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城》作者:立早人 文案: 历经千辛万苦才出狱的少年,阿最,想要回归平凡的生活。遇到了一个事事爱拿大的女孩,从而揭晓一系列的过去的秘事,照亮现实中人的善恶,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最,利娅 ┃ 配角:莫老太太,余二,利井,利夏,金姑娘 ┃ 其它:玫瑰,铃声,气球 一句话简介:两个世界的一场相恋 立意:两个世界的的相恋 阿最,出狱 阿最紧跟在狱警身后,二人沿着那条运送食物的专用沥青小道,去往不远处的储物楼。阿最穿着件灰而发皱的囚服,微驼着背,头发蓬乱,活像一个小老头,暮气沉沉,看不出一丝丝十九岁少年应该有的朝气。 然而靠近他,才会发现乱发覆盖遮挡下,一双漆黑发亮的眸子不停左右滑来滑去,明镜似的映照出四周的风吹草动。阿最的精力聚焦在副监狱长的背上,一脚快,一脚慢的,不断调整速度,从而保持两人间的距离始终在一米半远近。监狱立过一条规矩,只是后来大家抛之脑后了,犯人若是走在狱警的身后,距离必须保持在一米远。 阿最铭记于心监狱的每一条硬性规定,保证绝不逾越一步。他知道每犯一次错误都可能将延后出狱的日期。他发疯的想准时出狱,想和自己的过往切割,因而他绝不允许自己犯错。 监狱里的个个不是善茬,学透了欺软怕硬。那些人看穿了阿最的谨小慎微,紧抓住这一弱点,以为他胆小好欺负,逼迫阿最干了不少事。阿最明明知道自己吃了大亏,受了欺负。但他完全不在乎,他唯一在乎的事情,是能够早点出狱,摆脱这座监狱,也摆脱自己的过去。 到了储物楼的二楼,狱警往墙边一站,不再前行,只说一遍零三室,然后用眼神告诉阿最,你自己过去。 阿最分不清这是惯例还是特殊情况,只有照办。 阿最已经办妥了其它的出狱手续,只等清点完毕寄放在仓储室的物品,签字确认后,痛痛快快地洗次澡,换掉囚服,便能够顺利出狱,展开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多么美妙的字眼。 昨夜躺在监狱的床上,阿最一宿未眠,一想到这四个充满希望的字,就开始忍不住地心潮澎湃,思绪如野马脱缰地畅想未来,他甚至能感受到胸腔里那颗心脏强烈的跳动,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就像跳在鼓面上一样。可阿最必须竭力使自己表现得面无表情,使旁人看不出一丝端倪。 犯人们入狱前,随身携带的小件物品统一装进纸袋中,再和旁的大的物品一起锁进柜子里,之后用一串数字指代,阿最记得自己的编号是827866。 阿最站到零三的房室前,伸手轻轻推门,一张冷漠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清晰起来,阿最微觉惊讶,因为那人是副监狱长。 依照惯例,像他这种低级囚犯的释放,根本惊动不了如他这样层级高的监狱官员。不安感如幽灵般在他脑中盘旋起来。 副监狱长拿出一大串钥匙环,翻出属于阿最的那一把,打开柜子,两掌合力拖出寄存的衣物,他用泼脏水的姿势扔到阿最身前那张矮木桌上。 "仔细检查一下吧。"副监狱长吩咐完便径直走到窗户旁,显然对之后的事情就不抱兴趣了。 一切并无不妥,似乎是自己多虑了,阿最只能这么想。 阿最的目光黏在那件牛仔夹克上面,因为夹克的袖子里藏着至关重要的收据。 这是他们最常用的藏钱招数,对于他们这样游走在刀口的人而言,银行和公家的关系太过密切,而且存取钱的手续繁杂,需要处处签名,容易留下证据,反倒称不上什么安全的地方。 因此收到钱之后,他们习惯即刻跑到商场,购买首饰珠宝,或是珍玩古董,然后再去当铺当掉。 这座城的当铺几乎间间都提供这种服务,客人典当物品后,当铺给出当票,交易完成。 当铺会妥善保管物品,二者间不会约定一个固定的日期。可以是一年,两年,多长的时间都行。客人随时来,随时可以拿走。只要付不菲的寄存费即可。 这些物件来历不明,当铺心知肚明,但装傻充愣。 放在当铺还有另一好处,这行不稳定,总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一旦发生,可以简装逃跑。阿最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警察半夜包围突袭,阿最随手抓起几件衣服就跑。只是这次没能逃成而已。 阿最常把当票缝在某件不起眼,甚至略显寒酸的衣服中,尤其是衣角,袖头这类较硬实的部位,如此手指即便无意触摸到,也难以发觉。 缝进夹克里面的收据是一件明朝的宝瓶,那是用自己所有的积蓄换来的。阿最伸手将衣物拉近,忽然亮光一闪,阿最赫然发现,一只手表嵌在衣服的褶皱里。 手表的幸存令阿最颇感意外,他亲眼所见,这里的狱警个个监守自盗,本性比关在里面的贼还要贪婪,暗地总会翻查犯人的物品,寻到贵重的,立马拿走,绝不拖沓手软。 阿最很怕那张收据被找到,可又担心狱警费一番功夫后,什么都找不到,恼怒至极的情况下,拿自己的物品泄愤。毕竟监狱人尽皆知的事,和贩毒相关的罪犯是最有油水可捞的。阿最尽管不直接接触毒品的交易,可到底是老毒贩疤十三的近身保镖兼司机。作为他们想象中亲信,是个人就会相信,自己的身上必然有馋人的油水。 一番权衡利弊后,阿最悄悄在衣物中塞了一块手表,价值中等,算作一种抚慰。他冀望这帮狱警搜到表之后,胃口满足,便放过其它的东西。 难不成是自己听错了消息?还是监狱最近查的严?揣着这种疑惑,阿最拾起手表,套到手腕上,接着检查起衣服。 阿最竭力营造出一种假象,这些衣服实属平常,没有秘密。他故作无所谓地一件一件拎起衣服,然后叠好,摆到一旁,摞到一起。轮到牛仔夹克时,阿最的心一瞬间收缩起来。他微微瞟向副监狱长,副监狱长正站在窗前抽烟,目视远方。阿最趁这机会,手指迅如闪电并悄无声息地靠近票据叠藏的位置,用很难觉察到的力道轻轻一捏,但里面空空如也。 阿最不禁愣住,可又仔仔细细捏了两遍后,得到都是相同的结果。他想着别是记错了位置,正要重新回忆,却注意到不远处的副监狱长的动作变化。副监狱长已由置身事外变成全神贯注,他一手撑着墙壁,一手夹住烟,左腿横到右腿前面,脚尖着地。 当阿最的目光悄然投去时,发现副监狱长正直勾勾望着自己,眼神犀利犹如刚磨亮的刀片一般,寒意外露,腰间的警棍因为身体的遽然转向而晃动起来,皮鞋尖不断点击地面,在这空旷的房间里,十分刺耳。 对视几秒后,副监狱长嘴角使劲一歪,长长吐出一道白烟。烟雾散尽后,他没说任何一句话,沉默中又说了一切。 阿最刹那明白了,自己的手表能够毫无损失地一直躺到今天的缘故。哎,竟然被别人用了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当票肯定让他们摸走了,恐怕早已经兑出货了,此刻已经变成酒钱花钱,辗转去到灯红酒绿的地方。 他们把手表留给阿最,也许是怕阿最一无所有后的狗急跳墙吧。这块手表反成了他们对自己的抚慰。 理应勃然大怒的,毕竟是辛苦积下的,是阿最的全部家当。然而十分古怪,阿最意识到票据已被窃拿后,涌上心头的并非怒意,反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与解脱。 票据丢失,某种程度似乎寓意着自己将过去丢了,从此自己是普普通通,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和那些肮脏的往事再不相关。 眉毛一挑,阿最心里自嘲一番,收拾的动作立即加速,这出戏实在没必要继续演下去了,早被人看破看穿,自己竟然还演得十分入迷,实在太过滑稽。 收拾完毕,阿最看到桌上摞着一叠他的名片,阿最悄悄黏走一张,混进衣服中。收拾完毕,阿最向副监狱长说道:"没有问题,全都齐了。" 副监狱长嘴角一笑,像在赞许阿最的识相,他一招手,示意阿最可以走了。 阿最背着包走到楼道边,那个狱警和他说:"你应该知道路的吧,你自己走出去,记住,半路别耍花样。" 阿最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可是他想耍花样。 阿最的室友,绰号黑大鹅的,平时欺负他最狠了,阿最不会轻饶了他,阿最已经为他挖好坑了,只差一个人将他推下去。 阿最慢吞吞地走着,眼珠乱转,他正寻找着那个人。 训练场边,两个狱警正倚着铁网在说话。 "真倒霉,前天把戒指丢了。"胖一点的那个狱警说。 "是不是那晚上喝酒喝晕乎了,随手落在家哪了。"瘦一点的狱警问。 "找过了,把家里里外外全翻了一遍,没找到,肯定丢了。"胖狱警咬牙切齿:"说不定让谁偷了,咱这监狱里,可关着不少贼,个个身负绝技。" 他忽然瞧见阿最正一步步地靠近,不禁握住警棍,作出防御的姿态。 刚到那两个狱警面前,阿最立即摆出平时惯用的怂样,结结巴巴说:"你是不是丢了戒指。" 胖狱警的脸色严肃起来。 "我知道去哪了。不过,我有一个要求,满足了,我才肯说。我想讨一包烟,我好久没吸烟了,瘾实在犯得厉害。"阿最说,其实他从来不吸烟。 胖狱警看了会阿最,模样一日既往的怂,他判断阿最没有胆子敢说谎,手一挥,一条红色的线在空中划过,阿最赶紧接住。 那个戒指是阿最悄悄摸走的,也是他今早藏到黑大鹅的枕套里。 阿最,新生 阿最拿着那包烟,走进门卫室,陪着笑把烟分给了两个门卫,说谎他的腿很酸,希望能坐一会,歇歇。他的腿其实不酸。阿最跟了疤十三整整一年,疤十三在道上没少结仇,还有自己的叔叔,活着的时候,飞扬跋扈,仇家也不算少。 虽然现在这二人一个已死,一个即将处死,下场都不好,也算是帮他们解气了。可保不齐这帮人当中会出一个死脑筋的,算不清账,非要把仇报在自己身上,若是自己前一脚才高高兴兴迈出监狱大门,后一脚就踩进鬼门关,那实在划不来。 在门卫室内坐等了十分钟,外面一片静悄悄,阿最庆幸,自己的运气不至于那么背,这才敢放心大胆出来。 出了监狱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株婀娜的柳树。 大概是一个月前了,阿最趁着望风的交班空隙,悄悄爬上一座高丘,眺望墙外的世界。那时,河对岸的堤还是灰灰的一长痕,寸草未生,毫无生机,远方的原野更像是一堵抹着劣质石灰的长墙,光秃秃的。 才一个月而已,灰墙就裂开了,裂纹是嫩绿色的,一棵棵柳树,正向四周伸展它们的枝条,朝气蓬勃的柳枝将坚实的灰墙撑破,宣告春天的正式到来。 春天,让阿最想起了刚来这里的时候。 阿最出生在遥远而寒冷的北方,他的父母去世的早,七岁那年他跟着叔叔搭乘火车,颠簸了三日两夜后抵达这里,不知不觉中一晃已经是十二年。 阿最的叔叔几乎没有过一份正经像样的工作,他好吃懒作,又沉迷酗酒赌博,闹事打架更是家常便饭,依靠结交的众多狐朋狗友,横行霸道。 他还经常邀请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到家中,好饭好菜的盛情招待,拜师,虔诚的向他们讨教赌博的手艺和必胜的秘诀。然而没有意外,叔叔赌钱的本事,从来不见起色,仍旧去一次赌场输光家底一次,最后迫于生计的叔叔搬家到西南片区和毒贩们搭上线,成为贩毒网络的其中一环。 叔叔并不直接参与贩毒,他负责建立关系,即所谓的线人,把毒贩的钱偷偷送给警察,再将警局的内幕消息递给毒贩。叔叔不仅一次在阿最面前炫耀,他和警察的头头们如何如何称兄道弟,在他们面前如何有脸面,受重用。 阿最的叔叔死在两年半前,那是一个雪夜。阿最记得叔叔一大早就出门了,那天风刮得很紧,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据有经验的老人们讲,夜间滴水成冰,会冷得厉害,能把手指头冻掉一两根。阿最于是灌满两个热水袋,一个自己抱着,一个塞进叔叔的被窝。 阿最的叔叔一夜未归。 当有人发现他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他已经死了。是冻死,浑身冻得发硬,胳膊都弯曲不了,衣裳被抓破,露出胸前肌肤。他躺在自己的汽车旁,应该是喝醉了酒后,他想开车回家,然而一脚踩滑,摔在雪地里,再不能起身。 死亡调查迅速展开,然而没有人承认和他喝酒,没有人承认见过他,没有餐厅认领他是食客。聪明的人都知道,如果承认和他来往,简直是自投罗网。阿最心知肚明,也不去深究,最终这件调查就不了了之,囫囵结案。 叔叔死后,阿最拒绝了鱼婆的邀请,投靠了疤十三,疤十三和叔叔颇有所谓的交情,阿最跟着他一干就是一年,直到去年四月,疤十三被捕。 出狱前,阿最有过短暂挣扎,到底是重回家乡,还是选择在别处扎根重生,两个想法势均力敌,打得难解难分。可这满眼乱舞的春意,尤其是这一条条强烈而鲜艳的绿意顿时使比赛的天平失去平衡,完全偏向留下的那一边。那点关于回乡的想法,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二年的生活,已是他乡变故乡,那一丝丝关于北方的记忆早就模糊,那里,他已经没有亲人了,回去,依然孤独。他对这座城市已经有了感情,如果可能,他愿意继续生活在这里,以另一种方式生活,平常人的方式。 想通了,脚步也变得轻了,阿最提起包压到肩上,疾走了一小段路,准备走向远处的公交站台。站台离的很远,而且公交发车时间极不规律,很混乱,有时十分钟连发七八趟车次,有时两三个小时等不到一趟车。更糟心的是,最初这路车直达市中心,再作换乘十分方便,可现在终点改设在了远郊,周围一片荒芜。 这座城的百姓对于风水有着一股令阿最无法理解的强烈固执,他们一天天眼睁睁看着,公交车没有间歇地来往于两地之间,就像运输车一样,一趟趟地载满晦气,从监狱运到城市中心,如此会破坏既有的风水格局,于是阵阵强烈的反对声浪此起彼伏,政府最终决定将这条线路的始发站设在离监狱两公里远的地方。 走了约一半的路,阿最注意到前方路边停着一辆车,车主似乎是一对夫妻,不知什么原因,爆发激烈争吵。走近后,阿最听明白,妻子在埋怨丈夫不该买这款车,三天两头出故障。 阿最瞥一眼,确认了车型,是他最熟悉的那款,操作手感很棒,极其适合越野远奔,十一个月前,他正是驾着这款车在巷子里窜来窜去,甩掉了警察的层层追捕。 的确,这款车很容易有这方面问题,尤其是不知道保养的新手,遇到半路抛锚却束手无策简直是家常便饭。 阿最挺身而出,向他们说明自己极其熟悉这款车型,可以帮忙,当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答谢是载着自己回城。 夫妻二人互相看一眼,妻子将丈夫拽到远处,压低声音,叽叽咕咕说着。风飘过,捎来妻子的话,偶尔一两个词,落进阿最的耳中,犯人、危险、傻子、全得死。 她的丈夫烦了,吼回去,那你说,我们怎么回去。 阿最凭这几个词语,大体能拼凑出妻子的抱怨,她是担忧阿最刚刚出狱,是坏人,心肠歹毒,可能半路戕害他们。 阿最摇头苦笑,感到灰头土脸。他不再等二人争论出结果,擅自走到车前,掀起车盖,细密的排除,果然很快在预料的位置找出故障,先拔再按后拧,一通操作,车子可以正常启动。 事已至此,妻子很难开口拒绝阿最。 阿最为打消这位妻子的疑虑,把所有的包摆到后备箱,顺便脱下外套塞进去,只穿贴身的衬衫,初春时节,只穿这么一件薄薄的衬衫,仍可感受到风中夹杂着的寒意。阿最这样做,是向这对夫妻力表清白,自己的身上没有藏任何凶器,不可能伤害他们。 阿最独自坐在后排,他尽可能往车门挤,离他们远些,就差把自己瘪成一张纸,贴了上去,还是为了打消她的戒意。 可那位妻子的眼光没有一刻从阿最身上移开过,始终高度警惕着。 阿最想,还好,从明天起,自己就不用再受这样的眼神了。因为自己不会再是过去的自己了。 夫妻两将阿最送到他要求的地方,立刻扬长而去。 阿最朝思夜想做的头一件事,先到这家面馆吃一碗面,面馆老板的手艺堪称一绝,面条拉得又直又细,又白又糯,浸到飘有鲜绿葱叶的浓汤中,汤汁吸进面里,再用牙齿咬断,简直人间美味,吃面时,阿最觉着,嘴里的每条牙缝都是一张小小的嘴,在拼命吮吸着汤汁,在叫好。在监狱里,阿最一直想念着这个味道,有时好久才会醒过神,口水快要流了出来。 立在门外,阿最呆呆看了会招牌,他发现价格高了好多。的确,他在进监狱前,就已经什么都在涨,物价隔半年就能翻一倍,看来这十一个月,物价依然没有停止上涨的威力。 十一个月了,阿最很怀念这家面馆的味道,可面馆老板似乎并不怎样想念他这位熟客。老板略带惊愕地看着阿最,表情继而转变成惶恐,向柜台深处移了两步,他记得阿最从前是干什么的。 阿最这才记起,这家老板心虚得很。十一个月前,他们遭遇警察的突袭围捕,阿最驾车载着疤十三,全速往城外逃时,疤十三脸色阴沉坐在后排,曾咬牙切齿说过一句,面馆老板必定也向警察泄了密,否则警察不可能那么熟门熟路,连那条隐蔽的巷里小道都作了精控布防,导致大家措手不及,损失惨重,只能狼狈而逃。 也许老板正怀疑阿最是归来报复的,尤其是他这副装扮,面带倦容,风尘仆仆,显然是刚刚出狱。这样顺着一捋,阿最都快相信自己确是来复仇的。 如此前后连着想想,阿最自顾自地笑起来。但笑音听在面馆老板耳中,更添惧意。一个因自己告密而锒铛入狱的人,毫无预告来到店内,突然大笑起来,任谁都参不透其中玄机。老板夫妻二人挤在一块,紧紧缩在角落里。阿最轻轻说一句:"看样子你还记得我,那我爱吃哪种面也应该记得吧,给我来一碗。" 老板小心翼翼将面端到阿最眼前,半是惧怕半是嫌恶地扫了他一眼。 阿最想,还好,从明天起,自己就不用再受这样的眼神了。因为自己不会再是过去的自己了。 吃完面,阿最在街上徘徊到深夜才回到那所老房子。老房子是四年前叔叔买的,在东南片区,离当时所居住的西南片区很远,叔侄两平常根本不去住,因而外人知道的不多,十分安全隐蔽。 这是鱼婆教叔叔的,无论如何,人一定要有落脚的地。阿最很讨厌鱼婆,但是她的这声劝现在的确帮到了阿最。 阿最将屋子稍微收拾一下,住了下来。 阿最重获自由之后,常常独自跑到市中心,他想用完全不一样的方式重新打量审视这座繁华的都市。 阿最刚到这里时,便被叔叔灌输一种思想,就是别的地方去不得,尤其是东北和西北区。他常常煞有其事地跟阿最说,那里的警察个个凶神恶煞,露着贪婪的阴暗嘴脸,长长的指甲在你的钱包里搅动,如同敲人骨髓,贪婪嗜血的妖怪。 长大后,阿最不再相信这些如同鬼神故事的谎言,他渐渐了解到实情,那两区是城市的富人区,交税的人聚集,税金数目庞大,政府的预算充裕,在安防方面的投入力度很大,警察的数量,巡逻的密度远高于其它的区。而叔叔干的勾当根本见不得人,他怕自己胡乱跑动,惹来麻烦,才编造那样的故事。 可即便后来阿最能辨别叔叔的谎言,但是这样的经历极大程度影响了阿最对这座城市的观感。 很长的时间里,阿最的行动范围被严格限定,束缚在银夏路旁的那片破败的筒子楼中。因而阿最小时候眼中的城市,永远竖立着一根根看不清摸不到踪迹的隐形铁栏杆。阿最时常坐在古宅群落最高的屋顶,那是叔叔允许他活动边缘的最高建筑,双脚踩在鱼鳞般密密的黛瓦上,眺望着西边瑰红壮丽的日落,就像囚禁在笼中的鸟儿,上下扑腾翅膀,幻想着天空的阔远。 但此时的阿最是自由的,他可以像鸟儿一样自在飞翔。 阿最故意去了东北和西北两片,在警察面前逗留。 他偶尔驻足,呆呆地站在路中间,任由喧嚣的人潮从身旁流淌。 他会去到拥挤的小吃街,听叫卖各式小货品的摊贩的吆喝,去到琳琅满目的商场,别致风格的欧式建筑,落寞斑驳的小巷子,响着达达铃声的电车,笑如灿阳的卖花小姑娘手捧着娇艳如其灿烂脸颊的芬芳玫瑰。 如此,他有了生而为人的自豪。 阿最与金姑娘 日子逍遥,花钱便如流水。 很快到了四月,这一个月,阿最度过了有生以来最逍遥,无拘无束的日子,所以他的荷包几乎见底。 阿最决定当掉那块表,换一笔生活费,支撑两三个月,否则他快要饿肚子了。 当了手表,出了当铺,阿最看到几个小孩在路边踢球,过去踢了一会。 回去要经过一条窄巷子,前面一个女孩慌慌张张地跑着,跑到右侧的巷子里,随即有两个男人跟了进去。 阿最注意到两人的右臂上都绑着一条白布,这种白布的料子是丧布,只有死了亲人才会绑扎。这座城的人很忌讳这些,平白无故愿意绑这种白布的人,通常是为雇主收债的,阿最的叔叔曾干过这一行。扎眼的白布在威吓四周的路人,自己是刀口舔血的,命已经不要了,你们休要多管闲事,不要靠近。 这种事情在这里很常见,见怪不怪,许多赌徒输光家产后,会借高利贷继续赌,最后还不上,只能由这些人出马。阿最本不想理会,可他觉着那个女子眼熟得很,似乎在哪见过。 阿最踌躇几秒,决定从旁边装作路过,不惊动他们,顺便瞧一瞧,到底识不识得那个女人。打定主意,阿最便悄悄尾随了去。 阿最轻手轻脚地走到巷子口,还没来得及转头看上一眼,忽然那个女子大喊了一句,喊的是什么,阿最没听懂。但这句话仿佛摁了某种开关,那两个要债的人阴森森转过头,两眼血红,一步一步逼近阿最。 阿最见已经暴露,只能正面以对。 阿最便看清楚她的容貌,记起她是谁。不过阿最只记得别人称呼她为金姑娘,她的全名阿最还真不晓得。从前她的妈妈和自己的叔叔常聚在一家赌场一起赌钱,而且两人从来是赔的,一来二去的,两人竟有了同病相怜的感情,便认识了,经常在一起切磋赌技。 情势看起来很紧张,你死我活的搏斗一触即发,周边的小贩都缩回脖子,不敢张望,生怕多看一眼,就惹祸上身。 然而结局来的很仓促,阿最朝胸口一人踹了一脚,就把他们踢倒在地。二人爬起来,互相看了一眼,灰溜溜地跑了。 看来,警察这次扫荡的力度真的很深,狠角色都没了,只剩这些个小鱼小虾在兴风作浪。 金姑娘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阿最身前,抓住阿最的手:"太谢谢了。" 阿最抽回手,塞进口袋,他有意防范金姑娘:"你去借高利贷了?" 金姑娘的双眸暗了暗,长叹一口气:"是我妈妈的债主。年纪大了,她还是天天的赌,天天输,到处借钱,上个月又借了一笔,到日期没钱还。这些人觉着我妈,一个老太太,榨不出油,于是来找我。" 金姑娘又叹一口气:"别站着了,去我家坐坐吧。这里还是危险,那两个人吃瘪回去,如果咽不下气,可能会搬救兵来复仇。" 阿最点头同意,他跟着金姑娘往回走。 "哦,我不知道你的真名。"阿最说。 "金姑娘就是我的名字。"她不由地挺直腰,一脸得意地笑着说:"很有趣的名字,是吧?我爸特别挑选给我的名字。我爸曾跟我说,女孩子的名字可不能随便乱取,如果弄巧成拙,长大以后,会被轻薄的男人们曲解笑话的。可他又没读过大书,不识得几个大字,抓破脑袋也取不出什么大雅的名字,只能退而求其次,至少能有些意思。" 阿最真没觉着有意思,却敷衍了一句:"是很有意思。" 金姑娘咯咯地笑了一阵,向南转。 "连连断断的有消息传播,据说疤十三的老巢让人端了。咦?你怎么还好好站在这,难道是我听错了?还是这个消息根本是假的?啊,看来我真的离这个圈子远了,耳目闭塞了。"金姑娘从来没有离开这个圈子,她知道消息不是假的,她很有把握,她亲眼目睹,亲耳所闻,最近这两年,警察发了疯似的到处抓人,好多根脉深厚的,混迹多年的人物都遭连根铲除,片瓦不留。 可阿最却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着实匪夷所思。 "是端了,而且端得很彻底。"说到这里,阿最脸上露出一缕轻松的笑容:"你没有听错。警察三更半夜包抄进来的,撞进别墅后,一通乱扫,死了的不管,剩下活着的都拉去判刑,我也坐了牢,十一个月,刚刚出来一个多月而已。" "才十一个月?"金姑娘微微吃惊,她听说这次警察局不像从前玩假的,凡是捉住,刑期少说得有三年。 "也许是因为未成年吧,我还不到二十。"阿最低下脑袋,伸出右腿,踢飞一块小石子,乓当,撞到路灯底座:"其实,我也不知道。也可能是错判,那天法院乱哄哄的,像蜂窝一样,好多案子要结,法官也许看岔了案卷。" 说完阿最大笑起来。 笑完后,阿最一本正经地说:"是我的叔叔,他生前就收到消息,警察局正酝酿着大动作,他嘱咐我不要乱掺和所谓的生意,要知道如何自保。所以那一年多,我在疤十三手下只开车而已,没做过别的事,当然刑期不长。" 金姑娘投过来的目光,已是掺杂着几分疑意,可她没说出口:"你说得对,能早出来就是好事。你很幸运,遇到了一个好叔叔。" 二人步伐加快,穿过公园,走进一条长长的楼道。金姑娘在一扇红色铁门前止步,掏出钥匙,打开门,金姑娘让阿最稍等,她先进去帮阿最拿来一双拖鞋。 黑色拖鞋并非新的,是常用的,而且样式不像上了年纪的人会喜欢的。 阿最进屋坐在沙发上,金姑娘到厨房的水池边洗水果。阿最坐烦了,便起身走了走,走到五斗柜边,他看到墙上正扎着一颗钉子,那里应该从前挂着一幅画或是照片,现在什么也没有。 阿最往五斗柜后面一摸,竟然摸出一个相框,照片是金姑娘的妈妈,似乎是灵堂照片,最下面写着她的出生和死亡日期,她死在去年八月。 阿最把相框悄悄放了回去,当作没发现,也不想问什么,毕竟刚才他也向金姑娘说了假话,就当礼尚往来了。 "他们不会来家里找麻烦吧。"阿最问。 "不要紧,这里靠近政府新大楼,他们不敢跑到这撒野。"金姑娘端着葡萄过来:"其实今天是我大意了,想出去找工作,才让他们盯上了,不过福祸相依,我这不碰着故人了嘛。" 金姑娘将水果盘摆在茶几上,捏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想好以后跟谁了吗?如果疤十三这次栽了的话,总要另找一个靠山生活。" 阿最也剥了一颗葡萄:"不找了,我决定不干这行了,彻底一了百了。" 金姑娘抬头看阿最一眼:"真的?可是除了这行,别的可不好干。想好了去干什么呢?" 阿最摇头:"没有。" 金姑娘一笑,颇有感慨说:"和从前彻底割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仅是放下枪这么简单,尤其是这一行,见不得光的。它会潜移默化影响到的很多别的方面,譬如你的人际关系,学到的本领,对事情的理解和处理方式,看待世界的角度,和别人的相处可会真诚态度,是否还信世间有相信二字。这些必须全都要矫正了才行。否则都不算彻底。" 金姑娘看了一眼阿最:"譬如说你真的下定决心和从前一刀两断,那我劝你下次再遇到像我这种,有过几面之缘的故人,还是不要路见不平,挺身相救。" 阿最若有所思,想了一会,突然反问一句:"可你心底其实是很高兴的吧?" 金姑娘没料到阿最这么说,一向口若悬河的她,反被阿最将了一军,两颊淡淡地浮出一抹红晕,她怕阿最瞧见后笑话自己,急忙撇过去脸,耸肩一笑:"那当然,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呢。" 回到家时,已经是九点,阿最稍微洗漱,便躺到床上睡了。这一个月,他睡觉时全身会穿戴非常齐整,连鞋子也套在脚上,他在防仇家上门。 睡到半夜,忽然屋内一声轻响,是碗转动的声音。 阿最的眼睛刷地睁开。 阿最在房子的所有门窗边都摆了东西,并且各不相同,有碗,铁盆,风铃,或者靠着一根铁棍。一旦陌生人擅闯,东西坠地,阿最可以根据响声的不同,判断闯入的位置。 碗摆在了后门,有人从后门进来了。 闯入者似乎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动作不再谨慎,嘣嘣地,直接往卧室冲来。 阿最腿一抬,将被子踢开,捡起枕头边的枪,抬起窗户,跳到街上,向远处奔去。 摆脱了追踪,可是阿最一时无处可去,只有去金姑娘的家。 "他们会是谁?"金姑娘端来一杯水。 阿最接过金姑娘的水杯,摇头:"不知道,可能是我叔叔从前的仇家吧,也许……" 阿最仰头,将后面的半句话连同杯子里的水,一起咽回肚子。他想说,叔叔的仇家要来早来了,也许那些人是白天那两个人的同伙,阿最阻扰了他们要债,他们自然会回来寻仇的。 金姑娘抱来一张被子,铺在沙发上:"麻烦在上面将就一个晚上吧。" 既然被陌生人盯上了,阿最决定先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避一避,看清形势后再作应对的打算。 第二天,吃早餐时,阿最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金姑娘。 金姑娘吞下正咀嚼的食物,说,她的附近有很多空房子。 但阿最稍一思索,就婉拒了,从此的确应该离她稍微远些,阿最不知道她还藏了什么秘密,这些秘密会不会在某一天爆炸,延烧到自己。 阿最昨晚躺在沙发想,金姑娘的话很对,要断就该断彻底一些,藕断丝连,是最麻烦的。 吃完饭,阿最摊开地图,他现身在城市的东南片区。西南片区,阿最不想再回去,至于西北区有阿最一段糟糕的回忆,如此,能避风头的只剩东北片区了。 利娅的生日 刚刚下课,利娅就迫不及待想要离开学校。她手脚并用地收拾物品,不管杂七杂八的,手臂横着一扫,把桌子上的文具,囫囵地通通扫落进包里,系好包带,背上就走。 今天是周五,而且是第二个周五。走在林荫下小道上的利娅知道,整座校园很快就会沸腾喧闹起来,走廊,校门口,图书馆,每一角落都将会是叽叽喳喳的一片嘈杂声。 从午餐时间起,女学生们三个五个成群聚到一起,眉飞色舞,面带兴奋,议论纷纷。话题总围绕着今晚的社交舞会,关于不菲的礼服,英俊的白马王子,期待一场美丽浪漫的突然邂逅,会不会心动,芳心暗许。由这个话题引发讨论的范围扩大,她们争执,哪家举办的舞会晚宴规模总是最大,邀来的客人家世最好。 这座学校的女学生们清一色地出身于官宦富商,个个家庭显赫。由于家教的熏陶,长辈间的耳濡目染,她们早早规划好了人生。其实眼前的学业并不为重,那只是以后谈婚论嫁的点缀饰品,学历从来是一样看不见的嫁妆,为的是让夫家脸面添光。 对于这些女生而言,目前人生重要的事只有一件,有缘结识称心顺意的富家公子,或是权势高官家的某位少爷,从中顺利挑选出如意郎君,最好刚毕业就能嫁出去,才出闺房,就进洞房,那是全城人最羡慕的美事。 因此周五的夜晚变得格外重要起来,在政府部门供职的各家少爷们,忙碌一周,在这一天结束时,终于能摆脱繁重的政务,换上修身的西装,英姿挺拔,穿梭在舞池,手握酒杯,表现自己的言词谈吐和绅士风范。女生们自然不肯错过机会,换上美丽的晚礼服,三个小时的妆容,摇曳生姿,彰显优雅美丽。 舞会上男女双方如果互相瞧顺了眼,可以告知自己的信息,男方赠与名片,接着用两天的周末时间约会,加深了解。 因而周五,尤其是第二个周五,简直是城里定期的盛大聚会。 校董事会最知道如何审时度势,顺民心,大笔一挥,规定周五下午,学生只需要上完一节选修课,便可放学回家。 利娅一向不关心这档子事,她对舞会从来没有过兴趣,因此也从没讨论参加过。这也难怪她成为同学们眼中的一个怪人,明明老天赐她一副上好的皮囊,她却不知道善加利用,白白浪费。 利娅想要第一个冲出校门,她和余二约定放学后见面,由他送自己回家。 余二是云姨的儿子,在家排行第二,因而都喊他余二,他有一个姐姐在国外念书。云姨和妈妈从前是舞女,在同一家舞厅,两人又都姓云,所以关系非比寻常,各自结婚以后,云姨和妈妈关系还算热络,常有来往。可也只停留在还不错的水平。 但自从妈妈不幸罹难后,云姨的态度骤然一变,与自己亲近许多,仿佛是亲姨妈一样,饮食起居事事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为自己着想。好到连余二的姐姐都吃醋,她在出国前,经常觉着利娅才是云姨的亲生女儿,而她则是抱养的。 利娅常发感慨,这便是所谓的患难见真情,烈火识真金。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余二肯定早在校园外等着了,必定还带着礼物,即便他不记得带礼物,云姨一定会提醒他的。 利娅沉浸在美妙的想象中,两只脚不禁跑的更快了,所以当利娅气喘吁吁地来到校门外,鬼影都看不见一只时,利娅才会那么难以相信。 利娅猜余二也许在和自己玩捉迷藏的游戏,躲在哪里,随时会蹦出来,吓自己一跳。她瞪大了眼,眼皮不敢眨地到处扫视。但是,他始终没有出现。 女学生们说说笑笑地出来,利娅只能往边上靠靠,给她们让路。她们见到利娅站在一旁,突然沉默,转而用眼神互相交流,戏谑地相视一笑,捂嘴笑着散开了。她们的司机早在路旁恭敬地等候着,道声再见,再看一眼利娅,笑着钻进车里。 这是利娅第二个怪的地方,竟然不用司机,每天亲自开车上下学。在这座城,哪个大家出身的淑女们,会亲自开车?也不怕旁人笑掉大牙,即便她们拥有这一项技能。 她们曾背后议论过这件事,难道是因为利娅雇不起司机?不会啊,瞧她的车,是外国进口的车,贵的很。 这的确值得探讨,她们给出了许多见解,却没有一条能服众。恰在此时,一条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似乎能完美解答这个难题,这个消息说,利娅的爸爸是内地的一个土财主,经商多年,家大业大,财力雄厚,但是一字不识,根本不知道讲究这些。 肯定是这个原因了,合情合理合乎现实,她们足足笑了半个月,新鲜劲过后,这一页就翻了过去。 利娅丝毫没有心思去计较她们的嘲笑,利娅根本从来没有在意过她们。 平常如此,更何况是今天,她的生日。 其实利娅和她们一样的兴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和她们兴奋的并非同一件事情。利娅兴奋,因为今天是她的二十岁生日,最让利娅兴奋的是爸爸,他极可能会打电话给她。毕竟是她的二十岁生日啊,人一生只有这一次啊。 利娅低着脑袋,可怜巴巴地噘起嘴,她已经八个月没见到爸爸,爸爸也该想自己了吧。 余二远远地就看见利娅脸色不好地站在路旁,心里忍不住发虚,赶紧跳下摩托,把车停在路边,差些把熄火忘了。他讪讪地凑上来,闲话不多说,先一阵赔礼道歉,假装拍自己巴掌,作着解释:"迟了迟了,今天突然来了许多应聘的人,我爸非强按着我,不许我走,让我帮他面试管理员工。" 应聘面试?利娅不禁哼哼地阴笑两声,当真是十分的新鲜。尤其她日复一日地听惯了余二抱怨缺工,如何导致酒店损失惨重。 利娅看闲戏般地冷冷听他讲完,一字不信,质疑道:"你少在我面前编借口,你又没长能编谎话的脑袋。就算要编的话,也学别人编个有鼻子有眼的,你编的假话哪次我没识破?你不常和我念叨,你家那间小酒店总缺人手,常常招不够吗?我耳朵上的老茧都让你唠叨厚了一层。现在你告诉我,忽然间从哪冒出来那么多人。昨晚你肯定跑去喝酒了,白天头疼偷睡懒觉,糊糊涂涂地忘了时间,醒来发现已经迟了。对不对?" "你果然是从来没有读报纸的习惯,两耳不闻窗外事。前段日子北边省份遭受水灾了!是那种很大很大的水灾,种粮食的田地淹得跟湖泊一样。现在大水总算退了,却错过了播种的最佳节点,即便再组织农民补种,收成恐怕也不太会好。那一片的农户猎户全部涌进城来找工,挣钱养活家人。"余二知道利娅对这一类的事没有感觉,怕她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故意扭曲五官,夸张地描述。 "太惨了。"利娅捂嘴惊呼一声。 "可惜都是打短工的人,按天结算工资,跑来跑去的,稳定性不够。而且今年年底回去后,明年就不再出来了。"余二轻轻叹息。 利娅白他一眼:"你这个人真是学足了资本家的贪婪自私,谁想进城,受老板的气。和土地牛羊打交道多自在,服侍它们总比服侍客人容易得多。" "那这件超级大的喜讯你肯定还不知道吧。"余二话题一转,神秘兮兮瞧一眼利娅,变魔术似的从身后夹出份报纸,递到利娅手边,嘴里不忘邀功:"快瞧一瞧,你一定开心坏了,第一版封面整版都和你爸有关的。" "你瞎说什么呢,我哪来的爸,我爸早失踪了,不知去向。"利娅接过报纸,用凌厉眼色狠狠刺他一下。 余二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赶忙捂住嘴,惊恐地望望四周,好在行人个个行色匆匆,没人注意这里的秘密在泄露。余二从指缝间轻轻吐声:"对对对,我是瞎说,你没有爸的,你爸早就死掉了。" 利娅拿起报纸,粗粗看了一眼标题,神色立即由怒转喜,一巴掌轻轻落在余二的头顶上:"你瞎说什么呢,谁的爸死了?我爸以后可是要当政务总长的。" 余二摸摸麻麻的脑袋:"哎呦,你真是难伺候,说什么都不对。" 利娅不再去管他的抱怨,她的心里只有一件事,嘴上不断念叨,手抖着:"这是真的吗?他真的要当政务总长官了,这个职务爸爸可盼了整整七年了。" "这还能有造假的?你不了解报纸这一行,在报业,《先政报》这家报纸能算作半家官报了,它家社长的人脉十分宽广,黑白两道,官商通达,只要涉及重要官员升迁,消息总会由它第一个发布。"余二继续邀功:"现在你不会埋怨我迟到了吧,这个能当你的生日礼物吧" 阿最关于报业的话,利娅是信的,余二的姑姑和姑父,夫妻二人都在报社当着编辑,具体业务虽是不同,他们主管社会新闻,但是行业内的消息还是准的。 利娅叠整齐报纸,揣进背包夹层最里面,拿腔拿调地说:"爱卿戴罪立功,往日愁怨一笔勾销。" 余二领着她走到摩托车旁,将头盔递给她:"幸好,我妈及时赶到,听到我要来接你,才发话把我解救出来。" "到底还是左姨最心疼我。"利娅笑着说,心里甜甜的。 "是啊,今明两天她不得空,可后天她要准备一顿大餐招呼你呢。别磨蹭了,快上车吧。"余二说。 利娅刚将头盔戴好,听他催促自己,就知道他想去做什么:"你这么急,是不是又要和那些人一起玩摩托。" 余二只是滑头地笑一笑。 别的事情,云姨从来不大管他,只有这一件事,她表现出少有的严厉,不许他和那帮人混在一起,还让利娅帮忙监督。 所以余二的笑就是默认。 "你是不是在云姨面前说谎,说要来陪我,其实想去玩摩托。嗯,算了,今天我心情好。回去吧,我要早点回去,今天我爸会打电话给你。"说着,利娅跨坐到摩托上。 "好的,包你满意。"余二脚一蹬,连人带车,冲了出去。 利娅与等待 余二载着利娅,肆意飞驰在纵横交错的城市街道间,他将利娅安全送到楼下,只用了不到平日七成的时间。一路,利娅只觉着风像鞭子般,霹雳巴拉地往身上抽打,糟糕的后果很快显现,浑身被冰水泡过似的冰冷僵硬。 利娅感到天旋地转,两腿因长久的弯曲,被酸麻完全覆裹,脚刚沾地,一阵激烈的打颤,身体一晃,险些站不稳。利娅还了头盔,连一句再见还没来得及讲出口,余二哪有心思听,脚又一踩,立刻窜了出去。撇下利娅尴尬地站在原地,空举着手,鼻子闻着摩托留下的一长串又黑又臭的燃油尾气。 利娅向着他迅速远去消失的背影丢去一个白眼,摇摇头,叹口气。 可一想到今天的好日子,利娅立即又开心起来。她半跑半跳冲回家中,拔下钥匙,推门锁上,利娅用背死死地抵住门,后脑勺贴在门上,待双耳采集到四周清净无人的讯息后,她才敢轻手轻脚重新翻找出那份报纸,从头到尾,看了又看,一遍又一遍,越看越是开心,踩在白云上一般的开心。 利娅露出欣慰的笑容,尽管一口气连看三四遍,仍是意犹未尽。她将报纸紧紧贴在胸口,似乎这份薄薄的报纸,可以施与她某种神秘且强大的力量。 利娅扶住墙,在玄关处利索地换上拖鞋。她捏住包带,把包甩两圈,松开,包飞了出去,蓬地一声不知砸到哪,利娅没看,她根本不关心到底飞到哪了。她两手高高举着报纸,一边看,身子一边打着转儿,转进客厅。 转到沙发边,利娅不经意瞟到安静卧在茶几上的电话,她立即规矩起来,像是虔诚的信徒看到威严的佛像真身,情不自已顶礼膜拜。 利娅赶紧翻查记录,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不知道爸爸有没有打来过电话。 没有。 确定了这一点后,利娅松了口气,心头不禁泛出蜜糖的滋味。既然没有,那就意味着随时有可能打来。利娅于是正襟危坐地在沙发上等了会,等久了,她感到无聊,于是翻出剪子,将那则新闻从整版报纸上面单个裁剪出来,并小心翼翼塞进钱包最里面的夹层中。 剪好报纸,又枯坐了会,利娅才意识到自己的谬错。此刻是三点半,爸爸肯定正在处理公务,特别是如今面临高升的关卡,必定是铆足了劲,投身公务,不敢有一刻的懈怠马虎。即便得空打这通电话,至少是五点下班之后了。 五点下班,爸爸镜湖的别墅离着政府大约有半小时的车程。爸爸告诫过自己,绝不可以用家里的电话直接打到镜湖别墅,尤其是这段日子,临近换届,周边人的眼睛盯得很紧。因而爸爸会在回家中途,经过不起眼的某个公用电话亭时打来电话。 所以这通电话到来的时间,大概率会落在五点至五点半之间。 利娅忍不住噗呲一笑,如此一算,时候尚早,她决定挑一件今晚见面的衣服。 利娅十分了解自己的爸爸,爸爸天性保守,他属于那种老派的人物,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端着架子,对于吃穿从不讲究。却尤其看重自己的家庭,富有责任感。他只需要往那里一站,无须言语,隐形中给人以强烈的安全感。 如果没有妈当年的心计手段,不慎惹出一段风流韵事,爸爸几乎算得上完美的人了。即便有此一点瑕疵,在利娅心中,爸爸已然是世间最完美的男人。 保守的爸爸自然见不惯短裙低胸这一类太过暴露的衣装,而他刻入骨子的勤俭使他无法容忍昂贵的衣料。利娅百分百知道自己的爸爸,于是挑的是一套浅蓝色的连衣裙,普通的料子,裙摆几乎可以盖住脚踝,接近是道姑的装扮了。 衣服选好,妆容化毕,只等那通电话来了。 诸事就绪,然而只是四点,完全不必着急,利娅有的是法子消磨时间,她从小积累不少,专用来打发驱逐无人相陪的下午。 利娅打开音乐,抱着大熊玩偶舞一曲。 接着利娅和大波玩"笑不笑"的游戏。大波是利娅取的名字,是贴在门后面的一张海报上的一条白色狗狗,非常可爱,露牙笑着。 她蹑手蹑脚跑到门边,突然伸去脖子一看,狗是笑着的。 利娅点头,对海报说:"不错,最好一直笑,不要被我逮到不笑的时候哦。" 然后利娅缩回去,再忽然伸出去查看。 玩累了,利娅决定到阳台上歇一歇。 四月,第二个周五的下午,微风,天空飘浮着几抹淡到无影迹的白云。 吊椅紧挨着阳台,利娅指缝夹着烟,双腿交错,架在铁栏上,舒适地沐浴在阳光的丰厚馈赠中。利娅并不会吸烟,令她十分享受的是看着那点红光骤亮骤灭,悄无声息地向着唇角静静烧来,最终却无法抵达的遗憾。 她吸一口,闭嘴含住,再缓缓吐出去,周而复始,单调地重复。 如果太觉单调的话,途中,利娅习惯含住混沌烟气,光着脚丫在客厅里跳着圈儿,轻舞一支,两臂张开,不停上下拍打,像一只展翅欲飞的优雅天鹅。当烟呛得喉咙发酸发胀,双眼噙着珠泪,不能再多忍受,利娅脚步蓬蓬地跑到阳台上,恍宕拉开窗户,揪起嘴皮,随心所欲地朝着街道上某一辆呼啸而过的汽车缓缓吐去。 利娅并没有特别钟爱,愿意针对的目标,车型,颜色,款式,厂家,发动机的声音,通通不是其考虑的因素,她仅仅是一种随意而已。迟迟无法入眠的夜里,利娅曾反思过自己不断重复这一动作的实际意义,她有理有据的详细列出七八条借口,但终究没有一条能够自圆其说,最后只能索性不管。 有时利娅希望射出的箭代表恶毒,背负着深埋心底的咒怨,使久坐的司机不慎中招,然后长出痔疮,让他开车中途忍不住歪来歪去,而后排的乘客满脸疑惑。痛上三天,再神秘消失,让他直念阿弥陀佛,上天保佑。 更多的时候,利娅祈祷它转变成一支幸运之箭,为司机洒去祝福,让他们成天无所事事,作为家庭主妇的老婆成功怀上八胞胎。 四月份应该是这座城市最温柔最绚丽的季节。城市的空气里渗透着芳香的因子,沿街的家家户户将精心培植的最娇艳最迷人的一盆盆花卉排排整齐摆出来。