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心尖宠(重生)》作者:绿皮卡【完结】 文案: 花颖蕙心兰质姿容绝艳,身世背景才情样貌都是金陵城顶尖尖的存在。 可惜红颜薄命,她死在了成婚前夕。 或许是执念太深 她的魂魄停留在家中久久不散 后来家族败落 红颜枯骨 她眼睁睁看着未婚夫另娶他人 与他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倒是从前与她毫无瓜葛的纨绔晋王 以正妻之礼将她的牌位迎娶回府 更是在新帝登基后查抄花家时站了出来 以雷霆之势护住了整个花府百余口人+ 而他自己则因触怒新帝被罚去北疆战场 再也没能回来。 再次为人,她重回及笄之年 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一切都还来得及 — 无人知晓 晋王柳倦年少时曾偷偷爱慕过恩师家的小姑娘。未及求娶,便因受人陷害而被贬去了北疆驻军。 他在北疆吹了几年冷风,再归来时,小姑娘冲他笑得明媚灿然。 那一抹微笑如记忆中幼时的笑颜一般,照亮了他整个灰暗人生。 【小剧场】 后来的某一日,纨绔王爷非要拉着她去听书。 桌案前说书人鞠躬作揖开口便是造谣。 “上回说到这骄奢淫逸的世家大小姐爱慕英俊王爷,苦求不得而生了心病。咱们今日,就接着往下聊。” 听出这说书人意有所指。花颖握紧了拳头,捶在了柳倦胸口。 “我什么时候爱而不得了?” 柳倦握住了她捶在他胸口的手,往心口蹭了蹭。 “你大概,爱而不自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花颖柳倦 ┃ 配角:季都平阳 ┃ 其它:专栏预收《魔尊被我始乱终弃后》 一句话简介:双面王爷与娇妻的影帝影后之路 立意:自由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第1章 . 羁鸟 雨太大 淋傻了吧 by:绿皮卡 花颖第一次遇见柳倦,是在暮春三月的秦淮河边。 金陵城的三月,似乎从不能离开雨。 彼时她正同几位嫂嫂乘着马车欲出城去灵谷寺上香,一行人刚行至朱雀桥边,雨丝便纷纷扬扬洒了下来。 原本还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顷刻间,便已是乌云压城斜风细雨。 驾车的车夫在朱雀桥边稍作停顿,换好了雨具,准备继续前行。 还没走出两步,车架便被人拦了下来。 花颖撩开了车帘,微微侧目,朝外看去。 拦在车架前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了身,躬身朝她作揖。 秦淮河畔烟雨朦胧,花颖挑起车帘又轻轻放下了。 她没能看清楚那人的样貌,只觉得那人长身玉立,着一身青灰色的长衫,倒是好看。 “惊扰贵人了,小生唐突了。实在是这春雨来的太急,小生又有要事在身耽误不得,故此想向贵人借雨具一用,日后自当登门道谢。” 声音落地清脆,谈吐得体,倒也是不错。 花颖喜欢这样长得好看又谈吐不俗之人,她翻身在马车里找了找,翻出了一把坠着琉璃香珠的淡青色油纸伞,递了给了小厮。 她觉得这坠着宝珠的伞,配落了雨的书生,甚好。 刚把伞递出去,花颖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像是嘱咐小厮又像是直接说与旁人听一般到:“登门致谢自是不必了,举手之劳而已。但若是你真的心怀感激,不如写篇赞扬我的诗歌来吧。” 柳倦接过伞的手一愣,一时竟忘了撑起伞。 片刻后,他将伞撑在了头顶,又是深深弯腰,朝马车作了一揖,“小生定当全力以赴。只是不知,届时,诗成该送往何处?” 马车上没了动静,柳倦撑着伞,站直了身体,微笑着等待回复。 花颖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逗弄这书生一下,哪知道这书生竟是个实心眼,居然追问诗成之后要送去哪。 她想了想,将车帘抚起,探出头,朝柳倦笑得洋溢:“送去花府。记住啦,夸我的美貌就好了。” 雨丝纷飞,隔着雨幕,柳倦看不真切,只觉得她冲他微微一下的模样,灿若明火,如骄阳如烈焰。 似乎只一瞬间,这张笑颜便刻进了他的心底,他的目光如炬眼底如星火燎原。 他在北疆朝思暮想了许久的人,如今总算见着了。 花家的车驾并未再多做停留,驾车的马夫勒紧了缰绳,驾车缓缓而去。 柳倦撑着伞,退至一旁,仍是一副恭谨模样目送车驾离开。 待花家的马车彻底驶离朱雀桥边,拐进了乌衣巷,直至再也看不见了,他才收回了眼神,缓缓抬起右手朝着身后招了招。 一路不远不近跟随着他的侍从这才敢走上前来,躬着身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接过他手里的伞,替他撑着。 “王爷,伞就交给属下吧。” 柳倦的眉眼深邃,到看不出在想什么,只转了转握在手里的琉璃宝珠伞。 雨珠顺着伞骨滴下,琉璃珠随着他的转动互相碰撞,发出阵阵清脆响声。 他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不知为何,握紧了伞柄,“不必了,我自己来。” 毕方没能要到伞,悻悻地收回了手,准备站到主子身后去,却被柳倦喊住了。 “来,进来,与我共撑一把。” 哪有主子自己撑伞,还邀下人共乘的道理啊。 毕方一愣,但也不敢违背柳倦,颤颤巍巍地靠近柳倦,站到了他身旁,头顶上正是那把淡青色的油纸伞。 “你瞧!”柳倦似乎玩心大起,握着伞柄的手又转了转,将琉璃珠转的叮叮作响,“这伞竟串了这么些珠子,一转动,丁零当啷的,甚是好听。” 似是对着伞喜欢极了,他又将鼻尖凑到了伞柄处,深深嗅了一下。 “嗯!味道也好闻,有一股,似有若无的蜜桃香气。” 毕方及不可查的摇了摇脑袋,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他主子什么都好,就是偶尔脑子不好,一把伞,纵使是金贵了些特殊了些,倒也不至于这般没见过世面似的吧。王爷这还站在朱雀桥边呢,大庭广众之下,撑着把闺阁女子才会用的伞,又是把玩又是品鉴的,不知道的人,该以为他们晋王府连把像样的伞都没有呢。 不过比起一根筋的毕方,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毕宿则灵敏得多了。 他走上前,毕恭毕敬地作揖,悄声对柳倦禀报到:“王爷,刚刚那一对人马却是花府的车马没错,属下刚刚打听过了,赠您雨伞之人。正是花府的嫡小姐,花颖。” 一直在转动着的伞停了下来,柳倦抬眉睨了毕宿一眼,似乎在责怪毕宿多事,但又似乎不是。 “他们今天是要出城去灵谷寺上香,听闻花家大公子的夫人进来有孕了,大约是去为这位大少夫人祈福。” 柳倦的眉头舒展开来,刚刚那一睨像是从没有过一样,他又专心致志玩起了他的伞。 “花家世代读书,以清正和雅为训,传家已逾百年,家中更是文人墨客辈出,自前朝起便出了不少状元。” 那顶正在转动的伞又停了下来,柳倦似乎有点不悦,冷哼了一声,手下之力加紧,催动着伞,猛然一动,将雨水全甩到了毕宿身上。 “这吊书袋似的话用你来告诉本王?本王能不知道?金陵城里哪个世家大族的发家史是秘密了?”他眸色深处仿若千里冰原,此刻寒意四射。 毕宿自知说错了话,连忙躬下了身子。 是了,他们这个主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阴晴不定,时而似个光风霁月的谦谦公子,时而又似个狂悖残暴的疯子。 他躬着身,神情紧张地继续说到:“这位嫡小姐,是花家近四辈以来第一位嫡出小姐。自小众星捧月般长大,六位哥哥皆非常宠爱她。是以,这位小姐,有点离经叛道,不爱诗词歌赋却爱珠宝华服。” 柳倦听到此处,像是来了兴致,眼眸亮了亮,食指敲了敲伞柄,声音带着些笑意。 “离经叛道?大家现在这么评判她?倒是有趣。这一屋子的书呆子,能出一个鲜活人,也是不容易。” 还在云里雾里的毕方摸了摸脑袋,不知道自己主子到底什么意思,但是大致听出来,主子似乎对这位花家小姐有兴趣。 毕方,一拍脑袋,献宝似的,朝柳倦说到:“王爷,您要是喜欢,管他什么花家草家还是树家,我这就派人去灵谷寺把她捆了,给您送来。” 半响,都没有回音。 毕方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还在那自顾自地出主意:“灵谷寺人多眼杂不方便动手,咱们可以在他们回城的路上伏击,我刚刚看了一下,花家出行没带多少侍卫,咱们多派些人,一击即中。” 这下子,柳倦有了反应,他将伞偏了偏,往自己的身边挪了挪,“转过身去。” 毕方不知所以,应声转过了身。辅一转身,屁股上便重重挨了柳倦一脚。 他噗的一下倒在了地上。 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本王看你有点闲,从今日起,你就去打扫马厩吧。” 毕方叫苦不迭,也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但也不敢有异议,爬起身,扶着屁股滚去打扫马厩了。 没办法,主子就是主子,明明前一刻还亲热的喊自己共乘一伞,下一刻就能将自己踹倒在泥地里还打发自己去扫马厩。 毕方退了去,柳倦又将毕宿扯了进来,与他分享这把旁人借予他的、精妙非常的伞。 两人撑着伞,朝着贡院的方向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柳倦似乎想到些什么,停下来脚步,转过身,问毕宿。 “方才,毕方说花家此行没带多少侍卫?” 毕宿看了看柳倦,当下便已了然于胸,回复到:“回主子的话,花家此行只带了府中护卫八人,花家是书香门第,一直并为对府中护院多有训练,这八人怕是顶不上咱们王府一人。您看,要不要派些人过去。” 柳倦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砸吧了一下嘴唇。 毕宿还在等他的命令。 “行吧,派几个得力的过去吧。” 说完,他又望了望被乌云笼罩着的天际,自鼻腔间轻哼了一声。 “她没认出我。” 想起花颖刚刚从马车中探出来的眼神陌生而疏离,柳倦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失落。 一直站在他身侧的毕节一愣,不知他是何意,轻唤了声:“王爷?” 柳倦手中伞柄微微晃动了一下。 “派人过去就说,是晋王府的幕僚得了花小姐赠伞之恩,故回赠几位随从,至于怎么用,随花小姐安排。” 毕宿得了令,便立刻吩咐了下去。 柳倦撑着伞,步伐轻松地朝着贡院走了过去。 他确实是很开心,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轻松愉悦的感觉了。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股淡淡的失落,萦绕不散。 他握着手里的伞柄,低眉笑了笑,又抬眼望了望金陵城的天。 望着纷洒的雨丝,柳倦收紧了握着伞的手。 这金陵城的天,怕是要变了。 这乌黑肮脏的天,该是时候清洗一遍了。 花家这种清流,还是不要牵扯进来了吧。 ———— 而正在灵谷寺祈福的花府众人,正欲乘车离开之时,便被四五个彪形大汉拦住了去路。 众人还以为遇见了山贼呢。 来人告知身份并说明来意之后,花家的四嫂吓得差点晕了过去。 竟是晋王府派来的随从。 刚刚朱雀桥边拦车接伞之人竟是晋王府的幕僚。 就晋王柳倦那样臭名昭著的人,能有什么好幕僚。 这不是摊上块狗皮膏药吗,还不如是遇上山贼了呢。 早知如此,刚刚就不该让车驾停下,更不该没阻拦七妹妹借伞。 真是冤孽啊,借伞借出了个大麻烦。 而当事者竟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笑呵呵地将护卫们全都接纳了,还一个一个的排上了号。 回府之后,更是直接将几人领回了自己的怜花苑,有模有样地安排起来了。 众人不知。 从前她对这金陵城遍地都是的权贵王爷都无感,可如今她却从心底里觉得,晋王是个好人。 任世人如何编排他,她都不信,这些人定是嫉妒晋王出身高贵才会出言诋毁,心真脏。 就在花颖琢磨着该给这几个突然多出来的护卫取些什么名字,又该安排他们做些什么的时候。 花府其余众人,召开了家族紧急会议。 商讨如何应对晋王。 生怕晋王来者不善,有什么阴谋。 可花家又有什么可图呢,有什么值得他人耍手段使阴谋呢? 按理说,花家是大梁最大的世家大族了,可花家从不参与朝堂争斗,亦不会参与皇子们的夺嫡之争,一直以来都是清清白白独善其身。 说他大,倒也不是说人丁旺盛,而是势力之大。 纵使是从先帝开始两任帝王便已有意无意的削弱世家大族的势力,修剪他们的旁枝。 花家这棵大树,也依然屹立,丝毫没受影响。 大梁有句玩笑话,若是将天下读书做官之人全都圈在一处,随意拿几颗石子砸向他们,十之八九都能砸到与花家有关之人。 要么是花家旁支、要么是花家的学生、要么是花家学生的学生、要么就是受过花家点拨之人。 谁让,花家自前朝起,便一直是状元博士辈出呢。 要是说将门以武立身,那么花家,便是以文荡平天下了。 若说起书香门第四个字,恐怕花家说第二,普天之下,再无人敢称第四。 而花家到了这一辈,似乎也走歪了,甚至有点走火入魔。 花家老太爷膝下有六个嫡孙,皆是人中龙凤,文曲星下凡。 可偏偏,花家几代皆是男子,如今才得的一位明珠,幼时也是名动京师的才女,可自及笄之后,竟变得不喜文墨偏好奢靡享乐。 虽只是一位女子,却仍叫人扼腕叹息,当真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花家几百年的清誉,就要毁在这位小小姐之手了。 偏偏花家如今的当家人花蕴然丝毫不在意外界的评价,依旧如珠如宝的宠着这位唯一的嫡亲孙女。 但花家小姐奢靡之名在外,已年过十六,竟无一人敢登门提亲。 这花家小姐最终归宿,竟是大梁一大悬疑。 自小伺候在花颖身旁的明心挠了挠头,想到:难不成,这晋王头脑发昏,看上花家小姐了? 雨太大,晋王淋傻了? 不过想想自家小姐才名远播又美貌无双,曾经这金陵城多少世家子弟倾慕于她,明心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可惊讶的了。 晋王嘛,最是纨绔,喜欢才貌双全的小姐,是自然的。 第2章 . 羁鸟 当然不敢教你做事 入夜。 流水似的美食由厨房被送进了怜花苑。 几刻钟后,又流水似的被退了回来。 花颖自灵谷寺回来后便在下人们的伺候下泡了身驱寒汤,又换了身舒适的单衣,正卧坐在小榻上翻看闲书。 不知是春雨来得太急,还是这沉闷的春日毫无生趣,她这几天都觉得心头发闷,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整个人都有些惫懒。 原本从不爱出门的她,今日拗不过几个嫂子的盛情,陪着她们一同去了灵谷寺。 她原也不信神佛,只觉得世间之事,还是须得自身努力,求神拜佛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可自去年冬日起,她总是会反复地做着同一个关于前世的梦。 就好像她真的重活了一世,从前的过往皆为一场虚无梦境,还是亲身经历,她反复思量了很久,也未曾有过确切的答案。 或许,是漫天神佛瞧着她不心诚,同她开了个玩笑呢。 若说是重活一世,那如今的她已经过了及笄之年,再有月余便是她十六岁的生日了。她分明记着,前世及笄后的春日宴上,皇帝给她赐了婚。 对方是祖父官场上的好友之子季都。花季两家来往颇多,又渊源深厚,花颖与季都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 彼时的她从未想过今后要嫁与何人,更从未想过未来的夫君该是何模样。仿佛自小,她便已然懂得了,她生在花家,自小锦衣玉食的长大,享受了太多旁人享受不到的优待,那么作为花家人,她的婚事自然是要为花家添益的。 至于对方是谁,不重要。 而得知陛下的赐婚对象是季都时,她是有过期许的。 至少,这个人是她相识的。 至少,这个人是会同她一样尊重并保护祖父。 可惜,一切美好皆如琉璃易碎彩云易散。 她还没能等到季家来接她的花轿进门,便在十六岁的冬日里失足落入太子府的水池之中,寒气入体,缠绵病榻月余,便一命呜呼。 若说这是一场梦,那冰冷刺骨的池水,那久久不散的浓重药味,那日夜咳喘的自己,和弥留之际祖父拥着她落在她脸颊上的泪水,实在太过真实。 而若说这是真的,梦中的那一场赐婚,却并没有到来。 且季都数月前不知为何惹恼了圣上,竟被派往了北疆驻军,将前些年殿前失仪殴打了丞相的晋王换了回来。 她想得入了神,拿在手里的书,也掉落到了脚边。连祖父进门她都未曾发觉。 花蕰然刚自检察院回来,便听下人们回禀花颖今日又未曾食用过晚饭,便吩咐了下人再送些清淡菜肴过来。 自己则进了里屋,拾起落在花颖脚边的书,曲成卷,轻轻敲在了花颖的脑袋上。 “让我瞧瞧,咱们花家大小姐想什么想的这么入神呢?” 他下手极轻,但也足以将正在沉思中的花颖唤醒了。 “祖父,您怎么来了?”花颖站起了身,边说着话,边恭恭敬敬朝花蕰然行了个礼。 花蕰然也没急着回应她,只是将方才拾起的书左右翻看了一下,又曲成卷,敲在了花颖的脑门上。 “听闻,今日的晚膳,你又什么都未进。怎么了,是想辟谷吗?还有有什么心事,说来与祖父听听。” 花蕴然早已年过六十,却依旧硬朗,长髯如墨未有半点岁月痕迹,许是常年累月的伏案提笔,看上去倒是有些清矍。他说话时不疾不徐,自有一股文人雅气,仿佛不论他在说什么,只要是他站在那,便是一股仙风道骨浩然正气。 花颖想起前一世,她弥留之际隐约间看见的那滴泪,心头有点发痒,似乎漏了个洞,总有风吹过隐隐作痛之感。 “祖父,孙女只是因为这春雨烦闷,不想进食罢了。您不要担心。”若说真有什么心事,大抵是怕梦境成真,前世所经历的一切都再次发生,怕时间不够,怕陪伴在祖父身边的日子太短。 她清楚的记得,自己死后魂魄不散,停留在家中未曾离去,就在她逝去还不到一年的时候,祖父不知为何获罪于新皇帝,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这些事,光是想想,她都觉得难受。 可这些话,她又如何能跟旁人谈起呢?怕是会被当成疯子吧。 花蕴然显然是看出了花颖有心事,牵过了她的手,带着她在餐桌前坐定,又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她。 “我的小阿喃长大了,有了心事也不告诉祖父咯。罢了罢了,祖父也不再追问了。只一条,祖父希望你能记住,你是我花家如珠如宝恨不能捧在手心里的放在心尖上的女儿,祖父对你别无所求,唯愿你健康快乐,便已足矣。” 祖父一向是这样的,待她极好,深怕旁人伤她分毫。花颖的眼眶湿润了起来,在她心口转了又转的一个念头,坚定了下来。 “祖父放心,阿喃一定会一直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陪伴在您身边的。” 不仅要健康快乐,她还要做更多,她没什么不能为家族做的。 前世的她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到最后迷迷糊糊死去,连自己为何会落入太子府的水池之中,做了他人扳倒太子的工具都不知道。 而这一世,她不想再做个糊涂虫了。这满身枷锁的金陵城第一才女,谁爱做谁做去吧,她只想要活得自由随性一点。 而那个陷害祖父,让花家灭门的人,她也一定要揪出来。 而那个在墙倒众人推时仍愿伸出援手,以一己之力就下花府百余口性命的人,她也要好好报答。 两人谈话之间,下人们已经将饭菜送了进来。花蕴然原本已经吃过晚膳了,但怕花颖一人用膳会觉得枯燥,便留下来陪着她又进了一碗清粥。 用完晚膳,两人还一起手弹了几局。 直至夜深时分,花蕴然才离开怜花苑回了东苑。 而花家一群人对晋王府今日突然送来了几位随从的事情,虽觉不妥,但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 毕竟对方是晋王府的人,总不能不给晋王的面子。 众人讨论来讨论去,也没商量出一个对策。 倒是花颖和花蕴然看得透彻,既然是晋王府送来的人,退是自然不能退了,而晋王府如此大张旗鼓的送人想必也不会是暗藏了什么阴谋,毕竟他们花府也无利可图,况且表面上看来晋王还是个无心朝政的纨绔。 祖孙俩一拍即合,决定物尽其用,不能浪费。 所以,花颖给他们都重新取了名,又排了号,安排了他们在怜花苑做事。 是以,隔天一早,在葬花堂弓/弩部苦练十三年童子功的毕节有了新的名字甲四,并被告知他的新职位是怜花苑挑水工。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拒绝的,甚至觉得自己的毕生武学都受到了侮辱。 而他的心情,在他听完丙三乙二丁一这些个名字,以及浇花跑腿扫大厅之后,明显好受了很多。 看来,这花家小姐是个不太聪明的主。晋王爷送的人,能是些简单的人物么? 他们四个,可都是从葬花堂各个分部精心挑选上来的,随随便便拉出去都能一打十,居然让他们侍花弄草。 花府果然,尽是些书呆子。 不过幸好,花颖出街时还是想到了他们几个,芊芊玉手点了点,安排了他们四个跟在身后拿东西。 从前花颖是不爱出门的,关起门来一本书便能从清晨坐到晌午。可如今,竟主动提出要出门走走,自小跟随着她的丫鬟明心诧异得很。 不过细想想,小姐这段时间变化很大。 自从去年冬日于长安街上被二皇子纵马疾行惊着了,一连高烧了几日,退烧之后便似乎不再像从前那般手不释卷了。 倒总是整日的望着天空发呆。 明心也不敢多问,只能收拾好了帏帽替花颖戴上,又自房里拿出了一把油纸伞嘱咐丁一拿上,自己则跟在花颖身边扶着她上了马车。 金陵城的长安街很是热闹。接连几日的阴雨绵绵,如今刚一放晴,这些天窝在家中闷坏了的人们便鱼贯而出。 自从去年她在长安街上被二皇子的马惊得病了一遭,祖父带着十几位门生联名上书弹劾二皇子,皇上罚了二皇子半年俸禄并加了两个月的禁闭,长安街上便再也无人敢纵马疾行了。 可今日,倒是不凑巧,又有个不怕死的在长安街上纵马。 偏偏又不凑巧的,撞上了难得出门的花颖。 一切的不凑巧凑到了一起,倒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祸事。 骑在马上的人似乎是看见花颖的穿着打扮非富即贵,害怕节外生枝,在快要撞上花颖时勒住了缰绳,生生将马蹄调转了一个方向。 而那一蹄,重重地踩在了长安街旁的小贩摊上,旁边的孩童吓得纷纷大哭。 摊主望着自己瞬间倒塌的摊架和一地的货物,叫苦不迭。 从前花颖不爱多管闲事,总认为世事皆有因果,不该她管的绝不多事。 而如今,她恨极了这些为一时之快便罔顾他人性命的人。 当下便拦在了马前,挡住了那人的去路。 “这位大人,您的马撞坏了店家的东西,您就打算一走了之吗?况且,长安街禁止纵马,您不知道吗?” 丁一是个眼明手快的,看见花颖拦马,生怕她受伤,立刻便握住了腰间的软剑站在了花颖前面,将花颖稳稳地护在了身后。 而甲四他们,则将纵马之人团团围住,挡住了他的退路。 那人似乎不想与他们多费口舌,自腰间取下荷包,丢在了摊主面前,又朝花颖扬了扬下巴。 “我赔他便是,你快些让开,别误了我的事。” 花颖也不想多事,既然对方都已经赔过钱了,看样子也不太可能会道歉,那便算了吧。 她轻轻地挥了挥手,嗯了一声,示意丁一放行。 丁一跟惯了柳倦,没能反应过来她这个手势,以为花颖是让自己动手的意思。 腰间软剑一出,电光火石之间,便将那人挑落马下。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花颖甚至来不及反应,便做了回长安街纵仆行凶第一人。 而地上那人,抽搐着正龇牙咧嘴地骂着:“你究竟是何人,居然连我的马也敢拦,你可知我是谁?” 花颖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即使活了两辈子,她也没有真的伤过人,原本也只是想让对方赔点钱道个歉,没想过要他性命啊。 果然,白得的侍卫就是不好用。 花颖嗔怪地瞪了丁一一眼,又怕地上的人爬起来对自己不利,便躲到了丁一身后。 那人见花颖向后躲去,心中料定她是个虚张声势的草包,言语间便更加放肆了起来:“我看你打扮的也算是端庄,一个闺阁女子,不在家绣花识字,倒是在大街上随意伤人?” 花颖从丁一身后探出了个脑袋,隔着帷帽瞪他:“明明是你做错了,你怎么还先数落别人!” 不欲与她多费口舌,地上的人爬了起来,淬了口口水,恶狠狠道:“我警告你别多事,带着你的侍卫快滚!” 就在这时,人群中,传了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 “他是本王的人,本王的侍卫。让他快滚?怎么,你要教本王做事吗?” 第3章 . 羁鸟 他有毛病 但真好看 有细微的杨柳轻风拂面而来,花颖戴着的帏帽被风吹得轻轻拂动。 帽檐上的白纱轻摇,露出了她小半张脸来。 她闻声望去,便见人群四散开来,自人群尽头,有一青衫男子正敲打着折扇,信步朝他们走来。 来人身量纤长,身材说不上魁梧可生的匀称倒也不显羸弱,长身玉立,行走间倒是有几分浑然天成的骄矜贵气。 两人隔得有点远,此刻她又戴着帏帽,且她待字闺中终归不能拦在道路中央大大方方的瞧着陌生男人,是以她未能看清楚来人的样貌。 只觉得,朦胧间,似有些熟悉之感。 青色长衫,玉骨折扇,倒让花颖想起来前些天拦住她的车驾朝她借伞的书生了。 可来人,分明自称本王。 整个大梁,这般年龄敢自称本王的人,屈指可数,又说丁一是他的侍卫的,恐怕只有一人了。 几乎是一瞬之间,花颖便反应了过来,连忙伸手扯住了还在随风而动的白纱,将自己的脸挡了个彻底。 她想起前世种种,这从未有过瓜葛的晋王竟在她身死后向新帝以正妻之礼求娶了她的牌位,不知为何她突然就莫名心慌,便连看也不敢再多看一眼了。 然后拉着丫鬟,朝后撤了几步。 想跟晋王拉开点距离。 而一路朝她走来的柳倦,将她这几个动作完完整整地收入了眼里。他扯了扯嘴角,乜斜着眼睛自上而下扫了花颖一圈,以为她想刻意避着自己,心情不是很好。 他扯了扯嘴角,嗤笑了一声。 刚刚被挑落马下还振振有词骂骂咧咧的人,此刻正哆哆嗦嗦地想往人群中躲去。 金陵城里谁都知道,这晋王是个疯子,除了皇帝和皇后,怕是没有他不敢揍的人。偏偏皇上还愿意宠着他,护着他,替他善后。 今天出门被他碰上,真算是流年不利,诸事不宜。 林木一边想,一边往后撤,恨不能立刻消失在这位爷的眼前。 可他还没退两步,便被丁一一把揪了回来,重重地扔在了柳倦脚边。 柳倦俯下了身,玉骨扇轻轻点在了他的脑门上。 “来,让我瞧瞧,阁下是哪家的大神,竟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耍浑?” 林木本来就是有要事在身,根本就不能如实相告,只能陪着笑脸,像柳倦告饶。 “晋王您恕罪,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惊扰了您和小姐。” 原本轻点在他脑门上的玉骨扇划到了他的颈脖上,仿佛下一秒就要割破他的喉咙放干他的血。 “说说,刚刚你是用那只眼睛瞪得她。哦,两只眼睛恐怕都瞪了。那就都别要了吧。”说完,骨扇一收,柳倦站起了身举起右手食指微弯朝前点了点。 须臾之间,甲四便来到了林木身边。 林木知道柳倦是个没有半点忌讳的疯子,不论此刻自己说什么恐怕都震慑不到他,不由得瑟瑟发抖,慌不择路地抱住了柳倦的大腿。 “王爷饶命,是小人错了,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柳倦半点都不想理会他,可是顾及到此刻正在长安街上,且四周围满了普通百姓,他不想伤及无辜更不想使路人受惊,原本也只是想吓唬吓唬他。 但是林木黏黏腻腻地抱着他的大腿,实在令他不爽。柳倦抬腿,使出了十足的力气,一脚踢在了林木的心口处,将林木踹飞出好远。 林木的脸颊蹭到了地上,半张脸上的皮肤都划破了,顿时就血流满面。 他心口处的疼痛似乎更甚,被踹倒在地之后便捂住了心口。 花家世代读书育人,连护院都是自学堂挑选上来的,别说打架,连骂人都是极少的。 花颖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她吓了一跳,一直握在手中的手帕掉落在地。她也顾不上其他,连忙背过了身,掩耳盗铃地捂住了眼睛。 柳倦又扯了扯嘴角,轻声笑了出来。 他踩了踩心口疼得在地上打滚的林木,脚下用力,生生又踩断了他的右腿小腿骨。 “呀,一不小心踩到了。这下子,你真的不能再纵马了。” 林木的小腿骨被踩断,竟生出一股鱼死网破的勇气,朝柳倦扑了过来。 可还没等近柳倦的身,他的动作便生生叫丁一拦了下来。 “不杀你,是因为不想脏了长安街这块地,更不想吓到旁边的孩子,不是让你以为自己还有作恶的机会的。”柳倦的声音自林木的头顶传来,没带有任何情绪,却莫名让人害怕。 “来人,把他给本王困了送去皇城司。说他罔顾法纪,在长安街纵马。让皇城司的人,好好关照他一下。”柳倦瞧也不想瞧地上的人,敲打着折扇,定定地看着吓得背过身去的花颖,玩心大起。 背过身捂着眼睛但竖起耳朵偷听的花颖,心头咯噔了一下。 连忙拦了下来,冲着地上的人道:“不,不是晋王伤得你,也不是晋王要绑你去皇城司。是我,是花府小姐,他是我的护卫。”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心乱如麻。 矛盾而纠结。她既不想与晋王有过多瓜葛惹人非议,但又怕这人将晋王恨上,更不想围观的人觉得晋王残暴凶狠。 一时之间,她竟慌了神,语无伦次了起来。 言罢,她似乎也是察觉到自己有些慌乱无措,气自己不争气,没有运筹帷幄掌握大局的脑力。 她娇气地跺了下右脚,又羞又悔地转过了身。 柳倦微微怔了刹那。 他也不知花颖此举何意,难道是有意护着他那本就扫地的名声? 这个念头刚从柳倦的心间升起,很快便被他自己按下去了。 现如今的大梁,哪里还有人会替他着想啊。 他魔怔了不是。 要说是二十年前,老晋王还在世时,怕是大家都巴不得跟晋王府攀扯上些什么。 可如今的晋王府,就像是大梁的瘟神,人人避之不及。 柳家作为大梁唯一的世袭异姓王府,自太祖太宗时期起至当今圣上亲政之时,已传六代。 而这六代晋王,皆是武艺超群忠肝义胆,各个都是大梁响当当的存在。且晋王府统领的柳家军常驻西北,更是令戎狄一百多年来龟缩在北疆一隅,敢有丝毫进犯。 不过,这些都是过往荣光了。 二十年前,戎狄突然来犯,北疆布防图失窃,负责粮草辎重补给的官员玩忽职守,粮草物资供应不足,老晋王和世子带着柳家军背水一战,最终战败。而那一战,则导致柳家满门忠烈皆死于西北战场,唯余当时的柳家尚在世子妃腹中的嫡孙柳凌尘一人。 那时的大梁,无人不为之伤怀。 文人叹息,武者扼腕,这大梁的擎天之柱塌了。 可听闻小世子四岁开蒙,八岁便已然能握得住长戈舞得动方天画戟,未及弱冠破格承袭爵位后更是孤身一人远赴北疆为陛下求得疗伤圣药。 一时间,大梁民心振奋,似乎所有人的眼睛都长在了柳凌尘的身上,期盼他快快长大,继承老晋王之遗风,挂帅出征,收复失地,开拓疆土。 大梁塌了十几年的擎天之柱,似乎已经再次立起。 可是,柳倦自从北疆回来之后整个人就变了,慢慢的,人们突然发现,事情似乎不对。 这个新晋王,朝着奇怪的方向,长歪了。 非但没能继承老晋王的衣钵,竟连先世子也不如了,成了个混迹市井,恃强凌弱的纨绔。 甚至在早朝之时,当众殴打年逾花甲的老丞相。 相爷被他打得差点断气,靠着灵芝人参续命,卧床半年才渐有起色。 而他也只不过是被皇帝赶去北疆,吹了几年冷风而已。 现如今,又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坊间茶余饭后议论纷纷,都说陛下是个长情深恩之人,体恤柳家满门忠烈皆为国捐躯,又感念老晋王辅佐之恩,是以对晋王处处偏袒,时时忍让。 大梁得此明君,实乃天下之福啊。 柳倦在北疆吹了三年的冷风,这些话自然也吹进了他的耳朵里。 每每听到这些,他都要与军营里的人打上一架,弄得自己伤痕累累,再寄书一封,告诉皇帝他在北疆过得有多好,半点也不想回去。 皇帝则会非常慈爱的也回书一封,叫他早点滚回来。 是以,柳倦的性格确实让人难以捉摸。 极致的疯狂,又极致的凶狠。 似乎所有事情在他的眼里,都不重要。所有人,也都不重要,甚至都及不上他在北疆驯养的一头野狗。 世人都道这晋王嚣张跋扈张扬无礼,不过仗着有皇后撑腰,迟早要完。 可花颖从前也是如此看他的。 可如今重活一世,她心里却对柳倦换了个看法。 但她到底是花府嫡小姐,如今又不是太平时候,她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生怕让人觉得花府与晋王府有何牵连,平白引人误会。 是以,她只能尽量避开与柳倦接触。 待日后晋王有什么事需要用得上花府之时,她才能一击即中,好好还了这前世的恩情。 可偏偏,事不随人愿。 你不去就山,山也要来就你。 “姑娘,这是您掉的帕子吧,这种闺阁之物,叫有心之人拾了去,该有多不好呀。”柳倦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弯腰替她拾起了手帕,掸掉了落在上面的点点灰尘,双手奉上,捧到了她的面前。 花颖自方才便一直捂着眼睛,此刻听见柳倦的声音,清醒过来转身回眸,愣愣地看着柳倦的手,忘了动作。 柳倦瞧着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噗嗤笑出了声。 他毕恭毕敬作了一揖,将手帕捧到了她的面前:“花小姐请恕小生唐突了,在下冒昧拾起了您的帕子,完璧归赵,望小姐收下。” 这一声“小生唐突了”一下子勾起了花颖的回忆,她透过帏帽上的白纱朝柳倦望了过去。 原来前些日子来借伞的人,就是他。 这人,怎么回事,明明是个王爷,那日为何要扮作书生骗她借伞。 难不成,他觉得如实自报家门后,便不会有人愿意借伞给他了? 花颖心头一动,突然有些心疼柳倦。明明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却被那些小人恶意诽谤,竟连借伞都不敢直言名讳,嘤嘤嘤,他也太可怜了吧。 花颖想要宽慰他两句。 可就在她抬起头掀开白纱,望向他时,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她甚至忘记了眨眼。 不得不承认,柳倦生得极好看,这金陵城乃至整个大梁,恐怕也无人能出其右。 他生得很白,五官灵动,妖而不媚,漂亮得如谪仙人一般,却又不显得女气。剑眉星目,轮廓分明,下颚线似刀削斧砍一般,眉目流转之间贵气非凡。 一身青色绸缎长衫叫他穿出了一股超凡脱俗之感。 不知为何,花颖觉得,这样的人就该干点坏事,比如像刚刚那样,恶狠狠地揍那登徒子一次。否则太过完美了,太不真实,叫人难以想象世上还有如此美好之人。 花颖深觉自己不该如此肤浅,可偏偏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又悄悄多敲了几眼。 当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花颖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重色之人。她喜欢美食华服,更喜好美人。 总而言之,一切美好的事物,在她这里都在无形中镀上了一层光圈,是熠熠生辉的。 作为读书人,又出身书香世家,她真是不应该啊。 她有罪,她错了,她不该偷看美人。 可,美人是无罪的。 —— 柳倦懒洋洋又带了点戏虐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 啊,这么好看呀。” 第4章 . 羁鸟 他有毛病 快点跑 暮春三月,烟柳画桥,清风拂面不寒,杏花雨沾衣欲湿,长安街上人声鼎沸。 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孩童嬉戏声混杂其中,目之所及,皆是盛世。 这边的混乱早已引来了路人们的围观,受到了惊吓的孩童早已停住了哭泣,孩童的母亲正拿着一串糖葫芦哄着他。 人群深处,两位谪仙般的人物正相向而立,风卷起花颖的帷帽轻纱,随风猎猎。 柳倦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叹,将她拉回了神,来不及思索其它,花颖连忙从柳倦的手中抽走了手帕,捏在手里,朝他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多谢晋王。” 说罢便转身要走,再多停留一刻,她怕是要当场尴尬而死。 柳倦望了望自己空空空如也的手心,又朝花颖匆匆离去的身影看了看,嘴角扯了扯,折扇一收,一下一下敲在了自己的肩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花颖走远,看热闹的人群散去。 柳倦蹲下了身,屈膝半蹲在刚刚受到惊吓的孩童面前。 他伸手往袖口里掏了掏,变花样似的,拿出了一只竹叶编成的小蜻蜓,笑着递给了那个孩童,然后揉了揉他的脑袋,收起笑容,又挂上了那么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转身离开了。 自那日于长安街上碰上柳倦之后,花颖便一连数日不再出门了。 一是因为她实在不是爱热闹的性子,二是因为确实怕再次遇上柳倦。 倒也不是因为她有多厌恶柳倦,只是从前柳倦开蒙之时是在她祖父花蕴然的门下,后来虽入宫由太子太傅教导,可毕竟也曾有过这层瓜葛。 如今皇帝身体抱恙,太子是个庸碌无为之人,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几个皇子之间也是明争暗斗不断,前朝后宫都是一片波谲云诡。 花家从不涉足朝廷纷争,更无任何党派。花颖更不想与晋王有所往来,徒惹旁人猜忌。 重活一世,很多事情都变了,与她印象中的一切有了出入。 而且,每每想起晋王,她总会觉得心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 明明只是惦念着前世的那点恩情,想要帮他做点什么。 可冥冥之中,似乎总有股力量,牵引着她推着她,让她忍不住地想靠近柳倦,去打探他的事。 甚至很多时候,一件明明与柳倦毫不相干的小事,她也能转着弯绕几个圈想到他头上去。 这种心情,是她从未有过的,好奇而又忐忑,想要靠近而又回缩。 她想起前世,晋王似乎是在今年的浴佛节后戎狄遣使和谈时,才从北疆回来的。 而这一世,柳倦早早便回了金陵,更在户部领了个闲差当值。 虽是个有名无权的闲散王爷,可如今瞬息万变的局势之下,一点点的变动,都足以牵动整个朝堂。 她不能确定柳倦在这一场皇权交替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更不知道他站在那一方阵营。 可她偏偏就是相信他,想要拖着整个花家去同他站在一起。 对于如今的朝堂局势,以及花家的未来的未知,使花颖十分头疼。 这些天,她一直闭门不出,也是在思索着怎样的一条路,才能使花家万无一失,从这场潮汐之中全身而退。 可三月十五这天,她还是出了门。 大梁不尚文也不尚武,却崇尚佛法。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明百姓,皆信佛礼佛。 大梁的庙宇寺院多得不胜枚举。 花颖自幼时起便有才女之名,如今虽有些偏离,可她自幼由祖父亲自教导,一手簪花小楷更是无人能出其右。 曾有学者见过她的字后,感叹前朝卫夫人若是在世也不过如此。 皇后娘娘尤其喜爱她这一手簪花小楷。早前上元节宫中设宴,她陪同祖父进宫赴宴,皇后娘娘曾邀她入后花园散步,并请她替她抄写前朝遗留下来的二十卷佛经。 皇后娘娘在待人接物方面做得极好,虽贵为国母,威严万千,却总是一副面带微笑的模样,说起话来也轻声细语,却有种叫人信服的魔力。 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为她办事、听她说话,想要将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捧到她的面前。 在世人眼中,皇后若说真有什么不足之处,大约是因为有了柳倦这么个侄子吧。 皇后出自琅琊萧氏,与前晋王世子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 世子妃病逝后,柳倦便由皇后接进宫亲自抚养了。 这么多年,皇后一直都无所出,想来也是将柳倦当做亲生儿子在抚养了,是以总是在不断地替他善后。 想到这,花颖摇了摇头,这些人都是嫉妒,心真脏。 花颖虽与萧皇后接触不多,但她十分钦佩皇后,是以对于皇后娘娘请自己抄写佛经这事,十分荣幸。 前朝遗留下来的佛经多残缺不全,有些地方的字迹也早已模糊,她在动手誊抄之前做足了功课,查阅了很多典籍,上次陪嫂嫂们去灵谷寺上香时又请教过主持大师,这才敢动手誊抄。 如今也才勉强完成。 趁着距离浴佛节还有些时日,她想早点将誊抄好的佛经交予皇后,并且顺便进宫去看望一下她的姨母。 花颖的姨母与她的母亲均出自河西王氏,她的母亲自她幼时起便常住庵堂,母女之间见面甚少。 倒是这位姨母,未出阁时待花颖极好,所以她自幼便与姨母走得近些。 可后来姨母进宫做了后妃,花颖及笄之前祖父未曾带她进过宫,倒也是隔了好些年没见了。 据传姨母入宫后颇得圣宠,连跃几级从美人升至四妃之一的惠妃,更是在入宫后的第二年便诞下了四皇子,四皇子如今才七岁,元武帝便破格封赏,赐河东王,许单独开府。 去年冬日,惠妃又产下元武帝自登基以来的唯一一位未夭折的公主。 一时风头无两。 可那日上元节帝后设宴,花颖与惠妃匆匆见了一面,她察觉到姨母过得并不开心。 且开春后一场暴雨,姨母尚在襁褓的小公主感染风寒不幸离世。 她很担心姨母在宫中的情况。 在凤仪殿与皇后寒暄了几句之后,她便请辞去了昭阳殿探望姨母。 她来时惠妃并不知道,小黄门通传时,惠妃正在案前临摹元武帝的诗集,听说花颖求见,也未有停下之意,只是差人去请花颖进来。 花颖在小黄门的带领下,自正殿进入后绕去了书房,站定后,恭恭敬敬朝惠妃作揖行礼。 惠妃抬了抬眼,瞧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又吩咐人赐座看茶,又低下头继续临摹。花颖深知姨母喜好,她并不是一个爱舞文弄墨之人,如今却如此痴迷书法,这皇宫的红墙绿瓦,到底是能彻底的改变一个人的。 花颖双手交叉,端端正正地放在双膝之上,后背挺得笔直,正襟危坐。 片刻后,惠妃自案前停笔抬头,又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她。 “阿喃,最近清减了不少。” “来,站起身,转个圈给姨母瞧瞧。” 她边说,还边走到花颖身边,拉起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花颖应声起立,在原地转了个圈,叫了声姨母,解释到:“只是最近吃得少了些,也没什么。而且,清减些好呀,君子好细腰呀。” 惠妃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诧异地歪了歪脑袋看着她,突然想起了前些天在书中读到的诗句。 “你倒是会说话,岂不闻‘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还是要健康饮食,身体最要紧。” 说完,又差人去库房里拿了好些补品赐予花颖。 原本花颖还担心姨母无法走出丧女之痛,可如今看来,姨母似乎已经释怀了。 她点了点头,行礼谢过了惠妃。 两人又随意闲聊了些话,花颖突然想起先前来时看见姨母正在临摹诗集,便好奇问了问。 “姨母您从前不是喜爱舞枪弄棒,还总笑话我小小年级便似个书呆子么?如今,怎么喜欢上了诗集?” 原本还有说有笑的惠妃突然变了脸色,眉飞色舞的样子退了下去,换上了一副苦闷的模样,她喝了口茶水,也不急着回答花颖,只是走到桌案前,将自己方才临摹的诗集拿了下来,递于花颖,然后才淡淡开口。 “陛下不喜欢太活泼的女子,更不喜欢舞刀弄枪的女子。他喜欢腹有诗书温柔小意的女子。本宫既进了这深沉似海的宫门,便再无回头之路。不想着法子讨陛下的欢心,又该如何呢,难道任由自己想烂泥一样,烂下去,最后死在这深深后宫吗?” 原来刚刚那欢乐的样子全都是在做戏,只是怕自己担心她罢了,花颖捏着诗集的手紧了紧,半响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抚姨母。 倒是惠妃自己,似乎早已看透了,像是自嘲般地淡然一笑,伸手揉了揉花颖的发髻。 “本宫的小阿喃啊。确实是长大了,知道心疼姨母了。可是姨母这一生,已经是这样了,不会再有改变了。可我们小阿喃不一样,我们小阿喃,日后一定要寻得一位真心疼爱你的良人啊。”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花颖便想起了年幼时那个鲜活恣意的姨母了,一时悲上心头,瞬间便红了眼眶,盈盈热泪直在眼眶中打转。 “呀,这时怎么了?怎么还委屈上了?小阿喃想嫁人了?” 惠妃心知她是个感性之人,一边伸手捏着手帕替她擦拭眼泪,一边打着岔。 “让姨母来想想啊,这金陵城,谁能配得上我们小阿喃呢?我们小阿喃美貌无双才华横溢,是谪仙般的人呢!啊,似乎是没有呀。这可怎么办呢?” 花颖破涕为笑,明明是准备来安慰姨母的,怎么自己倒成了被哄着的那一个。 一时又悔又恼,结结巴巴的,都不会说话了。 只能嗔怪地,叫了声姨母。 见花颖的情绪稳定了下来,惠妃侧过身,凑到了她的耳边,低声耳语到:“花府若真是有心要为你议亲,寻常世家大族不可,皇子们也不可。晋王柳倦,可。” 不知姨母是何用意,花颖眨巴着眼睛,看着她问到:“晋王?那个不学无术整天给皇后娘娘惹是生非,能止小儿夜啼的晋王?” 姨母这话说的,她真的蛮诧异的。 恍惚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惠妃捂住了她的嘴巴让她小点声,又凑到了她的耳边,耳语到:“信本宫,不会错。” 花颖的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起前些天长安街头惊鸿一瞥的那张脸。 那人敲着折扇,朝自己微微一笑。 天呐,就是这么稍稍一想,她的脸便瞬间热了起来绯红一片。 又想起前世种种,花颖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嘴上也欲盖弥彰地连忙否认起来。 “不成,晋王书读得不多,我不喜欢文盲。” 而正殿门口,刚刚抓住上树掏鸟窝的四皇子,押着人送来昭阳殿,正准备告状的柳倦,停下了迈进大门的脚步。 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足尖,又瞧了瞧自己一身青衫。 文盲?一个问号,缓缓地敲在他的心头。 第5章 . 羁鸟 他也太惨了吧,嘤嘤嘤 偏殿里,正在玩笑的二人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了。 守在正殿门口的小黄门正要禀告,却被柳倦一把拦了下来。 他虽得宠,但到底是外男,未得召见是不能进入妃嫔们的寝宫的。 是以,柳倦一只手紧紧拎着四皇子谢靳的后襟,一只手捂住了谢靳的嘴,不让他发出声响。 这宫里没几个孩子是不怕柳倦的。五皇子和六皇子更是看见柳倦便像见了阎罗王似得。 故此,即使十分不乐意,可四皇子只能委屈巴巴地任由他像拎小鸡仔一般地拎着自己,也不敢反抗。 一大一小两人就这么站在正殿门口,偷听着里面的谈话。 直至有人来禀报元武帝在御书房召见晋王,传话的人还一并传召了花颖,说是元武帝听闻花颖今日进宫拜见皇后,有些话要问她。 花颖在正殿门口撞上正拎着四皇子的柳倦,只轻轻瞥了他一眼,便立刻低下了头。 传话的小黄门还要去一趟皇后宫中,花颖便跟在柳倦身后,低着头抿着嘴地往御书房赶去。 她不知道柳倦是从何时开始站到门口去的,亦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听到她与姨母的谈话,她又羞又恼,真想立马捂脸狂奔而去。 可偏偏两人还要一起去御书房。 从昭阳殿到御书房的路程并不远,可是花颖却觉得走得异常遥远,仿佛永远也走不到似得。 她甚至怀疑柳倦在戏弄她,欺负她对宫中地形不熟,带她绕了远路,不自觉地轻叹出声,嘴里嘟囔了一声,“是不是走错了,自小长大的地方也能走错么?”。 一直走在她前面,耳力惊人的柳倦回过了头。 手中折扇一收,轻轻敲打在左手手心上,然后做了个弯腰邀请的姿势:“确实,本王自幼便不大聪慧,是个文盲,自然认不得宫中的路。还劳烦花小姐您来带路。” 本来也就是嘴边嘟囔的一句牢骚话,没成想被听见了,更没想到刚刚自己与姨母的谈话也被他听过了去,花颖尴尬得不行,但是嘴上却不落下风。 “晋王自幼在这大明宫长大,既然会不认识路,看来真是贵人事多,健忘呢。” “呵。”柳倦轻笑出声。 似乎有点生气,转过身去,朝着御书房的方向步伐迈得飞快,丝毫不顾及身后跟着他的花颖。 两人身量悬殊,步子自然也悬殊很多,花颖又穿着裙装,根本迈不开步伐,为了跟上柳倦,竟是一路小跑着。 边跑她边轻轻唤他。 “王爷,您慢点儿。” “王爷。” “王爷…” 这一声声,如婉转莺啼,如温润清泉,划进了柳倦心里。 他心头一颤,微微悸动,可脚下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走得更快了些。 等她终于走到御书房时,柳倦已先她一步进了殿。 未得传召,花颖则在殿外等候着。 已是暮春时节,江南暮春多烟雨,花颖在殿外站了没一会儿,天边便挂起了乌云,黑沉沉的云带着风雨袭来。 