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的小青梅熟了》作者:一喵九鹿 文案: 太子在时,身为嫡次子的赵子珩每日呼朋引伴,走马骑射意气飞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逗一逗软萌的小表妹; 太子薨逝后,一心扶持小侄儿上位的赵子珩每日应对无形的刀光剑影,只能先将小表妹藏在心底。 只是小青梅也有成熟的时候,在他不知不觉间已出落得香甜软嫩招人馋,竟惹来了狂蜂浪蝶袭扰。 赵子珩怒上心头:小丫头才那么点大就是他罩着的,谁敢动她试试?! 想来想去,也只有把小青梅捂进怀里,才能安心 貌美如花娇媚女主VS爱妻如命口嫌体正直男主 本文架得比天还空,勿考据;1V1.SC 一句话简介:本王的小青梅,谁敢摘! 立意:珍惜眼前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语岚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撞见 想来天女下凡也不过就如此了吧…… 汝阳王府内院,谢语岚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母亲明昭郡主与汝阳王妃陆玉淑回忆往事。只是听着听着,渐渐地便有些走神。 “翩翩,”明昭郡主叫了女儿一声,没听见回应,便转过头来,又唤道:“翩翩~” “嗯......嗯?”谢语岚正神游太虚,不妨明昭郡主忽然叫到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女儿失礼了。” “你啊——”明昭郡主摇摇头,宠溺地点了点她。 陆玉淑轻咳两声,对明昭郡主笑道:“让小姑娘在这儿陪我们两个,也实在是难为她了。”又对谢语岚道:“好孩子,莫在这里坐着了,王府的花园子是不错的,你且去瞧瞧花儿草儿的。” 谢语岚刚想推辞,明昭郡主已经道:“去吧,注意些便是。” 想来母亲与陆姨也想要两个人单独说些私房话,谢语岚便不再推辞,随着王妃身边的女官润珠出来,往花园去。 汝阳王王爵世袭罔替,至今已经传承四代,汝阳王府屹立百年,经过两次修整,整座府邸十分辉煌气派。 谢语岚出生在世代簪缨的齐国公府,自幼便见惯朱门豪户。细数京城的勋贵豪门,谢语岚不敢说全都见识过,但十之七八总是有的。而汝阳王府虽地处山城,远离中枢,但不管是外观还是内造,与京城的那些府邸相比,也是毫不逊色。 传言汝阳王府巨富,看来也不是空穴来风。只是这样富丽堂皇的金屋对陆姨来说,大概也不过是一座华美些的鸟笼罢了。 想到陆姨,谢语岚情绪有些低落。 汝阳王妃陆玉淑乃谢语岚的母亲明昭郡主的手帕之交,两人自少时便是闺中密友,及至各自婚嫁,虽陆氏出京远嫁汝阳,两人也是经年传书不断,情谊不减。 以前陆氏也常随汝阳王入京岁见朝贺,只是近年来似乎身有疾而久不愈,不能受长途颠簸劳顿之苦,故而也未再入京。 到了去岁末,她在往齐国公府送年礼时带给明昭郡主的私信中,已隐隐透露出不好来。明昭郡主与陆氏感情深厚,如今挚友病重,遂萌生了往汝阳探病的想法。 齐国公府世子谢璟宠妻是出了名的,对爱妻明昭郡主的要求几乎无有不应。故翻过年的二月,料理定了诸事的明昭郡主便携了女儿谢语岚去往汝阳。 自二月中抵达汝阳之后,明昭郡主几乎每日都会到汝阳王府探望。 实在是因王妃陆氏病体沉疴,她们头一日到的时候乍然见到了如今憔悴枯槁的陆氏时,几乎掩饰不住悲伤。莫说明昭郡主,便是谢语岚看见了自小便很疼爱她的陆姨如今的模样,心里也是极为难受。 谢语岚隐隐知道,陆姨也许撑不了多久了。难得她今日精神不错,母亲也可多陪她说说话儿。 女官润珠见谢语岚自出了王妃的院子以后便一声不吭,看她面上隐含愁绪,便知她是在为自家主母担忧。润珠心中感激,待她又多了几分真心与殷切。 王府花园景观奇美,园林造景皆出自名家之手。润珠引着谢语岚一一观赏,又间或说上一两件府中趣事,总算让谢语岚的心思稍转。 风和日丽,气候也是清朗怡人,谢语岚游兴被唤起,听润珠说园中有一处“曲径通幽”,是由嶙峋怪石堆砌而成,造型颇为奇特,便有心过去一观。 谢语岚走进外面看来不过是个假山门洞样子的“曲径通幽”,才知内里别有洞天。人在里头,每走几步便有不同体验:一时清冷幽暗,有寒风不知从哪里掠过,让人后背发凉;一时又有光束照来,温暖的阳光细碎地洒落在人身上,有拨云见日之感。 如此匠心独运,谢语岚顿感妙趣横生。 正当她沉浸在探索不同感官的乐趣中时,耳边似听见一阵细小隐约的嘤嘤之声。谢语岚不确定这是否也属于这曲径的巧思,便想询问身边侍女们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她开口的同时,脚下也没有停步,绕过一截横突出来的山石,一句“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还含在嘴里,便被眼前骤然出现的状况惊呆了。 一对搂抱在一起的男女,女子身上的薄衫已然半露,男子则衣襟大开袒胸露怀。 谢语岚只恨他们选的这个位置——头上恰是一个缺口,阳光从那里透进来,让那两人无所遁形。她也被迫将这“香艳”看了个分明。 她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仿佛自有其意识也跟着往后退。她这一动,跟在她身后的同样惊呆了的婢女终于也回过神来,发出了声响。 那对“野鸳鸯”被惊动,半衤果的女子抬眼看见她们,口中发出似嗔似惊的一声“哎呀呀~”那调子千回百转,甜腻缠绵得让人起疙瘩。 最令谢语岚叹为观止的,是那女子惊叫之后既不赶紧穿好衣衫,也不立刻掩面躲开,反倒越发抱紧了身上的男人,只将螓首往男子肩窝处埋。 那男子终于不耐地转过脸来。 看见那张脸,润珠不由得结舌道:“世、世子?” 原来那男子竟是汝阳王世子赵旭坤! 说来汝阳王虽姬妾不少,可膝下子嗣却不丰,统共不过一子两女。明昭郡主携谢语岚初来拜访王府之时,只有汝阳王带着一位姚姓侧妃及其幼女露过面,而王府大小姐已经出嫁,世子赵旭坤则说是外出巡视未归。 王妃陆氏与汝阳王夫妻感情淡漠,陆氏无所出,世子赵旭坤乃汝阳王最为宠爱的姚侧妃所生。 为了王府的爵位,他生来便被记在王妃名下充作嫡子,长到十五岁,汝阳王就为他上奏朝廷请封了世子之位。 赵旭坤长相随了姚侧妃,看起来颇为斯文秀致,偏为人却是骄奢淫逸,堪称表里不一的典范。他极好美色,年方弱冠,正妻之位尚且空悬,而院中侍妾却已有十几位,都是他从各处搜罗来的美人。 那些美人进了王府,身家前程都只能系于他一人,于是各种争宠手段层出不穷。这回他出门有些日子了,前一晚才刚回府,今日就有侍妾在王府花园备了歌舞酒菜,费尽心机地请了他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嬉闹起来到了曲径通幽,大白日地便要成就好事。 谢语岚一个外来的客人自然不知道这些,偏陪同引路的润珠一直待在陆氏身边,因平时王妃从不管王府别事,久而久之她们也不会去关注王府里的其他主子们又做了什么事。 两厢巧合,谢语岚便倒霉地与赵旭坤撞了个正着。 此时被打断“好事”的赵旭坤十分不爽,他绷着脸转过来,张口便要叱骂——结果瞧他看见什么了?! 他紧盯着仙姿玉貌的谢语岚,顿时连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齐国公府门风清正、家教甚严,养不出纨绔子弟,而谢语岚在外面,谁在她面前不是君子风范,端方有礼?哦,除了某个霸王,但他也只是说话气人罢了,从来也不会对她不规矩,更非这种下流之人。 故赵旭坤今日之事,可算得谢语岚生平所见最为荒唐淫/乱的一幕了。更让她恶心的是,赵旭坤还拿那种眼神看她。 当下只恨不得回去洗洗眼睛。纤细的腰肢一动,轻盈得似蝴蝶的人儿便翩然转身离去。 赵旭坤眼神一闪,扯住还挂在他身上的女人的臂膀,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一把推开,衣衫不整地朝谢语岚紧赶两步。 润珠却忽然挪步,挡在他的面前,板着一张脸道:“世子请留步。” 赵旭坤表情微敛,眯起眼睛打量了润珠两眼,很快又笑了起来:“原来是王妃身边的润珠姑姑~” 顿了顿,又带着笑问道:“方才与姑姑一起的那位姑娘是何人?” 润珠表情不变,吐出干巴巴的两个字:“客人。” 赵旭坤沉下脸,润珠却像没有看见般,径自冲他福了福身子便走了。 “倒胃口!”赵旭坤憋着一股气,狠狠地“呸”了一口。少顷又想起谢语岚,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想来天女下凡也不过就如此了吧......” - 遇见这等腌臜事,谢语岚领人便匆匆回了王妃院中。 陆氏身边的另一位女官泽珍看见谢语岚带着自己的两个侍女回来,却又不见润珠与她一起,便疑惑道:“县主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润珠呢?” 谢语岚勉强一笑,“外头风大,吹着有些冷,便回来了。”却没提润珠。她方才一心离开那里,走得飞快,后面人有没有跟上她也没注意。 泽珍心想事情不对,还想再问两句,明间的暖帘却被人撩开了,一个小丫头探出头来:“可是清平县主回来了?” 看见果是谢语岚站在门外,忙请她进去。 谢语岚便对泽珍点点头,进了门去。刚才被泽珍拦了一下,反点醒了气头上的谢语岚,她想,曲径通幽处的事情要是被母亲与陆姨知道了,肯定惹她们不快,还是别告诉她们了吧。 第2章 提亲 郎才女貌,可不正是天作之合么…… 只谢语岚虽表现得与平时无异,可是明昭郡主身为她亲娘,对她的了解甚至比她自己更深。以女儿的体贴,明知道自己与好友单独叙话,怎会提前回来打扰?她那理由也根本说不通。 陆氏也疑心是不是下面人怠慢了谢语岚,正想问问,便听外面润珠略有些着急的声音传进来:“清平县主可回来了?!” 接着是泽珍的回答:“已经回了。” 陆氏跟明昭郡主对看一眼,吩咐小丫头:“把润珠叫进来。” 谢语岚有些无奈,看样子想瞒也瞒不住了。 果然,润珠进来以后,便将花园中的事情说了,跟着又向陆氏请罪,言道都是她的疏忽,以至于让谢语岚撞见那等不堪景象。 “混账!”陆氏听罢又气又愧,怒火攻心,喉咙一阵发痒,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玉淑,”明昭郡主原本面色也不好看,只是陆氏情形不好,顾忌好友的身体,她忙上前拍抚劝道:“不过是意外罢了,毕竟是在王府里面,世子也不知道会撞见人,你又何必动怒?气大伤身,何苦来哉!” 谢语岚也在一旁言语宽慰,说到后面,反而有些自责。她之前便是清楚以陆姨对她的疼爱,若知道了定会生气愧疚,所以才不想说出来。 陆氏含了侍女递来的药丸子,好不容易压下了那股痒意,面有愧色地拉了谢语岚的手道:“好孩子,今儿真真委屈你了,都是姨的不是。” 方才一阵折腾,陆氏青黄的脸上腾上两抹暗红,气色愈发不好。谢语岚看着心中不安,便故意道:“陆姨若真觉得翩翩委屈,便该养好了身子,多疼疼翩翩才是。” 陆氏愣了愣,又见谢语岚眨眨眼,带着小抱怨的语气俏皮道:“您总这么病着,如何带翩翩去瞧这汝阳的好山好水呀,您快点好起来吧~” “你这孩子——”陆氏被她逗笑,疼爱地摸摸她的头,心中的郁结似也散了一些。 又说了几句话,看陆氏精神不济,明昭郡主便打算带谢语岚告辞。却不想有小丫头进来道“世子来了”。 原来那赵旭坤色字上头,润珠走后他便也跟着出来,让小厮去问问今日王府来了什么人。明昭郡主与谢语岚在王府出入,小厮随便找个人一问便打听出来了。 原来那位天仙美人是嫡母手帕之交明昭郡主的女儿!赵旭坤想了想,便正冠整衣到了王妃院外求见。 听闻他来,屋中几人笑容都淡了。 陆氏不客气道:“告诉他,这里正接待女客不方便见他,让他回去。” 原以为这么说他该走了,没想到不过一会小丫头又进来传话,“世子说他惊扰了贵客,须得当面致歉,不然他实在过意不去,断不能就此离开。” 言外之意,就是不让他进来他便不走了。 几人面面相觑,陆氏更是面色不虞。明昭郡主想了想便道:“既如此,就让他进来罢,翩翩到里面去,不与他碰面就是了。” 陆氏无法,只得允了。 赵旭坤在门外再次整了整衣襟,一进来眼睛便极快地扫遍了明间各处,没见到想见的人,他也不露端倪,只拿腔作势地向长辈行礼问安,心中也猜到美人儿大概是避开了自己。 陆氏是他名义上的母亲,赵旭坤这厮又惯会装样子,在陆氏跟前毕恭毕敬,对着明昭郡主也是有礼有节。 座上两位即便心中还不得劲,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又摆出诚恳的样子,实在让人不好苛责。 面对他的道歉,明昭郡主只得敷衍了几句。而陆氏与赵旭坤这么多年也不过面子情,实在端不起嫡母的架子责骂,也只委婉劝诫了几句,便要端茶送客。 赵旭坤怎不知她们一心只想打发了他走,只是他本就是为谢语岚而来,见不到人又如何甘心。 方才在花园中那惊鸿一瞥,谢语岚一下便撞进他眼里,他自问也是阅尽娇花之人,可论那仙气儿,真真没一个比得上她。 于是便厚着脸皮只当听不懂她们的暗示,留下来东拉西扯。说着说着,又提及皇家宗室,与明昭郡主续起了亲戚。 第一代汝阳王为太/祖皇帝的亲子,而明昭郡主的母亲永安大长公主乃当今圣上的亲姑母,大家都是皇亲国戚,确实连着亲。 赵旭坤又借此将话题转到了谢语岚身上,腆着脸道:“既如此,表姑母的女儿,也是我的妹妹了。方才与妹妹有些误会,无论如何,请表姑母允侄儿与妹妹一见,也好让我当面给妹妹赔个不是。” “也罢,”明昭郡主虽不乐意,可说了一会话下来也看出这赵旭坤颇有些难缠,便让侍女去请谢语岚出来,心想见过了也好早些离开。 其实他们在明间说话,谢语岚在内室听得一清二楚。按她本心自然是不愿意与那赵旭坤扯上什么关系的,可他能耗着,她却不能不顾陆姨的面子。 谢语岚心中暗自叹气,咬了咬唇,还是出来与赵旭坤厮见。 看见她,赵旭坤立时眼前一亮,端出世家公子的做派客客气气地与她叙话,含糊提及花园的事情,又假惺惺道:“请世妹宽宥则个。” 可惜不管他此刻表现得如何光风霁月,曲径通幽那一幕对谢语岚的冲击实在太大,她笑容淡淡地回了两句,便退到明昭郡主身旁不再吭声。 赵旭坤也知今日时机并不好,可与这么个大美人同处一室,他一个分神眼睛便不住地往谢语岚身上瞟。 明昭郡主见之不喜,更知女儿也不过是强忍着出来见人,因此便道天色不早,与陆氏作别。谁知赵旭坤也马上告退,随了明昭郡主与谢语岚出来,硬是听不懂拒绝,巴巴地送了她们出王府。 母女俩坐在马车里,谢语岚迎着明昭郡主疼惜的眼神,抿唇一笑道:“好啦母亲,我又没事,您也别往心里去啦~!” 谢语岚想得简单,藩王及其家眷无诏是不可出封地的,赵旭坤乃汝阳王世子,不出意外他们这辈子也许就见这么一次了,她便懒得再计较。 虽说这一日不甚愉快,可是到底也没什么实质伤害,母女两个互相开解,回到暂住的王府别院时,也只当这事就过去了。 让她们没想到的是,第二日一早便有王府长史前来,竟向明昭郡主传达了汝阳王欲为世子求娶齐国公府清平县主的意愿。 明昭郡主端茶的手一抖:“你说什么?”茶汤洒了两滴在手指上,她放下茶盏,抽出绣帕慢慢擦着,以为自己方才是听岔话了。 那长史便又笑眯眯地重复了一遍——汝阳王欲为世子求娶清平县主。 “这......”明昭郡主张了张嘴,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她一下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长史已经自顾自地游说起来:“齐国公府是国之砥柱,我们汝阳王府也是分封一方的皇族宗亲,两家可说是门当户对;再看世子与县主,一个少年英才,一个蕙质兰心,如此般配的一对儿,可不正是天作之合么~” - “不好了小姐!” “哎哟——” 潇湘楼正院,疾奔回来的墨竹与紫萱撞在一处,若非及时抓住了门框,肯定摔个四仰八叉。 紫萱揉着撞痛的肩膀气道:“墨竹,你这急慌慌的干什么呢?” 墨竹顾不得理她,心急火燎地进了厅堂,直奔坐在窗边软榻上看书的谢语岚:“小姐!汝阳王府派人来提亲了!” 这一句不啻于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震得谢语岚脑中“嗡嗡”作响,她略有些呆滞地重复道:“汝阳王府......提亲?!” “是啊!王府长史现在就在前厅,夫人正见他呢!”墨竹急得跳脚:“说是汝阳王为世子提亲,那个世子、那个世子,可就是昨日咱们在王府花园撞见的登徒子!” 赵旭坤......谢语岚渐渐冷静下来。 “小姐!您怎么还在这坐着,快点出去阻止啊!那个登徒子怎么配得上您,您快出去告诉夫人,让夫人无论如何不可答应啊!” 谢语岚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瞪了墨竹一眼道:“我是被你带左了,竟也跟着你忧心起来。放心吧,母亲不会同意的。” 墨竹还想说什么,一旁听了个仔细的紫萱走过来,抬起一根手指便戳在她眉心:“你个笨丫头!” 转头却对谢语岚笑道:“墨竹这丫头是关心则乱呢,小姐可别恼了她才好。” “唉~”谢语岚佯作烦恼地叹了口气,认命道:“谁让你家小姐爱美呢,既贪了这丫头一把梳头的好手艺,便再恼也只能忍了~” “小姐!”墨竹前来报信却被她二人消遣,直不依地跺脚。 谢语岚摇摇头,将视线移回书上,继续对紫萱道:“你也多教教她,这还是在别人家的地方上呢,可不能总这么毛毛躁躁的。” 紫萱知道她是为了墨竹好,这话也是有意在提醒她们出门在外不可太过松懈,行事更要注意分寸。 再看谢语岚,提亲之事似乎对她并没有什么影响,她全副心神已经重新投入书中,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带出一抹轻浅的笑来,十分娴静美好。 第3章 无奈 什么样的男子才能与之相配呢 谢语岚想的没错,明昭郡主根本不可能答应汝阳王府的提亲。在那位王府长史自说自话的功夫里,她也想好了婉拒的借口。 任那长史舌灿莲花说破天去也没用,只咬定一句“府里实不愿女儿远嫁”,便回绝了这门亲事的可能。 送走了王府长史,明昭郡主往潇湘楼来寻女儿。 听见院外侍女们的声音,知道母亲来了,谢语岚才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将明昭郡主迎进来。 母女俩一起坐下,谢语岚便笑盈盈地问道:“母亲可是有话要同女儿说?” 明昭郡主愣了一瞬,顿时明悟:“看来你是已经知道了。” 谢语岚捂唇笑道:“女儿这里有个急性子,听着了消息担心得不行,话都还未听完便赶着回来充当耳报神了。” “定是墨竹那丫头了~”谢语岚身边的侍女都是明昭郡主从小给她挑的,对她们各人性子也是知之甚详。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丫头后面没听见的话呢!”谢语岚偎着明昭郡主的肩膀,撒着娇问道:“母亲定是拒了汝阳王府的提亲吧?” 明昭郡主轻哼了一声,斜睨着女儿道:“你都知道了还问?” 谢语岚粲然而笑,抱住亲娘一臂摇了摇:“就知道母亲最好了~!” “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孩子气。”明昭郡主笑叹着摸摸女儿的脸,心里却悄悄地泛上一丝忧愁。 原本谢语岚年届十六,正是适婚之龄,家中此时应当为她的婚事操持,不该还让她离京出远门才是。之所以作如此不合常理的安排,也实属无奈。 三年前先太子意外身死之后,朝堂之上便暗流涌动,拥护各皇子的党派争斗也愈演愈烈。齐国公谢望已经退隐,可他在军中的影响力仍在;而世子谢璟则领着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的职,维护京城安定。 一家子处尊居显,各党自然都想将齐国公府拉到己方阵营。偏齐国公府以纯臣自居,从不结交朋党,让那些人无从下手。 及至谢语岚长成,便有人将心思动到她身上来,欲以姻亲关系拉拢齐国公府。 谢家历来阳盛阴衰,最近三代才出了谢语岚这一个女孩儿,可想而知该当如何疼爱。为她挑选夫家,本就傍观必审,如今又夹杂了心思不纯之人,更是慎之又慎。 早两年尚可以年幼推托,可自她及笄以后,芳华初绽,容光更是一年胜过一年,便有好事之徒将她与大学士的嫡孙女顾映雪并称京城双姝,美名广为流传。 有这么个名头,上门求娶的人家更是多得叫谢家长辈们挑花了眼。 而今储君之位悬而未决,这一两年正是关键之时,是故齐国公府宁愿将谢语岚留家娇养多两年,也不愿让她的终身大事染上政治阴影。 因此这次明昭郡主离京访友,便顺带着谢语岚也避出来喘口气。 却不想到了这里还是逃不过。明昭郡主看看出色的女儿,既骄傲,也忧心。到底什么样的才俊方可与翩翩相配,怎么样的人家才会善待她的翩翩呢...... - 却说那头从别院铩羽而归的长史才回到王府,正要向汝阳王复命,便被赵旭坤堵在了门口。 “魏长史可有好消息带给本世子?” “额......”没办成主上委托的魏长史对着迫不及待想知道结果的赵世子,实在有些尴尬。 赵旭坤狐疑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冷却下来,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可嘴上仍催促道:“应没应,你倒是快说啊!” 魏长史只得委婉道:“这,明昭郡主的意思是,齐国公府并没有将女儿远嫁的打算,所以......” 觑着赵旭坤的脸色,又赶紧找补道:“世子的人品才华,明昭郡主也是十分认可的,只是这清平县主的婚事也非郡主一人可决议的......” 赵旭坤脸上阴云密布,咬着牙关挤出一句:“你的意思是,婚事被拒了?!” 他面色太过难看,魏长史几乎不敢看他,只低着头艰难道:“想来,是世子您的缘分还未到......” “砰!”赵旭坤狠狠一脚踹向魏长史身后的门扇。 那魏长史被赵旭坤突如其来的暴力之举吓得抱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口中语无伦次道:“世子、世子息怒啊世子!那明昭郡主有眼无珠不知好歹,是她们不识抬举——” “坤儿!”踹门的动静惊动了汝阳王,他从书房内出来,不过略扫一眼便了然于心,立刻出言喝止赵旭坤:“你给我进来!” “父王!”赵旭坤犹自气愤,对上汝阳王深暗的目光,顿了顿,才忿忿地甩袖进去。 汝阳王这才朝魏长史道:“辛苦长史了,你先下去休息吧。”说着便转身回往书房。 一旁候着的管家忙跟上去给他们关好门,才扶起一脑门冷汗的魏长史离去。 门内,赵旭坤梗着脖子硬邦邦道:“父王唤我何事?” 汝阳王看着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丈夫何患无妻,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 “孩儿并非为一己之私欲,而是为了咱们整个王府着想!”赵旭坤却不觉自己有错,反倒振振有词:“不然区区一个女子,孩儿难道还放不下不成?只不过是娶了谢家女,确实于咱们王府大有裨益!况且昨儿父王分明也是同意的。” “光是我同意又有何用!”汝阳王指着他怒道:“昨日你来说此事,为父便告诉你不妥,以齐国公府现如今的门第,那谢语岚便是太子都嫁得!人家好好的京城不待,如何会愿意嫁到这里来?!” 赵旭坤噎了噎,仍是嘴硬道:“父王当年娶嫡母,不也是为了在京城寻一个帮手吗!当年她陆氏也是太傅之女,身份难道不高?还不是嫁来了汝阳!我娘连正妻之位都不敢与她争,不就是因为外祖家不如她吗?!” “你!”汝阳王被他气了个倒仰,口中直呼“逆子!”他喘着粗气,激愤之下竟有些晕眩之感。 赵旭坤那些话说出口也有些后悔,见汝阳王如此生气,更添了几分心虚,也怕真给他爹气出病来,忙挪到他身边问:“父王,您没事吧?” 汝阳王一手扶着桌案,缓过来便是一巴掌拍在他脸上,“你嫡母也是你说得的!是谁在你耳边乱嚼舌根!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张口便来,眼里可还有我这个父亲!” 赵旭坤的头被汝阳王这毫不留手的一巴掌打得偏向了一边。他慢慢地抬手捂住被打的那半边脸,声音阴沉:“你竟然打我?!” 身为汝阳王独子,赵旭坤自小可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尽管汝阳王十分重视儿子的教养问题,奈何他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管教起来便加倍艰难。 从小到大,不管赵旭坤犯了什么错误,但凡汝阳王想要严厉教训的时候,便总有一些人出来求情、制止,众楚群咻以至于束手束脚。 久而久之,便养成了赵旭坤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汝阳王已经很多年没有对赵旭坤动过手了,更何况他如今已经成年,汝阳王也盼着他能改好了,不求如何发奋上进,只望他能顺顺利利地将他们王府的爵位传承下去就够了。 奈何摊上这么个儿子,即便是这么朴素的愿望,说不得也难以完成。 挨打的愤恨与羞耻令赵旭坤言语越加放肆:“我说错什么了!陆氏这么多年只知道躲在她那个院子里吃斋念佛,管过什么了?王府这么一大摊子,还不是我娘辛苦操持的!如今陆家也已经大不如前,她陆氏还有哪里比得过我娘!” “住口!”姚侧妃一把推开书房的门,打断了父子俩的争吵。她大步走到汝阳王父子跟前,余光看见儿子脸上被打的痕迹,眼神一闪,却又视而不见。 她向着汝阳王便跪了下来,“王爷,世子不尊嫡母,顶撞君父,妾身为他的生母,又得王爷托付教养之责,却没有将世子教好,以至于他在您面前大放厥词,这一切都是妾的过错,请王爷责罚!”说罢便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您这是做什么!”赵旭坤被姚侧妃的举动吓了一跳,更看不得她因为自己如此卑躬屈膝,忙蹲下身要扶她起来。 “请世子谨言慎行!”姚侧妃挥开他的手,保持着磕头的姿势不变,“世子今日所言,即便是激愤之下的违心之论,也实在令人惊心。妾失职,王妃如今病中,妾不好搅扰,便只能在王爷面前请罪了。” 赵旭坤劝不动姚侧妃,只生母既跪着,他却也不好站着,只好一并跪下拜倒。那一瞬间,他清楚地看见姚侧妃极快地转了下头,对着他无声地说出两个字——“认错”。 他按在地上的双掌慢慢收握成拳,半晌终于开口道:“父王,孩儿错了!不论父王怎么打怎么骂,孩儿绝不退避,但请父王息怒。” 汝阳王看着跪在他脚下的两道身影,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第4章 琅王 他所坐太师椅的把手竟被他生生掰…… 王府西院。 姚侧妃闭着眼睛歪在贵妃榻上,侍女正给她处理额头上的伤。 感觉清凉的药膏涂在额上,头也不那么痛了,才有心力与儿子说话:“坤儿,娘不是告诉过你不可再与你父王争吵斗气么,你为何就是不听?” 赵旭坤正坐在一旁喝茶,闻言讪讪道:“孩儿原也没想顶撞父王,只是今日心情不好,父王又诸多责难,孩儿一时冲动便......连累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孩儿知错了。” “娘不委屈,只要你好,娘什么做不得?”姚侧妃睁开眼睛,警醒儿子道:“只是你父王除了是你父亲,还是一方藩王,你需得敬重他,不可总是由着性子顶撞他。这回你们爷俩关起门来也就罢了,若在人前,你断不能再如此了。” 生母的话,赵旭坤向来还听得进几分,且这次他自知理亏,便一口答应下来。 姚侧妃满意一笑,又想起儿子刚才提到的那句心情不好,便关心道:“我儿因何心情不畅,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赵旭坤还念着娶谢语岚为妻呢,听姚侧妃发问,干脆将事情全说了,末了又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为王府将来打算,孩儿正该结一门得力的姻亲。这齐国公府送上门来的清平县主,孩儿实在不愿错过。” 姚侧妃听罢,立时便瞪了儿子一眼:“这么大的事情,你怎现在才说!” 赵旭坤摸摸鼻子,昨日他一见谢语岚便惊为天人,想着那样的大美人若不能为他所有,吃进嘴里的山珍海味都不香了。 这么个美人儿,他是真想要啊!于是绞尽脑汁终于让他想出个绝妙的法子来——两家门当户对,他娶了她不就行了吗?于是兴冲冲地便跑去见了他父王,费尽唇舌才说动了他派人去提亲。 就这么一日的功夫,他确实没想起该给姚侧妃说一下。 只是他娘对他最好,如今事情陷入僵局,父王靠不住,自己又没辙,能讨主意的也就只有他亲娘了。 果然,姚侧妃只是略一思索,便道:“既然娶那清平县主对王府有这么大的好处,确实不该轻易放弃。儿啊,只要是于你有利的,便是再难,娘也要为你试一试的。” 她挥退侍女坐起身来,朝赵旭坤招招手:“娘给你舅父写封信,我儿附耳过来——” - 淮城,通裕当铺。 二楼的一间房内,着一袭袍衫的俊美男子翘着脚闲适地靠坐在太师椅上,手中转动着一块银质面具,正听手下人禀报着各地的消息。 这男子看起来年纪不大,行事做派也是不羁,可是站在他面前的几个下属却没有一个敢小看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身份,也是因他自身的本事能够让他们信服。 这人便是曾经大闹京城,素有小霸王之称的皇帝第七子,琅王赵子珩。 原本他此时应该身在奉天参加春蒐,可是他却在第一天围猎时故意与其四皇兄卫王发生冲突,挑起争端之后便借机负气出走,只留了个替身在奉天周边与那班奉命寻找他的禁军绕圈子。 而他本尊,则早就跑到了淮城。 商二刚说完汝阳的动态,等着赵子珩示下的功夫,脑中又想到他们的人新近获得的一则与主子如今行事无关,可又与某人相关的一道消息,犹豫了下,还是试探着道:“主子,汝阳那边还传来了一则消息,只是与大事无关,属下不知当提不当提。” 赵子珩颇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了看他,将面具往桌上利落地一抛,懒洋洋道:“说吧,何事?”他深知手下这些人都不是无的放矢之辈,既然在他面前提起了,便总有其值得说道的地方,听一听也无妨。 商二想了想,决定还是从头说起:“半月之前,齐国公府明昭郡主与清平县主到了汝阳探视汝阳王妃——” 才听了这么一句,赵子珩漫不经心的表情便立时收起,“清平县主在汝阳?” 他的手搁在椅子把手上,修长的手指敲出规律的“笃笃”声,脑中回想着:半个月前,半个月前......是了,当时他正在前往奉天的路上,难怪连她离京了也不知道。 这边被他截了话的商二颔首回答道:“是——” 话音未落,立刻又被打断:“你要说的事情与她有关?” “......” 商二十分无奈:“主子且听我说......” 赵子珩扯了扯嘴角,示意他继续。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当听到汝阳王府提亲那一段,“咔啦”一声,他所坐太师椅的把手竟被他生生掰裂。 商二太阳穴一跳,忙加快了语速说道:“明昭郡主当下便拒绝了。” “啧!”赵子珩立马便舒展了手脚,松开手放过了那可怜的椅子,嗤笑一声道:“凭他赵旭坤也配?痴心妄想!” “只他似乎并未死心。” 商二满脸无辜地迎向赵子珩不满的眼神,继续道:“其生母姚侧妃娘家行商,其舅父三教九流认识的人不少,近日......”将他了解到的姚侧妃与姚家舅父的信件内容大概说了说。 听说对方找了一群江湖人士聚在汝阳城郊,又收买了王府别院的管事,赵子珩原本翘着的脚放下了,整个人都坐直起来。 “属下也不敢断定两件事是否有所牵连,但是事关清平县主,属下不敢自专,还请主子定夺。” 赵子珩站起身走到商二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赞许道:“此事你做得很对!” 他转头看向窗外,沉吟片刻,当机立断道:“宫一、羽五,这边的事情你们先盯着,商二随吾去往汝阳。” - 那日明昭郡主因拒了汝阳王府的提亲,一时便不好再到王府去。怕王妃陆氏多心,她又写了封信让人带去王府,将拒亲之事坦然相告。 第二日陆氏身边的女官润珠便亲自前来别院,单独面见了明昭郡主。 谢语岚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只是送走了润珠以后,她便察觉明昭郡主的情绪仿佛有些低落。 晚间母女俩在一起用饭,看着她食不甘味的样子,谢语岚有些担心。待用完了饭,便忍不住开口问她:“母亲,是不是陆姨与您说了什么?” 明昭郡主迎上女儿关怀的眼神,微微叹了口气,拣着一些方便说与女儿听的都说了。 之前陆氏对王府提亲之事毫不知情,得知以后又气怒了一阵。在她看来,好友念及旧情千里迢迢前来探望,而赵旭坤先是品行不端冲撞了人,尔后又见色起意妄想求娶谢语岚,偏汝阳王竟也听之任之......种种行事,实在太过不堪。 她深觉愧对于明昭郡主。 除了致歉以外,她也提及自己病骨支离,直言生死有命,她早已心中有数,让明昭郡主无需再为她停留。这话已是明晃晃的诀别了。 明昭郡主内心颇为煎熬。两人少时相识,彼此之间数十年的情谊,而陆氏当年因婚嫁之事而与家人离心,从此亲缘淡薄,唯一知心的便只有自己。明知好友时日无多,她怎忍心就此离去...... 说到伤心处,明昭郡主忍不住眼中泛泪。 谢语岚听罢也是沉默。半晌,她压下泪意握住明昭郡主的手道:“不管母亲做什么决定,女儿都陪着您。” 明昭郡主擦擦眼角道:“你陆姨性子执拗,有些人有些事她始终放不下,一直郁结于心才致身体耗损。该劝的也都劝了,有多少话之前也说尽了,如今又出了这事,以她的性子,未必会再见我。” 谢语岚只得宽慰道:“既如此,不如母亲便趁着这几日歇一歇,也给陆姨一点时间缓缓,待她想明白了,您再跟她好好聊聊,自然也就好了。” 明昭郡主拍拍女儿的手,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明昭郡主便再未提起汝阳王府。闲下来了她倒是想起来,女儿乖巧懂事,知道她是来探病的便绝口不提外出游玩之事,自来了汝阳,除了随自己去往王府,其他时候竟都没出过门。 明昭郡主又是一阵内疚,便好生打叠起精神,日日带着谢语岚外出,在汝阳城各家商铺酒楼间流连,母女俩尝尽了地道美食,也采买了许多当地特产以及风俗之物。 几日过去,该买的都买了,城内也逛尽了,母女两个闲聊时,谢语岚便提出想出城走走。 在家中时她曾看过一本游记,作者徐客真为一名旅人,他用尽一生的时间走遍大周国土,将路上所见所闻记录下来,最终编成一本《大周旅志》。书中不管是各地的风土人情,还是奇观异景,甚至是特色美食,都有所涉及。 而书中关于汝阳篇,则提到了城外的一座观音山。 此山位于汝阳东城外,被当地人誉为神山,受百姓歌颂,殊为有名。传闻多少朝代以前,此处曾有地龙翻身,导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后幸得观音大士显灵,分神化作大山以镇/压地龙,百姓才得以休养生息,恢复一方安定。 听说整座山体都像极了坐化的观音像,许多人慕名来此,看过之后也都赞叹不负其观音山之名。当初谢语岚看了那书,就对此颇感兴趣。后来知道要来汝阳,她便打定主意定要亲眼验证一番。 第5章 遇险 她在水中的姿态如空中柳絮般轻盈…… 难得女儿提了有想去的地方,明昭郡主自然欣然应允。 第二日,母女两个刚用完早膳,正打算出发去往观音山,忽然有别院管事来报,道是一早有王妃身边的人过来传话,言王妃想要单独再见一见明昭郡主。 明昭郡主先是惊讶,再是担忧。以好友的性子,此时忽然便要见她,她难免有些不好的猜测。 只是谢语岚就在她的身旁,她不愿女儿跟着一起担心,便作出一副惊喜的样子粉饰道:“翩翩,你陆姨她许是想通了。” 谢语岚心中颇觉得有些怪异,可她毕竟没有明昭郡主那般了解陆氏,听见她母亲这么说,便就附和道:“那太好了,既如此,娘您快些过去吧。” 明昭郡主点点头,又想女儿对那观音山心心念念,自己虽不能陪她去,但也不忍坏了女儿的兴致,便道:“今日天高云淡,正适宜出门踏青,既然东西都备好了,你便依旧去观音山玩玩,娘让徐统领送你过去。” 谢语岚还未说话,旁边王府管事却插嘴道:“县主是不知道,那观音山乃观音大士真身,外地人但有所求,大老远地来了去拜一拜,可是灵验得很!” 明昭郡主知道女儿懂事,大概不愿撇下母亲自己去玩,听了管事的话便摸摸她的头道:“既如此,翩翩也去给你陆姨求个平安。” 这么一来,谢语岚也只好应了。 如此说定,母女俩便分开两路,分别上了不同的马车出门。 想想在汝阳的这半个多月,她们出入所见,当地民风淳朴百姓生活安宁,并没有什么乱象产生,再者齐国公府的护卫也不是吃素的,统领徐广义更是龙骧虎步武艺高强,女儿独自出城,明昭郡主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却不想她们这一举一动皆落入“有心人”的算计,谢语岚也正毫无所觉地步入豺狼的圈套之中。 - “站住!你别过来!” 一声莺啭脆清的呵斥越过山林传到这一头时,余音已细不可闻。若非凝神静气去听,根本分不清那到底是人声还是山谷中的虫鸣鸟啼。 赵子珩蓦然睁开双眼,飞身下马。 “主子——” 他径自取了悬于马鞍侧面的弓箭,未等商二将话说完,已择了一个方向,留下一句“尔等都散开”,便分开半人高的乱草快速而去。 隐匿在各个方向的几个暗卫互相对视了一眼,几声似微风穿林带起枝叶扰攘的“沙沙”声过后,便再不见人影。 当水流的声音哗哗入耳越加清晰之时,赵子珩眼前的视线也渐开阔,他目光梭巡之际,斜前方河滩上的人影以及再往前的景象也便一览无余。 他当即从身侧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矢,张弓、搭箭一气呵成,那泛着冷光的三菱形金属箭镞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慑人的金芒。 赵子珩薄唇紧抿,毫不犹豫地朝着那个背向他的人影放出这一箭。 此刻他整个人便如出鞘的利剑——嗜血,冷漠,锋利,令人胆寒。 是......他?谢语岚在昏迷之前,脑子里一闪而过这样的疑问。 半刻钟前—— 赵旭坤站在河滩上,一脸淫邪地欣赏着谢语岚即便惊怒也仍旧极美的模样,想着这个前几日才拒了自家求娶的女子很快便要雌/伏在自己的身/下了,心中不免得意。 他假惺惺地伸手道:“世妹,河水冰冷,你还是快些上来罢!” 在他看来,谢语岚已是他囊中之物,如今不过是作无谓挣扎,故而他并不着急,反而乐意逗弄她一番,权当真正压/倒美人之前的情趣了。 谢语岚心中气急,娇丽无暇的小脸煞白,一手提裙,一手紧紧揪着衣襟,浑身不住发抖,看着逼近的男人,艰难地又往后退了一步。 河水已经没过她的膝上位置,三月的山中春/水还是冰凌凌的冻人,然而让她发抖的并非这春寒的河水,而是那河滩上一步步朝她过来的男子。 她万万想不到,赵旭坤这厮竟如此胆大包天,仗着这里是汝阳地界便为所欲为,将她逼到如此地步。 此时谢语岚早已经由原先的愤怒转为惊惧,她很清楚,要是自己落入色/欲熏心的赵旭坤手中,必定......不,绝不可以! “世兄,”谢语岚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面上勉力挤出一丝笑,忍着恶心对赵旭坤道:“语岚此时形容有碍,还是劳世兄暂避一避。” 到了这个地步,指望赵旭坤放过她是不可能的了,这话也不过是为了拖延个一时片刻,好伺机另寻脱身之法。 赵旭坤却将她这话当了真,以为她到了这时候还看不清形势,便哂笑一声,眯着眼睛道:“这有什么要紧,水流湍急,为兄也不放心由你一人摸索,正好帮着搀扶世妹上来。” 谢语岚咬了咬唇,口中又应了几句守礼的话,脑中却急急运转,一双翦水秋瞳扑闪,悄悄地观望四周境地。 赵旭坤的身后除了她之前跑过的那条小道便是密林,此时瞧着那片密林,谢语岚心中说不出的后悔。 方才事发突然,她一时便乱了方寸,慌不择路之下便沿着小道一路跑到了河边,发现这里无处可躲想要掉头往林子里钻之时,赵旭坤却已追了上来。 她一退再退,便踏进了河里。如今困境已成,竟想不到该怎么逃过这一劫。 谢语岚脸上血色渐失,偏下半/身已被冰冷的河水冻得发麻,再这样浸泡下去,她人都得冻僵。 赵旭坤瞧着她面色不对,又适时地补上浮浪的一句:“瞧瞧这小脸白的,冻坏了为兄可是要心疼的~来,快上来呀!” “不......”谢语岚编贝似的白牙狠咬住唇,双眸氤氲起一层水雾。 她摇着头,少女单薄的伶仃身姿被水流冲刷着,却仍倔强地在险境里挺直她的腰背,保持着坚韧的风骨。 可惜这样的姿态不能令那无耻之徒有半分动容,反而开始不耐起来。 原本赵旭坤一直在等,等着她低头,屈服。他看上的是她身上的那股子仙气,可是他最想做的,却是将她从天上拉下来,将她打落尘埃里向他乞怜。 而她越是楚楚可怜,便越能激起他的兴致。然而到了这会,她却还端着不肯就范,赵旭坤便失了耐心,狞笑着威胁道:“世妹若是再不上来,为兄可要亲自将你抱上来了!” 便是天上明月,他赵旭坤也得摘下来揽到自个被窝里! “站住!你别过来!”谢语岚高声喝阻,整个人又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河水一下漫过了她腰腹位置,她整个人摇摇欲坠,刺骨的冷意也冻得她渐渐失神,眼前阵阵发晕。若非靠着最后的意志勉强支撑着,只怕立刻便要被这河水冲走。 即便她为自己的安危计,深知不可激怒了这衣冠禽兽,然而此时也已到了不得不撕破脸的时候了。 谢语岚双目泛红,紧紧盯着赵旭坤,藏在水下的手心死死地攥住,指甲深陷进掌心娇嫩的肉中,用疼痛保持清醒,同时以压制恐惧与颤抖。 她一字一句道:“赵旭坤,你今天若真敢对我无礼,即便你为汝阳王世子,我齐国公府也定不会放过你的!” “哈~”赵旭坤原本尚算得上俊秀的长相被邪恶扭曲:“本世子倒是要看看,待我成了他们板上钉钉的女婿,他们且能如何!”说罢便也抬脚趟下了河。 “你敢!”谢语岚身在冰窟,纵然面上疾言厉色,到底也不过是色厉内荏,从来都是被人捧在掌心娇养的姑娘骤然遇见这等险情,已经再掩饰不住绝望的情绪了。 “一会世妹可得感受仔细了,瞧瞧本世子敢不敢,哈哈哈哈哈——呃!” 狂妄的大笑中伴随着少女一声短促的惊叫,转瞬间却被更大的动静盖过,河面上水花迸射,很快又归于平静。 - 赵子珩瞳孔急缩,持弓的手往前一挥,拂开身前挡道的蓬蓬野草,提气几个纵跳便到了岸边,一气地丢开弓箭、扯落披风,身形如掠影跃下了河。 方才他来不及多想便射了那一箭,然赵旭坤本就向着谢语岚而去,故背部中箭时也被那极具穿透的力道一带,整个人便往前扑倒。 而谢语岚本就濒临崩溃,眼看逃无可逃,当赵旭坤朝她扑来的时候,便泄了苦苦坚持的那口气,在刺激之下晕厥过去,直棱棱地往后摔入河中。 眼瞧着少女自没入水中后却连挣扎的动作都无,赵子珩心急如焚,下水之后便一把揪住面朝下在浅水处扑腾挡道的赵旭坤,抬手往他后颈处一劈,再将昏过去的人死鱼般狠狠甩上河滩。 河水清澈,赵子珩也便看得分明,水中的谢语岚双眸紧闭,已随着水流悠悠地漂离了几步远。 她在水中的姿态如空中柳絮般轻盈,一头浓密的墨发翻卷而上,半掩了她的面容,却衬得她显露出来的肌肤如玉般莹白剔透,美得惊心动魄。 第6章 心疼 像一只小鹿,在他心上撒着欢儿…… 赵子珩乌瞳深幽地锁住谢语岚幻梦一般的身影,心脏紧缩,未有片刻迟疑地俯身入水朝她潜游过去。 她的一双柔荑随着宽大的衣袖上浮,这姿势恰恰像极了在向他求援——赵子珩的手碰到她的指尖,进而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沉着口气便把那即将触到河底的人儿兜揽过来,带着她破水而出。 将谢语岚拦腰抱上岸后,他便立刻把人放平在地,随即蹲跪在她身侧以掌按压她的胸腹位置,片刻后她在昏迷中咳了几口水出来,呼吸也总算缓了过来。 下水之前扔下的披风此刻正派了用场,赵子珩圈着谢语岚的肩膀将人半扶起,拧眉沉眸把披风扯过来,将少女曲线毕现的身子密密地裹覆,再将人重新拥入怀中。 一张寒冰似的俊脸到了这会儿才总算有了些微的融化。只是当视线触及怀中人儿冬雪似的面容,想到她今天的遭遇,赵子珩眼中的风暴又重新凝聚。 他抱着谢语岚站起走到被劈晕过去的赵旭坤边上。 方才赵旭坤是面朝下被丢上来的,后背还插着箭,因在水中泡过,衣服上的血迹淡了一些,但伤口处还隐隐有血渗出。赵子珩恍若未见,伸出脚踢向他的下巴,将他原本埋在地上的脸转过来。 亏得这河滩边是一片湿软的草地,赵旭坤被丢上岸时才不至于砸得头破血流,如今脸上只是略有擦伤。 但这在赵子珩看来一点都不解恨。他此刻满心暴戾,盯着地上人的眼神极其不善。 商二躲在树上远观,看他那样心里直打鼓:主子不会想要弄死汝阳王世子吧……正想着,就见赵子珩忽然抬脚踩上了赵旭坤的头—— 商二火烧屁/股般一下便跃出去,嘴上高声劝阻道:“主子使不得!” 赵子珩转头冷冷地盯着阻止他的商二,脚也还踩在赵旭坤的头上,不动不言语。 …… 就在商二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被揍了的时候,终于听见赵子珩开口道:“带走!”那只脚也收了回来。 谢天谢地!商二赶紧朝林中招招手,在出现的几名暗卫中随意指了一人,让他扛起赵旭坤赶紧先离开。 赵子珩咬了咬后槽牙——若不是为大事计,赵旭坤现在就得死!方才的一瞬间,他确实有当场便结果了这混账的念头。 他扯了扯唇,问剩下的人:“这附近可有人家?” 最熟悉这片地方的一个暗卫忙答:“前面不远处就有。” 赵子珩点点头,“带路。” - “嗯......”床板上的人儿发出一声轻微的细/吟。 谢语岚昏昏沉沉间,只觉自己如置身冰火两重之间,身子一忽儿冻得打起冷战,一忽儿又烫得她燥郁难挡。 旁边一个正在收拾着湿衣的农家妇人听见动静,忙放下衣服凑上前去,对着那花容月貌的女孩儿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姑娘……姑娘?” 两排浓密纤长的睫毛翕翕颤动了好一会儿,那双被溪水浸润的眸子才慢慢地睁开。 “哎哟,姑娘你可算醒了!”那位农妇欣喜道。 然而谢语岚不过是看起来像是醒了,实际根本没有恢复意识。 那农妇见谢语岚眼神迷濛,与她说话亦无甚反应,顿时觉得不对。又见她两颊隐隐透出不正常的红晕,便探手去摸她光洁的额头——“哎呀!”触手发烫,竟是发起了高热。 守在门外的赵子珩听见声音,立刻敲了敲门问道:“大嫂,可是有什么不妥?” “诶,公子稍等!”农妇收回手,转身抱起那堆湿衣服开门出去。 “公子,那姑娘想是在河水里冻坏了,现在正发热呢!”那姑娘看着便娇贵,如今病得这样,农妇也是心急。 听见农妇的话,赵子珩本就皱着的双眉拧得更紧。 这里地处城外,郊野山区也不过零散几户人家,方才若非他手下长期潜匿在汝阳的暗卫指点,也不一定能找到这一户将谢语岚暂时安置下来。而这样的地方自然更不用想着能请到什么大夫来了。 赵子珩回想起方才抱起她时隔着披风都能感觉到她的纤弱与冰冷,垂在身侧的手不禁握了握拳,心中怒气再次上扬,赵旭坤…… 那农妇见他不语,想了想又道:“姑娘这时节落水必是寒气入体了,我们山里人受了寒缺医少药的,喝姜汤是最好的。热热的一碗给姑娘喝下去,怎么也能驱驱寒气。” 赵子珩敛下眼中寒芒,对那农妇恳切道:“那便有劳大嫂了。” 农妇忙摆手不好意思道:“应该的、应该的,况且您还给了那么些银子……” 赵子珩止住她的话:“不管如何,总归是大嫂给了方便。” 那农妇见他仪表堂堂,即便穿着简单的窄袖袍服也掩不住其贵人气派。偏这样一个人对着她这等村妇还十分有礼,说话行事更没有半点鄙夷,比她往日见过的那些乡绅不知道要好性儿多少。 这妇人本也是个淳朴良善的性子,又对赵子珩观感极佳,故而并不敢怠慢:“我这就去熬汤,还有姑娘的衣衫也得晾干了才行。瞧公子身上湿的,不如也去屋中烤烤火吧!” 赵子珩拱手道:“多谢大嫂——” 眼见农妇去了灶房,赵子珩才朝一旁的商二道:“传话过去,尽快将谢家的侍卫引过来。”她还发着热,必须快些送回城中延医问药。 虽然他很是不满谢家的那些侍卫竟然让谢语岚陷入危险,可是现在还是只能将人交还给他们。 交代好事情,他又踱回安置谢语岚的那间房门口处站着。刚才那农妇出来以后没有关紧房门,因此赵子珩轻易便能看见床上的人儿因身体不适而辗转反侧的样子。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抵不住心中的念想,抬脚走了进去。 上一次见她还是正旦那日,自己计算着时间在宫中与她“偶遇”。大概是起得太早,她看起来明明困倦,可又要强撑着不在人前失礼,一张莹润的小脸半掩在领口那一圈白绒绒的狐毛里,努力眨巴着她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再没有比她更可爱的姑娘了。 那时候的她生动、鲜活,像一只灵性的小鹿,在他心上撒着欢儿。 现在呢? 她半闭着眼睛,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口中发出受伤小兽般低呜的声音,仿佛有无限的委屈却又无力诉说。 赵子珩在床边坐下,伸手轻轻地拂开黏在她脸颊上的碎发,眼中的心疼无所遁形。以往他们见面,因他有意逗弄,她大多数时候都在生气。两人相处从没有这么安宁的时候。 这是他第 一回这么安静、仔细地看她。 - 这边齐国公府的侍卫队统领徐广义正焦躁地带人寻找谢语岚。 好不容易见着一个樵夫打扮的年轻男子,墨竹抢上前去,激动地将谢语岚的样子大致形容了一番,问他有没有遇到人,却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众人十分失望,徐广义朝樵夫道了声谢便领了人与之错身而过。 “诶——,”不想那樵夫又忽然叫住他们,犹豫道:“那什么,我从后头过来的时候,好似见着有人从河里捞了个人上岸……” 众人齐刷刷地回头盯着那樵夫。 樵夫似被他们的反应吓了一跳,忙道:“我远远看了一眼,那从水里救上来的瞧着倒是个姑娘的样子,只我也没看清,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忽然又有了一丝希望,徐广义立刻追问道:“小兄弟,敢问你在何处看见的?!” 他们的人在这片林子又喊又叫地搜寻了这么久,若小姐没出意外的话不可能不应声。而以她的脚程,便是迷路了也走不了多远,所以徐广义最担心的,也是最坏的情况,便是她已经被匪徒劫走了,而这后果却是他们承担不起的。 如今听这樵夫所言,徐广义虽然也十分担心,但也是真的希望那个人便是自家小姐。 其余人也是同样的想法,因此急急问明了那樵夫被救姑娘所在,便忙往那河边农户家寻去一探究竟。 那樵夫目送徐广义一行离去,原本憨厚的表情忽然一变,他往旁边林子里一钻,瞅着四下无人便摸出个东西凑到嘴边,吹出一阵与鸟语无二的哨声。 鸟哨声几经传递,原本百无聊赖守在农家院门口的商二听见,便上前敲门提醒道:“主子,谢家的人往这边来了。” 片刻后,赵子珩从屋内出来,到灶间与那位农妇作别。 “想来这姑娘的家人很快便能寻来,在下有事在身,需得先行离开,那位姑娘便烦劳大嫂多照顾几分了。” 农妇吃惊道:“公子这便要走了?” “是,且在下还有一事与大嫂商量。”赵子珩思虑道:“我虽是为救人,可毕竟男女有别,说出去恐对姑娘家声名有碍。因此姑娘的家人若来,大嫂无需提起在下,只道人是你从河中救起的便是了。” “这……”农妇踌躇道:“那是您救的人,我怎么可以……” 赵子珩叹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姑娘看着甚是可怜,便当是为了她好罢。” 他说得有理。农妇心软,便答应下来:“就按您说的吧。” 第7章 遭遇 若非好心人搭救,后果恐怕不堪设…… “信女求诸方神佛保佑,齐国公府积善之家,我家小姐更是心慈良善之人,请保佑她千万千万不要有事......”墨竹边赶路边双手合十并在胸前喃喃求告。 紫萱抚着受伤的手臂正色道:“我相信老天有眼,咱们小姐那么好的人儿,便是真遇到危险,也定能化险为夷!”话虽如此,可她眉眼间还是透出几分藏不住的焦虑。 远远看见前面有一家农户正合之前樵夫所指,忽然墨竹紧抓住紫萱的手激动道:“紫萱你看!那像不像是咱们小姐的衣裳!” 农户家的院子设了藩篱,只是篱笆稀疏,抬眼看去整个院子便一览无余。墨竹这丫头眼尖,一下便看着了院子里竹竿上晾晒的那袄裙与外衫都像极了谢语岚今日所穿。 紫萱定睛看去,心立刻砰砰狂跳起来,“那便是小姐的衣物!小姐一定在那里!快!”一贯最重规矩、行事最是沉稳的人,此时脚下也几乎奔跑起来。 赵子珩并没有离得太远。他驻足于树下,手上摩挲着一块玉佩——玉所雕刻的图案与底下所编穗子皆为女子样式,他翻过玉的背面,底边刻着一个小小的“翩”字,手指从那字上划过,他面上似也有了一丝暖意。 眼瞧着谢家侍从终于进了安置谢语岚的那处小院,不多时又派了人去驱使马车过来,此时林中又传来一阵鸟语哨声,音节高亢短促。 隐在赵子珩身后的商二只得硬着头皮出声道:“主子,该走了。” 赵子珩抿了抿唇,脚下却没有半分挪动。直到看见谢家人将一个穿戴得密不透风的人儿抬上了马车,才道:“吩咐下去,在清平县主回京之前,必须保护好她的安全,若有异状,立刻派人来报。” 他将玉佩收起,终于转身离去。 马车内,墨竹将裹得严严实实的谢语岚半抱在怀里拆卸着她头顶上的发髻,再将她那头长发一点点捋顺,拿了干净的帕子仔细地印干。 紫萱则将谢语岚的双脚抱在怀里轻轻揉搓,又将熏热了的汤婆子隔着毛毯给她暖着。 小小的空间内香暖气清,然而气氛却十分凝重。人虽找到了,但是两个侍女依然开心不起来。看着这样的谢语岚,她们身为贴身婢女,心疼之余,更多的是自责。 墨竹憋着一股闷气,堵心道:“原本今日好好的出来踏青散心,偏又遇见这等祸事,这破地方实在与咱们小姐犯冲!” 紫萱瞥她一眼,沉默了片刻,才垂下眼帘道:“你便少说两句罢,夫人本就是为探病而来,你莫再说些不吉利的话了。”她性情持重,可是此刻心中多少也有几分认同墨竹的话,只是觉得不好说出来罢了。 墨竹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由道:“这事太奇怪了,府城之外居然有匪徒明火执仗地出来抢掠,还有那些王府的人,早不来晚不来......” “你我也琢磨不出什么来,这些事自有谢统领考量。” 紫萱摇摇头,忍不住叹道:“只是我们未能护好小姐却是事实,夫人近日为汝阳王妃的病情已经多有伤怀,偏还出了这等事,唉!” - 载着谢语岚的马车匆匆驶进了王府别院内,徐广义另派了人去请来的大夫也早早地候着了。别院原有的下人们不知道暂居的客人发生了何事,只觉齐国公府的那些侍从一个个面色不善,院内气氛更与往日不同。 有好事者闲来没事的便互相打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窃窃私语。别院的那位管事佯作关心的样子拉着一个侍卫问,人家却回他“无事”。 潇湘楼中,明昭郡主刚喂了仍神志不清的谢语岚喝了药,正用干净的帕子给她擦拭着失了血色的唇瓣。 看着往日娇丽明媚的小女儿此刻紧闭着双眸、惨白着一张小脸蔫在锦被中,明昭郡主只觉心如刀绞。 今日明昭郡主去了王府,才知道陆氏一早便咳血昏迷,整个王妃正院兵荒马乱,润珠与泽珍见了她仿佛见了救星一般,她只好在那里充当主事的,照顾陆氏到了午后。 听医官说陆氏病情暂时稳住了,她才放下一直提着的心。刚想歇一歇,便有自家的侍从来传话说女儿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传话的人也说不清楚,明昭郡主心乱如麻地赶回别院,看见躺在床上的谢语岚,顿时又惊又痛。 方才太过慌乱她也来不及多问,听了丫头们几句话,只知道她们一行人在山中遇匪,女儿在奔逃中与众人失散,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又遭遇了什么样的危险,最后竟掉入河中。 若非好心人搭救,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明昭郡主越想越是后怕,摸摸女儿的脸颊,忍不住鼻子发酸,几乎心疼得落下泪来。守候了一阵,见谢语岚神情逐渐安稳,给她掖了掖被角,又嘱咐了丫头们警醒着,才起身出了内室。 墨竹跟紫萱两个丫头一直跪在明间。 明昭郡主身边的大丫鬟鸣翠见她面有倦色,忙端上热茶劝她喝了歇口气。她接过茶盏轻啜了一口,稍润了润嗓子,便搁下茶碗看向墨竹、紫萱两人道:“都起来吧,将今天的事情仔细说说。” 两人自觉失责,并不起来,跪着将事情发生的经过从头到尾细述了一遍。 “当时奴婢恰好去马车那边取东西,离了小姐身边,那伙匪徒来得突然,人数又多,奴婢瞧谢统领当下也并不想与对方动手,但不过才开口,对方却根本不理会,只二话不说便动起手来。” 说着墨竹低下了头,羞惭道:“当时奴婢十分害怕,双方动手以后,奴婢也没能到小姐身边去保护,实在无用!” 紫萱却垂着眼道:“墨竹原就不在小姐身边,当时情形凶险,她便是想过也过不来。倒是奴婢......起先徐统领带着侍卫们将小姐护在中间,但架不住匪徒实在太多,不多久保护圈就被冲散了。” 明昭郡主听得握住的手紧了紧。 想到当时的惊险,紫萱也不由得脸色发白:“眼看形势危急,谢统领也想护着小姐先走。可是那些匪徒却很快又围堵过来,混乱中我便扶着小姐奔逃。可是后面还是有人追了上来,小姐便说我们两人一起不好隐藏,不若分开跑还好些......” 讲到这里,紫萱深深地伏身拜倒:“就是那个时候,奴婢与小姐分开,才有后来小姐落水之事,都是奴婢的错!” 墨竹动动唇,想说些什么,明昭郡主却摇摇头道:“是我不该迁怒你们。”听到这里,她自然明白事情发生的突然,情况也凶险,她们亦是无能为力。 “你们两个最是忠心,事情如此,实怪不得你们。后来如何了,接着往下说。” 墨竹便接话道:“原本侍卫们正应付得吃力,忽然不知打哪冒出来了一班打着汝阳王府旗号的兵丁。” 明昭郡主皱了皱眉头:“汝阳王府的人?” “是,领头一位兵长喊话说那伙贼人最近在汝阳城外出没,已经滋扰了不少旅人客商,他们是奉了汝阳王府下发的命令前来剿匪的。”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明昭郡主的意料,她捏了捏眉心,低声道:“竟如此巧合......” 墨竹继续道:“那伙匪徒好似十分忌惮王府的人,立刻便停了对咱们这些人的攻击往山中退,王府的兵将追赶他们而去,转眼就没了人影。徐统领见状,便召集了我们的人往另一头去找小姐。” 紫萱抬起头,将后面的事情接着说完:“奴婢与小姐分开后不久,慌乱中摔进了一条沟渠,便躲在了那里。一直到听到徐统领他们的声音,才敢呼救。可是当我们往小姐的方向去找的时候,却始终找不到人。” 话末,又磕下头去:“到最后,经一个樵夫指点,才知小姐落水被一位在河边浣衣的大嫂救了。奴婢没有保护好小姐,请夫人责罚——”不管怎么说,主子出了事,她们难辞其咎。 明昭郡主揉了揉太阳穴,轻叹了口气:“谁都不愿发生这样的事情,便是真罚了你们也于事无补,快起来吧。” 这时另一个大丫鬟春晖从内室跑出来道:“夫人,小姐醒了!” 明昭郡主立刻站起身来,步履匆匆地进了内室,看见女儿已经半卧起来,忍不住激动道:“翩翩!” “娘......”谢语岚泪眼汪汪地看着明昭郡主。她此时还发着热,虽醒了却浑身不舒服。脑中的记忆有些错杂,懵了一会才慢慢地想起前事,绝望、恐惧的情绪仍在,乍见到亲娘,便委屈得直掉泪。 第8章 信笺 夜路不好走,您回去时小心着些…… 明昭郡主将谢语岚心/肝/肉地抱在怀里抚/慰了半晌,才放开了她让人拧来帕子给谢语岚好生仔细地擦了脸。 谢语岚在亲娘的安抚下逐渐平复了情绪,只想起自己之前的遭遇不免有些忐忑,她哑着嗓子问道:“娘,女儿是怎么回来的?” “你掉进水里,被好心人救了。”明昭郡主轻抚女儿的脸颊,“后来谢统领他们找到了救你的那户人家,便把你接回来了。” 谢语岚瞪圆了一双美眸,她只记得赵旭坤那厮朝自己扑过来,后来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看当时的情形,赵旭坤明摆着不愿意放过她,莫非是河水太急,她被冲走了,赵旭坤也没能抓住她?若真如此,那真是叨天之幸! 她虽这么想着,但心里不知为何却有些不确定,脑子里忽然浮现一个模糊的画面——那个人,她当时到底是真的看见他了,还是只是幻觉而已?可是她没事想那个霸王做什么!还是那么危险的时候! 但是他怎么可能会在汝阳呢?今年圣上去奉天春蒐,他身为皇子定是要随行的,哪里会跑到这里来?谢语岚越发觉得那是自己的幻觉。她本就头疼,忍不住抬手敲了敲头,顺便将那个人从脑中驱走。 “你这是做什么!”明昭郡主抓住她的手,担忧地看着她。 谢语岚回过神来,忽然想到她现在也不确定,赵旭坤到底有没有对自己做过什么。她涨红脸,支支吾吾地问道:“娘,我......我身上有没有什么......” 明昭郡主恍然大悟,摸了摸女儿的头轻声道:“莫要胡思乱想,你身上一切都好,也没有受伤,就是在水里泡太久了冻坏了身子,现在还发着热。” 母女连心,有些话根本不需要说白了,便能懂对方的意思。谢语岚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马上便想对娘亲告赵旭坤的状,“娘——” 倒是明昭郡主截住她的话,温柔地哄着她:“翩翩乖,娘知道你今天受惊了,只是眼下万事都不及你身子重要,这一日折腾下来,你都没进过食,身体怎么受得了?” 说完便命人将熬得软烂香糯的山珍鸡丝粥端过来,亲自喂给女儿:“先吃点儿东西,有什么话一会再慢慢说。” 看着殷殷望着自己的娘亲,谢语岚一颗心都暖暖的,原本急于揭发赵旭坤恶行的心情也没那么急迫了。 待用完了粥,漱口净手之后,明昭郡主便也靠坐在床头,将谢语岚揽在怀中,温声道:“娘在这里,有什么话,翩翩只管说来,不要怕。” 谢语岚窝在娘亲怀里,只觉再没有比这更温暖又安全的所在了。她舔了舔因发烧而略干燥的唇,将她遇见赵旭坤的前后事道来。 原来她与紫萱分开后,便挑着野草丛生处跑,也算运气还没坏到底,被她瞧见一个隐蔽的树洞。她躲在那里,偷看到有个匪徒从她附近过去,待那人走远了,她便换了相反的方向逃走。 只是毕竟人生地不熟,她好不容易走出草丛,面前却是一条小道,两头也不知道通向哪。她便只能随便择了一个方向,寄希望于能遇到人再问问路。 也不知道菩萨是否听见了她的祈求,拐过弯儿,真让她看见了人! 可还没等她高兴,就发现不远处的三个人中,竟有一张熟面孔,便是她完全不想再有交集的汝阳王世子赵旭坤。 他侧对着自己,正与另两个像是他手下的人说着什么,那两人不断点头哈腰,然后又齐齐跪了下去。 谢语岚停住脚步,此时她只是为难到底该不该向赵旭坤求助。 结果就在她犹豫的这一会儿,便见那两个手下站起快速钻进了林中。不知为何,她脑中叮铃一声,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正是这一点直觉,让她没有选择走向他。 可是她今日大概真的时运不济,刚想悄悄地离开,赵旭坤却恰在那时转过身来,眼睛往前一扫,便看见了她。 “可算找到了!” 这句话赵旭坤说得并不大声,谢语岚当下也并未反应过来。让她浑身寒毛直竖的,是赵旭坤那非同寻常的兴奋眼神......她扭身便跑。 说起来有些神奇,可是谢语岚自小确实便有一种灵光般的直觉,而这种直觉,在她目前十几年的人生里,已经多次让她避免陷入一些麻烦之中。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赵旭坤包藏祸心,意图对她行不轨之事。 明昭郡主怎么也没想到,女儿今日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处于危险边缘,而最主要的加害者还是曾向她求娶女儿的汝阳王世子,顿时气得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娘,女儿觉得不管是匪徒还是赵旭坤,出现的时机都太巧了......” “今日之事处处都透着蹊跷,徐统领已经去查了。”明昭郡主抱紧了女儿:“还好你没事......” 她又压低了声音在谢语岚耳边道:“翩翩放心,待你好些了我们立刻启程回京。他赵旭坤竟然敢这样欺辱于你,这件事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 而此时的汝阳王府也是乌云罩顶。盖因汝阳王傍晚回府时,有人将一封信笺以利箭钉在王府大门的匾额之上。 如此挑衅的行为令汝阳王勃然大怒。王府下人费力取下信后,他当即便拆开来,信上内容不过寥寥数行,汝阳王却脸色剧变。 “世子呢?!!!” 门房被汝阳王一声爆吼吓得直哆嗦,抖抖嗖嗖话也说不清楚,还是迎出来的管家上前道:“回王爷,世子昨日出府,至今还未回来。”他只以为世子又闯了什么祸才惹得汝阳王大发雷霆。 “什么?!”汝阳王只觉得眼前黑了一瞬,“果真没回来?!” 管家这会才觉出不对来,迟疑道:“是......” 汝阳王一听,竟有些撑不住地晃了晃身子。 管家惊叫着扶住他:“王爷!” 汝阳王站直了身子,缓过来便一把推开他,铁青着脸咬牙道:“立刻派人给我去找,必须把世子给本王带回来!”说罢便大步进了王府。 进了书房,汝阳王将手上那封信又仔仔细细重看了一遍。 信上先是列数世子赵旭坤的罪行,然后又说赵旭坤如今撞到了他们的手里,要杀了他以慰那些被他所害之人。 后面话锋一转,又道念在他独有一子的份上,决定网开一面,只是想要赵旭坤活着回去,就必须重金来赎。 写信的人最后还威胁道,若不想他儿子的罪行宣扬天下,最好莫要声张。 竟然有人敢对他的儿子下手! 虽然汝阳王刚才还在王府大门咆哮着让人去将世子找回来,可是他其实对找回儿子并不抱太大希望。毕竟谁会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只为了愚弄他一回。更重要的是...... 汝阳王将视线久久地定在信末的落款人“狂旋风”三个字上,聚焦的眼神几乎要将这三个字烧灼起来。 “砰!”他将信纸狠狠地拍在桌案上,“来人!让窦志德立刻过来!”此人是他的心腹之臣,现任王府卫队长官。 不多时,窦志德应召而来。只是进入书房没多久,便又匆匆出去。 天已经黑了,冷风从半开的窗口钻进来,吹得房内的火光明灭。汝阳王坐在桌案之后,头向后靠在椅背上,两眼发直地瞪着屋顶。窦志德走后,他便一直维持着这个动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管家在外面敲了敲书房门,压着嗓子道:“王爷,侧妃娘娘过来了。” 汝阳王的眼珠子动了动,半晌答道:“本王说了谁也不见,让她回去!” “是——” 姚侧妃站在院外,见管家出来,忙上前问道:“如何,王爷可愿见我?” “对不住了娘娘,王爷许是在忙,您看......”管家无奈,汝阳王之前便说了不许人来打扰,可姚侧妃来了,他开罪不起,只好硬着头皮去问一问。 姚侧妃掩在水袖之下的双手紧扣在一起,想了想,又接过身后侍女提着的食盒递给管家:“听说王爷忙得连晚膳都没用,既如此,便请管家将这个送进去,不管怎样劝着王爷吃一些才好。” 管家忙接过食盒:“侧妃娘娘有心了,老奴一会便送进去。” 姚侧妃微笑着点点头,再看一眼院内毫无动静的书房方向,只好转身离去。 管家在她身后殷勤道:“夜路不好走,您回去的时候小心着些。” 姚侧妃呼吸一滞,竟然差点绊了脚。她深吸了口气,压下那股因这句话而产生的极大不适感,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回走。 今日汝阳王回府时发生的事情姚侧妃第一时间便听说了。可惜她只知道汝阳王大动肝火地让人去找儿子,关于那封信的事情却又打听不出来。思来想去,只好找了个借口来见他。 只没想到她根本见不到人...... 所以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吃了个闭门羹,姚侧妃心中不祥的预感也愈发浓烈。 第9章 孽子 想救回儿子,王府还得大出血…… 待姚侧妃回到西院,才等到下面人转给她别院管事递来的消息——清平县主下午便已经被齐国公府的人送回别院。 这与她和儿子的计划根本不符!姚侧妃再顾不得许多,忙命心腹派人去儿子的私宅寻人。 月上中天,王府卫队长官窦志德终于带着人回到了王府。 “禀报王爷,属下无能,还未能找到世子。不过派出去的人找到了世子身边的随扈胡长青和寇大刚。” “让他俩滚进来!” 窦志德领着几个王府侍卫将胡长青和寇大刚押着进来按在地上。那两个面无人色地趴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汝阳王抬抬手,让几名侍卫退下。 屋内只留了窦志德与地上两人,汝阳王才开口道:“世子这两日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你们两个最好从实招来!若敢敷衍隐瞒,本王决不轻饶!” 两个随扈心中叫苦不迭,直呼倒霉。 这两个跟着赵旭坤,各种坏事也没少做,赵旭坤要对谢语岚下手,自然也不会瞒着他们。原本今日一切都挺顺利,不管是他们安排好的“山匪”,还是落了单的清平县主,眼看都要成事了,那个去追清平县主的家伙竟然把人跟丢了! 他们两个便遭了赵旭坤的迁怒,一个下午都在山上寻人。他们却不知道,前脚他们刚走,后脚赵旭坤自己便撞见了谢语岚。 那边两个人在山里遍寻无果,还是后来瞧见了齐国公府的那班人驾着马车回了别院,才知道清平县主已经被他们找到送回去了。 交不了差,两人怕在赵旭坤面前挨训,便拖延到了日头西斜才去复命。只是在山上却找不到他,去了私宅也没见人。 这下他们慌了,眼看金乌都落山了,两人忙将今日做戏时调来的那些兵丁集合起来,发散了在山上寻人。 结果世子还没找到,就撞到了窦志德的手里——世子不见了,事情闹大了。 可是面对汝阳王,他们两个是真不敢将赵旭坤要做的事情都交代出来:让匪徒捉住清平县主,迫她吃下媚/药,世子再出现救人,‘舍身’为清平县主解药......一夜过后生米也煮成熟饭了,便不愁谢家不答应这门亲事了。 不用想都知道,王爷要是知道了该多生气。万一世子回来了,知道他们揭了他的老底,肯定不会饶了他们。 那个叫胡长青的平素便更机灵一些,他脑子转得飞快,思忖着世子调兵剿匪的事情窦志德肯定都知道了,一会他们就是不说,他也定会报告王爷,因此便就着这一茬,编造道:“世子听说观音山上近日有一伙匪徒拦劫游客与过路行商,今日便带人上山剿匪。” 他低着头不知道,汝阳王听见这一句的时候嘴角抽搐了一下。 “去时便见那伙匪徒正在袭击清平县主一行人,我们的人立时便上去支援。那些山匪见来了官兵便四散逃走,世子又命我等追击。小的们追出几里地,没追到山匪,回头才发现世子不知何时竟也不见了。” 谎言说出口,自己也好似当了真的,胡长青还情真意切道:“王爷,如今世子下落不明,求王爷给小的们一个赎罪的机会,待寻回了世子,小的们甘愿领罚!” 他自觉这段话并无特别大的漏洞,虽说世子领兵剿匪这件事是稀奇了些,但是世子向来随心所欲,便是忽然兴起也是说得过去的。 汝阳王听罢一直沉默。 胡长青渐渐有些忐忑,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汝阳王冷厉的声音:“把他拉出去,杖责三十,生死勿论!” “王爷!”胡长青猛然抬头,对上汝阳王看死人一般的眼神,便知他绝不是说说而已,立刻叫喊起来:“求王爷开恩,王爷饶命啊!!!” 也就只喊了这么一句,窦志德已经上前将他双手反剪压在地上,一手伸到他下巴处“咔”一声卸掉他下颌骨,他便再说不出像样的话来了。 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就这么被拖出去,另一个唤寇大刚的张着嘴,惊恐万状地看向汝阳王。 汝阳王目光紧紧地盯着他——“你来说。” 外面院子里已经响起了规律的一下下板子击打□□的“啪”、“啪”的声音,伴随着胡长青从喉咙发出的惨叫。寇大刚吓得就差屁滚尿流了。 此时哪里还敢再有隐瞒,竹筒倒豆子似的便将赵旭坤策划着“英雄救美”的事情说了个清楚明白。 汝阳王一拳砸在案上,怒骂道:“孽障!!!” 那寇大刚身子抖了一抖:“原本一切都依计划而行,若非中间出了差错,事情就成了......” 汝阳王控制不住脾气,一脚将人踹倒:“什么差错!” 那寇大刚挨了狠狠的一脚却不敢呼通,捂着胸口赶紧回道:“追击清平县主的贼子跟丢了人,世子就让小的们去找。可是齐国公府的人先于我们找到了清平县主,小的们回去跟世子复命,那时候就找不到人了。”他们并不知道谢语岚落水之事,只当她运气好被谢家侍卫找回去了。 汝阳王既庆幸于清平县主没被儿子得手,又恼火于儿子竟如此胆大包天肆意妄为,一时只觉头痛无比。他怎么生了这么个孽子! 只是纵然他恨不得将那孽子狠抽一顿,可是人如今落入“狂旋风”手中,再大的气性也只得暂且压下。汝阳王只觉十分憋屈。 想救回儿子,王府还得大出血。 那“狂旋风”乃是近几年才在江湖崛起的“江洋大盗”,不知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其行踪飘忽不定,行事也无甚章法,来无影去无踪的,官府至今拿他毫无办法。 偏“狂旋风”在民间还颇有声望——盖因其但凡杀了人或劫了财,都必定广贴告示昭告天下“受害者”的罪行,又用所劫银钱神出鬼没地救济贫户。 所以人人都知道,“狂旋风”所杀所劫之人不是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便是些敲骨吸髓的奸商豪绅。故此但凡谁家又被害了,百姓们也只会拍手称快。 被这样的人盯上,不死也得脱层皮。汝阳王王爷之尊,原本对这等人是极为不屑的。偏偏有个不争气的儿子,为了王府的声望与独子的未来,他投鼠忌器,便只得任其“宰割”了。 - 第二日一早,明昭郡主见到了昨晚半夜才归的徐广义,得知山匪之事确有重重疑点,便令他无需再查下去了。 女儿所说的话已经很能够说明问题,那些山匪十之八九便是赵旭坤所安排。当然是与不是也不重要了,单单赵旭坤想玷污谢语岚一事,齐国公府便不可能饶了他。 比较意外的是,徐广义告诉她,赵旭坤好似失踪了。他昨天重返观音山,便遇见了王府兵丁正在找人,阵仗很大。 明昭郡主轻哼一声,道:“不管他是真失踪还是假失踪,这笔账总得算。”又吩咐徐广义派人盯紧了汝阳王府。 交代完事情,她便将全副心神放在谢语岚身上。 昨夜谢语岚睡得不太/安稳,明昭郡主始终放不下心,今日又请了大夫来别院看过,确认谢语岚已经退烧,才稍稍放下些心来。 只大夫也说了,谢语岚这次身体受寒颇重,此番过后需得好好调养,不然将来还得吃些苦头。明昭郡主因此很是上心,虽她退了烧也不允她起来走动。现在天气还有些凉,便要她在床上好生捂着。 怕女儿无聊,明昭郡主便时常来陪她说话,外面的事情也不瞒她。 谢语岚听说赵旭坤失踪,不由有些吃惊。她又想到自己晕过去之前的那个情景,那个“幻觉”。难道真的是他出现了,是他救了她? 她咬了咬唇,心中摇摆不定,最终也还是没有将那个自己也不确定真假的画面告诉无话不谈的母亲。 第10章 是我 那双眼睛幽深专注,倒映出她的身…… 因明昭郡主已经决定再过两日便启程回京,所以丫头们便开始着手收拾行装。谢语岚无事可做,看书看累了,便靠坐在床头小憩片刻。 忽听墨竹惊奇地问那边正在清点首饰的紫萱道:“这里怎么有一件紫貂毛风氅?这不是咱们小姐的呀!” 谢语岚闻言好奇地看过去——墨竹手里抱着一件披风,正揪着在看。 紫萱横了她一眼:“说什么呢,不是小姐的怎么会在这里......”否定的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她捞过那披风搁到一旁的榻上铺开,检查了料子、针脚,又比划了下尺寸,小声道:“这样式、大小,看着怎么那么像......男子的披风?” 谢语岚看着那披风,忽然眼皮一跳。 两个丫头围着那件披风嘀嘀咕咕,墨竹嚷起来:“我想起来了!这定是那天小姐从那位大嫂家里裹回来的!” 却是那日农妇给谢语岚脱了衣裙换上自家干净的里衣,便仍将这看起来柔软暖和的披风给她盖上。后来见她病了,便又给她压上了一床被子。 墨竹她们寻去时心急火燎的,一心只想着快些带谢语岚回来,就那么又给她裹了几层才让人将她抬进马车运回来。 回来以后她们重新给谢语岚换衣服,注意力全在检查谢语岚身上有没有不妥上,至于她外面裹的里面穿的,扒下来便往一边扔,自有小丫头收拾了去清洗晾晒,谁也没注意到这披风。 紫萱没有印象,若有所思道:“这披风做工也很是精细,看着不太像啊......” 谢语岚执书的手一抖。又听她们两个在那猜测,忍不住打断她们道:“那位救了我的恩人,你们当时可有感谢了人家?” 墨竹忙道:“有的,只是我们当时身上带的银钱不多,且那位大嫂又一直推辞不受,奴婢们只得悄悄留下五十两银票略表心意。后来夫人知道了,又派人给那一家送去了五百两银子和信物。” 普通人家,给的银钱太多不一定是好事,表明身份留个信物也许更为有用。 谢语岚点点头:“既然母亲已经安排好了,便这样吧。”顿了顿又道:“那件披风便收起来吧。” “嗯?”墨竹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白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是主子既然说了,她照做就是:“好的小姐。” 紫萱看着墨竹将披风折好放进箱子里去,又不动声色地往自家小姐那边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谢语岚保持着看书的动作,然而心神早已不在书上。她现在越来越怀疑,也许她真的看见小霸王了。如若只是幻觉,那件披风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太离奇了。 她在这边各种纠结,那边墨竹收拾完衣物又去帮紫萱收拾妆盒。两个丫头小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便窸窸窣窣各处翻找起来。 虽然已经放轻了动作,可是两人来来去去的,尤其墨竹还几次站到床边探头探脑,谢语岚又不是木头人没有知觉,便干脆放下书问她道:“又怎么了?” “小姐......”墨竹有些迟疑地回道:“您的那块双福如意佩好似找不着了。” 那是谢语岚十三岁时明昭郡主舍了手中最好的一块羊脂白玉,又寻了宫里出来的老师傅特别为她打的生辰礼,谢语岚收到以后爱不释手,可说是她最喜欢的一块玉佩。 “不见了?”果然谢语岚一听便有些着急,“怎么会不见了呢,你们再找找?” 眼瞧着墨竹两个又领着其他小丫头将院子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紫萱细心,还亲自去她们那日搭乘的那辆马车内翻找。可惜俱无所获。 谢语岚自己也在尽力回想——那块玉,她不出门的时候也不会佩戴,只有出门的时候......是了,那天出事就是戴它出去的,后来在林中奔逃又落水,几番折腾,不定便掉落在哪里了。 她顿时有些沮丧:“不用找了,定是丢在外头了......” 恰明昭郡主进来看她,得知玉佩丢了,便搂着她安慰道:“玉有灵性,想是这回为你挡灾渡厄了。回京以后,娘再寻摸块更好的给你,咱们再去佛前好生拜一拜。” 谢语岚知道自己这次出事,母亲比她更担心受怕,便收起失落的心情,佯装被劝得回转过来。 - 明昭郡主在确定汝阳王世子果真失踪了以后,又给王妃陆氏去了一封离别信,便带着谢语岚离开了汝阳。 因回程并不着急,母女俩便打算沿着回京的线路一路游玩回去。 顾着谢语岚的身子,马车一路慢行,三天过后,刚出了汝阳地界进入苏南地区,明昭郡主便决定在最近的一个县城落脚。 第五日,马车终于在落日时分进了鹿城,入住当地最好的客栈。 还在汝南境内时,她们沿路吃住都是选的官驿,环境有好有坏。又因每次都只住一晚,为了方便,难免将陋就简。 明昭郡主眼看着谢语岚一日日地蔫巴下去,心中暗悔没等她养好身子才动身。因知道这鹿城风景优美,人文荟萃,也算得上钟灵毓秀之地,便想着在这里好好休整几日。 包下客栈后面一个单独的小院,明昭郡主便带着谢语岚住下了。可惜她虽是慈母之心,却不知谢语岚精神不好并非旅途劳累之故,而是夜夜惊梦所致。 这一晚,谢语岚又在入梦之后强迫自己醒来。摸到枕边的绣帕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她拥被坐起,无声叹气:又做噩梦了...... 悄悄地下床穿好绣鞋,套上外衫,谢语岚摸索着走到窗边,轻轻地打开窗扇,沐浴在今夜清冷而明亮的月光中。 她双肘支在窗户上,捧着那张被月色浸染、苍白得几似透明的小脸,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赵子珩怎么也想不到,他还能在鹿城又见到她。若不是他之前安排保护她的人递信过来,只怕两人就要错过了。 傍晚她在客栈前下马车,他便站在不远处看着,只看见她走动间幂篱下的纱罗散开,露出她的一点精巧的下巴,却看不清她的脸。 原本今日他便该走了,可知道她也在鹿城,出发的时间便一拖再拖。 只那么半面如何够,想到底下人告诉他的关于清平县主的“异状”,说她每日三更半夜不睡觉,总是打开窗户枯坐半宿——更不放心了,必须得亲自来确认一番。 谢语岚浑然不觉自己的一举一动正被别人观察着,面上一会愁眉不展,一会抿嘴咬唇的,看在赵子珩眼中,便是她不知因何事正烦恼不安了。 赵子珩站不住了。 他从原本藏身的大树跳到小院的围墙上,再跃下来落到院子里,将自己暴露在谢语岚眼前。 谢语岚惊呆了。 她瞪大一双美眸,眨了眨,又眨了眨,原本托着脸的双手忽然合起来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她实在不敢相信,前一刻还在自己脑中蹦跶的人,下一秒便从天而降,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想不到吧?赵子珩看着她,勾唇一笑,朝她走过去。 谢语岚一下蹦起来站直了身子。 像极了春蒐第一日他看见的那只小兔子,又憨又萌。他伸出一指,点了点左间明昭郡主的房间,又凑到唇边“嘘”了一声。 “嘘”什么“嘘”!这个时候才让人噤声,早干嘛去了!谢语岚气不打一处来,他也太大胆了!若非那张脸太过好认,她方才肯定被吓得叫出声来了! 她拿开捂住嘴的手,撑着窗口身子前倾,刚要质问他,他却先一步开口问道:“为什么半夜不睡觉?” 谢语岚小嘴微张:“......” 他走得更近了,声音也压得更低了:“做噩梦了?” 那双眼睛幽深专注,倒映着自己的身影。谢语岚与他对视不过片刻,便微微垂下眼帘,小嘴也微微抿起。 见她不答,他头一歪,唇已经贴在她的耳边,用低低的略带气音的声音道:“因为赵旭坤?” 谢语岚的心抖了抖,不知是因那句问话,还是其他。 他靠得那么近,呼吸间温热的气息就在自己耳边萦绕,谢语岚前倾的身子猛地后撤,双手离窗背在身后,整个人悄悄地退开了一步。 拉开了距离,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在屏气。她忽然觉得恼怒。好像自己在他面前落了下乘。 赵子珩的问题她一概不理,只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挑挑眉,哂然一笑:“你确定要跟我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 谢语岚噎了噎,时间不对,地点不好,对象更不当!他肯定不能久留,自己也不乐意跟他废话,于是忍了忍,还是问起更关心的事情:“既然你在这里,那么你之前也去了汝阳对不对?” “你说呢?” 上一句问完,谢语岚顿了顿,接着问下一句“那天是你救了我对不对”的同时赵子珩回了一句欠揍的“你说呢”,果然见谢语岚被他惹毛了,柳眉一拧,小脸鼓胀,一扫之前对月恹恹的样子,生动活灵多了。 “是我。”他只是喜欢逗她,并非真要惹她生气。 第11章 夜安 如天神般降临,坚定地挡在她身前…… 鼓起来的脸蛋儿一下子缩回去了,漂亮的眼睛瞪得滚圆,小嘴也微微撅起像颗梅子的形状。 真的是他......谢语岚一时语塞。 “问完了?”没等谢语岚反应,他自顾自地点点头,道:“那么换我问了。” 他又走近了,手搭在窗口,上身越过来注视着她的眼睛道:“告诉我,是不是被赵旭坤那厮吓坏了,所以夜不安寝?” 高大的他将月光都挡住了,影子将娇小的她整个儿笼罩。 “我......”他又凑得那么近!谢语岚羽睫颤了颤,眼中有细碎的光影闪烁,小脸一偏:“就,就总是做梦......”声音细不可闻。 赵子珩剑眉拧起,“每日都做噩梦?” “嗯......”她低下头,背在身后的两只手缠在一起,绞着手指。小姑娘心慌慌的,却未曾细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他却因她所说眼中冒出怒意,扭头低骂了一声:“该死的赵旭坤!”回过头再看她,想说什么,却见她微垂着头,那两颗白牙一下下地轻咬着唇,带着点儿无措,整个人看起来那么温软,且——“好欺负”。 她在他的面前,一贯像只幼猫,有细牙、有嫩爪,偶尔被他逗过了,小脾气上来,就她那么点儿力气,爪子也不够尖利,到最后能使出来的让他低头的手段,也就是跺跺脚不理他。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他知道,随着她日渐长成,长辈们善意的提醒她不可与他没大没小,她便也乖乖听话,在人前见着他的时候,也会跟其他人一样行礼问安,道声“见过王爷”。 但他不想与她生分。怎么办呢,便总是创造各种避开其他人与她偶遇的机会,然后仍旧像小时候那样逗她,让她再不能保持表面的端庄,让她习惯于只要见到他,表露的便必是真性情。 久而久之,也卓有成效。可惜现在他还不能光明正大地靠她太近,真不容易啊,他的小姑娘。 眼下她却被赵旭坤那个废物吓到了,在他提及那人的时候也露出这样怯生生的样子。赵子珩看着她眼下的浅青色,那是她多日没有睡好的凭证。 “他——”赵子珩想了想,问谢语岚:“狂旋风你知道吗?” 这话题转换得太过突然,谢语岚抬头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知道是知道,你说他干什么?”不是在说赵旭坤吗,怎么又转到什么狂旋风去了。 他忽然又是一笑:“你既然知道,那我便告诉你,赵旭坤落入他们手里了。所以你别怕,那厮是绝不可能再伤害到你的。” “你又......”谢语岚刚想反问他怎么知道,转念发现不对,忙改问道:“你跟狂旋风是什么关系?你怎么知道赵旭坤被他们抓了?”带着点儿急切,眼中更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担忧。 要知道那狂旋风虽为百姓称道,可毕竟是江洋大盗,在绝大多数官家人心中都是不守律法的罪犯。赵子珩身为皇子,怎能与那些人结交,若是被人知道,必定利用此事大做文章于他不利。 便是单说赵旭坤这事,他是汝阳王唯一的儿子,而汝阳王可不是泛泛之辈。大周的藩王不少,他算是经营有道的一位,手中握有的势力断然不可小觑。 狂旋风惹到他,不一定能够全身而退。那么万一汝阳王查到了什么,又牵扯到赵子珩......短短的时间,谢语岚想得很多。 赵子珩失笑:“我跟你说的你听着就是了,重点在赵旭坤不可能再伤害你,你记着这个便够了,别的不用多想,也别瞎操心。” 说着曲起食指,用指弓敲了敲她光洁的额头:“小姑娘家家的,问题那么多。”他的力道很轻很轻,说是敲,其实不过轻触。 可谢语岚还是生气了:“你这个人!”就不能好好说话,真是白为他担心了!谢语岚现在就想跺脚了。 赵子珩心下无奈,只好敛起脸上的戏谑,认真道:“放心吧,狂旋风与我没什么关系。”确实没关系,“狂旋风”是宫一管着的,他平素也不插手。 谢语岚转转眼珠子,追问道:“那你为什么知道——” “好了,”赵子珩打断她,再问下去便不好编了,只得安抚她道:“现在太晚了,我该走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下次都告诉你。”他手都放到窗扇上了。 这会确实不适合长谈,谢语岚也知道她便是再问也定问不出来什么了,只好努努嘴不情不愿道:“好吧。”面上还是有些郁闷。 赵子珩哄孩子般:“乖,回去睡吧。”话里带着别样的温柔。 谢语岚站在原地不动,背在身后的手指又绞上了。 赵子珩一边关着窗,一边朝她摆摆手,示意她赶紧回去睡觉。 “等等,”她回到窗前,手搁在半关的窗扇上,抬眸与他对视。迎着赵子珩不解的眼神,她樱唇略动了动,一句小小声的话终于出了口:“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一说完,趁着赵子珩愣神的功夫,她便赶紧把窗户拉上了,然后急急地转身,几步摸到床边,踢掉绣鞋,钻进覆着纱幔的拔步床里。 她抱着膝盖坐在锦被上,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站在窗外的赵子珩却是一脸笑意。他宠溺地摇了摇头,朝里面的小姑娘无声地道了句“夜安”,又站了一会,才提步离开。 谢语岚半晌也没有听见一点声音,心想他应该已经走了。她这才脱掉外衫,掀开被子躺进去。想到自己最危险的时候是他救了自己,她闭上眼睛,嘴角却弯弯翘起。 - 青山绿水间,只有谢语岚一个人,她紧张地四处张望,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忽然,赵旭坤又出现了。 谢语岚知道自己又陷入梦魇了。 额上又开始沁出冷汗,梦里的她害怕地后退,梦外的她双手不自觉地揪紧了锦被。 但是这次,不等赵旭坤狞笑着扑过来,她面前又出现了另一道高大的身影。那人如天神般降临,坚定地挡在她的身前,引箭拉弓,朝赵旭坤射出一箭—— 这张棱角分明的侧脸此时看来是那么的冷厉而决绝,但是,却让她无比安心。 赵旭坤的幻像被一箭射碎了。 那个困扰她多日的噩梦也便散掉了。 梦外的谢语岚绷紧的手指也松开了,呼吸逐渐平缓,一夜睡得安然。 第12章 贡缎 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鹿城………… 到得第二日,明昭郡主便欣喜地发现谢语岚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 与此同时她便也有些自责,觉得是自己没等谢语岚养好才出发,道:“看来果真不该急着赶路,舟车劳顿,你也休息不好,是娘太轻忽了。” 谢语岚自己知道怎么回事,忙道:“娘您误会了,坐车我也一样休息,没什么累的。至于您觉得我气色好了,定是因这鹿城气候宜人,适于休养的缘故。” 明昭郡主也不与女儿争辩,便道:“翩翩若喜欢,咱们便在这里多住几日,如何?” 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鹿城......谢语岚想着便顺势应了下来——也许他还在呢。 - 谢语岚想的没错,赵子珩真的还在。 原本确实该走了,可是昨夜见了一面反而越加割舍不下。若回了京城,一两个月都未必能寻到这么好的机会与她见面。 难得在外头,周围也没有一大群碍事的人,他只要想想办法,再单独与她说说话儿比在京城容易多了。 宫一已经从淮城赶来,“狂旋风”该怎么借赵旭坤从汝阳王手里割肉,还得他来运作。赵子珩便也以此次“肉/票”身份特殊为由,打发了商二回淮城,自己留了下来。 鹿城与汝阳府城又是不一样的山水与人文风情,既来了便不可能一直待在客栈不出门。丫头们与店小二攀谈几句,得了他的指点,回来报与明昭郡主,道鹿城专门做买卖的东市倒是个好去处。 作为商业繁城,鹿城各地来往客商极多,热闹的街道上车马喧嚣,人流如织。马车到得东市的牌楼前,明昭郡主听见外面的声音掀起车帘看了看,便叫停了下来。 