若有行人经过,街道两旁居民楼的阳台上满是怒放的鲜花,堆山聚海,蛊惑心智的香气会使他脚步轻快,手舞足蹈。恰巧那个音乐系的教授经过,他用饱经沧桑的嗓子哼唱着婉转悦人,刚刚学会的那首抒情歌曲。 微风犹如高超的钢琴家,花瓣即是琴键,它从街头开始演奏,乐章跳跃连贯前行,流到利娅的阳台处啪的断了音节,利娅身前的阳台空空如也。利娅瞥了眼手边的陶瓷花盆,土壤干燥龟裂,坦荡荡的荒芜,当初许了愿,轻轻埋进土里的种子,或许已经死了,反正春天到来,它没能及时冒头发芽。 至于利娅种花的手艺,不提也罢。据说种花是需要家庭氛围的,尤其讲究代际之间的传承,至少居住在底楼的莫老太太是这么讲的,她种花的手艺排行街区第一,年纪又高,见多识广,她说的话想必很有道理。她不止和利娅提起过一次,她的妈妈和姥姥便很会种花。 这一片是城中最美丽最宜居的社区,利娅由衷地认为,而自己何其有幸,居于此地。 尤其是这一条街两侧,居住的多是社区边那几所艺术学院的老师教授们,当然还有医生、律师,职位中等官员,各行各业的精英皆有囊括。 他们闲暇之时会展示自己的艺术特长,绘画或是音乐。你若是肯放弃电梯,耐心地由第一层向上爬,双耳便会从楼道住户,聆听到风格迥异的乐曲。狂野,浑若成群的野狼在星空下追逐矫健飞跑的猎物,静谧,恰似山间漫步,一道小溪出其不意由竹林深处汩汩奔出。 偶然一天楼道的转角处还会意外发现,多出一幅精美的风景油画,油画描绘着日落的海边,含情脉脉的夕阳,碧蓝温驯的海水,印着一串脚丫的寂静沙滩。 温度是适宜的,清笑声如风铃的路人们穿着短衫长裤,顶着凉帽,冷暖恰好。 调皮的风灵活不断地转换方向,花儿顺从地改变舞姿。 其实利娅最爱和那只橘猫说话,橘猫不知由谁家豢养,总显出一副慵态。天气晴好时,它总会惬意的趴在屋檐上,蓬松的毛发恰如因暖阳而柔柔融化在地的一滩软糖,梦醒之后,它会木讷的盯着利娅看一会,毫不留恋,转身便走,显然它不爱和利娅说话。 世间美好的景色一幕幕从利娅眼前掠过。 这时,电话猝然响起。 像是有一道细微闪电噼里啪啦的,由脊椎一路往上炸到后脑勺,紧接着,利娅浑身上下疯狂地抖了起来,她万分紧张。利娅挣扎了两下,想要站起来,可是越是使劲挣扎,越觉着四肢关节好像吸进吊椅里,与它融为一体,根本无力脱身。最后,利娅奋起一搏,两腿同时一荡,腰部发力上挺,才从吊椅上弹跳起来,然而起身的这股劲实在太大太猛,利娅刹不住,多往前冲了好几步,直到胳膊撞到阳台上才勉强止住。 利娅立即折身奔回屋子,饿虎扑食般扑到茶几旁,跪在地上,她抓起话筒,急忙撞到耳朵上,声音带着喘息,语气混乱地说道:"你好,利娅,我是,我在。" 盛着十万分的期待,没料到话筒里传来的却是一道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好,请问是半山公寓五楼的房主吗?"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如同兜头淋了一场彻骨寒凉的雨,从肩膀一直僵寒到脚踝,利娅一直紧绷的身子一下软了,瘫压到一旁的沙发上,她缓缓劲,有气无力地问:"对的,我是,你是。" "是这样的,我看到了你贴在门上的租房消息,我想租你家的房子。"他解释道。 利娅扶住额头,努力平息内心因剧烈动荡而产生的阵阵余波:"不凑巧,我现在没空,明天吧,明天好吧,明天还有时间,明天早上我会过去的,行的吧,明天。" "抱歉,我想尽快住进去,因为我今晚,没有地方落脚。"他极其小声地说。 "附近那么多的旅馆酒店,你随便找一家住下,不就行了。"利娅有些动了怒气。 那头明显感受到了利娅的怒意,于是没再继续纠缠,老老实实挂了。 利娅没有立刻放下,她举着话筒,斜跪着,浑身像是力气被抽干了一样,隔了片刻,才放下话筒,爬起坐到沙发上。 利娅看着时钟拨过五点半,一种不祥的预感如血盆大口的猛兽将她吞噬。或许爸爸临时碰到某件棘手的案子,案子极其重大,不得不加班,无情耽搁了回家的计划。 她一如往常地开始欺骗自己。 尽管她心知肚明,今天是全城瞩目的交际日,领导们犯不着扫大家的兴,而所谓的大案发生的几率微乎其微。 利娅强撑着已经垮塌的身体,走回到阳台上趴着,继续着未完却注定没有结果的等待。 外面的世界依然闹着,只是现在的利娅丧失了全部的闲情逸致,她像个木头人一样,死气沉沉的,一动不动。 太阳的热量渐渐收敛,温度凉了下去,但利娅莫名觉着万分的燥热,热到她想将皮扒开再脱掉,然后血淋淋的站着。鲜血一滴一滴的从身体剥落,沿着白瓷往下滴,淌出一道腥臭扎眼的血痕。 风继续轻轻摇曳着,花茎随着其韵律左右摇摆,刚才美妙的这一幕此刻在利娅眼里却无比可憎。 它们向利娅微笑,那是邪恶的微笑,它们好像在向她招手,低声召唤着她,下来吧,跳下来吧,用鲜血溅出一朵盛放的嫣红之花,比水灵活,比火奔放,胜过世间的诸多繁花。所有的人都将因你而驻足,满脸惊愕,深深惋惜,她们身体相连围成一圈,双手合拢夹着一枝最艳丽的花,闭眼默念超度亡魂的经文,然后脱帽致意,扔出鲜花,滚落两道泪痕,哀悼一位善良无双姑娘的不辞而别,花季短促。 这样你就会被你在乎的人记起了。 利娅入了心魔,竟然肯听信它怂恿的鬼话。她想着,如果自己死了,爸爸就一定会来看自己的吧,他会惋惜吧,他会痛苦吧,他再不会忽视自己了吧,他会牢牢记得在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女儿了吧。 利娅将身子往外探,滑溜溜地出了阳台的铁栏,一寸一寸的悬空,两脚离了地,忽然眼前显出哥哥无比愤怒的脸。利娅意识到如果死了,被别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后果会怎么样?会大大影响到爸爸的前程吧。 利娅震雷般惊醒,她缩缩身子,双脚拼命往下堕,终于沾到地。 利娅一直等着,等到太阳滑到西边的地平线上,光线由火红褪色成橘黄,再缓缓滑进厚厚乌云的腹中,光芒逐渐湮灭,墨色兴起,充斥于城市的每一条街道。路两边的灯纷纷亮起,周围住户窗户里的灯光亮起再熄灭,最后整栋楼连同外面的世界一起回归漆黑,悄然一片。 而利娅始终没能等到那一通令她魂牵梦萦的电话。 利娅与莫老太太 漫长的一夜,利娅仿佛孤身隔绝于一片漆黑阴冷的荒野,不断疲于奔跑却永远看不见温暖的尽头。 利娅瑟瑟缩于床尾,自虐似的将身体蜷成虾的模样,据说这个动作是婴儿脱离子宫前,人类最原始的自我保护动作。她希望从中获得温暖。 利娅辗转反侧,胡思乱想到第二天凌晨。她其实一直在惧怕这件事会发生,爸爸刻意的疏远她,漠视她,忘记她。没办法,谁让自己只是情妇生的女儿呢,永远登不上台面,是他错误一夜后留下的一颗果子。 利娅的妈妈曾是城中最出名的舞女,舞技卓绝,兼容貌出众,使她一时炙手可热。许多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于众人间相中了爸爸。爸爸出身上流,家世财力都没得挑。在某一个香风甜月的夜晚,妈妈趁着爸爸酒后半酣诱引了他,后来生出了利娅。 因而利娅是爸爸不愿公之于众的过去。 利娅绵绵想到后半夜,直到倦意如洪流般滔滔袭来,利娅最终不敌,淹没其间,脸庞挂着两串泪珠睡去。 利娅觉着自己应该做了许多个梦,一个一个互相间断,毫无关联,没头没尾的怪梦,梦的内容千奇百怪,但有一样东西贯穿了所有的梦,叮铃,叮铃,清脆的电话铃声。 每当铃声响起,梦戛然而止,利娅瞬间惊醒。 虽然心底总有一道声音告诉她这只是幻觉而已,可经过极短暂的一场斗争之后,每次利娅都不敢偷懒,抱着一缕缥缈的希望,使劲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屋里动静。然而结果只有失望和更失望,有声音的,无非是钟表低沉的走动声音,或是橘猫夜行碰撞花盆的杂音。 混混沌沌的一觉,醒来时,看一眼闹钟,恰好是六点整。阳光由窗帘边缘泄进房间,照亮北边的墙壁,亮花花的,刺得眼睛疼。 利娅觉着脑袋沉沉的,重的很,像灌了铅一样,身子根本举不起来它,即便一时举起,脖子软的像根纤细的柳枝,撑不住,重新栽回枕头里。一双眼皮也是相同的重,像是铁打的,又硬又涩,强行几次才能睁开。 今天是周六,原本不需要早早起床,可当利娅正要睡去,她忽的想起昨天那通捣乱的电话,利娅不禁感到一丝丝悔意。昨天应该把话问清楚的,讲定时间再见面。利娅想再睡一会,又怕让他久等了,利娅觉着过意不去。 那所房子曾经遭过一场火灾,三年前的六月,母女二人外出访友不在家,大火不期而至。事后消防员调查的结果是因为漏电,从窗帘开始烧起,继而蔓延全屋。大火烧过后的惨状,利娅至今记忆犹新。 火灾扑灭后,她随妈妈走进屋里,眼前一片漆黑,如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觉着自己好像一脚踏进一间炕洞,墙壁、地板全是黑乎乎的一片,每一块砖都在掉黑色的渣,天花板时不时地落下一撮灰,落到人的头发上,辨别不出。家具通通付之一炬,只能凭借架构和所在的位置判断出是哪一件。 利娅和妈妈只能暂住酒店,第二天妈妈迫不及待的联系装修公司着手修复,却被爸爸拦了下来,他及时安抚利娅母女两人不必焦急,他早在玫瑰街区另买好了一套房子,想送给她们母女,可以即刻入住,无需再多花钱。 玫瑰街区可是城中治安状况最良好的一片街区,甚至比半山街区还要好,而且离爸居住的镜湖很近,母女俩人实在没有一条拒绝的理由,何况她们根本不想拒绝。利娅很开心,妈也很开心,利娅感到开心的是,以后能靠爸更近了,可以多多见到他,听他多说话,哪怕听他责骂也好。至于妈的开心,利娅想,缘故应该一样吧。 二人于是立即从暂住的酒店搬出,迁居到这里。 虽然住进玫瑰街区,但利娅的妈妈显然没有忘了那间老房子,重新雇人去修理,使它恢复原貌。利娅记得那时,她还劝过妈妈,可以将房子租出去,反正闲着也闲着。 妈妈不同意,她说,别人住进她的屋子,她会难受的,仿佛在占便宜。 妈妈的想法总是让利娅觉着不可理喻。 利娅躺着,极力回忆那所房子的现状,她只记得最后一次去,是为了贴招租广告,在妈妈死后的第二个月,至那以后,利娅再没去过,也没有人打电话来。久而久之,利娅已经快忘记那所房子了。 这么一细算,利娅才愕然发觉自己将近三年没回过那所房子了。 三年没有过去打理,也许房子的状况比自己当初的情形要糟糕的多,落满了灰,本就不多的家具因长久地闲置而坏了吧。 那所房子有一点优势,位置不错,坐落于半山腰上,躺在客厅的飘窗上,目光向下就可以俯瞰半座城的风景,而且是最美丽的那半座。挑一个温暖舒适的午后,端一杯咖啡,可享受一段惬意时光。 可也正因为盖在半山腰,由于附近的道路改线,逐渐落寞,现在反而鲜有人问津了。 利娅拖着软虚虚的身子艰难起床,晃晃悠悠坐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疲惫折磨过的自己。妈曾告诉自己,镜子是女人的魔法箱。无论遭遇多大的挫折,人不能够被打倒,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只要看着镜子里美貌的自己,可以获得无穷无尽的能量和自信。 利娅精心化妆一番,完全盖住她的憔悴,光彩焕发。她轻轻站起来,朝镜子一笑,这个法子似乎真的有效,她仿佛没有经历昨天的打击。 利娅拎着一篮前天烤熟的面包,先坐电梯往上去,拜访了住在十三楼的陈夫人,陈夫人是公寓楼中有名的包租婆,和形形色色的租客见招拆招超过二十年,拥有丰富的斗争经验。利娅打算向她讨教一两招杀手锏,以免自己这个新手应付起来手忙脚乱,任人摆布。 二十分钟的受教,利娅越听越是信心膨胀,跃跃欲试。陈夫人说的很细腻,可谓方方面面,大大小小俱有顾到。利娅感觉自己足以独自应付天下所有的狡猾房客了,于是直着腰板,脚下生风地走进电梯。电梯来到一楼,利娅威威风风地穿过走廊,转过墙角,将要出去和妖魔鬼怪的租客斗上一斗时。 利娅的两颗眼球紧张地向外一凸,嘴巴一张深深倒吸一口凉气,十根手指毫无章法地把衣领往上扯,试图盖住自己的脸,慌忙中利娅又退了回去,躲到墙壁后面。 利娅撞见了莫老太太,她正坐在公寓大门外。 搬来已经三年了,利娅尽管喜爱这里,但利娅和公寓里的住户大多生疏,因为他们多数十分有个性,不容易打交道。尤其是这一位邻居,莫老太太。她一向更是深居简出,甚少和外人交流,在这里住了七八年,却更像陌生人,极少露面。 利娅记得刚搬来时,始终不敢直视她,眼神一旦有接触,匆匆躲开,设法避免和她有任何的直接交汇。那是一双非常浑浊的眼睛,神如她即将行将就木的干枯身体,毫无生气,空洞无光,两颗眼珠仿佛是烧剩的煤灰捏成团雕刻的,令初来乍到的利娅感到阵阵的惧意。 利娅一看见她,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小时候阅读过的童话书,那些关于描写巫婆的段落,阴险狡诈,神出鬼没,皱纹如沟壑,指甲尖又长,习惯睡在一张摇椅里,在昏昏沉沉的屋子里慢慢地摇晃着,想着坏点子,摇椅不断发出吱吱的轻响,让人不寒而栗。 妈妈却完全相反,她倒是常常去莫老太太家做客。 起初利娅很疑惑,她了解妈妈的为人,尊老并非是其性格的一环。直到利娅了解到莫老太太是一位十分富有的老太太,疑惑才烟消云散。利娅深知,妈妈将有钱人的关系总是打理得不错。 妈妈私下常常和利娅透露,莫老太太可算吃喝不愁,富贵无忧了,尽管死了丈夫,但亡夫留给她的银行账户,里面累积的数字足以惹来旁人的眼红。每每想起妈说这一段话时浮现的神情,利娅就忍不住撇撇嘴,两颊羞得通红。妈妈只知道钱与势,她的一生只在追求这两样。 莫老太太不仅在这条街区拥有三间屋子,甚至富甲云集的镜湖边,一栋富丽堂皇的私人别墅同样属于她。利娅曾偶然见过那幢别墅一眼,附带有一大片宽阔美丽的大花园,道旁的梧桐树高大茂盛,绿荫如盖。仰头看时,砂红色的琉璃瓦和绿意葱葱的梧桐叶片相映成趣,色彩交错,呈现出别样的美丽。 有妈妈作媒介搭桥,利娅才渐渐打消对她的惧怕。尤其是妈妈出事后,利娅怕她孤单寂寞,更有一大半替妈妈补过的意味,她经常上门慰问。不过莫老太太的脾气很古怪,对待自己始终不冷不热的,总是出言挑剔自己的穿衣妆容,素了不好,艳了不好,裙子长了不好,短了也不好。 利娅从没往心里怨过她,反正她就是这样的脾气,她对谁都一个样。陈夫人向利娅聊起,从前的莫老太太十分和蔼,待人礼数周到,只是这几年,舌头才逐渐变成锋利的匕首,会狠狠戳人。 说来,莫老太太实在命苦,她先是丧夫,四年前她的独子,又先她而去,人生非常坎坷。 如此人生经历,将心比心,利娅断定,换成谁脾气恐怕都难好。 好在这几个月来,莫老太太娘家的侄子常来探望她,利娅趁势减少和她的来往,有亲人的陪伴,利娅自觉多余。何况她和莫老太太的相处并不愉快,少见一面,寿长两天。 莫老太太能种一手好花,这一点倒众所周知,街坊邻里无人不晓。你若双手背后,站在街边,抬头仰望公寓楼,一间一间房子顺着看过去,阳台花团锦簇的那间屋子必定是她居住的。她常常搬出一张摇椅,放在出入公寓的玻璃门前,摇椅旁立着膝盖高的竹篓,篓子里插满清晨刚采摘的花,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花瓣上滚动的圆润露珠。 莫老太太将一朵朵娇艳欲滴的鲜花,无偿分发给素不相识的陌生过路人。每送出一枝花后,她还会再附赠一句善意的叮咛。 至于那句叮咛,莫老太太详细说的是什么,利娅不是非常清楚,似乎每个人的都不相同,有长有短。陈夫人常听到的一句祝福,好运。利娅理所当然的想,自己的,肯定也是一样的。 年纪大了的缘故,莫老太太说话吐字总是含糊不清,每一个字都像拖着两斤的浓痰似的,听进耳朵变得面目全非。于是每次利娅接过花后,向莫老太太微笑表达谢意,但从没细琢磨过叮咛的话。 利娅朝着楼梯边的镜子迅速从头到脚检查一遍,完全的端庄得体,应该挑不出瑕疵,利娅这才敢冒出来。 "奶奶,今天也在啊。可今天是周六哦,没有人会上班的,街上的人也很少。"利娅怕她年老体衰,记忆产生紊乱,记岔了日子,便善意提醒她。 "哦,我知道的,反正待在家里也没事可做。"莫老太太慢慢地点一点头:"倒是你,很反常,今天起得好早。" 利娅原地愣了愣,快快地眨两下眼皮,隔了片刻才理顺解透她的话:"啊,对的,今天有件小事,需要早点出门,很快就回来。" "哦,这样啊,那拿枝花走吧。"莫老太太微颤着手臂,伸到竹篓里,挑出一朵枝梗最长,花容最娇的玫瑰,递给利娅。 利娅急忙双手合拢,向前接住。 花躺到利娅手掌的那一刻,莫老太太又说了那句祝福的话,利娅一如既往地没听清,也如往常一样笑笑致过谢意后就离开了。 每一次收到花,离开莫老太太的视野后,利娅习惯首先剪去趴在梗上的大小尖刺。唉,利娅听人评道,玫瑰如人间,美虽美矣,给人强烈视觉享受的同时,总会顺赠给人无法设防的疼痛。剃光了刺,利娅握在手里玩弄了一会,然后对着后视镜,将花斜斜插到发髻里。 阿最,利娅,初见 阿最倚着墙坐在楼道,凑合睡了一夜,饿了,将就吃一片便宜的黑麦面包,先垫一垫。一个下午接一夜的连续等待使他倍感烦躁,却无计可施。 昨天打那通电话时,阿最美美地盘算着,五点钟是下班的时间,五点半,房东必定到家,如果她真的急着往外租房,完全能及时赶来。可惜事与愿违,女房东不知原因一副气呼呼的架势,阿最只能挂掉电话。 找到这所房子并不容易,东北区这一片的房子租金一色畸形地高,通常是别的区的几倍以上,乍一听,简直是离谱。对于口袋中余钱所剩不多的阿最来说,实在捉襟见肘,他只能跑到偏僻的地段碰一碰运气。 阿最花费一个星期到处寻找适合的房子,千辛万苦才找到这里。吸引他驻足的是价钱,阿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东北片区竟会有如此低租金的房子,即便这里稍微偏了一些。 思前想后,阿最怕其中有什么陷阱,比如房子的质量存在问题。阿最于是悄悄开了锁,潜到屋中,把每个房间转了一遍,结论是其实还好,仅仅是家具少了些,但基本的生活完全可以支撑。 实在是很难得的一所房子,所以当意识到女房东怒气正盛,阿最非常识相地不与她纠缠,毕竟他没有和房主叫板的底气,他不敢恼了房东。 阿最感兴趣的还有贴在铁门上的那张租房的告示纸,除了写明租金外,最后还特意加了一句话,如果你是坏人的话,就不要来打扰我了。 阿最刚看到这行字时,很想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写出这样哭笑不得的话呢?应该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吧,阿最觉着,和这样的房东相处,也许不错。 结果令他大失所望,阿最朝话筒嘟嘟嘴,这个房主脾气不怎么样。 一夜睡醒后,刚吃完两片面包,百无聊赖之际,阿最便哼起歌来,忽然楼底传来连续的脚步声,轻快且急促。 会是房主吗?阿最微微兴奋,随即他又否定了这个念头,应该不会来这么早吧。 抱着一缕期待,阿最便站起并趴到扶手上,拉直后背,向下看,想确认来者到底是不是房主人,却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旋转的楼梯。 顺着山路,利娅开车绕到公寓楼的北面入口。下了车,利娅刚进公寓的楼道,就看到楼梯道中躺着两个醉鬼,争相打着响鼾。 阿最听过去的邻居摇头叹气,自从浮龙山那一段的路线改造完成之后,公寓房子的价值随着交通枢纽的丢失而一落千丈。尽管有了这样的心里准备,利娅还是没料到竟落魄到这步田地。 利娅怔在原地,想往前走,又怕醉汉忽然醒来,拦住她的路,可退回去,心又不甘。 正是进退失据,忽然一阵清爽的歌声飘扬落下,利娅抬头看去,楼梯如蛟龙腾云般盘旋向上,歌声仿佛是有形的,利娅能清晰看到它,如晶莹的雪花一样,沿着楼梯的螺旋走势,纷然优美洒下。 利娅竖耳细听,辨别出是从没听过的一支曲子。利娅选修过音乐类别这门课程,她根据曲调风格,揣摩出应该是一首田园的乡村歌曲,颇有乡野风光的影子。 听着听着,利娅的脚步大胆起来,也因这首曲子变得轻盈起来,蜻蜓点水般从醉汉的脚边飘了过去。 阿最趴在扶手上看了一会,白费了半天的劲,他看不到一片人影。阿最打声哈欠,坐回台阶上,把半张脸挤进楼梯栏杆,没精打采地继续看着。 等着等着,阿最意外看见一只娇艳的玫瑰,鲜艳如火,横出楼梯扶手的界限之外,悬在半空,随着主人拾级而上,上下悠悠颤颤地晃着,慢慢向自己靠近。 阿最继续哼着嘴里的曲子,期待着来者真容。 玫瑰花的主人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阿最的眼睛慢慢睁大,口中的曲子也不知不觉中断掉了。 慢慢地,她的脸转过来了,是一张跳着笑意的美丽的脸,细腻的妆容,洁白胜雪的皮肤,大而灵动的眼睛,高而优雅的鼻子,还有两片红艳如火的嘴唇,犹如怒放的玫瑰花瓣似的唇,整张脸精致得如同价值不菲的瓷器,望之不俗。 嗯,自己失算了,阿最这么想,不是他原以为的那种简洁单纯的人。这种脸固然是美丽动人,摄人魂魄的,却太过犀利,连最该无辜的眸子都闪动着精明世故的狡黠光泽。 不好相处啊,阿最低低哀叹。 至于利娅对阿最的第一印象,首先她觉着滑稽,阿最坐在那里,脸紧紧贴着栏杆,就好像蹲在牢里的犯人似的,而且他的神情充满疲倦,就更像了。利娅很想笑,但感到十分地不礼貌,到舌尖的笑声连忙转变成两声咳嗽,遮了过去。 阿最站了起来,他的疲倦因为这个起身而碎裂,化成齑粉,消失无影踪,整个人精神一振,脸也变的光亮神采。 变化后的阿最,顶着一张非常青春的脸,也许是十七岁的年纪,也可能是十八,利娅猜不准,标准的娃娃脸使他的年纪扑朔迷离,小麦色的皮肤,一双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天气并不算很热,但他仍把衬衫卷起来,露出一横白白的肚皮,和皮下两排齐整的肋骨,整个人瘦瘦的。 他在看到利娅后,嘴角生硬地往两旁一拉,强拉出一抹虚假的微笑。 利娅估计他的性子似乎不太开朗,因为他的笑意实在言不由衷,好像有人拿枪抵着他的太阳穴,在逼他笑。利娅没有过多揣摩这份言不由衷的笑,毕竟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喜爱笑的,无论何时何地,身处何种境遇,都不爱笑。 相反利娅觉着他假笑的模样还挺讨人喜欢的,因为非常滑稽,好像舞台上演小丑的。 利娅再爬几节台阶,来到他的正下方。利娅将头发间的玫瑰拔下,仰头,举臂,将玫瑰递到他的面前。 嗨,我是云娅,可能是你未来的房东。利娅爽利说道。 阿最愣住,他显然没料到利娅如此打招呼,几秒后才伸手去接。 两只手,一枝玫瑰相接的那一刻,阳光从楼道的窗户照进来,角度移转,恰巧投到二人身上。 "那你呢,你的名字呢?"利娅收回手。 "我叫阿最。"阿最握着玫瑰,不知往哪放。 "姓阿?"利娅问。 阿最点头。 阿?天下竟然还有这个稀奇的姓,利娅一直认为云姓已经够少了呢。 利娅蹦跳着刚刚上来两节台阶,脑中一震,她忆起陈夫人的话,在租客面前一定要表现出历尽沉浮,身经百战的样子。 觉察到蹦跳的动作并不符合这个需求,利娅立刻端起架子,一步一稳重地走完剩下的台阶,款款来到门前。 门边摆着阿最带来的箱包,箱包上面放着吃了一半的面包,利娅看到这一情形,猜测他也许就是余二嘴里所说的,受了洪水灾害,迫不得已来到城里打工赚钱的人。 那么刚才的歌应该是他故乡的一支民谣,父教子,母教女,村民代代传唱,曲调带着山野田园独有的明媚和粗犷,令身处遥远的游子能时时忆起家乡的幽美风景。 刚才他一定是在想家,利娅顺着思绪猜着。 如此,他就非是自己原先希望的那种人,奸诈,心计深沉,狡猾,手段多。他只是单纯地想找一处适宜的地方住下。 哎,利娅不禁在心底为自己感到一阵阵惋惜,真是白白辛苦学来一身本领,原想着大显身手,和人斗一斗呢。 唉声叹气几秒钟以后,利娅突发奇想,其实还是可以稍露一手的,就算对方根本不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全当一场预演,总不能浪费了新本事。 陈夫人强调的第二点,事事掌控。要着力在租客面前表现出对自己的房子及周围的环境应知皆知。可是利娅什么也不知道,她灵机一动,把从前她东一耳朵,西一耳朵道听途说得来的东西,混到一起,胡天胡地乱侃了一通。 讲完,利娅心满意足地翻出钥匙,她不经意地往门上瞟一眼,看清纸上贴着的数字后,利娅才恍然大悟,难怪呢,难怪他宁愿干坐着苦等自己一夜。纸上标注的租金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价钱了,她一直没记得过来更改。 这两三年来,物价横飞,最夸张时,同一件商品早晚会是两样价,钞票像是会下崽,越来越多,越来越厚,而且票值越来越大,吃的,用的,穿的,所有物价翻了不知几倍,当时高高在上的租金,如今看来,已经十分平易近人。 利娅明白自己真真实实吃了一个大闷亏,她抿抿嘴,稍一思考,再看看一旁阿最拖箱带包的疲惫样子,最终还是心软了,没有再说什么。反正房子已经空置快要三年了,就当这下半年继续空着吧。 利娅咬牙切齿地将钥匙插进孔里,拧动时,利娅似乎有一种错觉,接触间锁的内部结构十分松动,没花大力气,只是稍稍抖一抖手,锁芯就转了。利娅怔了怔,转念一想,时间久了,锁生了毛病也属正常,便推开门领着阿最参观屋子。 利娅想起第三条,主动性。陈夫人强调必须把自己放在主动进攻的位置上,言语周旋间不落下风。 利娅推门而入,向身后的阿最说道:"把积灰清理清理,屋子的状况还是很不错的。"她的心里跟着默默说了一句:"尤其和这价钱比一比。" 利娅先介绍了客厅,然后往北走:"我们再去厨房瞧瞧吧。" 哪料到阿最竟然没有跟从自己,反而径直往南面的阳台走去。利娅慌了神,心里抱怨,哎呀,他怎么不听话,完了,局势失控,必须扭转回来。 利娅急忙跑了两步,突然意识到不能用跑的,举止不庄重,于是她并拢双腿,踮起脚尖,尽量保持所谓的淑女的姿势,在旁人眼里活像一只鸭子,摇摇摆摆地划着水,撵了上去。 利娅总算追上,她赶紧开口:"这里是阳台,外面一圈是花坛,可以养花,可惜我的家人都不擅种花,便砌墙围了起来,你要是会种花,可以小心些跳下去埋种子,但注意别把泥带回来。" 阿最将一条腿跪在椅子上,似乎并没有在听利娅说话,他的眼里只有窗外的景色:"啊,这座城市原来还有如此美丽的一面。" 利娅疑惑地眨眨眼,望向阿最说道:"这座城市一向这么漂亮的,要是你不知道去哪赏,我告诉你。先看看房子吧,以后有的是时间赏。" "不用了,确实很不错,我要了。"他答得相当干脆。昨天他擅自游过了一圈,所以屋子的情况了然于心。 利娅并不知道真实的原因。她合乎情理地猜测阿最那句不错,指的肯定是房租的价格。能差吗?利娅一股脑埋怨自己的粗心大意,一百五十块一个月,这种价位和白捡的有差别吗?虽然这片社区正在缓慢地破败中,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百五十块,去哪里遇到这种美事呢? 这小子不傻嘛,利娅咂舌。 利娅于是向阿最索要务工证,阿最给的很痛快。 利娅接过证件,举过头顶,迎着阳光,一本正经地翻看起来。利娅把证件翻来覆去地检查,每一行每一个字都肯不放过。 一旁的阿最闭紧嘴唇,舌头轻轻舔着牙,他有些心虚了,这张务工证是找人伪造的,那个人夸下海口,绝不会被识破。阿最研究过,这张假务工证的质量的确很高,普通人很难辨别。 可是眼前的女孩子铁定并不是一个普通人,她浑身散发着精明的气息,这股气息犹如章鱼的触手,舞动着,敲打着,拼命在务工证上寻找"缺陷"的猎物。 阿最的坚定信心出现松动的迹象,他真怕利娅揪出点什么。 务工证是政府发的无罪证明,指导雇主可以安全雇佣员工。陈夫人特别交待自己,一定要仔细查验,常有不法之徒伪造务工证,逃避警察的追捕,假的务工证,纸张粗糙,字体会倾斜,油迹显得臃肿,印章不够砂红圆润。 俗话讲,读千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个道理,利娅此刻才顿悟。她听完陈夫人讲解这些辨认手段,觉着简单易用,毫无难度。但是现在,利娅拿着务工证,仰头呆呆望着,完全理不清头绪,她快要崩溃了,她怕今生是再不认识什么叫作粗糙,臃肿,砂红了。 可她哪知道,她的装腔作势却把阿最搅得心绪不宁。 利娅默默将务工证还给阿最,一声不吭。 她是确认没有问题了吗,阿最闪过一丝念头,收回务工证。 哦,还有最后一道步骤,收取租房保证金。 利娅便开口向阿最要了六个月的租金。 阿最的内心苦恼起来,他想,看来这位女房东果然没有百分百的相信自己,所以她想干嘛? 利娅捕捉到阿最的目光里骤然多了一丝坚硬凝固的味道,她不理解,便向阿最说:"这里的人都会收的。" 阿最面无表情地回道:"没事,知道。" 她在测试我吗?阿最揣测着,为了测试什么呢,测试我的来历是否不明?所以我要如何做,才能消除她的怀疑。给的利索,那必然不行,她一定起疑。可又不能说自己没有,否则一旦她翻脸不租了,得不偿失。 阿最一嘬嘴,露出艰难的表情。 利娅看到这副表情,不知怎的,往后缩了一步。 阿最的心头流过一阵不快,他觉着云娅防他太甚了。自出狱后,他一直不想被别人当成坏人,利娅的重重防备令他十分沮丧。 阿最手臂僵硬地从口袋中翻出一卷钱,点数清楚,交给云娅,一句话不说。可是此时沉默包含的强大杀伤力,丝毫不逊色于任何带有尖酸刻薄语言的效果。 利娅紧紧捏着钱,无所适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说话不是,说话也不是,她慌张地丢下一把钥匙和一句再见,就调头跑了。 利娅与余家 利娅慌不择路地一路逃进家中,藏进沙发里。 阿最那双明亮受了伤的眼神深深烙在了利娅的脑海中,那两片带着寒冷萧条的勾状眼神,如同锋利磨亮的镰刀,混合着委屈,气馁,囊中羞涩,以及其它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诅咒般黏着她。 利娅晃晃脑袋,想打醒自己,哎,想太多了,一道眼神罢了,哪会有那么多复杂的东西。 利娅翻了个身,然而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阿最眸中流露出的哀幽情愫,那是一种深植于心的痛苦,让自己深深触动,扒掘了出来,摆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暴晒。 会不会因为自己逼他一次性拿出六个月的钱,伤筋动骨了?那他可以直说嘛,难道是我的气势很凶,震慑得他不敢讲话。 利娅伸直脖子,挤眉弄眼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自问道,我很凶吗? 利娅萎靡地躺着,扯来一张毯子盖在身上,她拍拍枕在脖子下大熊玩偶的脸蛋:"儿子,妈妈做错了吗?" 可能真的错了吧,也许他给了这笔钱后,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利娅的脑袋渐渐迷糊。 清早没有尽兴的睡意逮住时机悄悄笼来,很快利娅睡着了,不知昏睡了多久,半醒半寐间,利娅听到一阵连一阵的刺耳摩托车的发动机声音。接着门铃声大响。 门铃响了,门铃响得更急了,铃声变成一条彩色绸带,在利娅脑中盘旋着,铃声越来越真实噪耳。利娅哗地坐起,她意识到铃声不是响在梦里,而是真的有人在摁自家的门铃。 利娅通过猫眼看到是余二,打开门,余二裹在巨大的汗臭味中。 "你是不是又去比赛骑摩托去了?"利娅捏着鼻子,放他进来。 余二虚晃一枪,说了别的事:"我妈让我来接你的,今晚去我家吃饭,她准备了大餐。记住,到了我家,我妈如果问起,你要说我上午就来了,陪你玩了一天。" 利娅反应过来:"哦,你又拿我当挡箭牌,又和云姨说谎来陪我,其实偷偷去比摩托了。" 余二揪揪嘴,不敢说话。 "不行!这状我必须告,你经常拿我当挡箭牌,我都快射成刺猬了。"利娅假装不同意。 余二使劲作揖并求饶:"我的小姑奶奶,哪有经常?我只是偶尔和他们出去比赛摩托。" 利娅从鼻孔里喷出两声冷笑:"偶尔?那些人我都快认全了。" 利娅还要说些什么,楼底又传来摩托声。 "他们就在楼下?那我下去和他们打一声招呼,顺便问一问他们,到底是经常还是不经常。"利娅说完,就要迈步。 余二明显地一慌,急忙探出右手,紧紧抓住利娅的手腕。利娅让他捏疼了,用劲地甩,甩了好几次,才甩脱开。 "刚才在的,现在肯定走了。"余二摆摆手:"别睬他们,去浴室给我放些水,我要好好洗澡。" "你怕什么,怕露馅?"利娅笑着说。 余二哼哼哈哈地怪叫两声,敷衍了过去。 利娅将沙发上的毯子抱走,好让余二坐下:"我听同学们说,现在玩摩托的都不是好人,他们总和西南片没抓起来的坏人勾搭在一起,狼狈为奸,为非作歹。据说,西南那片的大坏蛋都被抓起来了,剩下的都是小坏蛋。" "瞎说,那我呢!也是坏蛋?他们都是和我一样的人,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人,别往我们身上泼脏水。他们还常夸你漂亮呢,你却在后面讲他们坏话。"余二说。 利娅耸肩:"马屁生效了,我这就去放水。" 六点钟左右,利娅开车先到了余二的家,余二骑着摩托在后面跟着。利娅才进屋门便向云姨打招呼,云姨从厨房里应了一声。 餐厅的圆桌上面已经摆好五六样菜,冒着热气,全是利娅爱吃的菜式。利娅滑到桌旁,俯身挨个嗅过去,每一样都好香。 利娅隔着玻璃向厨房内瞧了一眼云姨,几缕发丝散在颊边,前后摆动着,腰间系着一件蓝白黄相间的彩色方格子围裙,利娅想,她若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家,不知道云姨的过去,她肯定难以将云姨和曾经舞台上风光无限的亮丽舞女联想到一起。 毕竟妈妈就从来不会这样穿,她绝不能忍受一件俗气的碎花围裙,罩住她身体的永远只可以是鲜艳夺目的旗袍。即便是她出事那天,外面落着漫天细雨,她突然说她想去郊外的佛寺,利娅拦她,她听不进劝告,一意孤行穿着旗袍和一双高跟鞋便出了门。 她说自己问过算命的,今天必要去还愿,否则下半年命格不顺。利娅不再拦她,因为她总让利娅不可理喻。 想起这段往事,利娅稍觉伤感,尤其是看着云姨,利娅常常不经意想到妈妈,更别提是生日这一天。 "来了?余二陪你玩一天,开心吗?"云姨换了衣服回到客厅。 利娅瞟向余二,余二站在云姨身后,正咬吃着苹果,他一挑眉,哀求地向利娅使眼色。 "一会要吃饭了,别再吃了。"云姨轻拍他的背。 "很开心,去了好些个地方。就是他来迟了,临近中午才到,不然可以多去一两个地方玩了。"利娅故意抱怨一句。 "中午,不会吧,他七点钟就出门了。"云姨困惑地看向余二。 余二面露惧色,苹果蹭在唇边,忘记啃咬,可怜地看着利娅。 "他去为我买礼物了。"利娅憋着的一口大气喘出:"辛辛苦苦骑着摩托,顶着烈日,不知道转了多少地方呢,浑身飘着臭汗。" 云姨转怒为喜:"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个心思。"她走向厨房:"去吃饭吧。" 利娅故意走到余二身旁:"就是礼物太老气了,我想重新要一个。" 余二接招,笑嘻嘻地说:"好,没问题。" "余叔叔还没回家,不等等他吗?"利娅围着餐桌转了一圈,坐下,朝向云姨问道。 "不用等。"云姨隔了片刻,拎着酒杯出来,才回答利娅。 余二接着回答:"他很忙,酒店刚招了十几个服务生,得安排他们尽快熟悉业务,还有其它数不完的许许多多的杂事,乱糟糟的,烦得人头壳疼。没办法,谁让他非要干这一行。" "那他今天还能回来不。"阿最问。 余二点头:"回,这几天都是张罗到半夜才能回家,不过也不一定,如果太迟,他会睡在酒店,反正酒店最不缺的就是床。" "云姨,到底还是你挑选丈夫的眼光更胜一筹。"利娅称赞道:"余叔叔温柔体贴,又顾家庭,肯在外面耐着性子赚钱,比起我爸可强太多了。" 云姨笑了:"哎呦呦,你每次来都要抬举他两句。他哪能和你爸一比?现在,这座城里,能有几个人的权势比你爸爸更大。你余叔叔一天一天的,忙得脚不沾地,还忙不出大钱,完全是瞎忙活。" 余二从房间推出蛋糕,云姨给利娅戴上一顶王冠,余二撒花后,点亮蜡烛,关灯,许愿,利娅默默说出几个心愿,睁开眼吹灭蜡烛,吃饭。三人在无比的欢乐气氛中度过。 饭后,三人围着茶几吃水果。 电视里播放着寺庙的新闻,利娅触景伤情,不由说起她的隐痛,她搞不明白妈妈那天为什么非要去佛寺,利娅可不信妈妈会有礼佛的虔心,去佛寺,多么蹊跷的一件事。结果就是结冰的湿滑台阶,一个大意踩摔倒地,顺着台阶滚了下去,再没能站起来。 余二鼓起嘴,眼珠咕噜噜瞟向他的妈妈。云姨的脸色也古怪起来, 很巧,屋外的道上亮起车灯,接着车库的门开始转动。 "是你爸回来了吗?今天特别的早啊。"云姨语气带着一丝解脱,丢掉手里的东西,跑出去接他。 利娅慌忙地跟随云姨一起去了。 余叔叔提着包进屋,看到云姨:"稀奇,头一次来接啊。" 利娅赶紧恭恭敬敬地叫他。 余叔叔用白眼扫了她一下,只是轻微地嗯了一声,态度冷若寒霜。 余叔叔是不太喜欢利娅的,而且从不吝啬于当众表露出这份感受。这一点利娅心知肚明。这股厌恶的产生很大的缘故来源于利娅的妈妈,她生前一向不怎么瞧得起余叔叔,嫌弃他只是一个小老板而已,没有大的本事,没有大的前途,和废人无异,根本配不上云姨。 她逢人就会消遣讥讽余叔叔两句,二人结婚前,她还常在云姨耳畔贬低余叔叔,说他靠不住。 从五年前开始,妈妈又更换了诋毁的方法。那时余叔叔的事业步入正途,挣钱突然变多,她竟说余叔叔为了挣钱干的事情恐怕不干净,不知道是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要云姨多加留意,和他划清界限,日后东窗事发的话,别把自己搭陷进去,为个男人,不值得。 这些闲言碎语经口口相传,许多辗转流到余叔叔的耳朵里,一桩一件的点滴积累在他心中,加深了余叔叔对妈的怨恨。 是啊,换作是谁怕是都很难咽下这口恶气吧。 利娅尽力弥补了,用尽了她能想到的所有的办法,然而收效甚微。 利娅微垂眼睛,眸子里的光渐渐黯淡,紧紧抿着嘴唇。回到客厅,她勉强绽出一朵笑,向云姨说:"今天太谢谢款待了,不过时间很晚了,再待一会,恐怕回家途中不安全,我得先走了。" 云姨挽留了两次,利娅都坚决推辞了,云姨便令余二送送利娅。 利娅和余二刚走到街上,便听见屋内传来云姨和余叔叔的争吵声。二人默契地权当没有听见。 利娅打开车门,余二将手搭在门上,拽着,不肯松开。 "怎么了?"利娅转身问道。 余二面露窘色,磨磨唧唧地开口:"那个……我爸爸他……" 利娅心知肚明,余二想为余叔叔方才冷漠无礼的言行道歉,便替他解围:"没事的,今天我很开心,好久没有这样彻彻底底地开心过了。" 余二瞧着利娅,嫣笑如花,花儿落在余二的心湖中,掀起一圈圈的涟漪,很快那些陈年往事通通都掀翻出来。可余二明白当初一旦选择了说谎,只能一直说下去。最终,余二手掌张开:"既然你开心,那就什么都好。" 利娅回到家,酣畅淋漓地洗了澡,穿上睡衣,最后不甘心地再看一眼电话,随后拉黑了客厅的灯,回到卧室。 躺进被子,利娅翻来覆去,只要闭上眼,她就感觉阿最那双阴凉的眼神,在背后直勾勾盯着自己。利娅向左侧躺,那双眼神停落在梳妆镜上,往右侧躺,那双眼神又飘到窗帘上,平躺着,眼神又跑到床底,总也挥之不去。 上学了,那双眼神还是如影随形,利娅觉着自己活脱脱就是一只背负重壳前进的乌龟,每日被这份愧疚压的气喘吁吁。 终于,利娅挨不过日夜的煎熬,在周五那节昏昏欲睡的课堂上,看着眼前的俄罗斯语老师疯狂地震颤着舌头,利娅决定周六去看望阿最,顺道在某个十分融洽的时刻,向他道声歉。 阿最,利娅,司机 既然是去做客,总得带份见面礼,利娅思前想后,记起那天阿最吃了一半的面包,揣度他或许很爱吃面包,于是前一天晚上特意烤了些。 周六,上午七点,利娅已站在门外,踌躇片刻后,还是敲响了门。不料利娅刚刚敲击两下,嘎吱一响,门自动打开了,原来门并未关紧,一直处于虚掩着的状态。利娅将头从门缝慢慢探进去,轻声试问:"阿最先生,请问您在家吗?" 利娅一眼就看到阿最,他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他的睡姿古怪,脑袋倒垂,两腿高高翘到沙发背上。 他的眼睛圆睁着。 阿最见是利娅,轻轻松一口气,轻轻把枪推进抱枕下面。 利娅注意到阿最的脸色铁青,似有不悦。利娅理所应当地认为是自己扰到他的清梦,他恼了,利娅急忙圆场:"打扰了,今天我来回访,瞧瞧你住的是否舒服,有没有要我帮忙的。好像有点早,我怕来迟了,你出去工作了。你没吃早餐呢吧,不要紧的,我带来了一篮面包。" 利娅手提着面包,在阿最眼前晃了晃,搁到桌子上。 阿最趿着鞋,站起来。 "我喜欢睡宽床,越宽越好。从前我的妈妈经常骂我睡觉不学规矩,一睡着就学驴拉磨盘,不断原地打转。你更厉害,你学钟表,上下打转。"利娅一边说,一边用两条手臂比划着。 利娅开始没话找话。 阿最没有说话。 "哦,我进来时没用钥匙,你昨晚忘记关门了。"利娅指着门说。 "没事,反正我又不怕半夜有女鬼会爬进来。"阿最随口说了句玩笑话,但话才脱口,他立即觉察到失言了,因为此刻此景之下,这么听着似乎在拐弯影射骂利娅是一只女鬼。 他赶紧正经起来,重新向利娅解释:"我习惯了,之前睡觉,会有别的人来检查门关没关,上没上锁的,用不着我去操心。" 显然因为某方面见识的浅薄,利娅根本不知阿最讲的是何事,所以她曲解了阿最的话:"没看出来,你原来是位大少爷啊,还有巡夜的仆人半夜为你关门。" 阿最笑笑,大脑迅速运转起来,他悄悄问自己,这会是她使出的一招试探吗?试探自己的真实身份。 "晚上记得要关好门窗,从前社区附近的治安还不错,犯罪事件少有发生。但这二年,旧住户陆陆续续搬走,后搬进来的人来自五湖四海,素质差很多了,背景更没法保证,曾经偷鸡摸狗坐过牢的,也说不定。" 阿最摸摸鼻子,他几乎能百分百断定,利娅的确在试探自己,她可是听到什么风声了?毕竟,她不请自来地登门,已经够唐突了,还带着礼物,颇有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道。 "我先洗把脸,很快回来。"阿最找了个借口离开。 "去吧去吧。"利娅连连摆手:"不要紧,我独自先坐一会,我最厉害的本事就是一个人打发时间了。" 阿最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撩了几捧水,望着镜中挂满水滴的脸,阿最琢磨出应付利娅的方案。 擦干水珠,阿最回到客厅,他决定少说少错,以静制动。阳台边横着一条长凳,是他从客厅拖过去的,阿最径直坐到上面。 利娅跟了过去:"感受如何,住了一个星期,应该物超所值,是吧?" 阿最嗯了一声。 "你会看风景吗?"利娅又问。 "会的,早上九点,我都会在这坐一会,看看外面的景色。" "每天都看?" "每天都看。"阿最特别强调这一点,暗示自己规矩行事。 "不会腻?" "不会。" "那你每天都看什么?" 阿最望着窗外风和日丽,手托住下巴,半真半假地说:"什么都看,天,大山,白云,绿树,汽车,水流。" 那副半醺半憨的陶醉模样,惹得利娅暗笑:"那你得多看看了,今年阴历年底,你应该回老家了,明年就看不到了。" 