青睡莲杀完人就算完成任务了,但他却多此一举纵了火,这说明他有纵火癖。” “有纵火癖的人,纵火这个行为和燃烧的火焰可以让他们获得满足感,所以,他们一定会返回来,选择一个隐蔽之处,静静地观赏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杰作。” “凶手杀了那么多人,一定会有血迹溅在身上,为不引起怀疑,他必须脱掉大衣裳,所以,我就去楼上观察,看看谁穿的比较单薄。” “凶手凶残,大多不会放弃武器,正好,青睡莲的胳膊诡异地崩得笔直。基于以上几点,我断定他就是凶手。” 堂屋里鸦雀无声。 景缃之和司徒演面面相觑。 景缃之道:“虽然本王不知道王妃关于纵火癖的结论从何而来,但如果从此结论往回推,好几桩案子都可能是青睡莲所为。” “关于这一点,王爷可以让青睡莲印证一番。”秦禛顺势结束了这个话题,问道,“千瓣莲是男是女?六扇门有此人的消息吗?” 景缃之犹豫片刻,说道:“本王没有见过此人,但民间一直有传言,他是前太子的小儿子,景缃宇。” 第95章 颠覆 景缃之的皇祖父睿宗皇帝在位五十四年,膝下子女无数。 大庆太子立嫡不立长。 其嫡长子幼年病逝,前太子景凌昱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将近四十六年。 十二年前,景缃之的父亲、睿宗皇帝的庶长子、明宗皇帝(先皇)在睿宗驾崩时发动政变,登基为帝。 前太子携小儿子出逃,其妻妾子女被关宗人府。 明宗皇帝入主未央宫后,吸取前朝教训,一直不立太子,但景缃之的庶出六哥景缃玄(厉王)聪慧儒雅,善于逢迎,备受先皇宠爱,在众皇子中地位超然,待遇直逼太子。 建宁帝和景缃之一个行五,一个行十三,因为都是嫡出,且智商也不差,备受景缃玄打压。 兄弟二人卧薪尝胆,苦心经营多年,最后发动了神武门兵变。 大庆绵延数百年,到先帝手里时已然苟延残喘,国力衰弱,内忧外患。 如今北辽不断骚扰北部边境,青莲会与之配合,分裂人心,扰乱社会,给建宁帝兄弟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大庆看似平静,其实早已风雨飘摇。 青莲会,类似于另一个世界历史上出现的某种民间团体,带着一些资本主义萌芽状态。 秦禛原以为这意味着封建社会的摇摇欲坠,也可能意味着人类历史即将出现重大转折。 但是,如果青莲会只是景缃宇夺回皇位的工具,那她的同情和怜悯就会大打折扣。 建宁帝是个不错的皇帝,勤政、聪慧、有大局观,秦禛不敢说了解十分,但五成总是有的。 而且,她作为景缃之的挂名妻子,天然站了队,作为顺天府的一名捕快,缉拿盗匪就是她的职责。 她说道:“青莲会隐藏在民间,很难连根拔起。对此,王爷和皇上有对策吗?” 景缃之动了动手指,“眼下除了以杀止杀之外,办法不多。” 司徒演问:“娘娘有办法吗?” 秦禛摇了摇头。 青莲会影响的是底层百姓,让老百姓买朝廷的账,简单也不简单。 说简单,是因为只要让老百姓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们就会顺从;说不简单,是因为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真的很难。 除此之外,也并不是一点办法没有——惩治贪官酷吏,减免税收,对皇权加以限制,效仿君主立宪,并加大宣传,以此暂时稳住大部分渴望安稳生活的老百姓。 尽管治标不治本,但总能缓和一下矛盾,争取更多的时间巩固皇权。 这些话不好当着司徒演的面说,一旦他反感女子参政议政,这件事就相当微妙了。另外,她不是政治家,对大庆没有更全面的了解,说出来也可能贻笑大方。 司徒演笑了笑,“确实很难。” “当!”风雨阁的钟声敲了一下,大概六点半了。 秦禛起了身,“妾身就不打扰王爷处置公务了,告辞。” 景缃之道:“本王先送你回去。” 秦禛有些抗拒,“我有周管家和三名暗卫,王爷不必担心。” 景缃之站了起来,“走吧。” 三人一起从内院出来,司徒演上风雨阁三楼,秦禛和景缃之上了一辆马车。 景缃之坐在里面,秦禛在他右手边,一盏挂在门口角落里的气死风灯随着马车的颠簸起伏忽明忽暗。 景缃之道:“王妃还是有想法的吧。” 当司徒演问她时,她的眼里没有茫然,只有思考,所以,他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 “这……”秦禛犹豫着。 车里只有他们两个,她即便不知好歹地说了,也不至于贻笑大方,更不至于满门抄斩。 她说道:“只有一些浅显的想法,而且,皇上和王爷可能早就想到了,说出来王爷不要笑我。” 景缃之道:“王妃请讲。” 秦禛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如水,我以为稳定民心最重要。要想稳定民心,宣传最重要,就像青莲会的顺口溜,他们能用我们也能用……” 她把之前的想法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景缃之目瞪口呆。 他原本以为自己顶多会听到一些‘关于怎样用运用奸细反间青莲会’,又或者‘用什么办法更快地找到青莲会的人’。 然而都不是。 她说的居然是大局,即便是皇上和军机处也考虑不到的大局。 还大逆不道地妄图削减皇权! 秦禛见景缃之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心跳不由有些加快,“我只是随便说说,王爷不必太较真儿,再怎么咱们也是一家人,这话走不出去。” 她顿了顿,又道,“如果真走出去了,我也不会承认的,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明白什么?对吧,王爷。” 景缃之:“……” 简直胆大包天,简直丧心病狂,简直不要命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丫头太他娘的厉害了——一旦真的走到那一步,削减皇权这一招,分权出去,立刻就能让建宁帝得到大多数家族的支持。 良久之后,景缃之拍拍秦禛支起来的膝盖,“王妃说得没错,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他喜欢“一家人”这个词。以前他觉得他和建宁帝是一家人,但现在后者是皇帝,兄弟关系变成了君臣关系,彼此必须泾渭分明,家人关系理所当然的淡了。 秦禛下意识地把腿往下沉了沉。 景缃之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关于宣传,王妃还有什么好法子吗?” 秦禛道:“办报纸,写文章,开办学校,实行义务教育……” 景缃之听的时候连连点头,但末了只有一声惨笑,“六扇门在江南江北屡屡受挫,这些手段听起来容易,操作起来极难。” 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 秦禛都明白。 看似平静的生活,其实危机暗伏。 考虑到青莲会可能会出手报复,景缃之让秦禛以手指受伤为由请了假,并不再外出。 秦禛答应了——在这种时候固执己见,不但惹人烦,还会给自己和别人都带来巨大的麻烦。 她开始尽一个家庭主妇的职责,帮周管家准备年礼,画画、写字,核算飞鸟阁和锦绣窝的账目,给姑娘们发过年的银子,等等等等。 一连忙两天,就到了腊月二十七。 这天上午,秦祎应邀来了。 秦禛听到禀报,接到三昧院门外。 她笑着说道:“二哥总算来了,带了什么好东西?” 秦祎从铜钱的手里接过一只包裹,“妹妹猜猜看?” 包袱四四方方,但包袱皮的边缘并不坚硬。 秦禛肯定地说道:“呢子。” 秦祎道,“果然瞒不过妹妹,就是呢子,按照你的意见做的呢子。” 哥俩一边说一边进了院子。 秦禛问道:“工人上手了吗?” 秦祎道:“还成,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大批量制作了。” 秦禛想了想,“这件事暂时缓一缓,先把基础打劳,人心扶稳。” 秦祎不明白秦禛的意思,疑惑地看着她。 秦禛解释道:“二哥听说庞大人的事了吧。” 秦祎点点头。 庞大人是朝廷大员,却如此惨烈的横死街头,整个京城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造成了极大的恐慌。 秦禛在八仙桌旁坐下,亲自给秦祎倒了杯热茶,“如今国库空虚,来年春汛想必极为难过,届时流民泛滥,一旦青莲会借机生事,和北辽南北夹击,朝廷绝不好过。” 这也是她明知自己的话大逆不道,也要与景缃之明说的根源所在。 “那那……依依香坊又能好到哪里去?”秦祎倒吸一口凉气,“难怪有些人突然回乡过年,竟然是为了这个吗?王爷怎么说?” 秦禛打开包袱皮,“王爷什么都没说,这只是我的意见。二哥回去同祖父和父亲谈谈,问问他们怎么说。” 秦祎带来三块呢子,一块是人字纹,一块格子,一块彩色高花。 三块的做工都不错,挺括,柔软光滑,且有油润感。 秦祎茫然地看着料子,“若果然乱起来了,这些呢子还有什么用?” 秦禛道:“不可能总乱下去,我们还年轻,只要有命在就不怕。” 秦祎拉住秦禛的手臂,“妹妹,要是真的发生了,你咋办?” 秦禛在他的大手上拍了拍,“二哥放心,昭王不会不管我的。即便他不管,我也能保护好我自己。” “哈哈,王妃此言极是,本王不管王妃还管谁?”景缃之掀开帘栊,大步走了进来。 秦祎白了脸,“王爷,我妹妹只是、只是……” 景缃之拉开椅子,在秦禛身边坐下,“二哥不必惊慌,王妃比这更过分的话都说过了,我们是一家人,本王不会怪她。” 秦祎道:“那就好,那就好。” 景缃之接过秦禛倒的茶,一饮而尽,“王妃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二哥准备准备,多存粮,如果南城没有房子,可以派可靠的人租一个。尽管不一定发生,但我们做两手准备。” 他摸摸人字呢,目光一扫,笑眯眯地说道:“这话本王只在这个房间里承认,谁传出去本王杀谁。” 几个下人同时哆嗦了一下。 秦祎虽然不那么怕他,但也心有余悸,壮着胆子问道:“王爷,就没有法子吗?” 景缃之右手一伸,搭在秦禛的椅背上了,“说不好,死马当活马医吧。” 秦禛麻了,试探着问道:“所以,王爷和皇上谈过了?” 景缃之道:“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秦禛捂住胸口,原来已经逃过一劫了。 景缃之道:“涉及祖宗基业,不到万不得已,这个决定不好下;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刻,即便下决定也未必能奏效。” 所以,他只是尽人事听天命。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兄弟间的信任还在,建宁帝不曾疑他。 在这个时代,祖宗基业有可能大于一切。 建宁帝如果迂腐,他宁愿把皇位传给景缃宇,也不会削弱皇权。 秦禛明白景缃之的意思,心里也是一颤,覆巢之下无完卵,她是昭王妃,一样逃不掉。 第96章 嗦粉 事关机密,交代三言两语便也罢了 景缃之摸了摸呢子,“这种料子本王在夷人身上看到过,二哥想做呢子的生意吗?” 秦祎实话实说,“的确有这种打算。” 景缃之道:“夷人金发碧眼,与庆人大不相同,好看归好看,未必适合。” 秦祎同样有过这种担忧,便朝秦禛看了过去,希望她给自己一颗定心丸吃。 秦禛道:“王爷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眼界还不够开阔。” 她起了身,拿起一块人字呢,展开,像围巾一样搭在秦祎的脖子上,然后看了琉璃一眼。 琉璃心领神会,立刻取来剪子和针线笸箩。 “所以……”景缃之翘起二郎腿,“王妃想做一件给本王开开眼界?” 秦禛笑道:“当然,不蒸馒头争口气嘛。” 秦祎担心地朝秦禛眨了眨眼,示意她对景缃之客气一点。 秦禛不理他,接过何妈妈递过来的针线,在几个关键处做了记号。 然后取下人字呢,扑在桌面上,操着大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裁…… 最后用大针脚一一缝合…… 很快,一件粗糙的人字呢立领短披风就有了模样。 秦禛道:“二哥试试看?” 秦祎接过来穿好,让秦禛用针线把前襟固定了一下。 他穿了件绀青色暗花曳撒,搭配暗沉的深棕色人字呢,颜色正正好好。 秦禛看向景缃之:“料子有限,不然可以长及膝盖,既保暖,又活动自由,王爷以为如何?” 景缃之正色道:“还不错,搭配同等材质的大帽应该很适合。” 大帽的样式和现代渔夫帽有些相似,只是更有型。 确实很搭。 这次轮到秦禛意外了,“王爷的眼光不错?” 景缃之哈哈一笑,“之前是本王狭隘了。二哥若开始售卖,本王订第一件,帽子和衣裳都要。” “一定一定。”秦祎对着镜子反复照了好几次,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王爷的衣裳都很讲究搭配,眼光当然不错。” “是么。”秦禛的目光投向站在角落里的承影。 承影赶紧打了一躬,“小的都是照王爷的吩咐做事。” 秦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在心里嘀咕一句,原来还是个时尚人士。 大舅哥好不容易来一趟府里,做妹夫的当然要张罗一顿好饭,好好招待一番。 景缃之一说,秦祎便显然同意了。 他对秦禛说道:“妹妹,主食就吃臭粉吧,家里的厨子做的不好吃。” “这……”秦禛道,“王爷好像不大受用,不若大家先吃饭,等王爷走了,咱们再让王妈妈做。”秦祎一说,她也想吃了。 景缃之:“……” 他想起之前秦禛给他送的食物了,而且,他还让承影给送了回来。 后来,他为了证明秦禛没有捉弄他的意思还在外地找了好久,但都没找到。 那么臭的东西,秦祎居然喜欢? 好像又草率了呀。 他说道:“没关系,既然是美食,本王也想试试。” 秦禛道:“王爷慎重,吃完了衣裳都是臭的。” 景缃之有些犹豫,但这个时候再反悔就太不男人了,遂咬牙说道:“本王死都不怕,难道还怕臭不成?” 秦禛但笑不语。 琉璃实诚地点了点头,还朝承影挤了挤眼睛,后者垂下头,把玩着袖子一言不发。 景缃之只当看不见,对秦祎说道:“听说二哥功夫不错,咱们切磋切磋?” “这……”秦祎迟疑着,“不瞒王爷,我马战可能还行,别的一般。” 景缃之起了身,“玩玩儿,怕什么,听说王妃弄了个训练室,一起看看。” 亲王都站起来了,秦祎不敢不应,兄妹二人一左一右,陪着景缃之出了正房。 一出门,景缃之先拐进了暖房。 暖这里的蔬菜长得正好,到处都是绿油油的,青翠欲滴,格外喜人。 “真好。”景缃之感叹道,“皇上都吃不到这么好的菜,除夕夜进宫,咱们给皇上摘一些去,比什么年礼都强。” 秦禛道:“好。二哥……” 景缃之打断她的话,“给秦老将军和岳父岳母也送一些。” 地方没多大,两边一送就没多少了。 棚子是自己让周管家搭的,人情都让他做了。 秦禛无语,却不得不笑着答应下来。 逛完暖棚,三人就到了东厢房。 秦祎认得兵器架,认得木人桩,却不知挂着的两个大口袋是做什么的,遂问道:“妹妹,这个做什么用?” 景缃之熟练地在沙袋上做了个组合拳,然后飞起一脚,将沙袋送出老远。 秦禛道:“王爷知道?” 景缃之眨了眨眼,“本王,嗯,想想就知道了,这有何难?” 秦禛明白了,这是周管家那个大嘴巴汇报过。 行吧,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 她对秦祎说道:“练习力量比较有效,二哥要是想要,我让周管家再做两个。” 秦祎美滋滋地笑了,“有劳妹妹,那二哥可就等着啦。” 景缃之道:“本王就不用了,这里就很好,两个人一起练有伴儿。” 他可太机灵了,他们经常在一起,感情不就来了吗? 秦禛:“……”原来不是只是搬起来的石头可以砸到脚,吊起来的沙袋也一样。 秦祎不知所以,笑道:“那是自然。妹妹,等二哥来了,二哥也可以陪你练。” 秦禛干巴巴地应了声“好”,说道:“练功的地方有点小,二位施展得开吗?” 景缃之背着手,“足够了。”说完,他做了个起手式,“二哥请。” 秦祎抱了抱拳,“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一个直拳,朝景缃之左胸捣了过去。 景缃之脚下不动,身体向后一侧,避开,随即右手出掌,从下向上迎击秦祎的拳头。 秦祎右手被格开,景缃之的左拳又到了,秦祎不闪不避挨了这一下,右手迅速还以颜色。 二人酣战在一起…… 秦禛从七岁开始,就不跟秦祎一处混了,一直以为他武功平平,今日一战方知——尽管景缃之留了余地,但秦祎也着实不赖,出拳稳准狠,反应极快,算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二人对攻五六十招,景缃之到底更胜一筹,将秦祎压在腿下,赢得了比武。 景缃之从承影手里接过手巾,“二哥很有天赋,要不要考个武状元?” 秦祎道:“明年府试,看看成绩再说。” 秦禛插了一句,“家里生意太忙,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二哥当是以科举为重。” 秦家二房只秦祎一个男丁,一旦出事,只怕天都要塌了,她要尽量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哪怕科举不成,秦祎也可以安心做个富家翁,从军不可取。 景缃之知道秦禛的意思,但心里还是觉得酸酸的,他们怎么说也是两口子,秦禛怎么就不担心他的安全呢? 但吐槽归吐槽,秦禛为什么不在意他,他自己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品茶,聊天,时间就到了中午。 何妈妈开始上菜,芝麻菠菜粉丝花生米和鲫鱼豆腐汤相继摆上了桌子。 秦禛邀请二人入座,笑道:“厨房准备的都是我爱吃的下饭菜,王爷和二哥也尝尝。” 秦祎暗想,妹妹诶,你知道王爷在家,怎么就不让厨房多备些他喜欢的菜呢。 但事情已然如此,多说无益,不如赶紧岔开话题。 他给景缃之介绍道:“我妹妹从小嘴刁,她爱吃的一定都不错。” 景缃之挑了挑眉,“是不是不错不知道,但嘴刁是真的,喜欢的吃食都别具一格。” 秦祎哈哈一笑,“对对对,都是别具一格的香,就像臭粉。” 秦禛道:“二哥,那叫螺蛳粉,你之所以没吃到螺蛳,是因为现在还是冬天。另外,臭也不是别的臭,是酸笋发酵的味道。” 她最后一句是特地解释给景缃之的。 景缃之有些讪讪。 秦禛见好就收,说道:“菠菜是刚割下来的,王爷和二哥尝尝,很新鲜。” 这个时候的蔬菜太少了,能吃到这么新鲜的简直凤毛麟角。 两个大男孩也不客气,甩开膀子开干,鱼汤和菠菜很快就见了底。 幸好王妈妈的菜上得快,酸菜排骨、锅包肉、辣子鸡丁、烤羊排接连被送上来,一道比一道香,吃得二人抬不起头来。 秦祎不嫌弃自家妹妹不会来事了。 景缃之也不嫌弃自家王妃品味古怪了。 二人拿出了竞赛精神,生怕自己的筷子下晚了,菜被对方夹走了。 秦禛倒是不急,慢条斯理地蘸韭菜花,吃酸菜,格外爽口下饭。 景缃之抢到最后一块锅包肉,筷子在空中停滞片刻,到底放到了秦禛的碗里,“快吃吧,尽管有些凉了,但还是好吃的。” 肉好吃,但这种暧昧的待遇让人头大。 秦禛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在两位男士的灼灼目光下,硬着头皮把肉吃了下去。 秦祎如老父亲般的笑了。 景缃之满意地放下了筷子。 只有秦禛无语凝噎。 这时,螺蛳粉来了。 它带着它独有的气息来了。 于是,秦禛笑了,秦祎也笑了。 景缃之则掏出绢帕,优雅地捂住了鼻子,他实在想不出来,这兄妹二人为何如此……如此匪夷所思,吃这么臭的东西,居然也甘之如饴。 他放下帕子,学秦禛的样子喝了一口汤……噫,这是鸡汤,香浓而不腻,口感微酸,恰好到处,非但不臭,还很好吃。 脸好疼! 算了,吃吧,吃吧,想那么多做什么,活一天就要享用一天。 秦禛眼看着景缃之吃完了一中碗,在他想要第二碗时,她拦住了他们。 “王爷,二哥,不能再吃了,下次我再让人做,咱专门吃螺蛳粉。” 秦祎答应一声,放下了碗筷。 景缃之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剩下的螺蛳粉,又看看秦禛,唇角大大地勾了起来,“好,那就下次再吃。” 他笑得毫无心机,像个孩子。 秦禛心里一滞,暗道,这厮来年才二十二,却在尔虞我诈中厮杀了四五年,他活得远不如秦祎幸福。 第97章 过年 景缃之很忙,吃完午饭就被司徒演叫走了。 秦祎也告辞秦禛回家去了。 秦禛闲来无事,把姑娘们需要的东西拉了个清单,还为需要储备的粮食数量做了一个大概估算。 之后,由周管家和老何夫妇分别准备起来。 除此之外,各个亲戚长辈家的节礼也不能忽略。 秦禛亲自把关,再让周管家派人一一送出去。 三天转瞬即逝,很快就到了大年三十。 秦禛差不多七点起床,洗漱吃饭换衣服,正准备去暖棚里转转,就听何妈妈禀报,说是景缃之已经进大门了。 景缃之这几天一直不在家,这次回来,应该是接她进宫的。 果然,在乎和不在乎就是不一样。 秦禛感觉自己像戴上了紧箍咒,景缃之还没念经呢,她就已经开始头疼了。 头疼归头疼,该面对的还得面对。 秦禛往外接了几步,刚到起居室门口,景缃之就进来了。 他穿了件朱砂色曳撒,棕红色圆领,团花图案喜庆而不庸俗,腰间束革带,足蹬同色长靴。 精干且漂亮,还绝对不娘。 秦禛多看了两眼,顿时觉得紧箍咒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没办法,人有时就是这么现实,颜值高于一切。 她福了福,“王爷请坐,我马上就好。” 景缃之在太师椅上坐下,“不急,我们九点出门就好。” 秦禛看了一眼放在墙角的座钟,现在时刻八点半整,她还有半个小时,已经很急了好吗? 她让琉璃上茶,自己回了内室,找出一套五彩缂丝绿沈银鼠褂。 何妈妈提醒道:“娘娘不穿红色吗?” 秦禛又从上面的隔断里取出一件棕红色窄褃袄,和一件同色的撒花百褶裙,“一个人穿红色叫醒目,两个人穿就是不分轩轾了,何妈妈帮我把那双棕红色绣鞋找出来。” 何妈妈又道,“红配绿,赛呃……”她打了一下嘴,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秦禛不以为意,笑着把衣裳穿上了,“不是所有红配绿都不行,关键在于怎么搭配。” 她这一身色调饱和度不高,尽管老气一些,但她让人在衣裙上绣了许多花和飞舞的蝴蝶,腰间还有一条用米汤浆得笔挺的宽腰带,就显得活泼多了。 何妈妈点点头,“娘娘说的是,确实好看,比红色更适合。” 秦禛对着镜子照了照,别的都很好,就是和景缃之的衣裳有点搭。 但没办法,她不喜欢大红,家里只有这种杂色衣裳。 最后一步是化妆。 秦禛飞快地描了眉毛,画上眼线,最后涂上淡红色唇膏,全程不超过三分钟。 “这个口脂颜色很好看,二哥眼光不错。”景缃之的声音在她背后响了起来。 秦禛这才注意到,镜子里多了一个人,那人双臂环胸、斜靠在门框上,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 这个动作中年人做起来油腻,放在景缃之身上就只有不羁和洒脱了。 她在心里说道,幸好他不常常在家,这要是天天四目相对,早晚出事。 “好了,可以出发了。”秦禛起了身,提起放在条案上的小篮子,朝景缃之走了过去。 “好看!”景缃之的桃花眼雾气蒙蒙,“真没想到,本王的王妃如此多才多艺。” 秦禛道:“不过基本技能罢了,等王爷纳了侧妃,我就办个学堂,保证各个如花似玉,让王爷大饱眼福。” 这话看似大度,实则是个提醒,只看景缃之的悟性了。 景缃之转身出门,“选秀未必如期,王妃的想法可能要落空了。” 秦禛:“……” 你还挺遗憾是吧? 什么叫我的想法,我只想委婉的提醒你,你还会有很女人。 二人相携而出,在仪门上了马车。 景缃之照例坐在里面,见秦禛一个人都没带,问道:“王妃不带个人吗?” 秦禛道:“今天过年,宫里规矩多,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哦……”景缃之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承影身上。 承影立刻道:“小人要跟着王爷,不然这个年也过不好了。” “呵呵!”秦禛笑了,“王爷的人缘比我好多了,我一说给他们放假,各个美的不行。” 她和婢女们维持了一种类似雇佣的、相对平等的关系。 景缃之和承影则是严格的主奴关系。 基于这种不同,秦禛其实觉得君主立宪实施的可能性很小——她听说南方的口岸城市风气更开化些,京城还是完完全全的封建思维,相当封闭和保守。 不过,她之所以敢提出来,是因为他们兄弟年轻,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较强。 路上,二人谈起青睡莲的事。 景缃之说,青睡莲已经熬过了七种酷刑,现在昏迷不醒,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 秦禛道:“支撑他坚持到现在的,到底是千瓣莲给他的好处,还是出于义气,又或者,他只是为了老百姓能过上‘吃饱饭、穿暖衣、自做主’的美好生活?” ‘吃饱饭、穿暖衣、自做主’,也是青莲会的顺口溜。 景缃之呆了片刻,“没问过,王妃若想知道,本王下次问问,如果他能活下来的话。” 秦禛道:“问问也好,可以知道像他这样的核心人物到底怎么想的。他们到底要达到怎样的一种诉求,看看能不能从内部分而划之。” “这……”景缃之陷入了深思。 秦禛也不打扰他。 她想,青莲会和朝廷的对立,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场皇位争夺战——前太子,及其支持者;建宁帝,及其支持者。 并不涉及社会意识形态的东西。 但千瓣莲他们用的手段是意识形态的手段——给老百姓期许,把老百姓搅合进来,从方方面面弄混大庆的水。 所以,景缃之、司徒演,乃至于建宁帝从未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王府离皇宫很近,景缃之还没想明白,马车就停了。 夫妻联袂下车,步行进入宫门,俊男靓女,引来不少守门侍卫的侧目。 “诶,不是说夫妻不和吗?” “是啊,瞧这样子不像。” “一个男人喜欢不喜欢女人,看目光就看出来了。” “昭王好像看都没看王妃娘娘吧。” “可不是,心事重重。” “行了行了,都少说几句,要是嫌命长可以去落鹰关。” 夫妻俩各怀心事,但脚下不慢,很快就先到了未央宫。 过年了,建宁帝给大臣们放了假,一个人坐在暖阁研判各处发来的密折。 景缃之和秦禛进去后,他方放下折子,笑道:“今儿过年,只有兄弟,没有君臣,你们两口子就不必拘礼了。” 景缃之笑着在拜垫上跪下,“往常倒也罢了,今儿过年,意义重大,不过,皇兄的压岁钱省不下了。” 夫妻二人一起行了大礼,说了好些国泰民安一类的吉祥话。 建宁帝欣然接受,“压岁钱早就准备好了,没有十三弟的也有弟妹的,都快起来吧。”他趿拉着鞋子下地,拍拍景缃之,又虚扶了秦禛一下。 景缃之在炕上坐了,秦禛在小太监搬来的绣墩上落了坐。 建宁帝着人上了茶,“弟妹太客气,到兄长家里吃饭,还自己带了菜来?” 秦禛道:“臣妾在院子里造了个暖棚,种了些蔬菜,请皇上尝尝鲜。” 建宁帝笑着摇摇头,“将门出虎女,弟妹连喜好都这么与众不同。” 秦禛道:“臣妾也喜欢花花草草,但民以食为天,总觉得不如种菜实惠。” “是啊,实惠……”建宁帝重复了一遍,“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一万斤花鲢和一只熊掌,你会选哪个?” 他问的是秦禛。 秦禛犹豫片刻,咬牙道:“臣妾愚见,如果鱼是妥协,熊掌是坚持,臣妾选鱼。” 向百姓妥协,为皇权坚持。 建宁帝问:“为何?” 秦禛道:“臣妾以为,那是人类发展的大方向。” 建宁帝问:“为何是人类发展的大方向?” 秦禛道:“因为读书人越来越多,希望更多的掌控自己命运的人越来越多。” 建宁帝微微一笑,“弟妹倒是胆大。” 秦禛道:“远不及皇上和王爷。” “哈哈哈……”建宁帝大笑起来。 他想掌控自己的命运,所以夺了皇位,千瓣莲也同样,那么老百姓、读书人为何不能如此呢? 只要建宁帝不双重标准,就能理解秦禛的意思。 事实也是如此,他非但不生气,反而兴致勃勃地就君主立宪展开了谈话。 他说道:“弟妹觉得,限制皇权,应该怎样限制?或者说,怎样限制才能让老百姓感到满意?” 景缃之眉头一皱,这个问题涉及到身家性命,不好回答。而且,据他所知,建宁帝绝不会轻易服输。 他阻止道:“皇兄,王妃不过是有点新鲜点子罢了,能不能做、怎么做,还得看皇上和诸位老大人的意思。” 建宁帝道:“好不容易一家人聚在一起聊聊天,你那么认真做什么。” 随便聊聊天,就是不会当真,不会生气,不会定罪。 这是皇上的承诺。 秦禛不得不说出个一二三来。 恰好,她在来的路上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以为,以当下的形式,直接跨入君主立宪肯定步子大了,但二元制君主立宪应该没有问题。 这种制度有宪法,有议会,且皇权威严仍在,建宁帝和老百姓都能接受。 有了议会和宪法,老百姓就相对地拥有了一部分自由。 立志参与国家治理的读书人和只有财富没有政治地位的商人也有了发言权。 建宁帝将会赢得这关键的两大部分。 届时辅之以大规模的宣传,扭转颓势并非纸上谈兵。 秦禛不管不顾地说了一堆,再看一脸严肃的兄弟二人,心里到底有了些许忐忑。 第98章 自缢 其实…… 秦禛如此夸夸其谈,很容易被两个精英中的精英看出问题。 但她没办法,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的历史变革,与其让他们盲人摸象,不如由她给出一个成熟的框架,以此为基础,再做符合国情和民情的修改,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走的弯路少,老百姓遭罪就少。 她的生活也可以安逸一些。 建宁帝道:“这番话不简单,不知弟妹师从何处?” 秦禛侃侃而谈,“破案和治理国家有一点相通,那就是对人性的把控。人性的善恶,除先天决定和后天学习规范之外,对其影响最大的就是利益,很多杀人案都与利益相关,勘破了利益,案子也就迎刃而解了。” 她的潜台词是:案子我破的,这些话也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 兄弟俩面面相觑。 一个女流之辈,过了今天才十六,就能有这种严丝合缝的真知灼见? 怎么可能? 可如果不可能,又是谁教出来的呢? 他们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毕竟,这个世上就是有天才的存在。 秦禛道:“这番话于皇上来说大逆不道,但皇上也说了,今天是家宴,咱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臣妾才敢开诚布公。” 景缃之点点头,“王妃放心,皇兄不是昏君,懂得王妃的拳拳之心。” “砰!”他头上挨了个爆栗。 建宁帝收回手,笑道:“你个臭小子,居然还用上激将法了,你哥我有那么混账吗?” 景缃之“嘿嘿”一笑,“那是没有,这不是以防万一嘛?” 建宁帝又在他额头上来了一下,“没有万,哪来的一,给我滚蛋!” 景缃之麻利地打了个滚,在炕桌的另一头坐了起来,“滚就滚,谁怕谁?” 他的发簪被桌角撞歪了,一脸坏笑地看着建宁帝。 建宁帝的眼角却忽然湿润了,大手伸过来,在他的肩膀上使劲拍了拍,“我的小十三总也没淘气了,这几年过的可是不易。” 景缃之扶正发簪,“皇兄,今天过年,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我们苦尽甘来,必须高高兴兴的。” “好,都高高兴兴的。”建宁帝用大手抹了一下眼角,对秦禛说道,“弟妹去找皇后,把这些菜带过去,安排上,朕要尝尝鲜。” “好。”秦禛起了身,“臣妾告退。” 月华宫。 秦禛到的时候,宫门还紧闭着。 据小太监说,这个辰光陆皇后正在宫门内听取各位管事嬷嬷和管事太监的汇报。 秦禛拦住要去汇报的小太监,顺便听了几耳朵,说的好像是对未央宫、泰和殿的安排,火烛、鞭炮、食材、菜单等,内容繁琐无趣。 秦禛往前面走了走——太阳很大,阳光很暖,正好借机散一散心,以缓解紧张的心情。 绕小广场走一圈,路过宫门口时,她听到一个震惊得破了音的声音喊道:“死了,怎么死的?为什么现在才说!” 她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但回话之人含混不清,她像是什么都听到了,但又什么都没听到,意思串联不起来。 考虑到听壁脚不是个好习惯,她到底转了身,离开这是非之地。 走了三圈半,宫门大开,小太监王来顺从一群人里钻出来,找到秦禛,说陆皇后和皇贵妃在正殿等她。 皇贵妃姓唐,是建宁帝最喜欢的表妹,镇守西北的宣平侯的嫡次女。 建宁帝能夺得帝位,宣平侯和永定侯当立首功。 为了平衡,唐氏的位次仅比陆皇后低一点点,二人平时王不见王,很少聚在一起。 刚刚那一声就是皇贵妃发出来的。 秦禛进了正殿。 因为过年,偌大的空间装饰得既喜庆又热闹,红色帷幔,红色宫灯罩,红色流苏,铜红釉瓷器,还有一架子开得旺盛的红色梅花盆景。 陆皇后端坐于首座,一位眉眼大气的宫装美人坐在她下首的太师椅上,这位便是唐氏了。 秦禛在拜垫前站定,正要屈膝跪拜,就见陆皇后到了跟前,拉住她的手笑道,“今儿过年,那些个俗礼就免了吧。” 如果陆皇后不拉,秦禛就勉强坚持一下,拉了也就罢了,她笑着福了两福,“臣妾见过皇后娘娘,皇贵妃娘娘。” 唐氏勾了勾唇角,“咱们上次见面还是你们大婚的时候吧。显之也是,进宫也不说看看本宫,啧啧……小时候白带着他玩了。” 这话秦禛不好接,只好尬笑两声,在陆皇后身前的绣墩上坐下了。 陆皇后转移了话题,“弟妹带了什么来?” 秦禛道:“家里种了点蔬菜,请皇上和娘娘们尝尝鲜。” 陆皇后笑道:“那敢情好,本宫正担心厨房的菜不够新鲜呢。” 宫里的菜都是头一天从附近的温泉庄子送过来的,不如秦禛的新鲜,但不是真的不新鲜。 唐氏笑了笑,没吭声。 秦禛让人把另一只篮子拿过来,放到陆皇后身旁,打开盖子,“从依依香坊多取了一些货,皇后娘娘和娘娘们要是看得上眼就用一用,别的不说,口脂和香水都很不错。” 篮子上面放着一只装银票的锦盒,下面则是码放整齐的木质包装盒。 秦禛在锦盒上拍了拍,与陆皇后对视一眼——这里面装着卖画的三百两银子,她没想到唐氏也在,就这么带过来了。 陆皇后了然,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这个年礼好,妹妹们肯定都很喜欢。”她朝身后的嬷嬷挥了挥手,示意她把这个篮子先拿过去。 唐氏抬起来的屁股就放下了,用眼角抹了陆皇后一眼,说道:“唉,大过年的,好好的人说死就死了,还不知背后有啥幺蛾子呢。” 秦禛知道,她这是给陆皇后上眼药呢——既然你不让我看,我就不给你痛快。 她转了转手腕上难得一戴的金镶玉镯子,欣赏着镂雕的精致云纹,只当听不见。 陆皇后的眉头果然皱了起来,“妹妹不说,本宫也心烦着呢,死的是厨房里的人,出了事就是大事,确实不能等闲视之。虽是过年,但本宫还是还是把消息递到皇上那儿去了,我们听信儿便是。” 她这么一说,唐氏的小家子气便显露无疑,落了下乘。 唐氏道:“是么。那就好,省得出了乱子,咱们妇道人家收拾不了局面。” “安顺郡王到。”大殿外面的小太监高声唱道。 安顺郡王景缃炎,行十七,虽有王府,但因尚未婚,被叫进宫一起过年。 “十七见过皇后娘娘。”景缃炎进来了。 陆皇后朝他招了招手,“小十七怎么才来,不必拘礼,快过来坐。” 景缃炎便也不拜了,跟唐氏和秦禛打过招呼,又道:“娘娘,皇上说人死了总要死个明明白白,臣弟领命彻查此案,恳请娘娘和十三嫂协助。” 他见唐氏直勾勾地看着,只好又加了一句,“恳请皇贵妃协助。” 陆皇后看向秦禛,笑道:“那敢情好,辛苦小十七了。” 秦禛站了起来。 陆皇后抓住她的手腕,说道:“辛苦弟妹,辛苦妹妹,大家一起走一趟吧。” 几个人先后出了月华宫,往御茶膳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大庆的御膳房,分外和内两大部分。 外膳房,也叫御茶膳房,负责宴请大臣时的席面、茶饮,有时还为值班大臣预备膳食。 内膳房负责皇帝和嫔妃的日常餐饮,嫔妃和皇上的是分开的,各自为政。 死的是个外膳房的小厨子,一个专门做点心的中年男子。 管事太监说,此人这几日心情不宁,据说与家人发生过争执,想不开,这才在值班的时候上了吊。 事情简单,也不危及皇宫内院,是以管事太监并没有当回事。 陆皇后也是如此,她之所以报告上去,只是怕唐氏小题大做,跟建宁帝告黑状,仅此而已。 一行人一直向东南,从景运门出去,就是御茶膳房。 这是一处单独的院落,大门敞开着,还没到门口,秦禛就见两个管事太监迎了出来。 这二人一高一矮,均肥头大耳、眼透精明,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陆皇后打断了他们,淡淡道:“闲话就不要说了,先办正事吧。” 景缃炎试探着说道:“不然,先看看尸体吧。” 高胖太监道:“王爷来得正好,咱们正要把尸体送出去呐,就在那边,请。” 景缃炎迈了一步,又停下了,“皇后娘娘和皇贵妃娘娘就留步吧。” 陆皇后有些犹豫。 唐氏道:“昭王妃能去,本宫也能去。” 陆皇后眉头微蹙,“那就一起吧。” 秦禛劝道:“尸体很恐怖,皇后娘娘和皇贵妃娘娘还是不去的好,且不说怕不怕,晦气。” 唐氏呛道:“本宫同样出身将门,还怕死人不成?”说完,她挑衅地看了陆皇后一眼。 秦禛无奈。 陆皇后道:“本宫虽然出身将门,但着实害怕,就不同大家一起了,本宫去库房走走。” 景缃炎拱了拱手,“好,我们看完尸体就来找皇后娘娘。” 他和秦禛跟着高胖太监往跨院去了。 矮胖太监引着陆皇后去库房。 唐氏挑衅了个寂寞,却不肯自扇嘴巴,只好赌气跟了过来。 尸体在院落的最后一重,用棉被盖着,停放在一块木板上。 景缃炎在离木板还有一丈远的地方住了脚,盯着露在外面的头发看了好一会儿,颤巍巍地说道:“打开吧。” 两个小太监上了前,一人拎一角,把被子掀下去,堆到后面去了。 唐氏连退数步,双手死死抓住陪在她左右的两个大宫女的手——两个大宫女的脸上皆露出了忍耐之色。 景缃炎走到尸体侧面,扭头看一眼尸体的脖子,然后飞快地扭回来,看向另一侧。 隔一会儿,抽筋似的再看向尸体,再马上看向另一侧。 这就是一个孩子,对死亡的人感到好奇,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 秦禛在心里笑笑,从另一侧上去,走到尸体旁,对其脖子上的勒痕做了一番检查,得出以下几个结论。 一,伤痕是生前伤。 二,缢沟前面深,两侧渐浅,最后交叉,这是吊死的表征。 三,尸僵遭到过破坏,但又重新形成了——在四到六个小时内,被人为地破坏尸僵才能如此。结合管事太监的表述,死者死亡时间在子时和丑时之间。 景缃炎见秦禛无比镇定地检查尸首,胆子也大了,他走到她身边,小声问道:“怎样,是自杀还是他杀?” 秦禛指了指脖子和脸,“单从这两处判断,确实是自杀。” 景缃炎松了口气。 秦禛又道:“但现在下结论未免太过草率,还得检查一下身体情况。” 她一边说,一边解开了死者的腰带。 唐氏冷哼一声,鄙夷地看了秦禛一眼,转身就走。 景缃炎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 秦禛不以为意,“我们开始吧。” 第99章 谋杀 秦禛麻利地解开腰带,打开藏蓝色棉衣,露出一件月白色中衣。 中衣是府绸面料,有些宽大,松松垮垮地搭在尸身上。 解开扣襻儿,青白色的肚皮上完好无损,再看后背和胳膊,均无伤痕。 于是,秦禛的双手摸上了裤子。 景缃炎开了口,“十三嫂,这个……还是我们来吧?”他给身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秦禛想了想,问:“你们敢吗?” 她一较真儿,景缃炎就怂了,哆哆嗦嗦地说道:“我……我我们,敢。” 秦禛道:“就看看有没有外伤就行。”她招手叫来拉棉被的小太监,“你们给他脱一下裤子,再帮忙翻一下身。” 小太监上了前,三下五除二做完了。 “呕……” 景缃炎一扭头吐了,由小厮连拉带扯地扶出去老远。 窒息而死的人往往会排出大小便,那样的一大堆,养尊处优之人不可能不吐。 小太监倒是看清楚了,禀报道:“王妃娘娘,好像没有外伤。” 秦禛谢过他们,扒开死者的眼睛瞧了瞧——眼结合膜下有出血,角膜变化不大。 她自语道:“面皮肿胀青紫,指甲发绀,所有表征都证明此人确系自缢身亡,看来,真的不是案件。” 不是案件就好。 大家都可以松一口气。 秦禛道:“他有多余的衣裳吗,好人做到底,找条裤子给他换换。” 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表情有些抗拒。 高胖太监怒道:“还不快去?” 秦禛感谢地朝他点点头,“我与他们一起去。” 高胖太监陪着笑脸,“王妃娘娘,这边请。” 几个人一起去了厨子们值班住宿的地方。 房间不大,很规整,一张大炕,一张八仙桌,东边靠着几只橱柜。 秦禛问:“知道哪个柜子是季厨子的吗?” 一个小太监道:“回王妃娘娘的话,季师傅很少值夜,基本上没有行李。” 秦禛点点头,没有东西,这里就没什么可查的了。 她让人打来水,把手洗了,从荷包里取出十几个银锞子,付了衣裳裤子的钱,又打赏了两个小太监。 有了钱,干劲儿就足了,不出盏茶的功夫,两个小太监就给死人换好了衣裳。 季师傅身量正常,裤子明显有些小。 高胖太监感叹道:“季厨子也是可怜,临走前连件合适的衣裳都穿不上……诶诶诶,这中衣是老商的吧。”他上前两步,在中衣的交领处细看了看,“就是老商的,他啥时候把老商的中衣穿上了?” 秦禛道:“你确定?” 高胖太监道:“回娘娘的话,老商的中衣上绣有菊花,和这件一模一样,奴才见过。” 秦禛眉头微蹙,“老商是做什么的,人在宫里吗?” 高胖太监道:“老商今天休息。他是饭局的,负责熬粥,经常值班,放在这儿的衣裳也多。” 景缃炎道:“十三嫂,中衣有什么问题吗?”他喝了两口茶水,总算缓过来了。 秦禛没回答,回到尸体旁边,绕着走了一圈。 高胖太监道:“王妃娘娘,也可能是老商把衣服给了季厨子,不然就是季厨子弄脏了衣裳,他随便找一件穿上了。” 秦禛道:“去找找那件可能脏了的中衣,另外,我想看看季厨子自缢的地方。” 高胖太监吩咐下去,又亲自把秦禛和景缃炎引到一处库房。 季厨子死在储存米面的库房里。 库房重地,不能容许污秽留存,太监们已经清理过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高胖太监指着顶棚的横梁说道:“王妃娘娘,人就吊在这里。” 秦禛仰头看着,“这里没收拾之前,有打斗的痕迹吗?有血迹吗?绳索在哪里?” 高胖太监道:“没有痕迹,也没有血迹,只有一把倒下的凳子,绳子被拿去烧了。” 秦禛无奈,吩咐道:“去找把木梯吧。” 高胖太监去张罗了。 景缃炎不解:“十三嫂上去看什么?” 秦禛道:“如果季厨子被换了衣裳,很可能是他杀。我看看上面的痕迹,确定一下,他被吊上之后是怎样的状态,有没有挣扎过。” 景缃炎拱了拱手,“十三嫂高明。” 秦禛笑了笑,“过奖。” 高胖太监回来了,把一把木梯搭在房梁上。 秦禛亲自爬上去,说道:“尘土极厚,绳子留下的痕迹边缘清晰,被破坏的尘土极少,死者极可能在昏迷后被吊上来的。” 景缃炎道:“难道是吃了什么药,先迷昏了?还是……” 秦禛跳下来,“他被打破了头,所以才被换了中衣。”她一边说,一边出了门。 景缃炎飞快地上去看一眼,又飞快地下来,追了上去,“接下来做什么?” 秦禛道:“看看季厨子的头部。” 景缃炎恍然。 头部不难检查,摸一摸就知道了。 季厨子的后脑上有一处浅浅的凹形伤痕,生前伤,形状和门栓的形状大抵相仿。 有骨擦感,但不该致命。 秦禛让高胖太监把所有门栓都找了过来。 拢共十几支,形制都差不多。 秦禛翻捡了一下,找出其中一支,在一片手指甲大小的深色痕迹上擦了擦,痕迹被擦到手上,捻一捻,就有了些许血红色。 闻闻,确实是血腥味。 她问道:“这就是凶器,看来,他在米面的库房里遭到了袭击。” 景缃炎又问:“十三嫂怎么知道的?” 秦禛把门栓递给他,“顶头有积年的面粉残留。” 确定是他杀,这就是大事了。 秦禛和景缃炎立刻去前面与陆皇后汇报。 陆皇后正在管事们的茶水间里等他们。 秦禛简要地说明了一下情况。 陆皇后变了脸色,扶着嬷嬷站起来,“既然是他杀,这里就麻烦弟妹了,本宫和小十七走一趟未央宫。” 大年三十,皇宫内院发生谋杀案,非同小可。 约两刻钟后,建宁帝和景缃之、景缃炎匆匆赶了过来。 景缃之扫了一眼天井里站着的大小太监和厨子,问秦禛:“王妃,有什么收获吗?” 秦禛道:“死者是个点心师傅,脾气不好,不是和家里吵,就是和学徒们吵,人缘很差。臣妾问过大家,他昨夜没和任何人发生过口角和肢体冲突。” 景缃炎道:“有没有这种可能。如果凶手与死者在库房里发生口角,之后趁其不备,用门栓打了他的后脑勺,死者昏迷,凶手以为他死了,就想用死者自己上吊的方式掩盖罪行。” 这个推理似乎很符合逻辑。 建宁帝和景缃之一同看向秦禛。 秦禛道:“因为郡王爷刚刚不在,所以他这个逻辑中少了两个关键点,得出的结论便有了偏差。” 她先替景缃炎挽了个尊, 然后继续说道,“按照郡王爷的推理,死者被击打,倒在地上,凶手发现死者不行了,然后才去找绳索,吊人,逃跑。所以,地面上应该血迹残留才对,但臣妾刚才又去看了一遍自缢的现场,那里没有血迹,一点都没有。” 建宁帝颔首,“所以,这一处不是打斗的地方,只是吊死人的地方?” 秦禛道:“臣妾找了许多地方,都没能找到血迹。因此,这一处可能就是行凶现场。” 景缃之道:“王妃的意思是,凶手蓄意谋杀,他趁死者不防备,用门栓重伤之,随后将人扶住,使其靠在墙面上,再用事先准备的绳索将其吊起来。” 秦禛点点头,到底是管六扇门的,反应着实不慢。 她补充道:“死者的头发、脖子、身上的血迹都被擦干干净净。死者昏迷,必定低着头,就会有少量血液流到中衣上,所以凶手用商师傅的中衣换下了死者的衣裳。” “另外,凶手抱着死者站上凳子,力气极大,或者有武艺在身。臣妾刚刚问过,这里无人习武。” ‘这里无人习武’,可能意味着凶手可以自由出入皇宫,这是最可怕的一点。 建宁帝的面色沉了沉,“凶手取中衣时,有人看见吗?” 秦禛道:“没有,或者无人敢承认。” 景缃之道:“凶手胆大心细,且有功夫在身,像江湖人士。如果来他自青莲会,按说该派大用场才是,为什么要杀一个厨子?难道……死者掌握了凶手的秘密?” 景缃炎问:“一个做点心的厨子能掌握什么秘密呢?” 这是问题关键所在。 秦禛也想知道。 季厨子负责大臣们的饮食,他能掌握什么秘密? 有人要谋杀军机大臣? 如果是这样,到军机大臣家里去杀,岂不是更方便? 而且,这般杀死季厨子,几乎等同于打草惊蛇,图什么呢? 几个人一起陷入了思考。 片刻后,建宁帝开了口,“罢了,先过年,其他的以后再说。” 景缃之道:“臣去查看一下宫禁,问问有无异常。” 秦禛也道:“臣妾不曾问完所有口供,请皇上容臣妾半天时间。” 这两件都是必做之事,耽搁不得。 建宁帝拍拍景缃之的肩膀,看着秦禛说道:“辛苦。” 景缃炎鼓足了勇气,“皇兄,十三哥,小十七想帮十三嫂的忙。” 景缃之瞪了他一眼。 建宁帝假装没看见,道:“既然感兴趣,多学习学习也好。” 景缃炎打了一躬,“皇兄放心,一定尽力。” 第100章 催眠 送走建宁帝兄弟,秦禛和景缃炎在茶水间里落了座,高矮两个胖太监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等候吩咐。 景缃炎问道:“十三嫂,咱们下一步做什么?” 秦禛问两个太监:“高公公、索公公,你们最近都在办什么差事?” 高公公就是高胖太监。 他说道:“前几日一直在准备祭祀的馔盒和胙肉,打扫内外卫生。今日过年,十几个厨子去内膳房帮忙,剩下的人在为明日的宴席做准备。” 秦禛靠在椅背上,“索公公有补充的吗?” 索公公道:“奴才没有了。” 秦禛问:“这里一共多少人?” 索公公道:“所有人都加上七十二人。” 秦禛问:“今天来多少?” 索公公道:“除季厨子,其他人都来了。” 秦禛点点头,“平日里怎样休息。” 高公公笑道:“人手刚好够用,一般来说,休息的时间不多,但伺候的主子少,倒也不累。” 秦禛点点头,一年才忙活几次,养的厨子太多确实是浪费。 另外,建宁帝登基后,大庆财政紧张,御膳房遣散了一批,就再也没补上。 现在的状况是:外膳房人少,内膳房人多。一旦皇上大宴群臣,便内外膳房联合操持。 那么,会不会有人要对内膳房的饭菜下毒呢? 秦禛觉得不能,即便砒/霜极纯,银针不奏效,还有小太监们负责试菜呢。这种方式除了影响建宁帝过年的心情外,起不到任何作用。 景缃炎显然也没那么想,他提起了另一件事,“十三嫂,秦二公子当时出事,是不是和季厨子的情况差不多?” 秦禛考虑过这个情况,但也否定了,“对方用的剑,这次用门栓,凶器不同。” 景缃炎道:“如果对方用别的身份混进宫,武器是肯定是带不进来的。” 秦禛道:“有些道理,但我们没有证据,看看昭王那边怎么说吧。” 她吩咐两个太监,“劳烦二位,把和季厨子有过冲突的人依次叫过来。” 高公公有些抗拒,“王妃娘娘,已经耽搁很久了,再耽搁下去,奴才就无法保证明日的宴会了。” 这也是个问题。 建宁帝刚登基不久,若是连个像样的宴会都搞不出来,只怕要贻笑大方了。 秦禛犹豫了。 景缃炎道:“十三嫂,反正他们也走不了,不若明日再查?” 秦禛起了身,“好。”她对高公公说道,“你们先忙,我明日再来。” 高公公赔着笑脸,“好好好,明日咱们一起等王妃娘娘。” 索公公也道:“恭送王妃娘娘,郡王爷。” 二人一起出了茶水房。 景缃炎道:“十三嫂,我们去月华宫?” 秦禛道:“不,我们去未央宫。” 她话音刚落,外面进来两个小太监,十四五的模样,一起抬着一大桶水从外面走了进来。 木桶半米高,满水,压得扁担塌下去不少,显然很沉。 秦禛思维一跳,自嘲地笑道:“这脑子不要也罢。凶手未必是一个武艺高强的人,他也可能是两个互相配合的人啊。” 景缃炎脚下一顿,“十三嫂所言甚是,怎么样,要不要回去再查?” 秦禛回头看了眼跟在后面的两个管事太监,那二人也看着她,眼里的不情愿极为明显。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倒也不急。 她说道:“先回吧。” 高公公又打了一躬,“多谢王妃娘娘体谅。” 秦禛略一颔首,拐个弯,朝景运门的方向去了。 回到未央宫,建宁帝正心神不宁地在大殿前踱步。 见秦禛景缃炎回来,他停下脚步,主动问道:“有什么收获吗?” 秦禛道:“回皇上,暂时没有更多的线索。外膳房人活多且杂,为保证明日宴会顺利进行,臣妾不敢耽搁,就和郡王爷回来了。” 建宁帝眉头深锁,“这的确是个问题,弟妹打算怎么办?” 秦禛道:“臣妾想把季厨子的尸体送回家去,顺便问他家人几个问题。” “这……”建宁帝略一迟疑,“今天过年。” 秦禛道:“不要紧,臣妾去去就回。” 建宁帝想了想,朝不远处的侍卫勾了勾手,“陆廷,你带上四个人,送昭王妃走一趟。” 景缃炎道:“皇兄,小十七也想去。” 秦禛阻止道:“郡王爷还是罢了吧,一家子哭哭啼啼,很难不影响心情。” 她最怕见死者家属,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哭,常常让她感到窒息。 建宁帝便道:“弟媳去忙,小十七随朕进来。” 秦禛让人去御茶膳房问了季厨子的地址,带着尸体上了路。 季家在北城,大半个小时就到了。 季厨子虽然只是个厨子,但有两座挨着的二进宅子。 季家人一接到尸体就崩溃了——季厨子是一家之主,赚钱主力,上有老下有小,他的死给这一家子带来的冲击可想而知。 秦禛等了很久,才等到心情平复的季家人。 秦禛亲自与季厨子的老父亲说明情况,自掏腰包,给了二百两丧仪。 季父五十出头,大嗓门,说话很冲,夹枪带棒,很不好相与,对季厨子的事,他亦是一问三不知。 季厨子的妻子话不多,脾气还不错,有问有答。 秦禛从她口里得知,季厨子擅长的几样点心,大臣们都不怎么爱吃,外膳房很少用到他,所以,他很少在宫里值班,假期很多。 季家在北城开了个点心铺,他不在宫里的日子就在点心铺忙活。 这几日,他因季家老二借钱的事和季家老头老太吵过两架,采买粮油的时候和粮食铺的掌柜吵过一次。 别的她就不知道了。 在外面吵架,几乎不可能导致季厨子在宫内被杀。 秦禛一无所获,只好往季家的点心铺走了一趟。 点心铺在忠勇大街上,离鼓楼不远,位置极好。 尽管是过年,但铺子一般下午两点左右才关。 秦禛去的时候,街上的人还不少,家家生意都不错。 坚守在铺子里的是老掌柜和一个店伙计。 秦禛说明来意后,老掌柜先震惊,后伤心。 他表示,季厨子的脾气确实暴躁,但为人其实不错,从来不给客人缺斤少两,也从不拖欠他们月俸,虽然爱吵架,但也不是都不占理。 老掌柜和店伙计都觉得季厨子没有仇家,更没发现季厨子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秦禛有些迷茫,在铺子外面呆立了好一会儿。 陆廷拱手道:“王妃娘娘,宫里人事繁杂,这种案子本来就难办,不急在一时,不如回宫再说?” 秦禛听劝,打算上车回宫,她刚走一步,就听店伙计忽然说道:“对了,王妃娘娘,我想起一件小事,不知道有没有用。” 秦禛转身道:“你说。” 店伙计道:“昨天上午,东家在外面晒太阳时,忽然说瞧见了熟人,就追上去了。回来后,掌柜问他瞧见谁了,他说看错了。” 秦禛道:“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店伙计指着北方,“那边,东家过马路了,当时有客人,小人没来得及问。” 秦禛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边有粮铺、酒铺、杂货铺、瓷器铺。 “他去了多久?” “这个没大注意,可能有一盏茶的功夫?” 陆廷道:“这不是很正常吗?保不齐哪个厨子或者太监在这里逛,被他瞧见了。” 秦禛没说话,心道,如果人没死,确实正常,现在人死了,就很不正常。 她朝斜对面走了过去,“我过去看看。” 陆廷带人跟了上来,对身边的伙伴说道:“这几天人多,只怕不好查。” 他的伙伴朝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多嘴。 开玩笑,别人不知道,他们还不知道吗?这可是半天拉下半个户部的昭王妃。你可能查不到,人家未必。 陆廷挑了挑眉,不再说话。 秦禛直接进了粮食铺,抓着一个站在门边看热闹的小伙计问道:“小哥儿,你昨天在这边见过宫里的公公吗?” 小伙计十四五岁,见秦禛衣着华贵,后面还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带刀之人,吓得一哆嗦,“见,没见过。” 秦禛掏出一颗银锞子,塞在他的腰带里,“不要害怕,好好想想,到底见没见过?” 小伙计道:“不算见过,但听到声音了。我们掌柜说,公公说话又尖又细,不像男人。昨日上午,店里客人不多,小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听到声音了。” 秦禛又掏出一颗,“你好好想想,你听见声音时,在这门口附近都看见谁了,对面的季厨子有没有过来?” 小伙计一拍手,道:“过来了过来了,他在宫里做事,想来那个太监就是跟他说话吧……” 陆廷粗声大气地问道:“看见人了吗?” 小伙计又是一哆嗦,“真没看见人。” 秦禛道:“你好好想想,当时看见胖子了吗?” 小伙计翻着黑眼仁想了好一会儿,“真没注意,好像看见了?”他又摇了摇头,“没有,好像没看见。” 说了跟没说一样! 陆廷气得直捏拳头。 很少有人去在意一个路过的行人。 即便秦禛有目的的引导,对方也未必能回忆得起来,除非催眠。 事关重大,秦禛决定冒险试一下。 她又掏出三个银锞子,说道:“你再帮我一个忙,这三个也是你的了。” 小伙计的眼睛亮了亮,“好,贵人尽管吩咐。” 秦禛的目光一转,看了看四周——还好,各家都忙碌着,没多少人盯着他们看…… 不,似乎也不是。 秦禛与一个其貌不扬的三十左右岁的男子对上了眼,对方就站在马路对面,西斜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微表情:眼神凶狠,唇上挂着一丝讽刺的笑意。 秦禛对陆廷说道:“我和这位小哥进去,你们想办法监视一下马路对面的那个右手摸着腰带的男子,不要打草惊蛇。” 陆廷问:“他怎么了?” 秦禛道:“目前还无法确定,但我觉得他有点问题。” 陆廷皱了皱浓密的剑眉,只凭一眼,就说人家有问题?这也太自负了吧。 他想拒绝,但想起自家堂姐的嘱咐便也罢了,大不了白跑一趟呗,跟一个女子计较什么。 秦禛让人在外面等她,她亮明身份,让掌柜行了个方便,带着小伙计进了一间库房。 库房阳光很好,干燥且安静。 秦禛让小伙计坐在一张椅子上,她则搬过来一张条凳坐了。 小伙计有些不安。 秦禛道:“不要多想,如果有可以躺下的地方,我还会让你躺着,这样才能更好的帮助我,相信我,只要你专心,睡一会儿就完成了。” 她的声音不徐不疾,权威中又带着一丝亲和力,让人很难抗拒。 二人交流了一会儿家常,在秦禛了解了对方的七大姑八大姨后,她开始对小伙计实施催眠…… 小伙计还很单纯,戒心不强,这个步骤不难,他很快进入了催眠状态。 秦禛引导着他回到昨天上午,走出店铺的那一刻,“……人很多,陆陆续续地在门口经过,你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现在,请你告诉我,你都看见什么了?” 因为回忆的事情就在昨天,小伙计的记忆还很深刻,罗里吧嗦地讲了一大堆,老头子、老太太、妇人、漂亮的小姑娘、瘸子、矮小的男子,说了十几个,总算有了一个胖子。 胖子很高很壮,穿着土色圆领袍,皮肤很白,鼻子很高,走路姿势很拘谨。 他身边陪着一个穿着苍色衣服的男人,个头不高,皮肤微黑,三角脸,左脸上有一道疤,眼睛很大,嘴唇很薄。 这二人过去后,又过去三四个人,其中两个男子的身材颇为高大。 就在这时,季厨子过来了,朝前面追上去,很快,他就听到了太监的声音。 尽管不能证明胖子就是太监,但已经足够了。 秦禛叫醒了小伙计。 小伙计笑道:“居然睡一觉就想起来了,太神了,娘娘是神仙吗?” 秦禛道:“我不是。”她把手边的银锞子收进荷包里。 小伙计的手动了动,没敢阻拦,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秦禛从荷包里取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连同三个银锞子一起给了他。 她压低声音说道:“你想起来的这些会给你带来危险,已经因此死一个人了。所以,从这个库房出去之后,你必须忘记这一切,任何人问你,你都只能告诉他们,你什么都没记起来,所以这张银票,你暂时不能用,只能用这几个银锞子。” “啊?”小伙计白了脸。 秦禛道:“事情已然如此,怕也没用,明白吗?你要坚信,路上那么多人,你不可能记得每一个,这是常理。” “呜呜呜……”小伙计哭了起来。 秦禛有些头疼,想了想,道:“算了,既然你想不起来就跟我进宫吧。” “啊?”小伙计懵了。 “从现在开始,你只要闭上嘴就行。”秦禛把银票塞给他,“走吧,回宫再说。” 小伙计胆子不大,脑子却不笨,知道秦禛带他回宫是要保护他,收好银票,跟着秦禛出了门。 陆廷就在门外守着,屋里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对秦禛又惧又怕,恭恭敬敬地禀报道:“王妃娘娘,那人还在附近徘徊,可能的确有些问题。” 秦禛道:“搞不好他会杀人灭口,我们从后门出去,雇辆车回宫。” 陆廷道:“谨遵娘娘吩咐。” 秦禛让陆廷撇下其他侍卫,带着他和小哥钻了两条胡同,准确地摸到一家正要关门的车马行,花大价钱让车夫送他们一趟,顺利地回了宫。 第101章 觉悟 回宫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老太监、小太监正沿着夹道点宫灯和大红灯笼,到处都是红通通、亮堂堂。 未央宫也一反白日的庄严肃穆,被彩灯和节日礼器装饰得热闹、红火。 皇上的除夕团圆饭下午六点开席。 一大堆宫女太监等候在外面,可见关键人物差不多都到齐了。 快要抵达正殿时,陆廷说道:“王妃娘娘,末将看着这孩子,您自己进去吧。” 秦禛道,“有劳,我去去就回。”说完,她对小伙计说道,“不要怕,我会安顿好你。” 小伙计白着脸,呐呐道:“小人都听娘娘的。” 大庆皇帝的除夕家宴是真正的家宴,皇帝和妻妾子女一起过——景缃之和景缃炎并不在其中,他们只是建宁帝的格外开恩。 宴席摆在西暖阁,建宁帝独坐一张金龙大宴桌,金黄色的桌围子亮得晃眼。 景缃之和景缃炎坐一桌。 陆皇后在一张长桌的顶头,她右手边下首有一张空座,其余妃子按照级别排排坐。 孩子们由各自的嬷嬷看着,乖乖地围坐在另一张小桌旁。 秦禛一回来,就有小太监通报过了,人一露头,就引来了无数目光。 建宁帝朝她略一点头。 秦禛便快步走了过去,在他身前站定时,景缃之也过来了。 她压低声音说道:“皇上,臣妾去了季厨子家……” 建宁帝精神一振,与景缃之对视一眼。 景缃之道:“皇兄放心,臣已经安排下去了,即便侍卫们出了问题,六扇门的人也会补上。” “那就好。”建宁帝对秦禛说道,“弟妹劳苦功高,就座吧,其他事由朕和显之来安排。” 秦禛道:“臣妾换套衣裳,马上就来。” 建宁帝了然,“去吧。” 秦禛福了福,转身往外走,刚走几步,陆皇后就追了上来,“弟妹,事情怎么样了?” 秦禛道:“回娘娘的话,有眉目了。” 陆皇后松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啊!本宫在月华宫给弟妹准备了一套新衣裳……” 秦禛道:“谢皇后娘娘,臣妾带了,就在承影手里,找个地方换换就成。” 陆皇后笑道:“那也好,本宫陪你走一趟。” 秦禛知道,她可能有话要说。 出了正殿,秦禛正要和陆皇后请示,先去安排一下小伙计,就见陆皇后朝陆廷招了招手。 陆廷跟小伙计说了句什么,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娘娘过年好。” 陆皇后道:“好,家里都好吗?” 陆廷道:“好着呢,娘娘不必担心。” 秦禛明白了,陆廷是陆皇后的陆。 姐弟俩好不容易见面,她这个外人不好当灯泡,便独自去找小伙计。 小伙计没刚才那么紧张了,正在四下张望,看西洋景。 秦禛警告道:“马上就会有人安排你的食宿,记住我的话,不要乱看乱讲话知道吗?” 小伙计担忧地问道:“娘娘,小人会死吗?” 秦禛道:“不会,明天你就可以回家了。” 小伙计道:“真的?” 秦禛道:“真的。” 六扇门跟上了那个人,不出意外的话,一定有所斩获,届时小伙计是不是记起了什么,就一丁点儿都不重要了。 小伙计安了心,脸上也有了笑意,“谢谢娘娘。” “我应该谢谢你。”秦禛转身回去门口,承影已经把她的包袱取过来了。 陆皇后跟陆廷说完话,二人一起向西边走了过去。 陆皇后小声道:“弟妹,本宫的画真的卖出去了?” 秦禛道:“当然,而且都是陌生人买的。如果臣妾自掏腰包买娘娘的画,那不是多此一举吗?” 若非如此,她跟陆皇后要几张就好了嘛,再顺便拍拍马屁,保证陆皇后更高兴。 陆皇后喃喃:“原来本宫并非一无是处。” 一个不被重视的皇后是自卑的,从她对唐氏百般忍让就能看得出来。 秦禛道:“假以时日,娘娘的画打出名声,一定会卖得更好。娘娘管理后宫,画几幅好画,教导皇子公主,都是娘娘的价值所在。” 陆皇后笑了,“本宫就爱听弟妹说话,心里敞亮。” 秦禛道:“娘娘多关注自己,少看些不相干的人,心里就更敞亮了。” “有道理。”陆皇后点点头,“弟妹和昭王怎样了?” 秦禛道:“他很少在家,不好不坏吧。” 陆皇后道:“昭王喜欢美人,这可能是选侧妃的唯一标准。” 秦禛微微一笑,“娘娘放心,只要臣妾不在乎,王府就是来了天仙也不关臣妾的事。” “呵呵呵……”陆皇后爽朗地笑了起来,“好,那本宫就明白了。” 换好衣裳,妯娌二人联袂回到西暖阁。 秦禛在陆皇后右手边落座,与唐氏面对面。 唐氏的脸色沉了下去,她似乎没有料到,她对面的空座是给秦禛留的——别说皇贵妃,就是一般的四妃也比外命妇的身份高贵,她倒也不算无理取闹。 秦禛余光扫到,不以为意,还笑着打了个招呼,“皇贵妃娘娘过年好。” 唐氏忽地站了起来,娇声道:“皇上,臣妾有话要说。” 建宁帝道:“昭王妃的座位是朕亲自安排的,爱妃若想辩一辩,不妨到朕跟前来说。” 他有些不耐,但出于涵养,还是给唐氏留面子了。 唐氏愣住了,泪水眼见着盈满了眼眶。 景缃之开了口,“皇兄,秦氏没那么多讲究,不妨让她坐到臣这里来,咱们说话也方便。” 建宁帝欣然应允,“显之说得对,如此甚好。” 秦禛起了身,朝陆皇后福了福,又朝唐氏福了福,施施然朝景缃之的桌子走了过去。 陆皇后说道:“唐妹妹快坐吧,今儿个过年,可不兴扫兴。” 这句话看似随意,其实是警告。 唐氏哀怨地看了建宁帝一眼,然而建宁帝正在和景缃之说话,她的一腔委屈根本无人在意,再不偃旗息鼓,就只有让人看笑话的份了。 秦禛在景缃之身边落了座。 景缃之饶有兴致地说道:“王妃,那小伙计跟你一样,也是记性超群吗?” 这话本不该说,但景缃炎刚刚出去了,在附近的人都是知情者。 这…… 秦禛没想到景缃之这么快就发现了破绽,一时不免无语。 建宁帝也道:“若果真如此,只做一个小伙计可是屈才了。” 秦禛想了想,说道:“记性……” 说到这里,她顿住了,如果谈科学提升记忆力的方法,就显得更妖孽了,还不如说催眠,这玩意儿神神叨叨,能找到好多种借口。 建宁帝往他们这边挪了挪。 秦禛知道,自己不说不行了。 她道:“皇上,臣妾用了一点手段。” 建宁帝道:“愿闻其详。” 秦禛就把最简单的一种催眠术说了一遍,考虑到景缃之可能用得上,她说得极为详细,考虑到了每一个环节。 最后,她虚构了一个小时候的、关于梦境的故事,以此对催眠术教学做了个结尾——以防对方深究。 兄弟俩对视一眼。 景缃之道:“王妃可否把此法写下来,让本王拿去研究一二呢?” 秦禛道:“当然可以,如果王爷能以此为基础,让专人做研究,想来会对断案有很大帮助。” 景缃之举一反三,“就像王妃研究人和人之间间隔多远才不会觉得被侵扰一样?” 秦禛知道,他说的是武安侯世子一案,“是的。依臣妾看来,许多事都需要聪明人进行专门的研究,只要不断总结经验,就能获得长足的进步。这样的事情,臣妾认比做官更有意义。” 既然话赶话地说到这里了,她就借机提醒提醒建宁帝,在下一年如何调整国策,如何笼络更多的读书人,如何让大庆发展得更好。 建宁帝显然深受启发,坐在龙椅上沉思起来。 景缃之亲自给秦禛倒了杯茶水,推到她面前,小声道:“王妃的想法高屋建瓴,本王心服口服。” 二人离得很近。 景缃之的俊脸经受住了距离的考验,剑眉浓密,皮肤细腻,唇色浅淡,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好看。 秦禛挑了挑眉,你要是心服口服,就该熄了纳侧妃的心思,光说不练,休想引我上钩。 “当当当……”座钟悠扬地敲了六下。 老太监喊一嗓子,各色菜式就流水一般地传了上来。 试菜、吃菜,这个过程繁琐而又漫长,直到二更将至,孩子们开始哭闹,建宁帝才把宴会结束了。 后妃们走了,景缃炎也去原来的住所休息了,只有秦禛和景缃之被留了下来。 二人穿得严严实实,陪着建宁帝在未央宫前的广场上溜达。 建宁帝道:“显之,明日宴会上,若是官员出事,唉……不堪设想啊。” 尽管已经做了最稳妥的安排,可他还是惶惶不安。 景缃之道:“皇兄不必太担心,通常这种情况,一定会拔起萝卜带出泥,拎出一长串儿。” 建宁帝摇摇头,“没那么简单,青莲会善用人心,一旦有所疏漏就会酿成大错。” 秦禛知道,他们兄弟在担心大宴群臣时有人中毒。 她想了想,建议道:“臣妾想出个乱招儿,不知……” 建宁帝道:“弟妹请讲。” 秦禛道:“可以用大盆装菜,盖好盖子放在条案上,验毒后,由可靠之人看管。大臣们自己拿盘子拿碗,想吃什么就自己盛什么。酒水也是,一杯杯分好,由专人发放,减少中间环节,危险便可以降到最低。” 景缃之摇摇头,“这成何体统,不可不可。” 秦禛反驳道:“都有手有脚,有何不可?王爷杀人时不也亲自动手吗?让他们盛个饭菜就不行了?” “噗……”建宁帝笑了,“你这孩子,当真口无遮拦。” 秦禛悻悻然,不再说话。 又走了盏茶的功夫,建宁帝道:“弟妹的法子确实可行,显之安排下去,让侍卫们换上常服,每人看守每一种饭菜。” 景缃之道:“如此一来,就完全打乱了对方的计划,确实在很大程度上规避了风险。” 他的态度居然一下子转变了。 秦禛懂了,景缃之刚才之所以那么说,其实是在揣度建宁帝的意思,并不是真的否定她——景缃之否定她,建宁帝就会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有益于建宁帝接受她的意见。 敢谋反、且谋反成功的人,心思果然不简单。 心思一定,建宁帝就不溜达了,回东暖阁守岁,等待吉时迎接新年的到来。 秦禛随景缃之去乾东五所。 宫灯很亮,四周很静,秦禛拖着步子的轻微“嚓嚓”声格外清晰。 景缃之喜欢暗器,善于听声辨位,低头看了她的鞋子一眼,笑道:“王妃的鞋子想必坏得很快。” 秦禛负着手,一边看星星一边回道:“还好,只有懒散的时候才如此。” “看起来的确很闲适,本王试试。”他也背了手,拖沓着走了起来。 但因为身材太高,太刻意,不免摇摇摆摆,像一只巨大的鸭子。 “哈哈哈……”秦禛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景缃之见她笑了,自己也笑了。 他伸手揽住秦禛的肩膀,往怀里一带,说道:“谢谢王妃,这是本王长这么大,过得最开心的一个除夕。” 秦禛猝不及防,被他拢在了怀里,在未央宫染上的龙涎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却被景缃之收紧的双臂牢牢地固定住了。 “别动,我就抱一会儿。”景缃之在她耳边说道,“我等下就走,连夜出宫。明天大宴百官时,你帮我和皇上一个忙,换上男装,替我把把关。” 秦禛听他这么说,暂时忍了下来,说道:“皇上知道吗?” 景缃之道:“我认为你看人很有眼力,所以在你回来前就和皇上商定了此事。” 秦禛道:“所以你给我准备了太监的衣裳?” 景缃之细细体会着软玉温香在怀的满足感,略一侧头,薄唇在秦禛的脸上擦了一下,细腻的触觉引得心脏狂跳了两下。 他故作镇定地放开她,“是的,委屈我的王妃了。” 秦禛使劲地擦了擦脸。 她想发火,但这里好像不是地方,她想强调她的坚定立场,这个时间又不对。 她跺了跺脚,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景缃之摸了摸嘴唇,心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如果可以,本王有王妃一人足矣。 第102章 火药 景缃之离开乾东五所,抵达神武门,严凉正在这里等他。 景缃之问:“情况如何?” 严凉禀报道:“王爷,目前浮出水面的约有五人,高公公、索公公都在其中,二人虽未明确说过合谋杀死季厨子之事,但依属下来看,肯定是他们干的。” 景缃之颔首,“其他的呢,他们的计划是什么?” 严凉道:“古成偷偷搜了搜,未发现□□一类的毒物,属下继续监视。” 景缃之道:“切不可掉以轻心,去吧。” 严凉挺了挺胸膛,“王爷放心。” 景缃之出了宫,回到北城风雨阁三楼,人刚进屋,司徒演就从隔壁赶了过来。 景缃之歉然说道:“先生辛苦了,请坐。” 司徒演的眼睛有点红,上下眼皮还有点睁不开,一张嘴就打了个呵欠,“不要紧,年夜饭下午就吃了,能跟王爷一起守岁也不错。” 谁不愿意跟家人一起守岁呢? 景缃之心中十分感激,说道:“等忙完这一阵,本王给大家放假。” “多谢王爷。”司徒演拱手谢过,在景缃之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来,“那边一直在密切监视着,除同住的三个人之外,暂未发现与其他人接触。” 景缃之拿起放在书案上的密报,打开其中一只,“看来,王妃对季厨子之死的追查让他们警觉了。本王现在有一点搞不明白,如果高公公认为季厨子有发现他反贼身份的可能,他为什么不在季厨子进宫之前杀掉他,而是放任季厨子回了外膳房呢?” 他一边提出问题,又一边分析了下去,“所以,季厨子应该只是遇到了他,并未给他带来威胁,这个威胁是回外膳房值班时才发现的。现在季厨子死了,宫里加强了防范,下毒变得更加不可能。如果我是他们,接下来会怎样做呢?继续潜伏,还是……” 司徒演道:“人都贪生怕死,如果他们心存侥幸,再等上几个月,汛情起来时再做动作,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景缃之摇摇头,“宫里规矩大,容他们一日已然是不得已,过了初一就会严查,他们没那么心宽。如果本王是他们,绝不会心存侥幸,而是破釜沉舟,豁出命来干一票。” 司徒演的神情严肃了几分,眼睛终于彻底睁开了,“王爷所言极是,是得好好想想。” 景缃之接连看了几个密报,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本王要回宫一趟。”他吩咐承影,“立刻备马。” 承影飞也似地出了门。 司徒演也起了身,“王爷想到了什么?” 景缃之把密报扔进火盆,“下毒不成,靠几个公公刺杀肯定也不成,还有一个办法总能达到目的。”他从暗卫手里接过斗篷披上,“那就是炸。” 司徒演吓了一跳,“炸?宫禁森严,在未央宫和奉先殿动手脚难如登天,王爷会不会多虑了?” 景缃之摇摇头,“他们不用在未央宫动手脚,在外膳房动手脚就可以了。” 司徒演明白了,“所以,他们不在乎炸了哪里,只要炸了,就是胜利?” “接神时,皇宫内爆炸声连连,足见皇上帝位来路不正,天降惩罚,这是舆论的胜利。”景缃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先生若是累了就去休息。如果青莲会把今日的重点在宫里,那么下一次必定要等到十五了,咱们放长线钓大鱼。” 司徒演看一眼墙角的座钟,叮嘱道,“已经快到子时了,留给王爷的时间不多,请务必小心。” 景缃之远远地应了一声。 他和建宁帝都以为,对方要对付的是人——或者是皇上,或者是大臣们。 如此,无非有下毒和刺杀两种方式,且这两种可能都要到明早才能实施。 是以,为了更好的收网,所以,他们共同决定等一等,以便抓住更多的大鱼。 但密报中,关于秦禛设计的火铳中出现的火药问题给景缃之提了个醒。 那么以此来推断,之前的答案就很清晰了。 不管下毒还是刺杀,这等重要的事,让外人发现都不大可能,只有存放火/药、或布置炸/药时,才有可能被季厨子发现。 这个答案虽不确定,但只要一丝可能性存在,他都不能报以侥幸。 马路上没有人,景缃之一路快马加鞭,不到两盏茶的时间就杀进了神武门。 钦天监计算的接神时间在十一点三刻。 时间极为紧迫,神武门一开,他就带着暗卫骑马冲了进去。 神武门的守卫拦又不敢拦,只好禀报上官,上官穿好衣服,飞快地往未央宫去了。 ‘骑马进宫’这件事景缃之反复斟酌了一路,最后还是这样做了——如果找不到炸/药,他就放弃王爵之位,和秦禛一起破案做买卖去。 到了御茶膳房,大门正开着,各处火烛旺盛,灯火通明。 景缃之跳下马,对站在门口的两个呆若木鸡的小太监说道:“去,把所有人叫出来,马上立刻!” “啊?啊啊啊!”两个小太监醒过神,忙不迭地跑了进去,“出来,快出来,王爷让大家伙儿马上出去。” 高公公和索公公立刻从茶水房里奔了出来。 高公公道:“王爷,出什么事了吗?” 景缃之一摆手,“拿下!” 两个暗卫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分别将二人扭压在地。 高公公哭道:“王爷,奴才冤枉啊!” 景缃之没理他,脚一抬进了大门。 承影追了上去,“王爷,君子不立危墙,这件事交给小的便是。” 景缃之懒得理他,从腰间拔出长剑,朝几个走不快的老厨子喝道:“快滚,慢了杀无赦!” 老厨子们连滚带爬地朝大门口去了。 承影见劝不动他,只好寄希望于快点找到炸药,遂提醒道:“王爷,要不要逼问一下?” 景缃之道:“不必。先查茶水房,再查两个狗贼的住处,时辰差不多了,如果有,一定会放在很醒目的地方,老七何在?” “王爷。” 古成和严凉一起从房檐上跳了下来。 景缃之道:“你们带四个人分别搜索高公公和索公公常去之处,动作要快,搜查要仔细,不能放过任何可疑之处,遇到不想离开,试图点火之人格杀勿论!” “是!”二人带着几个暗卫杀气腾腾地往院子里面去了。 景缃之带着承影、严凉等人进了茶水间。 茶水间不大,中间的空地上有只炉子,上面烧着水,水开了,顶得壶盖噗噗作响。 炉子旁,放着两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四五样大菜,山珍海味都有,不比景缃之的年夜饭吃得差。 景缃之环视一圈,目光落在靠着南墙的一只棕黑色的箱子上。 他大步走过去,打开——里面是空的! 闻一闻,果然闻到了熟悉的硫磺味。 景缃之道:“已经拿走了。” “拿走了什么?”建宁帝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景缃之道:“炸/药。” 建宁帝快步进了门,“这怎么可能?” 景缃之道:“炸/药是带不进来,但若把每样材料分开,采买的太监们就能轻而易举地带进来了。” 建宁帝弯腰在箱子里嗅了嗅,吩咐陆廷:“立刻带人彻查南三所和文渊阁一带。” 侍卫们答应着去了。 “皇兄,臣……”景缃之单膝一弯,就要跪下请罪。 建宁帝一把架住他的手臂,“显之,皇兄从未疑心过你,办大事不拘小节,即便找不到炸/药,皇兄也明白显之的一片赤诚。不要太见外了,你我是亲兄弟!” 景缃之道:“是亲兄弟,更是君臣,皇上罚臣,臣绝无怨言。” 建宁帝蹙起眉头,“好了,同样的话朕不想说第二遍。” 景缃之心里松了口气,正要建议建宁帝出去等,以防不测,就听陆廷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启禀皇上,找到了!南三所和文渊阁都有,已经带回来了。” 建宁帝拍拍景缃之的肩膀,“好样的!” 景缃之悬着的一颗心算落回了肚子里,笑道:“太险了,差一点让这些狗贼在臣眼皮子底下做成了。” 建宁帝道:“是啊,那才是真正的贻笑大方。” 他话音刚落,鞭炮声便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未央宫的方向格外热闹。 建宁帝道:“咱们兄弟很久没一起放炮了吧,瞧瞧去?” 景缃之道:“皇兄,司徒先生还在风雨阁等着臣呢。” 建宁帝点点头,“那几个人怎么样了?” 景缃之道:“这边没响,那边只怕就要逃了,臣还是打算放长线。” 建宁帝道:“适可为止,尽量避免这类事件。” 兄弟俩一起出了御茶膳房。 建宁帝在高公公面前站定,说道:“青莲会许给你什么了?” 高公公笑道:“青莲会许我下辈子不再做太监,足够了,哈哈哈……” 建宁帝又想起了秦禛的话,对严凉说道:“好好审,不要让他们轻易死了。朕一定要让他们看看,这个江山在朕手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严凉打了一躬,“末将谨遵圣命。” 兄弟俩一起离开御茶膳房。 景缃之把建宁帝送回未央宫,又往乾东五所去了一趟——那里只有他的两个眼线,秦禛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 正殿灯火通明,秦禛形只影单地站在大殿门口,正在看未央宫的烟花。 她问道:“王爷怎么回来了?” 景缃之走到她身边,笑道:“御茶膳房的事情解决了。” “哦?”秦禛有些惊讶,“怎么回事,明日的宴会不会出问题了,对吗?” 景缃之道:“本王受你启发,找到了一些炸/药。” 秦禛:“……” 如果在现代,她可能会很轻易地想到这个方面,但在这里,她几乎遗忘了这种可能性。 她问道:“我什么时候启发过王爷?” 景缃之道:“我收到了关于火铳的密报。” 秦禛明白了,追问道:“明日我还需要去宴会上吗?” 景缃之犹豫片刻,“按说不需要,但皇兄刚才没有提及此事。” 没有提及,就是必须要去,毕竟人家金口玉言。 二人默契地住了嘴,一起看烟花。 大庆的烟花已经发展到一个相对成熟的阶段,或梅、或菊、或二龙戏珠……每一种灿烂都极美。 就这么站了大约一刻钟,未央宫的方向终于沉寂了下去,万籁俱寂…… 秦禛道:“新年快乐!” 景缃之听了将近二十年的新年祝词,但祝他快乐的还是头一次,笑道:“新年快乐!” 二人四目相对。 秦禛感觉头皮发麻,飞快地挪开了。 景缃之不以为意,把手伸到她背后,半抱着她转了个圈,“去睡一会儿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秦禛顺势往里走了两步,又停下了,“王爷还要出去?” 景缃之点点头,“外面不能没有本王,你插好门,小心些,知道吗?” “好。”秦禛进了大殿。 宫女把门关上了。 景缃之听到插门栓的声音,这才朝大门走了过去。 秦禛睡得不大好,前面睡不着,睡着了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做梦,爆炸、刺杀、毒药、季厨子的尸体、几位公公,还有景缃之和建宁帝,一干人尽职尽责地在她的梦境里唱了一场大戏。 虽然困,但有重任在身。 秦禛不得不一边打呵欠,一边打起精神,跟着建宁帝派来的大太监戴长顺一起,把所有菜品用银针检查了一遍。 菜是用大铜盆装的——黄铜盆大概是内务府的新品,各个锃亮。 木盖子一盖,不但保证了不会被轻易下毒,还保证了热量不至于很快流失。 秦禛在摆着酒的条案后站了大约半小时,大臣们总算完成了朝贺仪式,陆陆续续地来了太和殿。 “诶,这是怎么回事?” “是啊,难道是饭菜不成?” “好像是,闻到肉香了。” “噫……不明白了。” 大人们停在大殿前面,窃窃私语起来。 戴长顺看看秦禛,这种方式在整个大庆都是第一次,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秦禛想了想,说道:“诸位大人们,请听咱家一言。” 她声音清越,在一群老头子中间显得格外有穿透力,现场顿时为之一肃。 “为了能让诸位大人用上热乎的宴席,也为了杜绝浪费,皇上采用了新的方式招待诸位大人。” “第一张桌子上有盘子和筷子,大人们取来之后,可自由选择菜品,每道菜的盖板上都有菜名,请大人们适量夹取,谢谢配合。” 大人们瞠目结舌,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秦禛。 第103章 春卷 自助餐是个新鲜事物,大人们不接受很正常。 秦禛想了想,走到第一张桌子旁,拿起最上面的大盘子,对排在首位的老睿王说道,“王爷喜欢吃什么?” 睿王看看左右,犹豫片刻,到底迈开步子走了过来,指点着菜牌说道:“芝麻卷一块,佛手金卷、挂炉山鸡……” 他念了四五样,都是凉了也能吃下嘴的。 秦禛捡完菜,在最后一张桌子上端起一杯酒,送到他手里,说道:“王爷请入座。” 这小太监居然不给他送进去! 睿王难以置信地盯着秦禛。 秦禛不为所动,做了个请的手势,“王爷请。” 睿王摇摇头,到底端着盘子和酒进去了。 大人们又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这到底是何人,好生托大。” “还能是谁,新来的小太监不懂事呗。” “确实脸生,没见过。” 老睿王都就范了,别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齐王排第二,他乖乖地拿盘子,取菜,进殿,尽管取菜的动作笨拙了一些,但过程还算顺利。 大家排成排,一个接着一个往里走。 安顺郡王路过时认出秦禛了,接过酒杯时,还小声说了声句“谢谢十三嫂”。 国宴其实就是个仪式,而且皇宫内很难解决内急问题,没人敢大吃大喝。 大人们有样学样,每人只夹三四样菜,取餐进行得非常顺利。 超品、一品、从一品、二品……很快就轮到了顺天府府尹潘大人。 秦禛亲自递他酒时,他认真地打量着这个胆大包天、敢不伺候睿王的小太监,结果差点儿把盘子扔了。 秦禛手疾眼快地替他稳住了盘子,笑道:“潘大人请慢用。” 潘致远欠了欠身,“多、多谢。” 轮到五品官时,从右翼门跑出来一群太监,领头的是月华宫的小太监王来顺。 秦禛颇为意外,把酒交给一旁的大内侍卫看顾,快步走了过去。 一个侍卫问道:“你们干什么的?” 王来顺上前说道:“皇后娘娘说这里忙不过来,让咱家找些人支应一下。” 原来如此。 大抵是建宁帝觉得炸/药被收缴了,御茶膳房被彻查了,没有毒/药威胁,危机便彻底过去了。 其实也是,堂堂国宴,岂能连服务员都没有? 这成何体统啊! 秦禛释然地笑了笑,但出于习惯,目光还是谨慎地一一扫了过去——过年了,太监们都换了新衣,各个干净利落。 这个人似乎…… 秦禛与一个年轻太监对上了眼,那太监赶忙低下了头。 她现在也是太监,对方没必要如此谦卑。 有些不对劲。 秦禛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狐疑的目光落在他右边的袖子上。 太监为干活爽利,衣袖都是窄的,他的袖口似乎被硬物支出来一条。 这特么还没完没了了。 秦禛在心里爆了句粗口,对刚刚问话的侍卫说道:“仔细些,好像有情况。” 侍卫单手摸上腰带,小声问道:“发现什么了?” “还不确定。”秦禛回他一句,吩咐太监们,“所有人分成两排,搜身后方可进入。” 她这一声声音响亮,引得还在取菜的官员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其中就有她的亲大伯秦简易,但他并未认出秦禛的声音,看看便也罢了,从侍卫手里接过酒杯进了大殿。 就在这时,五个年轻力壮的太监忽然从人群中冲出来,手持菜刀分别扑向排在后面的几个大人。 秦禛大喝:“小心刺客!” 几个大人都是文官,岁数也都不小了,被这突如其来地变故吓住了。 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其中一把菜刀已经朝一位老大人的脖子砍了上去…… “快躲啊!” “快跑!” “完了完了!” 太和殿前大乱。 恰在这时,一把盛菜的铁勺带着淋漓的菜汁赶到,击中菜刀,替那位老大人挡了一挡。 旋即,秦禛拎着盆盖过来了,及时挡住那名太监,虚晃一招,右脚脚下一转,彻底避开刀锋,再一个侧踢,干净利落地将那太监踹了出去。 这时,第二个太监杀到了。 秦禛左手格挡,右手直拳,一拳打在太监的肚子上,那太监闷哼一声,抱着肚子蹲了下去。 这时候,其他侍卫也已经得手,拿下了所有太监。 没有任何伤亡。 “怎么回事?”建宁帝来了。 一个侍卫说道:“启禀皇上,有刺客。” 建宁帝脚下一滞,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居然还有后手,真是煞费苦心,只可惜……” 他看向秦禛,郑重地点了点头——只可惜,他有一个忒能干的兄弟媳妇。 秦禛明白,他这是在感谢她。 否则,在大年初一,群臣血染太和殿,同样是他和景缃之的失败。 这和接神时文渊阁发生爆炸一样,都是对皇权的挑衅。 他确实应该感谢她。 然而,跟皇帝谈‘该不该’这种事太过愚蠢。 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秦禛不蠢,她打了一躬,以示“不用客气”。 建宁帝笑了,路过秦禛时说道:“家去吧,好好休息。” 这个奖励好,可谓正中下怀。 秦禛再行一礼,离开太和殿,往月华宫去了。 陆皇后听说了发生在太和殿殿前的刺杀事件,她替建宁帝好生感谢秦禛一番。 黄金一百锭、极品玉如意两柄、一尺多高的红珊瑚盆景一盆,名画三幅,还有各色内造的珠宝首饰,零零总总赐了一大堆。 秦禛回家后睡了一下午,直到晚饭时分才醒。 收拾一番,随便盘个发髻,秦禛便准备吃饭了。 何妈妈把一盘子薄如蝉翼的春饼端上来,美滋滋地说道:“娘娘,今儿个打春,吃春饼。” 春节,也是立春。 秦禛早就忘记这一茬儿了,这是意外的惊喜,笑道:“这可是太好了,正馋这一口呢。” “王妃馋什么了,今儿吃什么好东西?”景缃之进了屋,笑吟吟地问道。 秦禛站了起来,“王爷好口福,闻着味儿就来了。何妈妈的春饼是一绝,王爷一定要尝尝。” 何妈妈被夸了,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娘娘过奖啦,王爷什么好东西没吃过?” 景缃之让承影脱掉斗篷,在秦禛对面坐下了,笑道:“春饼吃过,但何妈妈做的没吃过,正好尝尝。” 何妈妈道:“好嘞,老奴这就去端菜去。” 何妈妈出去了。 秦禛看一眼承影放在条案上的三个竹筒,问道:“王爷带了画来?” “是的。”景缃之眼里闪过一丝歉意,“这两日让王妃受惊了,聊表心意。” 这种关心方式不错。 秦禛瞄几眼竹筒,忍住立刻一探究竟的冲动,“王爷言重了。我是捕快,只要有罪案发生,都在职责之内……再说了,几个太监连架都没打过,解决起来容易得很。” 她怕景缃之以安全为由,限制她的行动,特地补充了后面一句。 景缃之想起秦禛打沙袋时的模样,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也是,我家王妃功夫一般,但有一把子蛮力,一两个小太监确实不是对手。” 他这是把自己当蛮牛了么? 她的截拳道也…… 算了。 秦禛本想自辩两句,但又觉得她的那点本事在景缃之面前确实不够看,便也罢了。 何妈妈端着一个托盘进了门,把一碟切得均匀的葱丝、一碟火腿丝、一碗鸡蛋酱和一盘豆芽炒肉放在八仙桌上。 秦禛饿了,拿过一片饼,舀一小勺酱涂抹均匀,夹几片葱丝,再放一筷子豆芽和一筷子火腿丝,卷成一寸大小的卷子。 她拿起来,正要往自己的嘴里放,一抬眼,就见景缃之眼巴巴地看着她的手…… 秦禛不得不客气一句,“王爷要吗?” 景缃之道:“多谢王妃。”他喜滋滋地接过去,放到嘴里。 秦禛心道,打蛇随棍上,这厮的脸皮越来越厚了,这要如何是好? 她想了想,感觉还是聊些正经事才不会尴尬,遂道:“明日初二,我要回一趟娘家,王爷有安排吗?” 景缃之自己也卷了一个,递给秦禛,“本王明日陪你走一趟。” 他大概是第一次亲自动手,卷得有点松,还没递过来就散了,菜掉了一桌子。 秦禛劝道:“吃这个东西,自己动手更香,王爷不妨跟我学一学。” 她重新在盘子里铺了张饼,如法炮制,塞到自己的嘴里。 景缃之按照她的方法再做一张,刚要拿起来,又散了,好在这一次菜落在了盘子里,倒不至于太狼狈。 他看向秦禛,自嘲道:“手比脚笨,看来只能麻烦王妃了。” 秦禛研究过微表情,一个人是不是真尴尬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景缃之演技不到家,嘴里说着贬低自己的话,眼里却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像只等待主人夸奖的哈士奇。 新年第一天,不给包,就太不给面子了,给包,又太纵着了。 她真怕他自命不凡,这就缠上来,非要行夫妻之事。 犹豫片刻,秦禛到底包好一只放在他的盘子里——也罢,等他提过分要求时再拒绝也不迟。 景缃之夹起来,正要放进嘴里,周管家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外,“王爷,司徒先生有要事求见。” 第104章 撑腰 景缃之相当于大庆最大的特务头子,兼顾国内外,忙是必然的。 他这一走就是一宿。 第二天一早,秦禛正常洗漱,不闻不问地带着何妈妈、王妈妈出了二门。 周管家早就备好了车驾。 瞧见秦禛出来,他紧着往前迎了几步,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娘,王爷今天……” 秦禛笑道:“过年回娘家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王爷去不去都没关系。东西装好了吗?” 周管家松一口气,腰杆也直了两分,“娘娘放心,都装上车了。” 秦禛道:“那就好,我们出发吧。” “是。”周管家亲自拉开车厢门,“娘娘请。” 秦家。 秦禛一下马车,大伯母小孟氏便带着妯娌、大小姑子,以及一干晚辈从二门迎了出来。 程氏见秦禛孑然一身,眼神一暗,心疼地抓住自家闺女的手,什么都没说。 小孟氏左右看看,问道:“娘娘,王爷……又出门了?” 她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秦禛笑道:“大伯母,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昭王不待见昭王妃,他不来是情理之中。” 秦祎嘴巴一咧,又紧着捂住了。 秦禛这才意识到自己无形中骂了人,警告地看他一眼,赶紧跟其他几位长辈打招呼,把此事岔了过去。 大家寒暄一番,一起进了正院。 秦禛给祖父母请了安。 秦老夫人不大高兴,“王爷这么忙,过年也不歇歇?” 秦老将军开了口,“当然,王爷掌着六扇门,谁歇了他都不能歇。” 秦禛附和道:“王爷确实忙,昨日国宴他可能都没有参加。” 秦简易道:“昭王还是来了的,只是比较晚。啧啧,今年的国宴,唉……” 他叹息一声,没能说下去。 三叔秦简行道:“听说大臣们要自己拿菜,一个伺候的都没有,简直闻所未闻。” 秦老将军道:“老三慎言。” “是。”秦简行看了秦禛一眼,辩解道,“儿子只是觉得新奇,没有旁的意思。” 秦禛懒得解释,专心喝茶。 秦简易替他找补一句:“出了那种事,不用那些太监也是对的。” 秦简行赶紧点点头,“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秦老夫人对两个亲女儿说道:“宫里出了刺客,也不知道昭王会不会被牵连。” 秦老将军关心地看着秦禛。 秦禛说道:“祖父放心,什么事都没有。” 昭王不出事,秦家也算有个依靠。 众人不免都有些庆幸。 “那就好。” “也是万幸啊!” “可不是,这半年出多少事了?” “唉,这世道越来越艰难了。” 一屋子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了起来。 秦老将军对秦禛说道:“珍珍跟祖父去书房坐坐。” “好。”秦禛起了身。 秦祎赶紧叫了一声,“祖父。” 秦老将军没搭理他,他就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 祖孙三人去内书房,走几步路就到了。 秦老将军屏退左右,问道:“昨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禛道:“青莲会猖獗,蛊惑了不少太监,想在太和殿之制造一起流血事件。” 秦老将军眼里闪过一丝欣慰,“昭王告诉珍珍的?” 据秦祎的反馈,昭王对秦禛还算不错,否则也不会把那种消息透给秦家。 秦禛道:“孙女当时也在场,还立了首功。不过,这件事除了潘大人和安顺郡王,其他人都不知道。” 秦老将军蹙起眉头,“珍珍扮成了小太监,但你大伯父和你的几个舅舅都没能认出你来?” 姜是老的辣,他老人家略一思索就想明白了全部。 秦禛道:“潘大人平日见到的都是穿男装的孙女,他能认出来并不意外。安顺郡王是因为除夕那日宫里也不太平,他一直在跟着孙女办案。” 秦老将军不敢追问除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冷哼一声,大手在小几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秦禛和秦祎交换了一下眼色。 秦老将军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希望儿女们团结,齐心协力振兴秦家家业,但秦简易连自家当王妃的亲侄女都认不出来,就有些太凉薄了。 让昭王提携照顾这样的话,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秦禛想了想,大概猜到了老人家的想法,但这种事她不想做。 一方面,大庆风雨飘摇,她不认为这是晋升的好时机。 另一方面,建宁帝踌躇满志,正是重用能臣的时候,只要秦简易有才能,就一定可以出人头地,不一定要靠景缃之——她立了那么多功,建宁帝怎么可能一点面子都不给秦家? 所以,如果老人家说不出口,她就权当不知道了。 秦老将军道:“过完十五就要选秀了,珍珍有什么章程吗?”他换了话题。 秦禛道:“孙女没什么章程,顺其自然吧。” 她这么一说,连秦祎都摇头了,秦老将军更是,眉头结了一个大疙瘩。 秦禛继续说道:“不管王爷对孙女如何,孙女都是正妃,而且还是皇上钦赐的暗夜校尉,正六品,可凭御猫令牌无召入宫。任凭侧妃是哪个,孙女都不用放在眼里。” 秦老将军吓了一跳,“暗夜校尉?居然还封了个实缺!?” 秦禛颔首,“实缺,只是见不得光罢了。祖父,皇上认可孙女的差事,孙女便不用靠王爷活着,更无需讨好于他,您老无需担心孙女。” “哈哈哈……”秦老将军笑了起来,“倒是祖父小瞧你了,谁说女子不如男,你这小丫头比祖父还能干呢!好,好啊,太好了!” 秦祎苦笑,“一直以来,孙子都想成为妹妹的依靠,好让昭王看得起她。没想到,不到半年,妹妹就是孙子的依靠了,这种感觉可真是……” “酸爽吧?”秦禛打断他的话,“二哥,躺赢的滋味相当不错,你知足吧。” “躺,赢。”秦老将军斟酌着重复了一遍,“躺着躺着就赢了,有点儿意思,就是没出息。” 秦祎不乐意了,“祖父,这京里的权贵哪个不是躺赢,咋到孙子这儿就成没出息了呢?” 秦老将军笑着摆摆手,“少跟老夫歪缠,好好准备考试就是。” 秦祎道:“放心吧祖父,不过一个府试而已,保管手到擒来。” 秦禛道:“二哥这么有底气啊。” “当然!”秦祎扯扯秦禛的袖子,“好妹妹,你快说说,皇上为啥要摆那样一个宴席,是不是跟除夕那天的事情有关?你也参与了吧。” 皇家之事不可多言,但关于自助餐一事,还是能说一说的。 秦禛说道:“这种用餐方式有几个好处,第一好管理,只要有可靠的人守着就很难下毒;第二更卫生,避免某些疾病通过口水传播;第三较节约,大家吃多少拿多少,杜绝浪费。” “依孙女来看,如果秦家办一个这样宴会,替皇上分担一下舆论压力,皇上一定非常满意。” “妙啊,太妙了!”秦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祖父,妹妹成亲后变狡猾了!” 秦老将军笑着摇摇头,肯定地说道:“这的确是个拍马屁的好法子。” 皇帝都是耳聪目明的,只要有人做了,他就一定能知道。 秦禛也算从侧面推了秦简易一把。 该聊的事聊完了,秦老将军放秦禛去二房跟父母说说体己话。 秦简言和程氏了解到景缃之没来的真正原因,总算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一家人总也不见,热热闹闹地聊了小半天,快到中午才去正院花厅,等着一起用午宴。 秦禛不是多爱说话的人,独自坐在太师椅上想事情。 坐了一会儿,秦雯忽然来了,在她身边落了座。 秦禛看她一眼。 秦雯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谢谢娘娘。” 秦禛知道,秦雯在感谢程家的事,不过,程家是她亲舅舅家,轮不到秦雯来谢。 秦雯可能是想借此缓和一下尴尬的姐妹关系。 她说道:“没什么,不用谢。” 秦雯眼里有了一抹释然,“祖父说的是,王爷太忙,一年都不得闲,娘娘要想开些才是。” 秦禛:“……”这是当知心姐姐来了? 秦雯又道:“再过两个月,我和三表哥就成亲了。俗话说得好,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们是亲姊妹,总要互相照应的,对不对?” 秦禛艰难地点点头。其实,分了家就没那么亲了,但秦雯既然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反驳。 秦雯松一口气,“三表哥年少有为,将来一定会平步青云,到时候,娘娘脸上也有面子……” 秦祎忽然过来插了一嘴,“大妹妹放心,娘娘的面子有我这个亲哥撑着,用不着他程自如。” 秦雯顿时恼羞成怒,“二哥又说大话,你若能撑起来,昭王也不至于连咱秦家的大门都不登。” “噗嗤……”坐在附近的几个妹妹笑喷了好几个。 秦祎气得满脸通红。 小孟氏似笑非笑地斥了一句,“雯雯不像话,还不跟你二哥道歉?” “秦老将军,确实是本王的错,还请老将军海涵。”门口传来了景缃之的声音。 秦老将军道:“王爷忙于定国□□,这等小事何足挂齿,老夫的孙女不懂事,老夫当请王爷海涵才是。” 小孟氏白了脸。 秦雯也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小声对秦禛说道:“娘娘,我不是故意的,只因为替娘娘抱不平,才话赶话说了那一句。” “长姐多虑了,我没什么不平的。”秦禛朝门口走了过去,正好迎到景缃之,笑问,“王爷不是来不了吗?” 景缃之在秦雯脸上一扫,“本王再不来,下一个谣言就是皇上下旨,让本王休妻了。” 秦禛笑了,“‘谣言止于智者,兴于愚者,起于谋者’,让大家说一说也没什么关系嘛。” 屋子里鸦雀无声。 他们一边思考自己是智者还是愚者,一边把审视的目光投向二人——景缃之面容冷峻,不苟言笑;秦禛面带笑容,但瞧景缃之的眼神丝毫不见爱意。 这大概是不来说不过去了吧,要不就是给皇上面子。 啧啧,能干又怎样,还不是得不到男人的心? 更可悲的是,她连个孩子都没有,而侧妃就要进府了。 太惨了! 一群亲友们腹诽着给景缃之行了礼。 景缃之勉强点点头,跟着秦老将军和秦家三兄弟一起在主桌坐下了。 其他人也纷纷落座。 婢女们开始走菜了。 秦老夫人和秦禛的座位挨着。 她说道:“你们是亲姐妹,将来总要互相扶持,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针锋相对。她性子柔弱,你能干,你就多让她一点,也省得让外人看了笑话。” 这就是典型的谁弱谁有理。 秦禛道:“祖母此言差矣,有时候,不是我让着她外人就看不成笑话了。就像刚刚,那真是拦都拦不住的。” “你……”秦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小孟氏垂着头,看都不敢看秦禛。 第105章 东西 用完饭,喝一盏茶,景缃之便提出了告辞,仿佛来这里只为了吃顿饭一般。 秦禛明白,他之所以来,只是给她面子,顺便安秦家的心。 但其他人未必这样想。 原因很简单——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像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样子。 而且,事实也是如此。 自从景缃之离开将军府,他就再也没回过王府,杳无音讯。 这期间,秦禛忙着参加宴会,照顾生意,直到过完十五他都没再出现过。 但京城的‘年’总算平安度过去了,这说明景缃之的安保工作取得了重大成功。 京城不乱,人们就有心思琢磨八卦。 昭王夫妇关系不好的传言漫天纷飞,消息甚至传到了皇上耳朵里。 正月十六,他把正要上衙门的秦禛叫到宫里,让陆皇后好生安慰了一番。 当天下午,秦祎往王府跑了一趟。 他告诉秦禛,秦简易升官了——他做了吴越省的盐法道,从正五品升到正四品,连升两级,负责督查盐场、估价,以及管理水路转运等事宜。 秦老将军说,他能升迁,首功归秦禛和景缃之,其次是他在正月初九给小孟氏办的那一场生日宴起作用了;最后,吴越是产盐重地,皇上需要一个自己人。 秦禛对秦简易的升迁不感兴趣,大房和三房的人特别像孟氏,都比较自私,她之所以帮,只是不想让外人看秦家的笑话,看秦老将军的笑话罢了。 毕竟他们二房被分了出来,也还是姓秦。 正月十七,秦禛赶在点卯前抵达顺天府。 “小猫!”房慈离着老远喊了她一声,“这儿呐,快点儿,我等你!” 秦禛招招手,小跑过去,先去找点卯官登记,然后和房慈汇合,一起去了办公室。 秦禛道:“正月时逛了逛街,各个小馆子都装得差不多了。” “我去了好几趟,怎么都没瞧见你?”房慈颇为兴奋,不待秦禛回答就继续说道,“是差不多了,接下来买买锅具、盘子碗,咱就能开业了。” 秦禛双手插兜,“嗯,抓紧,不然白搭租金,等会儿研究研究,咱们把这事儿定下来。” 青莲会只针对官员,对豪富、富人比较仁慈,像他们这样的小店基本问题不大。 二人边说边进了屋子。 周智、粱显、赵威(大赵)已经到了,三人烧了火盆,也在议论麻辣烫铺子的事。 事情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 五个东家头碰头地商量,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定了下来:一天时间采购,两天时间清洁,三天后正式营业。 定完采购清单,周智就把三桩杀人案的卷宗取了出来。 他说道:“都是难啃的骨头,大家想先啃哪一个?” 秦禛觉得哪个都一样。 粱显没吭声。 大赵道:“小房子运气好,让他选一个好了。” 房慈也不客气,直接拿起最上面的,“随便吧,反正都是咱的活儿,周哥觉得如何?” 周智没意见,笑道:“好,那就先查午氏的案子。” 案子之前做过初步分析,但时间久了,不免有些生疏,大家一起重新研究一遍,以便于更好的配合。 那是桩奸/杀案,死者是一名五十六岁的孤寡妇人,姓午。 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是去年的三月十二,地点在京西镇镇外的一片小树林里。 仵作验尸的尸格表明,午氏大概在三月十日身亡,生前遭到了非人的虐待,光是记录各种样式的伤口就长达四页之多。 死者系被凶手用手捏住咽喉窒息而亡。 经手此案的捕快查过和午家有矛盾的人,没有线索,遂搁置至今。 “哼!”大赵轻蔑地摇了摇头,“五十六,比我祖母还大一岁呢,这狗贼真他娘的不挑食。” 周智和粱显一起看向秦禛。 秦禛在看尸格,对此毫无知觉。 房慈道:“我估计凶手的年龄也不小,至少四十岁以上。” 凶手年龄大,体力跟不上,只能欺负年纪同样大的老人家。 大赵附和道:“有一定的道理,但也只是一种可能性。” 房慈道:“那倒是,凶手手段凶残,保不齐是哪个十七八的愣头青干的。” 周智见秦禛放下了尸格,也开了口,“我和梁子觉得,这可能是桩连环杀人案,你们觉得如何?” “啪!”大赵一拍桌子,“我也这么觉着,咱们去找找其他卷宗吧。” 房慈点点头,他也是男人,显然明白他们为什么有这样的推断。 秦禛勾起了唇角,“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找。” 他们都是新人,如今能够打开思路,不再孤立地分析一桩案子,这是极大的进步。 一干人一起出了门。 “你们去哪儿?”赵岩和手下恰好也从隔壁出来,“你们就剩下三桩案子了吧。” 周智赶紧拱拱手,“给赵哥拜个晚年,我们还剩三个案子,现在去找以前的卷宗,你们呢?” 赵岩道,“我们还剩五个呢,这就出去找线索。”他看向秦禛,“小猫,张文才的案子有消息了吗?” 提起张文才,现场顿时一默。 是啊,人都死两三个月了,张家却一点反馈都没收到。 秦禛抱歉地说道:“六扇门的人说,目前找不到任何线索。” 这桩案子跟三狗,以及秦祎的案子一样,都是随机案件,找不到规律,更找不到凶手。 赵岩也拱了拱手,“兄弟们去忙吧,咱们也走了。” 一干人走远了。 大赵感叹道:“唉,脏钱可不好拿,一不小心就出事。” 房慈深以为然,“我爹从小就教我,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 周智道:“罢了,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大赵道:“当然是引以为鉴咯。” “臭小子。”粱显在他腿上轻踢一脚,“谁不知道怎地,用你教?” “哈哈哈……”大赵道,“随便说说嘛。” 大家伙儿说说笑笑地去了刑房,找到管理卷宗的小吏,拿到钥匙,在库房仔细搜索了一番。 去年的,前年的,大前年的……足足翻了一个时辰,才从里面找到一桩类似案件。 这桩未破的案子发生于大前年,受害者的年龄四十二。 房慈道:“只有一桩啊。” 大赵在他肩膀捶了一下,“你还想要几桩?” 粱显把弄乱的卷宗归拢好:“未必是一桩。” 周智道:“对。” 房慈和大赵想了想,一起点了点头。 强/奸案,或者奸/杀案,在这个时代最少见,倒不是发生得少,而是受害者家属一般不会选择报案。 一干人带着卷宗回到办公室。 秦禛把午氏的案子写到新的草纸上,再把华氏的案情写上去。 周智道:“两位死者年龄相仿,尸格有相同之处,但抛尸地点完全不同,一个城西,一个城东,并案会不会让我们走弯路?” 他害怕并错了。 秦禛道:“不会走弯路。从尸格来看,凶手的作案手法,以及对死者的虐待具有一定的规律性,嘴唇周围的青紫,对某处的啃咬,枝条鞭打,以及最后牲口一般的践踏,一般无二。” 粱显把水壶从火盆上取下来,给大家续上热水,说道:“我同意小猫的意见。但事情是这样,尽管咱们拿到了华氏的案子,也还是找不到线索,查不下去啊。” 秦禛摇摇头,“我们并非一无所知。”她喝了口水,“第一,这两桩案子都发生在京城周边,距离京城不超过十里地,这说明凶手是京城人,他或者在城边,或者在城内。” 周智说道:“这些我也想过,然后呢?” 秦禛放下茶杯,“结合前情,周什长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 周智脑海中灵光一闪,“我们应该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排查一下,找一找没报官的类似案件。” 秦禛笑了,这就对了嘛,只要肯动脑,思路就一定会越来越开阔。 周智道:“我们分成两组,一组查午氏,一组查华氏,查完后沿着周边继续排查,最后在衙门集合?大家还有别的建议吗?” 建议是没有的,目前只能做到这么多。 秦禛照例和房慈搭档,其他三人一起,五人从顺天府出来,各奔东西。 秦禛和房慈负责华氏的案子,穿过大半个京城,从东城门出去,马车再走两刻钟,就到了兴顺镇。 兴顺镇的姜糖很出名,镇民很富余,主街道上客栈不多,但小酒楼不少,家家都很红火。 他们到镇上时,已经是中午了。 案子要办,饭也得吃,秦禛和房慈进了一家客人最多的酒楼,在大堂靠窗的地方坐下了。 负责点菜的是个中年妇人,她笑眯眯地说道:“老客,红烧肉和毛豆腐是小店的特色菜,二位要不要尝尝?” 房慈道:“都要,再加两碟子泡菜,两碗米饭。” “好嘞。”中年妇人用干净的手巾把桌面擦一遍,往后厨去了。 再回来时,她手上多了一壶热茶,“二位渴了吧,润润嗓子。” 秦禛道:“谢谢,大嫂若是有空,咱们想问您几个事儿。” 中年妇人道:“有空有空,二位尽管问。” 秦禛道:“那是大前年的一桩案子,有个妇人死在镇外的小树林里了。您听说过吧?” “知道知道,就是咱们镇上的。”中年妇人在秦禛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太惨了,唉……吓得我好几个月不敢一个人出门。” 房慈道:“大嫂好好说说,关于这个案子,镇上都有什么说法,有没有其他人也是同样的死法?” 中年妇人瞥了他一眼,“一个还不够啊,就那一个。华嫂子是寡妇,男人死的早,一个闺女出嫁了,儿子儿媳在城里做短工,很少回来,不然也不会出这种事。” 秦禛道:“她为人怎么样,有什么风言风语吗?” 中年妇人道:“这个真没听说,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但华寡妇绝对没有那种事,你们可不能瞎说。也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要那么对她,简直丧心病狂。” 第106章 挑明 在镇上发生这种恶性案件,通常会引起当地人的极大警觉。 所以,中年妇人说的应该是实情。 但为了保险起见,秦禛还是就兴顺镇的异常嫁娶,异常离乡,以及异常死亡事件进行了询问。 镇子小,流言蜚语传得快,中年妇人对这些事如数家珍。 秦禛听了一大堆八卦,然而,能和华氏遇害一案挂上钩的几乎没有。 从饭馆出来,二人按照中年妇人的指点,直接去了一趟案发现场。 从这条主街道出去,继续往东走差不多盏茶的功夫,就有一片杂树林——林木茂盛,品种颇多,有杨树、柳树、松树、桑树等,还有灌木丛和大片枯萎的爬藤。 据卷宗描述,尸体被发现在林子的中间地带——沿小路进去,走到最里面,一棵极粗的老松树下就是华氏横尸之处。 两年多过去了,小径上杂草丛生,几乎没有人类踩踏整理的痕迹。 路不好走,秦禛和房慈从车里取了腰刀,一路走一路砍,走到案发地时,身上满是灰尘和草叶。 秦禛站在老松树旁把周围认真审视了一遍,这是一片不规则的林地,面积大概三亩多。 东边是官道,西边和南边是田地,北边有一小片池塘。 林木很密,如果是夏天,枝叶繁茂,从外面看不到里面。 房慈道:“我不明白,华氏为何要跟一个陌生人来这样偏僻的地方。她不害怕吗?或者,她被打晕后带过来的?” 不待秦禛回答,他自己就推翻了刚才的猜测,“不对,华氏自己出的门,当时下午申时左右。我想不通,凶手哪来的那么大胆子?” 他看向秦禛,希望可以得到一个合理解释。 秦禛道:“凶手可能比较强壮,压倒性地制服华氏,并实施了奸/淫。” 房慈理解不了,“她又没被堵住嘴,她不会喊吗?路上有行人,田里有农人,池塘里还有戏水的孩子。” 秦禛道:“把人喊来,看她是如何被人羞辱的吗?我认为,她那时可能已经不想活了。” “真他娘的太糟心了!”房慈猛地踹了一脚松树,“畜生畜生!” 秦禛叹了一声,“不得不说,凶手确实丧心病狂。他不但了解这一类女性,精准把握她们的心里,更是对她们有深刻的恨意。” 房慈道:“和管升一样?” 秦禛点点头,“我认为有相通之处,但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走吧,我们去走访华氏的邻居。” 二人从杂树林出来,坐马车往回走。 华家在镇子的边缘。 马车从左手第二条胡同进去,第三家就是。 房家的车夫停下马车,“少爷,锁着门呢。” 房慈跳下车,凑到大门前,把门推开一条缝:大门对面的影壁墙下长着一蓬荒草,显然总也没人住了。 二人便敲开了邻居家的大门。 邻居姓李,夫妇俩都很热情,放下院子里的活儿,把二人请到了屋里。 李大娘泡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粗茶,“官爷,林妹子真是个苦命人。男人早早死了,她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了,总算熬出头,儿女都成家了,她却死得那么惨。他儿女怕丢人,不但不上坟,如今连家都不回了。你们可得尽尽心,把那遭天杀的抓住啊。” 华氏,其实是华林氏,娘家姓林。 李大爷咳嗽两声,示意李大娘不要乱说话。 李大娘一掐腰,“咋,老娘说得不对?哪有那样做人儿女的,林妹子愿意发生那样的事咋地?老娘要是有这样的儿女,一早掐死,谁都别活。” 李大爷噌的一下子从条凳上站了起来,瞪着眼睛想说点什么,又憋回去了,“噔噔噔”地迈着大步出去了。 李大娘得意地笑了,朝秦禛一抬下巴,“官爷,大娘说得对不?” 秦禛道:“非常对,错的是坏人,为什么要迁怒被害的可怜人呢?” 李大娘一拍大腿,“对对对,就是这个话儿。官爷人长得俊,话也说得漂亮。” 房慈道:“大娘,华娘子遇害前,这附近来过什么人吗,左邻右舍的亲朋好友也算。” 李大娘想了好一会儿,“诶哟,两年前的事我可记不得了,应该没有吧。林妹子是寡妇,很少跟左邻右舍来往,大多时候都是咱们妇道人家上门坐坐,唠唠家常。” 她也不见得记不得,只是不敢随意乱说,以免惹了众怒。 秦禛道:“大娘,你要是怀疑谁,尽管告诉咱们。这种案子并不是发生一起了,西边的京西镇有个五十六岁的大娘去年也被害了。” “啧啧啧,这杀千刀的。”李大娘接连摇头,“不是大娘不帮,这样的畜生大娘也想让官爷早点儿抓到,可大娘真不记得了。” 秦禛便也罢了,“大娘,您知道华娘子当时为何出门吗?” 李大娘道:“不知道。她出事是在六月中,下午天气正热,大家伙儿都不愿意出门,也不愿意串门。” 秦禛又道:“大娘,最近几年,咱们镇上有非正常死亡的女子吗,跳井、上吊,或者突然病亡。” 李大娘思谋片刻,“没听说过,只有慢慢病死的,没听说有横死的。” 秦禛问不到有效的信息,只好起了身,“大娘,华娘子的儿女都在哪里,您能给个详细地址吗?” 李大娘道:“能能能,咱们别的忙帮不上,这点小事还是没问题的……” 从李家出来,二人去了这条胡同的第一家,这一家的男主人看到华氏急匆匆地出了胡同。 秦禛与其聊了聊。 男主人和华氏没有来往,他仅仅是见到华氏活着的最后一个人。 他说,华氏出去时,他正好在井里取凉西瓜,大门开着,就瞧见了一个侧影。 房慈说道:“咱们要不要查查病死的?” 秦禛摇摇头,“兴顺镇大约五六百户人家,范围太大,现在还不是时候。周家村离这里不足五里,我们过去看看。” 房慈没意见,吩咐车夫去周家村。 周家村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 村民们听说过华氏的案子,但都说他们村里绝无这种事。 二人又把周家村附近的村落走访了一遍,都没找到任何线索,只好赶在下衙前回了顺天府。 一组人在衙门大门口碰头了。 大赵迫不及待地问道:“小房子,你们有收获吗?” 房慈道:“什么都没查到,你们呢?” “哈哈……”大赵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哥找到了,咱们之前地猜测没错,的确有没报案的。” 周智道:“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就不去签押房了,在这聊几句。” 秦禛没意见——古代的捕快想加班可不容易,一是没路灯,二是出不了城,三是她怕自身安全受到威胁。 周智道:“我们在鹰咀子找到一个受害者,据面馆掌柜说,他们镇上的徐娘子死得蹊跷,三十九岁,前年不知怎么就死了,徐娘子的娘家人也没说什么,草草地葬了。我们去徐家问过,徐家人只说是病死的,问是什么病,他们就说急病,嘴硬得很。” 大赵插了一嘴,“徐家的邻居说了,徐娘子是她儿子从外面背回来的,第二天就死了。” 周智点点头,“我们暂时就掌握这么多。” 房慈道:“估计徐家人一样没线索,不然他们不会保持沉默。” 粱显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周智道:“走吧,咱们去露个脸,边走边说。” 一干人一起往里走。 粱显问:“小猫觉得凶手是个怎样的人?” 秦禛道:“凶手下手的对象都是中老年妇女,作案地点都在外面,而且都是白天,这些说明对方身体强壮,极度自信,且对受害者有所了解,他应该有一定的阅历,年龄大概在二十五岁以上,仇视成年女性。我觉得此人应该是个小摊贩,走街串巷。” 房慈道:“有没有可能是货郎?” 大赵道:“有可能诶。周哥,明天我们就查货郎吧,看看常去三个地方的货郎是不是同一个人。” 周智笑道:“我们先把潜在的案件找一找,货郎什么的是顺带脚的事,问一问就成了。” “对对对。”大赵一拍脑门子,“周哥说得对。” 回到王府,秦禛在仪门下了车。 周管家殷勤地迎到她,“娘娘辛苦,今天的案子棘手吗?” 秦禛道:“还行。” 周管家笑道:“还行就是不难,娘娘一定可以顺利破案。” 秦禛看了他一眼,“周管家想说秀女的事,对吗?” 周义大多都是有什么说什么,很少这样乱拍马屁。 周管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的,秀女们今儿进宫,如果顺利,大约三天后就有消息了。” 秦禛进了仪门,“嗯,我可能没有时间照应他们,周管家多费费心。” 周管家挠了挠头,“娘娘不打算回来吗?” 秦禛道:“她们来了,我在外面跑就更安全了,为什么要回来?” 周管家道:“王爷他……” 秦禛笑道:“放心,我不屑于跟女人争男人,换句话说,别人的男人我从不惦记。我和王爷井水不犯河水,这是王爷一早定下的章程。” 周管家:“……” 第107章 人选 秦禛知道,周管家尊重她归尊重她,但主子还是景缃之。 她的话一定会被传到景缃之耳朵里。 可那又怎么样呢? 她就是想通过他的嘴,让景缃之知道她的原则——大家互相了解底线,两不耽误。 第二天早上,秦禛没事人似的去了衙门,点完卯,周智三人继续去京城周边排查潜在的受害人。 秦禛和房慈则往南城去了一趟。 华娘子的儿子住在平安桥附近,李大娘给的地址正确,二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们家。 “你们找谁?”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问道。 秦禛问道:“小妹妹,请问华小虎在吗?” 小姑娘扭头朝西厢房喊了一嗓子,“娘,有人找我爹。” 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快步走了出来,狐疑地看着秦禛和房慈,问道:“二位是……” 秦禛道:“我们是顺天府的捕快,此来是为了你婆婆的案子。” “哦……”妇人警觉地看了一眼上房和东厢,“外面冷,进屋说吧。” 二人随她进了屋子。 屋里还算不错,中间堂屋,可招待客人,两边卧室,布置得井井有条。 妇人请他们坐下,问道:“敢问官爷,这是抓到人了吗?” 秦禛道:“没抓到凶手,所以想找你了解一下当年的细情。” 妇人有些失望,还有些不耐,“官爷,当初该说的都说了。” 秦禛懒得废话,直接问道:“娘子知道华娘子生前都在哪里买东西吗,像菜、水果、针头线脑等等。” 妇人道:“婆婆怕人讲闲话,从不买货郎的东西,一般都在杂货铺和菜市场买,偶尔来城里,就从这边带回去。” 房慈道:“你们不是很少回家吗?” 妇人皱起眉头,“我们是很少回家,但她经常来这里帮我带孩子。” 秦禛道:“如果想骗你婆婆出来,一般会找什么借口?” 妇人眨巴眨巴眼睛,“官爷什么意思?” 秦禛道:“既然她那么自爱,就一定是有人以某件事或某个人为借口,把她骗出去了。” “哦……”妇人垂着头,双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角上的泥印子,“应该是大姑子一家吧。怎么骗的……我实在想不出来,大姑子一家过得挺好,比我们强。” 秦禛点点头。 他们之所以不愿回去,并且连坟都不上了,是因为他们觉得华娘子耐不住寂寞,所以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这算什么? 外人心存善意,不说一丁点儿坏话,自家人反而把自家人打到了尘埃里。 不对,也不能这样说。 邻居和镇子上的人未必不会这样想,他们只是不想当着他们这些官爷的面讲。 毕竟,死人为大。 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秦禛在脑子里拐了两个直角弯。 就是这样的一个社会大环境,苛责没有意义。 秦禛又道:“经过调查,除了你婆婆外,还有两个受害人,疑似为同一个凶手所杀。请大嫂好好想想,有没有华娘子比较信任的,来往较多,且对你家情况比较了解的一个人。” 妇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官爷的意思是,那遭天杀的狗东西专门骗我婆婆这样的人,是吗?” 在得到秦禛肯定的答复后,她的眼里涌出一丝泪意,“婆婆确实很少与人来往,再加上我们很少回去,这些事真说不来。不然官爷中午再来,我家男人那时候会回来一趟。” 秦禛道:“你家婆婆平时都喜欢吃什么,水果、点心、零嘴,都可以说说。” 妇人这次没有思考,“她平时喜欢吃豆腐,喜欢吃鱼,不大喜欢羊肉,苹果下来就多买些苹果,冬天特别喜欢烤地瓜,别的就没啥了,她不太挑食。” 告辞妇人,二人上了马车。 房慈把记事本收好,叹道:“又是一无所获。” 秦禛道:“还是有收获的。” 房慈不解,“收获在哪里?” 秦禛道:“烤地瓜的人,卖水果的人不都是收获吗?” 房慈摇摇头,“小猫你别忘了,她都是在菜市场买的。” 秦禛道:“据我所知,烤地瓜基本上不会把摊子摆在菜市场。” 房慈琢磨片刻,“不然我们再去一趟兴顺县?” 秦禛道:“还是先排查,争取找到更多的被害人,看看有没有共性。” 一连两天,秦禛都和同僚们游走在京城周边,总共发现四名死因不详的中年女子。 但她们的家属拒绝承认死者死于谋杀,且态度强硬。 正月二十一,是麻辣烫开业的日子。 周智决定休息一天,一方面关照一下铺子开业情况,另一方面把掌握的案情汇总一下。 五个人点完卯,一起乘车出了顺天府。 大赵一边赶车一边说道:“总算开业了,按说是好事,可我怎么这么紧张呢?” 粱显道:“当然紧张,尽管银子不多,也差不多是全部家当呢。” 周智没说话,不过看表情就知道他和梁显的想法高度一致。 房慈尴尬地挠挠头,又与秦禛对视一眼,“没事,赔了算我的。顶多我这捕快不干了,跟我大哥学做生意去。” 秦禛微微一笑,“对,我也负责一半,包大家只赚不陪。” 大赵高兴得手舞足蹈,“用小猫的话说,抱大腿的感觉可真是太爽了。感谢老天爷,阿弥陀佛。” 房慈在他后背上轻捶一拳,“你该感谢的难道不是我和小猫吗?” 大赵道:“非也非也,是老天爷和佛祖把你们送到了我面前,我当然要感谢他们。” “那个……林……小毛在吗?”周管家忽然出现在正前方,他身后停了两辆马车。 大赵记得他,赶忙停车,告诉秦禛:“小猫,昭王府的管家找你。” 秦禛心里一动,大概知道出什么事了,遂道:“看来我是去不成了,有什么问题咱们下午统一处理。” 周智和粱显知道选秀的事,同情地看着秦禛。 房慈道:“不要紧吧,有事别自己担着,兄弟们都会帮忙。” 大赵也道:“就是,有事儿说话,咱们兄弟没话说。” 秦禛有些尴尬,“好,我先回去,咱下午再说。” 这小哥俩经常约她一起上厕所,总瞒着不是那意思,不如谈开了。 秦禛坐上周管家的马车,匆匆赶回王府接旨。 换衣裳,设香案,接旨。 秦禛面无表情地叩谢皇恩,让周管家把圣旨收了起来。 送走传旨的礼部官员,秦禛对周管家说道:“既然吉日已定,周管家就再辛苦一下,该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不要寒了新人的心。” “是。”周管家认真地看了一眼秦禛,确定后者的脸上没有任何不高兴,才又问道,“娘娘,侧妃们的院子安排在哪儿?” 秦禛道:“这……离三昧院远一些,其他的随便。” 周管家打了一躬,“好,小人都听娘娘的。” 从正院出来,何妈妈说道:“娘娘,这位赵姑娘是不是护国寺那位啊?” 秦禛道:“是她。” 何妈妈“啧”了一声,“一看就不是善茬儿。” 秦禛道:“不搭理她就成,遇到了绕着走。她要是惹事,你们也不用惯着她,周管家会替你们做主。” 她上次见陆皇后时,提过赵三的事,但没想到赵三会落到景缃之和她的手里。 这大概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说实话,她还挺期待赵三弄点幺蛾子的,也好为郑四报一箭之仇。 这就是正室的底气。 何妈妈挺了挺胸膛,又道:“廖侧妃娘娘了解吗?” 廖秀秀是梓州知府廖余涛的嫡次女。 秦禛道:“这位廖知府应该是皇商廖家的子弟,背景一般,送进宫,可能是想给自己增加点政治资本,没想到送这儿来了,得不偿失啊!” 何妈妈道:“娘娘此言差矣,咱们王爷是皇上一母同胞,能当侧妃是她烧高香了,总比在宫里做美人、常在好。” 这倒也是,景缃之还是个香饽饽呢。 秦禛自嘲地笑了笑,她在这个时代的女人眼里,怕不是个傻子吧。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谁舒坦谁知道。 她换了话题,“衣裳卖得怎样?” 何妈妈道:“自打每款每种花色只卖一件后,卖得反而更多了。不瞒娘娘,单是老奴这个月就赚了三两银子。” 每款只售一件,这是秦禛参考奢侈品高定的营销策略,以及吃多了没有知识产权保护的亏后,制定的新的营销策略。 如此一来,就会有更多喜欢猎奇的贵女为新款和独一性买单——她们愿意做那个引领潮流的人。 就是设计上有点费脑子。 但想到飞鸟阁,想到那些姑娘们,秦禛便也不觉得累了。 周管家目送秦禛在夹道尽头拐了弯,这才出了二门,回到账房,撕下一条花笺纸,写了一封密信送了出去。 秦禛换上短褐,又乘车出去了。 她不急着回衙门,就让老何去几间麻辣烫店转了转。 麻辣烫是新鲜事物,为打开销路,每家铺子都免费试吃,卖完所有食材为止。 所以,几乎家家客人爆满。 秦禛在西城最大的一家店里看到了周智等人——他们眼下都是伙计,各个忙得脚打后脑勺。 考虑到自家身份的特殊性,以及铺子的安全,秦禛没下车,只看看听听就走了。 第108章 速回 闲着也是闲着,秦禛打算走一趟小泉镇,找华娘子的女儿聊聊。 老何驾车赶往东城,快要到城门口的时候,一辆马车忽然挨了上来,里面的人隔着车窗说道:“有人跟踪,娘娘今天不要出城。” 这个声音是暗卫岳平的。 秦禛拉开车窗上的帘子,往外一看,刚刚还齐头并进的车已经赶到前面去了。 老何喊了声“吁”,但没刹车,显然在等秦禛的吩咐。 这还是秦禛第一次收到警告,而且就在景缃之纳妾之际。 青莲会和北辽的人不但眼睛瞎,耳朵也聋了啊! 秦禛有些气闷,但多事之秋,不给大家添麻烦才是真的,遂道:“回吧,去飞鸟阁。” 两刻钟后,秦禛在飞鸟阁外下了车。 虞玉竹和小翠诚惶诚恐地迎了出来——她们知道秦禛的真实身份,但对外只称刘捕快。 秦禛道:“你们忙你们的,我随便看看。” “好。”二人很听话,秦禛说什么是什么,果然各忙各的去了。 天气转暖,有春天的气息了。 秦禛站在街头看了会儿人流,试图分辨出跟踪她的那位。 可她看了好一会儿,连条癞皮狗都没发现。 锦绣窝外面停着六辆车,里面大概有两到三个客人,大门没关严,莺声燕语从门缝隐隐地飘了出来。 秦禛眼下男子装扮,不方便进去,就进了安静的飞鸟阁,在沙发椅上坐了下来。 飞鸟阁里也有客人,是个年轻的男客,从背影看,身形消瘦修长,颇有文气。 他背对着秦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纳兰性德的词:“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这个时代没有纳兰性德,但有纳兰性德一样的痴男怨女,所以秦禛才写了这一首——终归是想引起人们的共鸣,进而欣赏她的字罢了。 虞玉竹把泡好的茶放到她面前,便回柜台上做装裱去了。 一个女子掀开锦绣窝和飞鸟阁之间的珠帘,探头看了一眼,说道:“咦,这里是卖画儿的,快来看看。” 三名女子鱼贯而入。 “哎呀,画得真好,画风婉约,笔触细腻,应该是女子画的。” “字定是男子写的,好字!” “我喜欢这个。” 女子们说话声音不高,但也打扰了那名男子,男子从那幅字上挪开视线,落到陆皇后的一幅画上。 几个女子也看了起来,其中,评判陆皇后的那名女子看得最仔细,也最慢。 屋子里又安静了。 光线从玻璃小窗上透进来,落在干净的青砖地上。 墙角燃着檀香,袅袅腾起的细烟,在流动的空气中翻滚腾挪,弥散着淡淡的香气和淡淡的禅意 门内门外是两个世界。 秦禛很喜欢这种感觉——捧一杯茶,和二三志趣相近的友人赏几幅画。 一名穿墨绿色大氅的女子走到虞玉竹工作的案头前,问道:“这些字画卖吗?” 虞玉竹放下裁刀,“卖,字和画一个价格,一平尺六两银。” 那女子在一幅小品和一张写着“慎独”的横批上点了点,“那两幅我都要了。” 虞玉竹笑道:“好,小女子这就帮娘子包起来。” 秦禛放下茶杯起了身,“我摘,你准备画筒吧。” “这一幅字我要了。”那男子忽然转过头,他声音清越,如淙淙的流水一般。 所有女子都看了过去…… 男子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凤眸狭长,剑眉斜飞入鬓,肤色白皙,唇色浅淡,好看得如同山水画里走出来的谪仙人一般。 秦禛也看了过去,但她看的不是人,而是那幅纳兰性德的词。 她说道:“公子稍等,在下先给这位娘子摘。” 男子微微颔首,“慢慢来,在下不急。” 秦禛个头较高,踩着小凳子就把三幅字画摘了下来。 虞玉竹正在包前面两个,她便主动把字幅卷好,装进画筒,再盖上盖子,笑着对男子说道:“这幅十八两银。” 男子掏出两张银票,把画筒接了过去,问道:“这里可以寄卖吗?” 秦禛麻利地找出两块碎银给他,“可以是可以,但要看字画的品质。” 之前的那名看得最认真的女子突然开了口,“只要画得好,这里就能寄卖吗?” 秦禛笑道:“当然,飞鸟阁就是做这个买卖的,无论男女都可以。” 女子点点头,没再说话,继续看画去了。 “你们东家是个有心之人。”男子抱了抱拳,“告辞。”他朝门口走了过去。 被人当面表扬了。 秦禛尴尬地看了看虞玉竹。 虞玉竹道:“我们东家不但有心,而且还是天下第一大善人。” 男子闻言脚下略一停滞,推门出去后,细心地替她们关好了门。 穿墨绿色大氅的女子说道:“当真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今儿可算开了眼了。” 另一名红衣女子道:“确实不错,但我还是见过更好的。” 绿女子问道:“我以为这位已经京城第一了,居然有更好的,是哪个?” 红衣女子瞄一眼门外,“当然是昭王殿下,去年有幸见过一次,简直惊为天人,就是……啧啧。” 虞玉竹紧张地偷看秦禛一眼。 秦禛丝毫不为所动,被人说几句有什么关系,渣男还怕人说吗? 她对打听寄卖的女子说道:“娘子若是擅画,不妨送来看看。重山和真假狂人的字画卖得都不错,假以时日,必定有所成就。” “呵呵呵……”绿大氅女子轻笑几声,“每日操持家务、教育子女就已经很烦了,哪里还有心思画画呢?” 红衣女子点点头,“成名成家是老爷们的事,我们女子陶冶陶冶情操便是,其他的就不必了吧,要那些虚名作甚?” 秦禛道:“娘子此言差矣,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就像卫夫人、李清照,哪个不是名垂千古?” “你……”红衣女子想反驳,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好用尖尖的食指点点秦禛,悻悻地回锦绣窝去了。 绿大氅女子若有所思,“这位小哥的话有几分道理,我们女人当不了官,还不能画几幅画吗?” 秦禛在飞鸟阁吃了午饭,下午一点左右回到衙门。 兄弟们还没回来,她便亲自动手把炭盆烧起来,还做了一壶开水。 沏好茶,秦禛正要坐下,周智等人进了屋。 她笑着说道:“辛苦了,食材都卖完了?” 大赵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都卖完了,累死了。” 房慈也道:“小猫放心,咱们的生意绝对赔不了。” 周智道:“真没想到能卖这么好,估计要不了三个月,一个月就能回本了。” 粱显很兴奋,“幸好铺了这么多店,不然肯定白白便宜别人了。” 秦禛道:“只要把好食材关和卫生关,这个生意就能持续做下去。” 周智道:“放心,跟家里都说好了,不会糊弄的。” 正式开始工作前,大家就麻辣烫存在的不足做了一番总结。 最后,房慈想起了秦禛上午说过的话,“小猫上午想说什么来着?” 秦禛道:“我想告诉你们,我其实不是秦家的亲戚。” 大赵不甚在意地端起杯子,吹了吹,“就这事啊,不是就不是,有什么的呢?” 房慈跟秦祎打过交道,闻言不免有些发懵,“那你是……” 秦禛道:“秦老将军是我祖父,我现在住昭王府。” “啪嚓!”大赵的茶杯掉到了地上。 房慈死死地抓住了壶把儿,小脸涨得通红。 秦禛道:“皇上有口谕,只要我的身份泄露出去,这个捕快我就当不成了,请大家务必保密。” 周智和粱显立刻说道:“小猫放心。” 大赵绝望地看着他们,“所以,你们早就知道了?” 周智道:“当然,第一天就知道了,毕竟小猫帮咱们破了银楼的案子。” 大赵在自己的胸口捶了几拳,“看来我这副眼睛可以抠出来喂狗了,太蠢了,真的太蠢了。” 粱显嗤嗤地笑,“小房子之前不认识小猫也就罢了,我真没想到,你能迟钝成这个样子。” 秦禛道:“保密就成。以前什么样,以后还什么样,看周伍长和老梁你们就知道了。” 房慈举起三根手指,“娘……小猫放心,我嘴严着呢。” 大赵哀嚎一声,“我嘴不严,回去就把它缝上。” 众人一起大笑起来。 周智道:“好了,言归正传,把案情汇总一下吧。” 皇宫大内。 景缃之风尘仆仆地进了未央宫。 建宁帝道:“显之回来了,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处理好了。”景缃之跪到了地上,“臣急着回来,是想请皇上收回成命。” 建宁帝一时没反应过来,“显之让朕收回什么?” 景缃之道:“皇兄,显之之前不是说过了,暂时不要侧妃吗?” 建宁帝起了身,把景缃之拉起来,“弟妹不高兴了?”不待后者回答,他又道,“弟妹心胸宽广,不至于连两个女子都容不下吧。” 人家那心胸宽着呢,容了大庆社稷,容了黎民百姓,就是没容下我罢了。 景缃之腹诽着,嘴里却违心地说道:“皇兄错怪秦二了,不是她心胸不宽,是弟弟只想要她一个人。” 此事责任在他,绝不能因此让秦禛被皇上被厌弃了。 建宁帝蹙起眉头,“瞧你这点出息,一个女子……”他停住了话头,“弟妹确实能干,但不适合做妻子,是皇兄误了你。” 景缃之道:“皇兄此言差矣,我喜欢秦二,感激皇兄还来不及呢。” 建宁帝摇摇头,“在这个节骨眼上,朕不可能收回成命。” “这个节骨眼”,指的是大庆改变国策的关键时刻。 他不是不记得景缃之的请求,他只是想笼络更多的朝臣--他一个人娶不来那么多,就只好分给景缃之两个。 赵三是吏部侍郎的孙女,且赵家连着富甲天下的房家,他需要房家这样的商业力量。 廖秀秀一方面是廖知府的女儿,另一方面是粮商廖家的子女。 廖、房两家都很重要。 景缃之道:“皇兄,那位廖姑娘,显之救过她们母女的性命。即便不纳,廖家也一定会支持皇上。还有房家,秦二和房家的小公子正一起做买卖呢,关系非常好。” 他让人查过越岭上的事,当时的事和人都查得清清楚楚。 建宁帝的眉头松开了,“还有这种事?” 景缃之道:“千真万确。” 建宁帝道:“若果然如此,纳人入府一事就想办法拖一拖,等时局稳定了,朕再补偿给她们。” 景缃之脸上有了笑意,麻利地跪下磕了个头,“谢谢皇兄,皇兄对我最好了。” 建宁帝也笑了,绕到他身后,在屁股踹了一脚,“臭小子,今儿个不要,日后休想再纳。” 第109章 乐趣 景缃之达到目的,笑嘻嘻地跳了起来,“不纳就不纳。秦二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经商断案样样不差,一个顶十个。” 建宁帝在他肩膀上砸了一拳,“朕明明也是为了你好,如今你卖了乖,朕在弟妹心里却成了恶人。” 他这番话绝非卖好讨俏,而是发自内心的表达——秦禛聪慧,有手腕,有格局,能力甚至不在他们兄弟之下,他硬要给景缃之纳侧妃,也有压一压秦禛、以避免阴盛阳衰的意思。 秦禛是很好,且于社稷有功,但他们才是亲兄弟。 景缃之道:“皇兄的好意显之明白。” 在他看来,秦禛虽然大胆,但进退有度,比起那些恭顺贤良的女孩子,他更欣赏秦禛的自信、从容,以及不卑不亢。 建宁帝脱掉鞋子上了炕,说道:“坐吧,说说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景缃之在他对面坐了半个屁股,“海盗是有的,但远不到猖獗的地步,地方上能解决,应该是青莲会故布疑阵,吸引六扇门的注意力。臣以为,他们的重点仍在京城。为了不顾此失彼,臣还是赶回来了。” 建宁帝道:“看来……朕的动作引起他们的注意了。你回来得正好,为防止青莲会狗急跳墙,六扇门务必保证客人们的人身安全。” 景缃之点点头,“明白,尤其是江南和江北二省的客人。” 建宁帝拿起朱砂笔,“正是。朕是在赋税上妥协了,但不意味着朕要公报私仇,绝不能让青莲会在这一处下蛆。” 景缃之站了起来,拱手道:“皇上放心,臣尽力而为。” 建宁帝道:“不是尽力而为,是不能出错。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景缃之回家时,秦禛还在办公室研究案情。 周智把午氏的情况详细介绍了一遍。 午氏也是寡妇,育有一儿三女,儿女同样不在身边。 家里有两亩山地,就在案发地旁边。 当时正值春耕,推测是老人干活时被凶手看到了,遂遭了毒手。 午氏的儿子比较孝顺,坚信自己的母亲不是那种人,让官府还午氏一个清白。 据其儿子说,午氏和邻居的关系不错,经常去左邻右舍串门,日常行动轨迹就是镇上和地头,偶尔去几个儿女家转转(她的儿子和大女儿都在京城生活)。 周智也问过货郎和走街串巷的小贩,其答复是:这些人午氏都有接触,至于具体接触了哪些人,他那时不常在家,知之甚少。 烤地瓜的事,周智没有询问。 秦禛把午氏的详细信息,以及疑似的四个受害者一一写到墙纸上,并在京城地图上做了标记。 周智道:“午氏和华氏有四个共同点,第一,她们都是寡妇;第二,她们不和儿女一起生活;第三,她们时常往返京城;第四,她们的居住地离京城都不远。” 说到这里,他思考了一下,“通过以上几点,能否说明凶手是步行往返于案发地和京城之间呢?” 秦禛回到书案前,一边洗笔一边说道:“未必。” 粱显道:“如果不是步行,对方把车停在路边那么久,岂能不引起路人怀疑?” 周智颔首,他也是这个意思。 大赵道:“有道理。所以,我们可以在四门潜伏一下,看看都有什么人挑着货物进出城门。” 房慈没表态,看着秦禛。 秦禛想了想,“这个意见有一定的道理,但也有例外,比如说,凶手只在杀人时不赶车,或者,凶手把车寄存在某处。” 她把洗好的毛笔挂在笔架上,又道,“另外,被害人时常往返京城,凶手会不会是车马行的人?” 大赵道:“据我所知,他们镇上都有专门拉人进京的骡车。” 房慈问:“那回镇上呢,她们坐什么车。” 大赵道:“一样,她们会在城外等镇上的骡车,和其他人一起回,这样比较省钱。” “原来如此。”秦禛挑了挑眉,这就是古代的拼车了,不但省钱,而且安全。 周智道:“如果大家没意见,我就直接做主了。接下来我们还是兵分两路,先用一天时间查疑似的四家,争取拿到更多的共同点,再蹲守几个城门。” 任务安排完,就到了下衙时间,秦禛和往常一样回了家。 周管家亲自打开车厢门,恭敬地说道:“娘娘回来啦。” “回来了,谢谢周管家。”秦禛踩着脚凳下车,双手插兜,懒洋洋地往二门走去。 周管家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娘娘,王爷回来了。王爷说,迎娶侧妃的事要往后拖一拖。” “哦?”秦禛这一声拐了个弯,“拖一拖,皇上同意了吗?” 其实她还想问为什么,但这个问题应该问景缃之,而不是周管家。 周管家道:“小人不知。” 秦禛“嗯”了一声,“想必是同意了。” 景缃之不蠢,在建宁帝面前一向小心,不可能抗旨不尊。 周管家小心地打量她一眼,见她脸上平静如常,心里不由略略有些失望。 秦禛没那么高兴,但心里也着实轻松几分。 人活一世,总要尝尝为人父母的滋味,景缃之能配合到她生儿育女也是一件幸事——如果他以后出轨,纳侧妃,她带孩子过好她的日子便是。 走到二门时,她停下了脚步,郑重说道:“谢谢周管家。”她明白他的好意。 周管家脸上笑意更甚,“娘娘客气了。” 秦禛将到三昧院,就有粗使丫鬟打开了大门。 情况不对。 她平时没这种规矩,粗使丫头们很少守门,大多都在厨房帮忙。 秦禛眉头一皱,问道:“王爷来了?” 粗使丫头点点头,“回娘娘的话,王爷正在睡觉,有一会儿了。” 秦禛:“……” 她这井水不去范他的河水,他的河水却倒灌到她的井水里了。 凭什么? 就因为你姓景? 嗯, 还真是因为人家姓景。 只要不糊涂,就不该做以卵击石的蠢事。 秦禛熄了反击的心思。 行吧。 景缃之已经比这个时代的男人好多了,以亲王之尊,自扇嘴巴,做出倒追的姿态来,很不错了。 她想了想,脚下一拐,进了厨房。 何妈妈和王妈妈都在。 何妈妈正在坛子里捞酸笋,见秦禛来了,立刻喜滋滋地汇报道:“娘娘,王爷说晚上吃螺蛳粉,他还带了活的螺蛳来。” 秦禛:“……” 王妈妈把筒骨汤倒进炒好的螺蛳里,“难为王爷这么细心,娘娘总算能吃上真正的螺蛳粉了。” 秦禛:“……” 她真没想到景缃之会做这种事,明明不是什么暖男,还有点渣嘛。 秦禛从卤好的肉里挑出一支鸡脚放到嘴里咬着,手上再拿一根,晃晃悠悠地出去了。 沿着回廊往上房走,快到门口时,她又折了回来,准备去暖房转转。 “王妃要去摘菜吗?”景缃之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了起来。 秦禛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过去,与景缃之亮晶晶的眸子对了个正着,“嗯,啊!” 她嘴里正嚼着鸡骨头,只能意味不明地应上两声。 景缃之大步走过来,从她手上拿走另一只鸡爪子,说道:“我也尝尝。” 秦禛看看空掉的右手,吐掉嘴里的骨头,说道:“我没洗手。” 景缃之道:“你能吃我也能吃。走吧,进去看看。” 他一手嗦鸡骨头,一手推开玻璃暖房的门,“软耙中还带着点儿嚼劲,滋味不错。” 一个束着金冠,面白如玉,穿着月白色丝绸道袍的翩翩公子,手里却举着一支黑不溜丢的鸡爪子…… 怎么看都违和。 秦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呵呵呵……” 景缃之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怎么了?” 秦禛用干净的左手把他拉过来,合上门,让他看玻璃窗中的自己。 景缃之心不在焉地扫自己一眼,就把目光落在了玻璃里的秦禛脸上。 这傻丫头咧着大嘴,几颗大白牙明晃晃地露在外面……虽然一点儿都不矜持,但笑容格外灿烂,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秦禛见他看着自己的嘴,挑衅道:“嘴大吃四方,王爷莫担心,不会吃穷了你。” 景缃之啃一口鸡爪,笑道:“等你什么时候变成饕餮,再跟我说这句话。” 秦禛重新打开门,“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景缃之在她脑门上摩挲一把,“我们是两夫妻,确实不必客气。” 居然被偷袭了,秦禛脸颊发烫,率先蹿进了暖房。 景缃之笑眯眯地嗦一口鸡爪,也跟着进去了。 暖棚里的菜吃得差不多了,韭菜刚割不久,齐刷刷地矮茬儿。 香菜还有一些,又粗又壮。 生菜沿着池梗栽了一圈,长势正旺。 秦禛忽然想吃菜包烤肉了,便三两口吃完鸡爪子,把骨头扔在垃圾桶里,在水盆里洗了手,一片一片地摘起生菜叶子来。 景缃之负手而立,“让他们做就行了。” 秦禛道:“你不懂田园生活的乐趣。” 景缃之不解:“乐趣在哪里?” 秦禛想了想,直起腰,“你来摘,摘完了再洗,你就知道乐趣在哪儿了。” 除皇上外,秦禛是敢支配景缃之干活的第一人。 景缃之愣了一下,到底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把一片片巴掌大的生菜叶子摘了下来。 第110章 何必 暖棚里有水缸和洗菜盆。 秦禛负责舀水,景缃之负责洗。 他是洗菜新手,新手大多仔细,一片一片地洗了两遍。 洗第三遍时,秦禛从小木盒子里取出一点食用盐撒到了水里。 景缃之问:“这是什么?” 秦禛道:“用盐水泡一泡,可以更好的去掉菜叶上可能存在的虫卵,吃起来更安全。” 景缃之把菜一股脑地放到水盆里,心道,又涨知识了,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歪理邪说。 秦禛把菜往水里压压,再翻动翻动,以确保每一片都泡到盐水。 景缃之明白她的意思,干脆一片一片地摆了起来,“不知道倒也罢了,现在知道了,本王便觉得这些叶子沾满了虫卵。” 秦禛笑了,“我们用暖棚种,用井水浇灌,问题不大。但一些用河水,或流动性不强的水沟里的水的老百姓,问题就会很严重。” 景缃之道:“那应该怎么办?” 秦禛道:“各级官府可以做一做宣传,号召老百姓不吃生的菜,或者洗的更干净,比如多用盐泡一会儿,或者干脆用开水烫一下,更安全。” 景缃之若有所思。 菜泡三分钟左右就差不多了。 秦禛把盐水倒在脏水桶里,捧着铜盆出了暖棚。 承影就守在外面,赶紧把盆接了过去,“王爷,娘娘,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谢谢。”秦禛顺嘴一谢,脚下一转,朝上房走了过去。 景缃之点点头,“嗯……谢谢。” 承影吓得一哆嗦,差点儿把盆扔了,嗫嚅两句,到底什么都没敢说。 秦禛进内室洗漱一番,然后再回起居室与景缃之汇合。 她换了一套衣服。 那是一件斜襟、带衬衫式小翻领的藏蓝色府绸上衣,下面搭配着同色长裤,衣领、袖口和裤腿的卷边上都绣着土黄色的回形纹花边,脚上趿拉着一双类似木屐的土黄色绣花鞋。 简简单单的配色,平平无奇的剪裁,穿起来却极显身形,且随性中带着几分帅气。 景缃之道:“和中衣有点像,但又完全不一样,很好看。” 秦禛在他对面坐下,“王爷若敢穿出去,我就让人给王爷做一套外面穿的。” 景缃之转了转手里的小刀,“这有何难,王妃尽管做。” 这很好。 汉服不必摒弃,但对武夫来讲,更便捷的服饰也应该提倡。 秦禛笑道:“那就说定了。” 何妈妈把铁锅烤的五花肉端了上来,周围还搭配着蒜片、葱段和酱碟。 焦焦的肉香迅速取代了臭臭的螺蛳粉,彻底攻占了景缃之的嗅觉。 他放下对新衣裳的憧憬,把注意力放到一片片五花肉上,问道:“这个怎么吃?” 秦禛拿起一片生菜,涂一点酱,放上蒜片和葱段,再放两片五花肉,卷起来…… 景缃之刚要用筷子去接,就见秦禛极其自然地把菜卷放到了自己的嘴里。 这…… 他有些失落。 秦禛没看他,边吃边卷下一个,直到这一口咽下去才说道:“吃这种菜自己做的才香,王爷不要指望承影,不妨动手试试。” 上前一步的承影又退了下去。 景缃之心里不大高兴,但转念又想,秦禛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她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做? 这么一想,他又没脾气了,抓菜、抹酱、夹肉、放配菜,一口闷进去——五花肉的焦香,青菜的爽口,葱蒜的辛辣,还有浓郁的酱香,层次丰富,口感极佳。 但是蒜有点辣,还有点咸了。 景缃之飞快地拿起第二片生菜,少放酱,只放葱……嗯,果然口感更好了。 他理解秦禛的意思了。 肯接受新鲜事物的年轻人,都是好年轻人。 秦禛甚是欣慰,“听说王爷打算推迟迎娶两位侧妃,为什么?” 景缃之总算等到了这个问题,他放慢手上的动作,说道:“纳侧妃是皇上的意思,但皇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国策初定,需要笼络各方势力,所以,尽管本王求过皇上,但结果差强人意,先拖一拖,以后再想办法。”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我尽力了,然而皇上出于无奈,不能收回成命。 事实就该是这样。 秦禛没什么不能理解的,“我明白了。没关系,如果女人是树,女人们就是森林。以王爷的条件,无疑可以拥有大片森林,王爷切不可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 “哈哈哈……”景缃之笑了起来,“王妃这个比喻非常好。然则,森林诚然可以很大,可你家王爷的壶里只有那么多水,养不过来啊!” 湖里只有那么多水? 还是,壶里只有那么多水? 按逻辑应该是后者。 这个小流/氓! 秦禛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夹起一筷子螺蛳粉,泄愤似的咬几口,吞了进去。 景缃之说的壶,真的是浇花的水壶,收到秦禛的白眼他才想起刚才那番话还有个可以替代的词,叫“雨露均沾”,顿时红了脸。 为缓解尴尬,他也埋头苦吃了起来。 铁板烤肉很香,螺蛳粉也不消说,鸭掌和鸡脚一起征服了景缃之的味蕾。 吃完饭,漱了口。 二人相顾无言,却也一起喝了杯淡淡的绿茶。 放下茶杯,秦禛看一眼景缃之,打算下逐客令。 但景缃之忽然说起了正事,“皇上采纳了王妃的部分意见,一是建立集议制,组织一百名具有影响力的优秀议员修改和完善大庆法律,但皇上有否决权;二是成立教育部、商业部、农业部、宣传部,大力招揽四个方面的人才;三是优化赋税征收,取消丁税和徭役,以及其他杂税。” 秦禛连连点头。 难怪这两兄弟得了天下,二人确实不俗,不但接纳她的意见,而且还自动进行了完善——例如四部,她当时绝对没敢提这些。 景缃之继续说道:“虽然很多议员还不知道自己会成为议员,但他们会陆续进京。如此一来,北辽、青莲会都会高度关注此事,届时京城治安定会受到极大的考验。” 秦禛道:“所以,我不能出门了吗?” 景缃之道:“不出门当然最好,你也知道,已经有人跟上你了。” 秦禛:“……” 她很不开心。 “不过……”景缃之又转折了一下,“据我所知,无论北辽还是青莲会,他们都没那么下作,尤其是青莲会。” 秦禛道:“我们成亲时的那场刺杀,是哪一方势力所为?”她后来分析过在洛水经历的那场祸事,知道夜焰不想杀她,只是想掳走她。 景缃之道:“那是厉王余党所为,虽没抓到人,但江湖上有传言。” 秦禛“哦”了一声,点评道:“原来不讲武德的是厉王余党。” 景缃之摸了摸鼻子,有些艰难地说道:“是本王连累了王妃。” 秦禛道:“王爷的意思是,先不讲武德的是王爷。” 景缃之辩解道,“本王已经手下留情了,不然岂会轮到他们对王妃下手?”他站了起来,“好了,本王还有要事在身,王妃休息吧。” “好。”秦禛起来准备送他,“王爷,那把短铳做得怎么样了?” 景缃之穿上斗篷,系好带子,“还在研究燧发的有效性,需要些日子。对了,你可以在花园里练练那把连珠铳,如果一定要出去,不要离身知道吗?” 二人说着话,一起出了上房。 初春的夜晚很冷,被西北风一激,秦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景缃之道:“回吧,莫染了风寒。” 秦禛道:“我送王爷到东厢。” 景缃之笑了,“多练练拳脚也好,至少跑得动。等哪天闲了,本王再教王妃一套剑法。” 北城,风雨阁三楼。 景缃之刚刚坐定,司徒演便赶了过来。 景缃之道:“先生请坐,礼宾院那边的卫戍情况如何?” 司徒演在他对面坐下,“已经布置下去了,六扇门在暗,玄衣卫在明,北城兵马司负责巡逻,三重保障,出问题的可能性不大。” 景缃之道:“还有饮食方面,绝不能马虎。” 司徒演摸摸肚子,“王爷放心,都安排好了。倒是王妃那边,王爷有没有……” 景缃之翘起二郎腿,“估计她不会呆在府里。” 司徒演不赞同地摇摇头,“王爷今年二十有二了,我像王爷这个年纪,孩子都两个了。” 他的意思是,让秦禛怀孕,怀孕了就不会往外跑了。 景缃之微微一笑,“不急。多事之秋,连本王都不知能活到几时,又何必坑了孩子?” 司徒演正色道:“王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哈哈!”景缃之干笑两声,“放心,景家最不缺的就是孩子。” 司徒演:“……” 他竟无言以对。 秦禛还是按时去了衙门。 思虑再三,她选择了自驾车,琉璃坐车厢内随行。 到衙门后,琉璃驾车去刘家的铺子,下衙后再来接她。 如此,就能最大限度地降低身边人的危险。 秦禛溜溜达达地往衙门里走,才走几步,后面就响起了熟悉且急促的跑步声。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果然是房慈,再往后看,还有走得不紧不慢地粱显。 房慈追了上来,小声道:“小猫,我有个事想问你。” 秦禛道:“什么事?” 房慈又看看周围,“家父说,朝廷让他进一个叫商业部的地方,小猫知不知道商业部要做什么?” 第111章 巧遇 商业部在大庆是新鲜事物,成立的目的是帮助建宁帝拉拢富豪们。 秦禛以为,建宁帝对商业部的规划,可能跟各行业的行会相差无多——规范行规;制定某一行业的发展战略,规划,以及年度计划,并进行合理布局等等。 她说道:“以丝绸业为例,我们大庆每年能够织造多少匹丝绸,对比去年哪些有增长,哪些有降低……怎样改善丝绸业的织造水平,预判流行,提高质量等等。” 秦禛噼里啪啦地讲了一大堆。 房慈一脸懵,挠挠脑袋,最后只化作一句话,“那个,我…呃…记不住啊!” 秦禛道:“不打紧,我晚上写份东西,明儿个给你。” 房慈喜笑颜开,“那就拜托了。” 二人点完卯,粱显和周智、大赵也到了。 于是,在秦禛的极力主张下,五个人分三路,粱显大赵一路,周智房慈一路。 秦禛单独一路,去疑似被害人常家。 她以去茅房为由,最后一个出衙门。 天气不错,无风,初阳和暖,偶尔还能听到几声鸟鸣。 在这样的早晨,行走在宽阔无人的马路上,是一件莫名惬意的事情。 秦禛溜溜达达往前走,刚要转弯,就见一辆熟悉的马车迎面停了下来。 这是她放在刘家的那辆车。 但驾车的人既不是琉璃,也不是老何,而是一个陌生且消瘦的中年人。 “娘娘,上车。”车窗开着,里面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岳平。 秦禛不明所以,但还是大着胆子上了车。 待她在主座坐下,岳平就缩到了车门的角落里,解释道:“王爷说,最近风紧,让咱们跟近点儿,属下和老刘就混到车上来了,请娘娘见谅。” 秦禛笑了笑,景缃之在这个时代也算开放人士了,居然敢让自己的正妻和属下在马车里“出双入对”。 她说道:“辛苦了,我该谢谢你们才是。” 岳平之所以藏在车里,是不想引起别人注意,那么他上来了就很难下去。 一整天都局限在不到两平米的车里,无疑是件非常痛苦的事。 岳平道,“娘娘客气,这是属下应该做的。”他敲敲车厢,示意老刘发车,又问,“娘娘去哪里?” 秦禛道:“从东城门出去,往北,去小常庄。” 大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常家大门口停了下来——常家住在马路边上,一进院落,房屋大概六成新。 一个小姑娘正在门口踢沙包。 看见马车,她立刻接住沙包,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秦禛瞧了好一会儿,脆生生地说道:“我记得你,你不许来我家,我娘和我大伯母都不喜欢你。” 秦禛笑了笑,把一只木匣子递给她,“我请你吃糖糕好不好?” 小姑娘的眼睛亮了,但还是坚定地摇摇头,“我不要,我娘不让我要。” 女孩子能拒绝诱惑是件好事。 “你娘教得很好。”秦禛表扬一句,转身敲敲大门,径自走了进去,“有人在家吗?” 一个二十五六的妇人抱着一个男娃从厢房走了出来,“官爷,怎么又是……” 她大概觉得语气不妥,话说一半就停住了。 秦禛道:“我是为常娘子的事来的。” 妇人冷着脸,“官爷,我家大伯已经说过了,我婆婆是病死的。眼下我们常家的男人都不在家,实在不方便招待官爷。官爷还是请回吧!” 秦禛道:“第一,我会为常家保守秘密;第二,目前为止,凶手残害了六名妇人,而且还会继续残害,你能保证你的家人不会成为他的下一个目标吗?” “你!”妇人勃然变色,“官爷怎么还咒人呢?” 秦禛道:“这难道不是实情吗?想必没人咒过你婆婆,可她老人家不还是死不瞑目?” “你出去,我们家不欢迎你。”一个年纪更大的妇人从上房推门而出,手里还拿着一把扫床用的笤帚疙瘩,“就是官爷也不能这么编排人,快出去!” 秦禛看看手里拎着的两色点心,唇角拉直了,幽深的黑眸像是淬了冰, “我可以出去。而且,我还可以保证,不出半个时辰,你家婆婆的事就能传遍整个小常庄。” “你!”年纪更大的妇人白了脸,扭头朝屋里看了一眼。 很快,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出了门,陪着笑脸说道:“官爷,咱们不给官府添麻烦不是挺好的嘛,您这是何必呢?” 秦禛懒得废话,转身就往外走。 男子急忙追了上来,“官爷息怒,官爷屋里请。” 秦禛道:“进屋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不想听废话,你明白吗?” “是是是。”男子拱着手,“官爷里面请,里面请。” 二人进了正房堂屋。 秦禛在客座上坐定,“我再说一次,我会为令堂保密,你们不要有所顾忌。咱们简单些,我问你答即可。” 男子哭丧着脸,到底点了点头。 “你母亲什么时候出的事,在哪儿出的事?” “五年前的六月份,下午申时左右,就在我家地头的一块大石头后面。” “她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对吗?” “对。” “她经常一个人在地里干活吗?那时候你们在哪里?” “夏天活儿不多,一般就除除草,白天太晒,我娘一般都喜欢晚一点干活。我家分家了,我和我娘一起过,我当时在另一片地里。” “她平时喜欢去哪里,经常进京吗?” “偶尔,一个月去个一两次,小人的姐姐在武安侯府做管事妈妈。” “她平时喜欢吃什么,经常买货郎的东西吗?” “不常买货郎的东西,但应季的水果偶尔买一些,像苹果、梨、橘子什么的。” “她买烤地瓜吗?” “很少买。庄户人家过日子仔细,一般都买生的,有时蒸,有时放在火盆里烧一烧就是。” “那么……你娘进京都是搭小常庄的骡车是吗?” “是的。” 从已经掌握的案情来看,被害人的共同点有三:一,她们负责日常采买,二,她们的年龄在三十以上,三,她们都进京。 所以,凶手能通过售卖商品的渠道了解她们,但也可能是路边偶然遇到。 凶手选择的目标和地点具有一定的规律性,但因为地域较大,时间线拉得够长,以及被害人家属隐瞒真相而变得随机起来。 男子见秦禛眉头深锁,眼里闪过一丝讥讽,问道:“官爷,问这些事有什么用,能抓到犯人吗?” 秦禛道:“如果能抓到犯人,你娘九泉之下也会欣慰,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吧。还是,你宁愿你娘含冤而死,也要嘲笑我问了一堆似乎没用的问题?” 男子无言以对,胀红了脸。 秦禛起了身,“两盒点心是给孩子买的,留着吧,告辞。” 她大步流星地出了门,上了马车。 岳平见她脸色不好,问道:“事情不顺利?” 秦禛点点头,把案情给岳平大致叙述一遍,“岳校尉对此有何见解?” 岳平思考了好一会儿,“属下以为,一般来说,小商贩都喜欢去熟悉的地方卖货,很少这里走一下那里走一下。娘子不妨问一问,经常来小常庄售卖的小商贩,是不是当地人常见的那些人。” 秦禛竖了竖大拇指,飞快地跳下车,推开大门,叫住正要进屋的男子。 “经常在你们庄售卖的小商贩,你们脸熟吗?” “脸熟。弹棉花的,卖水果的,货郎,一般都是常来的。” “你娘出事时,庄上来过陌生的商贩吗?” “应该没有。” “你怎么知道?” “当时我们也暗地里找过凶手,因为没找到可疑的人,所以才彻底隐瞒了下来。” “谢谢。” 秦禛重新回到了车上。 岳平道:“怎么样?” 秦禛靠在车厢上,“如果你我是凶手,是在熟悉的地方作案,还是到陌生的地方作案?” 不待岳平回答,她自问自答道,“安全起见,应该在陌生的地方作案,如果想要重温作案经过,只要偶尔路过一下就好了,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岳平吩咐老刘出发,又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凶手能做这么多案子,一定非常谨慎。” 他肯定了秦禛的意见。 秦禛点点头,尽管大赵否定了拉脚车夫作案的可能性,但秦禛还是觉得凶手与拉脚车夫相关。 如果是这样,就没必要走访华娘子的女儿了。 秦禛回城了。 马车进城后,拐到了最近的胡同里。 她步行到东城门外。 东城门外停了六辆骡车,六个车夫的年龄大多在三四十岁以上。 其中四个聚在一起侃大山,还有两个躺在各自的车上困觉。 