天色便暗了下来。 有小黄门得了令,请她进殿等候。 花颖恪守礼仪,恭恭敬敬地等在大殿内,思绪却不由自主地被殿内的声音吸引了。 辅一站定,她便听见了一声清脆的瓷器落地声,似乎是有人砸了杯具。 紧接着,便听见了元武帝的带着些许怒意的声音。 “柳凌尘,朕可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命令,是圣旨。” 花颖有些担心柳倦忍不住微微侧了侧身,透过御书房的门帘往里瞧去。 屋内的柳倦正绷直了后背,跪得笔直,脸上面无表情,花颖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但那绷直的背影,高昂的头颅,就是在表示着反抗。 元武帝端坐在书案前,面无表情,可声音却是带着怒意的。他崇尚佛法,自幼时起便有心皈依佛门,即使后来登基为帝,也还是会隔上一阵子便会去皇家寺庙清修数月,辟谷修行也是常事,故此元武帝身量十分清瘦,面颊微凹,眼窝深陷,长久以来操心国事,让他看上去十分疲惫。 柳倦跪在案前,束好的头发有些散乱,他抬手随意擦拭了一下额前的血迹,哂笑一声,抬眼对上了武帝的眼睛,一字一顿到:“我不。” “陛下今日不许,那么我就明日再来,明日不许,我就后日再来。” 元武帝站起了身,将身边的奏折扔到了柳倦的脸上,“瞧瞧你干的好事,刚刚回京,就在长安街伤人。你可知那人是礼部侍郎家的嫡子,三皇子的伴读。” 柳倦拾起了落在地上的奏折,翻开看了看,连篇累牍的写着弹劾他的话。 这些人以为上奏弹劾就有用么?可笑,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知道啊,当年在学堂读书时,我就揍过他。如今几年不见,他还是长得那么碍眼,不揍他揍谁。” 元武帝气急了,自案前走了过来,一脚踹在了柳倦的心口。 “真不知你如何会养成这样的性子。你若不是你母亲的孩子,若不是皇后的亲侄,早就死几万次了。” 柳倦被踹了一脚,但纹丝未动,依旧绷直了身体跪在那,弯着嘴角。 花颖双手忍不住地微微颤抖,心惊胆战地看着柳倦,仿佛自己也被踹了一脚。 他漆黑如墨的眸子对上了元武帝的眼睛,目光幽暗,让人心头发颤。 “回禀陛下,家中的老人们都说,臣这个性子啊,最是与臣的父亲相似了。他们弹劾的对啊,陛下若是要治臣的罪,臣定然是无任何怨言的。” 天下人皆知,先世子性格敦厚人品贵重是个温润如玉少年郎,他这也不知道是在阴阳怪气些什么。 就不能服个软,跟陛下认个错吗,非要惹怒陛下吗?一直在偷偷听墙根的花颖,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了一句。 “凌尘啊,起来吧。你是你母亲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你姨母对你寄予厚望,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她啊。这次的事情,朕问过花家那位小姐,自会处理。但是你日后,万不可再如此莽撞了。”许是发觉来硬的对柳倦无用,武帝换上了一副慈爱的面孔,弯下腰伸手扶起了还跪在地上的柳倦。 “臣想回北疆。”柳倦说。 元武帝扶在他胳膊上的手紧了紧,叹了口气。 “你就那么想回北疆去吗?” 柳倦应声点了点头,连话都懒的说。 “朕老了,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太医们不敢说,可朕知道,朕的日子不多了。太子是个不中用的,这大梁的万里江山,最终还不知道要落入谁手,你就真的不愿留下来,帮帮我吗?” 柳倦似乎很厌恶他这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伸手拿开了元武帝扶在他胳膊上的手,勾了勾嘴角,玩味地冲元武帝一笑:“怎么,让我留下?替您守着这江山?您可是有那么多儿子的人,难不成皇位不想传给儿子,要传给我这个外人?还是您想让我造个反,颠个皇权?” 字字诛心,元武帝只觉得几年未见,柳倦这阴阳怪气的能力见长,一字一句都恨不得扎在他的心头。 可偏偏,自己拿他没有办法。 元武帝叹了口气,转身走向了桌案,就在转身之时,眼底瞥见了门帘外,那么淡青色的身影。 他似是无意,随口一提。 “凌尘,前些日子,戎狄遣使送来和书一封,想与大梁结秦晋之好。朕膝下无女,唯有从世家中寻一适龄女子封为公主,送去和亲。你觉得,谁去比较好。” “关我屁事。”他什么时候闲到连谁家嫁女儿这种事也要过问了。 武帝笑得如沐春风,轻轻瞥了眼帘外,说到:“说起来,你幼时开蒙,似是在花家的学堂里待过几年。那时,你才不过七八岁模样,花蕴然那个老古董,是又古板又严苛,经常将你的手心打得通红,你就哭哭啼啼的跑来找朕告状。” “是因为什么挨打来着?好像是因你经常不温习功课,偷偷跑去隔壁院子找花家的小姐玩?还是在课堂上不听先生讲话,半个脑袋都偏向了花家小姐?” 站在门外偷听的花颖听到了自己心头一紧。 柳倦在花家学堂只待了半年,那时花颖已经四五岁了,该是记事的年纪了,可她却半点也不记得见过柳倦。 再后来,柳倦与她三哥相交甚欢,倒是也常来花府,可都是在三哥的院中小坐,花颖并未见过柳倦。 “一晃眼,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朕老了,你们都这么大了。” “花家那孩子,是比你小上三四岁吧。那孩子,还未曾许配人家吧。” 花颖神色一凛,手心爬上了汗。元武帝该不会是,想让她去和亲吧。 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柳倦抬了抬眼,“她不行!” 元武帝坐在椅子上,面上的笑容更深了。 “为何不行?” 本不想多管闲事的,更不想让元武帝看出自己有任何软肋,可他这一生,从生下来便注定是个悲剧。 神憎鬼厌的一生,也只有儿时在花老太爷膝下读书识字的那段时光,是温馨的。 他永远记得,幼时那个将他从泥泞之中扶起,告诉他君子当如竹,行走坐卧都应正直的花蕴然。 花家至今也就这么一位掌上明珠,若是远嫁戎狄和亲,怕是整个花家都会崩溃吧。 他不愿恩师伤心,更何况他们柳家,欠了花家一条人命一个大人情。 “不为何,就是不行。你在想其他法子吧,不行就不议和,我堂堂大梁何惧蛮夷。” 元武帝闻言,笑出了声。 “凌尘,你可知,一旦开战,又有多少黎民百姓要家破人亡?一个女人就能解决的事,你偏要大动干戈。” “堂堂大梁,要靠一个女人去求和,那才是上位者的无能。还是说,在陛下眼中,一个女子的一生都该由他人随意摆布?” 似乎早就料想到他会这样,元武帝半点也没有生气,端坐在案前,对他说到:“凌尘,你还太年轻。你还不明白,为人君者,不能有软肋,须得冷血冷情,才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稳当。” “是啊,关于冷血冷情这方面,陛下真是叫人望尘莫及。” 元武帝刚刚已经将手边的茶具砸在了他的额头上,现下又拿起了手边的砚台,砸在了他另半边未受伤的额头上。 “滚出去!” 柳倦的额头被砸破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扶着额头,转身便走。 一直在门口偷听的花颖,见他出来,颤颤巍巍地递上了自己的手帕。 她伸手,轻轻拉了拉柳倦的衣袖,呢喃细语到:“多谢晋王。你擦拭一下吧。” 柳倦接过了帕子,瞥了她一眼,花颖神色凝重眉目之间透着股关怀之情,他忍不住想逗逗她。 “不必谢。要真是诚心想感谢,写篇诗歌来赞赏一下我刚刚的光荣事迹吧。” 花颖一下子就想起两人于朱雀桥边的那次初见,想起了那时自己的恶作剧,她瘪了瘪嘴,将手帕塞进了柳倦的手里。 “王爷,您快擦擦吧,疼不疼啊?” 花颖看着他额头的伤口,已经见了血,想必是很疼了,她忍不住地踮起脚尖,攀着柳倦的肩膀,朝他的伤口吹了吹。 她的小侄子正是好动的年纪,总爱攀墙爬树的,常常摔伤,每次疼得姿哇乱叫时,总要让花颖给他吹吹。 她竟下意识地,也给柳倦吹了吹。 柳倦被她这么一吹,伤口有点发痒,没忍住鼻息间轻哼了一声。 花颖脑子一愣,才想到自己做了些什么,攀着柳倦肩膀的手慌忙扯了下来。 她的脸瞬间绯红一片,手足无措,不知该作何解释。 就在这时,小黄门传召花颖进御书房,她连忙朝柳倦行了个礼,转身走开了。 第6章 . 羁鸟 平阳郡主 是个仙女 元武帝幼时继位,先帝弥留之际托孤的三位顾命大臣中,除了已故的老晋王和已经致仕的老丞相,这第三位就是花颖的祖父花蕴然。 彼时的花蕴然也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仅仅比元武帝大了不过十来岁,可年少有为一早便被皇族元老们推选为帝师人选。 是以,严格说起来,元武帝、柳倦、花颖竟是师出同门。 或许也是由着这一层关系,元武帝虽然在盛怒之中,但见着花颖由小黄门领着入了御书房,便也按耐住了脾气。 温声细语地向她问了一下那日在长安街上发生的事,又随意问候了一下花老太爷的身体,便让她离开了。 花颖应声行礼退下,手心里却密密麻麻布满了汗。 已是正午时分,暮春时节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阳光洒在刚刚落过雨的地砖上,投下了亮光。 她由小黄门带着往出宫门的方向走,行至清凉殿前时,又遇上了柳倦。 不过柳倦并没有看见她。 他正站在清凉殿前的石拱桥上同桥下一身着纯白色长袍梳着单髻的人说话,不知那人说了句什么,向来在宫中横着走的柳倦,竟弯下了腰行了个礼,然后侧身后撤一步,让那人过去了。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花颖驻足在原地,抬了抬手,捏着帕子挡了挡阳光,朝那边看了过去。 而石拱桥上背对着她的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转过了身来。 是平阳郡主。 花颖在心里暗叹了一声,早该认出来的,除了平阳郡主,这金陵城只怕也没有哪个双十年华的还待字闺中的女子会穿着如此清淡了。 花颖朝着平阳郡主的方向行了个礼,然后等在原地,等她先离去。 平阳郡主朝她微微笑了一下,看向她的眼神多了份意味不明的深意,但片刻后又转为平淡,转身便走开了。 她站在原地又是一愣,心里又是忍不住的一声暗叹,目光却紧紧地追随着平阳的身影不舍得放下。平阳郡主生的十分好看,清丽淡雅,不媚俗不妖艳,全身上下带着股仙气,而她的眼神又总是淡淡的,似乎看什么都了无趣味,对这红尘三千这俗世万般都丝毫不在意。 真是可惜了。 这样好的年华,这样好看的模样,却去做了圣女,永远也只能与青灯古佛为伴,半点自由也不能有。 花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地想,这一身淡泊气质,到底是平阳郡主生来如此,还是被这圣女的框架约束至此。 大梁崇尚佛法,自开国起,便会每隔三十年在皇室宗族里挑选出一位得佛缘的女子作为圣女。 圣女无需真的出家为尼,但需一直住在紫宸宫中,日日诵读经文,为大梁谋福祉,直至下一任圣女被选出,才能解脱。 花颖自幼时起,便对皇族挑选圣女一事很有意见。 平阳郡主便是这一任的圣女,她原本是元武帝同父异母弟的侍妾所生。 因生母地位低下,及笄之后能封个县主乡君就已是陛下大恩了。可她却在七岁那年被选上了圣女,元武帝便破格封她为平阳郡主。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浴佛节的人海中遥遥望了一眼平阳郡主的场景,不过年方十岁的小姑娘,板板正正地坐在莲花台上一动也不动,甚至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那时的花颖也不过才六七岁光景,年幼无知,偷偷松开祖父牵着她的手,从人群中钻了过去,偷偷躲在莲花台下扯平阳的衣服。 她记得,一直纹丝不动的平阳,噗嗤笑出了声。 也记得,自己被训斥了好久还打了板子,祖父也被罚了半年俸禄。 那时的她就想,凡事过犹不及,也不知道佛祖知道下界的人这么欺负一个小姑娘,会不会生气。 就在她独自沉浸在回忆之中时,刚刚转身离去的平阳似乎又想起什么似得,突然回过了身,走回了柳倦身边。 她颦着眉,目光急切。 这是花颖第一次在平阳的脸上看到其他表情。 三个人站得都很近,平阳的话,自然也落进了她的耳中。 “王爷,我刚刚说的话,请您一定务必记下。别回北疆,永远也别回去。您父亲的事,我会帮您跟陛下开口。” 柳倦朝她作揖,道谢:“多谢郡主提醒,父亲之事是本王的私事,不必麻烦了。” 平阳的眉头颦得更紧了,却又立马舒展了开来,又恢复到了那副淡泊的样子,低了点头,朝他行了个礼,离开了。 想起刚刚平阳郡主的模样,花颖不由得感叹,或许每个人都会有两幅不同的面孔吧。 就好像在圣上面前也敢放肆的柳倦,在平阳郡主面前,倒是格外的客气,而脸上永远毫无波澜的平阳郡主,也会着急会颦眉。 雨后的正午阳光格外刺眼,花颖不想再站在原地被晒着了,也顾不上礼仪,朝柳倦行了个礼,便加快了步伐,朝宫门走去。 柳倦似是也要出宫,两人倒是一直同行,但各有心事,也没有再说过话。 —— 花府离皇宫不远。 马车从宫门行驶了不过半个时辰便停了下来。已经过了午膳时间,花颖回府后换了身轻便的衣服,便侧卧在小榻上吃着点心随意拿了本诗经翻了翻。 没过多久,睡意袭来,她放下了书,窝在小榻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十分,暮色四合,院子里的灯都渐渐亮了起来。 明心一直守在榻前,见她醒来,立马扶她起身,传来了晚膳。 她很少在午睡时睡得这么昏沉,睡梦中,她又一次梦见了花府被抄家,而这一次似乎多了点线索,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听到来宣旨的人提到了登闻鼓,提到了太学。 这一下午的梦境迷迷蒙蒙,让花颖心头沉闷,晚膳也没什么胃口,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就在她烦闷地在院中转圈圈时,有下人来禀告,今日出了大案,花老爷被留在了都察院。 花颖心头一紧,连忙问小厮出了何事,如今几位哥哥都在外任职,家中只有她与几位嫂嫂,祖父可千万不能出事。 回来传话的小厮是受了花蕴然的命令,就是怕花颖一人在家中见自己迟迟未归着急。 “回小姐的话,老爷无事。” 听到这话,一直惴惴不安的花颖放松了下来,接着问:“那今日是出了什么案子?” 按道理说,金陵城有大理寺还有皇城司,一般的案件都应交由大理寺和皇城司,再大点的案子也还有主掌刑罚的刑部。 祖父在都察院任御史大夫一职,他所在的都察院隶属于吏部,主管监督律法的实施,维护大梁律法的统一,还带有监察机构监察官员的职责。 不知到底是什么案子,竟闹到了都察院。 那来传话的小厮似乎知道的也不多,拱了拱手,回复到:“小人也不知是何案件。只是在都察院听大人们说了几句,似乎与登闻鼓有关。” 花颖的心咯噔了一声。 “据说今日正午时分,艳阳高照,有一自北疆边陲之地进京赶考的举子,撞死在了皇城司门前的登闻鼓上,血溅当场,还留下了一封血书。” 大梁最初沿用前朝设定登闻鼓,为的是让平民百姓都有一个击鼓鸣曲申冤的机会。可后来,由于百姓们时常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去击鼓,导致皇城司每日案件过于冗杂,先帝便将击登闻鼓的条件加深了一点,凡击鼓者须得先受廷杖一十。 这位举子,到底有多大的冤屈,受了廷杖后,竟还一头撞死在了登闻鼓上。 “叫人备车,我要去一趟皇城司。”花颖的心中如有擂鼓,敲得她惴惴不安。 与其留在家中等待,不如去实地一探究竟。 第7章 . 羁鸟 花花是谁?一只猪 大梁地大物博物产丰富,金陵城又是国都,南来北往的商人络绎不绝。 即使是到了夜晚,也没有宵禁一说。巡城的衙役们穿着官靴、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一点点将夜色踩碎。 街道两边的商铺人来人往生意红火,巷子里的小贩吆喝声不绝于耳。 花颖坐在马车里,抬起车窗帘朝外看。 一切都与往常一样,并没有因为今日登闻鼓前撞死的举人而发生任何改变。她其实不太理解那位举人的这一举动,既已敲登闻鼓自然便会是有冤申冤有仇报仇,何苦搭上性命,命都没了其他一切都是空谈而已。 马车很快便到了皇城司附近。 她并非朝廷命官也无爵位在身,是不能随意进出皇城司的。是以,便令丁一在街头停了车。停好车后她则带着丁一和明心步行走到了皇城司边。 登闻鼓原先是直接摆放在皇城司门口的,并无专人看管。如今出了案子,皇城司便将登闻鼓前前后后围了起来,还找了个衙役专门看守着。 花颖站在皇城司衙门旁的大树下,踮着脚朝门口看了看,白日那举子撞过的地方,还留着斑斑血迹。 必须得搞清楚这个举子是因何而撞鼓的,这样才能判断出此事与花府是否有关,好提早准备。 若是想知道这举子是为何撞鼓,自然得先知道当时的情形。 皇城司衙门附近不常有人走动,白天能看到一切的恐怕只有一直在桥边摆摊卖凉茶的老者了。 花颖借口买凉茶,找那位老人套话。 老者先是有点警惕,生怕惹上什么官司,可看花颖也不过是个弱女子,便绘声绘色地讲白天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哟,您是不知道,那为读书人啊,手里举着血书,骂骂咧咧,然后就撞到鼓上去了,第一下撞上去,人没死,晕乎乎地还在原地打圈呢!接着又撞了一下,就再也没动了。” 是什么样的毅力,能让人撞了一下不成又来一下。花颖看了看老者,又喝了口凉茶:“当真撞了两下么?您说他骂骂咧咧的,都说了些什么,您听清了么?” 老者端起茶壶,又往她的杯里添了点茶:“是的诶,我亲眼看见的。你可别往外说啊。” 他目光烁烁,朝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他骂天呢!骂圣上呢!嘴里嚷嚷着什么虚假繁荣,粉饰太平。” 说完又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砸吧了一下嘴,嘱咐道:“小姐,您可千万别往外说啊。小老儿可知告诉了您一人,这可是要杀头的事。” 花颖轻轻笑了,这位老者倒是有趣,什么都告诉自己了,却又让自己守口如瓶,岂不知守护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缄默不谈。 不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也大致了解到了。 难怪这事会落到都察院去。 撞死的这位,虽只是个举子,可也非同小可。 先帝在沿袭前朝九品中正制选拔官员的基础上又开创了科举取士,本意就是提拔寒门子弟,让寒门子弟能与世族子弟有同样为官的机会。 科举之路异常艰难,能成为举子进京赴考的更是寥寥无几。 这举子既然以死明志,又说了这么些大逆不道的话, 恐怕这事简单不了。 她是个女子,寻常是进不了都察院的,不知道祖父那边情况怎么样,也只能干着急。 不知这次的登闻鼓案与她梦中所听到的那句登闻鼓是否有关联,她站在桥边想了又想。 一声惊呼打断了她的思绪。 “有人投河了!” 河岸边有人惊呼救命,有一妇人落水了。 她循声望去,果然见水中泛起了浪花,渐渐就开始变得平静,那妇人正往水中心沉着,岸上已有人伸着长篙去够,可根本够不着。 “你会水么?”她望了一眼正抱着剑站在她身边的丁一,朝水中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救人。 丁一点头应了一声,转头在凉茶铺上扯下凉茶铺用于招揽客人所挂的锦旆,便跳了下河。 不多时,丁一便从河中起了身,手里还拖着锦旆,锦旆的那一头缠在了落水妇人的腰间。 围观者见人已被救起,便都四散开来。 虽已是暮春时节,可河水寒凉,被救起的妇人浑身湿透,花颖脱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那她的身上。 “多谢小娘子与公子的救命之恩。”凉风一吹,那妇人打了个冷颤,却也从迷蒙中清醒了过来,哆哆嗦嗦地朝花颖和丁一行礼道谢。 明心见丁一也是全身湿透,怕他感染风寒便不能再保护小姐了,便脱了自己的外袍递给了他。 花颖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只弯腰将那妇人扶起,宽慰她:“不必谢我们。只是不知你为何如此想不开,要做这种轻生之事,能活着不好么?” 这世间如此美好,为何偏偏要寻短见呢? 她实在是想不通。 原本在冷水中泡了一会正打着寒颤的妇人停了下来,垂着脑袋,小声地啜泣起来。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就不瞒您了。今日您将我救起,明日或许我还是会死上一次。” 花颖错愕,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妇人。 “我两个月前才与我丈夫成亲,可第二天他便被拉去修建栖霞山上的寺庙了。昨日上面来信,说他在搭建房梁时,脚下失察,失足摔了下来,当场便没了气息。” “可怜我丈夫尸骨未寒,我那狠心的婆母便说我是扫把星,要将我发卖了去。” 花颖扶着她的手臂颤抖了一下。 丁一握着剑的手也紧了紧。 大梁贵族崇尚佛法,大肆兴修庙宇,劳民伤财,这些年尤其明显。 上位者比赛似得修建寺庙,今天你家出资建了座半山腰的佛堂,明日我家就出资建座山顶上的庙宇。 他们只需动动嘴皮子,可苦的却是普通百姓。 她能救得了一人,却救不了整个大梁。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花颖的心。 她叹了口气,从荷包里拿出了一张银票,递给了还在小声啜泣的妇人。 “拿回去先好好安葬了你丈夫吧。你婆母若是真的不肯留你,刁难于你,你可以来花府找我。” 妇人先是推脱着不肯收下银票,收下后又是一阵叩首感激,最后披着花颖的外袍啜泣着离开了。 这么一折腾,便已是深夜时分了。 街道两旁的店铺开始打烊,巷子里的吆喝声也停了下来。 花颖上了马车,准备回府。 行至秦淮河边,又一次遇上了柳倦。 不知为何,她最近总能遇上柳倦,光是这秦淮河畔便已经是第二次了。 不过这次的柳倦却不是冲着她来的。 他拦住了她的马车,一把拉住了坐在车前的丁一,大声嚷嚷着让他陪他喝酒。 丁一正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处理时,花颖伸手掀开车帘,一下子便于柳倦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他似乎喝醉了酒,面色绯红,眼神迷离,见马车内的人掀开车帘,竟冲着花颖憨憨一笑。 “嘿嘿,你怎么越来越好看啊。”说完,便将酒壶丢在了一边,手脚并用的爬上了马车,大喇喇地往车内一坐。 丁一守在车前,不知所措,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 花颖没想到柳倦会突然进来,更没想到他会坐到自己身边,还抱上了自己的小腿。 这位晋王,怕是喝醉了。 想起之前的坊间传闻,花颖不禁打了个冷颤。 有传闻说,晋王有一次喝醉了,连杀数十人。大梁律法森严,这个自然是不可信的。 又听闻,晋王之前在早朝殴打老丞相,是因为喝醉了。哪有人早朝就喝酒的,这个自然也不可信。 还有传闻,晋王在花月楼喝醉了,一夜宠幸了十位婢女。 看着他这副模样,花颖的心里揪了一下,这一点,似乎有那么点可信。 她心里又惊又怕,但又不忍心就这么把醉酒的柳倦一个人丢在这。 但是她实在怕他会对自己做些什么,她吓得喊了起来:“登徒子,浪荡,放肆,臭流氓。丁一,快来,快把他拉走了。” 边说还不忘边拿起身边的软枕朝他脸上砸去。 丁一原就是柳倦的人,自然不敢真的对晋王做些什么,但新主人的命令也不能不听,他进退两难地用剑柄挑起车帘。 便看见平日里柔柔弱弱的花家大小姐,拿着靠枕,对着晋王又锤又打。 可晋王似乎醉得很,抱着她小腿的手松开了,倾了身子又抱上花小姐的腰。 丁一默默为自家王爷抹了把汗。 花颖拼了命地蹬着两条腿,连踹带打,累的一身汗,可身上抱着她的那人,竟丝毫未动。 “小姐,别打了,别打了。晋王不动了,该不是,被打死了吧。” 见自家小姐还在拼命捶打,甚至有上嘴咬的架势,明心拉住了花颖。 紧紧抱着花颖细腰的柳倦,确实一动不动了。 花颖的额头都布满了汗,她看了一眼身上的人,心跳如雷,慢慢地将手伸向他的口鼻处,想探一探他的鼻息。 这可怎么办,不会真的一失手,就把恩人给打死了吧。那她这哪里是报恩啊,根本是在报仇啊。早知道,她就不乱动了,任由晋王抱一抱算了。 “花花,别动。”身上的人动了动,吐出一句话,换了个姿势抱着她,又睡了过去。 原来是在她身上睡着了吗?花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快起来!登徒子!” 一双大手捂住了她的嘴,“花花,别吵。” 花颖说不出话了,瞪着眼睛,怒气冲冲地看着楞在车外的丁一。 “花花是谁?”受到过度惊吓语无伦次的明心,挠着脑袋问。 “是王爷在北疆养的一只小花猪。” …… 风很轻,夜很凉,花颖的心很烦。 第8章 . 羁鸟 那些都是人间烟火气 柳倦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了。 秦淮河边多商户,来往人员络绎不绝,孩童嬉戏妇人浣衣,小贩们挑着担子吆喝着走街串巷。 他睡意惺忪地睁开了眼,觉得浑身酸痛不已,唤了声来人,竟无人应声。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刺进了他的眼中,他想抬起手遮挡一下阳光,才发觉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低头一看,才看到自己正被人五花大绑的捆在秦淮河畔的柳树下。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才明白自己身处何地。 脑子里却是一片混沌,浑然不记得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柳树边停了辆没有挂上家族徽记的马车,自河岸吹来的风打在马车的车帘上,车帘随风而动,车内有人将车帘轻轻掀起了一角。 一个圆脸丫鬟下了车,径直朝他走来,用一种怪异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还不等他开口询问,便一溜烟地又跑回了马车。 “小姐,晋王醒了。看上去已经不记得昨天的事了。” 差点把人打死的花颖松了口气,着急地问:“那你看见他的脸了没有?脸上伤得重不重啊?” 昨晚她情急之下又打又砸又抓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晋王的脸。 晋王强行抱着她虽然可恶,但是脸上若是挂了彩,终归也是不好的。 更何况那张脸那么好看,她不忍心。 “奴婢仔仔细细地瞧过了,只有额头有些红肿,不打紧的。他要是问起来,咱们就说是他自己磕在树上的。” “这不是骗人吗?读书人怎么能行诓骗之事!”花颖绞着手帕,不知所措。 这边还没商量出对策,柳树下的人却已然清醒了过来,大声地叫喊着:“花家那个小丫头,快来给本王解绑,否则本王治你个绑架亲王之罪。” 算了,认命了。花颖闭了闭眼,心一横,下了车。 她站到柳倦面前行了个礼,边吩咐明心给柳倦解绑边解释。 “可不是我要绑王爷的哦。我今日清晨出门,不巧在这遇上了王爷,一时半会不知该怎么办,又深觉丢下王爷一人在这怕是不妥,怕您遭了贼人的毒手。所以一直停留在原地,等着您醒来。” 怕他不信,花颖指了指一旁刚刚赶回来的丁一。 “您瞧,我为了等您醒来,连早市的热豆花都错过了呢!不信,您问丁一。” 突然被点名的丁一,连忙点了点头。 毕竟昨晚绑了晋王,自己也有份,还是别如实招了的好。 柳倦看了看自己亲手从葬花堂挑选出来的,刀剑部排名第一的冷血暗卫,此刻正捧着刚从早摊铺子上买回来的一袋包子,傻呵呵地冲自己点头。 耳力惊人,听到马车里主仆二人全部谈话的柳倦默默闭上了眼。 说好的读书人最诚实呢?当着自己的面撒谎,还互相打手势,是当他瞎了没看见花颖藏在身后冲丁一猛摇的小手吗? “那照这样说,本王还得感谢小姐了?”柳倦站直了身体,用手扫掉了落在身上的柳絮。 他这句话说的稀松平常,可不知为何,花颖总觉得脖子有点发凉,她缩了缩脖子,向后退了一步:“那倒是不必,举手之劳而已。王爷既然无恙,小女子便先走了。” 此地不宜久留,生怕柳倦突然想起昨晚的事找自己算账,万一赖上自己可就不好了。 “何必如此着急,咱们找个茶楼,坐下好好谈谈。不知花小姐是如何发现本王的,有没有看见行凶者?”柳倦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果然,晋王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但是她也没做错什么,这是正当防卫,谁让他自己不带护卫了。 她才是受害者啊,怎么还成了畏畏缩缩的那一方了。 花颖把脸一横,一把推开了挡在她面前的柳倦,冲他嚷嚷:“你堂堂晋王出门不带护卫,还喝得酩酊大醉,怪谁?” 她望了望自己被弄得皱皱巴巴的罗裙,沾了一堆泥土的绣鞋,气得不行。 昨晚就该绑了人就丢进河里去,千不该万不该还担心他的安危留在原地。 而且,昨晚担心他宿醉一宿会不舒服,花颖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睡了一夜,还一直在替他按摩头部,现在手还微微发酸。 只不过是怕他醒来多想,才在天擦亮时把他绑了放在树下。 又不是真的让他在树下睡了一夜。 怎么还怪人呢! 前几次见面,她都是恪守礼节举止端庄的,如今这气呼呼的模样倒是和幼时印象中的那个肉团子有几分相似了。 她幼时总是梳着两个圆圆的发包,长得也是圆鼓鼓的,荷包里整天都装满了零嘴,总是吃得两腮鼓鼓,像个小猪。 柳倦在花府的学堂读书时,花颖时常陪自己的几个哥哥来学堂。 小小的肉团子总坐在最后一排,用胖乎乎的小手握着毛笔在纸上胡乱涂鸦。 老师们带着他们读书时,她也有样学样摇头晃脑地跟着读,边读还边偷偷往自己嘴里塞零嘴,好几次都差点呛着,挥着小肉手软软糯糯地喊着哥哥给她拍拍。 再后来,他就被接进了宫里,然后又去了北疆。 这一晃,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幼时那么鲜活的人,也戴上了枷锁。 柳倦又想起了他自己北疆回来时,第一次在朱雀桥边与花颖相遇,她掀起车窗帘朝他一笑,灿若明火。他觉得,那样的她,才是真的她。 忆起往事,柳倦一时出神,情不自禁,伸手捏了捏花颖头上的双刀髻。 多年不见,她的头发长了很多,梳起的发髻厚实,手感倒不如幼时松软了。 “你干什么!登徒子!”想起昨晚之事,花颖侧身躲了开来,一个巴掌拍在了柳倦的手背上。 柳倦失神的收回了手。 突然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但是很快,他便清醒了过来,望着身旁正站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三人,他轻笑出声。 昨夜,确实是自己支走了身边的随从护卫,原就是想大醉一场,约莫是醉得厉害了又碰上了花颖。 看着这主仆三人的狼狈模样,他揉了揉有些隐隐作痛的胸口,也不打算再纠结此事了。 他朝花颖扬了扬下巴。 “走吧,别杵在那了。刚刚不是说错过了早市的豆花吗?本王给你补回来。”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朝城中最贵的餐馆走了过去。 花颖带着明心跟在他身后,心里默默想着,待会要点一整本菜谱,让他出出血。 一个时辰后,柳倦跟着花颖上了马车,老神在在地吩咐丁一送他回府。 花颖黑着脸嘟着嘴,坐在一旁,死死地盯着厚颜无耻的柳倦。 说是要请她吃早饭,可最后还是花颖掏的钱。 柳倦张了张嘴,倚靠着马车上的软垫,随手又从一旁的小罐子里掏了掏,掏出块果脯扔进了自己的口中。 “看我干什么?你也要吃?要吃自己拿。”柳倦倒是自在得像是在坐自家马车,从罐子里又掏出了好些果脯扔进嘴里,后来干脆直接将装零嘴的小罐子抱在了怀里。 吃她的饭,蹭她的车,还要顺走她的零嘴,花颖一言不发,脸更黑了。 良久过后,吐出一句。 “真没想到,堂堂晋王,竟身无分文。” 柳倦砸吧了一下嘴唇,然后用手撑着下巴,仿佛很费力地思考了一下:“你见过哪个王爷出门要自己掏钱的吗?” 吃霸王餐还自觉有理,花颖无语地别过了脑袋,不想再搭理他了。 而一旁的柳倦似乎毫不在意,往后一靠,在马车的架子上翻了翻,找了本传奇话本,丢给了花颖。 “路程有点长,怕花小姐与本王同乘一车觉得烦闷,你读读这书打发打发时间吧。” 花颖无力地接过了书,想狠狠朝他翻个白眼。 还好昨日夜里出门留了个心眼,没有乘带有家族族徽的马车,不然等会让人看见晋王从她车上下来,恐怕更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嗯?怎么不读?不喜欢这本?那换一本。”柳倦又朝架子上翻了翻,找了本小儿书丢给了她。 这辆马车是花颖平常同几位嫂嫂一起出门时才会用上的,车里准备的零嘴和话本子也都是给她二嫂嫂的孩子准备的,这下子被柳倦翻得乱糟糟的,她有点不高兴。 “不想读。” “哦?那我们来聊聊天,来说说,你昨夜为什么出门?”柳倦换了个姿势靠着,单手托腮,朝她眨巴眼睛。 昨日登闻鼓出了那么大的事,想必柳倦肯定也是知道的,这案子落到了都察院想必他也会知道,花颖也没想瞒他。 “昨日祖父在都察院值宿,我听闻登闻鼓那出了事,想去看看。” 柳倦托着腮的手垂了下来,附在了膝上,紧紧攥住了衣袍。 “嗯,是有那么回事。”他点头回应花颖的话。 花颖有点同情那位举子,叹了口气:“是啊,挺可惜的。不远千里从北疆赶来,却落得客死他乡的下场。” 柳倦攥着衣袍的手收得更紧了,骨节分明,骨节处泛着白。 “王爷,我听闻,前朝有位妇人于登闻鼓前自戕,最后竟被叛了个亵渎律法之罪,全家流放蛮夷之地。不知这位举子此次行为,可会连累家人。” 花颖其实非常不赞成这样的连坐之法,含冤受屈之人本就是投告无门才会出此下策,却仍会拖累家人。 历朝历代的律法,有时候都苛刻的不近人情。 “他不会。他没有家人可以被连累。” 嗯?竟是孤家寡人吗?花颖有一瞬间的错愕,抬头望了望柳倦。 这个金陵城出了名的纨绔,手无实权的闲散王爷,怎么消息如此灵通。 “你出过金陵城吗?”柳倦一直紧紧攥着衣袍的手松了开来,扶在了膝上,没头没脑地问了花颖一句。 “嗯,远一点的话,幼时随祖父去过临安。近一点的话,前些时日陪着嫂嫂去过琅琊。” 柳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伸手挑起车窗帘,朝外看去:“你去过的地方太少了。有机会,我带你去北疆看看。” “北疆不像金陵城这么繁华,没有高楼,也没有这么多庙宇。整座城里,只有一座护国塔。护国塔上有个看守的小沙弥,才不过七八岁。他性子很憨,只要你同他说上几句话,他便会冲你嘿嘿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经常会给他带些小玩意,小零嘴,他便叫我柳大善人。他以为我不知道,我带给他的东西,他每次都偷偷攒起来,再拿去给保幼堂的孩子们。他才是大善人啊!明明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西市有位做豆腐的大娘,她做的豆腐味道极鲜,经常一早派人过去就已经卖空了,可若是常去跑空,她就会特意为我留上一块。” “东市有个铁匠,前几年夫人死了,留了个十五六岁的儿子。他们爷俩时常约我一同对月畅饮,喝多了便拉着我呜呜地哭。他儿子倒是不哭,只会冷冷清清地坐在河边,望着河里的月亮不说话,好几次我都担心他会想不开一头栽进河里。” “这些,哪个不比这乌黑肮脏的金陵城美好啊。本王为什么要回来呢?” 嗯?为什么会这么问呢?难道是受了什么委屈吗?金陵城的人惯会拜高踩低,定是又有什么人说他坏话了。 这些人真是垃圾。 你是不是不高兴呀? 花颖也支起了下巴,在心里发问。 但是嘴上却没说出来,她伸手扯了扯柳倦的衣摆,眨巴了一下眼睛。 “金陵也很好的,王爷。”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直袭他的心间。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王爷?” 花颖试探地问了问,见对方迟迟不吭声,忍不住地又说道。 “王爷,您别怕,旁人说的不算数的,您自己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您就是什么样的人。” “况且,在阿喃心中,王爷是顶好的人。” 原来的担心自己回了金陵城不高兴啊。 终于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的柳倦笑了笑,伸出手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双刀髻。 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喜欢捏自己的发髻,原本下意识想要躲开的花颖没有再躲,而是测了测身,将脑袋送得近了些。 望着主动伸过来的脑袋,柳倦心头微微发痒,他低眸看了眼正眨巴着眼睛冲自己笑着的花颖,一个念头升上了他的心头。 这丫头,绝对喜欢自己。 柳倦又在她的发髻上轻轻捏了捏,原本阴郁的心情烟消云散,心底里仿佛流进了一股蜜糖水,清甜清甜。 第9章 . 羁鸟 大理寺少卿和他的两个跟班 马车在长街上缓缓行驶,花颖支着下巴,听柳倦讲北疆的风土人情。 或许是有了可以寥解乏闷的话题,路程倒也不显得漫长了。不一会儿,便到了晋王府。 丁一停下了马车,柳倦伸手挑开车帘,抱着零食罐跳了下去,径直走向了晋王府。 历代晋王都十分受皇帝宠幸,王府自然也修得气派辉煌,朱门大院红墙绿瓦,连门口的石狮子也足足比旁的人家大了一倍不止,当真是气阔非凡。 花颖透过车窗,朝外看了眼晋王府,直到柳倦在门仆的拥簇下进了门,她才收回眼睛,命丁一启程回府。 她想想还是觉得不安心,又命丁一驾着马车,去都察院附近转了转,希望看看能不能碰上些刚好从里面出来的官员,好打听一下祖父的情况。 这一来一回便耽误了些时间,回府时已经接近晌午。 她前脚刚一进府,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有下人来禀,说大理寺的人要来府上问话。 还点了名,是要找花府小姐,花颖。 不知大理寺所来为何,可也不能怠慢了人家。是以,花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便去了前厅。 她虽无爵位在身,但到底是世家小姐,且家族众人在朝廷任职,大理寺派来问话的人自然不会是普通小吏。 花颖进了前厅,只见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方脸浓眉双目炯炯有神的大人,那人身着的官袍熨烫的一丝不苟连一点褶皱也没有,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浩然正气。 那位大人的身后,则站着两门同样身着官服戴着佩刀一胖一瘦的衙役。 “小女子花颖,见过大人。”花颖打量了那方脸大人一眼,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有丫鬟上来给他们续茶,朱正元摆了摆手:“花小姐多礼了。不必麻烦了,我问过话便走了。” 说着竟起身朝花颖拱了拱手:“本官乃大理寺少卿朱正元,少时曾受过花御史的点拨,花小姐与本官自是不必客套。本官今次前来,只是有几句话想问一问花小姐。” 花颖点了点头,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京中的官员。这位大理寺少卿,似乎是七年前便已上任了,如今竟还是少卿。 “本官想问,花小姐昨晚,是否一直同晋王待在一起。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中途晋王是否有离开过,若是离开过,那又离开了多久。”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惊住了。 朱正元虽是个从四品不尴不尬的小官,但为人正直果敢不畏强权,是以在遍地是权贵的金陵城得罪了不少人。 花颖想了想,要怪,估计就要怪在他这张嘴上了。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这么直白地问她,真的不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吗? 而问完这些话的朱正元,也是十分生气的。 这么多年了他也没升过官,下属的下属如今都已经爬到他头上做了他的顶头上司了,他还是在原地踏步做着个大理寺少卿。 今日一早,便被大理寺卿派来花府问话,他本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案,结果竟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气得他吹胡子瞪眼却半点法子也没有。 这些年轻男女之间的私事,竟让他堂堂大理寺少卿来问话。 而且问出口,恐怕就是一个讨人嫌,要被人骂死吧。 花颖微微顿了顿,但还是照实将昨晚的事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柳倦醉酒后爬上她的马车之后的事。 朱正元又冲她拱了拱手:“下官知晓了,多谢花小姐的配合。如此说来,晋王昨夜,当真是喝醉了酒,在柳树下睡了一夜?” “千真万确,我的随身丫鬟和侍卫都可以作证。”花颖福了福身,回了他一句。 自觉这事没那么简单,她又多问了一句:“不知出了何事,大人为何有此一问呢?” 这不提还好,一提,朱正元就来气,“砰”的一下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一直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的胖衙役开了口。 “今日一早,三皇子府的人来大理寺报案,说昨夜府上失窃,丢了册话本子。” “来报案的小厮,说府中昨夜有人在皇子府后门看见过晋王,怀疑是晋王翻过院墙,入户盗窃。” 单手扶着刀,抿着嘴唇的瘦衙役接了话茬:“您说这不是闹着玩吗?拿我们大理寺当什么了,小孩子过家家的地方么?晋王是什么人,且不说陛下和皇后娘娘有多宠爱晋王,单说晋王自身家世,那要多少话本子没有啊,犯得着偷窃吗?” “诶,可不是吗?”站在他旁边的胖衙役适时将话题接了过去。 “不过这事儿啊,巧就巧在,三皇子府的人刚报完案离开。您猜怎么着?晋王府的人也来报案了。” “不过,晋王府这个案子啊,可是大案子。” 两人一唱一和,像搭了个戏台子说戏似得。 花颖同情地看了眼朱正元,他这么多年不升官,八成也跟这俩跟班脱不了干系。 “捡重点的说!你来说。”朱正元估计也是听不下去了,原本就方的脸气得更方了。 他又是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然后朝后指了指瘦衙役。 胖衙役立刻噤了声,闭上了嘴。 “晋王府管家来报,昨夜又十余名刺客偷偷潜入晋王府内宅,意欲行刺晋王,不料竟扑了个空。晋王府守卫与刺客打斗之间,其中一名刺客腰间掉落了一枚三皇子府的令牌。” 在他们来花府问话之前,晋王柳倦和三皇子谢澹还正在大理寺衙门里吵得不可开交呢。 两位一个是当朝皇子,自是尊贵非常;而另一位则是当朝唯一的异性王,虽说没什么实权平时风评也不怎么好,可不管怎么说到底也是王爷,哪是他们这些下属能得罪得起的。 大理寺卿此刻正在衙门里伺候着两位主子,估计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想到这,朱正元的方脸似乎好看了很多,一直紧锁的眉头瞪大的双眼,也舒展了开来。 “是以,三皇子与晋王此刻都在大理寺衙门,正吵得鸡飞狗跳。三皇子状告晋王偷窃事假意欲行刺才是真,晋王坚称自己没有去过三皇子府,却又说不出昨夜自己究竟在何处,最后情急之下,说出昨夜一直与您在一起。所以,大理寺卿才命我等,前来询问。” 花颖这才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将昨晚的情形对朱正元说了一遍。 她昨晚遇见柳倦时,他正在秦淮河边,喝得酩酊大醉,自然不会有分身之术前去三皇子府偷窃。 那么三皇子府的人看见的那个晋王,要么是身形相似,要么就是有人刻意假扮了。 不过来人不取金银珠宝,只取一册话本子,是何道理? 再说柳倦那边,若是昨夜没有遇到她,或许回了府,喝得昏昏沉沉的遇上那些刺客。又或许,睡在了大街上,被哪个瞧他不顺眼的人见着,趁机要了他的小命也未可知。 思及此,花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无形中竟是救了柳倦一命。可柳倦一个闲散王爷,既无实权又无军功,杀他作甚? 想到这,花颖不自觉地揪住了心。 若是昨夜没有遇见她,或许晋王今日便已出了事了。幸好,没出事。 既然证明了晋王昨晚确实又不在场的证明,大理寺前来问话的人问过了话,便不再多留回去复命了。 大理寺的人走后,昨夜值宿在都察院的花蕴然垂头丧气地回了府。 花颖去前厅迎他,远远的,便见花蕴然将头上的乌纱帽摘了下来随意丢在一边,身上的官袍也有些凌乱。 这几日接二连三的出事,花颖心中惴惴不安,见他这幅样子忙问他出了何事。 “祖父,您这是怎么了?出了何事?可是案子上出了什么问题?” 花蕴然边走边解官袍的扣子,行至里间,外袍已褪下大半,他自衣架上拿了件青灰色外袍套在了身上,将官袍丢在了地上。 虽说是在家里,但总归要防着隔墙有耳,花颖连忙将他扔下的官袍捡了起来,掸了掸上面的灰尘,端端正正地挂在了衣架上。 花蕴然已经坐到了书案前,手里拿着本诗集。 “阿喃,你过来看看,看看这诗集写的如何?这便是昨日撞了登闻鼓的那位举子所作。” 花颖应声接过了诗集,翻阅了起来。 “诗篇恢弘大气,不失典雅,能看得出作者是个爱国爱民体恤苍生的人。” 花蕴然低下了头,一滴清泪从他的眼角落下:“是啊,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为名不为财,不远千里赶来金陵,只为替天下苍生讨一个公道。” “那举子投上来的状纸,条条框框皆是朝中诸位大臣科场舞弊玩弄职权的罪证。先帝开创科举取士,本是一大壮举,是功在千秋的好事。可如今,竟成了这些蛀虫,结党营私中饱私囊的工具。” 花颖走上前去,安慰地拍了拍祖父的后背:“既然有状纸,为何不呈给皇上呢?” 科举舞弊,可不是小罪,自当交由皇上定夺。 花蕴然叹了口气:“我今日早朝,便将此事禀报给了圣上。可圣上竟听信谗言,认为是这位举子考场失意,得了失心疯,才敢一连状告数位朝廷要员。” “怎么会是如此,陛下没让人彻查此事吗?” 按道理说,不论事实如何,都应先着人调查啊。 “那举子所告之事牵连甚广,而且大多都是太子党。陛下生性多疑,怕是以为这是有人在陷害太子,动摇国本。” “为了让陛下彻查此案,我今日在早朝力劝陛下。可陛下非但不听,竟罚我闭门思过半月,不准出府。” 花颖抬头望了望祖父的额头,花蕴然的额头上一片青紫,想来定是在早朝力劝陛下是叩首留下的痕迹。 可皇上,竟真的没有采纳。 难道真的让那位举子白白牺牲吗? 第10章 . 羁鸟 皇帝的蠢儿子 这世上之事有时候往往就是如此。 身处皇权之下,有些人费尽心力披荆斩棘地去争取的东西,在有些人的眼中却不过是稀松平常之物。 那位甚至连姓名都不曾被人们所了解的举子,拼尽全力,牺牲性命,也不过是想换得一次投递状纸的机会,一个可以倾诉的缺口。 可自古以来,帝王心术,本就是最难揣测的东西。 元武帝少时登基,也曾有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时,也曾有过一腔热血无处可施之时,他也曾是个英明神武的少年君王。 他幼年登基,内忧外患,太后重用娘家人导致外戚干政,帝王权力被架空。可最终他还是在这一场场政权斗争中走了过来,手握实权,开盛世江山。 可人非完人,或许是因为自己幼时过得太过艰难,元武帝便想为太子日后继位铺上一条康庄大道。 只可惜,太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如今的大梁,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几位皇子的眼睛都盯着太子党,太子只要行事稍有差池,无疑都是为其他皇子夺嫡递去了一把锋利的刀。 花蕴然在早朝上力劝元武帝彻查此案,可元武帝不仅没有听他的建议,甚至轻轻拿起又轻轻放下,还责骂了他。 花家世代为官,几代都是读书人,他自己更是十分惜才,握着那位举子的诗集,他悲怆万分,面如土色。 “祖父,孙女最近总是反复做着些有关联的梦。”花颖替他倒了杯茶,递给了他,决定将自己梦中的前世,和盘托出。 “我梦见日后新帝登基,会抄了咱们家。是关于登闻鼓和太学。所以,这个案子,咱们要不然就别再管了吧。” 花蕴然喝了口茶,抬起了眼皮:“梦中之事,岂能作数。”