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装迷情] 《王爷,该吃药了》作者:不见三秋【完结】 文案: 睿王李晏翘着二郎腿:“皇兄,天凉了,臣弟该娶妃了。” 一纸令下,陈凝兮莫名其妙成了睿王妃。 后来李晏发现王妃乃是亲妹子。 一纸休书,陈凝兮又满头雾水成了下堂妻。 再后来,李晏发现亲妹子原来是小表妹。 睿王问候了苍天祖宗十八代,追妻而去。 … 天成山下草庐前,陈凝兮递上一碗汤:“王爷,该喝药了!” 看文指南:1V1,双C,he,基本甜 1.男女主无血缘关系 2.架空,不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凝兮,李晏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就她了 祥瑞十六年初春,三月初十。传说中放荡不羁,无恶不作的纨绔王爷睿王李晏一瘸一拐进了皇帝的御书房。 “皇兄,您看,这春天到了,万物复苏,遍京城都是鸟儿啾鸣声。”睿王扶着左腿坐下,笑得春心荡漾。 “嗯?”皇帝李乾从御案后抬起头,看到睿王叉着腿坐着,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昨日夜里王府后院不知打哪儿跑来的野猫,叫得我血气上涌,连这腿疼都似乎减轻了不少。”睿王一手捏着茶盏,一手在左膝上按揉,眼神飘忽,好似在回味什么。 那双捏茶揉腿的手骨节分明,显得过于消瘦。手下的膝盖不正常地隆起,小腿呈现出某种不正常的弧度。手和腿的主人眯缝着眼呷茶,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睿王今年该有二十了,这腿疾跟随他也该有十六年了。对此,皇帝是有愧的,毕竟任谁让一个四岁孩子挡箭救命都会不是滋味,但更多的是放松,身有残疾的皇室血脉是永远不可能坐上龙椅的。 “怎么腿疾又犯了?陈老怎么说?” “皇兄,陈老医术好的很,我这腿也就这样了。” 睿王满脸不耐烦,“我今日来不是说这个的。” “哦?冬日在府里闷坏了,又想闹事?”皇帝摊开一本奏折开始批阅。 “您这可是冤枉臣弟了。”睿王换上委屈的表情,“前面臣弟都说了,春天到了。” “然后呢?” “王府太冷清了。” “所以?” “这日子甚是无聊,臣弟想娶妃了。”睿王放下茶盏,两手一摊,身体靠向椅背,嘴角勾着邪魅的笑。 皇帝放下奏折,看向睿王,双目含威。对面那张过分俊俏的脸上满含向往,至于为何向往却是看不出的。“当真?” “当真当真。” “既然如此,下月让皇后开春宴,替你选妃。” “不可。”睿王从椅子里起来,站得急了,左腿抽了一下,疼得倒吸气。 “胡闹!有何不可?值得你如此激动?” 睿王腆着脸笑:“关系到人生大事,岂能不在意?” “你待如何?” “正常选妃,程序枯燥乏味。”接收到皇帝责备的眼神,睿王嘿嘿讪笑道:“臣弟想来点好玩的。” “不可胡来,皇家礼仪和规制不是你能摈弃的。” “不胡来,不胡来。明日第一个出城穿白裳的女子,不论出身容貌便是未来的睿王妃,您看这样如何?皇朝史上连市井出身的国母都有过,臣弟这不算逾制吧?” 皇帝扶额:“你当朕这皇帝是好当的,你尽可予取予求?前朝那些个大臣和御史台是死的吗?” “那帮大臣还不是看您脸色行事,都是一帮见风使舵的伪君子。再说了,我一个半残废闲散王爷,除了每月带着一帮京畿纨绔上御林军大营点个卯,无甚作用。就算娶了平民百姓也无关痛痒。” “怎可如此贬低自己?堂堂王爷,就算身有腿疾,那也是金贵之躯,岂是低贱之人可攀附的?”一眼扫到睿王虚虚点地的左腿,半晌,皇帝低叹一声:“罢了,如你所愿,但有一条,须得是身家清白、品性端洁的女子。” “谢皇兄!皇兄最疼臣弟了!”睿王开心得咧嘴直笑,要不是有腿疾,怕是得手舞足蹈。年轻英俊的脸带上笑,显得特别单纯,像个孩子。 皇帝心想,就这样吧,左右也不过三分钟热度。 亥时的睿王府非常安静,管事仆从都已睡熟。睿王躺在榻上,雕花窗户开着,房里没有侍从。一阵风吹来,床缘垂下的丝帐轻轻拂动。 “办妥了?”床榻上传来的声音冷厉威严,迥异于白日御书房里皇帝面前的插科打诨。 “回主上。诸事已妥。”窗下的阴影里传来恭敬的答话。 床榻上的人翻了个身,面朝里,再没发出声响。又一阵风吹过,夜更静了。 京城最热闹的平安街上有一家平安医馆,医馆的主人叫陈道春,是已致仕的原太医院院首,人称陈老。 陈老医术高超,皇家颇为倚赖,是以虽已致仕,皇帝却不舍放其离京,允其在皇城开设医馆,有什么病疾可以随时召唤。陈老还是睿王腿疾的主治大夫,睿王腿疾发作时尤其离不得。 陈老膝下单薄,只有一个孙女,年芳十六,闺名凝兮。 陈凝兮继承陈老医术,无一般大家闺秀的做派。平日里不似京畿高门千金们,整日吟诗作赋,琴棋书画为伴,或是开宴会友,寻觅良缘。而是坐诊医馆,有什么疑难杂症,帮着医馆的大夫参详参详。 好在天乾皇朝对女子的束缚不大,一定程度的抛头露面尚属正常,闺阁小姐出门做生意的也是常事,无非就是蒙块面纱。 数日前,祖父陈道春从睿王府看诊归家,路遇一小乞儿,不知得罪了何人,被惩治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祖父医者仁心,将他带回了医馆。 一般的皮肉伤尚算好治,几副药下去,包扎后休息几日基本算了事了。难办的是他的咳疾,还有体内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寒气。医馆的坐堂大夫拿不定方子,陈凝兮便接了手。奈何最后敲定的方子还缺一味药——荆芥。 荆芥不算什么名贵药材,但重在时效性,药的新鲜度很重要,现采现用药效才能发挥得最好。可是皇城里并无新鲜荆芥,需得前往京郊北面的南山向山民购买。 农历三月十一这日,天清气朗,春风拂面也没了那层寒意,南山的荆芥也该长出了新叶。陈凝兮决定一早出城采买,尽早去了小乞儿的病。 于是,陈凝兮带了贴身丫头春夏和奶嬷一早坐了马车出城。 不知是时辰太早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今日的皇城街道颇为安静,卖货的摊子都还没摆齐整,街上人流稀少,马车更是少见。 车夫驾着马车沿着平安街走了大约一里路,往左拐向乐安街,缓缓驶向城门。老远就看到城门口出城进城的百姓,排着队挨个接受查问。 与此同时,平安街上最有名的不思归酒楼被贵胄子弟包了场。三楼的露天观景台上或站或坐着几位一看就是招惹不得的主。 “皇叔,您这主意是如何想出的?简直太妙了。也不知哪位女子可以获此殊荣。” 当今圣上子嗣不丰,唯有元皇后所生的嫡子李威,以及单贵妃所生的二皇子李钰。说话的正是一脸兴味的大皇子李威。 论起年岁,李威比睿王还长两岁,但皇朝有制,若皇子毫无建树,在任皇帝又龙体安康,则不得行任何册封。是以,李威作为一个文不成武不就众人眼中一无是处的皇子,不论是否真心,在睿王面前都得放低了姿态。 “大皇子所言甚是,唯有睿王敢行此豪赌之事,这要是遇上个长相奇特的,啧啧啧……”元老将军长房嫡孙,元皇后的亲侄子元湛,不满李威在睿王面前伏低做小,开口便是阴阳怪气。 睿王斜靠着椅背,放松着左腿,斜斜瞥向元湛,直盯得对方转开了视线才转头看向角落里插手站着的蔡公公:“蔡公公,今日这王妃也算是天定的,本王断不会食言,落了皇兄的脸面。” “王爷说的是。”皇帝面前当差的都是人精,多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口。 “时辰也差不多了。”睿王话音刚落,腰佩禁军刀的侍卫跑上楼来,朝众人一一行礼后单膝跪地。“回禀王爷,第一个出城穿白裳的女子已找到。” “是哪家千金?”李威抢先问道。 元湛巴不得睿王能自己打脸,不怀好意道:“此时出城时辰过早,怕只是个小户人家女子吧。”。 “原太医院院首陈道春的孙女。”侍卫面无表情答道。 “睿王的意思是?咱家好回宫回禀皇上。” 睿王轻抚着左腿,半晌,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原来是陈老的孙女,听说医术了得,配我这个半残废王爷刚刚好。你回去告诉皇兄,就她了。” 蔡公公闻言松了口气,就怕这位不着调的主子又想出什么幺蛾子,忙告辞回宫复命去了。 元湛眼瞧着没好戏可看,一甩袖下了楼,腹诽睿王哪来的好运气,责怪老天不给睿王配个丑婆娘。 “皇叔,那我先回宫了。”李威懦懦地道。 睿王眉毛都没抬一下。李威不禁暗骂,等他日自己坐上了那个位子,有你好看的。陈老的孙女又怎样,娘家没权没势,有几手医术能顶个屁用。 被暗骂没个屁用的陈凝兮这会子却是满头雾水。今日的城门口守卫较多,挨个查问的程序也是往日没有的。 马车被拦下时,奶嬷已经表明了身份,那领头侍卫却道:“小人也是奉命当差的,上头要求今日进出城门的所有人都得出示身份,面露真容,小人也是没办法。” 奶嬷还待再说,马车里传来了一道柔和的女声:“奶嬷,罢了,切莫为难与他。”春夏掀开了马车车帘,一身白裳的陈凝兮端坐在马车里,看向侍卫的目光温暖柔和。 “是否可放行了?”春夏鼓着腮帮满脸气愤。 侍卫见到陈凝兮一身白裳,只当自己能交差了,嘻皮笑脸着让了道。 北郊南山离皇城并不远,坐马车一个时辰便至。南山上的南山寺是皇家寺庙,时常有尊贵妇人和小姐们进寺上香。山脚附近住着一些山民,靠采卖药材、动物皮毛,兜售柴薪为生。 是以,除了出城时的小风波,荆芥的采买很是顺利。南山附近的山民每年都向皇城的医馆药铺提供药材,什么时节准备什么药材最是清楚。陈凝兮一行到达南山后,经过仔细筛选,很快就买好了荆芥,还顺道买了这个时节才有的另外几样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郊外的春光更甚于皇城,自然静谧,陈凝兮心情舒畅。但心念小乞儿的伤病,无心游玩,便没再耽搁,令车夫驾车匆匆往医馆赶。 马车回到平安街时已过午时,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酒楼里的伙计和街上卖点心的小摊贩尤其忙碌。 “咦?今日医馆门口怎会如此冷清?往日就算午时用饭时刻,咱家医馆门口也是要排起长队的。”春夏放下车帘,满脸不解。 “你道医馆是圣地吗?人少才是好事,说明京城的百姓都安康着。”马车缓缓在医馆门口停下,奶嬷边收拾东西下车,边笑道。 陈凝兮在奶嬷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边往医馆里走边吩咐春夏:“速去将药材交给煎药的小丁,让其处理了照我开的方子煎药,趁热……”眉眼含春的一张脸骤然映入眼帘,打断了陈凝兮没说完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涉及药材药方皆为杜撰,不考据。 第一章 睿王 这张脸的主人就站在医馆大堂的柜台前,微醺的目光直直看过来,往深了看仿似能把人给吸进去。 陈凝兮几不可见地低垂了眼帘,再抬起时已是目光清明。只见眼前的人穿了金丝滚边月白长袍,并非多华美的裳服,但金丝滚边绣的却是皇室麒麟纹。尽管身着长袍,也掩藏不了他不正常微曲着的左腿。 再看医馆里几个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面无表情站在角落里,往常忙碌的大夫伙计此刻都异常安静,几个胆小的已是两股战战,恨不得马上离开此地。 陈凝兮不禁暗叹,有睿王这尊传说中惹不得的大佛在,谁还敢来医馆看诊。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目光柔和,微笑着行了屈膝礼:“参见睿王爷!” 闻听此言,春夏和奶嬷回了神,急急跪下行礼。 “免礼!”睿王摆了摆手,看向陈凝兮,目光灼灼。“你怎断言在下便是睿王?” 陈凝兮低眉垂目道:“民女祖父时常出入睿王府。” “哦?陈老竟敢嘴碎背后与人谈论本王腿疾?”话虽如此,却非质问的狠厉口吻。 陈凝兮揣度,外界传闻睿王倚仗皇帝恩宠,无视律令,行事癫狂。心情舒畅时万事好商谈,若恰逢心情郁结,即便身处朝堂,惹急了他,也是要被扒一层皮的。 但祖父为其医治腿疾十数载,从无提及其荒唐行径。以祖父的为人,若睿王真如传言那般不堪,即便皇权压迫,也不会为睿王的腿疾如此尽心尽力。 再观睿王,今日虽吓跑了前来看病的百姓,但更多也是源自于他那些可怕的传言。第一眼见到的睿王,眼神深邃却柔和,陈凝兮相信有这样眼神的人绝对不会是他人口中的纨绔。 “祖父为王爷医治腿疾十几载却不得根治,为此时感无力。民女自小长于医馆,略通医术,便央着祖父探讨。若有冒犯,还望王爷恕罪。”陈凝兮低眉垂目,身体微曲,摆出了一个赔罪的姿态。 睿王抚着光洁瘦削的下巴,一脸兴味。半晌,朝前走近几步,身体前倾,线条精致的薄唇停在陈凝兮凝脂般的耳畔,玩味道:“你倒是胆大。那你猜猜今日本王为何来此。” 陈凝兮只觉一股极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不同于一般上位者居高临下时给人带来的地位和心理落差,其中混含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和危险。耳边的话语仿似情人间的低语呢喃,薄唇一张一合,气息拂上耳垂,酸痒酥麻。 陈凝兮眉头微皱,凝脂般的耳垂不自觉地染上几丝嫣红,微曲的身体却丝毫未动。未几,眉头舒展,略侧了侧身子,刚要开口回话,低沉的磁音带着玩味钻进了耳中:“勿急,来日方长。” 说罢,不等陈凝兮答话,便带着侍卫出了医馆。背对陈凝兮,睿王勾起了嘴角,有种看见猎物即将掉进自己设的陷阱的兴奋。 睿王一走,医馆里的气氛瞬时轻松了下来,大夫伙计们擦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各归其位,各就其职,又开始忙碌了起来。 “啊,小姐,您刚才吩咐奴婢做什么事了?这睿王甚是可怕,吓得奴婢这会子全忘了。”春夏紧皱眉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小姐说的话。 “你呀,胆儿也太小了。你瞧瞧你手里拿着什么,还不快去找小丁煎药。”奶嬷数落着春夏,目光却瞧着睿王远去的背影,神色复杂。 奶嬷年岁大了,见过的人经过的事不是春夏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比的,若连今日这场面都能被吓住,怕也是白活这半生了。传言果真不可信,这睿王若不是有腿疾,这天乾皇朝的权力中心该会是另一种面貌吧。不过,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只能埋在心里。 奶嬷摇摇头,甩开了不着边际的想法,看向陈凝兮。自家小姐正皱眉看着睿王离去的方向,一向宠辱不惊的面容此刻异常严肃,在思索着什么。 “小姐,有何不妥?” “此事没这么简单。堂堂纨绔王爷跑来医馆,且弄得人尽皆知,若只是来戏弄于人,怕是说不通。” 语毕,陈凝兮转向柜台上抓药的伙计,问道:“睿王何时来的医馆?怎不见祖父?” “小姐,陈老被宫里来的小公公叫进宫去了,说是皇上召见。睿王爷便是在陈老走后进的医馆。左右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您便回了。” “好的。你继续忙吧。”陈凝兮向医馆后院走去。 医馆后院连着陈家宅子,中间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陈凝兮说自小长于医馆,确实如此。 今日之事甚是费解,先是出城盘查,再是睿王登门,其中原委怕是得祖父归来后才能知晓。 而此时的御书房里,陈道春正跪在御案前。 “皇上,草民医治睿王腿疾十数载,至今未能找到根治的药方。草民拙见,睿王腿疾只能将养,痊愈无望。” “若朕命你继续诊治呢?” “草民无能,如今已是治疗的最佳情况。” “你当知,朕是不会允你离京的。”皇帝看向陈道春,这个曾经深受先皇信赖的太医院院首,如今已是两鬓斑白。 “草民明白。草民唯恐时日无多,只求多些时日陪伴孙女,至于前尘往事,草民会带进棺材里。” “你明白就好。不过你的孙女怕是不用你的陪伴了。”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幽幽地道。 陈老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显得有些激动:“皇上此话何意?” “你且先起来吧!睿王这会儿怕是已经见过你的宝贝孙女,马上要来求旨了。” “皇上,睿王他……” “人到了自然知晓。坐吧!” “是!”陈老颤巍巍坐下,满脸忧思。 一盏茶的功夫,御书房外便传来了侍卫公公们的请安声。 “皇兄!皇兄!”睿王兴冲冲地迈入了御书房。一眼便看到一张老脸皱成了菊花的陈老,嘴一撇:“陈老也在呢?前几日开的方子,甚苦。你赶紧给本王换了。” “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样?还有皇家礼仪吗?”皇帝斥骂道。 “是是是,臣弟参见皇上!”睿王行完礼又迫不及待道:“皇兄,人我已相看了,很是中意,想必蔡公公也已禀知您。速命钦天监测算吉日吧,陈老的孙女陈凝兮就是我睿王天定的王妃了!” 闻听此言,陈老又惊又急:“皇上,王爷,此事从何说起?凝兮从未见过王爷。” “刚见过,还说了话呢。不是,这并非重点,没见过又有何干系?”睿王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慢悠悠坐下,轻抚左腿。 “好了!陈老,朕问你,今早陈凝兮是否穿了白裳出城?” “确实如此。可……” “那你可知,昨日睿王立誓,要迎娶今日第一个出城穿白裳的女子为睿王妃,朕已应允?陈凝兮恰好正是那名女子。” “草民不知,可这不符皇朝祖制。再者,凝兮无父无母,自小长于医馆,草民疏于管教,致使其无闺阁女子之德、工,实在难当王妃大任。”陈老急出了满头大汗,差点又要跪下了。 “本王说行就行,哪那么多弯弯道道。皇兄您快下旨吧!”睿王最是不耐烦这些个约束人的条条框框,恨不得马上就把人给抬进睿王府。 皇帝原本并不赞同睿王奇特的选妃方式,也并不看好这样选出来的人选,本决定随意找个借口打断睿王的胡闹,没想到天意如此,竟然选了陈老的掌上珠。自己的孙女嫁给了自己曾经无意暗害过的王爷,相比于陈老的誓言,皇上更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才能让陈老彻底死了重新翻开前尘旧事的心。 皇帝沉吟片刻,道:“既然人选已定,也不急于一时半刻,睿王不妨耐心再等上些时日,毕竟皇室礼制还是不可废的。这样,陈凝兮先入住睿王府别院,宫里派教养嬷嬷教导礼仪女工。陈老回去等着接旨吧!” 说完转向睿王:“你也不用摆出一副可怜兮兮或是无所畏惧的表情给朕看,你那别院和主院也就是隔了堵墙,平日里住了多少莺莺燕燕你自己心里有数,回去好生处理了才是正经。” 一席话堵死了睿王,无奈只得回府“处理”莺莺燕燕去了。 陈老还待说什么,就被皇帝一个眼神打住了:“陈老,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这事一了,你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半晌,陈老跪地道:“草民遵旨!草民告退!” 看着陈老颤巍巍离去的苍老身影,皇帝眯起了眼睛。为帝者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够心存柔软。 陈宅里,陈老看着眼前这个十六年前生于深宫却隐身市井至今的孩子,不禁忆起当年莲妃的美貌聪慧和独特的气度。眼前这张尚显稚嫩的脸已有三四分莲妃的影子,平日里行事作风更似莲妃。 “凝儿,祖父今日进宫,得知昨日睿王立誓要迎娶今日第一个出城穿白裳的女子为妃。皇上宠爱睿王,祖父无法推脱。宣旨的公公怕是一会儿便至。” 陈凝兮看着祖父斑白的两鬓,宫里回来后略显疲惫的脸,却并未在祖父身上看到任何不悦和无奈,可见祖父并不排斥此事,心里不禁略有疑惑。 “祖父认为睿王如何?”陈凝兮递上一盏养生茶,轻声问道。 陈老接过茶盏,揭开茶盖,闻了闻茶味儿:“你是个聪明孩子,祖父也不瞒你。睿王并不简单,日后怎样祖父不敢说,唯一确定的便是他会待你好。”茶汽氤氲中陈老浑浊的双眼透出清明和笃定。 第一章 入睿王府 领头宣旨的是蔡公公,见到陈凝兮笑得像是重逢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等院子里摆上了供案,陈家老小跪下了,蔡公公领过圣旨,尖着嗓子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原太医院院首陈道春之孙陈凝兮,待字闺中,蕙质兰心,温良敦厚,朕闻之甚悦。今睿王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为成佳人之美,特将陈凝兮婚配睿王为王妃,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三月后择吉日完婚。 钦此,天乾祥瑞十六年三月十一。” “陈老和王妃快接旨吧,这可是大喜事呢!”蔡公公宣读完圣旨,忙不迭双手递上,让陈老领了圣旨。 “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待陈老接了圣旨,蔡公公又寒暄了几句便回宫了,留下陈宅的仆从们满脸的欣喜。 “明日睿王便会派人接你入府,别的祖父也不多说了,以你的性子定会谨慎行事。此去切记,看人看事不可只看表面,有些人有些事,入眼入心了方能品出其中深意。” 以睿王的真实为人,陈老并不担忧陈凝兮会受委屈。况且这孩子万事不过心,就如此次被赐婚入王府,换做一般闺阁千金,怕是早就欢喜之至或是哭闹不止了,她却从头至尾一脸淡定,毫无过激的言行。换作平常小事,这是难得的品性,可若是换作感情之事,却是最大的阻碍。 “祖父可是有什么事瞒着孙女?”陈凝兮不答反问。 看着眼前这双像极了莲妃的眼睛,澄澈明亮,陈老暗叹,若是时日允许,我自是不愿将你送进阴谋漩涡。可我已年迈,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怕是有朝一日即便赔上这条老命也不能护你周全。唯有睿王,能够护你一生,也定会护你一生。 “祖父从不瞒你,但有些事,时机未到,知多了无意,祖父只愿你平安喜乐。” 陈凝兮自小和祖父相依为命,无人比她更了解祖父。祖父话已至此,那事情定是牵扯甚深,不是她能掌控的了的。如此想来,祖父赞成自己进睿王府,恐怕也是为了寻求庇护,那么,睿王必定是与祖父达成了某种约定。 不论如何,祖父苦心经营,为的不过是自己能够平安喜乐,自己又岂能令他失望,配合睿王行事便是了。 “凝兮相信祖父,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祖父也要顾及自身,诸事不可太过操心。”说完,便带着奶嬷和春夏收拾行李去了。 陈老望着虚空,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怀念和敬意。莲妃娘娘,草民能做的也只是如此了,接下来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翌日,辰时刚过,睿王便带着王府管家和一众仆从乘着马车到了陈宅。 一阵兵荒马乱的行礼请安后,睿王不耐道:“凝兮呢?” “民女见过王爷!”陈凝兮今日还是一身白裳,略施粉黛,盈盈步入前堂,虽无倾国倾城的面容,周身气度却独特,让人不禁眼前一亮。 “本王亲自前来接你入府,你可欢喜?”说着睿王便来挽陈凝兮的手。 “得王爷看中,民女自是欢喜。”说完,陈凝兮侧身吩咐春夏:“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王爷看茶!” 睿王悻悻垂下落空的手,抚向袖口的祥云暗纹:“上茶就不必了,王府的马车已经候在门外,你若收拾好了,就随本王回府吧。” 陈凝兮直视着睿王,目光柔和,笑容不减:“王爷稍候片刻,容民女与祖父话别。” 须臾,睿王别开视线,不情不愿地道:“本王门外候你。”说完便甩袖往门外走去。 看着睿王出了门,陈凝兮走向陈老:“祖父,孙女这一入王府,日后出入便会有诸多不便,孙女不在,您可要顾及身子,医馆的事就让大夫伙计们料理。医馆或是家里有事,也定要派小厮去王府寻我。” “你就放心去吧,祖父的身子还能再撑几年。医馆的事你也莫要操心了,小乞儿的病已好得差不多,他年岁小,又无处可去,祖父便让他留在医馆做个小伙计。” “如此甚好。那孙女这便走了。” 睿王带来的接人队伍甚是庞大,怕是睿王府所有当值不当值的今日都来了,排满了整条大街,中间一辆雕花宝盖镶珍珠的豪华大马车很是抢眼。陈老送陈凝兮和睿王至医馆门口,看到这阵仗,也不禁脸颊一抽。 “睿王,凝兮性子执拗,此去王府还请王爷多多包容。往后……” “陈老尽可放心,本王最是喜欢这样的。要没什么事,该走了。”说着,便领着陈凝兮上了马车,浩浩荡荡的队伍往睿王府走去。 睿王府邸建在静安街上。要说京城最热闹的街是平安街,最富贵的就要属那静安街了。此街离皇宫挨得最近,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皇室宫亲。各府府邸大多都是皇帝赐予,或是前朝官邸,或是选址新建,远远就能闻到高门府邸里透出来的贵气,不是一般平民百姓可以随便出入的。 睿王府就是静安街头一户高门,前前后后占去了半大条街,离着其他府邸好一段距离。 府邸是睿王16岁那年特赐封王时皇帝一齐赐下的,原是先皇留下准备赐给宜安公主做公主府的,奈何宜安公主薄命,宫变时遭遇不测,香消玉殒。于是这宅子便空置了下来。 睿王得到这宅子后,嫌它太过女气,便着筑造司的人按照自己的喜好从内到外重修了一番,又单独开了个别院,离着主院中间只隔了一堵墙。这宅子重修至今也不过三四年光景,依然崭新如故,贵气逼人。 马车停下时,睿王府已经府门大开,众家仆侍从列队迎候在府门前。待得陈凝兮下了马车,齐刷刷下跪请安:“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陈凝兮看着眼前这座华贵精致的宅邸,鱼龙混杂的仆众,以及身边这个看似不羁的年轻王爷,垂了垂眼帘,既来之,则安之吧。 睿王穿花拂柳般带着陈凝兮在主院内走了一圈,才不紧不慢地走向别院。 “近段日子委屈你先住在别院。钦天监那帮子人办点事忒繁琐,选个日子都得费好大的功夫。”睿王眉目深刻,嘴角微撇,眉梢上扬时,透着一股戾气和狠劲。 陈凝兮不动声色答道:“此处甚好,王爷费心了。” 此前,别院里住过几个睿王外头带回来的女子,既有名坊头牌,也有市井女子。这些个连个侍妾都算不上的女子,昨日就被管家打发出了府。如今的别院已是收拾一新,静待新人入住。 穿过亭台步廊,绕过假山花池,迈进扇形墙门。 睿王指着院子,侧身靠近了陈凝兮低沉道:“这便到了,你暂且先住着,一应用物,若有不合心意的,尽管说与管家。” 陈凝兮别过头,望着别院的雕廊画栋,语气平平:“多谢王爷!有一事还请王爷替民女解惑。” 睿王顺着陈凝兮的视线望去,并无异样。“解惑可以,可这‘民女’二字就不必再提了,切记你可是我天定的睿王妃。” “凝兮明白。”陈凝兮收回视线,转头直视睿王,脸上笑意盈盈:“除却学习皇家礼仪规制,我是否能够自由出入别院?” 并非极美的容颜,淡定从容的气度下,温柔如水的眼神直视而来,纨绔王爷仿似晃了下神,半晌才意味深长道:“有何不可?王府里没那么多规矩,要有也是你我说了算。” 正说话间,王府总管李默领着位宫装嬷嬷进了别院。“参见王爷!这位是宫里派来的教养嬷嬷方嬷嬷。” “老奴见过王爷,陈小姐!老奴奉皇上皇后之命,陪侍陈小姐学习皇室礼仪,明日便可开始。” 方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先皇时便是宫里的教养嬷嬷,经手的秀女、宫廷命妇不计其数,因而在宫里人人都会称一声方嬷嬷。 “有劳方嬷嬷了!”陈凝兮第一眼就觉着方嬷嬷面善,见她虽不苟言笑,一言一行皆是皇家礼制,给人的感觉似乎只有刻板严厉,但却有一双温和的眼睛,温暖如水,能融进人的心里,这在一个几乎在皇宫浸淫了一辈子的人身上是极其难得的。 睿王瞥向方嬷嬷:“方嬷嬷,那什么破规矩本王看着都嫌烦。有些能省就省了。” “老奴只是奉命行事。” 睿王不耐烦地哼了声:“皇兄就是会折腾人。你们好生去琢磨那套破规矩吧,本王得回去睡个回笼觉。今日晨起太早,实在困乏。” 说完一瘸一拐往主院走去,行至扇形墙门前,突然又停下,回头看了眼陈凝兮和方嬷嬷,朝总管李默吩咐道:“安排几个机灵的过来服侍,怠慢了未来王妃和方嬷嬷,本王拿你是问!” “是,王爷!小人这就给王妃和嬷嬷安排住处,过午就把人送过来。” 李默带着陈凝兮去了别院的主间。屋子出乎意料没有像马车那样装饰得华贵异常,简单几件红木家具,水墨花鸟屏风,素色青纱帐,外加几个小摆件和花卉盆栽。东西虽不多,却都是上等物件,放置得也恰到好处。 整间屋子简单却温暖,恰是陈凝兮平日里的喜好,可见安排的人不论是出于何种目的,对自己确是费了心思的。 “总管费心了。”陈凝兮回头向李默道谢,这才第一次正面这位王府总管。 李默虽为王府下人,可见其说话行事不卑不亢,一袭青衣长衫,很有读书人的气质。面对上位者,虽时常垂首低眉,但其背脊笔直,不像是个能够屈居人下看人眼色的下人。这样的人却能待在睿王府当一个区区管家,可见睿王和这睿王府还真不能只看表面。 “王妃客气了,屋里布置均是王爷的意思,小人并没有做什么。屋里屋外侍候的人,小人午膳过后带过来让您瞧瞧。若无他事,小人这便去给方嬷嬷安排住处。”李默垂首,答话滴水不漏。 顿了顿,陈凝兮婉转开口:“有一事还请李总管吩咐下去,王爷和我大礼未行,此时就以王妃相称,于礼不合。” 李默低垂着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回话的语气却似乎添了几分笑意:“这其实是王爷的意思,若惹您不快,改了便是,相信王爷定会尊重您的意思。” 无意再多说,陈凝兮笑着打发了李默:“替我谢过你家王爷。我这无事,你且去忙吧。” “小人告退。” 第一章 习礼 奶嬷和春夏忙着收拾带来的衣物用品,偌大个院子,此刻竟安静得很。 方才人多,说话间还不觉得,这会儿王爷回主院了,管家也忙活去了,再看这别院,偌大的地方,清幽冷静,还真是缺了点人气。 “小姐,我看这王府挺好的。王爷虽然不着调了些,但身边没有乱七八糟的人,看这管家就挺靠谱,瞧这屋子安排的,可合小姐心意?”春夏看着充满书香气的屋子,心想竟然还有人了解自家小姐这独特的品味。 “就你话多,待在小姐身边这么多年,好的竟一样没学会。”奶嬷数落道。 春夏毫不在意,半似撒娇半抱怨:“奶嬷!我知道,谨言慎行嘛!可这不是没有外人嘛!” “你呀你呀,都是被小姐宠的,哪天嫁人了,有你悔的!”奶嬷一指头戳向春夏额头。 “哎呦”春夏假装痛极捂着额头:“奶嬷!好歹我也是您看着长大的,能说我点好不?” 陈凝兮无声地笑了,不论在何处,奶嬷和春夏总能怡然自得,若哪日离了她们,自己怕是会不习惯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外头春日正好,实在不该为一些虚的事犯愁。至于睿王和祖父,有些事既然瞒着自己,那便就有瞒着的道理。这睿王府暂且先住下,而这意外的赐婚,怕是哪天也会变卦,且看且行罢了。 王府主院,睿王书房里。睿王自书案卷轴中抽出一卷,铺于桌面,摩挲着画轴两侧陈旧的纹路。 “王爷,王府并非清静之地,陈老此时将陈小姐送至王府,可是有甚么打算?”李默站在案前,此刻的他比在外人面前更多了份恭敬。 “并无打算,托孤罢了。”睿王缓缓打开画轴,一位宫装丽人映入眼帘,眉眼含笑。 “那位开始怀疑了?要对陈老下手?”李默一惊,再看睿王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又安下了心。 “怀疑从来就有,不然也不会如此支持本王的胡闹举动,陈凝兮入府正合他心意。陈老如何想不重要,总归不会是坏事。”睿王虚抚着画上的丽人,手指拢起,瞧着空隙里的黛眉明目,忽而皱起了眉头。 今日细看那陈凝兮,眉眼神态竟与画里人有几分相像,这陈老葫芦里到底卖的甚么药。 “李默,派人保护好别院,不要让那位的人发觉。” “是!” 同一时刻的御书房里,御案上静静躺着一幅画像。画上的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着别样的风情。虽说装饰有别,姿态更显妩媚,面目却与睿王府书房里画轴上的美人别无二致。 皇帝李乾双目凝视着画上美人,没有平日里的威严,眼里透出的神色复杂而深刻,爱恋、惋惜、怀念皆而有之。 “莲儿,朕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宝贝儿子长大了,看上了陈老的孙女,不日就要完婚了。他们年岁相仿,正是我们当初相见时的年纪。你可欢喜?” 已不再年轻的皇帝,双手虚抚着美人的凝脂脸庞,眼神变得飘远,仿似透过画像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仲春时节。外出游猎的皇子遇见了出府祈福的小姐。彼时,美人回眸,一眼入心,再难忘怀。 突然,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不堪的画面,李乾的眼神慢慢被痛恨淹没:“你是想让他们琴瑟和鸣白首一生呢,还是如你我这般,受尽诸般折磨,生离死别?”虚抚着画像的手猛地攥紧,美人在五指下开始扭曲变形。 “贱人,回朕的话!你想让朕如何待他们?回话……!”随着这一声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而绝望的怒吼,褶皱成团的画轴被掷出,撞上了门扉,跌落至御书房门槛内侧。 “皇上,息怒啊!伤了身子可不值当!”侍候在外的蔡公公闻声小跑进御书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劝道。 蔡公公蔡恒原是李乾母妃先皇贵妃身边伺候的小太监,贵妃薨后,便留在了李乾身边,贴身服侍,李乾登基后擢升他为皇宫总管。是以,若问何人最知晓皇帝的心思,最能在皇帝震怒时劝解,唯有蔡公公。 李乾看向蔡公公,双目赤红,喘息粗重。 蔡公公膝行至褶皱画像前,双手捧起,又膝行至御案前,将画像奉上:“皇上,奴才瞧那陈凝兮,眉眼神态颇似莲妃娘娘。” 帝王情绪,外露也不过一瞬。李乾松开攥紧的手指,面目开始舒展,眼神恢复平静威严。“哦?你可是怀疑什么?” “奴才不敢有疑,只陈凝兮面貌虽不似娘娘雍容雅致,给奴才的感觉却颇似娘娘。” “人有相类罢了。当年之事俱都清晰,莲妃死于难产,一尸两命。倘若她真是莲妃的血脉,陈老就算抗旨也不会让她进睿王府的,否则,兄妹□□,岂非乱了纲常。” 李乾慢慢抚平画轴的褶皱,眉头却渐渐皱起,看向蔡公公,命令道:“让人继续盯着睿王府,再查查陈老和陈凝兮。” 蔡公公叩首道:“奴才遵旨!” 虽说谜团重重,前景不明,在睿王府别院的第一夜,陈凝兮却也睡得安稳。 朝食毕,歇于别院西侧屋子的方嬷嬷便至主屋,开始教导事宜。 “天乾皇朝开国以来,至今三百余年,律法清明,待民宽和,女子也不似别朝那般受诸多约束。内可议事于父兄,出可行事于外男。然,纲常伦理,人心品性,民众尚百般琢磨,况皇室命妇。故今日之于你,不求精于女工,博于常识,只愿行事端庄,有礼有节,衬得起皇家的称号。” 方嬷嬷执师礼立于上首,先是讲解了皇朝开朝来礼制的形成和变迁,皇室族谱,而后才开始礼仪的教授。 “请小姐移步室外,随老身练习走步和身姿。”语毕,方嬷嬷双手交横放至腹部,左手手心叠于右手手背,背脊挺直,目视前方,绣着宫纹的下摆随着脚步轻移,上下浮动,端的是别样的高贵典雅。 陈凝兮虽自小长于医馆,疏于闺阁女儿之事,然,医者气度,本就令人心悦信服。再者,其身姿婀娜,骨肉匀婷,面带柔笑时更是矜持。遂,莲步轻移,仿似上仙,缥缈不食人间烟火,远甚于一般宫中妃嫔。 见此,方嬷嬷面中带笑,神色却十分复杂。许多年前,她也替皇家如此教导过一位妙龄女子,那女子容貌盛于陈凝兮许多,入宫后深得帝宠。然,古往今来,红颜多薄命,一朝宫变,死于非命。 今日观陈凝兮,不过十六,却气度天成,虽非入宫,然这睿王府也不比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逊色,是福是祸,端看造化。 待陈凝兮来回练习了几遍,已是挑不出任何错漏,方嬷嬷便将教导转向了其余事项。 这一项项下来,陈凝兮学得毫不费力,不似初学者,反似重拾那刻入骨髓经久未用的学问,得心应手。言行举止,端的是风雅无限,令人赏心悦目。 陈凝兮与方嬷嬷,一个教一个学,皆是舒心顺畅。待得用过午膳,小憩一番,陈凝兮免不了也要学那些个三从四德,夫纲伦常,后宅中馈。 孔孟之道,建立之初,确合人伦,然千百年演变,文人士子以己之意志加渚歪理邪念,早已曲解了儒家理念的初衷和精髓,“礼”成了束缚,“和”成了伪善,“中庸”成了独善其身。 于此,且不说天乾皇朝礼制宽和,少有女子奉三从四德为金科玉律,陈凝兮作为医者,向来抛头露面,不避男女之嫌,对于这些个早就歪曲了的儒家之道,实是毫无兴致。却她向来喜怒不显于色,哀乐都可坦然受之,遂也端坐几前,默念那些个枯燥文字。 就在陈凝兮面目坦然,“孔孟”过眼不过心时,总管李默急匆匆赶来别院,面带急色,见了陈凝兮便是一礼:“陈小姐,王爷腿疾发作。小姐过府前,陈老曾言日后王爷的腿疾便交于小姐看顾,还望小姐随小人前往诊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天使们的阅读和留言,三秋第一次写文,难免有许多不足,还希望大伙儿看得开心!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第一章 诊治 陈凝兮放下“孔孟”之言,抬眼便见李默额头沁汗,面色焦急,不似平日里的云淡风轻。便也不推拒,和方嬷嬷对视一眼,就随李默赶往王府主院。 一路上,李默虽担忧睿王病情,却也顾着陈凝兮,并未催促。见此,陈凝兮蹙眉问道:“祖父曾言,入春以来,王爷的腿疾已好过冬日,随着天气转暖,不会时常发作,亦不会疼痛难忍。今日是怎生回事?可是王爷受了寒?” 李默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近日王爷并未出府游玩,底下伺候的人也都注意着,绝非受寒。且此次腿疾发作,观王爷面色,怕是疼痛甚于以往。” 匆匆行至主院王爷卧房,只见睿王盖着帛毯,卧于榻上,左腿因疼痛无法伸直,曲着虚置在榻脚。俊俏的脸颊更显消瘦苍白,精致的薄唇紧紧抿住,额角眉梢满是汗珠。然而,即便在疼痛难忍的此刻,时而深邃时而邪魅的眼神也未有丝毫改变,两相对比下,生生透出一股无言的诱惑。 陈凝兮对此却毫无所动,只当睿王是千万普通的病人之一,入眼的也只是这难缠的腿疾。 屈膝一礼,陈凝兮上前两步,在睿王的盯视中,轻缓道一句“冒犯!”便蹲至榻前,轻轻掀起帛毯至睿王膝盖以上,露出肿胀隆起的左膝和微微颤抖着的左腿。 眼前肿胀的腿内里浮肿,至今仍可见的细微箭孔周围皮肉溃烂,色暗沉。陈凝兮蹙眉问道:“近日,王爷可曾行走过多或触碰了寒凉之物?” 睿王视线下垂,落在陈凝兮白玉般的后颈。琼脂美玉延伸至素纹白裳下,堪堪挡住了视线。连着颈子的半边侧颜素净清雅,不施粉黛,浑然天成的清丽。因眼前的病况眉头皱起,睫毛轻颤,仿若蝶翼翩飞。 睿王居高临下看来,只见陈凝兮长睫下眼角呈圆润的弧度,黛眉微弯。此角度观之,仿似莲妃在世,一高雅一清丽,两张侧颜逐渐重合相容,终于又回到了小时。彼时,母妃蹲伏而下,轻轻拂去李晏衣袍上的污尘,侧颜雍容,细语呢喃…… 半晌无人应答,陈凝兮抬眸望去,只见睿王直直看着自己,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何事,问询道:“王爷?” 不知说了何语,惹得母妃抬眸望来,眸光温暖柔和,嘴角带笑,一张一合。疑惑的轻唤进入耳中,睿王始回过神来,眼前之人少了雍容高贵,也不似母妃那般盛满温柔宠爱。也对,只是相类,母妃却是回不来了。 眨眼又换上了无所谓的神色,嘴角勾起:“无他,许是行走过多吧,毕竟近日为了本王的终身大事,少不了多些奔波。”说完,对着陈凝兮清秀的丽颜左右逡巡一番,徐徐道:“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观尔之丽颜,甚解吾痛!” “如此?”陈凝兮展颜而笑,只是清秀的面容因这笑变得异常生动,全不似平日里的云淡风轻,令人亲近之余多了些娇媚可人。 就在睿王晃神的瞬间,陈凝兮手下使劲,按向了睿王肿胀的左膝。 “呃……”睿王不防,一阵剧痛袭来,双手攥紧玉榻扶手,身体不由自主地弓起,肌肉绷直,低低□□出声。 待得剧痛过去,睿王脸色更显苍白,哼笑了一声,眉梢上扬,眼中戾气横生,斜睨向罪魁祸首。却见陈凝兮双手仍抚在自己左膝上,盯着伤口流出的乌黑血水,眉头深锁,眼神专注。 睿王邪佞一笑,撑起上身,一把抓住陈凝兮左手腕:“你倒是说说,谁给你的胆子?”怎么听都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陈凝兮丝毫不为所动,仿似睿王如铁钳般抓住的并非自己的手。仍直直盯着睿王的伤口,须臾,身子前倾,凑近流着乌黑血水的伤口,琼鼻轻嗅。 温热的呼吸轻拂在膝上,只一瞬,疼痛好似凭空消失。睿王不自觉地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陈凝兮手上因抓握出现的道道红痕。 半晌,陈凝兮站起身,看向睿王,眸子清澈,仿似洞悉了什么秘密,开口低声道:“怪不得祖父屡治受挫。”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王爷的腿疾怕是好不了了!” 一言以道破,垂手立在屋角的李默飞快抬首看了眼陈凝兮,眼中已是含了杀意,却睿王缓缓躺回玉榻,因疼痛眼尾冒着红血丝,此刻收敛了纨绔,周身妖冶异常。 睿王邪魅一笑:“你就不怕本王杀了你?” 陈凝兮也笑了,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王爷若是不愿他人知晓,此刻我也不会在此了。况且,您还得留着我的命替祖父为您‘医治’腿疾,不是吗?” 一邪魅一淡然,视线相交,于无声处含了揣度审视,拉扯较量。 终于,睿王收回了视线,摩挲着袖口的暗纹,淡淡道:“那便有劳了。” 命下人递上干净的巾帕,热水,药酒后,陈凝兮轻挽袖口,素手纤纤,清除脓溃,消毒净渍。待完事后,朝李默言道:“烦请李总管备齐红升丹、乳香、没药、穿山甲,研磨至粉末状,敷于王爷患处,早晚各一次。” 见其不解,解释道:“祖父所用医药,多为保守,然今日王爷伤痛加剧,宜先排脓止痛,祛腐生新。”回首看见睿王似笑非笑的表情,又道:“王爷饮食中还是少些辛辣、酒水和发物为好,以免弄巧成拙,得不偿失。” 皆是聪慧之人,一叶知秋,隐秘既已敞开了一角,时日一久,便可窥其全貌。遂,两人心照不宣,不再多言,仿似于无声无形中达成了某种约定。 回别院后,陈凝兮摊开绢帛,写下所开药方。今日观睿王腿疾,全不似陈年箭伤,伤口有人力扩张痕迹。皮肤发脓,乌黑出血,有异味,乃是过量饮用酒水食用发物所致。 睿王想方设法不让腿疾痊愈,还能让祖父陪同隐瞒如此多年,所为何事?是依仗腿疾扮出纨绔模样以消除帝虑免于祸患还是为麻痹圣听静待时机扮猪吃虎?祖父与睿王又有何机密所防何人所谋何事? 一时思绪万千。待墨迹干透,陈凝兮折叠好绢纸,唤来春夏:“你且回医馆,将此药方交给祖父,告知祖父,睿王腿疾,我已知一二。” 虽隔了几条街,几重楼,睿王府邸离平安医馆并不甚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春夏便回返了。 “小姐,老爷子说,他已知晓,让您尽力而为,勿需担忧。”春夏一抹脑门上的薄汗,担忧道:“小姐,王爷的腿疾真就如此严重?那您这亏可就吃大发了,虽说王爷深得帝宠,可身体不健,并非长久之事啊!” 话音刚落,脑门上就挨了奶嬷一板栗。“哎呦,奶嬷,您又敲我,我这可是为咱家小姐着想!” 奶嬷再要敲打,陈凝兮制止道:“奶嬷,祖父既让我尽力而为,并未强求,便顺其自然吧。”又转向春夏,肃容道:“春夏,今日之言,日后切莫再提,当之祸从口出,我亦会有护你不及之时。” 春夏仍是不服,一张俏脸皱成一团,好似有千言万语亟待出口,却中了禁言术,发不了声。纠结半晌,才诺诺应是。 睿王卧房。李默垂手立于下手,睿王腿上敷了药粉仍躺在榻上,面色已有好转。修长的五指伸于眼前,骨节分明,苍白而有力。 “顺其自然?有意思!” 李默担忧道:“王爷,那位也派人盯着别院,近日更是派人查探陈小姐的身世,当真不会出问题吗?” 睿王摩挲着五指,指间凝脂般温润的触感仿似仍在。“切莫担忧,她甚是聪慧,真是让人意外。不过本王也十分好奇她的身世呢,皇兄替我们探探风也是好的。” 看着自己敷了药的腿,陈凝兮凑近了轻嗅的面容又现,睿王漫不经心道:“把御赐的祛瘀膏给陈小姐送去。”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忙着签约,更新有些不固定,过几天就好了,三秋保证只要还有人看,就会坚持到底。。。 第一章 皇后 数日来,陈凝兮一面随方嬷嬷学习皇家礼制,一面入王府主院替睿王医治腿疾,日子过得平和无波。 自打那日睿王默许下,陈凝兮窥破了其中隐秘,两人相处反倒少了些别扭。睿王不再刻意装纨绔,陈凝兮也愈加坦然。 这日一早,宫里来了位小公公,奉了元皇后的令,前来接陈凝兮入宫。道是元皇后怜惜睿王自小失怙,这要娶妃了也不似常人有个父母高堂。 皇上宠爱睿王,然而国事繁忙,无暇他顾,元皇后作为皇嫂,理应看顾一二,遂派了人来接陈凝兮入宫一叙。 彼时,睿王恰好应了约,与一帮京畿纨绔出府作乐去了。陈凝兮便让李默送来的丫鬟留府通禀,自己则带着春夏和奶嬷随小公公进了宫。 马车进到宫门后便换成了轿撵,一直到皇后所居的祥坤宫。春夏和奶嬷则按照宫规留在宫门口等候。 祥坤宫里,元皇后刚送走前来请安的各宫妃嫔,身着皇后正装,高贵中透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陈凝兮随小公公进入正殿,跪地请安:“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元皇后坐在上首,手上捻着佛珠,但见眼前的人一身白裳,伏跪的身姿玲珑,声音不疾不徐,光这伏跪却不显卑微的姿态就像极了当年的莲妃。 元皇后捏紧了手里的佛珠,刻着岁月痕迹的脸上浮上一抹厉色,不过一瞬,换过一颗佛珠,脸上又重新露出慈和的笑,缓缓道:“快快免礼!到本宫身边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陈凝兮隐约从元皇后身上感受到一股令人压抑且不舒适的气势,遂低眉垂目,行至元皇后身前,别样乖顺。然而,正是这看似乖顺的模样,却让元皇后好不容易端起的笑容差点支离破碎。 “多标致的人儿,模样好,气质佳,也难怪晏儿跟他皇兄闹腾,急着娶王妃呢!”说着,带着镶玳瑁红玉髓戒的手抚向陈凝兮线条柔美的下颔,慢悠悠勾起下巴,详详细细地打量起眼前这张年轻的面容。 那眼角眉梢,十六年了,化成灰也认得。虽说只有三四分相像,谁都可以,但为何要像她呢?都说红颜祸水,如今入了睿王府,进了皇帝的眼,我看你还如何过你的安稳日子? 冰凉的手摩挲着脸颊,陈凝兮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又行一礼,回道:“多谢娘娘夸赞!凝兮不才,得皇上皇后看中,实是惶恐!” “你这丫头,日后本宫就是你的皇嫂,皇嫂面前,不必如此拘礼,快坐下吧!” 待陈凝兮坐下,元皇后捻着佛珠徐徐道:“睿王自小失怙,皇上宠爱他,性子难免野了些,你当宽和以待。说来,你到与他一样,父母早逝,这么多年和陈老相依为命,怕是不易吧。” 话到这儿,陈凝兮是真弄不懂这元皇后的意图了,看向自己的眼神如此怪异,话里话外表面慈和体恤实则拐外抹角地贬低,此刻又探及自己的身世。 陈凝兮看向元皇后,展颜一笑:“谢娘娘体恤!王爷自是福分不浅,然凝兮虽长于医馆,有祖父庇佑,也无甚委屈。如今得王爷喜爱,定会珍之。”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定会珍之”,你当这锦衣玉食、泼天的富贵是人人能享的,进了皇家,得先有命,才享尊荣。 “想来不甚唏嘘,晏儿的母妃进宫时也是你这般年纪,风华无限,宠冠后宫,奈何天不遂人意,早早薨逝,即便是这世间最让人艳羡的恩宠也挽回不了红颜一笑。”说着,元皇后脸上浮现感慨,浓妆也遮不住的苍老和疲态尽显。 陈凝兮观此,怕这隐于皇城深宫被市井戏谑称作“傀儡皇后”的女人对着自己再说出些惊人的话来,忙行礼告退:“皇后娘娘,方嬷嬷还在王府等着凝兮习礼。娘娘掌管后宫,也多有疲累,凝兮就不耽误娘娘处理事务了。” 元皇后看向垂手行礼的凝兮,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恨意和疯狂,手中佛珠急转。半晌,才慈和道:“今日唤你来,见你一面,本宫甚是欢喜。宫中事务繁多,本宫就不留你了。” 说完,命接人的小公公带着一应赏赐送陈凝兮出宫。 看着陈凝兮走远的身影,元皇后紧绷的神经仿似到了极限,“砰”一声断了个彻底,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痛恨憎恶,高贵的皇后装容都掩盖不了的病态的疯狂。 狠狠盯着殿后的龙凤屏风,唇齿间一字一句地蹦出:“皇上可满意?她回来了,回来了!不知皇上可舍得再杀她一次?” 屏风后,明黄衣摆一晃而过,皇帝李乾走入殿中,居高临下看着元皇后:“元青鸾!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若敢动手脚,惹是生非,你的好儿子就不必留在京城了。” 眼见李乾转身便走,元青鸾急急抓向他,身子跌坐在地,手里仍紧紧抓着李乾的衣摆,哼笑道:“你这是爱屋及乌呢,不过是长得有三分像,便不舍得了?”看着滚了满地的佛珠,又哭笑道:“威儿又何曾入过你的眼,不过是与我一般做个傀儡罢了,此时拿他说事,不觉得可笑吗?” 李乾狠狠抽回袍脚,甩下元青鸾:“你既有自知之明,便当做好傀儡的本分,否则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哈哈哈……哈……可不是个傀儡吗?不过,纵是傀儡也好过死于非命,活着总能让别人也尝到痛苦的滋味,您说是吗?” “疯子。” 元皇后扭曲着面容匍匐在地,盯着李乾快速离去的背影喃喃:“疯子?可不是吗?早就是疯子了!” 几日前,李乾命蔡公公暗查陈老和陈凝兮,所查结果却并无漏洞。 陈老祖籍南川郡绍平镇宝湘村,甲子年因救治了南巡途中染疾的先皇而入太医院,后因医好了先太后的顽疾被擢升为太医院院首,成了先皇的私人御医,此后二十六年,兢兢业业,深得帝恩。 陈老入太医院时,家中已有一子,发妻乃指腹为婚的本家表妹。为远离京中诡谲的官场,暗地里的龌龊阴谋,陈老留下妻儿,只身上京。然而祥瑞元年年末,南川郡水患四起,东瀛小国趁机侵扰边界。宝湘村一朝遭劫,全村覆灭。 陈老一家老小,只剩了刚刚出世的孙女陈凝兮。陈老将尚在襁褓的陈凝兮接至京城,两人相依为命至今。 李乾因陈凝兮长相而生疑,暗查又无果,遂,今日借元皇后之名,将陈凝兮唤入宫中,亲自来看其面容。 不知为何,人人皆说陈凝兮颇类莲妃,然李乾观之,却有一种有别于莲妃的熟悉和亲近感,这种亲近感不知戳中了李乾哪根神经,反而暂时打消了他的疑心。 第一章 调戏 出了祥坤宫,没了被秃鹰盯着的阴骘感,陈凝兮不由松了口气。 天乾皇朝的这座宫城,三百余年巍然而立,见证了光明和阴暗,温暖与寒凉,新生并死亡。十六年前的宫变,更是满宫城的尸体,宫墙和地砖里渗透了鲜血,至今仍存有暗色的痕迹,再多的雨水冲刷,都无法消去。 沿着宫道出宫,一路上,各宫伺候的侍女公公来往匆匆。伏低伺候人久了,那弯曲的脊背仿似定了型,再也直不起来。当值的宫廷侍卫腰佩弯刀,列队成伍,来回巡逻。时而遇见乘着轿撵的妃嫔,这些个奴才下人远远便垂首伏身行礼,待轿撵远去,抬首便是艳羡嫉恨。 这金碧辉煌的宫中,在陈凝兮看来,全都是些可怜人,谁也没有比谁更幸运。正如那人尽皆知却从不宣之于口的“傀儡皇后”,虽为一国之母,天下女子之首,至上的尊荣,但今日观之,幸与不幸还真掰扯不清。 走过不长不短的宫道,出了宫城,春夏和奶嬷迎上来,接过小公公端着的赏赐。 谢过小公公后,一行三人便上了马车,车夫呼喝一声,马车得得得向睿王府驶去。 宫城出来便是百官上朝时行走的昭道,东西向八百里长,向东至尽头拐向西南便是静安街,远远便能看到睿王府屋宇高耸的木雕飞檐。 马车里。春夏拿起一对镶绿石金耳坠,啧啧道:“不愧是皇后娘娘,出手的东西就是不一样,京城最好的首饰铺子千金坊里的首饰没有一件能比得上的。” 奶嬷瞅着陈凝兮面无喜色,像在思索些甚么,拍了拍春夏的手:“宫里的东西自然好,回去再慢慢看,让小姐休息会儿。” 春夏看了眼正闭目养神的陈凝兮,和奶嬷对视一眼,难得乖觉地放下耳坠,端正坐好。 