阿最细细咀嚼这句话,发现她可能是将自己当成北省那些进城找工的人了。阿最想澄清,可转念一想,或许披着这层伪装也好,总比当成坏人强。 利娅忽然说道:"哦,还有一样,你看过没?" "什么?" "女鬼啊。"利娅翻出白眼,吐出舌头,她在揶揄阿最。 阿最难为情地挠挠鼻子。 这个小动作彻底把利娅逗笑了,利娅想,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小可爱的动作呢:"你多大年纪?" "十九。"阿最回道。 才十九,利娅心底莫名涌出姐姐的责任感,她很严肃地说道:"我二十了。" 利娅见阿最没有反应,立刻说:"你如果遇到难处,可以和我说,我会帮你的。我比你大,从小又长在这,知道的事情比你多。" 阿最莫名地想笑。 利娅已经大摇大摆,进入姐姐的角色:"你去找工作了吗?找到了吗?" 阿最摇摇头。 "你打算找什么样的活,哦,对了,你会做什么?"利娅问。 "不知道,我从前没做过什么别的事,这十九年,全部耽误了。"阿最声音低低的,神情沮丧,他联想起自己十九年来的不甘,不禁动了真情:"能拿出来见人的,只有开过几年的车。" 会开车?电光火石间,利娅脑海中蹦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她突然意识到这可是个机会啊,一个妙极的机会,可以用来见到爸爸的好机会。利娅不禁懊恼起来,责怪自己为什么没能早些想到,白白耽误了一个星期。 "你说你会开车。"利娅往前跃了一大步,身体几乎是紧贴着阿最。 阿最把屁股向后挪了挪,将二人的距离稍拉远些,他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间兴奋起来,于是含混地从喉咙里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一个字。 "要不,你来当我的司机吧。"利娅试探性地询问。 啊?阿最的表情已由木然变成玩味,他搞不清利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先敬而远之。 利娅看出他的疏远:"我没有拿你取乐,真的,我真的需要一位司机,我真的很烦恼。"利娅故意抓抓头发,作出相当郁闷的模样:"哎,现在来应聘司机的,都是一些什么不靠谱的人。" 利娅没有听到阿最的回声。 利娅坐到阿最边上,赶紧替他分析起利弊:"如今的世道,想要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难啊。大街上到处都是找工的人,多少人,数也数不清。" 利娅又往其中添油加醋:"我知道有这么个人,是一家酒店老板的公子哥,去年招员工招不齐的时候,急得上火,上蹿下跳,给出的工钱很高。今年来应聘的人排起了长队,他立马变卦,把去年的招聘承诺悄悄撕毁,不光光把薪水暗中偷减了三成,还为所欲为定立了几十条苛刻规矩,稍有逾越,就大扣工钱,绝不手软。典型的黑心商人,吸血的资本家,你如果倒了霉运,碰到这么个心恶的雇主,那你可怎么办?" 阿最光盯着利娅,却一言不发。 利娅忽然明白了什么:"哦,工资,是吧。" 利娅一拍脑袋,该死,竟然把最重要的事情忘了,她记得管家周叔说过一次爸爸司机的工资,似乎一个月,二千五百块。爸爸的司机都是二三十年的老司机了,阿最显然是新手,比不了爸爸的司机,这个数字应该打折,那么应该打几折呢? 利娅斜望着阿最,悄声试探:"一千八百块,行吗?" 此刻的阿最脑袋懵懵的,他没能追上利娅的逻辑,明明前一刻还在怀疑自己,转眼间她就要雇自己当司机,她不怕引狼入室吗,还是别有盘算。 阿最拿不准,便摆出一副木木的表情,与利娅周旋。 利娅让他盯烦了,刚要生气,怒火从心底窜到喉咙,又歇了下去,她静下心仔细想了想,这倒能不怪他。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孩,还是个学生,口气这么狂傲,拿什么雇,他进城来是为了养家糊口的,当然得弄清楚雇主能否支付他的薪水。 可是怎么说服他呢?必须拿出令他信服的证据。 利娅想到了证据,只是略带风险。 不过他一个进城找工的外地人,应该不认识什么人,就算嘴松,偶然说了出去,可人微言轻的,谁会信他的话呢?左思右想后,觉着不会出什么差池,利娅翻出那张裁剪好的报纸,笑盈盈地指着报纸上的插图说道:"你看看啊,这一位是我的……亲叔叔。很亲近很亲近的叔叔,对我特别好,特别特别好的叔叔,如同亲生爸爸一般的叔叔。你知道他是谁吗?" 阿最当然不知道,只能摇摇头。 利娅的脸上不由地浮出自豪的神情,眉飞色舞地朝阿最说:"说出来怕吓到你。他可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人物,政府里的大人物,在这座城里也算的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猜猜他现在的官职是什么?" 利娅没留给阿最机会,立刻自己答了:"政务总长!" 利娅屏住呼吸,等着听阿最倒吸一口冷气后发出的惊讶,然而等来的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利娅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问道:"咦,你知道政务总长是什么官吗?" 阿最当然了解政务总长是什么样的官,在政府中可排到前三的位置,权力极大,可谓呼风唤雨,职权管辖范围很广,就连横行霸道的疤十三和鱼婆,需要看其眼色行事的警察总长,也是他的直接下属之一。 不过阿最并不真的相信所谓的政务总长是她的亲叔叔,却也没将这种质疑流露出来。 这种冒充高官亲友的事情,常会发生。世道艰难,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挣扎其中,尤其显得寸步难移。因此头脑灵光的会假称是某位大官大富商的亲人挚友,如此多少起到威吓的功效,尤其像她这种年轻的女孩子,手无缚鸡之力,更容易受到外人的欺辱,用一张分文不值的报纸就能喝退许多未知的潜在危险,简直是笔毫无成本却获收万利的好买卖。 "不知道,我是从北面来的,不清楚这里官位的高低排名。"阿最巧妙地扮演起利娅强塞给他的角色。 利娅的眼睛笑的像月牙:"我知道你肯定不知道的,政务总长啊,就是,就是……"顿了顿,利娅这才发现自己根本说不清楚,她对政府机构的组成和运转一直是只知皮毛,她知道这个官位确实很大,至于多大,她倒真说不出个一二。 但利娅又不肯表露出无知,她已经毛遂自荐,认作是阿最的姐姐,姐姐怎么可以在弟弟面前浅薄无知呢,利娅决定浑水摸鱼,语焉不详地带过:"通俗讲,其实就是一个管事婆。" 利娅观察他的神色变化,自觉达到初步的效果,决定趁热打铁,另选个角度继续拱火加温:"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很容易遇到坏人的。这里的坏人是很坏的,他们专挑像你这样,年轻,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下手哄骗。" 阿最听她称自己是小孩,险些笑出声,好在嘴闭得快。但利娅的话还是触动了阿最,他不由想到自己过往,那些人和事,心有戚戚:"我知道的。" 利娅立即提高嗓门:"不,你不知道。这城里的坏人啊,和乡下街头那些流氓混混完全是不一样的,从外表是一点点都看不出痕迹的。他们都是心里坏,坏透了的坏,坏得几乎要沤出水了。可即便坏,脸上还笑眯眯的,扮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披着西装革履,油亮亮的皮鞋,说话斯文有礼的。你要是信了这一套,可就着了道了。" 阿最当然清楚利娅的话多么正确,他可是曾经面对面和那些人打过照面的,如何交易,如何算计,人前人后如何虚伪,阿最历历在目。 利娅看到阿最不说话,便反问:"我在这里长大,能没你知道的多?" 说着,利娅举起手臂,撑在阿最的肩膀上面,眼睛由下往上地扫一遍:"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阿最当然不会知道,利娅装着叹口气:"很浅显的,是厌恶的意思。" 阿最奇怪,哪有这种说法。 利娅见阿最面露疑色,笃定自己成功说服了他,更准确些讲,是把他吓唬住了:"所以啊,你还是老老实实跟着我,当半年司机。你如果合格了,我提前付给你一个月的工资,不,三个月的工资,如何?" 条件好到像是一个陷阱,阿最微微调整坐姿,那是御敌的前奏。 利娅又逼进一步:"你还是不说话,所以就是默许?" 阿最突然笑了。 这次轮到利娅懵了。 其实阿最想要大笑,毫无节制地大笑,因为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和从前是不一样的,他现在是无辜的,清白的,不背负任何罪孽的,所以有什么好怕的,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瞻前顾后,条件还如此丰厚,答应就好了。 利娅觉着不能服输,便跟着阿最一起大笑,边笑边说:"是不是因为工钱真的很不错,太高兴了?" 阿最顺着利娅的话,边笑边说:"是啊,是啊,真的很不错。" 利娅的笑立即止住:"那就是同意了?" 阿最也停了笑:"是。" 狂喜之情即将溢于言表,可是利娅知道自己绝对不可以笑出来,她必须压抑住,否则可能露出马脚,让人看穿自己的小心思,那么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利娅站了起来,严肃地板起脸,甩甩手,慢吞吞地装出边想边说的样子:"既然你答应了,那我得先回家去,处理些杂事,毕竟这是一项开销,需要入账。你也准备准备。等到明天,我把车开过来,带你提前熟悉熟悉每天往返的路,顺便验查你的车技。我的要求可不低哦。" 哦,车已经开来了,利娅梳理到话中的漏洞,立刻打上一块补丁:"原本今天就能考察,但是不凑巧,下午我有件急事必须去处理,很急,极其重要,不容耽搁,只能明天了。记着,明天在家里等我,别乱跑。" 利娅一面说着,一面后退,双手交于身后,掩盖自己内心的怦怦乱跳。突然利娅碰到一张椅子,倒了。利娅一慌,立即扶起来。 两只眼睛毫无目标地乱转,扫到面包时,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利娅指着面包对阿最说:"你吃吧,早上刚烤熟的面包,特别的软,还裹着麦香味哦。烤面包一直是我的拿手绝活,我不擅种花,就靠它在邻里间长眼了。你如果爱吃,以后我常烤给你,那股新鲜劲即便是连锁面包店都比不了,就作为你当司机的额外福利。别的雇主那里是没可能有的哦。" 利娅竭尽全力地保持着落落大方的姿势,直至走到门外。利娅把右手搭在门把手上,朝阿最点头,最后微微一笑。 笑容直到听见锁舌碰撞后发出咯噔的声响,才消失。利娅立刻撕掉精心的伪装,她彻底压抑不住内心飓风暴雨般的狂喜。 利娅拎起裙边,踮起双脚在原地转了几圈,自言自语着:"看看,我说的一点没错吧,坏人从外面是完全瞧不出来的。我这个人也坏得很,好坏好坏的坏。可从五官相貌却一丝丝看不出来吧。我可是有小私心的,我做的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自己。要雇佣司机,就得发工资,发工资,就得找人出这份工资,我能去找谁呢?当然是我爸爸了,这样我就能有足够的理由去见他一面了。" 利娅越想越高兴,她停住转圈,高高一蹦,雄鹰扑食一样地俯冲,奔下了台阶。 利娅与堂姐 利娅脚底抹油似的窜至楼下,轻身一跃,跳到车里。她驾车连续经过几片社区,轻车熟路地来到商场的背面,这条街上的行人稀少,被熟人发现的几率是极低的。 利娅鬼鬼祟祟摸进那间常用的电话亭,锁紧门,大喘着气,微颤着手,拨通了爸爸别墅的电话。 接电话的人是管家周叔,他弄清利娅的目的之后,叹一口气,劝道:"小姐,你还是别来了吧,老爷他最近……真的很忙,分不开神。" 犹如一星火苗溅进枯草丛内,利娅顿时怒了,她对着话筒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你只管转告他一句话,今晚七点钟,要么他偷偷派司机来接我,要么我独自一个人,正大光明开着车过去,只能二选一,你让他自己掂量掂量,选哪一个!" 发泄完情绪后,利娅乓地挂掉话筒,没有留给周叔任何劝说的机会,她惧怕自己看似坚固的决心会因为他的劝说而回转。 利娅将两只手叠着搭在玻璃门上,额头压住手背,小声啜泣着,两行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她在心底一遍遍竭力呐喊,凭什么嘛,凭什么嘛!自己既不是去偷,又不是去抢,只是想去见一面自己的亲爸而已,为什么要弄的像做贼一样。 利娅决定报复爸爸。 报复的第一步,回到家里,利娅立马将那件保守的,符合他心意的蓝色连衣裙丢到一旁,换上另一条风情万种,卖弄肌肤的红色连衣裙。 接着利娅坐到沙发里一动不动,两手紧紧攥着裙角,她思索着今晚见到爸爸后,可以干出哪些莫名其妙的出格行为。 大吵大闹,大骂大叫,声音洪亮足以惊扰到左右邻居,家家户户的犬吠声连成一片。 大发一通脾气,将屋里的器皿推倒砸碎,利宅的花瓶瓷器可都价值不菲,一定可以恼到他,即便他不恼,后妈也会心口流血的,她不会和自己闹,肯定会和爸爸大闹,让爸爸不得安宁。 寻死觅活,爬到楼顶,引起路人们个个侧目围观。 对的,最后一条的那个法子最好,爸爸最注重颜面,极力在外营造家庭和睦的形象,自己只要能把事情闹大,就不用怕激怒不了他。最好惹得他怒不可遏,暴跳如雷才好。 利娅的嘴角渐渐上扬翘起,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她竭力想象着,爸爸勃然大怒的情形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把脸憋红,青筋鼓出,身体剧烈颤抖,接着一个踉跄跌坐到书房那一把铺了豹皮的红木椅子里,怒火压抑到某个临界点后彻底爆发,选择摔杯子也好,摔烟灰缸也行。 发泄怒意的想象到此为止,利娅深深咽下一口气,露出非常满意的笑。 利娅抬头看向挂在墙上的钟,快七点了。利娅再次攥紧双手,焦急和怯意迅速替代了先前的愤怒情绪。 爸爸是否真的会派车来接她,利娅并没有大的把握,她明显在赌。 也许别的市民最羡慕镜湖旁的别墅,的确,能拥有资格在镜湖附近居住,清一色的是达官贵人,随便哪一个拎出来都顶着响当当的名号。 这帮富商名流为了保卫自己的切身安全,他们积极缴纳出许多的税钱。于是镜湖的周围走动着最密集的安保人员,各条通向镜湖的道路入口通通设立坚不可摧的岗哨,由实枪荷弹的退伍军人昼夜轮流站岗,枕戈待战的气氛一触即发。那里终年充斥着诡谲狡诈,阴谋毒计,甚至每一株植物都不幸感染到人类的病毒,日夜不停周密算计着怎样偷偷汲取其他花草根部的营养,获取更温暖充沛的阳光。 利娅痛恨至极那种窒息将死的气氛。若非爸爸的缘故,利娅发誓绝不会踏进去一步。 镜湖的安保人员早练成了一双苍鹰般犀利的眼睛,熟记每一户的车牌,他们看到眼生的汽车,立刻心生警觉,大概率会拦下盘查,如果利娅报出的名字,使自己这个私生女的秘密暴露于公众之下,对爸爸苦心经营的公众形象将会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利娅的赌资筹码正是这一点,她不相信父亲会不管不顾自己的出招,哪怕利娅擅闯镜湖的这种几率微乎其微,但是爸爸输不起。 街上一连串的车喇叭打断了利娅的一系列胡思乱想,利娅听见它先是响了三下,大约间隔四五秒之后,又连响了三声,这是暗号,每次爸爸派司机来接利娅,总是用这一招传达消息。 赌赢了!利娅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轻轻靠到沙发上,几乎要喜极而泣。 汽车如往常一样,熄火后停在附近那条黑漆漆的巷子里,利娅观察四周无人后,才潜进巷子,坐上车。 今天周叔亲自担当司机,利娅坐到后排,关好车门,周叔立刻启动,二人之间没有进行一句交谈。 利娅闷声望着车外,空中乌云密布,一道道闪电不断擦亮天空,凝滞几秒后,再悄然消失。今夜应该会有一场大雨。光和暗不断交替主宰着利娅的视野,路旁的建筑物由密集的高楼转变成一栋栋独立的别墅,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镜湖。 抵达镜湖路口时,巡逻的安保人员纷纷向周叔的车敬礼,利娅想,他们一定以为爸爸在车里,所以在向爸爸敬礼吧。 利娅耸耸肩,骄傲地笑了。 周叔把车停在别墅的院外的大街上,熄了火,对利娅说:"先等一等吧。" 利娅看见前面不远处停着一辆陌生的轿车,于是顺嘴向周叔询问是什么情况。 周叔笑着回答:"是堂小姐的车,她和她的未婚夫即将在下半年订婚,今晚特意过来和老爷商量婚礼的具体细节,听说是为了用别墅作为举办婚礼的场所。" 堂姐,利娅轻声念着这个称呼,多么美好的两个字眼,念一遍,如同糖融化在嘴里,缓缓淌进喉咙,口齿留香。除了爸爸和兄嫂,堂姐是整个家族中唯一知道自己存在的人。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时机下,堂姐得知了利娅的存在,畏于舆论,二人的来往很不频繁,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只靠书信维持交流。堂姐在信中经常称呼自己为难得的朋友。 生日的前三天,利娅收到她寄来的贺卡。正因为这张贺卡点燃了利娅对于二十岁的无限遐想,这份期待熊熊燃烧了三天,所以当这份期待落空之后,它产生的反噬更显猛烈,几乎是毁天灭地的。 就是这么一位堂姐,对待利娅犹如亲妹妹的堂姐,利娅多么想要亲近却不能的堂姐,她快要结婚了,一个女人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喜事,而自己作为堂妹,这个消息竟然是从周叔的口中探听到的。利娅失落地想,自己果然从来只是一个外人,和利家毫无牵挂。 这股强烈的悲凉很快弥漫,凶猛地波及利娅的心境,使它如潮水般起伏不定,眼泪又悄悄在眼中积蓄了。 院子里忽然有阵阵的欢笑声飘出来,紧接着大门两侧的大理石柱子上的灯,一齐亮起,佣人费劲地将一扇铜色的大门缓缓推开,院外的道路上随即映出一条方形的光块。很快,光块中出现三道人影。嫂子亲自送堂姐夫妻二人至门边。 怎么会只有嫂子一个人,哥哥为什么不一起出来呢?利娅不禁冒出这个疑问,难道是因为他并不在家中,利娅窃喜,看来自己今天的时运不错。毕竟利娅每每和哥哥碰面,总会爆发冲突,讨一顿闷气,好几天提不起兴致。 堂姐笑着和嫂子道别,她的脸上自始至终都荡漾着幸福的笑容。 而嫂子,她也笑着,这种灿烂中稍带谄媚的笑容,利娅从没见过。他们夫妻二人展现给利娅的永远是一张冷冰冰的面孔。或许在他们心底,利娅根本就是一只倒人胃口的苍蝇,打死才好。 利娅将脸蛋紧紧贴在车窗玻璃上,她十分好奇这位未来的姐夫,不知他什么模样,可由于三人的站位缘故,姐夫始终是背对着利娅的。利娅无法望清他的五官容貌,只可以粗略观察他的身形高大,穿着黑色西服,他的右臂始终搂着堂姐,或许他真的很爱堂姐吧。 周叔拍打着方向盘,用羡慕的口气说道:"这门姻亲相当般配,未来堂姑爷一表人才,家世很好,工作也不错,据说在商务司里工作,商务司是一个好部门,前途无量……" 利娅忽然想落泪,在眼泪漫到眼眶前的那一刻,利娅急忙挤出笑来,这是个好日子,她不能哭。 利娅隔着玻璃轻轻向他们挥手,最敬爱的堂姐要结婚了,而自己只能无奈地充当一名素不相识的路人,和许许多多的事不关己的过客一起挤在门外,远远的看一眼。但是利娅还是想低声道一句遥不可及,轻飘飘的新婚快乐。即便这句祝福刚跑出口,就被风儿吹散解体,散落至天涯海角。 但这是利娅能做到的唯一的事了。 利娅与爸爸,哥哥 堂姐离开后,周叔把车开进车库。刚出车库,利娅就闻到了花的清香,丝丝甜甜,沁人心脾。二人顺着鹅卵石小道,走到房子西北角的小门外,这扇小门联通厨房,仆人们正是从这里往外搬运垃圾。 其实有记忆以来,利娅从未有过一次是从大门走进利宅的,也许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妈妈抱着自己走过。可那也是很久远的事了,利娅很想堂堂正正从大门走一回,以利家人的身份,而不是借由这种小毛贼的路径。 进入小门,穿过厨房,钻进狭长逼仄的走廊,最后来到客厅,利周叔指指楼顶的书房:"在老地方,自己去吧。" 所谓近乡情更怯,越是靠近爸爸,利娅越是浑身的奇痒难忍。 利娅望着竖在眼前的楼梯,只觉着它仿佛是一座天梯,气势蜿蜒,高耸入云,几十级的台阶就如无数座的险峻高山,座座难逾。 利娅抬腿,落地,再抬另一条腿,落地,身体像一具锈蚀了的机器,四肢间毫无协调,七歪八扭地踏着每一级台阶。 利娅的手微微空抓,一不小心她触碰到了自己的大腿以及光滑的皮肤,她惊恐地想起自己此刻身上的衣着,立刻堕入天寒地冻的地狱。 利娅责怪自己太意气用事,待会爸爸看到自己这一身奇怪的装扮,他如果真的怒了,那怎么办,如果爸爸从今往后更加不待见自己,又怎么办? 十根手指慌乱地把裙摆拼命向下拉扯,利娅苦苦祈祷上苍仁慈,赐予自己拥有魔法的能力,可以凭空变出几寸布料,将小腿,将胸口后背,每一片裸露的肌肤遮住。 然而世间是没有魔法和后悔药的,利娅在书房外踌躇了两分钟,只能认命,闯这一关。她吸饱勇气,缓缓推开了门。 房间里的灯从门缝照在利娅的脸上,暌违好几个月,利娅重见到了他,爸爸。爸爸的头发白了两丛,额头及脸颊的皱纹也更深了,他更像一个老人了。曾经的那股不怒而威正在从他的身上一点一滴蒸发消失,沧桑和迟暮趁机占据束缚住他的身体。爸爸老了,而自己这个女儿却不能陪伴在其左右。 利娅关好门,来到书桌旁,轻轻唤了声爸爸。 利娅望着书桌上磊着的,足有一个脑袋高的公务文件,立刻自责,自己太不省事,大事帮不了爸爸,尽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惹他不舒心,消耗他的精力。悔意如蚁群慢慢吞噬掉先前的冷漠和强硬,心酸和怜悯如暴雨般倾盆而下,把那些残存的星星点点的怒火彻底浇灭成灰烬。 "来了。"爸爸缓缓将头抬起。利娅圆圆睁着双眼,呼吸瞬间中断,她的心脏也跟着爸 爸的眼睛往上,而跳到喉咙那里。 嗯,坐吧,爸爸轻描淡写地说,没有责怪的意思,又将脑袋低下去。 高高悬着的心,安然落下,利娅长长呼出一道气,解脱般坐到沙发上。 "我送你的生日礼物,看了喜欢吗?"爸爸闷声问。 生日礼物?利娅一头雾水,爸爸送自己礼物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何自己一无所知? 利娅很快猜出了其中的曲折,一定是哥哥悄悄耍了手段,暗中将礼物扣下,平日里他最看不惯爸爸对自己好,这种时候他一定会掺和的,自己早该猜到的,害得爸爸白受一个星期的冤枉。 "收到了,很喜欢。"利娅的语气夹有几分委屈,她不敢把事说穿,令爸爸徒增烦恼。 "那你为何还偏要来。"爸爸带着责备问。 我想过来亲眼看看你,利娅很想这么说,但她知道不可以:"我有件事得当面说给你,我要雇个司机,同学们个个都有,我没有,会有不好的传言的。" 爸爸搁下笔,盯着利娅:"上次流传这种疑虑时,你哥哥找人放了谣言,不是盖过去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了。" 只有暴露自己身份的危险才会引起爸爸的重视,他才会将目光施舍给自己,利娅了然于心:"我也不知道原因,最近她们又在背后嚼起来了。也许她们觉着就算是土财主也该有一位司机吧。" 嗯,爸爸略一思考,很干脆地点头同意了:"今晚我会命你哥哥帮你找一个。" 利娅摆手:"不用不用,我从市场上找了一个司机,他是从北省来的,不知道这座城的 事情。你如果担忧他的背景不明,可以暗中调查调查,但我相信,他肯定没有问题,他才 十九岁,和小孩差不多。" 爸爸没有再说什么,他重新握笔,低头看公文,接着他又细细问了其它许多事情,关于 利娅的学业和生活,十分详细。利娅都一一有条有理地答复,且尽量遮掩,只往好的那方面说。 闲话说了半天,爸爸微一歪头,书桌的左边摆着一只金表,已近十点。 "很晚了,你该回去了,太晚了,会出动静的。"爸爸把头从公文中举出,利娅又能看他一眼:"以后要是想来,打声招呼就行,这也是你的家嘛,别再耍小孩子的脾气,你二十了,已经是大姑娘了。" 利娅垂着脑袋,手指互相又捏又拽,默默接受爸爸的批评,爸爸从不会对利娅说重话。 可利娅又委屈,她打招呼了,但哥哥总有借口把自己挡回去,若是不用一些强硬的法子, 只怕利娅一辈子休想再进利家的门,而你从来不会主动联系的。当然,利娅没有说出这些委屈。 利娅稍一挪腿,竟然动不了,它像在地板里扎了根。利娅知道,它不想离开,因为这次 走了,就不知道下一次会何时再来。 利娅不情不愿地,慢慢地往门的位置挪,两只脚像在干枯的土里犁地,艰难前行,如果 爸爸有一双神眼,肯定能看到,利娅所经之处,留下两条深沟。 爸爸忽然说话了,利娅惊喜地回过脸,盼着他开口留下自己。 "以后别再拿穿衣服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过来赌气撒泼,没有意义的,对你自己也不好, 你是大姑娘了,该注重这些了。"末了,爸爸语重心长地嘱咐利娅。 利娅的眼泪又滚落下来,只不过这次的眼泪是幸福的,带着香味的。果然他是自己的爸爸啊,天崩地裂改变不了的血缘关系,这种与生俱来的亲近关系是刻进骨子里的。自己一丝丝的喜风悲雨,绝逃不过爸爸的一双眼睛。利娅相信,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别的人比他更了解自己。 利娅哽咽着应下,她走到屋外,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关着门,一串动作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她怕门锁碰撞的金属噪音太刺耳,会惊扰到爸爸的工作。当看着门和门框在一片寂然中严丝合缝,没有掀起一丁点的杂音,利娅欣慰一笑,仿佛打赢了一场艰苦卓绝的大仗。 利娅静静立在门外,双手捧于心口,脸色甜蜜,她滋滋有味地回忆着刚才和爸爸的独处 时光,无法自拔。不料一堵宽厚的身形犹如悬崖峭壁般阴森森,神不知鬼不觉地矗在背后。利娅一转身,险些撞进他的怀里,利娅吓得后退一步,可是墙壁拦住了一切后路,利娅 后脑勺不慎磕到墙,痛得利娅险些叫出声。 利娅第一时间立刻想到爸爸,爸爸还在书房忙公务,不能惊到他,利娅赶紧捂住嘴巴, 把惊吓声噎了回去。 眼前的人脸肥脖子短的,虎背熊腰,身形十分魁梧,冗长的皮在下巴那里不知道堆了几层,脑袋略过脖子直接连到身体上,导致他的面部形象就像一只鼓饱嘴的□□。 他是利娅的哥哥,利井,比利娅大六岁,爸爸这一辈子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因而从小就过分地宠爱。可别被他一身的臃肿蒙住眼,其实他的动作十分灵活,完全没有因为一肚子的脂肪而表露出笨拙和鲁莽,这和他从小习过武有莫大的关系。 利娅和余二背地里帮他起了一个诨名,十分形象,"会爬树的猪"。 利娅和他的关系向来十分紧张,即便偶尔能交谈一两句话也总是夹枪带棒的,飘荡着浓 浓的□□味,仿佛是仇家见面。只是毕竟半年多未见,再深的罅隙也该填平几分了。 利娅沉淀平和着沸腾的情绪,正准备要张开说话,却被他抢了先。 "爸爸答应分给你多少钱?"他开门见山地嘲讽。 千辛万苦挤出来的几滴好感顿时烟消云散,利娅冷笑一声:"你满脑子除了钱钱钱,还 能有一丁点别的东西吗?" "你笑话我?"利井猛吸一口雪茄,然后从硕大的鼻孔里面喷出两条白烟:"那麻烦我 亲爱的不爱钱的妹妹,请你告诉我,你想尽办法,磨尖脑袋拱着来见爸爸,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可别眼泪巴巴地跟我哭诉,是因为你太想爸爸了,想到三更半夜睡不着觉,如果见不到爸爸,就吃不下饭喝不进水,几乎要死掉。" 利井随即作出假哭抹眼泪的模样,满脸的皮揪合到一起,丑极了。 当然是因为思念,利娅苦熬了一个星期,历经多少夜晚的失眠和伤心,才换来今天的一面相见。 但是利井的恶毒和嘲弄,如同一把锋锐的利剑,深深插进利娅的喉咙。这些原本真实的 话,利娅反而说不出口了。否则利娅就成了被他识破招数,无计可施,一个彻头彻尾虚情假 意的骗子。 可就算沉默,利井依旧能抓住把柄,他居高临下,用那种最不屑的口吻:"果然,行径 和你的妈妈简直如出一辙,最知道打着情感的幌子,利用廉价的眼泪迷惑爸爸。" 仿佛是武林高手使出的一招封喉,利娅立即失去所有的反击手段。哥哥再千错万错,再 如何可恶,但这话是不错的。 当年妈妈的行为,确实太可耻,利娅的妈妈是确确实实对不起利井和他的妈妈。那年,利井的妈妈卧病在床。妈妈看准时机,知道她将不久于人间,便巧施计策,在爸爸出差的那一天,将爸爸弄醉,引到了自己床上。妈妈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能嫁入利家。 随后不到一个月,利井的妈妈撒手人寰,利娅不知道这两件事是否有关系,因为利井的妈妈并不知道这件事。但利井觉着有,而且关系很大。 可不管有没有,妈妈毕竟有错在先。每每想起这一回事,想到妈妈的卑鄙手段,利娅的脸立时会羞红,羞成酱色,能滴出血,无地自容。 利娅没有回应他:"周叔还等着我呢,差不多该走了。"利娅说完,逃难似的就往楼梯跑去。 哥哥突然寒意森森说了一句:"外面下大雨了,多注意些,千万别出事,雨天容易出事。" 利娅愣了愣,觉着他在关心自己,利娅想,他还算有几分良心:"你放心,我没那么娇 生惯养,就算外面下刀子下雹子,我也会平安回去的。" 利娅按原路返回车库,周叔已在车里等着她了。 阿最,利娅与考核 阿最如坐针毡地坐在驾驶座上,手握着方向盘,两只眼死盯着前面的路。而副驾驶座上的利娅则完全是一副迥异的表情,满面春风,皮下藏笑,苦哈哈对上笑嘻嘻。 今天是利娅考核阿最车技的日子,如果考核过关,阿最将得到这份司机的工作,还有房租打折的承诺。 阿最惊讶自己竟会感到一丝丝的紧张,手心出汗,他有什么担心的呢?他的车技,可是连疤十一都是点头称赞的,疤十一那个老家伙一向是非精不用的风格,而且总计算着如何花五分的钱用八分能力的人,剩下那三分钱则用欺骗、恫吓代替。 其实阿最并不担心自己的车技过不了关,相反他要担心的是可以暴露出自己几分的真实能力,才不会诱发出利娅的疑心病。 不过今天,利娅的心情看起来格外地好,从见面起,便一直笑脸迎人的,最中间的那八颗牙齿在嘴唇里躲藏的时间几乎没有一次连续超过五秒,总要出来透透气,见见光。似乎昨日她回去之后,有喜事降临。 阿最很想问一问她高兴的原因,让她分享自己的欢乐源泉,从而拉近二人间的距离,喜悦是陌生人之间最好最迅速的粘合剂。 可阿最又怕自己笨口拙舌的,如果一个字使用不当,把她惹恼了,那就弄巧成拙,得不偿失了。利娅这两天的表现,可谓是冰火两重天,在极度的喜悦和伤心之间来回切换,很符合阿最心中关于阴晴不定,脾气古怪的定义。这种人,阿最觉着还是少招惹为好吧。 不过喜悦总归不是一件坏事,或许自己可以借助这份喜悦的庇护,蒙混过关。阿最非常需要这份工作,自从他决定洗心革面,另谋出路后,他的工作寻找之路就一波三折,仍无着落,钱包快要见底了,利娅开出的薪水可以帮他度过眼前的难关。 怀着这份忐忑,阿最拧动了钥匙,那一刻,他觉着自己即将迎来挑剔雇主的疾风暴风般的无理指责,然而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阿最的想象和理解。 阿最刚刚将车发动,前行了二十多米,利娅立即惊呼一声,哇,太厉害了,然后拍手叫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阿最完成了怎样常人无法克服的艰难任务。 后面的路程,利娅不断说出往左、往右或是直行的指令,引导着阿最前行。利娅心中的计划是带领着阿最,让他摸熟学校和公寓之间的路线。 阿最每一次依照利娅的指令,成功转向之后,利娅总是直直地竖起大拇指,夸赞两句,而且绝非流于表面的敷衍夸法,利娅每次都夸得十分卖力,表情到位,不会有人觉着她的称赞并非发自肺腑。 当阿最将车稳稳停在学校外时,利娅露出疑惑:"无可挑剔,技术娴熟,你的水平可比许多领高工资的司机都要强,行车平稳,没有眩晕的感觉,转弯没有震荡,晃悠晃悠的,不像是一个新手能做到的。" 阿最快要冒出冷汗了,这一刻,他的心里想着完了,一时疏忽大意,到底是露出了马脚。 不想,利娅马上击出一阵响亮的掌声,说出一连串的夸赞:"堪称完美!你果然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你明天就来上班吧,工资从今天算起。" 阿最古怪地瞟一下利娅,有些猝不及防,可毕竟是好事,他就这种稀里糊涂的氛围中成了利娅的司机。 回程时,阿最如坐针毡的刺痛感不仅没有减轻减淡,反倒更加重几分,他总觉着其中一定有什么阴谋,自己没能识破。 阿最抿抿唇,想出一个好主意,他向身旁的利娅提议,那所屋子家具不多,未免有些空荡,他想买几件小玩意点缀点缀,添添生活气息。不过他不知道该买什么,去哪里买,他请求利娅帮忙。 这套说辞半真半假,阿最的确想着装饰房间,可同时他也想借此打消利娅的疑虑,毕竟一个发自内心热爱生活的人,他多半的可能不会是个坏人。 他的考虑,很有道理,虽然这股疑虑其实并不存在。 利娅一打响指,痛快地答应了,询问有没有具体的某项要求。 阿最简单地回道,不麻烦的,有颜色,能挂起来的就行。 利娅稍一思索,她引着阿最走到一家商店前,两人站在橱窗外,隔着玻璃,阿最看见里面悬挂着许多风铃,摇摇摆摆的,发出脆响,阿最摇头,嫌太吵了,夜间风一起,响个不停,他会睡不好觉的。 两人又走到一间玩具店外,店内的架子上摆着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各式毛绒玩偶,这些是没有声音的,毛色有很多种,光长着嘴,不会说话。利娅颇为自豪,自己简直是天才一个,直击要害。她得意洋洋地看向阿最,阿最又是摇头,嫌太孩子气。 利娅感到一丝挫折,她略一思虑,自信满满地拉着阿最到钢铁玩具店,阿最嫌没有艺术感。 艺术感?利娅把这三个字来回咀嚼,她不折不挠,转身来到了瓷器店,阿最还是摇头,太易碎了,他可不是什么谨慎的人,摆在屋里怕是没几天,胳膊或腿不经意地一撞,花瓶落地砸摔了,粉身碎骨,可就糟了。 利娅叹口气,拖沓着身子移到油画馆外,隔着玻璃,有气无力地指着说,油画是艺术品,还能挂在墙上,平常碰不着的,就算摸到了,也不用怕,颜色更是应有尽有。阿最仍把头摇了摇,还是不满意。 利娅忍无可忍了,她压抑着怒意,尽量和颜悦色地问道:"大哥,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阿最慢吞吞地带着利娅挪到一间气球店外。 气球?利娅目瞪口呆,定在那里,连舌头都僵了半截。看久了,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别是看岔了,里面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没有看到。利娅像是鸭一样,长长地拉直脖子,高高地垫起脚尖,使了大劲往里面眺望,直到两颗眼珠瞪到发疼发干,也没有看见其它的东西,只有气球,各形各样,各式颜色的气球,挂着躺着。 阿最正脸望着前方,他不敢低头去瞧利娅,不用瞧,他能清晰地感觉旁边扑来的凛冽的杀意,现在的利娅肯定想吃人,所以阿最急着向利娅一一列举气球的好处,气球灌满气后,可以挂在墙上,不吵不闹,又能晃动,五颜六色的,还特别好看,有艺术风调,几乎聚集了前面几样装饰品的所有优势,最重要的是,它特别便宜,用不了几个钱,可算十全十美。 利娅无话可说,她只能干笑两声:"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自己喜欢就好。" 于是,阿最在利娅的冷冷的注视下,付钱买了许多气球带了回去。 回到房子里,阿最不知疲倦地重复着相同的步骤,将气球一只只吹鼓,用线将嘴扎紧,再黏到墙上,天花板上,系在家具的钩角,拉环上,凡是可以系线的地方,都系上一只。 系光了买来的所有气球,阿最躺在沙发上,摸着吹气吹痛了的腮,眼中闪光,望着这些飘荡的气球。 阿最的人生就是从射气球开始的,在阿最小的时候,九岁或是十岁,他的叔叔为了训练他的枪法,常常在废弃的仓库里上上下下挂满气球,他命令阿最端着枪,击破所有的气球,如果有一只没能击中,就大力惩罚,不许他吃饭睡觉休息。 如今,一只只气球又挂在了阿最的左右,满满当当填饱了房子,只是它们的作用再不是成为子弹击杀的目标,而是屋子表面的一样装饰,气球作用的变化似乎某种程度上寓意着阿最人生的新一场起点。 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过去了,阿最这样告诉自己,他再和过去没有牵扯瓜葛,除了一件事,阿最仍无法放下。阿最将那张已经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名片又从怀里掏出,端端正正摆在手心,又仔仔细细看了一回。 阿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是当时欺负了自己的那个副监狱长。阿最可以容忍失去那个花瓶,丢失一笔钱财,却不能容忍他设计陷害自己。 阿最与新生活 从此,阿最开始了兢兢业业的司机生涯,这样的生活极其规律。 每天早晨,阿最把车开到楼下,上楼喊利娅出发,将利娅送至学校后,在她放学前之间的一大段时间,全部由自己支配。利娅允许阿最可以用她的车到处闲转,不过须得在放学前赶回。 过了一个星期,利娅同阿最说,不必费事每一天都上楼来叫她,他到楼下后,可以坐在车里,用摁车喇叭的方式传达给自己。两人约定一个暗号,顺序是先两声再三声。利娅只要听见楼下响,就知是阿最到了。 阿最立即提出反对意见,利娅所住公寓的位置算是闹区的范围,百米之外,就是城市的主干道之一,车来车去的,声音嘈杂,太容易把信号淹没。 但利娅拍着胸脯,斩钉截铁向他打包票,无须担忧,她的耳朵灵敏得很,比邻居家的那只橘猫还要强上十倍百倍,媲美雷达一样的装置,能够保持时时刻刻的高速运转,只要街上有喇叭声响起,耳朵就立即竖起,捕捉稍纵即逝的信号,她可以准确无误地识别清楚到底响了几声,不会出现一次失误。 说完,利娅郑重地加了一句,这是为了阿最着想,毕竟每天上上下下的,尤其麻烦。 见阿最没有多想,立马答应了,利娅露出一抹笑,她心里想,嘿嘿,又被骗了吧,我并不是为了你考虑,其实只是我想听听喇叭声,一解自己的相思瘾。 和利娅接触的时间一长,阿最渐渐发现利娅和他想象中的骄横大小姐似乎大有出入。 不同的第一条,利娅不喜爱逛街,甚至她对首饰衣着都毫无兴趣,她的衣裳非常普通,站在那群学生里,尤为扎眼。 不同的第二条,是利娅提出的一个特殊要求,是早晨上学途中经过报亭旁时,令阿最停车去买一份先政报。先政报是政治类的报纸,内容枯燥且冗长,从前疤十三常常买来看。阿最无法理解,利娅为何爱看这样的报纸。 除此之外,他的生活里只剩下天空湛蓝,和风宜人,每日悠哉悠哉。 哦,还有那一位姓莫的古怪老太太,头发雪白,行动不便,不知道脑袋里搭错了哪根神经,也许是老年痴呆症的先兆。她常常无缘无故地坐在公寓门前,拎着一只竹篓,竹篓里永远百花盛开,见到一个行人就散出去一枝鲜花。她瞧向自己的眼神,从来不怀好意。 好在最近她似乎搬走了,阿最看不到她了,不必再忍受她的怪异目光。 阿最为了这事,还特意询问过利娅,那位老太太可还会再搬回来? 利娅的答案是肯定,据陈夫人说,莫奶奶只是暂搬出去,和她的娘家侄儿们住个把月,莫老太太心疼她的那些宝贝花花草草,放心不下长时间交给徐教授代为照料,即便徐教授是园艺学的教授。 得知这个结果,阿最大感失望。 阿最每次将利娅快送到校门前,利娅从不着急下车,她总会令利娅把车停到对面的那条路上。利娅会拍拍阿最的肩膀,暗示他压低身子,矮过车窗玻璃,伏在方向盘上,只露一双眼睛望着窗外。 两个人,四只眼,凝望远方,如同伏击于灌丛中的两只猎豹,耐心等待着猎物的落网。 一旦目标人物出现,利娅会激动得手忙脚乱,她偷偷指给阿最看,并悄声介绍给他,每一个人背后的故事。 那辆黑色轿车里走出来的女孩,时时刻刻身边都有两名女佣精心伺候,她的爸爸是城中有名的富商,家财万贯,名下有许多间商场和酒店,所以她出手一向阔绰,围着她自称是她朋友的人不计其数。 那个扎着马尾辫,嘴里大口大口嚼口香糖的女孩,衣服上挂着许多铁环叮铃乱响的,她的父母皆是外交官员,她经常随着父母周游全球,自诩对国外最新的潮流趋势了如指掌,时不时炫耀从世界当地买来的特色纪念品。 后面那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孩,是一位狂热的舞会爱好者,她的舞技其实普通寻常,只是为了谄媚她爸爸的权势,所有人都拼命吹捧她,致使她不切实际的眼高于顶,自封为宴会女舞王。 那个招摇过街的胖妇人,被利娅提及讽刺的次数最多,她是利娅的历史老师,也是学校的副校长,成天涂着厚重的粉,爱疯了名牌高跟鞋,只要专品店推出新款鞋,她必定会跑去买一双。她家的柜子里陈列着许多双高跟鞋,她的鞋从来不会重样,整天痴想着能有朝一日可以坐上校长的位置,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课堂上直接说出口。每月每月往教育局长和第一教监,两人家搬送礼物。她对外谎称只是一些不值钱的家乡土特产,其实都是她出国旅游,精挑细选买回国,价值不菲的纪念品。 利娅不留情面地把她们数落一通,语气充满鄙夷,她常是一脸的骄傲,对阿最炫耀说,她从不与这些人为伍,也不捧她们的场子,总之这种攀附权贵的动作,她绝不会沾上。 阿最每次都是脸上客气笑笑,却不置一词,他能从利娅的话中嗅出别样的味道,利娅似乎对这类事,格外地在意,且深恶痛绝,是不正常地厌恶。 每隔一天利娅还会领着阿最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如果电影的台词对话精彩,情节打动人心。待出了电影院,路走到一半,利娅莫名其妙地学着说出整场电影中那一句最震撼的台词,希望阿最接出下一句。但是阿最的记忆明显跟不上利娅,他永远接不上利娅突然抛来的台词,这点总使利娅感到万分扫兴。 阿最其实记得台词,不过他将台词挡在了心里,他并不能完全放下对利娅的防备,尽管这种防备他开始觉着已经没必要了。 