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祖父是个有点固执的老头,想让他相信自己的梦境之事,只怕是很难。 要让他不再管“登闻鼓案”,恐怕更难。 花颖端起了茶杯,又给他续上了:“祖父,您不是一直教导我们,要未雨绸缪,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吗?” “如今朝中局势不明,咱们也该早做打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早点站队。” 花蕴然接过了她递来的茶杯,没有喝,轻轻放在了桌子上,叹了口气:“早早站队谈何容易?自古以来,哪一次政权交替没有流血牺牲?若是站对了,那自是锦上添花的好事,可若是站错了呢,那便是万劫不复。花家自前朝以来,传家数百年,靠得不是投靠大树,而是自身挺拔。无欲,自然无所畏惧。” 这一番话,便已然将他的想法和盘托出了,花颖也明白他的性子,所以也不再提了。 可登闻鼓前发生的事情,还是传遍了金陵城。而那举子所递血书,竟被有心之人誊印数千份,一夜之间洒满了整个金陵城。 花蕴然被训斥后的第二天,太学院里的三千学生自发从京郊的太学院出发,纷纷跪在了大明宫前,要求圣上彻查此案。 太学生跪在宫门口时,正是文武百官上朝之时。官道上跪满了学生,挤挤挨挨摩肩接踵,道路拥堵,根本无法通行。 御林军护卫皇宫,替文武百官开道,学生中有人起哄,引导学子们与御林军发生冲突,一位新入职的御林军失手伤了一位挡在官道上的学生。 学子们见了血,群情激愤,不知谁带了头,竟试图冲破御林军的防卫直往宫门内而去。 一时间,宫门口混乱不堪,原本就拥挤不堪的人群更无序了起来。 学子们、大臣们和御林军们混在一起,御林军一时也都慌乱了起来,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直负责守卫后宫的一支御林军情急之下登上了宫墙,架起了弓弩,一连射杀数名企图冲破宫门的学子。 局势这才渐渐平息下来,而刚刚平息没有多久,人群中便又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要求元武帝彻查登闻鼓案,而这一次除了太学院的学生,还加上了皇城周边的百姓。 御林军再也控制不住局势了。 正在殿中漱口更衣的元武帝听到御林军首领的禀报,也是一愣,失手摔碎了手中的杯盏。 不管元武帝之前不肯彻查登闻鼓案是出于何因,是为了保护太子还是为了保护世家大族的利益,都不重要了。 事态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了。 不论他愿不愿意,这个案子都必须得查下去,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民怨。元武帝的心中腾升气一股怒火,烧得他心气郁结,连站都站不稳,跌坐在了榻上。 这一切都太巧了,先是有举子撞鼓,紧接着就是状纸满天飞,而后又是三千太学生围宫。 想说这背后没人推动,他是绝对不信的。 元武帝怒火攻心,咳了出来,边咳边指着身旁的总管太监李有才下令:“去,传朕旨意。一,令都察院将此案移交刑部,令刑部尚书元丰亲自彻查此案,十日之内,朕要结果。” 他闭了闭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将怒火往下压了压:“二,让大理寺的人去查查,究竟是朕的哪个蠢儿子煽动的太学院学生。” 若只是为了皇位想要扳倒太子,那可以有千万种法子,却偏偏蠢到被他人当枪使,做了挑战皇权威严的第一人。这样的儿子,就是日后得势,也必定是个不堪重用的昏君。倒不如自己亲手断了他的念头。 “三,告诉御林军。宫门口的人,若再不散去,便是意欲逼宫,朕与皇后心中惶恐,但不忍看见平民伤亡。若执意逼宫,为首者就地正法,从犯五十岁前不得参加科举。” 元武帝自幼时登基以来,除了曾在太后干政下做了几年傀儡皇帝后,便再也没有受到过今日这般威逼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极有可能还是他的亲儿子,他实在是气急了,说完这几句话,竟气得昏了过去。 李有才吓得叫了起来,连忙命人传了太医来,才赶去各处传旨。 而宫门口那边,得了令,御林军架起弓弩,连连射杀了名为首之人,人群便渐渐稳定了下来,在听到圣上已经下旨令刑部彻查登闻鼓案后,学生们便四散开来,三三两两回了太学院。 花蕴然被禁足在家,听闻此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直打转,却半点法子也没有。 他爱才惜才。且他虽为都察院御史大夫,但却也兼任了太学院太学博士一职。这些聚集在宫门口的学生中,不乏有识之士,将来都是大有前途的可塑之才。 竟不知为何,昏了头,聚集在宫门口闹事。 此事往小了说,也是藐视皇权。 往大了说,那便是逼宫,是造反。 若是元武帝追查起来,这些寒门子弟,大多都是要下罪入狱牵连九族的。寒窗苦读数载,夏日里忍受着蚊蝇和微弱烛光、冬日里迎着风霜和雨雪,为的不过是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他们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不过是鸣不平罢了。 这些读书人,都是最至纯至善的。 见他急成这样,花颖安抚道:“祖父,圣上仁慈,定不会大开杀戒的。我知道您不放心,我这就出门去打探一下,您在家稍安勿躁,等我回来。” 她说完便带着丁一出了门。 街道上已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官道两旁的店铺依旧热热闹闹的营着业,卖货郎挑着扁担正在吆喝着走街串巷。 一切如旧,只偶尔街角处,会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聚集在一起,讨论着今日清晨在宫门口发生的事情。 丁一架着车直往宫门口而去。但是他们怕再生事端,便没有靠近宫门。 等他们到达宫门附近时,丁一找了出僻静之处停了马车。 花颖下了车,找了处视线较好的茶楼隔间坐了下来,朝宫门口望去。 有宫人正在清扫宫门口的石板路,学生们的尸首已经被处理干净了,血水浸染过得石板也被宫人们反复用清水冲刷过多次,看不清原来的样子了。 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有那些潮湿的青石板,零零散散正打扫着的宫人,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清晨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有小二上楼给她隔壁的雅间送茶水,隔壁的声响传了过来。 “小二,你一直在这,你给我说说,早上都看见了什么?御林军是不是动手了,杀了几个?”一声油腻的嗓音传来,带着些好奇。 有人跪下膝盖磕在地板上的声音传来,“小的不知,小的真的不知。” 隔壁又传来了一声杯盏落地之声,刚才问话的男人似乎站起了身,在屋内走动了一下:“怂包!说说又有何妨,难不成还不让人说话了吗?” 说完,他似乎是觉得小二无趣,也不再理会小二了。 门吱呀一声,小二端着茶具出去了。 屋里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开了口:“祝兄,这里是金陵城,天子脚下,你还是少说话,小心祸从口出。” 刚刚嘲讽小二的人噗嗤笑了起来:“怕什么!我不过是好奇打听一下罢了。不过说来也是,苏遇那厮也是可怜,竟就这么撞死了。当初在洛阳相遇,我见他无依无靠,又生的细皮嫩肉,倒是想过收留他。” “可他倒是个硬骨头,软硬不吃,好几次我都差点得了手,都让他给跑了。没想到,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要,竟跑来金陵送死。真是可惜了,我还没尝过这等,清白有骨气的书生滋味。” 他边说,还边砸吧了一下嘴唇。 花颖在隔间里听着,觉得阵阵作呕。 突然,隔壁的房间没了声音。 不一会,一个肥胖的身躯就从隔壁飞了过来,生生砸断了两个隔间之间的隔断木板。 那人被砸的满脸是血,肥胖的五官砸在地上挤压变形,臃肿的身躯因为疼痛正在地上涌动着。 “就凭你,也配?”一声清逸爽朗的男声自身后传来。 花颖循声望去,便撞上了柳倦噙满寒意的双眸。 第11章 . 羁鸟 他们说你我甚是相配 苏遇? 原来那位举子的名字叫作苏遇。花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是她忽视了的。 被踹倒在地满脸鲜血的肥胖男人仍旧痛苦地在地上挣扎着,刚刚与他一同在隔间饮茶的男子早已吓破了胆,龟缩在一角不敢动弹,而柳倦则一脸怒意地死死盯着地上正痛苦呻/吟的人。 他的动作太大,隔间被打断的声音几乎响彻了整座茶楼,不多时两间隔间的门口走廊上便围满了来看热闹的人。 柳倦似乎心情不怎么好,眉眼之间染了股化不开的寒意,眼皮微抬横眉一扫,循声而来的围观者皆是一凛,暮春时节里竟生了凉意打起了冷颤。 “还不滚?”柳倦转过了身,背对着门口,手中折扇一打,将花颖的身形遮挡了起来。 花颖不明所以地看了看突然挡在自己身前的柳倦,抬起头,朝他眨巴了几下眼睛。 谁也不敢得罪了这位纨绔王爷,生怕下一个要遭殃的就是自己。爱看热闹是金陵城中人们的本性,可若是因此而丢了性命,那就大大的不值当了。 听了他的话,原本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一群人一下子就作鸟兽散,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柳倦收回了手中的折扇,坐到了花颖身边,随手拿起了她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 那杯茶水是她刚刚喝过的,明显就少了半杯。 花颖一脸惊讶地看着他的动作,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吞了回去。 “看来,倒是本王多事了。”他手中的折扇一打,敲在了桌子上,“原以为花小姐从前对本王避之不及,是怕原本就奢侈之名在外,又同本王走得近再添上个凶残之名。” “不过瞧着你这失望地样子,好像不是很满意本王刚刚挡住了你?” 嗯?花颖看着他的眼神一顿,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自己什么时候对他避之不及了?长安街那次?自己做了什么,让他误会了? 这可如何解释呀,她明明不是呀! 花颖抬起了双手,举到胸前摆了摆:“没有没有。多谢晋王。” 发觉自己这么说似乎也是不对,她又摇了摇脑袋:“不是的,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对晋王避之不及。” 一直趴在地上扭曲着的肥胖男人坐起了身,想偷偷爬出门外溜走。 “啪” 柳倦将折扇拍在了桌子上。肥胖男人吓了一跳,重新趴回地上装死。 暮春午后,阳光甚好,暖洋洋的光线透过窗,洒在了柳倦的脸上,将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他放下了折扇,双手撑着下巴,似乎心情很好的,微笑着看花颖。 “不是避之不及?那是很喜欢本王吗?哦,也是,细想想,最近倒是在哪都能遇上你呢?跟踪我?” 一直站在花颖身旁的明心和丁一都被惊得瞪大了眼睛。 花颖更是心中一悸,碰洒了手边杯盏中的水。 她涨红了脸,嚅了嚅嘴唇,不知该如何解释。 支支吾吾地说道。 “王爷,我没有。” 望了一眼地上的一片凌乱。 柳倦眼中的笑意收回,支着下巴的手也放了下来,“本王同你开个玩笑罢了,你这人真的挺无趣。走吧,本王扰了你的雅兴,赔你一场。” 他站起了身,朝着一旁的丁一扬了扬手,用折扇点了点趴在地上装死的人:“你留下处理一下。” 说完,便自一旁取下花颖的帏帽,一把扣在了她的头上,都没等她拒绝,便拉着她的手腕出了门。 他的力道极大,花颖尝试着挣脱了几下,都没能挣脱开,只能凑到他的身边,小声恳求:“王爷,您请松手。虽然大梁民风开放,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拉拉扯扯总归不好。” 柳倦低头看了一眼花颖被自己的握得有些发红的手腕,松开了手,说了声抱歉。 花颖也没再纠结于此。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茶楼的大堂。 刚刚凑热闹的一群又将目光投了过来。柳倦被人这样打量惯了,迈着步伐,大大方方地走在了前头。 花颖则紧紧地捏着帏帽上的纱帘,跟在她的身后。 角落里有不怕死的人低声耳语,偷偷讨论了起来。 “难怪晋王如此生气,将那人打的面目全非满脸是血。想来是冒犯了晋王身边人啊。” “也怪他自己,晋王的人也是寻常人都可以觊觎的?” “不过从前似乎没见过晋王身边有女子出现啊。这位估摸着是新宠。” “嗯,瞧着背影,确实绰约多姿,就是不知道脸生的怎么样。” “你不要命了?快别说了。” 耳力惊人的柳倦站在门口,停下了脚步,转过了脸,眉头一挑,扫了那几人一眼。 而一直跟在他身后,什么也没听见的花颖,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了看突然停下脚步的柳倦:“王爷,怎么了?” 柳倦伸手扶了扶她的帏帽,语气淡淡到:“没什么,那边有几个人在讨论我们。” 自从上次在皇宫相遇后,花颖便知道柳倦耳力惊人,能听见旁人的耳语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而且刚刚他闹出那么大动静,不被讨论才是奇怪,花颖见怪不怪,朝马车边走了过去。 丁一留下来料理后事,柳倦便主动伸出手,准备扶着花颖上马车:“不问问本王,他们讨论什么?” 也没打算跟他客套,花颖扶上了他递过来的手,随口问了句:“说的什么?” “啊,他们说,光是从背影瞧着。咱俩很是般配。” 花颖准备踏上马车的脚滑了一下,踏了个空,跌进了柳倦的怀里。 一声懒洋洋又戏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啧!说话就说话,你怎么还投怀送抱?” 花颖本是对柳倦存着几分好感的,可今日被他接连不断地逗弄,到生出了几分愠怒。 花颖嗔怪地睨了一眼柳倦,从他怀里起身,也顾不上姿态礼节了,手脚并用的爬上了马车。 待花颖气鼓鼓地坐进了马车,还没等她坐定,柳倦也上了马车。 他打着折扇,朝她笑得花枝招展:“别生气了。本王请你去听书。” 花颖偏过了头,不想理他。她是有点生气的,十分不想再与她周旋,但碍于身份,她又不能将堂堂王爷赶下马车。 而且,当街赶晋王下马车,万一他又闹起脾气来,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还是自己。 无奈,花颖紧抿嘴唇,靠在软枕上假寐,当柳倦不存在。 见她这副模样,柳倦倒也没有生气,依旧是笑意盈盈地,伸着折扇,戳了戳她的胳膊。 “别不理本王啊。是本王错了。花小姐你清心寡欲,饱读诗书,本王不该同你玩笑。” 花颖翻了翻眼睛,用余光瞥了瞥他。 不得不承认,柳倦生得极好看,任何人对着他的这张脸,应该都提不起气来。 况且,他还降低了姿态,低眉顺眼,委委屈屈地眨巴着眼睛跟自己认错。 花颖的气瞬间就消了一半,但还是不想理他,抬起眼睛又看了看他,懒懒地问了一句:“晋王您今日是怎么了?身体不适吗?还是有什么事?” 她的话音刚落,柳倦便坐起了身子,一双含水明眸烁烁闪耀,似乎有千言万语包含其中。 “是有点事。”柳倦的声音又低了几分。 花颖转过了脸,睁开眼认真看他。 “出了何事?与登闻鼓案有关么?王爷您是认识那位举子吗?” 她想起了今日在茶楼发生的事,柳倦就是因为那位胖富商言语冒犯了苏遇,才生了气动手的。 “倒也不是这事。”见她这么关心案子,柳倦在心里点了点头,看来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是本王的私事。” 私事?私事为什么要跟她说?花颖愣了愣。 “前日本王在大理寺跟三皇子打架了,把三皇子的门牙打断了。” 花颖点了点头,不由得在心中给他竖了竖大拇指。三皇子也不是好人,强抢民女,豢养男宠,确实该打。 “他去告状了,本王也去跟陛下告状了。当然了,他告状肯定也没有本王告状有用。” 您倒是还挺骄傲。花颖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声。 “可是,陛下和娘娘,都要给本王找个王妃,说是能管着本王,还说今年必须完婚,不然就不放本王回北疆。” 花颖也非常赞同皇帝和皇后的想法,点了点头:“嗯,陛下和娘娘圣明。这是好事啊!” “哎!”柳倦叹了口气,低下了头,目光黯然:“可是,你不知道,他们给本王挑的王妃,都不一般。” 花颖又点了点头,晋王的王妃,出身自然不会差。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世家大族,自然是不一般的。 “不是膀大腰圆一顿能吃一头牛的,就是胳膊比本王大腿还粗的,好不容易有个身材纤细的,却自幼练武,内功已臻化境的。” “本王打不过。” 柳倦低着头,将脸埋进了手心里。 不知为何,花颖突觉鼻翼一酸,有点担心柳倦。 她伸手拍了拍柳倦的后背,安慰他:“不会的,您可是晋王,日后的王妃即使,即使稍微强壮了一些,也定然不会对您动手的。” 只要您别做出格的事。 柳倦突然抬起了头,转身握住了她的手,眸中泪光闪烁,水汽氤氲:“不然这样吧。你嫁给本王吧。本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最合适。” 花颖一愣,触电般的甩开了他得手。 只一瞬间,她几乎就全明白了。 难怪今日晋王从头到尾都透着股异样,原来是在演戏。 装委屈扮可怜,使美男计,自己差点就上当了。想必,帝后要为他选妃是真,但后面那些估计是他编排的。他找上她,估计是觉得她好拿捏好掌控。 想到这,花颖立马摇起了头。 “我不行,我不合适,我不可以。” 柳倦又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为何不可?本王瞧着,花小姐,甚可!” “且本王也已派人打探过,花小姐已年过十六,却未定亲。想来,定是花小姐本身不愿嫁人。咱俩一拍即合,你不愿嫁,本王不愿娶,倒不如做个交易。本王保证,成婚之后,绝不冒犯你,待本王脱身回了北疆,便与你和离。” 花颖想挣脱开他的手,挣扎了几下也没能成功,便拿脚踹他:“谁说我不想嫁人了?” “那难不成是没人要?”柳倦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花颖。 两人僵持不下,互不退让。 马车却在大街上被人拦住,停了下来。 柳倦伸手挑开车窗帘,朝外看去。 一位玄衣公子拦在车前,朝车厢作揖。 “敢问这个是花家的马车,车内坐的可是花家小姐?” “小生不才,姓钟名会,乃刑部侍郎之子。自去年春日宴上,于人群中遥遥一眼望见小姐风姿,便对小姐心生爱意。小生斗胆,想向花府求娶小姐。不知小姐是否心有所属,若无,小生这就回家托家母备下求亲所需之物,请冰人上府。” 柳倦眉头一跳,心下烦闷,一脚踢开了马车门帘。 “滚!” 什么狗东西,也配? 还当街拦马,学的谁? 第12章 . 羁鸟 他们眼光如此一致 柳倦说完便撂下了车帘,将马车内的一切挡了个严严实实。 而正躬身站在马车前的钟会则傻了眼,一时半会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是安排了人手在花府门口打探的呀,明明今日小厮前来禀报的是花颖肚子外出,可这会,怎么会跟晋王同乘一架马车。 晋王在场,再提起求亲的话题自是有些不妥,可钟会想起出门时父亲的命令,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声。 “不知花小姐意下如何,能否下车一见?” 他拦在马车前,动也未动,大有一种若是花颖不答应,便不放行的意味。 这算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讹上她了? 花颖靠在车窗上,烦躁地朝外看了看。 “啧,这厮还真是烦人。”柳倦抬起折扇,挑开了车窗帘,看着钟会砸了砸嘴唇。 花颖回过头,又朝柳倦看了看,呼吸一顿,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怎么还不走,杵在那当木桩子吗?他爹呢,怎么不管管。”柳倦撩起车窗帘,将整个脑袋都伸了出去,冲钟会嚷嚷,“前面站着的那个小子,麻烦你给本王让让。” 语气不善,明显带了些怒气。这要是平时,钟会可能早就被揍得爹妈不认了,可如今花颖在场自己还有事求她,柳倦便只能按捺住了脾气。 花颖伸手,轻轻扯了扯柳倦的衣袖,言辞恳切,声线温婉:“王爷,您能帮帮我吗?这位小公子当街拦下我的马车,如此高调行事,怕不是什么好人。至少,肯定跟您是不一样的,您能下车,去帮我回绝了他吗?” 柳倦回过了头,低头看了眼自己正被花颖攥着的衣袖,挑了挑眉,奚落别人这种事,他最喜欢做了:“这有何难,本王这就去替你教训教训这个登徒子。” 不知为何花颖突然想起前些日子他醉酒后抱着自己不撒手的样子,不由得在心中腹诽,整个大梁,最大的登徒子不就是您吗? 花颖瘪了瘪嘴,没露出什么情绪,又拉了拉他的衣袖:“但是王爷,您也别在大街上闹出太大动静。我毕竟待字闺中,传出去也不好听。您能带他去附近茶楼里说吗?我就在这等着您回来。” 察觉到她这话不对劲,估计等自己拎着钟会去茶楼里,花颖肯定跑得比谁都快,但是他没有证据,而且刚刚才答应了替她摆平,这么快反悔太没有风度了。 骄傲之心作祟,柳倦还是下了车,转身朝着钟会走了过去,二话不说拎着他的衣领就往一边拽。 “晋王,您这是做什么?”完全没有料想到晋王竟会在马车里的钟会怕旁生枝节,想伸手推开柳倦。 旁边围观的人也朝他俩看了过来,柳倦黑着脸,睨了钟会一眼:“看不出来?本王坐在车里,而你站在外面。能麻烦你,滚远点,别打扰本王和花小姐出行吗?” 知道他是个不好惹的主,钟会认命般的垂下了脑袋,放下了准备推开柳倦的双手,像是深受打击,目光空洞眼神呆滞地看向马车。 “你看什么呢?本王同你说话呢!”柳倦松开了拎着他衣领的手,边问他边顺着他的眼神朝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花家负责驾车的车夫勒紧了缰绳,手中扬起马鞭,狠狠地抽在了马屁股上,马儿吃痛,抬起蹄子飞快地朝前跑去。 一溜烟的功夫,就跑出去好远。 柳倦站在原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背。 虽然早就猜到了可能是这个结局,但是亲眼看见了,还真的挺受伤。柳倦只觉得,那车夫抽在马屁股上的马鞭,仿佛抽在了他的心底。 他堂堂大梁晋王,姿容绝艳,气质无双,身世显赫,人品贵重,性格,嗯性格也还行。 怎么就,被人拒绝了,还丢下了马车。 他转眼看了看钟会,钟会也看了看他。 那一刻,他连打人的冲动都没有了,有点丧气垂下了脑袋。 不过须臾之后,他就抬起了头,朝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中带了股不明的意味。 街角阁楼上一目睹一切的锦衣男子捏碎了手中的杯盏,嘴角微疼,声音发狂。 “柳倦这厮什么时候回北疆,想办法把他弄走!” 锦衣男子对面则坐了位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谦谦公子,正端着茶杯细细品茶。 “怎么哪都有他。”锦衣男子又是一声咆哮。 坐在他对面的人,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蘸了点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等”字。 “等什么?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锦衣男子暴躁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呵。”白衣男子一声浅笑,站起了身,看向了喧闹的街市上正气得跳脚的柳倦:“您何必为了个跳梁小丑动怒,且让他蹦跶吧,过些时日,自有人收拾他。他一回京便伤了吏部侍郎家的嫡子,难道那些老古董能任由他在京中多留?” 锦衣男子一拂袖,摔了只花瓶:“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明明计划的好好的事情,几次三番都被他破坏了。”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他们开始准备对花府下手,柳倦便从北疆回来了。 前阵子好不容易探听到花府女眷集体出动去灵谷寺上香,他们安排了人等在出城的路上,也安排了英雄救美之人,目的就在花府嫡小姐花颖。 可谁知,派去的人左等右等,愣是没等来花府的马车,倒是等来了一队训练有素的蒙面人。 后来派人一打听,原来花府的马车在朱雀桥边被柳倦拦下了,足足耽误了一炷香的时间。 而柳倦那厮也没什么正事干,竟是跑去借伞。 真是见了鬼了。 今日好不容易探听到花颖乘马车独自外出,他安排了钟会前去当街拦马求娶花颖,柳倦竟坐在花府马车里。 本来他们的计划是煽动人群力量,逼花颖点头,连领头的托都安排好了。 柳倦一脚踹开车帘,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与暴躁易怒的锦衣男子不同的是,白衣男子格外淡定,他站在窗外,俯瞰着金陵城,伸手探了探窗外飘过的凉风,语气坚定。 “晋王是不会误您的大事的。咱们的计划还是可以如期进行,只是再废些力气罢了。刑部侍郎的爱子既然已经在大街上扬言求娶花小姐了,这个消息自然会传遍整个金陵城,舆论会往什么方向走,全在您的一念之间。” “您现在要做的,是把目光,放到朝堂上去。太学生围宫之事,是时候推个人出来了。” 锦衣男子完全没了自己的主意,任由白衣男子牵着自己的思绪走,他转过身朝门外的随从下达命令:“把刑部侍郎叫来。” __ 花颖回府时花蕴然正在书房教她的小侄子小川识字。 小川才四岁,是她二哥花睿的孩子。花睿去年调任豫章,怕孩子太小会水土不服,便留在了金陵。 如今这小不点,倒是同花颖更亲一些。见她回来,便扔了手中的纸笔,从座椅上跳了下来,撒欢似得朝花颖跑了过来,一把扑进了花颖的怀里。 花颖蹲下身来接他,被他冲过来的力道一撞,朝后跌了下去,蹲坐在了地上。 “噗嗤。”小川窝在她的怀里笑出了声。 “姑姑摔了个屁股蹲!小川给姑姑揉一揉。”小川边说边伸手要往花颖的身后摸去。 “小不点,别动。”一声清朗的男生自屏风后传来,柳倦换了身绛紫色外衣自屏风后走出。 花颖这才注意到,书房里除了他们还有第四个人。看他的样子,似乎来了有一会儿了,自己明明将人丢在了大街上,他是怎么做到的,跑得这么快? “为什么不许动呀。”小川窝在花颖的怀里蹭了蹭,转过脸好奇的问他。 柳倦蹲下身,将他从花颖的怀里拎了起来,抖了抖,放到了地上:“因为,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呀!” 小川站在一旁,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朝花颖看了看,然后又朝柳倦看了看,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得,突然跳起来,一拳打在了柳倦的膝盖上。 “姑姑,这个哥哥愚弄我,他说你是老虎。” “哈哈哈哈哈。”被小孩打了一拳,柳倦也丝毫没有恼,反而是笑出了声。 而站在他身边的小川,则嘟着嘴瞪着眼看着他,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不知道他在自己回来前都跟祖父说了些什么,花颖心如擂鼓,面上却平静如水,朝他作揖行礼:“晋王勿怪,孩子还小,不懂事。不知晋王,来此是为何事?” 柳倦抖了抖衣袍,没有答话,径直坐到了一旁的座椅上,老神在在地拿起点心。 一直坐在书桌前的花蕴然坐到了他的身边,满目欣赏。 “晋王是特地来看望老臣的,他怕我独自在家烦闷,跑来陪我下棋。臣受宠若惊。小川顽皮,不知从哪捡了块黄泥巴扔在了王爷身上,只能让王爷暂时先换上臣的衣物了,臣真是有愧。” 嗯?下棋?花颖狐疑地看了柳倦一眼,一脸的不信。 “您言重了,您是小王的恩师,来看望恩师,是应该的。”柳倦客套地朝花蕴然作揖。 花颖和小川同时翻了个白眼。前几天怎么没见你来呢? 可惜花蕴然没看见这姑侄俩的小表情,赞赏地看着柳倦,目光慈祥:“臣只是在晋王幼时教过您一阵子罢了,谈不上恩师,您客气了。” 他看了看一身绛紫色衣袍的柳倦,竟有种错觉,不由得心生感叹:“这件衣服晋王穿着,甚是合适。这是臣少时考上了状元,您祖父送的。” 柳倦蹭地站起了身,张开了双手,低头打量起了衣服。 他从有记忆起,便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亲情于他而言淡薄得很,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父辈们究竟都是什么样子的人。 他低头看了看这身绛紫色绣着金丝边线的衣袍,突然鼻翼发酸。 世人都道他放浪形骸狂悖无知,不像是晋王府的传人,关于他的身世也传了好多个版本。 不论事实如何,在他心底,他都是晋王府的人。 就像这身低调又奢华的衣袍,他第一眼看见便喜爱至极,老晋王的眼光与自己是如此的一致。 第13章 . 羁鸟 要月亮 本王也可以努力努力 柳倦拎着衣袍下摆,像个小姑娘似得,在原地转了一圈。 见他如此喜爱这件衣服,花蕴然朗声一笑,提了句:“这上面的金丝蜀绣,是您的祖母,老晋王妃特意为臣选的。她希望臣这一生,如这锦绣一般,绚烂夺目。” 柳倦停了下来,伸手摩挲着袖口的绣纹,点了点头。 “老臣这一生,平安顺遂,也算是过得去。这身衣物,若您不嫌弃,臣便转送与您。” 但凡是个正常人,这个时候都应该是会谢过花蕴然的好意的。可偏偏,柳倦就是那个特例。 他一边伸手抚摸着自己身上的衣料,一边回花蕴然到:“如此便谢过老师了。不知老师家中可有备下晚膳,小王在外面一整天了,先下肚中空空,着实有些饥饿呢!” 嗯?顺走一身衣服,还要顺便留下来蹭饭,谁给他的脸呢?花颖和小川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震惊。 不过柳倦倒是丝毫不在意,大大方方地跟着花蕴然走到了饭厅。 然后丝毫不觉拘谨地坐下用餐。 一整场晚膳,花颖和小川都如坐针毡,而柳倦则更像是主人家一般,神色自然气定神闲。 暮色四合,月上树梢,花颖急忙送柳倦出府,生怕他还要赖着不走住下来。 行至前院门厅处,柳倦一改白日的轻浮做派,站直了身子,突然弯下腰朝花颖作揖行礼,然后拱手说到:“花小姐,今日之事,是本王唐突了,以后定当不会如此了。” 早就已经见过了他的两幅面孔,对于他说的话,花颖打心底里就是一个偏旁部首都不信的,所以随意地点了点头,嗯哼了一声,就要把人送出门去。 柳倦又停了下来,接着说:“本王知道花小姐志向远大,心性高洁,或许不愿与寻常百姓一样,相夫教子了此一生。但若是,花小姐日后有成亲的打算了,可以随时来晋王府找本王。” “本王府里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到时候,你要什么,本王都给你弄来。” “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本王也能为你,努力努力。” 柳倦的话,像箭雨一般,密密麻麻砸了过来。 花颖头一次觉得,男人要是真的唠叨起来,恐怕就没女人什么事了。她对他确实是存了份心思,但那也只到感恩这一步,若再要深一点,怕是没有的。 “是是是,知道了知道了,您快走吧。”花颖使出了吃奶得劲,伸手推着柳倦,出了门,不等他反应过来,便立刻命人将大门合上了。 柳倦转过身,望着紧闭的大门,低下头,笑了。 一直守在门外的毕节迎了上来,躬身作揖,向他禀报:“王爷,不出您所料,三皇子那帮人坐不住了,今日下午刑部侍郎向刑部提交了新的证据,指控有人蓄意煽动太学院学生围宫。” 柳倦右手握着折扇,轻轻一打,撑在了自己的下巴上。 “他们推了哪个替死鬼出来?” “太学院太学令。王爷,咱们需要动手吗?”夜色正浓,长街清冷,毕节跟在柳倦身后,小声询问。 不知从何处跑来了一名幼童,横冲直撞地撞到了柳倦身上,他单手扶住了幼童,转过头,吩咐毕节:“先观望,不用管。” 那幼童倒是半点也没有受到惊吓,自袖中掏了掏,掏出块姜糖,递给了柳倦,然后又飞速跑开了。 柳倦望着幼童飞跑出去的身影,驻足良久:“苏遇,他的亲眷都安排妥当了吗?” 毕节应声点头,回到:“早已安排妥当,一点痕迹不留。” 一轮弦月挂在天际,银色月光将清辉洒满了长街,柳倦一身绛紫色长袍上的金丝绣纹在月光下熠熠生光。 他望着天边的弦月,想起了从前在北疆同苏遇对酒当歌的日子了。 目光流转,眼眸深处似有化不开的愁绪。 猜到他或许是想到从前的事了,生怕他又牵扯情绪,毕节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王爷,属下不是很明白,您为何偏偏要今日去了花府。咱们的计划中,并未牵扯花府。” 柳倦没有立刻答他,但也没有继续抬头望月,打着折扇朝前走去。 “本王不过是,不想花府做了他人的棋子罢了。”毕节还以为柳倦不会回复自己了,正准备换个话题时,柳倦自顾自地说了这么句。 接着又补了一句,“而且,前些天玉柳先生递了消息回来,太子党和三皇子党,都有意靠联姻去拉拢花家。” “这么热闹的事,怎么能少了本王呢?” 他停下了步伐,用折扇点了点毕节的额头:“而且,这花府小姐,恐怕是爱慕本王而又不敢表明。本王自然是要成全一二的。” 毕节惊得长大了嘴巴,他也算是日日跟在王爷身边,怎么他竟半点也没有察觉呢! 见他这副不信的模样,柳倦皱了皱眉头:“怎么?你没看出来?你就说自大咱们回京,都碰上过她多少回了?这能是巧合吗?而且,你不知道,她上次还在御书房门口,在马车上,勾引本王。” 深觉定是自家主子自作多情了,毕节忍不住地还是打断了他:“但今日,您被拒绝了呀!” 王爷今日又是装可怜又是使美男计又是登门拜访的,不还是被拒了吗?倘若花府小姐真对王爷有意,为何拒绝?他想不通。 柳倦收起折扇,捏在手心,用力敲在了毕节额头:“你给本王闭嘴吧!你懂什么?闺阁女子,自然娇羞,自然要拒本王几次再答应了!” 毕节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是很明白柳倦的意图,但是主子不说他便也不再问了,免得又要挨打。 他将自己探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汇报了。 “王爷,这花府小姐至今未与人定下婚约其实事出有因。” 柳倦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毕节也跟着坐了进去,然后接着说。 “都说不能惹了读书人,这话却是千真万确。早些年,有一书香门第曹姓子弟倾慕花家小姐,故而其母托了冰人上门为自家嫡子求娶花府小姐。花府那几位公子,岂能随意便将亲妹子嫁了,轮流与那位公子斗诗,您猜怎么着?” “那公子竟是个草包,他祖上倒是确实读书习字,可到了这位公子这,竟连斗大的字也不识得几个了。” 柳倦将一直握在手里的折扇轻轻打开,遮住了自己大半长脸,轻轻地用折扇一下下敲着自己的鼻梁,一副听好戏的样子。 “花家愤慨不已,此种草包饭袋竟也敢上门提亲,当即便将人赶走了。这事还没完,您猜接下来怎么着了?” “太学院的学生大多受过花家传教解惑,自然认花府的花老太爷及几位公子为师,岂有师门受辱而学生们无所作为的道理。” “那些学生便约好了似的,接连数日去那书香门第家门口约战斗诗。一连数月,愣是硬生生将那草包公子气吐了血。自此以后,京中便再无人敢去花府提亲求娶花府小姐了。” “一是怕落得跟曹家公子一样的下场,二是因为后来外界有传言说花府对这位小姐极其娇纵,这小姐自小便养成了奢靡享乐的性子,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每日光擦脸的珍珠粉就要花去百两雪花银,夜晚熟睡时点的香也要百十两雪花银。” 柳倦放下了手中的折扇,手指微曲轻轻蹭了蹭自己的额头。 叹了口气,冲毕节摇了摇头。 “这你也信?” 他将收起的折扇敲在了毕节的脑门上,点了点:“你这么蠢,是怎么被玉柳先生选中的?” “花府一年才多少俸禄,又有多少家产。若真如此,这清流世家,就不清流了。这些人说的有鼻子有眼,跟藏在花家小姐床底下看见了似的。无聊。” 毕节这才恍然大悟,小鸡啄米似得点着头:“王爷教训的是,是属下大意了。难道是,有人刻意造谣?” 马车飞速的行驶在长街上,马蹄声嗒嗒作响,车轴压在青石板上,咕咕作响。 柳倦挑开了车窗帘,回头看了看花府的方向,摇了摇头:“确实是有人刻意造谣,但是这个人,应该就是花颖本人。看来,咱们一直以来,小瞧花府了。” 毕节不是很懂,但是也能听出个大概,附声应和:“花府在文人中地位很高,几位皇子中,不论是谁得到花府的支持,都将会得到天下文人的另眼相看。” 想来,今日那个当街拦马的侍郎之子,动机恐怕也没有那么单纯了,背后恐怕是站了位皇子的。 柳倦放下了车窗帘,端坐在马车上,微微摇了摇头:“花家值得他们争夺的,恐怕不仅仅是他在文人中的地位,而是他在文人中盘庚错节的关系网。” 都说文人相轻,但天下读书人对于花家,都只会是敬仰,而不是轻视。 毕节心下了然,点了点头。 马车继续在长街上行驶着,很快便到了晋王府。 下车前,柳倦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拉住了毕节,问到:“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其实一直在等本王,才故意不嫁人?” 毕节无奈地叹了口气,发出致命一问:“那王爷您看,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其实是您喜欢花小姐,便觉得她做什么都是在亲近您?” 柳倦的心咯噔了一下,藏在心底深处很久了的秘密,就这么被人戳了出来。 但嘴上却还是狡辩,斥道:“大胆!” 然后慌乱而无措,同手同脚地下了马车。 —— 折腾了一天,大家都累了。连天边的弦月,都偷偷藏进了云层中,做起了美梦。 可躺在闺房中的花颖却没能做上美梦。 一整个晚上,她都在梦中与柳倦斗智斗勇。 次日清晨醒来,望着镜中乌青着眼睛的自己,花颖气得发抖。她盖了好几层脂粉,也没能将其完全遮盖过去。 她顶着乌青的眼睛去给花蕴然请安,心里却一直在咒骂柳倦。 而就在她前脚刚踏进花蕴然的院子时,刑部的人便过来了。 一群官吏带着佩刀直接闯了进来,为首的人朝花蕴然敷衍地行了个礼,便要上前羁押花蕴然。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花颖方寸大乱,她一时情急,也顾不上什么了,一个箭步拦在了花蕴然的身前。 “大人,祖父乃朝廷命官,您怎么说抓就抓。” 来人似乎是料想到花蕴然不会束手就缚,自胸口掏出了一封文书,抖了抖,晾在了花颖面前。 “您看好了,这是刑部的拘留令。昨日有人递交证据,证明花大人与太学令同流合污,煽动太学院学生围宫。咱们也只是按上面的意思行事,现下只是带花大人一人去刑部接受调查,若查明属实。” “逼宫,造反。是什么下场,不用下官说吧?” 晴朗的清晨,天空中闪过一声惊雷。 第14章 . 羁鸟 等本王 送御史回家 花颖突然觉得四肢酸软,头晕目眩,差点便要晕倒。但是只片刻功夫,她便冷静了下来,拼命挡在了花蕴然的身前,死也不肯挪开半步。 “这不可能,一定是有人蓄意陷害。我祖父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你们不能无故抓人。” 只要案子还未查清,圣上的旨意未下,花蕴然都还是都察院的御史大夫,刑部的小吏自是不敢造次。 两厢僵持,场面僵硬。 花蕴然轻轻拂下了花颖挡在自己身前的手臂,安抚她:“没事的,祖父没做过的事,旁人是不能乱扣在我头上的。只是去刑部聊一聊,坐一坐而已。”说完,便朝刑部官吏走了过去。 刑部大牢可不是茶馆,他却说得如此轻松,花颖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却半点法子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花蕴然被刑部的人带走。 刑部的人走后,花颖站在门口久久不能回过神,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 科举舞弊一案又牵扯出了学子围宫,案子盘根错节,自然是她一介女流不能随意插手的。可她也不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祖父被人陷害。 冷静了片刻,花颖站在门口来回踱步,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出门去探听一下具体的情况,也顺便去从前与花家交好的家族中寻求帮助。 深处旋涡之中,任何一点希望,她都要把握住。 可这案子毕竟牵连甚广,涉案的官员几乎都依附于各位皇子,表面上看是舞弊案,实质上是皇子们的夺嫡之争。 历朝历代,涉及到政权交接皇子夺嫡,都不会少了流血牺牲。 更何况,这次的案子是皇上亲自命刑部彻查的,那封指正花蕴然和太学令煽动学生围宫的信件一出,一时之间平日里与花蕴然交好的大臣们纷纷避嫌,随意寻了个由头便拒绝了花颖的拜访。 她一户接着一户的吃着闭门羹,几位哥哥又都在外任职,纵使是现在修书过去,等他们回来或许也早已经晚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花颖心中又急又燥,这诺大的金陵城,她竟不知该去向谁求助。 秦淮河畔杨柳倒垂,风轻轻拂过,柳丝翩翩。已过立夏,天正慢慢得热起来,河畔两岸叫卖凉茶声不绝于耳。 她让车夫在河边停了车,扶着明心的手下了车,站在柳树下望着涓涓流淌的河水,有些失神。 就在她望着秦淮河的流水失落无助之时,一名布衣打扮的家仆朝她跑了过来。 他气喘吁吁地停在了她的身边,作揖行礼,小心翼翼地问:“敢问贵人可是花府的小姐?” 明心有些警惕,挡到了花颖的身前,回应他:“正是。你又是何人?” 那人似乎是在城中跑了很久,汗水早已浸湿透了他整个后背,他惊喜过望表情立马就轻松了下来:“回姑娘的话,小的是季府三公子的书童。听闻花御史被刑部带走,我家老爷担心您着急,让我来传句话给您。” 这一整天,花颖都在吃闭门羹,她大受打击心情低落,倒确实是把季家给忘了。 此刻听到来人自报是季都的书童,心下突然就放松了好多。旁人她都可以不信,但季都若是在金陵城,定是会帮她的,可是此刻,季都明明是在北疆的。 她不知季府是什么意思,问了句:“你家老爷让你传什么话给我?” 小厮抬手用袖口擦了擦自己额前的细汗,弓着身子,低头回话:“老爷说,让小姐稍安勿躁,万事都有退路,他会尽力在朝堂之上替花御史周旋。” 这么一句话,虽然没能完全消除花颖心中的焦虑,却无疑给她吃了颗定心丸。季译是花蕴然的学生,入朝为官后深的元武帝欣赏,一路平步青云,如今不过四十几岁,便已官至礼部尚书。 他若愿意出手相助,至少有一点是可以保证的,不论案子的走向如何,花蕴然在刑部大牢应该是不会受到太大的委屈的。 复而,想到了些什么,又多问了一句:“你在金陵城,那你家三公子呢?还在北疆吗?” 小厮抬起头,望了她一眼,低声回道:“公子去了北疆便水土不服,一直缠绵病榻。老爷向皇上求了恩典,将公子提前调回了京师,昨日便回了,如今刚刚请过大夫来府中诊治,公子也正在府中修养。” 花颖自有印象起,季都便总是在生病,几乎是一年四季都泡在药罐子里,这次去北疆也不知是吃了多少苦头。 她想了想,对那书童说:“回去告诉你家公子,让他好好养病,待我空闲下来,定去府上看望他。” 不论是前世今生,她同季都都注定无缘,可季都确实也没有做错什么,她不至于迁怒于他。 倒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那书童有些喜出望外,连回复她的声音都有些雀跃:“多谢花小姐牵挂,小的一定转达。公子要是知道您要去看他,定会很快好起来的。”说完,朝花颖作了作揖,欢快地跑回去复命了。 目送书童离开,花颖也上了马车,折腾了一天她想回家了。 马车在街道上缓缓行驶,许是因为那书童的话让她心头的压力小了些,紧绷的神经也松开了些,她竟靠着软枕在马车中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她隐约听见了有人敲锣打鼓之声,而梦境中又再次出现了柳倦那张惊才绝艳的脸。 “嫁于本王做王妃吧。本王的府里,绫罗绸缎珠宝玉石,应有尽有。” 那张脸凑了过来,无限放大,几乎就要亲到她的唇角了。 “登徒子。”花颖抬起了手,扇了巴掌过去。 柳倦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顺势一拉,将她整个人扯进了怀里,然后单手擒着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与他对视。 “你是第一个敢打本王的人,你这是在玩火。” 花颖挣扎了几下,挣扎不开,一脚踢在了他的膝上。 而这一下,似乎惹恼了柳倦,他搂着她的手收紧了几分,牢牢勒住了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擒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扬起脑袋,然后他低下了头。 带着些凉意的唇附了上来,接着便是一阵攻城略地长驱直入,将她整个口腔,攫取了一遍。 花颖被吻的气息不稳,差点背过气去。 她挣扎开来,抬起手,便要朝他打过去。 “小姐!”一声惊呼,唤醒了睡梦中的她。 “啪!”巴掌落在脸颊的声音,应声而响。 花颖自梦中醒来,心有余悸,捂住了扑通乱跳的胸口。她一抬眼,便又撞上了柳倦那双暧昧不明似笑非笑的丹凤眼。 怎么回事?梦中梦吗?还没醒?她掐了掐自己,痛得惊呼。 “真看不出来,花小姐,梦中好打人?”柳倦坐在她身旁,揉了揉自己左半边脸颊。 他只是在路上碰上了花颖的车驾,想起了花蕴然的事,想同她聊聊,便飞身上了马车。 哪成想,刚刚坐定,便被花颖踹了一脚,骂了句登徒子,她嘴里似乎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些什么,但声音太小听不真切,柳倦便将脑袋凑了过去,想听个仔细,哪成想,就突然被她抽了一巴掌。 他堂堂晋王,不要面子的嘛? 这下子,花颖彻底清醒了过来。马车还行驶在街道上,花颖看了眼明心,又偷偷瞥了眼柳倦,羞愧之感立马爬上了心头,她涨红了脸。 这也太羞愧了,自己竟然在青天白日梦见柳倦,还梦见他对自己做那种事。 花颖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起来。 可偏偏,梦中的那人,还坐在她身边,还非要凑过来,找她要说法。 “说吧,打算怎么补偿本王?本王可不是谁都能打的?想想要怎么哄本王,本王可一点也不好哄。” 花颖心里全是花蕴然被刑部带走的事,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事情,敷衍地笑了笑:“听凭晋王处置。不过,能不能等我祖父从刑部出来再说?” 想起这事,柳倦也没心思再逗她玩了,收回了思绪。 将自己收集到的情报,和盘托出:“这次的事情,是有人推卸责任,想找个替罪羊。原本他们是只想推给太学令一人的,但不知为何,今早变成了御史大人和太学令两人。” 花颖坐直了身体,听着他讲。 “这事其实不难,只要舞弊案破了,幕后之人被揪出来,煽动学生的人自然也能揪出来。” 他顿了顿,有些为难的看着花颖:“可是,有一点棘手的是。不论结果如何,御史大人都会受些苦头,他与太学令即使没有煽动学生围宫,却也都有监管不力之罪。这罪名,可大可小,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平日里见他,他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头一次见他如此认真,花颖到有些不适应了,眨巴了下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柳倦撑开了折扇,轻轻扇了扇:“等。等鱼浮出水面,等渔人出手,等猎物落网。等本王。” “等你做什么?”花颖不明所以,脱口而出。 柳倦的眼眸闪耀了一下:“等本王,送御史大人回家。” 不知为何,接连被喂了两颗定心丸的花颖,听了他这话,突然有点心慌。 他的眼中似乎含着总也化不开的水雾,明眸闪耀,叫人挪不开眼。 花颖深深陷入了这一片水雾之中,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 “哼!”一声闷哼自她的身侧传来,柳倦打着折扇,歪着脑袋,扯着嘴角轻笑:“你垂涎本王的美色多久了?” 