马车行驶在昭道上,待要拐向时车夫急喝一声“吁”,马车急急停下。春夏和奶嬷因着惯力身子向前,重重撞在了马车前车缘,顾不得喊痛,忙去扶陈凝兮。 待马车停稳,春夏一把掀起车帷,斥问道:“怎生驾车的?也不怕磕着小姐了!” 却见车夫也是一脸憋闷,指着由西南角拐过来的玄盖马车,告罪道:“还望小姐恕罪,只是这马车拐角撞来,一时躲避不及。” 陈凝兮闻听此言,未等春夏冒犯他人,吩咐道:“驾车向左,让对面的马车先行!” 车夫听令驭马绕至昭道左侧,然对面的马车却毫无动静,堪堪停在拐角处。须臾,玄色车帷掀起,车内人一身玄金色常服,头戴墨玉冠,衣襟半敞坐于车内方几后,执壶斟酒。待酒满半杯,轻啄一口后,邪邪看过来。 “当日城门选妃,元某便好奇到底是何方女子如此倒霉,竟被那残废王爷选中。今日有缘,陈小姐,何不出来一见?”说完,放下酒壶杯盏,直接下了马车,走至陈凝兮车前。 春夏愤愤不平:“小姐,此人忒不识好歹,定是登徒浪子,咱不理他便是。” 奶嬷看向陈凝兮,眼含忧色:“小姐,这宫城外,此人意图不明,还是少些是非为好。” 陈凝兮却知,此人如此行为不端,出言不逊,身处宫城近处也不知收敛,可见身份不低。况其自称元某,怕是元皇后娘家之人。对方有意拦车,今日一见怕是免不了了。遂叫|春夏重新掀起了车帷,含笑对上车外之人。 “元公子,既是天定良缘,又何来倒霉一说?” 元湛本无意与一弱女子难堪,然今日在不思归饮酒,被睿王戏弄了一番,正是不痛快的时候。此时撞见陈凝兮,三分酒意下,无意也变成了有意。 此时又见车内人一身白裳,明眸皓齿,既没有天香楼妓子的妖媚身姿,也没有家中姬妾的艳美容颜,但那周身的气度却是见所未见,坦然的笑容在酒意的熏托下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直挠得元湛心痒难耐。 “李晏那厮,成天病怏怏的,嫁了他相当于守活寡,有何乐趣可言?”元湛邪睨着沉凝兮,灼灼目光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陈小姐,俏生生韶华之年,就该找个像我这般体健的夫君。” 春夏已是气得腮帮子鼓起,却见自家小姐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朱唇轻启:“今日觐见皇后娘娘,观其面露疲态,想是宫中事务繁多,累着了。元公子此刻出现在这里,怕是去看望娘娘吧?” 元湛眯了眯眼,想起父亲的叮嘱,心道这丫头倒是机灵,却是便宜了李晏那厮。今日不是时候,待得来日,再让李晏尝尝被戴绿帽的滋味儿。想着,随手缕了下衣襟,朝前靠近车帷幽幽笑道:“今日一见,元某心生欢喜,都说好事多磨,咱们来日方长!” 未料,转身之际,却被一脚狠狠踹倒在地。“本王倒不知,你还有此等爱好,喜欢与那有夫之妇‘来日方长’?” 睿王骑在马背上,眼尾上扬,仿似看蝼蚁一般看了眼捂着胸口跌倒在地的元湛,不屑道:“本王看中的女人,也是你敢肖想的?不自量力!” 踹了元湛一脚的不是别的甚么东西,正是睿王所骑的那匹高头大马的马蹄。可谓是既准又狠,直让元湛半晌说不出话来,痛恨得直咬牙。 不待元湛缓过气来,睿王便下了马,命春夏和奶嬷下了车,自己坐了进去。马车得得得继续朝王府驶去。 待得车内无他人了,睿王才深吸一口气,缓缓曲了曲左腿。刚才骑马赶得急了些,此刻竟疼得难以动弹。 见此,陈凝兮心中微动,屈身过去替睿王按了按腿部的穴位,助其减轻痛楚:“王爷腿疾,还是少骑马为好。” 这些年来,睿王人前扮纨绔,时日一久,脾气便有些暴戾。眼下随着母妃忌日的临近,更是有些压制不住。方才见元湛毫无廉耻招惹陈凝兮,睿王直觉一股怒火喷薄而出,那一马蹄踹得真是毫不客气。 坐上马车了,也仍是怒火未散,直至陈凝兮一双柔夷抚上左腿,轻柔按捏,才静下心来。 马蹄嘚嘚声中,睿王握向陈凝兮的右手,轻问:“今日入宫,可有异常?”轻卷袖口,但见手腕肤白玉润,几日前的红痕已然消失。 陈凝兮抽回手,端正坐好,见睿王神色无异,坦然回道:“元皇后可是与王爷母妃有宿怨?” 听到元皇后,睿王眯了眯眼,神色中带了些鄙夷:“怎么?这疯女人脸上端不住叫你察觉了?” 听这话,便是宿怨不浅了,他人旧事,陈凝兮也不便刨根问底:“无他,只是元皇后看我的眼神甚是怪异,说的话也叫人摸不清意图,甚是费解。” 睿王看了看陈凝兮的眉眼,心想怕是李乾的奴才没查出什么,便借了元皇后名义亲自来见了。也不知看到陈凝兮,自己这位向来多疑的皇兄如何作想。 马车驶入静安街,稳稳停在王府门前,待要下车,睿王看向陈凝兮,削瘦却不失英气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日后切莫独自进宫了,毕竟人心诡谲。” 第一章 拜祭 自那日入宫回府后,陈凝兮便再没出过别院,一直随方嬷嬷习礼,直是将天乾皇朝开国至今所有现行和已废的礼制里里外外习了个遍。 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总管李默进了别院,道是明日乃莲妃忌日,睿王要前往南山寺拜祭,让陈凝兮一同前往。 睿王的母妃云怡莲,是有名的才女,花容月貌,誉满京城,先帝在世时宠冠后宫,无人能及。然十六年前宫变时,不幸死于难产。 在一场血雨腥风的宫变面前,一个宠妃的死实在是小事。从此红颜逝去,只留年仅四岁的睿王在这诡谲的宫城中存活至今。 次日一早,陈凝兮便与睿王乘坐马车前往南山寺。 既是前往拜祭长辈,陈凝兮今日着了更素净的白裳,乌发简单挽起,透着股干干净净的美。 进了马车,只见睿王端坐着,着了素白长袍,长发仅用木簪别着。一眼望来,陈凝兮很明显地看到睿王眼里的红血丝。 坐稳后,车夫驭马驶往南山寺方向。看着睿王疲累的脸色,闲人勿近的表情,陈凝兮淡淡一笑,拿了方帕平摊在车内方几上,又解下随身携带的藕荷色荷包,松了绳扣,将混在一起细碎的朱砂、合欢皮、龙齿等药物倒于方帕上,拢起,用细线缠绕系好成荷包状。 见睿王斜睨过来,笑着将方帕递上:“王爷怕是夜间睡得不安稳,方帕内的药物可安神定心,解毒去燥,王爷且先用着路上小憩一会儿,待回府,凝兮再重新给您开一副方子。” 睿王看着递至眼前的方帕和托着方帕的柔荑,怔了怔。半晌才伸手接过,眼神复杂地看向陈凝兮。 他知,于陈凝兮而言,不过是出于医者之心,逢疾治病只是顺手而为罢了。可不知为何,于这小恩小惠,自己却受用得很,本是浮躁不定的心,随着这一方方帕,飘香的碎药,慢慢静了下来。 “多谢!” “不必客气!”陈凝兮含笑点了点头。 察觉到睿王复杂的神色,陈凝兮只当其心绪不定,并未放在心上。想着此去南山至少得有一个时辰,便也背靠着马车车壁,开始闭目养神。却不知睿王直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捏起方帕轻嗅了嗅,放入衣襟内,也闭了眼。 马车内一时安静无虞,无声之中气氛很是融洽。 一个时辰之后,随着车夫“吁”的一声长喝,马车停在了南山脚下。 南山寺为皇家寺庙,建立于天乾皇朝开国之初,选址南山腰腹,呈天拢地合之势,是极妙的风水宝地。 寺里供奉着皇家历代帝后和位居高位的妃子,京城权贵之人去世,朱牌也大多放置在南山寺中。是以,南山寺香火旺盛,京城附近的百姓时常前来求签拜佛。 从南山山脚上至南山寺,修筑了石阶九十九阶,寓意九九归一。无论是谁,想要上这南山寺祈福,都得一步步拾阶而上,方显诚心。 陈凝兮对南山并不陌生,以前在医馆时时常前来采购药材,然而这上至南山寺的石阶却是从没有登上过的。陈凝兮父母早逝,从未体会过父母子女间的亲情,又自小长于医馆,看惯了生死,看淡了生死,也就不信那所谓的佛祖庇佑,上天显灵了,今日可谓是头一次上这南山寺。 下了马车,远远就看见南山寺里飘出的香火烟气,飘渺而上,片刻便消散于风中。睿王只瞥了一眼便拾阶而上,陈凝兮看了看睿王的左腿和一瘸一拐的身形,暗叹一声跟在睿王身后踏上了石阶,后头跟着带着祭品的李默和春夏、奶嬷。 走完最后一阶石阶,迈入南山寺中,陈凝兮才方切实体会到南山寺的名气。此时时辰尚早,却已有不少百姓前来上香,向佛祖诉说心愿。 寺中的鎏金大香炉里插满了柱香,烟气袅袅,寺前的许愿树上也挂满了红色丝线系着的荷包,荷包里放着祈愿者的心愿。不少百姓在抽签台边摇签,也有找寺内大师解了签文的,有喜有忧。 见到睿王一行,寺内专门接待皇家贵宾的小沙弥迎上前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众位施主请随小僧来。” 几人跟着小沙弥穿过天王殿,绕过大雄宝殿,进入法堂。有高僧正在向众子弟诵经讲法。小沙弥领着众人从左侧廊道绕进后堂,看了眼后堂里隔开摆放的朱牌,又双手合十:“施主,可自行拜祭,小僧便不打扰了。”说完就转身出了后堂。 睿王从李默手里接过祭品,令其和春夏奶嬷出去等候,自己走向莲妃的牌位。 自从进了这后堂,陈凝兮便感觉到睿王身上的沉默和无言的悲伤。只见后者小心摆上贡品,燃上三炷香,伏身三拜,插进小香炉后跪坐在蒲团上,烧起了纸钱。 观其神色绷紧,眼里有哀戚却沉默不语,陈凝兮默默地跟着上前焚香祭拜,跪在蒲团上帮着烧纸钱。 沉默半晌,陈凝兮想着睿王应该有话对莲妃诉说,便轻声道:“王爷,逝者已矣,还请节哀!”见后者低垂着头,捏着纸钱的手苍白微微抖动,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想必莲妃娘娘也希望和您说说话,我去外头等候。” 见睿王仍低着头,没有说话,便径自从蒲团上起身,起至一半,自己刚刚离开睿王肩上的手被按回了原处,睿王苍白微抖的手覆在上面,有些寒凉。 “就在此处吧!”睿王稍稍抬起头,盯着莲妃的牌位,声音喑哑。 陈凝兮蜷了蜷手指,缓缓抽回手,就着半起的姿势重又跪坐下,再不看睿王,专心烧起纸钱来。 一时后堂里只听得纸钱焚烧的哔啵声和法堂里高僧的诵经讲法声。如此等香燃尽,睿王跪坐在蒲团上,俯首磕了三个头,便拉着陈凝兮起身往外走。 陈凝兮只觉得握着自己的手仍然寒凉,却不再紧绷,不由得松了口气,一时倒忘了抽回手。待行至法堂外,握着自己的手才慢慢松开。睿王的神色已经恢复正常,哀戚不再,换上深邃后深深地看过来:“多谢!” 这一眼,直是看进了陈凝兮眼里,令她不由得偏了偏头,避开了视线。正在这时,领路的小沙弥去而复返:“施主,住持云游归来,得知施主今日上寺祭母,特来相邀饮茶。” 听是住持相邀,睿王沉默了许久的脸上终于带上一丝笑意:“弘寂法师相邀,晏自当应约,烦请带路!”又转过身来,朝陈凝兮笑道:“弘寂大师云游四海,今日有缘,你且随我去品一品他煮的茶,定会让你唇齿留香。” 陈凝兮笑着应是,两人便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向茶堂走去。 第一章 禅机 穿过大雄宝殿,进入东侧配殿,左进第二间便是南山寺的茶堂。 步入茶堂,陈凝兮见一中年僧人盘腿坐在竹木茶几旁,手执蒲草扇扇着手边的炉子,炉子上的陶壶里水声咕咕。僧人身着青灰色僧袍,胸挂佛珠串,有种方外之人的淡然与祥和。 见到来客,弘寂大师放下扇子,于水汽氤氲中含笑看来:“阿弥陀佛,小友近来可好?” 睿王瞥了眼许久未见的老友,撩起衣摆盘腿坐在弘寂大师对面,不答反问:“你这和尚,云游四海的,怎想起回来了?” “知来去即明喜乐,了舍得方成恒久。云游四海,不过为此。”弘寂大师摆上三只乌沙陶杯,丢几粒茶叶,将烧沸了的山中水倾倒入杯,静置片刻,倒去杯中水,再重新倒入沸水,用茶盖拂去泡沫,盖上茶盖,分别将两杯移至睿王面前,茶几右侧位。 将第三杯移至自己面前后,含笑看向陈凝兮:“女施主,请入座!” 陈凝兮道了声谢,盘腿在茶几右侧坐下。见弘寂大师划了划茶盖,嗅着茶香轻眯了一口,也捧起了陶杯,凑近鼻端。只觉一股清新淡雅的茶香扑鼻而来,令人心台似明镜,神清气爽。 轻饮一口,茶香入体,回味无穷。陈凝兮觉得往日里饮的都不算是茶了,今日在弘寂大师这里才识茶之真味。 不知不觉,一时有些沉溺在茶香中。弘寂法师面目祥和,看了看陈凝兮的面相:“女施主大智若愚,福缘不浅。然心性过于淡泊,于情之一事,或有一二波折。” 禅言入耳,陈凝兮正在怔愣之际,又见弘寂大师转向似笑非笑一脸揶揄的睿王:“几日未见,小友精神胜于往日,女施主功不可没啊。” 睿王像囫囵吞了个鸡蛋,揶揄的笑僵在了脸上。陈凝兮怔愣的表情也瞬间变成了不可思议,心想果然人不可貌相,这看似方外的弘寂大师竟也会如平常人一般开起睿王的玩笑来,可这玩笑为何要扯上自己呢? 睿王噎了半晌,看着陈凝兮脸上自相识以来从未有过的丰富表情,一时有些欢喜又有些不是滋味,斜睨着弘寂大师:“你这损人的口舌倒是长进不少,女施主面前竟没有个住持的样子。” “小友吃味的模样确是贫僧第一次见。” “你这老和尚,赶紧闭嘴吧” 两人品着茶,一来一往斗着嘴,毫无王爷和住持的样子,倒像两个孩子间的玩笑打闹。人前纨绔人后冷酷的睿王此时的模样甚至有点可爱,一时竟看得陈凝兮不禁笑出了声。 这一笑出声,睿王和弘寂大师皆朝陈凝兮看来,片刻后,开怀而笑,陈凝兮也是忍俊不禁。 笑过之后,睿王正了正色,又恢复了王爷的模样:“说吧,你这时候回来,可是外头有什么情况?我可不相信你是专门为了回来见我。” 这是要谈正事了。 陈凝兮饮了最后一口茶,抿了抿嘴,朝弘寂大师道谢:“大师茶艺非凡,凝兮有幸得以品尝一二,甚是欢喜,日后若有机缘,再来讨上一杯,还望大师到时候不要吝啬。” 分别看了坐着的两人一眼,陈凝兮缓缓站起身来:“外面春光灿烂,这寺里的风景很是不错,凝兮就先二位前去欣赏了。” 说完,朝茶堂外走去,唤上正在祈福求签的春夏和奶嬷,一同赏景去了。 见陈凝兮走远,弘寂大师放下茶杯,静静看着睿王,面容依然祥和,眼神中却变得复杂。 睿王不解:“为何如此看我?” 弘寂大师仿似碰到参不透的禅机,摇了摇头:“身是此中身,原是意外世。初次见你,我便觉奇怪,今日见你身边的女施主,却更是怪异。” 听言,睿王皱了皱眉:“怪异一词何解?你又看出了什么?” “人之命格,又岂是贫僧一人所能参透的?且罢,自古祸福相依,她既是与你一道,便是缘分,是福是祸自有因果。” 睿王眉头皱得愈紧,不满道:“老和尚,每次关键时刻就打禅机,有碍修行尚且不说,吊人胃口倒是真。” “小友休要憋闷,这后一条消息定是你感兴趣的。”顿了顿,才在睿王的盯视中徐徐道,“贫僧此次出行,途经我朝与西蜀国国界时,发现相邻的我朝村镇百姓流失颇多,且多为男丁。” 的确,这消息确实勾起了睿王的兴趣。天乾皇朝以武力建国,开始的两百年叱咤诸国,然而天下太平,久养之兵不战则弱,又有文教的短板,近一百年皇朝已有颓败之势,其余诸国便开始伺机生事,意图抢占我朝子民和土地。 到了现任皇帝李乾,皇帝之位本就是宫变得来,名不正言不顺的,其中颇多隐情知道的人屈指可数。于是李乾在位十六年,做的最多的便是排除异己,稳固皇位,至于愈加腐败的官吏,混乱的朝堂和多艰的民生却是不顾的。 西蜀国素有天下米粮之仓的称号,百姓富裕,国主又都是圣明之君,勤于为民谋福祉,作为穷困的天乾边境百姓,只要迈出一脚,改头换面成为西蜀国子民,从此就不用再忍饥挨饿,受尽官吏欺压,何乐而不为? 是以,边境百姓流失是必然,只是没想到这么早就开始了,看来百姓是对这天乾的皇帝和百官失望透顶了。 边境地区天高皇帝远,官员自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眼前事情刚开始,不算严重,到后面纸里包不住火早晚得呈上朝堂。 睿王作为当年宫变那屈指可数的知情人之一,既然先知道了这消息,想的自然是如何从中作梗,让流失的百姓为自己所用,既不给西蜀国可乘之机,又能让李乾为当年的那一箭付出代价,报那杀母弑父之仇。 看着睿王发亮的眼神,有如猛虎盯住了猎物,就差跃起捕杀了。弘寂大师轻叹一声:“小友切莫心急,当知万事皆有因果,还望斟酌一二再行事。” 睿王知弘寂大师的劝告之意,但于私有父母死仇,于公这天乾皇朝的子民还受着民脂民膏的盘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解救。这破了的天既然补不了了,那就必须得换一个。 “你一方外之人就不要管我这俗世匹夫了。”睿王抚了抚左腿,勾起嘴角,“因果轮回,我只知他既种了这因,就得承这果!” 炉子上的陶壶仍在咕咕冒着水汽,茶几上的陶杯也只剩下了干巴巴的泡透了的茶叶。 茶叶喝了,友也会了,该说的事儿也说了,睿王慢吞吞站起身,一瘸一拐往外走:“今日多谢大师招待,他日大师有新鲜的趣事,本王再来聆听一二!李默?” 听到声响,李默闪身来到睿王身侧,躬身禀告:“王爷,陈小姐去后山赏花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冷啊。。。 第一章 坦言 南山寺的后山有一大片桃花林,阳春三月正是桃花绽放的时节,吸引了许多进寺上香的女客驻足观赏。 睿王来到后山,入眼就是满世界的芳菲。而这芳菲世界中,一眼便看到了那万千桃红中的一抹素白。 桃花或全瓣盛开的粉白,或羞怯半展的粉红,或含苞待放的袍红。 陈凝兮于这千变万化的红中着一袭白裳,素手纤纤,轻抚着花枝,臻首微微扬起,半眯着眼轻嗅这桃花香。温暖的春风拂来,桃花起舞,飘然而落,合着飘起的裙摆,愈发衬得陈凝兮纤腰不盈而握,身姿楚楚动人,仿似落入人间的仙子,被这美景吸引而流连忘返。 鲜花美人,此人此景。睿王不由地停下了脚步,怔怔站在桃林入口处,目光随着花中美人的身姿而动,面上不自知地浮上了笑容,眼神中更是透着藏不住的喜悦和欢欣。 身旁的李默不由得多看了自家主子一眼,心想多少年了也没见主子如此开怀过。遂也不打扰,默默陪着睿王赏花赏人。 而花海中的陈凝兮正是心旷神怡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了一道灼热的令人无法忽视的视线。待微转了身,望向桃林入口处,便堪堪对上睿王不躲不避的视线。 陈凝兮于这春意盎然中心情愉悦,此时见睿王一袭素色长袍,站在桃林前,身姿消瘦却挺拔,若撇去那微曲的左腿,也是一翩翩佳公子。 然翩翩佳公子的眼神太过灼热,陈凝兮感觉心跳快了一拍,脸上热了热。赶忙偏头避开了视线,再回过头来,已是面色坦然。 顿了片刻,见睿王并没有走进林中赏花的打算,便向睿王走来。到了近前,才淡淡笑问:“可是要回府吗?” 看着陈凝兮微微泛红的凝白耳垂,睿王莫名地感到心情舒畅,勾起了嘴角:“已近午时,咱们在寺里用过斋饭再回不迟。想必你还没有尝过这南山寺的斋饭,和这满林桃花一样,也是样能让人惦记在心的物什。” 方才被这美景所迷,一时倒忘记了时辰。此时听了睿王的话,陈凝兮便觉出了腹中饥饿,便跟在睿王身侧,去斋堂食那据说是能叫人惦记的斋饭。 睿王所言确实非虚,南山寺的斋饭食材鲜美,虽是素食,却入口生津,叫人回味无穷,比之京城不思归酒楼的饭菜也毫不逊色,陈凝兮不由得多食了几口。 待解决了口腹之欲,一行人又步行下山来,坐上马车回睿王府。 回程的路上,陈凝兮感觉疲乏正要闭目休憩之时,却见睿王忽然肃了面容看着自己,问道:“陈凝兮,你可知,你与我母妃有三四分相像?” 心内一惊,原来如此。怪不得元皇后看向自己的眼神那么怪异,怪不得祖父会让自己进睿王府寻求庇佑,也怪不得睿王对自己毫不掩饰人为的腿疾和外在的伪装。这一切竟然都是因为自己与一个过世多年的前朝宠妃长得有几分相像。 可若只是因为这一点,就杯弓蛇影,也说不通,想必自己进王府还有什么其他缘由。 “陈老求本王庇护于你,确是因为你的容貌。” 睿王顿了下,面上神色复杂,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半晌才接着道:“皇兄以前与我母妃有些纠葛,陈老怕有朝一日皇兄看到你的面容,到时候于你不利。所以进本王的睿王府倒是成了最好的路,毕竟世人都知道当今圣上最宠本王,本王的人他自是不会公然为难。” 听完睿王的一席话,陈凝兮原本愉悦的心情变得凝重起来。如此说来,祖父和睿王防着的人便是皇上李乾。可皇上如此宠爱睿王,即便是和莲妃有什么纠葛,那也只是皇室丑闻,何至于睿王要如此提防,谈及皇上语带鄙夷和仇恨?除非有什么深仇大恨,难道是和十六年前宫变,莲妃之死有关? 思及此,陈凝兮摇了摇头,觉得应是自己想多了。直视着睿王,问了自己一直以来最想问的问题:“多谢王爷告知。想必还有诸多隐情不便为人知,凝兮也就不追问了。凝兮只想知道您为何答应祖父庇护于我?” 真是个聪明的女子!睿王眼里闪过一丝激赏:“十六年前,陈老救了我的命。其余的,日后时机合适了,你自然会知晓。” 所以,所谓的十六年前宫变,李乾回宫救驾,于危难时刻被当时年仅四岁的睿王挡了一箭救了一命,从此睿王腿疾缠身,李乾因愧疚感激自登基后便对睿王恩宠有加。这一切到底有几分真,也是个迷。 斟酌片刻,陈凝兮缓缓道:“如此,便多谢王爷舍了睿王府的王妃之位来庇护于我,凝兮感激不尽。待得日后,危机解除了,王爷若是有心仪之人,自可一纸休书,你我仍归自由身。” 陈凝兮此话说得坦然而真诚,却见睿王皱起了眉头,淡淡道:“此事日后再提,况我这腿疾还需你看顾。” 语毕,闭目不再开口。见此,陈凝兮也开始闭目休憩,却不知此时的睿王正是五味杂陈的时候。 不知为何,可能是陈老的缘故,亦或是她长得像母妃,让自己产生了亲近感,自己对陈凝兮一直都提防不起来,今日更是不由自主向其坦言不为人知的内情,实在是令人费解。还有今日弘寂大师所言,日后如何,怕是难料。 车夫很是有心,怕马车颠簸扰了睿王和陈凝兮休息,在不是很平稳的京郊道路上,愣是将马车驶出了在京中平坦街道上的感觉。 一路缓行,马车驶回王府已是未时末。 刚下马车,就有一王府下人向睿王禀告:“王爷,今日未时初刻,丞相府的胡公子来府上找您,见您不在,就一直在王府候着。” 陈凝兮见睿王有客,便说身子疲乏,带着春夏和奶嬷回了别院沐浴更衣。 而主院这边,睿王刚走入书房,就见堂堂丞相府的公子背靠着椅背,双脚|交叉大咧咧搁在书案上,手里拿着本《孙子兵法》,摇头晃脑地在看。 胡砚书毫无鸠占鹊巢的自觉,见到主人回来也不端正身姿见礼,直到睿王轻笑一声,走上前,抽走了他手里的书,才大笑一声,站起身来,重重捶了下睿王的肩:“子珩!见到小生我,是否欢喜?” 睿王揉着被捶痛的肩,嗤笑道:“就你这样,还小生?当心被胡老丞相罚抄四书五经三百遍!” “至于吗?你又不是那弱不禁风的姑娘家,我这一下也没用劲啊!” 闻言,睿王不禁苦笑起来:“你当人人都是你啊?” 话说这胡砚书也是一奇葩。胡丞相老来得子,对胡砚书寄予了厚望。胡家世代单传,书墨传家,祖上出过数任宰辅,是清流一派的领头者。是以胡丞相也希望胡砚书能满腹经纶,他日奉献朝堂,为民生福祉,所以连名字也是取得满是书生气。 偏偏这小子却是根反骨,自小见到笔墨就躲,反而对舞刀弄棒很是感兴趣,令他看书也专挑那些个兵法看。 五六岁时,更是胆大得不行,偷溜出府去,说是要找什么武林高手拜师学艺,把胡老丞相气得成天唉声叹气,怎么就生了怎么个逆子。 后来,胡老丞相实在没办法了,便遂了胡砚书的愿,将他送去鬼谷学艺。 十年后,胡砚书学成出谷,十六少年郎,便参加了武举,一举成了当年的武状元。 此后数年,胡砚书都在军中历练。数月前,老丞相才上了折子求皇上调其回京,当了禁卫军的参将。 睿王与胡砚书的交情就是从后者偷溜出府去那次结下的。彼时胡砚书一门心思拜师学艺,在街上闷头乱转,撞见私逃出宫找乐子的睿王,两个小娃娃像是遇见了知己,一拍即合,逛遍了整个京城,最后各自被拎回各家。 从此两人成了京城百姓中有名的狐朋狗友。 “哎,发什么愣呢?小爷我久未回京,甚是想念不思归的酒菜和天香楼的姑娘。”胡砚书砸吧着嘴,勾着睿王的肩就朝府外走,“走,陪小爷喝酒去!” 第一章 醉酒 不思归作为京城最有名的高档酒楼,最不缺的就是酒客食客。 睿王和胡砚书迈进不思归时,整好是夕食饭点,一楼坐满了普通的饭客,三五成桌地就着京城的趣闻喝酒吃菜。其中不乏拿睿王神奇的选妃方式当谈资的。 睿王面无表情,连眼神都欠奉。倒是许久未归京的胡砚书第一次听说这事,饶有兴致地打趣睿王:“我说怎么此次回京你对我态度如此冷淡,原是有了心上人,便把我这旧友抛诸脑后了,果然是重色轻友的家伙!” 两人进了二楼的包间,清静了不少。 点了几样招牌菜,再叫上一壶好酒,胡砚书给两人斟满酒,不依不饶道:“我说,子珩,怎么说我也比你大上几个月,按理你应该喊我一声兄长。这弟妹都快要进门了,我作为兄长却什么也不知道,这哪能行呢?” 一杯酒下肚,又吃上几筷子菜,兴致勃勃地追问:“你能想出这么个馊主意肯定又在耍什么阴谋。不过小爷我才不管这些,我只想知道我那未来弟妹是何方仙子,竟入了你的眼?” 睿王瞥了他一眼,饮尽杯中酒,淡淡道:“她是陈老的孙女!”吃了一口菜,补充道,“长相似我母妃!” 胡砚书知道,今日本是睿王母妃的忌日,他也是为此才赶在今日回京,连老头子都没去见就直接去了睿王府。想着睿王每年此日都很是伤怀,便拉着他来喝酒解忧。只是没想到这话题一扯就又扯到了莲妃娘娘身上。 胡砚书夹菜的手顿住了,半天才夹回一块芙蓉鸭,见睿王并不像往年那般消极沉闷,才松了口气:“如此说来,陈老这是在托孤了!” 睿王好笑地看了眼胡砚书:“你不必这般小心翼翼,说是不醉不归的,如此怎能开怀畅饮?” 胡砚书瞪圆了眼,满脸的不可思议:“你这是转性了?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睿王李晏吗?” 一边自语一边饮酒吃菜,半晌,复又抬头直直看向睿王:“子珩,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上了那姑娘?” 正慢悠悠喝酒吃菜的睿王乍闻此言,不由得一怔。 是喜欢吗?不由自主的放下防备,想要亲近;看到她的笑颜便心情愉悦;甚至领她见了母妃将隐情坦然相告。这是喜欢吗? 她虽不是很美,却比大多数女子来得聪慧,识大体,且有一技之长,善良有耐心。这些都很值得人欣赏,但她太过于冷静自持,笑容背后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有种内心自成一世界的感觉,让人捉摸不定。而这恰恰是自己最不喜欢的一点。 “还是只是因为她长得像莲妃娘娘?”胡砚书见他怔愣住,又添了一句。 睿王回过神来,重新给自己斟满酒,又思索了片刻,才给出了答案:“我不知!” “噗……!” “你想了如此半天,结果告诉我说不知道?这俗话说得好啊,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看你这回铁定得栽!” “许是吧。” 一时,两人在这小小包间内互相打趣,推杯换盏,不知不觉已是酒过三巡,华灯初上了。 睿王已是喝多了酒,正是面色发红眼神迷离的时候,却仍旧坐得笔直,也不说话,一杯一杯接着倒酒。 胡砚书也好不到哪去,直觉得头晕脑胀的,但仍有几丝清明,军营里练出来的酒量毕竟不是睿王能比的。 断片了的大脑此时才想起睿王的腿疾不能过度饮酒,惊得忙摇摇晃晃地去夺睿王手里的酒壶。留着最后的一丝清明结了账,送睿王回府后,才踉跄地回了丞相府。 睿王回了王府睡下,半夜里却起了高烧。 胡砚书有一点错了,睿王不是转性了,只是情绪内敛了。今日拜祭,有陈凝兮相陪,见了弘寂大师,晚间又有好友做伴喝酒,睿王面上虽言笑晏晏,但伤怀内藏,没有抒发出来。又喝醉了酒,加上“好不了”的腿疾,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挨到半夜里才发起烧来,已是身体底子不错了。 睿王府的主子生了病,整个王府都兵荒马乱的。李默不敢耽搁,匆匆来到别院,叩响了别院主屋。 睡在外间的春夏被扰了好梦,披着外裳都都囔囔地起身应门:“怎么回事?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开了门,只见李默站在门外,满面急色:“春夏,麻烦告诉陈小姐,我家王爷喝多了酒,起了高烧,还请小姐事急从权,随小人前去诊治!”说完躬身行了一礼。 见此,春夏知事情严重,也不罗嗦,快速进了里间去禀告。 陈凝兮听见王府主院传来的响动已是着了中衣坐了起来,听了春夏的传话,忙起身,匆匆穿了外裳朝外走。 睿王卧房里灯火通明,众多奴仆候在屋外听候差遣,屋里只留了两个丫鬟伺候。 陈凝兮进屋后,看了一眼,便让李默叫屋里屋外的下人都散了,然后坐在床前的小凳上给睿王把脉。 睿王睡在床榻上,因为高烧,脸上呈现出不正常的红,倒冲淡了平日里因消瘦和苍白带来的羸弱感。 此刻安安静静地躺着,薄唇轻抿,眼睛闭着,既没有人前傻缺的纨绔样,也没有人后的冷酷无情,毫无防备的模样衬着他那张五官深刻的俊脸,倒是顺眼了不少。 陈凝兮手下感受着睿王的脉搏,因醉酒和高烧跳动得比较快速且紊乱。把完脉,手抚上睿王的洁白的额头,异常的烫手,口鼻中呼出的气息也十分急促而灼热。 睿王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着,眉心拧成了川字,仿似在梦里发生了什么不悦的事。 陈凝兮收回手,朝李默道:“让人端一盆热水进来,拿上一壶酒和干净的巾帕。” 见李默吩咐完了,想了想去高烧的几味药,又觉得不太适合睿王饮酒吹风引发的烧热。遂又换作了食疗。 “李总管,让厨房的人煮碗薄荷粥过来。” 又觉得不妥,怕厨房的人不会做,做了药效不对,想了想,还是起了身:“算了。李总管,烦请带路!” 要说以前李默对陈凝兮进王府还有什么防备,此刻却是十分感激,赶紧领了人去主院厨房。 薄荷粥治风热症很是管用,算是个偏方。制作方法也不复杂,取鲜薄荷十五钱切碎,加半瓢水捣烂,用纱布绞取汁液。粳米一两,置锅中,加水适量煮粥,粥成后,加入薄荷汁及白糖适量,再煮沸。调匀食用。每日早晚各一次,至痊愈即可。 为病人煎药,洗手做羹汤,是身为医者的本职,对陈凝兮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然而在外人看来却是难得。李默看在眼里,不禁心头一喜,往后有了陈小姐的陪伴和照顾,王爷必定能放开郁结,活得开怀些。 薄荷粥熬好后温着,陈凝兮让人看着炉灶,自己回了睿王的卧房。 叫退了房里的下人后,净了双手,拧了巾帕,轻轻为睿王擦了手脸。 待要擦身时,却被亵衣挡住了。虽说不论老幼美丑,医者眼里只有病体,可当这病体朝夕相处的时日久了,且还十分符合医者的审美,淡定如陈凝兮此刻也没那么淡定了。 素手在睿王脖颈出顿了片刻,才缓缓伸向亵衣的盘扣。随着亵衣一点点退下,睿王如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般,毫无遮掩毫无防备地将自己展现在了陈凝兮面前。 睿王的身体并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么羸弱,肌肉块垒分明,不多也不少,恰到好处地透着健康成年男子的力量和魅力。皮肤光洁白净,像上好的绸缎,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横陈这的男子身体完美得像一件艺术品,就连左腿上的伤肿也使这件艺术品添了一分不完美的完美。 陈凝兮一时感到屋里有些闷热,耳垂和脸颊染上了一层胭脂,嫣红如血,心跳也在不自觉地加速,呼吸变得凝滞。 吸了口气,陈凝兮加快手上的动作,三下五除二退了睿王的衣裳,将酒壶里的酒倒在手上,拍了拍,微阖着眼,尽量避免眼神接触到眼前这具肉体的隐私部位,专心将酒精分别涂抹在睿王的腋窝,后背,大腿根,胸部以及手心。 擦完后,一掀被子,盖住了这具让自己心惊肉跳的身体。 第一章 别走 重新净了手后,陈凝兮静坐了片刻,让快速跳动的心归于平静,才唤人将厨房温着的薄荷粥端来,将凉掉的水重新换了。 李默推门进来,轻声道谢:“陈小姐,多谢了!大半夜的,实在抱歉!小人这就送您回别院,王爷这里就让下人来伺候吧。” 陈凝兮又试了试睿王的额,温度已经有所下降。想着该做的都做了,自己也不是非要守着不可,陈凝兮便也不推辞,打算收回手起身离开。 不料,手刚离开睿王的额头,就被后者紧紧握住了手腕:“别走!” 陈凝兮惊了一跳,以为睿王醒了,忙用了点劲想抽回手,却不想睿王的手劲极大,陈凝兮那点力道无异于蚍蜉撼树,把自己的手弄痛了也不见效果。 再看睿王,眼睛仍然闭着,眉头蹙得愈发紧,紧握着手里的柔荑不放。片刻后,似乎感觉到握着的手不再试图逃离,才松了眉头,脸颊贴上陈凝兮的手,不再动了。 陈凝兮半晌不敢动弹,心脏跳得飞快,仿佛下一秒就要蹦出胸腔,咚咚咚的鼓噪着耳膜。 李默见此也是愣住了,印象中,自家王爷可是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别人,看着陈凝兮泛红的脸颊,嗫嚅道:“这……?” 看着眼前这张睡着了才显得人畜无害的俊脸,陈凝兮很快整理好情绪,轻叹一声:“罢了,今夜我来守着吧,万一后夜里王爷高烧反复,我还能就近照应。你们下去歇了吧!” 闻言,李默赶忙道谢,又将外间的玉榻和棉毯搬至里间,挨着床榻放下,行了一礼后才出去,带上了房门。 陈凝兮将因睿王刚刚的动作乱了的被角掖好,见后者已然安稳下来,手腕上的力道也松了,便抽回手给他换下额上的巾帕,过水拧了重新敷好。 一系列动作下来,睿王乖乖睡着,并无反应,陈凝兮不由得松了口气。站在床边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睿王,于陈凝兮来说还是头一次,不觉有些新鲜。 这张脸,眉梢扬起,嘴角微弯,眼睛斜斜看着人的时候,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但那时候是危险的,让人不由自主地有所提防,不至于踏进他的陷阱而不自知。 但是此刻,他这样安安静静睡着的时候,无言的诱惑依然存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危险,让人不知不觉就深陷其中。 真是个危险的人呢!陈凝兮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盯着床榻上的男人看了许久,不禁有些头疼,想着以后还是远离着些比较好。 待要窝进玉榻里将就一晚,堪堪转身之际,手腕又被紧紧抓住了。这一下比方才还要紧。 陈凝兮松了的气又提了起来,顾不得手腕处传来的疼痛,忙去看榻上不安分的人。 看睿王的模样,应当是陷入了梦境,把自己当成了其他的人。也不知做了什么样的梦,梦里都有些什么样的人。 又轻叹了一声。陈凝兮觉得进王府的这段时日,自己叹气的次数怕是都要超过过往十六年的总和了。操的心也有些过多,等睿王的病好了,自己得回陈宅歇息几日。 就这样让睿王抓着一只手,陈凝兮吹熄了烛火,动静轻轻地躺进玉榻,盖上了棉毯。 陈凝兮紧绷了一晚上的身体开始放松,在满屋子的酒气中睡意昏沉,将睡不睡时,隐约听见睿王的低喃:“别走!母妃,别丢下晏儿!别走……!” 原来是梦见了莲妃娘娘啊!因睿王突然的亲密产生的尴尬感骤然消失,陈凝兮臻首一歪,彻底陷入了昏睡,失去意识前的那一丝失落在陈凝兮已经混沌的大脑中仅存在数秒,还没回过味来,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如此,一夜好眠。 天光破晓时,睿王烧了一夜也迷糊了一夜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眼皮颤了颤,睁开来了双眼,就着木雕窗子透进来的晨光眯了眯眼。 一时头昏脑胀,脑仁痛得厉害。伸手去揉,却被什么物事压着。 不是很清明的眼神朝手上看去。压在自己手上的不是别的什么物事,而是一只纤纤素手。而且,确切的讲,不是压在自己手上,而是自己紧紧握着的。 松开五指,莹白柔嫩的手腕上俨然就是数道淤痕,一看就知道是握了一夜不得疏通产生的。 那淤痕很是碍眼,睿王看得不舒服,伸手上去轻轻抚了抚。 顺着手往床前看过去,陈凝兮睡在紧靠着的玉榻上,因一只手被握着,身子面对着自己侧靠在玉榻上,身上的毯子滑落在踏脚上。可能是姿势不怎么舒适,亦或是身无被衾,春寒料峭中感觉到了寒凉,陈凝兮的身子蜷着。 两人挨得如此的近,以至于晨光熹微中,睿王可以看清陈凝兮脸上细腻的皮肤纹理。 眼前这张脸,素静而平常,并无过人的颜色。普通的五官组合在一起,有种干干净净的秀美,让人轻易就能放下心防,想要亲近点,更亲近点。 俏似母妃的眼睛此刻紧闭着,睫毛纤长,睿王觉得自己都能够数得清其数量。 睿王能感觉到自己的手不由控制地从淤痕上抚过,缓缓而上,点上一动不动的长睫,须臾,又描摹着半边脸颊的轮廓,滑向圆润的下颌。感受着陈凝兮秀鼻中呼出的气息,拂在手指上,温热而轻柔。 屋外隐约传来鸟儿的啾鸣声,屋子里却安静得很,闻着还未完全消散的酒气,睿王能听见自己愈来愈快的心跳,迷糊的脑子变得更加混乱,想着自己怕是醉得不轻。 忽然,陈凝兮像是感觉到了脸上手轻拂过的痒,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睿王混沌的大脑像是触发了某个机关,一下子重组再造,回归清明,抚在瓷白皮肤上的手快速收回。 陈凝兮长睫颤了颤,片刻后,像扇贝一样,张开了贝壳,露出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因是刚醒,眼神不怎么聚焦,又眨了几下,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澄澈明亮。 陈凝兮于睡梦中睁开眼,刚回过神来便看到近在咫尺的睿王,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惊得忙撑起身子要起来。可是没想到,侧着身子躺了一夜,此时正是浑身乏力的时候,腿脚更是发麻无处着力。一时不防,身子一歪,便要摔下榻来。 睿王见此,身体先于大脑,已是掀了被子下床来扶陈凝兮。 一手搂着陈凝兮的腰,一手握着陈凝兮的肩,将她扶稳了按着坐会玉榻上。 刚要开口讲话,便感觉浑身凉飕飕的,特别不自在。 于是,睿王垂首看了自己一眼。 第一章 窘态 睿王怕是这辈子都没有像此刻这般狼狈羞臊过,人前向来脸皮子厚的纨绔王爷,此刻盯着自己肉光锃锃的身子,竟无语凝噎了。 一股热流自脚底板开始,快速窜上头顶,将睿王烧了个里焦外嫩。耳垂,脸颊,连着胸口,红了一大片,比昨日夜里的高烧还要来的猖狂些。 “咳!王爷,还是先穿上衣裳吧!”陈凝兮早已偏过头去,避开了视线。奈何眼前这个“坦诚以待”的男人像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一动不动地盯着脚下,好似要把脚下的地板看穿,好钻进去躲起来,无奈只得出声提醒。 闻言,睿王僵住的身体才有了反应能力,火速找到衣裳,穿了起来。 待穿好了,脸上的红已经退去,只有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仍在砰砰狂跳。 回头一撇,却见陈凝兮仍偏着头,正对过来的耳垂泛着红,泄露了主人此刻的心情。 睿王不禁笑起来,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不就是露了露身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自己这身材露了也不丢人。只是有点懊恼自己方才的失态,在陈凝兮面前,竟有些丢脸。 “咳!陈凝兮,你能告诉本王,这是怎么回事吗?” 陈凝兮听睿王语气已是恢复了常态,转过头来,揉着自己发麻的腿:“王爷不记得了吗?昨夜王爷喝多了酒,加上腿疾,又吹了风,半夜里起了高烧。事急从权,顾不得男女之防了,抱歉!” 腿上的那股子麻劲逐渐消去,陈凝兮站起身来:“这几日,王爷还是多休息为好。”又指了指小几上放着的那碗早已凉透了的薄荷粥,“荤腥酒水是沾不得了,这薄荷粥专治风热,王爷每日早晚各进食一次,数日便可痊愈。若无他事,凝兮先回别院了。” 要说昨夜之事,睿王确实记不大清了。只知道自己喝得迷迷瞪瞪的,应是胡砚书送自己回来的。至于后面的事,只觉得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里的自己回到了小时候,紧紧抓着母妃的裙摆不让她离开。梦里有一双手,温柔地抚过自己的额头,脸颊,脖颈,身子…… 忆及此,睿王不禁感到头又开始痛了,这姑娘到底是有多不在意这男女之防啊?还是说自己在她眼里就如此毫无出彩之处?既看了,又摸了,还能如此坦然相对,反倒显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 但叫她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亲力亲为照顾了自己一夜,眼下的青影已是十分明显,脸上也全是一副疲态,一时又有些愧疚和心疼。 遂理了理衣襟,径直走到门前,开了门:“我送你回去!” 门外,春夏和李默一早就拾掇了来候着。此刻,两人分别立于房门两侧,见睿王和陈凝兮起身出来了,忙迎上去。 春夏看着陈凝兮疲惫的神色,忙上前搀着自家小姐的手:“小姐,忙活了一晚上,您肯定累坏了,咱回别院吧!奶嬷做了您最爱吃的桃花酥。” 陈凝兮笑着拍了拍春夏的手,转向睿王:“王爷身体染恙,还是回房歇着吧,送就不必了!” 想着方才已是闹了笑话,此刻也不好上赶着去丢脸,便关切道:“也好。那你回去好生歇息,不用担心习礼之事,我让李默跟方嬷嬷知会一声就是了。” “如此,多谢!”陈凝兮行完一礼后,拉着春夏转身往别院走。行至半途,春夏还回头狠狠瞪了李默一眼。 看着两人走远的身影,睿王玩味地看向李默:“怎么,惹恼了那丫头?” 李默苦笑:“陈小姐这么个温柔贴心的人,怎么身边的丫头却如此泼辣?” 睿王继续打趣:“知道泼辣,为何还去招惹?” 李默唤了人来伺候睿王洗漱,自己则端了屋里的薄荷粥当借口匆匆逃往厨房。心里却在腹诽:“还不是为了您的幸福考虑,这种温馨美好的时刻怎能让那小丫头的大嗓门给破坏了!”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当今圣上最是宠爱睿王,这并非是空穴来风,起码表面上看来确实如此。 这不,睿王刚咽下最后一口薄荷粥,蔡公公便带着皇上的赏赐和口谕来到了王府。 “奴才见过王爷!”蔡公公行了礼,指着小太监们手里端着的一应赏赐,恭敬道:“皇上听闻王爷感染风寒,特命奴才带了些上好的药材来。皇上还说,陈小姐袭陈老衣钵,又身处王府别院,可就近照看王爷。至于习礼之事,方嬷嬷言陈小姐蕙质兰心,该会的已然都会,自然就不用再教了。过会子,奴才会与方嬷嬷一同回宫。” 睿王慢条斯理地漱了口,又拿起巾帕,擦了擦嘴,才瞥向蔡公公:“行了,本王已知晓,你先回去替本王谢过皇兄,待本王病好了,再入宫亲自道谢。” 见李默收了赏赐的珍贵药材,又去别院传了方嬷嬷,蔡公公躬身又行一礼:“那王爷好生养病,奴才就先回宫了。” 待送走了蔡公公,睿王捏起一株上好的人参,仔细端详:“皇兄这是自个儿蠢呢还是认为我蠢呢?他对本王府内之事知道得如此详尽,也不知道遮掩几分,巴巴地一大早就来告诉本王,真有意思!” “王爷,您现在身子虚,不宜动怒。” 被认为“身子虚”的睿王很是不高兴:“不就是一点小风寒,瞧你们一个个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患了什么重症。” 将手里的人参扔向李默:“把这些药材送去别院,本王用不上。别说本王没提醒你,就你这张嘴,也别怪春夏泼辣了,是个人都得气跳脚。” 李默捧着手里的人参,欲哭无泪: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陈凝兮回别院后,沐浴更衣,简单吃了点东西,就上榻补眠了。待一觉醒来,已是正午时分。 脑子昏昏沉沉的,身上也乏力的很,怕是昨日夜里受了凉。 喊了春夏进屋梳洗,见春夏闷闷不乐的,按压着太阳穴问道:“何事令你不快?” 春夏扁了扁嘴,甚是气愤:“还不是那个李总管,拦着我不让见您。一心想着他家王爷,却不想想小姐您有多疲累。而且虽有婚约,但孤男寡女的,总归还是会有损您的清誉。” “噗嗤”,陈凝兮一不小心笑出了声。 春夏更恼了:“小姐,您还笑!” “好了好了,没什么大不了了,也值得你如此在意。” 其实,陈凝兮并非是笑话春夏,而是因春夏之言,想起了晨间睿王一丝|不挂的窘态。想必睿王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遇见这种事,呆愣愣的模样实在好笑。 当时只觉得尴尬羞臊,现下想来却是十分滑稽,一时没忍住也就笑了出来。 边梳洗着,春夏又将蔡公公所言和李默送药材过来的事说了。末了,才说了句:“还算有点良心,知道拿药材来给您补补。” 陈凝兮无奈地笑,这丫头真是被自己给惯坏了,在王府里都敢甩脸色,这性子日后可真得找个温和的男子嫁了才好。 第一章 谋划 既是皇上的意思,睿王倒也安安单单在府里养了几日病。 其实,睿王说得并没有错,这点小风寒,还真不算什么。睿王身体底子好,吃了两日薄荷粥,便已大好,奈何在这睿王府里,宫里的眼线太多,即便嘴里已经淡出鸟来了,睿王也得装模作样地吃那寡淡无味的薄荷粥。 对陈凝兮而言,日子却并没有什么变化。方嬷嬷回宫了,以往习礼的时间如今换成了给睿王诊治换药,无论是习礼还是给睿王看病,都无关乎喜好,只是按部就班,做好本职罢了。 这日,陈凝兮刚替睿王把了脉,看了腿,主院外就传来一道洪亮的男声:“子珩,你的病怎么样了?” 睿王扶额之际,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映入眼帘。 陈凝兮不禁眼前一亮。只见眼前的男子一身玄色常服,身量与睿王相仿,却比需要时常装病的睿王看起来魁梧些许。同样年轻的脸上,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有别于京中养尊处优的白嫩,多了种风霜磨砺后的深刻。 此刻,他虽面上带笑,语气随和,但整个人混着习武之人和军旅中人特有的凛然气势,让人不敢轻易走近。然而,京中多的是些纨绔子弟,陈凝兮很是好奇眼前的男子是何人,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你怎来了?没被胡老丞相罚抄书帖?”见到胡砚书,睿王又想起了几日前自己醉酒后的窘态,有些尴尬地瞄向陈凝兮,却见后者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胡砚书,有滋有味地上下打量。 再看胡砚书,自打进了院里,就被一袭白裳的陈凝兮吸引了目光,以至于完全忽视了身旁的睿王,至于睿王的问话,那是完全没有听见的。 从小在京城见多了浓妆艳抹的女子,在鬼谷学艺以及后来在军中时,又少见女子,有也多是些举止粗俗,整日里灰头土脸混的跟男人似的婆娘。如今,乍一眼看到这么个气度浑然,迥异于他人的女子,不由得忘了神。 这边,陈凝兮和胡砚书两人初次见面,都为对方迥异的气度所折服,正大光明地相互打量着。 一旁的睿王却看得火大,不阴不阳地嘲讽:“怎么,抄书抄傻了?连本王的问话都不知道答了?” 胡砚书回过神来,知道是自己失态了,也不以为意,一屁股坐在竹椅上,挠了挠头,苦着一张俊脸道:“净说些风凉话。你是不知道,那天晚上回去,老头子硬是坐在堂前等着逮我。我那一身的酒气,气得他差点就要家法伺候了。还好我娘替我说了话。” 接过下人递上的茶盏,抿了口,接着道:“相比于抄那些劳什子的书,小爷我倒是想挨了那家法,反正又伤不到我哪里。” 原来这位就是丞相府的那位奇葩公子,陈凝兮早已听闻过他的趣事,如今见了真人,前后一对比,便觉得十分有趣,垂首抿唇笑了起来。 见陈凝兮垂首轻笑,胡砚书不禁埋怨起睿王:“都怨你,问什么不好,非得问这事,你看,这下让弟妹笑话了吧!” 想起好友的糗事,睿王也觉得好笑:“你呀,活该!” 陈凝兮也止了笑,上前行了一礼:“凝兮早已听闻公子,如今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方才失态,还望见谅!” 见佳人行礼赔罪,胡砚书一时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了,忙搁下茶盏,站起身来也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弟妹不必如此,我与子珩随意惯了,相互打趣是常事,弟妹不必见怪!” 见胡砚书满口的“弟妹”,陈凝兮有些羞窘:“胡公子,小女子陈凝兮,公子还是称呼我名字吧!” 说完,转向睿王:“既然王爷有客,凝兮就先回别院了,至于药方,凝兮会让春夏送过来。” 待陈凝兮走远,胡砚书已是恢复了常态,没了那丝窘迫,挑眉看着睿王:“啧啧啧,艳福不浅啊!怪不得京城有名的纨绔王爷竟如此听话地在王府养起了病,原来是佳人在侧。这要是换做是我,我也乐意啊!” 睿王咳了一声,淡淡瞥向他:“得了,少贫了!我有事跟你说!” 见睿王肃了面容,知是定有要事相商,往左近看了看,见无人盯梢,向睿王靠近些坐了:“何事?” “我朝与西蜀国边境处,百姓流失一事,你可知?” 胡砚书大吃一惊,瞪圆了眼:“此事当真?” 睿王看着吃惊的胡砚书,严肃而认真地说道:“出自弘寂大师之口,千真万确!” 胡砚书出自兵营,常与边境诸国的军队打交道,最是知晓边境百姓流失的可怕后果,也知当今圣上空有帝威,并非是治国开疆拓土的明君,如今的朝堂更是形同虚设。睿王知此事不上报朝堂而是私下说与自己,想必也是考虑到了这点。 “你当如何?” “情况不明,随意行动容易打草惊蛇,且会与人话柄,朝堂上的人都各自为营为利,若被他们知晓,到时候就不好办事了。” 见胡砚书眉头越皱越紧,周身凛冽的气息加重,睿王缓缓道:“几日后,我会入宫,借养病一事请求皇兄允我出宫游玩,散心解闷。我会借机脱身,转道去边境,需借你师门鬼谷地界一用,鬼谷谷主那里还需你帮忙游说。另外还需你替我隐瞒行踪。” 睿王将心中早有的计划细说于胡砚书。胡砚书听了睿王的整个计划,并无觉得不妥,便点头应了。又见睿王顿了顿,面色有些不自在,好奇问道:“还有何事?” 睿王嗫嚅了半晌,终于说道:“我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陈凝兮会回平安医馆住,有什么事,你帮我多照应些。” 听言,胡砚书毫不客气地笑了:“我道是什么大事呢,人还没走就已经开始担心佳人了,我说子珩,你何时变得如此婆妈了?” 睿王狠狠剐了他一眼:“京城鱼龙混杂,我之处境更是复杂,如今她既与我扯上了关系,诸事还是小心些为好。你应是不应?” 想到睿王府从来没有少过的各方眼线,睿王从来没有好过的腿疾以及时好时坏的身子,胡砚书不禁收起了玩笑,正色道:“你且放心,弟妹的安危就交给我了,你回来后,定会还你一个安好无虞的她。” 三日后,睿王拖着“尚未痊愈”的病体一瘸一拐去见皇帝李乾。 皇帝正在御花园里赏景作诗,身边跟着大皇子李威和二皇子李钰。 皇帝年轻的时候可谓是文武双全,由于生母身份低位,自己又不得先帝恩宠,只能另寻建树,年纪轻轻就投身了军营,封王前很是立了些军功。再加上本身颇有才起,彼时在京中也算是有名的风流之人,芳心暗许的女子不在少数。 偏偏在位至今十六载,子嗣不丰,唯有的两个儿子,李威是个酒囊饭袋,没半点慧根。李钰尚且年少,虽聪慧得很,但生母单贵妃过于谨小慎微,李钰养于妇人之手,少了些皇子该有的气势,因而处处被李威打压,难有显才之机。 睿王拐进御花园时,皇帝正在评论两位皇子所做的诗词。 李威正满脸通红地垂手站着,被皇帝批得一无是处。见到睿王,虽心内厌恶,此刻也是将其当成了救命稻草:“皇叔怎么来了?侄儿还想着去王府看您呢!” 年仅八岁的李钰见了睿王,眼神一亮,行了礼后才仰头一眨不眨地瞅着他:“皇叔,许久未见,侄儿很是想念!” 睿王理也未理李威,伸手摸了摸李钰的小脑袋:“皇兄也甚是想念你,回头接你去我府上玩几日可好?” 李钰乌黑的大眼睛霎时睁得极大,须臾,又暗了下去:“钰儿不能,钰儿得念书习字。” “太傅大人也得有休沐日,等你有暇了,皇叔再来接你。” “还不回去温书,作为皇子,胸无半点笔墨,还在你们皇叔面前丢人现眼。”皇帝被李威的榆木脑袋给气着了,见了睿王,仍是余怒未消。 李威和李钰行礼告退后,皇帝指着睿王就骂:“还有你,怎不直接喝死在不思归?” 睿王忙一瘸一拐地上前给皇帝顺气:“皇兄,砚书那小子一走就是好几年,这难得回来了,以我俩的关系,怎么也得喝点才是!” 说了这么一长溜的话,睿王握拳捂嘴咳了好几声才停下。 见此,皇帝咽下了还要数落的话,关切问道:“怎么还没好全,这都多少时日了,那丫头没好好给你看?” 因咳嗽,睿王的脸有些发红:“皇兄,京城偏北,臣弟体虚受寒,一时才好不全,所以特来向皇兄请旨,允我前去杭州养病。” 皇帝半晌无语,这小子就没消停的时候,说是养病,还不是嫌京中烦闷,借病想去人杰地灵的江南游玩。 “皇兄,臣弟求您了,您就应了吧!”睿王见皇帝半天不作声,开始腆着脸撒娇。 皇帝被缠的没法子,心想到时候派人跟着就是了,断不会出什么岔子,便无奈地答应了:“你呀,快要成婚的人了,还净想着吃喝玩乐。江南路远,当早去早回,等你回来,差不多也是时候大婚了。” 心愿达成,睿王满脸的笑容,陪着皇帝赏了赏春花,又作了几首诗,才心情愉悦地回了王府。 第一章 告别 睿王府别院内,陈凝兮坐在香椿树下的木凳上翻阅着《黄帝内经》。温暖的春光透过香椿树的枝杈和绿叶,落下斑驳的光点。光点中的陈凝兮专注地读着书中的文字,脑海中自动生成了人体的各个穴位。 一旁的春夏百无聊赖地两手托着腮帮子,也坐在木凳上,一时看看自家小姐,一时翘首看看厨房。厨房里,被春夏缠得没法子的奶嬷正在做那百吃不厌的桃花酥。 睿王走进别院的时候,入眼的便是这么一幅岁月静好的图景。 眼睛乱转的春夏很快发现了微眯着眼站在院内朝这边看的睿王。瞅瞅毫无所觉的小姐,垂首撇了撇嘴就要上前来行礼。 