一个偶然的时机,阿最在城外发现了一条小溪,小溪两岸生长着许多棵高大茂盛的榕树,绿荫如盖,最粗壮的那棵榕树的干躯,须三四个人手牵手才能将其合抱。 榕树的枝干高高越过小溪,朝向对岸的方向伸展,对面的榕树也伸了过来,枝干在溪水上方互相交错,枝干之间,也不空着,许多不知名的粗壮藤蔓应势而生。这些藤蔓大约有孩童的手腕粗细,藤蔓静静延展,缠绕在枝干上,由这棵榕树再绕到另外一棵上,一重叠一重。 外面亮堂堂,火辣辣的,一旦走到树荫下方,温度骤跌,阴凉和森冷如骨附蛆般袭来,如果这片藤蔓更靠近市中心几里路,盛夏时节,跑来这里纳凉避暑的人一定络绎不绝。 阿最举起两只手,踮起脚尖,身子奋力一跃,双臂攀住藤蔓,用劲往下拽拉,整片藤蔓合连成网,互相拉扯勾勒,竟然纹丝不动,十分稳固。 闭眼回忆,刚刚经历的一切人和事,和一年前,令人窒息的黑暗时光相比,简直恍若隔世,仿佛存在于脑中的那些人和事,是别人的记忆,和自己无关,他只是帮人代为收管。他像是一位经历长途奔波的旅人,奔过枪林弹雨,偶然歇下,竟油然而生贪享一刻闲逸时光。 忽然,阿最突发奇想,似乎可以用这片藤蔓网其中的几根编成一把吊椅。 不过这份好奇只是阿最脑中的一位匆匆过客罢了,原因是太麻烦。岸边的藤蔓距离地面很高,着手困难,离地面最近的,恰好在溪水中央的上方,需要赤脚度水,很是不便。 阿最拍拍脑袋,提醒自己不要胡想,他还得回学校接利娅放学。 尽管生活如意,可是复仇的念头却始终没灭,阿最经过一段时间的斟酌,阿最还是决定去圆满自己的遗憾,他弄来一块□□,出去办事,就将利娅的真车牌替换下来,他不愿给利娅添麻烦。 阿最开始跟踪那位副监狱长,阿最必须先确定了他的住处,才能制定相应的复仇计划。 为防打草惊蛇,阿最每次只跟踪他一小截的路,大约过两个岔路口后,阿最便转道分离,相隔四五天后,阿最会接着上次的那条岔路继续跟起。 如此一个月的接力跟踪,阿最终于顺利寻着了副监狱长居住的社区。 阿最设法买来一套邮局工作人员穿过的旧工装,混进社区,利用邻居对邮局人员的信任,套出这位副监狱长的情况。 他的名字是薛况,薛况的家境普通,父母双亲早已病故,他依靠着岳父的人脉和关系网,才一步步向上爬直至获得今天的公职。可是他的妻子性子强悍,对待他从不温柔,他的家庭生活非常苦闷。 阿最很通人性,他觉着薛况背后会有故事,便继续跟踪他,皇天不负苦心人,阿最果然发现他在外面养了情妇。周一,周三,周六这三天,薛况须留在监狱值夜班,趁这机会,他偷偷溜去和情妇幽会。 在得到所有必须的信息后,阿最停掉对薛况的跟踪。 每天下午他惬意躺在藤蔓的阴凉下,眯着眼睛,脑中慢慢整合着这些信息,他要筹谋出一个报复薛况的计划,且没有后顾之忧的计划。 利娅,阿最与村子 阿最当司机的第三个星期,周五的早上。 阿最对于这条路线已经轻车熟路,到了报刊亭旁,他踩下刹车,准备到报刊亭买报纸。 阿最正要下车,利娅突然张口:"等等,我和你一起去吧。" 利娅走近报刊亭,拿起一份先政报。阿最见她埋头读的津津有味,双眼中似乎放着光,嘴角带笑,久久不舍罢手,于是将头挨过去,也想瞧个究竟。利娅却身子灵活一扭,顺势把报纸藏在了身后:"不许看,这是顶级的秘密。" 阿最用眼睛一瞥报刊亭外平直的报板,配合着脑袋轻轻一歪,铁皮板上的报纸一份压一份的,齐齐整整摆了一排,少说也有十份。 利娅自嘲的解释了一句:"我的这一份与众不同。"然后利娅将报纸摆到鼻子下面:"它有股独特的味道,香,香气扑鼻。" 利娅一边把报纸卷成筒状,一边对阿最说:"今天只有一节课,放学很早的,结束那节选修课之后,我要带你去一处好地方,非常好的地方,保准好到让你说不出话,变成哑巴。" 说完,利娅蹦跳着回到车上。 阿最快扫了一眼报纸,加粗加黑的标题,新任政务总长欢迎仪式将在政务厅大院举行。 阿最心想,难道利娅并未说谎,这位即将走马上任的新政务总长,真的和她有什么亲缘关系?他真的是她的叔叔? 阿最揣着这份疑惑,走向汽车。 放学后,利娅指引着阿最,说要开去郊区的一个村庄。 还没见到村子的踪影,车子已飞身在高耸连绵的青山之中,远处可以看见点缀在青山绿树间的黄色琉璃瓦,风景如画,令人心旷神怡。 利娅告诉阿最,村子里的道路狭窄,无法容纳轿车的穿行,阿最于是把车停在一棵大树下。 利娅倚着车门,指着山林间的一点灰色的尖尖塔楼,对阿最说:"我们就去那里,那一座塔足够的高,又建在半坡上,如果爬到顶端,视线可以越过村子后面的竹林和松林,饱览远方的景色。" 利娅打声响指,示意阿最随着她走进村子。 房子修整得非常漂亮,每家每户都用篱笆或是红砖将院子围起来,房前的道路整洁平坦,想来是富裕的村落。 利娅从进了村子,两片嘴唇就没合上过,叽叽喳喳地向阿最介绍这村子的厉害,历史的悠久。 利娅拍拍身旁的墙:"不过这条巷子还不足够地老,墙缝最里面还没被大雨彻底渗透,里头的黏土仍是硬邦邦的,不适宜种子扎根发芽。我记得有一年,很小的年纪,妈妈领着去到了一座南方的小城,真的是一座好小好小的城,从南门慢悠悠走至北门,一共花不到半个小时。那里的城墙被人遗忘,多年来无人修葺,砖缝间偷睡着许多种子,花季到了,种子苏醒,嫩芽破壳,长出茎叶,一面的墙开满了花,白的,红的,蓝的,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星星点点,横平竖直的,美极了。" 转过弯去,利娅突然大喊一声,叫声惊到了阿最,以为她受到了惊吓,阿最立刻跟上,要护住她。阿最看见漫天飞扬的紫色,原来是紫藤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挂满了两侧的墙壁,如梦如幻。 "对的,对的,就是这种感觉。"刚说完,利娅立刻改口:"不对,不对,不完全一样,那里的花是单株的,挤簇着依附在墙上,不是这样像薄雾似的轻飘飘浮在半空中。" 花瓣间嗡嗡地飞着一只蜜蜂在闹,利娅打开一把纸扇,轻轻推到蜜蜂身边,用扇面将蜜蜂柔柔地推到远处,嘴里还说:"我先闻,闻过后,你再来吃,就一小会,耽误不了。" 哦,利娅又叫唤一声。 阿最又是一惊,他顺着利娅的目光看去,并没有看到什么。 利娅望着一团光秃秃的藤条,怜惜道:"太惨了,别的藤上都紫的绿的挂了一大串,就这一块什么都没有,丑死了,背地里它一定受尽游人的奚落。" 阿最不经意地学起利娅揪嘴。 利娅将手指探到叶子下面:"有法子了,我来挠挠痒,它一感到痒,就不得不伸伸懒腰,舒展茎叶,然后就茂盛起来。" 往前行了几步,利娅忽然看见墙缝里伸出的叶子,利娅嚷起来:"对的,这才是我要的感觉,砖缝间长出青苗,可惜只有这一丛,也不知道是哪一种花的种子,长途跋涉飘来这扎根发芽。"利娅更凑近一些:"叶子很宽,从生物学的角度分析,宽大的叶子方便吸收阳光,更容易获得能量,利于成长。我猜,如果哪一天它开花了,它的花一定是红色的。" 利娅转过头望着阿最,两眼明亮有光:"敢不敢和我打一次赌?就赌它以后开的花是不是红色的。" 阿最第一眼就辨认出那只是一丛普通的麦苗罢了,是开不出红色的花的。但他并没有张口击碎利娅的美好遐想,纵着她在那里继续胡说八道。 二人又往前走了一截路,穿过紫藤萝的巷子,转到另一条,阿最第三次听见利娅的尖叫,不过他产生了免疫,已是处变不惊。 阿最慢悠悠地到达,抬头一看,原来是院墙里的花漫出了墙头,一簇簇一层层叠压在墙头,绿叶为墙,花瓣为纹理,相得益彰。 花的主人听到外面的嘈杂声,就出门察看,是一位满头银发,面目和蔼的老妇人。 利娅夸赞她种的花非常漂亮。 老妇人十分自豪,说起她的种花经历,远近街坊间都是有名气的。 利娅笑了:"我们那有个老奶奶姓莫,也很会种花,不知谁更出色。" 老妇人便招呼利娅进去,看看她养的花,想比一比。 阿最没有跟着利娅进去,他站在墙外,仍清晰可闻利娅爽朗的笑声,以及接连不断的惊叹声和赞誉声。 待利娅出了院子,阿最便问里面景色如何,是不是很美,才叫唤了许多声。 不料利娅脸色一变,摇着头对阿最说:"其实根本不怎么样,就墙头上的一堆花还能入眼,院里的差多了。拿她和莫奶奶相比,实在太抬举她了。在我住的那栋公寓中,论种花的水平,我铁定排倒数第一,她顶多排倒数第二,不能再往前排了。不过毕竟别人好心相邀,总不好驳了她的好意。" 利娅话锋一转,盯着阿最:"看到了没,这城里的坏人,全是就像我这样的,明里说的是一套,暗中又是别的一套,防不胜防,你学着点,不要进套,走吧。" 利娅踮起脚尖,如一只蝴蝶蹁跹飘走。 阿最只往前走了一步,便鬼使神差地停下来,他感到脑袋重重的一荡,仿佛是灵魂从身体剥离开,在体内孤立自转着,不知是不是眼睛花了,他看到利娅的倩影缓慢模糊起来,片刻后出现了层层的重影,身体四周似有一圈质感粗糙的光环包裹。 连日来和利娅相处后积累的印象,和他对利娅的初始判断相距甚远,甚至是完全相反的,两者发生了猛烈的冲突,大打出手,血流成河。它们使阿最的脑袋开始分裂,疼痛。从前他认为利娅是精明世故,心机深沉,手段颇多的,可今日再看,其实更像是自己看走了眼,利娅只是徒有其表。 所以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利娅,阿最质问自己。 而前面的利娅早奔出一大段的路,接近转角了,她才发觉阿最仍立在原地,利娅向阿最招手,大喊:"走啊,干嘛不走了?前面才是重头戏。" 两人踏上一条蜿蜒的碎石子路,往山上行去。教堂安静地站在碎石子路的尽头,看样子已经闲置许久不用。这样的教堂随处可见,这里的特别之处,是它引人注目的又细又高的尖顶,直刺天空,只有走近了,才能真切感受到它的高耸巍峨。 教堂西侧的整面墙上挂满爬山虎,绿油油的叶子招手般在风中舞摆着,沿着墙根和巷子的地砖之间的裂缝里,蓬勃生长着一圈杂草,甚至能听到其间的虫鸣。 利娅又喋喋地说着:"这座教堂可有一大把的年纪了,是这座城市中最老的教堂之一,据说历史能追溯到一百年前。随着开埠通商,乘坐商船远洋而来定居于此的西方人越来越多,这些西方人共同出资在此修建了这座教堂。尤其是钟楼和它的尖顶修的特别高。" 利娅引着阿最围着教堂转了一圈,她嘴里说着话,两只眼睛在墙体上扫来扫去。利娅想找到一间没有闭上的窗户,可惜所有的窗户又窄又长,而且开窗的位置还高,根本容不得一个成年人爬进爬出。 利娅略带气馁地立在门外,用劲捶了捶墙。 阿最低下脖子,在地面搜寻,他发现草丛下方安静躺着一根筷子长的铁丝,阿最弯腰拾起铁丝,插进锁孔中,顶到锁道最深处,再稍稍抽回,然后上下挑压几次,再轻轻一拽,一连串的手法相当娴熟,铁丝抽出时,锁便跳开了。 阿最扔掉铁丝,装出巧遇意外之喜的模样,连声呼唤利娅:"不用不用,这锁是开着的,开着的。大概是看守人一时大意,忘记锁了吧。" 利娅也是欣喜若狂,她急不可耐地去卸锁推门。 门推开,厚厚的灰尘扑面而来,两人急速的一阵咳嗽,眼睛也睁不开。两人赶紧捂住口鼻,用手扇了半天,才把灰尘扇净。 "可是。"利娅往里面走了两步,突然转身对阿最讲:"就这么擅自闯进来,却没有经过主人的同意,那我们和强盗并没有差别吧。" 阿最一摆手,露出无奈模样:"那怎么办?难道要去找人。" 利娅胸有成竹地说:"不用那么死板。我有一个应付的好法子。既然找不到主人,我和你各自在心里道声歉。这里是教堂,依照他们的说法,神是万能的,世间万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既然是万能的,我们在心里说的话,它肯定是能听到的,如果它听到了,又没阻拦我们进去,那它就是同意了。" 这一通话逻辑严密,使阿最辨无可辩。 "好,赶紧说吧。"利娅迅速闭眼,默念了一遍,再睁开,眼珠溜溜地转一转,四周果然寂静无事,无人阻拦。利娅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别鞠一躬,说道:"谢谢,谢谢您的宽宏大度。" 谢完,利娅一只脚就迈出去了,还回头催促阿最:"它同意了,快上楼吧。" 台阶是木质的,盘旋向上,窄而陡峭,年久失修,脚踩到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声,仿佛随时会断裂。手一摸到扶手,蹭出半巴掌的铁锈,二人蹑手蹑脚顺着木楼梯螺旋而上,到达钟楼的最顶层。 利娅从背包里面拿出两架单筒望远镜,并递一架给阿最:"想看的太远了,光用眼睛是看不清的,先到南边。" 阿最于是站到南边的窗户边,他把望远镜压到眼上,刺入眼帘的是一片缤纷多彩的花田,几种颜色的花田并列在一起,如彩色绸缎从山腰铺展,一直滑滚至山脚。 利娅一手举着自己的望远镜,另一只手托住阿最的镜筒,如此可以让二人的视野左右转移可以完全保持一致,眼中的风景是同一片。 "瞧见花田了没,先往东边看起,红色的田里栽的是红色花,黄色的田里栽的是黄色的花,紫色的田里栽的是紫色的花。"利娅每说完一种颜色,便轻轻往上一抬望远镜,带着阿最一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再降下。 阿最哑然失笑,他又不是瞎子,蠢鬼,色盲,会不知道花田的颜色,是因为里面种了相应颜色的花? 利娅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揪住阿最的衣角,将他拖到北边的小窗。 阿最看见翠如波涛的松海间,长着一排排粉色的树,灿若会流动的烟霞,连点成线,如星光般浮在翠海之上。利娅说:"那个叫做花脊,又称花长城,是周围几个村子的界线,当初这几个村子的关系紧张,害怕别的村子砍自己的林木,于是用花树种出界,不想后来却有了这番景色。" 利娅刚介绍结束,立刻又将阿最拖到东边的窗户,远方一片浩渺的大湖,湖水上飘着许多粉红的荷花,十分可爱。 利娅道:"这是什么你应该知道的吧。" 阿最点点头。 利娅用眼角怯生生地偷看阿最一下:"好了,没看尽兴的你慢慢看吧,我也有想看的,所以你看你的,我看我的,我们互不打扰。" 利娅向阿最摆摆手后,独自跑到西边的窗口。 阿最把三个窗口的景色仔细地再次欣赏一遍,也走到西边的窗户。 原来西边可以看到的是政务大楼,大楼前面的广场上乌压压摆了一大堆椅子,大约以十五张椅子为一排,摆了近二十排,椅子上坐满了人,后面的空地还站了一群人,那里似乎正在进行着某种仪式。阿最一抬头,他看到后面的一行字,政务总长就职典礼。 阿最才恍然大悟,原来今天利娅领自己来到这的真正私心,她想亲眼观看她叔叔的就职仪式。 利娅瞧得津津有味,面带喜色。 "他真的是你叔叔?"阿最突然一问,他之前一直对这种说法保持怀疑的态度,不过他现在已然确定了。 可落到利娅耳里,她却错解了意思,她以为阿最在怀疑二人间的关系过于亲密,不像叔侄,更像父女。利娅略显慌张,急忙辩白:"那当然只是我的叔叔了,还能是谁,我还会骗你不成。" 仪式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利娅就那样趴在窗户上,姿势别扭地看了半个小时。阿最起初陪她看了一会,后来觉着实在无聊,就将一旁的地擦干净,坐下去歇着。 阿最与不一样的利娅 利娅自下了楼,一路连蹦带跳,哼着小曲,她的脚步迅捷,初春的燕子般,轻盈盈地穿过那些墙头堆满五颜六色花朵的巷子,阿最需要拿出点真功夫,才能追上她的步伐。 坐进车里,利娅也不安稳,摇头晃脑的,她告诉阿最,她想去喷泉广场,那里有许许多多的鸽子,她也想和鸽子一样飞翔。 到了喷泉广场,下了车,此刻的利娅觉着眼前的这个世界真是灿烂生辉,明媚无比,处处是蓝天清水,绿树红墙,莺啼鸟鸣,景色美不胜收。每一方景,每一个物件的表面都在折射光芒,耀眼到不行。 街边是一家雀鸟店,店外面的挂着许多笼子,每个笼子里关着一只鸟。利娅不怀好意地来到笼子边,把笼里的鸟逗得上下翻飞,叽喳乱叫,铁笼前后大幅度地摆动,铁钩挂连的地方嘎吱嘎吱混乱地响成一片,等到店主人掀起帘子,快要出来查看状况时,利娅摇身一变,伪装成无辜的普通的过路人,面无表情地溜走。 路人交流的欢笑声,笼子里鸟儿叽叽喳喳的啼叫,汽车轰隆隆的杂音,汇集于利娅的耳中,竟然神奇地交织成美妙的音乐,堪比顶级乐队的合奏。 利娅正这么觉着,恰好一支乐队吹弹拉唱地路过,利娅悄悄地跟在了他们身后,学着摆出各种吹拉乐器的姿势。 四周的路人纷纷鼓掌,利娅毫不知耻地把掌声也算作有自己的一份功劳,竟也弯腰致谢。 离了乐队,一股滚烫的欢乐在利娅的胸口膨胀再炸开,让她产生了一种展翅高飞的欲望,可惜她没有翅膀,于是顺手从街边的商店,买了几只气球,两边的肩膀上系上一只,手腕处也各系一只,聊以慰藉,弥补没有翅膀的缺憾。 利娅也想给阿最的肩上系上几只,可遭到阿最的坚决抵制。利娅哪能甘心,使出三十六计,软磨硬泡,外加恐吓或是撒娇,可阿最不断闪挪身子,无论利娅如何奸计频出,阿最坚决不肯,守住了他的底线。 利娅只能放弃这份徒劳,利娅不再管阿最了,她沿着坡道,举平双臂,打着转一圈一圈地往下,穿过佛堂,面包店,旗袍店,最后跑回到喷泉广场中央。 跑累了,利娅坐在喷泉前的长椅上,大口喘着气,香汗淋漓。 把气喘匀,利娅解下气球,系到一起,递给阿最:"给你,把它拿去装扮房子吧,我很好奇,你用这些东西是怎么装扮房子,记住,别随处乱粘乱钉的,弄烂了墙和家具,补不成原本的样子,一旦房子卖不出好的价钱,我可是要找你赔偿的。" 阿最默默接过气球,一言不发,因为他的脑袋一片混乱。 利娅拍拍阿最的肩膀:"好了,回去吧。" 送利娅回了公寓,两人挥手别离。阿最回到半山公寓,他关上门,轻轻松手放掉气球,气球落到地上,又弹跳起来,如此往前跃了好几步。一阵风吹进屋里,轻轻托起气球,飘至天花板。 阿最四肢张开,一动不动地平躺在沙发上,他看着一只只气球因为风的拨弄,上下跃动,来回不停地顶撞着天花板,让阿最想起今天利娅蹦蹦跳跳的有趣场景。 伴着回忆的延展,阿最觉着自己回到那条坡道上,利娅在前面转着,他也学着举起了双臂,跟着利娅,转着圈,一圈一圈不停地转下去。 转着转着,有东西开始从利娅的身上剥离脱落,那是阿最从前对利娅的先入为主的想法,在这些天的相处中,阿最一点点看清了利娅的真容,利娅不是他想象的精明世故,有手段的人,她是美的人,牵引人心的美。 回忆慢慢消失,眼前的世界逐渐真实起来,墙上的钟映入阿最的眼帘,阿最忽然想起一件事,必须按时去做,他便起身出门,走到门外,阿最还恋恋不舍地回头从门缝看了一眼气球,然后合严实门。 阿最来到山脚的公用电话亭,拿起话筒,投进去五个硬币,拨通金姑娘家的电话。 阿最和金姑娘有过一次约定,自己藏躲起来之后,金姑娘会充作自己的眼睛,帮着阿最留意那边的人和事,一旦有了风吹草动,及时通知自己。如果那些人还来纠缠,阿最只得继续延后回去的日期。 接通后,两人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阿最简短地把最近的经历讲了一遍,并故意把其中的一些关键的信息模糊篡改掉。利娅的身份和性别一起含糊带过,阿最只透露她是一家酒店的小老板,为人非常豪气,也不坦诚自己的工作是她的司机,只说在她家的酒店里帮忙打杂,自己正好住在酒店里。 但有一条关键的信息,阿最忘记刻意隐藏,它便无声无息地泄了出来,让金姑娘逮到了。 阿最讲完,电话那头忽然沉默,稍过片刻,金姑娘开口问道:"所以你的那个房东兼雇主,她是一个漂亮年轻且是开朗爱笑的姑娘?" 阿最吃惊地发出一声疑:"你怎么知道?" 金姑娘噗呲笑了:"你还真不够了解自己,你们男人啊,都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色谜心窍却不自知。从前你说话啊,不论说什么,都像乌云里响的闷雷,低低的,沉沉的,听起来总是一股很遥远的感觉,调子没有丝毫的起伏变化。但是刚才,你说话时嗓子里却像是藏了一只哨子,一振一振的,尤其当提及那个姑娘的时候,你的嗓子就变得特别亢奋,你自己发觉了吗?" 阿最当然没有发觉,虽然他的心境有了变化,但是当局者迷,所以当金姑娘忽然指出了这一点,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哦,对了,必须要打打我的差记性,竟把最重要的事忘掉了,前两天,有一个叫秦五的男人来找过你。"金姑娘问:"你应该知道他是谁吧?" 阿最听后一阵沉默,心想,想的,不想的,要来的总会是要来的。 好,我知道了,阿最又向金姑娘道声谢,便挂掉电话。 秦五,秦五,阿最一路念叨着这个名字,散着步回到家中。 秦五是鱼婆最忠心的部下,鱼婆走投无路之际,卖光了其他的部下和伙伴,只尽力保住他。 鱼婆曾是阿最叔叔的情人,两人双宿双飞,享受过一段你侬我侬的美好时光。二人情浓蜜意至极之时,叔叔甚至命自己改口称她为婶子。阿最对这份称号感到恶心,但他知道叔叔的性格,知道强硬无效,只能迂回抵抗,光答应,不做声,最终这件事随着他们二人的交恶而不了了之。而秦五某种意义上正是叔叔的代替人。 若是细究起来,这座城中和阿最关系最近的人,第一个排到的竟然会是她,颇为讽刺。 洗漱结束,阿最重重躺上沙发,拿来一张毯子盖在肚子上。 阿最只记得别人会称呼她为鱼婆,自然,这并非她的本名,只是别人送给她的一个外号,而且是众多外号中最响亮的一个。据说是鱼婆家乡当地方言音调的讹变,意思是"狠婆娘"。至于她的真名实姓,阿最其实也不知道,当然根本原因是他从不在意,压根没有过打听探明的念头,一丝丝都没有。 叔叔去世前差不多两年,二人不知因为何事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之间的关系再也无法调和,只得劳燕分飞,互不往来。阿最没有过问到底是什么事,毕竟能是什么事,除了利益分配不均,还会是什么。而且阿最并不喜欢鱼婆,所以巴不得两人早些分了才好。 叔叔刚死的那段日子,阿最始终疑心是她雇人杀害了叔叔。 因而当鱼婆派人来邀请阿最投靠她时,阿最感到万分恐惧,再也坐不住,怕她要斩草除根,连自己也不放过。情急之下,阿最才委身投到疤十三门下。 疤十三那个人,实在不是一个好主子,从来刻薄寡恩,苛待手下,只是他的人脉广不可测,能摆平许多别人摆平不了的事,一众才敢怒不敢言,继续跟着他。阿最正是看中了他的人脉背景,可以保护自己性命无虞,才去投奔的。后来也因为他的刻薄,所以当阿最决定出卖他时,根本没有丝毫的心慈手软,犹豫停顿。那么短短几秒钟的思考之后,阿最就由他的救命恩人转身变成掘墓者。 疤十三非常认可阿最的实力,他没有太过刁难自己,由此阿最在他那站稳了脚。阿最利用这段时间,四处取证,不辞辛苦地调查了一年,调查叔叔的死和鱼婆是否有关系,结果是相反的,所有的证据都指证鱼婆是无辜的,清白的,她和这件事毫无牵扯。叔叔的死的确是一场真真切切的意外,和任何人都没有半分的关系,只和酒有关系。 利娅与妈妈 今天小雨,不宜外出。 昨天广播已将这个不好的消息传递进城市的每一户人家。城中的普通市民热衷在周末驾车到郊外野餐。这场不受欢迎的雨,无情搅乱了许多人筹备了一个星期的计划。 但昨天下午将要分别时,利娅特意告诉阿最,她想雨天爬山,那样别有一种情趣。阿最倒是无法感同身受这种朦胧玄乎的情调,却准时出发去接利娅,忠诚地履行作为司机的职责。 利娅满腹心事地坐在吊椅里,脚尖触地,轻轻使力,吊椅便前后微微摇晃着。她的一双眼睛空洞无神,盯着灰蒙蒙的天空,似有无数思绪悠悠,欲要吐露。屋外细雨连连,细腻无声润湿城市街道的每一块砖,草木的每一片叶子。那只橘猫身子团成一圈,缩在檐下,失去探索世界的精力,只是偶尔会竖起尾巴,表达对困束的不满。 利娅在静静等候着阿最汽车的喇叭声。 每一个熟悉利娅母女的人,都心中有谱,知道利娅从来不爱这些金子银子的,也不爱宝石饰品。但是她的妈妈却爱到疯癫,越是闪亮亮的东西,越欲罢不能。如果有了这种刻板的印象,回来再审视利娅今天的衣束,他必定惊掉下巴。 利娅盘起昨晚刚烫的头发,斜分刘海,顺着头发的自然长势,将左侧的头发一根不剩地全压到右侧,再将发尖一齐归至耳后,似在有意模仿城中那些贵妇们流行的发髻。脚上一双米色的高跟鞋,品牌商独家定制,世间仅此一双。一件百花暗底旗袍,由城中的老师傅花三个月的心血,连夜赶工设计裁出。脖子上挂着一串耀眼的珍珠项链,两只耳垂上也各佩戴一颗,珍珠颗颗圆润光洁,想来价值不菲。 这身由头至脚的装扮,分明是她妈妈的旧影重现,那些人也许会这样在背后窃窃私语。 利娅不在乎他们会议论什么。 这一刻她的眼里,心里,只有这场雨,漫天的细雨。 隔了三年,相同的一天,相同的细雨,利娅觉着这是上苍的恩赐。 一辆黑色的车从公寓前开走,车主人是莫老太太的娘家侄子,他常来看望莫老太太,不过今天实在来得太早。 利娅没在抽烟,她于是轻轻向车子吹了一口气,至于它代表是福是祸,利娅没有力气赋予,留着日后再说。 阿最到达楼底,他摁响喇叭。 听到信号,利娅抿嘴露出一缕苦笑,她想着如果是三声接三声的节奏,那该有多好。 利娅慢腾腾爬起,走到玄关,忽的想起什么,蓦然停住,她缓缓扭身,面色哀戚,看了一眼客厅的墙,那面墙上挂着一幅色泽鲜艳的油画。 油画下是一张地图,上面许多红色的圈圈。地图往下,一张普通的案几,上面立着两只造型优美的长颈玻璃花瓶,北边的那只瓶子插着六枝新摘的百合花,另一瓶则插着十四枝。 六和十四,两个数字正符合今天的日期。 油画里女人的身份是利娅的妈妈,画中人的年纪定格在三十八岁,她静静坐在沙发上,身体稍稍左偏,两条雪白的手臂抱于胸前,她的面容平静,容貌美艳动人,雍容华贵的气质溢出画外。 最令人叫奇的,她所佩戴的首饰以及衣裳穿饰,和利娅此时身上的一模一样,仔细分辨,好像就是相同的一套。 利娅默默望着油画,许久,她轻轻道:"妈妈,又是一年忌日,好久不见。"然后果断收敛起眸中的哀伤,拉开门,走了出去。 今天是妈妈的忌日,又逢漫天细雨,她决定尝试去破解那个困扰在心头,长达三年的谜团。 利娅方从电梯走出,就听到身后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哦的尖叫,她掉头察看,眼前却是漆黑一片。利娅揉揉眼睛,眼珠往外瞪大了看,才瞧清楚原来是莫老太太,她仍躺在那张摇椅中,脚边仍是那一只竹篓,只不过此刻竹篓里面是空的,没有盛花。 "你吓我一跳。"莫老太太说。 利娅嘀咕一声:"你才吓到我了。" "你的背影从远处粗一看,我以为是你的妈妈又活过来了,差点以为自己碰见了鬼。"莫老太太顿了顿,颤颤着从摇椅里爬起,一步步靠近利娅,从黑暗的领地中迈出。 莫老太太从黑暗里移出的那一刹那,利娅是极度震惊的。才几个月而已,利娅觉着至多只有两个月未见,莫老太太回镜湖的别墅休养才两个月而已,可她浑身散发的颓靡气息,已经非常浓厚。 常听说人的衰老是骤变的,日日夜夜点滴累积,接着在某一天因为某一件事,在某个节点,情绪的起落牵动诱发出了这股积累的能量,席卷全身,整个人会从一种状态完全蜕变成另一种状态。 利娅猜,莫老太太最近应该遇到极其不顺心的事了吧,据说只有愁心耗力的事才能催人遽然衰老。 莫老太太摇头:"不过就算你是鬼,我也不怕的,我不再惧怕这个世界上任何的东西了,不管是阳间的还是阴间的,反正我这么大的年纪了,用不了几年,就要化作灰烬,成为一只名正言顺的鬼魂了。真的有鬼现身的话,权当提前相识了,我倒是很想顺便问问她,阴间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是方是圆,是冬是夏,一切问清楚了,好早做准备,不至于到时手忙脚乱。" 利娅一阵恍惚,好片刻过来才有反应,她在心底质问着自己,莫老太太是在和自己说笑话吗? 冰寒了一整夜的心,出现融化的迹象。至少,莫老太太对自己的态度已有改善,总能算作一天良好的开始。 利娅心平气和地说:"奶奶,谢谢你的百合花,真的很漂亮,也十分好闻,放了一夜以后,满屋子的空气都染香香的。" 昨夜利娅烫完发回家,看见门前摆着一束花,尽管旁边没有留下送花者的信息,可利娅知道这栋公寓里,除了莫老太太,不会是别人了。 利娅很想立刻去致谢,又怕新的发型会吓到她,便想着明天,发型换回来,再去感谢,不想在这碰到她。 利娅用手欢乐地比划着,这是实话,当然也少不了奉承莫老太太的成分:"香到整间房子都轻盈盈的,砖缝松动了,每面墙似乎要独自裂出来然后浮起来,飘在半空。" 莫老太太毫不手软,立即迎头泼了冷水:"你喜欢就好,不过会喜欢这种百合的人还真是不多,至少我没碰见几个。我决定从明年起不再种了,烦它的味道太过浓郁,两腿乱蹬地往人的鼻孔里钻,鼻子和脑袋通通熏得生疼。不过你毕竟是年轻女孩子,不比我,大半截身子入土了,骨头软又脆,受不住这香的折腾,你们平常喷的香水,抹的脂粉的香味嗅着,应该都比它更味重。" 莫老太太一如既往的出言刻薄。 啊,原来是自己误判了,利娅扫兴地自嘲,莫老太太其实一点未变,仍然对自己话中带刺,暗含讥讽。原是自己太过多情,一两句平和的话就想入非非,说到底是自己太想得到她的原谅,才会过度的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莫老太太问道:"好长一段时间,你没有来家里探望我了,半年?还是更久?哎,你要体谅体谅我,人的年纪一大,日子就过钝了,一年和半年,再分不出区别了。二十年前和三十年前,似乎是同一天。你最近是在忙什么事情?" "是啊,今年的学业比较繁忙。"利娅忙不迭搬出一个借口搪塞,生怕烙上轻视她的罪名。 "真的?可是平常我仔细观察你,不像那种废寝忘食,囊萤映雪,发奋苦读书的人啊,我听陈夫人说,你上学不到两年,丢书包丢了三四次。我已经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快进棺材了,大风大浪的世面见过不少,还真没碰过几个常丢书包的好学生呢。" 利娅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只能在心里使劲埋怨陈夫人是标准的长舌妇,口水喷遍了整栋公寓,凡是走过之地,必要留下口水。 "虽说今天是你妈妈的忌日,可也不必打扮的和她一样吧。"莫老太太说着。 "你竟然记得她的忌日?"利娅露出惊状,昨天见到花,利娅便这么想了,可她又怕是自己想太多,毕竟她和妈妈一向不和。 "那当然,不然昨天我为何要突然送给你那二十枝百合花。"莫老太太反问。 利娅的心底又流过一股暖流:"妈妈她和你说过她喜爱这种百合花?" 莫老太太摆手:"没有说过。但你妈妈的喜好很容易猜中,根本没有一丝难度。她喜欢的花是越香越好,首饰衣服越贵越好,是吧?"莫老太太一撇嘴:"昨天我闭着双眼,在露台,百花中间嗅了一圈,嗅到香味最冲鼻的,睁眼一瞧是这种百合花,我想一定是它了,便剪了二十枝,扎成一捆送给了你。" 利娅摸摸脖颈,她彻底聊不下去了,看来果然完全是自己的错觉。 谁打烂的摊子只能由谁收拾,莫老太太打破了僵局:"你这通身的一派贵气,你是要去哪里?" "爬山。"利娅回答。 "爬山?"莫老太太扬起狐疑的眼神,上上下下来回扫视,张口问道:"爬山哪有穿高跟鞋的?你学会骗人了。" "是啊,去爬山哪有穿高跟鞋的,又累又重的,可是偏偏有一些人就是穿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可笑不可笑?"利娅喃喃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很快,她重新昂扬起来,带着轻快的调子对莫老太太说:"司机已经在外面等着我了,我先走了,奶奶再见。" "久等了。"利娅款款飘到车旁,坐到后排,依然是带着如常的笑脸向阿最说,好了,走吧。 和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丛笑容,似乎并无不同。可不知原由,她绽笑的那一瞬间,阿最怀疑起自己的耳朵,那一声欢笑中竟隐隐含有悲凉的底色。 槐山寺位于城市的西郊,平日里香客就少,适逢雨天,更是人影难觅。轿车畅通无阻,没有遇到堵塞。 下了车,利娅一个字没有说,就往台阶上走。 阿最斜头遥望,见到一条石阶环绕山腰,蜿蜒伸向山顶,石阶两旁生长着无边无际的竹林,竹海郁郁葱葱,细雨滴打在竹叶上,微风压过,竹叶半翻,雨滴跳出一条带弧度的线,沙沙的响声此起彼伏,浑若一场奏乐。 阿最停好车,从车头绕到后面,为坐在后排的利娅拉车门,他这才注意到,利娅的脚上竟然是一双高跟鞋!阿最震惊不已,她是疯了吗?穿高跟鞋爬山,她是被那个古怪的老太太传染上怪病了吗? 她从公寓出来时,阿最乍见她旗袍加烫发的崭新形象,已是吃惊不小,此刻,高跟鞋爬山,阿最更是诧异到极致。 也许她是心血来潮,阿最觉着只剩这条理由了,就像她自己说的,雨天爬山,别有一种情趣。肯定三心二意地随意爬两阶,举起伞转两圈,大小姐嘛,都是怕累的,累了就会放弃,会折返的。 二人各撑一把油伞,在一片雨声中,一前一后开始登石阶,两人没有交流,只听到四周淅沥雨声,踩踏石阶蹦出的脆响。 果不其然,只走了五分之一不到的石阶,利娅很快的体力不支,她曲下身子捏捏腿,捶捶腰,揉揉脚踝,稍作歇息,直起身子再继续前行。只是,越到后面的路,她停下休息的频率越高,喘息而造出的杂音也越大。 于是后半截的路上,伴着他们的除了雨打竹叶以及高跟鞋的踏响外,又多了一样声音,利娅吭哧吭哧的粗重的呼吸声。 阿最始终立在利娅的后面,不过两节台阶的距离。利娅此刻所承受的全部苦痛,阿最尽收眼底。每每阿最觉着她快坚持不下去了,要倒在石阶上了,利娅大口大口呼吸后,又摇摇摆摆站起来,瘸瘸拐拐地重新出发。 一个弯接一个弯,利娅咬紧牙坚持着,她的两颊渐渐潮红,呼吸完全紊乱,不时夹带着痛苦的咳嗽声,不需要看,光是听,就知道一定是累得不轻。 "我背你上去吧。"阿最心有不忍,这是他唯一一次的主动施以援手。 利娅甩甩手,强咬着牙拒绝:"我没事,还能再走。" 阿最只能束手旁观,看着她开始用手,起初她只是偶尔点两下台阶,平衡身体,后来她几乎是用爬的姿势往上攀了。 历经万难,终于走到终点,到达寺庙门前,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这一程路,对爬的利娅是一种折磨,对旁边看着的阿最也是一种折磨。 门前一排石凳,可以休息,利娅的屁股刚碰到石柱,全身如烂泥般化在石凳上,她紧紧抱着石凳,浑身不停地抖着,她的小腿上的肌肉已有轻微的痉挛现象出现。 阿最没有坐下,他看着躺在石凳上的利娅就如一只浑身伤痕的小猫,眼中写满哀伤,他的心里更是发痛。 阿最的不能自控 晚上,阿最躺在沙发上,只要他闭上眼,黑暗中,他的脑海就会飘出这幅场景,纷乱的细雨,数不清的台阶,倔强地女孩,一袭百花旗袍,一瘸一拐地走着,咳嗽,喘息混杂在风声和竹叶声中,刺耳。 那座庙一定和某件伤心往事息息相关,阿最根据利娅的行为,尽力作出最合适的解释。不过这个解释又带来一个新的疑问,这件往事会是什么呢?阿最无法解答。 这个疑问缠绕了他一夜,早上起床后,继续困扰着他。洗漱时,这个疑问从脑海里跳出,变成一个个泡沫写的字,飘在镜子上,吃早餐时,疑问由牛奶一滴滴组成,摆在盘子里,它始终困扰着阿最。 阿最换好鞋子,走出门,正拧钥匙上锁,忽然他闻到背后冲来一股浓烈呛人的香水味,他转身一瞧,看见一对夫妻正走下楼来。 妇人看到阿最从屋里出来,围过来问道:"你是这屋子新的房主。" 阿最敏锐地察觉到她有话待说,于是随口应道:"对。" 妇人闭眼念道:"菩萨保佑,总算是换了主人,年轻人,你可是不知道,前房主,那一对母女有多么的招人厌烦,尤其是那个当妈的,一把年纪了,还成天成天穿的花枝招展,像个□□,不知道要勾引谁,真以为自己是西施了。"妇人说到这里,不怀好意地扫了一眼身旁的丈夫。 "小伙子,她肯定为难你了吧。"妇人的口吻满是同情。 阿最摇头:"还好,交易的过程比较顺利,也许是她们急于售卖,没有多讲价,一口答应了。" 妇人大为惊讶:"不可能吧,那女人把钱看的比命还重,会很爽快?" 妇人又是挠头又是皱眉,突然,妇人表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妇人压低声音,靠向阿最:"我猜,她们母女两肯定是得罪了人,这是真的,这所房子有过火灾,火灾前几天,我没有胡说一个字的,不只是我,另外还有几个邻居,都看到了。" 阿最连忙追问一句:"看到什么?" "看到脖子上有一道疤的人总在附近转啊,那人呦,看着就凶得不得了,背地里坏事一定没少干,恶贯满盈。那个人走了以后没几天,这家屋子就着火了。"妇人一脸的嫌弃。 "着火!"阿最一惊。 妇人笑笑:"没事的,她家后来重新粉刷装修过,不妨碍住的。哦,所以是这个原因,房子曾经火烧过,所以急着脱手,难怪她那么爽快就卖了呢,狐狸精就是狐狸精,帐永远算精精细细的,别指望她能吃亏。" 得出这个结论后,妇人心满意足地拽着丈夫离开了。 阿最站在原地,他意识到一样之前一直忽视的现象,利娅似乎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妈妈,她常常说起她的叔叔,但是每次说完叔叔,总会跟一句,她的爸爸同样厉害,可关于她的妈妈,哪怕一个字也没有涉及。 会不会那个寺庙,和她的妈妈有关,难道她的妈妈在那出家为尼了? 怀着这种诡异的想法,阿最走下楼梯,在公寓前,接上利娅,往学校出发。两人各怀着一摊心事,一向喧闹的车内,竟然寂静到呼吸可闻。 思索再三,阿最先开了口,他一直觉着那个邻居的话,充满蹊跷:"你租给我的那套房子失过火?" 利娅纳闷:"你瞧出来了,怎么瞧的?明明粉刷匠的手艺很妙,完全遮住了痕迹。" "是很好。"阿最很小心地切入正题:"还没听你说过你妈妈呢。" 利娅心口刚刚结疤的伤口,又开始了流血:"她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你妈妈似乎和邻居的关系不太好,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女邻居。"阿最不便直说其名,只能模糊地影射。 "你怎么知道我妈妈的这些往事?"利娅面露吃惊。 阿最无言以对,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利娅冷笑一声:"肯定是从莫老太太嘴里听来的,对不对?哎,她一直不太喜欢我妈妈。莫老太太和陈夫人的性格不一样,她没有在别人背后乱嚼舌头的坏习惯,可我知道她心底,瞧我妈妈是一万个不顺眼。不怨她,怨我妈妈,平白无故地往别人家跑,胡献殷情,当别人瞧不出她的小心思,她自己蠢,把别人想的和她一样蠢,连带着别人对待我也不冷不热的,充满偏见。" "希望她……"利娅的声音逐渐低沉,再说话时,两眼已经发红:"在她心底,终究没有原谅我们母女两个。" 这段日子莫老太太对利娅的态度渐渐好转,不温不火的,这使利娅暗生欣喜,她觉着莫老太太也许已将往事释怀,同自己和解。原来是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她在背后谈起利娅的妈妈,仍是带刺的,可见她依然十分记恨妈妈。 阿最自知失言惹祸,他始料不及随口的一个问题,竟引发巨浪般的反应,踩到了利娅内心的某处痛楚。 阿最决定沉默是金,可利娅却一吐怨恨:"她和我妈一向不和,不,错了,是我妈妈跟谁都和不来,除了余二的妈妈,左姨。左姨为人心宽,只有她能够忍受得住妈妈持续的显摆奚落,经得起她糟践。她耳朵阔,转眼就忘。我妈整天炫耀刚买的名牌包和化妆品,高定的衣服。连余叔叔她都经常奚落,从前余叔叔没有家业,她嘲笑余叔叔没本事,后来余叔叔千辛万苦,做大了生意,她又搬弄是非,背后诋毁余叔叔。她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了,下葬的那天,除了左姨,别的人没有一个来瞧她一眼。" 说完了妈妈,利娅还想说爸爸,妈妈的忌日已经过去一天了,利娅足足等了一天一夜,但始终不见爸爸的踪影,没有电话打来,可见爸爸没法这件事挂心上,也不待见妈妈。 不过爸爸凭什么不待见她呢?利娅很想冲去镜湖问一问。可自那一夜后,爸爸的那丛白发就如附在青石上的白菌,湿腻腻黏在利娅的心底,时刻往外散发着种阴冷潮湿,制约着她的行动。她再没有了那一天胡乱纠缠的戾气和勇气。 "算了,别去学校了,我没那心思上学了。"利娅突然说。 "我送你回去吧。"阿最提议,他想补过。 "不,去青山湖。顺着这条道往前直走就是了。"利娅冷着脸。 青山湖在远郊,虽然四周荒无人烟,但是景色很美,勉强可算是散心的好去处。不过那里偶有贼匪出没劫道,但阿最想有他在一旁护着,应该不会有事的。经过一番权衡,阿最驶向了青山湖。 一路,利娅不停催促阿最开快些,更快些。 "已经很快了。"阿最极力安抚着利娅。 "哈!这也叫快,你是多怕死啊,你从前的雇主一定是个大大的怂货吧。"利娅的话很刻薄了。阿最强压着性子,愤愤地望一眼窗外,尽量让怒火喷到外面去。 后面传来刺耳的轰鸣声,一队摩托车疾驰而来,那轰鸣声在向阿最作警告,别挡道,快让开。 可是阿最并没有避让,被利娅一顿放冷箭后,他的肚子里也积满了气,不能朝利娅发去,还不能朝你发了?你要是敢撞便撞,死伤的又不会是他和利娅,怕什么。 摩托冲到车后大约十米远,紧急刹车带转弯,可是速度太快,没能刹住,撞到路边的土堆上去了。 阿最将车停下,指着土堆对利娅说:"看到了没,那就是太快的下场。" 利娅耸肩,哼笑一声:"还不是你害的。" 那个人晃晃悠悠站起来,后面赶来的人赶紧将他搀稳,他晃晃脑袋,抖抖身子,把灌进衣服里的沙子抖出来。身体应该并无大碍,他一把推开搀着他的人,恶狠狠地瞥向汽车。 利娅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妙,他们一定会来报复的,利娅急急拍打着阿最的肩膀,催他快走。 阿最无动于衷,他心中正蓄满了怒火,正好可以拿他们出气。阿最数了一下,一共六个小混混,赏他们每人一腿,外加一拳,应该就够了,差不多一分钟能搞定,如果其中一两个特别耐揍,也许会多花一分钟,总之不碍事,问题不大,可以高效解决。 利娅哪能去洞悉阿最的气定神闲,她抓住阿最的手臂,使劲摇着:"你这人真是的,惹出来大祸了,还不赶紧快跑!"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六个人已杀气腾腾地将车滴水不漏地围住。 那个栽进土堆的,戾气满满地脚踹车门。 利娅望着车外一张张的脸,觉着眼熟,仔细想想,原来是经常和余二在一块的那群人,尤其是这个瘦脸的,刚才栽进土堆里,利娅见过他,总是走在最前面,想必是这群人的头。 阿最正要下车,一举将他们解决,利娅却拽住了他:"你别管,我有法子了。"说着,就去推车门。 阿最愣了一下,立刻去拉她,然而慢了一秒钟,利娅已经打开了车门,迈出去了一条腿。阿最迅猛地从自己那一侧的车门冲出,奔到利娅身前。 瘦脸男子见到利娅,脸色立即变了:"哎呦,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是云姑娘啊。" 利娅原本还想将余二抬出来,拉近和他们的关系,没想到他们竟记得自己。利娅舒了口气,阿最可犯难了,如果他们认识,那么自己是动手还是不动手呢。 "哦,是啊,你们今天又出来玩?"利娅看了一圈周围的人:"怎么,余二没来?是你们没叫他,这种好事漏了他,他肯定会非常生气的。" 瘦脸摆摆手:"喊他了,可他非说酒店忙,缺不了人,不能来。