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选择自救》作者:寒清极 {本文文案} 大唐第一女公子萧兰因梦见自己变成奸妃宫斗而死,甚至下了地狱。 后宫真可怕,打死也不进! 于是乎,不想梦境成真的她乖乖抱紧了某人的大腿…… 不料多年后,当初看似最不可能的某人居然登基了?! 而她,顺理成章成为皇妃进入后宫。 所以,她这算是被自己坑了么? 小哥哥,求放过…… 从此萧兰因转战皇宫, 开启了自救之旅。 可是不对呀……说好的奸妃呢?!宫斗呢?! 怎么混着混着把皇帝给拐跑了??? PS:结局1v1,he,冷静沉着天然黑男主&娇蛮讨喜小王妃 非宫斗!!非重生!有雷点 情节和人物以唐朝为原型,就当平行世界(入宫前偏悬疑,入宫后偏感情与轻松),考据党慎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悬疑推理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兰因,李治 ┃ 配角:大唐的帅哥美女们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本宫不想死,哼 第1章 楔子 “武媚娘你这个妖女!愿来世我为猫,阿武为鼠,我要生生扼断你的喉咙!”萧兰因倒在地上,含血大骂。 “来世?哈哈哈哈哈,尔等贱婢生前就任本宫践踏。本宫今日倒要看看,你死后又能有多大能耐!”软榻上的女子狂笑而起,一袭朱槿红步入萧兰因的视线。 还没等箫兰因反应过来,头皮便猛的一阵揪痛。自己被对方连人带发提了起来,狠狠便是一掌。 “左右!把酒缸搬上来!给我剜去这女人的手足,把她醉死缸中!” 鲜血从萧兰因的双臂中喷涌而出,她的手冷冷地掉在地上,仿佛还在不停抽搐。 烈酒夹着血腥,像火一样灼烧着她的伤口,酒溶于血的酥麻感慢慢变成嗜血的甲虫蜂拥钻入她的血管,宛如凌迟。 萧兰因已不知在酒缸泡了多少时辰。自己莫非就要以这样可笑的死法死去吗? 原来,她一直都错了。真正想置她于死地的,不是武媚娘,而是那个亲手为她拈花插发、脱下龙袍只为博美人一笑的帝王。 她到最后才知道所有的真相。 只可惜,已什么都来不及了。她曾以为她会在睡榻暖梦中安享百年,而此刻,生命尽头,只留她一人披发沥血、彻悟前尘。可怖的黑暗慢慢吞噬她干涸的双眸…… 永徽六年冬,她死了。 死的突然,死的离奇。关于她的死因众说纷纭,却没有一个人怜惜。这个废为庶人的萧淑妃终于死了,宫里拍手称快。 “平日里让她嚣张,这下遭报了吧。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就是,这个萧淑妃自打仗家世进宫后,这宫里就没个太平。还真以为自己能独得恩宠,武昭仪来了她什么也不是。” “唉,只可怜那王皇后,多好的一位皇后啊,竟陪这妖妇一起死了。这个箫淑妃死到临头还要来祸害别人。” “可不是嘛,兰陵萧氏如今变成这样也全拜这妖妇所赐,真真是报应不爽啊。” 太极宫内,搬花的宫女三三两两在新弄好的花圃嚼舌,琴箫的合奏悠悠从远处的宫墙外传来。 再过几日便是武媚娘的封后大典,宫里宫外都在筹备着,无人敢懈怠。素日冷清的宫门一时喜庆不少。 宫道上,司衣手捧衮冕急急忙忙入了甘露殿。 殿内,是一名身着深青衣纁裳的男子,面容和煦,吊垂的圆眼宛如淙淙山泉,沉稳而清澈。几个宫人正蹲下来仔细理着他的衣尾。 见到司衣进来,他从容地命人把衮冕为自己冠上。 想来,武昭仪那边的事也办好了。长孙无忌死了以后,那些世家大族仍手握大权。如今为首的太原王氏和兰陵萧氏终于清理干净了,一石二鸟还不用自己出力,想到这儿他不禁十分快意。 啪嗒,一声清脆的声响。 起初他并未在意,可不一会宫人们都停住了动作面面相觑,无人再敢上前。 “怎么了?留一块篦子在地下做甚?不想检就扔了罢。” “可陛下,这块篦子原是淑妃……” “扔了。” 宫人们这才上前,眨眼间地上的篦子便如风扫般消逝。 “陛下,上官少监有要事禀。” 上官仪?他来干什么?李治正兴着的快意不禁减了大半,但脸上的面容却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春风和煦。 上官家族嚒……留着也是个祸害,迟早要拿掉。不过没关系,他可以慢慢来,就像对付萧淑妃一样。 李治步入两仪殿,一个绯色圆领袍的人影毕恭毕敬立着。 “陛下,这是封后大典的礼章及要宣读的时令,请陛下过目。” “上官少监不必多礼,少监本是先帝重臣,还要为朕承担如此繁重之事,朕实在有愧啊。”李治接过帛书,仔细阅着,甚为满意。 “陛下言重,身为人臣,本就应以国为重。” “令郎庭芝如何了?” “回陛下,昨夜方醒,已无大碍。” 李治闻言命司药写来药方,令上官仪拿回府上,让上官庭芝好好调养。 几日前,上官庭芝无故病倒,想来也是因为萧淑妃被赐死的事。毕竟,他们三人可是发小,感情深厚。只是,如今的他是大唐的天子,为了大唐的社稷,为了开创盛世,哪怕是杀妻弃友,他也不得不下手。 李治走出大殿,不再回头。 至此,萧淑妃一案彻底成为悬案。朝代更迭,星霜屡移,光阴须臾千百年,她的死成了唐高宗年间最大的秘密。 没有人知道她为何被杀,没有人知道她死前到底经历了什么,甚至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关于她的死因众说纷纭,直到考古队发现了一座唐代墓葬。 根据墓志得知,此墓主人正是死于公元665年的上官庭芝。从墓中他们发现了本不属于上官庭芝的一本札记。里面记录着唐朝各大疑案,署名显示书的作者叫萧兰因。 而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的时间,就在贞观十六年。 第2章 贞观十六年 贞观十六年的长安,风雨来袭。 鬼庙里,残破的纸窗被阴风吹得呜呜作响。青城坐在暗处,汲取着最后一丝温存。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青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谁?” “是我,来送药了。” 青城听见熟悉的声音,终于松了口气,急忙开门点灯。 斗笠下,来人的面容晦暗不清。青城接过送来的药汤缓缓饮着,直到碗里只剩药渣。 “难为你有心了,事已办妥,你这么晚来送药又有何事?” 来人没有说话,静静地接过碗,表情顷刻露出阴戾,嘴角逐渐勾起一丝冷笑。 一抹殷红霎时从口中喷出,青城死死抵住喉间,不可置信地望着来人,她伸手上前抓去,却无力倒下。腹中一阵剧痛…… ***** 几日后,城南的鬼庙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 长安城内,却笙歌依旧,只有茶余饭后,众人才会在闲谈中说起此事。 据说大理寺已派萧少侠协同查案,相信很快事情便会水落石出。萧少侠一词如一碗定心剂,只要有他在,众人便无需担忧。 说起这位萧少侠,正是长安最热议的人物,也不知是何等身份,长得比女子还要绝色,期年前在长安破了几桩陈年的大案从此扬名江湖,令一众世家子弟黯然失色。 而今萧少侠也应年方十四了,正是倜傥不羁、快意江湖的大好年纪。 正所谓天命风流,我自逍遥。酒肆楼上,萧兰因如往常一般随性挑了个位子坐下。她自诩少侠,一袭男装,手里的折扇呼哧作响。底下,几个金发碧眼的胡姬一身胡服,跳着时下流行的拓枝舞。 她随父亲官迁长安已一年有余,如今在长安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气,仍然喜欢流连于长安最热闹的地方。长安城真真比健康繁华,建康莫说胡姬,连长着大长胡子的胡老头都难见到。她若真是男子,这骚人墨客风流才子的事早就想尝了个遍了。 “九酝春来咯!” 一碗黄褐如玉的酒被端上桌子。萧兰因斜倚着身子,仰头就是一大口。酒顺着白玉色的脖颈流到了碧玉石袍上,她却丝毫不介意。 古人云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萧郎君今日如此意气风发,可是城南的事情办妥了?哎,那女尸可查出是什么人没有?”酒肆师傅走上前来。 “那件案子?莫要想了,大理寺刚刚封案,我虽有不甘也只好作罢。” “不查了?怪哉,如今天下安堵如故,突然死了人,这样束之高阁怕会是人心惶惶了。”师傅摇摇头,去往下一桌送酒。 萧兰因重新举起酒,一抹笑意还未来得及收起便被碗边掩盖。她认定事情便会追源溯本,怎可能不查。只是此事疑似牵涉甚多,若真把查案的经过说出来恐怕会传得人心惶惶,故大理寺对外宣称封案。 酒很快喝光。还没等萧兰因放下酒碗,一声清响,桌上飞来一颗墨石。她寻着方向望去,熙熙攘攘的街角处,不良人正用特殊的手势示意着楼台上的萧兰因。她会意,知道是少年在呼唤自己,立马放下酒碗策马而去。 皇城之外,朱雀门开,少女鲜衣怒马。 一幢幢官邸尽头,是排玄黑的大门。张牙舞爪的铜睚眦坐镇正中,恫吓着来人。 这里是萧兰因最初与少年相识的地方,亦是最需要她的地方——大理寺。 在主簿的带领下萧兰因走进了停尸房。房内,推门便是一阵阴冷。阳光在开门的刹那射进,照亮少年通透如玉的面庞。 少年淹华如玉,一身温雅隽秀的霽色长袍,见到萧兰因,笑颜顷刻绽现。 “李兄,久等了。” 萧兰因前几日才刚结识李治。少年便是负责此案的徐国公李勣之子,故与她一同去查证鬼庙女尸一事。 “无妨,来了就好。”说着,少年掀开面前的裹尸布,不明的药味和腐臭瞬间弥漫空中。 青色的尸体微微膨胀,额头以下的面容被刀尽毁,耳部流出灰黄的尸水,肺部以下已然塌陷,里面烂成一团肉泥。 萧兰因靠近,霎时胸腔一阵猛烈的心悸袭来。自己近日是怎么了?每每看见尸体便会想起那个可怖的梦境。 从见到李治的那日起,萧兰因便频发梦魇。 梦里,她隐约记得在殿上破口骂着谁,飞扬跋扈的红衣女子顺势将自己投入血色的缸中,她就这样变成一个四肢截断的凶煞厉鬼,在世间游荡千年…… 打住!萧兰因连忙从思绪中抽身,发出一丝讥笑。她在想什么啊,那仅仅是一个梦罢了。自己是兰陵萧氏的嫡女、未来的晋王妃,自是贵不可言,如此荒唐的事情怎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阿兰,你没事吧?”李治察觉到了身边人的异样,连忙拉着。 她摇摇头,调转话锋“李兄,我此番前来是有一事想与你确认。” 说罢,萧兰因摊开手心,里面是颗红黑的珠子,宛如噬人的血口。“李兄可知道这是什么?” 李治定眼一看,红珠诡异的色泽让他不禁拉下衣袖。 萧兰因继续说道“鸳鸯豆,生于南蛮长安极为少见。我曾在兰陵见过,只消几粒,便会五脏溃烂而亡。” “你是说女尸就是被此毒所杀?” “正是,而且鸳鸯豆运来长安极耗费物力,几乎只有长安的权贵才会得到。” 李治默然,看着鸳鸯豆若有所思。未及,他顿悟似的赫然道“阿兰,若真如你所言,我倒忆起,朝中的确有一人有此物。” “何人?” “中书舍人郭正一。”李治正色道,“他的府邸曾有一名高丽婢,因容貌淑丽深得舍人嬖爱,舍人曾用千金求得一串鸳鸯豆赠予此婢。” 萧兰因的眼底顿时有了亮光。中书舍人郭正一就在几日前刚从鬼门关走过一遭,据说中书舍人有一怪癖喜好夜半喝粥,且偏好那高丽婢的粥。 几日前那个素来深受宠幸的高丽婢不知中了什么魔怔,竟敢端来一碗毒粥,郭正一喝下后身中剧毒倒地。次日,郭府金银丢失大半,高丽婢亦不见踪影。 区区婢子竟包藏祸心,按律当以极刑。郭正一次日一早便把此事告到了陛下面前,弄得人尽皆知。据说陛下派了一名皇子追查此事,可到现在也无果。 当初发现女尸时,周遭并无郭府的金银,脸部也尽毁,故没有引人多想。没想到看似毫不相联的两件事居然被一颗小小的珠子串了起来,现在想来两件事的时间的确太凑巧了。 昏暗的停尸房内,仿佛有无数双黑暗的眼睛在紧盯着他们。女尸弯曲的手像是随时要抓住萧兰因的衣角,拖入极乐世界。 看来明日,他们要上郭府走一遭了。 ***** 次日清晨,帘幕轻霜,五更的东方初日渐渐爬上扶桑。长安道下,一匹牛车驶过西市,停驻于一所府邸。 萧兰因叩响郭府的大门,看门的小僮仆怯生生地露出头。眼前的两位少年粉雕玉琢,自称是从大理寺来,僮仆知晓来人大有来头,赶忙通报。 未几,一名年逾半百的老者在家奴的搀扶下走出。 郭正一缓缓打量着面前的客人,顿觉李治十分眼熟。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大睁着眼瞳,一个熟悉的称呼在喉间就要蹦出,只见李治将食指放在唇角间,悄悄示意。 “不知二位找老夫有何事,可是那贱婢被擒到了?”郭正一缓缓神,将二人请到春苑,煎上茶水。 “郭舍人,我二人并非为此事而来。” 听到李治的话语,郭正一微微诧异“那二位是为何事而来?” “听闻舍人曾赠鸳鸯豆给高丽婢,可是真的?” 郭正一闻言神情不由得冷了几分,“赠过,就赠给她一人,没想到她竟是狼子野心之徒。” “郭舍人,我二人正追查一具鬼庙女尸,如今怀疑这具女尸与贵府有关,还望舍人过目。”箫兰因和李治相视一眼,递过一叠案宗。郭正一接过细细读着,脸上的神情越来越阴鸷。 嘭——一碗清茶就这样被摔在桌上。 郭正一破口大骂“好个高丽婢,死了还给郭家惹出那么多的事!” “舍人息怒,舍人没有见过女尸,怎知她就是高丽婢?”李治追问着。 郭正一收横眉指道“老夫虽记性不好,可关于她的事是桩桩都清楚。纸上说的女尸伤疤位置和那贱婢一模一样,都在额间,就连她腰间那块玉玦还是我给她的!” “李郎君,”郭正一走上前来深深作揖,“老夫也没有什么要求,只要能将那贱婢就地正法便好,如若有需要二位尽管开口。” 萧兰因望着郭正一吃人的眼神不禁想到,若是那高丽婢在此,怕是早被他千刀万剐了。 一场谈话就这样在郭正一的破口大骂中散去。庭院内,萧瑟如秋,莺啼飞远。她继续走遍了郭府上下,依旧没有丝毫线索。 “阿兰,方才郭舍人所言你信吗?”李治跟在身后。 “我?不信。据家仆所言高丽婢的额间是旧伤,与肤色贴近,而女尸的伤疤应当不超过三个月。有人毁坏她的面容,很显然是不想暴露女尸的身份,以达到误导的效果。” 跨出郭府,李治和萧兰因谈论着。二人心照不宣,只怕这高丽婢的背后隐藏的是比钱财更深的秘密。 “阿兰,快宵禁了。”和风下少年的侧颜宛如雾下的水月,轻声提醒着。 箫兰因回望着郭府的大门,不舍地登上牛车。 落日楼头,车影愈行愈远,直至消逝。可下一刻,就在二人原先停留的地方,暗处,一袭褐衣悄然显现。 男子冷笑着,死死盯着萧兰因离去的方向,眼底,是满腔杀机。 作者有话要说:案件原型为《朝野佥载》高丽婢一案。 这,真的是一本言情。我,推理渣渣。 第3章 梦魇 夜深,萧兰因早已睡下。 远处,更夫敲着钟走过街头巷尾,响声随着月色碎在无人的水塘中。 太极宫——当朝天子禁苑内,重重宫殿锁千门,死寂如昔。 一道利响划破空寂,滴滴鲜血如梅在月下洒落。 不停挥舞的戒鞭一次次抽向花青色袍,血色缓缓从袍中沁出。 铮铮鲜红,旁侧的李治面无血色,拽紧衣袖。“父皇!孩儿求父皇放过八哥,他也是父皇的亲骨肉啊。” “停。”殿上的男子龙颜微怒,在最后一道鞭抽完后摆手。 “放过?你这个皇兄多次顶撞高婕妤,这次竟敢动手轻薄。身为皇子,轻薄庶母,此其罪也。” 李世民拂袖起身,面容幽暗不明,“朕委以他高丽婢一案,到现在都毫无进展,反倒是身为弟弟的你查出了头绪。如此失职,难道朕不该罚吗?” 花青色袍的少年被抽打得脊烂,死死撑在地上隐忍地说出一句话,“儿臣知错。” 终究是自家骨肉,惩罚既过,李世民怒气已半消,看着李贞苦撑的模样不由得又是莫名气恼。 “既知疼痛就不要硬撑。” 李世民向医师示意一眼,踱步而出,只留李贞和李治兄弟二人。 李治将兄长扶至殿内,医师授命撕开被血黏糊在皮肉上的衣物,静静上药。 “八哥可看清父皇方才的态度了?以后再也不可这样莽撞了。” 李贞别过头,缄默不言。 分明是高婕妤恃宠而骄欺人太甚,他又没做错什么。如若不是那日听到高婕妤嘲讽自己失宠的母妃他也不会动手。 李贞是不受宠的皇子,没有嫡子那般让父皇重视,本就不喜欢染指这些朝堂之事。高丽婢一事久久未查清让父皇对他更为失望,如今的皇皇子之间勾心斗角相互倾扎,也就只有素来与他关系好的李治还会劝诫他。 “九弟,你八哥我是何人,区区鞭刑我明日就好了。倒是你这几日都在陪着你的晋王妃查案子,这会管我做甚?” 李治闻声轻笑,“正因如此,我今日才来找你。有个人,我想请兄长看着。” “何人?” “未来的晋王妃,萧兰因。她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此案牵扯甚多,其中的黑暗,不是她所能触及的。” 李贞诧异“那你当初为何让她参与进来?” “我自有目的。”李治意味深长地望着桌上的棋盘,缓缓收拾着散落的棋子。 “她不是长安有名的萧少侠吗?怎么还需要我这个闲散王爷保护?” “蛮力罢了。” 女孩乱无章法舞着宝刀充满生气的模样浮现眼前,李治微微愣神,心中一暖。他和箫兰因当初只是一纸素未谋面的婚约,是兰陵萧氏和皇族的联姻,说到底他又了解那个神秘又倔强的少女多少呢。 李贞是知道的,长安城无人不传晋王性格仁懦,可他并不这么认为。他所认识的九弟虽然仁厚,却在某些方面有着极为缜密的心思,一如此刻。 暗夜沉沉睡去。偌大的藻井中绘着衣彩飘摇的飞仙,藻井之下,两个少年各有所想。 ***** 萧兰因做了个梦。 梦中,她的身体逐渐冰冷。木偶般的笑声在四周咯咯作响,她的心剧烈跳动着,冷汗津津。 砍断手足的女人匍匐在地,一点点朝自己蠕动着。女人僵硬地抬头,那张脸居然是自己的脸。 “我为猫……来世我要……”女子含血呢喃着模糊的话语,萧兰因顿时一阵寒毛。 紧绷的弦顷刻断开,她死死甩开地上的自己逃去,前方一阵强光刺向自己,箫兰因顿时睁眼。 又是那个诡异的梦,她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尽管已无数次梦见,但每看到那样的自己仍然会觉得不寒而栗。 佛祖曾言婆娑世界外,还有三千大千世界。她不想死,如若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那现在的自己该做什么才能改写一切? 萧兰因望着还与自己连为一体的双手,恍惚间觉得这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陌生而遥远。 不,她不想变成梦里的模样,绝对不想。 “女郎,府外有人找。”婢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不见。”萧兰因把目光从手腕移开,这么早到底是何人找她? “可女郎,来者说是大理寺李郎君的人。您真的不见吗?” “李治?”萧兰因一阵狐疑,吩咐婢女去通知来人,自己且去梳洗一番。 萧府外,停着一台精致的轿子。萧兰因刚奔出府,一道人影从旁侧走来—— “你就是萧兰因。” “阁下是?” “久仰大名啊,在下是李治的兄长李贞,特来接你的。”面前的男子一双丹凤眼微微上翘,语带玩味,花青色的圆领袍下携着满是各类女子字迹的折扇,好一位轻世肆志的风流郎君。 “李治呢?为何不亲自出来见我?” “别急啊,小兰因。我九弟在和父亲商讨国是,今日怕是要失约了。事情九弟都已和我交代了,听说你想去鬼庙查探?” 萧兰因狐疑一眼随之上轿。她向来不在乎与男子独处,就算对方是假冒的兄长她还能怕不成? “徐国公和儿子商讨国是,可是哪里又有战事?”徐国公是兵部尚书,他的事大多是战事。只是萧兰因没有想到李治那样温雅的人竟会谈论这些。 “徐国公?!”李贞噗嗤一声,揶揄地看着萧兰因,“他真是这么跟你说的?” “怎么,莫非你们不是国公府的人?” “是是是,当然是。小兰因你多虑了,这不是查案,我们还会骗你不成。不过,想不到萧女侠对我那个弟弟很上心啊。” 萧兰因撇过脸去,不想理会车上人那意味深长的表情。 一旁的李贞挑挑眉,反而笑得更加诙谐了。 天街下起凄冷的春雨,玉兰纷坠。日色愈发暗沉,冷风嗖嗖驶过。前方,一座破败的鬼庙显露,残破的门牖隐隐透着诡谲之气。 箫兰因连忙下了轿子,悄然推门而入。一切保持着原样,箫兰因自顾自地伏在地上摸索起来。 “小兰因,你这是在干什么?” “如你所见,在找痕迹。”见李贞依旧不解,萧兰因说道“女尸才死去几日,想来杀人者定有痕迹遗留。” “这么说来你怀疑有人重新来此销毁痕迹?” 萧兰因粲然一笑“不,对他们而言不断回味夺去别人生命的过程,是一种享受。” 萧兰因个子娇小,顺利趴到桌缝下发现了一块凸起的土层。她轻轻将手伸过去,里面传来空心的响声。 直到桌子完全撤去,箫兰因才发现桌底是一块块土掩的木板。 “小心!”萧兰因单脚踩压着,所有的木板顷刻下陷,她一个不稳,险些跌落,风驰电掣之间被李贞拉回。 连环翻板,这样的机关多用于古墓。板下有坑,坑中密布着满满的刀锥,等盗墓贼中计后又会自动合起板盖继续诱惑着来人。如若自己真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坑的左端是一个仅能容一人下去的偏颇石梯,二人一前一后小心下去,一处幽暗的密室显露眼前,地上满是杂乱的步印。 不会错,那死去的女子定来过此处。箫兰因点起火把摸着湿漉漉的石壁行走着。 细微的石凿感透着指腹传来,她浑身一颤,宛如被针扎似的收回手。 这里,她好像来过,在梦中,在那个可怖的梦中,梦里的她隐约找到了什么。 箫兰因魔怔般跑了起来,李贞想叫住她,却愕然看着对方毫无反应地从身旁走过。 箫兰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熟悉的寻物感扑面而来。尽头摆放着几个大沉箱子,其中一个积灰轿浅,显然被人有意动过。 合力掀开箱子,她鬼使神差地一顿狗刨,从满箱物事中翻出几张尚新的纸。 纸上明明白白写着金银器物的出入与交易。许多交易的器物名与郭府丢失的器物极为相似。 交易的地点几乎都集中于长安波斯邸,卖主名叫青城,吐蕃人。 看来,鬼庙的女尸极有可能就是青城,而提供货物的便是高丽婢玉素。既然是来路不明之财,青城被人封口亦不足为奇了。 看来青城只是被人利用罢了。就算死后换上玉素的衣物,也只能隐瞒一时,如若再花些时间定会揭穿这种小把戏。 “你是说,玉素当初选中与自己有相似疤痕的青城并非真的想制造自己假死的现象,只为了拖延时间?”听完箫兰因的解释,李贞感觉更糊涂了。 “这只是我的猜测。如若你是玉素你会怎么做?” “我?我会偷了东西拿去卖,换成盘缠逃之夭夭。” “那你会先杀人再偷东西吗?” 李贞一阵揶揄“呵,我杀人做甚?我可没傻到把事情闹大。直接迷晕岂不更好,反正我是为了财。” “对啊,所以玉素杀郭正一做甚?她端来一碗迷药岂不是更好?” 李贞心头一紧,开扇掩面沉思。 萧兰因笑道“我们都被误导了,玉素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杀人,至于钱财和你若说的一样,只是为了做跑路的盘缠。” 差点让郭正一命丧黄泉的人是玉素,可是想让当朝中书舍人命丧黄泉的人怎么想也不可能只有一介婢女。 那名高丽婢想要杀五品中书舍人,幕后必定有帮手。郭正一如此宠爱她,为了区区钱财杀主得不偿失。 萧兰因莞尔一笑“虽然波斯邸对交易的货品秘不外宣,但让李治去查查波斯邸近日有没有叫青城的女子带人进出的记录,相信很快就有发现了。” 第4章 诛心 从鬼庙去往大理寺的路上,李贞虽偶尔有些戏谑之言却再无初见时那么夸张,不时沉思着。 也许是自己的那番言语引他深思吧,萧兰因并未太过在意。 她再次停驻在大理寺的门前,这一次径直朝案宗室走入。墨香隐隐传来,箫兰因不禁一愣,轻轻扣开门。 少年白皙的手映入墨砚中,他缓缓抬头,望见一双灵气的杏眼。 少女的侧颜被日光勾勒出柔美的弧线,醒目出尘的气质宛如初春的晨曦,明媚软旖,不自觉地吸引着他无限的向往。 李治怦然怔着,直到少女走进,他才轻轻压下那一瞬的失神。 “原来李兄躲在这儿等我们呢。”银钩铁画的字迹落入箫兰因的眼瞳,想来应该是方才李贞所说的一些事务。 李治看着先后进来的二人,有些愕然。 “阿兰,你们在鬼庙可是发现了什么?” 萧兰因抬眼不言,看着少年清澈如泉的双眸,卖关子地吐舌。谁让他失约,错过了鬼庙里的发现。 可少年依旧看着自己耐心等待着回答,这让萧兰因有些无从适应,任谁被男子这样赤诚盯着都会不好意思。 她还是缓缓开口,讲述着方才的一切。但不知为何,萧兰因刻意隐去了那诡异的梦和诡异的冥冥之中的指引,有那么些预感,那只是无意间闯入的另一件事的征兆罢了。 言罢,李治的脸色愈发阴沉。看来李治是在为此事苦恼,看着他较真的模样真是可爱。 “忘了告诉你,我有一招妙计,不知道李兄你用不用?”萧兰因挑眉。 “什么妙计?”少年的声音隐约有些颤抖,面容却依旧平静如水。 “上兵伐谋。他们要杀人,我们就诛心。” 坚毅而果决的话语掷地有声,萧兰因捧起墨锭把玩着。方正的墨碇隐隐透着乌黑的亮光,不过,这大理寺的墨锭怎么有些像宫里的贡墨? 她没有多想,很快便将二人凑至跟前,悄声商议。 ***** 壬寅年惊蛰,云雷屯雨。长安东市的商贾往来依旧,马蹄将地上驱邪的石灰踩得纷乱。 几声厉呵传来,沿路的行人纷纷劈开一丝空地。人头攒动,有好奇的人们被人群挡住,伸直了脖子向中心望去。 三个穿着统一端正的人被布罩住头,在卫士的带领下走着。东市的声音慢慢炸开了锅,一下热议如潮,各种从未听说过的小道八卦漫天飞舞。 众人都在期待着什么,毕竟像弃市这种事如今的确不多见,卫士越是如此呵退着路人,众人便越想看个究竟。可那大队人马押着三个人来来去去在东市绕了好几圈,除了游街之外便再无动静。 那三个疑似死刑犯的人又停下了,这次卫士依旧一言不发,甚至连这三人姓甚名谁、所犯何事这样熟悉的开场白都没有说。一队人像阎王差一般沉默地游荡着,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最初的好奇逐渐变成了恐惧。 发生什么了?这三个人是谁?长安又又又怎么了?是你是我还是他? 东市的气氛一时变得古怪,人群像热锅上的蚂蚁般议论着。 不远处的楼台上,爆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这就是那丫头所说的妙计?从郭府挑三个蒙头人,溜大街?这也管用?”李贞望着楼下的百态众生,忍俊不禁。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李治觑了兄长一眼,反驳道“的确妙计,想不到她还挺聪明。” 笑声顿时收起。 “无声的恐惧,最易恫吓人心。”风卷起李治的衣袂。搜寻一个婢女那么久都杳如黄鹤,若说郭府没有内应连他都不相信。 利用这样的方法制造恐慌和舆论,留下足够的空白任凭想象。但凡是郭府的下人一眼便会认出那三人穿的正是郭府的家奴服,犯人情急之下误以为出事而联系内应最好。就算计谋暴露,此刻的长安也已死守,匆忙出行的人更为可疑。 听着弟弟的一番言论,李贞开扇掩面,十分汗颜。九弟到底在说什么啊,他听得是云里雾里。 他真的只是一个才貌双全又恰好文武精通的凡人,竟被卷入这样扑朔迷离的事件中,还夹在这对夫妇中间,实在是苦煞他也。 “说起来,那丫头倒是察觉出了高丽婢是被人指使的。九弟,她知道的太多了,这可不妙啊,你打算怎么办?”李贞蹙颦。 “无妨,她只是在猜测罢了,这几日兄长多注意一下便好。等事情过去,我自会处置。”楼下众生惊扰,李治淡然一笑,眼底的阴沉一闪而过。 看着弟弟永远不变的笑颜,李贞无奈地摇头,摆摆折扇。真不知那丫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摊上这么个滴水不漏的主。 一阵扣门声传来,说曹操曹操到。箫兰因应约而至,瞬间化成雪青色的团坐在月牙凳上。她摇起凳子腿,第一眼便落在了桌上摆弄的梨子上。 “想吃什么不必客气,尽管取罢。” 有了李治的准许,箫兰因就放心了,拿起桌上的梨,塞入口中。自己还在长身体自然是很能吃,况且既然是看好戏怎能少的了美食? 不一会儿,桌上的梨已如风卷残云般被她横扫了大半。 “如何?我的提议不错吧。”她骄傲地看向李治,梨子甜润生津的感觉使她心情大好。 “太张扬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那么会算计呢。”李贞接了话,他是彻底被女孩的外表骗了。 “小场面。要是给我更大的机会,我还可以弄得更‘血雨腥风’些。”眼前的少女宛若世间美好的集合,却用最无辜的脸玩笑地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你的方法自然是好的。”李治说道“相信不出几日就会有动静了。” 不论多少次听到李治的夸赞,自己总会心花怒放。箫兰因含笑低头,继续消灭着梨子。 她斜倚在楼台的栏杆上,看着远处暮色苍茫,京城春光大好,顿觉醉意。 正当春光醉人之时,一道褐色的影子从楼下闪过。 箫兰因揉揉眼,那是自己的错觉吗?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自己。她眯着眼细看着楼下,却没有发现任何踪影。 “阿兰,在看什么?”白皙的双手轻搭上她的肩,她如浑身焚火般猛然打掉李治的手,李治有些愕然。 “没什么。”箫兰因一瞬戒备地看着,她还没有习惯不太熟的人近身。真是奇怪的人,自己与他相识不到一年,怎么李治对自己像是认识了很久似的,仿佛自己本就应该与他很熟。 不良人入内,打破了二人的小尴尬,往李治的手中递上一叠事物。箫兰因凑上前去,居然是波斯邸的登记录。 波斯邸是长安最大的交易的处所,若非动用大理寺的力量这类商馆断然不会泄露客人的信息。 据登记,青城是近日才频繁来往波斯邸的,时间与郭正一被下毒吻合。可是,和她来的却是个男人,自称是投降于大唐的高丽人。 高丽人,又是高丽人。这二者到底有什么联系? 与李治二人散后,箫兰因骑在马背上想的焦头烂额。 人声渐渐远去,街道上寂静得可怕。她出神想着近日发生的一切,丝毫不绝觉马蹄已越来越慢。直到闯进了一条死巷,马儿突然驻足,纹丝不动,她才回神。 长安的街道都是宽敞笔直的,这样的情况少之又少。真倒霉——箫兰因一阵腹诽。正欲调转码头之时,一个急刹,马儿受惊地将她抛落。 箫兰因的衣服擦在地上,皮肤传来一阵火烈的疼痛。她龇着牙,想要伸手抓住马缰,惊吓中的马早已乱踩着马蹄奔去。 熟悉的褐衣进入她的视线,四下无人,只听得暮鼓声声从远山的寺庙内传来。 “怎么,不跑了?”褐衣男子缓步靠近。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这样?” “很简单,你知道的,太多了。”男子闻言,一声嗤笑。 “是你指使玉素下毒的对吗!” “这个问题,你留到地府再问吧。” 箫兰因意识到不妙,顺手往自己的腰腹摸去,却发现宝刀没带。只见对方突然向自己冲来,死死扯住了她的衣襟。 无端的变故令萧兰因始料不及,噗——突如其来的温热顷刻间袭来,覆着她的脸,黏住了睫毛。 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边,只尝到一抹咸腥。 男子抬起的面容宛如嗜血的厉鬼,狠戾、阴噬。 空寂的街道就像一口巨大的棺材,吞噬着一切。趁男子口血喷溅的虚弱之际,箫兰因大叫着救命,却被莫名一扯,猛跌在地,脚腕宛如骨裂。 褐衣男子重新恢复了体力,一记重臂扼住萧兰因的喉咙。紧接着刀光一闪,一把利刃袭来,箫兰因死死抵住。 血,沿着刃边滑落。这回是她自己的血。 “你到底是谁!是不是你指使着这一切?”萧兰因破声大叫。 千钧一发之际,啪——一声清响。 她感觉到喉咙上的禁锢渐渐消失,男子痛苦地惨叫着逃去。地上,是一根晃眼的银针。 清响传来的方向,远处的李贞缓缓收手。 “你、你,”萧兰因不可置信地指向来人,刚想出言,未恢复的喉咙又是一阵刺痛。 “竟然让他挣脱了?”李贞拾起银针,歪头扶起箫兰因,“嗯~,不过看样子那人也跑不远了。” “你怎么来了?”箫兰因定了定神。 “九弟说看你神色不对,所以赶来看看。他不会武,在后面追着呢。” 李治追来,少女衣上刺目的血不由得让他颤栗。 “阿兰……”少年直勾勾地看着,温和的脸庞隐隐透着担忧。 “那个,李兄,手……”萧兰因手腕被握出了红印,但是面前的人却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这不是我的血,看,我一点事也没有。”,她自顾自地转着身子。 李治没有接话,片刻,温声道“走吧。” 这个李治,怎么时冷时热的?箫兰因乖乖跟在身后,她想自己已经猜出了李治要去哪儿。 “哎等等,九弟你还没说去哪儿呢。” 李贞追来,箫兰因回头说道“郭府。” 第5章 谶语 “把今日看守郭府的卫士叫出来,我要清点郭府上下。” 灯笼的光从薄纸中透出,李治素来温和的面容被照得晦暗不清。 郭府内妻妾家仆都被围聚在一起盘问着,他们并不知发生了何事。 可是萧兰因却是知道的,她遇袭了,犯人必然不会再待下去,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来郭府抓人。 一名不良人慌张地上前,“郎君,问出来了。看门的僮仆说今日有人给郭府递过信。” “那僮仆在哪儿?”萧兰因追问着,在不良人的带领下找到了角落里的僮仆。 僮仆的年纪极轻,被这样的场面吓得哆嗦。李治开口问后,僮仆便把能说的都说了。 “其实,小人也不知道信在哪儿。小人今日午时以后,听到有人敲门。就赶过去看,府上的养马奴已经开门取信了。噢,说起来那男子的口音很像高丽人,玉素初来时也是那样的口音。” 李治的眉头暗暗沉了下来,“那养马奴可有什么病症?” “病症?郎君要问的话他近来常咳血倒是真的。” 不会错了,看来僮仆口中的养马奴就是袭击自己的人。萧兰因扭头向李看着李治,少年勾起嘴角,他已派人去秘密追击,相信很快就能抓到养马奴。 亥时,追击的人来报,已将人抓获。多亏了有宵禁这一制度,那男子根本插翅难逃。萧兰因想象的出,在空旷无人的大街上,拖着病体跑着,无异于猫捉老鼠。 褐衣男子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她不由得后退,心隐隐作痛。 惊魂未定之际,一个身影将她护在背后,是李治。 不良人将养马奴身上搜来的信交到李治手中,信上只有五个字——金城坊,空宅。 李治隔绝了他人,不知和那褐衣的养马奴谈了什么,出来时已是另一副模样直接吩咐道:“立刻派人封住金城坊,今夜务必将那群宵小捉拿。” ***** 通红的火光照进街道,一群群官兵快马加鞭。 空宅外,晃眼的火把随着密集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里面的高丽人还未反应过来,一群不良人破门而入,将二人就地按倒。 门口的方向,不良人纷纷避出一条路,一名温润的少年踱步而出。 “又见面了,没想到你居然敢毒害朝廷命官。何人指使的?”少年的声音沉稳平静,泛不起一丝波澜。 “你……,晋王,”高丽男子拖着浓重的口音怒道“这件事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罢了,你要是敢挡那人的道,他不会放过你的。” “你以为你能威胁得了我吗?”似乎听到了有趣的回答,李治俯身看着。当初那个在两仪殿上宣誓对大唐尽忠的高丽降奴早已换了副模样,或者说假意归降大唐而在暗地扰乱着朝纲,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没关系,你不说本王也能查到。”兄弟阋于墙,外御欺侮。就算他们李家的天下真有什么也不需要外人挑拨离间。 “呵,你在朝中一点势力也没有,拿什么查?”高丽奴睥睨一眼。 “我的确没有能力,但可惜你们太不聪明了。我不妨告诉你,你们差点杀了的女子是兰陵萧氏的嫡女,未来的晋王妃。如若你们能忍忍尚且可以不暴露,现在,你说兰陵萧氏会罢休吗?” 李治起身,宛如地狱的罗刹。 高丽奴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在这个少年的运算之中。他早就等着那个褐衣男子对萧兰因动手,这样,从前与皇族修好的兰陵箫萧氏便会开始转向与他联手。 面前的少年长着一幅欺骗世人的翩翩玉容,就算是身处黑暗依然不改温润的气质。 高丽奴发出一阵苦笑,虽是笑,却嘲讽至极。不知是在笑着背后的主子还是在笑着自己。 “我本以为殿下只是个不谙世事的九皇子,看来殿下也觊觎着这天下至高的权位啊。” 李治闻言,脸色愈发阴沉“不,你错了。晋王就是晋王,绝不会陷大唐于水火之中。但如若有人,妄想动摇大唐之国祚、天下之安宁,无论何人、无论用什么方法本王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不良人顷刻堵上高丽奴的嘴,将他与玉素押出空宅。 就在众人离去的那一刻,少年如释重负,脸上故作的狠厉瞬间崩坏。 他偷偷抹去额间的汗,长舒一口忐忑。嗯,这次表现非常好,镇住贼人的效果超乎想象,多亏他临走时没少在镜子前模仿着父皇。 他毕竟是在父皇和妃嫔眷爱下长大的少年,就连自己想起这些也觉得这太不是一个少年该做的事了。虽然自己的方法是冒险了些,但那个小小少女,仍是戳中了李治最柔软的深处。 他出了空宅,一眼便看见跟着一众人马在外等候的少女——弱小却倔强,小兔般扑闪着如画的双眸。 丝丝涟漪从少年的心中泛起…… 萧兰因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放下了心底的大石。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了。片刻,温热从手上传来。她回头,一双白皙的手将她的掌心摊开。 李治望着对方简陋包扎的双手,眉头如丝帕般绞紧。少年的脸上闪现出她不懂的愧疚和担忧,几乎是一瞬又将情绪收起。 萧兰因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好不适应。至少在她的印象里,李治为人无论发生多大的事都保持着和煦如暖日般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处理好一切。 她僵硬地想抽出手,少年却像铁钳一般钳制着,轻轻解开手上渗血的纱巾。 “李兄,李治?” “疼吗?” “是有些,不过现在好多了。”萧兰因努力正了正嗓,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多几分朝气。 一抹清凉的膏体覆上她的伤口。仿佛听到了满意的答复,李治不知从哪抽出了药,帮萧兰因细细涂抹着。 她双颊一热别过脸去,还从未有男子这样对她。微妙的气氛在二人间蔓延,箫兰因想抽手,可对方如此好心给自己上药亦不忍辜负,任由对方继续着手中的动作。 阴森无人的空宅在此刻的夜光之下一片静好。 一派静好之中,有一个人却疑惑了。李贞才回过头,眼前突兀的画面让将他骤然一击。此情此景,他蓦地发觉自己十分多余。自己这是被人遗忘了吗?一边是弟弟一边也算是朋友,都是亲近之人,为何他还会感到一鼓淡淡的孤独与悲凉?莫非他不该存在于此? “九弟,你、你们先聊,八哥先去替你看看高丽婢的情况去。”话音未落,李贞早已如脱兔跑去,身后只留一缕缥缈的轻烟。 萧兰因这才从暖融的屏障中回神,忙追着李贞便要跑去,手上的桎梏却越发紧密。 “还包没好。”李治告诫道。 直至仔细确认无碍后,他才缓缓松手。 箫府的奴仆赶到,箫兰因无奈地被人搀扶着坐上回家的轿子。 她不经意地往身后望了一眼,空宅外的少年脸上,是她看不透的表情。 ***** 贞观十六年春,中书舍人郭正一婢玉素杀主未遂,其心可诛。投化高丽共养马奴藏之,罪恶难容,三司依唐律,将其三人斩于东市。 ***** 李世民合上大理寺上呈的奏抄,眸间闪过一丝冷波。他悄然拿起另一份不起眼的奏抄,神色如常。 两仪殿前,月光消声洒落在漏水铜铸浑天仪上,四条玉虬如飞天走兽般支撑着环形璇玑的底座。 “太卜署的蓍卜可是真的?”他揉揉眼眶,一天的批阅让他备好疲倦。真是老了,不比年少通宵批阅奏抄的血气方刚。 太卜令望着眼前余威仍在的帝王,低眉道“陛下,臣也不希望,可蓍卜的谶语是千真万确啊。——晋王妃必会乱朝,大唐的国祚会因此而更加宏远。” 太卜署掌卜筮之法,以占卜天下大事,这样的话语是不会轻易凭空说出的。 李世民被搅得心烦,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向自己预言了。太卜令的形象和几日前太常博士李淳风的样子重叠,他回想起前些日子的谈话,精通天文历法的李淳风也对自己说天象有变。 “爱卿此番话不是自相矛盾吗?既是乱朝又怎会辉煌国祚,朕还从未听说过有哪个红颜祸水开创盛世。” 太卜令哑口无言。蓍草卜出来的结果的确如此,他只是个天意的传话人罢了,至于天意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如何能知道? 李世民的气场冷冷地压下来。多年的血腥厮杀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一切只有自己去争取才会有。一道谶语若真能定乾坤,那他这个皇帝何须当的那么累? 不过,这种卜法已有千年历史,应证过许多前朝旧事,也不能不信。 “治儿的王妃啊,朕记得是薛婕妤定的,兰陵萧氏的嫡女。” 因着这谶语,李世民倒是忆起了些当年的事。薛婕妤是李治的师父、李治眼中的养母,醉心南朝佛法,与南朝兰陵萧氏交好,故选定了萧氏女。兰陵萧氏乃南朝四大侨望之首,千年世家贵不可言,当初他也有心与之修好便把此事拍案落定了。 想到这儿,再去想想那道谶语,李世民怎么也不是滋味。晋王妃必会乱朝,乍听自己还觉得荒谬,可如若是兰陵萧氏的话…… 榻上的帝王不由得眯起了眼,玉扳指在手里不停打转着。 他遣退太卜令,回到书桌想再批些奏抄静静心,却发现怎么都难以集中精力。 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些个大臣明明一句话可以说好的事偏要东拉西扯写上几页纸,就这么不关爱他们皇帝的眼睛吗!明日早朝他定要好好点名说教说教。 “陛下,晋王求见。” 烦心之时,黄门的声音传来,李世民叹了口气。 “让他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高丽,唐朝准确而言叫高句丽。除此高句丽外当时的朝鲜还有新罗和百济等国。 第6章 认出 “稚奴给父皇请安。” 李治行礼入殿,稚奴是他的小名。木珠帘内满是松烟的味道。 帘内,是一个沉稳又略带疲惫的声音。 “朕听闻你近日在调查长安往来的高丽人,可有此事?” “回父皇,稚奴认为郭舍人家的案子恐怕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不可草率了事。” “看来朕派你去大理寺历练果然是对的。你自幼有胜残去杀之志,奈何性子软弱,如今倒是坚毅了些。”李世民甚感欣慰,眉头微舒。“你来找朕想必也是为此事?” “儿臣愚见,怀疑此事与朝堂有关,区区高丽奴不敢如此猖狂,极有可能是朝中之人的手笔。此事关系重大,儿臣不敢不报。” 李世民走下帘外,望着少年与那人长得极像的脸,年迈的帝王仿佛又看见了当年在九成宫下的风华美人。她溘然长逝,留下自己一个人独守着空冷的江山。三个嫡皇子中,唯有李治继承了长孙皇后的风貌。 昔日他将那人捧在心尖,如今他绝不愿意让任何朝堂的黑暗玷污少年这张与母亲相像的脸。 半晌,李世民缓缓启齿“此事朕自有定夺。稚奴,你虽是朕的皇儿,可尚未涉足朝政,贸然处理只会生差错,往后就交由魏王处理吧。” “可是父皇,儿臣身为身为大唐子民,若不能……” “够了,朕意已决,你不必再说。听闻你近日常和兰陵萧氏的子弟在一起?” “是她协助了儿臣。” “那兰陵萧氏的王妃你见过了吗?当初你与刺史徐孝德之女本是总角之交,众人都以为你二人是情投意合,最后却将萧氏许配给了你,你可有怨?” 殿下的少年似乎有些不快,“父皇,实不相瞒,这几日与孩儿在一起的就是萧氏。萧氏很好,聪明机敏。” 夜气又凉了几分。李世民点点头“既如此,正好几日后的五龙祭让她进宫吧。朕倒是很想见见什么样的王妃让稚奴如此满意。” ***** 这几日里,萧府上下极为热闹。 长安城的仲春祭祀到了。每年此时,皇帝便会在宫内的五龙台祭祀,宴飨群臣。来长安一年了,今年的五龙祭,萧兰因也要进宫去。 看着身上的一袭华服,萧兰因咧开了嘴。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她本以为自己会和这样正式的衣服气质格格不入,没想到还挺有几分国色。她继续坐下,细细理起了头发。 闲来无事,坐梳玉鬘,且看风雨,又吹梨花。 昨夜下了场春雨,今朝的空气都是清透的。箫兰因对着铜镜转了几圈,这才满意地离去。 “站住!把脚放下,谁允许你这样走路了。”才蹦出闺阁,一声呵斥当即传来。 又来了。萧兰因不服气地翻了翻白眼,使劲挤出一抹笑靥悻悻然转身。 “是,女儿谨遵阿娘教诲,以后再也不敢了。” “没大没小。一会儿进了宫好好跟着我,皇宫不比你江湖那些耗子窝,别给我惹出什么乱子。” 萧夫人拽起萧兰因的胳膊,直接把她拉入正房。 “阿娘,疼!”萧兰因揉着被摧残的胳膊,一脸嗔怒。 “那是你自己作的孽,看看好好的衣裳都被你穿成什么样了。”萧夫人不由分说便动手捋着女儿的衣服,她只感到两把大刷子在拉着自己的皮。 “把衣服弄正了。今日要在宫里拜见皇上和薛婕妤他们,届时皇子公主们随时会来,别给我丢脸。” 萧兰因规规矩矩地整好衣服上了辇车,在萧夫人的眼神威胁下僵硬地端坐着,如临大敌。 她快要撑不住了,若不是想亲眼看看传说中的太极宫,她才不去这种劳神费力的聚会。自己难道还猜不出阿娘的心思吗? 母亲和抚养晋王长大的薛婕妤的关系十分要好,萧兰因在幼年时就被拟定了未来晋王妃。这一次表面上是进宫祭祀,等真入了宫定要带她去薛婕妤那儿见素未谋面的晋王,两相撮合。在此之前,她一定要想办法逃走。 匹匹辇车载着各怀心思的母女和几大箱贺礼向太极宫驶去,一盏茶的功夫,宏伟的宫门逐渐显露眼前。 长乐宫门,群臣下马整装,按照官阶排成长队。 萧兰因望着森严的宫墙,心中大撼。她还是初次来到皇宫,就能感受到此地逼人的“龙气”。 宫闱之内青烟升上天际,随着雅乐奏响,沉重的宫门被一点点打开。 恢弘、庄严、堂庑特大。群臣纷纷鱼贯而入。 朝臣女眷一列,萧夫人让萧兰因轻握自己的袖子。许是人多,亦或是气氛的肃穆,箫兰因暂时格外乖巧。 萧兰因本是很有兴致想看清太极宫的模样,奈何人群流动太快,还不让抬头。队列停住后根本难以窥见前方的祭坛,只听得耳畔一阵诘屈聱牙的祭文,枯燥乏味。 她只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昏昏欲睡,如木人般跟着萧夫人做着动作。 直到大典结束,有人狠狠地捅了她一胳膊,萧兰因这才醒神,迎上萧夫人的脸。 “想什么呢?快走。”萧夫人示意着向领路的宫娥们跟去,萧兰因顿感不妙。 趁着众人行至拐角处,末排的萧兰因如鬼魅般悄声溜走。 ***** 宫里的房屋鳞次节比一间绕一间,萧兰因来回绕着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这可如何是好?还未好好参观先把自己弄迷路了。她双手抱胸,无力地吐气。 吱哑——千禧树上传来蟋蟋蟀蟀的动静。 萧兰因警觉地猫着步子探去,陌上,千万条红线随风而动,隐约可以窥见枝丫缝里卡着一个玲珑的小球,小球旁的孔雀蓝小团似乎挪动了一下,一双嫩呼呼的小手从团中伸出。 “过来!你给我过来!”男孩鼓着红彤的小脸趴在树干上,一双小短手在树上爬抓着就是够不着小球。 忽然,一只纤细的手轻飘飘地拿起小球,男孩回头看去,刚爬上树的萧兰因正对他笑着。 “给你。” “你、你……”男孩委屈着嘴,活像一个刚出笼的小包子。难道他是不满自己替他捡了小球吗? “怎么,你要感谢我?” “才不是!谁要你多管闲事了。”男孩一幅大义赴死的决绝,闭着眼纵然一跳。 还好树不高,萧兰因及时接住男孩,一大一小两个团子就这样落地。 “小包子,我帮了你你就是这么待我的?再对我出言不逊,本少侠就把你吊到树上去,让大家都来围观!” “尔敢!”小包子瞬间炸毛,脸更鼓了。 粉嫩的圆脸、未长开的小挺鼻、一双葡萄眼隐约闪着憋屈的泪花,这小包子若是不生气倒是个玉雪可爱的男孩。 “我怎么不敢,你再这样我就把你当成两脚羊,抓了、吃了。” “我可是郑国公之子!”小包子怒道。 郑国公?箫兰因这才恍然悟到,原来男孩的父亲竟是郑国公魏征,她倏地想起长安的一则关于魏征的小道消息。 据说那时陛下过于思念长孙皇后,在宫中建了座观眺望皇后之陵。一日让魏征陪同远眺,魏征倒好,假装看不见。实在装不下去了,就对着陛下如何如何地灌输了一通勿念故人心系天下的心灵毒汤。魏征人称直性子,连陛下都敢叫板,难怪这小包子脾气如此冲。 可那又如何?她萧兰因正巧也是直性子,作势揪住男孩气肿的包子脸,狠狠就是一捏。 小包子大骇,连退数十步,如受惊的花栗鼠般逃走—— “女人,你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治哥哥、治哥哥救命啊!” 小包子被自己唬的一惊一乍,萧兰因乐开了怀,原来欺负弱小是这么有意思。 她看着地上男孩遗漏的小球,快步追了上去。可小包子早已不见踪影,她只好继续寻觅着。 啪嗒啪嗒,墙的对面传来清脆的脚步声。莫不是方才的小包子?萧兰因急忙跟着脚步声寻去,在快要接近墙角时,她加快速度冲了过去。 满钵的水撞撒在地,失水的鱼在地上乱蹦。倒地的萧兰因还未来得及反应自己怎么会突然撞上一名宫娥,对方便嗔然怒骂。 “你竟敢撞翻高婕妤的金鲤钢,你死到临头了!”说着,那宫娥一脸狠恶捋起袖子便要打去。 啪——响声传来,预料中的痛感却并未出现。 待萧兰因勉强看清之时,是一双白皙有力的手打住了宫娥悬空的手。 “晋、晋王殿下!”宫娥的声音充满恐惧。 萧兰因问声望去,一双赤舄落入视野。青绥服,金宝饰剑,头顶的金蝉远游冠格外醒目。来人的背影浑然一身矜贵,却散发着说不出的熟悉。 又来了!眼前的背影和梦境中一闪而过的画面重叠,萧兰因的脑海一阵失神。冰冷的梦里,好像隐约能看见那顶蹭亮的金蝉远游冠。 “看来你还认得本王。敢对本王的人动粗,你胆子不小。” “殿下、殿下婢子知错了,求你不要告诉娘娘,婢子不想死啊。”宫娥胆颤地跪地。 “既知错,领罚吧。”那声音宛如在吹着一丝尘土,会意前来的左右把宫娥拖走。 直到救命恩人转身之时,萧兰因才真正看清楚他的面容。那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她几乎可以断定那就是他,是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身影、是为自己仔细包扎好伤口的少年、是每一次当她陷入险境时都会出现的李治。 萧兰因没有尖叫,没有跳起伤人,甚至没有动,因为她已暂失了表达的能力。 “手崴了?”李治一眼就注意到对方不自然地扭着手,伸手将少女拉起。 “你,是晋王?叫李治?所以我们……”萧兰因良久才恍神,咽了咽喉组织着磕磕绊绊的言语。 “我并非有意要瞒你,父皇只是派我出宫历练,他不喜欢皇子在民间暴露身份。” 萧兰因懵懂地点头,回想着与李治相处的过程,她不禁惊叹于自己的愚蠢。好个徐国公之子,自己竟这么轻易被他蒙骗了这么久。 “原来如此,萧某早该猜到殿下就是晋王了。之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那时殿下没告诉我真身份。”她如今仿佛仍在云里,一想到二人真正的关系,顿觉日后无脸再见李治了。 “你这话怎么有怪罪我的意思?阿兰,以前如何待我日后还是如何待我吧。那么正式,可不是我认识的阿兰。” 李治无奈地笑着,执手而去。 “李治,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你去了,便知道了。”御柳之下,挡住了前方少年的表情。 第7章 雷雨 “女郎,你且在这等等。” 萧兰因留在殿外,等待召见。 皇族家宴,尚在宫中的皇子公主都会出席,那岂不是很多人?萧兰因有些期待。 未几,宫人从殿内出来,引萧兰因入内。 萧兰因对着殿上的男子行着大礼。女孩的眉眼还未完全长开,眼角边是尚未形成的一抹风韵,似妖冶似狠厉是如今还未在她身上显现的气质,李世民现在还看不出这个晋王妃未来的样子。 她被赐坐于李治身旁。殿内的人不少,但也不算多,除去兰陵萧氏几个认识的本家便是些皇子近臣,看着倒像是个小型的聚会。 不知为何,她感觉得到殿上的帝王总是有意无意地将寒气的目光打在自己身上。 “朕听闻吏部侍郎萧锲之女萧兰因机敏果决,今日一见的确和稚奴登对。” 话语一出,萧兰因隐约听见席间不知是那位小皇子发出了轻轻的哂笑。 “陛下谬赞。” “身为女子胆识却不亚于男子,很好。” 萧兰因总觉得陛下的话中是捉摸不透的情绪,周遭的哂笑恍惚间也像是更猖狂了。 微妙的氛围持续到散宴,她内心的紧张才随着人群的出殿而消退。 大殿外,一个孔雀蓝的身影蹿出。 “小包子?”萧兰因挑眉,向着孔雀蓝的小团将袖内的球一抛,“小包子,接着。” 矮墩的身影接过球,径直跑到了李治身下,扯着衣尾。 “治哥哥,方才就是这个女人欺负我,她还要把我吊起来,你快替我惩戒她。” “叔瑜想如何惩戒?” 魏叔瑜瞪圆了双眼“当然是把她关入秋水宫或者罚她去西五台扫大庙啦。” 李治纹丝不动。 “治哥哥?”魏叔瑜不甘心地扯了扯李治的衣尾。 “小包子,我当是何人为你撑腰呢,原来是他,治哥哥是不会帮你的。” “你这个女人到底用了什么蛊术!” “蛊术?我不防告诉你,我就是未来的晋王妃。你,得罪我就等于得罪他。”萧兰因狐假虎威地作势着。 李治的衣尾一松,魏叔瑜捂着小脸又气又惊拔腿就跑。 没出几步,他的后襟被人一掂,萧兰因像揪小鸡般将小包子捉回。 他现在还太小,悬殊的实力下,萧兰因侧头看着男孩龇牙咧嘴,宛如抗拒生人的小老虎。 “既然今日我落在你手里,有什么招数你尽管使出来,我不怕!”挣扎无果,男孩簸箕在地,颇有一番凛然之态。只可惜这么豪情的言语配合着他小小的身头,只会让人发笑。 “你这是从哪本书上学来的句子?放心吧,我真的只是来给你还球的。起来吧。”萧兰因看着前方的乌云,也不好再在户外僵持。 不起,打死他也不起。 “叔瑜,再不走就要下雨了。”魏叔瑜闻言忍不住动眉。萧兰因觉得相比自己,李治对小孩果然具有诱惑力。 魏叔瑜将头瞥向一边,依旧毫无反应。 “这样放任他不会有事吧?” “无妨,叔瑜只是嘴上要强罢了,会回来的。” 萧兰因被李治牵回殿内,远处的春雷声越来越大。 她正纠结着要不要再去查看一次,李治却在从容地品茶。不一会儿,殿外苑中果真出现了一抹熟悉的孔雀蓝,气呼呼地跑来。 ***** 乌云逼昼,殿内吹起的大风刮着帷幕。 “这长安的仲春都是如此吗?”箫兰因望着电闪雷鸣不禁发问。 “这个时节这样的天气极为少见。” “对了李治,西五台宫中寺庙这我知晓。可方才你们说的秋水宫,那是什么地方?很可怕吗?” 李治闻言,持杯的手不由得一顿,缓缓说道“是地狱,是一个永远也不要去的地方。” “地狱?” “女人,这你都不知道。秋水宫就是所有女人都不想去的地方,懂了吗?” 小小的魏叔瑜得意地插着话,却被李治蹙颦一瞟,委屈地闭了嘴。 天色渐渐与乌云合为一色,远处一阵震耳的爆破。紧接着又是一声爆破,伴随着人群的惊叹与嬉笑此起彼伏。 她推开窗牖,夜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缕缕山岚般的烟雾。不用说,定是陛下在山水池宴飨群臣,太极宫内放爆竹以示驱瘟逐祟。 “走吧,我们也该去了。”李治起身,几人寻着丝竹传来的方向而去。 雷声越来越大,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落下。宫轿内,前路一片暗沉湿冷,箫兰因只看得见宫灯在雨中飘摇。 她隐约听到声响,被雷声和炮声盖过。山水池和方才的大殿都在太极宫东北,轿子却起起伏伏行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方停。 她下了轿,顿时疑惑了。虽然自己没有见过山水池,但可以确定轿子把她送来的地方绝对不是山水池。 焦黑龟裂的木梁、败瓦颓垣,弥漫的烟雾呛得萧兰因咳嗽不止。众人皆是捂着口鼻,眼睛也被熏得流泪。 “回陛下,秋水宫尹妃娘娘、娘娘……”发现尸体的宫娥支支吾吾。 “她怎么了,说。” “尹妃娘娘自焚了。”此语一出,一众哗然。 箫兰因往人群中心看去,一双手挡住视线。 “不要看。”李治的话语温柔有力,只可惜晚了,她还是看到了,胃里一阵作呕。 被焚火洗礼的庭院中,李世民在众人中心站着,他的面前是一个免于大火的石质美人榻。榻上一片碎骨,只有女人的头和手指零零碎碎没有烧全。 “尹妃……她不是早就薨了吗?” “是啊,我记得多年前的确听说她薨了,怎么现在又薨了?” “我也记得,听说是那件事时薨的。” 人声淹没萧兰因的耳际,她隐约听到一两句清晰的话语。好像是谁死了,在很久以前。 “李治,他们是在说这个女人吗?” “尹妃是先帝的宠妃,据说她很多年前就薨了。” “据说?他们说那件事,当年是发生了什么吗?” “当年谁也没有见过她出殡,可却传出她已薨的消息。”