他的眼眸明媚闪耀,眼神似乎在说话。 看吧,你就是喜欢我,还不承认。 第15章 . 羁鸟 你怎么还偷看我 有细微的风自窗口吹进来。柳倦歪着脑袋,靠近她,轻笑出声。 她望着柳倦的眼睛,又向下瞥了瞥,目光在他的唇上停留了会儿。 想起刚刚的梦,花颖忍不住,别过了脑袋,又咽了下口水。 “砰。”柳倦的折扇轻轻敲在了她的脑袋上,“你怎么回事?嗯?偷看本王?” 折扇轻打,只碰在她额头时发出了微弱的声响,花颖却下意识地捂住了脑袋,轻轻抬眼,嗔怪地瞪他。 “王爷若是没有看我,又怎知我看了你?” 没想到她会说这么一句,柳倦刚到嘴边的话被生生噎住了,他不悦地抬起手,掐在了花颖的脸上。 世家大族的小姐,自然不需要风吹日晒的劳作,每日就寝前也都会用价格高昂的香膏香脂细心涂抹养护肌肤,是以,花颖的肌肤养得极其娇嫩。 柳倦的指腹刚刚碰上她的面颊时,心下便是一惊,这手感有些柔嫩的犯了规了。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自指腹传至他的心头,挠的他心头发痒。 “啪。” 还没等他回味过来,花颖便一巴掌拍掉了他的手。 这丫头,同自己相处过一阵子,愈发放肆了,最近伸手就打,似乎没把他当成王爷。不过自己刚刚情不自禁之举,也确实是不合规矩。 “啧。”柳倦砸了咂嘴,但也没说什么。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都有些心虚,也没再说话。 一路相顾无言,马车很快便行驶到了花府门口。 明心和丁一现行下了车,花颖正想挑开车帘扶着明心的手下车,便听见,明心一声惊呼,随即便将车帘按得死死的。 “小姐,您先别出来,那日当街拦马的钟公子又来了。” 而一直站在明心身旁的丁一也抽出了袖中软剑,银光闪闪,杀气凛然。 花颖不再继续刚刚的动作了,而是往车厢里侧坐了坐,轻轻挑起了车窗帘一角,借着光朝外看去。 花府门前此刻正围满了人,一位冰人模样的妇人正站在花府门口与门口的守卫说着些什么,而冰人身后是十几位抬着聘礼的家仆。 钟会则站在人群的最后,正站直了身子,朝马车这边望了过来。 若是搁在平日里,碍于刑部侍郎的面子,花颖或许还会好声好气地回绝了钟会。 可今日这番场景,她看了只觉得生气。 祖父现如今还关押在刑部大牢,几位哥哥又都任职在外,整个花府所剩皆是些女流之辈。 钟会此时过来提亲,还闹得这样大张旗鼓人尽皆知,也不知究竟是何意思。 是想趁火打劫逼她就范,还是刻意彰显自己的深情,即使花家落了难,他也痴心不改。不论是哪一种心思,此举都是对花颖对花家大大的不敬。 她气急了,砰的盖上了车窗帘,面色难看眉宇间皆是怒气。 “御史大人的案子落在了刑部,这个钟会,是刑部侍郎之子。”柳倦也掀开了一侧的帘子,朝外看了看。 若是寻常,一切都好办得很。可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她也确实不能对钟会做些什么。他既然敢如此大张旗鼓地来提亲,定是得了家中长辈的首肯的,那么刑部侍郎定是知道此事的。 若是处理的不好,让他们记恨上花家,会不会在刑部大牢对祖父做些什么,也是无法预料的。 花颖不敢冒这个险,可也不愿束手就缚,平白遭人算计。 她闭了闭眼,将各种情况都在脑海中翻来覆去的想了又想,最终还是轻轻拽了拽柳倦的袖口。 “希望王爷,能再次出手帮帮我。” 她握着他的袖口轻轻摇了摇,压低了声音,言语中皆是请求。 她虽不想将柳倦牵扯进来,更不愿柳倦因此而被刑部侍郎记恨,可如今,除了他,花颖竟不知该求助于谁,更不知该相信谁。 对于柳倦而言,料理一个钟会,完全不在话下,他其实早就想出手了,可是他在等,等她先出口求自己。 “行啊,记得这是第几次求本王了吧。记好了,以后一并还上。” 花颖捏着他袖口的手紧了紧,抿着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怕自己一出口,说出的话不是他想听的,惹急了这位祖宗,他万一又不愿替自己解围了呢?那倒是又该要怎么办,难不成真要跟钟会杠上吗? 她想了想,脑中的念头一转,狡黠一笑:“王爷若是不肯,也没关系。左右我祖父如今在刑部大牢生死未卜,我便答应了这钟家公子吧,祖父在刑部还能受些照顾。” 原本只是想让她多求求自己,他好趁机讹上一笔。哪知道花颖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主,一下子便抓住了他的心思,牵着他走。 柳倦奸计未能得逞,倒也不恼,敲了敲折扇,冷着脸说:“算了,本王纯粹看那小子不爽,这就去打断他的腿。” 说完,便一脚踢开车帘,跳下了车。 而一直站在花府门前正欲朝马车边走来的钟会看见柳倦自马车上下来,一时愣住了神。 第二次了,上次也是这样,他连花颖的面都没见上,便被柳倦揪着衣领拎到了一旁。 钟会看着朝自己走来面色不善的柳倦,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但该有的礼节还是要做到位的,他躬身朝柳倦行礼作揖,眼睛却是直溜溜地朝马车里看去。 “王爷,不知花府小姐,此刻可在马车内。在下有要事与她相商。” 什么狗屁要事,不就是逼人家嫁你嘛。柳倦翻了翻白眼,见不惯他这种恶心做派,直接伸手拦住了他正往马车里飘的眼神。 “她不想跟你多费口舌,你也别自讨没趣,收拾收拾,带着你的人,给本王滚远一点。” 钟会眸色一沉,望向马车的目光也暗了下来。 他其实也并非多么爱慕花颖,只是因为上头那位主子要利用花府,还有花颖确实是有几分姿色,再加上花家在文人中的地位,对于自己日后的仕途定是大有裨益的。 真的娶进门,好吃好喝将养着,给她该有的体面,到也无妨。 可他不喜欢花颖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子便是这等做派,□□的便于外男同乘一车,一次是偶遇,两次呢? 花府明明还没有答应他的求娶,可他自己却已经在心里将花颖视为自己的未婚妻子,更是默默给花颖打下了一个不守妇道的烙印,今次见她又与柳倦同乘,便已然有些怒气。 他没有理会柳倦的话,绕过了柳倦,径直朝马车走了过去。 此刻的他心头思绪万千,早已将平日里的冷静磨光了,从前那些克制那些礼节也统统抛在了脑后。 钟会走到了马车边,未及询问,便抬起手,将车帘掀开,声音中还带着些怒气:“花小姐,本公子几次三番求见于你,可你都避而不见,这是为何?若是花小姐早已是心有所属,也不妨告知我一声,何须如此,次次都叫旁的人来传话。” 花颖仍旧端坐在马车中一言不发,她不愿与钟会多费口舌,更不屑为他浪费心神。 这种蹬鼻子上脸趁火打劫的人,她理都不想理。 而站在钟会身后,被他侧身饶过的柳倦,也适时地朝她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花颖朝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微笑着点了点头。 柳倦撑开了折扇,轻轻摇了摇,招了招风。 他似笑非笑,目光中带了些寒意,轻轻瞥了一眼钟会,语气不善到:“喂,钟家那个小子,本王同你说话呢!你敢轻视怠慢本王?而且,听你的意思,你很不满意本王同你说话?” 钟会刚刚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听了柳倦的声音,这才反应了过来,自己刚刚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多少有些冒犯了晋王。 可花颖就在他的面前,不成功便成仁,成败皆在此一举了,他不愿就此放弃。 钟会屏了屏息,心下一横,单手掀开外袍,直直朝花颖跪了下来。 “小生自知所作所为有些唐突,可小生却是一片赤诚之心,还望花小姐给小生一个准话。”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后背就被人踢了一脚,顿时便倒在了地上,鼻翼硬生生撞到了马车轮上,顷刻间便是鼻血肆意。 柳倦收回了脚,似乎嫌脏一般,在地面上蹭了蹭,皱着眉头,睨了一眼丁一:“葬花堂就是这么训练你的?” 一直站在马车旁的丁一紧紧握住了手中的软剑,目色凛凛地盯着被踹到在地的钟会。 “主子跟前闯来这么个玩意,你抱着剑在哪乘凉?” 丁一心下了然,一个箭步飞身上前,手中软剑一出,架在了钟会的肩上,只差分毫,便能一剑封喉。 跟着钟会前来提亲的冰人和仆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 几位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仆从已经放下肩上的担子,朝这边围了过来,想从丁一手中救下钟会。 柳倦斜眼瞥了瞥这些跳梁小丑,连话都懒得说,抬起了右手,食指微屈,在空中点了点。 晋王府一直潜伏在四处的护卫应势而出,蜂拥而上,将钟府那几个小啰啰掀翻在地。 看着柳倦这一系列操作,花颖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明心上马车,盖下了车帘。事情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不是她要管的了。 钟会躺在地上,回过头去看柳倦。 柳倦正打着折扇,半蹲在他的面前,勾着唇角,打量着他。 “刚刚,你是哪只手掀的帘子?” “丁一。知道怎么做吧?” 第16章 . 羁鸟 这可怎么办啊 丁一应声而下,手掌握住了钟会的胳膊,掌心用力,震碎了他的手臂关节处。 钟会一声惊呼,痛晕了过去。他带来的家仆惧是一惊,异口同声地喊了声,少爷。 可钟会昏死在地上,原本一尘不染的脸颊此刻正紧贴地面,双目紧闭,根本无法回应他们。 几位家仆互相对望了一眼,皆是两股战战。 少爷活生生好端端的出了门,如今这副模样回了府,他们这些跟随着他的出门的人,定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得。 更何况,他们此刻还被柳倦的人死死地按在地上,还不知道眼前这位活阎王要怎么对他们。 几位平日里横行无忌的彪形大汉,如今倒是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柳倦乜斜着眼睛,扫了他们一圈,抬起手,挥了挥:“放了吧。没意思。”干坏事的人是钟会,这些人也不过是跟着主子行事而已,他虽然恶名在外,可他却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 晋王府的护卫应声松手,将钟会带来的几人放了开来。 几人跪在地上,连连向柳倦磕头道谢,完全没了之前那张牙舞爪的样子。道完谢,生怕柳倦后悔似得,赶忙抬着昏死过去的钟会和聘礼,一溜烟儿消失在了街道上。 人群四散,花颖才下了车。 已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暖橘色的光线顺着屋顶飞檐斜斜地打了下来。 花颖在马车里坐久了,乍一下车有些不适应这夕阳光线,觉得有些刺眼,抬起手捏着帕子稍微在眼眉处,遮了遮。 她累了一天,早已没了招待柳倦的热情,她捏了捏手背,客套地行礼说到:“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我就不留晋王了。今日晋王出手相助之情,花颖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行。”柳倦走到了她的身侧,整个身子遮住了斜阳,身影笼罩住了花颖。 “可别忘了。一定要记得还呐。”他微微笑了起来,一双多情的眼眸弯成了月牙,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花颖看。 眼波流转之间,有股说不清的情愫。 花颖别开了眼睛,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原本已经做好了柳倦要赖下用晚膳的打算,可他竟只说了声行,花颖倒是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想什么呢?”柳倦弯下了腰,歪着脑袋冲她笑着问。 那双多情明眸忽闪忽闪,夹杂着夕阳余晖,他的眼眸被镀上了一层琥珀色,明媚而妖娆。 许是因为彼此靠的太近,花颖稍稍侧目,便能看见柳倦耳后细碎的茸毛,他的额前不知何时落了几缕碎发,微风拂来,轻轻牵动着他额前的那几缕碎发,轻轻飘荡,摇了摇,似乎要摇进花颖的心田里去了。 想到自己今日做的梦,花颖的脸突然就似被火烧了般的火辣辣的疼。 她红了脸,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头一次,觉得自己即使饱读诗书,也是个肤浅之人。 “本王,就这么好看吗?你怎么还脸红。”见她不说话,柳倦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轻轻摇了摇折扇,在花颖面前扇了扇,然后温声细语到:“快回去吧,回去好好歇会儿。本王看你满脸通红,是不是晒着了?” 边说还边撑着衣袖,作势要替她遮挡斜阳。 花颖原本就红了的脸,这下子更红了。 她朝柳倦行了个礼,立马飞快转身,慌慌张张地进了门。 明心跟在她的身后,一脸匪夷所思,她家一向端庄持重的小姐,居然也会跑着进门,跨过门槛时,甚至跳了一下。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姐跟晋王走近,连做派也被晋王传染上了。明心摸了摸脑袋,认真地想了想,才得出这么条结论。 可她转念一想,自相识以来,这晋王虽说嘴上孟浪无礼了些,但到底也没真的做过什么坏事,反而是屡屡替小姐解围。如此看来,这晋王应当是个好人。 她心里这么想着,便又朝守在书房外的丁一看了眼,当下便决定对丁一甲四他们几个好一点。 明心在一旁盘算着日后要怎么对这些人好一点时,花颖正坐在桌案前给几位任职在外的哥哥们写信。 花家世代为官,累世功勋。她的父亲曾与柳倦的父亲同为元武帝伴读,若非英年早逝,或许早已封侯拜相。而她的几位哥哥,也皆是人中龙凤。 大哥哥是元武十八年的状元郎,二哥哥是同一年的探花郎,三哥哥则是元武二十年的状元,这后面的几位哥哥也皆是后面几年科举中的翘楚。 家里的状元郎多得都数不过来了。 但是花家人低调,也懂得树大招风的道理。 是以,几位哥哥一入仕途,便自请外任,离开了金陵城。 这满门状元高官,若是都留在京中,恐怕花家就离被连根拔起不远了。 可几位哥哥远离京中,到底也确实是有弊端的。就好比此刻,花颖握着笔,却迟迟不知该如何下笔。 更不知,该去向哪位哥哥求助,该唤哪位哥哥回来。 她三哥哥主意最多人也最灵活,少时读书时在金陵城也算是一霸,王孙贵胄家的小辈们,就没有同他关系不好的人。若是三哥哥回来,熟人多,自然也好办事。 可是三哥哥远在滇南,书信过去快马加鞭也得七八日,等哥哥收到书信安排好衙门里的事,再赶回来,怕是什么都晚了。 大哥哥离得最近,快马加鞭只需一两日便能到达金陵城,可大哥哥是个老古板,凡事不懂得变通,回来恐怕只懂得在早朝时拿头撞墙死谏了。 二哥哥在豫章,倒是不近不远,可二哥哥才去任职,如今便请命回京,恐怕会落人口实。 剩下的几位哥哥,也无一能靠的。 花颖望着滴在宣纸上晕开了的墨点,紧锁眉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姐,可是不知该给哪位公子写信?要奴婢说,就该每位公子都书信一封,他们能回来固然是好,若是不能回来,至少也能在上书一封递给皇帝。刑部那些人,惯会见风使舵,若是咱们再坐以待毙下去,他们怕是会以为咱们花家无人,那老爷才是危险了。”明心拿掉了花颖一直握在手里的笔,放到了笔架上,又替她换了张干净的宣纸。 花颖将明心的话在心里默了默,叹了口气。 “你说的,我何尝没有想到。但是万万不能这么做。我就是怕哥哥们一时情急,一拥而上地替祖父求情,反而误了事。” 明心不懂,祖父落难,孙子们求情,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她抬头,问到:“为何不可,老爷本就是无辜的。少爷们为何不能上书求情?” 花颖拿起了笔,在纸上涂鸦了起来,将此事的来龙去脉都画了上去。 “此事的导火索,是那位举子撞了登闻鼓,状告数位朝廷命官科举舞弊。可陛下觉得是有人陷害太子,轻拿轻放,祖父在早朝力劝陛下彻查,惹了陛下不快,这是第二层。” “第三层,有人煽动太学生围宫,这挑战了皇权,陛下心中定然对文官集团有所忌惮,甚至不喜。” “第四层,有人拿着证据举报祖父和太学令是煽动太学生的幕后黑手,陛下没有宣祖父谈话,而是直接让刑部拿人。说明在陛下心中,祖父这个曾经的帝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至少,不是他所敬重顾及的了。” “这环环节节相扣,陛下看似无奈之举,其实他又何尝不是推波助澜之人。陛下有意敲打文官,让他们别站队,别动夺嫡的心思。祖父不过是,他拿来警告那些蠢蠢欲动的官员的靶子而已。” 花颖将涂鸦完的的纸张拿了起来,递到烛台边,就着烛火,烧了。 “你说,如今这种形式下,若是哥哥们都回来了,或是都上书陈情。会不会有人趁机攀咬花府?” 明心原先不懂,但听花颖这么一分析,突然茅塞顿开,心下骇然:“那,小姐,我们该怎么办?” 花颖摇了摇头,除了等待,她暂时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原先她也不能弄清楚其中的关健,今日在外吃了一天的闭门羹,她突然想明白了。 原先那些与花府较好的世家,或许也并非绝情,只是比她早看清时势,才会躲开她。 元武帝的心思深沉,无人能猜到他真正所想,可文官抱团,绝对是任何一位帝王都不愿看到的。 如今宫中有六位皇子,除去还尚且年幼的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 太子是长子但性格懦弱耳根子软不堪大用,他若是登基,不消三载,权力定会被有心之人架空。 二皇子表面上光风霁月温润如玉,可私下里手段残暴嗜杀成性。 剩下一个三皇子,更是难登大雅之堂,虽贵为皇子,但却整日流连勾栏瓦舍,好美色,抢夺民女家中妻妾成群还豢养男宠。听闻,他在府中养了只体型庞大的猎犬,每日由这只猎犬引路,猎犬停在哪,他便宿在哪个院子里。荒淫无度,令世人不齿。 若是最后真的出现夺嫡之争,似乎不论哪位皇子登基,都不是好事。 也不知元武帝和皇后是怎么想的,怎么将这几位皇子都养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花颖叹了口气,不由得有点忧心:“这天下,要真是落到这三位皇子手里,百姓们可真要遭殃了。” 明心大致能懂她为何有这番感叹,她想起了从前听来的传言秘闻,凑到了花颖耳边,轻声说到。 “小姐,奴婢曾经在坊间听到一则秘闻。有人说,当初晋王世子出征后月余,世子妃才怀上子嗣。” “这孩子根本不是世子的。” “而是当今圣上的。您说,陛下会不会是想给晋王继位铺路?” “啪。” 花颖紧握在手的笔,断了。 第17章 . 羁鸟 她相信他 花颖心头咯噔了一下,可不消片刻便平静了下来。 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她自是不信的。 陛下和皇后娘娘虽对柳倦稍微溺爱了些偏宠了些,但也不至于因此便说他是陛下的骨血。 而且,如今他已承袭晋王爵位,再想去争一争皇位,根本难于上青天。陛下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情。 花颖朝明心睨了一眼,语气严肃地说到:“这种坊间瞎传的话,你怎么能信。以后切莫再提起,随意编排陛下和晋王,那可是杀头的罪。” 明心突然就感觉脖子凉凉的,似乎又把冷刀横在了上面,她缩了缩脑袋,小声地凑到花颖耳边,垫着脚,悄悄地说:“知道了,小姐,奴婢只是跟您提了起来,旁的时候,可是半个字也不敢说的呢!” 她自幼时起便跟在了花颖身边,两人也算是一同长大,花颖从未将她当做丫鬟看待,更像是当作亲生妹妹一般,是以明心在花颖面前,大多时候也都是不太拘束自己的。 花颖也知晓她不是个毛躁的性子,不会轻易误事,寻常有什么事情也都会交给她去办,她也都办的极好。 是以,花颖也没再纠结着这一点了。 仍旧趴在桌案边,细细地思索着该修书给哪位兄长。 虽已是暮春,夜里还是有些寒意,明心自软榻上拿了张薄毯披在了花颖身上,见她提笔写来写去又将纸张揉起扔在一旁,不由得出了声:“小姐,不然咱们去求求晋王吧。没准,他能帮到老爷呢?” 花颖自然也是知道可以向柳倦寻求帮助的,且今日白天他也提过了会帮着去周转。 可是不知为何,她总对这突然从北疆回来的晋王,有种异样的感觉。 让人既陌生又熟悉,想靠近却又不敢。 一切都太过巧合了。晋王刚从北疆回来,而那位举子也是从北疆而来,而且很明显,晋王是认识苏遇的。 她分不清他是何阵营是何立场,更不知道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甚至猜测,苏遇所作所为或许都是柳倦指使的,便不敢贸然相信他。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就是信他,信他是个可靠之人,信他会助祖父脱困。 可她又不想将柳倦牵扯进来。她想起前世柳倦为保花家满门,被新帝贬去北疆战场,最后马革裹尸惨死疆场的下场。便不忍。 他是个好人,她没有道理要拉扯一个无辜的好人进这滩泥水里的道理。 更何况,她想要他好好的,她想要柳倦平安顺遂。花颖握着笔,将这些事想了一圈又一圈,心头烦躁极了。 就在这时,门口的护卫突然来报,有位妇人深夜来访,说是前些日子落水被花府小姐所救,特来报恩的。 花颖和明心互相看了一眼,顿时便想起了前几日夜里他们在秦淮河边救起的那位妇人了,花颖也没多想便直接叫人将那妇人带进了书房。 江刘氏还是那日的打扮,粗布麻衣,用木簪挽起了一个高高的发髻,被门童带着,进了书房,一看见花颖,便直直朝她跪了下来。 “恩人,谢谢您当日的救命之恩。我家婆母还是容不下我,说什么也要将我发卖了去,我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来叨扰您了。请您将我留下,做牛做马都可以。” 江刘氏原本是不想来找花颖的,她被花颖救过一次,已是天大的恩情了,怎么敢再去叨扰她呢。可是她那不讲理的婆母,不仅抢走了花颖留给她的安葬费,还要将她卖去一个乡绅家里做小妾。 她自幼无父无母,一无娘家可以依靠,二又没有一个安身立命的本事,没办法,走投无路,也只能厚着脸皮来寻花颖了。 花颖连忙走了过去扶起了她,见她神色惨淡凄凉,倒也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且那日她落水若不是自己命丁一去救,江刘氏恐怕早已做了秦淮河的水鬼了。 她想了想,回到:“嗯,你暂且在花府住下吧,但是花府也不会平白收留你,改日我会派人去寻你婆母,同她说个明白。今日天色已完,我让下人们先给你收拾个房间出来,明日你自去管家那,他会给你安排活计的。” 花家不同于寻常的世家大族,家丁甚多,出入都是数十人相随,花府的仆人甚少。 自她的曾祖父起,便开始减少下人数目,为的是府中人员清明好管理。是以,府里的婆子粗实丫鬟也不过十几位,护卫也远远少于其他世家大族,若是要收留江刘氏,倒也不难安排。 她既已救过她一次,便索性救人就到底吧。 花颖低下了头,又想了想,对明心说到:“你亲自带她去吧,去西院给她安排个屋子先住下。其他的,明日再说。” 江刘氏原以为花颖会犹豫一番,没想到她答应的如此之快,连忙又跪了下来,连连道谢,说着说着,竟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多谢小姐。若不是您,我恐怕早已是一缕亡魂了。今生今世,我一定当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花颖很不善于处理这样的场景,她只能又一次俯下身来,去扶起江刘氏。 忽然,江刘氏像想起什么似得,拉住了花颖的手臂,从怀里掏出了张已然皱皱巴巴的纸张。 “小姐,昨日我去菜市口买菜时,听买菜的大婶们都在议论,说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向您求亲了?您可千万别答应啊,这礼部侍郎一家,可不是好人。” 花颖被她这么一说,一时竟愣住了。 她竟不知,钟会当街求亲一事,竟已在坊间传开了。不过很明显,江刘氏这消息有滞后性,今日柳倦在花府门口对钟会大打出手的事情,看来她还不知。 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回应江刘氏:“我知道的。而且婚姻大事,怎么可能如此草率就定下呢,现如今我祖父还身陷囹圄,不论是谁,我都不会答应的。” 见她这么说,江刘氏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她将怀里的那封书信,又朝花颖递了递。 “小姐,这是我那短命的丈夫寄回来的最后一封家书。原本,我打算将此事烂在肚子里,绝不对任何人提起的。可如今,我不想小姐您被人欺骗,一定要告诉您。” 花颖接过了她递来的书信,顺势展开,看了起来。 “我丈夫是被强行拉去修建寺庙的。那庙宇建在山腰上,所用材料和所占土地,都远远超过了朝廷的限制。而且同我夫君一同去的同乡,有好几位也在工地上出了事,有些是断了腿,有些是日夜赶工累坏了身子。这礼部侍郎却还是嫌工期太慢,催着他们日夜不停,活生生要将人熬死啊。” 花颖握着书信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有些发抖。 大梁崇尚佛学,庙宇盖得到处都是,朝廷虽不阻拦私人建造庙宇,可为了消减攀比之风,曾对庙宇修建所用材料以及所占土地进行了限制。 可这书信中所言,礼部侍郎家所建庙宇其辉煌程度不亚于皇家寺庙了。 他一个从三品礼部侍郎,哪里来的银钱,又哪里来的权利敢在山脚下征用民工呢? 花颖的心头如有擂鼓,阵阵作响。 “兹事体大,恐怕没那么简单。这封书信,暂时留在我这,可以吗?”她一目十行地将信件内容看了一遍,然后将信折了起来重新装好,准备收进自己的袖中。 江刘氏自然不会不愿,点了点头,应声回她:“自然是可以的,您拿着吧。”说完便准备退下。 花颖站在书房,想了又想,叫来了丁一,安排到:“当时跟你一起进府的人里,你去安排一个人,暗中守着她。” 丁一知道她这是不信江刘氏真的是凑巧被自己救下了。 她刚刚因为钟会的事而烦恼,现下就有人将礼部侍郎的把柄送了过来,一切巧合的像是有人刻意为之一般。 无形之中,似乎有张大手,正推着一切,朝着她未知的方向走去。 花颖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无法改变,任由他人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实在让人烦闷。 她顿了顿,开口拦住了正准备去下达命令地丁一:“算了,她的事先放一放,我让其他人去盯着,你们几个随我出去一趟。” 这已经不是丁一第一次夜间陪同花颖出府了,他知道这位花小姐是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 但仍旧忍不住地问了句:“去哪?” 花颖已经披好了披风,正在系领口的系绳,抬眸扫了他一眼,回答到。 “去找你前主子。” “找他谈事情。” 第18章 . 羁鸟 好想摸摸他的锁骨啊 花颖达到晋王府时,柳倦刚沐浴完。 他穿了身宽松的寝衣,墨发松散,发梢还有些湿意,正滴着水。 他正坐在书房的桌案前,反复翻看着苏遇留给他的绝笔信。 之前在北疆时,苏遇因为要赶上今年的春闱考,早他一步动身来了金陵。 是他亲自在城门口送苏遇的,却不曾想苏遇再也没能回去北疆。 他将那封信抖了抖,又展了开来,分明已经反复看过了很多遍,却忍不住的,又看了一遍。 白纸黑字上苏遇写到: “凌尘吾兄,见字如晤。 愚弟不义,恐要先行一步了。只盼数十年后,你我黄泉相见,还能再品茗诵诗,畅谈古今。 愚弟这一生,走过很多路,也吃过很多苦,方能走进这繁花似锦的金陵城。余毕生所求,不过一个明字。奈何此愿,终不能达成。 十年寒窗苦读,一路风雨泥泞,却终入大梦一场,余不过一痴人而已。 原以为,拼尽全力,便总能有所收获。可怎知,到头来,尽全是一场空。 余身处泥泞,只敢于夜深人静之时,稍稍抬眼窥探皎洁月光,卑微如同蝼蚁一般。 曾以为,读书会是一条出路。虽身处寒门,亦不坠青云之志,也不枉活一世。 可这高墙绿瓦的金陵城,击碎了余所有的理想。 余身处黑暗,耗尽心力去争取那些在贵人眼中或许本就是稀松寻常之物,筋疲力竭而又狼狈不堪。 可最终,却落得个遗憾败北,惨淡收场。 余一心渴求明月,可明月视我如刍狗。 余一腔热血,满腹深情,终是付诸东流。 这卑劣的一生,终是要走到尽头了。 唯愿来生,生于大同之世,世间再无门阀士族之见。” 他是在苏遇撞了登闻鼓之后才收到这封信的,若是他能早一些察觉到苏遇的决心,若是他能早点回京,若是他能替苏遇讨回公道,或许苏遇就不必死了。 想到这,柳倦忍不住地双手颤抖,牙关紧咬。 听到下人禀报说花府小姐深夜拜访,他连忙收起了那封信。 生怕是又出了什么事,他都没来得及擦干湿发,随手披了件外袍便去了前厅。 与此同时,花颖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前厅的椅子上喝茶,本也不是特别着急的事,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想立马来找他。 晋王府的茉莉清茶清新淡雅,茶水一端上来,似有若无的香气便溢满了整个前厅,她没想到晋王府的人会拿这个茶招待她,端着茶杯的手停顿了下,她望着杯盏中氤氲的水汽,略有所思。 每次与柳倦亲密接触,她的鼻尖都会闻道股淡淡的清香,不难闻,也不刺激,那股味道清雅淡然,闻起来总会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若是女子,身怀异香或许是擦了香粉或是随身带了香囊的缘故。可晋王是个男子,自然没有这些可能。 她好几次都忍不住想问上一声,晋王用的什么花瓣沐浴。可是又觉得自己唐突,便一直没有问出口。 今日拜访,竟发现晋王府用以招待客人的茶水竟不是名贵的龙井碧螺春之类,竟是花茶。 想来,晋王或许是自己喜爱花茶,便以此茶待客了。那他身上的香气,或许也是因为常年饮用花茶,沾染上的。 花颖将杯盏递到了鼻尖边,又闻了闻。茉莉清香而甜腻,不似他身上的味道。 不知道晋王身上,到底是哪一种花茶的香气呢? 她一时竟走了神。 柳倦拢了拢自己外袍,将垂到前月匈的湿发拨到了身后,俯下身,轻声问她:“怎么?不和口味?本王记着,前次在茶楼相遇,你点的就是这茉莉清茶。” 上次在茶楼,他还喝过一口,回来后便命去采买了一些。以前他不喜欢喝这些甜腻的花茶,如今却觉得,滋味甚好。 花颖的思绪被这一声探问拉了回来,胡思乱想被当场抓包,她慌手慌脚地将杯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然后抬眸看他,浅笑到:“没有,很好喝的。” 柳倦看了看她被茶水浸后莹润的嘴唇,莫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吞了吞口水,喉结滑动,面上丝毫不显淡淡道:“找本王何事?总不至于,深夜造访,就是来讨杯茶水吧?还是说,你想本王了?” 他走到一旁的座椅上,坐了下来,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摆。 刚刚在前厅伺候的下人都被毕节带了出去,丁一也守在门外,此刻整个前厅只剩他们二人,他说这样的话,不免有些暧昧不清叫人遐想。 花颖放下了,手中的杯盏,连忙否认:“怎么可能!王爷别乱说!我来,自然是有正事。”说着,她将江刘氏给她的书信拿了出来,给柳倦递了过去。 坐在一旁的人侧过身,伸手接过。柳倦刚刚沐浴完,头发都没来得及擦拭干净,湿漉漉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落到了身侧,略有些宽松的寝衣领口处微敞,他的湿发落在了锁骨处。 雪白消瘦的锁骨处,便多了一缕墨色。 柳倦身型匀称,但锁骨处消瘦非常,骨窝凹陷处仿佛若蓄些水,便可养上两条小锦鲤。 好想伸手摸一下啊。 花颖头脑突然就梗住了,色胆包天的,探出了手,假装不经意地轻轻撩起了他落在锁骨处的墨发,指腹微微拂过貌似无意地触碰了柳倦的锁骨一下。 而后,她似触到雷电般地,缩回了手。 柳倦正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信件,猝不及防地,颈肩一凉,一只柔软微凉的手指摩擦过他的锁骨。 一阵酥麻感自锁骨处传来。 柳倦握着信件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他颦眉,眸色间染了丝欲望,声色微颤,叹了口气。 “你再动。” “本王可怎么专心看?” 第19章 . 羁鸟  真甜! 前厅只有他们二人,屋内燃了好几只烛火用以照明,桌案上还焚着些不知名的香薰。 烛影中青烟袅袅,光影斑驳间暗香萦绕。 他们相对而坐,身影被烛火照耀着,投射到墙壁上,像是柳倦正轻轻拥着她,而她的手正搭在柳倦的肩上。 花颖讪讪地将手藏到了身后,红着耳尖,掩耳盗铃般地转移话题。 “王爷您看,此封书信乃是我曾经救下的一位妇人所递。她的夫君死在了工地上。” 这么蹩脚的转移方式柳倦自然一眼便能拆穿,可他的思绪正被书信内容拉扯着,便没有纠结于刚刚发生的那一点小插曲。 他单手捏着信件,指尖微微在纸上捻了捻,眸色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说道:“若信中所言属实,这刑部侍郎的好日子,应该也就到头了。” 一切都过于凑巧了,花颖担心其中有诈:“王爷。咱们白天才与钟会有过矛盾,夜间便有人将刑部侍郎的罪证递了过来,我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柳倦略有所思,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您如今在户部任职,户部主掌财经户籍,想必您定当对我朝官员俸禄以及家产多有了解。我在家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信交予您,最合适。” 她言辞恳切,明亮烛光印衬下她望向他的双眸私有火光,烽火可燎原。 柳倦几不可查的吞了吞口水,轻轻抿了抿嘴唇,略有些犹豫的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好的,交予本王吧。此事,定不让你失望。” 话虽是这么说出口了。可说完,柳倦心中便有点发怵。他虽然人在户部,但心却不在,自上任以来除了必要时候,几乎不会去当值,而在柳倦的世界里,没有什么必要时候,因此他竟除了初次报道时去户部露过面,便再也没踏足过户部了。 户部那些官员也都不敢真的指派他做些什么,更没人敢质疑他怎么没去当值。 因此,他不去,也没人敢有异议。对于那些正经文官来说,晋王不来,可能更是好事。 如此,便更没人来晋王府喊他去当值。 他既没有去过户部,又上哪去对这些繁琐之事,多有了解呢。 这下子,可把他给难倒了。可是,大话都已经放出去了,难不成还要他自己打脸不成? 是男人,就得说话算话! 见柳倦满口答应了下来,花颖心中的石头落了下来,她端起了杯盏,又顺着刚刚喝过的印记,喝了口茉莉清茶,然后将杯盏放下,歪着脑袋,冲柳倦粲然一笑:“既如此,便有劳王爷了。” 说完,便站起身,准备告辞回府。 她今日出门时走得匆忙,未来得及装扮,发间只簪了支白玉梅花型发簪,行动间白玉梅花也随着她的动作折射着些微光,双唇未着色却莹莹泛着些红润光泽,被烛光衬着,甚是好看。 柳倦轻轻扫了眼她刚刚饮过的杯盏,心里暗暗懊悔,怪自己刚刚答应的太快了。答应了,她便要走了,他也没有其他可以留她的理由了。 “这就回去了吗?不留下来,再喝点?”向来说一不二的柳倦,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笨嘴拙舌了。 夜已深了,孤男寡女的,说什么不好,留人家下来喝茶? 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原本已经快走到门口的花颖停下了步伐,转过身来,冲他一笑,道:“既然晋王诚心相邀,那我便再叨扰一下吧。请问王府除了这茉莉清茶,可还有别的花茶?” “我想换换口味。”她下意识地嘟了嘟嘴唇,像是在冲柳倦撒娇的说到。 柳倦拿起了她刚刚喝过的杯盏,送到唇边,浅尝一口,若有所思地问她:“此茶有何不妥?你不喜欢吗?还是说与那日茶楼中所饮用的口感不同?” 花颖望着他手中的杯盏,又看了看满脸认真的柳倦,一时半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那个杯子,是她刚刚用过了的呀。 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怎么,如此不注意呢!就是因为他总是这么一副登徒子的浪荡样子,才叫人总是对他有偏见。 而且,几次三番撩拨她,还害得她今日在马车上竟还做了那么荒诞的梦。 花颖面上一红,她原本还想留下来将晋王府的花茶尝个遍,想要找出柳倦身上的香气从何而来的。 可现下,她觉得她不能再自然地直视晋王了,只想快快离去。 花颖说走就走,朝柳倦行了个礼,立马便拉着丁一要往外走。 而柳倦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愣在原地,思索着自己到底又是那句话说的不妥了,惹得花颖突然说走就走了。 难道是花茶不对?他又端起了杯盏,低头喝了一口。 嗯。好甜。 同那日在茶楼上喝过的,一样甜。 第20章 . 羁鸟 考虑一下呀 花颖夜访晋王府后的第二日,花蕴然便从刑部大牢被放了出来。 有人将煽动学生围宫和印发举子状书的人找了出来,连夜捆了,还带着证据,扔在了刑部门口。 是以,刑部尚书正焦头烂额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一大清早便从天而降一个大功。 他自然不会放过,立马着人严刑审问了整整三个时辰。 然后,他带着那人的认罪书,火急火燎地赶去向元武帝复命了。 半个时辰后,刑部尚书从御书房出来,面带红光,异常兴奋地赶回刑部,亲自去大牢将关押在那的太学令和花蕴然放了出来。 还毕恭毕敬地将两人送回了府上。 这事,怎么想,都透着股奇怪。可是没人管了,刑部结了案,也立了功,蒙冤之人也被释放了,元武帝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表面上看来皆大欢喜。 可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举子案,还没结束,那名举子不能白死。 果不其然,几日之后,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人们议论纷纷,都在讨论此事。 花颖也对此事,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因此在茶楼约见了柳倦。 想找他问问情况,她总觉得,这事跟柳倦脱不了干系。 柳倦这几日都留守在户部“补课”,户部的事情多如牛毛,且繁琐非常,他本就是个外门汉,又不好意思开口向同僚请教,忙的晕头转向,哪也顾不上了,竟是消停了数日不曾四下折腾了。 晋王日日准时到了户部点卯,且片刻不离一直在户部办事,甚至到了下值时间也点灯熬油的在户部阅览书卷,真是大梁一大奇事。 此事很快便传去了元武帝的耳中,皇后自然也就知晓了。这两位一听,以为他要浪子回头了,开心的赏赐了柳倦好些金银珠宝。 原本今日柳倦还是要在户部翻阅书卷的,可花颖派了丁一前来传话,约他在茶楼一叙。 正午午休时,他便向户部尚书告了假,早早便等在了雅间里。 花颖来时,他正撑着下巴,探着脑袋朝窗外看着。 不知在想些什么。 花颖轻轻地扫了一眼柳倦。 他今日还是同以往一样,穿了身青灰色直裰,斜领处和袖口都绣了些淡白色的梅花,若不仔细看,都瞧不出来。 雅间朝北,此刻正是下午,阳光顺着路旁的垂杨柳枝,在他的面庞上,投射了些斑驳。 他琥珀色的双眸在阳光下熠熠生光,似是更淡了些,隐隐闪耀着些金色光芒。 这一身简朴装扮,却叫他穿出了股,温润如月之感。 清朗,明媚,柔和,让人忍不住得想要靠近些。 花颖踏进雅间的脚略顿了顿,她摸了摸自己簪在发间的梅花簪,浅笑了一声。 见她走近,柳倦才收回了思绪,抬手示意她免礼坐下,又自然地拿起杯盏,为她倒了杯清茶。 “找本王何事?”他原以为,花御史被放出来了,她便不会再来找他了,今日听到丁一的话,还有些诧异,以为自己魔怔了。 花颖笑了笑:“首先是想谢谢您,祖父身陷囹圄之时,多谢晋王多方周旋。另外,是想来找王爷您,问一句实话。” 花蕴然之所以能那么快快出狱,案子能那么快结束,若说这背后没有人推动,她是绝对不信的。 而且她心中隐隐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想要再问一问而已。 柳倦像是猜到了她要问什么似得,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在桌上轻轻屈指点了点,回她:“嗯,是本王做的。本王的人早就已经查出事情的始末了,只是一直隐忍不发而已。” 与花颖心中所想一样,她并没有过多的惊奇。 “你还想知道什么?本王都告诉你。”原本他的计划是等此时发酵到最顶峰的时候,再将人交予刑部的,可是最后还是不得不提前行事了。 花颖低眸思索了一会儿,又喝了口茶,才接着问道:“这个案子就这么结了么?一个从五品的小官,敢煽动太学生,敢翻印举子状书?若说他背后无人,我是不信的。” 柳倦的眸色又深了下去,他没法回她的话,却又不得不回。 “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你只要知道,信本王的,没错,就好了。” 花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立马又摇了摇头,问道:“那苏遇呢,苏遇是你派去的吗?” 她今日,怕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柳倦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她的身侧,伸手捏了捏她的发髻。 “是,也不是。本王没让他去撞登闻鼓。” 多余的,他也不愿再说了。 花颖见好就收,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了,而是换了个问题:“想来,您布这个局,应该很久了吧?那怎么会,突然将人送去刑部了?” 似乎是没想到她居然会有此一问,柳倦捏着花颖发髻的手加重了些力道,揪了她一下。 “你说为何?若不是怕你整日提心吊胆的,怕你病急乱投医,本王怎会如此行事?” 花颖完全没想到这一层,她以为他这么做,是另有安排的。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张着嘴,啊了一声。 柳倦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叹了口气,说道:“无妨,不碍事的。” 复而,又想到了些什么,加了句。 “如何?本王这个合作伙伴还不错吧!” “现在,可以考虑嫁给本王了吗?” 第21章 . 归 不能忍了 谁忍谁小狗 他的声音落地有声, 眼神清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花颖看。 花颖也盯着他看,张了张嘴, 半响也没有回音。 此间茶楼是花颖常来的地方,茶楼紧靠着金陵城最繁华的长安街,坐在二楼的雅间,透过窗户往外开, 几乎能将整个街道都尽收眼底。 被他盯得有些不适, 花颖红了脸, 偏过了脑袋, 假意朝窗外看了过去, 耳朵却立得笔直, 仔细着屋内的声音。 “罢了!”柳倦伸手, 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 大掌轻轻落在了她的发髻上, 捏了捏,“不逼你,你自己好好想。” 几次三番接触下来, 柳倦也算是能将花颖的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花颖看着娇软可亲好说话,实则心性坚定且意志顽强, 若是她不愿的事情,没人能强求的了。 更何况, 他也不愿意做那种强人所难的事。 强扭的瓜甜不甜他不知道,但是他确实也不喜欢。 见她这么一副想要逃避的模样,柳倦心下了然,自然不会再提, 捏了捏她的发髻后收回了手。 掌心轻轻落在了膝上,折扇轻打,淡然一笑。 柳倦没用力气,真的只是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发髻,可花颖却突然觉得有一股酥麻之意自头顶传进了心肺,闹得她一阵心慌。 “王爷,前些日子,我交予您的书信呢?” 不想被人看出异常,花颖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将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定定地看着柳倦,问他。 “您这些天在户部,查到什么了吗?” 不提还好,一提倒是让柳倦想起了今日还剩半桌案的档案没看完。 他一个没忍住,叹了口气。 “刑部侍郎的俸禄,以及这些年所获封赏,还有祖上留下来的祖产,甚多。” 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打算绝口不提自己一无所获的事,“本王这几日,一直在核查。目前已经有了一些线索了。” 花颖也明白其中厉害,刑部侍郎所建寺庙虽耗费巨资,但若这是他个人的私产,且钱财来路清白,他们也不能说些什么。人家乐意花自己的钱,无可厚非。 若是没有核查准确便去弹劾他,恐怕是会适得其反,还会打草惊蛇。 而且不仅要查刑部侍郎的家产是否来路清白,还要派人去查这封书信的内容是否真实。 也确实不能一蹴而就的事情。 只是她不明白,柳倦为何要亲力亲为。 她想了想,问道。 “王爷。辛苦您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您在户部任职,若有不清楚的地方,询问同僚不是更快吗?为何要亲自查阅?” 柳倦一连几日勤勉敬业,日日去户部点卯,甚至下值还在挑灯夜战的事情,早已传遍了金陵城,她亦有所耳闻。 柳倦被她这么一问,梗住了。 其实他也想过直接拉个人过来给他查阅资料就行了。可是,他在这之前,几乎没有去过户部,他连户部那些官员的脸都不熟悉,哪里知道该去找哪个人呢。 而且,此事绝密,断不能随意找个人去查。 是以,他只能自己来。 “你不懂,户部那些人做事笨手笨脚,什么也不懂。本王须得亲自来查,才安心。”虽然心里苦得很,但是面子上他还是要强的,他轻轻摇动着折扇,回答她。 见她没有回音,柳倦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吧。此事交予本王,没问题的。” 他的人其实早已安插进了刑部兵部和吏部,他原先觉得这户部主管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足为虑也不想浪费精力。 可近些日子,他在户部翻阅往年的档案卷宗,突然发觉到,户部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 土地,赋税,户籍,军需,俸禄,粮饷,财政收支。这些东西,完全就是整个国家的命脉。 他从前一叶障目,总觉得要想掌握绝对权力,须得控制了兵部刑部吏部才可大权在握,如今看来,确实是有点失算了。 现如今,他的人手也已经安排进了户部了。 且近几日的探查,还让他发现了些关于二十年前北疆战役粮草缺失的线索,他打算继续查下去。 可惜,这些线索大多零零散散,总是缺少了些主要的连接点,像是有人刻意将他们打散了重新分布了一样。 柳倦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一道声音打断了他。 “嗯!我相信您!您一定可以办到的!”花颖看到柳倦紧锁的眉头,误以为他是在为书信之事发愁,捏着小粉拳,鼓励他。 柳倦的神思被拉回,他看了眼一改常态正面露娇憨冲着自己傻笑的花颖,突然就被逗笑了,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好啊!”他忍不住,又伸出手,揉了揉花颖的脑袋。 她不像金陵城中的闺秀们那样,总是在头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钗子。花颖的发间,永远都只别着一根簪子,有时候是白玉梅花簪,有时候是红玉梅花簪。 真不知道这奢侈之名从何而来。 她似乎很喜欢梅花。 柳倦不动声色地轻轻用手指在自己袖口的梅花刺绣上摩挲了一下,在心里记了下来。 见他笑出了声,一副很开心的模样,花颖在心里想了想,干脆好人做到底,将脑袋又往柳倦的方向凑了凑。 