大周民风比之前朝开放许多,女子结伴出门游玩随处可见,姑娘们出来几乎没有戴帷帽幂篱的习惯。 只是明昭郡主总觉得谢语岚身子还没好全,怕她吹了冷风不好,便要她出入必得戴上幂篱挡风。 如今到了这么个热闹地方,又得下车行走,谢语岚便不乐意再戴着了。还是明昭郡主看她今日确实好了许多,便也不再勉强。 母女俩牵扶着便进了坊市。侍卫统领徐广义带着侍卫们散在她们母女四周,将她们妥帖地围在中间,既避免她们与行人碰撞,也是为防止突发的意外。 自有了上回的失误,这些由齐国公府世子谢璟亲自挑选出来保护妻女的侍卫们是一息都未敢再放松了。 母女俩从各个小摊贩上走过,并没有看见什么特别合心意的小玩意儿。人太多,她们这一大群的行进也麻烦,明昭郡主便指着一家看起来十分气派的绸缎庄子对谢语岚道:“不若进去那里看看。” 于是侍卫们守在门口,春晖与墨竹跟着夫人小姐进门。这绸缎庄子外面看是个四开间,上下两层,只是往里走却还有两进的院子,进去了才发现比看起来更为宽敞许多。 能在店里做招待的都是人精,明昭郡主母女一进门,便有个年约三十许的体面妇人迎上前来招呼。 妇人自称容娘,一阵寒暄,便将她们让进了绸缎庄的二进院内。 一进去便是阵阵清雅的香气袭人,院内中庭种了好些花花草草,三面的厢房则全打通了,只用一幅幅精美的屏风再单独隔出来一个个雅间。 谢语岚有些许诧异,不想这家绸缎庄内里还有这样的巧思。 那容娘因方才问过,知道明昭郡主母女是路过此地,看见谢语岚表露出赞赏,便也有些自得:“我们东家姓瞿,世代经营绸缎生意,我们这如意坊乃是目下苏南地区最大的绸缎商家。不是容娘我自夸,而是我们如意坊的布匹因品质出众还被内务府钦点为宫里进贡,您想想,宫里的贵人们都用着咱们家的料子,那能不好么?” 原来是皇商,谢语岚母女相视一笑。 大丫鬟春晖便道:“既如此,便将你们这里最好的拿出来给我们夫人小姐看看。东西怎么样,看过了才知道。” “好嘞~客人请喝茶稍候片刻,容娘这便给您安排上。”因她方才说出自家布匹进贡皇宫却没有得到预期中热烈的回响,再结合一开始招呼时,听明昭郡主说要回京城去,便猜测她们应也是京中达官显贵。 愈发卯足了劲头要做成这单生意。 不多时便领着两个小丫头搬了几匹名贵料子进来,一匹匹地给谢语岚母女介绍起来。 “这匹‘穿云’无论料子还是绣法都与进贡给宫中的‘透云’是一样的,只是不敢逾越犯上,‘透云’用的是金丝,而‘穿云’用的是银线。” 容娘将一匹月白色的锦布拉开,“客人请看,虽降用了银线,但这银线也是有讲究的。为了让这锦有华彩,这每一根细细的银线上啊,每一指节长都做了不同向的打磨,这样处理过后,把这线对着光一照啊,便如活动的一般。” 那容娘接着又讲工艺,说那‘穿云’如何如何难织,耗费的时间人力又是几何,才能出来一匹完美的锦缎。 只是任她将这‘穿云’说得如何难得,谢语岚母女也只是浅笑,并没有半分动容。 明昭郡主是不在意,她这个身份年纪,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寻常几匹料子,便是说得天花乱坠,也不值得她另眼相看。 至于谢语岚,她这时候正是喜欢妆扮的年纪,但也是巧了,那进贡的‘透云’谢语岚自己便有两匹,是她外祖母永安大长公主送给她的。既然有了更好的,这次一等的自然就入不了她的眼了。 “客人不喜欢么?那您看看这个——”见她们似乎不感兴趣,容娘忙放下‘穿云’,介绍起了别的。 只是她一连介绍了三种料子,都是仿着贡缎来的。对普通人而言能穿上与贡缎相似的料子便已经值得炫耀,但对谢语岚这样的勋贵小姐来说,真要穿上这种料子出门指不定就惹人笑话了。 但那容娘毕竟只是普通百姓,根本不懂高门大户的那些事儿。还是谢语岚不忍她一直唱独角戏,看来看去,便指着桌上最底下的一匹料子道:“那一匹看着倒有些不同。” 容娘一愣,没想到店里卖得最好最受富户欢迎的几种竟没能得她们青眼。只是她毕竟是个老手了,脸上笑容一转,将底下那匹布翻出来,开口便赞道:“姑娘真是好眼光!这匹布虽用料不及那几匹金贵,但是这花色却是我们东家自己挑染出来的,这种染法是我们如意坊的独家工艺,别家断没有的。” “姑娘看这颜色,是不是瞧着与别的织金不同?那就对了,它叫做‘比花娇’,便是因染出来的颜色比花儿还美还娇艳,故此得名。” 谢语岚伸手摸了摸,点头道:“这布料用的应是蜀州精丝缎,触手软滑,颜色也漂亮。” 容娘忙笑着附和道:“正是呢!小姐是懂货的,这料子拿来做裙子是极美的!” 眼看谢语岚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单生意要做成了,不想外面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容娘子,说好了这‘比花娇’第一批只供给我们家小姐的,你这是作何啊?” 第13章 闹剧 哪家的丫鬟,也敢在这里放肆 容娘的笑容僵了僵。 雅间内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她忙对明昭郡主母女两个道声歉:“真是对不住,客人请稍等一下,我出去看看。” 谢语岚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那容娘忙赔着笑脸要出雅间。 她才走到门口便停住了,那道略有些尖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哟~容娘子招待哪家的贵客呢?”声音就在门口,想来容娘便是被那人堵住了去路。 “哎,莲儿姑娘——”容娘伸手要拦,却被那人推开到一边。 出现的是个丫鬟打扮的女子。 雅间内几人都有些讶异。她们实在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丫鬟竟也如此嚣张,这如意坊背后的东家毕竟是皇商,一般的人家是不敢轻易得罪的。 那丫鬟旁若无人地闯进来,径自看向那张摆着布匹的圆桌,伸手翻了几下:“我看看,嗬~连穿云、月桂这些好料子都拿出来了?怎么,这些还不够,非得容娘子连‘比花娇’都献上?” 容娘背对众人,狠狠一记眼刀飞向外面的如意坊帮工丫头们,压着嗓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们几个都是死人吗?!”既不来知会她,也不想着帮忙拦一拦人。 转个身来,脸上已经堆满了笑:“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咱们如意坊打开店门做生意,既然客人上门了,咱们自然都得招呼着不是~” 她勾住那丫鬟的手:“莲儿姑娘,有话咱们出去说,别——” 那丫鬟看着年纪不大,气势却很足,一下甩开那容娘的手,抬着下巴趾高气昂道:“上回我们家小姐来的时候怎么说的容娘子可还记得?前后才不过三日吧,这就忘了?” 容娘深知这莲儿的难缠,一心只想赶紧把她带出去:“我忘了谁也不敢忘了柳小姐的事儿啊,实在是......你看这也不方便,我们先出去再说。” 那叫莲儿的看容娘又动手来拽她,顿时着恼:“我看是什么贵客让你容娘子这般——”这才舍了自进来以后的第一眼给在座的明昭郡主与谢语岚两人。 乍眼一看,明昭郡主美艳大方,谢语岚雪肤花容,两人坐在那里,身上隐隐透出来的是莲儿这小地方长大的姑娘所形容不出来的骄矜华贵之气。 她张着嘴,表情有些滑稽。 明昭郡主心下不悦,脸上笑意尽敛,谢语岚也因这场闹剧颦眉不快。 春晖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动动唇想说什么,她一旁的墨竹忍不下去了,先她一步跳出来,气道:“你是哪家的丫鬟,也敢在我们家夫人小姐面前放肆!” 莲儿心里瑟缩了一下,可是看着明昭郡主她们面生,又想自家大人可是鹿城的父母官,更有姑太太那边京城的关系,便是真撞上了别的官家太太,也是她们得罪不起自家,顿时底气又足起来:“我看放肆的是你们!” 容娘一脑门的汗,都是急的。 明昭郡主喝了一口茶,摇摇头,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平静地对谢语岚道:“走吧。”实在懒得与莲儿这种一看便是仗势欺人的丫头一般见识。 谢语岚站起来扶起母亲,笑道:“女儿正好也觉得饿了,昨日听她们说鹿城最出名的一道美食便是鲜鱼脍,母亲陪女儿去尝尝?” “难得你想去,自然好。”母女俩视莲儿如无物,说笑着从她旁边走过,连一个余光都欠奉。 容娘站在那里,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她心里厌烦极了莲儿,可又不得不顾忌她,那张平日里再巧的嘴这会儿也是发挥不出来了,只得喃喃道:“您看这,真是对不住了......” 虽然看起来是她们退让了,可是莲儿不知为何却并不觉得畅快。她绷着脸,看她们都要走出雅间了,心里越发不得劲,嘴上便仍不饶道:“哼,算你们识相!” 谢语岚脚下的步子停顿了一下,转头对跟在她身后的墨竹道:“桌上那些都要了。”说完便径自出去了。 因主子们看起来都不想与那丫头计较的样子,被呛了声的墨竹这会正憋着气呢,闻言眼睛一亮,欢喜道:“是!小姐!” 她立刻取出一张银票回身拍在桌上,对容娘道:“这是定金,你将这些全部送到瑞福客栈天字号院,就说是谢小姐要的,自有人将余钱结清。” 那容娘实在没想到场面闹得这么难看还能做成这笔生意,顿时心花怒放,也顾不得莲儿还在了,单对墨竹殷勤道:“瑞福客栈天字号院是吗?一定给您送去!” 墨竹白了莲儿一眼,又故意提醒容娘道:“娘子可看清了,桌上这些,一匹都不能少。”说罢便不再理会她们,转身快走两步出去,追上谢语岚她们。 那莲儿自觉被墨竹挑衅,顿时火冒三丈,对容娘道:“你真敢将‘比花娇’卖给别人,看怎么跟我们家小姐交代!” 说完又气急败坏地跟着跑出来,嘴里还朝谢语岚一行人叫唤着:“你们站住!” 谢语岚挽着明昭郡主的手前行,对后头莲儿的叫声置若罔闻。只是她们刚走到中庭,迎面影壁后忽然转出来两个女子。 走在前面长相娇俏的女子一眼看见莲儿,立刻生气道:“好你个莲儿!让你摘两瓣花儿半天不回来,竟是在这里偷懒!” “小姐!”那莲儿看见她却极高兴,马上指着走在她前面的谢语岚等人道:“她们要抢小姐的‘比花娇’被奴婢撞见了,为了保住小姐的脸面,奴婢都快被人欺负死了!” 她噔噔噔一溜小跑到娇俏女子面前,也挡住了谢语岚她们的去路,故作委屈道:“您还说奴婢偷懒,奴婢的一片忠心可真真冤枉死了!” 那娇俏女子显是个护短又刁蛮的,听了莲儿两句话便柳眉倒竖:“谁?!谁敢欺负本小姐的人!” 这莲儿从小伺候她,对自家主子的心思性子早摸透了,很是知道怎么说话才能挑起主子的火来,让她站到自己这边一起同仇敌忾。 莲儿回头朝正打算悄悄躲回雅间里去的容娘高声道:“容娘子,你可敢当着我们小姐的面好好说道说道?” 容娘心中暗自叫苦,这一刻真的恨上了无事也要搅三分的莲儿。只是再怎么不乐意却也不得不出来招待。 她装作才看到人的样子热情地迎了上来,对那位娇俏女子道:“哎哟~我说今儿一大早喜鹊怎么叫个不停,原是柳小姐要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容娘好到门口等您啊~” 说着又扭头对角落的丫头啐道:“一群没眼色的,还不快迎了柳小姐进去,好茶好果子的送上来招待?!” 第14章 跋扈 他一眼不错地盯着绸缎庄的大门口…… “且慢!”那柳小姐却不吃这一套,她眼睛从明昭郡主身上扫过,然后定在谢语岚脸上,不高兴道:“方才莲儿说,有人要抢本小姐的‘比花娇’?”话是对着容娘说,可眼睛仍看着谢语岚——眼中明晃晃的敌意。 这位柳小姐不过十四五岁,却极为爱美,平日最喜爱的便是华服美饰胭脂水粉等物。再过半个月便是她十五岁的生辰,女子十五及笄是为大事,为了及笄礼上的那套礼服,她提前半年便开始跑遍了鹿城所有的绸缎店铺,便是为了选出最合心意的料子做裙子。 这“比花娇”的染色绚烂瑰丽,确实出彩,更重要的是它是如意坊最新推出的料子,还未被其他人上过身。所以柳小姐挑来挑去最后便定下了它。 她是鹿城县令的女儿,挑中了如意坊的料子做及笄礼服,原本对如意坊也算得一件长脸的事情,可坏就坏在这柳小姐太过霸道,要求在她及笄礼前,如意坊不许再将“比花娇”卖给其他人。 这对如意坊来说便实在为难。要知道绸缎生意本就竞争激烈,每家布坊每年每季想破头地推陈出新,便是怕客人被别家抢去。毕竟这布匹生意不比其他,客人都是跟着时新走,并不会因你是老字号便只帮衬你一家。 这“比花娇”是他们的春季新款,要是真搁置个大半月的,便赶不上抢占市场的最好时机了。等别家的料子都制成了春衫穿在身上,他们的布才刚刚推出,便是做得了衣衫也迟了。待天气转热,更轻薄的料子出来,“比花娇”也就过季了。 到时候不说东家的心血付诸东流,便是原计划已经在大批量生产的“比花娇”也很有可能积压成库存。那么如意坊这一季的利润泡汤不说,账上还得亏损不少。 商人重利。这要还是三年前,如意坊便是拼着大笔亏损,也就咬牙应了柳小姐的要求了。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这柳小姐自己还没看清形式,如意坊的东家却已经悄悄交代过下面人,只要不明着得罪,其他的听过便罢,不需太将柳家人当一回事。 容娘自然也是得了吩咐的,故而对柳小姐也是阳奉阴违。只是今日实在倒霉,竟被正主撞个正着。 真要闹起来了,她一个小小的副掌柜实在担待不起。 容娘着急想要先把两拨客人分开,那莲儿却在一旁煽风点火,记恨道:“小姐,奴婢都说了‘比花娇’是您要的,可是人家还非要跟您争,容娘子也是,方才连定金都收下了!” 这柳小姐一听便不得了了。谢语岚与她年纪相仿,这柳小姐向来自诩美貌,往日在鹿城其他小家碧玉的映衬下倒也算得上出众,可如今谢语岚在前,往那一站便清丽动人引人注目,她方才一见之下便暗自嫉妒。 此时听了莲儿的挑拨,便如火上浇油一般,立刻发作起来。 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容娘子的鼻子指桑骂槐道:“我看你是做生意做傻了吧?把本小姐说的话当耳旁风了?!见钱眼开的东西,别的什么人也值得你献殷勤!为了几两银子得罪了本小姐,你吃罪得起吗?!” 好好的一个娇俏姑娘,顷刻间化作骂街泼妇。 谢语岚简直叹为观止,一个小姐怎么能作出这种姿态,她的礼仪教养呢?谢语岚皱着眉问容娘:“我现在倒是真的很想知道,这位是哪家的小姐,竟如此‘与众不同’。” 容娘也不是笨人。事已至此,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不让这柳小姐把火发了是不成的了。但她心中隐隐觉得明昭郡主等人身份应该不低,这柳小姐硬要与人起冲突,她倒是宁愿明昭郡主她们能压下她。 便好似十分为难的样子对谢语岚道:“这位是我们鹿城县令的千金......” 听得这句,明昭郡主忽然出声问道:“鹿城县令,你是柳浩箴的女儿?” 柳小姐还未答,那莲儿在旁把头一抬,鼻孔朝天:“哼~!我们家小姐便是知县大人的千金!” 原来如此,明昭郡主顿悟。她方才便觉得奇怪,要说如意坊能成为皇商,关系人脉定也是一样不少。县令虽为鹿城当地的父母官,但对真正的权贵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因此这地方县令与如意坊,真论起长短,谁要讨好谁还不一定呢。 而这位柳县令之所以能让如意坊忌惮,自然是有别的原因了。 柳浩箴自己虽没本事,但亲戚却厉害。他的同胞长姐早年嫁入寒门,其夫婿名唤程青云,既有才干又得机遇,官场沉浮二十几载,如今已做到了工部尚书的位置。 若只这样便罢了,更为人称道的是程家的嫡长女程茗蕙,性柔婉嘉,蕙质兰心,一朝被钦点为太子正妃,嫁入东宫,与太子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婚后三年内便诞下一子一女,地位稳若磐石。 可以预见,若太子能够顺利继承大统,那程茗蕙也必定会坐上皇后之位。 这位柳县令便是靠着尚书夫人长姐与太子妃外甥女,官位再低日子也照样过得逍遥滋润。 可惜一朝风云变幻,太子意外身亡,家族荣辱全系于太子的程家陡失倚仗。其后朝廷党/争激烈,即便太子妃膝下还有皇长孙,可是稚子尚幼,其他几位皇子却都手握权柄,这样一来,原本似鲜花着锦的程家如今却是处境艰难。 明昭郡主想到这里,再看眼前飞扬跋扈的柳小姐,只觉可笑。她转头对春晖低语了两句,春晖便觑着空儿跑了出去。 - 如意坊斜对面的茶楼,赵子珩一眼不错地盯着绸缎庄的大门口,已经等待多时。 他转着手中的茶杯,正无聊之际,忽然看见明昭郡主身边的侍女跑了出来,不知跟谢家的侍卫说了什么,那几个便跟着她呼啦啦地进去了。 赵子珩一下站起身来,将杯子往桌上一搁:“来人,过去看看里面怎么回事。” 第15章 道歉 明知道是仗势欺人也得这么干…… 中庭,那位柳小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明昭郡主叫的是柳县令的全名,不由跳脚道:“大胆!我父亲的名讳也是你叫得的?!” 但看这位柳小姐,便可窥见柳家的行事。在明昭郡主眼里,柳家实在太过不堪,她连表露身份出手整治的兴趣都没有。 明昭郡主瞥了柳小姐一眼,握住谢语岚的手轻拍了拍,示意她无需为这等人生气。 莲儿还在那里叫嚣:“怎么不说话了,是怕了吧?!” 不过片刻,春晖已经领着徐统领他们进来了。一个个高壮的冷面汉子,一下便将原还算宽敞的中庭挤得满满当当。 那柳小姐与莲儿被侍卫们用身体隔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被另一个跟着她过来的丫鬟扶住。 徐统领走到明昭郡主前拱手道:“夫人、小姐。” 明昭郡主点点头:“这就走吧。”说罢携了谢语岚的手在侍卫们的簇拥下要往外走。 被挡住的“闲杂人等”柳小姐被无视得彻底,顿时气得发疯,尖叫道:“你们竟敢这么对我!站住!都给我站住!” “俏君!” 伴随着这道低喝,柳小姐尖利的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看去,才见影壁后又走出来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秀丽女子。只是此时她脸上的表情有些难看,破坏了她身上的那股子清雅气韵。 那名女子径自走向柳俏君。她的身后还跟着毕恭毕敬的如意坊掌柜。 柳俏君看见这名女子,脸上的表情一时变幻莫测,咬咬牙还是低声唤她:“表姐。” “程姑娘......”谢语岚看着那名出现的女子,轻喃出声。 从明昭郡主叫得出鹿城县令的名字,她便猜想那柳县令的背景应该是有什么特殊。结果没想到这会便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再听那柳小姐叫出表姐,便什么都明白了。 来的这位程姑娘名叫程葭蕙,乃是工部尚书程青云的嫡次女,即太子妃程茗蕙的亲妹妹。没想到她也在鹿城......谢语岚想到昨夜见到的某人,又联想到京中高门之中最近两年的某个传言,忍不住又看了程葭蕙一眼。 程葭蕙自恃身份,向来姿态清高。方才她还没见到这边是什么情况便已经先听见柳俏君刺耳的声音,心中嫌弃自家表妹的作为有失身份,一过来便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碍于现在还有外人在不是教训表妹的好时机,瞪完人她便没再说什么,只是站定在柳俏君面前,看向在场的其他人。 如意坊的掌柜此时正在打圆场:“诸位都是我们如意坊的贵客,若有什么误会,定也是我们如意坊招待不周,切勿动气——” 方才有小丫头见情况不对跑去给掌柜的报信,那时掌柜正在二楼亲自招待程葭蕙,小丫头慌慌张张的也没掩饰,直说县令千金和别的客人起冲突了,容娘子又没能安抚住。程葭蕙自然也听见了,便急忙与掌柜的一起赶过来。 方才明昭郡主他们被侍卫们围挡住了,程葭蕙也没特意去瞧。她自然知道这个表妹是什么货色,只是出了家门,在别人看来他们都是一家子,她私底下再嫌弃,到了外面也得护着自家人。 她也没想到在鹿城还能遇见比她身份更高些的什么人。听见掌柜调解的话,便随意地瞥过来一眼。她这会心里还想着等下少不得要亮出身份,让这些人给她那表妹道个歉,保全她的面子。 明知道是仗势欺人也得这么干,这便是孤芳清傲的程葭蕙。 她看过来的眼神本是漫不经心的,然而目光接触到正主的时候,她明显地怔愣了一下。木木地将视线再移到明昭郡主身上,顿了顿,又再移回谢语岚脸上。 谢语岚弯唇朝她微笑。 程葭蕙瞳孔微缩,旋即反应过来,也是极为意外的样子。 谢语岚又冲她点点头,她才如梦初醒,撇下柳俏君几步上前,手已经交叠到身侧,是个准备行礼的动作。 明昭郡主自然也认出了人,往前一步伸手虚扶住程葭蕙,先于她开口道:“出门在外,程姑娘不必多礼了。”这话的意思便是不愿意暴露身份了。 程葭蕙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挺直了原本微屈的膝,垂眸道:“葭蕙见过夫人。” 明昭郡主收回手,微微颔首。 谢语岚便上前笑道:“没想到程姐姐也在鹿城。” 程葭蕙忙也挤出一丝笑来,应和了几句。原本对峙的场面不复存在,双方皆面带笑意,寒暄起来。 如意坊的掌柜悄悄地往后退去,心中自有思量。 而那柳俏君断想不到事态如此发展,她表情有些呆滞,怔怔地走到程葭蕙身边,指了指谢语岚等人:“表姐,你认得她们?” 程葭蕙这才记起还有这么个惹祸精在。马上伸手拦下她的手指,沉着脸训道:“不得无礼!”她心里极厌烦这表妹,若非她蠢笨如猪又偏爱惹事,也不会害得她现下跟着一起丢脸。 程葭蕙只觉得脸上发热,却还得硬着头皮向明昭郡主和谢语岚解释:“我这表妹行事鲁莽冲动了些,若有冲撞,还请多多包涵。” 说罢又转向柳俏君,示意她行礼道歉。 第16章 欺负 眼神纯粹,问的话也很天真 可惜那柳俏君根本没接收到她的意思,只管与她大眼瞪小眼。 程葭蕙闭了闭眼睛:“快去跟谢夫人和谢小姐道歉。”藏在衣袖中的手已经攥得死紧。 谢语岚分明看见柳俏君的那双杏眼都快瞪出来了。 她不可置信道:“为什么要道歉?我又没错!表姐你怎么帮着外人欺负我?!” 程葭蕙忍了又忍,才没有当场发作。谢语岚此刻竟有些同情她,有个这样认不清形势又不知好歹的表妹,真够糟心的。 可是柳俏君是真不懂那些厉害,她只知道,父亲是鹿城最大的官,姑母家在京城更是了不得,她还有个太子妃大表姐,那可是太子妃啊! 总而言之,她在鹿城从来都是过着众星捧月般的生活,何时吃瘪过!再加上谢语岚貌美过人,她心中本就嫉妒不已,这会还要让她去给自己讨厌的人低头,她怎么做得到。 程葭蕙一把扯过她来,已然有些咬牙切齿:“俏君,别闹了,快道歉!” “我怎么闹了!”柳俏君比她更生气更委屈,表姐的态度刺得她眼睛疼,泪水已经在眼眶中打转。 程葭蕙自尊心极强,对她而言,柳俏君此举无异于将她置于火上炙烤。她只觉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哪怕是两年前与段家婚事不成,她也没这么当众没脸过。 明昭郡主母女俩都看不下去了,柳俏君这种人确实说不通,程葭蕙本身也没做错什么,她也还是个姑娘,她们并不想看她笑话。 谢语岚与明昭郡主对视一眼,站出来想揭过这一篇:“程姐姐——” 谁知柳俏君忽然大叫一声:“反正我没错!”然后便挣开程葭蕙的手,恨恨地剜了众人一眼,跑走了...... 她的两个丫鬟赶紧喊着“小姐”跟着跑出去。 程葭蕙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谢语岚不知她身边为何没有贴身丫鬟伴随,只此刻看她实在窘迫,便善意道:“令表妹年纪尚小,性急些也是有的,母亲与我都不会放在心上,程姐姐更不必在意。你赶紧追上去看看她吧。” 程葭蕙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强撑着与她们告辞离开的,但是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出了如意坊,站在了街边。 柳俏君走了,门口柳家的马车也不在了。她一脸苍白,死死地咬着唇。好不容易等到她那个被打发去“陶香居”买糕点的贴身婢女过来,想到得在人群中穿梭步行回柳府,她的面色更加难看了。 - 暗卫提前一步出来,将如意坊里面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赵子珩。 赵子珩意外道:“你说谁?” “太子妃的胞妹,程葭蕙小姐。”说罢便指了指茶楼对面街边。 赵子珩顺着他所指看出去,果然见着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她怎么也在这里,”他皱了皱眉,随即无所谓道:“无事便好。”只要不是他的小姑娘受委屈,便好。 他又坐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了正主出来。不远不近地缀在她们一行人身后,看见她们进了一家酒楼,便也跟了进去。 只是谢家的护卫大概真的是经了事提高了警惕,直到她们用餐完毕,赵子珩也没找到什么好的机会接近谢语岚。 这边他绞尽脑汁想要靠近,那边谢语岚也是心不在焉。 明昭郡主见谢语岚一直盯着她身前首饰盘子里的簪子,便也靠过来一起看。鹿城的手工匠人颇为有名,这里也盛产各种精巧饰物,因此母女俩饭后便逛起了首饰铺子。 这些簪子确实做工细腻考究,明昭郡主看中了一支,便探手拿了起来端详。那是一支蝶恋花点翠簪,拿在手上,可看见蝴蝶的两根触角微微颤动,底下的花勾勒得淡雅,但是上面的蝶翼轻薄而斑斓,看上去栩栩如生。 明昭郡主很是满意,便要给谢语岚戴上试试:“翩翩,翩翩?”叫了两声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由好笑地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想什么这么出神呢?” 谢语岚回过神来,干脆揽了明昭郡主一臂,凑在她耳边悄声问:“娘,您说程二小姐这个时候怎么会在鹿城?” 明昭郡主难得有些纳闷:“你便是在想这事?她方才不是说了么,代她母亲看望柳老夫人呀。” “娘~您真相信吗?”谢语岚可爱地皱皱鼻子,更小声道:“京中那些传言,您定也听说过吧,您觉得是真是假呀?” 明昭郡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些事,当初她与段家的事情闹出来你都没问过,这会儿倒好奇起来了?” 谢语岚努努嘴:“那个时候只是她与段家的事情嘛,又没有牵涉到其他什么人。” “其他什么人?”明昭郡主眼眸一闪,放下那支簪子,扳正女儿的身子定定地看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谢语岚坦然地与她对视,一脸不解:“娘,您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眼神纯粹,问的话也很天真。明昭郡主放下心来,只当她真的只是好奇而已,便直接答道:“不管传言是真是假,那事应当是不成的。” 第17章 教训 以后我们两家也不必再来往了…… “那——”谢语岚眨了眨水眸,还想再问。 “这会儿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若真好奇,待回去了娘再给你说说便是。”明昭郡主止了话题:“来,看看这簪子,娘给你戴上试试~” 谢语岚只好作罢,歪着脑袋由着亲娘摆弄。 赵子珩远远地注视着她,只见小姑娘兴致颇高地试着新发簪,素手执着靶镜,映出的笑容甜美喜人。 他便也不自觉地跟着勾起了唇角。 正揽镜自照的谢语岚动作一顿,目光凝视着镜子里面所照出来的街上一角,那里站着一个人,身形动作都极像某人。 她放下镜子转过身往外望去——人流如梭,那道身影却不见了。 - 鹿城县令柳浩箴有两子一女,其中两子都为前头的原配所出。原配死后,他续娶的夫人又为他生了个女儿,便是柳俏君。 柳家人口不多,再加上两位公子平时都是长住书院只有年节才会归家,因此素日里家中便只有柳老夫人、柳县令夫妇以及柳俏君在。 柳家颇有家财,柳县令自六年前来鹿城上任便在当地置办了宅院。他选的府邸位置背靠县衙后院,他便将两处后墙打通修出一道小门,以方便自己来去。 离得这么近,柳浩箴每日午时便都会回府里用膳,今日也是如此。只他刚转过来厅堂,便见小女儿埋在夫人怀中嘤嘤哭泣,而柳老夫人则阴着脸坐在上首。 柳县令看着这场面,顿时有些头疼。老母向来不喜自己这位继夫人,连带着对小女儿也是动辄得咎。偏偏继夫人生女的时候伤了身子,从此再不能怀,便将这唯一的亲生女儿看得眼珠子一般,要星星不给月亮地宠着。 他正犹豫要不要过问,忽闻下人高声喊道:“接到了!接到了!老夫人,表小姐回来了!” 那柳老夫人听见这一句,杵着拐便站了起来,脸上乌云尽散:“回来了?!我葭儿回来了?!” 柳俏君从柳夫人怀中抬起头,一双杏眼哭得红肿。柳夫人轻抚女儿的背,仍在细声安慰。 柳县令还没搞清楚状况,便见外甥女阴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看见人,柳老夫人先是欢喜,很快又转了怒色,远远地便开口道:“那些杀千刀的竟敢如此怠慢于你!” 她腿脚不便,艰难地往前挪了两步,便朝程葭蕙招手道:“葭儿,还好你平安回来了,不然外祖母定不饶他们!” “外祖母!孙女儿没事,您快先坐下。”程葭蕙三两步上前扶住柳老夫人,然后将她安置回座椅上。 接着便转身对柳县令道:“舅舅,麻烦您让下人们都退下。” 她语气郑重,神色阴郁。 “嗯?”柳县令愣了愣,很快便喏喏道:“哦好好。” 支使着一群下人:“这里用不着你们,全都下去。” 很快厅堂内外的下人们都走得干干净净。 柳老夫人率先问道:“葭儿啊,你是有什么话要说么?” 程葭蕙对柳老夫人点点头,然后环顾在场剩下的其他三人。看见柳俏君梨花带雨的模样,她眼中倏地迸出两簇火苗。 她走到柳夫人面前:“舅母,得罪了。”说罢便举起手,一记巴掌毫不留情地甩在柳俏君脸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柳夫人母女惊呆了。柳俏君半晌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啼:“啊!你打我!我跟你拼了!” “宝儿!”柳夫人也跟着嚎叫起来,碍于丈夫婆母,她死死地抱住女儿不让她冲动,转头朝程葭叫嚷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就要动手打人的?!你还是尚书府的小姐呢,眼里还有长辈吗?!” 柳俏君死死地瞪着程葭蕙:“你凭什么打我!” 程葭蕙半点不怵,更不理会她们什么反应,只径自对同样惊住了的柳县令道:“为何打她,是因我知道舅母是舍不得管教表妹的。只是舅舅,若您再不管好表妹,以后我们两家也不必再来往了。” 柳县令浑身一震:“这话是怎么说的,葭儿,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偏柳夫人母女还在那叫唤吵闹得厉害,盖住了他的声音。他转身便朝她二人吼道:“好了,你们两个给我闭嘴!” 程葭蕙打了柳俏君,这在柳县令看来不过是件姐妹不和的小事,重点在她话中的意思。这个外甥女向来行事有节,说话有度,并不是危言耸听之人。 柳老夫人同样察觉出不对来。她是疼爱程葭蕙没错,但她是柳家的老太君,柳家现在就是靠程家才能维持住,若断了这层关系,柳家还能好? 她忧心忡忡道:“今天到底发生了何事!葭儿你怎么能说出那种话,这可是你亲舅舅,咱们可都是一家人啊!” 柳县令忙附和老母:“是啊葭儿,便是你表妹有什么做错了,你告诉舅舅便是,这种话可不好随便出口的!” 程葭蕙一脸阴霾,只道:“表妹不知天高地厚,无视尊卑,她不知道人外有人,舅舅难道也不知道么?” 她扫了众人一眼,一字一顿道:“我程家到了如今,每走一步都唯恐行差踏错,我姐姐在宫中更是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她语气激动起来:“可表妹呢!胆大妄为,什么人都敢不放在眼里!” 话说到这里,柳县令也知一定是女儿闯祸了才惹得外甥女大怒,便扭头冲女儿骂道:“你到底干了什么蠢事!” 程葭蕙深吸口气,仿佛已经平复了情绪:“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程家早已不复往日,以后的事情,舅舅您自己斟酌罢。” 语毕便走回柳老夫人身边,干脆利落地跪下道:“外祖母,请恕孙女儿不孝!我明日便回京了,往后再不能在您跟前尽孝,孙女儿给您磕头了!” 整个柳府鸡飞狗跳。 柳俏君哭闹不休被关回闺房。程葭蕙则闭门收拾行装不见人。柳县令无法,只好命人将柳俏君的两个丫鬟抓来审问,才获知如意坊中的事情。 他一听便知,连外甥女都得低头的人物,定然是京中顶级豪门。偏女儿却在人家面前耍横......自己不过一个末等官吏,依附程家才得以富贵,他想想外甥女的话,后背顿时渗出了冷汗。 第18章 榆木 心上的弦好似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是夜,程葭蕙的贴身丫鬟喜苗打听消息回来:“表小姐被禁足,原本舅老爷是要请出家法的,是舅夫人拼死拦了下来。最后只将莲儿那丫头打了个半死发卖出去。” 程葭蕙冷笑一声,她早知道,若非舅母那样的“好母亲”,也养不出柳俏君这样骄纵的女儿。 “不过舅老爷已经发话,要将表小姐一个人送回韩城老家,请柳家宗族里那位自梳的老太姑亲自教她规矩,若学不好便不让她回来,也不许舅夫人去探望。” 程葭蕙眉尾轻挑,嘲讽道:“希望舅舅这回当真能说到做到才好。” 今日没跟出去的另一个丫鬟喜禾道:“舅夫人一个商户女子教不好女儿,舅老爷也听之任之,现在好了,她惹事不要紧,偏还连累了您跟尚书府,说不定对大小姐也有影响,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程葭蕙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主子们的事情也是你可以编排的?” 喜禾一惊,立刻道:“奴婢该死!” 程葭蕙摆摆手站起身来:“好了,我累了,你们将东西归置了,今夜我要早些休息。” 喜苗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小姐,我们明日真的要回京吗?这么回去,老爷夫人那边......” “当然不。”程葭蕙嗤然一笑:“放心吧,舅舅也不会让我就这么走的。” 她今日那番表现本就有夸大的成分,只因她知道,要是不把话说得严重些、行为做得决绝些,舅舅是断狠不下心教训柳俏君的。 光只自己打那一巴掌,又怎么能抵消今日之辱?所以她说要走,不过是为了让柳俏君得到应有的惩罚罢了。 - 明昭郡主母女在外逛了一日,今夜也都早早歇了。 谢语岚被丫鬟们服侍着睡下,感觉侍女们将灯火都灭了,关上门出去,才睁开眼睛。她躺在床上,听着隔间没了走动的声音,心想大家应当都睡下了。 就这么默默地躺了两刻钟有余,她才悄悄地掀被起身,下床披衣。 赵子珩背倚着树干,眼睛盯着那扇窗户,手里把玩着那枚谢语岚以为丢失了的双福如意佩。 不知她今夜睡的好不好,还会不会再做噩梦...... 他正想着,没曾想一直看着的那扇窗忽然就动了,一只雪白的、纤细小巧的手扶在窗扇上,小心翼翼地推开那半扇窗。 少顷,又从里面探出来个小脑袋。 上一刻他心中还在矛盾,既希望她能不再被梦魇纠缠,一夜好眠到天亮;又希望能再见到她出现,与她靠近了说说话儿。 下一刻她就出现了,在他还没纠结出个结果的时候。 今晚月色依旧明亮,赵子珩目力所及,只见谢语岚那张莹润的小脸上透着紧张与心虚,而那对在月光映照下如小鹿瞳眸般机灵晶亮的眼睛,正四处梭巡,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许是查找未果,她不死心,又将半个身子都越过了窗户,长长的墨发从她背后滑落胸前,半遮住她的视线,她略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手肘抵在窗台上,两手压在耳侧定住头发,滴溜溜的眼睛又在院子里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扫视。 来来回回数遍后,她终于垂下眼帘,抿着唇,露出失望的样子。 赵子珩忽然福至心灵,瞬间就明白了她在做什么——小姑娘是在找他呢! 只是他所在的这棵大树枝繁叶茂,他又擅于隐匿,置身于阴影之中,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那里有人藏身。 他心中泛起欢喜的涟漪,未再多想便纵身一跃,落定在离她只有两步距离的地方。 “找我?” 又是这样突然的出现。 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先是一缩,再是雀跃,嘴角微翘,脸上不自觉地便要绽开笑容,忽然又转过神来,露出一点嗔色:“做什么又吓我!” 赵子珩张口便来:“我记得你小时候胆子可大得很,怎么现在越长大越回去了?” 谢语岚立刻回嘴:“你才越长大越回去了!明明小时候还没这么、这么......” 他挑眉,追问道:“如何?” 她故意龇牙咧嘴道:“这么可恶!” 赵子珩便板起脸,假意教训她道:“你现在见了我,连表哥都不叫了,整日你你你的,没大没小。竟还说我可恶?我看你才是顽劣。” 谢语岚一听便不依了,辩解道:“这可不怪我,当初我要叫你王爷,是你自己不要的!” “是啊,我不要你叫我王爷,”他说着话,脚下又走近了一步,“我要你仍像从前那样叫我小哥哥,怎么你只听半截话,做半截事呢?” 他用眼神锁住她,里面氤氲着浓重的情绪,谢语岚只觉心上的弦好似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整个人都轻颤了颤。 双颊浮起浅浅的胭脂色。 她却只以为自己是被他的气势所压,索性抬头蹿了蹿,嘴里嘟囔道:“什么小哥哥,本来就不该那样叫的......” 在赵子珩的角度,“小哥哥”这个称呼所伴随的那些时光与记忆,于他而言都十分珍贵且美好。 可惜对谢语岚来说,更多的却是出糗、哭鼻子、圆滚滚等丢脸的过往,伴随着她恨不得抹去的一些黑历史。 赵子珩也知道,他们现在都长大了,再让谢语岚叫他“小哥哥”确实不妥也不可能,便退而求其次道:“那便仍叫我表哥。” 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强调道:“不管是人前人后,都这么叫。” “知道了知道了,别把我头发弄乱了。”谢语岚扁嘴,他这动作实在很像他们小时候一起在宫里逗猫的动作。 在他满意地笑着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来道:“对了,我有事情要问你!” 他的笑凝固了一瞬,又若无其事道:“什么事?”心里实在怕她又追问他为什么在这里或者逼问他与“狂旋风”的关系。 却不想谢语岚用狐疑的小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遭,末了问他:“表哥知不知道太子妃娘娘的胞妹程二小姐也在鹿城?” “你就是要问这个?”赵子珩几乎呛咳出声,反应过来,他嘴角不由抽了抽:“莫不是......你以为我是因她才来鹿城的吧?” 谢语岚的眼神飘啊飘的,就是不与他对视:“毕竟京中有那样的传闻,表哥又何妨承认。” 赵子珩屈指用指节叩了下她的额,无语道:“你这榆——脑袋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真想敲开了看看,里面那根接收情感的弦是不是用榆木接的,所以才那么迟钝。 第19章 放心 她的笑容对他来说比什么都解忧…… “什么鱼脑袋?”谢语岚捂着额头瞪他:“我能想什么呀,若不是京中有这样的传言,我才不会问你呢!” “传什么了?”赵子珩逼近她问道:“别人说什么你都信?我说的话怎么不见你放在心上。” “本来就很可疑啊~”谢语岚坚持道:“程二小姐在这,你也在这,我自然——” “若非你,我都不知道她在鹿城!”赵子珩没好气地打断她道:“我在鹿城已经有几日了,可是今日之前并不知道她也在。” 谢语岚张了张嘴,忽然恍悟道:“今日我在街上看见的果真是你啊?” “不然呢?”赵子珩有些不高兴道:“那位程二小姐,我又不关注她的行踪,要不是因为你跟她撞到了一起,我怎么会知道她也在?” “哦~”谢语岚点点头,忽然机灵道:“那你就是关注我的行踪了?你跟着我做什么?” 赵子珩一窒,很快道:“还不是因你太笨!” “好端端的又骂我!” “你不笨吗?那日要不是我——”想起赵旭坤那事本就给她留下了阴影,到嘴边的话又止住了。 “你怎样!” 赵子珩换了个说法:“从小到大你犯傻的事情做得还少吗?我在你身后收拾摊子的时候不多吗?” 谢语岚不服气道:“又提以前,这么说的话我还不是在皇伯伯面前帮你好多次!” 说着话又斗起嘴来,一开始讲的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两个人此刻都沉浸在互翻旧账中。 隔间忽然传来一点声音,赵子珩耳尖,听见动静立刻伸出一指抵在谢语岚樱唇之上,示意她噤声。 谢语岚吓了一跳,很快也听见隔间有声音,一时紧张地不敢动。 两人定定地等了一会,赵子珩先吁了口气,他听出来应该只是为她守夜的侍女翻身时带动了老旧的榻板发出的动静。 他低下头,刚想将这话告诉她,可是那只还竖在她面前的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唇。 柔软,微凉,伴着她身上的香气,真如花瓣一般。 赵子珩乌黑的瞳眸闪了闪,恰谢语岚也抬头,大大的眼睛里还透着紧张。 他便顺势挪开手指,转而摊开了手掌放在她头上揉了揉,轻笑着安抚道:“没事。” 这会儿四周更安静了,赵子珩本就生得俊美无双,这样难得在她面前直接表露出来的似带着宠溺,又略有些温柔的样子好像分外惑人。 谢语岚猝不及防,一下撞进他幽深的眼神里,只觉得一颗心忽然砰砰直跳,心田上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好似萌出了新芽...... 她别扭地将脸偏向一边,却是将她侧面露出来的红了一圈儿的耳廓送到他眼睛底下,傻乎乎地暴露了自己此刻的不自在。 赵子珩的瞳仁更黑了。他盯着那小巧粉/润的耳朵,心中生出一种想要亲近她的冲动...... 不行。 赵子恒及时阻断自己脑中危险的想法,艰难地将搁在她头顶的手收回来,握成拳背在身后。 两人谁都没有再看谁。 忽然墙外传来一阵似鸣蝉、又似夜莺的声音,打破他们之间尴尬却又隐隐带着温情的氛围。 赵子珩皱着眉转身看向外面。他方才藏身的那棵树上有人。 谢语岚也听见了,歪着头小声问他:“是什么声音?” 这是有紧急情况需要立刻通报的哨语。 赵子珩神色如常,对她道:“我去看看。” 谢语岚点点头。便见他几步迈向墙角,纵身一跃便翻上了墙头,眨眼间又落了下去,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她便一直注视着他落下去的那面墙,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乖乖地等着他。 - 赵子珩一出来,方才隐在树上的暗卫便也立刻现身:“主子。” “发生何事了?” “奉天传来急信,皇上两日前在围场行猎时坠马受伤,请主子速回。” 赵子珩脸色一变,立刻追问:“父皇龙体可有碍?” 暗卫忙道:“主子放心,皇上并无大碍。” 听见这句,赵子珩的面色总算好了一些。 暗卫继续道:“只是春蒐之行想必很快便要中止,金先生传话来说,皇上受伤,主子此时若还不回去,恐怕不妥。” “嗯,”赵子珩点点头:“你先回去安排,一刻钟后随吾启程回奉天。” “是!” 赵子珩回落到院中,便看见谢语岚仰着那张水灵灵白嫩嫩的小脸,冲着他笑。 便是此刻心里有事的赵子珩,在这样的笑容里,亦不由自主地觉得肩上的重压仿佛轻了许多,笼罩在心上的阴霾也消散了些许。 她的笑容对他来说,比什么都解忧。赵子珩走向她的脚步也轻快了一些。 谢语岚却看见他落地时凝眉的样子了,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半分:“是有什么事吗?” 赵子珩自然不会说出实话平白惹她担心,便道:“没什么大事,只是这边的事情办完了,底下人催我回奉天。” “啊——”谢语岚半掩住小嘴,悄声问道:“奉天那边正办着春蒐,你是偷偷跑出来的对不对?” 赵子珩故意睨她一眼,“你说呢?” 谢语岚瞠目:“你真是、真是......”好大的胆子! 赵子珩却浑不在意:“别真是了,你快回去睡吧,我该走了。”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是有够霸道的!谢语岚暗自腹诽着,嘴上小小声带出“果真不愧京城小霸王的名头”的话来。 赵子珩听见了,深觉好笑。只是伸出手挡住她要关窗的动作,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问她:“还做噩梦吗?” 谢语岚不妨他忽然问及,脑中不受控地浮现昨夜梦中情景——持弓的背影,退散的恶人,绝对的安全感...... 似乎有股热气蒸腾而上,谢语岚这下是真的觉得不自在了。 她推开他卡着窗扇的手,敷衍道:“没有没有,你快走吧!”说着便毫不留情地关上了窗户。 赵子珩却不知道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对,惹她一下便要赶自己走了。他想拉开窗好好地跟她说一句夜安,手碰到窗,还是收了回来。 他站了一会,便要转身离开。 房中的谢语岚也仍站在窗边,揪着自己的手指纠结。最后还是跺跺脚,将那窗打开了一条缝隙,也不管人还在不在,一句话在嘴里绕了一圈最终还是说出了口:“你小心点。”总归是关心的。 赵子珩慢慢地看过去,勾勾唇:“放心。” 第20章 拜访 下一任帝王是谁,犹未可知 赵子珩走之前还将之前安排在谢语岚身边的暗卫召来叮嘱了一番,要他保护好谢语岚的安全,又再三提醒,若有什么不对之处,得随时给他报信。 将记挂的事情交代完,当夜他便快马回返奉天。 - 柳浩箴今日起得比往日都早。他打着哈欠吩咐下人看住了程葭蕙的院子,在下人报说那边也起了之后,便赶了过去。 一大早叩开了外甥女的院子,便开始情真意切地挽留她。 柳浩箴是真怕外甥女的倔脾气上来便不管不顾定要回京,还好程葭蕙这里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终于在舅甥一番相谈之后,程葭蕙便“勉强”答应了留下。 而柳浩箴之所以这么着急,也是因他还没搞清楚女儿得罪的到底是什么人,所以要请外甥女拿主意,要不要亲自上门请罪。 程葭蕙装模作样地叹气,将明昭郡主母女的身份道出。 得知竟是齐国公府世子谢璟的妻女,又是当今皇上的亲姑母永安大长公主的女儿与外孙女,柳县令是真的倒抽了一口冷气。 也不怪她这外甥女生气,让贵人们看了自己那骄纵女儿的行事,该误会他柳家是何等的狂妄自大啊! 柳浩箴此时是真的惊悔交加,又觉得被女儿连累的自己冤枉得很,便拉着程葭蕙絮絮叨叨,直问该怎么办。 程葭蕙做足了姿态,便顺势道她原就打算去向明昭郡主请罪拜别之后再回京,这会儿正好将拜帖写了,让人早早送过去,以示他们的诚意。 于是这日晨间,明昭郡主正与谢语岚用着早点,外面便有人递进来一张帖子。 拿着帖子的大丫鬟鸣翠对明昭郡主道:“是程二小姐派人送来的。” 明昭郡主心里有数,只对大丫鬟鸣翠示意了一下,并未停下进食的动作。 鸣翠便打开那张帖子看起来,片刻抬头对谢语岚母女道:“程小姐与其舅父柳县令想亲自来拜访您。” 明昭郡主皱皱眉,并未多说什么。 少顷用完早膳,母女俩转移到厅堂喝茶,谢语岚才道:“娘想是会见一见程二小姐的吧?” “哦?”明昭郡主的心思被女儿猜准了,不由笑了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而是考她道:“翩翩倒是说一说,为何要见?” 谢语岚抿唇一笑,还真分析起来:“若程二小姐只是寻常官家小姐,自然是见不见都可了;只是程二小姐毕竟是太子妃娘娘的亲妹妹——” 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容消弭了,声音也低了几分:“太子表哥英年早逝,娘您又常说,先皇后娘娘是极好的人,那么便是看在那二位的面上,您也会多看顾太子妃几分的罢。” 明昭郡主点点头道:“虽太子妃是太子妃,程二小姐是程二小姐,但程家是先太子岳家,任谁看来她们都是一体的。还是见一见她吧。” 谢语岚是从人情考虑,而明昭郡主其实还有没说出口的一点理由:先太子与皇上父子相得,虽遗憾早逝,可他身后还留下了深得皇上眷宠的小皇孙。 即便如今看着几个成年皇子的希望更大,可只要皇上保持身体康健,再过个十年八年的待小皇孙也长成......谁能成为大周的下一任帝王,犹未可知。 当然以齐国公府的地位,明昭郡主也不是怕得罪人,只是谢家向来与人为善,也从来不主动给人难堪,举手之劳的事情就更没必要扫人家面子了。 家里少与谢语岚谈及朝堂之事,她便只能从人情关系上去想,明昭郡主已然觉得欣慰,她拍拍女儿的手道:“翩翩长大了,也懂事了。” 谢语岚便作出被夸奖的骄傲样子,抬着线条细润的下巴道:“不止如此,我还猜娘大概也只会见程二小姐吧?” 明昭郡主失笑:“你又知道了?” 谢语岚便靠过来,像说悄悄话一般对她道:“爹又不在这里,娘才不会见那个柳县令呢~” “你这孩子!” - 接到明昭郡主的回帖知道她并没有答应见自己,柳县令不免心下惴惴。最后还是程葭蕙出了个主意,才暂时稳住了他。 巳时末,程葭蕙便带了厚礼来瑞福客栈拜访明昭郡主。 今日的她恢复了往日大家闺秀的清雅气质,说话谈吐、一举一动皆落落大方。先是就昨日表妹的无礼行为再一次致歉,得到明昭郡主明确不与之计较的话后,便仿佛卸下了心中担子,转而与她们讲起了鹿城的风土人情,偶尔夹杂几句玩笑,使堂上气氛好了许多。 说话间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程葭蕙又趁势邀约明昭郡主母女俩共进午餐:“鹿城最负盛名的悦客酒楼,想必夫人还未来得及去尝过。那里的食物颇具特色,美味半点不输于京城的大酒家。” 她站起身施了一礼:“晚辈已在那边备置了一桌,请夫人与妹妹赏光。” 盛情难却,明昭郡主母女便应了下来。 待她们一行人到的时候,柳浩箴早已候在了悦客酒楼。 明昭郡主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程葭蕙却未发现,只笑着将柳浩箴引见给她,只她也晓事,并未道明柳浩箴是鹿城县令,只道是自己的舅舅。 柳浩箴弯腰请好,脸上堆笑主动上前道:“在下已经吩咐过了,上的都是悦客酒楼最好的菜式,谢夫人谢小姐一定要好好尝尝我们鹿城的美食。” 明昭郡主淡淡地应酬了两句,程葭蕙终于看出来不对,退后一步悄悄地扯了扯柳浩箴的衣袖,给他使了个眼色,暗示他离开。 柳浩箴还想再留一会,程葭蕙急了,直接出言道:“舅舅衙门想必也忙,外甥女便不留您了。” “额,”柳浩箴一噎,只好悻悻然道:“那你们慢用,我这便先走了。” 他走后,气氛也并无多少回缓。 谢家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但是此刻明昭郡主母女两人皆十分有默契地安静进食,表现出无意聊天的样子。倒是程葭蕙几次试图挑起话题,可惜她们并不接茬,不管她说什么也不过微笑回应。 饭毕,明昭郡主便谢绝了程葭蕙陪同游玩的提议,回了瑞福客栈。 第21章 偶遇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回去的路上,谢语岚靠着明昭郡主问道:“娘,您生气吗?” 明昭郡主笑了笑:“娘在你心里便只这么点子心胸?” “怎么会!”谢语岚坐起身,立刻将明昭郡主好一顿夸赞,什么大度包容、海纳百川不够,连女中豪杰、巾帼英雄这样的字眼都用上了,逗得明昭郡主直笑。 笑完了,谢语岚还是道:“可是那位柳大人不请自来,娘确实不喜欢吧?” “翩翩,”明昭郡主摸摸女儿的头,直言道:“今日程二小姐这样的做法,娘确实不喜。” 她趁此机会教导谢语岚:“你观今日他们舅甥的言行,是不是程二小姐才是主事的那一个?” 谢语岚想了想,发现还真是,她点了点头。 明昭郡主笑了,继续道:“那么回帖时娘既然已经婉拒了见柳县令,程二小姐识趣些,遵从也就是了。可是我们还是见到了柳县令,为何?” 谢语岚抿抿唇:“是因程二小姐并不将娘的拒绝放在心上。” 明昭郡主颔首,她目光悠远,娓娓道:“当然,也并非程二小姐真的不尊重娘,她也未必就觉得十分妥当,只是想要的太多罢了。她还太年轻,她的家人也恰恰忘了教她,阳奉阴违、先斩后奏这种事,没到那个份上的时候,断不可为。” 程葭蕙太贪心了,想事事周全,却不知这世上并无两全其美的好事。 母女俩说完了也便揭过这一茬。她们在客栈休息了一日,第二天又游览了鹿城的山水,在回城的路上还“偶遇”了送表妹出城回乡的程葭蕙。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出口便也知道了。只是事情到底做得对不对,聪明是不是用对了地方,便见仁见智了。 对谢语岚来说,她知道赵子珩已经离开;对明昭郡主而言,又有程葭蕙时不时地冒出来,因此鹿城对她们母女俩的吸引力大大减弱。 眼看谢语岚身体也恢复了,精神也好了,她们便决定不再在鹿城逗留。 白日出城的人不少,官道上来往车马相互避让,还算有序。长时间坐车,明昭郡主便与谢语岚分了两辆马车,各自带着自己的侍女坐。 马车内,谢语岚倚在紫萱身旁看她绣一面帕子,墨竹则在一旁分线。 一个稍窄的路口,明昭郡主的马车已经先拐了过去,谢语岚这一架也正要过,谁知迎面几骑快马奔来,徐统领与对方急打招呼,骑马的侍卫们也立刻横马阻挡。 “吁——”为防碰撞,谢语岚这辆马车的车夫紧急拉住了缰绳,拉车的两匹马儿甩头蹬蹄,连接的车子一歪,车厢内的主仆三人倒作一团。 墨竹好不容易配全了颜色的绣线散落一地,人也撞到了车门。她揉着额头爬起来,回身问谢语岚:“小姐,您没事吧?” “我没事,紫萱你怎么样?”亏得紫萱及时拦了一下,她的身子才没往前冲出去。 紫萱跪倒在车厢内,闻言抬头便道:“奴婢也,嘶——”刚想撑着身子起来,才觉手上剧痛,疼得她脸色都变了变。 “可是哪里伤着了?”谢语岚忙要扶她,俯身一看,却见绣花针深深地刺入紫萱的手指,血珠一下便涌了出来,染红了她一直在绣着的那块白底丝帕。 谢语岚瞳孔微缩,忙道:“墨竹,快搭把手!” 那根针斜斜地穿刺进食指的肉里,几乎洞穿。谢语岚颤了颤,只觉身上的小疙瘩都冒了出来,与墨竹两个都是不忍的表情。 倒是紫萱还稳得住:“不过是小伤,看着骇人罢了。墨竹,你快些帮我把针捏出来。” “墨竹,你、你快。”谢语岚巴巴地叫了她一声,揽紧了紫萱的肩,别开了眼睛。 墨竹狠狠心,握住紫萱的手,一下便将针抽了出来。紫萱疼得呜咽了一声,嘴唇咬得发白。 徐统领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小姐可还好?” 紫萱受伤,谢语岚心中有气,便不悦道:“怎么回事?” 徐统领便将方才的情况说了。听闻是因道路狭窄,对方又快马而来,一时闪避不及导致的颠簸,谢语岚抿抿唇想说什么,紫萱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对她摇摇头。 主仆两个对视了一瞬,谢语岚无奈,只好对外扬声道:“我这里无事,走吧。” 处理好紫萱的伤口,谢语岚怀着想看看是什么人纵马的心情,便掀开车帘子往外瞟了一眼。道旁控马让路的有五六个人,看起来应是一位年轻公子带着几个护卫。 那位年轻公子的半边脸被谢语岚看得清楚,她一愣,随即“唰”地将帘子放了下来。 待马车与那群人错身而过以后,她才又撩起了一条缝隙再次看向那人。 “真的是他啊,”谢语岚喃喃道:“段世杰......”他怎么会在这里?想想还在城内的程葭蕙,直觉段世杰在这里出现定与她有关。 这两人的事情又是一团乱麻。谢语岚摇摇头,不再想他们。 马车到了下一站驿馆,谢语岚才将看见段世杰的事情与明昭郡主说起。 “徐统领认出了他,告诉过娘了。” “那是进鹿城的路,娘,您说他是不是......” 明昭郡主笑起来:“你是想说,他是不是为了程二小姐而来的吧?” 谢语岚睁着一对写满了要听八卦的亮晶晶的眸子,点头。 明昭郡主点了点她的额,闲闲道:“不管是不是,都改变不了什么。他这一遭若真是为程二小姐而来,娘瞧着,程二小姐也未必欢喜。”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无可厚非。但是段家与程家两年前那件事后,段公子便是再心仪程二小姐,两家也是断不可能结成姻亲的。段家也不会容许他如此胡闹。”小儿女的私情,终究抵不过家族利益。 “哦~”谢语岚想想两年前的各种风言风语,当时说什么的都有,但是这位段公子倒好似是真心喜爱程葭蕙的,传闻他还在程府门前守候过,只最后被段家使人捉回去关起来就是了。 不过一段小插曲,谢语岚对别人的感情纠葛也就是听个趣儿,她对段世杰也没什么特殊印象,毕竟这个人跟她八竿子打不着。 最多也就因紫萱受伤的缘故对他产生过一丢丢埋怨。但很快这点子情绪也被她抛诸脑后了,此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在以后会跟自己牵扯上关系。 第22章 谢府 合掌将她白嫩的手拢在自己的大掌…… 几日后,齐国公府世子谢璟加派了人手过来,让他们护送妻女即刻回京。 随人过来的还有谢璟的手书。他告诉明昭郡主,皇帝在奉□□猎时坠马受伤,京中情势有变,恐她们在外安全得不到保障,故让她们尽快归家。 谢语岚想起那夜赵子珩的反应,明悟他应该是在那时收到了皇伯伯坠马的消息,才会说要返回奉天的。也不知道他那边如何了...... 而明昭郡主看完夫君的信,便令车马疾行,一行人加快了速度回京。 - “母亲!妹妹~!” 明昭郡主与谢语岚用罢午膳,刚走出驿站大门,远远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谢语岚循声看去,不由惊喜道:“二哥!” 少年策马奔腾的身姿英气勃发,天上的太阳照在他身上是那么的耀眼。飞驰的骏马转眼便到了驿站前,他收紧缰绳,被往后勒停的马儿发出长长的嘶鸣声,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地踏下。 而少年已经飞身落定在了地上。 他大步走向明昭郡主母女,脸上满是明朗的笑意:“母亲,妹妹!”他便是谢璟与明昭郡主的嫡次子,谢翼。 “翼儿,”看见儿子,明昭郡主意外之余也很是欢喜,温柔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儿子一通,问道:“你怎么来了?” 谢翼便道:“孩儿问了老杨叔,他说徐统领传了信儿,您当是今日便能到,孩儿便想着来接一接您。” 谢语岚也欢快地迎了上去,特意看了自家哥哥几眼,打趣他道:“二哥你晒黑了!” 谢翼却将妹妹这话当做夸赞,立时笑出了一口白牙,骄傲道:“哥哥可不比你,男子汉大丈夫,晒黑些才好!” 说话间又有几骑快马陆续停在驿站门口,几个与谢翼年纪相仿的少年都下了马来。这些都是京城勋贵之家的子弟,谢翼的好友。 众人上前给明昭郡主见礼,一时唤她“伯母”、“叔母”、“表姑母”、“表姨母”什么称呼的都有,明昭郡主皆笑着应了。 到了谢语岚这,倒是异口同声地都喊着妹妹。基本都是从小便混在一起玩到大的,彼此之间熟悉得很,也不必太过避嫌。 谢语岚脸上挂着浅笑,与哥哥的友人们见礼。 轮到平阳侯世子荀恪骞时,他还多问了句:“妹妹这一路可顺利?” 谢语岚不由抬眸看了他一眼,客气地答道:“一切都好,世子有心了。”她下巴轻点,便自与另一人打招呼。 荀恪骞温文地笑着退开。 这驿站离着京都南城门还有二十多里地,众人厮见过后便也不再耽搁,荀恪骞看着谢语岚上车的背影,眼眸微眯了眯。 待她们母女都上了车,众少年便散骑在马车四周,簇拥着马车进入京城。 因多了这些少年,这剩余的路途谢语岚便总能听见车外他们的玩笑交谈。她坐在车内静静地听着,听他们提及有趣的事情也会笑一笑。 出门近两月,也是到了这一刻,谢语岚才有了真回到京城的感觉,才知道自己也是有些想家了。 少年们将马车送到齐国公府门口,便与谢翼挥手道别。 谢璟与长子谢尧随驾前往奉天,现下还伴驾未归,如今在府中的只有齐国公谢望。母女俩一回到府中便去拜见了他。 谢望早年行军打仗,累积了些伤病,如今老来腿脚就有些不便。自国公夫人病逝后,他一个人多是住在京郊的别院休养居多。 也是这两年京中局势不定,谢璟时常有事与他相商,他才又搬回了国公府居住。 “爷爷,我们回来了!”谢语岚快步进了谢望的院子,人未到而声先至。 正在院中监督下人们侍弄自己那些瓜果的谢望抬头看去,便见花儿一样的孙女儿欢欢喜喜地出现在眼前,满刻岁月痕迹的一张脸顿时舒展开来,开怀笑道:“爷爷的乖孙女回来了!” 谢语岚揽住谢望一臂,撒娇道:“爷爷,翩翩好想您啊~” 谢望顿时笑得更欢了,拍着谢语岚的手一叠声道:“爷爷也想你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明昭郡主随后进来,对谢望行礼道:“父亲,这两个月,府里都辛苦您了。” 谢望摆摆手:“嗐,府里也没什么事情,自家人说什么辛苦!” 几人叙了一刻话,谢望便让她们回去休整,又对谢语岚道:“看你这小脸都瘦了,今晚爷爷吩咐厨下多做几个你爱吃的菜!” 谢语岚冲他甜甜地笑道:“爷爷最好了!” - 倏忽几日过去,嘉武皇帝回朝了。 自得了消息,谢语岚这日从晨间便陪明昭郡主一起等着。正午时分听见城内响起宣民鼓的声音,便知是銮驾进城了。 等到午后,清早便随谢翼出去的一个侍卫回来报信,道世子爷与大公子护送圣驾进入皇城,而谢翼此时就在宫门外等候,最迟申时便能一同归家。 未时末,谢府中堂,谢望大马金刀地坐着,明昭郡主母女坐在一旁。 不多时便有下人小跑着进来,报谢璟父子三人已经快到家门口了。 谢语岚本就频频朝外面张望,听见这句直接坐不住了。她站起来朝谢望道:“爷爷您先坐着,孙女......” 顿了顿,看了明昭郡主一眼,抿嘴笑道:“孙女跟娘去前头迎一迎爹爹和哥哥。” 明昭郡主闻言嗔了女儿一眼,刚要说些什么,谢望已经把手一挥,笑呵呵地对母女俩道:“去吧去吧~” 谢语岚便小小地欢呼一声:“娘,快走吧!”拉了还要矜持的明昭郡主径直往大门去了。 母女俩刚走到前院,便见谢璟领着两个儿子大步跨过中门。看见她们母女,为首的中年伟岸男子一双虎眸湛亮。 谢语岚立刻丢开明昭郡主的手,像只快乐的蝴蝶提着裙子翩翩地飞到谢璟的面前,绽放灿烂的笑容:“爹爹!” “乖女儿!”女儿大了,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亲亲抱抱举高高了,谢璟双手扶住女儿的肩膀,将她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扫视了一遍,朗笑道:“爹爹回来了!” 谢语岚跟谢璟黏糊了片刻,便十分识趣地让到了一边,将姗姗来迟的明昭郡主往谢璟面前一送,自己跑到了谢尧面前去。 当着孩子们的面,谢璟与明昭郡主当然做不来亲热的举动。他伸手握住妻子细腻的手腕,合掌将她白嫩的手拢在自己的大掌中。 明昭郡主眼波流转,低低地叫他一句:“风郎——” 谢璟蓦然收紧手掌,盯着娇艳的妻子,内心一片火热。 第23章 父子 他没想到伤势如此狰狞 齐国公府内父慈子孝,夫妻和乐,而皇宫大内却是阴云密布,似风雨欲来。 皇帝的寝宫宸光殿中,嘉武帝眼眸半闭歪靠在软榻之上,大总管刘素领着两个小内侍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擦洗手脚。 好不容易收拾好,刘素试探地喊了声:“皇上......” 嘉武帝这才睁开了眼睛,坐起身冷声道:“把他们几个都叫进来。” “是——”刘素躬身退了出去。 宸光殿外,一溜五位皇子,大皇子秦王背着手焦躁地走来走去,三皇子燕王正夹在两个闹不和的弟弟——四皇子卫王与七皇子琅王中间充当和事佬,而六皇子豫王则忧心忡忡地看着殿门。 刘素一出来,时刻注意门口动静的豫王便率先发现了,他赶忙上前问道:“刘总管,父皇可愿意见我们了?” 刘素作揖道:“皇上正请几位王爷进去呢~” 其他几个皇子都听见了,秦王面上露出一丝喜色,也不理会其他几个弟弟,一马当先跨进了殿内。 豫王回头看向燕王,燕王抬抬下巴示意他跟进去,自己也拍拍卫王与琅王的背道:“都把这臭脸收了,父皇召见呢!” 嘉武帝冷眼看着几个儿子。 “父皇~!”大儿子一进来便嚎着跪倒在榻前,脸上涕泗纵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个父皇是不是快要死了......不愧是“纯孝”之名在外的秦王。 跟着进来的是六儿,他看见秦王的作态,脸上露出茫茫然的样子,然后便犹犹豫豫地也跟着跪在秦王身边,拘谨地叫了声“父皇”,便低下头去,再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后边是老三带着老四跟小七,三个人一进来都愣了下,“老好人”老三随即换上痛心的表情,几步上前跪倒,口称“父皇”,伏身行了个大礼。 老四极快地瞥了小七一眼,立刻紧随老三,同样行了大礼。 转眼间便只剩下赵子珩一个人还站着。嘉武帝看得分明,他的小儿子抽了抽嘴角,然后便露出一言难尽的眼神。 父子俩的眼神对上,赵子珩立即收了那副样子,敛眸上前,跪下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嘉武帝一言不发,来回扫视几个儿子的后脑勺。好半晌,安静的室内都只闻秦王哀切的泣声。 终于,嘉武帝抬手,做了个赶人的动作。大总管刘素立刻反应,朝两个小内侍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跟着自己出来。 将殿门关好,刘素自己守在门口,没多久便听见里头嘉武帝精神十足的咆哮,接下来的时间,几位王爷都被他依次狠狠地叱骂了一顿。 秦王猛虎落泪,感性道:“父皇要骂便骂罢,您自坠马之后便不见儿臣,儿臣实在担心啊!” 他擦了擦眼泪,真情实感道:“这十来日,儿臣茶饭不思,辗转难眠,便是担心父皇您的身体,如今看您身体无恙,儿臣便是再受您十顿责骂也是甘之如饴!” 嘉武帝闻言忍不住按了按额角,压下想要再痛骂他一顿的冲动。 赵子珩实在忍不住,悄悄偏头想要看一眼他父皇是什么表情,结果父子俩眼神又对上了...... 嘉武帝狠狠瞪了他一眼,赵子珩咧咧嘴,又低下了头。 秦王还在那里哭哭啼啼,嘉武帝实在忍无可忍,怒道:“要哭滚回去哭!” 秦王张着嘴,一句哭嚎顿时卡在嗓子眼里,想自己一片真心,父皇不对他另眼看待便罢,竟还如此不耐烦!一时只觉无限委屈,梗着脖子便要与嘉武帝分辨。 燕王见势不对,忙立跪起来,又当起了嘉武帝与秦王之间的和事佬,两头劝解。 这中间卫王还见缝插针地说上几句,话里净给其他兄弟戳刀,也是能耐了。 嘉武帝怒气更甚,场面一度有些混乱。 赵子珩并不参与其中,哪怕卫王的刀子都戳到他了,他却一反常态,没有半点与他对质辩白的意思,从头到尾只是百无聊赖地跪着。 他斜眸看去,跟自己一样的还有老六豫王。 不,老六比自己高杆,装得像个佛像。赵子珩无声地嗤笑,继续扮演雕像。 最后还是门外的刘素掐着点儿进来禀报:“皇上,陈院首来了,您该换药了。” 嘉武帝往身后的大迎枕一靠,心力交瘁道:“都别杵着了,走走走,都给朕走!”终于舍得结束这一场没有意义的父子聚首了。 赵子珩第一个直起身要告退,无奈嘉武帝比他更快:“老七给朕继续跪着。” 卫王几乎笑出声来,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赵子珩瞧见他那张憋笑憋得有些扭曲的脸,只觉脚痒痒的,很想伸出去给他一脚。 燕王招呼豫王一起将秦王扶起来,撑着他向嘉武帝行礼告退。刘素送他们兄弟几个出了门去,又将太医院院首陈吉昌领进来。 嘉武帝瞅瞅门口,朝赵子珩没好气道:“起来,旁边站着去。” 赵子珩抬头,露出一张嬉皮笑脸:“儿臣遵旨~”一骨碌站起身来,却并没有乖乖站到旁边去,而是将袍子一拎,一屁/股便坐到嘉武帝榻前的脚踏板上。 抬头又换了认真的神情,道:“父皇,儿臣看看您的伤。” 嘉武帝目光微凝,霎时不自在道:“看什么看,起开起开!” 恰陈吉昌走到了跟前,给这对天家父子行了礼,便笑眯眯地与赵子珩打商量道:“微臣要给皇上换药,殿下若要看,不如先起来将这位置让给小老儿如何?” 满头白发的老陈院首,他的面子赵子珩还是给的。 赵子珩挪到了一旁,看着刘素搬动嘉武帝的右腿,往上掀开宽大的裤腿,露出裹着厚厚纱布的小腿。 随着旧纱布被剪开,陈吉昌慢吞吞地将原本覆盖于伤处的膏药清理掉,一大片淤青夹杂着见了血肉的伤口落在赵子珩眼里。 他没想到伤势如此狰狞,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父皇......” 嘉武帝见他如此,清了清嗓子,搁在榻几上的大手忽然狠狠拍了一下桌面:“啧,区区小伤,何足挂齿!想当年——” 这一下毫无预兆,陈吉昌被他吓了一跳,手上动作抖了抖,不小心碰到了嘉武帝那一片没了皮/肉的伤处。 痛得嘉武帝想要破口大骂。幸好咬牙忍住了,然后继续追忆他的峥嵘岁月,英勇过往。 赵子珩木着一张脸,心想自己根本没必要心疼这老头。 第24章 东宫 最爱他们的那个人却没机会看着他…… 换完药,嘉武帝让其他人都出去,示意赵子珩坐到近旁,摆出一副要与他长谈的架势。 “......”赵子珩对上老头子“了然”的眼神,心里也不由得有些打鼓。 嘉武帝欣赏了片刻儿子故作淡定的样子,才闲闲道:“说吧,那几天都去哪了?” 赵子珩顾左右而言他:“能去哪,不就逗着禁军玩儿呢嘛~奉天周边的猎物比围场内的野多了,我也不耐烦与那些人扎堆儿比试。” “编,接着编!”嘉武帝毫不留情地拆穿儿子:“朕还能不知道你?” 老头不是昏君,他手上有天子十二卫,三十六眼,七十二耳,这世上的人与事,只要他真有心要刨根究底,那就不可能瞒得住他。 当然,赵子珩类似的事情做得多了,也不觉得嘉武帝真会派人盯着自己,被他一逼问,便真真假假地提到了鹿城和谢语岚。 嘉武帝顿时来了精神,饶有兴致道:“真去找谢家小丫头了?” 赵子珩纠正他道:“并不是去找她,只是巧遇!”他方才只说自己听说鹿城有锻匕的巧匠,所以才慕名而去,结果还看见了表姑母明昭郡主以及表妹谢语岚。 不知道老头子怎么就听成了自己是去找谢语岚的。 “啧”,嘉武帝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儿子一眼,没好气道:“你要是真喜欢人家便早点将人娶回府,总那么偷偷摸摸的像什么话!” 赵子珩板着脸道:“儿子并未偷偷摸摸。” 嘉武帝却对儿子的话充耳不闻,仍在自顾自说着:“你若不好开口,那朕便舍下这张老脸,去跟你表姑母好好说说。” 赵子珩气结:“父、皇!” “怎么?!”嘉武帝虎目一瞪,“叫那么大声干嘛,朕没聋!为了你这小兔崽子的婚事,朕可是操碎了心,你说你,喜欢人家又不敢出手,婆婆妈妈的,一点不像朕的儿子!” 赵子珩把脸一偏:“这事我们已经说过了,总之儿子自有主张,父皇您就别瞎掺和了!” 嘉武帝也是生气:“朕若不催催,你还要拖到几时?”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可赵子珩仍只一味敷衍。嘉武帝觑着赵子珩的面色,故意激将道:“要是谢家把她许配了旁人,朕看你如何!” 果然赵子珩脸色一冷,斩钉截铁道:“她只会嫁给我。” 嘉武帝继续唱反调:“就你这样,人家凭什么把女儿嫁给你?谢家又不是普通人家,用不着攀附你这个王爷,真不知你哪来的信心!” 赵子珩有些不耐烦:“您等着喝媳妇茶便是了,别的少操心。” “你......”嘉武帝指着他,怒道:“你当老子爱操心你的事,若不是、若不是——”说话大喘气儿,就是不接下一句。 赵子珩丝毫不惧地看着他。 嘉武帝更生气了:“爱娶不娶!” 把手一收,却耍赖似的:“走走走,别在这碍眼,朕要休息了!” 赵子珩没有半点犹豫,果断行礼告退。嘉武帝看着儿子的背影,薄唇紧抿,透出一丝无力。 从宸光殿出来,赵子珩与刘素打了个招呼,告诉他嘉武帝要睡觉,自个便要往外走。 刘素却留他道:“王爷,您先稍候,奴进去伺候皇上歇息,一会出来送送您。” 赵子珩对上刘素那双诚意满满的眼睛,拒绝的话都到嘴边了,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刘素看着他点头,面上一喜,这才放心地领着人进殿里去。 时辰尚早,赵子珩想了想,便打算顺道去东宫看看侄子侄女。他招来一个内侍让去东宫问问,自己仍站在宸光殿外等候。 不多时刘素出来,看见他便先躬下/身子道:“劳您等候了。”再将嘉武帝想让赵子珩迟些时候再来与他共进晚膳的话说得委婉漂亮。 赵子珩自然知道是这刘素在两头说合,虽主要是为了讨好老头子,但这样的机会对其他皇子来说却是求之不得,说到底也给自己卖了个人情。 便从善如流地应下了。 - 太子妃程茗蕙早知道皇帝今日回朝,诸王进宫,也猜到赵子珩应该会想来探望孩子们。因此她早就特特嘱咐了东宫守门的宫人,若有琅王来访的信儿,不必再请示,直接请他来便是。 太子妃的婢女知鹤进来通报道:“娘娘,琅王殿下刚才使了人来问,想必过会便要到了。” “倒是比我想的还快些。”程茗蕙搁下笔,道:“让人去看看小厨房的糕点可蒸上了。走,你们随本宫去将睿儿和颖儿都叫起来罢。”两个孩子午睡还未醒。 程茗蕙只消在儿子耳边说:“睿儿的小叔叔来了。”便让原本被叫醒了有些不开心地揉着眼睛的赵熙睿欢喜起来。 给儿子穿戴整齐,才又将睡得小脸粉扑扑像个福娃娃的赵宜颖叫醒。 收拾妥当,程茗蕙看着他们兄妹两个站在一起,浑似菩萨跟前的一对玉人儿似的,心中有骄傲,眼睛却忍不住微酸。 孩子们如此可爱,可是最爱他们的那个人却没机会看着他们长大...... 程茗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露出一抹笑,对两个孩子道:“待会小叔叔来了,你们要乖、要听话,知不知道?” 两个孩子忙不迭地点头,可等赵子珩真来了,他们便不记得自己答应过什么了,那可是他们最喜欢的小叔叔啊~ 赵子珩还来不及与程茗蕙见礼,两个小人儿便噔噔噔地跑了出来,一左一右地黏在他身边。 “这两个孩子!”程茗蕙叫都叫不住,只好快走几步,边摇头边对赵子珩无奈道:“方才你来之前我才嘱咐过他们,不许太过缠人闹着你,那会还答应的好好的,这会见了你这叔叔,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无妨,”赵子珩将赵宜颖一把抱起,又牵起赵熙睿的手,对程茗蕙笑道:“好些时候不见了,他们不与我生分,我才高兴。” 程茗蕙只好道:“七弟莫要太宠惯他们了。” 赵子珩朗然一笑:“咱们睿儿颖儿都是好孩子,惯不坏!” 叔嫂两人说话并无多余的客气,在这皇宫之中已算得上难得的亲近了。这都是因为先太子的缘故。 先太子赵子宪身为皇后嫡子,自诞生之日起便被嘉武帝寄予厚望,由名师贤达教导。他也不负众望,不仅文韬武略、才学广博,更是人品出众、高情远致,早年间便颇有未来仁君风范。 赵子珩长到七八岁上,生母懿纯皇后便因病逝去了。赵子宪比赵子珩年长近十岁,身为他嫡亲的兄长,在皇后去后,便更加爱护幼小的弟弟。 只是赵子珩小时候便顽皮得很,原本皇后在时他还多少有些克制,及至皇后去世,他性情便愈加乖戾。 嘉武帝虽从小就对这个小儿子十分宠爱纵容,但是他身为一个父亲,膝下还有好几位皇子,明面上一碗水总得端平。因此面对赵子珩的各种调皮捣蛋,便总有责罚的时候。 赵子宪是真的疼爱弟弟,虽然赵子珩并不接受他苦口婆心的劝导,可是当赵子珩闯祸惹事之后,还是赵子宪第一个站出来为弟弟担责受罚。 随着年岁增长,赵子珩也逐渐懂事,虽性子霸道些,但也没有长歪。嘉武帝可以夸自己的儿子本质就是好的,但是赵子珩自己知道,若非兄长十年如一日的照顾与关怀,自己现如今真的不定如何呢。 兄弟俩关系亲密,便是赵子宪娶妻后,赵子珩亦常来常往,并无多少变化。程茗蕙与赵子宪夫妻感情甚好,在丈夫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对待赵子珩,也有那么一点长嫂如母的意思。 三年前赵子宪染疫而亡,消息传回京城,举朝震惊。嘉武帝一夜白头,赵子珩几乎发疯,而程茗蕙则伤心欲绝。 当时她腹中已有第三胎,噩耗之下,孩子没了,人也差点救不回来。若非惦记两个孩子尚小,她也许便真的随太子去了。 赵子宪便是程茗蕙与赵子珩之间的纽带,经历同样的痛苦,虽无血缘关系,却分明是最亲的亲人。 赵子珩从未说过什么,但是他对程茗蕙十分敬重,对侄子侄女更是尽心爱护。 东宫大门敞开,程茗蕙在厅堂接待赵子珩,叔嫂俩就着孩子们的事情闲谈了几句,一刻钟不到,便让赵子珩领着孩子们出东宫去玩耍了。 程茗蕙毕竟是寡嫂,虽年岁比赵子珩大了几岁,但是必要的避嫌还是要有的。她本就是重规矩之人,对此更无一丝含糊。 “我让厨房做了些好克化的糕点给你们带上,一会玩累了你便领他们歇着用一些。”程茗蕙对赵子珩说着,又招来两名内侍,还有两个孩子的养嬷嬷,让他们跟上去帮着看好孩子。 目送他们一行走出东宫,程茗蕙在宫门口站了一会,才扶着侍女的手回转。 这一日,赵子珩陪着两个侄儿痛痛快快地玩耍,将他们送回东宫后,傍晚又去陪嘉武帝用膳,实在忙得很。 第25章 夜话 谢小姐确实不俗,正可与您结成良…… 夜深了,嘉武帝端详着懿纯皇后的小像出神。这是他为妻子画的最后一幅画像,也是画得最像的一幅。 “琬琬,”嘉武帝脸上的表情有些恍惚,“你说,我要怎么做才好......” 室内一片安静,那个温柔的声音再不会在他耳边响起,给他建议,告诉他怎么做才最好。时间一晃而过,她竟已走了十几年,而他独自活在这座深宫,却连他们的长子都没有保护好。 “珩儿他不信我呐......”嘉武帝动动手指,轻抚上画中人的脸,叹道:“他不信我这个父亲。”声音透出苍老与暮气。 好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将画像卷起放回紫檀木盒,收进龙床内侧的置物柜中。 “唉,”嘉武帝抬手揉了揉脸,放下手时,脸上的伤痛与脆弱再无半点痕迹。他动手扯了扯床头的一根响铃。 影卫首领张三闪现,“皇上有何吩咐?” “老张,”嘉武帝神色严肃,沉声道:“汝阳王世子一事,令人清理干净,不可留下手尾。” “是!” 嘉武帝点头,想想又紧跟上一句:“让你的人注意些,切勿泄露行迹,引他怀疑。” 张三垂首:“属下亲自督办,皇上请放心。” - 角三接了赵子珩回到王府,徵四上前告诉他,金先生还在书房等着。 赵子珩默了默,忽而瞪了角三一眼道:“你也知道吧,怎么不早说?”早说他便再晚点回。 角三十分无辜:“金先生不让属下们与您说,他说不管多晚他都等您,没必要让您忙着还牵挂他。” “......”赵子珩摸了摸鼻子,还是认命地往书房去。 金先生年届五十,是几年前赵子珩在外游历时随手救下的。金先生亦算是世外之人,他学识渊博,通晓天文地理、阴阳杂学,可是却愿意守着妻子安过清贫日子。 他与妻子膝下只有一女,女儿在适婚之年不顾父母反对,执意要嫁给同村的一个孤儿。金先生并非有门户之见,而是他对命理之说也有所涉猎,从那青年的面相以及他占卜的卦象都显示出,那青年非长命之人。 偏偏女儿与那青年互相爱慕已久,任他把话说尽,也不能令她改变心意。最终金先生拗不过以死相逼的女儿,只好将她嫁给那青年。 疏忽几年过去,女儿与女婿的日子越过越好,金先生却越发焦虑难安。果然有一日,女婿回家途中被马车撞伤,那马车的主人黑心烂肺,撞了人不救治不说,竟还一走了之。待到同村其他路人将女婿抬回家,人已经不行了。 金先生的女儿爱夫入骨,当下便发疯了,一个没看好跑到河里投水自尽了。一日之间女儿女婿都没了,金先生的妻子受不了刺激,大病一场,也撒手人寰。 若非襁褓中的外孙咿咿呀呀叫醒了金先生,他也许也活不下去了。看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外孙,金先生将他托付给村里一户没有生养的夫妻,自己则去找那个撞死他女婿的人家寻仇。 只他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老弱书生,那撞死他女婿的人却是城中富户之子,他去报仇,无异于以卵击石。 幸好他还知道不能力敌,只能智取。可惜因没有帮手,更无银钱,又憋着一股气急着报仇,所以最后虽然计谋成了,那位富家子从疾驰的马车上摔下来去掉半条命的同时,他也被那人的手下抓了。 人赃并获,金先生当时已存了死志。只是他没想到,那恶狠狠抽向他的鞭子没有落到他的身上,而是被一个过路的意气少年拦截了。 赵子珩那时候还是极飞扬的性子,又兼嫉恶如仇,得知是那富家子草菅人命在先,救下了金先生后,便令人去查那富户一家。 后来的事情便简单了。金先生大仇得报,知道赵子珩的身份以后,出于报答的心理,原打算投于琅王府。 可赵子珩救他不过信手而为,并不奢求什么回报,他自己有太子亲哥罩着,现在乃至将来当个闲散王爷都自在得很,他没有野心,王府内也就不需要什么幕僚。 原本是要拒绝的,但见金先生孑然一身,出于怜悯的心理,便将他引荐给太子赵子宪。 结果金先生见过太子后却又退缩了,他主动向赵子珩请辞,赵子珩也没有多想,只当这老书生经历剧变后性子古怪些,便让人给他银钱,送他回乡。 直到两年后,太子前往蜀地赈灾,不幸染疫而亡的消息张榜天下,金先生才又收拾行装,找上琅王府来。 当初他见了太子,观他面相不对,回去以后便立刻卜了一卦,唯恐有误,又加占星,三番过后,才敢确定太子命中确有一无解的劫难。若趟的过去,那么以后的人生顺遂,一世无忧,但若趟不过去,便会殒命归天。 因为无解,所以他没有告诉赵子珩。但是在生变之后,他即刻来到赵子珩身边辅佐。只因他当初看见赵子珩的第一眼,便觉此子有异,后来知道他是皇子,才明白那异处便是他身上与生俱来的王霸之气。 这三年来,金先生不遗余力地帮助赵子珩,他的本事也让赵子珩信服。可以说若非金先生的帮助与鞭策,仅仅三年,他未必能有现在的局面。 听见院子里的动静,金先生从旁边厢房走出来,见果是赵子珩回来,便拱手作揖:“王爷。” 赵子珩忙上前扶住他:“这些天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回来,先生怎不早些回去休息。” 金先生便道:“诸事未决,某未敢安枕。” 赵子珩闻言莫名有些心虚。也是奇了,他在皇帝面前都能做到我行我素,偏偏面对金先生的时候,赵子珩也不知道为何常会有底气不足的感觉。 其实也是因他早年随性惯了,如今要筹谋大事便不能太由着性子行事,金先生每每劝阻他时皆是有理有据,赵子珩自己办岔了事又不占理,故而面对金先生才会气短。 这次赵子珩原本按计划前往淮城,处理云贵王欲联合其他藩王暗通皇子左右立储之事。谁知在淮城没待几日,因为担心谢语岚出事,他便匆匆赶去汝阳,后来又在盛怒之下绑/架了汝阳王世子。 此事实属意外,算是赵子珩的意气之举。可他也并非鲁莽之辈,虽是仓促决定,但最后也算安排得当。 只是不管如何,金先生在奉天听闻这件事时,心情着实不美。 回程时候赵子珩有各种理由不见他,如今回来了便避无可避。金先生好不容易堵住了赵子珩,自然要与他好生说道说道。 先谈正事,最后才开始一轮摆事实,讲道理,劝他下次行事一定要更加审慎。赵子珩自知理亏,自然态度诚恳虚心接受。 总算说教完毕,赵子珩真心请金先生回去休息。主属两人站起走到书房门口,因灯光受阻四周昏暗,赵子珩正要提醒金先生注意脚下。 谁知金先生忽然道:“王爷,齐国公府谢小姐确实不俗,正可与您结成良缘。王爷若真有心,合该抓紧了才是。” 赵子珩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道:“先生说什么?” 金先生随即抛出一枚重弹:“一家有女百家求,明日谢府众人将前往大相国寺上香,王爷正可去‘偶遇’一番。” 赵子珩被那炮弹击中,雷得里焦外嫩。 而金先生说完便抬手告退,在赵子珩反应过来之前走掉了。 赵子珩抹了把脸。今日在宫中,老头子的话言犹在耳,现下金先生又说出这种话,赵子珩想,莫不是他真该行动起来了? - 赵子珩手下有一支专司打探的暗卫,探听来的消息汇总后便会呈给徵四,由他与角三和金先生判别有用无用、轻重缓急。 齐国公府谁也安插不进去人。当然赵子珩也从没想过在里面放钉子。只是金先生来后从安全角度出发说服了赵子珩,他们便想办法安排了一个女暗卫接触了公府车马处的一个小管事,此后偶尔也有些无伤大雅的消息传递出来。 晚间金先生在等候赵子珩的时候,便跟徵四整理了一遍消息,因主子出行必须调用车马,所以他们也便得知了明日齐国公府主子们的动向。 从知道赵子珩冲冠一怒为红颜绑了汝阳王世子后,金先生便觉得有必要尽快促成主上的这门婚事,故而出言提醒了他。 - 因嘉武帝准了随驾的臣僚次日一天假,明昭郡主便在晚饭时提出,趁着全家人都有空,刚好一起去大相国寺上香。 除了谢望不去,其他人都随明昭郡主安排。 饭后家人坐在一起又聊了半个多时辰才散。谢璟与明昭郡主回到自己的院子,将房门一关,上一刻还十分淡定从容的谢璟下一刻已经化身为狼,不待妻子说话便抱住了人亲了起来。 丈夫热情似火,明昭郡主很快被那火席卷全身,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就与他一起燃烧起来。 静谧的夜里,谢璟将妻子压在身/下,结结实实地宠爱了两回,才喘着粗气放过了她。抚着妻子细腻无暇的肌肤,谢璟满足地喟叹一声。 昭郡主被谢璟大开大合的动作颠扑得心神失守,情潮过后,她背靠在谢璟怀里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 昏昏沉沉之际,察觉谢璟竟然又有再来一次的意图,她才拾回神智,拍开那只欲再往下深入的手掌。 “风郎,我有事与你说。”明昭郡主用微哑的嗓音说起了谢语岚在汝阳时遇险的事情,成功分去了谢璟的注意力。 听闻女儿差点被汝阳王世子玷辱,谢璟气得大骂。 明昭郡主安抚住他,又将赵旭坤当日便失踪之事告诉他。 “便是他对翩翩出手之后不见了的。我问过翩翩,她只记得赵旭坤下河朝她过去,然后她便晕倒在河里,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也问过那日随翩翩同去的侍从们,从他们所说时间推测,翩翩应是落水没多久便被人救起了。” 谢璟沉默了一下,却是问道:“咱们翩翩当真没吃亏?” 明昭郡主扭头横他一眼:“那可是我的女儿,能不仔细么?赵旭坤确实未及对翩翩动手。”按理肉在砧板上,他不可能不吃的。所以短短的时间内,赵旭坤发生了什么,怎么就消失不见了呢? 谢璟便猜:“难道那赵旭坤不识水性,平日作恶多端老天也看不惯他,下河捉翩翩的时候被河水冲走了?” 明昭郡主凝眉:“你觉得可能么?” 谢璟便又道:“那......莫不是汝阳王府知道事情败露,为蒙蔽我们佯装失踪的罢?” “不像。”明昭郡主想了想道:“且我留在汝阳的人这些天传来些消息,说汝阳王府私底下动作频频,赵旭坤没露过面,而汝阳王则四处调集银钱。” 谢璟与明昭郡主多年夫妻,默契十足,她才说完他便道:“你怀疑,有人绑了赵旭坤跟汝阳王要钱?” “是。” 谢璟拍一拍手:“果真如此,倒是好事!” 他又道:“只他倒霉是他的事,可是咱们翩翩受了委屈,我们当父母的却必得为她讨回公道。” “我亦是这个意思。也怪我太过大意,这回若非好运,翩翩要真出了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件事我没有告诉父亲,他那么疼爱翩翩,我怕他气坏了身子。” “别人心存恶意怎么能怪你没有防范呢?不告诉父亲是对的,此事我来处理便是,你也放宽心。” 谢璟又安慰了妻子几句,末了冷哼一声,阴恻恻道:“汝阳王府,他赵旭坤想顺顺当当地接他老子的手,想都别想!” 第26章 表哥 赵子珩挑挑眉,啧,装模作样!…… 第二日,齐国公府携家带口前往大相国寺。 谢语岚与明昭郡主同坐一架马车,谢璟骑马在前,谢尧、谢翼骑马在侧,自出了长街,引许多路人注目。 谢璟英雄气概,谢尧谢翼亦是俊朗少年,有过路女子,大胆些的便搔首弄姿,对着两个年轻的眉目传情。 谢尧已二十有三,前些年便已与威远候府俞家小姐订下亲事,原本三年前便该成亲,结果遇上太子之事,国丧期间勋贵官家半年内禁宴饮作乐,便将婚事推迟。 眼看半年期满,女方家中长辈竟又相继驾鹤西归,姑娘虽为孙辈,孝叠孝又得守上两年。如此,便拖到了如今,真可谓是好事多磨。 所幸姑娘年初已出了孝,两家商定年中便要给两人完婚。谢尧与未婚妻情投意合,对别的女子抛来的媚眼视而不见。 谢翼却还未开窍,女子在他眼中虽有美丑,但是多余的表达他便看不明白了。恰瞥见街边一女子作挤眉弄眼的丑态,他只觉莫名其妙不知何意。 懒得再看那些,行路无趣,他倒是时不时地凑到车厢旁与马车内的母亲和妹妹说笑。 谢语岚看一眼板着一张严肃正经脸的大哥谢尧,便特意提高了声音问明昭郡主:“娘,也不知道俞姐姐今日可有空来呢?” 明昭郡主一听便知女儿促狭,故意说话给她大哥听。 谢语岚敞着车帘子,看他大哥脸上表情不变,但是耳朵却微微偏向了自己这边,似是想要听得更清楚。她不由笑倒在明昭郡主身上。 谢尧的耳朵红了红,禁不住瞥了妹妹一眼。 “淘气~”明昭郡主也笑着揽住了女儿。 谢语岚笑够了,才趴回窗口对谢尧道:“哥哥放心,俞姐姐今日定有空的。” 谢俞两家关系亲近,知道一对小儿女久未见面,便都有默契借着今日的机会让他们婚前再见一见。 谢尧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实则嘴角上扬的弧度已经出卖了他。又惹谢语岚一阵取笑。 到得大相国寺,便有知客僧上前接引,谢璟去往后殿寻住持,明昭郡主携女儿进殿参拜,谢尧兄弟二人则在外等候, 上次谢语岚的双福佩丢失,明昭郡主便应承了再给女儿打一块更好的,如今玉佩也打好了,正可拿到佛前开光。 不多时,威远侯夫人带着俞双秀也到了。 双方见礼毕,为给孩子们相处的时间,明昭郡主便与威远侯夫人同去听讲经,让几个小的自己去打发时间。 俞双秀人如其名,性情温文,秀外慧中,长得亦是清秀端丽。俞家与谢家为世交,谢语岚很喜欢这个未来大嫂。 大相国寺占地颇广,周围有一片树林子,里面盖了多座凉亭,又放置了好些桌椅,供来寺的香客们游玩时休息。 谢语岚挽着俞双秀的手走在前面,谢家兄弟便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进了林子,眼看附近也没有旁人,谢语岚便放开俞双秀的手,跑到后面将谢尧扯了过来,把人往俞双秀身边一推,道:“哥哥照顾下俞姐姐,我跟二哥去那边看看!” “诶——”俞双秀伸手要捉她,谢语岚早已娇笑着往后躲去,跑到谢翼身旁,拉着人便跑了。 留下一对未婚夫妻,红着脸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谢翼任由妹妹摆布,嘴上却吓唬妹妹道:“你这样戏弄大哥,小心他回头收拾你!” 谢语岚斜了他一眼,哼道:“你知道什么,大哥只会感谢我!” 谢翼不以为然:“感谢你什么,感谢你把他们扔下自己跑去玩?” 谢语岚看着他十分无语,半晌老气横秋地摇头叹气:“真是个笨二哥!” 兄妹俩正斗着嘴,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林子边缘。 “阿翼!” 兄妹俩齐齐看过去,只见平阳侯世子荀恪骞正站在前方不远处笑望着他们兄妹。 “恪骞?”