李治顿了顿,“至于那件事,也许他们说的就是这样一事吧。” 箫兰因还想再问,李治早已神情淡漠,和周遭的官员一样讳莫如深。 “都给朕住嘴!”庭前的帝王终于忍无可忍,庭院内霎时噤若寒蝉。 “刘尚寝,”李世民对着发现尸体的宫娥说道“你既说此事是自焚可有证据?” “婢子曾在古籍里听说过这样的事。雷雨前后,常会有天火出现,小而无法察觉,焚烧所触之物。娘娘今夜烧成这样才被人发现,走的无声无息的,这不就是天火自焚吗?” 李世民看着那堆乌黑,摆手道“先将尸体带下去。” “陛下且慢。”清脆的女声传来,众人纷纷朝声响望去。 一条小道避开,萧兰因走出“陛下,兰因有疑,可否让兰因来试试?” “萧兰因?朕听闻你在宫外素来喜欢这些玄秘解谜之事,可有此事?” “是。” “好,朕准你。朕不是那种气量小的帝王,但,你要说的在理。”李世民示意后,箫兰因走向美人榻。 她在美人榻下来回走着,又去看了看烧焦的房屋,把几个宫娥凑到跟前问话。一阵功夫,已有些人窃窃私语发起牢骚。 毕竟此处的气味的确让人不适,况且还发生了如此玄乎的事,若不是陛下的强令,怕是无人想在此多待。 “回陛下,这绝对不是天火所为。”事毕,箫兰因拍拍手。 “首先,天火虽罕见,可它的出现皆有征兆。在雷雨前后有天火,此前必会出现五彩不明的小火团以示警醒,可是宫里却无人看见。所以刘尚寝,既然是古籍所言,可你好像没有看全啊。” “婢子一时情急,想当然便说出了口。” 萧兰因没有理会,走向美人榻,“既然不是天火,那必然就是人为。” “莫不是自杀的?”一名官员喊道。 “看看不就知晓了。”萧兰因摸起一把碎骨搓着。“这就是尹妃。尹妃已烧的快化为灰烬,可房内的木梁却仍在。听宫娥们说最初发现时房屋还有余火,对吗?” 一名小宫娥上前“是,还有余火。” “可是那时尹妃的身子的火却已经熄灭,所以尹妃身上的火比房屋的火时间更早烧的更久。石质美人榻隔绝了尹妃身上的火源,故这是前后两把火而不是一把火烧的。试问一个准备自焚的人她会焚到一半起身让屋内也着火,然后再躺回来吗?” 众人听罢,皆觉在理。 “女郎既然说烧了如此长的时间,太极宫那么多人为何无人发觉?”不死心的小官员继续抬杠着。 萧兰因轻笑。 “正因人多,才选择此时下手。”她在榻前蹲下,双手往榻边抹着,直到感觉到黏糊,回身展示“各位知道这是什么吗?” 众人凑上前来。 “这是尸油。”众人一阵恶寒。 “正因这油我才会知晓尹妃被害的手法。所以现在,我来当尹妃,给大家看看尹妃到底是如何薨的。”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其实李治叫唐太宗:耶耶(爷爷)…… 第8章 尹妃 萧兰因做出假寐的姿态。 “假设我躺在美人榻不知什么原因被迷晕了。这时有人割开了我的腹部,让油脂流出,点上火,火便会以油脂为燃料静静将我焚烧。” 萧兰因配合着动作绘声绘色,那一刻,她仿佛觉得自己真的与杀人者重合,脑海中,她逐渐梳理出了一个明确的的形象—— 作为真凶的“她”缓缓起身,走出秋水宫。秋水宫是令人怖畏的地方,宫人避之不及根本无人会发现自己所干的一切。 祭祀开始,太极宫各处青烟升起。“她”知道时候到了,回到秋水宫点燃房屋,烧灼产生的烟雾混合完美地和祭祀青烟混淆,火烧的声响被人声和爆竹掩盖。直到火烧控制不住之时,“她”不紧不慢走到帝王的面前通报。 “‘到那时,我只需以天火为由便可圆过一切’——我猜你是这样想的,对吗,刘尚寝?” 萧兰因向着连连后退的女人走来。她感觉到对方的恐惧正在化为自己的力量,她喜欢她的恐惧。 “我、我,”刘尚寝看向李世民“陛下,我……” “来人,将她的嘴封住,押回刑部候审。”帝王的拂袖冰冷决绝。 刘尚寝如遭雷轰,甩开旁人向着李世民冲去。李世民始料不及,还未来做出反应,一声空响,身旁两名卫士上前,抓住刘尚寝错骨一扭。 面目狰狞扭曲的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钻心的叫声回响未消,卫士早已封住她的嘴。 “刘尚寝包藏凶慝,行刺圣人未遂,罪加一等。” 李世民转身冷静道“吏部萧侍郎之女箫兰因,破案有功,赏蜀锦七匹。” “兰因谢陛下,陛下万福。”萧兰因叩首作揖。 群臣被李世民下令遣散。退走的路上,几个年轻的官吏窃窃私语着什么,或惊恐或蹙眉,不久,暗夜吞噬了众人的面容。 “死了……没死……” “可我的确听到她死了……” 如蝉鸣的声音传到萧兰因的耳中,秋水宫外一顶顶宫轿宫灯高举,最前方坐着的便是圣人的轿子。 明晃晃的宫灯随着人群摆动,许是灯火通红的缘故,她有些眩晕。 黑夜、焚火还有刺鼻的烧灼味——霎时脑中闪过无数动荡而混乱的光景,好像有很多大火,把所有的一切都染红,可她却怎么也捕捉不住画面。 一阵莫名剧烈的烧灼感传来,萧兰因惊得浑身一颤,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不过出神了一瞬间罢了。身旁的人越来越少,她终于看清了破败的庭院。 刑部的人收拾着现场,那具尸体已经看不出人形,仿佛轻轻一吹便会化作灰尘消散与空中。据说那尹妃也曾是个花容月貌极首恩宠的女子,如今竟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让人唏嘘。 生活在这样的宫里,死了、没死又有何分别? 一阵轻微的击打倏地从腿上传来,萧兰因不解地望去,精致的小球滚落裙下。 她拾起小球,拍拍尘土,身旁传来声音。 “女人,这里的味道如此呛人,还不走?” 她莞尔一笑,“你是在等我吗,小包子?” “我只是觉得有人若是被呛晕了,收拾起来很麻烦罢了。” 这个魏叔瑜,分明口是心非。萧兰因不由得腹诽,将小球一抛。 “话说,没想到你还挺有两把刷子。”魏叔瑜接过小球。 “魏郎君谬赞。” “我才没夸你。只是,你好像也不那么讨厌罢了。” 萧兰因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萧女郎,刚才的推测真是妙啊。”一名小官驻足,语气中颇有几分嘲讽。 “你是何人?” “好心人。”不知是不是此话连自己都不信,男子不由得嗤笑一声“女郎的确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势,可我想奉劝一句,做人有时不要太聪明。” “这好像与你无关吧。” “你真以为那些老狐狸般的大臣都不知如何破解吗?不是不知只是不敢罢了。” 萧兰因闻言不解,那人幽幽说道“枪打出头鸟。” 未等说完,一道身影横在了二人中间。 “颜员外,多谢员外劝告。但萧兰因她不仅有兰陵萧氏,还有本王,不劳员外操心。” 李治的话语一如磐石,稳稳地压落萧兰因所有的不安。 “晋王殿下都这么说了,看来还真是下官一时糊涂了。” 颜员外颔首,恭敬退去。 “很晚了,上轿吧。”李治回身。 “嗯。”她无比心安应着,李治的双眸清澈如泉,宛如无邪的韬玉。是啊,至少她还有她的家人还有他,何须惧怕未知的恐惧和荒谬的言论。 少年执手,将她送上轿方松开。 轿上,萧兰因打量着被对方执过的手,感受着些许余温,不禁轻轻破笑。 “女人,有什么好笑的?”魏叔瑜歪头。 “没什么。”萧兰因回应着同乘一轿的魏叔瑜,又接一句“说了你也不懂。” “哼,就你懂得多。那你倒是说说,尹妃并没有薨,为何大家都说她薨了?你总不能说大家都记错了吧。” “难道不是吗?”萧兰因一脸的理所当然,魏叔瑜措不及防反呛一口。 “这怎么可能!你要骗人,技巧也该高明些。” “你不信?那我来考考你,‘天诛地灭’的上一句是什么?” “‘人不为己’,是个总角之童都知晓。这和这件事有关联吗?” 萧兰因心下大喜,俨然有了几分长辈的态度“说得很对,可是有一点错了。‘人不为己’的‘为’其实是第二声而不是第三声。是修为的为而不是为何的为字。” “修为的为?” “没错,此语出自月氏国的《佛说海龙王经》,全话为‘人生为己,天经地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原意指人若不修为己身,天地不容。可是世人以讹传讹,才一音之差意思就天翻地覆,世人也逐渐忘记了原本的含义。人的记忆不可能永远都和事实一样。” “尹妃的葬礼从未举行过,世人却传言她死了,想必是当年尹妃被关入秋水宫凶多吉少,加之长久与外界断绝联系让大家越发相信她死了吧。想想某一日若一个名震长安的文人忽然没有了下落,众人的反应恐怕也不过如此。” 长安城的月色无情地沉入湖底,宛若无言的观察者。也不知这盛世之下还有多少崎岖与黑暗。 萧兰因回望着离去的宫道,一片花团锦簇。她总觉得事情还有蹊跷,可秋水宫仿佛只是个不小心出现的幻影,早已消失无踪,一切一如不曾发生。 ***** 甘露殿前,两名宫女正在守夜。 群臣夜宴方休,她们仍要从酒筵歌席上赶回来轮番值夜,早已疲倦不堪。 远处,通报传来,几名宫女如梦惊醒,识相地跪地。 “父皇找稚奴可有何事?”李治问到。 “今夜,真是让朕大开眼界。稚奴,看来萧氏很擅长这些事啊。” “父皇过奖,萧兰因平日便喜着男装,心有炎凉古道热肠。” “萧氏喜好着男装?” 李治不解,父亲听到此话好像在思虑着什么。只见李世民抚着缺角的玉玺,缓缓起身。 “萧氏有如此胆识的确担得起王妃之名。只是,‘阴阳殊性,男女异行。’既是拟定的王妃日后还要注意些。” 李世民的话语很轻,却如命令一般不容反抗。 一股无形的力量镇住甘露殿。父皇是不喜阿兰的性子吗?李治暗暗揣摩着父皇的告诫,半晌回道“稚奴知晓了。父皇放心,萧兰因看似张狂实则内心至善。” 闻言,李世民默然,自顾自地转向身后的架子取着书。 “今夜之事,你又如何看待?” 李治被突如其来的问话怔住,“父皇,儿臣愚见。” “但说无妨。” “是。儿臣此前也和众人一样认为尹妃已薨,并不知尹妃就在秋水宫。据载尹妃曾与息王交好,而最后一次记载尹妃的时间正好是十六年前息王死时,想必是息王身死更加让人确信与之有勾结的尹妃也必死无疑。故儿臣怀疑刘尚寝做此事并非本意,而是有人……” 李世民的手悄然一顿。 “儿臣失言!”李治意识到自己的话语,连忙止住。 “无妨。”李世民闭目长叹,不愿让眼中的真情被人窥见,哪怕一丝。息王李建成,兄长的名字,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无人不知十六年前那场玄武门下的血雨腥风,他弑兄夺位才有了今天的一切。 “你只需要记住,刘尚寝已定于明日弃市于东市,此案已结。” 帝王的话语冷静如常,李治却捕捉到一丝还未来得及隐藏的冷酷。 他不敢去细想,能有权力授意刘尚寝做这一切、了解宫内之事,又与息王有关联的人整个太极宫就只有一个。父皇一向是个事必追究的人,今夜却急忙忙堵住刘尚寝的嘴……在他的记忆中父皇永远是慈父般宽厚,却忘了能撑起大唐的男人绝不是一个父亲而是一个至尊的帝王。 对于帝王而言,哪怕是再小的威胁都必须斩草除根。 不,他还有一点不明白。父皇为何要特意把众人叫过来? “昔日汉武帝杀母立子便是怕有吕后那样的女人乱政之忧,你的兄长皆是娶妻贤淑卑弱,你日后的王妃也必须是个谨言慎行之人。” 一双手拍了拍李治的肩头,那一拍,他却感到有千钧之重。 “其余的话,朕不多说,你自己思量罢。” 二更的暮钟敲响,龙池渐渐被淅沥的细雨点起波澜。李治望着殿外飘摇的御柳,愈发心乱。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的天火就是球状闪电,出现时飘忽不定有彩色闪光,温度极高,是目前人体自燃的最大猜想之一。 第9章 地狱 萧兰因梦到了可怕的死亡,她早已开始习惯,可今夜却和以往所有的梦都不一样。 之前的梦境永远停滞在她化为厉鬼的状态。也许是尹妃的事,她终于看到了最终的最终。 无数的光影侵入脑海,她模糊地梦见自己好像在黄泉之下沉睡了很久。画面一转,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躺在龙榻上病入膏肓,自己从沉睡召醒,生生扼断了她的喉咙。 此后的画面便开始凌乱,她似乎看见自己从此迷失心性行尸走肉,只要一直在世间游荡便会不断杀人,直到两个吐着长舌面色惨白的鬼卒将她投入黑暗的众合地狱。 四周如烧红的火炉,她只记得自己在油锅里被铁臼一点点碾烂,肆虐的业火焚身千百,永远重复着痛苦的轮回…… ***** “什么?天火焚身!” 萧府内,一声诧异的女高音。萧兰因从月牙凳上跳起,把白棋一扔。 “那日押送的狱卒都看了。清晨,押送刘尚寝的囚车还没开始行,刘尚寝便突然全身起火,整个人烧的只剩灰烬了。”李治见女孩迟迟不落子,便又下一子。 “还有还有,那夜雷雨后,刑部牢房送饭的狱卒曾在牢里看到五彩的火球飘忽不定,等靠近便倏忽消逝了。看来正应了天火之兆啊。”一旁自作主张充当裁判的李贞翻起折扇,说的有声有色,宛如亲眼所见。 “那这件事……” “还能如何?尘埃落定。刘尚寝如今已死无对证,没想到她自己伪造了天火还真就出现了天火,真是因果报应啊。” 李贞的话语刚出口便迎来李治的目光,识相地摇起折扇寻花问柳去了。 “阿兰,你这棋下错了。” “嗯?是吗?”她恍恍惚惚地看了看棋盘“我一直不善与人对弈,你是知道的。” 萧兰因漫不经心,可李治却对自己的回答不甚满意。 “这不一样。” “嗯?” “你平日开局喜欢在三路落子,今日却落在二路,如若遇到‘征吃’你向来果断弃子的。” “这……” “可今日你却把征吃下下去了。” 萧兰因这才惊觉棋盘上白子已被黑子围成了一条斜杠,只见李治扫扫棋盘,粒粒白子悉数收入手中。 “阿兰,你可有心事?” 萧兰因被李治觑得一阵心虚,紧咬着至发白的唇宛若滴血,指尖传来冰冷的凉意。 “李治,我有一个问题已经困扰于心很久了。”萧兰因深呼吸一口,垂下眼帘。 李治舒起好看的修眉,静静听着,仿佛最好的倾诉者。 “你说,世间真的有地狱吗?”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身旁的少年也一脸怔然,完全没有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可既已问了也只好继续说下去了。 “幼时,我阿娘便告诉我,地狱有八热八寒十八层地狱。我不以为意,认为她所说的一切都离我很遥远。我只信自己人定胜天,可现在,我越发疑惑了。” 因是箫粱皇族后裔的缘故,兰陵萧氏继承了南朝佞佛之风,她的名字兰因也取自佛法中参透因果之意。很小的时候,萧府内满是画满三界六道的屏风。地狱道的画面总是一片通红,狱卒的眼如灯笼般凸出,举着各种怖人的刑具。孩童时的她只觉好奇,现在回想却越发渗人。 她很清楚那只是个荒谬的梦,可是梦里的痛感如此真实让她不得不在意。这个梦的出现也许真的有什么缘故,莫非是在向自己暗示着要做出某种改变? 萧兰因突然觉得很可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畏缩缩信神拜鬼了。原来,那个曾经的萧少侠也怕死。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是不是很可笑,明明活的好好的还提出这样的问题?” 萧兰因苦恼的模样映入少年清澈的眼瞳,李治沉默片刻道“不会,可这的确不太像阿兰会问的问题。我想如若死亡没有痛苦,死后没有地狱人也许就不会害怕死去。恐惧乃人之常情。有时正因为对死亡的害怕,人才会爆发出他的潜能,冲破命运的桎梏。” 冲破,桎梏?有力量的词语敲击着萧兰因的脑海,莫名的悟感就要在她的心里绽开。自己明明提出了如此刁钻荒谬的问题,对方却一点也不介意,认真诚恳地回答着。 “李治,如若一个人知道自己以后很有可能下地狱,那她该怎么做?” 李治不由得一愣,好像猜出了什么,嘴角微扬“既然是以后,那就还未发生,还未发生就仍有转机。路,不可能只有一条。” 一子落下,棋盘的一角顿时转变为“双活”的局势。 萧兰因如红炉点雪,绽开笑颜。庭院的光景顿时明媚如初,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枝叶交错中形成一道道镂空的梅花格。 “你说得对,路不止有一条。”她长吁一口,如释重负。 只要还活着,一切都皆有改变的可能。萧兰因收拾好心情,继续和李治下着案上的残局。 地狱嚒…… 李治看着举棋不定的少女,又恢复了怡然的姿态。 少女已连失了许多地,不敢再莽撞了。李治忍不住出声提醒,却欲言又止。 白棋被少女的玉手拿捏着。日光下,手指好似比白棋还要润白,手背的肌肤半透明地析透着,隐约可以窥见丝血色。 她还未反应过来,少年已抚上她的柔夷,把着手将白棋稳稳落下。 萧兰因发现李治最近有了个坏癖好,越发喜欢揉捏她的手了。 棋局以萧兰因的战败宣告终结。 萧兰因的精力被悉数抽尽伏在案前,对面的李治如清风般浅笑,浑然看不出这是刚刚做了场大杀四方的铁血手笔的人。 “可恶,为何我总是下不赢你!”萧兰因握拳锤着桌子,愤恨不满。 其实她也知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李治已经在有意无意地让着她了,许多致命点都留了一手,还慢慢引导着自己,否则以她的实力只会只会输得更难看。 “原来跟你对弈才是真的地狱。”萧兰因忍不住咂咂嘴。 “那阿兰想玩什么?下次由你来定。” “叶子戏如何?李兄玩过吗?” “叶子戏?”李治茫然地摇头。 萧兰因顿时来了兴致,“叶子戏以纸为牌,最早起源于汉朝。正是时下风靡长安酒肆的牌戏。” 说罢,她又悄悄凑近李治的耳边“宫里那么严,当然不会给你们玩,改日我带你偷偷出去见识,如何?” 几乎是一瞬,李治恍神。他不是初次听见这句话语了,原来同一句话不同的人说出能有如此大的对比。曾经,也有一个女孩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的女孩笑颜如待开的玉兰,伏在他的案前抢着他的笔,硬拉着自己偷偷溜出宫玩闹。 那是他第一次出宫,忐忑不已。江上红莲千盏,望着漫天的灯火飞舞上无穷的夜空,他才发觉所谓天下,是那么大。 直到最后他的拒绝让她伤心欲绝地离去,自己依旧淡漠,却如绞在心。 “有劳萧女郎了。” 萧兰因不敢相信,李治竟轻易地答应了。可转念一想李治似乎从未拒绝过自己什么。 真怪。她拾好棋盘,再次对上李治的眼,眼中闪烁着些许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地狱有众合地狱、黑绳地狱、无间地狱等地狱。每个地狱罪人类型和刑罚各不相同,很有趣。 第10章 火宅 长安,冷浸融月。树梢红棉将开,掠过许多灯下旖旎。青楼的包间管弦未歇,李贞正消声杀着人。 “进来吧,我听得出你。”包间内的人冷不防说道,李治只好推门而入。 他一眼便看见倒在血泊中的男子,一名艺伎抱琴晕在床榻,露出鞋袜。 “你要的东西。”李治拿出包裹。 “下完棋了?”李贞脱下带血的外衣,接过包裹取出新衣。“我猜又是你赢。” “这次杀了谁?”李治推开窗牖半角,黑黢黢长安道上看不见任何踪迹。 “尹阿鼠,尹妃之父。当年那件事后带着先帝给的银两隐姓埋名跑到了高丽。” “为何杀他?”明知答案,李治还是忍不住开问。 “莫须有,通高丽。”一声冷笑,二人心照不宣。 李治又想起了那日焚火的秋水宫,不禁摇头,帝王的心总是那么难以揣度,一点点可疑的苗头都要掐灭得彻底。 “这些兄长打算怎么收拾?”李治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还能怎么收拾?等床头那个小娘子醒来叫唤两声就行。” 李治眼皮抽搐,言下之意,这是杀了人连现场也懒得收拾了吧。 李贞擦着手,跨到窗边“快走吧,要是父皇知道我让你来这儿他会杀了我的。” 回宫的车就在街尾,两个身影纷纷上轿。 “那么多事情你不告诉小兰因真的好吗?”车上,李贞终于按捺不住疑惑。 “她不需要知道。” “可她如今也已身处豺狼虎豹之中了。” “豺狼虎豹?这天下不就是虎狼之地吗?”李治平静地说道。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佛这样曾将三界喻为着火的宅子,众生皆在火中煎熬尝遍百味。他们也不例外,早已身在火中。 着火的不是秋水宫,而是天下。 李治暗暗握拳,那夜父皇的举动和群臣的态度如今想来越发像试探般可疑,直到那次夜谈他隐约感到了锋芒所向。 既然有人执意要让她卷入纷争,无论逃避与否都是徒劳。父皇对萧兰因起了疑心,对方只是还未及笄的弱女子,没有任何威胁的力量,定是有人从中挑拨,可这样做,目的何在? 李治猛然忆起,五龙祭前后宫内都会以蓍草占卜诸事。近来兰陵萧氏未曾卷入什么大事,仅剩的可能难道……真的和那有关? ***** 几个月过去了,长安风平浪静地迎来了盛夏。 萧兰因已有些日子没有再见到李治了。虽然李治偶尔会在闲暇时出宫和她走走,但李治终究是个忙人,还没李贞出来的时间多。 萧兰因有些奇怪,李治排行第九,李贞排行第八。不应该是哥哥比弟弟管得多吗,为何看起来李贞倒像个不折不扣的闲人散士? 大道的牌坊下,蔌蔌抖着茉莉,香气随突然流动的风扑面,一架车马疾驰向北,打断了萧兰因的思绪。 马车朝着太极宫的方向马不停蹄。 “这是怎么了?”萧兰因问着随同的婢子。 “女郎不知道吗?前日听主人说魏王殿下要回长安了,想必就是他吧。” 主人即是萧兰因之父吏部侍郎萧锲,看来是朝堂传来的消息。 魏王李泰吗?此人可是大唐妇孺皆知的人物,不时有关于他的美谈传出。 前几个月萧兰因他们正为案件奔波时,此人主编的一部大型著作《括地志》出来了,书成再次名噪天下。如今陛下最宠爱的皇子非他莫属,因为过于宠爱,魏王年过弱冠了陛下仍特许他“不之官”,去年才离开长安去了封地,没想到陛下思子心切那么快又将他召回。 “如今天下之人都说魏王迟早会代了太子之位,大家都看得出来陛下的偏宠,那个疯太子再发疯怕是离废掉不远了。” 小婢子喳喳嚼着舌根,萧兰因拂袖就是一指,“不许妄议朝政。” 婢子识相地缄口不言。 萧兰因大概可以理解天下人为何这么说,如若她是陛下她也会更喜欢魏王。毕竟这位太子也算得上是长安的风云人物了,只不过他的成名之路和魏王恰恰相反。 据说太子和陛下的矛盾是由太子的男宠引起的,此后太子如失心疯般常做些匪夷所思的事——不时划伤自己和宫婢的脸、像饿了几日的难民般去民间偷鸡摸狗、在东宫穿着突厥服说着突厥语还非常喜欢躺在地上扮演“尸体”,最不可忍的是身为大唐太子,公开发表言论此生唯愿舍弃一切,去突厥王阿史那思摩手下当差。 想到这儿萧兰因不禁眼角抽搐,太子如此荒唐还未被废,果真是陛下如山的父爱拯救了他。对比这二位她越发觉得三个嫡子之中只有李治看起来正常多了。 也不知李治在做什么,她回忆起五龙祭的宴饷上皇子们对自己若有若无的哂笑,心头一紧。或许是人性天生就爱嚼舌根吧,关于晋王的传言虽然不多,可或多或少也有着这么一个,是关于一个女子。 萧兰因听得不确切,但长安的确有些人为这对“金童玉女”惋惜,甚至多过了李治本人。 “女郎,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传言中和晋王自幼相识的那名徐氏。”萧兰因笑道。 “女郎才是晋王妃,不必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我自然不在意,怕是李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成了‘苦命鸳鸯’吧。不过听闻徐氏是个才女,如果有机会我倒是很想见见。” 酒肆的旗子被风卷得翻腾,萧兰因打发了婢子独自登上楼台。 看来今日又是风平浪静的一日,百无聊赖中还未等萧兰因听完曲,家仆来报晋王派人传话,说与她有要事谈。 第11章 失踪 夜深,荷风送香。太极宫内,一片冰沙消暑。 顷刻间,一声碎响,玉簪在地上摔成两半。高婕妤狠厉地指着宫娥咒骂道“你怎么拔簪子的!本宫的脸都被你刮伤了!” “娘娘、娘娘恕罪,婢子是一时失了手,婢子再也不敢了。”宫娥当即跪地,颤抖着哭腔。 “来人!还愣着做甚?把这个没用的婢子给本宫杖毙!” 左右拖起拼死反抗的宫娥,生生把她拖出承香殿。地上隐隐约约留下几道指痕。 “娘娘,婢子再也不敢了。娘娘饶命啊!”木棍沉闷有力的声响夹杂着惨厉的哀嚎,回荡在太极宫内。那声音越发凄惨,宛如鬼魅般令人毛骨悚然。 高婕妤慵懒地侧卧在床,享受着殿外的“天籁”。 未几,她已然听得有些厌倦,摆摆手,示意另一名宫娥上前。 “娘娘有何吩咐?” “去,把那贱婢的嘴给本宫堵上。”高婕妤转了转眼珠,又唤回宫娥,笑道“对了,告诉他们,别打死。给本宫打得半死不活,疼过了再死。” “是。” “娘娘你!”门外,宫娥的哭嚎戛然而止。呜呜咽咽的声音飘荡了好一阵,在棍声停下的刹那归于死寂。 她是高丽和亲来的,这些笨手笨脚的汉婢自然用着不习惯。高婕妤一双纤手,亲自把金钗一根根取下。她望着镜里明艳的容颜,双眼越发恚怒,霎时,一面铜镜就这样被她摔向柱子。 为什么!明明她才是宫里最漂亮的女人、陛下最宠幸的是她才对!那个姿色平平的徐充容不过就是得了个才女的虚称罢了,陛下稍微宠幸了她,今日竟敢当着陛下的面对自己出言不逊。杀,此人一定要杀。 高婕妤美丽的双眸此刻布满血丝,一想到今夜陛下最终宣徐充容侍寝她如着魔一般竭斯底里地厉声喊叫着,一瓶又一瓶的花壶碎的四分五裂,承香殿内一片狼藉。 守门的宫娥听到声响,忙进殿拦着,却被主子又打又踢。 “谁允许你们进来打扰本宫的,再不走本宫就将你们全部杖毙!” 承香殿内一片大乱,咒骂声随着打更声融入宫闱的深色里。 几丈宫墙外,赤色蜀锦袍的少年牵着一名华贵的妇人走过。 “又怎么了?”李贞听见声响不禁蹙眉。 “回越王殿下、德妃娘娘,婕妤娘娘方才杀了名婢子。” “这都杀了多少个了?看好她,别让她出来闹。”李贞一脸鄙夷。每每见着那个飞扬跋扈无法无天的女人他恨不得上前踹一脚,却要在父亲面前收敛情绪。 “贞儿,别管了。陛下如今正宠着她,咱们忍忍罢。”德妃轻拽着少年的袖子。 “是,母亲。这种人不必管,皇天自会收拾她。”李贞压下情绪,陪着德妃走出吵闹的地界。 ***** “五更,寅时——”次日清晨,黄门阴阳怪气的声音在太极宫回荡。 清漏的声音穿透雪青纱幔,李贞打理好一切,习惯性地顺走桌上的折扇便出去。 紫色的八仙臻臻簇簇堆砌着宫道,李贞宛如置身锦绣。 但顷刻一袭蝉纱让他的兴致减了半分。 高婕妤领着一众宫娥走着,日出的天气有些燥热,香汗薄薄浸出她的蝉纱。李贞睥睨一眼,拐道走开。 “站住,见到庶母怎么如此无礼?” “高婕妤。”李贞折回马虎地行礼。 高婕妤眉心暗皱,“不算。亏你还是大唐的皇子,连礼都行不好。” “高婕妤,本王的礼只行给配得上的人。你,不配。” “李贞!”高婕妤霎时嗔怒,一个掌掴便要扇来,却被李贞一把折扇打下生生扼着手腕。高婕妤扭着手腕,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放手。”一声断喝,李贞浑身僵硬,身后燕德妃匆匆赶来。 高婕妤抽出发红的手背,怒不可遏。“好哇,本宫要告诉陛下去。德妃教子无方,越王再三轻薄庶母,让他好好惩治你这个不肖子!” 面前的女人冷哼一声扭身而去。李贞气得咬牙切齿却被燕德妃急忙拉住。 “母妃,我们还忍着那个女人做甚?她越发得寸进尺了!” “够了,贞儿。去领罚。”燕德妃的口吻痛心而坚定。 李贞沉默地站着许久,最终跪地领罚。 次日晌午,太极宫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李贞独自守在寝殿内,昨日的事让他仍旧耿介于怀。 殿外,陆陆续续传来喧嚣声,他极为烦躁地走出大殿,一群五色袍急匆匆从身旁闪过。 若他没记错,玄武门的禁军已在宫内许久了。能惊动禁军,怕是宫里出事了。李贞一个跃步跟了上去,只见承香殿内外围着一群禁军,大片的五色袍在日下闪动。 李贞走到被押在殿外的宫娥旁问起缘由。 “婢子也不知,婢子来送早膳时婕妤娘娘就、就不见了。” “不见了?”李贞有些诧异,直直走入殿内。古琴被摔翻在地,琳琅碎片洒落,满地凌乱。一夜过去也能感受到此屋主人的戾气。 李贞不禁皱眉,“高婕妤当真不见了?” “越王殿下,当真不见了。”禁军已在宫内搜寻许久,昨夜还如泼妇般闹腾的高婕妤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太极宫上下都没有一星半点痕迹。 “陛下呢?” “陛下已走了,此事交由魏王殿下和晋王殿下处理去了。” “四哥回来了?”李贞想了想,宫里的事的确不好交予外朝的官。四哥性子强又早已和太子暗地撕破脸皮,会选择性子软的九弟一起办事就不足为奇了。 李贞向来明哲保身也不喜欢参与复杂的事,他自诩胸无大志唯酒色财气不能少,一听由四哥处理便知其中复杂,决定不再插手。 一时间宫闱上下,人心惶惶。承香殿的高婕妤离奇失踪已快一日,禁军死守着永巷,燥热的暑气静如一潭冰冷的死水。 延嘉殿内,宫娥采撷着暗含凝露的红药,风送檀香,青白玉屏映出摇曳的烛光。 “高婕妤失踪了,母妃近日也需防范一二。”李贞垂下帘子,烛光照出他玉曜的面容。 “母妃知晓。对了,近日你父皇总是苦煞着脸,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孩儿也不知。只知道父皇想修改起居录,谏议大夫褚遂良反对,父皇暗地雷霆大怒。” “这也难怪,想必是为了改当年玄武门一事吧。”对着幽幽烛影,德妃不禁感慨。不知不觉一晃二十三年过去了,她已经从一个破瓜年纪的少女在深宫里熬成了年近半百的妇人。年老色衰,数不清的妙龄面孔重新充盈在帝王榻下,争夺着那本就不多的爱。她知道陛下对自己还有情谊,可那再也不是爱了。她的爱情已经死了,她现在不是以一个妃子的身份活着,而是一位母亲。 “贞儿,你答应母妃一件事好吗?” “母亲请说。” “高婕妤的事你莫要管。那高婕妤当初气焰正盛时,后宫不知有多少双眼盼着她死。我们和魏王他们不一样,你非嫡出,图谋不轨之人极易从你下手,母妃别无所求,只愿你能平安活着,而不是成为众矢之的。” 李贞闻言,神色凝重。半晌,低头道“母妃放心,孩儿不会与此事有任何纠葛。” 宵禁,李贞出了延嘉殿。燕德妃望着儿子离去的身影心头一缩,急忙追了上来。 她细心地把带着檀香的锦袄系在李贞的肩上,不舍地看了眼那像极了自己年轻时的容颜,轻抚着他的脸颊再次叮嘱一番方离去。 ***** 掖庭宫牢,冷月从唯一的铁窗射进,照见宫娥惨白的脸。 一声铁链的细响,火光伴随着沉稳的脚步渐渐传来。宫娥扭转脖子,来人宛若谪仙,平日温和的神情此刻却是冰冷如骨,少年绷着稚嫩的脸努力不让表情外露。 “晋王殿下,殿下救救婢子吧。婢子真的什么都不知,真的不是婢子干的啊。” “你只需要回答本王的问题,其他的,本王自会查明。”李治扶起匍匐在地的宫娥,淡漠凌厉地等待对方缓神。 “本王听闻你是第一个发现高婕妤不见的人?” “是。婢子名唤云岫,婕妤娘娘极喜欢婢子便留在身边伺候。今日婢子去送早膳唤了多次都无人应答,婢子以为娘娘还未起,不得已推门而入却发现娘娘不见了。” “你既侍奉高婕妤多年,高婕妤失踪前你可曾发现异样?” “没有。娘娘那晚又因为徐充容之事大发脾气,大约三更时遣散了所有人,我们以为娘娘怒火未消便遵命照做了,直到我来送早膳娘娘都没有唤人入内。” 宫里无人不知,前日高婕妤在殿内正杖毙一名宫娥,恰巧与陛下经过的徐充容出面救下了濒死的宫娥。高婕妤素来与徐充容交恶,对徐充容恶语相向,争执之中被陛下掌掴。 李治细细沉思着发生的一切,眸间泛起微波。宫城之内此事非同小可,何况高婕妤乃高丽和亲而来,此事不尽快查明,大唐与高丽必有隔阂。若真如此,云岫和徐充容便危险了。 李治命人看好云岫,匆匆离开了掖庭宫。 第12章 乔装 近来的太极宫,没有了高婕妤,一众妃嫔皆舒了心。高婕妤初入宫便因容貌殊丽而侈恩席宠,欺压着不受宠的妃嫔。她私下暴戾,打死宫娥已是常态,陛下也因此对她开始生厌,转而对徐充容宠幸愈甚。 “高婕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莫非是被人下降头了吧。”宫内的清明渠上,水面清园,妃嫔们倚着琼轩正捣着指甲花,为指甲添着朱砂般的新色。 “难道是那失宠的武才人武媚干的?听说她当年曾选狮子骢驯服烈马,可是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主。” “那武才人连承香殿的边都摸不着,她倒就算想也怕是无从下手。无论是谁,能让高婕妤消失对我们而言就是好事。我早看不惯高丽人那幅嚣张的派头了。” “婕妤、婕妤。”几声沙哑的叫喊,一众珠围翠绕的妃嫔顿时缄默不言,小心觑着一对宫人提着鸟笼走过。笼中的鹦鹉口中不断念叨着那两个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词。 李贞命人取来鹦鹉行至桥上,并未理会饶舌的妃嫔,继续逗弄着鹦鹉朝宫外走去。 身旁,一名婢子端着药插肩而过。李贞没有细看,如若他仔细看就会惊讶地发现那人长得和萧兰因一模一样。 萧兰因一幅宫娥扮相,端着粥南去。再一次入宫,未曾想竟会是这样的情形。萧府的世家贵女忽然化成懵懂的小宫娥,她只求子查案时千万不要葬身宫中。 凭借萧兰因一人自然是无法入宫的,她是受人之托才入了宫。昨日还在酒肆楼头听曲儿的她回府便听父亲说晋王派人传话,说与她有要事谈。 直到父亲走后萧兰因才开口“你不是晋王的人吧?” 晋王的性子她是知晓的,眼前的来人必然不是晋王的人。果不其然,真正寻她的是四皇子魏王李泰,为的就是高婕妤一事。 宫闱之事萧兰因本不愿参与。对她而言令多少女子向往的永巷不过是虎狼之地,她对那里的女子只有可怜,折断双翼换取的金笼子一旦掉下便是粉身碎骨,更何况伴君如虎。中冓之言,不可说也,她绝不希望卷入宫闱的尔虞我诈引火烧身。 更何况,有那个诡异的梦境在先,她对太极宫总有一众莫名的恐惧感。 萧兰因果断拒绝了魏王李泰的请求,可来人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晋王。 事到如今,就连萧兰因也想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会鬼使神差地因为那两个字答应了魏王。她只知道看魏王派人来说服的气势,必定不达到目的不罢休,就算那日推脱了对方也还会有各种方法将自己拉入。 她按照魏王的指示乔装入宫,要做的便是在永巷徘徊,从妃嫔身上打探消息。李泰和李治是男子,为了避嫌自然不敢频繁与妃嫔接触,妃嫔亦不会轻易向他们泄露所思所想,因此萧兰因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墨绿色的宫绦在裙下来回刮着,萧兰因加快步伐。 前方就是公主院,萧兰因走进一间不起眼的小楼阁,被眼前的景物所震惊。破旧、残败、柱漆已掉了大半,阳光照进阴冷的堂内,墙上的墙砖都被磕了出来,露出快生苔的暗红底子风吹雨淋,只有梁间鎏金的雕饰隐约透出昔日的辉煌。 一切与周遭格格不入,如若不是亲眼所见,就连她也不相信公主院附近竟有比掖庭宫更为简陋的房屋。 萧兰因将药汤放在积灰的木桌上。屋里可谓四壁皆空,没有一丝生气,只留下桌上几本卷起页边的诗书昭示着这儿仍有人居住。怪哉,此屋的主人去哪了? 一阵戏谑从院内传来,绣着银丝的沙青蹴鞠一骨碌地滚落空寂的里间。 几名小宫娥抱起蹴鞠来回玩闹着。庭前鲜红的石榴花叶落到书上与娟秀的字迹相得益彰,一双不太干净的手按住扉页在花落中写下字字珠玑。 柳叶眉、浅浅的梨涡,好一个标志的美人,萧兰因看的有些痴了,直到一颗小石子弹上美人的脑门她才回神。少女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提笔,小宫娥见状笑作一团。 “哈哈,县主又在故作风骚,不过就是个罪臣之女。”猖狂的小石子袭来,李婉蓁的双眼是恐惧又不甘却仍在保持着镇静。众人的讥讽声非但未歇,反而更加大声,道道轻蔑的眼神射向少女娇弱的身姿,无数双眼睛都在期盼着她下一刻就会哭泣逃走或是做出更让他们发笑的举动。 终于,李婉蓁再也忍不住下拉的嘴角,抿着嘴就往里屋躲去。那块破旧的小阁楼是她唯一一块遮风挡雨的暖巢,现在,也是她仅剩的家了。 一道身影从屋内窜出,李婉蓁浑身一怔就被人僵着身子重新拉回院内。一把笤帚扫起阵阵尘霾,还未等宫娥们反应过来一阵断喝划破花叶纷飞的尘风。 “不好好干活都在这儿偷懒作甚!” 宫娥们被突然出现眼前的高品级宫女镇住了气场,为首的宫娥怯声道“与你何干?” 箫兰因看向地上的蹴鞠冷笑道“胆子可真大,公主的蹴鞠都敢偷。再不把蹴鞠放回去你们都得人头落地!” 庭院一片无声。惊恐地看向已经暴露秘密的蹴鞠,方才还在手中的玩物此刻如噬魂的灵物般可怕。不知何人倒抽一口冷气,众人才如惊醒般愤然捡起蹴鞠,慌忙离去。 “多谢。”含蓄胆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婉蓁小心翼翼地耸着肩看向杏眼圆睁的女子。 “不要向我道谢。我不是救你,只是看不惯罢了。”萧兰因望着眼前人狼狈的模样,居高临下地走来,“如若有人胆敢这样欺我负我,我必还之千倍万倍。你听好,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应好好给他们一番教训才是!” 李婉蓁闻言一阵纠结,乖顺地点头应着“多谢女郎教诲,妾身归德县主李婉蓁,敢问女郎……” “萧兰因。”萧兰因望着周遭眼中染上一丝凉意,“你既是县主,为何又会居住在这样荒俭的地方?你父亲呢?” 无意的话语勾起远逝的记忆,李婉蓁一阵心悸,忍住绞痛淡淡道“父亲息王已经薨了十六年了。” 箫兰因顿悟。息王李建成,曾经的大唐太子。武德九年,当年的还是秦王的陛下见利用杨文干构陷太子不成,便先发制人于玄武门截杀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割下自己亲生哥哥的头颅,弄兵潢池逼令先帝立自己为太子。息王李建成无论文武均高于陛下,只可惜败在谋算。陛下被人褒赞至今,只有他的位子向来被人诟病。 箫兰因本以为李建成一脉早已被陛下杀尽,没想到活着才是对他们真正的惩罚。 “药凉了。”她急忙转开话题,将桌上的药端在李婉蓁眼前。 李婉蓁眉心微皱。箫兰因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勺药直接吞入腹中。 “箫女郎!” “没有毒,”箫兰因耸耸肩,“这下县主放心了吧。” 李婉蓁的双眸顿时明亮,接过药小心饮着。 “没想到贵为皇亲国戚真的会遭遇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见。”箫兰因曾在史书里读过那些夸张而血腥的文字,那里的生生死死与她实在是太远太远,而今却是这样近在咫尺。 李婉蓁垂下眼帘,“不,我们早就见过了。只是女郎不知道罢了。” “我,见过你?”箫兰因有些错愕,她的的确确是此刻才知道李婉蓁的存在。 仿佛是被对方极为认真的态度逗乐了。李婉蓁掩面,空灵的眼神也有了一丝娇羞。她笑而不语继续饮着药汤。 虽然箫兰因很想深究此话何意,却知道女孩应是不会回答的。看着眼前神思哀悯的美人终于放下了自己的腼腆,箫兰因的内心也有了些许柔软。 庭前的石榴花愈发娇艳,宛如点血。李婉蓁仿佛被吸引一般,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鲜红的榴花。箫兰因顺着女子的视线望着不远处的石榴花,丝毫未注意到对方眼底悄然掩去的担忧。 半晌,箫兰因收好药碗准备离去。她回身再望了眼干坐在厅内的女孩。 “箫女郎,小心。”一幅幅残缺的画面在李婉蓁的脑海闪现,她忍不住唤住箫兰因,想要再说什么提醒对方却觉无处开口,只是拽起箫兰因的袖子,指了指东方。一片禁院,锁着无垠的天际,她轻轻摇头,“今晚,千万不要去那里。” 灼灼的目光注视着箫兰因,眼里是她看不懂的忧愁。 第13章 跟踪 “为何不能去?那儿不就是普通的宫院吗?”箫兰因追问着。她在陌生的宫城中,根本不知何处是雷池。 李婉蓁的神色黯淡下来,转动着躲闪的眼珠,“那儿的确是普通的正院,谁都可以去,可是你真的不能去。那里有不好的东西、不能去!” 话语的末尾,李婉蓁坚定无比亦无比担忧。 萧兰因还想再问,李婉蓁的瞳孔瞬时放大,仿佛眼前出现了可怖的幽魂一般全身发冷、发出隐忍的哼声,痛苦地按着头倒下。 “县主!来人啊,县主昏倒了!”萧兰因接住无故昏迷的李婉蓁呼救着,只有带着寒意的冷风回应着她。 萧兰因急迫地把李婉蓁背入床榻,她不停掐着少女的人中和神庭,期待能看到少女再次睁眼的那一刻。李婉蓁却如被人操控的木偶一般一动不动,四肢无力,萧兰因只得亲自去交了御医。 御医把好脉,小心地抽出把脉的红丝说道“女郎放心,县主只是暂时昏厥,只需带她醒来便可。” 萧兰因长舒一口气,“那县主何时会醒?” “约是明日子时,只是真奇怪,县主的症状不是病的,反倒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和惊吓所致。女郎以后多加注意,这几日让县主不要再出来,歇息养神为妙。” 御医的话语让萧兰因不寒而栗。李婉蓁直到昏迷前一刻都是神志清醒的,眼前的刺激更谈不上,如若那时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日暮,一双寒鸦划过森严无声的禁院,在怪模怪样的玉螭散水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萧兰因走出公主殿,向西内苑走去。 ***** 兔起乌沉,三个大小不一的滴漏依次摆在掖庭宫内,沿着台阶一级级滴着水,发出极为规律的水声。宫人们每日都要按照准确的计时作息,对皇室的服侍丝毫不得有差错。 窗牖透出呜咽的风,吹得萧兰因不时冷颤。想必又是哪个小宫娥急着歇息而忘记关好了,萧兰因感到清醒的凉意,恍惚间睁开了眼。 好饿——夜半起身空腹感总会比白天更为强烈,何况她因为李婉蓁竟错过了晚膳。萧兰因打量着身旁,一众宫娥早已熟睡,她悄悄溜到到窗牖边,漆黑一片。掀起无数血雨腥风的太极宫只有在此时才会迎来婴儿般的沉睡。 夜下,她猫着步子走过滴漏,丝毫不惧森冷的内苑。西内苑大多是魏王的势力,魏王早已派人暗中保护自己。 此处离尚食内院极为偏远,萧兰因谨慎地走在尚未锁闭的宫道上。宫院内外多有墙围着,挡去了她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宫道渐渐开阔,清越的磬音穿入大脑,萧兰因感到脑袋嗡嗡作响。 “今晚,千万不要去那里。”李婉蓁的话语再次响起。箫兰因舔舔唇,不会有事的,魏王的人在暗中护着呢。 不知名的香味萦绕鼻尖,尚食内院不远的三清殿一股烟味弥漫,磬的敲击声随着三清铃停停歇歇。殿外撤去了卫士,萧兰因悄然登上阶从旁侧的门缝窥视着。 青衣道人在殿上比划着天蓬尺,踩着步罡毯如祭舞般压着诡异的步数,手上拂尘一扬又静静坐下瞑目不言。道人身后,三个人影缓缓起身。 最前面的男子面容俊俏凌冽一脸哂笑与不屑,豆红色的绛纱袍,远游冠上插着象征太子的犀簪。 灯光下,太子的脸竟照出许多微小的伤疤,细看真是毁了一张好看的脸。 第二名皇子颇为吃力地站起,金钩带勒紧微胖的腹部让他露出丝丝细汗,圆润的脸庞上是一双机敏有神的眼。 李治跟在二人的身后,神色庄重。 “众皇子请回罢。”道人开口。 太子李承乾困顿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睡眼惺忪地跨出大殿,宛如醉酒的老叟。 “太子殿下这般模样恐怕有失仪态吧?父皇可不喜。”身后魏王李泰的声音冷冷传来,太子的脸色顿时拉下,转身瞥了李泰一眼,拂袖离去,全然不顾身后的两位弟弟。 李治放慢步子,缓缓跟着魏王李泰,直到走出殿外李治仍旧不舍地看向大殿。 他朝着三清殿跪下,再次行了大礼,抬眼之际猛地对上一双明媚的杏眸。 李治错愕万分,神色慢慢凝固,清冷如月。 相顾无言,清风尴尬,箫兰因的心一阵惊恐。李治的表情越来越阴沉,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就在这时,一双手及时拍住了他的肩。 “九弟,怎么了?” “没什么,四哥。只是母后的招魂祭就这样结束了,我,有些不舍。” 李泰宽心地笑了。母后已经走了很多年了,他这个弟弟仍旧是放不下执念。“走吧,回去吧。招魂已结束,母后必不愿见你为她劳神伤体。” “好。”李治闻言调转方向,渐渐远离。 萧兰因正要松口气,少年突然回首,温和的面庞透着一丝无比冷静,眼神如沉默幽暗的潭水,意味深长的一眼盯得萧兰因心虚。 李治的颔首微微颤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终究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萧兰因随他而来。 萧兰因心中狐疑,压下满腹的疑问在月光下跟着少年的背影。 李治这么神神秘秘地想让自己随他过来究竟要做甚?她不解,继续跟着,直到李治和李泰分路而行,仿佛忽视了自己的存在一般走进了大吉殿。 假山制的瀑布垂流而下,李治遣散宫人登上檐角高飞的大殿,坐在临窗的几案内捣起香炉。炉灰被修长的手细细挑着,鱼鳞般的波光映照在光滑的几案上。 暗处,萧兰因望着大吉殿楼上模糊的身影,她知道李治在等着她。箫兰因的身影被宫道两旁的树从挡着,静待着被遣散的侍卫和宫人有序地从宫道离去。 人行声逐渐远去,箫兰因缓缓起身。可一起身便觉得手上一阵腥臭,她低头看去,低洼的地方黑黝黝地露着一块东西。 干瘪的事物在土上散发着诱人的魔力,箫兰因拾起腥臭的事物,趁着月光端详着,打更的钟声回转太极宫内。 嘭——钟声?不,是自己的颅内传来一声闷响,毫无防备的萧兰因重击在地。黑影从身后串出,迅速夺去了她手中的事物。 何人?竟敢如此猖狂!她怒不可遏,挣扎着爬起,摇摇晃晃追入黑暗之中。 昏暗又陌生的建筑下,是一条萧兰因从未来过的偏道,不禁起了疑心,将墨绿的宫绦解下,放在道旁。槐树的影子宛如被拉长而扭曲的人影,枝桠闪着声。 鸟雀被惊起,黑影早已不见了踪迹。萧兰因向前望去,月光下隐约照出一口不大的古井。 她伸出脖子,一点点探头望着井底。深不见底的井透上阵阵寒气,箫兰因被渗人的寒气吹得胸膛一阵鼓鸣,她下意识地后退。 四周,寂静无声。她感觉到一个阴鸷的视线正从背后注视着自己,似狼、似凶煞,就像食腥的野兽,绝非人的眼神。 她反射性地哆嗦了一下,绞着手,谨慎退着步。身后突然传来呢喃声。 歌谣,何处来的歌谣?箫兰因蓦地回头,终于看清了身后的事物。 一张没有五官的脸直直撞入她的视野,箫兰因的瞳孔骤然一缩,全身血液不断回抽。 刹那之间,一双冰冷的手捂上她的口鼻,在被迷晕的最后一刻,她只听到耳边,一阵轻哼的歌谣。 ***** 窒息的感觉漫上心头,萧兰因恍惚间记得自己好像还有什么事要做。是了,李治还在等着自己。 想到这儿,萧兰因缓缓睁开了眼。 迎接她的是一个陌生的环境,微弱的火光,灰暗的墙壁满是磕痕,不知何处的腥臭将空气都变得污浊。 余角望去的地上堆着层层看不清的黑影,箫兰因躺在床上费力地抬起脖子想要一看究竟。 她被人封住口绑在了一张长桌上,还是以趴着的姿势。 轻哼传来,伴随着步声渐渐变成台上戏子吊着嗓子的咿呀。 灯火被点起,地上的黑影显露出真容。——一具具宫娥的尸体安详地排放在地,说不上奇怪可传来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那是尸体,却又不是,这些宫娥全都成了塞着布料的套子,只剩下一幅人皮。 刺啦,箫兰因背上的衣料被慢慢裁开,她感到一柄透骨的冰物顺着脊柱比划着。 人在极度恐惧之下是会失去反应的。箫兰因感到死亡的逼迫,她收缩着瞳仁,做出了最坏的猜测。 她正在被人剥皮。箫兰因曾记得剥皮有两种方法,一种以水银灌头,皮肉从上分离;第二种便和此刻的情景如出一辙。 脊背的利痛宛如针扎,箫兰因感到冷汗泠泠。从脊椎细割,一切与她的预感重叠。那人轻哼着调子阴郁的曲子,箫兰因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魏王难道不是派人保护着她吗?这儿不是森严的太极宫吗?对了,李治,李治难道没有发现自己留下的线索吗? 利痛渐渐深入,她奋力挣扎着却无济于事,伤口渐渐开裂。 第14章 救美 就在此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萧兰因万万没想到这儿竟然不止一个活人。她的头对着墙,根本看不到来人的模样,听步伐应是个沉稳健壮的男子,不时有着金属碰撞的声响。 剥皮之人停下手中的刀,与男子交谈着。萧兰因从未听过那样别扭的腔调和言语,这绝不是大唐的汉音。 男子的语气焦虑着,似乎出了棘手的事。萧兰因感到灼灼的目光直射后脑勺,脑中的一根弦紧紧绷着,男子颇为顾忌地和剥皮人争执起来,她顿感他的锋芒所向就是自己,萧兰因开始对自己的预感感到恐惧,时间,她需要时间。 一声惨叫,沉重的躯体重重砸在地上,男人的惨叫声戛然而止,鲜红的牡丹在地上流动地描绘着。 萧兰因惊恐地看着蔓延桌角的色彩,脖颈间一阵狠狠的力道打下…… 天旋地转,不知过了多久,吵杂声、历呵声似有似无地传来。她只感到身体一阵轻软,窒息之感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熟悉的怀抱。 在她尚存一息之际,头顶,一声熟悉的呼唤。 “别害怕。” 细雨般的轻柔吹入她的心底,让人安心。 ***** 大吉殿,李治合上门户,掩住瀑布的重重水声。 他点上清心的香,将香炉放在女孩的榻前。踏上的苍白的小脸,每次看都会让他的心莫名收紧。 李治捂住女孩的手贴在额间,似祈祷、似冥思,企图用仅有的温存暖化对方发凉的手。 闭目中,他想了许久。箫兰因身上的事绝非偶然,女孩若是醒了这一切又该如何解释?他真的该让她知道真相吗?还是说…… 一声痛苦的哼声,箫兰因蹙颦。她感到轻微的痛感在扩大,还有右手逐渐传来的温热。 睁眼,飞凤铜炉上轻烟氤氲,漫着让人舒适的香。箫兰因扭头,棋盘似的藻井在天顶正对着自己。 “阿兰,你醒了?”箫兰因寻声望去,李治正在榻前,眼里是她看不懂的压抑和克制。她想起身,背部却是一阵刺痛。 “伤口不深,你休息几日便好。” “李治,那个宫绦,你看见了对吗?”箫兰因笑着。 “是。那时,如若我能及时察觉,也许你就不会遭次劫难。”李治的声音隐隐都是克制。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箫兰因知道,明明该愧疚的是她才对啊。如若不是自己自作聪明追出去,又怎会惹来这些事。想到被救起那一刻令人安心的怀抱和言语,她的内心升起一缕情愫,也许是愧疚亦或是感激,就连她自己也不知如何解释。 李治怔了怔,感激、那个一向倔强的少女居然在感激自己。他极力平静着面容,叹气着。 “你且先静养,这些事交由我和魏王便好。” “可是李治,那堆满人皮的地方……” “在井底。”李治沉色道。 那一夜他等不到箫兰因的身影,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他急忙率卫士去寻,在道上发现了箫兰因身上的宫绦。 宫道尽头是口废置多年的枯井,他寻着枯井下去,竟发现里面是条密道。 “数年前息王曾在太极宫设置密道,想来那人困住你的地方就是那条不为人知的密道。” “那,我看到的那些人*皮也都不是幻觉?” 李治点头。 “那么多人*皮,难道宫里就没人发觉吗?”箫兰因自言自语地嘟哝着。 李治微微止唇,他并不想让少女知道太多污秽,可如若自己不告诉箫兰因,以她的性格也极有可能会亲自去刨根问底,定然危险。 片刻,他仍旧开了口。 “剥皮人很聪明,那些人*皮都是曾经被高婕妤打死的宫婢。剥皮前便是死人,何况是一介奴仆,自然不会有人追究尸体的去向。” 的确不会有人追究。几年前,骁卫将军梁仁裕曾幸一名婢子,夫人李氏便命人将婢子绑起活生生打出了脑浆。这件事传了很久,世人都骂这李氏残忍善妒,最终却一点罚也没有。主人打杀自家奴仆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官府和律法也管不了。 “真是贵贱有别,人生无常。”箫兰因唏嘘着,她差点就要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员了,自己体内流淌的兰陵萧氏的世家血统让她自幼便优渥无虑,从未想过那些和她这般大的女子生活竟是如此痛苦和压迫。 “威胁你的人已经死了,”李治正色道“是东宫的右衙率。” “太子的人?”箫兰因想起来那个恐怖的夜晚最后的确闯进了个男人,惨叫着倒下,没想到竟是六率里的右衙率。六率镇守东宫,听凭太子调遣,不难想到如今最遭攻讦的会是谁。 “不过有件事你们倒是弄错了。对我下手的不是他,而是那个女人。你们既杀了右衙率又为何把我打晕?”箫兰因不禁抱怨。 “女人?”李治微微诧异,“什么女人?我们赶到时只有右衙率一人已经死了,无人对你出手。刑部认定此事为右衙率一人所为。” 箫兰因不可置信,那哼歌的女声仍在她脑海里阴森森地摇晃着,如今竟然告诉她对自己下手的人没有抓到。 “就是最开始剥皮的女子啊,右衙率从未对我下手。李治,相信我。我亲耳听到右衙率与她争执,想必右衙率也是她杀的。” 李治的双眼越发幽暗,看着眼前的少女继续如此这般比划着那晚的情景,他的心已经猜出了半分。细思下来,四哥叫箫兰因入宫本就有问题,宫里那么多宫人,何必要找宫外的箫家,看来他要去会会他那好四哥了。 李治起身道“阿兰,你好好养伤,我会尽快通知箫府,伤好就接你出宫。” 一通吩咐,门迅速合上,不给箫兰因丝毫反驳的机会。 “喂喂,你别……”箫兰因刚想爬起,剧烈的动作又弄到了伤口。她只好抚着背一点点重新归位。 房内霎时安静,箫兰因这时才沉下心来慢慢体会着伤口。背上的伤口不深,却用特殊的手法割着,戳中痛处,脖颈和手腕也有大小不一的伤。 为何受伤的总是她?箫兰因感到被人欺骗和戏弄于鼓掌,若不是如今动弹不得,她早就去把魏王李泰揪出来收拾了。 门外的宫娥交头接耳,她不禁竖起耳朵。 “你可听说了,今日陛下震怒把疯太子训斥了一番,语气可吃人了,我在前殿听得直冒汗。” “不会吧,疯太子又惹什么祸了?” “据说是纵容手下人犯事,被陛下罚过了。唉,疯太子疯起来做什么也不稀奇。” 箫兰因闭目听着,冷哼几声。 这个李泰果然居心叵测。朝堂无风,他根本抓不住太子的把柄。可如若兰陵箫氏的嫡女在宫中出了意外,他大可借题发挥构陷太子。何况箫兰因是拟定的晋王妃,就算不出意外也可放在自己身边暗暗威胁李治。真是一箭双雕,越想越妙。 她百般聊赖地躺在大吉殿,偶然瞥见李治的书架,命人取来翻阅。没想到李治平日那么温温恭人的一个人,居然喜欢曹丕的《列异传》这等杂书。 不过,纵然是杂书少年也认真做好书签,每个奇闻异事下都用银钩铁画的字迹写着阅后的见解。箫兰因的脑海中,一个正襟危坐的少年正死板地看着闲书浮现,不禁逗笑。 她躺在床上正看出神,丝毫未察觉到被书页遮挡的视线外,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逐渐贴近。 “我当是什么书把你迷住了,原是九弟的书啊。”略带玩味的语气突然冒出,萧兰因一个激灵惯性地把书护在怀里。 李贞面露揶揄,眯眼道“真不知小兰因到底是被这书所迷还是被九弟的字迹所迷?若是后者那本王可算打扰了。” 望着面前“一语道破天机”的李贞,萧兰因置气扭头。 一番调侃,她也逐渐适应了身边的聒噪。李贞并未说明自己为何会来,不过想来极可能是李治的嘱托。李贞看似纨绔却文武兼工,论武宫内能只有三人出其右,的确是最佳护卫。 “还好没切准脊梁骨,司药说你脊柱右侧弯,因病得福。”李贞的折扇划过脊柱,忙被萧兰因拍开。 “登徒子,”萧兰因不解,“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呀”李贞嬉皮笑脸道,“那夜发生的事不知箫女侠有何见解?本王是不明白,好好的人剥死人皮干什么?” “你倒是提醒了我,正常人是不会做这些丧心病狂的事的,剥皮人根本就不是常人。” 箫兰因不知这算不算一种喜好,至少在她眼里,是的。仅仅是为了体验血腥的快意随之产生的一种病态而扭曲的喜好,享受着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暴虐并以此为乐。 “不过今日我还带了一个想见你的人。” 李贞将折扇一指,萧兰因看向门边,风吹起一块铅色的衣袂。 李贞唤了几声,那块小小的衣袂一抖,藏得更深了。他索性走到门外,把一个缩成一团的身影揪进了屋。 “是你!” 小小的身影听到箫兰因的惊呼,颤抖地更厉害了,李婉蓁胆小失措地转着眼珠。“我、我们又见面了,女郎。” “婉蓁,腰板挺直了说话。”李贞作势吓唬着,少女慌忙地跳到萧兰因背后。 “怕什么,我是你堂兄。” 躲在萧兰因身后,李婉蓁终于鼓起勇气提高了音量“堂兄,那个,你可否回避一下,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说给萧女郎。” 李贞看着堂妹露出少见的严肃,静静走出,合上了门。 第15章 预知 “你找我有事?” 李婉蓁点点头,没有说话,从衣袖中掏出一块谨慎包裹的布袋。 黑如鸦青,白如乳釉的围棋子被细细倒出,一双玉手不断摆弄着。 “你这是何意?”萧兰因不解。 案上堆砌的棋子一分为二,李婉蓁像是用着某种特殊的运算,从两边取出特定的棋子,而后再次打乱。 这样的步骤往返数十次,箫兰因终于想起她曾听一位棋坛高人说过的话语。——围棋在上古开化之初曾为占卜阴阳、推算天象之用,棋子为星棋盘为天,一卜万象。随着上古传说时代的远去此法早已失传,而她没有想到自己现在正看着身旁这位女子竟上演着失传的围棋巫卜。 看着玄妙的棋局,她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想,越发感受到棋上散发出遥远亘古的气息。 最后一子截然落下,发出利落的扣击声。 尘埃落定,李婉蓁死死凝视着桌上的棋子,倒抽一口气。 “死局。女郎,你经常梦见那个梦,对吗?” 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被意外闯入的来客揭开,萧兰因的一颗心提到了极点。那个梦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李婉蓁怎么会知道自己每夜噩梦缠身的煎熬? “归德县主,你到底来找我有何事?”被人窥透的恐惧袭来,箫兰因抓紧被褥。 “我来找女郎,因为我们是同类啊。” “同类?莫非你还能看到我的梦?” 李婉蓁摇头,“自是不能,可是从我第一次见到女郎你,我就有这样的感觉。我、我也不清楚。我能看得到,虽然只有零碎的画面。就像那天在公主院,我也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了一双手,沾满了血,拿刀对着女郎的背,周围还有好多的……”李婉蓁打了个冷颤。 萧兰因心下大骇,这样的描述她无比熟悉,她看到的不正是自己刚刚的恐怖经历嚒。 “够了!”萧兰因不想再去回忆。她终于知道李婉蓁为何会被无故吓晕,终于知道她为何提醒自己不能去东边。 “我,其实本就是不存在的人。我曾梦到,在另一个长安,那里没有归德县主,息王一脉都死在了玄武门中。”李婉蓁神色哀伤,“如今我才知道,那样的未来只在一念之差。从那以后,我便能梦到些许还未曾发生的事。” “你的意思是说,包括我的梦也是如此,是另一个长安发生的事?或是以后将会发生的事?” 少女默然,萧兰因却已看出了她的回答。 她不止一次梦见那个明媚的暖冬,她死了,死在新雪来临之际,干涸的双眼再也看不到初生的太阳。 她的身体渐渐冰冷,爱她的人都离她而去。不知过了多久的时光,距离她死去已经有一些年头了,大家都死了,盖棺定论,关于他们的故事随着棺板尘封在墓中。属于他们的时代随着丹青远去了,一切作祟的爱恨也灰飞烟灭。 美人朽枯骨,千载黄泉下。梦里的痛感是那么的真实,还有她化作厉鬼时不灭于胸的恨意。 “我凭什么相信县主的话?”萧兰因冷哼一声,她不能接受“县主倒像是个江湖术士,如若真有这样的事你又如何证明?” 李婉蓁指向窗外,神情肃穆“女郎相信吗?不出半柱香,暮鼓一定会想起。” “不相信。”暮鼓还有一个时辰之久才会敲响,萧兰因望向窗外,虽说自己不相信,可又有些好奇般期待的忐忑。 两人就在静籁之中,暗暗僵持着。 阙下芙蕖静浮水面。 不过一会儿,蓦地,水面好似被巨大的震响惊扰泛起微波,芙蕖微微轻移。 咚咚咚——寺庙和鼓楼的鼓声紧密地击响着整个长安,一声声狠击着她的脸,昭示着她的可笑。 “女郎……你可信了?” 这回,轮到箫兰因默然了。不,她,不信。确切而言,她只是决绝地不想要这样的答案,如若是平日听到这些话语她一个字都不会信,可是如今一切摆在眼前逼迫着她接受。 “女郎,我不是有意要和你争执的。”李婉蓁开始有些失措,眼里是尽是紧张“我只是、只是想……” “我知道。”萧兰因闭上眼,已无心再听。室内的焚香炽然不息,她只觉这长安的六月真是瞬息万变,搅得她心烦意乱,就像有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她喘不过气来。 “你还看到什么了吗?” “没、没有了。女郎,你还记得我说的一念之差吗?我只想告诉你,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 月华沉敛,掩住了浮世火宅。大吉殿的瀑布下,是一潭被打碎的水月。 瀑布蹦出的水花渐上萧兰因的鞋子,她暗暗叹了口气,困难险阻不可怕,可怕的事明知前方有困难,却不知究竟会发生什么。就像乘架车马,只知驶向地狱却不知会以怎样的路途驶去。 她终于真切地体会了何为力不从心。 脚边,一个熟悉的小球传来。 “喂,女人,你不是受伤了吗?怎么还敢出来?” 几米开外的树边,站着傲气斐然的男孩,霁色小袍下挂着润透的水苍玉。 萧兰因还注意到男孩的右手上是一个精致的包裹。 “下午上了药,我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小包子,难为你特意来看我。” “谁看你了!我只是路过。”魏叔瑜的包子脸顿时蒸红。 “哦,是吗?那你倒是告诉我,你手中的包裹为何物?” 魏叔瑜一阵窘迫,见包裹败露急忙将右手举远“从府里顺便带了些点心罢了,不是为你准备的,你喜欢就收下。” 萧兰因哭笑不得,忧愁也减了大半。 拆开包裹,糕点甜而不腻,食盒下还有一层小夹子,偷偷藏了些药。萧兰因笑笑,彼此心照不宣。 魏叔瑜也不知不觉跟着萧兰因坐下。“你一直在这儿看着瀑布,不觉得无趣吗?” “小包子,逝者如斯,你不觉得人也如流水一般终究会去往还该去的地方吗?” 男孩看着她,没有说话。 “也是,你还是个孩子,自然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萧兰因望着月色自嘲着。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尘世不是本就如此吗?这么杞人忧天做甚。” 箫兰因再熟悉不过《法华经》上的话语,只是难得听到魏叔瑜这么文绉绉的话语,她还是有些惊讶。 “好啦好啦,你还是个十岁的孩子,怎么变得和教书师父一样老成?”萧兰因笑道。 半晌,她才想起一事,“对了,小包子,你这么晚进宫又是为了什么?” “父亲他,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金庸老先生╯▂╰文章大改终于新加了喜欢的人物。 第16章 疲惫 “父亲?等等,你是说你父亲?!”萧兰因不相信地问了遍。 “嗯。”男孩的眼神一瞬落寞下来。 这个消息比刚才的话语更令萧兰因震惊。魏叔瑜的父亲、大唐的调和鼎鼐之臣、那位陛下曾以他为镜鉴明得失的魏征还是病了。 曾经那么刚直要强的人,原来也抵不过岁月。也是,是人,都会死的。 白昼与李婉蓁的对话又浮现在脑海,萧兰因胸口一闷。 “我爹,病了很久了。阿娘都跟他说了不要上朝不要上朝,他偏不听,现在可好,病更重了!” 小包子皱眉嘟哝着,嘴上虽然依旧那么毒,却藏不住满溢的担忧。 萧兰因能想像得到听到消息的陛下是多么急迫,将魏征的亲属急忙召入宫中。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男孩,遇上这种事情她最棘手了。 “小包子,其实……”萧兰因在腹中搜肠刮肚地挑拣着措辞。 “不要安慰我。”魏叔瑜很暴躁也很难受,隐忍着泪花将头一撇。 “好吧。”萧兰因无奈地收起了意图,想了想,还是将温暖的手搭在了魏叔瑜的脑袋上。 这一次,魏叔瑜没有反抗,也许是忘了,也许是不想。 身旁的男孩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童,父亲会病重这样的事他一定不曾想过。何况是那么有力的大树,一旦落下一片枯萎的叶子都会让人觉得忧虑不已。 看小包子的神态,郑国公魏征这一次恐怕病得很重。当今朝堂有能力的元老都各有各的职分,百官也暂时还没有出现能接替魏征的人,如果郑国公真的仙逝了,朝政恐怕就不会那么稳了。 大吉殿外,璆然玉声随着脚步起伏着,牌楼下跨过一道人影。萧兰因察觉到来人,起身走去。 “李治?” 眼前的少年和白天出去时一样的装束,看到自己的那一刻眼中却多了丝不明的情绪,是担忧或是警惕。 李治神色疲倦,些许莫名的灰尘沾在白玉袍上,看着很是显眼。 “你怎么跑出来了?为何不添衣?”李治注意到女孩单薄的衣裳,眉头一紧,连问话也颇有些训诫的语气。 “你放心吧,我的身子骨没那么娇弱,伤也好些了。”萧兰因无力腹诽,李治莫不是忘了如今可是盛夏,她恨不得穿的越单薄凉气越多才好。 “瀑布有凉气。”李治叹了口气,冷冷道“进去吧。” 萧兰因心下大疑,今日的李治少了些温和,脸上有些冰冷,看上去像是做了超过极限的体力般,是劳累的冰冷。 “李治,你去哪儿了?” “今日去四哥那儿谈了些事情罢了。” “我可以相信你吗?” 若说是去魏王府她还会相信,因为皇子们都有各自的王府。但陛下很是疼爱嫡子,故其他皇子都是时来时去,唯有李治三兄弟都被陛下执意留在了宫里。 魏王的寝宫离大吉殿不远,又不是秉烛夜游,就算如何谈论也不可能谈论那么晚。 “为何不信,”李治的身子微微一僵,又毫无痕迹地恢复了了正常的步伐。 “我去和魏王——”好似故意勾起人的好奇般,他半晌才道“谈了些事,关于你遇袭的事。”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起此事想到那个利用她的男人萧兰因莫名心头一股气。如若魏王不是李治的兄长,自己定会把他拉出来也在脊上割几块肉。 被人利用的感觉可不是什么好滋味。萧兰因想想当下魏叔瑜还在这儿,硬是压下了一堆怒火。 “治哥哥。”一声叫唤,李治才意识到这儿还有别人。 “叔瑜?你怎么在这儿?”李治诧异道。 魏叔瑜不予理会,死死拧着扭曲的小脸。 “好孩子,别难过。郑国公是忠义之臣,定会痊愈的。” “我才不难过,反正根本无人在意我,我为何要自顾自难过?治哥哥也一样,进来那么久只看见了她。” 李治萧兰因二人一惊,原来这小包子竟是为方才受冷落一事闷闷不乐。 二人会心一笑,李治按着小小的头安慰道“你也很重要。” 魏叔瑜仍是不言,绯红的双颊鼓起。 “罢了,我本就是顺路来看看的,才没有那么矫情。她伤得重,治哥哥会关心也是理所当然。” 矮小的身影跃下潭边的大石,倔强地稳着步子。 “不要跟来。”魏叔瑜牵着李治向外走着,萧兰因本能地靠近却被男孩一声劝止。 “你若是想出来就乖乖养好伤再说。” 魏叔瑜一阵小跑消失了踪影。 “我去送送他。”李治向外走着,用唇语示意道,遇袭之事过后再谈。 ***** 亥时,明星煌煌。萧兰因躺在殿前,敲击着身下的木板,百无聊赖。 “女郎,该沐浴了。” 蒸腾的药汤灌满浴池,萧兰因浸在其中,顿感伤口火辣。直到司药进来看着,她才安心闭目。 浴池两旁的宫娥如木人般定着,她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在此刻盯着,实在心有芥蒂。最终还是遣散其余人,只留一名宫娥和司药。 “你们晋王一直这么晚回来吗?” 半晌无声,宫娥良久才反应过来萧兰因在等着她答复。“晋王殿下常会被陛下叫去。” “今日他如此疲倦也是因为这个?”萧兰因逗趣地想着方才李治那么累莫非是被陛下叫去干了什么苦力活? “女郎,这婢子就不知晓了。” “你不知?”萧兰因睁眼,静静泡着。她肌肤白皙,暖热的药汤泡久了,粉嫩渐渐析出,整个人宛若初开的茶花,粉黛嫣然。 似乎是察觉到少女情绪的变化或是没有了方才惬意的氛围,宫娥见势又说道“不过,有一点这殿内的人倒是都看出来了。” “殿下待女郎自是很用心的人。” “当真?” “自然是真的。大吉殿的人都看在眼里呢,婢子也在这儿待了有些时日了,殿下的眼神骗不了人的。” 萧兰因昏睡这几日大吉殿的宫婢都在议着二人,对她很是好奇。 “晋王真有那么好吗?你这么替他美言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吧?”萧兰因故作严肃道。 小宫娥当即慌神“女郎,这可不能乱说!婢子怎么敢呢!晋王是晋王是为数不多体恤我们这些宫婢之人,在宫里自是受人尊敬。女郎放心,殿下很好的。” 看着宫娥慌神畏畏缩缩解释的模样,萧兰因眉眼带笑。如若不是自己了解他,怕是真以为这小宫娥被李治灌了迷魂药了。 她原以为自己和李治只是一场联姻,李治待她好只是为了尽到礼仪职分罢了,直到如今才发现他好像并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他可以选择好,也可以选择不好,无人会说他。而李治对自己的态度好像从初见就是这样了。 第17章 猜忌 初见,是一封来自大理寺的信。 萧兰因穿过大理寺前的睚眦,玄黑的门内等待她的却不是以往头发半花的大理寺卿,而是一个眉眼如画的玉面郎君。 少年如落定的青松,神色平静,沉敛地泛不起一丝波澜。 她疑惑地走入,眼前的少年才注意到来人。只是一看,便被少女所惊艳,面上涟漪渐起,露出一瞬未来得及遮住的情愫。 萧兰因再清楚不过那样的神情了,她在无数个见过她的长安少年眼中都能找到那一模一样的目光。那时她还曾心中取笑,原来这样一朵高岭之花也有因她俗世的一面。 察觉到自己失态,少年立马故作平静,惊起的情愫逐渐被另一丝情绪压下,萧兰因瞬间感到淡淡的疏离和不可言喻的感觉泛起。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李治,见到那个忽远忽近、撩拨着她心中情音的少年。 萧兰因笑着,回想既去,慢慢从浴池披雾而起。 璧华下的易水古砚如铺金粉,她抽来一张笺纸,纸缘是一轮金色的圆边,与砚台相映成趣。这几日多事之秋难得有清闲,她提笔挥就诗作。 萧兰因不甚在意,她只是解闷罢了,却不知这诗作在夜半气凉时被一只白皙的手拾去—— 月落江边树,幽蝉树下鸣。 春风如过雁,纸下意难平。 夜半,李治拾起某人遗在几案的小诗,轻声读着。读到“意难平”之时,不由得眉心一皱,来到已灭灯的偏殿,半开着门看向床榻上的少女。 少女盖得很严实,平素俏丽的五官拧在一块,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阿兰,定是做噩梦了吧。李治想起与少女对弈的谈话,越发在意。 “今日她问了什么?” “回殿下,女郎问了些关于殿下的事,她说今日见殿下很疲惫。” “你没有乱说什么吧。” 小宫娥一听,旋即笃定道“殿下放心,婢子谨遵殿下吩咐,绝对没有乱说!” 她是殿下最忠实的捍卫者,今天一直都在帮殿下说好话呢。不该说的她定不会说,不过嘛,该说的也要说一说才好。 “很好。”父皇只知道出事的是个婢女,却不知这婢女就是萧氏。萧兰因受伤当即便被接到了大吉殿救治,除了魏王和自己的人,无人知她的真实身份。 魏王自然不敢声张,接下来的就是做好保密即可。 李治缓缓将诗笺收在手心,女孩的气息在手中流淌,他再次看了看榻上的少女,合门离去。 ***** 半梦半醒之际,一缕月光打上萧兰因的眼皮。恍惚间好像有谁开了门,她感到身后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与模糊的意识相融,她,于朦胧中重归梦境。 一夜酣睡,待睁眼之时,已是天明。宫娥进来扫着榻子,她握在床上懒懒问到“晋王呢?” “殿下已经走了。” “走了?现在几时?” “午时,女郎。”她不敢置信,自己竟会起得这么晚。 萧兰因将视线转向仍冒着烟的香炉,自己睡下时烧的原本驱虫的熏香已被不知不觉换成了安眠香。 李治,果然来过。 她知晓,如今的太极宫对她而言一切危险都还潜伏着,李治看来并不想让她深入,可自己并不甘心就此离开。是的,她本不想参与此事,但自那日被人袭击后便一直愤恨着。 无论袭击她的人还是魏王,她都不喜欢,宛如被人羞辱一番,怎还能舔着脸回去? 只可惜萧兰因不被允许出大吉殿,只能在此干发脾气。魏叔瑜自从上次被召入宫后便再也没有到来。郑国公病重,想必小包子一直守在床头。就连李贞也待在越王府上极少到来。 等她伤好之日,萧府的人果真来接她了。 宫外停着一顶显眼招摇的轿子,一个个皆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抬着轿子等待着。不愧是晋王,一诺千金,说将她送回府就将她送回府。 自己好不容易提起的破案兴趣就这样被掐灭在了摇篮里,萧兰因回望着高大威严的宫门,瘪瘪嘴,不舍地离去。 ***** 因为放不下萧兰因,处理了一天案件的李治昨夜并未睡好。 早上顶着发青的眼眶,他来到了甘露殿。 “那个萧氏女近日一直待在宫里对吗?” “父皇从何处听来此等传言?” “传言?”李世民冷哼一声,“昨日萧家的轿子那么显眼停在宫外,你当守卫是瞎的吗!” 父皇最忌恨的便是虚伪和隐瞒。李治知道,父皇实际上并不在意轿子,他恼怒的是宫里藏了这么个人居然妄想瞒过他。从小的旁观经验告诉李治,一切敢在父皇眼皮下耍小聪明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 “父皇息怒,儿臣并非有意隐瞒,实乃有难言之隐。” “什么难言之隐,你且说来,朕替你做主。” “恕儿臣不能说。” “你!”李世民脸色赤红,“你不说,朕为你做主你竟还不要?” “是,不说。” “来人呐,带晋王去受罚!” 小黄门应声而动,提来掌嘴的刑具。 “停!谁让你拿这个了!”李世民一声断喝,见到刑具,仿佛是自己受罚般气息吹得胡须都乱颤。 小黄门纳闷了,今日陛下是怎么了,以往不都是以此作为刑罚的吗?也不见陛下说什么。 “下去罢。”李世民摆摆手,无奈地扶额。小黄门又惊又奇,片刻确认自己未听错后方回神应下。 “你不该参与此事。” 李治微微一愣,旋即知道父皇说的是高婕妤一事。 “为何参与?” “是……稚奴自愿的。”虽然没有说话,可李世民一眼就看出儿子那副纠结的模样和方才说到萧氏女时如出一辙。 半晌,李世民冷静下来,吩咐左右道“叫青雀(魏王小名)过来。” “父皇,不可。” “是青雀让你参与此事的,萧氏女也是他叫来的吧。”虽是问话之意,语气中却带着确定。他虽然老了,可虎老余威在。这么多年的宫廷朝堂纷争,他怎么可能猜不出是谁的手笔,意欲何为。 他如此信任魏王,不是让他利用信任干着威胁之事的。看着李治越来越来伤心害怕的神情,李世民心尖一软,越发感到对魏王怒上心头。 当魏王李泰如往常般来到甘露殿,以为与李世民还是从前的孝子慈父时,殊不知一场怒火早已在等待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要备战法语考试的我,没有存稿了…… 第18章 警告 刚进甘露殿,李泰就看到了一张与母亲极为想像的脸。 不用说他便知道那人是谁。真是同人不同命,谁让自己是三兄弟中最像父皇的那一位,故成了三位嫡子中最不好看的一位。不过他的性格和品味也与父皇最像,能成为最宠信的皇子不是没有理由的。 “青雀给父皇请安,父皇唤青雀可有何事?”李泰拱手作揖。是的,魏王不需要如寻常皇子大臣般对帝王下跪。他体态肥胖,李世民见儿子的体型起身不便,怕魏王起身时劳累便特意免去魏王的下跪之礼。 “高婕妤一案,可是你让稚奴插手的?” “是,父皇怎么了?” 李世民听见肯定的回答,脸色顿时阴郁地拉了下来。他看着李泰一脸不解的模样越发不喜,竖子竟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李世民将眼神一移,李治正忧心忡忡地低头自责着。稚奴,是个好孩子。被自己的兄长卷入这样的纷争中,还能拼命维护魏王与他之间的父子关系,不惜将一切罪责担到自己身上。青雀,他怎敢利用如此至善的弟弟。 “那萧氏女也是你把她弄进来的?” “萧氏?……不知父皇在说哪位萧氏。”李泰顿时感到背部冷汗直冒。 “就是你知道的那个萧氏,朕也知道的。还有稚奴,也知道。” 李泰的心“咚”得一声狠狠敲下一记重锤,冰冷无言的惧感和怒意袭来,这件事情的暴露对他和晋王都没好处,父皇的信任比什么都重要。父亲怎会知晓,难道真的是那人?眼角余光处,李治的身影显得格外刺眼。 “当今天下,门阀世家势力煊赫。其余五姓大族、南朝郡望无一不是千百年的积累。若说兰陵萧氏那儿你可以不在意得罪,可是如此随意让世族之人进出宫内,你可有想过传出去的后果?”李世民的言语化作大石压在李泰心头。 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可门阀士族根居数代实力巨大,甚至李唐皇室的公主选驸马都曾出现过群臣推辞的情况,众人意欲娶士族之女而非公主。虽然陇西李氏也是五姓大族之一,源流可追溯至秦汉,但在很多汉人看来仍是个大魏六镇与胡人杂居之地起家的家族,就连血统被讹传成胡人。在众人心中公主虽是“出降”,却远不及太原王氏这类士族女子值钱。选驸马尚且如此,门阀士族的影响力远不是能轻易消除的。 像兰陵萧氏这样的世家大族如此有威望名誉,日久了始终是大唐的威胁。若是让他们误以为太极宫守卫如此不森严,还不知会有多少麻烦。 宫城,如果不能恫吓人心又岂能叫宫城。 李泰沉默了良久,道“儿臣知错。父皇,儿臣愚笨凭一己之力不能破解此案,本想让他人助力,未曾想竟差点铸成大错。儿臣,甘愿受罚。” “父皇,儿臣也甘愿同兄长受罚。”李治俯首。 “青雀既为高婕妤之事所累,这几日罚抄《孝经》十遍便可,下不为例。”李世民揉揉劳累过度的睛明穴道,“下去领罚罢。” 李泰悄然退下,临走之前向着李治狠狠瞪了一眼。 “至于稚奴,”李世民招手道“你且留下,朕有话与你说。” 甘露殿上,又只剩下李治的身影,他茫然地看着李世民。 “稚奴,”榻上传来声音,“那萧氏女在宫中发生了何事?” “萧氏不惜亲身历险,受伤了……”李治如实回答,“儿臣怕惊扰父皇,就未曾将此事告诉父皇。” 李世民睁眼,沉默地看着打量着少年,说道“稚奴,你可知人主为何为天子?” “承天载道。” “不尽然。《春秋繁露》有言‘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世上除了天以外,没有人能大于君主。臣民要信服于此,宫闱中有损天子威仪之事便不可外传。朕希望宫内发生的一切都止于人之口,萧氏女交由你,让她守口如瓶。” “儿臣明白。” 甘露殿内,李治在退出时下意识地回望了殿内的身影。父皇继续执笔在案上处理着朝政,谨慎依旧,早已不是当年张狂天下的青年。 或者说,他现在才注意到,父皇已经这么老了。日夜操劳的国是化作一道道岁月的皱纹,让他尽染风霜。他的眼中再不复当初的傲视天下,而是变成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泽。 他的父皇在畏惧着一切。人老了便会怕死,许多年轻时不觉可怕的事物也会越来越上心。多少年轻时轻狂不羁不信鬼神的人当生命垂垂暮年时反倒开始敬神拜鬼,多疑和猜忌更甚从前。 李治遣退宫轿,独行宫道上。儿时,对他而言父皇一如神明,是不可违逆的存在。可当他越了解这个男人,就越发觉原来父皇也是不过是凡胎,也会有畏惧的事物。想起刚才甘露殿的举动,李治心中有着小小的轻蔑。 他刚想显露情绪,前方一顶笼冠和主人肥硕的身头走来。李治顿时敛容,警惕地放缓步伐。 “稚奴,一年不见没想到你的长进如此大。” “四哥谬赞。” 李泰嗤笑一声,“你到底是真听不出还是在装傻?” 看着眼前的弟弟一脸无辜的不解与疑惑,李泰宛如一拳打到空气中一般无力,只得咯咯作响着牙床,开门见山地质问道“昨日用如此显眼招摇的轿子接送人,你到底何意?特意想让父皇发现吗!” “四哥误会了,兰陵萧氏乃是南朝大家,用这样的轿子不足为奇,稚奴又怎会料到?是稚奴失误没有及早告诫萧家。” “呵,你最好下次仔细了,莫要再犯。”李泰挤出一抹难看的强笑。 李泰自是不认为向来朝中无势的李治会有与自己对抗之心,就算有也没有法子,李治可是皇子中最最没有势力的一个,根本连把他看做威胁都是拉低了自己。李泰觑了一眼面前低眉的少年,还是那么的儒弱之态,难成大器。 “谅你也不敢有此心。” 他警告一番,气闷地离去。丝毫未察觉到,背后的少年开始慢慢抬起眉目,朝着兄长离去的方向冷静地注视。 魏王,逾越太多了。如今朝堂皆是太子和魏王的人,自己一直安守本分可是四哥却妄想夺嫡。这些都与他无关,自己自然从不理会,可魏王却不这么想。就像这一次,如若不是自己及时赶到,还不知道阿兰被他拐带到太极宫了。 李治没有言语,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经过父皇的训诫,四哥暂时不会做出什么举动了。这样就足够了,要是那个少女知晓今天魏王在殿前的模样,怕是会乐开了花罢。 看今日众人的反应,萧家果然按意弄来了过于显眼的轿子,真是甚合自己的心意啊。他笑笑,径自离去。 “阿嚏!”萧兰因揉揉鼻子。真怪,如今已是盛夏怎么还如着凉一般。她不知道森重的太极宫内,还有一个人在心念着自己。 第19章 吃醋 盛夏的城南,靠近芙蓉园的曲江坊人来人往。 曲江,秦朝的宜春苑和汉朝的上林苑都曾在此矗立,据说那暴虐无道的秦二世胡亥就被埋葬于此,不过如今的曲江只留芙蓉园的身影了。 萧兰因正穿着透空软锦鞋,漫步在城南的景致中。约着银簪的十字髻垂在她的耳旁,穆风吹动,幂蓠的乌纱被轻轻吹起,窥破一丝纱中的容颜。 平白无故经历了那么多糟心事,她自然无心待在萧府。听闻曲江的莲开得正盛,素来耽莲的长安墨客都在此赏玩,唯有萧兰因是来解闷的。 婢女送来手中的纸鸢,玄鸟状的纸鸢在一人高的地方悠悠荡荡还是坠了下来。萧兰因负气将纸鸢丢给婢女,一连几次,玄鸟才缓缓升空。 婢女放得欢喜,正拉线跑着,想要给自家女郎也看看。萧兰因的脑中噌地忆起梦中她在狭小昏暗的空间里,没有自由被人被人看住的束缚和无力感。看着婢女交到手上的纸鸢,她一剪子将线断开,玄鸟渐渐随风而去。 “女郎?!” “既然不遂我意,就任它飞去罢,无人束缚反而会飞得更高。” 萧兰因将线轮交予婢女,径自走去,身后一阵惊呼,她抬头,一道飞影闪过,截下飘坠中的纸鸢。 “做工如此精细,女郎也舍得扔去?” 萧兰因望着摇着纸鸢的手,手的主人正纸鸢嬉笑着,那双凤眼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李贞。既然越王李贞会在此,那人莫不会…… 丝丝期待扣住心环。果不其然,远处,一抹霁色的小点渐渐清晰。 李治越走越近,静静的,默默的,周身一如流水流过,不紧不慢,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自己。 “你们怎么来了?”她压下浅浅的欢喜,娇嗔道。 “没人和你说过越王府就在这儿吗?”李贞笑道“巧了,你我还真有缘法。” “谁与你有缘法了,”萧兰因夺过纸鸢,“晋王殿下不是要处理案子吗?怎地也有闲情和越王出来?” 萧兰因不好唤“李兄”,毕竟两位都是李兄,还是唤王顺口。而且,她从不认为李治这种人真的是“碰巧”出来的。 “东宫右衙率生前曾来过芙蓉园,我便来看看。” “是那个在地宫被杀的右衙率?” 李治点头,“不仅如此,还有一人也曾到过芙蓉园。” “高婕妤,他二人所到的时间相差无几。”李治眸若点漆,又接了一句话。 “所以,你是怀疑他二人有关联?” “你不觉有疑吗?这些人皮都是被高婕妤所杀的宫女,我曾亲自去与卫士照着被高婕妤打死的宫女记录仔细清点人皮尸体,甚至可以追溯到第一个被杀的人。” 萧兰因想起李治那夜疲惫的情形,想来定是去清点尸体了。如果那时告诉自己实情,也许她还会奋不顾身地刨根问底罢。 “难怪高婕妤找那么多理由打杀宫女,原来是有‘制衣’之趣。”不愧是趣味奇特之人,当个宫妃屈才了。 制衣之趣,李治嘴角轻扬,“不过很可惜,有一件衣裳仍未找出。高婕妤一向不浪费任何一名宫女,而清点的尸体中竟然独独少了一具。” “少了一具尸体?” “是啊,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末了的话少年说得很轻很轻,语罢,众人已行至芙蓉园。萧兰因也一并跟来,魏王想用她引出那下手之人,对这二人的大仇未报,她怎甘心。 芙蓉园内,李治早已派人赶来搜查。丹楼琼宇之间,萧兰因注意到了一块不起眼的柱子。 柱底和柱身虽是一色,却一浅一深。她蹲下按压着,松动的触觉从指腹传来。萧兰因立刻唤来人,柱底,一块如砖的密匣取出。 一把精致的篦子和空瘪的香囊躺在其中。 “这是……” “是宫里用的篦子和香囊,想来是右衙率放在此处的。”李治注视着篦子,篦梁的正面刻着右衙率的名字。 篦子是梳发的工具,亦可做女子的发饰颇得当朝女子喜爱,更为重要的是,篦子还有男女示爱定情之意。 而香囊中,仅存一些细碎的香料和纸屑,想来先前是用来放信的,而今信已经被取出来了。 其中寓意,不言而喻。 气氛一时变得凝重,大家心里一个念头隐隐显现出来,毕竟东宫右衙率没有理由为了不重要的女人而去冒险,与后妃有染这可不是件小事。 “阿兰,你曾说袭击你的人是个女人?” “是,还唱着我听不懂的歌谣。” 李治握着篦子的手越发收紧,这就对了。“我怀疑,高婕妤根本没有失踪,当日对你下手之人极有可能就是她。” 芙蓉园内,一声令下,全面搜查长安境内所有近期往来的高丽人,如有可疑人物即刻缉拿。 ***** 禁令已下达两日了,长安平日便很密闭,可疑之人难以进出,如今更甚。如若高婕妤真的活着便更不可能有法子出去。 “你可听说了,全城的高丽人都搜了遍。” “何曾没有听说,这个节骨眼郑国公的病倒是越来越重了,没有他在中间劝着陛下还真会一时冲动对高丽做出什么事呢。” 多事之秋。萧兰因听着街头的闲言碎语,忍不住腹诽了一句。 已经两日了,她被李治告诫着不要随意出门,只要一出门,总会见到李贞的身影,她知道李贞是在跟着自己。 今日也是如此,她如往常一般和李贞来到越王府,除了抓了几个无关要紧之人,就没有什么重大的消息。 夜幕降临,城中已快是宵禁,今日的李治很是诡异迟迟未出现,萧兰因不仅有些烦闷。 “去哪儿?”李贞见少女起身,便一并想要出去。 “我去随意走走,不许再跟来。” “那怎能行?万一你有什么事,我怎向九弟交代?” 萧兰因何尝不知道,是李治在限制着自己,一举一动宛如被监视一般,让她极为不快。她没有理会径直走去,身后的李贞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坐下。 越王府前不远,摆脱束缚的萧兰因在此散心。 一顶马车缓缓驰来,她瞥了一眼,不甚在意。可就在看到马车帘卷起的刹那,定住了眼。熟悉的身影,等待了一天的急切,一瞬交错,是李治。她止不住跑上前便要去质问,却在少年下马的刹那停驻了。 萧兰因一个回头惊,藏到了树丛中。 李治下了马,却将手伸过车内,一双玉曜的手搭在少年伸来的手上。他隐约感觉到越王府前的树丛旁,一阵窸窸窣窣。 “九郎,怎么了?” “无事,蓉儿,下马罢。” 直到女子下马,萧兰因才看清容颜。的确很美,出尘之美,一眼便能让人卸下防御的武装,明眸如银般闪着光。徐氏女徐蓉,难怪人们会说他和自己的婚约活生生拆散了一对璧人。 如果没有自己,他和她会是天生一对罢。萧兰因想想,算起来自己能得到徐蓉欲求不得的缘只不过因为她姓萧罢了。 那人唤他九郎,而她呢……一股莫名的酸楚泛上心头。李治不知和徐蓉在交谈着什么,女子娇柔的身影被少年挡住,显得无比亲昵。 等二人入府,萧兰因才意识到自己已在树丛偷窥了许久了。不对,分明是他二人在“卿卿我我”,为何自己还有一种做了坏事的心虚感? 萧兰因想进府,却如有千钧重的大石压在她的脚下。李治和徐蓉还在里面,她居然有些不想面对,或者,是不敢面对罢。 心虚而来随之便是气恼,愈加烦闷。萧兰因本以为自己励志当少侠,才不会在乎儿女情长,可是不知为何看到李治伸手的刹那,她又回想起了儿时几个堂姐总爱从她手上将舔过的糖抢走时的情形。 一声冷哼,七月的确燥热了些,萧兰因向着越王府相反的道路继续散心去。 未走多远,她愈发觉得冷风飒飒,不自觉地眯起了眼。她无心再走,回头寻着王府的方向走去,岂料正见一串流矢闪着冷光袭来…… ***** “八哥,你不是一直在跟着她吗?”李治的语气平缓地毫无一丝起伏,一如他此刻的眼神。 李贞眼神躲闪,他第一次感到一个人的言语原来还可以这么冷。可他无力解释,是他没有护好人在先,心中何尝不有愧。 最初,李治携徐蓉进来时,发现府中不见了萧兰因的身影,顿感不妙,急忙追出府。未料却在一片林子中遇到一阵流矢袭击,抵挡中他似乎看见萧兰因的身影被树丛遮掩着。等追去之时,已剩满地箭矢,哪里还有少女的踪迹。 累,真的好累。李治长叹一口,自己并无理由去这样对待兄长,毕竟兄长已经做的足够多了。 “治儿失言,”他企图赔罪,却被李贞接住。 “九弟何须如此,还是先找到人要紧罢。” 第20章 徐蓉 萧兰因醒了,幽暗的光,刺鼻的尘烛味。在晕倒的前一刻,她看到箭镞矢来,耳边仿佛有人在唤着她的名字。 可她却想不起来那人是谁了,她只记得闻到一股奇异的药草香,昏厥的刹那斜身避开了箭镞。 泛白的窗纸上,照出门外几个晃动的影子。一群男人的声音传来,交头接耳着。她听过那样的语言,在太极宫的那条密道地宫里。 不知何时,原本都是男人的谈话中突然出现一声尖细的嗓音,似乎和在交谈着什么。 门被打开了,刺眼的白光一下照亮昏暗的屋子。她眯起泛酸的眼,背光眩晕中,隐约看到男子身上的装束与往日东市的高丽商贾极为相似。 女人的身影从一群男子中走出,一双保养极好的玉手合上门扉,关闭了所有的光。 萧兰因下意识地动了动手上的绳索,却是更加紧死。 “莫要挣扎了,好不容易才将你捉来,这次你可逃不掉了。” 果然,这就是当初在密道袭击自己的女人。萧兰因呜呜叫着,如若不是口中的塞物,她恨不得上前咬开对方的蛇蝎心肠。 女子见此挣扎状,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幅度,发出渗人的笑,将手划过萧兰因外露的肌肤。 “可惜啊,这次不能将你做成人皮了。”想到这一点,女子顷刻间趣味索然。 疯子,真真是个嗜血的疯子。萧兰因在心中咒骂千百,甚至想尝试着用眼神将此人杀死。她从前未见过高婕妤,如今倒是理解宫里为何无人喜欢她了,浑身都是令人生厌的气息。 “你不必如此仰慕我。”察觉到刀子般的眼神,高婕妤宛如看待笼中兔般愈发兴奋。 萧兰因一计白眼,身体的挣扎渐渐放缓。 “气恼了?”待萧兰因逐渐平复情绪,高婕妤又添一句“是气我,还是气晋王?” 她一瞬将眼神盯在高婕妤脸上,原来这人都看到了。 “不要空想了,只要徐氏在,晋王是不会弃她不顾的。晋王和徐氏自幼相识的情谊又怎是你能割断的?何况那徐氏的长姐是徐充容,那样狐媚可见一斑。” 高婕妤咯咯笑着,转念想到那处处阻挠自己的徐充容,恨意和不快顿时升起。见萧兰因毫无反应,不由得狠狠将萧兰因的塞口布拿去。 “怎么,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高婕妤挤出一抹狞笑。 “高婕妤。”萧兰因冷然压下怒火,“是你把一具尸首毁了,自己穿上装扮成尸体运送出宫的?” 这丫头果然知晓自己的身份,高婕妤见状再也不怕隐藏。“不过是具不会说话的东西,拿它衣裳穿有何不妥?反倒是你,长安的流言也不少,宫里的人如何看待你你也应当体会过了,那徐氏姐妹可是在宫里很得人心的。你的心还真是宽大。” 期待中的愤怒和咒骂并未到来,高婕妤不禁再说了些狠话。她喜欢折磨别人,看着他人扭曲的面容,她越快意。可她等到的却是一阵冷笑。 “那又如何?”对方越是想看自己生气的模样,萧兰因越要对方不如意。 “你就不怕他不来救你?” “我姓萧,他敢?说起来,我还当感谢你,你现在越囚我,我越开心。” 一句话令高婕妤挑眉,萧兰因接着说道“我现在深陷陷阱,晋王却在别的女子身侧,如若有天我满身痛楚与他重逢,我了解他,这样他只会更心疼我。我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份心痛和愧疚,将它在晋王心里放得越大越深。情最难久,过去的旧情永远敌不过猛烈袭来的新情,不是吗?” 说罢,高婕妤缄默片刻,爆发了一串笑。 “你,和我很像。”高婕妤半眯着眼,她当初嫁来竟是要伺候龙床上那旧情未忘的老皇帝。她至今无比厌弃那个男人,若不是为了家国和享受后宫争斗的虚荣,那皇帝有何用?那时她也相信新必代旧,却没想到皇帝活这么久早已狡猾如狐,哪是她这等心高气傲的女子所能左右的。 “帝王家的男儿最难长情,你的晋王也不例外。”高婕妤说道。不能忍,此女实在是太讨厌了。萧兰因再也忍不住怒火,狠狠啐了一口不再言语。 “好好,你既如此,那我倒真想知道,你的晋王到底会不会来救你!”高婕妤扼住她的喉咙,塞上口布狠狠一甩,玩味地笑着离去。 门扉再次合上,萧兰因听着远去的步声,内心怦怦作响。好险,被自己的话语混过去了,自己不能将知道的全部暴露,否则指不定那女子会如何灭口。 高婕妤说这次不能将自己做成人皮了,看来是有什么事情让她改变了。还有那晕倒前奇异的药香,莫非高婕妤对自己的目的是劫不是杀? 萧兰因一时没有太多的头绪,虽然自己隐忍了下来,可刚才的争论的确扰乱了她的心。李治和徐蓉,自己真的不在意吗?多少次她像小蚁般想听得更多,却又不敢再听,她真的不在意吗? ***** “你再说一遍。”李治接过香囊,捻着里面细碎的药草。 “不会错的,九郎,此药草常用作迷药,而且,独长在齐州一代。” 李治垂下眼帘,细黑的睫毛掩盖此刻他眼中的情绪,手心紧握的香囊提溜着两根线,微微颤抖。 莫非真的是那人?能在齐州的便只有他了。 “蓉儿,你可知晓这药草在长安何处能寻到?” “这药草在长安不常见,要说好寻,长安有三处卖药的地方都有。” “何处?”李治沉着脸递来纸笔,徐蓉看着李治无比冷静的面色,心中小小惊怯。 徐蓉按下心头思绪,写下药铺的名字,刚刚搁笔还未来得及与李治说话,便被少年抽走纸。 她欲言,却见那荷色的背影匆匆消逝,门外传来一句下令。 “立即派人,搜查此三家店。任何蛛丝马迹,不要放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治的额间已出了细密的汗。拖得越久寻得萧兰因的希望便越渺茫,他想不通,阿兰为何会独自一人离去。一张软玉般的香帕突然覆上脸颊,李治这才注意到面前移动的藕色小团。 “不必。”李治移开脸,不喜此刻被人打乱思绪。 徐蓉有些忧虑,还是自顾自地为李治擦着。 “这样引人误会的事莫要……”李治话卡在一半,猛地抓住徐蓉的手腕。 “九郎?”徐蓉身心一惊,满是疑惑。 李治怔怔然蹙眉看了徐蓉一眼,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无奈地扶额。对啊,自己怎么没有意识到。 “九郎?”徐蓉靠近一问,李治倏地松手起身。 “蓉儿,你我不是儿时懵懂孩童了,男女有别。” “可是九郎!”徐蓉蓦地一把抓起李治的衣袖,“蓉儿心悦你。” “我当初已拒绝过你。”李治匆匆扫了一眼,嘴角依旧是漠然的笑,就像此刻女子所有的情绪都不过过眼清风。 他和徐蓉自□□好,可也仅限于此罢了。二人的过往旁人编造得有风有雨,他唯一担心的,便是阿兰知道了会怎样想?该不会误会罢?每次萧兰因在时自己都会刻意避开此事,想着时间会证明一切。如今看来断然不能这样了。 “蓉儿知晓,蓉儿现在只想为九郎解忧罢了。” “我这次寻你是为了辨认囊中的药草,” 李治笑着,低头看着徐蓉,“除此之外,不要逾矩。” 第21章 追寻 “知晓?” 徐蓉着实被李治的笑吓了一跳,懵懵地点头。略微冰冷的指尖触上徐蓉的下巴,她感受到下颚传来的冷意,可她,甚至不敢对上少年的眼睛。 李治看着眼前的女子,想到心底的那人如今仍毫无音讯也许在何处受苦,眉心渐渐微皱。他的神情依旧冷淡,甚至有些冷静到了极致。 忽然,下颚的紧意消散,暮风夹着衣物的摩擦透出的檀香拂过。 徐蓉只听得赤舄的跫音渐行渐远,睁眼,李治的身影已步入了夜色之中。 终究是一厢情愿,又能怪何人?她默然,良久都立在原地,仿佛无形的嘲讽从四面八方袭来。 是夜,烛下花琐滴滴如泪,荷绿色的身影再次从夜色走出。 “还没有消息吗?” “回殿下……没有。”小卒斟酌着话语,晋王隐隐透着一股道不明的威压。 夜气浮躁,李治轻咳了几声。他素来身体底子弱,只是淡淡道“你再派波人手去,查查齐州那边可有什么异常。” “是。”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李治摊开手,注视着不大的香囊,极力克制着。徐蓉曾说,这药草本长在齐州,极少有人购,却出现在此,他不由得想到了在齐州的那人,如若那人真的与高婕妤一事有关,他到底为何这么做? 殿外急促的声音逐渐传来,李治收好香囊走出,已有搜查两家药铺的金吾卫赶回来了,取来了两家药铺的药材记录。 他细细翻着,这两家的药草皆出自齐州,铺内都是老实本分的中原商贾,并无异常之处,接下来的就是最后一家了。 “晋王殿下!”远处,最后一间药铺的金吾卫还没见身影,便传来了领兵者的声音。等到最后一路金吾卫入内,李治一眼便注意到了少去了大半的人。 “查的如何?其余卫士呢?” “殿下,下官的确率人搜查了平康坊的药铺,可是那药铺主人在我们来之前就已不见踪迹了。下官分派了人手继续追查,如今尚有卫士在铺内搜查,相信很快就能……” “不必。”李治打断了他的话,急匆匆拿过桌上的火折子道“那药铺在平康坊何处?本王现在就要去。” 长安道上,快马载着少年,左右是高举的火把,通明地照亮着寂静的长安。 早已失去主人的药铺下,一名卫士出来禀报。他们方才搜到了这药铺的主室之内,竟还有一间密室。如若不是一名搜查的卫士无意中动了桌上的铜人,怕是生生错过了这么重要的发现。 暗室不大,但足以藏人。看到散落在角落的绳索以及地上被衣物摩擦显得有些凌乱的灰尘,李治的脑中不难想象到一切。 他突然有种莫名的画面感,仿佛真的看到了女孩被人放置在此,有人截来绳索绑好昏厥的她,而后匆匆转移。 他赶紧打消了这个可怕又真实的念头。“这药铺主人的身份可查了?” “殿下,这药铺本是一名齐州来的商贾在长安定居而开的,也多与外商进药材。” “既然想定居长安就不会无故消失。” 虽说商贾的确会到处行走,但在长安突然消失而不想让人察觉实在不能不让人怀疑,李治回头道“将那外商中人的身份也去查清罢。” “等等,”他想了想“尤其查清高丽来的商贾。” ***** 彼时,萧兰因正躺在黑暗无光的地方。至于是何处,她并不知晓。此刻,她只希望能早日睡着。 事到如今她也无心去想什么生死大梦,因为她现在就觉得自己的处境挺关乎生死的。她这前半生到底得罪了哪位记仇的神仙,给她下了那么多天灾人祸的降头,还能不能愉快地做个萧府贵女了? 萧兰因想起那高婕妤的话语,便是一股恼气。她想起来,在假扮宫娥时听妃嫔们提起过这位出名的高婕妤。 据说高婕妤在高丽家世显赫,故而养成了这样的性子。萧兰因想了想,这样的家世,一个婕妤煞费苦心出宫,若说和高丽没关系她才不信。 看一行高丽商贾对高婕妤如此听命,想来她这样也不是朝夕才有的了。是帮高丽打探情报?还是制造些小手笔扰扰大唐的安宁?况且高丽边派遣太子来朝边修长城防备,谁知道高丽是否有异心。 几乎是一夜无眠。 次日,这群抓住自己的高丽商贾便开始奔波。 高婕妤也的确没有伤害自己,只是一路在不起眼的车上秘密颠簸,她有预感这些人是要出城了。 他们自然是难以出城,毕竟如若不是货物,许多城卫也不太可能仔细搜车清点人数,但难免会被问及姓甚名谁。可是如若是自己呢?——萧兰因隐约摸索清了些丝路,竟想威胁她,利用她出城,真是想得美。如若自己真的助他们出城了,他们又怎可能会留活口和累赘? 她要赶紧想办法和李治取得联系,毕竟如此花容月貌的年纪她可不想成为刀下鬼。 “怎么,一日不见晋王,便如隔三秋了?” 此女说话果然讨厌,萧兰因觑了一眼。 高婕妤却好似并未看见一般,自顾自地笑着,“你羞什么?谁不曾经历过这些。” “我啊,也许是很久以前了罢。”她叹了口气,一瞬黯淡的眼神旋即恢复了清醒和高傲,笑道“反正,你也活不久了,随意和你说说也无妨。” “原来我在你眼里和死人无异。”萧兰因嗤了一声。 “生死有什么重要的呢?我从不认为活人与死人有什么区别,你所爱的最终都会归于尘土,又何必在意?” “哪怕杀死的是自己的至爱?” “嗯,是的。”这一回,高婕妤并没有笑,“有些东西比情义更重要。” 听着高婕妤的回答,萧兰因渐渐想到了五龙祭过后,和李治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那场谈话。 那时,太极宫内,暮春的花正开着,清晨还有些梨花雪,晋王却每日坚持早起。萧兰因每每得到许可来寻他,他总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在案前认真读着经书。对她而言,那是如受刑般痛苦,可李治却不以为意。 “你一直这样不辛苦吗?” “读先贤之道,为何辛苦?”李治摇头,他说想要的已经在他的心中了。 自己旋即逗他说别的皇子都在或为自保或为权位争斗而争夺着,只有他始终平静,不怕被人欺负吗? 未曾想只是一句玩笑,少年却严肃地答到“我不会去争抢,可如果有兄弟想破坏一切我会出手。哪怕是再深情义也比不上更重要的事物。” 她不信,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如若有一天,那个人是她呢? 那时的李治听完美人的问题,顿了顿,一时语塞,随后大笑。 萧兰因还没反应过来,一抹温热已轻轻抵上她的额头“晋王妃,永远只有一个。” 他的声音揉碎着说不尽的深意,她睁着眼,怔怔地愣在案台,宛如时间停滞。当初自己极不满萧家私自订婚,女扮男装出去逃避着萧府的气氛,抗议着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直到遇上李治,一切就像水到渠成一般,细水长流,不知不觉中,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与那人靠得那么近了,这段羁绊好像不再是累赘,而是缘分。 次日,当她再来时,一把精致的镶玉篦子落入了她的手中。是的,他也送过她一把篦子,玉刻的兰花在篦梁上绽放,至今仍在她的心里闪着温润的光。 而他的眼底也如泉般,静静倒映着女孩的身影,久久不愿再移开了双眸。 思绪如潮水般涌来,萧兰因的心里有些落空。如今李治一定正在寻着自己吧,相识有半载,彼此虽然都开始逐渐亲密,却总像横着事一般,从未有言语上真正的表明。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过于任性了,几日前李治派人看着自己就是放心不下她,可她却总想一意孤行,让少年失望了。 “为何此刻,跟我在一起的人是你……”萧兰因从失落的情感中抽出,望着眼前讨厌的女人。 “你要习惯我,以后我会和你的皮好好相处的。” “婕妤,不可,”唯一一个没有操着高丽口音的男子面露难色“这人可是要交给齐州那位的,不带此女来就无人在城外接应我等啊……” “我自然知晓!”高婕妤瞬间有些阴鸷,没看出来她是在吓唬吗,“再多言我就把你制成人皮。” 药铺掌柜顿时噤声。说者无心听着有意,齐州那位?果然还有什么人参与了此事,而且点名道姓地要她。 萧兰因的心缓了大半,看样子,自己不用担心一出城门就死了。有外患常有内忧,高婕妤和最近的高丽人在中土如此妄为,难道真的有人在帮他们? 到底是谁,竟帮助高丽人作乱,还要劫她?萧兰因想不通是何人,劫她无非就只有两个利用价值,一是兰陵萧氏,二是晋王。至于她本人自认自己是个小透明,所以那人要劫自己的目的应当并不针对她。 萧兰因决定静观其变,她想知道高婕妤为何要逃离,更想看看到底是何人想见自己。 第22章 篦子 延平门,长安西南的城门,玄黑平角的城阙静静矗立。 未时,来往的行人与车马依旧。暑气难消,城中的守卫已有些倦意,却依旧得提起脑袋检查着过往的车马。守城的卫士即是兵也是大唐的百姓,略带着淳朴的性子,鲜有刁难行人的事情。 一阵阵马蹄惊醒了守城的卫士,众卫士纷纷打起警惕向声源处小心张望着。却见打先的士兵停驻,问近日可搜到了可疑的人。 守城的卫士摇头,他们的确未曾见到这几日严密搜查的高丽人。这时,马骑中走下一名少年,递上一枚金制的鱼符。金制鱼符,只许三品以上文官及皇子拥有,守城之人当然知道这意味什么,忙将登记行人的记簿呈上。 李治翻着记录,一眼便看见一个墨痕未干的字迹。 “这具车马去了何方?” “回殿下,就在方才向西去了。”卫士指着城外西处的阡陌,因那驾车的人是个少见的汉人女子,故还有些印象。只是有一点,有些离奇“那女子还说她去往……兰陵。” “兰陵?兰……”李治默然。兰陵在长安以东,这具车马却向西而行……少年蓦地跨上坐骑,他还是晚了。风吹起衣袖,还未等给众人下令,骏马就这样向着城西奔去。 “还愣着做甚?”身后的李贞呵道“都跟上!” 马蹄疾驰,延平门只剩滚滚烟尘,与土黄的阙壁融为一色。 ***** 西行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奔着。一双白嫩的纤手驾着与之十分不相符的缰绳,斗笠下是一副少女的容颜。 “高婕妤,城门已过,你大可把刀去了罢,我区区弱女子又无法逃。”萧兰因嗔道,车帘靠着背部之处,一个尖锐的事物仍旧一动不动。 “少啰嗦。”高婕妤收起利刃,倏地蹿出车外将缰绳抢过,把少女推入车内。说时迟那时快,萧兰因身体一晃,一个不稳将篦子“掉”下。 “想不到你还有点用处,这么容易就出了城,你们汉人真是好糊弄。” 萧兰因笑笑,这高婕妤宫里那些繁文缛节未曾学会,教训人的话倒学了不少。 马车骤然停下,车上几人纷纷下马。几个黑色的身影拦截住了马车,宛如本就在那儿静立一般死寂地站着。 她脖颈一紧,背部又是利刃袭来的冰冷。 “人已带来,接我们的车马呢?”几个黑衣人仍旧一言不发,空气中沉淤地可怕。 黑衣中伸来一只手,静静地指着不远处。高婕妤冷笑一声,用剑抵着萧兰因,一点点逼迫她上前。 山雨欲来,不知是雷声还是树响。高婕妤持剑的手一顿,警觉之下一道飞影袭来。 身旁的药铺掌柜顷刻倒下,箭戳的血窟窿里嗬嗬喷血如泉。几个黑衣人斗篷一卷,嗖的从空寂消逝,不见了踪影。 不妙!萧兰因刚想要趁乱逃走,耳边一串如命令般的异族言语,风驰电掣间,她被女子抓上了车马。 “怎么会这样?说!你到底干了什么!”马车内一片翻滚,似被高婕妤的怒意驱使一般上下晃动。 萧兰因勉强在剧烈的颠簸中支撑起脚跟,女子正欲挥剑跑来。躲闪之中,马车忽地一沉。 “不是她干了什么,而是你太无知了,过城门时竟对她的话语毫无防备。”高婕妤惊恐地拉开车帘,原本无人驾车的马车外,一名少年牵住了缰绳,手中还夹着一枚断裂的篦子。 李治一眼便在记簿上注意到了那所谓出城卖篦子的商贾,心下大疑。听得是去往兰陵时,更是越发确定所想。 “婕妤是高丽人,怕是不知晓罢,兰陵在东部。”头顶传来一阵玩味的语气,一把折扇掩着男子的笑意。 冰凉的触感袭来,萧兰因笑意还未收起,只觉喉间刺痛,无情的利刃贴上了自己,她能感觉到那随时会爆发的怒火。 “好哇,原来一切都是你在捣鬼!”萧兰因警惕地望着几乎是吼出声的女人,她是不要接济的车马了吗?竟真的要伤自己。 仿佛是被人看穿了心中所想,高婕妤笑道“你们汉人的纠葛我本就可以不参与,事到如今你的死活也只是汉人之间的事,我还会在意吗?” 萧兰因大骇,因为计划的全盘打乱,高婕妤竟这样失常。车帘外的风景一道道极速闪过,她情急之下将手抵住抹来的剑身。 毫厘之际,剑身铮然落地。险些碰到利刃的肌肤重新接触空气,折扇飞来打下了高婕妤的右肩。驾车的少年伸出手,一把将萧兰因扯在怀中。 李贞收回折扇,狼狈的女人匍匐在车内,她不甘心地望着这一切。马车如散架般跑着,高婕妤的嘴角突然一抹狞笑,倾尽全力崩然从窗中跳下。 “抓住她!”萧兰因大叫道,一旁的李贞倏忽一闪,疾驰的车马外早已没了二人的身影。 李治看着狼藉空荡的车内,倦怠而鄙夷。他扶着萧兰因出来,继续牵着将脱未脱的缰绳。 车马,良久才被追来的卫士合力停住。萧兰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虽然没有大开大厂,多少已凌乱还有利刃沿边刮破的小痕迹。 一阵窘迫,她下意识地想要正正衣带,一双手却先一步缓缓捋着她凌乱的衣角。 “对不起。”思量了很久萧兰因还是说出了这句话,毕竟如若她好好待着就不会平添那么多麻烦。 李治仿佛丝毫不在意,只是轻笑道“你是在说这块篦子嚒?” 这家伙,明知她说的不是这件事。萧兰因有些愤然这样的调侃,却见李治的手心一伸,断裂的篦子静静躺在少年掌中。 篦梁的玉不知是摔得太过用力还是其他缘故,已经和篦身一同碎裂。这是李治特意送给她的事物,她却故意利用它当线索,一想到此处,萧兰因更为窘迫得一时语塞。 “我……” “无妨,”李治的神情尽是随意和散漫,“既是送给你的,这本就是你的事物了。” 萧兰因静默地看着少年,在新备的马车上,注视着平稳的风景。李治的身上传来透着衣衫传来令人心安的温度,她却感到淡淡的疏离。这个人总是那般漠然,宛若置身事外,却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这双眼眸无论见了多少次,依旧是那么清澈无邪,却不可思议地让人难以看出其中的故事。 许是盯得太认真了,李治不由得被身旁一股炽热的视线引起注意。他突然扭头,萧兰因来不及躲闪,迎上少年的双眸。更加窘迫了,萧兰因作势哼了一声将眼神移开。 “方才那高婕妤原是要将我交给一个人的,在齐州,你有头绪吗?” “没有。”李治漫不经心地答到“此事交给父皇定夺罢。” “……好。” 她不敢确认方才李治那略微冰冷的言语是否是真的,还是安慰她的谎言。但有一点她知晓,至少现在的李治并不会告诉自己任何事情。他在想什么?她原本以为自己对他很熟悉了,可每当此刻才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一点也不了解他。 马车再次停下之时,已是到了越王府。萧兰因刚想下车,只觉身子一轻,少年拦衣将她抱起。 “你!”萧兰因双颊一阵微微的躁红,刚想要劝李治放她下来。 “你受惊了。”李治丝毫没有理会她的不愿,直直将她抱得更紧。 风拂过燥热的脸颊,她忽然瞥见马车后,一个亭亭的身影在不远处注视着自己。 萧兰因回头,对着身后的徐蓉莞尔一笑。 她其实并不讨厌徐蓉,徐氏一直是书香门第,何况这徐氏女并不是坏心肠的人。只是那时心中一如小虫般啃咬的感觉,孩子气般想要胡闹罢了。 回想起最初那份赌气,萧兰因越发觉得想笑,不知不觉中浅笑出声。 “你看到了,是吗?”不知是否是被笑声吸引,李治低头。这一次,他并没有笑。 “我?啊,这个……”萧兰因徒然一惊,心虚地转了转了眼珠,毕竟私下窃听别人的事向来不值得承认。 虽说如此,李治的话语颇有些严肃,萧兰因还是生硬地点了点头,哪知头顶只是传来了一声低沉的轻笑。 “我并非有意隐瞒徐蓉的事。这样的事,如若你不想,以后都不会了。” “当真?外界可是将你二人传成苦命鸳鸯,而我就宛如那典故中狠心拆散人的无情道士呢。” “你也知晓是外界。”说罢,萧兰因的额头又是一暖。 ***** 还未步入越王府正殿,一阵干咳传来。萧兰因猛然回身,一把熟悉的折扇映入眼帘。 “咳咳,二位回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去追高婕妤去了吗?”居然是李贞。萧兰因一个窜头从怀中跳下,震惊地打量着满脸得意显摆着自身的李贞,片刻想到他的功底,这才压了压情绪。 她知晓李贞的武力斐然,却未曾想快如车马,亦或是说,其实他们的车马已经十分慢了?只是她方才竟一点都未察觉? 萧兰因转身注视着李治,只见对方早已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平静地望着自己,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第23章 棺材 高婕妤逃了。这就是萧兰因所知道的后续。 余下她所知道的,便是这桩事被定义为高丽商贾劫持士族子弟传到了百官耳中,只字未提高婕妤和太极宫所发生的一切。 一石激起千层浪,霎时间朝野议论纷纷。或曰高丽两年前曾派出太子来大唐入贡,不可能这样鲁莽撕毁和平,此案必是个别宵小所为。或曰高丽兴修长城,早有异心,这几个人必是高丽细作,想以小入大扰乱中土。一时诸多关于此事的奏抄多如雪片,而陛下除了加派人手密切关注高丽朝局外,对其余皆置若罔闻。 掖庭宫的宫牢内,清逸高雅的少年走进,手里冷冷夹着块帕子。地上的女子尚存一息,却早已是狼狈地认不出昔日光彩。 其实李贞早就把高婕妤捉回,一直关押于此,秘而不宣。 听到声响,高婕妤扭头看向牢门。 “谁派你来劫持萧氏的?”白袍少年冷静如常地站着,好像是在等待着自己的答复。 “哼,明知故问。”高婕妤扭头不复言语,她只觉自己的心随着字字话语越来越收紧。 “那么,本王便换个问法,你为何要帮齐王?”高婕妤感到脖颈传来冰冷,一记虚弱的挣扎,依旧是被少年硬生生将头扭过。几道目光注视下,莫名的恐惧袭来。 “香囊中药草想必就是迷晕萧氏所用的药草罢,本王可不信你会无缘由地帮齐王劫人。”李治丝毫未理会女子的想法,径自说着“你是谁派来的?和亲前便开始了还是和亲后?齐王给你车马是想要逃回高丽罢。” 女子不言,李治随意地说道“听说高丽王如今与大臣不和,朝局不稳,你此时赶回莫非就是为此?” 这一次,高婕妤眼神晃动,霎时有了微微的反应。李治仿佛看出满意的答复,嘴角勾起。 “很好,我知道了。”高婕妤疑惑之际,只见白袍少年取出一罐药瓶将手中的帕子摊开。 “你……你要干什么?我可是你庶母,你这样陛下不会罢休的……”虚弱的声音从喉间传出,高婕妤内心惧怒至极,却虚弱得无力反抗。 “齐王一事尚未查明,故我并未告知父皇他与此事有关。