柳倦原本只打算揉揉她的头顶,正准备收手,大掌下的脑袋却朝他的手心蹭了蹭,弄得他手心发痒。 他换了只手,捏了捏花颖蓬松的发髻。 叹气道:“诶,这么舒服的手感,这么好看的秀发。可惜,本王只能捏一捏,并不属于本王。” 他其实意有所指,但是说得隐晦。 说完,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含情脉脉地望着花颖的眼睛,还眨巴了两下。 他轻轻勾起嘴角,露出了几颗洁白的牙齿。 窗外的微风轻拂过柳叶,吹动着花骨朵,也微微荡过了她的心头。 她觉得柳倦好可怜,一个男人居然喜欢乌黑发髻,可是他又不能这么装扮呀! 花颖鬼使神差地,握住了柳倦的手。 “没事的,您只要用心呵护,也会有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的。” 说完,似乎是怕柳倦不信。 她抬起手,将发间的梅花簪拆下,原本盘踞在头顶的发髻顺势散开。 满头青丝,乌黑亮丽,似泼墨般扑散了开来,直直得荡漾进了柳倦的眼眸中,微风轻拂而过,花颖的发丝翻飞,丝丝撩过,仿佛扫进了他的心里。 “您瞧,我的头发,半点枯黄打结也没有。是因为我平日里,都用秘制的梳头油。明日,我便派人送些去您的府上。” 她是读书读傻了吗?明明就不是说的头发的事。 柳倦心如擂鼓,呼吸全乱。 他放在膝头的手掌微曲,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摆,骨节之处隐隐发白。 花颖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介绍着她那秘制梳头油中掺合了哪些名贵药材,柳倦却半个字也没能听得进去。 他将头偏向了窗外,强制着自己将目光从花颖的身上转移开,再看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些什么。 可偏偏,就是有人不知死活地,非要闯过来。 “王爷,真的,非常好用。而且用过之后,发丝轻柔,顺滑,柔软,不信您摸摸。”花颖见柳倦将头偏向窗外,也不回复自己,她还以为柳倦不信她的话。 干脆将一缕秀发挑起,拉过柳倦的手,歪着脑袋将那缕秀发塞进了柳倦的手心里。 柳倦正将注意力转移至窗外,一个不察,手心里拱进了一只小手,复而又多了缕青丝。 他心底里克制着的那道防线,一瞬之间,便土崩瓦解了。 不能忍了。 再忍下去要出事了。 第22章 . [最新] 归 你怎么偷亲本王 察觉到柳倦望向花颖的眸色微变, 早已看穿一切的毕节拉着明心出了雅间。 屋内瞬间就清净了下来,街道上车水马龙的声音自窗口传来。 柳倦松开了花颖递过来的那缕青丝,却腾出手, 握住了她的手。 午后的阳光裹挟些微风,恰到好处的散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相视而坐,手心交握,彼此都没有说话。 一切美好的仿若一副泼墨画。 已是初夏, 花颖的手心里生出了些薄薄细汗, 柳倦的大掌将她的小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燥热感自手心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回过了神, 清醒过来, 也发觉自己做错了事, 轻轻动了动, 想把手抽回来。 但却半点也抽不动。 “别动……”柳倦闭了闭眼, 自鼻间轻哼出声, 呼吸沉重月凶膛随着他紊乱的气息而起伏着。 “你怎么总是这样,不小心。” ?一个问号缓缓打在了花颖的心上。她抬起头,正对上了柳倦微闭的双眸, 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而后又反思了起来。 不由自主地嘟囔了一句:“小心什么?没有什么事发生啊?” 柳倦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将她向前带了带。两人本就做得近, 他这样一带,花颖的身形一晃, 没有稳住,直愣愣地倒在了柳倦的身上。 她的额头磕在了他的锁骨上,脸颊紧紧贴在了柳倦如擂鼓般的胸膛上。 “嗯?”柳倦的气息又沉了几分,他低下头, 将下巴搭在了花颖的脑袋上,握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似乎是怕她挣脱开,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肩膀轻轻落在了她的后背上。 “你怎么总是这样,不小心。动不动就撩拨本王啊!”柳倦叹着气,搭在花颖脑袋上的下巴随着话音一动一动的。 刚刚一阵慌乱,花颖还没反应过来便叫他抱了个满怀,现下总算清醒了过来,挣脱着要从他怀里出来,却半点也没能挣开。 反而是越挣脱,柳倦用的力气越大。 她急得快要哭了:“我哪有啊!王爷您快放开,不然我真的生气了啊!” 柳倦似是没听见一般。环着她的那只手轻轻在她背上摩挲了一下,掌心的温暖自衣裳传到她的肌肤上。 “就不。只许你撩拨本王,不许本王耍浑吗?什么道理?” 自己明明是好心给他介绍梳头水,硬要被误解成撩拨他,花颖心里泛着股子酸味,委屈得不行。 早知道,就不该搭腔,让他变成个秃子才好呢! “我哪有!明明就是您自己,心里整天想着些乌七八糟的事儿!” 柳倦的身子僵了僵,搭在她脑袋上的下巴也顿了顿,而后他又换了个姿势,低下了脑袋,将下巴搭在了她的肩上。 凑在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得清的气音说话。 “是啊!本王脑子里整天就想着些乌七八糟的事。难道不行吗?坐怀不乱那是君子该干的事,本王又不是。” 花颖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回他,甚至莫名其妙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可是她还是不能任由他这么抱着自己,男未婚女未嫁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就这么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她挣扎了一下,要从柳倦的怀里跳出去。 “您别闹了,快放开我。” 柳倦早就想不做君子了,如今佳人在怀,便不想轻易撒开手了。 反正坏人已经做了,流氓已经耍了,不如珍惜时光,享受当下。 他将脑袋搁在她的肩上,偏了偏头,凑近她的发丝边,低眉嗅了嗅。 果然是每日精心养护着的,有股子淡淡的花香混着草药香,甚是好闻。 他温热的气息自鼻间呼出,喷洒在了花颖的颈脖处。一股子酥麻之意传便了全身。 花颖僵住了。 她动也不敢动了。 若是只这样简单抱一抱,她也还能接受。又不是没被抱过,前阵子还被这人强行闯入马车,抱着睡了一晚呢。 闭上眼,忍上一忍就过去了。 花颖在心里这样劝自己,挣扎着的小手,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可柳倦似是尝到了甜头,有些忘乎所以,轻轻拥着她的手,大掌向下游走,竟落在了她的腰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 花颖突然似被雷惊着了一般,绷直了身体,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恐地朝柳倦看了一眼。 而后,她低下了头,张嘴,一口咬在了柳倦的锁骨上。 迫使他吃痛,松开了自己。 “嘶。” 柳倦锁骨处被咬了一口,隐隐吃痛,倒吸了口凉气,注意力也分散了开来,紧握着花颖的手,松了开来。 花颖趁着这个空档,一个扭身,便自柳倦的怀中脱离而出。 她刚刚因为怕一击不中反倒让柳倦更得寸进尺,所以那一口用了些力气,咬得重了些。 她虽全身而退,但也不好意思一走了之,乖乖地站在一旁,低头朝他看去。 他今日出门穿了件青灰色直裰,领口处扣的端端正正,直接看上去,根本看不出伤势如何。 是以,柳倦抬手解了斜领处的几粒纽扣,将直裰的领口往下扯了扯,将小半个肩头和锁骨露了出来。 被重重地咬了这么一口,他倒也没生气,或许是有些其他什么情愫正萦绕在他心头,他还没来得及生气。 刚刚那份执着上头的心思也早就被冲散开了。 柳倦似乎很疼,又连着倒吸了几口凉气,向后仰了仰,斜倚在了软枕上。 他朝花颖微微转了转头,然后拿下巴指了指她,招呼她:“过来,给本王瞧瞧伤得深不深。本王怎么觉得,骨头都疼呢?” “你不会自己看吗?”花颖站在原地,挪都没挪一步。 “嘶。”他又抽了一下,往软枕上靠得更深了些,一副柔弱无力的模样,像是被谁砍断了腰似的。 “不成。本王不敢看,流血了,本王看不真切。” 瞧着倒不像是装出来的,花颖往他的身侧,挪了挪步子。 探头,看了看。 伤口处确实是鲜红一片,柳倦皮肤白净,竟比好些女子还要娇嫩些,这突然被咬上一口,那伤口处渗了些血又合着泛红的牙印,看着倒确实让人心头一惊。 “好疼啊。你快来,给本王看看。” 柳倦的声音都比平常慢了半拍,气若游丝似的,听着便叫人不忍。 他自小金尊玉贵的长大,自然没人敢打他的,想来也没有受过什么苦吃过什么罪,故而可能格外怕疼些。 看着他这副模样,花颖心中不由得有些懊悔,可嘴上却强硬的很。 “不去,我又不是太医又不是大夫。我看什么看。王爷还是差人去找个大夫来看看吧。” 柳倦明媚的眸子暗了暗,眉头紧皱,似是在忍着疼,一手撑在软枕上,一手哆哆嗦嗦地将领口拉好,想慢慢地将盘扣一粒粒扣上。 “没事,算了。也是无碍的,本王能忍得住。若是传了大夫,叫陛下和娘娘知道了就不好了。” 这盘扣像是有自己的想法,偏偏就不叫他扣上,他折腾了半天,竟是一粒也没能扣上,平白还花了些气力,额间细细密密布上了些汗丝。 也不知是忍痛忍的,还是扣扣子扣的。 “没事的,你也不用内疚,本王是个男人。是男人,哪能不被自己喜欢的人咬上一口啊。” 他边说边用手折腾那几粒不听话的盘扣,竟还轻轻地咳了起来。 咳嗽时伴随着身体的轻摇,似乎扯到了伤口,柳倦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抬眸,淡淡对上了花颖的眼睛:“本王真的无碍。忍忍就好了,你先回家去吧,晚了花御史又该担心了。” 花颖点了点头,原本只有一丁点儿的愧疚,突然间就增至了七八分。 但是她也不想留下来了,行了个礼,便要转身离开。 “咳咳咳。”柳倦原本倚靠着的软枕不知怎么的就滑了出去,他整个人朝后仰躺了下来,不自觉的连咳了好几声。 然后花颖便听见,他喃喃自语般的一声。 “怎么这么疼啊!也不知道这伤口要几日不能碰水啊!” 她心头似乎被人蒙上了一层轻雾,将她整个人都蒙住了。一股压抑的愧疚,混杂着几许心疼,蔓延了出来。 她刚刚准备踏出去的脚,收了回来,便再也不能踏出去了。 她走到了柳倦的身边,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而后轻轻掀开柳倦的衣领,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那处伤口。 柳倦就势,靠在了她的身上,一副随时要疼晕过去的样子:“诶唷,怎么回事。本王的脑袋也好疼,头也晕晕的。” 他边说着,边又往花颖的身上靠了靠。 毕竟是被自己咬得,她也没想到自己下嘴会这么重,更没想到柳倦这么经不住疼,只能任由他靠着了。 柳倦锁骨处消瘦,所以她咬得那一口,瞬间便见了血,又红肿了一片,花颖有点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给本王吹吹吧,像上次在御书房那样。” 柳倦似乎疼急了,眨巴着几下眼睛,还泛着些泪光。 像个无辜的小白兔似的。 让人忍不住想抱抱他。 花颖点了点头,猫着腰,低下了头,嘟起嘴唇,轻轻朝柳倦的伤口处吹起。 她的注意力全都在柳倦的伤口处,全然没有注意到其他。 就在她低下头嘟起嘴唇准备吹气时,柳倦偏了偏脑袋,将下巴仰了起来。 花颖还没吹出的气便被堵了下来,她的双唇碰到了一瓣柔软的带着些凉意的唇。 电光火石般的轻触,花颖立刻弹开了身。 “你怎么……” “偷亲本王……” 第23章 . 归 烈女怕缠郎 本来花颖还沉浸在愧疚与羞涩之中, 听到柳倦这不着调的话,懵住了的脑袋瞬间就清醒了。 混蛋! 这人,装的! 亏她还以为自己下口真的过重, 而内疚万分。 意识到自己又被柳倦这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给耍了,花颖又气又愤。 怒火攻心,直往她天灵盖上冲。 她抬起手,小手紧握, 一拳重重砸在了柳倦的心口处。 柳倦正洋洋自得想追着花颖要个说法, 猝不及防被狠狠揍了一拳。柳倦的心口处曾受过伤, 即使后来养好了, 但伤口处也总是会隐隐作痛。 他下意识地就捂住了心口。 这一下, 花颖还真是使出了全劲, 柳倦的心口处这下子到真是疼了起来。 他捂着心口的手, 给自己揉了揉。 花颖站起了身, 居高临下地乜斜着眼睛瞧他, 倒是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 可是她再也不信了。 只当他是故技重施,还在演。 她跺了下脚,骂他。 “你这个谎话精!” 说完, 她便怒气冲冲地打开了雅间的门,带着明心,回府去了。 —— 自这次不愉快的茶楼相见后, 两人又是一连数日没再见面。 一来是因为花颖还在生气,她气性大, 一时半会好不了,哄也哄不好。 二来是柳倦在户部找了些当年北疆战败案的蛛丝马迹,正在进一步探寻中,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分身乏术。 举子案的风波迟迟也未见平息,皇帝只下令斩首了那煽动学生的官员,却并未对苏遇状纸之中所涉及到的官员进行调查。 临近浴佛节的第二天,朝堂上出了两件大事。 一是有人将苏遇所告的科举舞弊案的罪证被找到了。 涉案官员名单,对应所贪钱财数额,以及去向,都非常清楚。 甚至于几位主要涉案官员的来往书信,也都一一呈上了。 一时之间,群众哗然,纷纷上街,要求皇帝还百姓一个公道,对涉案官员严惩不贷。 相比较起这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就显得非常微不足道了。 刑部侍郎家的嫡子死在了烟花柳巷,遭人连砍数刀,暴尸街头。 钟会几乎曾不与人有过龃龉,更是一直以谦谦君子自持。不曾想竟在烟花柳巷之中叫仇家追杀。 里子面子性命,全没了。 刑部侍郎痛失爱子,忧思过头,在毫无证据之下,竟在早朝之时,弹劾柳倦,一口咬定钟会之死,是柳倦所为。 早朝上,不少曾经与柳倦有过过节的官员,也都开始煽风点火,硬要说前几日曾在街头看见柳倦与钟会动手,定然是柳倦怀恨在心□□。 言语间,皆是对柳倦这种靠着世袭封侯拜相之纨绔儿的不屑。 而平日里与柳倦交好的纨绔侯爷们,也都不是好惹的,各个都觉得文官们明里暗里在说自己,一个暴起就开始在早朝上骂人。 文官们哪里是这些整日混迹市井不学无术的纨绔们的对手啊! 吵又吵不过,骂又骂不过,讲道理对方还不听。 活生生气哭了好几个文官。 刑部侍郎更是气得一头撞在了柱子上,扬言要以死明志,为儿讨还公道。 元武帝没法子,他其实也听闻了柳倦在花府门口与钟会动手之事。 柳倦确实有嫌疑。 且刑部侍郎确实又刚刚丧子,他只能随便按了个搅弄早朝的罪名,将柳倦在晋王府关了几天禁闭。 不过也正是元武帝的这一动作,将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串联在了一起。 柳倦被罚在家关禁闭的头天夜里,便有一群黑衣人摸进了晋王府的书房,翻箱倒柜找了一通,却一无所获。 而后,便与晋王府的侍卫撞上了,几番搏斗之下,死伤惨重,不过所幸留下了几个活口。 大理寺少卿朱正元不敢怠慢了这位晋王,连夜赶来,将刺客提进了大理寺的大牢。 连夜一番严刑逼供,竟让那些刺客供出了老巢。 朱正元是个勤快的人,当下就领着人直冲刺客巢穴,要逮捕他们的首领。 哪成想,竟还有意外收获。 他派人在刺客所躲藏的宅子里搜查时,竟让他查出了一些科举舞弊案的账目,以及些书信往来。 不敢耽搁下去,他家都没回,踏着星光和朝露,便进了宫面圣。 早朝之时,朱正元不卑不亢地声音落在了光滑的地砖上。 前些日子与柳倦刚刚吵完架扬言宁折不弯的文官们,都默默低下了头,生怕头抬得太高被朱正元点了名。 而那些同文官们吵架的纨绔儿们,各个都精神抖擞,昂首挺胸,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等着听陛下的裁决。 果然,人还是不能骄傲自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脸了。 科举舞弊案牵连甚广,半个朝堂的人都牵涉其中。 而这其中大部分官员,都属太子党。 元武帝对于太子暗中结交官员,建立党羽,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听着朱正元所念的这长长的名单,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元武帝毕竟做了多年帝王,早已是喜怒不形于色,他心中想写什么也绝不会叫臣子们看出来。 可是这一次,他没能忍住。 他从未想过要将皇位传于除太子后的其他人。纵使他自小便资质平庸,碌碌无为。 可他总觉着,太子宅心仁厚,他日若是此子登基,便不会有兄弟阋墙之事发生。 而他待他与皇后百年之后,柳倦若是犯了什么过错,太子或许也能念着些旧情宽恕他。 虽是只想将皇位交予他,可他若是跃过他己,野心过重,那便是叫元武帝不喜了。 他的东西,他可以给任何,但是不容许有人跃过他惦念着。 元武帝越想越觉得气闷。 他出声,打断了还在念着名单的朱正元,将龙椅上的靠枕砸向了太子谢乾。 “这太子之位,你是坐腻了吧。”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 元武帝盛怒之下,大家都不敢再耳语些什么了。 原本还乱做一团的大殿,一瞬间便变得整整齐齐,紧紧有条。 不论文官武官,实干派还是划水派,都安安静静地站直了身体,各个都低着头,垂眸看着自己的脚边的空地。 元武帝动了易储的心思。 且此事闹得这么大,太子想全身而退,已然是不可能了。 谢乾也似乎是认命了一般,软塌塌地跪在了大殿上。诺大的朝堂上,竟是连个为太子求饶的也没有。 朝堂上风云变幻,晋王府里却是一派祥和。 柳倦正为哄花颖开心而犯愁。 他前几日确实是做得过了火,导致花颖一连数日都不曾理睬他。 派人去花府邀约,也都是被挡了回来。他送去的道歉书信,也都是瞧都没瞧就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今日,他得了为“高手”的传教,正兴致勃勃地在府里准备着。 他那位常年混迹在勾栏瓦舍,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朋友说,烈女怕缠郎,而且大部分女人都喜欢出手阔绰的男子。 于是乎,柳倦一个上午,都在家里忙着整理库房、盘点库存。 一副要把家搬去花府的样子。 岂不知,花府大门上,早早挂上了,“谢绝拜访”的牌子。 第24章 . 归 恶心 垃圾 呸 花蕴然自上次被皇帝禁足在家, 后又进了刑部大牢,便是一连数日都未曾上过早朝了。可朝堂上的动荡,却是很快便传进了花府。 局势动荡, 花府不愿参与皇子们的夺嫡之争,更不想被人利用。是以,花蕴然接到消息,便关上了院门, 对外称病闭门谢客了。 柳倦自然也在这谢客之中, 他拖了一箱金银珠宝华服美食来到花府门口, 吃了个闭门羹, 又灰溜溜地拖回了晋王府。 大概是觉得不甘心, 柳倦回府后气得晚饭都多进了两碗。 饭后吃得有些撑了的柳倦在晋王府来回踱步之时, 元武帝也正在御书房来回踱步。 举子案现在算是告一段落了, 朝堂上涉事的官员也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罢爵抄家者众多, 而受下属牵连的太子也被他罚了禁闭,收了辅政之权。 但是废太子之举,他到底还是没有狠下心来。 倒不是说他对太子有何偏私, 而是剩下的几位皇子,更是些不堪大任的。 元武帝手里攥着串佛珠,心烦意乱地边来回踱步边念着大悲咒。 可心里却是半点也不能平静下来。 他这一生所求甚多, 但也都得偿所愿了。 他少时礼佛,曾在经书上看到, 佛说:人有八苦,生苦,劳苦,病苦, 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 这八苦,他少年时确实都曾体会过,可后来他也凭着自身,得到了一切。 可如今,他的后人们,怎会都如此不堪。 父母爱子,往往都会一叶障目,看不清孩子的缺陷。可他的孩子,缺陷过甚,叫他不想看也得看见。 他英明一世,智慧过人,怎么生的孩子,都这般废物呢! 难道这些都是报应吗? 元武帝心中不痛快,怒火攻心,无处可撒,将桌案上的奏折全都扫到了地上。 他甩了甩龙袍宽大的袖摆,按耐住心中的怒火,去了皇后宫中。 凤仪殿内灯火通明,皇后正在为明日的浴佛节做最后的准备。 太子非她亲生,其他几位皇子亦然。所以,不论哪位皇子继承大统,都与她无关。她不需要为这些事烦神,左右那些都是元武帝与他人的孩子。 天资过人也好,愚不可及也罢,关她屁事。 也正因此,朝堂上今日发生的事早已传遍了更宫,几位高位的妃子们各个都蠢蠢欲动,可她却半点反应也没有。 照旧侍花弄草,誊抄佛经,安排浴佛节事宜。 见元武帝来了,她也没有起身接驾,仍旧坐在桌案前,翻弄着浴佛节所用物品的明细登记簿。 帝后和睦一心,一直是大梁的一段佳话。可也只有他们彼此知道,抛开了华丽的外表,他们之间的里子,早已是满目疮痍。 若非为了整个琅琊萧氏的兴衰荣辱,皇后或许早已自请离宫了。 这些年,他也早就习惯了皇后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了。 可这一次,不知为何,元武帝失了以往的风度,他瞧着皇后那副冷淡的模样,心中便似有千万只毒虫在撕咬自己。 他伸手抽走了皇后手中的账目,大手扼住了皇后纤细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就拖着她的身子往内室走。 皇后被他突然一拽,整个人差点栽倒在地,她的膝盖撞到了桌案上,将桌案整个带翻了过来。 可她都没来得及查看一下膝盖处是否有伤,便被元武帝自腰间拦起,扛在了肩头。 一阵天璇地转,她被元武帝粗鲁地仍在了床榻上。 这样的场景,每年都要来上几回。 伺候在皇后身边的人也因为撞上过元武帝不愿被人所知的暴虐一面,时常被替换,而后就在宫中消失了。 唯一留下的,也只有皇后的陪嫁丫鬟,素锦一人了。 她是个忠仆,纵使知道元武帝正在兴头上,却还是忍不住得,想要护住皇后。 “陛下。娘娘月事在身,身子不方便。”她凑到了床前,扑通跪在了地砖上,许是怕极了,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 元武帝松开了一直紧紧扼着皇后的手,斜眼瞧了瞧跪在地上的人,将她认了出来。 “你是从前皇后还未出阁时,便跟在她和二小姐身后的人吧。朕记得你。” 素锦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抬起头来,刚刚那句话已经是僭越了,以元武帝的脾性,恐怕轻易是饶不了她了。 “朕与皇后的事,几时轮到你这个贱婢插嘴?”元武帝虽松开了萧后的手腕,却没起身,仍跨坐在她的身上,他扶了扶额头,眉头紧皱。 萧后打断了他的话,厉声冲素锦呵斥。 “还不快滚出去!” 素锦抬头望了眼自己的主子,便看见萧后眼眶微红,强忍着泪水,冲她微微摇头。 她深知这是萧后再保她的命,她连忙退了出去。 素锦出了内室,整个殿内便空无一人了。 烛火摇曳,昏黄的光将殿内的人影投到了墙上。 元武帝扯了扯嘴角,嗤笑一声,伸手撕裂了萧后的外衫。 整个殿内,安静地落针可闻,只余三三两两衣料被暴力撕开后的裂帛声,以及元武帝粗重的呼吸声。 萧后睁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任由元武帝在自己身上肆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发疯。 她心中一片平静,甚至有些想笑。 纵使是九五至尊的帝王,发了情,动了怒,也与禽兽无异。 元武帝似是很不喜她这双毫无波澜的眼睛,伸手敷上,盖住了那双清冷的叫他心声寒意的眼睛。 他将脸凑到了萧后的颈窝处,那里有一枚红色的印记,像朵灿烂的红梅,是他从前诓骗她,让人给她刺上去的。 元武帝深爱这朵红梅,将鼻尖凑过去,深深地嗅了一口。 “陛下。” 情到浓时,一直如牵线木偶般的萧后开了口,她轻轻唤了元武帝一声。 声音软糯,气息旖旎。 元武帝微微怔了怔,动作也停了下来。 “陛下。” 又是一声,如婉转莺啼,如山涧清泉,如四时季风。 挠得元武帝心头发痒,过往云烟,在他脑海里不断浮现。 他曾经日日夜夜渴慕着这样的一刻。 也曾经得到了,可后来,又失去了。 他有些迷惘,可片刻后又恢复了神智。他俯身看了眼身下之人,一转手,用力将身下之人翻了个身,面目朝下。 而后几番动作,力道更甚。 “怎么,陛下觉得本宫学的不像?” “可惜了,妹妹已经死了十几年了,本宫就是有心学,也学不到了呀!” 第25章 . 归 她又该去怪谁呢 可惜啊, 妹妹已经死了十几年了! 这几句话像被人用巨型喇叭,对着元武帝的耳膜说出来的一样。 他愣住了,像个呆头鹅一样, 停下了动作,只趴在萧后的肩膀上,大口地喘着气。 “陛下若真是这么喜爱妹妹,当初怎么没有跟着她一起去呢?” 元武帝的气息喷在了她的脸颊边, 萧后别过了头, 厌恶至极, 极尽所能地惹怒他。 “若是真的爱她, 就该跟她一起去死。” “你这种人, 根本不配谈爱。” 元武帝从她的身体里撤了出去, 床榻上铺着的织花蜀锦缎面上, 血迹斑斑。 是萧后的血, 她确实来了月事, 半点也没有撒谎,可元武帝明明知道,却仍旧半点也没有忌讳。 被她激怒的元武帝这一次并没有立马离开, 而是从她身上撤了下来,滑坐到一旁,怔怔地望着缎面上的斑驳血迹。 这过分刺眼的鲜红, 染上了他的眉眼,充斥着他的胸膛。 就好像那一年, 皇家佛寺凌尘殿中,萧意如喷洒了一地的鲜血。 “陛下,您坐拥天下,您富有四海。可那又如何, 还不是同臣妾一样,爱而不得抱憾终生。” 萧后扯过锦被,将自己裸,露在外的身体盖了起来,然后仰着下巴,目不斜视地嘲讽他。 她一点也不怕惹怒元武帝,怕只怕惹不怒他。 每次他被自己气走,萧后都能清闲自在地过上数月清净日子。 可这一次,元武帝没有甩袖离开,他眯了眯眼,原本就精瘦的脸庞因此而添了份狡黠之感,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萧后,深陷的眼窝中透着股阴测测的目光。 萧后迎上了他的目光,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 “你这个毒妇!”元武帝咆哮着骂了声。 还未待萧后有所反应,元武帝的手便伸了过来,狠狠地掐在了她的脖颈上。 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是你,是你换了名符。是你,买通了钦天监。是你,害死了意如!” “朕要杀了你!” 元武帝常年茹素,虽身材清瘦,手上的力道却半点也不轻。 不消一会儿,萧后便因喘不过气而眼神迷离。 她这一生,生来便高贵非常,琅琊萧氏嫡长女,命格贵重,走到哪都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琅琊萧氏是大梁的中流砥柱,历任帝后皆是出自萧氏一族。 而她,则是钦天监探测到的,星命所指的会成为未来帝后那个人。 元武帝年幼失怙,一直养在萧家,本不是承继大统之人,却被太后扶持,做了傀儡皇帝。 待他少长一些,为了彰显自己登基乃是名正言顺,便迎娶了出自萧氏的她。 明明,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人的谋划。 可最后,却要将自己一生的不幸,怪到旁人的头上。 那她又要怪谁呢? 是怪自己出自萧氏,还是怪当年的钦天监,还是要怪太后擅权独断呢? 思绪纷飞的片刻,她却觉得无比轻松。 若真能这样死去,倒也挺好。 自此以后,这些困着她的枷锁,便再也困不住她了。 或许她早该同妹妹一起死去了。 ———— 第二日便是浴佛节,大梁崇尚佛法,每年的浴佛节也都办的极为隆重。 这个节日,几乎是整个大梁最重要的节日里。 浴佛节又称佛诞节,是佛祖释迦牟尼的诞辰。每年的四月初八,都会在金陵城中的皇家祭坛举办浴佛仪式。 清晨,人们会沐浴更衣,而后到寺院中参与浴佛、献花、献果、等仪式。 而后,人群便会积聚在皇家祭坛,等候被选中的圣女,带他们放生参拜。 这一年的浴佛节,出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一向勤俭守礼的皇后缺席了浴佛节。往年浴佛节,帝后都会一同出现,同圣女一起,举行仪式。 可这一年,皇后告病,缺席。宫中有消息传出,凤仪殿于浴佛节前一日的深夜,急唤了数名太医。 除了当日轮值的太医外,还有几位早已下了值回府,被小黄门从睡梦中喊进了宫的老太医。 一时之间,民声哗然。萧后一直都是个勤俭爱民的好皇后,她这一病,又病得这样急,引得百姓们一阵心忧。 那些从前总在浴佛节玩笑打闹的孩子们,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规规矩矩地跪在了祭台下,为萧后祈福。 希望病痛尽早远离萧后。 可他们不知道,始作俑者,正高高在上的看着他们这些毫不知情的蝼蚁。 元武帝极擅伪装,惺惺作态地假意揉了揉眼角,声音哽咽道。 “皇后抱恙,朕与皇后是数十年的夫妻,朕心痛万分。希望皇后能早日康复,一生平安顺遂。为了替皇后祈福,也为了登闻鼓案中喊冤而死的举子。朕决定,加开恩科,广纳寒门。”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不容置疑,让人以为,真的就是那么回事了。 “此次增开秋闱考试,凡有学识之人,不论出身,不论富贵与否,皆可参加。且朕会亲自督查,杜绝世族门阀之见!” 元武帝颁布的这个消息,像是在平静湖面中丢下了一块巨大石子。 很快,便激起了千万层巨浪。 人们欢呼声,年轻学子们的谢恩声,混杂在一起,将整个浴佛节顶至高,潮。 元武帝居高临下地看着正忙着欢呼谢恩的人群,及不可查的轻笑出声。 一切都如同他料想的一般。 他是个极擅利用人心的帝王。 原本那些还在疑惑中萧后为何会突然抱病的大臣们,也都被这一消息震慑到了,都在忙着揣度圣意,哪里还有功夫去想萧后的死活了。 唯有柳倦一人,早早离开了热闹的人群中,翻身上马,朝着皇宫的方向而去。 就在柳倦刚刚走后,平阳郡主带着从花府接过来的江刘氏上了祭台。 她一向不问世事,朝堂党派,皆与她无关,不论旁人如何争权夺利,大梁的圣女也都还是她。 可这一次,她破例了。柳倦的嘱托,她不能不做。 更何况这件事,还是与她有些关联的。 见平阳郡主带这个粗衣妇人上了祭台,那些原本还在欢呼着人们听了下来。 所有人,都朝着平阳的方向,作揖行礼,而后端端正正地站直了身体。 “陛下,臣女有事要禀。”圣女在大梁的地位极高,从太宗时期起,圣女便被免了跪拜之礼,可这一次,平阳却带着江刘氏,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元武帝的脚下。 她将柳倦交于她的证据捧在手心,高举过头顶,呈给了元武帝。 “陛下,刑部侍郎钟大人,非法敛财,贪污枉法,侵占良田兴修佛寺,工程巨大,罔顾他人性命。这些,都是他的罪证。” 这一年的浴佛节,接二连三出事,一点也不平静。 原本还站在官员队伍中的刑部侍郎,突然便脚下发软,眼冒金星,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元武帝命身旁的侍从接过了平阳郡主所递交的证物,翻看之后,当即便罢了刑部侍郎的官职,将他抄家流放了。 可事情竟还没有结束,一直站在人群中没有说话的大理寺少卿朱正元突然站了出来。 朝元武帝跪拜行礼,大声道:“陛下!早在数月前,臣便已察觉到刑部侍郎抢占良田修建佛寺一事。但臣人微言轻,不敢随意弹劾侍郎,顾此,一直暗中查访。” “陛下,前刑部侍郎兴修佛寺,恐怕乃是受人所托。” “那寺庙中有一金注佛像,细观之下,与太子有七八分神似!” “臣这里有那佛像的画像,可呈于陛下。” 第26章 . 归 是人就都会有软肋 此言一出, 满座皆惊。 前几天举子案刚刚结束,太子已经因为科举舞弊案受下属拖累被元武帝所不喜,被关了禁闭撤了辅政之权。 就连这一年一度的浴佛节, 太子也没有被放出来。 佛寺之事,若是真的,这太子之位恐怕真的就要换人了。 元武帝向来敏感多疑,这事不论是不是太子所为, 只要查明那佛像当真同太子有几分相似。 那对于太子来说, 都是灭顶之灾了。 在场的官员们各个都屏气凝神, 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得笔直。 生怕一个不小心, 在这个节骨眼上, 撞到元武帝的怒火上。 一场浴佛节, 被生生搅乱了。 且如此败坏皇家威信之事, 竟被平阳和朱正元当众捅了出来, 这让元武帝觉得, 自己在百姓面前丢了大脸。 他气得话都不愿多说了,下令彻查此事,然后一拂袖, 摆驾回宫了。 —— 而宫里,也是一团乱。柳倦正因被阻拦进凤仪殿探望萧后而大闹凤仪殿。 整个凤仪殿的侍卫都被他掀翻在地,还惊动了负责守卫皇城的御林军。 花颖这日也没有去参加浴佛节的典礼, 蕙妃病了,她得了恩典进宫侍疾。 柳倦在凤仪殿闹出的阵仗不小, 自然也惊扰到了昭阳殿。怕他在宫里乱来,听过事情原委后,花颖找蕙妃借了通行令牌,便赶去了凤仪殿。 她到达凤仪殿时, 柳倦正跟御林军两相对峙着。 他受了伤。鲜血正顺着他的手掌滴滴嗒嗒地向下流着。 御林军的职责在于保护整个皇宫的安全,并不会像凤仪殿的侍卫们那样因为对方是晋王便会手软。 两相对峙之下,双拳难敌四手,柳倦明显落于下风。 再这么下去,就算他不被御林军打死,也会因为私闯皇后寝殿而被关进天牢。 花颖走上前去,忙用身子将柳倦挡了个大半,她张开双臂,要将柳倦护在身后。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都帮她良多,花颖不能见死不救。 她拿出了从蕙妃那借来的令牌,亮给御林军看。 “这是皇上赐给蕙妃娘娘的令牌,见令牌如见陛下。我们要进凤仪殿见皇后娘娘,还请大人通行。” 原本是见到令牌便该散开的御林军却纹丝未动。 为首之人朝花颖和柳倦行礼,说道:“臣奉命行事,皇后娘娘凤体欠安,陛下特下令要求所有人不得惊扰皇后修养。” “晋王,自然也不会例外。” 花颖拿着令牌,微微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连御赐金牌都没用了。 但是她还是想再争一争。 “这可是御赐金牌,为何不能放行。而且我们也只是进去看望皇后娘娘一眼,绝不逗留也绝不影响皇后娘娘修养。” 御林军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板着张冷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身后有的人扯了扯花颖的衣袖,还未待她回过神,柳倦似是耗尽了气力,筋疲力竭地倒在了她的身上,他的下巴重重的磕在了花颖的肩上。 一声沉闷的叹气,传进来花颖耳中。 “没用的。跟他们好说是没用的。” “等本王把动静闹大了,皇上便会过来,他来了,他们才敢开门。” 被他这如山倒般的一压,花颖肩头吃痛,双手却本能的接住了柳倦扑过来的身躯。 柳倦在她的怀里,闭上了眼。 她没敢乱动,只能硬撑着扶住了他,冲御林军喊道:“晋王晕倒了,你们快开门让我把他扶进去啊!再去传个御医。” 御林军统领也没想到这晋王竟如此弱不经风,还没过几招呢,刚刚还生龙活虎的,怎么花家小姐一来,他便晕倒了呢? 但是他还是不敢轻易放行,只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若是晋王有个三长两短,陛下和娘娘都那么宠爱他,你觉得自己能逃得了干系吗?” 许是花颖的这句话戳中了要害,御林军统领微微侧目,仔细打量了一下在晕倒在花颖怀里的柳倦。 没办法,他朝左侧让了让,放出了条路,但是也没让他们进主殿。 “就在偏殿吧,殿中刚好有太医可以给王爷诊治。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了。” 花颖扶着柳倦进了偏殿,将他放到了榻上,然后踢了踢他的小腿。 “行了,别演了,主殿门口还有御林军,还是进不去的。” 事情发展到这,花颖也不得不对萧后这次突患疾症感到怀疑了。 若真是普通的急症,连夜请太医入宫是不难理解。 但为何要封锁整个凤仪殿呢?这根本不是为了让皇后娘娘静养,这分明是圈禁皇后娘娘。 昨夜的凤仪殿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也察觉到了吧?”柳倦睁开了眼,用手臂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本王担心姨母安危。” 他坐起了身,虚弱地扯过身旁的薄被,轻轻盖到了身上,然后捂着嘴,猛地咳了几声。 这人演技怎么如此之高?目前四下无人,他演给谁看呢?竟是连自己都要骗进去么? 但是花颖没有拆穿他,顺着他的话,问他:“王爷担心什么?是担心娘娘的身体吗?太医院的精锐此刻都在凤仪殿候着呢。不会有事的。” 柳倦将一旁的软枕拿了过来,靠在了身后,又咳了几声:“你明明也有所怀疑?何必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呢?本王就是喜欢你聪明伶俐的样子。” 原本还想打马虎眼的花颖,也不再装模作样了,她顿了顿,对上了柳倦的目光:“那怎么办?咱们不能直接闯进去,而且也闯不进去。依王爷之见,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呵。” “怎么了?该是要问,咱们的陛下,又怎么了!” 柳倦卧坐在榻上,鼻间冷哼出声,提及元武帝,满脸竟是一副不屑的神情。 这样子的事,他在幼时便经历过多次了。 元武帝每次有不愉快的事,不论是出自前朝后宫,不论那事与姨母有没有干系,他都要来凤仪殿发疯。 好几次,都被刚好前来跟姨母请安的柳倦撞上。 年幼无知时,他还不懂其中缘由。 只以为,是姨母惹了皇帝不悦,皇帝才会大发雷霆。 可长大后,他知道了很多事,也知道了姨母的艰辛。 “那怎么办?是陛下要幽禁娘娘吗?”花颖不知这些后宫秘辛之事,一时也想不出对策来,只能追问柳倦。 偏殿外,传来了稀稀疏疏地步伐声。有小黄门领着太医过来了。 殿内的紫檀香薰炉里,正燃着淡雅清香,袅袅轻烟自炉顶飘起,不消片刻便散在了空中。 柳倦盯着那丝丝缕缕的轻烟,眉头紧锁,他那双盈盈含水的多情眼眸此刻正被恨意笼罩着。 “你知道吗?姨母说,本王这双眼睛,与本王的母亲最像。” “所以本王幼时在宫中那几年,皇帝每每发疯,都会冲到凤仪殿来,揪着姨母的头发要她将本王交出来。” “姨母身边的婢女,则会偷偷将本王藏起来。” “若是藏不住了,便会给本王换上女装,让本王去给皇帝跳舞。” 花颖一直握在手心里的令牌掉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之声。 “是人就都会有软肋。” “九五至尊也不例外。” 柳倦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他的声音落在地板上,也落在花颖心头,一下又一下地敲进了她的脑海里。 “只要本王,出了大事,不怕那个疯子不来。” 第27章 . 归 狗皇帝什么时候死啊! “吱呀”一声, 紧闭的殿门被人从外推开,小黄门领着太医进了门。 柳倦虚弱地靠着软枕,捂着嘴角轻咳出声, 有气无力地朝着床边的花颖说了句:“派人去告诉皇上,晋王旧疾犯了,正在咳血。” 被请过来的太医在路上已经听了小黄门的禀报,且柳倦在凤仪殿闹出这么大动静, 自然也惊动了他们这些一直留侍在凤仪殿的太医。 他来的路上便已然有了好些猜测, 但都只以为晋王是与御林军动手, 寡不敌众受了些皮外伤。 哪成想, 刚一进门, 还未及靠近, 他便看见晋王苍白着脸, 有气无力地咳出了好几口鲜血。太医院里稍有资历的老太医都被留在了凤仪殿随时恭候着皇后娘娘醒来, 被派来偏殿的是个才入宫的年轻太医, 自然不知晓晋王有何旧疾,必然得仔细查看一番。 但是晋王极受帝后宠爱,风头甚至要盖过几位皇子去了, 这是整个大梁人尽皆知的事情。 被派来伺候这样身份显赫的一位主子,他也不敢含糊,提心吊胆地凑到柳倦身边, 要给他把脉。 “王爷,请您将手放置在桌案上, 下官要为您把脉。” 柳倦望了眼跪在一旁神色紧张的太医,很明显就是个新人,虽然不想为难他,但也不得不为难:“不。” “本王不想治。” 他闭了闭眼, 捂着嘴又咳了几声,眉头随着咳喘紧紧皱起,不再说话了。 “王爷,您可不能讳疾忌医啊!皇后娘娘知道了,更是要担心的!”陪同太医而来的小黄门也跪在一旁,焦急地劝人。 这位祖宗要真是在凤仪殿出了事,他们这些当下人的都得跟着倒霉。 谁也不敢担这个责任。 “花小姐,您劝劝晋王爷吧。咱们这些下人说的话王爷未必能听进去,您说说没准王爷就听了。”小黄门将希望寄托在了坐在床榻旁的花颖身上,希望她能跟着劝劝。 可是他哪里知道,花颖和柳倦一早就商量好了,哪会轻易帮着他们呀。 “我劝或许也是无用的。王爷这是担心皇后娘娘,忧思过度,才发了旧疾。咱们与其在这僵持着耽搁了给王爷诊治的时间,不如去禀了皇上,看看皇上能不能让晋王进主殿探望皇后呢?” 殿内几人都再没说话了。 随侍在旁的婢子和太医面面相觑,都没了主意。 无人察觉之时,柳倦伸手,轻轻扯了扯花颖的衣摆。 “这样吧,你们留在这守着王爷,我去请皇上。”花颖作势站了起来,状似无意地掸了掸衣裙上的灰尘,起身便要朝殿外走去。 还未等她走出殿门,门外便出现了一抹明黄色身影。 “你不必去了。朕已经来了。” 元武帝接到了柳倦在凤仪殿犯病的消息,从宫门口直接赶来了凤仪殿。 听到这样一声,众人皆跪了下来,行礼问安,但元武帝并未理会他们。 他步伐迈得很大,步履之间竟还有些蹒跚,像是很急似得,朝着柳倦的方向奔了过来。 “怎么样?可是心口疼?心疾又犯了么?”元武帝坐在了刚刚花颖所坐的位置,大手扶在了柳倦的肩头,倾着身子望向他,言语间满是关怀之意。 柳倦微微侧了侧身,不经意地将身子从他的手掌下撤了出来,然后捂着嘴角,又是一阵轻咳,只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是谁与你动手的?嗯?”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整个偏殿,只有元武帝一人的声音飘荡在空中,落在地砖上。 他厌恶极了柳倦这副样子,同他的母亲他的姨母一模一样。 元武帝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让老天这样罚自己,他们这原该与自己最亲近的三人,偏偏对自己冷淡至极。 他忍不住的发怒道:“是谁与晋王动手的?伤了晋王的人,统统打五十杖。” 跟随他的左右的太监总管得了令,出殿传令去了,行走间弄出了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让整个偏殿不至于太安静。 “为何不让太医诊治?”元武帝扫了眼跪在一旁的太医,和太医身边未曾打开的医箱,问道。 柳倦捂住了嘴,又是一阵连咳,一双桃花眼因咳嗽带了些蒙蒙水意,他抬眸望了眼元武帝,那双眼睛里噙满了绵绵恨意,似要将他看穿了一般。 元武帝不喜他这样看自己,像极了萧意如临死前的模样。 他别过了脸,不再看他。 “罢了,朕知道你想干什么。让太医先给你诊治,治完了,你要去哪,朕都不拦着。” 这话是愿意放柳倦进主殿看皇后了,柳倦也没再说什么,见好就收,哼了一声。 “好。” 一直跪在一旁,双腿都快要麻木了的太医这才起了身,凑到柳倦跟前,从随身带着的医箱里那出工具,为柳倦把脉。 片刻后,他将手从柳倦的手腕上撤了下来,跪着回话。 “王爷的心脉受损严重,新伤旧伤不断,日后定当得仔细养着,切不可再有过激行为。” “大悲大喜,大恸大怒,过于激烈的运动,恐怕都要避着些。微臣愚钝,只能开些安神之药,为王爷安抚心境。” 那太医还要说些什么,一看就是开了口就停不下来的样子。柳倦急于去看萧后,懒得与他多费口舌,掀开薄被,站起了身。 “别说了,本王都知道了。”他站起了身,全然没了刚刚那副病若游丝的模样,看上去生龙活虎,仿佛一拳能打死一头牛一般。 “陛下说过,诊治完,就不管臣去哪的,算数吧。”他躬身朝元武帝敷衍地行了个礼,然后不待他有所反应,便拉起跪在一旁的花颖,朝主殿飞奔而去。 花颖的手被他大力握着,挣扎不开,她扭动着手腕,用指甲在柳倦的手心里挠了挠:“看不出来,晋王居然如此缜密,连太医都提前收买好了。” 柳倦一心只想着快些进殿看见皇后,没太把花颖的话听进心里去,胡乱嗯了一声。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的有心疾呢。若不是早知道这是你的计谋,我都要被骗进去了。” “骗什么?”临近主殿门口,柳倦停了下来,松开了握着花颖的手,扭头问了句。 他显然没有把花颖的话听进去,这一问,倒是让花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她只能推搡着他,快些进殿。 “回头再说吧,先去看皇后娘娘。” 得了元武帝的令,门口的守卫再也没有拦着他们。花颖和柳倦一前一后进了殿,走近了萧后的床榻边。 萧后还在昏迷中。 她的气息很弱,若不是偶尔胸膛会因为呼吸而有所起伏,他们甚至都要怀疑萧后是不是已经殁了。 柳倦跌坐在了萧后床边,他一抬眼,便能看到萧后颈脖间,那一道深色的痕迹。 很明显,是被人用力勒住咽喉所致的。 而整个皇宫,胆敢对皇后行凶的人,也只有一个。 这个狗皇帝,怎么还不死。柳倦攥紧了双手,指甲深陷,掌心被指甲割裂,有鲜血顺着缝隙流下。 上一辈的事情他知之甚少,但也因这些年的调查,知道了不少。 元武帝自幼长在萧氏,与萧后和柳倦的母亲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萧后年长他们三岁,是星命所指的未来皇后。 而元武帝自幼时起便恋慕柳倦的母亲,可最后还是为了证明皇位得的名正言顺娶了他的姨母,而后又为了笼络朝臣与太后分庭抗礼,将他的母亲赐婚给了晋王世子。 所有人,都被他利用了一遍。 可是他却觉得自己痛失毕生所爱,将气撒到所有人身上。 多年来,敏感多疑,擅权独断,玩弄权术,揣测人心。 这样的人,不配为人之君,更不配为人。 “王爷。” 花颖的手附在了他紧攥的双手上,她轻轻唤他,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眼中的杀意,在看到花颖的那一瞬间,消散开来。 第28章 . 归 凭什么他就不能有野望 他自小便不是个受欢迎的人。 连他的出生都不曾被期待过。 仿佛他这一生, 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该是个悲剧。 可是这一切又不是他能选择的。凭什么要他来承受呢? 人活一世,总有各种各样的活法。有的人如草芥, 一生随风摇摆。有的人如蒲柳,一生任人践踏。 而他,想要做那扎根北疆的胡杨,傲然挺拔, 无谓风霜。 做人那么苦, 他何必要以圣贤书标榜自己, 何必束缚自己心中所想所求。 既然他生来就注定做不得这清风明月, 那便做一捧黄沙, 将这污浊的皇宫, 搅个天翻地覆。 他从前为了不让姨母为难, 为了不招皇子们嫉妒, 为了不让人非议自己的身世。 他不争不抢不辩白, 任由太子和三皇子将自己做的破事推到他身上去,任由着他们糟蹋自己的名声。 处处藏拙,事事小心, 却也没能换回片刻安宁。 他吃的亏,吞的委屈,可够多了。 凭什么, 他就不能有野望? “王爷。您别自个乱了方寸。”花颖见他望向自己的神色不对,眼中清明渐失, 反倒是慢慢附上了些狠戾,担心他胡思乱想,花颖伸手握着了柳倦紧握着的手。 害怕隔墙有耳,她刻意压低了声音, 像蚊吟似的。可凑到他的身边,握着他的双手却是有力的。 “王爷。皇后娘娘现在还昏迷着,您别再出乱子了。” 平日里他瞎胡闹,都会有人兜底。可如今皇后昏迷着,万一他真闹出什么事,可没人能帮他说情。 “不会的。本王不会胡来的。”柳倦松开了一直紧攥着的双手,翻了下手掌,大手将花颖的小手包裹住了。 他的掌心还流着血,黏腻的血液沾到了花颖的手心里。 花颖连忙唤婢女拿来了药品,一边替他包扎一边跟他分析局势。 “皇后娘娘现在昏迷着,不知道何时会醒来。咱们可能也无法在凤仪殿久留,王爷还是不要再惹怒陛下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是顺从一点的好。” 一只手包扎完毕,柳倦动了动身体,侧着身,将另一只手也递了过去。 花颖给他的伤口上了药,然后用纱布包裹住伤口。 “您还是该早些离宫,别在此逗留了。或许其他事情我帮不上您什么忙,但是这几天蕙妃娘娘病了,我在宫中侍疾,一时半会还不会离宫。我可以每日都来凤仪殿探望探望,纵使可能进不了殿门,但至少还能探听到娘娘的状况。” 柳倦低头,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两只手都被她包扎完了。 