却见睿王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春夏颇有些担忧地又看了自家小姐一眼,才不情不愿地去了厨房。 睿王不由觉得好笑,这丫头很是护主,那夜高烧累着了陈凝兮,这丫头怕是记恨上了自己。 睿王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春夏方才坐着的木凳上坐下,一声不吭地盯着陈凝兮看。 陈凝兮翻阅地正深入,忽觉身边透着糕点香味的空气突然变了,一道强势到不容忽视的眼神圈住了自己。 眨了眨微微泛酸的双眼,陈凝兮不紧不慢地合上了书,臻首微偏,迎上了睿王的视线:“王爷来此,可是有事?” “就不能是单纯来看你吗?” 陈凝兮皱了皱眉,对于睿王这亲昵的口吻实在是有些不太适应。可能是纨绔扮久了,也可能是已经裸成相待过了,最近睿王的言行比以前放的更开,无形中拉进了两人的距离,让陈凝兮略微感到不自在。 见陈凝兮皱眉不答话,睿王内心有一丝丝的失落,遂正了脸色:“我已入宫请了旨,明日出京,去江南调养身体。” 闻言,陈凝兮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人可能不知,但自己却清楚得很,睿王的风寒早在前几日就好了个彻底,如今却请旨出京养病,实在是蹊跷,直觉此事跟那日胡砚书来访有关。 正思索着,忽觉眉间一凉,却是睿王略显冰凉的手指抚了上来。只觉心头一跳,不待红晕上脸,就偏过了头。 再回过头来,却见睿王神色怪异地盯着方才抚上自己的手,半晌,轻叹了口气:“此去江南,路途遥远,不知何时能归。我不在王府的时日,你且回平安医馆吧。” 看睿王的神色,此行怕是为了什么不能诉诸他人的重要之事,便也不问,只担忧地看了眼睿王的左膝:“既是路途遥远,王爷的腿疾怕是受不住,凝兮这就替您写好应对方子,让李总管备好所需药品,以备不时之需。” 说完,不等睿王反应,径直起身进了主屋。片刻后,拿了几张药方出来递给睿王。 “此处共有三张方子,分别对应不同程度的病症,已经标了序,写有备注,王爷若是还想要这左腿,就请遵医嘱!” 睿王神色复杂地看着陈凝兮,只觉孤寂多年的心注入了一股暖流,通身都暖融融的。 伸手接过药方,看着上面尚未全干的墨迹,睿王朝陈凝兮走进几步,直到身子快挨着了才停下,低头,看着陈凝兮白净的前额,低声道:“有你在,我必遵医嘱!” 顿了顿,又道:“自己在京中,万事小心!且等我回来!” 睿王说话时的呼吸拂在额头,温温柔柔的,强烈的男子气息压来,呼吸间全是睿王身上的龙涎香味,陈凝兮不禁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脚下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还未待距离拉开,睿王又跟进了一步。无法,陈凝兮只得低下了头,避过正面的呼吸交融,就着像是缩在睿王怀里的姿势,陈凝兮低声问道:“王爷可还有事叮嘱?” 这么个纤细的人垂首站在身前,一伸手就能抱进怀里,睿王忍了忍伸手的欲望,温温柔柔地提醒眼前难得有别样情绪的小女人:“无他,只是,待我归来,该是大婚的时候了!” 轻柔的声音飘进耳里,激得陈凝兮打了个颤栗,耳朵一麻,脑袋垂得更低了:“我知!” 耳侧又传来一声轻笑,随后迫人的气势骤然消失,抬首,睿王已是转身出了别院。 在厨房边吃糕点边偷瞄的春夏见睿王走了,端着一碟刚出炉的桃花酥小跑过来:“小姐,这睿王都说什么了,瞧您脸红的?” 奶嬷净了手,站在厨房门前的春光下,和煦地看过来。 陈凝兮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确实有些发热。伸手捏了块桃花酥,细细品了,才在春夏好奇的目光中淡淡道:“王爷要出京养病,明日咱们便可回医馆了。” 春夏很是欢喜,往嘴里又多塞了几块桃花酥,鼓着浑圆的腮帮子:“当真吗?老爷子见您回去了,肯定欢喜!话说,我还真有点想念医馆了,也不知小乞儿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 奶嬷瞧不过眼,走过来敲了敲春夏的脑袋:“食不言,瞧你这模样,还像个大丫鬟吗?” 春夏三两口咽下,摸了摸自个儿的脑袋,喜滋滋地跑去收拾东西了。 见她这风风火火的性子,陈凝兮和奶嬷对视一笑,也不拦着。 次日一早,主院那边便传来动静,睿王带了李总管和一应随从正在整装出发。 陈凝兮小口咽着粳米粥,凝神听着,身侧的春夏看着她这不慌不忙的模样,不由出声询问:“咱们不去送送王爷吗?” 等一小蛊粥见了底,陈凝兮才答:“不必,昨日已然道过别!” 朝食毕,一青衣小厮模样的男子进了别院,见了陈凝兮便是一礼:“王爷说,此去时日不定,他不放心您,吩咐奴才跟在小姐身边随时保护!” 此人应是习武之人,既是睿王好意,陈凝兮也不推脱:“如此,多谢!” 睿王府门前,李默骑着马靠近马车:“王爷,咱们走吧,有李青跟着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 睿王看了眼别院的方向,没有见到那抹白色身影,眸色暗了暗。须臾,放下车帏,背靠着马车壁,闭上了眼:“走吧!” 听着马车嘚嘚嘚走远,陈凝兮也拾掇了下,带着春夏和奶嬷坐马车回了平安医馆,身侧跟着睿王送来的不起眼的青衣小厮。 第一章 北旱荒漠 睿王府的马车出京后,一路往南,数日后途经北中郡一个小城时时,恰巧遇见北中郡一年一度的春花祭,各大教坊、青楼的头牌花魁们坐着花车游街,争相斗艳,很是热闹。 作为一个纨绔王爷,这样的热闹怎么能错过呢? 兴致勃勃的睿王,叫停了车队,让人上靠街位置最佳的酒楼订包间,随行的侍从在酒楼一层歇脚,自己则在李默的陪同下上了二层包间。 混在人群中尾随着的几人,远远望见睿王和李默出现在酒楼二层包间的窗子前,绷紧的弦松了下来。相互交换了下眼神,脸上都露出了鄙夷的表情:不愧是纨绔王爷,真是什么热闹都凑。上头未免想得太多,这样的人能翻出什么天来? 看见睿王色眯眯地盯着过街的花车美人,目不转睛,几人不由得有些懈怠了,也欣赏起了在京中难得一见的盛景,不时,便都被满街的香车美人给吸引了目光。 待回过神来,再望向酒楼窗台时,已不见睿王和李默的身影。几人一惊,忙环顾四周找人。却见睿王已经和李默并一帮下人出了酒楼,正返回车队。都暗骂一声,道自己太过大惊小怪。 却不知,那重新上了马车的人已是个假睿王。 车队重新启程,继续往南行去,尾随的人也不紧不慢地跟着。已经换了寻常富贵人家公子服饰的睿王站在窗台前,眯着眼看着车队远去,逐渐被人流淹没。 不知何时出现的侍从装扮的暗卫躬身行礼:“公子,车马已备,随时可前往西昌郡!” 睿王略显不适地挽了挽袖口:“胡砚书的人呢?” “鬼谷引路的人已到,胡公子让您放心,鬼谷谷主心存天下苍生,公子有所求,必有所应。” 片刻后,一队不起眼的打着粮商标记的车队从人流中穿过,车轴咕噜噜转着驶往西城门,出城后,加快速度转向西北方向的西昌郡。 西昌郡属天乾皇朝西北国土,与西蜀国边境直线相交。这里气候恶劣,部分地区寸草不生,民生普遍多艰。又最是远离皇朝中心,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官吏少有护民而多为欺压。百姓苦不堪言,无奈之下抛家弃国跨界西蜀的愈来愈多。 而鬼谷就处在西昌郡北部的北旱荒漠,荒漠里隐藏着一长片绿洲,水草丰美,近处又富含地下铁矿。但因气候和地形因素,少有人能穿越荒漠到达那里。 多少年来,无数人被派遣到此处寻找制造兵器和冶炼制银的铁矿,不是死于半途,就是无功而返,只有扎根在绿洲的鬼谷中人才能顺利进出。 睿王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求见鬼谷谷主。自从弘寂大师口中得知百姓流失的消息,睿王就想到了这片神奇的绿洲,想出了借鬼谷之力容纳边境百姓,在北旱荒漠上建立一支自己自强的军队。必要之时既可西出抗敌,又可内进清君,一举两得。 西昌郡的城门十分破败,和这破败的西北边境同出一辙。城门守卫十分松散,出示的路引随意一瞥就放了行。进了南昌郡后,街道上丝毫没有其他地方的繁华和热闹,入眼的都是穿着破烂表情麻木的百姓。 不少饿得瘦骨嶙峋的乞丐失了气力,就靠在街角城墙下蜷缩着身子。见到粮队驶过,身子动也未动,就那么直直地盯着马车的车轮咕噜而过。 见到这番景象,睿王眉头皱成了一团,脸色阴沉了下来,未想到事情竟已严重到如此地步,南昌郡的官吏即便是千刀万剐都不足以平民恨。 “李渡,留够口粮,其余的搬下马车。” “是,公子!” 暗卫李渡命人将车队上中大部分为了掩人耳目带上的粮食搬下了马车后,叫了个尚能行走的百姓,让其招呼大家分了粮食。 经此一事,车队加快了速度,很快就进入了北旱荒漠。放眼望去,遍地黄沙,一眼望不到尽头。 马车在荒漠中无法行驶,一行人就弃了马车,乘坐早就置备好的骆驼继续前进。 胡砚书派来的鬼谷中人是其在鬼谷学艺的同门子弟,进入荒漠后,所有人就在他的带领下左拐右绕,兜兜转转地赶路。 如此过了两日多的时间,所有人都已彻底迷失在了荒漠中,晕了方向。就在睿王怀疑鬼谷中人是否靠谱时,领路人伸手一指,沙中绿洲到了。 远远望去,只见一条狭长的绿带蜿蜒在浩瀚荒漠中。看了几天到处都一样的荒漠,眼前的绿丝带让众人精神一振,吆喝着骆驼加快了速度。 领路人带着众人又绕了几绕,沿着绿丝带中的细泉深入绿洲腹地,直到一个不起眼的朽木桩前,才停了下来。 “公子,师门已到,谷主怕是已等候在内。” 说完,朝虚空处躬身行了一礼:“谷主,弟子已将贵客带到,请求打开谷门。” 众人正盯着虚空感到不解时,四周景致顷刻间发生了变化,原先的朽木,细泉,虚空,通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石子小道。 睿王深知鬼谷深谙奇门遁甲之术,以障眼法掩藏入谷之路实是小菜一碟,但亲眼见到,还是为鬼谷的本事惊艳到了。 走上石子小道,一路向前,半盏茶的功夫,眼前出现了一个小镇。没错,就是小镇,规模不比外头的城镇小多少,只是简朴许多。 入眼的物什大多就近取材,为沙砾和木头所制。来往居民也不惧生人,见到陌生来客都笑容以待,有些识得领路人的还上前热情地问候:“阿朗,谷主有贵客啊?打哪来的呀?” 领路人阿朗笑着答话,突然就腼腆得像个邻家小伙子。 睿王直觉这里民风淳朴,条件所限,居民生活虽然简朴,但大伙儿自给自足,不为外界所扰,日子过得也平安喜乐。一行众人都不禁心生羡慕,眼前所见不正是大多数平民百姓穷尽一生的渴望吗? 阿朗带着众人来到一个普通的两层木制小屋前,躬身行礼:“谷主,弟子回来了!” “甚好,这里无你的事了,好生回去陪你阿娘吧,她甚是担心你的安危!” 屋子里传来一道温润的中年男子声音,随后,一身玄衣,以木簪束发的鬼谷谷主迎了出来。 “王爷旅途疲累,进屋饮口茶吧!” 睿王见鬼谷谷主看也未看他人,径直对自己笑笑,温润地邀请。便也回以一笑:“如此甚好!” 吩咐李渡等人候在门外,自行随谷主进了里屋。 屋子里甚是简陋,除了必要的用具,毫无多余物什。谷主亲手沏了茶,盘腿坐在矮几旁:“王爷,请坐!” 见此,睿王也不拘泥,撩了衣摆坐下,开门见山道:“想必本王此行的目的,谷主已是知晓。” 谷主饮了口茶,脸上神色未变:“的确,小徒砚书已来信说了原委。只是不知,睿王爷想要我鬼谷如何配合?” 见对方也是不绕弯子,直话直说,睿王甚觉痛快,开怀笑道:“砚书曾言谷主心怀苍生,为人爽快,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既是同道中人,本王也不卖关子。如今西昌郡饿殍遍地,百姓流失严重,再不防范,怕是离被西蜀国攻占的日子不远了。” 鬼谷谷主眼里露出悲悯的神色:“王爷所言,我亦知晓,然鬼谷地小势小,收留一二难民尚可,拯救这天下苍生却是不能。” “谷主所为已是难能,我观谷内百姓平和安乐,若无谷主善心,哪来这一方天地?”睿王顿了顿,真心诚意地看着谷主,“我有一策,谷主可斟酌一二。” 闻言,谷主也正了神色:“若能解这苍生疾苦,我必协助!” “我暗中派人将流民引来鬼谷,谷主只需令辟一地容纳他们,并设障眼法予以保护。我会派军中的人和暗卫前来练兵,就地取这荒漠中的铁矿炼制兵器,至于衣物,食品,药材等一应用物,我自会派人按时送来。” 见对方肃容听得仔细,睿王接着道:“此法有三大好处,一是可以解决流民问题,给予他们生机;二是可以防止百姓流失他国,壮他国实力;三则民转兵,可以在关键时刻抵御他国侵犯,内肃乱政。” 语毕,睿王眼含期待地看着鬼谷谷主,只见后者锁眉沉思着,指节不急不缓地敲击着几面,半晌,一顿,抬眼看向睿王:“王爷此法甚好,然我有一处不解。民转兵后,王爷如何保证这支旱漠之兵不会成为你的私人利器?” 面对此问和对方怀疑的眼神,睿王坦然一笑:“本王无意于皇权,只是与当今圣上有些私人恩怨,他若顾及苍生成一明君也就罢了,但如今看来,这表面锦绣内里破败的山河,被强邻吞食也是早晚的事。我如今所为,也不过是尽己之能顺己之心,但求无愧罢了。谷主若信不过我,大可让砚书看着,而且,我想以鬼谷神出鬼没的能力,杀我一个区区王爷怕是易如反掌。” 听了睿王的一席话,鬼谷谷主也笑了。其实,这万里江山谁主沉浮鬼谷并不在意,只要能让这天下的百姓脱离这苦海,鬼谷自当为之,这是鬼谷成立的初衷,至今乃至今后都不会更改。 “王爷说笑了,既是同为这黎民百姓,鬼谷自当配合。只是,有一点王爷需谨慎,对我鬼谷和这片旱漠里的矿藏势在必得的人不在少数,引人入谷需万分小心。” “谷主所言在理,不过你我双方把关,相信此策必能顺利实行,你我所想也必定会得以实现。” 所谓人以类聚,睿王和鬼谷谷主两人一拍即合,顺利谈妥了大事,又细谈了详细的运作,一时谈笑晏晏。 待又喝了几杯茶,时辰已是不早,睿王一行在鬼谷子弟的安排下,住进了一排小木屋。 绿洲里的夜晚不似荒漠里的严寒,不冷不热,刚刚好。睿王站在院子里,抬首看着头顶这浩淼的天空和满天的繁星,眼前浮现出了那日陈凝兮躲闪不及露出的小女人情态,映满繁星的眼底染上了笑意。 不知她此刻正在做些什么,是否也像现在的自己一般想起了自己? 想必是不会了,以她的性子,多半是又在琢磨药理了。 李渡看了眼院子里的睿王,拿着李青从京城传来的消息,走了过去:“王爷,李青递来的消息!” 睿王接过帛纸,展开,上面写着:无异常,安好。 李青这是在说京城各方势力并无发现睿王金蝉脱壳之事,陈凝兮也一切安好。 睿王看了消息,思索了片刻,朝李渡吩咐道:“明日出发去江南!” 第一章 被劫 睿王想的并没有错,离京小半月来,陈凝兮还真没有如他那般想过他,最多也就是在给医馆的病人看病时眼前一晃而过他的窘相。 回到医馆后,陈凝兮每日里除了研习医书,就是给病人看病,遇到什么棘手的病症,就与医馆的大夫以及陈老一同探讨探讨,日子过得甚是平稳。 早前留在医馆的小乞儿,病好后恢复了十几岁少年该有的健康与活力,当乞儿时练就的机灵使得他十分讨喜,在医里馆混得如鱼得水。 陈凝兮见他聪慧,对医药颇有些天赋,多些栽培日后定能为祖父分担不少医馆的事,便有心教导,为他取名陈白芷,看诊出方子都带着他。 这日,又到了出城采买合时令的新鲜药材的时候了,陈凝兮许久未出城,颇有些想念南山寺的景色,便带着春夏和陈白芷出城前往南山寺,身边跟着暗卫李青。 马车行到半路,突然停下了。车夫看着近前横竖躺在道上的流民,朝马车内禀告:“小姐,今日不知为何,这路上突然出现许多流民,挡了去路。” 春夏掀了车帷,陈凝兮看着路上数十个衣衫褴褛的流民,见他们瘦骨嶙峋,面上神情是饱受苦难而无望后的麻木和呆滞,不似作伪。陈凝兮虽仍有疑虑,但心存不忍,便让李青上前查看,施以银两让他们让道。 李青接了春夏递来的碎银子,走上前查问,不料,刚走到人群前,方才还萎靡不振的流民一拥而上,将李青围了个严严实实,一只只瘦得皮包骨头的手使劲朝他抓来,争相抢他的银子,配饰,甚至是衣物。一时,李青被围得脱身不得。 就在此时,突然从道路两侧的树林里钻出数个黑衣蒙面的人,一手刀打晕了车夫和陈白芷。陈凝兮和春夏还未来得及呼救,就被浸了蒙汗药的帕子迷晕了。 待李青终于衣衫不整地从流民中脱身时,陈凝兮和春夏已经不见了踪影。李青心知事情不妙,召来送信的家鹰,第一时间将消息递出,自己则顺着黑衣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追踪半日未果,李青又折返皇城,去丞相府求见胡砚书,焦急说明了事情原委。 胡砚书听了此事也是变了脸色,想自己才在睿王面前打了包票,如今不过几日,陈凝兮就叫人给劫了。若是陈凝兮有个好歹,睿王怕是要拆了这京城。遂,立马派了全部人手,找寻黑衣人与陈凝兮。 京城天香楼的一间暗室里,陈凝兮昏睡在锦床上。床沿上坐着个身着玄金色常服,头戴墨玉冠的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邪邪盯着陈凝兮素净的面容,见其昏睡中因不安紧紧皱起了眉,常服下的手慢慢伸向她凝脂般的脸。 轻抚了抚眉头,划过琼鼻、嘴角,最后停在了弧度美好的下颌。像是对手下柔润的手感颇为满足,手指又来回摩挲了片刻。 陈凝兮颤了颤眼睫,睁开双眼时,下颌上的手还没有收回。 还不算清明的眼神直直对上灼热而邪气的视线,陈凝兮心中一咯噔。 待神志清明了些,陈凝兮吃力地抬手拂开脸上的手,了然嗤笑道:“元公子,可是要报那一蹄之仇?” 闻言,元湛脸上的邪笑瞬间消失,狠戾之色尽显:“是又怎样?他既那般羞辱于我,我便也让他尝尝这被人羞辱的滋味!” 陈凝兮心觉好笑,便也笑出了声:“所以你就趁睿王离京,设计劫了我来?你不敢正面对他,却要拿我这样的弱女子开刀,当真好笑!” 陈凝兮的话实是戳中了元湛的软肋。论圣宠,无人能及李晏;论阴险狠厉,元湛也从未赢过他。元湛虽与李晏素来不和,但过往碍于家族前程,不好与这天乾唯一的封王结仇,平日里多是些小打小闹,无伤大雅。 可那日宫门前昭道上的一蹄,不仅让元湛半月下不来床,更是狠狠打了整个元家的脸。为此,元湛被元皇后很是数落了一番,更是让自己的庶兄有了可趁之机,让自己离元家家主之位远了许多。 元湛一口气憋在心中,静待时机报仇解恨。终于等到睿王出京养病,派去的探子回禀说睿王已出北中郡了,才逮着陈凝兮出城的机会设计将她劫了来。 听到陈凝兮的嗤笑,元湛不怒反笑:“兵者,诡道也。只要能让他心痛,什么样的方法并不重要。” 说完,重又捏向陈凝兮的下颌:“我是真有些喜欢你呢,可你偏偏是李晏瞧上的人。你说,李晏要是知道自己还未成婚的王妃提早给自己戴了绿帽,他会怎样?” 陈凝兮使劲全身的力气掰元湛的手,却男女气力悬殊,仍是让那只不怀好意的手滑向了脖颈。 衣襟被扯破的哧啦声响起,陈凝兮感觉那只手像一条蛇一样冰凉地绕向自己,头皮骤然发麻,从没有过的恐惧袭上心头,呼吸都要停止了。 慌乱挣扎间,摸到了腰间为了方便取用别着的银针包,快速抽出了数枚,在元湛堪堪俯身吻来时狠狠扎向他的太阳穴,却被察觉偏了头,最后扎在了元湛的颈项。 “嘶!你这个贱女人!”元湛吃痛狠狠甩了陈凝兮一耳光,直抽得她喉咙里冒出了血腥味,眼冒金花。 陈凝兮拢了拢微敞的衣襟,镇定了神色,抬眼瞥向元湛:“元公子当知,世上医毒不分家,我虽为弱女子,但身上的毒也不是一般人敢碰的。公子还是离我远点比较好!” 元湛轻轻碰了碰耳根下的几枚银针,瞬间痛得面皮抽了抽,又感觉一阵眩晕,踉跄着扶着床柱才站稳。 “你给我施了什么毒?” 陈凝兮揉着开始肿胀的脸颊,不紧不慢道:“公子若放我走,解药自然奉上。若是不放,三日后肝肠寸断,不得好死。” 元湛的面皮变得紫青,颇有些中毒后的面貌,半晌,在陈凝兮看似平静的神色中低笑出声:“我倒是小瞧了你,不过,你以为凭这样的雕虫小技就能威胁我放了你?我倒不信京城就没有高于你的医者。” 忍痛拔了银针,元湛晃了晃晕沉的脑袋:“陈凝兮,李晏远在江南,别指望他能来救你了。本公子有的是时间,你还是考虑清楚乖乖从了我,以免受皮肉之苦。” 说完,狠狠盯了陈凝兮一眼后,扶着脑袋出了暗室。 暗室的门开了又关,陈凝兮根本来不及观察门外的景况,从而判断自己所处的地方。 见元湛走了,陈凝兮紧绷的神经一松,那股劲一散,强撑起的身子一下子倒回了锦床上。脸颊上火辣辣地疼,摸上去,一直肿到了眼尾。 看来,元湛是对睿王恨之入骨了,今次自己怕是难以脱身。方才不过是趁其不意侥幸躲过一劫,那几枚银针纯粹只是几枚银针,不过是恰好戳中了元湛的颈项穴位,致其头晕无力。待他回过神来,自己怕是在劫难逃,得想法子出去。 等身体恢复了些力气,陈凝兮坐起身来,打量这间暗室。这是一间充满女人味的屋子,空气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淫靡味道,陈设装饰都极为艳丽,全不似自己所知的任何女子闺阁,倒有些花坊风格。 屋子四周除了那扇门外,没有任何窗子,只在琉璃瓦顶留了几个孔,方便透气,这点倒是挺符合囚室的。 陈凝兮慢慢挪到暗室门前,使劲推了推,又拉了拉,暗室的门却纹丝未动。又围着暗室找了一圈的机关锁扣,刚攒起的力气耗尽了,也未有所获。 陈凝兮暗叹一声,这次怕真是要遭难了。元湛说得没错,睿王远在江南,即便有心来救,等赶到京城,已是晚了。李青又身单力薄,祖父更是毫无势力,要在短时间内找到这里难如登天。 思及此,陈凝兮又拢了拢衣襟,从来淡定的心此刻也涌出了不安和无力,想自己过往这十六年顺遂平安,未想今日却如此狼狈,过几日还不知有什么等着自己。祖父处心积虑送自己进王府,求的不过是平安,可如今,祖父怕是要自责了。 陈凝兮忽然想起那日香椿树下,睿王说待他归来便是大婚的话,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如此境地,他又有何通天彻地的本事,前来相救? 第一章 改道回京 陈凝兮在这暗室中绞尽脑汁地想脱身之法,而外面,李青,胡砚书和医馆里的人都在搜索整个京城。为了不对陈凝兮和睿王的声誉造成损害,大家只能在暗地里焦急地寻找。 如此到了夜晚,众人归来聚集,却仍是未果。胡砚书不由暗骂自己大意了,再耽误下去,陈凝兮怕会出事。遂吩咐手下继续挨家挨户地寻找,包括京城各大店铺花楼,一个都不放过。 见胡砚书暗自气恼,李青担忧道:“此事应是早有预谋,对方虽劫了陈小姐,目标怕是我家王爷。我已第一时间将消息传于我家王爷,但路途遥远,王爷即便回京为时亦晚。当此关头,还望公子琢磨琢磨会是何人有如此动机和手段,我等好对症下药。” 在这京城里,对睿王痛恨至极的人不在少数,毕竟这么多年来,睿王在外的纨绔形象实在深入人心,得罪了不少人,都是碍于圣宠才一直隐忍。 如今借其离京,拿他在意的人开刀,且能做得天.衣无缝的,却只有数人。而这京中最是痛恨睿王又有能力瞒天过海的却只有元家,而元家中最是沉不住气的正是元湛。 刚想到此处,苏醒过来的陈白芷匆匆跑进来,一脸焦急之色:“胡公子,小人觉得此事很有可能是那柱国将军府的元湛所为。一月前,其曾在宫外昭道上拦阻我家小姐,出言戏弄,受了睿王爷的马当胸一蹄,卧床半月之久。” 胡砚书和李青听了此等旧仇,更是断定幕后黑手是元湛,然而元家作为皇后外戚,权势滔天,元老将军更是手握东南地区兵权。胡砚书深觉此事棘手,便匆匆赶回丞相府寻老头子商量对策。 京城里众人在焦急地寻人,远在京外的睿王在陈凝兮被劫大半天后也收到了家鹰送至的消息。 睿王收到消息时,刚好出北旱荒漠,欲转向江南赶上出京时的车队。 见到家鹰时,便是心里一咯噔,若非紧急重大事情发生,李青不会动用家鹰。 待解下纸条,看到上面写的“陈小姐被劫,不知何人所为。”时,睿王一时心乱如麻,急剧的不安袭上心头,想也未想就叫停了众人。 铁青着脸吩咐李渡:“给本王一匹最快的马,全速回京!” 看着睿王气极目眦欲裂的神情,李渡忙上前劝道:“主子,此时回京,江南那边怕会露馅,况且您的腿不能快速骑马。” 睿王沉沉瞥来一眼:“你忘了?本王可是个纨绔王爷,江南之事不过是本王的又一个游戏。至于我这腿,自会让那找死的人加倍奉还!” 睿王的眼神太过狠厉,李渡不敢再劝,忙将最好的马给了他,众人弃了马车,改道全速向京城赶去。 北旱荒漠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即便是马不停人不休全速赶路也要三日时间。更何况,睿王腿疾在身,骑马已是勉强。如今心中担忧,憋着鼓劲忍着左膝传来的剧痛猛挥马鞭,将马速提至最快,半日之后已是感觉不到左腿的存在。 李渡骑马紧跟睿王之后,见主子全不顾自己的千金之躯,左膝伤口因半日不停的摩擦碰撞早已开裂,更有鲜血随着动作被甩下。李渡焦急万分,回了挥马鞭,与睿王并驾齐驱后,再次劝解:“主子,您的腿真的不能再这样疾行了,停下来处理下伤口再赶路吧?” 睿王仿佛没有听见李渡的话,双言直直盯着京城的方向,丝毫没有减慢马速。 “主子,有李青和胡公子在,您不必太担心,想必陈小姐也不希望您因她而不顾自身。” 听李渡提到陈凝兮,睿王冷厉的表情才稍稍回暖,想起那日别院里她肃着面容让自己谨遵医嘱,心中便有暖意:“此事因我而起,若是对方心狠手辣,她一弱女子如何自救?” 见李渡张嘴还要再劝,一挥马鞭,抛下句:“不必再劝!”便不再理会。 李渡无奈,忙带着众人快速跟上。 天色将晚时,一行人路过中原的一个小镇,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睿王却无意住店歇脚,只让李渡等人沿街补充了干粮饮水,自己拖着毫无知觉的肿胀左腿下马,用出府前备好的药简单包扎处理了。 食不知味地嚼了几口饼子,睿王一翻身又上了马,就着朦胧的夜色继续赶路。 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时,众人燃起了火把照路。夜晚天寒露重,众人赶了一天的路,甚是疲累。睿王摸了摸毫无知觉的腿,心里估算着还剩下多少路程。寒凉的夜风袭来,睿王喉口一痒,忍不住咳出了声。 李渡闻声,心知劝解无用,但仍忍不住上前:“主子,您高烧方愈,出京后又连番赶路,如今这般无休无眠地疾行,属下怕……” 话未说完,一阵翅膀拍打声伴随着一声鹰鸣传来,睿王眼睛一亮,李青那边有发现了。 信是胡砚书写的,简单说了自己的猜测和丞相府的无力,只能尽力为睿王拖延时间。 看完了信,睿王哼笑出声:“既然玩够了小打小闹,想来点真的,那就如你所愿!” 见了睿王这般神情,李渡很是无奈,也不知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下,劝是劝不成了,也只能跟着睿王尽快赶回京城,等救了陈小姐,再好生治疗睿王这被折腾惨了的左腿。 京城里,元湛这几日很是小心,一直待在将军府中。那日被陈凝兮用银针扎了脖子,又听了陈凝兮的一番话,心中很是不安。回府后,本想找太医的,但为了不引起怀疑,只是叫了京城里普通的大夫上门。 前后数个大夫搭脉查看后都说没什么问题,再逼问几句,又说可能是自己医术不精,识毒更是浅薄,无法查出使毒高手所施的毒,还望另请高明。 如此一来,元湛虽然怀疑是陈凝兮使诈,但涉及到小命,也不敢大意,暗地里寻找医术更高的大夫。暗室那边则派人盯着,除了进去送吃的,连一只蚊子也不会放进去。 反正睿王远在江南,即便已经得知消息,以他那病怏怏的身子,要赶回来也应是半月之后。自己且等着,陈凝兮所说的三日毒发之期。到时候若是无碍,就该给陈凝兮那小贱人点好玩意儿尝尝了。等到李晏那厮回京的时候,就是他承受这泼天的羞辱的时候。 见元湛跟龟鳖似的缩在将军府中,胡砚书更是肯定事情是他所为。那日与胡老丞相商讨后,便决定来一招围魏救赵。 元老将军行武出身,治军甚严,最是厌恶子孙荒废己身,不学无术,学那些个纨绔子弟尽沾染些淫靡之气。 元湛为顺利继承家主之位,在元老将军面前,从来扮演的都是满身优点一心向上的接班人。但他心中却是极为不屑元老将军的这一套,这京城就是个大染缸,身在此中,却还要求那一身清白正气,不是白费力吗? 因而,私底下,元湛所做的龌龊事也是不少,就拿最近的一件事来说,京郊元湛私下购置的别庄里,还拘着元湛抢来的数个小娘子。 探子上报此消息时,胡砚书也是哼笑出声:“得来全不费工夫,把柄送了门,没有不用的道理。” 胡砚书派人悄悄给元湛的庶兄送了信,将其引往京郊别庄。 元湛得知此事时,正是请了城外有名的游医诊治。最终从游医口中确定自己果真是被陈凝兮骗了,恨不得马上撕了陈凝兮。 正要前往暗室发解心中怒气,手底下的人匆匆赶来禀报,说是他那虎视眈眈的庶兄不知从何出得了消息,正要去京郊别庄揭他的老底。 一时顾不得惩治陈凝兮,忙带了人赶去拦人,以免事情落实,叫元老将军知晓了。 如此一来,倒是给陈凝兮和睿王争取了足够的时间。 第一章 别怕 已经是第五日了。 这几日,陈凝兮想尽了办法找出口,均是无果。想着从唯一进出暗室给她送饭的人身上下手,但对方应是被严厉叮嘱过,很是警觉。从来不接陈凝兮的话,也不与陈凝兮眼神对视,放下饭菜就走,所以无法智取。 而看其走路带风,应是个练家子,以陈凝兮现在的处境和身体状况,想要靠武力解决那也是不可能的。 因而,前三日里,陈凝兮都有种提心吊胆的感觉,设想了许多种再次面对元湛时自救的办法,没有一种是行得通的。 待到第四日,元湛却没有出现。陈凝兮揪着的心终于放松了些,应是李青和祖父查到了什么,想办法拖住了元湛。原本无望的境况,如今好似有了一线曙光。 那日虽一时唬住了元湛,却也戳了他的软肋,叫他丢了那份怜香惜玉的心思,下手当真毫不留情。命人只准送水送菜,衣物和药品却是半点不给,更是让人搜走了她身上的银针、发簪等尖锐之物。如此,陈凝兮就这么穿着被撕破了衣襟的白裳,肿着半边脸颊过了这数日。 元湛好不容易解决了京郊别庄的事,设计摆脱了庶兄,赶到暗室时已是夜幕时分。因庶兄之事,心中更是愤怒不止,想着能在陈凝兮身上发泄怒火,一逞凶欲,心中那股怒火又转化成了面对猎物时的兴奋。 未免上次的事再次发生扰了兴致,元湛特地准备了青楼里专为调.教刚涉欢场的女子的药物春香露,即便是高洁烈妇也能瞬间变成欲女,是男人寻欢作乐时常用的助兴之物。 暗室的门被大力推开时,陈凝兮正勉强拢着衣襟在用膳。听见声响,以为李青等人终于来救,忙转头看去,入眼的却是手拿药瓶一脸淫.笑的元湛。脸上的喜意霎时退了个彻底,本就肿胀的脸更是毫无血色,握着玉筷的手轻微抖了抖,又强行控制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元湛。 见到陈凝兮此刻强装镇定的表情,元湛心情大好。又见美人虽衣衫不整,面颊青肿,被关了几日有损颜色,却仍能保持坦然的神色,周身气度丝毫未减,终于有些明白为何睿王会看中了她。不过,用了这春香露,看你还能不能继续维持这副表情。 元湛捏着春香露,邪邪看过来:“陈凝兮,三日已过,本来你所说的肝肠寸断毒发身亡是想让你体验一番的,只是本公子向来怜香惜玉,舍不得让你这般的美人受苦。所以,特地为你选了样好东西,今日,就让你尝尝。” 说完就直直朝陈凝兮走过去。 眼见着元湛逼近,陈凝兮强行控制住欲要发抖的身子,摆出不屑的表情瞥着元湛,捋直了舌头,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淡定自若:“元公子可知,睿王已至京城?” 乍闻此言,元湛脚步一顿:“我怎不知?” 问完才发觉此话真是蠢得可以。自己派了人盯着都没得到消息,陈凝兮整日里被关在这里又从何得知?这女人脑弯子忒多,自己差一点又入了套了。 “陈凝兮,你就别想着耍什么小聪明了,即便是喊破了天,你的睿王也不会出现。” 元湛已是失了耐心,不再多费口舌,话音未落,就猛地上前,右手用力捏住了陈凝兮的两颊下端,使巧劲迫她张开了唇。 陈凝兮瞳孔骤缩,使了浑身的力气去掰元湛的右手。 元湛见她这幅模样,只觉周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了,慢条斯理地用牙咬开瓶塞,前倾着瓶口对准了陈凝兮极力想闭合的唇:“这可是个好玩意儿,乖乖喝了,本公子保证,定让你尝到飘飘欲仙的滋味儿。” 元湛的手劲极大,陈凝兮已是用尽了力气也无法挣脱。冰凉的瓶口抵着唇,感觉到冰凉滑腻的液体顺着嘴角滑进了嘴里,淡定了十六年的陈凝兮,就在这一瞬间,内心涌起了绝望。 将满满一瓶春香露倒入陈凝兮口中后,元湛终于松了手,兴奋地看着陈凝兮的反应。 “咳……咳……咳……”元湛一松手,陈凝兮立刻就伸指入喉引吐。 见事到如今了,陈凝兮还在做垂死挣扎,元湛擦了擦因陈凝兮挣扎溅到指上的春香露,双眼因兴奋而发红,像毒蛇一般盯着陈凝兮:“你就不要再费劲了,这春香露沾一滴便会起效,如今满瓶下去,即便你吐了出来,也是无用了,应当好好享受才是。” 陈凝兮知晓花坊青楼里的女子身不由己,多为人所践踏,伤天害理的龌龊事更是经历不少,平日里偶有替她们治病,也是多有怜悯,却从未想过竟有一日,这样的龌龊事会落到自己身上,也从未想到元湛此人竟如此道貌岸然,虚伪至极。 感受到开始上升的体温,陈凝兮一抹嘴角,眸光温润不再,狠狠盯向元湛,眼神里多了股睿王般的狠厉。 “你就不怕,睿王将你碎尸万段?” 仿似被陈凝兮从未有过的狠厉表情惊到了,元湛慢慢收了脸上的戏弄之色,须臾,又摇了摇头,无所畏惧地走近陈凝兮,楼向她已发软的腰肢。 “碎尸万段?我乃皇后亲侄柱国大将军嫡孙,无缘无故的,即便贵为王爷,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今日之事,无凭无证的,我为何要怕他?” 说完便半搂半抱着陈凝兮往锦床走,一双不安分的手更是肆无忌惮地沿着腰线上下揉抚。 感受着体内愈来愈难忍的不适,陈凝兮已是浑身发软,身子软得如面条般,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躺卧在锦床上,听着元湛宽衣解带的声响,陈凝兮慢慢将舌根放在了上下齿之间。 如今怕是唯有此法能免受这肮脏之事了,只是还未替春夏找个贤良之人,未替祖父和奶嬷养老送终,也未能治好睿王的腿疾,未能等他回来亲口说一声“抱歉,不能与你成婚了!” 一阵令人作呕的男子气息拂上脖颈,陈凝兮齿间开始使力。 便是此时,暗室的门突然被人从外踢开,轰地一声朝内倒在了地上。 紧接着,还在自己身上撕扯衣衫的元湛被人一脚直接踹飞了出去。 陈凝兮已经咬破了舌头的齿关一松,被人小心喂了一粒药丸。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睿王那张长满胡渣,憔悴不堪却仍削瘦俊美的脸映入了眼帘,伴着微颤的嘶哑声:“别怕,我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当了回后妈,宝宝们表pia我…… 第一章 我在 数日的快马加鞭日夜赶路,从来众星捧月般高高在上的睿王此刻的模样实在有些狼狈。双眼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覆上了一层青青的胡渣,衣摆上溅满了已经干硬的泥点子,左腿更是肿得吓人。让谁见了,都不会想到这就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王爷。 此刻李晏的心神却全不在自己身上。小心将陈凝兮搂进怀里,快速喂她服下从天香楼老鸨那里搜出来的解药。 见陈凝兮无意识地服了药后,已是彻底失去了意识,李晏将她搂得更紧了些。颤着手将她散乱的衣襟拢紧,单手解了自己的披风盖住她的身子,又拂开粘在脸上的凌乱发丝。 发丝下青肿严重的右颊顿时映入眼帘,李晏只觉有一只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心,捏得他喘不过气来,痛得厉害。手指抖个不停,伸了又缩,反复数次才碰了碰怀中人的伤肿。 陈凝兮受痛,眉头紧蹙起来,模糊不清地呻.吟了一声:“痛!” 惊得李晏忙将手拿开,眼里现出深不见底的怜惜和柔情。凝视片刻,见陈凝兮睡得安稳了,才转头吩咐:“将那畜生阉了,剁了双手,关进天香楼的其他暗室里。” 一直站在门侧的胡砚书收起了脸上愧疚的表情,脸色复杂地看着李晏:“子珩,他虽死不足惜,但好歹是柱国将军府的嫡孙,该如何处置,是否再斟酌斟酌?” 李晏用手指擦了擦陈凝兮嘴角的血迹,想着若是自己来晚一刻,怀中人怕已是香消玉殒,心中惊怒交加,恨不得将那畜生剁成肉糜喂了狗。 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的怒气,李晏看也不看一旁昏死过去的元湛,小心翼翼地横抱起陈凝兮,赤红着眼走出门去,嗓子喑哑地继续命令:“其余人等一律封口,火烧天香楼,勿留痕迹!” “是,主上!” 胡砚书看着李晏全不顾自己的伤腿,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模样,不禁扶额低叹:“这事搞不好真要闹大!” 看了眼一旁也是满脸担忧的李渡,胡砚书思索片刻道:“你家主子如今正在气头上,天香楼的大多数女子都是无辜的受害者,若是将她们全杀了,定会叫人起疑,到时候查到了王爷,就算皇上再偏宠,也难逃过御史台和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李渡深以为然:“那我等该如何?” “不如这般,天香楼照样烧,只是不杀不知情的无辜者,告诉他们是元湛坏事做尽,被人反杀,还被烧了他一手打造的肮脏地。想必那些受尽折磨时刻想要逃出去的女子不会放过这样的生路的。” 胡砚书此计甚妙,李渡听了也松了口气,忙带了人去做。 片刻后,天香楼大火冲天,照亮了京城的大片夜空。 火光也照亮了行驶在南郊的马车。李晏轻柔地抱着陈凝兮,尽量使她免受颠簸。大火的红光透过车帏进到马车里,投进李晏的眼中,反射出一丝嗜血的光芒。 马车一路行至南山脚,却并未停下,一直绕到了山背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才缓缓停下。李晏抱着陈凝兮走下马车,在山壁某处岩石上用力一扭,山壁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声,现出了一条幽深的密道。 “明日一早将陈老和春夏接至南山寺,随后自去找李默领罚!” 李晏话音方落,山壁又咔嚓一声,恢复了原样。 车辕后的李青垂首领命,消除了山壁前的车痕后,驾车回平安医馆,将事情告知正在焦急等待的陈老。 南山寺方丈院内,弘寂大师盘坐着诵经参禅。手里的念珠滚动,突然手指一顿,弘寂大师睁开双眼,隔着房门朝天香楼的方向看去:“命盘已始,既是局中人,怎离局中事?罪过罪过!” 索性收了念珠,起身煮茶,静待不速之客。 片刻后,不速之客李晏抱着陈凝兮,通过密道里的机关梯直接来到了弘寂大师禅房的内墙后,轻触机关,墙面一分为二。 正正对上茶汽缭绕中的弘寂大师,李晏眼中的戾气还未褪净,哑着声道:“和尚,借你地方一用。” 说完,便径直将陈凝兮小心安置在榻上。一直憋着的股气突然一松,李晏脚下踉跄了下,最终还是没能支撑住,颓然歪在了榻侧。 见他这副失了力的模样,弘寂大师递上一杯热茶,没好气道:“小友净会给贫僧惹麻烦!” 又转身去寻了药具,将李晏扶坐好,替他处理惨不忍睹的伤腿。 “呃……你就不能轻点!”李晏吃痛闷哼出声。 弘寂大师慢条斯理地擦去血污脓溃,又慢慢倒了大半瓶酒,才打趣道:“此去西北千里之遥,小友日夜兼程都未曾顾及伤痛,此时怎呼起痛来?” 李晏闻言,却无意与弘寂大师玩笑,连对方作为一寺住持竟然藏着酒都不甚在意。偏头看了看陈凝兮不甚安稳的睡相和脸上的伤肿,才喃喃问道:“和尚,你说我是不是魔怔了?” 弘寂大师手上动作未停,彻底清洗好伤口后,敷上药粉包扎伤口:“人随心动,心由世事,皆为命数。是否魔怔,在己不在人。” 在己不在人吗?当日在不思归酒楼,胡砚书问自己是否真是喜欢上了陈凝兮。彼时,心有异动,却并未在意。而如今从得知她被劫的消息开始,自己所为种种实已超出寻常,如此这般模样,再说不喜欢怕是真的自欺欺人了。 弘寂大师替李晏处理好伤处,又行针消瘀止肿。待收了针,见李晏已消了戾气,静静地看着榻上的女子发愣,便也不打扰,收拾了药物后道一句佛号,径自打坐去了。 房内烛火昏黄,李晏微曲着伤腿静静看着陈凝兮,眼神一寸寸描摹着她的眉眼,仿似第一次认识她般,任由着自己的心一点点涌上柔情,将最后一点狠厉犹疑扫了干净。 忽然,眼神描摹下的脸显出痛苦之色,睡梦中的陈凝兮伸出双手,青白着指节虚握在自己的颈项上,身子开始扭动挣扎。 李晏眼中一慌,忙拖着左腿挪到榻侧,手一伸,小心握住了陈凝兮梦魇中握着什么东西的手。上身前倾着凑近她,用了这辈子最温柔的语气反复抚慰:“别怕,我在!我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别怕!” 如此反复数次,陈凝兮好似感受到了身侧人的温柔小意和安全可靠,半晌后,慢慢脱离了梦魇,身子不再挣扎,手上也松了劲。 李晏替她将乱了的被子重新裹好,理了理额前的发丝,握着的手并未松开,就这么握着靠在榻前陪着她。 眼见着天就要亮了,陈凝兮身上还不知是否有其他伤处,需得陈老和春夏上得南山寺来才好处理;天香楼那边也不知处理得干净与否;江南那边也不知还能瞒几时。 牵挂的人就在身侧,李晏的脑子清醒了不少,此前一直忽略的关键之事也都重新惦记上了。才琢磨了片刻,几日来积累的疲累就袭了来,李晏脑袋一歪,埋在陈凝兮身侧沉沉睡了过去。 第一章 心意 这一觉睡得甚是昏沉。一个担惊受怕了数日,一个日夜兼程了数日,如今在弘寂大师的禅房内,一个在榻上,一个在榻侧,脑袋挨着脑袋,两手相握着睡得安稳,连法堂传来的众僧人的诵经声都没能将他们唤醒。 直到日上三竿,陆陆续续地有百姓前来上香拜佛。为了避免引起怀疑,李青掐着百姓们正常前来上香的时间,带着陈老和春夏进了南山寺。 陈老和春夏随着香客们上香拜佛后,才悄没声息地来到方丈院内。春夏已是等不及要见自家小姐,小跑着就要上前推开禅房的门。陈老虽也担忧陈凝兮,但毕竟想得比春夏周全些,忙朝她使了使眼色,示意她动作轻些。 春夏缩缩脖子吐了吐舌,轻轻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脑袋凑上去往里瞧。看见屋内两人的情景,直是瞪圆了眼珠子,慌忙将才推开的门给合上。却脑袋未来得及收回,门扉啪一声直接撞在了春夏的额上。 “啊……痛!”猝不及防之下,春夏痛呼出声,再顾不上合门,忙着揉自己被撞痛了的地方。 一旁的陈老一口气还没叹完,房内已是传来一声喑哑的问询:“可是陈老?” 李晏被门外的动静惊醒,第一时间去看榻上的陈凝兮,见她好好地躺在榻上,方醒还混沌的脑子才逐渐清明,知应是陈老到了。 听见李晏的问话,陈老应了声便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春夏心知犯了错,揉着额头等在外边,等着小姐唤自己。 待陈老进了屋,李晏才放开陈凝兮的手,缓缓站起身来把位置让出来给陈老:“耽搁了一夜,也不知她身上何处还有伤,陈老快给她看看吧!” 陈老见李晏一副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一时心情十分复杂。也不多言,忙上前查看陈凝兮右颊上的青肿。 祛瘀消肿时,陈凝兮因突然的疼痛幽幽转醒,眼睫颤了颤,睁开眼来。 见是祖父在为自己看伤,心知自己不是临危出现了幻觉,确实是得救了,不安了数日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转眼便去寻昨夜那张憔悴却仍是俊美的脸。 站在陈老身侧的李晏感觉到陈凝兮寻来的目光,忙凑近了些轻柔道:“别怕,我在!” 入耳的声音有些嘶哑,与睡梦中的轻柔的抚慰声逐渐重合。 陈凝兮心内一时五味杂陈。万万没想到,他竟真的从千里之外赶了回来。原以为他之庇护不过是因祖父之故,平日里相处行事也就无甚心理负担,如今,他冒着腿彻底废了的风险及时赶来相救,此情意已远远超出所谓的庇护。 见他还是昨夜所见时的那副狼狈模样,怕是守了自己一整夜。淡然了十六年的心,方经历了惊怒绝望,如今又多了种不可名状的感觉,酸酸麻麻的,暖得让人想落泪。陈凝兮想,这应该就是感动吧! 张了张嘴,想对他道一声谢。却牵动了舌头上的咬伤,顿时痛得“嘶”一声,闭上了眼睛。 李晏忙出言抚慰:“我知你意,且先别说话,让陈老将伤口处理了。” 心内又涌起一股暖流,直是暖到了眼部,酸酸涩涩的。陈凝兮静静体会着从未有过的感觉,不再言语。 陈老处理好舌上的咬伤后,唤了候在门外的春夏进屋。 陈老拿出一盒祛瘀膏,递给春夏:“帮小姐看看身上还是否有伤,若只是些青紫瘀痕,就抹上它,按揉片刻;若仍有其他严重伤处,你再说于我。” 说完,转向李晏:“王爷,你这腿伤此次怕是撕裂得严重,还需重新看了再好生调养。此处不便,且随我去他处。” 李晏看了眼拿着药膏等着给陈凝兮抹药的春夏,又给了陈凝兮一个安定的眼神,才在陈老的搀扶下出了屋。 寻了近旁的一间禅房,陈老将李晏腿上的包扎解下,查看一番后,换了新药,重新包扎好。 完事后,才郑重地行了个大礼:“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李晏忙将其扶起:“我虽赶来及时,但此事因我而起,此番害凝兮遭罪,是我之过,何来言谢?” 陈老神色复杂地看向李晏,观睿王言语神色,再加上其此次行事,怕是已对凝兮有了男女之情。 陈老心内既喜且忧,当初设计借了皇帝的旨意送凝兮入睿王府,便是要为陈凝兮找一后路。如今睿王如此在意凝兮,本是好事,然若二人真产生了男女之情,却是万万不行的。 见陈老一张脸皱成了菊花,李晏揉了揉太阳穴,难得宽解道:“陈老尽可放心,后续之事我定会摆平,日后也定会护好凝兮。” 陈老还待再说,李晏一摆手阻了他的言语:“你既将她送到我府上,我便会依言护好她,且三月之期将至,不日钦天监便会择定及时。大婚之后,她便是我睿王府的王妃,我看还有谁敢再动她。” 陈老满心忧虑,但看李晏不欲再谈,也只能暗叹一声。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日后待他们知晓了其中隐情,伤怀在所难免,但总好过如今就被皇帝发觉祸及性命。事急从权,等这老病之身耗尽,去了地府再向莲妃娘娘请罪便是。 李晏只当陈老是担忧陈凝兮的安危,并未多想。见他忧思甚重,两月未见,更显苍老了许多,脸上的病态异常明显。不由问道:“你的病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陈老佝偻着身子,咳了数声,才坦然道:“左不过数月了,日后凝兮就只能靠王爷了?” 闻言,李晏一惊:“怎会如此,早前不是说还有一年之期吗?” “时也命也,早晚又有什么区别呢?也是时候去见他们了。” 李晏心知,陈老口中的他们是十数年前在老家遭难的家人,可能还包括自己的母妃,一时心内有些复杂。想来若不是当年宫变,陈老将自己推出去替皇兄挡了那一箭,十六年来又苦心替自己隐瞒腿疾,恐怕自己早就命丧宫中了。 “你还要瞒着她?” “凝兮聪慧,瞒是瞒不住的。况且到了而今的地步,也没有再瞒着的必要了。” 想来也是,陈凝兮向来心思通透,若有什么是她没发觉的,那必定是她不关心的。 两人正交谈间,春夏已经替陈凝兮上好了药,过来告知病情:“王爷,老爷子,小姐身上已经查看过了,除了一些磕碰造成的小瘀痕并无大碍。” 就此,两人止了方才的话题。 李晏想着,天香楼的事,元家定会去皇兄面前告状,自己得尽快赶在皇帝再派人去江南前替下假睿王,便扭头叮嘱陈老和春夏:“切记,凝兮并未被什么人劫持过,几日来都在南山寺里为已故双亲祈福,不幸感染风寒,今日回去就卧床修养。至于本王,未免叫人抓住把柄,需得尽快赶往江南。” 说完,拖着伤腿又进了弘寂大师的禅房。 房内,陈凝兮已简单洗漱好,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裳,经过一夜的休息,面色好了不少。 听见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来到了房门前。 见李晏拖着伤腿过来,忙伸了手去搀扶。 素白纤细的手握在李晏的胳膊上,轻易就感受到布料底下结实的小臂肌肉。 陈凝兮忽然就想起了那夜李晏光裸着的身子,令人心惊肉跳的。此刻隔着衣料,热气传来,手心突然就被烫到了似的。 然再想收回手为时已晚,李晏手一翻已是反握住了胳膊上的素手,五指轻轻合拢后,嘴角微扬,朝她笑了笑。 李晏一系列动作亲密而自然,好似做了无数遍一样,叫陈凝兮一时有些不自在,另一只手抚上胸口,轻轻压了压,想要抚平砰砰乱跳的心。 李晏举步继续往房内走,感受到手心里的纤细手指微微动了动,嘴角扬起的弧度更大了些。 待行至茶几旁,李晏才松了手,示意陈凝兮坐下谈话。 “昨日,多谢王爷前来相救,凝兮甚是感激!” 舌上的伤口未愈,说话时隐隐作痛,但道谢的话一直憋在心中,此时终于说了出来,陈凝兮感觉自在了不少。 “你伤口未愈,不宜过多说话。今次之事,因我而起,来救你是心之所动。” 顿了顿,又道:“害你遭罪已是难安,你若真就此……,我该如何是好?是以,日后不论遇到何事,保住性命最是紧要,其他的有我在。” 若非发生这次的事,陈凝兮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竟是如此地脆弱。往日里的淡然不过是因为身处局外,不过心只是靠逃避来达到自我保护的目的。 现在,有一个人,他坐在对面,眼带柔情,坦诚地看着自己,说万事有他在。 “元湛那畜牲已死,天香楼我也烧了。你无需担忧,今日随陈老回去,卧床修养几日。若有人问起,就称感染风寒了,其他一律不知。” 乍闻李晏杀了元湛还烧了天香楼,陈凝兮惊得瞪圆了双眼,怕此事会查到他,叫人做了文章。 陈凝兮担忧地看着李晏,对方却忽然笑了,笑得十分温柔:“我不会叫人抓住把柄的,你放心。即刻我便出发去江南,你且等我回来!” 知他已有了安排,陈凝兮方放下了心,然见他又要拖着伤腿赶路,顿时愧疚起来:“王爷……” “凝兮,唤我子珩吧!” 珩,玉也,希而贵,常佩饰君子,如琢如磨。对面的男子真诚相对时,确实端方雅致,名玉配君子极为相衬。 子珩,应当是他的字,往日里只听胡砚书在私下里称呼过,想必知道的人并不多,只有极为亲密的人才会如此称呼。 听了李晏的话,陈凝兮方还在担忧的心,此刻却静了下来。臻首微抬,看向李晏的眼神柔和如故,然多了几分往日里没有的亲近:“子珩,此去江南,千万小心!我等你安然归来!” 相视而笑中,心意相通。 第一章 告状 元湛的家仆发现元湛和一干手下均一夜未归,后又从烧成灰烬的天香楼里找出了元湛的贴身玉佩,再不敢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上报了元老将军。元湛的庶兄见人已死透,更是将元湛平日里所做之事添油加醋都抖了出来。 元老将军一大把年纪,没有折在战场上,反被个不肖子孙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待回转过气来,虽气愤元湛所为,恨他不成钢败坏了元家马革裹尸靠命换来的家誉,但身为元家子弟,皇亲世家,如今不明不白地叫人给杀了,还是以这种十分屈辱的方式,就不是个人仇恨了。 涉及到元家颜面和往后在京城的生存,元老将军先是严令众人一字也不能透露元湛所干的好事,又派人私底下帮元湛擦屁股,才在日落之前铁青着脸进宫去找皇帝告状。 昨夜,天香楼的那场大火惊动了整个京城。天香楼作为元家的产业,毁于旦夕之间,众人都在猜测谁有这胆子敢在皇戚头上动刀,就连皇上也十分好奇。 只是众人没想到的是,元家不仅仅是失去了个聚宝盆,更是将长房嫡孙未来家主的性命搭了进去。 元老将军跪在御书房里,声色俱厉:“皇上,在这京城里,与湛儿结仇的唯有睿王一人。睿王月前就曾在昭道上踏马相欺,害得湛儿卧床半月,湛儿遇害,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皇帝见他将矛头指向睿王,肃容责问道:“睿王与元湛之间的矛盾不是一日两日了,睿王若有心如此残害他,也不必等到今日,况且,元湛遇害,首当其冲被怀疑的便是睿王,依他的性子,定不会做出这等蠢事!” “皇上,就算睿王不会因为过往仇怨而杀害湛儿,可若是为了他人呢?” 为了他人?睿王自小跋扈,何时有为他人出过头?若说近日里能让他欢喜到愿意招惹这等麻烦事的也只有那陈凝兮了。 皇帝眯起了眼睛,元老将军话说得斩钉截铁,想必是找到了什么证据,便不着声色地问道:“柱国指的是何人?可有证据?” 进宫前,元老将军便知,皇帝虽对睿王心存猜疑,但碍于救命之恩和兄弟之情,只要睿王不犯谋逆的大罪,就不会对睿王怎么样。 如今借着靠天香楼和元湛的事进宫告状,并非想借此扳倒睿王,而是要加深皇帝对睿王的猜疑。只要种下一颗种子,总有生根发芽的时候。 元老将军伸手入怀,片刻后掏出了两件物什:“湛儿在天香楼里被烧得尸骨无存,老臣只找到了他的贴身玉佩,还有挨着玉佩的一根女子所用的发簪。” 蔡公公忙上前接了证物,递到御案上。 皇帝捏起玉佩和发簪看来看,玉佩确实是元湛的,上面刻有元湛的字,而发簪也确实为女子所用。 “皇上,老臣已经着人查过了,这发簪的主人正是陈老的孙女陈凝兮!臣还查到,昨日陈凝兮前往南山寺,途中遇流民拦路,随后就不知所踪了。臣想,这其中必有蹊跷,若睿王以为是湛儿劫了陈凝兮,便行凶报复,也并非不可能。” 陈凝兮去往南山寺路遇流民发难,这事,皇帝已然知晓,只是派出的探子查到的后续之事与元老将军所言却并不一致,还有探子在天香楼里只发现了玉佩,却并无发簪。 真相到底如何?元老将军一心控告睿王,是借机行事,还是真有其事?此事没这么简单,必须再查。 皇帝心思已转了好几个弯,面上仍不动声色:“陈凝兮之事还有待查证,然事发之时,睿王远在江南,又如何行你口中的报复之事?” 