秦禛观察了盏茶的功夫,四个人都能说会道,且几乎没有观察行人的习惯——这样的人不大可能是凶手。 她来的时机不对,这里几乎没有等着坐车回家的人,对客人的调查也就无从展开。 秦禛想了想,朝一个睡觉的车夫走了过去。 “咚咚!”她敲了敲车板。 车夫四五十岁的样子,立刻睁开了眼,“现在还不走呢,等着吧。” 秦禛道:“我是顺天府的捕快。” 车夫吓了一跳,赶忙坐了起来,“官爷,小人犯事儿了吗?” 秦禛道:“没有,我有几个问题要请教你。” 车夫松了口气,憨憨地一笑,“官爷请讲。” “这里平时只有你们几个吗?” “也不是,今儿有没来的。” “没来的人,你们互相熟悉吗?” “还行,知道姓啥叫啥,经常凑一起唠嗑儿。” “偶尔会有陌生人抢你们的生意吗?” “这……没有……不是,很少吧,很少!” “很少的这些人是什么人,他们一般什么时候会抢生意。” “下雨天,车马行的车有棚,要的钱又不太多,庄上的人就喜欢坐他们的车。” “还有别的吗?” “别的……没有了吧。” 秦禛乘车回衙门,路过依依香坊时,正好遇到秦简言的马车停在外面。 她不是大禹,路过家门时还是要进去看一看的。 香坊里的客人不少,五六个少女正在试口脂的颜色和香水的香型。 客人都是陌生面孔。 秦禛放心地逛了逛。 主打产品都有了新的研发。 香皂越来越精致了,颜色和造型有独到之处。 香水在瓷瓶和香型上都下了功夫,瓷瓶还根据香型出了系列,春夏秋冬都有。 秦禛觉得秦简言是那种有内秀的男人。 他因不敢表达、不敢争取而看起来没有魄力,但做事认真且有头脑,只要给他机会,就一定能做得很好。 事实也是如此。 秦禛从后门出去,进了账房,秦简言正趴在书案上专心研究一只小瓷瓶。 她叫道:“父亲!” 秦简言惊喜地站了起来,“珍珍,你怎么来了?” 秦禛道:“路过这里时看见父亲的马车了,就想进来瞧瞧父亲。” 秦简言让秦禛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说道:“去查案了吧?” 秦禛点点头,“最近生意怎么样?” 秦简言道:“非常好,珍珍若有需要,尽管跟父亲开口。” 秦禛笑了,“没什么需要。不过,有件事想问问父亲,父亲听说商业部了吗?” 秦简言脸上有了一丝喜意,“还没来得及和珍珍说,皇上有旨意,让为父做商业部的员外郎。” 秦禛有些意外,不过想到房慈提出的问题,她也就释然了。 她给皇家出了这么多力,父亲在这一行做的又这么好,给一个六品小官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秦禛笑道:“恭喜父亲高升。” 秦简言有些不安,“父亲知道户部知道工部,商业部还是头一回听说,也不知道这员外郎能做什么。” 秦禛道:“女儿听王爷说过一些,父亲要不要听听?” 秦简言道:“那太好了,珍珍快讲。” “老爷老爷,王爷来了。”秦简言的长随慌慌张张地禀报了一声。 王爷,景缃之? 父女二人赶忙站了起来,正要出门,就听景缃之说道:“本王路过,听说岳父大人和王妃都在,就顺便进来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进了门。 秦简言笑道:“真是巧了,珍珍也刚进门,正要与我介绍商业部的事。如今王爷来了,就不用听她讲二手的了。” 秦禛:“……” 她看向景缃之,暗道,完了,要如何圆上这个谎呢? 第112章 红脸 景缃之笑眯眯地说道,“岳父,商业部是新衙门,皇上极为重视,尽管已经有了一定之规,但如何经管还要听听大家的意见。” 他看向秦禛,“我与王妃说过的都是基本国策,意义不大。王妃经营数家店铺,均取得了巨大成功,可见王妃在商业上颇有天赋,我们不妨听听她的想法。” 谁不想听到别人夸奖自家孩子好呢? 秦简言又是高兴又是自豪,不禁连连点头,对秦禛说道:“王爷说得极是,珍珍快说说看。” 秦禛心道,亲爹诶,您这是被景缃之驴了,人家这是借着你的嘴,忽悠我给商业部立规矩呢。 尽管被算计了,但该说的还是要说。 而且,凭她对男人的了解,几乎没有男人喜欢她这样的女人——她第一次给建议(君主立宪),无疑会给景缃之带来强烈的冲击感和新鲜感,新鲜感往往会带来探究的欲望,探究会让景缃之误以为自己喜欢上了,一旦她再给出第二次冲击,景缃之一定会从另一个角度进行思考。 如果因此让景缃之退上几步,还是非常值得的。 在一切尚未明了的情况下,她不想彼此的关系进展太过迅速,譬如同居,譬如生孩子。 她毫不客气地白了景缃之一眼,“的确有些想法,但都是胡思乱想,父亲和王爷随便听听就好。” 景缃之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三人在会客区落座。 秦禛结合前一世的国内贸易部的行政职能,以及现阶段的整体的商业条件、科技条件、社会人文环境,筛选出可执行的部分,一一做了陈述。 这一部分建议,是给景缃之和建宁帝的——皇帝和大臣们智商在线,制定的规则可能更符合这个时代,但她站在历史这个巨人的肩膀上,总归能让他们少走一些弯路。 另一部分建议是给秦简言的,她就化妆品这一行业的经营管理给出了比较详细的行业规范,并对生产、销售、研发、售后等实际性问题进行了阐述。 “……就说这么多吧。都是些不大成熟的想法,让父亲和王爷见笑了。”秦禛侃侃而谈,差不多说了两盏茶的功夫。 景缃之笑了笑,如果这些想法不成熟,那什么想法才叫成熟呢? 先有君主立宪,后有商业部,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吗? 而且,他很好奇,她每天除了破案,想的都是这等国家大事吗?啧……怎么感觉比军机处的老大人们还老谋深算呢。 他忽然感觉有些怪怪的。 秦禛的话,可谓牝鸡司晨,这在这个时代无疑是一大灾难。 所以秦简言的惊讶不比景缃之少,但秦禛是她女儿,他必须维护。 他说道:“珍珍从小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呆着,原来都在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王爷千万不要当真。” 景缃之笑道:“岳父放心,我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 他的唇角笑了,但鱼尾纹肌分毫未动,明显是假笑。 秦禛知道,自己可能达到目的了。 她起了身,“父亲放心,我与王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知道轻重。女儿还有公务在身,这就告辞了。” 景缃之便也站了起来,“本王也是,就不打扰岳父大人了。” 秦简言看看秦禛,又看看景缃之,到底说道:“好,我送你们出去。” 秦禛和秦简言一起把景缃之送上马车,马车很快便消失在滚滚车流之中。 秦简言收回视线,担忧地说道:“珍珍不该说那么多。” 这是一个父亲发自内心的关怀。 秦禛心里一暖,安慰道:“父亲放心,女儿都明白,不会吃亏的。” 秦简言摇摇头,转了话题,“昭王几时迎娶侧妃?珍珍,父亲知道你委屈,但圣旨已下,我们就打掉牙往肚里咽吧。” 秦禛看了看不远处的马车,压低声音说道:“父亲放心,任凭谁进门,女儿都是皇上赐婚的正妃,不管昭王对女儿如何,女儿都是对社稷有贡献的人。对昭王本人无需太过在意,大家一起搭伙过日子罢了。” 秦简言怔了一会儿,“你能这么想,父亲就放心了。” 秦禛道:“好,您保重身体,我去衙门了。” 景缃之回到三彩街的风雨阁,刚喝完一杯热茶,门就被敲响了。 暗卫推门进来,汇报道:“启禀王爷,娘娘去三彩街附近的车马行了,无人跟踪。” 景缃之挥了挥手,暗卫出去了。 他拿起毛笔,准备写关于商业部的条陈,秦禛的话流水一般在脑海中流过。 他自语道:“真的难以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见识竟然远在一干奸商之上,一干老臣之上,这到底是为什么?是思考之功,是天才之功,还是……” 还是什么? 景缃之不知道,不敢想,甚至不知应该往哪个方向去想。 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秦禛。只知道她擅长吃,擅长做生意,擅长破案,想法与众不同,且特立独行。 她对他既无尊敬,也无男女之情。 就在他离开依依香坊时,马车刚刚启动,她就看向了秦简言,没有任何留恋。 他就这么不遭人待见吗?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拒绝皇兄的好意? 罢了罢了,一个遇事只知道哭唧唧,另一个坑害堂姐只为攀高枝,这样的姑娘不纳也罢。 景缃之提起毛笔,把秦禛关于商业部的建议润色一番,在纸面上一挥而就。 承影把墨吹干,折好,“王爷这就进宫吗?” 景缃之略一犹豫,“进宫。” 秦禛的建议不仅仅涉及商业部,还能给其他部带来参考——成立四部于大庆来说,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如果能在初期予以完善,又何必落人口实,借此攻击他们兄弟呢? 嗯…… 景缃之忽然悟了。 秦禛并非不知进退之人,又岂会不明白她这番话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所以,她的理由可能有三个:第一,她为了大庆的安定不得不说;第二,她是故意的,只为引起他的反感;第三,以上兼而有之。 景缃之认为八成是三。 穿上斗篷,他对承影说道:“本王今晚回府用饭,你派人告诉周义,让他去库房找几套首饰出来,本王要送王妃。”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秦禛对大庆够意思,他也得对秦禛够意思,至于她不喜欢他这件事……他就不信了,凭着他大庆第一美男子的身份…… 哼! 秦禛实在没想到,她不露痕迹的一番推拒,不但让景缃之分析了个明明白白,还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 不过,她这会儿还什么都不知道,正在车马行里以客人的身份研究马和骡子的牙口问题。 替她解说的是一个中年人,三十多岁的样子,话很密,从骡子的爹说到骡子的娘,从骡子的牙说到骡子的蹄子,耐心十足,循循善诱。 如果不是秦禛买了实在没用,她绝对会掏腰包买下来。 车马行既卖车马,也租车和车夫。车夫出车时是车夫,没活时就当售货员。 这家店生意不错,除了照顾秦禛的伙计外,还有两个在照顾其他客人,一个二十出头,一个三十出头,长相都比较忠厚,说话也中肯。 秦禛把几个人的相貌记住,就以和家人商议为由退了出来。 回到车上。 岳平问道:“怎么样?” 秦禛道:“我先认认人,其他的以后再说,以免打草惊蛇。” 凶手犯案很有规律,要么在春天,要么在夏季,但每年只有一次。 一旦打草惊蛇,她可能这辈子都找不到他了。 “这……”岳平本想问“这样能记得住吗”,但他很快就想起了自己当初被认出来的经历,赶紧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秦禛花大半天时间,把四城的车马行都跑了一遍,到办公室时其他四人已经回来了。 周智给她倒了杯水,“怎么样,有收获吗?” 秦禛道了声谢,在座位上坐下,“常家认了,老太太不是寡妇,但特征和其他受害者差不多,不买地瓜但买菜,而且偶尔进京。常娘子的大儿子说,常娘子出事时他们也在暗地里查过,但没找到可疑的人。你们怎样?” 粱显道:“我们去的那家死活不认。” 大赵也道:“是啊,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房慈道:“周哥动之以理晓之以情,不过也只说服了宁家,宁寡妇和大儿子一起生活,偶尔进京卖菜。另一家也是死活不说。” 大赵看向秦禛,“小猫也和周哥一样?” 秦禛道:“我的办法不太道德,我威胁常家:如果他们不承认,我就直接宣扬出去。” “妙啊!”大赵和房慈一起赞道。 粱显笑道:“确实高明,明天我们也这么办。” 秦禛道:“不必去了,我发现一条新线索,你们大家也想一想,是不是有些道理……” 她把在东城门外得到的线索,联系几个被害人的情况说了一遍。 周智道:“凶手作案的时间在春夏两季,确实是雨水充盈的季节,送被害人回家就可以了解被害人的详细情况和住址,此人极可能能说会道。但我还是有一点疑问,作案时他把车放在哪儿了呢?” 粱显道:“寄放在某处客栈或者饭馆?” 周智反驳道:“镇子很小,寄放车马那么久,一定会引起怀疑,我觉得不可能。” 大赵和房慈一起点点头。 秦禛道:“你们觉得需要多久?” 这……是什么意思? 周智四人面面相觑。 大赵大着胆子问道:“什么需要多久?” 秦禛道:“就是你想到的那件事需要多久。” 四个男人齐刷刷地红了脸。 第113章 镯子 办公室里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四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把玩起杯子、毛笔、小刀等物事。 秦禛意识到自己冒失了,解释道:“凶手很精明,几乎所有的案子都发生在官道上。官道上商旅最多,不管车马寄放在哪里,都不大可能引起怀疑。一般来说,凶手以闹肚子为借口,在茅房折腾两刻钟还是合理的吧。” “如果凶手在这件事上不大行,且被有年纪的妇人虐待过取笑过。那么,他的时间够了,杀人动机也够了。” 周智觉得自己过分了,人家在说案件,他们却无聊地想到了自身。 “咳!”他清了清嗓子,“小猫考虑的很有道理,那……既然有了线索,我们不妨顺着查下去。” 粱显道:“我同意,小猫快说说,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二人开了口,秦禛就不那么尴尬了,调侃道:“诸位,咱们是捕快,正经点儿行不行,少想那些与案情无关的。” 大赵捅了房慈的肩膀一下,“小房子说你呐,正经点儿。” 房慈回捅一指头,“少来,分明是在说你。” 大赵义正词严,“你少废话,先听小猫说。” 秦禛道:“我打算把车马行的车夫都画一遍,让几个城外等着拉客的车夫认一认。这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打草惊蛇,如果运气好,很快就能找到几个嫌疑人,我们再顺藤摸瓜继续往下查,如果运气不好,浪费时间也有可能。” 周智思索片刻,“我看行,就先赌赌运气好了。” 画完三张人像就到了下衙时间,秦禛坐上马车,让老刘往琉璃家负责的麻辣烫馆子走了一趟。 麻辣烫的生意可谓火爆,不但店里满员,还有拿着小铜盆堵在门口,想带外卖回家的人。 琉璃正在等秦禛,老刘一叫就抱着两只小铜盆从店里跑了出来,抱歉地对秦禛说道:“娘娘,店里的食材不大够,婢子只拿了岳校尉和刘伯的。” 秦禛笑道:“你有心了。” 琉璃把盆放在小几上,打开一只盖子,“这是婢子应该做的。刘伯赶车,还得等一等,岳校尉先尝,还热着呢。” 盖子一开,香辣气扑面而来。 铜盆里有粉条、白菜、丸子、土豆、鸡蛋、猪肉等,用麻酱、辣椒、酱油、红油拌了,油乎乎,黏糊糊,看着极有食欲。 岳平咽了一口口水,“怪不得卖得这么好,确实香,多谢琉璃姑娘。” 琉璃从抽屉里取出一双筷子递给岳平,“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岳平的确饿了,跟秦禛告了声罪,接过筷子大吃起来…… 秦禛默默咽了一口口水,心道,幸好早上安排过,晚上也吃麻辣烫,不然非馋死不可。 在仪门下车,周管家雷打不动地等在这里。 “娘娘回来啦。” “嗯。” “王爷也回来了。” “哦……” 秦禛脚下一滞,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很忙吗? 周管家道:“娘娘无需担心,王妈妈已经备了王爷的饭菜。” 秦禛心道,谁担心饭菜了,我只担心他图谋不轨。 她倒不是反感景缃之这个人,她只是不想景缃之追得太紧。 ——就像她前脚到依依香坊,景缃之后脚就到了。 即便不是故意的,却也在一定程度上让人感到不适。 秦禛不高兴,却也拿景缃之没法子。 他们是合法夫妻,景缃之是王爷,而且这个世界以夫为纲。 如果她仗着自己有了点成绩,有了点贡献,就对景缃之颐指气使,无异于自绝前路。 这是封建王朝,皇上姓景,天下的一切都是建宁帝的,而景缃之是他的同胞亲弟弟。 她是成年人,心态要摆正,发脾气、撂脸子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回到三昧院时,秦禛已经做好了心里建设。 进了屋,她笑着问道:“王爷今儿个不忙吗?” “忙,吃完饭就走。”景缃之吊儿郎当地躺在躺椅上,翘着二郎腿,一边往靶子上扎小刀,一边说道,“听说晚饭吃麻辣烫,本王有口福了。” 他笑得像只俏生生的小狐狸,一脸奸诈,却又让人反感不起来。 秦禛刚做好的心理建设,在这种高颜值的暴击下荡然无存。 一起吃饭当然没关系,只要不提过分要求就好。 她说道:“我去换件衣裳,王爷先玩着。” “好。”景缃之提高了声音,“你在查什么案子,有眉目了吗?” 秦禛脱下外套,“也是一桩连环杀人案,有一点线索,能不能破要看运气。” “运气。”景缃之挑了挑眉,“确实,运气好,就能少走弯路。连环杀人,跟管升的案件差不多吗?” 秦禛有些意外,她没想到景缃之能联想到管升的案子。 “对,应该有相通之处。” “由此及彼,由彼及此,经验多了,就能像你瞬间抓住青睡莲一般,手到擒来。” “是的。” “那么,如果王妃把这些经验写出来,是不是可以提高我们大庆的整体断案水平?” “这不是断案经验,而是……”秦禛卡壳了。 她又被景缃之驴了。 景缃之左手一抖,一枚柳叶小刀飞出去,正中靶心,“而是什么?” 秦禛整理一下思绪,犯罪心理是门复杂的科学,不好阐述,还是打一打太极算了,“每个案件都有不同的个体,这些个体出身不同,生长环境不同,教育程度不同,思考和做事的方式便也不同,经验有时候无用。” 景缃之示意承影把靶子上的小刀拿下来,“但还是有一样的地方,毕竟,你也是按照前人的经验做的,不是吗?” 居然没绕过他。 秦禛洗了手,开始换家居服,“我掌握的只有凤毛麟角,等年纪再大些,手头掌握的案例更多些,样本更多些,总结出来的经验也会更全面一些。” 景缃之道:“也好。等你想写时,本王可以把刑部的卷宗调过来给你作参考。” 秦禛:“……”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她谨慎地思考片刻,说道:“这么麻烦作甚,王爷若是保我做刑部尚书,我一定编纂出一整套书,全面提高大庆的破案水平。” 想拿东西,就拿官位来换嘛。 琉璃吓了一大跳,左脚拌右脚,差点给衣柜磕一个。 外面传来几声金属敲击的声音,之后便彻底安静了下去。 秦禛得意地笑了起来,小样的,吓不死你。 她系好扣子,正准备出去,眼风一扫,瞧见妆奁上多了几个精致的木匣子。 首饰盒。 难道是景缃之送的? 秦禛走过去,打开一只,一支造型古朴、通体通明、毫无瑕疵的玻璃种玉簪静静地躺在墨绿色的绒布上。 这一支价值不菲,没个几千两下不来。 景缃之真霸道总裁啊! 秦禛耸了耸肩,正要打开另一只盒子,身后传来了景缃之的声音,“凭王妃的能力,做刑部尚书似乎也不是不行。” 秦禛吃了一惊,立刻转过身,“我,呃……只是个玩笑罢了。” 她有那个能力,但没那个打算啊。 景缃之斜歪着靠在门框上,双臂环胸,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本王没开玩笑。” 秦禛回忆一遍他的话,瞬间冷静了,“谢谢王爷的肯定,也谢谢这些首饰,很好看。” 暗淡了的天光透过玻璃照在她的脸上,柔和了脸部轮廓线,幽深的黑眸也更加扑朔迷离了。 她就像一个难解的迷,每当你觉得了解她了,她就会展示出让人无法理解、无法超越的另一面来。 好在她是善良的,心怀百姓,体恤同僚,善待下人……就是对他不怎么样。 自作孽不可活,慢慢来吧。 景缃之心里一松,薄唇重新勾了起来,“客气什么,你是昭王妃,想要什么跟周义说一声就成。” “好。”秦禛打开另一只盒子。 这里面是一只工艺精湛的素银镯子,云纹和蝙蝠打底,上面镶嵌着一大一小两颗蓝宝石,面宽足有一点五厘米,像手表链。 她不大喜欢,面无表情地盖上了。 景缃之走过来,把盖子重新打开,一手取出镯子,左手握住秦禛的手,不容分说地给她戴上了。 秦禛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再挣扎,景缃之忽然松手了,她收势不住,一屁股坐在了绣墩上。 “噗……”景缃之笑了起来,“活该。” 秦禛道:“王爷说话不算话。” 景缃之知道她要算账了,所以并不搭茬,指着小颗的蓝宝石,“按下去,再往前推一下,就能拿出来了。” “有机关?”秦禛如法炮制,从里面抽出一只银针,“验毒的,也可以杀人。” 她再按下大颗蓝宝石,从里面抽出一把小刀,尽管短,但非常锋利。 绝对可以应对不时之需,好东西! 秦禛不打算摘了,把镯子往往胳膊上推推,“谢谢王爷。不过……” 何妈妈在起居室里说道:“王爷,娘娘,可以用饭了。” 景缃之笑道:“王妃请。” 秦禛吸了吸鼻子,心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家里有嫩绿的蔬菜,丰润的肥肠,还有软糯的虎皮猪蹄和凤爪,食材丰富,味道也比店里好。 又麻又辣,又香又糯,好吃得让人吞掉舌头。 有那么一瞬间,秦禛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那个可以自由结婚自由离婚的时代…… 打住! 秦禛强迫自己停止回忆,放下漱口杯,说道:“王爷,我有些……” 景缃之不慌不忙地起了身,“时间不早了,本王还有公务在身,王妃早点休息,告辞。” 秦禛:“……” 景缃之又道:“麻辣烫很好吃,本王觉得明天可以再吃一顿,麻烦王妈妈了。” 他摆了摆手,出去了。 秦禛:“……” 第114章 观察 如果本着不作不闹的态度去思考问题,景缃之的求和方式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反正他们已经婚了,而且离不了,那就应该找到一种对自己最有利的生活方式。 关于这一点,秦禛在现代处理离婚案件时思考过许许多多。 她对感情的态度是:谈恋爱时好好谈,结婚了好好过,但必须经济独立,绝不能迷失自我。总归一句话,合则来不合则去。 所以,景缃之走后,秦禛并没有多想,直接进了书房,画车夫画像,为房慈亲爹写关于商业部的情况。 这一忙就到了亥时过半,洗漱睡觉,景缃之就被抛到了九霄云上。 天公作美,第二天下雨了。 雨不大,淅淅沥沥,但温度低,不便出行。 于是,秦禛等人分成了五路。 周智等人利用已有画像,询问四个城门拉脚的车夫,以及观察有无可疑车夫在城门口出没。 秦禛去寻找剩下的车夫继续画像。 目前有四桩确定案件,两桩疑似,总共六桩。其中三桩来自京城以西,两桩在京城以东,剩下一桩在京城北部。 南城则一桩没有。 按照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人的犯罪规律,嫌疑人的第一次作案通常会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一次得手后, 第二次就会在自我保护等心理的促使下,寻找稍远的地方,第三次犯案会更远。 那么哪次是他的第一次呢? 已知的四桩中,最早发生的案件是常娘子那桩,五年前,位置在京城东北。 未确定的两桩中,最早发生在八年前,位置在京西北,另一桩在京城北部,时间在六年前——中间有一年空白。 那么,是不是可以推断凶手隶属的车马行在北城,或者凶手住在北城呢? 也不尽然。 秦禛否定了自己。 凶手如果是拉脚车夫,活动范围在京城周边,对很多地方都熟悉,用绝对的地域规则来判断此案,可能会走进死胡同。 另外,凶手性情残忍,如果他因着案件长时间不破,反其道而行之,越来越大胆,作案距离越来越近也并非没有可能。 但如果是这样,小摊贩似乎也可以纳入嫌疑对象了。 秦禛坐在车里分析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分析了个寂寞。 她搓了搓脸,说道:“我们先去城北的车马行。”她还是选择了普遍规律。 岳平敲敲车厢壁,让老刘去城北…… 途运车马行刚刚开门,两个戴斗笠的少年正在扫门口的积水。 秦禛往外看了几眼,“让老刘不要停,拐进右边胡同,停在胡同口即可。” 胡同口在途运车马行斜对面,车厢后壁有玻璃窗,很方便观察。 大约盏茶的功夫后,途运来人了。 一个中年男子从马车上跳下来,摘掉斗笠进了屋,站在门口,对两个小伙计呵斥道:“这雨还下着呢,扫什么扫,你俩傻不傻啊!” 此人大约三十出头,浓眉大眼,身材高大,一身浩然正气。 如果再年轻几岁,算得上阳光帅气。 岳平问:“昨儿个没见着这人,估计是掌柜?” 那边的小伙计回答了他,“掌柜,屋里忒冷,扫扫水,活动活动。” 掌柜道:“行了,不用扫了,把马牵到后面去,刷洗刷洗,喂点儿干料。”他转身进屋了。 秦禛观察到此人的所有面部特征,取出炭笔,在小画板上刷刷地画了起来。 她落笔准确,稳健,速度很快,斗笠、眼睛、嘴巴五官等飞快地呈现在纸面上。 岳平道:“从此人的面相上看,不大可能是凶手。” 秦禛摇摇头,“那可未必。” 岳平道:“面由心生。” 秦禛停下画笔,“王爷英俊潇洒,一派正气,但民间传闻,昭王杀人如麻,可止小儿夜啼。” 岳平万万没想到,秦禛竟然举了这么一个例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道:“尽管王爷凶名在外,但对下属还是……” 这话很有歧义,他没能说下去,只好放弃辩护。 外面传来了响亮的打招呼的声音。 途运又来两个车夫,其中一个是陌生面孔,就是年纪大了些,四十多岁的样子。 秦禛把他的相貌特征记下,继续完善掌柜的画像。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车马行的人来齐了,一干人在铺子里热热闹闹地侃大山。 途运规模不大,总共四个车夫,秦禛补足剩下的两个,加上一个掌柜就算完成任务了。 岳平见秦禛把画板放到了一旁,遂道:“去北丰路吗?” 秦禛道:“我下去一趟,你们等我一会儿。” 岳平不明所以,但也只有答应的份,待秦禛走出胡同,他让老刘跟了上去。 秦禛拐了弯,进了旁边一家卖熟食的小铺子。 小铺子里热气腾腾,大木盆里装着各色卤肉,烧鸡,烤鸭,酱猪肘子、大猪蹄子等等。 各个色泽油润,让人垂涎欲滴。 老板娘招呼道:“老客要点什么?” 秦禛道:“我要三只烧鸡,三个猪蹄。” “好嘞。”老板娘取来几条麻绳,分别把鸡和猪蹄穿起来…… 秦禛问道:“娘子,我想跟你打听个人。” 老板娘热情地说道:“老客打听谁,奴家看看认不认识。” 秦禛道:“就途运那个掌柜,娘子认识不?” 老板娘笑了:“那认识,太认识了,我们两家住同一条胡同。你打听他作甚?” 秦禛道:“听说过一些事情,有点好奇。” 老板娘诡秘的一笑,嘴上却矢口否认,“老客不妨说说,是什么事?” 秦禛道:“娘子没听说过吗?那就算了。” “这样最好。”老板娘把最后一根猪蹄子绑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总共一百五十二文。” 秦禛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放在柜台上,“也是。多积德行善吧。” “就是这个话儿。”老板娘用戥子称好碎银,递给秦禛,“二钱银子,老客拿好,吃好了再来。” “好。”秦禛往回走,一扭头瞧见了老刘,便给老刘打了个眼色。 老刘是老六扇门了,明白秦禛的意思,立刻从转角出去了。 秦禛回到车上。 大约一两分钟后,老刘也回来了,禀报道:“娘娘,掌柜姓马,听老板娘的意思,这位掌柜娶妇十几年,至今没有子女,听说……呃……不能生。” 秦禛追问:“不能生?是媳妇不能生,还是他不能生?” 老刘道:“老板娘的意思是媳妇不能生,但马掌柜对媳妇非常好,没休,也没纳,就这么过来了。” 秦禛有些失望,“没别的了?” 老刘道:“没别的了。” 岳平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是可怜人。” 老刘用鼻孔哼了一声,“可怜什么,自作自受。” 岳平不跟他犟,问秦禛:“娘娘为何疑他?” 秦禛道:“我看到他之后,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能够自由使用马车,并能够承受马车丢失、破损等损失的,差不多需要掌柜、东家一类的身份。” 岳平怔了片刻,“原来如此,这太有道理了。” 尽管没问到心目中的答案,但秦禛还是给马掌柜的图像做了一个重点记号。 然后他们去了北丰路。 北丰路车马行的掌柜是个五十多的老头子,行里三个车夫,一个二十以下,两个四十以上,大家都是亲戚关系,犯罪的可能性不大。 七点多,秦禛乘车转到西城,西城是次重点。 这里车马行多,一个一个画太浪费时间,不如先记住相貌,回去再画。 在这三家中,秦禛依旧主要观察掌柜或者东家。 一家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走几步就喘,被排除了。 剩下两个都三十多岁,年富力强,一个叫王山山,另一个叫赵立冬。 还有四个车夫是重点对象。 秦禛一一记了下来。 最后一个重点是三彩街上的车马行掌柜,叫穆三才。 此人四十一岁,父亲早亡,他是家里独苗,和继母一起生活。 听说继母只比他大六岁,且死于七年前。 这个时间点很有意思,正好补上了一个时间上的空白。 秦禛看完东城车马行时,天晴了,但她还是心存侥幸地往南城跑了一趟,但也只补上三个人,剩下的只能第二天再去了。 回到办公室,已经是下午了。 秦禛一推门,周智等人便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大赵快言快语,“小猫,我们找到两个人。” 房慈给她倒了杯热茶,“小猫拿的什么,烤鸡吗?” 秦禛买的三只鸡,给老刘和岳平一只,剩下两只是她给兄弟们的。 她把鸡交给粱显,“烤烤就能吃了。” 粱显笑道:“谢谢小猫,大家伙儿有口福了。” 秦禛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问道:“那两个人什么情况,具体查了吗?” 大赵道:“我查的那个是西城的,二十七八岁。听说经常出入西城门,一下雨就去和各镇上的车夫抢生意,车夫们都认识他。不过,他这么招摇,我觉得不大可能是他。” 粱显把火钳子洗了,笑道:“我们大赵出息了。” 周智点点头,“另一个是我查的,在南城,情况和大赵差不多。” 粱显夹起一只烧鸡,放到炭盆上,“我和小房子一样,无功而返。” 秦禛把途运马掌柜的人像放在书案上,“这人比较可疑。” “这人谁啊。” “瞧着眼熟。” “诶,这人好像是罗总捕头的表弟。” “你怎么认识他表弟?” 几个人一起看向粱显。 粱显道:“我和罗总捕头有点儿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他是我表姐夫的大姐夫。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该知道的都知道。” 第115章 走眼 秦禛问:“你了解这位掌柜家里的情况吗?” 粱显摇摇头,“我了解罗总捕头,也知道这位马掌柜,但也仅限于此,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周智问:“我们先查查他?” 秦禛道:“不急,我把王山山和赵立冬的头像先画了,再把马掌柜和穆掌柜的再画一遍。” 粱显也道:“这只鸡烤得了,大家趁热吃,吃完再查。” 大赵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大海碗,把鸡肉接过来,撕下一个鸡腿先给了秦禛。 秦禛道:“我刚吃完饭,你们先吃,我等第二只。” 说完,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裁好的宣纸,拿起油烟墨重重地涂了起来。 大赵把鸡腿递给了房慈,问道:“小猫这是做什么?” 秦禛道:“我试试能不能一次画两张。” 大赵眼里一片茫然,但他什么都没问,只重重地咬了一口鸡腿。 房慈思索片刻,“我有点明白了,真是好心思。” 秦禛道:“不想做重复劳动,就得多找找办法。” 油烟墨油润光泽,非常好涂,很快就涂满了两整张纸。 秦禛在它们的上中下各放一张纸,对整齐,用眉石在最上面的一张纸上画人像。 “啧……”大赵咋舌一声,“的确好心思,等我吃完了,给小猫多涂几张备用。” 秦禛道:“那就多谢了。” 三张人像,画完后差不多四点。 五个人分成三组,秦禛自己一组,去东城门;房慈自己一组,去北城门,周智、大赵、粱显一组,去西城门。 从衙门出来时,天又阴了。 秦禛嘱咐道:“尽管现在天气还不暖,不符合嫌疑人作案的规律,但这不妨碍他寻找下一个目标,大家在询问之前,务必先观察周围环境,以确定没有这四位。” 房慈道:“小猫放心,我记住了。” 周智也点了点头。 四点多是旅人出城高峰。 老刘顺着车流出城,在城门左侧停下了。 秦禛通过玻璃窗观察其他拉脚车夫,以及一些正在等待发车的男女老少。 总共八个车夫,多出来两张陌生面孔,其他六个秦禛都见过。 她着重观察没见过的两个,他们不是车马行的车夫,拉的都是板车。 等了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天越来越阴沉,雨马上就要下来了。 等车的老百姓开始焦躁起来,催促的声音此起彼伏。 再不去打听,车夫和乘客就要走光了。 秦禛只好拿着画像下了车,朝已经在叫乘客上车的车夫走了过去。 “大叔,我有个事想问问你。” “没空,问他们去。” 秦禛拍拍腰上的腰刀,“我是顺天府捕快,麻烦大叔配合一下,很快就好。” 那车夫吓了一跳,赔着笑脸说道:“官爷请说。” 秦禛把画拿了出来,“这有四个人你认一下,看看有没有雨天抢你们生意的人。” 听说是找抢生意的,车夫顿时有了些兴趣,认真地把四张画像看了一遍,最后指着穆掌柜说道,“这个人,尖嘴猴腮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奶奶的,他不但抢生意,还不收钱,都好几回了,让老子白等好几个下午。” 秦禛谢过他,又去问她之前聊过的车夫。 这个车夫还在等亲戚,很有耐心,看过四张画像后,他也指出了穆掌柜,但他的说法和之前的车夫不一样。 他说:“碰到这人两回,听说他岳丈家在兴顺镇,每次下雨他都顺带捎几个回去,从不收钱。” 秦禛把马掌柜戴斗笠的画像找出来,放在上面,“你再仔细看看这人,真的一次都没见过吗?” 车夫迟疑了好一会儿,“有点面善,但官爷也知道,下雨天看不真切,做不得准。” 总共八个人,有七个人指出了穆掌柜,三个人说马掌柜似曾相识。 秦禛回到王府时,雨已经下大了。 周管家撑着伞等在仪门,身后还放着一张肩舆。 他笑着说道:“雨大,王爷怕娘娘湿鞋,吩咐小人准备了肩舆。” 秦禛蹙了蹙眉头,她不是娇气的人,不喜欢如此这般的周到。 她说道:“辛苦了,我在车上憋了一天,想趁这个时候走一走,就不劳烦了。” 周管家碰了个软钉子,尴尬地看着秦禛踩着水朝内院走了过去。 一个抬肩舆的小厮问道:“周管家,娘娘这是瞧咱们不上吗?” 周管家道:“胡说什么,娘娘只是不想让你们受累。” 另一个小厮问道:“真的假的?” 周管家踹了他一脚,“老子有必要骗你吗?” 回到三昧院时,秦禛的鞋子袜子都湿透了,脚下冰凉,一进大门她就加快了脚步。 “怎么不坐肩舆?”景缃之的声音从正堂门口传了过来。 “我还年轻,等老一些再坐。”秦禛委婉地说道。 景缃之沉默片刻,“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本王养的这些人都是给月银的。” 这话很有道理。 秦禛觉得此刻的自己很像灰姑娘,与豪门种种隔着一道深沟。 她决定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主要是坐了一天的车,只有这一段路可以走一走。” 她看到景缃之了。 他站在灰沉沉的回廊里,穿着一席大红色锦袍,是这个院落里唯一的亮色。 景缃之朝她笑了笑,“王妃辛苦了。” 秦禛道:“多谢王爷体恤。” “应该的。”景缃之待她过来,也转了身,同她一起穿过正堂,进了起居室。 起居室里烧了火墙,炭盆里的炭又红又亮。 秦禛让琉璃倒些热洗脚水,她自去里面换衣裳。 景缃之在躺椅上躺下,一边练习飞刀,一边问道:“案子怎么样了?” 秦禛道:“找到两个嫌疑较大的人。” 景缃之手上一顿,“这么快?” 秦禛换好家居服,让琉璃把洗脚盆放在帘栊旁边,自己搬了张小杌子,在门内景缃之看不到的地方坐下了。 她说道:“只是嫌疑较大而已,没有证据。” 景缃之问:“既然没有证据,嫌疑又从何而来?” 秦禛就把案情,以及两个嫌疑人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 景缃之说道:“听你这么说,这位穆掌柜的嫌疑似乎更大一些,而马掌柜只是恰好符合了你划定的范围。” “但这位穆掌柜如此频繁地出现在拉脚车夫的面前,未免过于托大了一些,我认为他可以排除了。” 这番话不简单。 秦禛上半身前倾,透过珠帘往起居室里看了一眼…… 只见景缃之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 柳叶小刀仿佛有了灵魂,在空中划了一个细小的弧度,戳在靶子的中心部位。 他是笃定的。 但秦禛还是说道:“他的铺子就在三彩街,离城门不算远,即便频繁出现也在情理之中。” 景缃之道:“如果他是车夫,你这么说还行,但他是掌柜,比车夫更容易引起非议。你放心,凶手绝不是他。” 秦禛莞尔。 其实,她也不认为是穆掌柜,而且,穆掌柜仅仅出现在东城门还不够,他还得出现在西城门或者北城门。 另外,现实有时候不但比故事不符合逻辑,还会比故事更残忍,仅凭这番推理并不能洗清他的嫌疑。 景缃之见她不说话,便起身看了一眼……他躺在窗下,与秦禛的洗脚盆恰好在一条对角线上,隐约能看到两段白皙匀称的小腿。 他顿觉小腹一紧,赶忙躺平看向承影。 承影站在他对面的角落里,完全看不到门里的景况。 景缃之松了口气,“王妃觉得我说的不对?” 秦禛道:“有一定的道理。但从身世背景上看,他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她从琉璃手里接过擦脚布,擦干脚上的水,穿上袜子,再穿上棉拖鞋。 景缃之听到水声,扭过头,再偷瞄两眼,瞄见两只白生生的脚丫子,又赶紧把头扭到另一边。 承影的嘴都快撇到藻井上去了。 他心道,王爷诶,您老有点出息行不行?那可是你的正妃,要瞧你就光明正大的瞧,摆出这么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干什么哟。 景缃之正好看向他这边,见他表情古怪,哪里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手里飞刀一弹,就朝承影的脑袋飞了过去。 承影听到破空的声音,吓得一缩脖子,飞刀擦着他的银簪飞过去,扎在墙壁上,发出“咄”的一声。 秦禛警惕地问道:“什么声音?” 景缃之微微一笑,“飞刀脱靶了,扎到墙壁上了,明儿个让周管家收拾一下。” “哦……”秦禛起了身,趿拉着拖鞋从屋里走了出来,“不用那么麻烦,一点点瑕疵而已。” 景缃之笑道:“他们闲着也是闲着,麻烦不到哪儿去。” 何妈妈开始上菜了,浓郁的麻酱味勾得人直吞口水。 秦禛在八仙桌旁坐下,“如果他们实在闲,不妨打些课桌,待我找到建学堂的地方,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景缃之滞了片刻,“王妃仁慈,本王自愧不如。” 房慈乘自家马车去了北城。 和秦禛一样,他也没马上下车,待起风时才匆忙下来。 房慈拿着画去找一个年纪大的车夫,刚要询问,就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去小李庄的有吗?回家顺带,不收钱。” 他下意识地把画卷了起来,朝声音来处望去,就见戴着斗笠的马掌柜,正在招呼蜂拥而来的妇人们。 房慈心中一凛,问那老车夫:“老伯,这位经常抢你们的生意吗?” 老车夫道:“马掌柜是个大善人,这么个天气,淋了雨是要生病的,怨不得他。” 原来还认识。 房慈道:“他在小李庄住吗?” 老车夫道:“他在小李庄养骡子养马。” 房慈“哦”了一声,心道,看来小猫这次看走眼了啊。 第116章 重点 老车夫和马掌柜还算熟识,房慈长了个心眼,没把画像拿出来。 他继续问道:“也就是说,除了小李庄外,其他镇的人都借不上马掌柜的光呗。” 老车夫道:“那是啊,不顺路嘛。” 房慈拿出穆掌柜和王、赵二人的画像给老车夫认。 老车夫问道:“小哥是官爷吗?” 房慈点点头,“嫌犯跑了,我来问问有没有人看见。”他撒了个谎。 老车夫原本有些不耐,听他这么一说,又紧着看了两眼,“这两个没见过,这个嘛……”他看着穆掌柜的画像迟疑了几息,“这个有点面熟,想不大起来了。” 人一上了年岁,不但眼睛花,记性也不好。 天上掉下几个雨点,车上的人开始催促了起来。 房慈不好耽搁他,遂道:“那成,多谢老伯,我再问问别人。” 他又拦住一个正在等人的年轻车夫。 年轻车夫道:“这仨人没见过。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姓马,刚走,偶尔拉拉人。唉,有钱人发善心,咱们就不行了,只能淋着雨空着车回家……” “你们这是干啥呢?”旁边的中年车夫对房慈手里的画像极为好奇,到底凑了过来,往穆掌柜的画像上扫了一眼,“诶,这不是穆掌柜吗?画得可真像!” 房慈心里一震,“这位大哥认识?” 中年车夫道:“他老家咱京西镇的,后来进城了,但老宅也没卖,雇俩人养养骡子、马啥的,偶尔回来看看。咋,他犯事儿了,这不能吧,他后娘顶操蛋一个人,他都好好养老送终了。” 房慈道:“你是京西镇的,怎么到北城门来了?” 中年车夫道:“咱不是拉脚的,丈母娘病了,送她进城找大夫,再给送回去。” 房慈“哦”了一声,继续之前的话题,“穆掌柜的继母对他不好吗?” 中年车夫道:“唉……咋说呢,穆娘子忒能干,不然车马行也不会开到城里去,对吧?她对穆掌柜管的也严,一言不合就动手,可打是打,对他也算不错,找了个好岳丈,最后车马行也都给他了。” 雨点密了起来。 车夫们忙着穿蓑衣戴斗笠,招呼刚出城门的客人抓紧时间上车。 房慈只好收起画像,也上车回家了。 一进房家,就被管家请到了其父房承恩的外书房,大哥房家琦也在。 房家琦道:“怎么样,打听来了吗?” 房慈卖了个关子,“大哥,忙了一天案子,三弟我刚从北门回来……” 房家琦冷哼一声,“打听不到就说打听不到,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谁惯的你这个毛病。” 房慈:“……” 房承恩见他鞋子湿了,裤腿上还有水迹,赶紧说道:“衣裳湿了就去换衣裳,这等事体我和你大哥商量就好。” 房慈从怀里取出秦禛写的花笺,打开,往书案上一放,转身就走。 房承恩目光一扫,“这字漂亮!” 房慈扬起下巴,继续往外走,快到门口时,他听自家老子说了一声“慢着”。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得意地说道:“儿子说过,儿子问的是高人。” 房承恩飞快地看了一遍,叹道:“这人不简单,不但知晓内幕,而且短短几句话就点出了我们丝绸行业的精髓,着实厉害得紧。” 房慈道:“那是,她……算了,儿子又冷又饿,去换衣裳了。” 房家琦也道:“慢着。” 房慈苦着脸,“大哥,又怎么了?我这不是拿出来了吗?” 房家琦接过花笺,“这人到底是谁,就是那个小猫吧,此人确实有几分能耐,三弟不妨给大哥引荐引荐。” 房慈吓了一跳,“那就不必了吧。” 房承恩道:“你说那个小猫什么来历来着,秦家的亲戚是吧。老三啊,咱们房家虽然经商,但在官场上的人脉也不错,交好咱们,对他没有坏处。” 房慈摇摇头。 房家琦蹙起眉头,“是你不愿意,还是她不愿意?” 这要怎么说? 小猫说了要保密。 房慈很为难,还是摇了摇头。 房家琦道:“行,既然你不方便,我明儿个给小猫下个帖子就是。” “千万别。”房慈吞吞吐吐,“爹,大哥,咱家远不够分量,就别了吧。我答应过小猫,她的身份绝对不会往外说。” 房承恩和房家琦惊讶地对视一眼。 房承恩道:“既是如此,我就不为难你了,去吧。” “谢谢爹。”房慈如蒙大赦,生怕房家琦反悔,急匆匆跑了出去。 房家琦思索片刻,“父亲,要不要查查?” 房承恩道:“老三不是不知轻重的孩子,既然他说房家不够分量,那来头一定不小。其实细想想,秦家、六扇门,这些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房家琦明白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道:“父亲说得极是,如果当真去查,只怕有不知好歹之嫌。” “呵呵呵……”房承恩轻笑几声,在花笺上点了几下,“咱家老三是个有造化的。” 房家琦深以为然,“明儿个儿子给锦绣窝挑点儿好料子送过去,日子久了,说不定我们房家就不用仰赵家的鼻息了。” 提起赵家,房承恩冷哼了一声。 又一日,天晴了,但早上的温度依然很低。 秦禛穿着大衣裳去了办公室。 大赵来的早,正裹着棉衣在门口和隔壁的捕快聊天,见秦禛来了,立刻停下话头,汇报道:“小猫,西城门的人一个都不认识。” 有外人在,他把意思简化了。 但秦禛听懂了,他说那四个人都没在西城门出现过。 她耸了耸肩,同隔壁的同僚打过招呼,进屋了。 屋里更冷——大家马上就会出去,大赵没烧火盆。 秦禛也退了出来,站在墙根下想案子。 如果穆掌柜和马掌柜都不是,就必须扩大嫌疑人范围,不但其他车夫要纳入视线,还有各种小贩。 五个人查数十人,又是一项艰难的任务。 正思考着,房慈来了。 房慈说道:“小猫,那两个人在北城门外都出现过,姓马的经常往返小李庄,姓穆的原本是京西镇的人……” 他把细情介绍了一遍。 秦禛有些意外。 她和房慈的想法正好相反,如果马掌柜在北城门出现,穆掌柜的老家又在京西,恰好说明他们都有嫌疑。 二人在一个行当里,难免认识,那么……会不会联合作案? 还是穆掌柜是真善人,在东城门所做的一切只是积善行德。 三人等到周智和粱显后,凑在一起开了个小会。 最终决定按图索骥,先查剩下的一干车夫,再查穆掌柜和马掌柜,争取一次查实查透。 八点刚过,秦禛五人相继回到办公室。 汇总。 如秦禛所料,离哪个城门近,就有哪个车马行车夫的影子,但跨区域没有重合。 这说明车夫们基本上可以洗脱嫌疑,重点仍在马、穆二人身上。 周智道:“兵分两路吧,我和粱显大赵查姓穆的,小猫、房慈查姓马的。先查邻居,再问本人,咱们衙门见。” 秦禛与房慈各自乘坐各自的马车。 这根以前不一样了。 房慈一开始还有些不解,但联想到虞玉竹的案子,他便明白六扇门的人为何出现得那么迅速了。 无他,六扇门的人一直在保护秦禛,眼下不过是从暗处挪到了明处而已。 唉,做王妃难,做昭王的王妃更难呐。 两辆马车在途运马车行对面停下来。 秦禛和房慈下了车,一起朝熟食铺子走了过去。 一个小伙计热情地招呼道:“二位要点儿什么,咱家的卤肉北城最香。” 房慈掏出捕快腰牌,“咱们办案,你家掌柜的在不在?” 小伙计被唬了一跳,“爹,娘,来官爷啦!” 一对中年夫妻掀开门帘跑了出来,其中一个正是规劝秦禛不要传闲话的老板娘。 老板娘显然认出了秦禛,“是你?” 秦禛道:“是我,还请娘子行个方便,我们有要事问。” 掌柜亲自开了门,“没啥不方便的,二位里面请。” 秦禛谢过,随夫妻二人进了一个小账房。 老板娘道:“官爷还是想问马掌柜的事情对吗?” 秦禛道:“对,劳烦二位。” 掌柜让老板娘去沏茶,说道:“官爷请讲。” 马掌柜叫马跃武,今年三十六岁,五年前老父亲去世,继承了车马行。 其人正直,办事爽利,生意做得很不错。 他上面还有一个老母亲,但膝下空虚,正打算从隔房认个养子,继承他们这一房的香火。 马家老太太五十出头,前两年中风了,不但卧床不起,还说不出话来。 马掌柜和媳妇很孝顺,老太太什么时候都是干干净净、白白胖胖的,就是人躺久了脾气大,经常又哭又闹。 因此,街坊四邻都很同情马跃武,很少有人说他绝户一类的闲话。 秦禛问:“他叫马跃武,那是不是说明他有个哥哥叫马跃文?” “对对对。”掌柜笑道:“官爷不说小人都忘了。他确实有这么个哥哥,十四五岁时没了,在洛水里淹死了,俩孩子一起去玩,就回来一个。马跃文读书很好,马老掌柜夫妇很疼他,真是可惜了。” 秦禛问:“马老掌柜夫妇对马跃武如何?” 掌柜道:“唉,就这一棵独苗苗,能不好吗?” 老板娘带着热茶进了门,接口道:“这倒未必,马老太太认死理,很少在外人面前说家务事。依奴家看,她对马跃武应该是有怨的,只是不跟咱们说罢了。” 房慈插了一句,“娘子是怎么知道的?” 老板娘给他们倒完茶,又把话拿了回去,“从脾气秉性猜的,做不得准。” 第117章 讯问 如果一个人认死理,有时候就会在思想上走入误区——尤其像马掌柜和大哥一起下水,最后他回来了,而优秀的大哥死于非命这种事。 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打击绝对是致命的。 秦禛猜测,马老太太有可能不像表面上那么喜爱马掌柜。 那么问题来。 如果马掌柜从小遭受不公平待遇,会不会导致她极度厌恶大龄女性呢? 秦禛问道:“马掌柜平时与你们家有往来吗?” 老板娘在她对面坐下,“他跟我家掌柜的关系不错,想吃什么就到柜台上打声招呼,咱们就给他留着。” 秦禛道:“他很少跟女子往来是吗?” 老板娘笑道:“当然,顶多点点头。” 秦禛想问的不是这个,但她也知道即便进一步追问,这位也只会觉得莫名其妙。 于是,她换了个问法:“你们觉得他有什么异常吗,我听说他偶尔会在下雨时,去城门口拉人回小李庄。” 掌柜说道:“拉人这事真不知道,异常也没发现……官爷,他到底犯什么事了,很严重吗?” 秦禛道:“城里出了一桩杀人案,怀疑与他有关。” 两口子吓了一跳,慌忙对视一眼。 掌柜期期艾艾地说道:“那不可能吧,挺好的一个人,很讲义气。” 秦禛知道,这一趟必定无功而返了。 她说道:“万一不是马掌柜,此事就会给马掌柜带来困扰,希望二位保密。” 掌柜连连点头,“官爷放心,小人知道轻重。” 秦禛问了马跃武家的地址,便和房慈一起告了辞。 二人坐上马车,往马跃武家去了。 他们访问了马家的左右邻居。 左右邻居都说,马老太太因为长子夭折伤心过很长时间,在那两三年里,对马跃武确实不大好。 这个不大好,不是指非打即骂,而是淡淡的,全然没有母子间的亲热。 如果以上就是事实,很难断定马跃武有杀人嫌疑。 秦禛没有打扰马家,而是回到了途运车马行。 他们在车马行的账房找到了马跃武--秦禛决定直接面对,以确定侦查方向。 “二位请坐。”马跃武听说是官爷,客气地站了起来,“敢问官爷,来此所为何事?” 秦禛道:“就不坐了,我们怀疑去年的一桩奸杀案与你有关,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马跃武惊讶地退了一步,放大的瞳孔盯上了秦禛的眼,“奸杀案?” 秦禛道:“对,请吧。” 马跃武用大手搓了搓脸,艰难地说道:“官爷,是不是搞错了?这种事,怎会落到在下头上?” 房慈喝道:“哪儿那么多废话,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赶紧的!” 他是房家少爷,横起来气势十足。 马跃武怔了片刻,“二位,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我大表哥是顺天府的总捕头罗毅,知法犯法的事我不可能做。” 他的语气有了几分强硬,明显有压人的意思。 秦禛道:“马掌柜别怕,咱们也不过是走个过场,问问情况罢了。你若果然没事,罗总捕头也能放心不是?” 房慈配合着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马跃武无法,只好出了账房,坐上房慈的马车。 回到顺天府,大赵正在仪门附近溜达,他告诉秦禛,周智已经回来了,正在讯问穆掌柜。 秦禛用余光看了眼马跃武。 太阳光很强,他的面部表情一览无余,确实面无表情。 如果不是心理素质太好,就是他和穆掌柜没什么交集。 她让房慈和大赵带马跃武去另一间厢房,自己则在周智所在的厢房外面听了听。 “官爷,我真的记不清了,一年那么多天,我怎么可能每一天都记得住呢?” “午氏被害,这桩案子你总听说过吧。” “我确实听说过,但听说的时候已经过好几天了,我和午家不熟,也根本没在意这件事。” 如果此人是凶手,午氏的案子一爆出来,他可能就会刻意地把三月十二那天发生的事情安排得清清楚楚。 而不是矢口否认,却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秦禛觉得穆掌柜基本上可以排除了,她一边思索,一边进了对面厢房。 马掌柜对大赵说道:“这位小兄弟,行个方便,把我大表哥找来,他会证明我是无辜的。” 大赵听见门响,抬头看秦禛一眼,说道:“马掌柜稍安勿躁,如果你是无辜的,咱就是问几句话,问完了你自己去找他不是更好?” 房慈起身把位置让给秦禛,自去磨墨,大赵只好拿起了毛笔。 秦禛开始问话,“马掌柜,去年三月十二,你在哪里?” “啊?”马掌柜有些茫然,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记不太清了,应该在店里吧。” 秦禛道:“这一点很重要,你最好想清楚。” 马掌柜思索很久,“如果不在店里,我就是去小李庄了,要么在家,家母患病在床,话都说不利索。” 他把话拿回来了,且应对得体。 秦禛觉得,如果不是在账房时他惊讶的时间太长,她真就信了。 秦禛问:“你认识小常庄的常娘子吗?” 只有华娘子、午娘子两桩案子经了官,她想试试提到常娘子,马跃武会不会害怕一些。 马跃武挠了一下脖子,“没听说过。官爷,就是这位常娘子被……那啥了吗,我真不认识她。” 秦禛道:“去年三月十二,出事的是午家的一位老太太,五十多岁,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禽兽才能做出那等事情来。” 马跃武垂下眼眸,“原来是那桩案子,当时闹得很大,在下也略有耳闻。” 他再抬起眼时,目光变得更加坚定了,“官爷,真不是在下干的,那人比家慈的年岁还大呢,再说了,官爷既然查到在下,就该听说过在下无后,那方面实在不大行。” 大赵和房慈对视一眼,各自别过脸。 秦禛面不改色,“无后和不行,有时候是两个概念,马掌柜勿要混为一谈。” 马掌柜攥着拳头,宽阔的额头上青筋暴起,虎目圆睁,“如果官爷有证据,堂审便是,何必折辱于我?” 秦禛在心里点点头,这位的确是个角色,从眼下来看,除了她,几乎不会有人怀疑他。 而她,除了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可疑之外,找不到任何证据。 她说道:“马掌柜稍安勿躁,咱们只是例行公事问一问,嫌疑人并不是只你一个。” 马掌柜冷哼一声。 秦禛道:“听说马掌柜日行一善,经常在下雨天及时地出现在各个城门口,让一干老弱妇孺免于雨淋,可有此事啊?” 马掌柜咳嗽一声,谨慎地说道:“不是各个城门,只在北城门,如果看牲口时碰巧下雨,我就带带她们,怎么,这也犯法吗?” 秦禛挑了挑眉,“但东城门的好几个车夫都说看你面熟,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马掌柜道:“这……在下哪儿知道啊,或者在下长了一张面善的脸?” 秦禛反问:“难道不是你在各个村镇溜达时,被他们看见过多次吗?” 马掌柜怒道:“你少血口喷人,绝对没有的事!” 秦禛一拍桌子,“血口喷人?午娘子、徐娘子、华娘子、常娘子,还有谢、魏两个娘子不都是你的杰作吗?” 马掌柜的视线下意识地回避了她,双脚挪动了一下,他站了起来:“你血口喷人,你血口喷人!我没有!你要是有本事就去抓真正的罪犯,想找我做替罪羊,没门儿!” 秦禛笑了,“马掌柜,有理不在声高,你这是怕了吗?” 马掌柜又缓和了语气:“在下当然怕,被拉来无辜受刑的老百姓还少吗?官爷,如果在下没记错,你不是北城的捕快。从现在开始,在下什么都不会说的,除非你们把北城的捕快叫来。” 他真的很有心,找到了一个正确切入点。 秦禛说道,“即便你是北城的人,也该我们南城管,因为京西镇属于我们的范畴,但是……” 她做了一个转折,“马掌柜有一点说得很对,我们确实没有马掌柜的杀人证据。请你谅解,死了这么多人,我们不得不谨慎从事,把凡是与本案相关的人都找来问上一问。现在,马掌柜可以走了。” “哼!”马掌柜居高临下地瞪了秦禛一眼,大步出了厢房。 “小猫。”周智进来了,“招了吗?” 秦禛摇摇头。 房慈道:“不像是他。” “也是个可怜人。”大赵摇了摇头,“不过,他那个不行,小猫说,凶手也不大行。” 这话周智不好接茬,干脆转了话题,“依我看,还是穆掌柜的嫌疑更大些,他不但出入东城门,老家还在京西镇,与已知的四桩案子完全契合,只是没有证据。” 粱显也来了,“接下来怎么办?去年的案子,想找证据太难了。” 大赵摇摇头,“难办。” 秦禛道:“既然锁定了他们,我们可以拿他们的画像,在几个被害人居住地做详细调查。只要他们在出现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房慈问秦禛,“小猫还是觉得马掌柜的嫌疑很大?如果是,我们要不要去马家走一趟?” 秦禛道:“可以走一趟,但我觉得基本上不会有任何线索。” “周什长和林什长在吗?”罗毅来了,后面跟着马掌柜。 周智抹了抹下巴,刻意地勾起唇角,笑着往外迎了两步,“罗总捕头,到底惊动你了。” “哈哈……”罗毅笑着进了门,“今儿个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罗总捕头认识马掌柜?”周智故作不知,“唉呀,这事闹的,主要是案子太大,咱们兄弟不好马虎啊,还请罗总捕头谅解。” 罗毅道:“到底什么案子,没听说最近有大案子啊?” 周智“嗐”了一声,“去年三月份的一桩,最后一查,整整找出了四桩,都是同一凶手所为,如果抓不到人只怕还要死人呐。” 罗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难怪呢,倒是辛苦你们了。” 他谄媚地看着秦禛。 秦禛不得不开口:“不辛苦,总归要将这畜生绳之以法的,倒是因此冤枉了马掌柜,十分抱歉。” 她看了马掌柜一眼,后者垂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 罗毅道:“这位是我表弟,确实很冤枉,哈哈哈,他可是大孝子,绝干不出那等丧尽天良之事。” 周智笑道:“罗总捕头放心,咱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秦禛就见马掌柜的嘴角快速地抽动了一下。 他真诚地表示了对周智此言的轻蔑。 不管罗毅是不是过来,秦禛都无法抓人,只能继续跟着已有线索继续往下查。 下午,五个人带着画像去了京西镇,忙活大半天,到底无功而返。 秦禛赶在天黑前回到了三昧院。 景缃之正在廊下等她,抱怨道:“王妃这是不要命了吗,这么晚回来!” 第118章 抓捕 景缃之板着面孔,但目光中的暖意骗不了人。 秦禛解释道:“我们去京西镇做排查,不得不这个时候回来。” 景缃之懂排查的意思,敛了脾气,“案子怎么样了?” 秦禛进入内室,“不怎么样……”她一边躲在屏风后换衣裳,一边把经过细细讲了一遍,“尽管没有证据,但我仍觉得马掌柜颇有嫌疑,王爷怎么看?” 景缃之没有回应,但外面有脚步声,以及开门关门的声音。 他出去了?还是…… 秦禛有些纳闷,顿时头皮一紧,飞快系上扣襻儿掀起了帘栊。 景缃之还在屋子里,手里摆弄着一把小刀,说道:“我觉得王妃的怀疑非常合理,但很难找到证据。且不说以前的诸起案子,单说午娘子这一起,你先从京西镇入手,不就是觉得只隔不到一年,人们可能还能记得什么吗,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他们在镇上翻了一下午,一条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找到。 京西镇在京城通往外省的主官道上,谁会记得一年前路过此地的一个陌生人呢——更何况马掌柜仪表堂堂,浓眉大眼,看起来和残忍的凶手毫不相干。 如果真有人记得,马掌柜不会逍遥这么久,去年就进入顺天府的视线了。 秦禛在八仙桌旁坐下,端起茶杯喝了口热茶,“实际上也没找到什么,但只要肯找,就总能发现一些线索吧?”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也笑了。 太天真。 如果当真如此,这世上就没有破不了的案子。 可事实是,很多悬案至今未解。 景缃之读懂了她的笑意,不再纠缠,另起了一个话题,“大伯今儿下午来过,他明日启程前往任上,你要不要送一送?” 秦禛奇道:“你见过了?” 景缃之颔首,“当然,吴越省的盐法道很有分量,我替皇上嘱咐嘱咐他。” 秦禛想了想,“他走南门吧,我作为晚辈送送也是应该的。” “南门。”景缃之道,“另外,永定侯府老夫人五日后寿辰,届时皇后娘娘也会到场,礼物我让人备了,王妃请个假吧。” 秦禛给他续上茶水,“还有吗?” 她真没想到,自己不过晚回来一会儿,交代家务事这种工作就成景缃之这个特务头子的了——怪让人不适应的。 景缃之道:“还有,飞鸟阁有位姑娘送来了字画,需要你把关一下;房家给锦绣窝送了些锦缎和缂丝,账房不知如何做账,就报给了周义。房家这是知道什么了吗?” “哦……”秦禛没想到房慈还能来这一出,“小房子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应该是他父兄所为。如果王爷觉得不好,我可以……” 景缃之笑了,“不过几匹布而已,大可不必。我倒是想问问王妃,我的衣裳呢?” 秦禛毫无愧疚,“这两天忙着画像,还没来得及,今天可以着手设计了。” 景缃之笑道:“本王的春装还有指望吗?” 他看似开玩笑,但眼里的希冀骗不了人,像个等待大人承诺的小孩子。 男人至死是少年,诚不我欺。 秦禛道:“放心,不过是画个设计图罢了,一套四色,王爷换着穿。” 景缃之心花怒放,“如此甚好。” 何妈妈带着小丫鬟把菜送上来了,都是正经的宫廷菜。 四菜一汤,色艳味香。 夫妻二人一边闲聊,一边吃了起来。 严凉、古成收到景缃之的命令后,立刻离开王府,赶到了马跃武的家。 此时天色已黑,马家院内透出些许烛光。 在墙外细听,院子里有细碎的走动声,开门关门声,冷冽的空气中还漂浮着淡淡的饭菜香。 古成小声说道:“尽管王妃破案有一手,但就凭几个眼神就怀疑姓马的是不是儿戏了?” 严凉道:“你不觉得王妃很邪性吗?但凡你觉得儿戏的,她都干成了,包括皇上改弦易辙。说实在的,不管那事成不成,我都敬佩得五体投地。” 古成“啧”了一声,“也是,就凭我也想质疑人家,有点托大。”他自嘲地轻笑一声,脚下一纵便跃上墙头。 严凉也跟了上去。 二人上到房顶,在马老太太所居的正房东次间埋伏了下来。 等了大约两刻钟左右,窗户里传出一个瓷器破碎的声音。 一个妇人的啜泣声响了起来…… 十几息后,重重的带着怒气的脚步声迅速杀到东次间。 “你先下去吧。”一个成年男子说道--这里除了马跃武应该没人敢进来。 严凉和古成对视一眼。 待婢女的脚步声从窗下经过,耳房的门一开一关后,古成抓着房檐,右脚在墙壁上轻轻一踩,就如同鸿毛般落到了地面。 “你要是不想活了,不妨告诉我,我可以成全你。” “呜呜……” “怎么,瘫了好几年,还舍不得死吗?啧啧啧,瞧瞧你,又拉床上了。依我看,倒也不必收拾,喂你吃了便是。” 古成心中一跳,舔了舔刀尖,将两层窗纸捅破,朝里面看了过去…… 就见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子拿着一只勺子,从妇人的□□舀起一勺东西,捏着妇人的下巴送到了嘴里。 妇人哭着,呜咽着,绝望地挣扎着,两条枯瘦的腿在床上乱蹬乱踹。 古成一阵恶心,恨不得一刀砍了那人,但多年形成的职业素养制止了他。 ‘ 那男子大概也觉得恶心,喂一勺便也罢了,拿一张草纸擦干净勺子,又一起扔到了地上。 如此,就不会有人知道他刚刚做了什么违背人伦的混账事。 “今儿个顺天府的人来找我了,那个细皮嫩肉的小捕快有点儿能耐,不但找到了其他几个死人,还找到了我。” “你说,我要是死了,是不是就随了你的意了?” “嗬,嗬,嗬……”妇人的眼里似乎有了光,笑声诡异。 男子在她肚子上重重掐了一把,妇人无动于衷。 男子道:“不过你放心,只要他们没证据,我就绝对不会招的。不然对不起你逼我跪了那么多年我哥,更对不起我当年挨的毒打。” “另外,我一定在我死之前亲手送你去见我哥,一家人嘛,走也要整整齐齐。我不像你,明明想我哥却又舍不得死。” 他从床边退了出来,喊道:“张妈,张妈,老太太又拉了,你过……”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屋子里突然多了一个男子。 男子当然就是古成。 他蒙了面,说道:“马跃武是吧,你大限到了。” 马跃武抖了一下,“好汉,你要多少钱,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古成冷笑一声,“你要是把你娘拉的屎都吃了,我就考虑一下。” 马跃武拱了拱手,“好汉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一边说一边靠向放烛台的条案。 古成慢条斯理地抽出长刀,淡淡说道:“如果我是你,绝对束手就擒,否则我可能让你连个遗言都没有,就这么死在你娘面前,替她报了这天大的冤仇。” 锋利的钢刀在烛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马跃武眼里闪过一丝绝望。 就在这时,那个张妈到了,瞧见古成吓得张嘴就叫,“进贼啦,来人呐。” 马跃武抓住时机,一把抓住烛台朝古成砸了过去……古成闪身一避,他趁势向外逃窜。 古成“嘿嘿”一笑,好整以暇地转身过来,对张妈说道:“我是六扇门的,马掌柜涉嫌杀死六名妇人被捕,马家老太太若是觉得冤屈,可去顺天府鸣冤。” “啊?”张妈傻了眼,直愣愣地看向床榻上的老太太。 老太太笑了起来,朝她点点头。 张妈自语道:“这不是想告状的样子啊。” 这时候,院子里传来重物倒地和女子失声尖叫的声音。 古成道:“老太太也不容易,你好好伺候吧。”他收了腰刀,出了臭气熏天的卧室。 院子里,严凉已经拿下了马跃武,正在和一名体型肥硕、拿着菜刀的妇人对峙。 严凉道:“我是六扇门的人,今夜马掌柜先跟我们回六扇门,天亮后在顺天府,你若有什么就去顺天府鸣冤吧。” 古成在马跃武的背上踹了一脚,“六条人命,我去做证人,务必弄死这个禽兽不如的狗东西。” 胖妇人大骇,“你们血口喷人!” 古成笑道:“你若再废话,我就以虐待婆母为名将你一并带走。” 胖妇人退了一步,扑到马跃武身前哭道:“老爷你说话啊,这个家里可不能没有你啊。” 马跃武道:“别哭了,去找大表哥,他会救我。” “呵!”严凉笑了一声,“随便你,若能逃出老子的五指山,算你赢,走吧。” 二人回到昭王府时,景缃之还在三昧院。 他履行诺言,正在东厢教秦禛剑法。 “不要毛糙,手臂再高点儿。”景缃之抓着小手往上抬了抬。 “腰前倾,好。”他又在秦禛的杨柳细腰上扶了一把。 秦禛腰上一痒,不由蹙起眉头,“又不是剑舞,何必如此细致,不如对打一番,增加应变能力。” 景缃之摸到了小手,还搂到了细腰,心里美滋滋,笑道:“这套剑法以奇诡闻名于世,变招极多,不练熟练很难应用,王妃还没学会走就想跑了,未免太自信了。” 这话也有道理。 看武侠小说,都说每一招每一式都要精雕细琢,领悟在心才可以。 秦禛也觉得自己急躁了,她点点头,右手挽了一个剑花就要重新开始起手式。 承影敲了下门,进来禀报道:“王爷,严护卫回来了。” 景缃之道:“让他们进来,你去倒杯茶。”他在休息区的罗汉床上坐了下来,朝秦禛勾勾手,“休息一下,可能有好消息了。” “好消息?”秦禛有些惊讶,右手的长剑随意地往剑鞘里一插…… 长剑应声入鞘,干净利落。 景缃之赞道:“不错。” 刚进门的承影和严、古二人也一起点了点头——这一手需要眼力和手腕的肌肉记忆,并不那么容易做到的。 秦禛问:“王爷派二位高手去了马家?”否则,他二人与她没有直接关联,又岂会带好消息给她。 景缃之笑道:“说说吧,怎么样?” 古成还在义愤之中,带着怒气说道:“王爷,人确实是他杀的,这是他当着他母亲的面亲口承认的。这狗东西丧心病狂,非但不避讳他母亲的身体,而且还揭了被子,亲手给他母亲喂,喂,唉……不说也罢。” 大家都是聪明人,前后左右一联系就明白马跃武喂的是什么了。 景缃之一阵反胃。 秦禛倒还如常,问道:“老太太安顿好了吗?” 严凉道:“问题不大。” 秦禛松一口气,起了身,正儿八经地对景缃之说道:“多谢王爷。” 六扇门这一次真的太给力了。 不过,这也得感谢她今天给马跃武的突然一击,毕竟这是导致他失态的主要原因。 第119章 质疑 景缃之这波操作是神来之笔,让秦禛以为未来会无限拉长的战线戛然而止。 秦禛心生感激,老老实实学完剑,送走景缃之就去了书房,画了好几套古装穿插现代元素的衣服,折腾到亥时才睡。 考虑到出城不安全,且耽误时间,秦禛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赶在上衙前往秦家走一趟,送别了秦简易。 到衙门时,正赶上六扇门的人送马跃武过来,周智、罗毅正在衙门口办交接。 霍大人的师爷冯乐清也在,他可能没太睡好,眼袋又大又黑。 马跃武脖颈上带着沉重的枷锁。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好几岁,眉宇间死气沉沉,一直半低着头,谁都不看。 两拨人很快完成了交接。 罗毅和冯师爷一起把六扇门的人送了出去。 周智、粱显、大赵押着马跃武往衙门里去了。 秦禛尾随在其他捕快身后,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才走几步罗毅便匆匆赶了回来,对周智说道:“兄弟,行个方便,我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马跃武猛地抬起头,喊道:“大表哥,我是冤枉的,冤枉的呀!” 罗毅眼里闪过一丝不忍,目光朝捕快这边扫了过来…… 秦禛往一名身材高大的捕快身后一躲,暂时避了过去。 罗毅道:“周兄弟,你们有证据吗?” 周智有些懵,“六扇门的人刚说过,他已经招了啊。” 罗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尽管他没说出来,但意思很明显,六扇门让他表弟屈打成招了。 自家亲表弟,罗毅不可能不尽力。 周智的目光就朝秦禛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秦禛知道逃不过,从人群中钻出来,说道:“总捕头不妨问问,或者看看,令表弟到底有没有挨打。” 景缃之考虑过这一点,特意嘱咐过严凉和古成。 马跃武怒视秦禛,“去了六扇门哪个敢不招,哪个敢,啊!?我就问问,哪个敢!” 秦禛摊手,“你们看,中气十足,色厉内荏,这不是没受刑吗?” “卧槽,在六扇门关一晚上就招了,这得多吓人啊。” “我觉得不能,应该真犯事儿了吧。” “不好说。” “可不,刘捕快和六扇门关系甚好,这事真不好说。” “卧槽,真有这么好么?我还以为……啧。” 捕快们打量秦禛听不见,小声议论了起来。 房慈听不下去,也从后面走了出来,冷笑道:“攸关性命,关一晚就全招了?谁信啊,我看是心虚吧。” 罗毅没好气地瞪了马跃武一眼,朝周智摆摆手,“先带进去吧。” 周智拱了拱手,压着马跃武进了昨日初审的厢房,他让大赵和房慈看着,把秦禛和粱显叫了出来。 “小猫,到底怎么回事?” “昨儿个某人问我案子的进展情况,我就说了说,某人就让六扇门的人走了一趟,他们赶到的时候,他正在斥责其母,还亲自喂了一勺屎。” “哇……”粱显一扭头,吐了。 周智目瞪口呆,“当……”他下意识地想问“当真”,但及时想起了某人是谁。 那可是昭王,昭王想杀马跃武就是一刀的事,没必要恶心人啊。 秦禛道:“他当着他母亲的面,承认他杀了六个人。我估计,他母亲很可能是知情者,我们不妨把她请过来。” 粱显一听把人请过来,赶忙跑远了。 “有这个可能。”周智点点头,“尽管不会说话,但总会点头摇头,算个人证。我还有个问题,如果他死活不认,一口咬定六扇门冤枉他,说其母是为其长兄报仇而诬陷他,只怕这桩案子还有的烦。” 秦禛明白他的潜台词是什么。 她的靠山是六扇门,所以,罗毅等人会怀疑六扇门给她撑腰,所以才找马跃武这个替罪羊。 只要没有更确凿的证据,这桩案子就总有让人质疑的地方。 秦禛笑了笑,“难怪他做了这么多起案子,却一直没有露出破绽,心机着实了得。” 周智深以为然。 秦禛道:“不如这样,我和总捕头一起去一趟马家,粱显去找个大夫,让房慈送到马家来,我们看看老太太到底什么情况,能不能治。” 周智道:“行,就这么办。” 二人一起进了厢房。 马跃武扭过头,仇视地看着秦禛,“你冤枉我,你不得好死。” 秦禛笑道:“冤枉吗?你不是说,我这个细皮嫩肉的小捕快有点儿能耐吗,怎么这会儿又冤枉了呢?” 马跃武不再说话,如果视线能杀人,秦禛已经死了八百回了。 秦禛道:“别急,我这就和罗总捕头去看看马老太太,看看她的病还能不能治。令堂年纪不算大,如果有针灸加持,说不定说说话还是没问题的。你稍安勿躁,在牢里多呆几日。如果忍受不了,自杀我也欢迎,也免得刀斧手脏了他们的大刀。” 马跃武的目光瑟缩了一下。 房慈和大赵正面对他,当然知道他这样意味着什么。 房慈道:“真的是禽兽不如。” 大赵扬了扬拳头。 秦禛从厢房出来,去偏院找罗毅,罗毅不在,她便往霍大人的签押房去了。 他和冯师爷都在这里。 小厮给秦禛开了门,热情把她请了进去。 霍大人差点站起来,他假意挪动一下身子,到底稳住了,问秦禛:“刘捕头此来所为何事?” 秦禛道:“霍大人,关于马跃武的案子,我想请罗总捕头随在下走一趟马家,顺便请个大夫,给马老太太看看病,我怀疑马老太太是知情者。” 霍大人捻了捻胡须,“刘捕快不妨细说说,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又为何会惊动六扇门呢?” 秦禛就把景缃之放在一边,只说自己找两个六扇门高手去了一趟马家,然后把马跃武的所说所为重复了一遍。 霍大人倒吸一口凉气。 罗总捕头则瞪大了眼睛,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辩解道:“我这表弟不但善于经营,且乐善好施,怎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秦禛笑而不语。 霍子清是相信秦禛的,毕竟人家是王妃,根本没必要通过冤枉一个马跃武达到晋升的目的。 他说道:“刘捕快也算有人证,罗总捕头微有狭隘之嫌了,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嘛。但罗总捕头有疑虑也是人之常情,就随刘捕快走一趟吧。” 罗毅站了起来,拱了拱手:“谢大人体谅,在下这就同刘捕头走一趟。” 马家。 马跃武的妻子开了门,胖妇人一见罗毅就哭了起来,却绝口不提伸冤一事。 罗毅心里有火,怒道:“哭有什么用,还不从实说来?” 胖妇人道:“大表哥,关于老爷的事弟媳……真的不清楚啊!老爷他平时都是好好的,孝顺老太太,对弟媳也从不大小声。” 秦禛道:“所以,昨晚对老太太不好是真的,喂屎也是真的咯。” 胖妇人低下头,不做回答。 罗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冷哼一声,问道:“现在能拜访舅母吗?” 胖妇人道:“大表哥请。” 她在前面领路,把二人带去东次间。 屋子里大概开过窗了,空气有些冷冽,角落里燃着粗劣的檀香,味道有些刺鼻。 伺候马老太太的妈妈打开床帷幔,退到了一边。 马老太太极其消瘦,神色萎靡,一张老脸像被拧皱了的草纸。 她绝望地看着罗毅,眼里却没有一滴泪。 罗毅道:“大舅母,很久没来看你老了,你老最近瘦了不少。” 马老太太闭了闭眼,像是表示赞同,又像是不耐烦。 罗毅道,“表弟被送到顺天府了,你老知道吧?霍大人让外甥来问问,看看到底什么情况。”他迟疑着问道,“表弟真的杀人了吗?你老可不能因为嫉恨他,就把他往绝路上推啊。” 秦禛冷笑一声,“老太太,你老也不能因为他是亲儿子,就姑息他。毕竟他奸杀了六个三四十岁以上的妇人,我觉得你老可能也清楚,他这相当于杀了六次你老人家。” “啊!”马老太太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怒吼,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啊,啊啊啊!” 胖妇人道:“我娘的意思是,我家老爷没有杀人。” 马老太太摇了摇头。 罗毅欣喜道:“刘捕快,舅母说表弟没有杀人。” 秦禛哂笑,“罗总捕头这是想包庇令表弟吗?” 罗毅矢口否认,“这怎么可能?这明明是舅母的意思。” 秦禛不理他,清晰地问了一遍:“马跃武杀人的事,你老知道吧。” 马老太太瞥了罗毅一眼,清楚地点了点头。 秦禛问:“马跃武前两次杀人,是不是都告诉过您老人家。” 马老太太又点了点头。 秦禛再问:“那你老还记得日期吗?” 马老太太还是点头。 罗毅无话可说,怨怼地看了马老太太一眼。 这时,院子里传来房慈的声音,片刻后,他和一名老大夫走了进来。 大家寒暄两句便也罢了。 老大夫先舌诊,后脉诊。 盏茶的功夫后,他从床边退了出来,“这病耽搁了呀,现在不好说,勉力一试吧。” 那妈妈搭了一句:“我就说吧。” 胖妇人道:“你给我滚出去!” 秦禛道:“妈妈不必怕她,这期间牵扯好几条人命,你且说说,马跃武给老太太请过大夫吗?” 那妈妈道:“自打我来马家,他从未请过大夫,以前不知道。他就是没安好良心,不然也干不出那等事来。” 罗毅和秦禛都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马老太太木然地看着放在被子上的枯瘦的手。 秦禛摇摇头,尽管也算因果报应,但她还是觉得老太太当真可怜。 大概是因为,每个人都会老去吧。 罗毅叹了一声,转身出了门。 胖妇人追了上去,“大表哥,老爷怎么办,你可不能不管我家老爷啊。” 罗毅道:“舅母都承认了,你还想让我怎么管?” 胖妇人道:“她陷害我家老爷,她一直恨不得我家老爷去死。” 秦禛道:“如果你执意包庇马跃武,不妨跟我一起走一趟衙门,审一审,看看你是不是犯有窝藏罪。” 胖妇人吓了一大跳,不敢再说。 秦禛让老大夫给马老太太做了第一次针灸治疗。 老大夫说,预后不错,或者有望说话。 为了老太太的病情不被外界影响,秦禛把马跃武的妻子赶回了娘家。 安顿好宅子里的一切,她才和罗毅一起返回了顺天府。 二人把情况报给霍大人,霍大人又报给了潘大人。 潘大人可没有秦禛这样的慈悲心,听说案情如此恶劣,第二天让人把老太太抬了过来。 在大堂上,老太太清晰地指认了马跃武的杀人时间,与案发时间一一对应。 马跃武无法抵赖,为了不受刑,他一五一十地招出了犯罪事实。 第120章 商议 六桩案子,均为马跃武一人所为。 据他交代…… 第一次作案是在八年前的夏天。 他从平县返回时,因来不及进城,在沙湖镇住了下来。 客房里闷热,晚饭后,他在镇上走了走。 镇子小,客栈又在边缘,一走就到了镇子外面。 路旁有片小树林,马跃武内急,就朝树林里钻了进去,偶遇了一个也在解决生理问题的中年妇人。 妇人惊慌失措,提起裤子就骂,畜生、王八蛋、狗东西不绝于耳。 马跃武有口难辩,又尴尬又愤怒。在某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少年时代马老太太对他的责骂和殴打。 满腔怒火瞬间湮灭了他的理智,他想也不想便冲了上去…… 不到盏茶的功夫后,妇人死在他的铁钳之下。 但他犹自觉得不够,扒光妇人的衣服,用枝条鞭尸,打了数十下方才罢手。 做完案,他来不及后怕,直接从树林另一头出去,穿过一小片荒地,进了胡同,再从胡同回到客栈。 因为担心有人看见,他吓得一宿没睡, 第二天天一亮就离开了沙湖镇。 到家后,他寝食不安了好一阵子,还着意向罗毅打听好几次,却一连三个月不见案发。 他知道,大概是妇人家里怕丑,把案子压下了。 一次成功,就让他迷上了那种刺激的感觉,但他深知,幸运不可能永远站在他这一边。 所以直到第二年,他才有继续作案的勇气。 然而,他的双亲相继生病,他又要经营车马行,又要伺候于床榻之前,分/身乏术。 这一年多来,他时常会想起在小树林的那一刻钟,每每回味,都让他心旷神怡。 六年前,他去小李庄时赶上下雨,正好有几个妇人要求搭车。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寻找作案目标的好机会,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这桩骇人听闻的案件震惊了整个京城,包括生活在深宫中的建宁帝。 兄弟俩在暖阁里相对而坐。 建宁帝道:“听说这桩案子你帮了忙?” 景缃之点点头,“秦二知道马跃武嫌疑最大,但苦于案子太过久远,找不到有力证据。考虑到马跃武可能对马老太太有心结,秦二又刚刺激过马跃武,臣就派人走了一趟马家。臣公器私用……” “诶!”建宁帝有些不悦,“朕与显之谈这桩案子不是为了追究什么,而是朕想知道这个马跃武为何如此丧心病狂,官府又缘何如此无能。” 