很明显,花颖从前没干过这种事。柳倦的伤口不大,其实不上药,也无妨。 可花颖,竟硬生生将他的两只手,包成了个大大的白面馒头。 远看着,还以为柳倦手臂上长出了两个大白馒头呢。 他想喝水,但又无法用手,只能用手指了指茶水,朝花颖扬了扬下巴:“本王渴了。喂我。” ? 明明就是在聊正事,晋王这见缝就插,有便宜就占的老毛病怎么又犯了。 花颖满脑子都是皇后昏迷的事,哪有心思想别的。 她将茶盏一推,推到了柳倦近处。 “自己喝吧。王爷又不是没有手。” 柳倦有些无可奈何,抬起双手,冲她比划了一下:“拜托哦,大小姐,你瞧一瞧,本王这手,被你包成这样。哪里还能用?” “哦。” 花颖的眼神随着他的双手比划动了动。她瞬间便反应了过来,将茶盏端起,凑到了柳倦的唇边。 这茶摆放的已有些时间了,早已不烫嘴了。柳倦却装腔作势地吹了又吹。 等到花颖举着茶盏的手都有些乏了,他才一低头,似蜻蜓点水般的,嘬了一口。 莹润的水珠沁湿了他的双唇,让他原本有些苍白的唇色多添了股丰盈。 柳倦是个美人。不论何时,他都是好看的。纵使是此刻,他面色苍白,双唇无色,却半点颓丧之感都没有,反而多了种病弱的美感。 其实从方才皇上来之前,柳倦的自言自语中,花颖其实猜到了些什么。 可她不敢胡乱想,他不说,她便不问。他若是说了,那她就做个记性不好的倾听者。 想到之前他说的话,想到外界对他的种种污蔑之词。花颖忍不住的,有些难过。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替柳倦擦干了唇角边的水渍。 而后怔怔地望着他,脑袋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想,也什么都没说。 只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柳倦被她的手指擦过唇角,也是一愣,心悸怔忡,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棱打进了屋内,金色的光芒照耀他们身上,暖暖的微风轻轻吹拂着他们的衣摆,花颖额前的碎发随风轻摇。 这样的场景,美好的像戏本子里的故事。 留在一旁伺候着的人,忍不住地偷偷看了眼好几眼。 一直到小黄门来传旨,宣柳倦去御书房,这画面才被打断。 柳倦进了御书房,还未及下跪行礼,便被元武帝丢过来的薄子,砸中了胸口。 “你给朕解释一下。这本账簿上,所用纸张,墨水,为何出自你府上。” 柳倦双手一起用力拾起掉在地上的薄子,捧在手心,大致看了看。 回到:“臣不知。臣连这薄子写的什么都不知道。” 元武帝瞥了眼他包扎起来的双手,眉心一皱,有些不悦:“你怎么又把自己弄伤了?还这样严重?” 若是乍一听,还真的挺感人。元武帝言语间全是关怀之意。仿佛前一刻,不顾柳倦旧疾复发,朝他扔账簿的人不是他一般。 柳倦自鼻间轻哼出气,有些鄙夷地朝元武帝看了一眼,正想出言讥讽,可想起刚刚花颖的话,他将原本要说的话吞了下去。 客套的回了句违心话:“臣这是不小心受的伤。劳烦陛下挂念,臣受之有愧。” 许是很久没听过柳倦同自己这么和颜悦色的说话了,元武帝突然之间就心情大好。 他自桌案前走了下来,将跪在地上的柳倦扶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朕刚刚也有些心急了。错怪你了。” “这账簿,是从刑部侍郎府中搜查出来的。所用纸张和墨迹,是宣州府的贡品。朕独独只赏给了你。” 听了这话,柳倦立马便跪了下来。 将薄子放到一边,俯首道:“陛下明鉴,臣是个不爱学习的草包,您赐予臣的文房四宝,臣可是连开封都未曾开封,如今还老老实实的摆在府中呢。” 元武帝是个多疑之人,断然不会被他这么轻易糊弄过去的。 他眯着眼,目光讳莫如深。 “不学无术,倒成了你的保护伞了!” 柳倦俯首,行了个大礼,假装非常惶恐的样子道:“陛下教训的是,臣这就回府中好好读书去。” 元武帝没再揪着这个事不放,话锋一转,又问了一遍:“此事,当真与你无关?” 柳倦扔跪在地上,卑躬屈膝,谦逊万分,他叩了叩首,声音颤抖,似乎很害怕地说道:“臣怎么敢呢?别说是修建佛寺了,更别说是用自己的样貌去建佛像了。臣就是建个庵堂,也会征得陛下同意的。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断然不敢做这种,忤逆犯上之事的!” 字字句句,皆戳进了元武帝的心中。 这种忤逆犯上的事,到底是谁敢这么做? 被他这么一说,到是给元武帝提了个醒,此人这哪里是想建佛寺,分明是想当天下之主啊。 不论此事是谁所为,元武帝都不会轻易放下了。 “既如此,你便回府吧。折腾了一日,你这身子经不起的,早些回去歇着吧,这几日准你不上朝。” 元武帝转过了身,不再看他,自顾自的陷入了沉思。 “谢陛下,臣告退了。”柳倦又行了个礼,起身,退出了御书房。 从皇宫回晋王府的一路,柳倦都没放松下来。他整个人,像根绷紧了的弦,不得不发了。 他甫一进门,便吩咐毕节,将佛寺案中无辜惨死之人的家人带进城,吩咐他们明日去大理寺告状。 从前他隐忍不发,总想着步步为营,将每一步都走踏实了。 可如今看来,若再这么等下去,他和他的姨母,或许都会没命了。 他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只有掌握了绝对实权,才能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而不是坐以待毙,等着别人指尖施舍的那么一点仁慈善意。 年幼无知时,他尚且不懂,总以为只要自己乖巧听话,讨得皇上和皇后的欢心,便会在宫中过得如鱼得水。 可是后来,每一次,当他与其他皇子们发生争执,不论是不是他的错,姨母惩罚的都是他,而那些皇子们非但没有受到惩罚,反而还能得到嘉奖。 而皇上则不一样,不论他做了些什么,皇上都会无条件的包容他袒护他。 后来,关于他身世的传言也越来越真,这宫里对他恨之入骨的人也越来越多。 对于姨母的做法,他一直不解,性格便越来越怪异。 可后来,他才渐渐明白姨母的苦心。 姨母费尽心机地刻意骄纵与他同龄的几位皇子,不惜将他们全都养成废人,其实是在为他铺路。 这条路,姨母铺了十几年,他亦走了十几年。 事情进展的非常顺利。第二日,那些早就被安排好的遗孀们进了城,直接就奔向了大理寺。 太子被关,其他两位皇子等着看好戏,根本没人在意金陵城今早进入的几位平民。 而就是这几位平民,为太子,送去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29章 . 归 你觉得呢? 皇后娘娘是在柳倦回府后的第二日黄昏中醒来的。 彼时花颖正陪着身体逐渐好转的惠妃在御花园散步。有婢女来禀说, 皇后醒了,召见花颖和蕙妃。 他们姨侄俩互相对望了一眼啊,皆是又惊又喜。 喜的是萧后终于醒了, 惊的是萧后醒来的第一时间,竟是召见他们二人,不知为何。 可不论怎么想,他们还是得去。 况且萧后一直以来都是个性情温和的人, 对待后宫嫔妃从不严厉也甚少有过惩罚。 是以, 纵使同在后宫, 惠妃也从未对皇后生过任何不满或是仇恨的情绪。 但是此时召见她, 恐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惠妃眉色间添了些许慌乱, 扶着花颖的手机不可查地微微抖了抖。 花颖自然也是明白姨母的顾虑的, 他轻轻拍了拍惠妃的手背, 压低了声音说:“没事的。皇后娘娘召见我们, 或许只是想问问晋王爷的情况呢?” 惠妃点了点头, 嗯了一声。可心里,到底还是不踏实。 她入宫数载,一直是孑然一身, 从未站过队,也极少与哪位妃嫔走得近。因背靠大树,整个河西王氏皆是她的靠山, 嫡姐嫁入花府,花家自然也是她的靠山。她自然比那些毫无根基, 靠着争宠谄媚上位之人有些底气。 宫中四妃,皆有皇子。可不论是生下太子的贵妃娘娘,还是接连生下二皇子三皇子的德妃娘娘,都没有一个敢对皇后娘娘不敬的。 因为皇后娘娘背靠着的, 是整个琅琊萧氏。 大梁世族林立,大族之间利益纠葛旁根错节纠缠不清,很多时候,天子的决定都是受世族所左右的。 想到这,惠妃的心,更沉了几分。 她握着花颖的手,紧了紧,步伐却没有慢下分毫。 “你说,皇后娘娘召见本宫,会不会与前朝有关?本宫听闻,太子快要被废了。” 花颖向前走的脚步顿了顿,立马又跟了上去。她知晓这一定是柳倦的手笔,可是她不知道该不该跟姨母说,只能装作不知道。 “是吗?侄女一直在宫中侍疾,还不知道宫外发生了什么。” 惠妃也没纠结于她到底知不知道,只边走边对她说:“你或许还小,你祖父又将你保护的太好,你还不知道这大梁如今的局势变化。自先帝起便开始有意无意的削弱世族的势力,表面上让大族的子弟做高官,寒门子弟为其下属,可真正的实权其实掌握在寒门子弟手中,世族子弟所任职的皆是些空架子。” “所以,才有了科举舞弊案?”花颖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她觉得不论是科举案还是佛寺案,内里其实都逃不开权利相争这件事。 “是的,旧世族不愿交权,更不愿与寒门子弟同朝为官,索性便闹了这么一出。他们买通了阅卷官员,将寒门子弟所答之卷,更名替换为世族子弟。” “连河东柳氏旁支,一个傻儿子,都在此次春闱考榜上有名。” 惠妃的言语间流露出了一丝嘲讽,像是对世族这种行为,满心的不屑。 可她自身便是出自世族,花颖第一次觉得摸不清她的心思。 “那这和皇后娘娘召见咱们,有什么关系吗?” 惠妃一直前行的脚步停了下来,她微微侧目,狭长的凤眸扫过花颖的脸。 那副眼神,竟与柳倦看她时有片刻相似。 花颖愣在了原地。 “平日里见你,都是副聪明的样子。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居然笨了起来?”蕙妃锁了锁眉头,随意打趣她。 “皇后娘娘无子,看上去不论是谁,登基为帝,都与她无关。” “可是,太子是世族之后,贵妃出身邳州李氏。若是二皇子三皇子登基呢?德妃的父亲,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寒门子弟,靠着街坊四邻救济度日,最后寒窗苦读中了个榜眼才入朝为官的。” “若本宫没猜错的话,皇后娘娘不愿意看到大权落入寒门之手。恐怕,是想让咱们出手,保住太子。” 花颖眨巴了一下眼睛,真的不懂了:“咱们?咱们都是些女子,能做什么啊?” “说你笨,你还真演上了?本宫与你背后可是大梁朝最强的文官之家与世族啊!” 花颖略微点了点头。 她不想。 太子有错,就该罚。不能因为他是整个世族的希望,就偏袒他。 那些无辜蒙冤之人,难道就天生该受人欺凌吗? 就是她肯,祖父也定是不会愿意的。 他们花家,自是与其他世族不一样的。 “你别答应。本宫也不会答应。”惠妃突然哼了一声,说了句让花颖十分诧异的话。 “为何?”她茫然问道。 惠妃没理花颖,继续往前走。 她像是赌气一般的话,散在了风里。 “本宫厌恶透了各大世族里的那些老头。整天瞧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要本宫说,这天下,就该能者居之。世族比的什么?比谁更会投胎吗?” 原本还揪着一颗心的花颖突然就放松了下来,她加快了步伐,与姨母并肩,逾矩地勾上了惠妃的手臂,将头歪在了惠妃的肩膀上。 幼时那个肆意洒脱,明媚活泼的姨母并肩刚刚又回来了! 她很开心,姨母同她的想法是一致的。 姨侄二人互相挽着手臂,像一对亲姐妹似的,进了凤仪殿。 入殿,花颖便规规矩矩地将手放了下来,跟在惠妃身后,行礼问安。 萧后卧坐在床榻上,面容憔悴,大病初愈后病容尽显,平日里的富贵模样全然不见。 她披散了头发,如瀑布般的墨色长发散在萧后的肩头,参杂着根根银丝。 明明,萧后也才不到四十,竟也生了这么多华发。 花颖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瞧她。 “今日本宫召你们前来,是为了太子之事。” 花颖抬眸,瞧了眼姨母。 惠妃也正抬眼看她,面上是一副,“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的神色。 萧后仍在自顾自的说,没将她二人的小动作看进眼里。 “本宫希望,你们能尽量劝动家族。” “不必保太子。” 萧后的身体刚刚恢复,她气息不稳,几句话便说了好久。 可声音落进了花颖的耳朵里,竟是有力一击。 将她和惠妃,都震住了。 她不明所以地看向了萧后。帝后不和,这是她最近才知道的,既然不和那么萧后便更应该在意世族力量,而去阻拦皇帝提拔寒门啊? 想不清楚,花颖又抬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姨母。 惠妃也是一脸迷茫,没想到皇后竟是此意。原来再来时想好了的推脱之词,竟是一句话也用不上了。有点可惜了。 惠妃在心里,叹了口气。 花颖突然想起前些日子,举子案刚刚发生,苏遇刚刚撞了登闻鼓。祖父与皇帝在早朝上起了冲突被罚禁足。 那时,皇帝明显是偏袒太子偏袒世族的。 可若按姨母所说,陛下该是乐于见到世族栽跟头的啊。 帝后二人,各有心思,恐怕不是他们这些普通人能猜测出来的。 既然想不通,就索性不想了。 “本宫也不希望二皇子三皇子登基。” “他二人若是登基为帝,恐怕大梁离灭国也不远了。” 萧后倚靠在床榻上,气若游丝地说着这些让花颖心惊胆战的话。 害怕隔墙有耳,花颖忍不住,打断了她:“娘娘,后宫不得干政。您,别再说了,免得被有心之人听了去。” 听了她这话,萧后没有怒,反而笑了。 她抬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长发,神色不明道:“听到便听到吧。他还敢废后不成?” 萧后早已厌倦了在宫中的日子了,整日装模作样,成天担惊受怕,若是真能被废,倒也好了。 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什么贤良淑德,什么恩爱不移,假的就是假的。 惠妃似乎看出了萧后的意思。 她试探着,问了一句:“那娘娘,您觉得,该由谁来承继大统呢?” 站在一旁的花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姨母,而后又将目光转到了皇后身上。 元武帝正值壮年,若是知晓自己的皇后和爱妃,私下里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讨论继承人,恐怕没病也要被气出病吧。 花颖站在一旁,一会儿看看皇后,一会儿看看惠妃。 刚刚她那那句话就已经是逾矩了,也幸好萧后没有追究。她知道自己不该多嘴,只双手绞着衣摆,竖耳听着。 “惠妃。你觉得,本宫召你们姨侄二人来,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以为本宫会让你们去帮帮太子?” 萧后没有直接回答蕙妃的问题,而是反问了她一句。 皇后虽然病着,可言语间的威严之意仍不减半分。 惠妃站了起来,朝皇后行了个礼,回答道:“回禀娘娘。臣妾不敢揣测娘娘的心意。臣妾不知娘娘是何用意。” 萧后双手撑在锦被上,撑着身子,坐的高了些。 她没想着为难惠妃,只是想试探一下惠妃的心思而已。 见惠妃如此说,萧后笑了笑,拢了拢散在肩头的长发,轻言轻语道:“妹妹快些起来。本宫没有别的意思。” 说完,便递了个眼神给一直守在一旁的素锦。 素锦心下立马明了,上前扶起了惠妃。 “本宫只是在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咱们联合起来。” “本宫看着四皇子出生,深觉此子是个可塑之才。” “不知妹妹,怎么想?” 怎么想?还能怎么想?听到这,惠妃要是再看不出来皇后的意思,她就是真的蠢钝如猪了。 但是她不想自己的孩子跟自己一样成了他人棋子。 第30章 . 归 玉佩 “惠妃娘娘。皇后娘娘在问您话呢。”见惠妃半响没有回应, 素锦躬身上前,轻声提醒她。 皇后正在病中,凤仪殿不宜焚浓烈香薰, 殿内香炉中袅袅轻烟升起,是沁人心脾的淡茉莉香。 古铜色香炉配着黄花梨木座架,燃着清香。 花颖的思绪也随着这袅袅轻烟发散开了。 若真是由四皇子继位,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谢靳乃是河西王氏之后, 自小又由花颖的祖父亲自教导, 品行端正, 性情淳厚, 且机智聪颖。 如今世族与寒门之间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若是立一位出自世族但亲近寒门的皇子, 该是比其他几位皇子更合适的。 可是这一切并不是他们想想便可以的。前朝后宫, 虽牵连甚多, 可后妃们到底是没有多少话语权的。 且元武帝正值壮年, 连太医都很少召见, 现在考虑这些会不会太早了些? “回娘娘。靳儿才刚刚八岁,尚且不知未来如何。恐怕,会负了娘娘所望。”惠妃不愿四皇子淌这趟浑水, 回过神来,拒绝了皇后。 萧后似乎累极了,眼眉低垂, 耷拉着脑袋,刚刚那番谈话像是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了一般。 此刻, 面对惠妃的拒绝,她也没再说些什么,轻轻摆了摆手,示意素锦送客。 “罢了, 等妹妹想清楚了,再来同本宫说话吧。” 说完,便合上了眼,不再继续下去了。 花颖和惠妃自然不会再留在凤仪殿,行过礼,便一起离开了。 还未到晚膳时间,惠妃的病也已经好转了,花颖便没有理由再留宿宫中了,她便和惠妃一起回昭阳殿,然后收拾好行李,拿着出宫令牌回了花府。 才刚出宫门,她便和接到皇后娘娘醒来的消息匆匆赶来的柳倦撞上了。 她回去的匆忙,惠妃想着皇后想让四皇子继位的事儿忘了顾她,花府来接她的车驾也还未到。 花颖带着明心,正站在宫门口等着。 远处传来了哒哒作响的马蹄声。 时值傍晚时分,临近夜幕降临,天边的火烧云红彤彤的,在整个大地投上了一抹赤橙色。 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踩碎了一地的光晕。 这个时间,宫里马上便该下钥了。 怎么还有马车匆匆往宫里赶呢? 花颖抬起头,扬着下巴,好奇地看了过去。 车驾渐渐走近,马车上挂着的族徽上赫然写着个“柳”字。 花颖将目光收了回来。 在这个时间点,还往宫里赶的。确实也只有柳倦一人了。 晋王府的马车渐渐行近,花颖绞着手指,又抬头望了一眼。 马车停在了她身侧。 毕节下了马车,朝她行了个礼,问道:“花小姐,您这是要出宫吗?” 花颖踮了踮脚尖,朝马车里看了看,什么也没看到,她回了毕节一句:“嗯。姨母的身体大好,我自然该回府了。现下,正在等候府里的马车来接我。” 毕节朝她作揖,告退了。 晋王府马车并未多做停留,继续朝着宫门里驶去。 柳倦应当是很急了,刚刚马车一路疾行,深怕宫门下钥,他进不了宫。 花颖收回了眼神,心下烦闷,突然有些失落,她不知道自己在期盼着些什么。 初夏黄昏,夕阳西下,火烧云染红了整片天空。 宫墙上的绿瓦片被照得发亮。 花颖百无聊赖地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子,用手绞着帕子玩。 “驭……”一声长叹,划破了天际。 紧接着,便是一阵细碎的马蹄踏踏做响声混杂着车轱辘转动碾压着石板路的声音。 花颖抬眸,循声望去。 已经进了宫门的晋王府车驾,不知为何,调转了方向,回过头又出了宫门。 马蹄声又一次整齐响起,哒哒作响,停在了花颖身边。 柳倦掀开了车帘,探出了大半个身子,朝外将手递到了花颖面前。 “上来。” 花颖朝他看了看,没有动作。 “王爷,我要回府,您要进宫,咱们不同路啊。” 柳倦英眉微皱,有些无奈:“谁说不同路?本王说同路就是同路。” 然后索性跳下了马车,站到了花颖身侧,低头看着她。 花颖看了看他,乖乖上了马车。 “您不进宫了吗?皇后娘娘醒了。” 她甫一座定,柳倦便跟着上了车,坐到了她的身侧,花颖忍不住地,问了一句。 “还是先送你回府吧。马上就该天黑了,近来金陵城不安稳,你一个人回去,本王不放心。” 听到这,花颖悄悄埋下了头,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怕被他发现,她立马转移了话题:“王爷,平阳郡主在浴佛节揭发刑部侍郎私占良田修建佛寺之事,是您的手笔吧。” 柳倦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不错。由她提出来,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早些时候,花颖在宫中遇到过平阳同柳倦说话,那时便已然知晓他们二人定然是相识的。 却不曾想,关系竟好到这个地步吗?堂堂平阳郡主,竟会听柳倦的命令行事。 花颖状似无意地朝车窗外看了看,心头思绪纷飞。 柳倦拿着折扇,轻轻地敲打在了她的额头上:“想什么呢?本王曾帮过平阳一次,她还我一次罢了。我们关系一般。” 马车渐渐驶离皇宫,走在了长街上。 花颖收回了眼神,嘟囔道:“没想什么。谁要知道你们什么关系啊。” 前面似乎人潮拥挤,马车的速度放慢了下来。 柳倦敲打着折扇,扯着嘴角,边笑边说:“那可不行。你不想知道没关系,但本王必须得解释清楚了。万一哪天你突然在意了呢,那岂不是要误会本王了?” 他将折扇打了个转,在手心里翻了个个。 “本王可不是那种朝秦暮楚的浪荡之徒。” “本王早就说过了,心悦与你,想要娶你为妻,哪里还能与旁人有何瓜葛呢?” “你莫要误会本王呀!” 字字句句,皆是正经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总有股不正经的感觉。 花颖瘪了瘪嘴,没理他。 他的喜欢来的莫名其妙,说话更是不着调,他们之间可以谈合作,可以谈生意,唯独不能谈感情。 太不可靠了。 见花颖半响都没有回复,柳倦舔了舔嘴唇。 问她。 “你不信?” 花颖抬眸,瞧他,轻轻点了点头。 对,就是不信你。 “你真是……”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气鼓鼓地转过了头,不再说话了。 车厢里突然冷了下来,车外却是一片喧嚣。 仿佛冰与火的双重对比。 怕气氛一直这么尴尬下去,花颖先开了口:“王爷,太子会怎么样?” 柳倦这才扭过头,朝她看了一眼,阴阳怪气道:“怎么?很关心他?” 有病! 她在心里默默骂了柳倦一句有病。 但是面上却半点都不显:“哪有。我只是好奇。” “那你怎么不好奇好奇本王今天中午吃没吃,又吃了什么呢?” 柳倦明显还是有些生气,没头没脑地问她。 无语! 花颖也懒得再理会他了,闭上了嘴,靠在了车上,默默看向车窗外。 许是半响都没见花颖过来哄自己,柳倦也有点下不来台了。 正巧马车转弯,车厢向花颖所坐那侧倾斜了一下。 他借着惯性,假意倒在了花颖身上。 “你干嘛!” 本来互不干扰,柳倦突然朝她倒了过来,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了她的身上,而且一看就是故意的,花颖有些生气。 “怎么回事!外面怎么驾车的!”柳倦没急着坐直身体,扔耍赖地靠着花颖,大声朝着车外嚷嚷。 “王爷恕罪,刚刚进入弯道,转了个弯。是小人疏忽了,惊扰了王爷。” 车外驾车的马夫一惊,生怕受罚,连回话的语气都是颤抖着的。 “罢了!你也是无心的。”柳倦稍稍坐直了身体,摊了摊手,一副无奈的样子冲花颖说道,“你瞧。不怪本王吧。本王可规矩的很。” 想起先前在茶楼那次,花颖忍不住地,握着拳头,轻轻捶了柳倦一下。 “我不信!” 她的话音刚落下,马车又一次转弯,这次车厢,朝着柳倦的方向崴了一下。 花颖一个失察,整个人朝柳倦的方向歪了过去,正正好,落进了柳倦摊开的双手之间,躺在了他的怀里。 柳倦收了收手臂,抱紧了她。 “嗯,本王也不信。” 这…… 无巧不成书。真是离谱。 花颖的脸瞬间就绯红一片,她的脑子懵住了,一片空白。 下巴磕在柳倦的胸膛上,还有些生疼。 不知为何,这平日里平坦开阔的大街,今日怎么走的如此颠簸。 花颖刚想起身离开柳倦的怀中,马车又再次颠簸了一下,她整个人又撞进了柳倦怀里。 她整个人都有些发懵,半个身子都被柳倦禁锢在怀中,她双手胡乱地摸索着,想找个支撑点。 摸索了半天。 “别乱动。再动,可能就回不了花府了。” 柳倦搂着她的双手又紧了紧,将她往自己身上抱了抱。 一阵慌乱,花颖头脑发昏地坐到了柳倦的腿上。 马车走走停停,上下颠簸。明明是宽敞官道,却走出了股山间小道之感。 他们之间,不该如此的。 这样的举动,也着实是有些,太过亲密了。 花颖扭了扭身子,想从柳倦的腿上撤下了回到原位上去。 她双手抵在柳倦的胸口上,用力推了推,瓮声瓮气道:“王爷,您松开些。咱们这样,于理不合。” 这话,若是说给其他人听,或许奏效。但柳倦,可不是个一般人。 他才不听。 “不要。不松。本王怕你等会又摔过来,再撞上本王。你那没有几两肉的下巴,磕的本王心口疼。还是这样稳妥。” 花颖快哭了,她握拳捶了捶柳倦圈着她的手臂,带着些哭腔,道:“王爷,您放开我。这样真的于理不合。” “有什么不合的?本王不管。反正,你迟早是本王的王妃。” 无语了! 看来,讲道理,同他是讲不通的。 只能来硬的了。 花颖握起了拳头,朝柳倦的胸口捶了捶,拼命挣扎开来。 可是任凭她怎么在他怀里折腾,柳倦就是没有松开她分毫,反而是圈得更紧了些。 花颖挪动着臀部,想要从他腿上撤下去,然后再离开他的怀中。 马车颠簸的更厉害了些,哒哒得马蹄声像是首歌谣,清脆的响彻云霄。 夜幕已完全降临,街道两旁华灯初上,昏黄的灯笼光透过车窗照进车厢。 车内没有掌灯,有些昏暗不明。 柳倦叹了口气,圈着她的手掌慢慢下移,抚上了她的细腰。 “都说了,让你别乱动的。本王真是,栽在你手里了。” 这温热的手感抚过她的腰间,烫的花颖身子发软。 她下意识的,不敢再动了。 身下却似乎硌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王爷,您的玉佩硌到我了。” 第31章 . 归 就 也行吧 柳倦扶在她腰间的手微顿, 若有所思地看了花颖一眼,慢慢将她松开了些。 但又并未完全松开,一双手若有若无地搭在花颖身侧, 轻轻将她圈在怀里。 花颖有些不舒服,嘟嘟囔囔地吐槽:“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哪有你这样的,光天化日的,动手动脚。咱们大家熟归熟, 这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的吧。” 边说还不住地朝柳倦的脸上看, 见对方半点愧疚之意都没有的样子, 她便换了套说辞:“也就是如今我几位哥哥不在京中, 祖父又闭门在家, 要是让他们看见了。哼, 可有你好果子吃。” “哦。”柳倦深吸了一口气, 自刚才起他便一直没有说话, 只静静地看着她的小嘴一张一合巴巴地说着。 他似乎在平复心情, 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被他这副态度惹怒了,花颖抽出自己的小手,恶狠狠地用力掐在了柳倦的腰上。 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柳倦也没恼, 只将脑袋撂在了花颖的肩头,凑到她耳边,轻声细语:“别闹了。马上就到了, 车上颠簸,本王扶着你, 稳妥些。” 我信你个大头鬼。 你就是想占我便宜。 花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有股子暧昧的热气自柳倦的鼻尖呼出,轻轻打在花颖的耳边,闹得她觉得耳根痒痒的。 她伸手揉了一把耳朵,有些无奈到:“王爷您也别闹了, 快将我松开吧。这样我不舒服的。” 马车驶入平坦的长街,繁华声入耳,再又一会儿,便要到花府了。柳倦这次倒是没说什么,乖顺地松开了人。 待花颖坐定了,他微微侧目,盯着她看了好久,然后忽地抬起右手食指微曲,轻轻扣了扣花颖的脑门。 “你啊你!” 花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拿眼睛瞪他。 两人近来熟悉了很多,早已放下了身份芥蒂,相处起来十分融洽自然。 生怕他又要说些求娶之类的话。她边瞪他,边岔开话题。 “王爷有话不妨直说,不必绕弯子。” 柳倦噗嗤一笑,紧接着又是一声朗朗大笑。 他轻打折扇,一双桃花眼媒色无边,情意绵绵地望向她:“怎么,花小姐觉得,本王所作所为皆是有所图谋?” 马车在花府门口停了下来,明心站在车外唤了花颖一声,等候她下车。 她也没有正面回答柳倦的问题,而是谈及了先前当街拦马的钟会:“王爷,不知您可还记得,当日当街拦马的钟家少爷。” “在那之前,我与他从未见过,更别说谈话。您觉得他是有几分真心?” “再说从前,屡屡上门求亲的那些人,我与他们更是无甚交集。可他们却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赤诚之心感天动地。” “为何?难道当真是为了我这金陵城第一才女的名号?可这几年,这名号也早已被我自个折腾地快没了。” “世人皆如此,口口声声说爱慕于我,海誓山盟随随便便就能说上百句。其实,也不过是看中了我花府的势力而已。” “我原以为,您是不一样的。” 她原先也以为,晋王或许是真的爱慕她的。 可是如今的朝堂局势告诉她,柳倦接近她,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 但想起前一世,这人最后竟会娶了自己的牌位,她的心又动摇了。 她是个聪慧的女人,大致也能猜到晋王想要做些什么。 “我不想嫁人。但不论怎样,王爷您都可以放心,花家不会是您的阻力。” 柳倦靠着马车厢,淡然一笑。 他没那么卑劣,要靠欺骗女人感情来完成大事,但也没那么愚蠢,送上门的承诺,不要白不要。 “若是日后本王出了事,你可愿帮本王?” “那是自然。您几次三番的帮我,我定然也会结草衔环以报。” 柳倦掂了掂手中的折扇,抿着嘴,笑了笑。 就,也行吧。 先混个恩人当当,求个报恩线也行。 一番谈话结束,柳倦扶着花颖下了车,两人又随意对太子之事闲聊了两句,花颖便回了府。 而皇城中的御书房,元武帝废太子的圣旨刚刚拟定好,还未加盖玉玺,便被他自己撕毁了。 前一天在兴修寺庙中遇难者的遗孀们被人秘密安排进了城,直接就奔大理寺而去。 彼时正是清晨,金陵城中人爱看热闹,买菜的卖菜的出门遛弯儿的,全都围去了大理寺衙门口。 遗孀们各个手握铁证,声泪俱下地跪在大理寺门口,喊冤叫屈,矛头直指太子。 这消息,竟被舆论发酵的,一传十,十传百,不消半日便传遍了金陵城。 案子还在彻查中,可罪魁祸首却已经被百姓们推出来了。 真相似乎一点也不重要了。 太子失德,也失了民心。这次是连元武帝也很难保住他了。 元武帝不想下令废太子,可又无法平民怨,又急又气,头痛欲裂。 他扶着额头,没有传唤太医。 而是冲着总管太监咆哮出声。 “你,去晋王府,把凌尘给朕带进宫来。” 第32章 . 归 给你安排亲事了 柳倦进宫时, 宫门早已下了钥。 皇家自然不比寻常人家,宫中戒备森严,自前朝起便有了日落后宫门便会落锁下钥的规矩。 为了保证宫中的安全, 宫门一旦下钥后,任何人便是有再紧急的事情,也是万万不能再入宫的了。 可柳倦,偏偏就是那个特例。幼时他住在皇后宫中, 便时常会被梁帝深夜传召, 后来大了, 独自出去开府, 也仍旧免不了会被梁帝深夜传召。 他知道, 那个人又在发疯了。 白日里是为国为民的贤德明君, 到了夜里, 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 也没人知道。 柳倦不紧不慢的下了马车, 更深露重,夜色之中一抹月华投映在宫中光洁的石板路上,他低着头借着月光看自己的脚尖。 太监总管跟在他的身后, 既不敢催促着柳倦快些,又怕梁帝那边等不及怪罪下来,骑虎难下间满背皆是细细密密的汗。 “陛下在等着您呢!”见柳倦似乎还要在宫道上磨蹭一会, 他忍不住地开了口。 徐福是宫里的老人了,在淤泥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 自然最会察言观色,比起梁帝的盛怒,或许得罪这位小王爷,要稍微好一点。况且, 柳倦虽恶名在外,但宫里的老人们,几乎都知道,柳小王爷,其实是个好人。 柳倦停下了慢吞吞地脚步,站在原地,仰头看了看挂在天际的圆月,猜到徐福定是看出了梁帝的不正常,不想牵连无辜,似是有些沮丧,嗯了一声,加快了步伐。 他们赶到御书房的时候,梁帝正在桌案前念清心咒。 见到徐福领着柳倦进来,他缓缓抬起头,示意柳倦进来。 “凌尘啊,你今日怎来得如此迟?” 柳倦站在原地没有挪动,也没有说话。幼时他对这个人又敬又怕,曾经真心实意的将他当作敬重的长辈看待,后来见识过他突然发疯,又畏惧他的权势,便从心底里害怕与他接触。 那时候,他尚且年幼手无缚鸡之力,姨母的心也还不够硬。他们怕他,惧他,也依附于他。 而如今,晋王府和皇后的势力早已渗透进了大梁各处,他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毛头小子了,而姨母也早已对这个人死了心。 他们没什么可怕的了。 柳倦望着因日夜操劳谋算心机而两鬓华发丛生的梁帝,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不知陛下深夜招臣来此,是为何事?” 元武帝深深地望了一眼站在月光中的柳倦,如水的月色洒在他的直裰上,泛着些银灰色的光泽。 直裰是朝中大臣们日常最普遍的穿着了。可没一个人有他穿得好看,更没有一个人有他那样的天生贵气。 元武帝望着正坦然自若看着自己的柳倦,心中郁结更深了。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在朝着他无法控制的方法发展着了。 也知道,柳倦再也不是像从前一般任他摆弄了。元武帝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悲怆之感,就如同当年柳倦的母亲萧意如突然死在他面前时一样。 他明明机关算尽,上天却总是要给他出难题,让他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陛下,您可是为了太子之事烦忧?”见元武帝不说话,只看着自己,柳倦又问了句。 这一问将元武帝拉回了神。 今日他已经听到太多这样的话了,所有人都在逼他做个决断。而此刻柳倦也来逼迫自己。 元武帝望着柳倦那双与萧意如别无二致的眼眸,深深的挫败感自他的心间升起。 “太子的事,朕已有打算。”元武帝的心底里早已是暗潮涌动,可面上却半点不显。做了这么多年的帝王了,这点功力他还是有的。 “过来,陪朕说会话。”他朝柳倦招了招手,示意他走得近些。 若是从前,柳倦早就已经过去了,而如今他已经有了不用就范的能力了,自然不愿再任人摆布了。 “陛下若是无事,还是应早些歇息,下臣不愿打扰陛下休息,改日再来与陛下畅谈吧。”说着,便作揖要走。 见他真的要走,元武帝一直压制着的怒气也被激发了出来。 从前他看柳倦,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望向他那双含情眸,而如今再看,却不自觉地会将目光挪向柳倦那张愈发隽秀的脸。 那张越来越像当年的晋王世子的脸。 那张让他厌恶的脸。 元武帝的头痛又开始发作了,他不想再在柳倦面前失仪,挥了挥手,朝他吼了声:“快滚!” 他不懂,为何自己与萧意如的孩子,长得会越来越像晋王世子。 这难道就是上天给自己的惩罚吗? 罚他当年明知他们真心相爱还要囚禁萧意如,罚他对朝中官员相争之事充耳不闻导致柳家军全军覆没,罚他害死了柳家满门。 可是这些事情又与他有何干系,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少年天子,刚刚摸到权利的边缘,他年少无知识人不清听信了谗言,又不是他故意的。 元武帝深吸了一口气,望着窗外如水的月色,轻而易举的原谅了自己。 一切都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柳家树大招风不懂得韬光养晦。 —— 次日早朝,废太子的旨意就颁布了下来。原太子被降为皇子,并无爵位,监守皇陵去了。 这样一来,他的地位甚至远低于几位早已封王的弟弟们。 太子彻底失势,朝中以废太子为首的太子党,一瞬间就群龙无首,连个效忠的对象都没有了。 而另外两位已经成年了的皇子,则难掩喜悦之情,就差直接在早朝上笑出声来了。 可是面子上的工程还是不能丢,二皇子和三皇子分别展现出了自身精湛的演技,纷纷在大殿内痛哭流涕,恨不能替兄受苦。 柳倦最是见不得这种假惺惺的父慈子孝场面,见二皇子哭的伤心嘴里还不断喊着要替皇兄去守皇陵,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向元武帝作揖道。 “陛下,二皇子与大皇子兄友弟恭,实在令臣感动,皇陵清冷孤寂,臣提议由二皇子陪同大皇子一同前去。” 二皇子本来只是假模假式地哭上一场,以彰显自己的仁善,朝中大臣见惯了这样口是心非的场面,也都跟着附和几句,顺便拍一拍二皇子的马屁,其实太子被废最开心的恐怕就是二皇子了,这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 哪成想,柳倦竟当众就要拆二皇子的台,直接向陛下提议由二皇子陪同大皇子去守皇陵。 这一下子,搞得二皇子骑虎难下,若是现在说不愿与大皇子同去,就说明自己刚刚在大殿中那一番哭诉是虚情假意,若真的陪着去了,这皇位怕是也与他无关了。 二皇子原本就看不惯柳倦,这下子,更是将他恨了个彻底,他本就不大的狭长小眼阴毒地看着柳倦,恶狠狠的目光投在柳倦身上,像是要将他的身体看出个洞来一般。 索性,朝中还是有些惯会见风使舵之人,从前唯太子马首是瞻的左丞相适时站了出来,替二皇子解围,也在最短的时间内,向二皇子抛去了投名状。 “陛下,臣以为晋王爷的提议不可。如今正值旱季,中原各地旱涝频发,北方戎狄又极有可能来犯,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啊。” 元武帝坐在龙椅上,微微点头,但没有开口。 一直站在一旁看好戏的三皇子原本准备掺和一脚,但又怕被柳倦盯上,咬了咬牙,隐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 左丞相见元武帝没有说话,又进言道:“陛下,黄河流域如今正进入雨季,正是洪水多发之时。依臣愚见,陛下可派二皇子前去查看黄河各处的防溢河堤。” 视察黄河沿岸是个累活,沿路多为村庄农舍,连个像样子的驿馆都没有,哪里是人干的活。 向来金尊玉贵的二皇子哪里想去吃那个苦,一时之间刚刚左丞相替他解围时产生的那股子感激之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怨怼。 二皇子朝正对着元武帝跪拜的左丞相深深望了一眼,心想,等我登基了,先砍了柳倦再砍了你。 怕元武帝真的让自己去视察黄河河岸,二皇子跪了下来,“父皇,儿臣愿意去视察河堤,只是近来皇祖母身体抱恙,日日都要见到儿臣,今晨还召了儿臣前去叙话,儿臣心中记挂皇祖母。” 当今太后并非元武帝生母,跟元武帝都尚且不亲热,哪里会惦记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啊,一听都是不想去找的蹩脚借口。 可是大家都选择没有拆穿他,静静的等着元武帝的决定。 一直端坐高位的元武帝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一眼自己的糊涂儿子,想要动怒,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始。 他这些儿子,实在是差劲的很啊。 柳倦一直站在左丞相的后方好整以暇地看着一切。 他望了望原本应该是花御史所在的位置,如今花御史还在家中休养并未上朝,整个早朝都像是一场儿戏,这些跳梁小丑一个个的蹦跶着。 黄河沿岸,似乎是花家人任职的地方,是花颖哪个哥哥来着?他记不太清了。 柳倦想了想,站上前去,主动请缨。 “陛下,臣愿前去视察。臣没有祖母,可没人日日都要见臣。” 这话明显就是在挖苦讽刺二皇子,二皇子听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冲上去将柳倦的嘴给封起来。 元武帝微微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也不急着出发,过了端午再去吧。” “皇后与朕,都觉得你老大不小了。准备在端午夜宴上,替你择一门亲事。” 第33章 . 归 他觉得不公 柳倦站在原地, 似是没有听见一般。 仿佛元武帝刚刚说的那番话,并非是说给他的听的。 朝中大臣们也都不敢言语,大家都知道这位小晋王爷可是当今大梁最得盛宠的人, 哪个脑子坏了得敢去谈论晋王爷的事啊。 元武帝见他半天都没有回应,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 “皇后觉得你如今心性不定,是时候该成家了。” 说完, 他便拧着眉毛, 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柳倦, 在等他谢恩。 可柳倦偏偏不予理睬, 冷哼了一声, 轻笑道:“若是成家便能让人心性稳定, 那依臣愚见, 二皇子才是该成亲了。” 原本正为自己不必去黄河视察而高兴的二皇子又一次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气不打一处来, 贸贸然地冲着柳倦嚷嚷道:“柳倦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朝堂之上,突然喧哗,当真是不成体统, 刚刚还有心想要向他倒戈的几位太子党纷纷摇头。 在心底里给二皇子打上了愚不可及的标签。 视察黄河道虽辛苦,可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差事,既没有征战边关的危险, 又能赢得民心,左丞相辛苦为他铺路, 他居然不走,白白便宜了柳倦他还觉得挺开心。 几位寒门出身的官员不约而同地朝柳倦看了一眼,这从前荒唐可笑的晋王,如今竟令他们刮目相看了。 不得不叹一句, 没有比较就没有差距啊。 这一日的早朝最终因为二皇子的鲁莽,元武帝恨铁不成钢地怒斥二皇子而结束。 没过多久,便是端午夜宴。 同样的事情,在柳倦去北疆之前几乎每年都要来上个几次,元武帝似乎十分热衷于给柳倦找王妃,而自己的几个儿子却放任不管。 不过柳倦也不是寻常能被摆布的人。还未到端午,他便早早带着随从去了黄河道。 黄河道几处易决堤的口岸都在花家六郎的管辖内,柳倦去了便没有耽误,直接找到他了解情况。 这一年恰巧雨水不多,端午已过都未进入雨季,按道理黄河道应该不会决堤。 可柳倦不放心,带着几位随从又沿着黄河沿岸几处易决堤的口岸视察了一番,确定不会出事,才回了金陵。 这一来一回,便已是一个月后了。 时值六月,正是酷暑,朝廷休沐,各类聚会也都延后再办。大臣们出了必要的公务,也都躲在家中纳凉不再外出。 整个金陵城都笼罩着一层燥热的气氛,这一年的夏天显得格外的热,雨季很短而且少雨,秦淮河支流的几处小河道都有了干涸的迹象。 烈日当空,沿街叫卖的小贩都没了精气神,平日里撒丫子满街乱跑的孩童们也都躲去了树下。 花颖带着下人们在城门处支了个施凉茶的小摊,为来往的百姓们提供歇脚纳凉的地方。 柳倦倒是常去,可花颖实在太忙了,根本没时间招呼他。是以,大多数时候,柳倦都同其他来凉茶铺的人一样,捧着一碗凉茶,坐在一旁的大树下,边乘凉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 是以,从北方几个郡县逃难来金陵城的第一批难民,他们是最先见到的。 看着那些拖家带口衣衫褴褛的难民,花颖察觉到了不对。 听这些人的口音,大多都是来自花家六郎所任职的黄河道附近。 若是寻常年份,或许还有黄河决堤洪水泛滥导致百姓流离失所的可能,可今年明明是个旱年,大梁各处均未有过大范围的降雨,更别提闹洪灾了。 可若是没有洪灾,这些难民又从何而来呢? 花颖施茶的时候留心打探了一声,结果令她大为吃惊。 这些人,竟是因为旱灾农田干涸而官府不许引黄河水灌溉,导致农作物干枯而死。 这些佃农们大多没有自己的土地,靠着租种地主家的田地为生,没了农作物便也就没了来年的指望,也没了安身立命的本钱,甚至连下年的佃钱都交不上了。 可黄河道闹旱灾,驻守官员不肯引黄河水灌溉,这些事竟半点也没有传入金陵城来,连哥哥都未曾上书过。 黄河道闹旱灾的事情传入金陵城则是第一批灾民到达金陵城的十天后了。 户部第一时间便拨了赈灾款,由专人送去了黄河道。 可黄河道距金陵城也不过五天的路程,消息竟如此滞后,难不成是有人想要瞒天过海吗? 她正震惊于此之时,又一个噩耗传入了金陵城。 花家六郎作为黄河道的监察御史,带着户部的赈灾款去视察民情时,被一群受灾的灾民围住,不知是何环节出了岔子,群情激愤间,花六郎被灾民们打断了一条腿。 如今,正在回京复命的路上。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花郁监管不力导致灾民暴动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了大街小巷,对于太子之事优柔寡断的元武帝,这一次倒是干净利落,直接将花郁革职查办。 花老太爷自上次举子案后便一直告病在家,至今也未回检察院。如今花郁出了这么个事,他作为花郁的亲祖父,自然是要避嫌,继续告假在家。 花郁虽未被刑部扣押,可作为检察院的调查对象,却也是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被禁足在了花府里。 彼时正值仲夏,蝉鸣声裹席着热浪,金陵城虽下了场雨,可天气仍旧闷热得紧。 花颖与花郁年龄相差不大,她自幼便时常与六哥哥混在一起,从前六哥哥上学堂她也要跟着一起,后来花郁去了外地任职,花颖还不舍了好久。 如今日思夜想的亲人终于回来了,却带着满身伤痕和一顶赈灾不力的大帽子。 花颖实在是担心六哥,也替六哥不值。 在她看来,以花郁的能力,绝对不会出这样大的纰漏。 是以,花郁刚一回府,还未站稳脚,便被花颖拉去了书房。 “六哥哥,快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急得不行,恨不能钻进花郁的脑袋里,去看看事情的前因后果。 花郁原本是不想让家人担心的,回金陵城的一路上,也都在思索该如何让祖父和妹妹不为自己的事情忧心。 原本他以为事情还会有转机,哪曾想他人还未到金陵城,革职查办禁足在家的旨意便先一步到来了。 这下子,任他有三寸不烂的金舌,也是无法再瞒着祖父和妹妹了。 他顿了顿,望着一年不见更显沉稳的花颖,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个大概。 “妹妹,你可知黄河道主要闹了旱灾的地方,都是哪些郡县?这些郡县又归谁人管辖?” 花颖思索了一下,答道:“河南郡太守,赵志成。” 午后的烈日透过窗棱照进了书房,花郁走到了桌案前,叹了口气。 “是啊,是他。早在一个多月前,晋王刚刚回京不久,本该早已到来的雨季却迟迟没有到来,那时我便以上书提议,为防止今年是个旱年,早做准备,开闸引黄河水灌溉。” “可是赵大人不听,他怕过早开闸,万一雨季突然到来,黄河道决堤,引起洪灾。” 花郁边说边叹着气,似乎在懊悔自己当时为何不再坚持坚持。若是自己能再坚持一下,极力劝服赵大人,或许便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了。 “那哥哥没有修书上报陛下吗?” 被她这么一问,花郁也明显有些发愣,这正是他疑惑的地方。他明明也曾经上书过,可是奏章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紧接着便是百年一遇的大旱灾,灾民们四处逃窜,这才引起了金陵城的注意。 可是他在灾区等待户部拨赈灾的粮款,却迟迟不见有钦差过来。 他左等右等,最终等来的竟是些被虫蛀过的次粮。是以,那日赈灾,饿了很久的灾民们看到官府用蛀了虫的米作为赈灾粮,一时间群情激奋。 不知是谁带了个头。手无寸铁的灾民们冲向了手拿官刀的官兵们。 花郁怕官兵们真的伤到灾民,闹出更大的暴乱,是以以身犯险,劝阻灾民。 可是人群推搡之间,他被人推倒在地,饿昏了头的灾民们并没有顾及到他,胡乱踩踏在了他的身上。 被误解,被伤害,被人踩踏,他都没有怨过,也没有后悔自己曾经的选择。 可是在他回金陵城的路上,接到了元武帝要将他革职查办的旨意,他确实是感到悲怆的。 陛下甚至都不曾询问过他实情,也未曾派人进行任何调查,便就罢了他的官。 可那些不作为的人,那些偷换赈灾粮的人,却依旧好端端的戴着自己乌纱帽。 花郁觉得不公。 他自幼年起,勤勤恳恳刻苦读书,不论寒冬酷暑,都是最早到达学堂的那一个,无数个寒来暑往,无数次的挑灯夜战,都未曾磨灭过他的意志。 花郁始终是个单纯的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以匡扶正义拨乱反正为心中所愿。 可如今,他却对自己所效忠的朝廷产生了疑问。 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天下,早已不是他一届平庸的读书人所能改变的了。 第34章 . 