谢翼诧异,“你怎么在这?” 荀恪骞走近来,看了谢语岚一眼,笑道:“同你一样,陪家中姐妹来上香。” 谢翼没听出什么不对,加之他正无聊着,在这里遇见朋友也挺高兴的,便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起来。 倒是谢语岚奇怪地看了荀恪骞一眼。女眷们谁不知道,平阳侯家中姬妾众多,子嗣也不少,但唯有世子荀恪骞为侯夫人所出,其余皆为庶出。 所以荀恪骞并没有其他嫡亲的姐妹,也不知道他口中能让他陪着来上香的是哪几个姐妹。 谢语岚不过在心里随意想了想,但见他笑得温文有礼,也便丢开了。 荀恪骞应付着谢翼,却也没有落下谢语岚,聊着聊着便不着痕迹地将话头儿抛给谢语岚,让她也能说上两句。 赵子珩远远看见站在一起的三人,只觉后槽牙有些痒痒。 角三跟在他身后,看见那边好似相谈甚欢的三人,又看一眼发散冷气的自家主子,不声不响地后退了一步。 平阳侯世子,荀恪骞,很好。赵子珩想到自己桌上关于平阳侯以及荀恪骞的那厚厚的一叠文书,唇边笑意微凉。 他闲适地朝那边三人走过去。 谢翼与荀恪骞都背向着他,倒是谢语岚第一个瞧见的人:“表哥?”惊讶中又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欢喜。 就因为她脱口而出的这句“表哥”,赵子珩唇边的笑意立刻真诚了几分。 “咦?”谢翼听着妹妹的声音回头看去,看见赵子珩,心想今日是什么日子,怎么大家都凑到这里来了。 荀恪骞向赵子珩行礼:“见过王爷。” 赵子珩今日一副贵公子的扮相,手里还拿着一柄玉骨扇。他收起扇子敲了敲谢翼的肩膀算打过了招呼,才朝荀恪骞道:“免礼。” 他将视线放在谢翼兄妹身上,问道:“你们这是?” 谢翼便道:“家里人都来上香,这会母亲跟威远候夫人去听经了,大哥和俞姑娘在前头,我带这丫头走走。” “哦——”赵子珩点点头,转而问荀恪骞:“荀世子也是来上香的?” 荀恪骞便将方才的那套说辞又讲了一遍。 赵子珩闻言笑了笑,却又道:“本王从前殿过来,好似并未见到平阳侯府的女眷啊?” 荀恪骞笑容顿了顿,继而又面色如常道:“王爷误会了,在下是与云浒伯府的姨母以及几位姐妹同来的。” 云浒伯夫人是平阳侯夫人的亲妹妹,也是荀恪骞的亲姨母。确实姨母家的孩子,比之自家的庶出姐妹,关系反而要亲近得多。 只是据赵子珩所知,云浒伯家的几位小姐尚在闺中,与荀恪骞年岁相差不大。云浒伯府许是打着将女儿嫁给这位荀世子的主意才由着他们亲近,而他不可能不知道伯府的打算,偏偏他表面似默认接受了这样的安排,背个身又利用这样的时机跑来与谢语岚相见。 大家都是男人,荀恪骞什么心思,赵子珩看一眼便知。 他心中鄙夷,面上亦不置可否。只是他今日是为谢语岚而来,懒得将时间浪费在荀恪骞这等闲杂人身上,便简单粗暴道:“本王与表弟妹有话要说,荀世子给个方便?” “......”荀恪骞袖中的手骤然握紧。他脸上笑意不变:“自然,王爷请便。”心里再不情愿,表面还是得客客气气。 他还保持着绝佳的风度,不疾不徐地与谢翼兄妹俩打招呼:“阿翼,谢家妹妹,我便先走了。”才转身从容离开。 赵子珩挑挑眉,啧,装模作样! 眼看荀恪骞走远了,谢翼才疑惑道:“表哥有什么事跟我说,怎还要支开了旁人?” 赵子珩眼珠子转了转:“自然是有好事。” 谢语岚此前一直没有说话,从看见赵子珩出现开始,她便快速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想要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受罚带伤的意思。 这会只有自家二哥在,谢语岚便没了顾忌,睁着一双水眸问赵子珩:“表哥,你、你那样......”含含糊糊地带过,又小心翼翼地:“皇伯伯没有罚你吧?” 赵子珩还不及回答,倒是谢翼瞪大了眼睛,夹杂着兴奋问道:“表哥,你又干什么啦?” 第27章 娇气 连骨头缝儿都带着燥意 赵子珩名声在外,个个都知道他会玩又敢玩,一群家里管得严一些的宗室或勋贵子弟私底下对他是既羡慕,又崇拜。 谢翼就是这么一个。 如果是谢语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赵子珩自然受用。可是换了小表弟嘛......赵子珩抬手勾住谢翼的肩背:“不是问我什么事吗?走,带你看去。” 难得小表妹主动关心他一回,赵子珩看硬/邦邦的表弟很是碍眼。趁早打发了他自己玩去是正经。 他回头朝谢语岚招招手,“跟上。” 满脑子都是“好事”的谢翼也跟着催促道:“妹妹快来!” 赵子珩带着表弟妹往林子另一个方向走不多远,便指着拴在树下的马道:“如何?” 一匹膘肥体键,鬃毛油亮,在光照之下棕黑色透出红来的骏马,那是整个大周唯二的两匹汗血宝马之一,赵子珩的新宠——踏燕。 谢语岚听说过汗血宝马的传奇,但她毕竟不是好骑射的男子,因此真见到了最多也就是惊叹罢了。而谢翼,却是一双眼睛都黏在了马上,转都转不开了。 往日赵子珩是绝不让其他人碰踏燕的,但是今日……他瞥了谢语岚一眼,心想好吃好喝的养着它,比伺候人还精心,该是它为主子效力的时候了。 他拍拍谢翼的肩,状似随意地问他:“想不想骑上去试试?” 谢翼倏地扭过头来,一脸的不可置信。他看着赵子珩的眼神就跟阳光一样灿亮,结结巴巴地问道:“可、可以吗?” 赵子珩轻笑一声,直接解下缰绳,递到谢翼手里:“喏,别跑远了。”又对角三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跟着谢翼。 谢翼愣愣地接过缰绳,随即激动得手都抖了抖——这可是汗血宝马啊!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见到活生生的汗血宝马,如今他不仅见到了,竟然还可以试骑?! 赵子珩心中得意,他就知道谢翼定然抵挡不住踏燕的诱惑。 只是这傻小子怎么还不动?赵子珩又拍拍他:“发什么呆,去呀!”赶紧给他腾地方吧。 谢翼做梦一般跨坐上马,脸上的傻笑简直让谢语岚不忍卒睹。眼看随着那匹汗血宝马撒蹄子跑起来,自家二哥好似也已经完全忘记了还有自己这个妹妹的存在……好吧,她实在理解不了他们武将对于神骏的追求,但是也愿意试着尊重他。 只是…… 谢语岚眼睁睁地看着二哥远去的背影,小嘴微张:“表哥......他就这么走了,我怎么办呀?”她万分郁闷地看向赵子珩。 出来时为了给谢尧与俞双秀独处的机会,她便提议让侍女随从们留在大殿那边,只他们四个自己走走。现下谢翼一走,她可就落单了。 角三已经随谢翼跑远了,再没有碍事的人杵在他与小表妹之间,罪魁祸首赵子珩对上谢语岚略有哀怨的眼神,眼中极快地闪过得逞的愉悦。 他无所谓道:“这也没什么,他玩够了自然就回来了。至于你——” 赵子珩故作思考地拿着扇子抵住下巴,片刻后将扇子往手心一敲,对谢语岚道:“走,石林那边儿去年新引了一道活水进来辟了个放生池子,现如今还未对外开放,许多人都不知道,我带你去那玩玩。” 谢语岚往谢翼消失的方向眺望,那里只余下马蹄扬起的尘烟。心想他一时半会应该是回不来了,只好点头:“那便去那里吧。”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地上的影子有部分重叠,倒像是他们两个牵着手在走路一般。 赵子珩便盯着那影子,走着走着他的臂膀几乎与谢语岚的一臂贴上了。 谢语岚走一走才发现不对,她曲着手肘捅一捅身侧的人,颦眉嗔怪道:“路这么宽,你做什么挤着我走啦?!”不知不觉她都走出了一条斜线了。 赵子珩这才往旁边挪了挪,偏还睁眼说瞎话逗她道:“道中间晒,你那边儿有树荫遮盖,凉快多了。” 明明太阳是从斜后方照射过来,树荫哪里遮盖得住他们头顶这一块。 谢语岚停住脚步,站着不动拿忿忿的眼神瞪他。 赵子珩便笑起来,手放到她背后肩胛骨处轻轻地推一推她:“好了不逗你了,快走吧。” 谢语岚实在不懂他的恶趣味,只得用“很凶”的眼神“警告”他一番,才跺跺脚继续往前走。 殊不知赵子珩正是想看她这样跟炸毛的猫儿一般无二的样子。他快走两步追上她,偏头看她抿着小嘴,好像再也不想跟他说话的架势,丧心病狂地觉得,这样的小表妹也十二分的可爱。 这一片石林是寄托哀思的地方,僻静少有人来,密集又散乱的石碑、石柱无序地排列组合起来,倒像个小型迷阵。 要到放生池去,只有两条路线,一是绕着石林边缘,兜大半个圈子过去;二便是直接进入石林,从中穿行而过。区别便是距离远近。 大相国寺真的太大了,这半个时辰谢语岚已经走了不少路,着实有些累着了,这会自然是想选近道直接穿过石林的。 只她还与赵子珩堵着气,不想先开口说话。她悄悄地偷眼觑他,见他脸上挂着浅笑,整个人舒朗气清,仿佛十分悠闲惬意的样子。 谢语岚脚下便越走越慢了。 与小表妹一起,赵子珩是走多久都不会觉得累的,要说兜圈子过去其实更合他心意。只是当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娇滴滴的小姑娘作询问状时,她却不说话只看着他。 那倔强的小模样看得赵子珩直想使坏。他连忙别开脸轻咳两声,驱走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 嗐,小表妹累了。既然如此,自然得选近路了。赵子珩率先走进石林,才回头示意谢语岚跟上他。 正遂了她的心意。谢语岚翘了翘唇角,又忙压下那点笑意,小巧的下巴微抬,像骄傲的小鹿。 只是傲娇不到片刻,谢语岚就后悔了。 赵子珩原本走在她前面,听见身后压抑的轻呼,立刻回头。只见谢语岚垂首站着,正皱着眉头看向脚下。 他马上走回她身边,低下头轻声问她:“怎么了?” 关切的眼神直直盯着她脚下。谢语岚莫名有些不好意思,缩在裙子底下的脚踮了踮脚尖,细声细气道:“脚疼。” 石林里的路不好走,谢语岚的绣鞋鞋底柔软轻薄,走在平地草地上尚可,走在碎石路上,一个不慎便被石头的锐角扎得生疼。 子珩反应过来,暗怪自己考虑不周。他看看四周,幽静无人,“我背你”三个字差点冲口而出。 当然也可以原路返回,只是又怕她不乐意走了,直接说要回去。这样好的独处机会,赵子珩可不愿白白放过。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真是背她过去。只是就这么说出来,会不会唐突了小表妹?此处无人,若她想歪了以为自己有意轻薄她怎么办? 赵子珩心念电转,很快有了主意。 他有意看着谢语岚露出明明白白的嫌弃表情:“真是娇气!” 果然谢语岚一听便气鼓鼓地抬头瞪他。 赵子珩便假意又损了她两句,很快接道“照你这样半天也走不到,算了算了,我这个做表哥的委屈一下,背你过去吧!” 谢语岚正生气,没有多想便拒绝道:“才不要你背!” 赵子珩却在她身前半蹲下,扭头恫吓:“过了这村没这店,你要不上来,我可就走了啊,留你一个人在这!” 站在石林里面真比别处阴冷,若他真走了......虽然现在是大白天,可是,谢语岚抚了抚手臂,莫名觉得后背有点发凉。 赵子珩瞧出她的心思变化,作势要起身:“不要就算了!” “诶!”谢语岚一急,往前俯身双手压在他肩上,“等等!” 仗着她看不见,赵子珩咧咧嘴,露出个称意的笑。 “别磨蹭了,”他手往后伸,勾住她的腿窝,一下便站起身来。 “哎哟——”谢语岚没有防备,腿一弯整个身子便朝前扑去,一下贴上了他的背,人也跟着腾空了。 谢语岚双手环过赵子珩的肩颈位置,衣袖往上捋开了露出一截瓷白皓腕,手掌慌乱中交叠着压在赵子珩的锁骨位置,纤细的手指碰到他衣领下的肌肤——热气从那里迅速蔓延至全身...... 小姑娘整个身子都香香软软的,尤其是那紧贴着自己后背的部位,更是温软得不可思议......赵子珩后知后觉,耳际仿佛响起一声轰鸣,俊脸不受控地染上薄红。 谢语岚一时还没想那么多,因为他动作突然,她此刻只觉得这个趴在他背上的姿势别扭又不舒服,想着要调整调整。 她扭着身子挣了挣。相当于她/胸/前的位置在他坚/硬的后背实实在在地碾过。 赵子珩整个人顿时一僵,只觉一股酥/麻之感从心底快速发酵,迅疾漫向四肢百骸,又呼啸着涌向下/腹。 连骨头缝儿都带着燥意。 第28章 意外 就像她原本就是为了凑上来亲他似…… 赵子珩从未与其他姑娘亲近过。从小到大, 能跟在他身边一起玩儿的至始至终也只有谢语岚。他对别的女孩子不假辞色,又是混不吝的霸王性子,早几年还有小姑娘被他骂哭过。 他自然知道女儿家与男子身体构造不同, 可是他不知道这点儿不同会让自己这么激昂兴奋...... 赵子珩体内气血翻涌,呼吸逐渐沉重。 十六岁的姑娘,该长的地方都长开了。谢语岚很快也意识到了胸前的压迫。她陡然僵直了脊背, 极力拉开自己与他的距离,减少他们身体接触的面积,忍着羞赧道:“你、你快把我放下来。” 环着他肩背的双手松脱了,谢语岚一时都不知道手该往哪放才合适。半晌才揪住他肩膀的衣服, 羞恼地低喊一声:“表哥!” 他俩离得这么近,她又压着嗓子,明明是气恼的喊他,赵子珩依然觉得无比动听。他竭力稳住身子, 双脚钉在地上。 此刻赵子珩头脑清明, 万分笃定要是自己现在放下她, 她必然会因为害羞逃走,说不定还会就此躲着他, 从此以后都缩在自己的壳子里,对他视而不见。 真要这么的, 他还怎么把小姑娘娶回家! 赵子珩断然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在对待谢语岚的问题上,也许是这么多年自然而然摸索出来的相处之道, 他很快便想到了拆解当下局面的法子。 “行了别闹了, 还走不走了,再说我真把你丢下了啊?”他不理谢语岚的反对,径自将人往上颠了颠,自己的脸还红着呢, 说出的话却带着浓重的不耐烦:“抓稳,走了!” 语毕便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谢语岚心烦意乱,俏脸也一片绯红。盯着赵子珩的后脑勺昏昏地想了一通,结果发现他好似根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背着自己还走得自在。 她开始觉得是自己小题大做,要是再啰嗦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似的,只好闷闷地闭上嘴。 却哪里知道赵子珩背着自己心上的小姑娘,一颗心蹦得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这会也不过是强自镇定罢了。 两人心思各异,却又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为了保持住距离,谢语岚的手一直暗暗用力地抵着赵子珩的肩头,一点多余的动作都不敢有。 这样也不是办法,更非他想要的相处。赵子珩想说点什么缓解下气氛,忽然听见林中传来一阵鸟语,他眼中掠过一道暗芒,稳稳地背着谢语岚,脚下不动声色地换了个方向。 没走几步,林中鸟语又起,赵子珩随之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投向斜前方——那方石阵之中露出一角男子的衣袍,风中也有人声隐隐传来。 赵子珩剑眉皱起,心下不耐。 他忽然不走了,又一直偏头看着别处。谢语岚自然觉得奇怪,疑惑地想着那边是有什么吗?她探了探头,可偏偏她这个角度却刚好被身侧的一根石柱遮挡,完全看不见那边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他的目光。 好奇心让谢语岚忘却了之前的尴尬,她扯了扯赵子珩的衣领,歪着脑袋正要问他话,不想赵子珩被她一扯,刚好偏头过来——她因为准备开口说话而微嘟的唇正正好从他的耳垂掠过,划出一道弧线,最终轻点在他的脸侧。 就像她原本就是为了凑上来亲一亲他似的。 ......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没有一点点防备的赵子珩当场石化,全身僵得跟身旁的石柱没什么两样。 谢语岚也惊呆了。一双水润的眸子写满了震惊,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不……”她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可是她的唇还压着人家的脸。就像被火烫着了,她这才吱溜一下往后缩回脖子。 谢语岚的脸热得快要熟了,此时此刻,她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这里没有地缝,但是这么片石林也正合她藏匿。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着立刻从他背上下来,也不想看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唯恐他露出鄙夷的目光,更怕他会讥嘲她,取笑她...... 谢语岚极度羞恼,又气自己做出这样的蠢事,一时眼中透出水色,很快泪盈于睫。整个人更是手忙脚乱的,几乎从他背上摔下来。 赵子珩总算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背上的人扑腾得厉害,怕她真的摔了,赵子珩忙矮下身子将谢语岚放下。 只是他早有预感,放下人立刻起身转过去拉住她。 他脸上的笑意毫不掩饰,只是当他撞见谢语岚的泪眼,那点欢喜便尽数退散了。 他不用想也知道,刚才的亲吻定然是个意外。原本心中难免有种天降好运的喜悦,可是如今看着小姑娘羞臊得都要哭了,赵子珩无奈之余又有点儿心疼。 谢语岚恨不得当场消失,偏他还紧捉着自己的手不让她走,“你——”一开口便是哽咽。 “葭儿,你别走!” 一道焦急的男声从赵子珩方才看去的方向传来。 谢语岚挣扎的动作顿了顿,赵子珩眼神微闪,立刻抓住这个时机,果断地将谢语岚拉进自己怀里,抱着她转了个身,躲避在石柱之后。 他将人困在自己与石柱之间,脸上的表情并无一丝轻佻,仿佛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嘘——” 谢语岚抬头,对上他认真让她噤声的动作。眨了眨眼,一滴原本将落未落的眼泪便滚了下来。 赵子珩瞳孔微缩,那滴泪好似砸进了他的心湖,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轻轻地拭去她颊侧的泪痕。 他的动作温柔,神态珍惜,眼里更是只有自己。 方才为免她的后背撞到错落的山石,赵子珩的另一只手便护在她身后。他们现在的姿态,便如面对面的搂抱在一起,称得上亲密无间。 谢语岚哭不出来了,那张娇美的小脸却更红了。稍有缓和的情绪顿时又翻滚起来,她不自觉地咬了咬唇。 赵子珩看着她的眼神愈发幽深。放在她后背的手仿佛自有意识,将谢语岚揽抱得更近。 两人对视间——“你放开我!”继那道男声之后,又有一道女声传来。 谢语岚目光一颤,逃避似的移开视线。脑子晕陶陶的,这一会遇见的事太多了,她都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才是对的。 那边仿佛是一对男女在拉拉扯扯,谢语岚恍惚中还觉得其中女孩子的声音有些熟悉,只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直到女孩子说出:“段世杰,你到底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你面对现实罢,我和你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 段世杰!那......女孩子便是程葭蕙了啊!怪不得听着声音耳熟呢。 哪怕是这个时候,谢语岚也忍不住腹诽,自己与这两人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缘分,竟然三番两次遇见。 这边程葭蕙已经气得都保持不住她名门淑女的做派了。她想不明白,段世杰为什么对自己就这么执着,不管她话说得多么的清楚直白,对待他又是多么的冷酷无情,他统统都不在乎,只管陷在自己那虚幻的“爱情”里。 段世杰痛苦道:“葭儿,别对我这么残忍,我的心也是会痛的啊!” 那你便痛死去,别再来烦我好吧!程葭蕙最讨厌的便是他这副情圣模样,几句酸话翻来覆去地说,行事却不像个男人。 当初婚事不成,程葭蕙也曾暗暗伤怀过,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她彻底看清了这个男人,更为自己的不舍觉得羞耻。想自己当初也是瞎了眼了,竟还觉得他算是个良配,如今只想回到过去骂醒自己。 “放手!”她对段世杰全无好脸,只差口出恶言了。 “不,我不放,我知道我这一放手,你便再不会见我了!”他追去鹿城,又跟她回京,原本以为这样的诚意必能打动她,却没想到她心硬如铁,竟然真的一次都不愿意见他。 最后他没办法了,只能买通了她家下人传信,怕她还是不见,万般无奈之下在信中还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与她相见,另外又附了几句胁迫之言。 程葭蕙真的怕了他。段世杰已然有些疯魔,他好似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可以豁出去不要脸面,可是程葭蕙要啊,她真的怕他不管不顾最后连累她的名声。 这也是她今日最终还是决定来见他的缘故。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都改了成吗!”程葭蕙已然被他刺激得口不择言。 竖着耳朵偷听的谢语岚差点笑出声来,她扑闪着水灵的大眼睛看向赵子珩,他与她目光相接,唇角微勾,也露出了一点笑意。 谢语岚的心跳又急促起来,再一次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那边段世杰抚着心口,好像受到了莫大的伤害:“葭儿,你如何能说出这种话?!你知道不知道,我家中长辈已经张罗着为我相看别家的姑娘,可是为了你,我一直在与他们抗争!” 程葭蕙闻言更气:“你既有了好姻缘,还来纠缠我作甚?!” 段世杰立刻道:“只有你才是我的姻缘!好葭儿,只要你一句话,我便立刻带你走,我们离开京城,天高海阔,我便不信没有我俩容身之所!” 竟然还想让姑娘与他私奔......几句话说得谢语岚都觉得牙疼。这么听下来,她都有些同情程葭蕙了。这段世杰,谁沾上谁倒霉吧? 程葭蕙也是忍无可忍了,奋力地甩着手想要摆脱他。两人的声音愈加清晰,好像离的他们藏身之处也愈来愈近。 段世杰的声音急切:“葭儿、葭儿,你便跟我走吧,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程葭蕙的声音慌乱:“你干什么?!段世杰!你放手,放手啊!” 谢语岚渐渐觉着那动静有些不对劲。再看赵子珩,他脸上的表情也冷了下来。 “好葭儿,你别怕,我会娶你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段世杰神情迷乱,他只一手便将程葭蕙的双手反折抓在身后,另一手则捧着程葭蕙的脸胡乱地亲着。 “啊——你别碰我!”程葭蕙左躲右闪,惊恐地哭叫着:“你快住手!段世杰你这个疯子!!!” 只听声音便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谢语岚思及自己在汝阳的遭遇,顿觉浑身冰凉。女子遇见这种事情是何等的恐惧与绝望,这些情绪她是真正的感同身受。 谢语岚一手抓住胸前衣襟,一手颤抖着攀上赵子珩的手臂,哆哆嗦嗦道:“救她......快救她......” 其实不用她开口,赵子珩也是要出手的。莫说强迫女子这种事本就极其恶劣,更何况那个被强迫的人还是他视若亲人的太子妃的亲妹妹,他怎能坐视不理。 “别急。”赵子珩安抚似的轻拍了拍谢语岚的背才放开人,转而俯身拾起一枚棱角锋利的石子。 拿在手上掂了掂轻重,他探出半个身子,手上蓄力,瞧准了段世杰的腰眼位置狠狠地将石子投掷过去。 赵子珩武功上乘,那块石子裹挟百钧之力,稳、准、狠地砸中段世杰,只听他口中发出一声惨叫,原本一脸的迷醉换成痛苦的神色。 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程葭蕙,整个人向后弓腰倒在地上。 段世杰,怒道:“谁在那里?出来!” 程葭蕙浑身一抖,她满脸是泪,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随即转身便要逃跑。 段世杰心知自己是遭人暗算了,只是眼看到手的美人儿要跑,他暂时也顾不得其他,强忍着痛楚硬生生地撑着身子站起来,想要去追。 赵子珩出手的时候,谢语岚也探出头看,这会见那段世杰居然还不死心,她急了,蹲下身抓起块石头便塞进赵子珩手里,示意他再砸一次。 赵子珩哭笑不得地握着那块石头,随意的抛接了两下。 谢语岚急得跺脚,催促道:“你快点啊!” 再砸人就该废了。赵子珩对谢语岚于自己武力值的程度认知上有些许不满,奈何她实在着急,只好道:“你且看看再说。” 谢语岚比他更不满,瞪他一眼便撇头去看段世杰,却见那混蛋没走两步便再迈不动脚了。她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这才送给赵子珩一个赞叹的眼神。 真是小孩子性情,脸变得真快!赵子珩心里这么想着谢语岚,自己面上却挂着含蓄地收敛了几分的得意笑容,摸摸她的头表示接受她的肯定。 却没想程葭蕙无头苍蝇似的埋头乱跑,一下却又撞进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她抬头一看——“荀世子?你......”是你救了我么? 荀恪骞伸手扶住程葭蕙,目光扫过她的形容,再往她身后不远处的段世杰看去。 段世杰额上冷汗直冒,被砸中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双腿居然也渐渐发麻,使他寸步难行,他咬着牙看向出现的荀恪骞道:“是你!”显然误将荀恪骞当成那个暗算他的人了。 荀恪骞坦然自若地朝惊惶的程葭蕙道:“程姑娘莫怕,有我在,他伤害不了你。”说罢将人往自己身后让了让。 果然是他救了自己! 他声音低柔,动作君子,恍若一股暖流霎时便抚慰了程葭蕙那颗不安的心。她感动地看着这个挡在自己身前的男人高大的背影,忍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只这一回是因劫后重生,被温暖被保护而落的泪。 荀恪骞这才正眼看向段世杰。 其实他在段世杰说要与程葭蕙私奔的时候便来了。但那会他只以为是这两人背着家族亲人暗通款曲,便也没什么兴趣再看下去。 谁知实情并非他所想,这段世杰一厢情愿,而程葭蕙则根本就不愿意搭理他。更绝的是,这段世杰求爱不成,竟还想要霸王硬上弓。 这就有趣了。 诚然,荀恪骞对段世杰这样的行径很是不屑。只因在他看来,男人要睡女人,便得让那女人心甘情愿献身给自己,如此才是真本事。 而像这段世杰这般,一个女人都哄不好,最后只能用强,实在无用。 只程葭蕙毕竟是官家小姐,最特别的是她还是太子妃的胞妹。偶尔在各种饮宴上打照面,她总是端着身份有几分傲气。故而现在荀恪骞就想看看,这么个女子若被玷污了,最后会怎么样。 也就是说,荀恪骞的本意不过是看个热闹而已,根本没想多管闲事。 谁知好戏没有上场,也不知道程葭蕙做了什么,他只听得段世杰痛叫一声放开手,竟就叫她顺利脱身了。 荀恪骞当时看着他们二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分析了下利弊,便决定现身来一出英雄救美。 而赵子珩早在荀恪骞出来的一瞬便又将谢语岚带进怀里,仍旧躲回石柱之后。所以荀恪骞没发现他们,自然也就不知道程葭蕙并非是自救成功。 他不露声色地观察着段世杰。只见他白着脸,手按着后腰伛偻身子,心想莫不是被程葭蕙拿什么东西伤了不成? 段世杰也是世家子弟,会些手上功夫,荀恪骞自己却不精于武力,如今看着段世杰的状况,深感于自己十分有利啊。 他彻底放下心来,正气凌然地对段世杰道:“段兄男子汉大丈夫,本应顶天立地,将一身本事用于卫国卫民。然而你却如此欺凌于程姑娘这样的柔弱女子,实在令人不齿!” 段世杰终究不是真正的恶徒,方才不过是因知道自己不可能娶到程葭蕙了,才放任执念变成恶念扩散。 不管那份情是虚是实,但他对程葭蕙确实有情。段世杰脸色灰败地看着躲在荀恪骞身后畏己如虎的女子,有心认错,却也觉自己方才的所为禽兽不如。 他张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 荀恪骞看出段世杰的悔意,却打心里更加看不起他。如他自己,向来只信奉一件事,那便是他决定去做的事情,不管对错,只要开始了便定要坚持到底,被人说了几句便后悔,算怎么回事? 不过这样的孬货更能显出他来。荀恪骞在心中嗤笑,面上却端肃刚直。 他昂首挺立,说出的话掷地有声:“君子立世,当信行所履,不欺暗室。”短短一席话,尽显其高风亮节,也让程葭蕙对他好感更甚。 谢语岚靠着赵子珩,听见荀恪骞的话,不知为何却总觉得有些违和。她不确定荀恪骞知不知道刚才有别人出手才救下的程葭蕙,可是看着荀恪骞从容的姿态,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赵子珩却冷笑连连。这荀恪骞自己是个什么样卑鄙龌龊的烂人,竟还好意思在这里大言不惭地充正派,简直令人作呕。 他低头看一眼怀中的小表妹,心想等会儿必得好好提醒下她,这荀恪骞绝非善类,她可不能听了人家几句好话便认定那是个好人。 而那边儿荀恪骞抛下一句:“希望段公子能听得进在下的话,莫再行差踏错,好自为之罢。”便护着程葭蕙潇洒离去。 不管怎么样,这一段总算是过去了。谢语岚大大地松了口气,才想起自己的处境——赵子珩的手可还环着她的腰身呢。 谢语岚俏脸又是一红,她伸手推了推他。 赵子珩低头,用询问眼神的看她,压根就没想到是叫他撒手。 一连发生这么多事,到了这会儿,谢语岚心态又不一样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话不多说便自己动手去扯赵子珩的手。 只是她动作的时候顺势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踢动了脚下的石子,发出石头相击的脆响。 段世杰还满心苦涩地垂首待在原地,听见动静不由抬起头:“谁?”又四处看了看。 荀恪骞已经出面,赵子珩与谢语岚都不想再节外生枝,故而听见段世杰出声,两个人都十分默契地不再乱动。 这会儿,谢语岚的手正搭在赵子珩的手背上,她歪着头侧耳倾听段世杰那边的动静,不妨自己那只白嫩的小手儿就被赵子珩反手握住了。 谢语岚慢慢地转过头,愣愣地看一眼交握的两只手,接着视线又缓缓上移到赵子珩的脸上,对上他那双此时如大海般幽暗深沉的黑眸。 那头段世杰没瞧见什么人,便只当自己心神涣散,听错了响儿。他挫败地低吼了一声,终于按着腰扶着石碑石柱艰难地挪动步子,离开这片石林。 可谢语岚已经管不了段世杰还在不在了。对上赵子珩,她时常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此刻更是如此。 原本不过是一件尚可以粉饰的突发事件,结果却因接二连三的意外,无端造成现在的局面。从她要从自己怀里离开,赵子珩便再淡定不了了。 他担心她回去以后想起来今日与他的种种,觉得委屈,又生出恼恨来,从此都不想面对自己了怎么办? 赵子珩冒不起这个险,更舍不得她染上一点儿阴霾。他想把自己的心展露给她看。 他收紧了手,谢语岚一时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也被那只手扼住了。 她的鼻尖甚至沁出细小的汗珠,在光照下微微闪着星芒,映得她那张本就极美的芙蓉面泛出珠光玉色,愈发楚楚动人。 也许今日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是已经到了这一步,赵子珩把心一横,直接抬手将她的头按压在自己的胸口。 谢语岚懵了。 只是她的侧脸就贴在他心脏的位置,这么近,她自然能听见他胸腔中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他的心跳得那么快,那么急,谢语岚忽然意识到,这颗心的主人此时非常的紧张啊~ 第29章 表白 以后表哥也叫你翩翩好不好 赵子珩当然紧张。他原并未打算这么快就对她表露心迹, 还想着寻一吉日良辰,与小表妹花前月下,尽诉衷情。 “我......”开口的声音带着别样的嘶哑。赵子珩听见自己这样的声音, 脸上的红愈发明显,整个人也更不自在了。 他立刻轻咳两声掩饰过去,定定神, 再次开口总算好了一些:“我,我的心意,表妹可听清楚了?” “......?” 前一刻,谢语岚听着赵子珩的心跳, 心里多少也有些预感他大概要说出什么来了。虽然她真的很意外,可是......小姑娘水眸潋滟,无限娇羞地倚在男子胸前,既没有挣扎, 也没有生气, 如此放纵他的行径, 其实已经是个默许的姿态。 谁想赵子珩临了却只把话说一半,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惹得她的心也高高吊起,落不到实处。 谢语岚咬咬唇, 反驳道:“我可听不懂你的什么心意......”说出的声音却细若蚊呐,到底还是羞涩的姑娘家, 做不来大胆追问的事儿。 赵子珩话说出了口也暗自懊恼。他自己在心里默默地想了一大通, 结果开口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吭吭哧哧地问那么一句,要人家怎么作答? 要是此刻让赵子珩脱离自己的躯壳站在一边旁观,以他对谢语岚的了解, 定能看出来小表妹对他也并非全然无意。 偏身在其中,他实在太过紧张,一阵阵热意冲顶烧灼着他的脑子,令他根本不能完整的思考。 他面上尚且镇定,心里已是抓耳挠腮,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话说得清楚明白又漂亮动听,怎么才能把自己的心意明明白白地呈现,让小表妹听了便能接受他他。 面对心上人,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自信。 越是紧张,表现出来的动作却越发强势。赵子珩一手压着谢语岚的后脑勺,另一手箍住她的腰,将人牢牢地禁锢在自己怀里。 他的下巴正抵着谢语岚的发顶,鼻子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甜淡香,便不自觉地低头寻芳而去。鼻尖碰到她的墨发,埋入她细软的发丝,渐渐地往下…… 落在他眼中的那一片肌肤温香莹白,仿佛比最名贵上佳的香膏都细腻柔滑,赵子珩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只觉幽香盈鼻。 谢语岚又羞又窘,埋在他胸前的头偏了偏,倒好似在他胸口蹭了蹭般,莫名传递出丝丝信赖与依恋的意味。 赵子珩从令人迷醉的芬芳中清醒,一双乌瞳如浓墨泼洒,眸光却熠熠光辉。 明明他除了抱着自己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可是他澎湃的心潮传入谢语岚耳中,似乎也感染了她,让她手脚发软。 他们周身的这一方小天地仿佛萦绕着脉脉的情丝,将两人一层层缠绕,紧紧地牵连在一处。 赵子珩闭了闭眼睛,放任眸中汹涌的情思。在她脑后的手慢慢地挪到她的颊侧,轻轻地捧起谢语岚漫布红云的面容,深深地注视着她的双眼,无声地诉说爱意。 他的眼睛生的十分好看,当他那样深情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好似全世界都不及他眼中的人儿重要。 她是那么的美好,又是那么的可爱,赵子珩眼里心里就只有这么一个姑娘。纵有千言万语,可是当他真的说出口的时候,只想得到这么一句:“我喜欢你。” 谢语岚眼波一颤,荡漾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就像她的心,也随着这句话颤栗不已。她看见赵子珩的喉结动了动,接着又听见他说—— “从小便喜欢,想要把你娶回家的那种喜欢。” 清凌凌的波光从谢语岚的眸中溢出。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如踩在云端,又像浮在水中,浮浮沉沉。 原本抵在他腰间的纤手倏然捉住他的衣袍。 赵子珩察觉到了,她的这个动作好像给了他无言的鼓励。赵子珩心里陡然生出一阵喜悦,环着她的那只手默默地,将她搂得一些更紧…… 他微微低头,鼻尖几乎碰到她的,“翩翩,你愿意吗?”声音低沉,平稳中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忐忑。 谢语岚如坠幻梦,她什么想法都没有,什么也说不出口,半晌,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儿,“嗯......” 巨大的欣喜涌上心头,赵子珩甚至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恍惚中眼前似有烟花炸开,绚烂明丽,刺激得他的眼睛不由得眯了眯。 他的唇角一点点上扬,眉目飞扬,好似从来都没有这样开怀地笑过。 他是那样的欢喜,开心的情绪豪不作假。谢语岚看着他,也慢慢地绽开相同的笑颜,心里亦有甜蜜的气泡打着旋儿冒出。 赵子珩心情激荡,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几分。 他想了想,附在谢语岚耳边低语道:“以后表哥也叫你翩翩好不好?”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这么叫她,赵子珩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其中的一个了。 当然,更要成为她心中的唯一。他眼神微闪,心想这一点可以徐徐图之。 浓情蜜意之时,谢语岚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赵子珩勾着笑,立刻便“翩翩”、“翩翩”地叫了起来。 “翩翩,以后不管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只要我能,一定都为你办到。”她值得最好的,他也是真的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的好物都送到她的面前。 赵子珩说着,控制不住地亲了亲谢语岚光洁的额头。这个吻很轻,不过是略碰了碰便离开了。谢语岚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原来他的唇瓣那么柔软,还带着微微的凉意。 这不过是赵子珩对她满腔爱意的表达。只是刚刚才表白了心意,他也怕过分的动作会吓到她,是以很是克制。 谢语岚眼中水色粼粼,眸光浸润,眉梢染上一抹春意。赵子珩捧着她脸的手忍不住动了动,用手指轻抚她的眼角。 两人正缱绻间,林中的鸟语又起。 又有人往这边来了。赵子珩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们在石林中待的时间确实有些长了,说不定是谢家的人过来寻她。 赵子珩将谢语岚鬓边的碎发勾到耳后,接着便无比自然地牵起她的手问道:“还让我背么?” 谢语岚立刻想起那个意外的送吻,很是难为情地偏过头看着别处道:“不用了。” 默了默又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不去放生池了,回去吧。” 今天已经有了最好的收获,接下来不管她说什么赵子珩都愿意顺着她。何况她身边没跟着人,再拖延她家里人得担心了,确实该送她回去了。 赵子珩一手牵着一手揽着,将谢语岚带出了石林。 出来以后他便主动放开了手,却飞快地凑在谢语岚耳边道:“待以后你嫁给了我,定要光明正大地牵着你走。” 谢语岚一怔,反应过来又是羞红了脸,打量四下没有旁人,便气恼地伸出一指戳了戳赵子珩的心口,嗔道:“谁说要嫁给你了!” 赵子珩捏住她那根纤细的手指收拢在掌心,眼眉微挑:“翩翩莫不是要反悔不成?” 这个人真是......谢语岚愈发羞恼,她往回缩着手,窘迫道:“你快放开啦!” 赵子珩笑了笑,又捏了捏她的那根手指,然后很快便放开了。 谢语岚一愣,原以为他还要欺负自己一阵才放手的,没想到这回他竟然这么轻易地就放手了,意外地好说话。 她那对会说话的眼睛将她的疑惑说得分明,赵子珩看出来了,便压着笑意一本正经道:“往后翩翩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了那把玉骨扇,敞开对着谢语岚扇了扇,继续道:“对你好一些,你嫁给我才不委屈。” “......” 风流俊逸,但是好讨厌啊!谢语岚这么想着,鼓着脸扭头便走。 - 他们没走出去多远便遇见了谢尧与谢翼兄弟二人。 谢翼看见他们,眼睛一亮,立刻跑了过来,张口便道:“你们去哪了?我跑马回来就不见你们人了,方才找你们的时候遇见大哥,还被他骂了一顿。” 谢语岚听他这么说顿时有些心虚,便道:“也没去哪里,听说那边引了个放生池,我便过去看一眼。” “大相国寺还引了放生池?哎不对,”谢翼将差点被拐跑的思维拉回来,埋怨妹妹道:“大哥怪我没有看好你,你说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能跑呢?” 他不说这句还好,一说谢语岚也想起来了,是谁扔下她一个人去跑马的,他还好意思说?!她气咻咻道:“方才是谁看见汗血宝马就丢了魂儿,骑着马转眼就不见了?那时候怎么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妹妹呢!” 谢翼理亏,顿时不敢再说什么。 赵子珩笑着分开他们兄妹,对走过来的谢尧道:“是我带她玩儿去了,大表哥莫怪。” 谢尧的眼睛扫过赵子珩与自家妹妹,话里有话道:“有劳表弟‘照看’妹妹,只是出门在外,还是要注意些的好。” 他与谢翼不同,想到的东西多了。赵子珩出现的时机那么凑巧,还那么大方地将心爱的踏燕借给二弟试骑,要说他没点心思都说不过去。 再加上谢尧自己都才刚与心爱的女子见过,对男女之间的接触敏感许多,如今看赵子珩便倍加可疑。 赵子珩摸摸鼻子,他喜欢谢语岚,谢家人迟早都要知道的,只是这个大舅哥性情刚直,他想着,暂且还是低调行事,先奉承好谢语岚的家人们,再论其他。 第30章 幼时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就跟他的人一…… 谢语岚躺在床上, 想着今天发生的桩桩件件,那个意外的亲吻,还有他说的话......她猛地将被子扯过头顶, 整个儿缩了进去。黑暗中只能看见床上隆起的一团,那一团还在动来动去,没有片刻安稳。 “呼——”谢语岚从被中冒出头来, 大口地喘气,脸上憋得发红,他居然说喜欢自己......啊啊啊啊!她再一次躲进被子里。 谢语岚双手捂着脸颇为懊恼。自己怎么就答应了呢,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啊!他该不会是戏弄自己吧?等等, 不会吧?赶紧想想,他当时说喜欢自己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想着想着,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甜蜜的微笑...... 啊——!她在想什么啊!快点打住! 谢语岚毫不客气地揉着自己的脸:那可是琅王赵子珩,京城小霸王呀!虽然他的眼睛明亮, 长相俊美, 身手不凡, 出类拔萃......啊我怎么夸起他来了?! 怎么回事?!谢语岚欲哭无泪,她一把掀开锦被弹坐起身, 对着鲛纱帐子发起呆来......他怎么会喜欢我呢?他还说从小就喜欢我......竟然还说要娶我......想着想着,又陷入了对今日之事的回忆中, 浑然不觉自己此刻已是眉眼弯弯,唇角上翘的表情。 她一时展颜, 一时丧气, 时不时地又咬咬唇,皱皱眉,脑子里全部是今日与赵子珩有关的一切,完全停不下来。 如此辗转反侧到深夜, 方才倦极而眠。 - 几个小萝卜头凑在一起,其中一个大一些的男童大声问道:“那个胖得猪一样的是谁?” 穿着一身厚厚的袄裙,还披着一件毛绒绒小披风的圆滚滚谢语岚回头,便被一个捏得硬邦邦的雪球砸得身子往后倒仰,摔倒在地。 “哇哈哈哈——肥猪摔倒啰~!”几个男孩子指着地上的谢语岚哄然大笑。 她穿得太厚了,再加上本来就玲珑小只,此时五短身材躺在地上一时竟起不来身,只能像只肚皮朝上的大乌龟一样扑腾。 雪花沾在她圆润的小脸上,迷了她的眼睛,还有些沾在她的嘴唇上,融成雪水流进她的嘴里,谢语岚忙甩着小脸:“呸、呸......”她还记得娘说过的话,地上的雪水不干净,不可以喝的。 小姑娘心思单纯,不懂一心二用,她此时正与雪水作斗争,一时便没顾得上自己被人砸倒这件事。 而那个砸倒了谢语岚的小男孩见自己这么做引得大家都发笑,顿时来劲了。他又捏了个雪球,照着地上的谢语岚又丢了过去。 “咚”地一声儿,那个雪球正中谢语岚脖子的位置,散碎的雪花盖了她半张脸,更糟糕的是还有好些顺着衣领渗进了她的颈项,冰凌凌的雪花冻得她打起了哆嗦。 她方才本就半张着嘴在吐雪水,这会更是雪上加霜了,鼻子也进了雪花,顿时呛咳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谢语岚觉得难受极了,她看向那几个围着她的男孩子,扁扁嘴,委屈地哭了:“呜——咳咳、呜哇哇哇——”哭一哭又咳嗽起来,整张小脸憋得通红,看起来好不可怜。 砸人的小男孩才六七岁,但是那个一开始带头取笑谢语岚的男孩子看着有八、九岁了,看谢语岚哭得止不住,顿时有些心慌。他本意不过是想取笑下她,可没想把人弄哭。 其他别的小男孩有稍微懂事些的也不笑了。 笑声渐渐变小,只有那个砸哭了人的小男孩还哈哈大笑得开心。 他正想着要不要再砸一个,忽然就被人从身后踹了一脚,“哎哟!”他叫唤着往前踉跄了两步,左脚拌右脚,啪嗒一声就摔到了地上,脸朝下吃了一嘴的雪。 他就摔在谢语岚旁边,小丫头听到声音,哭着撇头一看,这个砸自己的坏人比自己摔得还惨,满头满脸的雪啊!而且他是皮肉直接撞进雪里的,鼻子都擦破皮了。 谢语岚看着他脸上慢慢沁出的血丝,抖了抖身子,她光看着就觉得好疼啊。小丫头张着嘴,抽噎一声,哭声变小了许多。 然后她又看见一个穿一身蓝衣的长得很好看的小哥哥走过来蹲在她身旁,皱着眉头对她说:“啧,胖丫头,别哭了!” 谢语岚真的就不哭了,但是她打了个嗝,然后就见小哥哥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只是他虽然嫌弃,可还是把手伸到她的面前。 谢语岚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诶,这个小哥哥是真的很好看啊,比爹爹好看,比哥哥们都好看啊! 蓝衣小男孩看她净瞧着自己发呆,顿时更加不耐,直接就抓住了她的手,道:“发什么呆!快点起来!” 谢语岚恍然大悟,小哥哥是要拉自己起来啊!她立刻笑出了几颗糯米牙,甜丝丝道:“小哥哥,你真是个好人!” 她笑得那么甜,是所有人都公认的能融化了人心的那种可爱笑容。蓝衣小男孩对着这个笑,忽然就不那么烦她了。 他拉着谢语岚站好,看一眼她脏兮兮的脸颊,摸出一块帕子塞到她手上:“脏死了,把脸擦擦!” 他的态度一点都不好,可是幼小的谢语岚却知道,他是很好很好的人。 自他出现,那一圈男孩子都往后退开了,甚至有两三个趁着他与谢语岚说话的功夫,脚底抹油开溜了。 那个被踹倒在雪里的小男孩又痛又生气,原本回过头就要骂人,结果看见是他,立刻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憋着痛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蓝衣小男孩料理完谢语岚,回过头便对那个带头的男孩子不屑道:“赵子轩,你真是出息了,连这么小的你都欺负!” 带头男孩脸上闪过一丝狼狈,却还嘴硬道:“我想欺负谁就欺负谁,要你管!” “我可懒得管你~是你们吵到我了!”蓝衣小男孩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嘲笑道:“也对,你也就这么点本事了,只能欺负这么小的,别人你也不敢招惹!” 带头男孩双手握拳,涨红脸道:“谁说我不敢!” 蓝衣小男孩看着他嗤笑一声:“也不知道上回被揍趴下躲起来偷偷哭的是谁~” “不许你说!”被当众揭短的带头男孩挂不住脸,当即大叫着人身攻击蓝衣小男孩道:“有你什么事你这个矮冬瓜!” 这句话可捅了马蜂窝了,蓝衣小男孩目前为止七年的人生中最大的困扰就是自己的身高,最恨的就是别人说他矮,他拉下脸,阴恻恻道:“赵子轩,你找抽!”话音未落便朝带头男孩扑了过去。 两个男孩子瞬间扭打作一团。 谢语岚眼睁睁地看着小哥哥被那个坏人一拳打在了脸上,顿时心疼地又哭了起来。其他的男孩子见事情不妙,有跑去叫人的,也有就此逃跑的。 后来总算来了一些大人,将两个打架的孩子分开了。 谢语岚凑到蓝衣男孩身边,一边哭一边道:“呜呜呜,小哥哥你疼不疼,都流血了一定很疼吧,翩翩给你呼呼好不好,呼呼就不疼了——” 蓝衣小男孩明明痛得龇牙咧嘴,碍于身边多出来个小哭包,只能逞强道:“我可是男子汉!这点伤算什么,我才不痛呢!” 再后来,皇伯伯也来了,谢语岚看见他很生气很生气地指着小哥哥骂道:“赵子珩,你又打架!” 原来长得好看的小哥哥叫做赵子珩啊~她想,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就跟他的人一样好。 谢语岚卷着被子翻了个身。分明熟睡中,嘴边却露出一抹浅笑,仿佛正做着什么美好的梦。 第二日,她揉着太阳穴,顶着两只微青的眼睛从床上爬起来。 墨竹惊讶道:“小姐,您这是怎么啦?” 谢语岚秀气地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道:“没事,就是没睡好。”她晕乎乎地坐到梳妆台前,由着侍女们伺候她洗漱。 梳妆的时候,她提醒大丫鬟碧桃道:“头发绾一绾便好,快些去给母亲请安。” 谢语岚说话间又打了个哈欠,见墨竹与另一个侍女绿芍捧着裙子过来,忙道:“简单收拾下罢,一会我还得回来补眠。” 看来真是困倦得很了,几个侍女面面相觑。 还是紫萱细心,起床时见她眼下泛青双目微泡,立时便吩咐小丫头去厨房取了两个煮熟的鸡蛋过来。 这会便将鸡蛋用柔软的棉布裹了,分给墨竹与她一人一个,站在谢语岚两侧给她滚眼睛消肿。 一切妥当,她便前往明昭郡主处请安。 谢璟父子三人已经当差去了,谢望那边早上是不爱人去打扰的。是故一般早膳都是谢语岚陪着明昭郡主用。 谢语岚第三次掩下一个哈欠,明昭郡主秀眉微凝,终于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她们母女之间向来亲密,谢语岚一向是有什么话都会主动告诉亲娘的。可是昨日与赵子珩的事情,她却隐瞒了。 这是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秘密。怀揣着不可明说的心情,她并不想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这会明昭郡主问起,明知道她不过是担心自己的身体,可是她失眠也是因赵子珩,便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只好东拉西扯道:“许是天气变暖了,晚上有些热,睡得不太好。” 明昭郡主信以为真,看她确实悃得很,便让她吃好了回去补眠。 谢语岚有点儿内疚,娘待她这么好,可是她却......只是让她说,她也是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不知道为何,她有种预感,娘亲、或者应该说家里人,好像根本没想过让自己嫁入皇家。 赵子珩知道吗,他还说要娶自己,家里人能同意吗......谢语岚心烦意乱,躺回床上,却又睡不着了。 赵子珩却是春风得意。在他看来,只要小表妹自己愿意,别的事情都不是难题。 金先生今日见到他的时候,就猜测事情应该是成了。便笑着问他:“王爷打算何时去齐国公府提亲?” 赵子珩实在不惯与他讨论这样的问题,被他问得轻咳一声,才道:“如今还不是时候。” 金先生一听,立刻摇头道:“非也。娶谢家姑娘,此时正是最好的时候啊!” 赵子珩一怔,皱着眉道:“先生何出此言?现如今父皇心意未明,朝中大局未定,此事还是应该再缓一缓。” 金先生看他还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索性直言道:“正是因为眼下的局面尚且不明,王爷才更应娶了谢姑娘。只要缔结姻缘,那么在外人眼中,齐国公府便自然是站在王爷这一方的。以谢家的名望,此事若成,对我们的谋划将大有裨益。” 赵子珩越听,眉头皱得越深,金先生说完的时候,他的脸已经沉了下来。 “先生,”赵子珩面色肃然,“先生事事为吾打算,吾亦十分敬重先生。但是请先生明白,吾欲娶谢家表妹,非为谋事,而是因吾心悦于她。齐国公府如何,吾从未考虑过,所以这样的话,先生往后请不要再说。” 金先生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忙解释道:“某自然知道王爷是真心求娶谢家小姐,只不过——” 赵子珩抬手止住他的话:“先生不必再说了,你的意思本王已经明白。也好叫先生知晓,齐国公府的立场,本王从不在意,更不强求。此事,不必再议了。” 他求的,由始至终,只有谢语岚这个人罢了。她不是筹码,更非可以利用的工具,她是他所爱的人儿,是他的底线。 而在金先生看来,这本就是双赢的事情,他确实没想到赵子珩会对自己的话如此抵触。但是他看着赵子珩离去的背影,摸摸胡子,忽然便笑了。 这位琅王殿下虽然随性了些,可是智勇双全,不失磊落奇伟。这些年看下来,更觉他心诚品正,重情轻利。 有坚持,有操守,心中有爱,无所畏惧。大周能有这样一位王,当是百姓之福。 - 几日过去,那天的热意消退,谢语岚恢复正常的思考,越想越觉得她与赵子珩之间并不那么乐观。 那日谢尧他们寻来后,谢语岚便与赵子珩分开了,两人再没有机会说话。这些天她闷在家里,总忍不住想到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都怪他,好端端的来招惹自己,平白添了她几许烦恼。明明说喜欢的那个是他,怎自己却在这里发愁。 “唉!”她对着镜子,忽然叹了口气。 站在她身后正为她梳发的碧桃听见了,以为是自己梳的发式不得小姐心意,忙问:“可是这个发型不好,小姐不喜欢?” “嗯?”谢语岚回过神来,这才抬眸看向镜中的自己。头上风鬟云鬓,青丝丰容,与她的脸型十分合衬。 一众侍女中,碧桃的手最巧,审美也好,梳出来的发髻向来是很不错的。谢语岚肯定了她的手艺,也不敢再走神想别的了。 梳好头发,又换上新裙,便去找明昭郡主。 今日理国公府在京郊的雍雅山房举办百花宴。早几日便广发请帖,遍邀京中高门勋贵家的夫人、奶奶,公子小姐参加。 理国公府的百花宴由来已久,一开始不过是自家相熟的亲戚们耍玩,渐渐地名声鹊起,邀请的、想参加的人也越来越多。 近十年来,因十分受人欢迎追捧,理国公府便索性将原本只在每年三月三举办的宴会改为一年两次,分别在春夏之交与初冬之际举行。如今普通勋爵以及朝中新贵之家都以能够得到理国公府的百花宴请帖为荣。 而百花宴之所以引人向往,还是因它是个出了名的成就姻缘的好宴会。公府之家,能与之来往的门第自然也非泛泛,各家只消将家中适龄儿女带来,孩子们看不上的话便只当来饮宴玩乐,而若有直接看对眼的,反倒省了许多事情。 大周社会风气开放,对儿女亲事也不像前朝,盲婚哑嫁在上层阶级已经很少有了。大多数人家在为子女婚配的时候,也会适当地听取孩子们的意见。 毕竟婚姻是为结两姓之好,若孩子们成了怨偶,亲家变仇家就不好了。 齐国公府这样的豪门,理国公府自然不会忽略。百花宴的请帖一年两次,次次不落地送到。只可惜从前年开始,齐国公府便一次都没有应邀参加,让其他与会人士十分失望。 毕竟谢尧虽然订亲了,可还有谢翼和谢语岚,这两个也是婚姻市场上的香饽饽啊。只是他们看得眼热没用,谢家亲长却不乐意自家孩子成为党派之争的工具,对那些逐利而来的人家十分反感。 原本今年的百花宴明昭郡主也打算回绝了,是谢璟道他有一位同僚携家从漠北回来,想让明昭郡主借此机会去看看同僚家的孩子。 虽然不急,但是真有适合的人选,也是可以开始相看起来了。 谢语岚也知道这百花宴其实就是相亲宴。从本心来说,她才刚接受了赵子珩的心意,转个身便去与别人相看,自己都觉得十分别扭,并不想去。 只是明昭郡主发话了,她又没有好的理由,实在拒绝不了。谢语岚只好掩耳盗铃般地想,希望赵子珩不知道这件事。 她这个想法实在天真,殊不知她人还未出门,赵子珩这边就已经知道了她要去百花宴的事情了。 他一边告诉自己要理智,因他知道这定是她家人的安排,她也做不了主。一边咬牙切齿地想,她若真去与别的男子说话玩笑,他便一定不能轻轻放过,必定要让她吃到教训才行。 雍雅山房本是一座小型的皇家别苑,太/祖朝时,理国公府迎进了一位皇家公主,而这雍雅山房便是那位老祖宗的陪嫁。 京郊的别院有数,大多是皇亲贵族所有,一般勋贵很难持有。故而理国公府素来也以这雍雅山房为傲。经过多次的修缮与精心维护,这座别苑仍然焕发着生机。 明昭郡主来时,是理国公世子夫人等在大门亲自迎进去的。 现任理国公夫人是原配去后续娶进门的,本身家世背景便差了一些,而世子却是原配嫡子,世子夫人又是出自皇家,乃皇帝之弟康王的嫡女福荣郡主。皇权至上,婆婆在媳妇面前摆不起架子,理国公府的掌家之权自然而然便落到世子夫人手里。 同是郡主,彼此却差了一辈儿,按着皇家那边的亲戚关系,福荣郡主还得唤着明昭郡主一声表姑母。 见过礼,福荣便亲亲热热地挽了明昭郡主的手道:“前两回赶上姑母事忙,没能请到您来,实在是遗憾得紧。这回啊,我便早早地派人送了帖子过去,便是怕又撞上事儿。没曾想还真凑效了,姑母能来,侄女儿实在欢喜。” 福荣郡主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一段话既全了客人的颜面,也维护了自家的场子,宾主尽欢。实情到底如何不重要,如今话说得好听大家都高兴才是正经,这便是聪明人的做法。 将人带到座上,福荣郡主便道:“姑母和表弟妹们先在这儿稍坐,一会宴席开了,我再来请。”身为主家,福荣今日忙得很,还有其他贵客需得她亲自去迎,实在没空长时招待一家。 明昭郡主自然也是知道,便笑道:“都是自家人,用不着客气。这里我也熟悉得很,一会开席了你使个丫头过来便是,你自去忙你的。” 又说笑了几句,福荣郡主便留下几个丫鬟伺候,带着自己的人风风火火地走了。 此时还未开宴,各家都被安排在不同的雅间茶室等候,待人来得差不多了,再一同去园子里。依照百花宴往日的规矩,到时候熟悉不熟悉的都混坐在一起,再有安排的节目一上,男男女女便能光明正大的交流了。 眼看时间差不多,需要她亲自迎接的几家人也都到了,福荣郡主便将大门口迎客的任务交代给两个妯娌,自己往厨房去。 谁知走到半道便被叫住。她留在大门口的其中一个大丫鬟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气都未喘匀便压低了声音对她道:“夫人、琅王来了!” 福荣一愣,“你说谁来了?” 大丫鬟急道:“七皇子啊,琅王殿下!” 赵子珩?这种宴会,他怎么会来?福荣想不通,只好问道:“人在哪儿呢?” “乘马车来的,他身边的侍卫过来递信儿,琅王自己没露面。”大丫鬟说着便将一块玉呈给福荣看。 福荣接过来两面翻看——果真是琅王的铭牌。 来了又不露面,他想干什么?福荣一时也是摸不着头绪。可是来都来了,又不能不给进来。他们可是嫡亲的堂姐弟,打小感情也是不错的。 福荣想了想,便道:“你过去,引了马车从北边的门进来直接到葳蕤院,我到那里等着。”福荣心细,心想他既然不下车,想必也是不想在这大门口人来人往的地方露面。 又叮嘱丫鬟:“仔细些,别落人眼了。” 赵子珩从马车中下来,已经候在院中的福荣郡主便笑着迎上来道:“子珩,还真是你!姐姐看见那牌子还有些不大信呢!” 福荣比他大了好几岁,说起话来亲昵随意。 “见过姐姐了~”赵子珩笑着与她打招呼,又道:“小弟不请自来,还请姐姐莫怪~” 福荣便斜睨着他问道:“正说呢,你可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姐姐这边的宴席你以前可是都不来的,今儿倒是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第31章 亲吻 我的翩翩是个好姑娘 “姐姐这话说的, ”赵子珩眉眼舒展,轻笑道:“正是因为从前没来过,如今才想来见识一番。” 福荣才不信呢, 凤眼斜飞道:“果真?” “自然,我骗姐姐做甚?”赵子珩挑眉道:“怎么,姐姐就这么不欢迎弟弟?” 福荣便笑着拍拍他手臂道:“怎么会, 你能来,姐姐高兴都来不及呢!” 又故意调侃他道:“子珩也是到了相看的年纪了,这府上也不能没个王妃吧?来都来了,莫若一会也到园子里耍玩, 瞧瞧哪家的小姐能入你眼?真有看中的,姐姐帮你说去!” 赵子珩眼眸微闪,故作姿态地想了想,回她道:“姐姐好意, 弟弟自当领受。如此, 弟弟的姻缘, 便有劳姐姐了。” 福荣顿时傻眼,天地良心, 她真的不过是与他玩笑罢了!他一个皇子的婚事,自有他皇帝老子去操心, 她一个堂姐算哪根葱敢插手他的婚事啊! 福荣的父王康王曾经给她们家透过底儿,言皇帝在所有儿子当中最是中意琅王, 嘱咐他们与琅王来往时一定要注意些分寸, 尤其不可得罪或怠慢了他。福荣顿时恨不得收回方才的话! 万一皇伯父对子珩的婚事已有打算,而子珩却又在她这儿看中了别个姑娘要娶,到时候她岂不是要吃挂落? 皇家无小事,福荣深知这个道理。 可这会儿话已经说出去了, 她也不能就当没提过,不然打自己脸不说,子珩还当自己耍他呢。 福荣眼珠子转了转,将今日的来客名单在心中过了过,想到了表姑母明昭郡主,当下便又笑了起来——有办法了。 “既如此,你随我过去吧。这会儿宴席也快开了,姐姐要忙的事情还多着呢!”她说着便领了赵子珩出葳蕤院往待客院那边去。 姐弟两个说了几句闲话,福荣便似刚想起来般,拍手道:“忘了与你说,明昭表姑母带着表弟表妹也来了。这样吧,我将你安置在姑母那边,都是自家人,这样你也有人说说话儿。” 别人她担心,可是谢家的孩子们与赵子珩熟悉得很,谢语岚与赵子珩更可以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在福荣看来,他们虽一起长大,可是赵子珩就是个小霸王的性子,从来也没见他如何爱护谢语岚,反倒是经常把小姑娘气得跳脚。不过最近两三年,因太子没了,赵子珩倒不再像从前那么混不吝,好似也少了与谢家的孩子接触了。 但是这会儿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谢语岚是福荣郡主心中筛选出来的最“安全”的姑娘了。 真是打瞌睡便有人送枕头,赵子珩并不知道福荣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的顾虑,只他原还打算待会儿便自己提出跟谢家人坐在一处,倒是没想到福荣先安排上了。 赵子珩脸上笑若春风:“姐姐这个安排很是妥当。” 许是他脸上的笑容太过灿烂了些,福荣莫名觉得心底有些不踏实。有了疑问,便多看了赵子珩几眼。 赵子珩收敛脸上的笑意,问她:“姐姐盯着我看做什么?” 福荣动了动唇,还是忍不住问道:“我怎么越看你越不对,子珩,你老实告诉姐,今儿你没想着使坏吧?” 她甚至开始猜测,莫非今日邀请的客人中有得罪过他的,所以才引了他上门来报复?借着别人相看的时候,以他的身份,出来随便说两句话,很容易便能破坏一桩姻缘。 不得不说福荣这个想法还真歪打正着了。赵子珩便是来坏谢语岚的姻缘的。 只是赵子珩当然不可能承认,他只一口咬定自己也是慕名而来,绝没有什么坏心思。 福荣郡主也是无法了。说话间已经将人带到了明昭郡主一家休息的茶室外。 守门的丫头撩开帘子,赵子珩一眼便看见了坐在明昭郡主身侧的谢语岚。 她竟打扮得如此娇美!赵子珩心中升腾起一团郁气。若在其他场合撞见,她打扮得天仙一般赵子珩也愿意欣赏。可是今日她分明是来会其他公子才俊的,赵子珩觉得,这就不能忍了。 谢语岚怎么也没想到赵子珩会来,看见他很是吃惊。 “珩儿?”明昭郡主站起身来,显然也十分意外。 赵子珩敛眸收拾起眼中的情绪,唇角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上前与明昭郡主相互见礼,然后又与谢翼打过招呼。 轮到谢语岚时,他极快地抬眸与她对视一眼,乌黑的瞳仁中迸出两簇火苗。 一看便知他这是生气了。谢语岚袖着手,声音都轻了几分:“……见过表哥。” 赵子珩勾唇微笑:“表、妹、好。” 听着就不怀好意啊,谢语岚也说不清,只觉得心虚极了,对上他的眼神,甚至有些心惊胆颤的感觉。 幸好福荣郡主很快便出来说话,她对着明昭郡主等人只说赵子珩是心血来潮过来看看,隐去了他也打算参与相看的话。 明昭郡主颇为诧异,对赵子珩的来意心中存疑,只并未表现出来。 谢翼则是这里面心思最为简单的一个,他才不管赵子珩是什么来意,总之有个相熟的人与他一起便好。他实在很不耐烦来这劳什子赏花会,有这时间,真不若出城跑马呢!无奈谢璟亲自发话,他想不来都不行。 他搭着赵子珩的肩膀,压低声音与他道:“表哥,你那踏燕果然不愧绝世好马的名号,我那日骑着它竟有飞驰之感。” 赵子珩斜眼看他。 谢翼嘿嘿一笑,谄着脸道:“你看,什么时候方便,再让表弟过过瘾啊?” 赵子珩眼眸微闪,视线仿佛随意地从谢语岚身上掠过,很快回答谢翼道:“别急,总有机会的。” 他心中哼道,若是你能把你妹妹带出来,那踏燕你想几时骑便几时骑。赵子珩甚至想,要是谢翼能做主把妹妹嫁他,那踏燕便是送了他都成。 这会福荣眼看着开宴的时间也差不多了,便索性邀请他们与她一同过去园子那边。 谢语岚悄悄地松了口气,默默地退到明昭郡主身边,十分小心地控制着不往赵子珩那边投去目光。 花园里,各个座次已经陆陆续续地坐上了人。所以当福荣郡主领着他们几个过来的时候,场上立刻有些沸腾。 毕竟来之前,谁也不确定哪家一定会到,很多人都是带着碰碰运气的想法来的。 齐国公府可是许多人心中排名第一的联姻对象,见着他们出现,都觉得今日来对了。 有认出了赵子珩,今日又是带着闺女来的人家就更激动了。这是什么天大的运气啊,赵子珩如今可是唯一的皇后嫡子,私下里各家说起储君之位,提到最多的便是他。 只可惜赵子珩目下无尘,又不爱与其他官员结私交,平日那些人根本找不到机会接近他。今日竟然看见他出现在百花宴上,真真是撞大运了。 要是真把女儿嫁给他,哪怕是个侧妃,那也是不亏的 福荣多少也知道那些人的心思,未免一会人人都围着赵子珩打转,故而进来以后也没有特意介绍他的身份,直接便将他归入了明昭郡主一家这边。 落座的时候,赵子珩让了明昭郡主坐上位,然后又故意拉了谢翼一下与他说话,等谢语岚也坐下了,他才快走一步,坐了谢语岚旁边的位置。 末了他神情自若地指着另一边对谢翼道:“表弟也坐吧。” 谢翼听话地坐下来,才恍然觉得有些不对。他看看坐在自己与妹妹中间的赵子珩,正想着要不要提醒下表哥把位置换过来。 赵子珩却已经用起了他面前的食具,他拿筷子夹了一块小点心丢进嘴里,又端了面前的茶杯喝。 谢翼便歇了与他换过来的心思了。他想,总归是自家表哥,这也没什么。 那边明昭郡主与谢语岚说着话,眼角看见了这一幕,顿了顿,最后也是没有多说什么。 他怎么这么大胆,当着自家人的面就坐到自己旁边来了!谢语岚心里紧张得很,更是一眼都不敢看向赵子珩,就怕被自家娘亲瞧出什么来。 殊不知她越是这样小心约束自己,越是显得她的行为反常。 连福荣郡主都知道赵子珩时常“欺负”她,明昭郡主又怎么会不知他们两个往日凑在一起常常是针锋相对的状态呢。 想想以前,好几次谢语岚都气冲冲地跑回来跟她抱怨,赵子珩这个表哥最是讨厌…… 她相信女儿那时候心中对赵子珩是没有男女之情的。哪怕是一个月前,从她问自己程家是不是想将二小姐嫁给赵子珩便可以看出,那时她对赵子珩还未有什么特别的感情,至少可以说尚未开窍。 可是现在,明昭郡主看着谢语岚此地无银的表现,在心里叹气:看来女儿是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且并不想与自己说了。 她又瞟了一眼那个疑似已经拐走了自家女儿芳心的表侄,看他游刃有余的姿态,明昭郡主秀美微拧,抿抿唇,顿时觉得心情没那么美了。 - 赵子珩带着人隐入旁边的花丛,将今日妆点得格外动人的小姑娘拉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怎么不躲了?嗯?” 谢语岚更衣回来,远远便见他等在来路上,犹豫了半晌,还是支开了墨竹,一个人走上前去。 她刚才已经想好了说辞,也是知道可以怎么对付他才敢一个人过来的。 谢语岚在心里给自己鼓劲,打足了气后抬头,理直气壮道:“为什么要躲,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小丫头,涨胆色了呀!赵子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便笑了——气笑的。 他咬着牙道:“是谁说好要与我在一起的?又是谁答应了嫁给我的?” 谢语岚立刻反驳道:“我可没答应嫁给你!” “你!”赵子珩真被她气着了,“莫非那日我是对着个假人说话?!” “你是对我说了,可你还说以后都要对我好呢,”谢语岚抓住了关键,不满道:“结果现在就凶我了,对我一点都不好……” 赵子珩陡然惊醒,糟了,竟然自己将把柄递出去了!她才应了自己的情,转眼却又被带来相亲这件事对他刺激还是有些大的,一时糊涂起来便有些本末倒置了。 不过,也是小丫头学聪明了。他深吸了口气,压下那股子憋闷。 心想不能生气,更不能对她生气,好不容易才刚哄到手的小姑娘,可不能就这么吓跑了。 再三提醒自己之后,赵子珩总算扭转了心态,放缓了语气道:“不是,我不是凶你……” 他说着,垂头将额抵在她肩膀,用低低的带着微哑的声音道:“可是我觉得委屈……翩翩,你没答应嫁给我,可是你接受了我的心意呀!” 谢语岚一下子便心软了,她咬了咬唇,娇声道:“你一来就瞪我,我也委屈呢……” 赵子珩立刻便道:“是我不对。”然后将她抱得轻了些,还抚了抚她的背。 谢语岚就这么被哄好了。 她小小声解释道:“其实,我也不想来的。但是我从来没骗过我娘,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可是,”她迟疑着,然后声音更小了:“我都想好了,今日我谁也不看,回去就和娘说没有看中的,然后和她说我不喜欢这样,以后都不想再来了。” 赵子珩心里的疙瘩彻底被抹平了,心底软成一片:“我知道,说谎骗人确实不对,我的翩翩是个好姑娘,做不来这样的事情。” 他偏头,看着她的眼睛问:“是我错了。翩翩能原谅我吗?” 看着这样的他,谢语岚忽然从心底涌起一股冲动,她说:“我也喜欢你。”说完了,她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多么大胆,两片霞云很快浮上了脸颊。 赵子珩愣住了……比之前她答应自己更浓重的喜悦袭上心头,他猛地将人紧紧地抱在怀里,似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两人好实实在在地在一起。 “翩翩……我的翩翩……”他反复地在她耳边呢喃,然后,轻轻地亲吻了她小巧可爱的耳垂…… 她颤了颤,忍住了想要偏开头的动作。原本只是脸红,此时便连耳朵也粉粉嫩嫩的,引得赵子珩更欲采撷。 她太乖了,就这么安静地待在自己怀中,不言不语,默许着自己放肆的举动。赵子珩面对这样的她,根本没办法克制住。 大概是方才宴席上饮了两杯果酒罢,谢语岚觉得自己好像有些醉了。 她的心里仿佛长出了一棵小树,树枝伸展着向四面八方抽条,直到丝丝缕缕的将整颗心都密密占据缠绕。 枝叶熙熙攘攘,带起一阵阵的酥麻之感,让她没办法好好思考,甚至都不能站住脚。 赵子珩好似最虔诚的信徒,用无比的温柔与耐心亲吻他的小姑娘。 充满珍爱意味的吻从耳际蔓延到了她的脸颊……再是她的额头,然后是鼻尖…… 她的每一寸肌肤他都想碰触。 赵子珩艰难地后撤,用尽最大的意志,才没有直接吻向女孩子最美好的地方。 不可以在这个地方。赵子珩坚持着,额际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发出深深的喘息。 谢语岚浑身无力,软绵绵的仿佛一团棉花嵌在他身上。 两人额头相抵,谢语岚早已闭上了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翕翕颤动,像蝴蝶的羽翼,扇进赵子珩的心里,让他的心也跟着振动不已。 他目光下移,定格在她两片花瓣般柔嫩的樱唇上。 “小姐~”是墨竹的声音。 谢语岚吓到了,身子抖了抖,水眸圆睁焦急地看着赵子珩。 他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一点,示意她别担心。 那边墨竹还在压着嗓子不敢太大声地呼唤着小姐。 赵子珩揽着谢语岚的腰,听着墨竹的声音,往另一个方向的花丛钻去。 两个人站定后,谢语岚便红着脸从他怀里挣出来,走离了他几步远。 刚才缠绵的气氛已经消散了。 赵子珩方才也是凭心意行事,毕竟也是第 一回与姑娘家作如此亲密的接触,现下放开手了便也有些局促。 “我……” “你……” 两个人同时出声,又同时闭上嘴。谢语岚绞着手指,抬眸看了他一眼。 赵子珩袖中的手握了握,走上前与谢语岚执手相看:“翩翩,你是愿意嫁给我的,对吗?” 谢语岚羞涩地移开视线,片刻后轻点了点头。 “那么接下来请你听我说,”赵子珩放开她的手,捧起她的脸,郑重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谢语岚眨眨眼,“你说,我听着。” “是关于我哥哥……”赵子珩顿了顿,嘴边的笑意变得苦涩,“我说的是先太子。” 谢语岚原本上翘的嘴角落了下来。她抬手覆住赵子珩捧着她脸的手,用行动做无声的安慰。 “我没事,毕竟也三年了。”他扯了扯唇,然后露出痛恨的表情:“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会让哥哥原本该得到的一切落在别人的手里。” 他的眼睛里有化不开的悲痛,也有狂猛的风暴:“那些因为他的死在背后狂欢的渣滓,我绝对不会便宜了他们!” 然后他问她:“你怕吗?” 谢语岚只觉得心疼。 她轻抚着他的手背,然后无比认真地问他:“那你呢,你想坐上那个位置吗?” 赵子珩有片刻的错愕,然后便听她用娇柔的声音继续问着最重的话—— “登临九州,御极天下,赵子珩,你想成为这锦绣江山的下一个主人吗?” 第32章 冤枉 天下何处无芳草 “我从未想过。”没有一丝犹豫与迟疑。 他看着谢语岚的眼睛说道:“翩翩,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将自己绑在那张椅子上,我相信如果是哥哥,他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但是我不可以。”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毫不掺假。 其实哪有什么不可以,不过是没有那个野心罢了。谢语岚看着他, 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有星辰大海也有她,就是没有权欲。 她笑了,笑容里是纯然的欣喜。她皱皱鼻子俏皮道:“这样最好,我可不想住进宫里去。” 谢语岚理所当然地觉得, 如果赵子珩有心帝位,那么他就一定能够做到。所以她根本没想过他能不能,而只在意他愿不愿意。从小到大在她心里,赵子珩就几乎是无所不能的, 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赵子珩早便知道, 她从来就不是爱慕虚荣之人。他舒展了眉眼, 应诺道:“好,我们不住宫里, 以后翩翩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的爱绝不会是困住她的枷锁,他要让他的小姑娘在他的身边, 过得比现在更快乐。 “既然表哥自己并无意于那个位置,那, 让我猜猜, ”谢语岚转着灵动的大眼睛,将声音压得很低:“表哥是想让熙睿——” 他眼睛含着笑意,点头:“熙睿天资聪颖,性情温和, 只要培养得当,他定然比那几个都优秀百倍。” 赵子珩跟其他几个兄弟实在感情淡薄得很,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他们的不屑。 谢语岚便笑道:“表哥的眼光定不会有错。” 她的理解与支持比什么都重要,能得小姑娘真心以待,是他之幸。赵子珩倾身上前,再次轻吻她的额头,只觉对她的喜欢满满的都要溢出来了。 他再一次将人抱在怀里:“翩翩,原本我还想等一等的,但是今日这样的事情提醒了我,我不应该只想着自己的谋划而忽略了你的处境。” 谢语岚抬头看他。 他便郑重道:“我不想你再因我而受委屈。所以,再过几日我便去齐国公府拜访你的家人们,请求他们同意将你嫁给我。” 谢语岚顿时瞪大了双眼。 他露出一丝笑,低声问她:“好不好?” 谢语岚张了张嘴,半晌小小叹了口气,苦恼道:“那你可得想好了该怎么说服我家人啦~!” - 再又一次听见墨竹的声音后,谢语岚便跟赵子珩分开了。说定了各自回到宴席上去,两人就从不同的方向出了这片花丛。 谢语岚还故意绕了另一边,在墨竹身后叫她。 墨竹回头看见她,立刻小跑过来,抓着她的袖子急道:“可算找到您了!小姐您到底去哪啦,可吓死奴婢了!”有过汝阳那一回,墨竹心里也有了阴影,刚才没找到人,她差点就要回去通报明昭郡主了。 让这丫头担惊受怕,谢语岚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我看那边的花儿开得好,便过去看看,一不留神便走得远了些。” 又开解她:“这里可不同于别处,没人敢在这里惹事,我便是一个人在这里逛也是十分安全的,你也放宽心些,莫要草木皆兵了。” 结果话音刚落,便听见旁边花丛里传来一道声音:“想让我原谅你?不可能!段世杰,我恨不得你去死!” 谢语岚与墨竹主仆俩面面相觑。墨竹这丫头耳朵灵,略想了想便对谢语岚做了个“程二小姐”的口型。 “段兄若再如此,在下便要往学士府走一趟,与段大人好生说道说道了!” 墨竹听完这段话,脸上的表情更惊讶了,她马上又对谢语岚无声说道:“平阳侯府荀世子”。 其实无需墨竹解说,谢语岚就已经听出来了。毕竟上一回听见这几人声音的时候,不管是因他们三人还是因赵子珩,那一日的印象都太过深刻。 只是......谢语岚忍住想要扶额的动作,心想这到底算怎么回事,怎么又是那三人?他们怎么又凑到了一起?更莫名的是,还再次叫她遇见了。 花丛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显然情势有些混乱。 “葭儿,我知道我混蛋,我禽兽不如,可是我是真的爱你啊!那日是我一时糊涂——” “你住口!段世杰,你还嫌害的我不够么?!”程葭蕙气得七窍生烟:“那日若非荀大哥,我恐怕早已......” 她也是说不下去了,只恨恨道:“你别做梦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段公子请让开罢。” “不!葭儿——” 谢语岚听到这里,顿时一激灵,立刻抓住墨竹的手要走。 结果还是迟了一步。程葭蕙率先出来,已经看见了谢语岚主仆匆匆转身的动作。 ...... 程葭蕙脸上倏然变色,喊出来的声音都有些破碎:“清平县主——” 谢语岚背对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对墨竹使了个莫乱说话的眼色,然后脸上堆叠起笑容,才转回身去。 “我还以为是哪个呢,原来是程姐姐~”谢语岚言笑晏晏,好像自己也是才看见人似的,赶着程葭蕙开口之前又问道:“程姐姐也是来这边儿赏花的么?” 程葭蕙脸色十分难看,勉强扯出个笑附和道:“这儿的花确实开得好。” 谢语岚便顺势道:“可惜我才来还没看上一眼呢这丫头便找来了,道是我母亲寻我。”她笑吟吟地指了指墨竹,仿佛真有其事:“我这便回去了,程姐姐且慢慢赏花儿。” 程葭蕙两只手捏得死紧。花丛里段世杰与荀恪骞说话的声音她现在就能听到,可偏偏这位清平县主却像聋了一般,分明是假装听不见的。 她此时心里十分矛盾,到底要不要戳穿了问她听没听见自己之前说的话,毕竟那些话若传了出去......她的脸又更苍白了几分。 谢语岚却是真不想掺和到这三人的那一团乱麻中去,见程葭蕙脸色变来变去也没句话,便不再理会,自顾要走。 谁知脚步还没迈开,那段世杰又出幺蛾子,一边叫唤着:“荀恪骞你让开!这是我与葭儿之间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管!”一边从花丛里冲出来。 谢语岚现下就是尴尬,非常的尴尬。她试图用微笑面对,然而失败。索性面无表情道:“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一步。” 那段世杰却根本看都不看她,只喘着粗气对程葭蕙道:“葭儿,我知道你恨我,既然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原谅我,那么——” 他撩开外衫,取出别在腰侧的随身匕首。 在场其他几人都惊住了。离得段世杰最近的荀恪骞紧盯着他的动作,不着痕迹地往后挪动。 程葭蕙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害怕道:“你,你想干什么?” 段世杰面色灰白,看着程葭蕙的眼神沉痛无比:“你不原谅我,那我便以死谢罪吧。” 程葭蕙哪里见到这阵仗,吓得整个人都往后退了退。 谢语岚也是倒抽一口冷气,这段世杰真是异于常人,竟然使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 可是,他那样子真不像只是做做样子…… “段公子!”谢语岚本不欲多事,只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若段世杰真在这里出事,在场的几人谁也摆脱不了干系。 当然更重要的是,那毕竟也是一条人命,谢语岚还没冷漠到有人在自己面前寻死还无动于衷,继续袖手旁观下去。 罢了罢了,谢语岚在心中宽慰自己,就当是为了福荣表姐吧,表姐辛辛苦苦操持的百花宴,可不能被段世杰这浑人毁了。 她慢慢地往前两步,轻声细语地对段世杰道:“段公子,你千万不可冲动。” 段世杰这才终于正眼看向谢语岚。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脱口问道:“你是谁?” 谢语岚噎了噎,随即牵起一抹笑道:“我是齐国公府的谢语岚。” 段世杰闻言,又仔细看了看她,才带着惊叹的语气道:“你是谢语岚!” 这一年多来,京都双姝盛名在外,段世杰便是无心关注也是听说过的,甚至他之前去过的一些宴会,谢语岚也有刚好在场的时候。 只是段世杰早就喜欢上了程葭蕙,便很少注意其他的女子。再加上谢语岚早先还未长开时,也不似如今貌美倾城。 后来那两年,段家与程家的婚事不成了,段世杰整日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回转此事,或者怎么求程葭蕙不变心,就更没心思理会别的了。 所以谢语岚这朵京都仙葩之绝美,他也是现下才得见。 段世杰看着谢语岚的眼神,却令一旁的程葭蕙觉得很是刺眼。 心里极其憋闷,她一时控制不住,意气用事道:“你以为如此便能威胁得了我?段世杰,自那日你意图伤害我之后,我便恨不得你消失在这世上!” 段世杰这才想起自己正打算以死谢罪,他咬了咬牙,又极快地瞥了谢语岚一眼,拿着匕首的手动了动。 谢语岚大惊失色,忙道:“段公子不可!” 程葭蕙却是嗤笑一声,觉得自己算是彻底看透了他了,冷声道:“你想如何便如何吧,我却是不奉陪了!” 谢语岚头疼:“程姐姐,你别——” 程葭蕙直接向着荀恪骞道:“荀大哥,我们走吧。” 荀恪骞却是看向谢语岚,心中很快盘算起来,此时到底是与程葭蕙走了好,还是趁此机会在谢语岚面前表现一下的好。 段世杰没想到程葭蕙真这么无情,也是被她激起了血性,竟然当真抬手:“好,那我便如你所愿!”语毕便要将匕首扎向自己的腹部。 “住手!” 谢语岚也是没办法了。她扑过去死死地拉住段世杰的手臂,飞快道:“身体发肤,受诸父母,段公子你想想,你若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你家中父母该多伤心啊!你难道忍心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承受失子之苦痛?” 墨竹被自家小姐的举动吓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也赶上前来帮忙,两个姑娘一左一右地把住他的手。 谢语岚又道:“段公子,天下何处无芳草,满京城总有与你相配的其他姑娘,既然你与程姐姐无缘,便放手吧,放过她,更是放过你自己!” “我......”段世杰看看几步外一脸冷漠,根本无所谓自己生死的程葭蕙,又再看回眼前谢语岚焦急的面容,不知怎的,手上便一点点慢慢地卸了力道...... “那边那边,就在那儿!”忽然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 这边几人都是一惊。 一眨眼便见一个黄衣丽人从旁边花墙转过来,第一眼率先看见程葭蕙,她眼前一亮,随即很是夸张地叫唤起来:“哎呀,这是怎么啦!程二小姐在这儿做什么呢!” 段世杰立刻将手中的匕首一转,藏在身后。谢语岚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带得踉跄了下,然后也马上撒开手退开两步。 她看向出现的女子,以及,跟在她身后出现的一大串人...... 谢语岚认出黄衣丽人是前几年嫁入怀远侯府曹家的定山伯之女张妙儿。传言早年间定山伯曾有意将女儿嫁入东宫——见张妙儿第一时间冲着程葭蕙而去,脑中一转便知道这两人定有恩怨。 那张妙儿幸灾乐祸,自以为抓住程葭蕙与人厮混,却不想这会定睛一看,才发现还有谢语岚、荀恪骞等人在。 之前丫鬟告诉张妙儿,说看见程葭蕙与男子进了花丛私会,张妙儿想到程葭蕙与段世杰的事情,又见宴会上果然没了那两人的身影,便以为他二人余情未了,借着这个机会还偷偷见面。 谁都知道段家与程家是不可能结亲的了。当年的事情虽然两家都捂住了,可是他们从交好直接变陌路,好事者早都将他们两家的热闹传遍了。 婚事都不成了还藕断丝连与男人幽会,哪个高门大户还愿意娶进这样的媳妇?张妙儿想让程葭蕙没脸,更想让她从此再没好姻缘。 她故意招呼了许多夫人小姐过来,却没想到这会儿那程葭蕙倒是离得远,反倒是那清平县主看着像与段世杰拉拉扯扯的。 还有这个平阳侯世子,他又在这里做什么?张妙儿糊涂了。可是她不甘心,看了看他们几人,开口笑道:“我家丫鬟告诉我,这边一片花儿长得极美,我便带着大伙儿来看看,不知道程二小姐与段公子也在这儿,可是打扰了?” 程葭蕙气得眼睛发红。分明在场的还有其他人,这个贱人却故意只提自己跟段世杰,不就是盘算着坏了自己的名声么?休想! 她看了看荀恪骞,有意露出一点羞涩的神色,说道:“曹大/奶奶说笑了,这花园子本就是大家都可来的,何谈打扰?我与荀大哥也是因谈论诗词才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这里。要说打扰,还是我先打扰了清平县主与......” 她意有所指,眼尾扫了一眼谢语岚与段世杰,抿唇一笑,却不再说下去。 谢语岚瞠大双眼看着她。程葭蕙什么意思! 段世杰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刚要开口:“葭——” 程葭蕙遽然回头死死地盯着他,背对其他人,她再不掩饰自己眼神中的恨意与怨气。谢语岚就站在段世杰旁边,自然也是看得清清楚楚。莫名觉得那眼神里的恨与怨怎也有些是冲着自己而来? 被程葭蕙这样看着,段世杰要说的话便哽在喉中,再说不出口了。 段世杰与她对视片刻,又再看向她身后那些人。他知道,这些人在这里,统统都只为了看他们的笑话。 他忽然间觉得,自己为了她,确实折腾得一身狼狈。他累了。也许真的该放手了。 谢语岚被倒打一耙,心里也生出一股气来,正要反驳程葭蕙的话,段世杰却忽然看向谢语岚,扯了扯嘴角,木然道:“这儿的花确实开得好,让人心生欢喜。” 竟是默认了程葭蕙的说辞。 谢语岚:“......”不,她一点都不欢喜! 到了这会儿,张妙儿也不确定了。毕竟她的丫鬟没告诉她看见的与程葭蕙走在一起的男子到底是段世杰还是荀恪骞,而现在光看他们的站位,倒确实更符合程葭蕙所言。 她身后的那群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许多将信将疑的目光投向他们。 张妙儿是不想让程葭蕙好过,可她却也不想得罪了谢语岚,便道:“看来都是偶遇了。” 程葭蕙自是没想到段世杰会配合自己,意外之余便想抓住这次机会扭转大家的印象,彻底撇清了自己与他的关系。 哪怕张妙儿这会儿知道和稀泥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了,却换了程葭蕙逮着不放,她掩嘴轻笑:“也确是巧得很呢~” 又看向围观的众人,善解人意道:“我瞧着他们还有话要说,大家便都散了吧?”别一个个的看不懂眼色,快些给那一对儿腾地方吧。就这么着,回去以后千万要将段世杰与谢语岚有私的事情传扬出去——程葭蕙这么想着,心情竟隐隐有些激动。 墨竹从头到尾什么都清楚,看那程葭蕙竟然冤枉自家小姐,也是气坏了,便大声道:“明明是——” 谢语岚及时拉住她,对她摇了摇头。这会儿再分辨,反倒落了下乘,就跟她心虚将帽子扣给别人似的。况且两个姑娘因私会男子这种事在这里扯皮,实在难看,谢语岚也不想那么做。 她看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的荀恪骞。 荀恪骞方才一犹豫便错失了最佳时机。如今这么多人看着,程葭蕙把话都说完了,他倒是真的为难了。 确实一开始便是程葭蕙约了他过来相见,而段世杰是悄悄缀在他们身后跟上来的。大概是因那日自己救了她,程葭蕙似乎便对他留了心。 看她方才的举动,应该也是有意让众人以为他们两人之间关系匪浅,这点女子的小心思,他看得十分明白。 这便有些棘手了。他的猎艳名单上第一人选可是谢语岚,无论容貌还是家世,都堪与自己相配,够得上他的正妻之位。而程葭蕙,若是先太子没死,他定然欣然接受她的示好,可如今嘛,便得好生考虑考虑了。 只荀恪骞心中虽然偏向谢语岚,但是众目睽睽之下,若他直接驳了程葭蕙的话,难免招人话柄,于他风评有碍......他看着谢语岚的美丽面容,又想着齐国公府的声势,着实两难。 看向谢语岚的目光也是欲言又止。 