不过你身为后妃却通高丽叛国,企图回去复命。父皇说了,他最痛恨背叛,绝恩断义,贼人可诛。” 说罢,高婕妤只觉一抹帕子死死捂住了口鼻。手脚被人摁住,呛人的药味夹杂着窒息的空虚感,她的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的血肉…… 她从高丽来,她是高丽的王女,却不曾想就连故国都再难回去。光影重叠中,最后想起的不是唐皇的恩宠,不是高丽的一切,而是一口棺材。 那天是隆冬,没有雪,与中原的战火将原野化为灰烬。而她的小屋内,火苗发出噼啪的声响,暖暖烧着。直到那口黑压压的东西沉甸地被人抬到地上,她才想起来她在等着一个人。 临行前她曾为那人送别,温暖的双手抚过他略带风霜的脸庞,如今,却只来得及看一眼那即将要合上的、厚重的棺板。在那里躺着的,就是她的竹马,带着回忆和血染的旌旗陷入永恒的沉睡。 他,离她那么近,仅仅只有一根箭的距离,却是那么得远,犹如天堑。当一切都归于尘土后,她开始变得阴冷,变得暴躁无比。虽然她不知到底是谁射出了那一箭,可她知道那个与自己自幼相伴的少年之死,与发起战争的人绝对脱不了干系。 直到和亲的任务到来,她终于可以看看那将箭射入他心脏的大国。她满怀恨意接下父王的授意,虽是和亲实则探情,最后企图以假死重回高丽。 但此刻,她是要真的死去了。死亡的恐惧漫上心头,她眼中所倒映的,永远是一口黑色的棺材…… 末了,李治长吁一口,将帕子交由身边的卫士继续按着,直到确认地上的人再无声息,方才离去。 ***** 辰时,偏僻的宫道上挂着晶莹的细网,一只灰褐的蜘蛛突然窜下,馋食着苦苦挣扎的蝴蝶。 大吉殿依旧瀑布氤氲,宫娥取来清酒倒在觥中,李治依然未归,萧兰因的小指百无聊赖地拍着几案。 近日长安城中不时议论着魏征久病不愈、朝中太子与魏王愈斗愈烈、对高丽的局势也越发紧张诸如此类云云,甚至传出了高丽已开始内乱的传言。仿佛所有的坏事都堆积在一起,一桩桩皆是让人不安的事。 高婕妤如今怕是早已找到了藏身之处了罢,毕竟已几日不见消息传来,宫里一如往日般沉寂。 仍旧被蒙在鼓里不知时局早已大变的萧兰因欠了欠身子,托腮注视着殿内的寿纹架几案。案上是一本本齐列的书,平日每当此时李治总会端坐在案前取着书,她亦会在一旁悄声玩闹着,不时望着少年如平林青松的神态。 少年注意到自己投来的目光,总会回以脉脉的笑,而后便是一阵书页刮擦的轻响。李治每每读书都撤退旁人,唯独自己就算将书房搅得一片乱意,李治只会笑笑而过。 “阿兰。”萧兰因回神,李治已毫无察觉地出现在了身旁。 “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没什么,”萧兰因恬然一笑,“不过今日你可真晚。” 萧兰因刚要仰头,两注温热贴上她的双颊。她发出疑惑的轻哼,后脑勺边传来低沉的嗓音。 “不要动。”窸窸窣窣的声响渐闻,萧兰因青丝如玄玉,被李治修长的手重新绾起,仿佛还在不时拨弄。 “好了。”李治的力道扣子般轻轻压在发上,他笑着取来两枚铜镜。 “这是……篦子?”萧兰因看着铜镜中映出的发饰,一股情愫在心中蒸腾。那是一把密齿的篦子,稳稳插在乌黑的发丝间,就好像它一直都在那儿,从未曾被摔断一般。 “你何时修好了?!”萧兰因惊喜道。 “我并未修补。你原先的篦子摔得太过用力,就算修了也不能如往昔般使用了。” “那这个是?” “新的,我特意又去拖人赶制了一把。” 他特意为自己做的……萧兰因摸着尚有些刺手的篦齿,感受着一丝一毫无言的关照。 李治抬手,郑重如誓言般摁了摁,“这一次,阿兰,你可不要再丢掉了。” 就像是天作一般,他们不约而同碰上篦子的手紧紧贴在了一起。 第24章 变天 妆奁的物事换了又换,唯有梳头的篦子仍在。 萧兰因摸着髻上的篦子,心笑自己怎地最近养成了这样的怪习惯,自那日起她不时都会带着篦子,唯有摸着它才会感到莫名的心安。 她久久抚着篦子,猛然间篦子好像生出手一般,那日少年手上熟悉的暖流又传到她的手背。萧兰因倏地一松,慢慢蜷缩起指节。 已经过去有些时日了,那日他对自己说的话,如今想起来仍是一阵悸动。抓住了彼此的手后,她开始埋怨着他的狡猾,无论发生什么也不告诉自己,就像徐蓉的事也任凭她揣测。少年沉默了,许久才说,晋王妃只有一个,只要自己想知道他会告诉自己。 哼,谁想听了?她才没有那么在意。萧兰因小脸微热地企图掩盖自己的意图,李治却仿佛拉开话闸般说了许多许多,颇有些像母亲解释着一切的孩童。她不仅破冰而笑。至于徐蓉,她精通医术,辨认出了药草也算是自己的半个恩人了,故不甚在意。 高婕妤最终去向成迷,那段时日不时传出何处又捕到了高丽探子。每每听到这样的消息,萧兰因都会忆起马车上李治的身影。不可否认,是他救了自己,她将他送的篦子摔碎,对方却没有生气反而重新送了一个。 他为她做的这一切,就连自己都觉得没有回报实在太过意不去了。所以,她是不是也该为此聊表谢意呢。 正在琢磨着一切,一袭男装的萧兰因忽然注意到集市的摊子上坐着一名斗篷披身的人。 算命的?萧兰因猫着步子走近。 斗篷之下,摊主的面容完全遮盖,仅有几缕白发散在胸前。听闻最近西突厥又来骚扰边境,此人应该是流民罢,都已白发苍苍的暮龄了,真是可怜。 萧兰因把玩着地上的物事,尽是些不如眼的陶器,只有一把在角落里吃灰的玉梳看起来还有些年头。玉质青黄中泛着半透明的白絮,梳面被打磨光滑,梳把像一轧玉鉞,两端翘起。萧兰因在手里掂量了几下便开问。 “郎君好眼力,此乃青黄玉螭龙梳。” “螭龙梳?” “正是。” 萧兰因内心发笑,当今天下除了圣人谁敢用龙作装饰,这摊主舌灿莲花的连常识也不要了。罢了,看这摊主如此可怜,想来也是为了生计,况且这玉梳的确像是块被埋没的好玉。 螭龙、龙子,想来也的确适合李治,他一定会喜欢的。螭龙梳的玉质发出幽幽清光,古朴温润,与将要见面的未来主人宛若天成般相似。 萧兰因痴痴笑着,问起了价格。只见摊主比了比手势,她差点没有被大开口的狮子唬晕。糟了,她摸摸钱袋,自己今日的钱也不知带够了没有。 “我明日来买可否?” “这位郎君,我一会便要离去了。”萧兰因咬咬牙,想回府取钱可人来人往,指不定再来时早被人高价抢走,这已是东市的常态了。这可如何是好?真是愁煞她也。 “这玉梳我要了。”突然,放钱的声响传来,身旁突兀地插来一个声音,她顿时手心一空,螭龙梳已被另一双手抢去。 “这玉梳明明是我先看上的,我要送人的!”光天化日如此强抢,有钱就能胡作非为吗? “那又如何?反正如今是我的。”那人笑道,“正巧,我也要送人。” 萧兰因忽觉此人的声音熟悉至极,目光寻声看去,一双丹凤眼正注视着自己。 “送给你。”李贞将玉梳重新放到少女的手中,继续嬉笑着。 “方才真是多谢你。”离开摊位,良久萧兰因才结结巴巴地道了谢。 “无妨。实在过意不去,你就请我去小酌几杯我也是乐意的。” 萧兰因眼睛忽然一亮,她向来不喜欢亏欠别人。何况要是让李贞知道了这玉梳是他出钱送给了他弟弟,的确有些别扭。 “你说这玉梳是要送人,你打算送给何人?” 萧兰因不语,李贞耸耸肩继续自娱自乐地说道“也罢,若真是我九弟,那我可要好好讨一番酒吃,不然有些亏了。” 萧兰因惶恐,居然都被人看出来了,而李贞对比只是报之以默默一笑。 “看来不用我出手,你们的关系倒是自己变好了。” “我、我这只是礼尚往来罢了,你可别误会了。”提起李治,内心又是一阵无由来的悸动。萧兰因急忙解释,可是一切的辩解在某人看破一切的笑意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别笑了!反倒是你,我有话想问问。” 李贞挑眉,一脸好奇地示意萧兰因说下去。 “那日,你当真没有追上高婕妤吗?”这个问题积压于她的心很久了,以李贞的身手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让重伤之人从手心溜走的人。 李贞一惊,对方竟还惦记着此事。“当然没有!若真捉到了我为何瞒你?再说那几个黑衣人的速度,人若被他们带走也不足为奇。” 萧兰因还是存疑,可看着李贞一脸茫然的模样想来他应当是不知晓任何事情的。 “不过,还有一年,你便要及笄了。”李贞望着天随口说着。 唐律女子及笄便可昏嫁,谁都知道那时意味着什么。不知为何,想到这儿,他有些落寞。“那时,我必不在长安了罢,无法看着你和九弟了。” “你要走了?”萧兰因不解,李贞今日的话语怎一个比一个震惊。 李贞点头“我要自请去封地了,离开这里,离开长安。” “为何?!你在这儿不是很自在吗?” “这儿毕竟是京城,事事都有一堆规矩,做个闲散王爷才是我此生所愿罢。”李贞负手笑道。 逃避?也许罢,他一向是个明哲保身的人,长安风云渐渐起,他势单力薄,离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你……”明明是如此洒脱的话语,萧兰因却听出了一股无奈,她很想问他真的舍得离开吗,去往陌生遥远的封地?却始终没有开口。“你真的决定好了?” “早就定下了。这有什么的?若是真舍不得我,便请我提前喝杯践行酒罢。”他说的风轻云淡,好似一切都那般随性。 ***** “如今太子失德,魏王有宠。我看啊,这天要变了。” 酒肆里,正在吃酒的李贞二人听到酒客的谈话,具是一怔。 “你懂什么!赵中怕是不知罢,郑国公刚刚做了太子太师,谁人不知这是陛下在昭告天下太子之位不变,依我看魏王还是太过张狂。” “陛下英明怎就生出个疯太子,还让郑国公病中授命去当太子的太师。大唐社稷若真交给这种人,我第一个反!”酒客的话语夹着重重的鼻音和酒气,一旁的同伴忙捂住了他的嘴,这种掉脑袋的醉话他可担不起。 醉语见人心。陛下既给魏王希望,膨胀他的野心,又盼着太子能自己改过成理想的接班人,最终只能落得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局面。朝臣相互分派对立,就连百姓也不安心,长安日日被这样的事所羁糜,她突然有些理解为何李贞想离开了。 只是萧兰因有些疑惑,嫡子有三个,大家议论是是非非时总会自动忽略了李治。他甚至可以被人忽略到地老天荒,无人支持他也无人会想到他。萧兰因倒有些可怜他了。 虽然李治处境尴尬,但对她而言却是优点——保守、安全。她曾无数次梦到可怕的深宫禁苑,梦到坐在龙椅上面容不清的人。如今看来他们只会是一对平常的晋王与王妃,就和大多数人一样平流缓进地度过一生。 想到这儿,萧兰因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第25章 王府 大吉殿内,某个一到关键时刻便被皇帝耶耶(唐朝父亲的称呼)自动晾在一边的九皇子晋王,正一片岁月静好地宁心对着漆砚研墨醮笔。 翰墨从笔锋化为字字珠玑,李治的眉心也随之越来越凝重。前日派去齐州的人来报,齐州近日高丽商贾频繁出入,的确有些异常。莫要轻举妄动,继续观察——这就是他此刻写下的指令。 李治将墨迹快干的信装入筒中,命人将回信秘密送出。香炉静静地冒着缭绕烟气,他幽幽叹了口气。 每过一段时日少女的倩影便自动出现香炉边的美人榻上,甚至到了后来出了高婕妤之事,自己每次都不放心地派人暗护她来到大吉殿。 他自嘲般笑了,就连他自己都不知何时开始在意起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了。这里的一切就好似接纳了那股灵气一般,她不在一如带走了些许生气,明明并没有事物的增减,却依然吹起一起空荡的风。今日,美人榻上不见了平常一旁玩闹的熟悉身影,他竟发现自己有些心神不宁。 “殿下。”宫娥叫了几番李治方回神。 小宫娥不解殿下今日是怎么了,竟任由笔端的墨汁滴落,生生染坏了一张纸。不过看殿下的神情自若,想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何事?” 小宫娥指指门外的身影。 门外等候宣见的男子似乎有些急躁,李治的衣角才露出半边门他便一个小箭步跑冲上前。守卫一把将他拦住,李治摆摆手示意放人。 男子作揖“殿下,属下照您的吩咐去暗中护着萧女郎,却……却看到她去越王府上了。” “她去越王府做甚?”难怪她今日没有来,平日早该到了。听到越王府三个字,李治的心就像被蚁虫爬附着,从未有过的莫名的不快一点点蔓延。 可此刻他更担心的却是萧兰因莫不是发觉了什么端倪,去向越王打听被父皇严令禁传的高婕妤一事。 “仆也不知,只知道萧女郎自昨夜与越王从酒肆归王府后便一直没有出来。” 大吉殿内空气骤然冷了三分,虽是晴天,众宫人还是感到一袭寒气窜上两股。 “……来人,备马。”那人冷冷道。宫人都惊在原地,直到李治走去后才如解穴般风风火火地行动起来。 ***** 一夜好梦,又梦见了幼年时的玩伴相互嬉戏追逐。 萧兰因翻了个身,不停奔跑着希望找到一个大家都察觉不到的藏身地,却一不小心掉进了一条小河。她拼命呼救,直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救命啊!”一身冷汗,萧兰因倏地大叫着睁眼,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掉进小河,只是锦被压在了腿肚下,传来了丝丝凉意。 好硬的触感,这根本不是自己的软芯枕。她抬起昏昏沉沉的头,打量着陌生的房间。 木质的屏风旁,是一排端正摆放的灵璧石,晨光斑驳洒在隽雅的漆案上,平添一抹光润。 萧兰因望着周遭陌生的环境,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昨日的确是与李贞吃酒来着,虽然到最后完全变成了拼酒量……稀里糊涂醉着拉越王离开的途中,她只忆起胃里翻江倒海,其余的便如梦似幻了。 萧兰因低头一看,松了口气。还好,身上的衣服是完好的,没有人动过的。既然如此,那就再睡一觉也无妨。 她实在顶不住晕沉,闷头钻进了舒适的被窝。 回笼觉还未开睡,隔着被子响起一个闷闷的声音。 “起来。” 何人?竟扰她清梦。不起,就是不起。萧兰因无声地翻了个身以表示抗议,不予理会。 门外人呲了一声,声音低到了冰点“阿兰,起来了。” 阿兰?好熟悉,她刚要忽略,猛然想起这样的音色也是再熟悉不过了。这是,这是…… “李治?!怎么是你?越王呢?”萧兰因宛如脱水之鱼蹦跃而起。 “我为何不能在这。” “可这是越王府。再说了,我正睡着。”萧兰因裹紧上身的被子,锦被顺势滑落玉葱般的腿,一时显得稠丽无边引人遐想。 “你也知道这是越王府,那你又为何会在此?” 萧兰因的气势顿时降了下来。今日的李治,浑身散发着莫名的辛辣和担忧,完全掩盖了素日的温润如沐。 “我去见见越王如何?你有意见吗?” “把酒言欢,同归府中。这就是你口中的见见?”漆黑瞳仁宛若点燃某种幽火,静静燃烧着。 “你跟踪我!”她娇嗔着,越显妩媚。 “不是跟踪,是暗护。”片刻,李治向着床沿愈来愈近,“阿兰,我想知道,你们之间到底谈了什么。” 萧兰因隐约想起半醉半醒时,李贞曾提醒过自己,不要把他要走的消息告诉李治。她微抿的薄唇露出一丝犹豫,望向床边的身影露出一丝悚然。 李治眼中的幽火霎时熄灭,“你不愿说?” 耳畔的嗓音低而轻,宛如捕捉猎物似的诱惑着她开口。她极速地编了千万种理由,几乎在话到嘴边时,在炽热的目光注视下生生咽了下去。 无论怎么编,他也会发觉的。她一向引以为傲的演技竟在他的面前变得拙劣得漏洞百出,仿佛在那目光的注视下,无地遁形。 “为何不愿说?你是晋王妃,不是越王妃。”话语喷出一阵轻痒的暖风,萧兰因不由得脖颈一缩,几缕摆动的发丝撩得双颊越发绯红。 她蓦地缩着身子,躲至床脚,未曾想反而给对方让出了许多地盘。 第26章 齐州 “殿下自重。”萧兰因道。 那人一怔,渐渐收回手,原本起伏的心潮开始变得平心气和。 “阿兰……” 她摆手,不想再听。“殿下可知阿兰现在最恨什么吗?为何每一次,你都能做出如此这般若无其事的模样全身而退。” 萧兰因自嘲道“而我就注定要当你的丑角,做出剧烈的反应,以此供你取乐、任他人取笑吗?” 李治没有回话,平静地任她发泄。 萧兰因多么期望他能有一点点情绪的外露,可惜,没有,无论自己先前如何娇羞现在如何生气,等来的都是他异常平静的审视。 哪怕是互相大闹一场也好,她想要的始终不过是一个态度。 “殿下,为何、为何要独留我一人做独角戏?”她差一点就情迷意乱,为什么他还能够如此轻易地抽身。 “不。”温和的声音穿透空气。 萧兰因还未反应过来,李治继续开口“我未曾想让你当丑角,更不曾拿你取乐任人取笑。我只是将你,当作晋王妃对待罢了。” 一双手,将她挂在嘴边的发丝轻轻抹去,“你屡次被劫,我派人暗护,只为不再生事端。你夜宿于此,我只是担心你罢了。这些事我原本亦不曾想要瞒你,可你却向我隐瞒了事情。” 萧兰因的心咚咚作响,那道吻前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和越王只是偶然碰面……” 李治灼灼的目光再次袭来,想起刚刚突兀结束的吻萧兰因一阵心慌,急忙掏出了一抹冰凉。 顷刻间,李治感觉到一抹冰凉沁入掌心的几寸之内,他低头一看,一把独特的玉梳躺在了他的手心。“赠你的。” “赠我的?” 萧兰因点点头,努力避开李治的视线。“那日和越王无意中碰面就是因为它。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一直想赠你什么聊表谢意。我看到了这梳子,觉得你应当会喜欢,买下来时偶遇了越王,就……就请他喝酒去了。” 萧兰因的声音越说越小,直至把头完全蒙在被子里。 被子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叹息,几乎是有些颤抖,带着不可思议的语气问到“你,买回来赠与我的?” 箫兰因在被子里发出沉闷而笃定的呜声。少年修长的手猛地伸进被窝,宛如至宝般将她的脸捧出。 “这玉梳,我喜欢。” 痒痒的暖风吹过,萧兰因的耳根噌地炽红。就算喜欢也不用靠得如此近吧,她就要…… “怎么了?”李治将她的头继续移近。 “太、太近了。”萧兰因试图再一次把李治推出去,可身上的禁锢反倒越发紧了,就连胸腔也有些窒息。 李治将她紧紧窋住,他今日不知为何比以往更为烦躁,从前不曾有过的情愫都在此刻越发炽热。“阿兰,下次莫要单独留宿于此了” “为何?你和越王不是兄弟嚒?” “那你可知,即使是越王也不行。” 一阵轻笑,李治的脸愈靠愈近,唇边又是一抹暖茸。 ***** 齐州,数月以来已连发了几起不法之徒的暴案。 嘭,李世民重重将奏抄拍在案上,满面怫然。 “权万纪到底是怎么管教齐王的!齐王如今怎会和这等枉法之徒为伍?” 他这个五皇子李祐自幼便好结交些狐朋狗友,本以为将他移至封地,派向来以严苛出名的长史权万纪去教管会有所改善,如今齐王手下的人都开始狐假虎威沿街射伤百姓了也不见惩治。 “朕怎会生出这等不肖子。”李世民啐道。 “陛下息怒,齐王应是顽劣惯了,陛下日后多多导教即可。”徐充容整理着帝王的衣角,她虽是一介充容,却是如今最得宠的妃嫔。 “不必劝朕,今不严惩,必有后忧。”李世民当即令人备好笔墨,坐在案头写了起来。 一写就是一个时辰,涂涂改改,案台上的纸叠得越来越高。 末了,李世民将信转给内侍。 这已是他第四次写信训诫李祐了,才去往封地一年便有诸多是非,屡教不改。长此以往,他必会酿成大祸。 无言的烦躁袭来,李世民遣退徐充容,继续咋笔写信,只不过这一次训诫的对象换成了长史权万纪。 信还未满一页,宫人来报魏王到。 “宣。” “父皇。”李世民头也不抬,丝毫没有停笔之意。 魏王稽首,见李世民没有回话便继续说了下去“儿臣听闻齐州射伤百姓一事乃齐王手笔,期年已连发几起。且齐州商贾杂居混乱,儿臣惧齐王顽劣不能任,身为兄长愿前往齐州禁暴止邪。” “你怎么会知道是齐王手笔?”李世民突然抬眼。魏王被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断思路,虚的一身冷汗。 长安的确知道齐州最近的事,可只有皇帝身边寥寥数人才知道是齐王手笔。 “你的消息可真灵通。”李世民冷笑道。 “父皇!儿臣绝无此意!”他知道父皇在怀疑什么,连连稽首。 “儿臣只是悯怀齐州百姓,想为父皇解忧,去齐州助齐王教化百姓以正其风,尽兄长父子之责。” “青雀,你以为朕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下去罢,齐州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可是父皇……” “身为皇子挑拨骨肉之情,兄弟不和,与至亲争权夺利,怎么,难道你希望让朕看到这样的局面?” “儿臣不敢。” 直到魏王悻悻然,恭敬退下,李世民仍旧是有些怒火。 他惟度思量了几位大唐的皇子,太子是最不像太子的太子,魏王仍在思过,越王虽有才识却无心朝堂,齐王自幼顽劣……无论是谁都不教他省心。 “对了,朕突然想起来,稚奴近日如何?”良久,李世民才想到李治,他倒是自幼安分,深慰己心。 “回陛下,晋王每早起请安后必会读经,与往常无异。” 李世民这才稍稍舒心。“那萧氏女可有生什么事端?” “近日未曾。不过,自被高丽人劫后与晋王倒是越发熟络了。”一旁的给事小心觑着龙颜的阴晴,谨慎地将高婕妤一词改成了高丽人。 “……是嚒。”那夜的谶语再次在脑中回荡。 乱朝之妃,所有帝王都对此心怀芥蒂,况且那萧氏女还未成为晋王妃便能惹上如此多是非,可见一斑。如果不是因为她,那日自己也不会惩罚魏王,晋王也不会卷入高婕妤一事。 本就躁极的帝王心中又平添一抹波澜。 “王给事,你可知世家大族中还有尚未出阁的及笄女子?”半晌,李世民幽幽睁眼。 “陛下以为徐氏女徐蓉如何?且徐充容是她的姐姐。” “徐氏毕竟不是大族,不可为正。” 在宫中服侍圣人多年,王给事的八面玲珑心怎会悟不出皇帝的言外之意。他眼目微转,识相地答到“罗山王县令倒是有一女,与晋王同岁。” “你是说罗山县令王仁祐?” “正是。且他本家乃太原王氏。” “此女如何?” “此女,陛下是见过的。” 李世民忆起来了,太原王氏本就与皇族有姻亲。皇室夜宴时他曾看到一个与李治那般大的女郎,仪态非凡,规矩无比,且性子极静。 想来应当就是那个女子,倒是个讨喜的女子。太原王氏与皇族同属北方士族,比之开国才从江左完全收复的前朝后裔兰陵萧氏自然更放心些。 “传令下去,宣王仁祐入京觐见。” ***** 越王府,不知风云骤变的二人仍在继续着被打断的缠绵。 萧兰因被泛上全脸的红晕烧得头胀脑热,良久才想推开李治,可对方却还是死死扣住,万一有家仆闯进来看到这一幕她真真无法见人了。 “殿下,非礼勿动。”她的脸红如蟹子嗔怒道,连鼻息也带着燥热,“越王会看见的!” “无妨,八哥这会正睡着,一时半会醒不了。” 萧兰因本想以李贞为借口,未曾想李贞居然还在宿醉不起。 “他如此醉着,你快去看看罢,万一酒气伤身了就晚了。” 李治不为所动,“他一向如此,自由家奴照料。” 言罢,又加一句,“况且他是习武之人,身子硬朗。反倒是你,才需要我留下来照料。” 萧兰因徒然怔着,这番话语有理有据,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唇间有些辣疼,应当是红了。她望着罪魁祸首,此刻正人君子的模样竟和方才判若两人。 她不由得忿怨,一拳轻捶在了李治身上。 “阿兰,你的下手……”许是捶重了,李治始料不及咳了几声。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不经捶。”她发誓,自己确实只用了轻微的力道。 少年听罢,眼底闪过错愕,微微无奈后,旋即恢复了温润舒适的笑。 “李兄,说起来我正好有事想寻你想要与你说。”萧兰因刻意引开话题。 “何事?” “你这次来还没有告诉我,那妄想劫持我的到底是何人,齐州可有线索了?” 果真,提到齐州,李治立刻松开了对自己的禁锢。 第27章 怀疑 “你想知道?”李治的神情瞬间收敛。 萧兰因试探道“依我看,那些想要劫持我的人极有可能与齐州近日发生的一切有关,说不定就是他们。” “你说的不无道理,但如今朝廷仍未找到那群人的下落,就连到底是何人在齐州射伤百姓也不曾透露。” 这还需透露?萧兰因心想,以齐州那人如此肆意妄为的手笔一定是些有权有势或出身不凡家世庞大之人,如若不然除了那种人谁敢有此底气。她刚想将话语说出,又忆起李治的身世,硬是咽了回去。 “那岂不是说连你也不知晓了?”千言万语吞入腹中,她无趣地瘪瘪嘴。 “如若我知道又何须瞒你?”李治笑笑,不温不火地接到“齐州的事不要管,他们本就意欲劫你,这些时日我自会派人护你安危。” 李治说着,便替女孩拢好了头发,交代一番,才出了房门。 屋里只剩萧兰因一人吃着饭食。 “可是晋王让你来接我的?”她对着进来伺候的婢女问到。 “是。” “晋王何时来的?来时可有异常?” “约是辰时。莫说异常,晋王的神情婢子着实看不透。” 萧兰因想了想,良久才从衣襟中取出一袋剩下的余钱道“你过来,放心,我不让你做什么。只是晋王与越王交好,日后如在府上听见和晋王有关的事,也告诉我便好。” 婢女面露难色,萧兰因顺势比了个数“日后我自会按月给你。你也看见了他二人不会拿我如何,只是这美差就看你的抉择了。” 婢女思量一番,这才收下。 ***** 一月已过,萧兰因徘徊在街道上。冷风咋呼吹来,她只得缩着脖子向前。 一月前越王曾对自己说他要走了,却没有任何离去的苗头。越王府一切照旧,长安逐渐入冬,前几日越王府还在忙着筹备过冬的衣裳。 萧兰因一路走着,又回到一月前与李贞相遇的地方。那摊位早已没了卖梳之人的身影,想来也是去别处流浪了。 她忽想到赠玉梳那日发生的事,原本被风刮冻的双颊猛然窜上一阵燥热。 冷清的街尾只有商贾往来不语,一行人打着纸灯笼幽幽穿过。 白天打灯笼,一向是城南鬼市运货时不成文的暗话。鬼市的东西尽管大多是见不得光的,也因此才能发现些稀世之宝。试问长安有几个官宦人家从不来鬼市,故朝廷对此也是此睁一只眼闭一眼。 那一行人怕是要将东西运往鬼市的,萧兰因匆匆瞥了一眼,却见他们担的不是别物,而是一口棺材。 白昼之下顿时有些惊骇,那口长方形的巨块斜晃着似幽魂般转瞬消逝。萧兰因暗自起疑,见棺材再也不可能寻到踪迹后,她才不甚在意地离去。 很快,嘈杂的人声盖过了先前的一片沉寂,一辆华顶的车在道上稳稳地行着。 车的规格有些大,应是装了不少东西。一只玉手探出车帘,车上是两个婀娜姣好的身姿。 “女郎,长安到了。”婢女悄悄探出手,欣喜地望着帘外的景物。 “我知道了。”自家女郎并没有什么反应,依旧平淡地静坐着。王玉颜静坐着,车帘外吹来的风让她有些不适,嘈杂的人声入耳,她更是蹙颦。 马车外,众人都在惊叹今日竟能一饱眼福。长安的华车虽多,却大多是见惯了的样式,这辆做工独特的车不知又是何处的地方望族。 人群随着马车渐次停驻,两名女子从从车内下马。众人纷纷注意到了其中一名独特的女子。 王玉颜掩着面,身上一袭缥色冬服,宛若姑射神人。 她走向那口早已准备好的大锅,翩跹柔弱的素手将锅盖亲自掀起。 “众长安百姓,我家女郎素来潜心礼佛,心怀善念,感近来战事频发流民渐多,故在此设施粥台以绥抚流民。每日此时,皆有粥食,愿诸位助我家女郎积得善业。” 一时间,人群尽是交头接耳。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走出,领下了第一碗粥。一个,两个,长长的队伍从锅盖前一直排到无尽的末端。 “真真是个大善人啊。” “是啊,也不知是谁家的女郎,竟比朝廷的施粥日子早了一步。” 附近的流民越聚越多,粥上蒸腾的热气在街道飘散着。近日大唐与西部的薛延陀时战时和,多少西部的人拖家带口还未安顿,一时都聚了过来。 萧兰因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面前的老妪端起粥喝下,她没有言语,沉默许久后终于径直避开人群,走到了一袭缥色冬服的女子身旁。 她伸出手来,直接握上了王玉颜正起着大勺的手。 徒然被人握手,王玉颜不由地一惊,况且身旁这女扮男装的少女看着也不似流民。 见萧兰因迟迟没有放手的意思,只是淡淡握着,王玉颜还是疑惑地盛了碗汤递给了萧兰因。 萧兰因将粥放下“女郎可是初到长安?” “是。” “我看也是,要这么大的华车载着,想必很多东西还未安置好吧。连宅邸也未曾安置好还能腾出空来施粥,真是有心了。” 王玉颜握勺的手微微一颤。 僵持之间,萧兰因夺过备用的粥勺,将粥一点一点盛起,亲手给王玉颜递上了一碗她亲自施的热粥。 “你赶来长安还顾不上暖身子吧,尝尝吗?”萧兰因笑了,寻常流民又是饥渴之下自然发现不出什么,可一向吃惯锦衣玉食的她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那米想来是馊了许久的陈年旧米了,就算萧府的猪食也比这个好一些。 连自己的宅邸都没布置好,却不惜收长安原本的馊米来滥竽充数,这女郎未免也太心善了。 “多谢女郎关心。”王玉颜接过粥,行礼道“奴是太原王氏女,实在不熟悉长安的一切,还望女郎指点。” 说罢,她取下了掩面的纱巾。 萧兰因挑眉,这是在向她暗示家世吗?竟想以此吓唬她,她作势说道“种因得果,我想女郎一定是因为心善而不顾己身,绝非为了求名而为。只是这长安风大,我劝你先安顿好再来施粥就更方便些了。” 第28章 打更 萧兰因此话何意,想必该知道的人必定心知肚明。她默默站着,等待着对方的反应。没想到,主子还未出手,奴婢倒先怒了。 “你、你敢对女郎不敬!”许是太过直白,王玉颜身边的婢女闻言便怒了。 萧兰因上下打量着这主仆二人,长得虽是讨喜,可做法一看必不是善茬,白费了那么好的金玉皮囊。 “纳容!”王玉颜轻声呵道,身旁这位婢女瞪了萧兰因一眼,这才不服气地哼气收敛。 “我家婢女无礼,还请女郎多担待。” “确实无礼。”对方何曾想到萧兰因会这么说,顿时如鲠在喉。 王玉颜强压下心底忿恚的火苗,低眉恭顺地回礼致歉。 “别,你不必这样。这样倒像是我逼迫你了。何况,太原王氏的礼我这等无名小卒真真受不起。”萧兰因将王玉颜扶服而起。 “怎么会,我知女郎是为我找想,想让我早日安顿才好多行善事,何曾有过逼迫。”王玉颜强笑着,语气中,逼迫二字压的甚重,隐隐有些戾气。 “没错。我来此番的目的也只是看女郎面善想告诫女郎几句罢了,顺便安抚流民。说来有缘,我和女郎一样心善,实在不忍看他们饱受风霜还要食人糟糠啊。” 告诫已过,萧兰因见对方原本花容月貌的脸被自己气的越来越阴沉,辣手摧花的负罪感蓦地升起。王玉颜虽的确犯了过错,用馊米临时充当济粮,自己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搓破却也言语偏激了些。 可善业之事权在于心,表里不一又何来善果?萧兰因弹弹袖,不想再与她纠缠。 点到即止罢。平康坊的酒肆新进了从大食运来的酒,她还要赶着尝佳酿呢。 ***** 天渐渐阴了,越王府的曲廊下,竹编灯笼不时相碰着吹起,发出咯吱声响。 曲廊尽头,李治收回目光,耐心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你是说,齐州真的有人私通高丽!莫不是……”李贞半晌才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试探到。 李治摇头,“现在下定论为时尚早。” 他知道兄长想要说什么,毕竟最有可能想到的便只有齐王了。只是凭单文孤证和高婕妤死前的反应,还不足以证实一切。况且他们这样揣测结论,酿成大事后果不堪设想。 “齐州轿之长安,离高丽更近,高婕妤会选择与齐州的人接应不足为奇。我已让四哥求父皇在齐州派兵到设障,等交接的人一到,我们自然可以查出。” “交接的人?长安城的高丽探子不是都被抓了吗?怎还会有人去齐州?” 李治淡然笑了笑,用手指轻捣着香炉内的灰烬。“的确,高婕妤在长安布下的眼线已被拔掉,可我故意放过了一批人马。眼看长安如此急迫棘手的局势,他们势必会先放弃劫萧氏,逃往齐州通报。” “难怪那日明明得到确切消息你却说不用搜了,原是为了这缘故。那高丽那儿可有头绪?透露一点给八哥听听罢。”李贞隔着桌子凑了过来,刚放回桌上的小香炉微微一震,险些被折扇碰倒。 “高丽如今虽是高丽王统治,其臣泉盖苏文却逐渐掌权,君臣意见相左。高婕妤既是高丽皇室,便极有可能是高丽王的人。她此番急忙想回高丽复命,怕是泉盖苏文已威胁到了高丽王。” 泉盖苏文本姓渊,为避大唐开国之君的讳汉人称其为泉。泉姓一族如今在高丽炽手可热,就算不是今时,也终究会与皇族有一场水火。 “不过,”李治接着说到“那是高丽的事,与大唐无关。真正与我朝有关的,是齐州,暗中牵引高丽同等通敌叛国,必有不臣之心。” 李贞听完话,沉默一阵,弹着手中的折扇。 “既如此,我看萧氏的性命也已无太大威胁,把那些暗护她的兵都撤了罢。她一向不喜被人束缚,再如上次那般发怒有你受的。” “我倒觉得还是护着才能少生差错。” 话语刚落,李贞便看见一道人影快速走来,不用说也知正是方才所说的暗护之人。 卫士匆匆作揖,靠近李治的耳畔小声说着。后者听罢,只是取来纸笔写好,交到了卫士手中。 “发生何事了?你别告诉我是她又干了什么。”李贞张望着卫士快速离去的背影道说到。 “的确是萧氏的事,但似乎并非坏事。” ***** 萧兰因从平康坊买酒出来,白昼的天色一如墨染,身旁的人也显得不精神。 她独自走到偏僻处,静静掀开酒盖。才刚仰起头准备先小口啜着,偏僻的角落里传来幽幽的火光。 火光透着白纸灯笼越来越近,棺材仿佛像是被拖着一般,却又毫无声响。那行人抬着棺材,消无声息地走过,乌压压的服色,衬得纸灯笼越发晃眼。 转眼之间,连棺带人都消失在一个暗沉的巷角之中。 萧兰因心下大疑,鬼市这个时辰便会闭市,这几人怎么出来了?她没有去过鬼市,但也听多了传闻,略知那里的规矩。这棺材既然是鬼市的,还是不要多管为妙,她强摁下心中的疑惑,赶紧移开了视线。 河岸边,除了往来的货船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萧兰因微醉的双颊染似桃红,许是酒气太过,岸边的风呼呼袭来,平日会觉得刺骨的风此刻却有些舒适。 萧兰因隐约觉得这风开始燥热,像是被什么事物挡住一般。她不满地睁眼,却见原本只有货船的河岸涌来了一大片人。 人群中央,直直躺着一人,船家面露难色地在岸上等着官差。 她凑近一看,顿时酒意全无。 “这人……”萧兰因一个眼神锁在了船家身上。 “误会误会!这位郎君,此事与我无关啊。”船家急忙撇清关系,见来人是个穿戴极好的小郎君,心里猜出了大半。 “我本在船上垂钓逗乐,哪知竟钓出了这么个物事来。” 话语还未说完,萧兰因已径自走到了尸体前。 男尸全身青紫,口中渗着丝丝白沫和黑红的腥血,那般骇人。 “我这么多年头回见溺成黑色的人,往年都是白花花的……”船家小声嘀咕到。 萧兰因瞟了一眼,当即取来一根银钗桶入了男尸的喉间。片刻取出时,银白的钗子一段豁然变得黑浊。 “此人,确切而言是毒杀。”她试了许久才起身对着看热闹的众人说到。 “可他分明也有溺水的现象啊。”船夫不解。 “的确,溺水之人会口有白沫腹内积水。可此人腹虽涨大,积水却少得异常,人不可能一下便在水中溺亡。溺水也只是为了加速他的死亡,此人一看便知生前服毒。” “看来是是服毒自杀。” “自杀?他应是被人捂住口鼻后灌毒杀害的。被死死捂住口鼻的人通常都会腹部干涨,若是自杀何须将自己捂到这般地步。莫说捂死,就算抱着必死之心,这么长时间的窒息人也会支撑不住而放弃的。这定不是自己先捂晕自己,而后服毒跳河,便只能是他杀。” 众人一阵惊骇。 “这男尸可是昨晚最后的更夫?”萧兰因问到。 一人点头“郎君何处看出来的?” “更夫夜夜打锣敲梆,手上必会留下痕迹。况且今日你们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见众人面面相觑,萧兰因提醒道“今日的天比以往亮的要快。” “郎君一说,好像的确如此!我每每早起绝无差错,今日却在五更钟后才起。就连素来备好酒食的婆姨也没有起。” “不是大家起晚了,而是五更的钟敲早了。如若五更没有听到钟声,人们势必会去寻这更夫,凶手便索性在杀人后敲了钟,这样大家就算心有疑虑也只会当是更夫失误罢了。” 若非今日那批去鬼市的人,萧兰因也不会察觉时间的问题。鬼市到清晨已接近闭市,离天明过去越久便越不会有人出入。在鬼市,白昼才是午夜。 “这更夫也不知惹上了什么人,竟这样死了。” 不知是谁发出了小声的叹息传到了萧兰因的耳中。 她看着湿淋淋的尸体,一通思虑。 第29章 密信 雨淅淅沥沥落下,打湿了长安。 冰凉的物事贴上脸颊,萧兰因不仅微微蹙眉。 她抬头,圆滚滚的石榴内是颗颗艳丽饱满的殷红落入视野,依稀可见皮上的水露。 “吃点东西罢。”李治柔声道。 萧兰因无精打采地叹气,涣散着双眸将贴过来的石榴顺手取下,甘甜在口中化开,她却食如嚼蜡。 “今日怎么这般愁眉不展的?”李治恬然舒着眉,指腹轻挑着香炉的灰烬,就像已预备好那般静默地等待着对方开口。 萧兰因恚怨如啄木鸟般抠着石榴籽。昨日那在河岸毒杀的更夫一事尚未查明,金吾卫赶到,她竟也被划在闲杂人等的队列内不得插手。此事横堵在心,就算本不大在意也开始上心。 “原来就为此事?”李治轻笑。 “此事怎么了?此事也很重要的。”她说完心底话,未曾想对方竟是这样的回应,不仅生出委屈的神色。 “官差办案自有其运行法则,他们也只是恪守律令罢了。” 李治劝道“他们不用萧少侠,是他们的损失。萧少侠雅量,岂会在意?我说的可对?” 见萧兰因支支吾吾消着气,他不禁升起一股玩味,沾着香灰的手指轻抚着美人鼓起的双颊。 顷刻间,海棠点墨,萧兰因一如沾了食的馋猫而不自知。 “不过说来昨日也的确有个奇事。” “哦?” 她喋喋道“李治,你说奇不奇。昨日我恰巧见一女子如京,身为士族贵女竟做出为求善名而将长安的馊米当作济粮施给流民的事。我实在难忍便提点了她,长安有我岂容她胡来。” “阿兰,你又在欺负人。”李治笑意愈浓。 “我这是在教导她,端正己身,而后济人。”萧兰因抖抖腿“况且,我也并未明说让她出丑。” 李治垂眸凝视着,他并未告诉箫兰因,这些事就算不说他也是知道的。自然,他也无需告知对方。 见萧兰因如顺毛的猫般安抚好,他稍稍宽心。只是那双颊带灰的模样,我见犹怜令他歆动。 湿冷的风吹入,晦暗的风雨中,一道身影正一瘸一拐地向着大殿上谈话的二人靠近。 来人的蓑衣胀满了雨水般沉沉压着身子,蓑草的尖端湿漉漉地滴着水,浑身散着泥腥味。 “殿下……” 李治起身迎上去,“夫子且去偏厅侯着,本王这就去。” 蓑衣下的人慢慢作揖,被人引去了偏厅。那人踽踽蹒跚整个人臃肿地走着,背影尽显老态。 少卿,萧兰因问到“那人是何人?” “是我幼时的少傅。他早已辞官讲学,如今恰好又回到了长安,我便想再见见恩师。” “……那你要走了吗?”好不容易提起的兴致又被打断,萧兰因瘪瘪嘴。 “师恩之重,无以为报。” “嗯……好吧好吧,我允了。你快去罢,别让夫子久等。” “好。”一只大掌抚上她的头,“我去去便回。” 望着李治消失在廊尽头,萧兰因心中又是一股违和之感升起,百无聊赖地拖腮念道,这夫子,怎地偏偏在此刻来? 可当她把手从腮上移开时,掌心竟成了一团黑云。 “啊!”难怪方才李治的笑如此有深意,她望着铜镜里黑脸的“花猫”又气又恼。 惨叫传到偏殿,来人的蓑衣刚脱至一半,不禁愣住。 “无妨,夫子不必理会。”李治笑道,退去左右,关上一片风雨。 ***** “来人啊,备水!还有,把门外那把刀也拿进来!” 周遭的雨汽越来越弥漫,大殿显得越发沉抑。 婢女端来盛满清水的盆盂,萧兰因静静沾着帕子,盥洗脸上的香泥。 直到铜镜中重现美人的玉容,她才放下帕子。 欺人太甚——她碎碎念着,正想将帕子搭在几案上,忽见案上是一堆不能遇水的信笺,忙抽回了手。 “嗯?齐州?”引人注目的字迹一闪而过,眼尖如萧兰因即刻回头。 方才李治便是在这儿临案而书,竟是在写信?李治不是说没有线索吗?那这又如何解释? 她小心翼翼地取来信笺细细查看,越往下便越发错愕。虽然她很早便发现了李治淡淡的疏离和让人窥不透的隐藏,可直到如今,原来她才发现所有自己最想知道的秘密全都是由他压下。 从最初加害中书舍人的高丽婢到几月前的高婕妤,无一不和一个地方——齐州有着莫大的渊源。 信中,李治多次让人留意齐王府的动静。他谈及中书舍人曾屡次上疏直言魏王逾矩之事,除了太子的人还有谁会如此抓着魏王不放,是以高丽奴一行必是有人想借中书舍人挑起太子与魏王的纷争扰乱朝纲而刻意派来的。包括自己被劫,也极有可能是齐王的手笔。 皇子犯法非同小可,陛下为安抚民心,稳定朝臣下令此事不可外露,就连她亦不能。 萧兰因放下信笺,她该责备李治吗?那将她蒙在鼓里的感觉让她心乱。可既是陛下的旨意,她又有什么理由去责备一个遵从父意的人? 这些时日来她对李治的百般发问、刨根问底让她直到现在才重拾一个不变的道理,李治是晋王、是皇子,他身上有更重要的担子,不能为她而迁就。 萧兰因轻轻走至偏厅外,隔着杏木门,隐约听见二人在言语。属于李治的嗓音模糊地传来,和雨声融为一处。 她欲敲门,咬咬牙,还是将门上的手收了回来,轻轻地扣下…… ***** “殿下,当真要向老夫打听此事?” “当真,我想知晓关于齐王的一切。”李治的声音虽和平常一样,却隐隐透着坚定。 “齐王啊,”那夫子笑笑道“想当年老夫还是少傅时,众皇子中唯有他不听教诲,老夫这条腿还是他给折的呢。” “治儿替兄长向夫子赔罪。” “殿下使不得。我方从齐州回来,想必殿下也是因此才唤我来的吧,那就莫要做无谓的事情了。”夫子连忙说道。 “齐州,的确不同往日了。殿下料的不错,近日的确有许多高丽人出入。许是离高丽近,并未有人疑心什么。只不过,如今齐州倒是不能再待了。” “为何?可是兄长又干了什么?” 夫子叹了口气“陛下授命长史权万纪去管教齐王,如今他二人已势同水火。恕老夫直言,齐王的性子在长安时殿下也见过。他自是睚眦必报,齐州又岂得安宁?” “权长史如今怎样?” “我正要告诉殿下的就是此事呢。”夫子开口,李治才知晓这二人如今真真是如宿敌般想置对方于死地。 一月前只因一块石头落入权府,权万纪一如惊弓之鸟,想到齐王的性子,自然疑心是他暗杀,当即将齐王的人无故抓如牢狱。此事在齐州人人皆知,权万纪泄恨后竟说要面见圣人,借龙威惩戒齐王。如今,也不知是否真的动身了。 “多谢夫子。那夫子可曾在齐州听闻齐王和高丽有关联?” 夫子挠头“齐王在齐州名声的确不好,可未曾听闻他与高丽有交集。老夫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李治刚要致谢,又忙被夫子拦下。 “几年不见,殿下的身边倒多了些姝色。这样放着佳人在殿外殿下可放心?”他想起刚入内时那女子灰着脸一双明眸灵气动人的模样,晋王一向不会让人独自待在他的正殿。 “她是兰陵萧氏之女,期年后也应是晋王妃了。若治儿不放心,又岂会留她在此?” 夫子闻言,憨笑道“我看那女郎生的倒是一脸机敏相,本以为你这般性子会找一个温婉的女子,未曾想竟会是和你性子如此不符的人。” 李治轻笑“从来缘分,孰能说清。” ***** 重新回到正殿,雨仍在下。 “萧女郎人在何处?”李治环顾了四周一圈,空荡无人。 “回殿下,女郎在阁间煎茶。”婢子通报到。 李治走向几案,双眸一凝。案上虽是最初的摆放,信笺却已然残留了淡淡的余香。 她果然看了。李治笑了,将萧兰因查看过的信纸取出,倏地竟将之放到了火烛上。 火苗窜上翰墨整张信笺化作片条灰烬。 他拍拍手,摸住几案的背面轻轻一按,一层秘匣显现,而里面才是满满盖有晋王官印的真正信笺。 李治看着完好的信,眼角晕开一抹笑意。和先前的信不一致的是,关于齐王的事,他根本就没有禀报父皇,下令一事只是捏造。 作者有话要说:天了噜!女主怎么还没进宫!还没封妃!我、我要不还是先改个文名吧…… 第30章 鬼市 李治将信放回。 他的阿兰已不需要再参与余下的诸事了,徒然的好奇只会让她卷入无谓的朝野世事。只要拿出陛下的命令,她会照着自己预设的思路想下去的。 鼻尖宛若飘来茗茶的幽香,李治缓缓呷了口水。 茶能涤烦,想来她此刻的心境一如自己料想那般踌躇纠结罢。他将“秘密”袒露于萧兰因,便是希望她能想通不再追查。 这几日后,李治果真耳根清净了一番。萧兰因除了牢骚几句一路的经历,便是静坐在旁,替他研墨。 又是一日申时,长安城南的青龙坊。萧兰因望着云霞蒸红,层楼叠起,暮光宛若金箔贴满长安道。她出神望着,心头是一片落空。 她不喜这份风平浪静的感觉,每日这样无趣地度过委实觉得日长无比。 萧兰因望了眼天色,准备离去,一道牵力扯住了她的衣角。 “你就是引路人?带我去鬼市,我要见鬼医。”感觉到一包沉甸甸的铜钿塞入手中,萧兰因猛然回身。 玄色的斗篷掩盖着不高的身形与面容,许是以为萧兰因没有听见,斗篷内的人用极不耐烦的声音再次重复了一遍。 “带我去鬼市!你听见了吗?” “好。不过你应先告诉我,你去鬼市找鬼医做甚?” “你怎么回事!引路人岂能缘由!我要做甚与你何干?” 没想到鬼市引路人竟还有此等禁忌。见套话不成,萧兰因狡黠一笑“阁下不知,鬼市如今紧得很。你如此行迹鬼祟不露真容,我怕你是来试探我的官兵,又怎敢轻易带你进去。” 斗篷人呲了一声。说起来,这斗篷人站得纹丝不动,好似定住一般,就算气恼也未曾动过。 萧兰因越发好奇,不料那人沉吟片刻竟倏地转身离去。 “站住,你莫不是做贼心虚了罢?”见斗篷人走得如此干脆,她顺势揪住了斗篷。 这人为何会将自己误认为引路人,又为何要打扮得如此见不得光,一切之于萧兰因仿佛注定的相遇一般,绝非偶然。 “放手!”那人怒道,争执之中萧兰因的手突然一松,斗篷人一个踉跄身下露出了一根木头。 木做的高跷踩掉了斗篷,那人摇摇晃晃就要倒下,萧兰因急忙上前接住了他。 “小包子?!”一团软绵跌入,萧兰因定眼看了看,的的确确是魏叔瑜那张一向冷然的脸。 二人认出了彼此,具是一惊。魏叔瑜哼了一声,脸颊又鼓了起来。 “你上哪儿去?”萧兰因唤住奋力挣开怀抱的魏叔瑜,捡起了地上的高跷。 “收好。以后别再异想天开了,鬼市吃人不吐骨,可不是个说去就去得的。” “我才不是异想天开!”魏叔瑜红谷鼓着脸,连眼眶也染上一抹红晕,好似受到了极大的委屈。 “谁人不知鬼医妙手,如若不是你我早寻到他为我父亲治病了!” 萧兰因心中一震,“原来是为了郑国公……” 她抚上小小的头,语气顿时柔和了几分“郑国公会没事的,回去罢。” 魏叔瑜咬牙踌躇着,忽然推开了她。再回神时,早已连人带斗篷消失了。 长街尽头,不一会儿已快宵禁,萧兰因仍旧徘徊着。 长安城越往南越荒凉,常有离奇古怪的异闻传出。鬼市的入口据说就在城南某处,她要找到魏叔瑜,毕竟他只是个十岁的孩童,独自一人难保会遇上什么。 想到这儿,萧兰因不禁加快步伐。她隐约听到有人在谈着鬼医,追去一看,熟悉的玄色斗篷正背对着她与一个老者商讨着。 “你是何人?胆敢诱拐我家包子。”萧兰因抓回魏叔瑜,竖目道。 “要去鬼市便开价,不开价便走。”老者的声音毫无起伏,转身便开始引路。 魏叔瑜立马跟了上去,萧兰因也掏出铜钿踏上了去鬼市之路。 “你不是说鬼市吃人不吐骨吗?怎么也跟来了?”魏叔瑜问到。 “你执意想去鬼市,我不放心。”萧兰因说到,况且她原本只是故意说得夸张罢了。鬼市也并非到了那种地步,鬼市也有鬼市的规矩。 “多管闲事。”小包子冷哼一声,双颊愈发红了。 “那你又是为何把我误认成鬼市的引路人?” “因为这个。”魏叔瑜指了指萧兰因腰间的宝刀。 萧兰因一惊“这宝刀我自幼佩戴着,怎会是因为这个?” “我亲自打听过。据说鬼市有位引路人的信物便是一柄青玉螭龙梳,有人亲眼所见那玉梳的主人是个带着这样宝刀女扮男装的女郎。哪知居然是你……” 原来是那日送给李治的玉梳惹的祸嚒!萧兰因拍拍额。没想到那摊主竟如此有来历,想来应是打算改名换姓才会把玉梳卖了。一来可借此让大家误以为别人是引路人,二来还可发笔横财。她这才幡然醒悟,自己又被人给利用了。 前方的路越来越暗,萧兰因感到身旁似有高山般越来越峭。巨大的压迫感从周遭袭来,头顶只有一线天的缝隙中尚存一丝暮光。 不知走了多久,水流的喷涌声愈来愈近。末了,是一片黑暗压城欲摧,无际的玄水宛如墨水静载着鬼市的船桨,竟让人无法辨别到底是身处洞底还是黑夜已至。 “此处是曲江的一道暗流,下游便是鬼市了。”引路人说罢,转瞬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萧兰因二人登上小船,船内只有三两个同去鬼市之人,无一不是戴着斗篷。 玄水深不见底,就像沸腾的毒液般,咕噜冒着气泡。船身稳稳地划过,船上的人皆是一言不发,萧兰因死死沉着气顶住这股令人难受的气氛。 船身猛然一晃,萧兰因渐觉胃里翻江倒海,视野中重影叠叠。她下意识地向四周望去,想要找到柱子抱着,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 “多谢……”终于能开口说话打破这份沉郁了,萧兰因如释重负。 对方却似乎没有听见,重新恢复成原来的坐姿。她这才发现身旁的人稳当如山,好像丝毫不受颠簸。 萧兰因的目光又向下移了几寸,那人原本捂得紧不透风的斗篷不知何时拉开了一道衣缝,一把折扇显眼突兀地别在了腰间。 “不用谢。”熟悉的男声传来,她胸膛一阵打鼓,对上那双诙谐如常的双眼。 第31章 “你们怎会来此处?”刚下了船,李贞便如夏日般摇起了折扇。 “还能因为什么,郑国公。”萧兰因擦了擦唇角,眼眶的晕疼还未消褪,又是一阵呕吐。 “我懂了,你们是来寻鬼医的。我奉劝一句,早点回去罢,你们现在也找不出什么大活人来。” “你这是何意?我们找鬼医又不是找死人。” “和死人有何区别?二位要找的那位仁兄早已不在鬼市了。”李贞将扇一折,“一年前,众人还如往常般挑着灯去医馆寻鬼医治病时,等到的却是空空的前堂,此人忽然就此销声匿迹了,至今毫无音讯。” “销声匿迹?他可是犯了什么罪?” “什么罪也没有犯,恪守着鬼市的规矩。许是烦腻了此处烂泥乌龟般的日子,出去云游去罢了,这样的人鬼市多着呢。” “那你呢,越王龙胎金贵怎的也会亲临这种见不得光的鲍鱼之肆?”萧兰因反问道。 李贞闻言,反倒笑了起来,“一个纨绔子弟怎能不熟悉鬼市,否则,越王府如此多的玉壶瓷器从何而来?我就差在此处建别馆了。不过,如今我来此,倒是有起命案。” “命案?可是那船家捞出来的更夫?”萧兰因感到双臂一寒,一介朴实的更夫与鬼市风马不及,何况更夫更无财力来鬼市买卖。 李贞轻笑道“看来卫士所言的那狂妄之徒果然是萧少侠。” “你!”萧兰因顿了顿,收敛起情绪不愿理会。 “别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长安除了此处其余的地方都搜了,并未发现踪迹那更夫生前也没有与人结仇,一直兢兢业业,亦无被杀的理由。况且他被人杀于五更前,那时寻常人家皆已睡了,试想何处还会有人出入?” “所以你怀疑真凶在鬼市里?” 李贞点头,扑着折扇继续向前行去。“且不论为何要杀害更夫,宵禁内敢沿街逗留一律按盗邪处置。是以寻常人家莫说杀人,根本就无法在街上久留。除此之外,尸体被发现的地方离此处不远,这儿便是最有可能的地方了。” 萧兰因蹙起双眉,牵着魏叔瑜紧紧跟在了对方身后。 “小包子,如何?你还要寻医馆吗?”她悄声道。 魏叔瑜将头撇向一边“来都来了,无论死活,我可不愿无功而返。” 萧兰因看了眼李贞的背景,点头道“好,不过天亮之前,我们必须出去。” 鬼市,没有想象中的嘈杂。一抹幽幽的桥横铺在一片漆黑的水面,好似一口巨洞要把人吸进去一般。桥的另一端,闪烁的灯火倒影在“巨洞”之内,俨然两个一上一下的世界。 “小心。”萧兰因感到掌心的小手微微一缩,不禁握得更紧了些。鞋底踏过桥板,传来闷闷的跫音与可怖的吱呀声。 群群斗篷戴着獠牙鬼面穿梭而过,如小鬼般窃窃私语的杂音传来,沿街除了些小摊摆着各式各样面目狰狞扭曲怖人的面具,剩下的,便是一群人在无声地做着买卖。 整个鬼市宛如用着八卦排列一般,布局曲折。萧兰因晕头转向地看着一个个相似的街道与阴暗的拐角,擦肩的斗篷们如影子般匆匆而过。 “别乱看。”李贞低声道。 “嗳,”她的语气也刻意低了几分,“你方才说好先领我们去医馆,你可确定真是此路?” 李贞沉默的身影没有继续接话。 说来也奇,整个鬼市看起来灯火通亮,却几乎无一人是缄默不言,只能偶尔听见些窸窸窣窣的细声,也不知究竟是不是人的声音。 萧兰因低头走着,下船时李贞曾把一件多余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她默默将斗篷的两边拉得更紧了。 直到手心也逐渐压紧,才将她的意识拉到魏叔瑜身上。 斗篷披在小球般的圆脑上,她低头望着,心下大疑。似乎从方才开始魏叔瑜便也一直沉默了,以他的性格就算环境所迫也不应如此。 “怎么了?”从方才开始,不知经过哪条街巷魏叔瑜的手愈发扣紧她的掌心。 “……你可察觉到,有人在盯着我们?” 见少女没有接话,他啧了一声,“罢了,妇人短见。” 萧兰因刚想出声教训他,忽见身旁出现一张大长草木灰布盖着的箱子,其上满是些藤壶般密密麻麻的瓶罐。 她一向对莲蓬这类密集的东西甚是讨厌,不禁怵然,未料摊主趁机拉住她的手臂就是一拽。 “可是看上了?买一个罢?” “不买。”萧兰因试图挣脱,却未曾想对方竟死死牵住了自己。也就在此刻,她才发现那草木灰的布下盖着的哪是什么箱子,分明是口棺材。 弹指间,折扇飞来。萧兰因感到臂膀一松,边上的瓶罐砰然坠地,终于露出了瓶内之物。 软蠕的蛆虫湿湿黏黏从瓶身的裂缝钻出,萧兰因见状反身拉住了意欲靠近的魏叔瑜。 “别靠近!”二人顷刻被强大的推力甩至墙角,摊前冲来越来越多的黑衣人将李贞围住。 昏暗中,摊位已失去了本来的模样,被层层黑衣掩盖。 “快,带着叔瑜往南跑就能找到医馆,他们盯的是我,我会会便来。”李贞的声音倏地近在咫尺。 “万一他们追来呢?” “万一追来了,那你就绕几个圈!”远处,李贞的声音响起,未及又被剑声所盖。 萧兰因一路向南跑着,魏叔瑜挣扎着欲与那群黑衣人大干一场,仍是被她牵起就跑。 莫名的睡意越来越浓,她竭力撑着快要耷下的眼皮。仿佛是察觉到了萧兰因的倦意,魏叔瑜猛然挣开小手回头跑去。 “叔瑜。”萧兰因一片晕眩,迟缓地回身。为何会这样?方才仍是好好的,还有莫名的遇袭,那些人是谁?李贞竟说是冲他而来,他们为何这么做? 身后,两道黑影悄然靠近。她察觉到一丝阴鸷,吃力地回头握住宝刀,却发现右手竟软弱无力。 两道黑影逼近,寒光乍现。萧兰因本能地想要避开,黑衣人袭来的刹那,在空中具是定住,几丈高的血瞬间盖过剑光滮洒而出。 随着黑影倒下之际,血花狂舞中隐约显现一具青鬼面罩和随风微动的发丝,一袭白衣在暗夜中浮动着,手持的刀上,一抹鲜红格外显眼。 萧兰因怔然看着对方,脸颊开始因晕眩而越发灼热,景象又变得重重叠叠。 虽然抓不住眼前无数的白衣,可她似乎感觉到,此人的身影有着无缘由的熟悉,凌然如崭新开刃的宝剑,鬼面之下难掩风华。 就像旧时相识,寒雨如梦,仿佛隔着遥远的时光步尘而来。 “你是……”晕沉的脑袋中,一个久远的名字一闪而过,却又如投入湖心的沉石般再也无法捕捉。 鬼面罩没有说话,静默地移步。下一刻,剑锋一转向着萧兰因刺去…… 第32章 刀身向着萧兰因的右侧袭来。风驰电掣,一卷白布瞬间挡下,披落二人身上。 鬼面罩划裂布帛,萧兰因早已不见踪迹。 握住刀柄的手咯吱收紧,仿佛是气抖了般露出鲜明的指骨节,他四处张望,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鬼市的另一端,罕有人迹的小道上,淹黄的枯叶沙沙触地,复在空中来回卷绕着。 路的尽头,看不清轮廓的屋子被夜色掩埋,门可罗雀,门前的匾额上结下几缕晶莹的蛛网,院内早已堆积了期年的尘埃。 噼啪,一阵翻捣的声音传来,沉淀已久的空气似乎也被这股生机牵引着,扰动了起来。 男子拿着细棍噼啪翻着火堆,直到暖意逐渐蔓延,才卸下斗篷,露出骆驼纹饰的袖花蕃客锦袍。 未几,男子放下细棍,从腰腹的位置抽出一把小刀在火上来回烤着。他回头看了看匡床上躺着的女子,神情倏地有些纠结。 萧兰因醒来的第一眼便看见一个穿着胡服清瘦无比的男子,火堆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映出半面轮廓。 她方才是晕了过去? “你为何要救我?”喉腔中涩着一口草药的苦感,萧兰因清了清嗓打量着四周,警戒地看向拿刀的男子。 “你是在怀疑我?”男子挑眉笑着,将脸转向火堆说道“我向来随性,只要喜欢偶尔也会救些路边的猫狗。” 萧兰因刚想爬下来,那男子宛如脑后长了眼睛般及时说道“对了,我刚给你服了些药。别乱动,乱动死得快。” 说着,他一把撕开了萧兰因的右衣袖。 “你想做什么!” “药效到了。”只见他调转刀锋,一瞬在女孩的右臂上划开一道血口。 血口传来剧烈的辣疼,萧兰因始料不及,叫唤出声。更骇目的是,血口内是一条条蠕动挣扎的虫子,仿佛体内有什么事物逼迫般疯狂地涌出。男子对着掉落在地的蛆虫点点刺去,那虫子就像活人般发出痛苦的□□,渗人得紧。 “这是……”她望着从自己体内剥离的虫子,蹙眉失措。 “恭喜你,中蛊了。” “中蛊?”萧兰因不解,自己并未吃过可疑之物,亦不曾接触过可疑之人,唯一的接触便是那摊主。等等,莫非真的是那摊主…… 她迅速用眼神扫遍了全身。许是被她这幅慌乱的模样逗乐,男子笑着提醒道“你仔细看看你的手指。” 萧兰因将信将疑地抬手,果不其然,食指的指腹中,不知何时多了针刺般的小伤。如若是寻平日,这样的伤口难以察觉,连上药都不用便可自己愈合。 “头昏脑涨有时可绝非小事。发于细微,却能遍及全身。还好,我用药将蛊逼了出来,再晚一步神仙也奈何不得。” 男子取来一罐瓷瓶,说道“上药罢。” 萧兰因注视着自己的右臂,回想这发生过的一切。 