这借口他用了很多次了,明明是他的车技不行,怕丢人。" 其他人默契地跟着哄笑起来。 利娅也掩嘴轻笑,她见气氛热络得差不多了,才说:"哎呦,对了,你刚才没摔坏了吧。" 瘦脸拍拍胸脯:"哪那么娇弱了,一个跟头就坏了。我身体强着呢,再摔两个也没事,你不用自责。" 利娅舒了一口气:"那就好。要是真摔坏了,我可要自责一辈子了。咦?你们骑车一向这么快吗?" 瘦脸的点头:"是啊,你害怕了?" 利娅拿出硬气的一面:"不怕,我今天很想尝试尝试,什么是风一般的速度,你们可别让我失望。" "那有什么难的。"瘦脸把摩托推了过来,拍了拍皮座:"上来吧,我带你跑一圈,保你满意。" 利娅回身向阿最说:"你先回去吧,今天你可以提前下班了,你的速度太慢了。他们是我朋友的朋友,会送我回去的。" 从头至尾,阿最没有说一句话,他就像一名老谋深算的棋手,岿然不动地注视着棋局的演变,以及每个对手面部细微处的表情,很快,阿最就感知到了危险,来自他们的眼神深处的邪恶,掩饰在无辜的笑容下面。 阿最伸手,想拉住利娅,阻止她的行为。但是利娅的情绪显然正处于悲伤吹扫过后的亢奋状态,妈妈的忌日,爸爸的漠然,两种悲伤笼罩下,利娅想找刺激,最好是可以赌命的刺激。利娅甩开了阿最的手,跳上摩托,对瘦脸的说:"快,快,快,我想要最快的。" 接着,利娅又转头对阿最说:"你先走吧,玩累了,他们会送我回家的。" 瘦脸的接话:"是的,会好好送回家。"他说完这话,和身边的人互相交换眼色,那些人的嘴角浮出难以觉察的奸恶笑容。随即,他们扬长而去。 阿最看见了恶龙出穴。 阿最立刻冲上车,全速冲刺,冲到了他们的车队前面,一个急转,汽车横在他们前方,堵住了去路。 阿最踢开车门,腰间别着枪,向那个瘦脸的摩托车走去。走到摩托车旁,阿最一个大力把利娅拽下来,利娅根本不知身处险境,还要反抗,她捶着阿最的肩膀:"你疯了吗?你要干嘛!你弄疼我了!" 瘦脸的见状,立马下车,阿最不由分说,狠狠一脚踢在他的胸口,瘦脸的往后一倒,正好撞到摩托上,连人带车一起栽在沙地里。 其他五个人看见,撸起袖子,就要围过来。 阿最举起枪,朝空中射出一发子弹,一只恰好飞过的乌鸦应声掉到地上,所有的人死寂一片。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阿最拽着利娅离开,不敢动弹一下。 和解 阿最把利娅强塞进车里,风驰电掣地把利娅送至公寓楼下,速度快到利娅不敢眨眼,似乎在报复利娅刚才的嘲讽。 利娅使劲推开车门,争分夺秒地跳下车,她再无法忍受,在车里多待一秒,她的窒息感多重上一分。利娅发泄怒意地重重地关上车门,而阿最也不作多一刻的停留,立刻将车开走。 二人无声无息中联手,默契地掀起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利娅走出山动地摇的架势,进了公寓楼,迎面却碰见了莫老太太,她不知什么时候回出现的,正坐在摇椅里。利娅垂下眼睛,不去看她,掩耳盗铃式的祈祷她也瞧不见自己。然而,她很明显注意到了利娅,随着利娅的而移动,利娅只能闷闷丢下一句,奶奶好,睡觉啊。丢完,利娅就要往电梯里钻。 "你停下!"莫老太太厉声一喝。 利娅的叛逆心正熊熊地烧着,即便是阎王鬼差此刻来了,拿着生死簿喊她止步,利娅都不愿听进耳朵,她依然不管不顾地往前横冲,不仅没慢,跑得反而更快了。 莫老太太竟颤巍巍地站起,迈着蹒跚的步伐,紧追不舍,勉强在电梯到达前追上了利娅,牵住利娅的手臂。 利娅逼到了墙角,她一边暗暗咒骂电梯来得太迟,一边硬着头皮转向莫老太太,强挤出一脸笑意:"奶奶你有什么大事必须立刻说吗?我还有急事呢,我很忙的。" 莫老太太费了一会功夫才把气息喘匀,质问:"你为什么车开那么快?" 利娅的气还没消下去呢,莫老太太这一问犹如提油救火,让利娅又烦恼起来。利娅心里怨怨地想着,又不是我开的车,要找你找阿最去,你找我干吗,你要是找到了他,顺便替我骂几句,他干什么呢!再说了,即便是我开车,我爱开多快,你管得着吗?轧的又不是你家的路,耗的也不是你家的油,你来心疼什么。 当然,这些怨气十足的话,利娅只敢让它们在心里滚几圈,吹成泡沫,最后炸裂,化为了乌有。 莫老太太活了几十年,她如何能看不出利娅现在心里所思所想,莫老太太尽量平和自己的态度:"那样容易出事的。" 利娅很是诧异,脖子往后仰着,问道:"奶奶,你是在关心我?" 莫老太太流露出责备之意:"是啊,你干嘛这么惊讶,难道我平常没有关心你吗?" 利娅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揪了揪嘴,双眼盯着脚尖。 "好吧。"莫老太太觉着确实这通话连自己也欺瞒不过,干脆改口承认:"不过那是有原因的。" 利娅倒是很愿闻其详。 莫老太太摸了摸她的老花镜:"起初的日子,我确实十分厌恶你,你天天来看望我,不禁令我想起你的妈妈。你的妈妈,你该最知道,瞧人从不瞧正脸,只会瞧腰。腰上的钱包若是鼓鼓的,一脸的和风细雨,温柔相待,钱包要是瘪的话,就是寒风秋雨,恶言相对。她为何天天往我家中跑,她的野心你应该清楚吧?不过后来,我渐渐发现,你和你妈妈完全是两种不一样的人,除了漂亮,没有别的共通之处。" 利娅羞的涨红了脸,手不停地去揪衣角,能有什么原因?不就是她瞧见莫老太太无儿无女,没了丈夫,孤家寡人的,家财无人继承,心生邪念,想讨好莫老太太,盼着日后能分一杯羹嘛。 莫老太太摇头:"可惜,她的手段太容易让人一眼看穿了。我年轻时碰见的那些坏女人,手段可高明多了,故作可怜,佯装清纯,背后煽阴风。可招数再多都斗不过我,让我一招招拆解了。也许是因为她们没有你妈妈那样美丽的皮囊,如果她们有的话……" "你就斗不过她们了?"利娅怯怯地问。 莫老太太提起拐杖,狠狠地戳了一下地板:"怎么可能!我年轻的时候,就是又有皮囊又有手段,还能有谁比过我去。我想说,如果她们有的话,肯定会输的更心服口服些,此生铭记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道理。" 利娅两边的嘴角似有重物坠着,严重地往下撇。莫老太太瞧她的模样,明白她肯定又钻进自己的小心眼里面去了,背负起她妈妈的过错,觉着别人因为妈妈而万分厌恶自己。 "你妈妈也有许多优点的。"莫老太太很诚恳的说:"至少她一向是坦诚的,而且坦诚得可怕。此生此世,八十载的岁月,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坦诚,毫无城府的人,令人非常感动。" "坦诚?"利娅狐疑地望着莫老太太,一时间竟辨别不清是褒是贬。利娅很难想象,莫老太太竟会将这个正面美好的词汇附会到妈妈身上,二者挂钩连接之时,利娅感到一丝诡异的不协调。 "毫不遮掩自己的贪婪和粗浅刻薄,某个角度来看,其实也是一种坦诚,不是吗?"莫老太太望着利娅。 利娅举手扶住额头,她觉着自己真是障业了,脂油迷塞了心窍,居然心生那么一点指望从莫老太太的嘴里听到两片好话,气着气着,利娅无奈一笑。 "那些日子,你每天拜访我,是为了替你妈妈赎罪吧,其实你没必要为你妈妈的罪过心怀愧疚,她犯的错和你无关,即便你是她的女儿。如果罪责需要代际继承的话,那我们每一个人生来都会背负着几件。"莫老太太直视着利娅。 莫老太太的眼神携带着她的体贴话,射中了利娅最柔软的内心,利娅极是受用。她心怀期待地问:"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和我妈妈的目的是不一样的?" 莫老太太想了想:"因为你比你妈妈还要坦诚,更容易一眼看穿。" 利娅此刻心中只有满满的恨,她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憨,同一个坑,只间隔两分钟,竟然能连续掉进去两次,天底下还有比自己更蠢的人吗? "你还记得每天和你说的祝福话?"莫老太太问。 "好运……?"利娅转了转眼珠,结结巴巴地回道。 莫老太太一笑:"我就知道你肯定没有听清楚的,如果你清楚就不会说出那些话了。世间美好,平安归来。" 世间美好,平安归来。 利娅站在原地,静静出了半日的神。她细腻地品味着这八个字,字虽已入心,却口齿留香,韵味犹存。电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人群进进出出,纷纷抛来的眼神充满疑问,利娅全然不顾。 莫老太太提着竹篓早离开了。利娅一路念叨着回到屋里,她换了鞋,在淋浴间冲洗一番,走去阳台,躺进吊篮里,缓慢地吐着烟,翻来覆去地琢磨这句话。 俗话说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此刻利娅体内似有一团用之不竭的暖流在全身上下游走,连凉风扑在身上,都失去了寒意。 消化完这股暖流,利娅定下心,想着白天的事情,她梳理出和阿最结怨的症结,阿最显然认为那些人并非好人,所以此事的罪魁祸首,是余二。正是他那天的一通辩白,才使自己对他的摩托同伙们放下戒备,无限信赖,为今天和阿最的冲突埋下祸根。 想明白后,利娅杀气腾腾地走到电话旁,拎起话筒,拨了过去,问及这些人的来历。 余二嬉皮笑脸的还是那套说辞,说他们都是清白人家的孩子,绝对没有糟糕的过往,不仅没有,他们的成绩还特别好,常受学校的赞扬,只是因为爱摩托才聚到一起切磋技术。 利亚粗暴地打断了余二的话:"我要听实话!" 余二默了默,向利益坦露实情,这群人彻头彻尾是一帮不学无术的公子哥,胆大妄为,除了人事别的什么都干,他接近他们,完全是余叔叔的推动,希望能搭上这条人脉,为自家的生意。 "你为什么骗我?"利娅拿出莫老太太质问自己时的气势。 余二也觉着委屈:"我怕你嘴一漏,泄露给我妈妈,她知道了,一定会跑去和我爸闹的。" 提起余叔叔,利娅的怒气稍稍止住了,她到底还是没将莫老太太的话记进心里,融于现实生活中,惯性地因为她的妈妈,在余叔叔前矮了一节,利娅降低调子,怒中带嗔:"你险些把我害惨了。" 利娅将今天下午的事情,那帮人如何邀请自己,阿最如何阻拦,她又如何与阿最起隔阂的事说出。 余二在那头听急了:"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了,要是有事,我能好好地在这,捏着话筒和你说话。害我这么信你,你却说瞎话。"利娅气鼓鼓地抱怨。 余二的声音忽然惆怅起来:"是啊,你那么信我,为什么呢。" 利娅听着莫名其妙:"什么为什么,挂了!" 来龙去脉算是摸清了,可利娅的头疼历程也开始了,毕竟她刚刚错怪了阿最,还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阿最一定窝了一肚子的火,没处发呢,该如何挽回弥补呢? 利娅站在阳台边,夹着烟,朝着来往的汽车大口喷烟雾,小声威胁道,都快给个主意,否则我的诅咒力度会更加恶毒哦。 关系的飞跃 利娅早起后,有些鼻塞头重,必然是昨天阳台上,吹风吹凉着了,看来心中的暖流再强,也扛不住寒风的侵蚀。 利娅甩甩头,振作起来,今天有大事等着,身体不能垮掉。 利娅从街边买来六只气球和一支黑色粗彩笔,她的道歉小心思是在每一只气球上分别写下一个字,六只气球连起来读就是"对不起""消消气"。 写完毕,利娅将气球依照顺序绑紧,再用一根长长的红色毛线将原来的六根线束成一条,并且扎上一根乌鸦的羽毛,利娅笃定,阿最会即刻洞悉自己的心思,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真正的东风。 九点。 阿最说过,平常休息在家时,每天的这个时间点,他习惯坐在窗前,静静欣赏这座城市的景色。利娅默默祈祷阿最没有食言,今天的他,即便生着气,也会受生物钟的强烈怂恿,稀里糊涂地往那一坐,如果不坐,浑身痒痒。 对,最好有这么一只善解人意的小虫子,嘴巴大大的,牙齿尖尖的,咬人疼疼的,却没有一滴滴的毒,不留后遗症。只要阿最坐在别的地方,就马不停蹄地爬过去狠狠咬他的屁股一口。不论阿最走到哪里,虫子就爬到哪里,一路跟着咬,形影不离,直到把他撵到窗边。 祈祷结束,利娅对着窗户大吹三口气,就像在吹灭蛋糕上的蜡烛。 时间一到,如同放风筝,利娅一寸寸地放长手中的线,气球一寸一寸飘高,按照预想去到阿最的窗前。山腰的风势比山脚猛烈一倍有余,风不仅强,还毫无章法,四面八方地肆意胡刮,一会往东吹,一会向西吹,风力也不稳定,时大时小。 这可苦了利娅,利娅只能根据风向和风势不断调整自己站立的位置,东晃晃,西摇摇,气球往上飘过了,往下拽拽,一番又蹦又跳,终于把气球固定在窗户前。 可是在风中固定一串气球怎会是一件容易的事,利娅作出了各种滑稽的姿势,前一刻是拔河,一会又像纤夫拉船。 突然利娅感到手中的线一硬,她仰头一看,一只大手握着剪刀凌空伸出,手抓住了线并剪断,将所有的气球全部拖进屋里。 利娅两眼突突冒着兴奋的火花,倏地松开手,由着红线在风中垂直飘荡,利娅猿猴攀树般冲上楼梯。利娅一推门,果然开着。不知道是他的旧毛病固执未改,还是刚才特意为利娅开了门。 不管了,利娅顺利进来,她看见阿最仍是那个姿势坐在窗前,头上飘着自己的那串气球。利娅将手指比成枪的样子,嘴里轻轻念一声,咻,接着拼命地一阵鼓掌:"非常厉害的枪法,简直李广再世。" 阿最没有答话。 利娅讪笑两声,瞧瞧客厅,到处系着气球,好好一间屋子,搞得像蒲公英似的,使人觉着随时会塌,转过脸,利娅竖起大拇指:"你的装饰风格实在独树一帜,过目不忘,我觉着房子整个灵动起来了,好像能飞了。我太认为自己必须要给你减租金,不然对不起你的这番设计和辛苦。" 阿最无视了利娅的重重赞扬:"知道是自己错了" 利娅立刻如泄了气的气球似的,缩手缩脚地坐到阿最身前,不停点头。 阿最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可当他看着利娅的脸,那些话又退了回去,他的脑中只剩一个念头,自己为何要如此生气呢? 阿最被这个念头憋得有些气闷,扭转脖子看向窗外。 利娅却以为他还在赌气,于是伸手把那串气球拽了过来,压在胸前,连同上半身一起轻轻地左右摇摆,嘴中极细声地说:"不要再气了,是我错了,我悄悄给你道歉啦。" 一遍说完,利娅见阿最还阴着脸,就再说一遍。 直到阿最终于绷不住了,呵地一声,笑了出来。 看见阿最笑了,利娅也愉悦地笑了,她松开手,让气球飘到别处了。 利娅乘胜追击地继续奉承阿最:"我真是白长了这一对眼珠了,竟然没瞧出来他们包藏的祸心。还是你慧眼识人,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犀利?" 阿最看着利娅:"我是猎户的儿子。" 利娅立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懂了,这世间不管人还是兽,只要起了歹心,眼神是相同的。" 阿最又问:"你了解他们都是什么人吗?" 利娅沉默了,下颌抵着锁骨,她知道事情的厉害,如果那些人真是所谓的公子哥的话,会闹出不可控制的风波,最终牵扯到爸爸,实在是得不偿失。 余二的叔叔和婶子报社工作,利娅听过,城中的那帮政报记者们嗅觉多么的敏锐,就如以腐物为生的秃鹫,一缕血腥味荡过,立马一拥而上,刨根挖底,掘地三尺,不掘到些什么,决不会罢休。 利娅便说:"找不到的。他们那群人今天在这里,明天又跑到别的地了,没有定数,他们不像猎物,有个老巣,不离不弃的。" 阿最看穿了她的为难,幅度极轻地叹了口气,没有继续逼问,反而望着外面:"今天的天气很适合放风筝,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吧。" 利娅跳了起来:"好好好。" 两人来到一片草地上,阿最举着风筝,利娅牵着线,风来了,二人逆着风一齐奔跑,风筝离了阿最的手,一飞冲天,高高地飘在空中。 跑累了,玩累了,笑够了,两人索性躺到草地上,惬意地歇着。 阿最和利娅头挨着头,闭着眼,反方向地躺在草丛里。微风拂过他们的脸,摆动着四周的小草,似在互相倾诉。柔软的青草包裹着两人的身体,叶子锋利的边缘轻浅地割拉着他们的皮肤,带来一股若有似无的轻微痛感。 风中,利娅能闻到青草粗糙僵直的香气,和阿最身上的独特味道。 阿最哈欠一声,抡直手臂,他的右掌恰巧横利娅的脸前,利娅看到了阿最的手掌布满了老茧,尤其是他的食指。 在一种无法形容的情感的怂恿下,利娅缓缓把手伸了过去,突然出击,一下子握住了。利娅感觉到了阿最的僵直。阿最没有挣脱,也没有逢迎,他就那样愣愣的,僵硬在原地。任由利娅的手掌慢慢覆盖住他的手,直至十根指头紧紧夹到一起。 "谢谢。"利娅的声音极柔。 晚上,利娅安静地睡在床上,她仍保持着白天在草地里的那个躺姿,右手举过头顶,仿佛还握着阿最的手掌。毯子里面似乎也长出柔嫩的草,是草地里的那种草,只是失去了锋利,长长的叶子包裹住利娅的身体,十分舒服,利娅感到了一种缺失已久的安宁。 阿最同样无法入眠,他坐在窗边望着山脚,一盏盏的淡黄灯光,组成蜿蜒的长龙,穿山越河,通往天际。 和利娅关系的突飞猛进,促使他留下来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但是我不去犯人,拦不住人来犯我。现在正有一颗□□埋在他的身旁,随时可能引爆,炸毁自己如今的平静生活,那就是鱼婆,那个女人可是出了名的面慈心狠, 翻来覆去一直想到半夜,阿最最终决定抽空去见她一面,使些手段,让她彻底断了念头。 只是鱼婆的藏身之处并不好寻,鱼婆奉行狡兔三窟的原则,随时备着至少三处的空房子,并且常常更换,每一年都会买进新的,售出旧的,从而保持行踪的隐蔽。 左一块,右一块地拼凑着记忆里残留的零碎信息,当将两片画面连到一块时,阿最倏地记起鱼婆似乎有一处尤其钟爱的郊区小院,一直没舍得卖掉。 阿最循着那个拼凑成形的模糊地址找过去,圈圈绕绕后,他发现了那栋疑似是鱼婆的房子。 阿最并不能完全确定鱼婆住在这里,他轻轻藏在暗处,静静蹲守了小半天的功夫,直到看见一名女佣,牵着一条贵宾犬散步归来。阿最认出那条贵宾犬正是鱼婆的爱犬,外号靴子或是雪子的,阿最记不太清了。由此阿最确定鱼婆的确蛰居在这里。 但是阿最没有现身,去见鱼婆,反倒转身离开。 接下的几天,阿最频繁到来,他登上附近最高的建筑,拿着利娅送的望远镜观察周围地势。阿最爬高走低的,摸索规划出一条路线,可以帮助他尽快脱身,躲掉别人的隐秘跟踪。 阿最可不相信鱼婆那个女人会轻易饶过自己。一旦阿最拒绝了鱼婆的相邀,鱼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百分百会命人跟踪自己,找出自己的藏身之地,然后想尽办法,不惜栽赃嫁祸地将阿最拖下水。 阿最听说了,鱼婆早失去了往日的风光,如今是彻彻底底的光杆子司令。由于警察的持续打击,各种毒品的价钱飞涨,半年前,鱼婆押上全部身家,纠合所有的手下,决定冒险博一笔横财,却惨遭警察精心策划的伏击,几乎全军覆没,羽翼皆除。 鱼婆动用过去积攒的所有人脉,砸进去无数的金钱,捐赠了许多的古董,又推出去几个倒霉的替死鬼,完完整整蜕了一层皮,才勉强达成舍车保帅,脱身自保的局面。 受到如此重创,鱼婆现在正紧锣密鼓地到处招兵买马,壮大实力,做着东山再起的美梦。对于自己,她会视而不见?只怕她使出的手段会比自己想到的更恶劣十倍。 阿最的计划是,想在逃跑的规划路线和利娅的下课路线之间,找到一处完美的交汇点。功夫不负有心人,阿最找到了,就是公园外的一条路。 翌日,阿最顺利打通了鱼婆的电话,他告诉鱼婆,自己会在周三的下午过去和她见一面。阿最故意找了离住处很远的一间公用电话,他并不信鱼婆真有法子能循着电话的位置,顺藤摸瓜找到自己,可谨慎些总是有点用的。 周三的早上,阿最照例送利娅去上学,他悄悄绕行上了一条远路,行到途中,阿最忽然刹车,停在路边。 利娅伸伸脖子,到处打量,问道:"是车坏了吗?" 阿最回道:"没坏。我有一件急事得马上说,我要和你请半天的假。我有一个远房姑姑嫁到城里的东南片区,昨天家里人告诉我,她生大病了,住进了医院,希望我代表他们去探望探望她。" "什么时候去?"利娅问。 "今天。"阿最说。 "这么急,那你明天能赶回来不?"利娅歪着头。 "能,我今天去今天就回。"阿最说:"只是来不及接你下课了,需要你等等我。" 阿最指着路边的一块空地:"就这里。放学后,你自己开车来到这里等一等,很快我会赶来汇合。" "到这等你?"利娅很是惊讶,她狐疑地望望四周,除了大丛的杂草,一条脚踝深的小河,以及后面高高的围墙,其它什么也没有。 阿最确定地点点头。 利娅只能露出一张勉强的笑脸:"好的,没事,可以。" 阿最与鱼婆 阿最远远地站在鱼婆的院子外,五指握成拳头又松开,又握成拳头。他的脑袋仍在推敲着那个计划,检查是否真的周密,可还有哪里存在纰漏。再三拿捏后,阿最最终还是现身,敲响了门。 鱼婆自己来开的院门,她身穿一套黑色纱布连衣长裙,雪白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颗颗浑圆,通身的装扮像极了戴孝的寡妇。 两人随意寒暄了几句,关于最近的糟糕古怪的天气,关于警局的形势。寒暄结束,阿最便问起鱼婆的蹊跷衣着。 鱼婆发出一声悲鸣:"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叔叔死了,我可不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寡妇了。" 阿最轻轻翘起右手的食指,再轻轻击打在大腿上,他似乎明白了鱼婆今天使用的招数:"人死不能复生,鱼姨,你再伤心也是没用的。" 鱼姨两个字,阿最咬得格外清晰。 鱼婆侧身往里面让了让,把门推得更大些,叫阿最进去。 鱼婆没有直接将阿最领进屋子,阿最尾随着鱼婆从房屋左侧的青石板小道走到后花园,阿最注意到房子所有的门和窗户通通紧闭着。 花园中央的小亭子里摆着茶桌木椅,鱼婆呼来佣人,吩咐她泡两杯茶并端过来。 阿最坐下后,观察起花园来。花园虽然不大,环境却很雅致舒适。沿着走廊边缘,花园的四周栽种着一排不知名的灌木,绿叶间点着朵朵的蓝花,十分美丽。坐久了,花丛中有淡淡幽香飘了来,很好闻,只是叫不出花的名字。 阿最望着花,看着看着,不禁想起了利娅,想着她口中描述的那面开满花的墙,那景象应该比眼前的更美上百倍吧。 种花是需要耗费极大的耐心和毅力的。可见鱼婆的确如传言中那样,整日闲着无事,不得不用养花打发漫长的散碎时光。 阿最光顾着望花了,毫无察觉鱼婆正静静望着自己。 鱼婆望了片刻,眼眶不禁红了,她微微叹口气,语带哽咽对阿最说道:"孩子,你瘦了。" 阿最忍不住挑挑眉毛,这是鱼婆第二次故意向阿最示好了。阿最又假装没听懂,将她表露的好意无声无息中软顶了回去:"我一直是这么瘦的,没大的变化。" 女佣端来了茶,鱼婆挥挥手,示意她放下茶后离开。 鱼婆将茶杯推到阿最身前:"从前你瘦是瘦,可脸是胖的,颊旁还挂着两坨肉,肥嘟嘟的,好可爱的。现在这两坨肉都瘦没了,光剩皮和骨头了。" 鱼婆泡茶的手艺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看便知平常也没少练。鱼婆将茶泡好后,故意擦了擦眼角,似乎在拭泪。 阿最伸手揪了揪脸:"皮下面还是有肉的,还不少,只是比从前更瓷实了,光用看是看不出的。" 鱼婆品了一口茶:"你叔叔那天醉酒猝死后,我第一时间想办法去寻你,可你偏偏跟了疤十三那个抠门鬼。那个老鬼出了名的抠门,光知道催人学驴累死累活地干事,从来不舍得多喂些饲料。你是不是嫌弃我是一个女人,怕跟着我以后没有好的前途?" 阿最摇摇头,他没有看到秦五,这让他感到一丝的忧心。 鱼婆眼含风情地一笑:"你啊,太年轻了,骨头没硬挺过呢。不知道男女之间不外传人的秘密,男人固然有男人的长处,女人却有女人独门的厉害。我能在这座城里扎根二十来年,自然有我的一门绝技。" 阿最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今天,你来到我这里,想必你是想明白了的。"鱼婆说。 "想明白了。"阿最回道。 鱼婆点头:"想明白就好,你早该想明白的,毕竟我和你叔叔好过那么几年,人走情义在,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了你。" 阿最明白,鱼婆肯定是误会了自己所谓的明白。 鱼婆冷笑了一声:"疤十三那只老狐狸别的本事没有,形势风向倒是从来看得清楚,二十多年来,没错过一次。一有风吹草动,山雨欲来,立即金盆洗手,放话出去从此退出江湖,再不沾染世间的恩恩怨怨,当起缩头乌龟。等到风平浪静之后,这席话立马抛到脑后,大摇大摆地重出江湖,原来该做什么照样做什么。哎,我要是有他的门道,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的地步,他这一招可帮他躲过了不少次灾祸。" 阿最一笑,他想到疤十三这次是真的退出了。 鱼婆笑盈盈地看向阿最:"你出狱这两个多月跑哪里去了,一直找不到你,你也不早来找我。" 阿最回答:"没干什么,我就随便走了走。我只是想看看这座城市,什么都想看看,随便看什么都好,山也行,水也行,车也好。" 鱼婆能看出阿最眼中的真诚,少有的清澈,一时语调软了:"别忘了还有姑娘,这个最重要,这里的女孩子非常热情大胆,十分开放,和内地女孩子的保守谨慎性格完全不一样。她们如果喜欢就说出来了,不会含羞带臊,拖拖拉拉。你现在也成年了,应该去谈场恋爱了。" 鱼婆的话刚落,利娅的脸庞迅速跳进阿最的脑海,她一会开怀大笑,一会作出鬼脸。 "你刚被逮住那天,收到消息后,我是急得觉睡不着,饭吃不下,坐立不安,赤脚踩着炭火似的焦急,处处打探消息,动用关系,后来得知你的刑期才十一个月,我真是大大松一口气。"话锋一转,鱼婆意有所指地说:"不过,十一个月的刑期,真是……不算长啊。" "是啊。"阿最撇过脸,不敢直望鱼婆:"我也奇怪着,可能是未成年的原因,谁知道呢,我又不懂法律。" "幸大刚收个小伙子,刚满十六岁,一样的未成年人,他的年纪甚至还小两三岁,入伙才四个月,平时只负责放放哨,手指头连□□都没来得及碰一碰。半年前让警察逮住了,说是轻判,判了三年半。"说完,鱼婆端起茶杯,抿一口,就不再开口了,该说的已经说了。 鱼婆毫不留情击碎阿最给出的因由,阿最其实知道,这条理由确实从头到尾满是破绽,根本经不起推敲。十一个月的刑期,的确容易让人起疑,他苦想了十来天,终于想出一条理由,那天先讲给了金姑娘听。 阿最看到了,金姑娘听完后立即就起了疑心,只是嘴上没说穿罢了。连金姑娘都蒙不过去的谎话,勉强用来搪塞鱼婆,效果可想而知。 昨夜经过一阵的苦苦思索,阿最豁然开朗了,他决定破罐子破摔。鱼婆知道了,那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反正她和疤十三矛盾重重,水火不容,没有为疤十三报仇的理由。阿最干脆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摆明告诉鱼婆,这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你能奈我何? 鱼婆望着阿最露出的笑,不再继续追问刑期的事,她熟悉极了这种赖皮劲,当年,阿最的叔叔常这样应付自己。 鱼婆换了一个问题:"那晚,你们和警察打了一场枪战,好容易逃出包围,可惜半路翻车了,才被逮住?" 阿最的目光投向远方,他的记忆跟着回到去年的四月,疤十三被逮捕的那个晚上。 那一段日子,疤十三十分消停,停掉全部生意,召回所有的手下,不许他们随便外出,将账户里的钱连夜转走,切断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旧友新交,无论亲疏远近,一概不理不见。他早从警察局买通的内线嘴中得到确切无误的内幕消息,政务总长突发心血管病,已经送进医院急救,怕是保不住了。现任的两位副总长官将为了争夺政务总长的一把手位置,你争我抢地打击犯罪,换取资格。 明眼人都知道接下来,整座城将会是一片腥风血雨,无数人将有牢狱之灾。疤十三正是这样的明眼人,他清楚自己至少得蛰伏一年的时间,直到争夺大战尘埃落定,有了赢家。 那一段日子,疤十三的生活作息很固定,过起了土财主的日子,每天上午十点才起床,晚上必去歌厅和歌女厮混。那天也一样,离开歌厅后,兴致盎然地从歌厅领着一名浓艳的歌女回去,刚坐进车里,他就压制不住浑身燥热,摸摸碰碰的。 阿最将车开到别墅的门前,疤十三只吩咐阿最一句,明早七点接他,就进去别墅,享受黑夜去了。 那一天,阿最如往常一样阿最刚刚离开别墅区,便听到身后噼里啪啦,暴雨惊雷般的枪声,紧接着响起无数花瓶和玻璃落地,激起的碎裂声。 一帮警察如天兵般不期而至,从天而降,打得疤十三措手不及。 阿最立刻知道大事不好,但他没有调头原路返回,稍一思索,利娅疾速转动方向盘,加足马力,冲向那条巷子。 疤十三疑心病向来重,他笃信未雨绸缪的为人哲学,早早预设过自己被包饺子的那一天,于是不惜花费重金在酒窖间挖了一条暗道,直达外街的巷子口。 不早不晚,阿最恰好碰到疤十三正由他的三个心腹打掩护,一脚穿鞋,一脚光着,半瘸半拐,狼狈不堪地逃过来。 阿最打开车门,让疤十三等人赶紧上了车。 疤十三的屁股刚沾到椅子,就催促阿最开车,快逃。 疤十三大声喘着粗气感谢阿最,称阿最是他的救命恩人,还许诺,会重重赏阿最,并提拔。 疤十三最喜欢开空头支票,不过阿最相信他的话这次也许是真的,毕竟别的心腹快死光了,他以后只能启用自己。 警车很快追上,一共四辆,组成惯见的车阵前来围堵。 一声声枪响后,子弹呼啸着从轿车两侧滑过,有几颗紧贴车身擦过,碰出火花,几颗击中车身,发出尖锐的声音。 疤十三领着三个心腹奋起反击,也回射了许多发。双方互射了好多个来回,疤十三虽然狠厉,可毕竟是以寡敌众,很快携带的子弹就快用尽了。 阿最眼看局势不好,一打方向盘转进巷子里,巷子很窄,只能行一辆车,而且巷子如蛛网一样错综复杂,互相交织,警察很难拦截,也没办法把身子探出窗户。 但风险仍是有的,住在巷子里的百姓习惯乱摆杂物,如果是篓子这样的轻物,阿最可以直接撞过去,可若是遇到水缸,砖块之类的重物,阿最只剩束手就擒一条路了,这也算是一种赌。 所幸阿最赌赢了,他出了巷子后,绕上郊区的沥青道,沥青道非常直,车子横行无阻了。 回忆结束,阿最面露惋惜:"是啊,关键时刻,车子失控了。车速太急,路又坑洼不平,一时没能稳住,冲出公路,撞到路旁的石头上。鬼知道从哪跑出来那么多的石子,这也该我们倒霉。" "真的只是因为石子?"鱼婆没有看阿最,她端着茶杯,身子微微歪着。 回忆又翻动,阿最冲上沥青道以后,只有一辆警车跟了过来,另外三辆不知去了哪。 两辆车上的子弹都射完了,警车里的人十分大胆,直接撞击,试图将阿最撞停。 阿最毫不示弱,逮到机会撞了回去。碰撞中,阿最认出了坐副驾的人,阿最知道那个警察,叔叔生前总和他打交道,给他当眼线,他在警局里的位置很高。 警车又撞了来,阿最灵巧一闪,让他扑了空,趁此两辆车终于拉开了距离。 疤十三见此松了口气,又开始向阿最许诺奖励。 电光火石间,阿最已作出了决定,他亮起左转向灯。 一条笔直的道路上,一辆正在逃脱追捕的,如何都不需要转向的,这是暗语。 很快,阿最从后视镜里看见那辆警车也亮起了相同方向的转向灯。这表示他懂了,愿意和阿最合作。 阿最深吸口气,故意打滑,车偏离正道,往左撞向路旁的一块大石头,疤十三几个人震得头晕脑疼,眼冒金星,失去还手之力。 后面的警车迅速赶到,将几人捉住。 那个警察瞟了瞟阿最,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下阿最的肩,似乎在说,我会记得的。 事实证明了他的信用,阿最刑期只有十一个月,与别人的相比,几乎算是一场观光了。 所以当然不是因为石头,它只是替阿最背了黑锅。阿最索性不说话,可以算作默认,也可以算作没听懂,随便鱼婆怎么想。 鱼婆不再追问,她似乎在敲山震虎:"情义归情义,可规矩是规矩。跟着我混世道,最看重的是忠诚,我绝不会允许背叛主子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旦有人敢坏此规矩,即便爬刀山下火海,我也要捉住他,将他碎尸万段。" 阿最装作没听明白鱼婆在敲打自己:"是啊是啊,您讲的很对。" 鱼婆自然瞧出来了,不知赞贬地说:"你和你叔叔性子完全是相反相背的。你叔叔,光知道耍横逞强,你虽然年纪小,却反常的持重老成,说话做事都像个小大人似的。" 阿最没有了耐心再和鱼婆打哑谜,他摊开了说:"鱼姨,你错会我的意思了,我今天来并非是投靠你,我要改好了。" 鱼婆望了阿最两秒,笑了:"刚夸了你两句持重老成,你就开始耍小孩子脾气,真是不给我一点脸面。哎,不过这不能怪你,你毕竟没经受过大风大雨。你出来混的时候,正值咱们的大好时光,顺风顺水惯了,乍碰到挫折,就萌生退意。婶子要传你些经验,想在这一行混长久,就要知时节,懂进退。有春夏,就有秋冬。熬得住秋冬,才能收获春夏啊。" "我没在耍脾气,这件事,我是深思熟虑过的。"阿最严肃着脸。 "不是为了投靠我,那你今天来是干什么的?"鱼婆坐正身体。 "我决定回老家了,今天来看看你,因为你毕竟曾是我的前辈,以后可能见不着面了。"阿最没说出的那层意思是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那倒是难为你还惦记着我,肯来看我。"鱼婆的脸很平静:"不过你的老家已经没什么亲人了,何必回去呢?" "你再想想,别一时冲动。"鱼婆真的有点急了。 "这样吧。"阿最不想再纠缠,故意作出思考的样子:"我回去考虑考虑,三天后给你回复。" 这是拒绝的一种体面说辞,很露骨,很干脆。 鱼婆当然听懂了,她将茶杯轻轻搁到桌上,手臂摆到扶手上,静静地看着阿最,一会儿后她笑了,宽嘴尖腮的,两眼咪成两条缝,阿最觉着此刻的她像极了一只将要骗人的狐狸。 鱼婆声调温软,却眼露精光:"也好,我就等你的回复。" 二人道了别,阿最镇定地起身,经过房子,来到院门,他饶有兴致,把两扇木门来回推送,然后以正常的速度,不急不躁地出了院子,阿最还颇有兴致地转身,伸长脖子越过栅栏嗅了嗅蔷薇。 阿最始终不确定秦五藏在哪里。 阿最缩回脖子,手探进裤兜,摸着里面的火车票,这是周末开往北方老家的票,阿最一会将把它不小心丢在路上。鱼婆派来跟踪的人,一定会把它捡回去,阿最想借这张火车票向鱼婆表明自己心意已决,不容更改。 刚刚走到那条巷子口,阿最脸色一变,丢下车票,立即发足狂奔,他先钻进右边第二条的小巷,再左转,右转,穿过一家陌生人的院子,右转,左转,一大段路后,最终跑进一条死胡同,一面砖墙横在前方,塞住了去路。阿最边跑,他盯准墙体间几块突出的砖头,一脚一踩,纵身翻过围墙,穿过一片小树林,进入公园,再爬过一座小山,阿最来到一堵墙边。 墙外的坑中不知何时栽进去一棵树,冠如华盖。阿最毫无防备,等看清时,他已经来不及收脚,整个人栽进树冠里去了。 利娅正在树下等着阿最,她从商店买来一罐吹泡泡的水,拿在手里吹着玩,利娅太了解等待的痛苦。 忽然,利娅感到后面的那棵树剧烈地晃了一晃,接着眼前飘落几片树叶。利娅调头一看,阿最正倒挂在枝丫上面,极力挣脱着。 利娅蘸了蘸水,向他的脸吹去一串泡泡,泡泡飘到阿最的脸上裂掉,炸了阿最满脸的水。 阿最好不容易挣脱,跳到地上,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摘去挂在头发上的叶子。 利娅却不怀好意地朝着树顶喊道:"阿最姑姑,站在你家门口许久,打扰了你的清净,你的病见好些没。我想喝杯茶,我不挑剔,树叶子泡的茶就行。" 利娅与请柬 自从那日,两人互诉心事,敞开心门后,阿最和利娅间的关系恰似牵在手中的那只风筝,越飞越高,越来越紧密相连,相处也越来越容易有愉悦感。渐渐地,连利娅自己都没有发觉,她已经不再期待三声接三声的声音了。 利娅带着阿最把城中的每一处美景游遍,她甚至壮大胆量,领着阿最去了镜湖附近划船,遥遥地,利娅颤着手指,用手帕遮住脸,悄悄指给他看,哪栋是她叔叔的别墅院落。 可是利娅可以去的地方不多,城区之外的地方,利娅大多不能踏足,而城区内已经转遍。 利娅坐在摇篮里,暗暗苦恼,不知下次能带阿最去哪玩。 利娅拧着腮,灵光乍现,她想到了办法。利娅迅速起身,翻箱倒柜地找寻着,可是没有找到。利娅站在客厅中央,绞尽脑汁地回想,啊,忘了一个地方,利娅拉开床底的抽屉,果然不负众望,她看到了塞在最里面的相机。 利娅举着相机,趾高气昂地出现在阿最面前,她兴奋地和阿最说,她想把曾经光顾的地方,全部记录下来,然后连同相机一起送给阿最。 阿最看着利娅的笑脸,全身暖暖的,一股强大的力量欲要破壳而出,把那些附加在他身上的枷锁,撞到土崩瓦解,化为烟尘,算计、复仇、包袱,通通不见,这一刻,阿最的身份只有一个,坠入爱河的毛头小子。 利娅将相机暂交给阿最,自己去街边的摊子上挑花。 利娅捧着花,转身的那一刻,阿最摁下了快门,那一瞬间凝固成了永远。 阿最拿着相机,爱不释手,他从利娅手中借去拍了两天。相机还回来之后,利娅把他拍的照片洗了出来,兴高采烈地拿回家一看,昏暗的窗户,枯败横生的树枝,死气沉沉的湖面,杂放乱摆的砖石,怪表情脸的行人,丑丑的掉光了毛的狗和猫,所有的照片毫无美感,简直浪费胶卷。 利娅一边痛惜着胶卷,一边打开了信箱。 每周的星期六,利娅会例行打开信箱,这个习惯陪伴了她三年之久。 利娅的朋友少到屈指可数,所以每次从信箱里拿出的纸张,基本会是各种账单,偶尔夹杂着附近超市的推销广告纸,新店铺的开张打折单。但利娅仍一次次期待着能从这一堆垃圾纸片中寻出宝贝,比如堂姐寄来的信。 今天的信箱打开后,又是一大堆纸哗啦啦地淌了出来,利娅微微曲膝,全部接住,然后把看着烦的,来捣乱的,一张张剔出去。手中的纸很快变薄,最后只剩下一封信。 这封信很与众不同,首先它很厚,像是把囤了许多年的信一次性寄出,其次摸着硬邦邦的,轻轻地弯一弯,弯不动,并且寄信的地址和字迹,利娅感觉非常陌生,不是屈指可数朋友中的某一个。 利娅并没把它当回事,随意地撕开信的封口,没有拿稳,不知什么东西从信封里滑出,掉在地上。利娅蹲下,捡起一看,壳子红通通的,质地是硬的,信封正是因为它才会不易弯曲,两个烫金的字,着实扎眼,请柬。 请柬?脑子里一阵轰鸣,如有万马齐蹄奔过。利娅预感到即将会发生什么,但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大声呼吸,她怕一旦说出那个念头,老天爷会惩罚她,把这份惊喜没收回去。 利娅急匆匆地将请柬塞回信封,紧紧把信捧在胸口,如同捧着一样至宝,向着电梯跑去。 回到家中,利娅更不敢去碰了,她把信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中央,就像供着祭祖的香炉。 利娅围着桌子转圈,仿佛是潘多拉的盒子,不能轻易打开,终于利娅拿出视死如归的劲头,猫扑老鼠般扑了上去,两只手死死地捂着信封,缓缓拉到眼前。 不行!利娅原封不动地又将信推了回去,利娅觉着自己不该如此草率行事,应该隆重对待。利娅赶紧跑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洗手,一遍又一遍,擦干后,抹上香水,又将自己的衣服理一理。 哎呦,利娅一拍脑袋,陈夫人教过她一些祈福时用的经语,但她全忘光了。利娅只能绞尽脑汁,乱念咒语,什么阿弥陀佛,急急如律令,利娅把知道的,半生不熟的,通通念诵一遍。 念诵过后,利娅才敢拿出请柬,手指抚过请柬,触感顺腻,可见做工考究,请柬下面垂着一条红色流苏,外壳印着鸳鸯,龙凤等吉祥图案, 利娅屏住呼吸,郑重地打开请柬,上面写道,送呈李雅儿女士亲启,将于十月十六日,晚七时整,在镜湖三十六号别墅,利宅,举行婚宴,新娘利夏携未婚夫,恭候光临。 李雅儿?利娅高涨炙热的心瞬间回落跌进冰天雪地,一番思考,利娅合理地怀疑,堂姐百忙之中肯定将请柬寄错了人。 堂姐她有一个真实的,会呼吸的,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朋友,名字是李雅儿。利娅想象着画面,她的脑中飘出两抹倩影,一抹是堂姐利夏,另一抹是李雅儿,堂姐面朝自己,笑颜如花。而那个李雅儿,她背对利娅,利娅瞧不见她的面容。二抹倩影手牵手,站在校园湖边的小径上,道边的枫树冒出新芽,芽儿长成平阔的绿叶,绿叶转眼染成火红,秋风扫过,片片飘零,落在二人的四周,一年复一年。 堂姐和李雅儿是多年的同学,二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感情笃厚,互相照顾,由小学同学变成中学同学,最后成为大学同学。 李雅儿出身同样上流,是标准的大家闺秀,才貌俱全,成绩优秀,受到无数男生的欢迎追捧。 堂姐要结婚了,她第一个想到了李雅儿,这位毕生的挚友。她倾注心力,写了一封诚挚的邀请帖,只是不知道如何鬼使神差,将信错送到自己手上,害利娅白白高兴一场。 利娅垮着脸苦苦一笑,原本嘛,自己就抱不该太多的奢望,便不会有接下来的失望。 利娅手一抖,往信封里看一眼,除了请柬,还有一封信。 利娅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封信,余光掠过,看到了几个字,利娅堂妹收。 利娅更是摸不着脑袋了,请柬寄错了人,信却寄对了,看来肯定是装信的佣人太过不负责任,把两封信搞混了,互相装进了对方的信封里。 此刻这座城中,一定有一个名字为李雅儿的女孩,这一刻,亦或是稍晚时候,在明日的清晨,她收到了一封空壳的信封,里面没有请柬,只有薄薄的一页纸。 李雅儿楞完了,也一定会对着手中的空信封,发呆吧,里里外外找请柬去了哪。 利娅展开信,信里写道,我亲爱的高中同学,李雅儿,你好。哈,利娅妹妹,我相信此刻的你一定是满头雾水吧,你在想,李雅儿她是谁?我有没有粗心把信寄错人?现在,我来揭晓谜底。不,我没有寄错,我希望你那一天能来参加我的婚礼晚宴,因为你不可替代,不过由于种种的顾忌,你也许不能用你的真名字,所以我捏造了一个高中同学的身份,那晚你可以用李雅儿的名字,出现在所有的亲朋好友眼前。你若是想参加舞会,请使用这个名字,不要漏出破绽。 利娅的手微微抖动,一个没捏住,请柬啪地掉在了地毯上。 利娅的嘴角剧烈地抽搐着,她又想哭又想笑,导致面部有些狰狞。 哈哈哈,但很快,利娅就开始放声大笑。 那抹倩影转过身来,脸和五官渐渐变的清晰,她竟然是自己!所以刚刚那些褒人的词汇通通是形容自己的?利娅想到这一层,羞得将头塞到沙发的抱枕下面,好一会才慢慢把脑袋抽出,而对面的屋顶上,那只橘猫正望着自己,利娅立刻又把脑袋塞了回去。 慢慢地,利娅缓过来劲,她坐到沙发上,可是,利娅根本坐不住,她踮起脚,转起圈来。 利娅点燃一根烟,含着烟对着毛绒玩具,一个个轮流吹过去。 吹到最后那只最大的玩偶象,利娅板着脸,紧紧盯着他,露出一副杀气腾腾的表情:"不许看了。你再这么看着我,我就心狠手辣,把你的眼珠抠出来扔掉,快说,你要恭喜我,请利大小姐消消气。" 