不知为何,谢语岚脑中顿时就浮现了三个字——伪君子。 第33章 驳斥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啧!”突兀又放肆的一声。 有夫人小姐循声看去——一个手持玉骨扇, 面若冠玉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越众而出。 “我说程二小姐——” 程葭蕙朝他看去,顿时讶异道:“琅王殿下!” 看到来人,荀恪骞眼中掠过一道暗芒, 心里陡然产生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赵子珩嘴边噙着淡笑,说出口的话却让程葭蕙一点都笑不出来:“本王实在不解, 我家小表妹分明是与本王同来的,怎么本王这不过是走开了片刻,你就在这儿自说自话起来了?” 这话落进围观的众人耳中,掀起小小的骚动。许多人看向程葭蕙的目光瞬间都不一般了。 程葭蕙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嗫嚅着,强颜欢笑道:“殿下何出此言,我……” “你如何?”赵子珩摇着扇子,绕着程葭蕙走了两圈, 嘴上继续说着:“我家表妹天真单纯, 程二小姐可不能因此便胡乱说话啊~谁都知道段公子与你颇有渊源, 你如此颠倒黑白,恐怕不妥吧?” 围观人群的议论声更大了, 个别人的笑声毫不收敛,尽数落入程葭蕙耳中。她实在想不到赵子珩会当众给她没脸, 明明大姐对他那么好,他却一点都不顾念自己与大姐的关系, 为了一个隔了几层的“表妹”毫不留情地羞辱自己! 程葭蕙手脚发颤, 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自赵子珩出现,谢语岚整个人便就放松下来了,看着他,眼中带笑地唤道:“表哥~” 赵子珩转过来对她点点头, 施施然地走到她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没事吧?” “没呢,”谢语岚小小声说道,又眨眨眼:“你来了就好了。” 赵子珩便做了个让她放心的眼神。 张妙儿认得赵子珩,忙向他行礼。其他人见状也忙不迭地上前来见,只有程葭蕙煞白着张脸,不间不界地站在那里。 赵子珩让众人免礼,然后便转向段世杰:“你,段大学士的公子是吧?” 又上下扫视他一眼,冷笑道:“我家表妹心好,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愿意给眼神,可是——” 他哼了哼:“人贵有自知之明,别打量着人家好说话便往上黏,你不觉得如何,人家却觉得膈应。” 段世杰被他说得难堪,垂着头,又往一边的谢语岚看去。 谢语岚确实恶心他,立刻撇开头,这下是真的一个眼神都不乐意给他了。 那些夫人小姐们也没想到,来参加百花宴竟还能看到这么一场好戏,一个个都舍不得走了。 倒是赵子珩摆摆手,对众人道:“大家既然是来赏花的,便自顾赏去吧,无需顾虑本王。”欺负表妹的人要收拾,可是他也没有娱乐大众的意思。 可是他虽这么说,架不住那些人看热闹的心十分坚定,一个个的并没有就此便散了。 尤其是张妙儿,眼见赵子珩一来那程葭蕙就吃瘪,她是遂了愿了,心里乐开了花,面上也是止不住的笑容。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这程二自己作死,把齐国公府和琅王都给得罪了,若非现在地点不对,张妙儿真想仰天大笑。 她看看左右,扬声道:“哎呀~方才程二小姐不是有许多话说的么?怎么现下听了琅王殿下的教诲话都不答了?” 赵子珩可是亲王爵,一个不敬的罪名扣下来可不是玩笑的。程葭蕙不敢对赵子珩如何,只能恨恨地看向张妙儿。 她的眼底慢慢地透出水光来,一个人站在中间,孤立无援,看起来十分可怜。 赵子珩微皱了皱眉,舌尖顶了顶腮边,露出一点不耐的神色,低声问谢语岚道:“翩翩可解气了?” 好心却反招来无妄之灾,谢语岚原本确实不快。但是方才赵子珩寥寥几句话将自己摘了出来,又驳斥了程葭蕙,已经很够用了。 看着程葭蕙那样子,又看看趁机落井下石的张妙儿,谢语岚便道:“算了,她也吃到教训了。” 赵子珩点头,目光扫过围观的人,似笑非笑道:“诸位留在这儿,可是热闹还看不够,想亲来体验一下?” 他名声在外,谁敢招惹,这下是真不敢再留下了,一群人纷纷作鸟兽散。 “荀世子留步。”赵子珩叫住也想同那些人一起离开的荀恪骞。 荀恪骞停住脚步,转回身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上前问道:“不知王爷有何事吩咐?” 赵子珩讽刺道:“你既是与程二一起过来的,怎的现下却要丢下她自个先走?” 荀恪骞面色一僵,当即解释道:“臣以为王爷与程二姑娘还有话要说,所以才想先退下。” “哦~”赵子珩摇着扇子斜睨他一眼,道:“荀世子,方才程二污蔑我家表妹,你明知实情,为何不出声?既然你默许了程二的行事,那为何本王来了以后你还是不吱声?” “臣也是为难。。。。。。” “你为难什么?一个大男人,净躲在女子身后,这便是你的君子之风?” 程葭蕙原本沉浸在当众出丑的痛苦情绪中没有注意到荀恪骞,这会听见赵子珩提及,便朝他看去。 原本他脸上曾经让自己觉得温暖的和煦笑意,此时不知为何却显得虚假。眼泪迷了眼睛,让她再也看不清那个人,她低下头,无声地动了动唇,泪珠从眼角落下。 “葭儿,”毕竟是喜欢了多年的女子,一时也未能完全放下,段世杰见程葭蕙落泪,便想安慰她。 程葭蕙一听他的声音就崩溃,哑着嗓子道:“你闭嘴!段世杰,我今日所有的不堪都是你造成的,我请你从今以后离我远远的,再别出现在我面前!!!” 赵子珩对段世杰也十分厌恶,直接道:“滚吧。” 段世杰呆滞地看着程葭蕙,半晌又看向谢语岚,然后才点点头:“好,我滚。” 谢语岚这才对着他的背影瞪了一眼。 赵子珩走到程葭蕙面前,面色冷肃道:“若非为了嫂嫂,今日本王断然不能饶你。但请你听好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她,走回谢语岚身边道:“走吧,表哥送你回去。” 谢语岚冲着他甜甜地笑了,绽出嘴角下的两个小梨涡,然后悄悄地伸手扯了扯赵子珩的衣袖,小声道:“表哥威武!”又对他眨了眨一边眼睛。 她这可爱的模样对赵子珩简直是会心一击——他眼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每一点都是欢愉的色彩。 赵子珩压下想要摸摸她小脸的冲动,借着拿下她手的动作,轻轻地将她的小手包覆在自己的掌心中捏了捏。 宴会上张妙儿招呼人同去赏花儿时,福荣郡主只以为她们都是互相有意向结亲的人家借机相看,毕竟这都是百花宴上的惯常操作了,谁知她们走没多久,就有丫鬟过来报信。 她悄悄地拉了明昭郡主一起赶过来,却没想着叫上程葭蕙的母亲一起。只是她们到的时候赵子珩已经在那里了,明昭郡主便拉住她,并没有走出去。 她们便一直站在花丛之后看着,直到事情解决。 福荣松了口气,谢语岚在她心里可比程葭蕙重要多了,要是今天真在这里让她冠上与段世杰有私情的帽子,她作为主人家如何过意得去。 还好还好,有赵子珩及时出现。总算办了件正经好事!她在心里夸了夸堂弟,自己脸上也重新有了笑容。 她转向身边的明昭郡主,正要说两句缓和缓和,却见她仍看着两个孩子,眼中神色不定。 福荣觉得奇怪,一边问着“姑母在看什么这么入神?”一边循着她的视线再次看向赵子珩二人。 这一看,可算给她看出了端倪——赵子珩握住谢语岚的手,虽然很快就放开了,可是他们俩,一个笑得甜腻,一个笑得荡漾…… 这是怎么回事!她脑中一下子闪过一个念头:这两人分明有情啊!怪不得赵子珩要来百花宴!人家哪里还要她帮忙牵线啊,人家自己早有看上的了! 明昭郡主没有说话,她只是一直看着他们,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眼里没有怒气,只有一点无奈和感伤。 - 众人陆陆续续回到宴中的时候,花园中的事情也很快被传开了,程夫人原本还不知道,多亏她儿媳妇的亲姨母刚好也来赴宴,从别人那儿听说了,才悄悄把事情告诉她的。 程夫人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回过神来便急急令自己的大丫鬟去寻程葭蕙,命将人找到后直接塞进自家马车内就好。程夫人自己则马上去向福荣郡主请辞。 程家人匆匆走了,没过多久段世杰的婶母也带着孩子们离席告退。 荀夫人原本还在犹豫。她听人提及自己儿子,但事情好像又与他干系不大,众人口中议论最多的一种说辞是程葭蕙自己与段世杰幽会被人撞见,却反咬谢语岚一口,结果被琅王殿下当场拆穿训斥。可是又有人说程葭蕙亲口说是与自家儿子一起去逛的园子…… 不过荀夫人也纠结不太久,因为荀恪骞自己没再露面,直接使人进来告诉荀夫人,说他有事已经先走了。 赵子珩带着谢语岚回到宴席之上,明昭郡主也回来了。 谢语岚凑上去,抱住明昭郡主一臂,娇声道:“娘,一会我有事跟您说。” 明昭郡主闻言顿了顿,偏头看了女儿一眼,脸上挂着淡笑:“什么事这会儿不能说?” 赵子珩用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母女俩的神情,这会看着姑母的脸色,眼皮忽然一跳…… 第34章 婚事 他居然还敢让人上门来提亲 谢语岚不过是想要告诉明昭郡主方才花园中发生的事情罢了, 听她这么问便道:“女儿是怕影响娘饮宴的心情,您若是现在便要知道,我现下告诉您也可以啊~” 明昭郡主执起杯子啜饮一口, 微笑道:“你说罢,寻常小事轻易还坏不了你娘的心情。” 她都这么讲了,谢语岚便凑在她耳边, 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竟是如此?”明昭郡主皱着眉,将茶杯重重放下。因她去的时候只听到赵子珩的话,并不清楚前因后果,所以此刻听到段世杰为程葭蕙寻死, 女儿好意相劝,程葭蕙却在来人后指鹿为马,偏那段世杰还为了给程葭蕙遮掩而混淆视听,明昭郡主不免也生了几分气。 “您看您, 说好了不气的嘛!”谢语岚忙抽出帕子给明昭郡主擦了擦手, 又靠在她身边小声道:“幸好表哥来了, 女儿也没吃亏~”说罢还悄悄看了赵子珩一眼。 明昭郡主:“......” 赵子珩耳朵动了动,他知道谢语岚是有意在姑母面前为自己说好话, 可是他瞅着姑母的表情,似乎并不因此动容。他心里打鼓, 有些没底。 百花宴已经进行到一半,明昭郡主也见到了谢璟提起的那位同僚的家眷, 安北将军霍定疆的夫人, 以及她的一双子女。 原本赵子珩还严阵以待,可是见着人以后他便彻底放心了。 霍夫人也是将门之后,说话行事飒爽大气,与明昭郡主十分相投。她带来的一子一女是龙凤双胎, 年十五岁,比谢语岚还小一岁儿。 小姑娘天真烂漫,小少年淳朴笃实,都是好孩子,也很讨人喜欢。 可是明昭郡主看看自家那个在男女之事上一窍不通还只知道在骑射功夫上使力气的傻儿子,再看看自己貌美如娇花一般的女儿,便忍不住在心中暗骂谢璟不靠谱。 只因她早便与谢璟说过,儿子这样的,需得给他配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子,懂事厉害些的也不怕,正好可以辖制规劝住他;而女儿嘛,自然得给她找个知事会疼人的了,最好比她大个几岁,更懂得包容小姑娘。 所以这霍家的孩子虽好,却与她的要求大不相配。 而那位霍夫人很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两位当家主母彼此心知肚明,因此自见礼以后,便都不论儿女,净说些闲话,倒也相谈甚欢。 霍小公子霍中宇倒是很喜欢谢翼,他从小生长在漠北,跟随父母进京以后对京城的人事都是两眼一抹黑的状态,好不容易认识个新朋友,顿时高兴起来。 因赵子珩还在,谢翼又领霍中宇见了他,还在霍中宇面前大肆宣扬琅王殿下过去的丰功伟绩,引得他惊叹连连,瞬间对赵子珩崇拜不已。 谢语岚领着霍姑娘说话,偶尔向他们投去一眼,看见赵子珩硬是耐着性子像在陪小孩说话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赵子珩察觉了,还对她眯了眯眼睛,以眼神示意,自己都是为了她才忍着的。 几个时辰过去,参加百花宴的客人渐次拜别,送走了霍夫人后,明昭郡主也向福荣提出告辞。 福荣跟明昭郡主说笑了几句,完了故意对还跟谢翼站在一起的赵子珩道:“我们子珩是越来越有礼啦,你的马车停在院里,倒也和姐姐一起送姑母到大门来~” 赵子珩见她眼神调侃,便道:“姑母是长辈,我自然该送送。” 还装呢,怕不是为了送小姑娘!福荣心中腹诽,倒也没再闹他,只与众人互相道别,便送了明昭郡主母女上马车。 眼看着马车越走越远,福荣才捉住赵子珩道:“好你个小子,不说实话,拿姐姐寻开心呢!” 赵子珩诧异道:“姐姐何出此言?” “还不说实话?”福荣佯装生气道:“花园子里你的一举一动姐姐都看清楚了!你小子分明是为了岚儿来的吧,为何不说实话?你要是说了,姐姐还能不帮你?” 赵子珩一愣:“姐姐看见什么了?” “你说呢?”福荣斜着眼睛瞥他,又道:“虽然你这弟弟不厚道,可姐姐大度不与你计较!” 她扭身就往大门里进去,边走边道:“子珩啊~姐姐可告诉你,那会儿表姑母就跟姐姐站一起看着,她那眼神儿哟~” 福荣回头坏笑:“你自求多福吧!” 几句话说得赵子珩冷汗都要下来了,他忙追上去:“好姐姐——” - 百花宴过后,谢语岚想到赵子珩说过会来家里向父母提他们的事情,于是面对家中亲长的时候便总有心虚的感觉。 如此忐忑了三天,这日谢语岚思来想去,终于忍不住想自己先去试探一下明昭郡主的态度了。 母女俩在一起喝茶,谢语岚在心中打了半天腹稿,才正要开口呢,便有下人进来通报,道是太常寺卿的夫人来访。 明昭郡主甚感奇怪,盖因这位夫人往日与齐国公府并无来往,关系生疏得很。按理说双方既然不熟,那么若真有事要上门拜访,要么便托了中间人引见,要么便老老实实提前下帖子到对方府上,见与不见还需等人回帖答复,如此方是礼数。 可是对方竟然直接就上门来了,明昭郡主奇怪之余,忽然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这位黄夫人,该不会是说媒来的吧? 要知道在大周高门之家中行走,现如今也就这一种身份的人才能不请自来,懂礼数的人也只有在这一种情况下才会不提前打招呼便私下登门。 既然心中有了猜测,明昭郡主便没让谢语岚一起出去,而是自己去了花厅见客。 谢语岚颇为郁闷,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又被这位突然而至的黄夫人打断。 走在回自己院中的路上,谢语岚忽然也觉得不对,滴溜溜的眸子转了转,便朝墨竹招招手,在她耳边细细嘱咐了一番。 墨竹点头:“小姐先回去等着,奴婢听好了便回去告诉您!”说完便快步往花厅那边去。 这种事情让墨竹去做最是合适。小丫头去了花厅便隐在后堂竖着耳朵偷听。没一会儿便瞠目结舌,接着便露出吃到坏了的食物的样子。 也无需再听下去了,墨竹张大嘴做了个作呕的表情,无声地“呸”了一声儿,便转身回返去找谢语岚。 看她这么快就回来,紫萱还揶揄道:“这就听完壁角了?” 墨竹皱着脸道:“确实听不下去了!” “咦?”紫萱这下倒是真好奇了:“怎如此反应?这是听见什么了?” 墨竹摆摆手,走近谢语岚道:“小姐,您知道奴婢听见什么了吗?!” 谢语岚瞟她一眼,不确定道:“可是来说亲的?” 墨竹便道:“这个您是猜对了!” “看你这副样子,莫非说的人家很是不堪?”一旁收拾书册的绿芍插话道。 “倒也不是他家不好,”墨竹想了想,摆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是那人自己令人恶心。” 这下房内几个丫鬟都被墨竹吊起了胃口,紫萱催道:“若真如你所说,那你还不赶紧告诉小姐,事关小姐的婚姻大事,你还在这卖关子!” “放心啦,我是因为知道夫人不会应下,才不着急的。” 她凑到谢语岚身边道:“小姐您知道那黄夫人说的人是谁么?” 谢语岚刚回的那会儿还胡思乱想过,暗道莫不是赵子珩沉不住气直接先请了说客来?如此担心了一阵,直到墨竹回来,看她的表现就知道应该不是。 那么这会儿她是真想不到还能是谁了,便没好气地白了墨竹一眼道:“再不说就罚你去扫院子!” 墨竹嬉笑两声,紧接着便嫌弃道:“您定想不到的,竟然是段世杰!” 确在谢语岚意料之外:“是他家让黄夫人来提亲?!” 墨竹唾弃道:“就是啊!您说恶心不恶心,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他居然还敢让人上门来提亲,要脸不要!” 百花宴那天她跟着谢语岚,可是将事情从头看到尾的,不管是程葭蕙还是段世杰她都讨厌得紧,甚至是那个不说话的荀世子,墨竹对他都没有一丝好感。 方才她听见黄夫人竟然是帮段家人来为段世杰与谢语岚说合,便觉得不可思议。 其他丫鬟也听墨竹回来以后给她们说过花园中的事情,此时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语岚深吸了口气,压下一瞬间从心底升起的愤怒与恶心。 段家一家子脑子是不是都进水了?难不成他们以为跑到自家里来提亲,这样做能够坐实了自己与段世杰的所谓“私情”?!谢语岚简直要被气笑了。 她缓和了下情绪,对丫鬟们道:“使个小丫头去看看那位黄夫人走了没有,若走了我去寻母亲说话。” 想来母亲也是气的,只是对着黄夫人也许不好发作,自己得去看看。 “还是我去吧。”墨竹自告奋勇,又跑去了花厅。 只这会回来的更快,脸上也带着笑。一进来便对谢语岚道:“小姐,我去的时候刚好见着那位黄夫人离开,奴婢瞧着她脸色不太好看,跟刚来那会笑容满面的样子全然不同呢~” 这么说,那黄夫人大概是与母亲不欢而散了,谢语岚便问:“母亲何在?” “奴婢告诉夫人您要找她说话,夫人说她现下有事要办,一会办完了自来寻您。还让奴婢给您带话,万事有夫人在,让您不要不开心呢~” 谢语岚愣了愣,她还担心母亲生气,母亲却顾着她是否不开心,谢语岚只觉心中熨热,嘴角翘起,笑若春风。 第35章 前因 那日的她就像一道光 却说那位黄夫人从齐国公府出来, 便径自去了段大学士府上。 段老夫人与段大夫人婆媳俩迎出来。谁知黄夫人一见到见到段老夫人,当即便甩了脸道:“老姐姐,您这也太不厚道了啊!” 段老夫人吃了一惊, 忙问:“这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我还要问你们呢!先前你们家世杰跟程家闺女的事情我也不是不知,可您是怎么跟我说的,说那都是谣传, 世杰早就转过来了,还说人谢家闺女跟你们家世杰有那么点意思!我竟就信了你们的话,白白送上人家门去自取其辱!” 想想自己好好的跑到明昭郡主面前说那么一堆,得罪了齐国公府惹人不高兴不说, 自己也是丢脸的很! “这......”段老夫人被黄夫人逼上前来,若不是有丫鬟们扶着几乎都要往后退了。她喃喃道:“不是,我们家世杰确实已经对程家闺女死心了,我们请你上谢家提亲, 就算谢家不允, 应也不至于羞辱你啊!” “黄夫人, 咱们说话可要凭良心啊!便是那谢家真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也不能就怪在我们头上吧?”段世杰的母亲段大夫人赶忙也上前搀住婆母, 她原本还因心有些虚着不敢出声,此刻见婆母被说得大喘气, 只能出言相帮。 “还跟我提良心?!”黄夫人越想越气,指着段大夫人鼻子一通说:“人家齐国公府说得明明白白, 你们家公子为了程二小姐都能舍了命去, 怎转个身就来求他们家闺女?我这不明就理的,好心好意帮你们家往齐国公府去,你们倒好,净说好听话哄我, 敢情上门腆着脸给人打的不是你家人是吧?!” 黄夫人又怒气昂扬地转向段老夫人,唾沫横飞:“老姐姐我跟您说,做人可不能这样!咱们多少年的老交情了您也坑!” “往后您府上的事情便别往我家下帖子了,您家这一团乱的还是理理清楚吧!” 她狠狠剜了段大夫人一眼,道:“我可不敢再掺和了,不然到头来一片善心得不着好,还惹一身腥!”说罢便拂袖而去。 黄夫人这最后的一句很明显是冲着段大夫人而去,只因她是知道两年前段家跟程家好好的婚约怎么忽然间就给毁了的,便是这段大夫人糊涂透顶从中作梗,才让两家结亲不成反成陌路。 而被黄夫人一顿抢白的段老夫人则张着嘴又气又急,想解释什么都插不进去声,见人走了,她就捂着心口直喊“哎哟”。 吓得段大夫人和丫鬟们又是给揉/胸口喂药丸子的,折腾了好半晌才好。 段老夫人头戴抹额,病歪歪地靠在榻上。室内伺候的人都被她斥退,她闭了闭眼睛,原本浑浊的眼神变得清明了些,锐利的视线直射向段大夫人:“你这没成算的搅家婆娘!你定是又有事情欺瞒了我,才会惹出今日的闹剧来!” 婆母精明有手段,段夫人知道隐瞒不下去了,“扑通”一声跪下,膝行至老夫人榻前,哭丧着脸道:“母亲,媳妇也是为了咱们这家啊!世杰那性子您是知道的,好不容易他松动了,媳妇便想着,这事要是真能成那就是天大的好事,哪知......” “连累母亲今日受气,都是媳妇的不是!您老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段夫人想着若是丈夫回来了得知此事,指不定还要怎么责怪自己,顿时呜呜地哭了起来。 段老夫人揉着额角,狠狠拍了下榻沿:“蠢货!您还有脸哭!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你还不说?!” 段夫人被吓得一抖身子,忙擦擦眼泪跪直了身子,将事情都说了。 百花宴那日段夫人并未参加,而是她的弟媳段二夫人领着女儿去的。起初也根本没想让段世杰去,是他自己打听了消息,在段二夫人出发的时候直接骑马跟在了他婶母的马车旁。 段二夫人也知道这个侄子的倔脾气,虽然不愿,但是说他又说不听,便只得妥协让他一起去了。 后来宴中他果然还是惹事了,段二夫人知道他跑去与程葭蕙私会后,便扯了他又带着女儿急急忙忙回家了。 原本段二夫人是要给女儿相看夫婿的,结果这么好的机会全让侄子搅合没了,心里有气,回来就对着大嫂阴阳怪气了几句。 只是二房向来依附大房,段二夫人话也不敢说得太难听,便只说段世杰被许多人撞见又与那程葭蕙夹缠不清,且还招惹上了清平县主,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她的本意是让段夫人好好管束儿子,别让他再这么胡作非为下去,连累一大家子人都没脸。 没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段夫人一听,程葭蕙那是老黄历了暂且不提,可怎么还牵扯上清平县主了?年轻男女之间有了牵扯,那还能是因为什么?段夫人自己脑中白日做梦想了一通,顿时就来了兴趣。 可是她再问段二夫人,人家也说不出更多来了,于是她便去问儿子段世杰。 待见到儿子整个人没了精气神的样子,不免大惊,忙问他怎么了,当最后得知儿子竟然决定放弃程葭蕙的时候,段夫人别提有多高兴和欣慰了。 两年来,不管她对着儿子如何苦口婆心,掏心掏肺,可他就是执迷不悔嚷着非程葭蕙不娶,都快把她急死也愁死了。 如今他终于自己想通了,段夫人高兴之余,便合理怀疑道:“莫不是我儿终于看得见旁人了?可是齐国公府的那位清平县主,名唤谢语岚的?” 不等段世杰答话,她便合掌欢喜道:“哎哟我儿真是好眼光!那姑娘娘见过,长得真真天上的仙女儿一般,琼姿玉貌,配我儿那是再合适不过了!”自家儿子在当娘的心中总是最好的,段大夫人却不想想,他儿子配不配得上人姑娘。 “谢语岚”三个字在耳边响起,段世杰原本死水一样的眼眸便动了动。 她确实如母亲所说一样美貌,更重要的是,当自己万念俱灰,真的想要了结自己的时候,唯有她真心为自己着急,是她紧紧拉住自己的手,一再劝阻他不要放弃自己的性命! 那日的她就像一道光,在所有人都背弃了自己的时候,义无反顾地闯入自己贫瘠的心里,点亮了他生的意志,驱走了无边的黑暗。 那个姑娘,甚至比母亲所说的还要好十倍、百倍...... 段大夫人还在说着:“儿啊,你若果真喜欢她,娘便找人去齐国公府说亲!这谢家的女儿在京城可是许多人家盯着的,那程葭蕙给她提裙都不配!” 段世杰薄唇紧抿,时至今日他依然不愿意听到母亲用诋毁的话说起程葭蕙,可是葭儿恨自己入骨,自己与她已是再无可能。 原本段世杰心如死灰,要是段大夫人提的是别个姑娘,那他根本听都不愿意听。可偏偏说的是谢语岚......段世杰将这三个字含在嘴里,觉得单单是这么念着,自己的心好像便又会跳了。 如果家里一定要他娶妻,且对象是她的话,段世杰想,也许自己是可以接受的。 光是这么想着,便觉得日子又重新有了盼头一般。 于是他点头了,道:“谢姑娘的确很好,一切便由母亲做主吧。” 便是因为段世杰应下了,段大夫人才高兴得昏了头,也不问问清楚自家儿子百花宴那日的情形,便一头热地找了段老夫人,还信誓旦旦地说儿子放下了程葭蕙,如今似与清平县主互生了好感,拼命撺掇段老夫人出面请人去说亲。 对段世杰这个嫡长孙,哪怕他近两年行事荒唐走板了些,可早些年也一直是个优秀的孩子,若不是两年前被他自己母亲坑断了好姻缘,也不至于现下如此坎坷。 段老夫人也是心疼孙子,再加之段大夫人有过前科,老夫人断然没想到她还敢胡来,于是便请了老交情的黄夫人去齐国公府说亲。 听罢事情的经过,段老夫人抚着胸口克制住怒气,沉声问她道:“那你可有问清了,世杰与那清平县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黄夫人方才提到谢家人说出世杰都能为程家小姐舍了性命这种话?” “这......”段大夫人觑着婆母的脸色踌躇道:“媳妇也不十分清楚......” 段老夫人再压不住脾气了,将手边的手枕往段大夫人头上砸过去:“混账东西!什么都不清楚就敢乱出主意!你是嫌咱们段家的日子太好过了是吧?” 老人家勃然大怒:“你们老爷一天天在头辛辛苦苦的,原指望你能好好打理这个家,让他回来了也好有个松气儿的地方,可你倒好!三天两头的犯混,把个好好的家搅得是乌烟瘴气!李薇,这次我定不再轻饶你!” 听婆母气得都直呼自己闺名了,段大夫人脸色剧变,扑上去道:“母亲!母亲您再饶媳妇一回罢!” “来人!” “老夫人有何吩咐?” 段老夫人指着惊恐委地的段大夫人道:“把大夫人送回她院子里,看好了不许让她再出门一步!” “母亲!母亲不要啊母亲——!” 拖出去好些距离段大夫人挣扎哭闹的声音才传不过来,段大夫人咳了几声,又吩咐丫鬟道:“去将大公子给我叫来。” 都将谢家得罪了,到底怎么个事情,她得问个清楚明白! - 段家鸡飞狗跳,谢家却很快拂去了这事的一点阴影。 第36章 后果 有些东西原就不是我的,我便不要…… 谢语岚与明昭郡主母女相对而坐。 “翩翩可是有话与娘说?”瞧女儿纠结犹疑的样子, 自己再不主动问询,恐怕她的那两片儿嫩唇便要被她自个儿咬破了。 “嗯?”谢语岚回过神来,心里慌了一下, “啊——是、是的!” “做什么急慌慌的,”明昭郡主睐她一眼:“有什么话,跟娘还有不好说的?” 谢语岚干笑两声, 才红着脸问道:“娘,您好像从来没说过,想让我、想让我......找个什么样的、的......” 吭哧了半天,一句整话都问不出来。 就听这么个话头, 明昭郡主就猜到女儿想问什么,也知道她为什么问了。 明昭郡主心里明镜似的,只是她没想到之前一直都没开窍的女儿会这么快就有喜欢的人了,还知道瞒着自己, 难免有几分欷歔。 看着天真单纯的女儿一脸的害羞局促, 到底还是不忍心。索性开门见山问道:“翩翩可是有了意中人了?” “什、什么?咳咳、咳咳咳......”明昭郡主冷不丁的发问让谢语岚呛咳起来, 这下整张脸都成了红彤彤的桃子。 明昭郡主一边拍抚女儿的背一边嗔道:“娘不过就那么一问,你何至于此?” 好不容易压下喉头的痒意, 谢语岚垂眸低语道:“娘......您是不是、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呀......” 明昭郡主看着她不语,可是眸中全是了然。 谢语岚看懂了, 头也垂得更低了。半晌才又羞又愧地说道:“娘,子珩表哥说他喜欢我......我、我也......” 女儿终于对自己坦诚, 猜测的事情也成了真, 明昭郡主这一刻却没太多复杂的想法,心中反倒十分平静。 她只是叹,事情发展果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她曾经犹豫, 甚至已经决定忘却的约定,现如今却以孩子们自己的感情推动着,让她往另一个不必心怀愧疚,可以向故人交代的方向而去。 明昭郡主将郁积在心里的诸多情绪都化作一口气,慢慢地呼了出来。 谢语岚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以为她这是反对的意思,顿时有些不安:“娘,您可是不想我......” 明昭郡主看向女儿,摇了摇头。 她握住谢语岚的手,微微一笑:“翩翩,你长大了,情窦开、慕少艾,这都是十分美好的感情。娘也年轻过,自然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样一回事。所以,只要你喜欢的人品行无碍,娘便绝不会反对。” 谢语岚眼睫轻颤,心里却想着:他虽曾有个小霸王的名儿,可他从来不干坏事,出手整治的也都是些真正的恶人,反倒像个行事仗义的少侠。这么说,母亲应该是接受他的意思了~谢语岚抿抿唇,掩下唇边的笑意。 她这点小女儿情态,明昭郡主看得清清楚楚,一边在心中大叹女大不中留,一边讲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就是应循之事。更何况——你与你子珩表哥,本就是有婚约的。” 谢语岚原本还羞涩的样子听着母亲的话,结果明昭郡主最后轻飘飘的一句,却让谢语岚差点跳起来,她瞪大一双美眸,惊叫出声:“婚——娘您在说什么啊?!” “你没听错。”明昭郡主笑着肯定道。 “可,可是我怎么从来都没听您说过......”谢语岚想起来,连忙又问:“表哥他也不知道吧?若是知道的话......” “若是知道的话,只怕早就上门来提亲喽~”明昭郡主取笑了女儿一句,才接着道:“娘想,他应是不知道的。” 谢语岚收起惊讶的表情,抱住明昭郡主撒娇道:“娘~您快告诉我这婚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谢语岚听明昭郡主说完她与赵子珩的婚约来历后还有些懵懵的,心中既有些伤感,也有些庆幸,但更多的还是欢喜——原来他们俩的缘分,从那么久之前就开始了呢。 早间虽因不速之客黄夫人的到来所坏了的心情,也因此而修复好了。 然而齐国公府的平静维持不过午,便被下一位来客打破了。 赵子珩手底下的人都知道自家主子对清平县主的重视,因此事关谢语岚的消息,自然一点都不马虎。段家请了太常寺卿家的夫人上齐国公府说亲的消息,暗卫们第一时间便报了上去。 赵子珩一听便再按捺不住了,即便知道谢家也不可能应下段家,可是这也提醒了他,他的翩翩盛名在外,觊觎她的人实不在少数。而今段家这一开了头,后面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家排着队上门去。 万一这里面真有齐国公府看得上眼的人家来说亲,说不定就——绝对不可! 赵子珩因此便生出了紧迫感来。他等不下去了,立刻就吩咐王府总管将他近些日子整理出来的许多礼物装车,自己又再去了库房一番挑拣,若不是金先生闻声赶来劝说,他便得将自己的私库搬空一半去了。 金先生擦着额角冒出的细汗,不解地看着赵子珩大步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不是说还要再等一阵子的么?上次让他早点去提还不干呢,怎又忽然急起来了,这样子不像是去提亲,倒像是去抢亲啊~” - 墨竹从外面咚咚咚地跑进来,扶着门喘了两口大气,就一阵风似的噌噌进了内室,直奔床榻:“小姐!小姐您快别睡了,琅王殿下来了,这会儿已经在正厅见夫人啦!” 紫萱原本坐在一旁做绣活,墨竹进来时她抬头,正想提醒小声点别吵到小姐休息,就听墨竹先开口,倒是有意要叫醒小姐。 她忙放下绷子过去,看墨竹竟然还想上手去摇小姐,顿时不悦,一边伸手拦人一边压着声音气道:“墨竹你这是干什么!琅王来便来了,夫人又没派人叫小姐过去,你快住手!我看你是仗着小姐好说话就越来越放肆了!” 墨竹大感冤枉,直接道:“哎呀不是!紫萱你真是,我告诉你,琅王是来提亲的!” “你们俩吵闹什么呢?”谢语岚浅眠,被她们俩说话的声音吵醒,撑着身子拥被坐起。 紫萱被墨竹那句“琅王是来提亲的”镇住了,木木地看向谢语岚,一时都答不上话来。 “小姐您快起来,琅王殿下他来提亲了!” “什么!”谢语岚一下全清醒了,她将被一掀,急急忙忙地下地,趿拉了绣鞋就要往外走。 “哎呀!小姐您衣服还没换!” 谢语岚身子一僵。 关键时刻还是紫萱及时回神,上前扶住谢语岚将人带到梳妆台前坐下,说:“您别急,殿下刚来,奴婢们给您整理好您再去,用不了几个时间的。” 谢语岚看着镜中人散乱着披洒在身后的头发,不由得捂住脸呜吟一声。 - 那边厅中的赵子珩面对明昭郡主,再无半点往日的自信与从容。 他悄然抬眸,瞥一眼自从自己说明来意之后便一直未曾开口的明昭郡主,心里没数。 明昭郡主倒是气定神闲。脸上挂着适意的微笑,待欣赏够了这个张扬后生难得的窘态之后,才收起了戏谑之心,对他道:“珩儿坐下吧。” 叫了他珩儿,便是以自家长辈的身份与他说话了。赵子珩也分不清这是好是坏,又行了一个晚辈礼,才坐到一边。 明昭郡主示意赵子珩喝茶,然后问他道:“珩儿,我且问你,你父皇可知道你来此之事?” 赵子珩忙搁下茶碗,正襟危坐答道:“回姑母,今日却是侄儿唐突了,我来之前并未先与父皇商议过。” 他说到这里,看见明昭郡主明显皱了皱眉,猜想她大概是以为自己率性行事,忙解释道:“姑母勿怪,今日虽是我自作主张,但是父皇是知道我对表妹的心意的!” 在长辈面前再三提起自己对人家闺女的心意,他便是再恣肆的性子,此刻也不免有些尴尬。 少年的耳朵略有些红,还强作淡定道:“父皇知道后,还曾想过亲自与您说这事,只是我那时还——”不知道表妹心意...... 赵子珩及时刹住嘴,咽下这几个字,转而道:“我那时候怕姑母误会,所以与父皇说过,希望先由侄儿自己来与您说,父皇是同意了的。” 也就是说,嘉武帝知道他儿子想娶自家女儿,而且赞成这门亲事。明昭郡主舒展了眉头,点了点头。 赵子珩察言观色,顿觉有希望,便站起来躬身对明昭郡主道:“姑母,侄儿诚心求娶表妹,也知道姑母大约有些别的顾虑,今日侄儿便想一并对您明说了。” 他站直了身子,表情与语气都十分郑重:“我心慕表妹,若有幸得长辈信任将她交托于我,我赵子珩在此立誓,终我一生,定不纳姬养妾,心无二志,绝不负她!若有违此誓,便叫我——” “珩儿!”明昭郡主及时打断他:“慎言。” 跟着又缓和了语气道:“坐下说话吧。珩儿,你也是姑母从小看大的孩子,姑母也信你此刻的真心,可是你想过没有,也许有一天,这些事并非你自己可以控制,也许——”她说着,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 赵子珩立刻就明白了,他认真道:“姑母,侄儿的心很小,从来只装得下王府的一亩三分地。不管您信不信,但是侄儿所说便是心中所想,有些东西,原本就不是我的,我绝不会要。哪怕它就在我眼前,我也不要!” 第37章 同意 只有早点把你娶回家,我才能真正…… 明昭郡主深深地注视着他。 赵子珩眼神坚定, 无畏无惧地与她对视。 好半晌明昭郡主才又露出一抹笑,说道:“珩儿,姑母愿意信你, 也希望你以后都能记得你现在说过的话。” 听见这句话,赵子珩恍惚中觉得,自己大概是过了姑母这关了。他脸上又有了少年的样子, 只觉心跳得也比方才快,迫不及待地问道:“姑母的意思是......?” 明昭郡主又笑了一笑,道:“莫急,你姑丈他们还不知道此事, 所以姑母现下也不能就这么应了你。” 赵子珩微怔,很快便敛起眼中的失望,真诚道:“是侄儿思虑不周,此事本就应该由我一一禀明了府上诸位长辈先, 毕竟事关翩翩的终身, 侄儿能明白。” 明昭郡主喝了口茶, 皓腕轻摆:“倒也不用你一一去说,姑母为你去提便是。”他毕竟是皇子, 公公与丈夫身为臣子,面对他自然不能像自己这样。 她又笑道:“放心吧, 姑母既然知道了你的心意又知你的决心,断然不会敷衍了你。” 明昭郡主没有告诉赵子珩关于婚约之事, 站在她的角度, 说与不说意义不大,而且她也不确定嘉武帝还记不记得,毕竟当年也不过是口头之言。 “噔——”是什么东西碰倒的声音。 明昭郡主与赵子珩循声望去,便见屏风后影影绰绰, 片刻后谢语岚微红着脸从后面绕出来,先朝明昭郡主细声叫道:“娘......” 那边赵子珩已经站起身来,向她走了两步:“表妹。” 谢语岚避开他璨然清亮的眼神,脸愈发红了,声若蚊呐地叫了声:“表哥。” 若赵子珩是别人,谢语岚如此多少有些失礼。但也因为是赵子珩,才会让她有乱了分寸的时候。 明昭郡主看着相对而站的一对有情人儿,在心里微笑。少年人的感情炽热而美好,见到喜欢的那个人便藏都藏不住。 她轻咳了一声,便见那两人都仿佛惊醒了一般,一个忙忙地偏头看向别处,一个羞赧地将头垂得更低。 明昭郡主不由笑了笑,她将茶碗放下,对谢语岚道:“翩翩,娘跟你表哥的话已经说完了,家里还有别的事情,娘先去忙了,你好好招呼你表哥。”说罢站起身来,向赵子珩点点头便走了。 厅中一时十分安静。 谢语岚咬咬唇,才悄悄抬眸,结果一下又撞进他的眼里。 两人视线牵引,空气中似有火花迸射。 就这么默默地对视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谢语岚率先招架不住眨了眨眼睛,赵子珩才移开了他翻涌着漩涡似的深邃目光。 他抬手掩唇清了清嗓子,好让声音不那么低哑:“不若,翩翩带我看看你们家的花园?”没有旁人在,他便又喊她翩翩。 谢语岚正有话要问他,闻言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道:“好,表哥随我来吧。” 出了厅堂,被凉风一吹,谢语岚便觉清醒多了,面对他也自在了许多。 两人隔着半臂宽的距离并肩走着。 谢语岚想了想,先说道:“我今日,在表哥来之前,和娘说了我们的事情。” 赵子珩讶异地看向她。 谢语岚停下脚步,看着他诚挚道:“我不想瞒着娘,也想要让她知道我的心意。” 赵子珩没想到在他来之前,谢语岚已经向明昭郡主说了,他回想着明昭郡主对自己的态度,忽然便笑了。 他抬手摸了摸谢语岚的头,道:“翩翩,谢谢你愿意为了我勇敢。”想来要不是她先对姑母提了,自己定不会轻易过了姑母那关。毕竟谢家的长辈那么疼她,定然舍不得她伤心失望。 “我想,”谢语岚睁着清澈的大眼睛,“我不能躲在表哥背后不闻不问,不能让表哥一个人努力啊,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我也想要做些什么。” 赵子珩怔住了,心中的那汪春水涤荡,暖流浸润了眼眸,漾出柔色,这一刻,他极想将小姑娘拥入怀中。 只是这里毕竟是齐国公府,他断不能有出格的举动。赵子珩定了定神,只能再摸摸她的鬓发,对谢语岚柔声道:“我的翩翩是最好的姑娘,美丽,善良,勇敢,谁也比不上。只有早点把你娶回家,我才能真正安心。” 谢语岚听着他的赞美与表白,带着小小的羞涩与大大的欢喜,唇角一点点上扬,绽出一朵笑花。 两人在花园中转了一圈,话也说了许多,眼看时辰差不多,赵子珩该告辞了,谢语岚送他出去,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事没问他。 她眼睛转了转,闲谈般试探地问道:“对了表哥,皇伯伯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婚约啊?” 她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赵子珩有些莫名,反问道:“什么婚约?” 谢语岚想了想,换了个问法:“就是,你也不小了啊,其他几个皇子早都成婚了,难道皇伯伯就没提过你的婚事?” “你这丫头,到底想说什么呢?”赵子珩误以为谢语岚是对他们的婚事有疑虑,便轻笑一声道:“放心吧,我早便清楚知道自己想娶的人是谁,那时候就跟父皇说过,我只娶我喜欢的那个人,不许他给我乱点鸳鸯谱。” “哦~~~”谢语岚拉长了声音点点头。 “你这是怎么了?”赵子珩被她这样的反应弄得莫名所以。 谢语岚精巧的下巴一抬,笑眯眯道:“没事没事,我便送表哥到这里了,你回去吧!”既然他不知道,谢语岚想,自己也不能现在就告诉他,毕竟家里还没应下他们的亲事呢,她可不能先拆了自家人的台。 赵子珩一头雾水,看着小姑娘蝴蝶翩跹一样飞走了,便也没有多想,只笑着摇摇头,自去了。 - 当天晚上饭毕,明昭郡主拉了谢璟送齐国公谢望回他的院子,然后将赵子珩与谢语岚的事情说了。 自家女儿被别的小子觊觎,谢璟一听心里就不得劲。在他心里,不管是谁,只要打他女儿主意的,他都看着不爽。 明昭郡主飞了丈夫一记凉凉的眼风,谢璟想骂人的话立刻就咽了回去。 倒是谢望的反应出乎明昭郡主意料。老爷子捋须沉默了片刻,开口便道:“既然翩翩自己也喜欢,我们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可是父亲——”谢璟虎眸圆睁,还想说些什么,谢望已经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老爷子悠悠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与皇家做亲,风险甚大。不管是翩翩,还是咱们齐国公府,未来也许都不容易。” 这才是他们一家子的顾虑。皇权至上,女儿嫁入皇家,便是受了委屈,他们也很难为她出头。再者如今储位未明,齐国公府的姑娘嫁给了赵子珩,那便天然站在了琅王一边了。涉及储位之争,以后少不得纷纷扰扰。 一旁的明昭郡主抿紧了唇。这也是她一开始就不希望女儿与赵子珩有牵扯的根本原因。 “可是劲风啊,”老爷子看着谢璟继续道:“皇上是明君,先皇留下的这一大摊子,若非今上这二十来年励精图治,大周何来现下这等光景?如今虽因立储之事有所动荡,可这都在可控范围之内,我瞧着,皇上心里明白着呢!” “这些儿子也知道。”谢璟皱眉,想想又道:“可父亲您也说过,皇上分明属意琅王,那小子吧——” 谢望瞪儿子一眼:“这正是皇上英明之处!不然你瞧着这几个皇子,还有谁合适?” 谢璟张张嘴,想想其余几位王子,脑子里过了一圈,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明昭郡主拿帕子压了压唇边的笑意,才道:“皇上属意琅王是没错,可是子珩无意储位也是真的,这点子珩既说了,我也相信他不会信口开河。我猜测皇上至今没有立储的诏书下来,也是因子珩抗拒的缘故。” “嗯,媳妇说得对。”谢璟半眯着眼,点头道。 明昭郡主又压低了声音道:“父亲,我看子珩的意思,大约还是想要保小皇孙上去。” 谢璟睁开眼睛,高深道:“此子甚好。”这个“子”,也不知是说赵子珩还是赵熙睿。 谢璟左思右想,最后只能闷闷道:“这么说来,咱们翩翩就许给他了?” 明昭郡主好笑道:“你若不愿,那我且问你,满京城你可还能找出第二个比子珩更出色的儿郎来?” 谢璟噎了噎,嘴里咕哝两句,最后却是哼了哼道:“便宜他了!” - 一家子商定,明昭郡主又将这话透给了谢语岚,然后便在赵子珩第二次上门时告诉他道:“珩儿,往后,翩翩就交给你了。” 赵子珩大喜,这次他没有见到谢语岚,在再三谢过明昭郡主之后便离开了齐国公府。 他绷着脸出来,角三方才没跟进去厅堂,瞧他脸色还以为事情不顺利,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角三一句话都不敢多说,麻利地将踏燕牵到他面前,一句“王爷请上马”还未说完,赵子珩已抢过他手上的缰绳飞掠上马,疾驰而去。 “王爷!”角三傻眼,幸而他身手了得,立时便拽了自己的马飞身上去,一抽马鞭就急急朝赵子珩追去。 幸好公爵之家都在内城,街道上几乎没多少闲散路人,便是纵马而行也不会惊扰到百姓。只是赵子珩的踏燕毕竟是汗血宝马,角三身/下的虽也是骏马,但到底比不上。因此他便是将马鞭抽得再狠也追不上赵子珩,只能保持住距离一直缀在他身后。 第38章 说客 齐国公府,清平县主,谢语岚…… 赵子珩只觉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心潮澎湃,只恨不得踏燕能长出翅膀来,快一些, 再快一些......他不由得高高扬鞭,用巧劲抽了踏燕一鞭子。 汗血宝马本就极通灵性,这一鞭虽不重, 但却好似将主人的急切传达给了他,踏燕长长地嘶鸣一声,马首高高昂起,四蹄腾飞, 如一道疾风闪电般加速往前奔去。 角三跟在后面,张着嘴看着这一幕,眼睁睁地瞧着赵子珩离得越来越远。他闭上嘴咽了咽口水,心想王爷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竟然如此不管不顾。正暗自着急, 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只因赵子珩已经进了皇城界,且眨眼间便到了皇宫第一道门禁。 他看着赵子珩跳下马, 拍了拍踏燕,然后转身便大步往皇宫里走去。 待角三终于到达宫门口, 已经只来得及瞥见一眼赵子珩的背影,很快也消失在第二道宫门之后了。 赵子珩一路不停, 直奔乾元宫。 刘素请赵子珩进来的时候, 嘉武帝头都没抬,继续批阅奏折。 “父皇,请您给儿子赐婚!” 嘉武帝的朱砂御批在奏折上划了长长的一道。他“嚯”地抬头,看见儿子满脸喜不自禁的表情, 立刻将笔一丢站起身来,问道:“谢家丫头?” 赵子珩骄傲扬首:“是!” “哎呀~”嘉武帝大喜,甩袖走下来,双手一拍赵子珩肩膀,高声道:“你小子可以啊!” 刘素见机也在一旁凑趣道:“王爷与清平县主郎才女貌,实乃天作之合,老奴恭喜皇上,也贺喜王爷,皇家又要添人啰~” 父子俩喜孜孜地商量起赐婚圣旨该怎么写。嘉武帝坐回御案之后,赵子珩忙跟过去,帮着刘素一起收拾好桌子,又重新摆上了雪白的纸张,就凑在一旁看嘉武帝拟旨。 一篇册封亲王妃的旨意,嘉武帝洋洋洒洒书写了两页纸,而赵子珩则恨不得他再多写点,将所有形容谢语岚的美好字词都堆砌进去。 “差不多得了,”嘉武帝嫌赵子珩意见太多,白了儿子一眼,放下笔伸了伸腰,道:“就这样便好。” 赵子珩将那两页纸拿起来仔细阅读了两遍,脸上渐渐又露出悦色。 赐婚的旨意虽拟好了,但也不是这么简单就好,这两页纸还得送到礼部,由典仪誊写制诏,再行加盖皇帝大印,这中间还有一些流程步骤必不可少,故而赵子珩再急切,也得再等上几日。 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总算是要定下来了。最宠爱的小儿子也要娶妻了,嘉武帝龙颜大悦,便不由得多说了两句:“先成家,再立业,珩儿啊,待你娶了妻后,可不能再像现在这样随性而为,到时候便进吏部观政吧。” 赵子珩脸上的笑意一顿,转瞬恢复如常,只懒懒道:“儿臣这还没将王妃娶进府里呢,父皇便想着压榨儿臣了?” 嘉武帝面色一整,才要开口训他,赵子珩紧接着一句“您还想不想抱孙了?”一下便堵住了嘉武帝的嘴。 想想也许明年就能抱上的小孙孙,嘉武帝心都软了,话也不敢说那么死了。 “正事”办完了,赵子珩怕嘉武帝又提那些扫兴的事情,拍拍屁/股便要走人。 “用得着你老子的时候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事一妥当便片刻不愿多留,”嘉武帝嘟囔道:“啧,生你就是来讨债的!” 赵子珩闻言哭笑不得,想了想才道:“儿臣去看看熙睿,晚些时候还回来陪父皇用膳,可好?” 刘素在一旁深感欣慰,心想王爷总算知道哄着些皇上了,父子和乐,皇上比什么都高兴。 果然嘉武帝的脸板不住了,虽然还是嘴硬让他走,但是到底还是补上一句哪位藩王新近贡上了一味鲜货,说赵子珩有口福了。这便是允了儿子来一起用饭了。 赵子珩从乾元宫出来,宫道上一个已经徘徊多时的内侍看见他,忙迎上前拜倒,道:“琅王殿下,太子妃娘娘有请。” 这个时间正是赵熙睿习学的时候,赵子珩本意是直接去上书房看看他,倒没想太子妃知道他进宫的消息,便派人过来守着了。 赵子珩大概知道太子妃是因何事想要见他,想想便还是去了。 东宫大门洞开,程茗蕙命人在院中有树荫遮蔽的树下置了桌案,自己慢慢地喝着茶,静心等候赵子珩。 眼看赵子珩进宫的时间也不短了,派去等人的内侍也没回来,程茗蕙心底也不免浮起一丝躁意,忍不住道:“你们再派个人过去看看。” 她的大丫鬟知鹃应声“是”便下去吩咐。 另一大丫鬟知鹤听声辨色,一边给程茗蕙又添了茶水,一边劝解道:“琅王殿下许是有事与皇上商议才留得久了些,咱们的人在那守着,殿下一出来便能把话带到,定不会错过了人的,娘娘莫急。” 程茗蕙闻言却露出半个苦笑,道:“我哪里是担心这个,我是怕底下人就算把话传到了,他也未必愿意来。” 知鹤却不这么想:“娘娘这是怎么说的,琅王殿下重情义,便是不看娘娘,也得顾着小主子们吧。” 程茗蕙纤指揉了揉太阳穴,水眸半阖,低声道:“就怕再大的情分也消磨掉了。” “娘娘哪能这么想!”知鹤作为她的心腹,自然知道程茗蕙的意思,她不由急道:“若殿下当真因外面那些事便迁怒于您,与东宫生分了,那他怎对得起咱们爷——”知鹤嘴快,一下子便将心中所想全说了出来。 程茗蕙倏然看向她,目光沉沉,锐意毕现。 知鹤双腿一软便跪下了,白着脸道:“娘娘恕罪,是奴婢失言了!” 程茗蕙脸上闪过一丝哀色,抿抿唇,才道:“起来吧,你也是为了我才说这些,我知你忠心,可是,这些话你断断不可再说。” 她抬头看向高高的宫墙,叹道:“需知道,挟恩以图报,绝无好结果。” 接下来的时间,主仆两人都再未说其他。 不多时,便有知鹃进来道:“娘娘,琅王殿下正往东宫来呢。” 程茗蕙闻言,略微沉重的表情终于有所缓和。 赵子珩一如往日与程茗蕙见礼,惯例问了问侄儿们的情况,一盏茶过后,程茗蕙终于将话题引入了今日请他过来的原因。 “子珩,葭儿在百花宴上的不当行事,我母亲在第二日便入宫尽皆告知于我。”她顿了顿,看了下赵子珩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便又接着道:“原本这点小事嫂嫂也不想烦扰了你,只是你们对我来说,一个是弟弟,一个是妹妹,若你二人之间有所误会,甚至因此便疏远成陌路——” 赵子珩打断她道:“嫂嫂此言差矣。” 他端起茶盏,垂眸看着杯中茶叶舒展,淡声道:“我与程二小姐之间还谈不上亲疏。我敬重嫂嫂,也因程二小姐是嫂嫂的亲妹而待她比之旁人宽容几分。” 他低头啜饮一口茶汤,氤氲的热气让他的面容有些看不清:“但是这宽容是因嫂嫂才有的,并不是因她这个人,所以有限得很。这一点,我希望嫂嫂能明白。” 程茗蕙一愣,“明白什么?” “不知道她可有将百花宴那日我曾对她说过的话告诉你们?”赵子珩扯了扯嘴角,道:“想来是没有的,那我也不介意将这话在嫂嫂面前复述一遍。” 他抬眸看向程茗蕙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说完他便移开了视线,撇了撇茶末,又饮了一口茶。 程茗蕙瞳孔微缩,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试图缓颊:“子珩,百花宴的事情确是葭儿不对,但她也不是存心的。你既然知道她与段世杰的事情,便该知道她的难处,那日她也是迫不得已。” 赵子珩轻笑一声,声音微冷:“因为她自己的迫不得已,便能随意污蔑其他无辜之人?” 程茗蕙心中烦乱,按她本心,这都是无关紧要之事,根本不值得与赵子珩掰扯。 可是程葭蕙是她的幼妹,又是程夫人的心/肝/肉,原本程夫人也气女儿行止不端被当众撞破,又怪她诬赖别人且还得罪了琅王。 但程葭蕙自回家之后便将自己锁在房中不见人,每日饭食用的也极少。程夫人便再想不起女儿的错处,只担心她的身体熬不熬得住了。 这些日子程夫人进宫频繁,便是希望程茗蕙能充当说客,消除赵子珩对程葭蕙的不满,也好解了程葭蕙的心结。 程茗蕙也是拗不过程夫人,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可是现下看赵子珩的态度,分明对程葭蕙没有一丝好感。程茗蕙顿感头痛。 她袖中的手握成拳,想了想,将她前两日刚从程夫人的抱怨中得知的消息抛出来:“子珩,嫂嫂知道清平县主是你的表妹,你护着她是应该的。可是你想过没有,也许她也并不无辜呢?” 赵子珩转头看她,眸色深沉,喜怒不辨。 程茗蕙莫名觉得有些紧张,握成拳的手又攥紧了些,脸上的表情仍然镇定:“你可知,段家请人去谢家说亲了。” 赵子珩已经听不下去了。他将茶盏放回桌上,淡淡道:“嫂嫂可知我今日为何入宫?” 程茗蕙动动唇,心里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只面上还强笑道:“这个,嫂嫂怎么会知道。” 赵子珩唇角勾起:“我进宫是为了请父皇为我赐婚。” 程茗蕙一惊,脱口问道:“你要娶谁?” 赵子珩一字一顿道:“齐国公府,清平县主,谢语岚。” 第39章 背主 惩戒过后,不必再送回东宫 “子珩, 你、你说真的......”程茗蕙听见自己气虚的声音。她攒成拳的手因用力而显出青筋,五指的关节处也凸起泛白。 赵子珩目视前方,笑意不变:“自然是真,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他很快又敛起了那抹笑,沉声道:“原本父皇赐婚的圣旨未下,我尚不打算对任何人提起此事。可是嫂嫂既然说起了, 那我便不得不说出来了。” “嫂嫂以为我只是为了维护表妹,然而百花宴那日我并非为给表妹解围才驳斥令妹,而是我与表妹确实就是一起去游园的。只没想到我才走开,表妹便遇见了令妹与段世杰、荀恪骞三人纠缠。” 听到这里, 程茗蕙面色一白,三人纠缠......妹妹到底在做什么...... “所以,令妹还有段家是怎么一回事,我比嫂嫂清楚得多。” 程茗蕙脑子都木了。妹妹回家以后, 面对母亲的质问依然不承认自己与段世杰私会, 她一口咬定自己走到那里的时候是同时遇见的谢语岚与段世杰。母亲又拿这些话来告诉自己......再加上段家找人说亲的事情, 她便真的信了。 以至于在赵子珩面前信口雌黄,对他的未婚妻大放厥词。如今想想, 实在可笑得紧。 她想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 “是我偏听偏信......”她有些失魂的样子。 赵子珩在心中叹了口气。他知道程茗蕙是什么样的人, 耳根子偏软,心地也不坏, 原本有兄长在, 她这样的性子当一位贤妻是绰绰有余的。只是偏偏造化弄人,自兄长去后,她空占着太子妃的名分,自己难立起来, 便对娘家愈发倚仗。可是程家人又哪里是省油的灯,打着为她好的旗号,不过是为自己家族筹谋。 是时候敲打她一下了。 赵子珩站起身来:“这里毕竟是内宫,程夫人身为外命妇,进宫的次数也实在太多了些。也许嫂嫂希望从程夫人处多知道些外面的消息,可是子珩却要提醒您,单一的消息来源,嫂嫂能知道的,不过是他们希望你知道的事情罢了。”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击在程茗蕙心上。她嘴唇微颤,满脑子乱麻。 “侄儿们还小,正需嫂嫂的教导,若您日常有暇,不若多教习下他们您所擅长的琴棋书画,如此对嫂嫂,对侄儿们,都是好事。” 眼看他要走,程茗蕙心慌意乱,着急起身的瞬间,衣袖扫过桌子,差点儿就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她有些语无伦次道:“子珩,嫂嫂听了三言两语就来你面前胡说,是嫂嫂不对,只是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怕你以后对葭儿,不是、不是葭儿,是程家——” 赵子珩眼中掠过一道暗芒,“嫂嫂,程家的打算我不是不知,京中的传言从何而来,你我更是心知肚明。过去我不说什么,是觉得没必要,毕竟假的也成不了真。可是如今我要娶表妹了,程家最好识相一些。” 程茗蕙呆立当场。 到底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赵子珩也不忍她惶惶度日,最后还是透了自己的意思给她:“嫂嫂,我依然敬重您。但我希望,有些事,您还是不要插手的好。熙睿的路,我会助他去走,这一点,您大可以放心。” 程茗蕙看着赵子珩的背影,半晌跌坐回椅子上,她额角冒汗,浑身脱力,心也跳动得极快。 知鹤知鹃离了十数步远,也没听清他们叔嫂说了什么话,只看见程茗蕙状况不对,赵子珩一走,两人忙上前一左一右地扶住她。 “主子,您怎么了?” 程茗蕙忽然反手捉住两个丫鬟,深呼吸了两下,道:“以后程家的私信不要接,我母亲若是递牌子进来,也都回绝了。” 两个丫鬟俱是一惊,知鹤忙问:“主子,是不是琅王殿下说什么了?可您在这宫中无依无靠的,若与程家断了联系,往后岂不是更为艰难?” 程茗蕙不答她,视线空濛地看着前方,忽然又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话仿佛是说给丫鬟们听,却更像在说给自己听。 知鹤有些急了:“主子您到底怎么了?您——” “知鹤!”知鹃叫住了她,不赞同道:“你别问那么多了,主子怎么说我们怎么做便是,先把主子扶进去吧。” “是了,”程茗蕙忽然又似回神,眼睛里渐渐有了神采:“你们都记住我的话,皇上至今没有下诏更替我太子妃的身份,既然我们仍在东宫,说明事情没有变化。我还有睿儿跟颖儿,我并非自己一人独力支撑。” 她越说脑子越清晰起来,叹气道:“以前是我想岔了,是我太急了。都说以不变应万变,我最该做的,是静观其变才是。” 两个丫鬟将程茗蕙扶进殿中,知鹃忽然跪在她脚边:“娘娘,有些话,其实奴婢早都想说了。” 程茗蕙有些讶异,道:“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何须跪着,起来吧。” 知鹃摇摇头,道:“娘娘,自爷去后,因您沉溺悲伤,皇上允了夫人随时进宫探望,看着您在夫人的劝解下振作,奴婢比谁都高兴!” “可是这两年来,或者该说是二小姐与段家婚事不成开始,后来的事情,奴婢便觉着有些不大对。夫人总是进宫游说您,说是为了您好,却总是逼着您想办法,好让二小姐能够嫁给琅王殿下。” 程茗蕙抿唇,确实,从那时候开始,程夫人进宫多是说些朝堂之事,对她细数诸王纷争,又道她若想保孩子们以后平安,便得早做打算。而程夫人口中对她最为有利的做法,就是让妹妹嫁给赵子珩。 知鹤听着却有意见:“知鹃姐姐怎么这么说,夫人为咱们主子着想,让二小姐嫁给琅王殿下,以后才能帮衬咱们主子和小主子们,这又有什么问题?” 知鹃忽然定定地看向她,眼神复杂,似失望,似不忍,目光挣扎。 知鹤莫名其妙:“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哪里说得不对?” 知鹃忽然一把捉住她的手,将她的袖子往上一撸——一个镶了玉的金镯子明晃晃地戴在她的手腕上,只是因尺寸做得小些,她又将之往上卡,底下还戴了两个银镯遮掩,便一直没被人发现。 “你干什么!”知鹤吓了一跳,忙要将手收回来,却被知鹃拽得紧紧的,一时竟挣脱不开。她急得额上的汗都出来了。 程茗蕙也愣了愣。 知鹃抬头对程茗蕙道:“奴婢注意到,夫人每次来看主子知鹤都格外欢喜,且夫人走的时候都是知鹤争着去送。” 这精美贵重的镯子,还有知鹃的话,让程茗蕙心里一揪。 知鹤紧张道:“知鹃你胡说什么,我们都是程家的家生子,夫人对我们恩重如山,我见到夫人便高兴哪里不对!” 知鹃转向她,冷静道:“有一回你去尚宫局没回来,是我送的夫人,你回来知道后便不大高兴,还总是旁敲侧击地问我话。你是想知道,夫人是不是也给我塞了银子,是不是也让我将主子的事情无论大小都报给她,让我也在主子面前多说些只有娘家人才会一心向着主子的话啊?” 知鹤的脸一下就白了,她尖叫一声:“你胡说!知鹃你为什么害我!” “是不是胡说,查查你床铺底下的金银,或者回程府打听打听你哥哥是不是得了肥差又娶了夫人院里的丫头便知道了。” 知鹤一下瘫坐在地上。 知鹃声音里带着一丝悲伤:“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所以我总是不忍心,总希望你自己醒悟了回头,莫再因着一点小利背主。” “可是今日,”知鹃愤然道:“主子自己都清醒过来了,你竟还想劝着主子如过去那般听信夫人浑噩度日,我便知不能再姑息你了。” 听到这里,程茗蕙凄然一笑:“我自然知道母亲有私心,只是不知道她竟已做到了这个地步。” 知鹤吓得眼泪都下来了,她趴在地上,抓着程茗蕙的裙角哭道:“小姐,小姐您别只听知鹃的话,她是嫉妒奴婢得您与夫人的信任才害我的!小姐,夫人是因为关心您才找的奴婢,况且奴婢也并没有将您所有事情都告知夫人,奴婢没有背主啊!”连旧日的称呼都叫出来了。 程茗蕙垂目看她,眼角也略有湿润,只是目光渐渐变得冰冷:“你六岁便进了我的院子,十二岁随我一起入宫,原我还想着再过两年便风风光光将你嫁出去,如此也算全了我们主仆之情。” 她盯着脸色僵硬的知鹤道:“这么多年来,我自问对你无一分不好,现下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程茗蕙站起身来,随着她的走动,知鹤一点点松开了拽住她裙角的动作,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到门口—— 天光照在她脸上,蒙上了一层光晕,程茗蕙开口道:“安禄何在?” 东宫大太监安禄忙跑过来听吩咐。 程茗蕙沉默着,好一会儿才道:“知鹤以下犯上,不敬主子,送慎刑司惩戒。” 所有人都愣住了。 “所有人都无需为她求情,安禄,现在就办吧。” 安禄看看屋内的情形,又看看程茗蕙的脸色,躬身应下。然后便指了两个小太监进去将软倒在地哭喊求饶的知鹤架起。 人经过站在门口的程茗蕙身边时,她轻声道:“惩戒过后,不必再送回东宫。” 这便是要彻底弃了知鹤了。有这句话,慎刑司的人也绝不会留手,知鹤能不能活着出来,只看她自己造化了。 第40章 游玩 表哥,你耳朵好红哦 知鹤被带走后, 仍跪在地上的知鹃落泪道:“主子,您若心里难受,便与奴婢说罢, 千万不要郁结在心里。” 程茗蕙擦了擦眼角,摇头道:“不,更大的苦痛我也承受过了, 这些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她走到知鹃身边扶起她道:“好丫头,快起来吧。这几年,想来你都比我清醒多了。” “主子只是被蒙蔽了,也怪奴婢, 若我早些将知鹤与夫人之间的事情说出,兴许——” 程茗蕙苦笑,“这怎么能怪你。过去我将母亲、将程家视作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以为这样自己就不会沉下去。到底是我自己太过懦弱。你若早说出来, 我大概也会掩耳盗铃装作不知吧。” 她很清楚, 若不是今日赵子珩临走时那句话给了自己一剂定心丸, 她还是会继续倚靠程家,哪怕知道家人也是在利用她, 她也没有底气去质问,不敢轻易破坏与程家的关系。 知鹃便劝道:“主子, 奴婢在宫里听到的话也不少,皇上如今最喜欢琅王殿下, 而殿下待小主子们也是真的好, 咱们好好的,您反而无需太过忧虑。倒是府里,若二小姐当真嫁给了琅王殿下,我想, 比起小主子,府里大概更乐意支持殿下吧。” 知鹃觑着程茗蕙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奴婢说句不敬的话,如今府里还仰仗您,可要是真成事了,他们就能直接绕过您了,到时候还会不会照顾小主子们,谁也说不好。” 程茗蕙拉住知鹃的手,感怀道:“好丫头,你果然看得透彻。其实我心里何尝没有这样的思虑,所以这两年家里不管如何劝说,我都未在子珩面前明说半句。” 知鹃附和道:“所以主子您心里是知道好坏的。所幸现在也不迟,您既然想好了,以后不听夫人的话便是了。” 程茗蕙点头,想了想又道:“如今我与家里的关系却也不能就这么割断。正好,我给家里写封信,不管怎么说,谢语岚要嫁给子珩之事,我也得告诉他们,顺道借着这事,我也冷一冷府里。” 她又是一叹:“唉,葭儿那样的性子,我真担心她给家里招祸,还得一并提醒了,省得到头来再怨怪我。” - 齐国公府,因谢语岚的婚事基本已经定了,趁着赐婚圣旨还未下来,谢语岚现在还算得上自由,明昭郡主便想让女儿多出去走动走动。不然待圣旨下来了再出门,便会多了许多免不了的应酬,不像如今这么自在了。 恰福荣郡主给谢语岚这个表妹下了帖子邀游湖,母女俩坐在一处,明昭郡主接过帖子看了又看,好一会才笑着问谢语岚道:“你福荣表姐的约,翩翩可要去?” 明昭郡主一副打趣的表情,显然是猜到了什么。谢语岚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见她娘如此,当即也转过弯来。她脸红了红,不好意思道:“女儿对游湖兴趣也不大,要不然,娘您帮女儿决定吧!” “哦~”明昭郡主瞥女儿一眼,故意顺着她道:“既然翩翩没兴趣,那娘便替你回绝了?” 谢语岚马上就不依了,抱住明昭郡主一臂撒娇道:“娘~!” “不闹了不闹了,你啊~”明昭郡主揽住女儿,宠溺道:“还是去吧,趁这时节还不算热,正适宜出门踏青游湖。” 迎着女儿扑闪的眼睛,明昭郡主摸摸她的头道:“去给你表姐回帖吧。” - 时值初夏,河岸边杨柳青翠,处处鸟语花香。 岸边的凉亭子里,福荣郡主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一柄精致的绸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她对站在凉亭边远眺的赵子珩道:“真想不到,咱们家子珩也有这样的时候啊~” 赵子珩闻言转过身来,笑道:“姐姐直管取笑小弟,我可是还记得姐夫当初为见姐姐一面,把整个王府卫队都惊动了的事儿,听说差点就被当成贼人给打了一顿?” 福荣瞪眼道:“陈年旧事也亏你还记得!” 她坐起身来,指着赵子珩没好气道:“你这小子,真是一句话都不让。我说,你在岚儿跟前也敢如此?” 赵子珩斜睨她一眼,自得道:“自然也是如此,我在她面前从不装样。” “啧啧啧,真是了不得~”福荣带刺道:“待会儿岚儿来,姐姐我便好好看看!” 赵子珩立刻改了口风,道:“好姐姐,你便别等了,小弟特地给你安排的一架画舫,姐姐不先去看看?” 福荣都要被气笑了:“怎么,这就要打发姐姐走了?” “非也,只是不好耽搁姐姐的时间,请姐姐先去玩儿罢了。” 福荣摇头叹道:“人还没来呢,就过河拆桥了~真不知道我这趟过来做什么,罢了罢了,姐姐也不在这儿碍眼了!”语毕便站起身来,往河岸码头走去。 赵子珩在她后面道:“多谢姐姐了~” - 送走了福荣,赵子珩没等多久便等来了谢语岚的马车。 赵子珩眼睛一亮,大步走到停稳的马车旁,待车门子一打开,车帘子一撩,谢语岚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笑着等待她的赵子珩。两人目光相接,眼里都是欢喜与笑意。 他亲自扶了小姑娘从马车上下来,谢语岚站定以后左右环视一眼,却并未见到下帖子的福荣表姐,便问他道:“怎么不见福荣表姐?她还没到么?” 赵子珩眼神一闪,道:“姐姐来得早了些,她已经登船游湖去了,只我留在这里等你。” “啊?”谢语岚睁大一双水眸,却是问到:“那我们还有船游湖吗?” 赵子珩没想到她首先关心的是这个,怔了下才笑道:“自然有。”他带着谢语岚转向河道,指了指码头那边停靠的画舫道:“我们坐那个。” 画舫雕栏画柱,披彩挂绿,瞧着漂亮得很。谢语岚一看便喜欢,催促赵子珩道:“那我们快去吧。” 赵子珩默默地看她一眼,伸出一指点了点她的额道:“你眼里便只有画舫了?” 谢语岚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眼见赵子珩表情愈发不满似的,才扑哧一声笑出来,对着他笑眯眯道:“我虽然也喜欢这画舫漂亮,但也是因为跟我一起坐这画舫游湖的人是表哥你啊~” 小丫头嘴甜起来能甜进人心里。赵子珩被哄得身心舒坦,也跟着笑起来:“真会说话,走吧。” 赵子珩跳上画舫,转身伸出一手:“别怕,抓住我的手。” 谢语岚将一只纤纤素手递给他,赵子珩立刻紧握住。她往上跨时,他便一个使力将她拉了过去,也拉进了自己怀里。 赵子珩抱着人故作紧张道:“表妹小心!”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谢语岚也有所察觉,她俏脸飞上一抹红霞,手团成拳不轻不重地捶了下赵子珩的胸口,低声道:“你快放开啦!” 赵子珩嘴唇微勾,带着一抹得逞的坏笑,从善如流地松开她,还道:“表妹仔细些,地滑。” 惹来谢语岚一记嗔怪的眼神。 赵子珩领着谢语岚进了船舱,让她坐下:“开船时稍有颠簸,坐着安全些。” 待角三又将墨竹紫萱二人拉上画舫,便吩咐船工解索开船。 画舫慢慢开出,行至河道中央随河水平稳而行。赵子珩才站起来对谢语岚道:“已经出了外城,两岸景致不错,我们去甲板上看。” 谢语岚往日参加世家贵女们的活动,也少不了游湖这一项。只是她们游湖的地点通常都是在谁家中的园子里,都是些人工湖罢了,没什么玩的,且看来看去也就那么些景儿,要说乐趣,也十分有限。 她这还是第 一回到外面来,正新鲜得很。赵子珩一招呼,她便跟着他出来了。 两人站定在了船头位置,因船头是尖翘的设计,地方狭窄,两人并肩站着,只能留出一拳的距离不至于身体碰到。 谢语岚也没太留意,她已经被眼前所见牢牢吸引了目光。听着水流的潺潺之声,观远处的青山,近处的花草,还有隐隐约约的人家——奔跑嬉戏的孩童,浣洗衣物的村妇,挑着担子叫卖的货郎......谢语岚站在画舫上,看见了一幅生动的人间烟火图在自己面前一点点展开。 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樱唇微张,专注地看着这一切。有清风徐来,拂动她的发梢,也带起了她的裙角。 她在看风景,却不知自己也是赵子珩眼中的风景。他脸上泛起惬意的笑,眉目疏朗,目光清亮。 他转回头,循着谢语岚视线看去,好似也看景看得认真,可是与她靠近的那只手却悄悄地下移过去,然后轻轻地碰了碰她原本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的手背——感觉到她瑟缩了一下。 赵子珩顿了顿,等待了一瞬,发现她的手并没有逃开,他脸上的笑意加深,然后很是自然地牵住了她。 谢语岚睫毛一阵颤动,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微微偏头看他。 赵子珩若有所感,也转回来看她。 小姑娘眼睛水水亮亮,柳眉弯弯,皓齿轻咬下唇,眸中透出羞涩,唇边却漾出甜蜜,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诱人采撷。 她什么话都没说,只这个样子,便让赵子珩心动得厉害。 他紧了紧两人交握的那只手,然后艰难地撇过头去。 谢语岚看着他红了的耳朵,忽然就没那么害羞了,甚至差点笑出声来。 她玩心顿起,眼珠子转了转,侧过身子,用另只手扯了扯赵子珩的胳膊,在他又看过来的时候示意他低下头来。 谢语岚凑上去,在他耳边小小声道:“表哥,你耳朵好红哦~” 第41章 红线 待香燃尽了,你们的姻缘也就牢固…… 小姑娘说话时呼出的热气直往他耳朵里钻, 赵子珩只觉从耳际开始,半边身子都酥麻了。他力持镇定,脖子后仰拉开一点距离, 从上往下看着谢语岚道:“哦?” 谢语岚无辜地回望他:“就是的呀,诶,现在脸好像也有点儿红呢!” 赵子珩怎不知这丫头伺机取笑, 于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快速地将人扯到身前,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谢语岚一边躲,一边嚷道:“哎呀表哥我说错啦, 你耳朵一点都不红,脸也白得很!” 居然还敢影射他是小白脸!赵子珩愈发不放过了,板起脸道:“看来是我最近太宠你了,小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 需得表哥教一教你。” 谢语岚还在嘴硬:“才不要你教呢!” 正笑闹间, 恰河中央有一片沙洲, 画舫为了避让绕开,船身略有偏移。就这么一下, 谢语岚便站不稳了,吓得她惊慌之下主动撞进赵子珩怀里, 另一手还直接抱住了他的腰。 这下赵子珩得意了。他丝毫不受影响,站得稳稳的朗声而笑。他圈住怀里的人, 换他凑到谢语岚耳边低声取笑道:“表妹这可是投怀送抱?” 谢语岚又羞又气, 也没多想,放在他腰间的手就上去捏他。 她那么点小力气,赵子珩不痛不痒的,只为了让她消气, 便装模作样地叫唤道:“哎哎——表妹手下留情呀~” 墨竹躲在舱门后偷看,脸上不自觉地露出憨笑。 紫萱扯她一把道:“快些站好了,一会主子们该进来了。” 墨竹“诶”了一声,转过来悄悄对紫萱道:“以前只觉得琅王殿下一遇着咱们小姐就没个正形,总喜欢惹咱小姐生气,还当殿下就爱作弄人,从没往别处去想。” 她巴住紫萱更小声道:“谁能想到殿下居然喜欢咱们小姐,更意外的是咱小姐竟也——” 墨竹“嘿嘿”怪笑两声,继续感慨道:“不过啊,我后来就想明白了,殿下待小姐从小就比别人亲近好些,在外头别的姑娘殿下一个眼神都不给,从来只跟咱家小姐说话。就这点,殿下就强过许多男子!” 紫萱斜眼看她:“以往小姐被殿下气着了,我们在旁边劝,那都是谁跟着一起说殿下坏话来着?” 墨竹辩解道:“我那还不是跟小姐站一起,小姐生气,我当然帮着啦!不过啊,我今天一看方觉出不同来~殿下那么逗小姐,小姐其实也没有真生气吧,看他们两人,分明都是乐在其中啊~” 紫萱无语道:“小姐跟殿下的婚事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你现在才看出来这个,是不是有点儿晚了?” 墨竹不服气,还想说什么,赵子珩已经牵着谢语岚过来了。 舱内备了些瓜果点心,两个丫鬟伺候着谢语岚用了些,外面角三进来道从这里到莲花山山脚最近,问是否准备靠岸下船。 谢语岚奇道:“我们要去莲花山么?” 赵子珩含笑道:“既然都出来了,翩翩难道不想多走走?” 谢语岚想想也是,便点头应了。 画舫靠岸,谢语岚下来了才发现赵子珩早已安排了车马候在那里。 赵子珩牵着她的手走到踏燕面前,问她道:“翩翩可要随我骑马?” 谢语岚正新鲜地看着踏燕,闻言欢喜道:“表哥要将踏燕让给我吗?” 赵子珩顿时一噎,很快垂眸一笑。再抬头时,眼神已带了一丝玩味,他慢条斯理道:“不是让,而是一起。” 谢语岚慢慢睁大了双眸,结巴道:“共、共乘一骑?” 赵子珩肯定地回答道:“是。” 看着她犹豫纠结的样子,才解释道:“这里都是山林道,不是空旷的跑马场,你若单骑,我不放心。” 谢语岚看看去路,也知道他说的有理。她虽然会骑马,可是骑术也就一般,往日都只在马场骑着玩儿,从未在正经出行时自己骑过马。她又看向另一边的马车。 赵子珩墨瞳微闪,语气里带着蛊惑道:“这一段路都有树荫遮蔽,骑马凉快些,且坐高望远,方便赏景儿。” 又在她耳边道:“翩翩与我,难道还需避嫌?” 这家伙,越来越得寸进尺了。谢语岚哼了哼,只她本就想骑马的,更不是忸怩的姑娘,于是便道:“那就骑马罢。” 赵子珩称心了,眼尾飞扬,没再多说就直接扯住缰绳,贴近她身后道:“来,上马。” 踏燕四肢矫健修长,比寻常的马匹个头更高些,谢语岚两手往上抓住马鞍,一脚高抬,身子往上一跃,竟然一脚踩空,没踏上马镫。 谢语岚鼓着脸:“......” 赵子珩在她身后勾唇一笑,丢开马缰,双手握住谢语岚的纤腰,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道:“上!” 谢语岚下意识地听从,手上跟着一起用力,在赵子珩的帮助下跃起,身子腾空,一下就翻坐到马上。 她的裙子轻扬飘飞,柔柔地拂过赵子珩的脸,带起一阵幽幽的香气。 赵子珩不由得深吸一口,顿住,忽觉自己如此行径像个下流猥琐的痴汉......他轻咳一声,摸摸鼻子,掩饰浑身的不自在。 谢语岚已经安坐马上,只觉腰间仿佛还冒着热气,她浑然不觉赵子珩的异状,只含羞带嗔地瞪他一眼。 - 紫萱与墨竹两个坐了马车,赵子珩吩咐护卫们先跟马车一起到莲花山脚下去,他自己带着谢语岚走另一条山路往山腰去。 山路崎岖,马儿行走颠簸,两人坐在一处,从一开始的尽量都撑着间隔开身体之间的距离,到没多会儿就已经前胸贴后背的分不开了。 反正路上也没有旁人,谢语岚索性放松了下来,心安理得地拿了赵子珩当靠背,问他道:“这到底是去哪里呀?”刚才她已经问过,可赵子珩只神秘地笑笑,并不答她。 这会她再问,赵子珩还是不说,只道:“去了你便知,就在前面,很快到了。” 谢语岚不满地皱了皱俏鼻,哼道:“神神秘秘的。” 赵子珩操控着踏燕爬上一道坡,待转过弯来,谢语岚眼前豁然开朗。半山腰上一座小庙,庙前一棵须根垂地的老树,树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红色的布条。 她正疑惑间,赵子珩附在她耳边低语道:“到了。” 踏燕踱步到小庙前,谢语岚抬头看去,小庙大门顶上的匾额三个红漆大字:月老庙。他竟然带自己来月老庙...... 赵子珩先下了马去,要扶谢语岚下来时,却见谢语岚愣愣地看向自己,眼中颇有几分不置信的意味。 被她这一看,原本还不觉得什么的赵子珩忽然就生出了些许不好意思来。他正想着说点什么,却见谢语岚伸着手向他道:“表哥抱我下去吧。” 她的脸红红的,双目晶亮,脸上有毫不掩饰的欢喜与期待。赵子珩一下便悟了,只觉心间又甜又软。 他走得更近些,让谢语岚的双手搭在他肩上,然后将人抱了下来。她落地后,两人谁也没有立刻松开,而是静静地相拥了片刻。 分开时,赵子珩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而谢语岚则回以甜甜一笑。 两人牵着手走进庙里,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老者看见他们是一对年轻男女,便笑问道:“两位可是来系姻缘红绳的?” 谢语岚闻言眨了眨水眸,偏头看赵子珩,却见他点头道:“正是,麻烦老丈指点。” 老者笑呵呵道:“既是有情人,那便简单得很。” 他领着两人走到月老像跟前,指着桌案上的一盒子红绳道:“你们一人取一根红绳,系在自己的尾指上,然后诚心默念心中所愿,最后将两根红绳解下来再拧成一股,”说到这里顿了顿,问他们:“身上可带了铜钱?”实在是看他们二人衣衫华贵,应是大户人家子弟,身上也许未必有铜钱。 老者还真猜对了,谢语岚一听便想“糟糕”,她荷包里最小面值的也是些散碎银子。她颦眉,正要开口说话,却听身侧赵子珩道:“带了的。” 他身上竟然会有铜板,谢语岚略带诧异地看他一眼,恍然间明白过来,他应该是事先便打听清楚,所以才早有准备的。 老者倒也没多少意外的表情,点头道:“那就好,你们把拧成一股的红绳穿过铜钱系好了,再压在香炉下一炷香的时间,待香燃尽了,你们的姻缘也就牢固了~” 赵子珩拱手谢道:“多谢老丈。” 那老者摆摆手,将里面的空间让与他二人,自己则出了月老庙,走到那棵挂满红布条的树下乘凉。 赵子珩上前取了两根细小的红绳,分了一根给谢语岚,然后便抬起他们牵着的那只手,执了谢语岚的尾指,将那根红线系上。 待他系好,谢语岚如法炮制,也帮他系上。两人都竖着尾指,赵子珩乌瞳潋滟,轻轻地动了动尾指,勾了勾谢语岚的。 两人相视一笑,眼中若有星辰闪烁。 他们一起跪在月老像前,同心祈求与身边的那个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赵子珩从袖袋中取出一枚崭新的铜钱,谢语岚接过去,将拧成一股的红绳小心地穿过铜钱中心再打了个结。 将绑着红绳的铜钱放到月老像前的香炉下,赵子珩从旁边的香筒中取了一支香点燃插入香炉之中。 然后他牵着谢语岚的手回到蒲团后再次跪下,两人闭目求祷,等待那香燃尽。 第42章 往事 赤子之心,至纯至孝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两人一起走到香炉前,谢语岚小心地将铜钱取出,用干净的帕子包好了, 正想放进荷包里面时,忽然又停住了动作,她抬眸看向赵子珩, 把帕子递给他道:“还是表哥收着吧。” 赵子珩看她笑的狡黠,二话不说便接过来,藏进胸前衣襟内。放好后还轻拍了拍道:“翩翩放心,表哥定保管好。” 谢语岚便拿明眸睐他一眼, 娇声道:“若丢了我可不理你!” “嗯?”赵子珩挑眉,信口道:“东西在我便在,东西若不在我便也——” “不许你乱说话!”谢语岚急了,一手捂住他嘴, 一手拍他胳膊, 气道:“真讨厌!” 又忙转向月老像, 双手合十闭眼求告,口中念念有词道:“月下老人在上, 他方才都是胡说的,您千万莫听进耳中去, 我们定会好好保管这姻缘线,以后也会再来供奉香火, 请您莫要怪罪他的无心之言!” 她绷着小脸十分严肃认真, 赵子珩一下倒有些后悔自己语出孟浪,故而在谢语岚睁开眼睛看过来的时候,立刻也双手合十对着月老像拜了拜,作一番告罪。 谢语岚原本还要说他, 可是看他如此识相,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又瞪了他一眼,便绕过供桌出去。 赵子珩忙跟上去牵住她的手。谢语岚假意挣了两下,没挣开,也便由他去了。 两人牵着手从月老庙出来,去向那位老丈道谢告别。 老人见他们过来,从矮凳上起身,问他们:“都求好了?” 赵子珩浅笑点头,再次谢过他的指点。 一旁的谢语岚看着满树的红布条,发现布条另一端还绑着一个细竹筒,里面似塞有纸条,便好奇地问道:“老先生,这棵树是有什么说法么?这些红布条又是求什么的?” 老人抬头看了看头顶,笑道:“这是棵姻缘树,那些红布条自是求姻缘的。你们那个叫同心结,这些嘛,就叫同心愿,是那些缘分未到之人来求的。” 谢语岚明白道:“原来如此~” 赵子珩忽然指着树上的同心愿问道:“怎我看上面的同心愿还有些不同?” 谢语岚闻言也仰头细看,发现果然还有些不一样,红布条有分打结的与不打结的两种。 老人悠然应道:“确实是不同的。有的人来求,那是他心中已有意中人,所以便将红布打个结,意指其心有所属。” 谢语岚接话道:“那没打结的,想来便是心里没人,单纯来求姻缘的吧?” 老人笑着点头:“正是如此~” 说话间,忽有一垂髫孩童不知从哪里跑过来,牵住那老人的衣角脆生生道:“爷爷!奶奶让我喊您回去吃饭啦!” 老人摸摸孩童的头笑眯眯道:“诶,好好,爷爷这就回了。” 赵子珩与谢语岚见此便与他道别。 老人笑着点点头,待他们二人转身走出几步,又忽然叫住赵子珩道:“这位公子,关于那同心结,我这里还有一事说与你知道。” 两人停住脚步,都有些讶异的样子,赵子珩轻轻地捏了下谢语岚的手,然后松开走回去,拱手道:“老丈请讲。” 那老人捋着白须和蔼道:“我观公子面善,与那姑娘也是登对,只还未成亲吧?” 赵子珩笑了笑,道:“家中长辈已经允了,马上便要定亲了。” 老人便点头道好,又说:“那老头我便多嘴一句,待你们成亲后啊,可将那同心结压在你们小夫妻俩枕头底下,月老定会保佑你们夫妻俩比翼连枝,白头到老~” 赵子珩怔了怔,随即便笑开了,他对老人施了一礼,诚心实意道:“多谢老丈!待我二人成亲后,定再来探访。” 他们声音不大,谢语岚一直看着却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能睁着大眼睛问走回她身边的赵子珩道:“表哥,老先生跟你说什么啦?怎我见你很是开怀的样子?” 赵子珩眉目舒展,唇边噙着舒心惬意的微笑,显是心情很好。他牵起谢语岚的手,偏头对她道:“不可说。” 谢语岚柳眉一斜,红唇嘟起,不满道:“什么呀,连我也不能说?” 赵子珩便笑道:“不然老丈为何只叫了我过去?便是因这话你现在听不得。”姑娘家面皮薄,现在跟她说什么成亲、枕头底下的话她不知道还要怎么羞。 谢语岚跺脚道:“这又是何道理,凭什么你听得我却听不得?” 赵子珩便哄她道:“乖,现在说了就不灵了,以后再告诉你。”他想了下又道:“等下次我们再来这月老庙,那时便告诉你。”那时他们应已成亲了,便不怕说了。 他都这么说了,谢语岚只好闷声作罢。 两人上了马,谢语岚小脑瓜子转了转,便用闲聊的语气道:“方才听老先生说那个同心愿,我便在想,表哥若早知道了,那姻缘树上面也许就会多挂一个了吧~” 赵子珩知道她是有意揶揄自己,心中只觉好笑,便顺着她调笑道:“我方才也正想这个,若早知道了,便来挂个十个八个的,这样翩翩也许早就嫁与我了。” “十个八个?”谢语岚吸气,“你当这是买彩呢,还能多投则中不成?!” “保险些么,那么多人来求,只怕月老忙不过来,”他脸上满是笑意,嘴上则振振有词:“我多挂几个,兴许他老人家怜我心诚,便优先处置了?” 谢语岚听得瞠目,忍不住将头后仰靠在他肩膀处,对他皱了皱鼻子表示无语:“表哥歪理最多了!” 赵子珩放声而笑。山道上都是欢快的气息。 好一会儿他才止住笑,柔声问她道:“近午了,翩翩可饿了?” 谢语岚摸摸肚子,一点不见外地点头,然后苦恼道:“我们出来时也没有备吃食吧?难道这会就要赶回城里么?” 赵子珩轻笑一声,道:“我既带了你出来,怎么能让你饿肚子?走,表哥带翩翩吃些新鲜的。” 他一扯缰绳,踏燕便往莲花山山脚下去。沿路的鸟哨给赵子珩指明了方向,他很快便在溪边与角三他们会合。 护卫们已经架起了两个火堆,那上面正分别烤着鱼,野雉,斑鸠等小野味。另一边的草地上则铺了毡子,抬了长几放在上面,墨竹与紫萱两个正跪坐在一旁摆弄杯盘碗碟。 谢语岚睁大眼,惊喜地转头看赵子珩。 他得意地扬眉:“如何?” 谢语岚绽放大大的笑脸,不吝赞赏道:“表哥最好了!” 赵子珩眼里碎芒星闪,眼角眉梢都透露出他的好心情。 两人在溪边洗了手,到毡子那里席地而坐,谢语岚吃着香喷喷的烤鸡腿肉,忽然问赵子珩:“表哥,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在外头,你也带我吃过烤鸡。” 赵子珩眼眸微眯,脑中回忆与她相关的点滴,很快唇角勾起弧线,道:“自然记得。”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两人的思绪也随着这个话题回到了幼时。 那一年赵子珩已经十一岁,懿纯皇后去世也满三年了。 皇后卧病之时,嘉武帝曾派出密探无数,在民间寻访名医,只为挽留爱妻的性命。奈何寿数天定,不管嘉武帝如何努力,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她。 皇后殡天之后,正当壮年的嘉武帝悲恸哀毁,竟至形销骨立。当时的嘉武帝已经坐稳了江山,军政大权均握在手中,故爱妻去后,他力排众议,做了他登基以来最为任性的一件事,便是以大周开国以来最为浩大的丧葬仪式,让懿纯皇后享无尽哀荣。 皇后出殡时,他甚至不顾忌讳,强撑病体亲自送葬。 京中更是明令停嫁娶、辍音乐、禁华服、去装饰达一年之久,嘉武帝本人竟还诏令后宫嫔妃与皇子公主随他守孝三年。 后来还是因老臣频频上书,直言皇帝此举致使朝臣不安,民心动荡,不利江山稳定,嘉武帝才不得不在明面上屈从了臣子,将孝期更为一年。 但他虽更改了旨意,一年期至,宫中却并不改孝期所有形制。有眼色的人都知道嘉武帝这是打定主意为皇后守足三年了。 传言守到第二年的时候,六皇子的母妃因太过无聊便在自己殿内召集宫女太监悄悄排了小戏解闷,却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消息传至嘉武帝耳中,竟遭一向宽待后宫的他下旨申饬,褫夺封号,连降三级。惩罚之严厉,可说是前所未有。当然当时对外并非这个说辞,只道是该嫔妃言行无状,不敬君上才招此祸患。 有版如此,其他人哪里还敢触嘉武帝的逆鳞。自然也纷纷效仿,为懿纯皇后守足了三年。 直到三年过去,嘉武帝亲自请托了弟媳康王妃出面,在皇家山林苑举办了一场宴会,广邀皇室宗亲参加。由此,才代表着懿纯皇后的孝期禁令真正意义上的解除,从此京城不管是皇亲还是官家都可恢复正常的娱乐。 康王妃设宴那日,嘉武帝还令太子带着他众兄弟也去了,如此一来,京城中但凡接到请帖的府邸都拖家带口地来了。 盖因太子正值选妃之年,他身为皇帝最为珍爱的皇后嫡长,国之储君,京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盯着他身边的妃位。 赵子宪温文和煦,他到场后,身边便围了太多人,赵子珩不耐烦随他应酬,便脱离了人群去找地方自己待着。 那年谢语岚七岁了,她也随明昭郡主参宴,然后再次见到了那个好看的小哥哥。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小哥哥的时候,他帮了自己然后与人打架的情景;也记得后来在宫里第二次见面他给她吃一种叫做牛轧糖的东西,然后粘掉了她一颗牙齿的事情;但她最记得的,是三年前,秋风猎猎,他一身白衣跪在灵前的样子...... 那年幼小的谢语岚还不懂什么是悲伤,但是看着直挺挺跪在人前,双目赤红,表情木然的小哥哥,她已经难过得泪流满面。 那时谢语岚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去他的身边。可是她哭的太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吓坏了家中亲长,连嘉武帝也被惊动,沉溺于哀痛中的皇伯伯摸着她的头,哑着嗓子夸她:赤子之心,至纯至孝。 谢语岚当时便被嘉武帝令人妥善送回了国公府,她根本不愿回家,但是却阻止不了。原本她还想着,反正明日还要进宫,到时她一定要去他身边,即便她也不知道为何有这样坚定的念头。 然而没想到的是,她前脚回家,后脚嘉武帝的恩旨便到了齐国公府:特赐老国公谢望与其幼孙女不必再参加每日在宫中的跪灵...... 第43章 跟踪 还好没被发现呢~ 谢语岚呆住了, 然后宣旨的太监便亲眼见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哭得更大声,也更伤心了。 那太监见嘉武帝对齐国公府格外优待,回去复命时便提了一嘴谢语岚的反应。嘉武帝闻言十分感慨, 直道皇后为人良善,待人极好,所以才连那么幼小的孩童都记她的情。阴差阳错之下, 他对谢语岚印象也愈发的好。 乃至于后来明昭郡主为女儿请封乡君的时候,原本礼部注批明昭郡主本为县主,其郡主品级是皇帝早年特封,是以按制其嫡长女若请封, 确应封以乡君品轶。 可是折子递上去之后,嘉武帝朱笔御批,却是封谢氏语岚为清平县主,还在折子上添了几句夸赞的话。外人只道是嘉武帝对齐国公府的恩宠, 却没一个想到其实是因了谢语岚自己的缘故。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此时七岁的谢语岚看见赵子珩, 心情十分雀跃。毕竟三年前那次之后, 她就再没进过宫,此后也没能再见到他。 谢语岚原本与几个小伙伴们在一起说话玩儿, 自发现赵子珩以后便时刻注意着他的动向。 她看到他晃悠悠地出了院子,便也急急忙忙地跑出了屋子, 结果却见他站在院子外面,不知道在等什么。她忙紧急刹住, 躲到廊檐下的柱子后面。 少顷才又见一个小内侍抱着个布包跑向他,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赵子珩便自己接了布包,扭头就往林子里去。那个小内侍在原地站了一会,垂头丧气地往另一边走了。 谢语岚捂着脸探出头去, 见赵子珩越走越远了,终于忍不住迈着小短腿跟了上去。 十一岁的男孩已渐有了少年的样子,虽然个头仍不高,但气势比起以往更足了。 而七岁的谢语岚却悲催地更胖了,加之如今又是秋冬季节,她家里人生怕她冻着了,给她穿的又是不少,所以她走动起来,远处看去便似白晃晃嫩生生的一个肉丸子在地上翻滚。 