为官数十载,元老将军终是听出了皇帝语气中的猜疑,心知今日的目的已是达到,接了皇帝的话,佯装不屑道:“睿王向来行事癫狂,不按常理出牌,若来个金蝉脱壳,到时候就说自己起了玩性,怕也不会有人怀疑吧!” 此话倒是真正切中了皇帝的疑心,一直以来,皇帝都怀疑睿王是扮猪吃老虎,若真是如此,这么多年来,真是其心可诛了。 遂,皇帝思索半晌,吩咐蔡公公:“即可派人前往江南,接睿王回京。还有,拿着这只簪子,你亲去陈宅,探个究竟!” 又对元老将军抚慰道:“柱国也切莫哀思太过,伤了身体,朕的东南门户还要靠你把守。今日之事,待睿王回京,查明了真相,再议不迟!” 蔡公公领了旨意,片刻不敢耽搁,立马派了人快马加鞭赶往江南,自己则收好簪子趁着宫门还没下钥,匆匆赶去陈宅。 陈宅里,陈凝兮和陈老一直都在等着宫里来人查问,陈凝兮更是令人熬了治风寒的药,实打实地摆起了卧床修养的架势。 当听到宫里来人了,且是蔡公公时,陈凝兮知道,元家出手了。 陈老迎了蔡公公进到前堂,诧异道:“公公此时前来,可是有要事?” 蔡公公兜着手,一副平常神色,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陈老一眼,见他脸上的诧异不似装出来的,才笑着道:“也没什么,只是皇上听说陈小姐昨日受惊了,特令奴才来看望一二,顺便了解下昨日的实情,好找到那冒犯之人,将其正法。” “原来是为此事。”陈老咳了数声,一脸惆怅道,“昨日本是凝兮父母的祭日,她前往南山寺是为了替父母祈福,本就伤怀,如今又受了惊吓,回来就得风寒病了。” 蔡公公也随着叹了口气:“可不是,咱家听闻都捏了把汗,皇上更是生气,到底是何人竟如此大胆,冒犯未来的睿王妃!所幸,陈小姐并无大碍,否则,待睿王归来,不好交代啊!” 听蔡公公提到睿王,陈老顺着话感慨:“可惜,睿王远在江南,如若他在,也定不会发生这等事了!” 令下人奉了盏茶后,陈老看着蔡公公,面带愧色道:“劳公公特地跑来,实在过意不去!”说完,转头吩咐道,“将小姐唤来!” 半盏茶后,陈凝兮在春夏的搀扶下,弱柳扶风般地走了进来,见到蔡公公,虚虚行了一礼:“见过蔡公公,凝兮只是受了点惊吓,并无大碍,烦皇上惦记了!” 蔡公公见陈凝兮只是面色有些苍白,行走间带了股平常治风寒的药味,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异常。 “陈小姐,可向奴才细细说说昨日之事?” 陈凝兮轻咳了声后,脸上现出回忆的表情,皱着眉缓缓说道:“昨日是我父母双亲的忌日,我便带着丫头春夏、医馆的小伙计陈白芷坐马车去南山寺,驾车的是王爷留在我身边的王府侍从李青。” “一路上并无异常,只是在半途官道上被一群流民拦了路……” 如此一番,陈凝兮连真带假将事情从头至尾详细地说了一遍,末了,还感叹了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些流民与盗匪又有何异?” 蔡公公听陈凝兮的描述,与先前探子查到的大致符合,而那簪子,探子没查到,陈凝兮却是自己说了,道是混乱中被流民抢了去。 “陈小姐,您请看看,可是这支簪子?”蔡公公从兜里掏出一支碧玉簪,递到陈凝兮面前。 这正是那日在天香楼暗室中,陈凝兮用银针刺伤元湛后,连着银针一同被搜走的簪子。那夜自己晕了过去,才让睿王忽略了它,如今倒叫元家的人当了证物,呈给了皇帝。 从蔡公公手里接了簪子,陈凝兮仔细看了看,欢喜道:“正是它,昨日为流民所夺,还以为找不回了,怎会在公公手上?” 见话已说道这份上了,蔡公公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说了原委:“这簪子,乃是元老将军亲手拿进宫交给皇上的。” 陈老和陈凝兮异口同声问道:“怎会在他手中?” 看着两人毫不掩饰的惊异之色,蔡公公缓缓解释:“昨夜元家产业天香楼被人一把火烧了,元老将军的嫡孙更是被烧成了灰烬,元家的人在天香楼里找到了元公子的贴身玉佩,并挨着玉佩的您手中的簪子。元老将军认定您与此事必有干系,方才入宫请皇上查明真相,是以奴才才过来问个究竟。” 陈凝兮还未开口,陈老已是又惊又急:“这与凝兮又有何干?那天香楼是京城出了名的青楼,凝兮虽不是高贵人家的千金,但也不会去那等地方,咳咳咳……” 见陈老激动地咳了起来,蔡公公忙宽慰道:“陈老莫急,皇上自然知道个中道理,然元老将军痛失嫡孙,也不好一味将其打发了,总要将事情查清了才是。” 陈凝兮肃了面容,朝蔡公公认真道:“我知元老将军痛失亲人,一时难以接受,可此事凝兮实在不知。且不说我这发簪是被流民所夺,被转卖给了天香楼也不是不可能,昨日流民不过是抢了些银子首饰,并无伤害与我,流民散去,我便上了南山寺,直到今日祖父才去接我回来。此事,南山寺里的弘寂大师可以作证。” 既然已经说开,该了解的也已了解,蔡公公便不再停留:“陈老,陈小姐,奴才只是来了解下实情,皇上圣明,不会冤枉任何人的,二位且安心,奴才这就先回宫了!” 待送走了蔡公公,两人不由都松了口气,只望睿王那边能一切顺利。 第一章 反将 李晏拖着伤腿,紧赶慢赶地终是在皇帝所派之人到达前赶到了江南,替下已经在江南寻花问柳,作威作福许久正愁找不到新花样的假王爷。 囫囵了解了下这些时日里,替身都干了些什么糟心事儿,李晏不禁扶额暗叹:本王的名声就是这么被毁的。 还没等背锅的王爷喘口气,皇帝派来的人就到了。 来的是皇上的护龙卫卫长罗进。 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罗进忽然出现在西子湖中的画舫内,满脸嫌弃地拂开反弹琵琶的歌女,撂下一句:“皇上召你回宫!”,就直接拎着李晏飞上了湖堤。 若是旁人见了此景,怕是会惊到掉了下巴,而李晏身边的人却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 自小到大,只要是李晏做了混事,被人状告到皇帝面前,皇帝就会派罗进将他逮回宫训话。而这罗进有个臭毛病,逮人喜欢用拎的。久而久之,都不用说什么,两人只要见面,必是拎与被拎的场面。 于是,可怜的睿王,方至江南,就被罗进给拎回了宫。 “皇兄,江南风景好,臣弟还没玩够呢,什么事这么急着把我拎回来?” 见李晏确实是在江南被罗进给找回来的,此时又是一副乐不思蜀的表情,李乾的疑虑已是消了大半,摆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斥责道:“你心中除了玩闹还记得些什么?京中出了大事,火都要烧到家门口了,你还一副呵呵呵的样子,成何体统?” “皇兄,怎么一回来就训我,我可没干什么坏事啊?”李晏挠了挠头,半晌又讪讪地道,“额,除了调戏了几位姑娘,破坏了一桩婚事,别的真的没了!” 听李晏还好意思扳着手指头属他在江南做的好事,李乾觉得自己的涵养早晚有一日会被气得荡然无存。 “你在江南为所欲为时,可还惦记你未来的王妃?”李乾甚至都怀疑自己这个不着调的皇弟是否真心喜欢陈凝兮了。 听李乾提到陈凝兮,李晏才收了收表情,问道:“她怎么了?不是好好待在陈老身边吗?” “你让朕如何说你?自己的王妃都不关心。” 李晏这下急了:“皇兄,您把话说清楚了,她怎么了?是哪个王八羔子欺负她了,我去宰了……” “够了!”李乾喝止了李晏,“她有没有被人欺负,你自可回去亲自问她,但元老将军向朕控诉,你因陈凝兮之事,报复元湛,叫人火烧天香楼,残害了他,你可认?” 李晏激动了,也不顾自己的腿,噌地站起来:“什么?元湛那家伙死了?是哪位仁兄有这魄力,真该好好结识一番。只是可惜了天香楼这么个好地方,以后让我等去哪找那么些漂亮的姑娘?” 李乾这下真的是无语了,难道自己真是平日里太过纵容他,叫李氏皇族出了这么个不肖子孙。 扶额再次问道:“你的意思,便是此事与你无关?” 李晏喜笑颜颜,轻拍着手庆贺:“皇兄,我虽早就看那家伙不顺眼了,可我人在江南,又没有千里眼,连凝兮发生了何事都不知,怎会无缘无故害他。再说了,我堂堂当朝睿王,要杀他至于这么费劲吗,还藏着掖着?” 李乾知道,李晏此话不假,而陈凝兮那边的事,也已从弘寂大师和南山寺里的小沙弥那里得到证实。 此事,怕还是朝廷两方势力暗中斗争之故,应是元家故意要将脏水泼到睿王头上。 当朝以元家为首的将臣与以胡老丞相为首的文臣两股势力为重,两方从来互看不顺眼,明争暗斗的,从未停歇。 原本两方势力,一文一武,相互牵制,达成了朝廷势力平衡的局面,但如今,出了胡砚书这么个奇葩,弃文从武,还很是出色,抢了元老将军一方的将职,也就打破了两方平衡的局面。 偏偏这胡砚书自小与睿王交好,这下子,元老将军一派坐不住了,就着元湛之事不闹点事反倒奇怪。 如此想来,李乾的疑虑已彻底打消,正要再数落李晏几句,蔡公公进来通禀,说是胡老丞相有要事启奏。 这下,李乾更是笃定自己方才所想,随意训了李晏几句,将他打发了,才传胡老丞相觐见。 胡老丞相行了大礼后,直接了当地将折子递给了皇帝:“皇上,今日,御史台的台鼓被人敲响,来人是那夜从天香楼里逃出的女妓,状告元公子私下里让鸨母诱拐良家女子,用尽肮脏手段逼良从昌,做尽了丧尽天良之事。” 见李乾打开折子细细阅览,胡老丞相捋了下白须,继续道:“御史台的王御史听闻大惊,立刻着人细查,这一查可真查出了不少龌龊事,具体内情,王御史都已写在了这折子上。此事涉及皇后娘家,王御史不敢擅自行动,便求臣前来递这折子。” 说完,便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站在那等皇帝的旨令。 李乾翻阅着折子,心想元家这回真是急了些,瞧这折子上罗列的罪名,桩桩件件,有凭有据,愣是找不出丁点可以自辩的空子。这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亏,元老将军是吃定了。 也罢,元家高高在上太久了,元老将军更是独掌整个东南的兵权,也是时候给京中的年轻子弟们施展才华的机会了。 “天色已晚,丞相先回吧!” 胡老丞相行礼告退,捋着白须若无其事地出了宫。 当夜,蔡公公带着新鲜出炉的圣旨去了柱国将军府。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整个京城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了消息:元家嫡孙罪行昭昭,虽死难以罄竹,元老将军失于管教,治家无能,降柱国大将军为护国将军,分岭南兵权于胡砚书等一众年轻将领。 元老将军当场喷出一口血,赤红着脸进宫面圣,被拒于宫门外。 消息像长了翅膀般,瞬息便传遍了整个京城,众人都如见了风向标,一时,元府门前冷落车马稀,而风头正盛的丞相府门前访客络绎不绝。 胡小公子更是一跃成了京城人人争抢的如意佳婿。毕竟,如此年轻的岭南骠骑将军,从来少见,何况,跟在他底下的还是一帮京城贵胄子弟。 如此,一场风波,竟是这般出人意料地结束了。陈凝兮听闻后,想着此事的真相,一时甚感滑稽,也更是体会到了京城权力中心的波云诡谲。 第一章 备嫁 元老将军方失嫡孙,又被夺了一半的军权,一时急火攻心,晕厥了过去,而元皇后向来是出了名的傀儡皇后,也无力为家族挽回些什么。 几家欢喜几家愁,元家那边愁云暗淡,而以胡老丞相为首的一派却是喜气洋洋。睿王府更是张灯结彩,遍地红绸。 无他,只是圣旨上的三月之期已至,钦天监夜观天象,终于择定了吉时,六月十九,睿王李晏与陈凝兮大婚。 天乾皇朝武力得天下,少了许多酸儒文人定的繁文缛节,皇族大婚也不像他国那般冗长繁琐,且王爷娶妃,不似帝后大婚那般需礼部配合昭告天下,各项礼仪不能缩减。 是以虽离大婚只有半月时日,各方人员却并不焦急,各项事宜准备得有条不紊。 然而,睿王总是能别出心裁地,让人安生不得。 按理说,陈凝兮已在睿王别院小住了数月,大婚前的六礼如纳采、问名、纳吉、请期等都可直接跳过,只剩下最后一项亲迎。 然,向来行事不讲规矩的睿王,这回一反常态,竟要将六礼原原本本一样不落地做全套了。睿王对礼部说的原话是:我的王妃天下独一无二,怎能如此怠慢?不行不行,本王要给她一场盛大的婚宴,叫全京城的女子都羡慕于她。 于是,礼部的人头疼了,原本绰绰有余的半月之期如今显得捉襟见肘,一帮人忙得焦头烂额,对上这位爷,也就都敢怒不敢言了。 睿王一跃从京城有名的纨绔王爷变成了京城众女子人人恨嫁的痴情王爷,只因睿王差不多将整个睿王府都搬空了,聘礼直是从睿王府到陈宅,摆了几条街,睿王才满意地让人将东西搬进陈宅。 一时京城里,人人称羡于陈凝兮,不是天仙般的容颜,竟有这等好命。 而陈宅内,陈凝兮却是心情复杂得很。 虽经天香楼一事,已确定了睿王的心意,也知自己并不排斥这场婚事,可终究起始目的不纯,往后如何更是难说,如今婚事在即,内心多少有了些许忐忑。 况且,近日来,祖父身体日渐衰弱,每日咳嗽不停,茶饭难咽。自己和医馆的众位大夫轮流把脉,都只得了一个结论:油尽灯枯。 可怎会如此呢?自己离开不过数月,祖父的身子怎就破败至此? 在给祖父侍药时,陈凝兮直言相问:“您的病,时日已久才至如今地步,往日里我却并未发觉,可是祖父有意相瞒?” 事到如今,陈老也没有再瞒的必要,咳了数声,才答:“祖父一生为医,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我这病并无万全之法,你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罢了。” 帮着祖父顺了气,陈凝兮有些哽咽了:“所以,您才会这么急着将我送进睿王府,您是怕我日后一人在这京城没了倚仗,难以自在地生活?” “可是,如今您这般模样,叫我如何安然与睿王成婚?”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陈凝兮自小情绪难以外露,此刻却悲伤难掩,脸上尽是不舍之情。陈老轻拍了拍陈凝兮的手,宽慰道:“凝儿,生死有常,祖父活了这把岁数,也是时候去见你祖母和父母亲了。让你与睿王成亲,实乃不得已之策,只是委屈了你,你可怪祖父?” 委屈吗?问问自己的内心,陈凝兮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起初是事不关己的淡然,到如今已是身在其中,却睿王甚是通情达理,事事都维护着自己,好似也没什么委曲求全的。 “凝兮不委屈,祖父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我,我怎会怪您?” 陈老看着才过数月,却已性情外露的陈凝兮,不由担忧道:“往日,我道你性情冷淡,万事不过心,于情之一事颇是难为。如今,遭一次难,倒叫你打开了心门,有了些普通女子的情态。可世事难料,你若内心太过柔软,还不如心若磐石,那样便不会受到伤害。” 陈凝兮抹了抹眼睛,沙哑着声音道:“我若一直心如磐石,那人间的喜怒哀乐与我又有何异?我来这人间走一遭又为了什么?如今,添些真性情,更加有血有肉地感受真善美丑人间百态,即便最后落得伤怀,也比这无情无欲来得真实。” 陈凝兮说这话时,语气表情与当年的莲妃娘娘一模一样,那时内心笃定一往无前的决绝,那时做了决定认准了方向的无悔。陈老仿佛见到了年轻时的莲妃,热情、恣意、我心由我的自在。 陈老由衷地笑了,凝兮都是要出嫁的人了,往后的路得她自己走。 陈老的病已是回天乏术,陈凝兮本就不是会钻牛角尖的人,往日里也看淡了生死,是以,敞开心地聊了一回,陈凝兮也就释然了,只想好好地陪祖父走完最后的路。 至于睿王那边正在热火朝天准备的婚事,陈凝兮也不在纠结,与祖父的交谈,叫她更清晰地看懂了自己的心:她不排斥,甚至还有点欢喜,她刚敞开的心,李晏确确实实已经迈进了一只脚。 于是,陈凝兮在给祖父侍药的同时,也准备起了自己的嫁妆。 其实,陈老已经替她准备得差不多了,还亲手交给她半枚血玉佩,那是她逝去的母亲留给她的。 奶嬷和春夏帮着绣了几套衣服,至于金银首饰,宫中赏赐的就不少,睿王更是送了许多,但春夏和奶嬷总说人生唯有这一次,需得尽量做到最称心如意,于是便被她们劝着去了千金坊,定制了套喜欢的头面。 数日来,陈凝兮都在担忧陈老的病,再加上自己心绪不宁,便没有多余的心思关注外面的事。 直到与祖父交谈后,放松了心神,此刻在春夏和奶嬷的陪同下,去千金坊定制首饰,才知自己和睿王即将大婚一事,已成了整个京城街头巷尾众人议论的焦点。 便是此刻的千金坊内,就有不少女客议论纷纷。有人羡慕道:“也不知那陈凝兮有何本事,竟让向来不羁的睿王念念不忘,如此深情以待?” 有人回道:“听说只是个普通女子,不过是懂些医术,只是运气太好,恰好是当日第一个穿白裳出城的女子,刚好应了睿王的选妃规则?” 又有人惊呼:“竟有这事?这睿王还真是如传言般不按规矩,选妃都能这般儿戏。” …… 流言入耳,陈凝兮不由觉得好笑,原来如睿王这般名声败坏的王爷在京城女子心中仍是不可多得的佳婿,自己反倒成了好运之人。 春夏却是不服,拉着脸就要上前理论,被奶嬷一把拉住了。 “奶嬷,你拉我做甚?这些人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明明是那睿王好命,能娶到我家小姐这样极聪慧极贴心的女子!” “好了好了,她们能知道些什么?不过是事外人,赶紧定了首饰,早些回去,就不用听这些糟心的话!”说着,奶嬷扯着春夏直往定制间去。 待选好样式,定了取货的日期,又去买了些别的物什,三人才回了医馆。 接下来的数日,陈凝兮便没再外出,安安心心一边侍药,一边待嫁。 第一章 成亲(一) 六月十九,大吉,宜嫁娶。 晨曦微白,陈凝兮就睡眼惺忪地被春夏给唤醒了。 春夏头一次可以全程观摩女子出嫁,又是自家小姐,内心十分雀跃,全无往日里犯瞌睡喜欢赖床的模样,兴高采烈地将陈凝兮从锦被里拉出来:“小姐,该起来梳妆打扮了,奶嬷都已经等好久了!” 原本礼部是安排了宫里的梳妆嬷嬷的,然女子出嫁,这是一生一次的大喜事。 于陈凝兮而言,虽不是如书中所言那般,人生路上得遇一良人,两心相悦,而后缔结连理,与睿王的婚事参杂了许多复杂的隐情,然,既已成定局,便也要顺心而为,开怀才是。是以,陈凝兮婉拒了礼部的安排,让奶嬷替自己梳妆打扮。 转头,便见奶嬷捧着大红的喜服和凤冠进了屋,慈和地笑看着自己。 看着两张亲切的面容,陈凝兮内心涌上欢喜,顿时淹没了心底的那丝忐忑。 换好亵衣亵裤,又着了中衣后,奶嬷让陈凝兮坐在梳妆镜前,随后拿出一个布包,从里头抽出一根长长的麻线。 这是要开脸了。 奶嬷两手扯紧绳子在陈凝兮的脸上忙活开来,先是下巴,而后是脸,额头,一点一点地绞。 奶嬷边忙活,边说着传统的吉利话,春夏在一旁不错眼地瞧着,也跟着奶嬷念叨。待整张脸都绞净了,奶嬷才收了麻线。 再看陈凝兮的脸,已是面色红润,肌肤晶莹剔透,光洁如玉了。 开脸后,净面,而后上妆。青黛描眉,胭脂晕染,镜子里一向素净的人顿时美艳不可方物。 春夏早已看呆了去,原来自家小姐打扮起来竟如此好看,真是便宜了睿王。 上完妆后,便是梳头了。奶嬷拿了桃木梳,顺着陈凝兮的青丝从上往下,缓缓梳到底,边梳着边又说些吉利的话:“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有尾,富富贵贵。” 梳完头,奶嬷轻拍了拍看呆了的春夏,两人展开喜服帮着陈凝兮穿上,再戴上凤冠,理好衣摆,一切方妥。 平日里素净惯了的人,如今妆容齐备,又着了绣着祥瑞花纹的大红色喜服,直是美得叫人挪不开眼。 奶嬷慈和地看着盛装的陈凝兮,眼里是要溢出来的欢喜和慈爱,半晌,抹了抹眼角,托起红盖头给陈凝兮盖好。 一切已妥,剩下的就是静待睿王前来迎亲了。 陈凝兮坐在屋子里,感觉有经年之久,在饿得前胸贴后背时,终于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接着有人喊道:“王爷来接王妃了!” 奶嬷和春夏一左一右搀扶着陈凝兮往外走,至前堂,拜别陈老。 陈老身子已是十分虚弱,今日大喜之日,硬是强撑着等在前堂。 此前还未觉得如何,待透过喜帕看到陈老模糊的身影,陈凝兮一下子就鼻子犯了酸,想要流出泪来。 闻着祖父身上那股熟悉的药香味,耳边传来祖父虚弱却温和的声音:“凝儿,走吧,睿王在外头等着呢!” 祖父那苍老瘦弱的手挽了上来,陈凝兮跟着祖父的脚步往外头走去,待上了花轿,祖父松手前,才哽咽出声:“祖父,您保重好身子,等着凝兮回门。” “安心去吧,误了吉时可不好!” 睿王一身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眼见着陈凝兮上了马车,才转头略显担忧地看了陈老一眼,才带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回睿王府。 睿王府内到处都是大喜的红,更是满座宾。 明明是熟悉的处所,陈凝兮和李晏于此刻竟都生出了陌生感客,牵着红绸两端的两个人,内心都生出了一丝忐忑,夹杂着兴奋、激动。李晏更是恨不得将这一众看客都打发了,掀了这碍眼的喜帕,好好瞧瞧自己的王妃。 待拜过堂,两人进了洞房。 房内烛火通明,照得满屋子都是喜庆的红光。 陈凝兮跟着李晏坐在锦床的床沿处,一应礼仪过后,李晏拿起了喜秤掀起了红盖头。 随着喜帕一点一点被挑起,陈凝兮只觉自己的心开始砰砰砰直跳,不由低下了头。 而手执喜秤的李晏也好不到哪去,心跳得厉害,手抖了下,险些掉了喜秤,定了定,方按捺下躁动的心,一把掀开了喜帕。 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头戴凤冠,身着喜服就坐在自己面前,在这洞房内,李晏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和欢喜,只因眼前垂首而坐的人。 陈凝兮虽未抬首,却也无法忽视那道在自己身上上线逡巡的灼热视线,直是能将人烧起来,两颊噌地浮上了两朵嫣红。 陈凝兮觉得此刻自己的脸定是红得像那猴儿,却那恼人的视线像是看不够似的,徘徊留恋着不可离去。 直是过了很久,久到陈凝兮微弯的颈项都酸了,对方还没有移开视线。 陈凝兮心内羞恼,睿王平时看着很是精明,怎么此时却像个呆子般,就这么一直盯着。 陈凝兮定了定心,待那股子羞意淡了些,脸颊不是那么烫了,才缓缓抬起了头。 方抬起头,入眼的便是身着大红喜服,在烛光照映下丰神俊朗的李晏。迎上对方的灼热视线,陈凝兮顿觉才静了些许的心又狂跳了起来。 往日里就觉得李晏模样俊俏,生就一副好皮囊,此刻盛装之下,更是让人眼前一亮,也难怪京城里那么多女子会羡慕嫉妒自己。 洞房内原本是有嬷嬷引导压床、揭喜帕、饮合卺酒的,李晏嫌她们碍眼,全都打发出去了,此刻屋子里就只剩下相互对视着的两人。 没了引导嬷嬷,该走的礼还是要走的,陈凝兮轻咳了一声,柔声唤道:“王爷?” 听到陈凝兮的轻唤声,李晏方回过神来,顿觉不好意思,耳根子热了起来,竟有那日裸裎相对时的羞窘感,忙移开视线去拿合卺酒。 陈凝兮接了李晏递来的匏瓜,两人相对饮了合卺酒,也就算完成了洞房前的所有仪式。 一时,烛火哔啵中,前厅宾客饮酒的喧闹声都成了背景,洞房内的气氛渐渐旖旎。 第一章 成亲(二) 按理,李晏该去前厅敬酒了。 然而,李晏却一点也不想出去敬那劳什子的酒。今日的陈凝兮太过好看,往日里喜着白裳不施粉黛,虽有一种特别的素净美,今日这番打扮却是李晏从未见过的。精心描过的眉,抹了胭脂的粉腮,点了朱红的柔唇,都显得那么的诱人,叫李晏不由控制地只想盯着瞧。 还想伸手揉一揉烛光下晶莹的肌肤,从手心里冒出来的痒意顺着手臂飞速窜向心脏,那股子伸手的冲动愈发要控制不住。 陈凝兮轻易便感觉到紧挨着坐在身侧的人的躁动,喝完合卺酒后,对方的视线挪回到自己身上后,就再也没离开过,灼热中带着柔情,陈凝兮从不知,李晏竟是这般欢喜自己。 端正放在双膝上的手,瘦长而有力,指节曲起了又伸直,不一会儿有开始曲起,如此反复。原来李晏也会有紧张的时候,想到此,陈凝兮原本紧张的情绪反而得到了抚慰,因李晏这幅样子,反倒觉得好笑。 放着满堂的宾客不管,即便身为王爷,也不大好看,陈凝兮便开口劝道:“王爷……” 还没说正事,便被李晏打断了:“唤我子珩!” 陈凝兮的开口像是撕开了黏黏糊糊的梦境,叫李晏混沌的脑子终于清明了起来。 对上李晏温柔的眼神,陈凝兮绽颜一笑:“子珩,前厅还有满座的客人呢!” 陈凝兮说这话时像极了妻子对丈夫的温声细语,又带了点看戏的调皮味道,让人欢喜得紧。 心上人就在眼前,向来不循规矩的纨绔王爷,真就不理会前厅的哪些人了,又能如何?前厅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好不容易等到这样的机会,自己出去,就别想清醒着入洞房,与其如此,还不如挨皇兄一顿训来得划算。 陈凝兮见李晏不答话,反倒是笑起来,不羁的样子有些像两人初次在医馆见面时。见他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拉起自己,行至梳妆镜前,将自己按坐在镜子前。 往镜子中端详了片刻,才伸手小心地解起自己的凤冠和首饰:“理他们做甚,他们哪有我的凝儿好看?” 陈凝兮不觉莞尔:“他们人多,闹起来可不好看!” 镜子里站在自己身后的人表情未变,待解了累赘而沉重的饰物,骨节分明的双手按上了自己的双肩,使巧劲按揉起来。 “在我府上闹,他们还没有这胆子。况且,有胡砚书和李默他们在,你放心,不会有事!” 陈凝兮并未担心宾客的微词,只是方才气氛尴尬,才有这么一说。此时见李晏注意已定,真不管那些人,也就不再说什么。 李晏的按揉正中穴位,轻重缓急,拿捏得十分到位。陈凝兮感觉酸胀了一天的脖颈,顿时舒缓了不少。 今日天未亮就已起身,一应礼仪下来,即便精简了许多,仍是疲累得很。此刻在李晏有节奏的按捏中,陈凝兮顿觉困乏,上下眼皮开始不由自主地闭合。 正是睡意昏沉的时候,颈项忽然感觉到一阵温热,李晏的双手不知何时停下了按揉,缓缓抚上陈凝兮如雪般曲线优美的颈项。 感觉到李晏双手的轻抚,陈凝兮打了个颤栗,肌肤像触了电般,不由缩了缩脖子。 识字起便开始学医,自小到大,陈凝兮早已见过许多男子的身体,又熟知人体穴道和各类反应。对于男女之间的那点事,虽未亲身经历过,也大体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可知道归知道,此时,身在其中,不由也学了平常女子那般情态,羞窘、慌乱地只想躲起来。一颗心更是不要命地狂跳起来,在前堂传来的宾客喧闹声中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双手不由地攥紧了喜服的下摆,好容易抬眼看向镜中的人,自己已是羞红了脸。始作俑者目光暗沉,眼里像掺了团火,与自己镜中的视线相交,硬是要将自己给烧起来。 颈项作乱的手终于停了动作。 一颗心还未放下,下一秒,陈凝兮轻呼出声。 李晏眯着眼瞧着手下泛起嫣红的肌肤,俯下身,吻了上去。 陈凝兮很清晰地感受到颈部传来的触感,温热柔软,伴随着灼热的气息喷在颈部肌肤上,立时起了小小的鸡皮疙瘩。猝不及防之下,惊呼出声。 身后的男人轻笑出声,声音中带了几丝调笑的味道。陈凝兮不由气恼,恼他孟浪,便端坐了身子,不理会他。 却见罪魁祸首俯下身来,蹲伏在自己身侧,视线齐平。收了眼里的嬉笑,认真看着自己:“凝儿,我知你我婚事,起初不纯,你心有存疑,也许时至今日,还存有日后劳燕分飞的心思。” 说着,李晏伸出手来,紧紧握住陈凝兮的双手:“然,我确实欢喜于你,也是真心与你成婚,想与你共白头。往后一切,只想和你与共,你可愿?” 陈凝兮能明显感觉到,随着李晏说出这番话,自己漂浮了许久的心终是彻底落了实处。回忆起两人自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陈凝兮心知,李晏的话并非只是出于安抚,像他这般的人,如若不是出自己心,断不会强迫自己娶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思及此,陈凝兮反握住李晏的手,按向自己的胸口,真诚地回视:“我知,我信,我亦愿!” 话才说完,便被李晏拥进了温暖结实的怀中。闻着李晏身上淡淡的药香,陈凝兮放松了身体,软软地伏在对方的怀里。 脸庞靠着的胸腔激动地起伏着,半晌震颤起来,脑袋上方传来李晏的说话声:“凝儿,我四岁丧母知生死,于这皇城二十载,今日方知,何为真心,何为欢喜,往后有你,我心安定。” 闻言,陈凝兮抬起头来,伸手抚向李晏的眉眼:“子珩当知,我亦无父无母,往后,情之所牵,唯有你尔!” 情之所牵,唯有你尔!李晏一颗心仿似陷进了棉堆中,既软且暖,一时情动不已。一把横抱起怀中女子,朝铺了百子千层被的锦榻走去。 心内安定,满是柔情,也就不像初始那般尴尬羞窘。待被小心安置在锦榻上,解了喜服,陈凝兮目光含水,迎上了李晏轻柔的吻。 先是细密的啄吻,逐渐深入。两唇相贴,齿间辗转,气息相渡,一时锦帐内春色无边。 第一章 病逝 此刻的陈凝兮仿佛身在一团火中,周身都烧了起来,感受着李晏点火的唇舌滑过自己的每一寸肌肤,内里的空虚感愈来愈强烈,一双雪臂紧紧拥住身上作乱的人,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就在这混沌的高热中,好似听到了一个人的呼唤,“凝儿……凝儿……!” 声音苍老,充满不舍。陈凝兮于迷糊中仔细辨认,那声音越来越弱,直至最后,陈凝兮眼前现出了祖父苍老的病容。 一盆凉水浇灭了周身的火,陈凝兮猛地清醒过来,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一把推开身上的人。 却发现此刻的李晏,憋红了的脸绷得极紧,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半晌脸上红转青,最后一把扯开锦帐,披衣坐起,朝外吼了声:“到底何事?”声音中满是恼怒。 原来一直侍候在外的春夏,方才起,就一直在敲门,朝内唤陈凝兮。 屋外立时响起春夏强忍着的哽咽声:“小姐,白芷说,老爷子快不行了,想见您最后一面,您……” 春夏后面说得什么,陈凝兮已是听不见了。一颗心从天堂直接掉到地狱般,极喜极悲之下,迟钝地不知如何反应。 倒是李晏,霎时反应了过来,满身的欲.火顿消,悲怆之余忙去看陈凝兮,见到她呆愣住的模样,顿觉心疼得很。 此事不能耽搁,忙亲手为陈凝兮穿好衣裳,理顺发丝,才轻拥着她,抚慰道:“凝儿,陈老已是了无牵挂,他之所念许是已逝之人,咱们去与他道别吧!” 自听了春夏的话,陈凝兮便觉得自己像被施了定身术,身体动弹不得,唯有脑子清醒得很。她知道祖父在等自己,也知道方才还满满当当的心此刻难受得紧,手脚却像被定住了,丝毫未动。 任由着李晏替自己穿衣理发,听他轻柔地抚慰,她想笑的,想说自己无事,不用担心的,可是,脸僵住了般,连扯一扯嘴角都不能够。 不能等了,李晏揪紧了一颗心,一把抱起陈凝兮,让她枕在自己的胸口,径直走向王府后院,召暗卫驾了马车直往陈宅,留下毫不知情的满座宾客,还在抱怨睿王不厚道,连喜酒都不敬一杯。 马车很快便到了平安医馆,陈白芷耷拉着脑袋,领两人穿过医馆直至陈老房内。 陈老已经非常虚弱,平躺在榻上呼吸都不大平稳了。见到陈凝兮和李晏,费力地转过头来,朝他们温和地笑。 李晏松开陈凝兮,给了陈老一个安定的眼神后,转身出去等候。 一时,房内只剩了祖孙两人。 直到此刻,陈凝兮不得动弹的身子才解了术,能够自如行动了。见到祖父这般模样,原本想通的心,仍是控制不住地绞成了一团。相依为命经年的人,如今要与自己告别,从此阴阳两隔不得相见,一念及此,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往外冒,止也止不住。 “凝儿,我活到这把年纪,已是足够,如今你又有所依靠,我走了,你也不至于一个人,孤独无依,咳……” 陈凝兮忙轻拍陈老胸口,哽咽着道:“您别说了,好生歇息才是!” 待咳嗽稍缓,陈老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握向陈凝兮,看向她的眼神已不再清明:“有些话再不说就晚了,凝儿,千万别爱上睿王……待时机成熟,就离开王府……寻一乡野之地,找一普通良人……安稳过一生。” 泪眼朦胧中,陈凝兮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渐渐失去力气,直至松开。心中大恸,陈凝兮反手紧握住陈老,痛哭出声:“祖父,你既送我入王府,如今更是离我而去,此时又叫我离了李晏,怎能如此忍心?祖父……” 榻上的人已经没了呼吸,脸上仍带着祥和的笑。陈凝兮伏靠在榻沿上,失声痛哭。 很多时候,人之所以能够心平气和淡然处事,实是因为大起大落之事并未落到自己身上。短短月余,陈凝兮由极恐极惧,到大喜大悲,仿似将一生都经历了。 如今,至亲之人在自己眼前停了呼吸,陈凝兮再无往日的淡然。手里握着的手渐渐失去温度,只剩滚烫的泪不住地滑落。 等候在外的李晏和陈白芷,听到屋内传来隐忍的啜泣声,皆是面色一变,快速走进屋内。 陈老安静地躺在榻上,已经没了声息,而陈凝兮埋首在陈老身侧,双肩不停地耸动,时而传出几声啜泣。 见到这番景象,李晏脚下只是顿了一瞬,就大步走向陈凝兮,将她静静拥进怀里,也不劝慰,只是抚着她的肩颈,让她靠在怀里哭。 伏在李晏胸口上,鼻腔中涌进熟悉的药香味,陈凝兮再也无法压抑住自己的啜泣,哭声渐渐大了起来。 如此过了半晌,李晏胸口的布料已是湿透,陈凝兮才缓缓抬起头来,红肿着双眼静静看了陈老安详的面容片刻,唇瓣微张:“举丧办葬吧!” 于是,在这个钦天监夜观天象数日推算出的黄道吉日里,睿王府张灯结彩,主角之外的所有人皆是喜笑颜开。而陈宅却是大半夜里挂起了白幡,合宅皆是悲声。 本是洞房花烛夜,如今却这番景象,李晏不由暗骂钦天监选的好日子。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堂堂睿王爷原是个急色,喜酒都不敬就急着入洞房,春宵苦短,此刻怕是沉浸在温柔乡中不知今夕何夕了。 当然,也有那知情的,第一时间得了消息。 一直盯着陈宅和睿王府的宫中暗卫,此刻正跪在皇帝的寝宫中。 “死了吗?” 片刻后,明黄锦帐内又传来似叹息似释然的感叹:“死了啊!” 一个人的身死可以埋藏许多的秘密,也可以尘封经年的往事,前提是在死之前,没有将一切透露给另外的人。 锦帐内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威严:“他可曾对什么人说过不该说的话?” “回禀皇上,陈来死前只见了陈凝兮一人。”暗卫的声音平缓无波,不带丝毫感情,详细地复述了陈老与陈凝兮的话。 待听到陈老对陈凝兮的叮嘱,皇帝扯了扯嘴角,轻笑道:“既入了皇家这潭水,哪还有抽身的肯能?陈老真是愈老愈糊涂了!” 话音一转,命令道:“继续盯着!” “奴才领旨!”须臾,暗卫便已消失不见。 第一章 药方 直是到了第二日,陈宅和平安医馆挂满了白幡,一干下人都披麻戴孝起来,众人才知,昨夜睿王府大喜之日,睿王妃却失去了至亲之人。这大喜大悲,一时让整个京城的人都不甚唏嘘。原本嫉羡陈凝兮的女子如今反倒都可怜起她来。 陈老的丧事在李晏和陈白芷等人的帮助下,办得很是顺利。 陈老在京数十载,为人低调不与争锋,平安医馆更是医治了不少百姓。如今,陈老病逝,前来吊唁的人挤满了灵堂。皇帝以及各宫嫔妃更是都差人前来慰问。真心也罢,假意也好,陈凝兮想,如此,祖父走得也不算冷清了。 陈凝兮在陈老去世前就已嫁进睿王府,成了睿王妃,已是天家人,再无道理替一平民百姓守孝,幸而,陈凝兮平日里就喜着白裳,打扮素净。如今更是穿着素净,心伤未缓之前尽是茹素,远声乐。 好在睿王府独门独栋,府中王妃便是女主人,加之李晏心疼她,只要她不再伤怀,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是以,无人敢对她有微词。 过了头七,棺椁下葬,落土为安。 陈宅众人换下孝服当天,陈白芷来了趟睿王府,手上拿着一张药方。 进了睿王府,陈白芷径直去见了陈凝兮,将手中的药方递上,解释道:“这是老爷子生前留下的,是治王爷腿疾的最后一张方子,您瞧瞧吧!” 陈凝兮伸手虚空划过方子上的笔迹,一笔一划,是自己自小看到大的,那般的熟悉,如今物是人非。 陈凝兮掩了掩伤怀之色,转头看向陈白芷,温声道:“想是祖父想出了什么治腿疾的好法子,我会好好参详!” 将药方交给春夏收好,陈凝兮见陈白芷站在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道:“可还有事?” 陈白芷一直低垂着的头骤然抬起,眉心紧了紧,又松开,半晌才直直看向陈凝兮:“小姐和陈老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亦知您对我颇有期待。如今,陈老病逝,小姐又身为王妃,多有不便,我不才,亦想尽绵薄之力,帮小姐看顾好医馆。” 陈凝兮立时就知晓了陈白芷的意图,怕还是受祖父所托,想给自己留一依仗和后路吧。 当初救下陈白芷乃是机缘巧合,后来赐她陈姓,虽是看中了他的才能,却也是真心将他当自家人了。他就如自己的一个弟弟,如今虽身量见长,不过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怎就要他担这原本就与他无关的事呢? 陈凝兮走近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白芷,你不必如此,祖父在与不在,你在医馆就如从前那般便好。倘若有一日,你有了更好的去处,也尽可自由离去,不必因当初之事而心有羁绊,不得顺心。” 陈白芷的神色变得异常深邃复杂,超越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陈凝兮也未多想,想他经历坎坷,比旁人遭受的多些,心思成熟些也是正常。 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叮嘱道:“在医馆里,多向坐堂大夫们学习,也要行走市井,切记,所学医术落到实处,才是根本。” 陈白芷乖巧应了,两人又说了些医馆的事,直到李晏来了,陈白芷才行礼告退。 “可是医馆那边有什么事吗?” 李晏边问着边拉过陈凝兮的手,牵着往书房去。 随着李晏进了书房,不知他要做甚,陈凝兮也不问,只答道:“祖父走前为你的腿疾写了张方子,他拿来让我瞧瞧,许是有用。” 闻言,李晏动作一顿。自己的腿疾陈老再清楚不过,以往诊治是假,伪装才是真。且自凝兮入府后,陈老便不再过问这事,却在缠绵病榻时特地写了张方子,如何都说不通。 察觉到李晏动作的停滞,陈凝兮不由问道:“可有不妥?” 李晏从书案上诸多画轴里抽出一卷,递给陈凝兮:“无他。早前便与你说过,你与母妃肖像,打开瞧瞧吧!” 画轴有些陈旧,许是观摩的次数多了,四周起了点毛边。 陈凝兮小心解开系绳,随着卷轴缓缓展开,露出一张别有韵味的脸。 方一看到莲妃的眉眼,陈凝兮便低呼出声。往日里,虽不止一人说过自己眉眼与已故莲妃相类,然而从他人口中听来远比不上自己亲眼见到这般来得真实。 三四分的相像,两分在眼眉,还有一分就是那股给人的感觉。 陈凝兮伸手抚上画上美人,如同抚在了自己身上,那感觉甚是微妙。 画上的美人眉眼温和,眼神望过来,如水般柔润,一瞬间便抚平了陈凝兮内心的伤痛。从未有人带给过她这般感受,即便祖父在世时也从未有过,而今,只是一幅画像,便让陈凝兮感受到了母亲般的温暖。 “母妃……”轻唤出声时,陈凝兮有一种错觉,仿似画像中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这声母妃唤得极是自然,就好像一直以来就是这般唤着的。 李晏的手对着画像隔空描摹了片刻,转手抚上陈凝兮的眼睛:“初见你时,便觉着你这双眸子,像极了母妃。” “传言果然不虚,母妃远胜过这世间许多女子。” 再看一眼画中女子,陈凝兮忽然想起大婚前祖父交给自己的那半枚血玉佩。也是,自己尚在襁褓,母亲就已遇难,画上之人再如何亲切,都不是自己的母亲。 将画轴重新卷好系上丝带,小心放回书案上。 转身对上李晏的表情,许是想起了小时的事情,既是怀念又是惆怅。陈凝兮便伸手握住他,牵着他坐下,柔声道:“子珩,逝者已矣,我们不该一直沉湎往事,毕竟母妃和祖父都不希望我们过得不快活!” 闻言,李晏掩去愁思,深邃眼眸中现出温柔,身子向前微倾,在陈凝兮光洁的额头上印上一吻:“你想开就好,我还怕你因陈老之事一直郁郁寡欢,叫我心疼得紧!” 陈凝兮面上一烫,嗔道:“尽会取笑我!” 说着,又伸了手去挽李晏的衣摆:“你的腿伤,一直这么折腾,终不是个办法,就不能换个别的法子?” 李晏眯了眯眼:“皇兄疑心慎重,表面上对我偏宠有加,实则防得紧。况且都十六年了,现在突然说治好了,必回引起事端。” 其实,话刚出口,陈凝兮便知自己说了傻话,但是看到李晏好好的一个人,却为了避免皇帝猜忌,一直要真真假假地带着腿上,心里就说不出的愤怒和心疼。 李晏将衣摆重新理好,拉着陈凝兮一同坐下:“别担心,这腿疾早晚有一日会好的。方才陈白芷不是给你拿了陈老留下的药方,此时无事,不如拿来一起参详参详。” 知李晏心有筹谋,陈凝兮也不再多说。念及白芷送过来的那张方子,陈凝兮心有意动,便让春夏去取了来。 方子很普通,与寻常的药方并无甚区别。只是加了两味外敷的药,穿心莲和地皮消,也都是寻常用的消肿去毒的草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药效。 盯着药方上的这两味药,陈凝兮脑子里走马似的想了所览医药典籍上的相关记载,却并无所得,一时便陷入了沉思,没有察觉到李晏眼中的异色。 就在此时,书房外传来春夏焦急的唤声。因了陈老之事,陈凝兮现在对于春夏的急唤声异常敏感,方一听到声音,就变了脸色,放下药方就除了书房。 李晏瞥了眼躺在书案上的药方,起身跟着出了书房。 书房外,春夏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手中的方帕捏的皱皱巴巴。 见她这幅模样,陈凝兮慌忙问道:“又出了何事,如此慌张?” 刚问出口,春夏欲掉不掉的金豆子终是止不住落了下来:“小姐,奶嬷在厨房不小心摔了,磕在了门槛上,不知是不是伤了脊骨,疼得直不起身来,李总管帮着抬进了屋,您快去看看吧!” 陈凝兮脸色大变,刚要迈步,手心里一暖。 李晏握着她的手,宽慰道:“别乱了心神,我陪你去?”说完,拉着她往奶嬷屋子走去。 握着的手坚定有力,温暖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陈凝兮慌乱的心神一下了得到了安定。 望着眼前宽阔的肩背,不甚利索的腿脚,陈凝兮一瞬间就特别笃定,就算是天塌了,他也会替自己扛着。遂,手上使力,静静握住了他,又急走两步,与他并行。 第一章 身世 奶嬷年纪渐大,近日里又因陈凝兮大婚陈老过逝诸事,心绪起伏过大,身子就比平日里弱了些。 这几日,眼看着王爷待小姐极好,小姐心情也好了不少,就想着下厨做些她最爱吃的桃花酥,哪成想,刚端出盘子,就是一阵头晕,身子一软,就重重磕在了厨房的门槛上。 陈凝兮照着奶嬷淤青红肿的背脊按揉了一周天,再细细敷上捣碎的药末,缠上绢布。 小心扶着奶嬷翻过身躺下,握着奶嬷粗糙的手,陈凝兮心疼极了:“奶嬷,祖父走了,你可不能再有事,否则叫我……” 鼻子一酸,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 “傻孩子,只不过是磕了一下,又不是什么大事,躺几日就好了,只是可惜了好好一盘桃花酥,你和春夏那馋丫头都还没尝上一块。” “奶嬷,你好好养身子,等身子好了,咱们再吃那桃花酥。” 春夏抹了眼泪,蹲在床榻旁,替奶嬷捻了捻被角:“奶嬷,我再也不馋嘴了,您磕了碰了,桃花酥吃起来也会失了味的。” 听着春夏的傻话,奶嬷伸手摸了摸她的俏脸,笑道:“傻孩子!” 说笑了几句,陈凝兮便拉着春夏出了屋子,让奶嬷好生歇息。 李晏背着手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云卷与舒,潇潇朗朗的背影,看在陈凝兮的眼里,陡然生出了岁月静好的感觉。 扬了扬嘴角,陈凝兮走上前去,站在他身侧,一同看向天边的飞鸟。 “奶嬷好些了吧?” “万幸,并无伤到骨头,但奶嬷年纪大了,怕是要卧床数日。” 如此,静静站了片刻,陈凝兮从天边收回视线,偏头看向李晏好看的侧脸:“你自去忙吧,奶嬷外敷的药不太够,我须再去备些。” 那张侧脸转了过来,正正对上陈凝兮:“好,别累着了,我等你用膳!” 李晏又赏了片刻的风景,转道去鱼池旁喂了会儿鱼,才回了书房。 那张药方仍然静静躺在书案上,只是躺着的位置有了细微的变化,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李晏眼底闪过一丝亮光,皇兄果然派人盯着。好在陈老有备,怕是皇兄想破了脑子,也不可能想到区区一张药方,内里竟也有乾坤。 穿心莲和地皮消这两味药,陈老此前从未用过。秘密就藏在这两味中,其实简单得很,不要将它们当做药材,而是按照字面意思理解这两味药便可。 穿心莲穿心,地皮消消皮。 娟纸并不厚,李晏小心沾水抿了抿边缘,片刻后,边缘翘起,娟纸分层,小心撕下极薄的表层,底下赫然是一句话,仍是陈老的笔迹。 凝兮乃是当年宫变之日莲妃产下的女婴,有半枚血玉为证。 捏着药方的手指用力到发白,那一瞬间,李晏的第一反应便是陈白芷定是皇兄派来的奸细,设了这么个套好让自己钻,若此事为真,陈老怎还会让凝兮进睿王府。 可是理智告诉他,这就是真相。 只有他与凝兮成婚了,皇兄才不会因为面容怀疑凝兮与母妃之间的联系,从而顺藤摸瓜怀疑到陈老甚至自己。 陈老撑到自己与凝兮大婚之日才病逝,本就是为了破坏洞房之夜,拖延时日,以免事情彻底无法挽回,自己与凝兮真就犯了这兄妹乱.伦的禁忌。 李晏忽然觉得命运真他妈得扯淡,以为灰暗的人生中终于有了光彩,结果发现只是一场白日梦,梦醒了,人生灰暗更甚从前。 周身的气力在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抽空了,李晏踉跄了下,跌坐在了书案后,手中的药方慢慢变了形,字迹模糊。 摸摸索索从书案底部的暗格中掏出块拇指般大小的半枚血玉。当年宫变之夜,整个皇宫成了一片火场,宫人四处奔逃。母妃所在的莲栖宫,一干伺候的人不是死在了宫内,就是死在了逃命的路上。 可怜母妃受惊早产,一尸两命。 这是时人的说法,也是时人包括自己与皇兄都深信不疑的事实。 可如今,陈老却说,真相并非如此。那众人心中还未出世就消亡的小公主,自己从未谋面就已失去的亲皇妹,如今,好端端地就在这睿王府中,就在自己的身边,成了自己的睿王妃。 可笑,真是可笑,世上怎会有如此可笑之事! 这半枚血玉乃是母妃临死时塞给自己的,只说另有半枚,在有缘人手中,他日有缘自会得见。说完,将自己用力推向陈老,在自己眼前闭了眼。 陈老说,血玉乃母妃母族云氏的祖传之物,外人从不得见,加之每每见之,总会想起当夜母妃凄然而去的景象,是以,这么多年来,这半枚血玉大都被藏在书案暗格里。 没想到,时至今日,所谓的有缘人竟会是她,可是,怎会是她呢?怎能是她呢? 李晏盯着手中的血玉,双眼慢慢充血,忽然甩手狠狠将血玉掷在了地上。却血玉乃宝玉,坚硬难摧,此番下来,仍是完好如初。 李晏颓唐地缩进椅子里,出神地盯着画筒里的画轴,不动了。直是过了很久,才命令道:“李默!” 一直听着动静的李默,大步迈进书房,小心拾起滚至角落的血玉,放回到书案上。 瞧见李晏那副颓唐的神情,不禁唬了一跳:“主子?” 自打王妃入府,王爷何曾有过这般神情。王妃入府前,王爷整日里装纨绔,在京中到处惹是生非,私下里也是阴晴不定。 然王妃入府后,王爷自己可能不觉得,可底下的人可都明明白白地看在眼里。王爷更像个人了,有感情,有欢笑,有愤怒,有怜惜。 现下这幅颓唐的模样,即便是幼年最无助时也不曾有过。 像是完全没看到李默诧异担忧的表情,李晏如入定了般,仍盯着画轴缩在椅子中,只紧抿着的唇张合了下:“让人照着药方临摹一份,要一模一样。” 李默上前,拿了书案上那层撕下来的娟纸,塞进怀里。见李晏这模样实在反常,便轻声道:“主子,可要唤王妃过来?” 却不知此话触了李晏的哪根神经,只见李晏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很快消失不见,眼里的暗沉更深邃了些许:“不必,告诉王妃,本王有事要出府,就不陪她用膳了。” 李默无奈,想着王爷的吩咐,忙找人办事去。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又阖,只剩李晏在已是昏暗的光线中,神思难定。 好半晌,身体才有了一丝力量,李晏起身点上烛火,火舌碰上皱巴巴的娟纸,很快缠了上去,须臾,便烧成了灰烬。 一阵风吹来,焦熏气散去,烛火明灭间,吹走了书案上的白灰。 第一章 反常 李晏像个游魂一般,在李默担忧的眼神中,轻飘飘地出了睿王府,又轻飘飘地上了南山寺,熟门熟路地从弘寂大师的床底下摸索出三两壶桃花酿,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弘寂大师回到禅房时,满室的酒香,空酒瓶东倒西歪,滚了满地。始作俑者歪靠在床脚,手中捧着个酒壶,还在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液顺着李晏的唇角滑下,沾湿了前襟。 弘寂大师那个心疼啊,上好的桃花酿,好容易藏起来的,竟被这冤家糟蹋得一干二净。 眼下没人,用不着装那圣僧。弘寂大师道一声佛号,大步上前夺了李晏手中的酒壶,凑眼往里一瞧,心都要碎了。千里迢迢从江南酒乡会稽弄回来的酒,他还没舍得尝,就没了。 老和尚不淡定了,佛号也不念了,邹巴巴的禅语也不说了。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酒,揪起李晏就是一阵摇晃:“你堂堂睿王府还缺这几口酒不成?京畿繁华之地多的是美酒佳酿,为何偏偏来糟蹋我的桃花酿?” 李晏脑子昏昏沉沉,看着眼前的人几重影,晃来晃去的愈发迷糊。好不容易伸手点上了眼前人的眉眼,傻乎乎地咧嘴一笑:“凝兮,我真是欢喜你,可是,嗝……”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弘寂大师咬牙切齿地将他重重一提,扔在了榻上。径自盘腿坐在蒲团上,念起了清心咒。 如此过了半晌,榻上人的胡言乱语才渐渐停歇,而后,响起了略微紊乱而沉重的呼吸声。 弘寂大师暗叹一声,起身收拾了满屋子的狼藉。 而此时的睿王府里,陈凝兮对着一桌子的菜,静静坐着。 桌上的菜早就凉了,等候的人却始终没来。 “王妃,王爷出府前叮嘱过让您先用饭,现下时辰不早了,王爷许是已在外头用了膳,要不您先用膳吧?”眼看早就过了饭点,李默出声劝道。 自打王妃嫁进府中,王爷就很少离开王府,就算出府很快也就回了,每日里用膳也都是陪着王妃一起的。也不知今日到底出了何事,王爷至今不归。 不知为何,陈凝兮心中总有些不安,明知不应该,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可知王爷去了何处?” 李默为难了,想起书房内,王爷那副颓唐的模样,吩咐他做的事,直觉应当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且是需得瞒着王妃的。 于是,拱手向陈凝兮道:“小人不知,王爷离府时并未让人跟着。” 依李晏的性子,若是想让她知道,又怎会等到她来问?陈凝兮自嘲一笑,执起筷子就是一口凉了的菜。 李默赶紧劝阻:“王妃,菜凉了,不益脾胃,让厨房的人重新置备吧!” 陈凝兮并未停筷,吃了几口凉菜,胸口没那么堵得慌了,才放下碗筷,看了眼低垂着头不敢看她的李默:“王爷若是回府了,派人与我说一声,他的腿疾一日都不能有偏差。” 说完,也不等李默回复,径自回了卧房。 李默扶额,王爷啊王爷,王妃这是生气了,可怎生是好?你还不快回来哄哄? 无法,李默只得命厨房的人熬了养胃粥,送至王妃房中,又派人去南山寺候着,等着王爷“事情办完了”回府。 王爷却整夜未归。陈凝兮亦是整夜未睡。 喝光了弘寂大师的桃花酿,李晏酩酊大醉,在弘寂大师的禅房内晕晕乎乎睡了一夜,做了一整夜光怪陆离的梦。直至日上三竿,才捧着针扎般刺疼的脑袋起来。 “呃……李默?” “你当这是你的睿王府吗?醒了就赶紧回去,别在我这碍眼!” 已经做完早课的弘寂大师,微眯着眼在品茶,见李晏醒了,想起昨夜里被糟蹋的桃花酿,恨不得马上让这小子消失,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听了弘寂大师的撵客之语,李晏方才想起此是何处,暂时忘却的痛楚又忽悠而上,刺得胸口绵密得疼。 使劲揉了揉太阳穴,李晏看向弘寂大师:“和尚,你曾言,我与陈凝兮命盘交错,会有一番纠葛,那你可知末尾结局?” 弘寂大师呷了一口茶,半晌不语。 李晏低笑了一声,自嘲道:“罢了,既已如此,还求什么结局?” 说完,踉跄着朝外走去,走出几步,才扬了扬手:“我走了,欠你的桃花酿,日后定会还你!” 李晏一回府,李默就皱着一张脸上前禀告:“主子,昨日夜里,王妃坚持等您一道用膳,见您迟迟不归,最后菜都凉了,只食了几口。” 李晏眉头一拧,已是发怒:“底下人是死的,你也是死的吗?主子都伺候不好,干脆都发卖出府去!” 说完,大步朝卧房走去。 陈凝兮的卧房正是大婚当日的新房。顾及到她的心绪,陈老病逝第二日,李晏就搬去了书房,将新房留给了她。 方才一时担忧,便想来见见她,解释解释。此时站在了屋外,才恍然此事根本无法解释。抬起准备推门的手停顿了片刻又悄然收了回来。