归 着实是有些气人了 花郁不愿再说下去了, 他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接连一个月的奔波,让他精疲力尽,身上的伤处也只是在郡县上找了个郎中, 草草包扎了一下。 他原本高高束起的发冠也因连日的奔波而散乱了下来,几缕青丝随意的自额头垂散下来。 花颖看了看从前意气风发的的六哥,如今眼里的光都消失了。 她忍不住地也有些悲怆,可是怕再说下去只会让六哥哥更加不开心, 花颖连忙换了个话题。 “哥哥一路舟车劳顿, 我叫人备了热水, 先洗漱一番吧。厨房也备下了你从前最喜欢吃的饭菜, 待会会有人送来。” 花郁朝她点了点头, 却没应声, 而是站起了身, 准备往外走。 “回来还未曾去拜见祖父, 我先去祖父那看看吧。” “祖父这个时辰怕是在午睡, 近些天夜里闷热,他老人家总是睡不好,六哥哥还是先洗漱一番, 晚些时候再去请安吧。”花颖拦住了他的去路。 听到她这么说,花郁也没再坚持,点了点头, 朝花颖笑了笑:“也好,还是妹妹安排的妥帖。我如今这副狼狈的样子, 也确实不方便去见祖父,平白让他老人家为我担心受怕一场。” 花颖也点了点头,退出了书房,去盯着厨房给花郁准备饭菜了。 —— 花家本就是大梁的名门望族, 且花家历代家主都开办了学堂,可谓是桃李满天下。 花郁幼时在学堂上,便有好几位至交好友,如今这些好友也大多考取了功名,于大梁的各郡县中任职。 此次旱灾一事一出,自花郁回来后,花府的门庭不仅没有变得清冷,反而更加热闹了起来。 前来探望花蕴然和花郁的人络绎不绝,似乎快要将门槛都踏破了。 这也在无形中提醒着某些以为可以凭借着阴谋诡计,便能将花府连根拔起的人,花府这棵大树,轻易是无法撼动的。 检察院的人办事不够灵活,呆板无趣,格外注重流程,前来花府询问花郁情况的小吏来了一波又一波。 可是案子却半点进展也没有。 花颖不由得又有些担心,虽说六哥如今人在家中,可她心中总是觉得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可她一介女流,又不能直接去检察院探问,只能等在家里干着急。 可她虽足不出户,却非常警惕着朝堂和市井间的变动。 夏日浮躁,白昼也显得格外的长。这一年的大梁金陵城并不太平,先有举子案牵扯出的科举舞弊丑闻,而后又紧跟着太子私建佛寺一事,紧接着便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灾。 不知是何时开始,街头巷尾人们口耳相传中,这一系列的事情被串联了起来。 连孩童们口中的打油诗都变了味。 大梁建国已逾百年,前几任帝王虽称不上千古名君,可在其任上也几乎未曾出现过什么大的岔子。而如今的元武帝,自少时即为起,大梁便是灾祸不断。 元武帝亲政的第一年,大梁的顶梁柱柳家军在北疆失利,柳家满门忠烈皆落得个马革裹尸惨死疆场的下场。 而后便是每隔几年便会卷土重来的黄河道洪灾。 好不容易风调雨顺了几年,可百姓们却觉得日子越来越难挨。 做生意的小贩们交不起高额的税款,租种田地的佃农们竟是缩衣节食也很难熬过冬天,普通百姓们都被繁重的徭役税收压得喘不过气。 可达官贵族们日日笙歌,夜夜把酒言欢,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 是以,此次黄河道旱灾一发,原本就已经怨声载道的百姓们开始对朝廷不满。 不知是何人起了个头,街头巷尾开始流传着“大梁将亡,贤者代之。”的传言。 更有人开始谣传,谢氏得天下不义,所以注定不会长久。曾经的大梁,有超过大半的疆域都是第一任晋王带着他的儿子们打下来的,可大梁的开国皇帝趁着人家父子在外拼命厮杀的时候,偷偷坐上了王位。 百年前的事情已不可考,可谣言被传了千百遍,便就成了真。 从前纨绔无理的晋王,最近这半年也确实没折腾出什么幺蛾子,而且还亲自去黄河道视察,灾情出来后又第一时间请命去了重灾区。 一时间,柳倦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突然高大了起来。 柳倦去了重灾区已有十来天,花郁被革职查办也已有近十天了,可案情却迟迟没有进展。 花颖原本想找柳倦商量商量,可匆匆戴了帷帽出门才想起柳倦还未从灾区回来。 就在她急得似热锅中的蚂蚁,却又求助无门时,季家三公子季都派下人来花府邀花颖去茶楼品茶。 季都是礼部尚书季译的小儿子,花季两家向来交好,季译还是花颖祖父花蕴然的学生,花颖与季都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可自她及笄后,虽然大梁不比前朝那般迂腐,男女间的正常并不会被人诟病。可季都是个死心眼的读书人,为着男女大防,季都极少约她见面。 却不知为何,今日会遣小厮过来约她品茶,她直觉此事没那么简单。 听着小厮的禀报,花颖忽的想起了前世,前世她与季都是曾有过婚约的,可未曾等到大婚之日,她便一命呜呼了。 重活一世,若是说她对柳倦是带着分感激之情的,那么对于季都便是信任。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花颖便觉得,他是不会对自己不利的。 是以,她稍作收拾,便带着丫鬟出了门。 金陵城的人们喜爱种树,尤其是枝叶粗大的树木,到了夏天,枝繁叶茂的立于道路两旁的店铺门前,既增添了一抹生趣,又为来往行人添了些纳凉避暑的去处。 如今,这里成了灾区流民们的落脚地。 花颖的施茶铺还开着,可这些天为着灾情的事情,她已经烦恼了多日,也已有数日未曾去过茶铺。 估摸着距离季都约见的时辰好早,她想先去趟茶铺看看情况。 花府的马车缓缓的行驶在长街上,午后的日头烈,蝉鸣声都显得有些疲倦,树影斑驳被风带着沙沙作响。 许是因为日头太烈,连拉着马车的马儿都疲倦的不愿多走动,还未走出多远便径直跑到一棵树下停了下来,乘起了凉。 驾车的马夫哄了好一阵,马儿才又重新走上路,可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走走停停间,竟多废了不少时间。 花颖到达茶铺时,几位主事的小厮正在熬茶,正午里来茶铺的人少。进城的人也少,他们便会趁此机会将下午要用的茶熬制好。 几人见花颖来了,纷纷丢下了手中的活计,来向花颖请安,而后开始汇报这些天的情况。 “小姐,您没来的这几天,季府倒是经常派人来送东西,有的时候是一些茶叶,有时是写生精解渴的果子,有时是些糕点。” 花颖这些天确实疏忽了茶铺的事,她没想到会有人送物资过来,问道:“那来人有说是哪个季府吗?” 此话一出,连她自己都有些想发笑。 还能是哪个季府呢,自然是今天约见他的这个了。季家并非名门望族,季译本人也是寒门出身,是以整个金陵城,也就这一个季府了。 “回小姐,来人说是礼部尚书家的三公子送来的。” 早该猜到是他了,花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领头的小厮,又补充道:“昨日,那位季公子,还亲自来了茶铺。” “估摸着是想寻您来着,见您没有来,便问了我们您何时会到茶铺来,我如实答了,说您近几日都未曾来过茶铺,他便带着随从走了。” 花府的下人们大多都是家生子,自然也是知道花府与季府交好,也知道季都与小姐交好,是以季都问话他们定然不会隐瞒。 花颖又点了点头,嘱咐几位主事人休息一会,便坐到了一旁的树荫处思索起来。 季都找她定然是有事的,前些天或许是想直接来茶铺找她,可未见到她人,今日便差小厮来花府邀约了。 如此这般的大费周章,想来定是有要紧的事情了。 十有八九,是与哥哥的案子有关。 花颖站起了身,朝几位茶铺的小厮嘱咐了几句,便转身要走。 可她前脚刚要上马车准备走,季都便恰巧赶了过来,两辆马车相对而立,季都掀开了马车的门帘,朝她微微一笑。 骄阳似火,滚烫着地面,季都额前早已布满了一层细密密的汗珠,随行的小厮见马车停了下来,凑上前准备替他撑一把遮阳伞,挡一挡着如毒的太阳。 却被他一把推了开来。 他是直接跳下马车的,似是等不及了一般,三步并两步地向着花颖的方向走了过去。 还未站稳,便又冲着花颖,灿然一笑。季都穿了身纯白色的夏装,皮肤也生的雪白,微笑时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爽朗,如朗朗清风迎着皓月苍穹。 “当心日头,再进来些吧。”怕他一直站在太阳下傻笑,花颖略微往茶棚里撤了撤,轻轻扯了扯季都的衣袖,将他往里拉了拉。 “阿喃妹妹,许久未见,还是这般细致。”季都不着痕迹地打望了花颖好几眼,然后又羞涩地低下了头,夸到。 花颖也有些局促无措,只能伸手将自己鬓边的碎发向耳后拢了拢。 这本身很稀松寻常的举动,可落在旁人眼中,则像极了女子面对情郎时娇羞无措的憨态。 早已回了金陵城,一直躲在城门口暗自观察着茶铺的柳倦,黑了脸。 第35章 . 归 是谁的眼神锁定我 “呵。”柳倦轻笑出声, 攥紧了手中的马鞭。 “阿喃妹妹?叫得可真是亲热。” 跟在柳倦身后,一路纵马疾行星夜兼程回来的毕方,看着此刻气急败坏的主子, 无声地叹了口气。 “是本王眼花了吗?那个正跟个丑男人聊天,还扭扭捏捏的人,是花家小姐吗?”柳倦拉了一把毕方,问他。 毕方看了看自家, 正趴在墙角撅着屁 股沿着墙缝偷窥的王爷, 满脸的生无可恋。 “回王爷, 正是花家小姐和季家三少爷。” 说完, 将自己之前调查到的事情, 又禀报了一番。 “这季家少爷与花六郎同学, 自小是在花家学堂开蒙求学的, 是以与花家六郎和花小姐都私交甚好。” “他们, 可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柳倦彻底黑了脸, 站直了身子,乜斜着眼睛朝毕方瞥了一下:“本王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没人让你多嘴。” 毕方恭恭敬敬地朝柳倦跪了下来,彻底闭上了嘴。 “王爷,要不咱们先回王府稍作休息, 再来吧。眼下花小姐似乎有事要忙。”见自家王爷又趴到了城墙边,使劲偷窥着茶铺里的一举一动, 毕方实在有些忍不住了。 自家主上好歹是个王爷,怎么能像市井小儿一般,撅着屁 股趴在墙角偷窥他人呢? 可他的话半点也没有落尽柳倦的耳中。 茶铺那边花颖和季都分别坐在了茶桌的两端,花颖正背对着他, 是以任柳倦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未能将她的表情瞧见半分。 可季都却是迎着柳倦而坐的。 他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在跟花颖说这些什么,可是隔得太远,饶是耳力再过惊人,柳倦也一丁点都未能听清。 倒是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 季都时而展颜朝花颖微笑,时而皱眉,而凝望花颖的眼神,明显带了些不明的寓意。 大家都是男人,自然最懂彼此。很明显,柳倦迎来了一枚劲敌。 柳倦很明显是有些生气的,也顾不得多想,也不再萎缩在墙角边偷窥了。他命毕方将他们原本停在城门外的马匹牵了过来,纵身上马,便朝城门内走了过去。 行至花颖的凉茶铺前,柳倦故作镇静,安稳坐于马上,扬了扬马鞭,朝正在煮茶的小厮说道。 “本王赶了三天的路,有些口渴,路过此处,来讨碗茶吃。” 前些日子,柳倦曾几次登门拜访花老太爷,是以府里的小厮们大多也都知道晋王府与花府交好,对着晋王也自然是热情有加的。 那位正在煮茶的小厮抬眼一看,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是晋王,顿时便笑逐颜开地吆喝道:“晋王爷请里边请,天气炎热,您仔细晒着了。” 说完,便撂下了手中的活计,要去给柳倦牵马。 被柳倦一口回绝了。 “不了,本王只是连着赶了三天三夜的路,有些口渴罢了,讨碗茶喝喝便行。” 他一边说,一边假作淡定地把玩着手中的马鞭,眼角的余光却止不住的朝茶棚内望去。 见花颖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又刻意提高音量,说道。 “本王可是在北疆军营里过了好些年的,这点日头根本不算啥,哪里有那些养在宅子里的公子哥们身娇体贵,动不动便要人撑伞。” 也不知道是在内涵谁,反正说完,柳倦略有深意地朝着季都的方向看了一眼。 煮茶的小厮不明所以,也未能听出柳倦的弦外之音,以为柳倦再说这日头不强,竟也跟着附和道。 “是的,今夏虽然炎热,但这太阳倒也还好,不至于晒死人。” 小厮的这番说法,正中柳倦下怀,他轻笑出声,随手从怀中掏出了片金叶子,丢在了小厮怀里。 “哈哈哈!说得好!有赏!” 那煮茶小厮愣愣地接住了金叶子,也不知自己是缘何受了晋王的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竟一时连谢恩都给忘了。 而这边的动作很明显也惊动了茶铺内正在交谈的两人。 他俩一抬头便见到柳倦高坐马上哈哈大笑,不约而同地站起了身,朝柳倦的方向走了过去。 季都并无官职在身,也无爵位,见到晋王自然是要行大礼的。 柳倦瞥了一眼跪在一旁朝他行礼的季都,竟理都没理,好似没看见一般,刻意将人晾在了一旁,继续同方才的小厮说话。 “你方才的话,说的对,但也不对。这日头呀,虽然晒不死人,却能将人晒得头晕眼花,有些本就不那么清明的人,可是很容易就认错了人的。” 听着他这明显带着些敌意的酸话,花颖立马便将柳倦的心思猜了个明白。 她也不惯着他的臭毛病,敷衍地朝柳倦行了个礼,问道:“晋王回了金陵城,不准备先进宫去探望皇后吗?” 那么多正事不干,竟然有时间在这跟个小厮耍嘴皮子功夫。 花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情绪,可这话纵使是在蠢钝的人,也能听出其中的逐客之意。 柳倦心中不免有些愤愤不平,将勒着马匹的缰绳攥紧,手腕用力,马匹顺势抬起了前腿,而后又重重落下。 扬起了一层灰尘。 季都还跪在地上,猛地被这扬尘一扰,闹得满头满脸的灰尘,连呼吸中也吸进了不少尘埃,他忍不住地捂着嘴猛得咳了起来。 “柳倦,你在做什么!”花颖弯腰扶起了咳得满脸通红的季都,一双眼眸,如刀般落在了柳倦的身上。 她边说边扶着季都往茶铺内走去,边走还不忘边回头瞪上柳倦两眼。 柳倦堂堂一个备受宠信的王爷,几时受过这等委屈,当下便气得火冒三丈。 他连忙从马上跳了下来,追到了花颖身边,将花颖扶着季都的手拉了开来。 而后气鼓鼓地说:“关本王什么事,是他自己不小心,你凭什么朝本王发火?” 一旁失去了支撑的季都一下子倒在了板凳上,仍旧是咳个不停。 花颖不愿与他争论,只侧过身去观察季都的脸色。 从前都只有他装病糊弄人的时候,哪曾想今日竟被人用自己的招数给阴了一把。柳倦认准了季都定然也是装病博同情,他岂能让季都得逞,一把将季都从板凳上拉了起来。 “你别演了,都是千年的狐狸,真当本王看不出来吗?” 他这一拉,将季都原本渐渐平稳的气息又一次打乱了,且由于季都急着回复他的话,急火攻心,这咳嗽更加止不住了,他猛得咳了几声,竟哇地吐出了半口鲜血。 牛!是个狠人,连血都能说吐就吐。 柳倦不禁在心里感叹道。 “王爷,别闹了。季都有哮症。” 正午已过,高悬于天际的太阳渐渐西斜,金灿灿的斜阳从茶铺旁的树影稀疏处探了进来,一缕金色光芒打在季都苍白如纸的脸庞上。 他刚刚咳出了些血,此刻嘴角还残留着一抹血色,衬的他的唇色也愈发苍白。 季都稳了稳气息,扭过了头,朝花颖淡然一笑,道:“不碍事的,阿喃。晋王并不知情,你不要怪他。” 原本正因为自己的鲁莽冒失导致季都旧疾复发的柳倦,突然打了个激灵,这话不知为何,怎得如此耳熟。 好像,什么时候,自己也说过似的。 柳倦揉了揉自己的鼻尖,抿了抿嘴唇,拉着季都的手却没有松下。 他见不得花颖对季都那份殷切的关心,以及她朝他投过来的担忧神色。 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升起,他把心一横,咬着后槽牙,将季都整个人扛了起来,背在肩头,三步五步地带着他到了马前。 未等季都反应过来,柳倦便抱着他上了马,将他整个人环在了身前。 柳倦这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要说是土匪抢亲,恐怕也不为过了。待花颖反应过来追出去时,柳倦已牵好缰绳,调整好了马匹。 “王爷,你要干什么?季都他有病,他自幼便有哮症,不能受惊吓的。”花颖担心柳倦又像从前一样随性而为,万一伤到季都,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季都虽无官无职,可他是季府三公子,季译可是朝中要员,比起那些没有什么实权的土包皇子来说,惹上季译,柳倦肯定是不能全身而退的。 她心里不希望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 而花颖这话,却让柳倦听出了另一重意思,柳倦还当花颖是在担心自己伤到季都,她在为季都忧心,柳倦忍不住的自嘲般轻笑了一下。 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拦在马前,正仰头看着自己的花颖。 “你放心吧,本王可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本王惹出来的事,本王自己解决。这就带着他进宫找最好的太医诊治。” 言语之间并无情绪,他的眸色中却带了几分愠色。 若说刚刚他只是有些吃味,是以故意找茬,折腾出这些事。 现在的他,便是真的生气了。 柳倦握着缰绳,将马匹往一旁拉了拉,双腿夹紧,单手握住了缰绳,手臂搭在季都的腰间将他护在了身前,另一只手执着马鞭,准备离开。 “王爷,你在生什么气?”花颖也向一旁走了几步,仍旧拦在了马前。 此刻正坐在柳倦怀中的季都尴尬极了,一边极力忍耐着咳嗽,一边又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前挪了挪,想要跟柳倦拉开些距离。 “动什么?小心掉下去摔死你,回头花家小姐又要来找我发脾气。”柳倦单手按住了乱动的季都。 而后冷着脸,朝花颖冷哼道。 “本王特地请命去查灾情之事,查出些线索便星夜兼程地往回赶。就是担心你在金陵城一个人瞎担心。” “可是你呢?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庭广众,跟个男人,拉拉扯扯,还把茶言欢?” “你还好意思问我,气什么?” “嗯?” 第36章 . 归 若你愿意 “嗯?” “说话啊?” “你说说看, 本王气什么?”柳倦用胳膊肘捣了捣正横亘在他与花颖之间的季都,问道。 季都紧张的生出了好些汗,此刻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打湿了。他坐在马上, 真心实意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了,骑虎难下。 花颖也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只觉得,此刻他们三人所处的情境万分尴尬, 不论是谁先开口, 似乎都非常不妥。 向来聪慧伶俐的花颖, 一下子也没了主意, 只得楞站在原地, 眼观鼻鼻观心。 “算了, 本王回头再找你算账, 先带他去看病。”许是觉得三人杵在长街上有些失了体面, 柳倦没再坚持着要个答案, 而是勒紧缰绳,纵马离去。 而后一路上他也没再同季都说话,到了宫里, 直接将人丢去了太医院,便独自离开去了皇后宫里。 花颖原以为依着柳倦那个性子,第二日便会来花府找她兴师问罪的。 可她在家中左等右等也未能将其等来, 而后竟是一连数日也都未曾见到他来过。 就在花颖犹豫着要不要去晋王府当面向他询问一下案子的情况时,检察院的人来了。 原来柳倦这次去灾区探查, 发现了不少事情,回金陵城后便将证据转交了检察院,这几日也都一直在检察院中协助查案。 黄河道河南郡的太守名下财产甚多,良田宅院的数量早已超过朝廷普通官员, 甚至家中还圈有百名舞姬伶人供其享乐。 而最初他不愿引黄河水灌溉的原因,也并非担心黄河决堤导致洪水泛滥,而是其在黄河附近修建了一座占星台,若是引黄河水灌溉,势必要将占星台的位置挪动。 大梁的士族官员甚至黎民百姓,大多信奉佛教。而这位太守,则崇尚西方邪教,热衷于占星卜卦。 在他看来,占星台收工在即,轻易挪动会坏了运势,影响他的官运。 因一己之私而导致数千万百姓受灾,元武帝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人存在的。 是以,在检察院派人来花府告知花郁案子情况时,另一拨人也已带着斩立决的圣旨,去往了河南郡。 那位郡太守这下子不用担心挪动占星台影响他的官运了,因为他连命都没有了。 而赈灾粮为何由新米变成了陈米,赈灾银钱少了三四成,也在几天后被查了出来。 户部负责押送赈灾钱款的人,欠下了赌坊的巨额债务,无力偿还,又怕自己出入赌坊的事情被捅出来。 所以趁人不备,来了个偷梁换柱,用陈米代替新米,将赈灾粮转手买了个好价钱。 而少掉的那三四成赈灾银钱,则被他拿去孝敬上级,疏通关系了。 一时间,与此次赈灾有关的官员各个都被停职在家,由检察院一一排查。 就在此时,金陵城爆出了更大的丑闻。 二皇子的亲舅舅,大梁骠骑将军田玖,被人举报强占一从六品官员的女儿,并且在其反抗时将其勒死。 这些黑夜中的龃龉,本不会被拉到明面上来讲,也不会被人们知道。 可田玖将这位官员的女儿绑回府后,竟勒索这位官员,若是能拿出白银三千两,便能放了他的女儿。 可最后竟是钱收了,还了具尸体回去。这位官员畏惧田玖的权势,一直隐忍不发,更不敢对人言,只得默默吃了这个哑巴亏。 凑巧的是,这位官员刚好是此次赈灾案的涉案人员,其原本是个两袖清风的清官,为救女儿才鬼使神差的收了同僚这笔黑钱。经检察院盘查,知道自己即将性命不保,也更谈不上仕途了。 他一五一十的全都招到了。 这件事情一出,原本就对朝廷怨声载道的百姓们,更加气愤了。 灾情最严重的时候,二皇子党人聚众斗富的事情也被人在早朝上提了出来。 就在黄河道灾民无家可归风餐露宿时,二皇子党的几名官员竟在攀比谁家的舞姬最多,谁家的院落最大,谁家的名家字画最多。 更有甚者,比起了谁家铺在地上的丝绸最华丽。 黎民百姓食不果腹,遮体之物尚且只有粗布麻衣。而这些官员,竟用丝绸铺满家中的小路,用珊瑚宝石装饰墙面,连拴马的缰绳都要由专人编织,铺在马背上的马鞍垫更是要数十位绣娘们耗费数月绣成。 这些官员所拥有的的财富,很明显早已超过了朝廷所给的俸禄。 可细查下来,真正贪污而来的却并不多。绝大部分官员斗富所用钱财,竟都是祖上留下来的。 更有甚者,扬言其富可敌国。 要知道,大梁建国百年来,年年增收赋税,可因为黄河频发洪水,北疆战事不断,西南又频发虫灾,国库常年都是亏空的。 眼下朝廷正是用钱的时候,灾区的重建、灾民的安置,都需要朝廷拨款。 元武帝原本正为此事发愁呢,眼下正巧,几位家底殷实的大臣撞了上来。 他准备向朝中大臣们募集赈灾所需的钱物。 而负责督办此事的人,却令人大吃一惊。元武帝并没有选择从皇子中挑选一位,也没有从几位王爷和肱骨大臣里找。 这个难办的差事,其实人人都不想干,最终竟被元武帝指派给了花郁。 自从上次旱灾事件水落石出后,元武帝为了安抚花家,复了花郁的职而且还破格给花颖封了个乡君。 此次名为募捐,实为打劫的任务,交给了花郁,也算是花郁官复原职后的负责督办的第一件差事。 那些达官贵人平日里花钱如流水,可若是想要从他们手里筹得钱财,只怕是比登天还难。 可花郁并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自领了旨意后,每日清晨便出了门,直至深夜才会回府。 可却是连半分钱也没有筹到。 眼看着元武帝规定的期限马上就要到了,花郁在从新任刑部侍郎府筹款回来的路上,遇袭了。 花郁是被柳倦的人血淋淋的抬回花府的。 时值亥时,柳倦刚刚带着随从与几位有人一同在杏花楼饮酒结束,回家的路上,马车前横冲直撞得撞上了小厮。 那名小厮也是浑身浴血,拦下了柳倦的马车,喊了声救我家大人,便晕死了过去。 柳倦的人连忙奔去了小厮所指的巷子口,几番厮杀下来,双方势均力敌,叫他们的人逃走了几个,且对方的人皆是死士,最终只得到了几具尸首,想要查明幕后之人,恐怕得费上一番功夫。 花郁从前在朝中为官清正,极少与人结仇,且花家乃百年清贵世家,更未曾有过仇家。 能让人下此狠手的,也唯有为灾区筹措灾银一事了。 花颖看着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哥哥,上一世家破人亡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紧紧攥住了自己的手,骨节之处都因她太过用力而略显发白,她就这样紧紧地盯着花郁看了好久,而后什么也没说,冲了出去,拉住了原本正要离开的柳倦。 “王爷,之前您说的话还算数吗?” 柳倦原本与几位朋友在杏花楼吃酒,今日心情不好,又被人多灌了几杯,正带着些醉意。 见花颖凑了过来,怕自己身上的酒气熏到她,柳倦朝后撤了一步,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站直了身子,问到。 “什么话?” 花颖也看出了柳倦有几分醉意,正在强撑着身体与自己说话,她不想他在头脑不清楚时同自己做任何约定,那样对他不公平。 花颖叹了口气,将准备说的话吞了下去,转身命人去备了醒酒汤。 “王爷,更深露重,小心风寒。您在这喝了醒酒汤,将就着凑合一晚吧。我让人您备下房间。” 既不想在他不清醒的时候同他商量事情,也怕明天一醒自己倒又后悔了。花颖的心里矛盾极了,她做这个决定很难,下定决心同他说也很难,若不是哥哥接连受伤,她恐怕也不会做出这个决定。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柳倦到底公不公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几分。 想了想,叹了口气,又不打算再提起了。 而柳倦那边正靠在花府门口的石柱上,努力撑住自己的身形,不让自己看起来很狼狈的样子。 他挠了挠头,酒物的作用令他的大脑反应有些迟缓,可他不傻,他知道花颖此刻吞吞吐吐的样子,定然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对他说。 而且他心中总有种预感,若是现在不逼她说出来,恐怕她以后都不会说了。 柳倦扶着石柱站直了身体,朝花颖走了两步,眼神虽然有些迷离却异常清亮,他的声音也十分镇定,如朗朗清风伴着银灰色的月光,飘进了花颖的耳中。 “快说,不说本王心里痒痒。哪有人说话说一半的。” 怕他站不稳会摔倒,花颖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王爷,您今天喝醉了,不适宜谈论此事,改日吧。” 虽已过盛夏,可天还是分外炎热,是以柳倦傍晚出门时只穿了件夏季的直裰,布料轻薄,此刻花颖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她的温度也顺着衣物,传到了他的身上。 柳倦低眉望了望花颖正搀扶着自己的手,他忍不住得悄悄笑了起来。 好像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却又好像并没有变。 “本王没醉。本王想起来了。” 听他这么说,花颖猛地抬起了头,眨巴了一下眼睛,望着他。 “王爷想起什么了?” 柳倦也没急着回答她,而是伸出右手,将花颖扶在自己左臂上的手牵了起来。 而后凑近花颖,在她的耳边,喷洒了些热气。 “若花小姐愿意嫁于我为妻,我定当会守护整个花府的安危。” 第37章 . 归 男女搭配 夜晚的金陵城里也并不那么安静, 纵使早已到了该入睡的时辰,长街上也会偶尔传来几声车轱辘碾过地面时的细碎声响。 打更的老伯早已习惯了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孤身一人行走在长街上。 他走过花府门口, 见花府灯红通明,连府苑的大门都未曾紧闭,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银灰色的月光伴着云朵, 时隐时现, 时而洒下一地银辉, 时而又为黑夜增添一抹浓墨。 柳倦是有些醉意的, 酒精的作用使他总觉得头昏脑涨四肢失调, 可理智又告诉他, 他不能醉。 他站直了身子, 思绪在醉与不醉之间来回拉扯。 打更的老伯轻敲出声, 口号声顺势喊了出来。 “啊, 都这么晚了呢!”最后一丝理智也被酒精战胜,整具身体都被酒精所操控,柳倦不受控制地, 歪倒在了花颖的怀里。 他朝花颖笑了笑,说起了傻话:“你可真好看,跟本王未来的王妃一样。” 喝醉了倒也不忘占便宜。 原本见他站都站不稳, 害怕他吃醉了酒真的会摔倒,花颖才走上前扶住了他。 现下看着正赖在自己怀里刷无赖的男人, 花颖突然觉得,这人八成是在装醉。 她也没再理会柳倦,将人丢给了毕节。 “快来接着,我看你家主子可半点也没醉, 清醒的狠。” 边说,花颖边气鼓鼓地令人将醒酒汤撤了回去。 “依我看,这醒酒汤也是不必了。王爷请回吧!” 花颖嘴上虽是这样说着,眼睛却止不住的往柳倦身上瞥去。见他似乎真的是醉了,又矛盾地叹了口气,令人将醒酒汤送了上来,怕他宿醉之后第二天会头疼。 从前花颖总以为自己是不愿与柳倦又过多接触的。从家族利益上来讲,她的婚事自然是该找门当户对的人,可这个人不能是柳倦。 世家大族之间联姻,大多都是相辅相成强强联合的,可花府与晋王府,一个是大梁读书人心目中的精神支柱,一个曾是大梁百姓们心中的大梁保护神。历代梁帝都不会阻止世家大族们的联姻,也不会过多阻碍氏族们的发展。 可如今早已是今非昔比,自上代梁帝起,便已经开始或多或少的削弱氏族力量,将正真的权利集中到了帝王手中。 世族之间更多的作用是相互牵制彼此制衡,而科举制的创立也大大削弱了世族的实力。 从前在九品中正制的影响下,世族把持着朝廷选派官员的命脉,有实权的高位官员,大多都有世家大族间世袭。 而如今,梁帝表面上让世家大族做了高官,而通过科举制走入仕途的寒门子弟则做了些小官,可这些小官,却是真正的实权者。 起初,世家大族们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实质上是明升暗降,还纷纷在暗自窃喜,可后来却慢慢发觉,自己手中的实权越来越少。 两任梁帝所用的温水煮青蛙之法,另世家大族们元气大伤,更迫切的需要通过联姻来巩固自己的力量。 可花家的人都非常清楚的知道,树大招风,即使是需要强强联合,也不能威胁到上位者的利益。 一旦他们的结合令梁帝感到不安,那么等待他们的便将是灭顶之灾。 这个道理,花颖懂,花郁也懂,可偏偏柳倦不懂。一次又一次地撞了上来。 亦或许是,他其实也明白其中道理,可仗着元武帝和皇后的宠爱,觉得没有关系。 可谁又知道,待元武帝驾崩后,新上任的帝王,会如何对付矗立在自己面前的两座挡路大山呢? 可是理智归理智,人心是无法完全被理智所左右的。 花颖的脑中,始终有两个不同的声音在互相拉扯。理智告诉她,她不该与柳倦有过多接触的。 可现在,花颖却突然对自己的心产生了疑问。就在刚刚柳倦带着半分醉意的说,若她嫁于他,他便会保花府满门时。花颖在心里,是点头说好的。 从前她总以为自己的不喜欢柳倦的。可几次三番的接触下来,她才愈发感觉到,自己其实是愿意同柳倦在一起的。 不论发生什么事,这个人,总会出现在自己的身旁,而自己也会在遇到事情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想去找他商量。 夜晚的凉风轻轻吹拂在花颖的脸上,一阵不知名的花香随风而来。她理了理自己的思绪,坐在花园的石凳上,抬起头,仰望着月光。 片刻后,她又朝柳倦留宿的院落深深地看了一眼。 刚刚担心柳倦喝醉了酒还要乘马车回晋王府,隔天会不舒服,所以花颖做主将人留了下来。 花郁被人刺杀,这事也绝对要查个水落石出,而柳倦恰巧路过救了他,或许当时看到了什么。她想要等明日柳倦酒醒后,亲自问个清楚。 而且花颖担心刺杀花郁的人可能就埋伏在花府周围,她怕他们会对柳倦不利。 虽然晋王府的随从各个武艺了得,自是不需要她担心的。 可她还是觉得少走夜路为好。 免得真的出事了,自己也不好跟皇后娘娘交代。 第二日一早,花郁去募集赈灾钱粮回来路上被刺昏迷的消息便传遍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 元武帝也拨了几位宫中得力的太医前来花府诊治。 而这募集赈灾财物的担子无人敢接,大家都生怕自己成了下一个花郁。 几乎人人都知道,花郁遇刺定然是与此事有关的。可偏偏大理寺的人不这么认为,费劲吧啦地来花府找花郁的贴身小厮询问花郁的日常。 朱正元是个刚正不阿又认死理的人,偏偏又屡破奇案。花颖虽然觉得应该从哥哥去募集过的几位官员身上查起,可是又不能影响朱正元的查案。 是以,她只能找上了柳倦,准备自己先暗自调查。 而柳倦恰巧又在所有人都对募捐一事避之不及时,挺身而出,将这个活揽了下来。 金陵城没人敢惹柳倦,更没人赶让这位王爷吃闭门羹。虽然大家都是不情不愿的,可最终都还是破了些财,咬着牙给柳倦交了赈灾款。 可柳倦竟是个不好惹的主,前一日才将那些之前拒绝了花郁的官员搜刮了一遍,第二日又带着人马乌泱泱的过来了。 这些原本只想破些小财送送瘟神的官员,不得已又被搜刮了一次。 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而花颖那边则在安排人探查这些官员的底细,柳倦在明她在暗。 一个人负责每天去搅乱那些官员们的生活,让他们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柳倦身上。另一个人探查起来,也不容易打草惊蛇。 他们不是第一次合作了,早已搭配的天衣无缝。 这一查,还真他们查出了些东西来。 第38章 . 归 一起去看萤火虫吗? 若说从前太子党多以文官居多, 太子党羽把持着朝政。那么二皇子的党羽,则以武将居多。 投靠二皇子的人,大多都是世家出身。可二皇子的外祖父却是寒门子弟, 凭着寒窗苦读走上了仕途。 花颖和柳倦都有些不懂了,这些世家大族明明最瞧不上的就是寒门出身的官员,可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愿意辅佐二皇子呢。 二皇子胸无点墨, 无才无德, 既没有前太子的仁德之心, 也没有元武帝的精明强干。 花颖和柳倦坐在茶楼里合计了很久, 也没能找出其中缘由, 因为二皇子实在是没有闪光之处。 若是硬要掰扯一个, 那恐怕就只剩下, 有个官居高位寒门出身的外祖父了。 可一想到二皇子的外祖父, 田牧。两人更是不能理解。 按理说, 田牧这样的读书人,自然是不会允许自家的后辈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来。 可事实却恰恰相反。二皇子的亲舅舅强占官宦人家的女儿,而后又勒索其父亲。 这个案子如今仍旧在大理寺的审理之中, 田玖暂时也只是被扣押在了大理寺的监牢,具体的刑罚也都还没有下来。 而金陵城中此次募集赈灾款中,带头拒绝的那些官员, 或多或少也都与田玖关系匪浅。 花颖不知道,这些人中到底有没有人同花郁被刺之事有关联, 可这些事情之间总让人觉得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 两个人只能像盲人摸象似的,摸索着前行。 柳倦的手下将近几年这些官员的升迁次数以及职位也都查了出来,另外加上柳倦如今在户部任职之便,也顺便将几位官员的祖籍及家族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花颖坐在茶楼的桌案前, 讲这些函件反复查阅了好几次,却都没有什么头绪。 她叹了口气,有些心烦。 如今花郁经由宫中太医诊治虽已无性命之忧,可他之前赈灾时所受的伤还未曾完全好,如今又添新伤,太医说即使痊愈,花郁日后恐怕也会常年病痛缠身。 家中几位在外任职的哥哥们自上次举子案后,也都纷纷向元武帝请命祈求调回金陵城任职。 眼下几位哥哥也都在回来的路上了。 原本她以为元武帝并不会同意几位哥哥的请求,几位哥哥想要回金陵城任职恐怕得费上些心思了。 可没想到竟是一点难度也没有。 一切都太过顺利了,联想起近半年内发生的事情,花颖心中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妥。 似乎无形中,有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推着花府往皇子们夺嫡的泥水里淌。 她紧锁着眉头,手指微曲,不住地轻轻叩着桌面。 又是接连几声叹息。 “别叹气了,再叹下去就要变成个老太婆了。”柳倦从属下们收集起来的一堆信函中探起了头,将手里的纸张蜷成了卷,轻轻敲在花颖的脑门上。 花颖的思绪收了回来,她望着即将落下的夕阳余晖,抿了抿嘴:“时候不早了,今日就到这吧,我得回府了。” 柳倦点了点头,站起身,替她从旁边的屏风后将帷帽拿了过来。 金陵城的世家小姐大多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大部分时候都是坐在闺阁里做女工,偶尔会有些品茶赏花的聚会。 大部分的聚会,也都是互相吹捧,拜高踩低的场合。 像花颖这般,熟读四书五经,能吟诗作对的,极少。 柳倦望着穿戴好帷帽的花颖,突然很好奇,她会不会去参加那些闺阁女子们无聊的聚会呢。 他替花颖挑开了门帘,随口问到:“你平日里会去参加聚会吗?好像本王回金陵城这么久了,没有在哪家的宴席上看到你嘛。” 花颖停下了原本要迈出去的脚步,回他:“不大去,我不爱那样的场合。”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掀起了帷帽,往回走去,行至桌案前,将自己刚刚翻阅过的那些信件又重新翻看了一遍。 而后她突然失了分寸,蹦跶着转了身,扬起手中的纸张,朝柳倦笑着喊到:“我知道关联点在哪了!” 柳倦不明所以,向她走了过去,问她:“在哪?” “在家属啊!这几位大臣虽然表面上只是同僚,但他们的夫人和子女却是密友。你看,就像这两位,咱们现有的证据,只能证明他们互相认识,也都曾与田玖交好,可这并不代表他们之间就有任何猫腻。” “但是,我记得今年春日曾被邀请参加过田牧夫人的寿宴,当时这几位大臣的家眷所送的贺礼都价值不菲。” 柳倦接过了花颖手中的信件,又将自己手中的信件拿来放在一起看了看。 这两份,一份是这些官员的升迁时间和官职,一份是他们的祖籍及家庭情况,详细到家庭成员的生辰日都有记载。 他用手指在两份信件的相同之处划了一下,轻笑出声:“升迁日期,都在上峰的夫人或是母亲生辰宴后。” “他们在卖官鬻爵!”花颖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他们原本只是想调查花郁遇刺一事,可谁知竟无意间撞见了这么大的事情。 也难怪花颖会惊讶。 可这一切都还只是他们的猜测,若要真的将这些人定罪,还得有些真凭实据。 柳倦想了想,一边令人去顺着这条路子探查下去,一边将手中的信件誊抄了一份,派人送给了大理寺少卿朱正元。 虽然朱正元是个一根筋的人,但是在查案上,应该不会让他失望吧。 这一耽误,等花颖走出茶楼时,夕阳早已落下。金陵城的长街上也已是华灯初上。 出夜市的小摊贩们纷纷打起了灯笼,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 花颖看了一眼自家的马车,思索了一下。她回过头去,朝紧跟在她身后的柳倦微微一笑,说到:“听闻灵谷寺附近的山谷里夏天夜里会有成群结队的萤火虫,不知王爷可曾见过。” 原本正打着折扇跟在她身后,思索着怎么才能名正言顺蹭上花府马车的柳倦,听见了这话,黯淡的眼睛噌的就亮了起来。 对于花颖来说,她过去的人生总是在筹谋计算中,做决定很难,迈出第一步也很难。 可如今,真的迈出了,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怎么了?王爷没见过?恰巧我也没见过,不知王爷可还有事,若是无事,可否与我一同去看看?” 平日里巧舌如簧的柳倦突然就不会说话了。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花颖手中提的着圆形灯笼,像是在看着天边的月亮。 那么皎洁而美好,而又那么不真实。 第39章 . 归 萤火之光 金陵城如今的夜晚早已不那么燥热了。 夜风袭来, 带着股浓郁的糖糕味。夜里出游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长街上三三两两并肩走着些年轻男女,偶尔会有几位在小贩的摊子面前驻足停留, 男子则会掏出荷包买上一袋子糖糕,递于女子。 花颖突然觉得,这糖糕应当口味不差。她忍不住地朝小贩那边望了几眼,又扭过头朝柳倦看了看。 见柳倦还楞在原地, 花颖出声唤住了他。 “王爷?王爷可是还有急事?那就改日再去吧。” 说完她明显便有些不开心地耸拉着肩膀, 准备往马车方向走去。 还未走出两步, 去路便被柳倦挡住了, “别回去。本王刚刚只是在想, 今晚月色不错, 灵谷寺附近的萤火虫应当很好看。” “走吧, 这就带你去。”说完, 他便拉住了花颖的手, 往灵谷寺的方向走去。 花颖手中还提着月亮灯笼,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柳倦拉入了人群中。 不一会儿, 二人便在刚刚卖糖糕的小贩前停了下来。 柳倦松开了紧握着花颖的手,竟有些局促不安,他紧张的自腰间解下荷包, 从里面掏出粒碎银,递给了小贩。 “你这摊子上所有好吃的糖糕, 都给我包一份。” 行走在长街上的百姓皆没了白日里的疲乏,欢声笑语,三三两两的谈论着最近的新鲜事。 花颖也早已摘了帷帽,大大方方地站在柳倦身旁, 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口,“王爷,用不了那么多的。买一点点尝尝就可以了。” “那哪行!”柳倦撇过了头,朝花颖眨了一下左眼,然后弯下身子,凑到花颖的耳边轻声说到,“你不是馋了嘛,全都买了,才能知道哪种更好吃呀!” 花颖刚刚确实是朝这边多看了几眼,可她绝不是馋了,她不承认。 她连忙摆了摆手,说到:“没有,没有。王爷看错了。” 柳倦歪了歪头,将折扇搭在了自己的鼻尖上,开口到:“本王刚刚都看到你吞口水了。在本王面前,你不必掩饰,没关系的。别的姑娘有的,你也必须有!” “都说了没有!你别说了。”花颖蹙眉,微嗔到。 小贩早已将糖糕分类装好,递给了柳倦。柳倦一边拿着糖糕,一边好脾气地哄她。 “嗯。” “是的。” “是本王馋了。本王没吃过夜市里的东西,馋这些糖糕好久了,今天终于有机会尝一尝了。” 边说还不忘边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 花颖咬着嘴唇,朝他看了一眼,喉间微微动了动,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诺,给我一颗,我也尝尝。” 柳倦望着花颖伸过来的芊芊玉手,迅速从袋子里拿出了一颗糖糕塞到了花颖嘴里,而后又趁花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伸手握住了花颖的小手。 “你……”花颖看了一眼四下,长街上车水马龙,人群嘈杂,却并没有人向他们看过来,大家似乎都是在各忙各的。 花颖略微挣扎了一下,便没再纠结于此了,任由柳倦牵着自己的手,走在热闹的长街上。 他们之前见面的茶楼本就在城东,出了长街后没走多久,便到了紫金山脚下。 灵谷寺坐落在紫金山的半山腰处,平日里香客不断,到了夜里寺门紧闭,整座山都放佛安静的了下来。 萤火虫飞舞的山谷在山脚至灵谷寺的半路上。 夏季的晚风轻拂着花颖的脸颊,整片山谷满是不知名的野花,一阵风过,花香伴随着新鲜的青草味萦绕在花颖的鼻尖。 柳倦牵着她找了块空地,然后盘起腿,席地而坐。 “来,坐着看,站着不累吗?”柳倦从前在北疆也算是摸爬滚打过,所以坐的非常自然,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还拉了拉花颖,邀请她一起。 “不了,我站着看就行了。”花颖看了眼满地的野草,不经意间皱了皱眉。 夏季衣裳轻薄,若是直接同柳倦一般盘腿席地而坐,怕是会有些不适吧。 花颖抿了抿嘴,觉得自己直接这样拒绝好像也不太好,可若是把缘由说出来,又担心柳倦会觉得自己矫情。 她顿了顿,蹩脚地解释到:“我喜欢站着。” 原本柳倦并没有察觉什么,可他见花颖朝自己身边的野草看了好几眼,便也察觉到了。 他今日穿了件长直裰,并未着马褂,倒也没法脱了衣服铺在地上。柳倦略微想了想,将自己直裰的下摆掀了起来,铺到了一旁。 “来,坐这。本王喜欢坐着,你陪陪我。” 花颖居高临下地站着,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倒也没再拒绝,凑近他与柳倦并肩席地而坐。 “从前竟不知道,金陵城还有这样的好去处。”柳倦仰起了头,望着满山谷飞舞的萤火虫,感叹道。 整个山谷都闪烁着萤火虫的光芒,忽闪忽闪的,像是哪位仙人打翻了整片星河。 夜里的山谷寂静无声,偶尔自山林间传来几声鸟鸣,仔细听来草丛间还有些蟋蟀歌声。 他们抬起头,月光皎洁,星河璀璨,萤火闪耀,远处河流中还漂泊着几艘小舟,渔火摇曳,小舟轻驶。 柳倦很难得像此刻这般安心,不必思考将来,也不用盘算现在,只需静静享受此刻。 他闭目养神,任由清风拂过他鬓边的发丝,萤火之光围绕在他的身边。 花颖侧目看他,夏季特有的山谷风送来了清凉,他们彼此靠得很近,近到花颖能看到柳倦扬起的下巴处青色的胡茬。 他正仰着头,闭目享受着风与夜。有一只胆大的萤火虫落到了柳倦的鼻尖上,柳倦也没有动,任由其在他的鼻尖闪着荧光。 那一刻,花颖突然觉得,所有人都应该爱他。 二十岁的柳倦,满身少年气息的柳倦,意气风发的柳倦,眉眼如画长身玉立的柳倦。 大梁第一公子柳倦。 花颖朝柳倦的方向缓慢挪动着纤手,她紧张地心跳如雷,掌心也慢慢布上了一层细汗。 一只萤火虫飞到了她的指尖,她鼓足了勇气,又朝柳倦的方向挪了一些。 两人的小指不经意的碰到了一起,酥麻感顺着指尖传来,花颖吓得想要收回了手。 下一刻,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她的手便被柳倦紧紧握住了。 “躲什么?原来花小姐只敢偷看,不敢行动啊?” 柳倦捉着她的手,送到鼻尖闻了闻,挑着眉逗弄她,连语气都是上扬着的。 第40章 . 归 星星之火 夜晚的山谷气温比白日里低了很多。 花颖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 她偏过了头,假意看向满山谷的萤火虫,笨拙的转移着话题。 “那个, 王爷你看,这些小虫子可真神奇啊,竟然把整个山谷都照亮了。” 柳倦见她害羞了,也没再纠缠于刚刚的话题, 顺着花颖的台阶走了下去。 “是啊, 真好看, 下次本王还陪你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 开始夸赞萤火虫。 柳倦伸手探了探, 想抓了一把萤火虫, 可惜这些萤火虫都太机灵了, 他张开手时, 掌心空空如也。 花颖噗嗤一声, 被他逗得笑出了声。 柳倦也跟着笑了起来:“都说萤火之光,微不足道。但是本王看啊,这满山谷的萤火之光, 不是照样把整座山谷都照亮了吗?”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了苏遇,若说起来, 苏遇就像这萤火之光,却做了件大事。 他闭上了眼睛, 沉声说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话,苏遇在北疆时就跟本王说过。” “今日看着照亮了整片山谷的萤火之光,本王又想起了这句话。” “苏遇说,纵使他一个人的力量再小, 但若是能成为扳倒大山中的一点点力量,也是不枉此生的。” 花颖点了点头,回应他:“是啊,单个人的力量确实薄弱,可若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力量联合起来,那将是最强大的力量。” “他之所求,不过一个公正而已。” 柳倦没再说话了。 片刻后,许是觉得话题过于沉重了,柳倦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对花颖说到:“如果日后有机会,你可愿跟我回北疆。” “北疆虽不及金陵城繁华,可北疆的夜里有满天的星光,星河倒映在湖里,整片湖也都洒满了星光,水天相接,星河烂漫。有些时候,你甚至都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 说着说着,柳倦也不再说话了。 这是个对于未来的期许,可是他不能确定,他还有没有机会回去。 也不能确定,她愿不愿意陪自己回去。 毕竟,他们都有自己该背负的使命。 见柳倦突然不再说话了,花颖也抬头朝天边望去,她突然觉得,如果真的去看看,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以啊。我愿意的。” 似乎是没想到她会答应的如此爽快,柳倦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又问了一遍:“此话当真?” 花颖笑了笑,一直被柳倦握着的手紧了紧,反握住了柳倦。 “当然当真。