她走得慢,自然没法跟紧赵子珩,他便也似一直没发现自己身后还缀着颗白肉丸子。 赵子珩一直往林中走,谢语岚看见他偶尔会停下,那时候她便忙将圆圆的小身子往树后藏。 隔了一会,她才又悄悄地露出半边脸跟一只眼睛,却见他环视一圈,这里踩踩那里踏踏,折腾了半晌又摇摇头,然后继续走。 山林苑中有不同的树种,赵子珩走来的这一片儿遍植梅花,此时早梅初放,瞧着好看,闻着更是幽香。 谢语岚一路跟着他,原本还很小心,但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很快就被梅花吸引,偶尔还会停下来捡花玩。待她一抬头,发现赵子珩走得有些远了,才又慌里慌张地追赶上去。 也不知道赵子珩是要做什么,谢语岚只知道跟着他走走停停。终于在她觉得好累了的时候,他似乎也选定了地儿,停下了脚步。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小哥哥将布包放在地上,然后又捡了些树枝用小刀劈劈削削一阵忙活。最后又蹲在地上挖起坑来。谢语岚正想着他难道是要埋什么东西吗,却见他解开布包捣腾起别的来。 谢语岚从一开始认认真真地看,到最后她双脚站得酸痛,实在受不了了。她心里默念着:娘,翩翩绝对不是故意弄脏衣服的哦,只是脚真的好痛好痛哦,一边念着一边扯了小披风垫在身后扶着大树坐下了。 她一边捏脚一边又探头去看,双眸圆睁:“咦——”她急忙捂住嘴,紧张地盯着赵子珩的背影,眼睛一眨不眨。 好一会儿,她才呼出一口大气:还好还好,小哥哥没有发现自己,谢语岚放下捂着嘴的肉乎乎的小手,如释重负地拍了拍胸口,庆幸道:“还好没被发现呢~!” 她天真地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没发现不远处小少年的身影僵了僵。 他已经在坑里生起了火,方才谢语岚便是因看见那火光才不小心发出声音的。 直到他在火堆两头立起了架子,最后将一根串着只大肥鸡的树枝架在中间,谢语岚才终于看明白他在干嘛...... 谢语岚眼里冒出星星,只觉小哥哥连这个都会,真厉害啊~ 赵子珩又捡了一些树枝回来,干脆利落地将它们折成一根根,交叠着伸进火堆里助燃。 干燥的树枝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那火也烧得愈加旺盛,赵子珩掏出个小瓶子往鸡上洒,惹得火舌争先恐后地往上蹿,来来回回地舔舐那只肥鸡。 鸡皮被灼烤,里面的油脂渐渐渗出,慢慢凝成油珠子,油珠子越攒越大,终于不堪重负似的顺着鸡身滚落,跌入火里—— 一石激起千层浪,那颗油珠子的坠落仿佛挑衅般,又激起火舌更猛烈的攻击...... 肥鸡的表皮逐渐变成金黄色,赵子珩转了转树枝给鸡翻了个面儿,不多会儿,便有肉香味儿弥漫开来~ 谢语岚看得目不转睛,已经忘记了自己要隐藏起来这件事了。她此时眼中只有那只喷香的烤鸡,闻着味儿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她一手抠着树皮,另一手的食指指节则抵着下唇,一口小白牙咬啊咬的,不自觉地拿手指磨起牙来。 层层叠叠的树枝都烧透了,火便渐渐变小了,赵子珩将烤熟了的肥鸡架到一旁,然后将方才挖坑后堆在一旁的土往火坑里回填。 灭完了火,他拍拍沾尘的双手,再从布包里取出一个水囊倒出水来净手。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要对那只烤鸡下手了。谢语岚睁大了一双圆碌碌的小鹿眼睛,看着赵子珩提起树枝,将那只鸡凑到鼻下,闭眼深嗅——“嗯~” 这边谢语岚也似提线木偶般跟着半眯着眸子,真情实感道:“好香啊......” 赵子珩闭着眼睛,听见那一声稚嫩的感叹,嘴角不由得高高翘了起来。 他抿抿唇压下笑意,睁开双眼,一手持串了鸡的树枝,另一手则掏出一面干净的帕子,展开要铺在那块厚布之上。 正铺着,却听耳边“咔啦”一声,他警觉地转头去看,却是串着烤鸡的树枝大概是方才被火烤酥了,竟然受不住力断裂了! “呀!”谢语岚惊叫着扑过去—— 少年赵子珩咬着牙,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忙活了半个时辰烤成的鸡砸在了只铺了一半干净帕子的布上,然后翻滚了一下,整只都落在了帕子之上。 他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竟被只烤鸡吓出了一头冷汗。实在有损他的尊严。赵子珩瞪着那只鸡想道。 他用严格的眼光扫视着烤鸡全身,心想幸好这鸡还算识相,没有完全被污染,有一面还是清白的,很好,那就还不是最坏的情况。 他暗自点头,然后抬臂擦汗,一偏身子,眼角余光好似瞄见了什么奇怪的物件。 赵子珩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整个人都转了过来,面无表情地看向某只丸子。 谢语岚方才情急之下忘记自己是蹲坐的姿势,扑出来的时候导致她圆滚滚的身子整个儿都摔在了地上。 她的一只手还向前伸着,保持着“救鸡”的姿势。 这一下摔得结结实实,即便她穿得够厚,还是觉得膝盖生疼。还有下巴,虽然是磕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但还是震得她脑袋发晕。 谢语岚迷迷糊糊地仰头,然后便与赵子珩大眼瞪小眼。 “噗——”赵子珩绷不住笑出声来,渐渐地越笑越大声,指着扑倒在地上的谢语岚捧腹哈哈哈个不停。 谢语岚一开始看他笑得开心,便也傻乎乎地跟着笑,没多会儿身上不但疼,还觉得有些冷,她就止了笑,低头想要撑着身子起来。 结果原本就向下的掌心一触到地上,竟然火辣辣地疼。谢语岚“嘶”了一声,脸色微变。 她颤巍巍地把掌心向上打开一看,忍不住嘬着嘴哼唧起来:“嘤,嘤嘤——” 赵子珩笑眯了眼睛,一时都没注意到她的不对,笑着笑着呛咳了两声,好不容易才收住了,他用衣袖抹了把脸,面上还是浓重的笑意。 他走到谢语岚跟前,笑着喊她:“胖丫——”目光所及,是她擦破了皮正渗出血丝的娇嫩手心。 少年瞳孔紧缩,猝然变色,立刻蹲下身急问道:“你受伤了?!” 谢语岚抬头,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蛋,眼里还汪着两泡泪水,看起来可怜极了。 赵子珩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了,甚至想抽刚刚笑得那么欢乐的自己一下。 “别怕别怕,”赵子珩哄着她,探手穿过她的腋下,将小丫头整个儿提了起来,仔细地问她:“脚痛不痛,还能不能站?” 谢语岚抽抽鼻子,点头。 赵子珩还扶着她,俯下身子道:“好、好,你别哭,我先扶你到那边儿坐下,你别哭哦~!” 谢语岚乖乖地点头应下:“嗯嗯,翩翩不哭。” “真乖。”赵子珩对她笑了笑,又轻声道:“来,慢慢走。”此刻的赵子珩便如一个温润少年郎,身上伤人的锐刺全收。 他浑然不觉自己对着谢语岚时是多么的好说话。但若是别人看见了,大概能惊掉下巴。 实在是自皇后去后,赵子珩性情便愈发乖戾,那时候的他满身是刺,看谁都不顺眼,除了他的太子亲哥能接近他,其他人谁都难能得他一个好脸色,哪怕是嘉武帝。 唯独对谢语岚,赵子珩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对一个人好,也许真是刻进了骨子里的,从小到大,从以前到现在,直至未来的每时每刻。 这会儿的赵子珩还不懂,他只是单纯地不想看见小丫头哭,更不愿意见她受伤。他认认真真地给她检查了一遍,得知只是左手手心伤得最重,一口气也依然松不下去。 第44章 擦药 你烤的鸡天下第一好吃 他其实一开始就发现这丫头跟着自己了。为了迁就她的脚程, 自己还走一会停一会的,就怕她傻傻的跟丢了。 只不过他还想着逗逗她,看她到底要藏多久才会露面。谁知道她忍不住出现的时候, 就受伤了。 小丫头多怕疼他是知道的。 赵子珩松松地握着谢语岚白白胖胖藕段似的手腕,另一手提着水囊,小心翼翼地哄道:“伤口进沙子了必须要冲干净, 我打架受伤的时候太医就是这么做的,但是呢,会有一点点疼,你一定要忍住, 别乱动哦!” 听说会疼,谢语岚就先瑟缩了一下,圆嘟嘟的包子脸皱出包褶子来,细声细气地问道:“会、会很痛吗?” “额, ”赵子珩想说也不会, 可是想想又隐约记得好像是很疼, 小少年顿时有些头疼。 得亏他脑子转得快,很快给他想到个极好的说法。赵子珩肃着脸, 一本正经地对谢语岚道:“就算痛,也一定要冲哦, 不然的话就会留下丑丑的疤痕,一直一直都消不掉的!” “啊——”谢语岚瞪大眼睛。 “是真的哦, ”赵子珩一边说一边肯定地点头, 加深自己话中的说服力:“像你这个长长的伤口啊,就会留下毛毛虫一样的疤痕哦,还有这个圆圆的,也会留下坑坑洼洼的麻子呢!你也不想要吧?” 他这样连说带吓唬的, 谢语岚一听就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急道:“不要不要,翩翩不要毛毛虫在手上,也不要麻子!” 闻言赵子珩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很快又收敛起来,恢复严肃认真脸道:“好,不要虫子、麻子,那你就要忍住疼,我倒水啦!” “嗯嗯,小哥哥你倒——哎哟!呜呜呜,好痛好痛好痛......” 小少年紧紧地抿着唇,不去听她的泣音与呼痛声,只是握紧了小丫头的手腕,一下一下地将清水往谢语岚手心的伤口处冲洒。 好不容易看起来干净了,赵子珩停了手,松了口气,刚想安慰她两句,却见谢语岚抬头,眼角还挂着泪珠儿,却巴巴地问他道:“小哥哥,虽然很痛,可是翩翩没有乱动哦,不会有毛毛虫了对不对?” 她呜咽一声,忙补上一句:“麻子也不会有的对不对?” 小少年觉得心里好像刺了一下,却分辨不清是什么感觉,可看她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好笑,就忍不住上手捏了捏小丫头白面团子似的脸颊,夸奖她道:“小胖丫头很勇敢嘛,放心,毛毛虫跟麻子都被你赶走了,不会留在你手上了。” 一句话就让谢语岚破涕为笑,弯着一对水洗过的清澈眼眸,特别真心道:“因为有小哥哥在我才不怕的,小哥哥最厉害!”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已经开始有了英雄梦,被人夸厉害心里总是高兴的,赵子珩也不例外。他嘴角的上扬的角度拉都拉不住,哼哼两下道:“我看你还算有眼光,那以后你就跟着本皇子,保准不被人欺负!” 他斜斜地抬起下巴,摆出神气活现的样子,这是极少有的符合他年纪的样子。 偏偏谢语岚正是对他满心崇拜的时候,点头如捣蒜道:“嗯嗯!翩翩跟着小哥哥!”咧着嘴笑出两排小豁牙。 “既然你是本皇子的人了,”小少年还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还只当自己收了个小跟班,他慷慨道:“那我给你涂药吧。” 赵子珩从怀里掏啊掏的,好难得摸出个小小的白瓷盒子,揭开盖子,里面是乳白色的药膏,分量已经剩得不多。赵子珩用手指沾了一些儿,咬着牙憋住肉疼的表情,然后点在谢语岚的伤口上。 他专注做事时便不自觉地抿唇,谢语岚小小的手掌心被他涂了个遍,连一点印子都不放过,“好了!” 赵子珩放开她的手,将药膏的盖子仔细盖上,又珍而重之地塞回怀里。 谢语岚把左手掌心伸到面前看了看,又闻了闻,眼睛亮晶晶道:“这个药膏一点也不臭,还香香的!” “那当然,这可是我母后——”他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阴霾,可是对上小丫头晴空一样的表情,那团乌云又散了,他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道:“你要回去了吗?” 谢语岚方才整个人都扑到了地上,身上沾了尘土脏得很,赵子珩是个爱干净的小少年,提醒她道:“你是不是要回去换掉这一身?” “啊~”谢语岚被他一说,才想起来自己把全身上下的衣服都弄脏了,不禁苦着脸道:“娘一定会说我的。” “说就说呗,”赵子珩满不在意道:“不过是件衣服,又不会打你。” “可是这是新做的,我今日才是第一次穿呢!”谢语岚噘着嘴嘟囔道。 赵子珩翻了个白眼:“我与你一起回去,走不走?” “等等!”谢语岚忽然大声道。 赵子珩被她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脚疼?” “不是不是,”谢语岚眼珠子瞟来瞟去,在赵子珩又一次追问下,才小小声地、指着一旁的烤鸡道:“那个不吃掉,是不是好浪费呀?” 赵子珩看着她,心想总算知道这丫头为什么会越来越胖了。他今日也是无聊得狠了,因之前曾问过暗卫们若在外行走没有吃的怎么办,就有人说山林总有野味,打一只烤来吃便是,他追问了一通做法,可一直没机会尝试。刚好今日这地方挺合适的,他又实在不想待在宴上,就来试试看,也好打发时间。 他知道小丫头跟来了,原本也打算做好了给她尝尝的,可是那鸡掉到不干净的布上,已经算脏了,他自己是无所谓,可是小丫头还小,他便不想让她吃。 谢语岚大概是看出来他想拒绝了,竟先发制人道:“爷爷说好孩子不可以浪费食物哦!翩翩是好孩子,小哥哥也是!” 说罢她就走到烤鸡旁边蹲下,扬起笑脸道:“好香啊,一定很好吃!”然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赵子珩:“......” “啧,”他捡起水囊又洗了洗手,甩干净了走到她对面蹲下,抬眸睨她道:“不好吃也不许吐出来!” 谢语岚缩了缩脖子,乐呵呵道:“肯定好吃!” 真不知哪来的自信,赵子珩一边腹诽一边从旁边翻出把小刀,耽误了这么些时间烤鸡吹着凉风也没那么烫了,赵子珩一手拎住鸡脚,一手拿刀,很快就割下只鸡腿,递到谢语岚面前:“喏,吃吧。” “谢谢小哥哥!”谢语岚一双圆圆的眸子笑成了月牙状,正想伸手接,赵子珩却突然把手缩了回来。 谢语岚以为他反悔了,立刻瞪圆了眼睛,“虎视眈眈”地看他。 赵子珩犹豫了一下,看看她的手,还是道:“算了你别拿了,我喂你吧。” “哈?” 换赵子珩瞪她道:“哈什么哈,有吃的,手就不知道疼了?!” “对哦,”谢语岚马上把左手往身后一背,又笑着跟他讨价还价道:“那我不用左手了,用右手就好了呀!” “这么大只鸡腿,你拿得住?少啰嗦,”赵子珩把鸡腿往她嘴边一搁,“咬!” 谢语岚毫无立场,没有半分坚持便立刻张嘴:“嗷呜——”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就那么个梅子大的小嘴,还想把整个鸡腿都咬进去咋地,赵子珩很是无奈:“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谢语岚嚼吧嚼吧把肉吞了下去,终于腾出空来说话,眼睛忽闪忽闪地比夜间的星斗还要灿亮,看着赵子珩嚷嚷道:“好好吃呀!” 才第一次尝试就被夸了,赵子珩心里的骄傲又冒了头,顺嘴道:“那是,也不看是谁烤的鸡!” 谢语岚这被美食收买了的小狗腿便奉承道:“嗯嗯嗯,小哥哥最会烤鸡了,你烤的鸡天下第一好吃!”说着还竖起了大拇指。 赵子珩莫名觉得这句夸奖怪怪的,可捧场王已经用“嗷嗷待哺”的眼神等待他第二次投喂了,便懒得想那么多,专注起投喂工作。 其实谢语岚那么个小人儿哪里吃得了多少,不过是刚好肚子饿又贪新鲜罢了,半个大鸡腿下去,她就差不多了。 赵子珩“服侍”完她,自己也扯了一只鸡翅吃起来,觉得味道也就那样,怎这丫头一个劲说好吃。他疑心道,齐国公府总不可能苛待她吧?还是这丫头口味奇特,异于常人? 倏忽十年过去,这中间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小丫头也长成了婷婷少女,时间地点都不同了,可是人还是那个人,说变也变了,说没变确也没怎么变。 现在的赵子珩看着眼前纤弱清丽的姑娘,想起来当初的疑问,恰好正主就在跟前,他便笑着问十年后的谢语岚道:“翩翩老实回答我,当初那只烤鸡当真好吃?” 谢语岚将眼前人与记忆中的小哥哥重叠,娇俏地笑道:“可不怎么样呢~”其实哪里还记得这个,只不过她小时候确实很爱吃,且还饿得快,那要是饿的时候逮着能吃的,大差不差,她肯定是不会太计较好不好吃的。 赵子珩点了点她的鼻尖,低声道:“果然从小就知道哄人。” 谢语岚反驳道:“表哥才是真会哄人!” 又小声嘟囔道:“明明我都记得你小时候还不是那样恶劣的性子,谁知道越大越坏,还让我跟着你呢,哼~别人倒是确实不敢欺负我了,却是你自己欺负起我来了!” 赵子珩瞳眸闪了闪,凑到她耳边轻声道:“翩翩倒是说说看,我都怎么欺负你了?” 谢语岚莫名地耳热,轻推了他一把嗔道:“说话就说话,凑这么近作甚!” 第45章 卫王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赵子珩与谢语岚坐在一处, 两人时不时地凑在一起咬耳朵,又或者你硬要喂我一口甜瓜,我便塞你一颗葡萄的, 一对小情侣,即便没有特别亲热的举动,看起来也是甜甜蜜蜜的。 墨竹用手肘碰了碰紫萱, 捂嘴偷笑道:“殿下与咱们小姐真好!” 紫萱微笑,难得也说了一句:“是啊,真好。” 这一天谢语岚玩得十分尽兴,赵子珩送她回去时, 便又与她约定隔两日再来带她去马场骑马。意思便是要亲自上门来了。 谢语岚应了。 两日后赵子珩便光明正大地进了齐国公府的大门,这回他总算不需要再借别人的名头,老老实实地见了明昭郡主,然后当着她的面接了谢语岚出门。 北城郊的皇家马场, 赵子珩骑着另一匹黑色骏马, 原本还与谢语岚并驾齐驱, 尔后看她适应良好,便渐渐地落后于她。 赵子珩骑马回到起点处, 看着谢语岚一个人骑着踏燕好好地跑了几圈。 日头慢慢升起,再过一会便有些晒了, 赵子珩下了马来,将马交给一旁的马倌。他走出几步, 朝不远处看着骑坐在踏燕背上的谢语岚招招手。 看着喜笑盈盈向他奔来的人儿, 赵子珩心中十分满足。父皇昨日将他叫进宫中跟他透过底了,礼部的章程已经一应妥当,日子也专门找了钦天监看过,后日正合适赐婚。 “吁——”谢语岚拽住缰绳, 将踏燕停在赵子珩面前。 赵子珩笑着问她道:“好玩吗?” “嗯嗯!”谢语岚兴奋地点头,俯身摸摸踏燕的脖颈,笑道:“踏燕真有灵性,脾气也好。它都没有一般骏马那样暴的烈性儿。” “它自生下来便被驯养,虽然也从不拘着它,但也是在马厩中被人养大的,自然亲人一些。”若不是踏燕性情温驯,他也不敢让谢语岚骑。 “你若喜欢,我们下次再来便是。”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远处一阵尘烟,有几骑快马往这边来。 赵子珩星眸微眯,剑眉拧起,他摸了摸踏燕,拉过缰绳对谢语岚道:“碍眼的人来了,翩翩先下来吧。” 谢语岚也看清了来人,嘟了嘟唇,不快道:“真是冤家路窄。” 赵子珩原本也觉扫兴,听她这么说反倒笑了,抱着谢语岚下马来,在她耳边道:“跳梁小丑罢了,无需理会。” 谢语岚想想那人每次对上赵子珩的情景,也笑了。 转眼间那几骑快马也到了跟前。 马蹄扬起尘土,谢语岚嫌弃地偏开脸,那袖子拂了拂。赵子珩察觉,便将她让到身后,半身挡住她。 领头的那个早看见谢语岚了,不由眼前一亮,道:“我还当是哪个姑娘会跟老七在一起呢,原来是表妹!好久不见啊~” 谢语岚抿抿唇,脚下一点不挪动,只冲他敷衍道:“见过卫王殿下。” 来者便是与赵子珩最不对付的四皇子——卫王赵子轩了。 他听见谢语岚喊自己卫王,便摆出副宽宏的样子笑道:“诶——叫什么卫王,叫表哥啊~” 谢语岚见他自说自话,还故作潇洒地大笑,实在腻味,便连话都懒得回他,只毫无情绪地弯了弯唇,权作回应。 卫王有意不先搭理赵子珩。同是皇子,他比赵子珩年长,离得这么近说话他也故意不下马,便是喜欢这样居高临下地看向赵子珩。 他不与自己说话,赵子珩更懒怠搭理他。 倒是卫王身后跟着的那几个世家子弟纷纷下马,他们又不是皇子,可没有卫王那样的底气。不管心里怎么想,明面上没有一个敢得罪赵子珩的,他们下了马来,一个个都规规矩矩地向赵子珩行礼问安,态度恭敬。 谢语岚一眼扫过,看见荀恪骞竟也在其中。 恰荀恪骞也向她看来,两人目光稍接,荀恪骞对她露出和煦的笑,而谢语岚已淡淡地移开了视线,对他视若无睹。 荀恪骞面上有一刻显出阴沉来,他立刻垂眸敛下阴暗的情绪,再抬头时脸上又挂着和煦的浅笑。 谢语岚是想起百花宴那一回不愉快的经历,那次她就觉得荀恪骞这人虚伪,这回又见他跟着赵子轩这等坏人,对他印象自然就更差了。谢语岚认定荀恪骞与卫王是一丘之貉,心想回家以后定要提醒哥哥们莫与此人深交。 赵子珩也没心思应酬,随意地对那些世家子弟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正打算带谢语岚走人时,那卫王却不甘被人忽视,终于从马上下来,走到谢语岚近旁道:“好久不见啊表妹~” 真是阴魂不散!谢语岚牵了牵唇角:“呵——”依然没说句话。 见她态度不甚热络,赵子轩心下不虞,但看在她长得貌美的份上,他的容忍度又一再地提高,仍笑着问道:“来骑马?” 谢语岚十分无语,正想随便应一声,赵子珩已经先开口对她道:“有些人年纪轻轻的就瞎了,也是可怜。” 卫王没听清,只听见什么瞎啊可怜的,便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谢语岚唇角微翘,回道:“是啊~” 那卫王便以为她这句是回的自己,笑开了道:“我们这里正要赛马,表妹要不要过来看看,给我们当个裁判?” 谢语岚一口拒绝:“不了,我怕晒。” “晒?”卫王看了看天色,日头上来了,确实热了一些,想她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怕晒也正常,便体贴道:“那不用表妹当裁判,你到那边儿棚子底下坐着看就行。” “......我不想看。” 卫王总算听明白了,可是他心有不甘,虽然他正妃侧妃都有了,也不可能再娶谢语岚,但这不妨碍他看看美人儿饱饱眼福。 何况这样的美人儿居然还跟他最讨厌的老七走在一起。想起这个,卫王才发现马场除了他带来的人之外,便只有谢语岚与赵子珩两人。 他心底升起一丝狐疑,便装模作样地左顾右盼,然后又试探地问谢语岚道:“怎么只见到你们两人?其他人呢?”卫王心想,按说齐国公府应该不会让她与老七单独出门才对,也许谢尧谢翼哪个也来了。 这个问题,谢语岚直接转向赵子珩。 赵子珩接收到让他出面的信息,便斜睨了卫王一眼,道:“与你何干?” 他一开口卫王脸色就不好看,反驳道:“我问的是表妹,又与你何干?” 赵子珩挑眉,道:“与我相干,与你无关。” 他话说得绕,卫王一时不知怎么答,干脆撇开他对谢语岚道:“我自与表妹说话,老七你走开!” 那一句一句的“表妹”从卫王口中说出实在刺耳得很,真不知道这人哪来的脸这样喊她!当年幼时第一次相见就是他带头欺负她,看着他的小喽啰用雪球丢她取乐。再大一些以后,偶尔在宫中相见,对着她也是鼻孔朝天的姿态。 也就这两年见得少了,但这并不代表以前的坏就勾销了。谢语岚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可她是忍无可忍了,便直接道:“殿下还是唤我清平吧。”一般表外表的亲戚,互喊封号才是最常见的,要说起来,谢语岚这话也不算过分。 只是她紧接着就转头对赵子珩说:“表哥,我们走吧。”区别对待得明明白白。 卫王的脸拉了下来,心中骂她给脸不要脸! 这会儿谢语岚就是再美也抵不过他自己的面子,卫王本就只有丁点儿多的风度也没了,他张口就嘲讽道:“给你脸才叫表妹,当本王稀罕呢~!” 赵子珩神情睥睨,瞥他一眼道:“我家表妹的脸美得很,用不着要你那辣眼睛的脸,你还是自己留着吧~真不要,扔地上也行。” “你!”卫王脸色难道地盯着他,忽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又把话丢给了谢语岚:“本王与老七都是一样的身份,你却只叫老七表哥,啧啧啧——” 他摸着下巴,用放肆的眼神在谢语岚和赵子珩之间扫来扫去,表情阴邪:“也是,从小到大你就爱跟在老七屁股后头转,现在长大了还整日地与老七厮混在一起,你们俩之间,嘿嘿——” 不管是话里的意思还是他的眼神,都让谢语岚恶心得不轻。 赵子珩直接挡在谢语岚身前,冷眼看着卫王,嘴角勾起一抹凉浸浸的弧度:“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还想让人叫你表哥,你也得配!” 卫王的脸黑沉沉的,压着怒气道:“你有种再说一遍?” 赵子珩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凉声道:“怎么,又退化了?现在连人话也听不懂了?” 谢语岚站在赵子珩身后,“扑哧”笑出声来。 一旁的世家子弟也有神色怪异面部抽搐的——都是憋笑憋的。 可怜卫王还得脑子转了转才听明白,顿时大怒,指着赵子珩吭吭呲呲地骂道:“老七你这个混蛋!” 要是谢语岚不在,赵子珩兴许还与他玩玩,可是这会儿佳人在侧,赵子珩一刻都不想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事上。 他撇撇唇,完全无视了卫王的存在,转身手虚环在谢语岚背后,对她道:“还是不与傻子一般见识了,我们去别处走走?” 谢语岚抿唇一笑,道:“再好不过。” 两人一唱一和,旁若无人的样子太过刺眼,卫王气得吼道:“你们给本王站住!” 没人理他。 赵子珩浑不在意,还对谢语岚道:“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长长记性,哪回挑事不是被我摁着打?就这样还次次都上赶着来讨嫌找抽。” 他真情实感地叹气道:“唉,父皇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 后面的卫王又大喊一声:“赵子珩!”他双眼冒火,恨不得抽出佩剑冲上去砍/死赵子珩那个混账。 赵子珩碰了碰耳朵,道:“真是聒噪。” 谢语岚被他逗得笑出声来,不由道:“我现在是信了,表哥你往日对我确实嘴下留情了~” 赵子珩也笑了,道:“翩翩总算知道表哥的不易了。” 这边两个人情意绵绵你侬我侬,那边卫王气得头顶冒烟都快炸了,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赵子珩的背影,咬牙切齿道:“赵、子、珩!” 眼看赵、谢二人已经出了马场,在场的世家子弟们才悄悄地松了口气,赶紧上前劝解卫王。 卫王搁不住面子,暴喝一声:“都给本王滚!” 一群人面面相觑,有人摇摇头,示意同伴们一起离开。 荀恪骞眼神闪了闪,手在腰间一动,然后便随了众人走出马场。忽然他摸了摸腰际,抬头对同伴道:“我的玉没了。” 第46章 赐婚 慈母多败儿!你便护着她吧!…… 与荀恪骞交好的一位公子看向他空空如也的腰间, 皱眉道:“掉了吧?可记得落在哪里了?” 面对同伴关切的眼神,荀恪骞才不疾不徐道:“方才还在的,想来是掉在马场里面了。这样吧, 你们先走,我进去捡了玉就去与你们汇合。” 哄骗走了同伴,荀恪骞又站了一会, 才返身回到马场。 他环顾一眼,见卫王正在马厩那边,手执马鞭,恨恨地抽着一只矮马泄愤。 无意中撞见这一幕, 荀恪骞顿时心生犹豫。他虽想借着这个机会接近卫王,但也知道卫王应该不会乐意被人看见他暴虐的一面。 结果就这么犹豫的一会功夫,卫王已经看见他了。他扬鞭的动作顿了顿,然后便将鞭子往地上一甩, 令人把马牵走。 虽然隔着一定的距离看不清他的神情, 可荀恪骞从他的动作中已经感觉出不善来。 他定了定神, 抬步朝卫王走过去。站在他身前五步远处,拱手唤道:“卫王殿下。” 卫王眼尾带红, 满目戾气,阴沉道:“荀世子, 本王让你们滚,你是不是也听不懂人话啊?!” 荀恪骞默了默——这个蠢货!他到底知不知道这句话把他自己也骂进去了! 强压下那股子对眼前人的鄙视, 荀恪骞心中默念“蠢才好利用”, 一边上前一步,恳切道:“王爷,臣对王爷今日的遭遇感同身受,因此斗胆返回, 只为与您说几句话。” 卫王盯着他,好半晌才舔了舔后槽牙,然后“呸”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口水,讽笑道:“这么说,荀世子待本王,可是一片忠直啊~” 荀恪骞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继续道:“臣知王爷是因琅王气怒,但请您息怒,且听臣说。” 卫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讲下去。 荀恪骞便正色道:“琅王性情跋扈、气焰嚣张,其霸王行径在京城内外更是众人皆知,这样不堪的一个人,王爷何必与他置一时之气?” 卫王忽然大喝一声:“大胆!区区一个侯世子,竟敢妄议亲王!” 荀恪骞迎向卫王锐利的目光,身子纹丝不动,镇定无畏。 卫王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说得好!” 他面上沾了些许快活,走到荀恪骞身前,拍了拍他手臂道:“荀世子有胆识! 荀恪骞露出一点笑意,阿谀道:“不敢当,若论英雄气概,只有王爷您才当得起。” “哈哈哈,你很好!”卫王哥俩好地揽住他的肩膀,低声问道:“对付那赵子珩,你有什么高招不成?” 两人离得近,彼此一点细微表情都看得分明。 荀恪骞面上的微笑不变,只是脱开了卫王的手臂,正对他躬身作揖道:“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他面朝地下,所以卫王便看不见荀恪骞此时的眼神——阴冷狡诈,如同毒蛇。 - 赵子珩送谢语岚回府,分别时他道:“礼部呈交父皇,后日便会具礼往齐国公府宣旨。” 他顿了顿,又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接下来恐怕有一段时间,我大概都没法再来寻你。” 听他这么说,谢语岚心里隐有不舍,但面上还是带着笑,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表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这几日为了陪我,是不是耽搁了你的事情?” “并不——” 谢语岚抬手阻止赵子珩反驳,笑着道:“就算耽搁了我也不管呢!总之这几日我很欢喜,接下来表哥便自去忙大事,不必操心我。” 她那么懂事,赵子珩抬手摸摸她的头,感叹道:“我何其有幸,能得翩翩倾心。” 谢语岚歪着头,滴溜溜的眼珠子轻灵逸动,她俏生生道:“表哥确实幸运~”说完她便扭头往府里快走几步。 赵子珩含笑看着她走到大门处。 谢语岚越走越慢,忽然回过头来,对赵子珩粲然一笑,道:“不过,我也是不亏的。” 很快便到了第三日,圣旨果然来了,且还是由嘉武帝身边的老人儿,内务府大总管刘素亲自手捧圣旨到齐国公府来宣读赐婚旨意。 就在谢语岚领旨后不到半日时间,消息便传遍了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自太子去后,剩下的几位皇子之中,尚未成家的赵子珩便成了京中有野心的人家眼中最为关注的对象。 许多人都等着嘉武帝公开为他选妃,想要将自家女儿送入琅王府,以期成为第二个程家。 谁能想到,事先嘉武帝一点口风不露,齐国公府行事也一如既往,赐婚的旨意就这么猝不及防地下来了,让人措手不及。 只有程家人懊悔不迭。 工部尚书程青云今日下值回府后便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想到同僚们都在看自家笑话,背地里还不定怎么说他们家,程青云就一肚子气。 他的长子程立松在一旁劝道:“父亲,如今气也没用,还是赶紧先给大姐写封信,问问她的看法吧!” 程青云烦躁道:“还写什么信!琅王娶亲,你大姐又能如何!” 说到这里程青云火气又起,沉声道:“况且她之前已经给家里写过信,那时你母亲又是怎么说的?” 程夫人心尖颤了颤,垂着头坐在一旁,不敢吭声。 程青云指着她怒道:“慈母多败儿!你便护着她吧!”说罢拂袖而去。 原来之前太子妃给娘家写了信,委婉暗示了赵子珩将娶谢语岚的事儿,又劝家里人管好程葭蕙,莫让她再落人话柄。 因旨意未下,程茗蕙信中也未将赵子珩的亲事说得太过明白,程家人看了信后便将信将疑,再有程葭蕙听说姐姐竟在信中指责她后,便哭闹不休,甚至说出连亲姐姐也冤枉她,她唯有以死明志这样的话,吓得程夫人再不敢指责她什么。 程夫人爱女心切,加之收到信后她往宫中递牌子要见大女儿却被拒后,心里便有些怨怪。又怕丈夫再对小女儿发脾气真的逼死她,思来想去,便对丈夫道这事未必可信。 她觉得这极有可能是大女儿不想让家里将小女儿嫁给琅王才想出的推托理由。 因家里让程茗蕙想办法撮合赵子珩与程葭蕙的事情已经两年,可是大女儿往日便诸多借口,事情到如今没有半点进展不说,便连程青云偶尔在一些场合遇到赵子珩,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 程青云在官场上也颇为精明,自然对大女儿的心思也隐隐猜到了几分。 如今连程夫人都这么说,程青云便更信了七八成。那时他还负气道:“既她不愿帮衬家里,往后她要有什么事情,也别指望家里相帮!” 何曾想到,大女儿句句属实,反倒是小女儿嘴硬心狠,现在还将全家置于尴尬的境地。 然而程葭蕙固然有错,可程青云也绝不无辜。他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想当初程家失了太子这个大靠山,程青云在焦头烂额之中,便萌生了将小女儿嫁给琅王,与皇家再结姻亲的想法。 可是当时程家与段家的关系密切,两家人对段世杰与程葭蕙的这门儿女亲事早已心照不宣。 是程青云先有了悔婚的念头。可是他为了不被人诟病,不落下趋炎附势的骂名,便费尽心机想了个办法,让事情看起来,像是段家对不起程家。 他早便知道,段家的大夫人出身不好,素来心胸狭隘目光短浅,若要乱段家,从她下手最为有效。 程青云能坐到尚书的位子上,自然有他的能耐手段,背地里见不得人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 他查到段大夫人娘家有一侄女,便令人故意去结交她,每日说些富贵人家的事情,令她起了爱慕虚荣的心思。后来又开始怂恿挑唆她去投奔段大夫人,还说些表哥表妹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引她心生向往。 这头引着人家侄女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另一头他又辗转收买了段家的下人,让人故意在断大夫人面前蓄意挑拨段家与程家的关系,还时常说些媳妇低娶的好处。 这中间还有许多的龌蹉行事,总之在他两头施力之下,这件事还真叫他办成了。 最后的结果便是某日段家设宴,席间段大夫人投奔而来的侄女与段世杰被宾客撞破两人衣衫不整待在一处,宾客惊吓之下又招来了包括程家人在内的其他客人...... 段世杰赌咒发誓自己只喜欢程葭蕙一人,并未对表妹做些什么,而那个表妹却哭哭啼啼叫嚷着失了清白没脸活着,跪在床角朝段大夫人磕头不停。 段大夫人既要护着亲儿子,又是心疼亲侄女儿的,脑子一抽开口便是让儿子干脆娶了侄女儿算了......整个段家都乱套了。 期间的兵荒马乱便不提了。 只是不管过程如何,段家如此不堪,即便段老夫人与段大学士过后如何赔礼道歉,他们与程家的亲事都不成了,程青云咬死了段世杰非程葭蕙的良配,彻底取消了这门口头婚约。 虽然两家都无意将此事往外宣扬,但当日参宴的宾客还有别家,自然不可能掩盖得下来。而程家,虽也成了别人口中的谈资,但到底是“无辜”的一方,那些议论对他家也没什么实质的伤害。 这些事情都是程青云一手安排,程家其他人一概不知。程葭蕙当初也真的为此伤心过。 程青云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便解决了与段家的事情,却也不敢那么快就暴露自己与琅王结亲的念头。 直到大半年后,程青云才将自己的打算告知家人,又教导程葭蕙以她姐姐为榜样,以维护家族的兴旺为己任,督促她接近琅王。 程葭蕙身为幼女,自小受尽宠爱,与长姐程茗蕙性子全然不同。她清高傲气,当初段世杰对她又极殷勤,故而如今程青云让她主动去接近赵子珩,从程葭蕙本心来说,还真的是不愿意的。 尤其在她一开始借着姐姐的关系见到了赵子珩后,看在他长相出色的份上耐着性子主动去与他说话,可他的态度却是冷冷淡淡,对她不假辞色。 久而久之,程葭蕙也厌烦了。但她也没想到,赵子珩竟然真的一点面子都不给,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让自己没脸。 百花宴那日过后,程葭蕙便恨上了赵子珩,还有谢语岚。 她扑倒在床上,想着那两人竟然被赐婚了,顿觉噬心挠肺。 程葭蕙将头埋入锦被之中,口中恨道:“一对贱人!” 第47章 预兆 不管是死是活,至少要得个明白…… 外人反应如何, 丝毫不影响谢语岚的心情,她也没多余的心思管别的。只因这段时间齐国公府也忙碌的很——大公子谢尧与威远候府家的姑娘俞双秀婚期已近。 谢尧是为齐国公府长子嫡孙,他的婚事自然得要大办, 加之谢语岚的婚事也定下了,许多事情也得开始准备起来,故而明昭郡主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 谢语岚也跟着忙进忙出的。 这便算了,偏偏自赐婚之后,各家各府的邀约帖子与日俱增,全是想提前与谢语岚这位准琅王妃搭上关系的。 明昭郡主早有所料, 知道女儿的性子定也不乐意应对,她又没空陪着出门,思来想去,便与自己亲娘通了气儿, 干脆将谢语岚送到永安大长公主府上去暂住一段时日, 直接堵了那些邀请。 永安大长公主在京城威望甚重, 地位尊崇。她是嘉武帝的亲姑母,便是她当年在宗室间奔走斡旋, 最终力保嘉武帝继承皇位。 除了这样的恩情之外,嘉武帝对永安大长公主这位姑母更有浓重的愧意。 当年朝局混乱, 嘉武帝虽最终夺得帝位,但江山不稳, 内忧外患。南方藩王作乱, 北方戎狄亦纠结各部族伺机进犯。 时值大周存亡之际,面对来势汹汹的戎狄联军,是永安大长公主的夫婿大将军楚宗煌临危受命,带兵出征。 但朝廷军力分散, 大周国力衰微,楚宗煌可用兵马区区之众,众人皆知这一战必将惨烈。但偏偏这一战,败不得! 若不能在边关阻击住戎狄来犯的马蹄,那么这些茹毛饮血之辈一旦踏破边关,便将肆无忌惮地南下中原之地,烧杀劫掠,颠覆大周江山。 半年的战事之中,楚家军智计百出,每次战役其嫡系将领皆身先士卒,楚宗煌本人更是骁勇无匹,威震三军。 最终,楚宗煌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才坚阻戎狄于关外,守住了大周山河。然而楚宗煌在最后一场大战之时身中数箭,因未及时处理伤口,退敌之后便一头栽下战马,大周一代战神,就此陨落。 而更让人痛心的是,他与永安大长公主唯一的儿子楚东阔,在战时负先锋之责,最后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至今二十余载,下落未明。 楚氏一门,永安大长公主,为家国天下所付出的血与泪,令全天下人肃然起敬。嘉武帝对这个姑母,更是敬重非凡。传闻永安大长公主但有所言,嘉武帝无所不听,孝其如母。 这样一尊大佛,谁人敢不敬?若非永安大长公主早年便对外放言不参加饮宴,更不爱人搅扰,公主府的门槛早便被人踏平了。 如今偌大的一个府邸,正经主子只有永安大长公主一人,明昭郡主不忍亲娘寂寞,经常也会回娘家探望。 “外祖母~!”谢语岚跨过院门,欢欢喜喜地唤了一声正站在廊檐下逗雀儿的永安大长公主。 “诶——祖母的翩翩宝贝儿~”永安大长公主抬头看见外孙女儿,把逗鸟棒一搁,扶着廊柱转过来,站在台阶上展开了双手—— 谢语岚乳燕投林一般地飞入永安大长公主的怀里,祖孙俩亲亲热热地抱着腻歪了半晌。 明昭郡主在后走进来笑话她们祖孙俩道:“不过旬月未见,何至于此。” 永安大长公主揽着谢语岚,横了女儿一眼道:“就是一日未见,我也稀罕得很!” 谢语岚抬头道:“翩翩也是呢!” “真是好孩子!” 明昭郡主又好气又好笑,“好好好,你们祖孙才是亲的,我这多余的便不该来!” 一名中年女官从台阶上走下来迎她,笑道:“郡主快别说气话了,您若不来,公主便该整日里对着我们念叨了,您也体恤体恤下我们呢。” 被身边人拆台,永安大长公主回头哼道:“贞娘你又胡说,我哪里念叨她了,我是念叨我们翩翩!” 贞娘与明昭郡主对视一眼,两人俱是无奈而笑。 谢语岚小时候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公主府度过的。明昭郡主孝顺,谢家人也钦恤大长公主的不易,故而谢语岚兄妹几个从小便经常往公主府跑。 永安大长公主是一位极坚强乐观的老太太,她从未因丈夫之死与儿子的失踪而怨天尤人过。但是她年纪也大了,性子便愈发像个老小孩,小辈们往常总要哄着她些。 将女儿送到,因齐国公府还有一大摊子事情,明昭郡主自己也未能多待便告辞回去了。 谢语岚在公主府一点也不拘束,这里还有她的院子,东西也是自来便用惯了的,住在这里与在齐国公府的日子过得并无差别。 这日午歇过后,谢语岚起来去小佛堂寻永安大长公主。老太太每日下半晌都会在佛堂里静坐半个时辰,然后再抄写半个时辰的经书。 早些年还都是永安大长公主亲自抄经,近些年她眼睛不太好了,便由贞娘或者另外几位女官代劳。谢语岚来了,也会接手这件事。 谢语岚知道,外祖母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寻到舅舅的下落。她老人家说过,不管孩子是死是活,至少要得个明白。 当年江山平稳之后,嘉武帝也是派出了许多人手去寻找表弟楚东阔的下落,但奈何楚东阔所在的先锋小队是为惑敌之用,队伍深入草原,后来又遇到大股戎狄军队,寡不敌众,只好四散突围。 突围成功最终回到大周军营的不过二三人,他们后来也带人去遇到戎狄军的位置寻找过,可是回想当时情况紧急,楚东阔又已经受伤,所以谁也说不清,他到底有没有突围成功,若是成功了,最终又往哪个方向而去...... 他失踪的地点在茫茫草原之上,关外地大浩渺,要寻一个人,谈何容易!更重要的是,若楚东阔还活着,他定然也会想办法回到大周,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杳无音信? 嘉武帝与永安大长公主虽然至今都没有放弃寻找,可是他们心里早已有数。 长榻之上摆着一张几案,贞娘将经书翻到昨日抄了一半的那页,谢语岚对她笑笑,便伏案认真地抄写起来。永安大长公主闭目坐在长榻的另一侧,捻着手里的一串念珠默念经文。 原本以为今日也便如同过去的每一日一样,就这样安静地过去了,忽然只闻“啪”地极轻微的一声过后,永安大长公主手中的珠串断裂,玉珠脱离束缚,自第一声清脆的声音过后,便是满屋子噼里啪啦的撞击之声。 眼睁睁看着瞬间便掉落满地的珠子,屋中几人俱是一惊。谢语岚手上那个字还只写了一半,她扭头看见永安大长公主的脸色,顾不得许多便将笔一搁,转向老太太,握着她的手急唤道:“外祖母!” 永安大长公主这才回过神来。只她面色还略有怔忡,但已下意识地反握住谢语岚的手道:“无事。” 贞娘已经带着两个侍女蹲在地上捡拾玉珠。 佛偈中有云,佛珠断裂,或为示警,或为挡灾,或为渡厄,也有生变或乱起之意,是吉是凶,却难以定论。 外祖母年纪大了,不管是什么事情都经不起折腾,谢语岚有些担心。虽此事发生之后,永安大长公主看似并未受到什么影响,说话做事一切如常,但是谢语岚还是暗自留心,又使尽了小女儿情态,对着老太太撒娇扮痴,逗她欢喜。 她们却不知道,今日午后,平阳侯联合御史台向嘉武帝呈上了一道密折,折子上报已故楚大将军与永安大长公主之子楚东阔并非为国捐躯,而是贪生怕死,降于戎狄! 第48章 喜爱 是对他全然信任的姿态 楚东阔还活着!原本这个消息对嘉武帝而言该是极大的惊喜。但偏偏密折上所言对楚东阔的名誉极具污名化。 嘉武帝当然不信表弟会是贪生怕死之人!以楚东阔的身份, 他若惜命,当年便不会跪在金銮殿外苦求随父出征。若非楚宗煌与大长公主相劝,嘉武帝也不会同意让姑母唯一的儿子上战场。 戎狄凶残, 那时的情况谁都知道,上了战场就是九死一生。而进入先锋军比起在中军领兵则更为危险,楚宗煌父子明知道如此, 可为了鼓舞士气,安定军心,楚东阔还是主动请缨,任了先锋军的主将。 这样的少年英雄, 怎么会是贪生畏死之辈! 嘉武帝虎眸沉沉地看着折上的一字一句,这封密折的出现,令他脑中转过许多念头,他眼中凝聚起风暴, 许久之后才归于平静。 “来人——传琅王。” - 傍晚, 齐国公府门房道琅王殿下来访。正院明昭郡主正帮着谢璟换上常服, 闻声夫妻俩俱有些惊讶。 明照郡主疑惑道:“珩儿应该知道翩翩去了我母亲那里才是。他这个时间过来,想必是有什么事情了。” 谢璟沉吟片刻, 对下人道:“将琅王请去我的外书房。” 然后转头对明昭郡主道:“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外书房。 赵子珩目光定在虚空,一手扶在膝上, 手指轻点,另一手转着茶杯, 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璟夫妻进来时, 赵子珩才回过神来,搁下茶杯站起身。 三人见礼重又坐下,明昭郡主率先关心道:“珩儿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赵子珩默了默, 才开口道:“侄儿今日来,确有一事告知姑母。”他神情严肃,眸光微敛,似乎这件事有令他为难之处。 明昭郡主夫妻俩对视一眼,眼中俱有疑虑。谢璟坐正了道:“王爷有话直说便是。” 赵子珩面色略绷,斟酌着开口道:“......楚家表叔的下落,有了些许眉目。” 明昭郡主愣住了。谢璟也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夫妻俩原本还以为赵子珩来此是与谢语岚的婚事有关,万没料到他竟提起了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人。 明昭郡主只觉胸腔中的一颗心跳得飞快,她五指收紧,艰难问道:“珩儿口中的楚家表叔......可是姑母的兄长,楚东阔......?” “正是。” 明昭郡主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她倏忽站起身来,瞠大了一双眼睛不可置信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她满怀希望地看着面前的人,希望得到一个确定的回答。 赵子珩肃然点头道:“消息应是真的。” “铿——”明昭郡主身子晃了晃,撞到了身旁的茶几。她双眸沁出水色,身子沉重,几乎站不住脚。 谢璟忙站起来扶住妻子。 赵子珩见此,拧眉沉声道:“姑母先不要太过激动,虽然有了一些线索,但表叔如今的下落,仍然未知。” “我知道、我知道......”明昭郡主揪紧了手中的帕子,喃喃道:“可是这么多年了,总算有了一丝希望,姑母没办法不激动......” 谢璟揽住她,垂首低声安慰了几句。明昭郡主倚在丈夫怀中,默默垂泪。 好一会儿,明昭郡主才擦了擦眼角,对赵子珩道:“让珩儿看笑话了。” “姑母何出此言,”赵子珩摇头道:“都是至亲骨肉,姑母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待谢璟扶着明昭郡主坐下,赵子珩才将嘉武帝收到密折的事情、以及折子上的内容一一告知。 明昭郡主听完,立刻哑声道:“兄长绝不是那样的人!” 赵子珩忙表明立场道:“父皇也是同姑母一样的想法。他知道此事必定有异,只是事关表叔,所以才让侄儿先行告诉姑母一声。” 末了又正色道:“两位也是珩的亲长,实不相瞒,这件事乃平阳侯联合御史台上奏,父皇看过折子之后便将我召去。虑及姑祖母年事已高,父皇不愿此事传入她老人家耳中惹其烦忧,故已经下令禁止此事外传。” “但是......”赵子珩将目光移向了谢璟,眸中黝光闪烁,道:“这件事,表面上看似只攻讦了表叔,但实际上,却是冲着大长公主府、齐国公府.....以及我琅王府而来。” 谢璟浓眉紧锁,点头道:“背后之人蓄谋已久,消息只怕压不住多久了。” 因为姻亲关系,他们在别人眼中已为一体。赵子珩带着歉意道:“若非因我,两府应也不至于卷入这些阴谋纷争之中。” “诶——”谢璟摆摆手道:“不管背后的阴谋如何,能得到舅兄的消息,对我们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明昭郡主也附和道:“正是如此。珩儿,你既也视我们为亲长,便不要再说这些生分的话,往后便都是一家人了。” 三人又就此事做了一些打算,最后赵子珩才道:“这些年父皇也一直未曾放弃寻找表叔,如今既然有了消息,便一定会将表叔寻回,请姑母放宽心。” 明昭郡主感怀道:“皇上重情重义,母亲与我都是知道的。” 夫妻俩送赵子珩出来,明昭郡主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忽然扬声叫住了他。她快步走上前去,面对转过身来的赵子珩,问道:“珩儿,你实话告诉姑母,你是否有其他的打算?” 赵子珩怔了怔,面上随即闪过一丝讶异,沉默了一瞬,才避重就轻道:“侄儿最近确实有事要出京一趟。” 明昭郡主抿了抿唇,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打算到关外去?” 赵子珩踌躇着,却已相当于默认了。 明昭郡主眼中透出了然,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看着面前比她还高了一头的挺拔男子,又觉得要说的话太多余。 最终她道:“出发之前,去公主府看一看翩翩吧。” 赵子珩眼眸湛亮,听见明昭郡主继续道:“把能说的都告诉她,不要让她担心。” - “表哥~”谢语岚目露惊喜,如一只欢快的鸟儿翩跹而来,披在身后的墨发随着她的动作而轻扬,她着一袭粉紫色裙裳,映得她整个人娇丽鲜妍,煞是可爱。 赵子珩眼睛里也染上笑意,他迎上前,双手顺势扶住谢语岚的臂膀,止住她的来势,轻声唤道:“翩翩......” 两人又有好几日未见,虽然如今名分已定,他们几乎日日传信,可到底见不到真人,思念早已在心底悄悄滋长。 这一刻,他们眼中只有彼此。两人站在庭院之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对方。 直到贞娘轻咳了一声提醒,才让他们两人回过神来。 谢语岚脸上浮上粉彩。赵子珩则面不改色,握着她臂膀的双手顺着下来,执了她一双柔荑,轻轻地握了握,才放开了她。 小姑娘的脸更红了一些,眼睛闪烁着道:“表哥快去拜见外祖母吧~” 到了大长公主府,自然是要先见一见主人家的。赵子珩对这位姑祖母也并不陌生,他与谢语岚一起进去,恭恭敬敬地行了晚辈礼。 永安大长公主看着他,又看看谢语岚,瞧他们似一对儿金童玉女,便一叠声道好,笑容更是慈爱。 老太太人老心不老,见了人以后便道自己要躲清静,打发谢语岚自己招呼赵子珩去玩儿,看着谢语岚红红的脸蛋儿,又是一阵乐呵。 谢语岚领着赵子珩往碧云楼去,那是公主府中原用来接待亲朋好友小聚的一座二层小楼。碧云楼左右栽植大树,一楼明开三间,是为寻常待客之用;二楼为雅阁,摆些琴棋玩意供人赏玩,三面雕窗可全部打开,春夏时节,拂风过堂,煞是清新怡人。 天气已经热起来,谢语岚这几日无事也喜欢到碧云楼二楼玩耍。 侍女们都十分有眼色,奉上茶水点心之后,一个个便都退到了楼下,将二楼完全让给了他们二人。 赵子珩一点都不客气,侍女们一离开,他便拉住谢语岚的手,二话不说就将人拉了过来,拥入怀中。 他从心底发出满足的喟叹。抱紧了心爱的人儿,赵子珩一声声地唤着她的名儿:“翩翩,翩翩......” 谢语岚的脸贴在他胸口处,长长的睫毛上下翕动,原本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地、慢慢地上移,手指轻触他的腰侧,感觉到他身体轻微的震颤,谢语岚唇角翘起,将他环抱住。 静谧,温馨。 赵子珩松了手臂,捧起谢语岚的脸。 他乌瞳如墨,里面有浓重的情绪:喜爱,珍惜,不舍......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眼神深邃如星河。 谢语岚怔怔地与他对视,心神都被他所吸引。 她乖乖的、仿佛等待他爱怜的样子一下击中了赵子珩的心。赵子珩发誓,他原本真的只是想与她说说话而已。 可是此刻心尖上强烈的悸动令他再难以自持。 “翩翩......”这两个字在他口中唤出来都是缠绵的气息,他轻叹着,一手抚着她的背,另一手温柔地托着她的下巴,轻轻地亲在她光洁的额上。 细腻的触感,别样的亲昵。心上早已发芽的种子快速吐绿生长,鲜嫩的枝丫向她全身伸展着、搔动着,谢语岚在他腰后的手不由得揪住他的衣袍。 赵子珩稍稍后撤,对上谢语岚春光潋滟的双眸,轻抚她含羞带怯的面容。她的手还环抱着他,是对他全然信任的姿态。 第49章 吻别 等我回来了,我们便成亲 “翩翩......”赵子珩又轻唤了一声, 这一次带着爱意的亲吻落在了她的眉心。 谢语岚的羽睫颤动得更厉害了,那双美丽的眸子雾蒙蒙地,如凝了晨间的朝露, 诱着赵子珩去品尝。 随着他的动作,谢语岚发出了奶猫儿似的一声嘤/咛,整个人都倚进了他怀里。 吻从她闭着的眼睛继续往下, 滑过小巧的鼻梁、挺俏的鼻尖,然后是......那比花瓣还柔嫩的樱唇...... 赵子珩的一双眼睛深处腾出细碎的星火,他注视着那因紧张而微抿着的润泽粉唇,喉头滚了滚。 他今日便要离京, 边关距京都千里之遥,他还要往关外去寻人,这一来一往,兴许得耗上半年时间。 半年再也不能见到她, 再也无法像此刻拥她入怀, 赵子珩想一想都觉得万分不舍。 他低下头, 两人的脸挨得那么那么近,彼此呼出的鼻息交缠, 她的呼吸愈加急促,可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仍然紧紧地闭着, 乖乖柔柔地将自己交给他。 赵子珩再忍不得了。 他偏了偏脸,终于吻在了她诱人的唇上。唇瓣相贴, 两个人身心俱是一震。灼热、柔软, 爱欲四溢。 赵子珩在片刻的失神之后,嚅动唇瓣,试探性地接触得更深,感觉到怀中的娇人儿浑身轻颤, 他心底升起更多的爱怜,情不自禁地将她抱得更紧。 谢语岚肌肤阵阵战栗,全身发红发烫,娇软无力地融化在赵子珩怀中。 他轻怜蜜爱地舔吻那温软馨香的唇瓣,在谢语岚觉得呼吸困难,晕乎乎启唇的时候伺机闯入牙关,长驱而入,与她交换最亲密的气息。 赵子珩爱难释手,辗转撷取那柔滑丁香,追逐嬉戏,愈发迷醉。 谢语岚将他腰后的衣袍都揪皱了。 深情入骨,两唇分开的时候,赵子珩对上谢语岚迷濛睁开的眸子,色授魂与,几乎难以自抑。血流往某处集中,令他渴望难耐。 赵子珩星眸半敛,挡住了眼中的灼灼欲望。他甚至都不敢再看她,便将她的头压在自己肩上,抱着她平复激越的躁动。 “翩翩......”真想将她揉入自己身体里面,走到哪里都带着,再不与她分开。 谢语岚刚经历了一场摧心摇魂的亲热,正自肝颤情动,便只默默地伏于他肩头,收拾散乱的神魂。 好不容易压下了身/下燥意,赵子珩深深地吸气,在她耳边说起了正事。 他低哑的声音入耳,谢语岚原还未十分清醒,只是随着他说到自己的打算与即将远行的计划,心上的甜蜜立刻被担忧与不舍代替。 她着急地仰起一张粉润如玉的脸儿,露出一截莹白修长的脖颈。赵子珩眼眸微闪,强令自己莫再分神,耳际却已悄悄地染上一抹绯色。 “表哥......”她眸中柔情似水,担心、忧虑的话不需出口,只是一个眼神便表示得清楚明白。 赵子珩轻抚她微红的眼角,唇边勾起一丝浅笑,安慰她道:“此行并无多少危险,翩翩不用太过担心。” 这话不过是哄她的罢了,事实上赵子珩此行是为引蛇出洞,即便他已做好万全的准备,但是危险一点不少。 只是这些事情,他自然不会让谢语岚知道。 因为知道这一次分别的时间会比过去的哪一次都更久,因此告别的时候便愈加的不舍。只是不管走得多慢,公主府的大门终究也到了。 赵子珩清隽的脸上再没有半分以往的冷冽,只有温柔的情意。他对谢语岚道:“我这便走了,翩翩回去吧。”可是牵着她的手却没有半点放开的意思。 谢语岚眼中的那汪湖水仿佛随时都要漫出,她微微侧首,掩饰一瞬间涌上心头的酸楚与涩然,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儿。 赵子珩同样放不下她,牵着她的那只手紧了又紧,最终还是慢慢地松开了。 “......等我回来。”等我回来了,我们便成亲。 他彻底地放开了手,转身离去。 谢语岚揪着衣襟,蓦然看向他离去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跟着他移动了两步,“表哥!” 赵子珩顿了顿,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泪水凝聚,迷蒙了她的视线,她哽咽道:“我等你。” 赵子珩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猝然回身,几步回到谢语岚面前,狠狠地将她抱入怀中。 他的唇就在她莹白的耳边,他眼眶发红,咬牙道:“莫哭......”他吻了吻她的耳垂,甚至放肆地轻咬了一口,十分霸道:“可以想我,但是不要哭。” 谢语岚噎了噎,忍不住抬手轻捶了他一下,带着泣音嗔道:“你最讨厌!” 赵子珩捧起她的脸,两人额头相抵,他看着她的乌瞳比星辰更亮:“讨厌也要想我。” 谢语岚抿了抿唇,还是笑了。此时此刻,她一点儿都生不起气来:“好——” - 赵子珩离京了。 随着他的离开,各党派动作频频,京城暗潮汹涌,却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谁都知道,这不过是风雨欲来之前的短暂安宁。 没过两日,明昭郡主以看女儿的名义又回了一趟永安大长公主府。谢语岚已经从赵子珩那里得知舅舅楚东阔的事情,心知明昭郡主这趟来肯定也是为了这事。 只是这事还要瞒着永安大长公主,明昭郡主便带了一堆花样图册上门,见过了亲娘之后,便指着几个丫鬟捧着的各式册子道:“尧儿的婚事,还有翩翩的嫁妆准备,真是一件事接一件事,女儿都快要忙昏头了~娘您先歇着,我到翩翩院子里去,把那些东西挑一挑,再来陪您用膳。” 老太太也没有多心,便让她们母女俩去了:“是该好好挑挑,去吧去吧。” 明昭郡主带着女儿起身,忽又想起来指着贞娘笑道:“贞娘最是能干,过来帮我们娘俩出出主意掌掌眼?” 贞娘自然没什么不愿的,只笑看向永安大长公主。 老太太便促狭道:“贞娘你去,只一会记得让世子夫人给你出工钱,可莫要给她做了白工去喽~!”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到了谢语岚的院子,明昭郡主让人将东西都放下,便将丫头侍女们都打发出去,屋内只留了她们母女与贞娘三人。 贞娘也是个聪慧的,立时便反应了过来明昭郡主并非真叫她过来帮忙,而是另有要事。只不知为何还要避开大长公主殿下? 明昭郡主迎着贞娘疑惑的眼神,露出似悲似喜的神色,道:“兄长有消息了。” 贞娘大惊!她是大长公主身边的老人儿了,自然知道老太太的心愿是什么。她忙追问道:“可找到少将军人了?!” 明昭郡主摇摇头,这才将得来的信息都告知她:“......这样的情况,皇上不愿意刺激到母亲,我也是一样的想法。只是这事外头瞒不住,我又不能留在府里,便只能靠你了。” 贞娘愣愣地听完,半晌坚定道:“郡主放心,贞娘一定看好了这府里,管住底下人的嘴,不让公主为外事所扰。” 明昭郡主自然信得过她。贞娘的母亲是她的乳母,年轻时丧夫,得了大长公主的垂怜才能带着女儿贞娘一起进入公主府。 后来贞娘婚事不顺,在亲娘死后索性便自梳留在了公主府中。虽说是女官的身份,但大长公主待她极好,她对大长公主的感情也丝毫不亚于明昭郡主。 老太太年纪大了,这府里如今又没有别的主子,一应事务便全靠贞娘支应。 谢语岚也道:“娘您放心,有贞姨,还有我,定然不会让外头的风言风语传到外祖母耳中。” 从这一日起,公主府便外紧内松,在永安大长公主察觉不到的地方,贞娘将下人管束得更严,寻常不许下人们随意走动,更不允许他们在内院随心所欲地说话交谈。 谢语岚则整日里缠着老太太,反正她如今也没有别的事情,只有最重要的一桩,便是她的婚事。 老太太早便说过,她的东西都是要留给儿孙们的,谢语岚要出嫁,还是嫁给自己的侄孙,便是相当于嫁回了大长公主自己的娘家,她便更要给外孙女儿做脸了。 故而这些日子便带着谢语岚一头钻进自己的私库,今儿珠宝玉石、明儿金银珍珠的,把自己的好东西全翻出来了,挑挑拣拣的要选最好的给谢语岚添妆。 永安大长公主身为高祖皇帝的嫡长女,不但出生高贵,更因美貌聪明、果敢睿智而深得高祖宠爱。 高祖曾不止一次惋惜,可惜永安是女儿身,不能继承皇位,不然她定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身为高祖朝时大周最为耀眼的明珠,永安大长公主什么好东西没有?她出嫁时十里红妆的现况,至今还留存在一些老人的记忆之中。 谢语岚也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了,可是看见外祖母的私藏,有些珍宝便连她见了,亦是惊叹连连。 有一盏广寒宫灯,当侍女们打开盒子将它取出时,谢语岚都不由得站起身来,离座近看。 整座灯的灯体都是月宫的形状:殿前月桂树下,形单影只的嫦娥仙子,貌美姝丽,她一手执壶一手拿杯,正自斟自酌;她脚下一只可爱又懵懂的玉兔却不懂仙子的寂寞,正自在地玩耍。 不管是嫦娥还是玉兔,她们的形态动作,皆栩栩如生。 这座灯是由一整块的上等白玉精雕细琢而成,工艺细腻精湛,设计独具巧思,谢语岚一眼看见便喜欢不已。 她围着桌子绕着那灯欣赏了一圈儿,不由得对永安大长公主赞叹道:“外祖母,这灯好美啊——” 永安大长公主微微一笑,看着那灯,已经不再清透的双眼有一瞬的明亮,似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往事,嘴角的笑意又深浓了几分。 她豪气道:“翩翩若喜欢,便拿回去罢,这也算入外祖母给你的嫁妆中!” 谢语岚确实极喜欢这灯,可是她也看得出来这灯不同寻常,许是对永安大长公主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她便推辞不受。 永安大长公主眼光比谢语岚老练多了,一眼就知道外孙女儿在顾忌什么。她指着灯上的嫦娥问谢语岚道:“翩翩看那嫦娥可眼熟?” 谢语岚愣了愣,回头又细细观察了一番,才不确定道:“眉目间,怎好似有几分我娘的样子?”可是这灯分明是老物件了,看灯座底下所刻制成时间,那时候都还没她娘呢! 永安大长公主一听便笑了,将谢语岚招到身边,问她道:“翩翩可要听一听这宫灯的来历?” 谢语岚眼眸一亮,拉了老太太的手道:“当然要!最喜欢听外祖母与我说些过去的事情了!” 第50章 宫灯 做了许多的事情,却一件都不知道…… 谢语岚自己搬了个小杌子搁在老太太脚边, 她坐下去,又将头靠在老太太腿上,摆出个洗耳恭听的姿势。 永安大长公主笑眯眯地揽着她, 轻抚她的背,说起一段过去的故事。 高祖年间,云贵王得了一块通体无暇的羊脂白玉, 便在岁贡时将这块原玉作为重头彩敬献给了高祖皇帝。 原本羊脂玉虽好,可也算不上稀有,而这块玉之所以特殊,便是因它的大小。寻常开采出的羊脂玉没有这么大的, 而这块好便好在它是难得完整的一大块,且整体色泽光彩匀称温润,没有多余的杂质与异色。 高祖收到玉后亦是啧啧称奇,尔后便命人将这玉运去了造办处, 道不拘成品最终为何, 令工匠们发挥众人的巧思, 协同打造出一不同以往的玉作。 造办处的能工巧匠不少,经过一轮激烈的讨论, 众人最终决定将这一大块玉制成一盏白玉宫灯。因当时八月十五刚过,便有人提议取嫦娥在月之题。 一众工匠齐心协力, 每人皆认领了擅长的部分雕琢。轮到擅人物的匠人李怀志时,他将个嫦娥仙子的身形俱都雕好了之后, 到了仙子的面容这一步时, 却卡住了。 他往日雕琢的人物若有美人,都是翻阅画作当中的仕女而来。可是这一回,他走遍了各书画铺子,看尽了画中美人, 却仍然没有满意的。 李怀志甚至因此告假一日,跑到京城人流最密集的乐坊之地去寻找拥有嫦娥之貌的美人。然而不到半日,他便灰溜溜地回来了。 同僚问他为何,他回答:那些庸脂俗粉怎有嫦娥仙子的资质容貌,是他想岔了。 如此蹉跎了一段时日,其他匠人分到的那部分活计已经完成得七七八八,这李怀志却仍在烦恼嫦娥该当是如何的美貌。 直到有一日,同僚们见到他兴冲冲地从外面进来,连工衣都来不及换便坐到了那块羊脂白玉面前精心雕琢起来。不多时,柳眉轻扬,顾盼神飞,拥有一张绝顶娇艳美颜的嫦娥便在他手下活了过来。 众人围着嫦娥惊叹其美,便有人想起来问李怀志:“如此美人,到底是出自哪位大师的画作?” 李怀志凝视着自己亲手雕出的玉人,摇头道:“她并非画上的美人。” “不是画上的美人,难道真有人长着如此的美貌被你见着了?”一句话引得众人好奇不已,纷纷追问他这美人是谁。 不想李怀志眯着眼睛回忆了片刻,最后却叹道:“我也不知她到底是谁。” 这盏由大块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灯最终完成,被取名广寒宫灯送到了高祖皇帝的面前。 恰那日兵马元帅楚瞻行携子楚宗煌入宫觐见。 他们父子带领军/队打退了东北部进犯的靼子,重建边防恢复边城安定,这趟是载大功而归。 高祖皇帝龙心大悦,好一阵封赏以后,在与楚瞻行对话之时,察觉其子楚宗煌的眼睛几次落在了那盏广寒宫灯之上,误以为他喜爱那灯,便大手一挥将此灯赏予了楚宗煌。 谢语岚也不是笨人,故事听到了这儿,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那灯上的嫦娥之所以与她娘有几分相似,是因为那是照着她娘亲的娘亲所雕刻的啊! 只不过外祖母如今寿数增长,容貌有变,她才一时没有想到这上面去。 谢语岚不由得插话窃笑道:“外高祖父定想不到,外祖父当时看的可不是那灯,而是这灯上的外祖母吧?” 永安大长公主噙着笑,轻拍了拍谢语岚的背,佯骂道:“淘气!” 谢语岚笑着蹭了蹭永安大长公主,然后问道:“所以您与外祖父是因这灯结缘的?不对,外祖父到底是先识得您,还是先看了那灯才寻到您的?” “倒也确实是因为这灯我们才又遇见了。”老太太目光悠远,慢悠悠道:“你外祖父最是嘴硬,原本还不承认,只道是楚家长辈令他尚主,他才娶到了我的。” “啊?”谢语岚睁大了眼睛,不置信道:“外祖父竟如此不解风情?”这样一段烂漫情缘,不知道说出来哄妻子欢心,反而藏起来不告诉? 永安大长公主回想往事,也是一脸的笑意:“你不知道,你外祖父那人最是嘴笨。明明背后做了许多的事情,却一件都不知道说。” “那后来呢?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后来他娶到了我,经不住我缠问才说了。”永安大长公主豁达开明,并不觉得将自己过往□□与小辈说起有什么不妥。 往日她也不爱追忆那些过去,只是看见了这盏广寒宫灯,又有谢语岚这个捧场的,忽然便有了谈兴。 “他说他曾经在京城的街上见过我一面,但他不知道我是谁,一面之后又失了我的踪迹,便日日到那街上去守候。” “哇——”谢语岚抬头看着永安大长公主挤眉弄眼道:“外祖父对您是一见钟情了!” 老太太脸上笑出朵花来,摸了摸谢语岚的头道:“那时他已在楚家军中任职,那段时间却不务正业天天在外头闲逛,还被他父亲教训了一顿。没多久东北部战事一起,他便随军出征了。” “外祖父没有等到您,所以这些您都不知道。” “是啊,我都不知道。是他得了这盏灯之后找到造办处的李怀志,那李怀志虽也不知道我是谁,但是却告诉他,是在内城距皇宫不远的地方见到我的,又告诉了他我的车马随行,猜测我兴许是个郡主。” “哦~”谢语岚道:“外祖父便是凭着这一点线索,最终找到了您的?” 永安大长公主点头道:“他在皇宫附近转悠了半个月,终于撞见了我出宫。亮了身份跑去问了守宫门的禁军,才知道了我的身份。” 楚家单靠军功起家,又非皇亲国戚,自然没有机会见到皇家公主,所以公主郡主的,他一个也认不得,只能用守株待兔的方式碰运气了。 “知道您是谁以后,外祖父就去求外高祖父赐婚了?” “他一开始是不认的。只是当时宫中适龄的公主非我一个,我好些个妹妹性子比我可和软多了,父皇也再三征询过楚家,就是怕楚家求错了人,也怕我嫁错了人。” “后来父皇还安排我躲在屏风后面见了你外祖父一面,”说到这里老太太又笑起来:“老头子年轻时候长得也俊,又因行军打仗的缘故,身上有股子普通世家子弟所没有的英气,这不我一见,便应下了么~” 谢语岚也笑:“幸好外祖父长得俊,不然便是费尽心思,兴许都还不能如愿。” 永安大长公主点头,又感叹道:“但是呀,若非他努力,我们俩是一定不会走到一起的。”她与楚宗煌婚前其实并没有多少感情,可是成婚以后,楚宗煌对她的好她都看在眼里,感情便是这样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虽然他们没能白首到老,可是想着两人一起走过的那二十多年,永安大长公主仍然觉得自己已然足够幸运。 多少夫妻同床异梦、半路分飞,可他们两个却至始至终都是相爱的。楚宗煌死的时候,贴身藏着的,是她亲手所绣的手艺蹩脚的香囊。 永安大长公主请抚谢语岚的头:“翩翩,外祖母说了这么多,其实也是想告诉你,缘分只是一开始,但是后来的事情,定然是有人付出了努力的。” 谢语岚抬头,听外祖母语重心长道:“既然遇到了那个人,便一定要好好珍惜,把日子过好了,当你到了外祖母这个年纪了,除开无法预判的意外,人生也便没有什么遗憾与后悔了。”她即将嫁给赵子珩,永安大长公主高兴之余,却也担心她是否能够应对未来的种种考验,这番话,便是在开解与教导她。 对上外祖母历经世事变迁的睿智眼神,谢语岚既温暖,又心酸。她想起了大概已经距离自己千里之遥的赵子珩,想念他的同时,她也是真的非常希望他这一去,能够顺利地找到舅舅楚东阔,将舅舅带回京城来,了却外祖母最大的一桩心事。 - 在谢语岚陪着永安大长公主追忆往事的时候,披星戴月赶赴边关的赵子珩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这一次出行,赵子珩早有预感不会这么顺利,所以他并没有同意金先生随行的要求,而是请他坐镇京城琅王府,应对京城随时可能发生的时局变化。 当然,明知道别人想要自己的命,他也不会掉以轻心。赵子珩将角三徵四羽五以及他们手下的一半暗卫营人手全都带上了,还有谢璟特意送来的一队人马,他也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了。 赵子珩这一路都走的大路,他手下的那些人便化作农人、商队、侠客、走镖的......各类人士,既缩减了赵子珩身边的阵仗,又便于随时观察周边的异状。 这次便是商队里的暗卫率先发现了不对。 时近黄昏,离下一个城镇却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赵子珩一行走在最前面,而负责殿后的“商队”则行在了最尾端。 走着走着,扮作伙计的暗卫发现队伍周边赶路的人骤然多了起来。这情况明摆着不正常,他立刻给同伴打了暗号,然后便默默地观察起那些人来。 那些人三三两两的,都是从分叉的小路里冒出来的,一个个装作是附近村落的农人样子。可看着那些人的神色以及走路的动作,暗卫心里有数,假装与同伴聊天,时则传递了贼人出没的消息。 第51章 坦白 倒是多亏了翩翩~ 赵子珩很快也便知道了, 他看看路边零散的几个真正赶路的人,又四下环顾,待见到前方不远处有一片空旷的野地, 便下令队伍前去休整。既然是冲着自己来的,便不能让他们伤及无辜。 残阳如血,一场杀戮就此悄然展开。 不知道角三从哪里变出来的一张椅子请赵子珩坐下, 然后他便与徵四、羽五三人形成黄金三角将赵子珩牢牢护在正中,他们三人之外,再由北斗七卫固守,紫薇十四卫移动护持, 音律营的暗卫以攻代守尽数扑出,使得赵子珩二十步内坚壁清野,无一刺客能杀入圈内。 这是一场刺杀反被屠戮收割的戏码。琅王赵子珩的实力从未展现在那些人面前过,这是第一次。相信这一次过后, 不会有人敢再低估他。 由嘉武帝派出的影卫首领张三此刻正藏身在百米外的一棵树上, 他所带领的影十二卫全部隐在原地, 看着前头正上演的血腥场面,一个个如同泥雕土塑。 嘉武帝爱子心切, 即便他相信赵子珩的能力心性,可是对这个幼子, 他始终做不到完全放手。为保万无一失,他连自己的心腹第一人张三都派了过来, 可见他对赵子珩非同一般的重视。 张三呼了口气, 才发现在这一刻钟里,自己竟连呼吸都放得更轻了。看完今日的这一场,张三觉得,皇上主子该放心了, 以琅王如今的气候,谁来都讨不到他的便宜,反倒得折损在他手里。 除去打斗时刀兵相接以及兵器刺入肉体之时发出的声音,从头到尾没有一个暗卫或者刺客发出过声响。开始得突然,结束得突兀。 赵子珩“唰”一声展开手上的扇子,扇着风开口道:“就地掩埋。” 角三领命,脚下没没有半分移动,只将这命令传达给音律营的一个暗卫,他们便立刻遵照吩咐行动起来。 而不管是角徵羽三人还是北斗、紫薇十数人等,则仍然保持着防卫状态,无一人放下警惕,擅自离阵。 看到这一幕,张三真的服气了。在他看来,琅王的护卫们与嘉武帝的天子二十四卫比起来,也不差什么了。 处理完这场“惊心动魄”的刺杀所留下的残局,赵子珩才站起来道:“继续赶路。”只有早点赶到边关,亲自接触那些消息来源,早日找到楚东阔,他才能早点回京,拥他的小青梅入怀。 赵子珩翻身上马,看着远方已经只剩了一线的夕阳,胡乱地想道,那抹霞色多么像他的翩翩脸红的时候染在双颊的颜色啊...... 边关尚且未到,而他早已开始想她。 - 楚东阔的事情最终还是在朝堂上爆发,卫王在早朝时出列,痛心疾首地讲述了他“追查”到的线索,直指楚东阔贪生怕死,德行有亏,不配大周战将的称号。 平阳侯荀仲站在朝臣之中,觑着龙椅上的嘉武帝黑沉沉的脸色,又看向正在慷慨陈词的卫王,心中大笑。 嘉武帝忍无可忍,打断卫王道:“够了!” 卫王说得正起劲,骤然被叫停还有些不满,只是当他对上嘉武帝的眼神,立刻便闭上了嘴,再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嘉武帝虎眸一瞪,环视着底下众臣,半晌沉痛道:“大将军楚宗煌为国捐躯,其子楚东阔失踪已有二十余载,如今仅凭一些所谓人证之言,便要将这污名安在楚东阔身上,如何对得起用性命报国的楚大将军?!” 众臣皆低下头去。 “事实尚未明晰,朕绝不允许有人再妄议楚氏忠烈,你们,可听清了?”” “臣等遵旨——” 谢璟下朝归来,将楚东阔之事在早朝被卫王提起以及嘉武帝的反应皆告诉明昭郡主,然后便劝她道:“琅王既然亲自前往寻找,皇上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南乔,你便莫要太过忧心了。” 这段日子明昭郡主为儿女们的亲事忙里忙外,心里面又压着这样一件事情,每日便是睡觉都不安稳,谢璟看着着实心疼。他希望妻子不要太过伤神,能够安心等待消息。 明昭郡主却苦笑道:“我知道,只是这件事对我母亲,对楚家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我没办法不去想......但愿老天垂怜......” 谢璟也没有办法,只能握住妻子的手,给她无声的安慰与支持。 平阳侯府。 荀恪骞一见着平阳侯便问道:“父亲,如何了?” 平阳侯荀仲皱着眉道:“皇上对楚家十分恩宠,此事我们若再拿不出有力的证据,仅凭眼下的那些,皇上应该是不会动摇的。” 荀恪骞想了想,又问道:“今日卫王上奏,皇上态度如何?” 说到这个荀仲便笑了起来:“哈哈,那个蠢货毫无眼色,皇上的脸色那么难看,他还不知道住嘴,儿啊,你找他真是找对人了~” 荀恪骞微笑道:“淑妃娘娘在宫中谨小慎微,林家人也只会劝卫王莫与人争锋,这蠢货心中早就憋着一股子气了。” 荀仲拍拍荀恪骞的肩膀赞道:“还是我儿能干!” 他双手背在身后,踱步道:“如此正好,他身边人的话他不爱听,你便多给他出些主意,如此于我们更加有利。” “是,儿子省得。” - 即便嘉武帝以强横的态度压下,不许臣子们在朝堂上再提及此事,但这件事仍然在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底下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这事继续发酵,逐渐至街知巷闻的地步。不过便连京中百姓都道,楚东阔之父楚宗煌乃大周战神,当年是他用性命守住了西北国门,阻住了戎狄进犯的脚步,战神之后,有战将之称的楚东阔,怎么可能向戎狄投降求饶? 多数人都不愿意相信。 有赖于贞娘的管束,大长公主府如今还是风平浪静。能够出入府邸,有机会听见外头声音的几个管事、买办都被贞娘亲自交代过,断然不敢在府里乱说话。 再加上有谢语岚在公主府住着,每日缠着永安大长公主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老太太一时便也没察觉府里面的氛围有所变化。 只是谢尧的婚期已经临近,谢语岚该回齐国公府去了。明昭郡主此前忙得抽不开身,且也不好频繁往大长公主府上去,毕竟永安大长公主年纪虽大了,但精明还是一如往昔,明昭郡主也怕自己在亲娘面前露了形迹。 这次要接谢语岚回齐国公府,明昭郡主还是来了。就在前一夜,她与谢璟寻了齐国公谢望,问询了他的意见。 谢望对明昭郡主道,与其这样瞒着,惶恐着不知道何时永安大长公主便从别人口中得知,倒不如她这个做女儿的开诚布公,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永安大长公主殿下虽未上过战场,但也是位巾帼英雄,你们啊,不要小看了她!” 明昭郡主素来敬重也拜服家公,听了他的这一席话,便决定了不再隐瞒下去。 明昭郡主进公主府时,是谢语岚出去迎。出于母女间的默契,见到母亲的第一眼谢语岚便觉她今日情绪不对,不由得握住了母亲的手问她:“娘,您怎么了?” “翩翩,”明昭郡主颦眉感伤道:“娘与你爷爷、爹爹都商量过了,你舅舅的事情不好再瞒着你外祖母。” 谢语岚怔了怔,随即点头道:“娘,其实女儿也想过,我们这么瞒着外祖母到底对不对。既然娘您决定告诉外祖母了,那么女儿陪着您一起。” 明昭郡主看着懂事的女儿,倍感欣慰。 进屋以后,没等明昭郡主开口,永安大长公主便先问道:“不过一段时间未见,怎看你脸色不太好?是这阵子太累了?” 明昭郡主勉强一笑,道:“娘,女儿有一事要告诉您。”她让伺候的人都退下,屋内只留下谢语岚跟贞娘。 永安大长公主皱着眉,问她:“这是怎么了?” 明昭郡主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女儿要说的这件事......如今只得了一星半点的线索,消息并不明确,所以您听过之后千万莫要激动。” 不过一句话,永安大长公主却仿佛有了些许预感,她不由得抓紧了扶手,压着颤音道:“你想说什么?” 谢语岚一直注意着她的状况,见此忙拉下老太太的那只手,合握在手里。 明昭郡主走上前,蹲跪在永安大长公主身前,哑声道:“兄长他,兴许还活着......” 永安大长公主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落泪了,可是听到这个消息,老太太只是怔怔地看着女儿,然后便落下泪来。 “娘——” “外祖母——” “公主——” 屋中其他三人俱都跪在永安大长公主身前,关切、紧张、担忧地看着她。老太太定了定神,道:“我没事,你们别担心。” 她收拾着情绪,又道:“你们都起来吧,都坐着,”她看向明昭郡主,“乔儿啊,到底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吧。” 永安大长公主确实如齐国公谢望所说,她坚强而有韧劲,是她们小看了她。 明昭郡主等人也放下心来,这才将楚东阔一事和盘托出。 老太太心思敏捷,听完了以后便沉吟道:“如此说来,你哥哥的出现,竟还涉及朝堂之争。” 谁能想到,他们费尽人力寻找了二十多年都没能得到一点音讯的人,却有人为了攻讦他们而有了新的希望。 永安大长公主又看向谢语岚,道:“倒是多亏了翩翩~”她心思电转,立刻便想明白了关键所在,竟然还有心说笑调侃。 谢语岚愣了愣,顿时哭笑不得。 永安大长公主明白得很,齐国公府与琅王结亲,联合的是三方的力量,想来那些人也是无处下手了,才会挑了一直沉寂的楚家做筏子。 第52章 大雾 柔弱,娇怯,楚楚动人 坦白了楚东阔的事情之后, 明昭郡主顿觉心上的压力尽消。看着豁达的永安大长公主,她索性又将赵子珩与齐国公府的打算都说了,让她老人家心里有底。 事情都说完了以后, 明昭郡主便回了齐国公府,倒是谢语岚又在公主府多留了一日。虽然外祖母很快便接受了这件事,可是谢语岚到底不太放心。 当夜谢语岚陪着永安大长公主一起安寝, 祖孙俩便说起了悄悄话。谢语岚听着外祖母口中的舅舅,眼前不由得出现了一个英气勃发的少年形象。 直到老太太睡着了,谢语岚脑海中的少年才变成了赵子珩的样子——不知道他如今走到哪里了......她想他了...... 迷迷糊糊地,谢语岚也睡了过去—— 过几日便是瑞郡王府乐平县主赵伶的生辰, 谢语岚接了她的帖子,正想着要给她带什么礼物合适。 十三岁的谢语岚趴在桌上,双手托腮苦恼道:“伶姐姐素来喜欢精巧的玩意儿,送什么给她好呢?” 墨竹给她出主意道:“上回大爷不是给小姐您带回了一套波斯螺钿眉黛么?要不小姐把那个送了乐平县主?” “不行呢, 哥哥说那个是宁国公府世子夫人的芙蓉阁采买回来的, 世子为了帮他的夫人把芙蓉阁的名头打响, 给认识的人都送了那波斯眉黛的。” 墨竹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想来乐平县主也是有的。” “是呢, 且她便是没有,我若单送这个, 礼也太薄了些。” 紫萱便道:“奴婢前两日听丫头们说起,那宝华楼最近又出了新首饰, 不若小姐去挑一挑?” 谢语岚凝眉大叹道:“总是送首饰也太过没意思了些~!” 却又站起身来道:“给我梳头更衣罢。”这么干坐着也想不到送什么好, 干脆出去街上转转,兴许便有合适的入眼了呢。 谢语岚去找明昭郡主:“娘,我想出去置办给伶姐姐的生辰礼~” 恰今日是庄子上的管事们进府回事的日子,明昭郡主走不开身, 便道:“娘今日忙,让你二哥陪你去吧。” 京城地界,也不怕有什么危险。待谢翼来了,明昭郡主便只嘱咐他要照顾好妹妹,莫要乱跑,早些回家。 十五岁的谢翼拍着胸膛道:“娘您放心好啦,我一定看好妹妹!” 兄妹俩出了齐国公府的大门,谢翼骑着马儿凑到马车旁问妹妹道:“咱们去朝阳门大街?” 谢语岚便掀开帘子疑惑道:“不去朝阳门大街去哪里,难道二哥还有别的主意?” 谢翼愣了一下,张张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半晌才摸着鼻子讪讪道:“我也不过随口一问。” 他哪里知道姑娘家出来逛除了朝阳门大街还能去什么地方,只是刚才被妹妹一问,“西市”两个字他差点就脱口而出,幸好及时打住了。 那可不是他娇滴滴的妹妹能去的地方。 朝阳门大街是京城最大的高档商铺云集地,能在这里开的铺子,背后都是“有人”的,而能到这里来逛的,也基本都是有些身份的人,非富则贵。 与之相对的西市,则复杂得多。一样也是做买卖的地方,人流量也更多,可是它面向的是各地客商与普通居民百姓,那里鱼龙混杂,便是一般的姑娘家也不会到那儿去。 谢翼也怕挑起妹妹的好奇心,索性便不说了。 兄妹俩很快到了朝阳门大街,谢语岚掀开帘子对谢翼道:“哥哥,我们先到宝华楼看看。”虽嘴上说着首饰没多大意思,可是姑娘家们最喜欢的,其实也就是这些。谢语岚也不例外。 马车在宝华楼门口停下,谢翼扶了妹妹下车,便道:“我便不进去了,”他指了指对面的茶馆,“我去那边儿等你,有什么事你让人过去喊哥哥一声便是。” 要让谢翼一起去看首饰确实为难他,谢语岚自然也不勉强,没了他在身边才更自在呢,便点点头自己进了宝华楼。 谢翼看着楼里的女招待接了谢语岚进去,便吩咐随行的两个护卫在宝华楼门口看着,自己转身往茶馆去。 宝华楼是京中近几年才崛起的珠宝首饰铺子,听闻是由某个大富商牵了几户勋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合股开的。背景深厚、银钱不缺,再加上用料实在、款式新颖,宝华楼很快就在京中打开了局面,颇受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们喜爱。 宝华楼中的掌柜、招待、伙计都是特特挑选又调/教过的,一个个不仅机灵会说话,更重要的是得有眼力劲儿。 谢语岚刚在门口下马车,就有伙计注意到了去喊了女招待过来,人一进门便立刻迎了上去,未开口先三分笑。 那女招待往谢语岚面上看了几眼,领着她们进去的时候便笑道:“姑娘可叫我傅娘子,我看姑娘瞧着眼熟,可是齐国公府的小姐?” 其实谢语岚出门,家里怕她被人冲撞,给她安排的马车都是挂了齐国公府令牌的。宝华楼门口的伙计眼毒得很,哪里会不知道看那令牌,自然也跟这傅娘子说过了。 谢语岚也不甚在意,只对傅娘子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那傅娘子也是知事的,将人和和气气地迎进了门厅里面,便问谢语岚要找些什么样的首饰。 宝华楼坐拥三个门面,楼高三层,在寸土寸金的朝阳门大街,已算得上极气派的。一楼三间,以八宝架隔断,进门便能看到一整面摆着各类珠宝原石的陈列柜,这是专供需要定制的客人挑选原材料之用。 而左间则是宝华楼出品的各类首饰成品,右间则是镶嵌了珠宝的各种器物摆设等,客人有看上的便能直接买下。 二楼则隔成了多个雅间,可供客人饮茶休憩,慢慢挑选货物。至于三楼,是宝华楼自家的地盘,听说上面有个房间还锁着好些独一无二的珍品,不对外开放。 谢语岚之前也来过这宝华楼,她看了一眼墨竹,墨竹知她意思,便对那傅娘子道:“我们只是随便看看,傅娘子先不用忙。” 那傅娘子听音解意,便体贴道:“如此我便不扰小姐,您慢慢看,我就在这儿候着,有什么您唤一声即可。” 谢语岚微笑着对她点点头,透过八宝架隐隐约约能看见左开间里面似乎已经有几个客人在,想着没必要凑热闹,便往右边而去。 她一件件地看过去,心里思量着—— 咦~这个小插屏看着不错啊,额......就是底座上镶嵌的玉石看着略俗了点,不好不好; 嗯~这金灿灿的小香炉挺好看的呀,哎就是那个炉身的图案糙了点儿,不行不行...... 谢语岚一路看一路想,一会点头一会摇头的,满屋子看下来,竟也没挑到一个十分中意的。她撇撇嘴,对墨竹道:“这礼,真不好买呀!” 墨竹捂着嘴偷笑道:“谁让小姐您那么挑,奴婢看着好几样都不错,您非给指出毛病来。” 谢语岚不服气道:“既是要送人的,当然得挑最好的,我若自己看着都不满意,哪里还能将它往外送,那也失了我送礼的诚意!” “谢家妹妹说得极是~”一道带着笑意的温润男声响起。 主仆两人闻声朝门口看去——来人是一个作官家子弟打扮,看起来斯文俊秀的年轻男子。 只是......谢语岚与墨竹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明明白白地看见三个字:他是谁? 那人已经走了进来,分明是认得自己的,谢语岚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还是没认出来他是谁,只好歪着头拧眉问道:“公子是?” “谢家妹妹不记得我了?”男子轻笑一声,提醒道:“两年前我送妹妹映雪去往梅园时,我们曾见过的。” 两年前,妹妹映雪,梅园?啊——顾映雪!她想起来,他是顾映雪的哥哥,文华殿大学士顾昀山老先生的嫡长孙,顾启年。 毕竟也是见过一面的人,她竟一点也想不起来,谢语岚颇有些尴尬道:“原来是顾大公子,失礼了。” 他和煦道:“不碍,当时人多,我们也没有说上话,你不记得也是正常。” 谢语岚便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走近了一些,问她道:“谢妹妹是来给人挑礼物的?” 谢语岚想不到顾启年这么自来熟。这声十分自然亲昵的“谢妹妹”让谢语岚的笑容都有些不自然起来。 她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与他保持一臂的距离。 要知道顾家是书香门第,而她谢家是勋贵世家,原本就分属文官武将两个阵营。谢语岚就算是与顾启年的妹妹顾映雪都没站得这么近过。她家与顾家没有交情,两家的小辈自然也没处论交,即便在一些宴会上遇见,也不过就是点点头,话都没说过几句。 谢语岚不喜欢跟不熟悉的人说太多话,故而便只垂首露出个笑。 这抹笑正正好便落在了赵子珩眼里。柔弱,娇怯,楚楚动人。他的脚步停住了,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也消散了。他没再继续往里走,而是背过身往作隔断之用的八宝架后一站,悄无声息。 开间的伙计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有想要上前与他搭话的,还没走进便被他一个眼神吓退了去。 里面谢语岚的情态落在顾启年眼中,他也产生了与赵子珩相同的谬误,以为谢语岚如此是羞怯的表现。 顾启年勾唇一笑,放缓了声音道:“我方才听谢妹妹所言,好似是没有挑到合心意的礼物?要不要我帮你一起看看?” 谢、妹、妹。赵子珩原本没了表情的脸上挑起一抹讥诮的笑:真想问问顾启年,顾家与谢家是什么关系,谢语岚又是他哪门子的妹妹?随随便便认亲戚,真够不要脸的。 右间里的谢语岚同样也觉得不适。顾启年走近了以后,他身上有一股清冽的松香味道,淡淡的,就如他这个人乍眼间给人的感觉——温和,善意,没有棱角。 这样的人原本是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才对,可不知道为何,谢语岚就是觉得不舒服。她抿抿唇,没有抬头看他,只拿眼睛看着一边道:“些微小事,就不麻烦顾公子了。” 他却笑道:“无妨,我此时也无别事。” 谢语岚:“......” 她悄悄地看向墨竹,指望她出言阻止。不想这丫头平时挺机灵的,这会却有些呆,看谢语岚看她,一时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便试探着道:“小姐可要人帮着出出主意?” 第53章 吃醋 将一个姑娘放在心上是什么感觉…… 谢语岚面色一僵, 眼珠子一瞪,墨竹这下总算看明白了,立刻补救道:“想来是不用的吧?况且我们要去看珠宝首饰呢!” 她又转向顾启年道:“顾公子, 首饰什么的,那都是些姑娘家的玩意,让您帮眼也不太合适呢!” 谢语岚悄悄给了墨竹一个赞赏的眼神, 这才抬眸看向顾启年,浅笑道:“我这丫头说得是,多谢顾公子的好意,但真的不麻烦你了。” 花骨朵儿似的小姑娘, 虽未绽放,但已经有了美人儿的姿态,水眸盈盈,言笑晏晏, 开始能让人将目光停驻在她身上。 顾启年眸光微闪, 他听出了谢语岚的拒绝, 但是却不愿遂了她的愿离去。 八宝架后的赵子珩听到了这里,却总算露出了一点好脸色。他直接从后面转过来走近, 出声道:“顾大公子~” 右间几人同时朝他看去,谢语岚看见赵子珩, 双眸明显地亮了,只可惜赵子珩此刻注意力放在了他要对付的顾启年身上, 便错过了这个眼神。 