接着利娅脸色一变,阴云散尽,笑意盈盈的,赶紧轻轻抚摸它的脑袋,安抚道:"知错就好,妈妈吓唬吓唬你的,你别害怕,妈妈随便说一说而已,不会真的抠。妈妈的妈妈从前就是这么吓唬妈妈的,只要妈妈做事惹她不高兴了,她就这么说。瞧瞧,妈妈现在不是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吗?全身上下没少一个零件。" 利娅将烟放进唇间,嘴巴吸得鼓鼓的,跑到阳台上,扶着栏杆,往街道上吐出去,对着街道大喊:"祝福你们家家户户生八胞胎吧。" 然后低声又说一句,如果养不起,不愿生的话,可以在我表姐结婚那天,大肆庆贺,那样会自动解除诅咒哦。 扔了烟,利娅回到卧室,她站在镜子前,一边扮鬼脸,一边打招呼:"你好,李雅儿。" 利娅一遍又一遍地说,每说一遍,就换一个姿势,每换一个姿势,利娅就红脸一次,可她仍不知疲倦地说着,换着,直到深夜。 利娅与坏姐夫 阿最坐在车里等着利娅,今天利娅下楼耗用的时间比平日长,摁过喇叭已经快十五分钟了,她还没现身。阿最抬头去搜寻,利娅所住的那一层十分好认,别层的阳台上栽着各种名贵花卉,只有她滥竽充数,在阳台上摆了两盆仙人掌,她称这叫输人不输阵。 阿最看着那两盆仙人掌,心有感慨,家家的阳台上摆着一盆盆花,他就理所应当地觉着,利娅应该也很会养花。他遇见过的人个个心计深沉,他就理所应当地觉着利娅也应如此。所以,和利娅初接触的那些天,阿最才会如此地步步谨慎。 可如今再看,那些日子,他完全是自己吓自己,利娅哪有许多的心眼。 阿最的眼神刚从花叶上滑下,就看到利娅花枝招展地走来,阿最心情大好。 利娅拉开车门,阿最忽然笑了起来。 利娅自然好奇他为了什么在笑。 阿最想了想,编了一段假话:"我的家乡有一位颇有人生经历的老人,他说过关于表里不一的哲理,有些人,外表看着傻乎乎的,其实内里精明精明的,和猴子似的。可更有些人看起来精明精明的,其实傻愣傻愣的。刚才这句话不知怎的,它蹦进脑子里,我觉着十分有道理。" 利娅根本没能意识到,阿最口中讲的那个"更有些人"其实暗指的是自己,利娅重重一点头,表示同意:"老人家是见过世面的,说话鞭辟入里。"殊不知被别人卖了,还勤勤恳恳地在帮别人数钱。 阿最的内心已是笑到天翻地覆了,这份默笑把他震得摇头摆脑的,只有这样的剧烈动作才能压抑住笑意,许久,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是是是,老人家的话确有道理哦。" 汽车停在了校门外,利娅满面红光地下了车,和阿最挥手再见,阿最也别有深意地和利娅挥手。 利娅半跳半走地进入教室,刚坐到椅子上,利娅听到后方叽叽喳喳的声音,几个女生正在有说有笑地聊着天。 "你们听说甘学姐的家庭变故了吗?"一个女生神神秘秘地说道。 "听说了,哎呦,这新闻还有谁不知道的,现在传得满城风雨的。"另外一个女生立刻接上。 又一个女生叹一口气:"她是那一届当中嫁得最好的,记得宣布婚事的那一天,多少女孩子躲在房间里大哭,第二天不愿出去见人,怕被别人瞧见哭肿的眼睛。" "是啊,太惨了,她才刚刚结婚两年多啊。"女生虽然极力表现出同情的姿态,却掩不住她幸灾乐祸的内心。 迷迷糊糊的利娅,听到这里,立马竖起两只耷拉的耳朵。利娅平常虽不关注这些八卦,但是这位甘学姐的事迹,利娅还是有所耳闻的,毕竟当年这件婚事非常轰动,想不闻也难。她的丈夫是外务司司长家的少爷,丈夫的祖父是国务资政官,父亲是外务司长,年轻英俊,才能出众,家境优渥,学历又高,前程可期。那时的甘学姐是学校所有女生羡慕的对象。 第一个说话的女生又开口:"传言甘学姐刚嫁过去还不到三个月,她的丈夫就在外面偷偷养了两个情人,还都是外国的,一个金发,一个棕发,一个欧洲的,一个南美的。那男的看着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背地里竟不知道是这副肮脏模样,学姐如今是每天要死要活,以泪洗面的,可怜极了。" "什么规规矩矩的,当年他两快要结婚的时候,就有一条小道消息流传开了,那个男生可是夜店常客,采花老手,私下生活很不检点,女友一个接一个,没一个长过两个月。结婚前,他的岳父岳母联合他的父母逼他跪在祠堂里赌咒发誓,从今往后绝不再碰这些玩意了,一定要转性,有了这个保证,甘学姐才答应和他结婚的。" "想当年那场婚礼是如何风光,光是烟花就放了三天,金童玉女,那么登对,现在反成了满城人的笑柄。" 几人人迅速笑成一团。 女生幽幽说道:"政府所有的部门里面,就数外务司和商务司两司的男人问题最多,毕竟这帮人口才了得,油嘴滑舌的,特别会哄女孩子高兴,女孩子一个把持不住,就栽进去了。甘学姐也是自找苦吃,贪图人家的权势,两句鬼话就把她哄住了,奋不顾身地往里面钻,如今套着了吧。" "哪里是别人的话哄住她,是她的贪心哄住了自己。你们说说,天底下哪个脑袋正常的女人,会信一个浪子的誓言?" "有啊,甘学姐呗。" 这些话十分尖酸刻薄了,她们彼此笑了几遍,话题转到别的新鲜事上去了。 利娅却没法像她们那样轻松,轻而易举地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她呆坐在椅子上,耳边如有千万道雷电炸裂。 她的左脑和右脑分别列出这位少爷和未来堂姐夫的信息,互相比对。 一个在商务司工作,一个在外务司。一个刚毕业就结婚,一个是快要毕业时结婚,一个的祖父是联盟主席,一个的祖父是国务资政。两人是一个小学,一个中学毕业的,像,实在太像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不定私下里,他们还是朋友。如果家世相似,年轻时经历类同,那么成年后的性格和道德高度是否也会近似,最后的人生会殊途同归呢? 胡思乱想了一天,利娅整个人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放学了,利娅步履缓慢地走出校门,利娅看到马路对面,一对年轻的情侣爆发争吵,唇枪舌战后,女孩掩面哭泣,大骂男孩无情无义,数落他的种种不是。男孩气极了,浑身颤抖,手臂高高扬起,巴掌就要落到女孩的脸上。利娅木在原地,无比震惊。 手在靠近女孩脸的那一刻,忽地变成了花。原来男孩袖中藏着一枝玫瑰,刚才甩了出来。女孩见到了玫瑰,立刻止啼为笑,娇羞着投进男孩的怀里,二人重归于好。利娅抚抚胸口,走开了,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晚上,利娅躺在床上,她侥幸地想堂姐聪慧兼备,一定能避免甘学姐的覆辙。那个甘学姐,众所皆知,是个钱串子,徒有虚表。堂姐可不是那种人。 可是,利娅把脚边的布偶踢下床,别人又说了,爱情里的女人脑子是昏的,眼睛只是摆设。就算姐夫真有了蛛丝马迹,堂姐也可能视而不见。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堂姐必然不会信的。 利娅继续琢磨着,不知道这位姐夫的性子,他会不会也喜欢在私下和女生勾肩搭背,亲亲暧暧的。 怀着这份惴惴不安,利娅轻轻滑进梦乡,梦里利娅回到了那天晚上利宅门前的那条路上。利娅坐在车里,望着嫂子和堂姐在不远处交谈甚欢。姐夫的背影挺拔,左臂搂在堂姐的腰上,仍是恩爱和睦的模样。 谈笑到一半,姐夫好像知道利娅正藏在车里,他调转过脸来,带笑看着利娅,大大的眼,高高的鼻子,利娅觉着他的五官像极了一个人,是谁呢? 利娅苦思冥想,她想起来了,是甘学姐的丈夫! 利娅刚要喊出口,忽然,他的脸逐渐狰狞起来,皮肤皲裂,灰灰的毛发从皮下长出,毛发越来越长,越来越密,最后他变成了一头骇人的灰狼! 利娅唬坏了,她哭着拼命拍打车门,焦急万分,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湿透了领口。利娅想跳下车提醒堂姐快逃,可是车门坚固如铁,利娅奈何不得。利娅扯着嗓子大喊周叔,叫他帮忙,可周叔一直无动于衷。利娅只能困坐在车中,动弹不得,眼睁睁望着灰狼在那为所欲为,肆意嘲笑。他张大了嘴,猩红的大舌头往空中舔了舔,露出獠牙,要将堂姐一口吞下,咽进肚子。 梦断了,利娅猛然坐起,浑身汗涔涔的,湿透了睡衣。 利娅擦去额头的汗滴,摁亮台灯,披着厚衣裳下床,全身发冷。利娅倒了一杯温水,站在餐桌旁,出了好一会的神,才大口饮下。 利娅回忆着梦里的情景,越想越是后怕,她坐到餐椅上,将水杯重重砸到餐桌上。不行!利娅觉着自己绝不能坐视不管,枯等着梦中的事情成真。连老天爷都暗示了,她必须及时出手,想尽办法,不择手段,无论如何都要揭开姐夫的真面目。 利娅想着,慢慢握紧拳头。 第二天,上学的途中,利娅紧锁眉头,许久,才郑重其事地对阿最说:"你想替□□道, 为民除害吗?" 一种糟糕的预感在阿最的脑海里弥漫开来,他和利娅相处这些日子,对利娅性子的了解已经加深许多,利娅总是想到一出是一出的,随心所欲惯了。阿最不知道利娅此时又在那演哪一出,于是小心翼翼地问她:"为哪个民除害?" 利娅面带忧色回道:"为了我堂姐,她也许遇见大骗子了。" 利娅将甘学姐的事情义愤填膺地说给了阿最,讲到愤慨之处,不时挥动着拳头。 阿最听完,微微撇嘴,心知,劝肯定是劝不住了,他又看了眼利娅的两只拳头,如果反对的话,怕是会锤到自己的脑袋上,就顺着利娅说道:"你的担忧的确很有道理,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提前把把关,总没有错的。" 有了阿最的赞同,利娅更是坐不住了:"事不宜迟,就从今天起,我们立刻展开行动,秘密跟踪他。这边的习俗,男女双方一旦有了婚约,就不能再见面和联系,直到新婚那天才行。他如果有别的情人的话,一定会利用这段空白的时间,偷偷溜去安抚她们。如果他去了,我们就一举拿下。" 利娅举起相机:"相机我都带来了,保证人赃俱获,百口莫辩。" 阿最目瞪口呆,他真没想到利娅是动真的,而且这么着急,于是想把她往回拉:"可以是可以。但是你不上学了?" "哎呦,你这个人,怎么到这种时候了,还分不出个轻重缓急,几节课和我堂姐的毕生幸福比,那个重要,你掂量不出来吗?反正这些……"利娅机关枪似的说出一连串。 阿最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急忙替自己解套:"对对,你点醒了昏头的我,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利娅这才转怒为喜,饶了阿最。 利娅与爱 临近下班,阿最奉命把车停在商务司的大楼外,利娅手里死死捏着堂姐寄来的照片,照片捏出了褶皱。利娅眼射毒箭似的盯着大楼的出口,阿最坐在一旁,一句话不敢干扰。 人流进进出出,利娅嘴里絮叨:"不是,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怎么还不出来,不会还有别的门吧,他不会已经走了吧。" 阿最支着脑袋,静静发呆,慢慢有了睡意。 利娅的声音忽然洪亮,她重重地一捶阿最的大腿,把他捶醒:"来了,来了,就是那个黑西服的,他要走了,快跟上去。" 阿最由迷蒙中惊醒,慌张地抓住方向盘,撵了上去。 可是一连三天,利娅没有任何的收获。姐夫下班后,会和同事们说笑几分钟,然后开车东拐回家,一刻不在外面多作停留。 阿最丝毫不见利娅有气馁的迹象,她在第四天的下午依然准时斗志昂扬地现身。 今天,姐夫往西边拐了。 "果然,是狐狸的话,再如何去装,尾巴迟早会露出来,只需耐心的等待,就能逮住。"利娅把照片一条条地撕碎:"你要是敢乱来,我可,我和阿最可绕不了你。" 阿最驾车跟着他来到了城中最繁华的商业区,利娅咬牙切齿:"好啊,还敢买东西,礼多人不怪的意思吗?下车,快下车,牢牢盯死他!不能盯丢了。" 利娅拉着阿最跟踪姐夫走了一条街,姐夫似乎觉察到背后有人尾随,忽地驻足不前,调头回望。 利娅慌慌张张地藏到旁边的夏日用品店里。利娅拍着胸口,幸好自己眼尖,偏身一闪,利娅往身旁一瞧,阿最没了!利娅赶紧搜寻,阿最还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利娅小声唤他:"快过来,藏起来。" 阿最转转眼珠,反问:"我为什么要藏?" 利娅一呆,若有所思:"对啊,你为什么要藏!" 利娅眼勾勾地瞧着阿最,手一伸,抓来一顶遮阳帽,戴在头上,嘴边浮出一抹诡异的笑容:"你不用藏。" 阿最脖颈后面一阵寒风刮过,预感大事不妙。 从夏日用品店里出来时,利娅的头上多了一顶遮阳帽,鼻梁上多了一副墨镜。利娅把头缩进帽中,抱住阿最的手臂,藏在他的身后,两人并排走在街道的另一侧。如此,就能逃脱姐夫突袭式的搜寻,而她可以借由阿最的眼睛,监视姐夫的一举一动,简直是妙计。 利娅边走边不停地问:"有没有哪个可疑的女的靠近姐夫" 不到十秒,利娅又问一遍。 阿最被她问烦了,摇头叹气:"没有,没有,没有!" 利娅恼了:"你根本没仔细看!" 阿最太无奈了:"你姐夫方圆十米范围之内,有八个女生,排除两个中年妇人和一位老奶奶,还有五个。其中嫌疑最大的是花裙子的少女,长发长腿,细脖子细腰,她渐渐靠近你姐夫了,他们擦肩而过了。嗯,所以不是她!" "嗯,旁边那个长发的,哦,搞错了,那是个男人。" "嗯,另外三个已经走出了危险范围圈,不对,又有一个进入危险区,这个嫌疑太大了,她满脸带笑,快步跑向了你姐夫,她张开双臂扑过去了,嗯,抱的不是你姐夫是你姐夫后面的那个男生。" 一惊一乍的,利娅快神经了:"算了,算了,别再说了。" "咦,他竟然去了那里面!"阿最却玩上瘾了。 "哪?哪?哪?"利娅急连问询。 阿最故意不回利娅的话,吊着她,反倒火上浇油:"咦,有一个女的跟了进去。" "女的!"利娅浑身的血液哗哗地冲上脑袋。 "很漂亮,气质也很好,衣着很有品味。"阿最特意这么说。 利娅的头发都在轻轻颤抖。 "不过她进的不是同一扇门,而是对面的那扇。"阿最略带疑惑地说。 利娅痛心疾首:"哎呀,这正是有奸情啊,小心翼翼,分头行动,假装陌生,殊途同归!毕竟谁会那么傻,从相同的门进出,那会被抓住的。" "那现在呢!现在呢。"利娅问。 "看不到了,可我猜,他肯定是在解裤带,脱裤子呢。"阿最颇为笃定。 "脱裤子!"利娅几乎是吼出这三个字的,她用劲推开阿最,两只眼睛冒火地看过去,前面四个红字,公共厕所。 阿最还是一脸正经:"不过现在,他可能在穿裤子了。" 利娅的牙磨得咯咯响,她好想好想把阿最捶成一块肉饼,黏在地上,她的拳头已经举起来了。 阿最的神色一变:"快躲起来,你姐夫出来了!" 聪明如利娅怎会再次上当,她的拳头已经蓄势待发。 阿最急得把利娅转过去,利娅双眼里面的怒火立时熄灭,姐夫真出来了,利娅如老鼠见了猫般,嗖地缩回阿最的背后,她只能揪两下阿最的胳膊,算作复仇。 姐夫的最终目的是花店,出来时,手中捧着一束花。 利娅百思不得其解,既买了花,必然是要送人的,可是他却回家,送给谁呢?送给他的妈妈或是奶奶?花那么鲜艳,合适吗? 接下来的每一天,姐夫都是如此,下了班,从花店买一束花,再回家。 时针已经拨过一点半,利娅双眼圆圆地睁着,毫无睡意。难不成他把情妇藏在了家里,不会吧,他不要颜面,家里长辈还不要吗? 皎洁的月光照进卧室,那只灰狼木偶摆在对面柜子的格子里,正沐浴着月光。利娅似乎看见灰狼木偶的嘴角渐渐上扬,眼角下坠,两眼带笑,它好像在耻笑自己,笑自己的无能。 利娅觉着忍不住了,她从床上弹跳坐起,赤脚跑到客厅,拿起电话,打给了余二。 余二满嘴哈欠地接通了电话,利娅开门见山地问:"你姐姐放假回来了没?" 在得到肯定的回复以后,利娅约余二的姐姐,次日在咖啡馆见面。 利娅领着阿最早早站在街上恭候余姐姐。 当余二和余姐姐一起出现,利娅撇开阿最,奔着迎了过去,一脸谄媚:"余姐姐,别来无恙,一年没见,你更加漂亮迷人了。穿衣的品味也更高了。" 余姐姐扬了扬长发,笑了:"我也这么觉着,显然还有许许多多的男人同样这么认为。" 利娅搂着余姐姐的腰:"走吧,我们去咖啡馆再聊。" 到了咖啡馆门前,余姐姐张开手臂,拦着门,将阿最和余二挡在了外面,高傲地说:"女人间的事情,男人不要进来掺和。" 余二向阿最无奈一摊手:"我姐姐脾气一向如此,咱找个地坐下,等等吧。" 他们来到长椅边,一东一西,分别坐在长椅的最两端。 空气寂静了几分钟,余二说话了:"是你救的利娅?" 阿最却回道:"那帮人是你的朋友?" 余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谢谢你救了她,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真是下地狱也不够赎罪的。" 阿最微动了怒:"所以是你在她面前,美化那群人?" 余二的肘支在腿上,使劲搓着脸:"真的,我已经够对不起利娅了,不能再出事了。" 阿最继续怒着:"她那么容易相信人,尤其你是他的发小,你对她说谎话" 两人卯不对榫,一个不断自责,一个只忙着责问,各自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当情绪沸腾到顶点时,终于互相看了看对方,然后嫌弃地移走眼神,背对着不再说话。 咖啡馆中,利娅将自己的所求之事全盘托出。 余姐姐略一思考:"你先进去,探探情况,若有不对的地方,马上出来,如果两分钟后,你还在里面,我就进去施展手段。" 下午,当姐夫又进了花店,利娅依照计划跟着进去,她戴着墨镜,宽大的遮阳帽盖住前额,以防姐夫扫到面容。花店的店员,凑上前来,满脸含笑:"客人,欢迎,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可以把墨镜摘掉。" 利娅正睇着在挑花的姐夫,心不在焉地说:"怎么,有不许戴墨镜进花店的法律。" 店员赔笑解释:"当然不是。不过戴着墨镜的话,可能会对花的颜色的辨别造成一定程度的干扰。" 利娅摸摸墨镜,眼前的花果然是暗淡失色,她强辩:"我有一套独特的审美观念,于我而言,花的颜色并不重要,味道和手感才是最应优先考虑的因素。" 店员附和地笑了笑:"很棒的习惯,那请随便看看,有了看中的,随时叫我。" 店员转过身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手感,味道?买菜回家吃呢。" 支走了店员,利娅侧着身子,手指轻轻将墨镜顶起,她看见姐夫选好了一捧蔷薇,交给老板修剪包装。 余姐姐很快如约跟了进来,她风姿绰约地走到柜台前,举起羊脂白般的手臂,指了指老板正在修剪的那捧花:"就这种,一模一样的也来一捧。" 利娅非常满意余姐姐的出招,润物细无声,巧妙搭上关系。 老板面露歉色:"小姐你是真有眼光,这是我们刚刚新培育的蔷薇花,名叫胭脂蔷薇,好卖得很。可惜,太好卖了,供不应求,需要预定,这捧是最后的了,今天已经没有了。" 老板将包装好的花递给了姐夫。 余姐姐轻叹一下,语调充满遗憾,她楚楚可怜地对姐夫说:"这位爱花人,你能把花转让给我吗,你要这花作什么呢,难不成是有女朋友,打算送给她。" 姐夫咳嗽一声,喉咙滚了滚,最终没有说话。姐夫低下头,拿出钱包,掏出一张整的面额钞票递给店老板。 沉默就是见机行事的否认,否认就是为了给别人的搭讪悄悄预留一条不负责任的后路,利娅气急了,一使劲,把手里的花茎捏断了,利娅怕老板过来和她争吵理论,暴露她的身份,忙不迭插了回去。 余姐姐见有机可乘,她温柔地将手搭到姐夫的手腕上,拉住了姐夫。余姐姐翘起兰花指,她牵引着姐夫的手,把他拖转至和自己直接面对面,四眼互相直视,放开时,手腹似若无意地轻轻地刮过姐夫的手背,稍带凉意的那一点接触,在姐夫滚烫的手背上化开,蔓延至全身。 余姐姐将手伸进花束里,夹出一枝来,优雅地划过姐夫的眼前,搁在耳朵上,并拢起颊边乌云般的散发,面带娇羞地问:"我戴这朵花,美吗?如果美,你可以分几枝给我吗?" 利娅连连咋舌,这手腕真是狠辣高超,传情诛心于无形,娇气魅惑的声音,衬托着余姐姐那惊世不俗的容颜,我见犹怜的眼神,但凡男人的心志稍有不坚定,一定会跌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成为风流鬼。 姐夫接过花店老板找回的零钱,塞进钱包里,他抬起头,额头压出深深的几道皱纹,艰难地吐出三个字:"我有了!" 姐夫的鼻音很重,嗓音嘶哑,似乎得了重感冒,导致喉咙疼痛,也许这才是他刚刚沉默的真实原因。 姐夫往外跨了几步,似乎心有不甘,又转回身,从怀里的兜中摸出一张照片,指着照片,稍有激动:"你不美,她才美!" 说毕,姐夫将照片揣回怀里,扬长而去。 一旁的利娅真真切切地看见照片里的女人是堂姐,还有花间的卡片,上面字体娟秀,送给未来的爱人,利夏。 但是他激怒了余姐姐,哪个女人会容忍别人说自己不够美,从这一刻起,余姐姐的行为和利娅再无关联,她健步如飞地追了出去。 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在胸膛炸开,一个男人如果愿意把相片紧贴于心脏的位置,他肯定是很爱她的吧。 利娅把墨镜摘了下来,原来灰蒙蒙的花是如此的娇艳多彩,利娅叫来店员,把眼前的花全部买了下来。 利娅怀中抱着一大捧花,颊边绽放着神一般的光芒,欢快地踏出店门。 街上,余姐姐还在纠缠着姐夫,她咄咄逼人:"我哪里不美了!姐姐我当年可是万人迷,即便你是有妇之夫了,也不能昧着良心……" 利娅压低帽檐,插到二人之间,拉细了嗓音,举起两枝花,说道:"世间皆美好,何苦寻忧恼。" 利娅沿着街走下去,她学起莫老太太,将花散给经过的行人,每散出去一枝,再送一句"世间美好,尽除忧恼。" 利娅走到了街道的尽头,手里的花也只剩下两枝了,一手拿着一枝,利娅转过身回望,满街的行人,人人有一枝,握在手里,插在发间,花海沉浮,阳光跃动,利娅踮起脚,微微歪头,眼含笑意,这一刻,世间真的如此美好。 利娅找到了长椅,阿最和余二仍是各坐一端,互相无话,倒是看见利娅后,动作一致地起身。 利娅一人给了一枝,她告诉余二,可以先回去了,还有那个药,她已经求她的爸爸寻到了,回去转告左姨,不必急。 阿最见利娅和余二告了别时,嘴角快笑到了眉角边,知道肯定是心魔已除,便问她经过。 "因为啊。"利娅想着说不如做,便伸手将阿最的外套拨开,摸了摸里面的口袋:"细想想,如果你从这里面掏出来……" 说着,利娅一捏他的口袋,里面硬硬的,利娅探进去两根手指,她夹出来一张照片,没夹紧,照片蝶舞似的飘落到地上。 利娅蹲下,把照片捡起来,摆在掌心一瞧,照片抓捕的是那天她刚挑了花,抱着花回眸的那一瞬间,利娅的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 利娅的表白 利娅散着头发,躺在毯子上,盯望着悬在上方的水晶吊灯,晶莹的灯罩里绽放出雪白的灯光,而在利娅的眼里,这缕缕的灯光化成了无数张相同的照片,是从阿最口袋里滑出的照片,它如扑克牌般源源不断地洒出,轻轻地落在自己的身上,头顶以及身体周围。 利娅横直手臂,压着地毯扫出一个弧度,竖到自己的耳边,她抓了抓,仿佛可以穿越空间和时间的限制,隔空握住那天草地上的阿最,那一瞬间,利娅明白了那天萦绕在其心中的,那股奇怪且庞大的安宁感觉到底是什么了。 那是爱,如热流,流遍全身。 利娅轻轻拈起一张纸,扔在空中,纸落下,利娅鼓起嘴,吹出一口长气,重新将它吹回半空,纸张上下翻滚着,终于下面的气断了,它就像那张照片似的轻轻飘落至利娅的脸上,利娅幸福地闭着双眼,感受着它的存在。 利娅在心中告诫自己,如果是爱,她绝不能错过。 翌日,利娅起个大早,经过立在玄关的全身镜旁,利娅偶然瞥见镜中自己的形象,齐耳的散发,淡妆,项链耳坠戒指之类的饰品全无,背着黑黑的书包,穿着没有其他人会穿的校服,标准的学生状态,和浑身散发妩媚韵味的余姐姐一比,根本嗅不着半分的女人味道,相形见绌。 是不是到了应该改变的时候了。 利娅联想到妈妈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一句话,女人的衣服如同天使头顶的光环,无比重要。女人可以一言不发,只要她穿对了相应的衣服,那么她想说的话全部刻画在自己的衣裳上面了。 利娅一向视妈妈的话为歪门邪理,根本不值一提。她只不过是想替自己能多买衣服寻找借口罢了,因而利娅从来习惯将这句话理解成妈妈的爱慕虚荣,结果是避而远之。但是,利娅今天破天荒地第一次觉着竟有几分道理,思索再三,她转身走回卧室,换上了那件珍爱的湖青色连衣裙,再戴上相匹配的耳环和项链。 当看见利娅盛装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阿最舔了舔嘴唇,他如自己口中虚构出的猎人,敏锐地嗅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 阿最故作镇定地拉开车门,如往日一般让利娅坐了进去。 行车途中,广播插播了一条消息,广场附近发生了一场追尾车祸,出现了拥堵现象,交警正在处理中,如果是急着上班的市民,可以提前选择绕行,以免耽误了。 阿最便说:"一左一右两条路都可行,你想走哪一条。" 利娅坐姿端庄,回应的声音纤细绵软:"都行的。" 话刚刚说出口,利娅立刻生出几分悔意,我这是怎么了!娇滴滴的,像个刚坠情网的不懂世事的单纯小女孩,不行,我要拿出姐姐的架子。利娅干咳了两下,压粗嗓门。 "走右边!" "那走左边那条。"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发出。 利娅立马抢道:"听我的,右边!" 阿最哪里去知道,利娅心中霎时间闪过的许多弯弯绕绕,一瞬间甚至上升成为了尊严之争,他毫无察觉地选择了右边的路。 结束两节课,利娅拉着阿最来到喷泉广场。 阿最问道,又来这里做什么? "教你跳舞。"利娅坏坏地说。 阿最大为吃惊:"跳舞!" 利娅郑重一点头:"是啊,我堂姐的婚礼上,是有舞会的,到时,无论男女老少都要舞上一支,你总不能在一旁干站着吧。" 利娅知道阿最想缩,不等阿最后退,忙牵住阿最的手,宽慰:"没事,我来教你,不用学复杂的,只要会最基础的舞步就行了,那是婚礼,又不是比舞大赛,学半天就够用了。" 利娅左手不松开,右臂搭肩,一步一步教:"先半侧着身,脚后跟定住不动,脚尖轻轻往右移,左腿拿过来,带着身子也全转。" 利娅带着阿最走了几步,发现阿最竟都踩在了点上,她稍稍加速,阿最竟也一步没有跳错。 "咦,原来你会跳舞?"利娅有惊有喜。 阿最干脆利落地回她:"我不会,从没跳过。可是我聪明,看见别人跳过,刚才顺着你的步伐一走一转,就跳出来了。" 利娅抓了抓阿最的肩膀,笑了:"那太好了,省事了。" 两人跳了一会,有些乏了,就坐到喷泉边的石椅上休息。 利娅把手遮在额头上,脚抬离地面,望着天空,风很柔和,缓缓拂过两人的面颊:"今天的阳光正舒服,云彩也舒服,不厚不薄,世间一切都这么美好,是吧。" 原因说不明,阿最觉着自己负有某种责任,应该提点利娅世间险阻:"其实吧,不尽然,许多事情只是表象看起来如此。你看那个人,光鲜亮丽的,西装笔挺,像个正经人,可他是一个小偷,在那边走来走去的,正在找寻可以伺机下手的对象,我能看出。" 利娅心不在焉地投了一眼:"哦,是嘛,可得离他远点。" 阿最见势,立刻又说:"是啊,世间确实不错,却也处处陷阱,别让虚假的表象骗了,掉以轻心。" 利娅正在挑话头,根本不想管阿最说什么:"哎,我一直想问问你,你们那里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喜悦。" 阿最临场捏造了一种:"有啊,会朝天开枪。" "朝天开枪?"利娅一惊。 阿最编得有声有色:"是啊,我们那里家家户户是猎人,自然有我们的传统方式。如果我们逮到了稀罕的猎物,我们会脚踩猎物,枪口朝天,连发十几发子弹,响个不停。" 朝天射击,普天同庆。利娅听了,深受启发,果然是一个不错的法子呢,可是自己要去哪里找枪呢?利娅摇摇头,又问:"那别的喜庆事呢,比如男女定情,婚礼之类的?" 阿最已经吹上头了:"也是放枪啊。" "也放枪!你们那就没有怕枪的女孩子吗?"利娅匪夷所思。 阿最意识到了谎言的漏洞,立刻补上:"也有的,她可以拿把假的枪做做样子,由男方射发,女的在旁边深情望着丈夫,学着枪声,乱喊两嗓子就行了。" 利娅又受到了启发,原来如此,假枪也是可以的呀,还要深情凝望,花样真是繁多。利娅眉毛一挑,喜上眉梢,有了主意,她举起手,手指比成枪的模样,枪口指天,深情望一眼阿最,咻咻,她叫了两声,叫完,又看阿最一眼。 利娅表演完了,可阿最仍如这木头似的立在那里,毫无反应。利娅只能如法炮制,再来一次。 第一次阿最是没有来得及听明白,可第二次,他总该明白了,她在向自己示爱。 阿最的心犹如蜷缩在枯井边的一颗圆石,让人推落滚进了井里,他能清晰地听见圆石下坠时,划破空气的声音,那串连绵的空旷的,使人绝望的声音。 阿最茫然望着前方,开口:"真的,不要被表象欺骗,你看那里还有一个人,看着本本分分的,来历清白,其实完全是谎言,你经历少,不知道他有什么肮脏的过去,见过什么样的人。"阿最在说他自己了。 可是利娅满心思地沉浸在梦里,完全没有听懂他的暗示,她甚至有点生气,气阿最一点不开窍,还在那里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芝麻烂事。利娅决定亲自出手,帮他拨云见日。 砰!圆石击到了井底坚硬的地面,阿最打了一个寒颤。 利娅刚说了一个字,你,阿最忽然冒出一句:"你一个人能自己回去吗?" 啊?利娅莫名挨了一击,美梦惊醒。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必须立刻去做,不然后果严重。自己回去,你可以的吧。"阿最说完,什么也不管不顾了,撂下利娅就跑开了。 利娅急了,连着追出去好几步,大嚷:"你等等呀,要不要先听完我说什么,再去!" 晚上,利娅坐在吊椅里,两只拳头交替着轻轻锤击脑门,每锤一下,顺口骂一句,你太笨了,你怎么会这么地笨呢!到了嘴边的鸭子,你还能让它一毛不拔地跑了。还有,你那么矜持作什么,喜欢就说,怕什么。 看来自己只能拿出杀手锏了,利娅欣慰,幸好她及时从余姐姐那里新学到一招高明的,否则她险些无法应付如今的局面。 利娅倏地从吊篮上站起,狠狠地握成拳头,明天,一定要稳稳拿下,自己的幸福一定要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里。 她狠狠地看向楼下的马路,夜深了,只有一辆汽车孤独地趴在马路上行驶着,利娅没有在抽烟,于是鼓嘴朝它吹了一口气,不管我成是不成,都祝你平安到家吧,不,我一定会成的,你也一定能。 第二天,利娅早早就站在了公寓前的台阶上候着,利娅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她的眉间跳跃着掩饰不了的得意,行车中,眼角余光不时瞟向阿最,那样的眼光似乎在明确地传达一条信息,即便你打了十九年的猎,又能怎样,今日你是我的猎物,你将倒在我的枪口下,绝无活路。 而阿最却是笑不出来,他的心里一片酸楚。 放学后,利娅依计领着阿最走进了那家花店。 那个殷勤的店员又凑了过来,见是利娅,两只眼珠如有丝线牵引似的,嗖地集中在利娅的鼻梁上,没有墨镜。也许她在想,总算正常了。 她的两束探究目光使利娅有些烦厌她,可是她下面的问话,立刻提升了利娅对她的好感。 "情侣可以选这种玫瑰哦。"她介绍。 利娅很想立刻回应她,是吗,那就赶紧给老娘包起来啊。哦,原来恋爱不止能让人变优雅,还能变粗鲁。 可是她只能细声细语地说:"我们自己选。" 利娅故意走走停停,在各种花卉间徘徊流连,偶尔微微地弯腰,极力营造出在认真选花的假象,其实她的目光一直牵系在玫瑰上。 阿最站在利娅身后,离着利娅一步半的距离,他的目光和利娅的发尖一起落在她的肩上,温柔且悲戚,他就像猜谜题的高手,一瞬间就将谜底猜中,他知道利娅在故布疑云,曲折迂回,在最后一刻柳暗花明,表露自己的心思。 磨蹭了好一会,利娅觉着时机差不多了,她捡起一枝玫瑰,将它轻轻搁到自己的耳朵上,转过身,利娅眼含珠光,稍带羞意地问:"如何,美吗?" 利娅是问花也是在问人。 阿最杵在那,怔怔地望着满含期待的利娅,内心纠结得翻江倒海。 阿最一直不说话,利娅只当他是不知所措,被自己突然抛来的问题问呆了。 利娅心里甜蜜,但佯装痛苦地皱皱眉,自言自语:真是一个傻小子,够露骨的了,还是听不懂,难道需要我把最后的一层窗户纸捅穿?可我是淑女啊,哪有淑女是这般炽热地表达爱意的,不顾体面。好吧,谁让我是姐姐呢,那我就照顾照顾你,说得再彻底再通透一些,看你如何反应。 利娅提高嗓门:"阿最,其实我要说……" "不必说的!"阿最忽然地打断了利娅快要溢到唇边的表白。 慌乱仿佛是吹爆了的口香糖,黏在利娅的脸上,黏得她花容失色。 阿最不敢看利娅,只能背过去,他的目光迷离凄楚:"我知道的,其实什么都知道的,你想说的,想要……都明白的,只不过……" 阿最紧紧一闭眼,又睁开,一点一点将涣散的目光聚到一起,两只眼睛恢复了往日的精光,如似利刃,接下来的这句话不再优柔寡断,十分地铿锵有力:"有些没有可能的事强求不得的!" 阿最的怒火 利娅小跑着回到家里,她的脸颊微微发烫着。 把门关紧,上门栓,拉插销,利娅走到窗边,揪住窗帘的一角,一转一转,把自己层层裹进帘子里,厚厚的帘布把她与世暂且隔绝,确保不会有人窥见她的行为,包括动物玩偶和海报上的人也看不见,利娅揪揪嘴,终于可以如释重负地露出窘相。 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利娅连喊了两声。 不知道阿最是什么意图,也许只是一时图个乐,也许是别的什么缘故,才把自己的照片带在身上,自己却会错了意,谬以为他喜欢自己。 懊恼了一会,待羞涩感消散了几分,利娅拱啊拱的,把脑袋从帘子里钻出来,卡在帘缝间,失落感随即而至。 利娅问自己,是真的喜欢阿最吗?应该是的,和一个人待在一块,总是很快乐,分开了,总会想和他待在一起,应该就是喜欢吧。虽然这种程度的喜欢就像烈日下的冰块,说融就融了,最后只留下一滩模糊的水渍。 利娅走出窗帘,坐到沙发上,她厉声询问旁边的大熊玩偶,那现在怎么办,要向阿最道歉吗?转头利娅又和颜悦色和大象商量,还是算了吧,恐怕他根本没往心里去,我不提,他不提,我装哑,他装聋,这事就悄悄翻篇,随风远去了,对吧。 利娅宠溺地一拽大象的鼻子,肯定对的。 阿最心中的这一页没那么容易翻过去,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受表白的人的爱意会比表白的更浓烈。 这是阿最生平第一次遭遇□□的考验,他的脑子不断重复着利娅的表情,由期待变成强颜欢笑,到最后的完全不知所措。阿最难受极了,浑身有劲却无处可使,肚子里满满积着火气又无处可撒,万分憋屈。 阿最趁着下午,利娅上课的短暂时间,每天跑去那条小溪边,脱掉鞋袜,蹚进溪水中,奋力将藤蔓拉扯下来,迫使它们互相穿插,缠绕,靠近,打结,最终根根藤蔓遭到驯服,畸曲了身体,在小溪中央的正上方,团聚成一个类似吊椅的大疙瘩。 工程竣工后,阿最拍拍手,面露兴奋,他先爬坐到上面,试着晃了晃,相当结实,不必担心荡秋千途中藤蔓断裂,掉进水里。利娅身子弱,在阳台上吹一阵小风都能病一场,如果是沾到树荫下冷冷的河水,岂不是要卧床不起,躺家中休养好几天。 试完后,阿最跳进溪水里,痴痴地看了一会这个大疙瘩,他在想象着利娅荡起的模样,她肯定开心不得了,她最喜欢可以带来快乐的事情了,想着想着,阿最便傻傻地笑起来,然而他又想到现在二人尴尬的处境,不由脸色阴了下去,心情低落了好久。 做完这件事以后,阿最依然觉着心里窝着一股莫名刺人挠心的火,无处发泄。他躺在草地上,一根根地将草拔起,扔开,很快,他身边的草就被他拔光了,再拔时,他只能揪起一抔土。 阿最气得捶了两下地,坐起身,拾起石子,开始打水漂,望着水面一朵朵地绽放涟漪,阿最也想到了发泄怒意的好法子,把那些人的脑袋打开花。 阿最找到了余二家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约他在那天的咖啡厅里见面。 余二应约而至,刚坐下,阿最便向他索要那天那些骑摩托的人的居住地址。 余二先拿出一张照片,顺着桌面滑到阿最眼前:"看看,是不是这些人,尤其是最中间的两个。" 阿最接过照片,一圈圈令他作呕的脸,不知不觉,阿最捏皱了半面照片。 余二招手唤来服务生,向他要了一张纸和一支笔,他将几人的信息一一写在纸上,写完了,余二停下笔,抬头凝视着阿最:"这些人吃了亏,一定会报复你的。" 阿最没有说话,他抽走纸,扫了一下,将纸塞进口袋里,起身就要离开。 余二想助阿最一臂之力,可是他很清楚他爸爸绝不会允许。余二激烈地作着挣扎,眼见阿最付了账单,就要拉开门走出店外,他下定决心追了上去。 余二和阿最说,他愿意帮助,不过不能让他们看见脸。 阿最拒绝了他的加入请求:"既然身不由己,那别勉强自己了,我一个人能行的。" 余二坚持己见:"追根溯源,这件事是我的过错,如果不去弥补,于心不安。" 阿最伸出舌尖舔着下唇,慢慢从左边一直滑到右边。他听利娅谈起过余二,待她极好。可是阿最从不相信这个世间存在无缘无故的好,今日一看,有了解释,哦,原来是潜在的情敌。 阿最使劲把门推到最大:"那就来吧。" 阿最松开手,迈腿走了出去,余二跟着他出去,门弹了回来,正好撞到余二的背上,余二闷闷叫了一声,阿最只当作没瞧见没听见,脸上冷冰冰,心里其实乐开了花。 阿最和余二并排走在街上,阿最的脚步飞快,余二必须小跑着,才能赶上他。 余二喘着气,说:"这事需要筹谋,你得要听我的。" 阿最根本不往耳朵里去,立刻反驳:"不,听我的。" 余二并不知道阿最的心思,他认真说出了理由:"我了解他们。" 阿最也说出了自己的理由:"我更了解打人。" 再笨的人也该闻出了□□味,但余二不屈不挠,接着又说:"动手之前,最好先制定一项计划,可以两天之内将他们一并解决,否则一旦打草惊蛇,就不容易再找剩下的人了。" 阿最不以为然:"你可能找不到,我肯定可以找到。" 余二以为阿最对自己释出的强烈敌意,是因为自己把利娅牵连进危险里面,回看这件事,他确实有错,余二自觉只有忍耐的份,他继续好声好气地说:"你气归气,但不该意气用事。" 阿最并不理他,还是直直地冲。 余二见阿最油盐不进,眼珠一转,更换了劝法,他索性站着不动,朝阿最大喊:"你找不到他们的,我交给你的信息全是假的。" 阿最这才止步,转过身,用红红的眼睛盯着余二。 余二走到阿最面前,平心静气地说:"我写的地址是真的,但他们不止有一处房子,有些我也不知道在哪,你如果蹲在一个地方死守,怕是十天半个月也等不到。" "半个月等不到,我可以等一个月,一个月等不到,我可以等半年,总有等到的一天。"阿最的态度很坚决,虽然其中有置气的成分,但是他做得出这种事,当初为了查清他叔叔的死因,他可以投到疤十三门下,忍一年的屈辱,今天为了利娅,他也能等待。 余二听完一怔,心想,果然是从乡下来的猎人,刚毅有余,谋略不足。他拍拍阿最的胳膊:"别弄得那么悲壮,我有一个更好的法子,可以事半功倍。" 嫉妒的火焰逐渐熄灭,阿最静下心:"那你说说。" 余二拿回照片,指着上面的人脸:"俗话说擒贼先擒王,我们先从那两个人下手,既然他们畜生不如,就用狗来称呼他们,分别叫他们狗大,狗二。你先等两天,我有我的人脉,可以查清他们现在到底住在哪里,不会扑空。" 阿最耐心等到了周六的晚上,余二用租来的车载着他来到一家夜店外,狗二正在里面喝酒。 大约半个小时后,狗二晃晃悠悠地出来,一边各搂着一个女人。 两人趁着夜色,快步靠近他,把两个女人推开,一人架起一条臂膀,把狗二抬了起来,直往前走。 狗二有些醉了,借助月光,往脚下一看,竟发现自己的两只脚腾空起飞了,缓了缓劲,才觉察事情不大对,大呼大叫起来。 余二立刻往他嘴里塞进去一大团烂布,阿最也不甘示弱,拿出胶带粘住他的嘴。 两人来到分叉路口,一个说往左,一个说往右,然后两人都不容分说地往自己所说的方向走,使足了劲地拽着狗二的一条胳膊。狗二痛到眼睛快流血,可又喊不出声音。 最后还是阿最的力气更胜一筹,把余二拽了过去。 两人将狗二架到一处无人的角落,扔到地上。 余二一拳捣过去,不疼不痒的,狗二哼都不哼一下。 阿最低低笑了一声:"朋友,打人可不是这么打的,要使出横劲,往该去的地方去。"阿最说完,狠狠地踢了下狗二的背,狗二痛苦地叫唤一声。 "我会的,刚才只是一时失手而已。"余二高高提起腿,重重飞了出去,惨叫似乎比刚才那声还要大。 阿最摆手:"你还是不行,差点力道。"说完,一脚又踢了上去,狗二又嗷了一声。 两人比赛似的,一脚连一脚地踹打着狗二,直到狗二再没了声响,两人才作罢。 阿最掏出绳子,把狗二一圈圈捆住,拖到汽车旁,抬起,丢进后备箱里。按照余二的计划,把他吊到纪律委大楼门前的树上,用黑笔在脸上写下窃贼两字。 狗二的爸爸是纪律委的委员长,这样做,可以让他家颜面丧尽,甚至会影响到他爸爸的前程。 解决了狗二,该轮到狗大了。余二经过打听,知道了狗大这两天住在郊区的别墅里,两人开车来到别墅外,隔着墙一听,果然听到了里面的笑声。 两人爬上墙头,悄悄冒出小半个头,看见狗大正在院子的泳池边,和四五个年轻的女孩子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狗大把一条黑布绑在眼睛上,女孩子们纷纷散开,找地方藏起来,却又不找太隐蔽的地藏,只是虚掩着,个个希望狗大能第一个找到自己,接受他的惩罚。 两人轻轻跳进院里,余二没有站稳,踉跄后坐到地上。阿最撇撇嘴,竟有一丝幸灾乐祸。他们两人用枪指着这群女孩子,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威胁她们不许出声。女孩子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个个惊到花容失色,捂着嘴,挤在一块,大气不敢喘一下。 阿最和余二悄声走到狗大的身旁,一个站在了前面,一个站到了他的后面。 狗大嘴里倒数着十、九、八,全然未能感知四周的鸦雀无声,数到零之后,他□□地笑着:"你们都藏好了吗?我要来找你们了,找到了,可是要受惩罚的,很大很大的惩罚哦。" 狗大轻轻摘去黑布,明亮的光线一时刺得他的眼睛有些痛,狗大眨了眨眼皮,舒缓刺痛。眨眼时,他模糊看到前方飘着一片黑黑的人形轮廓,高大壮硕,没来得及反应,黑色人形举起双手,将一只黑布套在了他的头上。 糟了!有人打上门来了。 狗大正要抬手回击,后面又冒出一双手,将他的两条胳膊绞在一起,随后一阵冰凉的金属,似乎是手铐,他的脚踝也被一双大手捏住,往前一拉,狗大重重栽在地上,眼前金星乱冒。 接下来就是一顿狂风暴雨般的拳头,落在他的脸上,肚子上,背上,狗大鼻青脸肿,满脸是血。 出完了气,阿最用绳子捆住狗大,把狗大投进了泳池里,拖上岸,再扔下去,连续折腾了好几个回合,直到狗大奄奄一息,几乎死去。然后,他们把狗大捆着抬上车,丢到狗大的死对头的家门口。 两人从那家里出来,驾车一路疾驰,确认不会有人追来之后,阿最把车停在了一座桥上,这里离余二的家不远了。 两人下车,倚着石栏杆歇息。 阿最问起了那座佛寺。 