见了又有何用,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脚下挪步,方要转身离去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陈凝兮站在门内,静静地看着李晏,一双眸子清澈无比,仿佛能看透一切秘密。 李晏顿觉难堪起来,她是多么玲珑剔透的一个人,从来都坦坦荡荡,明澈高远,如今却落了如此尴尬的境地。 她若知晓,该当如何自处? 李晏抿了抿唇,还是先开了口:“昨日临时有事请教弘寂大师,聊得晚了些,便宿在了寺里。” 等了一夜的人此刻就站在门外,一身的酒气。 陈凝兮自忖非小肚鸡肠之人,按照以往,像这样的小事是全然不会牵动心神的。然自从向李晏敞开了心门,对于他的事,她便变得异常敏感。 像此刻这般,先不说李晏的话是真是假,光这不顾她的提醒,宿醉而归,就叫她心中生了一股子郁气,恨不得斥骂几句,再不理会他。 可是见他堂堂王爷,人前一向唯我独尊,却在自己面前眼神躲闪。也不知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眼下的青影极重。 心下忽然就软了。 “子珩可是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须知你之腿伤万万不能过多饮酒。”说着,轻叹一声,便伸手向他,想将他拉进屋内,检查伤口。 手指刚碰上李晏的掌心,就明显察觉到对方抗拒地瑟缩了下。陈凝兮心中起疑,也不收回手,就着这个姿势带着询问的眼神直直看向李晏。 李晏却偏开了视线,并不与她直视,相碰着的那只手更是稍稍往后移了移,恰好避开了她的手指。 “不必担心,我无事!若无他事,我回书房了,还有些事需要处理!” 极力忍住想要伸出手的冲动,短暂的沉默后,李晏转身朝书房走去。 迈出两三步,又顿住,背对着陈凝兮道:“不必等我用膳!” 说完,逃也似的急步走了。 从头至尾,李晏都没有正要看过陈凝兮,怕在那张素淡的脸上看到失望和愤怒。 陈凝兮虚空着手,微曲了曲手指,怔怔地地望着李晏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来。 默默地收回手,一时心中空落落的。理智告诉她,李晏如此反常必定是事出有因,可无论怎样自我安慰,就是静不下心来想这其中的缘由。 一颗心,难受得紧。 第一章 疏离 自那日李晏彻夜未归后,数日来,睿王府的气氛变得异常怪异。 往日里与王妃形影不离的王爷,近日里尽想着法子躲着王妃。平日里那些酒肉朋友的邀约无有推辞,今日赏花明日游湖,天香楼没了,就去教司坊狎官妓。 自打两人相识以来,睿王就很少去花楼酒肆鬼混了,众人皆以为这睿王爷是真心喜爱陈凝兮,都好奇这睿王妃到底有何特别之处,没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数月,这睿王就原形毕露,操起了老本行。 外人皆以为看到了真相,睿王府包括总管李默在内的一种下人却都是满头雾水,实在闹不明白王爷这是犯了什么神经。 前日里,有几个在厨房做事的倒霉催,自以为如睿王府外面的人那般看透了睿王的心思,自行脑补了王妃娘娘如何得罪了王爷,就此失了宠爱。 王妃数日来心神郁结,胃口不好,身边的大丫鬟春夏便吩咐厨房做点易消化的吃食。然世上就有那么一些蠢人在还没弄清事实前,就迫不及待地见风使舵,去做那墙头草。 厨房里的那几个下人有心怠慢,没有紧着王妃的份先做,反倒拿了些凉了再重新热过的点心去充数。 彼时,春夏拿了吃食回到屋里,揭开食盖一看,当场就拉下脸来,大怒道:“好一帮惯会看眼色的,小姐现下还是他们的主子王妃,这睿王府的女主人呢,就敢如此怠慢!” 刚给奶嬷按揉了一番,重新换了药,陈凝兮净了手,用素帕擦着,见春夏突然发怒,随意朝食盒内瞥了眼,淡漠道:“不是叫你勿要弄这些吗,我没什么胃口。” 陈凝兮像个无事人般,进了卧房,抽出本医经,径自翻阅了起来。 见她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春夏气得眼眶都红了。外人不知道,以为小姐可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只有自己看在眼里,数日来,小姐茶饭不思,拿了医经也多半是看不进去的,几次望着书房的方向就愣起了神。 想到这些,春夏不禁恼恨起罪魁祸首睿王来,手一抬,将食盒摔在了地上:“小姐!您瞧瞧王府的这些下人,跟主子一个样,尽都是些惯会欺负人的东西!” 就这么件小事,也不需王妃这边的人去告状,因了春夏发怒时的大嗓门,王府的下人间已是传遍了。 数日来一直揪着心的李默从下人那里听到此事后,顿觉事情严重了。立即命人押了厨房里的那几个倒霉催去见王爷。 李晏坐在书案后,面无表情地听了全过程,就在底下人觉得王爷并不在意时,李晏轻皱了皱眉头,朝李默不满道:“这种事也来问我,王府的规矩你不知吗?” 李默知道,王爷这是真生气了,还气得不轻。 拭了拭额上并不存在的汗,李默回禀:“怠慢主子,存有二心,妖言惑众,当杖责四十,赶出府去。” 一听这话,刚还心存侥幸的倒霉催们,立马慌了,用力磕起头来求王爷饶命。 李晏按了按太阳穴,不耐道:“甚吵,拖出去!” 李默不敢再打扰,忙将几人拖出去施刑。未几,院子里就传来了几人时高时低的痛呼声和求饶声。 外面动静大了些,扰了陈凝兮的清静,待出来见到院子里的这幅景象,有些不忍。顾不得近日里与李晏之间尴尬的气氛,抬脚便往书房走去。 正在监刑的李默见了,忙上前阻拦。还未近到王妃身侧,便被春夏侧身给拦住了。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妃进了书房,只能让王爷就自求多福了。 “又有何事?你这个总管是不是不想做了,连这点小事都——” 书房内,李晏察觉到有人进来,以为仍是李默,头也未抬便发怒。 待见到来人是数日未见的陈凝兮,一句话未说完就消了音。 脸上怒气未消,又带了几分诧异,尴尬和羞恼,一时,表情倒有些滑稽。 数日未见,眼前的男人有些许的憔悴,并没有吃喝玩乐般的放浪形骸之态。 陈凝兮定了定神,开口道:“我本不欲来打搅。但那些下人并未犯什么大错,还请王爷给他们留一条生路!” 听着陈凝兮淡漠疏离的口气和回归到“王爷”的称呼,明知是自己的过错,李晏仍免不了起了失落感,失落过后便是无端地涌上一股愤怒。 “身为贱奴,却心思不纯,有心怠慢主子,依照王府规矩,当重罚。” 李晏此话虽不假,但是实实在在站在了上位者居高临下的角度,语气中也带了十足的轻蔑和鄙夷,叫陈凝兮这个原是普通百姓的新晋王妃僵在了原地。 好半晌,才响起陈凝兮轻哑的声音:“若我不予追究呢?” 李晏觉得自己糟透了,这样煎熬着既折腾了自己,又伤害了凝兮,不是没看见她单薄了的身子,也不是没看见她眼神中的眷恋,震惊而后失望。 但是,事情得有个出路,必须撕开一个口子,既然回不到从前,就只能当这个恶人。 “王府有王府的规矩,不是什么人都能够轻易破坏的。” 一字一句,如此的清晰。 陈凝兮心中难受,若是为了自己,大可就此离去不再理会,可终究不忍,杖责四十是要出人命的。 虽在上位者来看,人命不过如草芥般不足轻重,但在医者眼里,救人一命甚是不易,如今好端端的人要在自己眼前被活活打死,那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心中涌上怒气,陈凝兮前行了数步,直直站在李晏眼前,对上他避开的视线,定定说道:“既如此,我身为王妃,却御下不严,无力主持中馈,未尽到职责,致使府上出了王爷口中的贱奴,照王府规矩,又该如何处置于我呢?” 陈凝兮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犀利,目中怒火已经全然盖住了那丝眷恋,叫李晏心痛的同时怒气更盛。 惩治下人本是为了她出气,如今她却非但不领情,反而与他针锋相对,为的只是那几条贱命。 怒极反笑,李晏勾起了嘴角,配上斜飞入鬓的眉,硬生生多出了几分邪气。 “王妃既然如此守规矩,就闭门思过十日,罚抄女则十遍吧。” 说完,不待陈凝兮反驳,起身与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院子里的求饶声渐渐低弱,不过片刻,便没了声息,再接着,就响起了李默的吩咐:“把人扔出府去!” 还有春夏仿似受了惊吓般的轻呼声。 就这一瞬间,陈凝兮忽然觉着,这偌大的睿王府,逼仄地令人窒息。 因此一事,一种伺候的人虽仍是分不清就里,但都实实在在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睿王府里头,只有睿王可以欺负王妃。主子闹别扭了,下人该怎样还怎样,别想生出什么歪心思,否则,就是厨房那几个倒霉催的下场。 第一章 事发 两人不欢而散后,李晏又是彻夜不归。 往常陈凝兮还会向李默询问几句,不论李晏行事如何,对着一干下人仍旧是温和以待。然如今陈凝兮心中疑惑、愤怒,更多的是难言的伤怀,再无力掩饰摆出一副万事皆安的模样。 小心伺候着的李默心中那个愁啊,实在闹不明白王爷和王妃这是怎么了,叫他一个下人,即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解决之法,只能看着王爷使劲地造作,王妃一日更胜一日地心灰意冷。 连带着王妃身边的春夏见了他都没有好脸色。春夏自小长在陈凝兮与奶嬷身边,因着身边人的影响,虽泼皮了些,但心地纯善,见的也多是普通百姓间的至真至善,从未想过人命尽是可以如此被人轻贱的。 自那日见了李默监刑,春夏受惊不小,此前见了李默便没有什么好脸色,现在更甚,老远见了就绕道,实在绕不过去了,就当没见着,低了头快速走过。 李默突然就憋屈了,只是照着王爷的命令处置了几个不长眼的下人,这就成了洪水猛兽,让个小姑娘见了就躲,这也实在是太冤了。 又想着,连春夏这丫头都抵触地如此明显,王妃心里头可得有多不好受。 陈凝兮确实不好受,从未有过的不好受,就连当初身陷天香楼想要咬舌自尽以及大婚之夜失去至亲之人时都未有现如今这般的难受。 有人不经意间撞开了紧闭的心扉,埋了一抔土,洒下柔情蜜意的种子。种子生了根发了芽,正是急需灌溉的时候,埋土播种的人却一声不吭就走了。 新婚之夜的甜言蜜语和半生誓言,都已恍若隔世。陈凝兮觉着心中的那颗嫩芽即将枯萎,可种子还在,土也还在,甚至连打开的门扉都还未重新阖上。 这样不明就里的煎熬最是磨人,因为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睿王府里人心惶惶时,天乾朝堂上也起了风波。 无他,只因天乾西邻西蜀国边境,西昌郡百姓流失之事,隔了数月,终还是纸里包不住火,叫人在朝堂上捅了出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震怒,百官哗然。 虽说天乾皇朝的吏治已是腐败严重,皇帝李乾也并非治世的明君,然天下息壤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古便是这个道理。 西昌郡郡守在内的一干地方官吏倒好,逍遥自在地做起了土皇帝。李乾这位真龙天子都没好意思明目张胆地搜刮民脂民膏,他们倒好,直接将百姓逼得转投西蜀,西北门户向西蜀大开,这不是等于将李乾的江山败坏了,等着西蜀前来接手,不费吹灰之力。 这下子算是触了皇帝的逆鳞,叫其在一众大臣和天下百姓间失了颜面。 此次断不可能如往常那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靠着平衡之术来补上西昌郡这一个大窟窿。 于是,李乾在朝堂上发了一通火,连下旨意,夺了西昌郡一干官吏的职,派出护龙卫将他们即刻押送回京,等候发落,又临时任命新的郡守,去收拾这一摊烂摊子。 这一通旨令比作平时可谓是雷厉风行了,奇的是朝堂上竟无一人予以阻挠。 胡老丞相老神在在地执着笏板,不发一语,座下门生通了声气,一个个地细数那西昌郡的窟窿,谴责一干官吏的滔天罪责。 而武将这边,俱都眼观鼻鼻观心,闷声不响。不是他们不想反驳,实在是没法反驳。 这西昌郡原是柱国将军,哦不,是现在的护国将军的治辖之地,后因其接管东南兵权,让了出去。虽说让了出来,但也填了不少手底下的人进去,这西昌郡郡守便是以前元老将军麾下的一员参将。 元老将军从柱国将军降为了护国将军,元家已不得圣心,如今西昌郡事发,搞不好便会殃及元老将军。 能在京中混至今日还好端端站在朝堂上的,哪一个不是人精?此时开口,无异于引火烧身,这个道理,谁都懂。 于是,一槌定音。护龙卫卫长罗晋带了两个手下火速前往西昌郡缉拿罪臣。文武两派各举荐一名新任郡守,分管文吏武治,前往任职。 虽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奈何西昌郡这窟窿委实过大了些,那么大的一个郡,却连其他郡的一个小镇都比不得,百姓流失已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余下来的百姓也多是些走不了了等死的。 想要恢复西昌郡的生机,人才是关键。 可是上哪儿去弄人呢?于是,满朝堂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西蜀。 西昌郡紧邻西蜀,天乾的百姓日子过不下去,但有一丝向生的,即便是挪着也都挪去了西蜀。 既然西蜀是症结所在,百官就提出派使臣出使西蜀,正面交涉,让西蜀国交还我天乾子民。 又有那自视甚高的出言反驳,言我堂堂天乾大国,岂是那边陲小国能比的,诱拐我朝子民已是对我朝吾皇的大不敬,若我朝主动出使岂非太抬举它了。 胡老丞相倒是开了尊口:此事涉及我朝子民,是乃关系国之存亡的大事,派遣使臣反而昭示吾皇对社稷百姓的在意,臣倒认为,不可轻视。 胡老丞相难得开了口,李乾却是不听了。 作为一个坐享祖荫守成都不不能够的皇帝,李乾最是受不得他人的微词,成日里窝在金碧辉煌的的皇宫中,耳闭塞听,从来只觉治下的江山远胜他国,无往不胜,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他国进犯? 李乾甚觉胡老丞相言过其实,太过小心谨慎,有失我天乾皇朝的大国风范。于是,大笔一挥,一道送往西蜀王宫的谕旨便成了。自然,这使臣就不用了,最后换上一二送信的小吏。 为数不多的几位朝臣满心担忧,都揣度着此事必不会如此简单,只有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和附和迎合的百官不甚在意的样子,俱都等着好消息的传来。不知是何人给他们的自信,日益强大的西蜀国会拱手送还我朝子民。 胡老丞相捋了捋白须,下朝回府后,立马传信身处岭南的胡砚书,大体意思就是:西昌事发,皇帝刚愎自用听信小人言,战事在即。 第一章 战事 胡砚书一收到老爹的传信,便与李晏通了消息,商量着是否动用养在鬼谷的奇兵。 距鬼谷军队建立至今,不过小半载,虽有熟谙兵事的军中将领日夜操练,又有通晓阵术的鬼谷中人帮衬,然时日尚浅,新成立的难民军到底还是无法媲美吃着皇饷的正规军队。 今次并非出兵的好时机,弄得不好,不仅于战事于事无补,还会过早暴露,引起皇帝和那帮子朝臣的注意,招来灭顶祸患。 再者,也是时候借外力打击打击皇帝和那帮子鼻孔朝天的井底蛙了,需要从外部撕开个口子,继而揪出天乾皇朝内部的蠹虫。 于是,二人一合计,决定先静观其变,一面又加紧鬼谷军队的训练。 话说天乾派出的送信小吏,连西蜀国皇宫都未进得就被打发了回来。 一同回来的还有西蜀国国主的口谕:西蜀治下皆为西蜀子民,何来天乾子民?尔国蠹虫猖獗,尽失民心,焉怪他国乎? 送信小吏跪在朝堂上,两股战战,好容易复述了西蜀国主的话,鼻尖鬓角全是冷汗,深垂着头,丝毫不敢去看皇帝和百官的表情。 那表情可谓是想当精彩。 皇帝被当众打了个大耳刮子,脸面尽失,那脸沉得足可以结霜。而那些个尸位素餐的官员,叫人揭破了国之蠹虫的面目,也尽都恼羞成怒。皇帝还未发话,朝中已是一片哗然,尽都是些吹胡子瞪眼,大骂西蜀国好不卑劣的。 想百年前,西蜀国仅是个弹丸之地,历代国主皆向天乾称臣,岁岁纳贡。如今不过百年,竟猖狂至斯,全不把天乾放在眼里,再不给其些教训以彰显我天乾国威,怕是后患无穷。 于是,自西昌郡事发以来一直憋屈着的武将们终于寻得了反转之机。但见当中一人,粗眉厉目,横跨出一步,笔直站在殿中央,朝皇帝请旨:“皇上,臣愿领兵西蜀,夺回我天乾子民!” 有人开了头,余者纷纷出列,一时殿中皆是此起彼伏的请旨声。 见众人义愤填膺,恨不得立马杀到西蜀国去,李乾的脸色方回暖了些。谁言我天乾蠹虫当道,瞧殿中站着的这些个青年才俊,哪个不能担事?小小一个国主,欺我太甚,断不能轻易饶恕,否则,叫朕如何在百官面前,在天下人面前拾起天子颜面? 一念及此,再不听文臣们的劝解,当朝拟旨,命虎贲将军领八万人马讨伐西蜀,命西昌郡新任文武郡守全力配合伐蜀。 李晏与胡砚书称皇帝和朝中大多数人为井底之蛙,确实贴切无比。 想众人被气愤蒙了双眼,不知那西蜀国兵力几何,不识那边境山河走势,竟就气势磅礴地奔赴战场,真叫人不知该称其勇还是骂其蠢。 少数几个看透内里乾坤的,左右所提无人采纳,皆都暗叹着摇摇头,道一声时也命也,也就安心做起了缩头乌龟。 虎贲将军带着八万兵将,千里行军,无有几日便到了西昌郡。与新任郡守一碰头,商量出个什么计策不晓得,只知未待军士们好生休整,在天明时分,正是人睡得深沉意识最为薄弱之时,发起了夜袭。 虎贲将军自认为此战必有奇效,定能打得西蜀国兵丁屁滚尿流。谁曾想,夜袭的五千人马方跨过两国边境,便进了对方的包围圈,中了对方的埋伏。 一场完美设想的夜袭,结局却是叫人惊掉了下巴。五千人马,一半被当场击毙,另一半皆都成了俘虏。 众人皆大骂对方狡诈,竟设下圈套等着我方军队钻,却不想,兵者,诡道也,你可以夜袭,就不兴别人埋伏吗? 偷袭不成,那就明战。 递上战书,约好时日。三日后,两军对阵于汜水河畔,跨一步便是对方国土。 想那虎贲将军,昔日随着元老将军,也是上过无数次战场,打过无数胜仗的,是以,见对面为首马背上的玉面小儿时,不由嗤笑出声:“尔西蜀是无人了吗,竟叫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儿来迎战?” 麾下众将皆是哗然大笑。 对方却是毫无所动。那玉面小儿端坐在马背上,身型挺拔,若不是面白无须,生得实在太过好看,单看其持枪的身姿,也是能品出一股嗜血的气势的。 然虎贲将军为人自大,又好脸面,过往皆是战无不胜,此时哪能在众兵将面前承认自个儿不敌这玉面小儿。 想起那夜中了对方的套,他就恨得直咬牙,猛地提起横扫沙场的大刀,高喝一声,领着数万人马直冲向河对岸。 “小娃娃,怕是未见过血吧?你若是跪在小爷面前喊一声爷爷,小爷就大发慈悲让你从哪来滚哪去,否则——” 话未说完,对面长.枪挑了个花式,角度诡异地斜斜刺了过来,伴随着想起了一个清泠冷冽的声音:“很好,你成功挑起了我的厌恶,那便赏你个万箭穿心吧!” 虎贲将军堪堪躲过这斜里一刺,还未来得及喘气,枪头闪着银光又照着要害刺来。 那枪在玉面小儿手里仿似千万条毒蛇,绵绵密密罩着他的周身要害,躲过一枪,另一枪又至。 玉面将军轻轻松松坐在马背上,也不急着施惩,只将虎贲将军当作猴儿般戏耍,待对方气喘如牛了,方失了耐心,一枪枪俱都刺在了实处,直将虎贲将军刺成了筛子,汩汩冒出血来,不一会儿就成了个血人。 “未见过血吗?这不就见到了!” 虎贲将军瞪圆了双眼,生前入眼的最后一面便是玉面将军那斜斜勾起的嘴角和嗜血的眼神。继而,死不瞑目。 不过片刻,主将便被捅成了血窟窿,一时众将大乱,军心涣散。未几,便大败西蜀,天乾派出的八万人马死伤过半,余下的大多成了俘虏,逃回来的却是寥寥无几。 西蜀军队趁胜追击,因着西昌郡城墙破败,守城内务也是新任郡守上任后才整顿的,这在西蜀国军队的眼里,实在是不堪一击。 遂,急报传回京时,西昌郡已然失守。城墙上已换上了西蜀国的旗帜,西蜀国军队更是驻扎在城内,对着天乾腹地虎视眈眈。 消息传回京城,满朝骇然,皇帝更是呕出了一口血,并非为失了李氏江山,实是向来自傲的心被打击得狠了,气急攻心。 这下,百官都静默了。谁能料到百年前偏安一隅的羸弱小国,如今竟有这等能耐?谁又能料到仅是个弱冠小儿,就能将历经沙场的虎贲将军捅成了血筛子? 不过数日时间,非但没能要回流入西蜀的我朝子民,更是折了我八万英烈将士,西昌郡被移旗易帜,成了他国的领地。 数百年来,躺在祖辈打造的安乐窝里,享了数百年安乐的天乾权贵,终于在数百年后的今日,被人一耳刮子狠狠扇醒了。 这天下已不再是天乾独大的天下,周边已是前狼后虎,安能日日笙歌,闭耳塞听,不知今夕何夕? 然为时已晚,观西蜀国势,此时再战已为下下之策,当务之急,是停止这场自打脸的战事,待谋求了时间,才能励精图治,重新翻盘。 于是,待皇帝缓过气来,文臣一列就站出了数位,请旨出使西蜀国,目的是求和。 皇帝李乾虽心胸狭窄,年轻时也是颇有韬略,并非是毫无脑子的君王。形势到了这般地步,他也知多年来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如今再自欺欺人,怕是离李氏江山破败之日也不远了。 咽下口中的血腥,李乾端正了身子,一双眼多年来重新焕发出一个君王该有的神采,扫视了殿中站着的众臣,最后落在了胡老丞相身上。 “丞相,你说该当如何?” 胡老丞相捋了捋白须,直言道:“老臣亦认为,当此时机,应遣一合适之人出使西蜀,求和是目前最稳妥的做法。” “那依丞相之见,何人能担此大任?” 胡老丞相陈凝了片刻,方回道:“出使之人必须身份高贵方能体现我朝诚意,且能言善辩,能为谈何一事做更多地争取,就这二者而言,全朝上下,唯有一人尔。” 胡老丞相的一番话,百官深以为然,虽未指名道姓,但众人心中都浮现出了那个人:睿王李晏。 皇帝一琢磨,确实是再合适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终于要完了,男二即将登场啦~ 第一章 求和 翌日一早,天乾的使臣队就出发前往西蜀。 李晏懒洋洋地躺在马车中,微眯着眼瞅着一脸高深莫测的胡老丞相。 “为何扯上本王?本王一阶纨绔,向来只会蛮不讲理,退步求饶的事,可做不来。” 胡老丞相捋了捋白须,了然一笑:“王爷妄自菲薄了!” 李晏翻身坐起,直盯着胡老丞相那标志性的长长白须:“哦?若非如此,皇兄怎会命你同本王一同前往?所以说,还是皇兄了解本王啊,这样的差事不是在难为本王吗?” 胡老丞相侧了侧身,正正对上李晏,眼中尽是高深莫测的笑:“王爷就不要藏拙了,我儿砚书能与王爷交好十数载,足以说明一切。” 真是只老狐狸! 李晏腹诽几句,重又懒洋洋躺了下去。 自虎贲将军在玉面小儿手中丢了性命,李晏就派出暗卫,查探这玉面小儿到底是何方神圣。 就在宫中圣旨下达前,暗卫送回了消息:玉面小儿便是西蜀国二皇子蜀流风。 这蜀流风乃西蜀国主一夜风流,与一宫婢所生,向来不得圣宠。平日里为人十足地低调,在西蜀国主的一众皇子中并不算出众,若非此次一战成名,世人皆都被其平庸的假象所骗。 也是因其在汜水河畔的战绩,西蜀国主大悦,赐其亲王封号,更是将其生母抬为了四妃之一。而坊间百姓更多的是称其为玉面将军。 照目前所知的信息,李晏直觉这蜀流风会是个难缠的对手,但看其韬光养晦十几载,如今一鸣惊人,彻底扭转其在西蜀国的处境,就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出使车队紧赶慢赶,终于在十日后进了西蜀国国都太液。 入住使臣馆后,命人向西蜀国主递上使臣拜帖,李晏便如游客一般,逛起了太液都城,首先造访的便是那青楼酒肆,一点儿也无肩负两国和平重任的模样。随行的天乾官员俱都无奈扶额,只有胡老丞相捋着白须道一声:“无妨!” 此番过了三两日,西蜀皇宫才传出了召见天乾使臣的旨意。 虽说李晏贵为王爷,名义上的正使,然谈和一事,弄得不好便会锋芒毕露,叫他这么多年来的隐忍付之东流,是以,胡老丞相便被他推向了正使位。自然,这求和事宜,也就由胡老丞相正面交锋了。 西蜀国主早知天乾使臣来意,却有心撂着,如此过了两三日才召见,却见天乾使臣并无预料中的慌乱。 那出面的白须老者目中丘壑,无人看得清,而身为正使的睿王李晏,却占了副使之位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将传说中的纨绔之相摆了个十成实。 一时,倒叫西蜀国主和西蜀百官收起了轻视之心。 但见胡老丞相与西蜀国主及西蜀众位权臣们寒暄几句,绕来绕去打了阵官腔后,慢悠悠将话题引上主题。 “吾朝与贵国素来交好,今次之事实乃误会,刀剑无眼,伤人事小,要是坏了两国情谊可就不好了。是以,吾皇特命我等前来谈和,重塑友好情谊。” 西蜀国主听言,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哀叹道:“吾国小民稀,此次汜水一战,伤了无数百姓和将士。寡人作为国主,自是期盼与贵朝握手言和,然吾难以向万万西蜀国臣民交代啊!” 李晏斜靠在副使位上,挑了挑眉,这是要谈条件了。 胡老丞相一捋白须,朝西蜀国主拱了拱手:“国主圣明!吾皇深知国主忧虑,我西昌郡百姓流入贵国之事不再追究,且愿与贵国分治西昌郡,国主意下如何?” 西蜀国主闻言收起了那副卖惨的模样,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般笑了起来:“丞相所言差矣。西昌郡百姓自愿来我西蜀,于我西蜀何干?如今西昌郡已是我西蜀国的疆域,何来分而治之?” 胡老丞相挺直了腰背,一哂:“难不成国主想再起兵戈?虽说贵国有横空出世的玉面将军,可是国主别忘了,虎贲将军也只不过是我朝过气了的将领。” 胡老丞相虽有夸大事实,然所言并非全虚。如今天乾的青年将领正如雨后春笋般初露头角,其中更是以岭南骠骑将军为首。 西蜀国主是一代明君,励精图治才有了西蜀国如今强势的景象,并不会因一时的胜利而冲昏了头。 然如今天平倾向于西蜀,自当抓住时机狠狠宰天乾一笔。 “丞相误会了,战争哪有和平来得好?我西蜀国小,贵国流入的百姓也是需要吃住的。我看西昌郡北部的荒漠,贵国也无甚大用,倒不如给了我国,也好给新来的百姓们求一个安身之所!” 这话当真是好不害臊,抢了天乾的百姓,还要抢天乾的土地,其野心昭昭,实在令人咋舌。 李晏轻笑一声,端起案上的酒盏朝西蜀国主遥遥一敬:“国主的算盘打得真是好,这北旱荒漠里的宝贝遭人惦记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至今也无人有命拿出来过,国主就不怕将自己折在了里头?” 李晏这话说得不客气,西蜀国主面色沉了沉,瞬间又笑了起来:“拿不拿得出来,那也得等试过了才知,不是吗?” 李晏抿一口酒,扬袖抹了抹嘴角,笑道:“国主好魄力,然,北旱荒漠实乃我天乾国土,拱手让于他国断无可能。” 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国主尽可派遣能人异士前往探宝,我朝定不拦阻。” 言尽于此,西蜀国主也知这已是能达到的最好效果了,再要推脱反倒会适得其反。只要能畅通进入北旱荒漠,其他的都不重要。 西蜀国主朗声一笑,朝李晏端起了酒盏:“早闻天乾睿王爷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既如此,此事就这么定了。” 两人相对饮尽杯中酒,空杯以示,算是达成了协议。 正事已了,一时宾主尽欢,李晏呷着酒,突然朝西蜀国主道:“太液的大街小巷都在称颂玉面将军,本王也好奇得紧,等着瞻仰将军的风姿呢?” 西蜀国主听言,眼中闪过一道亮光:“想来,吾儿流风与王爷年纪相仿,王爷都已成婚,吾儿却还未有意中人。素闻天乾女子多婉约,想必吾儿定会欢喜。” 此次,天乾实实在在是吃了大亏,然天乾百年余威犹在,并非西蜀一朝一夕间就能侵占的,是以,西蜀也不能免俗,战争和谈之后,也落入了两国通婚的俗套。 这是打一巴掌再扔颗甜枣了。李晏眯了眯眼,笑道:“两国联姻自是皆大欢喜,可不知玉面将军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吾儿对贵朝风物向往已久,王爷此次回朝,不若同吾儿一道。届时,吾儿会送归战中俘虏,顺道拜见贵朝天子。王爷也好帮吾儿物色物色,好叫他娶个天乾王妃回来!” 李晏面上带笑:“好说好说!” 心下却腹诽起来:“好个玉面将军,到时候深藏不露,想要见他,看来得等到回朝之时。” 西蜀国野心昭昭,蜀流风入天乾明着是为了两国联姻,实则是借送归战俘再次给天乾一个下马威,而其另外的目的,怕也是不纯。 第一章 事成回京 在西蜀国主的盛情邀请下,使臣队又在太液多待了数日。期间,玉面将军仍是未有露面。 直到使臣队离开的这日,众人行至太液东城门,远远便见城门外乌压压的一片。走近一看,脸上神色俱都沉了下来。 那乌压压一片不是别的什么物什,俱都是此次一战中天乾战败的俘虏。此刻,这些天乾的好男儿俱都穿着战俘衣着,整齐列队站在城门外,把个城门堵得水泄不通。来往百姓尽都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见着天乾使队出现在城门口,对着战俘们指指点点的百姓,又将视线转向使臣们,私语声也大了起来。 “哈哈哈!这天乾皇朝竟是如此地不堪一击,见了咱们的玉面将军,皆都成了软蛋!” “那可不?咱玉面将军是谁?那可是见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战神!你再看看这些个人,怕是给咱将军提鞋都不够格吧!” “没错,这天乾向来以天下之主众国之首自称,也不知那天乾的皇帝现下是何心情——” 西蜀百姓突然停止了议论声,俱都转头看向一处。 战俘们从中间分开让出了条道,马蹄嘚嘚声中,一个人驾马而来。 直至使臣队近前,来人勒停了坐骑,西蜀百姓俱都兴奋地席地而跪,导出都是此起彼伏的参拜声:“草民见过玉面将军!”甚至有人喊出了“将军威武”,“将军无敌”。 一时,城门口热闹非凡,众人如众星拱月般直往玉面将军身边凑,直衬得一干天乾使臣和战俘低到了尘埃去。 李晏坐于马车中,听到外头百姓的高呼声,瞬间眯起了双眼:正主终于到了。 因着是要前往天乾,蜀流风今日未着战袍,只是穿了件青灰常服,立在马上身姿挺拔,并无一般军旅之人的魁梧身材,劲瘦中暗藏力量,表面看去,倒有几分书生气。 传言蜀流风容貌太盛,为免遭人调笑,向来不苟言笑。此时见了热情的太液百姓,也未见神色有变,只轻一挥手,让百姓们起了身。 随后一翻身,下得马来,让城门吏疏散了百姓。 李晏身为天乾王爷,自是不用上赶着向西蜀国亲王见礼,然其余人地位不高,即便是胡老丞相,按照礼数,虽不至于行跪拜礼,简单的见礼还是必要的。 然此时,众人皆是心中窝火得很,再见这罪魁祸首,脸上都没什么好脸色。一拱手草草行了礼,都不再搭理他。 胡老丞相见李晏懒懒靠着马车车壁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笑着下了马车。 朝蜀流风拱手见礼:“将军好姿容,衬得我天乾一干男儿俱都逊色不已!” 蜀流风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拱手道:“丞相谬赞!” 言罢,不再看胡老丞相,反是直视向队列中的马车,清冽道:“贵朝战俘皆在此处,待至贵朝,本王会亲手将文书上呈贵朝圣上。此行一路,叨扰了!” 清冽的声音传进马车,就像是传话般不带起伏,最后的那声叨扰了听在李晏耳中也未有它该有的寒暄之意。 看来是个不近人情的,有些传言到也尚且可信。 “那便有劳将军一路护送了!” 有别于蜀流风清冽的嗓音,马车中传来的声音却是慵懒中带着点魅惑的,倒是符合李晏在外一贯的纨绔身份。 就这简单的一来一往,二人未觉着什么,倒是些许敏锐之人察觉到了气氛微妙的变化。 说不清道不明,隐隐有种强强相碰的□□味儿。 胡老丞相捋着白须,开口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时辰已不早,将军,这便启辰吧!” 于是,使臣队率先出了太液东城门,蜀流风领着数万无言抬头的天乾战俘跟在后头。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一路向东,回转天乾。 李晏出使西蜀已有大半月,加上早前在王府中,陈凝兮与李晏自那日争执后,再未见面,前前后后算起来,这对新婚夫妻足有月余未见。 时间过去这般久了,对于新婚两口子来说,再是深刻的怨恨也已消散。况且,说到底也无甚大事,之于陈凝兮,不过是李晏那小孩脾气犯了。 于是,陈凝兮难过了几日,对李晏的思念又涌了上来。这前头伤心难过,后头又日思夜想,饭菜进得自然就不香,本就单薄的身子越发地纤细,任谁见了都要心疼。 李默每日里见着,都是唉声叹气的,好端端的一个王府总管,实属青年才俊一流,如今倒像是个小老头,每日里竟想着法子让王妃多食些饭菜点心,以免王爷回府见了又要折腾底下的人。 一面又想出些新奇玩意儿,拿着去哄春夏那丫头,想尽办法要在小丫头心中重新竖起正直青年的形象。 每每遭到春夏的白眼,李大总管好看的一张脸就要皱成一团,暗怪自家主子的那叫人难以捉摸的心思。 为此,出门在外的李晏打了好几个喷嚏,摸摸鼻子,也不知是何人竟在暗地里咒骂自己。 如此又过了数日,陈凝兮得到消息时,李晏一行人已到了天乾皇城城郊。 西蜀国玉面将军押着我朝数万俘虏随使臣队一同回朝的消息早在数日前就传回了天乾。彼时,不仅百官愤怒,百姓们也是议论纷纷,道我天乾颜面尽失。 然而,事已至此,除了耍耍嘴皮子,还能如何?如今战俘归来,他们也有妻儿,也有高堂,他们可不管是否失了天乾的颜面,亲人归来,可不比什么都来的重要。于是,议论声中,倒也能听到几声感谢睿王的。 和谈成功,无有战事,对百姓来说才是至福。 因有数万战俘需要交接,一行人停在了京郊,等候天乾皇帝的銮驾。 一时,京郊挤满了人,有来看戏凑热闹的,也有等待亲人相见的,不一而足。 陈凝兮一得了消息,便与李默赶到了京郊。挤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叫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他好像瘦了呢! 也憔悴了! 胡渣又冒出来了! 周遭挤满了人,闹哄哄的,陈凝兮却觉着世界安静得很,满心满眼就只有远处的那个人。 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碰到他,摸摸他的胡渣,看看他那双总是深邃地盯着人看的眼睛,想要躺在他的怀中一太瘦就能触摸到他。 呵,多么真实的感受啊!欢喜一个人,想念一个人,竟会变得如此不是自己! 可是,那有什么法子? 陈凝兮正是柔情满意的时候,视线里突然多出了个人,堪堪挡住了李晏。 作者有话要说:本想这章就让男二与女主见面的,高估自己了,还是下章吧。 第一章 初见 那是个劲瘦高大的身影。 放眼京中,李晏已是十分高大了,而此人却比李晏还要在高上一二分。往前迈上一步,刚刚好将李晏挡了个彻底。 一席青灰长衫,透着几分书生气,可那周身冷冽的气场,任谁都没法忽视。 这是个气场强大的人,比之李晏,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他是谁? 陈凝兮的疑惑很快就被解开了。 皇帝的銮驾很快到了京郊。李乾走上高台,愈加深沉了的眼神扫过众人,一时,底下跪倒了一片,想起了震山响的参拜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乾的皇帝一向处在皇宫,高坐龙椅,岂是平民百姓随意能见的,若非此次交接战俘,底层子民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见着天子一面。是以,不论是场中央的人官员还是场外垂头丧气的数万兵将还是周遭的百姓,俱都摄于龙威,伏地而拜。 陈凝兮卷在人流中,也跟着拜下去。再起身时,之间高台前的石阶上多了个人。 正是方才挡了陈凝兮视线的那人。只见他背对着众人面向李乾,微微垂首,双手托着份文书,呈递在李乾面前。 “贵朝与我国和谈,有此文书为凭,场外数万贵朝兵士,如今已安全送达,如数归还,还请圣上过目!” 如他人一般,说话的声音平缓无波,透着公事公办的冷硬。 在场数万人,除却他,皆为天乾人。且这样的时刻,不论是对天乾皇帝还是对天乾的官员百姓,都可算是耻辱的一刻,央央百年强国,有朝一日竟沦落到被一小国所欺的地步。 如此,先不论天乾百姓会如何咒骂于他,光天乾皇帝李乾散发出的强大龙威,都叫人只想深深跪下去,可他却仿若无事般,泰然自若地立在李乾的下手。 托着文书的手丝毫未动,微垂首的姿势也未显示出丝毫的怯弱惧怕。整个人犹如一把染了血的长.枪,气势凛然,无有所惧,光一个背影,就生生吸引了无数的目光。 气氛凝滞了半晌,李乾才一抬嘴角,伸手接过文书。不忙着翻阅,反倒是上下打量起眼前的人,笑道:“王爷折我虎贲将军,杀虏我数万将士,譬如战神,难怪只问玉面将军不问蜀亲王,将军只怕也是更喜爱这民间所起的称号吧?” 闻言,陈凝兮与众多百姓才知晓,原来这人便是此次天乾西蜀交战中一战成名的蜀流风。 因汜水一战,现下已是无人不知玉面将军,倒是西蜀国主所赐的亲王封号,无人问津。 传言这蜀流风,面似好女,端的是美姿容,一柄长.枪却是瞬息夺人性命,故此,西蜀百姓皆称其玉面将军,后来,这称号越传越远,直至响遍了诸国。 原先,周遭的百姓对这不明身份的西蜀国人,多是指责咒骂,如今被李乾道明了身份,众人俱都好奇起来,这背对着众人的玉面将军到底生了副怎样的面容? 但见那传言中美姿容的人,收回手来,站直了身子。他虽立于皇帝下手,却因身形高大,倒不见得比皇帝矮了去。 清冽的声音不紧不慢地答道:“圣上谬赞!” 此人倒不是个话多的,简短的话语中,陈凝兮听出了隐隐的不耐,想必是不习惯这样的场面。 一念及此,陈凝兮不觉好笑,想他蜀流风身为一国皇子,后又封亲王,如今更是西蜀百姓心中的战神,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怎会不惯这样的场合?且作为敌国战神,能够羞辱他国一扬母国果味,不正是他最想要的吗? 陈凝兮摇了摇头,将脑子里冒出来的奇怪想法甩开了去,又将视线转回到心念之人身上。 想着李晏即将回府,顿觉虚浮已久的心有了依托,安定了不少。 李乾与玉面将军又来往了几句,才正式翻阅了文书,交于侍于一旁的蔡公公,敲上玉玺印,盖棺定论。 数万天乾将士,兜兜转转,终是安虞回到了母国。李乾接受了胡老丞相的建议,并未怪罪这些已是饱受身心摧残的将士,只命禁卫军暂时接手,日后再行定夺。 一时,数万人又是深深拜下,伏低高呼万岁。周遭的百姓见亲人平安无恙,也都喜极而泣。此情此景,叫陈凝兮见了,也不由得心生欢喜。 交接之事一了,数万将士立于原地等待收编,百姓们不甚情愿地慢慢散去,其余人都车马并进,以皇帝的銮驾为首,向皇城内驶去。 陈凝兮也在李默的护送下,急急回睿王府。 还未至王府,陈凝兮忽然生出了近乡情怯的感觉,想见那人,却又莫名地担忧,一时情绪颇是不定。 然等到进了王府,却不见李晏的身影。原来,皇上急着召见,李晏还未抽的时间回府梳整,就被皇上叫上一同进了宫。 也对,两国和谈是大事,皇上急着召见睿王,也在常理之中。陈凝兮一扶额,暗叹自己乱了分寸,便先行回房沐浴更衣了。 直到未时末,李晏还未回府,倒是公里来了位小公公,说是贵客来朝,今夜皇宫设宴,所有朝臣俱都携带女眷出席。 又说睿王旅途劳累,皇上允其在宫中收拾,便不再来回折腾了。让陈凝兮拾掇拾掇,入宫参宴。 陈凝兮换了身王妃品阶的礼服,上了点妆,才带着春夏随小公公入宫赴宴。 命妇入宫赴宴,得先拜见皇后。等到了时辰,再由皇后领着一众妃嫔和朝廷命妇,前往正殿赴宴。 是以,陈凝兮虽极想见到李晏,与他说说话,解了两人间这么久以来的矛盾。奈尔规矩如此,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宫宴开始。 直至酉时初刻,天色渐暗,各宫都点上了灯盏,亭廊下亦都挂上了照明的灯笼,元皇后才一身盛装,领着一干女眷前往正殿。 天乾民风素来较为开放,即便是规矩颇多的皇宫,像今次这般的宫宴,男女也不会隔得太远,还要竖起屏风隔开视线。 正殿里头,皇帝李乾与元皇后坐于上首,下头对排按官级品阶众人依次落座,女眷俱都坐于家主侧后。 一进正殿,陈凝兮就见到了坐于下首左侧第一桌的李晏。不知是不是幻觉,陈凝兮觉着李晏好似往她这边瞥了瞥。 缓步入殿,行至李晏右侧后,陈凝兮盈盈坐下。 方坐下,便觉有两道视线落在了身上。一道来自左侧,不必说,定是月余未见的李晏。那眼神初时有些灼热,然不过须臾,又转淡了,叫陈凝兮心头一空,生出些失落感来。 另一道则来自正对面,清冽中带着点打量和探寻。 陈凝兮抬起头来,毫无防备,对上了那道冷冽却温和的视线,对上了那张叫人一见难忘的脸。 那是玉面将军! 对面之人已换了身蓝袍,如此近距离的观看,更显得身量修长。一张脸面白如玉,眉眼极为精致,五官凑在一起,倒像是画中仙。 若非知道其身份,怕是会将他当成了哪家的小公子,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么一个玉一般的人,竟是战场上的鬼见愁。 只是其周身气场凛冽,倒是勉强配上了他玉面将军的真实身份。 他与李晏对排而坐,俱都是年轻俊俏的儿郎,又气势浑然,足足将满殿众人都比了下去。一时,殿中女眷的目光都落在了这帝后下首左右首席上。 蜀流风几不可见地朝陈凝兮勾了勾嘴角,眼中神色愈加温和了些,周身的气势也就不那么拒人千里之外了。 陈凝兮怔了怔,待回过神来,也朝对方轻点了点头,回以微笑。 只是这一瞬,听到身旁之人极是轻微地轻哼了一声。陈凝兮一个激灵,偏头去看李晏,只瞧见他沉了一张俊脸,嘴唇抿得紧紧的,周身陡然散发出冰山一般的气势,直是盖过了对面,才又哼了一声。 陈凝兮未觉有异,只是以为这二人怕是不对付,这一路来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不过也是,自来强者相遇,都会生出些微妙的情绪,不是惺惺相惜,便是互看不顺眼,更何况,此二人还分属两国,各自为营,自然就不对付了。 “我天乾与西蜀重修旧好,正是值得庆贺之事。今日,西蜀亲王亲来我朝,也是为了两国联姻之事。” 底下微妙的气氛,在李乾的开场白中逐渐散去。倒是因着联姻一事,蜀流风再次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两国联姻,是大事。皇上子嗣不丰,除却两位皇子,再无所出,是以,一旦两国联姻,必然要从百官中挑选合适的人选,赐于公主郡主封号,再行嫁娶。 如此一来,家族必能受荫,然天乾与西蜀两国关系实是不好说,牵连着朝政,国运和家族,百官中一时有意动的,也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那瞧着蜀流风的眼神俱都又灼热了几分。 蜀流风好看的眉头轻皱了起来,须臾,展开。拿起桌上的酒杯,朝上首一敬。 道:“圣上,两国言和,本为喜事,今日夜宴,当不醉不归!” 第一章 质问 这蜀流风实在是乘龙快婿的绝佳人选。虽说面冷了些,但其俊雅非凡,一举手一投足皆自成风流,且身为西蜀国亲王,身份高贵,如今又一战成名,深得皇宠,有朝一日坐上西蜀国国主之位也并非不可能。 一时,觥筹交错之际,先不说天乾的各位大臣内心敲起了什么样的算盘,那端坐着的女眷们皆都收起了矜持的仪态,一个个含羞带怯地,朝蜀流风送起了秋波,端的是眉目含情,欲语还休。 许是天乾的女子太过热情,叫蜀流风一时招架不住,频频抬袖饮酒,好遮挡一二灼热视线。 因是正面对着,陈凝兮看了个透彻,深觉好笑,不由掩唇轻笑出声。 在这推杯换盏的正殿里,声音显得极轻,极容易被忽视了,然对面的男子却陡然忘了过来,正正对上陈凝兮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笑颜。 被正主抓了个正着,陈凝兮有些不好意思,怕惹恼了对方,引起不快,忙端了手边的酒盏,遥遥一敬。 却见对方本是微皱着的眉头反是松了开来,眼中冷冽波光慢慢漾开,添上了几分柔意,与陈凝兮互敬了一杯。 方要饮下杯中酒,但闻身边人重重一哼,声音有些大。邻近的几桌人听见了,纷纷偏过头来看。 陈凝兮顿觉尴尬,缓缓放下酒盏,月余来难得露出的笑颜,顷刻间褪去。 微侧首去看李晏,不知何事恼了他,一张脸拉长了冷沉得很,微眯着眼盯着手中的杯盏。别人许是不知,陈凝兮却明显感觉得到,李晏此刻十分不快。 一仰头,饮尽杯中酒,李晏刷得站起身,快步走出了正殿。扬起的袍摆拂过陈凝兮的脸,于这夏夜里,竟带了一股寒凉,陈凝兮不由打了个寒战。 蜀流风投过来一抹询问的眼神,陈凝兮勉强笑了笑,轻摇了摇头。 想着前次李晏那无来由的疏远,阴晴不定的脾气,两人之间不可见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的隔阂,陈凝兮的心微微揪起。事情总该要解决的,如此下去伤人伤己。 念及此,陈凝兮在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起身,循着李晏的身影,也出了正殿。 相较于殿内的热闹和亮堂,殿外显得清静不少,灯影幢幢中,陈凝兮微合了合眼,待适应了殿外稍暗的光线,才望向四处,寻找李晏的身影。 沿着殿外的长廊往前走了足有百步,才在拐角处的小亭里看见了那略显消瘦的侧影。 此处离正殿稍远了些,四下无人,十分安静。陈凝兮走在长廊上的足音很是清晰。 夜色中,陈凝兮看得不是很分明,只觉得那亭子里的人听见了声响,身影僵了僵,却仍站在暗处,并未回过头来。 还是不愿面对自己吗?陈凝兮脚下顿住,一股酸意从胸口涌起,直到眼鼻。 时间仿佛静止了,好半晌,二人都未有说话。 看着那疏离的身影隐在暗处,好似可以站到地老天荒,陈凝兮抬手轻揉了揉鼻子,终是定下心来,重又抬起了足。 缓缓走进那暗处,恰好站在李晏侧后方一步之处。 “我……” “我不知……” 如此几番,开口竟不能言。 陈凝兮暗骂自己一声,顿了顿,才又开口:“我不知……你心中是如何想的,于我……这月余却是度日如年。每日,我都在想你……想见你,又不敢见你。我活至今日方知情思为何,不想就此蹉跎了彼此,是以……我只问你,你我之间,你还当真吗?” 日思夜想的人就站在身侧,述说着她的思念,她的情意。本是最期盼听见的甜言蜜语,此刻入耳,李晏却是心中一颤。欢喜吗?自是欢喜。可欢喜背后,那股强行压下的混合了无奈痛楚的感觉又涌了上来,生生盖过欢喜,生出荒凉来。 想要伸出手去,将她拥进怀里。盛装之下,都难以掩盖她愈发纤细的腰肢,巴掌大的一张脸,捏一捏,都没有肉,叫人心疼得紧。 可是,不能,不可以。 指节微微屈伸,又复归平静。 黑暗中,那深邃的眼眸中仿似闪过无数的情绪,却没有一种令他向她敞开怀抱。 “夜里寒凉,你先回去吧!” “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陈凝兮向前迈出两步,直是站在了李晏的身前,直直对上他的眼睛。 李晏偏过了头,抿紧了唇,不答。 见他仍是这幅疏离且不愿交谈的模样,陈凝兮一颗心愈发揪紧,也不顾矜持,伸出手去抚他的眉眼。 “你说过,往后一切,只想与我共。你说过,遇我才知,何为真心,何为欢喜。你也说过,往后有我,你心安定。” 素手划过眉眼,抚上紧抿着的薄唇。 “可如今不过数月,你却对我冷淡至此,今日,我只想知道为何。” 手下的薄唇颤了颤,并未说出话来。 素手停顿了片刻,才继续向下,滑至李晏腰间,双手怀上,臻首微偏,靠了上去。 这一瞬,李晏仿似见了什么洪水猛兽,身躯颤动了下,猛地推开了陈凝兮。 在陈凝兮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李晏艰难地开了口:“别闹了,回去吧!” 陈凝兮觉得很好笑,也笑出了声。 “呵,人人都说,睿王李晏是京城一顶一的纨绔,我却不信。如今,我只是想求个明白,你为何一再遮掩?” 从揭开药方的那刻起,李晏便知,早晚会有这一日。 看着眼前向来不染尘埃的人,因他而难过痛苦,他却只能一再推拒,将她伤了又伤。 “我有何可遮掩的?倒是你,在殿内,不是与蜀流风推杯换盏,眉眼往来得很是欢喜吗?” 任哪个正常人听了,都能察觉出李晏话语中浓浓的醋味儿。然陈凝兮此刻正是心伤之时,闻听此言,只觉李晏顾左右而言他,仍是不愿面对两人之间的问题。 “你我之间,又何必言其他?你若不想见我,直说便可。” 李晏已是成了乱麻,天大的秘密隐在心中叫他日夜难安,不能于他人言,最最不能于眼前人言,此刻也是赤红了眼,低吼出声:“我是不想见你,不想见你与别的男人眉目传情,对别的男人笑颜以对!” 陈凝兮揪紧了袖摆,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喘过气,神色复杂地看向李晏:“你明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为何不肯说于我听?不论遇到何事,你我不应该要共同面对吗?” 李晏仿似站立不稳,向后退了一步,待再次站稳了,看向陈凝兮的眼神已是恢复了以往的深邃,叫人愈发难以捉摸。 “你我之间,没有问题,只是我对你没兴趣了而已!” 一字一句,重重砸向陈凝兮。 陈凝兮双眼睁得大大的,酸酸涩涩,却干得很,并未流出咸苦的泪来。 “真是如此吗?无关他人他事?” “只是如此,无关他人他事!” 回答得斩钉截铁。 仿佛脱力般,陈凝兮浑身发软,一步一步退至小亭中的木椅上,跌坐了下来。 说出的话几不可闻:“我明白了,你走吧!” 第一章 吃醋 陈凝兮倚在长椅上,垂首盯着某一点,或许什么也未看,显露的无力感是那般的明显。 李晏眼中闪过万般挣扎,最终淡漠地看了陈凝兮一眼,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上长廊,消失在拐角。 朦胧的光线中,李晏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一点点地拐过转角。再是隽永深刻,也终有消失的那刻。 四下里安静异常,陈凝兮却觉着吵得很。耳膜鼓噪地厉害,有无数个声音在回响,有春夏的,有奶嬷的,有元皇后的…… 陈凝兮将额头抵上亭柱,耳边的声音定在了祖父去世前说的话:“凝儿,千万别爱上睿王……待时机成熟,就离开王府……寻一乡野之地,找一普通良人……安稳过一生。” 彼时,她坚定地认为,此情便是唯一,定能恒久。却不曾想,初尝情滋味儿的她,终是天真了些。时移世易,人心总是多变的,情之一字,岂是一时片刻就能看破的。 如今身陷情思,备受苦楚,也不过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后悔吗?爱上李晏,后悔吗? 陈凝兮扪心自问,却并不后悔,即便如今二人形同陌路,即便他日劳燕分飞,陈凝兮也不后悔。 不论李晏如何作想,于陈凝兮而言,欢喜过,牵肠过,爱过伤过,便足以。 也许,这就是男女之情的玄妙。 那么,是否要此时抽身呢? 陈凝兮迟疑了,一想到要马上离开睿王府,离开李晏,方缓过来的心又难受起来。 陈凝兮明白,她是不愿的。她的心明明白白说着她想要什么。 事情未明,李晏也未做何决定。陈凝兮终究还是抱有几分希冀,现下不明不白就离开,会有不甘,更会有遗憾。 就在这无人的小亭里,陈凝兮倚靠着亭柱,将她与李晏之间的事情翻来覆去地想了数遍,又将她的内心扯开了,瞧了个通透。 那种无力感渐渐退去,从前的淡然自若又回来了。 心定了,身上的气力自然也就恢复了。陈凝兮坐正身子,伸手轻拍了拍两颊,方要起身回正殿,陡然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悄没声息地站在拐角处,一时惊得轻呼出声。 “陈小姐莫怕,我是流风!” 那个身影动了动,从拐角处挪过来,迎着朦胧的光线,一张冷冽却俊俏得过分的脸映入陈凝兮眼中。 也不知蜀流风来此多久了,又看到了多少? 方才过于沉浸在思绪中,陈凝兮并未注意四周,加之蜀流风堪堪站在拐角的暗影中,陡然见到,一时惊吓不少。陈凝兮方才还难受得紧低沉着的心现下却是砰砰砰跳得迅疾。 蜀流风琉璃般的眼眸望过来,语调出奇地轻柔:“出来散酒,不想……倒是吓着小姐了……抱歉!” 陈凝兮本暗怪他好端端的君子不做,非要行那偷窥之事,然见他两颊泛红,眼中波光粼粼,确实是喝多了酒的模样。 方才情形被他所见,不过是意外,毕竟这小亭她来得,别人自然也来得。如此一来,就怪不得他了。 陈凝兮开口道:“无妨!” 声音还有些喑哑。 蜀流风向她打量片刻,许是光线太暗,看不太清陈凝兮面上的表情,他又朝小亭走进了几步。 “你在伤怀!” 语气是那般肯定。 陈凝兮有种无所遁形的难堪,最想藏起来不为人知的东西,突然间被剖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那种难堪。 陈凝兮有些气恼,恼对方的唐突和冒犯,便想寻个借口回正殿去,不想,一抬首,正正撞进了一潭明澈的清波中。 蜀流风看过来的眼神温柔纯粹,不带任何或鄙夷或怜悯诸如此类最是令陈凝兮厌恶的神色。昏黄的光影中,对方的眼里没有拒人千里的冰棱,却有温润柔和的水光,那水光罩着她,叫她一时忘了悲伤,忘了气恼,前所未有的平静。 直到蜀流风一步迈入亭中,站在她身侧,背手看向黑黢枝杈间那轮弯月,陈凝兮才回过神来。 一直都觉得蜀流风很是修长,直到现下站在自己身侧,陈凝兮才真正体会到了他带给人的气场。 陈凝兮身量不算矮小,在女子中也属高个儿的范畴,与蜀流风一比,却只能到他胸口位置。 