半路杀出的青鬼面罩打掉了意欲伤害自己的黑衣人,真是为了亲手解决自己?此类做法,不是泄愤便是为了些下作之事。但方才那人的剑锋走向竟是自己的右臂,莫非他根本就没有打算取自己性命? 匪夷所思,从她踏入鬼市的那一刻便开始察觉到异样了。且不论揪住她的摊主就像刻意而为,还有那口草木灰布下的棺材,正是发现尸体那日几番出现的。想来她能遇见绝非偶然,萧兰因隐隐有着预感,若不能解开棺材里装的秘密,便难以驱散眼前的迷雾。 李贞曾说,那些黑衣人是冲他而来。那时情况危急她只顾着护住魏叔瑜,现在想来似乎有些不合理。以李贞的武力完全可以护着她二人一起逃离,明知目标是自己却依旧选择迎上兵刃,除非……那群黑衣人身上,有什么他想取到的事物。 “小娘子,你若再不上药我便收了。”一句话语将萧兰因飘飘然的思绪拉回,她这才接过药瓶。 馨香飘出瓶口,萧兰因乍闻有些享受。可不过一会便伴着死物的气息袭来,她蹙颦取出药膏,小心地与瓶身保持着距离。 “你就是鬼医?”萧兰因涂着药,徐徐说到。 男子起身往火里丢下一根柴薪,火光倏地一亮。“近日来鬼市的人真有趣,各各皆以为自己是能寻到鬼医的天命之人。” 萧兰因噗嗤一笑,男子疑惑地回头。 “有何可笑的?” “我笑自己运气真好,每次都能偶遇别人需要天命才能见到的人。”萧兰因看向药瓶,听闻鬼医总喜欢用些稀奇古怪的药材,从医馆开的方子乍看之下不似救命的,反倒像是夺命的毒药配方。眼前的男子清瘦如竹,那身宽松袖花胡服显得极不修身,就像是随意偷来的一般。 “你若执意这么想我也奈何不了。”男子抖抖瘦削的肩,一脸无奈。 “噢?是吗,那你到底是何人?”萧兰因故作惊奇,好奇地打量着男子。 “维城。”一听便如同胡诌的名字入耳,萧兰因不禁腹诽了几句,这是前一刻才取的名字罢。 不过仔细想来是人总有些不能言说的秘密,她又何尝不是。 “维城,”她拖腮将名字在嘴中反复轻念,“真少见的字。对了,我姓……” “萧。”未等说完,维城打断了萧兰因的话语,笑道“你的衣裳告诉了我。” 萧兰因举袖一瞧,袖边红丝缝着的“萧”字不知何时露了出来。她讪讪地笑了笑,这才想起来鬼市的目的。 “不瞒郎君,我正是为寻医而来。我与一朝臣之子交好,眼下他的父亲频发旧疾,不知郎君能否前去诊断一二?事成必不会亏待郎君,也算我给郎君的回报了。” 维城心口一沉,眼中瞬间染上了几分冷意。 “我说过了,我救人向来随性。”他的声音顿时变得有几分疏生与警告,如霜雪般若有若无地透着寒气。 “天下名医千万,你另请高明罢。”维城转身不复言语,如无声的控诉般不似乎不喜这句言语。 萧兰因识相地不再催促,到底是何处出错了?她的措辞何处不当了?看维城的反应倒是很不喜与朝臣有牵连,他既一向随性,言语神态像极了随时能舍弃一切离去的人,想来应是不愿被世事所缚。魏叔瑜的期翼,怕是要一场空欢了。 “你可是还有人跟你一起来的?”维城问到。 “你怎么知道?” “在鬼市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想不知道都难。”他想了想,接着说到“你的伤不日便好,好了就快点走罢。”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维城警敏地抬头,盯着如漩涡般的远处。 火光转瞬浇灭,一股推门而入的寒风灌入室内。萧兰因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身子一轻,被人提到了暗处。 “别出声!”维城拽着女子的衣领,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向后移去。 一片漆暗中,周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无论萧兰因他们如何移动,闯入室内的人仿佛会感知一般向二人逐渐逼近。 刺眼的火光照来,萧兰因倏地双眼一酸紧紧合上—— “怎么是你?!” 不是冰冷的兵刃和黑衣人,熟悉的惊呼声破空响起。她委实一怔,将手从脸上别开。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于萧兰因的视线中逐渐请犀浦,竟是魏叔瑜和李贞。 “越王?小包子?你们怎么会在这儿?我还以为是……” 三人具是一怔,李贞很快稳定了情绪,敛容说道“叔瑜突然折回,正逢我也要去找你们。沿途却始终没有发现你的身影,除了这个。” 李贞掏出一块白布,参差不齐的边缘显然是从何处扯下的,边角还有疑似利刃划破的痕迹。 “地上只留一块白布,我便撕了一角。听人言,这种白布是在鬼市的这一带售卖,我们赶到了此处搜寻,故而找到了你。鬼市发生这种事已不宜久留,你和叔瑜且先出去罢。” 说罢,李贞便打着火把引二人出去。萧兰因起身,右臂刺痛不已,不禁放缓了脚步。 “喂!你一个人在那做甚?快走罢。”魏叔瑜忍不住喊了一句。 “一个人?谁说的,我身后明明……”萧兰因回头一看,就在她回头!的刹那,再也说不出!话了。——背后果真空空荡荡,哪还有维城的人影。 “不可能的,他方才还在的……方才这里明明有个男子。”她喃喃道,指着那片黑暗用力扯了扯靠近的魏叔瑜。 “兰因,你是说这里不止有你一个人?” 李贞闻声折返。直到靠近萧兰因,他终于确信了自己的想法。女孩的右臂无故负伤,双腿无力,这幅模样定是行走不便,看来是有人将她带到此处。 柴火冒着幽幽的青烟,他的神情越发凝重,缓缓开口“你可知这儿是何处?” 萧兰因注视着李贞,仿佛在静默地等待着回答。 “此处离医馆不远,据说也曾是鬼医的宅邸。所以……几乎没有人会在此处久留。你所见之人,到底是何人?!” “我所见之人,就是鬼医。” 第33章 夜风吹紧,翻动着串以桃核的水晶帘。漆觞在曲水中,如彷徨的扁舟打转不已,李治轻轻咳了几声。 他拽紧手中的帛书,问到“八哥是说,你们在鬼市遇袭了?” “和你当初料想的一样,我一到鬼市查案果真有人出手,看来的确有人不想让我们插手更夫一事啊。” 李治点头,似乎发生任何事情都不感意外,只是在听到遇袭还有萧兰因时,小小惊了一下。他的人不进鬼市,没想到萧兰因竟正好不测。 李治静默着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只怕这回我怕是帮不上你的忙了。”李贞咽了碗茶,口中含糊道“我特意留下与那些人交手过。看身手并不似任何一个江湖门派,看来应该是私家蓄养的死士。可惜,身上除了一袭黑衣也并无其他能指认身份的物品。我当时顾及另外两个人,只是匆匆纠缠了一番,错失良机,就算想查也难以入手。”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李贞挠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将折扇一拍“你可还记得鬼医?” “一年前从鬼市消失的名医?” “正是他。”李贞将那日萧兰因所遇之事巨细无遗地向李治重复着。 那日,萧兰因口口声声称自己被鬼医所救,直到出了鬼市依旧有所思虑,若不是李贞拦着,怕是还想再进去一探究竟。 每听一言,笼罩在心上的迷雾便越来越浓密。李治深长地望着远方,消失一年的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来,难道世上真的有那么巧的事? 如果真是如此,鬼医为何会正好出现?如果不是,那人为何要冒充鬼医?这一切是偶然吗? “话说回来,你手中握着的到底是什么?” 李贞好奇地伸出头望去,马上被对方敏锐地察觉到意图,揪着帛书的手倏地藏到了桌下。 “有那么金贵嚒?”李贞瘪嘴道“莫非是你和萧氏的……” 几声干咳,李治正色道“齐州来报,权万纪早已离开齐州在入京途中了。” “那齐王他们知道吗?” 李治摇摇头,“此行乃密行。权万纪与齐王互有雠隙,日日疑心齐王对自己不利,屡次扬言要动身面见父皇,让父皇惩治齐王。他若是真走,必会小心谨慎地离开齐州。就连我们的人也是近日才察觉到他已经离开了,不是吗?” 齐王与父皇的关系本就有隔阂,权万纪此举无疑雪上加霜。不用多想,依齐王的性子必会百般阻挠。 若是按正常的行程,如今长安怎么也应该有权万纪的风声了,越是这样死寂才越叫人担忧。这么久都没有一丝一毫入京的消息传入长安,权万纪到底去了何处? 李贞看到弟弟又陷入沉思,不禁翻了翻眼。“一会是齐州,一会是更夫,依我看你还是别揽更夫一事了。我也在好奇,你怎会突然想让我去查查更夫一事?” “……我不知道,可这几日除了更夫的死再无大事,我总觉得有什么关联。”李治望着手中的帛书,眉心拧如核桃。 “唉,我若是你才不会多想。那更夫的死也就一桩,真凶怕是早已逃之夭夭了,你又何须纠结。” “不会。”李治反驳道“只要是人做的事,必有动机。棋是要一步一步下的,没有人会下一个无用的棋子。” 只是他不明白,行凶之人如此煞费苦心究竟是想掩盖什么。 ***** 五更刚过,长安道上只有寥寥商贾和牛车。秋冬时的天仍是待明未明,道上暗沉沉的。 一个身影倏地窜过,众人大惊,白衣、黑发,还有不似人的速度,他们不会是见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 从鬼市回来后,第一次出府,萧兰因一袭素雅的白衣跑得飞快。 一入酒肆的包厢,便开始以酒涤烦。昨日夜半入梦,她居然忆起那日鬼市遇见的青鬼面罩,身影伴随着刀锋一闪而过的寒光,向自己袭来。记忆中的事物在梦境里不断夸大,甚至到了诙谐的模样。 萧兰因冷汗涔涔,可那股无法言喻的恐惧却不是因为刀剑,而是面具下的容颜,她总觉得那人浑身散发着无比熟悉的感觉,好似陈年的酒,一旦揭盖回忆便会如潮水涌入。当她的手要揭开面具的刹那,便醒了。 那人看起来不像与黑衣人同伙,亦不属李贞一派,倒像是独立于二者,置身一切之外,半路杀出,仅仅冲着自己来的。 萧兰因肯定自己一定见过他,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天渐大白,包厢里的灯也依次熄灭。箫声从包厢外传来。而包厢内,清晨还在思虑面具人的萧兰因此刻很生气,很生气。 包厢里闯入了一位不速之客。大开的窗牖上,清瘦的男子坐在其上,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蕃客锦袍,而是一袭合身的圆领袍。 “又见面了。” “私闯包厢,你想要干什么?”萧兰因气恼,这是她一人独享受的时间。 “给你送药,你真以为鬼市的蛊有那么容易去?”维城将药瓶放在桌上,看着眼前杏眼圆睁的少女升起一股无奈。如此性子和容貌相映,竟给少女增添了浑然的生机活力之感,也是有趣。 萧兰因将信将疑地拿起药“不对,你若想给我送药早就送了,何必等到今日?” 维城的心轻轻一敲,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没想到少女竟想的如此细致,恐怕那件事她还不知晓,若真如此这少女就有些无趣了。 “你不知晓吗?你们家府中戒备森严,我根本无法进入。” “你说谎,萧府从来没有这样做。” 萧兰因还未把话说完,只觉一阵冷风拂过脖颈,维城已不知何时转到了身后。 “信不信由你,他们护着的不是萧府而是你。”他原本也以为那些人是护着萧府的戒备,直到费了好大劲才躲开那些人寻到萧兰因维城才恍然大悟,他们是身边这位女子而动的。 “我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竟连这些都不查。本以为你和那些娇花般易折的女子不同,看来也不过如此。”维城笑着,眼神就想看着如空气般轻贱的尘埃,有些乏闷又有些失望。 “你说够了吗?再不走我便叫人了!”本就是私闯竟还敢如此张狂,她气得发抖,随即拔刀作势挥去。 维城轻盈躲闪着,蛮横赶人的刀力在他眼中就像孩童的玩闹般,似乎并无任何威胁。 直到盘中的果蔬翻倒在地,包厢外才冲来一句怒吼,“何人如此吵嚷!这是酒肆又不是私宅,无心饮酒听曲就出去!” 维城心觉不妙,退至窗外。 “且慢!我有话问你。”萧兰因喘着气,拿着刀的手越发疲累。她冷静一二,放下了刀。 见女孩故作镇定地唤着自己,维城又起了兴致。 “你救我后,可能见过那青鬼面罩的真容。” 一声嗤笑赫然传来,维城的语气略带几分讥讽,“逃都来不及,谁会特意去看。” “那你怎么看出他要加害于我而非救我?” 维城不经意瞟了瞟少女的右臂,那样罕见的蛊他自然不愿错失,当时的他一心被此吸引罢了。“没看出。他想待你如何与我无关,我说过只是我想救罢了。就算他是来救你,我依旧会这么做。” 任性至极,萧兰因眼中的幽烛暗暗起火。 “不过,我倒是遇见更为有趣的事物,也许你会想听。” 见少女重新投来目光,他继续说道“棺材,那时正好有人在街角运着棺材。虽说鬼市卖棺材的不少,可那副棺材已在鬼市来回进出数次,且每次都显得匆忙仓促,想不注意都难。如何?想来这也是你需要的。” 棺材,又是棺材。她猛然想起发现更夫的尸体时与那日清晨也曾有棺材出没,莫非更夫的死与这棺材有关? 一个看似荒谬的念头在萧兰因的脑中一闪而过,选择在宵禁运送的,不只有鬼市的货物,若是一旦发觉后果便不堪设想的东西呢?用棺材装着事物是下意识不愿让人靠近的信号,因为多数人见了棺材会本能地远离与排斥。选择宵禁运输避人耳目,却独独遗漏了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更夫,倒霉的更夫应是撞上了棺材正巧未盖时的场景,招致杀机。 明窗啪地落下,周遭的丝竹声与酒客的戏谑声再次清晰地传来。 “棺材的事你自己思量罢,我可不愿被拖入。”窗外,声音远远传来,男子已悄然抽身。 萧兰因鬼使神差地推开窗,看着窗外鳞次栉比的层楼勾勒出一幅盛世江山,眼前一派杳冥。 男子的话语在脑海中回溯,层楼下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眼,令她感到微微不适。萧兰因合上窗,想到暗中有人监视着自己,不快和自由的剥夺感顿时涌上心头。 “李治……”她缓缓念着无比熟悉的名字,语气如冬风般萧条扫过,淡淡的嗔意在心头化开。“你为何要这么做……” 第34章 不久,已是暮岁。 才刚到酉时天色便开始暗了,远处,白昼的边缘灰蒙无光,已然没有了飞鸟的踪影。 “女郎、女郎,你快来出来看呐。”婢子在门外发出欣然的喊声。 站在窗边的萧兰因蓦地回头,感到窗外寒意阵阵,她浑身一颤,抱着双臂合上了窗。 “你急急忙忙唤我做甚?”推开房门,常年跟在她身边的婢子面露喜色。萧兰因满眼疑惑,还需一段时日才到冬至,自家婢子怎的提前欢喜起来? 小婢子机灵地转着眼珠,拍拍手,只见一群侍婢各个双手齐肩捧着匹匹布料入内。 “这是给我的?”萧兰因看着漆盘上的布料,明明天色无光却仿佛披着轻盈的薄膜般闪着光泽,好像还夹着些裘皮。 “女郎果真喜欢!”婢子见萧兰因微微诧异,笑得更灿然了,“这些都是做冬衣的好料子,女郎就不想知道是谁送来的吗?” 萧兰因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用说,必是我阿娘。” “不是不是,”婢子竭力摇着头,“女郎糊涂,这是晋王殿下特意送来的。” 心头仿佛被点入了一滴蜜糖,萧兰因怔然立着,暖手的手炉好像热过了些,暖意慢慢升上脸颊。 半晌,也许是小婢子盯得太久了,萧兰因急忙回神,磕磕绊绊道“晋、晋王送我这些料子干什么?我又不需要。” 小婢子柔声提醒道“女郎可是忘了?还有不到一年女郎就要进王府了,虽说六礼还未定,可是也快了。” 是啊,已是岁末,来年婚期将至了。萧兰因这才忆起关乎终身的大事。 “把这些布匹都放进来罢。”她摆摆手,侍婢们应声而动。不一会儿,暖香静焚烧的闺房便添了几笔艳如牡丹的色泽。 “殿下真有心,想来是担心女郎受寒才送的,而且这些料子一来,房内看起来都喜庆多了。” 萧兰因捧出一匹,凝神端详着,旋即赫然。 “这布料……是来自高丽的?”她目光坚定,淡然看向婢子,“你可以出去了。” 夜色渐浓,萧兰因独自坐在榻上,眸色如窜动的烛火般凝视着布匹。 就在不久前,有人奏陛下高丽政变。东部大人泉盖苏文弑杀高丽王,如今的高丽王一如汉时献帝,不过是泉盖苏文扶持的傀儡罢了。 看来高丽果然有变。李治送的必是宫里近日之物,除了进献,民间的高丽布料是不会卖至宫中的。一朝风云变换便悄悄献礼大唐,谁都知道高丽所求何物。 罢了,现在的她还太小,难以触及这些事物。萧兰因轻轻取下灯罩,挑开扑火的飞蛾,绽开的笑靥与少女的容貌相映,忽然显出一抹媚色。 ***** 晋王府,一早便开始热闹起来。厚重的箱子进进出出,搬搬抬抬。 李治坐在院中,望着一切渐渐充满生机。晋王府早已修建多年,可他一直被留于太极宫中,直到今日才算是真正入住。 苍竹植在后院的入口,浑然劈出巧妙的玄关。李治仰着头,指尖把玩着盛满热茶的杯,杯身不住打转。 他看得出来,萧兰因似乎对太极宫有着莫名的抗拒。离开了太极宫,和萧兰因相见便不会像以往那般繁琐了,她也无需再为了些繁文缛节压抑性子。李治如是想着,心中隐隐跃起期待。 倏地一双玉手从身后抱住,熟悉的气息从背后传来。轻柔的发丝撩拨着他的后颈,李治向后望去,一眼便看上女孩灵动的双眼。 许是快要及笄了,她的眼角比初见更为上翘,反倒褪了些稚气,妩媚的神色若隐若现。 鬼市之后,萧兰因曾和李治争执过。她不明白,高婕妤一事已过,为何李治仍要派人暗护,这样的感觉,形同软禁。少年没有开口,只是颇为顾虑地低头片刻,对她解释道日后成为晋王妃,受人护卫已应视频习以为常。直到耳边的聒噪再次想起,他才无奈应了女孩。 “怎么今日这般有空?”他拆下还在腰间的双手,逗趣道。 “我听闻你日后想搬出宫外可是真的?” 李治笑了笑,这听闻必是从八哥处听来的,只有他才会这样告诉少女。 他颔首,“如今宫内太子与魏王纷争不休,我若不抽身迟早也会被卷如其中。” 注意到到女孩一瞬失落的神情,他笑意诙谐,白皙的手指轻轻刮了刮对方的鼻梁,“况且,在此处便能与你更近了。” 鼻尖划过微凉,萧兰因的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双颊旋即轰地烧了起来。 “你!谁问你这些了!” 她将头埋在少年的衣侧,闷闷地哼着。衣上干净无尘的气息扑鼻而来,令人心安。 轻笑于头顶传来,萧兰因小心地移开脸,双颊的肌肤曝于干冷的空气中,顿觉火辣。 “走罢,天变寒了。”顷刻一双手抱着她便要起身。萧兰因赶忙弹出了少年的怀里,对上对方微微一怔的目光。 “我自己能走。”不知是不是风大,她的双颊刮得越发绯红。如脱兔般的身影倏地飞去,在身后的少年眼中化作冬日暖阳。 萧兰因一股劲冲去,可不过多久,路生的她便不得已跟在李治身后。看着少年气定神闲的神态,她蓦地惊觉自己的行为如孩童般可笑。 “既知寒凉,送你的织物为何不裁制一些?”一入内,李治便命人将四周的红炉点上。 “我……”还未等答话,一个手炉便已递来。 “几日后父皇便要在圆丘举行冬至祭,你若是此刻再不注意暖身,介时寒风入骨可如何是好。” 几日后,迎着寒风而立的萧兰因终于幡然醒悟,李治的话语绝非玩笑。 只恨一切似乎都太迟了,冬至清早的寒风早已吹入衣中。 萧兰因打了个小小的寒颤,悄声觑着四周一脸肃然的命妇,庆幸自己没有发出声来。 自大唐开国以来,每逢冬至便要在长安城东南的圆丘郊祭昊天上帝。 宏伟的庙殿上望去,用作祭坛的圆丘共有四成,层层递进,平地而立。顶端正是昊天上帝的祭坛。 昊天上帝,顾名思义乃掌皇天之主。其余六百诸神围列在圆丘之上,俨然浩浩通天之势。 穿过城南的明德门,煌煌灯火在白昼之下点缀着祭坛,这一次,萧兰因被分在队前,纵然寒风彻骨却能看清全貌,终归不似五龙祭被人群阻隔那般无趣了。 而且,在前方,能清楚地看清皇子的队列。寒风刮过李治的长袖,他却依然面不改色,如松竹般挺立着。 他也在陪自己站着——想到这儿,萧兰因顿觉冬风好像也没那么彻骨了。 只是不知为何,她无意一看,一名女子好似有意安排般跟在了李治身旁。 萧兰因再定眼一瞧,竟是数月前在长安施粥的王玉颜。王玉颜虽与李治不同队列,可那两条队伍粗略一看二人好似正处于交叠处般,欲说还不清。那女子不时望向李治的眼神,娇羞藏笑。一股女子之间的雠隙淡淡萌芽,萧兰因移开双目。 缓缓礼乐中,百官劈开一条道路,静候着坐在天下至尊之位的帝王焚香而来。 李世民亲自宣着颂词,威仪棣棣凛然风中。萧兰因瞟了一眼前方的帝王,不禁心生敬佩。不得不说,帝王的耐力果真厉害。一人独立于高台的大风中,若换做是自己,就算穿着十层裘衣怕也是早已冻僵了。 越看越觉寒冷,萧兰因继续将目光移向李治。震天的礼乐在耳边变得缥缈,祭坛前开始舞起了云门大卷,她却开始渐觉虚无,就像世上唯有他们二人。 直到肩膀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萧兰因扭头一视,身后的人群早已窜动。 云门大卷的祭舞不知何时结束了,朝臣命妇的队列一片混乱。 “兰因!”她仿佛听到萧夫人的喊声。空隙中夹着萧夫人伸过来的手,萧兰因刚想伸手,本就细微的空隙顷刻被慌乱的人群填满,等再看时早已不见了萧夫人。 发生了什么?她惊恐地望向周遭,皇子的队列也在人群中消逝。远处似乎隐隐传来声响,不时伴着人群的喊叫声。 萧兰因张皇地抬头望向远处,手持弓箭的卫士列列围住四周,冰冷的箭头对准尖叫的方向,却因着还未退散的人群而难以开弓。 跑——这是她第一刻想到的念头。人群分分推搡,忽而相互避开。她屡次突破人壁未果,前方发出惨厉的叫声,萧兰因掉头便欲奔去,可惜好像有些晚了。 一声撕裂空气的吼声传来,她的心骤降冰窖。一只大虫蓦地窜出,血红的兽眼似在寻觅着猎物,猩红大口哈着白气,向四周又是一阵怒吼。 大虫奔跃而起,向着萧兰因逃跑的人群跃去。萧兰因不敢回头看,咫尺之间,后颈已然似感受到兽口的蒸发的热汽,头皮一阵发麻…… 就在她心觉自己要殒命兽口时,一只手伸向了自己。 生死一念间,萧兰因不顾一切地握住,只觉刺骨的冰寒。 第35章 那不是李治的手。 猛烈的抗拒感顿时升起,直到刺眼的白衣冲入视线,萧兰因逐渐看清了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和鬼市的白衣、和无数记忆重叠,模糊的轮廓逐渐勾勒。 空前的熟悉没过胸腔,无比依赖又无比怀念的气息迎风扑来。 “你是……” “抓紧我,别回头。”低压而冷静的声音传来,冰冷的手感顷刻入骨几分。 刺痛着耳膜的吼叫倏忽变得狠厉异常,巨大的震动冲击着地面,伴随着嘈杂的声音渐渐消退。 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大虫已失去生机躺在地上抽搐着,脖颈间一把铁扇死死插住。她看了看天色,这才意识到发生的一切仅仅只有短瞬的时间,却恍若过了许久。 “阿兰!”萧兰因一怵,闻声望去。 前方略带风尘的身影追来,李治喘着气,雾般的水汽从口中冒出,看来已然在慌乱中寻找了许久。 见她浑身狼狈,李治心头一痛,加快了步伐。 萧兰因察觉到手中紧紧握着的桎梏不知何时消失了,刚想回头看清那人的容颜,只觉后背一道有力的推力,一阵踉跄被推入了温暖的怀抱。 她抬头,看见李治如释重负的神情,可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原先停留的地方空空荡荡,再无任何身影,甚至一点余温都不曾在掌心留下。 冬至郊祭的大虫宛如不起眼的插曲,很快又被肃穆的乐鼓声盖过。 是夜回宫,李世民对此事依旧耿介于怀,未几召见了太子李承乾。 从东宫倚着轿而出,李承乾还没步入甘露殿便感到一股威压向自己逼来。 “父皇。”他硬着头皮烦躁地走进,无比清楚即将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处境。 冬至祭的大虫是他特意奉上的,先时父皇大加赞赏了自己一番,何曾料到竟会在圆丘发生如此变故。 想到这一切,李承乾只觉看父皇的脸上都多了几抹密布的乌云。 宫人取出一块包裹,呈放在李承乾的眼前。 “太子可知此为何物?”连称呼都变得生疏了,父皇私下只有在怒而不发时才会唤自己太子,李承乾内心怵得发毛,克制住微微颤栗的手,屏气拉开包裹着事物的丝帕,浓郁腥鼻的气味霎时弥漫。 “朕验过了,那头虎会如此异常是因为有人在他的饲食里下药,太子以为是何人手笔?” “父皇是在怀疑儿臣?此事与儿臣有什么关系?” 李世民冷哼道“这头虎关在东宫,由太子的人饲养,朕倒是无妨,可你如何向被猛虎所伤的百官交代?” “可儿臣真的不知啊!”李承乾额间细汗连连,转念想到了一个名字,“魏王,定是魏王。父皇是知晓的,他平素就与儿臣不和,定是他想借此污蔑儿臣。况且,就算儿臣想要这么做也不会用如此令人怀疑的方法。” “满口胡言!”李世民只觉言语越发刺耳,他不可置信,如此愚蠢的话语竟会出自太子之口。 “身为一国储君,竟连一头畜生也管制不好,令人有机可乘。若日后朕让你监国,你也是如此马虎应付吗?不思量自己反出言中伤胞弟,魏王可不会说出你这番话。承乾,你令朕失望。” 恨意从心头勾起,李承乾的面容越发扭曲。魏王,又是魏王,百官攀附你,如今竟连父皇都如此偏袒你,甚至为了你不惜与孤动怒,明明孤才是太子! “儿臣令父皇失望了,既如此父皇现在可以让儿臣回去了罢?”厌烦与雠隙压过恐惧,他恨不得此刻就拥着娈童娇软的身体,唯有这样才能令他暂时洗涤心中的怒火与纷扰。 “你这是何意?” “何意?父皇既早已认定是儿臣的错,又何故让儿臣来此?” “顽劣不堪。”李世民的瞳色越发幽暗,当初乖巧伶俐的爱子如今怎会变成这幅模样。 听惯了父皇无数次的教诲和世人的指摘,李承乾早已对这些言辞感到麻木。魏王只需一本《括地志》便能轻易得到所有的褒赞,而自己呢?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众人便会连连摇头,无论他做什么,父皇永远都不会满意,李承乾,终究是个不成器的象征。 寒意刮磨着他全身上下的肌肤,剜心般的疼痛一点点侵袭,又瞬间被戏谑取代,为何自己又有这样可笑的情思了,父皇最先欲扶持魏王打压自己,自己也早就明白了如今他偏袒谁不是吗? 决绝的杀心暗埋入心,李承乾苦笑,越发显出一副恣意不羁的神态。最终,等来了一阵责罚。 ***** 夜深人静,远离皇宫的升平坊,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宅静静立着,青色的琉璃瓦被府前的灯笼映照出诱人的光泽。 府内,清越的哨声响起,不过片刻暗处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回应。 萧兰因收起哨子,一道清瘦的人影在月光下慢慢显现,正是不久前结识的维城。 没有了李治的暗护,维城送药也变得方便,虽说萧兰因每日都有些惧怕他的到来,也不知那药究竟放了什么,服下便如催吐般令人难忍,可也归功于此,体内的蛊快去除干净了。 “你这人果真随性,肯救我一个区区不足道的女子,却不屑救国之栋梁郑国公。”萧兰因打趣道。 维城的表情瞬间凝固,睥睨一眼道“魏征早已病入膏肓,回天乏术,救他做甚?今日我心情好,告诉你也无妨,那人的阳寿撑到一月有余已是极限了,我何故浪费得之不易的药?” 萧兰因摇摇头,接过扔来的药,忍不住蹙眉,但一想到喝完这一瓶,日后便不必再喝,依旧咬牙一饮而尽。 “我早就想问了,你给我喝的药方到底是何处看来的,竟如此怪异。”萧兰因拧着脸。 “此药方是我自己调的。” “你……莫不是宫里逃出的医奴罢?”萧兰因觑着维城越发坚信想法。若说这样绝妙的医术怕唯有宫里才能培养,鬼鬼祟祟躲在鬼市,行迹成谜,叫人不乱想都难。 “你想到何处去了?律比畜产的苍头奴也配与人相提?我自幼钟情医术罢了,奈何周遭人人无一不逼迫我做一位儒生,整日读着些空无枯燥的经书。父兄期望看到的不过是个儒者,而不是叫维城的人。那时我便常常以身试病,一则可以远离那些诗书礼乐,二则能偷学医术,正所谓久病成医也不过如此。” “那你如今……” “自从生了场大病后我便远离长安,随心所欲无需任何人管束。此处不遂我意,何必嵇淹?” “这就是你离开鬼市的原因?” “与你无关。你此番找我不是来打听消息的吗?这么想知道我的事,目的何在?”维城目光微垂,眸光闪过一丝危险的暗流,语气中的焦躁似乎方才提起了极不愿回忆的过往。 夜气是那般冷,维城的目光扫过,双手渐渐越深越近,萧兰因的内心生生打了个寒颤。 知晓自己触碰到了对方的逆鳞,她尽量克制着无名的惊惧与不满,嘟哝道“你要干什么?!这里是萧府,我警告你,莫要胡来。我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并无他意。既然你知道我此番唤你是为了什么,那你现在能告诉我那个鬼面罩可有消息了?” 维城收回作势的手,冷笑道“收人钱财自当会打听到位。不过此事倒是奇了,此人不是鬼市的人。从没有人在鬼市见过那人,一如凭空冒出一般,依我之见,他像是专门冲你而来。” “冲我而来……”掌心的骨哨硌得如刀片般生疼,无数次梦回中那一袭白衣和伟岸的身姿像是要换起尘封的记忆一般,一个无脸的男子在光影中若隐若现。 那样铭心的感觉,她尝试过,就在大虫扑来的那一刻,那双不知何处伸来的双手,心底始终有一个声音告诉她,相信那个人。 她回望四周,东风透着窗牖刮出呜呜的鬼嚎。他是谁,为何要这么做?萧兰因感到一股无形的薄膜笼罩着黑夜,将她轻轻罩住…… ***** 重新跳入暗处,身上的衣服呼啦作响,维城微抿的薄唇终于松了口气。 仅仅是一瞬之间,男子的眸色忽然变得清冷,几个人影从身后走出,在维城的示意下停在了原地,宛如正在待命的兵将。 “继续搜寻权万纪的下落,这个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反方才与女子对话的语气,此刻的声音令人听不出一丝一缕的情感。 角落里的人影仿佛接到旨意一般,转瞬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维城空洞地望着黑夜,眼中暗暗划过一道幽恨。时间快来不及了,再不阻止,一切就无法挽回了。 通往鬼市的偏道狭长漆黑,他谨慎地踱步,一抹冰凉瞬间贴上他的脖颈。 他冷哼一声,笑道“我猜,是舅舅催我回去了罢,燕弘亮?” 燕弘亮移开刀,“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不要胡闹。” “你不过区区一个死士,胆敢教训我?告诉舅舅,待我找到权万纪自会回齐州。” 第36章 良久,燕弘亮收起刀。 以他二人的关系,平日的维城必然不会计较这些,但他知道,维城终究与常人不同。 “我此番来长安,就是授命将你带回齐州的。权万纪一事待你回到齐州想怎么查便怎么查,你如今淹留于长安一月有余,有用吗!” “我还有多少时间?” “不到一月。”淡漠的声音传来,透着不通人情的冷漠,“一月后,必回齐州。” “齐州……”维城幽幽叹了口气,道不尽的焦躁,“他为何要叫我回去?担心我?还是利用我?以为我不知道吗!燕弘亮,以我的身份莫非还有人敢暗害我不成?” “这可不一定。”燕弘亮冷哼一声,透出危险的气息。维城的心渐渐收紧,右手悄悄握紧了刀柄。 “你莫不是忘了,一年前你到底是怎样离开长安的。如丧家之犬般被赶出来?病养好了便将逐你出长安?你忘了陛下是怎么对你的吗?忘了当初所有人是怎么看你笑话的了吗?” “住嘴!”维城捂住双耳,没有温度的话语宛如一道道飞来的刀子,将他的旧伤血淋淋地割开。一年前的光影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荡,他记得那个垂死中的午后,所有人都在期待他死去,包括他的母妃—— “这样的孩子生下来干什么?受苦吗?” “不学儒术竟喜好些方技,胸无大志,恕老夫难教劣根。”他记得,夫子一脸不屑的神情,三言两语便轻易地粉碎了他的梦想。 “连自己的夫子都敢不敬,你这个孽种!”他记得,幼小的自己忍着剧痛一阶阶滚落在地,殿上传来男人雷霆般的怒吼。 他更记得离开长安的那日,他不舍地回望城墙,身为骨肉至亲的胞弟们缄默地望着他,露出再难掩饰与克制的哂笑…… 点点滴滴,他记得一清二楚! “想起来了吗?”燕弘亮勾起嘴角,看着维城无比狠厉地瞪着自己,仿佛在质问自己为何要让他想起这些事。 “想来你没忘记,那就好。长安真的有你的容身之处吗?看来好像并没有。” “你想说什么?” “你私自带兵入京,若让他人知晓会如何?” “我是为了将权万纪带回齐州。”维城极力辩解到。 “那也只是你的说辞罢了,况且你并未找到权万纪,孰能证明你的话有几分真假?若仍淹留于京,陛下与诸皇子本就与你有雠隙,你猜他们会作何感想?” 心神徒然具震,维城缓缓道“莫不是谋……” “就是你所想的那样。”燕弘亮颔首,神色再次凝重起来,“想要在世上生存就要应懂得趋利避害,如今你还要继续留在长安吗,齐王殿下?” 维城心乱如麻,他仅凭一己冲动和恐惧偷偷追至长安,企图阻止权万纪面见父皇。只要将权万纪带回齐州便离去——除此之外他从未多想。 继续留下来的后果,只会进退维谷让自己的处境雪上加霜,世事一直摆与眼前,只是自己未曾看见罢了。自己亲自追来,除了带回权万纪便是想再看一眼心中的长安,却不曾想这里早已是没有了他的长安。 “可是权万纪还未找到,万一他日后在父皇面前谗言,那我们……” “他不会面见陛下的。”强有力的肯定穿透空气,维城的瞳仁霎时收缩,仿佛无形的事物在脑海重重一击。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面见父皇?”心中的疑惑渐渐扩大,他察觉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燕弘亮眼眸微垂,脸色骤变。没想到维城的反应如此敏锐,维城是他们的挡箭牌,若在长安出了意外,一切皆会前功尽弃。 “此等小事殿下不必管,殿下只需记住,他永远不会威胁到殿下了。” “你们是不是对权万纪做了什么……”他想起来了,从齐州出发的中途权万纪便失去了消息,也许是对方察觉到追兵快马到了长安,可待自己到了长安后却一直寻觅不到对方的踪迹。 “你知道他在哪儿,对不对?”相交多年,燕弘亮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 “舅舅派你来寻我会齐州,说得好听,想必权万纪才是你此行的目的罢!” 燕弘亮默然。 “怎么?如今是嫌我碍事了,想把我支出长安?” “我等只是在乎殿下的安危罢了,若殿下执意如此我等也无法干涉。只是这么短的时间,殿下再怎么查终归也是徒劳罢了,不如交由我等处理。我授命将殿下带回齐州,还请殿下别让我为难。” 维城注视着眼前的男人,眼神的温度降至冰点,良久甩袖而去。 看着清瘦的背影渐渐消失,燕弘亮的脸色愈发阴沉。 街角处一口棺材和满满的瓶罐仿佛像藏了许久般幽幽靠近。如若维城多留片刻,便会发现那瓶罐里装的正是他一直从萧兰因身上寻找的蛊虫。 “都运到鬼市了?”燕弘亮转身问到,抬棺材的人旋即点头。 “那便好,里面的东西开莫要像来时那般被人看见了,否则再让人查到鬼市来我们都得自裁。” 燕弘亮敲了敲棺材,空闷的响声轻轻回应。 ***** 席卷长安的风从细狭的门缝吹入,萧兰因刚梳好的头发又打起了小结。 她烦躁地对着铜镜,拿起篦子狠狠理着,待噼啪作响的发丝渐渐理开之时,被蛮力所断的青丝也落得差不多了。 看着坠地的乌青,萧兰因一阵无奈。酷寒严冬本就让人不想出府,每当此时长安城里的女郎都会在家规规矩矩地拾起针线,聊解乏闷,唯有她与那些女子不同,依旧沉溺于自己的心思中。 冬至郊祭的画面一帧帧闪过,最终定格了那双无名伸来的手上。那人的身形与当初在鬼市见到的鬼面罩无比相似,只是他怎会在那里?能在陛下的郊祭遇见,想来那人先前定是站在朝臣一列…… 竟是朝中之人,萧兰因一愣,手不禁微微一颤,还未插稳的玉簪偏斜而落。 她努力回想了这几日自己所干过的事,一不曾杀人二不曾参与朝中那些的尔虞我诈,除了去了趟鬼市便真的只是长安城中规规矩矩的贵女了,那人为何屡次接近自己? 百思不得其解,出了萧府,萧兰因走着走着来到发现尸体的河岸。逢岁末已少了不少商贾,不远处微皱的水面上,倒映着挺拔的身影。 “你怎么在这儿?”她看着眼前的李治顿了顿。 “阿兰。”李治有些诧异地回眸,浅浅一笑。 “你一个人在这儿做甚?”萧兰因问到。 “方去见了八哥正巧途径于此,这河岸比之别处颇有些冷清,我便想停下来看看。”李治平静地望着河面,仿佛再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 “你不知道吗?这儿自从捞上了更夫的尸体后自然不愿有人多来。”萧兰因笑道,平日里寻常无比甚至到了忽视地步的事物只要与死人挂钩,也能像粘上晦气般让人怖畏。 自发现尸体后法事便断断续续做了几波,想起那日众人面目严肃生怕有吃人的水鬼跳出的神情,她不禁滑稽一笑。此事怕是不出数月众人便淡忘了,介时依旧是商船满布。 “那更夫可是在此处发现的?”他并未告诉萧兰因此事由他调查,自然他亦无需告知,只是萧兰因既亲眼见过一切说不定会提到些什么。 “就在那儿,”萧兰因指向一处,“可惜了,你没有见识到当时的场面,人群足足围了几圈,我还是在一旁站了好一会儿才进去的。” “哦?那阿兰以为凶手为何要杀更夫?” “我?”萧兰因瞟了瞟李治的神情,先时金吾卫本就不愿自己介入,李治再怎么说也是皇子,当初也曾劝她不必管此事,她若是说出这些话语怕是有些乱议了罢。 “但说无妨。” 她望着李治信任而温和的目光,不由得壮起了胆子,也罢,就当是解闷罢。 “那日我被金吾卫拦下本因此气恼了许久,可日后当我冷静下来,有些事情便越想越不对。”萧兰因说到,“我一直不明白更夫为何会被抛尸河中,毕竟此处多有渔船捕鱼,尸身极容易被发现,这样做岂非得不偿失吗?或许的确是情急所使,但那时四下无人,真凶完全能处理得更好后再敲钟,可转念一想,若是凶手故意叫人发现的呢?” “故意?”李治轻声道,眼瞳微小的缩了一下。 “假设更夫撞见了不该撞见之事,真凶杀人后发现还有另一种用途便将尸体抛尸河中了。他熟知此处船夫有捕鱼的习惯,若是尸体让人发现势必会引来金吾卫等一众人,大家的注意力便都会集中于此,介时那段空白的时间才是他想要的罢。所以当时真凶极有可能仍困留于此,且他身上必有事物极为引人注目,他需要时间避开众人的视线去做隐蔽的事,当众人的注意力转移至尸体时他便能安全离开了。” 李治紧皱眉头,她一定注意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物,下意识地如此联系。 “你那日可是看见了什么?” “你怎知……”萧兰因一时梗塞,缓气道“一口棺材。” 第37章 一口棺材?刮骨的风吹净一丝一毫温度,李治的手冰凉得有些发僵。 他拢了拢衣袖,止不住重重咳了几声。 “你怎了?” 眼看一旁的女子透出颇为诧异和担忧的神色,笑道“无妨,反倒是你……不冷嚒?” “不冷啊,”萧兰因望了望自身,“我幼时好像常常在这种天气跑出府玩闹,这点风如今来了反倒正凉快。” 说罢,她噗嗤一笑,虽说之前便听闻晋王身骨弱,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失去血色的双颊显得更加苍白,活像一幅病西子。何谓行不胜衣,她算是见识到了。 “以后别老闷在宫里,常出来走走还是对身体好的啊李兄。我堂堂女儿身都不畏惧,李兄怎风还没吹就倒下了?” “你还真是……”李治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一阵“罢了,此处风大,你虽是适应了可这样吹着终归不好,上马避避罢。” 车夫就在不远处候着,等着二人。车壁如裁刀般隔开了一切风霜,萧兰因刚上马,便感受到身旁呼啸的风霎时静止。 “你好点儿了吗?要不先回王府吃药?” 李治缓了缓“我这病自幼如此,一受寒便会咳嗽不已,早就习以为常了。” “那也要吃药,冬日祁寒怎可如此冒失地跑出来。” 还未等李治接话,萧兰因便让车夫架马。 “如果我没有来,你不会是想一个人继续留下来查看罢?”萧兰因问道,相识快一年,她隐约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了端倪,李治方才问话的语气显然对这件事有些上心。 李治怔了片刻,颔首不语。 “这个更夫有那么重要嚒?已过去有些时日了,就算你真要查到些什么也早该查到了。” 李治顿觉指尖有些发凉,笑笑道“不,有一样是在你身上找到的。” 萧兰因疑惑。 “你方才说的棺材,可有在别的地方地见过?” 萧兰因思索了一阵,说到“在鬼市。我注意到了一个大箱子,摊主顺势拉了我一把,谁料看到了那箱子……” 李治轻轻捏起下巴,“那箱子是棺材对吗?你们随后就遇袭了?” 萧兰因点头。越王与魏叔瑜起先并未见过那口棺材,自然不会注意,而她则不然。棺材的的四角用朱砂施以独特的花纹 ,是以萧兰因能一眼认出。只是那棺材上摆放的瓶罐突然跌落、从中爬出蛊虫的场面着实惊扰了她的思绪,到现在想来仍是一阵疙瘩。 “越王还说那些人是冲他来的,怪哉,他明明只是去查案,又怎会与鬼市的人有什么纠葛,就算有也应当是……等等!难道说……” 萧兰因恍然想起李贞说的话,那日他来鬼市不就是查到了更夫一事嚒,莫非那些带棺材的人与更夫…… 她旋即望向李治,对方的眸色晦暗不明,隐隐透着坚毅。 “若是没有猜错,你当日屡次看见的棺材绝非偶然,那些带棺材袭击你们的人与更夫之死定脱不了干系。” ***** 马车一路蹄蹄踏踏,停在了晋王府。 下马后萧兰因依旧与李治交谈着,可未出几步便注意到眼前银盘般透亮的身影,一张讨喜的长相。 “是她。”萧兰因的脸色霎时一沉,要说讨厌恶也不尽然,或许是天下人都有的通性在作祟,就像男人总能精准地嗅到权势的气味,而女人在情情爱爱上最为敏感。 自从与王玉颜有了施粥的过节,还有冬至祭她与李治站在一处之事,就算长得再怎么讨喜她如今看王玉颜的模样也一如见了嫫母再世。 王玉颜刚想迎上来,见萧兰因目光犀利带着几分寒气逼来,不免小小抽了口冷气,却依旧是稳住了阵脚继续迎上前去。 “晋王殿下、萧娘子,如此寒冬真是有机缘。” 萧兰因略微迟疑,笑问“你认识我?” 王玉颜的脸霎时有些僵,显然未曾想萧兰因竟会如此直接。 “奴家名唤玉颜,太原王氏罗山令之女,先时女郎扮作男装时曾对奴家指教一二,还未曾向女郎好好道谢一番呢。不曾想女郎竟是萧氏女,真是有缘。” 发觉自己的衣袖渐紧,李治不禁回头看了看身后紧抓着自己臂膀的少女。看样子,那日被萧兰因教育的想来就是这位可怜的小娘子,心里不免揶揄了一番。 “唔……好像是有那么一号人,不过你怎知我就是萧氏女?” “能在晋王殿下身旁站着的,除了那位喜好扮作男装的萧女郎还能有何人?”说罢,她莞尔一笑静静注视着李治,眸中浅浅暗涌着些许莫名的期待。 “本王记得令尊是住在永安坊的,怎会在此处见到女郎?” 见李治终于搭理自己,王玉颜满心欢喜,语气却仍如叙家常一般说道“奴家初来长安一月已久,的确享了不少眼福,可光在熟悉的地方倒是有些腻了,也想见见别样的景色。真巧选了此处,不想殿下的王府原是建在这里。” 王玉颜颇有些新奇地望了王府大门一眼。 “品味真独特。”萧兰因小声嘟哝了几句。这王玉颜撒起谎来,真是自然不矫情。也不看看这会的天气,路上行人都没见着多少,家家户户恨不得把门窗锁得越紧越好,以为人人都是萧兰因吗?还有心思来此处看风景? “方才在奴家隐约听见殿下在论更夫一事,可是那近来闹得人心惶惶的更夫?” “女郎也关注此事?”李治道。 一句话打断了萧兰因的思绪,她竖起耳朵,闷闷想着对方到底想干什么,只听王玉颜说道“奴家随家父刚从罗山入京内便遇上此事,故记得异常清楚。奴家倒是有些想法,不知殿下是否方便?” 这莫不是要套近乎?萧兰因急了,不行,她不能再做软柿子了。她松开紧抓着李治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地横在二人中间,“多谢女郎,可眼下还真不便。” “为何?” “殿下身体娇贵一受寒便会咳嗽不已,如今正要赶去王府吃药,万不可耽误了时辰,女郎若是真有意为殿下造着想还请让一让。” 三言两语,王玉颜的脸刷得变白。她定然不知李治有这样的旧疾,眼前这女子杏眼横眉道出此事,晋王对其的亲近可见一斑。不可耽误时辰,这不就是在说自己多余嚒。自己的示好顿时突然变得尴尬无比,她又是紧张又是愤恨,手心也开始冒出许许细汗。 王玉颜强捏着手,无措地看向李治。 “的确如此,本王本就是折回府内吃药的,女郎若还愿说出高见本王来日定会听的。”李治不骄不躁地回复着。 “殿下,奴家……” 萧兰因用手势示意王玉颜打住,想了想道“不过,女郎既是客游此处,身为客人,我们怎么也需要招待一番。” “招呼客人一时事交由家奴去做好了,此处天冷风大,不宜久留。殿下,我们走!”说罢,萧兰因拉起李治的手臂便朝王府走去。 “殿下,这……”留在原地的家奴犹豫着。 “就由着她罢。”李治让无可奈何地扬起了嘴角,望着先行入府的少女,脸上是就连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宠溺。 “先将王女郎带到正殿罢,交给你好生招待了。” ***** “女郎,这个萧娘子明显就是欺你来着,可女郎也太性软了,为何不说话?” 入正殿后,看着李治远去的背影,王玉颜的婢子愤愤不平。 “静观其变。”王玉颜露出丝丝苦笑,也不知是在嘲讽着谁“你没发觉吗?” “女郎可是看出了什么?” “这个萧娘子沉不住性子,殿下却还那般纵容她。我若是再多说什么,讨苦的仍旧是我。” 此处的主仆话语暂歇,后院早已有人坐不住了。 萧兰因踱着步,走走停停,越想越在意。王玉颜为何要接近李治?有意讨好?李王有亲,高祖的妹妹就是王玉颜的叔祖母,看李治方才的态度,二人想来是见过的,应当仅限于点头之交。只是王玉颜抱有何总心思可就不一定了,一到长安便想纠缠晋王。 才片刻未见李治,她就像发觉入侵者的兔子般在庭院中转着圈。李治怎么还没跟来,不会真的撇下自己去招呼旁人了吧?如此忧心忡忡地想着,一道荷色的身影终于出现。 “你上哪去了?”萧兰因将李治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衣角、领子……嗯,毫发无损,这才稍稍宽心。 “赔罪。” “赔罪?!向谁?” 李治叹气“方才的王女郎。阿兰,你刚刚可是把她伤得不轻。她还是个未出阁的世家女子,何曾见过有人这样待她。” “阿兰何错之有?分明是你太招蜂引蝶……等等,我也是未出阁的世家女子啊!” 李治忍俊不禁,终是笑道“看你如此活蹦乱跳就好。我方才不过是命人将她好生招待罢了,也让她说出了方才的想法,她倒是想帮忙。” “这样啊……好吧,是我误会。”意识到自己被调侃了,萧兰因干笑几声“不过她竟然想要帮忙,你真愿意?” 头顶传来一身闷笑,“就算你不说,我也是会拒绝她的。” “不过有一个地方还是要去查验一下。”李治说到。 “你是指鬼市?” “嗯,那口棺材不会无故出现在鬼市。鬼市自有自己的规矩,朝廷向来不大管,所以那里不仅是个买卖的好地方,就算将一个杀人魔头藏在那儿,只要没做什么破规矩的事大多无人理会。” “所以……他们,极有可能是去藏匿东西的。” ***** 是夜,月色深凉。 卧榻边萧兰因正逐一灭着烛火,就听见窗牖砰得一声,一块石子打入室内。 涌进的冷风瞬间吹灭残余的烛火,窗牖外,趴着一个暗沉沉的影子…… 第38章 身旁的小女子磨了好几日,李治终于答应带她一同前往鬼市。 由于怕被鬼市的人起疑,这次带的护卫只有寥寥几个,且都是易服。低调不被人察觉,无疑可以更为减少些节外生枝的事事非非。 只是看见身旁轻车熟路领着自己的少女,还真有些头疼。 “你怎么知晓鬼市有棺材铺?” “朋友说的。”萧兰因熟捻地走在前面。 “朋友?你在鬼市有认识的人?” “算不上认识,不过……”萧兰因蓦地想起暗夜中答应维城要保守秘密一事,心忖糟了,自己怎会如此自然就不自觉地对李治说起。以他的性格,虽不会将兴趣明显显现,却能不露声色地套出想要的答案,还是赶紧把话语掐灭为好。 趁对方还未来得及说出“你一向少来鬼市如何认识会此人”等诸如此类的言辞,她急忙改口应付道“没什么,当务之急是找到线索再说。” “话说,你是晋王,我一直很好奇,晋王怎需要亲自来鬼市?莫非是那些护卫办事不称心?我看他们挺机灵的啊,说一做三。” 李治道“的确不是他们的错,是我自己想来。有些事情,交给他人是难以发觉端倪的,需要自己亲身一试。” “仅此而已?”萧兰因继续问到。 “你,不是也想来嚒。” 棺材铺的空气淤浊不堪,掺杂着浓烈廉价的佛香味,萧兰因一推门,铺内的烟尘顺势流动。 里头正做着一位红衣女子,壁龛内静置着一尊白瓷观音和烧至一半的蜡烛,昏暗的光线照落,明亮的红色透出无形的寒意。 “两位要哪一口?”红衣女的声音有些沙,显然是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了。 这样一副诡异到令人寒颤的画面,萧兰因却丝毫不惊讶直直走上前去,将备好的钱袋交到红衣女手中。 “这钱对买棺材而言或许不够,但借女郎之口打听些事应是够了的。” 红衣女掂量了一下钱袋,道“不该说的不说,能说的就说。” 萧兰因也不知道红衣女口中的不该说到底是什么什么不该说,也许鬼市有什么禁忌罢,不过打听一口棺材应该不是什么不该说的事。 “我听闻鬼市棺材女能识辨所有的棺材且见之不忘,不知女郎可曾留意到最近有一口四角用朱砂绘以花纹的棺材出没鬼市?” 红衣女闭上双眼如冥思般静默片刻,喃喃道“朱砂……棺材……,有些日子倒是常见。” “在哪里见的?那口棺材去往了何处?” “铺子外,一闪而过,一群黑衣人抬着往西边最暗的那条巷子走了,那里有个死过人的旧宅。” 门外几名扮作行人的卫士应声而动,朝棺材铺的西边跑去…… “那你最后一次见到这棺材是在何时?” 红衣女绞尽脑汁想了一会,终于睁开了眼睛“五日,五日前,之后就再也不曾见过。” 出了棺材铺,长夜依旧黑压压一片。 “西边最暗的巷子……”萧兰因顺着眼角余光看去,西边最暗处就像一个狭长的无底窟窿。 “别去,”她刚准备抬脚,被李治连忙拍住。 “别去,卫士已经去了。” 萧兰因不解“你不是说有些事情需要要自己亲自一试吗?” “的确如此,但若是这会有令你陷入陷境的可能,我宁愿留在原地。” “可是!” 李治急忙打断“我去罢,你且在此处,有人会守着你的。” 萧兰因还想辩驳,只见黑暗中远远走出了几个人影。 “殿下,属下潜入旧宅,除了地上有些棺材印并未发现其踪迹。” “你说什么?棺材运走了?”萧兰因的口吻间尽是沮丧。她瞟了眼李治,对方转着手指似乎在思虑着什么。 只是一瞬李治便问到“你如此匆忙返回,可是发现了什么?” 卫士道“只发现了血迹,可那些血迹早已化淤了。” “嗯,应当还有东西,他们屡次用棺材运输不会一下便能轻易转移,就算不在此处,也会在鬼市之内。” 卫士继续没入黑暗。 “我们还是……”话还没有说全,她便看见李治转身做出了噤声的手势,少年如泉水般清澈的眼眸泛起一丝波澜。 这是何意?连说也不行?她顿时心中疑惑。 “有人跟着我们。” 萧兰因向四周看去,暗夜中看不清周遭,却能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连忙向对方比了一个如何是好的嘴型。 “现在,跑!”李治的语气有些急切,却出奇地令她安心。 萧兰因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对方拉起自己便跑。 她回头看去,追击的人影也越来越近。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耳边呼啸,风仿佛从巨大的山穴吹来一般,四周仿佛一片漆黑。 “李治?”她试探性地换了一声,没有回应。糟了,听闻鬼市的尽头是一处机关迷阵,看来她好像和李治闯入了机关阵。 身后的脚步声渐次逼近,萧兰因再次紧迫起来,不止是身后,还有旁侧也开始传来声响。往没有脚步声的地方跑,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她再次不顾一切地跑起来,直到前方出现光源,鬼市的出口若隐若现。萧兰因回头,身后,追兵的身影也逐渐显露。 刹那间,雪白的衣衫闯入视线,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回流入心脏一般,炽热而滚烫,仿佛下一刻就要迸裂。 再一次的鬼市相遇,那人早已卸下了鬼面罩,却仍白衣蹁跹,一如冬至郊祭时那般背对着自己。只是从身后伸来的手,依旧有力。 ***** 迷阵与出口的边缘,李贞赶到时追兵已躺在地上。 “这……这是她打的?”一同跟上的魏叔瑜诧异不已。 “不,是我们晚了一步,兰因已被人接走了。”李贞蹙眉,这些人身手不凡,到底是谁下的手?莫非,入鬼市的不只晋王一行人,还有一个人他们却从未发觉? 到底是谁,他想不出这么做的理由。 “此人的武力不在我之下,看刀伤应该是惯用左手。”李贞用折扇翻动着,发现这两个卫士虽有伤却未及要害,只是打晕了。 是的,卫士,这二人也是晋王的卫士。 “哼,治哥哥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吗?若我不想让一个人与我同入鬼市,直接把她哄走不就好了,何必如此煞费苦心。” “叔瑜,你认为九弟会这样轰人吗?或者说,萧兰因是一个你让她走她便会从命的人吗?” 李贞嗤了一声,进鬼市前李治吩咐两名熟悉路线的卫士演这出追兵的戏,目的,就是为将萧兰因引出鬼市。因为不放心,又特意让他在鬼市外侯着,等人一出便带她离开。 “你看不出来吗?九弟在护着她,只有你真在乎一个人才会想将她赶出危险地带,况且九弟本来就不愿她插手。” “没意思。” “你莫要说人家没意思,等你日后真遇上了心仪之人比房尚书还甘之如饴、爱之胆怯。” “我、不、会!”魏叔瑜瞪了一眼,“爱一个人竟会那么累,我就算从这儿跳下去,也不会主动去那样的苦头。” 魏叔瑜想了想那位日日被夫人揪着耳朵依旧爱妻心切惧妻无度的房玄龄,一阵肉麻,狠狠咬牙道“这样望着我做甚!你且快想想我们当下怎么办,人都不见了,必是凶多吉少!” “不必追了。”话音刚落,是一道荷色的影子,李治看着地上原本该向他复命的卫士,千思万绪如小针般扎透他的心——那个人,还是回来了。 “就算调动所有卫士去追也是白费功夫,他们很快就会回来。”月华洒落,少年荷色冬袍披上一层薄辉。 ***** 与此同时,没有光源的暗处,点点月光映衬下,萧兰因这才看清白衣男子的面容,既无李治的清雅温和,也不像越王那般纨绔貌。沉稳、沉默,却给她的心带来绞痛的一击。 她喘着气,慢慢扶正头上的篦子,眼前的容颜如倒映在泛波的水中,却怎么也无法磨平、无法认清。 “我是见过你的,对吗?” “数年前在江都,江都都督与家父交好。” 江都都督是萧夫人的本家兄长,关于江都的记忆她早已模糊,只知道幼时曾随阿娘去过几次。 萧兰因不信,他岂会因为江都的几面之缘就屡次出手救下自己,属于江都的故事,不过回忆中小小的芥子,已被后来的岁月洗刷殆尽,若真有什么纠葛,她怎可能忘记? “说,为何要接近我。” 男子的衣袖薄如白刃,眼瞳闪过零星诧异和黯然。 她有些惊讶,似乎自己说出了什么刀子般的话语,心蓦地小小刺了一下。 随着风刮到耳边的,还有男子说出的话语,话语是那般轻,就像精美的琉璃球一般捧在手心生怕握碎了。他说,他叫上官庭芝,半年前回到长安,曾是李治的伴读。 芝兰玉树,生于庭阶,萧兰因望了望那张脸,的确不负此名。“所以你接近我,是因为李治?” 男子不语,看起来像一个本来就不大会说话的人。先时屡屡打交道,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便不再细问。 不说也无妨,她会自己去求证李治,如今她在意的是他能告诉自己多少。 “你方才说我想知道什么都会告诉我可是真的?” 白衣男子颔首。 “那好,那些追杀我的人和运棺材的人有无关联?” “不知。” 萧兰因不曾想有人竟回答得如此干脆,郁闷道“你可知带棺材的究竟是什么人?” “尚在调查。”他自扬州入京时便察觉到了异样,长安城乍一看和往昔并无不同,可刚刚到来的人却总能更为敏感地感知到违和的存在。他不想暴露自己,只好默默在暗中关注着。 “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一直想知道的事,例如,高婕妤为何会要劫持你。” “你查到了幕后的人?” “齐王。”上官庭芝的眼眸微显坚定。 果然是齐王。 “你,能与我说说齐王此人吗?” 直到这一刻,她才在另一个男子口中,听到了齐王的一切。 齐王李祐,母为阴妃,阴家本就与皇室有血仇,阴妃之父便是为高祖所杀,加之齐王自幼是皇子中最不听管教的,欲弃儒从医,颇像其外祖父,故当今陛下十分不喜,阴妃亦一度厌弃此儿。 私通高丽劫持自己,自己的背后站着的,是晋王和箫家。锋芒所向,也极有可能就是如此,陛下难道就任由此事滋生? 萧兰因对这个未曾谋面的齐王实在说不上喜欢。 见到李治已经是天将明之时。他依旧是荷色的冬袍,略显疲惫,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小小的青玉梳,站在那里虽如往常一般温和,却有着说不出的压抑。 他必是一宿未沾床榻,仍在原地等着自己。白衣男子轻轻推了推萧兰因,将她交付给李治。 据说最后除了那片莫名的血迹,卫士们只搜到了一根手指,李治看见了,笃定似的加派人手,似乎掘地三尺也要搜出什么事物。 到了晋王府,李治与上官庭芝多年重逢,已去了书房叙旧。