这一年, 赵子珩还稳稳地扛着京城小霸王的名号,哪家的纨绔见了他心里都得哆嗦。而像顾启年这类“正派”子弟,基本上没怎么接触过赵子珩的,多少也听说过他的名声。 顾启年大概是长子嫡孙的缘故, 整个人看起来颇为稳重可靠,他又比赵子珩年长一岁,故而面对赵子珩的时候并不畏缩。 他大大方方地向赵子珩行了一礼。 赵子珩上下打量了他一瞬,才道:“顾大公子此时难道不应该在国子监读书么?怎么却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出来闲逛?” 顾启年笑容微敛,顿了顿才道:“因过几日便是家中姊妹生辰,故而来此为其挑选生辰贺礼,是向学正告了假的。” 赵子珩点点头,然后便道:“那你自挑你的贺礼便是。” 接着又盯着他的脸,补上意味深长的一句道:“至于我家小表妹,便不劳顾公子费心了。”短短一句话,“我家”两个字,咬字极重。 说罢也不去管顾启年脸色如何,只径直转向谢语岚,直截了当道:“过来。” 他这是什么唤小猫小狗的语气呀,谢语岚顿时气结,原本见到他的一点欣喜全飞走了,可是碍于还有外人在场,不得不听他的话。 便鼓着脸走到他面前,没好气道:“做什么呀?” 赵子珩眼眸微眯,想起方才她面对顾启年时那个柔软的笑,与此刻面对自己的不耐烦完全是两种态度。心里立刻觉得十分不舒服。 只他面上仍不动声色,勾勾唇道:“怎么,见到表哥这么不高兴?” 谢语岚看了他一眼,明明他此时脸上挂着微笑,她却不知道为何心里瑟缩了一下,因而谨慎道:“我也没有不高兴呀。” 赵子珩磨了磨后槽牙,面上露出了更深的笑意,又看了还站在那里的顾启年一眼,才又指了指架上的那些物件,问谢语岚道:“这里没看上的?” 谢语岚闷闷地点头。 赵子珩便挑眉道:“走,表哥带你挑好的去。”语毕便转身要走。 “啊?”谢语岚愣愣地抬头,忙跟上去问他道:“去哪呀?” 赵子珩偏头看她:“别问那么多,跟上来便是。”边说边伸出手,隔着衣袖握住谢语岚的手腕,往宝华楼二楼走。 谢语岚踉跄了两步,另一手忙抓住赵子珩的手臂稳住身子。 赵子珩的步子顿了顿,尔后便默默地放慢了脚步,迁就谢语岚的速度。 她还在问:“二楼不都是雅间么,上去做什么?” 赵子珩不答,只管往上走。上了二楼,他又拉着他往另一边的楼梯而去。 谢语岚忙拖住他:“诶——三楼可是人家自己的地方,不让客人上去的!” 赵子珩斜睨她一眼,道:“我知道。” 谢语岚急了:“那你还上去!” “......”赵子珩用看傻子的目光注视着她。 谢语岚脑中闪过什么,片刻后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宝华楼......是你......” “嗯,”赵子珩直接承认,又扬着眼尾看她道:“没别的问题了?可以上去了?” 谢语岚却挣扎起来,非要跟他对着干道:“是你的又怎么样,我才不要上去!”谁叫他有话不说清楚,宝华楼是他的,这么长时间她居然都不知道!谢语岚心里莫名别扭,却只当自己是不想让他太过得意。 其实她不过也只是拿乔,只要赵子珩好好地哄两句,她也就顺势就坡下驴,跟着他上去了。 只是赵子珩没有哄她。 他原先一直压抑的一团火“噌”地就烧着了,他沉下脸道:“怎么,跟别人就欢欢喜喜地哥哥妹妹,这会儿见了我这真表哥就没个好脸色了?” 谢语岚根本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只是他话里阴阳怪气的意思她也听出来了,不由得气道:“谁跟谁哥哥妹妹了?!” 赵子珩冷笑一声:“谁应的我便是谁!” 谢语岚瞠大了双眸,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张口结舌了好一会,才气呼呼道:“你、你还应我呢!” 你应了我,你跟我难道不是哥哥妹妹? “我......”赵子珩原本是真的有些生气,可是听见她这一句,再看她气得涨红了的脸蛋儿,忽然就没那么气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对自己道:“算了。” 谢语岚却不依不饶道:“算什么算,明明是你乱说冤枉我!” 赵子珩顿时有些头疼,他闭了闭眼睛,再看向她——粉嫩嫩的双颊鼓起,圆碌碌的一双眸子水汪汪地瞪着自己,是真生气啊...... 想起她那个柔弱、娇怯、楚楚动人的微笑,赵子珩忽然有些怀疑,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看错了。 他咳了咳,问道:“那个顾启年,你跟人很熟?” “嗯?”谢语岚双眉紧蹙,她还在气着,只是被他问话就习惯性地回答了:“不熟啊!” 赵子珩靠近她:“那你为何对着他笑得那么......那么......”后面的话莫名有些说不出口。 “那么什么?”谢语岚把一对柳眉皱得更紧了,“我哪有对他笑,我根本不想理他,他说话我都没答!” 赵子珩明白了,他回想着那个笑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谢语岚推他:“你——” 赵子珩立刻扬起笑脸,打断她话道:“确实是我看错了,是表哥错怪你了,走走走,你上去挑个好宝贝,就当是我给你的赔礼了!” “啊?” 然后谢语岚就被带上了宝华楼的第三层,见到了许多价值连城的珍宝,还有好些精巧趣致的小玩意儿,当然即便是小玩意儿,也是极贵重的。 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上了楼都不记得自己还生过气了。一会摸摸这个,一会碰碰那个,还扯着赵子珩问东问西的,眼睛里全是星星。 谢语岚俯下身看着一个精致的核桃雕,惊叹道:“这是怎么做到的呀~!”那么小小的一个核桃,竟然雕出了一架精美的画舫,更出彩的是画舫上还有三个舞姿曼妙的舞姬,以及一对正喝酒欣赏的男女。 她眼睛不离那核桃雕,手却摸到赵子珩手臂上,扯了扯他的外衫道:“表哥你看,每个舞姬的衣裙褶皱,彩带飞扬的方向,天呐,好细致呀!” “还有那对欣赏舞蹈的人,我怎么觉得那个女子面色不虞,而男人却有些色眯眯的样子?” 她边说边凝起双眉,转过来问赵子珩:“表哥,你看是不是呀?” 赵子珩方才被她一扯,便也俯下身来观察,两人手臂紧挨着,离得很近很近。谢语岚这一扭头,赵子珩也偏过头来,两人中间的距离不过在一掌之间。 谢语岚还眨着那双天真纯净的大眼睛看着他。 赵子珩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 这一年,赵子珩十七岁,开始知道了将一个姑娘放在心上是什么感觉。而这一年的谢语岚还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明白。 “小姐、小姐,该起了......” “嗯......”谢语岚呻/吟一声,背转身去,头埋进松软的枕头中去。 直到她坐在梳妆台前,想起自己这一夜的梦境,还有些迷糊。她确信梦中的场景都是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可是在此之前,谢语岚从来都没想起过那件事。 当然若换做以前的她,即便想了起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与赵子珩两情相悦,如今再回看过去发生过的许多事情,谢语岚终于捕捉到了很多曾经被自己忽略的东西。 她想,也许他真的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自己了吧,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喜欢了自己,做了许多的事情。 就如祖母所说的,是他一直在努力,他们才有今日。 - 晨光微曦,赵子珩睁开眼睛。他不由得抬手摸摸左胸的位置,感觉心口的悸动,急切的心跳......他暗叹了口气,原来只是做梦。 梦里的一切都太过真实,刚刚醒来的那一瞬间赵子珩竟真的有些辨不清到底哪边才是现实。他将手盖住眼睛,静静地回想梦中的场景。 十三岁的谢语岚,还未褪去脸上的圆润,青涩而可爱。十七岁的他,还不懂得什么是喜欢,只是看见她对别人笑得那么好看便暗自生气,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些什么。 他揉了把脸,又伸手入怀,摸出一个香囊。这是他出发那日谢语岚送给他的。轻抚着香囊上的云纹,赵子珩唇角上扬,露出个满足的笑来。 第54章 幽香 姑娘无意中转过身来......…… “公子, 前面便是古剑门关了。” 荒凉大漠,远处出现绵延的古城墙,中间是一个坍塌的隘口, 那是数百年前曾经盘踞西北的梁朝国门,剑门关。 二十多年前,楚宗煌所带领的大周军队便是在这里与来犯的戎狄展开了最后一场决战。经年的风沙侵蚀, 那些血与泪早已留不下半点痕迹,只有那古老的关口默默地矗立着,提醒着人们在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 赵子珩一行到达边城之后获得了更为可信的消息,许多迹象都表明楚东阔极有可能确实还活着, 有人在大食国见过那个疑似楚东阔的人。因此赵子珩等人在边城休整一夜后,便以商队的形式前往大食国。 那是大周境外西北部的一个城邦小国,十五年前便与大周通了商路,大食国的国人长相与中原地区人士不同, 他们大多数都是眼眶较深, 鼻梁高挺的面貌。 要去大食国, 中间还要经过数个与大食相类的小国。七八日后,赵子珩等人进入了戴月国地界, 这是离大食国最近的一个城邦了。 他们一路过来,也遇见过大周的商队, 只是大家的目的地不同,到了这里, 已经见不到多少大周人了, 基本都是高鼻深目的西域面孔。 像这种城邦小国的城门都不太大,看来不过是一座黄土城楼,城门也仅能供两架双骏马车并排通过,但是来往的人还挺多, 由几个守城门的兵丁维持着秩序。 大概一刻钟进城,一刻钟出城,这会正是出城的那一拨往外走,而赵子珩他们在城门外等待入城。 忽然城门口一阵喧嚣,紧接着便乱了起来。赵子珩他们看过去,就见城门处的人群惊叫着四散往外奔逃。 赵子珩剑眉拧起,眼睛一直盯着城门口的动静,发现那边起了兵戈,有两批人动起了手来。这么一来,势必会耽误他们进城。 角三察言观色,问赵子珩道:“属下派人过去探探?” 西域荒凉,这段时间他们赶路白天炎热,晚上寒冷,赵子珩也想趁着大食国快到了先让手下这么一大摊子人进城好好修整一番。 见赵子珩点头,角三便转身要去吩咐—— “角三!”赵子珩忽然叫住他。角三回头便见他原本脸上轻松的表情尽敛,双眉紧锁,心下生疑,忙问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赵子珩的双眼没离开过城门那边,他沉声道:“不对劲。”他这一说,身边的亲信立刻全员警戒起来,北斗、紫薇也马上各自占据了防卫的方位。 角徵羽三人则顺着赵子珩的视线看向城门,出事的是一列大周商队。押货的全都是大周人面孔,看起来似乎是有人想要劫掠货物。 羽五狭长的眼睛眯成了细缝,率先开口道:“商队押货的那些人绝对不是普通武夫,这样的身手,便是顶级镖师都没有。看他们使出来的招式,更像是我朝卫兵出身。” 徵四也道:“的确,还有那些劫道的,看他们装束跟打法,也不像寻常匪徒。”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劫道的那些人砍断了一车货物的绳索,又劈开了一口大箱子,掀开箱盖,从里面拉出了个人来。 赵子珩的手握了握拳,当机立断道:“羽五,你亲自带人,把箱子里出来的那个人给我弄过来。多带些人过去,断不可失手。还有,不要伤了那人。” 接着又对剩下几人道:“今晚我们不进城,传令下去,往南回返,沿路留下标记。” 几人面色一整,齐声应道:“是!” - 往南奔出二十几里地有一片绿洲,是他们来时经过的。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赵子珩吩咐便在此地休息过夜。 这块地方靠近绿洲中央的湖泊,底下人得令立刻便下马停车忙碌起来。有人升起了火堆,接着便开始埋锅造饭,也有人开始砍伐树枝,开始安营扎棚。 赵子珩直接骑马往湖泊而去。角三徵四要跟上,他摆摆手,让他们忙自己的事情去。 月光下的湖泊静谧而神秘,四周都是碎石。赵子珩下了马,跨上湖边的一块大石,近距离看这湖水很是清澈。他蹲下身子洗了洗手,又捧起湖水好好洗了把脸。 水珠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几缕黑发湿淋淋地垂落在眼前。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将头发往头上耙了耙。 正要站起来的瞬间,他瞳孔一缩,又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层层水波荡漾开来的中心位置,半截人身,背后披散着洒落水面的长长墨发,以及那人歪着头掬水清洗头发的动作......不是幻觉! 他垂下眼帘,原本因为惬意而上弯的唇角拉平了,脸色也沉了下来。他站起身,扯出挂在脖子上的银哨,吹响了几声鸟语。 角三徵四很快就到了他身边。 而湖泊的另一边,一个只穿着一件肚兜浸泡在湖水中沐浴的姑娘无意中转过身来......今晚月明星稀,姑娘那纤柔的脖颈、圆润的肩头、精致的锁骨,甚至是身上白皙的肌肤,都清楚可见。 只是在角三徵四到来之后,赵子珩便已经先背向了她,所以那姑娘裸露的风光他一线都未得见。就算是角三徵四这两个还斜着身子站着的,也因他俩正专心致志地等着赵子珩吩咐,故一时并未往别处去看而没能第一时间发现。 这一切发生都不过在片刻之间。赵子珩先行举步离开。他低声吩咐角徵二人:“让我们的人戒备,查查这附近还有什么人在。” 而那名女子则在转过身来之后,很快便惊恐地发现湖的另一边竟然站着几个高大男子。 “啊——!!!”女子的尖叫声划破夜空。 赵子珩自然也听见了,只是不为所动地上马往营地而去。 那女子这一声倒引得原本还不知道发生什么的角三徵四扭头朝她看去,两个人动作一致,看过去定睛一瞬,登时又极快地偏头回来。 他们两个的身子都僵了一僵。而伴随着女子的呼叫,很快湖的那边也有嘈杂的声音响起。角三徵四愣愣地对视一眼,这才明白赵子珩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必定是因为发现湖里有人,所以才叫了他俩过来的啊! 羽五张了张嘴,对角三道:“你——” “我去保护主子!”丢下这句话,角三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出几步开外,接着又是一个大鹏展翅,扑腾着连续闪出了数十步远。 羽五还保持着张嘴说话的样子。自然话也用不着继续往下说了,因为他已经看不清角三那厮的身影了...... - 回到营地,赵子珩将踏燕交给手下人,便往营帐那边走去。暗卫们手脚利落,已经将他的帐子搭好了。 赵子珩走过去时顺道看了一眼篝火,那上面架着一只羊正烤着,有人将羊翻转了一下,羊身上便有被炙烤出的油脂汇聚成滴,往下掉落发出喳喳冒烟的声音。 他脚下顿了顿,停住了步子,盯着烤架微微出神。 角三赶上来,却误以为他是腹中饥饿,便问道:“公子可是饿了?只那烤全羊还要费些时候,倒是大骨汤应该熬好了,属下给您端一碗来?” 赵子珩这才回神,道:“不必。”然后继续走到自己的营帐前,掀开布帘子,对亦步亦趋的角三道:“我先歇一歇,半个时辰后唤我。”说罢便走进了帐内。 里面已经安置了简单的桌椅,还用木箱拼成了张榻,铺好了褥子放了枕被。 他走过去坐下,随即仰躺着倒在这简陋的床榻之上。身体的沉重与疲惫感阵阵袭来,连日来的长途奔波,即便赵子珩一直以来也算不得养尊处优的皇室中人,但是这强度确实也不是他这“金贵”人物毫无障碍便能接受的。 终究也是会累的。可是他实在太想尽快办妥这些事了。只要早一日办完正事,便能早一些回到京城,也能早一刻见到他的小姑娘...... 想到谢语岚,赵子珩只觉浑身酸痛鼓噪的肌肉好似都被安抚了,精神上的疲倦与身体上的劳累好似也都减轻了。 横在胸前的手动了动,不自禁地又往衣襟里钻。在胸前掏啊掏的,又摸出那个云纹香囊来。他将香囊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再放置到鼻端,闭上眼睛深深地嗅闻。 各类香草糅制在一起所焕发的清甜芬芳,哪怕因为被他贴身带着沾染了他身上的气味,而香囊本身的味道已经很淡很淡了,可是他仿佛还是在这香囊上闻到了他的小姑娘身上所独有的气息。 那令他着迷的、极其想念的幽香。 而其他的什么人,多一眼他都懒得去看。不管那些人是否心怀鬼胎,此刻,都已被赵子珩抛诸脑后。在鼻尖萦绕着的心爱的姑娘的气息熏染之下,赵子珩渐渐地有了些许睡意...... - 徵四回来时一撞见角三,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角三自知理亏,摸摸鼻子,对他“嘿嘿”一笑,便凑上去揽住他肩膀,问他湖那边的事情如何了。 徵四也没得好气,怪只怪自己轻功没有角三练得好,跑得也没他快,所以只能留在湖那边面对尴尬的情况。 当然尴尬这种情绪在他心中也不过是在当下一闪而过,他很快便恢复了一个暗卫头子该有的心理素质。 徵四在对方找过来时主动迎了上去。他们现在也是乔装扮作商旅,出门在外,能动口解决的事情便没必要动手。 看着对方表面上也是过路客商的模样,徵四便先好态度地给人诚恳致了歉。 第55章 宿营 越看,越是笃定起来 对方领头的是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 他走过来上下打量了徵四一遭,脸上尚有愠怒的神色。 中年男子哼了哼,刚要说话, 便听见黑暗中的林子里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不多时便有好几匹快马朝湖边过来。 马上都是年轻的男子,这都是角三让过来给徵四撑场子的暗卫。七、八个人下得马来, 往徵四身后一站,排面、分量便都有了。 那中年男子见这些人都站到了面前笑吟吟的男子身后,面皮僵了僵,眼中闪过一丝忌惮。随即愠怒的表情散去, 换上个客套的笑模样,拱手与徵四说话。 三言两语间,互道了来历去处,两拨人便化干戈为玉帛。 “就这样?”角三听罢徵四的叙述, 摸着下巴斜眼看他, 问道:“那伙人没有其他可疑之处?” “暂且看不出来。说话的口音、身体的姿势, 还有对上时候的神色,那个管事瞧着就像个老道的生意人, 还有他的那几个伙计,看着都没什么问题。” “嗯......”徵四鉴貌辨色的本事角三还是信服的, 想想便道:“那便先这样吧,让我们自己的人不要放松了戒备便是。” - 半个时辰之后, 角三进去帐子里唤醒了赵子珩。 他睁开眼, 很快又闭上了,一瞬之后再睁眼,便利索地坐起身来。接过角三递来的巾子擦了擦脸庞,站起来的时候, 便又恢复了骄矜冷静的模样。 走出营帐,他环视了一眼,手下的暗卫们或坐或站,分散在营地里。角三看他的表情,便知机地凑上来低声道:“羽五他们还没回来。” 赵子珩皱了皱眉,看着绿洲之外黑洞洞的荒漠,想到他让羽五务必带回来的那个男人,正思量着是否要派人前去接应,有一个暗卫过来通报称在湖泊另一边安顿的那伙商旅过来求助,言道有豺狼出没。 “豺狼?”角三怀疑地挑了挑眉。 那暗卫点头应道:“是,他们请求与咱们共营,属下说要请示。方才已经让咱们的人悄悄过去探看。” 赵子珩无所谓地对角三道:“你看着办便是。”不管那队商旅是真是假,又是否包藏祸心,赵子珩相信他手下这些人的能力,也相信角三的判断。说罢他便径自去了火堆那边。 “我们的人不能分散,提醒全员警惕。待探查的人回来,若真有豺狼......”角三指了指营地外的另一片空地,继续道:“在那边筑起火堆,就让他们待在那里。” 他们主子赵子珩是什么身份,角三怎么会同意让来历不明的人进入他们的宿营地。可是若对方真是普通客商,是大周的子民,那倒也不能见死不救。 角三早已勘察过这附近的环境地势,不管是上下风口,还是进出方位,怎么安排对他们最为有利,他脑中都清楚得很。 把那些人不远不近的安置着,既能随时预防意外的发生,也更方便他们监视。 赵子珩在火堆旁给他留的一张矮几后坐下。立刻有人片了一碟子烤得焦香鲜嫩的羊肉端上来,还有浓香四溢的大骨汤。 他端起汤来喝了一口,顿觉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身心都透着畅快。 正吃着肉,哨响传报,羽五等人回来了。赵子珩顿时把筷子一撂,快步便朝外面走去。 他看着远处马蹄扬起尘沙的队伍渐行渐近,很快看清了是羽五一马当先。羽五也看见自己人了,他在离着赵子珩十数步远便勒停了马,翻身下来。 他身后的十来骑也到了近前,众人纷纷下马,羽五转身到后面一匹马上,揪下来一个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汉子。 那人似乎昏迷着,两个暗卫忙上前架住人,随在羽五身后将人带到赵子珩面前。 羽五拱手抱拳,咧嘴笑道:“人给公子带来了!” 赵子珩勾勾唇,待要赞他,却见羽五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角。赵子珩扬眉,细看之下才发现羽五嘴角一片淤青,唇边裂开一道口子,渗出血丝。 他手下宫商角徵羽五人,是音律营暗卫之首,更是赵子珩的左膀右臂。而能做到这个位置,无论是智计还是身手,都是万里挑一的人物。 居然还有人能伤到羽五,真不简单。 赵子珩面色一凛,问羽五道:“出去的可都回来了?”若是真遇上高手,只怕他手下人有折损。 羽五怔了怔,看他表情肃然,忙回道:“都回来了,有两个兄弟伤了,不过伤势不重,公子不必挂心。” 赵子珩点点头,面色这才松散了些,也有了闲心调侃羽五,道:“受伤的两人里,你可算在内?” “啊?”羽五顿时转过圜来,抬手碰了碰嘴角,登时就露出个龇牙咧嘴的样子来。面对赵子珩嘲弄的眼神,不由得挠挠头小声嘟囔道:“属下这是被偷袭了......” 等赵子珩再看向被绑成个大粽子样的那个汉子时,又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种绑缚手法,他很久没见他底下人使过了。 再看一眼羽五,瞧他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神,便知是他故意为之。看来那个偷袭了他的人是谁,不言自明了。 赵子珩走近那只“大粽子”,令旁边暗卫将那人的头抬起来。 显露出来的是一张中年汉子的面庞。他闭着眼睛,黑色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脑后,眉毛浓密,脸上一圈冒出青茬的络腮胡掩去了面部轮廓。 他的鼻梁虽挺,但也非西域人的那种鹰钩鼻型。还有他的肤色,看着更像是长年累月晒就的古铜色,与西域人的乌金肤色有所区别。 显然,这个作西域人装扮的汉子有着一张更为偏向大周人的面孔。看着这张脸,赵子珩体内的血液热了起来。 他压下心中的雀跃,暗暗提醒自己莫要高兴得太早,他吩咐羽五道:“将人送到吾的帐内,让人给他把那脸上的胡子都剃清了,再弄醒他。” “叫手下人待他客气些,等人醒了,吾有话问他。”又对其他人道:“饮食都有,你们都去吃些。” 然后他便率先回到火堆旁坐回矮几后,大口喝汤大口吃肉,心中比之先前更为畅快。若那人真是楚天阔......赵子珩咽下一大块肉,心想如果真的是,那他这可算是天助了。这一趟也来得太值当了! 饮足食饱,赵子珩让角三端上食案,跟着自己往帐内去。 帐子里已经点了灯,中年汉子身上的那套粽子绑缚法已经卸掉了,暗卫们只是将人简练地与一张官帽椅绑在一起,限制他的行动。 门帘子一撩,那中年汉子鹰隼似的锐利目光便向门口投去。见到赵子珩,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沉目,换上一副焦急的表情,张嘴说出一段叽里咕噜的话来。 在帐内看守的暗卫迎上前,对赵子珩低语禀道:“此人一开口便是西域话,不管属下用大周语言说什么,他都以西域话回复。” 赵子珩眼尾轻扬,抬手便道:“去,将裴先生与廖先生都请来。”他这一趟可是有备而来,早便考虑到在西域各国兴许会有语言不通的问题,于是向鸿胪寺借了两个精通西域多个小国语言的译官,让他们随行而来。 他看着中年汉子勾唇一笑,不慌不忙地走到他对面坐下,又道:“给他松绑,让他吃些东西。” 中年汉子全程只作听不懂的样子,但他被绑缚在身后的手却极细微地动了动。 赵子珩抬手向那汉子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示意他莫要着急。角三已将食案摆在中年汉子面前,暗卫也在给他松绑。 赵子珩含笑指了指那些食物,示意那汉子可以取用。 中年汉子眼中露出一丝渴望,他确实已有两日不得进食,此时实在饥渴难耐。他犹豫了片刻,脑中权衡利弊,最终还是不管不顾地吃用起来。 他已经落到这年轻人手中,想来他们也不会多此一举地在这食物中下毒,那么吃与不吃便都由他自己,当然要先填饱了肚子!吃饱了恢复精神体力,万一同伴来救,他要跑,也才更有气力。 在中年汉子大快朵颐的时候,赵子珩则接过角三递来的茶水,一边悠然地饮茶,一边再一次细细地打量这汉子的长相。 剃去了碍眼的胡子,这人展露出来的一张干干净净的面庞,便完完全全是大周人的样貌了。赵子珩将这张脸与记忆中的几个人对比着,探寻着这人眉眼间与那几人的相似之处......越看,越是笃定起来。 楚东阔比明昭郡主大不了几岁,兄妹两人小时候长得便极相似。虽然这些年两人在全然不同的环境中生活,也相继步入中年,但是面部五官、轮廓这些,却没有太大的改变。 只是赵子珩此时还想不明白,为何楚东阔要隐姓埋名地留在西域而不回归大周。 当然现在他自己也尚未表明身份,眼前人对他谈不上信任,有戒心而装听不懂大周话也是正常,赵子珩能理解。而他让人将译官叫来,也是为了听听看楚东阔要怎么说。 不知是不是心中已经认定眼前这人就是楚东阔,是谢语岚的亲舅舅,也是自己的表叔,赵子珩脸上的表情更和缓了一些。 那中年汉子虽然看似埋头进食,实际上他感官敏锐,帐内几人的一举一动他皆紧密留意着。也因此,他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恶意,而这也令他更为费解。 最近几个月来,他发觉身后有人跟踪,原本只以为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宵小之辈妄想打他主意,又或者是生意场上惹来的纠葛纷争,可是随着时间渐长,他也遭遇了第一次劫掠之后,他便觉得事情有些超乎他的想象。 那次他虽然顺利脱身了,可是随后便发现似乎真的有一伙人在寻找他。那伙人来历不明,对他动手时又是个个蒙面,以致于他也不能分辨那些人归属哪一方势力。偏偏他们又极其难缠,令他十分头痛。 原本他已经处处小心,没想到数日前还是遭遇伏击,最终寡不敌众,落入对方手中。那些人抓到他后便将他送到一个头目的面前,那人围着他观察了一圈,虽蒙着面,可是他也看得出来那人眼中冒出的喜色。 当日他就被装在了箱子里,随着身下的颠簸与晃动,他凭借多年行商经验,猜测这伙人是将他装箱当做货物,伪装成商队要把他运出大食国。 幸得他当时被抓时多了个心眼,提前装晕过去,然后捏碎袖袋中的一种滓粉,再沿路洒下,以便他的人寻来相救。 第56章 相认 他竟忘却了自己的家国姓氏 那些抓他的人许是也怕夜长梦多, 中年汉子能感觉车队走走停停间几乎没有长时间的休息。他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正当他忧心他的人不知道能不能寻来的时候,他所乘的马车停下了, 而他也听见了外头传来的刀兵相击的混乱声音。 他的同伴大声地叫唤着他的名字:“瓦思瑟尔!瓦思瑟尔!!!” 他一下子激动起来,用双脚用力地踹着箱子,发出砰砰的声响:“我在这儿!弟兄们, 我在这!” 砍刀劈断了箱盖上的锁,盖子被人掀开,有人抓住他的臂膀将他扯了起来。骤然见光,瓦思瑟尔眨了眨声眼, 适应了白日的光线,迅速看清了眼前的境况。 想不到那些要捉他的人竟然都是大周人。只是情况危急,容不得他多想。那些大周人功夫了得,若非他的那班兄弟另外搬来了救兵, 又挑了他们卡在城门口的位置, 想来也不能这么顺利将他救出来。 他与一班兄弟且战且退, 正寻脱身之法,谁知忽然又冒出来另一队人横插一竿子。那些人来去如风, 手法迅捷,捉了他便突围而走。 瓦思瑟尔自己也搞不明白眼下算是怎么个状况。不过他至少能肯定的一件事便是, 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与之前抓他的那一拨人, 不是一伙的。 他一边暗自思量, 一边往嘴里大口塞肉,又端起海碗咕咚咕咚地喝汤。 不多会儿,裴、廖二位译官过来了。瓦思瑟尔只抬头看了一看,便仍埋头苦吃。 赵子珩对进来的二人道:“此人应是来自大食国, 二位之中哪一位更擅长大食国的语言,便与这位聊聊,问问他的名字来历。” 裴、廖二人谦让一番,最后由那位廖姓译官出面。赵子珩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他坐下。因此行早已说定,在外都以主家和帮工的身份相论,尊卑无须太过介怀,故而这廖先生便从善如流地坐下,开始与瓦思瑟尔交谈。 赵子珩自然听不懂大食话,可这无碍于他观察这人在倾听问题和回答问题时候的细微表情。 廖先生与瓦思瑟尔你来我往地交谈了几句,便暂时停了下来,将他们对话的内容报与赵子珩知晓:“他说他名叫瓦思瑟尔,是大食国的商人。几日前他在大食城邦内忽然遭人暗算,迷迷糊糊之中被人装进了车里,也不知道那些人要将他运去哪里。” 廖先生接着道:“他也问了我一些问题,说今日他的兄弟们来救他,为何我们却又将他捉来。” “哦~?”赵子珩笑道:“那么先生是如何回他的?” 廖先生拱手道:“我让他稍安勿躁,只要他把话说清楚了,您定保他安全无虞。” 赵子珩满意一笑,赞道:“先生此答,甚为妥当。” 瓦思瑟尔一脸着急,眉峰紧皱地看着他们俩说话。自廖先生用大食话与他交谈起,他便停了进食的动作。 方才他说话的时候神情也略有些激动,边手还边比划起来,仿佛一个真正的大食国人。 “你问问他的寿数,再问问他是不是自出生便生活在了大食国,”赵子珩说着,又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在瓦思瑟尔脸上打转,勾了勾唇,继续道:“问问他,知不知道自己长着一副大周人的面孔......” 瓦思瑟尔眼眸微黯,这个年轻人绝非常人。他身上透露出的贵气,身边人掩饰不住的毕恭毕敬,以及,他脸上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方方面面都让瓦思瑟尔更为戒备。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而他瓦思瑟尔......到底是,什么人......? 是的,他终于承认,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在大食生活了二十多年了,即便他现在坐拥荣华富贵,出入呼奴使婢,可是谁能想到,他最初也曾活得像一条狗,像个聋子,像个哑巴...... 他知道自己与其他的大食人长得不同,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同。 那些人叫他瓦思瑟尔,他觉得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从他睁开眼的瞬间,他就满目迷茫,而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就像奴隶一样地活着。 直到他慢慢地听懂了身边人说的话,慢慢地自己也能说出来跟别人一样的语言,慢慢地被其他人接纳,及至后来,又有了以命相交的好友......他不再自卑迷茫,逐渐变得强大而自信起来。 大食崇尚强者,只要你够强悍,用自身的本事与实力说话,那么强不过你的人都将拜服于你。瓦思瑟尔用了八年的时间,咬着牙从一个奴隶翻身成为了大商人。他终于被大食人所认同,再不是他们眼中的异类了。 那时候大食与大周之间的商路不通,瓦思瑟尔根本没想过自己到底从何而来。直到十几年前,大周的使臣持节出使西域——当他见到大周人面孔时,他第一次对自己丢失了的那些过往有了别样的猜测。 可是在他的朋友们指着那些大周人惊奇地问他为何与他们长得一样时,瓦思瑟尔沉默了。他拥有的一切,都是他在泥洼中奋勇挣扎费尽心机才得到的,他绝不容有失。 所以他留起了大胡子,模糊自己大周人的面貌特征,让自己更像个纯正的大食国子民。 可是之后更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又在他身上发生了。 大周出使西域之后,便开辟了中原地区与西北大陆的商路。当大周人的商队带着丝绸与茶叶第一次踏足大食国时,瓦思瑟尔作为本地的大商家,也参与了这一场贸易盛会。 而当大周人开口说话的时候,瓦思瑟尔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听得懂他们在说些什么!那些大周语言便如同根植在他脑中一样,毫不费力地便组装成了他能理解的意思。 他看着那些可恶的大周奸/商们在他们大食人的面前端着虚伪的笑容,却毫不顾忌地用大周语言鄙夷地谤称他们是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蛮夷,再商量着该如何以次充好,用最少的代价从他们大食人手中换取最大的利益...... 那时候,瓦思瑟尔对自己的身份来历的怀疑达到了顶峰。可是也是因为那一班虚伪狡诈、唯利是图的黑心商家,他不屑于承认自己血脉中流淌有与那些人同样的血。 是他主动放弃了寻根的念头。他对自己说,他如今的生活很好,没必要去破坏它。 可是最近发生的桩桩件件,让瓦思瑟尔很难说服自己这些与自己的过往无关。当生命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便不得不接受关于自己身世的种种了。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想,也许他可以听听看他的说法。当然信与不信,他也自有考量。 所以当廖先生用大食话转达赵子珩的那些问题的时候,瓦思瑟尔垂眸久久不语。直到廖先生皱着眉头又问了一遍,他才抬头,却是直视着赵子珩,用别扭的口音说出了这二十多年来他的第一句大周话:“泥系随,瓦,油系随?” 屋中所有人都愣了愣,只有赵子珩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并且立刻回答他道:“你是我未婚妻的舅舅,也是我的表叔。” - 帐内只留下了赵子珩与瓦思瑟尔两人。 赵子珩沉声将明昭郡主告诉他的一个辨别楚东阔的秘辛说出以后,便紧紧地盯着瓦思瑟尔。即便他此刻已有七八分肯定面前之人就是楚东阔,但是在最后的验证之前,他也难免提起了心。 瓦思瑟尔也深深地看着他。在赵子珩说出那个秘辛的时候,他撑在膝上的双手瞬间使力,显出手背上的青筋来。 他慢慢地坐直身子,将左脚架在右腿之上,扒拉出塞进靴中的裤脚,然后慢慢地往上卷去。 随着他的动作,他小腿上的一块暗红色胎记逐渐显现出来,直至完全显露,赫然是一只展翅的蝙蝠的形状! “兄长左下肢原有一蝙蝠形胎记,只不知随着年岁增长,是否还在。”明昭郡主的话在赵子珩耳边萦绕。 赵子珩倏忽站起身来,对着瓦思瑟尔......不,应该说是楚东阔,他拱手作揖,深深地弯下腰去,隐忍道:“表叔请受侄儿一礼!” 已经被认定为楚东阔的瓦思瑟尔看着眼前年轻人敬而重之的举动,莫名地有些无措,他忙放下脚站起身来,伸着手不知扶不扶好,张了张嘴,道:“泥......泥气来!” 赵子珩直起身来,上前捉住楚东阔的臂膀,哑声道:“这二十多年来,家里从未放弃过寻找您,如今,终于找到了!” “表叔,请告诉侄儿,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又为何居于大食,迟迟不愿回家?” 赵子珩的表现完全打乱了瓦思瑟尔心中的计划,原本还想套话之后徐徐图之,不想这年轻人完全是一副找寻到亲人的反应。 他姑且接受了自己“楚东阔”的身份,想想关于自己的经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干脆道:“我忘记了一些事情。”还是带着浓重大食口音的大周官话。 “竟是如此!”赵子珩万万没想到,楚东阔之所以流落西域,不是他不想回国回家,而是他根本就忘却了自己的家国姓氏! 赵子珩请楚东阔坐下,表叔侄两人促膝长谈。 当赵子珩将楚东阔的家世、身份、经历一一告知于他时,瓦思瑟尔不可谓不震惊。 任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出生自大周的名门世家,父亲是大周战神,母亲更是皇族公主,他原本并非大食城邦里那个籍籍无名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地底泥,而该是以骁勇立下功勋掌握权柄的将门虎子! 第57章 豺狼 柔柔弱弱的一个女子 楚东阔一时竟有些恍惚。 赵子珩在知道他是失去了所有关于前尘往事的记忆之后, 也倍感唏嘘。同时也更能够理解他的反应了。 但是楚东阔毕竟还不能完全信任赵子珩,因此对他的话多少还留有余地。只是这些赵子珩都不在意,他在意的是, 楚东阔愿不愿意随自己回京城。 按照楚东阔自己的说法,从他重新拥有记忆的第一天起,他人就已经身在大食国了。他最初醒来是在一个庄园里面的苦工房里。 他还有印象的便是自己当时后脑受了伤, 经常时不时地头疼,而他那时候身上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伤痕,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由于他语言不通,无法与人正常交流沟通, 便只能遵照庄园管事的动作指示,每日如同机器一般运转干活。 直到很久以后他终于能听能说大食话了,他在那个庄园里面也干了很久的活了。他也曾问过别人自己的来历,可是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加上庄园里面其他的苦工之中也有好几个孤家寡人的, 他便也以为自己与他们是一样的了。 赵子珩猜测, 也许楚东阔当年突围之时便已身受重伤失去意识, 而他的马儿驮着他一路往西奔逃,指不定这中间便被大食国的庄园主撞上了, 也许看在楚东阔可以充个壮劳力的份上便顺手搭救了他。 只是单从他的经历来看,应该便可以堵住那些说他贪生怕死向戎狄投降的说词了。 赵子珩忽然说了一句什么, 楚东阔皱了皱眉,回忆了一下问道:“你说的, 可是戎狄语?” “哦~?”赵子珩露出一点感兴趣的表情, 问道:“你知道?” 楚东阔摇摇头道:“不知道,只是听着调子有些像,至于说的什么就听不懂了。”他眼神坦然,表情也无丝毫的异样。 赵子珩便笑了笑, 道:“遇见戎狄人听见他们叫唤,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楚东阔便好似舒展了眉眼,道:“我手里的商队自来不与戎狄人做生意。不知为何,总好似看他们不顺眼,便是在城邦里面见到了来往的戎狄人,心里也觉得老大不舒服。” 他拍了拍赵子珩的肩膀,爽朗一笑道:“今日听你一说,我才明白了,原来当年戎狄便是我们的死敌,怪不得我怎么都看不惯他们了。”也是因了这一点,他才对赵子珩所说的自己的身份更容易接受。 他如此坦荡,赵子珩心中倒是不自在了一下。方才他那句戎狄语其实还是存了试探的意思。他从感情上,自然相信表叔是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绝不会是贪生怕死之人;可是出于理性与公义,他还是不能太过于草率。 而在帐内两人说着话的时候,外面的暗卫们正全神贯注地戒备着。 据探查的人回来说,附近确实发现了豺狼的踪迹。鉴于豺狼阴狠狡猾又残忍嗜杀,且还是群聚性动物,角三吩咐下去,今夜所有人两人一组,以赵子珩的营帐为中心围成一圈,轮岗护卫。 他又派人将附近的树枝砍伐了一堆回来,燃烧起的篝火蹿得老高,将营地这一方天地映照得明亮可见,任是什么魑魅魍魉都无所遁形。 角三也令人去湖泊的另一边通知了那拨商旅,让他们最好是换个地方,到他之前选定的那处地方落脚过夜。 月上中天之时,那拨换了位置的商旅中有人发出一声叫嚷。他的同伴忙围上去一看,只见林中出现星星点点的绿光...... 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风中隐约传来树林中豺狼的低咆声,那绿光也越来越接近,待人们能看清那绿光是什么的时候,有人直接便吓得瘫倒在地。 “救命啊——!” 林中出现了数目惊人的豺狼。所有人都被叫醒了。旅队中的男人全部分发了可供抵御的武器,女眷们则全部躲在马车内瑟瑟发抖。 这样的动静自然也引起了赵子珩这边暗卫们的注意。 如此数量众多的豺狼的出现非比寻常,角三几个都不认为这只是巧合。既然来时能够遇到刺杀,那么刺杀不成再另辟蹊径引来了豺狼,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了。 豺狼动作快又擅突袭,看准了薄弱环便三五只一起冲上去咬住。商旅队有个矮小男子发出凄惨的哀嚎声。 就这么一下,其他人顿时慌了手脚。他们一拥而上要去救人,结果原本的防护圈就有了大大的缺口,豺狼开始伺机攻击。 “咻——咻——咻——” “嗷——!” 连续的利箭从赵子珩这边营地射出,瞬间穿透几只咬住了人的豺狼的脖子、眼睛、眉心...... 豺狼们吃痛松口,可是被咬的那个人已经见血了,手臂的洞穿伤十分严重,有鲜血汨汨流淌,而浓重的血腥味则让这些食肉动物更为激/狂。 角三皱眉。商旅队的人已经乱起来了,那边领头的根本控制不住场面,有些人手上的刀都快拿不住了。再这样下去,那些人都得成为豺狼的口粮。 赵子珩从营帐中出来,看到外面的情形,立刻下令将旅队的人接应到他们营地。豺狼凶猛,如今看来,他们应该也是无妄之灾,若是受了他的牵连,那他就更不能见死不救了。 这边营地原有的包围圈不变,但是音律营的护卫全部拉弓引箭,背对背两排往外延伸出去,中间留出空间,徵四走在最前,两边营地形成一个漏斗状相接。 徵四对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管事道:“去,把人都叫出来。” 那中年管事已是一头的汗,就怕今夜把命折在这里了,一看有人帮忙,忙不迭道:“好、好,某这就去叫,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一开始他们有人发现了豺狼,中年管事也不是拎不清的人,先前的一点龃龉在生命安全面前算不得什么,想到之前看到徵四还有他身后的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便想着通知他们一声结个善缘,万一有危险了互相都能搭把手,他们也能寻个助力。 可是从徵四这边反过来提点他们换个地方宿夜,他自己亲自来这边瞧过一眼之后,他就看出来了,这一行人不一般啊! 如今果然如他所想,看看这些人的行事身手还有他们配备的精良武器,那都是严控的铁器,分明就是只有官兵才能持有的! 中年管事知道自己这是遇上贵人了,庆幸自己之前没有与人起冲突的同时,脑子里不由自主就转了起来,想着有没有可能借着这次契机与这些贵人搭上关系...... 马车上下来了几个被外面的阵仗吓得抖抖嗖嗖的女眷,中年管事赶紧上去道:“有贵人相帮,小姐快先过去!” 那位小姐便是之前在湖中沐浴的姑娘。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柔柔弱弱的一个女子。她顺着中年管事所指看向了徵四,大约是认出了他来,脸蓦地一红,垂下了修长的脖颈。 想来方才她已经睡下了又忽然被叫醒,长长的墨发垂在身后也来不及挽起,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柔软的发丝从两颊滑落,半掩了那张白皙秀美的脸。 可惜这会儿个个都把心思放在如何应对豺狼上,也无人还能分出心力来欣赏美人儿。她身边的两个丫鬟扶住她,催促道:“小姐,我们快过去吧!” 被豺狼围攻的场面实在可怕,她们也是一刻都不愿意在这里停留,只想进到那边看起来就十分安全的营地里去。 那小姐便抬头,笼着愁眉叮嘱中年管事与其他伙计们必要小心,然后才软软道:“走吧。” 主人家一走,那些伙计的防护圈子便急忙往内缩,在徵四这边护卫们的掩护下,商旅队的人如豆子入壶一般,慢慢地全部都转移进了赵子珩的营地。 角三令人燃起了更多的火把,全部插在了外圈,又在内圈升起了多个篝火堆,豺狼惧火,并不敢越雷池一步,只能在最外围焦躁地来回走动,龇着一口尖牙发出“呜嗷”咆哮的声音。 赵子珩一直站在营前看着,直到商旅队的人全部安全过来了,他才转身进去自己帐内。剩下的事情,自有角三他们处理,这等小事无需他出面。 生命没有了威胁,放松下来的中年管事心里就打上了别的算盘,他找上徵四,一脸感激地说要亲自去向主人家道谢。 徵四不甚在意地回道:“举手之劳罢了,丁掌柜不必介怀。”说完便自要去忙自己的事情。 丁掌柜忙追上去,拉住徵四,腆着脸笑道:“看您这说的,攸关性命的大事,对各位也许不过是抬抬手的事儿,对我们却是救命大恩啊!” 徵四这会终于停下脚步,他上下打量着丁掌柜,直看得丁掌柜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才似笑非笑道:“既然知道是救命大恩,便该安分些。”说完便不客气地丢了丁掌柜的手,转身离去。 丁掌柜僵在原地。角三早注意着这边动静了,徵四一走,他便晃过来,一副大爷样子吊着眼对那丁掌柜道:“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别瞎到处乱跑!回你们那边儿去,要敢坏了爷的规矩,给你们全赶出去!” “诶诶,对不住对不住了,”丁掌柜吓了一跳,忙连声道:“某这就回去、这就回去,爷您息怒啊——” “啧!”角三把脸一甩,便走开了。 丁掌柜在徵四那里碰壁,又遇见角三这样“豪横”的,再不敢打什么跑上贵人金大腿的主意了,灰溜溜地就回了徵四一开始给他们商旅队划定的地儿去。 小丫鬟见着他回来,忙迎上去道:“丁管事,小姐请您过去。” 丁掌柜皱了皱眉头,他刚在别人处吃了挂落,这边那“小姐”又找了上来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烦他,霎时间心里便生出气来。 可是想想出来前夫人交代的话,还是忍了下来,跟着那丫鬟去见小姐。 先前考虑到商旅队里有女眷,徵四便让人腾出了一个帐子给他们,这会那位小姐便被安顿在里面。而商旅队的其他人则只能守着火堆过夜了。 丁掌柜看看这挡风的营帐,再想到里面的那位“小姐”,眼中闪过一丝嫉愤。 “小姐,丁管事来了。”小丫鬟在门帘外通报了一声。 里面便传来一道轻柔的嗓音道:“快请进来。” 丁掌柜又变换出一张笑脸,进了帐子里去,摆出面见小姐的规矩,微垂着头道:“不知小姐唤某前来,所为何事?” 第58章 机会 楚楚可怜,让人心疼极了。…… 帐内空荡荡的也没个桌椅, 只有个箱子上面堆叠着卷起来的铺盖。那小姐便站着问丁掌柜道:“丁管事,你可知这边营地的主人家是哪位?” 丁掌柜不知她问这个作甚,顿了顿才回道:“这个......某也不知。” “不知?”小姐细长的眉毛蹙起, 犹豫道:“人家救了我们,难道丁管事没去向人家道谢吗?” 他倒是想去谢,奈何人家不见啊!丁掌柜只得道:“自然去过, 只是并未见到主家。某也问过那两位主事的,都说不必客气。依某看,他们这里的主人大概是不喜人打扰。”他粉饰着自己被扫了面子赶回来的事情。 那小姐听罢却又道:“话虽如此,只是对方大度, 我们若就这么算了,这是不是......有些失了礼数?” 她不说还好,一说丁掌柜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气又涌了上来。心下不耐,开口回话便有些冲:“莫不如小姐亲自过去道谢?” 不想那小姐却作出有些惊讶的样子, 半掩了唇问道:“如此......可合适?” 丁掌柜眯了眯眼睛, 微微抬眸扫视她。只见她脸上浮上轻粉, 带着一丝羞怯,看起来像是真的被他的提议打动, 并不拒绝。 这是真想去?她想干什么......丁掌柜暗暗思量起来。 她想给自己博一条出路。 小姐美眸一闪,看出丁掌柜似乎有所怀疑, 忙又垂着头佯羞道:“其实......也不只是为了道谢......” 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憋红了一张小脸, 才扭扭捏捏道:“我想问问他们......能不能想办法, 到咱们的车子那边儿将我的另个箱笼拿过来......”就像自己也知道这要求提得过分,她声音越说越小,低着头,掩在裙子下的绣鞋一下一下地轻蹭着地面。 丁掌柜一愣, “拿箱笼?”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废了这么大功夫挪过来,为了她的什么破箱笼再跑过去? 他黑了脸,直截了当道:“此事不妥吧。” 小姐嗫嚅道:“我也知道不妥......可是......”她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眼睛甚至还泛出水光,“我也不是故意要折腾人......实在是、实在是......”她低着头,大颗大颗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丁掌柜额角跳了跳。这段时间接触下来,这位小姐真真是水做的,一言不合就眼泛泪光,再多说几句便哭个不停,一如眼前。 罢了,她要自己去说便去吧,左右不关他的事情,便道:“小姐莫哭,是某失言了,只是这事某不好开口,要不然您去试试?” 那小姐闻言擦了擦眼泪,呜咽一声又道:“我也知道不好麻烦的......丁管事放心,我、我自己去说便是......”然后便赌气似的越过丁掌柜往外走。 擦身而过的瞬间,她拿帕子拭着泪,遮掩了嘴边得逞的笑容。她眼中掠过一丝坚定,这次机会对于她来说,可说是千载难逢,她绝对不能错过。 原来这位小姐名唤许氏茵茵,是一位浙商养在戴月国的外室所生之女。她的父亲在外人看来家大业大,然而她的身世却是堪怜。 茵茵姑娘的母亲原本是大周边城的良家女子,十几年前,救助过当时还是别人家商行伙计的许大。两人日久生情,郎情妾意,那许大哄了姑娘家的身子,也赌咒发誓承诺了择日便来迎娶。 可谁知许大这一走却是音讯全无,可怜那个姑娘却怀了身孕,捧着肚子日日翘首盼望情郎归来,任家人如何打骂也不愿意打掉腹中胎儿。 直到三年后那许大才找了来,光鲜体面,却已成了别人的夫君。 原来这许大因勤劳肯干被另一家商行的老板看中,便将他招赘给自己的独女为夫。那许大被富贵所迷,入赘之后却发现自己处处都得看岳家脸色,妻子又娇纵任性,他在这家中没有半点话语权不说,便是生下的孩子,也不能随他的姓。 妻子善妒,自己嫌弃他不与他同床,却又不许他纳妾,家里便连通房都没一个。 一年两年的,许大渐渐想起了边城的那个温柔女子。终于靠着出来走商的机会重新找到了人,才知道姑娘对他痴心一片,连孩子都为他生了,且为孩子冠了他的姓氏。 许大感动啊,只是岳家不能得罪,姑娘也不能辜负,他哭得情真意切涕泗横流,跪着求那姑娘原谅,又对那姑娘所生的女儿百般疼爱,最后终于哄得那姑娘心甘情愿地答应做了他的外室。 这许大还是个谨慎人,一开始商行的生意做得不远,边城来往的熟人多,他便只敢偷偷摸摸地来往,直到后来他把自家生意扩展到了戴月国,以至于一年里倒有大半的时间要待在这里了,便干脆把那姑娘与女儿接来,在这边置办了一头家。 那许大自诩做事小心,却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早被他老丈人看在眼里了。只是他也是个男人,知道自己女儿理亏,又想到女婿有了外头那个家后,对女儿也更体贴包容了,便将这事隐瞒了下来。 不过外室能养,儿子却是不能有的。因此那个许茵茵的娘从生下她之后,十几年来再未有孕。 原本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去年,许大岳家的商行得罪了一个官员,被人几次打压,生意一落千丈。 托了无数人去说合,得知那官员贪花好色,也送了许多美人过去,却始终解决不了问题。直到有人提点,那官员是看上许大嫡妻所生的漂亮闺女了。 那官员五十多了,比许大岁数还大,莫说许大不舍得,他岳家就不同意将好好一个闺女填进去。 这么僵着僵着,没多久,戴月国这边的许茵茵她娘病亡了。许大正伤心着,他的岳父将他与妻子都叫了过去,摊牌了。 许大什么都明白了。岳父说,他会派人去将许大的这个女儿接回浙州。 这么多年下来,许大是真心喜爱外室也最是宠爱她所生的许茵茵的。他又痛又恨,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接回来送进火坑,便买通了其中一个跟车前往戴月国接女儿的伙计,让他给许茵茵报信。 许茵茵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娘亲的委屈,表面与她娘亲一般温柔似水,实际性情却像极了她爹,颇有几分小聪明。 面对笑里藏刀的丁掌柜,她表现得如同迷途的羔羊一般,懵懂单纯,任人摆布,以此降低了丁掌柜的戒心。实际上,她却盘算着这一路该怎么逃脱。 她是绝对不会为那家人的女儿替嫁给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的!她娘怎么死的,即便许大给她的信上没有明说,可是在来人了以后,她也想明白了。 许茵茵一再拖延,哪怕丁掌柜早定了今日一早便从戴月城邦出发,她也想方设法地阻挠,以至于拖到了午后。出城后没多久她又暗示那个被许大收买的伙计弄坏马车,以至于半天下来,她们只走出了二十多里地,只能夜宿在这处绿洲。 其实许茵茵也未曾想好该怎么做,只是想着必须拖延到达浙州的时间,给自己多争取些时间。却不想今日在湖中沐浴的时候,她一眼看见了赵子珩。 那个月光下俊美清冷的年轻男子,还有他通身的贵气,一下便撞进了许茵茵心里。哪怕她对他一无所知,可她从小眼光便好,她想这次她也绝对不会看错人的。 她因为沐浴时一直在想事情也没有发出声响,再加上有湖边的大石遮掩,他便没有发现隐在一侧的她。 许茵茵决定赌一把。她悄悄地潜入水中,计算着他应该可以看见的位置,慢慢地在水面上露出了半截身子...... 她失败了,可是她绝不认为是自己魅力不足,只更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她想,他是个正人君子。她想走到他的面前去,那时候,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 丁掌柜冷眼看着许茵茵带着一个丫鬟往主家的营帐走去,心下讥讽道:“我倒要看看,她怎么让人为她的箱笼去冒险。”也是许茵茵这阵子演得成功,丁掌柜是真信了她的那套说辞,有心叫她自己去碰壁。 只许茵茵还未走得多远,便被紫薇十四卫的人拦住了。 许茵茵早知道不会这样简单,面对将她拦下的男子,她欲言又止,将一个柔弱女子的羞赧、无助、可怜演绎得淋漓尽致。 用不着她开口说话,她的丫鬟自会给她发声,嚷嚷着这是她家小姐,特地亲来向主人家道谢。 只是不管这对儿主仆如何,那两个拦下她们的人始终冷面以对,毫不容情。 许茵茵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没有怜香惜玉之心的男子。这下便棘手了,她想。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握紧,许茵茵原本笃定的心也焦急起来。 但是她运气实在不错,这边正僵持着,那边赵子珩送了楚东阔出来—— 连老天都帮她!许茵茵抬眸,用轻轻软软的声音对紫薇卫道:“我确实有事请托你家主人,还请这位大哥行个方便~”她边说边逼近那个紫薇卫。 那紫薇卫却只冷着脸,不进不退,仿佛一堵没有感情的墙。许茵茵心中着恼,眼看着这边的动静终于引来了那位贵介公子的目光,她咬咬牙,往紫薇卫身上一撞,然后作出被人推搡的姿态向斜后方倒地:“呀——” 一声柔软、娇弱,绕着弯儿的惊呼从她口中发出,人也随即飘摇着摔倒在了地上。 “小姐!”那小丫鬟忙扑上去扶住人,转头对那紫薇卫怒目道:“你这人怎么回事,竟对我家小姐无礼!” 小丫鬟义愤填膺,许茵茵敛下眼中的笑意,抬头却是泪盈于睫的模样。她瑟缩一下,拉住小丫鬟的手哽咽道:“不怪这位大哥......是我自己没有站稳......” 楚楚可怜,让人心疼极了。 那个紫薇卫总算有了些许表情,他皱起了眉头。 楚东阔挑眉看了看身边的赵子珩,打趣道:“你不是说与我外甥女有婚约?这个姑娘又是怎么回事啊?” 他并不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只见到赵子珩的营帐中有小姑娘出现,便以为是他带着的人。又因赵子珩还没告诉楚东阔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是楚家亲戚,因此楚东阔便当他也是世家子弟,并没有多问。 第59章 荡漾 匕首上淬了毒,见血封喉 楚东阔用手肘捅了捅赵子珩, 道:“你这尚未成婚呢就与别家姑娘牵扯,不合适吧?”虽然他这些年行商也见惯了那些风流的公子哥儿出行,还带着漂亮小姑娘的。 只是这事儿换到赵子珩身上了嘛~楚东阔上下打量着这个便宜侄儿, 砸吧嘴道:“啧啧啧~”看赵子珩的眼神儿都不一样了。 赵子珩:“......” 角三就跟在他们两人身后,把楚东阔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一见自家主子的脸都拉下来了, 哪里还不知道怎么做,立刻上前道:“这您可误会了~!” 他拉着楚东阔,指着营地外面道:“您瞧瞧外边儿,看见那些豺狼没有?再瞧瞧那边那些人, 那都是在这绿洲落脚的商旅啊!他们遭遇豺狼袭击,我家公子好意让那些人进来躲避,那个姑娘也是,我们家公子可不认得人家!” 赵子珩瞥了角三一眼, 递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 角三接收到了, 便如受到了鼓励一般, 将胸膛一挺,腰杆都直起来了, 还敢玩笑似的教训楚东阔道:“您这随口一说,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可不好。”当然那姑娘的名声如何其实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想说的是可别坏了他家主子的名声。 楚东阔本就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听角三一说知道是自己误会了, 便干脆地认道:“怪我这张嘴, 净胡说,侄儿可别往心里去啊!” 赵子珩自然没有真生气,他勾唇一笑,大度道:“表叔也是一时误会, 说清楚了便好。”心想只要他回京以后不要四处乱说给他惹麻烦就好。 他闲闲地看过去—— 那边小丫鬟还扯着那个紫薇卫不依不饶,而许茵茵则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着这边的赵子珩等人的反应。 见他们站在那边光说话也不过来,许茵茵有些急了。她眨了眨水眸,原本一直悬在眼睫上的泪珠终于滑过她的脸颊滴落。 她倚靠在小丫鬟怀里,侧着脸庞抽泣,姿态动人。她边哭边劝着小丫鬟:“花儿你别与这位大哥吵了......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 赵子珩这边的人全都是暗卫营出来的,一个个心志坚定,不管她哭得多好看又多可怜,该戒备的戒备,该轮值的轮值,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便是什么,一点好奇八卦之心都无,一个眼神都欠奉。 便是那个与他们起冲突的紫薇卫,心里想的也是:明明是她自己撞上来的,也不是我推的她,有什么好哭的,诶,女人真麻烦...... 而那边儿商旅的人,倒是有觉得自家小姐可怜的,只是没有丁掌柜发话,他们一班子还要仰仗主家鼻息的伙计,人微言轻,也不敢为许茵茵这位外室女出头。 丁掌柜远远地看着这一幕,面上不忍,心里嗤笑。 许茵茵也没想到,自己都做到这一步了,那位贵公子竟然还不为所动。难道——他不喜欢姑娘家太过软弱? 是了,像他这样出类拔萃的公子哥儿,身边定然围绕着许多的温柔女子,想来他也是腻味了。是她想错了,竟将他当作一般的男子对待。 许茵茵自觉找到了问题所在,她当机立断,改旗易帜,挣扎着要站起身来。 小丫鬟忙扶着她站起:“小姐小心!” 她站直了身子,轻轻地拨开小丫鬟搀住她的手,自己站定了,吸了吸鼻子,走到那名“推人”的紫薇卫跟前,一张还布着泪痕的秀丽小脸仰起,带着三分坚韧七分倔强道:“我有要事要见你们家主人,麻烦这位大哥通传一声。” 紫薇卫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许茵茵坚持道:“烦请通传,小女子不胜感激。” ...... 她到底想干什么?丁掌柜看着许茵茵,隐隐觉得不对。 这边赵子珩唇边忽然勾起一抹带着凉意的笑,他偏头,眼睛没有挪动,问角三道:“可看出点什么来了没有?” 角三没跟上他的思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跟上。”赵子珩终于抬步,往许茵茵走去。 楚东阔站在原地,他眯了眯眼睛,自言自语道:“这小子,眼睛真利!” - 赌对了!许茵茵眼角余光看见赵子珩朝自己走来,不由得心情激荡。原本便摆在胸前的手不自觉地压了压跳得飞快心口,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眼神,强迫自己仍然保持着与那名紫薇卫对峙的坚定眼神。 赵子珩走过来,角三上前拍了拍那名郁闷的紫薇卫的肩膀,向他点了点头,再示意他退开。 许茵茵看见角三,脸上闪过一丝羞涩。毕竟几个时辰之前这人还窥见过她的身子,纵使许茵茵心思再多,她也是个闺中姑娘,面对角三难免尴尬。 角三心里也有些不自在,他摸摸鼻子,向许茵茵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家公子,姑娘来此,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许茵茵揪紧了手中的绣帕,看向赵子珩。 月色下的他有一种冷峻的英气,如今在熊熊火光的照耀下,他那完美的轮廓染上了一层暖色。 她对上他那双深邃的乌瞳,几乎说不出话来。指尖掐进手心的肉里,她用疼痛刺激着自己以唤醒理智。 他那带笑的嘴角仿佛有着一种魔力,许茵茵目光迷离,神色恍惚,忽觉身子飘飘欲仙,站立不稳地便要倒向赵子珩。 变故就在许茵茵投怀送抱的那一瞬之间发生。 “叮——!”短促而清脆的一声,是匕首的尖端撞在金属扇柄之上的声响。 “公子!”随着角三着急的一声,赵子珩抬脚,同时持折扇的那只手上移,“唰”地一声展开了那把乌金骨折扇挡住脸,与此同时有一道人影弯成半月的形状,疾速向后弹射而去,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折扇挪开,赵子珩笑意不减,脸色也没有丝毫的变化。 而摔在地上的那人全身痉挛着,当紫薇卫的人将刀架在她脖子上时,她又快速地抖了抖身子,然后便不动了。 撬开她的牙关一看,有暗黑色的血涌出,是服毒自尽了。 无人说话,也无需指示,营地内散落的护卫立刻将商旅那边的人围住。北斗七卫即时上前在赵子珩身边拱卫。 丁掌柜目瞪口呆,膝盖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他的那些伙计瞧管事的怕成这样,便是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的那些人,也忙纷纷跟着他跪地。 而角三则立在原地,冷汗涔涔。 直到粘腻、缠绵的一声儿“公子~”打破了平静。 许茵茵双眸荡漾,她软成了一滩水躺在地上,一手伸向虚空,目光却仍痴迷地看着赵子珩。此刻在她的幻觉里,赵子珩正温柔地揽抱着她,满怀怜爱,回应着她的想望。 赵子珩将折扇一收,随意地扫了地上的许茵茵一眼,眼中没有半点情绪,仿佛地上的并非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而只是一根杂草。 他对仍怔愣的角三道:“让人给她看看。”大庭广众之下这个样子,明显便是中了迷/药了。 赵子珩说罢便转身离开。 角三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也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徵四方才离得有些远,也是这会才到了这儿,他伸手推了角三一下,道:“还愣着干嘛?干活啊!” 谁知角三一下攥住他手,咬牙切齿道:“你方才可看见了?若非公子身手灵敏......” 恰这时紫薇卫的人面色凝重地走过来朝他们道:“匕首上淬了毒,见血封喉。”所有暗卫都是一脸复杂的表情。 角三眼角都红了,攥紧了徵四,低吼道:“你听见没有!” 徵四知道角三在介意什么。他们身为公子最为得力的影卫,让刺客混进了营地里不说,竟然还让那刺客有机会进了公子的身,甚至差一点儿,便伤到了公子。 其实徵四心里也十分不适,不仅仅是他,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好受的。 只是多想无益,赵子珩自己表现得毫不在意,徵四这会也怕角三钻了牛角尖。他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甩开角三的手,弯起大拇指与中指,狠狠地弹在了角三的额上。 “嘶——”角三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一下,立刻骂道:“我嚓!徵四你是不是想死!” 角三金刚怒目,徵四却一点不惧,反呛声道:“你才想死!醒醒吧!这半死不活的样儿,还不赶紧把公子交代的事情办了!” 他指指地上已经把外衫都蹭开了些许的许茵茵道:“你快点搞定她!”然后便闪人了。 “你!”角三想追上去,可是听着许茵茵春情泛滥的呻/吟声,还是认命地回转身子,烦躁道:妈/的!这都什么事啊! 而聚在赵子珩身周的北斗七卫则个个脸沉如霜,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行走。赵子珩停下脚步,淡淡道:“散开吧,用不着如此。” 他回到楚东阔面前,把手一摆,做了个引路的姿势,浅笑道:“表叔的营帐已经备好了,这便休息吧。” 楚东阔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古怪。直到他确定赵子珩脸上确实没有丝毫伪装,而是真的不把前一刻的刺杀行为放在心上时,他忽然抬手重拍赵子珩的后背,哈哈大笑道:“好!” “额.......”赵子珩被那一掌拍的差点咳出声来。略有些狐疑地看了楚东阔一眼,心里严重怀疑他是不是伺机报复他让人将他绑来,以此出气。 可是听着楚东阔爽朗的笑声,他移开目光,眼中掠过一丝无奈:算了算了,这位表叔不拘小节,他当小辈的便生受吧。 第60章 喜宴 程家现在都不要脸面了么?…… 角三一肚子郁气, 抹了把脸,蹲下身出手点了许茵茵脖子后面的某个穴位,人就晕过去了, 也终于不再发出那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甜腻声音。 他招来音律营中擅长毒与医的两名暗卫,指着地上的许茵茵道:“将她弄回那边帐内,看看怎么回事。” 看着暗卫将人抬走, 他才走到那边已经气绝的刺客旁边。这个刺客,就是许茵茵身边的小丫鬟花儿。 此时还在检查尸/体的一个暗卫抬头对角三道:“易了容,缩了骨,顶级死士。” 角三双眸眯起, 盯着小丫鬟的脸看了一圈,深恨自己一时大意竟然走了眼。他深吸了口气,蹲下身子,对那名暗卫道:“揭面。” 一张泛着青灰色的平平无奇的面庞显露人前, 这也没什么, 主要是这人的长相怎么看都不像个女子...... 角三嘴角抽了抽, 立刻吩咐道:“搬走,给她......仔细查查。”终日打鹰还叫鹰啄了眼, 角三回想脑中关于那小丫鬟的画面,如今知道“她”是刺客了, 有少许细节之处仔细推敲,倒也能寻出破绽。 不得不感叹这人除了易容技艺高超, 演技也十分过关。 这边的尸体被暗卫们团巴团巴弄走了, 那边徵四正在讯问丁掌柜一行人。 丁掌柜一开始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得软了手脚,可是等回过神来,就知道这营帐的主人也许比他想象的还不一般。 他拼命解释摘清自己,直道那丫鬟一直是许茵茵身边服侍的, 他也是来戴月城接他们小姐的时候才知道有这么个人。 除了丁掌柜外,他们那一行其他的所有人都被审问了一遍,最终也没再查出什么来。 角三几人猜测,那个死士应该是一直都跟着他们,只是先前一直未有机会下手。直到今晚他们停在了这处绿洲,大概那死士也是看见了丁掌柜这边的商旅,才生出的这一计。 “她”先借机取代了那个小丫鬟,又不知用了什么特殊手段引来大批豺狼,凭此混入他们营中。 果不其然,半夜豺狼散去,第二日天刚亮堂,就有暗卫在林中发现了真正的小丫鬟花儿的尸体。 角三将这事报给赵子珩,赵子珩命人将小丫鬟的尸体送回给丁掌柜,由他们自行决定如何处置。因比原定计划更早地找到了楚东阔,他们也没了再往大食国的必要了,赵子珩便下令拔营回京。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早一些回到京城,好去见他的小姑娘。 而在赵子珩带着楚东阔往京城赶的时候,齐国公府大公子谢尧的婚期也如约而至了。 是日齐国公府大开中门迎宾,前来祝贺的人家络绎不绝,门前难得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府内亦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公府外院招待男宾,内院中庭则接待女客,谢家主子不多,明昭郡主还特地请了福荣郡主过来帮衬。但这样的日子,便是再来几个帮手,主人家依然忙得脚不沾地。 瑞郡王妃携女儿乐平县主到了。郡王妃是明昭郡主的手帕交,其女乐平县主赵伶也是谢语岚的好友。 一见面瑞郡王妃便对明昭郡主爽快道:“知道你今日事忙,我便用不着你迎了,你忙你的去,我自个儿进去便好。” 她俩的交情深,明昭郡主也不与她客气了,便道:“既如此,让翩翩送你们进去罢。” 这边谢语岚与赵伶两个姑娘见面就勾手走到了一起,瑞郡王妃便笑道:“这倒是好。” 几人往内院走去,赵伶与谢语岚咬耳朵道:“你猜我进来时看见谁了?”不待谢语岚回答,向来憋不住话的她已经自己揭晓了答案:“是程葭蕙哟!” 谢语岚一愣,有些意外听到的是这个名字,便问她道:“你在哪里看见的她?” “就在你们府外,我下马车的时候无意中瞥见的。她坐在别的马车里,那会有风把窗帘子吹起来了,我就看见了。” 谢语岚皱了皱眉头:“她的马车是停着的?” “是呀,我也奇怪呢,”赵伶疑惑道:“莫非谢家大哥今日的喜事儿,你家还给程家发帖子了?” “没有,”谢语岚摇摇头道:“之前程夫人倒是给我娘递过帖子,只是那时候府里上下都为我大哥这一场忙碌,我娘既没得多余时间赴宴,更没那闲功夫招待,便婉拒了。”言下之意便是齐国公府并未打算与程家有什么来往。 赵伶便道:“那就奇怪了,我看着程葭蕙身边还坐着个人,像是她母亲的模样,她们这会儿到你们府门前......” 两人对视一眼,赵伶犹豫了下道:“程家......现在都不要脸面了么?”不请自来,这是十分失礼的行为。 但是偏偏在齐国公府办喜事众客上门的这当口,没有请帖的客人若真的具礼前来了,主人家也是不好不让人进门的。 不让进,那除非是真的已经完全撕破脸了。可齐国公府与程家,还到不了这一步。 果然当谢语岚安置完瑞郡王妃母女出来,便遇见福荣表姐引着程夫人与程葭蕙进来。她抿了抿唇,又重新露出个笑容来。罢了,大喜的日子,没必要让这点儿小瑕疵影响心情。 既然娘都把人放进来了,她也遇见了,出于礼节,少不得要上去说两句欢迎的场面话。 谢语岚笑着走上前去,程夫人见了她格外热情,借着太子妃之母的身份,摆出长辈的架势,拉着她的手便好一顿夸赞。 反之程葭蕙在见礼过后便站到了程夫人身后,她垂着眸子,脸上挂着浅笑,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程夫人却是觉得自己来对了。她因为程葭蕙的事儿在程尚书面前吃挂落,程青云令她主动修补与谢家的关系,她畏惧丈夫的冷脸,也几次下帖子到齐国公府,只是明昭郡主却一次都未应约。 程青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程夫人也是没办法了才在今日厚着脸皮上门来。方才在大门口没见到谢语岚她还有些失望,不想这会儿倒遇见了,她深觉是个机会,正好让程葭蕙给谢语岚陪个不是,讨她一句原谅,把百花宴那日的事情揭过。 恰好那日的主家福荣郡主也在,程夫人更觉得这个机会再好不过了。 谢语岚听程夫人说着说着便将话转到了上次的百花宴上去,顿时猜到了她想做什么了。 她给表姐福荣郡主使了个眼色,觑着程夫人说话停顿的当口,赶紧开口道:“今儿来客太多,若有招呼不周之处夫人请多担待,二位先请里边坐,门上还有许多客人,我先去迎一迎,少陪了。” 谢语岚说罢便抽回被程夫人拉着的手,笑着对她点点头,脚下移开两步,很快与程葭蕙错身而过,快步往大门口处走去。 程葭蕙眼中划过一道暗芒。 “诶——”程夫人反应过来,还想转身去叫住谢语岚。 福荣郡主已经上前拖住她手,笑眯眯道:“夫人这边请吧。” 程夫人没办法,只能干笑两声,回头再看一眼已经走得没影了的谢语岚,无奈地随着福荣的脚步往里走。 - 谢语岚从程夫人这里脱身,很快又投入到了迎宾引客的工作中去。眼看客人都来得差不多了,谢语岚跟随明昭郡主转移到内院中庭里招待来客。 她已经开始学习管理中馈了,喜宴有几个部分的事情明昭郡主便交给她去管,所以这期间时不时地便有下人来请示一些问题。 谢语岚忙忙碌碌的,却还能注意到程夫人频频看向自己的目光。她心里叹气,只是更不往她那边过去了。 这边程夫人一直得不到谢语岚的回应,忍不住冲程葭蕙撒气道:“你方才愣着做什么?她走的时候你怎么就不知道拉住她,要你刚那会儿直接便向她道歉了,也就没这么多事情了!” 程葭蕙微微低下头,动动唇,还是没说出什么来,只是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捏得死紧,指甲尖端都陷进了手心的嫩/肉里。 好不容易听见炮竹声声,吉时已到,谢语岚终于等到了自家大哥将新娘子迎回来了。待一对新人拜过堂又送去了新房,观礼的宾客们也都陆续入席——开宴了,谢语岚总算能停下来稍稍喘口气。 她拿帕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瞅着这么点时间,她决定回自己院子里换身衣裳。八月底了,天气原已经转凉,只是她这一天里里外外地应接不暇,跑来跑去的身上发了汗,这会儿歇下来就觉得全身都不太清爽。 紫萱细心,早已先一步让丫头们打来热水,谢语岚进去净房里头简单擦洗了下身子,洗去了一身的粘腻与不适,刚捏着肩膀出来坐到梳妆台前,便听见院里有小丫头说话的声音。 不一会儿墨竹拿着封信进来了,对谢语岚笑道:“巧了,琅王殿下送来的信,小姐您正好趁这会儿看个热乎的~” 赵子珩自出京以后,隔三差五地就会给谢语岚写信。 说来也是奇怪,换作以前,赵子珩也曾奉命出京去办过事,一去就是半年的,可是那时候彼此都不会有牵肠挂肚的感觉;便是他们两人都在京中,三两个月遇不到一面也是常有的,但那时候也不觉得如何想念。 可是自从赵子珩表白了以后,两人的感情似乎是打开了闸口,翻涌的思慕与爱意奔流而出难以控制。如此情正酣热之时要分开,怎不加倍想念? 谢语岚面露惊喜,顿觉浑身的疲累都消减了些许,在几个大丫鬟面前也用不着为了女子的矜持故作端庄,她等不及地站起身转过去,从墨竹手中一下便抽走了信。 她低着头一边拆着封口一边坐回去,同时吩咐道:“你们也先去喝口茶歇歇,我一会儿再喊你们。” 这便是要独个儿看信,不让她们在这“碍眼”了。紫萱墨竹几个心照不宣,偷笑着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还给她将门关好了。 谢语岚抽出信,手一捻便见是两页信纸,眼里登时又更添了欢喜。盖因赵子珩给她写信都是因想她的缘故,所以有时候并没有太多话说,下笔寥寥几句便没了,信里也只表了思念之情,一页纸也都写不满; 而有时赵子珩在路上遇到了特别的风景或者趣事,写信的时候想起来了便也会闲聊一般写来与她分享,这时候信中的内容自然就会更多一些。 第61章 祸心 我已经毁了,你也不能好过!…… 而对于谢语岚来说, 赵子珩写来的信,不管内容是什么,字当然是越多越好了。从他笔下的内容想象到他当时的模样, 对她来说亦能缓解思念。 这封信是他在西域龟兹国落脚时写的。此国的房屋建造与大周截然不同,全都是圆顶建筑,他们进城之前还要翻过一座沙丘, 当时站在沙丘上远远地往城内望去时,第一眼还十分诧异,怎么城内都是圆白色的巨蛋,后来再看, 又以为那是一个个帐篷。直到最后进了城里,才发现那都是固定的一栋栋房屋。 赵子珩将这些都写在信里,谢语岚看着看着,唇角便不由自主地翘起, 脸上露出欢快的笑容。 只是写信的时候赵子珩还不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在戴月国遇见楚东阔, 便在信末对谢语岚说西域诸国各有不同, 待他一一看过了,都会写信与之道来。 谢语岚还挺期待的。 赵子珩这次之所以决定亲自前去, 既是为了抢在他人之前找到楚东阔,率先了解事实真相, 好回去为他洗清污名,同时了却几位亲长的心愿;也是为了暂时先从京城退开, 好稳定朝堂之中因他与齐国公府联姻而产生的震荡。 但他也不会在外太久。这趟赵子珩给自己的期限是半年, 半年之后,不管找不找得到人,他都要回京城去。但因他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能够找到楚东阔,所以也早便做好了在外待足半年的打算。 如此, 他人不在京中不能时刻陪在谢语岚身边,便只好通过一封封的信尽述相思,传递爱意,好叫小表妹觉得他并没有离开多远,等到半年之后他回去了,两人也不至于就生疏了。 眼下看来,他这方法倒是极有用,每当有他的信来,谢语岚心情都极好。虽然没有明说,可便连丫鬟们都知道,小姐天天都盼着能收到琅王殿下寄来的信。 这会儿她先用较快的速度把整封信都看完了一遍,接着又慢慢地重新再看一遍,直到最底下的落款,她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那个“珩”字,心底里一点点地沁出思念。 “叩叩,”外头有人敲了敲门扇,是紫萱的声音:“小姐,您该往前面去了。”估摸着这会儿宴客时间应该已经过半,她们提醒谢语岚该出去露面了。 过会儿若有客人要先走,她身为主人家的小姐还得送客,自然不能长久不出现。 今日事情还未完,确实还不到悠闲的时候,谢语岚便道:“你们进来吧。” 见着几个大丫鬟进来,谢语岚将两张信纸叠在一起折好,又塞回信封内,交给墨竹道:“仍放去我的匣子里。” 碧桃走过来帮谢语岚重新梳理起略有些松散的头发,绿芍归拣着佩饰,紫萱则到一边打理谢语岚一会要换上的衣服。 几人动作十分利落,不多会儿,从自己院中出来的谢语岚看起来又是那么的清新美好,明丽逼人。 谢语岚领着几个丫鬟,边走边吩咐道:“墨竹,你到大哥哥院里去看看,嫂嫂那边的饭食可已经送过去了。”谢语岚听明昭郡主说过,新娘子成婚当日基本都是饿着肚子进门的,所以她早早便让厨房那边备好了新娘子的餐。 “紫萱,你往回事处去看看,他们那边儿的回礼可都备妥了。” 墨竹与紫萱都去了,碧桃没有跟出来,谢语岚身后便只剩下一个绿芍。她们主仆二人往中庭走去。 - 程葭蕙在这条道上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方才程夫人一直盯着谢语岚的动向,宴席上人太多了,想说点什么都不方便,何况谢语岚也根本不往她跟前凑,她又不好胡乱走动。 一看谢语岚往中庭后面走,程夫人便悄悄地推了程葭蕙一把,让她跟上人,找到她面前去道歉。于是程葭蕙便借口要去净房,出了中庭,悄悄地跟上了。 只是走到一半时,拐角处忽然出来几个齐国公府的下人,程葭蕙情急之下忙躲了起来,待那几个下人走过了她再出来时,却已经见不到谢语岚人了。齐国公府内院甚大,程葭蕙又没来过,也不敢到处乱走乱撞,只好待在原地,等着谢语岚回来。 其实程葭蕙根本不想与谢语岚道歉。她只是需要这个借口跟着程夫人一起来齐国公府罢了。 这段时间她过得非常不好,姐姐程茗蕙与家里关系紧张,父亲程青云不止对程夫人没有好脸色,对她更是不假辞色,动辄得咎。 她从小到大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如今家人厌弃,名声也坏了,而这一切,都是因谢语岚而起,都是她与赵子珩害的! 程葭蕙从来不知道反省自己的错处,原本只是一件小事,因她想法阴暗偏狭,选择了错误的面对方式,结果一步错步步错,才有了今日的恶果。 她想到平阳侯世子荀恪骞,前阵子他买通了程府下人带话给程葭蕙约她见面,原本她是不想理会的,可是想到自己的处境,鬼使神差地还是去了。 那日荀恪骞见她赴约,平时温润持重的世子爷难得的有几分激动。他告诉她,其实他爱慕她已久,只是碍于家中长辈,他始终不敢表露出来。 原本他想要先说服家中母亲同意,然后他再来到她的面前,向她表明心意,诚恳求娶,这是他男人的担当与责任。 他道平阳侯府妻妾之争严重,他从小见惯他母亲的艰难不易,身为侯夫人唯一的嫡子,母亲的期望,家族的压力全部堆在他的身上,所以纵然他对她有心,也不敢有一丝的逾越。 只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百花宴那日事情的发生。他因为种种顾虑而未能在人前为她据理力争,是他对不起她。 后面的话,荀恪骞没再说出口,可是看她的眼神自责而哀伤。 程葭蕙自己又怎么会不明白,百花宴那日之事过后,京中人人都道她已经得罪了琅王与齐国公府,哪家拎不清的还敢娶她进门? 她眼睛蕴着泪,不想在荀恪骞面前哭出来。到了那一刻,她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这个尚书府千金,太子妃的胞妹,再没了往日的光环...... 曾几何时,京中高门公子有半数都尽可随着她挑,可是如今,不说公侯门第,便是上品官员之家她都进不去。 她在京中名声不好,以父亲的性子,定然只会随意将她打发出京远嫁,这繁华京都,名利之所,再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程葭蕙怎么能甘心。她甚至都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与荀恪骞告别离开的,其实哪怕她也曾对荀恪骞有过一丝丝好感,但那好感实在浅薄,荀恪骞是否爱慕于她也根本不重要,让她倍感痛苦的是,即便荀恪骞对她有意,他家中也绝不同意让他娶她。 她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才貌,竟然被弃如敝履。不过就是因为人们觉得她得罪了琅王赵子珩与他未来的王妃! 想着自己身上发生的种种事情,程葭蕙心里能恨出血来。她躲在花坛之后,眼睛泛红,呵,既然所有人都认定她已经得罪了谢语岚,既然她现在已经毁了,那么,她也不会让谢语岚好过的! 程葭蕙焦灼地等待着。好一会儿才认出前面出现的人是谢语岚,她正跨过一道月洞门往她这边儿来了。 “来了......”程葭蕙忙从花丛中出来,装作迷路的样子站在路中左顾右盼。 谢语岚正在心里盘算着今晚要给赵子珩回信的内容,今日的盛况是一定要写上的,他既然无法亲自前来,那便由她来告诉他。 她正想着事情,忽然绿芍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小姐您看,前面那个,可是程二姑娘?” 谢语岚脚下的步子顿了顿,往前看去,果然是程葭蕙。不由得双眉蹙起,疑惑道:“她怎么在这里?” 绿芍便答:“看着像是走错道了?” 谢语岚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这是在自己家里,客人误入内院,她总得上去询问,便叹了口气道:“唉,只盼她别是有什么坏心思吧。” 又因绿芍这丫头心眼老实些,谢语岚便又悄悄叮嘱绿芍道:“程家并未受邀咱家的喜宴,她现在又跑到这里来,不定想干些什么。一会你仔细注意着点儿,机灵些。” 一席话说得绿芍有些紧张起来,忙睁大了眼睛,一副铆足了精神的模样应道:“是,小姐。” 程葭蕙这边心里也是既紧张又兴奋,她并未看向谢语岚主仆的方向,只等着她们走近了唤她,才转过身去,露出终于看到有人经过的那种惊喜的眼神。 即便如此,谢语岚也并未走得太近,离着几步远她便停住了脚步,只见她脸上挂着客气的微笑,问程葭蕙道:“程二姑娘怎么会在此处?” 平平淡淡的叫她程二姑娘,而不是以前的“程姐姐”,这便是不再与她论交情而要论尊卑了。她是县主,自己却无诰封,按理自然是要向她屈膝行福礼的。 只是以往谢语岚给太子妃面子,见到程葭蕙的时候态度也很是随和,久而久之程葭蕙也习惯了不用给她见礼。 这会儿看着谢语岚一副高高在上等着自己见礼的样子,程葭蕙心中更恨:往日里在人前便装模作样,如今没别人了便来作践自己,这个贱人! 只是谢语岚站定了不动,这距离太远她也不好下手,程葭蕙咬咬牙,脸上笑容僵硬,借着见礼的动作往前走了几步,“臣女见过县主。” 她抬头,看着谢语岚那张白玉无瑕的脸庞,更觉百爪挠心般地难受,心中的嫉恨也更深刻了。不管她承不承认,谢语岚的这张脸确实得天独厚。 第62章 出手 只要毁掉她那张脸! 仿佛被刺伤了一般, 程葭蕙垂眸,在身前交握的双手紧了紧。 上天为何如此不公,既给了谢语岚显赫的家世, 高贵的身份,又给了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好相貌,如今, 连夫婿都是别人所仰望的...... 程葭蕙身在程家,她比谁都清楚,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赵子珩的身份会比现在更为尊贵, 太子之位于他不过一步之遥。 想到谢语岚妻凭夫贵成为太子妃,往后更会坐上凤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有人见了她都要卑躬屈膝, 而那时候, 自己却不知道在哪里, 还能不能看见都不一定...... 程葭蕙的心被浓重的嫉妒与怨恨啃噬着,世间的好事仿佛都被谢语岚给占尽了, 可是她凭什么?! 男人的喜爱总是肤浅的,赵子珩喜欢她, 想必也是为了她的那张脸罢了。只要毁了谢语岚这张脸,只要毁掉这张脸! 谢语岚见程葭蕙行过礼后便不再说话, 因她眼睛向下, 谢语岚看不见她的眼神,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能开口唤她:“程二姑娘!” 程葭蕙眨了眨眼睛,如梦方醒般抬头:“县主说什么?” “......”谢语岚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再次礼貌问询道:“我说,你为何会在这里,此时你应该还在宴上才是。” “啊,”程葭蕙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道:“我原是想去更衣,只是走到了这里却迷了路。” 谢语岚皱眉:“没有小丫头给你引路吗?”净房离着中庭是有一些距离,故而府里也在中庭出入口处安排了许多丫头,专为来参宴的夫人小姐们带路前去净房。 程葭蕙自然也有引路的小丫头,只是被她使借口支开了,只这会儿当然不能这么说,便道:“原本是有的,只是没走几步便有另个丫头不知有什么事情寻人帮忙,我想贵府里今日事忙,便让她给我指了路,我自己去便是。” 说到这里又露出些许无奈,有些不好意思道:“只没想到国公府实在太大,我这不辨方向的毛病又犯了,这不,才走了一小段路便迷了,小丫头给我指的到底是哪个方向我也搞不清了。” 她说话的时候,谢语岚一直在观察她的神色。只见她仪态大方,神情自若,态度也与旧时无异。 可就是这样才奇怪!百花宴那日,她看自己的眼神分明带着恨意,可是如今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如何不诡异? 谢语岚心下更添了警惕。只是这里毕竟是自己家里,谢语岚心里也没什么怕的,眼看四下没有别的仆从经过,想想便道:“既然如此,绿芍,你便送程二姑娘去净房吧。” 绿芍看看自家主子,又看看程葭蕙,刚要答应下来,却听程葭蕙婉拒道—— “倒也不必这么麻烦,宴上热闹,我原也不过是想着出来透透气,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也够了。” 她笑着看了看天色,又道:“我看县主也是要往中庭去的吧?瞧着时间不早,兴许一会便散席了,我还是与你一同回宴上去吧,省得我母亲多心。” 谢语岚看了她一眼,随即弯唇一笑道:“也罢,既如此,我们便走吧。” 她素来就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的,所以不管程葭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会儿谢语岚都不想与她继续周旋下去了,今日她实在很忙,片刻都不可浪费。 谢语岚心里已经想好了,程葭蕙想怎么的便来吧,她不怕。 看着谢语岚客套中又带着一丝轻慢的面色,程葭蕙眼中掠过一道厌恨。那张脸......此刻有多么得意骄傲,她便要让她以后再也不能露出这样睥睨的神色! 程葭蕙松开了交握的双手,右手手指悄悄地探入了左手的袖袋中,碰触到了藏在里面的一个荷包。 松开荷包的系绳,手指钻入其中,摸索着拈住了一颗粉丸子。程葭蕙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着。她脑子发热,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想象中事成之后的欢喜。 在谢语岚迈开步子向她走来的时候,她抬眸,眼睛定在谢语岚莹白的侧脸上。 谢语岚瞟见她的眼神,双眉蹙得更深一些。 随着谢语岚一步步走近,程葭蕙心里叫嚣着毁掉谢语岚那张脸的声音更大了。她将那枚粉丸子握在掌心,手抬起放到胸前,稍一使力,那丸子便碎成了粉末。 谢语岚眼皮一跳,她看得清清楚楚,有轻微的烟雾状的东西从程葭蕙指缝间逸出! 