如此身高上的差距,加之蜀流风一向的冷情和战场上带来的狠厉,自然让人心生怯意,不敢轻易靠近。 此时的蜀流风,身上淡淡散发着酒气,有意收敛了自身骇人的气场,在这盈盈月光下,背手而立,倒是有了几分寻常人的模样,不再那般清高疏远。 陈凝兮近距离站在他身侧,也未觉有任何压迫,竟意外生出几分亲近来。 此前见面,并未有此时这般靠近。侧头看他的侧脸,如刀斧削就,又工笔琢磨刻画,精致地令陈凝兮都心生羡慕。 而于这精致中,却叫陈凝兮生出了几分熟悉感,好似在何处见过般。可是细数身边之人和此前见过面的人,均未有蜀流风这般好模样的,又谈何来的相似。 许是自己看岔了吧。就在陈凝兮又凝神去看之时,头顶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为何伤怀?” 原是蜀流风已转过了身,垂首看着她。两人本就挨得极近,这一转身,将距离拉得更近了。 小半步的距离下,陈凝兮很清晰便能瞧见蜀流风胸前长衫上的锦纹,就连蜀流风轻淡的呼吸声听在耳中都异常分明。 陈凝兮顿觉不自在。作为方认识的人,这般近的距离已是逾矩,更何况是一国皇子与一国王妃之间,不论叫何人见了,都会引起误会与流言。 陈凝兮慌忙退了数步,将二人拉开到一个安全舒适的距离,才回道:“不劳将军费心!” 出来的时辰已是不短,再不回去怕是真要引起闲言碎语了。陈凝兮朝蜀流风一礼,转身便要走向长廊,不料,走得急了些,未注意到脚下的石阶,脚下一个趔趄,身子一歪,就要摔下来。 紧要关头,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另一只圈着她的纤腰,按在小腹上,将她稳稳扶了起来。 惊魂甫定,陈凝兮发觉自己正紧紧靠在一个坚实的胸膛上,一只手还紧紧抓握着对方手臂上的衣料。 鼻端传来淡淡的清冷之气,干净清爽。 贴身闻着对方的气息,陈凝兮的双颊不由飘上两朵粉云,一直红到了玲珑耳垂。 轻轻挣了挣,对方扶她站好,很快松了手。 “灯火不明,当小心些!” 清冽的气息拂在颈项,稍稍冷却了陈凝兮皮肤上的热度。 抬步走上长廊,陈凝兮回首,复杂地看了蜀流风一眼,道了声谢,才继续往回走。 并非没有疑虑。不论是传言还是真人,蜀流风给人的感觉皆是淡漠疏远,不易近人,这样的人却对她温言温语,极是亲近。真情或是假意,与她一朝王妃而言,却都是必须要规避的。 方才一幕,若是被人瞧见,还不知要闹出怎样的误会。若是李晏知晓了,她会生气吗? 陈凝兮摇了摇头,想必不会吧,她于他,已没有任何趣味可言,又怎会在意这些? 一路想着,陈凝兮走到了正殿外。正殿内依然灯火明亮,觥筹交错间俱是人心算计。 这样的场合,皇帝与后妃只是走个过场,领头露了面便是极大的荣幸。到了这会儿,也已经离场,各回各宫了。 迎着一众女眷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陈凝兮垂首走回至原处,重新坐于李晏侧后方。 瞧着李晏对她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却与众官僚相互敬酒,来者不拒。几杯下肚,眉角眼梢都泛起了微红,衬得他那张脸愈发地邪魅诱惑,直是吸引了数道年轻小姐们含羞带怯的目光。 对上这些目光,李晏不仅不恼,反是勾唇一笑,端的是风流俊雅。朝对方轻举起酒盏,一一饮下。几滴酒水顺着唇角滑落,抬袖便是一抹,潇洒的姿态引来数声惊呼。 那些个年轻小姐的母亲父亲对此也乐见其成,毕竟在这天乾皇朝,睿王的身份绝无仅有,若能攀上关系,即便是做妾,于家族而言,那也是天大的喜事。 况且谁都知道,睿王妃是个毫无根基的民间女子,唯一的祖父陈老又已过世,这样的王妃,毫无威胁可言,日后取而代之,也未尝不可。如今更是有传言,说睿王厌了王妃,欲纳新人。如此一来,心有意动的可不在少数。 这些个歪歪道道,陈凝兮是不知的,即便知晓,怕也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如今她一颗心都在李晏身上,唯一关心的便是两人间的隔阂何时可解,至于旁人的心思,她是半分也不在意。 于是,她也就更能感受到,李晏的不对劲。 这般喝酒的模样,李晏已是许久未有,方才还压着酒量,如今回到正殿,怎就放开了?还有这虽是邪魅笑着,但周身散发出的气场,仿似要杀人般肃杀,又是为哪般? 想想在小亭中,她也未曾惹恼他,倒是他说的那些话,叫她心伤不已。难道是正殿里何人惹了他不快? 方想至此,陈凝兮便发觉李晏身上那股想要杀人的气势愈发强烈了,直逼得那些想要上前敬酒的人纷纷退了回去。 顺着李晏那仿似要吃人的眼神看去,原是蜀流风回了正殿。 这二人气势迥异,壁垒分明。两人间的不对付任谁都能瞧得清楚。 只是,这二人,来朝路上的数日还能相安无事,如今不知为何,再不做那彬彬有礼的假象,十分的敌意俱都表现在外,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间存在什么血海深仇。 众人皆是疑惑不解,倒是那胡老丞相,捋着白须,眼神扫过二人,又扫向陈凝兮,高深莫测地笑了。 第一章 流言 皇城根儿底下的百姓,通常都有个小毛病——爱说些闲话。日子富足不愁吃喝了,就爱道些东长里短。上至天子朝政下至乞丐嗝屁,再是简单纯粹的,到最后,也都成了一团稀泥。 而这些闲话里头,最是少不得情爱纠葛,这也是为什么从古至今,那些描写爱恨情仇缠绵悱恻的话本长盛不衰的原因。 昨日京郊交接俘虏,夜里宫里大设宫宴,睿王李晏与玉面将军蜀流风之间,毫不避人的敌对,这一个个现成的新鲜故事,隔天就成了茶楼说书先生“加工润色”之后的作品,成了商铺酒肆百姓间的谈资。 京城一茶楼里,只听那说书先生一拍案板,故作玄妙地问道: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中龙凤,甚是不对付,诸位可知为何? 吃茶听书的客人听得津津有味,有答两国立场不同的,有答强者间互看不顺眼乃是天性的,一时众口不一,互不相让,直是要吵将起来。 说书先生又一拍板子,捋须笑道:“非也非也!两强相争,有为领土,有为权势地位,也有仅为阿堵物的,可这二位不同!” 有性子急些的客官拍案而起:“您就别搁这儿卖关子了,早些听完好回家嘞!” “这二位呀,身份地位俱都摆在那儿,又分属两国,并无这些方面的利益纠葛。且此时正是两国谈和交好之际,身在高位的他们,按理该是要亲近有礼些才是。如今这般啊,仍是跳不出俗套,无非是为了红颜喽!” “红颜?哪来的红颜?” 如此这般,就在说书先生与诸位听客的一问一答间,本就心伤的陈凝兮便被冠上了红颜的名头,成了激发李晏与蜀流风之间敌意的罪魁祸首,更是成了京城众恨嫁女子既羡又妒且恨的对象。 本因天乾大败西蜀,消沉了数日的京城,因了三人间捕风捉影的事,热闹反更甚于往日。 王府内,一干下人吸取了厨房那几位倒霉催的教训,没敢明目张胆地传递谣言,但也耐不住好奇,三三两两凑团了,挤在犄角旮旯里窃窃私语。 有那么一两个聊得兴起的,一时忘了形,叫经过的春夏抓了个正着。一番逼问,才知道了这件了不得的事,气红了眼,着急忙慌地便跑去找陈凝兮。 彼时,陈凝兮正为奶嬷推拿着腰背,就见春夏火急火燎地小跑进屋,不知因何事气得柳眉竖起,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眼里似要冒出火来。 奶嬷收拾好衣摆,坐起身拿了方帕子替春夏擦额上的汗,没好气地数落道:“又是何事,叫你气成这样?” 不想,向来风风火火的春夏,这会子却什么也未说,就哇一声哭了出来,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 奶嬷忙又替她抹泪,放缓了声气,温声道:“傻孩子,哭什么?有什么事说与奶嬷听,奶嬷替你出气。是不是李总管又欺负你了,奶嬷去找他算账!” 春夏哭得愈发厉害,眼泪止不住地掉。 陈凝兮净了手,拿帕子擦干了,才转身道:“说吧,何事?” 于此,春夏才抽泣着,边抹眼泪便哽咽地将在下人那里问出来的话,断断续续地又说了一遍。 完了,顶着红通通地鼻子,极是委屈地道:“小姐是这般好的人,如今却被如此诋毁,全京城都在明里暗里败坏小姐的清誉,也不知是哪个小人,竟这般造谣生事?” 说着又要哭起来,拉着陈凝兮的袖子,将近日里憋在心中的话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此前,是我眼瞎才会觉着这睿王府甚好,睿王待小姐很是真心,可如今才知,一切都是假的……” 奶嬷忙上前制止:“丫头,别说了!” 可春夏许多话憋了甚久,已是不吐不快,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都这般久了,再是有矛盾也该解决了,可王爷仍是那副样子,摆明了是不待见您了……” 奶嬷一声急喝:“春夏!” 陈凝兮脸色有些发青,微阖了阖眼,摆了摆手:“无妨,让她说吧!” 春夏一把抱住陈凝兮的胳膊,眼睛湿漉漉地,满怀希冀道:“小姐,咱们走吧!咱犯不着这般作践自个儿,瞧您现在瘦的,老爷子若还在,定会心疼的!” 春夏向来直率,有什么便说什么,喜怒都在脸上。也难为她考虑到陈凝兮的心绪,憋着这一番话这般久。现下俱都说了出来,她是好受了,却正正压在了陈凝兮的心伤上,搅得她隐隐作痛。 这阵子,陈凝兮心中难受,日渐消瘦,每日里还要强颜欢笑,替奶嬷推拿腰背,对王府下人也从不迁怒。 这样好的女子,敞开了心,却得不到珍惜。 奶嬷方才还严肃的面容,此刻也难掩痛心,抬袖抹了抹眼睛。 陈凝兮知道,从来空穴来风并非无影,她与李晏之间的尴尬局面确实存在,蜀流风对她的特别只要留心也不难发现,只是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要该如何收场? 不论首作俑者的目的是什么,这泼脏水,愿意与否,她怕是都得要受着了。 陈凝兮替春夏擦了擦泪,又轻拍了拍她的脸,笑着道:“哭得跟个猴儿似的,快去洗洗吧。这件事,自会解决的,切莫着急!” 将春夏交给奶嬷看顾,陈凝兮就去了书房。 却见书房大门紧闭,李默也不在,陈凝兮便知,李晏又不知去何处鬼混了。 眸色沉了沉,陈凝兮转身唤来车夫,不一会儿,就出了王府。 马车径直朝平安医馆驶去,她要去找陈白芷。 这满京城的谣言,涉及李晏,蜀流风与她。李晏纨绔惯了,这样的流言于他不仅无损,反是有利,他自不会在意。 况且他总避着她,说来可笑,身为王妃,找他却甚是不易。 那就只能找蜀流风商量对策了。 然,王府里鱼龙混杂,眼线众多,叫他们传话,极有可能落人口实,眼下,她能相信的,也只有白芷了。 半盏茶后,马车停在了医馆门口。 陈老走后,为了不睹物思人,陈凝兮就很少来医馆了,平日里都交由白芷看顾。坐堂大夫和小厮们也都还在,又有以往的声誉在,街坊邻居有什么病痛,仍旧喜欢来医馆看病。 是以,医馆仍如从前那般,生意尚好,病人也不少。 陈凝兮走下马车,就接收到了大街上传来的许多异样目光,不由哂笑一声。端正了身子,走进医馆。 医馆里的大夫小厮们都是在医馆里待了多年的老人了,算来与陈凝兮朝夕相处的时日怕是除了陈老之外最久的。 不论外头的谣言传成了什么模样,在他们眼里,陈凝兮就还是那个他们相熟的好姑娘,在医馆的病人眼里,陈凝兮也还是那个菩萨心肠医术高的好大夫。 见医馆的主人回来了,众人手中在忙什么还依然在忙什么,只是或点头或摆手问了好,面上现出真心的笑来。 陈凝兮的心就暖了,一一回以微笑。 正在清点药材的白芷见了陈凝兮,十分欢喜地笑了,忙放了手中的单子,紧走几步迎了上来。 “阿姐怎来了?” 见陈凝兮独自一人,身边没有春夏与奶嬷,白芷眉头微皱:“阿姐,你一人吗?这样不安全!” 不过月余,陈白芷的身子抽条般地长,如今已与陈凝兮齐高了。少年人的五官也日渐长开,比之京中的风流才子,亦毫不逊色。 陈凝兮笑了笑,不答,径直往后院陈宅走去。 直至陈宅前堂,四周无人了,陈凝兮才看着白芷,正色道:“阿姐是来找你帮忙的!” 早前就说过,陈白芷十分聪敏,这下听了陈凝兮的话,立刻便猜到是与外面疯传的谣言有关。 立时也正了脸色,询问道:“阿姐但说无妨,白芷定替你办到!” 见他一副马上要闯阎王殿的模样,陈凝兮不禁展颜笑开:“不是什么大事,只需你替我传个话给玉面将军蜀流风。” “蜀流风?”白芷轻呼一声,“可是,当此时机,怕是会惹人闲话!” “所以阿姐才来找你,阿姐只信得过你。” 白芷方还皱着眉头,听了此话,欢喜地笑了:“阿姐放心,白芷办事,必不会叫人抓了把柄去!” 陈凝兮从袖口抽出封短笺,递给白芷:“蜀流风住在使臣馆,你前去找他,将此信交于他。切记,不能交由他人带传,定要亲手交于他!” 白芷接过信笺,小心塞进怀里,朝陈凝兮狡黠一笑:“白芷以前行乞时,可以不声不响地从旁人嘴里夺食,如今只是送个信,自然会做得悄没声息。” 陈白芷这性子确实招人喜欢,这世上,多的是不愿提及往昔落魄的,只有他对此毫不避讳,受尽磨难仍乐观豁达,实是个通透明理的。 不过他说的也没错,以他的本事传个话送个信,确实是大材小用了。 “你呀,就是嘴贫!” 说着,陈凝兮环顾了一圈,并不多做停留,就朝外走。 白芷紧跟在后,急切道:“阿姐,许久未来了,你不多待会儿吗?” “医馆有你和几位大夫在,我很放心。且今日我只身前来,时辰不宜过久,否则,春夏与奶嬷会担忧的。” 白芷欢喜的神色立马就蔫了:“好吧,那下次阿姐带了人,多坐坐再走,这也是阿姐的家呢!” 陈凝兮伸手揉了揉白芷的脑袋,柔声道:“阿姐会的!” 第一章 约见 李晏又是一夜未归,李默也不知去向,偌大的睿王府除了陈凝兮,竟无一个掌权管事的。 陈凝兮索性也不再去书房吃闭门羹,翌日一早,又独自乘了马车去医馆。 昨日,白芷殷切地看着陈凝兮,盼着她能多回医馆看看。其实,白芷不知,陈凝兮在信中,约见蜀流风的地点正是平安医馆。 陈凝兮走进医馆后院时,就看见了蜀流风。后者今日着了一席蓝色长衫,书生气中掩不住英气,站在那仔细看着墙上的书匾。 那是祖父亲手书写的药匾,陈凝兮极是喜爱,就将它挂在了前堂。 蜀流风身旁站着白芷,像是没见过蜀流风般,一直盯着他看,脸上的表情却是十分费解。 蜀流风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不自觉就收敛了周身的冷冽之气:“陈小姐!” 陈凝兮拾裾而入,一颔首,笑道:“将军怎来的这般早?” 又偏头打趣白芷:“小心眼睛掉地上了!将军是贵客,还不看茶?” “哦……哦,这就去,这就去!”陈白芷回过神来,又瞥了眼蜀流风,才急急忙忙地去沏茶。 看着他难得冒失的样子,陈凝兮好笑地摇了摇头,“将军见谅,白芷平日里性子沉稳,也不知为何,见了将军竟失态了?” 蜀流风眼神闪了闪,很快又恢复清冽:“无妨,少年心性,本该如此!” 陈白芷亲自上了茶后,便出了前堂,守在外头。一时,前堂里只剩了陈凝兮与蜀流风二人。 人是自己约见的,既然对方来了,陈凝兮也就不卖关子,直接道:“想必近日里京中的谣言,将军也已耳闻,此番找将军来,就是想听听将军的意思,想问问将军可有破解之法?” “此番谣言,也不尽是谣言。”蜀流风朝陈凝兮走进了些,微垂首瞧着她,“实不相瞒,我对此是乐见其成的,而且,睿王爷好像也不是很在意。” 陈凝兮不敢相信,蜀流风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乐见其成,谣言对他有何好处? “将军何出此言?将军此行来我天乾是为联姻,此番谣言,怕是会影响各位大人的决定,于你无半分好处才是。” “你说的没错,但也错了。” 陈凝兮顿觉迷惑:“此言何意?” “我来天乾,若为西蜀国亲王,战场上的玉面将军,自然是为了两国联姻,你说的并没有错。”蜀流风顿了顿,突然伸出手来,轻轻拈起陈凝兮散落的一缕鬓发,将其理顺了,绕至耳后。 陈凝兮不自在地退后了一步。 蜀流风也不在意,继续说道:“而若为我自己,此番来天乾,自然是为寻一欢喜之人,共结连理。” 陈凝兮愈发不解:“真如将军所言,那谣言不是于你不利吗?将军又为何言我错了?” 蜀流风看着陈凝兮的眼神变了。那一瞬,陈凝兮在他的眼里看不见一丝冰雪,俱是暖暖的温柔,仿似她在他眼里是无上的珍宝。 “倘若我欢喜之人不是那些所谓的官宦世家女呢?”入耳的声音亦是轻柔婉转,带着不可抗拒的蛊惑。 陈凝兮心中冒出一个了不得的猜测,大惊之下,退后了数步。 见她如此,蜀流风的表情有些受伤,不过一瞬,又恢复如常,幽幽道:“想必你已有猜想,不必怀疑,确实如此。” “可……”陈凝兮张了张口,看着对方无比真挚的眼神,一时竟有些难言,“可是,你我不过数面之缘,且我身为睿王妃,你怎可……?” “不,于你也许不过数面,于我,却已见过你许多次。宫宴时,我们并非是初见。” 陈凝兮睁大了双眼,实在是想不起来自己此前何时见过蜀流风,像他这般特别的人,若是见过,定不会忘记的。 蜀流风又走近了几步,轻缓道:“此事说来话长,怕是得从当初你祖父睿王府归家,路遇一小乞儿说起。” 陈凝兮揪紧了袖摆,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接下来蜀流风所说的,怕就是当初祖父送她进睿王府的部分真相了。 “当时那小乞儿与人抢食,无意间冲撞了贵人,被狠狠教训了一顿,浑身是血躺在墙角。应是睿王爷手底下的李总管派人寻一叫花子,放在陈老归家的必经之路上好让他捡回医馆,好让你见了出手诊治,而那手下恰好捡了小乞儿。” “然后你为了救小乞儿,恰在那天出城去采买药材,顺理成章地正好应了睿王在皇上面前立下的誓言,毫无纰漏地进了睿王府,成了睿王妃。” 果然如此,果然是祖父与李晏精心策划的,可是,却与蜀流风何关? 对上陈凝兮询问的眼神,蜀流风继续道:“巧就巧在,他们不知道,手下随手拎了放在路上的人,陈老带会医馆的人,那个被你医好了的小乞儿,如今的陈白芷,却是我西蜀流失在外的六皇子蜀云溪。” 陈凝兮惊呼出声:“怎会如此?” “不错,正是如此。自古以来,皇家无真情,不论是哪里的皇宫,都充满了肮脏事。云溪尚在襁褓之时便被人暗害,流落天乾。最终为你所救,也是天意。” 知晓了来龙去脉,陈凝兮自然明白了之前蜀流风说的话,“所以,早在半年前,你便找到了白芷,一直以来,你都在暗中,明明知道亲弟弟在外受苦,却始终不出面?” 蜀流风苦笑了一声:“传言并非为虚,汜水一战前,我确实不受皇宠,在西蜀皇城自身难保,何谈接回云溪?你待他极好,他在此处也十分安全,我也就没有过早出现的必要了。” 此话不假,比起波云诡谲的西蜀皇宫,平安医馆,的确是个安稳生活的好地方。不论是为了白芷还是为了蜀流风他自己,在羽翼未丰没有自保和保护他人的能力前,不出面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陈凝兮神色复杂地看着蜀流风,半晌,才平静地问道:“白芷知道了吗?” 虽说是问,其实陈凝兮心中已有答案。观方才白芷的神态,必然是已从蜀流风口中知晓了身世。 那日在宫中小亭内,便觉蜀流风有些眼熟,现下知道了内情,再看,确实与白芷有一二分相像,只是白芷早前沦落街头,截然不同的生长环境,使得兄弟间气质迥异。 “当然传言也不尽实,我母亲并非西蜀国百姓,乃是天乾西昌郡人。她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子,可惜命不好,偏偏遇见了薄情的帝王。” 陈凝兮很明显感觉到,蜀流风在说到自己母亲时,周身俱是暖意,哪还有旁人说的不易近人。 “我欢喜你,最早便是因为你身上有与我母亲相似的气息,你和她同样的温柔。只是你与她到底是不同的,她过于软弱,总是幻想一个薄情之人的垂爱,最终落得个香消玉殒。你却外柔内刚,对世事看得通透,也能舍得。” 陈凝兮内心十分紊乱,她没想到,会有一个人,在暗处默默地关注她这般久,还这般地了解她,为她倾心。说不感动是假的,可是,也仅仅是感动,这番情意,无论如何都是要辜负的。 “我相信你所说的一切,也正如你所说的,我是个敢于取舍的人,所以你当知道我会说什么,抱歉!” 蜀流风轻笑了笑:“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看得出来,你很爱他,可他却不见得想要与你安稳过下去。” 蜀流风说的没错,如今的李晏,确实叫人没有任何信心。陈凝兮眸子暗了暗,抬起头,斩钉截铁道:“即便他放弃了,我也会遵循我心,我可以离开他,但不是现在,现在还未到最后。” 蜀流风定定看了陈凝兮片刻,方转过身看向墙上的药匾:“药煎久了,才能出药性,等到最后的人定不会输的。如此,我便等你到最后。” 言罢,朝屋外走去,行至院中,看了陈白芷一眼,才继续抬步。远远地传来最后的一句话。 “谣言之事,我会尽力!”却是对陈凝兮最初提出的问题的回复。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不觉过10万了,三秋就来唠叨几句。 首先是要道歉,最近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准备考试,更新不能保障,要到下月中旬过后才恢复正常,不过基本可以保证隔日更,小天使们可以养肥了再看,要是实在影响心情了,那就弃了吧,三秋也没有办法。 其次,就是感谢大伙儿的默默陪伴,很少催更,对三秋有极大的包容,这也是三秋在数据这么差的情况下还坚持写下去的原因。 总之,爱你们,么么哒(づ ̄ 3 ̄)づ 最后的最后,再提一下预收文《阿宝》,文案已放出,可进专栏查看,有兴趣的可以先收了。唠叨结束,各位,晚安啦! 第一章 面对 看着蜀流风远去的背影,陈凝兮心潮起伏不定,今日蜀流风道出的只是当初她进王府的过程,而祖父送她进王府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犹未可知。不由又想起祖父临死前说的话,联想如今李晏的行为,更是难测。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谣言的事还未解决,又冒出来朵桃花,还是朵极艳极抢眼的,这可如何是好? 好在蜀流风并非胡搅蛮缠之人,反是少见的正人君子,一面道出了他的心思,一面还是愿意相助,倒让陈凝兮生出些许愧疚来。 正寻思着这些个污糟事,陈凝兮余光一闪,瞥见白芷耷拉着脑袋,呆愣愣地走了进来,站到陈凝兮身侧,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地盯着自个儿的鞋尖,像是做错了事的孩童般。 陈凝兮不由好笑,揉了揉他的脑袋,轻柔道:“怎了?忽然间多出了个玉面将军这般的皇兄,不适应?” 陈白芷磨了磨脚尖,声音闷闷的:“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打记事起我就是个乞丐。是老乞丐将我养大的,后来老乞丐病死了,我就一个人行乞。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像老乞丐那般,不是病死就是饿死,直到我被老爷子带回了医馆……” 陈白芷的声音慢慢哽咽了起来:“是阿姐,你救了我的命,赐我名姓,待我如阿弟。要论亲人,也是阿姐你,凭他片面之词就想当我兄长,不可能!” 有什么东西顺着陈白芷的脸颊滑了下来,一滴两滴,晶莹透亮。 知他从前吃了许多苦,如今心中委屈,陈凝兮叹了口气,宽慰道:“玉面将军不似无事生非之人,他言你是西蜀国皇子,定是有足够的证据。我知你心中委屈,可血亲难断,且有玉面将军为兄长,于你实是有利无害。” 本是宽慰之语,不想,陈白芷听了,猛地抬起头来,一伸手握住了陈凝兮:“阿姐,他不是我兄长,我也没有西蜀国的亲人,我从前唯一的亲人老乞丐已经死了,如今我也只有阿姐。阿姐,你不要赶我走!” 陈白芷向来笑意满满的一张脸现下却是惨白惨白的,脸上仍挂着要掉不掉的泪珠,看着陈凝兮的眼中也透着慌张与委屈。 陈凝兮见了,不由心中大恸。想来她与陈白芷又有何异?无父无母地长大,唯一的亲人又去世了。孑然一身,便想有个温暖坚实的肩膀可以倚靠,即便温暖不在,寒凉渐生,也不愿轻易放手。 陈凝兮生出双手,轻轻拥住了陈白芷,一只手抚着他的后背,柔柔道:“勿怕,阿姐永远是你的阿姐。” “然阿姐只是个平凡人,只有这一间小小的医馆,于你前程无益。玉面将军并非坏人,有这样的兄长,你便多一分保障,阿姐也就更放心些。至于回不回西蜀,做不做那西蜀国尊贵的皇子,那是你自己的决定,阿姐不会干预。” “阿姐只是想告诉你,不论将来如何,这平安医馆,你永远可进得!” 手下稍显瘦弱的身子微微抖了抖,接着,一双手紧紧反拥住了陈凝兮,耳边传来陈白芷青涩却坚定的声音。 “白芷也一样,不论将来如何,永远都是你的阿弟,护你敬你!” 陈白芷本是怕蜀流风的出现,身份的转变,会影响他与陈凝兮之间的关系,如今心结已解,心中郁气顿消,转眼,又是眉开眼笑的少年模样。 只是对于突然冒出来的亲人仍是有所芥蒂,话语中的疏离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消解的。 “阿姐,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蜀流风确实比睿王好上许多,你确定不考虑考虑他吗?” 闻言,陈凝兮不由气结,拍了下陈白芷的脑瓜,没好气道:“是谁方才还口口声声说他不是自己的亲人,转眼就开始为蜀流风说起好话来?” 陈白芷挠了挠后脑勺,讪讪道:“我这不是为阿姐着想吗?如今谣言四起,睿王却整天流连花坊酒肆,乐不思蜀,全不为阿姐你考虑。” 想来也是真够糟糕的,睿王爷与王妃之间的不睦,竟连白芷也知道得这般清楚。蜀流风说的没错,无风不起浪,谣言四起,根源仍在睿王府。 是时候解决她与李晏之间的问题了。 “关于玉面将军,还有你身世的事,你自己想清楚。阿姐出来得过久了,该回府了。有什么事,不要一个人闷着,去王府找我便是。”陈凝兮又叮嘱了陈白芷几句,才理了理衣裳,乘马车回睿王府。 马车刚进睿王府,李默就迎了上来,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生生地把一个俊俏的青年整成了小老头。 陈凝兮下了马车,疑惑地看向李默。 李默匆匆行了礼,颇为为难道:“王妃,王爷回府了。见您出府去了,发了好大一通火,说是让您回府马上去凉亭见他。” 总算想要见面了,那就去见吧! 陈凝兮方要抬步,见李默仍站在那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笑,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李默叉着手,眼神闪了闪,最终还是走近了些,低声说道:“王爷带了花坊的姑娘回府,这会儿正在凉亭里听曲饮酒……” 李默觑了觑陈凝兮的面色,见她只是挑了挑眉,还算冷静,才继续道:“王妃,这事儿,确实是……” 本想劝慰几句,还未说完,便被陈凝兮打断了:“多谢总管提醒!” 陈凝兮侧过身,抬步往凉亭走去,双眼直视着前方,面不改色,只留李默呆站在后头。 半晌,李默才一跺脚,气急败坏地叨叨:“这可怎生是好?这下真是要完了?” 陈凝兮一步一步走着,一路上穿过小院,绕过假山,途径荷花池。 这睿王府的景色确实是好。想来入住王府时日虽不算长,但也有半年之久,竟未曾好好看看这王府主院的风景。如今再看,没了那份心境,再好的景致,也都失了趣味。 世间事,大概便是如此。有些风景,有些人,总是会变的。不是他人变了,就是自己变了,总归都一样。 走过荷花池,小径的那头掩在花草中的便是凉亭,远远就能听见亭中传来的琵琶曲。琵琶本为哀乐之器,动人之处可令听者断肠,现下传来的却是首不知名的艳曲。 陈凝兮站在小径这头,仔细听着这首由琵琶弹奏的艳曲,委实违和了些,然也并不难听,想必这弹奏的人也是个心思玲珑的人。 待一曲奏罢,陈凝兮方继续前行,不过片刻,亭中景象俱都映入眼帘。 第一章 和离(一) 李晏一身红袍,懒洋洋斜老歪竹榻上,手里捏着酒盏,慢悠悠饮着酒。 跟前的石凳上坐着个美人,手抱琵琶低垂首,余音袅袅中,缓缓抬起头来。 确实是个美人。不似寻常艺妓的浓妆艳抹,美人素净的脸本就生得艳丽,红唇不点而朱,如远山般的眉下一双皓眸,再配上一身红裙,美艳不可方物。 美艳如此,半点无伶人妓子的风骚低俗,倒像是画中仙水中月,只可赏观而亵玩不得。 余音散去,美人偏首,直直对上了陈凝兮的视线。 捕捉到了陈凝兮眼中的欣赏,美人略微失神,美眸微阖,复又望来时,已是波光流转,笑意盈盈。 美人轻放下琵琶,盈盈起身,看看懒洋洋喝酒的李晏,又看看含笑站着的陈凝兮,忽而,素手掩唇,响起一串轻灵的笑声。 “王爷,王妃来了,这曲可还要再听?这酒可还要再喝?” 人生得美,连这声音也是意外地好听,也不知李晏从哪找来的妙人,确实胜过自己多矣。 陈凝兮将视线转向李晏。 却见李晏迎着斜照进亭中的日光晃了晃酒盏,眯着眼轻呷一口,随后懒洋洋坐起,漫不经心地瞥了过来。 “良辰美景奈何天,烟璃姑娘人美曲美,想必王妃也是为你所惊艳,特地来捧场了!” 美人,也就是烟璃,闻言,又是掩唇而笑:“王爷的酒中可是掺了蜜糖,说话竟如此动听?” “哪有烟璃姑娘的朱唇香甜,本王可是馋得紧!” “这话怎能当着外人说,烟璃面薄,可受用不起呢!” 一来一往,二人视线交缠,言语赤.裸,全当陈凝兮这个王妃不存在,肆意调情。 陈凝兮静静看着听着,面上带着笑,没有人听到,她的心中有什么东西碎了。轻微的碎裂声被掩盖在二人的话语声中,只有陈凝兮她自己知道,这一刻发生了什么。 “啊……王爷……!” 李晏伸手一扯,烟璃便踉跄着跌向竹榻,倒在了李晏怀中。 一双柔荑紧紧揪着李晏微敞的前襟,脸颊紧贴在李晏微微露出的前胸上,嘴上虽在轻嗔,身子却顺势窝在了李晏怀里,半点不曾分离。 好一副欲拒还迎我见犹怜的画面。 李晏一收手,将烟璃姑娘搂紧紧了些,另一只手伸出一指,缓缓挑起她精致的下颔,端详片刻,又去描绘她的唇线。 许是李晏的眼神太过温柔,唇畔的指腹太过灼热,烟璃姑娘素净的脸上渐渐染上胭脂,在红衣的映衬下,更显妩媚惑人。 朱唇微启,娇嗔道:“王爷可是忘了,烟璃面薄呢?” 仿似才想起来,这亭中还站着个睿王府王妃,李晏轻笑一声,偏过头来,饶有兴致地看向陈凝兮。 “王妃来了半晌,也不说句话,难道王妃癖好独特,喜欢观人风月?” “呵呵……”烟璃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话说得实在毫无廉耻,当着正牌王妃的面儿呷妓,还出言嘲讽,半点面子也未留。 陈凝兮却笑了,如红衣美人那般,笑出了声。 又往亭内走近几步,陈凝兮笑道:“王爷好兴致,饮酒听曲……”视线扫向烟璃,“……坐拥美人!王爷与伶人,这景致甚美,凝兮本不愿打扰,只是,李总管言王爷唤我来此,不知所为何事啊?” 李晏还未言语,红衣美人已是眼尾上挑,一把拉回李晏:“原是烟璃技艺不精,竟让王爷还有心思去想旁的事情。” “我闻闻,哪来的这么大酸味儿?”李晏楼了烟璃的纤腰,也不顾一旁的陈凝兮,凑脸就埋入美人的纤颈,深深一嗅。 “女儿香,令人醉,技艺不精是真,然本王却并无心思去想旁的事,谁让你这般得磨人,真是个小妖精!” 美人双颊又染上胭脂,水润润的一双眼望过来,却又含了别的意味,仿似在说:“你怎就这般没眼色?打哪来就往哪去,别在这碍眼!” 陈凝兮垂首片刻,复又抬首,望向二人的目光清澈明亮:“既然王爷无事,凝兮就不打扰二位雅兴了。” 言罢,干脆利落地一个转身,沿着来时小径,一步一步,走出二人的视线。 途中碰到焦急等在远处不敢近前的李默,陈凝兮还朝他微微一笑。 看着翩然而去毫无悲色的王妃,李默哀叹一声:“这下是真的完了!王爷,日后可不要后悔才好啊!” 凉亭中。 盯着那远去的白色背影,直至彻底消失,李晏才回过头来,一把推开身上的红衣美人。待理好衣襟,眼中分明是一片清明,哪还有半分浪荡王爷的模样。 红衣美人也不恼,理好了钗环衣衫,垂首退回到石凳旁,静静站着,全没有片刻前的妖娆妩媚。 “答应你的事,本王不会食言。你可以走了!” 声音中有一丝喑哑,烟璃知道,那是因王妃而起的。 烟璃缓缓跪了下来,跪在这个片刻前还拥着她的男人面前:“王爷恕罪,烟璃还有一事相请!” “不要得寸进尺!”喑哑中不带任何感情。 “大皇子李威设计害我父兄,使我落娼籍,又视我为禁娈,一直派人盯着教坊司。今日我出了这教坊司,是万万不敢再回去的,还望王爷给个容身之所。” 烟璃说完一番话,深深叩首。 半晌,才传来李晏淡漠的声音:“去找李总管!” 烟璃喜不自禁,豁然抬首,对上的却是一道森冷的视线。 李晏居高临下,冷冷盯着烟璃,说出的话语气平缓,却叫烟璃打了个颤栗:“安分点,否则,教坊司绝不是你最后的下场!” 这是天乾皇朝除天子之外最有权势的男人,他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为她报仇,只要他想,没有谁能够从他手里抢人,即便是天乾皇子,也不行。 他是烟璃最想投靠的男人,可他是个极其危险的男人。冷漠无情,不,他的温柔情意全都给了一个人,他的王妃,陈凝兮,方才那个处变不惊的女人。 她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情意,他明明深爱他的王妃,却要演这一场戏,藏了深情,伤了陈凝兮。 第一章 和离(二) 睿王府,自总管李默以下,明里暗里数百下人兼护卫,皆都猜不准睿王与王妃之间的事情。以为睿王厌了王妃时,睿王却严惩怠慢不敬之人,以为二人矛盾闹够要和好时,睿王却又流连花坊酒肆,对王妃不闻不问。 可今日不同,王爷不单带了烟璃姑娘回府,还允其入住王府别院。自打半年前李总管奉命遣散了别院里养着的众位美人,别院就只入住过一个人,就是现如今的王妃陈凝兮。 烟璃姑娘的入住,是个极强的信号。王府的下人们,相互对视间,隐约都明白了一件事:王爷这回怕是来真的了! 王府的下人们学乖了,即便心中有数,也不敢再胡乱生事。只是,这事,也不必别人传,李总管带着烟璃姑娘去别院时,正好路过陈凝兮的院落,春夏是第一时间知晓这事的。 看着那一身红衣,一步一婀娜的身影,春夏的暴脾气立马就上来了,对着两人,“呸”地一声,端的是字正腔圆。 要不是被奶嬷一把拉住,就要撸起袖子冲上去扇上两巴掌。 李默赶紧领着烟璃离开,心下直是哀叹:“这下,不光是王爷完了,我也彻底完了,这丫头怕是真要视我为仇敌了!” 春夏气得脸都红了,挣脱开奶嬷,火冒三丈道:“奶嬷为何要拦我?看我不把那小贱人给撕烂了!” 奶嬷看着春夏,不气反笑:“你不是想要小姐离开王府吗?” 春夏双眼一亮,变脸似的褪了怒色,眼巴巴地瞅着奶嬷:“小姐想通了吗?我们何时离开?” “可这与那小贱人又有何干系?难道王爷要为了她赶小姐出府?”说着又浮上几丝怒气。 奶嬷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拉着春夏进屋收拾东西去,“晚间便能知晓了!” 奶嬷说的没错,晚间便能知晓了,因为,睿王李晏进了陈凝兮的房间,如此久以来第一次上门来见陈凝兮了。 李晏走进屋子时,陈凝兮正一手支颐,坐在窗前翻着医仙孙思邈的《千金方》。虽翻阅着医书典籍,却无平日里的端庄肃然,多了几分闲散。 李晏知道,陈凝兮的心境变了,早在他搂烟璃入怀时,他就察觉到陈凝兮看他的眼神变了。没有疏离,没有恋慕,亦没有哀伤无奈失望,什么都没有,仿似眼中根本没有他这个人。 对于有情人来说,那是世间最可怕的眼神,放下一切的空,擦干抹净了的无,是对过往一切的放下。明明温和无害,却令他痛彻心扉。 李晏知道,他们之间的情已经断了,他今日踏进这间房,也是为了来最后了断的,今日一过,便是陌路。 李晏踏进房内,许久都未有说话,像是入定了般,静静站在门扉内侧。 陈凝兮等了片刻,终是轻笑一声,放下了手中的书,偏头看过来:“有什么话,王爷尽管说吧!” 见李晏仍未开口,陈凝兮缓缓从书下抽出一张纸,五指纤纤,压着那张纸朝李晏的方向挪至桌子的边缘,戏谑道:“既然王爷不想开口,那就由凝兮来说吧!” “你我婚事,本就始于荒唐,当日凝兮就说过,倘若有一日,王爷寻得了心爱之人,你我和离,各不妨碍。如今王爷佳人在怀,凝兮自当允诺,这和离书还请王爷过目!” 陈凝兮说这话时,神情十分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李晏觉得那眼神和表情太过刺眼,撇开眼去看桌上的那张纸。 灯火下,那张纸上“和离书”三个大字,异常地醒目。李晏觉得更刺眼了。 哼笑一声,李晏几步上前,伸出两指,从桌角轻轻捏起了和离书的一角,捏至眼前,眯起眼仔细看起来。 “呵呵,深陷谣言,有违妇德;出言不逊,有违妇言;不修边幅,有违妇容;不勤女工,有违妇工……善妒,多言,无后……自请离去……呵呵!” 没错,和离是李晏的目的,现下陈凝兮主动提出来了,应是皆大欢喜的事,可是,李晏却是出离愤怒了。 捏着纸张的指节用力到泛白,随时都会将薄薄的一张纸撕碎,“你是因为烟璃,才会想要和离?” 陈凝兮眼中闪过睿茫,嘴上却是漫不经心地:“因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王爷想要如此!” “而现下的我,也想如此!” 李晏一惊:“你已知晓缘由?” 陈凝兮笑了,摇了摇头:“不知。此前,我一直询问王爷,想要个理由求个真相,但王爷不肯说。如今,我却不想再问了,也不想知道了,就这样吧!” 李晏愣了愣,重复道:“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你倒是说得轻巧,竟这般轻易就放下,果然还是当初那个心性凉薄之人啊!” 陈凝兮听了,却半晌无语,直到灯火微晃了下,才抬起一双明澈的眸子,内里含了无奈。 “王爷可知,凝兮爱人,委实不易?” 李晏又是一愣,陈凝兮说得没错,要她敞开了心爱一个人,很是不易。他曾以真心换真心,才得她倾心,如今,却也是他,亲手关上了那扇门。 “然,君若无情我便休。要舍弃一个人,竟也是如此艰难,只是,难归难,既然能爱上,自然也能忘却。凝兮不才,但愿一试!” 陈凝兮说这番话时,直直盯着李晏,眼中神色是那般的坚定,所有的爱,不爱,此刻都剖白了,毫不掩藏,勇敢而无畏。 这就是陈凝兮,从来都是通透的,也是李晏最初爱上她的一点。 如今,李晏却有点恨她的通透,显得他才是那个反反复复,犹豫不决的懦夫。 他也确实是个懦夫,不敢告知真相,不敢倾心相爱,不敢留她在身边,就连此刻,手中薄薄一张纸,都不敢撕了。 李晏知道,不论真相如何,这一遭,他是伤透了她。也知道,只要自己接了这和离书,便再无亲近的可能,而那个秘密,不等到时机成熟,也是万万不能说的。然即便是说了,又能如何,自古以来,禁忌之恋,从无有善终。 心中滚过千万种思绪,直至夜色彻底暗了下来,李晏才将和离书收进了怀里,喑哑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这样吧!” 深深看了陈凝兮最后一眼,李晏快步走了出去。那背影,怎么看,都有些颓唐。 天乾虽律法不严,然陈凝兮身为王妃,身份已上皇家玉蝶,又岂是区区一张和离书就能了结的。但既然李晏接了它,陈凝兮就不担心事情不好解决,皇帝那里,想必李晏自有说法。 陈凝兮环顾了整间屋子,这原本是她与李晏的婚房,在这里,有他们最亲密无间的时候,不过,那些已都是过眼云烟,从此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干系了。 “春夏,奶嬷,东西收拾好了吗?我们该走了!” 当夜,睿王府里驶出一辆马车,睿王独自在书房待了片刻,随后宿在了王府别院。 宫里和使臣馆都在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 宫里那位看着画像中的美人,至莫名其妙说了句“自古美人都这般薄情吗?” 使臣馆里那位则难得春暖花开般笑了开来。 第一章 喜乐 睿王是如何软磨硬泡,令皇帝赐予了这张和离书的有效性的,无人得知。 只是皇城中的百姓们一觉睡醒,就听说了件了不得的事情:睿王李晏与睿王妃陈凝兮和离了。 昔日,全京城的女子都羡慕甚至嫉恨陈凝兮,想她一介民女,何德何能竟入了睿王李晏的眼,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坐拥那无上的权势与荣华富贵。 但也是因为这场荒唐的皇亲,点燃了平民百姓的希望,多少待字闺中的怀春少女们,期盼着好运降临,能够如陈凝兮那般,嫁得如意郎君。 然,飘飘然的美梦终究是不现实的,不过大半年,荒唐的姻缘就迎来了荒唐的结局。话本子里描述的比翼双飞白头偕老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残酷,怀春少女们的美梦被一棒子打醒了。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书接上回,将三人间的爱恨纠葛扯开了讲,是真是假不论,倒是茶楼的生意好了不止数倍,连带着工钱都涨了。伙计们和说书先生都眉开眼笑的。 而吃茶听书的客人们听得兴起,都热情高涨地押注,赌故事中心三位主人公的结局。 有猜测离开睿王府的陈凝兮最终会随玉面将军去往西蜀的,也有那多情之人猜测睿王李晏心回意转,重新接陈凝兮回睿王府的,更有那另辟蹊径的赌陈凝兮不是孤独终老便是择一乡野之人而嫁。 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嬷嬷们,语重心长地告诫家中的闺女:“说是和离,那是看在陈院首的面子,说白了,还不是一纸休书。咱们平民女子就不该有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一时风光无限,谁知道日后会付出什么代价?爱情这玩意儿,就是拿来骗骗小姑娘的!” 一时,陈凝兮与李晏和离一事成了全京城的热点,引起的轰动盛于以往的任何一件事,堪与十六年前的宫变相媲美。 正在陈宅院子里看书的陈凝兮,听了春夏眉飞色舞的讲述,不由苦笑起来,心想昨日还特地邀了玉面将军请其帮忙,最后却是自己加了一把火,如今这局面,谣言止与不止,已无甚区别,那便随它去吧。 陈凝兮离开睿王府,最开心的除了春夏之外,就属陈白芷了。 从昨日夜里,陈凝兮带着春夏奶嬷回陈宅起,陈白芷就咧着嘴跑上跑下地帮着搬行李。今日也不去医馆帮忙,只寸步不离地跟着陈凝兮,那模样,就怕消息有假,陈凝兮突然就回睿王府去了。 直到此刻,听着春夏绘声绘色的学舌,一颗心才算是定了下来,高兴地朝陈凝兮一咧嘴,露出一口的大白牙:“这下好了,白芷每天都能见到阿姐了,再也不用去那睿王府,见阿姐一面还要通禀了!” “还有睿王府那些讨厌的人,再也不用见了!”春夏接过白芷的话,愤愤说道。 这书怕是看不进了。陈凝兮放下书册,摇头笑道:“瞧你们这高兴的模样,倒像是发生了多好的事,不知情的还以为我要成婚了而不是和离了。” 春夏和白芷对视一眼,白芷尴尬地挠挠头:“好像是这么回事哦!” 春夏却是认死理的,一屁股坐在石凳上,鼓着腮帮子:“这就是好事,小姐在睿王府不开心,那就离了那伤心地,离了那负心人。往后的日子有我,有奶嬷,还有白芷以及医馆的大夫伙计们,何愁无喜乐?” 奶嬷端了许久未做的桃花酥,走了过来。春夏眼睛一亮就要伸手去拿,奶嬷一把将她拍回:“净说些傻话,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就算你想陪小姐一辈子,小姐也自有那良人相伴!” 放下碟子,又揶揄道:“还不快去净手,再晚,可就没你的份了!” 春夏嗷呜一声,飞也似地跑去净手了。 奶嬷摇摇头,语气中带着宠溺:“这丫头!” 一回首,却见陈白芷耷拉脑袋,眉头紧皱,在思索着什么。 半晌,白芷才抬首看向陈凝兮,小心问道:“阿姐,你一定要嫁人吗?” 奶嬷笑道:“啊芷舍不得你阿姐了?等啊芷再长几岁,娶了媳妇,就不会只想着你阿姐了!” 听了奶嬷的话,白芷整张脸都皱起来了:“啊?白芷可以不娶妻吗?白芷只想陪着阿姐!” 陈凝兮借着春夏递上的湿帕净了手,捏起一块桃花酥,轻咬一口,细细尝了,才看向白芷:“若遇有缘人,自然是要喜结连理的。自古阴阳相合,乃人之纲常,不过,若是有缘人自始至终都未有出现,闲云野鹤般自在过一生也未尝不可。” 说完,将碟子挪向白芷:“奶嬷的手艺一向不错,你尝尝!” 白芷却又问道:“那阿姐的有缘人呢?阿姐既然已与睿王和离,那睿王自然就不算是有缘人了。阿姐觉得玉面将军如何?” 陈凝兮愣了愣,李晏是有缘人吗?以前是的,现在不是了,以后是不是,她不知道。至于蜀流风,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是不是,她也不知道。 陈凝兮重新捡了块桃花酥,塞进白芷的嘴里:“阿姐不知!再不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春夏忙捡起几块丢进嘴里,边嚼边数落陈白芷:“就你话多,小姐好容易离了睿王府,你难道想她再跳进火坑?” 白芷咽下口中的桃花酥,香甜的味道弥漫开来,不再纠结此事,朗声笑道:“春夏姐姐说的是,白芷错了!” 话音刚落,就有小厮拿了封信笺进来:“小姐,这是使臣馆递来的。” 陈凝兮接过一看,是蜀流风的来信,信上字迹飘逸潇洒,隐含着剑气,不愧是玉面将军,字如其人。 “早闻天乾皇城甚是繁华,然风至天乾数日,却未尝一观,敢问小姐,可有空闲,一同游那湘湖?” 这是□□裸的邀约了。才离了睿王府,这玉面将军就来相邀,还真是不怕生事的。 “告诉递信的,近日里我要整理祖父遗物与医书,不会外出,也不见客。” 待小厮走了,陈凝兮转向好奇看着自己的陈白芷,苦笑道:“你有一个不省事的兄长!” 陈白芷刷地,脸红了个彻底。 第一章 盂兰盆节 将近月余,陈凝兮都待在陈宅和医馆里,不是整理医书便是与医馆的大夫探讨病理。没有外出过,也不见来客,颇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架势。 偶有听病人和伙计们聊起外界的谣言,再不似起初那般焦急,只是一笑而过,或是当笑闻来听。 若是有人问她是否真就放下了,忘却了,多半,她会笑着摇摇头,答一句:“不曾!” 因为燥热的夏夜里,听着蝉鸣声,依然会想起那张俊俏的脸,那双深邃的眼以及那些眼红心跳感动的瞬间。 但这并不妨碍她平心静气地过回原来的生活,多了份感情的经历,看人看事,反倒越加通透豁达了。 祖父留下的医书以及他自己记录的病案药方虽多,月余过去,也整理地差不多了。有几册祖父生前最是喜爱的,陈凝兮还抽空誊抄了一份,想着在盂兰盆节时烧给祖父。 盂兰盆节在天乾是一个大节日,一般发生在农历七月十五日,部分年份会在七月十四日。每年此日,家家祭祀祖先,上坟扫墓,进寺上香,供奉时行礼如仪。 传说该日地府会放出全部鬼魂,民间普遍进行祭祀鬼魂的活动。凡有新丧的人家,一律要上新坟,甚至还要祭孤魂野鬼,愿其往生,不再干扰人间事。所以,它整个儿是以祀鬼为中心的节日,系天乾百姓间最大的祭祀节日。 往年的盂兰盆节,白日里,陈凝兮会跟着祖父在院子里摆上祭品,面朝天乾南方位,祭拜未曾见过面的父母亲人。而到了夜晚,春夏便会央着陈凝兮出府,去赏大街上各色的驱鬼灯,观那严肃神秘的傩舞。虽是祭祀之日,也颇多乐趣。 然今年不同,祖父去世不过两月,在这样的节日里,陈凝兮头一次有了缅怀亲人的伤感。 农历七月十五,一大早,陈凝兮就带着春夏,奶嬷以及白芷乘坐马车前往南山寺。 陈老一生为医,为天乾皇族服务大半辈子,有家回不得,最后死在了皇城。皇上体恤,允其葬于南山脚下,牌位供于南山寺中。 陈老的墓小且简陋,墓碑上简单刻着“南川郡人陈道春”七个字,不提身份功德,不留尘世羁绊。 陈凝兮跪在祖父的墓前,看着石碑上的字,反倒少了些伤感。她不知祖父的身上发生过什么事,这个皇城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她知道,在经历过数十年风风雨雨后,生死于祖父而言,已无甚区别,死也许才是他真正的解脱。 “祖父,凝兮来看您了,还给您带了几本医书,都是您最爱看的。”拨了拨火苗,陈凝兮接着道,“还有件事要说与您,想必您老人家听了,怕是会高兴地笑了。” “我与他已经和离,如您所愿,凝兮离开睿王府了。只是您说的找一普通良人,这个有些为难了。这皇城之中,本就没有什么普通人。凝兮猜想,您是想让我离开京城吧!” 陈凝兮边说着,边又将一册手抄本丢进火里,然后拿过边上的酒壶倒了两杯药酒,一杯放在墓碑前,一杯自己拿了。 “我知道,离了睿王府,也就失了庇佑,祖父担忧我的安危,也在常理。只是,这里还有平安医馆,还有医馆里的大夫伙计们,还有那些只认医馆的病人,现下就离开,凝兮有些舍不得。” 说完一口饮尽药酒,又倒上一杯:“就连这药酒还是医馆里的于叔配的,是按着您的老方子配的,最适合这个时节,祛湿养脾胃,您尝尝吧。” 在石碑前倒上三杯药酒,陈凝兮也饮了三杯,一旁的医书抄本也恰好烧尽了。 陈凝兮站起身来,又朝石碑弯了弯身,轻喃道:“再不舍得也终有要离开的时候,祖父,凝兮有预感,这京城怕是待不久了。下次再来看您,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您若是寂寞了,就看看医书吧!凝兮先走了!” 待出了墓林,陈凝兮望了望南山寺,片刻后,转身踏上马车:“回去吧!” 春夏好奇问道:“不去南山寺了吗?老爷子的牌位还在里头呢!” 陈白芷和奶嬷也看了过来。 陈凝兮揉了揉膝盖,笑道:“已经见过祖父,想说的话也都说了,回去吧!” 马车徐徐回城,不时传出春夏和白芷的笑闹声,一扫来时的低沉。 而墓林里,陈老的墓碑前,就着还未完全熄灭的火星,一身黑袍的来人手一扬,丢进了一大把纸钱。 随后又摆上了三杯酒,不是药酒,是实打实的白酒,弘寂大师床底下掏出来的私藏货。 来人也不跪,只一撩袍摆,就那么席地坐下。手里捧着个酒壶,一语未言,就先喝了三四口酒。 看着石碑上的字,半晌,来人才开口,声音有些喑哑:“说来是我们李家对不住你,这么多年,既要护我,又要瞒住众人将她教养长大,已不是普通的恩义能解释的了。这一杯,敬你!” 满满一口饮尽,伸手就那么一抹,接着说道:“因当年之事,皇兄虽未曾杀你,却将你禁于京城,至死方休,你一个外人,因皇家这些见不得光的事,受累了!这一杯,还是敬你!” 又是满满一口酒,来人深邃的眼神染上了几分迷离和哀愁,声音也更喑哑了些:“可是,为何不早一点告诉我,在我还未爱上她之前,在她也还未爱上我之前?” “你可知,我这心,有多痛?” 捧起的酒壶再没放下,一口又一口,直到涓滴不剩。 到最后,来人歪在了石碑上,手里抱着酒壶,反复呢喃:“为何不早告诉我?为何不早告诉我?为何……” 弘寂大师道一声佛号,一把拖起李晏,飞快朝南山脚下的暗道走去,嘴里却是在说:“就知道这小子不靠谱,说是拿了我的酒来祭拜恩人,最后还不是进了自己的嘴。下次得换个地方藏酒了,否则早晚被这小子糟蹋干净。” 墓林里发生的事,陈凝兮自然是不知道的。 回城的路上到处都能看见祭祖的百姓,皇城中更是难得的清静。小商贩们收起了常年支着的摊子,大点儿的商铺也都关了门,歇业一天。 外人可能不知,住在皇城中的人却是知晓的,别看白日里街景凄凉,夜晚却是迥异,那是真正的热闹,丝毫不逊色于元宵节的灯市。 等到夜幕时分,家家户户早早食了夕食,人手一盏驱鬼灯,大多是以神话传说中的神兽或是大将为型,也有画了历史上有名的神将的。人们手持驱鬼灯,佩戴着从南山寺里求来的驱鬼符,喜笑颜开地上街“驱鬼”。 皇城中几条重要的街道都辟出了场地,以供傩舞之用。 傩舞的表演者一般是舞乐司的人,穿戴着玄金舞服,头插九天玄鸟背羽,身姿优美,舞步神圣。 驻足观看的人往往会不由自主地跟着跳起来,一同驱散鬼祟邪魅。 这是小童们最喜欢的时刻,对于春夏这个大童来说,也依然有不可抵挡的魅力。 是以,夕食方毕,春夏便拿出了一早就备好的驱鬼灯,催促着陈凝兮出门。 奶嬷年纪大了,不爱凑这些热闹,早早便歇息了。最后,只有陈凝兮,春夏和白芷,人手一盏灯,上街了。 第一章 鬼面 街上十分热闹,到处可见手持灯盏戴面具的百姓。白天未支的摊子也都支了起来,只不过多是些卖驱鬼符、平安符、面具的。街上两侧屋檐下排列挂着各种造型的驱鬼灯、安魂灯,将整条街照得跟白天那般亮堂。 这段时间憋坏了,这会子出来,春夏就跟脱缰的野马般,蹦跳在各个摊位前,东瞧瞧西瞅瞅,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不一会儿,三人就来到了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前。 摊子的老板咧了嘴吆喝:“各种造型的面具嘞!三文钱一个!春夏姑娘,买一个呗!” 原是个熟人。摊子的老板是平安街上的老住户了,每年都在这摆摊卖面具,也曾去过平安医馆看过几次病,自然识得陈凝兮三人。 陈凝兮和春夏往年也都会在他这儿买,要说他家的面具有什么特别的,论花样并不比大摊位上的面具多,只是他家的鬼面画得不同于别家,不是那么凶神恶煞的模样,反是在左眼底下点了颗泪痣,平添了几分俏皮,很受小姑娘们的喜欢。 春夏拿起一个鬼面,就往脸上戴:“王老伯,您这面具还是一个样,很别致,我喜欢!” 王老伯开心地笑了,又拿出个鬼面递给陈凝兮:“前些时日您治好了我那小儿子的梦魇症,他感激您,就做了这个鬼面,不是什么精致玩意儿,您拿着!” 陈凝兮笑着接过鬼面。这是个很别致的鬼面,它没有泪痣,也不凶很吓人,但它很独特,很美。 陈凝兮戴上面具,朝王老伯道谢:“老伯,替凝兮谢过小童,面具我很喜欢!” 灯光下,面具上的曼珠沙华妖冶而美艳。 老伯笑着说喜欢就好,又拿了个面具递给陈白芷:“总还是需要凶一点的,守护两位姑娘,小哥你就委屈点,戴这个吧!” 春夏抢过来一看,只见鬼面上画了个龇牙咧嘴吐着猩红舌头的厉鬼,被唬得一跳,嚷嚷着将鬼面扔给了陈白芷:“好一个厉鬼,白芷,你若戴了,肯定能吓跑一切妖魔邪祟!” 