只有她独自叼着筷箸,丝毫没有饔食的欲望。 萧兰因总觉得齐王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必会再次向自己出手。 只是未曾想到,那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第39章 三个月后,不出李治所料,卫士费尽艰苦将散落在鬼市的所有残肢挖出,甚至搜到了不少刚刚埋藏好的兵器。 那根手指的主人重见天日,纵使尸块早已发腐,被利器弄得面目全非,拆得七零八落,却依旧有人认出了尸身上独特的胎记——齐州长史权万纪。 谋杀朝廷命官非同小可。 李治顿觉胸口就像被大石压下一般,小小棺材背后牵扯的一切,远非自己所能阻止。 看来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是要发生了。皇城之内,厚厚的宫墙隔绝了温度,亦割裂了手足之情。 去年冬至郊祭的大虫无故伤人,太子一口咬定是魏王所为,若不是父皇在上头压着,太子恐怕早已动手解决心腹大患。——兄不兄,弟不弟,难道这一次,自己真的要亲眼见证子不子吗?自己真的什么也做不了吗? 李治盖上尸布,眼中蒙起了层层阴郁…… 数日后,有人上疏直言齐王结交不法之徒,为虎作伥,杀害长史权万纪。 陛下龙颜大怒,急命刑部的人前往齐州,唯齐王是问。 这一年,魏征果真如维城所言病逝,一切暗流也开始渐渐显露。 魏征病逝了。起初谁也不相信,就连魏叔瑜也不信,父亲的病刚出现痊愈的苗头就匆匆倒下,来不及说一句话,可萧兰因却信了。原来维城的话不是玩笑,有些人早已被阎王打上了记号。 说起来,自从年末她就再也没有见过维城了,已经三个月了,他就像不曾来过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萧兰因事后越想越蹊跷,和维城谈起长安时她总能敏锐捕捉到男子一闪而过的厌恶。 一个人无论怎样随心所欲,经过自己不喜欢的地方通常都会有意避开。而回来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打算久居,二是另有目的。维城显然不是第一个…… 这般头脑风暴着,脚底突然传来了清脆的细响。 她稍稍移开鞋,几片沾了污渍的纸钱嵌在青石板中,就像溶溶待化的细雪。 看来是魏征的棺材经过此处。萧兰因不甚在意,挪了几步避开了地上散落的纸钱。 少女低着头仿佛在避着什么,忽然小跑了起来,身后那双紧盯着的眼睛也迅速追上去。 只是还没等追到,前方的女子一个回身旋即抽出宝刀。 “又是你?”待看清身后的人,萧兰因肃杀的眼神顷刻变得清醒,语气尽是无奈。 “这样一直跟着我有意思吗?”萧兰因收回刀。 上官庭芝迟疑片刻“你不喜?” 萧兰因一脸担忧,“上官兄,你人长得如此好风采,跟人这种事也太不合你的气质了。你还是早些听我的劝,让晋王现在给你换个好差事也不是什么难题。” 几个月的相处她才知道,上官庭芝此人真的就是如此寡言,只要没有发现就会默默地跟着,被发现了就索性连掩饰都不做了继续跟着,活像一只幽灵,好几次自己都被身后的眼神盯得背胛湿冷。起初萧兰因还会问他几句客套话,他几乎不会及时作答,而是面目严肃地思考着如何组织言语,后来她也觉无趣,便不再聊了。 李治与他,一个是看起来闷,一个是更闷,真好奇那日二人在书房是怎聊起来的,有什么可聊的。书房一日谈后李治便将暗卫她一事交由了上官庭芝,说是为防生事端。 但她最不喜有人钳制左右,只想将人打发走,何况越认识上官庭芝便越惊觉他的文采,其父上官仪是陛下赏识的茂才,虎父无犬子,他亦做得好诗舞得好剑,将这样的人派去给自己当暗卫真是大材小用、浪费资源,大唐到底是有多人才济济? “你,不愿我跟着?”上官庭芝沉默片刻冷冷问道。 萧兰因私以为此人多半是鸿鹄之志,如今分给他一个燕雀的活,虽然表面做得兢兢业业,恪守职责,内心必定极不平衡,便顺势说道“我只是忧心明珠蒙尘,你这样的人来护我,我都替你感到惋惜。” 谁知对方听了,非但没有以往的沉默,反而脱口而出“虽是蒙尘,不掩其芒。” “是嚒?好极。”萧兰因一个趔趄,内心哀嚎一片。不掩其芒,不就是暗喻对现状没有丝毫不满嚒,看来自己是甩不掉他了。 本想借着屈才为由勾起对方内心不快的萧兰因吃了个闭门羹,不禁故意加快了脚步。 何处消愁,唯有酒肆。萧兰因三步并做两步入了酒肆,照旧要了一碟九酝春,便听见身后传来了克制着不悦的声音,似乎欲言又止。 “你……女子不要纵酒。”说罢,上官庭芝急欲要抢,早有准备的少女飞速将酒收进怀里。 “上官兄,我又没喝毒药,你何必那么耿介?”真是过分,平日被他跟得喘不过气就罢了,居然连酒也要管。此处是酒肆,纵酒又如何?反倒是他一副正襟危坐的凛然模样,成了酒肆里最不合群的一位。 萧兰因得意地白了一眼,心底忽然又生一记,十分体贴地啧啧道“既然护着我,就要看得惯,酒肆我是常进出的,上官兄若是不喜还是换别人跟着我罢,不要勉强了自己。” 本以为上官庭芝会恼怒于自己的挑衅,不想男子直接无视了挑衅,淡然看着自己继续吞酒下肚。 被酒碗挡住了大半的眼角余光中,萧兰因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略过自己闷闷离去,同点茶的师傅说着什么,似乎是在买茶。 萧兰因揶揄又庆幸,比起酒肆果然还是茶香四溢的地方适合他。只是她还没喝几口,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抬眼,原本拂袖而去的影子又杀了回来,闷闷道“此茶解酒,记得喝。” ***** 一个晌午,还没过午时萧兰因便出了酒肆,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早归家。 她已然有些面泛红晕、眼如两坛酒般晃着,但都已是常态,神智是清醒的。可在上官庭芝眼里却成了另一番理解,一言不发便想要扶着她,眉弓如川。 萧兰因不敢与之对视,怕微醉的眼神若再晃一下,他真的会把自己直接抱出去,那才叫丢人。 宵禁三更,头岑岑作痛,萧兰因不知自己怎么忽然醒来,躺在卧榻上翻来覆去。一定是后来点了些扶头酒的缘故,看来日后要多练练酒量。 她迷糊间往榻下摸去,湿冷而陌生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愣是褪去全身酒意。 “唷,又是你啊。”床底下湿冷的东西发出了虚弱的声音。 “你你你是谁?怎会在这里!” 一声无奈的鼻音传来“这位娘子,你好好看看这儿是哪儿、我是谁。” 萧兰因犹豫再三,撩开覆着那人脸上湿漉漉的头发,露出一个被血污浸染模糊的轮廓。 周遭是分不清血与淤泥的凌乱,显然不在自己的房卧,她倒抽一口凉气。 “……维城?” 男子投来默认的眼神,萧兰因蓦地抓紧地上的男子,反反复复打量。 “真的是你?!这到底怎么回事?” 看见被自己拎起衣领的男子有些吃痛,她放轻了手劲将人扶上榻。对了,此处没有药材,门也紧闭着,维城身上也只有简单包扎,定是遭受什么。 萧兰因只得乖乖坐在一旁听维城慢慢回答。按维城的说法,这本是关他的囚房,他们应当是被关起来了。萧兰因想不通,怎有人敢在上官庭芝的眼皮下做这些事,除非萧府中早就暗藏了内鬼。 “维城,你可知是谁把我关进来的?” “你真是被人卖了都不知道,”他面露揶揄,抬起下巴示意着紧闭的门“你的婢子,在门外看着呢。” 萧兰因懂了,婢子是最对她的作息知根知底之人,只要抓准了作息从府内开门揖盗并非不可能。 “你就不想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手?”维城问到。 “这么多次了,还能是谁,一定是齐王!”萧兰因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若是齐王此刻就站在这里,她必亲手剥了他的皮。这个人到底是有多扭曲,三番四次找自己的麻烦。 见她答得不假思索,维城怔住了,苦笑着摇摇头,眼若幽潭“你听外面,也许就知道了。” 她抬头望去,冷风从高而狭小的囚窗灌入,窗外春雨滴檐,春雷的掩盖下,杀声越来越大,像要穿破一切隔膜一般携来矛戈的相交声。 “这是……” “听到了?陛下发兵齐州了。兵部尚书李勣领兵,而朝中支持者,便有你们萧家的人。你是萧氏一支又与皇族有牵连,你在敌军手里,至少萧家和晋王不敢轻举妄动。” “发兵齐州,”萧兰因凑到维城耳边悄声试探道“齐王……反了?” 维城心神具震,仿佛听到了什么骇人的话语般,一口心头血冲上侯间,几条血色滴落胸襟。 “你的伤……”萧兰因再次扶住。 “无碍,我是医者,自己有数,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罢了。” 先时死士燕弘亮将他带回齐州,城门外下了厚厚的雪,街道变得一片空旷。他踏雪而入,却不见上元的灯火纷葩,曾经熙攘的街道宛若泡影,还有那个卖着莲灯的姑娘也…… 燕弘亮说,是舅舅下的令,征发所有过了舞勺之年的丁壮,戒守齐州。 那日的他快马加鞭冲入王府,质问舅舅为何要做这样的事,不想一场可怕的梦魇正悄然袭来,至今未醒—— 他不顾一切冲入王府对质,对上的是舅舅阴弘智平静如常的脸,仿佛早有预料维城的到来那般,镇定得可怕。 “阿祐,给你的。”一封信符递到了他的跟前。 信符上,是父皇的字迹。——齐王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无君,神人所共怒。 他反复确认着每一个字,就像一个无法动弹的木偶,任凭一笔一划化作封刀,目眦传来割裂般的痛苦。 他仿佛看见了,在煌煌宫灯中,一朝天子蘸着墨汁,写下不得翻身的判决……不,不会的,父皇纵然厌恶自己,可他依旧是父皇的儿子。 “父皇是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舅舅……你干了什么?” 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从上方投来的视线让他一阵发麻。尽管维城已经见过无数次舅舅的笑,却没有任何一张笑脸像此时的笑那般渗人。 阴弘智靠近他的耳边,意味深长地说道“阿祐,你要知道,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你做了什么。” “你!”维城恍悟。阴弘智是他的人,是他从小关系匪浅的血亲,阴弘智秣马厉兵,司马昭之心,熟人不知。父皇……怕是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你到底还干了什么!怪不得我找不到权长史,也是你所为?我说的可对!” “你发现了?”阴弘智微微一怔,随后立刻回复了镇定的神色。 “阿祐,权万纪此人不除,他迟早会查到我的身上,查到我的身上就会把矛头转向你,必认定是你居心叵测,是你指使我在齐州私自征兵占地为王的,到时候舅舅为你所做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你明白吗?” “所以你就杀了他?!还叛国私通高丽,本王没有你这样的舅舅!” “你还不明白嚒?阿祐,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知道你现在一副凛然大义的模样在我眼里有多可笑吗?看看那封信,好一个天地不容神人共怒,这才是你那个权御天下的父皇心中的你。” 阴弘智冷笑道“坐上皇位就自诩大义,任意杀伐所谓的乱臣贼子,他们当初不也是这样对阴家的嚒,当初我父亲效命大隋镇守长安,李渊逆贼起兵反隋,将我们阴氏夷灭三族!三族啊!长安本就是我们阴家的,是你的!有些东西既然你不懂争取,我来替你争取。” “你休想!”维城抽剑而出,齐刷刷的利刃亦向他招呼。 他只记得负伤出逃时舅舅冰冷的口吻——齐王留不得了,把鱼符拿到手。 他连月逃往长安,精力交猝,身上已是重伤累累,最后一丝气息尚未咽下只觉眼落黑幕,追兵的马蹄声从地面传来…… ***** “我们到底要被困在这里多久啊?”少女抱怨的语气将维城拉回现实。 他死死抓住腰间的鱼袋,却空空如也。那里再也不会有鱼符了,原来属于齐王的象征早就被夺去了。 维城突然笑了起来,萧兰因不解,身边的男子是怎么了,也许是囚禁太久情绪失控了罢。 “你、你别担心啊,我们在这里自然是什么也做不了。不过我有一个护卫可厉害了,他很快就能来救我们的。”几个时辰前还在萧府,此处离长安应该是不远的,若有异样,上官庭芝此时早已发现了。 第40章 “不需要。” 维城恹恹地躺着,心底好像划开了一道口子,断断续续地滴洒着。 “也罢,不救不救,你且答我,你是为何关进来的?还有你这一身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 居然闭目养神也不愿理会她?萧兰因吃了个闭门羹,甚是无趣“这也不答那也不答,难怪要把你关起来吃些苦头。” “那个齐王看来是什么也不怕了。劫人反叛,以一州之力举兵策反根本就是螳臂当车,等陛下把他收拾了,看不诛他九……”萧兰因碎碎念出着气,诛九族的九字还卡在喉咙里,便被维城一记警告的眼刀刺得胆寒。 齐王的九族……好像还包括陛下吧,她咬咬牙把一大堆话缝进了肚里。 外面的嘈杂声似乎停了,萧兰因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心中的鼓动尚未平息,门被突兀地闯开。 任她如何反抗,仍是被人连拖带踢地绑走了。 似乎是上了一条很长的隧道,来人把少女摁在大殿。 阴弘智打量着带到面前的女孩,面容镇静,却仿佛下一刻就会掀起汹涌的大浪把自己吞噬一般。 道貌岸然——萧兰因心底迅速得出了判断,别过头避开男子伸来的手。 不料男子似乎非常满意她的反应,转而对手下道“此女,留着。” 兰陵萧氏有萧瑀这等开国元老,在朝中又诸多建树,这次他倒想看看朝堂那帮姓萧的还能趁机作什么浪。 “至于齐王,”阴弘智叹了口气,说得极为干脆利落“解决了。” “你不是齐王?” 阴弘智没有理会。 幔帐里,一名男子踱步而出。他有着维城的脸,可下颚与脖颈处一段薄薄的交接痕暴露了一切,似乎匆匆赶制的人皮还不曾适应好。 “维城……” “维城?”阴弘智微愕,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放声大笑起来。 “逆贼,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你们萧家自诩南朝郡望,族中子弟熟读诗书,可萧氏给你的脑袋还真是可惜了这张脸,居然连‘宗子维城‘也没有悟出。” 怀德维宁,宗子维城?这不是《大雅》里的诗句么,且慢,维城?! “开窍了?没想到我那外甥天真到了这般地步。宗子连城护卫家国?笑话,还以为自己会和那人父慈子孝,对方却恨不得立刻把他这个逆子削头诛心。” “你……” “怎么,他竟不曾告诉你真名?看来我倒高估了你二人的情谊。” 萧兰因已猜出了大半,原来她最初的直觉不是错的。 “维城,真少见的字。”——初次相识时的话语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自己当时是抱着何种心态说出了这句话?随口罢了,她料到那名清瘦的男子多半是有不能言说的原因而不愿报上真名,不曾想今日一语成谶。 萧兰因抿着唇,冷气却依旧冻得她牙床发颤。 “谁听话,谁就是齐王。”阴弘智看着“齐王”万分感慨,“若是我那外甥能理解我一番苦心,我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齐王不过是阴弘智打的幌子,真伪一旦被揭穿只会令他万劫不复。她知道了这个秘密,她也不能活。 “放心,你还不会死。”阴弘智凑了上来。 “我凭什么信你?若仅仅想以我为质,扔到囚房不闻不问岂非更安全,何故要亲自带到跟前?” “因为有些事物还是亲自确认比较好。”他说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是你带来的麻烦。” 房顶轰隆隆作响,似有箭矢声。 “来了?真快。”阴弘智的尾音没说全,房梁随着暴风垮下,几个原本抓着少女的护卫纷纷倒地,白色的影子如刀刃般闪过,轻轻接住了少女。 萧兰因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缚着的手悄悄抓起来人飘动的白衣,那人似乎更为小心谨慎,一把反握住了萧兰因不安分的手,似在安慰、在无声地示意她不必担忧。 阴弘智的眼神更为狠厉,自己派重兵把守没想到竟无一人察觉有人潜了进来,“我倒是小瞧你了,上官庭芝。” “没想到上官家也会来掺和,看来你父亲上官仪也不过如此,朝堂上装得那般磊朗,私下还不是个好争功名的谄媚之徒。” “不是上官家,是我。”上官庭芝淡漠地将剑横在胸前,无视着阴弘智的话语,紧紧将目光锁在女孩身上。 虽然身高悬殊,萧兰因费力仰着脖子凑近对方的耳边问到“能冲出去嚒?” 上官庭芝没有说话,可那样的眼神分明是在告诉自己,只要自己说想,他就一定能。 “快走。”萧兰因道。 当务之急是离开此地,她不是不分轻重的人,这样的场合还是少说些话为妙。 话语刚刚说完,上官庭芝疾速略过一切朝屋外奔去。 “想出去?暴虎冯河。”阴弘智道。 门框突然落下,如匆匆倒地的藤架般被破开,门外一双双矛戈对准了那身白衣。 阴弘智下令“拦住他!” 任凭兵将如何阻挡,上官庭芝一如飘在空中的羽毛忽上忽下躲闪灵活,反倒是兵将被一路点燃的火光自乱阵脚。 阴弘智跨出殿,滚滚乌烟从营帐烧上城楼,人早就跑了。 “领军的兵曹呢!”阴弘智的脸色半青半白,一掌把身边的士卒大打了下去。 士卒哪敢说实话,军营里除了齐州原有的兵,其他大多临时征来的,逃的逃叛的叛,纵然刚经历了一场仗也只是险胜,何况,最初被阴弘智攻下的青淄二州根本不听令,只有寥寥数人响应罢了。 阴弘智极力克制着,瞬间恢复了可怕的冷静,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命人看守假齐王。他是打着齐王的名号起兵的,不得有分毫差池。 ***** 好暖,萧兰因被一团炽热烤得面颊生痒,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颅内嗡嗡作响,面前的火团自顾自烧着,映出一高一矮的身影。 她依稀记得上官庭芝拎起自己就是一阵忽高忽低快到无形的速度,她被晃得满眼星辰,终是不争气地焉在了半空。 上官庭芝危坐着,任由自己的脸颊枕在肩上,白如新雪的衣服枕出了些许褶痕。饶是对方不介意,萧兰因还是想移开脸。 四周的灯笼已经残破,漆绘的大门紧闭,一座巨大的木台…… “啊!”萧兰因不由得惊呼一声。 巨大的木台上探着一张血红的脸,两旁的铜塑童子抱花屈膝,仿佛在供着那颗头颅。 她立刻把头缩回了白衣胡乱滚起了脑袋,像刚爬出盒子的小动物般,发丝也变得更加乱蓬了。 “别闹,”上官庭芝把手放在她的头上,语气无奈。 “嗯……好。”她撑起身子,“台上,有颗头……” “仔细看清了,那不是真人。” 萧兰因露出一只眼睛,才发现那可头颅下面隐约连着纸做的身体。 “此处是?” “长安近郊,城隍庙。”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一阵轻哼从头顶传来,萧兰因就算闭着眼也能想象上官庭芝的表情是多么一本正经。 “追来的。” “追来的?”就这么简单?她果然不该问此人如此复杂的问题。 “……晋王也派了人,在后面。” 想来是上官庭芝第一时间知会了李治,若他一人定无太大胜算。 萧兰因想到这儿,太阳穴又是一阵疼痛。 “疼?”上官庭芝问道。 萧兰因点头如捣蒜,头顶传来低沉而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只的大手将她乱动的脑袋又按了回去。“好好休息。” 萧兰因闷闷应了声,道“那……齐王会怎么样?” “活不了。” “可这是阴贼的错,齐王他……” “澄清又能如何?” 萧兰因哑然,是啊,又能如何,帝王心事,何人能猜透。她又似乎有些庆幸,还好,李治排行后些,前面还有八位皇兄,帝王之位轮也轮不到他头上。只是不知他如今在何处。 她刚想开口问对方李治到底身在何处时,只见上官庭芝“手起刀落”,一个掌刀劈中了自己。 萧兰因的脑子如一锅煮糊的粥,冒几下泡就没了动静。 夜寂无声,等她再次睁开眼时,已经不再是破旧的城隍庙,似乎是间客栈,一双手正贴在她的额间。 眼前的人仿佛确认了自己无甚大碍,舒展了眉目。 “别动,”李治按住要起身的她,好不容易展开的笑颜又收了起来,“你染了风寒。” 萧兰因像只猫儿乖乖扒会原位,掌刀批的地方依旧火辣辣的,额头也隐隐发烫。在睡梦中被人劫入牢狱般阴冷的地方,加之逃得匆忙,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额头发烫。她的李治似乎也担忧了许久,眼底泛着乌青。 “对不起。” 萧兰因竖直了耳朵,实在想不到这句话会出自李治之口,既然把自己救回来了,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 “是我疏忽,齐王是冲我而来,不想牵连了你。看来他是想以你为饵作要挟,却未曾料到上官庭芝也在长安。” “这有什么可认错的,我是萧氏女,就算不是因为你,该来的也还会来,只不过是正好两样都沾了罢了。” 李治眉心微皱,似乎还是有些没有改变想法,双唇半张了许久抿作笑颜,转而把药汤端到了她眼前。 哪知萧兰因以超脱病人的力量迅速接过药汤,慌忙道“我、我自己来。” 虽然她知道以李治的性子如果自己不直截了当这么做他是一定会亲手喂的,可不知为何,一想到会是这种展开,萧兰因总觉得难为情。 咕咚咕咚喝着药汤之际,她的余光正瞥见对方双唇半张了许久,而后抿作笑颜。 “劫持我的不是齐王,是阴智弘。” 将药汤喝得一滴不剩,萧兰因气血稍有平复,趁着有力气,便把来龙去脉都吐露了出来。 李治似乎也有些惊讶事实,叮嘱她切记不要说出来,陛下自有裁夺。 朝堂的局势她自然不会管,也管不着,只是一想起维城,想起谈到长安时他眼中闪过的厌恶,她的心就像一块没有放平的石头,卡在心里,怎么挪也不舒服。 见好不容易恢复了力气,李治总算松了口气,因为是携兵追来,还有要事搁置,只能暂行离去。 萧兰因独自待在房内,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变挖暗,她推开门正准备在房前透风,倏地一声怒吼。 “上官庭芝?!站住!为何劈我!” “……晕了,能让你多睡会。” “……” “好搬一些……话也少些。” “……” 搬……是指她吗?萧兰因不知是褒赞此人言行不贰还是榆木脑袋。不论哪种评议,也不妨碍萧兰因如炸毛的猫儿般,伸爪把门关了。 再次开门,对方依旧维持着关门前的姿/势把守在门前。 萧兰因一脸黑线,将手炉一把递给了上官庭芝。 “你也算是救了我命,这次我便不追究了。” 想了想,她继续说道“我虽恼怒被你劈晕一事,但也绝非胡闹的人,你虽是授命行事,也还是要谢的。” 上官庭芝的瞳仁似有明火闪烁,半晌道“好,多谢。” “……” 第41章 齐州之伐捷报频传,李世民乃当年领兵操戈的秦王,只不过是再做一次熟练的事罢了。 阴弘智事败伏诛,燕弘亮挖眼断腿而亡,同党皆坐罪。 齐州之乱如一根轻柔的羽毛,等传至长安时,只留下一声骂名,再然后,就是所有人都等着见证一个企图杀父弑君的谋逆之臣迎来他该有的下场。 阴妃本就不受宠,更何况阴氏与皇族之间还隔着几代人的世仇,与仇人血脉相交而生皇子,平日便不受待见,只要稍有僭越的怀疑,君王如弦般脆弱的信任便会顷刻断裂,宁愿错杀也不会放过。 齐王李祐被押送长安,以杀长史权万纪、违逆圣人、私通高丽等罪废为庶人,据说君王仍是觉得罚轻了,不日便赐死在了太极宫。 那日,李祐长跪了许久,却连父皇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赐死令下,他似疯魔般满口荒言地哭喊,被人撬开唇齿,鸩酒下肚。 直到气绝之时,似乎还在嘟哝什么,渐渐失焦的眼瞳中,只留下森森宫阶。 宫阶的尽头,李治看得一清二楚,他亲眼看到父王眼中的冷漠,看到李祐眼中的恐惧,看到自己的兄长就这样如愿变成了一具死物。 这就是……下场? 一想到那染红宫阶的血也在自己体内流淌着,他胃里一阵莫名的反胃,那尸体也显得扎眼。 李贞用扇子拍他道:“别看了,人都拖走了。” “父皇也快出来了,九弟,走罢。” 李治道:“你当真要离开?” “也该是时辰了,皇子去封地乃天经地义之事,驻留京畿才是大逆不道。” 他将双目瞟向李祐沉尸之处,“不走,留在这里做什么?” “……” 李贞失笑,揽过自己的弟弟,轻敲对方皱着的眉心,“这么皱眉作甚?” “你怕了?”李治抬头。 “为何不惧?我既然想轻世肆志,就惜命得很。齐王……不,庶人李祐既死,谁都知晓最得利的谁——我可懒得看他们斗来斗去。是非之地,扫了我饮酒的兴。” 不用猜也知道李贞说的是何人,无非是太子与魏王。 齐王谋逆未遂,他二人大可借题发挥清洗一下朝野百官,有时甚至会波及公主,更别说皇子了。 李治似是默许了兄长的话语,很有耐心得听对方发牢骚。 “皇子真是难做,近了,什么朝政都会被牵连,远了,还要被疑心盘踞一方。长安,终究不适合我。”李贞拿起扇子比划着,“不过我临行之日,还真想小兰因来送送我。” 李治撇了他一眼。 “九弟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我是想着小兰因及笄时,你二人也快完婚,我是不能看到了,所以想让你二人一起来送送。” 李贞问道:“你就真打算留在长安,没有打算?” “有,成亲,走,和你一样。” “怕是父皇舍不得罢。” 李治疑惑,“舍不得?有什么舍不得的?父皇岂会以家国开玩笑。父皇将魏王留在长安,是为了制衡太子,至于我,已经有了二虎相斗的局面,就不会随意叫人打破。” 他叹道:“八哥,你多虑了。” “但愿如此。魏王早已有了夺嫡之心,现在正倾轧得厉害着呢,不过若是我选,那他二人我都不看好。” “为何?” “没有理由,他们两个我都不喜欢,不过……如果那位子是你的话,我倒真愿意助你。” “八哥!” 李贞被呵的一惊,知道玩闹过火,不由得收敛了些,“也罢,朝堂之事,八哥一时荒言。我明日启程,你若来,我等你。” 不日,李贞果然动身去往封地。 燕德妃因为身份无法出宫,能来送行的就只有李治与萧兰因。 李治看着马上抚着折扇的少年,面色凝重地道了声珍重。 对方却开扇大笑,“九弟,我有时真看不透你到底在怕什么。人生参商,何惧离别?” “唷,你也来送我?”他看向一旁的少女。 “路过。” “好一个路过,本来想讨你们的喜酒喝完再走,说不定还可以见到我白白胖胖的侄儿,可惜了。” “你这个人,临走了嘴也没个正行。”萧兰因娇嗔道,李贞却是被逗得连连发笑。 “不逗趣了,我走我走这就走……”他喃喃道,双目眺向远方,一如被远方的云洗净污浊般,“下次再见面,找你饮酒。” 说着,李贞看向一旁的李治,收起了笑容,“九弟,万事珍重。” 他一路高歌,不再回头。 “真是个怪人。”萧兰因感慨,怪虽怪,但萧兰因总感觉李贞似乎是解脱了,那人说是去封地,看态度却像是游山玩水去了。 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尽量避开齐王的死。每当意识到维城真的身死,她便想到上官庭芝的话,澄清又能如何? 萧兰因与维城不算熟识莫逆,甚至仅有几面之缘,但她始终觉得维城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一切就像被一只隐形的大手盖棺定论一般,没有丝毫让人陈述的余地。 鬼市再无鬼医,一切都随水留去。 他二人一路回城,夜幕已深,河中正浮着点点河灯。平息齐王之乱后,寺庙祈福还愿的香客突然之间多了不少,从寺庙出来的善男信女少不了要点河灯的。 满川灯火落入萧兰因的眼,似云汉入尘世。 “今日是有什么要事吗?元日的香客都没这么多。” “因为高丽,父皇已有了伐高丽之策。” “难怪,看来不是替从军的家人祈福就是来祈求攻伐得胜的。” “你喜欢?”李治见少女眼瞳闪烁,不免一问。 “嗯……谈不上喜欢,但是看起来真美。”萧兰因也不知觉被带动了气氛。 “挑一个吧。”萧兰因一回头,就看见少年的手上掂着一堆河灯。少年笑得清朗,手臂堆满河灯的模样却极为滑稽。“左右无事可做,既然喜欢,何不许个愿?” 她噗嗤一笑,在众多河灯中纠结,选了个绢做的。 “阿兰许了什么愿?” “秘密。” 他二人分别点了一盏灯,放在水面上,看着河灯被水波推远。 “你也会和李贞一样,去封地吗?” “嗯,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要解决。” “何事?”萧兰因好奇道。 “……” “算了算了,我最惧看到你这般模样。你不想说就算了,等你什么时候解决好了再告诉我也不迟。”她摆摆手,笑得粲然。 “好。”那笑似有魔力,李治竟有一种想将手搭在她头上的冲动,党自己意识到时,他已经这么做了,手如抚摸小猫般摸了起来。 萧兰因不是不知道眼前的人在担忧着什么,虽然她总觉得李治似乎对她小心翼翼甚至到了苛求戒备的程度,只是对方不愿说,她也不会自讨没趣。况且,这样被摸着舒服极了,她可不想破坏了这么好的气氛。 “摸够了没有?”再摸她也会烦腻的。 “……没有。” 待河灯放完,李治起身太极宫。 太极宫北角的崇文馆一向做藏书之用,李治悄声进入,才半刻,手臂就多了一摞摞书典。 不是这本…… 这本……也不是…… 究竟在哪儿…… 五龙祭前的占卜结果都会以典当封存,可他极少注意这些事物,也从不在意那些谶语究竟被放到了何处。他看着密密麻麻的字,头昏脑涨,手却一刻也不停歇。 毕竟,和那人有关……起先他仅仅只是觉得父皇对萧兰因的态度蹊跷,可他实在想不通父皇乃一朝天子怎会在意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子。 将近半年的时间他暗中调查,排除了所有的可能,就只剩下唯一一种解释——五龙祭所卜的谶语。 哪怕一丝线索也好,自己一定要确认。如若应证自己错了,最好不过,至少他希望,这近半年的猜测,只是一个猜测而已。可如若真的应证了,那他又能做什么?李治不再多想,他只想尽快解决疑虑,以后的事自有法子,此刻他不能停下。 找到了!少年压下忐忑打开书页,呼吸瞬间凝滞,他手指所到之处,连纸页也轻颤起来—— “晋王妃必乱朝。” 如豆大小的字被细细写在纸页右侧,明明是如豆大小的字,不轻不重,却像六块大石压在他心头。 李治好不容易平复呼吸,将一年以来发生的事飞快拼凑起来。萧兰因所遇之事,看起来极为零碎,寻常人若不深究并不会发现关联,但也足够引起父皇在意了。 他难道要跑去和父皇说太卜令所言都是假的?他敢吗?就算他跑去了,以父皇的性格恐怕也只会更相信谶语所言,反倒害了萧兰因。父皇尚未对她出手,可谁又能保证日后? 李治缓缓取出袖中的玉梳,将目光凝在玉梳上。那是她赠与自己的,冰凉的触感牵动着指脉,仿佛那人此刻正将小手搭在他的掌心,桃花灼灼,冲他嫣然一笑。 ——晋王妃必乱朝,晋王妃必乱朝,眼下的他满脑子只剩下这六个大字。他将玉梳握紧,久久没有松手。 第42章 已经几日没有收到李治的消息了,就连自己去找他对方也是各种推脱。萧兰因无聊地在榻上打起了滚。 她想了想,催婢女挑了些布料,准备裁些新衣给李治。 虽然身为皇子自然不可能缺衣裳,但自己亲手送的和宫里做的总归是不一样的,一来是真的怕他受寒,二来是她居然开始害怕李治将她怠慢了,就当提醒提醒他。 “你,已经几日没合眼。” “无妨,”萧兰因放下尺板,饶有兴致地拎起两个布匹围着对方,“上官兄快帮我指点指点,你说,李兄会欢喜哪个颜色?” 如今李贞离京,郑国公魏征薨,小包子还在服丧期间,李治貌似有不少要事,素来寡言少语的上官庭芝就成了被萧兰因拉来打发时间的可怜人。 上官庭芝似乎又陷入僵局,凝视半晌也没有开口。 “颜色……看起来都一样。” 真是个呆子。——萧兰因在心中腹诽,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而迷茫的上官庭芝看起来更呆了。 上官庭芝的确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好笑的话,眼前的少女围着他转起了圈,像是把自己当成了百年难遇的奇珍异宝般打量。 萧兰因收起打量目光,她记得李治最喜穿荷色的衣裳,最终选了一匹相似的布料。 这些时日,萧兰因除了打探李治的消息就是专在房卧中制衣。上官庭芝闲时也偶尔会来,不过与其说是来,倒不如说那人把做客生生变成了监视,而自己居然有种作监的感受。萧兰因制衣时对方就在一旁静静注视着,不说话也不惹事,偶尔守在门外,就像是生怕萧兰因一不小心又被谁劫去了。 她真真觉得自己身边就好似杵着个木桩子,好在衣裳也快完工了,很快就能见到那人了吧,她如是想着。 期月已过,萧兰因将衣裳连同布匹命人送去,心中也不免开始犯嘀咕。李治只是偶尔差人往来,莫非是真遇到了什么事,可惜,她在萧家,又因为快及笄阿娘管的严了许多,轻易不能出入太极宫的。 就算问上官庭芝,他也只会板着冷冰冰的脸不说话,反而给自己喂口甜饼堵住嘴。 “呜呜……呜”又给她喂甜饼。 茶肆上,萧兰因好不容易咬碎甜饼,向罪魁祸首投去数次眼刀。对方只是扭头眺望远方,云淡风轻。 她慢慢嚼咽,心中还在盘算着一会怎么惩戒上官庭芝,荷色的身影闯入视线。 李治?!是他,真的是他,那件衣裳,还是自己为他制的,她不会认错。 萧兰因揉揉眼,使出浑身力气追上前去。 “李兄!” 对方浑然不觉,直到衣服被紧紧一揪才回头。 “真的是你?!” “……” 萧兰因心里一阵欢喜,可欢喜过后呢?所有想说的话涌到嘴边,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二人就这样僵持着,两人皆是相顾无言,尴尬又紧张。 萧兰因这才发现李治面色铁青,整个人都苍白了许多。 她下意识的去碰李治的额头,对方看出了她的意图,不由得握住她伸到半空中的手,将它缓缓放回原位。 “你……”她舔/舔唇,“李兄,你还好吗?不若来我茶肆歇歇?” “对不起。” “什么?”她有点恍惚。 “阿兰,这几日别来找我了。”他的眼神有不舍,有踌躇,最后似乎下定决心一般说出了话。 “为何?!”她诧异极了,“鸳鸯豆的事,你我一起,高婕妤一案,你我也是一起查的,我想知道你究竟还是信不过么?你担心我,但你可知我最害怕你一声不说,我不怕危险,最怕你沉默。” “?!”李治的嘴角抽动,不断地平复呼吸,他艰难地开口,却像是挣扎着什么一般,张嘴,也仅仅只是张张嘴,没有任何言语,慢慢将对方拽着自己衣袂的手握住,而后,放下。 萧兰因还想追,一个撤步抵在了上官庭芝的胸膛。 “上官兄……” “让开。”萧兰因硬冲过去,上官庭芝也跟着向前继续堵着。 “你让开!今日他必要与我说清楚!” “让开!” 上官庭芝依旧不为所动。 “我的话你是没听见吗!” “回去,他已经走了。” “你……”还没反应过来,对方一个抬手将她抱起,任她又踢又闹,带回了东市。 萧兰因看向李治早已消失在天街尽头,气的牙床直响。 回到茶肆,她二话不说咕咚咕咚灌了几碗茶。上官庭芝此人,果然是唯李治马首是瞻!可回想一下,他毕竟救过自己,又有些羞愧自己方才恶语相迎。萧兰因这时候才发觉自己的面皮居然也有薄的时候,只低头吃饼,谁也不说话。 若说她有什么可生气的,自然不是因为与李治一月未见,反而是因相见后发现对方反应怪异得很。李治长了副和煦的面容,眼若山泉,就连自己被劫,她从未见李治的脸这般铁青。 “不甘?”上官庭芝打破了沉默。 萧兰因对上他的目光,“上官兄想告诉我什么?” “这一个月圣人屡次传唤晋王,晋王为此已经重新搬回了大吉殿,东宫那边似乎有所动静。” “所为何事?” 从上官庭芝口中萧兰因渐渐理清了头绪,原是齐王之乱牵扯出了一名官吏,本来也处置了便好,哪知那官员为了活命当即把主子卖了,说齐王与太子都有策反之心,还告发了种种证据只为将功赎罪。 大唐太子也不会想到此人居然还勾结了齐王阴弘智一类,被自己人被坑得不轻,陛下如今对他什么反应也可想而知了,眼下正是魏王与太子彼此清除党羽的节骨眼上,少不了被魏王抓着把柄一阵猛打。至于李治,大理寺李郎君,这名官吏在大理寺就审,李治也接手过,陛下自然要召见他。 “不对,”萧兰因捏起下巴,转了转脑子,“宫里的事,你没有必要冒着风险将消息透露给我,上官兄完全可以不告诉我,可你为何告诉我?” 上官庭芝闷声不语。萧兰因相信他不会骗自己,魏王李泰司马昭之心,夺嫡的欲望人尽皆知,李治素来不插足两边的事,为何要将那名官吏的事弄得板上钉钉的?就好像是……故意把注意力引到太子身上一般。 暮色封城,偌大的长安比太极宫里的花还脆弱,八卦以宫城为盘,轮流运转着,不知今夜又是哪一挂。 萧兰因睡得不踏实,翌日就见父亲萧锲踉踉跄跄赶回萧府,口中含含糊糊说着出事了出事了。 “你慌什么!再天大的事还能吃了你不成?”萧夫人没好气地吼着。 “夫人慎言!”萧锲抖抖衣袖,坐在席间凝眉,“东宫那位昨夜鸡鸣出事了,这几日你就让阿兰少出门走动罢,外面全是兵。” 这边萧氏夫妇还在说话,萧兰因正命人把门栓拿开。 “阿兰,站住。”萧兰因被冷不防一喊,回头就看见萧夫人沉着脸向自己走来。 “谁准你出去了?” 萧兰因不知母亲这又唱的是哪一出,疑惑道“阿娘,我不过是出去走走。” “快及笄的人了还这么没规矩,”萧夫人冷哼一声,“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 萧兰因更疑惑了,推开了一丝缝隙伸头往府外探去。 萧府外皆是兵,坊内大大小小的十字街围满了身披胄甲的士卫,不时有身着官服的男子,阖家百口有的面露惧色,有的匐地哭喊,四周的庭院仿佛与主人遭遇格格不入,一片死寂。 “看够了?”萧夫人上前将女儿拎走。 “阿娘,这是怎么回事?” 见女儿这么发问,萧锲实话实说,“东宫要变天了。” “变天?” “看见那些兵了?”萧锲瞧着女儿的神情,读出了肯定的答案,“那是陛下的兵。太子的人昨夜鸡鸣,太子与亲信在玄武门逼宫夺权,败了,陛下正派兵清剿太子同党,你莫要出去添乱。” 又是玄武门,玄武门这一词对萧兰因这个年代的人在熟悉不过了。当年还是秦王的陛下就是在玄武门猎杀隐太子于齐王,逼先帝退位。没想到如今,他的儿子也会效仿当年的自己在玄武门逼宫,陛下千防万防事情还是发生了,真不知该说是因果轮回,还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太子李承乾到底不像当年的秦王,一次带兵的经验都不曾有,得知手下的人因为齐王之乱而牵连出了自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大理寺查明之前直接一举反了,结果就像绷了弦的箭一般,开了弓就无法再回头。 “宫里边想必热闹得很。”萧锲的语气略带嘲讽,就算陛下对太子再怎么难以割舍,经此一事也断不会把天下交给太子了。且不说逼宫造反的事,光这一举动也让陛下认出了太子暴虎冯河的劣性。 “阿爹是说太子将废?” 萧锲点点头,将一碗茶递给女儿,“这几日街道乱得很,都在抓人,你好生待在家里就行。” “那东宫的事会找上我们吗?”萧兰因问道。 “不会。”萧锲方才只是事发突然才受了点惊,如今慢悠悠道:“流水的皇族,铁打的氏族。真正该牵连的人,都在太极宫里关着。” 第43章 太子当废—— 李世民扶额在案头写下皇太子有罪,废为庶人云云,心中冒出四个大字,太子当废。 至于东宫易主,易的是哪一位主他隐约有了头绪。昨日李泰觐见,号陶着替李承乾求情,本是同根生希望自己从轻处置。自己只能说太子自然罪无可赦,但自己如今最想立的储君便是他。 索性今日就将一废一立的诏书一齐写了去,也免去一些朝臣争议。 李世民蘸蘸墨,刚要下笔,殿侍通报起居郎褚遂良觐见。 “传。” 李世民看着男子风风火火走来走进殿内,两绺胡须覆着唇长长垂下,随着喘气颤动。 “臣闻陛下有意立魏王?” “爱卿何意?” “臣恳请陛下另择储君。” 李世民怫然不悦,“昨日青雀投朕怀中,说自己膝下唯有一子,百年之后,愿意为了弟兄和睦忍痛杀子,传为于晋王。怎么,青雀如此呕心沥血为朕着想,你还有何不满?!” “臣知道陛下听不进臣的谏言,但饶是如此臣也要说,恳请陛下另立储君!” “你!”李世民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拂袖道:“青雀岂非人中龙凤?论文采论忠孝论治国哪一点不是跃然众人?褚遂良,你到底有何不满?” “若真是完人,魏王昨日就不会对陛下说出那番话语了。”褚遂良抬头,两撮胡须随着口中的呼气流一上一下。 “陛下,臣不否认陛下所言皆为事实,但试问可会陛下会杀死亲生儿子让贤于自己的兄弟?” 一语击中李世民的痛处,他慢慢放下笔,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臣只是希望陛下三思,切莫铸成大错。魏王既说百年之后杀子立弟,可此番话语难道不违反人伦吗?” 人伦?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君王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 “坊间路叟尚且爱子如命,又怎有人愿意为了兄弟甘愿使自己血脉断绝?魏王说出这番话的居心,陛下不可不三思。” “何况陛下昔日立太子承乾,却复爱魏王,早已有逾礼数。嫡庶有别,陛下若日后立了魏王,那就莫要复爱晋王,唯有如此才能保晋王平安,如若不能,最后的下场只会是手足相残,朝局大乱,而陛下就会成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朕……不能。”是的,他不能,也无法做到轻视李治。对于太子策反,按律当死,他尚且狠不下心,只是贬为庶人,何况最肖像长孙皇后的李治。 褚遂良的谏言如石子般打来,让他的胸腔霎时涟漪阵阵。李世民抚着黄白莹润的玉玺,久不能平。 他蓦地忆起那日在大殿上怒斥李承乾为何策反的情景—— 李承乾说:“儿臣昔日贵为储君,就是东宫之主,可父皇何曾予儿臣厚待?魏王所用之物所住之所五一不在儿臣之上,有他一日何人会想起东宫?儿臣不过一介跛足之人,惟愿父皇怜惜,若非魏王苦苦相逼儿臣何至于此!” 李世民眉弓如川,望着面前的褚遂良好不容易才发声:“依遂良之见,希望朕怎么裁夺?” 没登对方接话,他转念一想又补了一句:“吴王如何?李恪那孩子倒是个仁爱之人,既勇且谋,若他为储君定不会残害手足。” 褚遂良没想到除去魏王又来个吴王,吴王的品性的确挑不出任何缺点,当储君也是块料,可坏就坏在他母妃乃是隋炀帝的妹妹,这点令人极不待见。 甘露殿外,李治正等着传唤。想来父皇有要事处理,他绕道旁侧打算静静恭候着,殿内一阵吵闹。 父皇似乎发了好一阵子火,后来那吵闹声愈发激烈,不要说大殿内与父皇交流的人,就连隔着门窗的他也感受到令人心惊肉跳的怒火。 “不行!他不行!”李世民怒喝一声,殿内的人似乎是觉得无法规劝了,匆匆离开。 李治没想到褚遂良会突然出来,顿时一惊。 褚遂良见是李治,饶是一惊,但也没说什么。 “父皇……”李治不好多问,眼下就先顺着父亲的颜色。 李世民摆摆手,“雉奴,有什么事快说罢。” “是,”李治温声道:“实不相瞒,雉奴请求去往封地。” 大殿内,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李世民愕然半晌,艰难地开口:“雉奴,可是有谁胁迫你?” “前日,四哥来寻儿臣,他说,” “但说无妨。”李世民的心悬到了极点,就等一锤定音。 “……他说儿臣素日与李元昌交好,李元昌与太子密谋逼宫事败,儿臣也必会遭受株连。父皇,儿臣绝无贰心,若因此被人诬陷,那儿臣宁愿为此退让。” “朕知道了。”李世民紧紧阖目,锤子终于定下来了。 “父皇莫要怪罪,雉奴只是一时心急,不知如何定夺。” 李世民缓缓睁眼,注视着面前的少年,泉水般澄澈的双眼,只望一眼就好似淙淙溪音在脑中回响。 果真是像极了长孙,他要守护的,他毕生所求的,不就是和她有关的一切么。 李治总觉得父皇盯着自己,出神般看了良久,仿佛是要将他的魂也看透,又仿佛是要从他这具皮囊下将某个人生生扣出来。 不,自从母后离去,父皇从来都是这样注视自己,不是么。李治知道,父皇,又在想她了。 当李治退去,李世民将原本打算拟写立太子的诏书就地作废,只留下一卷。 ——皇太子有罪,废为庶人。汉王元昌、吏部尚书侯君集并坐与连谋,伏诛。 至于青雀和雉奴,他的心已经渐渐偏向了一边。 ***** 萧兰因早早起身,房卧外莲花形状的更漏子声音似乎比昨日缓了些,萧兰因命婢女加了水,自己走去用早膳。 她吃了些寒具,闲来无事在府上待着。太子的诏书已经昭告,如今只剩下东宫的位置还空着,不知为何,陛下迟迟不定新的储君。 一日不定她是不是就得一日关在家里?萧兰因有些郁闷,不能出门也难以见到李治,真想长个翅膀,一眼飞往太极宫去。 萧兰因无趣地轻摇团扇,双眸圆溜溜地转着,忽然心生一计,偷偷潜入萧锲的书房。 没人,萧兰因一改小心翼翼的伪装,顿时放开拳脚,将书房仔仔细细地搜刮了一遍,平日里萧锲稀罕极的名家墨锭和宣州纸全都惨遭毒手,被萧兰因一一列在案上。 既然无法见到李治,写些信去总是可以的,寄不寄另说,总比在府里无事可做有意思。 她打量着父亲的宝贝,萧家乃是江东郡望,纸墨一向不缺好物,可是阿爹也太稀罕过头了,纸墨的确有收藏意义,可有些明明是较劣的,阿爹也不舍得用,失去了用途,又难以和上好的纸墨媲美,反倒舍本逐末了。 既然萧锲不用,那就由身为子女的她帮父亲解决罢。萧兰因毫不心痛地提笔了。 约是半个时辰,信笺也折腾完了,她躺在席上又开始沉沉睡去。 而李治却是一刻也不能眠,一连几日明发不寐。 他向父皇请求去往封地,然而这份请求李世民并未接受。 只要远离长安,远离朝野是非,父皇就不会再视萧兰因为威胁,他抱着这样的信念请求前往封地,却被父皇拒绝得干脆。 李治想了想,决定今日再去甘露殿一次。 入了太极宫,他询着小道来到甘露殿。那小道满载他儿时的回忆,尚且是总角之童的他便爱坐在这小道上将《孝经》反反复复读了许多遍,他长得讨喜,父皇不忍赶走,宫女们也极为喜爱。 父皇曾抢过他的书,逗弄他看了这么久的《孝经》可有看出什么名堂? 他只答:孝道始于事亲,事君,立身。君子为人臣应当为国尽忠,对圣人顺其美而匡救其恶。 父皇乐极,大笑着将自己抱起来,直夸他日后定是个能侍奉兄长与君王的好臣子,还说如若天下人人都似雉奴,哪还会有兄弟嫌隙同室操戈的悲剧。 李治走过当年的小道,想起那年父皇的话,不由得勾起嘴角。雏燕离巢,儿臣恐怕难以继续替您尽孝了。 太子已倒,魏王的刀已经开始指向自己,那日魏王有意来找他说起李元昌一事,他何尝不知这是威胁? 他们都是一母所生,魏王和自己是太子的胞弟,如若魏王坐上储君之位,怎么可能不惧怕自己成为下一个李承乾。 一尺布,一斗粟,尚可存,兄弟二人却得不相容。 他不走,留在长安也只会祸及自身,就算没有萧兰因,自己迟早也会离去的。 终于要入殿了,李治心跳如鼓雷,隔着帘子正准备进去,一只手将他毫无征兆地抓着他的肩膀,将他猛地拉回。 背后的人脸上满是沟壑,但双目清明,目光炯然,一眼便能震慑住无数宵小。 “舅舅?!” 长孙无忌做个了噤声的手势,示意李治在帘外恭候着,径自入了殿内。 李治只得在殿外等候,幢幢人影映在宫帘上,一君一臣,诡谲无比。 在两位长辈的言辞之间,李治逐渐瞪大双眸,瞳孔骤缩。 第44章 “长孙无忌,你此话当真?” “晋王仁孝,未尝不是储君之料。” 李世民冷哼道:“你是因为吴王不是你们长孙家的血脉才这么说的罢。” 长孙无忌一凛,李世民接着说:“也好,看来你和褚遂良可当真是神交,连劝朕的话都一模一样。昨日朕才想到吴王,他就反对得紧,朕还因为他提议要立雉奴而大吵一场,今日你就找上八宝殿来了。” “他自知劝谏不了朕,所以你就出马了。”李世民摆弄着身下的棋盘,并没有在意榻下的人是什么表情。 有些话说开了,反倒更好办事。 “我等一众老臣,欲立晋王。天下属心久矣,若陛下不信,就请召问百官,绝无异议。”长孙无忌面不改色。 “有异议者,臣请斩之。” 他的话语冰冷无情,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晋王是自己的侄儿,保住晋王,自己还是大唐的国舅公。而吴王再好又如何?终归不是自己人,更何况他与之并不相熟,根本没有拥立的必要。 李世民只是悠悠地说:“准了。” “陛下之意是……” “朕就等爱卿的态度,如若爱卿今日跟朕来说的魏王,朕还真不会应允。” 李世民落下一颗棋子,“你要谢的可是雉奴,是他昨日与朕的谈话让朕下定了决心,若非如此,朕就算万般阻挠也不会立他。” 甘露殿外的帘子沙沙作响地抖了起来,李治吓得面无血色。他刚才听到了什么,舅舅和父皇商议着要立自己?! 不,一定是他听错了,父皇最想立的应当是四哥,怎么也不可能是自己啊?可如果不是自己,那、那他们口中的晋王又是谁?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呆若木鸡好一阵,心想着一定是别人,是别人!可是,整个大唐不是只有一个晋王吗? “雉奴,进来罢。” 李治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到了冰点。他颤颤巍巍地起身,双腿不知是否是跪久了,步步都是酥麻的感觉,他感到自己的腿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止不住地发软。 李世民取下佩刀,递给儿子,合紧他的双手,“今后,这把刀就归你了,宝刀需磨,愈磨愈利。如切如磋,方成大器。” 李世民看少年双唇紧抿,将手抚上他的肩头,眼中满溢着慈爱。他叹气:“朕的雉奴,还是太孱弱了些。” “立储一事,若是想谢,就拜谢你舅舅罢。”李世民将李治引到长孙无忌面前。 李治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机械性地坐着动作。 此刻的他,听得到血液流进心脏的声音,听得到自己沉重的心跳与无声的尖叫,恍惚之间,他渐渐看清了长孙无忌的身影。 “为何……”他呢喃道。 “雉奴?” “父皇!其实雉奴今日来是请您——” “休要再提!”李世民果断地打断儿子的话,“我不日就会拟诏,立你为储君。” “可是父皇,四哥他们……” “暂时幽禁北苑,礼待如初朕自然也不会亏待他。” 李世民看着少年诧异的目光,收起所有的痛心,冷静道:“这是教你的第一课。 李治的手冷汗涔涔,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害怕,纵然是目睹齐王的死也没有如今骇人,魏王,他的四哥,那可是父皇最宠爱的皇子啊,为何父皇竟可以说的如此平静。 他仿佛看到父皇的身后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正对他招手。他知道,父皇现在,是要将这把刀传到他的手上。 他不是不明白,当初父皇派他去大理寺历练就是希望他日后能有一把保护自己的刀。母后所生的三位皇子中,父皇最牵挂、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想尽一切办法给予他最好的保护,而如今,这把刀似乎过于沉重了。 明明是一把小巧的宝刀,却重到令他双臂发酸。 李世民重新摆弄着棋盘上的棋谱,似乎若有所思。 李治随长孙无忌退去,一路上魂不附体地低视着。 “雉奴,抬头。”长孙无忌见侄儿一路默然,以为是太子之位让自己这侄儿惊喜过度,这也难怪,有哪个皇子不觊觎储君之位。一般人若是有这样的天降好事都要激动到晕厥过去,何况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听到舅舅的声音,李治这才缓神。他回望身后与暮色相融的甘露殿,血红的光照进大殿,照进李世民的眼眸。 父皇似乎在提笔写着什么,那身影每动一分,他便浑身发怵。 李治不解,父皇起初分明有立魏王之意,朝野上下都心照不宣。如若不是魏王也会是人人称赞的吴王,可父皇却偏偏选择了自己。 按理说他的确应该高兴,史书典籍上皆是如此,只要不是亡国太子,没有几个皇子不对东宫二字虎视眈眈。 可是他越想越后怕,自己从小就不是作为作为储君培养的对象,真的能和父皇齐肩么?若真的当上了太子,他真的有能力守住大唐,不负先帝创业垂统的使命么? 他不知道。 他是父皇的皇子,未来的人臣,自幼便被教导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人臣,为君王尽忠,除奸树德,守住大唐疆土。 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信念,而今日却被父皇尽数剥离。 父皇……究竟在想些什么? 李治回到大吉殿,小婢女满脸喜悦将几封信呈上。 他一一拆开,女子灵秀的字迹在纸上显得无比灵韵,纸上略有叠印的墨渖,看来是写成不久,还透着墨香。 信的字里行间都是对他的抱怨和牢骚,李治却觉得不胜可爱,像只没吃到鱼的小猫喵喵乱叫。想到萧兰因写信时古灵精怪的模样,他轻笑出了声。 ***** 庭院中,少女扎着百合髻,正在给自己酸疼的手腕和发红的拇指呵气。 萧兰因望着夜色中一点点荧光飘过,面色一怔。 这个时节已经有萤火虫了吗?她伸手一抓,萤火虫巧妙地一躲,又幽幽飘走了。 也是,夏日快到了。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与李治认识一年之久了。 “可惜。”她对着满庭的花呢喃。 “可惜什么?” 背后想起清朗的男声,萧兰因一个机灵回头看去。 李治此刻就站在她身后,好似他从不曾离开。 “你……”她揉揉眼,再三确认不是幻觉,半晌才再次鼓足勇气开口:“你怎么来了?” 对方给了她肯定的答复:“是谁写信抱怨我无情的?” 说着,李治忍不住摸起她的头。没想到一听到“信”字,萧兰因的面容又迅速消沉了下去。 “哦……李兄是说那个呀……”她实在有些不想听到这个字。 “???” 萧兰因不会说的,死也不会说的。就因为她乱用了那些纸墨,萧锲回家气得吹胡瞪眼,差点没把她这个不肖女就地解决。当然最后还是萧锲不忍“大义灭亲”,很仁慈地只罚她手抄一百遍《颜氏家训》。 什么“慈威并济方得良子”、“妇人之仁终败儿”云云,她都快不认得这几个字了。 “是因为萧侍郎罢。”李治轻易地打碎了她的伪装。 萧兰因看着少年依旧一副和煦的模样,好像方才只是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顿时羞红了脸:“你你你怎么知道?!” “?”李治笑道:“我进来时,你阿爹都告诉我了。” “……”阿爹不愧是阿爹,到处乱传她的糗事,她真心不理解这些事有什么可传的,丢她萧兰因的脸不就是丢他的的脸么,而且还是说给她最不想告诉的人听。 萧兰因的表情更加生无可恋了。 “还疼吗?”李治俯下身,盯着萧兰因发红的手指,眉心微蹙。 “当然,”少女瘪瘪嘴,“别说疼了,我的手简直受尽今生最大摧残,握笔的地方都印出杠子了。” 萧兰因挥挥手,拇指指腹与无名指背赫然两道凹陷的红杠。 李治又是一阵笑,打算拉过少女的手。 萧兰因手一缩:“阿爹说了‘就是要吃些教训,菩萨来了也不得帮她’,我自己揉揉就好。” 李治也不强求,看着倔强的少女双颊飞红,坐在旁侧静静欣赏美人的玉颜。 “李兄,” 萧兰因一边揉着手一边说:“你今日过来,我很欢喜。” 李治喉结微动,摩挲着玉梳的手一顿。 欢喜……自从上次与她离别,撇下她独自在天街呼喊,那日之后便不时牵挂她。都说见信如晤,李治看见信便立刻想起了她,想起了点滴过往。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驱使自己来见萧兰因,担忧?愧疚?还是欲*望?直到她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李治才明白,原来是她本身,也仅仅只是她。只要有她陪伴着身侧,剩余的事都已不再重要。 “谢谢你。”萧兰因笑靥如花。 “阿兰何须道谢,”真正该谢的是他才对。李治将玉梳悄悄放回袖中,白昼从甘露殿带出来的不安、惊恐,所有的一切都在月色之下烟消云散。 父皇应该过几日就会下诏,既然父皇如此定夺,想必接下来必有一番动作。日后究竟会有什么动静,尚未可知。 第45章 “话说回来,李兄那日为何躲着我?”萧兰因斟了一杯茶。 李治心道不能将事实说与眼前的少女,只得推脱:“宫中之事,我怕牵连与你。” 萧兰因只当他是在说李承乾被废的事,打趣道:“可你不让我去找你,你却可以来找我,好不公平。” “那阿兰想怎么罚我?”李治唇畔含笑,望着少女。 萧兰因噗嗤一笑,“哪里需要什么惩罚,你来见我就很好了。” “你若是诚心想补过,”她转转眼珠,面露狡黠,“不如帮我把家训抄完罢。” “阿兰还剩多少?” 萧兰因很不好意思地比了个数,李治顿时揪心地扶额,无奈地揪了揪萧兰因的额发,对方娇嗔一声。 二人趁着月色开抄。 看着砚中的墨渖化作文章,李治的心情也轻快不少。 