因谢语岚对她怀有戒心,走过来的时候脚下故意有些偏离,可是程葭蕙早等着这一刻了,谢语岚离着她三四步远,她便自己靠近来。 程葭蕙扬手,便要将那粉末往谢语岚头脸上撒—— “啊!” “砰!” 谢语岚一边用帕子捂住口鼻,一边背转身避让,踉跄着退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子,听着身后的动静不对,她赶紧回过头去。 程葭蕙仰面摔倒在地上,她身上则压着绿芍。程葭蕙自己面上,还有绿芍的黑发上,都沾着薄薄的一层白色粉末。 是绿芍,因为谢语岚事先提醒过,她方才便时刻注意着程葭蕙的一举一动。从程葭蕙手上的异动,再到粉末成烟雾状逸出,绿芍看得清清楚楚。 双方离得那么近,便是提醒也来不及了,绿芍在程葭蕙扬手的一瞬间,便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陡然间冲上去抱住了程葭蕙的腰,借着冲势将程葭蕙重重地往后推倒,两人便摔作了一团。 谢语岚怎么也没想到,程葭蕙在齐国公府便敢对自己下手,她真的是疯了不成?不用想便知道那粉末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地上的程葭蕙因是头磕在了地上,此刻便有些晕迷,而绿芍的额头则撞在了程葭蕙的肩胛骨上,一时也因疼痛而止了别的动作。 谢语岚当机立断道:“绿芍,你还好吗?你身上洒了那些粉末,如今还不知是什么东西,你先莫要乱动,我马上找人过来!” 她提着裙子往中庭跑,恰好遇见了明昭郡主身边的春晖。她抓住人将事情一说,说完了又叮嘱道:“我没什么事,让我娘不必担心。” 春晖立刻找来了几个丫头先随谢语岚返回绿芍那处,自己转身就去找明昭郡主禀明此事。 听着春晖在自己耳边小声说完,明昭郡主脸上闪过一丝愠怒。只是此时宴席已经到了尾声,马上就要开始送客了。 大喜的日子偏出了这等事,实在晦气。碍于满堂的宾客,明昭郡主沉吟片刻,便吩咐这件事不可声张,她又让春晖借口程葭蕙不适被带去了客房休息,将程夫人留下来,请到内院去。 这件事太恶劣了,上次只是言语污蔑,这次直接使了阴邪手段,明昭郡主不可能再轻易饶过程葭蕙。 程夫人正坐立难安,原本她也奇怪怎么让程葭蕙追着谢语岚去道歉去这么久,这会儿谢语岚还没回来,女儿也没回来,可是眼看着都要散席了,她心下有些着急。 春晖来说时,程夫人还真当她说的是真的,以为程葭蕙身体有什么问题,急急忙忙地便起身跟了她去。 府里的大夫很快过来了。看见地上的情景还颇有些错愕。谢语岚怕那不知道是什么的毒粉伤了绿芍,一看见他便催促道:“吴大夫,你快看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好、好!”吴大夫忙收起脸上的错愕,换上严肃认真的表情走到地上两人旁边蹲下,离得近了,一下便能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 吴大夫鼻子动了动,皱着眉头想了片刻,很快便松开了眉毛,蓄得长长的白眉挑了挑,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许多。 他转头先给了谢语岚一剂安心药吃道:“小姐放心便是。” 吴大夫医术高明,有他这么一句话,谢语岚登时便先松了口气,脸上神色也不再那么紧绷了。 又见吴大夫从他随身的药箱里拿出一个瓶子,倒出些水状的东西在手上搓了搓,然后擦干了手便用手指去拈落在绿芍背上的粉末。 他将那粉末凑到鼻子前近距离嗅闻,片刻后又从药箱中取出另一个瓶子,打开往手指上倒,谢语岚便见着吴大夫沾了粉末的手指凝出墨色的水滴。 “果然是乌陀花。”吴大夫做完这一套,便将东西放好了,擦着手站起来,捻须对谢语岚道:“小姐无需担心,这粉末虽然有些异处,但是老夫恰恰知道怎么治它,对症处理了也不会留下别的问题。” 绿芍是为忠心护主,谢语岚当然不想她落下什么不好来,听闻此言也是彻底放下了心来,忙道:“多谢吴大夫了。” 接着便是吴大夫吩咐怎么处理眼下两人的状况了。 绿芍被送回了她的住处,谢语岚看着地上浑身湿漉漉尽显狼狈的程葭蕙,对她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谢语岚冷声道:“将她抬到朝花院去。” - 程葭蕙被泼了一身的水后便醒来了,她呛咳着被齐国公府的仆妇扭送到一个陌生的院子来,仆妇们将她往门内一推,便立刻关门上锁,不再理会她。 程葭蕙扑倒在地上,亏得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她才没有磕伤。此刻她匍匐在地,脑子一点点清明起来。 她看着微微发抖的手,意识到自己终于对谢语岚下手了。 可惜......竟然没有成功。她孤注一掷,什么都不要了才做出的这件,竟然没有成功?!眼泪从她眼角滚落,程葭蕙仰头:贼老天,你为何这么对我!!! 程夫人来了,谢语岚冷静地将程葭蕙所作所为告诉她时,她愣住了。任程夫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第63章 解毒 害人不成反害己 “我......”好半晌, 程夫人开口,才发觉自己嗓子发干。 谢语岚抬了抬手,道:“夫人喝口茶吧。” “诶, ”程夫人心中惶急,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嗓子被茶水润过, 她再开口说话时总算能发出声音了。 然而她放下茶盏,原先想说的话却不知道怎么出口了。她想说她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可是她看看谢语岚,这位清平县主, 板上钉钉的琅王妃,也许不久的将来就会取代自己的大女儿成为新的太子妃...... 她这样的身份,有必要在自家办喜事的时候弄出这么一出,就为了诬赖自己那个什么都不如她的女儿吗? 这段时间林林总总的事情下来, 程夫人也不是不知道程葭蕙是什么样子, 只是她始终不愿意将自己的小女儿想得太坏罢了。 想她的两个女儿, 程茗蕙是嫡长女,当年她出生时, 程青云刚从工部员外郎升任郎中,家中境况开始越来越好, 程青云又有意“培养”女儿,自小便对她严格教养, 还为她延请了许多先生教习琴棋书画。 所以程茗蕙从记事起, 每天便有做不完的功课,她也曾哭过闹过,但是不管用,程青云一门心思教出个才貌双全的女儿, 程夫人便是心疼也没办法。 久而久之,程茗蕙的性子也越来越内敛,她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向父母撒娇,心里想什么也不会同父母述说,程夫人与这个女儿,感情上来说,其实是不太亲密的。 后来程夫人又生了儿子,程青云对儿子自然也很重视,关于儿子的一应事情都是他亲自安排,程夫人也插不上手。 及至到了程葭蕙出生的时候,境况才不一样了。那时程青云已经是工部侍郎了,程家蒸蒸日上,程茗蕙又出落得亭亭玉立,因而到了程葭蕙,她倒是过上了哥哥姐姐所没有的备受宠爱的日子。 对程夫人来说,小时候嘴甜会撒娇的可爱小女儿便是她的心头肉,曾经在她眼里,大女儿是优秀,可是小女儿也自有她的优点,并不比她大姐姐差什么。 为什么她的葭儿会变成这样......程夫人颓然道:“我能先见见她吗?” 谢语岚理解,摆摆手,让春晖带她过去。单凭自己的一面之词,程夫人无法全信也是正常的。让她们母女见面,程葭蕙肯认了最好,要是她矢口抵赖,程夫人还想着护犊子,那么她谢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 程夫人被人领到了一间房前。房门上锁,房间门口左右还守着两名仆妇,乍一看程夫人心里很不舒服,再怎么样,她们是上门的客人,程家这么做完全就是对待犯人的态度。 待进了门,她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女儿,顿时又惊又怒,忙走过去蹲在女儿身边喊道:“葭儿!你这是怎么了?!” 程葭蕙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一缕缕地搭在头脸上,看起来落魄又凄凉。没有主家的命令,齐国公府的下人也不会主动给她换衣裳。她蜷缩成一团抱住自己,先前的亢奋与热切褪去冷却之后,身上便开始感觉到阵阵地发冷。 听见程夫人的声音,她原本直愣愣地盯着墙角的眼睛才动了动,慢慢地转移视线到身边人的脸上,她的眼神慢慢聚焦,似是才看清了来者,眼眶中迅速泌出泪水,又迷了她的眼睛。 程葭蕙如迷途的孩子般颤巍巍地朝程夫人伸手:“娘......” “葭儿!”程夫人心如刀割,立时便握住女儿的手。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更为心疼,怒火倏然腾起。 她扭头便朝门口处站着的春晖与仆妇怒道:“齐国公府便是这样的待客之道?!我女儿便是做错了事情,该如何处置也该与我商量才是,你们竟然这么待她,眼里可还有王法!” “既然程夫人要说王法,那便把程二姑娘送官法办吧。” 一道清扬冷凝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程葭蕙身子陡然一僵,程夫人亦是一惊,母女俩同时看去,便见春晖与仆妇们退开了让出门口,蹲身行礼——明昭郡主带着谢语岚从门后转了过来。 明昭郡主美艳的面容此刻冷若冰霜。 程葭蕙心头紧缩,这时候才真正开始知道怕了。她一手握紧了程夫人的手,另一手则半撑着身子坐起,整个人往程夫人身上靠。 明昭郡主旁若无人地进来,直接便走到了房里正中间摆放的座榻上坐下,这才看向了程家母女。 一坐一蹲,程夫人本就矮了一头,再被明昭郡主清凌凌的目光一盯,顿觉心里发虚。她搂住程葭蕙的肩膀,强扯出笑道:“郡主息怒,方才是臣妇说错话了,既然您来了,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便是,何必闹出去让外面人看笑话。” 明昭郡主不语,只是拿眼睛一径地瞧着她们母女。直看得程夫人心里犯怵,一颗心吊起来不上不下地摆荡。程葭蕙更不用说了,她根本不敢对上明昭郡主的视线,一直偏着脸回避她的眼神。 “呵......”半晌才听明昭郡主轻笑一声,却是道:“夫人家的丫鬟都在外面吧?夫人搭乘而来的马车上想必也有程二姑娘的衣裳,不让人去拿来给程二姑娘换上?” 程夫人在明昭郡主面前再没了方才怒骂的气势,被她一说才如梦方醒般唯唯诺诺地应道:“是、马车里是有备了衣裳的,臣妇这就让人去拿......” 明昭郡主便转向春晖道:“我看夫人这会也腾不出手,春晖你去吧。” 程夫人连声道谢。春晖应了声便出了门去,只没一会儿便领了程家的丫鬟进来了。原是方才程夫人来时,她的丫鬟被留在了朝花院外,春晖早便让人借程夫人的名义叫她们去马车上取来了程葭蕙的衣裳了。 只不过在谢家的主子们发话之前,她们是不可能先给程葭蕙换了的。故而方才一直将丫鬟和衣裳都安置在了其他厢房罢了。 明昭郡主让程家的丫鬟先扶了程葭蕙进去里间换衣裳。 程葭蕙此时倒如惊弓之鸟,她深知自己若想从齐国公府好好地出去,她娘便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她握紧了程夫人的手不放,眼神恳切地看着她娘求道:“娘,您陪女儿去吧。” “这......”程夫人心疼女儿,正犹豫要不要答应间,明昭郡主开口了。 “我看程二姑娘还是先去换了这一身吧,你有什么话,一会再说不迟。”又吩咐道:“来人,给程夫人看座上茶。”话中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让程葭蕙自己去换衣服,程夫人留下了。 明昭郡主说这话时脸上没什么表情,看得出来已然有些不悦。 程夫人不敢再触怒她,忙拉开女儿的手道:“葭儿,娘要与郡主说话,你自己进去换了便是。” 她示意丫鬟:“扶小姐进去。”又拍拍程葭蕙的手,低声道:“听话。” 程葭蕙再不情愿也没办法了。丫鬟将她们母女一起扶起,程夫人看着女儿进去,这才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她暗暗吸了口气,看了看神色冷淡的明昭郡主,又看向一直安静地坐在明昭郡主下手的谢语岚,想了想,才开口道:“郡主,您看葭儿也受了惩罚了,依臣妇看,今日之事想必就是个误会......” 话未说完,便被明昭郡主打断了。她看着程夫人,唇边微勾,似笑非笑道:“程夫人是不是觉得我齐国公府仗势欺人,在事情未查明之前便先使了私刑教训了程二姑娘?” “这......”程夫人张了张嘴,难道不是? 谢语岚垂眸微笑,明昭郡主也笑了,她执起手边的茶碗,撇了撇茶沫,给春晖使了个眼色道:“你来告诉程夫人吧。” “是!”春晖站出来,面向程夫人行了一礼,抬头对她道:“误会倒也是误会,只不过是夫人看着程二姑娘一身的湿产生的误会。” 她笑吟吟地看着程夫人继续道:“好叫夫人知道,程二姑娘如此,是我们听了大夫的话,给她解毒所致。” “什么?!”程夫人瞠目结舌道:“解毒?” “是的,便是为了解毒。因程二姑娘想将毒粉撒向我家小姐不成,最终反洒了自己一身,故——” 程夫人失声道:“那、那毒粉洒了她自己一身?!”她捂住胸口,差点喘不过气。这些细节谢语岚先前并未告知于她,她便只大概知道女儿用毒害人不成被抓了现行。 “夫人倒也不必担心,程二姑娘身上的水都是掺了解药的,当时便泼了全身,定不会留下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程夫人这才抚着胸口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但她脑子转过弯来,很快又觉得尴尬起来。人家这话便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程葭蕙害人不成反害己,人家不记仇还救了她,可自己上来倒还以为人家是动用了私刑...... 她惭愧道:“府上大度,先前是臣妇失言了。” 谢语岚很好奇程夫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女儿是什么样的人。就她这几次接触下来,程葭蕙分明是心高气傲又气量狭小不能容人的性子,只她先前也没想到她竟然还如此狠毒。 她看向程夫人道:“夫人慈母之心,我亦能够理解,只是我却不能理解程二姑娘的狠心。夫人可知,程二姑娘可是打定了主意要叫我毁了这张脸的。” 程夫人闻言悚然一惊,心知这事是不能善了了。 第64章 不认 不见棺材不掉泪 恰此时程葭蕙换好了衣裳出来, 程夫人一见到她便变了面色,黑着脸喝到:“过来跪下!” 程葭蕙惊慌地朝她看去,无措道:“娘!” 程夫人面沉如水, 不为所动道:“我让你跪下!” 程葭蕙紧紧地抿着唇,她看向上首的两人:明昭郡主自顾自地品茗,对她们母女的动静置若罔闻, 一眼都未曾看过来;谢语岚倒是一直看着她,与她目光相对时,眼神中的淡漠与冷傲毫不掩饰。 这样的眼神深深地刺激了程葭蕙,原本压在她心上的畏惧顿时消散无形, 她直挺挺地站着,盯着谢语岚一字一顿道:“我、没、错,我、不、跪!”她再也不要在谢语岚面前低头,再也不要看她得意的样子, 便是死也不愿! 她倏然转头对程夫人哭喊道:“娘!为何旁人几句话您便信了, 不管她们说什么, 又如何费心构陷于我,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程葭蕙也不是真的那么蠢, 她确信她出手的时候只有谢语岚和她的侍女以及她自己三人在场,并没有其他的外人看见。既然如此, 那她就咬死了是谢语岚伙同她的侍女诬陷自己,反正谢语岚没有受到任何的损伤, 现场更没有其他的证人, 齐国公府又能奈她何? 方才换衣裳时程葭蕙便想过了,这件事闹将起来,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齐国公府咽不下这口气将这事情宣扬出去让她的名声更坏吧,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的名声再怎么折腾也就那样了, 她根本不在乎了。 谢语岚笑了。她果然不认。 程夫人却是没想到女儿会是这样的反应。她原本已经完全信了是程葭蕙做下的恶事了,她让程葭蕙一来就跪下,也是为了平息明昭郡主母女的怒气,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这件事揭过了快些带着女儿回家。 她此时还不敢想万一丈夫程青云知道女儿又惹事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眼下程夫人是为了救程葭蕙,可偏偏程葭蕙并不领情。且这会儿程葭蕙的反应又让程夫人动摇了。为人父母,对自己的子女总有些美好的想望,不到证据确凿的地步,他们通常都不会愿意相信自己的孩子是个不善的人。程夫人便是如此。 她犹犹豫豫的,一会儿想如果女儿真的没做,人家为何要诬赖她;一会儿又想,兴许谢语岚便是因百花宴那日怀恨在心,偏今日她又推了女儿去道歉,才招致报复...... 程夫人神色变幻,明昭郡主却已经看出来了她是个拎不清的人了。 站在明昭郡主的角度,这件事谁是谁非毋庸置疑,程葭蕙心狠手辣,即便现在看来没有酿出恶果,可是她有这样的心思便不可原谅。 程夫人身为她的母亲,没有担好教养之责,本就是她的过失;如今事实摆在眼前,竟然还妄想帮她女儿逃脱罪责,更是糊涂。 若她们一开始便痛快认罪,明昭郡主还可能从轻发落,可是现在这样,却是不可能了。 明昭郡主知道程葭蕙不会认了,那么再说下去也不过是白费功夫,她看向谢语岚,抬了抬下巴,然后便站起身来。 谢语岚会意,也跟着站起。 “额......二位这是?”程夫人见她们忽然站起,愣了愣,忙也跟着起身站着。 明昭郡主淡淡道:“程夫人,我想你应该能够明白,今日之事非同小可,既然程二姑娘说她没有做过,那么多说无益,便让事实来评判吧。” 程夫人不解道:“什么意思?” 明昭郡主勾勾唇,冷艳道:“稍安勿躁,你们很快便会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语毕便携了谢语岚从她们身边走过,出了门去。 程葭蕙仍旧摆出一副倔强的样子,她泪眼婆娑地看着程夫人,只心里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郡主......”程夫人还想问些什么,春晖已经带着小丫头们拦住了她,脸上带着和气的笑道:“还请程夫人与程二姑娘在这里稍作休息。” 程夫人面色微变,立刻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想将我们母女囚在这里不成?”她的声音略尖,听起来更像是质问。 春晖一点不慌,客气回应道:“您误会了,程夫人也是朝廷诰命,我齐国公府又怎敢囚禁于您?您放心,待程大人来了,我们便会来请您二位过去的。” 程夫人眼前一黑,紧张地抓住春晖的手道:“你说什么?!”这一声儿比方才那句问话更为尖利。 春晖皱了皱眉,被程夫人紧抓的手腕有些疼,她向后退了一步脱开程夫人的手,道:“夫人别着急了,程大人应该还有些时候才会到,奴婢稍后会让人送些吃食过来,您二位先歇着吧。”说罢便要带着屋内伺候的人离开。 程夫人哪里能不着急!她简直心急如焚! 程葭蕙想到威严的父亲,也怕了。她颤巍巍地拉住程夫人的衣袖,带着哭腔唤道:“娘,她们竟然去请了父亲来!这可怎么办啊!” 程夫人最怕的就是丈夫程青云,她娘家自她父亲去后便一蹶不振,弟弟又无用,靠着她这个姐姐才能在鹿城安安稳稳地当个芝麻绿豆大的县令。以前太子还在时,她是太子妃的生母,丈夫还算给她几分尊重,可是这三年来,程青云待她早已大不如前了。最近因程葭蕙更是连话都不与她说,她便连当家主母的体面也快维持不住了。 一害怕,程夫人的那一腔慈母心肠又硬了起来,她甩袖子怨怪起了程葭蕙:“怎么办怎么办,我哪知道该怎么办!还不是怨你自己,方才你便是跪下来认个错又能怎样,我瞧着明昭郡主方才还没那么不好说话,说不定只要你认错了她们也就作罢了!” 她急得团团转道:“原只要这事儿不传出去,也不是不能瞒着你父亲,现下好了,你父亲最是爱面子,这样被人请上门,他心里不定怎么冒火!连我都要被你连累了!” 程夫人脸色越来越难看,思来想去,走到了门口处对那里伺候的丫鬟道:“去请你们夫人过来,便说程二姑娘知道错了,她愿意给你们县主磕头赔罪。” 程葭蕙站在她身后,不可思议道:“娘!” 程夫人没有理会她,只一个劲地催促那小丫鬟道:“快去呀,赶紧将我方才的话转告你们夫人!” 那小丫鬟犹疑了一下,“好吧。” “娘,您怎么能这样?!你这时候逼我认了又能改变什么,瞧这时辰父亲已经下值了,兴许都已经在来这的路上了......” “你住口!只要你老老实实认错,待会娘再跟明昭郡主好好说说,等你父亲来了不提此事便好了!” “娘您想得太简单了,本就是她们齐国公府欺人太甚,哪里就会这么答应您了!” 程夫人不耐道:“不管能不能都要一试,便是让她们消消气也好些。” 她又盯着程葭蕙警告道:“你老实一些,你父亲本就对你十分不满,这事儿再闹开了,到时候他再要处置你,便是娘也保不了你。”程夫人毕竟跟程青云这么多年夫妻了,多少知道他的手段。 只是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了,程夫人想让程葭蕙道个歉都不能了。明昭郡主根本没来,倒是春晖又回来了,她对程夫人道:“今日毕竟是我家大爷大喜的日子,我们夫人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忙,这会实在无暇过来。” 此一时彼一时,程夫人赔着笑脸道:“都是臣妇教女无方,才让她冒犯了县主,此时她是真心悔过了,如果郡主在忙,那请县主来也是一样的。劳烦姑娘再跑一趟,转告一声。” 春晖心里也烦了,虽面上仍笑着应下了,只这一去却没有再回返了。程夫人等不来信儿,再让门口小丫鬟去传话,一个个地却也只是敷衍她。 - 要知道明昭郡主处事周全,早在事发之初,便已派了身边的大丫鬟鸣翠往程府去了。 鸣翠持了齐国公府的帖子上门,程府中的人一看便将她迎了进去,好茶好点心地招待着。鸣翠在花厅里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到了程青云。 彼时程青云也才刚下值回府,一听说齐国公府来人,连官服都不及换下便立刻去见了。 鸣翠因是郡主身边的大丫鬟,身上便也挂着女官的品级,出入公卿之家,别人看在她主家的面上待她都是客客气气的。 要说整个程家,最功利而识时务的那个,便是程青云了,当他听完程葭蕙在齐国公府的所作所为,当下便先勃然大怒,连声道“家门不幸”。 不管他是否惺惺作态,鸣翠上门却是有备而去的,她请程尚书冷静下来之后,便将程葭蕙装那乌陀花粉丸子的荷包展示给他看,再将吴大夫所说这东西的毒性告知于他。 又道:“吴大夫也说了,此物正经药房都不会有,倒是那些走方的江湖郎中还有一些招摇撞骗的术士手上总有。郡主让我转告尚书大人,程二姑娘自己必然是不可能买到这东西的,请您好生查查她身边出入的人,总能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程青云何等精明,当下便请鸣翠稍候,令程府大总管亲自带着人去程葭蕙的院子,将她那里所有伺候的人都抓起来审问。 程大总管领命而去,好好地问话没有一个招的,他便知道这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只见他一声令下,不一会儿,程葭蕙的院子里便是一片鬼哭狼嚎。 院中的空地地摆着一列儿的条凳,丫鬟仆妇不管平时多有体面的,此时都被按在上面打。程大总管则一边踱步一边阴恻恻道:“再不说,便把你们裙子脱了,把裤子扒下来打!” 要知道不管是摁人的还是拿板子打人的都是程大总管从外院带进来的小厮,真要在一堆男子面前裸/露了身子,这院里哪个女子还能活?! 这一吓,便有人提供线索了,一个面容姣好的丫鬟哭着指证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前些日子魏嬷嬷总是出入咱们院子,大总管何不问问嬷嬷去!” “哦?”程大总管眯了眯眼环视院子的所有人,果然没在其中看到程葭蕙的奶娘魏嬷嬷,他摸着下巴的短须,道:“来人,去把魏嬷嬷带来。” 这位魏嬷嬷原是程夫人的陪嫁,后来被配给了程家名下店铺的一个掌柜,只成亲以后她仍在程府做事。 后来程夫人要为程葭蕙寻奶娘,魏嬷嬷那会儿孩子已经两岁了,她知道给小姐做奶娘月例银子高又得人尊重,便向程夫人毛遂自荐。 程夫人见她身材丰腴奶水充足,又是自己带来的人,便也应了。 第65章 招供 便是天仙的容貌也是毁喽!…… 后来程葭蕙渐渐长大, 魏嬷嬷便成了程葭蕙院子里的管事嬷嬷,又因程葭蕙对她感情较深,颇为依赖, 故她院子里的一应事情无论大小基本都要经她的手,程葭蕙有什么话便是不对程夫人说,也会愿意对魏嬷嬷讲。 魏嬷嬷有自己的家, 程夫人母女又都愿意给她体面,便允她不用住在府里,每日入夜都可回自己家去。 这会儿还未入夜,魏嬷嬷还在府里, 只是她有个儿子得了恩典在前院车马处做个小管事,每日看着时候差不多了,魏嬷嬷便会到车马处去等她儿子,然后母子俩便能坐着府里的马车回家去。 这都是主子给她的恩典, 魏嬷嬷素来也以此为荣。 只不过今日她是回不成家了。原本程大总管只让他们带魏嬷嬷回去, 架不住他手下的人过于能干, 领头的那个是程大总管的干儿子,那小子看见魏嬷嬷的儿子也在, 眼珠子一转,便道把他也捎带上。 小厮们一拥而上, 魏嬷嬷肥胖的身躯便被捆作了一团,她的儿子也不能幸免。在这府里快三十年了, 魏嬷嬷从来没被这样慢待过。 她又惊又怒, 不断扭动挣扎,被带回程葭蕙院中的时候一路都在诅咒谩骂那些捉人的小厮。 到了程葭蕙院中,程大总管看见魏嬷嬷的儿子也被带来了,便隐晦地看了自己的干儿子一眼。这小子当初便想着顶车马处的空缺, 自己那时候也应了他的,谁知后来夫人一句话吩咐下来,那小管事的缺就落到了魏嬷嬷儿子头上。 想必这小子也是怀恨在心的罢。看看魏嬷嬷,他叫去带来,也不必就给捆成这样。谁都知道那小子是他干儿子,如今人已经被那小子得罪尽了,那么为了不留后患,便得将人摁死了,往后才不会再给自己下绊子。 程大总管打定主意,便也不再废话,直接审起了魏嬷嬷。 说到底还得夸一夸程大总管那个多长了个心眼的干儿子,程葭蕙对魏嬷嬷有感情,魏嬷嬷何曾不是把她当女儿看待。今日若只有她一人,便是打死了她,她也是一句不利于程葭蕙的话都不会招的。 可是程大总管也是人精了,魏嬷嬷硬气能忍皮肉之苦,他便命人将魏嬷嬷的儿子往条凳上一摁,挑了两个壮实的小厮一左一右抡圆了板子往他身上招呼。 那一声声惨叫,便是别人听来也是胆寒,叫魏嬷嬷这个当娘的听来,那便真真是叫她心肝俱裂了。 才几板子她儿子便受不住了,面上眼泪鼻涕地糊了一脸,痛叫道:“娘啊——救救儿子吧——!” 魏嬷嬷受不住了,老泪纵横道:“别打了......别打了!我说了便是,你们别再打我儿了!” 看着出气多进气少的儿子,魏嬷嬷都快厥过去了。如此,程大总管问什么,她便答什么,不消多半会儿,便全问出来了。 原来,程葭蕙自听说了谢语岚被赐婚给赵子珩的消息之后便嫉恨不已。这些苦闷她跟别人不好说,对着魏嬷嬷却是什么都讲了。 那日程葭蕙见完荀恪骞回来,对谢语岚的恨意可说是到达了顶峰。她一回来便扑进魏嬷嬷怀里,边哭边嘴里反复念叨着三个字:“我好恨......我好恨......” 她哭得那么可怜,提起谢语岚的时候那么痛恨,魏嬷嬷那么疼她,自然感同身受。 “都是她害的我,贱人!用那张狐狸精一样的脸勾引男人,哄得那些男人一个个围着她转,这样的贱人老天不收,任她过着好日子,还有没有天理了!我真想毁了她那张脸,只要她变成丑八怪,我就不信男人们还会再看她一眼!” 她又想起当初那个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的段世杰,虽然这个人她也不屑要,可是他那时候看谢语岚的眼神还是让她膈应。程葭蕙心中嫉意翻涌,更不吝于用最大的恶意去诋毁谢语岚了。 没想她最后的那句话却点拨了魏嬷嬷。 程葭蕙虽然有心对付谢语岚,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中小姐,空有恶意却不知道有什么实施的手段。 只因她的父亲程青云好名利却不好色,因此程家内院在官宦之家中算是难得的清净,便是程夫人这辈子也没什么与别的女人斗气的经验,程葭蕙就更不懂了。 她想不出能有什么法子去害人。魏嬷嬷想得出来啊......她不住在府里,常年在外接触的人,听来的各种闲话自然又多又杂。 且魏嬷嬷来往的也多是大户人家的仆妇,她们这些人聚在一起,少不得要说些主子们的阴私,譬如妻妾之争、姐妹相斗、兄弟争产种种内宅之事,魏嬷嬷知道得比谁都多。 要毁掉一个女人,最简单的两样,从外便是名声,从内便是容貌。既然她们坏不了谢语岚的名声,那便毁掉她的那张脸吧。 魏嬷嬷回想自己以前听过的种种,很快心生一计。她凑到程葭蕙耳边如此这般一说,便换得程葭蕙惊喜的眼神。 “嬷嬷,你一定要帮我!” 那时魏嬷嬷亲昵地搂着程葭蕙,宠溺地抚着她的长发,信誓旦旦道:“有嬷嬷在,绝不叫咱们家姐儿让那些个贱人欺负去。” 后来便是魏嬷嬷找了她的一个老姐妹,再通过那个老姐妹辗转找到的一个江湖郎中。这种行走江湖的人游医最是百无禁忌,手上颇有些害人的私藏。 魏嬷嬷这边话风一透过去,人家便心领神会地给了她东西。一瓶子像水的东西跟一颗儿不大的白色粉丸子。 那江湖郎中当时隔着纸张小心翼翼地拿的丸子,他向魏嬷嬷吹嘘道:“别小看这小小的一颗儿,要是碰到了皮肤,先时不如何,隔一刻钟再看,那碰过的地儿便得起红疹,那疹子还越长越大,到那会儿用啥药都不管用,最后那疹子就算消了,也得留下痘疤,便是天仙的容貌也是毁喽!” 魏嬷嬷也有顾虑,“这东西这么厉害,要是不小心伤到了自己怎么办?” “嘿,老夫既然敢将这东西拿出来,自然也是有对症的解药,”那郎中将那个瓶子推到魏嬷嬷面前,“喏,用之前先拿这个泡手,这个粉丸子拿到手里一捏就成粉末的,你只要拿老夫那药泡过手了再碰就不用怕,想怎么使就怎么使!” 这江湖郎中也是半个江湖骗子,客人要什么他有什么,客人要找能毁人容貌的药,他便给她这由乌陀花制成的香丸子。 这乌陀花确实有他所说的奇效,但其实这毒要解却也不难。稍微有些经验阅历的大夫基本都能够看得出来, 真要是内斗厉害的人家,拿这东西用在内宅来害人,其实是不够看的,也就只能骗骗如程家这样府里出来的人了。 - 在此之前,程青云道要梳洗换装,便留鸣翠在花厅,自己回了正院。他出来以后便又派人去通知程大总管,若查问出了结果,第一时间先报给他知道。 魏嬷嬷都招干净了,程大总管便到正院去,一一复述给程青云听。 “哐啷——!” 程青云沉着脸听完了,随手便抓起手边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怒道:“蠢货!” 程大总管低着头,心中腹诽,也不知道老爷这是骂的魏嬷嬷还是二小姐。 程青云抬手按了按额角,压下气得蹦起的青筋,缓了好一会儿才对程大总管道:“我先去花厅,你一刻钟后再来,知道怎么说吗?” “咱们家二小姐平素最为良善,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程大总管半抬起头,觑着程青云的脸色继续道:“都是魏嬷嬷那刁奴,她因偷奸耍滑被主子们责罚之后便怀恨在心,是她找来那毒物,欺骗咱们二小姐那是普通的香粉,想害......”程大总管越说越小声。 程青云瞪着他,没好气道:“这等话说出来,你自己可信?” “奴才愚笨!” “事情既已做下,一味抵赖推诿是不成的,你便说二小姐因百花宴之事苦闷,那魏嬷嬷自小奶大了小姐,听了她一句半句的抱怨便上了心,夹带了阴毒之物给二小姐,刁奴惑主,最终才怂恿的二小姐做下此事。” 程大总管拍马屁道:“老爷果然想得周全!” “哼!”程青云却仍旧不悦,想了想又道:“再派几个人,按魏嬷嬷所说地址去把那个江湖郎中抓起来。”魏嬷嬷那蠢货可是亲自去见的那郎中,若是言语间暴露了身份,那可不妙。 程青云说罢便先转身出了屋子往花厅去。 一刻钟后,程大总管前来,将程青云的那套说辞又在鸣翠面前说了一遍。程青云仿佛也是第一次听到一般,表现出痛心疾首的模样。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怒道:“竟然是魏嬷嬷!刁奴误我葭儿!” 程大总管便在一旁帮腔道:“老爷息怒啊,莫要气坏了身子。二小姐从小最是乖巧,即便是现在,纵然有些许女儿家的小脾气儿,可是她往日在府里可是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的好心肠呐,老奴也想不到,这样好的二小姐,却叫那毒妇祸害至此!” 他们主仆唱戏,鸣翠则始终没什么太大反应。程青云这样的表现早在明昭郡主的预料之中,鸣翠来之前便得了明昭郡主的嘱咐,让她给程青云留几分面子,面对他时无需咄咄逼人。 方才他们的几句话她也听得分明,只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怎么想的没用,要看主子们。鸣翠站起身来,微笑着对程青云道:“程大人公正严明,实在令人佩服。” 第66章 定论 扬起手便给了程葭蕙一巴掌 场面话说得几句, 鸣翠便请程青云到齐国公府“做客”。事已至此,程青云便带着程大总管,又令人绑上了魏嬷嬷塞进马车里, 一起来了齐国公府。 马车直接进了齐国公府,谢璟与明昭郡主一起出来见程青云。 今日谢璟喝了不少酒,客人散后明昭郡主只道府里事情还忙着, 便让谢璟回去休息醒酒,自己独个儿来处理程家母女,没想先告诉谢璟。 原本若程夫人母女配合,程葭蕙乖乖认罪, 双方定下个惩罚来,那么不管程府那边最后查得怎么样,程青云来了,她把她们母女送还给他便是了, 也不会再与之掰扯, 谢璟也无需出面, 如此也还能留与程家一丝面子。 只是程葭蕙冥顽不灵,程夫人更是糊涂透顶, 既然她们非闹到这等地步,明昭郡主也没得多余的善心。她相信程青云身为朝廷命官, 比之他的妻女,应该更能拎得清。 再说谢璟, 虽知道小姑娘们也不是都如他家翩翩那样善良可人, 但也想不到竟然有这么歹毒的心思手段。关键这还是冲着自家女儿来的,谢璟起头一听就怒了。 还是明昭郡主劝的他:“你是长辈,况且这也算得内宅之事,你便不要管了。若非程青云要来, 我不好一人去招待他,也不想将这事拿来告诉你。一会你也不用多说什么,都交由我来处理便是。” 明昭郡主的话,谢璟还是听的。 这厢夫妻俩接了程青云刚到厅堂坐下,那边儿程夫人母女,还有谢语岚亦都来了。 原程夫人一直等不来谢家其他人,看着天色算着时辰也知道谢家在程青云来之前是不会再听程葭蕙认错了,心慌意乱之下,又指着程葭蕙一通埋怨。 及至谢家下人真的道程青云来了,请他们出去的时候,程夫人更是惴惴。 程葭蕙这会儿也是越来越害怕了,她心里明白,程夫人的面色再难看,话骂得再难听,也不至于真就对她如何,可是程青云可不一样。 她拉着程夫人哀求道:“娘,父亲面前,您一定要帮女儿说话啊!” 程夫人却也烦着:“我还能帮你说什么!你父亲在家时便再三说过,不可再得罪了琅王与齐国公府,今日也是为着让你来赔个不是我这才厚着脸面上门,谁料你又惹出这等事!” 程葭蕙泣道:“女儿真的是冤枉的!娘您无论如何要信我,若您都不保我,父亲更不会信我了!” 这会儿程葭蕙还不知道魏嬷嬷已经什么都招了,还想着只要在齐国公府的人面前强撑着不认,兴许她父亲还会为着自家的颜面在外人面前维护她。 程夫人被她几句话缠着又偏了心,毕竟是自己的骨血,不护着又能如何?便道:“唉,如今说这些却也没用,先出去见你父亲吧。” 程葭蕙也看得出她的动摇,便不再说什么,乖乖跟着她出去了。也是巧了,走到厅堂门口,她们母女便先与谢语岚打了个照面。 谢语岚身后跟着墨竹与紫萱两个,墨竹心直口快,看见人便率先憎恶道:“看,那心如蛇蝎的来了。” 墨竹的声音不算很小,程夫人听了个大概,面上不由露出愠色。 紫萱立刻掐了墨竹一把,训道:“主子面前,你胡说什么!”就算是实话,也不该就这么说出口,显得她们齐国公府的下人没规矩。 若在自己院子里说倒也没什么,这会儿却委实不妥当。谢语岚也不赞同地瞥了她一眼。 墨竹吐吐舌头,垂首蹲身认道:“奴婢知错了。” 谢语岚点点头,轻声道:“下次不可如此了,起来吧。” 程葭蕙倍感屈辱,眼里一瞬迸出恶毒的光芒,谢语岚忽然抬眸朝她看去,迎上她不善的眼神,目光却只淡淡地从她面上扫过。 程夫人虽然也恼怒墨竹那句话,可人家主子已经责备了,她也不能如何。况且这都是小事,如今自家是理亏的一方,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收起脸上的愠色,程夫人又换上了一脸的笑模样,手上一拉程葭蕙,想趁此机会赶上前来先与谢语岚说两句好话。 程葭蕙被她娘一扯,这才低下头遮掩眼中的恨意。 谢语岚看得清楚,更明白事已至此,不管她自己追不追究,她的父亲母亲都不会坐视不理。故而多说无益,谢语岚保持着礼数,只对程夫人点点头便转身先进去了。 与厅上几人都见过礼,尔后明昭郡主朝她招手,谢语岚便站到明昭郡主身旁去。 程葭蕙跟在程夫人身后,母女俩进来,还不及说话,程青云便站起身,先对谢璟夫妻拱手致意,又对谢语岚道:“今日都是小女的错,县主受惊了。”语毕便走到了她们母女面前。 程夫人脸色一僵,很快强撑起一点笑脸叫到:“老爷......” 程青云没有理会她,只沉着脸盯着程葭蕙。 程葭蕙脸色煞白,慢慢地走上前,嗫嚅地唤道:“父、父亲......” “啪!”程青云面沉如水,扬起手便给了程葭蕙一巴掌。 这一掌很有几分力度,程葭蕙又毫无防备,顿时被打得往后踉跄两步,差点歪倒在地。 “老爷!”程夫人惊叫着,扑上前抱住女儿。 程青云怒声道:“我看你便是脑子不清醒才什么事情都敢做!如今这一下打得你可清醒了?!” 疼痛,畏惧,耻辱......程葭蕙眼泪夺眶而出。她捂着被打的那边脸,缩在程夫人怀里瑟瑟发抖。 谢语岚移开目光,首座上的谢璟与明昭郡主皆皱起眉头。 “程大人,”明昭郡主不甚赞同道:“有什么事好好说便是,动手可不太好。” 程青云这才略收了收怒意,对他们道:“让诸位见笑了。只是此事在下已经查清,确是小女眼盲心痴,受人鼓动做下的恶事。” “家门不幸~!”他大叹一声,躬身深深地作了一揖,诚恳道:“是在下教女无方,实在对不住各位了。” 明昭郡主眼神微闪,谢璟粗中有细,心中也有思量。夫妻二人默契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来一个意思:这程青云可是老狐狸了,眼下认得这么痛快,想必还有后话。 而程葭蕙听见她父亲的话,呜呜的泣声都顿了顿,全身手脚冰凉,心更是凉了半截。待听见程青云让人将魏嬷嬷带上来的话,她双腿一软,几要站立不住。 “葭儿!”程夫人扶住她,却看向程青云,六神无主道:“老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明女儿再三说她没有做的事情,丈夫一来却马上给女儿定了罪,程夫人也是慌了。 程青云却没有答她,程葭蕙做下的事情,程夫人身为亲母,不管知不知情,都是她教养失责,程青云理所当然地迁怒于她。 此时是因还在齐国公府,他为着自家的面子还忍着她,待回了程府,这程夫人也是讨不得好的。 程大总管亲自押着魏嬷嬷进来,将人往地上一摁,魏嬷嬷便跪倒在堂中。 程青云指着魏嬷嬷对谢璟夫妻道:“便是家中这老刁奴,不仅言语蛊惑,更去寻了那毒丸子给小女,才酿成今日的祸事。” 来时程大总管已经警告过魏嬷嬷,要想保住她家人就要按他教的话说,否则便让她一家子都好不了。 魏嬷嬷既是害怕连累家人,也是出于对程葭蕙的真心与愧疚,便将事情都揽在身上,痛哭流涕地说了一通二小姐都是被她带坏了的话。 程夫人失魂落魄,“竟然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女儿......”到了这一刻她还妄想着自欺欺人,真当自己女儿原本清白单纯,只是被人带坏了而已。 事情的真相清楚明白,齐国公府没有冤枉了程葭蕙。即便魏嬷嬷揽了大半罪责,可是上门来别人家下毒手的总是程葭蕙自己没错。 程青云朝程葭蕙喝骂道:“孽女!还不快过来跪下磕头请罪!” 程葭蕙木呆呆地站着不动。 “你怎这么糊涂啊!”程夫人拽着女儿想让她跪下,眼中落下泪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既然事实都已经厘清,这场戏却没必要再唱下去了,明昭郡主喊停道:“跪下磕头便不必了,程二姑娘今日所作所为已经不能当小姑娘浑闹论处了。这样的行径,我们府里便是报官处理也是当得的。” 程青云忙道:“府上仁慈,尚给小女留了一丝颜面,在下感激不尽。”说是给程葭蕙留颜面,其实便是给他程家留面子,程青云又怎么会不明白。 这种事情闹出去,程家必然难看,对齐国公府也没什么好处,明昭郡主一开始便是气愤,但也没想过将这事闹大。事情没到那地步,她也犯不着意气用事。如今看程青云也算上道,便更没必要撕破脸了。 程青云也知道,明昭郡主如今说出报官的话,便是在等着自己给句准话。程葭蕙做错事,必然要受到惩罚,他虽把魏嬷嬷也带来了,却也清楚光处置了魏嬷嬷根本不能平息了齐国公府的怒气。 这一点他来之前也已经想好了,这当口他绝不能在明面上与齐国公府翻脸,这件事也必须处理得让人家满意了才不会传出去影响到他程家。 他看向缩在程夫人身边如惊弓之鸟般的程葭蕙——这个女儿,他曾经也宠爱过,也想给她寻个得力的夫家,也曾对她寄予厚望,希冀她如她姐姐一般嫁入皇家,往后成为家族的荣光。 可是她太让自己失望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悖逆他的意思,做下的丑事把自己的名声都搞坏了。如此不争气的女儿,到了如今,不说给家族带来光彩,甚至已经让家中蒙羞,让他这个父亲为了她对着别人摧眉折腰、低声下气。 她不配当他程青云的女儿。既然已经是一枚废棋,舍了便舍了吧。 程青云在堂上郑重地应诺了会给齐国公府一个交代。 谢璟夫妻对他表示信服,同时又出言宽慰了他一番:这种事谁都难以预料,毕竟“程尚书公务繁忙,忽略了对家中孩子们的教导也是难免的”。如今程大人高风亮节,出了事也并不推诿狡辩,齐国公府自然也要对他表示谅解。 程青云感怀不已,亦再三赔礼表示歉意。 长辈们你来我往,谢语岚却只看向程葭蕙,一直看到她有所察觉,也回看过来。 第67章 惩戒 捆起来,好好的送入清心庵 谢语岚勾勾唇, 对程葭蕙微微一笑。她的眼神幽深,笑意亦不达眼底,这个笑容暗黑, 带着嘲讽与恣肆,并非善意的微笑。 吴大夫说了,那乌陀花虽然只要有经验的医者便知道怎么解, 解的方法也简单,可要是真遇见不懂行的大夫,拖的时间一长,那疹子一旦在人的皮肤上发起来, 之后再行解毒,便很难去除已经生成的瘢痕。 若真叫程葭蕙得手......如此歹毒意图损毁她的容貌,谢语岚哪里还会对她保有善意?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正该以德报德, 以直报怨才是! 程葭蕙知道自己回家以后定然还要遭难, 本就心中惊惧, 再对上谢语岚那样的眼神,身子陡然一颤, 如坠冰窟,再多的恨意也驱不散此刻周身的寒意。 长辈们心照不宣, 谢璟与明昭郡主夫妻客客气气地送走了程青云及其家人。 看着人走了,谢璟立刻便拉着谢语岚从头到脚检视了一遍, 连声道:“吴大夫可看好了?那毒物确实没沾到我乖女儿的身上吧?” 谢语岚抿唇笑道:“爹爹放心罢, 吴大夫都细瞧过的,便是那处院子也让人泼洒了药水,咱家谁都不会沾上~” “那就好!”谢璟摸摸女儿的头,心疼道:“今日累坏了吧, 好好的日子还受了这么一场惊吓,快回去歇着吧。” 谢语岚乖巧点头,又安慰了父母几句,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件事闹得这半日,谢语岚回了院子,梳洗过后,才终于能静下来给赵子珩回信。原本刚看完信的时候还兴致勃勃想要将今日的喜庆场面说与他听的,可被程葭蕙这一搅和,再提笔时心思却全然不同了。 抬头写完“表哥”二字,谢语岚便定在了那里。 紫萱等人半天不见她动弹,不由得出声提醒道:“小姐,夜深了。” 谢语岚这才回神,再看桌上,信纸上除了两个字外,还有滴落的一个墨团,泅湿了纸张,透到了桌上。她又盯着那墨团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姐这样不对劲,紫萱几个有些担心,只怕她是被今日的事情惊着了。 却又见谢语岚忽然将笔搁下,揭起那张信纸揉作了一团丢进脚下的废纸篓里,站起来道:“我累了,睡去吧。”今日她真有些累了,信,明日再回罢。 谢语岚躺在床上,听着侍女们拉好床帐,灭了灯火出去。她眨了眨眼睛,抱着锦被翻身朝墙,黑暗中手探向枕头底下,摸出了一块玉牌。 那是分别那日赵子珩给她的,是先皇后留给赵子珩的遗物之一,可说是他最为看重的物件儿了。那日他将他最重要的东西,给了他最重要的人。 谢语岚摸着玉牌的纹路,想着赵子珩,眼睛微涩,鼻子发酸。其实今日的事情与他没什么相关,可是她就是好想好想好想他啊~! 她想,若他知道自己遇到了这样的危险,受了这样的惊吓,不知会怎么样......又或者当时他便在她身边,以他的警觉,程葭蕙应该连出手的机会都不会有,这事情应该也就不会发生了吧...... 人遇见事儿了,很自然地便会想到一贯来便护在她身前的那个人。谢语岚也不例外。在她还未意识到的时候,赵子珩已经越过了她身边所有人,成为她遇事之后想到的第一个人了。 不知不觉地,她已经开始依赖于赵子珩了。 - 谢璟也携了明昭郡主的手回返正院。路上他问妻子道:“依夫人看,这程青云回去以后会如何做?” 明昭郡主颦眉道:“程葭蕙心思恶毒,但也罪不至死。这程青云钻营惯了,我瞧他对家人也并无多少真心。” 她思忖着道:“寻常人家处理这样的女子,轻些的,有送到家庙里去吃斋念佛的,也有远远地打发嫁出去的;而再狠心一些的,寻个由头将女儿送去那些戒律庵堂过苦日子也是有的。” 大周朝有一种戒律庵堂,虽名为庵堂,实际却是女子的苦牢。是专为了惩戒一些犯了错又不好明说的大家女子所设。 只要被送进去的人,管你之前是锦衣玉食的夫人还是娇生惯养的贵女,到了那里都得按着人家的规矩来。 明昭郡主也听说过里头的一些折磨人的手段,知道被送到那里的女子日子是好不了的,但是这些人过得再惨,送她们进去的家人也绝不会出手干预。 “幸好翩翩没事,不然那程葭蕙便是关一辈子戒律庵堂也难消我心头之气。”明昭郡主道:“如今便等着听消息吧,端看程青云自己狠不狠得下心了。” - 程青云自然狠得下心。既然已经在齐国公府表明了态度,后续的事情便更要做足了。程青云回府便下令将程夫人软禁在她的小佛堂里,随即将程葭蕙与魏嬷嬷提回她的院子里。 他坐在太师椅上,看着魏嬷嬷被打了三十大板,瞅着她出气多进气少的当口,又令人将她一家子卖去了西北当苦力。 魏嬷嬷听见这话,一口气再出不得,腿乱蹬了几下,人就这么没了。 “嬷嬷——!!!” 程葭蕙哭得撕心裂肺。魏嬷嬷被打的时候,程青云让人制住了她,压着她在一旁,让她好生看着这一幕。 原本因魏嬷嬷坐实了她的罪状,程葭蕙对她也生了一丝怨怪。可是这会儿看着从小/奶/大自己的嬷嬷就这么死了,程葭蕙痛苦之余,也更为害怕。她哭,兴许有一部分是为了魏嬷嬷之死而哭,但是更多的,还是哭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魏嬷嬷死了,程青云却面不改色,交代完程大总管让人去把魏嬷嬷一家子都卖出去以后,便看向了一边的程葭蕙。 “父亲......父亲饶我!”程葭蕙对上他的目光,登时浑身一震,“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到了这会儿,她什么脸面、尊严都不要了,只求程青云能饶过她这一回。 程葭蕙膝行至程青云脚下,抓住他袍脚哭喊道:“我错了,我知道错了,父亲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程青云盯着哭得花容失色的女儿,心里有一瞬间也闪过一丝不忍。可是想想她的名声以及程家如今的处境,心很快便重新冷硬起来,面上亦没有一丝动容。 “来人,将二小姐送去京郊的清心庵。” 程葭蕙尖叫一声:“父亲!” 京郊的清心庵,便是高门大户之家最为熟知的一家戒律庵堂。程葭蕙以前也是听说过的,谁家的女眷被送进去以后,不过短短几日便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些负责惩戒的师太都是狠角色,一个个心黑手辣,折腾起人来更是花样百出。 曾经有过一户人家,因女儿脾气大性子刁,为了整治便将女儿送了去。原本说好三日就来接的,因为家中有事耽搁,到了第六日去接时,女儿竟然变了个人。 原本嚣张跋扈性情乖张的,最后成了个别人说话大声些都害怕的惊弓之鸟模样,还时常说些胡话,道是有鬼要来抓她,把家人唬得不轻。 只是闺女是自己送去了,也怪不得人清心庵,好好的女儿从此成了半个疯子,后悔也来不及了。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普通犯了事的女子根本不会再被送去清心庵,只有为家族所不容,被家人完全放弃了的人,才会被送去。 以前程葭蕙只当这清心庵与自己不可能扯上关系,听闻某个女子被送进去,心情不好的时候甚至还会说两句风凉话,道人家要不是做了坏事也不会被送去,既然送去了,便是该当受罚的,不值得同情。 如今轮到自己...... 程葭蕙吓得面无人色,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紧紧抱住了程青云的腿,语无伦次地求道:“不、不......不可以,我不能去清心庵!父亲!父亲不要啊!女儿若进了清心庵就没有活路了,不要送我去那里,不要啊——!” 程大总管也是一惊。他觑着程青云的脸色,试探着求情道:“二小姐虽然有错,可是那清心庵......”对上程青云阴冷的目光,程大总管识相地闭上了嘴,不敢再说下去。 “现在就送去。”这个女儿不是个能消停的,既然已经决定要送走,那便干脆早些送去,也省得夜长梦多又惹出旁事来。 程青云能走到今日,便注定了他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哪怕面对的是自己的儿女,只要对方触犯到自己的利益,犯了他的忌讳,他也一样不会容忍。 程大总管见他主意已定,便招手唤来几个粗壮婆子,“你们几个过来,把小姐‘扶’起来。” “啊——!!!”婆子们一碰到程葭蕙,她便剧烈挣扎起来,“你们走开!走开!别碰我,我不走,我不走!” 程葭蕙一边扭动着身躯躲避婆子们的手,一边哭道:“父亲,我真的知错了,您别这样对我,我真的知错了!我不要去清心庵,您饶了我吧!呜......呜呜呜......” “都没吃饭不成?这么多人还拉不住?”程青云皱着眉,用力扯回自己的衣摆,退后了两步,程葭蕙被他带着扑倒在地上。 婆子们原本投鼠忌器,只怕老爷这会儿是在气头上,她们几个若当真对小姐动了手,既招了小姐的恨,也难保回头老爷后悔会不会拿她们做筏子,便只是做做样子,由着程葭蕙挣开她们。 可是这会听老爷的声气,知道他确是铁了心要送走小姐了,便再不敢耽搁,几人趁着程葭蕙扑倒的时机,扭手抓脚地便制住了她。 程葭蕙被婆子们按在了地上,她的手脚都被反扭在了身后,身子贴在了地上,只脖子还能活动,却还奋力向前伸着。 只听程青云冷声道:“捆起来,好好的送入清心庵。” 程葭蕙全身一僵,倏然仰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程青云。 此时天色早已全暗下来,院中灯火通明,程青云居高临下,垂眸看着挣扎在地上的她。火光映在他脸上微微晃动,却映射得他那双眼睛格外清楚。 他看她的眼神是那么冷漠,仿佛她不是他的女儿,倒像是府里随便一个犯错的婢女,因惹了他烦心,便让人将她拖出去处理了。 这一刻,程葭蕙的心冻成冰块,又碎成了冰碴子。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呜咽着,看着程青云拧着眉交代完程大总管办好这边的事情,便再没看她一眼,径自转身出了这个院子。 程大总管目送程青云出去,再回头看向地上的程葭蕙。心想这都什么事啊,这二小姐也真是的,好好的日子不过非整出这些事来,如今可好,没害了别人倒先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二小姐,得罪了。” 第68章 恩爱 怎么,想你表哥了? 第二日, 齐国公府,谢尧一早便带着新婚妻子俞双秀去祠堂拜过先人,尔后又回到厅堂上认亲。走完了礼数, 一家子便在一起和和美美地用了顿早膳。 因今日不是休沐日,早膳过后,谢璟与谢翼出门当差, 谢望自回了自个院子,谢尧有三日婚嫁,今儿便留在了家中。 家里剩下的几口人坐着喝茶,明昭郡主瞅瞅自家高大英武的大儿子, 再看看纤秀娇柔的儿媳妇,想到几个孩子总算有一个顺利成家了,不由心生欢喜。 她与谢尧说起昨日的来客,另边儿谢语岚与这个嫂嫂早已相熟, 怕她刚来自家不自在, 便拉着她与自己坐在一起说话。 眼看着俞双秀第二次掩下一个哈欠, 谢语岚便小声问道:“嫂嫂可是累了?” 刚好这边明昭郡主停了话喝茶,谢语岚这句话便也被她与谢尧都听去了。两人都将目光投注在俞双秀面上。 明昭郡主瞧着儿媳妇眼下浅淡的青色, 便知定是一夜都没休息好。她自己也是过来人,深知新嫁娘新婚当夜头一遭不管遇见什么样的男人, 便没有不受罪的。 故而疼爱道:“好孩子,想是昨日婚礼累过了头, 这会还未缓过来吧?我这里也无甚事情, 你便回去歇着去吧。”怕新妇面皮薄,她话也说得委婉。 俞双秀原本正与谢语岚凑在一起说描什么花样子好看,只是昨夜确实“受累了”,早上又起得早, 这会儿坐着便有些犯困,控制不住还打起了哈欠。 没想被谢语岚发现了说出来,又引来婆婆问询。威远候府虽也是将门,可她母亲却是正经大家闺秀,早便教导她当人媳妇与当人女儿大有不同。 尤其她又刚嫁入国公府,自然要在婆婆面前侍奉的,哪有大白天的媳妇跑回去睡觉的道理,便忙回道:“我不累的,陪娘和妹妹说说话挺好的。” 谢尧带着探究的目光在她面上梭巡。俞双秀察觉丈夫的目光,在他没有多余表情的脸上却捕获了微凝的眉间带出的一丝关切。 新妇的面上悄悄地泛上了一抹红晕。 明昭郡主抿下唇边的笑意,道:“不碍的,今儿起得早,我这会儿也想歇歇呢,你们也回自个院子去吧。晌午也不必过来了,你们两个在自己院子里吃吧,傍晚再过来。” 说完便扭头对谢尧道:“大郎领你媳妇回去吧。” 明昭郡主绝对不是个恶婆婆,她也看得出儿媳妇还有些拘谨,有心告诉她齐国公府规矩不大,好让她放轻松些,却觉得这话儿该由儿子去与媳妇说好些。 谢尧站起身来,俞双秀见此忙也站起,跟着丈夫向婆婆行礼告退。 明昭郡主点头,笑吟吟道:“去吧,大郎好好照顾你媳妇。” 谢尧点头应下,俞双秀脸更红了一些,垂着头便与谢尧一起出去了。 谢语岚也站起来相送,她看着他们两人出了门,忽然发现原本大步走路的大哥此时走得却很慢很慢,他等着大嫂走到了他身边,两人并肩而行,出院门的时候,大哥自然地牵住了大嫂的手,带着她上下台阶...... “看什么呢?” “嗯?”谢语岚回过神来,却是明昭郡主站在她身旁。 看着她又笑问道:“娘问你看什么看得如此入神~” 谢语岚微有些不好意思,转而一想,大哥大嫂感情好是好事,便粲然笑道:“娘,大哥跟嫂嫂这样真好啊~!” 明昭郡主也笑,摸了摸女儿的头,却促狭道:“怎么,想你表哥了?” “娘!”谢语岚跺跺脚,羞赧道:“不跟您说了!”转身便跑走了。 “这便不理会娘了?”明昭郡主在后面笑起来,声音追出来道:“慢点走,可别摔了~” 惹得谢语岚更羞恼了。 只是当她跑回自己院子,坐在书案后面,想到方才大哥大嫂相携的背影,那牵着手的两人却慢慢地变成了赵子珩与自己...... 谢语岚捧着脸,目光看着虚空,面上绽出甜甜的笑来。 墨竹扯扯紫萱,指了指谢语岚捂嘴偷笑道:“小姐自回来便坐那了,你看看,这是想起琅王殿下了吧~?” 碧桃忽然凑在她耳后道:“是不是的,不如你去问问小姐?” 墨竹吓了一跳,回头讪讪道:“你这是嫌我被小姐训得少呢!” “知道便好,”紫萱把块抹布往墨竹手里一塞,道:“少琢磨小姐想什么,老实干活去!” 谢语岚浑然不觉自己行为有异,就这么默默地回想着自己与赵子珩一起时的许多事情,半晌忽然放下手坐直身子,唤道:“紫萱,快来帮我磨墨!” 她铺着信纸,又有了给赵子珩回信的冲动。 - 午膳时分明昭郡主将谢语岚唤去。 谢语岚过来见了桌上摆好的饭食,便问明昭郡主道:“您不是说今日都在自己院子里吃么?” 明昭郡主白了女儿一眼,道:“瞧你有时候挺聪明的,怎这会又傻起来了。” 谢语岚不服气道:“我怎么傻了?” “娘那话是说给你大哥大嫂听的,”她点了点谢语岚的额头道:“你都看得出来你嫂子犯困了,那会儿回去不定要休息到几时,若再惦记着午时来这儿用膳,能歇得踏实?” “原来如此~”谢语岚恍然大悟,又对亲娘拍马/屁道:“娘您真体贴~” “姑娘家离了亲人到另一个府上过日子,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当年你祖母待娘也是如此,如今你嫂嫂刚嫁来咱家,娘更要对她好一些。” 谢语岚抱住明昭郡主的手臂,靠在她肩上道:“祖母真好,娘您也好~” 明昭郡主却又感叹道:“如果你婆婆还在,定也会当你女儿般疼爱。可惜......” 谢语岚一愣,转念才明白她娘说的是先皇后娘娘。想起那位温柔美丽的伯母,谢语岚也有些怅然。 小的时候,她很多事情都不明白,直到慢慢长大,以前不明白的事情现在才都渐渐知道原因了。 在她小的时候,最看不明白的一个人,便是先皇后。那个得天独厚的女人,她住在最宽敞明亮的宫殿里,穿着最精美华丽的衣裳,身为国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嘉武帝对她关怀备至,体贴入微,满宫上下,谁都不敢对她有一丝的不敬。 可是她眼里永远都笼着一层轻纱,将她的愁绪与难过都藏在了里面。这个皇后,她当得并不称心,每一天,她都不快乐。 谁都知道,当今皇上最爱的人是先皇后。两人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原本该是神仙眷侣才是。 可是当时皇权旁落,江山危殆,要杀入权力中心,登上最高的位置,势必要舍弃许多的东西。很难说清当年皇帝心中到底是纯粹为了野心权位还是为了重整山河,总之他为了那个皇位,放弃了与所爱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娶进了一个个家族势力深厚,能够助力他登顶的女人。 即便他最终成为了一代明君,受万民称颂,却辜负了他最爱的那个人。皇后在嫁给他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会成为皇后,会与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可想而知,后来的岁月里,眼看他娶进别的女人,还生下许多其他的孩子,她的心该有多痛苦。 嘉武帝爱皇后,却给不了她完整的爱,让她在深宫之中看着自己的男人拥别的女人入怀。哪怕他的心只给了她一人,她也受不了。 谢语岚也是后来才想明白,为什么赵子珩不愿意要那个位子。他对自己的承诺,代表着如何贵重的心意。 “娘......”谢语岚忽然很想问一句:“您说,皇后娘娘当年,可曾后悔......” “嘘——”明昭郡主用手指抵住女儿的嘴唇,堵住她的话,摇头道:“翩翩,你该知道,有些事情只能藏在心里,便是问出来,也是没有答案的。” 谢语岚看着母亲的神色,也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的不妥当。 母女俩静默了一瞬,“好了,”明昭郡主拍了拍女儿的手道:“不说这个了,叫你过来,原是因程家方才派了人过来说了程尚书对程葭蕙的惩戒结果。” 谢语岚便顺着她转了话题,道:“怎么说?” “程葭蕙被送去清心庵了。” 谢语岚惊道:“可是京郊邻近白马寺的清心庵?” “便是那里。” “程葭蕙竟然被送去那里......”不怪谢语岚吃惊,她虽然也有想过程葭蕙兴许会被送去戒律庵堂,可是要知道京中类似的庵堂也不止一家。 别的庵堂兴许也苦,可却也不像这清心庵,名头最响、最让女眷们惧怕,是传言中最为可怕的一家。 第69章 夜袭 密集的箭雨随之而来 不管如何, 程葭蕙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谢语岚也便将此事撂开了。 回到自己院中,她将给赵子珩写的信封好, 令人送去琅王府。她与赵子珩的通信一直都是通过琅王府上自己的渠道传递,若是正常渠道,根本都递不到赵子珩手上去。 谢语岚算着日子, 他离京已有三个月了,按他先前所说,大概至少还得三个多月他才会回到京城...... 这么一想,她整个人都趴在了榻上:唉, 还要那么久,真的好想他啊...... 然而不过才几日,琅王府又送来了一封信。 “小姐,琅王府转来的信~”墨竹拿着信进来, 顺嘴问了一句:“好似上回来信还是大爷成亲那日, 到今日也没多久吧?” 谢语岚正欢喜, 闻言也有些疑惑:“这么说倒也是,不过五六日。”自赵子珩出京以后, 惯常都是十数天才有一封信,怎这回这么快又有? 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这么想着, 她忙伸出手去接过信急急撕开了封口,手指往里一拈——嗯?怎么没摸到信纸? 怎是个空信封!谢语岚心跳莫名加快, 情绪也变得紧张起来, 她手有些忙乱地将信封撑开往里面一看,确实不像以往有折叠的纸张,可是信封最底下却有手指长的一截纸卷。 谢语岚将那纸卷倒出来握在手心,又检查了一遍那信封, 确认里面确实没有别的了,才回到桌后坐下。 她打开手掌,盯着手心里的纸卷,咬咬唇,才拿起来一点点小心地展开。那么一小截纸张,上面也不过寥寥几个字—— 思念成狂,不日将归。 谢语岚愣住了,随后“噌”一下便站了起来,他,要回来了?! 与此同时,皇宫大内宸光殿中,嘉武帝急急地展开张三传回来的密信一看,也立刻激动地站起身来——找到表弟楚东阔了! “好!好!好!”他一叠声地道好,在殿中踱起步来,“我儿果然能干!”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表弟竟然失忆流落到了大食国!怪不得这么多年派出去的人如何也找不到他,谁能想到他会成了大食人。只无论如何,能找到就好! 嘉武帝当下便召了谢璟进宫,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他。 “姑母岁数大了,朕怕她惊喜太过,还是由你先告诉明昭,再让她回公主府去慢慢告知姑母吧。” 楚东阔除了是谢璟的大舅子,更是他少时的好友。知道人找到了,他亦十分欢喜激动,不由道:“此乃大喜之事,皇上所虑极是,微臣这便回去,将此事告知夫人。” 嘉武帝点头,又叮嘱他道:“只是如今表弟人还未回来,暂时不宜宣扬,此事只你们两府知道便好。” “臣明白!” 得知楚东阔找到了,明昭郡主忍不住哭了一场。谢璟将妻子揽在怀里安慰:“人找到了是好事,可别哭了。” 明昭郡主也不想哭,只是这么多年了,她没想到真的还能找到人回来,一时酸甜苦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来,便有些控制不住。 谢璟心疼妻子,给她擦着泪,故意叹了口气道:“再哭这眼睛可要肿起来了,一会用饭孩子们看见了,该疑心为夫欺负你了。” 明昭郡主哭出来心里也舒服多了,便破涕为笑,捶了他胸口一记道:“说什么呢!老不正经!” “咦?为夫哪句话不正经了?”谢璟捧着妻子的脸打量:“夫人可想歪了不成?” 明昭郡主斜睨他一眼:“皮痒了?”手滑下去摸上丈夫的腰,毫不留情地拧了一把。 “哎哟——夫人手下留情!” 被谢璟这么一闹,明昭郡主的心情倒是回转过来了,又与他商量:“既然这事不好外传,暂时还是先不告诉孩子们了,明日我便回公主府一趟,将此事告知母亲。” 谢璟便道:“带翩翩一起去吧,找到长兄,琅王想必也该回来了,让翩翩知道倒也无甚关系。” “也好。” 这边议定了,晚间饭后,明昭郡主便将谢语岚留下,把这事告诉了她。 谢语岚这才明白,她收到的那截纸卷一看便像飞鸽传书,可是没头没尾的,一句“不日将归”,她却也怕是自己会错了意。却原来是舅舅找到了,他真的要回来了! - 因赵子珩归心似箭,他们回程这一路比去时速度更快,除了必要的休息,中途几乎没有因为别事停下来过。 就这样,半月后,京城已经在望。月上中天之时,他们一行人抵达京城五十里外的一处驿站。 今夜好好休整一番,明日便能入京了。 洗漱过后,赵子珩躺在床榻上,想到谢语岚,更是心潮澎湃,辗转难眠。楚东阔的事情牵扯甚广,明日他势必要先带人进宫去面见父皇,实在无法脱开身去看她。 再忍忍吧,后日他便能去齐国公府见她。赵子珩说服自己。他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叮——锵——” “什么人!” 后半夜,睡在外间的角三等人一跃而起,外面已经传来刀兵之声。 赵子珩睁开眼睛,按了按额角,面上掠过厌烦之色:“啧,真是贼心不死。” 外头又有刺客来袭。这已经是回程的第三拨了。头一遭是那个扮作丫鬟的死士,几日前又遇到了一对“落难”的爷孙,及至今日,想来有了前两回失败的经验,这一次那些人干脆也不再用些迂回手段,直接派来了大批杀手。 他们到这驿站时角三对驿丞亮了腰牌,那驿丞便诚惶诚恐地为赵子珩安排了一个单独的清净小院。这会这个地儿倒是方便了两方人马过招,也不怕伤及无辜。 赵子珩在房中,护卫们以保护他所在的位置为要,即便杀手们攻势猛烈,他们也寸步不让。 隔壁间的楚东阔也被人保护到赵子珩房中,他看着赵子珩,越想越不对劲,不由问道:“嘿,你小子到底啥身份,咋总有人要杀你?!” 赵子珩看他一眼,没有回答,指了指桌上的夜行衣道:“赶紧换上!”一边自己也利落地换上了一套。 外面那些人确定了他的位置,应该很快就会使出别的手段。赵子珩换好了夜行衣,又围好了面巾掩盖住面容。 楚东阔换好衣服抬头一看,好家伙,屋内的角徵羽三人并北斗七卫都拉下了面罩,霎时间他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赵子珩将面纱往他身上一丢,催促道:“快!” 待楚东阔也将面纱绑好,羽五便道:“舅老爷跟紧了。” 房门打开,一屋子蒙面黑衣人都奔了出去,房门再次关上。 他们出来后,外面的强攻不过又维持了片刻,杀手们便开始后撤。赵子珩等人心里明白,这是打算换个法子使了。 果然,那批杀手一退,再后面的一批压上来,密集的箭雨随之而来。 紫薇十四卫随身武器为一柄长枪,触动机关,竟展开成一把铁质巨伞,三五人往伞后一挪,任那箭矢再锋锐也透不进来。 借着巨伞掩护,其他护卫也纷纷从行李车中起出了盾牌。 那边杀手阵营见利箭伤不到人,立刻又更换了火箭上来,带火的箭头碰到院内的马车、房子,整个院子立刻燃起了大火。 赵子珩当即下令道:“避!” 张三也没想到,这都已经到了京城地界了,明日马上都要进城了,琅王殿下竟然遭遇了这样的一场伏击。 且观这群人的出手,绝非之前那些可比,这背后的势力......他想,皇上主子又该烦心了。 他带着手下们摸到了那群杀手的后方,悄无声息地开始收割/人/头。 一夜鏖战。对方这次显然也是下了血本了。赵子珩扯下面纱,抹去眼角沾染的血迹,心想不知是他的哪个兄弟,竟有如此的大手笔。他眯了眯眼睛,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东方泛白,驿丞颤巍巍地带着几个人过来。半夜听见打杀的声音,他们全都缩在房中不敢出来,就怕被殃及。后来见火光冲天,他们又怕火星子飘过来,于是所有人提着水桶,远远地躲在另一侧院子里观望。 直到这会儿,干戈止息,他们才敢过来。 正屋烧毁了,倒是还有个厢房还像个样子,角三清点完伤亡人数,指挥着人将死去的护卫们都抬进厢房里安放。 那驿丞一进来见着满地血腥场面,两股战战,几乎都快吓晕过去。偏被羽五叫住,指着地上那些杀手的尸体对他道:“将这些人抬到那边去。” 留下羽五在驿站应对,赵子珩便带着剩余的人马先行往京城而去。 - “......又失手了?”昏暗的房中,桌案后面坐着的人忽然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怒声道:“都是一群废物!” 那人站起来,指着面前的一个黑衣人嘶声道:“不是说这次一定会除掉他吗?!那么多人手都派出去了,竟然还没能留下他的性命,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王爷请息怒,琅王身边藏龙卧虎,我们也已拼尽全力——” “别跟本王说这些!回去告诉你主子,一旦赵子珩上位,他的情况可不妙。本王倒是无所谓,只他那位子,可不一定坐得安稳!” 黑衣人抬头道:“王爷与我家主子可是立下了盟约的......” 桌案后那人眼中闪过一道鄙夷,嘴上却道:“那又如何,若不能除掉赵子珩这块绊脚石,本王纵有心也无力啊~” 黑衣人压下愤慨,沉声道:“属下一定将这话带到。” “呵——”那人嗤笑一声,道:“带吧,当初可是你家主子来找的本王,如今他承诺的事情未能办到,本王对他也是十分失望啊~” 黑衣人张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对那人行了一礼,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黑衣人走后,内室中走出一名老太监,他忧心忡忡道:“王爷,您为何要说那样的话,既已和对方结盟,又何必激怒对方?” “啧,你以为这么多皇子,他为何会选择我合作?” “这......”老太监噎了噎,犹豫道:“王爷身怀大才,如今不过是韬光养晦,他与王爷合作,也算得上有识人之明......” 那人冷笑道:“这话你自己想想便好了,可不要说出来笑掉人大牙。他找我结盟,不过是想利用我先拉下其他几个,到时候再踩着我上位罢了!打量着我好拿捏,还当我不知道呢?” “王爷何必妄自菲薄......” “行了!”那人把手一挥,不耐烦道:“是不是的也无所谓,他想利用我,又焉知我不是在利用他?如今他连个人都除不去,再说别的也是多余,哼!” 第70章 回京 真是美色误人! 巳中时分, 赵子珩一行从京西门进入城中。 城门大街上商家林立,来往百姓众多,赵子珩放慢了马速, 避让行人,小心通过。忽然,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手上一动,便扯住缰绳勒停了身下的马。 心口的跳动声越来越大,他倏然转头看向街边一家酒楼——他日思夜想的人儿,此刻竟然俏生生地站在那里! 谢语岚对上他的视线, 半个身子都从窗口探了出来,嘴里嗫嚅着:“表哥......”她并没有发出声音,即便她喊出来了,大街上人来人往, 声音喧闹, 她那么点子嫩嗓又哪里传得过来。 “翩翩......我的翩翩......她竟然来了......”赵子珩在心中唤道。人已经飞身下马, 越过行人,冲进那家酒楼。 他刚踏上二楼, 便见一个雅间的门砰地打开,谢语岚出现在门口处, 带着哭嗓唤了一声:“表哥!” 赵子珩大步上前,一下便将她拥在怀里, 两人紧紧地抱在一处。 “翩翩......” “表哥......” “咳咳!”谢翼摸摸鼻子, 忍不住假咳两声,打断了难舍难分的两人。 谢语岚这才清醒过来,莹白的面颊立刻浮上轻粉,她手忙脚乱地从赵子珩怀里出来, 正要退到一旁,却被赵子珩拉住了手腕。 她讶然,抬眸朝他看去。 赵子珩却没有看她,而是拉着她进了她出来的那个雅间,然后放开她手,一边推着谢翼出去,一边对房内的其他人道:“都出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紫萱先回过神来,她冲赵子珩福了福身,便拉着墨竹,又对谢翼的小厮道:“走吧。” 谢翼被赵子珩推出门外,还在嗷嗷叫道:“表哥,你这是做什么啊?” 角三方才也跟了上来,见状马上过来,揽住谢翼的肩膀道:“表少爷,我们家王爷与表姑娘叙话,您就别凑热闹了,来来来,咱另开个雅间喝茶去!” 人都走干净了。赵子珩又冷静地关上了房门,插销,然后转身,看向一旁红着脸儿的心上人。 他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去。 谢语岚心砰砰直跳,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她心上的鼓点,让人紧张、煎熬,却又莫名地兴奋...... 赵子珩站在她面前,捧起她的脸,乌黑的瞳孔映着她双眸潋滟的水光,幽深的瞳仁更暗了几分。 他没有再犹豫,低头便吻在她的唇上。温软、柔嫩的触感,一如当初分开时的亲吻一般,却又更加令人沉沦。 赵子珩逸出一声叹息,薄唇辗转在她如花瓣般鲜嫩的唇间,慢慢地引导、安抚,让她渐渐醉倒在这样的亲密里。 不知吻了多久,两唇分开的时候,谢语岚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只能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 赵子珩将她抱起来,走到桌边坐下。谢语岚便这么倚坐在他腿上,整个人缩在他怀里,被他完完全全地揽在胸怀之间。 他低头,在她耳边喷薄着暧昧的气息:“我好想你......” 谢语岚瑟缩一下,白皙的脖子上泛起细小的敏感疙瘩。手却摸索着向上,勾住他的脖子,抬着酡红的脸儿道:“我也好想你......” 赵子珩黑眸深邃,里面流光飞转。他没再多言,只一偏头,两人又亲在了一起。直吻得谢语岚气喘吁吁,眼迷心醉。 好不容易暂解了久别的思念,两人终于能好好说说话了。赵子珩抚着她的面容,问道:“你今日怎么会到这里来?” 谢语岚平复了气息,脸靠在他肩头,小声道:“知道你今日会到,我便想着,你进城定是走的西城门,那么也一定会经过这条街,如果我在这里守着,就一定能看见你......” 他前几日曾飞鸽传书回府,也给谢语岚去了信,道他今日便能到京。只他那时候并没有想过她会来城门大街等他。 方才进城以后,赵子珩满心满眼都是她,他甚至胡乱想着,要不先去齐国公府见她一面吧,什么事情都不及她重要,只要让他看她一眼便好—— 可是谁能想到,她竟来了这里等他。赵子珩心头又暖又软,忍不住又亲了亲她的额头,问道:“几时来的?” 她闭着眼,磕磕绊绊道:“就......辰时......” 他的心更软融了,又问她道:“你便一直都站在窗台看着?” 睫毛微颤,抿着唇应道:“嗯......” “傻姑娘——” 谢语岚扁嘴,睁开眼睛委屈道:“还不是怕看漏掉,又怕你走过了我没看着......” “是我不对,”赵子珩温柔道:“翩翩不是傻姑娘。” 他将她鬓边的发丝轻勾到耳后,道:“翩翩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姑娘,是——” 又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我赵子珩,最心爱的姑娘......” - 两情缱绻之时,便不觉时间快慢。两人咬着耳朵,不知不觉便过了半个时辰。只是赵子珩事务缠身,纵然再不舍,此时也得先行分开。 赵子珩要回宫复命,谢语岚晕乎乎地便被他送上了马车,直到快到家了,她才忽然想起来,她竟然忘了问他关于舅舅楚东阔的事情了! 谢语岚懊恼地捂住脸,呻/吟一声。她出来时,怕明昭郡主打趣,不好意思之余,便道也是为了看一看她大舅舅,好回去说给她娘听。谁知方才与赵子珩一起,她却全然忘记了此事,这会他们应该都已经入宫了。她回去,定然又会被娘取笑。 “真是美色误人!”谢语岚小声咕哝道。 - 楚东阔却完全懵了。赵子珩那厮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自己的身份,昨夜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之后,他今日再问,赵子珩却仍然没有直言相告,只道他马上就会知道,不用急。 不急、不急,于是他便被带进了这大周的皇宫,然后又见到了大周朝的皇帝。当赵子珩向那个人行礼,说出“儿臣见过父皇”的时候,楚东阔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刘素见他直愣愣地盯着嘉武帝,还想提醒他也该跪下行礼。嘉武帝却已经从龙椅上走了下来,抓着楚东阔上下打量。 “东阔啊!”嘉武帝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楚东阔,喊了他的名字,后面的话却哽在了喉头,再说不出话来。只能拍着他的肩膀,以示自己对他归来的欢迎与喜悦。 “父皇,表叔在当年戎狄之战中失忆了,您看,是不是将宫中的御医叫来,给表叔看看?” 嘉武帝一听,忙转过身,状似自然地抹了把脸,揩去眼角的一点水迹,然后便道:“还是我儿想得周到,来人,立刻把宫中的太医都召来。” 刘素领命而去。 嘉武帝这才问楚东阔道:“这些年,表弟过得可还好?” 楚东阔却愣愣道:“您是,大周皇帝陛下?” 嘉武帝怔了一怔,随即笑道:“朕确是皇帝,但也是你的表兄,都是自家亲戚,表弟便如少时一般,仍唤我一声表兄吧!” “这......”楚东阔到这会儿脑子还是懵的,他求助似地看向赵子珩,却见他已经到一旁坐着喝茶了。 赵子珩这会正渴着,方才见到翩翩太过欢喜,两人只顾着说话,他连茶水都没有喝一口。反正此时殿中也没有外人,他便自顾自地端起茶来喝着。 没能得到赵子珩的回应,楚东阔回头,对上面前正用殷殷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这位大周皇帝陛下,几次张嘴,才将“表兄”两字艰难喊出声来。 “好!”嘉武帝放声大笑,欢喜道:“朕的好弟弟,总算回来了!” 楚东阔被留在了宫中,嘉武帝令人接永安大长公主并齐国公府世子夫妻进宫。亲人相认,不必说,定然又是一阵心酸落泪的场面。 便是永安大长公主这些年如何佛性,看见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长子,也不由得老泪纵横。 兴许真是血脉相连,楚东阔见到永安大长公主,一听她唤出“我的儿啊~”便扑通跪在了老太太的面前。 明昭郡主在一旁扶着永安大长公主,哽咽着道:“哥哥,这是咱们的娘啊......这些年,娘吃斋念佛,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寻回哥哥你,如今......总算是达成所愿了!” 楚东阔抬头看着面前雍容慈和的老太太,眼睛一热,终于叫道:“娘!” “好孩子,”永安大长公主上前一步,抱住楚东阔,母子俩抱头痛哭。 - 很快,琅王赵子珩在西域大食国寻回了失忆的战神之子楚东阔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不管是朝堂还是民间,都掀起了一阵震荡。 宫中御医会诊,证实楚东阔脑后却有一旧伤,且那伤处摸上去肿胀而与正常人的颅脑不同,御医推测,楚东阔当年头部重伤之后,虽幸运地清醒了过来,可他脑中应该仍有未消的血块,所以才导致他前事尽忘。 嘉武帝下旨昭告天下,将楚东阔当年因对抗戎狄而身受重伤,最终流落异乡,又因忘却前事而未能返回大周,孤身一人飘零在外的事迹宣扬出去。又封楚东阔为英国公,其他家财赏赐更是丰厚。 虽朝堂之上还有些声音,道楚东阔虽然失忆,可是却并不一定便能证明他当年没有向戎狄军投降,可是这样的声音都被嘉武帝压下了。 他早便派人循着当初平阳侯以及卫王等人上奏的线索,将那些所谓“证人证物”都扣了起来。经一轮严查,事实为何已经十分清楚明白。 只嘉武帝如今尚不想理会他们,不然“诬告”功臣的罪名,便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第71章 遗言 这个位子,只能给你 当夜, 宸光殿中,嘉武帝第一次与赵子珩提起了立储之事。 父子俩对坐弈棋,嘉武帝忽然叹道:“珩儿, 你哥哥已经走了三年多了。” 赵子珩下棋的动作一顿,原本上扬的唇角拉平,乌瞳看向他对面的人, 问道:“父皇想说什么?” 嘉武帝却摇摇头,示意他继续落棋。等赵子珩走完了那一步,他才又道:“你哥哥走的时候,为父的心都要裂开了......那一刻为父觉得, 这日子,也真活到头了......” 他苦笑一声,又自嘲道:“可是啊,日子还是过着, 我也还是活着。该死的不死, 不该死的, 倒是先死了。” 赵子珩皱眉,打断他道:“父皇!”什么死不死的, 这些话听在耳中实在刺耳。 “嗐,别误会,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说我活够了, 为父只是想告诉你, 时间过得太快,有些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们改变不了过去,便只能去面对了。” 嘉武帝看着儿子, 沉声道:“珩儿,你应该知道,这个位子,若你哥哥坐不上,那么除了你,为父不可能再给别人。” 终于说出来了。 自太子哥哥去后,赵子珩便隐约察觉到嘉武帝对自己的期望。但是嘉武帝不说,他当儿子的,自然也不可能先开口去问。 只是这件事一直压在他心里,很多事情,都让他觉得沉重。如今听嘉武帝终于对自己说出来了,赵子珩便有如解脱一般,反而觉得心里松快起来。 “父皇,您知道的,我并不想,也不愿要那个位子。” 嘉武帝虎眸沉沉地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小儿子,沉声道:“世人皆想,你却为何不愿?” 赵子珩无畏地回望这父亲,轻声道:“因为我不想让我爱的人在这深宫中受委屈,更不想让我的孩子为了争宠而互相倾轧伤害。” “叮——”嘉武帝手中的棋子掉落。他站起身来,一掌掀翻了棋盘。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过后,嘉武帝铁青着脸,指着仍坐着的赵子珩怒道:“竖子!你竟敢、竟敢口出狂言!” 嘉武帝这辈子,最爱,亦是最对不起的人,便是懿纯皇后慕容心琬。那是他心头的朱砂痣,堂前的明月光,他爱她,却也愧对于她。 可是这样的事实,却不能由自己的儿子来说。嘉武帝身为父亲的威严受到了挑衅,他心虚,愤怒,并且,无能为力...... 赵子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嘉武帝原本指着儿子的手指慢慢地抖动起来,然后便无力地垂下。他仿佛瞬间老了十岁,跌坐回去。 “哈,”他一手撑额,挡住了面容,却忽然发出了一阵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笑声却如同悲鸣,苍凉,又荒芜。 赵子珩对嘉武帝的感情十分矛盾。五岁以前,要问赵子珩这宫中他最喜欢的人是谁,那他必定会说“是父皇啊”;可是五岁之后,慢慢地,因为母后,他恨起了他;而在母后走了以后,他便更恨他了。 但是人都是会长大的,等他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懂得的道理也越来越多,对他的恨意,也便越来越淡了。 可是毕竟恨过那么些年,赵子珩已经习惯了以那样一副对立的面孔去对待他,即便他心底对嘉武帝依然有对父亲的崇拜与敬爱,可是他却没办法若无其事地亲近他。 赵子珩站起身来,走到嘉武帝身边跪下。 嘉武帝哑声道:“你走吧。” 赵子珩没有动。 “走吧。”嘉武帝疲惫道。 “父皇,”赵子珩看着嘉武帝另一只放在膝上的手。他的手很大,粗壮而有力,小时候,便是这双手一次次地将自己举起,让自己“飞高高”;也是这只手,抓握着自己的小手,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教他写字...... 可是现在,这只手生了褶皱,长了黑斑,变得苍老,无力。这个曾经为自己撑起一片天的巨人,已经老了。 赵子珩曾很多次看见过他的白发,可是他的面容并未显露出迟暮的痕迹,他便以为这个人一如自己记忆中强悍。可是他却忘了,岁月让自己成长,自然也会让眼前的这个人老去。 他放在身侧的手握成拳,低声道:“父皇,是儿子错了......” 嘉武帝心底一震。这是赵子珩第一次向他认错。小的时候,赵子珩性情倔强乖戾,皇后在时,将事情捅到他母后面前,只要讲道理确实是他不对,他尚且愿意认错; 可是当面对的是他这个父亲的时候,那么不管是不是他做错的事情,他都不会低头,绝不认错。 骂他,他只当是耳旁风,打他,他可以硬气到一声不吭,最后反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心疼。这样一个孩子,他以为自己有生之年都不会看到他有向自己认错的时候。 没想到现在却听见了。可是...... “珩儿,”嘉武帝扯了扯唇角,道:“这次你却是没有错的。” 儿子说的,没有一句是错的。不管是让所爱之人在这深宫中受委屈,还是让他的孩子为了争宠夺利而互相倾轧伤害,他说的,都是事实。 他当丈夫失败,当父亲也同样失败。 “不,”赵子珩握住嘉武帝膝上的那只手,咬咬牙,道:“其实不是的。” 他抬头,直视嘉武帝的眼睛,“母后去世之前一直昏迷,便是偶尔有些知觉,也说不了什么话。可是在她去世的前一日,她曾经有过一刻的清醒。当时您因地方急报而离开了片刻,太子哥哥也因事不在。” “如今想来,那便是回光返照了吧。母亲自己许是也有所预感,见不到您,便将一些话说给了我听。” 嘉武帝回握住赵子珩地手,收紧道:“你说什么?!” 慕容心琬年幼时曾从马车上摔下来过,也不知是不是因此落下的病根,故而她的身体一直便算不得好。后来嫁给了嘉武帝,也是每日里御医看着问着,各种药膳滋补着。 只她虽然柔弱,却也一直没生过什么大病,甚至还给嘉武帝生下了两个孩子。嘉武帝便一直觉得,只要她能好好活着,便是有些病态也是无妨的。 然而病来如山倒,赵子珩八岁那年,慕容心琬有一日晨起时忽然一头栽倒,从此便只能卧病在床。 嘉武帝寻遍了所有的医士,却没人能对症下药。缠绵病榻几个月后,她忽然陷入了昏睡。一开始每日里尚有几个时辰清醒,渐渐地,醒来的时候便越来越短,及至后来,她连饭食都难进,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直到有一日,她睡着后,便没再清醒过。她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个月,最后也是这样,静悄悄地,便没了呼吸。 嘉武帝最大的遗憾,便是在她仍清醒的那段时日,只要慕容心琬开口要说些类似遗言的话,便被他止住。 他不想听,也不敢听,他无法想象她若离开,自己一个人会怎么样。所以他一直都对她说,也对自己说,她会好起来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以至于,她后来也只说些让他安心的话。 也许有些话,她想留到最后才对他说,然而谁也没想到,后来的她根本说不出来话,而那时候,他便是想听,也再听不见了。 可是他没想到,她竟然清醒过,也留下过话! 嘉武帝瞪着赵子珩,从牙缝中挤出话道:“你母后,那时候对你说了什么?” “她让儿臣告诉您一句话。” “只有一句么?”嘉武帝的心一紧,他忽然有些不敢听。 他娶慕容心琬的时候,确实没想到要成为皇帝,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也是他亲口给她的。可是他娶了她以后,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那些措手不及的事情一下子涌过来,他如果不壮大自己,那么便会被那巨浪冲走,最后什么都不能守住。 慕容心琬只是一个普通书香门第的女子,她温婉娇柔,嘉武帝无法将自己面对的许多事情与她诉说,也舍不得她与自己一起担惊受怕。所以那时候,朝堂的风浪,他所面对的明枪暗箭,她都不知道。 他所爱的那个人,一直活在自己建筑的花园里,没有经受过风雨。而她所遭受的最痛苦的事情,也是他带来的,便是他无法兑现的,关于“唯一”的承诺。 所以他害怕从儿子嘴里听到,他深爱的女子留给他的,也许会是“后悔”,会是“怨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宁愿不曾听到。 赵子珩想了想,回道:“一句,也是两句。” “......”嘉武帝看着赵子珩,心里默念,这个是亲儿子,原谅他。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决定直面妻子曾留给自己的最后的话:“你,你说吧。你母后留给朕的话,说吧!” “母后说,‘她从来没有后悔过’。” 嘉武帝双目瞠大。 “她说:‘可惜娘明白得太晚了。’” “她,她真的这么说?!”嘉武帝眼眶发红,死死地瞪着赵子珩。 “是的。”赵子珩挑了挑眉,吊儿郎当道:“不然您以为,为何我一直都不告诉您?便是不想让您太过得意啊~” 嘉武帝甩开赵子珩的手,指着他大骂道:“你这孽子!” 他怒吼着:“这么重要的事情,那可是你母后留给老子的遗言,你竟然也敢瞒着老子这么多年!我看你这小子是活腻了!” 嘉武帝随手抓起手边的一把棋子儿,劈头盖脸便朝赵子珩丢去。 第72章 登门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 赵子珩左闪又避, 吃了他老子一顿排头,好不容易才让嘉武帝出了这一阵气,父子俩总算又能好好地坐下来说话了。 “父皇, 有些话,既您先说了,儿臣便也将心里话说了吧。”赵子珩抬头看嘉武帝, “儿臣不是不知道您的打算,可是,您觉得儿臣真的合适吗?” “自然合适!”嘉武帝想都没想便道:“便是你再推托,这位子, 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 赵子珩噎了噎,还是敛眸道:“父皇,您当真没考虑过其他人么?” 嘉武帝沉默了一瞬,随即摇头:“若你要说睿儿, 大可不必。珩儿, 睿儿是你哥哥的孩子, 现在朕会照看好他,朕相信以后你也不会亏待于他。” “父皇, 儿臣志不在此!” 赵子珩离座跪下,仰头正色道:“您还正当年, 睿儿亦是可造之材,不若如今早早地将他从东宫挪出来, 让他跟在父皇身边, 由您亲自教养。儿臣相信,他日睿儿也会如哥哥当初一般,成为一名合适的储君!” “你!”嘉武帝气道:“你的那些兄弟个个都想要这个位子,偏你还一再推脱!” “父皇, 睿儿是最好的人选,儿臣万请您仔细考虑!” 父子俩谁也说服不了谁,夜渐晚,赵子珩只好先行告退,嘉武帝也只哼哼两声,别开脸不再看这气人的儿子。 赵子珩出了宫,第二日一早便去了齐国公府。 此时距他回来已经有几日了。他刚回来的第二日也曾想去见谢语岚,只当时因楚东阔的归来,谢璟与明昭郡主夫妻携了几个孩子去往公主府,一家子认亲叙话,当夜连齐国公府都未归。 明昭郡主在公主府连住三日,谢语岚也陪着住了三日。赵子珩体谅他们骨肉团聚,也不好上门去叨扰,再加上他离京日久,也有许多事务缠身,便先缓了与谢语岚的见面。 昨日赵子珩接到消息,明昭郡主终于带着谢语岚回齐国公府了。他当即便亲笔书写了一张帖子派人送去,言道明日上门拜访。 天刚蒙蒙亮,赵子珩便早早起床,照着平时练了一回剑,又盥洗换衣,用过朝食,一看时辰竟然还很早。 他皱起了眉头,扭头看看屋外天色,又指着房屋一角的更漏问角三道:“这时辰可准?” 