只是不知道,王爷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可还当真?” “当然!”柳倦急了,他生怕花颖反悔,拉着花颖站起了身,“走,现在就去宫里请姨母赐婚。” 嗯? 花颖有些无奈又好笑,宫门早就下钥了,现在因为此事跑进宫去,明天该被全金陵城的人笑话吧。 她拉了拉柳倦的手,轻轻摇了摇:“王爷,明日再去行不行。我有点冷,想回府了。” 柳倦看了她一眼,略有些失望的点了点头,牵着花颖离开了山谷。 第二日一早,宫门口的守卫刚刚打开宫门,便看到了早就等在门口的柳倦,他们都没来得及同柳倦行礼,便见柳倦健步如飞朝皇后宫中去了。 柳倦在这件事情上效率奇高,当天上午皇后赐婚的懿旨便送到花府。 柳倦没有父辈,他的聘礼自然也是皇后早早就备下了的,也一并送进了花府。 这一日,几乎整个金陵城的人都知道晋王府与花府结亲了。因为从晋王府走出来的下聘礼车整整走了两个时辰,有好奇的百姓搬着板凳坐在巷子口数着来往车辆,竟数到犯困打瞌睡也没有数完。 这姨侄俩像是怕花颖反悔似的,动作极快,当天便找花府要了花颖的生辰八字,第二日便让钦天监算好了八字拟定了大婚日期。 他们的婚期定在了九月初六,细算下来,竟然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 哥哥的案子还没有查出幕后真凶,上次无意间发现的卖官案线索也没有查到,还要筹备婚礼的事情,花颖觉得婚期急了点。 原本柳倦作为王爷,虽是异姓王,可他是皇后的亲侄儿,婚礼的事情会有宫中有经验的嬷嬷同礼部一同料理。 可柳倦很多事情都不愿假手于人,他总想着要给花颖一个最好的婚礼,是以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亲自过目,遇到拿不准或是不懂得地方,便会跑去问礼部的人或者进宫问宫里的嬷嬷。 是以,他每天都非常繁忙,进宫的次数也比平日里多了许多。 花颖也是一连半个月都不曾见到过他了。虽说大梁有男女临近婚期是不能私下见面的风俗,可花颖并不在意这些,她想找柳倦问问案子的近况,可在家左等右等竟也等不到柳倦来,只能亲自上门去找他了。 花颖到达晋王府时,柳倦正跟着从宫里请来的绣娘们学制衣。 花颖的嫁衣早已量好了尺寸交由宫中司制房完成。而柳倦觉得旁人做的不够有诚意,硬要跟着绣娘学一遍,自己给她也做一件。 可他过于笨手笨脚,一连几日,也没出弄出点个像样的,布匹倒是废了不少。 许是绣花针舞得过于投入,柳倦都没有察觉到花颖站到了他的身后。 他的手指由于常年习武,虽然贵为王爷不必做些粗重的活,却也生出了些老茧,绣花针是个极细的东西,一个不慎就会扎到手指。 也不知是过于投入,还是因为手上长了些老茧针扎着不疼。 花颖在他的身后站了片刻,便已见到他被扎了七八下,这才只堪堪完成了一个衣袖。 若是整套嫁衣做下来,估计柳倦的手得被扎成马蜂窝。 花颖伸手,覆在了他的手掌上,想要制止他的动作。 柳倦正好向上引针,一个不慎,细针扎进了花颖的手心,疼得她一颤。 可是她没有松开手,仍旧站在原地,握着柳倦的手,眼中迷蒙了些水汽,垂眸看他,也不说话。 像是生气了。 第41章 . 旧林 不成亲很难收场 柳倦这些日子, 又要忙着查案又要忙着准备大婚的事,整个人明显的憔悴了下来。 平日里打理的一丝不苟的发冠此刻也略显凌乱,眼底青黑一片尽显疲惫, 俊秀的脸颊上也多了些青色的胡茬。 花颖原本想要生气,可看着他这副样子,竟一时忘了要生气。 她拉住了柳倦的手,仔细地瞧了瞧:“王爷不必事事亲力亲为的, 交给下面的人做就行了。” 原本是想要给她一个惊喜的, 柳倦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也知道她是不愿自己过于操劳, 点了点头, 可心里却并不这么想。 他牵着花颖的手, 走出了绣房, 望着漫天云卷云舒, 用难得的正经声音说到:“本王不觉得辛苦。本王只是想要给你一个不一样的婚礼, 更想要把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一切都捧到你的面前。” “而且,你本来也就不大情愿嫁给本王,是本王死缠烂打求来的, 自然要好好珍惜。” 看着他这副认真的模样,花颖被他逗笑了。她伸出手指,刮了刮柳倦的鼻尖, 又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王爷多虑了,我没有不情愿。” 或许, 再优秀的人,在感情中都会有忐忑不安又自卑的时刻吧。那种不安,花颖没有尝过,可她知道这种感觉绝对不会好受。 她想了想, 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也很喜欢很喜欢晋王你。” 所以呀,你不用做这些事情来讨我欢心,也不用刻意为我准备些什么,我本来就已经很开心了。 花颖很难得会表露真情,她本身就是个不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做事顾虑又比较多,总爱想东想西将一切的后果全都设想好。 而如今,在对于同柳倦的这桩婚事上,她其实是冲动的。 她不得不承认,与柳倦相处久了,自己的言行也或多或受有了些改变。她从前觉得保守本心与世无争,便不会被卷入是非中来,可麻烦却一次又一次的找上了门。 所以,这一次,她不想再有那么多的顾虑了。 人生短短几十载光阴,若一直活在谋算与退缩中,那也太累了。 想到这,她难得主动的拉起了柳倦,撒娇着让他陪自己去珍品阁选饰品。 日头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两人并肩而行,随从们都识趣的跟在了两人的身后。 柳倦出门时换了身绛紫色长衫,在清一色着淡色系的夏天,格外显眼。他生的好看,几乎所有衣物被他穿上,都格外的好看。 二人同行,花颖灵动娇艳,柳倦俊逸贵气,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向来没脸没皮的柳倦走在花颖身侧,破天荒的红了脸。 行至一座茶寮前,花颖觉得有些口渴,便拉着柳倦一同进去想要休息一会。 她原就不是真的要拉着柳倦去选饰品,只是不想他太过操劳,所以拉着他出来闲逛一番透透气。 现下还没走上几步她便先累上了,正巧遇上一处热闹的茶寮,想也没想便拉着人走了进去。 两人都过于眨眼,是以他们选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待他们甫一座定,便听见四周传来了阵阵掌声。 花颖不明所以,撩开帷帽,伸着脖子朝四周望了望。 原来是这家茶寮的说书先生上场了,他们赶得巧,刚刚坐下,碰上了在茶寮谋生的说书先生。 本来就对志怪故事十分感兴趣的花颖一下就来了行至,要了好些糕点,准备多逗留一会,仔细听听。 “啪!”得一声,惊堂木一拍,说书人清了清嗓子,开始了。 “咱们上回说到,这骄奢淫逸恶名在外的世家小姐,苦苦爱恋英俊王爷竟生出了心病,药石无医。今日,咱们接着往后讲。” 场上又是一阵喝彩声。 花颖也冲柳倦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她压低了声音,凑到柳倦身侧,小声议论:“我看这说书人有几分水平。寻常故事都是什么世家大小姐爱上穷书生,为爱私奔。他的故事倒是另辟蹊径,别致!” 柳倦也点了点头,喝了口茶,然后轻轻握住了花颖的手,在她的手心轻轻挠了挠:“看来今天是出来对了。阿喃喜欢听人说书?” “嗯!”一直站在一旁的明心插了句嘴,“我们家小姐呀,最喜欢听故事啦,王爷以后可以多带小姐来。” 花颖也没有怪她多嘴,大大方方地认了下来,点着头,与柳倦探讨了起来:“寻常故事里,都是些大小姐爱上书生,妖艳女鬼爱上书生,公主爱上书生,我觉得蛮无聊的。都是骗人的。现实里,哪个世家大族的小姐会爱上书生啊,要爱上也只会爱上考上了状元的书生,寻常书生根本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她瘪了瘪嘴,表示对这些故事的创造者的不满,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还有那种,纨绔王爷爱上穷苦人家的女孩,要生要死,突破重重障碍,然后修得圆满。现实里,王爷根本没有机会看见穷苦人家的女孩,就算是看见了恐怕也不会爱上吧。” 柳倦换了个姿势,单手撑着下巴,好奇地看着花颖。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花颖,全然放松,毫无芥蒂的花颖。 他撑着下巴,完全没有心思再听其他东西了,半眯着眼睛微微勾起嘴唇,满脑子都是花颖。 “就是说,这个说书人,有点水平在身上。”花颖没注意到柳倦,从荷包里掏出了十两银子,让明心打赏给了说书人。 她又喝了口茶,尝了尝糕点,喜滋滋地继续欣赏说书人讲故事。 由于刚刚同柳倦闲聊,她落下了好多,再听时,说书人已经讲到两人定亲了。 “话说这位英俊王爷,果然也是个难得的好男人,既答应了迎娶世家小姐,便处处考虑得当,礼数周全。光是下聘的礼车,便足足排满了金陵城的长街。” 底下开始有人起哄,开始有人喝彩。 说书人接着往下说,可花颖却越听越觉得奇怪。 这个故事,她突然觉得很耳熟,好像自己经历过一样。 而桌子的另一旁,柳倦仍旧撑着下巴,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眼睛里带了丝暧昧情愫,正用那副狐狸精似的模样瞧着花颖坏笑。 下一刻,花颖便心下了然。柳倦在金陵城手眼通天,任何风吹草动绝对逃不过他的耳目。更何况,是一场讲了好几天的以他俩为原型的戏。 她佯装生气,攥紧了拳头,朝柳倦的心口锤了几下。 “我什么时候对你苦苦爱恋了?什么时候又非你不嫁了?” 柳倦一把捉住了她乱动的手,往自己的心口带了带,抿着嘴极力控制着不笑,崩出了张欲笑不能的严肃脸。 “你大概,爱而不自知呢?” 花颖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可柳倦刚好受用,他再也憋不住了,噗嗤笑出了声。 “哈哈,本王也是昨日才知道的,还未来得及处理呢,谁知道你今天就跑进来听书了。好了,别气,我这就让人去把这个说书人抓去大理寺,打他个一百大板。” 一百大板,恐怕得闹出人命。本就是人们茶余饭后找的小乐子,这说书人或许还要养家糊口,犯不着因为这样的小事就丢了性命。 花颖出声制止了他:“算了,人家也没有点名道姓说是咱俩。而且,也并没有完全捏造。” “噢!”柳倦低着头,开始把玩起了她落在座椅扶手边的秀发。 花颖伸手将自己的秀发收走,向后理了理,“王爷你在听我说话么?” “在啊。” 台上的说书人还在继续,似乎已经说到了高潮处,屋内掌声雷动,听客们纷纷向台子上扔着打赏的钱财。 “那我刚刚说了什么?”花颖追问。 柳倦将杯盏中的茶水续上,轻轻吹了吹,送到了花颖面前,“昂,就听到你说,也并没有完全捏造。” “你就是,心系本王,恋慕本王,非本王不嫁。” 说完,他又拿起了一块点心,送到了花颖的嘴边。 这一次花颖没再接下来,她故意冷下了脸,看着全然不似刚刚在王府中那副模样的柳倦,深觉自己又被骗了。 “我可没说过,请王爷不要添油加醋。” 柳倦也没有再继续,而是换了块她常吃的糕点,又送到了花颖的嘴边,点了点头,笑着说:“是是是,好好好,是本王心系于你,爱慕你,非你不娶。” 很少有人能在青天白日将情话说得如此坦然,偏他一脸坦荡毫无羞涩之情,好像只是在说,这道糕点口味不错一样。 花颖到底脸皮还是薄,被柳倦这么一说,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了,她只得接过了糕点,细嚼慢咽了起来。 台子上的戏就要落幕了,原本正津津有味听着故事的人群突然骚动了起来。 不知何时,茶寮的大门被人从外面关了起来,茶寮内突然升起了滚滚浓烟。 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了一声惊呼。 “走水啦!” 原本就骚动的人群一下子便如热锅上的蚂蚁,开始□□起来。 第42章 . 旧林 这是一场蓄意谋杀 浓烟越来越重, 人群开始不断的向大门处涌去,可大门紧闭,连仅剩的窗户也突然被人从外面关了起来。 柳倦和花颖相互看了一眼对方, 紧紧攥住了彼此的手。 这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蓄意谋杀。 整个茶寮里,都是些普通百姓,纵使是与人结怨, 也犯不着在天子脚下如此大动干戈。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来人是冲着他们来的。 想起了他们最近再查的案子, 花颖不禁觉得后背生寒。 这幕后,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柳倦是大梁唯一的异姓王, 而花颖刚刚被圣上封为乡君, 一个王爷一个乡君, 这些人说杀就杀。 而且是在金陵城, 天子脚下, 光天化日。 她握紧了柳倦的手,拉着他缩到了墙角处。 刚刚进来时两人就为了不被人认出来而选了个角落坐下,如今更是退到了墙角处。 浓烟此刻已经扩散到了茶寮的各个角落, 刚刚还在骂骂咧咧的人群中已经开始有了被烟呛到的咳嗽声,和三三两两的啜泣声。 渐渐的,咳嗽声越来越多, 啜泣声也越来越多,人们哭喊着拍打着茶寮的门。 茶寮外的人此刻也注意到了茶寮内的情况。 可时值夏日, 大梁刚刚全境经历了一场大旱,离此处茶寮最近的水源,一来一去也要不少时间,远水根本解不了近火。 开始有人从屋外不断撞门, 准备破门而入解救困在里面的人。 可这茶寮的门和门锁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的,七八个壮汉合力竟都未能将其撞破。 柳倦单手将花颖搂在怀里,另一只手用茶水将自己的衣袖打湿,然后撕了下来让花颖掩住了口鼻,避免被烟雾呛昏迷。 人群中开始有人因为被呛而开始陷入昏迷,火势从茶寮的北面升起,正如同一条饥饿了百年的长蛇,咆哮着袭来。 刚刚说书人所站的台子已被烧毁,而说书人也倒在了台子上,柳倦定睛看去,那说书人的口鼻之处分明流出了些黑色血液。 所有的一切都突然明了了起来,直觉让他感知到一切都透着些古怪。可他来不及再去做任何的判断了,他苦苦追求良久,好不容易才答应了他的姑娘,此刻也深陷危险,生与死仅仅一线之隔,一切都来不及思索了。 柳倦将花颖抱了起来,放到了茶寮的最南角,安抚地轻柔了一下花颖的头顶:“别怕,有本王在,你肯定会没事的。” 火势越来越大,屋外的救援早已到达,救火的水源也被运送了过来,人们开始一盆接着一盆的往屋内泼水。 可这些水,遇上了火,竟像是着了魔一般,竟让火焰升的更高了。 柳倦将自己刚刚用茶水打湿的外衫脱了下来,罩在了花颖身上,“你就在这等一下,本王一定带你出去。” 说完,他留下了毕节照应花颖,转身走向了正哭喊着的人群。 刚刚来时他就有所察觉,这座茶楼以前并未出现过,此处按理说应该是一座废弃的酒楼,可见是有人刻意将其整修了一番,伪装成了茶寮的模样。 既然对方是有备而来,那么从正门出去的希望就绝对是不可行了。眼下,他们必须得相出另一条路来。 这幢酒楼早已废弃,年久失修,那些人急于要他的命,必然需要抢时抢工,自然不会修缮的太完善。 那么这幢废弃多年的老酒楼,最好的突破点应当不是那伙人特意精修过的大门。 应当是年久失修,经过了几十年风雨侵蚀的墙体。 他站在人群中,表明了身份,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人群活动。 火势已经有窜至房顶,将整根房梁都压垮的迹象了。若是整个房梁倒塌,屋顶的支柱掉落下来,那么困在里面的人,不被火烧死,也会被房梁砸死了。 他们需要与时间比赛。 随着一声声的口号声,濒临绝望的人们齐心协力,一次又一次地冲向茶寮右侧的墙体。 渐渐地墙体开始有了裂缝,再后来,开始出现更大的裂缝,严丝合缝的墙体,渐渐被他们撞出了一个能通一人的小洞。 原本恐慌的人群这一次竟没有争抢,而是一个挨着一个,井然有序的顺着小洞,爬了出去。 柳倦留到了最后,他亲眼看着其他人全都出去之后,自己才从茶寮里爬了出来。 原本他还想将那名说书人的尸体带出来,此次的大火,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可就在他转身准备去找说书人的尸体时,房梁开始摇摇欲坠,木质屋顶被火烧的啪啪作响。 柳倦没再犹豫,狼狈地爬了出去。 那绝对是他此生最为狼狈不堪的时候,他的外衫脱给了花颖,而自己身上留下的中衣早已是一片凌乱,原本端正束起的发冠也不知去了何处,他披头散发的站在人群中,狼狈而又不见绝艳。 劫后余生的百姓们纷纷向柳倦跪拜了起来。他们或许从未想过,平日里在他们眼中麻木不仁的上位者,竟然会让他们先行离开,也更加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晋王出生入死。 柳倦一边安抚着正跪倒在地,涕泗横流的百姓们,一边在人群中搜索着花颖的身影。 可他找了一圈,也没有看到。 刚刚在茶寮里时,他明明是亲眼看着花颖被明心牵着离开的啊。 一阵热风袭来,将他原本就凌乱的发丝吹散了开来,他站在原地,眸色凝重,目光不住地四处搜索。 突然,一声哭喊声叫住了他。 明心正抱着浑身是血的毕方,朝他哭喊到:“王爷,小姐不见了!” 隔着人群,他的耳朵忽得有一瞬间的失聪,下一刻,整座茶寮再也撑不住火势,轰然倒塌。 有人在他脚下说到,“花小姐好像还在里面。” 柳倦呆站在原地,回望整座被火席卷的茶寮,火光冲天,为这个令人厌烦的夏天又增上了一抹热浪。 毕方已经昏死过去了,他的胸口正插着两只黑色箭羽,而明心正抱着他,哭得声嘶力竭。 柳倦不敢相信刚刚那句话是真的,他又在人群中四处搜寻了一番,希望能够在人群中找到花颖的身影。 可是却又一次落了空。 若说刚刚从火堆里出来的柳倦是狼狈的,此刻的他便是失魂落魄的。 他回望了一眼被火烧成一堆的茶寮,突然发了疯似的拿去水桶,将自己从头到脚浇了个遍,然后想要冲进火堆中,再去找她。 朱正元将他拦了下来。 “王爷,您不要冲动。您刚刚也在里面,请您回想一下,刚刚花小姐是否已经出来了。” 而一直跌坐在地,因为恐惧抱着毕方号啕痛哭的明心,好似清醒过来一般,惊声叫喊到:“刚刚小姐跟我们一起出来了,然后有人朝毕方舍了两箭,接着小姐就不见了。” 柳倦原本慌乱无措的眼中布满了阴霾之色。 听闻此处有人蓄意纵火,急急忙忙赶来的朱正元看着此刻的柳倦,忽得有种熟悉之感。 此刻的柳倦并不似平日里的模样,平日里的柳倦穿戴讲究风姿卓绝,而此刻的他衣冠不整蓬头垢面,可他浑身上下,却散发出了一股令人心生胆颤的寒意。 这股气势,朱正元曾在从前的晋王身上见过,也曾在从前的世子身上见过,这就是柳家人与生俱来的杀气。 —— 花颖醒来的时候四周漆黑一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烂的气息。 她被人带走的时候甚至来不及呼救,便被人敲晕了。再醒来,便已经不知身处何地了。 她将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反复想了想,一切都是环环相扣。 先是说书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让她在茶寮逗留了许久。紧接着是有人纵火,茶寮的门又同一时间被人关了起来。 若说这一切都是巧合,绝无可能。这一切,绝对是有心之人密谋已久的。 忽得,她又想起了柳倦那句辩解的话。这位说书人编排他们的故事这件事,柳倦是昨日便得到消息的。 这人是冲着柳倦来的,放出消息引柳倦前来探查,再放火烧死他。 而自己对此事则是全然不知。 那么今日自己拉着柳倦进入茶寮,则是偶然。而他们进入茶寮后被困其中,则是有人一直在跟踪他们。 亦或者说,这个布局的人,也探查出了她的喜好,摸清楚她喜欢听书。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能做到如此地步,且布局如此精密。 并且这个人,对她竟是如此的了解。 知道她今日出门,也知道她去找了柳倦,还知道她爱听人说书。 花颖望着黑漆漆的四周,自缝隙中传来了一点零星月光,告诉着她此刻距离她被掳走已过半日,但这点月光却不足以让她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 她撑着身体,努力挪动着被捆绑住的手脚,想要通过触碰摸索,推测一下她现在所处何地。 自黑暗中,响起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地朝她走了过来。 她未能看清楚来人,肩头却被那人重重踹了一脚。 花颖身子单薄又没有练过武术,这一脚下来,直接将她踹得倒在了地上倒吸了一口凉气。 须臾之间,肩胛骨处便像是被踹断裂了一半,钻心腕骨的疼痛感让她的额头遍布细汗。 花颖强忍着泪水,逼迫自己坚强。 一道有些沙哑的男生自她的头顶传来。 “老实点,不然你会更受苦。” 这道声音落尽花颖的耳中,她微微怔住,好似曾经在哪听到过,可是又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第43章 . 旧林 不被善待的人 最能善待他人…… 黑暗中, 花颖无法看清来人的面容。她肩头吃痛,刚刚被来人踹了一脚,此刻仍在作痛。 她睁大了眼睛, 想要努力看清四周,却仍旧是漆黑一片,“你是谁?抓我来此做什么?” 那人并没有回她,而是自暗处拖出了把椅子, 准备坐到了一旁。 黑暗中, 花颖的其他感官像是被无限放大了一般, 她听着有木质物体被拖动时在地面上摩擦发出的划痕, 又听着那人一轻一重的步伐, 开口到:“你的脚伤还没好么?站不住?” 拖拉椅子的动作明显僵硬了一下, 片刻后, 自花颖的头顶传来了一声冷笑。 “呵。难怪金陵城里人人都到你是大梁第一才女。” “都已经被人绑来了, 还不忘耍滑头?” 花颖原本是将他们最近得罪过得人逐一回忆了一番, 想要通过对方言语中的破绽去推测一下,可是来人很明显也是早有准备,并不大打算接她的话。 无奈, 花颖换了套说法:“我看,你也是受人指使,并非主谋。只要你肯放了我, 花家和晋王府都必定会感激你,绝对不会追究你的责任。” “若是你放了我, 你便是花府和晋王府的恩人,到时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何苦再做这朝不保夕的勾当?” 那人没再说话,而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一步一步,缓慢的走向花颖。 “你要做什么?”察觉到那人越靠越近,花颖努力将身子往后挪了挪,紧紧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来人并未再往前,而是蹲在了她身旁,似乎是被她刚刚的话打动了。 花颖松了口气,继续说到:“只要你放了我,我保证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呵!”自花颖的身旁传来了一声冷笑。 紧接着,花颖感到一阵掌风朝她袭来,她的脸颊被那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就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那人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又重重摔了下去。 “我想要的都可以?哈哈哈哈,我要阖家欢乐,我要我的父母都活过来,你能办到吗?” 那一巴掌力道十足,扇得花颖眼冒金星,右耳也嗡嗡作响,有鲜血自她的嘴角流了出来。 可她来不及思考这些,因为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人,她坐直了身子,反问到:“你的父母是为何会死?你不知道吗?这与我有何干系。” “钟会。” 许是没有想到花颖会这么快就将他的身份猜了出来,钟会微怔,向后连退了一步。 花颖认出他的那一刻,他的心中思绪纷飞。他没想到花颖还会将他这个人记在心中,苦涩之中竟有一丝喜悦。可是当他想到自己此刻的样子,那一丝喜悦也被仇恨取代了。 他断了只脚,虽然被救了过来,可却再也不能像从前一般了,自此以后他都只能跛着腿走路,而他的胳膊也被柳倦的手下废了一只。他现在是个残废了,这是他从前最讨厌的模样。 而在明面上,他还是大理寺监牢里的死囚,为了能够出来,他毁了容弄坏了嗓子,变成了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无家可归依附于他人生活。 他如今这副模样,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赶在长街上拦住花府马车的矜贵公子了。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柳倦。上天竟是如此不公,他家破人亡,可他的仇人却风光无限,就连他求娶了了多次的人,也与他的仇人有了婚约。 钟会将后槽牙咬的咯吱作响,他稳了稳心神,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要冲动。 可是,他的心中有股无名的火焰,一直在不断的叫嚣着。 压不住,也灭不掉。 他欺身而下,自黑暗中靠近花颖,捏住了她的下巴。 “还是被你认出来了啊。有时候,太聪明可不是好事。只会引火烧身。” 花颖别开了脑袋,想要将下巴从他的手中挣脱开。 即使是在一片黑暗中,钟会也能感受到花颖此刻眼底流露处的嫌弃之意。她对他避如蛇蝎,从前是,如今也是。 钟会伸手绕到了花颖的后颈处,大掌覆在了她的脖颈上,他的气息都是凌乱的:“听说,你跟柳倦要成亲了。你说,我此刻要是对你做些什么,柳倦会怎么想。” 花颖将脑袋又往旁边别了别,眼里却没有半点慌张。 “你不怕?大婚前,未婚妻被人掳走,而且彻夜未归。你猜,明天整个金陵城的人会怎么传?” “我真想知道,柳倦会怎么选?是为了花家的势力,忍辱负重把你娶回去。还是退婚?” 花颖没有理会他,可他的话却让花颖抓住了漏洞,钟会如此记恨她与柳倦,怎么会在掳走自己之后,只是让自己受了些皮肉之苦呢? 他的身后,定然还有其他人。而且此人,下了令,不许他伤害自己。 “呵呵。”花颖冷笑了一声。 覆在她脖颈处的手收紧了一下,钟会问到:“你笑什么?” 不知现在是何时,窗外传来了几声鸡鸣,像是要天亮的感觉。 花颖不想真的激怒钟会,怕他真的不顾一切要跟她鱼死网破,她顿了顿,说到:“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想错了。” “我和晋王之间,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若柳倦仅仅是为了拉拢花家的势力,根本不需要娶她。花家永远都会作为晋王的助力存在,而不是阻力,这是花颖很早之前就给过柳倦的承诺。 她不知道金陵城的人会对于她失踪的事作何感想,但是她知道柳倦定然不会像钟会说的一般。 因为他是柳倦。自出生起就饱受争议,不被人看好,不被人理解的柳倦。 越是不被善待的人,越是能善待他人的心意。 她与柳倦,彼此珍惜。 “哼!”钟会似有些愤怒,挑拨离间之计未能得逞,他松开了花颖,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房间。 外面的鸡鸣声更多了些,接着开始有犬吠声,自远处传来。 一缕阳光自窗外传了进来。 花颖疲倦地瘫软在地。 她其实也没那么坚强,可是刚刚钟会还在,她不想将自己弱点展露出来。 刚刚强撑着身子同钟会周旋,此刻她独自一人被绑在屋内,恐惧感再次袭来。 花颖呆呆的看着自窗口飘进来的那缕阳光,到底还是忍不住的落了泪。 她不知道幕后之人布这个局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要将她抓来,只能不断地在心里推测着。 那些人将她抓了过来,却没有杀她,而是派钟会在此处看着她。说明她定然是此人计谋中的一环。 要么,幕后之人就是要拿她的命去同柳倦交换些什么。要么,就是要引柳倦过来,瓮中捉鳖。 想到昨日在茶寮中的那场大火,花颖不由的眉心一跳。 是了,幕后之人布下此局,环环相扣,大火若是不能将柳倦烧死,那么如果柳倦来救她,恐怕也是必死。 花颖突然不愿柳倦找到自己了。怕他情急之下失了理智,着了这些人的道。 而另一边,柳倦正带着人挨家挨户不分昼夜的排查。 清晨的微光打在他的脸上,柳倦坐在马上,蹙眉听着下属们的汇报。 整个金陵城中的家家户户,几乎都被他们翻遍了。昨日花颖被掳走后,柳倦便下令封锁了城门,那帮人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将花颖带出城去。 所以,柳倦将搜索范围定在了金陵城内,可经过了一整夜的搜索,竟是半点收获也没有。 那群人纵火后带走花颖的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他心中焦急万分,生怕再拖下去花颖会有危险,手里攥着的缰绳也不知何时被他弄断了。 柳倦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初升的太阳将柔光洒满了整个天地。若是没有这档子事,此时的花颖应当才刚刚醒来,正在卧房里梳洗。 想到这,柳倦更加焦急了。 就在他束手无策时,一支飞快的箭羽朝他袭了过来,被丁一拦了下来。 这几日为了查案,他将手里的大部分人都派了出去,所以昨日出事时他们身边竟只有毕方一人,这才叫幕后之人钻了空子。 昨日为了寻花颖,他又将这些暗部召集了回来。 此刻他的身边卧虎藏龙,防卫固若金汤,竟还有人能朝他放冷箭。 柳倦的眸色不自觉的深了几层。 “主子。这箭羽上有封信。”丁一刚刚抽出软剑将飞过来的冷箭拦了下来,箭羽掉落时,他才注意到箭羽的尾部还绑着个白色布条。 “拿来给本王看看。”柳倦没有多想,朝丁一伸出了手。 丁一将布条从箭羽上摘下来递给了柳倦。 “城郊树林,带上证据。” 布条很窄,堪堪只有柳倦半个手掌宽,上面也只用朱砂色的毛笔写下了八个字。 可这八个字,却足以让柳倦明白一切了。 来人恐怕是将花颖带去了一处极为隐蔽的地方,且暂时不会伤及她。 而他们几番周折,想要的东西,便是柳倦这些日子明察暗访到的那些卷宗了。 想到这些天他渐渐查出来的事情,柳倦紧紧攥住了手中的布条。 第44章 . 旧林 失而复得 柳倦握着手里的布条, 几乎没有犹豫的便决定了要去赴约。 虽然这些日子里他明察暗访到的证据,足以让幕后之人被绳之以法,卖官鬻爵并不是小事。 这件案子牵连甚广, 几乎对于大梁整个朝堂来说,都是一次大清理。 而他自北疆回来后,便一直在秘密暗查二十年前柳家军因粮草断绝而全军覆没一事,也有了眉目。 当年负责运送粮草的官员, 不过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羔羊罢了, 真正的主使如今仍旧稳坐朝堂, 且位极人臣。 原本他应该早早将这些证据呈送给元武帝。 可昨日他才刚刚拿到这些人犯罪的证据, 便接连遭遇了茶寮失火和花颖被掳之事。 一时之间, 令他方寸大乱, 便没来得及去面见元武帝。 如今看来, 他自以为的小心翼翼, 其实早已被人洞察了。对方虽然没能阻止他查到事情的真相, 却也想好了应对之法。 柳倦并不想拿花颖的性命去赌。 是以,他带着几个随从,便去了城郊树林。对方设计了这么多, 无非就是想要柳倦所做的一切都功亏一篑。 可是他们或许并没有想到,一直抱病在家避不出门的花蕴然此刻正带着柳倦搜集到的证据同几位门徒们一起,赶往宫中。 初晨的阳光下, 一切都在按照他们前阵子计划好的步骤在进行着。 柳倦自觉自身行事过于高调,且他有软肋, 轻易便会被人拿捏。而花御史不一样,他为官几十载,清正廉洁学生门徒众多,由他来揭发当年旧案, 自然是再何时不过的了。 也正因此,这些日子柳倦查到的每一份证据,都会再抄送一份随着送予花颖的礼物一起送去花府。 而另一边,花颖被关押了几个时辰,滴水未进,身子早已有些撑不住了。她被束手束脚,无法动弹,只能扭动着身子,将身体挪到墙角,靠着墙体的支撑,勉强硬撑着。 屋外似乎又来了好些人,马蹄声踩踏着地面,人声低语,花颖竖起了耳朵,想要将来人的谈话听得清楚些。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开始朝着小屋的方向传来,紧接着人声戛然而止,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似乎是有人摔倒在地。 紧接着,花颖听到了物品被拖拽的声音。 她的心口紧了一下。 原本一直守在门口的钟会也离开了,院子里一阵嘈杂声后,又恢复了安静。 “吱呀。”一声,小屋紧锁的房门被打开了。 光亮从门口处传来,花颖抬起了头,朝着光亮处望了过去。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他逆着光,将整片光亮又遮挡了起来。 花颖被关押的太久了,身体非常虚弱,她眯着眼,强撑着朝门口看去。 那抹月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近,步履紊乱地朝她奔来。 “阿喃!”随着一声熟悉的声音响起,花颖一直强撑着的身体软了下来,一下栽进了季都的怀里。 她原以为柳倦会先找到自己,但没想到竟然是季都,陷入昏迷的前一刻,她突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季都是个没有任何官职实权的书生,如何抢在柳倦前面找到自己的? 一切发生的太快,根本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花颖迷迷糊糊之间,仿佛感受到了自己被人抱上了马车,紧接着便是马车颠簸疾行,不知去向了何方。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了。疾行的马车带着她一路向南,早已离开了金陵城。 她睁开了眼,浑身酸软无力地靠坐在了马车上。 “你醒了?”季都正在翻看地图,见她醒来,转过脸,一如往昔一般,朝她微笑。 花颖的头还是很晕,她支撑起身体,往旁边挪了挪,将自己与季都的距离隔得远了一些。 马车帘随着马车的颠簸不断摇动,花颖状似无意地向车外看了过去。 “不必看了,已经离金陵城很远了。”见她一醒来就立马与自己拉开距离,季都心头泛起了一阵失落。 心中的猜测被证实了,花颖难以置信地看着季都,她没想过,掳走自己的人竟然会是季都。 “为什么?”连花颖自己都不知道这句为什么,到底是要问他为什么掳走自己,还是要问他为什么要掺和进那些事。 驾车的车夫加快了速度,马鞭声响起,“少爷,您坐稳了,后面有人追上来了,咱们得快一点了。” 车夫的话音落下,季都自怀中拿出了一个药瓶,丢弃在了脚边。 “骗我,不是说能睡个三天三夜么?这么快就醒了。连个药贩子都敢骗我。”他没有直接回复花颖的问题,而是有些疯魔了一般,突然暴躁了起来。 季都突然起身,坐到了花颖身边,伸手大力扣住了花颖的肩膀,强迫她看向自己。 “你以为我有的选吗?在外人看来,我是季府金尊玉贵的三少爷,衣食无忧想要什么都是唾手可得的。可是事实上呢,我想要的,从来都得不到。” 花颖的肩膀被他握得发疼。 “我想要科举,想要凭自己的能力入仕。可是我的父亲不允许,他的三儿子,注定了要活在黑暗中,去替他处理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我想要你,让他跟陛下求赐婚。他说花家迟早要被他连根拔起,咱们两家绝无可能成为亲家。” 车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花颖甚至都能听见柳倦的声音。 季都也听见了,他放开了花颖,认命了一般,斜倚在马车上。 “真好,这下子季府完了。他做过的事情全都被查出来了,二十年前通敌卖国,如今卖官鬻爵,这桩桩件件都是灭九族的大罪。” “但是索性,生命的最后,是你在陪着我。阿喃,我们一起走吧。下辈子,好好在一起。” 后面的人追了上来,季都的马车被他们逼得停了下来,驾车的马夫也被斩落。 季都牵起了花颖的手,另一只手拿了柄短匕首大大方方地挑开了车窗帘,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他已经疯了,长久以来的伪装,压抑内心,早就将他压垮了。 他牵着花颖的手,喃喃自语:“若是我也能像柳倦一样,无牵无挂,毫无禁忌,我或许也能满金陵城的追着你跑。” “你我青梅竹马,本就该是一对。可偏偏,他非要闯进来。” 柳倦站在一旁,想要伺机将花颖抢过来,可是又怕季都鱼死网破伤到花颖,只能攥紧了拳头,暗暗发狠。 “不,你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爱我。”花颖将手从季都的手心挣脱了出来,“你喜欢的从始至终都是你自己的幻想,你并不了解我。你之所以会如此痛苦,并非因为我,而是你自己的不甘心,你的不忿。” “你的生命中有太多不圆满了。” “让你变得太过偏执了。” “若是最终一切都照着你父亲所安排的发展,等到季家取代了花家,晋王府覆灭,你的父亲独掌大权。他会让你进入官场,也会给你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你一定也会欣然接受。” “你之所以愤愤不平,不过是因为这一切美梦都被晋王戳穿了而已。” 花颖的话如一把利刃,直戳季都的心窝。他难以接受地向后退了一步,痛苦地摇着头:“不,不是你说的那样。” 就在他心神不宁思绪紊乱之际,一直握着佩剑站在一旁的柳倦,适时冲了过来,单手挑开了季都手中的匕首,将花颖护在了身后。 他的剑直指季都咽喉,再紧一寸,便能割破他的喉咙。 “你错了,本王不是因为无牵无挂毫无顾忌才能追着她满金陵城跑。” “本王只是因为她是她。” 柳倦撂下了这句话,便转身抱起了花颖,头也不回的钻进了晋王府的马车。 接连几日的奔波,也让他筋疲力尽,可是此刻真切的抱着花颖他却觉得无比心安。 昨日他带着人去了城郊树林,而花蕴然则带着证据和几位朝中肱骨大臣去面见了元武帝。 他在树林中遭到了埋伏,好在他早有准备,并没有受伤还抓住了活口。 可当他赶到关押花颖的小屋时,却晚了一步,花颖早已被季都带走了。 但是幸好,他赶上了,没有让她吃太多苦。 柳倦紧紧地搂住了花颖,失而复得,让他更加珍惜此刻所拥有的。 - 朝堂之上,习惯了大臣们之间彼此制衡的元武帝看着花蕴然呈上来的证据,沉思良久。 他们做这些事情,其实元武帝都知道,只要不太过分,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不愿看到朝臣中有人一家独大,也不愿看到朝中一盘散沙无一人可用。 所以二十年前,他刚刚亲政时,其实对于北疆柳家军一事早有察觉,可是他不想时时刻刻自己面前都有一个晋王府柳家军压迫着,所以他选择了装作不知,任由事态发展,而后小惩大诫坐收渔利。 这也是他的帝王之术。 一直以来,他都有意无意地放纵那些有野心的大臣们向上爬,大臣们彼此制衡掣肘,那最终的实权便会落到自己手中来。 可这一次,季译和田牧所做的事情,实在太过。 二十年前的旧案被人再次翻起,加上近些年来他们卖官鬻爵的事情,早已突破了元武帝的底线了。 当日早朝,所有与季译田牧有关联的朝臣们皆被贬被罚,而季译和田牧则被判处了诛九族。 田牧身为贵妃的父亲,他受罚,自然也牵连到了贵妃,田贵妃被贬为庶人打入了冷宫。 二皇子和三皇子皆由田贵妃所出,有了这样的母族,两位皇子皆不再有继承大统的机会了。 第45章 . 旧林 暮春时节 总是多雨 一个月后, 柳倦与花颖大婚。 红妆十里,场面盛大,竟是破格超越了前太子的大婚典礼。 一时之间, 关于柳倦其实是元武帝所出的流言叫嚣尘上。加上元武帝膝下几位成年了的皇子,贬的贬,废的废,太子之位空置了下来。 民间开始流传出, 元武帝将传位于晋王柳倦的说法。 可十日后, 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元武帝在当日早朝时, 颁布圣旨, 册立了惠妃所生的四皇子为新任太子。 四皇子谢靳虽未及弱冠, 可文治武功皆展现出了惊人之姿, 待人接物之道也远胜于自己的几位哥哥。 由他继承大统, 朝野上下并无任何异议。 这是难得的一次, 朝中世族与寒门统一意见的时候。 大梁朝堂经过了一轮新的洗礼,如今早已没了党派之争,官员们各司其职, 正是最好的时候。 谋算了一辈子帝王之术,制衡权臣的元武帝,也在一次次算计中变得垂垂老矣。 他明明也才不过半百, 可早已是满头华发,行动之间也步履沉沉, 再不似当年了。 夜深人静时,元武帝一个人来到了当年囚着萧意如的凌尘殿,望着一如往昔的陈设,浑浊的眼眶中难得的有了些光亮。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萧意如从前坐过的摇椅, 萧意如曾经躺过的床榻,一种深深的无力之感自指尖传来,瞬间便爬上了他的心头。 他叹了口气,缓慢的侧躺到了床榻上。 不知从何时起,一切都朝着他做不希望的方向发展着。 他看中的儿子不中用,忤逆犯上最终自掘坟墓。他瞧不上的儿子却被朝臣们推了出来,坐上了储君之位。 他自小捧在手心呵护的儿子,恨极了他,恐怕此生都不会与他相认。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但是他还活着,他还没有老到头晕眼花,一切都会有转机。 总有一天,他能寻到合适的时机,昭告天下,他与萧意如有个儿子,这个儿子将会是他皇位唯一的继承人。 他这一生,为帝王位,为民生计,为天下安稳谋划,从未有过半分懈怠。此心昭昭,可向明月。 唯一后悔的,或许便是年少时,为了权势地位,放弃了最爱的人。 元武帝将头转向了里侧,那里是萧意如曾经躺过的地方,他闭上了眼,小心翼翼地回味着萧意如可能在这个世间最后残留的一点点味道。 “吱呀”一声,大殿的侧门被人打开,而后又重重关了上来。 “啪嗒!”是门扣落锁的声音。 萧皇后孤身一人,穿了件玄色斗篷,拎着一盏兔儿灯走了进来。 听到声响的元武帝,从床榻上坐起了身。他刚刚来时并未掌灯,此时整个大殿内都是一片漆黑,他寻声望去,只能看得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一时之间竟辨别不出来者何人。 “是谁在那?”他问到。 萧皇后并没有急着回答他,而是从斗篷下将自己带来的物品一一拿了出来,逐一摆好,然后才去理会元武帝。 “是我,你的皇后。” 元武帝并没有察觉到她要做些什么,听见她的声音,便没来由的有些生气:“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萧皇后将手边的兔儿灯放在了地上,拿起了随身携带的火舌子,将殿内的烛火点燃。 “不欢迎?本宫来看望自己的妹妹,恐怕比陛下更要来的名正言顺呢!” 曾经少艾之时,她也曾经对这个男人抱有过期望,可最终却是落得个伤心失意的下场。 而如今,大势已定,新帝生母是花家的连襟,自然不会为难柳倦。而朝堂上曾经害过她妹妹和晋王府的人除了眼前这个男人也都已经死了。 她也没有了后顾之忧,更不需要再勉强自己对着这个男人假以辞色了。 元武帝没料到她会这样对自己说话,愣在了原地,半响也没有回话。 渐渐有风顺着窗棱吹了进来,大殿内的帷幔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兔儿灯被吹到在地,点燃了萧皇后刚刚洒在地板上的梳头油。 微微零星火花攀上了帷幔,缠上了木质屏风。 元武帝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站起了身,想要离开。 “陛下,您不是喜欢妹妹吗?她就死在那张床上,你怎么要走呢?”萧皇后见元武帝起身要走,从身后拿出了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在他分心慌乱之际,狠狠地敲在了元武帝的膝上。 “啊!”元武帝痛呼一声,膝盖处遭受重创,令他不得不跪倒在地。 “毒妇!你竟敢……” 他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后背又遭受了萧皇后重重一击。 “呸!本宫有何不敢。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一个靠着我们萧家的权势走上帝位的人,得了天下便开始耀武扬威,本宫已经忍你二十多年了。” 像是曾经遭受的一切都在今日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萧皇后又举起了木棍朝着元武帝的后背重重敲击了几下,彻底将人击倒在地。 元武帝的口中都溢满了鲜血,他望着被风吹得愈发大了的火势,又看着身后发了疯的萧皇后,强忍着身上的疼痛,匍匐前行,朝着门口而去。 “来人呐!来人!” 萧皇后丢掉了手中的木棍,气定神闲地掏出了手帕,仔仔细细地将手擦拭了一遍。 而后淡定地走到了床榻前,端正地坐了上去:“不会有人来的。你忘了么?是你说的,任何人不得靠近凌尘殿。” 火势越来越大,元武帝望着被紧紧锁住了的门栓,眼里尽是绝望。 他从没想过,自己最后的样子,会是如此的不光彩。 到了最后,元武帝也放弃了挣扎,他知道的,这里是不会有人来的,是他自己亲自下的命令,如今自食恶果。等到有人发现此处走水了,恐怕他的尸骨早已被烧成灰了。 元武帝撑起了身子,爬到了软塌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也好,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死在了萧意如死去的地方。 元武帝慢慢闭上了眼睛,任由火蛇舔舐着他的衣袍。 而另一边的萧皇后也并未离开,她从做了这个决定开始,便没想过活着出去了。 她这一生,曾经无比渴望得到爱,后来无比渴望实现恨。 这一幕,早就在她的心中上演过无数次了。 “陛下没想到吧,最终你是跟我死在一起的,等人发现我们的尸首,还会将我们葬在一起。” 元武帝的呼吸都开始不畅,他似乎是用尽了力气,朝他的皇后喊到:“闭嘴!” 萧皇后并没有生气,她低眉轻笑了一声,“怎么,难道陛下还在做着同妹妹生不能同寝死后同穴的美梦吗?” “你做梦吧!我们姐妹这辈子碰见你也算是倒霉。我们都恨不得生生世世都不再遇见你!” 元武帝这一生都在自欺欺人,他自然不许别人拆穿他的美梦,他声嘶力竭到:“不,你说谎。意如她是不得已才嫁进晋王府的,她是爱朕的。” “哈哈哈。”一阵笑声穿透了整个大殿。 萧皇后如鬼魅般的声音自元武帝的前方传来:“你可知妹妹为什么要给她的孩子取名柳倦?因为她厌倦了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 “只有你,自以为深情,也只有你活在梦里。” 美梦被戳破,元武帝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却半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谢谢你疼爱那孩子那么多年。可惜啊,他真的不是你的孩子。” 此话一出,原本正痛苦地摇着头的元武帝愣住了,他拼命否认:“不,这不可能,你骗朕。” “那一晚是本宫。那时候本宫还对陛下抱有幻想,还觉得自己的婚姻能够挽回,所以让妹妹帮忙约了你。” “陛下难道就没有过疑问吗?柳倦那孩子,怎么会早产三个多月呢?” “或许,你其实也曾有过疑惑,意如也早就说过千万遍了,那是柳家的血脉。可是,你不信呐!” “没有人能说得动一个自欺欺人的人。” 凌尘殿的火光将黑夜都点亮了,巡逻的侍卫终于发现了火势,殿外传来了救火声。 可惜,一切都完了。 元武帝拖着残破的身子,拼了命的扑向萧皇后。 “朕要杀了你!” 大殿内的横梁经不住火蛇的炙烤,嘭得砸了下来,将元武帝整个人死死地压在了下面。 —— 风渐渐止,天光大亮,太阳自东方升了起来。 凌尘殿被火烧了个干净,侍卫们从大火中救出来的,只有帝后二人烧焦了的尸体。 这一年,大梁经历了百年一遇的旱情,又经历了朝堂大清洗,紧接着帝后同时驾崩,新帝登基。 秋去冬来,一整年的时光像是被人装上了翅膀,咻的一下就飞走了。 次年,新帝在大臣们的辅佐下,开创了大梁新的纪元,开恩科,轻徭薄赋,奖励农耕。 动荡了一年的百姓们,终于有了安稳日子。 阳春三月,烟雨朦胧的朱雀桥边,又一次行驶过一辆马车。 柳倦撑着伞,自巷子口匆匆而来。驾车人远远看见柳倦,便停下了车。 花颖掀起车帘,自车窗外探出了脑袋,冲柳倦灿然一笑:“都交代妥当了?” 柳倦撑着伞立于一旁,他躬身作揖,半开玩笑到:“回夫人的话,全都交接清楚了。如今本王,可真是个闲杂人等了。” 雨丝倾斜,沾湿了他的长衫。 花颖突然想起了两人初见时,他也是这副模样,自春深处携雨而来,却照亮了她的眼眸。 “此去北疆路途遥遥。那本夫人就勉为其难,聘请先生做向导吧。” 闻言,柳倦手起了伞,翻身钻进了马车。 车夫驾马前行,将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水全都踩碎。 没一会,马车便消失在了巷子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