他绕过书堆一看,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就已伏在案头睡着了,只听得轻柔的呼吸声,就连自己悄然靠近也毫无察觉。 衣物发出的熏香随着少女的体热与呼吸散发到空气中,似肉眼看不见的蝴蝶勾在他的鼻尖。他轻轻抽去少女手中的笔,将对方的纸转到了自己的位置。 李治再回身,打量眼前人甜睡的模样,只觉耳根生热。沉静良久,他还是缓缓俯下身去。 烛影之下,少女靠在少年的肩头,双目轻合,身边的少年提笔不绝。 ***** “你是说雉奴昨夜去了趟萧府?”李世民听完回禀,耸眉如山。 “陛下,确有此事。” 他无意再听下去,示意左右与来人退下。 当年太卜令所贞卜的箴言李世民依旧耿耿于怀。 当年的晋王仅仅只是晋王,可今非昔比,一旦他成为储君,那这句箴言的后果不可想象。 晋王妃必乱朝——当年看起来荒诞无比的预言,也不再是个普通的箴言,如果是以萧兰因今日的身份,只怕…… 李世民不紧不慢地在心中捋着思路。 萧氏乃江东郡望,萧锲一脉只是萧氏在金陵的旁支,当初配一个王侯自然没有非议。 如今李治是要当太子的人,太子妃与晋王妃,虽然只是换了个头衔,背后的寓意却天差地别,如无法跨越的鸿沟,一个旁支还远不够格。 那个女子他见过,不甚喜欢,后来又听闻了一些与之有关的事迹,心道这种性子的人实在不是太子妃的人选,毫无长孙当年的风采,根本难撑台面。 这桩婚事本是先帝的婕妤薛婕妤与萧家定下的,他再不满也不好发怒,现在却不一样了。 至于太子妃…… 李世民在心中慢慢摸索,很快就有了一个答案。 万事俱备后,他再次宣李治到甘露殿来。 “父皇找儿臣可是有何事?” “朕听闻雉奴昨日去了萧府,可有此事?” 李治一颗心顷刻提到嗓子眼,他原本以为父皇早已不在意,没想到萧兰因的事原来父皇至始至终都没有放下。 “是……”他极力压抑着。 “你日后入主东宫,断不可如此,身为储君,凡事都该谨慎些。” “父皇教训的是。”他将头埋得很低。 李世民对儿子的回答颇为满意,再次坐回席上,冷然道:“今日唤你来,是有一事。朕不日便会封你为太子,到时候便会为你完婚。” “完婚?父皇,阿兰……萧女她尚未及笄。” “谁说太子妃是萧氏?” 李治如遭遇雷劈。 “罗山令之女王玉颜,淑德有仪,我李氏与之素有姻亲,她与你入住东宫,即日嫁娶。” “不行!”李治说的斩钉截铁,再多言下去他一句也不想听。 “那句箴言朕知道你看了。” 李治抬头,嘴唇咬得发白。原来……他都知道。 “朕本并不打算告诉你,你既然自己查到了,朕以为你会知道孰轻孰重,可没想到你如此愚执。” “你现在是何身份,还需朕提醒你吗?朝中重臣为你坐稳东宫之位背后付出良多,哪一个不对你寄予厚望。你为了儿女私情至天下生人不顾,不听箴言之劝,如今连朕的话都不听了?” 李治双拳抖得厉害,倏地跪地:“父皇,儿臣知道您一片苦心,可世间安有背信弃义之理。父皇选择相信箴言,儿臣选择不信,萧女再有威胁也不过是女子,父皇圣明,又怎会和区区臣女过意不去?” “放肆!”李世民怒气植发,抬手便要掌掴少年。 李治双目一闭,身前是衣袂浮动带动的气流。可想象中狠厉的掌掴并没有到来,睁眼,君王的手悬在半空中。 他知道无论怎样父皇始终是怒了,不禁内心苦笑,自己这个皇儿可真是不孝,世间果真是没有两全之法。 李治镇静地跪下:“儿臣知罪。” 李世民毫无准备被少年一跪,上下打量起来,眉眼是那么像长孙皇后,话语中却有一颗颗无形的刺刺得他燥郁不已,“朽木,不可雕也。” “父皇是儿臣之父,儿臣是父皇之子。” “你这是在嘲讽朕?” “儿臣不敢。”李治额头已冒出莹莹汉珠,他不敢反驳。 面前的君王却不为所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久到宫烛化成泪,李世民依旧没有任何言语。 李治听得到,他的心在跳动,就像只挣扎出笼的野兽,快要挣脱囚牢。野兽在他的心底无声尖叫,他好几次感到长跪竟如此眩晕,身形却一刻也不敢放松。 案台上的书窸窸窣窣被翻阅着,伴随着笔醮墨砚的清响不时刺*激着他的耳膜。 就算只听声响他也能猜到父皇在写什么,父皇并非想要逼他就范,而是根本就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在父皇眼里今日之事不是商量,而仅仅是一个通告,无论他同意与否,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只想让父皇知道,萧兰因并不会成为威胁,看来是注定无法调和了。如果此时退亲,对萧兰因而言是极为不利的。他不是没有见过,父皇平日怀柔天下,但在朝政上做事一向果决,菩萨心胸,阎罗手段,一切不可控的因素都会被抹杀。 良久,李治轻启微微泛白的薄唇:“父皇,儿臣有一事请求。” “你所求之事,先问问她罢。” 话音刚落,殿外,多了一位美人。王玉颜望着跪在大殿上的少年,莞尔一笑。 李治顿时一阵恶寒。 …… 作者有话要说:生活压力太大,就想写点甜的,沙雕文《穿成炮灰后我傍上妖界大佬》求预收~这本猴快了,我是不会写be的 第46章 再一次从梦中醒来,萧兰因泪眼婆娑。 她做了好长一个梦,被砍断手足的自己、披发沥血的自己、在地上缓慢蠕动的自己…… 但今夜的梦不再是那么简单,而是更前的时间,她梦见那个自己入了宫,在宫闱之中变得嚣张跋扈,恃宠而骄,仗着萧家的势力胡作非为,杀了无数宫人,彻彻底底变成了下一个高婕妤。 少年时期的情感被时间冲刷得一干二净,李治对她仅有的耐心也被消磨殆尽,最终落得断去手足的下场。 一切画面都变得格外清晰,以至于梦醒时分萧兰因竟分不出此刻真假。 萧兰因反射般起身,一口气将脸埋进盥洗的银盆。 不,她不要成为那样可怕的人,她不想也不愿,那不是自己。她注视着水面杏眼柳眉的少女,实在难以和梦里那名歇斯底里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真是奇怪,明明好长时间都没有再次梦到这个奇怪的梦,昨夜又开始了。 她想起归德县主李婉蓁,想起李婉蓁所说的另一个世界,想起暮鼓余音之下,她曾对自己说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冥冥之中就像是有另一个世界,那个死在暖冬中的自己似乎提醒着什么。 心底,莫名的不安如浓墨瞬间蔓延。她一个翻身,以雷霆速度洗漱穿戴好,驾车朝着晋王府驶去。 四月的夏,春寒逐渐褪去,天街人来人往。萧兰因的心蹀躞不下,眼看晋王府就在眼前,她急忙下车一路小跑。 李治既说宫里的事已经解决,如今一定会在晋王府。 萧兰因敲了敲门,无人回应。 再敲,依旧没有动静。 再三敲打,正当她心急如焚时,背后传来一声轻呼。 “女郎……” 萧兰因一凛,原来是自家的婢女一路从府里追出来,她没有回应,继续敲门。 “女郎!女郎别敲了!”婢女抢先拖住萧兰因,大声呼道:“女郎,快停下!你的手都敲红了,这又是何苦呢!” 萧兰因充耳不闻,纤纤玉手的关节处已经晰出朱红的胭脂色,手背生疼。 “是、是阿郎的吩咐,阿郎说有要事与女郎说,还说女郎亲自去才能说!” 萧兰因敲门的手霎时停住。阿爹有要事?能有什么要事。 她回头握住婢女的手,内心迫切,“斛珠,你可曾知道是什么要事?” “这……婢子不知。”那名叫斛珠的婢女摇头,又旋即点头,“只知道似乎与禁网了殿下有关。” 萧兰因快马往府中赶去,一路上,人生嘈杂,她屡次被人群挡住去路无法看清前方,几番绕路回到萧府。 刚一回府,萧兰因尚未来得及反应,一掌啪地掴在她的面上。她整个人失去重心地倒地,恍惚了那么一阵才抬起头。 “你还敢去找太子殿下?”萧夫人破口大骂:“我一日没看住,身为女儿家你就这样管不住腿!” 这是怎么了?什么太子殿下?她去的不是是晋王府吗?缘何与太子扯上关系? 被掌掴之处火辣辣地疼,萧兰因颤颤巍巍地摸上去,不免吃痛。 “阿娘……”萧兰因起身,“您方才说什么?什么太子?” 萧夫人意识到自己失言,示意萧兰因撇过头去:“你自己看去罢。” 萧兰因怔怔然撇过头,府中赫然停着几个大箱还有两笼扑腾的雁,青色的锦缎铺盖在箱子上,整齐又致密地陈列着。 她虽然没有经历过,但终究是女儿家,一瞬便明白了这些箱子的寓意。 “圣人下诏,立晋王治为太子,即刻成婚入主东宫,赐酺三日。” 萧兰因的脑袋嗡地一声变成一片空白。李治是太子,这怎么可能。 冷意从手心蔓及全身,萧兰因想到那个梦,想到一切,所有的认知都在寥寥数语间变得可怖。 她就像一个受审的刑犯,屏气盯着萧夫人,惧怕下一刻从她嘴里说出自己的判词。 “太子娶太子妃王氏,萧氏,改为良娣。” 萧兰因心下大震,刹那间瞳孔骤缩。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阿娘,一定是搞错了,我是晋王妃,我才是晋王妃,阿娘!” 萧夫人指着她的鼻梁怒骂:“真是白白养了你!这么好的位子你怎么会连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都争不过,把位子拱手让人,我生你何用?”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王氏女!” “你还听不明白?好,我就告诉你,她为妻,尔为妾!” 萧夫人啐了一声,甩开女儿:“这个时辰了你还敢跑去找人。找人作甚,让人看笑话吗?你要气死我不成。” “住手。”萧锲从身后冲出拦下夫人,看向萧兰因的眼光闪过一丝痛惜,“你不甘你委屈,就该拿阿兰出气吗?” 萧夫人对着萧锲又是一顿狠骂,被萧锲命婢子好不容易关回房内。 “阿爹,阿娘说的可是真话?” 萧锲无奈地颔首,“阿兰,算了罢。良娣怎么说也是个内官,也不算差。” 萧兰因抬头,灵气的杏眼一点一点失去光泽,“内官……” 她失魂地喃喃几声,眼圈顿时泛红。 “是因为她是太原王氏么?”她望向萧锲。 萧锲不语。 “阿爹不说话,那就是是了。”她阖眼,将快泪水锁在眼中,“能匹敌萧氏的王姓氏族,就只有五姓七望的太原王氏,如果不是,阿爹是不会善罢甘休。” 原来,她只是一个妾,她曾当做避风港的家就这样轻易地向现实低头,她原本以为会给予她勇气的人此刻却在劝自己放弃,接受生来的不平等。 “阿兰,我们这一支萧氏终究是旁支,她不一样。”萧锲长长叹了口气,“人要知足,常安乐。” 安乐?何来安乐,萧兰因苦笑,就是割舍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想起萧锲曾经对自己说过流水的皇族,如今等灾祸发生在自己身上却缩在龟壳里,她顿觉无比讽刺。 萧锲将女儿拉起,“这是陛下下的旨,你莫怪阿爹。且去熬汤罢,等你阿娘镇静下来再将汤送去。” 萧兰因正要说什么,府外,爆发一阵鼓乐击鸣,百里不绝,人群熙熙攘攘说笑不已。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回萧府时万人空巷的场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今日是他的大婚之日。 门外有多么热闹,门内便有多么落寞,一扇门之隔,却仿佛两个世界。 “我要去找他。”心头一阵绞痛,萧兰因勉强支起自己,才不至于倒下。 “你疯了。”萧锲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 萧兰因不予理会,趁萧锲不注意驾上了马。 “阿兰,你休得胡来!”萧锲瞠目结舌,心被焦炭烤得急出了火,朝女儿大吼道:“这是陛下的旨,你知道胡来是什么后果吗!” “是又如何?他能耐我何?”萧兰因忍住打转的泪水,凭什么,这一切都是凭什么。 “疯了,你真是疯了,你给我下来!今日你那也不准去!”萧锲语无伦次地命家生奴将萧兰因逼下马。 马儿直冲冲地闯过去,萧兰因早已无心管身后的人。 疯魔也好,痴儿也罢,她一定要找他当面问清楚。 ***** “李治!” 晋王府外,少女的声音越发急躁。这一次,晋王府依旧一片死寂。 她娇小的身板对着高耸而紧闭的大门,显得更加脆弱与渺小。 萧兰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赶到晋王府,双腿早已如散架般失去支撑,她跪倒在冷冰的门外。无数次的呼唤就像扔出去的石子,在水面弹跳几圈便没于无声,石沉大海。 她不再是晋王妃,那个少年也不再属于自己,她甚至连他的妻也不是了。以后,或许还会有更多的娇艳的花与她争抢原本属于她的事物。 留下的,唯有一把小小的篦子。 她继续呼喊着,期待着有一次,哪怕一次也好,李治会开门。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萧兰因嗓子撕扯般疼痛,身后,传来了动静。 长安的细柳之下,白衣少年手执玉箫,腰间佩剑,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第47章 萧兰因感到炽热的目光,抬起湿润的眼眸。 那人白衣皎然,默默站在她身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她,就这么静静注视着。 “你来干什么。”她红着眼眶,“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上官庭芝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愫,没有开口,又或许是不知怎样开口,只能这样无言地望着萧兰因。 “他不在了。”良久,他冷冷地开口。 “你等不到他的,此处已经成了一座空府。” “今日是他昏娶之日,他和王氏此刻应该已经入住东宫,你等不到的。” “你跪的只是一座空府。” 最后一根理性的稻草终于被压垮,压抑了许久的不甘、恚怨、在一瞬间爆发。 仿佛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发泄干净,泪水,从美人的杏眼中溢出。 萧兰因不断地抽泣,高大的府门在眼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连最后一丝形状都消融于泪水中,一如它从来不存在。 上官庭芝靠近少女,生硬地坐下,取出玉箫,抵住下唇。 呜咽如泣的箫声吹散沉迂的空气,苍凉的曲调抖着颤音送入耳中。似乎在和着萧兰因的哭声,逐渐与美人的抽泣融为一体。 她跪着,他就在她身边陪她坐着,直到一曲在风中吹尽。 “你吹的是什么?”萧兰因止不住泪涌如泉,缓缓转头。 “箫。” “我自然知道是箫,我是问此曲何名?” “曲:兰音。” “……”半晌,萧兰因才反应过来,边哭边嗔道:“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白衣少年望着萧兰因默然片刻,木讷地点点头。 “有时候,我真想知道晋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上官庭芝一言不发地听着。 “你与他不是自幼相识么,怎么?连你也看不透?” “你……该回去了。”他正色道:“就算在这里苦等,也没有人的。” 她何尝不知道,可她做不到。 “上官兄,你说家世是不是比一切都要重要?”萧兰因的声音开始沙哑,忍着疼痛说出了话。 “罢了,我问你作甚,问你有什么用,我就知道你肯定又要沉默。”她的嘴角自嘲地勾起。 她心道世人皆言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良贱不通婚,自古及今就连婚配也是如此。 婚娶从来就是两个家族之间的结合,就像主子家的女郎不会嫁给家生奴的儿子,君王不会立一个花柳之地的女子为后,她与李治昔日的订婚也是家族的交易,如今的太原王氏也一样,不过是孰轻孰重的问题罢了。 可萧兰因是独女,虽然萧夫人脾气暴躁,但也是自幼被宠大的,府中皆以她为贵,哪里受过这等气。 “非也。” 那人放下玉箫,极为坚定强调了一遍,“非也。曾经有人告诉我,万物没有贵贱美丑之分。” 她强笑道:“谁告诉你的,真是荒诞。” “……” “上官兄也说不出来了?”萧兰因不再细问,突然,发觉一股力量将自己拉起。 她有些诧异地望向上官庭芝,对方早已一把扶着她的肩将其拉起。 “你要干什么?”她警惕道。 “久跪不好,你当休息。” “我不需要休息。” 话音未落,一双修长的手捂住她的嘴。好冰,萧兰因忍不住腹诽。 “你不宜说话。”上官庭芝不顾少女的逞强,装聋作哑将她放上马,奔骑而去。 长安城内,笙歌一片,上官庭芝下马,将马上一身酒气的女子交给了萧锲。 “令媛媛今日在东市喝多了酒,犯了酒恶。” “小女冥顽不守规矩,有劳上官郎。”萧锲没有多说什么,更不想把家丑外传,他倒是希望上官庭芝快些离去。 只是自己的闺女尚未出阁就被一个男子载了回来,虽说本朝民风从来不忌讳这些,萧锲多少觉得不妥,看上官庭芝的眼神也是怪异无比。 “不知上官郎能否告知小女今日究竟去了何处?” 上官庭芝如实说:“晋王府。” 萧锲倒吸一口凉气。 上官庭芝倒看不出萧锲的表情,眼下第一要事是安顿萧兰因,“给她拿碗醒酒汤,夜半就会缓过来,否则明日只怕会头晕。” 萧锲一一应下,待人走后,迅速让婢女将不省人事的萧兰因扶去照办。 他独自一人,不禁叹起气来。他也觉得女儿的性子太冲了,从前在府里自然不会有人说什么,可今后到了宫里头,最忌讳暴虎冯河,稍有不慎就会落下把柄被人碾成齑粉。 若再发生今日这样的事可就非同小可了,萧锲不免开始为女儿今后的路担心起来。 “挑几个管事的婆子,这几日好好教导她,待她及笄前一步也不许踏出府。” ***** 太子妃已嫁,接下来就剩良娣了。 不知为何,太子只纳一位良娣,再也不添其他姬妾,这可是闻所未闻。 更有甚者,太子自从入主东宫就日日与东宫僚属打交道,似乎全然忘了新婚一事。 直到今日迎娶良娣,太子才难得地没有在东宫搜访贤得,重新出现大家视线。 萧兰因头饰钿钗,早早画好时下的新妆,沙罗制的印花大袖衫下隐约看见少女翠绿色的礼衣。 今日就是出阁之日,来接新嫁娘的人已经在门外作诗催妆。她手执绣有鸳鸯戏水的团扇,以扇掩面,被众人簇拥着跨出萧府的门槛。 萧兰因知道,过了这个门,她就再不是萧府的嫡女了,而是东宫的良娣。 萧锲和萧夫人在一旁,看见萧兰因这幅打扮萧锲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原来女儿都已经那么大了,不再是那个抱着父亲大腿撒娇的小女娃。萧锲内心唏嘘,他的阿兰,终究是要走了。 萧夫人看到这样的场面,心情更不是滋味,叮嘱女儿一番道理后,便不再说话,生怕再听到女儿的声音会忍不住掉下来泪来。 萧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叮嘱道:“你既嫁人,就不可还像在家那般胡闹了。到了东宫,要恪守妇言妇行,待人和顺些,万事处处小心。但有什么难处一定要传信来,别一个人扛着。” 少女手中的扇子晃了晃,似乎在点头。 清晨的长安已聚集了不少平头百姓,前几日太子大婚,今日就纳了良娣,长安城一扫齐王之乱和废储风波的阴霾,好不热闹。 “这天家不愧是天家,取个良娣也这么风光。”一人感叹道。 “我怎么记得这晋王妃也是萧家的?要真是如此,那萧家可有福了。” “可前日那位不是太原王氏的女子吗?怎会姓萧?”人群里传出抗声:“罢了罢了,达官贵人的事,谁能知晓?” “依我看,太子妃除了排场大了些,看着还远不如今日这位。” 人群聚在两旁,议论着步辇上宛若洛水神女的新妇。 萧兰端坐在步辇上,悄悄移开团扇打量着人群,所有人都在笑,她却是连笑都笑不出来,他们越是欢闹,她就越发孤独。 入了太极宫,行至青卢。青布幔为屋,是为青卢,以做交拜之用。 她突然察觉有人牵起了自己的手,心下悸动。 隔着团扇,那人的面容模糊不清,一身红衣高瘦挺立。 红男绿女,同入青卢,交拜过后,同牢合卺,解缨合鬓。 萧兰因感到脸庞窸窸窣窣地发痒,原来是对方修长的手正解着自己头上的红缨,衣衫不自觉地碰到了她的脸颊。 李治的衣袂绕过少女,全然挡住了她的头。从外看去,就像是用双臂将萧兰因环在中央。 身旁,都是他的气息,是多少次自己被他怀中时闻到的熏香,还有他指尖,那时常翻动香灰的气味,无比熟悉。 萧兰因再次湿红了眼,倔强地抓紧团扇,将脸遮得更严实了。 她只想要与他并肩,逍遥自在,一生快活,仅此而已。为此,付出再多的牺牲也值得。 谁也看不到鸳鸯戏水之下,新妇真正的表情,唯有她自己。 萧兰因将扇柄执紧,指节因用力而露白,咬牙切齿地压下所有的阴鸷、嗔恚,因为所有她应得到的,她统统都要得到。 不惜一切代价。 第48章 贞观年间,发生了许许多多老长安人日后耳熟能详的事,晋王既立为太子,大唐很快与高丽正式开战。 说书人的板儿拍了六年,年年一拍都有新事说。 一拍圣人身体又出毛病了,一拍废太子李承乾他死了,一拍圣人又不好了,再一拍圣人移居翠微宫养病了,终于在某年某月某日,将当朝圣人拍驾崩了。 太子继位,改元永徽,这一年,是为永徽元年。 先皇遗诏赵国公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等人为辅政大臣,可贞观重臣大多病逝,新皇帝还是事事亲力亲为,日日上朝勤勉,要知道贞观时期隔几日才上一次朝,这就导致了许多老臣水土不服。 众人心道新皇帝看起来高高瘦瘦,表面和煦又平静,可看人的眼神着实有股寒气,仿佛能把人看透似的,估计是个厉害的主。 别的不说,就拿小方面举例,除去皇后,后宫三千佳丽,他是两千九百九十九个空缺。 众官僚猜测,应该是女人影响他上朝的速度,就这勤勉度,那是着实佩服。 当然,两千九百九十九个空缺,也就是说还有一位。 至于那一位么,名声远扬远扬着呢。 “听人说宫里新来的人有个胡姬?”萧兰因抱过猫儿,慢悠悠地顺着毛。 “确有此事,陛下已将她们分配做司乐。” 萧兰因将猫儿对着自己,唇边含笑:“为何不带给本宫瞧瞧?” 她如今已长开,笑起来齿如编贝,杏眼不仅有神,虽不是丹凤眼,却种有说不清的媚,往美人榻上一躺,衫裙勾勒出她微微丰满却姣好的身段,披帛朦胧,风韵十足。 相较于刚入宫时的娇蛮,如今逐渐变得娇媚,带着丝丝勾人的美艳以及不怀好意的笑。 宫人自然知道她不是说给猫儿听的,识趣地依话照做了。 见人都退去,萧兰因仰着脖子吐了吐气,斜倚在美人榻上闭目小憩。 ***** 袖衫随风而舞,美人花下垂泪。她独倚熏笼,思念那个渐行渐远的少年。 他不会回来了,今日便是胡女入宫之日,新人欢笑,他又怎会想起,永巷蔽屋中,那个空自断送红颜的自己? 红颜独自老,到头来,君王就是那般无情。 ——以上情节出自萧兰因的自我脑补,与现实没有任何关系。—— 在脑海中过完一场新人换旧人的宫闱苦情戏,萧兰因满意地睁开了眼。猫儿正对着她的衫裙踩奶,手臂的玉跳脱随着她起身的动静相撞,发出清响悦耳。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宫人回来复命。 萧兰因抬头打量跪在地上给自己请安的胡女。卷卷的碎发,眉眼深邃,好一个异域美人。 “过来,坐罢。” 胡女细声道:“谢娘娘赐座,可奴不敢,奴这么做了有逾礼矩。” 萧兰因不甚在意,问到:“说罢,你来自何地?” “奴乃吐鲁番女。” “吐鲁番女,听说你善琵琶。”萧兰因一边逗着猫儿,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话。 “娘娘谬赞,奴自幼学琵琶,不算精但总归是能听的。”胡女心下有些感动,看来传闻中的淑妃娘娘挺平易近人的。 “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婢子小蛮。” “小蛮,正好本宫在宫里也是乏闷,给本宫拨一曲可好?”萧兰因偷偷向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会意。 小蛮满心欢喜正欲答应,殿内的宫人忽然齐刷刷退去,迅速且利落地把门关了。 屋内,只剩下萧兰因和小蛮二人。 “王妃?”小蛮一惊,满身冷汗,王妃这是要干什么,怎么感觉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呀,这是这是…… “哼哼哼,”背对着日光,阴影下萧兰因的面容冷酷无比,“哼哼哼哼。” 小蛮惊悚极了,忍住快到嗓子眼的尖叫。 “小蛮,”萧兰因鬼魅般招着手上的帕子,“过来。” 理智告诉小蛮,不要过去。但她不好违抗,连声音都发颤,“王……妃……” 终于,小蛮忍不住了,她还是个未及笄的少女,早就听说宫里人情鬼蜮,能活下来当然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精,看今天的架势,应该是了。 奴婢的命贱如草芥,王妃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嗜杀宫人取乐罢? 小蛮瞬间被自己的想法吓蒙了,她已经想出了一座尸山的画面。尸山上,萧兰因舔着刀尖上的血,招手呼唤着自己。 小蛮哗啦一声以头抢地:“婢子、婢子知错!婢子知错!娘娘仁慈心善,娘娘您就放过小蛮吧!” 她将小蛮一把推倒在榻上,面上笑容愈发灿烂与慈祥:“本宫何时说要杀你了?” “正事都还没办,本宫可舍不得杀你。”萧兰因捧起美人吓得失色的脸庞,登徒浪子般拿捏着口吻。 “好个人人,光冲你这张脸脸本宫也不舍得杀你,只不过……” 萧兰因话还没说完,小蛮见势抬腿。 “你跑什么?快回来,本宫又不会让你掉几块肉。”二人围着一阵猫捉老鼠。 不过一炷香,萧兰因将小蛮再次撂在榻上。小蛮撞得有些吃痛,睁眼,对方一只手狠狠拍在自己身下的榻上,好似整个美人榻都震了三震。 “婢子错了,娘娘饶命,饶命啊娘娘。”小蛮浑身发抖,破了音地求饶,见萧兰因再次压来,终于忍不住掩面大喊。 “真吵,”萧兰因把手收了回去,“起来。” 哭声刹然而止,小蛮麻溜而委屈地翻身,不料二人方才一阵追逐靠得太近了,小蛮不慎踩中萧兰因的裙脚。 萧兰因习惯性地一扯,美人榻发出一声巨响。 伴随着响声,门开了。 李治刚推开门就看见富有冲击力的一幕。 一名宫人表情无措地趴在美人榻上,而他的皇妃正被人压在榻上。 萧兰因和小蛮的动作瞬间凝固。 男子玉冠束发,表情瞬间冷了下来,一只乌皮履踏入房内,小蛮赶到周遭的空气都凝结如冰,可怕而窒息。 “朕的女人,你也敢动?” 女人?朕?小蛮尚未反应就对上男子的双目。不看不打紧,一看她恨不得自戕。她觉得,自己应该活不过今晚了,还是去求死得别太惨罢。 小蛮起身扑通跪地,嗫嚅半会:“奴万死,只求圣人开恩饶奴一命苟活。” “既然要苟活,那就识趣些,”李治的双眸沉睡,平静地可怕,内部的汹涌却随时可能将人吞噬,“下去。” 望着小蛮离去的身影,萧兰因开眉而笑。 “朕什么时候不知道,爱妃的胆子又大了。”李治冷哼道。 又来了,萧兰因心道李治就算登基以来也不会在她面前自称“朕”,她也不会用“妾身”之类的称谓,除非是对方刻意表示生疏。 “朕的宫人,爱妃可玩够了?” “此事可不怪我,九郎,”萧兰因满脸写着委屈:“你整日不见人影,我都以为被你抛弃了,正好新来了小司乐,让我解解乏。” 李治在皇子中排行第九,自入宫后她便这么叫了。最初入宫时因为王玉颜的存在,二人的关系一度恶化到了极点。 但六年的相处,萧兰因逐渐发现李治从来只在她这里留宿,要么就是宁愿回书房。当初,李世民极为喜欢王玉颜,对她百般苛待,而李治选择了站在她这一边。若不是李治挡在她身前,萧兰因在宫里只怕孤立无援。 只是,一切似乎没变,却又还是变了。 她知道对方的心里一直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可日日交枕而眠之时,内心就像隔了一块横版,谁也没有说破,她不再对他如当初那般推心置腹,两个人都避而不谈,将心思埋在心底。 萧兰因想,也许李治对自己也是这样的感觉。她的心还有爱,可有些情感与知觉却被剥夺得一干二净,被那场换亲伤得体无完肤。有时,她只能想法子刺*激着自己早已麻木的心,一如刚才那般。 “怎么,生气了?” 萧兰因见李治发问,收起方才的所思所想,颇有深意地说:“没什么,只是明白了一个道理,日子苦就要苦中作乐。” 李治轻笑:“谁又招惹你了?” 萧兰因瘪瘪嘴:“你。” “我?”李治惊讶。 “你说好了娶我,原来我只是陪衬。我心里想到你便生恨。” “不仅如此,我那时还想下毒毒死你,”萧兰因说完嫌弃地撇过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说:“毒死你们这对jian夫yin*妇。” 李治一时词穷。 “不过我想了想,这样做太亏了,你死了我就要守一辈子的寡,那我倒赔了自己进去。” “若是换个人,敢跟朕这么说话可是杀头都不冤。”李治气定神闲地坐上罗汉床,几年的听政使他身上显现出超乎常人的冷静与判断,一身清雅俊朗之气下,蛰伏着一股莫名的气息,令朝臣莫名胆颤。 萧兰因心想这倒是实话,六年过去,当年耍小性子的脾气也磨得差不多,她怎么说也是淑妃,当即打趣:“那我岂不是被九郎保住了一命?” 她笑嘻嘻赔礼道:“多谢九郎开恩。” “九郎,还有一事,方才出去的那名司乐,” 李治将目光聚过来,示意萧兰因接着说下去:“你别为难她,是我一时胡闹,我看她怪机灵,杀了可惜了。” “你为她求情,我自不会与宫人计较,但此事,不可姑息,古来无人敢动天子妻,此事非同小可。” “可她是女儿家,女的也不行?” 李治面容严肃:“不行。” 萧兰因苦恼,这人,跟一群当臣子的老大爷们扎堆久了,说话是越来越古板官样了。 第49章 萧兰因好话说尽,李治才打消了将小蛮“碎尸万段”的念头。 言罢,李治在萧兰因处用膳。 先皇在时用膳要求一粒米都不许剩,这已经是宫内多年不成文的规矩,皇子公主也不可多食。圣人放下筷箸,嫔妃再饿也不能继续进食,代表一餐结束。李治每次都命人上许多菜,自己吃到一半拿着筷箸不夹菜也不放下,直到萧兰因解决剩下的食物。 萧兰因意外地发现李治勤勉了许多,刚用完膳就奔去了两仪殿处理政务,看来一个新手皇帝,的确有很多要务处理。 她怕李治太过操劳,递了一盒饼让李治带去,自己在后苑与李婉蓁下着棋。 永巷从不许外臣出入,萧兰因在宫里为数不多的熟人就是归德县主李婉蓁。 “淑妃姐姐,我再走一步,你这块的棋就归我了。” 萧兰因看着棋盘,焦头烂额。 “淑妃姐姐果真很不善下棋。” 看着黑棋被李婉蓁尽数取走,萧兰因的脸气鼓鼓地肿起:“我这是让你的。” “说来你不信,我从前下棋还是赢过的。”虽然她能赢全因为李治让着她。 “我竟不知道你下棋这么里么厉害,真是对县主刮目相看。” 李婉蓁莞尔:“我从前在宫里一个人无事可做,就整日对着棋盘跟自己对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夫。淑妃姐姐可忘了?我还用棋子为你算过命,这些棋子有多少个我都数得清。” “算了算了,这棋一点也不好玩,倒不如玩叶子戏。”萧兰因心虚道。 李婉蓁一副看破不说破的神情,任由萧兰因换上了叶子戏。她不在乎输赢,萧兰因来陪自己她已经很高兴了。 换上了叶子戏,萧兰因立马兴致又起,心道自己一定要大杀四方,搏回作为皇妃的尊严。 二人热火朝天地交战着,背后突然传来动静。步廊中,一身木槿紫的女子满满踱步,身后跟着一个对宫人。 萧兰因对上那木槿紫的身影,着实一惊,没想皇后这时出现,平日里别说在步廊碰面了,皇后就连自己的寝殿也很少出来。 王皇后看见正在玩闹的二人也饶是一惊,什么也没说朝二人的反方向走去了。 算她识相,萧兰因腹诽几句,她可不喜欢见到王玉颜,虽然对方没招惹自己,但萧兰因可不这么认为,相反,她自认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遇上王玉颜。 萧兰因这些年的相处也看清了王玉颜的本性,王玉颜要的只是个位子,至于给位子的人爱不爱她又是不是她所爱,其实并没有关系。那个女人从大婚之日就得了自己想要的,也该安心了,其他的就肖想了。 当然,只要不是那位自己作妖,她才不会去人前讨嫌。 毕竟梦里,自己就是主动去惹是生非才惹得那位跟她开启了拉锯战,如今李治不知道把王玉颜扔到哪个旮旯角里吃灰了,倒也遂了自己的意。 “淑妃姐姐,你看见了吗?皇后刚刚走过了。”李婉蓁细声细语,扯扯萧兰因的衣袖。 “看见了,那又如何?”萧兰因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以为淑妃姐姐没看见呢,你看见却不请安皇后会不会追究?这可是很严重的。” “怕什么,我又不是认人啃的软骨头,她以前招惹我就吃过几次苦头,现在谅她也不敢。” “话虽如此,淑妃姐姐我还是担心你。” 萧兰因笑笑,说道:“婉蓁,还记得我们初见时我对你说的话吗?那时你被人欺辱,我就告诉你如若有人胆敢欺我负我,我必还之千倍万倍。皇后在明面上是不敢惹我的,就算麻烦来了,不是还有你吗?” “我?” “你说你能看见另一个世界和未来,既然如此,我倒是很希望你告诉我未来的事。” “我也曾经做过很可怖的梦,梦见自己的死,这个梦多年过去依旧成为我的心患,也许只有你才能真正理解。”提到那个梦魇,萧兰因的神色一瞬黯然。 李婉蓁摇头,“我能力有限,有时能见有时不能。但只要姐姐愿意,我定然会帮姐姐。” ***** 两仪殿,午时刚过就响起一道无奈的男声。 “叔瑜,放下饼。” 在李治一计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中,魏叔瑜悻悻然将饼放回食盒。 “不就是那个女人亲手做给你吃的饼而已,我家有的是,陛下。”魏叔瑜在心里白了一眼,随手取了一本书翻着。 当年的小包子已过舞勺之年,将发束起,露出少年郎俏生生的模样。 魏叔瑜满脸写着想尝地偷瞄着食盒,喉结动了动,但也只是动了动,撇过脸不屑道:“陛下不给,我还不稀罕,谁会在乎那点饼,再说了,兰姐姐做的肯定不能入口。” 李治慢悠悠地拿起饼,慢悠悠地吃下。 魏叔瑜可不干了,:“陛下,批着奏疏还吃着饼,小心沾到朱红了,浪费一个饼。” “浪费一个饼,也总比吃不到强。” 魏叔瑜刚要抢饼,被李治一掌拍下偷腥的手。 “一共就这么多,给了你朕吃什么?” 魏叔瑜揉揉被打的小手背:“这么多?一共四个呢!陛下吃的完吗?” “朕日理万机,时刻都要保证身体,未时一个,申时一个,酉时一个,戌时一个,一共四个,怎么吃不完。”李治腾出手比划着。 魏叔瑜心里的白眼已翻得不能再翻,想着这人纯粹就是想独占萧兰因做的饼罢。 “不要也罢,”魏叔瑜赌气地扭头,思来索去越来越觉得气:“不对,我什么时候说要了!我今日进宫的要事已经禀报完了,只是正巧看见了她做的饼,问一问罢了,我可没闲工夫。” 魏叔瑜双手叉腰,将脸别过另一边。李治登基以后他就没有再见到萧兰因,也不知她过得怎么样,打住,怎么好端端地又想到她。 “话说回来,兰姐姐过得还好吗?” 李治闻声抬头,“怎么,你很在意朕的淑妃?” “何来在意,我不过是看她柔弱得跟绣花枕头似的却总爱逞强,觉得她容易吃亏罢了。” 魏叔瑜的脸微微烧红:“陛下作什么这样看我?我就是想起来有这人,随口一问。” “噢?原来是随口一问。”李治的神情晦暗不明,“那你下去罢,朕突然想起来朕也该走了。” “陛下,你干什么去?” 李治神色严肃地回头,说得天经地义:“枕枕头去。” 枕枕头?魏叔瑜百思不得其解,久久才反应过来。 啊呸!大白天的,真不要脸! 可惜太迟了,李治早就没了踪影,顺便捎走了一盒饼。 李治走入长生殿,萧兰因早早在等待,见人回来立刻扑上前去。 “怎么样,九郎,虽然是第一次,我的手艺可还不错?”萧兰因接过食盒,满怀期待地看着李治,像是等待被夫子夸奖的孩童。 “阿兰的手艺真是越来越见长了。”李治执过女子的柔夷,“今日把叔瑜都馋哭了。” “小包子进宫了?” “午时叔瑜来见朕,倒是很挂念你。” “他来作甚?” “他来禀报朕一事,北部晋州地震,伤亡惨重,恐有民怨。” 这并不难理解,晋州离长安的举例远,消息传达总会有些迟缓,有时说不定现在才传到长安的消息其实已经发生好几日了。 自古天灾最难测,地震的伤亡与农田损失如果不尽快取得安顿,很容易积压民怨民愤。 萧兰因看出李治在为晋州地震而苦恼,“九郎可是有心事?” “晋州地震,朝廷实在加派不出人手,就连我也解决不好。”他扶额叹息,所有的官各司其位,谁也不曾想晋州会地震。 “那我有一人可以推荐,九郎不想不想听?” 李治抬起眼眸,示意她说下去。 “不如就让吴王去罢。” 吴王?——李治脑子一个灵光。 “阿兰为何会想到吴王?”李治转过身,一双漆黑的眸子倒映出女子的身影,眼神好奇地追问着萧兰因。 “吴王乃当朝司空,司空古来就是管水土之事的官,何况吴王果敢有谋,我听闻他在随州时受人爱戴,可惜只因母妃是炀帝之女不受朝臣待见,陛下何不借此机会试炼试炼?” 她接着说:“如果晋州的事吴王处理的好,那就是挖到了宝,可以为君所用,如果不好贬了他陛下也不会损失什么。陛下既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就欠了陛下,于情于理都要恪守尽忠。” “这倒是个好法子,阿兰,我平日怎不见你那么机灵?”李治在心中记下。 萧兰因狡黠一笑,可没过多久又听对方说:“明日上朝朕就与舅舅说去。” 长孙无忌?听到此人萧兰因有些不太高兴,她觉得刚才废的口舌都打了水漂:“舅舅不是素来与吴王不合吗?九郎,你确定要说?” “他再怎么说也是辅政大臣,许多事情仍需他支持,我意已决,劝动他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李治刮刮美人的鼻尖,他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阿兰不信?” “我才不信舅舅。”萧兰因故作怀疑状,双手环过李治脖颈“不过,九郎我倒是信的。” 毫无准备地被美人的玉臂一抱,衣上的熏香透过美人的体温传来,李治的思绪随香勾到了另一边。 第50章 玉跳脱在长生殿发出清脆的响声,萧兰因顿时收手,颇有排斥地避开对方差点吻上自己的薄唇。 一瞬的迷离惝恍,李治顷刻恢复镇定,黯然道:“不早了,你先睡罢。” 萧兰因躲进被窝,把自己蜷成一个猫团,仍是心有余悸地细听李治的动静。 只听得翻纸落笔和研墨的刮擦声,她这才放宽心。为什么呢,明明是同床而枕的两个人,她却无比排斥过于亲密的接触,自从大婚之夜就开始了,她无数次把李治踢下床,以至于到如今两人始终没有越过那条界限。 不想了,睡觉。 长夜未尽,宫人将灯火点上,李治起身上朝。 萧兰因一个人在香衾里窝着,一天都在混吃等死中度过。她一不得干政二不得与外臣接触,宫里又没有别的妃嫔,除了叫小蛮来弹弹曲,很多事情并不用亲力亲为,她甚至觉得自己被李治养得越来越胖了。 一直到日暮李治才满身戾气地回到长生殿,萧兰因一眼就看出了君王正憋着怒火。 不用思索都知道,谁想让吴王李恪处理政务,长孙无忌肯定第一个反对,他可是最怕吴王有一番作为反过来强自己风头,估计在朝中甩了一大堆道理,还拿身份压着李治,所以李治的面色才会难看得很。 “九郎,这是什么?”萧兰因取过桌上的奏疏,细细独来。 “舅舅的?” 李治点头,“此事还有待处理。” 萧兰因翻了翻奏疏,果然字里行间都在拿身份压李治一头,顺便贬低了一通吴王。 萧兰因噤声,将奏疏摆回原位。 “阿兰觉得奏疏说的可在理?”李治思忖了一下,自问自答道:“好一个国舅爷,真是不给君主留台阶。” 虽然按辈分李治是侄儿,长孙无忌是舅舅,可那只是普通人家。在政事上,他是君,长孙无忌是臣,为人臣子当众让君王难堪可是大忌。 长孙无忌还是那当年的长孙无忌,可坐在龙椅上的男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对政务一窍不通的青涩少年。 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终究会产生隔阂。 “九郎打算如何处理?”萧兰因问。 李治眼眸幽暗,沉静地看着手边的奏疏:“不急,先让吴王回来。阿兰,磨墨。” 萧兰因一双手熟练地拿起墨锭研磨起来。这已经是做了无数次的事情,每回她都遣退宫人自己研磨。 她不免有些开心,因为昨日李婉蓁与自己说吴王李恪一生都不会进长安,最后因一起谋反而死,就是长孙无忌的手笔。 起初自己觉得这个预言并没有什么,可想到长孙无忌很是喜欢王皇后,对自己却冠以宠妃的称谓,甚至三番几次劝李治世间没有宠妾怠慢皇后的道理。萧兰因委屈,明明她才是原先要明媒正娶的,怎么现在反倒成了人人喊打的宠妃? 她可不喜欢那种仗着长辈名号挑拨她与李治的人,若放任下去不管还得了?她再清楚不过了,多少感情都是因为旁人的离间而淡化。 萧兰因磨墨越发起劲,她看向李治专注的神情,不免生出翠幕留花,红袖添香之情,灯下竟有一些温暖的错觉。 面前的人若不是生在皇家,应当是个惨绿少年。如果不是君王,他或许很像某个不知名的小私塾里的夫子,温其如玉,带着一群孩童玩闹。 李治变成了夫子,被半大的孩童拉拉扯扯,还有他一脸温和的长相,那画面的确难以想象。 很快,宫人的禀报声把她拉回现实:“陛下,皇后娘娘担心陛下龙体,特来问安。” 萧兰因磨墨的手一抖,殿外隔着门,宫人继续说道:“皇后娘娘命人做了糕点,正在殿外。” 萧兰因结眉不快,起身就要说话,没想到李治先起身打下她。自己尚在准备措辞中,想着怎样说话才能更令人震慑,李治率先发话:“让她回去。” 短短四个字,浓缩了千言万语的精髓。萧兰因不得不说比自己扯一大堆话语真是好太多了。 门外的宫人应了声,霎时再无动静。萧兰因却捂嘴忍俊不禁,突如其来的笑引起李治的注意,他疑惑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当了天子,真是越来越少言寡语了,连说话都懒了。”她现在都能想到门外的王皇后是何等尴尬。 “说话就是要挑重点,无用的话宁可不说,费了力气。” 李治无奈地任由眼前人发笑,对上她的杏眼,问:“莫非阿兰想让皇后也进来?” 萧兰因摆手。 “若是真的也不行,亥时已过哪有打扰圣人之理?既然身为六宫之主,就自当守规矩。”他和萧兰因相处的时间本来就少,可不愿意别人闯入,哪怕是皇后。 “不过皇后有一点倒是在理。”萧兰因道。 李治凝眸看向她,示意她说下去。 “夜晚着实让人想吃东西,我方才听皇后说的话,似乎她还命人做了糕点?” “阿兰想吃?”李治很认真地看着她,这么晚还吃,莫非是……“阿兰,你已经够好了,很有福气,完全不必追求丰腴。” 萧兰因嗔道:“我是在问你想不想吃!你若想吃我命人给你做去。别跟我说不饿,你刚刚分明板着脸,肯定没有吃多少,还有一大堆奏疏要批,怎能不补充力气?” 李治摸摸炸毛的萧兰因:“那我想吃,爱妃快端上来罢。” “这还差不多。”萧兰因命人摆上胡饼,挑了块大的塞给李治,自己则吃剩下的小块,边吃边摸摸脸颊,自己长得很有福气么? 一想到这萧兰因忍不住瞪着李治。 李治感到有凶光袭来,发现萧兰因正注视着自己,疑惑半晌,十分语重心长地说道:“阿兰,我知道不够你吃,可夜深了,仅此一次,不可再食。” 萧兰因黑线,……毫无默契。 ***** 次日清晨,萧兰因醒得晚,身边的被子已经凉了,只有香炉还远远冒着气。 她又回到了一天最无聊的时刻,那就是李治上朝的时间段。 宫人给她画上宫样,她便又找来小蛮弹曲。琵琶本来就是胡人的乐器,不得不说,小蛮弹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自从前几日的事情发生后,她便一直留心小蛮,发现她还是很不适应汉人的习俗和宫里的规矩,加之是个新来的宫人,与其他宫人格格不入。 后来的几日,她便每日教小蛮学规矩,跟她讲汉人的习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教累了还能听听曲,萧兰因可是兴致满满。 至于小蛮,相处久了似乎也觉得这个淑妃娘娘也不是那般可怕,原来淑妃娘娘是不杀人也不吃人的。扫去了第一印象,小蛮还是很感激萧兰因的。 “娘娘不知道,吐火罗是没有海的,不过有很多河水,虽然河水也不多,再往西就是一片大漠,那里也是有人住的。”小蛮浅浅的发色在日光下闪着柔亮的光,平日里她就会和萧兰因讲自己的故乡。 “小蛮,你想回自己的故乡吗?” “想。”小蛮答道。 “那你当初为何要来到大唐?”萧兰因好奇。 “嗯……我是被商队卖的,”小蛮挠挠头,“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去,既然不知道,那好好活着就行,在哪儿不是活?” “我家里还有个姐姐,就算没有了我,还有人撑着,那就很好很好了。” “小蛮啊小蛮,看来本宫才是要你向你学习的人呐。”萧兰因不得不说,小蛮的豁达令她佩服,她很难想到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孩跟着商队一路东行,被卖到无比陌生的地方是什么滋味。 小蛮应该是刚被卖到长安没多久,还没来得及体会一下东西闹市、市井人情就被送入高墙深锁的太极宫实在太可惜了。 萧兰因算算日子眼看着又一年夏将至,李治过几日正好要去长安郊外几天,到时候身为妃嫔的她也可以出宫,正好能带小蛮出宫玩玩,让她体会体会真正的长安。 当晚萧兰因试探了李治的态度。 “你要带宫人?”李治沉思,“倒不是不可以,只是带些守规矩的,祭天一事不可有任何差池。” “那是自然,多谢九郎。” 得到了肯定的回复,萧兰因无所忌惮,脑中早就如摊开地图一般将长安城大街小巷出名的酒户罗列了个编。 正所谓酒食向人,终无恶意,不光是为了小蛮,更是为了她自己。 自从进了宫有些酒户就成了萧兰因心里的遗憾。李世民在世时,她就像被下了禁足令一般,除了回萧府省亲,其他的地方哪儿也不许去,已经活活憋了五年,她自认自己不是一只喜欢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而是一只向往云霄的云雀,只要打开笼子,依旧会扑腾着翅膀乱跳。 李治看着身旁的美人,萧兰因痴痴地笑,眼里是渴望,是期待,宫灯下,美人的肌肤与罗帕融为一体,双睫长而密致地随眼眸翻动,形成一道浅浅的阴影,不觉勾起心里莫名的情愫。 今晚的奏疏似乎有点多了,他越看越觉烦躁,再看看萧兰因正如往常般磨着墨,玉手因为温热而沾上了墨汁,黑色的墨与美人白皙的手指形成鲜明的对比,最后被罗帕缓缓拭去。李治也缓缓将目光从美人身上移开,不断提醒自己正事要紧。 有时他想不明白,那些个大臣出了宫就回家和夫人卿卿我我去了,留下一大堆奏疏给他,批不完还要霸占他与美人的时间。 天子天子,真是舍命为天下。难怪《荀子》有言“天子无妻”,李治内心自嘲,连陪妻儿的时间都没有,可不就是无妻么。 第51章 立春祭风师,立夏祭雨师,立冬祭四司,长安城西南边就设有祭坛,上面摆着雨师座和雷神座。 妃嫔怎么说也是内官,祭天这等重大场合萧兰因肯定是要出席的。 于是她早早带上了一身便服,等祭祀完毕,劫持了一位人质,借口省亲从李治的眼皮底下麻利地溜了。 这个人质不是别人,正是魏叔瑜。毕竟自己多年没在长安晃悠,需要一个人指路,又不能是不熟的人,萧兰因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向了熟人。 只是不知为何,上官庭芝也跟来了,萧兰因顿觉空气一下沉闷起来。好在魏叔瑜是个吵闹性子,路上一边抱怨一边陪着她和小蛮。 “我真是倒了大霉认识你,我为何要跟你们出来?祭祀完想去哪不成,凭什么要给你们带路!”魏叔瑜骂骂咧咧地发着牢骚。 小蛮指着一家道观问道“魏郎君,那是什么?” “那是朝元观,再往前就是东市。” “那这是什么?” “这是高氏茶肆,东市快到了。” “那这又是什么?好多人啊。” “这是东市的招牌,息奴酒肆,这算什么多人,东市中心人更多。”虽然一路上骂骂咧咧,但魏叔瑜还是非常耐心地有问必答。 “好了,快别闹了。”萧兰因催促道:“来都来了,不如进去看看,这个酒户我还从未来过。” “你纯粹是想喝酒而已!” 萧兰因陪小蛮买了许多小玩意,叮叮当当进了酒肆。 “这个酒肆……”上官庭芝顿了一下,周围大多高目深鼻,发色棕卷的人。 “这个酒肆算不上热闹,招牌倒是实打实,胡人和商贾最喜欢在此处做买卖。”魏叔瑜介绍道。 “不知道有没有九酝春。”萧兰因肚子里的酒虫又被勾了上来。 “女子不可纵酒。”上官庭芝一板一眼地提醒道。 “知道了知道了,小包子,喝酒去。”萧兰因频频应声,转身搭在魏叔瑜肩头,上蹿下跳地向前走去。 她走得不仔细,酒肆人来人往,没想到稍不注意就撞到了酒客,被撞的酒客也是一惊。 萧兰因见状连忙将人扶起,看打扮是个女子,服饰是萧兰因从未见过的,那女子头戴帷帽遮住了脸。 “无妨。”女子拒绝了萧兰因的赔罪,哪知萧兰因立刻点了一坛酒递到女子手上。 “长安名酒,九酝春。”萧兰因笑道:“我听女郎的口音好像不是大唐人,来了就是客,怎有怠慢的道理。” 帷帽下看不出女子的表情与反应,她迟疑片刻,萧兰因虽看不到她的双眼却觉得女子的目光好似在自己身上徘徊。 沉默过后,女子道了声“多谢。”,匆匆离去。 “真是个怪人。”萧兰因心想。 自然,小小意外的插曲并没有拦住萧兰因喝酒的兴致,女子的离开正好空出了位置,魏叔瑜趁机为他们占了座。 萧兰因一刻也没有闲着,还有几个时辰就要回宫了,时间宝贵,可容不得她浪费。 不知喝了多久,直到小蛮和魏叔瑜都拜倒在她的酒量下,萧兰因只觉手中的酒坛被一道力气夺过。 她顶着蟹红的脸,疑惑不解地看着对方。 “宵禁将至,换衣,回宫。”上官庭芝道,把酒坛举在萧兰因够不到的地方。 萧兰因虽然有些扫兴,但也还是照做了,找酒肆要了包间换另一身便服。 她将沾满酒气的衣服褪下,换上熏香过的衣裳。总算掩盖了些酒气,萧兰因拍拍胸脯。 收拾衣服之际,满世界酒气的衣物里掉出一卷纸条。 “谢礼日后自当奉还。”打开纸条,萧兰因疑惑地念着。 莫非是在酒肆里偶遇的那位女子?萧兰因的心中渐渐浮出一个带着帷帽模糊的影子。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说什么日后自当奉还,你不知道我是谁,怎么可能有日后?”萧兰因小声自言自语,蓦地发笑,不愧是江湖人打招呼的方式,但遇上皇城的人就没用了,深宫后苑,江湖不见,何来日后? 她不甚在意,推醒小蛮回到宫中。 长生殿内,萧兰因刚沐浴完就看见李治危坐在殿内,案前又是一堆奏疏。 “回来了?”李治沉声道,眼儿甚至都没从奏疏上离开。 “是……”萧兰因做贼心虚地瞅了对方一眼,故作呵欠状,“时候不早了,九郎还是要继续批吗?” “国之大事,哪有君王不事朝的道理?” 萧兰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正想留到床上,背后又响起声音:“喝了那么多酒,这就要睡?” 男子双指扣了扣几案:“过来,把醒酒汤喝了。” “九郎都知道了?”萧兰因顿时低头,颇有些可怜地捧起醒酒汤。 耳边,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李治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能瞒得了朕?” 萧兰因想想也是,从前自己就是这样,在他身边买通旁人想打探他的喜好行踪,最后都被他一一发现,自己反倒成了后知后觉的人,现在,长大的太子熬成帝王,就更不可能了。 “那你为何不训我?”萧兰因抬眉。 “阿兰好兴致,九郎怎么敢扫。”李治说道:“若不是我还有要务,岂会容你一人出去?” 萧兰因没心没肺地趴在几案上:“那我保证,仅此一次。” 她笑了,面前的人见她不安分的小手,似乎有些苦恼。 “吴王已来到长安,不日就会去晋州。”李治道。 “那便好。”看来长孙无忌始终拗不过李治,萧兰因困倦地闭上双目。 这夜,她睡得很沉,比以往还要沉许多。翌日辰时,她才迷糊地睁眼。 自己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沉过,她吸吸鼻尖,炉中飘来的香若有似无。 今日怎么味道和往常的香不一样?萧兰因推测自己睡得沉应当和这香有关。换作入宫前,自己醉酒后夜里睡不踏实,次日醒来也必会头痛欲裂,而今日却神清气爽。 应该是李治特意把香炉内的香料换了。 萧兰因沉浸在香气中,殿内传来扣门的响声。宫人送来朝饔,她稍加留意,发现没有荤腥,取而代之的是些能药性醒神的高点。 心满意足地吃完一切,萧兰因的一天才算正式开始。 但很快,她的平静就被打破,宫人递给她一封信—— “谢礼已送到……”萧兰因读至一半,心神巨震。 “娘娘娘娘,你快去甘露殿罢,出事了!” “陛下可在?”萧兰因问道。 “在,陛下唤您速速过去。” 萧兰因顾不了那么多,往甘露殿赶去。一到甘露殿,饶是她也惊掉了下颌。 殿内正中央的木笼中,关着如鸵的大鸟,一动不动正假寐。 这、这是神鸟?!萧兰因拿起纸条反反复复确认:吐火罗神鸟,如鸵,食铜铁。 昨日的女子竟是吐火罗遣唐使?而且她竟认出了自己是淑妃。最不可思议的是,信笺最后一句话竟是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萧兰因盯着笼中的神鸟,怎么看也不像小小薄礼。 “今日,吐火罗使者说朕的王妃于她有恩,” “陛下,误会。”萧兰因打断来人。 “朕倒是很好奇,爱妃究竟是帮了她什么大恩,竟送以神鸟。”李治不紧不慢地接上去。 “回陛下,我也很好奇。” “……” 萧兰因继续眨眨无辜的杏眼,李治转过身去打量着神鸟,不由得把它与以往自己送给萧兰因的礼作了对比。嗯,比自己送的礼大,比自己送的礼稀罕,比自己送的礼更防身。 “没想到爱妃真是受欢迎,朕一日不在又有人送礼来,难怪,朕以往的礼物倒是不足一提了。” 萧兰因心中咆哮,误会啊误会!“其实、九郎的礼物,我也很喜欢的。” “哦,原来如此。”李治用干巴巴的语气表示理解,心却不然。 大张旗鼓地送淑妃神鸟,分明是挑衅,还敢借着两国交好的理由明目张胆地送到宫里来?还指名道姓送给皇帝的女人?他的阿兰怎么就参悟不透? “既然是给爱妃的,爱妃就收下罢,朕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孚了爱妃的意。” 她哪敢收下,顺着李治的心思,一脸胸怀天下的表情说道:“吐火罗使的礼物,阿兰不敢独占,大唐之宝应交于天下,要想怎么处置,全听陛下。” 一旁的宫人上前:“那陛下,这鸟……” “送去昭陵,守墓。” “是。” 总算过了一个乌龙,萧兰因听见心里石头落地的声音。 她居然隐约觉得李治当时看到神鸟的表情并不是生气,而是……嫉妒?也不对,那表情就好像民间的小郎君看到情敌送了更好的东西给心上人一般,隐隐有种吃醋的感觉。 话说回来,替那个女子送礼的好像是同为使者的另一位大汉,李治该不会——不知道送礼的其实是个女人? 萧兰因晚间也在腹诽着此事,满身疑惑地推开房门,身旁的宫人先叫了起来。 她伸头一看,满床亮着光的锦帛,再一看,地上几大箱奇珍古玩,床头,莫名多出了好几个陌生的首饰盒。 她心道走错了走错了。可又不对,匾额上明明确确写着是自己的寝殿。确认自己并未看错,萧兰因明白了一见事,九郎好像真的有些小吃醋了。 萧兰因两头受宠若惊,甚至怀疑自己昨日送的不是一壶酒,而是救人一命也不为过了。 难道在吐火罗人眼中送人一壶酒真的是救人一命? 不不不,恐怕没这么简单。 帝妃二人的想法众人不得知。不管萧兰因与李治知不知晓,在满朝文武百官眼里,事情其实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版本—— 某时某日太极宫某某殿,因萧淑妃与吐火罗使交好,吐火罗使遂献神鸟,上欣然遣献于昭陵,大喜,赏淑妃。 第52章 “上欣然遣献于昭陵,大喜,赏淑妃。” 王玉颜反复念着,简练的一句话如一根棉针刺得她无法入眠。对于李治,她并不爱,可她无法放弃后位,就算要终生独守空房,皇后二字的分量已经超越了所有的诱惑。 她要的是一个后位,一个万人仰视的位子,一个荫福太原王氏的地位,不是么。 自己从始至终都是这样一个人。王玉颜自嘲地对着铜镜,取下满载着欲望的金步摇。 只是今日之事,她隐隐赶到了打心底传来的恐惧与对方的威胁。 所有人都知道了萧兰因与吐火罗一事,就连身为皇后的她都没有这样的美誉,这份礼确实有些逾矩了。 一想到日后,自己身下的后位可能移步他人,王玉颜将簪子摔碎在地。 ***** 初五,息奴酒肆酒旗当空。 女子头戴帷帽,喝完一壶酒起身离去。 “女郎留步。”女子的帷帽转动,看着叫住自己的人。 萧兰因问到:“你是吐火罗使者,明明知道我的身份,为何要躲我?” 女使者的帷帽下传来轻柔的女声“你……” “别告诉我认错了,这套说辞都是哪朝的陈词了?” “既然这位女郎不愿说,那我就不妨来猜猜,”萧兰因诙谐道:“女郎的谢礼,恐怕谢的不是一坛九酝春,而是女郎的妹妹罢?” 女使者帷帽下的身子似乎在颤抖。 “果然。”帷帽下的人一言不发,萧兰因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 “你,”帷帽下传来清冷的女声,“你是如何知晓的?” “你问我如何知道,女郎莫不是忘了我夫君是何人?” “原来如此。” “所以,小蛮就是你的妹妹。”萧兰因一针见血,“你所谓的谢礼也是与她有关,因为你要感谢的,是我对小蛮的照顾,一坛酒可换不了一只神鸟。” “女郎自己知道便好。”女使者抬腿欲走。 “等等,既然你那日认出了她,为何还要躲?” “她过得好就够了,至于我们之间的事,并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萧兰因发问。 