余二的眼神微微暗淡,轻轻叹了口气,坐到一旁的石阶上,摸出一根烟抽上,他又递给阿最一根,阿最摇头拒绝了。 余二吸了两口,吐出一大团烟:"是三年前,不,四年的事情了,那天午后,云姨忽然来了兴致,决定去寺庙拜佛烧香。她去之前,天公不作美,刚刚落了一场雨,台阶上积了不少雨水,那里的台阶经人长年累月的踩踏,原本就很平滑,云姨又穿着高跟鞋,她一不留神,失脚摔倒在台阶上,碰到了尖角,磕穿了后脑勺,血流不止,还没等送到医院,就断了气。" 阿最听完,出了好一会的神,久久才回了一个字,哦。 余二的语气很自然流利,稍稍带有悲伤的味道,他是利娅最好的朋友,一个人谈到好友妈妈的过世,流露出悲伤的感情也不过分,挠头叹气的动作一气呵成,看不出有刻意的成分,没有显眼的破绽,如果可以给他的表演打分的话,应该足够九十分了。 可是对付阿最,仅仅是九十分,完全是不够的。 阿最极其敏锐地从中看到了隐藏在麻木表情下,他的一丝古怪的不自在,但是阿最不动声色,似乎完全相信了余二的说辞,他的表演才堪称满分。 阿最想起利娅谈及余二时的情形,利娅和阿最说,由于妈妈常常诋毁余叔叔,两家人的关系已经渐见疏远,来往不多了。可是她的妈妈突遭横祸以后,余家母子不计前嫌帮助,放下从前既有的隔阂,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尤其是云姨,更是待她如亲女儿般。利娅当时还颇为感慨地总结,可见这世间,是有温情存在的。 阿最相信温情的存在,却不相信这个世界存在无缘无故,无源而生的温情。 "所以只是一场意外了。"阿最似乎无意地提了一句。 余二肯定地点头:"是意外。" "和所有的人都没有任何关系。"阿最变着样又问了一遍。 余二顿了顿,还是很肯定:"没有关系。" 阿最不再问了,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关系就好,我得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这两天忙累了,杀狗也是一件体力活。" 余二哈哈大笑着,阿最开车走远了,他才停止了笑。余二有了一种预感,有些事要浮出水面了。 莫老太太的战争 电梯打开,利娅有气无力地走了出来,又是新的一周,她祈祷所有的堵心的事都会有转机。 莫老太太正拄着拐杖,纹丝不动地站在大厅,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她仿佛化作一尊凝固的雕像,浑浊的眼珠呆呆望着外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什么事,又在回忆着什么人,什么事。 利娅急忙止步,换成淑女的步伐,再往前行,靠近时,向她打了招呼。 莫老太太缓缓转过身子,微微点头,作为回应。 利娅的眼睛转到莫老太太的胸前,她今天挂着一串佛珠,佛珠似乎是一样老物件,光泽厚重,内敛不外扬。利娅搜索和莫老太太相处过的画面,竟然从未看到她戴过佛珠。 莫老太太似乎特别珍爱,她一边抚摸着佛珠,一边说:"这是我丈夫的护身符。我丈夫自幼多病,婆婆特别从寺庙求了来护佑他的平安。一旦有战斗发生,他总要贴身携带。" "战斗?爷爷生前是一位军官?"利娅小音量地探问,她隐约记得陈夫人曾告诉自己,莫爷爷是一名医生,而且医术非常高超,生前在医界颇有盛名,备受赞誉。不过陈夫人的信息常有错漏处,她更在乎信息的趣味性,而非准确度,所以不能全信。 莫老太太矢口否认:"不,他是医生。难道陈夫人没有告诉你?不应该的啊。"莫老太太摇摇脑袋:"这可一点不像她,我时常地怀疑,她每日睡觉之前,是否要在心里把公寓的住户数一数,查一查,有没有哪一个她还没通知到的。" 利娅噗嗤笑了,编个谎话,圆了过去:"她说过的,可惜她说的东西太多,我一时忘记了。" 莫老太太也笑了笑:"他决定学医,成为医生后,他总说一句话,手术不论大小,捏一回手术刀即是一场生死战争," 莫老太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是啊,战斗。人生哪里都会有战斗,或许今天将爆发一场激烈的战斗也说不定。" 利娅眨眨眼,不知其意。 "你要去哪?"莫老太太转了话。 "上学啊,就算达不到囊萤映雪那样的刻苦程度,我还是在往那个方向作一丁点的努力的。"利娅指了指背后的书包。 利娅敢戏谑莫老太太了,这算是一种进步。 "你新雇的那个司机从前是作什么的?你可有细打听过?"莫老太太轻声询问,今天的她语气一反常态的和蔼慈爱,尽管利娅有了防备,但这样的莫老太太,还是让利娅犹觉在梦中,一时间适应不来。 利娅温柔地看了一眼阿最,忍不住流出某种特殊的情愫,可一想到二人现在的关系,随即一阵巨大的失落。她强打起精神,笑着如实说出她知道的信息。 "他是猎户的儿子,自己也是一名猎人,从前一家人都以打猎为生,只因今年天气诡异,猎物锐减,无法支撑生活。他才被迫进城找活干的。不过他十分厉害,不仅仅是猎人,哦,他只是个猎人,不过如果他是猎人的话,这个世界就是猎物,他……" 利娅没有再往下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有些语无伦次了。 "你真的相信?"莫老太太闭着眼皮,默默听利娅说完才睁开,她的年纪够大了,已经不用看了,有些东西,光用听的就足够了。 利娅沉默了,该怎么回莫老太太呢?其实她自己似乎很相信阿最,似乎又不信,阿最总是给她某种怪怪的,不可言喻的感觉,却说不出哪里怪。她确实曾怀疑过阿最的身份,可是每当这个念头刚刚冒出一点迹象出来,利娅总会迅速喊打喊杀地将它扼杀掉,连根拔除。 无论如何,阿最毕竟是救了自己的啊。那天,在那样的情形下,阿最若是撒手不管,独自离去的话,事后绝不会有人追责他的,从头到尾完全是自己的错责,酿成的苦果应由自己一人尝下。 可是阿最回来了,不仅回来,面对那一群心怀叵测的人,他奋不顾身救出了自己,利娅后来才想明白当时的情形是如何的凶险,稍有不慎,便可能闹出人命。 那里是荒山,风景美虽美,却也致命,伤了人,只要往山中多行一里路,挖出大坑,将人埋下,这件事永远不会被人发现。所以爸爸的叮嘱是多么地富有远见,自己只是赌气稍稍跑远了,离开他划定的区域,祸事立即袭来。 莫老太太平静地说:"他的目光十分的浓稠,就像超市里售卖的质量最好,极富黏性的优质胶水,一旦盯住什么就把它牢牢粘住,非要揪些什么东西出来才肯罢休。你应该相信一位老人家的话,尽管老人家并不都拥有杰出的智慧,但广博的阅历总能弥补一部分缺失。" 利娅默不作声,她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啊,会对善待自己的人产生无限的信任,盲目执着且自欺欺人的无底线的信任。这个秉性一直没有变过。爸爸,余二和云姨一直是她信任的人,阿最刚刚迈进门槛,莫老太太就立在门外,随时可能进去。 "我的记忆里收藏着类似的目光。那束目光的主人是我的哥哥,他生前是一名杰出的刑警,事业生涯极其成功,担任过位阶最高的警监。他一生得到的勋章可以摆满一间屋子,而且那面墙必须建得结实些,否则可能会垮塌。"莫老太太的脸上绽出利娅从未见过的祥和笑意,从前的她总是那么一副难以捉摸的面容,在冷漠和阴沉之间徘徊。 "他顶住来自上司施加的巨大压力,单枪匹马,在异常艰困的环境下侦破了许多件大案悬案,把好几个大人物拉下了马。我至今仍记得他们遭逮捕时鬼哭狼嚎的样子,他们,他们……"莫老太太突然弯腰大笑起来,笑到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流了出来:"他们的两条腿软了,筛糠似的,走不动道,只能由两个强壮的侦查警察使劲拖拽着他们前进,那画面,即便隔了三十年的今天回想,也够滑稽的。" 莫老太太嘴角仍挂着笑,她不依不舍从那段回忆中醒来,一边擦着泪,一边怀念感慨:"我很以他为傲。" 莫老太太叹一口气:"年纪大了,没有未来可盼的,容易追忆往昔,你别介意。" 利娅笑笑:"怎么会,有这样的回忆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了。" "可惜哥哥一世英勇,赞誉无数,死后留下的几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成才成器的,败尽了他活着辛苦积累下的名声。"莫老太太露出愠怒,微微叹气:"他的眼神就是这样。相信我,这样的犀利眼神绝不会由普通的猎户能够练出的。猎物和田野磨不出那种眼神,只有变幻的人世才能。" 沉默大口大口地吞噬了利娅,利娅的内心开始了激烈的挣扎。 外面的嘈杂声打断了利娅的挣扎,不知从哪来了三辆一模一样的车,利娅想起最前面的黑色轿车,正是妈妈忌日那天一早离开的那一辆。 "你先走吧,我的家族律师到了,我有的忙了。"莫老太太抬抬下颌,努力挺直弧度的腰杆,利娅仿佛看见一位浴血的士兵,正举起他那柄闪着银光的长矛,欲要迎敌。 利娅尽量放慢步伐,缓缓地与这帮人擦肩而过,她稍歪着脸,用余光仔细打量他们。走在最前面,手提公文包的那人大概是莫奶奶的家族律师,有过一面之缘,而且利娅觉着律师身上独有一种气质,难以言说。她将这份感觉曾告诉余二,但余二告诉她,那是追逐金钱的紧迫和贪婪混合的味道。 律师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人,个个都神色严肃,戴眼镜的那个瘦高个,利娅认识,是莫老太太的娘家大侄子,平常数他来的最勤,利娅就记住了他。另外几个和他的面庞颇有相似处,或许是他的兄弟侄儿之类的近亲属,他们很少来,利娅认不得了。 利娅坐上了车,阿最却迟迟没有出发的意思,他对这帮人表现出莫名的浓厚兴致。 "他们都是谁?"阿最终于忍不住发问,脸还朝向外面。 "莫奶奶的律师和侄子……们吧,应该是的,因为不会有其它的人在乎莫老太太了。"利娅回复阿最,语带怜悯。 "他们来干嘛?"阿最又问。 利娅觉着他的问题毫无营养:"他们是莫奶奶的侄子啊,当然是来看望莫奶奶的。莫奶奶唯一的儿子英年早逝,如今膝下凄凉。于是他们几个兄弟姐妹,商量好轮流照顾莫奶奶,帮她解闷添趣,真的是很有孝心。" 阿最冷哼一声:"杀气腾腾的,说是见长辈,我瞧更像是来当强盗的。" 笑容凝固在脸上,他发现利娅正用一种审视的眼神斜睨着自己,如同能随时可以射出膛的子弹。 利娅切断了目光:"不知道,只是莫奶奶今天的状态很是不对,我很为她忧心。可是身为一个外人,若是贸然插手干预,根本站不住脚。走吧,莫奶奶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阿最,利娅与隔阂 利娅将头靠着车窗玻璃,路面多年未修,布满无数的坑坑洼洼。轮胎滚过时,脑袋跟着车身轻微地摇摇摆摆。好巧,广播里正播送着市政府宣称财政紧缺的新闻,今年的公共支出将大幅减少,没有列在极度危险,危险或是紧急级别的公共工程,暂时不会拨款修缮。 莫老太太的一席话搅得利娅的心池春水翻涌,思绪纷杂。利娅看向窗外,希望优美的城景,美轮美奂的建筑能够慰平她的诸多烦忧。 汽车转变方向,窗外的风景随着不断切换。叮叮当当铃声响起,电车到站,着急上班的人群和下车到站的人群互不相让,挤成一团浆糊,黑压压的动弹不能,推推搡搡间,时不时还崩出带着脏字的叫骂声,鸭子下水一样的刺耳难听。 利娅更烦了。 她抬起下颌看向天空,再度寄希望于辽阔的蓝天,用它的宽广无垠冲淡这份烦忧。利娅根本看不到白云,满眼尽是展翅盘旋的鸽群,密密麻麻地遮满天空,它们并非是一体的,分作几群,互相离而又合,合而又离,就像水中的蝌蚪,乌央乌央地蠕动,连带着心里也湿哒哒的一片。 利娅烦得皱起眉。 一声叹息,利娅将目光收回车里,余光不断瞟着阿最,他正聚精会神地开车,周一的道路永远是险象环生的,所有人的脾气似乎都不怎么好,濒临爆发的边缘,随时会有一两辆失控的车横冲直撞,须万分戒备,已经发生碰撞的车主,正隔窗叫骂。 利娅调整座椅的倾斜角度,使自己可以稍微后躺,可以由侧面观察他,清俊的面庞,残留着许多孩童特有的表情,他憨憨一笑,两颗虎牙就调皮地戳了出来,嘴角两边各显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利娅实在无法想象,阿最会是一个来自西南片区的坏人。 阿最真的撒谎了吗? 利娅最担心的并非自己的安危,而是爸爸,阿最不会是冲着爸爸来的吧。利娅不由地想起了那一天,阿最的枪法出奇的好。 于是利娅的脑中构出这样的画面,阿最带着墨镜,面色冷若冰霜,在一间黑黑的小屋子里,他收下爸爸仇人的一箱钱,打开确认一分不少后,锁上箱子,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阿最止步,风抖动着他的衣角,他的背影高大魁梧,阿最只丢下一句,七日之内,必能取他性命。 阿最接近自己,是为了接近爸爸,等待自己和爸爸见面的那天,举起枪将爸爸杀掉。 利娅甩甩头,她大骂自己,利娅啊利娅,胡想什么呢,那天他冒着巨大的危险,为救你挺身而出。可是你的大恩人啊,你用这样阴险的心思揣测,别哪天让雷劈了,从此吃饭吃不到盐,吃冰淇淋永远不甜。 啊,自己果然电影看太多,着魔了。 利娅转念一想,换个角度看,其实这样也挺好,最好阿最的枪打偏了,打到哥哥的身上,反正哥哥皮糙肉厚,油脂还多,一两颗子弹怕是打不穿他,得三颗以上才会危险。哦,不,说不定子弹进到他肥嘟嘟的体内后,会得高血脂,会生锈,也或许子弹看到堆积如山的脂肪,胃口大开,饕餮一顿后,根本跑不动,所以打出多少颗子弹都没有用。 这样戏谑着利井,利娅不禁发出一串笑声,她忽然觉着子弹可爱了起来。 阿最看到红灯,刚将车停在路口,就听到利娅的笑声,知道她肯定又动了歪脑筋,似乎没受那天的太大影响,不由地心情也大好,也露出了笑。 红灯变绿,阿最继续前行,广播里,发言人将目前政府遇到的难处一一列举,无非又是那套毫无新意的说辞,北方水灾加重,西南再发零星的战事,西北又添匪情,全国局势不明朗,军费开支居高不下。国外正闹经济危机,出口受阻,国内通货膨胀严重,货币大幅度贬值,金融体系不稳。他恳请市民谅解难处,共克时艰。 "年年财政紧张,借口都不换,发言人也不换。"阿最轻声抱怨一句,便转换了频率。 这声抱怨的音量真的很轻,犹如一阵淡雾,刚聚成一丁点的形,立刻消散无影踪了。 或许从前的阿最也说过类似的值得怀疑的怪话,无意间暴露出他的身份。只是利娅没有留意罢了,它们得以顺利逃逸。但现在,利娅的耳朵大大地张着,即便这句抱怨细如蚊音,依然收入耳中。 难道他真的是别人派来的间谍,到底是自己欠失经验,利娅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利娅先伸个懒腰,拐了一道弯,启唇:"今天天气是真的好啊。" 阿最会心一笑,他已摸清了利娅的招数,天气永远只是她故意设下的幌子,但凡想到一出什么,不便讲出口,先把天气的话题丢出来,一通三心二意的讨论,热热气氛,这样接到别的话题上就不会突兀了。 阿最看破却不说破:"是很好。" 然而利娅却断声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阿最坐不住了,他不信自己的卦竟会失算:"发了半天的呆,还笑了几声,是已经想好到哪玩了?" 利娅灵机一动,接住他的话说了下去:"是啊,想去打猎了。这样晴好的日子,你和家人会结伴一起出去打猎吗?" 阿最的回答十分简洁:"会的。" 挑不出一点瑕疵,功亏一篑呢。利娅咬咬唇,很快想好了下一招,继续出招试探,"你们一家出去打猎的话,通常会猎杀什么活物,狼,野猪还是小鹿?" "什么都会打的,至于能遇到哪种野物,这得靠各自的运气,不过多半是野兔和野鸡这类体型较小的野物,鹿和野猪可不容易随随便便碰见。"阿最阿最不经思考,应答自如,又是十分简洁。 等了半晌,利娅咬咬嘴唇,皱皱眉,还是没能问出口,她无奈一笑,歪脸望着窗外一排排飞速后退的梧桐树。 阿最奇了怪了,吞吞吐吐,欲说还休的,真不像是她。 "并不一定必须是晴天,其实世间万物,习性是天差地别的。猎捕不一样的猎物,须用不一样的策略,有些猎物白天活动,有些猎物的天性是昼伏夜出。就拿我们当地特有的一种野鸡做例子,这种野鸡由头到尾,羽毛色彩绚烂,尤其是三根尾羽,又长又漂亮的,拿到镇上集市,格外抢手,铁定能卖出高价钱。它们常常在暴雨降临前,三五只结群出洞,因为那个时候水汽最重。水汽沾到虫子的翅膀上,虫子飞得最矮,甚至出现无力飞行,只能趴在叶子上的情况。野鸡的喙一张开,能吞咽好几只,大快朵颐后,它们通常在雨前回洞。" 阿最顿了顿,接着说:"可是总会有那么几只野鸡贪婪好吃,只顾着饱腹,忘记回洞,直到大雨倾盆。野鸡是不敢在雨□□路的,雨天容易起雾,它们的视力又差,看不清爪子下的路,只能孵蛋似的翅膀张开,趴在地上,脑袋塞到翅膀下面,像极了一块鲜艳的藓。人类靠近后,它们呆在原地,也不知道逃跑。猎人只需要像在海边捡贝壳一样,一只只捡回家就行。" 阿最眼含,瞄一下利娅:"今年回去以后,我尝试碰碰运气,逮一只,拔几根尾羽寄给你。" 利娅点点头:"好呀好呀,不过要给就给我最长最长的那根羽毛,你可别随便拿一根来糊弄我。你寄给我以后,我第二天就拿着你给的,跑去和别人收藏的作比量,如果短了一厘米,我可饶不了你。" 阿最疯狂地抖动着肩膀,他在憋笑,憋着憋着,他再憋不住了,放声哈哈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会把这件事当真。哈哈,你太容易上当了。" 然而这次的利娅没有像往常一样,陪着他一起放声大笑,笑到眼泪流出,完全不顾形象。利娅微微拉开和他的距离,用一种古怪冰冷的神色看着他。 阿最的脸结冰了,笑容瞬间蒸发失色,他看懂了利娅的眼神,来到这座城市后,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读懂别人的眼神,叔叔告诉他,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阿最的笑声慢慢结了冰,他的神情由从所未有的明媚干涸碎裂成灰烬。 车内像是经历了一场威力惊人的火山大爆发,猛烈的火山灰铺天盖地从天空飘落,压在大树上,草地上,大地变的一片荒芜。 阿最知道荒芜的,还有他二人间的亲密关系和从前的信任。 到了学校,阿最停下了车,利娅关车门时,说的那句再见,仿佛是蚊子在哼吟。 阿最呆呆坐着,许久,握紧方向盘的手松开,他精疲力尽地靠向皮椅,闭着眼,梳理着他遇到利娅后发生的一切。 阿最一直是谨小慎微的性格,疏离一切,直到遇见利娅。她从不生气,非常爱笑,并会常常无缘无故地笑出声,让阿最不明就里。阿最后来发现其实她只是在天马行空地想象,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创造万物。 她那明亮灿烂的笑让阿最常常忘记了过去的阴暗,消融掉内心的坚硬,感受到生活的美好,阿最开始尝试肆无忌惮,把过去坚信的条条规矩偶尔抛之脑后。 可讽刺的正是这一点,阿最习惯了在利娅面前口无遮掩,却因为一句不慎,断了两人的关系。阿最默坐许久,他明白二人关系僵硬的症结,也明白是到了摊牌的时刻,要么迈步过去这一步,否则只能摔死在鸿沟里。 放学,利娅慢吞吞地来到车外,窗户的玻璃是收下去的状态,利娅可以看见阿最安安静静坐在车里,面容安详,好似无事发生。 利娅犹豫了会,还是坐进去了。 "直接回去吗?"阿最一如往日地问出这个问题。 "时间还早着呢,先到别的地兜兜风吧。"利娅说。 "那再去跑一圈青山湖堤跑?"阿最调侃。 利娅脸颊一红:"不了,受一次吓就够了。" 阿最便说:"那么,我带你去一个新地方吧。" 利娅愣住,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 "怎么?现在是不敢跟着我在一起了,不敢相信我了?"阿最很平静地问。 利娅侧过脸,看了阿最一眼,他的脸冷冰冰的,那种冰冷,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好啊,我带你去了许多有意思的地方,也该换成你带带我了。" 阿最的过去 阿最驾车往城市的西北片区开去,利娅的心反射性地揪起来,这一片区域她从未踏足过,且一直视作禁地。 原因需要追溯到七年前,利娅的爸爸一向视利娅为掌上明珠,怕她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在利娅十三岁那年,有一天,晚饭后,利娅的爸爸不期而至,并带来一张城市的地图,非常慈爱地告诉利娅,地图上只有用红线圈住的地方,才能游玩,红圈以外的那些地方很动荡,匪盗成群,而且警力又不足,治安相当混乱。你要是去了,爸爸会很担心的。 爸爸的话,利娅一向当圣旨听着,自然不打折扣地遵循。爸爸离开之后,利娅捧起地图细细一看,好家伙,除了东北角那一块巴掌大的地外,其余的地方几乎都让红线圈排出去了。 利娅的同学几乎都住在东北片区,她时常听到同学们聊起别的片区发生的怪事奇事,要么匪夷所思,要么耸人听闻。一桩桩一件件的,耳濡目染下,无形中更犁深了利娅的固有印象,就更奉爸爸的话是金科玉律,不可动摇。 偶尔有几个来自西北或是东南片区的同学,利娅都会对她们施以同情,生怕她们在第二天的上学途中遭遇匪盗,丢了性命。 利娅不知道阿最终将驶往何方,可是她隐隐知觉,今天会是她的人生中,一场无法逆行的转折。利娅磨搓着手,静静等候着它的到来。 西边的落日景象甚是瑰丽,夕阳余晖将四周的云烫到发亮,形状犹如一只雄鹰。金黄的太阳便是鹰眼,紧临着它的一圈金色的云,便是眼角旁边细细软软的绒毛,更远的大团大团变暗变乌的云,则是雄鹰□□的背和宽阔双翅上丰满的羽毛。 天色渐暝,光线变的昏暗,车子在夕阳浸染中驶进一片别墅区。利娅很惊奇,除了东北一角外,这里竟然也会有别墅,她一直以为这些地方根本没人呢,或者全是贼窝呢。 汽车转进一条巷道,高大惨白的院墙挡住了本已式微的夕阳,车外的世界顿时黑森森起来,仿佛进入永夜之地。长不见尽头的白墙,犹如一只只飘飘的高大鬼魅,偶尔闪过一扇扇的朱红色大门,就是一张张血盆大口,等待食物自己送入嘴里。 利娅此刻的切身感受,犹如在闯鬼门关,许多许多的鬼伸着血红的长舌头,向利娅倾身压来。利娅浑身僵硬,不敢乱动。 车子终于熄火,在一条分岔路口。 "这是哪里?"利娅心生一丝怯意,颤着声问道。 利娅的双腿并拢,膝盖歪向自己。阿最听过这样一种说法,一个人身陷险境时,无意中身体会朝向她所信任的人。看来冥冥之中她仍选择了相信自己,这使得阿最受到创伤的心,多少愈合了一些。 利娅看到左边一栋无人居住的别墅,半塌半站着,院中的空地里长满荒草,足有半人来高。 "那房子是怎么回事,好破败,很吓人。"利娅指向那栋塌了一半的别墅。 "拆除失败。房子的旧主人出国定居,转卖给由内陆来的一位富商。富商看上了这块地,却看不上这栋房子,烦它太洋气,太招摇,想要完全拆除并在原址重新建一栋。然而计算有误,□□摆偏了几寸位置,导致左边半侧房子中间的那根大柱子,没能够彻底炸断,卡在了那里,勉强撑着左半边的房子危而不倒。右侧以及中央的大部分已经塌了,只有左边那几间,仍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阿最说。 "那为什么不再炸一次?"利娅又问。 "哎,不关柱子的事,那根柱子内部其实已经裂开□□分了,只要用轻量级别□□稍稍一炸,甚至只须莽劲狠狠地多撞撞就该完全倒了。问题出在那位富商身上,别墅才开始拆除没几天,那位富商的生意周转资金链断裂,后来厂子倒了,富商欠了债,再后来他就不知所踪了。工程被迫中断,这栋房子稀里糊涂地无主了。"阿最回道。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到这里,看这栋别墅?难道那个富商,是你认识的人?哦,我知道了!那个富商肯定是你的爸爸,你的爸爸经营工厂不善,导致破产,欠了许多的债。你才迫不得已出来当司机,赚钱养家,替父还债。"利娅把前前后后的事情串在一起,捋一遍,豁然开朗地发现太说得通了:"我就说嘛,带着面包去看你的那天,你讲的话太奇怪了,听着就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我问你,你又没否认。怪我怪我,把它忘了。" 利娅长舒一口气,原来如此。这样看来,阿最的确有他的难言之隐,那么他即便欺骗了自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利娅很开心得到这个回答,她激动得手舞足蹈,哼起歌来。 利娅漫天的不着边际的想象惹笑了阿最,可利娅那副欣喜若狂,明显是急着想把自己洗清嫌疑,阿最的心底忽然涌出一阵感动。诸多复杂的情绪,于心中激荡,阿最一时间思绪万千:"我不认识他。" 利娅哼歌到一半,手还在半空舞着,听到阿最的否认,愣住:"不是?" 阿最加以确认:"不是。我忘记关门,是因为监狱的门开关,由狱警负责,我三月份刚出狱,还没及时习惯。" 利娅静静看着阿最,换了好几个姿势,她想看穿阿最的话是真是假:"那你带我来这,是为了什么?" "他和我没有关系,却和我的叔叔有关系。" "你的叔叔?" "是的,我叔叔。那些债主收不回债,便合伙找来了我的叔叔,由他来催债。" 利娅缓缓放下了手,掐一掐腿,她冒出了一股不祥的感觉,轻声问:"所以,他是怎么催的债?" 阿最没有正面回答利娅的话:"说说这个富商吧,刚才我和你说,他后来失踪了。也许他很侥幸,趁人不备,背一身的债逃回老家了,更可能他是死了吧。" 利娅只觉着胸口压了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忘了如何去呼吸。车内的气氛冷到极点,仿佛可以滴水成冰。 阿最想缓和气氛:"哦,院子里并非空无一人的,还有一个老大爷作看守的。不知道今天他在还是不在了。或许他早已经死了吧,他酗酒很厉害,不管白天还是夜里,总是一副烂醉如泥的状态,烂酒的人很少会有好的下场,多半是猝死草草离世,没死的,余生也要饱受各重慢性病的长期痛苦折磨。" 阿最半扬着脑袋,他想起了他的叔叔。 "老大爷天天握着一条鞭子,有不知情的外人擅入,他就抽别人,往外赶。他号称自己曾经是武林高手,打遍天下无敌手,其实他从前是放羊的。" 利娅觉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故意没话找话,似乎在拖时间,他在等什么? 阿最看看手表:"看到那幢小圆楼了吧,那是观火楼,这片区平时住的人很少,巡逻的偶尔需要爬上去眺望,可以提早发现火情。快六点半了,那个人就要来了。你先上楼去吧,拿着望远镜,往东边看。" 那个人?往东看?利娅完全不知所云。 可阿最没有进一步解释,他已经下车了。 利娅没有其它办法,只能照他的话做,她的动作非常迟缓,鞋底几乎是紧擦着地面,一步一顿地登上观火楼。 利娅来到栏杆边,舔舐下唇,犹豫片刻后,还是举起望远镜。 椭圆形的视野中出现一个男人,他身穿一套制服,利娅见过警装和军装,可这种制服和它们相近却又不完全相同。他一直往西边走着,左顾右盼的。 阿最从左下角进入,右手不知何时捏着一条黑色的细绳子。阿最把绳子凌空甩一甩,似乎怕利娅瞧不见。阿最蹑手蹑脚,由身后渐渐地靠近他,当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丈远时。阿最一个健步如飞冲上前,甩动绳子,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将他撂倒在地,紧接着双脚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 那个人痛得满地乱爬,四肢蠕动,双手举起挥动,想要回击。 不知踢了多少脚,阿最像是累了,终于停下。那人拼命弓腰撅臀,想要站立起来,阿最哪会容许他站起,又往他的屁股上狠狠踹了几脚。 那人终于放弃挣扎,犹如一具死尸平躺着。 阿最知道他在装晕,蹲下身子,不知道和那人说了几句什么。阿最直起身子,从怀里掏出几张照片,丢垃圾般丢到他的身子四周,又给了他两脚,才离开。 利娅完整目睹了过程,她第一次看到了阿最的凶戾和杀伐的那一面,连青山湖那一次都没有展现,这给了她很大的冲击。 放下望远镜,利娅呆若木鸡,不知在上面呆了多久,醒过神来,已经满天繁星,月光皎皎。利娅闭上不知张开多久的嘴,踩着白如霜的月光,犹如一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一步一晃,手脚微抖地下了楼。 阿最一直安静地坐在车上等着她,见她来了,亮起车灯。 利娅失了魂似的,刚坐进车子,阿最就说话:"我以为你不敢回来了,害怕了,从别的地方跑了。" 利娅好像失去了讲话这一功能,嘴巴张张,舌头卷着,却发不出一个音。 "然后仔细想想,我应该多虑了,就算跑你也不知道往哪跑吧。"阿最道。 利娅仍是一字不说。 阿最褪去飘在五官上的假笑,回归正题:"他是副监狱长,我坐牢的时候,他把我的积蓄全偷了,礼尚往来,我揍他一顿,不算过分。我很早就想揍他一顿,但怕他报复,直到看见你的相机,我借了你的相机,拍下他和情妇亲昵的照片。我在他的耳边威胁他,照片我还有很多,如果他忍了,这件事就船过水无痕,如果他要报复,我就把照片寄给他的岳父。他的前程是他岳父给的,他是不敢的。" 利娅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词。 "坏人从外表是一点点都看不出痕迹的。他们都是心里坏,坏透了的坏,坏得几乎要沤出水了。可即便坏,脸上还笑眯眯的,扮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披着西装革履,蹬着油亮亮的皮鞋,说话斯文有礼的。你要是信了这一套,可就着了道了。"阿最伏在方向盘上,直视前方,将利娅那一天对他所说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还给利娅。 "你的话基本都对,但不完全的对,瞧瞧,我又和他们不一样,我既不穿皮鞋,也不披西装,我也不喜欢经常笑,笑只是偶尔的。"阿最将脸转过来,向利娅咧嘴一笑。 这份笑是利娅熟悉的,只是他的眼角没有往常的某样东西,利娅嘴角微动,眼泪就奔出,她轻声抽噎着:"所以,你告诉我的话,有一句是真的吗?" "有真有假吧。"阿最只敢看窗外:"七岁之前,我的确住在那么一个小镇子上,镇子外的野地里,也确实有几种野鸡,不过一只比一只狡猾,靠人是逮不到的。假的,只是记忆大久,某些片段变模糊了,不过够了,把那段模糊的记忆稍微剪裁,填些别的故事进去,故事很多,拼头结尾,反正没经历的人很难揪出谬误的。" 阿最又和利娅说起自己的过去,他七岁和叔叔来到这里,叔叔是干什么的,怎么死的,自己又经历了什么,最终如何与利娅相遇。 莫老太太的过去 如果有一天,你的一个同学或是堂姐妹,鬼鬼祟祟地告诉你,和她朝夕相处的司机,其真实身份是一个炙手可热的黑道高手,而且也许她还爱上了他,你会信吗? 利娅肯定是不会信的,不信倒还罢了,转过身去,叹息两声,一定提醒她的父母,也许是神经不正常了,要及时寻医吃药,不能耽搁了病情。 交换过立场,利娅也不指望别人会相信她的遭遇。 这份突如其来的现实,无情地横亘在二人之间,裂出一条深不见底鸿沟,将二人各隔一边,利娅和阿最就静静地站在两岸边,望着深渊,不知如何进退,是分离,还是挽留。 每天,阿最照常来接利娅上学,然后送回家,一切似乎没有变,只是全程没有交流一个字。 利娅又陷入了这样凄楚的境地,自觉心中无比苦恼,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依赖的人去诉说她的苦恼。 利娅的妈妈只在乎钱和自己的容貌,她对这个世界的解读方式总让利娅觉着厌烦。 余二是一个男生,很多时候,女孩子婉转曲折,细腻琐碎的心思想法,他根本无力感同身受。而左姨,利娅一直把她视作是妈妈的□□,利娅对她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 利夏堂姐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来回一封信往往得半个月。 由于利娅的爸爸的干预,利娅不能轻易和人交朋友,所以她没有闺蜜。 从小到大,利娅的心底生过许多的谜团,源于这个世界,关于成年,女人,情愫和人生。得不到一道外力的协助,每一次利娅只能孤独地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汽车,与这些谜团独自奋战,解答自己的问题,伤痕累累。 然而这次,利娅心中有了一个人选,漆黑的寒夜出现了一抹曙光,莫老太太。 她只凭几次远距离的观察,就一下看穿阿最的来历不明,需要暗中再调查,既然有此眼力,想必她也会有相应的对策。 左思右想,利娅觉着如今只有莫老太太能为自己指路了。 利娅兴奋地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忽地,利娅察觉不到,她不能空手去吧,要带一份礼物过去,那送什么呢,不金不贵,又能俘获莫老太太的心。 利娅忽然想起莫老太太那一句,年纪越大,越是容易追忆往昔。自己似乎可以从这句话下手做文章,火柴头大的一点灵感,如流星划过利娅的脑海,利娅知道自己该送什么礼物了。 利娅没好意思,硬着头皮直接问莫老太太,她再度拜访了陈夫人。利娅开门见山,直接向陈夫人打听莫老太太丈夫和哥哥的名字,以及工作的单位。 "急什么。"陈夫人拖住利娅:"先进来喝杯茶,最近公寓里的新闻又不少。" 陈夫人邀请利娅坐到茶厅,泡了一杯茶端给利娅,利娅望着茶杯里袅袅直上的热气,就知道陈夫人这几天一定攒了不少新闻。 陈夫人东拉西扯说了一堆,从六楼林太太那未婚先孕的女儿,到七楼荀夫人养的能闯祸的哈巴狗。利娅十分捧场,她用出平生最大的演技,每每都笑得前俯后仰。 当陈夫人终于说完,利娅总算能把笑酸的嘴合上,利娅旧话重提,又问莫老先生的信息。 "先别问别的,你知道莫老太太的名字吗?"陈夫人神秘兮兮望着利娅。 利娅挑起眉,她还真不知道。尽管别人都称呼莫老太太,自己也天天跟着叫,可利娅知道,莫其实是她丈夫的姓,并非她的本姓。 陈夫人道:"她姓木,木兰花。" 利娅跟着轻声念了一遍:"木兰花。" 利娅的震惊表情,使陈夫人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很开心,利娅也非常开心,演技又立功一次。 "是啊,难怪她这辈子这么拼命地爱种花。命理这东西,不能不信的。"陈夫人摇头:"不止这样,她的生日也带煞气,是八月十八。" "八月十八?"利娅一挤眉头:"那怎么了?" "八月十八像把剪刀啊,而且八月是至阳之月,所以更是一把滚烫的剪刀,一般人受不住的,所以克夫克子。"陈夫人意味深长地讲:"儿子可是出车祸死的,死的悲惨。" 车祸?利娅似乎明白了莫老太太为什么那么在乎自己的车速,利娅心里十分不好受。 阿最转念又一想,八月十八不就是四天之后,那不快了吗? "哦,对了,你知道莫老太太和她的娘家侄子们闹翻了吗?"陈夫人细眉一挑。 "闹翻了,为了什么?"利娅急问。 利娅的满面震惊再次让陈夫人满意,只不过这次并非出自利娅的演技,而是真情实感。 陈夫人嘴一撇:"还能为了什么,钱呗。莫老太太立下一份遗嘱,她亡故之后,她想把所有的钱捐赠给慈善总会,她的侄子们听说后不答应,那天结伴来闹,逼她更改遗嘱。你应该撞见了呀,就是那天,她站在大厅那一天,你还和她说了几句话。" 利娅直愣愣地坐着,她回想着那天莫老太太所说的那些话,明白了那些话后面的刀光剑影,利娅的眼眶湿了,随即涌出对莫老太太的无数怜悯和佩服,她的坚强,她的孤独,她的豁达通透。 而陈夫人则坐在对面,端着茶杯,戏剧地看着利娅。 从陈夫人那里刚回到家,利娅就抓起电话,打给了余二。 余二刚说了个喂,利娅马上吐出一大串的问题,报社每一期的旧报纸都能卖完吗?要是卖不完,剩下的如何处理?是焚烧埋了,赠送给别人,还是找间房子存放起来?存在哪了?至多保存到哪一年的?外人可以购买旧报纸吗? 余二听完,直犯迷糊:"你突然间要旧报纸作什么?" "你快帮我问一问。"利娅催促他。 余二挂掉电话,转头打给他的姑姑和姑父。 利娅等了不到三分钟,余二就打回来了, 余二的回答相当干脆,可以。报社的报纸每天滞销几百上千份,其中一部分当作礼物以慈善的名义硬捐了出去,剩下的按日期排列,一列列摆放在地下室的架子上面,而且价钱非常便宜,近乎是论重量当废品卖的。 利娅便和余二商量见面的时间,她们选在周六,下午一点在报社大楼前碰头。那天,余二的姑姑恰巧在报社大楼值班,可以领着他们进去。 姑姑命余二拉开地下室的铁门,略带腥臭味的潮湿闷热空气立刻喷出。 "你到底要找什么,和我姑姑说,她记性很好的,多久远的事都记得。"余二替二人牵线搭桥。 "姑姑,社会新闻通常刊载第几版?"利娅笑着问。 余二的姑姑是那种知识分子性格,说话慢条斯理,永远不急不慌,甚至程度还要严重些。她推推眼镜,一个字一个字,互相不黏着地吐出:"社会新闻通常刊登在第八版到第十版之间,前面是国际国内新鲜要闻,后面是明星娱乐八卦,整整刊了四版,真是丢光了知识界的脸面,没办法,社会百姓喜欢,销量高,他们……" 余二向利娅不断使眼色,叫她有话快问。他有些后悔,没有提早告诉利娅姑姑的性格,就像下坡的车轮,只要轻轻推它一把,车轮就可以永远滚下去。 "姑姑,我记得从前报纸开了一专栏,叫社会英杰的。"利娅插进话。 "哦,那个啊,很早啦,得有一二十年了。嗯,那是林总编辑的主意,新官上任三把火嘛,他刚当上总编辑就天天开会,誓言改革,增删专栏,这档专栏就是那场火之后加上的,后来又是新总编辑的三把火,把它撤了,短短五年,真是成也是火,败也是火,世事无常啊。那个新总编辑啊……" 这次换利娅向余二使眼色,即便余二什么也没提前说,利娅大概也知道这位姑姑的性子了,只用你挑个话头,她便能够无休无止地自言自语下去。 "那专栏每一天都登载吗?"余二打断。 姑姑轻轻摇头:"不是每一天,怎么会是每一天呢。这社会哪有这么多的英杰,只刊登在周二和周四的特别版,第十版。嗯,是第十版,那个林总编辑尤其信风水,他常说,第十版非常……" 余二终于忍不住:"姑姑,地下室的空气流通不太好,太浑浊了,你有哮喘,就少站在这了,别犯病。"余二扶着姑姑的手臂,要将她搀出去。 姑姑应景地咳了两声,慢吞吞地说:"你这样一说,我也觉着空气似乎的确不清新,那你两慢慢找哦,做事不要着急,着急做不好事的,凡事啊不要急……" 余二赶忙拦住:"是,记得了,姑姑我们先出去吧。"说完,便扶住姑姑向外走。 利娅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轻轻松了口气。 回来时,余二手里捏着一本万年历:"前五十年,后五十年,百年岁月,尽在掌中。二百六十个星期,一共五百二十篇专栏,咱一篇篇找起。" "刚才我详细问了是哪五年的,我们就找这五年的。"余二说:"要找的是哪个名字。" "莫言俊,木卫兰。"利娅回答。 地下室里一排排地立满了铁架,每排铁架的靠走廊的位置上贴着一张纸,纸上面写着所藏报纸的起止日期。利娅二人依靠这些日期,从而断定出那五年报纸收在那片铁架上了。 铁架分作五层,每一层都码满了报纸。二人依着铁架由上而下,由外而内的顺序一层层地翻找,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二人起初旺盛的精力也被一些些耗干。 余二停下动作,转转脖子,舒缓酸痛。透过架子间的缝隙,他看到正好有一道光,从开在地面的窗户射进来,罩住她,光线里无数灰尘胡乱飞舞着,由余二的角度看去,利娅的面庞像极了她的妈妈。 像极了她的妈妈,想到这里,余二一阵心酸。 那天的记忆突然冲进余二的脑海,他的爸爸一早悄悄去了一趟佛寺,他刚从佛寺回来,不久就传来利娅的妈妈摔死的坏消息。 余二的妈妈极度怀疑是爸爸下了黑手,毕竟二人结怨过深。晚上,妈妈把爸爸逼进墙角 追问,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爸爸几乎崩溃,他大声吼着,没有,没有!随后他破门而出,一夜未归。 余二的妈妈则坐在窗外,小声啜泣着,余二轻轻走了过去,妈妈摸着余二的脑袋,说,也许这件事真和爸爸无关,但利娅的确没了妈妈,咱们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利娅,就像你的亲妹妹一样。 余二长大以后,渐渐知道,妈妈的话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余二微微垂下头,喊道:"利娅。" 嗯?利娅哼了一声,表明她在听着。 余二磕磕绊绊地说:"那天,就是你生日那天,我爸爸,他……其实他……" 余二听见报纸翻动的声音滞了两秒,但很快地重新连上:"没事,那天怪我太心急,想早点回家。" 余二依然没有勇气说出,自欺欺人现在轮到他了,也许真的只是意外,爸爸恰好经过而已。 "找到了!找到了。"利娅尖叫起来,地下室不断回荡着她幸福的呼唤。 利娅起身,跑到余二的身边,余二急忙转换自己的面色,使自己也兴奋起来。 利娅轻轻抚摸着照片:"哇,莫爷爷年轻的时候挺俊的呀,所以为何叫莫言俊呢?" 利娅和余二合力拎着一沓旧报纸出了报社,余二骂骂咧咧的,报社大概是穷疯了,清白光明的生意不做,改成明抢,竟然有规定,旧报纸不能一期期地买,要买必须买下一层铁架的,姑姑无论怎么说情,那个管理员就是不买账。 再想到当时他们进去时,那个管理员过分的殷情,两人隐隐有了被诓骗的醒悟,摆明了是要宰客。 余二一松手,把报纸全砸在地上,喘着气:"姑姑刚和我说,这里的管理体系一塌糊涂,常会丢失东西,上面从不会追责。何况是一堆放到发霉的旧报纸,更不会有人管,他卖出去一份,这钱落进自己的口袋里了。所以啊,这小子是强买强卖,想多捞一笔钱。你把有用的拿回去,剩下的都丢了吧。" 利娅甩着酸疼的手臂:"凭什么!我花了钱的,通通搬回去!" 余二帮着将旧报纸搬到阳台, 她将莫老太太的哥哥和丈夫的专栏细细剪下,擦净落在上面的尘土,找来一个小巧的纸盒,里面垫上一块柔软的绒布,将两份报纸轻轻放进去。 和解 八月十八,一清早,利娅掐着点,摁响了莫老太太家的门铃。掐着点很重要,如果迟了,莫老太太就要去顶楼的平台上浇花松土了,莫老太太很不喜欢别人在她伺候花的时间去打扰她。利娅今天有求于她,可不能惹她不快活,必须顺着她的性子,尽量哄她高兴。可也不能太早,老人家的睡眠少又浅,一旦中断,很难接上,起床气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好在莫老太太的作息时间是有规律可寻的,六点起床,洗漱完毕,六点半吃早餐,十一点半吃午餐,二十三点睡觉,十多年风雨不变。从前利娅常来拜访时,已然摸清了她的规律。这个掐点,是掐在莫老太太快要吃早餐前,可以利用她吃早餐的时间段,边吃边聊,不耽误她去做其它的事。 