景缃之也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且和秦禛深入探讨过了。 对此,秦禛给出的结论是:社会对女人要求太高,贞/操和名声成了时刻悬挂在女人和家庭头顶上的大刀,稍有不慎刀就会落下来,重伤与之相关的所有人。因此,马跃武的案子不过是冰山下的一角,这种不为人知的案子不知凡几。 景缃之斟酌着说道:“皇上,请恕臣无状。如果皇上可以让权于民,为什么男人不能对女人宽容一些呢?她们生孩子、养孩子、操持家务,贫穷的庄户女人甚至还要在地里干和男人同样的活。反思一下,我们对她们是不是太苛刻了?” 建宁帝问道:“这也是弟媳说的?” 景缃之摇摇头,“她从未说过,但她开了两间铺子,一间卖衣裳,养活了一群身世悲惨的女子,另一间卖画,专门卖女子画师的画。” “循循善诱,好心思。”建宁帝评价一句便沉默了下去。 思考良久,他开了口:“朕的权利好让,但改善庆人长久以来的想法很难……不如这样,将来国库里若有了余钱,就从建女子学堂开始吧。” 景缃之道:“秦二赚了些银子,也想办一办学堂呢。 建宁帝道:“那也好,昭王妃的学堂总能为你我兄弟正一正名声。” 景缃之:“……” 明明是秦二一人的善举,居然就这么被皇兄利用了。 “唉……”建宁帝叹息一声,“明日就是大朝会了,不知为何,朕这心里总是不安。”(大朝会其实都在每年岁首,但此番涉及国策,参加者同为百官,亦是载入史册的一天,就也叫大朝会了。) 一方面,改变祖制,他势必要继续接受皇室的拷问。 二方面,增加几个部门不单单是增加上百名官员的问题,更意味着持久的财政支出,也意味着某些权利要从礼部、工部等部门分离出来,问题虽然不大,却也会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攻讦建宁帝,为某些人的野心做铺垫。 所以明日必有一场舌战。 堵嘴是不可能的。 如果建宁帝决定让权,却又不让百官说话,那无疑会让他的国策、他的威信受到百官质疑,让权就成了历史性的大笑话。 景缃之懂得他的煎熬,“皇上,请恕臣……” “行了行了,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建宁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越来越像那些老贼了,满嘴官腔,油腔滑调,烦不烦!” 景缃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皇上,秦二现在是六品官,算不算百官中的一员呢?毕竟……这件事是她提出来的。” “啪!”建宁帝一掌拍在炕几上,“当然算,从明日起,弟妹在军机章京上行走。” 景缃之目瞪口呆。 他们前脚谈论了妇女问题,后脚秦禛就进军机处了? 皇兄真真是混不吝也! 不过也是,若非如此,他们兄弟也不会掌了大庆江山。 建宁帝补充道:“此事暂时保密,切不可外传。如果有人问起,对外就说弟妹是户部笔帖式,写得一笔好字。” 户部尚书是秦禛的亲舅舅,即便露馅,他也会把此事遮掩下来。 其实,京官多如牛毛,不会有人在意一个笔帖式,但这笔帖式若当真锋芒毕露,就必须得有一个过得去的交代了。 傍晚时分,景缃之回了家,立刻去了三昧院。 秦禛正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讲马跃武的案子,摆事实讲道理,告诉家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女性如何保护自己。 她说道:“身为女人,自己要瞧得起自己,不是自己的错误为何要认?又何必为了别人的错误要死要活呢,要死也应该是坏人才是。” 王妈妈把面条从锅里捞出来,放在一旁的凉水盆里,说道:“娘娘,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一旦发生那档子事,且闹得到处都是,一人一口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人,那也是生不如死。” 何妈妈把辣椒油碗、蒜末碟、两副碗筷放在托盘上,也道:“王妈妈这话没差,换做老奴,老奴只怕也是一心求死吧。” 说完,她端着托盘往门口走了过去。 秦禛无言以对,长长地叹了口气。 两位妈妈说得都对,那些妇人不同于虞玉竹等人——虞玉竹她们还年轻,暂时不用面对家人和世人,可以在那个狭小的天地里报团取暖,自然可以活下去。 可那些妇人不行。 别说这是古代,即便是现代也有不少女性吞下了无数欺凌。 “王爷?”已经出门的何妈妈招呼了一声,“娘娘在厨房里。” 下一瞬,景缃之就进了厨房,“今儿吃什么?” 秦禛起了身,“今天吃羊肉面和裤带面。” 景缃之道:“裤带面,这是西边的做法。” 秦禛点点头,“还是王爷见多识广。” 景缃之道:“常来常往罢了,不算什么。” 他可能第一次进厨房,好奇地四下打量着。 厨房里的人顿时紧张了起来,活儿也不会干了,水洒了,勺子、筷子接二连三地往地上掉。 秦禛赶紧说道:“马上就吃饭了,王爷不妨去正房洗洗手,喝杯热茶。” 景缃之当然没意见,二人出了厨房,在暖棚里转一圈后进了起居室。 净了手,二人在八仙桌旁落座。 景缃之翘起二郎腿,一边把玩着斗笠杯一边说道:“王妃,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秦禛道:“坏消息。” 景缃之也不卖关子,放下茶杯,说道:“坏消息是,你明日一早进宫,参加大朝会。” “什么?”秦禛吃了一惊,“我的官职不是不能显露于人吗?” 景缃之道:“好消息是,你以户部笔帖式的名义做了军机章京。” 秦禛:“这……为什么?” 一个女子居然能做军机章京,建宁帝这皇帝不想当了不成? 景缃之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皇上的意思是,你的装扮要更像男子一些,声音最好也伪装一下。” 秦禛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心道,君主立宪是她提出来的,兄弟俩认为她理应对此有充分的考虑,建宁帝便给她一个军机章京的位置,让她与某些大臣对喷。 对喷可以,毕竟她也是皇室一员,景缃之的挂名妻子,既得利益者。 只是……这么有难度的一件事,一个军机章京就把她打发了? 算了算了,做官有什么意思,远不如破案子有趣。 景缃之见她不说话,又道:“如果王妃不想去,我可以……” 秦禛道:“我可以去,只是感觉有些冒险,万一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景缃之紧绷的神经顿时为之一松,“放心,已经安排好了,明日王妃和舅父一起进宫。” 秦禛扁了扁嘴,意有所指地说道:“原来都安排好了啊。” 惺惺作态的家伙! “哈哈!”景缃之干笑一声,“面来了,好香。” 王妈妈端着四碗面进来了:两小碗油泼的裤带面,两小碗堆着十几块羊肉的羊肉面。 秦禛忙一天新案子,傍晚又走了一趟飞鸟阁,早就饿了。 她先把羊肉面搅了搅,再从辣椒油碗里舀两勺倒在裤带面上,自顾自吃了起来。 景缃之没怎么吃过裤带面,也不知道秦禛为啥又放了两勺辣椒油,但有样学样就是了。 他如法炮制,夹起一筷子送到了嘴里…… 天呐! 这也太辣了吧! 一筷子面堵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勉力嚼了嚼,吞了下去,泪眼婆娑地看着秦禛…… 真可谓梨花带雨。 秦禛差点笑喷了,说道:“今天的辣椒确实辣了点儿,我也是没想到。” 景缃之吃辣少,他的螺蛳粉只是微微辣。 琉璃赶忙取来凉白开,说道:“王爷喝几口漱漱嘴,可解辣。” 景缃之咕咚咕咚喝完一大杯,把裤带面往旁边一推,端来羊肉面,问道:“王妃不觉得辣吗?” 秦禛用帕子擦擦鼻尖的上的汗,“也辣,但是很过瘾。王爷若想吃这么辣,需要循序渐进。” “不必了不必了。”景缃之摆摆手,并转移了话题,“下一桩案子怎么样,难吗?” 秦禛道:“下一桩案子的死者是名男性,被人杀死在家中,是桩密室杀人案。” 第121章 朝会 密室杀人案? 什么意思。 景缃之思考着,夹起一筷子面条放到嘴里慢慢咀嚼…… 嗯,面条劲道爽滑,羊汤香浓可口,味道好极了。 秦禛见他不搭茬,解释道:“密室不是秘密的屋子,而是一个比喻,意思是死者死在外人进不去的密闭空间里。比如,门窗从屋内锁得严严实实,找不到任何从外面开锁、或者强行闯入的痕迹。” “哦!”景缃之很喜欢秦禛的善解人意,“那这个案子可就难了,之前办案的捕快有怀疑对象吗?” 秦禛道:“死者脾气不好,附近与之发生过冲突的人很多,嫌疑人不少,但大多有人证和时间证明,可取信的线索不多。” 景缃之一连喝了好几口羊汤,放下碗,他说道:“看来这桩案子的难度不比上一桩小,对此王妃有什么诀窍吗?” 秦禛道:“诀窍就是找到密室之所以是密室的关键。” 景缃之颔首:“有点儿意思,若非差事太忙,真想见识见识。” 他除六扇门的差事外,还有军机处军机大臣的身份。 秦禛笑道:“无非是凶手的一点小心机罢了,假以时日,总会找到破绽,到时再说给王爷听。” “好,一言为定。”景缃之端起碗示意了一下,“快吃,再不吃就凉了。吃完我们还要聊聊大朝会的事。” 他话音将落,守门的婆子便到了门外,“启禀王爷,周管家说,司徒先生请您往西城走一趟。” 景缃之面色一变,把剩下的面条飞快地扒拉到嘴里,起了身,朝秦禛点点头,大步朝外面去了。 琉璃小声道:“说走就走,连口饭都吃不安生,真有这么忙吗?” 秦禛道:“明日就是大朝会了,青莲会作妖的概率很大。再说了,王爷回来吃饭是假……”通知她上朝才是真。 而且,有一说一,景缃之虽然胆大妄为,但对她并没有吝啬尊重。 她没什么好抱怨的。 吃完饭,秦禛照旧去了书房,先给送画到飞鸟阁的万姑娘写了一封信函。 她把留下的几幅画的优缺点,以及希望万姑娘未来努力的方向,不加强迫地做了陈述。 之后,秦禛又写了二十几幅字,选出三幅最完美的,让琉璃送飞鸟阁装裱出售。 琉璃道:“娘娘留下了这位姑娘的画,和宫里那位并驾齐驱,会不会……” 秦禛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放心吧,那位的画比这位姑娘的好多了,她们不在一个层次上。” 琉璃惊讶道:“那娘娘为何还要收下她的画?” “她有灵性,很有前途。”秦禛把毛笔放到笔洗了,轻轻荡几下,捏一捏,再用另一只笔洗漂洗两遍。 “真好。”琉璃有些遗憾,“可惜婢子不喜欢,不然卖一幅就有好几两银子呢。” 秦禛笑着摇摇头,迈步朝卧室走了过去——她教这丫头五年多,一般的字都会写,但写的不大好,是真的没有天赋。 上朝更要早起。 周管家三点钟整准时敲响院门,把一整套八品文官官服和一副假胡须送了过来。 秦禛洗完脸,细致地涂上润肤油,再薄薄地抹一层墨黑,加重眼线,最后用糯米浆粘上胡须…… 她对着镜子端详片刻,“胡须这么长,眉眼又太年轻了,拿剪子来。” 琉璃赶紧去针线笸箩里找来剪子。 秦禛修剪一番,再用墨整理一番,基本上就很自然了。 此刻的她就像一个经常熬夜,神色有些忧郁的二十七八的年轻人。 何妈妈道:“如果娘娘不说话,即便是老奴也认不出来。” 秦禛满意地站起身,控制声带,改变发音位置,说道:“那就太好了。” 何妈妈吓了一跳,双手合十道:“这会可就十成十了,佛祖保佑。” 她把一只靛蓝色绣着鸢尾的荷包递给秦禛,“按照娘娘的吩咐,里面装了松子糖和薄荷糖。” 宫里没有厕所,一般官员既不敢吃也不敢喝。 秦禛也一样,起床后只喝了两小口水和两个肉包子,带糖是为了防止有人低血糖,还能在无聊时吃上几颗。 换上官服,秦禛出了内院。 周管家带着马车等在二门门口,瞧见秦禛迈着四方步出来,不由吃了一惊——他知道秦禛扮男子很像样,但没想到这么像样——如果没有那套官服,他绝对认不出来。 从昭王府出发向西走,越过两条胡同,程良舒的马车就到了。 周管家让他走前面,自家马车跟在后面,再往回拐,无声无息地汇入进宫的车流之中。 在下车处下车。 程良舒盯了秦禛好几眼,到底笑着摇摇头,小声道:“小心些,万事有我。” 秦禛拱了拱手,“多谢大人。” 他们来的时间不早,大家没工夫寒暄,过检查、进宫门,一路小跑赶往太和殿。 抵达时,大部分官员已经按照品级列好了班次。 程良舒拍拍秦禛的肩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大步往前面去了。 秦禛能感受到他这两下的沉重。 那是皇权的嘱托,更是两个家族的嘱托。 她原本不慌,此时此刻也有了些微的紧张,下意识地往前面找景缃之。 景缃之已经到了,排在次首位,正侧着身子与前面同样穿亲王服饰的中年男子讲话。 他大概也在找秦禛,秦禛一看过去,他便不明显地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她来了。 秦禛眨了眨眼,一颗心又放下来了。 尽管她不那么爱说话,但毕竟当过律师,且记忆力优秀,辩论上还没怕过谁。 大臣们到得很快,皇上来得也不慢。 随着几声悠扬地通传声,建宁帝快步走上大殿中央的七层台阶高台,在髹金漆云龙纹宝座前站定,俯视众臣。 “吾皇万岁万万岁……” 百多号人一起跪地,齐齐称颂,声音响彻大殿。 秦禛的身份太低,排好班次后,便被推到了殿门口。 她趴在殿门口小声唠叨一句,敷衍着磕几个头便站了起来。 幸好建宁帝坐的高,声音也足够洪亮,不然什么都听不到。 建宁帝声音平和,扶着龙椅扶手娓娓道来,“朕叫诸位来的目的,想必诸位大人已经有所耳闻了吧。” “没错,朕的确要给朕的皇权套上枷锁,让权给诸位大人,让权于民,朕要让所有有志于兴盛我大庆、富饶我子民的饱学之士、成功之士,加入到治理我大庆的队伍中来,同朕一起,同心协力,为大庆的未来、为百姓的安康贡献出一份力量。” “为此,朕请来了各地名士,请他们见证朕的决心,把朕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宣扬下去,让老百姓对朕有信心,对大庆有信心。” “现如今青莲会兴风作浪,倭寇见缝插针,北辽厉兵秣马,老百姓人心惶惶,我们的边疆将士更是夜不能寐,枕戈待旦。为了一改颓势、振奋民心,我大庆必须做出改变,以振奋民心,挽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今日叫大家来,并非朕的一言堂,而是让大家各抒己见,完善新国策,避免因为思虑不周造成难以挽回的重大损失。” “所以……哪位大人先说说呀!” 秦禛一边吃糖,一边把建宁帝的长篇大套听完了。 她心道,这番话既讲清了道理,又说明了事实,姿态摆得足够低,确实是个踏实肯干的好皇帝。 大殿里鸦雀无声。 秦禛连前面那位老臣粗重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片刻后,景缃之第一个出列,“臣有话要说。” 兄弟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建宁帝正要说话,就听景缃之右边的一位老亲王怡王也出列了。 怡王向来混不吝,也是旗帜鲜明的反对派。 建宁帝即便不愿意,也得本着长幼有序的原则让他先说。 怡王老调重弹,果然举起了反对的大旗。 他蛮横地反对分权,反对集议制,反对优化税赋征收,几乎把各项新政都反对了个遍。 他开了个坏头,与他同仇敌忾的大臣们立刻与之呼应,从各个角度对新政提出了质疑。 景缃之、程良舒,以及建宁帝的忠臣们也发起了反击,但收效甚微。 秦禛从周围一些低级官员的态度上看,他们是赞成那些反对意见的。 大家都有一个惯性思维——建宁帝的人,说得再有道理,也不过是美化新政罢了,绝非真理。 这也是景缃之让秦禛混进来的最主要原因。 秦禛总结了一下,质疑的内容,以下面三个部门的一把手的意见为代表。 礼部尚书说,成立教育部没有必要,各地都有县学、府学,县令、知府、学政、礼部、国子监、翰林院一级一级条理分明,设立教育部不切合实际,乱花钱。 刑部尚书说,律法向来是由他们完善的,读书人只会四书五经,与律法毫不相干,集议制可能收效甚微。 工部尚书说,农业是靠天吃饭,工部管不了,成立农业部没有多大必要。 这三个主要矛盾点都在秦禛的射程之内,她往一旁迈了一步,决定说上点什么,“皇上,微臣有话要讲。” 恰好,前面的一个五品官出了列,就宣传部的好处夸夸其谈起来。 这一说就是盏茶的功夫。 秦禛见他停了,再次出列,正想再说,右前方的一个四品官也出来了。 他把农业靠天吃饭的问题摊开了讲,又说了大概十分钟。 秦禛每次都抢不上话——不是她声音小,而是她要压着嗓子,根本说不大声。 就在她又着急又上火的时候,机会忽然出现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冒着虚汗,吧嗒一声摔到了地上。 周围人顿时乱成一团。 秦禛知道,机会来了。 她左拱一下,又拱一下,从围成一团的大人们中间钻了过去。 第122章 碾压 秦禛单膝蹲下,问道:“老范大人是不是早上没吃饭?” 老范大人点点头,“老夫心慌,浑身无力,出虚汗。” 这是典型的低血糖症状。 秦禛从荷包里取出两粒松子糖,“老范大人吃两颗糖,过一刻多钟就好了。” 她话音一落,周围便响起了一阵嗡嗡声。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大多懂些医术,他们在质疑她刚刚的说法。 老范大人难受不行,管不了那些,从秦禛手里抓过糖,直接就塞到了嘴里。 一个老太监从外面搬来一把椅子,说建宁帝赐座,让老范大人安心歇息。 老范大人犹豫片刻,到底不敢违抗皇命,艰难地挪到队伍后面,在椅子上坐了三分之一个屁股。 骚乱停了,大殿上有了瞬间的安宁。 秦禛趁势出列,“启禀皇上,微臣有话要说。” 建宁帝不认识,略一蹙眉,目光在景缃之脸上一扫,说道:“朕听不清,你到中间来。” 到中间,而不是去前面,为的是能让所有人听清。 秦禛四平八稳地走过去,目光与景缃之、程良舒对了个正着。 她长揖一礼,“皇上,臣有以下几点想要陈述。” 建宁帝道:“讲!” 秦禛道:“第一,现有的教育体系看似完备,实则粗枝大叶……” 一个老臣斥道:“体系,什么叫体系?年轻人学个新词就敢到这里卖弄,不知天高地厚。” 秦禛解释道:“‘体系,泛指一定范围内或同类的事物按照一定的秩序和内部联系组合而成的整体,是不同系统组成的系统。’” “国家治理有体系,农业有体系,工业有体系,科举有体系,数学有体系,战术有体系,音乐、围棋、绘画等,均有体系。” “比如绘画,就我国而言可以分两个体系,一个是西方绘画,简称西画,一个是我国绘画,简称国画。国画下面又有大写意,小写意,工笔,再往下分,还有山水、花鸟、人物等,所有关于国画的内容,都在国画体系之内。” “据此,下官敢问诸位大人,你们承不承认每门学问都有体系?” 大殿内鸦雀无声。 秦禛道:“既然大家承认有体系,就不能否认朝廷在教育上做的不够,各方面学问都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以农业为例,如果我们专心研究稼穑的生长规律,阳光、温度、土壤、施肥、除草对它们的影响,我们在农业上就会取得长足的进步。” 又一个中年官员开了口,“这位小大人说得很好,但这些不花银钱的吗?” 秦禛道:“当然花钱,但也可以用其他办法解决。比如,我开一个综合性大学,把琴棋书画的名师汇集到一起,招收学生,给束脩定一个合理的价格,会不会有大把的爱好者趋之若鹜呢?用这些课业赚来的钱,带起一个农业科目,不难吧。” “大学可以育人,可以赚钱,可以给有能力的读书人提供体面的生活,可以增加国库收入,甚至还可以促进工农业发展,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说到这里,秦禛朝建宁帝拱了拱手,“微臣相信,皇上想要的就是一个能够组织基层教育,完善各学科,为社会经济发展提供有效养分的教育部。” 建宁帝松了口气,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说得好,朕就是想要这样的教育部。诸位大人还有其他意见或者建议吗?” 众大臣依旧保持沉默。 开玩笑,如果当真这样,不但他们的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他们的庄稼会有更好的收成,甚至他们的亲朋好友还会有不错的就业机会。 这种好事,只有大傻子和蠢货才会反对。 建宁帝摆摆手,示意秦禛继续说。 秦禛道:“微臣再说律法。据我所知,刑部官员总共不足二百人。下官斗胆,请问诸位大人,你们对各行各业的行业规则有了解吗?现有的法律是否全面,并适用整个大庆呢?” “这位小大人。”刑部尚书故意以一种戏谑的方式称呼秦禛,试图给其增加一些压力,“说律法就说律法,跟各行各业有什么关系?” 秦禛微微一笑,“当然有关系。在我看来,大庆律法至少应该分成两个体系。一个是民法,适用于老百姓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一些共同性问题;一个是刑法,适用于人身伤害、财产损害等犯罪。” “民法专门处理百姓纠纷,财产的、婚姻的、经济的……涉及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当然也包括规矩多如牛毛的各行各业。制定律法必须遵从大家共同遵循的规则,一处想不到,就会让坏人钻空子,只有大家群策群力,才不会贻笑大方。” “这就是集议制存在的意义,有那些饱学之士在,刑部就可以轻松不少,朝廷又何乐而不为呢?” 建宁帝连连点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刑部尚书,“李大人,你有何话说?” 李尚书呐呐:“皇上,臣只是觉得劳民伤财,并无他意。” 建宁帝道:“银钱的事,有朕!” 李尚书立刻弯了腰,像个大虾米,“皇上恕罪,是老臣僭越了。” 建宁帝懒得理他,再问其他人。 秦禛讲的是硬道理,见识和观点都在这些古人之上,他们消化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意见呢。 建宁帝又问秦禛,“你还有话说吗?” 秦禛道:“还有农业部。农业部并非只管生产,还要根据往年的生产水平、各地区的差异制定产粮目标;帮助农民选种,推广优秀的种子、优秀的鱼苗、羊崽儿、猪崽儿等,调整养殖构成;划分各个养殖区域;收集农牧业经验,再传授下去,等等等等。” “敢问诸位工业部的大人们,你们做到了哪些?” 一个面色微黑的侍郎大人开了口,“这些差事向来都是县令、知府、巡抚做的,且一向做得很好,朝廷再设农业部,的确是劳民伤财。” 秦禛反问,“所以,作为国计民生的重中之重,朝廷就要任地方上各行其是、野蛮生长呗?” “你……”侍郎大人无言以对,只好对建宁帝说道,“皇上,工部对农业并非不管,只是人手不够。” 建宁帝颔首,“确实人手不够,所以朕单建一个部,以补充人手,你退下吧。” “呵!”怡王轻笑一声,“本王倒是好奇,为何诸位大人不清楚的事,一个小小的笔帖式却可以说得明明白白。” 他这一句看似在质疑秦禛,但实际上是在质疑建宁帝——他怀疑秦禛是后者事先安排的人。 秦禛道:“下官在军机章京上行走,书写过相关旨意,知道得多,思考的自然也比诸位大人们多些。毕竟,下官心无旁骛。” 这个心无旁骛,听起来像在说她办事认真专注,其实不是。 老阴阳人们都懂——秦禛这是在讽刺他们,讽刺他们之所以反对,不过是因为新政动了他们的利益罢了。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人。”怡王怒了,“你以为你是诸葛亮不成?” “不敢。”秦禛打了一躬,“下官实话实说,不敢与王爷和诸位大人顶嘴。但无论如何,堵不如疏,广开言路总好过管中规豹,皇上英明!” 她奉承建宁帝一句,又把皇帝限制皇权一事从侧面做了注解。 景缃之忽然把话接了过去,“王叔,青莲会到处作乱,煽风点火,北辽摇旗呐喊,我大庆再不收拢民心,民间就要大乱了。” “我知道某些人在想什么,但侄儿要告诉王叔,民间一乱,倭寇和北辽就会同时下手,届时西齐也会参与进来瓜分战果,大庆从此再无太平,无论是谁!” 他最后一句说得杀气凛凛,清越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 每个人都打了个寒颤。 能站在这里的没有傻子,他们知道景缃之这番话绝非虚言。 怡王冷哼一声,目光在秦禛脸上一扫,到底退了回去。 怡王退了,其他人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了。 分权是小事,丢官才是大问题。 一干官员偃旗息鼓,结束了这一场论战。 建宁帝对几个新部门的职能重新做了阐述,并宣布四部正式成立,他将在未央宫接见四个部门的主要官员。 大朝会结束后,程良舒找到秦禛,和其他军机大臣一起去了未央宫。 路上,不少军机大臣偷偷窥视秦禛,但没一个人敢上前招呼一句。 虽然大家都在军机处,但未必都互相认识。 就像秦禛,她可能是建宁帝私人秘书,不参与军机处议事。 私人秘书嘛,大臣们没见过当然很正常。 程良舒怕露出破绽,一直不敢说话,只在快要进殿时嘱咐了一句,“估计有人会看你的毛笔字。” 秦禛点点头。 她说她给皇上誊写旨意,那就肯定会写一笔好字,如果有人好奇,试探就在所难免。 不过,程良舒的担心是多余的。 建宁帝害怕秦禛露馅,很快就打发了她。 为保密起见,秦禛在景缃之的安排下,接连换乘三辆马车才赶回顺天府。 此时天光大亮,她恰好赶上点卯的最后一刻。 一切都很完美。 到了办公室,周智等人已经到了,正在分吃大赵买的烤地瓜。 地瓜经过一个冬天的糖化,格外香甜。 大赵指着秦禛座位前的地瓜,“小猫,那是给你留的,快点吃,还热着呢。” 房慈给她倒了热水,“这玩意儿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噎人,喝点水。” “早上起晚了,没吃也没喝,你们简直是雪中送炭。”秦禛在座位上坐下,拿起地瓜一掰,露出两段红瓤,笑道,“太好了,早就想吃这一口。为感谢大赵的地瓜和房慈的水,今天的午饭我请了。” 周智笑道:“那好啊,我和老梁借光。” 秦禛道:“欢迎借光。” 吃完地瓜喝完水,一干人赶往城南案发地。 案发地在安康街兴福胡同,与之前经营暗娼买卖的花枝胡同有一定距离。 死者叫胡宝山,家在胡同第五家,是座一进小院。 秦禛等人抵达时,死者的妻子胡王氏和她的小儿女都在家。 胡王氏长得很美,杏眼樱唇桃心脸,尽管孩子都有两个了却依旧是未成年的容颜。 她把秦禛等人请入正堂,小心翼翼地问道:“官爷此来……是为了奴家夫君的死吗?” 周智道:“正是,想重新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娘子不妨再介绍一遍。” 胡王氏的眼里流露出一种惧怕的情绪,她紧紧地捏着帕子,“唉呀,虽然他是奴家夫君,但只要一想起来奴家就怕得不行。” 周智起了身,抱歉地说道:“娘子辛苦了。” 胡王氏叹息一声,“不辛苦,命苦罢了,诸位跟奴家来吧。” 胡宝山是去年年初出的事,因为两口子打了架,胡王氏在初二那天独自带儿女回南城外的娘家,他一个人在家。 胡王氏当天下午返回。 她回家时大门紧闭,招呼许久没人应门,就让邻居家的小哥拿梯子跳进院里,从里面把门开了。 正房门开着,胡王氏送走小哥,带一双儿女进入上房。 她先找一圈人,没找到胡宝山,便把一双儿女哄睡了,又去外面找一圈,还是不见人。 她以为胡宝山在赌气,自己回公婆家了,便不再找他,做饭,带孩子,一忙就是一晚上。 第二天是初三,她婆婆来了,说让他们一家回家吃饭,并问胡宝山去哪了。 胡王氏这才觉得不好,到处找人,最后在东厢房找到了尸首。 胡宝山被吊死在床架子上,脖颈上的索沟显示,他是先被勒死,后被吊死,确定是谋杀。 然而,当时东厢房的窗户和门都从内部锁的严实,找不到任何凶手从外进入的痕迹。 当时的捕快虽判定是他杀,却找不到任何线索。 案子就这样耽搁了下来,一直到秦禛等人接手。 第123章 胡家 秦禛听胡王氏讲述时,把门栓检查了一番。 门栓上有凌乱的刀刻痕迹,这是当时强行开门弄的,除了能证明卷宗记载正确,已经没有任何研究价值。 她之所以察看,只是为了验证一下前面捕快的工作是否可信。 胡家厢房中间开门,原本中堂左边是卧室,右边做库房,胡宝山横死之后,胡王氏把两个房间的功能调换了。 客房变成了库房。 床没有了,原来的位置上堆满了旧家具、旧物品,足足占了一半空间。 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但并不干净,这里到处都是浮土,几个人踩了一圈,青砖地上留下无数脚印。 秦禛走到东墙边上仔细看了看,墙皮发黄,没有重新粉刷的痕迹。 再踩一踩地面,没有空声,不像有地道的样子——但她也知道,做这样的假设意义不大,除非凶手就是胡王氏,但胡王氏有足够多的证人,能证明胡宝山死亡时她还在娘家。 南边的房间现在是厨房,灶台和墙体比较新,打扫得也颇为干净。 三个房间的窗棂都是旧的,同样没有被人为破坏的痕迹。 现场什么都看不出来,一干人又随着胡王氏回了上房。 胡王氏的一双儿女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小儿子三岁,大女儿五岁,都是漂亮乖巧的模样。 胡王氏请五人在堂屋落座,抱歉地说道:“家里请不起下人,招呼不周。” “胡娘子客气了。”秦禛缓和了脸部表情,问道,“胡娘子,你娘家在哪里?” 胡王氏道:“娘家在棋盘镇,从南门出去往西南走,大约半个时辰就到。” 周智也开了口,“这个距离不算近,你是怎么嫁到城里来的呢?” 胡王氏道:“亡夫家里卖杂货,我们镇上有他家的铺子,他经常去。” 秦禛明白了,这是一桩见色起意的姻缘。 她又问道:“胡老爷对娘子怎么样?” 胡王氏垂下眼皮,“前两年不大好,自打有了丑哥儿后,慢慢就好了。” 秦禛道:“不大好是……” 胡王氏拢了拢怀里的孩子,“经常吵架,他偶尔会动手。” 大赵怒道:“这算什么男人,他打得狠吗?” 胡王氏摇摇头,“还好,能忍。” 秦禛道:“你会因此怀恨在心吗?” 胡王氏抬起眼,语速稍稍快了些,“官爷,哪家两口子不打架?要是因为这点事就杀人,那得死多少人啊。再说了,奴家有了儿子后,他对奴家也算不错。” 她有些怕了,且这种怕在正常的逻辑范围内——害怕被怀疑杀了自家男人的那种怕。 秦禛道:“胡娘子说说跟胡老爷有过节的几个人?” 胡王氏秀眉微颦,“官爷,去年查过他们了。” 房慈道:“去年还查过案子了呢。” 胡王氏把开始左右摇晃的小儿子抱了起来,“官爷说的是,奴家只是有些担心,怕人家以为又是奴家说了什么……” 胡宝山在胡家排行老四,最小的一个,从小被爷爷奶奶娇生惯养,脾气很大,不顺心就骂,生气了就打,所以在这附近名声不好。 与他有些仇怨的基本上都是左邻右舍,其余的是生意对手。 左邻右舍的矛盾都是小恩小怨,类似一句话没说对,胡宝山就上手打人这种,总共有三个。 生意对手两个,他们和胡宝山不熟,只是在同一个镇上/街上做买卖,胡宝山不讲武德,靠不正当竞争逼得人家兑了铺子。 两个孩子小,正是爱吵闹的时候,胡王氏按下葫芦浮起瓢,讲了很久才讲完。 秦禛听得直想打呵欠。 好不容易听完了,她问道:“你家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胡老爷和这几个人的关系一直都很差吗?” 胡王氏道:“一直不好,打架后就更差了。” 秦禛问:“胡老爷一个人在家时通常都会把大门和入户门栓上吗?” 胡王氏点点头,“他那人在外面混不吝,其实怕鬼怕得很,只要自己在家,门窗都会关得严严实实。” 粱显问道:“白天也怕吗,你早上什么时候走的?谁赶的车。” 胡王氏道:“我自己赶的车,天一亮就走了。白天他也怕,只要一个人在家就会害怕。” 秦禛道:“如果他必须找一个人作伴,你觉得会是谁?” 胡王氏被不耐烦的小家伙扇了个耳光,她不以为意,把小家伙的手按下来抱紧,说道:“他有两个读书时的朋友,不过那是大年初二,他应该不会叫他们。或者……公婆他们。唉,公婆对几个大伯不公,亡夫和他们的关系也不大好。” 从胡家出来,五个人又去了当初搭梯/子给胡王氏开门的右边邻居家。 右边邻居和胡家共用一条院墙,在距离上比左边邻居更近。 邻居姓李,招呼秦禛等人的恰好是当初帮忙的小哥,叫李智。 考虑到李家四世同堂,秦禛等人没进院子,就在胡同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把问题问了。 李智说,胡宝山夫妇是五年前搬来的,一开始两口子确实总打架,一般来说都是女方挨打。 胡王氏哭得惨,声音大,起初每次都有邻居过来劝架,但胡宝山逮谁跟谁来,后来大家伙儿就不再上门了…… 他的话验证了胡王氏之前的陈述,这说明她没有撒谎。 李智今年二十一,眉眼清秀,身材偏瘦,他也是胡宝山闹过口角的邻居之一。 他说,当年查过的所谓仇家基本上不会因为打一架杀人,当初都是胡宝山打人,其他人大多被动挨打,如果他们有杀人的勇气,也不至于任由胡宝山欺负。 周智问起他当时给胡王氏开门的细情。 李智说,他怕胡宝山误会他和胡王氏,根本没敢细看,上梯/子,下梯/子,开门,然后就回家了。 不过,他记得很清楚,胡家安静得很,没有任何动静。 秦禛又问,“在胡王氏回家,到第二天发现尸体间,胡家有过什么不正常的动静吗?” 李智不假思索地说道:“没有。” 秦禛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李智贼眉鼠眼地前后看看,“死人了,咱们这一片就都成捕快了,那一阵子只要大家聚在一起就聊那两天发生的事,却没发现什么异常。唉,要不这案子怎么就破不了呢?” 原来如此,人之常情。 秦禛把话题扯了回来,“胡宝山怕胡王氏有外心吗?” 李智道:“好像怕得不得了,每次打架都是因为胡王氏多看了某人一眼。说来也可笑,人长眼睛是干啥的,不就是看人看东西吗?可是不行,到他那儿就成罪过了,非得口角几句,教训几下不可。” 大赵插了一句,“胡王氏有过什么不好听的风声吗?” 李智摇了摇头,“挺规矩的人,就是胡宝山混账罢了。” 秦禛道:“胡王氏这一年都是一个人过的吗?有没有人经常来,来的都是谁?” 李智挠挠下巴,“这个事儿得问我娘,小人还真不知道。” 秦禛笑了,他要是知道就成包打听了,嫌疑也会大增。 李母说,胡王氏的婆婆经常来帮着带孩子,偶尔公爹也来,但从未见过胡王氏的娘家人,听说胡家嫌弃王家穷,王家人来一次就打一次秋风,小媳妇就要被婆婆嫌弃一次。 秦禛问道:“胡王氏带孩子艰难,为什么不搬回胡家呢?” 李母挤眉弄眼几下,“一个漂亮的小寡妇,好几个大伯哥,那可热闹了。” 还真是。 秦禛觉得自己孟浪了。 离开李家,秦禛等人分头行动,秦禛周智去胡家,剩下三个查跟胡宝山有仇的三个年轻小伙子。 胡家离花枝胡同不远,与胡王氏的宅子有些距离。 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给秦禛开了门,问道:“你们找谁?” 秦禛道:“我们是顺天府的,找你家大人。” 小男孩转身就跑,“祖父,顺天府来人啦,祖母,顺天府来人啦。” 半盏茶的功夫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家亲自把秦禛二人迎了进去。 这是两进院,小客厅在倒座房里。 大家落座后,有妇人把茶水端了上来。 “二位请喝茶。”胡老爷子是生意人,举止儒雅,气度也很从容,“二位此来,是为了我家宝山的案子吗?” 周智道:“的确,我们是顺天府重案祖,专门负责疑难案件。” 胡老爷子叹了一声,“唉,去年风风火火地查了一个月,什么都没查到,今年只怕更难了。” 周智道:“确实难,但只要肯查就总归有些希望。” 胡老爷子道:“唉……但愿吧。一晃儿一年过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度日如年呐。” 周智问道:“令郎和家里关系好吗?” 胡老爷子又是一声叹息,“那孩子被老夫和他娘惯坏了,脾气差得很,动不动就跟他几个哥哥嫂子耍脸子,若非如此,也不会只他一个住得最远。” 太阳光从高处的窗纸透过来,打在老人家脸上,亮堂堂一片。 秦禛仔细打量着他的表情,问道:“在令郎遇害前,老爷子就家产问题偏向过令郎吗?” 胡老爷子摇摇头,“树大分枝,老夫早就分了家,他的死和家产无关。” 秦禛继续问:“老爷子英明。请问老爷子,令郎出事那天,你老的其他三个儿子在哪儿?” 胡老爷子不高兴了,“这位官爷怀疑我的几个儿子杀死了我家老四?”他一拍茶几,“这绝无可能,不过是兄弟间的吵闹罢了,怎么可能因此杀人?再说了,那天是初二,他们几个都送儿媳妇回娘家去了。哪像那个孽障,因为口角几句就哪儿都不去了,让儿媳妇自己赶车回家。唉……孽障啊,就是死了也不让老夫省心。” 秦禛和周智对视一眼。 周智接过话,就胡宝山在初二之前的动向做了一番细致的盘问——诸如过年在哪儿过的,有没有跟哥嫂们发生口角,以及还有没有其他可能潜在的仇家。 这番谈话进行了很久,二人起身告辞时,秦禛提出和胡家的其他几个男丁见见面,但胡老爷子说,新年伊始,几个儿子去外地进货了,都不在家。 秦禛二人都是男子,提出见人家的儿媳妇不合适,只好退出来,与粱显三人汇合,往忠正南大街去了。 秦禛等人直接杀进一家做羊蝎子的小馆子。 他们来得早,馆子里还没什么人,几个人就占了最里面的一间。 秦禛做主,点了几道招牌菜,大家边等边谈论案情。 周智道:“小猫怀疑胡家人?” 他这个问题一抛出来,大赵和粱显立刻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第124章 部署 粱显道:“不能吧,都是亲兄弟,至于杀人吗?” 房慈“啧”了一声,“这可不好说,有钱人家的猫腻多着呢。” 大赵偷偷瞄秦禛一眼,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的确。 论家斗,谁家能比得上皇家呢? 周智赶紧把话题收拢回来,“小猫为何认为胡家人有嫌疑?” 秦禛放下茶杯,“我只是猜测而已,没有任何证据。而且,除了亲人之外,我还怀疑邻居和胡王氏。” 周智道:“小猫的意思是,只有死者的亲朋才能让死者不加防备?” 秦禛点点头。 大家沉默了下去,滋溜滋溜地喝着茶。 隔了一会儿,大赵道:“邻居不可能吧,胡宝山不是都得罪遍了吗?另外,邻居来为什么要闩上大门?” 秦禛解释道:“也许还有没得罪的吧,还有,门应该是凶手闩上的。” 大赵又道:“那胡宝山为何带他到厢房来?” 秦禛道:“或者,凶手是以借东西为名,把人诓到东厢房,趁其找东西时从背后偷袭,得手后再把人拖到床上,伪装成自杀。” 粱显道:“为何胡王氏也有嫌疑,她不是在娘家吗?” 秦禛续了杯水,“胡家人破坏了尸体表征,尸格上记载的时间只是个大致范畴,巳时或午时,并不准确,提前一两个时辰也不无可能。胡王氏娘家的证词,我们还要核验一下。” “这家不错,吃点儿羊肉补一补。”门外传来粗声大气的说话声。 话音刚落,门就开了。 进来几个年轻男子,领头的是个三十左右的壮汉,满脸横肉,相貌丑陋。 他一进屋就警惕地看了秦禛等人一眼。 秦禛恰好看向他们,与那人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那人喝道:“看什么看,小白脸!” 大赵一按腰刀,转身就要斥责那人,却被梁显按住了。 那人也一样,被同伴劝说几句,气哼哼地在窗下落了座。 周智接着秦禛的话茬说道:“小猫说的有几分道理,但不管熟人还是生人,如何脱身都是个问题,对此大家有想法吗?” 粱显摇头,“我昨晚上想了半宿,今天从胡家出来后也一直在琢磨,没有头绪。” 房慈道:“我也是。” 大赵斜了那几人一眼,见对方没有注意这边,总算偃旗息鼓,说道:“如果是亲人干的,东厢房会不会有机关?” 房慈道:“我看有可能,只是……已经时隔一年,什么都发现不了了。” 秦禛道:“我认为,凶手也可能藏在当时的库房里,待第二天婆媳俩发现尸首,吓得魂飞魄散时,他就可以优哉游哉地从厢房出去,之后再假装返回胡宝山家。” 这太有道理了! 周智道:“所以,小猫才想见见胡老爷子的其他几个儿子,只有凶手是其他几个儿子,胡家才会同心协力地把真相隐瞒下去。” 秦禛道:“正是。” 说话间,店小二把一小铜盆的羊蝎子端了上来,浓郁的肉香瞬间俘虏了大家的味蕾。 五个人跑了一上午,都饿了,顾不上说话,一起拿筷子,痛痛快快地吃了起来。 用完午饭,他们分成两路,周智和粱显去胡王氏娘家,秦禛等人去找胡宝山的两个生意对手。 然而,大家忙活一下午,得到的仍是卷宗上的结果。 没有寸进。 下衙后,兄弟们巡视麻辣烫铺子去了,秦禛也走了一趟飞鸟阁。 快到地方的时候,老刘汇报道:“娘娘,程大人的马车从对面过来了。” 秦禛道:“没有要紧事,你走你的。” 老刘应一声,一甩鞭子,与程良舒的马车擦肩而过。 岳平奇怪地看了秦禛一眼,但什么都没问。 秦禛本不愿解释,但又觉得不解释就会有不必要的误会,说道:“秦家人知道我做捕快,但程家人是不知道的。” 岳平恍然,“属下明白了。” 程良舒刚下衙,正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对秦禛的“视而不见”一无所知。 他还在思索秦禛在大殿上说的话。 起初,他觉得建宁帝让秦禛参加大朝会太过冒险,一旦露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但没想到,秦禛不但丝毫破绽没露,而且还将几个新部的作用讲得入情入理,甚至发扬光大了。 眼界之宽,视野之广,让人瞠目结舌。 回到家里,程自如正在书房等他。 程良舒知他为何而来,说道:“放心吧,没事了。” 程自如松一口气,接过他的大氅挂在衣架上,笑道:“真没想到,表妹还有这般能耐。” “唉……”程良舒长长地叹息一声,在书案后落了座。 程自如又给他倒了茶,“父亲,表妹紧张了吗?” 程良舒道:“非但没紧张,还顺手救了一个老范大人。” 程自如惊讶地挑高了眉毛,“怎会如此?” 程良舒道:“她官位低微,站位偏后,而且她还不能发出女声,我以为她会因为掩饰嗓音而不敢大声讲话,没有机会发言,却不料人家心思巧妙,不但救了人,还趁机把皇上想听的都说了,工部尚书、礼部尚书、刑部尚书,还有怡王,被她驳斥了个遍。如果她是男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程自如手里捧着的茶一歪,顿时洒了满手,烫得他一下子跳了起来。 慌慌张张地擦了手,他一边擦衣襟上的水一边说道:“表妹的性子向来古怪,敢验尸的人胆子必然也大,不过是照皇上的要求讲几句话而已,父亲是不是……” “非也。”程良舒皱着眉头说道,“皇上要成立新部,岂会不和军机处商议?为父是知道一些细情的,但经过今日的大朝会后,教育部的条条款款都有了极大改动,且所有改动都是围绕她的意见来的。” 程自如呐呐:“也许是王爷教给她的吧。” 程良舒恨不成钢,“你这孩子,如果王爷自己能行,又何必冒险让她走一趟,也不知秦雯那丫头给你吃什么迷/魂/汤了,好好的表妹你不要,非要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闹得程家一家跟着你抬不起头来,蠢不蠢?!” 程自如耷拉着脑袋,“父亲息怒,儿子知错了。雯表妹虽然没有表妹能干,但蕙质兰心……” “罢了,那些废话为父不想听。”程良舒打断他的话,“还是说说几个新部,考虑一下你将来努力的方向吧。” 飞鸟阁。 秦禛在沙发上落了座。 虞玉竹道:“东家,黄姑娘今天下午过来了。” ——黄姑娘是秦禛收了她几副画的新手小画家。 “哦。”秦禛欣赏着墙上的画,“她说什么了?” 虞玉竹把一封信交给秦禛,“没说什么,就让奴家把这封信给东家。” 秦禛拆开。 黄姑娘写了满满一大篇,先对秦禛表示了感谢,后对秦禛的指教心服口服,遣词造句情真意切。 她笑道:“很好,是个上道的姑娘。” “吱呀……”店门发出一声轻响。 秦禛抬起头,只见前些日子见过一面的俊美男子迈步走了进来。 他步履从容,目光与她交接时,略略点头,露出一抹友好的、极淡的笑意。 秦禛略一颔首便也罢了,把花笺放回信封里,问道:“有人问过她的画吗?” 虞玉竹道:“有人看,没人问。奴家觉得黄姑娘的画不如前面两个画师,只怕不大好卖。” 秦禛道:“一两天看不出什么。而且,黄姑娘的画色彩鲜艳,装帧效果很好,一定会有人喜欢的。” 说到这里,她起了身,吩咐道:“送走这位公子就关店吧,你早点回家。” “是。”虞玉竹蹲了蹲,“东家慢走。” 秦禛答应一声,出了门,正要上车,就见一个男子从街对面跑过来,看着脸熟--应该是在羊蝎子饭馆遇到的几个人中的一个。 她下意识地看看左右,两侧都有跑动的男子,且都在小馆子里见过。 情况不对! 这个时候让马快跑显然不大可能,一旦这些人追上来,老刘的生命岌岌可危。 秦禛心里一紧,小声说道:“我钻对面胡同,鹿鸣街接应。” 她从口袋里取出匕首,握在手心,迎着街对面的男子跑了过去。 那男子看清她的脸,脸上明显有惊讶的表情。 他认出她来了,但他又不认识她,那他是怎样知道她在这里的呢? 守株待兔吗? 以上的念头在秦禛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双手交握,拔下匕首皮套,在二人即将面对面时忽然挥出匕首…… 那人可能是个练家子,反应极快,拼命向左一闪,让过了秦禛。 秦禛带刀过人成功,加快脚步钻进胡同里。 胡同笔直,但有隔火夹道,只要巧妙利用就比在大街上疯跑强。 “老王围她!” “跑快点儿!” 后面传来匪徒的呼喊声。 秦禛刚钻出一条防火夹道,就有一名男子从对面跑了过来。 他像是不认识秦禛,只瞥她一眼,就在左侧与之擦肩而过。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刹车,伸手朝秦禛的大臂抓了过来。 秦禛如有神助般的一侧身子,躲过了这下,与此同时,她的左手一挥,匕首在夕阳下划出一道弧光,和男子来不及缩回的右手相撞,带出一道血痕。 男子疼得大叫一声。 秦禛趁机脱身,钻进前面防火夹道,继续逃…… 她这一段时间始终坚持体能训练,耐力和速度都很了得,即便不能把匪徒远远甩开,却也能够一直保持领先。 因此,秦禛顺利地脱离胡同区,见到了紧张不已的老刘。 有人从里面打开了车门。 秦禛一个箭步踏了上去,一屁股坐在里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王妃的速度不比本王差。”往日岳平坐的位置已然换成了一脸严肃的景缃之。 秦禛吓了一大跳,“王爷怎么在这儿?” 景缃之笑道:“我一直在跟着你。” 秦禛:“……” 所以,她刚刚就不该撒了欢似的跑,是吗? 景缃之仿佛读懂了她的心声,“对,王妃打乱了我的部署。” 第125章 陆家 景缃之完全没想过以秦禛为饵,钓青莲会上钩。 他只是单纯觉得她在大朝会上的表现过于亮眼,对几个新部门的构建起到了无法忽视的巨大作用。 这些举措一旦发散出去,建宁帝不但能极快地收拢民心,而且还在很大程度上收拢了官员的心。 景缃宇不可能不慌。 他一慌,就一定会对付他们夫妇,秦禛在外面东跑西颠,出事的可能性急遽增大。 秦禛大概也能猜到以上这些意思,遂问道:“人抓住了吗?” 景缃之道:“活捉两个,杀了三个,还跑了几个。” 秦禛蹙了蹙眉头。 景缃之道:“为安全起见,王妃这几日请假吧,如果放不下手头的案子,可以把他们几个叫到王府去。” 秦禛有些担心,“那样的话,会不会连累他们?” 景缃之摊了摊手,他只能保证秦禛的安全,青莲会号称不伤害老百姓,但狗急跳墙,死个把老百姓于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这就很难办了。 因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连累几个兄弟身陷危险之中,这笔买卖不划算。 思索片刻,秦禛道:“以我为饵,再钓一钓青莲会怎样?” “不怎么样!”景缃之断然拒绝,“刀剑无情,王妃不要心存幻想。” 秦禛耸了耸肩。 马车跑得飞快,地面虽平,但减震毕竟很差,且难免有坑坑洼洼,车厢不但吱吱嘎嘎,还上下晃动。 秦禛有些怀念现代的汽车了。 她想,如果有机会派船队出去,一定派人从美洲弄点橡胶树的种子回来,到时候蒸汽机和轮胎一起经营,她会不会富甲全世界? “咯噔!” 车厢剧烈地跳了一下。 秦禛一时不察,整个人被颠起来,脑袋撞在顶棚上,发出老大一声。 事情发生得太快,景缃之的反应虽然不慢,却也仅仅来得及在稳住自己的同时,抓住了秦禛的胳膊。 他握得很紧,抓得肉疼。 秦禛动了动肩膀。 景缃之赶紧松了手,顺势略略起身,把秦禛歪掉的发簪扶正了,“疼不疼?” 狭窄的空间,骤然拉近的距离,让秦禛感觉有些不自在。 她说道:“还好。” ‘还好’,就是比较疼,但能忍。 景缃之便在她的发髻周围揉了揉,动作极其轻柔。 秦禛红了脸,心道,诶呦,这谁顶得住啊,如果自己是花痴,只怕这一下就万劫不复了吧。 景缃之道:“在想什么?” 他离得太近,一说话就有气息喷到发际线上,吹得几根碎发乱飘,额头痒痒的。 秦禛的心有些乱了。 她心想,还能想什么,美男在侧,还能想美女不成? 但话肯定不能那么说,秦禛顺嘴胡诌了一句,“在想橡胶……嗯,香蕉!”她意识到说错话了,马上补充了一句。 景缃之坐了回去,用一种“你说谎,你不信任我”的眼神凝望着秦禛。 秦禛头皮发麻,只好说道:“现在是大庆兴衰存亡的关键时期,王爷不宜分心。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我会把一些更好玩的事情分享给王爷,如果王爷能不刨根问底的话。” “更好玩的事情……好,本王等着。”景缃之有些期待了。 到目前为止,秦禛无论在国策上,还是在破案上,乃至生意上,都让他大开眼界,他很好奇那些更好玩的事情。 至于要不要刨根问底,他觉得他已经猜到了--他走南闯北五六年,听过很多传说。 太阳落下屋顶,车厢里的光线暗了下来。 一时间的无言,顿时让彼此间的气氛变得微妙了。 秦禛开了口,“王爷在马车里呆了一天?” “差不多。”景缃之点点头,也问了一句,“王妃怎么知道他们是青莲会的人?” 秦禛道:“中午吃饭时,我们照过一面。当时那满脸横肉的男子直冲而来,剩下几个呈合围之势,意图一目了然。” “真是好记性。”景缃之赞叹道,“我也见过那几个人,但只记得其中有明显特征的两个。” 秦禛问:“活着的人会招吗?” 景缃之道:“进了六扇门,很少有不招的犯人。不过,青莲会的会众一层管一层,隔一层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保密做得非常好。” 这也是六扇门至今无法将青莲会根除的极大原因。 秦禛道:“青莲会有颠覆大庆的军事实力吗?” 景缃之用脚踢了踢她的鞋子,不满地抗议道:“王妃这是在质疑我的能力。” 青莲会接连诛杀大庆重要官员,搞得官员人人自危,质疑你不也是应该的吗? 秦禛耸了耸肩,不置可否,直接换了话题,“也就是说,他们想要颠覆皇上和你,就必须借助外力,或者利用灾情。” 景缃之点点头,“不但北辽闹,倭寇也在闹,一旦灾情起来就可能是三管齐下。” “唉……”秦禛叹息一声,暗道,就这么一艘风雨飘摇的破船,却人人都想掌舵,真是想不开啊。 二人一路闲聊,很快就回到了王府,一起用完晚饭,景缃之便又毫不留恋地走了。 秦禛甚至觉得,景缃之要么不行,要么就是她对景缃之毫无吸引力——尽管她没想过发生什么,但无聊时难免会想多一些。 一夜无话。 第二天,秦禛一出门就碰到了周管家,他说他已经按照景缃之的嘱托让人去衙门请了假。 秦禛只好打道回府。 为了不连累大家,她到底没有联络他们,在家读书画画思考,相对清闲了两日。 休息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永定侯府陆老夫人的寿辰说到就到了。 陆皇后出行,东城一片戒严了大半。 秦禛借光,安安全全地到了永定侯府。 一进内门,她就被一干热情的贵妇人包围了。 秦禛成亲后没多久便进了顺天府,没参加过几场宴会,是以,除了见过陆皇后的两个妹妹之外,陆家其他人都是两眼一抹黑。 ——建宁帝全了陆皇后的脸面,陆家的两个姑娘都退回来了。 一番寒暄后,秦禛总算进了正房花厅,在这里,她又接受了一大波人的见礼。 陆老夫人是陆皇后的母亲,今年五十周岁,和陆皇后一样,容貌不出众,但气质好,年轻时也是知性美人。 她对秦禛大概有些了解,知道她不喜欢这种场合,便把人引到自己身边,殷殷两句后,就和其他几位贵妇人聊了起来。 秦禛松了口气。 但好景不长,秦老夫人和程老夫人一起到了。 大家又是好一通寒暄。 这次与以往不同,两个老太太对秦禛颇为尊重,倚老卖老那种话半句不曾有过,言语之间甚至多有维护。 不过,这种一团和气的局面很快就被打破了。 武安侯夫人笑眯眯地问道:“王妃娘娘最近很忙吗?” 她穿着颜色厚重的缂丝衣裙,配饰雍容华贵,五官轮廓略深,唇上涂着大红色,衬得气色极好。 尽管四十多岁,却有着三十多的容颜。 秦禛道:“还好,才清闲了几日。” 武安侯夫人的目光向另一侧飘了过去,笑道:“一个人操持一个王府确实吃力,日后多几个帮手就好了。” 秦禛明白了。 这位是仗着蒋贵妃和大皇子撑腰,给她终身流放的儿子出气来了——武安侯世子杀了文清大长公主的外孙女。 所以,故意提及昭王的两位侧妃一事。 她也往左侧乜了一眼,与赵老夫人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秦禛道:“多谢夫人替我操心。”她只淡淡地说了这一句,便自顾自地喝了口茶。 她这话看似感谢,实则硬核反驳。 一个侯夫人替王妃操心,要多可笑有多可笑。 其他夫人不敢接茬,立刻和周围的人攀谈了起来。 武安侯夫人被晾那儿了。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干笑一声,挽尊道:“王妃娘娘不要多心,妾身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秦禛道:“夫人放心,这种事我一般都不会多心,毕竟与我关系不大。” 她这话音一落下,赵老夫人就变了脸色,两汪泪水在眼眶里打了个转,略略低头便落了下来。 屋子里的嗡嗡声大了起来。 如果细听,她们都在议论昭王府迟迟不纳侧妃进门的事情。 秦老夫人和程老夫人坐不住了,借口更衣,联袂站了起来,在出门之前给秦禛使了个眼色。 秦禛跟了出去。 婢女在前面引路,三人跟在后面,从右侧门出去,往第三进院落去了。 秦老夫人问道:“娘娘,侧妃一事到底怎么说的,为何王府一点动静都没有?” 程老夫人也道:“是啊是啊,现在到处都有人谈论这件事,好像娘娘善妒,不肯纳人入府似的。” 秦禛道:“王爷很忙,没时间理这件事情,再过一段时间吧。” 秦老夫人道:“先把人纳进来再说,王爷忙不忙有什么要紧?娘娘,侧妃始终是侧妃,她们始终是要看你的脸色过活,不必过于在意。” 秦禛笑了笑,“还是我们秦家好,没有与人争夺丈夫的苦恼。”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秦老夫人这番话看似推心置腹,其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秦老夫人没听懂她的意思,反而得意地笑了笑,“是啊,你曾祖父为人正直,早早给秦家订下了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说起这个,纳侧妃这事确实不能太急了,唉……” 她恨铁不成功地白了秦禛一眼。 程老夫人也道:“是啊,不然也是难办。” 秦禛无语,沉默片刻,“祖母、外祖母大概有所不知,王爷……” “皇后娘娘驾到!”身后传来的唱喏声打断了秦禛的话。 第126章 突发 皇后来了,茅房就不能上了,三人飞快地返了回去。 花厅里又是一番隆重地谒见。 陆皇后在主座上坐定,朝秦禛招招手,让后者在她身边坐下,这才和陆老夫人攀谈了起来。 她这不是忽略秦禛,而是一种自家人的熟稔。 在座的贵妇们都看明白了,这说明秦禛虽很少进宫,但皇后娘娘和昭王妃的关系极好。 不少人因此交换了一个眼色——昭王看不上秦禛,皇上对陆皇后也颇有冷落,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惺惺惜惺惺? 武安侯夫人自以为看清了实质,情不自禁地哂笑了一声。 有陆皇后在,大家都很含蓄,说话声音不大,所以她这一声就格外刺耳,不少人停下话头朝她看了过去。 武安侯夫人白了脸,强作笑容对身边的夫人说道:“我刚才想起一个笑话……” 陆皇后道:“什么笑话,说来也让本宫听听。” “啊?”武安侯夫人本就感到了尴尬,而且她也讲不来笑话,陆皇后一较真,她便张口结舌了,“这……呃……娘娘,不大雅观,还是算了吧。” 秦禛落井下石道:“看来侯夫人心思不纯嘛。” 一脑子黄色废料。 “呵呵……”陆皇后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她一笑,别人岂敢不笑?一众贵妇笑成一团,纷纷打趣起来。 武安侯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却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皇后离宫是大事,略坐一坐便也罢了。 陆皇后同陆老夫人说完话又去了前院,见见自家父辈、子侄辈,便离开了永定侯府。 秦禛应邀送到凤辇上。 陆皇后殷殷道:“东西已经送到王府去了,珍珍多操心。” 秦禛道:“娘娘放心。已初见成效了,有人慕名而来,再过一段时间可以涨一涨了。” 有外人在,秦禛的话说得含糊,但陆皇后听懂了。 她眼里闪过一丝喜悦,郑重地颔首致意,便吩咐嬷嬷们启程了。 目送凤辇离开二门,秦禛正要转身,就见陆皇后的弟弟陆廷和几个穿红着绿的权贵子弟朝她走了过来,秦祎也在其中。 一干人长揖一礼:“王妃娘娘。” 秦祎起身时还朝她眨了眨眼,用口型喊了声“妹妹”。 秦禛打了招呼,“陆侍卫,二哥。” 她的目光越过二人,落在一个前两天刚刚见过的陌生人脸上——她在飞鸟阁见过两次的英俊男子居然出现在这里了。 秦禛心里闪过一丝狐疑,但也没多想,毕竟常去飞鸟阁的年轻俊彦一直不少。 秦祎道:“我们去花园走走,这里凉,娘娘快进去吧。” 秦禛道了声“好”,转身进了门。 回花厅太闷气,去花园没什么看头,秦禛放慢脚步,打算拖延会儿时间。 琉璃和何妈妈陪在左右,左顾右看。 才走几步,就有一名粗使妈妈迈着大步追了上来,禀报道:“王妃娘娘,秦老将军请您到二门叙话。” 秦禛心中一凛,加快脚步返了回去。 秦老将军脸色发白,正捏着胡子在门口来回踱步。 秦禛从未见过这样的秦老将军,“祖父,难道是大伯出事了?” 只有秦简易不在京城,如果青莲会要对付她,找他下手最为便宜。 临行前,秦老将军再三叮咛过,让他一离京就改变身份和装束,还派了三十多个老兵一起前行。 秦老将军双眉紧蹙,重重点头,“刚进合安省就遭遇了强匪,只有两名老兵跑了回来,你大伯生死未卜。” 秦禛顿觉浑身冰凉。 无论如何,秦简易升官还是拜她所赐,此番一旦身死,秦老夫人和大伯母只怕要恨死她了。她倒是不怕,但父母亲和二哥肯定会受影响。 她沉默片刻,说道:“祖父不要着急,我这就告辞,去六扇门找王爷。” 秦老将军来找秦禛就是这个意思。 秦禛去了最近的三彩街上的风雨阁。 她运气不错,在三楼找到了景缃之。 景缃之和司徒演都在。 景缃之有些惊讶,还有些惊喜,问道:“王妃怎么来了?” 秦禛道:“王爷,我家大伯父出事了。” 景缃之极为惊讶,“什么?!” 司徒演起了身,朝秦禛拱拱手,遗憾地说道:“居然还是露了行藏。” 秦简易出发前与景缃之见过面,关于路上的问题,司徒演和景缃之都给过建议。 景缃之问道:“具体情况如何?” 秦禛在承影搬来的椅子上坐下,“在合安省边界出事,只逃回两个随扈,其他一概不知。” 司徒演无奈地摇摇头,“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出事,其目的是……”他思索着看向景缃之。 目的是扰乱景缃之的视线,让他无法专心京城治安,打击新政。 秦禛和景缃之都明白这一点。 秦禛道:“给我几个人,我亲自走一趟。” 景缃之瞪了她一眼,“你去便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这是什么话? 秦禛道:“对方是狗,我未必是肉包子。依我看……王爷可以将计就计,引出一部分青莲会出洞,好好杀杀他们的锐气。” 司徒演赞叹道:“王妃娘娘真乃国士也。”无论是秦禛在大朝会的发言,还是她刚刚这段话都值得他用“国士”二字。 秦禛欠身道,“先生过誉了,不过是秃头上的虱子罢了。王爷,这是最优解,你的职责不允许你离京,我的身份不允许我坐视不管,不管结果如何,走一趟至少可以缓解秦家的内部矛盾。” 景缃之还是摇头,“王妃首先是我们景家人,其次才姓秦,一个秦简易不值得本王的正妃冒险。” 因为嫁个人,连秦都姓不了了。 但这是在古代,凭她现在的身份,景缃之的话无可挑剔——就像秦、程两位老夫人担心侧妃进来,先生下庶长子一样,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秦禛试图讲道理,“对方放两名随扈回来,目的就是王爷,或者是我,以我为目的,也是为了王爷。如果我们都不去,我大伯父必死无疑。说实话,我做不到自恃身份任凭大伯父送死,一旦如此,我的后半生都会受此负累,不得开心,还望王爷成全,并相信我的能力。” 她这番话说得丝丝入扣,入情入理。 景缃之无从反驳,沉默良久,哑然说道:“好吧,本王同意了,本王相信王妃的能力。”最后一句,他是说给自己听的,只有确信秦禛能活着回来,他才能说出同意二字。 秦禛站了起来,“那……” 景缃之也起了身,“本王同你一起去将军府。” 司徒演肃然拱手,“娘娘务必小心,我们在京城等娘娘凯旋。” 秦禛道:“一定。” 二人联袂下楼,上了景缃之的马车。 景缃之在主座坐下,把秦禛拉到自己身边,单手搂住她的肩膀,“如果你不这么能干该有多好。” 秦禛心道,你能看上我不也是因为我能干? 不过这种话是不能说的,一说出来便等于打开了某种亲密相处模式。 现在还不是时候。 秦禛道:“我出门少,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王爷可以嘱咐嘱咐我了。” 尽管她什么都没带,但可以确定的是,事情紧急,只要离开将军府,就是她乔装离开京城的时刻。 她微微侧身,目光落在二人肩膀交接的地方,光洁饱满的额头正对着景缃之的眼。 景缃之叹息一声,靠过来,柔软的薄唇紧紧地贴了上去。 触感柔软湿润,且带着一丝异样。 秦禛顿时头皮发麻,呼吸也停顿了,两息后,她挣扎了一下。 景缃之箍住她,一把将她带到怀里,在耳边轻声说道:“无论如何你都要活着,不管发生什么,明白吗?” 不管发生什么,应该指的是被侵犯——毕竟其他人的性命不在景缃之眼里。 如果答应了,就有不知廉耻之嫌。 如果不答应,她也做不出那种为了贞洁要死要活的事情。 秦禛不想回答,吸吸鼻子,闻了闻景缃之身上好闻的松香味。 他个子高,手臂长,肩也宽,被这样拥抱着,格外有安全感。 景缃之知道她听进去了,勉强忍住吻下来的欲/望,松开手,就一路上的注意事项、各州府联系六扇门暗探的方式,以及秦简易大概率出现的地方,事无巨细地说了一大通。 直到在秦家二门下车,他才堪堪讲完。 秦老将军、秦简言、秦简行、以及秦霁、秦祎等人都在这里等候他们。 秦老将军拱手道:“惊动王爷了。” 景缃之还礼,“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老将军不必客气,我们里面说。”说完,他看了秦简言等人一眼。 秦老将军便用眼神制止了想要跟上来的其他秦家人。 秦简行不满地看着三个远去的背影,“事关大哥安危,我们听听也不行吗?” 秦简言道:“王爷来了,就是事关朝廷、事关六扇门的大事,走吧,我们去告诉母亲一声。” 他现在每天都有近千两银子进账,还当了六品官,气势便也强了起来。 秦简行不好反驳,忍着气,急赤白脸地进了正院。 宴息室里愁云惨淡。 秦老夫人一下一下地揩着泪,秦雯和小孟氏哭成一团。 程氏和林氏默默坐在一旁。 秦简行一进屋,秦老夫人就开了口:“老三,怎么样了,来人了吗?” 秦简行道:“昭王和娘娘都来了,和祖父去了外书房。” 小孟氏问:“都说什么了?” 秦简行带着一丝怒意,“不让咱们听呢。” 秦老夫人立刻炸毛了,“关系我们秦家人的死活,凭什么我们秦家人不能听,更衣更衣,老身要去听,老身要去听。” 秦简言劝道:“母亲,父亲也是为了咱们好,毕竟会涉及六扇门的部署。” “少跟老身打官腔。”秦老夫人喝道,“你大哥若是回不来,老身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秦简言气笑了,“所以母亲觉得,是珍珍害了大哥?” 秦老夫人一摆手,“难道……” 秦简行立刻打断了她的话,“二哥不要多心,母亲这是关心则乱。大哥办的是皇差,和娘娘有什么关系?” 一旦秦老夫人表达出真实意思,休想昭王府再管他们将军府的事,他必须阻止。 秦老夫人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了,哭声大了起来。 秦简言虎着脸站在一旁,丝毫没有安慰的意思。 秦简行想了想,柔声劝道:“母亲,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往好处想。大哥武艺高强,杀他们好几个人,他们也没对他下死手,这说明大哥有用,只要六扇门肯用心,一定能把人救回来。” 这番话是秦简言之前说过的,如今六扇门真的来了,秦简易便有了一线生机。 秦老夫人渐渐止住了哭声。 第127章 出发 大约两刻钟后,秦老将军进了宴息室。 老夫人急吼吼地问道:“老太爷,王爷怎么说?” 秦老将军道:“尽人事听天命。” 老夫人顿时泪眼婆娑,“这怎么行,老太爷,那可是你亲儿子啊!” 秦老将军无奈地摇了摇头。 秦雯道:“祖父,娘娘不是破了好几宗大案吗,她若能……” “闭嘴!”秦老将军怒斥一声,“于情,娘娘是你亲妹妹,于理,娘娘是亲王妃,你有什么资格驱策娘娘?” 秦雯吓得一哆嗦,正要辩解,就听粗使妈妈在门口禀报道,“老太爷,程家表少爷来了。” 她一抬头,便与程自如失望的目光对了个正着,顿觉颜面大失,掩面哭了起来。 程自如先同诸位长辈见了礼,最后对秦老将军说道:“老太爷,家父还在宫里,暂时联系不上,晚辈先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秦老将军道:“昭王来过了,六扇门会处理,自如有心了。” 程自如道:“那就好,那就好。” 秦老将军看一眼哭泣的妇人们,揉揉太阳穴,到底起了身,“自如坐吧。” 他大步走了出去。 秦霁和秦祎追了出去。 秦霁道:“祖父,只靠六扇门未免太过被动,不若孙儿亲自……” 秦老将军一摆手,“不必说了。” 秦霁不死心:“祖父,父亲生死未卜,孙儿在家寝食难安,您老就同意了吧。” 秦祎也道:“祖父,咱们秦家好歹是将门,大伯父出了这种事,作为晚辈岂能就这么看着?” 大房对二房向来不好,但秦祎不计前嫌,仍能挺身而出,足见心胸之宽。 秦老将军老怀甚慰,叹息一声,说道:“你们能这样说,祖父很欣慰。但对方抓你大伯父是为了掣肘昭王,掣肘朝廷新政。你们贸然出去,只会给六扇门添乱,给……”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青莲会当街杀害大庆官员,对即将参加集议制的人们虎视眈眈,大小动作不断,六扇门已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你们不要轻举妄动,懂吗?” 秦霁抹了把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秦祎的眼里闪过一丝狐疑,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秦禛和景缃之离开秦家,重新回到风雨阁三楼。 景缃之让承影取出一大一小两只匣子,说道:“这里是一万两银票、不同身份的路引四张,二十两黄金,还有一些碎银和铜钱,王妃都带上,路上用得着。” 秦禛把小匣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大匣子里,但银票只拿了三千两。 她解释道:“带多了容易丢命,这些足够了。” “也好。”景缃之从善如流,“马车的暗格里有三支连珠铳,弹药足够。” 有枪就更好了。 秦禛满意地点点头,“多谢王爷。” “本王应该谢你才是。”景缃之双手抓住她瘦削的肩膀,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珍珍,一定要活着回来,知道吗?” 他这一句说得又低又沉,显然承受了极大的心里压力。 秦禛回视他,平静地说道:“王爷不必过于紧张,不过是桩绑架案而已,我不会有事的。” 景缃之深吸一口气,“好的,我相信你。” 门被轻敲了两声,景缃之放开秦禛,让承影开了门。 周管家进来了,说道:“王爷,娘娘的行李和易容物品已经送到车里了。” 秦禛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司徒先生,告辞。” 司徒演殷殷道:“娘娘千万小心。” 景缃之朝司徒演点点头,揽着她的肩膀朝门外走了过去。 二人下了楼,穿过一个二十几丈的大院落,从后门出去。 高墙之下,停了七八辆形制一模一样的马车。 除去车夫,笔直的胡同里再无外人。 秦禛上了前面的第三辆。 周管家亲自给她搭了脚踏,说道:“王妈妈烙了几张红糖馅饼,来的路上小人还买了一些卤肉和零食,娘娘路上吃。” 秦禛笑道:“太好了,我正担心中午没饭吃呢。” 周管家也笑了,“娘娘放心,绝对管饱。” 秦禛朝脚踏迈了一步,又停下来,扭头看景缃之一眼,“王爷,我会赢,你也会赢。” 景缃之忍住把她搂在怀里的欲/望,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重重说道:“对,我们都会赢。” 二人分别上了两辆车。 车辆鱼贯离开胡同,向四个方向疾驰而去。 秦禛坐在窗边观察了一阵,她的马车并没有去南城门,而是往东去了。 琉璃换了身湖绿色的小厮衣衫,镇定自若地坐在秦禛身边,呱唧呱唧地嗑着瓜子。 这孩子居然还有心思吃。 秦禛问道:“傻丫头,你不怕吗?” 她没想过带琉璃,但景缃之直接安排了,考虑到身边有个女孩子的确更方便,便也默许了。 琉璃吐出瓜子壳,“娘娘不怕婢子也不怕。再说了,婢子还没出过京城呢,总听娘娘说外面如何如何好,婢子这心里早就长草了。” 行吧。 秦禛也抓了把瓜子,一颗一颗捏了起来。 二人边吃边聊。 “娘娘,只有咱们和车夫吗?” “当然不会,其他人在暗处。” “为什么呢,万一来不及怎么办?” “因为一起走目标太大了,轻骑简从最是灵活。” 马车从东城门出去,路过兴顺镇,中午时分赶到小泉镇。 小泉镇是马跃武一案的受害人,华娘子女儿居住的地方。 景缃之说过,一开始走太快往往容易暴露,再着急也要沉住气,该吃吃该喝喝,按时用饭,按时住宿。 是以,秦禛让车夫在镇上的一家饺子馆前停了车。 车夫叫展小刀,二十出头的年纪,容貌特征不甚明显,为人极为谨慎。 他不经意地往四周看了看,见没有异常,这才打开车门,说道:“爹,下来吃点儿饺子吧。” “唔!”琉璃差点儿笑喷了,幸好及时捂住了嘴。 秦禛瞪她一眼,粗声粗气地道了声好——她穿了两件夹衣,身材臃肿,脑袋上戴一顶瓜皮帽,脸上粘了络腮胡,一双眉毛又浓又粗,眼睛也用眉石画大了,乍一看像猛张飞。 三人先后进了饺子馆,在窗边坐下。 展小刀出面点了三斤饺子,两碟小菜,又跟伙计要了喂牲口的水和草料,便自去处理马车了。 小泉镇不是长途客人惯常打尖的地方,饺子馆的客人不多——总共两桌,听口音和说话内容都是本地人。 离开小泉镇时,展小刀汇报道,“没人跟上来,我们可以快着些了。” 这说明暗卫把消息传过来了。 秦禛道:“那便改道吧。” 马车从一条条村镇小路穿过去,向南靠拢,但始终不上官道,而是继续走小路。 直到天色昏沉,他们才在一个偏僻的镇上住了下来。 在这里,秦禛买了辆骡车,替换了之前的马车。 第二天再出门时,三人便完全隐匿于江湖之中了。 五天后,骡车进入合安省地界。 为安全起见,秦禛和琉璃不再露面,所有事情由展小刀一手代办。 傍晚时分,秦禛住进了永江县南城大车店的上房。 二人刚洗漱完,展小刀就上来了。 他说道:“已经打听过了,永江县风平浪静,外面的人在等娘娘的示下。” 秦禛道:“先按兵不动,仔细观察。” “好。”展小刀点点头,“饭菜已经点好了,等会儿就有小伙计送上来,我先去给牲口洗刷洗刷。” 琉璃仔细地把门闩上,小声问道:“娘娘,万一坏人杀了大老爷怎么办?” 秦禛道:“如果想杀人早就死了,等不到我来。如果不想杀,就一定还活着。毕竟,我的价值比大伯父高多了。” 琉璃扁扁嘴,“那倒也是。”她从包袱里取出茶杯,给秦禛倒了杯开水,“那怎么找到他们呢?” 这是秦禛一路上思考了很多次的问题。 青莲会组织严密,即便能找到几个信众,也对找到秦简易毫无帮助。 最快的办法是她暴露自身,引对方上钩。 但这样风险太大,而且,用她换秦简易绝不是什么好主意,一个处理不好,整个秦家都会被牵连。 所以,投石问路极为重要。 第二天,秦禛没带琉璃,易容出街,在繁华的南街上逛了逛。 小地方,商品质量一般,特产也没什么。 秦禛走得百无聊赖,靠近钟鼓楼时,遇到一份卖酥糖后才有了些精神。 酥糖以芝麻粉和饴糖为主原料,再加少量的面粉、桂花等佐料精制而成。 口感酥甜,不粘牙,不齁甜,满口喷香。 她买了一大包,准备带回去和琉璃一起分享。 说来也巧,秦禛刚一转身就遇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八字眉,八字胡,特征极为明显。 她很确定,自己在胡宝山家附近见过这张脸。 世界这么大,如果从京城跑到永江也能相见,那么不是缘分就是阴谋了。 对方见过她男装的样子,提前过来埋伏,就是想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她。 令人庆幸的是,她刚刚模仿了永江县的口音,且在对方看到她之前别开了脸。 八字胡朝南城去了。 秦禛从从容容地跟了上去。 第128章 夜市 八字胡走得很快。 秦禛怕暴露行迹,匀速前进,遥遥地盯住对方的发髻,一直跟到了南城门。 对方出城了。 秦禛犹豫片刻,到底没再跟下去,到大车店时脚下一拐,进了大堂——永江县外地形空阔,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凭一腔孤勇出城不可取。 她只能指望暗卫足够精明,代替她跟上去。 中午时分,展小刀买了午饭,给主仆二人送了过来。 一盆饭,一荤两素三个菜,还有一壶粗茶。 三人在八仙桌旁坐了下来。 秦禛道:“在街上遇到一个面熟的人,我想应该是青莲会的人。” 展小刀有些惊讶,“娘娘认识青莲会的人?” 秦禛心里咯噔一下,所以,暗卫们只当她买完东西正常回客栈,并没有跟上去。 她说道:“不认识,但见过。” 展小刀不明白,“娘娘在哪儿见过,如何知道他是青莲会的?” 秦禛道:“在安康街查案时照过一面,我觉得他应该在跟踪我,等会儿我画两张画像,你给大家发下去,找一找他。” 查案时照过一面,也就是说,只是在大街上见过。 啧…… 大街上见过的人多了,岂能都记得住? 展小刀眨了好几下眼,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琉璃解释道:“小刀兄不必怀疑,我家娘娘就是能记住所有人,即便只见过一面。” 展小刀:“……” 秦禛笑道:“先用饭吧。” 合安省的菜跟现代的徽菜类似,很有特色,三人把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之后,秦禛做了张复写纸,画了三幅画,让展小刀带走了。 下午申初,展小刀回来了,一进门就摇了摇头,“娘娘,暂时没找到。” 后悔的念头在秦禛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她面上丝毫不显,只道:“明天再看看,不行我们就投石问路。” 展小刀道:“娘娘晚上想吃什么?属下在街对面找了一家馆子,听说味道不错。”他是合安省人,对这一带比较熟悉,口音也与此地相近。 秦禛道:“今儿二月二,双日子,南城有夜市,我们去夜市上吃。” 展小刀犹豫片刻,到底答应了。 太阳刚落山,街道上就热闹了起来。 秦禛住二楼,站在开发的回廊上就能看见下面的景象——一辆辆木轮车停在路两旁,摊主们生火的生火,切菜的切菜,还有许多忙着摆地摊的男女老少,蔬菜、玩具、小饰品等,勉强称得上五花八门。 琉璃小声问道:“坏人会不会藏在这些人里面?” 秦禛道:“在里面才好呢。不必担心,只要你不说话,咱就不会露馅儿。” 琉璃道:“娘娘放心,婢子一定当哑巴。” 这丫头胆大心细,一般都能指哪儿打哪儿,不然秦禛也不敢带她出来。 夜幕完全降下之后,各个小摊上亮起了气死风灯。 这时候,吃过晚饭的永江县人出来溜达了,行人多了起来。 秦禛三人也下了楼。 掌柜殷勤地打了一声招呼,嘱咐展小刀:“小兄弟,看好银子,小偷多着呐。” “好嘞!”展小刀拱手谢过,跟在秦禛后面出了门。 三人先往北走,那边有水,小吃摊居多,毛豆腐和烧鸡的香味勾得人直吞口水。 展小刀先要三碗毛豆腐。 豆腐块发酵过,色清如雪,刀切似玉,用油煎锅后再淋调味酱,味道比豆腐鲜美,滋味也足。 三人坐在摊子后面慢慢吃。 一碗快要吃完时,秦禛听到有男子喊道:“小偷,抓小偷!” 这个声音可是太熟悉了! 琉璃也听出来了,飞快地看向秦禛。 秦禛先是点头,然后又摇了摇,示意琉璃按兵不动。 二人一起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秦祎秦霁从烧鸡摊那边追了过来,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男子抓着一只荷包满街乱窜,东踢一个摊子,西倒一个推车。 秦禛心道,因为几个钱就暴露了自己,二哥到底是怎么想的? 吐槽归吐槽,正事不能耽搁。 她与展小刀耳语一句:“他们一个是我堂哥,一个是我亲哥,赶紧让人看着点儿,一定有戏。” 展小刀明白了,这就相当于投石问路了,的确是大好机会。 他立刻站起来,朝秦家兄弟二人看了过去,左手抓耳挠腮地做了好几个极为隐蔽的小动作。 秦禛也起了身,四下观望,很快就见秦家兄弟的身后缀上了四五个成年男子。 展小刀也发现了,“看来对方早有准备,接下来怎么办?” 秦禛道:“最好马上让他们脱身。”夜市人多,在这里脱身最是便捷。 展小刀把碗递给琉璃,“你们照顾好自己。”他丢下一句,迈步就走。 秦禛道:“琉璃去买两只烧鸡,记住不要说话。” 琉璃倒也果断,一句没问,直接点了点头。 二人把剩下的塞到嘴里豆腐,碗往摊子一放,一个往南走,一个往北走。 夜市上已经乱了,老百姓以为只是单纯的抓小偷,都想看热闹,一股脑地往南边涌。 秦禛见缝插针,借机走得飞快。 不知暗卫使了什么手段,秦家兄弟又转了回来,一路嚷着“抓小偷”,恰好与秦禛对了个正着。 但秦禛的易容太成功了,且此地灯火昏暗,人员混杂,秦祎根本就没认出她来,三人擦肩而过。 秦禛随着人流再次跟了上去,左顾右盼,很快就发现了一名疑似青莲会人员。 她想了想,斜着穿插过去,很快就挡在了那人前面…… “杀人啦!”一个妇人突然尖叫了一声。 夜市大乱,老百姓惊慌失措,纷纷向马路两侧的胡同钻了过去。 那名疑似青莲会人员也跑动了起来,却被秦禛死死拦住了去路。 他左冲右突好几下,始终越不过去,不免颇为不耐,从袖子里褪出一把匕首凌空舞了几下,“滚开滚开,不要挡老子的道。” 秦禛顺势让开道路,回头往南观望了一下,她身后的老百姓都往南面的胡同里去了。 也就是说,后面再无青莲会的人,这个男子暂时与其同伴失去了呼应。 秦禛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追上去,左右望了望,按照展小刀刚刚比划过的动作做了一遍。 隐在暗处的古成点点头,心道,难怪王爷稀罕,真是他娘的太牛了,当真是胆大包天,心思缜密,记性超强。 他看懂秦禛的目的了。 她之所以拦着那人,是因为她不确定那人是老百姓,还是青莲会的人。 手里握短匕首,却没动手,是因为抓人没有用,青莲会不可能只有这么几个人,他们丢了人,自然会给秦简易换地方。 不如赌一把,让暗卫们想办法跟上去。 说来惭愧,上午秦禛出来时他在,可那时秦禛掩饰得太好了,他丝毫没觉察到她在跟踪人,所以才错失了机会。 骚动来得快,走得也快。 青莲会棋差一着,在胡同里留下两具尸体,却没能带走秦家兄弟。 古成跟着的那人见势不妙,直接钻胡同跑了,却被古成跟了正着。 他与其他两位同伴汇合,在钟鼓楼转了个圈,重新往南城去了。 三人左拐右拐,进了挨着城墙的一座小院。 古成埋伏在房顶上远远地看着,等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见一条胡同里钻出一个暗影,进入同一个院落,这才悄悄下来,谨慎地摸了过去。 秦禛回到房间时,琉璃正站在回廊上往下张望着。 秦禛把人扯进来,关好了门窗。 琉璃担忧地说道:“也不知道大少爷二少爷怎么样了。” 秦禛也担心,在屋里来回踱着步。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有了脚步声。 秦禛立刻走到门边,刚要开门,就听里面的房门响了。 不是秦祎他们。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不知挨了多久,门总算被敲响了。 秦禛亲自开了门。 秦祎站在门外,百感交集地看着她。 秦禛在二人身上扫了一遍,都没受伤,她闪到一侧,轻声道:“赶紧进来吧。” 哥俩先后进了屋。 