女使者再一次定住,“娘娘,小蛮已经认不出我了,早已忘记一切又何必再起纠葛。相不相认并不重要,彼此安好就行。” “我的谢礼已经送到,你不必再费心寻我了。”转眼间,女使者已不见踪影。 “真的不追?”无人察觉的暗处,李治缓缓走出。 “不必,再追也没有用的,她想必也不会再来了。”萧兰因望着桌上喝干的酒,说道:“有一点,她说错了,小蛮,是记得的。” 过去的恩怨萧兰因不会搅扰,女使者已经将小蛮委托给了自己,自己只着眼当下,好好待小蛮便是。 “阿兰,明明是你自己查到的,怎么方才却把功劳推给我?”李治打趣道。 “谁让九郎身份特殊呢,”萧兰因一副“狐假虎威”的奸妃相,“当然是打着你的名号更能吓唬人啦,我不用白不用。” 李治失笑。 他休了一日的朝陪萧兰因出来半天,竟有些想与她一起骄奢纨绔的冲动。察觉到自己似乎被带歪了,竟如此心甘情愿,李治感慨,美人关呐美人关。 “九酝春,我请你的。”萧兰因端来两盅酒,自己一口豪饮了下去。 李治也学着她一口闷了下去,未几就是一阵咳:“咳咳咳咳咳。” 萧兰因开怀大笑,李治果然不适合这种饮酒方式,竟连耳根都发红了。 “喝完就回去罢。”李治将酒放在一边。 “九郎今日还有奏疏吗?” 李治点头:“吐蕃赞普死,我已遣右武卫将军去吊祭,还需多派些人手。” 萧兰因不再多问,朝堂之事后宫不好多问,况且以她的性子,本就不喜欢朝堂那些弯弯绕绕的事情。 但几日后,饶是萧兰因那般两耳不闻窗外事也被惊动了。 与右武卫将军一同派去吊祭吐蕃赞普的,大多都是太原王氏之人。太原王氏一直是五姓七望,从不会远离朝堂,李治挑人的显然和变相贬谪无异。 王玉颜气得发抖,一路跑来长生殿求陛下,还被陛下打发了出去。 李治显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太原王氏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以至于这些时日朝堂一片喑哑,最后妥协地接受了这一举动。 太原王氏闹腾了一阵,不知怎么就没了声音,赶上陛下去观内祈福,宫内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这件事就被莫名冲淡了。 至于萧兰因,也没有闲着,李治赏她的那些布帛古玩金银珠宝,除了官造不能流出宫的,其余全被她换成钱粮去安顿流民和修缮道观。 毕竟生民粮草关系到大唐国祚,这些东西宫里有的是,自己也从来不缺,不如拿去干些利民之事。她承认,自己的作为的确有些私心,但那有如何,只要见效就行。 她总不可能如梦里的自己一般傻傻地当一个奸妃,必要时改善一下形象也是要的,更何况本就是做善事,就当给自己积德,看在她萧兰因那么有善心的份上,一定要长命百岁呀。 一时间,长安诸道观多了萧兰因这位大功德主,朝野上下提及她也多了些褒赞之声,就连长孙无忌也不好再无端挑刺了。 大唐与民休息,就出此等贤妃,从前对萧兰因嚼舌之人反倒被视为搬弄是非之人。 到了祈福那日,朝元观内花果灯香,民间祈福的河灯顺水飘来,河面的平静被支离打破,满川云汉。 祈福完毕,君王可以选择回宫亦或是与民同乐。先帝年轻时,经常与长孙皇后乔装平头布衣在长安玩闹,成为一段佳话。 萧兰因和李治便服上街,只带了上官庭芝随行护佑。 看着一旁魏叔瑜和小蛮抢着点河灯,她不禁忆起维城走的那一年,她与李治在满江浮灯中玩闹许愿。 “想要哪个?”李治站在摊位问着,“左右无事可做,既然喜欢,何不许愿?” “嗯……绢的。”萧兰因依言挑了绢纱做的木芯河灯。 “这次的愿望又是秘密?” “想知道?”萧兰因回眸相视,“自己猜,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河灯一点,萧兰因心里默念三遍愿望,忽而又觉得自己许的愿太贪了,那就简短些,保佑她萧兰因心想事成好了,顺便再来个长命百岁,不要想梦里那样死得太惨。对,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九郎可有许愿?”萧兰因睁开一只眼,对方已经将河灯推远。 “不曾。”李治答道。 “那九郎为何要放河灯?” “只是觉得一盏河灯,未免有些孤单。”萧兰因顺着对方目光,两盏河灯慢慢相会,自己的河灯火光扑闪,彼此相互打转着。 “九郎,阿兰有一事不懂。” “问。” “吊祭吐蕃赞普一事,九郎就不怕得罪太原王氏的人?”萧兰因还是有些担忧。 头顶传来男子的轻笑,“阿兰可知这些世家大族盘踞朝政有多久?” 李治接着说:“自汉以来,郡望兴起,司马氏后,更是把持朝政,正所谓‘王与马,共天下’,寒门弟子莫说出头,根本没有为政的机会。而世家子弟,纵使裘马鲜衣也能身居要职。先朝创先例开科举已是不易,但大局仍为世家所控,就连皇家也要倚仗其势,进士及第之人除了获得无足轻重的闲散之官,本质未改变,甚至遭到世家子弟的排挤与非议。你可知他们被叫作什么?” “寒进。”萧兰因脱口而出,她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兰陵萧氏年轻子弟对出身寒门的后进的蔑称。 她忘不了当年的场景,族中的子弟满口寒进,眼中尽是鄙夷与不齿,谈笑间皆是姓氏中的优越感。 “只因姓氏扼杀人才,非圣人所为,亦非我所愿。这些人一日不除,大唐就一日没有真正的栋梁。我不养无用之人,那些太原王氏的子弟,不过都是些尸位素餐的闲官,在其位而不谋其政,我不过是将位置留给更合适的人。” 心就像被撼动一般,这是她闻所未闻的。身处世家大族,甚至连爹娘也对这些事情习以为常。但也正因为自己从小就是世家贵女,她深知这条道路的崎岖:“九郎,阿兰本不该妄议朝政,但是,这很难。” “那就让他们闹,”李治语气平静,冷冷地传来:“圣人说话,何时轮得到臣子置喙?” 萧兰因想,他既然不怕告诉自己,那便是早已想好了对策,她只需要相信她的夫君就是了。 “那便好,”萧兰因浅浅一笑,“阿兰信九郎,一定能整顿朝纲。” 男子似乎有些诧异,清冷的眸子注视眼前的美人,仿佛重来没有认识过她:“你,不向着兰陵萧氏?” 美人摇头,她心里固然有这种害怕,但她知道此刻更需要理智:“父母至亲于我而言的确重要,可是我不想用家族窋制你,也不希望你左右为难,九郎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不必顾忌我。” 萧兰因不后悔今日的选择,她早就说过自己想要与他并肩。更何况,还能能削弱太原王氏,那么好玩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第53章 魏叔瑜和小蛮觉得自己似乎被人晾在一旁了,但似乎又没晾,除了一旁的冷木头上官庭芝,帝妃二人磨磨唧唧放完河灯才理会起他们来。 这边,萧兰因与李治前脚刚入太极宫,那边宫人立马将六部奏疏呈上。可怜的李治连喘气的机会也没有就被奏疏拖去狠狠折磨。 王玉颜听闻听闻李治回宫,本要接驾,却看二人有说有笑地牵手进来,丝毫不顾及旁人,也只是在一旁默默不说话,手中的帕子越攒越紧。 她要的一切,都不能丢。她忍了多年的冷落,不能因为一只小小的蝇虫而丢掉。 可如今,那萧兰因不知使了什么媚术,从前陛下宠她罢了,因为不会威胁到自己她也不甚在意,这些时日连朝野之间尽是对萧兰因的赞誉,长此以往恐怕…… 王玉颜额露清汗,她才被吐火罗一事刺*激,如今萧兰因竟已经开始占了自己的风头,恐惧从王玉颜的心底升起。 不行,不能让那个女人得逞,若她抢走了后位,还指不定如何对待自己。她毕生的梦想就是母仪天下,万人敬仰,绝对不能容下任何绊脚石。 要——铤一次险吗?一想到此王玉颜的手有些发抖。要不,先让人去宫外探探口风,搜罗搜罗有没有人愿意助她? 王玉颜彻夜未眠,次日就写信给母亲,让她偷偷到宫外寻寻法子。 至于萧兰因,她倒是睡得很好,昨夜李治不在,整个床都打了一圈。 晋州地震一事吴王回来复命,李治正在太极殿与那位吴王谈事。 这么久还不见来,她偏头朝太极殿的方位看了看,平日这时候李治也会过来,看来二人应当是挺投缘的,若是得罪李治的人或者那些朝中宵小,李治肯定会笑盈盈地迅速了结对话,下一秒转身开始直接开刀。 萧兰因放下手中的瓜子,遣散身后一排排的宫人,径自朝太极殿走去。 才走没多远,就见到了太极殿外的浑天仪。 “阿兰,”身后传来熟悉而清朗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她眉眼弯弯:“来看你,怕九郎又要累坏身子了。” 李治身后的长孙无忌看到她脸色不太好,她知道长孙无忌一向看不惯自己明明是个妃位却僭越礼制。今日长孙无忌的脸拉得更长了,而缘由似乎是因为一旁的俊秀郎君。 萧兰因转转眼珠,看来刚才在太极殿内两人的关系似乎有点剑拔弩张。 这位郎君萧兰因是没见过的,十分陌生,但是眉宇间露出一种果敢干练的气息,却并不令人反感,双手负背显得极为胸有成竹。 “陛下,老臣告退。”长孙无忌哼声走人,留下李治与那位俊秀郎君。 萧兰因依礼上前:“阿兰见过吴王殿下。” 那男子微微点头,应了一声。 “晋州一事殿下有劳替九郎排忧。” 因为是萧兰因举荐自己,且来长安又听说她的种种,李恪对眼前这名女子印象还是极好的,见面的礼节合规合距,但是好动的小手已经暴露了她。 “不必拘谨,”李恪也开口,报之一笑,“我还要感谢淑妃娘娘,事情陛下都已说给我听。” “那便很好,能帮到我夫君我也很欢喜。”萧兰因欣然接受,暗暗对李治说道:“快夸我。” 谁知李治抬手在自己头上就是一摸,就像在安慰讨糖吃的孩子。 “晋州一事处理妥当,朕是真的欣慰,岂会没有爱妃的功劳。” 李治倒是很惬意,任由萧兰因在自己跟前蹦蹦跶跶。 “吴王殿下,实在对不住,我恐怕不能和殿下小酌一杯庆祝庆祝了。” “???”小酌?李恪有些忍俊不禁,淑妃说话的语气倒似个江湖中人,他挑眉示意,只见皇帝宠溺又无奈地朝他摊手。 “其实我是来跟殿下抢人的。”萧兰因瞧了李治一眼。 李恪会意,“既如此,臣便不打扰陛下与娘娘。” 望了眼那两人,李恪识趣地退了,边退边想难怪陛下对淑妃没辙,并深以为然。 “你在想什么?”见人退下,李治问。 “我在想这个吴王,的确算得上是人中龙凤。”想她萧家多少子弟,就没有吴王那般气度的。 不说萧家,五姓七望里的子弟也是一样,含着金钥匙出生,坐享先祖的功劳,宠得只会声色犬马,皇家的男儿倒是一个人一个样,毕竟单纯享乐纨绔之人做做普通富家子弟还行,皇子若是敢这样,定会被人指摘,史官春秋笔法一不小心就遗臭千年。 忽然,萧兰因察觉到头上射来两道冷冷的目光,尴尬地回头,咧了咧嘴角:“哈,哈哈哈,我说笑的,九郎也是人中龙凤。” “哦?他不是了?” “是,但是再好的人也不及九郎。”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李治心中小小的不快这才抹去。 “阿兰,我恐怕要出宫一段时日,你可愿与我同去。” 萧兰因没有追问,没有怀疑,只是淡淡道:“具体是多少时日呢?去哪儿?” “半月,在长安周遭。”他补充道:“京外来报,旱情已危急长安,我想亲自下去一番,你可愿?” 萧兰因道:“为何不愿?其实……没有九郎我也不愿待在宫里,无趣得很。” 这倒是实话,她的确不喜欢让人透不过气的高墙和七拐八绕的宫殿,好几次一个人夜游最后都成了迷路,还有诸多繁文缛节,她巴不得离开一阵子。 似乎还有一事悬而未决,萧兰因疑惑道:“可九郎,你若是走了,谁来处理政务?” 过去皇帝出征或是离京,都是由太子辅国,至于没有子嗣的皇帝她还真不清楚。 “我与舅舅正在商议,我离开之日交由吴王辅国。” 无怪乎方才长孙无忌脸色那般难看,他肯定是不喜吴王的,但李治的命令长孙无忌如今也不太好反驳了。 李治看着眼前人发自真心地期待,眼里还露出星光,他又怎么会猜不透,他的小皇妃一直都喜欢无羁无绊的日子,皇城还是太禁锢她了。 是故,李治离京并未居住在行宫,而是选了一间不大的民间府第。 长安城外,炎日灼灼,有一竹林,虽然不比往年翠绿,有些叶子因缺水而焦黄,但也掩去了些许炎热。近旁一间精致的府邸内,若有人知道这家主人定会惊掉下颌。 这里将要住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人和如今京畿内人皆知晓的淑妃。 第54章 等萧兰因下马,望着眼前的府邸,不由得心生一种喜欢。 小蛮已经托付给了李婉蓁留在宫里,萧兰因只带了只猫儿出来。这儿与其说是府邸,倒不如说是间别致的民间小院,竟有一种闲云野鹤的感觉。 再看看一身便服、眉目隽秀的李治,糟了,越看越有私塾夫子的气质了。 以李治现在的打扮,一身青衣,腰间配玉,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怕是走在长安城街头被人当作是哪位公卿家的香令或是山林隐士都不为过。 倒不如说,很适合他。 “你笑什么?”李治不解地问着美人,他可从美人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诙谐,休想抵赖。 “阿兰觉得古有竹林七贤,今有李家九郎,”她看了眼李治,又忍不住发笑:“这身行头与九郎当真绝配,你若现在上街,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山里来的隐者呢。” 萧兰因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若是提两壶酒,就更像了。不如我们……” 话未说全,发顶突然被对方轻拍一下。 李治推开府邸的门走了进去:“进来。” 萧兰因吐吐舌,也跟着入了府邸。进门便是庭院,宅子灰瓦红窗,水塘风送荷香,屋内的东西倒是齐全得很。 “九郎,你没有带护卫,就不怕万一有人居心叵测,我们遇险可如何是好?” “不必,”李治十分沉着:“我们有邻里。” “邻里?”萧兰因脑内翁地一声,出门一看,后方竟还有间屋子。 那间屋子传来打斗声,扇子剑与唐刀相撞的声音在空气中发出利响。 萧兰因扶额,果然,所谓的邻里恐怕也只能是那两位了。有这样的邻里,莫说李治,连萧兰因也彻底放心了,除非想送死,否则没人敢靠近那两位的地界。 萧兰因实在没工夫搭理邻里,听动静那二人正打的不可开交,自己与李治还要去附近走动,看看旱灾的情况,那二位打累了自然会消停。 陪李治走了一日,大致分析了农田与曲江的情况,再回到院子里,就看见李治倚在树下写着。 李治先是列出了薄赋敛的政策,又结合官员的汇报,划出一块区安置外来灾民,诸如此类的政策一列就是好几页。萧兰因在一旁看着不仅感慨,李治的脑子真是灵活,虽然只是个新手皇帝,但做事却颇为果断且不失细腻,行动迅速得很。 她这等凡偶近器也只是在一旁看着,不时端杯空茶。 萧兰因给自己也倒上一杯,酷暑炎热,她呷着热茶,脸上被蒸出来的红晕更甚,额头发被晶莹的汗珠打湿,抿唇的模样可怜小巧。 她正轻轻擦试着汗珠,察觉到对方的注意力,转眸一视恰好对上李治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阿兰,墨干了。”李治撤回目光,盯着墨砚。 “那,我去取水。”萧兰因匆匆跳下栏杆。 她忍不住回头,李治正对着清凉的水塘似乎在降热。看来天气还是热了些,西北的水源干涸了不少,李治定是在发愁。 不知是不是天气的缘故,她总觉的有些燥热,脑中不时想起李治方才对着自己出神的样子。 等她取完水来,还没走入院子就听到有人在抱怨。 “他真是闷,比你还闷,我未见过有如此闷的人。”李贞拍着被打得不成样子的折扇愁眉道。 萧兰因一眼便看见一身花青的男子,经年不见还是那么不着调,就是手上的折扇比记忆中烂了许多。 见萧兰因来了,李贞招招手。 “越王殿下?您这些年不是游山玩水去了么?” “九弟要了我空置多年的别院,我原以为是要隐居山林,倒是想来看看怎么个隐居法,正好,九弟不也缺个护卫。” 那他一定失望了,李治可没有隐居山林的意思,萧兰因看看四周,原来这里居然是李贞的一间别院,难怪此人会来。 不一会儿,男子又苦着脸朝向李治:“我只陪你这一遭,此人我真真受不了,我一进门就白挨一顿打,问话不答,也不说话,像个鬼魅般吓人,闷死我也。” “越王是在说上官兄么?” 萧兰因细看对方的反应,了然道:“果然是,扇子剑是越王发出来的声响,那想必唐刀就是他了。” “你们两个怎会打起来了?” 李贞欲言又止,似乎有些不愿意提及,“我不管,我只能忍此人三日,他这是要打坏本王多少珍宝。” 萧兰因倒觉得李贞不是真的在意那些珍宝,若真如此,他早就将上官庭芝轰出去了,哪会磨时间在这抱怨。 李贞将话锋一转,破烂的扇尖指着二人:“你们二人在此处除了因为大旱,没有别的?” “我自有安排。”李治道。 “那就好。”隔壁又传来瓶罐破碎的声响。 “八哥再不去看,恐怕他要将你的家底摔没了。” 李贞听到动静,看看他二人,赶紧去查看。 “九郎,你就不怕上官兄和他再打起来?”萧兰因看着一溜烟跑出门的李贞,颇有疑虑,虽然她不认为以这两个人的功力会受伤,但是闹得鸡飞狗跳也不是办法。 “不急,”李治淡然地呷口茶:“到了今晚你就明白,不会再打起来的。” 何况李贞也不缺东西摔,李治真的不认为他会因为这些事物而斤斤计较。 夜半,李治和萧兰因做上饭食,门外传来轻扣声。 萧兰因犹豫着要不要开,身后的人似乎已经猜到了门外是谁一般,“阿兰,无妨,开门。” 门开了,李贞满脸愠色地站在府外,旁侧的上官庭芝毫无表情,两人皆是灰头土脸,就像刚从煤窝钻出来一般。 “您二位这是?” “来蹭饭的,”李治远远替二人回答:“我就知道。” “什么来蹭饭的,若不是此人烧我灶台,摔我锅碗,本王岂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上官庭芝依旧没有表态,只是淡淡看了李贞一眼。 萧兰因还是头一回见这么易怒的李贞,不觉在心中暗暗佩服上官庭芝。 将两个“流民”收入府邸,萧兰因跑向灶台,悄声问李治:“你怎么知道会是这样?” “阿兰可还记得那会子的声响,上官庭芝最不擅庖厨,每次一想帮别人的忙,总会变成那般局面。” “所以上官兄最初是想给越王做份晚膳以示好。”只可惜惊喜成了惊吓,而且在李贞眼里,恐怕很难与示好联系起来,他不认为对方是存心来挑事就不错了。 “那你呢?”萧兰因盯着卖相精致的菜肴,口内生津:“看不出来,九郎真是深藏不露。” “这并不难,”李治的语气略带怀念,“从前母后在的时候,父皇经常这样讨她欢心,还让我们过去一起帮忙,久而久之我们跟着父皇耳濡目染也就会了。” “天呐九郎,我怎么发觉你越来越有隐士的潜质了。” ***** 饭过三碗,明星晢然。 李贞见人都散去,拉过弟弟,敲打道:“你和她可是生嫌隙了?” “竟有此事?”李治反问。 “你不用瞒我,八哥是过来人,朝堂之事一窍不通,但风月之事可是好手,一眼就能看出来。” “八哥以为何?” 李贞毫无犹豫:“昏娶的事,若我是女儿身,多出一个人跟我抢夫君我也不乐意。” 李治内心一紧,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住般难受,他不想再回忆当年的事,不想再忆起那场令他发寒的对峙,隐忍道:“父命难违。” 李贞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用折扇拍了拍弟弟的脑瓜,语重心长道:“别怪八哥没提醒你,失去的人,要自己追回来。” 自己……追回来?青衣男子的双睫动了动。 朽木不可雕也,李贞看着弟弟困顿的表情,感到无比心累,“点到即止,你自己悟去。” 李治取出玉梳,领悟?他需要领悟什么?昏娶之上自己虽然对不住她,可是入宫以来自己由始至终都没有纳入嫔妃,只要她想要他就会毫无顾虑地满足她,难道这些补偿还不够? 李治起身进屋,看见美人正在扫床。她的青丝垂在床沿,本人仍毫无察觉地干着手中的活。 美人回眸,看见门边的自己,李治一凛,脑子里全是方才的告诫,整个人都不好了,生怕对方会问什么。 “他们走了?” “走了。”他暗自松了口气。 “那就好,九郎接下来是要就寝吗?” 萧兰因见李治点头,总觉得那有不对劲,又挑不出怪异感:“明日还去查看旱情吗?” “明日遣人送完信就去。”李治刻意避开了对方直勾勾的目光。 萧兰因不明就里地应声,很快便吹灯入睡。 可李治哪里睡得着,反复琢磨着李贞的话语,一股从未有过的、无由来的烦躁占据思想。 他静悄悄地起身,掖好萧兰因的被褥,独自走到栏杆处,望着水塘下的被打碎的月,只觉自己的心也如这月一般,有什么事物在一点一点地被打碎。 他自问自己对萧兰因很好,可真的是这样吗?这真的对方想要的吗?为何共枕多年还是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自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 第55章 他攒紧了手上的玉梳,月华凝在玉梳上,青玉雕的螭龙散发出光晕,李治细细抚着龙头。 一双手环过他的腰间,美人的体温隔衣传来。 “在想什么?”萧兰因吸吸鼻,紧贴着他的后背闷闷道:“很快就鸡鸣,怎么还不睡?” 她是发觉自己不在,所以追出来了吗?李治身子僵硬在原地,似乎在压抑着什么,“阿兰,你觉得我待你如何?” 萧兰因耷拉着眼皮,“平白无故地,为何想到问这种问题?” 她隐约看到对方喉结颤动,想了想:“你待我,自然很好。” “我要听实话。” 萧兰因沉默了。 李治会意,自嘲地勾唇,“我从前以为只要给你一切你想要的,就可以洗涤那时对你的伤痛,我以为你会满足,你会快乐,你会重新待我如初,原来不过是我的痴想。” “九郎,没有人能真正忘却伤痛,只要一日不上药,伤口就一日不会愈合,最后只会慢慢糜烂,变成可怖的疤痕一世都去不掉。” 是啊,那道伤口久不治愈,已经变成了沉珂。 沉默良久,萧兰因发觉眼前的人浑身似乎在轻颤。 “我果然,还是负了你吗?” 他极力克制着:“我知道,这些都弥补不了你,无论我如何宠溺、如何想方设法补偿你,都为时已晚。我曾以为我能给予你所有,除了后位。可后位于你,始终是最重要的对吗?” “阿兰,你告诉我。”李治蓦地转身,抓紧美人的肩,泛着血丝的双目紧盯着美人,似乎下一刻她就要乘云归去。 萧兰因朱唇轻启:“我不想反驳九郎什么,因为九郎说的没错,无论你用尽办法,伤了就是伤了,那场大婚让夺去我的名分,让我成为长安笑柄,让我失去了你,它折辱的不仅仅是我对你的情义,更是我的尊严。” 萧兰因深吸一口气,心中鼓雷不已,她用前所未有的勇气说下去:“对,你是伤了我,无可否认无可辩解。可是有一点,你说错了,” 李治怔了怔。 “我要的不是后位,后位于我什么都不是,我要的,是一个能与你并肩的位置。” 那双眸子炽热无比,李治失神其中,看着她眼底生出恨意,心中搓疼不已。 “对不起……”李治无措地捏着她的肩,好柔,好柔。 “对不起……” “九郎无需如此,都过去了,木已成舟,陈年旧事的伤疤又何必揭开。” 就算有泪,那日王府跪求之时也早已流干了。这些年,他们都极力避讳那场大婚,可王玉颜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萧兰因当年之事。 李治却像是不曾听见那般,道:“那日,父皇命我与之立下誓约,待他百年之后,替他匡守大唐江山。” “父命难违,我原本打算,就这样暂时接受下来,承先人之志,完成父皇托付于我的使命,等时候到了便另择明君,与你一同归隐。” 萧兰因脑中思绪翻滚,难怪李治自登基后就无比勤勉,甚至不惜熬坏身子也要处理国政。落在他身上的担子实在太重太重,他在怕,他在害怕自己无法完成几代人的基业。 李治道:“而我,亦有请求。” “什么请求?” “我请求父皇保你一命。” 萧兰因加重呼吸。 李治沉声:“我惧怕父皇日后会假手加害于你,而那时的他,只有娶了王氏才能护你。” 萧兰因内心恇怯,一切被曝露在月光之下,她终究是没想到,当年的事情,竟是这般残酷。“先皇,为何要加害于我?” 李治再次沉默,扶着阑干的手过于用力,露出皮下筋骨。不能告诉她,他无法开口,回身紧紧抱住了身后的美人。 “给我时间,给我时间,阿兰。”他回身这一抱,令萧兰因始料不及,“我所负的,终究会偿。” “我能信你吗?”萧兰因轻声问,只换来更紧的束缚。 他的怀中扑来熟悉的熏香,一片熏香中,萧兰因闭目…… 鸡鸣已过,两人具是未眠,顶着黑青的眼底起身,李治做了盘槐叶冷淘,萧兰因给猫儿喂了食,接过冷淘。 她犹记得作夜,李治与自己推心置腹,那是他这六年来与自己说话最多的一次。 他讲了许多过去的事,有他年少时的事,有他数次央求李世民将自己调往封地的事,还有李世民是如何让王玉颜进到甘露殿逼迫他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就像在割肉般从心中剜出来。 萧兰因静静听着,直到天明。 她正夸着对方的手艺,两个蹭饭的又来了。 “本王求你了,你放过灶台罢!”李贞一手抢过上官庭芝手中的盐罐。 “这可是最后一个罐子了,你竟还想对它动粗。”二人吵嚷这一路掐到府内,虽说一直都只有李贞一人说话。 萧兰因不是很明白,李贞可是王爷,去哪家酒肆挥霍不好,偏偏要上这儿蹭饭,有可能就是为了尝尝弟弟的手艺? 至于上官庭芝,看表情,倒是在哪吃都无一样,从不挑地方。 但由于自己的心也不平静,萧兰因不甚在意这两人,她特意跟李治隔开了一个位置。不知怎地,经过这晚敞开心胸,到早上越发清醒,就开始觉得越发害羞。 两人刻意躲闪着目光给彼此夹菜。 “今日是不是还要出去?”不用在场人接话也都知道萧兰因问的是谁。 “隅中出发。”李治道。 “那、那我这就吃完。”萧兰因紧赶慢赶用完早膳,上官庭芝就跑了过来。 “陛下。”上官庭芝难得主动一次。 “不必,”李治隔开他,“今日你先安心待在此处便可。” “陛下若遇险,臣难以担责。” 李治看一眼美人,温声道:“有事朕会知会你。” 门外的美人边等自己边踢起了鞋子,李治匆匆道别,跟上美人。 “说开不就好了。”李贞望着二人离去背影,不自觉间露出一抹欣慰的神色,身旁一个白影子窜上。 “你作什么还跟过去!”他拦下上官庭芝。 “可是陛下与淑妃,” 真不会看眼色,李贞翻起白眼:“他二人的事你插什么手?要出事也早就出事了。” “出事?”上官庭芝紧张。 “你知道九弟和小兰因为何今日如此反常?” 上官庭芝转过身,认真讨教:“为何?” “因为你蠢。”李贞白眼一抛:“干好你的事,不该问的别问。” 不多时,房里又是一阵刀光剑影。 ***** 这几日里,帝妃二人一同处理有关大旱的政务,萧兰因再次刷新了李治的勤劳上线。今日,他向客作讨教躬身犁地,明日他找上官府检校旱情与年景,把里面的人都吓了一跳,每日回来必咋笔写上几个时辰。 除了邻里有些吵闹,她也开始逐渐适应对方的节奏。 灯下,她默默看着对方专注的面庞,这才发现李治似乎晒黑了些。 她也只是笑笑,晒黑了反倒好些,省得每次出去大家都以貌取人,总以为李治是哪来的白面书生,而她萧兰因年轻娇娆,八成是白面书生他后娘。 什么才子配佳人,她这种狐媚长相一看就是官家的宠姬,她在心里十分鄙夷这种行为。 “有心事?”李治终于停笔。 “子时了,好困。”萧兰因单手托腮,睡眼惺忪。 “那就睡罢。”李治道。 萧兰因依言整理好被褥,侧身躺下。 她的神志迷迷糊糊,困倦无比:“九郎……你可想好如何偿我?” 男子薄唇微张:“我也很想知道,阿兰除了就寝,就没有别的事了?” 却见女子再也没有了动静,取而代之的,是连绵平缓的呼吸声。 李治终是无言,压下心中的瘙痒,抚上美人的头。可对方的呼吸声愈甚,心底就愈如被羽毛撩拨一般烦躁。顺着美人的呼吸声往下,看着抱在一团的玉臂,才刚摸上,他就被美人反射性地踹下了床。 第56章 森森宫墙,今日是王玉颜省亲之日。 她下了辇车,眼前的景象并不是熟悉的高门大院,而是一座不起眼的寺庙,璧上刻着佛法佛经,香客寥寥。 她命奴仆原地候命,转了又转,在一名与王母交好的僧人领路下,走进了一间别屋。 屋内,坐着一名女子,沉静如水,看不出喜忧,正是花样的年纪,一身尼姑打扮显得暮气沉沉。 “你就是武氏?”王玉颜开门见山道,她来此处是为了找个人进宫制衡萧兰因,寻来寻去,竟有一个尼姑主动找上门来。 “本宫听闻你是先帝的才人,先帝驾崩命你在此为尼,可是真的?” “是。” 她冷冷地嗤笑,鄙夷地看着正在行礼的武氏,又添一句:“你要知道,你这种不得宠的未亡人,换作平日可连见本宫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见或不见皆由娘娘定夺,佛门清苦,武氏想脱离佛门,重入太极宫,而娘娘正巧需要人,武氏才斗胆一见。” “那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不过你既然求本宫了,本宫也不能白白带了你进宫,你应该知道本宫见你所谓何事。” 武氏望着王玉颜。 “本宫许你进宫,是为了对付淑妃。但今日一见本宫倒大失所望了,一个先帝才人,还是个尼姑,你倒是告诉我你有什么好的,凭什么让本宫信你能除掉淑妃?” “可娘娘如今只能信奴,不是么?” 王玉颜的心被狠狠一扎,武氏继续说道:“除了奴,娘娘还敢用何人?” 此话不假,王玉颜心道这尼姑真是敏锐。别的女子她的确不敢用。 一来,那些女子不一定能斗得过萧兰因,二来,就算斗过了,她就怕的就是自己反倒引狼入室,让别人成了第二个萧兰因。那样做不就全都功亏一篑了? 可是武氏不一样,出身低微,比不上萧兰因的家世。萧氏有可能成为皇后,可出身低微的武氏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就算武氏得宠,也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性。 毕竟她要的是后位,至于李治宠谁与她无关,最好让萧兰因与新人鹤蚌相争,两败俱伤,这样就没有人再能威胁她的后位了。 “也罢,就当本宫糊涂了,找了你这么个人。你若是进宫,那就记住你能离开寺庙这份恩是谁给你的。” “奴自当做牛做马侍奉娘娘。” 王玉颜这才开眉而笑:“不过本宫有件事要说清楚,不是本宫不愿意,本宫也不忍心这么做,可本宫带你进去是没有名分的,你进了宫就和普通的宫人无异,全靠你自己。” “奴只求娘娘助奴入宫,这已是大恩了。” 王玉颜更满意了,只觉武氏好骗,自古由奢入俭难,武氏原先是先帝的妃嫔,如今沦落到感业寺为尼,肯定很难舍弃宫里钟鸣鼎食的日子,也不奇怪她宁愿做宫女也要回宫。 看人抓救命稻草的感觉的确不赖,但王玉颜很快又想起一茬来,心生疑虑:“等等,陛下认识你吗?” “不认识,”武氏慢慢取出些纸张,交到王氏手里。 “这是什么?” “回娘娘,这是奴自己写的诗。还请娘娘助奴传出去,不需要太惹人注目,隐隐流传就好。” 王玉颜翻开一看,都是些写给李治的,情意绵绵的诗句,内容不外乎思念情郎或者旧情难断,外人看了肯定要以为武氏和李治有什么不能言说的关系。 她顿时觉得武氏的胆子超出她想象,连竟然直接捏造皇帝的谣言。 “看不出来,你已经为自己铺路了。不过,你让本宫帮你传一传,就不怕一不小心传到陛下耳中,陛下会识破吗?到时候,连本宫都保不了你。” 武氏笑道:“奴既然是想进宫的人,总得像个法子惹陛下注意。陛下听闻这些传言,不会不查。况且,谣言多了,就成真的,天下百姓,众口悠悠,陛下杀的完吗?” 王玉颜犹豫片刻,将那些诗塞入袖中,“这可是你说的,记住你今日的话。本宫帮了你,你日后可要好好帮本宫。” 她只要除掉对自己的后位有威胁的萧兰因,除此之外其余的事都是小事。反正武氏出身低微,又有着先皇才人这一身份让人诟病,想必除了和萧兰因争宠,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 在郊外住了些许日子,萧兰因觉得李治似乎已经将旱情处理的七七八八。 反正这几日就快收尾了。那也就代表他们要离开了吗?她回头望了眼身后的府邸,手中的酒坛晃出水声。 夜月朦胧,萧兰因捂着李治双目,将对方引到一处。 “阿兰,你这是作甚?”李治好脾气地任由她摆布。 “急什么,就快到了。停住,不许动。” 萧兰因移开双手,“好好看看。” 李治感到双眼被解放,抬眸,一片星河落入眼中。曲江流水汩汩,农舍烛光幽幽,月华照地隐约看出二人的影子,夜空之下,显得山川都渺小无比,令人无比惬意。 “你夜晚一直把自己闷在宅子里,都没出去赏赏夜景,反正我们就要走了,我想着带你来见识见识,也算是不虚此行。”她笑嘻嘻道。 李治还未从景色的震撼中醒过来,一个酒坛子挡住了皎皎明月。 “九醖春?” “请你的,老人春,九郎忘了?前几日我们帮一位老叟耕地,他答谢你的。” “可我不是谢绝了?难道是你?” “别人赠的,你不收岂不是辜负了人家一番心意。所以我特意找他讨了回来,就是不知道味道较之九醖春如何。”萧兰因开坛即饮。 李治汗颜,反思着自己是不是太纵容小美人了,可又有什么办法,无奈地接过了酒坛子。 “你就安心喝罢,没人投毒。” “投毒?什么投毒?”树上垂下一道白色的身影,萧兰因一个惊诧,细看才发现是上官庭芝。 “都说了没人投毒,你又凑什么热闹!”李贞在阡陌间追来,将他打下。 原本静谧的气氛被全然破坏,萧兰因有点忧愁,抱着酒坛子让二人莫要吵闹,她本来就饮了酒,声音反倒更大了。 李治依旧沉着气,只是将食指放在唇际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双眸稍稍转向烛火未熄的农舍,三人齐刷刷止住话语。 萧兰因见李贞扯着上官庭芝的衣袖,似乎想要将对方拖走,嘴里仍念叨着“快走。” 但对方不为所动。 她回身,与李治笑而不语,接着晃了晃地上的酒坛道:“不如,一起喝也无妨。” 李贞看看两人,消消把一坛酒顺到袖子里,靠近李治小声耳语道:“你没出事啊?” “出事?”李治觉得这问题新奇,问道:“八哥以为我和阿兰能出什么事?” “你也不小了,我离开长安之前就想着见到白白胖胖的侄儿,那些水到渠成的事,你们还没好?” 李贞啧啧道:“不对啊,我看九弟你也没什么问题,你和她近日的嫌隙似乎都淡了,怎么还是这样?” 见李治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李贞更起兴趣了,拉过对方就要传授秘籍。 “不劳八哥操心,我自有分寸。”李治虽是笑着,眼底的寒冰叫李贞好一阵哆嗦。 “这么说你……” “如今事情尚未解决,王氏还在宫内,”李治面色严肃,强捏着一份帝王之气:“朕只是不急要孩子罢了,至于水到渠成,八哥,你多虑了。” 他冷静而笃定的眼神让李贞有些想推翻自己原先的结论。 看着九弟那坚定而又自信的眼神,莫非真是自己多虑了? “那就好,那就好。”李贞见对方拂袖而去,拭了拭额上的汗珠。 他这九弟,平日和煦就和煦得很,一旦冷酷起来眼神都能给人一个透心穿。 萧兰因自然不知李氏兄弟商讨什么,只当兄弟二人在寒暄。这酒比九醖春的后劲大得多,她将剩下的酒喝干,等再一睁眼已是身处卧榻。 萧兰因伸手一摸,一个温暖的温度裹住了自己的手。她再瞧瞧,李治正侧躺着,一双如黑漆般的眸子望着自己,不言不语。 “九郎,我这是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尚且不晚,萧兰因挣挣手,李治却丝毫没有要放的意思。 “九郎?”她只觉今夜的李治行为反常,反复想将手抽出来。 一股没由来的恐慌漫上心头,却在对上那双清澈如泉的双眸时烟消云散。 夜色温柔无比,她能听到对方靠近的呼吸声和自己的心跳,但是却无法回以对方一个结果。 须臾,她瞳仁骤缩,察觉到对方贴过来的温度,炽热又令人安心。 萧兰因胡乱地转身,以被蒙头,“我我我要睡了!” 被子里的萧兰因久久没有听到回应,遂将头探出一点,只这一点,正好撞个正着。 李治微微蹙眉揉了揉被撞的下颌,似乎有些吃疼,萧兰因亦是如此,忙问道:“九郎,你没事了?” “我无碍。”男子笑笑,搂住她的身子,不经意间,吻上美人撞红的额间。 第57章 萧兰因始料不及,自己是被人亲了一下? 耳畔听见对方叹息:“睡罢,睡罢。” 她乖乖猫下,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都是方才的情景。那个吻轻柔地落在额间,此刻还残留着点点余温与湿润。 她掀开被子像只猫般打量着躺在一旁的李治,不一会儿,蒙上,再掀开,再蒙上,反反复复始终觉得难以缓解脸颊到耳尖散出的微妙的烧灼感,想来应当是红了。 到了离去的那日,萧兰因又遇上了那位送老人春的老叟,长着一脸弥勒佛的笑脸朝他二人招手。 萧兰因也笑着朝他挥手。 “小郎君,小娘子,你们这就要走了?”老叟语气和蔼地问着。 萧兰因手中拿着一个盒子跑上前去,“嗯!老伯,这是我和九郎的小小谢意,还请您不要嫌弃。” “客气什么,你们帮我耕地,我怎么能再收你们的礼。”老叟推脱道。 “投桃报李,您都送老人春,这点心意还望您笑纳。” 见萧兰因坚决塞礼,老叟只好接下盒子:“那就多谢小娘子和郎君了,不知那几坛老人春,味道如何?合不合你们口味?” 萧兰因与李治相视一眼,她答:“味道自然是好的,比长安城中九醖春都不遑多让。” 老叟开眉大笑:“小郎君,你家娘的嘴怕不是蜜做的罢?生得这般水灵,人也灵韵得很呐。” 老叟听见有人夸他的酒,颇为自豪:“我那是家里的土酒,整个长安都求不得,改日小娘子来,我还请你们吃酒去。” “真的?!”萧兰因满眼放光,“那就多谢老伯了,我们日后定来。” “小娘子若不介意,我那儿还有几坛酒,不如就带走罢。” 萧兰因就差答应了,李治抢先一步作揖:“多谢老伯好意,但我家娘子前几日刚醉酒,近日需克制,恐怕不能饮酒了。” “哦?原来如此,那的确可惜了。”他的目光转向李治。 “至于小郎君你,”李治感到有一道扫过自己全身,那老叟慢悠悠地开口:“如今虽是大旱,但以郎君之才,定能化解。不要惧畏任何阻力,日后天下终究是要交于你的。” 李治与萧兰因具是一惊,李治处理旱情一事从未跟任何此地的人提及,这老叟何许人也?能说出这种话,莫非老叟已经猜出……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我去也。”老叟霎时转身,在二人的震惊下,在乡间阡陌中,消失在了尽头,只留一串开怀的笑声。 二人面面相觑,李治并未有过多的表现,依旧是眉眼沉敛,萧兰因却已是左看右看,满脸惊奇与不可置信。 李治注视着老叟消失的方向,似乎在想着什么。 ***** 终于回到了宫内,萧兰因下一科技就扑入长生殿床榻的怀抱。 由于每日都有宫人定点打扫,床榻仍是那么干净,被衾也换上了金丝勾花的,和瓷枕上的图案相映。 萧兰因深深吸了一大口,半个月过去了熏香仍是不散,随香飘来阵阵熟悉感。 门外传来宫人下跪的声音,萧兰因倏地起身,理理被蹭乱的发丝。 她刚刚摆好坐姿的那一刻,门开了。 “九郎,你怎么那么早就就回来了?”萧兰因毕恭毕敬地问着。 “怎么,不欢迎朕?”李治走进,如往常一样命身后的宫人搬来一摞摞奏章。 “怎么会,这可是九郎的寝殿,哪有不欢迎这一说辞?” “朕的寝殿?现在怕是要变成你的寝殿了。”李治打趣道。 长生殿是帝王寝宫,嫔妃除了侍寝一般都分别有自己的寝殿,不可随意出入。但李治除了就寝,白昼在长生殿待的时间并不多,这么说来萧兰因在长生殿混的时日确实比长生殿正主还多。 “那也不能怪阿兰,九郎平日忙着国事,阿兰就来帮九郎打理长生殿,而且打理这长生殿那么大,打理起来可费劲了。”萧兰因软糯道。 “话说九郎这么早回来是政务全部处理完了吗?” 李治颔首:“关于旱情的事,基本已经定好,其余的事,吴王辅国时安妥得也十分称心。我离宫半月才醒悟,有些事的确需要躬身行动才能有更深的领会,所以处理起来倒比平日要得心应手。” 萧兰因把玩着一旁的棋子,“看来这一程是收获硕果累累了。” 如李治所言,西北大旱很快就被解决。朝堂上的纷争愈甚,李治似乎清理了一些小郡望,重用了一批科举出身的寒进,一开始世家大族尚未察觉,如今已经是白热化的阶段。 己未,萧兰因仍旧在后苑与李婉蓁下棋。 盘上的围棋已快入收官阶段,萧兰因城地尽失,委屈地看着黑棋哗啦啦被对手收割。 “不比了不比了。”萧兰因投棋认输,“欺负人。” 她佯装嗔怒,却见李婉蓁并没有心思接话,问道:“婉蓁,你可是又预见什么?” “淑妃姐姐真的要我说?”李婉蓁似犹豫不已。 “说,如若是坏事说出来还能想如想对策,不说欲待何时?等到一切成真吗?” “可我怕,” “你若此刻不说才是真教我害怕,瞻前顾后太多,反倒会害了己身。”李婉蓁性子素来柔弱,萧兰因知她如此,反而不会留她退路。 李婉蓁这才壮着胆子开口:“就在淑妃姐姐回宫前,我见皇后出宫去了,据说是母亲有疾,恐怕是最后一面了,不得已去看一眼。可我知道省亲的日子还没到,她偏偏要此刻去,当日我便梦见了她。梦里她其实并非省亲,而是去了见了个人,在梦里似乎说是要召那人入宫戕害淑妃姐姐,我还梦见了那人次年便会入宫。” “淑妃姐姐,我害怕,你会被奸人戕害,又恐你不信,不知如何是好。”她满脸写着担忧。 萧兰因自然懂她说的那些梦是什么,因为自己何曾没有梦到过,就是这个被王玉颜带进来的女人,最后让她与王玉颜骈首就戮。“你忧心什么,本宫还要多谢你点醒。” “姐姐不惧怕?” “惧怕什么?与其忧心忡忡,不如想着如何反击。我恨透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绝望,与其任人宰割,我宁愿先抢到刀俎,将别人宰割。”萧兰因森然道,眼角唇边,一丝媚意。 终于开始了么?王玉颜。她本就不爱掺和女人间争斗的琐事,更何况有那么可怖的梦在警醒着自己。 可若是有人想要加害于她,她绝不善罢甘休。原来,那个令她多年恐惧的梦魇真正要来临时,是那么地平静,没有想象中的惊慌,没有想象中的害怕,她的心一如古井水般麻木,石子丢进去,早已泛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甚至心中暗喜:王玉颜,这次可是你亲自送上门,就别怪她萧兰因惩奸除恶。 这一次,她发誓,一定要将梦里的那人与王玉颜一同打到最深的地狱里做耗子去。 第58章 转眼已是十一月,寒风又起。就连守夜的小宫女也忍不住偷偷折起袖子,可无情的冷风依旧找准袖口的缝隙往里面灌着。 长生殿内仍是一片暖融,萧兰因捧着手炉,一旁的莲瓣蟠龙博山炉熏烟袅袅。最近朝堂发生了许多事,今日李治刚贬谪了一批官员,她忍不住问李治:“九郎,你这般做法还要持续多久?” 李治笑而不答,片刻才道:“来,研墨。” 萧兰因抽出手,拿起砚台。秋冬之日,墨干的很快,必须时时备上温水在一旁。 “我不会动兰陵萧氏的根骨,阿兰大可放心。”李治凝视着美人的杏眸。 萧兰因一惊,原来他早就看出自己的担忧,虽说她曾言不想用家族窋制李治,希望他能不必有所顾忌,可兰陵萧氏中毕竟有她的父母,又有哪个儿女不会担忧父母。 “只是黜陟幽明,有些位置本就该为能胜任者开道。”李治望着手边的名册,若有所思。 萧兰因想,李治虽然嘴上是这么安慰自己,但一定是非常希望能从自己口中听到支持罢,于是赞同道:“权贵把朝,非明君所为,我虽然忧虑萧氏,但九郎做的阿兰觉得是对的。” 李治的眼中就像点亮一团明火,“阿兰……” “我说过了,我是信你的。” “是啊,你是信我的”李治稍稍一碰,就握住了美人的手,如她的言辞一般温暖。 “今日朕将褚遂良贬谪为同州刺史,又不知有多少人会怪朕。”他打压那些手握大权的权贵不仅是为了大唐考虑,更是在偷偷建立自己的班底,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一个多么寂寞的过程,从始至终只他一人行在独木桥上。 “朕曾经真的以为自己是孤家寡人,就连你也不会理解。你生于兰陵萧氏,说不定还会劝阻朕,可如今却不一样了,因为你选择了朕,哪怕站在朕身边的最后只有你一个,也够了。” “你早该庆幸。”萧兰因回握住他的手,“那就说好了,我们现在可算是朋党,你不可随意背叛我,我也一样。” “君无戏言。” 萧兰因卖了份乖,很快就睡得很熟。她知道,最开始她只是一个宠妃,为长孙无忌所不齿,百官都认为她媚惑皇帝,没有做到一个后妃该有的本分。 但不过数月,她已经不再惧怕任何非议,摆脱了一无是处的宠妃头衔,没有人再敢低看她一眼。 她一直在蛰伏,一直在等待,一切如常运转着,直到李婉蓁所预言的某一时刻来临,而这一天,以一件事为奇点,终于到来。 瑶池都督阿史那贺鲁叛变,在西域自称可汗。萧兰因想起族中有一人萧嗣业,年少时曾入东突厥,熟知突厥各部与西域的情况,便进言让萧嗣业参与讨伐。 明明处于打压世家大族的潮流下,皇帝居然答应了淑妃的请求,就好似为博美人一笑那般。但由于萧嗣业对西域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众官僚并没有太过反对,甚至有人以为是皇帝想要重新扶植世家力量,以此示好。 但似乎……怎么看都像是只为了淑妃。 皇帝重用萧氏的人,这对王玉颜可不是个好消息。她气得七窍生烟。 那个萧兰因,竟敢欺她至此,她拔下钗子狠命地戳着几案。 几案上尽是深浅不一的刮痕,王玉颜将钗子一踢,一把将心腹拉进殿,吩咐道:“你、你快去看看,本宫要见的人来了没?快去!” 未几,王母果然入宫来看女儿。 “你怎么少了一根钗子?”王母看着女儿的头发,“不像话,身为一国之母,凡事都要求极力最好。” “阿娘教训得是。”她低眉顺眼。 “阿娘,女儿托您的事可有办妥,武氏那边可有消息?” “都妥了。” “阿娘,那萧兰因,女儿一想到她占尽风头,还日日不将我放在眼里,我恨难消。” “好了,你为后,她不过是妾,到头来还不要以你为尊。你要多为王家着想,保住后位才是最重要的。” 王玉颜收起愁容,“她这种人嚣张不了多久的。” “你可要想好。” “我自然是让陛下注意到武氏,带武氏回宫。”王玉颜道“我看那女子胆大又聪敏,未必不是能让圣人分心的人,到时候萧兰因忙着与她斗,自然无暇顾及后位。” 王母安慰道:“你再等几日罢。” 一番谈话,她们却不知,隔着屏风,一个身影快速闪过。 王玉颜又等了些时日,但不要说帮武氏传谣了,整个长安城根本毫无动静。 她心里愈发焦急,怎么还不见消息,连母亲和那武氏都没了声息,倒是陛下突然要召见自己。 王玉颜疑惑,李治这时候召见自己做什么?她暗暗提防,悬着一颗心来到甘露殿。 风声猎猎,她想起自己与李治在甘露殿上的会晤,想起那个跪在大殿上的清俊少年。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自从入了宫自己就将所有的情感割舍,最初对李治的一厢情愿也都已磨平。 她是王氏女,身后背负着一个家族寄予她的厚望,只有自己永远是皇后,才能保证王氏继续主掌大权,她不会放手凤位的。 王玉颜步入大殿,大殿上的君王继续批着奏章,见自己跪在殿内,头也不抬。 “陛下,”王玉颜开口了。 君王这才抬眸,淡漠地凝了她一眼。王玉颜仿佛被看穿般打了个冷颤,努力维护着平静:“陛下唤臣妾来,可有要事?” “朕的侍卫今日在宫里抓到一贼人。”说罢,侍卫拎出一个畏畏缩缩的宫人。 王玉颜顷刻吓得面色铁青。那宫人岂不就是替自己与武氏联络的宫人?那名宫人显然也认出了自己,心里恐慌到了极点,但彼此都屏住呼吸不敢多言。谁若是这时候闹起来,必生祸乱。 “这宫人是皇后殿内的人,她多次出入宫闱结交奸人,正巧被朕的侍卫抓住,既是皇后的人,依皇后看该如何处置?” 结交奸人?王玉颜彻底惊了。她何来奸人可结交?但自己又不能反驳,毕竟这宫人被她指使干过什么事她当然清楚,这就意味着她若想否认,就要主动将勾结武氏造谣陛下等等一事全盘托出,否则她百口莫辩。 造谣……那可是欺君的罪名,众口悠悠之时,谣言怎么传都不怕,就算是李治也很难将所有人和源头都揪出来,可若突然落到某一个人的头上,那个人必成开刀的对象。 “这……”王玉颜看着匍匐在地的宫人,“结交奸人定不可留,但陛下这其中有误会,臣妾父亲病体抱恙,臣妾心急,故尝托她出宫代臣妾慰问,这也是她出宫的缘由,况且奸人尚未揪出,何来结交?” “原来是慰问。”李治恍然,“魏国公近日的确抱恙,看来是朕误会了,不过这宫人身上搜出的信,慰问未免也太亲密了些。” 王玉颜接过来人呈上的纸张,脸色更加扭曲。这些纸不久前还在武氏的手里,经过她手,正要散播出去。 “这宫人去寺内替魏国公祈福倒也说得过去,竟带出这些不雅的诗,上面全是寺庙里的尼姑思慕朕的荒言,可见寺里藏有有奸人作祟,竟敢造朕的谣,若不是朕及早发现,恐怕现在满长安都是朕与寺里的尼姑不干不净的流言。” “怎么,皇后如今还觉得朕是误会?”李治愠怒。 王玉颜见状立马拖簪行礼,“恳请陛下将此人交由臣妾,臣妾定当查明,绝不姑息!” 李治无意再与她说下去,将宫人交由她便命王玉颜退下。 屏风后,萧兰因缓缓探出头来。 “就这么放那宫人走了?”美人蹙眉,“她下去之后回到殿里一定不会再留那个宫人了。” 李治道:“不急,诱饵总要放出去的,上不上钩就看她自己了。” 李治打量着眼前的美人,若不是她通知了自己,自己的确很难把握宫人的行踪,可她是怎么知道皇后身边的宫人一定会在那时带着这些信出宫的?就像有预言一般。 至于萧兰因更不会告诉李治是脱了某位能预言的县主的福。李治也不会信,所以想归想,他还是笑出了声。真好,他的阿兰都学会反击了。 萧兰因一眼就察觉到了李治投来的视线,“九郎在想什么,有什么可笑之处吗?” “我在想,阿兰果然还是一口獠牙的模样更为可爱。” 萧兰因张嘴咬了块饼,“九郎就不彻查那座寺院?” “那寺院原本就是为父皇的妃嫔所建,我早已彻查,只是不好弄出动静,怕坏了父皇的名声,纵使是已出家为尼,只要还更皇室有粘连,就应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敢这样挑战的人,自然不会是个简单角色,阿兰,你不知个中水深浅,只需要跟鞋和我就好。” 萧兰因知道,太原王氏自晋以来就一直把持朝局,到如今更是多次与皇族有联姻。乱世庙堂动荡,你唱罢我登场,尚无人察觉有异。可等到天下太平之时,郡望盘踞,先前跟着皇帝打天下的人都死了,留下大堆势力给子孙,这反而会成为威胁天子的存在,为天下埋下隐患。 政务和朝堂纷争上她的确不如李治,但这次王氏的事李治似乎没那么轻易想放过。 第59章 正文完 萧兰因没想到除了告诉了李治一次行踪,剩下的事李治似乎不打算让自己插手。 不过她是后妃,的确不好太涉及朝政,倒也不在意,就是不能亲手除去王玉颜有点可惜了。 但她还是照旧出入甘露殿,特别是现在到了年关,她每日都会到甘露殿给李治送小火炉暖手,旁人送的她不放心,一定要自己亲手送到才行。 冬风吹雪冷,她退出甘露殿,轻轻哈着气。身后传来衣物与栏杆的摩擦声。 “上官兄,好久不见,你刚和陛下商议完政务吗?”萧兰因见来人衣裳绯红,已经换下原先的一身白,穿上了朝服。 上官庭芝嗯了声,便问:“皇后一事,你莫要插手。” 萧兰因发现,上官庭芝话话语不多,感官却很敏锐,每次都能读出一些事物。 “朝堂险恶,陛下不愿你卷入深处。陛下不想,我也不想。” 惧美人不听,他又道:“陛下他会处理好的。” 萧兰因静默片刻,坚定地开口:“我当然相信九郎能处理好,没有人能做的比九郎更好。可有些事情,不亲眼见证到最后一刻我不罢休。我见证九郎从对政务一窍不通到如今得心应手裁决国是,见证了他如何变成现在的模样,这么多年,我看着他一步步成为君主,我会陪着他,和他共进退,今后也是一样。” 她偏头一笑,“多谢你的提醒,上官兄大可放心,我不会给他添麻烦,力所不能及的事,我自有自知之明,不会插手,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做。” 上官庭芝望着她的双眸,终于明白,她早已不是当年随处乱跑被人劫来劫去的萧兰因,如今的她是淑妃,是大唐的淑妃。 望着她留下的倩影,上官庭芝良久才离去。 不久,李治顺藤摸瓜将武氏查出,关押掖幽庭。而传到宫人耳朵里的却是另一件事。 皇后之父魏国公假借抱恙之由趁机勾结反贼阿史那贺鲁,被人揭发,一夕之间以太原王氏为首的世家纷纷抄家。 这些郡望兴风作浪数百年,一朝碰到了李治,本想利用外敌来打压新帝,在他们眼中江山流水,家族永固,结果却连自己是怎么被栽了跟头都不知道,至于皇后,夺去凤印,废为庶人。 ***** 掖庭宫内,初冬的余晖透过狭小的窗牖射在地上,拉成一道斜长的光影。 女子黛眉朱唇,一身朱槿红,饶是晦暗的掖庭都因女子的红妆而生辉。 萧兰因坐上软榻,她忍不住看一眼榻上的扶手,一切都如那个梦魇一般,一模一样的景物,一样的人,只不过这次,倒在地上的不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女人。 “你是淑妃?”武氏啐了口血,看着一袭朱槿红从软榻移到自己的面前,“我与娘娘无冤无仇,为何这般迫害我?” “无冤无仇?可本宫不这么觉得。”她揪起对方的头,鄙夷地打量着武氏挣扎的模样。 这一次,她终于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原来我的一切,竟是你算记好的吗?”武氏眼中有幽怨,有惊恐,更有不甘。她不甘,不甘就这么倒下,指甲在地上划出长长的痕迹。 萧兰因起身,居高临下着她,似要把武氏狼狈的模样牢牢刻在脑海里。 看着地上几乎疯魔的女人,她狠狠吸一口气,一股劲破口大骂道:“还不醒悟吗?各人有各人的命,都在自己手心里握着,你若作孽,谁也救不了你!” “来人,备酒!”萧兰因呵道,将一卷诏书举在手上。 “先帝武才人,你曾侍先帝,可认得这个?” “这、这是……”武氏的喉咙就像呃住般,一声冷厉的女音在耳畔高高响起。 “先帝才人武氏,德行不淑,言辞不臧,负恩偾事,赐令自尽。” “我不信!不信!我也算是先帝才人我不信!”地上的女子嘶吼着,一旁的宫人眼疾手快,灌酒入肚。 一阵剧痛穿肠而过,武氏只觉温热的液体从口鼻流出,眼底也开始变得血红,红色占据了她最后的视线,她半睁的眼从此,再也没有合上。 “长安城的九醖春,本宫算是便宜你的了。”萧兰因别过脸,长安日色照进她的眼瞳,她缓缓走出门外。 “娘娘,那王氏该如何处置?” “王氏?王玉颜?留着罢,留着反而是最好的惩罚。”萧兰因吩咐道。 走出掖庭宫,她凭阑远眺。 “阿兰结束了?”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她不禁有些眼眶微润。 就像多少年前一样,他还在前方等着自己,等着自己蹦蹦跳跳地欢闹。 而如今,她终于可以握住李治的手,说出那一句憋了许多年的话,“嗯,结束了。” 王玉颜死了,这个消息传到萧兰因耳里时她的尸骨都已经处理完毕。 李治说她是自尽,但萧兰因认为王玉颜那样为了权位和家族不惜一切的人是不会轻易了结生性命的。她盯着李治猜测不已,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 因为现在最重要的,是她的封后大典。 李治现在逐渐摆脱了长孙无忌的控制,但是朝中刚刚换血,加之萧兰因曾推举萧嗣业和吴王,吴王萧嗣业等人都支持萧兰因为后,纵使长孙无忌再不喜,也难以反对。 封后大典如期而至,萧兰因身着深青色的袆衣,握着篦子的手有些寒凉,但片刻,玉梳和篦子相碰,发出清脆声,李治执过她的手,玉梳和篦子终是交叠在了一起。 她最终还是站在了李治的身侧。 ***** 话说永徽年间,有一奸妃乱朝。 那可真是乱朝,连皇帝都被她顺走了,跟着她不是溜出宫去玩农家乐,就是溜去酒肆茶楼。甚至还有官员刚下完朝想偷点懒,推开某某酒肆,直接被二人逮了个正着。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众官气得牙痒痒。 至于史官眼里她乱没乱朝,答案是:当然乱了!皇帝都快被拐跑了! 史官一提笔,给此奸妃记上一笔。史官再提笔,给此奸妃集结了一页黑料。 结果皇帝一道令下将此妃封为皇后,啪啪两声,史官只觉得脸蛋生疼。 原先的帝妃变成了如今的帝后二人,关起门来隔绝外界任何声音,正在长生殿里坐着。 说是坐着,其实如今没太多要事,萧兰因反生出一种闲得发慌的感觉来。 “九郎,别看了,歇会不行?”她索性捂住李治的眼,真是随时都要担心夫君会过劳死。 “怎么,阿兰想朕陪着?” “我是担心你龙体安康,处理政务也要休息啊。” “哦?阿兰陪我休息?”他揶揄道,本以为会招来一顿打,结果这次美人脸上绯红泛起,意外地沉默了。 原本的她或许会支支吾吾然后把李治踢下床,可是这一次她并没有。 多少大臣盯着自己的肚子,虽然前几日那个送壮阳补阴药丸的小官已经被李治拖出去要完了,可自己若再闹脾气,那些大臣或许就真的会以为是皇帝的问题了。 唉,算了,谁让自己现在是一国之母呢,责任重大啊责任重大,今日萧夫人还特意进宫敲打了她一番。 萧兰因一不做二不休,扑倒。 ————呼,灭烛———— 一夜睡到次日清晨,寒风吹着窗。 浑浑噩噩间,萧兰因又做了一个梦。 梦见那个自己死后的世界,千百年后人们挖出了上官庭芝的坟墓,在墓中寻到一本札记,上面记录着自己的一生。 那个死去的她被正史除名,抹去一切有关于她的存在,却以这样的方式保留下了自己的一生,可悲又可叹。 她偷偷回瞄了一眼枕边的人,还好,对方还在身旁。 被衾下,两人的手紧紧相牵。 无论何时呵地何处,今后也会是这样,他将会一直陪在她的身侧。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三次元有点儿忙,纠结要不要写上官庭芝的番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