白芷接过面具,朝春夏做了个与面具上一模一样的鬼脸,龇牙道:“何方妖魔,见了本座竟还敢猖狂,还不速速投降?”惹得陈凝兮与春夏展颜笑开。 又有许多人来到老伯的摊前买鬼面,三人也就不再逗留,一路沿着大街看着逛着,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傩舞场地。 周围已经围了许多百姓,各个带着鬼面,春夏一马当先,找了个空隙挤了进去,又招呼陈凝兮与陈白芷。 好容易进了内围,站定细看,高台主位上点的长香已快燃尽,傩舞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 再等了半盏茶的时间,高台上走上一人,手持铜锣使劲一敲,口中高喊:“吉时已到,进傩舞以驱邪祟祭亡灵!” 随着喊声落下,六位傩舞者走上高台。他们都带了面具,除中间一位带了大菩萨外,其余五人戴的皆是人脸大小的面具,极尽凶蛮、文雅、滑稽、武威与奸邪。他们都身着玄金色傩舞服,头插长羽。 须臾,鼓乐起,六位舞者踩着节奏开始舞动身体。他们的动作古拙简单,仔细看,会发现他们手上的动作方方正正,无论怎样动作,上半身都呈现一定角度的倾斜。每动作几下,就会原地转半个圈。 他们的舞姿不唯美,却神秘,配上古乐,显得庄重、悠闲、轻盈、洒脱而有力,片刻间仿佛就将观者带回到了上古蛮荒时代,沐浴神光,斩杀妖魔,换世太平。 场子周围已是围满了人,这会儿却都摒住了呼吸,偌大的人群竟是安静得很。慢慢地,有人开始跟着舞者动了起来,同样的古朴简单,然后,一个接一个,所有人都开始舞起来。 陈凝兮三人,也同样跟着人群不由自主开始挥舞自己的手臂,踩着鼓乐挪动脚步。 突然,乐声加急,舞者加快了动作。 人群中,有人跟不上节奏,乱了拍子,与身边的人撞成了一团,只听“哎呦”一声,便有人一个趔趄摔倒了,身边人受到影响,也站立不稳,一时整个人群乱成了一团。 陈凝兮也被旁边的人推了一把,正是踉跄的时候,不知从何处伸来一只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出了人群。 陈凝兮一喜,见对方戴着吐着舌头的厉鬼面具,以为是陈白芷,忙对他说道:“白芷,春夏呢?你没将她拉出来吗?” 对方却不答,只一个劲地拉着陈凝兮往人少的地方去。 陈凝兮再看身前的人,已是成年男子的身形,这才发觉不对劲,使劲想甩了手腕上握着的手,对方却握得很紧,还加重了几分力道。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陈凝兮厉声问道。 对方却仍是不答,只是脚下加快了步伐,拉着陈凝兮渐渐离了主街。 察觉对方来着不善,陈凝兮脚下一边抗衡着,一遍就要开口喊人救命,却被对方一手捂住了口鼻,连拉带拖地拐进了一条暗巷。 陈凝兮心下慌乱,使劲挣扎起来。对方却好似不想伤她,只拖着她往黑暗中的一辆马车行去。 想起前次遇到这种事的景况以及元湛那个变态,陈凝兮大惊,被捂住的口鼻发出“呜呜”声。 忽然,捂住口鼻的那只手松了,拉拽着她的另一只手也离开了她的腰间,紧接着,一个旋身,她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一个散发着戾气冷冽的怀抱。 鬼面男人被来人一脚给踹飞,狠狠撞在了暗巷的石墙上,痛苦地□□出声。 听到□□声,陈凝兮抬头看向来人,入眼的又是一张狠厉鬼面,与滑落在墙角下的那人脸上的一模一样。 陈凝兮小声问道:“白芷,是你吗?” 来人抚了抚她的背,柔声道:“是我!” 闻言,陈凝兮大囧,忙要挣脱开来人的怀抱。 来人轻笑一声,将她安放在身后,径自走向墙角的人,一把揭了他的鬼面:“凭你,也配戴与我一样的面具?” 昏暗中,映出一张陌生的男人脸,五官平平,身上的服饰也看不出什么出处。陈凝兮自认从没见过此人。 “说,你是何人?为何挟持陈小姐?”蜀流风厉声喝道。 “小人没有挟持谁,小人只是错把这位小姐当成了我家娘子,这位公子,您就放了我吧!” 蜀流风勾起了嘴角,脸上的表情若是看得见,并不比脸上的那张鬼面差多少:“是吗?既然是自家娘子,又怎会如此粗暴呢?” 蜀流风瞥了眼不远处的那辆马车,哼笑道:“你自称小人,想必也不是什么家底殷实的,那辆马车又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是你自己买的?” 蜀流风那一脚踹得不轻,男人挣扎了半晌才翻身从墙角爬起来,刚要答话,蜀流风又一脚踏在他胸口:“老实点,否则叫你有来无回!” 男人痛呼一声,赶忙求饶:“小人不敢,小人都招,都招,求公子高抬贵脚!” 胸口上的脚劲又加重了几分:“少废话,说!” 想必是痛极了,男人又痛呼一声,才开口:“有位戴鬼面的公子给了小人无五两金,让小人找到一位戴画有曼珠沙华面具穿白裳的女子,将她带到马车上,其他的小人就不知道了。” 蜀流风居高临下看着男人,脸上同样的鬼面显得愈发狠厉:“是吗?” 男人听蜀流风语气冷冽,以为他不信,忙急切道:“小人句句属实。”说着手一伸从衣兜里掏出个黄澄澄的东西递给蜀流风,“小人只是西大街的混混,名刘大力,西大街上的人都认得我,不信您可以去查。” 蜀流风接过那锭金子,略一摸索,并未发现什么印记,脚下略松,继续喝问:“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你可有印象?” 男人回忆了片刻,才答道:“他脸上带了鬼面,小人不知他长相,但观其身形,不是很高大,只是中等样子。年纪很轻,大约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他穿得像个贵公子的模样,腰间佩戴着一块玉,玉上好像雕着一匹马,又好像不是马,小人记不大清了。” 陈凝兮站在一旁听了半天,此刻也走上前来,对着蜀流风说道:“他说的应是实话,放他走吧!” 踏在胸口的脚终于挪开了,刘大力还没来得及长吁一口气,就发出了一声惨叫。 原是蜀流风一脚重重捻上他的左手,那只抓握陈凝兮的手,用内劲断了他的手骨:“既是拿人钱财做这肮脏事的,就要想好后果,记住今天的教训,别再有下次!” 随后,才挪开脚,不紧不慢吐出一个字:“滚!” 刘大力再顾不得别的,一骨碌起身踉跄着跑了。 蜀流风走向黑暗中的马车,一把掀开车帘,里头空无一人,想必暗中接应的人,见事情败露,已是逃走了。 陈凝兮看着昏暗中那个异常高大的身影,暗叹自己怎会将他错认成白芷,开口道谢:“多谢将军出手相助!” 蜀流风并未说话,走近了拉起陈凝兮的手。陈凝兮手上一痛,轻呼出声,便感到握在手上的力道瞬间减轻了。 袖口被掀起,露出底下的五指红痕。 蜀流风周身的冷冽气息愈发浓厚,低叱了一句“该死!” 随后从兜里掏出一个药瓶,打开,手指沾了药,轻轻涂抹在陈凝兮的手腕上。 想起以前李晏别别扭扭地命李默拿药给她,陈凝兮很是不自在,略挣了挣:“不麻烦将军了,凝兮自己来!” “别动!”蜀流风手上的动作不停,三两下就抹好了药。轻轻放下衣袖,才道,“抱歉,冒犯了!” 作者有话要说:凝兮的小日子总是过不长久,又有人搞事情了! 第一章 阴谋 “将军手中的金锭子可否借凝兮一观?” 蜀流风捏着金锭置于眼前,眯着眼上下瞧了瞧,并未发现什么特别的,便将它递给了陈凝兮。 暗巷里光线昏暗,看不出什么,陈凝兮拿了金锭重又走向主街,在亮堂处就着光线仔细端详。 在天乾,一枚金锭子相当于一百两银,是相当大的数目了。就算这皇城中不乏权贵之人,能用金锭子当赏银的,也屈指可数。 陈凝兮手中的这枚金锭黄澄澄的,她反复摩挲了数遍都没有发现任何花纹印记。掂了掂,倒比寻常的金锭稍重些许。陈凝兮以为是错觉,又拿手掂了掂,确实是重了些。 天乾市面上流通的金子银子都来自官署金银司,每年由宫中规定数额,金银司负责铸造,少部分宫中留用,其余的则都往外流通。通常往外流通的金银锭都带有特定年份的花纹,只有留用宫中的才会省去这些花样。 还有一点就是,往外流通的金子通常掺入更多的黄铜,成色与分量远逊色于宫中使用的。 这一点,蜀流风不是天乾子民,自然是不知的,但陈凝兮却清楚得很,毕竟她与李晏大婚时,宫中曾赐下三百锭金子。那些金子与她现在握在手中的没有任何区别。 到底是何人想要害她?陈凝兮不仅皱起了眉头。 蜀流风一直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皱眉,忙问道:“可是有问题?” “这金锭子来自宫中!” 这话非同小可,若真是宫中之物,对方的身份就可以圈定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到底是哪位大人物想要与一个才离了睿王府的平民女子过不去? “你确定?”蜀流风沉了声。 陈凝兮叹道:“我确定!” “方才那人说,对方中等身形,二三十岁年纪,佩戴刻着马或类似于马的动物的玉佩,你想想,可有相符合的人?” 陈凝兮想起第一次在医馆见到李晏时,他穿着一身金丝滚边月白长袍,金丝滚边绣着皇室麒麟纹。麒麟像马,那人说的像马一样的动物,若是没有猜错,应该就是象征着天乾皇室的麒麟。 “若没猜错,玉佩上刻的应是麒麟!” 这下,连蜀流风都确定了幕后之人就是天乾皇室中人,因为,天下皆知,只有天乾皇室中人才有资格佩戴麒麟玉佩,其余人佩戴,便是杀头的死罪。 蜀流风走进了几步,挨着陈凝兮低声道:“想必你心中已有猜想,是谁何人?” 陈凝兮心中确实冒出了一个人,一个可以说在天乾皇室中身份很高的人,皇帝的嫡长子李威。只是陈凝兮与李威从未有过交集,谈何而来的仇怨? 倒是李威的母后元皇后,每次进宫见面,雍容含笑的表象下,总给她一种恨不得要吃了她的感觉。还有李威的外祖元家,天香楼一事中,元湛被烧成灰烬,元老将军受到牵连被降了军衔分了军权。 且元老将军坚定天香楼之事与陈凝兮李晏脱不了干系,这就是个死仇。元皇后与元家潜伏了这许久,未必没有找寻机会实施报复的可能。如今,她已离了睿王府的庇护,趁着盂兰盆节这个人多眼杂的时候下手,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只是,这些只是猜测,且与蜀流风无关。 陈凝兮将金锭收好,抬首看向蜀流风,真诚说道:“今日得将军相救已是万幸,我离开的时辰过久了,春夏与白芷怕是在到处寻我,我得去找他们了。” 蜀流风作为西蜀皇室中人,自然知道内里的肮脏,陈凝兮不愿多说,知道她是不愿将自己牵扯进去,也不多问,只伴在她左右朝人群走去。 才行了几步,蜀流风突然面色一冷,朝右后方冷冷看去,若是眼神能够杀人,想必对方已然丧命。 只是蜀流风看去的方向只有手持鬼灯脸戴鬼面的人群,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蜀流风收回视线,朝陈凝兮又走近了些。陈凝兮也察觉有异,侧首问道:“有人跟踪?” “此处不安全,早些寻到他们,早些回去才是。”说完,一伸手,拉住了陈凝兮未受伤的那只手,脚下速度加快。 握着自己的手宽厚温暖,陈凝兮耳根一热,却也未挣脱,只是又想起了以前李晏握着她手时的样子。眼前高大的背影却不是李晏,再如何不想,陈凝兮心中都不可抑制地涌上了一股失落,那股失落慢慢晕开,连着整颗心都坠了下来。 右后方,蜀流风方才看去的方向,两个鬼面人缓缓脱离开人群,朝睿王府走去。 戴着小鬼面具的人侧头问身侧的人:“主子,这就走了?若王妃再遇到危险怎么办?” 戴着阎王面具的男人头也不回道:“有蜀流风在,不会有问题!” “可这不是重点啊!您再这般,王妃迟早要被那位玉面将军拐跑,要我说……” 话还未说完,身侧的男人脚下加快,几个纵步,便将他落在了后头,远远地只能听到一句“多嘴!” 小鬼嘀咕一声:“明明说的是大实话啊,咋还恼上了呢!”也疾走几步,赶上阎王,“主子,王妃才离府,就有人动作,应是预谋已久。这事不好办啊,王妃现在已不住在王府,暗卫的保护难免会有疏忽。主子,要查吗?” 前头传来一声冷哼,语气中的冷冽更甚于玉面将军:“没有必要,统不过就那几位,元家还是不死心啊!” 小鬼打了个哆嗦,这是要杀人的语气啊,很好,最近暗卫都闲得慌了:“主子的意思是?” “前几日暗卫不是传回了一个消息吗?元老将军既然能蠢到找西蜀皇子合作……呵……现成的证据送到手上,傻子才不用?” 小鬼一惊,暗想这元老将军也是可悲,一生只爱军权,临老却受元皇后与元湛等人的牵连,被夺了心头肉,寒了心,也难怪他会被元皇后与李威蛊惑,派人找西蜀太子蜀天鹤合作了。 主子本想按兵不动,哪像对方竟会蠢到又来找王妃的麻烦,真是自寻死路。 然,世上事总不会如人所愿,你握住了他人的把柄,他人也总能想出别的法子来害你。 陈凝兮与蜀流风颇费了点时辰方在人群中找到春夏与白芷,经此变故,众人再没了看热闹的心思,匆匆回了陈宅。 说起来时辰不算太晚,往年春夏玩疯了,陈凝兮与春夏回来得更晚。奶嬷虽然不出府凑热闹,但不论多晚都会亮了灯等她们回来。今夜却不同,奶嬷的房间一片黑魆,没有丝毫光亮透出。 院子里安静得很,这很不寻常。 蜀流风一步走上前,将众人挡在了身后。随后走到奶嬷房前,用力一推。 就着月光,可以看见里头空无一人。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不像是有人睡过的样子。案台上的蜡烛没有热度,应是暗了许久。 春夏一急,朝院子里喊了数声:“奶嬷!奶嬷!奶嬷,您在哪啊,都一大把年纪了,还逗我们呢!奶嬷……”喊到最后都带了哭腔。 陈凝兮也急,但好歹心中有数,奶嬷失踪与她在街上遭人绑架应是同一伙人所为。对方未免万无一失,采取的是双管齐下的做法,她这边被蜀流风拦住了,奶嬷就成了对方最后的机会。 不论对方想知道什么,有什么图谋,总归事情是冲着她陈凝兮或是睿王李晏来的,奶嬷只是对方的筹码,没有达到目的,奶嬷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想到此,陈凝兮混乱的心终于安定了些。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等对方出牌了。 第一章 真相(一) 奶嬷醒来时,是在一间内置小佛堂里。纯金打造的佛像前跪坐着一个女人,头上戴着象征着一国之母的凤冠。 “你醒啦!” 元皇后念完一遍经文,才起身走向奶嬷,低头仔细端详了奶嬷数眼,才感慨道:“高嬷嬷,十六年未见了,可还认得本宫?” 许是觉得奶嬷年老体衰,在这间小小佛室内,断不可能逃跑或是闹出什么幺蛾子,皇后并未让人绑着奶嬷。 奶嬷颤巍巍支起上半身,跪好,惧怕道:“回……回皇后娘娘……的话,民妇鄙陋,不知高嬷嬷是何许人也?皇后乃天颜,民……民妇不曾有幸得见!” “哈哈哈……哈哈……”元皇后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连身子都颤抖起来,好半晌才停下。 “高嬷嬷,你在宫中那么多年,怎还会天真到拿这样的谎话来搪塞本宫?”元皇后脸色一沉,“你既已身在此处,就没有再伪装的必要了。” 奶嬷伏低了身子,声音抖个更加厉害:“民……民妇……实在不知……不知……皇后娘娘在说……说什么?” 元皇后左手轻捻着佛珠,眼中却闪过疯狂:“高嬷嬷,当年你不是挺厉害的吗?仗着那个贱人耀武扬威的,连我这个太子妃你都不放在眼里,如今怎的,竟跪在本宫脚下抖成了筛糠?” “还是说,如今的小贱人没有那能耐,可以让你继续高眼看人?” 奶嬷仿似没听见元皇后的话一般,仍是自顾自地抖个不停,最终嗫嚅着:“民妇不知,民妇不知……” 元皇后继续捻着手上的佛珠,冷笑道:“既然你不知,那便由我来告诉你吧!” “十六年前宫变之夜,莲妃那贱人生了个女儿,她在死前将女婴托付给了陈道春和你,她自己则在陈道春的帮助下假装难产而死,一尸两命,反正当夜宫中遍地大火,一把火而过,谁还能究其究竟,你说是不是?” “当夜宫中虽死了不少主子奴才,但逃走的也不是没有,你,高嬷嬷。就是其中一个。为了不引人注意,你离开京城数年,等风波过去了,才假冒仆妇,进了陈宅当了陈凝兮的奶嬷。” “这些事你们做得很小心,从未叫人起过疑心,可是,你们忘了一点……”元皇后手上的佛珠捻得更急了些,语气也愈发冷骘,“你们忘了,本宫有多恨那贱人,她就算化成灰本宫也认得,更何况是她的亲身女儿。那双眼,实在是太像了!” 奶嬷的身子抖得愈发厉害,像是要支撑不住,随时都能倒下。也不抬首看元皇后,只一个劲地盯着双手之间的的方寸之地。嘴唇嗫嚅,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倒叫元皇后唱起了独角戏。 佛堂一角冒出来个男声:“母妃,跟她废什么话,宫中有的是办法叫她开口!” 平日里总是一副唯唯诺诺样子的大皇子李威走出了暗影,一脚就将奶嬷踹倒在地,目光凶狠阴骘。 元皇后摇了摇头,不满道:“身为天乾皇室的嫡长子,这样低下的人,也值得你动手?”看着奶嬷捂着肩膀半天爬不起来,她幽幽地加了一句,“更何况,这样的法子对别人或许有用,对她却是半点也不奏效。” “那要如何,难不成就这么放了这老虔婆?” 元皇后笑了,笑得比地狱里的厉鬼还令人毛骨悚然:“皮肉之苦她能受的,但她却受不得那个小贱人出丁点事……” 元皇后故意停顿下来,直到见奶嬷费力站了起来,身子也不抖了,清明中带点厌恶的眼神望过来了,才得意地笑起来,“高嬷嬷,你不承认也没关系,陈凝兮在我手中,想怎么折磨,是死是活,都由我说了算。” 奶嬷捂着肩窝,李威的那一脚没有收力,踹得她半边身子都麻了。听了元皇后的话,脸上并未显露出焦急之色,只是平静道:“元青鸾,你不必激我,你也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口证,小姐若在你手中,你也不会在我一个无关紧要的奴才身上浪费时间。” 被戳穿了,元皇后反倒不恼,只是捏紧了佛珠,笃定道:“你怎会无关紧要呢?陪伴教养十数年,即便是个畜生,也养出感情了,陈凝兮待你一向如至亲,你说,有你在,明知道我设的是鸿门宴,她会不会来呢?” 奶嬷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带上了怒气:“你……” 元皇后见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冷笑数声后,出了佛室,机关一扭,只剩下奶嬷被关在了里面。 “母妃,外公的意思是要咱们将这事捅给父皇,顺便将李晏扯进来,借父皇之手去了睿王府这个劲敌,重挫睿王胡老丞相一派,如此,我们,元家才有机会。” 元皇后勾起了嘴角,厚厚的胭脂水粉都遮不住她嘴角苍老的纹路。论这皇宫中的斗争,论对帝王心的了解,无人可以超过她这个傀儡皇后,她父亲元老将军不行,她儿子李威也不可能。 那个人啊,对她真是薄情,对那贱人,却是深情。 “威尔,你不懂,父亲也不懂。你信不信,皇上要是知道了,他不会如你们愿地严惩,更大可能会……” 李威急问道:“会是什么?” “涉及到那个女人,怕是会爱屋及乌。到时候小事化了,遭殃的还是我们以及整个元家。” 李威不解,一个已逝的妃子能有多大的能耐。观父皇颜色,那可是有恨无爱啊。 看着元皇后眼中抑制不住的仇恨,李威暗叹:母妃为情所困,画地为牢,眼界也就窄了些,竟然只想着引陈凝兮入宫,此事还得与外公说说。 奶嬷失踪一事,李晏方回到王府就收到了暗卫的消息,一时大惊。没想到对方竟做了两手准备,奶嬷落到了他们手中,陈凝兮的真实身份怕是隐藏不久了,搞不好,陈凝兮会性命不保,连带着他与朝中文臣一派会损失惨重。 元家真是打得好主意,不,若是元家冲着他来还好说,就怕元皇后那个疯子,一心只想伤陈凝兮性命。 现在以卖国罪告发元老将军已失去了先机,为今之计,只能先赶在对方行动前,将陈凝兮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李晏脑子急转,将可能会发生的事都想周全了,立刻手书两封,用了家鹰连夜分别送出,一封送往西北北旱荒漠,一封送往汝南军营。 随后重又戴上阎王鬼面,出府前去陈宅。 陈宅里,蜀流风还未走,众人都在前堂里,一筹莫展。 李晏到的时候,便是这幅愁云惨淡的景象。于这愁云惨淡中,迎来的是一众惊讶的眼神。 李晏摘了鬼面,也不理众人的表情和眼神,直截了当说道:“本王有急事找陈小姐,还望其余人等避嫌。” 没有人动,蜀流风冷冽地看着他,白芷和春夏甚至还对他怒目而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李晏也不怒,只是加重了语气:“奶嬷失踪另有隐情,各位若不想添乱的话,就请移步吧!” 涉及到奶嬷,白芷和春夏无法,只能憋屈着离开了。蜀流风看向陈凝兮,见她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便也走出了前堂。 待只剩下了二人,李晏一把从兜里掏出块拇指般大小的半枚血玉,径直递到陈凝兮眼前:“奶嬷是被元皇后或是元家所劫,为的就是将你引出来!” 李晏的话说的太直接,陈凝兮已是没反应过来,但是李晏手中的血玉,陈凝兮是认得的。她接过来一看,与祖父给她的那块一模一样。 “我的血玉怎会在你这里?” 李晏眼中闪过一丝狼狈,很快就定下神来,肃容道:“不是你的血玉在我这里,而是我与你各自拥有半枚血玉,它们来自同一个人。” 话问出口,陈凝兮就已觉得不对,她手中的血玉除了祖父从未给他人看过,现下更是好好收着,又怎会跑到李晏手中去? 李晏的话中饱含深意,陈凝兮有种预感,他接下来说的话,便是这一系列事情的原因,她探寻了许久的秘密,今夜就要揭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蠢作者:小长假去了个没有网的地方,还犯懒,不想更文! 路人甲:拖出去斩了! 蠢作者:还忘记祝天使们节日快乐! 路人乙丙丁:当处以极刑! 蠢作者:嘤嘤嘤,王爷快完结了,求放过…… 第一章 真相(二) 陈凝兮直视着李晏,眼神中透露着想要知道又害怕知道的,半晌才轻声询问:“那人是谁?与我又有何干系?” 对上陈凝兮的视线,李晏没办法开口述说。他侧过身去,背对着陈凝兮,才低哑说道:“给我们相同血玉的人是我们的母妃,十六年前死于宫变的莲妃娘娘!” “砰……” 陈凝兮一个踉跄,一手撑在桌角才站稳。不小心碰倒桌沿的茶杯,掉下桌子碎了满地。 李晏急急转过身来,伸出手想要扶她一把,却在马上就要触碰到她时生生顿住了。 陈凝兮看着他的眼神太过惊讶,那是既有认知被打破,活在善意谎言中突然得知真相的无助与迷茫。 这样的感觉,李晏在撕开那张药方上的薄层时就体会过,所以他很懂那是一众什么样的感觉。 他收回了手,让陈凝兮就那般手撑在桌面上低垂着头。 他不忍,他的心在一下下地钝痛着,可这一句他必须说出口。 “你是当年宫变之夜母妃产下的小公主,之后是陈老救了并将你护至今日。我们乃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埋藏许久的秘密终于说出了口,李晏想,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连那最后的一丝希望都成了幻影,自此无踪。他们之间,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亲兄妹才是他们应该有的真正的关系。 “呵……呵呵……”陈凝兮控制不住地笑起来,撑在桌面上的手有些不稳。 她五指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数次,才离了桌面,站稳身子后,迎上李晏的视线:“所以,你才百般作态刻意疏远我,无论我怎么问,你都不说,待到我心灰意冷时,一纸休书就将过往一切抹得一干二净。” “你一心想将我们的关系拉回亲兄妹上,可是你有考虑过我的想法吗?你怎么那么笃定我陈凝兮就一定会厌恶世人眼中的禁忌关系?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难道我陈凝兮也不能免俗吗?” 陈凝兮没问一句就朝李晏走进一步,说到最后,已是站在了他身前,微扬起头便是呼吸可闻。 “你太看不起我了!” 李晏心神巨震,他没想过这些吗?不,他想过的,多少次与她冷言冷语后,他一边痛苦着,一边想。 可是,他不说出口,也不敢问她的看法,他怕看到她眼中的鄙夷与厌恶。他从不敢想象她这般清澈的人会接受人人唾弃的关系,也从不奢望有一天她会亲口说出她不在乎她愿意。 现在,在他们已不是夫妻关系的时候,在她已经知道她的身份时,她仍站在他的面前,目光坚定,说着他看不起她。 李晏觉得自己魔怔了许久的心终于跳回了正轨。他朝陈凝兮笑起来,温暖明朗,一如往昔。 就在陈凝兮错愕的时候,李晏一伸胳膊,紧紧圈住了陈凝兮。 这是一个久违的怀抱,温暖的,充满情意的,无关身份的怀抱。 “是我错了,我不该拿世俗的标准评判你,也不该单方面宣告我们之间的结束,是我看低了你也看低了我自己。” “凝兮,原谅我吧!” 陈凝兮的手抬起了又放下,终究没有圈上李晏的腰背,过往种种,情深难忘,折磨冷情也同样难忘。人心都是肉长的,伤得深了,疼痛入骨了,便会条件反射地感到害怕,想要远离。原谅,并非说说就能做到的,伤口需要时间来愈合。 陈凝兮眨了眨眼,将眼角的水珠又憋了回去。双手一推往后一退,离了李晏的怀抱。 “为何选择今日告诉我这些事?又与奶嬷有何关系?” 李晏怀中一空,眸中的失落一闪而过,想起今夜来此的目的,正了脸色解释:“这些事,不到万不得已,我本是不愿告诉你的,陈老也是这个意思,你知道,他一向希望你能平安喜乐。只是,如今,元皇后和元家好似等不了了,他们怀疑你的身份,掳你不成,就抓了奶嬷。” “一则,他们想从奶嬷口中撬出想知道的事,二来引你入套,最后借皇兄对母妃的复杂心思,拉我睿王府与一众文臣落水,从此元家外戚专权,独掌朝纲。” “然而,元皇后做了这么多年的傀儡皇后,恨母妃入骨,已成疯魔,我怕她会一心想伤害于你。我告诉你这么多,就是想劝你先离开这里,元皇后找不到你,奶嬷就不会有危险。” 陈凝兮摇了摇头,道:“元皇后既是冲我而来,又怎会轻易放过奶嬷?再者,奶嬷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受不得折磨。我是不会走的!” 李晏一急,双手握上陈凝兮双肩:“你必须走!我已安排好暗卫,护你离开。我向你保证,我定会将奶嬷安全救出,只有你在安全的地方,我才能专心应付元家,你放心,我已有对策。” 陈凝兮看着面露急色的李晏,无奈道:“李晏,为何不论做什么事,每次你都只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从不尊重我的意见?祖父已经走了,我不能再让奶嬷为我受苦,即便元皇后设的是鸿门宴,我也是会去的,你不能拦我!” 李晏眸子暗了暗,想想过去,好像的确如此,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搞不好就会丢了性命。上了他没关系,可凝兮决不能有事。 “是吗?往后我不会了,定事事听你的,但这次,你还是得……” 话未说完,陈凝兮感到后脖颈一痛,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李晏一把搂过她,将未说完的话说完:“……听我的!” 随后,朝门外喊道:“都进来吧!” 春夏与白芷迫不及待地跑了进来,一眼看到陈凝兮晕倒在李晏怀里,桌子下碎了一地的茶盏,以为李晏欺负了陈凝兮,急哄哄就要上前抢人。 春夏气红了双眼,再也不顾身份,怒骂道:“李晏,你对我家小姐做了什么?你放开她!” 蜀流风也冷了脸,一把拉住暴躁的春夏,眼神如刀般剐向李晏:“解释!” 看到这般阵仗,李晏自嘲道:“可见本王是有多不招人待见!也罢,事已至此,就不瞒你们了。” “元皇后派人抓凝兮不成,就抓了奶嬷,以她为饵,引凝兮入宫,我劝她先行离开去安全之所,但她不听,我只能如此了!” “奶嬷我会想办法救出,春夏白芷,你们陪着凝兮先去南山寺,王府的马车就在外面。” 说着,将陈凝兮交给了白芷与春夏,二人相视片刻,最后还是选择相信了李晏,带着陈凝兮离开了陈宅。 蜀流风仍冷眼盯着李晏:“你需要我的帮助?” 疑问的话语以肯定的语气说出,李晏笑笑,正眼直视:“没错!你我合作,我卖你一条消息助你扳倒太子蜀天鹤,你只需在关键的时候,带陈凝兮离开天乾,护她周全!” 李晏说得很是正经,蜀流风一瞬间觉得传言实在是不实,睿王爷深爱陈凝兮,起码在他眼里,这是不争的事实。 怪不得陈凝兮对他难以忘怀,李晏确实是个强敌,一个值得佩服的强敌。 蜀流风收了冷冽的眼神,只道了一句:“依你便是!” 几个纵步,就不见了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凝兮终于知道了真相,然而,可怜的李晏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第一章 叛乱(一) 护国将军府中,李威与元老将军相视而立。 “皇后娘娘真是如此说?”元老将军自打死了嫡长孙自己又被分了军权降了军衔,是真真恨上了睿王及文臣一派,原本对夺位之争不感兴趣的他为了洗刷这份耻辱,也不免受到李威与元皇后的诱导,迈进了这棋局。 见元老将军面露沉思之色,李威赶忙道:“外祖,母妃深居内宫,为情所困,她的话多是出于私心,不见得为真。” 元老将军半生沙场,能活至今日,凭的并非只有蛮勇,元皇后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他还是有数的。倒是眼前自己的这位外孙,天乾皇朝的嫡长子,皇位的第一顺位,文不成武不就,又没脑子,实在是堪忧。 元老将军摇了摇头道:“皇后娘娘眼界虽窄了些,但有句话,她却是说对了。” 李威不解:“哪句?”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懂皇上,或许曾经有,但那个人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李威愈发不解:“那又如何?难道因为这,我们就要听母后的,弃大业于不顾,到头来只是为了私人恩怨?” 元老将军恨铁不成钢,叱咤沙场的那股狠劲被带了出来,斥骂道:“笑话!你母妃稳坐后宫数十年,若一心只为私情,她早已被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吃得连渣都不剩了,哪还轮得到你逞嫡皇子的威风?” 李威被自家外祖的气势唬得一跳,忙又摆出唯唯诺诺的样子来认错:“外祖教训的是,是威儿说错话了!” 这一个个的,丁点儿都不叫人省心。也罢,当务之急是先拿下大业,日后再教导也为时不晚。 元老将军收了一身的煞气,接了先前的话,继续解释:“身为帝王,最是不能心软多情,而你父皇总是会对莲妃心软多情,莲妃已死,倘若陈凝兮真是莲妃拼死生下的小公主,那么这份心软多情未必不会转移到她的身上。” “所以,你母妃的话也是有道理的,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想必是唯唯诺诺的日子过够了,李威一想到他还不能坐上那个位子,还要笑脸迎人,心中的那股邪火就越来越旺,早晚要将他自己给烧死了。此刻听了元老将军的话,更是心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抓了那老虔婆,已是打草惊蛇,箭已在弦,怎能不发?” 还未待元老将军答话,便有影卫匆匆进来,仿似有什么急事,等不及给李威行了礼就走近元老将军,递上一封刚从鹰爪上解下的纸条。 元老将军接过纸条,挥退了影卫后,展开纸条细细地看,看完便朗声大笑起来。 想必是机会来了,李威心中一喜,问道:“可是西蜀来信?” 元老将军大笑道:“你要的机会来了。那人抓了便抓了,随你母妃如何处置,她已经是一枚废棋。” “可蜀天鹤不是不愿意与我们合作吗?现下又改主意,不会是使诈吧?” “不会,蜀天鹤一向与蜀流风是死敌,他要想我不与蜀流风合作,自然只能选择自己与我合作。再则,他奉皇命寻找北旱荒漠的矿藏,却至今未寻得入口,我言我有进入北旱荒漠腹地的地图,且答应他事成之后与他共同开发,他自是答应不叠。” “可我们手上并未有什么地图,那北旱荒漠更是去都未去过。到时候,他若是发现被欺骗了,发兵攻打我朝该如何是好?” 元老将军感觉面对这个不成器的外孙,自己的臭脾气分分钟就要爆发:“你怕什么?你若安稳坐上龙椅,我自然替你守好这万里江山!” 李威又习惯性地唯唯诺诺:“是……是……是,外祖说的是。那我们何时……?”李威双手比了个起兵的手势。 二人又如此这番一通细说,十六年前宫变时流的血还未消失殆尽,十六年后的今天,又一场新的宫变即将登台。 而就在李威与元老将军在布署叛乱时,北旱荒漠中,鬼谷谷主与李渡收到了李晏的消息,开始紧急加练北旱奇兵。身处汝南军营的胡砚书也收到了李晏的信件,开始规整军队,肃清奸细,严阵以待。 不论是北旱荒漠的奇兵还是汝南军营,都只能在大乱时防备邻国趁虚而入,终究远水解不了近渴。 驻扎在皇城郊外的三千禁卫军,加上新接手还未分配去处的蜀流风送还的数万兵士,如此庞大的军队,不论是搅乱乾坤还是灭了这滔天大火,都是主力。 而这主力到底听命于谁呢? 对此,元老将军是心中有底的,谁让禁卫军的统帅是他的庶子,二房家主呢?底下一众的京畿富家子弟,到时候都给绑了,愿意与否,他们的父母也都不得不站在李威这边了。 到时候,睿王一派手无兵卒,光靠满肚子都是墨水的文臣,成为阶下囚还不是迟早的事,怎么想,这事都是轻易得很。 祥瑞十六年仲夏,农历七月十八,乃是元皇后的诞辰,宫中设千秋宴。 元皇后虽为傀儡皇后,但好歹也是一国之母。皇上近来不喜元家,然元家依然势大。有权有势的会给几分面子前去捧场,无权无势的也不愿意错过这种结交权贵的好机会。 于是,全京城,但凡品阶够得上的都在这一日携了家眷入宫赴宴,美其名曰为皇后祝寿。 钦天监一早测定了吉时,宫宴开在御花园,酉时末刻。 吉时未至,大小官员女眷俱都早早入了宫,就连睿王李晏都提早入宫与皇帝叙话。 元皇后寝宫暗门内的小佛堂中,奶嬷被关在这里已经三日了。那日之后,她再未开过口,元皇后也未再威逼利诱她,双方都在安静地等待,等待一个结果。 直至现在,门再次被打开。元皇后走了进来,今日是她的千秋宴,盛装的她脸上却不见喜色。 “高嬷嬷,三日已过,看来那小贱人是不会来了。这下我也没有办法了,我那无能的儿子想要那个皇位想疯了,他们选在我的千秋宴上将你送到皇上面前去,无论皇上信或不信,他的心神肯定会乱,这是个大好机会啊,连我都不得不佩服他们想出的法子!” “高嬷嬷,本宫来此,是想告诉你,有些事有些话,你说与不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呵呵……正如我这可悲的一生,到了现在,也已没了任何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好激动,越来越接近尾声了! 第一章 叛乱(二) 奶嬷被李威的人带出了暗室,走之前,回首看了这个天乾最尊贵的女人最后一眼。 数日未开口说话,奶嬷的声音有些黯哑:“皇后娘娘,有句话你说错了。你这一生并非是没有意义的,只是你至始至终都不愿意放过你自己罢了。莲妃活着的时候,你跟一个活人过不去,莲妃死了,你便与一个死人较劲。你本应是全天下的女人都艳羡的存在,到头来活成了如今这幅可怜可恨的模样,能怪谁呢?” 元皇后一个怔忪,看着奶嬷被带走的背影,喃喃道:“我错了吗?不,我没错!我只是遇见了他,然后爱上了他,只是他不爱我,他不爱我啊……哈……哈哈……他不爱我,他只爱她!” 御花园里清出了大片的空地,早已摆上了桌凳。阉人宫女们都已在各自的位置上静待,静候吉时的到来。 快至吉时时,便有宫人领着等候多时的官员女眷进到御花园,按照官位品阶依次入座。 李晏是伴着皇帝李乾一同进来的,走过胡老丞相时,两人几不可察地交换了下眼神,又若无其事地错开。众人的目光都跟随着走在前面的皇帝身上,并未有人注意到两人的互动。 类似于千秋宴这种场合,为表示亲民,众人见帝后可免去跪拜礼,但简单的礼节还是有的。 是以,待得皇帝落座主位,众人朝其颔首,口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等到元皇后在一众后宫嫔妃的簇拥下走进御花园,众人又是山呼“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今日是元皇后寿辰,作为千秋宴的主角,元皇后穿上了皇后象征的礼服,头戴风冠,仿佛年轻了数岁,就连皇帝都多看了几眼。 随着礼官高唱一声:“吉时到,开宴……!”等候多时的宫女们鱼贯而入,个个手上都托着美味珍馐,一味味地放置到诸人面前,又有那婀娜多姿的宫女来到众人面前,合着宫乐跳起祝寿的舞蹈来。本还拘谨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欢快起来。 皇帝皇后先说几句客套话,起头喝了第一杯酒后,众人略品几筷佳肴,便迎来了每次千秋宴最重要的环节——献礼。 向皇后献礼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这里头,需要琢磨的门道很多。献什么样的物什,才能既入了帝后的眼,又不得罪人,恰到好处,这是门大学问。 百官们为此可以耗费数月的时间琢磨、寻礼,因而到了献礼时,都特别在意别的官员送了什么物什,攀比、耻笑、羡慕是每每都会出现的情况。 同样是依照官位品阶,从低到高,依次献礼。 东海夜明珠、西海紫珊瑚、极品玉如意、前朝书法大家真迹、双面绣制的白寿衣、高僧开光的手抄经…… 但凡能来参加千秋宴的,都是有些本事或门路的,即便是最不起眼的礼物放在平民百信间,那也是件稀罕物。然而在宫中这些见多了各色宝贝的人眼中,再是稀罕的物品也不见得有多吸引人。 这些宝贝,也是依例由礼官登记在册,皇后一一笑纳,并依据喜好回以馈赠。大部分的官员已经献了礼,皇后却好似并未看中任何一件,众人不由得一阵失落。 “护国大将军献礼!”礼官继续高唱。 国丈献礼,皇后应该会满意吧!众人不由心想,眼神也都跟随者走上前的元老将军。 却见元老将军两手空空,只朝李乾和元皇后一拱手,大笑道:“老臣今日得了份好礼,借着皇后娘年的千秋宴献上,真是再好不过了!” 众人听了,不由好奇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好礼,连元老将军都卖起关子来。 李乾笑道:“将军就别卖关子了,什么样的宝贝,快快拿出来,让朕与皇后还有诸位爱卿女眷们好好看看!” 元老将军一抬首,对上李乾似笑非笑的表情,慢慢站直了身体,一拍手,高喝道:“把人带进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有两个宫中侍卫押着一个老妇进了御花园,很快就来到了众人与帝后面前。 众人不由大惊,且不论这老妇是何人,怎就成了元老将军口中的好礼了,光这宫中的侍卫竟听命于元老将军行事,就很值得人思量。 宫中的带刀侍卫,按理是只听命于皇帝的,他们的职责也只有一个,就是负责皇帝和整个皇宫的安全。 如今,在这千秋宴上,宫中侍卫不去巡逻,坚守岗位,却听一个权臣的命令押着一个不知来路的老妇,出现在御花园里,实在是令人不安,细思极恐啊! 有那头脑机灵些的,联想到此前皇帝与元老将军之间的纠葛,元家如今的形势,不由便有了不好的猜想。 只观皇帝李乾,已是肃了面容,龙威外放:“国丈,给朕与皇后还有大伙儿说说,这老妇怎成了好礼了?” 元老将军不紧不慢道:“皇上,您仔细看看,这老妇,您应是认得的!” 一个侍卫弯下身去,一手掰过奶嬷的脸,朝向主位。 元皇后已经收起了雍容高贵的笑,面无表情地看着虚空出。 皇帝仔细看了奶嬷数眼,开始时只觉得此人面熟,却想不起来是何人,直至看到皇后的这副表情,心神一动,就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应该已经死了十六年的人——莲妃的贴身婢女,高嬷嬷。 李乾一时心中闪过千万种思量,神色几经变化,半晌,才盯着元老将军,一字一句道:“这就是你说的好礼?” 此话一出,有些愚钝的官员女眷也都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此事不妙,好好的千秋宴,怕是不能善了,一个个都冒出了冷汗,恨不得跪下,或是立马离了此地。 元老将军丝毫不惧皇帝的龙威,直视着李乾:“想必皇上已经想起这老妇是谁了,老臣也就不卖关子了。这个妇人便是十六年前莲妃娘娘身边的高嬷嬷,也就是现在前睿王妃陈凝兮的奶嬷。老臣从她口中得知,陈凝兮乃是当年莲妃娘娘拼死诞下的小公主,老臣想着,我朝皇嗣不丰,自先皇始,公主更是一个未有,现下既找到了公主,难道不是一份好礼吗?” “只是,当年陈老冒险救下公主,这嬷嬷隐姓埋名如此多年也是为了护她,想必,若是皇上问起,她定事不会开口的。老臣只是庆幸,睿王有先见之明,与公主断了这……难以启齿的关系,毕竟是亲兄妹啊!” “放肆!国丈,你怕不是疯魔了?如此无稽之谈,也是在皇后的千秋宴上能说的?”皇帝震怒,一手指向奶嬷,“还有这些个不明来路的人,还不带下去!?” 无人应答,垂手而立的两个侍卫仿似未听见皇帝的话般,毫无反应,本应守卫在御花园外侧的侍卫们更是一个都未出现。 “皇上,别喊了,没用的,今日老臣的这份礼,您想要与否,都得接着!” 底下官阶低微的,已是两股战战,被皇帝的龙威与元老将军战场上带出来的戾气给吓得深深垂下了脑袋,恨不得就此隐形。一个个都在后悔为何要上赶着来凑这热闹,好处没捞到,这下能不能留着命回去都成了问题。 皇帝到底是皇帝,并未被元老将军的三言两句给吓到:“国丈,你确定要行此招?你当知道,朕有护龙卫。” 岂料,元老将军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起来:“哈哈,皇上就别费心思了,你的护龙卫,此时正忙着呢,一时半会儿的,脱不了身。” “你这是要谋逆?怎么,想要将朕推下去,换上你元家的人来坐这位子,或是流着你元家血液的皇子?”皇帝偏首看到元皇后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心中更是笃定,“好啊,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李威那蠢货上位,然后做个被你元家操控的傀儡皇帝?可你也未免太小看朕的护龙卫和城郊的禁卫军了。” 话音刚落,就有八百里加急来自边关的消息。 传递消息的信使噗通一声重重跪在皇帝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皇上,西昌急报,西蜀发兵二十万,已连下我边疆三座城池!” 未待李乾说什么,又有一个信使噗通跪倒在他面前:“皇上,汝南急报,东瀛水军来犯,骠骑将军正率军相抗!” 李乾只觉心口剧痛,一口血吐出,接着眼前一黑,便倒下了。 此刻却是无人敢上前,也无人敢让太医上前诊治。 就在众人都鸦雀无声时,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轻笑。 李晏悠悠然站起身来,笑道:“好一出卖国谋逆的戏码,以为披着献礼的皮就能掩了逼君之实吗?” “王院首,还不快替皇兄看看,真要出什么事,你们太医院可吃不了兜着走。” 现任太医院院首还算清正,听了李晏的话,此时也硬着头皮要上前。 只是元老将军手一挥,将身上的外袍一脱,露出了一身的铁甲,那是他昔日里上阵杀敌的着装。没想到,竟穿到了这样的场合,再是蠢笨的人现下也都明白了,元老将军这是真的要造反了,而自己也真的可能要命不久矣了,有些胆小的女眷已是啜泣不止。 “我看何人敢上前?” 作者有话要说:生气,写个谋逆卡得要死,两章了竟还没搞定,还请大伙儿再忍耐看点剧情,凝兮稍晚点再出场。 第一章 叛乱(三) 陈凝兮醒来时,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我睡了多久?” 春夏与白芷都眼神忽闪,防她防得紧。 倒是一旁打坐的弘寂大师,呼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道:“女施主在贫僧这禅房中已睡了三日。” 陈凝兮大急,不顾春夏与白芷的阻拦就要起身下床:“放开,再晚,奶嬷真要出事了!” 陈凝兮记得今日是元皇后的千秋宴,举朝文武大臣皆会携女眷参宴,这是元皇后元家借奶嬷起事的最佳时机,也是他们给她定下的最后时限。 宴会开始前她若未出现,奶嬷便会凶多吉少。她怎能不急? “女施主勿要着急,世间事,因果报应,环环相扣,急不得!” 沉凝心此时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弘寂大师这幅不甚走心的劝解模样,鬼使神差地感受到了昔日李晏往往被他气得咬牙时的心情,一时没留神,竟脱口而出道:“你这老和尚……!” 这话语,这口气,与昔日李晏口中说出的简直一模一样。春夏与陈白芷听得直是呆愣愣的,陈凝兮更是话刚出口,就愣住了。 倒是弘寂大师,不客气地笑出了声:“女施主这气急败坏的模样倒是学了个十成十,小友若是知晓,怕是怼起老和尚我来,更要理直气壮了!” 弘寂大师这一笑一戏谑,哪还有半点方外之人的形象,活脱脱就是个凡夫俗子。 见弘寂大师这幅形态,陈凝兮一时羞愧不已,但此时并非玩笑的好时候,一奶嬷伴她至今,对于她来说,已是胜过母亲的存在,万不能出什么事。 陈凝兮无心玩笑,一门心思要赶往皇宫,弘寂大师也便正了神色,徐徐道:“贫僧让女施主勿要着急,是因为你所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女施主不妨看看屋外的天色。” 陈凝兮依言望向窗外,入眼一片漆黑,只有远山与天幕相交处远远透出米粒大的星光。陈凝兮才回过味儿来,现下已是夜晚了。老和尚说得没错,即便她即刻出发,等她赶到宫中,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吗?她终究还是什么都做不了,连奶嬷的死活都无足插手,只能这般干等着。为什么她身边的人总有那么多的理由,什么事都瞒着她,为了保护她就要牺牲他们自己? 她不想这样,也不愿这样。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医女,过的也是平凡人的一生,那劳什子的小公主,为什么别人说是她就得是她?她不服! 陈凝兮心头大恸,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祖父去世前后、她与李晏成婚又和离乃至从小到大她与奶嬷相处的一幕幕。 这所有的一切,她所认知的一切,到最后,命运却告诉她,都不是她所认为的那样,并非纯粹只是因为她是陈凝兮,而是因为她是天乾的小公主,唯一的公主。 有人要杀她,有人要救她,而作为主角的她却从头至尾毫不知情,真是可笑! 陈凝兮心头闪过千万的思绪,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失落、愤怒与心痛。春夏看得心里十分难过,一把搂过陈凝兮,哽咽道:“小姐,奶嬷肯定不会有事的,睿王答应过的,他一定会将奶嬷救出来的!” 白芷也砸一旁劝道:“是啊,阿姊,奶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陈凝兮任由春夏抱着,头垂得很低,半晌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弘寂大师滚动佛珠的手指突然一顿,偏首望向宫城的方向,方才还带着笑意的眼中已盈满了悲悯:“阿弥陀佛!” 须臾,禅房内便响起了弘寂大师念的往生咒。 陈凝兮浑身一震,低垂的着的脑袋飞快抬起,望向弘寂大师方才望着的方向,那里已是火光冲天,喊杀声一片。 片刻前的皇宫御花园里,元老将军脱去外袍,露出一身的战甲,拦在了众人与晕倒在地的皇帝之间,杀气毕露。 御花园里的一干臣子俱都听话得很,平日朝堂上咄咄逼人恨不得学那当街对骂的泼妇样的臣工,此刻在元老将军面前,噤若寒蝉,屁话都不敢放。 一个个都不自觉地垂首弓背,内心开始细数往日里得罪元家的次数,计算着今夜捡回一条命的可能性。 就在元老将军与睿王李晏对峙时,胡老丞相开口了:“国丈一生忠君为国,临了真要违背己心,犯这叛国谋逆的大罪吗?” 平日上朝,胡老丞相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没事儿总爱倒腾他的白胡须,现下这般剑拔弩张的时候,他也不忘先捋一捋白须,说话也是气定神闲,仿佛再说“你食过饭了吗?”这般无关痛痒的话。 元老将军哼笑一声:“你文臣一派总说武人粗鄙,不懂礼数,不服管教,手握兵权向来不把君王放在眼里,你们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抹平了我们战场上马革裹尸才换来的荣耀,也能轻飘飘一句话就定了我们的罪,如今,我便如了你们的愿,做了这逆臣贼子,又何妨?” 胡老丞相正眼看向元老将军,文武两派的领头人头一次正眼看着对方,片刻后,胡老丞相收回视线,捋一捋胡须,轻飘飘道:“没想到元老将军志向远大,是我看差眼了。只是,这逆臣贼子,可不好当啊!” 元老将军方才一番话,好似一拳打进了棉花堆,全无用武之地,方要反唇相讥,眼角闪过一道光,一把刀斜斜砍了过来。 不愧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老将,危急关头做出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元老将军一个侧身,避开了突然袭来的禁军刀。 再一看,身侧的两个侍卫已经中刀倒地不起,元老将军大怒:“何人?胆敢偷袭?” 这话问得好笑,元老将军自己行的是叛国谋逆之事,竟还指责他人偷袭。李晏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罗进,你可是晚了几分钟,说好的,下回可不许再拎着本王回宫!” 罗进率先闯过早已倒戈的宫中侍卫队,此时身上已溅了鲜血,浑身更是散发着浓郁的杀气,听见李晏的揶揄,用力隔开元老将军的配剑,才回了一句:“聒噪!” 罗进作为护龙卫的卫长,近身功夫自是了得,李晏原本以为只要罗进出手,制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应是轻而易举的事。 却不想,元老将军半生戎马,手上功夫确实比不得罗进,但他有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对敌应战的经验远远超过罗进,此时与罗进战成一块儿,竟也不落下风。 其余护龙卫俱都被御花园外的侍卫拖住了,一时半会儿进不来。园中众多武将,大多为元老将军一派,此时见元老将军没有必胜的机会,都犹豫不定。 元老将军要看形势没有预想中的轻易,隐隐有些不安,趁着打斗的间隙,大吼道:“还不出手吗?想想你们在禁卫军中儿子,若想活命,你们只能助我!” 武将们听言,有那些实在舍不得儿子的,咬一咬牙,就要上前帮忙。 “各位且慢,元老将军这话可不对,禁卫军怎就成了元家了的?禁卫军主帅是元家庶子没错,但是别忘了,军中新收入的数万兵士可是本王带回来的,你们说他们是会帮本王还是帮元家呢?” 方站起身的武将们听了李晏的话,又都颓然地坐了回去,这都是些什么操蛋的事?能不能有个准信,到底应该站在谁一边? 李晏看懂了他们的深色,给出了他们要的准信:“禁卫军若是能来,不至于到现在还未至,数万兵士想要拦区区三千禁卫军,轻而易举,不必想了,只要制住国丈,本王保证还你们健全的儿子!” 众人不再迟疑,有的出御花园协助护龙卫,有的上前帮忙制服元老将军。 很快,这场雷声大的叛乱就这般雨点小地结束了。 罪魁祸首元老将军暂且关押天牢,作为帮凶的元皇后与皇长子李威禁于皇后宫中,一并等待皇帝裁决。 皇帝气得昏厥,王院首诊断,却发现皇帝早已慢性中毒。下毒的人很是高明,平时轻易很难察觉,导致毒素长年累积,一经刺激骤然爆发。虽于性命无碍,却是实打实地伤了龙体,皇帝李乾再无力理朝政。 王院首施以针灸,替皇帝排出部分毒素,其余的,也只能慢慢调养了。 事情结束,李晏并未离开皇宫,而是候在李乾的龙塌旁。 李乾醒来看到李晏,便知道元老将军,元家败了。他本该欢喜的,他的江山保住了,可他看着坐在塌旁的李晏,却欢喜不起来。 终究,他还是小看了这个皇弟,他的心软还是换来了这样的结局。 唯一庆幸的,大概是李晏没有朝他下手了,他很清楚,若想常年给他下毒,李晏没有这样的机会,唯有一人,有这能力,元皇后。 如今这些,他一个形同虚设的病皇帝,并不关心,他唯一在意的,是元老将军借机叛乱时说的话,是否属实?陈凝兮到底是不是她的女儿? 李乾看着李晏,从未有过的坦诚:“告诉朕,陈凝兮真的是她的女儿吗?” 李晏觉得好笑,宫中叛乱虽定,边疆战火却未平,李乾作为天乾的皇帝,不关心朝政时局,只执着于母妃的事,真不知该说他深情还是无情。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道你还想伤我母妃一次?” “呵呵,分明是你母妃先背叛了我,我恨她又有什么错?咳咳……咳!”李乾的眼中闪过求而不得的恨通。 李晏看着这样子的李乾,想起御花园里,元皇后至始至终面无表情的样子,直到最后看着昏厥的李乾,最后一次露出了深切的爱和痛。 这样的李乾与元皇后别无二致,同样的求而不得。 