展小刀跟进来,关上门,说道:“这里暂时安全,你们先聊着,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秦禛说道:“其他人怎样,有没有受伤?” 展小刀道:“娘娘放心,我们人多,大家都没事。” 秦禛松了口气,“那就好,辛苦了。” 展小刀客气一句,出去了。 秦禛看向两位哥哥,责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妹妹。”秦霁泪眼朦胧,“大哥真没想到你会亲自过来。” 说实话,秦雯说那话时,他也那么想过,但祖父说得对,人家秦禛不欠他们大房的。 秦禛指了指椅子,“说这些做什么,我们是一家人,应该的,大哥二哥快坐吧。” 秦祎从琉璃手里接过茶水,笑道:“幸好妹妹来得及时,不然二哥可惨了,即便青莲会不抓我们,也会因没银子付账被官府抓了去。” 他把茶水一饮而尽,又抓过包着烧鸡的油纸包,把纸一撕,就要卸一个鸡腿下来。 秦禛在他手上拍了一下,“二哥还没说呢,是谁让你们来的?” 秦祎有些讪讪。 秦霁道:“二妹妹,是大哥不对,大哥不该不听祖父的话,单枪匹马地闯过来。” 秦禛不信,“二哥怎么说?” 第129章 计划 秦霁是秦简易教导出来的,秦老将军也花过不少心思,为人比较端正。 论小心思,还是秦祎多。 秦禛觉得,即便是二人一起商定的,那也是秦祎起的头。 秦祎道:“妹妹,二哥担心你,想来帮帮忙,就怂恿大哥一起来了。路上都挺顺当,就是被那小偷坏了事。” 他是个精明人。 听话听音,秦老将军说六扇门忙,据他所知,六扇门也确实忙,在这个节骨眼上景缃之不可能为了他大伯跑到合安省来。 那还能有谁为了大伯父长途奔走呢? 他妹妹是最合适的人选。 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怎能让自家妹妹单枪匹马呢? 他找上秦霁,说出自己的猜测,立刻得到了响应。 二人留下小厮打马虎眼,隐姓埋名地一路追了过来。 原本他们很小心,始终没遇到危险,但因社会经验不足,秦霁先弄丢了一笔银子,刚刚秦祎的银子又惨遭毒手,二人着了急,这才露了行迹。 秦祎道:“妹妹,这也算因祸得福,顺顺当当地找到了你,不也挺好嘛。你看,二哥早就饿了,这鸡肉也凉了,就让二哥吃一口吧。” 秦禛笑着摇摇头,“吃吧,一人一只,就是给你们买的。” 尽管两个二货鲁莽了些,但心情可以理解。 男孩子如果没有血性,凡事只知道躲在大人身后,也很可悲。 秦祎掰下一条鸡腿,“二哥吃不完,妹妹一起吃。” 秦禛接过鸡腿,给琉璃卸了一个鸡翅膀。 三人边吃边聊。 秦祎道:“妹妹,大伯有线索了吗? 秦禛撕下一条肉丝,“我昨晚才到,有没有线索要等过了今晚再说。” 秦霁吃肉的动作顿时慢了下来,脸色变得很难看。 秦禛道:“大哥放心,对方总要等到我或者昭王露面,大伯的性命暂时无忧。” “唉……”秦霁叹息一声,“妹妹有计划吗?” 秦禛道:“你们暴露的时候,我让人跟上去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现在谈计划太早,我们再等等消息。” 秦祎用帕子抹了抹油嘴巴,“投石问路,我们这也算歪打正着了。” 他把自己的行为美化了一下。 秦禛哭笑不得,但也无法反驳——毕竟,这也是事实。 展小刀给秦家兄弟办了入住,就在同楼层最里面的房间。 吃完鸡,兄弟俩回房睡觉去了,秦禛和琉璃也收拾收拾躺下了。 这几日,秦禛的心情一直都很紧张,秦祎来了让她莫名地松一口气,眼睛一闭,很快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咄咄”两声,声音极轻。 但夜也极静,秦禛处于戒备状态的神经立刻有了反应。 她下了床,趿拉着鞋到了门口。 “琉璃开门。”来人是展小刀。 秦禛和衣而睡,可以见人。 她轻轻地拿下门栓,端着门扇,无声无息地开了门。 展小刀进了门,压低声音道:“娘娘,青莲会的人正在集结,要搜所有客栈,至少有四五十人。” 秦禛蹙了蹙眉头。 听起来夸张了些,但事实就是如此。 原因有二:第一,青莲会群众基础好;第二,青莲会杀官员杀出名气来了,在永江这种小地方,县令也是睁一眼闭一眼,这也是她不敢联系过当地官府的主要原因。 秦禛道:“现在还能出去吧。” 她用的是陈述语气,展小刀既然能提前得到消息,就说明有人跟上了青莲会的人,时间上有提前量。 展小刀点点头,“我们马上走。”他指了指窗户。 秦禛道:“铳呢?” 展小刀道:“已经拿上了。” 秦禛道:“好,我收拾一下,你去找他们兄弟,我们在这里集合。” 很快,展小刀带着秦家兄弟赶了过来,而秦禛已经固定好了下楼的绳索。 展小刀道:“你们先下,我善后。” 大家也不客气,排着队,呲溜呲溜下了楼,全程不超过半分钟——琉璃也是练过的。 展小刀取了绳索,关好窗户,攀着窗户落了下来。 他往西北指了指,“我们往那边走。” 一行人穿过马路,钻进对面胡同,一路向东,再向北,大约一刻钟后,拐到一处都是二进院的富人区,跳墙进了一座黑灯瞎火的宅子。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在墙下等着他们,他把一干人引到客房,说道:“这屋子经常烧火,还有些热气,诸位将就一下。” 展小刀谢过,递给他一只荷包,他便退了出去。 秦禛疑惑地看着展小刀。 展小刀解释道:“我们每到一个州府就会事先寻找一个院落作为安全屋,以防没有退路。这老头是看房子的下人,给他三十两银即可。” 秦禛点点头,这就有影视剧里现代特工的意思了,比她这个搞刑侦的强。 秦祎双目闪闪,“这个法子妙,学到了。” 秦霁忧心忡忡,“青莲会这么多人,接下来只怕很难办。” 秦祎道:“大哥应该这么想,既然咱们能快他们一步,找到大伯就是迟早的事。” 展小刀笑了,“二公子说的是,虽然秦大人的位置不能确定,但我们已经知道青莲会在永江县城的据点了。” 秦霁精神了几分,“那是不是天亮就能有信儿了?” 展小刀摇摇头,“这个不好说,但兄弟们会尽力的。” 他以为,能不能有信儿,要看能不能获得进一步的情报,这件事六扇门的人掌控不了。 秦禛道:“展兄弟,我认为,明天一定会有消息。” “怎么讲?”秦霁急忙问道。 秦禛道:“青莲会如此高调地搜寻我们,首先有一举拿下的意图;其次是试探我们的实力。现在我们退了,这说明我们人不多,他们就会因此做出下一个决策。” 琉璃问道:“他们会怎么办?” 秦禛道:“一方面,守住四个城门;二方面,带大伯父出来,引我们露面。” 展小刀佩服地说道:“娘娘英明,属下以为大差不差了,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秦禛道:“如果去救,青莲会肯定已经张好了大网,只等我们上钩;如果不救,青莲会就用极端方式逼迫我们露面。” 秦霁出了一脑门的汗,骂道:“狗屁青莲,都是卑鄙小人。” 秦祎抓了抓脸颊,“着急也没用,距天亮还有些时候,大家想想有没有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展小刀道:“二公子说的对,属下这就去找其他兄弟商议商议。” 秦禛道:“如何救援,除了考虑双方实力对比外,还要详细了解地形地貌,二者缺一不可。我们先休息,等拿到具体情况在说。” 展小刀道:“这样也好,属下和老爹挤一挤,娘娘和二位公子就委屈一晚上吧。” 没什么可委屈的,房间简陋,可床足够大,四个人蜷缩着窝在里面绰绰有余。 秦禛让哥俩在床尾,她和琉璃在床头,大家脚对脚靠着睡。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展小刀让老爹煮了粳米粥,暗卫还买来了肉包子和炊饼。 秦禛等人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早饭。 大约辰正左右,暗卫把消息传了进来,“秦大人被人用担架抬着,进了钟鼓楼附近的一家医馆。” 秦霁的脸黑了,眼底有了泪意。 秦祎提醒道:“妹妹,对方太狡猾,贸然动手只怕很难脱身。” 展小刀看着秦禛,消息送到这里之前,他和其他兄弟已经商议过:大家一致认为强行救人不可取。 但昭王有令,一切听王妃的。 秦禛思索片刻,从包袱里找出一张草纸,用眉石把钟鼓楼南侧的地形画了一份。 她说道:“既然对方有心钓鱼,就一定会保住大伯父的命。永江县不算大但也不小,短时间内他们找不到我们。” 展小刀问:“所以,娘娘的意思是等一等?” 秦霁抹了把眼睛,“即便等下去,也不会有增援吧,如果没有,等多久都没有意义。” 他显然沉不住气了。 秦禛理解他,如果是秦简言,秦祎也一样沉不住气。 她说道:“尽管不会有增援,但我们可以等到对方松懈的时候。而今天是他们最紧张的时候,这个时候动手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 展小刀道:“娘娘所言不错,无论如何,今天都不是最佳时机。” 秦霁痛苦地用拳头在太阳穴上捶了两下。 秦祎拍拍他的肩膀,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秦禛吩咐展小刀,“展兄弟知会下去,让兄弟们多盯几日,观察对方的行动轨迹,住址,如何用饭,怎样看守,最好把周围的地形详尽地画下来,届时我们伺机而动。” 景缃之给秦禛带了三十个人,其中十人是他的精锐暗卫,剩下二十人是经验老到的六扇门暗门中人。 他们行事谨慎,观察细微,办事高效,三天后,一份详尽的情报和两份地形图由展小刀转给了秦禛。 情况不甚乐观。 首先,秦简易不住城内,而是在城南外的小镇上,那里是青莲会的大据点,明哨暗哨都不少,难以靠近,硬攻不可取。 其次,秦简易大概被断了手脚,丧失了自主行动能力,救援难度加大。 最后,青莲会的人大概一百来个,敌我实力差距太大。 等待多日,得到的是这样的结果,秦霁有些崩溃,趴在八仙桌上一声不吭。 秦祎看向秦禛的目光中也有了绝望之色。 展小刀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强行动手只会送死,不然,联系联系地方上?” 秦禛一边看地形图,一边说道:“青莲会无孔不入,一旦走漏消息情况只会更遭。” 展小刀道:“从永江县的情况来看,确系如此。” 秦霁道:“妹妹,不然……” 秦禛打断了他的话,“大哥不必心急,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秦祎问:“妹妹有办法?” 秦禛道:“据目前的情报来看,对方没有连珠铳,对吧。” 展小刀道:“的确如此,连珠铳归工部辖制,由特殊钢材所制,管理严格,民间少有。即便青莲会有,永江县的这些人也未必有。” 未必有,意思就是没在青莲会的人身上看过。 秦禛点着地形图上几座临街的二层商铺,“明后两日我亲自过去看看,争取大后天动手。” 秦祎来了精神,“妹妹有什么打算?” 秦霁、展小刀、琉璃一起聚拢了过来。 秦禛道:“在城外,我们很难接近大伯父,救人几乎没有可能,不如将计就计,把行动的时间定在白天,地点定在城内,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行动虽然有风险,但至少有五六成以上的把握,如果大家配合默契的话。 要想配合默契,需要大家群策群力,把五六成提高到七八成。 展小刀负责穿针引线。 他离开两进院,到钟鼓楼附近的茶楼与古成汇合,把秦禛的计划告诉给后者。 “着实厉害。”古成赞叹道,“即便那两位在,也不过如此了。”那两位指的是景缃之和司徒演。 展小刀深以为然,“这一路过来,这位装啥像啥,行事大气,布局周全,太了不起了。有时候兄弟真的很好奇,她真是女人吗?” 古成在他脑袋上弹了一记,“胡咧咧啥,不是女人那位能那么宝贝?” 展小刀道:“那倒也是,京城局势那么紧张,兄弟都没想到七哥会来。” 古成轻功高超,和严凉一起是景缃之的左膀右臂,二人向来焦不离孟。 “都是差事,在哪儿都一样。”古成倒了杯茶水,“说正事,告诉这位,计划不错,那玩意儿我很在行,还有老十,他也没问题。路线上,我觉得走东城最好。咱们赶到卫州去,取道水路,那里有咱们的人和船。接应就由你来,你办事我放心。” 展小刀道:“没问题,一准儿安排好车马。” 第130章 救出 若要保证计划顺利实施,需要确保每个环节都不出问题。 秦禛穿普通女装,做已婚妇人打扮,亲自把计划中的所有关键节点踩了一遍。 青莲会的人每天上午把秦简易送到医馆来,时间不算固定,但大差不差,问题不大。 他们一般会把平板骡车停在城门处,用担架一路抬到医馆。 担架前后十几丈内,大约会跟随三十个青莲会的人。 城门楼上三名弓箭手,钟鼓楼上三名,沿街两侧二楼和屋顶上各分布十名,总共二十六名。 剩下的隐藏在街两侧的胡同里,与一般老百姓无异,据暗卫说,大概也有二十人左右。 如果在钟鼓楼附近救人,四周都有店铺,交通也过于发达,对于狙击手来说,环境过于复杂,不好策应。 如果在街道动手,难点在于无法完美避开青莲会安在二楼或楼顶的弓箭手——六扇门人少,无法将他们一一解决的情况下,狙/击手如何上楼是个难题,一旦提前暴露,必将面临被围攻的险境。 所以,秦禛认为,南城门门前的空阔地带应该是个好地方——永江属于内地,几乎没有战乱,城门上基本没有士兵守卫,只需杀了那三个人。 秦禛从南城门走到钟鼓楼,再从钟鼓楼返回来,恰好遇到被抬出医馆的秦简易,彼此距离不到两丈,其面如金纸,昏迷不醒。 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即便救回来,也可能无力回天。 从街上回来,秦禛让展小刀把古成叫了过来,她指点着各处地形图,结合着实地考察的思考,详尽地把计划过了最后一遍。 前面几次,秦禛只说这里需要一个火铳手,那里需要一个弓箭手,而这次,她把人员固定了下来。 秦禛自己负责最危险、最至关重要的一个点,南城门楼上。 古成不大赞同,“娘娘,属下在南城门吧。” 秦霁和秦祎一起点头。说实话,他们知道秦禛坚持习武,但从未听说她铳法极精,在这种关键时刻,任何冒险都不可取。 秦禛解释道:“我之所以要在南城门,是因为我轻功不行,从这里逃跑比较从容。”她的手点在南城门上,沿着城墙一直向西延伸,“我从这里撤离更为安全,琉璃帮不上别的忙,但能在这里接应我。古校尉轻功好,可以快速地在各个区域切换,在这个点和这个点继续伏击追兵,为其他人争取时间。” “合理是合理,可属下不能同意,这太危险了。”计划是成熟的,但古成还是担心,毕竟,从没有人见过秦禛的射铳技术。 如果卡不住南城门这个点,他的兄弟们的性命毫无保障。另外,一旦秦禛出了事,即便他能活着回去,只怕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秦禛继续游说道:“我还有另外一个优势,我认识的青莲会的人比你们多。” 秦祎道:“妹妹,你想过没有,你若落到青莲会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是啊,二妹妹三思。”秦霈也担心这一点,若因为自家亲爹而使昭王妃有了不测,秦家的好日子也就过到头了。 秦禛道:“如果不能成功阻击青莲会,你们觉得我能逃出多远?城墙上这一带是肯定安全的,只要足够小心,我想不出来有什么危险。” 六扇门的人一直在反复踩点,这一处的风险确实不大,最大的问题只在于铳法是否足够精准。 秦禛把放在条案上的连珠铳拿过来,咔嚓咔嚓一番拆卸,再咔嚓咔嚓装上去,全程下来丝滑至极,没有任何卡顿,显见对器械的掌控已经到了极致。 至于枪法。 秦禛在现代时曾多次参加区域性枪法大赛,从未得过第一名以外的名次。 虽然到大庆后很少摸过铳,但她在后花园练过两次,水平比当年差了些,但古成忙于公务,情况未必比她好多少。 几个人彼此对视,还是不敢下结论。 秦禛拍板道:“我说了算,就这么定了,有什么后果由我个人承担。大家回去安心休息,确保行动时精力充沛。古校尉,我再重申一次,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问题。” “好!”古成拱了拱手,“属下告辞。” 虽然还是有那么一丝不确定,但秦禛一直以来的表现都远超常人,由不得他坚决反对。 他和展小刀退了出去。 展小刀道:“七哥宽宽兄弟们的心,娘娘既然敢这么决定,一定是因为她有这方面的把握。” 古成苦笑道:“话是这么说,但……嗐,不说了。”他跳上围墙走了。 展小刀无奈地摇摇头。 他理解秦禛,但也理解古成。 无论如何,看结果吧。 在秦家兄弟看来,秦禛在一意孤行,但自家妹妹豁出自身安危冲锋陷阵,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秦祎拍怕秦禛的手背,“妹妹虽然托大了一些,但二哥支持你。” 秦霁垂着头,瓮声瓮气地说道:“二妹妹,安全第一。” 秦禛道:“你们也要注意安全。” 大约寅初,展小刀敲响了秦禛的房门。 秦禛洗漱一番,踹上两个红糖饼,辞别忧心忡忡的家人们,和展小刀一起出了门。 值得庆幸的是,这又是一个晴天,月明星稀,气温也不算低。 沿着巷子一直向南,走差不多一刻多钟就到了胡同口。 斜对面就是城门楼。 展小刀探头观察一番,长街上空空荡荡,城门上也空无一人。 他给了秦禛一个等待的手势,率先穿过街道,到了墙根下面。 城墙老化,墙体凸凹不平,抓手到处都是。 只见展小刀往上一跳,抓住一块凸起,手脚并不用,壁虎一般,不过五六息功夫就到了城墙上。 秦禛看着有些眼馋,她也是玩过攀岩的人,这种城墙对于她来说很容易。 但……就算了吧。 展小刀把绳索垂下来,她抓着绳子攀了上去。 二人隐没在黑暗的、充满尿骚气的城门楼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轻微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三个青莲会的弓箭手们到了——他们一般在寅正前来。 秦禛见展小刀微微侧身,往外看一眼,又飞快地缩了回来。 片刻后,一个黑影晃晃荡荡地过来了,他走到门口,往里迈了一步。 恰在这个时候,展小刀出手了,锋利的匕首刺穿那人心脏,旋即捂住那人的嘴,把人拖进来,放到了身后。 整个过程不足三秒。 “三哥?”又一个上来了,“又进去了?臭哄哄的看啥看,肯定没人。” 展小刀跺了跺脚——城门楼里有些拢音,跺脚的声音有些诡异。 那人一边抱怨一边走了过来。 展小刀如法炮制,结果了他。 两个同伴不见人影,第三个似乎感觉到了异样,站在一丈开外喊人,“三哥,王叔,人呢?” 展小刀这次并未故技重施,而是闪身出去了。 那人大吃一惊,转身要跑,却被展小刀一刀钉在了后心上——他叫展小刀,和景缃之一样擅长小刀。 那不过是个二十左右的大孩子。 躲在暗处的秦禛一阵心悸。 展小刀把人拖进来,说道:“属下这就走了,娘娘怕不怕?” 秦禛咬牙道:“不怕放心吧。” 展小刀把绳索整理好,交给秦禛,下去了。 秦禛把绳索放在城门楼前面的墙垛旁,坐下来,静静地看着永江县城。 天还没亮,但县城已经处在了苏醒的边缘,好几户人家都亮了灯,老年人的咳嗽一声接一声,引得猫叫一阵狗跳一阵。 突如其来的声响总让秦禛产生些许错觉——里面的三具尸体又活了。 她接连去里面看了两次,这才安下心。 秦禛枪法不错是事实,没杀过人也是事实。 恶战在即,她不怕自己死,却在杀人这个问题上百般纠结,一会儿觉得大家各为其主,死了活该,一会儿觉得青莲会的人也是被人忽悠来的老百姓,不该就这么死了。 脑袋中的两个小人互相攻击,谁也说服不了谁。 枯坐大半个时辰,守城的卫兵来了,城门大开,等候在外面的小商贩潮水一般涌了进来。 卖菜的,卖柴的,卖鸡蛋的,卖早点的……迅速占领街道两侧。 有了人气,秦禛便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她起了身,进入城门楼,朝楼梯口处看了一眼--安全。 再走到南侧,在垛口处观察片刻,暂时没发现青莲会的人。 秦禛有事情做了,瞬间抛开所有杂念,仔细地观察着街道上的每一个动静。 大约辰时,小摊子开始撤了。 商铺开门了,小摊贩们进了商铺,城内的人流动起来了,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了。 然而,青莲会的人和秦简易一直没有出现,街道两侧的二层楼上也没有弓箭手的身影。 但时间尚在正常范围之内。 秦禛不急。 她趴在南边的箭垛旁,一边监视,一边数数,告诉自己不要慌,数到一百人就来了。 然而,一千个数数过去了,青莲会的人依旧不见踪影。 他们是迟到了,还是改变计划了? 秦禛不确定,心里开始责怪自己太过胆小,没有早几天动手。 就在她满心是火、焦躁不安时,城外来了好几辆平板大车,其中一辆载的就是秦简易。 秦禛的心落地了。 她重新回到城墙北侧,在最佳位置趴下来,准备动手。 青莲会的人把车停在老地方,骂骂咧咧地把秦简易抬了下来。 “操,为这狗贼花不少钱了吧。” “五两吧。” “娘的,够老子吃不少肉了。” “依我看不如算了,一条老狗罢了,估计不会有人在意。” “再等等看,不然兄弟们不是白……” 说话的人突然住了嘴,朝守城士兵的方向看了一眼。 几个守城士兵早早地退到墙根下侃大山去了,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青莲会的人不再唠叨,抬着担架朝医馆去了。 秦禛知道,尽管秦简易遭了罪,但她的策略没错,青莲会的人到底松懈了。 抬秦简易的人刚走,两侧房顶上就来人了。 秦禛藏得更仔细了些。 “咳,咳,咳,咳咳咳!”展小刀有节奏的咳嗽声在城墙下面响了起来。 他在告诉秦禛,所有人就位,一切正常。 秦禛点点头,现在就看她的了。 她开出第一枪,行动就开始了。 大约两刻钟后,青莲会的人抬秦简易回来了。 秦禛再次听到展小刀约定好的咳嗽声——这是为防止青莲会临时调换秦简易而做的最后复核,并告知秦禛可以动手了。 她拿起早已准备停当的连珠铳,架在箭垛上,瞄准斜对面二楼回廊上的最困难的目标。 “不要怕,成败在此一举。”秦禛喃喃一句,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吐气,直到肺部最舒适时,果断扣下了扳机…… “砰!” 铳响了,那名弓箭手倒了下去。 “杀人啦!”展小刀尖锐地叫了一声。 “砰!”秦禛配合他,再次扣动扳机,拿下房顶上显而易见的一个目标,那人从房顶滚落,摔到了马路上。 老百姓惊慌失措,四下奔逃,进胡同的,出城的,还有往钟鼓楼去的。 青莲会的人被人群一冲,先前的阵型无法保持。 秦霁秦祎立刻从行人中脱颖而出,二十几个人举着长刀朝青莲会的人杀了过去。 下面在乱战,青莲会的弓箭手便有所顾忌。 但秦禛没有,第一枪第二枪都很顺利,这加强了她的信心。 她在城墙上飞快地移动,迅速解决了藏在高处的所有目标。 接下来就是策应地面人员的安全。 这是狙/击手的基本工作。 下面有她的亲兄弟、亲大伯,以及共同作战的伙伴们。 紧张害怕一扫而空,她的大脑兴奋起来了,准确率又有提升。 青莲会的人是民,不是兵,他们没有系统的训练,便没有足够的应对经验。 他们被秦禛等人杀了个措手不及,几乎是一个照面的功夫,秦祎秦霁便夺回了秦简易。 秦霁把秦简易从担架上背起来,秦祎掩护,飞快地跑回城门处——展小刀准备了两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就停在路中央。 兄弟俩从两辆车中间进去,两侧都有车夫挡住视线,再把秦简易放到其中一辆上,然后兄弟俩各上一辆车。 两辆马车分别朝东西两个方向跑了过去。 这时,六扇门的兄弟们也撤了。 街面上冲出来的都是青莲会的人,连老百姓都没有了。 秦禛冷静射击,很快就撂倒了七八个中年人。 死亡让人害怕,也会激发人的潜能。 青莲会中终于有人清醒过来了,指挥着众人一路退到胡同里,让他们向东西两个方向追,一路朝城墙扑过来,试图杀死秦禛,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秦禛再射几发,不敢恋战,矮着身子,朝西侧逃了过去。 第131章 奔逃 城墙上的安全是暂时的,一旦青莲会的弓箭手爬上来,秦禛就会腹背受敌。 城墙笔直,无遮无拦,除跳墙之外,很难躲闪射来的羽箭。 所以,一脱离战场,秦禛就玩了命地跑。 事实证明,她的预判没错。 先上墙的青莲会成员没有弓箭,她的安全暂时无虞。 大约一千五百米,前面八百米秦禛全力奔跑,力求拉开绝对距离,后面七百速度略减,并尽量保持匀速。 这段路秦禛跑得不算轻松,但总算以最大优势抵达了西南角魁星楼。 考虑到用绳子既耽误时间,又可能给追兵提供机会,秦禛干脆徒手爬了下去。 琉璃牵着两匹马等在下面,一边盯着追兵,一边念叨“快点儿”,一颗心还替秦禛提到了嗓子眼儿。 城墙没有维护过,墙体千疮百孔。 秦禛虽有力竭的趋势,但抓稳墙砖没问题,不过三五下的功夫,她便从两米多高处跳了下来,并用前滚翻做了一个缓冲。 琉璃松了口气,赶紧把缰绳递了过来。 “上马!”秦禛轻喝一声,脚下一垫,跃上马背,朝西城门的方向跑了过去。 距离不远,骑马分分钟就到,但城门外找不见秦祎的马车。 秦禛刚要勒住缰绳,就见那辆马车从城内蹿了出来——马车在城内无法全速奔跑,速度自然不会比秦禛更快。 “驾驾!” 官道宽敞,一车两骑并驾齐驱,向西疾驰而去。 秦祎从车厢中探出头来,“有追兵吗?” 秦禛道:“不多,我们按计划行事。” 青莲会停在城外的是骡车,车少,坐的人就多,速度就慢,追也追不上,放弃是必然的。 他们把青莲会的一半武力吸引过来,秦霁、古成他们的压力就小一些。 青莲会的布置虽严密,但被秦禛的计划破坏殆尽,古成秦霁他们想必也能毫无阻碍。 在这种情况下,秦禛四人在前面的岔路口折向东南,去仙鹤镇与古成秦霁聚齐。 这一路很顺畅,不到午时,秦禛四人便赶到了仙鹤镇。 展小刀和古成守在镇子北入口,双人双骑迎了上来。 展小刀道:“娘娘,可算等到你们了。” 秦禛道:“让你们担心了。” 古成笑了笑,确实担心,不然他们不会迎到这里,“娘娘平安就好,替换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前面。” 秦禛点点头,“其他兄弟怎样,有伤亡吗?” 问这话时,她向来平静的脸上明显有了忐忑。 古成笑道:“娘娘放心,只有几个兄弟轻伤,无一伤亡。” 秦禛的这种战术安排,着实让他们大开眼界。 展小刀也道:“七哥和十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尽管只有两个人,却重创了青莲会。” 他二人埋伏在东西两条通道上。 连珠铳,每把二十八发,和某关枪有相似之处,几乎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那就好。”秦禛把心放回肚子里,“继续赶路吧。” 秦祎抽空问了一嘴:“展兄,有饭吗?” 展小刀道:“就知道二公子会饿,已经买了肉包子了。” 秦祎道:“太好了,兄弟着实饿惨了。”因为太紧张,他早上没吃多少东西,被马车一颠,肠胃天翻地覆,难受得想吐都吐不出来。 展小刀在仙鹤镇预备了两辆车,秦禛一辆,秦简易一辆。 与秦霁汇合后,秦禛上了秦简易的车。 秦简易还在昏迷中,高烧不退。 秦禛问秦霁,“大哥,大伯伤在哪里?” 秦霁黯然道:“父亲被挑断了手筋脚筋,伤口污浊,正在溃烂。” 秦禛道:“我看看。” 她一边说,一边掀开了被子。 秦霁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拉上了,“二妹妹,使不得。” 迂腐! 秦禛再次拉开,“不过看看伤口而已,有什么使不得,总比等死好。” 脚踝上的两道伤口发红发紫,仔细闻闻,隐隐还有腐烂的臭味。 人已经昏迷了,如果不能及时得到治疗,说不定会发展成败血症。 秦禛垂着头,默默回忆自己在现代看过的为数不太多的医学知识。 伤口化脓溃烂,应该清理腐烂的组织,再用双氧水和生理盐水进行消毒,如果有抗生素就更好了。 双氧水和抗生素不可得,生理盐水可制,但眼下正在逃命,没条件鼓捣。 那么,她能做的就非常少了。 秦禛道:“路途遥远,这么拖下去肯定不成,先简单处理一下吧。” 秦霁振奋了一下,“二妹妹有办法?” 秦禛摇摇头,“我只有不是办法的办法。” 秦霁的眉头蹙了起来,“二妹妹不妨说说。” 秦禛提了提手里的小布包,“先清理腐肉,再尽快退烧。”她的行李中有酒精,尽管不多,但清理刀子足够用了。 秦霁迟疑着,“如果加重伤势,会不会……” 秦禛道:“如果清理了,大伯父有六成希望活下去,反之,可能五成都没有。” 秦简易也习武,身体一向不错,只要处置得当,活下去的希望很大。 秦霁蹙着眉头,好半天没说话。 这个决定作为至亲不好下。 秦禛打开车门,把守在马车附近的古成叫了过来,问道:“古校尉,我想给我伯父清理一下伤口上的腐肉。” 古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小刀吧,他擅用小刀,做事也仔细。娘娘稍等,属下这就去找他。” 他没提出半点质疑,经历过这一役,他对秦禛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 秦禛关上了车门。 秦霁知道,他现在只有同意的份了,“好,我听二妹妹的。” 展小刀来得很快。 秦禛找出干净的帕子,把刀细致地擦一遍,再递给展小刀,说道:“手上稳一些,宁可多下几刀,也不能切得太深,我们一点点来。” 展小刀道:“娘娘放心。” 秦禛找出两张布帕子,卷成卷,塞到秦简易的嘴里,防止他咬伤自己。 秦霁让车夫把车停了下来。 二人压住秦简易。 展小刀就着窗口的阳光,一点一点地剔除腐肉,露出了伤口原本该有的样子。 每剔好一条伤口,秦禛就检查一遍,以确保创面新鲜,没有腐肉残留。 因为疼痛,秦简易醒了两回,但很快又昏迷了过去。 这让秦禛有了信心,只要不是深度昏迷,人就有救。 青莲会的人没有追上来。 秦禛推测有三种可能,第一,大批量的伤亡吓破了青莲会的胆,他们不敢追;第二,追错了方向;第三,青莲会没想追,但会在他们回去的路上围追堵截。 大家一致认为,第三点可能性更大一些。 对于青莲会来说,他们扎根于民间,到处都是眼线,找到秦禛等人不难——这也是秦禛不敢留下秦简易父子原地养伤的主要原因。 夜幕降临是,一行人上了小路,在一个靠山的偏远小镇落了脚。 展小刀出面租下一间院子,让大家安顿了下来。 房东夫妇做了一大锅糙米饭,杀了四只鸡,蒸了二十个鸡蛋,凉拌菠菜、凉拌野菜若干。 饭菜一般,好歹管饱。 秦禛巡视一番,让琉璃把半碗糙米饭压碎,拌上鸡肉丝和菠菜叶,浇上热腾腾的鸡汤,给秦简易送了过去。 路上虽然赶的急,但秦霁始终坚持给秦简易降温,凉水和高度白酒轮番上阵,下车时,他的温度已经稍稍降下来一些了。 秦禛进了上房东次间。 秦霁和秦祎刚给秦简易清理了身体,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秦禛道:“怎么样了?” 秦霁道:“还是没醒。” 秦禛走到床前,在秦简易的肩膀上使劲推了推,“伯父,醒醒,吃饭了。” 秦祎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大伯父若是能醒,早……” 他这句话没能说完,因为,秦简易睁开眼睛了。 秦禛笑道:“大伯父不要老是昏睡,这个时候清醒些有助于恢复身体机能。” “珍珍?”秦简易的眼睛有了焦距,“娘娘!” 秦禛让琉璃把饭端了过来,“大伯父,我让人弄了些稀饭,你多少吃点儿,补充补充体力。” 秦简易挣扎了一下,要坐起来,被秦霁一把按住了。 他哭着说道:“爹,你可算醒了。” 秦简易这才发现自家儿子和侄儿都在,他的眼圈红了,“好孩子,你们都来了?” 秦祎道:“大伯受苦了。” “唉……”秦简易叹息一声,“大伯大意了。” 秦禛把碗递给秦霁,“大伯体力不够,应该少说话,大哥先让大伯把饭吃了吧。” “好。”秦霁接过去,“二妹妹和二弟也去吃饭吧,我马上就来。” 从屋子里出来,秦禛秦祎坐到唯一的一张八仙桌旁,同坐的还有古成、展小刀等几位兄弟。 秦禛一来,大家就可以吃饭了,大家边吃边聊。 展小刀问:“如果陆路和水路都走不通,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一干人直接看向秦禛。 秦禛道:“不去卫州,前面是漓洲,我们去找个商队继续往南走一段,到省城后,再想办法通过商队回京城。” 秦祎想了想,“也好。省城够大,去京城的商队够多,时间也够长,足够青莲会的人松懈了。” 第132章 海运 秦禛这边惊险刺激,景缃之也没闲着。 他做为总指挥,掌控六扇门、玄衣卫、五城兵马司、巡捕营等,几个衙门一体联动,全京城高度戒备。 一直到议会结束,京城始终风平浪静,青莲会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尽管这一拳像是打在了棉花上,但却不能不打。 无论如何,这一关景缃之平安过了。 未央宫。 建宁帝和景缃之站在大殿前晒太阳,疏散筋骨。 建宁帝问:“弟妹那边有消息了吗?” 景缃之道:“三天前接到密信,已经救出秦大人,目前应该在合安省城。皇上,秦大人手筋、脚筋俱断,只怕差是当不得了。” “可惜了。”建宁帝叹惋一声,“朕害了他。” 景缃之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兄不必如此。” 建宁帝摇摇头,“你替朕往秦家走一趟,安抚安抚老将军,朕稍后会旨意。” 稍后,是等秦简易回来,看情况再说。 景缃之道:“好,臣领旨。” 建宁帝又道:“弟妹南辕北辙,回来的路途更遥远,只怕变数更大。” 景缃之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一直担心这一点,但桃花汛就要到了,无论他还是六扇门都脱不开身。 建宁帝知道沉默的含义,他看着景缃之塌陷下去的两腮和黑幽幽的眼袋,苦笑道:“朕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弟妹,但朕没有办法,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朕不坚持,朕便对不起相信朕、忠于朕的所有人。” 景缃之道:“皇兄言重了,臣与皇兄一体。秦二既然能从虎口里拔牙,那么虎口脱险应该也不成问题,臣应该学会相信她。” 建宁帝拍拍他的肩,“傻小子,那是你心仪的女人,再相信也一样担心,再能干你也会放在手心里疼爱。” 景缃之笑了,揶揄道:“皇兄这么懂情/爱吗?” 建宁帝道:“当然,皇兄也年轻过,十五六的时候……” “皇上。” 皇贵妃唐氏带着几个宫女太监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打断了建宁帝的话。 景缃之心道,皇兄的‘少艾’来了。 建宁帝眉心微蹙,朝唐氏微微颔首,“何事?” 唐氏翘起的唇角瞬间被这淡淡的两个字压平了,委屈化作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 她垂下头,低声道:“臣妾亲手做了鱼羹……” 建宁帝轻叹一声,“爱妃有心了。”他给侧后方的戴长顺使了个眼色,“爱妃回吧,朕和昭王还有公务要谈,过几日朕去看你。” “是。”唐氏心满意足地福了福,与景缃之略略点头,转身走了。 兄弟二人下意识地看着唐氏远去的背影。 建宁帝道:“如今看来,还是先皇的眼光更好一些。” 景缃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敢发表意见。 建宁帝又道:“朕若是纣王倒也罢了,唉……还是皇后更善解人意一些。” 景缃之:“……”他记得皇兄一向不喜欢皇嫂。 建宁帝自嘲地一笑,“自打朕选了秀,皇后便越发不待见朕了,显之倒是先见之明。” 景缃之想起了周义转述的秦禛的话,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臣新婚燕尔,聚少离多,对秦二不公平。” 说起聚少离多,建宁帝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议员有玄衣卫护送,安全无虞,我们兄弟也算过了一关。但安静未必是好事,青莲会绝不会眼看着朕整肃河山,稳定局面,他们蛰伏下来,必定会有更大的阴谋。” “如今,北辽又往大庆边境增兵,如果倭寇再伺机而动,朕就是三面受敌,显之啊,如果再拿不到景缃宇,你我兄弟都没有好果子吃。” 关于景缃宇,景缃之确实办法不多,对方不但精明能干,而且藏得极深,至今无人知其真正相貌,要想抓人谈何容易? 但皇上既然问了,就不能不表态。 景缃之道:“皇上放心,接下来,臣会把所有精力放在青莲会上,就算抓不到景缃宇,也要大大削弱青莲会在民间的影响力。” 建宁帝知道自家弟弟疲于奔命,一直都很辛苦,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活一起活,死一起死,谁都无法独善其身,他就只能硬起心肠逼一逼了。 他说道:“显之,‘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景缃宇就是火种。” 合安省城庸州。 一进城,秦禛一行就分散了开来。 展小刀、古成给秦家人租了一个独立小院,其他人以秦家人为中心散落在各个客栈里。 秦简易的伤口没再恶化,但他身体虚弱,支持不了太长的旅程。 所以秦禛决定修整三五天,待他体力所有恢复,再找商队一起走。 兄妹三人分工明确,秦霁照顾秦简易,秦祎温习功课,秦禛负责吃穿用度。 这日上午,秦禛把一套高效记忆法传授给秦祎,带着琉璃逛街去了。 租住的地方在南城,离闹市很近,出胡同就是。 秦禛逛一圈,买了好几套不同尺寸的短褐和中衣等,满足了大家的换衣需求。 衣服好买,找商队却没那么容易。 秦禛想了想,进了一家生意兴隆的茶楼——茶楼里读书人多,做买卖的人多,还有她这种,试图打探消息的江湖人也多。 一楼有说书人,热闹非凡。 秦禛嫌吵闹,上了二楼。 二楼没有靠窗的位置,她在中间一张茶桌旁坐了下来。 这里的客人大多有些身家,素质高,说话声不大,但若想听都能听得到。 “……听说是连珠铳,打的那叫热闹,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南城门前就死了十几个人,守城的士兵吓得人影不见。” “知道双方都是什么人吗?” “听说是……” “我就知道是他们,依我看,胳膊拧不过大腿,都是小老百姓何必呢?” “对方到底是谁?知道是哪个官吗?” “这不清楚,一点消息都没有。” 秦禛和琉璃对视一眼,琉璃的脸上有了一种极为骄傲的笑意。 秦禛无语——这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杀人是很荣耀的事吗——这几天晚上她天天噩梦,脸颊都小一圈了。 合安的茶很好喝,清香扑鼻。 秦禛一边细品,一边把注意力放到另一桌。 “孙兄,沈兄的船从欧罗巴回来了,赚了个盆满钵满,听说他四月份还走,兄弟我有些动心,也想买艘船跟着凑个热闹。” “这几年跑船的都发了,看着着实让人眼热,但赔的也不少,一赔就上万两,史兄弟三思啊。” “这……” 这位史兄弟的声音秦禛听过。 她扭头往窗口看一眼,果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史旭成,去年她帮周智破的那桩珠宝失窃案的失主,三彩街上依依香坊的东家。 秦禛记得,这位史东家是漓洲人,隶属吴越省,怎么到这里来了呢? 难道他也在跑商? 秦禛动了心思,遂多关注了几分。 二人在合作问题上没有谈拢,姓孙的很快就走了,留下一个兴致缺缺的史旭成。 他的长随劝道:“老爷,出海风险确实大,一出事就是大事……” 史旭成一抬手,“闭嘴,你懂什么。” 秦禛起了身,在史旭成身边坐下了,笑道:“史员外幸会,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她做男装打扮,不但画粗眉毛,还粘了八字胡。 史旭成狐疑地看着她,“小兄弟是京城口音,我们认识?” 秦禛道:“史员外不认识在下,但在下认识史员外。在下姓房,做丝绸生意,与史员外的玉福银楼相距不远。玉福银楼出事时,在下在一旁看过热闹。” 史旭成恍然大悟,拱手道:“原来是房家子弟,久仰久仰。” 秦禛还礼,“客气客气。” 史旭成让长随找来店小二,点一壶新茶,和秦禛攀谈了起来。 这几年,史旭成的生意做得不愠不火,身边的亲戚朋友都大发了,只有他原地踏步,为争些面子,他也积极了起来,买玉石,进洋货,几个州府来回游走,才总算有了些起色。 手里宽裕些了,他对外贸便有了兴趣,为找人共同承担风险,这才找来了姓孙的。 秦禛道:“史员外,在下对这一行感兴趣,想入一手,你觉得如何?” 史旭成有些惊讶,“小兄弟信得过史某?” 秦禛道:“当然,只是出门在外,没有那许多银子,史员外需要随在下进京一趟。” 史旭成的惊讶变成了惊喜,“这可是歪打正着了,在下五天后跟商队进京,不知小兄弟几时出发啊。” 秦禛笑了,“不瞒史员外,在下也在找商队结伴出发,没法子,最近不太平啊。” 史旭成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小兄弟都听说了吧。” 秦禛点点头。 史旭成道:“唉,闹得越来越厉害了。听说皇上改制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小兄弟知道吗?” 这可是宣传的大好时机。 秦禛把新增的几个部门,集议制,以及减免赋税的情况一一介绍了一番。 她没有刻意减小音量,坐在附近的几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不但听,甚至还参与了进来,引发了一场大讨论。 临别前,秦禛把和商队一起进京一事交给了史旭成,并嘱咐其不可泄露她的身份。 房家是皇商巨贾,秦禛作为房家人小心谨慎理所应当,史旭成十分理解,并表示一定办好此事。 离开茶楼时,秦禛看到了跟在后面的古成,便吩咐他分一个暗卫出去,跟踪史旭成,以免节外生枝。 晚上,老十封一寸回来了。 他说:“史旭成找的是盐商,事情已经办好了。他也住客栈,就在他家铺子附近,人没什么问题。” 秦祎笑道:“妹妹运气不错,出去走一趟不但把生意做了,家也能回了。” 第133章 补偿 秦禛道:“能不能回家,还要看接下来几天能否顺利。我在茶楼露了脸,如果青莲会的眼线足够多,估计已经得到消息了,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要保持安静和警惕。” 秦祎调侃道:“妹妹放心,只要你安静大家就都安静了。” 秦禛笑了,“这次是我冲动了些。不过,如果能提早为朝廷宣传一波,有利于我们从内部瓦解青莲会。” 一般来说,老百姓只要有饭吃,赋税不重,没有战乱,就都希望过安定的日子。 建宁帝的皇位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只要他给老百姓减负,给更多人当官机会、学习机会,老百姓才不会管坐在龙椅上的应该是哪一位。 青莲会凝聚人心的内核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对老百姓就没那么大了。 除了死忠,其他人的心思就会渐渐活络起来。 如此,秦禛回家的路就能走得容易一些。 秦家现在跟建宁帝绑在一起,只有建宁帝的帝位坐稳了,秦家才能安稳。 秦祎和秦霁理解秦禛的做法和想法。 秦祎问:“妹妹要做洋货生意吗?” 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 秦禛不缺钱,更不缺事业,且不说捕快这一行,便是生意也比一般人做的好--依依香坊、未来的毛呢产业,手头还有两个铺子。 她说道:“做生意是次要的,了解大庆以外的事情很重要。” 秦霁道:“二妹妹想了解什么?” 秦禛道:“了解国外的火铳和火炮是不是更好,他们用什么交通工具,有没有更好的钢材,等等吧。” 秦霁若有所思。 秦祎道,“作为大庆人,二哥很想反驳妹妹,但仔细想想,又不知从何处反驳。说到底,就像妹妹所言,对国外不甚了解所致。”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向往,“如果有可能,二哥也想出去看看。” 秦霁提醒道:“二妹妹,听说出洋一次至少要上万两银,一旦出事,血本无归。” 秦禛不是很在乎银子,她在乎的是国外科技和橡胶树种子。 但话不能这么说,她直接换了话题,“大哥想入股吗?我们载一批货出去,再带一批货回来,只要平安,一次就能赚不少银两,赔了算妹妹的。” 大伯父的伤即便好了,可能也残了。 这也算是她对大房的侧面补偿。 秦祎明白她的意思,立刻表示了赞同。 秦霁明白他们兄妹的心意,但如果就这么答应下来,未免太没有志气—-没升官时,一家人指望着秦禛和昭王帮着升官,升完官,出事了,再指责人家好心办坏事,没有那样的道理。 他说道:“大哥谢谢你们。但这件事事关重大,大哥不懂经济,做不了主,等父亲好一点再做主张吧。” 秦禛没有勉强。 她觉得,尽管秦简易和小孟氏为人不太厚道,但这个大哥还是可以的。 他们二房人丁稀少,她嫁出来了,二房只剩秦祎一个独苗,如果能拉秦霁一下,秦祎将来在权力场上就不至于太孤单。 秦禛自己惹的祸,当然要自己收场。 她安心留在小院,和琉璃一起做饭,帮秦祎复习功课,偶尔还乘车去庸城附近著名的景点逛一逛,日子过得颇为逍遥。 秦简易的身体底子不错,在秦霁的细心照料下,他的身体有了明显好转。 史旭成那边也有了消息,商队可以带上他们,但需要秦禛支付每人二十两银。 六个人,一百二十两——除展小刀之外,其他暗卫和六扇门成员不进商队,就近保护——展小刀不是暗卫,而是暗门校尉,景缃之之所以派他前来,首先因为他是合安省人,其次他的脸比较生。 二月十六,秦禛做男子打扮,在西城外的长亭与史旭成汇合。 二十辆车,二十五匹马,六十五个旅人,一起踏上了赶往京城的漫漫长路。 史旭成江湖经验丰富,他找的是大盐商,但并非直达京城,而是取道江南省的盐州,从此地买盐后再转运京城。 这相当于拐了很大一个弯。 但歪打正着,变相地掩饰了秦禛等人的行程,尽管在路上多走了十几天,但一路无惊无险,几乎是游山逛水般地到了京城。 十几年不曾远游,这次也算了了秦禛的一桩夙愿。 欣赏美景,画画,吃特色小吃,买各种土特产,进入京城地界时,原本的三辆车已然变成了五辆。 京城附近的情况不太乐观,城外多了不少流民——桃花汛还是发了,不少老百姓流离失所。 为避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秦禛自私了一回,不闻不问地到了京城城外。 中午时分,史旭成和秦禛谢过商队头头,从队伍中脱离了出来。 秦禛拱手道:“这些日子有劳史员外了。” 史旭成还礼:“房大公子客气,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呀。” 秦禛又道:“史员外,在下有一事隐瞒了真相,还请史员外原谅则个。” 史旭成变了脸色,声音也高了起来,“小兄弟这是何意?” 秦禛知道他误会了,解释道:“史员外,在下不姓房,姓秦,依依香坊便是我租下来的,我们见过面,但是很显然,史员外已经不记得我了。” “啊?”史旭成呆若木鸡,“这怎么可能,当初租我铺子的可是昭王妃。” 秦祎从车上跳下来,“在下秦祎,多谢史员外的铺子,也多谢史员外一路上忙里忙外,穿针引线。” 秦祎是昭王妃的哥哥,这人物关系都对。 史旭成看了看秦禛的小胡子,笑着摇摇头,对秦祎说道:“在下当真一点儿没看出来,娘娘这扮相毫无破绽。” 秦祎与有荣焉地点点头。 秦禛抹了一把小胡子,“不像可就回不来了。史员外,跑船的事不会变,你说个日子,到时候我们见一面,说说细情。” “好,好。”史旭成见她依旧践行诺言,提起来的一块大石头无声无息地落了回去,呼吸都顺畅了几分,“此事宜早不宜迟,三天后可否?” 秦禛欣然应允。 知道秦禛是昭王妃,史旭成无论如何都不敢走在前面了。 他请秦禛先行,自己开着车门,跟在后面。 长随道:“听说昭王不待见昭王妃,看来这是真的了。” 史旭成没接他的话茬,感叹道:“难怪要保密,也幸好咱们嘴严,不然这一路上可是够呛。” 长随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老爷说的极是,说不定永江县那场……” “还不闭嘴?”史旭成及时制止了他,“以后切不可提及此事,万一被某些人知道,我们史家必将永无宁日。” 长随捂住了嘴。 出示路引,过了城门。 史旭成关上车门,暗道,昭王忒心狠,让个不足二十岁的妇道人家长途奔波,就算不喜欢也太不像话了。 秦禛先去了秦家。 因为没有事先通报,秦祎、秦霁抬着秦简易进了正院,秦老将军才快步从内书房走了出来。 “父亲。”秦简易泪如雨下,“儿子让父亲担心了。” 秦老将军道:“回来就好,快进屋。” “呜呜……”秦老夫人趿拉着鞋子,哭着跑了出来,“儿啊,你可算回来了,快让母亲看看,伤到哪儿了?” 秦简易眼里噙着泪,“母亲,儿子残废了,日后怕是不能伺候你老人家了。” 秦老夫人腿一软,差点儿摔到地上,被服侍在侧的妈妈们一把扶住了,“那些天杀的,呜呜……” 秦老将军蹙着眉头,“孟氏,外面凉,孩子们也累了,让孩子们进屋吧。” 秦老夫人这才让开路,让秦霁秦祎把人抬了进去。 她仿佛没看见秦禛,嘱咐下人去叫小孟氏,转身就进了门。 秦禛不以为意,朝秦老将军福了福,“祖父,幸不辱命。” 秦老将军负着手,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好孩子,你辛苦了。” 秦禛道:“还好,有大哥二哥帮忙,一路还算顺利。” 秦老将军整理好情绪,大手在她的头顶上拍了拍,“祖父都知道,没有你,你大伯回不来,哈哈哈……”他忽然笑了起来,“到底是我秦越山的孙女,颇有大将风范。” 秦禛知道,景缃之肯定来过了。 她说道:“祖父过奖了,小场面而已。” 秦老将军摇摇头,“除了你祖母,祖父很少看错人,珍珍不必过谦。” 秦禛:“……”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老头子如此责难老太太。 秦老将军朝侧院抬了抬下巴,“珍珍不必进去了,去看看你母亲,便回王府去吧。” 秦禛想了想,到底答应了。 她倒不是害怕秦老夫人责难,只是不想多费唇舌,再说了,秦简易变成这样,对于任何母亲都是极大的打击,她能理解。 程氏在家,听说秦禛兄妹一起回来,她喜极而泣,拉着秦禛说了好久的体己话。 秦禛在二房吃了团圆饭,又把跑船一事同祖父和父亲交代一番,这才赶回王府。 还未进王府大门,秦禛便看见了翘首以盼的周义。 “娘娘可算回来了。”周义长揖一礼,亲自牵住了缰绳。 秦禛打开车窗,笑道:“路上绕了个大圈就回来晚了,家里怎么样,平安无事吧。” 周义道:“王爷一直很忙,但今儿个还是回来了。”他所答非所问。 景缃之在京城时很少白天在家,他这个时候回来,无非是提前知道她回来了。 秦禛心里熨帖,但还带了些许忐忑——她出去将近两个月,前半段忙着赶路和救人,后半段忙着游山逛水,当真很少想起景缃之。 马车驶出仪门,秦禛下了车,刚往前走几步,就见景缃之大步从内院走了出来。 她赶忙往前迎了几步,打招呼道:“王爷,我回来了?” 第134章 暖房 景缃之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王妃的确回来了!” 多日不见,他也瘦了,眼下乌青,完美的下颌线少了几分圆润,多了几分凌厉,一席深紫色便服如同挂在身上,春风一吹,衣角纷飞,仿佛要乘风去了。 秦禛微微一笑,“王爷轻减了。” 景缃之伸出手臂,半拢住她的肩,带着她往内院走,“还好,就是忙了些,这阵子需要操心的人和事太多。” 第一次被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抱着,秦禛有些不自在,她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但被景缃之压制了。 她想了想,说道:“走的时候还灰突突一片,这会儿已经春花烂漫了。” 景缃之道:“王妃再不回来,花儿就要开败了。” 他见秦禛要赏花,自觉地松了松手臂,脚下也放慢了速度。 春天的王府很美,墙角,窗下,路两旁,到处都有盛开的花朵,桃花、白玉兰、紫丁香、山茶……春风一吹,便有暗香扑鼻而来。 肃穆的王府仿佛换了个天地。 秦禛左顾右盼,暂时忘了搭在肩膀的长臂,一路走一路说路上的见闻,倒也适意。 景缃之经常出差见多识广,秦禛说什么他都接得上。 二人边走边聊,老夫老妻般地回到了三昧院。 沿着回廊往上房走时,景缃之说道:“天气暖了,我让周义买了些兰花来,已经开花了,王妃要不要进去看看?” 秦禛建暖棚只为种菜,种花这种事只是顺带,但这不妨碍她想欣赏。 她笑着说道:“好啊,有名贵品种吗?” 景缃之推开门,先让秦禛进去,然后用眼神制止了承影和琉璃,亲手关上了木门,笑道:“当然。” 暖棚里的土地黑黝黝的,泥土湿润松软,显然才有人打理过,韭菜和菠菜依旧茂盛,墙角还有几棵形态恣意的菖蒲。 就是没有兰花。 秦禛转过身,“王爷骗我。” 景缃之恰好低头,如同他惯常精准的飞刀一般噙住了秦禛的唇…… 秦禛只觉得眼前一黑,唇上就被两片湿软覆盖了,她感觉脑袋嗡的一下,瞬间失去了原本该有的快速反应。 待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景缃之紧紧地按在了怀里。 景缃之大概是真的没有亲过谁,全程一口气没换,直到气竭,才放开秦禛,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大口呼吸。 秦禛又好气又好笑,想讥讽他一句,又觉得不妥,把话咽了回去——这种时候的男人不好惹,不然当真办了她,她找谁哭去? 毕竟,她才十六岁,还在长身体,完全不是应该生孩子的年纪。 “你总算回来了。”景缃之喘匀了气息,却没有松开秦禛,“九河发了桃花汛,本王得到消息,青莲会马上就会有大动作。” 秦禛清冷惯了,不喜欢被人这样拥抱着,她推了推景缃之,“王爷快放开我,咱们好好说话。” “不放。”景缃之道,“好不容易抱一抱。”他把手臂又紧了紧。 “……”秦禛无语,脸颊绯红,“王爷,我走了一路,衣裳还没换呢。” 这倒是。 景缃之放开她,“我让人给你准备了热洗澡水,去消散消散也好。” 二人回到上房,何妈妈果然已经在木桶里加好了热水。 秦禛去洗澡,景缃之却不想走,他拎了把椅子坐在门外,如门神一般。 秦禛知道他有话要说,便也罢了,拿上家居服,进净房,关门脱衣裳,泡到了木桶里。 肌肤被热水包围着,水蒸气蒸腾,浸润了每一个毛孔,舒服得整个人都升华了。 景缃之道:“接下来的一个月,京城不会太平,顺天府王妃就不要去了。” 果然是正事。 秦禛精神了些,“那想出城的是不是应该尽快出城?” 景缃之道:“是这样。” 秦禛把跑船一事和盘托出,“我想找个可靠的人跟进此事,王爷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不白干,事成后,我给他一成干股。” 景缃之对此事略知一二,但从未想过插手,一时被问住了。 秦禛道:“如果周管家同意,我给他一成半的干股。” 周义这人可以托付。 景缃之笑了,“王妃慧眼如炬,也好,就让他去。” 说完要紧的,秦禛把话题重新拉到青莲会,“我看京城守卫依旧松懈,王爷这是打算诱敌深入吗?” 她一语道破景缃之未来的所有计划,景缃之吓了一跳,腰杆也直了起来,“王妃为何这么说?” 秦禛道:“如今议员们各回各家,对朝廷新政的宣传继续加大,民心必定稳定了不少,青莲会赖以存在的根基不复存在,再等下去只会自取灭亡,他们肯定急了。” 景缃之笑了,“情况的确如此,他们现在还有一拼之力,再过月余,只怕就是昨日黄花了。但愿景缃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秦禛道:“就不能招安吗?” 景缃之遗憾地摇摇头,“皇上通过本王透露过这种意思。” 也就是说,景缃宇拒绝了。 秦禛撩了撩水,“明白了,王爷放心,我会保守秘密的。” 景缃之起了身,“不要出门,礼物在梳妆台上。” 居然还有礼物? 秦禛有些意外,赶紧说道:“我也给王爷带了礼物,但还没有整理出来。” 她喜欢在旅行中带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送人,这次也不例外。 何妈妈附在秦禛耳边说道:“娘娘,王爷的衣裳都做好了。” 秦禛道:“罢了吧,王爷有要事在身,顾不上衣裳。” 她说着话的声音不小,景缃之听得清清楚楚,笑道:“王妃所言极是,待本王闲了,回来一并收下。” 秦禛道:“王爷注意安全。” 景缃之答应一声,大步出去了。 秦禛坐了起来,让何妈妈拿来香皂,好好把她的后背擦洗一番。 何妈妈边擦边道:“娘娘,王爷很久没回王府了,今儿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秦禛道:“何妈妈放心,我都明白。” 刚刚亲热了一番,秦禛发现她对景缃之的接受程度超乎想象。 这种情感似乎比好感多一些,但应该谈不上爱慕。 秦禛觉得,她应该很难全心全意地爱上某个男人。 男权社会,男人纳妾天经地义,做过离婚律师的她毫无安全感。 何妈妈不知秦禛心中真正所想,美滋滋地说道:“王爷心里有娘娘,将来怀了孕,生了小世子,即便侧妃进了门,也抢不了娘娘的风头。” 秦禛苦笑,连女人都这么想,她还要什么自行车啊。 不如心大些,景缃之属于她,她便将就用着,一旦他变心,她便弃如敝履,有什么的呢? 洗完澡,秦禛刚穿好衣裳,就有下人汇报,说周义带着她卖的土特产来了。 秦禛随意地绾了个丸子头,去中堂落座,让人把周义请了进来。 周义进了门,先给秦禛行了礼,再让小厮们鱼贯而入,把小山似的东西堆在地上。 他说道:“娘娘,东西都在这里了。” 秦禛道:“谢谢周管家,请坐。” 周义听话,在末座拘谨地坐了下来,“王爷说娘娘有事吩咐小人。” 秦禛把跑船远洋一事说了一遍,“路途遥远,危险重重,周管事可以拒绝。” 周义拱了拱手,“感谢娘娘相信小人,小人想好了,小人要去。” 他是景缃之的心腹不假,但他不想做一辈子管家,跟船走一趟,一方面可以学学经营,二方面可以开阔眼界,了解国外行市,三方面可以赚上一票,何乐而不为呢? 秦禛很欣慰,“那就好。周管事办事我放心,此番出洋,赚钱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有两点,一是我想了解一下欧罗巴的新科技,如果可以,你尽可能地把技术买回来;二是,购买咖啡的种子和橡胶的种子。” 周义有些惊讶,他原以为他家娘娘只是赚钱,但听完这番话,他觉得他还是把自家娘娘看低了。 只要办好了这个差事,他在暗门的官衔也能升一升了吧。 周义问道:“咖啡和橡胶的种子小人记住了,科技是所有新科技吗?” 秦禛点点头,“当然,只要你有能力弄来。” 周义起了身,“小人谨遵娘娘的嘱托,一定不辱使命。” 秦禛把土特产整理一番,把府里下人的送出去,剩下的就是景缃之、重案组的兄弟,以及那些女孩子的了。 第二天一早,秦禛让周义跑了一趟,把茶叶布匹等送到飞鸟阁,然后拐到顺天府,把房慈周智等人请到了王府。 考虑到大家可能想逛一逛王府,秦禛把见面地点放到了花园里。 昭王府是京城最大的王府,光是池塘就有上百亩,池塘边上垂柳荫荫,鲜花盛开,风景格外宜人。 秦禛绕着池塘小跑一圈,回到敞轩时饮完一杯热茶,总算把周智等人等了来。 秦禛笑道:“一个多月不见,大家一向可好?” “卑职见过娘娘。”周智不敢大意,膝盖一弯就要跪下。 秦禛给周义使了个眼色,周义立刻拦住了他。 周智道:“娘娘,礼不可废。” 秦禛正色道:“都坐吧,我请大家是来做客的,不是让你们朝拜娘娘的。” 大赵最豁达,一屁股坐到秦禛左边下手,笑嘻嘻地说道:“娘娘说的是,我听娘娘的。” 房慈挨着大赵坐下,也道:“娘娘坐在这里,我才有了真实感,不然总觉娘娘是娘娘,小猫是小猫。” 秦禛笑道:“娘娘也好,小猫也罢,不过是个称呼罢了,于我来说都一样。” 周智和粱显也坐下了。 周智道:“娘娘轻减了,身体痊愈了吗?” 周义以秦禛生病为借口请的假。 秦禛道:“生病只是借口,其实是出了趟远门,等你们走的时候把礼物带上。” 周智蹙了蹙眉头。 大赵没心没肺,抚掌道:“太好了,居然还有礼物,谢谢娘娘。” 粱显在他腿上踹了一脚,“你小子这脸皮比城墙还厚。” 大赵毫不在意,“案子破不了,并不说明我们不努力,对吧,娘娘?” 秦禛问:“胡宝山的案子没破?” 周智垂着头,“惭愧,胡家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明,包括胡王氏,我们始终找不到突破口。” 除了大赵,另三个都耷拉脑袋了。 他们不是因为对不起秦禛,而是因为没有秦禛他们就破不了案子。 这太伤人自尊了。 秦禛笑道:“这是干什么,我们进这一行才多久,那么多老捕快都破不了的案子,我们凭什么说破就破了?碰壁才是正常,继续努力就是了。” 大赵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小猫说的极是。我们都是普通人,货比货不必扔,人比人也不必去死。看开点儿,兄弟们。” 第135章 尊重 大赵插科打诨一番,周智和粱显的情绪明显好了不少。 秦禛道:“那么,此案有新的进展吗?” 周智道:“没有进展……” 秦禛请假后,他们把胡宝山的邻居、胡王氏和胡王氏娘家人,以及胡宝山的家人深入地排查了一遍,始终找不到证据支持秦禛的假设。 考虑到假设可能不成立,他们便换了方向,继续调查胡宝山弄破产的几个商业对手。 但同样找不到新线索。 没有线索,案子自然查不下去,所以,他们这阵子一直在巡街,配合捕快们抓些鸡鸣狗盗之徒。 周智把一干笔录带了过来。 秦禛研读一遍。 以前的卷宗上附有口供,两份相对比,出入并不大。 而且,由于毛笔书写慢,记录时仅记录关键,细节不够,很难看出端倪来。 秦禛用食指在胡家人的笔录上点了点,这几个人第一次作为嫌疑人问讯,就更加没有参考性了。 她说道:“看起来确实没有问题,但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 周智明白她的意思,说道:“确实,一家人互相作证,有问题也查不出来,但我们也确实找不到他们杀人的证据。” 秦禛道:“胡家人被问讯时,有表现异常的吗?” 周智摇了摇头,“没有。” 秦禛颔首,“此案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当年查不到,现在就更难查到了,凶手确实不会太紧张。” 粱显道:“正是。” “好了。”秦禛起了身,“案子的事改天再说,大家别拘束,既然来了就四处逛逛。” 大赵笑道:“那敢情好。” 周智担心地问道:“会不会冲撞了王爷?” 秦禛看了周管家一眼。 周管家立刻说道:“娘娘,王爷不在家。” 小猫居然不知道王爷在不在家! 兄弟几个对视一眼,又赶紧若无其事地往四周看去。 秦禛道:“不在家就好,我们走一走。”她也趁机逛逛自家花园。 花园的设计非常考究,名贵花木,奇诡山石,红墙碧瓦,‘三步一景五步一画’,该阔大的阔大,该粗犷的粗犷,该精致的精致,着实让人眼界大开。 绕过假山,后面还有一片毛竹围绕的靶场。 房慈道:“娘娘也会射箭?” 秦禛枪/法可以,弓/箭玩得很少,只在前世的俱乐部和秦家玩过几次,技术很一般。 她说道:“不算会吧。” 周管家闻弦歌而知雅意,吩咐小厮从一旁的武器库里取来几把弓和一篓子羽箭。 秦禛道:“大家可以玩一玩。” 周智他们或多或少都习过武,对骑射很感兴趣,当下也不客气,拿上弓和箭,挨个射了起来。 周智、粱显、大赵是穷人家的孩子,没怎么练过射箭,不但准头差,臂力也不足,几乎全部脱靶。 只有房慈勉强射中两箭。 大赵抱怨道:“弓太沉,距离也太远,真玩不了。” 房慈表示赞同,“近一些还成。” 周智和粱显虽然没说话,但已经把弓还给了一旁侍立的小厮。 周管家解释道:“这个靶场很久没用了,只有王爷在刚搬过来时射过两次,之后靶位就没再变过,大家若是还想玩,在下可以把靶子往前挪一挪。” 秦禛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 她也觉得距离有些远--寻常也就七八十米,但若是景缃之用过的靶子就能理解了。 她说道:“等我试完了再挪。”她很好奇自己是什么水平,与号称武艺高强的景缃之差多少。 周义亲自从小厮手里取来一张弓,双手递给秦禛,说道:“娘娘,这是一石二的弓,确实有点沉。” 一般来说,弓箭手用的多是一石弓,一石二确实沉。 秦禛接过来,往中间挪两步,站定后用腹式呼吸法把状态调整平稳,举弓,拉满弓,瞄准…… “嗖……” 尽管没能正中靶心,但至少六七环。 房慈叫道:“天啊,这叫不算会?” 大赵附和:“就是就是,娘娘忒谦虚了。” 周管家说了句公道话:“据在下所知,娘娘进府后从未练过射箭。” 秦禛趁势说道:“作为一名捕快,大家在力量上无疑是不合格的。开弓难,动作就会变形,射箭自然就会脱靶。如此,一旦遇到危险,大家就保护不了自己。如今桃花汛泛滥,城外流民日渐增多,我们顺天府需要面对的突发状况只增不减,大家可要打起精神来呀。” 她这番话有点拨的意思,端看哥几个的领悟力和执行力了。 周管家又接了一句,“我家娘娘几乎日日习武,从不懈怠。” 捕快们很少遇到危险,打打杀杀的可能性不大。 周智一开始还不以为然,但听到后面时,他忽然想起了青莲会,想起了无端被杀的诸位官员,立刻领会到秦禛的苦心了。 他正色道:“多谢娘娘提点,从今儿起,咱们就把训练重新捡起来。” 粱显、大赵、房慈一起点了点头。 周智他们参观完花园就走了。 下午,秦祎和秦霁造访。 建宁帝派御医去了将军府,确认秦简易的手脚无法恢复正常。 于是,秦简易的官做不成了,但散阶升了。 随着圣旨一道来的还有一车御赐品。 秦家大房有了荣誉,但没有了实权,赚钱一事就必须提上日程。 秦简易同意跟着秦禛搏一把,但大家一起赚一起赔,不必二房承担。 大房有志气,秦禛当然不会拦着。 兄妹三人商议一番,决定投资两艘船,共出资两万两,每家五千。 大房二房一艘,秦禛和史旭成一艘,主营瓷器和丝绸。 回京后的第三天,秦禛让周管家跑了一趟,把史旭成请到家里来,和秦霁、秦祎一起,签了一份四方协议。 生意的事定下来,周管家和史旭成就要启程了。 为了船队安全,秦禛搜肠刮肚,把上一辈子积累的关于航海的所有知识整理出来,用眉石写小字,足足写了三大篇。 并附带国外风土人情一份。 回京第四天的下午,秦禛又打发周管家往风雨阁跑了一趟。 琉璃把砚台推到秦禛面前,说道:“娘娘觉得王爷会回来吗?” 秦禛蘸了墨,写下一个“忐”字,“我确实无大事,不好说,王爷回不回来都行,只是礼貌罢了。” 琉璃噘了噘嘴,“娘娘要把王爷的东西送给周管家,这还不是大事?” 秦禛挑了挑眉,心道,没有她,又哪来的转轮枪呢?说到底,景缃之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而她之所以要征得他的同意,目的是借机再要一把。 何妈妈笑着说道:“王爷好几天没回家了,就算不能回来,娘娘也不要有什么想法。” “本王若是不能回来,王妃会有什么想法?”景缃之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秦禛放下毛笔,往外迎了两步,“没什么想法,我也忙碌过,自然理解王爷。” 景缃之进了门,“王妃太客气了,客气得常常让本王觉得王妃是陌生人。” 说完,他看了何妈妈一眼。 何妈妈知机,麻利地拉上琉璃出去了。 秦禛的脸红了,说道:“我有正事找王爷,王爷这是何必?” 何妈妈贴心地关上了书房门。 景缃之把一只匣子放在画案上,回手将秦禛揽到怀里,“本王亲王妃也是正事。” 秦禛挣扎了一下,“王爷未免太猴/急了,白白让大家伙儿看笑话。” 景缃之顶着秦禛的额头说道:“成亲大半年才亲到王妃也叫猴/急吗?本王若真猴/急,王妃孩子都怀上几个月了吧。” 这话也是实情,秦禛没法接茬,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我找王爷回来,是为了……” “你想把短铳给周义带上,对不对?”景缃之在她鼻尖上落下一吻,“本王带了一把新的回来,这把给他,那一把还是你的。” 秦禛惊讶地抬起头,“王爷知道我要……” 她这话没能说完,剩下的大半句淹没在景缃之攻势凶猛的热吻里了。 大概是情不自禁,或者是自学能力太强,某人不但学会了呼吸,还学会了弄舌,搅了秦禛一个措手不及,天翻地覆。 直到双唇分开,秦禛才觉得进展太快,景缃之再牲口一点,她就离不可描述不远了。 幸好,景缃之自控力不错,主动刹车了。 他把秦禛簇拥在怀里,在她耳边悄声说道:“王妃想要吗?” 口鼻中的热气吹到耳廓上,秦禛感觉身体仿佛麻了半边。 她放任自己靠在景缃之宽阔的胸膛里,“王爷,我还未满十六岁,若是怀孕,只怕对身体有伤害。” 这个时代女性十五岁生孩子的比比皆是。 景缃之真没听说过十六岁不能生孩子的说法,他愣了一下,说道:“那怎么办?” 秦禛道:“要么王爷纳侧妃,要么按照我的节奏来,王爷自己选。” 景缃之知道秦禛的底限,当然不会选择纳侧妃,便道:“王妃是什么节奏?” 秦禛道:“就是我说可以就可以,我说不可以,王爷就要尊重我。” 景缃之习武,确实有童子功的说法,向来洁身自好,克制床笫之事并不觉得如何困难。 他爽快地答应了,“好,本王都听王妃的。” 这一次,秦禛真的被感动到了。 景缃之贵为亲王,肯为爱情降尊纡贵,俯就她的“无理”要求,的确把她放到了心坎上。 即便以后不爱了,这一刻的景缃之也值得她回报以相同的尊重和等量的情感。 秦禛抬起头,在景缃之的唇上狠狠地啄了一下,“谢谢王爷。” 景缃之回啄一下,放开秦禛,身体也赶紧侧了过去,赧然道:“光这样谢可不够,本王等着王妃的饕餮大餐。” 第136章 攻防 二人亲热一番便也罢了。 待激情冷却,景缃之把周义叫到了三昧院。 他说道:“娘娘担心你的安全,特地准备一把短铳给你傍身。这是我大庆最好的武器,作为暗门的一份子,你应该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周义一掀衣摆,跪下了,“王爷、娘娘,属下惶恐。短铳着实贵重,属下恳请娘娘收回成命。” 景缃之道:“本王不需要你惶恐,只需要你对得起王妃。” 周义明白,这把铳是拒绝不了了,他只好“咣咣咣”磕三个响头,真诚地表达了谢意。 “周管家快快请起。”秦禛起了身,往旁边避了一下,安慰道,“短铳虽贵重,但你也不必太担心,东西不大,想保密也不是很难。” 说完,她给琉璃使了个眼色。 琉璃转身出门,不多时,带着两个奇形怪状的羊皮带子回来了。 秦禛拿过其中一条——上面绣了一朵小红花,对景缃之说道:“这是给王爷的,我示范一下怎么穿戴。” 景缃之乖乖配合,“需要站起来吗?” “不用。”秦禛手脚麻利地把双肩背式腋下枪包系好,将短铳和匕首分别塞了进去。 景缃之穿的是宝蓝色曳撒,交领,上衣是合身的,袖子稍显肥大,枪包上身后,就像俊脸上多了一道疤,难看得紧。 秦禛笑道:“这东西本该放在中衣外面,外衣里面。短铳放左放右看周管家的习惯,但保险一定要检查好,否则容易误伤自己。周管家还可以做个袋子把银钱放在里面,只要不在外人面前脱衣裳,隐蔽性和便捷性都很好的。” 周管家连连点头。 他知道这玩意眼下都有谁在使用,所以一开始觉得压力非常大,后来就想通了。 短铳确实不大,想藏起来不被人发现并不难。 而且,他要去的地方是欧罗巴,船上除自己人和船夫就没旁人了,安全大抵没有问题。 他单膝在地上一跪,“多谢娘娘,有了这东西可是方便多了。” 景缃之道:“你去吧,在三昧院装备上,就不用捧着出去了。” 周管家恭声应是。 “且慢。”秦禛把景缃之腋下的匕首和短铳取了下来,“周管家熟悉了性能再走。” 短铳的操作比连珠铳更简单,秦禛教一教便也罢了。 此时此刻,她让周义带上短铳,只是想为他的生命加一层保险,却没料到,这把铳不但在关键时刻救了周义,还救了一整个船队。 周义在秦禛回京的第六天就走了。 这时的京城已不那么平静,西北地区的难民蜂拥而至,城外到处都是难民。 流民进不得城,城内便安全无虞,但周围的村镇和县城经常遭到骚扰,盗窃、斗殴、抢夺事件时有发生。 城外有巡捕营,城内有五城兵马司,顺天府也不敢闲着。 周智等人忙于巡街,捉拿盗匪,顾不上陈年旧案,胡宝山的案子又搁置了下来。 为了不给景缃之添乱,秦禛也开始足不出户。 考虑到景缃之要诱敌深入,她觉得王府可能会第一个被青莲会冲击,遂组织三昧院的人在暖棚里挖了个一立方的大坑,把库房里值钱的古玩字画和她的昂贵首饰拿出来,用油布包好,埋下去,再在上面的土壤里撒上一层香菜种子。 弄完这些,日子就清闲了,秦禛一面写字画画,一面打点飞鸟阁和锦绣窝,偶尔还关注一下昭王府的施粥情况。 京城的粮价涨得飞快,各家施出去的粥水也越来越稀薄。 尽管殿试如期举行,并顺利放了榜,但秦禛依然能感觉得到局势正在越来越紧张。 三月份箭一般地射过去了。 四月份,南方的雨季到了,各地频繁下雨,但据景缃之传回来的消息说,雨势不算大,洪涝灾害不多。 因着改革和宣传一并执行了下去,官员、乡绅,以及大商人都行动起来了,施粥的施粥,放粮的放粮,江南江北吴越等省份的民心稳定。 这些大省越稳定,京城的压力就越大。 景缃之只在三月末回来一趟,抱着秦禛啃了半天,之后便一去不返。 直到四月初十下午,无影无踪的景缃之突然从外面赶了回来。 秦禛听到禀报,立刻放下弓箭,回了三昧院。 从夹道一出来,秦禛就看到了景缃之。 他穿着土黄色短褐,头上戴一顶斗笠,表情凝重,门神一般地站在门口等她。 居然连门都不进了。 秦禛心里一惊,问道:“王爷,出大事了吗?” 景缃之迎上两步,在她耳边说道:“青莲会联合了大批流民,内里或者还有北辽之人,商定在今天傍晚城门落锁之时攻城。” 这是要里应外合了啊。 秦禛问:“这……是突如其来的吗?” 景缃之笑了笑,“王妃觉得呢?” 秦禛松了口气,“那就是有准备了,需要我做什么?可以通知秦家吗?” 景缃之摇了摇头,“现在必须绝对保密,但只要青莲会一攻城,他们基本上就会得到消息,那个时候撤离将军府完全来得及。王妃收拾收拾,我送你进宫,宫里比王府安全。” 秦禛松了口气。 不过,她不打算去宫里——青莲会的人无孔不入,出王府容易,人不知鬼不觉地进宫有点难。 她拒绝道:“还是不去了吧,盯着昭王府的人从来不少。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一离开王府,青莲会就可能得到消息,极可能会破坏王爷的部署。王爷放心,我有弓箭,有火铳,有短铳,青莲会的人抓不住我。” 景缃之当然明白这一点,回来之前,司徒演也曾提醒过他。 但只要想到秦禛有陷于敌手的可能,他就无法专心对敌。 他说道:“那就回将军府吧,好歹一家人在一起,有个照应。” 秦禛还是拒绝,“将军府的下人不甚可靠,王爷放心,我能救出我大伯,就能独自面对这种场面。” 因着一个青莲会,她已经半个多月没出门了。 这种不自由的感觉简直让人窒息,为此,她宁愿不那么安全,也要保证这次清剿行动成功。 景缃之道:“不成。王妃独自在这边我会分心。你要么以回娘家的名义大摇大摆地回去,青莲会的人就算看到也不会起疑,要么易容跟我走,二选一。” 秦禛想,她要是大摇大摆地回将军府,青莲会说不定就会集中火力对付将军府。 如果一定离开这里,不如和景缃之一起。 秦禛道:“我选王爷。” 景缃之点点头,“快去换装,我在后花园等王妃。” 秦禛进了三昧院,一边走一边吩咐琉璃和何妈妈,“等我走了,你们就在花园东侧搭个台子,青莲会的人一来,你们就从那里出去,可以多穿一件衣裳,如果有人追,你们就想方设法避开,届时脱掉一件,换了衣裳,他们就未必认识你们了。” 何妈妈道:“娘娘放心,老奴晓得了。” 秦禛不放心,又道:“等会儿我取二百两银票,大家分一分,只要有钱,老百姓就能让大家去家里躲一躲。” 何妈妈没想到秦禛为他们考虑这么周到,鼻头一酸,道:“青莲会未必对老奴怎样,娘娘多加注意才是,刀剑无眼,王爷身边未必安全。” 这倒是真的。 但景缃之也没办法,他不可能放着妻子不管,只顾冲锋陷阵。 另外,秦禛为救秦简易也杀了青莲会不少人,青莲会对她恨之入骨,他不能冒那个险。 秦禛道:“何妈妈放心,我的短铳也不是吃素的。” 她进了卧室,从柜子里找出两件棉袄,分别套上,挂上枪包,装好短铳,外面再加一件短褐。 如此就臃肿了许多,身材与平时大相径庭。 秦禛把脸擦黑,再剪个挡眼睛的齐刘海,绾上妇人梳的圆髻,插支银簪,整个人就土气了好几分。 为以防万一,她还带上了一套内外衣。 秦禛背着小包袱去后花园,在后边角门找到了正在从车上往下卸桂花树树苗的景缃之。 景缃之把树苗放在一旁,警惕地看一眼秦禛,愣了一下,直起身子又看一眼,薄唇微勾,笑道:“厉害得紧,我们走吧。” 夫妻俩坐上拉树苗的平板车,离开王府,不紧不慢地钻进了小胡同。 从小胡同出去,板车折向西城,进入丰安大街,最后驶进了一家名叫“四季”的大花坊。 秦禛在花坊后院下车,跟着景缃之进了账房。 “王爷。”司徒演从书案后站了起来,“娘娘进宫了吗?” 秦禛笑着说道:“没有,多谢司徒先生惦记。” 司徒演吓了一跳,忙拱手笑道:“鄙人眼拙,没认出娘娘。” 景缃之在主位坐下,有些得意地说道:“先生才与王妃见几面,本王刚刚也差点被她骗过去了。” 司徒演又打量了一下,“娘娘心思灵活,不但改变容貌,还改变了体态,着实了得。” 秦禛笑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多几个技能傍身总没有错。” 司徒演深以为然。 景缃之道:“先生,钟鼓楼上安排好了吗?” 司徒演点点头,“钟鼓楼和四城都准备好了,青莲会一行动,我们就能收到消息了。” 他话音将落,一个年轻男子闯了进来,“王爷,城外流民说吃不饱,发生□□,不少人朝附近的村镇涌过去了。” 秦禛吓了一跳,这要如何是好?! 如果不管,老百姓若有大伤亡,就说明景缃之无能。 如果管了,这极可能是青莲会的一块试金石,景缃之的部署必将功亏一篑。 景缃宇果然有两下子。 第137章 执意 账房里有过一瞬间的沉寂。 秦禛知道,为了让青莲会上钩,景缃之不可能在城外布置武力——城外情况复杂,很难保守秘密。 大约十几息后,景缃之开了口,“果然来了。” 司徒演解释道:“娘娘,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不会等闲视之,由他们出面顺理成章,端看青莲会是不是真的把老百姓放在了心里。” 秦禛在心里摇摇头。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在她看来顺天府和兵马司根本没那个能力。 老百姓遭殃,失去民心的只有朝廷和建宁帝,青莲会躲在流民后面,名声毫发无伤。 但暂时失去民心,与清剿青莲会比起来,显然后者更重要。 这是建宁帝和景缃宇的博弈——谁妇人之仁,谁就会失去先机。 秦禛道,“平息流民暴/乱尚在其次,抓住始作俑者才是关键。让我去吧,这是顺天府重案组的职责所在。” 她看向景缃之,“王爷不必急着拦我,青莲会现在找不到我,出城后更找不到。只要到了附近村镇,我就能便宜行事,总比放任事态发展更好。” 秦禛这是老成持重之言,毕竟她用实力证明过自己。 平心而论,司徒演觉得非常有道理。 一来,她在探案上有过人之能,比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人效率更高。 二来,她是景缃之的人,此事平息后,景缃之不会因此遭政敌指摘。 景缃之道:“不必,五城兵马司的人不是废物,顺天府的总捕头也不是傻子。” 司徒演挑了挑眉,他就知道景缃之会这样说——秦禛在合安时,景缃之因为担心,每天都拉着长脸。 啧…… 不喜欢时怎么看都不顺眼,喜欢上了恨不得天天捧在手心里,生怕掉到地上。 秦禛道:“有些时候,的确不需要事事躬亲,但还有些时候,如果我们不亲自到场,就一定会抱憾终身。王爷,我是一名官员,更是顺天府的捕快,此番请战不是为了王爷,也不是为了朝廷,而是为了那些可能在冲突中丧生的普通老百姓,我的良心不允许我在一旁看着。” 景缃之:“……”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利益,尽管有良心,但绝不会从良心的角度出发(这就是政客)。 他还是摇了摇头,“不行,一旦你落入敌手,因此造成的损失无法估量。” 司徒演到底开了口,“王爷此言有理,娘娘三思啊。” 秦禛蹙起了眉头。 她倒不是觉得顺天府没她不行,但作为一名捕快,为了自保,躲在后方眼睁睁地看着匪徒肆虐,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将来也无法面对她的兄弟们。 她心里憋着一股气,很想对景缃之说:王爷放心,我若是被青莲会抓了,肯定在第一时间自杀,绝不会连累王爷。 但在这样的时候,说这样极端的话,不是解决问题最佳的方法。 “唉。”秦禛轻叹一声,“也好,既然王爷不信任我,那我就苟且偷生吧。” “苟且偷生”,这四个字对于某些活着的人来说,就像背负着一座大山。 在大山底下生活,压力可想而知。 景缃之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他以爱为名,把秦禛困在自己身边,他心里是舒服了,但秦禛一定会背负悔恨和愧疚,乃至无法原谅自己。 司徒演的大手按在小了一圈的肚子上,张张嘴,又闭上了——这终究不是他一个外人应该管的事。 景缃之也叹了一声,“当初就不该让王妃做那狗屁的捕快。” 秦禛知道,他这是松口了,心头顿时一松,笑道:“王爷觉得我是狗屁吗?” 景缃之道:“王妃若是……罢了,我让古成和小封陪王妃走一趟,但你要保证,酉时以前务必返回城内。” 秦禛站了起来,“王爷放心,保证服从命令。”她拍拍腋下的短铳,“有这东西在,自保无虞。” 景缃之无奈,“本王真是太纵着你了。” 秦禛道:“感谢王爷如此相信我。” 景缃之哼哼一声,“滚蛋吧!” 秦禛抱了抱拳,“王爷、司徒先生,告辞。” 司徒演站起来还礼,“娘娘高义,请务必小心。” 秦禛出了门,古成和封一寸已经等在外面了。 古成道:“娘娘,我们怎么走?” 