角三被他一问,一时竟答不上来,还是恰巧进来的徵四给他解了围道:“王爷,这会正是辰时没错。” 赵子珩一听,眉头不见松开,却是皱得更紧了。“嗯”了一声,顿了顿,抬脚便往外走。 角三难得的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困惑地看向徵四,以眼神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 徵四“嘿嘿”一笑,抬了抬下巴道:“王爷今天要去见谁?” “还能是谁,不就......”后面的话自动消音了,角三张着嘴,“这、这至于么?回来那天不是见到了?” “这你就不懂了~”徵四挤眉弄眼道:“那话怎么说来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咱王爷对咱们未来王妃有多看重你也不是不知道,这都隔了几个秋了,能不着急?” “......”想起赵子珩方才的样子,角三闭上嘴,转身认命地追上自家王爷。 眼看着赵子珩出了厢房,又一头扎进书房,开始看起了各地呈报的消息,角三忙跟过去帮着磨墨备笔。 他一边做事,一边悄悄地偷瞄着赵子珩认真的神色,心想真不愧是主子,刚刚那心急的样子哟,这会儿就敛神干起正事来了。 直到一刻钟后,他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往日一目十行的琅王,从进来到现在,盯着面前的那张纸就没挪过视线。这哪是在干正事啊,分明是在发呆! 角三讪讪地停了手,这墨是白磨了。 此时的赵子珩正想着,一会去了齐国公府,要如何将谢语岚带出来,带出来以后,又要去何处玩耍。 他离京之前那段时日,两人倒是时常出门,京中以及京郊好几处有意思的地方他都带她去过了,这回带她去哪里玩好呢? 赵子珩捏着纸张的手指松开,开始有规律地叩起了桌子,思索起这个问题来。 角三见状便试探着问道:“王爷有何事烦忧?” 赵子珩停下了动作,想了想,斜着身子看向角三道:“你说,京城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敢情这位爷一大早是在深刻思考这个问题?角三脸抽了抽,忙又笑着问道:“主子可是想着带县主出去玩儿?” 赵子珩叩了下桌子作答,又问:“京城可还有什么景致好的清净些的地儿?” 角三仔细想了想,忽然一拍脑袋,道:“咱们王府啊!” 赵子珩微讶,这他倒是未想过。 角三见赵子珩并未出言反驳,便道:“王爷,您开府以来,县主好似只在您开府当年来过?先前几个月您又令工匠翻修王府宅院花园,如今与之前已经大有不同,您回来这些天自己也未去看过,不若正好请了县主到咱们王府来,你们一起看看那园子修的可还满意?” 赵子珩心思一动,问道:“屋舍、园子,各处都完工了?” 角三点头道:“是的,属下已经去看过了,都妥当了。” 赵子珩便觉得角三这个提议颇为合意。因当初开府事宜皆由内务府全权操办,他又再三强调不希望王府太过花哨,故而最后打造出来的府邸,完全符合他当初的要求,只得一个中规中矩。 以往他自己住着是挺好的,可是让谢语岚住在这样的府里,那便太过单调无趣,着实委屈了他的小姑娘,这又怎么可以?因此他自定下婚约之后,便令人着手翻修王府。 从施工图纸出来以后,赵子珩便从正院搬到前面书房院,由着后头工匠对王府进行大改造。回来这几日他照常住在书房院,忙起来确实也没往后头去看过。 这里以后也会是翩翩的家,赵子珩自然希望她也能够喜欢、合心意。只是两人婚期在即,他邀请她到王府来,礼数上不大合适。 赵子珩思量着,忽又问角三道:“什么时辰了?” 角三快速瞄了一眼,答道:“辰正还差一刻。”话落便见赵子珩撇了下嘴,略有不满的样子。不由在心里偷乐,真想不到还能见着自家主子这一面。 也不知道问了角三多少次时辰,终于听见他答“辰时末了”,赵子珩便再坐不住,让人拉着早便整理好的一车子礼物出门往齐国公府去了。 齐国公府,谢语岚用完早膳之后,也是频频朝门外张望。 明昭郡主与儿媳妇俞双秀说话,婆媳俩讲到一件什么事情不甚确定,便去问谢语岚,却见她望着门外心不在焉,根本没听见她们两个说话。 明昭郡主转念一想便知道女儿这是为的什么,不禁悄然一笑。 站在谢语岚身后的紫萱刚想提醒主子,便听明昭郡主故意提高了声音,用惊讶的语气促狭道:“咦,那是谁来了?” 不想谢语岚一门心思都在赵子珩即将来访这件事上,闻言便站起身来,一边嘴里念着“来了么”,一边往外走了两步,亮晶晶的双眸期待地看着门外。 ......里外都静悄悄的,明昭郡主婆媳没有说话,外头也并没见有下人进来通报。谢语岚又等了片刻,不由得面露失望。 明昭郡主原本不过是想打趣一下女儿,哪里料到这傻孩子竟真的上当,看着她失望的样子,顿时倒有些惭愧。 谢语岚扁嘴,看向明昭郡主,不依道:“娘!” “妹妹,”俞双秀看婆母略有些尴尬,想要出言缓颊,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看见门外真走进来通传的下人,忙道:“妹妹快看,真来人了!” 谢语岚皱皱鼻子,还是扭头看去——丫鬟在门外行了一礼,道:“禀主子们,琅王殿下到了,此时正在前厅。” 谢语岚眼睛一亮,立刻开口道:“娘我先过去招待表哥您慢点走!”话音未落,人已提着裙子小跑出去了。 明昭郡主失笑,对俞双秀无奈道:“瞧你这妹妹,果是女大不中留了!” “妹妹天真烂漫,是至情至性之人,可人喜欢得很。”俞双秀抿唇笑道:“母亲看,琅王殿下这么早便登门来访,想也是惦念妹妹了~” 明昭郡主便也笑道:“咱们府里才刚办完你与老大的事儿,原还打算请皇上缓缓再办琅王与翩翩的婚事,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 她站起身来,招呼俞双秀道:“走吧,都是自家人,你也跟我出去看看~” 那边儿谢语岚已经一口气跑到了前院,眼前正厅就要到了,才慢下了脚步,拍了拍心口,缓和呼吸,摆出从容不迫的样子来。 紫萱追上来,从荷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梳子帮谢语岚整理好被风吹乱的鬓发,又为她理了理裙摆,方半蹲摆出“请”的姿势。 谢语岚拉她起来,心里高兴,脸上也是止不住的笑意。 “表哥,”谢语岚跨过门槛,朝正喝茶的赵子珩道:“你来了——” 赵子珩没想到她会来得这么快,抬头看见人,眼中如有星芒闪烁。他放下茶盏,起身迎上前。 两人面对面站着,赵子珩垂眸,仿佛低叹似地唤她:“翩翩......”看着她的眼神专注而克制,汹涌的情潮都被掩盖在深邃的瞳色之下。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拉了谢语岚的一双柔荑拢在掌心里。 第73章 套娃 水眸盈盈地横了赵子珩一眼 赵子珩轻轻地捏了捏谢语岚的手, 用这样亲昵而细微的动作传递他的想念。虽然很想抱一抱她,可他还记得这是在齐国公府,可不能有太过份的举动。 两人没有多的话, 只是执手相看。明明前几日才见过,可是这会儿仍似分开了几个月一样,眼睛都不愿意眨一下。 还是紫萱不得不打破他们这旁若无人的气氛, 小声提醒他们道:“夫人正过来......” 谢语岚不好意思了,垂首往回抽手,赵子珩也便顺势放开了。 不多会明昭郡主携俞双秀过来,赵子珩见过礼, 双方寒暄了一刻钟,他便开 诚布公道想带谢语岚去逛一逛琅王府。 其实这个要求有些不合规矩,只他们本就是自家亲戚,又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儿, 有着婚约, 只要低调些行事, 他俩走得近一些也没什么。明昭郡主是开明的长辈,也便应允了。 赵子珩心下欢喜, 接了出来谢语岚出来,扶着她上了马车, 自己也不骑马了,而是一起坐进了车子里。 墨竹一看, 便笑着拉紫萱往后面的马车去坐:“咱俩还是自觉一些的好, 省得一会王爷看咱们俩不顺眼~” 前头宽敞的马车内,赵子珩挨着谢语岚坐好,跟着便从车厢内的柜子里取出一个木盒,看着那盒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接着便将它递给谢语岚道:“在经过罗斯国时正遇上他们那里的集市,刚好看见了这个小玩意儿,你看喜不喜欢。” 谢语岚倒是不想还有礼物收。实在是他刚回来第二日就让人送过礼物去府里,今日又拉了一车的东西,怎现在还有?便疑惑地看他一眼。 赵子珩却已将那木盒往她膝上一放,饶有兴致地催促道:“打开看看。” 谢语岚无法,加之也好奇盒子里装的是什么稀奇玩意让他偏等到这会儿巴巴地给自己,便也不再推托,摸索着打开了盒盖。 却见里面是一个色彩斑斓的木头娃娃。那娃娃不过半截手臂长,穿着一身异族服饰,应是罗斯国当地姑娘的装扮,圆圆胖胖,十分可爱。 谢语岚眉眼一弯,歪头对赵子珩甜甜笑道:“多谢表哥,这个礼物我很喜欢~!” 赵子珩笑着摸摸她的头,然后便捧起盒子,示意她将娃娃拿出来。 “咦~?”谢语岚捧着娃娃,用手指摩挲娃娃身上雕刻的纹路,然而随着马车行走的颠簸,晃动中却觉得手中的娃娃有些不对。 她拿着娃娃凑近耳朵旁晃了晃,随即扭头对赵子珩惊讶道:“怎么我觉着这娃娃像是空心的呀,难不成里面还装着什么东西?” 赵子珩唇角微扬,并不回答她,却又循循诱道:“翩翩再仔细瞧瞧?” 看他一脸神秘的样子,谢语岚便知这娃娃肯定内有玄机,想来不只是个摆设。她便一点点观察娃娃身上的雕刻,发现娃娃腰线处金色的腰带与彩色的裙子相接处有一道缝隙。 她眼睛一亮,沿着缝隙摸到娃娃腰间凸起的荷包,察觉手感有异,便轻轻地按了按,听得一声细微的“咔嚓”,娃娃分作了两半,拿走上半截,却见里头竟然又是个娃娃! 她愣了愣,很快便拿起里面小一号的娃娃摇了摇,听着声响,不由得瞪圆了一双眸子,朝赵子珩道:“莫非里面还有一个娃娃不成?” “是么?”赵子珩佯作不解,剑眉轻挑,道:“这我却是不知,不若翩翩再看看,便知道是不是了~” 谢语岚樱唇微张,半晌才闭上,把个唇儿一撅,抬着下巴道:“你定然是知道的!这哪里是什么送我的玩意儿,却是借它耍我逗乐呢,哼!” 那娇蛮的小模样儿看得赵子珩心中喜欢,便笑起来拿过那娃娃,托着对她哄道:“真不是戏耍于你,来,劳翩翩动一动手,咱们一起看个新鲜~” 他着意温柔的样子谢语岚怎拒绝得了,小脾气撑不过片刻便破功了,只还压着唇边笑意,硬摆出一点不满的神色,从他手里又将那木头娃娃抢了回来。 果然这一层娃娃打开,里面又是个更小一号的娃娃。赵子珩笑看着她,将里面比巴掌大些的娃娃取出来,又送到她面前,示意她继续开。 托在他手上的这个却是个男娃娃,拖着长长的袖子,瞧着像是被绊倒了,头上雕刻的帽子是歪的,面上的表情亦是滑稽。谢语岚一看便忍不住笑了,水眸盈盈地横了赵子珩一眼,才伸过手去。 就这样,谢语岚连续开出了六个娃娃。她用两根手指将这第六个只有拇指长的娃娃拿在手里,惊叹道:“难道这样一个小人儿,里头还能再开出更小的一个来?” 说罢便将那小娃娃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果见中间似有一处卡扣,她不过轻轻地捏了捏,“啪嗒”一声儿,那小人儿便从腰际弹开——只这回却没分开成两截,倒像个小盒子一般打开,显现出宝蓝色的绒布内里。 “这是......”里面终于不再是更小的娃娃了。谢语岚抬头看向赵子珩,却见他只是笑着并不动作,便自个皱了皱鼻子,将藏在那娃娃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一枚看起来便知做工十足考究的指环。 指环的环身是银白色的,然却比银料看起来更为明亮光洁,碰触到的质感也更为细腻。环身外侧雕刻着繁复而别致的花纹,花纹延伸到中心戒托位置,捧起了镶嵌在指环中央的那颗宝石。 第74章 大婚 鼓乐齐鸣,沸反盈天 宝石也不是常见的有色宝石, 而是琉璃般透明、切割成多面菱形的金刚钻。有光线从车窗帘子缝隙投进来,赵子珩轻托住谢语岚的手腕,将她执指环的手迎向光。 随着他的动作, 折射了光线的金刚钻立刻泛出璀璨光芒,散发五彩斑斓的细碎光斑,煞是好看。 “喜欢吗?” 谢语岚抬眼, 撞进赵子珩也如这金刚钻一般粲然的眼眸里,不由自主地启唇喃喃道:“喜欢......” “途径罗斯国时恰遇见了一场当地人的婚礼,新郎在仪式中赠予新娘一枚镶嵌金刚钻的指环,令当时的气氛极其热烈。随行的译官见我好奇, 正好他也知道缘由,便告诉了我。” 赵子珩定定地看着谢语岚,低声道:“金刚钻因稀少且难得而被罗斯人赋予了一层含义,它代表着永不消磨的爱意......” - 谢语岚被红色的盖头所覆, 眼前只有钗环坠下的珠子与满片的红。她视线往下看向自己交握的双手, 悄悄地伸展着根根青葱玉指, 目光落在指间的金刚钻指环上。 耳畔仿佛又响起了男子越发低沉的声音——“男子若能寻得一枚制成指环送予所爱之人,便代表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谢语岚不由自主地抚上那枚指环, 轻轻地转动,让那颗晶莹剔透的宝石折射出绚丽火彩。 鼓乐齐鸣, 沸反盈天。华美又喜庆的八抬大轿稳稳地行进在往琅王府的路上,轿子之前骑着骏马亲自前来迎亲的赵子珩一袭红色蟒袍, 俊美无俦的脸上难得地又展露出了少年时期的那种飞扬意气。 琅王娶亲, 作为京城一大盛事,百姓们也多出来凑热闹,许多人夹道欢庆,只要说了好话儿的, 便有王府分出来的一队“送喜人”专门在百姓中间派发喜果或喜钱,故而道旁的人们都把能想出来的各种吉祥喜庆话儿全都往琅王与新王妃身上安。 长长的迎亲队伍从齐国公府门前出发,绕京城大街一圈,这边轿子刚在琅王府门前落地,后边儿还有一大截在大街上,百姓拍手道喜的声音亦不绝于耳。 赵子珩心无旁骛地走完了所有迎亲步骤,黄昏时分,他终于将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娶回了府。 一对新人各执同心结一头,在前厅与众多前来祝贺的客人一同跪领了大太监刘素所宣圣旨之后,角三借赵子珩领旨谢恩起身之际,凑在他旁边耳语了一句。 赵子珩正借着同心结扶谢语岚一道起身,闻言牵着同心结的手紧了紧,谢语岚立刻感知到了他的异动,一句极轻声的“怎么了”便问出了口。 四下不是宗室亲眷便是朝中官员,平时赵子珩虽不至于目下无尘,但也非谦谦君子的类型,可没有眼下这么好说话的时候。然而他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想跟他攀交情的人只多不少,趁着今日他大喜的日子心情极好,过来道贺、叙话的,各种人与声音熙来攘往,热闹不已。 谢语岚话出口便被淹没在各种声音里面,正觉得赵子珩应该是听不见的,掩在宽大衣袖下的一只白玉小手便被他握住了。 两人已经被人群挤靠在了一起,角三等人将他二人与宾客隔开,赵子珩便顺势半揽住谢语岚道:“没事,人太多了,我带着你走。” 此时宫中派出的喜娘高声道:“王爷与王妃还未走完礼,大人们请先稍候。” 赵子珩闻言也下令王府总管开席宴客:“诸位先请入席,本王去去便来。”又对今日一早便来了琅王府帮忙的三皇兄燕王点点头,示意他多费心,这才拥着谢语岚往王府内院去。 一离了人前,赵子珩才低声告知谢语岚——嘉武帝来了。 原本碍于嘉武帝坐镇,赵子珩的几位皇兄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今日也全都来了。除了当初先太子成婚时因在宫中所以当日先拜见了嘉武帝,其他的几个兄弟封王后都是在自家王府大婚,皆是婚礼过后的第二日才进宫请安谢恩。 如今嘉武帝等不及要喝爱子的这杯媳妇茶,在这种事上厚此薄彼,作为一国之君,他当然不能堂而皇之地前来,毕竟那无异于当众宣告他对小儿子的偏爱了,故而只能秘密微服而来。 当赵子珩带着谢语岚在喜娘的引导下进入中堂,看向坐于高堂之位的嘉武帝,以及他身边的懿纯皇后慕容心琬的牌位时,脚步又是一顿。 “父皇......” 嘉武帝倒是兴致高涨,他不以为意地朝儿子招手道:“还不快点带着你媳妇儿过来!”旁边的内侍机灵,马上在嘉武帝面前放好两个蒲团,喜娘也忙跟着唱念起来,请琅王夫妇叩拜高堂。 经了赵子珩的提醒,谢语岚心中对嘉武帝携先皇后牌位而来的举动也大为触动。 当她随着赵子珩转向懿纯皇后的牌位方向时,谢语岚一边恭恭敬敬地磕头,一边在心里默念道:“皇后娘娘,您打小儿便疼爱我,今日起,我便叫您娘亲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子珩表哥,不让他孤单难过,请您放心......” 受了儿子儿媳的大礼,嘉武帝满面快慰之色地将一个匣子递给赵子珩:“这是你娘早年便说过要留给你媳妇的,你先帮你媳妇拿着。” 说完便站起身,示意赵子珩将谢语岚也扶站起来,拍了拍赵子珩的肩头欣慰道:“你小子总算办了件让朕舒心的事!” 赵子珩看着面前虽有了老态却精神奕奕的嘉武帝,头一次没有反驳他。他喉头一滚,瓮声道:“多谢父皇......多谢您今日带着母后前来。” 堂上已经燃起了高烛,火光映出嘉武帝眼中的闪烁,眼眶似有润泽。他笑了一下,又拍了拍儿子,“朕这便回宫了。” 说完不待赵子珩再说什么,便大步走了。 赵子珩不由得转身,目光久久地定在那似乎仍然高大的背影上......直到一只微凉的小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似摸索,又仿佛试探般地勾住了他的尾指。 这一刻,赵子珩只觉心里饱胀着一团温软的柔情,而那只纤细的小指就像一株在他心底发芽的藤蔓,一点点缠绕在他的心上,使他沉溺其中。 他回过头来,反握住那只手,哑声道:“今日是本王与王妃大喜的日子,现下却怠慢了王妃,实属不该,请王妃见谅。” 第75章 新房 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谢语岚当然能够理解赵子珩对于今晚嘉武帝与先后牌位到来的激荡心情, 只是被盖头遮挡了视线的她看不见赵子珩此时的表情,只能从他似乎放松了的语气中探知他的心绪已经回缓。 她摇了摇头,怕他看不出来, 忙又轻摇了摇他俩交握的手。 赵子珩轻笑一声,忽将她双手执起搭在他自己肩上道:“翩翩定然累了。”声落便将谢语岚拦腰抱起。 “呀——”谢语岚轻呼出声,双手忙攀住他肩膀, 嗔怪道:“你这是做什么......” 赵子珩迈步跨出中堂,边走便应道:“吉时不可误~” 伴着喜娘提醒的声音,赵子珩将谢语岚抱进了王府正院,在门前小心地放下了他的新娘子。 谢语岚站定后便被喜娘扶进新房, 落坐于喜床之上。原本被一系列事情冲淡了的紧张之感重新袭上心头。 喜娘朝身后托着玉如意的女官招招手,指引着新郎官取了玉如意,口中便念起了“红盖头挑三挑”的吉祥话,让赵子珩一左一右作势挑了一下, 最后再真正地挑起盖头来。 谢语岚盛妆过后千娇百媚的绝美脸庞去了这层遮挡, 那欺花赛月的容颜便霸道地撞进赵子珩的眼里心底, 令他不由得呼吸一窒,有了片刻的失神。 盖头被挑起的那一刻, 谢语岚眨了眨眼睛,眼睫轻颤, 夹杂着紧张、羞涩、期待的眼神乍一对上赵子珩沉沉的乌瞳,立刻便又垂下了眼帘, 只觉心跳加速, 如怀揣着一只兔子,“怦怦”地似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一触即分的对视让赵子珩立刻清醒了过来,他仿若镇定地将盖头连同玉如意放回托盘,抬手握拳置于唇边轻咳一声, 掩饰自己方才毛头小子一般的失态之状。 喜娘乃是宫中派出的颇有资历的女官,论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一等一的,赵子珩这点子反应怎逃得过她的眼睛? 仗着曾在先皇后宫中伺候过,也算是看着赵子珩长大的情分上,不免笑叹一句:“奴婢可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天仙似的美貌了~” 她看看赵子珩,又对谢语岚调侃道:“咱们王妃娘娘这样的,可不连我们平时八风不动的琅王殿下都看迷了眼去~!” 一句话说得谢语岚粉颊愈加绯红。她微微偏过玉容,一时间羞赧娇美更不可方物。赵子珩俊脸亦微微泛红,忍不住又轻咳了一声儿。 喜娘笑盈盈地看着这么一双璧人,只觉两人正是天造地设,再没有比他们更合衬的了。 请了赵子珩坐于谢语岚身侧,喜娘先小声告了罪,接着就一边念着词儿一边往他们身上撒些花生红枣等干果。 待撒完帐,又有女官端着盛了一小碗饺子的托盘上前来,喜娘利落地取碗拾筷夹起一个饺子喂到谢语岚唇边让她小咬一口—— “生不生?”知道新娘子脸皮定然薄,这话她问得小声。 可惜听在谢语岚耳中还是让她羞得想躲,只觉脸皮儿已然烫得不能再烫了。但是这句问话却是必得答的,她咽下口中的饺子,抿着唇,顿了顿,螓首微偏:“......生......”蚊呐似的话音儿响起。 喜娘立刻笑着接过话头,什么早生贵子、瓜瓞延绵的话儿一句接一句,一张巧嘴连她身后原本无声无息地捧着托盘的四个女官也忍不住轻笑起来,赵子珩心中亦是无限欢喜,绷不住,唇角也往上翘了翘。 好不容易红着脸儿行完了合卺礼,喜娘终于带着人退出了新房。 谢语岚方松了口气,可是房中骤然安静下来,想到身边的人,又提起了心儿。两人安坐床沿,半晌无声。 她是知道赵子珩还得出去酬客的,可是这会子也不闻他有甚动作,不由得微侧了侧身子,悄悄抬眸往他瞧去。 没了旁人,赵子珩却是终于可以好好地看看他的翩翩了。饱满的额,潋滟的眸,秀挺的鼻,娇润的唇,当真是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让他心动。 就这么专注地看着她,心中竟也生出一种可以与她如此到地老天荒之感。 谢语岚这看来的目光正正好与他毫不遮掩的深浓眼神对上,两人目光胶着,痴痴相望,不知是谁蛊惑了谁,两人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堪堪要触及的时刻—— “王爷......王爷......”角三硬着头皮在正房外压着嗓子唤人。 谢语岚一惊,身子倏然往后一缩,因凤冠的重量带动,整个人不由自主地仰倒在婚床上,满头珠翠“哗啦”作响,她眨了眨眼睛,圆润的眸子看起来有些懵的样子。 旖旎的氛围顿消,赵子珩原本心中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也因谢语岚可爱的模样消散,他低笑出声,道:“是我疏忽了。”随即一手探入她的脖颈之后,一手拉她臂膀将人半拥了起来。 他扶上谢语岚头上的凤冠对她道:“这个应是累着翩翩了,快些卸了吧。”说着便似要动手帮忙。 有了这么一出,谢语岚也放松了下来,察觉他的动作,却是抿唇笑道:“这个表哥可做不来,你去吧,我让丫头们进来。” 赵子珩虽说有心帮忙,但着实也无从下手,想想便作罢了。他执了谢语岚双手轻握了握,嘱咐道:“那便让人伺候你先卸妆梳洗了,再用些吃食好生歇一歇。前头我去去便回。” 谢语岚点头应下了。 紫萱等人听了传唤鱼贯而入,赵子珩又交代了她们几句服侍好主子的话,这才出了新房。 第76章 挑事 一拳狠狠地砸在了脸上 刚一出门见着角三, 赵子珩脸上的笑意便收了起来,星眸微瞥了他一眼。 角三只觉浑身一凉,竟难得机灵了起来, 忙凑近了小声道:“王爷,不是小的不识趣,实在是那‘鸟儿’已经入了套, 晚了又怕错过了时机,这才斗胆......” “行了。”赵子珩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轻哼了哼便略过了这一茬,边大步往外走边问明了情况, 又过问了之前便安排下的对应之策可有疏漏之处。 出了正院,赵子珩却并未直接往宴客厅去,而是脚下一拐去了内书房。那里金先生与宫一等人正等着他。 野心勃勃的藩王,各有阵营的世家, 以及身处权力风暴中心的诸位皇子, 有人费尽心机布局已久, 也有人见有机可乘便妄图浑水摸鱼。而赵子珩大婚之日,对于他们来说便是最好的时机。 可惜这些人怎么也想不到, 不过短短三年,赵子珩不仅接手了原东宫势力, 更放开了手脚将当初为了先太子而一手建立起的情报网铺设得更深远。 因此对他们企图借琅王今日大婚兴风作浪的谋划,不管是借刀杀人还是栽赃嫁祸, 赵子珩这边大多都已事先掌握, 擎等着他们出招。 这不几人刚碰头没多会儿,便有侍卫来报:“王爷,人抓到了。” 只是尚且不待赵子珩等人开口,那侍卫接着又道:“只是出了点状况, 属下们事先竟没有探知皇长孙殿下也——” “皇长孙?!”赵子珩闻言一惊,急问:“怎牵扯上了皇长孙?他如何了?!”他这将计就计的计划中,可从没有赵熙睿什么事儿,他该是好生生在宫中待着才是。 侍卫忙禀:“主子放心,皇长孙殿下应只是晕迷昏睡,并无大碍。属下已将殿下安置在了上善堂,也寻了王府大夫过去照看。” 赵子珩总算舒了口气,才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派这报讯的侍卫来之前,侍卫长已经先将这事串联得差不多了,也交代了手下人如何回话。 其实今夜便是有人想借赵子珩大婚将多位皇子一锅端,而皇长孙此时现身王府,不难猜测,幕后之人大概也是考虑到了皇长孙的特殊地位,便设法将他也搅合进来。 赵子珩也是关心则乱,这侍卫方才刚起了个头他便也想到了。他立刻吩咐下面人顺藤摸瓜追查下去,“务必查清皇长孙是怎么出得宫来的!” “吾过去看看睿儿,”赵子珩不放心,对金先生道:“此处且劳先生主持。” 今夜很是关键,虽他们是引蛇出洞,但亦要慎防被蛇所咬,众人都不敢大意。待赵子珩走后,新的消息源源不断地送入书房,以琅王府为中心,今夜,皇城中最为尊贵亦最有权势的那一拨人,只怕谁都别想安眠了。 - 上善堂中,赵子珩坐在床边帮赵熙睿掖了掖被角,听得府医回禀:“皇长孙殿下乃因吸入了蒙汗药以致昏睡,微臣切其脉象正常并无异状,想来待药效过了便自会苏醒,对身体应无大妨碍。” 赵子珩这才完全放下心来。他看着赵熙睿的小脸,心中仍不住自责。毕竟此事总归是他疏忽了。他以为睿儿只要乖乖待在宫中便能无虞,如此心境下,自然在东宫之内也就放松了保护,才使睿儿今日遇险。万幸睿儿没受到什么伤害,不然他如何对得起皇兄。 吩咐府医好好看顾赵熙睿,赵子珩方起身离去。守在门口的角三见他面染霜色,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多言。 只是今晚事情确实多,赵子珩耽搁的时间已经有些长了,前厅的其他客人大多不敢置喙,但是几位王爷,尤其是秦王与卫王已多次举杯嚷嚷,燕王又不胜酒力,挡得十分艰难。 就在场面逐渐失控之际,赵子珩终于出了来。此时的他已收了怒色,挂着张笑脸一边向所有来宾拱手致礼,一边道:“本王自知来迟,便先自罚三杯!” 卫王原本便要借着这由头灌他酒,不想他自己提了自罚三杯,觉得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便丢了酒杯,两手提壶,分开人群上前道:“满堂宾客等了这多时,老七你三杯酒便想揭过,可是一丝诚意也无啊~” 经了赵熙睿一事,赵子珩原本娶妻的好心情难免受到影响,原就正自不爽。此刻见最不对付的卫王还想来挑衅,心中愈发厌烦。实在懒得理会,便只当卫王如犬在吠,面色不变地径自朝众人举杯,朗声道:“敬诸位!” 卫王却不料赵子珩竟如此当众给他没脸,直当他隐去了一般,立时大为光火,微眯的眼睛里射出利刃似的寒光,脚下却故作踉跄,直往赵子珩撞过去。 角三早防着他了! 虽赵子珩不理会卫王,但也知道卫王必然还要冲着自己来,故想等着卫王到了面前他便教训教训。 然一路跟着主子进了厅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角三根本不容卫王近前,他早先两步斜挡住了卫王,双手伸出假意要去搀扶,下头却极快地侧踢了卫王一脚。 “诶诶,卫王殿下当心~” 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在场的所有人似乎只是眼睛一晃,在他们看来角三的手都还未碰到卫王,卫王自己好似已先醉得站不住了。 一阵碎瓷之声。众人定睛看去,人摔了,壶碎了,酒水浇了卫王自个一头一身。 原本满堂喧闹顿时静了一静。 赵子珩笑容微敛,看向尤自在地上挣扎的卫王。今夜能坐进厅堂里面来的不是身份高就是权柄重,可谓个个都是人精。众人看看似有不悦的新郎官,再看看地上狼狈的卫生,一时谁都不敢贸然开口。 便连一向喜好在人前出头做样子的秦王亦难得清醒了一回,只狐疑地拿眼睛看来看去,也不作声。 还是做惯了老好人的燕王第一个挤出来打圆场:“四弟这是喝醉了!” 他边往前弯身下去扶卫王边对赵子珩道:“七弟你看,你四哥也是太为你高兴了才多喝了两杯,七弟可莫要介怀。” 然而他才把半歪在地上的卫王扶坐起来,人家却并不领情,借着他力道蹒跚着站起来便将他狠狠甩开,抹了把脸指着角三大怒道:“狗奴才,是不是你暗算的本王!”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角三立刻大呼冤枉,道众人皆可作证,自己可碰都没碰到他。 卫王又怎肯作罢,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不大确定是不是角三暗算的自己,只是心里存了气,便铁了心要闹起来给赵子珩添堵,仍旧骂骂咧咧地要朝角三动手。 燕王见状赶紧拖住他,自个急出一脑门汗。心想卫王这不省心的也是个没脑子的,这里可是琅王府,更是七弟大婚之喜,他竟敢这时候闹事,不是明摆着兄弟不和么!这会可不是小时候了,他们几个已经入朝观政,传出去可是会招来朝臣攻讦的!只他自己蠢也就罢了,别连累他啊! 赶紧扯了在旁犹疑要不要也帮忙拦一拦的豫王一把:“快拉住你四哥,不然真闹大了,明日咱们谁也讨不着好!” 豫王也不是傻子,眼前这两个兄弟,一个母家得力,一个深受父宠,这两人闹起来,明日父皇问罪,他们这在场的皇子一个也逃不过申斥。尤其是他,母妃本就被父皇厌弃的。他眼中阴翳一闪而逝。 兄弟两个上前,一人一边总算制住了卫王。卫王挣脱不开他两个,只能大声叫骂。 “够了!”赵子珩沉下脸来,冷冷道:“想来卫王今夜这酒也喝够了,这便请回吧!” 卫王怒不可遏,今晚闹这么一出半点便宜没得着反要被人扫地出门,真就这么走了他面子里子全没了。奈何此刻又被燕王豫王一人抱一条胳膊按得死紧,连打那奴才泄气都不成。 也是酒气上头,他怒极之后反静了下来,只阴着脸死盯着赵子珩调笑道:“这就送客了?怎么,老七你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洞房了么?也是,咱们如花似玉的谢家表妹,谁不心疼!哈——” 燕王恨不得给他嘴捂上,只已经迟了,他眼睁睁看着正要张嘴大笑的卫王被赵子珩一拳狠狠地砸在了脸上。力道之大,连带着原本制住卫王的他和豫王都差点往后摔倒。 赵子珩面罩寒霜:“把他扔出我琅王府。” “得嘞!”角三听令,只打了个响指,便有两名侍卫冒出来从燕王兄弟俩手里“抢”出卫王,架着他往外走。 燕王猝不及防空了手,“诶诶,四弟,七弟——”他两头张望,对上豫王“怎么办”的眼神,想想事已至此,确实也只能先把卫王送回去。 转念又怕他不肯走,万一出去了还带着手下在门口继续闹可怎么好,忙道:“本王出去看看。”紧赶几步跟上。 眼看自家主子因王妃被言语轻薄而动怒,如今那讨人嫌的走了,场面却还得撑下去。角三忙对王府管事打个眼色,一个朝豫王敬酒道谢,一个各桌转着招呼宾客喝酒吃菜,活跃气氛。 赵子珩也很快调整了情绪,重新举杯朝众人道:“怠慢了诸位,本王再罚一杯!” 一直置身事外的秦王也捏了捏杯子,上前道:“老七,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大哥敬你!” 更有偏向赵子珩的官员反应过来,忙也跟着举杯说些祝贺的话,如此推杯换盏,只见厅堂上觥筹交错,很快又热闹了起来。 第77章 试炼 会咬人的狗不叫唤 书房里的金先生等人很快也知道了宴客厅发生的事情。宫一素来是赵子珩手下当中最为稳重的一位, 听说主子公然揍了卫王,当即看向了金先生。 金先生知他是思虑此事造成的影响会不利于赵子珩。他捻着须尾想了一想,方道:“虽然与我等先前商议有所偏差, 但也不算什么大事,无妨。” 今夜几个皇子无论如何是不能在琅王府出事的。虽然藏于暗处的谋划已被洞悉,危机已经解除, 但是一堆皇子聚在一起总是令人悬心。如今先把卫王这冲动无脑最是容易被利用的一位赶走,剩下的几个好好看住了,问题倒是不大。 虽然皇子之间打架斗殴也十分不好,但是众目睽睽, 今夜本就是卫王先挑的事,赵子珩出手尚算情有可原。 金先生作为赵子珩最为倚重的幕僚,关于皇位的问题,两人早已交心。金先生知道赵子珩是真无意于那张龙椅, 一心只想拥护赵熙睿上位。也是因此他不必太过顾忌旁人眼光, 平日行事才会给人落下飞扬霸道的印象。 当然, 主子可以行事无忌,但作为他的左膀右臂就要尽量为他周全了。金先生便问:“可使人盯紧了卫王?” “先生放心, 今日几位王爷与数位大人身边都有音律营暗卫盯梢。” “嗯,音律营办事最是妥当。”金先生顿了顿, 却又道:“再派人找两个不当值的太医送去卫王府。” “是,属下立刻着人去办!” 这边金先生考虑得周全, 却不料才离了琅王府回宫的嘉武帝得了密报的第一时间也是派御医去往卫王府。 “老四这混不吝的!”嘉武帝气得狠狠拍了下龙案。这老四, 兄弟大喜的日子,他偏一张臭嘴惹人不痛快,这不是上赶着找抽么?就没见过比他更蠢的人了。这样的脑子还敢觊觎太子之位,就是嘉武帝这个亲爹都觉得他是痴心妄想。 只是毕竟是老七先动的手, 他这个当老子的就算一点不心疼老四挨打,也还是得从中调停。派个御医过去,既是安抚,也是防止卫王借伤攀咬。 “皇上息怒。”刘素怕嘉武帝气怒伤身,忙在旁劝解:“卫王殿下也是为琅王殿下高兴,这才喝多了醉酒以致失态。想来待酒醒了之后不定怎么后悔呢~” 嘉武帝觑他一眼,冷哼一声,倒是也没有再说什么。并不是他真信了刘素的话,而是卫王是什么样的性子,实情又是如何,他们主仆两个自是心知肚明。说到底,就是实没必要为这么个不着调的卫王继续生气。 只是嘉武帝又想到赵子珩的行事做派,他叹了口气,想跟身边的刘素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他挥挥手让刘素出去,自己又摸出了皇后的小像看了半天,好半晌才小声嘀咕了一句:“罢了,此事一了,便遂了那小子的心吧。” 有能力又有仁爱之心的储君,于国于民都是一大幸事。嘉武帝暗暗思忖,赵子珩的人品才能,在目下一众皇子中自是出类拔萃。但因先太子是他同胞兄弟的缘故,他便从未想过要这帝位。当然,也是因了先时赵子宪的太子地位太过稳固,他在时,莫说赵子珩,便是其他皇子,也无人敢有争抢取代之心。 想起已故太子,嘉武帝至今仍觉心痛。赵子宪的死带来的,不仅仅只是他作为父亲失去最心爱的儿子的哀恸,更是整个大周皇朝痛失梁柱之殇。他引以为傲的太子,让其他所有皇子都不敢不服气的太子啊...... 也正是因先太子太过优秀,他骤然病逝,剩下的几位皇子,互相便谁也不服谁,个个都觉得自己更有资格做太子,这才争了起来。 只是他们之间不管是明争还是暗斗,嘉武帝看在眼里,其实却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只因诸皇子没有一个手里有兵权,所以任他们怎么扑腾,也翻不起大水花。 先帝晚年昏聩,以致皇位交替时社稷动荡。嘉武帝登基初年外忧内患,他凭着永安大长公主及其夫婿楚大将军的威望,又作出了许多牺牲让步,才树清朝堂内外。 后来这些年,他殚精竭虑励精图治,提拔起一批忠臣良将,又在他们的扶持之下才算彻底稳住了江山。如今的大周朝,军政基本都收归于皇帝手中,虽然仍有藩王势力未除,但也说得上政通人和,国泰民安。 以至于现在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位藩王,即便怀有异心,也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起事。因此便只能拿几个皇子做文章了。 只是那背后之人到底还是小看了嘉武帝。筹备了这两三年,到最后反倒帮了皇帝的忙,给诸位皇子谋划了一场试炼。 这试炼的结果嘛——方才张三有新的情况回禀,刘素顺道进来换茶,眼瞅着嘉武帝边听着张三禀报边翻看手中密报,然后脸色便寸寸难看下来。 他忙把腰弓得更弯,手脚动作也放得更轻了。 这豫王的心可真狠啊! 刘素猫着腰出了来,忍不住轻啧一声。没想到啊没想到,果然老话说的会咬人的狗不叫唤,这豫王可不正是呢么!哎哟,刘素瞧着四下无人自己给自己拍了一嘴巴子,心中默念“罪过罪过,辱皇上主子了”! - 喜宴上,少了卫王这等刺头人物,其他人都知情识趣,敬酒的也有方寸,没有哪个真奔着灌醉了赵子珩去。只是赵子珩心不在此,于是待一桌桌轮流敬过一圈,他便时不时扶一扶额,脚下也跟着虚浮起来。 角三便机警地上前扶住了他,向周围一通告罪,搀着赵子珩顺利脱身。 一入王府内宅,赵子珩便恢复了常态。 他背着手道:“吩咐管事好好送客,王府后半夜警戒不得松弛。再去告诉金先生一声,今夜应是无事了,让先生早点回去休息。书房留人,你们几个看着办就是。只一点,若不是顶顶重要之事,用不着再来回吾。” 听到这最后一句,角三禁不住“嘿嘿”两声,挤眉弄眼道:“属下明白。” “怪笑什么!”赵子珩有些不自在,作势要踹他:“赶紧滚!” 看主子这会心情不错,角三也敢插科打诨了,捂着屁股一溜小跑:“好嘞~属下这就滚” 赵子珩眯着眼睛磨了磨牙,心道:“这小子忘性挺大,看来等事办完了就得给他好好再练练,涨涨记性!” 他甩了甩袖,看向正院方向,眼神柔和了下来。 此时的正房内,谢语岚用过了吃食又洗沐过后,换上了一袭胭红软绸中衣,闭着眼睛歪在贵妃榻上。紫萱与墨竹两人站在她身后用篦子给她梳理着一头长发。 正昏昏欲睡之际,外头传来此起彼伏的“见过王爷”,一下便赶跑了谢语岚的瞌睡虫。 她一骨碌坐正起来,却不料侍女们没防备她动作一下如此迅捷,握着她头发的手都没来得及松开。 “咝——”这一下硬生生的,可扯得谢语岚头皮生疼,一手忍不住摸上脑后。 赵子珩刚进门就见着了这一幕,看她疼得眼睛都泌了泪水,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愠怒,立刻大步走过来,沉声喝问紫萱二人:“你们这是怎么伺候的!伤了主子都不知道!” 二婢慌忙跪下请罪。 “不怨她们的,都是我......”谢语岚摆手急道,只又不能说是因怕他看见自己不够端庄的姿势才慌忙爬起来,只得眨了眨眼睛,拉了赵子珩一只手晃了晃,撒娇道:“总之是我自己不好,表哥别怪她们啦!” 赵子珩见她自己忍痛还要为侍女说话,顿时既好气又好笑,抽出手来轻抚她脑后:“胡说,疼在你自己身上,怎么还是你的不对?” “哎呀——”他这么一说,她更觉难为情了,“总之不关她们的事啦!” 她兀自把小脑袋瓜一扭,冲还跪着的二婢不好意思道:“你们两个快别跪着啦,都出去吧,这里不用人伺候了。” 换了从前,紫萱她们自然是谢语岚说什么便听什么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们随谢语岚进了这琅王府,面前的赵子珩可是一家之主...... 两人自是一心为谢语岚打算的,唯恐谢语岚因她们而逆了王爷的意起了龃龉,闻言便就有些犹豫。墨竹胆子大些,悄悄抬眼看向了赵子珩。 一向令行禁止的赵子珩却见谢语岚发了话二婢还不行动,倒还来看自己的眼色,揣度这侍女莫不是不将谢语岚放在眼里,心中愈发不悦:“没听见王妃说话?还不退下!” “表哥!”怎么这么凶!谢语岚忙拉过赵子珩,斜了他一眼。见紫萱两个有些不安,忙又安抚道:“今儿你们也跟着累了一整日了,都下去歇了吧。” 待二婢心慌意乱地行礼退出去后,门一关,赵子珩便忍不住皱眉道:“我怎觉得你身边的这几个不太得用?别是瞧着你这主子心软好糊弄,一个个便敷衍了事吧。” 谢语岚愣了愣,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她们哪里就是你说的那样!都是从小便跟着我的,再忠心不过了!” 赵子珩心下不以为然,只是他还没忘了这可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没得再继续讨论这等煞风景的话。便妥协道:“也罢,以后这整座琅王府都是你这王妃说了算,若有伺候不尽心的,便尽管撵出去换了好的来。” 第78章 风度 王妃稍候,本王洗洗便来 “什么撵出去嘛......”谢语岚不由嘟囔道。只他这话虽然说得霸道了些, 但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却都是以她为先,谢语岚心里总归是有些高兴的。 赵子珩轻笑,扶正她的脑袋摸了摸她头:“不疼了?” 对上他温柔的眸, 谢语岚又有些不自在了。她眼神飘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低声应道:“嗯......不疼了......” 这逃避的小模样不知怎的就触动了赵子珩,他顿觉心里腾起了一簇火苗。 “那, ”赵子珩弯下身子靠得她更近,双手也滑落到她肩上虚虚按着,原就幽邃的眸光愈发深浓,“王妃可要休息了?” 两团红云飘上了谢语岚粉白的颊。方才还不觉得, 这会屋中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听他一口一个王妃的,谢语岚后知后觉地羞赧起来。 还有——说什么休息,她再单纯不晓事也知道什么是洞房花烛夜好么! 见她羞而不答, 赵子珩勾唇一笑, 倏然将她拦腰抱起, “本王这便服侍王妃就寝。”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怎好再辜负这大好时光! “呀!”谢语岚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双手忙不迭地揪紧了赵子珩的衣襟。虽然进新房之前才被他抱过,可是这会情况却是大大的不同。她身上穿得轻薄, 可他还是一身齐整的新郎官打扮,这样一对比, 谢语岚莫名羞耻, 干脆将头埋进他怀里,什么都不说了。 赵子珩抱着娇妻大步走向婚床,环顾一圈,见先前撒帐的干果都已收拾了, 这才屈了一膝半跪在床沿边上,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下。 身子刚一触到柔软的床褥,谢语岚便松了手,闭着眼睛将自个儿缩成一团,一个翻身便滚到了大床里侧,脸都压在了枕上,只拿一头墨发向着他。 赵子珩哑然失笑。又怕她岔了气,只得趋近她,握了她肩膀将侧卧的人儿扳正了,又探手拨开散落着盖了她满头满脸的发。 他这般动作,谢语岚却还是紧紧闭着双眼。她好像一点都不抗拒他的碰触,也一直都乖乖地由着他摆弄,但是颤动的眼睫,还有红透了的双耳,无一不在诉说她的紧张。 那么娇,却又那么乖。 这样一个姑娘,真叫赵子珩又爱又怜。 挑起一缕沾了她唇的发丝别到她耳后,赵子珩俯身亲了亲她莹润的额。在谢语岚紧张到憋气的时刻,他拉了叠在一旁的龙凤丝衾盖在了她身上。 “......” 一阵轻响,然后是渐远的脚步声。谢语岚终于憋不住睁开了眼睛,她一偏头,看见赵子珩正要伸手开门。 “表哥!”谢语岚立刻撑起身子喊住他。 赵子珩回头,笑意盎然。他抬了抬袖子,道:“满身酒气不好熏着王妃。” 看谢语岚恍然的样子,又忍不住逗她:“王妃稍候,本王洗洗便来。” 这话太过暧昧,谢语岚立时闹了个大红脸。硬扛着回了一句:“谁要和你说这个!”便马上躺回去,背过身子,将衾被拉起来盖了个严严实实。 赵子珩抑住了冲口的笑声,知道这会要是笑出声,可就要大大得罪了小表妹去。未免她更加气恼,他无声地笑着,拉开门走了出去。 反正她已成了自己的王妃,今晚是无论如何逃不脱的,他有的是耐性。 虽然也是想着再给她一点时间,但是——赵子珩泡在浴池中,眼神却隔着碧纱橱瞟向了浴房另一头用来放置备用里衣的柜子。 那里面,放着王府总管前两日塞给他的一本小册子。 大周朝皇子十五岁后,宫中尚寝局便会选送两名司寝女官到皇子身边,在必要的时候“教导”皇子床帏之事。 而赵子珩十五岁时还未封王开府,仍在皇子所内住着,平日想出宫一趟也不是易事。刚过了十五岁生辰,嘉武帝允他出宫去玩,他正兴奋着,乍见到新来的两位司寝女官,人才见过礼,话都没说一句他便挥挥衣袖一阵风似的跑了。 他那时尚未开窍,哪里想得到男女之事上去,便一直以为那两个是普通宫女。又是少年心性,也不喜欢使唤宫女做事,便根本不让两人近身。 后来封了王出宫开府,他一个宫女都没带出来,那两人又清清白白地回了尚寝局。 因此于床第之事上,赵子珩确实是一窍不通。王府总管太监刘堂是刘素的干儿子,头前去拜会他干爹的时候得了提醒,回来便到处去寻摸,好不容易弄来了一本据闻只在京城达官贵人间流传的春/宫图册。 这小册子的价格高得令他肉疼。刘堂拿到手的时候忍不住嘀咕,偷偷翻开来一看,见那画不仅是彩色的,更绝的是里面人物表情、肢体动作皆细致入微。就是他这无根之人看了都生出燥意,不免感叹这东西再贵也值了。 刘堂趁着给赵子珩单独回事的功夫就把这东西搁到了赵子珩枕头边上,叮嘱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看便走了。头回做这种事,刘堂也不知道赵子珩会是什么反应,抓心挠肝地过了一夜,隔日角三就来问他做了什么,竟让王爷亲口说许他一个恩典。这下给刘堂高兴坏了,只也并不敢要这恩典,一叠声道主子得用,他们当奴才的自然就欢喜了。 这事不好明说,总之赵子珩心里是给刘堂记了一功的。 擦干身子换好衣服,赵子珩打开了柜子,将压在几套里衣底下的小册子拿出,他定定地瞧着这朴实无华的封面,站了片刻,还是翻到了先前看过的那一页。 “媚娘初次承欢,破瓜之痛难免不适。幸得这买她初/夜的郎君颇有风度,动作温柔体贴,方使媚娘得了其中乐趣,自此倒离不得那情郎了。” 原来这春/宫图并非只得粗暴的交/欢画面,里头还有个故事,而作画之人便是顺着故事发展绘的图。 那寥寥几句文字,却配图数张。赵子珩本着认真学习的态度,将这一章回再三研读。 待他自觉学有所成回到新房时,夜已深了。前头的宴席想来也都散了,整座王府都安静了下来。 正房门前还留着几个守夜的人。赵子珩脚步一顿,想了想,抬手令他们都退到厢房廊下听差。 他合上新房的门,一步步朝喜床走近。他动作也没放轻,但是背对着他的谢语岚仿佛毫无所觉,一动不动地还是保持着与他出去时差不多的姿势。 赵子珩扬眉轻哂。他也没先去惹她,只站在床前除去外衣,又放下了那层红纱帐。 第79章 花烛 春宵果然苦短 赵子珩上了床, 侧身向内半躺着,一手曲起支着头,隔着半臂的距离含笑看着谢语岚——就看她这小鹌鹑似的模样能坚持多久。 怎么没声儿了?谢语岚疑惑地想。她方才虽然一直没有转过来看, 但耳朵可是一直竖着听的。 身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压着的那半边手臂又渐渐开始泛酸,谢语岚有些绷不住了。 她轻轻地、慢慢地挪动臂膀, 滴溜溜的眼睛转呀转的,试图用余光瞟一眼现在是什么个状况。 “!”谢语岚杏目圆睁,对上赵子珩好整以暇的姿态。 赵子珩支额的手放下,人也随之躺了下去, 伸手将谢语岚整个人翻过来,半拥进怀里。 凑近她,低着声问:“可愿意理我了?” 这样亲密无间的姿势,不开口都能觉察气息缠绕的距离, 谢语岚哪里还能和他好好说话。 到了这会子, 赵子珩也没有闲谈的心思了。 她那么香, 散发着比春天盛放的花儿还要迷人的芬芳。他只这么靠近她,已然觉得心驰神往。他循着那缕香气, 目光落在她如花瓣娇嫩的樱唇,再也无须多想, 便追着吻了上去。 谢语岚发出难以自控的嘤咛。 赵子珩一边亲吻着她,拥着她的双手一边顺着她的肩膀而下牵了她手, 引着落在他腰际。他的呼吸逐渐灼热, 身体的火烧灼着他,催逼着让他的动作愈加放肆起来。 那双柔若无骨的玉手已经完全失了章法,茫然无措间已令赵子珩的衣襟散开,袒露出那泛着薄汗的硬/挺/胸/膛。 红艳艳的腰带、中衣、亵裤……谢语岚呜咽着被除了最后一点遮蔽。 她那么甜, 那么美,一身的冰肌玉骨,贴近了正可拯救他于火海。 吻一个个雨点般落下,赵子珩如最虔诚的信徒,在谢语岚柔滑无暇的肌肤上烙遍印记,宣告他的臣服。 这一刻他不是皇子王爷,只是一个面对心爱的姑娘无法自持的男子。 赵子珩捧起谢语岚的脸,抵着她的额,眼睛迸射璀璨光华:“翩翩,从今以后,你便是我赵子珩唯一的妻,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我待你之心,永不更改。” 这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也是他荣辱与共的王妃,更是他执手白头的挚爱。 赵子珩拉起谢语岚的双手环住自己的肩背,亲着她潮润的双眸,坚定地冲破屏障,将她深深占有。 谢语岚手脚发软,低泣着接纳他的昂扬,承受他的攻伐。 赵子珩发誓,即便是片刻之前他早已蓄势待发,可是那时候他依然想着要体贴她,也暗暗提醒自己不可令她难受。 可是离弦之箭,实非他所能控制。 赵子珩一时觉得自己如乘风在云端,舒爽不能言语;一时又似破浪在碧波,激狂难以自拔…… 玉峰堆雪,幽径蕴华,春光无限美好。赵子珩只叹:春宵果然苦短。 夜色最浓时,谢语岚终于止了啼哭,再无多余精力与那得偿所愿的混账计较,被他紧紧抱在怀中,沉沉睡去。 红纱帐外,那对臂粗的龙凤花烛也燃了一夜。 _ 这一夜,有人称心快意,亦有人事与愿违。 琅王府外,豫王低眉顺眼地朝秦王拱手:“大哥慢走。” “嗯。”秦王没有回礼,只随意地摆了摆手便弯身进了车厢。 豫王眼中的阴霾一闪而过。目送秦王车架离开,豫王身边伺候的人便忙跟上来,边扶他上车,边凑在他耳边,用只他两人能听到的声量道:“王爷,孙庆和皇长孙都不见了!” 这一句简直是火上浇油。豫王握住车厢扶木的手猛然用力,手背的青筋纠起。显出戾色的目光对上侍从惴惴不安的神色,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刻钻进车内。 待那侍从也上了车,马车走动起来,他才阴沉着脸道:“说!” “原本一切都按王爷吩咐,只是后来属下等人随王爷进了琅王府以后,消息实在难以传递。未免惹人疑窦,我们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喜宴开始之前,外头倒是收到过孙庆传来的消息,那时他说已成功将皇长孙带出了皇宫。原以为一切都将如计划进行,谁知后来一等再等,不仅......后面也再没收到孙庆的任何消息了。” 那侍从禀报完毕,依然低着头半跪在豫王身前。 马车内没有点灯,豫王黑黢黢的瞳仁动了动,看见手下惨白的脸色。 “呵——”他忽然扯了扯唇,冷冷一笑,“你怕什么?” 那侍从的头压得更低了:“属下办事不力,请王爷责罚!” “责罚?”豫王声音冷漠,如毒蛇吐信:“若是将你千刀万剐......” “王爷......”侍从背心发凉,冷汗涔涔。 “滚下去!”诸事不顺,豫王此刻的心情极其恶劣。若是将手下人千刀万剐能够改变眼下的局面,那他定然毫不犹豫立时将人处置了。 可惜啊,没用。 不管他做什么,都没用。 那人早便与他议定的计划今夜没有生效。琅王府内没有任何异样,他眼看着所有的皇子宗室,满座勋贵文武,一个个不论是真心假意,离开时脸上都挂着喜色,人人红光满面,兴尽而归。 他们都好好地、活生生地走出了琅王府的大门。 出了琅王府,整座京城壁垒森严,尤其是这些达官贵人所居的内城防卫更是滴水不漏。想在他们回府路上做点什么已是不可能。与豫王结盟的那位,可也没有在天子脚下动如此大规模手脚的能耐。 因此预期的动乱并没有生成,豫王知道,他应是再没有机会了。先不论以后再没有这样好的时机能将这些人都聚到一起一网尽扫,更糟糕的是,他明日很有可能便将要面对计划落空带来的一连串危机。 如今与孙庆失去了联络,皇长孙也脱离了掌控,即便他已事先做好准备给自己安了一个被嫁祸的受害者身份,也笃信孙庆绝不会出卖自己,但是不到最后,便是他也难料结果。 他得好好想想,明日该怎么应对父皇。 - 既已入了局,还想着全身而退,便太过不切实际了。豫王自己也知道,他不可能将所有事情都推得干干净净,但是他知道他的皇帝父亲更加在意的是什么,所以有些无伤大雅的事如果已经指向了他,那他可以认,但是有些事,他绝不能认。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枯坐一夜好不容易想出的应对之策,根本没有机会派上用场。因为,嘉武帝就没想召见他。 对嘉武帝而言,只有面对他所爱之人生下的孩子时,他才先是父亲,再是君王。但是面对其他的儿子,他便只是君父。 皇帝的影卫神出鬼没无孔不入,他们查出来的东西既然能呈到嘉武帝御案之上,便必是证据确凿了。 豫王竟有弑兄杀侄之心,嘉武帝不可能再容他。 天还未亮,赶着上朝的官员便发现京城已经戒严,皇城内外随处可见五城兵马司下的兵丁正在列队巡防。而正要出府上值的豫王则被拦在了王府大门内。不知何时,禁卫军已经包围了豫王府。 大殿之外,许多官员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在就路上所见所闻互相打听。只可惜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有因为手下人马调动知道少许内情的,此刻也不敢乱说。 朝会上,嘉武帝神色如常,各部司官员依序奏报,诸事议毕后,嘉武帝也并没有满足朝臣们的好奇心,便宣布退朝。 - 赵子珩习惯了早起练剑。即便昨夜放纵,时间一到,他还是醒了。 眼睛还未睁开,混沌间有暗香盈鼻,一动,触手温软。赵子珩立刻回过神来:他成婚了。黎明时分,房中红烛已经燃尽,只得桌上一盏防着起夜的灯散发着微弱的柔光。纱帐内尚且昏暗。 娇人儿正乖乖地缩在自己怀里,呼吸声轻缓,显见仍好梦酣眠。 此刻时辰还早,赵子珩知她昨夜受累,并不敢扰她清梦,只微微收紧了环住她的手臂,亲了亲她的发顶,抱着她闭目养神。 小半个时辰之后,房门外传来了动静。赵子珩皱了皱眉,睁眼却见外头天光已是放亮。 房门外领头的是谢语岚的乳母薛嬷嬷,早年也是公主府的女官,后来又随明昭郡主到了齐国公府,嫁给了谢璟的奶兄弟。原本谢语岚长大后,薛嬷嬷便不大在府里当差了,这回是明昭郡主怕女儿初入王府身边没个老资历的立不住规矩,特让她过来陪伴帮衬谢语岚一段时日。 也是明昭郡主有先见之明,若只紫萱几个,经了昨夜那一遭,今日让她们一早便来唤主子起身,还真有些为难。 这会薛嬷嬷敲了门问了安,里头却没应声。又等了一会,薛嬷嬷又敲了敲门,问了一声。 门从里面被拉开,赵子珩本是面色不虞,只是见敲门的是薛嬷嬷,才缓了冷色。他压低了声音:“嬷嬷何事?” 薛嬷嬷从容不迫地行礼问安过后便接着问道:“王爷,里头王妃可是起了?时辰不早,奴婢们进去伺候?” 其实早上过来时薛嬷嬷便听闻正房昨夜极晚才叫了水,料想谢语岚这洞房不轻松,定是睡不够的。眼下看赵子珩这样子分明是怕吵着了人还想让她再睡会儿。薛嬷嬷心中虽欣慰王爷对王妃体贴,然而今日新媳妇入宫拜见是头一桩大事,若去得晚了可是要招人话柄的。到底还是得狠心将她叫起来。 第80章 羞赧 可是唇脂太红了些? 薛嬷嬷说话的声量没有特意放轻, 赵子珩皱眉,刚想开口提醒,房内谢语岚却似已被吵醒, 有细细的呻/吟声从床帐内传出。 赵子珩原本的站位正堵着房门,很明显是不欲薛嬷嬷等人进去的架势。听见这声儿也顾不得薛嬷嬷如何了,立刻便回转房内去看谢语岚。 他一走, 房门又没关,薛嬷嬷眼帘微抬,极快地往里头瞟了一眼。有围屏遮挡,什么也看不见, 倒是主子们说话的声儿能听得几分。 犹豫了下,想着没得主子吩咐也不好擅自入内,便只是命紫萱等人都退后了些,她自己也挪动几步, 半转过身子站在洞开的门边。 里头赵子珩掀开床帐, 却见谢语岚抱着被子在床上扑腾, 头还直往被子里钻。 他不明其意,讶然道:“这是怎么了?”怕她闷着不好, 赵子珩坐到床边伸手将人揽抱起来,又将被子往下拉了拉, 露出她那张可怜兮兮的小脸。 谢语岚身子不适又缺觉困倦,被他抱住了也不再折腾, 只拿那双晨起还迷朦着的眸子幽幽地看着他, 紧紧地抿着唇瓣。 她这透出委屈的小模样看得赵子珩心都酥软了。因不知道她是何事不快,便只能猜测着问她:“可是被吵醒了不高兴?” 赵子珩看着她脸色,以为自己猜对了,忙解释:“我原也不想叫——” “你欺负我, ”谢语岚忽然开口,嘴一撇,声音里竟带了哭腔:“你欺负我……” 赵子珩刚还以为她是被扰了觉才如此,正想着管他什么进宫,让这娇人儿睡足了再说,没想她突然来这么一句,顿时糊涂了。 可是见她眼尾带红,眼眶里慢慢地也蕴出泪意,便有些慌了。他一边轻抚着她后背宽慰,一边思量着道:“我何时——”倏然一顿,不由凑到她耳边,哑声道:“可是有哪处难受?” 谢语岚脸一红,喃喃道:“处处都难受。” 她这么一说,赵子珩便全明白了。立时心虚又心疼,忙低头要查看她的情况:“我看看,可是哪里伤了。” “不要!”青天白日的,她哪里愿意给他看! 赵子珩颇有些无措,只得抱着人哄道:“翩翩乖,我不乱动,只是看看,乖——” 谢语岚坚决不让,把头往他颈窝一埋,闷声道:“都说不要了......”又道:“还看什么,昨夜让你轻点慢点你都不理会的。”说着又委屈上了,听着话音似是都有些哽咽了。 赵子珩心慌得不行,昨夜他是少年头一回,初/尝/滋/味之时脑子可说是一片空白,嗡嗡的全凭了本能行事。那会听她声音又轻又软,说了什么他全然不知,只那娇/喘着的气息倒似往他这把火上又添了油,让他更失了分寸。 这会子又急又愧,赵子珩额角都起了薄汗,一迭声道:“都怪我!好翩翩,是表哥不对,翩翩莫哭——”边说边啄吻她的眼睛、她的鬓边,直不知道怎么安抚才好。 谢语岚本不是那么爱娇的性子,只是浑身这种陌生而让人羞窘的酸胀疲乏着实令她不适应,对着赵子珩便难免嗔念。 如此痴缠片刻,谢语岚缓过了初醒的这一阵,情绪渐渐好转,这才发现天已大亮。想到前一日薛嬷嬷叮嘱过她的话,忙推了推赵子珩道:“今儿不是要进宫么?我是不是起晚了?” “不急,”赵子珩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若还觉困倦,便再睡一会。” 谢语岚鼓了鼓腮,叹了口气:“唉,醒都醒了,这便起了吧。” 赵子珩不说话,只定定地注视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语岚有些纳闷,又轻推了推他。赵子珩眸光微敛,凑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才不是!”谢语岚双颊的两朵红云愈发明显。她捏着粉拳在他胸口轻捶了一记:“不许再问......你出去,让嬷嬷进来!” 她又扭了扭裹在衾被里的身子,似要挣开他的怀抱。赵子珩知她羞赧,即便是真的被自己的粗鲁伤到了哪里怕是也决不愿意让自己瞧的,无奈,只得扬声叫进薛嬷嬷。 在谢语岚声声催促间,赵子珩亲了亲她的额角,耐心道:“哪里不舒服告诉嬷嬷,若是要医女,府里也是备着的,莫要不好意思。” 话说完,薛嬷嬷也进来了。他这才松开她,站起身道:“劳嬷嬷仔细着伺候王妃。”说完便绕过围屏往稍间走。 薛嬷嬷忽然想起正院除了她们昨日带来的丫鬟并无其他伺候的人,怕怠慢了他,忙问道:“那王爷身边——” 赵子珩头也没回,摆摆手道:“本王这边无需人伺候,你们只听王妃吩咐便可。” - 都是从年轻夫妻过来的,尤其明昭郡主当初嫁给谢璟那等武将,即便谢璟爱她入骨,到了床上,也是真真切切地吃了苦头的。因此明昭郡主早便为女儿备好了药膏子交给薛嬷嬷收着。 女人这头一遭,不管男人温不温柔、体不体贴,总归是不适的。薛嬷嬷一边温言安慰着谢语岚,一边给她细细地上着药。 “好了。”薛嬷嬷擦干净手,拿开了谢语岚一直捂着脸的双手,看着她露出的一张红得似要滴血的脸儿。 她扶起谢语岚,爱怜地顺着她披散的墨发,叹道:“姑娘长大了。” 谢语岚一双眸子水光潋滟,咬着唇儿不依道:“嬷嬷......” 薛嬷嬷笑着摇摇头不再说了,唤了紫萱等人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她一身软罗常服坐到梳妆台前,还未开始打扮,赵子珩已经换好一身亲王朝服过了来。 他径直走到谢语岚身后,手掌轻按在她肩上,看着镜中人低声问道:“可好些了?” 身边侍女环绕,他这一问,谢语岚又免不得红了脸,赶紧敷衍道:“好了好了。” 趁着屋内其他人正蹲身行礼的当口,她板着脸努力做出凶巴巴的样子瞪了他一眼,一字一顿无声说道:“不、许、再、问、了!” 赵子珩见她确实看起来精神头好了不少,怕再问惹她着恼,便弯下身子携了她手道:“先用了早膳再梳妆。”说着便将人拉了起来,牵着她手往开间去。谢语岚摸摸肚子,不吭声了。 早膳品类众多,大概是王府厨房还不确定王妃的口味,因此各类型的都做了一点。只是今儿呈上来的大多是香软好克化的食物,并且避开了汤汤水水。薛嬷嬷在一旁瞧见了,暗自点了点头。 谢语岚到这会确实是饿了,看着满桌色香味俱全,她食指大动,倒是好好满足了一番口腹之欲。 赵子珩见她用得香,立刻吩咐给王府厨房看赏。 用过了早膳,赵子珩正想陪一陪谢语岚体会下画眉之乐,不料有小太监过来传话,道金先生请他出府前先去一趟外书房。 赵子珩皱了皱眉,还未开口,谢语岚已经拉了他袖子将人往外推:“我这里按品大妆还要些时候,金先生此时找来必定是有要事,表哥便先去吧。” “这......好吧。”来日方长,赵子珩也不犹豫了,只又嘱咐道:“你若好了便使个人往外书房去说一声,等我过来接你。” 谢语岚眉眼带笑:“嗯嗯,快去吧。” 薛嬷嬷倒是松了口气,小夫妻俩感情好是好事没错,只是今儿眼看着时辰不早了,这要是王爷还留在房里,两人不定几时才能收拾好出府进宫呢~ 重新收拾过后,谢语岚顶着金镶宝钿花鸾凤冠,着一身尊贵大气的正红色织锦亲王妃礼服站定,听着紫萱几个不住夸赞,虽脸热但心中也有几分欢喜。 正要派人去外书房传话,忽听外头的太监通禀:“王爷过来了。” 这么快?谢语岚讶然,转身提起裙摆往外走。迈出房门时,她原本微低的下巴抬起,恰一缕晨光掠过琉瓦照耀在她的面容上,明晃晃地映出她惊人的美貌——风华万千,令人见之忘俗。 赵子珩原本得了新的消息以后脸色并不太好,不过方一脚踏进正院看见谢语岚,只一眼罢了,那令人厌烦的人与事便尽皆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迎上前去,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谢语岚被他这幽深眸光看得有些无措,嗫嚅道:“做什么这样看我?” 赵子珩只觉嗓子发干,微抿的唇略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只是他盯人的目光太过热切,谢语岚愈发不自在,只得移开视线,口中喃喃道:“可是唇脂太红了些?我原觉得太红了,只嬷嬷她们都说正合适——” “不会。”赵子珩忽然出声道。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拇指在她唇角蹭了蹭,哑声道:“确实正合适。” 只是也诱人得紧,引得他此刻便想尝尝她那红唇的滋味。 他这动作神态都让谢语岚脸上发烧心里发慌。薛嬷嬷跟在后头,见此情状,踌躇片刻,还是大着胆子轻咳一声。 谢语岚回过神来,抬起双手将赵子珩那只还在她唇边轻触的手合握住,垂眸细声道:“该进宫了。” 清风过梢,整个正院只有枝头的鸟儿仍自放歌。 赵子珩放开手,到底还是压下了那股子采撷的欲/望。倒不是怕耽误了进宫事宜,只不过是他心里清楚,此刻他要是再有孟浪行径,翩翩必定是要真恼了他了。 - 马车帘子一掀,车里正歪坐着揉眼睛的赵熙睿立刻坐正。 “皇长孙殿下?”谢语岚上车的动作顿住了,她立刻回头看向赵子珩。 不必说话,赵子珩便知道她要问什么。其实原本方才去接她的时候便该先提了,只怪他定力不足,见了她便忘了事。这会她骤然见到人,自然疑惑。 只是若要认真解释赵熙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便要向她说明那些阴谋之事。如今很多事情尚未彻底理清,且时间、地点都不对,赵子珩便不打算说实话,只道:“这小子昨日从宫中偷溜出来,却躲起来不敢来见我。后来熬不住了在府里随处走动被底下人发现了,就留了下来,昨夜睡在了上善堂。” 谢语岚虽有满肚子疑问,但是赵子珩既这么说了,又是当着赵熙睿的面,便只是点点头,对着孩子笑了笑,上车在一侧落座。 倒是赵熙睿看见她与赵子珩便僵硬着浑身紧绷,在赵子珩也随之上车后更是一副紧张的样子。赵熙睿是心虚啊——方才小叔叔对小婶婶所言,前半段确是事实,但是后半段嘛......虽然他自己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总归不是小叔叔说的那样。 赵子珩吩咐出发,马车动了起来。赵熙睿一个激灵,扬起一张童真笑脸,站起来朝赵子珩、谢语岚行礼问安,又朗朗道:“侄儿祝小叔叔小婶婶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谢语岚以前只在宫中大宴时候见过几次赵熙睿,并没有实际接触。此时见他小小一个人儿玉雪可爱,又乖巧嘴甜,不禁心生喜欢。因马车正在行进中,他弯腰作揖的同时亦身不由己地随着马车晃动,谢语岚怕他站不稳,忙伸手扶他,让他不必多礼、快快坐好。 赵子珩却在心中嗤笑:这小子聪明得很,昨日被人怂恿偷溜出宫,却糊里糊涂地被迷晕过去,如今睡了一觉醒来,他自己心里想必已经有了别的计较。 只是装乖讨好也没用,这回需得给他一个教训,好叫他涨涨记性,日后才不易又受人蒙骗。 第81章 野心 这江山也不怕后继无人了 乾元宫。 早朝刚散, 嘉武帝回到御书房批阅奏折,便也在此见了入宫的赵子珩与谢语岚。虽然昨夜嘉武帝已经亲自出宫喝了媳妇茶,但是今日这一遭觐见还是免不了。 小夫妻俩带着赵熙睿进来, 嘉武帝端坐在御案之后,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自己的小孙子,轻哼了哼。 赵熙睿缩了缩脖子, 大气都不敢出,跟在谢语岚身后,一起朝皇祖父行了大礼。 嘉武帝受了礼,便给他们赐座看茶。于谢语岚而言, 嘉武帝一直是个宽和的长辈,如今身份虽有变,但相处起来却也没什么不同。 他含笑与谢语岚闲话了几句,便让刘素先引了谢语岚往后殿去看看他给小夫妻俩准备的好些赏赐。 赵熙睿闻言坐立不安, 瞅瞅皇祖父跟小叔叔, 最后目光落在小婶婶面上, 眼巴巴地祈求她将他也一并带走。 谢语岚知道他们祖孙几个应是有话要说,便站起身拜谢告退, 一抬头对上小家伙的眼神,她愣了下, 视线不由得飘向赵子珩。 赵子珩似笑非笑地看了赵熙睿一眼,才对谢语岚笑道:“这小子得留在这, 你先过去。” 谢语岚只好给了赵熙睿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跟着刘素去了。 待她走后,殿门一关,嘉武帝便沉下脸,对赵熙睿道:“过来。” 赵熙睿耷拉着脑袋, 垂头丧气地走到嘉武帝身边,小心翼翼喊:“皇爷爷......” 那张与长子很有几分相像的小脸儿忐忑地朝他看来,嘉武帝原本萦怀的怒气便先散了三分。只是转念一想,若不让他知道此中利害,不定哪一日他又犯浑将自身置于险境,便按下了心软,好生斥责了他一通。 赵熙睿被训得灰头土脸,但也是真的知错了。尤其皇祖父提及母妃发现他不见后如何惊惶担忧,他身边伺候的人也因看顾不力受了重罚丢了差事。 赵熙睿从小到大没惹过这么大的事,此时愧悔难当,眼眶都红了一圈。 赵子珩站在一旁面色无波,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掌却张开又握起、握起又张开…… 嘉武帝板着脸打发赵熙睿出去:“先回东宫见你母妃,再去御书房领罚。” “是——”赵熙睿忽然朝嘉武帝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下头,又抬起,强忍不让眼中打转的两包泪落下,看着嘉武帝抽噎道:“让皇爷爷和母妃担心,又给小叔叔惹了麻烦,还害了身边的人,孙儿是真的知错了!我、我一定不会再犯,唔呃、皇爷爷不要生睿儿的气——” “唉!”终究是自己最疼爱的孙儿,嘉武帝又如何真能狠得下心,他将赵熙睿抱坐到自己膝头,帮他擦着眼泪,循循善诱道:“皇爷爷知道睿儿不是坏孩子,只是你身边有不安分的人,你又还小,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听了他的教唆才做了错事。” 赵熙睿仔细听着,忽然想到了与他一起出宫的小太监,不由瞪大了眼睛问道:“皇爷爷是说,来贵是有意引孙儿出宫的?” 嘉武帝颔首,摸摸他的头:“原也有皇爷爷的责任,让你身边混进了有异心的奴才,所以趁着这次,皇爷爷给你换一些忠心的奴才伺候。” 他将赵熙睿放下,扶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可是啊,皇爷爷也希望睿儿能明白,有些人顺着你的心意说话做事,但却不是真心为你,而是要哄着你去走歪路、做坏事,甚至是推你入陷阱。所以你得自己知道,也得学着自己分辨,什么事能做,而什么事又不能做。” 赵熙睿双眉紧皱,抿了抿嘴点点头应声:“孙儿会记住皇爷爷的话。” 他如此懂事受教,嘉武帝也很是安慰:“今日先生便会教你什么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好孩子,去吧。” 赵子珩这才走上前来,拍拍赵熙睿的肩膀,笑道:“待过了这一阵,小叔叔亲自教你骑射。” 赵熙睿眼睛一亮,方才还小大人似的,这会眉眼一弯有了笑模样,又是个小孩儿了。 - 令人将赵熙睿送回东宫,御书房里便剩了父子二人。 嘉武帝也不与赵子珩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问道:“赵子平勾结云贵王,意图戕害手足亲族嫁祸于你,你可知道了?” 赵子珩眸中一厉,冷哼道:“竟果真是他!” “儿臣府里昨日扣下了豫王府一个叫孙庆的奴才,此人昨日持豫王令牌将睿儿从宫中接出。原本他一口咬定是豫王指使,儿臣的人却觉他招供过快,稍后又查到他有家人亲眷在秦王府当差......虚虚实实,儿臣也怕冤枉了人,故还未有定论。” 他看向嘉武帝,讥诮道:“如今看来,这却是赵子平故布疑阵,将自己暴露于明面之上,却引着我们相信他是无辜被陷害。” 嘉武帝缓缓道:“此子心计颇深,朕也是昨夜才确知了此子的狼子野心。” “父皇没有召见他?” 嘉武帝捏捏眉心,摇头道:“身为皇子,有野心是常事。但是若为了这点野心,连仁心、良心都丧尽了,朕便当没有这个儿子。” 赵子宪在世时,因嘉武帝不喜六皇子生母,连带对这个儿子也多有忽视,但赵子宪身为长兄,却对这个六弟也颇为照顾。但是那受他关照的兄弟,却在他去后,为了一己之私便要毒害他的子嗣。嘉武帝之所以如此震怒,也是恨赵子平负恩昧良,为太子不值。 拿赵熙睿做文章,对孩子下手,都触了赵子珩的逆鳞,他一点都不同情赵子平:“想必他也料不到,父皇能这么快就将所有事情查清。” “朕一直都知道云贵王对朝廷有反心,削藩又是势在必行,他既舍不得多年经营,便定会另想它法。就你不也盯着云贵么。” “那父皇可知平阳侯府——”云贵王意在颠覆朝纲,平阳侯荀仲可是他早年便在京中物色的盟友。只是两方来往十分小心机密,若不是这一年来平阳侯世子荀恪骞四处结交引起了赵子珩手下情报组织人员的注意,后来才凭借蛛丝马迹探查到些平阳侯府与云贵王勾结的痕迹。 嘉武帝摆摆手:“跳梁小丑罢了。平阳侯父子利令智昏,里勾外联不忠不义,还挑唆着你四哥办些糊涂事,此次事发,便将平阳侯府也一并处置了罢。”与云贵王有关系的皇子、勋贵,有一家算一家,都明明白白地被记在了密折上。 “父皇心中有数便好。”赵子珩倒是不知道一切尽在嘉武帝掌握,但是事情顺利解决,他也可以松一口气。 “至于卫王,朕已经知道昨夜之事了。你和他从小就不对付,他又是个......”嘉武帝忍了忍才没将“没脑子的”几个字说出来,睨了赵子珩一眼,接着道:“你小子也成婚了,总不好再这么游手好闲下去,纵是你自己不在意,于你岳家面上也不好看。” 才刚起了话头,赵子珩便知道嘉武帝要说什么,只是没等他开口,又听嘉武帝继续说道:“退一万步讲,睿儿现在还小,你便是为了睿儿也总得先入朝吧?往后可要好好收收你的臭脾气,别的事,朕也懒得管你了。” 赵子珩是最不耐烦嘉武帝提让他入朝之事的,刚想反驳,忽然反应过来:“父皇的意思是......” “睿儿像他父王,”嘉武帝不再看他,径自重提起御笔,打开了一本新的奏折,边批阅边随口道:“朕早早将他教起来,这江山也不怕后继无人了。” - 乾元宫后殿,几个御前女官正陪着谢语岚在看嘉武帝给琅王府的赏赐。皇帝从府库里钦点的一些珠宝首饰、名贵物件兼绫罗绸缎那些都已提前查验过装好箱子,由宫内司的人看守,?等着琅王夫妻出宫时一并运送。 会出现在这里的,都是皇帝私库挑出来的物件儿,不是材质珍稀便是做工极精巧的。 谢语岚正摩挲着一个精致的金绞丝镶宝镂空香囊,便听身后女官绣敏姑姑道:“王妃您看看这个。” 她转头看去,却见绣敏手中捧着一个打开的紫檀木匣子。匣子不深,里面却是一套小小的四艺——用各种不同颜色质地的珍贵玉石所雕刻成的琴棋书画。 如此精美又雅致的小物件谢语岚自然喜欢。她放下香囊,走上前去,挽袖拿出那架不过巴掌大的玉琴。 见那上面的琴弦紧绷,不禁伸指在弦上轻轻一扫,“铮——”含蓄低醇,余音绵长。谢语岚赞道:“声音虽小,但音质却比寻常瑶琴更胜一筹,制它的人手艺实在精湛。” “若喜欢,回头这几样便都摆在屋里八宝架上,供你日常赏玩。” 谢语岚循声看去,却是赵子珩不知道几时也过来了后殿,正倚门笑言。她将玉琴放回匣子里,对绣敏姑姑道了声“烦劳”,便向朝她伸出手来的赵子珩走去。 抬起一只柔荑放入他掌心,赵子珩握住将人牵到身边,低声问:“可觉着累了?我们这便可以出宫了。” 她一眼便看出他此刻心情极佳,唇角便也翘起弯出个笑花来。虽不知道他方才在嘉武帝那里发生了什么,但是见他高兴,她便也自然而然地跟着高兴了起来。收在他掌心的手动了动,纤细的手指张开直往他指缝间钻。 赵子珩朗眉飞扬,星目灼灼,大掌一翻,掩在宽袖之下的两只手便十指紧扣。 第82章 终章 全文完结 琅王大婚过后, 京城发生了几件大事。数日之内,先是卫王被褫了差事并降爵为郡王,然后是平阳侯府被查抄, 荀仲与荀恪骞父子被大理寺收监,接着更让朝中文武震动的是一向没多少存在感的豫王竟被削号夺爵贬为庶人,终身圈禁宗人府。 但这只是序幕。 由六部联名奏请, 嘉武帝御笔朱批,朝廷正式下达了削藩的谕旨。圣旨送达诸藩王府,其中长沙、汝阳、冀北等地藩王领旨谢恩,唯云贵王与南越王抗旨不遵, 欲杀当地朝廷命官,大举反旗,兴兵作乱。 幸朝廷早有防备,官员得以脱身, 临近云贵与南越的各州府亦早已遵皇帝密旨暗中增兵, 补充军备。因提前洞察叛军的意图, 故而阻击及时,不使战乱波及到其他州府。 军报八百里加急送入京中, 朝廷立刻调兵遣将,并出讨逆檄文昭告天下。 原本这一切都与谢语岚无关。豫王之流事发伊始, 她便从赵子珩口中得知了缘由,及至后来云贵等地动乱发生, 赵子珩和齐国公府的家人都与她说过, 云贵与南越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毕竟如今的大周朝吏治尚算清明,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好好的,谁会去支持反贼过朝不保夕的生活。 她也相信朝廷大军很快便能平息干戈,荡平贼寇。然而大婚七日后赵子珩便入了吏部观政, 没多久藩王之乱爆/发,赵子珩主动请缨,嘉武帝封他为平南军都监,随军南下前线督战。 临行前夜,两人抵/死/缠/绵,赵子珩一遍遍地吮去谢语岚的眼泪,一点点地抚慰她那颗不安的心,不知道应承了她几多嘱咐,又许下了多少的承诺,最后还是用行动才令那始终攀着他肩膀不愿放手的人儿倦极睡去。 第二日天不亮,谢语岚顶着一双核桃似的眼睛为赵子珩整装送行。面对她的百般不舍,他亦万般不忍。两人牵着的那只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却终究得要放开。 赵子珩捧着她的脸,重重地亲吻她的额顶,对她说了一句“等我回来”,便果决地转身离去。看着他渐行渐远,谢语岚忍了又忍的泪终于夺眶而出。泪如雨落纷纷,她却倔强地捂着唇不愿哭出一丝声音。她不能令他行军在外还要分神挂怀于她。 直到赵子珩的背影消失在影壁之后,一直强撑着的谢语岚才浑身脱力地倒进薛嬷嬷怀中。 白日里,明昭郡主赶来琅王府。谢语岚精神不济,请母亲到正院相见。甫一见面,明昭郡主便牵着谢语岚到罗汉床坐下,如以往在娘家时候那样,让女儿的头靠在自己怀中,轻轻地拍抚着女儿的背,给她无声的安慰与支持。 谢语岚窝在母亲怀里,禁不住又一次泪洒衣襟。 感情蜜里调油的少年夫妻,刚成婚没几日便骤然分离,夫婿又是去的前线战场,明昭郡主自然知道女儿心里定是酸楚又担忧。 谢语岚抓住母亲的衣袖,哽咽道:“娘......我、我真不想......可是,我不能......” “娘都明白,”明昭郡主搂紧女儿,慈爱道:“你想说的,娘都明白。好孩子,为难你了,你既心里难受,哭便哭罢。” 谢语岚闻言抽了抽鼻子,反而渐渐收住了泪水。她拿帕子胡乱擦了擦脸,慢慢从明昭郡主怀里坐起,双眸水光还闪烁着,却努力弯出一丝笑道:“娘,谢谢您。” 母亲的理解给了谢语岚莫大的安慰。在此之前,只因赵子珩此去办的是朝廷要事,故而她再不好受也只能自己忍着,说不出不让他去的话。 道理她都明白,也一直告诉自己绝不能阻挠他去做他想做、该做的事情。但是,赵子珩此去既没有确切归期,又将直面战场凶险,那是她心爱之人啊,薛嬷嬷和紫萱她们只会劝她不用太过担心,可她的焦虑、忧惶她们根本不曾感受,自然也无法帮助谢语岚排解。 母女连心,明昭郡主来这么一趟,谢语岚的心绪好了许多。这一日,母女俩一起用了午膳,又一起歇晌,谢语岚腻在明昭郡主身边,留她在琅王府住了一夜。 第二日午后,明昭郡主与谢语岚游王府花园,走到一座亭子里,明昭郡主让侍女们自去玩耍,只她们母女两个坐在亭子里说话。 “翩翩,子珩被封都监之前去寻过你父亲。” 谢语岚疑惑地看向明昭郡主。 “当初子珩求娶你的时候,曾经隐晦对娘提过,”明昭郡主手指朝天指了指,“他无意那个位置。这件事,他可与你说过?” “这,说过的。”谢语岚倒没想到赵子珩还与她的家人提了这事,“娘,我也不想——” “嘘,娘知道。”明昭郡主拉过女儿的手拍了拍:“他与我们承诺,只要娶了你便会一心一意对你,绝不会伤你的心。可是翩翩,太子去后,子珩便是皇上最疼爱的孩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对他的偏爱。” “若皇上一意孤行,子珩再不愿,又岂能真的抗旨不遵?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想想当年,皇上对先皇后也是拳拳真心,可是后来......”想起慕容心琬,明昭郡主不由一叹。 谢语岚的心猛地一跳,是啊,即便他不愿意,但若皇上非要给呢?正当她心乱如麻之际,明昭郡主忽而一笑:“翩翩,这一回家里对子珩、对你,才是真的放心了。” “娘,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谢语岚颦眉:“您都把女儿说糊涂了。” “子珩去寻你父亲,告诉他皇上终于改变了心意。只要藩王之乱平息,他便会正式册立皇长孙为储君。” 谢语岚愣住了,她怔怔地看着明昭郡主,听她继续说道:“所以这一仗,子珩比谁都上心。” “所以他才会亲自前去督战......”谢语岚喃喃道。 “子珩言出如山,待你之心亦如磐石,你祖父、父亲他们也就放心了。家里从来只希望你好好的。” 谢语岚只觉整颗心都满满地,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她觉得自己得到的已经太多太多,这一刻,她对上苍无限感恩。 明昭郡主走之前还告诉谢语岚,是赵子珩担心自己离京后谢语岚一个人难过,所以才特地求请明昭郡主在他走后过来王府陪伴女儿。 她笑盈盈道:“他往日那样的性子,娘倒是没料到他还能如此细心。想来也是因为那个人是你的缘故。” 送走了明昭郡主,谢语岚一扫愁情,她坐到自己的小书房,挑选纸张,调制熏香,决定今日起要将自己的日常记录下来,每隔几日便给赵子珩寄一回信。 当夜,谢语岚回想白天母亲对她说的话,又忽然想起他们大婚第二日进宫觐见后赵子珩接她出宫时的样子。那会她看他一脸掩盖不住的喜悦,在回府的路上她还问起了,他是怎么答的? 他说:“只要想到你真嫁给了我,想到这辈子能与你相守,我便欢喜。”这句话当时便让她红了脸,然而此时想起,却是心尖发烫。 她好想他。 第二日,谢语岚便在信纸末端添了一句:表哥,夫君,翩翩盼你早日平安归来。 - 叛军本就出师无名,从一开始的攻城战没能取得胜利,后续朝廷大军压阵,双方经历过几场正面遭遇战,叛军均没能讨得了好,士气一再遭受打击。 时令进入冬季,朝廷源源不断送来充足的粮草军需,大周众将士的甲衣里面皆着厚袍。在这样的情况下,以逸待劳的平南军开始主动收缩战线,数次痛击叛军。接连受挫的云贵、南越开始日暮途穷。 这一年的正旦岁朝,因大军在外打仗,嘉武帝下令一应朝贺之事从简。赵子珩还在平南军中,没能回京陪谢语岚度过他们成婚后的首个新年。 但是开春之后,大周朝便迎来了喜讯。负隅顽抗的云贵王战死、弃甲曳兵的南越王被俘,这场持续五个多月的动乱彻底平息。 消息传到京中的时候,谢语岚正在重看赵子珩给她的信。分开的这几个月,每隔十天半月的王府必有信件往返。 而五日前收到的那一封信上,赵子珩告诉她,平南军势如破竹,叛军节节败退,军情日渐明朗,他不日便可归京。 谢语岚将这一封信摊开,与齐国公府送来的那封信摆在一起,唇边噙着笑,眼中却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真的要回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小心地将信纸顺着折痕叠好装回信封中,再码齐了放入匣子里面收好。她一手托腮,看着窗外已经吐出新蕊随风轻摆的花枝,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赵子珩可能归来的日子。 京城与云贵之地相距数千里,即便赵子珩不负责当地善后事宜,但他身为都监有随军之责,想来也不能立刻回返京城。这么一算,快的话也许还需半月,慢的话——那真不知道还要耗到几时了......她皱了皱眉,将头埋进臂弯里,算了不想了。 - 这一日,白日里的天气本不是很好,到了晚间更是不见星月。厚厚的云层压在上方,如在天空铺了一张幕布,天上地下都是黑溲溲的一片。 酉时已过,琅王府正院除了守门的两个婆子凑在一起喁喁私语,这时候连鸟叫虫鸣声都歇了,廊檐下挂着的灯笼撤了一大半,显得整个院子愈发幽深静谧。 正房里的灯渐次熄灭,只留了屋角一盏琉璃灯朦胧亮着。薛嬷嬷与紫萱等人安顿好谢语岚就寝,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内。虽已开春,但是到了夜里还是冻人的很,谢语岚又畏寒,正院的地龙便还烧着。 屋内暖融融的,有暗香浮动。谢语岚拥着锦被,往日很快便能入睡的她今夜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是地龙烧得太热,她觉得喉咙有些干痒,索性睁开眼睛跪坐起来,撩起半片床帐,摸到床头矮柜还温热的暖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谢语岚坐在床沿,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茶水,眼睛无意识地在床前的这方空间游移,掠过围屏上的山水画时,她的瞳仁微动,已经转开的视线又移了回来。 那围屏上的云烟与江水泅出一团暗影,仿佛在流动。谢语岚定住了,一口茶水含在口中,吞咽不得。 那团暗影越发扩散,她正僵着身子,忽然,耳边似乎听到了沉闷的脚步声。 她呆呆地转动脖子看向从围屏之后冒出来的高大人影,手中的杯子脱手掉落,“哐当”砸在了脚踏上。那杯子没碎,又滚落到铺了绒毯的地上,继而停在来人的脚边。 谢语岚要张嘴,刹那间却想起自己还含着一口茶水,随着她开口差点就要出丑,她心慌意乱忙闭紧了嘴巴要咽下,却错了喉,一时控制不住地剧烈呛咳起来。 “翩翩!” 随着一声着急的叫唤出口,琉璃灯的微光亦照清了那人的模样。修眉俊目,英气焕发,不是赵子珩又是谁! 他星夜回京,一身风尘,进来时却听下人说谢语岚已经睡下,心中不由泛起淡淡的失望。但他本也不欲吵醒她,只是抵不过思念之情,便想着悄悄地进来先看她一眼好缓解满怀相思,看完了,再去沐浴更衣。 哪里想得到,他以为熟睡了的谢语岚根本没有睡着,正坐在床沿喝水。 他自知吓到了她,可是自己身上又冷又脏,她却穿着一身干净轻软的寝衣,赵子珩上前半跪在脚踏上,两手都往前伸着,却不敢落到实处。 见谢语岚咳得脸都红了,他眉头拧成一团,不再犹豫道:“我去唤人!” “咳——等等!”谢语岚还难受着,但是见他似起身要走,硬挤出句话,接着便飞快地往他身上一扑,双手圈住他脖子,将人牢牢抱住:“不、咳、咳咳、不许走!” 赵子珩浑身一震,脑中根本来不及有任何思考,双手就已经有其自有意识似的接住了她,再将人紧紧地纳入怀中。 明明已经放不开手,却还在违心地说着:“翩翩乖,我身上脏......” “我不管!”这句话听来娇蛮,谢语岚却是带着哭腔说的。 赵子珩抱着心爱的人儿,双臂越收越紧,身子也越来越热。忽然侧身扯起锦被,将怀里的娇妻密密裹住。抱着她边往外走,便哑声道:“既如此,翩翩便陪我沐浴罢!” ...... 离开浴房的时候,谢语岚被赵子珩抱着,瞟一眼那一地狼藉,便将头埋在他怀中,再不好意思抬起。 将娇人儿塞进下人们重新归置好了的锦被里,赵子珩跟着躺上去,大手一伸,又将人揽入怀中。 谢语岚的嗓子哑了,一双眸子也红通通似兔子眼睛。但是她还是舍不得闭眼睡觉,仰着脸,伸出手指,眷恋地抚过他的眉眼。 赵子珩捏住她的指尖放到唇边亲了亲,故意挑眉笑道:“再不睡,便不让你睡了。” 谢语岚弯了弯唇,含了三分沙哑的柔嗓带了别样的魅惑:“那便不睡。” 于赵子珩而言,这句话便如火上浇油。他眯了眯眼睛,谢语岚亦不闪不避地迎上他幽深的目光。 他再不说话,只是双手下移,合握住她纤细的腰肢,一个使力便令她翻覆到了自己身上。 ...... 屋内光影颤动,床帐后人影隐隐绰绰,吐/露出的气息时急时缓,彻夜不绝。 - 五日后,赵子珩与平南军将领一同班师回朝。嘉武帝龙心大悦,亲出皇城门迎接将士。随后几日犒赏三军,有功之臣个个升官进爵。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赵子珩,只因嘉武帝晋封他为忠贤亲王。要知道大周朝建朝至今只出过一位二字亲王,是为幼年登基的宣帝早期的摄政王。据大周史记,摄政王在宣帝十六岁大婚后即还政退隐,豪不恋栈权位。宣帝感念皇叔忠义,遂加恩封。 如今嘉武帝这一出,朝臣们有些看不懂了,私下里更是说什么的都有。然而没有让他们疑惑太久,一个月后的大朝会上,刘素站在御阶之上,展开嘉武帝亲笔写就的圣旨,当朝宣读——立先太子赵子宪之嫡长子赵熙睿为皇太孙,承社稷之重,以定四海之心,延大周万年基业。 参加大朝会并站在众臣之最前列的赵子珩勾唇一笑,第一个跪下叩首:“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储君之位,就此尘埃落定。 - 康正二年,几辆宽大的马车从京城南门排队驶出。守城门的士兵上前查验,驾车的车夫将一面令牌递给领头的那位,原本不假辞色的城门兵立刻态度大变,恭恭敬敬地将令牌还回,喝令手下放行。 马车悠悠地行至城外十里亭时,却被人拦了下来。 那拦道的人抬头朝马车随扈拱手作揖并自报身份,片刻后才被领着往为首的马车走去。 “王爷,奴才刘楚,奉主子之命,请王爷下车一见。” 马车内传出一道不确定的声音:“......刘楚?” 拦道的人,也就是刘楚,姿态愈发恭敬:“回王爷,正是奴才。” 马车内,赵子珩与谢语岚面面相觑。原本窝在母妃怀里的明月公主赵怀盈立刻爬起来,兴奋道:“父王,刘楚不是睿哥哥身边的人吗?” 未等父母回答,赵怀盈便自己将车门推开。看清眼前人果然是刘楚,天真烂漫的小公主当即问道:“刘公公,你怎的也出城来啦?可是睿哥哥让你来的?”态度熟稔又亲和。 她时常随父母出入宫廷,刘楚又是赵熙睿身边的大太监,自然是相熟的。刘楚自来也很喜欢这位活泼可爱的明月公主,忙笑着应道:“诶,奴才是随皇上出来的,公主您看那边——” 赵怀盈随着刘楚示意处看去,立刻惊喜道:“睿哥哥!”又欢欢喜喜地转过头对父母道:“父王母妃,睿哥哥来啦!” 赵子珩捞回女儿悬空的身子,探身抬眼往道旁的十里亭看去——一个英朗少年正站在亭前台阶上望向这边。 “乖乖陪你母妃坐着,父王去去就回。” 马车内,赵怀盈闷闷地问谢语岚:“母妃,睿哥哥真的不能跟我们一起去吗?” 谢语岚将女儿揽入怀中,摸着她的头道:“你睿哥哥是天下之主,他肩上责任重大,有许多的事情要忙,所以不能和我们一起玩儿。” 马车外,刘楚引着赵子珩走到十里亭下。赵熙睿迎了下来,扶住他行礼的动作。 “日前在宫中,皇上已为臣践行过了,怎今日又......”赵子珩有些无奈,亦有些不赞同:“皇上出宫,身边可带足了护卫?” 赵熙睿默了默,却道:“如今不在宫中,小叔叔便唤侄儿一声睿儿吧。” 此话一出,叔侄两个都没再开口。 赵子珩看着赵熙睿,忽而一笑:“好。” 赵熙睿便也笑了,只是笑着笑着,却变成了苦笑:“小叔叔,您当真不再管侄儿了吗?” 赵子珩笑容敛起,肃容道:“睿儿,这几年你做得很好,比小叔叔所能想到的做得更好。这一年来,小叔叔更时常觉得,你生来便注定是要坐这位置的。你不知道小叔叔有多庆幸,亦有多为你骄傲。” “这座江山在你的治理下定会越来越好!至于你小叔叔我,”他话锋一转,“答应了你小皇婶的事情,现在便要去兑现了。”他眉峰扬起,显是对将要去做的事情十分期待。 赵熙睿被他所说触动,沉默半晌便令人将践行酒呈上来,一杯递给赵子珩,一杯自己执起:“在侄儿心里,小叔叔便如亚父,以往您为侄儿做的已足够多,以后,便愿天高云阔,小叔叔可尽情遨游!请满饮此杯。”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赵子珩放声而笑,连声道好,同样喝尽杯中美酒。 赵熙睿立于道旁,目送赵子珩回到马车上,渐渐地那几架马车即将驶出自己目光所及。忽然一个小小的身子从马车窗口钻出来,卖力地朝他挥动着细瘦的胳膊。 “睿哥哥、睿哥哥!你不要不开心哦!盈盈会想你哒,等盈盈回来了,一定给你带好多好多的礼物!” 他眼底微热,唇动了动,轻声回应她:“好,睿哥哥等盈盈回来。”也不管小丫头有没有听见。 然后小婶婶的脸也出现在窗口处,她抱住赵怀盈免得她动作太大了摔出去,一边也朝赵熙睿点了点头,温温柔柔地笑。 最后是一双大手,从那母女俩身后出现,将两人一并向后揽去。赵熙睿似乎听到了怀盈不满的叫嚷声。 窗帘子掉落下来,阻隔了两方的视线。 想象着怀盈闹腾小叔叔的场面,赵熙睿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回吧。” - 大周史??忠贤亲王篇载:忠贤亲王赵子珩,嘉武帝嫡七皇子,少见宠于帝,封琅王。年二十一,婚配齐国公嫡女谢氏语岚,藩王之乱后以功晋忠贤亲王。嘉武帝晚年病笃,王每携皇太孙理政,必不擅专。山陵崩,皇太孙即位康正帝,王渐不入朝,帝请皆辞。康正二年,携王妃并子女出京游历。此后数十年,非帝召不入京。 康正三十二年,王妃病重,逝于回京路上。王哀恸,扶灵返京。回府当日,挥退众人,握王妃手于灵前久坐,未几,含笑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