李晏忽然就觉得,一切都无甚意义了,不管怎样,李乾是爱他的母妃的。 李晏再不愿与李乾多说,他满心惦念着陈凝兮,一刻都不愿意在这皇宫中多待。 作者有话要说:蠢作者:叛乱终于完了,三秋的脑细胞不够用啊啊啊啊! 陈凝兮:脑细胞,你有吗?你连脑子都没有! 李晏:滚,你个没脑子的,说好的谈情说爱呢?一直在棒打鸳鸯,你倒是给个靠谱点的理由啊! 蠢作者:嘤嘤嘤……我错了! 第一章 入宫 相比十六年前的宫变,元家的这次叛乱,除了死了参与叛乱的侍卫们和一些无辜丧命的太监宫女,实在是称得上儿戏。 当然,这场儿戏的叛乱还是有很多人得利的,比如文臣一派,又比如睿王李晏。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认为,皇帝无力朝政,元皇后、大皇子和元家大势已去,再无触碰皇位的可能。睿王韬光养晦如此多年,终于等到了最好的时机。 人人都在猜测,睿王是废了李乾,直接黄袍加身还是将小皇子李钰捧上皇位,自己做那权倾朝野的幕后皇帝。 所有人等来的,是翌日朝堂上蔡公公口传的圣旨:册封二皇子李钰为太子,代替皇帝行监国一事;封睿王李晏为摄政王兼镇国大将军,带兵出征西蜀。 宫中事小,二皇子李钰已年满八岁,聪颖远超常人,身为皇子,这个年纪已是足以应对朝事了。 反观睿王,在如此真多皇位的关键时刻,却被派去出征西蜀。西蜀兵力强大,早在汜水一战中就展现出了实力,此时带兵相抗,绝非易事。睿王绝不会傻到真就带兵出征。 然而,惊掉众人的下巴的是,睿王还真就领了旨意,欣然接受了皇帝的安排。不少暗中站队的官员,心底都在暗骂睿王是天乾百年来最傻的李家人。 而这位最傻的李家人,此刻正身穿战甲,站在陈宅的院子里,不敢进屋。 他答应了陈凝兮会救出奶嬷,人是救出了,却不是毫发无伤的。奶嬷被带到御前时,已被皇后下了慢性毒,与皇帝所中之毒别无二致。 奶嬷年纪大了,身子本就不好,宣太医救治时已错过了最佳时机,如今只剩下三两年的寿元了。 他知道,陈凝兮在生他的气。他没能保护好她在意爱重的人,早前更是狠狠伤了她的心,她不会轻易原谅他的。 只是,皇城外数万将士在等着他,他等不及,要来问问,那夜她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在她心里,他们之间可还有未来? “凝儿,他就要出征了,你真的不见他?”奶嬷疲累地靠在软枕上,仔细打量陈凝兮的神色。 奶嬷此次险些丧命,陈凝兮本就愧疚不已,在得知奶嬷所余寿元不过三两年,更是悲从中来。她明知不应该,仍忍不住地恼恨李晏,怪他将她打晕,怪他没能护奶嬷周全,怪他嫌命不够大非要当什么大将军上战场。 狂且,她知道他要问什么,她不想在这样的时刻见他,更因为她的心还没告诉她,她的决定。 “我不想见他!” 奶嬷看出了陈凝兮的挣扎和纠结,伸出手来覆在她的手上:“战场不比京中,刀剑无眼,他与你体内都流着莲妃娘娘的血,你总不想他出什么意外。” 皇城中已是凶险无比,更遑论战场上实打实的刀剑相对,陈凝兮能想象得出那种场面,本就不安的心愈发不定。 想了想,陈凝兮拿过笔墨,在绢帛上写下一行字,交给春夏:“把这个带给他,让他走吧!” 春夏是个心软的姑娘,早前觉得李晏伤害了自家小姐,便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今次李晏一心护着小姐,她又不那么讨厌他了,见他临出征了想要见小姐一面还不能,不禁又有些同情他。 此时接了绢帛,忙快步走进院子,交给李晏:“王爷收好了就快走吧,还望大胜而归!” 握着绢帛,李晏知道,陈凝兮是不愿见他了。他脸上有掩不住的失落,朝春夏道了声谢,最后一次深深看了陈凝兮所在的屋子一眼,转身离去。 直到出了陈宅,他才打开纸条,上面是一行清秀的小字:刀剑无眼,望珍重。 他想,她应是在意他的,否则也不必费心思写这么一句话来关心他,她不愿见他,只是因为气未消,至于他们之间的未来,他既已明了她的心意,自然可以徐徐图之。 他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得了心上人的只言片语,就欣喜雀跃。 转念,又担忧起陈凝兮的安危,皇兄李乾虽然缠绵病榻,元家一党尽数入狱,难免有一两个漏网之鱼,若是趁着他不在,谋害陈凝兮可如何是好?不行,还是得让蜀流风带她离开。 那家伙虽然居心不轨,但作为情敌,他很清楚的感觉到蜀流风对陈凝兮的情意,他相信,蜀流风是个羁傲的人,这样的人,是不会伤害自己心爱的人的。 他在这里担忧陈凝兮,却未曾料到,陈凝兮要羊入虎口,去皇宫见他的皇兄。 上一辈人的恩怨,从奶嬤口中,一桩桩一件件地说出,陈凝兮虽未亲见,仍不免唏嘘。 换做昔日未遇见李晏时的她,这些事也就当成话本子里的故事来听了,今时不同往日,她也经了情爱,领略了求而不得爱别离的苦楚。 所以,她和奶嬷一样,不恨元皇后,元皇后不过是个一生为情所困的可怜女人。 她也不恨皇帝,他与母亲之间的纠葛不是任何一个外人可以插手的,只是,有些真相,她想她应该告诉皇帝。 皇帝不是傻子,旁人都能猜到她的身世,何况是他这种多疑的君主。他从始至终都未真正对她下过手,无非是因为对母亲的深爱,就冲着这份深爱,为人子女,也应当告知事实。 至于之后会怎样,便不是她关心的了。 御花园叛乱,虽然远不比十六年前的宫变之夜,皇宫之中到底还是见了血的。 小太子监国,做事一丝不苟,很有些少年老成的模样,连这皇宫之中都守卫森严,底层的宫女太监俱都低着头,本就弯着的腰背更弯了。 领路的小太监将她带至皇帝的寢殿,朝内通禀了一声。 须臾,蔡公公应声而出,挥退了小太监,才笑脸迎上陈凝兮:“陈小姐来了,快随奴才进来,皇上正等着呢!”语气中俱是恭敬。 一进内殿,便闻到了一股药味儿。陈凝兮远远站着,直到龙塌上的李乾闻声看过来,才在他的灼灼目光下盈盈而拜:“民女参见皇上,皇上安康!” 半晌,李乾嘶哑无力的声音才响起:“起来吧!” “蔡公公说,你想见朕,可是有什么要说的!” 陈凝兮侧过身子,微垂首,不去看李乾的神色:“皇上既已见过奶嬷,想必也已猜到民女的身世,没错,民女的母亲是十六年前已顾的莲妃娘娘。” 见陈凝兮提到莲妃,李乾恍惚了一下,皱眉问道:“你想说什么?” 陈凝兮转过了身子,正眼看向李乾,丝毫不再躲避:“我知你恨我母亲,也知你实是爱惨了她。所以,我今日来,是想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当年,你与我母亲两情相悦,然我母亲被先皇看中。你只知她毫不抵抗,轻易就做了先皇后宫中盛宠的妃子,却不知先皇忌惮于你已久,断不会允许你与母亲双宿双飞,让整个云家为你添势。先皇以你为借口,逼迫母亲,母亲没有办法,只能答应。” “你胡说,当年我已有万全的法子脱身,也能保云家不灭,是她不相信我!”李乾已是双目通红,直直瞪着陈凝兮。 陈凝兮不理。继续道:“没错,你是想了法子,可别忘了,想要你死的不只有先皇,你还有那么多的兄弟,甚至,当时的元家也不看好你,当年的元皇后为了嫁你,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当然,信与不信在你,我一个外人在今天说这些,其实已经没什么意义!我想说的主要还是另一件事。人人都说,我是母亲十六年前宫变之夜受惊早产的小公主,然我生来便有九斤八两,自小体健,从无病痛,以医者的角度看,这绝非一个早产儿该有的体魄,还是在受惊时的早产儿。于是我问了奶嬷……” 陈凝兮顿了顿,看向李乾的眼中带有同情与怜悯,终究还是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奶嬷说,十六年前的元宵夜,你酒后……强辱了……母亲,在那前后数月,先皇都未曾召母亲侍寝过,直至宫变之夜……刚好,满十月。” “砰……!”搁置在龙塌旁的药碗被打翻在地,苦黄的汤药撒了一地。 李乾双目圆瞪,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令人不忍直视:“胡言乱语,你不过是想以此来骗朕,好换得公主的尊容与荣华!” 陈凝兮摇了摇头,叹道:“是真是假,你自己心中有数,至于奶嬷说的,你也可以调出当年敬事房的记录查证。我说这些,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些,毕竟从头至尾,我母亲并未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也受不起你这般无止尽的恨。” 该说的都说了,陈凝兮最后看了失了神般的李乾一眼:“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放过你自己了!” 说完,再不看他,也不等他说话,便径自跪安,退了出来。 蔡公公恭候在寢殿外,见到陈凝兮出来,忙笑着上前:“陈小姐,奴才送您!” 陈凝兮婉拒道:“多谢公公的好意,只是皇上的药打翻了,我就不耽误公公办事了!” 走在长长的宫道上,陈凝兮想起第一次进宫见元皇后时,觉得宫中小到宫女太监,大到嫔妃皇后,无一例外,俱都是可怜人。如今再看,一朝天子也不例外,但凡为人,困于宫城,困于权势算计和人心,哪还有自由喜乐可言? 白芷说得对,她是该出去走走了,这皇城待久了,人也都憋闷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凝兮的身世终于彻底搞明白了,接下来就是掰扯清楚李晏的,然后这两只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啦! 第一章 宝湘村 “阿姐,你真的不和我们去西蜀吗?” 山道往前一分为二,一条通向西蜀,一条去往南川。 陈白芷跳下马背,一步跃至陈凝兮身前:“阿姐,兄长说,西蜀民风淳朴,百姓和乐,比之天乾也毫不逊色,你真的不想去看看?” 陈凝兮偏头看了眼马车,隔着车帘隐约可见车内的物什,她笑着摇了摇头,轻柔道:“西蜀虽好,然非奶嬷故土,待他日奶嬷身子养好了,我定会前去一探风情。” 陈白芷满脸都是失落和委屈,回头瞅瞅站在马侧的蜀流风,又看看分叉的山道,丧气道:“阿姐就真的忍心离开白芷,让白芷一个人去那虎狼之窝?” 听着陈白芷说的耍赖话,陈凝兮伸手挠了挠他的脑袋,笑道:“不论哪国哪朝,宫城无不是虎狼之窝,然你并非一人,你有疼爱你也有能力保护你的兄长。” 越过陈白芷,陈凝兮对上蜀流风冷冽中透着温柔的眼神,她回以一笑,继续道:“且你身为皇子,这是你逃不脱的责任。待事情了解了,你得闲了,随时都可以去南川找我。只是现下,你却不能丢下你兄长一人前去面对那些虎狼。” 陈白芷颓唐地垂下了头,他知道,从得知自己身世的那天就知道,他不可能会一直留在阿姐的身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他早晚都是要回去的。 况且,阿姐喜欢的是那个讨人厌的睿王,连兄长都走不进她的心,他在阿姐身边,永远只是个阿弟。只有离开她,去那虎狼之地经历一番,他才有可能成长为阿姐喜欢的模样。 “傻瓜,又不是什么生死离别,你只是回你的母国,去见你的父兄而已。阿姐说过的,只要你愿意,不管你是蜀云溪还是别的什么人,你永远都是阿姐的白芷,阿姐就永远都是你的阿姐,平安医馆永远有你的位置。” 陈凝兮的话温柔真挚,看着陈白芷的眼神也是温润可亲,陈白芷瞧了不由红了眼眶,半晌,才抬起头来,坚定说道:“阿姐,白芷会勇敢坚强的,定不让你失望。” “阿姐信你!”陈凝兮拉过陈白芷的手,将他带到马侧,“事态紧急,就不要再耽搁了,记着,阿姐等你再次相见!” 陈白芷跨上马背,不舍地看着陈凝兮:“阿姐,保重!”又偏头看向春夏,“我不在阿姐身边,你要照顾好阿姐!” 都是朝夕相处着过来的,春夏心中亦是不舍,嘴上却是不饶人:“才不用你说,我自会照顾好小姐,倒是你,皇宫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要当心……”说道后面,语气已是软得不行。 蜀流风笔直骑在马背上,朝陈凝兮深深地看了眼,眼里有眷恋、不舍、执着,最终被坚定代替,化作口中的“保重!” 陈凝兮也看着蜀流风,眼中是诚挚的感激,再无其他:“保重!” 一挥马鞭,山道上黄沙扬起,须臾又落下。 “兄长,我们真的不送送阿姐吗?此去南川,路途遥远,若是遇到歹人,可如何是好?”行至半路,陈白芷还是没能忍住,侧头看向蜀流风。 蜀流风眼神坚毅,眼中没有担忧,倒是现上几分不甘:“她身边有人跟着,不会出事的。” 蜀流风说的人自然不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春夏与奶嬷,李晏虽远赴战场,一直在暗中保护陈凝兮的暗卫却仍在。 知道兄长不甘,若非西蜀局势不容有失,兄长怎会就此离开,以至于连一战之力都没有,白白便宜了李晏。 山道的岔路上,陈凝兮静静望着,直到二人的背影远去,再看不见了,才与春夏回到马车上,片刻后,车辙的咕噜声响起,折向另一条道。 约莫行了小半个月,马车才进入南川郡。 陈凝兮祖父陈道春的祖籍是南川郡绍平镇的宝湘村,当年水患时盗匪四起,绍平镇一度成了死镇,经过如此多年的重建,早便恢复了人丁兴旺,安宁康泰的气象。 当年宫变后,为了躲避追杀,陈老将暗中帮助奶嬷隐姓埋名,来到了远在西南的祖籍,一直在这里待到风波过去才回返京城。 宫变之后,世上再无云家,奶嬷作为云家的家仆,莲妃的贴身侍女,真正说起来,也是个无家的人。 恰好,陈凝兮,一个意外活下来的公主,皇宫不是她的家,除了陈老留给她的平安医馆,也可算是个无家的人。 于是,陈凝兮便与奶嬷决定,来这绍平镇宝湘村待一段时间,看看祖父数十年未得归来的故土。顺便借着这一山清水秀的地方,替奶嬷好好调养调养身子。 绍平镇虽比不上京城的繁华,却也不乏人行如梭,街井热闹。一路行来,没有京中权贵踏马当街,百姓倒是安宁不少,也没有京中人见过世面后养成的狡猾性子,朴实得很。 陈凝兮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一路上都是笑意,奶嬷见了心中也欢喜得很。 陈凝兮与春夏在镇上才买了些日常用品并一些常用药材,才前往宝湘村。 马车向南再行了三两个时辰,远远便能看见一座青山,巍峨矗立,山间云雾缭绕,山下阡陌交通,农人忙活于田垄地间,在陈凝兮眼中,这便是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是她一直向往的地方。 陈凝兮还记得祖父曾说过的,让她寻一乡野良人,平安喜乐地过一生。眼前之地应该就是祖父口中的乡野之地了,至于乡野良人,陈凝兮眼前闪过了李晏那张俊俏瘦削的脸,暗叹:这辈子怕是都不会嫁什么乡野良人了。 跟着奶嬷的指引,一行人最终来到了村头的一个院子,那是奶嬷之前待过的地方。 付了车钱,打发走车夫后,众人才打量起这个院子。 说是院子,其实不过是三间土胚屋,屋顶铺了厚厚的茅草,屋子周围围了栅栏,自成小院。乡下屋子,破旧了些,好在一直有人帮忙打理,还算干净。 陈凝兮扶了奶嬷进屋,春夏则拎了大包小包的,开始拾掇起来。 待清扫了落灰,归置好物品,许久未有人住的屋子也就有了人气。 正是傍晚时分,村子里陆续升起了袅袅炊烟,农人们也都荷锄而归,有农家小孩,嬉笑打闹着从村头跑过,一切都那么的祥和而有活力,自然的清澈的活力。 作者有话要说:蠢作者:啊啊啊,终于来到了天成山下,可是那个该喝药的人呢? 李晏:滚,老子在打仗! 第一章 思念 宝湘村村子不大,拢共也就三十几户人家,百来口人。 不过片刻,所有的村民就都知道了,村头那个,云啊嬷一直照料着的院子,有人住进去了。 乡下人,日子过得平淡无奇,有什么新鲜事,都喜欢打听凑热闹,来了新住户,当然不能错失了展现他们热情好客的机会。 这不,院子才收拾妥当,陈凝兮她们就迎来了各位邻居婶子。 有拿来地里刚摘下的瓜果的,有递上家里老母鸡下的蛋的,也有送上土法腌制的咸菜腊肉的。 “婶子我是隔壁院子的,姑娘打哪儿来呀?是要在我们宝湘村住下了吗?” “姑娘这院子冷了许久,缺不少东西呢,姑娘若是需要什么物什,尽管去河边找老婆子我!” “哎呀,姑娘家中怎么没有男丁呢,瞧姑娘这模样,没个男人可干不了田地里的活呦!” …… 乡下女人的八卦之心,好客之意,实在是超出了陈凝兮的想象,被一群婶子嬷嬷围着,竟有些手足无措。 奶嬷见了,不禁觉得好笑,忙上前来给她解围。 奶嬷径直走向一位老嬷嬷,脸上俱是笑意:“云姐姐,可还记得我啊?” 那嬷嬷,许是做多了针线活,伤了眼睛,看东西不甚清晰。她闻声凑近了上下仔仔细细看了奶嬷好半天,才一把握住了奶嬷的手,高兴道:“原来是妹子啊!你一走就是十几年,这回,咱们可都老了。你瞧我这眼神,竟没能将你认出来,真是不该!” 奶嬷反握住嬷嬷的手,语气中也是万分感慨:“可不,一晃咱就老了。这院子也亏得你这么多年的照料,我和我家小姐来此才有地方可住!” 嬷嬷摆了摆手,笑着道:“哎,应该的,这么好的院子,荒废了可惜,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说完,看向人群中有些不知所措的陈凝兮,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妹子,当年你匆匆离去,也没留个什么话,老姐姐我可是担心了许久。那位就是你家小姐?我怎么看着有些面善,像是在哪见过。” 想起当年的不告而别,奶嬷有些愧疚,拍拍嬷嬷的手背,奶嬷也放低了声音:“当年是我的不对,没来得及跟姐姐告个别。只是主家急召,让我回去照顾小姐。我家小姐姓陈,此次是她头回离家,你们自是没见过的,想必姐姐是看岔了。” “也是,你家小姐看着就是富贵人家教养出来的,我一个乡下的老婆子,又怎会见过?真是让你见笑了!对了,你们打哪来呀?这回还走吗?” 奶嬷看了眼陈凝兮,看着她难得笨拙地与大伙儿聊天,眼中满是宠溺:“小姐是京中人,这回是出来散心的。” 嬷嬷听了,又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陈凝兮,像是有些失落,心不在焉地道:“哦哦,原来是这样啊!” 于是,叙旧的叙旧,打听的打听,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住进村头院子里的姑娘是京里来的,到他们宝湘村是来散心的,身边只跟了个丫头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奶嬷。 最重要的是,那个姑娘姓陈,懂医术。 宝湘村的村民们都很高兴,这下,他们再不用大老远跑去镇上看病了,镇上的大夫也不怎么中用,药钱还不便宜,坑了他们不少辛苦钱。 陈小姐说了,可以免费帮大伙儿看病,大伙儿只需给些新鲜的瓜果吃食便可。 起初,还有村民不相信,觉得陈小姐一个京中小姐,不抛头露面给人看病,哪来这么好的医术? 直到几天后,陆续有犯了急症的村民,陈凝兮一番望闻问切,开几副药给村民喝下,马上就好了,众人才都相信了,村头住着的陈小姐确实医术高超,人也很好,不嫌弃他们乡下人,愿意免费给他们治病,真是活菩萨一般的人啊。 就这样,才几天时间,陈凝兮在宝湘村村民心中,就有了非常高的地位。陈凝兮的院子每日里都是热热闹闹的,看着这些可爱淳朴的村民们,陈凝兮很明显就感觉到,因京中那些糟心事而积结在心中的郁气消散了不少。 每日里呼吸着这天成山下清爽的空气,吃着田地里新鲜采摘的瓜果,整个人都舒坦了,奶嬷的身子也好了许多。 只是,转秋的天气愈来愈冷了,夜深人静时,陈凝兮总会想起李晏。 南川地界靠南,她在这里,都感觉到了寒凉,李晏远在西昌,昼夜温差甚大,也不知他带够了衣裳没。西蜀兵力强盛,也不知他能否应对。太子尚且年幼,李晏征战在外,也不知后方粮草可有保障。 如此这些,翻来覆去间,陈凝兮不免暗自忧心。 天下间的有情人,大抵都如此,虽相隔万里,但心意相通,连思念都那么的相似。 陈凝兮在天长山下的茅草院子里惦记着李晏,而此刻的李晏也在汜水河畔的营帐中想念着她。 天乾与西蜀的战争已经延续了大半个月。西蜀军方将领是西蜀太子蜀天鹤一派的,也是西蜀的一员老将了,一生当中胜多败少,可以算是个强敌,却也强不过玉面将军。 对方没有玉面将军的带领,刚起兵进犯天乾时,就遭到了鬼谷奇兵突如其来的埋伏,折损了不少兵力,之后正面碰上李晏的十万大军,亦是半点便宜也没有得到。 如此,双方便僵持到了现在。西蜀军在等太子的命令,同样的,李晏也在等蜀流风的消息。 日前,他已将元老将军同西蜀太子来往的信件以及他们相互勾结卖国的罪证一并交给了蜀流风。蜀流风是个聪明人,他自然知道该怎样利用这些来扳倒太子。 只是,李晏有些等不及了。算算,他离开陈凝兮已经有大半个月了,他实在是想念她了,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几日前,李青传来消息,说她带着春夏和奶嬷离开京城,去了陈老的祖籍南川郡。那里有一座天成山,她就住在天成山下的一个村子里,每日里替村民们看看病,倒是比在京中时开怀了不少。 李青还说,她在村子里人缘极好,村中不少年纪相仿的男子总借着看病往她身边凑,找准了机会献殷勤。还有不少农妇婆子想要牵红线,替她找个乡野良人。 他气得不轻,控制不住地往外冒酸气。这是什么意思,当他是死的吗?他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面对一帮糙汉子,他想回到她的身边,好好看着她,不能让别的什么人给抢走了。 他躺在营帐内简陋的床榻上,手里捏着临走前陈凝兮让春夏交给他的那张绢帛。他反反复复地摩挲着上面的字,就好像在抚摸她的面庞。他时时刻刻都带着它,上战场时,他将它藏在怀里,回了营帐,他摩挲着它入睡。 从前,他害怕她厌恶他的心思,害怕她不再原谅他,现在,他想明白了,亲兄妹又怎样?天大地大的,抛了这层身份,哪里都可去得。她不原谅又怎样?守在她身边,一年,两年,十年,数十年,一直到死,她那么温润良善的人,总有一天会放下芥蒂的。 好在天遂人愿,就在他辗转反侧的时候,李默一掀帐帘,大踏步走了进来:“主子,西蜀来信了。” 李晏一骨碌翻身坐起,接过信就拆,没看几行就朗笑出声:“我果真没看错蜀流风,我们给他的东西,他添了些料,借由西蜀御史的手呈给了皇帝,一并呈上的还有西蜀六皇子被害的真相,蜀天鹤被下了西蜀天牢。” “哈哈……这下子,西蜀可算是要退兵了!” 话音刚落,汜水对岸,西蜀军营里就传来了不小的响动,火把高束,马蹄声声,不过片刻,就有士兵前来禀报:“主帅,敌军退兵了!” 李晏高声命令道:“好!传令下去,众将士好生休整,明日天亮,班师回朝!” “是,主帅!” 待得士兵除了营帐,李晏回首就问李默:“汝南那边有消息吗?” 也难为他在如此兴奋的时候还留了点心给汝南,李默心中暗诽,面上也带了几分揶揄:“骠骑将军怎会拖您后退,阻了您去见王妃的路呢?” 眼瞧着李晏就要恼羞成怒了,才肃了面容,将方收到的信笺递给李晏:“东瀛不过一弹丸岛国,此次出兵不过是想趁机占我朝的便宜。胡公子说了,让您且放心回京,这回,他定要打得东瀛人连爹妈是谁都不知道,让他们长长记性,天乾不是他们能觊觎的。” 就胡砚书那火爆脾气,这确实是他能干得出来的。 “他说的没错,天乾安逸了太久,先祖留下的余威已经所剩无几,是时候树立新的威信了。只是,这小子惯会先斩后奏,他在那耍着东瀛人玩,打发了我去应付胡老丞相,头疼!” 李默不客气地怼他:“您这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李晏怒了:“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某个丫头还记恨着我的李默大总管,本王得好好想想,该如何让小丫头出了这口气!” “别呀,主子,您扰了我吧!我错了还不行吗?” 想起春夏那丫头,李默就头疼,那是个认死理的,至今都躲着他。想起出征前,王府中出生入死的几位兄弟,娶了妻生了娃,还不忘打趣他来,何时能娶上媳妇啊?真愁! 偏首看看自家主子,好好的媳妇,自己作死,给离了,现在要上赶着去追回来,再看看他自己,看中的媳妇不待见他,真真是一对难主难仆啊! 李默观摩着李晏的神色,小心问道:“主子,您真就这么回京了?不去看看王妃,若是让人捷足先登了……” 李晏一个眼神杀过来:“什么叫捷足先登?你是怕春夏彻底忘了你吧!不过,你说的也对,去南川刚好顺路,去见见也无妨!” 李默傻了,南川在南,西昌在西,从西昌回京,怎么着也不可能把路顺到南川去啊,主子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不知道到时候还能不能用在王妃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蠢作者:啊啊啊,周末考试,凝兮,李晏,请赐我力量吧!待我归来,给你们一个完美大结局! 第一章 相见(一) 翌日一早,大军开拔,李晏上战场时都没用过的替身,又有了用武之地。他代替李晏,骑在高头大马上,在队伍的最前方,带领将士们回家。跟在替身身边的还有哭着一张脸的李默。 就在李默腹诽自家主子不厚道,撇下他自个儿找王妃谈情说爱去,他也想找春夏谈情说爱啊时,李晏已经快马加鞭,由西北转向西南。一路疾驰,赶往宝湘村。 本想今日再走的,奈何辗转难眠,一晚上脑子里全是陈凝兮的音容笑貌。熬到后半夜,李晏实在是等不及了,一骨碌起来,摸进李默的营帐,将他喊醒,交代了些事项后,就迫不及待地上了马。 走的时候太兴奋,连衣服都没顾上换,就这么穿着盔甲,满脸胡子拉渣地在道上疾驰,吓坏了不少行路的百姓。 李默不禁苦笑,这幅样子去见她,也不知会否吓到她? 西昌距离南川虽不是很远,快马加鞭,也是要一日光景的。直到日暮时分,李晏才从绍平镇转向一条不甚宽敞的土路,抬眼望去,天成山就在眼前了。 乡下的土路,歪歪扭扭的,小道居多,看着不远的村落,一个不小心走错了道,很有可能就饶了远路,甚至是背道而驰。 眼看天色渐暗,李晏不由有些心急。 忽见前头路旁有两个老妪,手上提着东西相互搀扶着行路。应是去镇上采买东西的附近村民,傍晚归家了。 李晏心喜,拉过马头追上她们:“两位嬷嬷,请问宝湘村怎么走?” 左侧的嬷嬷闻声偏头看过来,眯起眼睛瞧了会儿,好容易才瞧见了李晏身上穿的盔甲,警惕道:“将军打哪儿来啊?去宝湘村是要执行任务吗?” 李晏不禁又是苦笑开来,又一个乡下老嬷嬷被自己这幅模样给唬住了。他方要答话,右侧靠路边的另一位嬷嬷突然开口了:“睿王爷,您怎的来此了?您不是在西昌打仗吗?” 原来是奶嬷与云嬷嬷。方才李晏问话时,奶嬷便觉得这声音很是耳熟,只是一时没认出来是李晏。 “是奶嬷啊,太好了,我还以为走错道了!西蜀退兵了,大军正班师回朝,我顺道来看看凝兮!”李晏难得地不好意思了。 知道他的心意,奶嬷替陈凝兮感到高兴,也不打趣他,伸手往前一指,笑道:“沿着这条道,再往前走一里地,就到宝湘村了,小姐就住在村头的那个小院里!” “多谢奶嬷,我先过去了!”李晏一扬马鞭,打马快速奔向奶嬷所指的方向。 “他就是睿王爷,那个世人皆知的纨绔王爷?”云嬷嬷握紧了奶嬷的手,激动地问道。 奶嬷笑笑,以为云嬷嬷头一次见到京里的王爷,难免有些激动:“是啊,姐姐你也听说过啊?” 云嬷嬷却未接话,只一个劲地呢喃:“像,真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姐姐,你在说什么呢?谁与谁像了?” 云嬷嬷不答,只是握着奶嬷的手,眯着眼睛瞧着她:“你老实告诉我,你的主家是谁?陈姑娘与睿王爷又是什么关系?” 云嬷嬷语气急促,表情既激动又严肃,听她的语气,仿似认识甚至是很了解睿王。 一直以为云嬷嬷只是个普通的宝湘村村民,可此时看来,真相未必如此。念及云嬷嬷的姓,云,莲妃娘娘的娘家姓氏可也是云啊。难道这其中真有什么隐情?奶嬷不由沉思起来。 原本,涉及陈凝兮与李晏的事,是不能向外人说道的,只是观云嬷嬷眼神真切,不似有伪,云嬷嬷为人也良善,不是那等奸邪之辈。奶嬷斟酌再三,终是说了实情。 “姐姐,我主家姓云,我家小姐其实也姓云,乃已逝莲妃的女儿!” 云嬷嬷握着奶嬷的手握得更紧了,眯着的眼中透着欢欣:“怪不得……怪不得……我那天第一次看见她,就觉得她很像莲妃娘娘,尤其是那眉眼,透出的风韵都是一样的。娘娘苦命,好歹不是孤苦伶仃走的,公主都这般大了。” 说着,云嬷嬷就抹起了眼泪,许时忆起了过去的事,喉间俱是哽咽。 奶嬷听出了些门道,轻拍着云嬷嬷的手背,轻声问道:“姐姐可是云家旧人?” 当年宫变之后没多久,元皇后与元家借着从龙之功,设计陷害云翰林,皇帝一半迫于无奈,一半痛恨云家将莲妃娘娘送进了宫,半将半就着将云瀚林下了狱,好在云瀚林早已预见,提前遣散了家丁,家中老小一并暗中分散送往各地。而林翰林自己却病死在了狱中。 想必云嬷嬷就是那时来到宝湘村的,可她说睿王像谁又是怎么回事? 云嬷嬷抹了抹眼角,镇定了片刻才缓缓说来:“当年,我不过是莲妃娘娘表兄长家的家仆,我家少爷携少夫人在云家做客。宫中莲妃娘娘生子当晚,雷电交加,少夫人收了惊吓,尚未足月就诞下了麟儿。只是……” 云嬷嬷顿住,脸上现出回忆往昔时的神色,片刻后,才借着道:“只是,刚出生的孩子谁也没见过,接生嬷嬷一裹襁褓,就带入了宫。后来,主家统一的口径是,少夫人受惊,产下的是个死婴。别人或许不知,我是少夫人房里人,却是清楚得很,二小少爷是被送进了宫,也就是现如今的睿王。” 奶嬷大惊,当年莲妃产子时,她因与元皇后的侍女起了争执,大冬天被推入湖中,连着数日发高烧昏迷不醒,因而错过了贴身伺候。 莲妃入宫并非本愿,她不爱先皇,自然不愿为先皇开枝散叶,就想着一劳永逸,唯一的方法便是假孕,择一刚出生的婴孩代替。只是奶嬷并不知道,这个被选择的婴孩竟然是莲妃娘娘表兄长的二子。 不过想来也是,表家少爷起码是云家的血脉,与莲妃少说也有相似之处,面似莲妃不似先皇,好歹能说得过去,若是换做别人家的孩子,怕是不能骗过他人如此多年。 “那孩子跟他父亲长得真是像啊,同样的眉宇轩昂。”天色已暗,云嬷嬷挽了奶嬷,走向炊烟袅袅处,“那孩子是来看凝兮的,看他神情,想必是思念已久!” 奶嬷像是寻到了亲人般,因着类似的经历,埋藏内心的秘密有了可说之人,也欢喜起来:“可不是嘛,睿王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呢!明明深爱着小姐,却以为是禁忌之恋,可害苦了他们两个,此番也不知小姐能否放下心中芥蒂?” “勿要担忧,有情人终成眷属,莲妃娘娘在天有灵,定会保佑他们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考了一天的试,心力交瘁,实在是太困了。短小了些,明天再更,晚安啦,姐妹们! 第一章 相见(二) 傍晚时分的村子没有白日里的热闹,然炊烟袅袅,饭菜飘香,青灰色的夜色下多了几分家的温暖。 李晏一眼就看见了奶嬷所说的那个村头小院子,确实是小,还没有王府别院的三分之一大。 院子外头用茅草土块搭建了土灶,灶台上已经放了几碟子刚出锅的菜,灶上的铁锅在热气蒸腾中咕噜噜地响,汤汁的香味不断往外冒。 “咕唧……” 李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赶了一天的路,确实饿了。 他将马牵到村头的大槐树下,系好缰绳,拍了拍马头:“马兄,稍等片刻,我这就去给你弄吃的。” 李晏扯过战甲上的披风,抹了抹脸,又解下身侧的剑,就着剑刃蹭了蹭下巴,才缓缓走进了院子。 正中间的主屋亮着灯,摆放着桌椅,桌子上已经摆了几盘糕点,陈凝兮就坐在桌子旁,手上拿着一根类似于草药的东西,就着灯光在看。 李晏的双眼晶亮晶亮,直直盯着屋里的人,往前走的脚步却顿住了。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可他却后知后觉地近乡情怯了。 陈凝兮坐在餐桌旁的神态太像一个在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了,可他知道,她不是在等他,她在等奶嬷。 许久之前,她曾也这么等过他,等了许久许久,彼时的他不得不流连花坊,一次次让她失望。如今他想让她等,却已是不可能了。 他站在院子里,就着么看着屋里的她,静静的,心无旁骛的,他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内心就有一种满足的饱胀感。 “啊……你是什么人?竟敢私闯民宅?” 春夏端了菜,一转身陡然见到一个高挑的男人悄没声息地站在院子里,着实吓了一跳,手上一抖,端着的盘子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等不及缓过神来,春夏立马抄起院子里的棍子,使劲往李晏身上招呼。 “是我!”李晏反手轻易就握住了棍子,一开口,便是低沉干哑的声音。 这声音有些耳熟,春夏小心走近了,上下左右打量了数遍,才认出来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是睿王李晏,赶紧收了棍子。 “您怎么来了?不是在打仗吗?” 李晏没有回她的话,因为陈凝兮走出了院子,正正站在他的面前,不躲不避看着他。 瞅瞅陈凝兮,又瞅瞅李晏,春夏快速收拾了地上的狼藉,识趣地往侧屋走,才迈了几步,身后便传来李晏的声音:“大槐树下系着我的马,给它喂点草料。” 春夏嘴上嘀咕着“一来就使唤人!”,脚下步子不停,一溜烟地跑去照顾他的马了。 院子里只剩下陈凝兮与李晏二人,四目相对。周遭安静得很,偶尔传来几声虫鸣。两人都不说话,就这么互相看着。脸上无甚表情,眸中神色却是变了又变,最终归于平静。 直到过了许久,也许有一炷香那么长,也许只是几个呼吸间,李晏的脚仿佛有了自己的思维,就那么自动地往前踏了出去,一步,又一步,直到一低头,就能看见陈凝兮脸上的肌肤的纹路了,才停下。 他穿着战甲,衬得身前的陈凝兮更是娇小。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她好似又瘦了些。 看着看着,他的手也如他的脚一般,不受控制地自动伸了出去,将陈凝兮圈了个满怀。等他反应过来时,思念已久的人已经被他紧紧抱在了怀里。 他将脑袋枕在陈凝兮的肩膀上,蹭了蹭她的颈项,闷声说道:“凝兮,我想你了!”声音低沉干哑,带了几分委屈。 半晌没有得到回复,李晏更委屈了,又蹭了蹭陈凝兮的耳垂:“真的想你了!你说句话吧!” 他若回头,定会看见此刻的陈凝兮,脸上的表情是呆滞的。 从方才见到李晏开始,她的脑中就空了,满眼满心就这么个人,一身的战甲满是灰尘,还沾着血迹;脸上东一道西一道的灰黑,像是没抹干净留下的印子;下巴上的胡渣更是可笑,像是拿菜刀切的,长短不一,整个人简直狼狈滑稽极了。 可就是这么个连春夏都没立时认出来的人,狼狈滑稽地站在她的面前,没过问她的意思就将她抱了个满怀,坚硬的战甲撞得她胸口疼,还像个孩子似的,蹭着她,委屈地说想她了。 她想笑的,笑他从未有过的滑稽模样,她也想哭的,他的胡渣扎得她颈项生疼生疼的。可她没有,她就像个傻子一样,就这么站着,就这么任他抱着蹭着撒娇着。 她知道自己一直都念着他,想他,担心他,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一件事,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忘记他,一直以来的别扭,生气,全是场笑话,在爱情跟前,不堪一击。 好半晌,陈凝兮才缓缓抬起双手,搂住了李晏的腰,臻首靠进李晏的怀里,闻着战甲上的汗臭味、血腥味,学了他的语气,同样闷声道:“我听见了!” “怎的来这儿了?” 李晏嗅着陈凝兮身上的香味,又蹭了蹭陈凝兮的耳垂,漫不经心地回答:“西蜀退兵了,大军班师回朝,我来看看你!” 提到战场,陈凝兮方回过神来,双手抵在李晏胸口,一把将他推开。 李晏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凝兮,摆出一副极度委屈的模样。陈凝兮却不理他,径自去解他的披风战甲。 李晏又震惊了,陈凝兮不是生他的气吗?他还没说几句甜言蜜语呢,她就要以身相许?可这还在院子里呢,能不这么急吗? 李晏心中欢喜,却也不愿意在院子里袒胸露背。他握了陈凝兮还在忙活的手,低柔道:“还在院子里呢!” 陈凝兮的手顿住,四下瞧了瞧,才发觉自己出了丑,脸上顿时飘起一层红云,好在夜色挡住了,瞧不分明。 她也不说话,揪过李晏的披风,拉着他就进了自己的屋子。手再次伸向李晏时,却抖个不停,脸上的红晕也越来越深。方才还想笑李晏狼狈滑稽,现下她自己还不是一样。 她生起气来,将手背到身后:“你自己解开!” 虽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李晏还是乖乖地解开了战甲,露出精瘦的胸膛。 李晏的身子,陈凝兮并非没有见过,以前就被他的身材吸引过,如今再看,陈凝兮却是红了眼眶,须臾便落下泪来。 李晏肌理分明的前胸上,一道手掌长的伤痕横亘着,已经结痂,想必是刚上战场时受的伤。 看着陈凝兮湿漉漉的双眼,李晏才明白方才她伸手来解他衣甲的缘由。一时间,他的心软成了一团,柔柔暖暖的。 他伸出手来,将陈凝兮轻轻拥进怀里,一手抚上她的脸颊,用拇指指腹去抹她的眼角。 陈凝兮不想在他面前流泪,可是如何也止不住,眼泪一直往下掉,不一会儿就打湿了李晏的手掌。 李晏无法,稍稍将陈凝兮推开些,径直吻了过去。薄唇在陈凝兮的眼皮上滑过,伸出舌尖,细细舔过她眼角脸颊上的泪,最后将吻落在她的额上,细细柔柔地哄:“不哭了,只是小伤,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陈凝兮脸上红红的,被吻过的地方酥酥麻麻,心中的不安倒是减去了不少。她缓缓抚上李晏胸口的那道疤,哽咽着问:“疼吗?” 李晏捉了她的手,一并按在胸口:“不疼。这里装的都是你,有你在,就不疼!”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啥都不说了,明天继续! 第一章 大结局(一) 村头大槐树下,春夏望着屋子里透出来的明灭烛光,一屁股坐在马侧,双手托腮,对着白马抱怨:“连你家主人都知道来看小姐了,李默那呆子为什么就没这种觉悟?难道他杀人杀傻了?啧啧啧……” “你这丫头,不好好待在屋子里,坐在这儿瞎嘀咕什么?” 春夏闻声,偏头看见奶嬷与云嬷嬷挽着手,沿土路走来,拍拍屁股起来,上前帮他们拿东西:“奶嬷,云嬷嬷,你们回来啦!镇上有什么新鲜事吗?” 奶嬷将手上的东西递给春夏,揶揄道:“镇上哪有什么新鲜事,倒是你,对着一匹马嘀咕,怕是没见着想见的人,在生闷气了!” 一旁的云嬷嬷也打趣道:“姑娘家大了,也是该找个如意夫君了!” 春夏一张脸霎时变得通红,羞恼地拿脚踩着递上的小石子:“奶嬷,云嬷嬷,你们尽会取笑我。” 奶嬷拍拍她的手,温声道:“行了行了,把东西拿回去,然后送云嬷嬷回家,走了许久的路,我先去歇会儿!” 春夏应了声,匆匆将手上的东西拿到院子里,又出来接过云嬷嬷的手上的布袋,挽着她朝村子里头走。 奶嬷看了看埋首啃草料的白马,又看了看屋子里明灭的光线,感慨道:“年轻真好啊!娘娘,这下您可以安心了!” 屋子里,陈凝兮眼眶红红的,耳垂脸颊也红红的,她轻轻挣开李晏的怀抱,往屋外走。 李晏一把拉住她:“你去哪儿?”语气中有着小心翼翼与紧张。 陈凝兮回头,看着李晏:“放手!” 李晏不放,反而握得更紧了。 陈凝兮无法,转身拿过李晏刚解下的衣甲,凑到他身前,满脸嫌弃:“你自己闻闻,有多臭!”又拿过桌上的小铜镜,“你自己看看!” 不用闻,李晏也知道自己有多臭,他讪讪地朝陈凝兮笑,下一秒就再笑不出来了。 铜镜中的男人,脸上东一道西一道,全是血迹污渍,下巴上的胡渣更是被猪啃过似的,参差不齐。这副模样,比之昔日西昌所见的难民也差不离了,哪还有半点王爷的英俊潇洒。 李晏郁闷了,明明进院子前擦过脸刮过胡子的,怎就成了这幅样子。真是丢人现眼,一想到方才他就是以这幅样子在陈凝兮面前撒娇的,愣是脸皮再厚,他也做不到坦然处之了。 他避开陈凝兮的视线,手上松了力道:“你去吧!” 不一会儿,陈凝兮就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拧了巾帕给李晏:“擦擦吧!” 见他还在愣怔着,陈凝兮暗叹一声,径自拿了巾帕盖在他脸上,等到巾怕的热气进到李晏的皮肤里了,才给他擦脸,动作轻轻柔柔的。 擦完脸,重新拧了巾帕,又帮他擦光裸的上身,碰到伤口时,连手带巾帕,一并被李晏摁在了胸口。隔着巾帕,陈凝兮很明显能感觉到李晏胸口的起伏,他心跳得很快。 陈凝兮抽了抽,没抽出手来,便抬首去看他。 “凝兮,你是不是原谅我了?”望过来的眼神里透着喜悦与期待。 陈凝兮神色复杂,想起以前的事心里就委屈,想落泪,她不是个轻易会哭的人,却在李晏面前,一次次地心软。 “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我……”李晏张嘴才说了一个字就被陈凝兮的另一只手捂住了。 “我生气,并不是因为你我的关系,我生气,是因为你们一个个的,什么事都瞒着我,你们总是打着为我好保护我的名义,自作主张地按照你们自己的意愿行事,祖父这样,奶嬷这样,连你也这样。” “可你们是否有想过,我不是个物件儿,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有我自己的主意,我也有我自己想要守护的人,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有关,你们凭什么替我拿捏主意?一切都让你们做了,这还是我陈凝兮的人生吗?” 这些话,憋在她心中许久,如今一股脑儿都冲着李晏发泄了,说到后来,已是眼鼻发酸。 早在盂兰盆节那天晚上,李晏就知晓了陈凝兮的心思,只是他没想到,她会如此在意这些。看着她难过地落泪,他心里也不好受,手臂环过她的肩,轻轻将她搂进怀里。 “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就说了,仅此一次,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只是,保护心爱之人是一种本能,我不敢保证日后不会再犯,但我保证做到,日后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不再瞒你,有什么想法也都与你说,可好?” 祖父走之后,是他想方设法地保护她,如今又这幅样子,笨拙地哄她,她并非铁石心肠,能不原谅吗? 陈凝兮不答话,只闷声道:“还没擦完,你松手!” 李晏一把扯过陈凝兮手中的巾帕,三两下利索地擦完身子,洗干净了手,转身又将陈凝兮搂进怀里,执拗地问:“原谅我了吗?” 陈凝兮不答。 李晏寻了她的玲珑耳垂,轻啄细舔:“原谅我了吗?” 陈凝兮缩了缩脖子,更紧地贴向李晏的胸口,仍旧不答。 李晏的薄唇沿着陈凝兮纤细的脖颈一一吮过,将她拉开些,轻咬在她精致的锁骨上,含糊不清地道:“原谅我了吗?” 陈凝兮感觉到自己被吻过的皮肤开始不由控制地发红发烫,酥酥麻麻的,令她发颤发软,胸腔里咚咚咚地,像是有人拿小锤子在捶。 她闭上眼睛,咬紧了牙关,就是不答。 李晏低低地笑起来,坚硬的胸口随着笑声起伏,碰撞着陈凝兮胸前的饱满。陈凝兮害羞极了,身子却软得很,根本推不动李晏,离不得,避无可避,她恼了:“有你这样求原谅的吗?你……” 剩下的话全被含进了李晏的嘴里。 不是没有亲吻过,在他们短暂的甜蜜相处的时间里,比之更亲密的都曾有过。只是现下这个吻不同以往的蜻蜓点水,耳鬓厮磨,它来势凶猛。 李晏不过是在外围流连了片刻,就扣开了陈凝兮的牙关,一阵翻江倒海的缠绵。 陈凝兮有些喘不过气来,呜咽了几声,又使劲推李晏的胸口。 李晏继续纠缠了片刻,才不舍地退了出来。 “别动!”声音低沉暗哑。 陈凝兮不敢动了,因为她感觉到了肚子上有什么东西抵着,她知道那是什么。 她软软地趴在李晏的胸口,听着上头李晏粗重的喘气声,脸上烫得厉害,连带着身子也发烫了。 过了许久,那东西都还抵着她,李晏身上的温度也似乎更高了,陈凝兮气恼地又去推他:“你松手!” 一开口,声音绵软,十足的诱惑。 李晏的双眼已经充血,闻着陈凝兮身上传来的阵阵馨香,他咬了咬牙,将她松开。 陈凝兮还未松口气,整个身子就腾空了。 “啊……”,她惊呼出声,双臂攀上李晏的脖子,紧紧抱住,下一秒她就碰到了柔软的棉被。 覆在上方的李晏深情缱绻,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忽而,她就失了拒绝的心。 手指轻捻,盘扣轻挑,一件件衣服解下,坦诚相待。暌违已久的身心交融,洞房花烛夜未尽的柔情缱绻,在隔了几多矛盾,几多分离,几多伤怀后的此刻,终于走上了正轨。 有疼痛,有欢愉,有泪亦有笑,陈凝兮想,爱情,就是这样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分开了这么久,终于在一起了,明晚后续,继续撒糖! 第一章 大结局(二) 屋子里烛光昏暗,陈凝兮枕在李晏的臂弯里,浑身酸软。汗湿的长发被李晏握着,一缕缕地顺过。若不是二人腹中空空,发出不合时宜地声响,就想这么一直腻歪下去。 陈凝兮眼尾红红的,带着情.事过后的余味与妩媚,挑眉催李晏起身。 相处的时间如此短暂,李晏舍不得起身,只当没看见,闭了眼轻抚着陈凝兮绸缎般光滑的肌肤。 陈凝兮无法,将他的胳膊拉开,忍了酸软就要起身,谁知脚才落地就是一个踉跄。 身后传来李晏低沉的笑声,一并而来的是他强有力的臂膀。在她恼怒的盯视下,李晏偏头重重吮在她的唇上,碾磨了片刻,才起身重新穿上衣甲:“身子不舒爽就不要起身了,我让春夏进来服侍你。” 陈凝兮靠在高枕上,眼含秋波地看向他:“你要走了吗?” 李晏穿衣的动作顿了顿,走到榻前,伸手轻抚陈凝兮的眼:“凝兮,你想当天乾尊贵的长公主吗?还是像现在这样,做我李晏的妻子,普通地生活?” 陈凝兮偏头避开他的手,揶揄道:“如果我没记错,我们可是写了和离书,走了明路的,我现在只是个平民女子。” 看着她眼中的揶揄,李晏凑上前,轻吻上她的眼角,低笑道:“有一件事你应当不知,皇家玉蝶上至今写着你的名字,你写的那份和离书,我若不允,不过是废纸一张。” 陈凝兮不有气结,想了想他方才的问题,肃了面容,认真答道:“我的存在,在皇家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且那么个身心不得自由的地方,我是一刻都不愿待的。说实话,长公主的尊荣,却是比不得我一个药庐。” 这样的话,想必全天下也就只有她陈凝兮能说得出来了,李晏就喜欢这样的她,最初被她吸引,也是因了她这万事不过心的淡然心性。 “如此甚好,此番回京,我就卸了摄政王和镇国将军的担子,你且等我几日,处理了京中的事,我就带你去看看外面的风景,可好?” 李晏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深邃,只是深邃中暗藏了柔情,陈凝兮看着看着,就任由自己陷了进去,臻首微垂:“好!” 李晏不舍地盯着她看,好半晌,才捏了捏她的嘴角,漫不经心道:“我走了!” 走至门前,手刚碰上门栓,身后响起陈凝兮故作轻松的叮嘱:“多带点干粮,还有,别再拿剑蹭胡子了,回头我给你修理。” 李晏忍住没有回头,答了声“好”,一把拉开门出了陈凝兮的屋。 主屋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饭菜,林林总总全是特色的农家菜,色香味俱全,是京里也不曾有的风味。 奶嬷站在一旁向他行礼,将一个包裹递到他手上:“桌上的饭菜王爷赶紧趁热吃,这里面给您放了几样糕点和饱腹的白面馍馍,路上将就着吃些。” 对上眼前这个陈凝兮十分爱重的嬷嬷,李晏眼中也多了几分敬意,忙接了包裹道谢:“让奶嬷费心了!” 奶嬷给他盛了碗汤,便径自转身吩咐春夏进屋照顾陈凝兮。 待得李晏解了口腹之欲,拿了包裹网院子外走时,奶嬷在他身后意味深长说了句:“王爷一直在意的事情,我也一并将答案放进了包裹里。其实知不知道都无所谓,小姐并不在意,王爷若是放不下,还是看看为好。” 李晏往前迈的脚步顿了顿,将手上的包裹捏紧了,才道一句:“多谢奶嬷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三日后,李晏赶上了大军,再行五日,大军回朝,由太子李钰帅百官迎候在京郊,所有有功将士加官进爵。当天犒赏三军,天乾皇城终于迎来了难得的喜庆。 当夜,李晏进宫,与卧病在床的皇帝李乾见了一面,说了什么无人得知,只是,第二天的早朝上,蔡公公宣读了圣旨,皇帝李乾退位为太上皇,太子李钰登基为帝,改年号康顺。擢胡老丞相,御史令长协助幼帝,共理朝纲。 所有人最关心的睿王,则主动上交了兵符,辞了摄政王与镇国将军的封号,一心只做他的闲散王爷。 李晏大胜归来,想要巴结他的人很多,却都无一例外碰了闭门羹。所有递上睿王府的帖子都被护卫给拦下了,无他,只因,出宫后,李晏半刻没有停留,一人一马转身便离开了皇城。 又是半月过去,天气越发寒凉了,晨起时,茅草铺就的屋顶上积了一层白霜。 受凉得病的村民这几日有些多,陈凝兮一早起来熬了驱寒固体的药,在院子里搭了长桌,亲自给村民们端碗递药。 刚把药递给一个婶子,婶子身后露出一张英俊削瘦的脸,一双深邃的眸子含笑看过来。 陈凝兮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再扩大,伸手端了另一碗药,往前一递,揶揄道:“王爷,该喝药了!” (正文完) ……………………………………………………………………………… (不是番外的番外) 天成山下的院子里,扎着两个圆髻的奶娃娃,迈着两条小短腿,颠颠地跑进屋子里,嘴里嚷嚷着:“阿爹阿娘,大槐树下有个光头老爷爷,说是来讨债的。咱家欠他钱吗?” 陈凝兮正埋头写一张方子,拿笔指指一旁饮茶的李晏:“问你阿爹?” 奶娃娃撞进李晏的怀里,双手揪着他的衣襟往上爬,等到李晏放下茶盏一把将她抱起了,才眨巴着乌黑晶亮的大眼睛,好奇道:“阿爹,你什么时候欠光头老爷爷钱的?你不乖哦,欠债不还!” 李晏不由失笑,摸了摸奶娃娃的小圆髻,笑着站起来:“走,咱们去瞧瞧光头老爷爷!” 村头的大槐树下,弘寂大师一身禅衣,手上挂着佛珠,背对着天成山身形,看起来颇有些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感觉。 可以开口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小友,别来无恙!欠我的酒是不是该还了?” 窝在李晏怀里的奶娃娃懵了,揪紧了李晏的衣襟激动道:“阿爹,你骗人,你说酒不好喝,那你为什么喝了光头老爷爷的酒?” 李晏摸了摸鼻子,朝弘寂大师吼:“老和尚,这都多少年的事了,怎还惦记着?” 奶娃娃听了,更懵,从李晏身上滑下,径直跑到弘寂大师跟前,绕着他左看右看:“光头老爷爷,你是个和尚?” 弘寂大师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小施主,贫僧是出家人。” 奶娃娃挠了挠她的小脑袋,一张小脸皱成了一团,想了半晌,才肯定地道:“那你肯定是个假和尚,我阿娘的故事里,和尚都是不喝酒的。” “哦?那你阿娘肯定是还没讲到我的故事。” 奶娃娃又懵了:“真的吗?那我得问问阿娘去。” 一转身便看见阿娘站在了阿爹身侧,她迈了小短腿跑进陈凝兮的怀里,仰首撒娇:“阿娘,今晚给宝宝讲光头老爷爷喝酒的故事吧!” 童言稚语,惹得三人开怀而笑。 “乖,去找你阿凌哥哥玩,晚上娘亲再给你讲故事。” 听到阿凌哥哥,奶娃娃双眼一亮,重重点了下小脑袋,就颠颠地跑到隔壁院子去,春夏姨姨会做好多好吃的甜糕,她可以和阿凌哥哥一起吃。 陈凝兮哄走了亲亲闺女,才对着弘寂大师笑道:“大师又要云游了吗?先进院子歇会儿吧!” 弘寂大师捻了捻佛珠,朗声道:“贫僧是来要酒的,小友,十坛绍兴花雕,十坛上等桂花酿,缺一不可!” 李晏哭笑不得:“好好好,真是怕了你这老和尚了,等你再次回到南山寺,我保证你的床底下摆满了酒。” “阿弥陀佛!如此甚好!” 李晏摆摆手:“快走吧,老和尚,别打扰我们夫妻独处!” 弘寂大师笑笑,临走前说了句:“新皇心胸开阔,聪慧异常,善纳谏,是个不可多得的明君!” 望着弘寂大师走远的背影,李晏搂过陈凝兮,感慨道:“说来,我欠的东西还不少。皇上还小的时候,我曾多次答应带他出宫游玩,至今也未兑现,你说,他会不会哪天也想老和尚一般突然来讨债?” 陈凝兮掩唇而笑:“欠了就欠了吧,都还清了就没意思了。” 李晏搂着陈凝兮往屋里走:“也对。天气正好,你说,我们要不要趁宝宝不在,给她生个阿弟阿妹,省的她一个人缺伴,老粘着你。” 陈凝兮红了耳垂,笑骂他不正经:“她不缺伴,有阿凌陪着!” 李晏不依:“那哪能一样?还是得给她添个弟弟妹妹!” 正在隔壁院子玩泥人吃点心的奶娃娃重重打了个喷嚏,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鼻子:“谁在骂我?” 蹲在她旁边的小男孩拿了块帕子,一边嫌弃一边给她擦嘴:“边吃点心边玩泥巴,要是你阿爹阿娘见了,定要骂你,脏死了!” 奶娃娃乖乖地让小男孩擦了嘴,眼珠子转啊转,继续玩泥巴:“阿爹才不舍得骂我,就算阿娘骂我,阿爹也会拦着。” 小男孩哼笑道:“等你长大了,看你夫君骂不骂你!” 奶娃娃朝小男孩咧嘴一笑:“阿凌哥哥,等我长大了,你做宝宝的夫君吧!”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