秦禛道:“乘车吧,你我假装夫妻,小封是弟弟。” “不敢不敢。”古成赶忙拒绝,“娘娘,这不妥当。” 后面传来了脚步声。 “确实不妥当。”景缃之大步走了过来,“本王亲自走一趟,小封赶车,其他人暗中策应,注意不要跟得太近。” 秦禛:“……” 按说,她应该感到窝心才是,但此刻的她只觉得窒息和束缚。 景缃之道:“我们走吧。” 秦禛迟滞片刻,到底上了板车——景缃之不相信她,但她相信景缃之,他一定能权衡好孰重孰轻。 景缃之确实权衡好了。 他与司徒演配合多年,且这个计划酝酿已久,两人中只留一个即可。 另外,距离城门关闭还有些时间,足够他们走上一趟。 封一寸把骡车带出了大门。 景缃之用胳膊肘撞了撞秦禛,“你怎么不劝我留下?” 秦禛道:“你若是连这点轻重都没有,青莲会和北辽早就杀上门了。换言之,我相信你。” 二人自觉地换上了惯常的称呼。 景缃之勾了勾唇角,“你在点我。” 秦禛道:“你不该点吗?” 景缃之道:“该,很该。” 秦禛:“……” 封一寸惊诧地回过头,又飞也似地转了回去,仿佛见鬼般的不可思议。 秦禛又好气又好笑,刚刚的窒息感顿时散了不少。 她吩咐封一寸,“走小路,加快速度出城。” 街道繁华,行人不少,车速过快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怀疑,走小路就稳妥多了。 一条条胡同钻过去,很快望到了西城墙。 骡车还没出胡同,秦禛就听到了墙外的哭嚎声: “杀人啦!” “我要进城!” “救命啊!” “流民抢劫了,就没人管管吗?” “官爷,我可以不进去,让我家孩子进去吧,他还小,求求你,求求你。” 秦禛压低声音道:“一石二鸟,青莲会真是好手段。” 她认为,一旦城门开了,青莲会的人一定会借机涌入,四个城门的守卫承受的压力也不小。 景缃之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放心,早有安排。” 秦禛点点头,心里稍微松了松,“但我们想出去就……”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景缃之躺下了,枕上她的小包袱,斗笠盖到了脸上,“我病了,要死了。” 秦禛心道,这反应可真快,难怪能掌管六扇门。 马车拐出胡同,沿着城墙根下的宽阔马路到了城门口。 大约被城外的叫喊声吓着了,一大批车马停在马路两旁,车夫和车主都下了车,远远地,透过光线灰暗的城门洞往外看。 外面人头攒动,上百名卫兵手执红缨枪,将一干老百姓挡在门外。 封一寸驾车进了城门。 有卫兵上来阻拦道:“城门被人堵上了,不好出,回去吧。” 秦禛带了一丝哭腔,“官爷行行好,我家男人快不行了,总不能让他在路上咽气吧。行行好,让咱们过去吧。” 那卫兵怔了片刻,问一个头头模样的中年男子,“头儿,这可咋办?” 中年男子道:“这位娘子想好了,出去可以,想回来就难了。” 秦禛蹲了起来,作势磕头,“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几个拿红缨枪的卫兵把老百姓往回推了推,从城门边缘挤出一条路来。 “让开让开,要过车了。” “别往里挤,再挤不客气了啊!” “乡里乡亲的,别到时候弄出人命来。” “滚开,你给我滚开。” 前头更乱了。 秦禛眉头一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帕子递给封一寸,小声道:“就说染了时疫,马上要出城。” 她把景缃之的袖子往上捋了一下,抓起车上的浮土在他露出来的皮肤上抹几下,又狠狠地拧了几把。 景缃之的手没动,嘴里也没出声,他皮肤白,估计很快就能出现艳红色。 秦禛自己也捂住了口鼻。 封一寸甩了甩鞭子,喊道:“让一让,让一让,车上有病人,染了时疫,人快不行了,耽搁不得啊。” “咳咳咳……”景缃之诈尸似的咳了起来。 卫兵们不明真相,纷纷往一旁躲了开去。 车缓慢驶入出口,骡子骤然遇到这么多人,有些不安,“咴咴儿”地叫了起来。 封一寸抓紧缰绳,继续喊道:“让一让,车上有病人,染了时疫,大家千万别往上凑。” 老百姓虽不知真假,但在这种混乱局面下,任谁也不敢轻易生病。 挤在前面的人看到景缃之刻意展露在外的手腕,纷纷后退,到底让出了一条通道。 秦禛假意害怕,垂着脸,像是不敢看任何人,但一直用余光扫着一干惊慌失措的老百姓。 很快,她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物——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冷静地看着他们,目光中的审视和刺探极其明显。 骡车从人群中冲出来,秦禛假装查看景缃之,侧过身子,往后瞥了一眼,恰好看到那男子也出来了,与两个壮汉耳语了一番。 骡车往前走了小半里路,秦禛发现那两个男子跟上来了。 她对景缃之说道:“门口有青莲会的人指挥,现在我们多了两条尾巴。” 景缃之道:“不用理,继续往前走。” 那就是交给暗卫处理了。 秦禛不再理会,手搭凉棚,朝京西镇看了过去…… 镇子在二里地开外,镇中有滚滚的浓烟腾起,至少有三处被点燃了。 一批又一批的老百姓往京城的方向跑了过来。 老百姓越多,对四个城门的压力就越大,晚上闭门前会达到顶点。 即便景缃之有安排,也只是阻止青莲会和老百姓进城罢了。 届时,如果青莲会对老百姓大开杀戒,景缃之再怎么辩解也是难辞其咎。 秦禛问道:“青莲会的人在城里,还是流民之中。” 景缃之把斗笠挪开一点,肯定地说道:“守城卫兵中有青莲会的内应,他们在数天前已经进城。” 进城了,就该以城内为重,景缃之出来是冒了极大风险的。 秦禛握住他的手,“谢谢你肯冒险陪我出来。” 她的手冰冰凉凉。 景缃之回握住,“我该谢谢你才是,若非你执意出来,我也不知道五城兵马司的人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秦禛在顺天府,对基层了解颇多。 五城兵马司抓个盗匪都不大给力,应对这样混乱的局面,又能指望上多少呢? 第138章 遭遇 景缃之的骡车通过城门时,严凉和古成已经融入想要进城的老百姓中了,他们不但发现了三名男子的异常,顺便还找到了第四个。 严凉道:“本以为她自视太高,瞎胡闹,没想到这就收到成效了。” 古成笑了笑,“大哥还是不了解她,那是个干实事的人。” 他们口中的“她”就是秦禛。 严凉道:“不了解是肯定的,但无论如何,坚持在这个时候出来并不明智。” 古成沉默了,不再为秦禛辩解,但也没随声附和。 说话的功夫,两个男子跟着景缃之的骡车去了,剩下二人上蹿下跳,拼命鼓动老百姓往城里冲。 严凉压了压斗笠,说道:“这俩货我来解决,你留下来看一会儿,看看有没有第五人。” 古成点了点头。 严凉压低斗笠,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走到一个身形微胖、穿着藏蓝色短褐的男子身后,用匕首顶住他的后心。 那人浑身一震,喊道:“官府杀人啦!” 他嗓门大,极有穿透力,顿时让周围为之一肃。 “这不是没死吗,你叫唤什么?”严凉大声说道,“我只想问你一句,你们青莲会先是鼓动流民抢劫老百姓,现在又逼着老百姓往城里冲是想干什么,造反吗?造反是什么罪,你想必很清楚吧。” 他乃习武之人,中气充足,声音洪亮,城门口的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现场更加安静了。 严凉继续说道:“造/反不但要杀头,而且还连坐,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微胖男子哆嗦了一下,咬牙说道:“谁说我是青莲会的人?谁说我要造/反?流民都杀到我家去了,不进城难道等死吗?” 严凉冷笑一声,“诸位乡亲好好看看,你们谁认识他,他的妻儿老小在哪里?” 他一边说,一边解下男子的腰带,在男子腿窝上一踹,人就趴下了。 秦禛见过的那名三十左右岁的男子站了出来,“你想干什么,这是我家兄弟!” “是么?”严凉用腰带把微胖男子捆了起来,“你又是谁,妻儿在哪里?大家有认识的吗?” 他问其他老百姓。 老百姓中无人回应。 严凉道:“都看明白了吧。大家这是被青莲会利用了,造/反是那么好造的吗?京营离京城能有多远,一两个时辰就到了,都不要命了?” 他朝剩下的男子招招手,“你是自己过来,还是等着我动手?” 男子甩开步子就想跑,却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拉住了,“先别走,你说清楚!” 那男子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刀,抬手就朝那少年的脖颈划了过去…… 少年像是吓傻了,瞪着眼睛盯着小刀一动不动。 不少人发出一声惊呼,“快躲啊!” 然而,似乎已经晚了。 不少人捂住了眼睛。 “啊!” 随着一声尖叫,那把危及少年生命的小刀连同一只手落在了地上,鲜血喷涌而出…… 男子昏了过去。 少年面色惨白,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干老百姓接连后退。 严凉冷笑道:“这就怕了?如果你们进了城,遭遇到的保管比现在可怕得多。” 他上了前,从男子衣摆上割下一条布料,在男子上臂扎好,暂时缓解喷血的状况,提着两个人朝城门里走了过去。 一个老汉壮着胆子说道:“好汉,流民又烧又抢,这边又不让进城,咱们可是没有活路了呀!” 严凉道:“大家不妨想想,流民为什么不敢往城门来。” 那老汉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一个穿着儒衫的中年人道:“好汉的意思是,咱们就在城门这儿呆着?” 严凉点点头,“对,只要大家不听青莲会的人怂恿,在城门这儿就能保住性命。即便流民来了,大家也应该拧成一股绳,阻止那些狗/日的杀咱们自己人。” “我觉得是这个意思。” “对对对,流民要是敢进城,也就不会祸害咱们镇了。” “这位兄弟说得没错。” 老百姓议论纷纷,朝城门两侧散了开去,将城门口让了出来。 严凉把两个青莲会的人扔给城门守兵,转身朝京西镇的方向去了。 秦禛和景缃之进了镇子。 骡车将一进去,就迎面遇到一大一小两个流民,大的二十多,小的十岁左右。 每人手里一把菜刀,刀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血迹。 秦禛道:“先不用管。” 景缃之从帽子底下同时发出声音,“杀了他们。” 封一寸:“……”我到底该听谁的? 景缃之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听她的吧。” 封一寸:“……” 这还是他熟悉的王爷吗? 秦禛开了口,问流民:“你们想杀我们?” “不不,不是。”流民操着浓郁的西北口音,“我们爷俩饿得慌,随大流过来找口吃的,你们赶快走吧,杀人的就在那边。” 男子指了指南边,“已经死不少官爷了,你们也赶紧,其他人都进城去了。” “多谢。”秦禛点了点头,对封一寸说道,“我们去南边。” 马车继续往南走。 官道两侧是各种铺子,家家大门都敞开着,里面却空无一人,静寂无声,仿佛鬼镇一般。 秦禛四下看了一圈,“有不少血迹,流民还是伤了人的。” 景缃之道:“不杀人,怎么能把人轰到城门口去呢?” 这也是他吩咐封一寸直接杀人的原因之一——流民人多,若想以少胜多,以暴制暴效率最高。 不过,事实证明,秦禛的做法是正确的。 他确实急躁了。 封一寸把骡车赶得飞快,半盏茶的功夫后,他们听到了兵刃敲击的声音。 景缃之坐了起来,指节修长的大手按在身侧的一把短剑上。 骡车转了个直角弯。 这里是京西镇的尽头,三米宽的土道外就是田地了。 大约百余人战在一起,局势极为复杂,有穿皂衣的捕快,衣衫褴褛的流民,还有五城兵马司的兵勇——五城兵马司的兵勇们似乎也在混战。 地上已经躺了十几具尸体,还有二三十人坐在地上抱着伤口哀嚎。 西城兵马司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人,如果只来了这一点,就说明他们中间出问题了。 秦禛道:“我估计,五城兵马司的人被青莲会策反了。” 景缃的脸色极难看。 他掀开车板,从里面抓出三把长刀,先扔给封一寸一把,再把一把塞到秦禛手里,嘱咐道:“小心些,不要与我走散了。” 秦禛握紧刀把,深吸一口气,“放心。” 她话音将落,两个流民打扮,手里却举着长刀的彪悍男子朝前头的封一寸扑了过去。 封一寸脚下一转,带起一片刀花,将两个流民挡在攻击范围之外。 暗卫和普通兵勇有质的区别。 流民并不是真的流民,当然知道轻重,止住脚步,惊恐地看着景缃之等人。 “来呀!”封一寸朝他们逼了过去。 其中一个流民操着北方口音叫道:“快来人,点子忒硬。” 又过来五个流民,总共七个,其中三个迎战封一寸,剩下四个朝景缃之和秦禛杀了过来。 景缃之长臂一伸,把秦禛拢到身后,提着长刀快步迎了上去。 四把长刀反射着西斜的日光,朝景缃之的头顶、胸部、腰部砍了过来。 景缃之右手短剑,左手长刀分别格挡,一阵刺耳的金属声响了起来…… 四人一招不奏效,撤回长刀准备再砍。 但景缃之速度更快,右脚一垫,身体陡然拔起,右腿踢向一个流民,与此同时,左手长刀凌空一划,鲜血喷出来,正好喷了另一个流民满脸。 那流民僵了一下。 景缃之落地后,右手短剑一送,又结果了他。 不过两息,便有两人命丧黄泉。 秦禛第一次见到如此凶悍的景缃之,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观看冷兵器杀戮。 鲜血淋漓的残酷现场让她的心脏“咚咚”乱跳。 她强迫自己跟在景缃之身后,以防他腹背受敌。 “快来人!”剩下的两个流民吓破了胆,转身就逃。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一干兵马司兵勇的注意,一个兵勇放下对手,朝临近的院子跑了过去,人还没到院门口,就听到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喊道:“昭王,那是昭王,只要杀了他,将来就能封侯拜相。” 景缃之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暴露了。 院子里走出来两个人,太阳穴发鼓,眼珠子晶亮,一看就是练出了名堂的江湖人。 五名流民不怕死地冲了上来。 景缃之微微一笑,左手的短剑忽然脱手,转瞬就插在了一个流民的喉咙上。 他说道:“也好,不再藏着掖着,速度反倒快一些。” 一句话没说完,他的左手连抖了两下。 剩下的三名流民几乎同时倒地。 其他流民再不敢轻举妄动。 片刻后,两个练家子对上了景缃之。 于是有其他流民朝秦禛走了过来。 秦禛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道:“他们非要找死,我也是没法子。” “对啊小娘们儿,你要找死我们也是没法子。”一个流民迎面朝秦禛劈了一刀。 秦禛举刀迎上,右脚斜踢,踹飞另一个流民。 这时,第三个流民杀到了,朝她的左肩砍了下来。 秦禛肩膀一偏,错身过去,左手成拳,狠狠地砸在对方的左胸上。 第139章 救他 严凉拐进胡同时,秦禛正在以一敌三,且丝毫不落下风。 “确实有点儿能耐。”他在心里嘀咕一句,脚下速度更快,须臾间赶到,接手了正在夹击秦禛的两个流民。 秦禛松一口气,右脚弓步上前,左勾拳虚晃一枪,右手前刺,长刀插在剩下的唯一一个对手的心脏上。 随即,她一脚将他踢开,顺势跳到一旁,避开了那道喷涌而来的血箭。 身边暂时没有了敌人。 秦禛总算有机会从腋下掏出短铳了,她抬手就是一铳,打死了一个正持刀砍向捕快的流民。 刺耳的枪声惊动了藏在院子里的五城兵马司官员,一个戴着大帽的脑袋从院墙上冒了出来,四处观望着…… “老康,这娘们儿有把新玩意儿。”与景缃之对打的练家子百忙之中喊了一句。 “不知所谓。”景缃之的短剑刺向练家子的右胸。 练家子向旁边避开,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景缃之顺势一抖左手手腕,一道银光射出去,插进了那人的喉咙。 景缃之冷笑一声,一脚踏在练家子胸口上,朝秦禛点点头,“快跟我来。” 二人朝藏人的院子走了过去。 “康大人,昭王过去了。”有人喊了一嗓子。 景缃之随手一小刀,结果了那名兵勇的性命。 院墙上的大帽落了下去。 秦禛道:“他要逃。” 村镇里的院子都有后门,一旦对方全力逃跑,凭着这段不近的距离,他们想追上很难。 景缃之脚下一蹿,随即又停下了。 只见古成出现在隔壁院子正房的尖顶上,他没管那名叫老康的叛徒,而是飞快地下了房顶,沿着院墙一路跑了过来。 秦禛明白,那老康运气不好,被其他暗卫料理了。 暗卫们是一股巨大的有生力量,连同秦禛、景缃之一起,飞快地消灭了流民,以及所有谋逆的五城兵马司成员。 京西镇恢复了平静。 秦禛道:“王爷露了脸,一旦有青莲会的人通风报信,城内的叛乱必定提早,王爷快回吧。” 叛乱开始了,景缃之却不在城内,就是渎职。 景缃之不好反驳,也不能反驳。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秦禛,“你呢?” 秦禛指了指未叛变的兵勇和捕快们,“我和他们一起,往南城走一趟。” 事情紧急,景缃之不觉得自己还有犹豫的余地,他说道:“好,你万事小心。古成,你和小封继续跟着王妃,王妃若是回不来,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古成和封一寸道:“属下定当全力以赴。” 严凉朝秦禛拱了拱手,“娘娘保重。” 秦禛点点头,“你们也是。” 景缃之坐上骡车,飞也似的朝京城去了。 秦禛转向一干灰头土脸的捕快和兵勇,说道:“哪个是头头,出列。” 西城捕快韩小山站了出来,“重案组捕快韩小山。” 兵勇们面面相觑,最后站出来一个岁数大的中年男子。 这人说道:“娘娘,小人王明,我们杨副指挥被康副指挥杀了,眼下没有头头,小人是个什长。” 秦禛道:“好,王什长,请你组织一下,轻伤照顾重伤,或包扎或送往京城,如果能在镇上找到大夫,便就地解决。韩捕快这边也是。” “是。”韩小山和王明一起答应一声。 秦禛道:“我现在要去南城救其他兄弟们,诸位有愿意一起的,可以跟我一起,我谢谢大家,将来必有厚报。如果不愿意,回京后,可辞去差事,我不拦着。” 这番话她说得干脆利落,话音一落转身就走——生命宝贵,如果他们愿意放弃工作,换取人生静好,她不反对,自然也不会浪费口舌去说服谁。 韩小山道:“我愿跟着娘娘。” 王明道:“我老家就在南边,我也去。” “我兄弟去南边了,我得去看看。” “我去,娘娘都去了,我一个大老爷们为啥不去?” “对,我也去!” 一干男子汉扛着刀跟了上来。 古成看了一眼,跟来三十多个,不少了。 他对秦禛说道:“走过去可不近,不如让大家弄几辆骡车来。” 秦禛道:“好,非常时期,便宜从事,告诉老乡别怕,出了事我们照价赔偿。” 古成道:“娘娘放心。” 古成把事情吩咐下去,韩小山带着几个捕快和兵勇往镇里走了一趟,很快就带了七八架骡车来。 几个兵勇熟悉地形,骡车走小路,大约一刻钟后,他们到了棋盘镇。 秦禛以为,棋盘镇在京城西南,论理说不该受到直接冲击。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还没到镇子,她就听到了砍杀声。 王明愤愤道:“刘副指挥老家是三元镇,他不敢祸害本家,带人祸害棋盘镇来了。” 三元镇在正南的官道上。 原来如此。 秦禛清了清嗓子,“大家听好,杀敌重要,自身安全更重要。” 韩小山和王明等人一起拱了拱手,“多谢娘娘体恤。” 骡车在镇子入口处停了下来。 秦禛再次嘱咐道:“听动静人不少,大家不要急着动手,先认清敌我再说。” “是!”一干人齐齐答应一声。 秦禛把短铳从袖子里拉出来,由古成和封一寸一前一后拱卫着进了镇子。 “操,又来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 秦禛心中一动,这是大赵的声音。 他们果然在这儿! 她吩咐道:“先喊话,以免误伤友军。” 韩小山道:“我是西城捕快韩小山,顺天府的兄弟们在吗?” 王明也道:“我是西城兵马司的,来杀青莲会的人,如果有自家兄弟,还请言语一声。” “操,总算来人了,谋逆的狗贼肩膀系了绳子。” “快来人,老子要被砍死了。” 声音虽然粗豪,但恐惧清晰可辩。 秦禛加快速度,七八息后抵达战场,一眼便瞄见了处在战场边缘的大赵。 大赵的手臂、肩甲、大腿都有鲜血渗透出来,他正用一把带豁口的长刀勉力支应着对面的流民。 秦禛抬起短铳,正要瞄准,就听到了一声绝望的叫声:“爹,孩儿不孝!” 房慈! 秦禛手一抖,九十度转身,换了个方向。 脚下飞快地挪动几步,透过打斗的人群,她看到一个穿着军服、手臂系着麻绳的男子手持长刀,朝倒在地上的人狠狠刺了下去。 秦禛来不及瞄准,短铳一抬就扣动了扳/机…… “砰!”突然的枪响让那兵勇的动作顿了一下。 就是这一顿,秦禛没能射中他的心脏,而是打在了手臂上。 刀从手中落下去,直直地插在房慈的胸脯上。 秦禛心里一疼,却不敢立刻去看倒地之人到底是谁。 她补上一枪,杀死那兵勇,再向大赵的方向移动,瞄准他的对手开了第三枪。 这一枪很准,大赵的对手死了。 他看一眼秦禛,略略点头,扬着刀朝旁边的一个流民扑了过去。 古成和封一寸也杀进去了——他二人也有短铳,但短铳子弹金贵,且混战中容易误伤,不如一刀一刀砍来得便捷。 秦禛手持短铳站在外围掠阵,开一枪救一人,六发子弹,救六人。 战况迅速有了好转。 秦禛这才敢去找房慈。 她举着短铳,越过几具尸体,朝战场左侧方走了过去。 “嗖……”一支羽箭从秦禛右前方的房顶上射了过来。 “娘娘!”七八个人同时大叫一声。 秦禛原本就在观察战场,已经发现了这支羽箭。 她怕误伤身后之人,在避开的同时,冒险用短铳在空中挡了一下。 然而,她到底托大了,铳没挡到,手臂却挡到了。 箭簇穿过衣袖,擦着皮肤飞了出去——一道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肘往下流。 但秦禛已经顾不上这些,她和古成同时朝一旁的院子扑了过去。 古成上墙,她在墙外,随时准备“接应”来自暗处的杀手。 “娘娘,后面!”古成喊道。 秦禛脚下加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到了后门,恰好看到一个穿着布甲的男子朝胡同尽头跑了过去。 秦禛从容举枪,“砰……” 那人后背中枪,踉跄两步,直直地朝地上倒了下去。 后面传来脚步声。 秦禛持枪转过身,对准来人。 那人是个穿着布衣布鞋的年轻人,面色苍白,身体瑟瑟发抖,“不要杀我,我投降。” 倒在前面的那名男子便是南城兵马司的刘副指挥。 年轻人是他的长随。 秦禛押着他去了前面。 叛军没有了头头,流民被杀光了,剩下的兵勇便选择了投降。 战斗结束了。 秦禛把俘虏交给古成审问,自己带着封一寸去找大赵周智等人。 “呜呜呜……”大赵的哭声像利剑一般插在秦禛的心上。 她感觉脚下如有万钧,每一步都千难万难。 不过两丈多的距离,秦禛走出了一身冷汗。 封一寸先她一步到了,说道:“娘娘来看你们了。” “娘娘?”周智蹲着转了过来,目光落在秦禛脸上,惊喜交加,“原来真是娘娘!” 他才认出秦禛。 秦禛道:“房慈呢,让我看看。” “原来是娘娘救了我。”一个虚弱的声音从人堆里传了出来。 秦禛眉心一跳,“你没死?” 周智抹了把眼泪,“娘娘,赵岩赵什长走了。” 啊?! 秦禛刚放下的心又猛地一沉,“……” 她想要说句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说她来晚了吗,还是说她已经尽力了? 粱显站了起来,长揖一礼:“多谢娘娘及时赶来,救了……” “轰……”不知何处响起一声巨响,打断了粱显的话。 秦禛朝京城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一道黑烟冲天而起…… 封一寸道:“果然提前了。” 古成拎着那长随走了过来,“娘娘,我们必须进城了。” 秦禛道:“里面开始了,外面便无关紧要了,我和你们一道回去。” 第140章 背后 房慈的伤势不算重,性命无忧,周智和粱显分别把他和大赵的伤口包扎了。 秦禛安慰几句,又去看赵岩。 赵岩脸色青灰,双目紧闭,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呼吸。 他胸口中刀,走得不痛苦,但他人到中年,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负担可想而知。 秦禛心里难受,不敢多看,对周智说道:“你们留下照顾受伤的兄弟们,大家尽量待在一起,以防流民反扑。” 周智系上绷带,把房慈的衣襟一拢,“粱显留下就行,我跟娘娘去。” 秦禛想了想,到底说道:“谁想来谁就跟上来吧。” 城里接连有爆炸声,情况紧急,没时间交代更多。 秦禛告辞粱显等人,带着众人匆匆往回赶,上了骡车才发现,除周智外,伤势不重的兵勇都跟上来了,总共三四十人。 古成道:“他们的家在城里,又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不回去也呆不下。” 秦禛点点头,问道:“如果城门关了,我们还能进去吗?” 古成道:“娘娘放心,城门肯定关了。不过,我们能进去。” 这一路颇为太平,别说流民,老百姓都没碰到几个。 骡车走的是正北向的小路,大大地缩短了距离,不到一刻钟就到了城根底下。 秦禛下了车,遥望南城门——城门上多了不少守兵,光是城门楼西侧大概就有百八十人,老百姓和流民都在城下,但秩序还算不错。 古成道:“娘娘稍等,我马上回来。” 秦禛道:“小心些。” 古成应了一声,先助跑,再起跳,抓住三米以上的一块墙砖,四肢并用,壁虎一般地爬了上去…… 周智赞道:“真是好本事。” 秦禛深以为然,“想必下了不少功夫。” 周智拱了拱手,“多谢娘娘提点。” 秦禛愣了一下,随后才想起来,上次在后花园射箭时她提醒过他们一次——希望他们能加强体能训练。 她说道:“没什么,感谢自己就行了。” 两句话的功夫,古成已经没影了,隔了一会儿,一条粗粗的麻绳从墙上垂了下来。 古成探出头,“娘娘上来吧。” 这是十二三米高的城墙,与永江县的矮城墙有天壤之别。 一干男子好奇地看向秦禛,包括封一寸。 秦禛道:“有恐高症的不必勉强。”说到这里,她解释了一下,“害怕爬高且无法克服,这是一种病症,不丢脸,也不要勉强自己,大家量力而行。” 说完,她抓住绳索扥了扥,手臂上的伤不重,尽管疼,但完全可以忍受,就是袖子的颜色又深了一些。 秦禛跳起来抓住绳索,身体悬空后,双脚踩上墙体,手脚配合默契,平稳地向墙头爬了上去。 封一寸也道:“诸位,如果手臂伤势严重就不要勉强了,很需要一把子力气的。” 周智仰望着秦禛的背影,喃喃道:“真是想象不到,居然会有这么能干的女人。” 破案、杀人、做买卖就不说了,居然连爬墙都能爬得这么好。 秦禛上了城墙,目光在城内一扫:南城相对平静,以皇宫为核心的东部和北部都有滚滚的浓烟,起火地点起码十几处。 将军府和昭王府两个方向都有浓烟。 古成道:“娘娘不必担心,将军府有老兵护卫,即便不能及时脱身,也不至于任人宰割。” 秦禛苦笑着摇摇头,家里不是老就是小,能打的没几个,如果青莲会集中力量对付他们,第一个倒霉的就是秦家。 但她以为,现在不是清算的时候,进宫城,杀建宁帝才是青莲会的首要任务。 各个豪门被抢,应该是有盗匪趁火打劫。 尽管逻辑很清楚,但秦禛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 “什么人?”这边的动静引来了守城的兵勇,一小队人马跑了过来。 古成掏出一张形制特殊的腰牌,“六扇门办事。” 几个兵勇对视一眼,又小声交流几句,没再说什么,抱了抱拳就要撤回去。 “慢着。”古成喊住他们,“青莲会的人都往哪儿去了?” 一个兵勇指指宫城的方向,“还能去哪儿,唉……”他叹息一声,走了。 他大约是不看好城内的局势,目光不但游移,还带着一丝丝遗憾。 古成哂笑一声,对秦禛说道:“娘娘放心,王爷从未败过。” 秦禛知道景缃之没败过,但胜负未分,心里便落不到实处。 城墙之下,大街上静悄悄的,偶尔有人开门探个头,便又很快地缩回去了。 这是一个政权的生死存亡之际,老百姓无所谓,难的是他们。 她说道:“咱们得加快速度了。” 几朵乌云从西北方向飘了过来,太阳落到云层之中,光线越发黯淡。 远处的景象越发看不清爽了。 爬上城墙的兵勇们也在默默地看着京城,目光投射的都是家的方向。 等所有兵勇上了城墙,古成调转绳索,率先下去了。 秦禛第二,封一寸第三,周智第四。 秦禛下来就走,没等其他人——接下来的战斗可能更加残酷,其他人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任务。 而且,她不想背负这么多条性命。 然而,王明和韩小山还是跟上来了。 周智道:“韩哥不回家吗?” 韩小山道:“当今是明君,兄弟愿意跟着娘娘继续走下去。” 王明也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古成大概知道些什么的,敬佩地看了秦禛一眼。 秦禛脚下不停,但回身拱了拱手,“我替王爷谢谢大家。” 进了城就没有车了,而且乘车的目标太大,容易引起青莲会的注意。 周智带路,一行人从西南往东北向穿插,做急行军。 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他们很快就过了三彩街,抵达了将军府。 将军府的大门敞开着,大约是正房的位置走了水,院子里有巨大的嘈杂声,听起来像是有人在灭火。 古成道:“娘娘稍等,属下进去打探一下。” 不待秦禛回应,他小跑着进了秦家大门,不过五六息,又转了回来,说道:“娘娘,老夫人和几位夫人不在府中,老将军带着两位公子去宫里了。” “这回能心无旁骛了。”秦禛松了口气,“多谢。” 古成道:“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秦禛感激地笑了笑,往西走两步,又忽然停了下来,对周智等人说道:“大家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古成和封一寸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一起跟了进去。 秦禛进了正院,找到秦家管家,吩咐道:“你去把老将军放兵器的库房打开。” 管家定定地看着秦禛。 秦禛把刘海向上一掀,“怎么,换个发型就不认识了?” “哦……哦哦!”管家吓了一跳,赶紧前头带路,往后花园去了。 秦老将军收藏的武器极多,各种各样重量的弓箭就有二十多把。 古成和封一寸明白了秦禛的意图,和她一起,把所有弓箭都拿了出来。 大家伙儿分了弓箭,从将军府绕过去,继续向后走,很快就瞧见了宫城。 隔着宽阔的马路和护城河,秦禛清楚地看到,宫城东南角和西南角塌了,角楼大概已经烧完了,只余下一缕缕黑烟。 皇宫东侧的宫门紧闭,宫墙上下空无一人。 西北风把厮杀声吹过来,大家听不太真切,却也无法忽略。 古成说道:“青莲会确实有些能耐。” 封一寸提起长刀,凌空劈了道弧线,“他们再有能耐也活不过今天。” 秦禛没有这个信心,只觉得后脊背发凉。 她在心里暗笑自己,骨子里还是小市民,真心没见过这种大场面。 周智问道:“娘娘,接下来怎么办?” 秦禛道:“进宫。青莲会的后背就交给我们了,擒贼先擒王。请大家务必谨慎,尽量不暴露行藏。” 众人应了声“是”,快速穿过马路,上石桥,绕到东南角,踩着破碎的砖瓦石块进了宫城。 宫城内尸横遍野,玄衣卫的,青莲会的,层层叠叠,血流成河,人看了头皮发麻。 古成又上房顶了,指引秦禛等人往未央宫的方向进发。 青莲会绝对没想到景缃之会有增援,路上一个哨兵没遇到。 一行人顺风顺水地摸到了左翼门。 从此门进去是太和殿,太和殿前空无一人,一行人通过中左门,经过保和殿,最后抵达了后左门。 战场就在后左门外,厮杀声震耳欲聋。 古成上后左门,封一寸上后右门,兄弟二人用腰带把秦禛等人提到了门的歇山顶上。 大家按照秦禛的吩咐,射箭准头好的偷袭,准头不好的作为后卫,保障大家后背安全。 秦禛站在右侧房檐上,她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居高临下地把整个局势研判了一番--重要人物身边,务必会有几个练家子保护。 古成道:“娘娘,都穿着老百姓的衣服,看不出来谁是谁怎么办?” 秦禛拉开弓弦,“青莲会的组织看似松散,但实际上泾渭分明。” “嗖……” 秦禛松开弓弦,羽箭流星赶月一般地飞了出去,正中一名男子的后心。 那名男子一倒下,周围的几个青莲会成员便有了有明显的顾及之意,但因对手难缠,始终无法靠近死者。 秦禛道:“只要仔细观察,还是可以发现破绽的。” 第141章 断发 青莲会的组织结构类似现代某种违法销售形式。 小头头发展几条下线,下线围绕小头头转——尽管拼杀时结构会被打散,但依然有迹可循。 秦禛很快便发现了另外一个。 拉弓,瞄准,寻找有利时机,射…… 那人倒下了。 从天而降的羽箭引起了某些青莲会成员的注意。 一名男子喊道:“房顶上有埋伏!” 二十几个青莲会成员从战斗中退出来,朝秦禛这边逼了过来。 这一次,秦禛等人目标明确,下手果断,一箭接一箭地射了下去…… 他们居高临下,青莲会的人几乎是活靶子,人还没到便已折损过半。 剩下的十几个人踟蹰片刻,就被玄衣卫和六扇门的人重新接手,混战在一起。 古成嘲笑道:“自不量力。” 秦禛在心里摇了摇头。 朝廷看似和青莲会打了个旗鼓相当,但只要青莲会再有增援,情况就很危急了。 空气中渐渐有了雨水的腥气,光线也越来越暗。 雨天对弓箭手是个极大的考验。 秦禛撑着弓箭,目光在穿布衣的青莲会成员之间来回穿梭。 半盏茶的功夫后,她在右前方发现了一个留短须的男子,他身边的几个青莲会成员武艺明显高于他人。 他本人对战两名玄衣卫,却丝毫不落下风,且尚有余力观察周围,目光频频往她这边逡巡。 这人应该是个大头目。 考虑到搏斗双方移动太快,动作没有规律,秦禛有些举棋不定。 古成也发现了,“我来。” 他瞄准了对方…… 短须男子扬起的长刀没有劈下去,右脚向后一带,往后退了两步。 与他对战的二人不明就里,立刻跟上。 同时间,古成松开羽箭,锐利的箭簇破空而去,“嗖……” “操!”古成眼睁睁地看着羽箭向了自己人,不由大骂一声。 “砰!”同一时间,响亮的枪响刺穿了战场上单调的厮杀声。 包括玄衣卫和六扇门的人在内,不少人朝秦禛等人所在之处看了过来。 与短须男子对战的两个玄衣卫也不例外,他们恰好看到射过来的羽箭。 于是本能地躲闪…… 羽箭擦着玄衣卫的后背穿了过去。 “好险。”古成惊出一头冷汗,“多谢娘娘。” 秦禛没有回话,收起短铳,重新搭弓射箭,瞄准了短须男子。 那人武功高强,反应机敏,岂会任秦禛宰割,他立刻带着对手向战场内侧靠拢。 几个手下随他一起移动,巧妙地将人保护了起来。 古成道:“这是一条大鱼,只可惜不好捉。” “轰隆隆……” 雷声来了,起了风,豆大的雨点打在瓦片上,发出一阵脆响。 须臾,宫城后面也传来一声巨响,黑烟滚滚而起。 随即,后面响起一阵猛烈的射击声——那是只有双方互射才有的战况。 秦禛心中一紧,“青莲会这么多人吗,居然会两面夹击!” 古成面色凝重,“未必都是青莲会的人,王爷说过,北辽参与其中并非没有可能。” 如果景缃之说过,那就一定有准备。 秦禛的心情如同过山车一般,重新稳了下来,“你我共同瞄准那人。” 玄衣卫的人也有了准备,如果可以,必能打一波配合。 “好!”古成调转羽箭,重新找到那人。 然而,风更急了,大雨也“哗啦”一声落了下来。 在这种情况下,强行射箭有五成的几率误伤自己人。 秦禛道:“我们下去,用短铳,其他人留在这里等待合适的偷袭机会。” 她吩咐一声,背好弓箭,在古成的帮助下,从南边跳下了房檐。 刚一落地,就有两个青莲会成员穿过后左门,举刀扑了过来。 秦禛举铳射击,一个照面便干掉了他们,随即又有七八个青莲会成员鱼贯而入。 “砰砰砰砰……”秦禛和古成一起开火。 十几发子弹射出去,这些青莲会成员也倒下去了。 古成说道:“那人应该发现了什么,下面危险,我再送娘娘上去。”他没有子弹了,极可能护不住秦禛。 “来不及了。”秦禛听到了快速逼近的脚步声了,她打开转轮,把最后两枚子弹塞了进去。 短须男子带着他的四个同伴赶到了。 站在门洞里,他抹了把脸,笑道:“原来是昭王妃,久仰大名。” 古成挡在秦禛身前。 秦禛露出半个身子,举起了短铳,“是吗?可我对你一无所知。” 短须男子扬了扬短而粗的眉,“没关系,等你死了我会在祭拜时告诉你的。”说完,他抬起右手,向前一摆。 四个男子冲出门洞,以极快地速度杀了过来…… 周智等人从房顶射出几箭,均落了空。 转眼间,古成和其中二人战到了一起。 秦禛后退几步,连开两枪,剩下的两个瞬间倒地。 短须男子又抹了把脸,提着长刀,劈开羽箭,朝秦禛走了过来。 秦禛把短铳塞到裤子口袋里,把匕首从皮套中取了出来。 古成分/身乏术,喊了一嗓子,“快下来帮忙!” 短须男子杀到了,长刀在他手中宛如游龙一般,钻过雨幕,朝秦禛的脖颈划了过来。 秦禛虽学过剑法,但她此刻手里没剑,只好用回最擅长的截拳道,灵活地避开这一击,随即揉身挺进,匕首朝对方的胸膛刺了上去。 短须男子没料到秦禛如此镇定,不但避开了,而且还有反击,不禁说道:“确实不俗。” 秦禛不说话,弓步,矮身,缩头,再避开一刀。 短须男子见她应对自如,丝毫不见局促,知道碰上硬茬了,不敢冒进,拉开架势,一招一式、绵绵不断地攻了上来…… 周智和韩小山跳下了房顶,但因战况太过焦灼而束手无策。 古成想帮忙,但他的两个对手都不弱,他一分心就受伤,不过十几招,肩甲和手臂各有一处刀伤。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对方武艺高强,变招越来越快,秦禛也越来越难以支应。 双方拆了四五十招后,短须男子占了绝对上风,他卖了个破绽,秦禛来不及思考,当即弓步上前,侧身,匕首攻向对方左侧脖颈…… 这正中短须男子下怀,他避开这一招,趁招式未老,转身,长刀回缩,朝秦禛的后脑勺劈了过去。 秦禛的招式使了一半,无法变招,只好抬起右脚,腰部下坠,整个人朝地面摔了下去。 刀光贴着头皮擦过去,引起周智一声惊呼。 恰在这里,秦禛手里的匕首脱手而出,直直地插进了对方的眼睛里。 短须男子痛呼一声,一道血线从他的眼窝里落下来,瞬间糊了满脸。 秦禛正要松口气,却见对方凶性大发,举刀又砍了下来。 她接连翻滚两周,避开后一个挺身站了起来,以左脚为轴点,右脚旋踢,将匕首完全踢了进去。 短须男子惨叫一声,死了。 周智和韩小山及时收住长刀,转去帮古成的忙。 此人的死,让古成的两个敌手分了心,他迅速拿下其中一个,剩下的一个勉强支持两招,也去了。 雨势很大,把秦禛的头发冲到脸上,挡住了眼睛。 秦禛用袖子抹一把,乌黑的发落下来一大片,银簪“叮”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秦禛捋了一下,发现至少断了一大半。 她想了想,从尸体上拔下匕首,用雨水冲一冲,在衣襟上抹干净,干脆地将后面的长发也削断了。 古成三人:“……” 秦禛只觉得脑袋轻了不少,她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走吧,尽快结束这场战斗。” 景缃之和建宁帝还在未央宫。 二人手按剑柄,双双站在檐下,看着茫茫雨势,眼里都有一丝惶然。 建宁帝说道:“京营居然也被景缃宇策反了一半的兵力,如今两军对峙,端看我与景缃宇孰胜孰败了。真想不到,朕继承大统一年有余,朝廷竟然已被青莲会蚕食成了筛子。” 景缃之面有愧色:“是臣无能。” 建宁帝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发,“好弟弟,说什么傻话呢。朕得罪了怡王,得罪了宗室,有这么一天并不意外,怪不得你。唉……显之成亲也有半年多了吧,可在府里的日子不超过十天,至今仍无子嗣,是兄长对不起你才是。” 景缃之心里一颤,心道,床都没上呢,哪里就有孩子了呢?唉……也不知道那傻丫头在哪儿呢,安不安全,如果…… 他忽然甩了甩脑袋,把即将冒出来的不吉利的想法抛开了。 她那么聪明,身手也不错,一定会活着回来! 景缃之定了定神,“皇上,臣去后面督战。” 建宁帝点点头,“好,朕去景运门。显之不必劝朕,朕心意已决,景运门若是破了,朕便也没有了活路,不如拼一把。” 景缃之点点头,“好,皇兄小心。” 建宁帝道:“显之也小心。” 兄弟二人一起踏进雨里,一个大步向后,一个快步往前。 未央门前。 建宁帝对侍卫们说道:“开门!” 陆廷迟疑片刻,劝道:“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上阵杀敌有末将便可。” 建宁帝拔出长剑,“开门!” 陆廷不敢再劝,只好亲自打开大门。 大门缓缓开启,入眼一片猩红色…… 战况虽然惨烈,但玄衣卫和六扇门明显占了上风。 “皇上,我们要赢了!”帮助陆廷开门的侍卫惊喜地说道。 建宁帝长剑一指,“杀!” 带刀侍卫都是高手,他们的到来再次充实了玄衣卫和六扇门的力量。 一干人从北杀到南,从南杀到东,横着冲两次便彻底结束了战斗。 建宁帝扬声说道:“整理队伍,随朕支援后门。” “是!”一干杀红眼的玄衣卫齐齐应了一声。 第142章 病来 建宁帝转身就走。 秦禛试图越过众人追上去,却被几名玄衣卫拦住了。 其中一人喝道:“什么人?” 秦禛自觉眼下这副打扮可能解释不清,便直接喊了一嗓子,“皇上。” 建宁帝脚步一顿,回过头,惊喜交加地说道:“弟妹?” 几个玄衣卫吓一大跳,赶紧让开前路。 秦禛略略点头,快步走到建宁帝身边。 建宁帝见她走路迅捷,不像有伤,先是松了口气,然而目光落在她的短发上时,心里又是一梗,“弟妹的头发……” 秦禛道:“被砍断了一大半,没办法,只好把剩下的也削短了。皇上没受伤吧?” 建宁帝道:“朕没事。显之和你祖父他们在后门,弟妹去未央宫吧,皇后也在。” 秦禛坚定地摇了摇头,“皇上,臣妾可以杀敌。”她担心祖父和二哥,也担心景缃之。 建宁帝眼窝一热,大笑三声,“好,朕带你去,咱们与昭王汇合,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秦禛道:“好,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二人说着话,脚下丝毫没有耽搁。 从未央门(禁门)到神武门,大约七八百米,不到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这里也是一片混战。 雨越发的大了,雨幕中只能看到隐约的影子。 找人不现实,以杀止杀才是救人的最佳途径。 建宁帝手腕一翻,长剑挽起一道剑花,“弟妹不要离朕太远。” 他交代一句,果断地冲了进去。 秦禛心道,敢于虎口拔牙的人果然不同寻常,不但杀伐果断,而且不贪生怕死。 此人虽是皇帝,但真的能处。 她回头看一眼,古成、封一寸、周智等人已经围了上来。 她说道:“老规矩,边缘团战,谁都不得冒进。” 边缘团战,就是以古成、秦禛、封一寸为核心,互相支援,互相照应。 这也是他们一人未折的重要原因——五城兵马司的兵勇和捕快的武艺远不如玄衣卫和六扇门,孤军作战的结果一定是团灭。 周智、韩小山等人答应一声,以小团队的形式进入战场。 秦禛有古成护卫,二人走在前面,很快就发现了穿着铠甲的秦家祖孙。 秦越山以一敌二,已经落了下乘,反应迟缓,动作拖沓,一看就受伤了。 秦禛将扑过来的青莲会成员交给古成,从后面偷袭,直接结果了一个青莲会成员的性命。 “珍珍?”死了一个敌手,秦越山的压力顿减,用余光一瞄,看到了披头散发、衣裳湿透的秦禛。 “祖父,是我。”秦禛与他并肩作战,三四息后,再拿下一个人头。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小了,砍杀声也弱了下去。 玄衣卫和六扇门收割了最后几个青莲会成员,战斗便结束了。 景缃之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扫战场,救治伤员,留下活口。” 秦禛下意识地朝声音来处找了过去,就在抬头的这一瞬间,不知何处发出几声闷响,四五道火光自北方疾驰而来。 “散开!”秦禛张开双臂,纵身一跃,朝正向她走来的秦家祖孙扑了过去。 “轰……轰轰!” 一枚炸药在秦禛身边不远处落下,将一干青莲会尸首炸得四分五裂,石块、泥土、积水等一股脑地砸了下来。 景缃之道:“暗门听令,马上随本王出去。” 秦禛捂着脑袋,从秦老将军的身上爬起来,扭头一看,就见一条颀长矫健的身影带领一群黑影,朝神武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没受伤就好。 再看其他人,建宁帝被几个内卫包围着,毫发无伤。 大家基本上无事。 这一波,运气完全站到了朝廷这一边。 秦禛由衷地感到庆幸。 建宁帝道:“所有人听令,六扇门拱卫未央门,玄衣卫拱卫神武门,所有擅闯者格杀勿论。” “是!”玄衣卫和六扇门的人齐齐应和一声。 两拨人马各自散开,小广场上只剩下秦禛的人和建宁帝的人。 建宁帝这才发现,原来还有一群无名英雄,他看向秦禛,“他们是弟妹带来的人?” 秦禛道:“启禀皇上,他们是顺天府的捕快和南城西城两个兵马司的人。他们随臣妾扫平城外西、南两处反叛后,又陪臣妾进了宫。” 建宁帝笑道:“朕听昭王说过了,很好,很好。” 西城、南城的功过,将分别由顺天府和兵部报上来。 建宁帝不细问,秦禛就不能越俎代庖,她只能暂时将此事过了。 建宁帝的目光在秦祎秦霁脸上一扫,笑着对秦越山说道:“秦老将军好福气。” “多谢皇上夸奖。”秦老将军拱了拱手,把赞扬笑纳了,“这里不安全,还请皇上移步未央宫,老臣带人清理这里。” 秦禛道:“祖父受伤了,还是跟皇上回宫吧,这里有孙女和两个哥哥。” 建宁帝也道:“正是,老将军不妨随朕回去休息,让他们年轻人锻炼锻炼。” 秦老将军拍拍秦霁的肩膀,“你是老大,照顾好弟弟妹妹。” 秦霁一挺胸膛,“祖父放心。” 打扫战场分三个部分:第一部 分,区分死活,救治重伤员;第二部分,把敌我尸体分开;第三部分,看押青莲会成员。 秦家三兄妹把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 但大家血战半日,都有些脱力,而且尸体沉重,拖拽非常吃力。 幸好建宁帝派了御医、宫女和太监过来帮忙,总算赶在八点前完成了差事。 秦禛给伤员包扎完伤口,又出了一身透汗,她脚步虚浮地从屋子里出来,在回廊的栏杆上坐了下来。 天晴了。 从天井往上看,能看到光洁的月球和游走的鱼鳞状浮云。 一时间,秦禛有些恍惚,刚刚经历的一切仿佛做梦一般。 但屋里传出的清晰的呻/吟声告诉她,那场噩梦不但发生过,而且也真的过去了。 往后的日子就能好过了吧。 秦禛在心里念叨了一句。 “妹妹。”秦祎和秦霁出来了。 秦祎道:“妹妹受伤了吗,脸色很难看。” 秦禛卷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一条寸余长的伤口,“还好,没发炎,我大概是累坏了。大哥二哥怎么样,如果有伤就赶紧处置一下,不要耽搁了。” 秦祎在她身边坐下,正要帮她把袖子拉下来,就见一个黑影进了门,旋风一般地刮了过来,“王妃受伤了?” 来人是景缃之! 秦禛道:“被羽箭刮了一下,没有大碍,王爷那边如何,抓住人了吗?” 景缃之抓住她的手臂,就着廊下宫灯的光仔细看了看。 白如凝脂的小臂上有一条大口子,尽管不太深,但皮肉尽失,伤口中丝丝缕缕地往外渗着血水。 他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表面上却很平静,对秦祎说道:“二哥有所不知,伤口最怕脏,就这样呆着吧。” 秦祎呆了一下,“王爷,这里外男颇多。” 景缃之道:“手臂而已,看就看了,身体要紧。” 秦祎和秦霁对视了一眼。 秦祎还好,知道自家妹妹和妹夫关系很好,可在秦霁看来,景缃之简直莫名其妙,一点都不重视自家妹妹的名誉。 但秦祎不说什么,秦禛更是一脸赞同的样子,秦霁也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王爷说得对。”秦禛把胳膊抽回来,在伤口附近挤了挤,又一股鲜血冒了出来,“用血洗一洗更干净,可以防止脏东西进去。” 景缃之心里又是一紧,他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回答了秦禛之前的问题,“青莲会做了几款投石机,人和投石机都找到了。现在外面基本安全,天一亮,这场闹剧就可以结束了。” 秦祎道:“那就太好了。” 景缃之道:“走吧,我们去未央宫,把这里交给他们。” 宫里由玄衣卫全面接管,周智等人有了休息之所。 陆皇后的嬷嬷组织宫女们送来了热水、姜汤和晚膳。 秦禛让景缃之先走,她和秦家兄弟巡视一圈,确定没有异常,这才去了未央宫。 未央宫灯火辉煌,人影憧憧,应该是大臣们到了。 承影等在大殿外面,他奉皇命,要把秦家兄妹送到月华宫用膳。 路上,承影说道:“北辽于两日前攻打落鹰关,大皇子夜焰是主帅,我大庆一天之内折损两名大将。” 尽管早有心里准备,但秦禛还是觉得手脚冰凉,她问道:“朝廷要派兵增援吗?” 承影道:“回娘娘,小人不太清楚,皇上和大人们还在商议。” 秦禛不再问问题,默默走路,很快就到了月华宫。 “珍珍!”门一开,陆皇后就快步迎了上来,“你们可算来了。” 秦禛笑道:“让娘娘担心了。” 陆皇后拉住秦禛的双手,关切地打量着她。 她穿着粗布衣裳,头发剪得七零八落,白皙的脸上血迹斑斑,袖子卷着,露出一大道新鲜的伤口,裤腿和鞋子满是泥泞。 太惨了。 陆皇后的眼泪落了下来,“你这傻丫头啊。”她牵着秦禛往里走,把她按在矮榻上,亲手接过嬷嬷准备的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把药膏擦了上去。 涂好药,秦禛洗了手,换上一套衣裳,和秦家兄弟一起在八仙桌旁落了座。 陆皇后道:“快吃吧,不管未来怎样,总要把肚子填饱。” 秦禛知道,她可能听说了边关的消息,遂道:“娘娘放心,眼下是黎明前的黑暗,太阳总会升起来的。” 陆皇后勉强点点头,“本宫知道,但愿如此。” 这一夜,她作为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女子,承受的实在太多了。 恐惧、沮丧、怀疑……在这几种情绪的轮流碾压下,她还能保持冷静,做好一个皇后应做的一切,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用过饭,秦家兄弟去找秦老将军汇合,秦禛安抚一番陆皇后,待其休息后,在偏殿洗漱,也上了床,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秦禛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保佑唐僧去西天取经的孙悟空。 奇怪的是,那唐僧长了一张景缃之的脸。 唐僧还未出大唐天子的宫殿,就涌来了一大堆妖怪,秦禛奋勇杀敌,宫殿内血流成河,但好歹救下了唐僧。 却不料,那唐僧忽然翻脸,说她滥杀无辜,大手一挥,一座小山飞起来,把她砸到了地底下。 地下黑暗,大石重如千钧,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挣扎一番,却怎么都推搡不开,遂骂道:“滚……” 秦禛一说话梦话就醒,这次也不例外。 她睁开眼,与景缃之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对了个正着。 景缃之道:“你醒了。” 秦禛伸出手,按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你这是要谋杀正妻吗?” 景缃之顺势往旁边一滚,把她抱了上来,“我不会谋杀妻子,但你可以谋杀亲夫了。” 秦禛感觉有些头晕,趴下来,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景缃之道:“你发烧了,睡了一夜又一天。” 秦禛喟叹一声,“真难得,居然生病了。” “说什么傻话呢,你把大家吓坏了,以后不准再生病了。”景缃之捧起她的脸,噙住嘴唇,深深地吻了下去。 第143章 维护 秦禛不喜欢不刷牙就亲,遂咬紧了牙关,只准景缃之啃啃嘴唇。 景缃之也不挑,叼奶嘴似的吸了一会儿。 秦禛被他亲的心里直痒痒,便也不那么抗拒了,伸出双臂,搂住了精瘦的腰。 却不料,景缃之忽然不动了,呼吸声也粗重了起来。 秦禛往后一靠,发现他双目紧闭,已经睡着了。 下眼袋的青黑色表明,她昏睡这两日,他大抵都是忙碌着的。 秦禛用袖口擦了擦他薄唇上的水泽,再印下轻轻一吻,说道:“辛苦了。” 景缃之毫无知觉。 秦禛起床了,刚洗漱完,一个小宫女带着承影进了偏殿。 她说道:“王爷睡了。” 承影松了一口气,“总算睡了。” 秦禛点点头,景缃之那么忙,还要分心照顾昏睡的自己,委实太不容易了。 她问道:“青莲会和落鹰关的事情怎样了?” 承影道:“回王妃的话,已经抓住了红睡莲和绿睡莲。王爷连夜审讯,但此二人对千瓣莲的近况一无所知,现在可以确定的是,青莲会的主要力量已经被扫荡一空,至于落鹰关……”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秦禛一眼,“娘娘,王爷睡醒后就要赶赴边关了,皇上要王爷亲自走一趟。” 居然表错情了。 秦禛端着茶杯若有所思,也是,大乱初定,一大堆烂摊子等着收拾,景缃之怎么可能守在她的病榻旁呢? 嫁了个大忙人也是没有办法,儿女情长就别想了吧。 她说道:“王爷的行李收拾好了吗?” 承影如实回答道:“娘娘无需担心,小人已经准备好了。” 秦禛笑了笑,行吧,那就不用自己表现了。 她嘱咐承影照顾好景缃之,出了偏殿。 将一出门,就见陆皇后走了过来,她惊讶地问道:“珍珍,怎么就起来了呢?” 秦禛道:“烧退了,人也清爽许多,起来走一走。” 陆皇后到了秦禛跟前,抬手摸摸她的额头,“还真是不热了。” 秦禛道:“臣妾每日锻炼,身体素质好,病势退的也快。” 陆皇后深以为然,“看来本宫应该向珍珍学习才是。”她抓住秦禛的手,转身往回走,“昨天早上,本宫让人叫珍珍用早膳,嬷嬷回来禀报,说你额头发烫,怎么叫都不醒。皇上忙于战事,显之又不在皇宫,可是把本宫急坏了。” 秦禛道:“臣妾让娘娘担心了。” “听说珍珍亲手杀了黄睡莲,皇上说,没有珍珍,未央门前的战事不会结束得那么快。”陆皇后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跟珍珍比,本宫不过是叫来几个御医罢了,又有什么呢。” 黄睡莲。 秦禛略一思索,就知道此人是谁了。 她说道:“黄睡莲倒是好眼力,一眼就认出了臣妾……嗯,还削断了臣妾一头秀发。” 陆皇后面色一白,苦笑道:“珍珍的胆子真不小。” 她的潜台词是秦禛敢杀人,而且杀了那么多人。 “臣妾也是怕的。”秦禛摇摇头,“不过是逼到那儿罢了。如果臣妾能记住昏迷时做的梦,大概都是杀戮和恐惧吧。就在刚刚要醒没醒的时候,臣妾还梦到臣妾杀了一群妖怪,被佛祖怪罪,遭了报应呢。” 尽管唐僧长了一张景缃之的脸,但这爱情无关,本质上是潜意识中的因果报应在作祟。 毕竟,她是警察/捕快,与杀人背道而驰。 陆皇后心疼地说道:“难怪御医也说,珍珍心神不宁,受了惊吓。梦都是反的,珍珍于社稷有功,佛祖绝不会怪罪的。” 二人边说话边进了正殿,将将坐下,就听小太监王来顺禀报道:“皇贵妃到,贤妃到,淑妃到……” 他念了一长串名字。 陆皇后柳眉微蹙,“让她们进来吧。” 王来顺作了个揖,转身出去了,随后,一干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女子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 打头的是唐氏。 她衣着艳丽,眉眼精致,比素颜素服的陆皇后美艳数倍。 秦禛站了起来,朝唐氏和一干妃子们行了礼,顺势往旁边躲了开去。 唐氏面色微变,下意识地住了脚,跟在她后面的淑妃反应不及,差点撞在她背上。 陆皇后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有警告之意。 唐氏委委屈屈地低下头,不那么规范地蹲了下去,“臣妾拜见皇后娘娘。” 陆皇后微微一笑,也不说免礼,目光错过她,看向其他几位妃子。 唐氏平日没什么锻炼,腿很快就麻了,不由带着些许怨气叫了一声,“皇后娘娘。” 陆皇后道:“听说诸位妹妹受了惊吓,御医们不但要照顾伤兵,还要勤跑后宫……今儿都好了吗?” 唐氏道:“皇后娘娘这是何意?臣妾做了一宿噩梦,盗汗不止,孩子更是哭闹不休,臣妾叫御医过来看看,难道也做错了不成?” 陆皇后笑而不语,只是沉静地看着她。 唐氏动了动,大概想站起来,但到底没敢,又道:“皇后娘娘这般磋磨臣妾,臣妾想请皇上评评理。” “贵妃想让朕评什么理?”建宁帝进了大殿。 陆皇后、秦禛,一干宫妃赶紧迎了上去,行礼的行礼,问安的问安。 建宁帝一一应了,末了看向秦禛,“弟妹这就好了吗?” 秦禛道:“多谢皇上关心,臣妾已经好多了。” 建宁帝在主座坐下,“那就好,朕总算去了一块心病。” 陆皇后朝秦禛招招手,“即便身体好,也该爱惜自己,珍珍坐到本宫身边来。” 大宫女手脚麻利地搬了张杌子,放在陆皇后下首。 秦禛谢过,到底坐下了。 建宁帝面色一肃:“唐氏,你让朕评什么理?” 唐氏看了陆皇后一眼,“皇上,皇后娘娘说,臣妾等不该请御医看病。” “哦?”建宁帝看向陆皇后,“怎么回事?” 陆皇后淡淡道:“皇上,后面有伤兵无数,前面有珍珍高烧不退,御医们却都被妹妹们叫了去,臣妾以为不妥,便多说了几句。” 建宁帝笑了,他问唐氏,“皇贵妃今年多大了?淑妃、贤妃、德妃呢?” 唐氏没明白他的意思,老老实实答道:“臣妾今年二十六了。” 其他几个妃子垂着头,不敢回答。 建宁帝敛了笑意,“二十多岁,也为人母了,却还不能通晓世情,想必也教不好子女。” 他对陆皇后说道:“劳烦皇后费费心,把几个孩子好好教上一教。” 他轻描淡写地剥夺了几个妃子的抚养权,交给了陆皇后。 几个妃子泫然欲泣。 陆皇后愣了一下,拒绝道:“皇上,臣妾……” 建宁帝拦住了她的话,“朕心意已决,皇后不必推辞。” 皇后教养皇子、公主,一来可以促进她和皇子们的感情,二来也是对嫔妃的一种威慑。 他在维护陆皇后的地位。 陆皇后思索片刻,到底接下了差事——这是她以前一直想要的,虽然现在不再想要,但享受一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快感也无妨。 秦禛暗道,陆皇后到底支棱起来了,这才是皇后该有的体面嘛。 建宁帝看都不看那些妃子,脸上又有了笑意。 他问秦禛,“弟妹带来的捕快和兵勇朕已经赏过了,弟妹想要什么赏赐?” 秦禛道:“臣妾为国效力,不需要赏赐。”她要品级有品级,要银钱有银钱,实在没什么想要的。 建宁帝大概听到了她的心声,“弟妹要什么有什么,朕实在不知道该赏赐什么了。” 秦禛起身福了福,“臣妾什么都不想要。” 建宁帝道,“朕向来赏罚分明,弟妹立下如此大功,不赏怎么成?” 说道这里,他的目光在唐氏脸上一扫,正色道,“秦禛接旨。” 秦禛,而不是昭王妃,这是要赏赐什么? 秦禛心头一凛,赶紧跪了下去。 建宁帝道:“秦禛杀敌英勇,反叛有功,擢升一等侍卫。” “啊?!” 包括陆皇后在内,一干妃子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叹。 一等侍卫,武职,正三品。 这是要上天了不成? 秦禛有些发懵,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建宁帝,用目光问道:皇上,你老人家是不是说错了? “对,一等侍卫,正三品。”建宁帝重复一遍,“待朝廷稳定后,朕会给秦大人一个实职。” 的确,只要不进宫,一等侍卫就还是虚职。 不管虚实,皇上金口玉言,辞是辞不掉的。 秦禛也不想辞--这是对她的一种肯定。 秦禛叩谢圣恩。 建宁帝站了起来,“弟妹平身,这是弟妹应得的,不用谢,倒是朕应该说一声抱歉才对。” 说完,他嘱咐陆皇后,“显之在偏殿睡着了,虽然不合规矩,但也不要吵他,让他好好睡一觉。” 陆皇后道:“臣妾明白。” 建宁帝走了。 陆皇后笑道:“恭喜秦大人高升。” 秦禛拱了拱手,“谢谢娘娘,同喜同喜。” 妯娌二人互相开了个玩笑,气氛轻松自如。 一干嫔妃像是吓坏了,看怪物一样地看着秦禛。 陆皇后哂笑一声,“不靠男人,不靠儿子,秦大人踩着青莲会的尸首拿到了正三品,堂堂正正,诸位妹妹不服气吗?” 唐氏哆嗦了一下,不敢再看秦禛,与其他嫔妃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说道:“臣妾告退。” 陆皇后道:“各位妹妹请回吧,别忘了把皇子们给本宫送来。” 嫔妃们走了。 陆皇后道:“刚刚的话珍珍不要多心,在本宫心里,珍珍是顶天立地的奇女子,也是本宫一直以来效仿的榜样。” 秦禛道:“臣妾明白娘娘的好意,娘娘言重了。” 她很清楚,陆皇后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唐氏对她的鄙夷激怒了陆皇后。 秦禛并不在乎唐氏等人的眼光,她是杀了不少人,柔弱的女子害怕她也很正常。 但无论如何,有人维护的感觉真好。 第144章 送别 下午四点的钟声叫醒了景缃之。 他睁开眼,茫然地看着陌生的青色幔帐,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恰在这时,一双素手掀开了幔帐,“王爷醒了吗?” 景缃之立刻坐了起来,紧张道:“王妃还病着,怎么起来了?” 秦禛抓住他的手,“放心吧,我的病好了,倒是王爷,再不起来就要耽误行程了。” “好了就好。”景缃之颓然地躺了回去,直勾勾地看着床顶,“是了,本王还要去落鹰关呢!” “累了吧。” 秦禛心疼地摸摸他的脸颊,不过二十出头,担当的都是足以动摇大庆基石的大事,真是难为他了。 “累。”景缃之实话实说,平静中带有一丝无奈,“但我不能不去。” 秦禛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王爷洗漱吧,皇后娘娘特地让御膳房包了饺子。” 景缃之又坐起来了,从后面抱住她,小声道:“我舍不得你。” 秦禛歪过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我可以陪王爷走一趟。” 景缃之在她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王妃是很能干,但我不希望你总那么能干。”他放开秦禛,下了地,“杀人的事有我就够了。” “也好。”秦禛站了起来,“我在家里等王爷凯旋。” “放心,本王会的!”景缃之点点头,自去屏风后洗漱。 四点一刻,小太监王来顺通禀,建宁帝邀请他们两口子共用晚膳。 与其说是用膳,不如说是两巨头开会。 兄弟二人就落鹰关地形、两国军力对比,粮草准备情况等军国大事做了充分的讨论。 饭后,景缃之与帝后二人告别,秦禛与他一道离开皇宫。 在出宫的路上,秦禛说道:“王爷想必知道我在永江那一战。” 景缃之握了握她的小手,笑道:“王妃那一战打得着实出色,我真不知道你这小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什么,怎么就什么都会,什么都懂呢。” 秦禛道:“没什么,我记性好,学习容易,琢磨的事情就多。” 景缃之深以为然。 古成和展小刀回来后,详细地汇报过全过程。 他就此得出过一个结论,行动之所以成功,有八成要归功于秦禛优秀的记忆力--她的记忆力至少为那次行动减少了九成的麻烦。 他笑着说道:“好吧,王妃又琢磨什么了?” 秦禛道:“我在想,王爷应该把精通机巧的人带到落鹰关去,让他把性能最优良的火铳和小望远镜想办法结合起来,届时擒贼先擒王,让对方闻风丧胆,这场仗也许不那么难打。” 景缃之若有所思,“如何结合?” 秦禛道:“这个……我其实也没做过,但我想这种铳的关键在于射程和精准度。我们可以在枪管上绑上望远镜,望远镜的玻璃上画一个十字,一横一竖的交叉点与目标重合就是瞄准了,再结合风的大小和距离,也许就能摸索出经验来。” 景缃之明白秦禛的意思了,如果秦禛在永江时有一把这样的铳,成效可能更高。 他想了想,没有立刻肯定秦禛的话,而是说道:“就这样?” 秦禛不知道他在套路自己,想了想,又道:“如果王爷想打埋伏,可以让拿铳的人做好掩护,就像有些昆虫一样,在草丛里就装扮得像草丛,在树林里,就装扮得像树林,只要保持不动,对方就难以发现。” 景缃之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很好,除了承影和承影后面的小太监,附近没有别人。 他凑近秦禛,在她耳朵上咬了一口,“这一仗若是因此赢了,本王这辈子都听王妃的。” 秦禛躲了一下,小脸蛋也红了,“王爷不正经。” “这不是没有外人嘛。”景缃之自知理亏,揉了揉她的耳朵,赶紧转了话题,“千瓣莲下落不明,你暂时不能去衙门,如果想破案解闷儿,就把重案组的几个人叫到家里来,你动脑,他们动腿。” 秦禛点点头,“我明白,尽量不给皇上添乱。” 景缃之又扒拉一下她的丸子头,“头发断了就断了,不要在乎别人说什么。” 秦禛道:“王爷放心,不会在意的。短发更方便,既减轻了洗的负担,又减轻了脖子的负担,谁舒服谁知道。” “有道理。”景缃之似乎有些意动。 但二人已经到了神武门外,一干六扇门的人正等在此处。 秦禛道:“我送王爷去北门。” 景缃之拉着她走到她的马车前,搂住她挺拔的细腰,一把将其抱起来送进了车厢,“城内不安全,王妃速速回家。” 秦禛搂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飞快地印下一吻,“我在王府等着王爷凯旋归来。” 景缃之感觉心里一阵躁动,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抑内心的渴望,喑哑道:“一定。” 他毅然转身,上了另一辆马车,“出发!” 回到王府,秦禛在仪门下车,赫然发现放下脚踏的是个非常熟悉的面孔。 “岳平?” “给娘娘请安。”岳平拱了拱手,“司徒先生说,周义不在,属下与娘娘熟,让属下过来顶替几天。” 秦禛点点头,说是司徒先生安排,但其实还是来自景缃之的命令。 一个如此忙碌的人,居然还能为她想到这种小事…… 秦禛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她问道:“家里损失如何?” 岳平道:“悍匪烧了正房,库房被搬空了,娘娘的暖房被拆了,家具丢了不少。” 秦禛迈步往二门走去,心道,金银珠宝没有,古董也被她保护起来了,匪徒们找不到值钱的,居然连家具和玻璃都没放过,这胆子当真不小。 如果有机会,定要查一查——那些都是人中渣滓,不抓迟早会祸害老百姓。 岳平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娘娘放心,关于家具的去向六扇门已经有眉目了。” 秦禛心头一松,“那就好。” 说话间,秦禛走到了内院门口,粗使妈妈打开了大门。 岳平道:“属下把三昧院的天井收拾出来了,客院没有损失,婢女们已经打扫干净,如果娘娘……” 秦禛道:“还住三昧院,辛苦岳管家。我还有一事相问,大家可好,府里有伤亡吗?” 岳平摇摇头:“没有。据下人说,悍匪没敢,来了就抢,抢了就走。” 秦禛微微一笑,“那就好。” 景缃之凶名在外,倒也为下人们杀出了一条生路。 秦禛回到三昧院。 刚一露头,琉璃就在天井处喊了一嗓子,“娘娘回来啦!” 王妈妈和何妈妈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又惊又喜道:“娘娘!” 秦禛道:“我回来了,大家都好吗?” 何妈妈道:“娘娘放心,好着呢。飞鸟阁和锦绣窝老奴也去看了,人、画、货都完好无损。” 直到这时,秦禛才彻底把心放下,“那就太好了。” 一干人进了屋子。 何妈妈道:“新来的岳管家送来了一瓶金疮药,说是娘娘受了伤,严重吗?” 秦禛在八仙桌旁坐下,撸起袖子,就着烛火看了看,“已经快结痂了,你要是不问,估计都快好了。” 她的伤口又大又长,紫色的血痂凝住了表面,看起来狰狞可怖,距离“好了”相去甚远。 何妈妈脸上的笑意凝固了,干巴巴地说道:“娘娘着实说笑了,这……得多疼啊。” 她打了个激灵。 秦禛道:“习惯就不疼了,就是落疤会丑一点儿,不过有袖子,问题不大。” 她从琉璃手里接过茶杯,问道:“麻辣烫店怎么样了?” 琉璃道:“食材被抢了一些,别的没什么。” 秦禛点点头,除了食材也没别的了。 因着新政,不少富豪慷慨解囊,粮食从南方各地不断涌入,粮食价格平稳了,老百姓的生活便也安定了。 建宁帝在西北部出台了一系列救灾办法,两岸州府的赋税得以减免,种子和劳动工具也将得到了朝廷补偿。 于是,被青莲会鼓动来的流民很快就散了。 京城恢复了秩序。 北方的战事陆续有消息传来。 据说,北辽的大炮攻势猛烈,落鹰关的城墙多次被撕裂,大庆军队一面还击,一面修补城墙,虽然忙碌,但消耗不多,双方也算打了个旗鼓相当。 景缃之不是无名小卒,不用冲锋陷阵,秦禛无需担心,待她觉得伤口好的差不多了,就让岳平把周智等人叫了过来。 周智等人也有伤在身,但秦禛好了,他们便也差不多了。 秦禛照旧在花园的敞轩里接待了他们。 秦禛问:“大家的伤势怎么样了?” 周智道:“好了。大梁五天前就上衙了,我和大赵前天,小房子倒是今儿才来。” 房慈挠挠头,“我也好得差不多了,就是我爹娘不放人。” “那就好,那就好。”秦禛有些感慨,“赵什长……” 空气凝滞了一下。 周智说道:“衙门给了抚恤,咱们兄弟也凑了些分子,唉……” 秦禛道:“我也准备了一份心意,你们回去的时候替我走一趟赵什长家。” “好。”周智赶紧答应了下来。 一干人又聊了聊麻辣烫生意,生意最近不错,已经恢复到流民进京前的七成。 秦禛就经营项目做了些许调整,以便更好的适应夏天的市场需求。 最后,话题落到了根本上——继续侦查胡宝山一案,秦禛要面见胡宝山一家。 第145章 第八 秦禛想面见胡家人,说明她对胡家人仍有疑心。 周智以为,凭胡王氏的美貌,的确有在胡家内部引起纷争的可能性。 但如果胡王氏真和胡家其他男人搞在一起,以胡宝山的性格他会善罢甘休吗? 另外,胡家四个儿子,除胡王氏外,还有三个儿媳,若当真发生不伦之事,胡家真能做到风平浪静,一点风声都没有吗? 以上,是秦禛休假后,周智四人反复研究此案时提出的疑问。 如今秦禛再提此案,周智便把这些质疑措辞谨慎地表达了出来。 他话音一落,敞轩中的气氛有了一瞬间的微妙感。 秦禛被四道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目光看着…… 她不禁摇头失笑,调侃道:“这么谨小慎微呀,怎么着,你们觉得我接受不了质疑?” 大赵老老实实地说道:“倒不是怕娘娘接受不了质疑,而是咱们每次反对,每次都被娘娘打脸,真有点怕了。” “哈!”琉璃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大赵讪讪地瞥了琉璃一眼,“娘娘,我也是实话实说。” 秦禛笑道:“如果怕说错就不敢说了,不敢多思多想,不敢否定别人了,那还做什么捕快啊。提出问题说明大家动脑了,这是好事。” 房慈道:“那娘娘觉得周哥说的有道理吗?” 秦禛点点头,“当然有道理,不过,道理也只是道理,没有证据支持。” 周智道:“娘娘怀疑胡家不也一样没有证据支持吗。” 房慈插了一句,“的确没有证据支持,所以娘娘才要查嘛。” 粱显和大赵一起点点头。 秦禛道:“有个聪明人说过,一切合理推测都被确凿的证据排除后,那么剩下的推测再不合理,也该认真查一查,力求用证据说话。你们觉得呢?” 周智同意秦禛的说法,“那么,娘娘要见胡家人,是为了找到其中的破绽?” 秦禛颔首,“一家人全部做到滴水不漏,几乎不大可能,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吧。” 周智问:“娘娘想在哪里见?见胡家所有人吗?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来?” 在王府见不合规矩,去衙门,秦禛有风险。 权衡利弊之下,秦禛还是决定冒险跑几趟衙门——以免有人把她做捕快一事传得沸沸扬扬,就算她不在乎,也得顾着皇家的脸面。 秦禛道:“就在衙门吧,先找三房一家,最好提前一天通知我。” 周智等人离开的第三天早上,秦禛化妆成老妈妈,坐王府买菜的车,由岳平和老刘陪着去了菜市场。 她挑了好些瓜果蔬菜,然后在车里换上衣裳,往将军府走了一趟。 秦老将军不在家,秦禛便去探望秦老夫人。 秦家的正院还在重建,秦老夫人搬到了花园附近的客房里。 秦禛去的时候,大房和三房的人都在。 大概是秦老将军和秦简易说了什么,秦老夫人总算有了笑模样,只是不像别人的祖母那么慈爱。 秦禛不以为忤,大家不过是面子情,没什么好苛责的,毕竟她也不喜欢老太太。 小孟氏回娘家了,但秦简易在。他的伤还没大好,所幸有轮椅代步,可以四处走走,精神状态还算不错。 秦雯老实多了,从秦禛进门到离开,她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打招呼,一句送别。 三房很热情,但秦禛没什么感觉就是了——她和大房二房从小就不亲,成亲后就更不亲了。 略坐了坐,她就去了二房。 秦禛出门没看黄历,二房只有程氏在。 秦简言去了衙门,秦祎去顺天府看府试的成绩了——府试在月初,按道理成绩早该发了,但因着青莲会谋逆,以及处理流民事宜,硬生生拖了好几天。 程氏拉着秦禛坐到贵妃榻上,给她捏了一块点心,“快尝尝,这是小厨房新做的,口感软糯,还不甜。” 秦禛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笑道:“我和母亲的口味一样,果然好吃。” 程氏立刻吩咐下去,让厨房再做两盒,给秦禛带回去。 秦禛不缺点心,但她也不拦着——有时候,接受也是一种美德,礼尚往来,可以更好地拉近彼此距离。 程氏让人给她倒了茶水,问道:“王爷那边怎样了?” 秦禛道:“目前来看问题不大,但大庆国库空虚,粮草不足,再拖一段时日就很难说了。不过,您也不必担心,王爷会有办法的。” 程氏问:“王爷经常来信吗?” 秦禛道:“偶尔有信,昨儿刚收到一封,但没提战事。” 程氏问的也不是战事,她只想知道女儿和女婿的关系如何,是不是相处融洽。 母女俩一边吃点心一边聊天,正说得热闹,陈妈妈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娘娘,太太,二少爷考中了,第八名。” 秦祎在去年还不是好学生呢,今年就考了个第八。 程氏勉强压抑住狂喜,美滋滋地吩咐道:“去准备赏银,阖府上下每人一个银锞子。” 秦禛道:“二哥人呢,回来了吗?” 陈妈妈道:“二少爷去老夫人那儿了。” 秦禛点点头,这也是规矩。 她和程氏收拾收拾,也走了一趟。 秦家子弟习武的多,会读书的少,秦祎在顺天府考出这个成绩,已经相当优秀了。 不单是程氏和秦禛开心,秦老夫人也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程氏掏银子,让厨房备菜,准备阖府庆祝一下。 大约九点,秦禛以休息为由回到二房,换上男装,乘坐二房马车,偷偷往顺天府走了一趟。 岳平陪她进了衙门。 周智等人早就等在二堂,见到秦禛赶紧迎了上来。 周智说道:“娘娘,胡家老三不在家,我们只好临时改了主意,把胡家二房找了过来。” 秦禛道:“如此甚好,遇到什么阻碍了吗?” 大赵快言快语,“胡老爷子老大不乐意,说他们不可能害胡宝山,埋怨咱们瞎搞。” 周智道:“埋怨归埋怨,但也没拦着。” 埋怨是正常的,拦着是不正常的。 秦禛简单过了一下脑子,随着周智进了厢房。 胡家老二叫胡保安,容貌与胡老爷子有八成相似,今年二十七岁,是个颇为沉稳的汉子——他们七点多就来了,在这间屋子里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秦禛在书案后坐定,歉然说道:“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胡保安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扫,随即又看向周智,周智等人面无表情地站在秦禛身后。 秦禛打量着他和他的妻儿们。 他的妻子李氏容貌一般,只在秦禛进门时抬头看了一眼,之后便垂下头,把三个孩子拢在怀里,小声耳语了几句。 秦禛开了口,“胡保安,你知道衙门把你叫来是为了什么吗?” 胡保安道:“为了小人四弟的死。” “你和胡宝山的关系如何?” “一般。” “他是你最小的弟弟,你不喜欢他吗?” “不喜欢。” “为什么?” “这……他比较受宠,最爱欺负小人。但是官爷,小人绝不会因此杀他,小时候都没杀他,长大了,各有各的家就更不会了。” “你觉得胡王氏长得怎样?” 秦禛此言一出,胡保安的妻子立刻看了胡保安一眼。 这一眼太快,秦禛没有捕捉到太多情绪。 胡保安面色不变,“四弟妹长得很美,但小人和她接触很少,这一点李氏可以证明。官爷,小人不是那样的人。” 胡李氏忙不迭地点了头,生怕点晚了,胡保安就被诬赖杀人了。 秦禛又道:“胡李氏,你觉得你家公公和胡王氏关系如何?” “啊?”胡李氏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秦禛,“官、官官爷什么意思?” 秦禛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你要如实回答我。” 胡李氏摇了摇头,“官爷可不能瞎说啊,我公公对四叔最好,对四弟妹也不错,绝没有那种腌臜事。” 她没看胡保安。 胡保安也没看她,只是愤怒地看着秦禛,腰杆也挺了起来,“这位官爷到底什么意思?” 秦禛道:“没什么意思,就事论事而已。为了破案,我必须把所有可能性考虑进去。” 胡保安道:“绝无这种可能!官爷就算想破案,也不能把往家父身上泼脏水。小人老实告诉你,我们兄弟三个虽然都跟老四关系不好,但也不会为了些许银钱杀他,家父更不会。” 秦禛定定地看着他,他也毫不惧怕地看着秦禛,视线全程没有躲闪,手脚的姿势虽然僵硬,但没有为了掩饰内心不安而出现的多余动作。 三个孩子最大的十岁左右,最小的五六岁,都在好奇地看着秦禛,对她问的内容基本上没有反应。 接下来,秦禛把胡李氏和三个孩子打发了出去,就胡保安在胡宝山遇害当天的行程详详细细地问了好几遍,直到胡宝安烦躁了为止。 案发当天的细情,胡保安有些记得清楚,有些记不清,再三询问后,记得的依然记得,不记得的会有出入。 这符合一个正常人的反应,没有死记硬背的迹象。 他的确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 从厢房出来,周智问道:“小猫怎么看?” 秦禛道:“胡保安的反应基本正常,凶手八成不是二房人。” 周智同意这一点,又问:“小猫怀疑胡老爷子?” 秦禛道:“胡老爷子也是胡家人,当然也在调查范围之内。” 大赵、粱显对视一眼,显然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们什么都没说。 秦禛说道:“接下来,什么时候叫胡家人,我会让人通知你们。今儿就到这儿,我先回去了。” 为了不让青莲会掌握她的行踪,她的出行不能出现规律性。 第146章 盯紧 秦禛离开衙门,快马加鞭回到将军府,在二房换过衣裳,匆匆赶往老夫人所在的客院。 进门时,酒菜上桌,诸位长辈也都落座了。 秦禛歉然说道:“祖父,孙女临时去了趟衙门,回来晚了。” 秦老将军道:“不晚,祖父连筷子都没拿起来呢,快坐到祖父身边来。” 他右手边还有一张空座--其他人已经落座,可见这个座位是留给她的。 其实,这样不合规矩,但秦禛岂会在乎这些,立刻快步走了过去。 秦老夫人摇了摇头,张了张嘴,但到底什么都没说,只瞪了程氏一眼。 程氏压根没理会,只看着自家闺女儿子傻乐。 秦老将军问:“珍珍去衙门做什么了?” 秦禛道:“有桩案子一直没破,这两天不忙,孙女想翻出来找找线索。” 秦简易饶有兴致地插了一嘴,“什么案子,能说说吗?” “去年的案子,至今没有头绪,能说一点。”秦禛喝口茶润润喉咙,“被害人叫胡宝山……”她把案件本身讲了一遍,但不涉及调查过程。 屋子里有过一瞬的安静。 秦祎道:“这个案子不简单,找到房门从里面上锁的方法应该是关键。” 秦老夫人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这案子邪门儿,莫不是有脏东西吧?” 秦简易笑道:“母亲,哪里就有鬼了,就是案子而已。” 秦简行也道:“我觉得有密道,或者是什么机关。” 秦老将军拿起筷子,给秦禛夹了片竹笋,“胡家人的嫌疑很大,但一年过去了,找证据很难。” 姜是老的辣,他老人家一语中的。 秦老夫人不明白,“老太爷何出此言呐?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 秦禛在心里笑了笑,双标的人就是这样,只看得到别人,却看不到自己。 秦祎道:“祖母,祖父的意思是,如果凶手是胡家人,那么胡家人就可以随便乱说了,故意编造出这种吓人的假象,以扰乱官府视线。” 秦老将军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家人好不容易凑到一起,自然要喝些水酒,先庆贺秦禛升了官,给秦家长了脸,再庆贺秦祎考了第八,给秦家争了光。 酒过三巡,大家随意地聊了起来。 秦霁道:“二弟以前不爱读书,用用功就赶上来了,有什么秘诀吗?” 秦老夫人和小孟氏闻言,一起抬头看了秦禛一眼。 程氏看得清清楚楚,笑意顿时凝在了脸上。 秦祎对另一桌汹涌的暗潮毫无知觉,他喜滋滋地说道:“大哥忘了,在永江时,二妹教过我一种记忆方法,确实很有效。一来说来,一页书看一遍就记住大概了。” 秦霁倒也不是忘了,而是当时秦简易伤势很重,他对那些事毫无兴趣,听听就过去了,没往心里去。 秦祎一说,他就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这么立竿见影的吗?” 秦祎道:“当然,珍珍的记性那么好,二弟我也不能差了不是?” 程氏和秦简言对视一眼,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秦简行道:“三叔先考考你,如果你小子真能做到过目不忘,不妨教教你几个弟弟。” 秦禛开了口,“三叔,方法肯定是好的,但能不能学成要看悟性和毅力。” 一家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但丑话须说在前面。 秦祎明白秦禛的意思,只是她的话过于真实,而真实的话都不那么好听。 他想帮秦禛找补一下,便对几个弟弟说道:“二哥好好教,你们也得好好学,知道吗?” 几个男孩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秦简行是成年人,明白秦禛的意思,倒也不生气,让下人去他房间里取一册账本,说要打开其中一页,让秦祎把所有数字记下来。 秦简易道:“三弟这可是难为人了。” 秦简行哈哈一笑,“四书五经这小子都读过了,不找些生僻的怎么行呢?” 一干妇人放下筷子,停下所有话头,兴致勃勃地看了过来。 秦祎也没想到自家三叔如此刁钻,他学会记忆方法后,背的确实都是四书五经,上下文有逻辑性,从未记过这种。 他胆怯地看了秦禛一眼。 秦禛鼓励道:“一页没多少数字,二哥完全可以自信些。” 秦祎是个鼓励型人格的男孩子,越夸越自信的那种人。 他挺了挺胸膛,“珍珍说的有道理,二叔出题吧。” 秦简行随便翻开一页,放到秦祎面前。 这是正常的账本,每页不过十三行而已,真的不多。 秦祎松了口气,把账页默默念了两遍——他之所以学的那么快,不能都归功于秦禛的记忆法,而是他原本就是聪明人,对数字也很敏感。 “可以了。”秦祎说道。 秦简行把账本面对自己,笑道:“二侄儿果然有两下子,背吧。” 秦祎从第一个字背到最后一个字。 秦简行用手比着账页,一行一行扫到最后,叹息道:“只错了一个字,但账目都对了,确实了不起。” 秦老将军“哈哈”笑了起来,大手在秦祎肩上一拍,“好样的。” 这一餐饭,秦家二房扬眉吐气,秦简言和程氏出尽了风头。 菜饭撤下去了,一家人一起喝茶。 秦老夫人问小孟氏,“家里还好吧?” 小孟氏道:“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她为难地看了秦禛一眼,停下了话头。 秦简易道:“你有话直说便是,不必藏着掖着。” 秦老将军和秦老夫人一起看了过来。 小孟氏揪了揪手中的丝帕,说道:“就是……就是昭王侧妃的事,听说,赵侍郎去找皇上了,这事最近传得沸沸扬扬。” 事情是真的,就是没必要这个时候说。 小孟氏原本也没想说这件事,但二房又是升官又是发财又是过了府试的,她实在嫉妒,就想把此事张扬出来打压二房一下。 秦老将军的眉心又拧出了一个大疙瘩。 他问秦禛:“此事王爷怎么说?” 秦禛也为难,这件事的确是他们办的不对,无论赵三人品怎样,既然选秀了,指婚了,就不该掉赵家的面子,迟迟不接人进府。 对秦家人直言相告肯定不行,一旦传出去,事态扩大了,皇上那里交代不过去。 她思虑再三,说道:“青莲会谋逆之前,王爷忙于防范,谋逆之后,王爷便赶往了边关。我作为王妃,的确应该把此事早早张罗起来。但是祖父,孙女自忖,孙女对朝廷的贡献不小,昭王不在家,孙女不想面对侧妃,暂时不接赵家姑娘入府也没什么吧。” 居然还可以这样? 居然还可以这样! 秦家人的脑海中同时闪过一模一样的话语,但语气截然不同。 前者质疑,后者骄傲。 “哈哈哈哈……”秦老将军大笑起来,“珍珍这话没错,王爷要娶侧妃,那就等他回来再娶嘛,何必给自己添堵呢?” 秦简言也道:“珍珍这样做,想必也是皇上默许的。” 不然秦禛又怎么敢呢。 程氏松了口气,笑着对小孟氏说道:“既然珍珍有这个底气,那就等皇上找珍珍再说吧。” 她这话说得透彻——皇上都没说什么,你们着什么急呢? 秦简易瞪了小孟氏一眼。 秦简行见气氛不对,赶紧转话题,说起了秦雯的婚事——她和程自如原本该在三月完婚,但秦简易出了事便一直拖了下来,最近才重新看了日子,日期就定在五月十六。 成亲是喜事,大家热热闹闹地聊一阵子便散了。 下晌两点多,秦禛回到二房,重新扮成小厮的样子,和秦祎一起回了王府。 久安大街,垂柳巷第七家,正院。 一位面如冠玉的俊俏男子坐在内书房的书案后,对着墙上的书法作品发呆。 “咄咄!”门被轻敲了两下。 男子迟疑片刻,到底说道:“进来吧。” 一名四五十岁的精瘦男子进了门,禀报道:“主子,昭王妃已经回王府了。她这次扮成了小厮模样,由秦祎送回王府。” 男子若有所思,片刻后说道,“扮成王府下人的模样出去,再扮成将军府的小厮模样出来,时间、地点、形象都在变,她当真很小心了。” 精瘦男子打了一躬,“属下无能。” 男子苦笑道:“不是常叔无能,是我无能才是。斗不过建宁帝兄弟倒也罢了,连个妇人我也无可奈何!” 常叔不安地动了两下,到底没敢开口相劝。 “唉……”男子长叹一声,“我愧对父亲的期盼呐。” 常叔道:“主子不必如此苛责,主子刚过弱冠之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男子缓慢地摇了摇头,“如果北辽对大庆构不成威胁,如果今年没有大的灾情,建宁帝的帝位就彻底稳了。不得不说,集议制、减免赋税,以及新成立的几个部,都极大地稳定了民心,我们青莲会赖以存在的土壤没有了。”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男子把书法作品中的词轻轻念了一遍,感慨道,“‘心字已成灰’,真真是一语成谶。” 常叔着急了,“主子,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男子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常叔,建宁帝已经意识到在民间广泛宣讲的重要性,他坐在龙椅上,说出的话比虚无缥缈无法见人的青莲会更能蛊惑人心,这一招釜底抽薪用得极为漂亮,他这是有贵人相助啊。” 常叔道:“主子觉得这贵人是谁?” 男子指了指身后的书法作品,“她嫁给景缃之后,建宁帝才改变了策略,听说,此女有过目不忘之能,重案组的案子都是她破的,她不在,案子便破不了。” 常叔点点头,“主子打算怎么做?” 男子道:“时刻盯紧她,只要有机会,一定将其拿下。” 第147章 试验 秦祎不回家,在王府住下了。 兄妹俩在堂屋喝了一回茶,便去了花园。 秦祎道:“妹妹,既然这么危险,暂时就不要出门了吧。” 秦禛双手插兜,走得不徐不疾,“二哥放心,破了这桩案子我就不出去了。” 秦祎知道她主意正,但还是苦口婆心地说道:“青莲会不会善罢甘休的,妹妹还是长点儿心吧。” 秦禛笑问:“二哥觉得我没长心?” 秦祎道:“二哥只是觉得你过于托大。” 秦禛耸了耸肩,行吧,说得好像也没错,“那……我就再安分一点儿?” 秦祎松一口气,“安分一点儿!” 二人溜溜达达地去了靶场。 岳平备了张条案,上面放着两把鸟铳和两把弓,羽箭若干。 秦禛拿起一张弓,问道:“库房收拾出来了吗?” 现在熟练工不多,呢子生产缓慢,数量也不巨大,但毕竟隔了一个潮湿的夏天,需要一个干燥的库房。 秦祎选了鸟铳,“架子已经搭好了,生石灰正在采买之中。” 秦禛岔开双脚,两肩下沉,射…… 正中靶心。 秦祎赞道:“不错!” “不错!” 在未央宫的小书房,建宁帝说出了同样的两个字。 “皇上?”陆皇后福了福,“不知皇上要来,臣妾有失远迎……” “罢了。”建宁帝一摆手,“你我十年夫妻,不必如此客套。” 陆皇后笑了笑,“皇上要在哪里用膳?” 建宁帝道:“让御膳房多做些,把孩子们都叫来。” 陆皇后吩咐了下去。 建宁帝走到她身边,凝神看挂在墙上的画——这是一幅四尺全开的花鸟画,主体是荷塘,荷叶疏密有间,游鱼姿态灵动,间或有一支支花蕾,画面右边三分之一处有一株红莲正在盛放。 颜色以深深浅浅的绿为主,画风清新,布局紧凑,整张画渗透着一种轻松闲适的情绪。 建宁帝道:“听说皇后的画已经卖到八十两一张了,不到半年时间翻了两倍多,了不起。” 陆皇后面色一变,双唇拉平,目光也落在了建宁帝的脸上。 建宁帝笑道:“皇后那么紧张做什么,这不是好事吗?” 陆皇后见他没有责怪的意思,提起的心又放了回去,“卖画是臣妾的主意,与弟妹无关。” “哈哈哈……”建宁帝笑了起来,手臂一伸,揽住了她的肩,“皇后多虑了。如果皇后能成一代名家,朕也跟着沾光不是?” 他笑起来很好看,薄唇上扬,桃花眼的眼尾堆起了几缕细纹,不但不显老,还平添几许儒雅,几许温润。 比起俊美冠绝京城的景缃之,他更有成年男人的魅力。 陆皇后一时有些恍惚了,心脏不规则地跳了几下,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时候:他穿着一袭道袍,站在陆家后花园的一株柳树下,清俊的脸上有三分恬淡,两分礼貌,剩下的全是漫不经心。 遗憾的是,她当时只看到了恬淡和礼貌,对漫不经心视而不见,一头扎了进去,自以为是地争宠了十年。 好悲哀…… “皇后。”建宁帝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脸,心思却不在自己这边,不由有些不悦,“皇后在想什么?” “哦……”陆皇后回过神,“在想弟妹的事。” 建宁帝不信,但也没多问,揽着陆皇后的肩走到罗汉床前,脱鞋坐了上去,“岳母大人说什么了?说昭王妃善妒,不纳侧妃进门吗?” 陆皇后在他对面安坐,“皇上也听说了?” 建宁帝点点头,“赵大人找朕了。” 陆皇后有些紧张,“皇上怎么说?” 建宁帝两手一摊,“显之不在家,朕也是为难。朕琢磨着,既然显之为了弟妹拒绝纳侧妃,那么……弟妹不妨替显之担待一些。” 陆皇后愣住了,“所以,皇上把此事推给了弟妹?” 建宁帝道:“北方苦战,南方水患,朕哪里有心情管这档子事,先拖一拖,待显之回来再说。” 陆皇后有些担忧,“皇上金口玉言,此事确实不好处理,臣妾听弟妹说,赵三姑娘草菅人命,陷害其姐,或者可以做做文章。” 建宁帝蹙起了眉头,“还有这种事?皇后选秀时为何不说。” 陆皇后脸上淡淡的,“臣妾没有证据,如何说得?”一旦说了,会不会被打成“善妒”? 建宁帝明白她的潜台词,讪讪一笑,抓住她的手,“是朕亏待了皇后。” 陆皇后心里一荡。 但她立刻在心里说了一句: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的都是蠢蛋。 同一时间,景缃之正在距落鹰关几十里远的一座大山里,试验绑上了望远镜的鸟铳。 这里是一座狭长的山谷,谷中溪水潺潺,两边峭壁高约百尺。 古成抱着鸟铳,站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认真瞄准一里多地以外的一断木头。 他说道:“看得清楚,射准了很难。” 承影站在石头下面,问道:“为什么?” 严凉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距离越远,差的越多。” 承影“哦”了一声,用余光瞄了景缃之一眼。 景缃之正在把玩小刀,闻言停了下来,“这话有些道理。” 说完,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脚下一垫,便上了两米多高的大石头。 古成道:“王爷要试试?” 景缃之点点头,把鸟铳接过来,瞄准木头桩子射了一枪。 “砰!” 木头桩子纹丝不动。 景缃之稍微调整一下,再射。 依然不中。 景缃之道:“先到这儿,明日再来。”他把鸟铳扔给承影,跳下大石,朝谷口去了。 其他几人跟在后面。 严凉小声道:“主意是好主意,实行起来太难,不会又是娘娘的主意吧。” 古成看向承影。 承影“嘿嘿”笑了几声。 古成道:“看来娘娘也有出馊主意的时候。” 承影做了个鬼脸,“小人一开始觉得是个好主意来的。” 回到营地主账。 景缃之让承影把鸟铳拿过来,放到书案上。 承影道:“王爷要亲自研究?” 景缃之点点头,“你去找几块浅色棉布,越大越好,至少要一平方丈,如果不够宽,就让人多缝几块。” 承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答应一声,就听景缃之的第二个吩咐又来了。 “张罗布匹之前,先把老贺叫来。” 承影等了片刻,见没有第三条指令,麻利地出去了。 老贺叫贺光,大庆最好的鸟铳制作者和设计者。 景缃之离开京城的第三天,让人把他和他的徒弟们偷偷接了过来。 盏茶的功夫后,老贺摸着铮亮的秃脑壳走了进来,“王爷找下官?” 景缃之道:“对,有些事要同你商议一下,过来坐吧。” 老贺迈着八字步过来,大马金刀地坐下,目光落在望远镜上,“王爷,这玩意下官真没研究过,门外汉,王爷再给下官宽限些时日吧。” 他明明白白地表达了拒绝之意。 “本王宽限你,北辽会宽限大庆吗?”景缃之端起鸟铳瞄准老贺,“老贺,你没尽全力。” 老贺的脸顿时白了,头皮渗出一层细汗,“没没没没有的事,下官骗谁都不敢骗王爷,下官敢对天发誓。” 景缃之微微一笑,又把鸟铳放下了。 老贺用袖子抹了把汗,坐的姿势也端正了几分。 景缃之道:“本王有头绪了。” “当真?”老贺又精神了,“王爷快说说。” 景缃之道:“我们之所以射不准,首先是因为经验不足,其次是试射条件不足,后者和前者是因果关系。” 老贺眨了眨眼,“王爷想怎么办?” 景缃之拍了拍鸟铳,“当然是补足试射条件。鸟铳射击时有后坐力,这种力道常常导致瞄不准,如果我们在这里装上两个支架……” “妙啊!”老贺一拍脑门子,“有了支架,射击时就稳定多了,王爷继续说。” 站在角落里的严凉瞪了老贺一眼。 景缃之不以为忤,“弄一个大靶子,我们计算每一枪之间的误差,再和望远镜上的十字瞄准点对比,就有了调整目标,慢慢的,经验就有了。” 老贺连连点头,抱上大鸟铳就走,“王爷高明,下官这就去做。” 严凉讪讪地和古成对视一眼,得到了后者挑衅的邪魅的一笑。 景缃之有些小得意,“本王和王妃双剑合璧,必能所向披靡。” 说完,他起了身,往营帐外走了过去。 太阳快要落山了,霞光满天。 落鹰关在落鹰山下,和大海相连,站在关门上,用望远镜能清晰地看到对面营帐中走动的辽兵身影。 景缃之上来时,大将军关志昌正好也在。 他听到禀报,赶紧迎了两步,打招呼道:“王爷回来了?” 此人四十二岁,身材魁梧,性格坚毅,是大庆为数不多的可用将才。 景缃之颔首,“关将军,对面有动静吗?” 关志昌道:“暂时没有,老夫估计,晚上很可能要偷袭。” “未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两军交战多日,他们也需要休息。”景缃之从承影手里接过望远镜,也朝北辽营寨看了过去。 说来也巧,北辽营寨突然大开,几个骑兵从军营里跑了出来。 景缃之心中一凛,正要找补一句,便瞧见了夜焰的四条眉毛。 关志昌道:“居然是夜焰,他这是作甚?” 夜焰身后没有军队,带着几个人朝落鹰关的方向疾驰而来。 很快,他在鸟铳的射击距离之外勒住了缰绳,举起望远镜朝景缃之看了过来。 景缃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夜焰笑了,大声叫道:“受死吧,你死了,秦禛就是我的了。” 景缃之没有回应,又抹了一次脖子。 第148章 一起 关志昌尴尬地捋了捋胡须,心想,昭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夜焰如此挑衅竟然还能沉得住气,可见传言不虚--他与昭王妃确实不睦。 他轻咳一声,开了口:“真想不到,北辽大皇子竟如此幼稚。” 景缃之薄唇微勾,“本王很是不解,他哪里来的信心呢?” 关志昌看了他一眼,暗忖,信心大概来源于你对昭王妃的不喜,以及,昭王妃不安室内? 景缃之放下望远镜,交给承影,顺手拿来鸟铳,对着夜焰开了一枪。 “咴咴儿!”夜焰□□的骏马发出不安的两声嘶吼。 子弹打在距离夜焰不到一丈的地面上,带起一小片烟尘,被晚风一吹,飞快地散了。 夜焰抓紧缰绳,带着不安的黑马踱了几步,说道:“本王知道景缃之暗器不错,没想到铳法也不错,希望明日可以单独较量一下。” 一名蓄着络腮胡的副将说道:“不过小白脸罢了,殿下不必费心,等末将打下落鹰关,杀了便是。” “哈哈哈……”夜焰大笑几声,“这话本王爱听,但景缃之的实力着实不弱,此人脑子和功夫都有,若非我们提前解决了西齐那个隐患,我们北辽还会被他拿捏得死死的,诸位将军绝不可轻敌。” “是!”副将、参将们齐齐应了一声。 太阳落到山下去了,落鹰关陷入黑暗之中。 大家打马往回走。 络腮胡问道:“殿下,昭王妃是大美人儿吗?” 夜焰道:“美自然是美的,但本王看的不是脸,而是脑子。那是一个可与本王比肩的女人,性子极野。此女不甘寂寞,女扮男装,在顺天府的重案组做了个小捕快,专破疑难案件,成绩斐然。” 众将领议论纷纷。 “怪不得殿下也搞了个重案组,确实颇有成效。” “这女人比咱们辽人女子还能干呢。” “我们辽人女子也有聪明的,只是不像那位昭王妃那般大胆罢了。” 夜焰走在前面,注视着营地上方袅袅的炊烟,思绪却已经飞了。 他来是为了向景缃之示威的,但事实证明,景缃之对他的挑衅丝毫不感兴趣。 为什么。 他果然不喜欢秦禛? 还是他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到? 那么,明日他会不会依然闭关不出呢? 打了这么久,粮草和士兵都在消耗,再过十天半月,别说拖垮大庆,便是北辽自己也吃不消了。 如果失败,经营多年的名声必定毁之一旦,继承皇位也会成为泡影。 这一仗,他必须赢。 四日后的早上,秦禛换上男装,和岳平一起从西北角的墙头跳了出去。 二人步行,穿过几条弯曲的小胡同,抵达忠正北大街后,在车马行雇一辆骡车赶往安康街。 秦禛与胡家人的会面定在了胡宝山家——这一次,她没让周智等人出面,而是让岳平安排六扇门的人办好了此事。 赶到胡宝山家时,大门敞开着,门口停着两辆马车,其中一辆秦禛在胡老爷子家见过。 她心里明白,这位老爷子不高兴,要找她理论了。 车将停,大门里便出来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他下巴坚毅,一看就是胡家人。 “官爷好。”男子长揖一礼,“在下胡宝康。” 秦禛拱了拱手:“久等了。” 胡宝康道:“官爷客气,我们也才到不久。” 秦禛进大门,绕过影壁,又进了二门。 胡王氏正等在这里,她福了福,给秦禛问一声安,又看了岳平一眼。 胡老爷子在正房门口等她,“果然是刘官爷,一向可好?” 他脸上有笑意,尽管不达眼底,但面上还过得去。 秦禛道:“还好,胡老爷子精神矍铄,看来过得也不差。” 胡老爷子道:“托福托福。” 大家在堂屋落了座,胡老爷子在主座,秦禛在客座。 胡老爷子道:“刘官爷此来,是掌握我胡家杀害宝山的证据了吗?” 他开门见山,丝毫不客气,大有‘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之意。 秦禛道:“当然没有。胡老爷子不必多虑,我只是找大家聊聊,没别的意思。” 胡老爷子道:“那刘官爷为何不找别人去闲聊,非抓着我们胡家不放?宝山是老夫的亲骨肉,和他们兄弟几个一母同胞,虎毒还不食子呢,刘官爷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岳平替秦禛辩解道:“你们既然是胡宝山的亲人,就该配合我们官爷找出杀人真凶,而不是推三阻四,胡老爷子莫不是心虚不成?” “你……”胡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真凶根本不在胡家,你让我们配合什么?一年过去了,顺天府连跟毛都没找到,只知道折腾我们,人心都是肉长的,那可是老夫的亲儿子,老夫就不难过?” 他中气很足,目光凶悍且坚定,声压很大,因为生气,脸颊比平时红了许多。 秦禛研判了他的身体语言,找不到任何破绽。 她给岳平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不要再说,“胡老爷子请息怒。我能体谅你老人家的心情,但办案子就是这样,不能放弃任何蛛丝马迹。请您相信,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更不会放走一个坏人。” “哼!”胡老爷子冷哼一声,“不过是想找个替罪羊罢了。若非心虚,你们岂会把地方定在这里。” 胡宝康点了点头。 秦禛道:“胡老爷子多虑了,绝无此事。你老若是不放心,可以坐在这里旁听。” 胡老爷子轻哼一声,“老夫正有此意,刘官爷可以开始了。” 胡王氏起了身,“官爷请,奴家给你们泡茶去。” 秦禛道:“娘子请坐,不妨一起听听。” 胡王氏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看向胡老爷子,后者没看她,但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她便坐了回去。 秦禛直视胡老爷子,却把问题抛给了胡王氏,“胡王氏,你觉得胡家谁对你最好,是公公还是婆婆,还是其他人。” 她这个问题非常刁钻,几乎与案情无关,即便胡家人做过准备和演练,也未必能想到她会当着胡老爷子和胡宝康的面问出来。 胡老爷子的眉毛一跳,捏在扶手上的大手明显有了力度,指节微微泛白。 与此同时,秦禛的余光观察到:胡王氏又在看胡老爷子,而胡宝康因为不解正在看她。 这一瞬间,秦禛掌握了两个信息,一是胡王氏更信任胡老爷子,二是胡宝康没有问题,他是胡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如果他对胡王氏没心思,那么就没有杀害胡宝山的动机。 “又来了。”胡老爷子怒道,“刘捕快这是何意?” 他气得连“官爷”都不叫了。 秦禛不客气地反问道:“我在问胡王氏在胡家的人际关系,这有什么问题吗?” 胡老爷子道:“你在怀疑什么?” 秦禛道:“为了破案,应该怀疑的都要怀疑。” 胡老爷子捏起了拳头,“刘捕快,你若想羞辱我们胡家,老夫一定亲自去顺天府鸣冤。” 秦禛也道:“如果胡老爷子一再打断我,我也不介意把你轰出去。” “你……”胡老爷子气了个倒仰,“这是我胡家的地盘。” 秦禛道:“我不介意走一趟衙门。” 胡宝康有点坐不住了,赶紧插了一句,“父亲息怒,咱们胡家人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他问。” “老夫那是怕吗?他这般欺负人,还不许老夫生气?”胡老爷子一拍扶手,“胡王氏,你说,你说!” 秦禛不理会他,“胡王氏,你不妨说说看?” 胡王氏的眼里也有了些许怒意,但她显然没有胡老爷子的胆子,憋憋屈屈地说道:“家里人对奴家都很好,婆婆对奴家更好,官爷可不能冤枉我们啊。” 这是一个标准答案。 不过,秦禛已经得到她想要的了,没什么可失望的。 她继续问道:“发现胡宝山在东厢去世之后,胡家人大概什么时候到的你家。” 胡王氏的左手扯住右手的袖子,素色的府绸被她拉得有些变形。 她带着一丝颤音说道:“那天是婆婆先来的,找到亡夫后,婆婆亲自回家报信儿,公爹和几个伯伯就一起来了。” 秦禛颔首。 那天是大年初三,一般来说不会有人出门。胡家虽不曾分产业,但几个儿子是分开居住的,老二和老三的住所都在胡家附近。 出了那么大的事,爷几个肯定要一起去。 她又问道:“你还记得当时他们都说了什么吗?” 胡王氏摇摇头,“奴家当时又怕又伤心,只顾着哭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哈!”胡老爷子轻蔑地笑了一声,“刘捕快年纪不大,经验也不足啊。” 他在嘲笑秦禛问的问题太幼稚。 秦禛不以为意,问胡宝康,“令堂回去叫你们时,你们都在做什么,当天都谁出去过?胡宝山失踪的那个晚上,又有谁不在家?” 胡宝康回忆了一下,“头天晚上我们打过马吊,所以肯定都在家。初三那天,在下和父亲在家,保安和保利就不知道了。” 秦禛点头,以上口供和胡保安的基本上吻合。 如果他们都在家,且参考胡宝康的表现,一家人串联作案的可能性就不太大。 不串联,就解决不了密室的问题。 那么,嫌疑最大的还是胡王氏,她的时间最充裕,打扫现场,拆掉造成密室的机关,差不多十个时辰,足够了。 不过,这么一个柔柔弱弱、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女子,当真有那么好的心理素质,可以做到没有丝毫破绽吗? 她都未必能做得到,如果强加于胡王氏,多少有点不科学吧。 胡老爷子道:“刘捕快还有要问的吗?” 秦禛起了身,“胡王氏,我想再去东厢走一趟,二位也一起吧。” 第149章 是他 胡老爷子和胡宝康都很镇定,只有胡王氏的眼里还有恐惧。 胡宝山家暴,她不能和离。 胡宝山的死让人害怕,她却不能搬离这里。 秦禛很同情她。 一干人朝门口走了过去,快要出门时,秦禛听见一个女声说道:“正经事做不来,天天扯用不着的。亲家母,那柜子已经擦好几遍了,帮我带带孩子不好吗,瞎忙活什么?” 尽管前一句在讥讽她,但后一句表明,胡家老太太对胡王氏的母亲只有满满的嫌弃! 秦禛瞥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胡王氏。 胡王氏的脸更白了。 秦禛怕她尴尬,加快了步伐。 胡家老太太看不上亲家,对这个只有姿色没有财富的儿媳妇又能有多好呢? 所以,这间接证明了胡王氏刚刚说的是假话。 在胡家,胡老爷子对她更好。 另外,胡王氏跟着胡宝山固然遭罪,但对她来说,胡宝山活着远比死了强。 除非胡王氏遭受的虐打远超左邻右舍的想象。 如果胡王氏遭受的虐打远超想象,胡老爷子会因此杀了他吗? 走到东厢房门前时,秦禛的脑海里已经转了无数念头。 胡老爷子在门口站了片刻,长叹一声,率先进去了。 胡宝康也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对秦禛做了个请的手势,“刘官爷请。” 秦禛迈过高门槛,走到胡老爷子身边。 胡老爷子道:“刘捕快要看哪里?” 秦禛进了北边的房间。 这里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动。 秦禛走到窗边,佯装观察窗户插销。 胡家父子也一起走了过来。 胡宝康道:“当时捕快查过这些,一点发现都没有。” 胡老爷子“哼”了一声表示赞同。 秦禛看着他,“凶手在门窗密闭的情况下杀了人,之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东厢一定有某些蹊跷之处,我们没有发现。” 胡老爷子冷笑,“你们去年也这么说,找了整整半个月,就差掘地三尺了,不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秦禛这话有钓鱼的意思,如果二人之中有凶手,微表情一定会有所变化——这变化不会是惊吓,而是轻蔑。 然而,她也什么都没找到。 这爷俩的表现无懈可击。 会不会因为光线不够亮,或微表情一闪而过,她没捕捉到呢? 离开胡家时,秦禛在脑海里把见到胡宝康伊始,一直到告辞离开的经过仔细回忆了一遍。 依旧没找到任何可疑之处。 岳平道:“娘娘有收获吗?” 秦禛摇摇头,“不得不说,这是我经手的最难办的一桩案子。” 岳平掀开车厢的门帘,警惕地往外看了一眼,道:“会不会就是自杀,只是看起来像谋杀?” 秦禛道:“胡宝山自私自利,只有杀人的份,哪里会自杀呢。” “啧……”岳平感慨地说道,“这案子比我们六扇门的难办多了。不过,咱们的对象不一样,手段也不一样。” 秦禛问:“六扇门都什么手段?” 岳平道:“跟踪,监视,刑讯逼供,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杀人。” 秦禛点点头,手段直白,做起来倒也干脆痛快。 她说道:“跟踪是个好主意,岳校尉提醒我了。” 岳平笑道:“娘娘想跟踪谁?属下打发人去办!” 秦禛道:“跟踪……胡老爷子吧。” 岳平吃了一惊,“娘娘为何怀疑他?” 秦禛摊了摊手,她怀疑胡王氏,胡王氏没有嫌疑,她怀疑胡家人,但胡家人在时间上也排除了嫌疑。 她解释道:“倒也不是怀疑,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觉得,顺天府重新提起此案,凶手再镇定,也可能会紧张。如果凶手和胡家关系不错,他说不定要试探着接触胡家,打探此案的进度。” 这是一个心理战。 岳平拱了拱手,“娘娘高明。” 过了这么久才想到这一点,秦禛一点都不觉得自己高明,但憋屈是真的——因为青莲会,查个案都不能痛痛快快地查。 秦禛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本想往飞鸟阁走一趟,但岳平说飞鸟阁目标大,容易被人蹲守,风险太大,她便去了最顺路的一家麻辣烫店,在外面观察一会儿客流量,并让岳平出面买了两个大份。 麻辣烫便宜,重口味,香。 虽说菜式简单,自家也能做,但永远不如用秦禛的秘方做出来的更香,在京城圈粉无数。 房慈有钱,没什么变化,大赵、周智、粱显肉眼可见的花钱大方了。 能帮到人,总会让人有些许成就感,秦禛的挫败感便好了许多,她闻着香喷喷的麻辣香味回家了。 一进三昧院,麻辣烫的香气就引来了王妈妈的注意。 她小跑着从厨房出来,略带一丝遗憾说道:“娘娘想吃麻辣烫了啊,老奴刚调好韭菜盒子的馅儿。” 秦禛笑道:“不耽搁,这些本来就是请大家吃着玩儿的,分一分就没了,王妈妈稍微热一热,琉璃把人都叫来。” 琉璃刚好拿着鸡毛掸子从上房出来,闻言立刻脆快地应了一声。 鸡脚、猪脚、竹笋、菠菜、土豆、羊肉……各式各样的麻辣烫堆了整整两大盘子。 秦禛爱吃猪脚,坐在主座上啃得津津有味。 一只猪脚没吃完,院门被人敲响了。 一个粗使妈妈跑去开了门,回来后禀报道:“娘娘,岳管家来了。” 秦禛继续吃,“请他进来。” 岳平是小跑着进来的,一叠声地说道:“娘娘神了,娘娘神了啊!” 秦禛愣了一下,随即问道:“有人接触胡老爷子了?” 岳平重重点头,“正是,人已经抓起来了,正在审问。” 六扇门审问啊…… 秦禛有些担心,“说不定是正常来往,万万不能屈打成招。” 岳平道:“娘娘放心,兄弟们有分寸。” 秦禛想了想,“岳管家买麻辣烫时吩咐下去的?” 岳平笑道:“当然。” 秦禛赞道:“岳管家立功了,快请坐,一起用一点。” 岳平哪敢啊,拒绝道,“不了,属下那份足够吃了。”他拱了拱手,“娘娘慢用,等有消息了,属下再来告知娘娘。” 六扇门的效率极高,秦禛用完午饭消息就传回来了。 凶手是胡宝山的二堂兄胡宝良,此人供出了一个主谋——胡老爷子。 岳平禀报道:“娘娘,那胡宝良好赌成性,欠债四百多两,再还不上就会被赌坊废去一只手和一只脚,不得已,他去找胡老爷子求救,胡老爷子给他一千两,让他杀掉胡宝山,并提供了详细的杀人计划。” 秦禛问:“胡宝良交代胡老爷子为何要杀亲儿子了吗?” 岳平摇了摇头,“胡宝良说,他当时问过这件事,但胡老爷子没说。娘娘,抓人吧。” 秦禛道:“不慌,我们再问问清楚,胡老爷子是如何把银子给他的,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有没有人作证。” 岳平明白她的用意了——胡老爷子能那么镇定地面对亲儿子被杀的现场,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他一定会百般抵赖。 他说道:“那把老骨头,一打就招了,娘娘不必忧心。” 秦禛道:“即便现在招了,回到顺天府也可能翻供,那不是一般人。将来事情传出去,一定会有人说我借六扇门的手对一个老人家屈打成招。” “这倒也是。”岳平想了想,试探着说道,“人就在王府后面,娘娘要不要去看看?” 秦禛喜道:“当然,前面带路吧。” 二人从后花园的角门出去,进入一条小胡同,走到第二家时,岳平拐了进去。 这是一个二进小院,胡宝良被关在耳房里。 耳房外站着两名孔武有力的年轻人,门开着,里面光线充足。 秦禛的目光穿过房门,落在北墙边上的一个嘴里塞着抹布、浑身是血的男子身上。 男子惊恐地看着秦禛,努力地往后缩了缩。 秦禛进了门,在他面前站定。 岳平亲自去掉了胡宝良嘴里的抹布,说道:“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知道吗?” 胡宝良流着泪,赶紧点了点头。 秦禛开始了审问。 “胡宝良?” “是。” “你和胡宝山的关系怎样?” “还行,不不不,凑合,面子情。” “你是如何杀死他的?” “就是勒勒勒死的。” “说详细点儿!” 胡宝良瑟缩了一下,泪水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他说道:“大伯父说,四堂弟不喜欢去岳母家,初二一定会故意耍气,单独留在家里,他让我找他借银子去,只准借五两,宝山小气,多了他不会借……” 胡宝山把银子藏在东厢房南边的库房里,胡宝良趁他取银子时,用绳子勒死了他,之后把人扛到北边卧室,布置成自杀的假象。 他和胡老爷子确实想让官府以为胡宝山自杀来的,但没想到自杀和上吊的索沟完全不同,一开始就露馅了。 不过没关系,胡宝良来找胡宝山时格外小心——他等胡王氏走了之后,胡宝山没来得及插门的时候进去的——大门是他插上的,而不是秦禛以为的胡宝山自己插的。 没敲门,就没有引起邻居的注意。 之后的事情如秦禛猜测的那般,他一直呆在南边的小库房里,等待外人介入的时机,趁所有人的注意力在尸体身上时跑了出去。 胡宝良运气不错,杀人前后都没遇到胡宝山的邻居。 这便给侦破此案带来了巨大的干扰。 胡老爷子腊月二十八给他四百两,地点在胡家,胡宝良给胡老爷子送年礼的时候;胡宝山去世的第十天给足了剩下的,地点在大碗茶楼。 用的都是小额银票。 胡宝良有钱后,在赌场赢了几把,他的家人对突然增多的银钱丝毫没有过任何怀疑。 就这样过了一年,直到秦禛等人重新翻起此案。 案件经过没问题,叙述清楚。 为防止意外,秦禛又把细节反复问了几遍,事实证明,胡宝良的确没有撒谎。 第150章 做局 从小院出来,岳平问秦禛:“娘娘能猜到胡老爷子为何要杀亲儿子吗?” 秦禛想了想,“大抵与胡王氏有关吧。” 岳平点点头,“属下也这么认为,娘娘觉得他们是怎样的关系?” 秦禛反问:“你觉得呢?” 岳平道:“那老东西想爬灰,就让人杀了亲儿子,等案子彻底平息了,他再时不时地往儿媳妇这边走一趟。” 秦禛以前也这样想过,但她现在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她说道:“胡老爷子是有钱人,而且他在胡家有绝对的话语权,即便胡家老太太不同意他纳妾,他在外面养个年轻漂亮的也完全没问题。为一个女子谋杀亲生儿子,我认为不大可能,但也不排除他就是如此的丧心病狂。” 岳平道:“娘娘这话很有道理。” 胡老爷子是秦禛见到的最镇定、破绽最小的嫌犯之一。 他从始至终都保持了镇定,演技几乎零瑕疵,可谓卓绝。而且,从目前看来,胡王氏与他的相处极其自然,除尊敬之外,无任何男女私情——她自问在这方面嗅觉灵敏,但这次完全失灵。 乃至于,她到现在也依然认为胡宝良可能有诬陷之嫌。 回到王府,秦禛嘱咐岳平,关押好胡宝良,让他养好伤,再派个人去胡宝良家报信,说他这两天有事不能回家。 岳平大抵能猜到秦禛要做什么,立刻让人去办了。 又过三天,秦禛让周智等人传唤了胡家三房。 因为凶手已知,所以这次只走过场,她没露面,由重案组的人按照她的意思询问了一番。 因为前两次都做了无用功,所以这一次周智等人被胡老爷子和胡家三房毫不留情地甩了脸子。 胡老三虽说了应该说的,但整个过程都在阴阳怪气。 送走胡家三房。 粱显道:“小猫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周智摩挲着下巴上的短胡须,“谁知道呢。” 大赵笑眯眯的,“端看小猫这次会不会被打脸。” 房慈摇摇头,“依我看不会,小猫从不做无用功。” 罗毅恰好从对面厢房出来,笑着问道:“小周,听说你们这桩案子查很久了,咋样,胡家人招了吗?” 一个靠墙根儿的老捕快用鞋底敲了敲烟袋锅子,揶揄道:“没招呗。刚才咱都听见了,那胡家可是硬气得很呢,小周被撅得一愣一愣的,哈哈哈……” “呵呵……”罗毅也笑了几声,“小周啊,不是我老罗说你,胡宝山怎么可能是胡家人杀的呢?动机何在啊!据我所知,案发当天胡家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明。依我看,你们也别瞎折腾了,这案子真没谱,没点儿运气破不了的,不如暂时搁置。” 周智这一组的案子,他当时都参与过,他一个没破,秦禛等人接手后,一桩一桩都破了。 甚至把他的亲表弟也定了死罪。 他颜面无存,便想趁机扳回一局。 房慈出身好,不惯着罗毅,当即回呛道:“那可不好说,说不定明天就破了呢。小猫说过,‘努力了不一定有收获,但不努力一定没收获’。” 罗毅不敢得罪他,对周智说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小房子有志气。” 周智笑道:“是啊,小房子虚心好学,进步很快。” 他没再提胡宝山一案,倒不是对秦禛没信心,只是他习惯了保守——到现在为止,案子仍然没有明晰的线索,他真觉得没什么好辩解的。 罗毅见周智不敢搭茬,就知道他没有底气,再次重拳出击,“你们几个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帮其他组,大家都是兄弟,互相帮助也是应有之义嘛。” 别人组里的案子,外人岂能随意插手,罗毅在挑拨离间。 周智总算有了些火气,“好啊,只要其他兄弟张口,咱们组必定到场。不然,罗总捕头分配一下也成。” 罗毅微微一笑,“成,届时小周可不要推辞啊。”他是整不了刘小毛和房慈,但折腾折腾周智还是可以的。 中午,快下衙的时候,周智接到了秦禛安排的任务。 同一时间,罗毅也收到了六扇门关于三个衙门联手办案的通知。 两拨人在衙门口遇到了,又不约而同地赶到了同一个神秘的地方。 罗毅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周智笑道:“罗总捕头,案子总算有线索了。” 罗毅忍住心中的燥意,淡淡道:“但愿如此,先看看情况,以免说早了打脸。” 房慈冷哼了一声。 岳平提前两天做了全方位的安排,胡宝良也把该记住的台词背了个滚瓜烂熟。 下午一点左右,六扇门的人把胡宝良带到了胡家的大库房——胡老爷子此时就在这儿的账房里。 胡宝良在大门口酝酿了好一会儿,直到腿肚子不那么哆嗦了,他才进入大院,推开了账房的门。 “大伯?”他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胡老爷子的眼里闪过一丝凌厉,“你怎么了又来了?” 胡宝良把门大开,讨好地一笑,“大伯,小侄儿还有点小事。” 胡老爷子看一眼账房先生,到底起了身,“我们去外面说。” 二人走到库房门外面。 胡老爷子嫌弃地看着胡宝良青青紫紫的大方脸,“你又把钱输光了?” 胡宝良摸摸脸颊,又打了个寒颤,“没有没有,因为以前的恩怨,跟人打了一架而已。大伯,我听说……” 胡老爷子打断他的话,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不过是瞎折腾罢了,你别整天疑神疑鬼,没事都要有事了。” “唉……”胡宝良叹息一声,“小侄儿打听过了,顺天府周智那个重案组,连破五起陈年旧案呐。再说了,那始终是小侄儿的亲堂弟……” “闭嘴!”胡老爷子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胡宝良道:“不想干什么,就是害怕,憋得慌,想找大伯聊一聊。” “聊个屁!”胡老爷子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啪”的一声甩在他脸上,“这有五十两,不想死的话就把嘴给我闭严实了,滚!” 胡宝良捡银票时看了一眼库房门,又道:“大伯,小侄儿一天到晚地做噩梦,日子很不好过,到底因为啥啊,大伯为啥要小侄儿杀他,宝山他到底……” “我让你滚。”胡老爷子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脚,负着手,大步朝账房走了过去。 胡宝良腿一软,差点坐地上,颤巍巍地说道:“官爷,小人可是尽力了呀。” “咣!”里面有人狠踹一脚,门锁被崩开,门扇摔在两边墙上,再次发出两声巨响,“咣,当!” 胡老爷子脚下一顿,整个人僵在了账房门口。 他深吸一口气,缓慢地转过身——一干配着腰刀的男子从敞开的库房中走了出来,其中一个他认得,正是顺天府姓周的捕快。 账房先生听到动静,迈着小碎步跑了出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周智定了定神,看看罗毅,再看看大理寺的王捕头,见二人都无反对之意,遂快步走到胡老爷子面前,“胡老爷子,跟我们走一趟吧?” 胡老爷子看起来什么都没说,但实际上什么都说了。 可惜胡老爷子不那么想。 他故作镇定,抬手指向被人押在一边的胡宝良,“诸位官爷,那人是老夫的侄子,无论他做什么都与老夫无关。” 周智道:“胡老爷子,你这侄儿前几天被六扇门的人抓了,已经都招了。而且,你们刚刚的谈话我们听得一清二楚,非要装糊涂就没有意思了。” 说到这里,他的右手朝罗毅等人身上比划了一下,“不瞒您说,顺天府、大理寺、六扇门的人都在此处,您老若想少吃些苦头,不妨坦诚一些了。” 三个衙门都来人了,大家一起作证,啰嗦事就能少一些——这是秦禛的想法。 胡老爷子的额头沁出一层豆大的汗珠,目光游移不定,最后怨毒地看向了胡宝良。 胡宝良哭道:“大伯,小侄儿进了六扇门,不招也得招啊。” 胡老爷子道:“胡宝良,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害我,宝山是我亲儿,我为何要杀他?” 胡宝良道:“我哪儿知道啊,你让我杀我就杀了。” 周智道:“胡老爷子,你和胡宝良在大碗茶楼喝茶,我们也找到证人了。走吧,我之所以还没动手,只是想给你老人家一点体面,并非没有证据。” 胡老爷子长叹一声,交代账房一番,到底上了大赵带来的骡车。 胡宝山一案,是顺天府潘大人最近审的最艰难的一个案子。 胡老爷子胡柏祥在大堂上一言不发,拒不交代任何犯罪事实。 但有胡宝良作证,有在库房门内旁听的三个衙门的人作证。 而且,他知道胡宝良杀死自己儿子,并为此付了银钱也是事实。 潘大人没奈何,第二天上堂时动了刑。 打了四十大板子,他就招了。 胡老爷子要杀害胡宝山的原因归结起来有两个: 第一,胡老爷子捅开窗纸,偷看四儿媳妇洗澡,被胡宝山发现了。胡宝山以此要挟胡老爷子,得到不小的一笔财富,带着媳妇搬了出去。 第二,胡宝山不满足于手头这点银钱,想要胡家更多的铺子,他威胁胡老爷子,如果不给,就把此事公布于众,让胡老爷子颜面无存。 胡老爷子好名,不想伤害其他几个儿子的利益,并深知胡宝山的混账,不想用更多的银钱填这个无底洞,便起了杀心。 此案审结后,潘大人和霍大人一起往二堂走。 潘大人问:“这是秦大人一组负责的最后一个案子了吧。” 霍大人道:“据下官所知,的确是最后一个。” 潘大人捋了捋胡子,“了不起,太了不起了。且不说青莲会作乱那一战,单说这份责任心,断案这些手段就足以碾压无数官员。正三品,实至名归啊。” 霍大人抹一把额头上的汗,诺诺附和道:“大人说得极是。下官定会以秦大人为榜样,为百姓做主,力争没有冤假错案。” “哈哈……”潘大人轻笑几声,“霍大人不必如此,本官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破案也是讲究天分的,他真怕霍子清蛮干,这可是天子脚下,出事就是大事。 霍大人拱手应下,“下官明白。” 潘大人又道:“我看秦大人这一组的人都比较能干,不如再加几个人,成立一个特案组,专门负责全城大案,俸禄再适当提高一些,霍大人尽快写一份条陈给本官。” 霍大人连连点头,“大人英明,下官回去就写。” 周智等人不知道自己即将升职加薪,他们买了不少麻辣烫,专程跑了昭王府一趟。 秦禛让厨房加了几个菜,请兄弟们吃顿大餐,就当端午节前的小聚了。 聚会地点还是花园敞轩。 酒过了三旬,周智端起酒杯敬秦禛,“原本以为娘娘错了,但咱们又被狠狠打了脸,日后娘娘说往东,我绝不往西。” 粱显和大赵也端起了杯。 大赵道:“对对对,算我一个。” 房慈在秦禛举起来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什么都说,直接喝了。 秦禛无奈,“千万别,我要一群不长脑子的同僚作甚?大家互相学习才是正经。” 她懒得洒鸡汤,吩咐琉璃把附近撒欢儿的小狗们抱过来一只,说道:“我买了几只小猎狗,品种都不错,将来定能派上大用场,大家吃完饭,跟它们熟悉一下。” 小狗子是中华田园犬,都一个多月大,大脑袋、小短腿、黑眼圈,闻到肉香味小尾巴摇得风车似的。 一个赛一个萌。 几个大男人都喜欢狗,当即饭都吃不好了,一会儿喂,一会儿抱,一会儿带狗跑。 整个花园都热闹了起来…… 第151章 攻城 夜焰久攻不下,遂加大了对落鹰关的炮击力度。 城墙被炮火炸得面目全非,每一块墙砖和沙袋上都沾染着士兵的鲜血。 落鹰关内,大庆官兵的士气肉眼可见地低落了。 关志昌的嘴唇上长满了水泡,瘪了起,起了瘪,血痂遍布,乃至于嘴巴稍一张大,血痂就会流血。 五月初二的早上,他从军帐里出来,问亲卫:“昭王可在营中?” 亲卫道:“王爷又出去了。” “居然又出去了?”关志昌的声音大了,右嘴角的鲜血也流了下来,“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亲卫道:“不曾说过。” 关志昌惨然一笑,“你瞧我这话问的,人家又什么时候说过呢?” “报!”一个小兵飞奔而来,大老远就喊道,“大将军,北辽的炮车又出来了。” “没完了,操!”关志昌大骂一声,扯过亲卫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朝落鹰关的方向狂奔而去。 落鹰关上,副将和参将已经指挥炮兵填好了炮弹,只等对方进入射程。 然而,城墙破损严重,能摆放大炮的地方有限。 所有的大炮都是北辽的固定靶。 尽管景缃之为了不让炮兵白白等死,在城下堆了救生沙堆,但大炮一天比一天少,等同于战力被一点一点消耗。 关志昌上了城墙,往对方阵前一看,顿时眼前一黑——粗略估计,炮车数量至少在一百门以上。 副将苏答说道:“北辽有了增援,今天这关不好过了。” “唉……”关志昌长长地叹息一声,“唯死而已,还能有什么法子呢?大家各司其职吧。” “是!”一干将领领命而去。 苏答与关志昌有亲戚,关系亲近,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问道:“昭王还是不在吗?” 关志昌缓慢地摇摇头,“不指望了吧,我们干我们的。吩咐下去,现在就射,不必等了。” 苏答有些犹豫,“补给还未到,炮弹……” 关志昌一摆手,“不管了,先过了这关再说。” 苏答便吩咐下去了。 “轰……” “轰轰……” 大庆率先开始攻击,炮弹落在北辽炮车前方,激起一片片浮尘,瞬时遮天蔽日。 辽兵炮兵加快了行进速度…… 片刻后,炮火落在关门之前,泥土和碎石飞起来,打到城墙上,发出一阵落雨的“唰唰”声。 苏答道:“这里最不安全,大将军下去吧,这里有末将。” 关志昌一动不动,“苏将军不必管我,我自己看着办。” 苏答有些为难,但眼下已经火烧眉毛,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到底下了门楼,亲自去西侧城墙指挥炮兵去了。 一个亲卫抱怨道:“还以为昭王来了办法能多一点儿,没想到连人影都找不到。” 另一个亲卫看了看左右,“听说他也是听司徒先生的,可司徒先生没来。” 先前的亲卫冷哼一声,“莫不是要临阵脱逃了吧……” 关志昌一摆手,“不要乱说,既然指望不上就不必再提,平白添堵!” 两个亲卫拱了拱手,果然不敢再说。 “轰轰轰……”接连三发炮弹皆落在城门前不到一丈处,高高溅起的石子飞上门楼,打到了关志昌面前。 亲卫变了脸色,“大将军!” 关志昌道:“我们下去。”数十万的将士还等着他指挥杀敌呢,他现在还不能死。 他刚下楼梯,头顶上就传来了爆炸声。 一干人加快速度冲了下去,刚一出门口,后面就传出了一阵“轰隆轰隆”的倒塌声。 几个人跑到安全地带,眼见着门楼摧枯拉朽一般地塌了半边。 城门塌了,这城要如何守? 亲卫们面色惨白,关志昌的脸则黑得不能再黑了。 几个将领不约而同地从城墙上下来,朝关志昌跑了过来。 苏答问道:“大将军,怎么办?” 关志昌道:“集结军队,准备迎战。” 将军们散开了,各自整理队伍,关志昌来回地踱着步子。 不知过了多久,城墙上的炮火稀疏了,这是对方停止炮击,即将发起攻城战的迹象。 关志昌道:“成败在此一举了。” 他话音将落,就听一阵急促地马蹄声就从军营那边传了过来。 关志昌回头看去,就见景缃之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穿着玄色暗纹曳撒,肩上背着一个长长的裹着布料的武器疾驰而来。 “关将军。”马还没站稳,景缃之便纵身一跃跳了下来,惯性带着他快走两步,到关志昌面前时恰恰停了下来,“本王回来了。” 他还是那副风流倜傥的俊俏模样,桃花眼含情脉脉,薄唇微勾、似笑非笑的样子,总能让人莫名感觉脊梁骨发寒。 关志昌心里有气,淡淡道:“王爷回来得正是时候。” 景缃之不以为忤,斟酌着说道:“看来……这场仗今天就要分出个胜负了。” 仿佛在印证他的话一般,北辽方向发出了排山倒海般的呐喊声。 这是北辽在振奋军心。 他们要攻城了。 景缃之道:“关将军也去吧,鼓舞鼓舞士气。本王上去瞧瞧。” 关志昌懒得多说什么,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严凉道:“王爷,关将军有意见了。” 景缃之朝垮塌的城墙走了过去,“不必理会。” 古成道:“呵!好像立了多大功似的。” 严凉道:“守城这么久,当然有功。” 古成不以为然,“这是他守的吗,这是城墙和士兵的功劳。” “哈哈哈……”一干暗卫笑了起来。 笑声不大,传得也不远,但关注他们的几个将领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苏答等人气得脸红脖子粗,要不是碍着景缃之的身份,早就有人过来训斥了。 景缃之哪里会在意他们,把一干暗卫分散在门楼左右,自己带着承影上了门楼左侧第一个完好的墙垛。 他没有光明正大的出现,而是一上来就弯下了腰,待承影在垮塌处搭起一处足以掩饰两个人身形的掩护,他便取下肩上的狙击/鸟铳,爬过去,把鸟铳架了起来。 为了提高鸟铳的准确率,景缃之把时间都搭在这件事上了。 一连搞了十天,布匹和子弹耗费无数,景缃之总算勉强搞定了七十丈左右射击距离的精准度。 而且,鸟铳有了支架后,短距离的射击准确率也提升了不少。 守城有他没他都一样,只要鸟铳能发挥作用,一切都是值得的。 “咚,咚,咚……”北辽的战鼓敲起来了。 火器营、攻城兵、弓箭手复合集结,层层叠叠地来了。 透过瞄准镜,景缃之找到了还在营寨门口的夜焰,以及他身边的薛万山。 他自语道:“原来他也在,可以算总账了。” 承影也看见了,“王爷放心,薛万山就交给小人。” “杀,杀,杀!” 不知关志昌说了什么,大庆的士兵也呐喊了起来,声音雄浑且悲壮。 鼓声过后,一部分士兵登上了城墙。 关志昌和众将领到了城下。 苏答问:“大将军,王爷在上面做什么,要不要叫他下来。” 关志昌无奈,“我亲自走一趟。”说完,他手握腰刀,气汹汹地登上了砖瓦堆。 苏答和诸位将领对视一眼,一起摇了摇头,然后各自散了。 景缃之听到脚步声,回过头,笑道:“关将军下去吧,这里不安全。” 关志昌见景缃之把持着一只盖着布料的鸟铳,鸟铳上还绑着一只望远镜。 他一时没弄明白其意图,但知道景缃之这是要亲自守城了。 遂缓和了态度,劝道:“王爷既然知道不安全,就不该以身犯险。” 景缃之道:“本王自有道理,关将军不必再说。” 关志昌见他油盐不进,知道说得再多也是废话,只好憋着一肚子气下去了。 这时,夜焰也举起了望远镜,仔细观察片刻,说道:“大庆的将领们都露过面了,只有景缃之依旧不在。” 一名副将道:“会不会逃了?” 夜焰道:“绝不会,大家小心防备。” 另一名副将道:“只要落鹰关一破,他个人武艺再强,能起的作用也不会很大。” 薛万山道:“殿下放心,景缃之必死于某手。” “好!”夜焰哈哈一笑,“本王等薛大侠的好消息。” “殿下,请下令吧。”辽兵摆好了攻击阵型,一名副将请求开战。 夜焰双腿一夹马肚子,纵马向队伍中跑了过去。 他速度很快,从后到前,再从前到后,最后停在了队伍的中部。 “攻城!” 一声令下后,北辽的几面大旗一挥,前面的士兵便潮水般地向城墙涌了过去。 “轰轰轰……” “砰砰砰……” 城墙上的连珠铳和大炮一起响了,迅速地收割了一批北辽士兵的性命。 大片大片的死亡,很快就震慑了相当一部分北辽士兵。 北辽的连珠铳也架了起来。 一个校尉吼道:“冲,冲,都给老子冲,不冲老子亲自宰了你们!砰砰……” “你奶奶的,往哪儿跑呢。” “攻上去,都给老子攻上去。” 夜焰道:“必须压上去,压不上去这关就破不了,驾驾!”他催动着骏马往前走。 薛万山劝阻道:“前面危险,殿下切不可冒险。” 夜焰冷笑道:“士兵们在舍生忘死,本王又岂能一点风险都不冒。” 他继续往前走。 一干将领见他执意,不敢留在后面,只好一起打马向前。 承影盯着望远镜里的薛万山,小声嘀咕道:“再走点儿,再走点儿。” 数百的尸体和伤兵堆在城墙前的二十几丈处。 偶尔才有一两个北辽士兵冲上来,但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就被大庆士兵砍了脖子。 北辽士兵整体在向前推进,炮车也是,炮火轻而易举地上了城墙,大庆士兵的伤亡也开始惨重了起来。 “轰……”炮弹就在承影身边不足一丈处爆炸,碎砖雨点般砸了下来。 承影扑在景缃之身上,被打得晕头转向。 他说道:“王爷,这里太危险了……” 景缃之打断他的话,“快下去!” 承影知道,夜焰进入射击范围了,他赶紧翻身下去,抓住了鸟铳。 景缃之瞄准夜焰的胸口,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吐出,就在他的手指勾上扳机时,薛万山突然挡住了夜焰的左半身。 目标还在移动,而移动靶最难。 景缃之再三瞄准,机会都不是很好,他的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 等了大约盏茶的功夫,夜焰终于不动了。 “砰……”景缃之扣下了扳机。 这一声混在“砰砰砰”的连珠铳中,隐蔽性极强。 透过望远镜,景缃之亲眼瞧见子弹从夜焰的右胸钻进去。 他愕然地看过来,随即痛苦地向地面坠了下去…… 随即,承影射中薛万山,然后是一干副将参将,他们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地倒了下去。 第152章 设计 撂倒夜焰,景缃之又把目光放到了逼着辽兵往前冲的校尉和连珠铳射手身上。 他们死了,就没人逼着辽兵往前冲了。 没有将领,士兵们就成了散兵游勇。 辽兵潮水般地往回涌,一干低阶武官束手无策,只好拼了命地挤到夜焰等人身边。 夜焰捂着胸口,面白如纸地躺在铃铛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光呆滞地落在乱成一团的战场上,两道清泪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殿下,殿下,呜呜……”铃铛大哭起来。 “闭,嘴。”夜焰声如蚊蚋,“本王,还,没,死呢。” 一名校尉见机赶紧扑了过来,“殿下,退兵吧。” 夜焰呼哧呼哧地喘了好几口气,深深地望着城门楼上那个昂然屹立的高大身影,“退,退兵。” 铃铛松了口气,“来人,上担架,上担架啊!” 夜焰等将领被担架抬走了。 景缃之放下望远镜,淡淡一笑,“命够大的。” 承影道:“王爷,他没死,会不会……” “不会。”景缃之斩钉截铁,“尽管本王希望他死,但他这会儿不死也是好事。” 承影撇了撇嘴--在他来看,这是他家王爷脸面下不来,为自己找补呢。 一干将领听说北辽退兵的消息,立刻上了城墙。 关志昌看着退去的敌军,喃喃道:“这是什么情况?” 恰在这时,一名始终在城墙上督战的参将从城墙东边跑了过来,见到景缃之后,单膝跪地,无比崇敬地说道:“王爷英明神武。” 关志昌已经猜到这一切与景缃之有关,但他还是想不出来,景缃之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他问道:“王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缃之指了指抱在承影怀里的两把鸟铳,笑道:“擒贼先擒王,本王一次性解决了北辽的所有将领,他们若想卷土重来,需换一批新人才行。” 他伸手在城下比划了一下,“估计换将需要几天,我们加快速度整治城关,把门前的陷阱和壕沟挖起来。” 关志昌道:“好,老夫这就安排下去。还有……王爷的意思是,夜焰等人都死了?” 景缃之摇了摇头,“本王可能射中了他的肋骨,伤了肺部,能不能活要看运气如何。” 肺部受伤可不好治。 关志昌松了口气,“夜焰是绝对的主战派,只要他死了,北辽的气焰也能削弱许多。” 景缃之注视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尸体,“但愿如此。”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遂吩咐严凉,“你往锦阳走一趟,把朱光正先生请来。” 关志昌一愣,锦阳的朱光正好像是比较有名的版画大家。 他下意识地问道:“王爷找朱先生做什么?” 景缃之道:“先不忙着收尸,让他老人家把这一幕画下来,拓印一些,本王让人发到北辽去。” 关志昌蹙起了眉头,“辽人野蛮,只怕会起报复之心。” 景缃之摇了摇头,“辽人或许有野蛮的,但野蛮不能和愚蠢等同。这残破城墙,这哀鸿遍野,难道是我大庆求来的吗?” 关志昌拱手道:“王爷言之有理。” “王爷英明!”一干将领心服口服——别看人家不出面,一出面直接退敌,当真是少年英雄! 落鹰关大捷。 消息在两天后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住在久安大街、垂柳巷第七家的人自然也听说了。 英俊的年轻人站在天井里,仰头看着狭小的天空里唯一的一朵白云,说道:“看来,遮在建宁帝头顶上的乌云散得差不多了。” 侍立一旁的常叔劝道:“主子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其他的事属下最为擅长,交给属下就好。” 年轻人揉了揉发僵的脖颈,转过身,进了堂屋,“夜焰亲自上了战场,命还送了半条,尽管结果不尽如人意,好歹了却一桩心愿。与他比起来,我连面都没露过,未免太过无能。” 他在太师椅上坐下,接过小厮送来的热茶,轻抿了一口,“杀不了建宁帝倒也罢了,若连景缃之我都奈何不得,这天下也许真的不该我得。所以,常叔不必劝我,不拿到秦禛,我绝不离京。” “好吧。”常叔无奈地轻叹一声,“主子,都说昭王不待见秦二,万一……” 年轻人一摆手,“没有万一。景缃之只是表面不待见罢了,他迟迟不纳侧妃就是证据。这一来表明秦禛恃宠而骄,二来景缃之有意纵容。常叔别忘了,上次景缃之可是亲自救下了秦禛,他出现的时机及时得不能再及时。” 常叔点了点头,“主子英明。” “英明什么!”年轻人摇摇头,放下茶杯,“常叔再去打探一下,景缃之退兵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是。”常叔拱了拱手出去了。 年轻人也起了身,吩咐小厮:“走吧,我们出去走走。” 鹿鸣街,依依香坊。 秦家二房开了四家店,客流量分散,每个铺子的顾客没有以往多了,但生意依然不错,门口停了好几辆宝马香车。 年轻人快到香坊时,目光在几辆马车上扫了一扫,便在其中一辆的不远处停下了脚步,佯装等人。 盏茶的功夫后,香坊里传来了吵闹声。 “你这是什么态度?” “姑娘既然不想买,不妨去别处逛逛,小店可招惹不起您这尊大神。” “谁说我不买,不买我干什么来了?” “找茬儿呗。” “你怎么说话呢,店大欺客,说的可真没错。各位都别买了,这家太黑,伙计忒不是东西,在他家买,你们是有钱不会花了吗?” “你和昨天、前天、大前天的人是一伙儿的吧,说说吧,你家姑娘或者你家老爷是谁,为啥没完没了地找我家麻烦。” “放屁,你家德行不好,东西不好,还不让人说了吗?” “噗嗤!”车厢里有人笑出声来了,声音娇柔,一听就是女子,“如月还蛮会骂的,比李妈妈还强些。” “姑娘,如月的爹娘都不是善茬儿。” “那正好,明儿个再让她爹娘来。” 年轻人踱过来,站在柳树和马车之间,说道:“原来是赵三姑娘。” 大概是太过突然,车厢里的人慌了,马车也跟着晃动了几下。 年轻人又道:“赵三姑娘天天找秦家二房的麻烦,昭王府的人知道吗?” 车窗被打开了,一个大丫鬟探出头,见到年轻人眼里闪过一丝惊艳,外强中干地说道:“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 “是么。”年轻人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请依依香坊的人来认一认?”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不是说你认错人了吗?”大丫鬟急了。 “罢了,如水。”赵三姑娘把大丫鬟叫回去,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这位公子所为何事呢?” 年轻人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赵三腼腆地笑了笑,“公子说笑了,我乃女流之辈,帮不上公子什么。” 年轻人凑近一步,“赵三姑娘当然能帮。” 赵三警惕地往后缩了一下,“公子请自重。” 年轻人不再向前,“你找依依香坊的麻烦,不就是想对付昭王妃吗?怎么,敢做不敢当?” 赵三辩解道:“我不过让下人买点东西而已,吵起来也不关我的事,你不要瞎说。” 年轻人道,“是吗?我认识昭王妃的表哥程自如,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他顿了一下,“侧妃品行不端,皇上取消成命似乎顺理成章。” 赵三的脸黑了下来,“你不要胡说八道。” 年轻人道:“我从来不胡说八道,听说护国寺的案子至今没找到凶手,如果翻出来,不知会不会……” 赵三打断了他,从车上跳了下来,小声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年轻人道:“秦禛,你帮我得到秦禛,我帮你得到景缃之,如何?” 赵三冷哼一声,目光在年轻人脸上凝视片刻,“她到底有什么好?” 年轻人道:“这与你无关,你只说你干不干?你不干,我便……” 赵三道:“怎么干?” 年轻人挑了挑眉,“听说文清大长公主要开荷花宴,她请了昭王妃。” 赵三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还在待嫁,根本去不了那样的宴会。” 年轻人道:“我听说你的堂妹被邀请了。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只要你能把她引到花园的西北角,我就可以保证景缃之是你的。” 赵三沉默良久,到底说道:“我看情况吧。” 年轻人冷笑一声,“你可以不做,只要你能承受得起不做的后果。” 他“啪”的一开扇子,转身走了。 “姑娘,他这是吓唬咱们呢。”如水从车上下来了,“他肯定什么都不知道。再说了,昭王妃被封了正三品,岂是那么容易上当的?这件事绝对不能做。” “呵!”赵三冷笑一声,“如水,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如水瑟缩了一下,“奴婢僭越了,奴婢该死,三姑娘息怒。” 赵三望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说道:“试试也好,万一成了呢。” 如水咬了咬下唇,“姑娘,万一不成呢?” 赵三道:“放心,我绝不会让人抓住把柄的。” 如水的脸白了。 第153章 出事 往年,文清大长公主摆的是榴花宴,今年因灾情和青莲会作乱,推迟了一个月左右,改成荷花宴了。 按道理,这个宴会秦禛不想也不能去,可一来文清大长公主是长辈,二来秦祎要相亲,她不走一趟不好,遂早早的答应了。 这天早上,由岳平亲自押车,并十几个王府护卫跟随,秦禛平平安安地抵达了大长公主府。 在二门下车后,两个老管事嬷嬷把她迎进了正院的大花厅。 文清大长公主端坐于罗汉床上,笑眯眯地朝秦禛招了招手,“好孩子,快过来坐下。” “侄媳给姑母请安。”秦禛行了礼,这才走过去,在大长公主下首的椅子上安坐了。 大长公主笑道:“昭王府的肉粽做得不错,拳头大的粽子,本宫吃了一个半。” 秦禛道:“姑母喜欢就好。” 今年端午,秦禛独挑大梁,指挥王府上下包了不少肉粽、甜粽、纯米粽,每家每样都送了点儿,文清大长公主这里也不例外。 两句话的功夫,又有客人来了。 怡王妃、睿王妃、齐王妃等,不但都是贵客,还是皇室中人。 秦禛作为小辈,即便不迎出去,却也坐不下来,行礼问好寒暄,直到所有长辈落座,她才跟着一起坐了下来。 建宁帝和景缃之谋朝篡位,宗室不怎么待见他们,对秦禛的态度自然也很一般,大家只有面子情。 文清大长公主知晓这一点,贴心地把她的座位安排在角落里。 秦禛喜欢在角落安安静静地坐着,无论是旁听别人说话,还是旁观别人交际,都是一件相当有意思的事情。 自鸣钟响了九下,大长公主总算起了身,率领众人去了后花园。 宴会地点在荷塘边的水榭上。 众人落座后,未婚的少年男女们也到了。 他们挨个给贵妇们行礼,之后再退到一旁——相亲就是这么相的,长辈们看长相,看家室,看礼仪修养,看是否门当户对。 秦禛也在端详着,秦老夫人没来,程氏的身份不大够,她要给自家亲哥掌掌眼。 不过…… 秦家大房没落了,她的亲老子官职低微,秦家只有她这个王妃兼正三品侍卫撑着。 另外,传言中她和景缃之不和。 能来这里的人家都是如日中天的权贵家庭,大概率看不上秦祎。 秦禛没抱什么希望,只当欣赏环肥燕瘦的美人来了。 “小女赵诗蓝,行五。”一个五官大气厚重的女子出现在众贵妇面前。 秦禛觉得此女有些许面熟,她思考片刻,想起了被送到尼姑庵的赵二姑娘——二人不太像,但气质有相同之处。 琉璃小声嘟囔道:“赵家,不会是那个赵家吧。” 秦禛颔首,“应该是。”她的目光追着赵五过去,落在一个匆忙低下头的婢女身上,笑道,“有点儿意思了。” 琉璃问:“姑娘看到谁了?” 秦禛道:“赵三姑娘也来了。” 琉璃惊讶极了,“她怎么敢?” 秦禛道:“她为什么不敢?” 琉璃撇了撇嘴,“也是。” 这时,秦祎来了。 他穿了一席月白色儒衫,身高腿长,五官深刻,在众多少年中显得格外出众。 贵妇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秦禛一眼,又颇有默契地立刻收了回去。 但没有人交谈,现场诡异的安静了一下。 秦禛朝秦祎眨了眨眼,秦祎唇角一扬,向众人拱了拱手,退回去了。 他现在要学业有学业,要钱财有钱财,还有个权柄通天的亲妹夫,才不在乎这些贵妇如何评价他。 冗长的见面总算过去了。 秦禛不耐烦总坐着,准备出去走走,将一起身,就被齐王妃叫住了。 “弟妹,二嫂也坐乏了,不如一起走走?” “好啊,二嫂请。” 妯娌二人一起出了水榭,沿着池塘边的绿化带缓缓向南走了过去。 二人一边走一边说了几句闲话。 走到一簇毛竹旁时,齐王妃道明了来意:“弟妹可有看中的人选。” 秦禛摇摇头,“成亲是一辈子的事,还要看我家兄长的意见。” 尽管这个时候男女关系已经开放了些,但总的来说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齐王妃滞了一下,到底说道:“且不说你家兄长,弟妹觉得郑家三姑娘如何?” 郑三? 秦禛有点吃惊,这姑娘的祖母是文清大长公主,父亲是国公,妥妥的贵女,大长公主都踅摸两年了,怎么还挑到她哥头上了呢? 她前面设问,后面自己就给出了答案。 首先,文清大长公主和建宁帝兄弟关系不错;其次,她哥皮相好、脑子好、武艺好,家里有钱,还不会纳小;最后,建宁帝的帝位稳了,对于郑家来说,她和景缃之关系如何就没那么重要了。 秦禛觉得郑三还不错,人长得不错,性格开朗,配秦祎倒也合适。 但她还是觉得要秦祎自己喜欢才行。 秦禛说道:“既然是二嫂私下来问,弟妹也不瞒着二嫂,我很喜欢郑三姑娘。但本着负责任的态度,我还是觉得他们互相喜欢才行,以免将来成为怨偶,这也是为郑三姑娘负责,二嫂以为呢?” 齐王妃笑了,“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轴呢?” 秦禛摊了摊手,“成亲是一辈子的事,相信姑母能够理解。” 齐王妃无奈,但想想秦禛和景缃之的传言便也理解了,“好,二嫂先回去转圜一下。” 秦禛道:“多谢二嫂,弟妹也去看看家兄。” 妯娌二人围绕荷塘走了半圈,之后齐王妃回水榭,秦禛去找秦祎。 才走十几步,秦祎就从一块景观石后走了出来,笑眯眯地招呼道:“妹妹。” 秦禛喜道:“二哥一直在等我?” 秦祎点点头。 秦禛问:“这里没有二哥相熟的吗?” 秦祎道:“年纪都太小,话不投机半句多。” “哈哈~”秦禛笑了起来,“二哥明明还是英俊少年,却已经是大龄未婚男青年了。” “大龄未婚男青年?”秦祎重复一遍,“听起来怪怪的,你哥我才十九岁,有那么老吗?” “我开玩笑呢。”秦禛见他认真了,赶紧安抚一句,又道,“二哥瞧见郑三姑娘了吗?” 秦祎朝当初秦禛弹过琴的亭子抬了抬下巴,“刚刚还在那边见过,妹妹要找她?” 秦禛问:“二哥觉得她如何,想讨来做妻子吗?” 秦祎没回答,但脸颊红了。 秦禛继续说道:“郑三姑娘性子不错,五官也漂亮。二哥有喜欢的女孩子吗?如果有,大长公主那边我就拒了。” 秦祎沉默片刻,不那么确定地问道:“大长公主真的看上我了?” 秦禛道:“当然是真的……”她把前面总结的优点说了一通,“二哥不要不自信,我们秦家二房今非昔比了。” 秦祎深吸一口气,“不瞒妹妹,我也觉得郑三姑娘不错。” “那就太好了。”秦禛把心放回肚子里,“我先回去找齐王妃,二哥也别自己晃悠了。” 秦祎看了眼对面的竹林,心有余悸地说道:“我晓得,妹妹也要仔细一些。” 秦祎同意,这门婚事就有了八分,只等秦家大家长点头了。 秦禛带着琉璃往回走,准备找齐王妃沟通此事。 琉璃道:“恭喜娘娘,好饭不怕晚,二少爷总算能成亲了。” 秦禛看着迎面走过来的赵诗蓝,“是啊,母亲也能放下一桩心事。” “娘娘。”赵诗蓝到了跟前,盈盈地行了一礼。 “嗯。”秦禛含笑点头,“去玩吧,他们在那边呢。” “娘娘,别来无恙?”赵诗蓝的婢女忽然开了口,脑袋也抬了起来。 秦禛看向她,故意问道:“这位是……” 赵三楚楚一笑,“也是,不过一面之缘而已,娘娘不记得也是正常。” 秦禛懒得理她,欲与她擦肩而过。 赵三道:“娘娘,小女赵诗文,这般前来,是因为有些心里话想和娘娘当面说一说。” 秦禛想了想,不管赵三是不是害郑四的凶手,她现在不纳其入府的确是她的问题。 而且,皇帝金口玉言,让建宁帝收回成命很难,如果能听听赵三说什么,了解一下,对症下药,或者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秦禛便道:“也好,你说吧,我听着。” 赵三看看左右,“娘娘,这里不方便吧?” 秦禛眉头微蹙,“你觉得哪里方便?” 赵三指指西北角,“那边安静些。” 秦禛扫了一眼,“太远,不去。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在那边的石桌旁坐坐。” 她说的石桌,就在七八丈开外的一簇毛竹下面。 赵三不大情愿,“娘娘……” 赵诗蓝赶紧向秦禛赔了笑脸,用手肘搥了赵诗文一下,“那边很安静,三姐姐,就在那儿吧。” 赵三无法,只好同意了。 一行人走到石桌旁,秦禛和赵诗蓝坐下,赵三站在其妹身后。 秦禛道:“我还有事,你长话短说。” 赵三咬了咬下唇,“娘娘迟迟不接小女入府,是因为讨厌小女吗?” 秦禛道:“我不讨厌你,但我讨厌手段阴毒、心术不正之人。” 赵三一怔,“娘娘说的是小女吗?” 秦禛道:“我说的是坏人。” 赵三被她激怒了,“娘娘,指桑骂槐就没意思了吧。” 秦禛道:“你错了,我是指槐骂槐。” “你!”赵三越发不客气了,“依我看,娘娘不过是想独占王爷罢了。你别忘了,王爷根本就不喜欢你。” 秦禛正要说话,就见两个黑影从毛竹后面蹿出来,一个人冲向她,另一个持刀冲向了赵三…… 她顾不上说话,转身欲跑,刚刚起身,就感觉后脑传来一阵剧痛…… 第154章 求死 秦禛醒来时,发现自己正侧躺在一驾马车上,双手双脚被捆得紧紧的,车驾每颠簸一下,她的脑袋就在车板上磕一下。 每一下都剧痛…… 她咬住牙关,勉强忍住呻/吟的欲/望,默默地把目之所及打量了一番。 车里点着一盏气死风灯,四壁有考究的丝绸软包,脚下的固定小几上摆着果盘、茶具和点心。 小几旁靠着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怀里抱着一把带鞘的剑,侧脸坚毅,似乎正在小憩。 车窗是琉璃的,上面拉着颜色素雅的湖蓝色帘子,帘子微微飘动着。 凝神细听,车外没有更多的马蹄声。 秦禛得出三个结论,第一,车主是个讲究人;第二,天还黑着,应该是她被绑的当天;第三,绑匪单枪匹马,正处于逃亡之中。 “你醒了?”一个男子清越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响了起来。 秦禛听过这个嗓音,但次数很少,仔细回忆之下,她想起了一张极俊俏的脸。 “你是谁?”她隐瞒了自己记得此人的事实。 “听说昭王妃记性极好。”那人说道。 秦禛心头一动,又有了别的主意,“昭王妃是谁?” 精瘦男子看过来,目光凌厉地在她脸上一扫,冷笑道:“昭王妃若是想不起来,在下不介意……” “常叔。”那男子打断了精瘦男子的话,对秦禛说道,“昭王妃又何必装傻呢?事到如今,青莲会已经没有了机会,我不想从你嘴里打探建宁帝的任何消息,只想借你的命引景缃之前来。” “嗯!”秦禛随着马车的起伏闷哼一声,后脑勺的伤又让她出了一身大汗。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气若游丝地说道:“不管你用我引谁来我都不记得了,我他娘的是不记得,不是傻了!” 太疼了。 带上一句国骂能让人痛快不少。 常叔道,“想当初你哥的伤比你还重……”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下,“主子,秦祎好像也有过这种情况。” 秦禛明白了,秦祎便是被此人重伤,那么,张文才、三狗的死会不会也与此人有关呢? 男子道:“无所谓,她记不记得不重要。” 常叔点点头,“人活着就行。” 这二人不聒噪,车厢里迅速安静了下来。 秦禛心道,姓常的武艺高强,守护的就该是景缃宇了吧。 现在看来,景缃宇和景缃之确实都有景氏一脉相承的俊美,只可惜她当时在这上面想得太少了,以至于景缃宇成了漏网之鱼——夜焰都去了飞鸟阁,景缃宇去瞧瞧她不也很正常吗? 唉……好后悔。 秦禛心里发燥,感觉伤口更疼了,她赶紧放开此事,努力回想昏迷前都发生了什么。 她在后花园时,岳平等人在花园的某个角落里待命。 碍着一干女眷,他们不能靠得太近,但距离也不会太远,她出现意外时,即便不能保证即刻就到,却也不会看着她被人带出京城。 如此…… 是岳平死了? 还是那个常叔以她的性命相逼,离开长公主府,离开京城? 后者最便捷,应该是后者。 琉璃怎样了? 两个刺客,一个杀赵三,一个抓她,琉璃只要不冲动,应该不会有事。 至于赵三。 赵三冒充婢女出现在大长公主府,并邀请她去西北角,就是为了方便这些人动手吧? 如果景缃宇亲自诱惑她对自己下手,景缃宇便在她面前露了脸。 她被灭口,景缃宇暂时就是安全的。 聪明反被聪明误,赵三自视太高了啊。 “唉……”秦禛叹息一声,她手脚发麻,始终保持一个姿势,实在太辛苦了。 她勉力抬起脑袋,腿和上身一起用力,让身体换了个方向。 痛…… 秦禛的脑门上又出了一层汗。 无法伸展的疲乏,被绑得微微发胀的手脚,剧痛的后脑勺,三种体验汇聚到一起……每分每秒都让人感到窒息。 “可以把绳索松一松吗?”秦禛问道。 “闭嘴!”常叔说道。 “如果你们想让我活着,最好给我松一松。”秦禛坚持。 “哼!”常叔哼了一声,“我们只想引景缃之出来,你是死是活关系不大。” 景缃宇沉默着,一言不发。 秦禛心里一凉,果断地闭紧了嘴巴。 为分散注意力,她停止了思考,专心致志地数腹式呼吸,一、二,三…… 还未数到三百下,秦禛便又昏过去了。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正躺在一张破旧的贵妃榻上——双手双脚被绑在床的四个支柱上,胸口贴床,面部朝下。 秦禛睁开眼,看了眼对面的窗户,窗纸上亮堂堂一片。 天亮了,屋子里没人。 秦禛动了动四肢,绳子绑得很牢固,完全没有挣脱的可能。 “有人吗?”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喊了一声。 大概是伤势太重,秦禛的声音不算大,而且还让她感到了头昏眼花。 外面很安静,没有脚步声。 秦禛不再喊了,保存体力,养精蓄锐。 她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醒醒!” “醒醒!” 秦禛被推醒了,她下意识地舒展一下,发现脚被松开了。 常叔道:“吃饭!” 秦禛试着抬了一下上身,但严重的晕厥感很快就把她摔了回去。 头磕在木板上,渗出了鲜红的血。 景缃宇弯下腰,与秦禛四目相对,“不要指望我惜香怜玉,你是诱饵,仅此而已。” 秦禛道:“明白,那我便不吃了吧。” 这样活着太遭罪,如果她死了,景缃之就不用冒险了。如果她死了,会不会回到上一辈子呢? 若果然如此,也算皆大欢喜吧。 她看着景缃宇,眼里极为平静。 景缃宇年纪不大,但识人无数,看得出来她的认真。 他轻笑一声,“这点罪都受不了,你不过如此。” 秦禛也勾了勾唇角,“如果这条道路的尽头是死亡,我为什么要在临死前受这种罪?你看似聪明孤傲,却勘不破生死,不过如此。” 景缃宇脸色微变,一屁股坐了回去。 “不吃拉倒!”常叔打开车门,把饭菜扬了出去,“主子不必听她胡吣,她要想死,成全她便是。” 秦禛不以为然,闭上了眼睛。 景缃宇道:“常叔,她说得对,我确实怕死,所以才千方百计地隐藏身份。” 常叔道:“如果主子不隐藏身份,青莲会又怎能壮大到这种地步?” “还不是一败涂地?”景缃宇惨然一笑,“建宁帝兄弟敢以身犯险,引我入宫,但我却没有与之决一死战的勇气,呵呵……惭愧啊。” 常叔道:“但在属下看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我主不死,青莲会的星火就不会灭。主子,我们杀了她吧,找个地方养精蓄锐,很快就能重新来过。” 景缃宇连连摇头,“没有了民心所向,青莲会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如今之计,只有杀掉景缃之,断了建宁帝的一条臂膀,未来才能有一线生机。常叔不必再说,让她起来吃几块点心,不吃就想办法给她塞下去。” 常叔答应一声,抓着秦禛的手腕把她拉起来,并让她靠到了车厢上。 秦禛没睡着,自然听到了对话,此刻,她已经确定了年轻男子就是景缃宇。 她对正要去抓点心的常叔说道:“不劳你动手,我现在口渴得很,吃不下,先倒杯水吧。” 常叔怨毒地瞪了她一眼。 秦禛镇定地与他对视。 此人长了一张平凡的脸,脸型方正,眉毛粗黑,一双虎眼看起来忠诚老实。 忠诚,就没有任何叛变的可能。 武功高强,就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景缃宇怕死,这一路多余的动作就多,路途定会很长,如果死不了,就该养精蓄锐,慢慢寻找机会。 秦禛伸出颤巍巍的手,捏起一只茶杯,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温热的水顺着食道流下去,无比熨帖。 秦禛感觉自己又能活下去了,她放下杯子,抓起一块桂花糕,老老实实地吃了起来。 点心不错,里面有糖,正好补一补血。 景缃之收到秦禛被绑的消息前,正在和关志昌分析从北辽收集的情报。 北辽派了新将领来落鹰关,但不是为了继续进攻大庆,而是果断撤兵了。 这也是景缃之觉得夜焰不死也算不错的原因之一。 夜焰是个极度自负的人,这突如其来的重创一定会折损他的自信。 只要弄不清景缃之的手段,他就一定会谨慎行事。 这就给大庆带来了喘息之机。 事实也是如此。 北辽上下都在忙着分析此战大败的原因,朝上朝下争论不休。 主和派重新占了上风,估计短时间内不会再度开战。 “王爷,皇上的加急密信。”古成敲一下门,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景缃之面色微变,从古成手里接过竹筒,捏开了封蜡,从里面取出一小只纸卷。 关志昌有些紧张——天下不太平,皇上亲自来信,绝对不是好消息。 “咣!”景缃之一拳砸在八仙桌上,白着脸,站起来就往外跑,“本王马上回京,这里就交给关将军了,司徒先生在路上,两日后到。” “这……好。”关志昌赶紧起身相送,并追问了一句,“王爷,到底出什么事了?” “景缃宇那狗贼带走了本王的王妃!”景缃之的话没说完,人已经没影了,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外面遥遥传了进来。 关志昌目瞪口呆地看着碎裂的桌面,喃喃道:“不是说,昭王不待见昭王妃吗?” “可不是?”一个亲卫附和道,“传言不可信,这哪像不待见的样子啊。” 第155章 揭秘 景缃宇怕秦禛恢复太快,不好控制,限制了她的饮食数量。 要么是一点米饭,几筷子青菜,要么只有一个小包子。 尽管运动少,但一样饥肠辘辘。 人都有逆反心理。 他越这样,秦禛就越想活下去,活下去亲手杀了他。 通过行人的口音判断,马车一直在往南走。 景缃宇休息时间不定,但打尖之处都是城里的民房,从不住客栈。 秦禛认为,这些民房可能都是景缃宇的私产。 市面上看不见他们的行迹,这无疑给六扇门的人增加了难度。 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留下一些痕迹呢? 这是秦禛一直头疼的问题。 马车质量好,车板无缝隙,想丢点东西下去基本上没什么可能。 而且,那位常叔是大高手,虽人过中年,可耳力惊人,秦禛哪怕是叹口气,他都会立刻看过来。 秦禛被绑架的第四天上午。 喧闹的车马声把秦禛从浅眠中吵醒了,她闭着眼仔细倾听了一会儿。 外面是赶着进城的老百姓,这说明他们又要进城了。 秦禛睁开眼,目光落在常叔身上。 常叔把门打开一条缝,正谨慎地观察着外面。 景缃宇在闭目眼神,姿态闲适,显然对常叔极为放心。 秦禛想了想,说道:“我们到合安省了吗?” “嗤……”景缃宇讽笑一声,“怎么,不装了?” “没什么好装的。”秦禛淡淡回应一句,问常叔,“你为什么要杀我哥?” 常叔回头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你觉得呢?” 景缃宇与常叔对视一眼,笑道:“你是重案组的捕快,却连自家亲哥的案子都破不了?” “破不了。”秦禛道,“就像我哥在街上遇到一条疯狗,突然从背后咬他一口一样,京城疯狗那么多,我们找不到也很正常嘛。” 常叔的脸撂了下来。 景缃宇冷笑道:“真是不知死活。” 秦禛道:“不过是打个比方罢了,怎么,就这点胸襟吗?这倒也提醒了我,你之所以杀我哥,不过是因着我哥踩了你拉在草丛里的屎,破口大骂你一顿,你恼羞成怒罢了。” 常叔进入大长公主府,为的自然是景缃之,区区秦祎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他为了监视景缃之,却冒险杀了秦祎,那么自然是秦祎发现了什么。 可秦祎除了一坨屎什么都没看见。 没有发现,论理常叔就不该自暴行踪,去杀秦祎。 可他还是杀了,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他心胸不宽,且杀人如麻,秦祎把他骂出气来了。 常叔看向景缃宇,说道:“主子,属下只是觉得那小子过于聒噪,怕他把人引来,属下无法脱身。” 景缃宇微微一笑,“事情已经过去了,常叔是当事人,当然可以便宜从事。” 秦禛笑了笑,“说得好听,不过是玩忽职守罢了,难怪青莲会一败涂地。” 景缃宇面色不变,但眼里有了些许寒意,“想挑拨我们?真是做梦,常叔塞上她的嘴。” 常叔从小几中抽出一条抹布,捏着秦禛的下巴塞了进去…… 秦禛被捅了嗓子眼,“呕”了一声,他才停下了动作。 她确实想挑拨一下,奈何二人的忍耐功夫很好,宁愿被气死也不肯发怒。 其实,刚刚她也可以喊,但喊了之后景缃宇肯定不会放过她,而且马车也不会进城了。 从昨晚到现在她一口饭没吃,已经是强弩之末。如果这次冒险起不到作用,接下来的日子肯定更难熬。 她必须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马车顺利地进了城,左转,右转……拐七八个弯后停下了。 秦禛被常叔拎下了马车。 这是座一进院,房子七成新,天井里种着一簇绿竹,旁边还有张石桌。 大概是有人定期打扫,院子很干净,绿竹下一株杂草都没有。 景缃宇朝上房去了,进门前,他吩咐常叔:“这里是闹市,嘴里的东西就不要拿出来了,该怎么绑还怎么绑。” 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秦禛的四肢要继续绑在四个床柱子上。 常叔把秦禛拖进东厢,扔在了床上。 床上没被褥,硬板一块,把秦禛的尾椎硌得生疼,憋得要爆炸的膀胱凑热闹似的逛荡了几下。 她差点尿裤子。 “呜呜……”秦禛挣扎着坐了起来,用谁也听不懂的声音喊道,“呜嗷闹闹!呜嗷闹闹!” 常叔道:“不想死的话就给我老实点儿。” 秦禛继续说道,“呜嗷闹闹。” 常叔不耐烦了,威胁道:“如果你哥能安静一点,他当初也不至于去阎罗殿走一遭。” 秦禛无所畏惧,张大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呜,嗷,闹闹。” “呵!”常叔冷笑一声,“还特么王妃娘娘呢,毫无廉耻心。”他转身离去。 十几息后,门外丢了一只马桶进来,“你快点儿,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门关上了。 秦禛松了口气,站起来,忍着头疼跳过去,用两个小手指褪下了裙子…… 在这个过程中,一直箍在她手腕上方的银手镯露了出来。 秦禛第无数次想:她眼下身体虚弱,用镯子里的小刀切开绳子逃跑不现实,那么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打量了一下房间: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家具。 在墙上刻个记号? 没用,六扇门很难查到这里。 “有人吗?”大门口来外人了。 秦禛收敛了心神。 赶车的小厮说道:“王大娘,是我们来了。” “常小子啊,我说呢,你家少爷可好啊?” “多谢大娘惦记,好着呢,好着呢。大娘来的正好,这里有些碎银子,中午和晚上的饭您帮忙做一下。” “行行行,这次公子住多久啊。” “南边还有事,明儿就走了,这院子还得劳烦大娘照顾着。” “放心放心。” 秦禛心道,从这几句话来看,王大娘不是青莲会的人。 那么…… 她的视线落在了马桶上——这个房间没什么可收拾的,但马桶肯定要洗刷。 她用下巴在大蓝宝石上按一下,向旁边一推,然后扭动右手,用小拇指一点一点把小刀勾到了地上。 秦禛抬头观察一下外面,常叔不在。 她果断起身捡起小刀,在马桶内壁刻下三个字:“救命,秦。” 小刀锋利,字也不多,很快就完成了。 字好刻,如何把小刀送回去却是个难题,秦禛用了好几个方法都不大行,不是够不着,就是镯子来回转动。 就在她急得满头大汗时,常叔踹了门一脚,“好了吗?” 秦禛心道,完了。 如果他这个时候进来,她被看光了是小事,镯子一定会暴露。 “无偶!”她拼命喊了一嗓子,心脏也跳到了嗓子眼。 “晦气!”常叔又踹一脚,“你快点儿。” 秦禛松一口气,脑子重新活跃起来,很快就想到了办法。 她把小刀放在马桶沿儿上,调整两只手的手型,用马桶壁抵住镯子,轻而易举地把小刀送了回去。 完成一件大事,秦禛彻底放飞自我,宿便的臭味很快就弥散了开来。 常叔是一刻钟后来的,他先把马桶盖上了,然后把门敞开了,待气味散尽,才进来把秦禛绑在架子床上。 “昭王妃,啧啧……还真是恶心呢。” 秦禛懒得理他,心道,如果你杀不了我,我必杀你。 秦禛被景缃宇报复了,饿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离开城市,她的嘴巴才摆脱抹布,得到了一碗茶水和一个肉包子。 食物来之不易,要珍惜。 秦禛小口小口地喝完茶水,放下杯子,又拿起了肉包子。 “呵~”常叔笑了一声,打开窗户,把杯子扔了出去,目光又落在了秦禛的手上。 秦禛知道他在笑什么。 四天了,她没洗漱过,没换过衣裳,昨天上了厕所,手没洗,此时此刻却拿起了包子。 她说道:“吃下这一口我就能活下去,干净与否没那么重要。” “是吗?”景缃宇给常叔使了个眼色。 常叔伸出大手,飞快地朝秦禛的包子去了。 秦禛没给他机会,一口把包子塞进了嘴里,迅速咀嚼了起来。 景缃宇道:“反应很快,不同凡响。难怪景缃之一听说你出事便放下了落鹰关,快马加鞭地追了过来。” 秦禛细嚼慢咽,把包子认认真真地吃了下去。 她说道:“我是捕快,预判罪犯行动是常做的功课,就像你预判景缃之会来一样。” “景缃之。”景缃宇微微一笑,“你倒是不客气。” 秦禛懒懒地靠在车厢上,“起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吗?你叫景缃宇,这位常师傅叫什么?” 景缃宇道:“你可以知道我的名字,但他的名字我不会告诉你。” 景缃宇在建宁帝兄弟那里早就挂了名号,但常叔没有,他这是想给属下的家人留下一线生机? 秦禛也不多问,只道:“真遗憾,这位常师傅要了我哥半条命,又杀了三狗和捕快张文才,我却连姓名都查不到。” 常叔和景缃宇对视了一眼。 景缃宇道:“你猜的?” 秦禛道:“猜一半,推理一半。” 景缃宇饶有兴致,“你且说说。” 秦禛道:“三狗入室偷盗,在大牢被杀,后来张文才追寻赃物,也被杀了,凶手皆武艺高强,一击毙命。” 她看向常叔,“这一点常师傅符合。” 景缃宇颔首,“但仅凭这一点不够吧。” 秦禛又道:“偷东西罪不至死,但如果偷的东西能表明身份,那么就有灭口的必要了。我猜,失物可能和青莲会的信物或者皇室之物有关,甚至失主就是你本人了吧。” 景缃宇笑了,“之后,常叔跟踪张文才,找到了我父亲留给我的遗物,杀死了他。了不起呀!” 他拍了几下手掌,“你是如何想到我身上的?” 秦禛道:“因为每到一处都有你的宅子,京城可能更多。由此稍作联想,推理就不难了。” 第156章 追赶 景缃之一天一宿没合眼,靠接连换马赶到京城。 他没有进宫,而是第一时间回了王府,见到了被青莲会重伤的几名暗卫。 岳平挣扎着起身,从病床上摔了下来,跪在景缃之面前,“王爷,属下无能,罪该万死。” 他的右臂、左腰、右腿都被厚厚的绷带包扎着,经过刚刚这一摔,血色又浸了出来。 伤得着实不轻。 景缃之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了两下,说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岳平抹了把泪,“文清大长公主举办荷花宴,邀请了娘娘。娘娘与秦二公子见过面后,遇到了赵三和赵五姑娘。赵三要和娘娘去西北角找个僻静处谈谈,娘娘拒绝了,就近找了张石桌,却不料,刚坐下来就遭到了偷袭。对方只有两人,藏在一簇毛竹后面,因为距离极近,他们一照面就制住了娘娘,杀了赵三姑娘……” 因着在大长公主府,暗卫们不敢贴近护卫,距离稍远——所以,以上详情是琉璃告诉他的。 他们听到呼救声时,两个刺客已经挟持着秦禛从花园北侧逃出了长公主府。 岳平等人拼命追赶,然而,北边住的是大长公主府的下人,房屋密集,地形复杂,他们刚一出府就遇到了弓箭手埋伏,纷纷中箭。 暗卫们遭到重创,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带走了秦禛。 景缃之道:“王妃受伤了吗?” 岳平正要回答,就见严凉从外面进来了,禀报道:“王爷,陆侍卫来了,有旨意。” 景缃之揉了揉苍白的脸,大步走了出去。 “王爷。”陆廷已经在门外了,“卑职有皇上口谕。” 景缃之膝盖微弯,却被陆廷一把拦住,“王爷万万不可。” 景缃之只好站直了。 陆廷收回手,说道:“皇上口谕,显之可以站着听,不必进宫了,直接去找弟妹吧。” 景缃之长揖一礼,“臣领旨,谢恩。” 陆廷传完口谕,又道:“王爷,赵三,以及赵三的婢女、车夫均被杀,皇上怀疑赵家与青莲会勾结,已经将赵家人入狱,只是……” 他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之色,“咱们没查到青莲会的踪迹,王妃娘娘更是杳无踪影。” 景缃之点点头,“本王明白。请陆侍卫转呈皇上,落鹰关暂时不会有事,待本王救下王妃便马上回京。” 陆廷拱了拱手:“王爷,王妃娘娘德被天下,一定会平安无事,卑职告辞。” 陆廷走了,景缃之回到倒座儿房,岳平身边又多跪了两个暗卫。 景缃之给严凉和古成使了个眼色,二人上前把跪着的都扶了起来。 景缃之问:“娘娘受伤了吗?” 岳平道:“琉璃说,娘娘后脑受伤直接昏了过去。” 景缃之闭上眼,身体晃了两下,隔了好一会儿才哑然问道:“展小刀呢?” 岳平道:“事发时,展小刀在大长公主府正门口,出事后,据说从西城门出去了。” 景缃之道:“怨不得你们,好好养伤吧。”他转身出了倒座房。 严凉跟了上来,“王爷,马车已经备好了,要不要吃……” 景缃之一抬手,“马上出发,老规矩。” 老规矩的意思是,大家都乘车,轮换睡觉,路上不停车。 严凉拱了拱手,正要去安排,就听后面传来了女子的叫声,“王爷,王爷!” 古成回头看了眼,“王爷,是娘娘的婢女琉璃。” 景缃之“哦”了一声,脚下不停,径直上了马车。 琉璃跑得不慢,很快就赶到了,“扑通”一声跪在车前,“王爷,婢子也要去。” 景缃之道:“严凉给她安排一下。” “是。”严凉拱了拱手,又对琉璃说道,“没有单独的马车,你将就一下。” 琉璃点点头,倔头倔脑地跟了上去。 展小刀是六扇门暗门校尉——暗门的人一向单打独斗,极擅长跟踪。 如果他出城了,一般两种可能,一是他叛变了,二是他跟上去了。 叛变基本上不可能——如果他要叛变,秦禛就不能平安地把秦简易带回来。 那么,他大抵是跟上去了。 这样一来,景缃之就不用劳心费力地猜景缃宇会往哪里跑,只要找一找六扇门留下的暗号就成。 一行人从西城门出发,没走多久就看到了展小刀留下的第一个记号:他南下了。 十天后,景缃之到了吴越省境内的铜州,在这里,他找到了正在焦急等待的展小刀。 “王爷。”展小刀单膝跪地,“属下无能,把人跟丢了……” 景缃宇身边有大高手,外围还有隐藏的青莲会成员拱卫,他一直不敢太靠前,虽勉强跟了上来,但一直没瞧见秦禛。 到铜州时,他发现有人去药铺买了治疗中暑的药。 为得知秦禛近况,他冒险靠近了一下,立刻被一个青莲会成员察觉,不得不狼狈逃跑。 回来后,就再也找不到青莲会的人了。 景缃之的火气早已烧到了头顶上,但看着胡子拉碴、没有人样的展小刀,他说不出任何责备的话。 他瘫在太师椅上,仰着头,看着发黄的房顶,说道:“你去休息吧,辛苦了。” 展小刀也是男人,知道景缃之为何仰着头,他抹了把逼到眼角的泪水,起身出去了。 古成难受极了,也追着展小刀去了。 严凉怕景缃之想窄了,劝道:“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娘娘一定会没事的,王爷也一定能把娘娘找回来。” “唉……”景缃之长长地叹了口气,挺直了脊背,“本王知道本王一定会找到她,景缃宇抓她,不就是为了引本王来吗?本王只是担心她的伤势,天气热,一旦伤口发炎,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焦躁地踱着步子。 严凉又道:“如果千瓣莲的目的是王爷,那他们会不会主动留下线索?” 景缃之道:“他准备好了才会留下线索。” 如果找不到线索,景缃宇便可能还在路上,或者,他没布置好陷阱。” 严凉明白了——现在的关键是提前找到千瓣莲,唯有如此,王爷王妃,乃至于他们才有一线生机。 景缃之转了十几个圈子,重新在太师椅上坐下了,“从现在开始,每到一处都知会当地官府,让他们帮忙寻找王妃下落。” 严凉道:“王爷,如此一来,娘娘的名声只怕不保。” 景缃之蹙起剑眉,怒道:“名声算什么,本王不在乎,本王只要她活着。” 名声都没了,就算活着,将来也无法自处吧? 严凉看向景缃之身后的承影,承影摇了摇头。 严凉不敢再劝,出去找官府去了。 秦禛与景缃之隔了半个省。 她在临城,且离海不远——她的午饭里有了一条手指头粗细的新鲜小海鱼。 景缃宇为什么要来沿海城市呢? 秦禛蜷缩在景缃宇脚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她的伤没感染,不那么疼了,思考也就更加顺畅了。 她觉得有三种可能性,一是这里有船,便于景缃宇脱身;二是这边有倭寇,便于他与倭寇联手,杀死景缃之;三是以上两者都有可能。 马车进城后,又进了一座小二进院。 秦禛下了车,在老常的监督下进了内门,随即被关进了东厢房。 天气越来越热,房间不开窗,光是坐着就不停地流汗。 秦禛在马桶上刻完字,自己盖上盖子,随即跳到床边,等着小厮进来收拾。 景缃宇见她的伤口恢复得越来越好,饭便也给的越来越少,每天只有一顿中午饭。 她前几日中暑,差点跟这个世界说拜拜,景缃宇才让人晚上给她一点水喝。 小厮叫来福,秦禛的马桶基本上都是他收拾的。 他来得很快,把一小杯水塞在秦禛手里,看着她喝了,再把她绑好,然后带着马桶出去了。 秦禛闭上眼睛,默默地估算景缃之可能出现的时间。 据景缃宇说,景缃之准确无误地追到了吴越省,这期间他一步冤枉路没走。 这说明她被挟持时有人追上来了,但这个人手中无权无势,他怕打草惊蛇,便只跟踪不惊扰地方——其实,惊扰地方也没用,毕竟她在景缃宇手里,任谁来都是投鼠忌器。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飘进来一股烧艾草的味道。 “主子,饭摆好了。” “嘎吱。”上房的门响了一声。 景缃宇道:“还是院子里凉快些。” 来福道:“主子委屈了,小子明天一早就去买冰。” 景缃宇道:“不必了,以免露了行藏。” “啧!”秦禛咋了下舌,景缃宇太谨慎了,步步为营,这一路上,他宁愿忍着臭气,也不愿她离开他半步。 大约一刻钟后,院子里又有了说话声。 老常说道:“主子,要不要给她洗洗?” 景缃宇道:“脏着吧。” 老常又道:“主子,那岂不是便宜她了?” 秦禛的汗毛一下子立了起来,她抬头,死死地盯着门口,心道,完了,这老畜生要搞事情了。 “常叔,我恨景缃之,但对一心为民的秦二颇为欣赏,她值得有尊严的死,明白吗?” “属下明白。” “呼……”秦禛夸张地呼出一口气,缓缓躺平,闭上了眼睛。 景缃宇在这里住了下来,一连几天闭门不出。 他不走,秦禛便失去了短暂的行走的自由,每天只有中午吃饭能坐起来,傍晚如厕时走动几步。 通过这一路的观察,秦禛觉得,景缃宇除了来福和老常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人手,但不会很多。 那么,他想杀景缃之,一定会借助其他力量。 这个其他力量会是地方军队吗,某个朝廷大员或地方武将叛变了? 还是…… 他在等倭寇,想来一个里应外合? 不管哪种,她都应该想想办法,绝不能坐以待毙。 第157章 救出 景缃之在铜州盘旋了两天,确定当地官府没有任何发现后,方才离开。 这一次,他把队伍化整为零,重新隐匿于人海之中。 之前不隐匿,是因为他需要景缃宇知道他来了,而且,急行军目标太大,无法隐匿。 现在不一样了。 如果景缃宇确定到了沿海,他首先要考虑对方会不会和倭寇联手——毕竟,景缃宇已经和北辽联过手了,再来一个倭寇也在意料之内。 其次,敌暗我明,一旦落入陷阱,他和秦禛都得死。 仗着有个女扮男装的琉璃,景缃之换上儒衫,假扮成一个带妻子进学的生员,由严凉驾骡车赶往吴越省城余州府。 吴越山多,水多。 前者道路唯一,速度慢;后者水系发达,速度快。 如果只考虑速度,走水路好,但若考虑隐蔽,就只能坐车了。 景缃之觉得,河与河之间不连着,景缃宇带着秦禛不方便上下船,为了不提前暴露行踪,他走的一定是陆路。 所以,他也走陆路,力争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古成、展小刀、承影等人走水路赶往吴越的各个州府——联络地方官府,扩大搜索范围,顺便把水搅浑,让景缃宇不知他到了何处。 三天后的中午,景缃之三人抵达广德,在南城的大车店住了下来。 严凉安顿好景缃之,往县衙走了一趟。 广德城小,县衙破旧,一干衙役没事干,正在大门口闲磕牙。 严凉上了前,操着一口余州话问道:“几位老哥歇着呐。” 一个老衙役道:“哟,来了个省城人。说吧,啥事儿?” 严凉拱了拱手,压低声音说道:“在下家里丢了个小妹妹,想问问咱们广德有没有听说这样的案子。” 几个衙役面面相觑。 先头的老衙役说道:“这个真没听说。” 严凉又道:“最近有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吗?” 老衙役抠抠鼻子,“啥叫特殊啊?这位小兄弟到底是找人,还是找事?” “唉……”严凉叹了一声,“找太久了,始终没有消息,就想着是不是应该换个找法。” 老衙役道:“小兄弟,不是老哥嘴臭哈,这女孩子丢了,基本上就……你找到了又能怎样?” 严凉道:“自家亲妹妹,总要知道她的死活。” 一个衙役接过了话茬,“依我看啊,不如就当她死了。” “正是。” “话糙理不糙啊。” 几个衙役附和了几句。 严凉见问不出什么,拱手谢过,告辞离开了。 他走了大约盏茶的功夫,后面有人追了上来,“兄弟,等一下。” 严凉停下脚步,回头一看,见是几个衙役中唯一一个没说话的小年轻。 他问道:“有事?” 小年轻道:“我有个事,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严凉道:“你说。” 小年轻微微一笑,看着他。 严凉是老江湖,立刻从荷包里摸出两块碎银,他把小块放到小年轻手里,“只要有用,大的也是你的。” 小年轻喜笑颜开,“我娘给人家打扫空院子,发现那家人走后,马桶里被刻上了字。” 严凉心里一震,将大块碎银放到他手里,“什么字?” 小年轻道:“救命,秦。” 严凉压抑住内心的喜悦,问道:“为什么不报官?” 小年轻撇了撇嘴,“兄弟说得轻巧,我家里有十几口人呢。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那家人是什么人啊。” 严凉道:“现在怎么又说了?” 小年轻道:“他们走四天了,不怕了呗。” 严凉道:“知道他们一共几个人吗,看见我妹妹了吗?” 小年轻摇摇头,“我娘没看见你妹妹,但长随和小厮我娘是瞧过的,长随很凶,身上有家伙式,一看就不好惹。” 严凉回到大车店时,景缃之正在研究舆图。 他头也不回地问道:“有消息吗?” 严凉把一只马桶放在地上,“禀王爷,属下有消息了。” 景缃之身体一震,转过身,“什么消息?” 严凉把马桶盖打开,指着内壁说道:“‘救命,秦’,‘两三天住一宿,民宅’,这些都是娘娘留下来的字迹。” 景缃之把马桶抓过来,就着光仔细查看了一番,“工具锋利且狭窄,应该是她用手镯里的小刀刻下的。太好了,她的确活着!”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收到秦禛确定活着的消息。 景缃之放下马桶,眼睛湿润了——秦禛只能用上茅房的时间做些手脚,可见景况多么糟糕。 “娘娘受苦了!”琉璃捂着脸,小声地啜泣了起来。 景缃之沉默片刻,又道:“你说说经过。” 严凉便把经过讲述了一遍,问道:“王爷,接下来怎么办,继续找马桶吗?” 景缃之道:“景缃宇两三天住一次,每次都住民宅。”他重新看向舆图,食指点点铜州,再点点广德,“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走?” 琉璃不哭了,凑过来一起看。 只见景缃之从广德一直往东南,在两个州府点了点,最后落到了省城。 她问道:“王爷,娘娘会在省城吗?” 景缃之摇摇头,“省城兵强马壮,景缃宇和倭寇没有那个实力。”他的手在沿海一带比划了一下,“这一带始终在倭寇的视野之内。” 严凉认可他的观点,“范围太大,只怕不好找。” 景缃之起了身,“不休息了,走水路去省城,越快越好。” 严凉道:“万一娘娘不在省城,而在路上的两个州府,那岂不是错过了?” 景缃之走到屏风后,洗了洗手,“景缃宇要去沿海,不会留在内陆。琉璃,收拾行李吧。” 第二天傍晚,一行三人赶在天黑前进了省城。 景缃之连夜去找吴越总督彭子彬——彭子彬是建宁帝的人,五十多岁,为人精干,执政清廉,完全可以信任。 “王爷。”彭子彬在总督府后门接到了景缃之,“下官怠慢了。” 景缃之道:“彭大人不必客气,本王有要事在身,一切从简。” 彭子彬见他面色凝重,不知其到底发生何事,当下不敢废话,直接把人请进了内书房。 二人甫一坐定,景缃之就把来意说了一遍。 彭子彬变了脸色,“竟然出了这等事,劫持妇孺,勾结倭寇,简直丧心病狂。王爷尽管吩咐,下官一定尽力配合。” 景缃之道:“暂时有彭大人这番话就够了,其余的等本王通知。” 虽说彭子彬在地方能量更大,但人多嘴杂,不够保密,寻找秦禛一事、以及接下来的安排,还得由他亲力亲为。 彭子彬先是不解,但略一思忖便也明白了,心道,谁说昭王不待见昭王妃的,这般亲力亲为,可不像要把事情闹大,借机请旨和离的样子。 景缃之在总督府住了一宿,天一泛白就离开了。 他在西城的风雨阁召集了余州府的六扇门暗门之人,分别让他们赶往宁州、象牙县、海州、三湾县四地。 在这里露过一次面后,他又消失了。 五天后,临城。 秦禛仍被困在东厢房中,成大字型躺在床上,听着内院的门开开合合。 天气炎热,门窗不开,她躺着不能动,后背上一片濡湿,痒痒的,像是起了大片的痱子。 一想到痱子,秦禛便难受地上下蹭了蹭,硬木板,睡着不舒服,挠痒痒丝毫没有问题。 刚蹭两三下,内院的门便开了。 “常叔把她带出来。”景缃宇的声音出现在门外。 “是!”老常到了东厢门口。 秦禛的心脏紧了一下,这是景缃之来了,还是…… 她不敢想下去了。 老常进了门,屏住呼吸,给秦禛解开了绳子,喝道:“你自己出来!” 秦禛难得有双脚解放的时候,她站在地上活动了一下,这才慢慢走了出去。 景缃宇站在正房门口,让秦禛站在天井里回话。 太阳升到东厢房顶,恰好照亮了秦禛瘦到脱相的小脸。 折腾半个多月了,她一次脸没洗过,一次衣裳没换过,脸颊和脖子都长了泥垢,衣裳不算太脏,但馊味离着老远就能闻到。 景缃宇挑了挑眉,“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昭王妃也会有如此狼狈的一天。” 秦禛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中的白云:东边的云彩是呈羽毛状的卷云,正在渐渐增厚。 能见度非常好,有点像…… 老常在她腿上踹了一脚,“主子跟你说话呢。” 秦禛吃痛,身子摇晃了一下,勉强稳住后,说道:“这狼狈还不是拜你所赐吗?” 景缃宇很有成就感地笑了笑,“景缃之在余州府出现了一次,随后就不见了。你觉得他是想救你呢,还是想杀我?” 他这话听起来是一个意思,其实不然。 景缃宇心里没底,想来探探她和景缃之的关系。 秦禛道:“不好说,我和王爷的关系还算不错,至少不像传言那么不好,但他会不会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呢?坦白说,我也不知道,毕竟人心隔着肚皮。” “你倒是诚实。”景缃宇转身进了正房,“把她关回去吧。” 秦禛又看了一眼天空,暗道,好像要来台风了呢。 回到床上,老常重新把她绑了起来,绑好后,他没有即刻就走,而是站在床边上,阴森森地看着她的中间部位。 秦禛没想到,自己都这样了,老常还能生出色心。 她狠狠地瞪着他。 “常叔!”景缃宇喊了一声。 老常出去了。 秦禛松了口气。 快到中午时,外面陡然黑下来,很快就下起了大雨。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雨又停了。 秦禛知道,台风真的要来了。 老天爷验证了她的话,连绵的大雨下了三天没有停歇。 就在秦禛忧心水患的时候,雨停了。 她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她被老常重新拎到车上,并用一床被子把身体包裹了起来——为了不让她熏到景缃宇。 好在景缃宇在车里放了冰块,温度不算高,否则秦禛绝活不到下一站。 旅途不长,早上走,晚上就到地方了。 景缃宇又进城了,三湾县城。 大概是经常闹倭寇的缘故,这里的城关检查很严格,景缃宇的银钱似乎没有了用武之地,秦禛以景缃宇重病妻子的姿态顺利通关。 但秦禛心里明白,景缃宇的目的是让她露脸,以便景缃之及时过来送死。 马车从南城进,拐三个弯,进了一座一进院落。 与往日不同的是,这座院子住满了人,且都是携带兵器的江湖人,至少二三十以上。 景缃宇把人汇聚在一起,一方面便于传达命令,二方面可以更好地保护他的安全。 来福把秦禛关进了东耳房,这次,他没给水,只给了一只马桶。 秦禛断定,最要紧的时刻可能就要来了。 她先解决个人问题,然后把镯子捋下来,取出小刀,藏到了嘴里。 大约一刻钟后,来福进来把她绑在了柱子上。 他一边绑一边笑嘻嘻地说道:“娘娘要解脱了,今儿这马桶就不拿出去了,您要是渴了饿了,还能做个饱死鬼。” 秦禛嘴里有刀子不方便说话,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便扭过了头。 她现在又脏又臭又瘦,比乞丐都不如,这个表情丑化她十分。 来福被逗乐了,一脚踢掉马桶盖,扬长而去。 这一夜颇不宁静,院子里的脚步声、说话声一直没断过。 秦禛嘴里有刀,不敢睡觉,每次要睡着时都会跺一下后脚跟,让自己保持清醒。 艰难地熬了一夜,直到不远处传来鸡叫声,她才咬着小刀眯了片刻。 窗纸发白时,门外轻微的说话声惊醒了她。 “天亮了。” “是啊……” “有风,有云,总算不那么热了,真好。” “唉……” 谈话到这里戛然而止,长长地一声叹息,仿佛道尽了对人世间的无限留恋。 秦禛也抑郁了。 这些人尚有一搏的机会,而她可能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她看了看脏兮兮的裙角,刮脱丝的绣花鞋,腰间挂的荷包里还有好些银锞子,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花了吧,临死前连顿饱饭都没有。 想到这里,秦禛鼻头一酸。 如果就这么死了,实在太亏了。 绝不能就这么死了! 她在心里呐喊一句,精神也为之一振。 大约午时,有人在外面禀报道:“主子,景缃之距离南城门不到五十里,总共三十骑。” “探清楚了?” “清楚了。” “再探。” 未时,又有人禀报,“主子,还有十里。” 景缃宇道:“出发!” 就快解脱了吧。 秦禛知道,马上就有人来拖自己了。 她明知道看不到手臂,却还是回了下头——她的镯子上少了一颗宝石,只要被对方发现,足以立刻要了她的性命。 进来的还是来福。 他嫌弃地捂住鼻子,解开了秦禛手上的绳索…… 秦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整个身心都在感知来福手上的动作,双臂蓄势待发,以便绳子一开,她就能把胳膊收回来。 绳子开了。 但她的胳膊也麻了,想动动不了。 来福的动作比她快,先回到她对面。 危机解除。 秦禛不急了,“哎呀哎呀”叫了两声,装模作样地活动了一下。 镯子不太紧,但也不至于马上掉下来。 秦禛忍住往上捋的冲动,把手臂放到了身前。 来福冷笑一声,“叫吧,反正也叫不了几声了。” 他把秦禛的手捆好,像货物一样拖到大门,扔上一辆板车,用一床破被盖了起来。 板车先出门,随后景缃宇也出来了。 他问道:“确定彭子彬的去向了吗?” 一个男子道:“莲主放心,三个兄弟确认过,他确实去了象牙县。” 景缃宇居高临下地看了秦禛一眼,笑道:“秦大人再忍忍,马上就解脱了。” 秦禛吁了口气,坦然地看向天空,“确实,不管未来是死是活,总比现在不死不活更好一些。” “你倒是想的开。”景缃宇踩着脚凳上了马车。 老常道:“出发。” 几辆马车向北去了,转了两个弯,最后在钟鼓楼停了下来。 秦禛不知三弯县地形如何,但知道钟鼓楼大多居于各州府中央。 景缃宇选择在这里诱杀景缃之,难道是控制了整个三湾县不成? 正在思忖着,她被两名青莲会成员架下车,拖进钟鼓楼,上楼梯,一路到了上楼南侧。 景缃宇道:“如果景缃之肯为你走进这一射之地,你这一辈子也算没有白活。” 太阳光直射在秦禛的脸上,尽管灼热,却也是久违了的温暖。 她夹紧右手指缝,眯着眼,遥望着南城门,说道:“你放心,即便他真的来了,死的也一定是你。而我是否白活,并不依赖景缃之给我的荣宠,我叫秦禛,捕快秦禛,曾任正六品暗门校尉,现在是正三品的秦大人。” “呵!”老常不以为然,“女人就该安于内宅,不安于室的都是□□。” 景缃宇笑了笑,“昭王妃做了男人做不到的事,确实值得敬佩。放心,昭王妃今日若是身死,民间一定会有你的传说。” 秦禛道:“好啊,让你费心了。” “举手之劳……”景缃宇忽然停住了,狐疑的目光落在秦禛的侧脸上,“你真的不怕死,还是……” 此人疑心极重,他在怀疑她有所仗势。 秦禛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表情不变,伸出双手,指向南城门的方向,“我当然怕死,但我相信景缃之可以救我。” “景缃之进城了吗?”景缃宇赶忙凝神看过去,“人在……当真来了。” 为转移景缃宇的视线,秦禛胡乱指了一下,没想到竟然真把景缃之指出来了。 他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身穿玄色暗纹曳撒,腰间挂着长剑,不慌不忙地朝钟鼓楼的方向跑来了。 古成、严凉、封一寸等人都不在。 秦禛细看了一下,他身后跟着的几乎都是生面孔。 在大约二百米之外,景缃之让后面的人停了下来,独自纵马前行,最后停在钟鼓楼正前方约二十米处。 他从腰带上抽出一只望远镜,举起来看向秦禛,大声说道:“王妃,本王接你回家。” 这么近的距离是不需要望远镜的。 秦禛心头一动,感动戛然而止,弱弱地说道:“你可真傻,何苦来哉呢?” “哈哈哈……”景缃之笑了起来,“放心,傻人有傻福,不像某人,隐姓埋名一辈子,最后还是什么都得不到。” “昭王此言差矣。”景缃宇开了口,“虽说得不到江山,但我得到了你的王妃,滋味还算不错,你为了一个残花败柳不惜舍命前来,不得不说,传言的确不可信。” “哈哈哈……”老常和一干青莲会成员大笑了起来。 “你也就这点出息了,欺骗妇孺,□□捋掠。”景缃之面色不变,笑着对秦禛说道,“不管你经历了什么,这辈子我都不会负你,不纳侧妃,不设通房。” 老常冷笑道:“啧啧,王爷还真是伟大呢。早知如此,咱们不如多叫几个兄弟了。” “嗖!”一道银光朝老常射了过来。 老常面色一变,手中长剑挥出,“叮”的一声,一枚柳叶小刀被磕飞了出去。 他说道:“主子,快让他自我了断吧,以免夜长梦多。”说完,他长臂一伸,抓到秦禛的肩膀,带到身前,一把按在箭垛上。 景缃之抬起手,不太明显地做了一个下压的姿势,“急什么,都是亲兄弟,隔空交手多年,叙叙旧不好吗?” 景缃宇道:“少废话,你若自我了断,我就放她一条生路。” 景缃之道:“你当我是傻子吗?”他双腿一夹,骏马叫了两声,哒哒哒地朝鼓楼楼门跑了过来。 “砰砰砰……”密集的鸟铳声响了起来,追着枣红马过去了。 景缃宇眼见着子弹从景缃之身边擦过,有些沉不住气了,大叫道:“快射,快射啊!” 老常用了内功,极其响亮地喊道:“昭王,你的王妃就要下去了,你不来迎接一下吗?” 他手上略一用力,准备把秦禛拉起来。 “砰!” 一个巨大的、足矣盖过连珠铳的枪声响了起来。 钟鼓楼上的人愣了一下,正要查看是哪里发出的动静,就见景缃宇旁边的来福倒了下去。 老常气急败坏,“保护主子,保护主子!” 然而,晚了。 “砰砰砰……”巨大的枪声接连响起,簇拥在景缃宇身边的青莲会高手亦接连倒地。 “我操!”老常怒骂一声,一个纵跃将景缃宇压在箭垛之下,“贱人哪里走?” 景缃宇脱险,他立刻腾出手来对付正在往一边爬的秦禛。 秦禛不甘束手就擒,躺在地上踹了他一脚。 她早已脱力,这点力道对老常来说不疼不痒,他狠狠地在她大腿上踢了一脚,趁秦禛疼得无法呼吸时,去抓秦禛的双手。 就在他要抓到还没抓到之时,秦禛猛地挺身,双手朝老常的脖子刺了过去。 距离太短,老常丝毫没有防备,被她戳了个正着,尖锐的刺痛感提醒他,他的喉咙被秦禛刺穿了。 “你……”鲜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 “常叔!”景缃宇绝望地大叫一声。 老常闭上了嘴,高高地扬起长剑,朝秦禛劈了下去…… 刚刚那一下耗光了秦禛积攒所有的力气,她平静地看着长剑带着风声朝她的脖颈而来…… “啊!”老常发出一个短促地叫声,长剑落地,他也倒了下去。 秦禛朝门口望了过去。 景缃之道:“本王总算没有来迟,王妃受惊了。” 秦禛松了口气,看了眼天空,心安地闭上了沉重的眼皮子。 景缃之朝后面招了招手。 琉璃从屋里出来,抹了把眼泪,小心翼翼地把秦禛背起来,带她下楼去了。 景缃之看向景缃宇,“怎么样,你是束手就擒呢,还是要本王亲自动手?” 景缃宇站了起来,惨然一笑,“景缃之,你不用太得意,倭寇已经到了城外,能和大名鼎鼎的昭王一起死,也不算太窝囊。” 景缃之冷笑一声,甩了甩袖子上流下来的鲜血,“景缃宇,梦该醒了,倭寇趁着飓风上岸,你以为本王不知道吗?你以为彭大人不知道吗?象牙县只是佯攻,其实倭寇想从三湾县进,攻临城,再打余州府。放心吧,本王连你放在跳鱼湾的船都砸了,识相的话跟本王回京,皇兄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啊啊啊!”景缃宇绝望地大叫三声,单手在城墙一按,纵身跳了下去…… 第158章 休息 三湾县是个小县城,钟鼓楼二层的高度顶多三丈左右,一般来说摔不死人。 景缃宇有功夫在身,虽存了死志,但本能还在,双脚落地后,他惯性地向前翻滚了一下。 一直隐蔽在胡同里的青莲会的人立刻冲了出来,试图去救景缃宇。 但六扇门的人杀到了。 人都怕死,且景缃宇受伤,行动受限,青莲会的人不敢恋战,掉头就跑。 景缃之从钟鼓楼下来,走到景缃宇面前,一脚踩住他摔断的脚,“想死也没那么容易,放心,你怎么对本王王妃,本王也会怎么对你。” “啊……”景缃宇惨叫一声,额头上的汗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他咬着牙说道,“你这是何必?你的王妃说过,我的床上功夫可是比你好多了,” “无耻!”景缃之变了脸色,“呛啷”一声拔出长剑,抵在景缃宇的喉咙上。 “呵呵……”景缃宇低低地笑了起来,“景缃之,昭王妃成为皇家之耻已是事实,你即便杀了我,也难以洗净你头顶上的墨绿。” 景缃之手上用力,景缃宇的脖颈便有一片血红色流了下来。 景缃宇奋力向上挺了一下。 却不料景缃之忽然收手了,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钻进了剑鞘中。 景缃之狞笑,“就这么死了,岂不是便宜你了?”他朝狂奔而来的严凉和古成勾了下手,“好好伺候,务必活着带回京城。” 秦禛睡着了,睡得极沉。 乃至于琉璃不敢替她擦洗身体,只好远远地守着她,以免被臭味熏死。 “王妃怎么样了?”景缃之推门进来,径直走到床边,“有受伤吗?” 琉璃怯怯地观察着景缃之,“娘娘的手指被割伤了,手腕和脚踝又红又肿,婢子上了药,包扎好了,其他地方没有伤。” 也就是没挨打。 景缃之稍稍松了口气,在床边坐下来,在秦禛的小脸上摸了摸,“瘦多了,那畜生竟然饿着她。” 琉璃抬起头,担心地看着景缃之,生怕他嫌弃自家主子太臭,呐呐道:“婢子已经让小二煮粥了。” “好好看着王妃。”景缃之起了身,“待王妃醒了,告诉她,本王出城抗倭去了。” 琉璃蹲了蹲,“恭送王爷。” 秦禛是被饿醒的,睁开眼时发现窗户开着,琉璃正坐在窗口打瞌睡。 她身上搭了条薄被,睡着的时候不觉热,一睁眼就出了一身汗,黏腻得很。 秦禛把薄被推开,立刻有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他娘的! 她暗骂一句,赶紧开了口:“琉璃,去帮我买两个盆来,我要沐浴。” “娘娘醒啦!”琉璃惊喜地跳了起来,“粥都热好几次了,现在正好温着,娘娘先吃饭吧。” 以前是没的选,秦禛不得不脏着用饭,如今有的选,她必须洗干净了再吃。 她说道:“去买盆,顺便让人准备热水。” 琉璃麻利地关上窗户,帘子也拉上了,“娘娘放心,这家客栈王爷让人包下来了,澡盆和新衣裳都买好了,热水现成的,提进来就行。” 说完,她心急火燎地跑出去了。 半盏茶的功夫后,几个伙计鱼贯而入,大木澡盆,热水、凉水、小木盆一起进来了。 秦禛认认真真地把自己洗刷好几遍,直到血糖偏低,再也泡不动了,才从澡盆子里爬出来,把半碗粳米粥、一只鸡蛋吃了。 琉璃道:“娘娘瘦成这样,不多吃点儿吗?” 秦禛把碗推走,“这些日子吃的太少,胃口小,一点点加。” 琉璃把东西收拾好,放到门外,“婢子跟掌柜要了碗羊奶,娘娘等会儿喝一点儿。” “好。”秦禛走到窗户边,看外面的风景。 天刚擦黑,一轮明月冉冉升起,照亮了一大片黑扑扑的房顶。 有些烟囱里冒着丝丝缕缕的炊烟,被夜风一吹,摇摇摆摆的上了天。 秦禛吸吸鼻子,细细地品了品空气中的饭菜香,笑道:“活着真好。” 琉璃把一套新被褥铺上了,笑道:“是啊,娘娘还活着,真是太好了。赵三姑娘一个照面就被人砍了脖子,婢子可是吓坏了。” 赵三果然死了,这也算因果报应吧。 秦禛默了默,“暗卫们还好吗?” 琉璃把当时的经过讲了一遍,“幸好他们武功高强,虽然重伤,但命都保住了。” 秦禛松了口气,“家里人知道了吗?” 琉璃道:“大少爷和二少爷跑出来了,在余州府被王爷的人发现,现在和彭大人在一起,估计正在打倭寇。” 秦禛的心又提了起来,“王爷也去了吧,三湾县外什么情况?” “王爷确实去了。”琉璃给她递了杯酸梅汤,“我们赶到三湾县时,倭寇离这里没多远了。王爷为了救娘娘,不敢打草惊蛇,只让吴越总督彭大人的兵从后面包抄。” 秦禛接过来,“原来如此。” 景缃宇为了保证景缃之进城,和倭寇打了一个时间差。 景缃之为了救她,如法炮制了景缃宇的办法。 这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 她又问:“三湾县县衙的人呢?” 琉璃道:“王爷进城前让人暗中解决了。” 所以城内是安全的。 秦禛默默地看了会儿万家灯火,重新上了床,心道,不知道这场仗在哪里打了,怎么一点枪声都听不到呢? 景缃之和两个兄长会不会……唉,净跟着添乱! 秦禛惦记着亲人,睡不着,又起了身,在地上来回地踱着步子。 琉璃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并不劝她,自去后厨热了羊奶,回来的时候带了本闲书给秦禛解闷儿。 秦禛喝了奶,看了会儿书,门就被敲响了。 琉璃警惕地问道:“谁啊。” “是我。”门外传来秦祎的声音。 “二哥!”秦禛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趿拉着布鞋下了地,“你们怎么又偷偷跑出来了。” “二妹,这次可不是偷偷,祖父让我们来的。”秦霁跟着秦祎进了门。 秦禛一手抓住秦祎,一手抓住秦霁,又哭又笑道:“让祖父担心了,两位哥哥也受苦了。” 秦祎看着秦禛脱相的脸,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呜咽道:“傻妹妹,你才受苦了呢,都瘦得没人样儿了,呜呜……” 秦霁抱着秦祎,秦祎抱着秦禛,兄妹三人哭成一团。 “咳……”有人在门口干咳了一声。 三人赶紧分开,一起朝门口看了过去…… 景缃之进了门,把秦禛拉到身边,问道:“王妃好些了吗?我给王妃找了个大夫,诊一诊脉如何?” 秦禛道:“多谢王爷。此番虽然遭了些罪,但总算没挨过打,就是吃的太少,身体虚弱……就诊一诊吧。” 她不想驳了景缃之的好意,另外,景缃宇在钟鼓楼上胡说八道了一番,她至少得让景缃之知道她没怀孕。 至于其他的…… 她被男人从京城掳到了吴越,这在大庆是极大的贞洁事故,就算没有景缃宇的污蔑,她的名声也彻底完蛋了。 如果建宁帝和景缃之执意解除这份婚约,她可以欣然接受。 当地的一个老大夫给秦禛诊了脉,得出了和秦禛一样的结论。 承影送走了他。 景缃之和秦家兄弟都放了心。 景缃之把秦家兄弟送出去,打发了琉璃,关好门,走到床榻旁,在秦禛身边坐了下来。 秦禛往里躺了躺,“许久不见,王爷也瘦了。” 景缃之脱掉靴子,在她身边躺下来,“回去补一补就好了,本王想吃螺蛳粉了。” 秦禛没想到,他们将近两个月没见,居然一照面就聊起了螺蛳粉。 这是在暗示她之前的恶臭吗? 秦禛有些赧然,脸红了,说道:“自打从京城出来,我就没换过衣裳,没洗过澡,没洗过脸,没刷过牙,连上茅房都没擦过,王爷,我这辈子没这么狼狈过。” 她一方面是自嘲,一方面也是告诉景缃之,她没被景缃宇等人侵犯过——以此为她刚刚萌芽的爱情做最后一番努力。 “哈哈……”景缃之大笑起来,他是真馋螺蛳粉了,更是想让气氛轻松些,完全没想过之前的秦禛有多臭。 他翻了个身,搂住秦禛的臂膀,“那时的王妃确实臭,比螺蛳粉臭多了,以至于让本王觉得,如果景缃宇这样都能下嘴,他可能连畜生都不如。” “但据我所知,景缃宇自称千瓣莲,莲中之王,出淤泥而不染,即便人品略有瑕疵,也不至于饥不择食。” 秦禛扁了扁嘴,“王爷这话什么意思,我就那么不被人待见吗?” 景缃之凑过来,在她脸上啄了一口,“意思是,景缃宇的那些鬼话本王从未信过,但得到王妃亲口证实,本王这心里还是非常高兴的。” 这是大实话。 现代人都介意的事情,秦禛不敢奢求过景缃之不介意。 心里介意,嘴上不说,一定会成为婚姻的最大隐患。 在现代时,她处理过好几起这样的离婚案。 彼此开诚布公,能过则过,不能过则离,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秦禛说道:“我杀的那人叫老常,他动过心思,但被景缃宇拒绝了,甚至制止了他。”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那把小刀,“王爷看到我的小刀了吗?” 景缃之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卷起来的手绢,“在这里。你就是用它刻的字吧。” 秦禛接过来,放到枕头旁,“你找到我留下的记号了?” “看到了。”景缃之收紧手臂,在她唇上落下一吻,“王妃受苦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一切都有本王为你做主。” 秦禛闭了闭眼,确实很苦,而且恶心,稍稍回忆一下,她就会嫌弃自己。 但无论如何,她挺过来了,活下来了。 这就是胜利。 至于她的名声如何,建宁帝和满朝文武大臣如何看她,她的未来会怎样,她通通不想考虑。 即便不是景缃之的妻子,她也可以是正三品大臣,可以是捕快。 最不济,她还有大把的钱要赚呢。 秦禛不再思考,趴在景缃之略带汗味儿的怀抱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159章 报应 秦禛是被热醒的。 一睁开眼,就是景缃之的那张脸,彼此距离不超过半尺。 绵长的呼吸吹在脸上,痒痒的。 景缃之睡相不太好,手臂压着她的肩,大腿压住了她的腿,大八爪鱼似的。 秦禛想了一下,还是选择了不动,就着天光看着那张沉静的脸。 不得不说,景缃之颜值之高确实人神共愤,即便多了条疤,也未能影响其分毫。 剑眉,桃花眼,悬胆鼻,就连下颌线都是极其完美的。 增一分油腻,减一分又太中性,虽已弱冠,但少年气犹在,是恰到好处的清爽。 估计看一辈子都不会腻。 秦禛忽然想起了景缃之在钟鼓楼下说过的话,他说:“这辈子我都不会负你,不纳侧妃,不设通房。” 她在心里摇摇头,姑且听之吧,不必当真。但无论怎样,我都感激你在那样的关头说出那样的话。 景缃之大概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直到日上三竿,秦禛感觉膀胱马上就要爆炸的时候,他才满足地喟叹一声,大猫似的往秦禛怀里拱了拱,“王妃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会儿了。”秦禛上身略一用力,就要坐起来,却被他一把压下了,薄唇痴缠上来,吻个不休。 秦禛不得已,在他精瘦的腰杆上捅了一下。 景缃之“嗷”的一声松开了她,控诉道:“你要谋杀亲夫啊。” “尿急,借过。”秦禛一拍床榻,从他身上翻过去,径直踩到地上,趿拉上鞋子,飞也似地开了门,下楼去了。 景缃之先是目瞪口呆,随即摇头失笑,顺手拉上被子,把尴尬藏了起来,自语道:“这傻丫头,怎么跟男人似的。” 秦禛从茅房回来后,没急着上楼,先去大堂找掌柜定了当地的特色早餐,这才晃悠悠地回了房间。 承影来了,正在帮景缃之系腰带。 琉璃也在,洗脸水和青盐已经准备好了两份。 景缃之道:“彭大人也在此地,你我去趟县衙,与彭大人见个面,把景缃宇从大牢里提出来,然后我们便启程回京了。” 倭寇的威胁暂时解除,北辽的情况尚且不明,景缃之不敢在此耽搁。 “好。”秦禛欣然应允,洗手洗脸刷牙换衣裳,不到一刻钟便拾掇好了自己。 夫妻俩出了门,刚要下楼,就见秦家兄弟也出来了。 四人寒暄两句,一起下楼吃饭。 往大堂一坐,掌柜就把秦禛点的三鲜粉、山粉糊、豆面碎、生煎包等饭食端了上来。 秦禛道:“我刚才点的,都是这里的特色,大家尝尝看。” 秦祎美滋滋地说道:“跟妹妹出来,总能品尝到各种与众不同的美食。” 秦禛倒四杯凉茶,一一分了下去,“民以食为天,当地特色美食凝结着当地人的智慧,不尝尝岂不是白来了?” 景缃之微微一笑,给秦禛夹了个包子,“王妃这么一说,本王顿时觉得之前去的那些地方都白去了。” 秦禛道:“王爷忙于公务,哪有那等闲情逸致。我说的是游历,二者不一样。” 秦霁秦祎一起点了点头。 时间不早了,大家食不言寝不语,飞快地吃完早餐,一起往县衙去了。 大庆的县令是由皇帝任免的,彭子彬只能找人暂代县令之职。 秦禛等人抵达时,他还在处理政务。 “王爷,娘娘。”彭子彬从书案后转出来,拱手道,“下官失礼了。” 景缃之笑道:“三湾县被景缃宇操控这么久,人员上想必有重大调整,彭大人辛苦了。” 彭子彬叹了一声,“下官失职,待王爷回京,还请把下官的请罪折子一并带回。”他做了个请的姿势,“王爷、娘娘,请上座。” 景缃之在首座坐了下来,笑道:“彭大人放心,皇上知道这里的苦,不会怪罪彭大人的。” 吴越富庶,各方势力都有,彭子彬再能干也不可能在一两年内彻底厘清,能够稳住地方,把控当地兵力,出兵迅速,不至于无人可用,做得已经相当不错了。 二人就吴越的局势、沿海的情况聊了起来。 彭子彬从见面到起身去大牢,始终没有特别问过秦禛的个人情况。 倒不是他忽略了秦禛,而是觉得秦禛被人掳到吴越,是不能被外人随意提及的耻辱。 在去大牢的路上,彭子彬介绍道:“青莲会匪首的脚后跟严重骨折,老大夫说,接骨有难度,只怕要落个终身残疾了。” 景缃之笑道:“残了也好,省得本王动手了。” 彭子彬飞快地瞟了秦禛一眼,后者步履从容,脸上恬淡,毫无局促之感。 他暗暗吃了一惊,心道,看来传言不虚,这位王妃能坐上正三品,和男人平起平坐,确实与众不同。 景缃宇被关在一间最差的牢房里,人还没到,就先闻到了尿骚味儿。 听到脚步声,他往走廊看了一眼,很快又闭上了。 秦祎二话不说,直接冲过去,隔着木栅栏就往景缃宇的身上踹了一脚…… 但因为太远了,鞋底刚挨到景缃宇的手臂,便成了强弩之末。 “开门!”秦祎对一个六扇门的人喊道。 “二弟。”秦霁拉住他,“皇上会为二妹妹做主的。” 秦禛也道,“二哥,你把他打死了,皇上要人怎么办?” 秦祎只好悻悻作罢。 景缃之对彭子彬说道:“犯人本王带走了,三湾县就交给彭大人了。” 彭子彬拱了拱手,“王爷放心,下官一定不辱使命。” 六扇门的人把景缃宇拖出来,关上了囚车。 秦禛隔着栅栏说道:“一来是我,一回是你,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景缃宇沉默不语。 秦禛便也罢了,转身准备登车,刚走一步,就听景缃宇问道:“你是怎么杀死常叔的,我到底忽略了什么?” 秦禛问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景缃宇阴森森地看着她。 秦禛诡秘地一笑,“我就不告诉你。” “你!”景缃宇气得浑身乱颤,枷锁撞在囚车上,发出“咣咣”的声音。 秦禛上了车。 秦祎也跟了上来,压低声音问道:“妹妹没吃亏吧。” 秦禛摇了摇头,“景缃宇还不算太混账,二哥放心吧。” 秦祎叹息一声,伸出手,笨拙地在秦禛脑门上拍了拍,“妹妹不怕,要是……还有我和爹呢,我们一起做买卖。” 秦禛笑道:“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秦祎见她情绪平稳,并无料想的那般伤心,悬着的一颗心便落了回去,八卦道:“妹妹,二哥也想知道,你是怎么杀死那个常叔的?” 秦禛把镯子捋下来,按下大的宝石,取出小刀放在秦祎手里,“就是这个东西,已经清洗过了。” 这把刀原本被她含在嘴里,在板车上时,她趁青莲会的人不注意时吐出来,便一直夹在了指缝里。 说起这件事,她要是把实情告诉景缃宇,他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起初,她的手臂是绑在后背的。 但因为白天有老常看着,晚上固定在床柱子上,这期间没人伺候她喝水吃饭,所以就绑到了正面。 在去三湾县钟鼓楼之前,来福按照惯性把秦禛的胳膊绑在了前面,这才给了她可乘之机。 否则,即便景缃之来得及时,她也未必能在老常的手上全身而退。 “自助者天助”,她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夏天雨多,且景缃之要务缠身,一行人走得很快,先水路,后陆路,十余天就到了京城。 这一路,景缃宇比秦禛惨多了。 太阳烤着,雨水浇着,蚊子咬着,吃不饱,睡不好,抵达京城时,人只剩少半条命了。 景缃之把秦禛送回王府,换一身衣裳,匆匆忙忙地进了宫。 未央宫。 建宁帝正伏案批阅奏折。 小太监急匆匆进来禀报道:“启禀皇上,昭王求见。” “哈哈哈……”建宁帝扔下朱砂笔,立刻站了起来,“快宣。” 不大一会儿,景缃之快步走了进来,一掀下摆,“臣,参见……” 建宁帝一把扶住他的手肘,“显之免礼,辛苦了,弟妹怎么样了?” 景缃之道:“多谢皇兄惦念,王妃挺好的,能吃能睡。” “哈哈,这是什么话。”建宁帝表情一松,“弟妹没吃大亏吧。” 景缃之摇摇头,“景缃宇还算有点人性,王妃除遭了点罪,其他的没什么。” 建宁帝“啧”了一声,“名声总归是坏了,显之打算怎么办?” 景缃之道:“臣向来混不吝,不在乎那些虚名。但谁若想领教臣手里的这把宝剑,当面嘲讽王妃,臣也绝不会客气。” 建宁帝拍拍自家弟弟的肩膀,“若不是你我兄弟,弟妹也不会有此祸端。一把宝剑堵不住悠悠众口,堵不如疏,随他们去吧,总有说够的时候。” 景缃之点点头,“皇上,廖家和赵家处理了吗?” 建宁帝道:“经查证,赵家与青莲会无关,但赵雍家风不正,贬官三级。廖家自称他家姑娘得了时疫,求朕收回旨意,朕准奏了。” 景缃之压在胸口的大石头瞬间空了,笑道:“多谢皇兄体谅,臣对王妃总算有个交代了。” 建宁帝点点他的鼻子,“瞧你这点出息。” 兄弟俩落了座,小太监也上了茶。 二人就北辽和景缃宇的问题交换了意见。 听说夜焰伤得不轻,尽管没死,但身体垮下去了。 北辽一直很安静。 建宁帝不打算杀景缃宇,对于前太子,他们这一支确实理亏,圈禁宗人府将是景缃宇最后的归宿。 景缃之虽不甘心,却也无权质疑皇上。 景缃宇已是不良于行的废人,皇上想用他来展示一下胸襟理所应当。 毕竟,青莲会会众极多,如此处理,会安一部分老百姓的心。 在洪涝灾害频发的夏季,没有什么比社会稳定更加重要。 第160章 新衣 秦禛回京的第二天,秦家人和程家人一起来了。 秦禛在正院接待了他们。 正院不住人,没有生活气息,干净整洁得像座祠堂。 秦程两家人都见过世面,知道正常情况是怎样的,但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秦禛坏了名声,前程未定,挑剔这些无异于雪上加霜。 一番关切地询问后,话题便说尽了,偌大的花厅里陡然安静了下来。 秦简言和程氏的脸色不大好看,秦老将军欲言又止。 秦禛解释道:“祖父,千瓣莲落网,皇上要见他,王爷必须陪同,所以才不在家。王爷临走时交代过,中午肯定回来。” 说到这里,她起了身,“祖父祖母还没逛过孙女的园子吧,不如一起走走,看看哪里不妥,孙女好让人改了。” 园子谁都逛过,此时提出来不过是让大家不感到尴尬罢了。 秦老夫人觉得自家孙女遭了番罪,比以前会说话了,欣然响应道,“听说昭王府的园子京城第一大,今儿正好领略领略。” 众人如同解除了封印一般,纷纷起了身。 岳平、何妈妈,以及一干管事妈妈伺候着大家往后花园去了。 秦禛陪着秦老将军慢慢走。 秦老将军叹息一声,说道:“珍珍出了这么大的事,王爷怎么说?” 秦禛道:“王爷说,他不纳侧妃,不娶小妾,通房都不要,就姑且听之吧。” 秦老将军本以为自家孙女即便不被和离,也肯定要打入冷宫了,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姑且听之”这四个字,说明了秦禛此时此刻的心态。 他的心里一下子亮堂了。 没错,毕竟他的孙女不用靠王妃的头衔活着,秦家子孙也不必仰望昭王的鼻息。 既然珍珍不在乎,他又何必在乎呢? “好,很好。”秦老将军的脸上有了笑模样,“等王爷回来,祖父跟他谈谈,给珍珍讨个准话。” 这是他们两夫妻的事,秦禛本想拒绝,但婚姻结的是两姓之好,他老人家出面也对。 秦禛便从善如流了。 景缃之特地早回来一会儿,到后花园时自鸣钟刚敲完十下。 “秦老将军,晚辈失礼了。”他笑眯眯地朝射击场走了过来,步履轻快,满面笑容。 秦老将军放下鸟铳,和蔼地说道:“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是我们打扰了才是。” “老将军言重了,这边请。”景缃之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朝斜对面的凉亭走了过去。 二人落了座。 承影上了茶和冰镇西瓜。 秦老将军说道:“从落鹰关到三湾县,两个大胜仗,王爷真乃英雄也。” 景缃之道:“老将军过奖,不过勉力为之罢了。另外,落鹰关一战,有七成是王妃的功劳,本王一成,剩下是守军的。” 秦老将军大惊,想说这怎么可能,但他知道在这种问题上景缃之不可能说假话。 就在他想问问秦禛这次又立了什么功劳时,景缃之又道:“不日会有旨意下来,王妃再升两级,担任教育部尚书,并进入军机处参理朝廷大事。” 这……难道是皇上相解除这段姻缘,所以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 不不不。 正二品大员,军机处,这哪里是甜枣啊,分明是大西瓜。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秦老将军有些懵了,“这……如何使得?” 景缃之笑了,“当然使得,本王以为,皇上的决定无比英明,本王的王妃值得。” 断案、指纹、短铳、君主立宪、各部的成立、狙击鸟铳……凡此种种,都说明秦禛的眼界远在他们之上。 由她主持教育部,进军机处,即便什么都不做,光是出几个主意,就足够这个世界天翻地覆了。 秦老将军见他如此笃定,什么疑问都没有了。 不做王妃又如何? 秦大人比昭王妃的含金量高多了。 他朝正在射箭的秦禛看了过去,眼里满是欣赏和疼爱。 景缃之道:“圣旨一日不下,此事便不能张扬,还请老将军保守秘密。”他之所以说出来,是为了安老人家的心。 秦老将军道:“王爷放心。” 秦家人见景缃之不但回来了,而且还早早回来了,之前的担心一扫而空。 午宴的氛围非常好,秦老爷子和秦简言都喝高了,在王府休息到酒意尽散,才乘车离去。 夫妇俩送走他们,溜溜达达往回走。 秦禛说道:“常垣和前太子一家有消息了吗?”常垣就是景缃宇口中的常叔。 景缃之牵住她的手,“有消息了,景缃宇伏击我的当日,有船队连夜离开了宁州,据说往欧罗巴去了。船主叫常城,漕帮老大,其弟便是常垣。” 秦禛点点头,“果然大有来头,难怪景缃宇不说,嗯,走了也好。”走了景缃之就不用杀人了,他们两口子也不用时时担心被杀。 景缃之在她手心挠了两下,“嫁给本王,苦了你了。” 秦禛抬起头,与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对上了,笑道:“还行,不算太苦。” 看在颜值的面子上,违心一点也没什么。 她笑起来很美,唇角上翘,眼型弯弯,像只偷了腥的猫。 景缃之很想不管不顾地亲下去,但奈何他们还没进二门,如此猴急,只会让下人们白白议论。 他转移了话题,“赵三死了,廖家请旨退了婚,本王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秦禛又惊又喜,“这太好了,改日进宫好好谢谢皇上。” 景缃之捏捏她的手,“王妃不感谢本王吗?” 秦禛道:“必须谢,我请王爷吃螺蛳粉,麻辣烫。” 景缃之不说话,笑眯眯地看着她。 秦禛眨了眨眼,明白了他的意思,试探着说道:“王爷的童子功不想多保留几年吗?” 景缃之想起了自己之前的承诺,惴惴地问道:“你觉得本王还要保持几年?” 秦禛道:“倒也不用几年,明年这个时候吧。” 其实,以她的身体状态来说,现在也不是不行,但毕竟是古代,她不想拿自己的身体冒险。 这还成。 景缃之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北辽的威胁还在,大庆还在逐步稳定之中,他需要把功力维持在鼎盛时期。 而且,秦禛将来要接管教育部,一样很忙,这个时候有孩子对她来说也是考验。 大家各取所需也好。 景缃之道:“好,一言为定。” 秦禛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不免有些意外,“王爷就不怕我已经失身,往后拖延,不过是想保住眼下的地位吗?” “哈哈……”景缃之大笑,“如果王妃不这么说,我或者还要怀疑一下。但既然王妃自己提出来了,那我就不用操这份闲心了吧。” 他是习武之人,直男思维,就是这么干脆利落。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难怪这兄弟俩得了天下。 秦禛把手抽回来,诚心诚意地行了个礼,“王爷大度。” 景缃之搂住她的肩,“好啦,你我夫妻一体,要这些虚礼作甚?” 秦禛顺势搂住他的腰,“既然王爷不要虚礼,就跟我回去试试衣裳吧,总要兑现一样不是?” “好啊。”景缃之眉飞色舞,“王妃亲自画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回到三昧院。 秦禛让何妈妈把做好的几套衣裳拿出来,亲自挑了一套玄色立领暗纹对襟、搭配同质素色哈伦裤的套装。 这一套单从面料上看,平平无奇。 不过,景缃之才不管是不是平平无奇,只要是秦禛设计的他都喜欢。 他让承影拿上衣裳,美滋滋地去了内室。 现代衣裳穿起来简单。 不大一会儿,景缃之雄赳赳地走了出来——这是秦禛设计的侠客装,中间的扣袢部分略短,两侧偏长,后边下摆有开叉,设计感极强。 琉璃赞道:“还是娘娘眼光好,看着一般,穿起来真好看。” 承影点点头,“就是短了些。” 琉璃反驳道:“哪里短了,就是这样的。” 承影嘿嘿一笑,不说话了。 秦禛道:“再长就拖沓了,王爷以为如何?” 景缃之穿衣镜前左看右看,“简单、大方、随性,更显肩宽腿长,本王很喜欢。” 他说出了这件衣裳的精髓所在。 秦禛道:“王爷目光如炬,那我就放心了。” 景缃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待我穿上两日,王妃就可以在铺子售卖了。” 秦禛笑道:“知我者,王爷也!” 阶级社会,不同阶层的衣裳在颜色和材质上都有差别。 玄色不是谁都能穿的,景缃之不必担心撞衣。 几套衣裳都不错,但景缃之最满意的还是第一套。 这和他的性格有关系,不墨守成规的人追求的大多是新鲜刺激。 景缃之只休息了五天,说是休息,其实也很少在家,宫里、军机处、六扇门三处跑。 第六天他就往西齐去了——他欠西齐大皇子一个人情,如今对方有难,他必须伸出援手。 景缃之虽然走了,但他穿的衣裳样子留下了,景缃炎、景兆先一干皇室子弟纷纷效仿,简洁风格的衣裳在京城疯狂流行起来。 秦禛的锦绣窝火了,飞鸟阁的画涨价了,连带着姑娘们分成也多了。 秦禛见她们不想走,便又租了三个院子,拿出其中一座给大家改善生活条件--都是苦命人,她们若是不离,她便不弃吧。 剩下的由秦简言支配,为毛呢厂扩大生产做准备。 第161章 铁帽子 在被劫持的那段时间里,尽管秦祯没遭到过毒打,但那种失去自由的屈辱感,时刻担心失身和丢命的不安感,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她开始频繁地做噩梦,偶尔还会多疑,怀疑王府里有青莲会的内奸。 基于此,她暂时放弃顺天府捕快一职,改成以顾问的方式参与到破案中——周智、房慈等人时时来王府拜访,秦禛和他们探讨案情,提供侦查方向,再由他们外出执行,教授审讯技巧,效率同样不低。 没案子的时候,她就在家里写字画画、设计服装、整治花园、研究美食,练习剑法等等。 虽然像养老,但很惬意。 闲散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晃就到了八月。 水患频发的夏季在朝廷地多方努力下,平稳地滑了过去。 北部边境战事停歇,农业不会大面积歉收,在宣传部的大力输出下,新政彻底站稳了脚跟。 建宁帝便把目光落在了其他几个新成立的部门上——商业部和农业部的架构基本上完备,教育部还只有名头,从尚书到笔帖式一无所有。 八月十五,中秋节。 建宁帝召开大朝会——为了和晚宴衔接,他选择了晚朝。 下午一点半,秦禛换上正三品朝服去方寸院找景缃之——二人没圆房,考虑到景缃之的身体健康,秦禛坚持了分居。 二人在半路上遇到了。 “王爷!”秦禛抬手打个招呼,落下时顺便在胸口的豹补子上掸了掸,“瞧我这件官服如何?” “好看。”景缃之搂住她的肩,带着她往二门的方向走去,“不过,本王觉得二品的文官补子更适合你。” 秦禛有些意外,“王爷的意思是……” 景缃之道:“就是王妃想的那个意思。” 居然是真的?! 景缃之去西齐前曾透露过这方面的消息,但圣旨迟迟不下,秦禛认为皇上可能改了主意。 说实话,当不当官无所谓,毕竟她只想破破案子,做做生意。 但当官也是好事,推动社会进步和科技发展,使老百姓免于战火绝对是功德一件。 不枉她穿越一回。 只是,大庆是男权社会,即便她背景深厚,能力足够,工作起来也会有多方掣肘,没那么容易。 秦禛沉默着上了马车。 景缃之把她搂到怀里,吻了吻唇角,问道:“王妃不想做官?” 秦禛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如果我不想做官,王爷打算怎么办?” 景缃之贴上她的脸,轻轻蹭了蹭,“那我明年稍微努力点儿,争取早点儿让你怀上。” 秦禛:“……” 秦禛记得,有人做过调查,像景缃之这样的年轻男子,一天中想到床笫生活的次数极多,即便没有三四百,一二百也是有的。 若不是他们两口子长期异地,估计这件事坚持不到明年。 不过,比起生孩子来,还是工作更得人心。 思及此,秦禛心里的那点小顾虑顿时无影无踪。 她伸出手,在景缃之光洁的脸颊上摩挲了两下,“明年的事明年再说,我们先说说教育部的事。” 夫妻二人一起出现在金水桥畔,引起了百官侧目。 但他们地位高,除了军机处的一干大臣,以及诸位皇亲国戚外,无人敢轻易打招呼。 秦禛与众人不熟,而且她是女子,打打招呼便也罢了。 在怡王出现之前,大家都还算自在。 怡王是最后一个来的,一瞧见秦禛就蹙起了眉头,质问景缃之:“谁让她来的?” 景缃之反问:“王叔以为呢?” “糊涂!”怡王斥责一句,不知目标是皇上还是景缃之,“不过杀几个人而已,真当自己是治世能臣了?” 景缃之冷笑一声,“敢问王叔,你为大庆杀过几个人?南方水患,王叔又为百姓捐了几两银子?落鹰关的辽兵难道是王叔退的吗?” 三个问题接连出来,让怡王的面色一变再变。 他理屈词穷,只好抓着最后一句反击,怒道:“我知道是你小子退了辽兵,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景缃之道:“辽兵是本王退的,但退敌之法确是本王王妃的。王叔,千万不要小觑女人,明白吗?” 大庆战胜强大的北辽,几乎是个神话,没几个人知道景缃之用了什么武器。 但如果把秦禛杀过人和秦禛有高超的杀敌技巧联合起来,就相当可怕了。 怡王又惊又惧地看向秦禛。 秦禛好整以暇地回视着他,浅笑着说道:“王爷,下官记性很好,除擅长杀人外,还会许多其他人不会的东西,日子长了您老就会明白,下官在任何一个职位上都不会有尸位素餐之实。” 她这番话说得漂亮,威胁有了,自我剖白也有了,还为接下来的朝会做了铺垫。 景缃之满意至极,朝怡王迈进一步,压低声音说道,“怡王叔,年纪大了不要紧,要紧的是不糊涂。你就是再看不上我们兄弟,我们兄弟也坐稳了天下。小侄儿奉劝王叔,倚老卖老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你不妨瞧瞧,如今谁还敢帮你说话?” 怡王下意识地往周围扫了一眼,诸位大臣早已退避三舍,看都不看他一眼。 “哼!”他红了面皮,拂袖而去。 秦禛笑道:“这人虽然讨厌,但还不算龌龊。” 如果怡王足够龌龊,肯定要用秦禛被掳一事攻击景缃之,景缃之也一定会颜面大失。 景缃之明白她的意思,嗤笑一声,“他敢!” 一力降十会。 景缃之在建宁帝心中的地位无人能及,怡王即便是长辈,也不敢动他的逆鳞。 其他官员更是。 在大朝会上,建宁帝对前一段时间的工作做了总结,并就北部边境的安全重新进行了评估,制定了新的对辽政策。 最后,他正式任命秦禛为教育部部长。 因着景缃之在朝会前对怡王毫不留情的回击,满朝大臣无一敢提出反对意见,包括一直在寻求存在感的言官。 建宁帝很满意,笑着问秦禛:“秦大人,如果朕不给教育部拨款,你该如何建学?” 关于这个问题,秦禛在年初的朝会上说过了。 他之所以再问,是想给秦禛一个展示机会。 秦禛领会他的苦心,说道:“如果皇上不拨款,那么臣就请求皇上拨块地,再顺便免几年税,臣找人谈谈联合办学。” 建宁帝道:“免税理所应当,秦大人要多大的地?” 秦禛想了想,“臣不要良田,但位置不能太偏,至少两千亩。” 她此言一出,未央宫里立刻有了低低的嘈杂声。 “这……也太大了吧。” “是啊,偌大的国子监也不过五十亩而已。” “京都地贵,上哪儿找这么大一块地方。” “会有那么多学生吗。” 景缃之看了建宁帝一眼,后者目光沉静,正在注视着秦禛,显然在等她自圆其说。 “嗯。”他清清嗓子,准备帮秦禛说两句。 秦禛开了口,“皇上,臣认为京城南郊小蓬山一带就可以。那里居民不多,土地不够肥厚,或者用银购买,或者以更肥沃的土地置换,如果不置换不买卖,还可以让他们在学校经营饮食业、让他们的孩子免费就读学堂等等。” 这是她之前思考过、并和景缃之达成共识的事情,景缃之也知道该怎么说,但公事公办,毕竟这是她的差事,不是景缃之的。 秦禛不想给建宁帝造成一种心理上的威胁。 建宁帝不用看地图,光是听秦禛对原住户的处理,就知道她深思熟虑过了。 他“嗯”了一声,鼓励秦禛继续说下去。 秦禛又道:“大庆需要各方面的人才,是以,臣会在全京城乃至于全大庆进行择优录取,并根据学习进度和年龄把他们分成四个部分,小学,初级中学,高级中学,大学。每个部分都不少于三五百人。臣以为,这块地方不算太大。” 建宁帝问军机处的几位大人,“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大学士马廷方道:“皇上,臣有疑问。” 建宁帝准了,“马大人请讲。” 马廷方道:“臣理解的是,小学就是启蒙教育,交给普通学堂就是,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秦禛道:“马大人,学堂是给普通学子的,而新学校暂时是给聪明人的。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会在某个领域深入下去,成为一代大家,没有足够聪明的头脑恐怕无法胜任。” 建宁帝和一干大臣又想起了大庆对北辽的胜利,从而想到了武器对维护大庆稳定的作用。 武器是抵御外敌的重要手段,壮大国力是杜绝敌人侵略的根本。 无论是先进武器,还是壮大国力,都离不开聪明人。 人才永远是第一位的。 一部分目光长远的大臣对秦禛的高瞻远瞩心服口服。 但还是有人提出了疑问:“敢问秦大人,各个部分的教材是怎样的?” 秦禛道:“找人编写,最后交给朝廷审定。” 她记忆力出众,编写几套教材不是难事。 经营方法有了,校址有了,学校的基本构建有了,教材也有了,其他的就不难解决了。 建宁帝道:“如此甚好,建校的地皮稍后再议,诸位大人还有其他看法吗?” 站在后面的房承恩——房慈的父亲,忽然出了列,“皇上,微臣有话要说。” 建宁帝道:“房大人请讲。” 房承恩没想到建宁帝记得他,顿时一个激灵,大声说道:“臣愿与秦大人合作建校。” “臣也愿意。”秦简言见他出了头,也抓紧机会表了态。 “哈哈哈……”建宁帝大笑起来,“好,如此甚好,朕准了。” 散了朝,百官移步后花园,准备参加中秋国宴。 景缃之去找建宁帝了,秦禛和秦简言汇合,一同出了未央宫。 秦简言和自家闺女一起,甭提多骄傲了,身板都比以往挺拔了几分。 “秦大人。”房承恩追上来,拱手道,“小秦大人。” 秦禛道:“房大人,您与家父是同僚,我与令郎是好朋友,所以您是长辈,就不要太客气了。” 她变相地承认了她在顺天府的身份。 尽管房家人早已猜到秦禛就是刘小毛,但此刻得到她的亲口承认,就说明房家可以和昭王府搭上关系了。 房承恩精神一振,赶紧又长揖一礼,“小秦大人救了犬子,大恩大德……” “诶。”秦简言打断了他的话,“房大人言重了,他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互帮互助乃是应有之义。” 秦禛笑道:“家父所言极是,些许小事,房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秦禛能屈就捕快一职,自然不是爱摆架子的人,房承恩纵横商界数十年,立刻明白了自己该如何和秦禛相处。 一行三人,一边聊建学之事,一边朝御花园走了过去。 刚到花园门口,小太监王来顺就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说道:“王妃娘娘,皇后娘娘有请。” 秦禛便与秦简言、房承恩告了辞,往月华宫去了。 今天的月华宫比往日热闹多了,不但宫妃们在,王妃们在,陆家人和京城有头有脸的贵妇人也在。 秦禛一进去,宫里便陡然安静了一下。 陆皇后笑道:“恭喜小秦大人,贺喜小秦大人。” 秦禛敛衽行礼,“多谢娘娘,同喜同喜。” 一干贵妇不知道二人卖的什么关子,都有些诧异。 陆老夫人年岁大,又是陆皇后的母亲,说话比旁人自在些,问道:“昭王妃这是有喜了吗?” “呵呵……”陆皇后笑了起来,“母亲,小秦大人升官了,她如今是教育部尚书,正二品大员。” “嘶……”大殿里响起一阵吸气声。 秦禛既有一品诰命,又有二品官职,开辟了大庆女子为官的先河。 这几乎惊掉了所有贵妇人的下巴。 她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秦禛被掳走一个多月,名节受损,却不但毫发无伤,反而还更上一层楼了。 陆老夫人委婉地说道:“主持中馈不难,但做官可不容易,昭王妃当真能干。” 陆皇后道:“母亲放心,小秦大人在顺天府不到一年,就连破十几起大案,其中六起都是陈年旧案,能耐可见一斑。” “我的天呐,她比男子还能干呢。” “看来传言也不都是假的,昭王妃要心机有心机,要能耐有能耐,惹不起。” “嘘……说话小心点儿。” “对啊对啊,人家还杀过不少人呢。” 月华宫里骚动片刻,又迅速沉寂了下去。 秦禛耳力不错,听见好几句闲言碎语。 她在心里笑道,心机女的称呼自己是洗不脱了,不过,厉害些总比被欺负好,还能避免不必要的口舌之争,不错不错。 在月华宫坐到五点,陆皇后率领众家眷前往御花园。 秦禛与陆皇后同行。 她说道:“娘娘的画作风格越来越成熟了,自成一派只是时间问题。所以,臣妾想在学校成立后,为娘娘举办一次展览,娘娘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多积累一些作品,娘娘以为如何?” “展览?”陆皇后眼睛一亮,“在新学校吗?” 秦禛点点头,“当然。” “本宫能行吗?”陆皇后有些胆怯,“学校都是大家,而我……” 秦禛笑道:“臣妾都是正二品了,娘娘就不能在擅长的领域里自信些吗?” 陆皇后抓紧秦禛的手,“小秦大人说得极是。” 她倒不是觉得秦禛行她也行,而是她相信秦禛的能力和眼光,以及她自身的地位——她又怀孕了,即便不能生出嫡子,后位也是稳稳的。 宴会开在千秋阁。 此阁处在一个方形广场上,场地阔大,站在阁外,就能和西沉的金乌面对面。 红霞漫天,金瓦辉煌,红墙肃穆,树影婆娑…… 这是一个恢弘的世界。 秦禛与陆皇后肩并肩欣赏片刻,去主阁坐了下来。 二人刚说两句闲话,景缃之就和建宁帝一起来了。 众臣整齐划一地行礼后,景缃之在秦禛身边落了座。 建宁帝笑道:“今儿中秋,团圆节,朕扰了诸位大人的家宴呐。” 齐王道:“皇上有召,臣等荣幸之至。” 一干大臣附和道:“臣等荣幸之至。” 建宁帝颔首,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今年乃多事之秋,大庆能有今日,全赖众臣齐心协力,将士浴血奋战。在此,朕一敬天地,二敬死去的将士,三敬诸位大人。” 他大概是有感而发,三杯酒敬完,眼里隐隐有了泪光。 秦禛与景缃之对视一眼,干了第三杯酒。 说实话,她也觉得这大半年过得不容易,尤其是景缃之。 青莲会、边境、倭寇、水患、流民、江湖……到处都有他的身影。 可以这样说,建宁帝的大庆,一大半是由景缃之撑起来的。 这一方面说明建宁帝信任景缃之,另一方面说明景缃之已然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稍有越界,就会让兄弟情荡然无存。 好在建宁帝不是赵匡胤,更不是朱元璋,他有接纳君主立宪的胸怀,便不会因功高震主疑心景缃之。 秦禛和景缃之敬酒时,他是这样说的:“显之,你我一母同胞,不必太小心了。朕若是连自己的亲弟弟都疑,这龙椅便也没什么趣味了。” “你和弟妹对大庆的贡献有目共睹,朕早已决定,封你做铁帽子王,永不降爵。” 长久绷着的弦终于在中秋节这一天松了下来。 大家纵情畅饮。 皇上醉了,景缃之醉了,诸位大臣也醉了。 只有秦禛和一干贵妇没醉,她们在小太监的帮助下,把自家男人送上了回家的马车。 “秦二,秦二。”景缃之靠在秦禛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喷着酒气说道,“我想要你,我不想要童子功了。” 秦禛老脸一红,赶紧捂住他的嘴,“你羞不羞,还在路上呢。” 景缃之推开她的手,“你我是夫妻,敦伦之事再正经不过,不羞。” 秦禛一时不知如何辩解。 她要说自己还没长大吧,可秦雯已经怀孕了,已经生子的同龄人更是比比皆是。 说什么都矫情。 要不,就随了他? 秦禛动摇了。 “珍珍。”景缃之把她的脑袋扳过来,“你说话呀,到底行不行嘛。” 秦禛被动地对上那双水汪汪的、可怜兮兮的桃花眼,心里一软,“乖,我们回去再说。” “哈哈……”景缃之大笑起来,紧紧地把秦禛搂在怀里,“珍珍这是答应了?可不许反悔!” 秦禛心道,行吧,就这样了,不反悔。 车夫可能听到了马车里的对话,速度快了许多,很快就在二门停下了。 岳平接到通知,早就准备了肩舆,把夫妻二人送回了三昧院。 夜风一吹,景缃之醉得更厉害了,洗澡是不成了。 秦禛和承影一起帮他脱掉衣裳,把人扔到了床上。 秦禛忙活一路,口渴得很,让琉璃倒一杯热茶,就把他们打发了出去。 何妈妈临走前,在秦禛耳边嘱咐了几句:“会有点疼,娘娘忍忍就过去了。另外,醉酒伤身,切不可纵着王爷。” 秦禛红了脸,把何妈妈推了出去。 关上门,秦禛喝完剩下的茶汤,正准备刷牙,就见景缃之迷迷瞪瞪地坐起来了,嚷嚷道:“王妃快来,不许说话不算话。” 秦禛道:“王爷且等等,我去刷牙。” 景缃之下地了,晃晃荡荡地朝秦禛走了过来,“快来。” 快到八仙桌时,他脚下一拌,差点摔在地上,秦禛赶忙上前扶住他,“王爷……” 景缃之低下头,精准地捕捉到她的唇,一边吻一边把她搂到床榻上。 嘴唇,舌尖…… 逐渐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微微发凉,景缃之的呼吸声也越来越重了。 秦禛的自控力逐渐消失,就在她准备接纳他的…… 嗯?嗯?嗯? 某人忽然不动了。 秦禛抬腿一拨弄,景缃之毫无知觉地滑了下去,呼呼哈哈地睡了起来。 啧…… 秦禛不无失望地咋了下舌,下床穿好衣裳,刷牙洗脸上厕所。 第二天早上,景缃之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他一掀被子,又赶紧盖了回去,问秦禛:“王妃,我们是不是……” 秦禛挑了挑眉,他断片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笑着说道:“并没有,王爷说话算话,在最后一步放过了我,说等明年再说。” “原来如此。”景缃之有些失望,但又有些庆幸,“那就好,那就好。” 秦禛拿来新衣裳,在他右脸上亲了一口,“第一次怎么能稀里糊涂呢,关系着孩子的健康,绝不能醉酒后敦伦,王爷可记下了?” 这话有道理。 景缃之又高兴了,噘了噘嘴,“亲这里,我就能记下了。” 秦禛从善如流,狠狠啄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