门拉开一条细缝,莫老太太穿着睡衣出现在门缝里,一副刚刚起床的慵懒模样,而且好像是让自己给敲醒的。 利娅怔了一怔,难道莫老太太改了作息规律?利娅心想,不好,算错卦了。利娅立即举起手里的礼物,说:"生日快乐,奶奶。" 惊讶两字,明晃晃地挂在莫老太太的脸上。 随后,利娅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莫老太太的手足无措,那只没有握拐杖的手臂,又想探过来接礼物,又要往回伸,作出欢迎请进的姿势,于是她整个人仿佛不倒翁似的,原地转来转去,很是滑稽。 莫老太太从来是一副俯视苍生的架势,她坐在那里,永远是含笑的模样,望着行人,静静地看着他们怒,看着他们喜,看着他们燥,笑容凝固不变。 "这么早来,吃过早饭了吗?"莫老太太关好门。 "还没呢,已经烧好了,从奶奶这回去,就能吃了"利娅回她。 "那你先坐坐,我去给你泡杯茶。"莫老太太把利娅领进茶厅。 利娅道一声谢,便坐到了凉椅上。 不久,利娅听到厨房里传来瓷器杯碗的碰撞声,掩盖着一声声难受的咳嗽。 "奶奶,需要我帮忙吗?"利娅隔墙问她。 "不用。"莫老太太的回应渗透着怒气。 利娅嘴一揪,噤若寒蝉,不敢再问。 碰撞声停止,莫老太太步履艰难地从厨房走出,两手端着一杯茶,只走两三步,就要停下喘喘。从厨房到客厅,不过二十几步的距离,走完它,莫老太太好像在完成一场马拉松式的长跑。 利娅有些吃惊,莫老太太的身体状况似乎大不如前了,从前的莫老太太虽也撑着拐杖,可丢开拐杖,依然可以稳健前进,但今天的莫老太太失去了拐杖,仿佛抽走了大半的力气,跌跌撞撞。 利娅想上前相助,可莫老太太刚才的回应犹在耳畔,利娅又不敢轻举妄动了。 莫老太太终于来到茶几边,她轻轻将杯子放在茶几的一角,再推到利娅面前,莫老太太撇过脸,面带痛意地坐下,转回脸时,已经是风平浪静:"我这里只有苦荞茶,你如果不爱喝,我也没办法,我家中的客人一向很少,不会备有别的茶用来招待。" 利娅接过茶,赶紧抿一口:"爱喝的,不过奶奶怎么只沏一杯,自己不喝吗?谢……" 莫老太太轻轻摇头:"饭前最好不要喝茶,那样容易消化不良。" 利娅尴尬地断掉了嘴里的话,心中抱怨着,既然最好不要喝茶,你干嘛要给我沏茶,可是谢字已经滑出了舌尖,收不回来了。利娅只能硬生生地变了一种说法:"谢谢奶奶……教我生活知识,受益匪浅。" 说完,利娅把茶杯丢到了一边。 莫老太太神色如常:"我知道你今天肯定来,不是为了吃杯茶的,是不是关于那个司机的事情,你查出他的底细了,来历不明,想撵走他,是不是又舍不得,陷入矛盾中了?所以你是喜欢上他。" 利娅先是脸上一红,莫老太太的推测一字不错,件件都说中了利娅的心思,可随即想到莫老太太如此洞悉人性,未卜先知,犹如诸葛亮在世,那一定能替自己解决烦忧,利娅又喜不自胜。 利娅把和阿最相处的前前后后,尤其是阿最的过去,十分详细地说给了莫老太太听。 莫老太太听完,一声不出,只是微微侧身,压在靠枕上,静静地望着窗外出神,身后的摆钟,一响一响地来回摆动着,风吹进来,一下一下地鼓起满天星的窗帘。 利娅看这情形,不免心虚,讪讪地问:"您不信?" 莫老太太立即摇头:"不不不,我信的。" 可莫老太太否认得太快了,有敷衍之嫌,利娅反倒更是不信了。 莫老太太瞧出了利娅的心理变化,她慢慢摸来拐杖,尽最大的可能挺直腰:"刚才我只是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那时的我,情窦初开,少女天真。我每天都幻想着自己的未来,婚姻和自己的丈夫,想象着他会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格,结婚后会不会幸福。我也想过,我爱上的男人会不会是一个背负着故事的人,如果真是那样,他要到处流浪的话,我敢不敢随着他浪迹天涯。" 利娅脱口而出:"奶奶,你还有过天真的岁月啊。"话出了口,利娅就立刻后怕。 莫老太太的回应温声细语,并未动怒:"还好了,和你勉强能有一比。" 利娅咬咬嘴唇,仍辩不清是夸还是骂。 莫老太太又说:"不过我的命实在太好,一分挫折,一分伤心没来得及经历呢,就遇到了我的丈夫。" 利娅还在为刚才的多嘴而心惊胆战着,现在见莫老太太自夸,她马不停蹄地奉承:"奶奶真是大福之人。" 可惜,利娅的水平实在不怎么高明。莫老太太的脸上又挂起了她那抹俯视苍生的笑。 利娅的脸微微发烫,她把话题重新引回到阿最的身上:"奶奶,你觉着他的话可信吗?" 莫老太太没有直接回应利娅,"你先等等。"莫老太太说着起身去了卧室。 很快,利娅听见卧室里发出抽屉抽拉,以及物品翻动的声音,两三分钟之后,声音消失,莫老太太抱着一本相册出来,手里还有一副老花眼镜。 莫老太太将相册和眼镜放在茶几上面,忽然一阵眩晕,沉坐到沙发里,她闭眼歇了三秒,神采奕奕地睁开眼,莫老太太一页一页地翻过,翻到莫爷爷大学毕业的那张照片上。 莫老太太问向一边伸长脖子的利娅:"你知道我丈夫他为什么要学医吗?" 利娅哼了两下,莫老太太自己回答了:"因为他自幼身体不好,长大以后,他便决定学医。这世间,有许多的人生来背负着不幸,承受着旁人一生不会知道的痛苦,背负久了,他们会分化出两种,一种会无休无止地去怨恨,其中极端的,加倍地要把自己经历的苦痛塞到别人的身上,作为对自己的补偿。还会有一种人,他们默默受住,想方设法避免再有别的人经受他曾经受过的苦难。你觉着他会是哪一种?" 晚上,利娅坐在吊椅里,夹着烟,摇着,脑子一直响着莫老太太的那个问题,你觉着他会是哪一种。 月亮皎皎如银盘,悬于天边,光辉洒满阳台。利娅对着月亮一口接一口地吹气,那个问题每想一次,利娅就吐一口烟,烟雾之中,月亮好似一颗长满长毛的猕猴桃,利娅可以一口将它吞进肚子里面,细嚼慢咽。 吞下了月亮,利娅觉着胸膛都明亮起来,她稍微静了下来,开始问自己,阿最他是不是另外一个莫爷爷呢,利娅想了一夜并一个白天,直到第二天放学,利娅开口问阿最:"你为什么会来干司机的活?" 阿最无奈:"我只会开车啊,别的又不会,除了司机,还能干什么。" 利娅哭笑不得,如果阿最都称作什么都不会,自己岂不是废物一个:"你真是太谦虚了。你的身手很好,枪法也棒,我问过别人了,在西南那片,以你的本事,要是肯铁了心跟别人干,可以拿许多许多倍的钱。" 阿最先沉默了近半分钟,然后他一字一顿,略带悲愤地说:"你的问题好奇怪,从来都是问人为什么会由善变恶,从岸上滑进泥淖中,怎么会去问一个人为何弃恶从善呢?" 汽车快要到公寓门前的,街口一辆出租车堵在了那,两人过不去。 阿最便下车去催他快些开走,利娅也跟着下了车。 出租车司机倚在车门上,咬牙切齿地说:"这辈子,我最恨做这些精算师的生意了,即便只花一分钱,他们都算得喀喀响,你们来帮着评评理,我,一个瘸子,瘸了十几年了,老婆气不过跟我离婚了。我这一辈子都将是手脚不便,我能挣几个钱,挣几个钱!两个人接力赛似的轮流盘问我。"司机说着,还不住地拍打着右腿。 利娅听明白司机是受了委屈,她安慰:"其实,你可以用另外一面来看待这个问题,当说话时,他们内心里只是把你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没有别的考量。" 利娅安抚完司机,回身看向阿最,头一歪笑了,笑得倾国倾城,双眼如月。这句话,也是她想送与阿最的。 回到家里,利娅立刻打开收音机,拿起了电话。 阿最刚刚把车开到街上,电台里就传来对话:"好了,现在让我们接通收下一个电话,听听他有什么故事要和大家分享,喂,你好。" "你好。"广播里传来了类似利娅的声音,阿最的眼睛立即明亮起来。 "你好,我姓利,我想点一首生日快乐歌,送给一位姓阿的先生。"一句话确定了利娅的身份,阿最大大睁着眼,压低呼吸声,想听利娅想说什么。 电台主持人调动气氛:"这位利女士,你的声音好甜美,我的心快醉了,我甚至有些吃那位阿先生的醋了呢,所以那位阿先生的生日是今天吗?" "不是,是四月份。"利娅否认。 "四月份!"电台主持人显然很是吃惊:"嗯,这位年轻的女士,你的记性实在有些差哦,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好吧,希望他此刻也在收听我们的节目,收下这份很晚到的祝福。谢谢你的来电。" 利娅刚刚按下电话,收音机里就传来那支旋律。两人既然是因为广播起了嫌隙,那么就用广播和解吧。 西边的太阳余晖犹在,月亮的轮廓已经显现在东边,利娅坐在吊椅里,阿最在车里晃着身体,两人一起聆听着这首关于重生的歌。 利夏的婚礼 消弭了隔阂,二人的感情日渐升温,利娅天天只想带着阿最踏遍城中所有有趣的地方。不知不觉中,利娅对两声接三声的喇叭响声的期待和兴奋,悄悄超过三声接三声,甚至她已经忘记了有多久没听到三声接三声了。 该去的都去过了,明天去哪呢?这是利娅每天晚上都会去思考的问题。可惜有些地方,由于时节不对,不能及时一见,春天的樱花谷和桃花山,冬天不远处的雪山,那里的雪山很美,月光垂耀下,每一座山仿佛带了一顶白帽子,又像冰淇淋,似乎捏住山尖,倒过来,就可以咬一口。 远水解不了近渴。利娅想起了一件想干却从未干过的事,她一直觉着这件事一定非常有趣。 城东流淌一条河,平常河水很浅,没不过膝盖,由于倾斜的幅度较大,水流速度极快。尤其是丰水季,腾腾的大水由上游的支流涛涛泄来补充,无穷无尽。 利娅的新玩意就是,骑着车,沿着河堤,一路与河水奔向远方。 利娅在很早的时候,就种下这个想法,只是惧于自己的车技不佳,体力又不够,所以迟迟没有如愿。 今年天气反常,虽说过了丰水季节,然而上游泄来的水量不减反增。 从桥头盛开的花枝上掐下一朵花,利娅手臂一挥,将花抛到水面上,白花花的河水载着鲜花咆哮前奔,利娅立刻跳到自行车后座,而阿最早是箭已上弦,蓄势待发。他蹬起车轮,犹如利箭出弦,两人要和河水一较快慢,花儿乘着水波,破浪前进,迅速不知所踪,他们不在乎赢不赢,而是途中的风景和心情。 作为起点的桥不一样,两侧的风景便也迥异,每每此时,利娅环扣在阿最肚子上的手松开,捂住他的耳朵,当经过的是树林时,利娅就凑到阿最耳边学着鸟儿歌唱,经过草地,利娅就学起羊儿哞哞叫,天空中,老鹰在展翅翱翔,利娅便发出类似咕噜咕噜的响声。 花儿不知所踪以后,阿最没有停止追逐,只是不再去追逐花,突然他拨头一转,骑向一条生路。利娅看见了,可好像没看见一样,她不想再去问你要去哪里之类的傻话,他可以将自己带到任何的地方,利娅愿意跟他去到世界每一个角落,她已经从骨子里彻底信赖阿最。 单车停在了藤蔓网之外,阿最牵着利娅走到河边,他指着河水上方那团硕大的藤蔓吊篮,对利娅说:"去那上面" "需要涉水啊。"利娅娇声一哼,充满妩媚,有了女人的味道。 利娅正犹豫着要不要脱鞋浸湿,忽然觉着身体倾斜,双脚腾空,天地树木一起旋转。原来是阿最,他拦腰抱起利娅,将她平平稳稳抱过溪水,放到大藤蔓疙瘩上。阿最想弥补那个雨天,在那条似乎没有尽头的白色石阶上,一个倔强脆弱的女孩子,踩着高跟鞋,双腿已经抽筋,有三四次险些摔到,却坚持一步步爬上山,又光着双脚下山,而自己一直袖手旁观的愧疚。 阿最轻轻摇着藤蔓,利娅张开手,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开怀大笑就好。 不久,利娅看到了那朵熟悉的花。 原来这条小溪是城东那条河流的一条分支水系,不同于母河的汹涌湍急,这里地势平坦,河道布满圆滑的鹅卵石,因而水流相对平稳,那枝花如扬帆的轻舟一般荡悠悠地飘过脚下,利娅抓住时机,用劲一荡藤蔓,用脚尖将它踢飞,连带击起的水珠,从头到脚洒了两人一身。 利娅湿着脚回到家里,她洗了澡,坐在吊椅里细细回味着和阿最经历的每一件事,越回想越幸福。可幸福结束,她又恼了,下次可以去哪里游玩呢? 利娅不经意瞥了下日历,意识到不用想了,因为一件事就在眼前了。 十月十六,一个日盼夜盼的好日子。利娅早翻阅过黄历,那日诸事大吉。 从清晨四点半始,隔三五分钟,利娅就要醒一次,看看闹钟,再逼迫自己回到床上,感觉睡了好久,再睁眼,才过两分钟,如此折腾了许多次,天才亮。 白天阳光灿烂,偶有微风和白云露脸助兴,其它的雨雾雷电等一切不安因素皆识相地隐去不见,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吉日。 利娅不停检查她和阿最的晚礼服,隔半个小时就铺平,里外检查一遍,生怕在不起眼的某个地方破一个洞,让人笑话,丢堂姐的脸。 其余的时间,利娅就坐在吊椅里,一会发呆,一会傻笑,一会又莫名担忧,车子半路不知原由的抛锚,阿最又突然闹他的怪脾气,和别人冲撞。 出发之前,利娅还有些微的担心,叮嘱阿最,少说话,少惹事,又怕镜湖的警察问东问西,她在心中提前攒了一大堆的话,以应不时之需。 不料今夜镜湖的守卫警察只查来客带的请柬,只要手持请柬,立刻放行。看来爸爸和哥哥背后肯定向负责守卫镜湖的军官打过照应,施加了压力,不许为难客人,伤了他们的颜面。 那里喧闹的声音掠过重重的建筑物,清晰地抵达利娅的耳中, 离着利宅尚有两条街的距离,但汽车已经无法再前移半步,街道上趴满宾客的轿车,可见今晚的场面之大。二人商量了一句,索性弃了车,徒步走过去,反倒更畅快些。 利宅灯火通明,雪白的光线由别墅四面的落地窗户射出,将周围一片照的亮堂堂,白光投到湖水上,如同在湖面染了一层霜,风拂过,湖水开始涌动,将光捏碎成点点的白金。 屋内屋外,甚至是道边那些名贵树种的枝条上,通通挂满了贴着喜字的大红灯笼。 利娅全身乱颤,遍体发凉,她扶着阿最的肩膀才能支住。 迈进大门的那一刻,利娅感到自己血管里流淌的血液已沸腾起来。自己终于能光明正大走进利宅,坦荡荡接受旁人注视的目光,不用再猥猥琐琐,躲躲藏藏,时刻害怕暴露的危险,忍受耗子过街般的担惊受怕。 尽管披着假的身份,以外人的名义,但利娅已完全满足了。 堂姐和姐夫正在院子里招呼客人,哥哥和嫂子也在旁边。 利娅的心顿时一揪,步距也变吝啬了,一小步一小步地蹭着,慢慢靠近他们。 嫂子率先看见了利娅,她拉了拉哥哥的手。 利娅完整目睹了利井全程的表情变化,从惊愕到愠怒,笑容凝固在唇边,两条眉毛因压抑的愤怒弯曲纠缠到一起。 利娅怕他误会,立刻向他辩解:"你好,我是利夏的高中同学,我的名字是李雅儿。初次见面,还请关照。" 利娅故意将"李雅儿"三个字的音量,发得尤其重,刻意强调他今夜自己的身份,是利夏堂姐的同学,而非堂妹,让他不要多心,自己目的不是捣乱。 "是啊,想不到我还有这么美丽的同学吧。"利夏含着笑,用亮晶晶的眼神警告利井。 利井想起今天下午,利夏忽然找到自己,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大堆话,她说,今天的晚宴她才是钦定的女王,所有人围绕的女主角,如果你看见什么人和事情不顺心,燃起了火。请麻烦平一平,压一压心里的怒气,千万不要弄砸了我的晚宴。 或许是接受到了来自利夏的威胁,利井脸上的愤怒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随即露出一副标准的客套笑容,将手伸到利娅身前:"既然是新娘的同学,那是要客贵宾了,欢迎欢迎。" 利夏见自己的威胁有了效,便忙着去招呼其他的客人了。 一旁置身事外的阿最,是个局外人,他并不清楚三个人之间的真实复杂关系,他也瞧不出这场握手背后的许许多多猫腻,以及他们的眼神交战经历了哪些博弈。 可是阿最毕竟看多了人间风雨,有些东西,一眼识破,阿最觉着利井来者不善。他想拦住利娅,但也许是金姑娘那件事情的后遗症,使他犹豫了两秒钟,所以一切迟了。 短暂的迟疑和讶异过后,惊喜渐渐盖住了其它的情绪,利娅不知所措了,这是哥哥平生第一次向她主动示好。在劫后犹生混合着幸福突至而不知所措的复杂情感推动下,利娅茫然递出了手。 利井犹如扑向猎物的毒蛇,闪电般出击,紧紧包裹住利娅那只无辜,带着期待的手,并且用尽力气狠狠握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尖物扎进手掌的肉中,利娅低声喊了一下痛,当她意识到堂姐正在身边时,极力将后面的喊声咬断。那声细细的痛,混在满院子的笑声,犹如秋叶飘落在湖面上,波澜刚起即息。 利井抽回手,嘴靠到她的耳边:"你老实一点,如果识相的话最好赶紧走,少耍你祖传的倔脾气,我最不吃这一套。" 利井直起身子,射给利娅一记冰寒的眼神,就拂袖而去。 利娅翻过手掌,手背清晰映出五道血红的指痕,掌心让他戳出洞,一条细细的鲜血汩汩冒出。利井从远处向她挥挥手,他的手直直地举起,正好挡住了客厅里的大吊灯,在灯光照射下,利娅看的一清二楚,原来他的戒指下面连着一根难以察觉的细小尖刺。 利娅手上的血,正是它的杰作。然而周围熙熙攘攘,人来人去。利娅不能闹出动静,引来别人的指指点点,所以她只能看着利井扬长而去。 利娅一脸沮丧,带着阿最进了客厅,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角,避开人群,不言不语。 阿最盯着利娅的手,更是充满自责,自责自己为何慢了。他阴着脸,很想当着众人的面,冲上去踢利井两脚,却是不可能的,只能祈祷不会有下一次了,但是如果有了下一次,他一定要在凶险到来之前,化险为夷。 客厅两处的楼梯口都有人把手,不许闲人擅走。 客人们也识趣,多数留在客厅里觥筹交错,还有些受不了吵闹的,结伴去到花园里,欣赏月下湖光。他们知道,像利家这样的高官人家,房子里一定藏着许多不愿外人知晓的机密,所以客人们自觉地不乱走。 忽然一行人步履匆匆地过来,利娅看见哥哥领着周叔,还有其他几个人,急急忙忙上楼了,不知是何事。 算了,管他碰到了什么事呢,利娅现在巴不得他能出丑呢。 客人快到齐了,堂姐在三个女孩和五六个佣人的簇拥下进来,她看到了利娅,利娅也看见了她,利娅有些尴尬,抿着嘴,不知该瞧她还是不瞧,过去打声招呼还是不去。 利夏却落落大方地来到利娅身边,她对簇拥着的人介绍:"这是我高中最好的同学,这位又是……" 利夏看了看阿最,改口了:"凡是英俊的男人,我是不会告诉你们他的姓名的。" 身后的三个女孩,笑成一团。 利夏向利娅招手:"一起上楼吧,晚宴快开始了,我要上去换一套婚纱了。" 利娅拉着阿最,汇进了簇拥的队伍里,她们说说笑笑的,来到了二楼。 利娅踏上楼梯,俯身下望,虽是在爸爸的地盘上,但毕竟是利夏堂姐的婚礼,所以今天别墅的实际主人是堂姐和堂姐夫的父母,四人都着红衣,犹如四团火焰在客厅里来回穿梭,招呼每一位来客。 利娅也看到了爸爸和他那位后娶的妻子,他们当起了甩手掌柜,正举止热情地招待一对夫妇,四人之间有说有笑,气氛融洽。那对夫妇似乎是爸爸的姐姐和姐夫,即利娅的姑母和姑丈。利娅不敢十分肯定,她从未有过正式的机会见一见爸爸这边的亲戚,只是见过他们的照片,他们的脸庞是那样的相像,只凭一眼,就能断定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 他们是一家人,自己永远只能是外人,利娅微微叹声气。 到了一扇红漆门外,利夏停下,对队伍最后面的阿最说:"里面是女人的地界了,麻烦还请在外面等一等,放心,用不了多久,就把李雅儿完完整整地还给你。你就耐心在走廊里随便走一会吧。" 阿最不知所措,看向利娅,利娅轻轻点头。得到利娅的应允,阿最两手一摊:"好。" 堂姐将阿最支走后,轻声和利娅说:"他很俊啊,只是黑了些,你很会挑。" 利娅明白堂姐的试探,故意打岔:"是吗?也许是你我眼光不一样,我倒是瞧不出俊。" 利夏只是笑了笑,也不戳破。 所有人进了房间里,佣人关上门,又有两个佣人上前缓缓拉开帘子,利娅的嘴也缓缓张大,帘子后面,挂着一套华美至极的洁白婚纱,缀着许多闪闪的饰物,在灯光下,仿佛有了仙气,无风自动,衣袂飘飘,浮在空中。 利夏指着旁边一套裙摆短些的婚纱,问道:"看见那个了吗?留给你的。愿意不愿意当我的伴娘。" 利娅傻傻地楞着。 利夏故意皱眉,你不愿意? 不不不,利娅拨浪鼓一样地摇头,她太愿意了,愿意到想要跳起来。 利夏放松一笑:"是啊,同意才对嘛,穿好以后,出去给那个人看一看,让他知道自己多么走运。" 利井与老鸮 阁楼的尖顶书房,向来是利家的机密重地,据说架子后面封藏着只有他们知晓的秘密,外人禁止入内,就连打扫清洁的仆人也不能随意进出,需要得到主人的特许。此刻的书房死水潭一般的安静,通向外界的大门紧关,同时也隔绝了外面的明亮灯光,只有沙发边一盏昏黄的台灯,努力刻画着每一个人的脸庞。 利井手指夹着雪茄,烟雾缭绕中,一脸的阴郁不悦。 沙发后面,一溜排蹲着三个人,面朝墙壁,个个双手抱住后脑勺,像是即将行刑的犯人。 那个叫老鸮的中年人,一道道泪水流过他苍老的脸颊,他用极其卑微的口气,哀求道:"少主子,我知道今天是利家的大好日子,不该挑这个日子上门惹你生气,可求求你,瞧着我替利家办事二十年的份上,再帮我最后一次。你帮了我这次,这生这世我愿意为少主子当牛做马,赴汤蹈火。" "你是来求我的吗?呵!怎么回事,我打量着一点也不像呢,倒更像是来威胁我的,带着三个人,一人两把枪,如此大张旗鼓,我要是不同意,你是不是就当众闹起来,给我给利家难堪。"利井冷冷道。 老鸮确实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他想你要是不仁,休怨我就不义了,这个儿子是他唯一的骨肉,比他的命更重要。若是利井决定袖手旁观,他定不会让利家舒服,所以他没有否认。 "不是我不愿意帮你们,我帮你了,我怎么没帮?警察局做出决策的那一个晚上,我连觉都来不及睡,当夜就派人,把消息发给你,催促你赶紧收手,撇清关系。"利井换了一副口吻。 "你忍一忍嘛,忍一忍,忍过了今年,明年再看形势,作打算。忍不住了,无事可做,你可以去赌啊,可以去找□□啊,找些可以消遣的事情,灭灭,灭灭火。难道你还怕找不到会伺候人的□□?找不到,那你可以去找歌女舞女的呀,那些女人,看到钱就会自己往你怀里扑的,我家不就一个现成扑过来,踹也踹不掉。要是我爸政务总长的位置坐稳了,你还怕以后吃不着香的,喝不到辣的?" 老鸮深深低着头,不敢反击一个字,任由利井辱骂。 "这种节骨眼,你不拉住你儿子,好好管管他的贪心,还纵容他乱来?我爸的位置还没坐稳呢,那个吴秃子可还没彻底服气,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兴风作浪呢。政务大楼里五个就有一个是他的亲信,就连扫走廊的老大妈,都替他注意着我爸的一举一动。" 利井越说越急,恼怒之下,他将没熄灭的烟头扎到老鸮的手背上,使劲地揉。 老鸮的面部因疼痛而剧烈扭曲着,他却不敢把手抽回。 对面的周叔拼命向利井使眼色,并作出手势,示意先安抚住老鸮。 利井拿开烟头:"我会帮你的,不过不是现在。" "可是,快来不及了。警察厅马上就要启动程序,把他送进法院了。"老鸮哭嚎。 "我知道,在他被送去法院审判之前,我可以动动关系截住一些证据,让他只须坐一年的牢。"利井将烟丢进纸篓里。 老鸮转忧为喜,不住地谢利井,口中连声发誓这辈子要替利家做牛做马。 利井没空听他的废话,他将衣服一抖,站了起来,起身的一瞬间,利井向自己的得力手下,阿时,使下眼色。 阿时点头,招招手,留下了近十个人。 利井领着其余的人走出书房,一边下楼梯,一边和周叔商量:"老鸮怕是要靠不住了。这件案子是吴秃子的亲信负责的,从他的眼皮底下捞人,我没太大把握。一旦没能把老鸮的儿子捞出来,指不定老鸮会转身狠狠反咬我一口,叛主的狗咬人更致命,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周叔同意,他也考虑到了这一层:"就算能捞,但如果代价太大,总长实在没必要为他莽撞的儿子涉险,只有狗替主人卖命的,哪有主人替狗卖命。" 利井稍一沉思:"周叔,过了今晚,你赶紧去搜集他和他儿子干过的那些破事,证据整理出来,最好能让他一击毙命,别等到撕破脸了,再手忙脚乱,那就来不及了。" 阿时追了上来,向利井禀报:"我留下了五个人在书房,严密看守住他们,楼梯口再布置四个人,个个腰间别着一把枪,保证今晚他们不能下楼捣乱。" 利井嗯了声,想了想又吩咐阿时:"看来老鸮带来的那三个人都是他的最心腹,最信任的人了,也是能泼出命做事的人。你让瓶子想想法子,从当中撬一个出来当作我们的眼线,盯住老鸮的一举一动,以防他狗急跳墙,胡乱出招,坏了咱们的大局。你负责联络,钱别吝啬,他开口要多少,就给多少,尽量满足。老爷子的位置得来不易,千万不可有丝毫闪失,只要替老爷子坐稳了,今天送出去多少,明天可以十倍地往回赚,亏不着。" "瓶子?"阿时似乎不太同意这个人选。 利井冷冷一笑:"当然得是他,软骨头的人自然要用软骨头的去接触,心有灵犀嘛。" 利井说着,突然停下,他推开肩膀边的阿时,脖子往后微微一钩,投了一眼,果然刚才那一瞥没有看错,他瞧见穿着伴娘婚纱的利娅,怒火腾地喷了出来。 利井见四周无人,杀气腾腾地冲向利娅。 利娅看着利井,如一头体型巨大的黑熊,张牙舞爪地向自己倾压而来,她像缩了水的玩具,瑟瑟缩在墙边,不敢妄动。 阿最被利夏支开后,就在三楼的走廊里到处闲走。 下面的大厅吵哄哄的,阿最为了清静,去到走廊最深处。阿最打开走廊尽头的窗户,寻求凉风扑面,站了一会,阿最听见房间里似乎有两个人在说话,根据两人的交谈,阿最知道了一人是利娅的嫂子,另一个人似乎是她的妈妈。 利娅的嫂子说:"我早听说了,那里的环境很好,私密性很好,服务水平也高,闲杂之人,尤其是是那些报社的记者绝对进不去。那就说定了,妈,我们下周一一起去转转,最近为了这个倒霉小姑子的婚事,我是忙得脚不沾地,太需要放松放松,缓解压力。" 她的妈妈责备:"哎呦,你这孩子,什么差记性,随谁呢,下周一是什么日子,是能出去乱转乱玩的吗。" "什么日子?" "下周一是你婆婆的忌日,你们要吃斋念佛,去寺庙为你婆婆祈祷的呀。" 嫂子一摆手:"哎呦,我以什么要紧的事呢,不碍事的,我可以打着去寺庙祈福的幌子,悄悄地去就行。" 她的妈妈有些担心:"好吗?你不怕阿井生气,他那么孝顺。" 嫂子咯咯笑了起来:"妈,我讲给你听,你可千万别传给别人。他那一套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尤其是我公公,为的是让我公公内疚,可以多挣些家产。其实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忌日不忌日的,他总记错日子,还得我去提醒他。有一年的忌日,我也忘了,我们夫妻两个已经盛装穿在身了,正要出门,可是家里的佣人个个眼神怪怪的,我察觉到不对劲,好在我瞟了一眼门边的日历,想起那天是婆婆的忌日,我立马拖着阿井跑了回房间,换上素净的衣服,真是差点酿成大祸。妈,这次多亏你提醒,不然我又要忙忘了。" 接着嫂子又抱怨起婚礼的繁琐,要不是利夏嫁了个好人家,需要笼络笼络,才不会替她烦这摊烂事,吃力不讨好,母女两人又说了些其它的家长里短的事情,可阿最已经没有心思往下听了,阿最轻轻关上窗户,往回走。 阿最走到转角时,正好看见,利井右歪着头,眼带鄙夷,从脚到头顶,扫视一遍 阿最才明白,那天利娅向自己表演的那一出,是从哪模仿来的,阿最想,这么多年,利娅一定没少受利井的欺负吧,才能学得那么活灵活现,分毫不差。 阿最没有出声,悄悄地绕了一圈到新娘的房间外,轻轻拧开房间的把手。如此,屋里可以清晰听到走廊的争吵。 利夏从房间里问了一声:"外面在干什么?吵吵的。" 阿最装作云淡风轻地回道:"利大少爷好像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一条手臂围住云娅在问话呢。" 利夏脸色一沉,知道事情不妙,她扭腰对旁边的三个伴娘说:"出去听听他们在聊些什么新闻吧,屋里面待着太闷了。" 利夏便提起裙摆,牵着其她的几个伴娘,有说有笑地出来打探状况。 利夏转到利娅被困的那条走廊里,看到一群人裹着利娅,她假装出惊奇:"咦,你们两在一起说什么悄悄话呢,认识啊,怎么认识的,我竟然不知道,说来听听。" 利井赶紧抽回自己的手:"我倒是想认识,可惜没这个福气,堂妹,你的这些伴娘可真是个个美若天仙。我问了几遍,可她就是不肯给你哥面子,不愿意说。" 利夏似真似假地骂道:"原来如此,是过来搭讪的,臭流氓,快快滚,别把我的婚礼弄砸了,我伯伯可是专门抓流氓的。" 利井很识相地顺着往下演:"天啦,你伯伯不会姓利吧,那个大总长,完了,那我是得快溜了。" 利井一挥手,让所有的人都离开。 临走之时,利井趁着众人不备,阴了一眼利娅。利娅能收到他的威胁,少说话,少惹事,早些走。 如果是从前,利娅肯定听了,但今天她偏偏不。 利娅的游戏 哥哥走了之后,剩下的人也随着利夏离开了,走廊里瞬间只留下了阿最和利娅。 "堂姐是你叫过来的?"利娅问。 阿最应了一声嗯。 "其实你没必要麻烦她,我一个人能应付的。"利娅紧了紧肩上的蝴蝶结。 阿最淡淡一笑,他觉着利娅说这句话,只是为了挽回颜面,于是什么也不去回应。 利娅听不见他的回应:"你不信?" "我信。"阿最随口一说。 利娅又说:"我说的全是真的,不掺假。从前我的确是怕他的,兔子见了狼似的怕,他只用一瞪眼,我的两条腿就要抖上三抖,怕他生吞活剥了我。可是刚才他走向我,我不仅不怕,反倒发自肺腑的有些不耐烦,我想着既然不能避免对撞,不如装弱露怯,赶紧把他打发走了拉倒。" 阿最觉着有趣:"你们利家的人可真是个个擅长演戏。" 利娅逗笑了:"我没有那么脆弱,至少不会一直那么脆弱,也许会被击倒一次两次,可是我总会站起来的。你要是不信,我会证明给你看。" 还有十五分钟,晚宴就要开始了,利娅回到新娘的房间,房间里面一片忙碌,又是补妆,又是理婚纱的。 利娅瞅准了一个时机,凑过去,小声询问:"堂姐,刚才我听到外面有人在说,婚礼进行到一半,会有抛捧花的环节。" 利夏抬头望了眼站在门外的阿最,暧昧一笑:"有的,就算没有,我现在也会额外加上的。" 利娅轻轻一拍掌:"太好了,到时候你尽量往我这里抛,我想接它。" 见到利娅起了这样的憧憬,利夏反而高兴不起来了,她面露忧色:"他到底是谁?哪家的,靠谱吗?人品如何,你有调查过吗?" 堂姐的关心使利娅心头有了暖意,她微带羞意:"还没发展到那一步呢。" 婚礼开始,爸爸上台说开幕词,欢迎客人的到来,外面烟花齐放,新人出场,主持人插科打诨,闹热气氛,一切依照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利娅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静静等待着抛捧花的环节。 晚宴将要结束时,利娅终于听到了抛捧花三个字。 利夏向利娅使了使眼色,利娅立刻站到了最左边,利夏算好了角度和力度,轻轻一抛,捧花不偏不歪,正好落进利娅的怀里。 婚礼主持人便邀请利娅上台。 利娅深纳一口气,一级一级走上最高的位置,利娅觉着此刻的她如同身披华丽,头顶皇冠,手持权杖的女王。 登顶了,她转过身,面向众人。下面无数的目光如潮水般向她涌来,闪亮的灯光将自己的每根头发都照亮,利娅有些眩晕,快要摔倒在地。 利娅攥紧双手,她想将积攒的勇气泵压到身体的每一处,极力使自己看着落落大方。 利娅去搜寻阿最的身影,阿最就站在那里,人群的最后面,一座小山似的岿然不动,利娅莫名得到了一样巨大的镇定感。 利娅将目光从阿最的身上移开,散到人群里,现在她要挥舞起权杖,把宁静搅乱。 "各位贵宾,女士们,先生们,大家晚上好,我是今天的伴娘之一。大家肯定不知道我是谁,我是谁,这是一个秘密。其实,我是新娘利夏的妹妹,只不过啊,我这个妹妹二十年来一直不为世人所知,就连新娘的亲爹亲妈也一无所知。它就像一只昼伏夜出的蝙蝠,从来没敢在白天露过面。今天有幸能站在这个台上,我想趁这个大喜的日子,诸位亲友都在,顺便把这个封藏了二十年的重大秘密正式公布于众。" 利娅说完这一段话,她先停住了,一双美目不动声息地扫视台下最前排的那些人,利娅预见到了他们的表情一定精彩极了,果然真是神态各异,大饱眼福,没让自己失望。她看到了周叔的惊恐,爸爸的一脸阴沉,看到了利井的气急败坏,嫂子的脸色铁青,右手握着杯子,杯中装的红酒洒落地上,而没发现。 利娅感到两个眼窝痒痒的,有蚂蚁在里面爬似的,那是眼泪在生根发芽,攻城略地。利娅崩一崩眼皮,竖起两道万里长墙,将所有的泪水堵了回去。 "这得从二十年前我出生的那一天讲起。"利娅看见利井似乎已经坐不住了,跃跃欲试,像一头恶虎,他想冲上台来,将自己扑下去,咬死。 利娅得意起来了,报复的效果很好:"我出生的那一天,医院里一片混乱。所有的医生护士都围了来,他们都又惊又喜,觉着我应该是医院创立以来最重的女婴了,他们赶紧去翻查纪律,不过排在第二。" "后来进到大学里,我知道了,原来从前的记录就是新娘利夏创造的,我们两个于是结拜为姐妹,利夏女士威胁我,不许我把这件事说出去,尤其是她未来的夫婿面前,但是今天我要使坏违约。"利娅停顿一下,提高嗓门:"利夏新娘,整整九斤九两,还不带裹布。" 台下立刻爆出一阵哄笑,客人们笑到前俯后仰,在这潮水般的笑声里,利娅轻轻提起裙边,优雅地行告别礼,飘然而去。 转身的那一刹那,积蓄已久的眼水终于冲破了主人给它设下的高高阻拦,簌簌滑落,尽管脸庞挂着泪珠,但利娅的五官还是带笑的。她高高拿起,面露奸笑,却轻轻落下,耍了哥哥嫂嫂,爸爸,还有堂姐,她也耍了自己,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她很厉害,报了刚才的仇,不是吗? 其实在那一刻,她是真的想说出深埋心底的秘密,想光明正大地成为利家的一员,只是她很清楚,这是不可能,谁也不会允许。而且很奇怪,那一刻,她自己竟也觉着无所谓了,是或不是利家的人,有什么重要的,她不需要那个身份了,她有更重要的身份了。 利娅没有参加其后的舞会,她走到堂姐身边,向堂姐匆匆道别后,就拉着阿最往外跑,不敢多作一刻的停留,她领着阿最悄悄从那扇熟悉的小门溜出去了。利娅知道哥哥现在一定是雷霆震怒,恨不得撕了她,撕成碎片,扔进湖里喂鱼,才能解气。如此是非之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利娅憋住眼泪和伤心,直到坐在车里,才开始毫无顾忌地大声恸哭。 阿最默默开着车,什么都没有问。其实利娅刚才台上的那通话,再加眼前的这场大哭,基本确定了两人之间的默契,这个默契就是,利娅是她经常挂在嘴边那位所谓的"叔叔"的私生女。 利娅哭了好一会,才稍稍止住,她见阿最不来安慰她,有些生气:"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哭吗?" "我想,可是我知道了。"阿最回道。 利娅一时噎住,她抹掉泪痕,强词夺理:"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从见面的第一天,我就一直在骗你。政务总长从来不是我的叔叔,其实他是我的爸爸,当然,是那种不能大庭广众下认的爸爸。" 阿最配合地叫了一声:"哇,真是意想不到啊。" 可是,他的语气太过平静了, "我们两人打平了,也许你后来猜着了,可是当时你的确是深信不疑的。还是那句话,这里的坏人啊,是瞧不出来的。不仅仅你有手段,其实我也自留了一手哦。所以我们两是胜负未分,难分伯仲。"利娅噘嘴望着阿最。 阿最真是哭笑不得:"这也来比,你还真是幼稚。" 利娅从第一次看到阿最,或深或浅,始终把他当弟弟看待,今天,她竟然被弟弟评价为幼稚,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哪幼稚了?"利娅气得头发要竖起。 "追水花,玩气球,逗鸟雀,当街打转,你自己说说,哪一样不幼稚?"阿最细数利娅的种种行径。 "可你也挺配合的。"利娅据理回击:"再来说说气球这件事,最初是谁挑起来的,谁的爱好那么古怪,竟然会去喜欢气球,把气球作为装饰品。" "配合归配合,幼稚归幼稚,两者并不矛盾。"阿最一锤定音。 二人就像一对分赃不均的劫匪,正为了刚才的失利,互相推诿责任。 利娅说不过阿最,侧歪着脑袋气了一会,忽然她笑了:"幼稚自有幼稚的厉害。" 阿最笑了:"幼稚还有厉害的?" "你不信,那到时可有你好受的。"利娅已经在心里想好了整他的法子,她暂且引而不发,可以到时一击毙命。 有了主意,利娅不禁洋洋得意,于是就那样鼓着嘴,用眼斜看着阿最,脸上浮着一抹怪异的笑。 阿最彻底压抑不住他的汹涌心思,他想哪里会蹦出这样的可爱的女孩子呢,刚刚好坐到他的身旁。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日日受着别人的算计,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地保护利娅。 利宅,半夜,客人散尽后。 果然不出利娅所料,利井像一只无头的苍蝇,狂躁地在书房中踱来踱去:"这个臭丫头,胆子越来越大,行为越来越无法无天,肆无忌惮了,一定要把她打发走!立刻!马上!不能再留她了!再留,控制不住她。" 周叔上前劝他:"好在大小姐,毕竟到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虚惊一场罢了。" 利井打翻了周叔的好意:"难保啊,她今天是忍住了,那天嘴一松,顺口就把秘密公开了,那就迟了,最好把她打发去远远的地,永绝后患。" 又有一个人上前出了一个主意:"其实不难,所谓女大不中留,利夏堂小姐既然结婚了,论资排辈也该排到她了,大少爷是哥哥,也该为妹妹的未来打算了。" 利井眼睛一亮:"你是说给她找一个外地的夫婿,结婚以后,永远不用回来,打发得远远的。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金姑娘的生日 "如果没其它的事,就挂了吧,下个星期的今天再联系。"阿最每次都用这句话结束两人之间的交谈,而金姑娘都会说,好啊。 可今天阿最并没有听见那两字,便问她还有什么事。 金姑娘吞吞吐吐了好一会:"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后天是我的生日,你能来一趟我家吗,为我庆生,如果你不来的话,这个生日我只能又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了,你会不会也觉着太可怜,太冷清了。" 阿最平静地说:"怎么会一个人过呢,你妈妈呢,你是她的独闺女,她应该舍得不陪你吧,舍得让你冷冷清清?" 金姑娘默了一会,笑了:"你真是明知故问,她早病死了,如何陪我,要陪只能三更半夜梦里相陪了。" 阿最猜,她一定注意到了自己曾有动过她的五斗柜,从而发现了她的秘密。 "所以会来吗?"金姑娘不折不挠。 阿最的态度模棱两可:"有了条件,也许会吧。" 金姑娘顺着藤往上爬:"那好,蛋糕我就订两人份的了,后天中午十二点,不见不散。"说完,便挂了电话,不留给阿最多一秒拒绝的空隙。 阿最走出电话亭,一脸愁容,他隐隐察觉,金姑娘似乎有哪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 阿最来到亭子里,他坐在台阶上,静静望着山涧,夜深了,漆黑的夜色遮蔽了他的双眼,看不见一抹山色,只有嘈嘈的水声绕于耳畔。思前想后,阿最决定去这一次,不过以后还是要和金姑娘完全断掉联系为妙。 第二天,在公寓前,利娅刚刚坐上车,还在系安全带,阿最看着她的动作,说:"我又要和你请假了。" "做什么?"利娅问。 "还是我的那位姑姑,她的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恶化严重了。"阿最想了想,意有所指地说:"大概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了。" 这话把利娅吓着了:"为什么是最后一次,是因为她快死了吗?病入膏肓了,真的救不了吗。" 利娅紧张地望着阿最的侧脸,却见不着阿最的脸上有一丝的急色。利娅立刻大骂自己太笨了,阿最真的有一个姑姑嫁过来并住在这里吗?如果没有的话,那么他要去见面的人会是谁呢?顺着这个思路,利娅怀疑起了阿最的名字,阿最真的姓阿吗?如果不是,他的真名实姓是什么呢。 利娅慢慢正过脸,无奈一笑,哎,自己竟然爱上了一个浑身上下全是谜的男人,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他的现在,甚至不知道他活在世间的那串简单代号,所以自己到底是爱上了什么? 爱上了爱? 利娅想不下去了,她一歪嘴,放弃了,毕竟那又怎么样?我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好了,就是他爱我。他奇怪,难道我就不奇怪了?爹没影子妈贪心,满学校的,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来历,没一个人的性子能和自己和得来的。在旁人眼里,自己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大的怪人,男怪人配女怪人,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佳人。 "你一个人过去?"利娅拖长了调子,问道。 "嗯。" "还需要我坐在那棵树下等你吗?你可别又从树上掉出来。"利娅含笑看着阿最。 "哈哈。"阿最竟有了羞涩。 "空着手?" "是啊,有什么问题?" "总是空手过去,你不怕她的家人在背后议论你吝啬,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利娅提醒他。 "哦,也是。"阿最扬起音调,故意发问,似在问自己,又似在问别人:"那应该带什么呢?" 利娅咳嗽一声,双手放到膝盖上,坐直了腰,半扬起头,细声慢语地说:"你可以问我啊。" 阿最配合着说:"那利大小姐,你觉着我该带什么去呢?" "那得由你要到底去看谁决定了。"利娅嗓音一沉:"千万别和我说送药去医院之类的傻话。" 利娅几乎是直截了当地告诉阿最,她知道阿最说了假话,但她并不介意,她相信阿最。 这份无限的相信,正是阿最期待已久的。 从天而降的喜悦冲昏了阿最的脑袋,他变得口无遮拦:"好,那么,我想买一件生日礼物,送给一个,嗯,差不多年纪和你一样大的女孩子,明天是她的生日。" 利娅的一双凤眼瞪得灯笼一样,火光乱溅地射向阿最。 阿最才后知后觉,一言不慎惹了大祸,拼了命地解释:"那女的没可能的,她有心计,又撒谎成性,哦,最重要的,她已有男朋友了,也可能是她的丈夫,不清楚,对她的情况了解不多,交往不深。总之,她名花有主了,而且是个赌鬼。" 利娅阴着的脸渐渐绷不住了,刚才的互相攻防,像极了情人之间的含酸吃醋。呲地一响,从利娅的嘴角冒出一丝笑,她连忙抿牢嘴唇,极力维系着阴脸的面容,可是事与愿违,却越漏越大,她忍不住笑开了。 阿最心领神会,知道她消气了,于是只是微笑着,不再开口。利娅微微抬眸,汽车正跑在一条两侧栽满梧桐的路上,阳光投照在梧桐叶上,一片片的,如同爱心的形状,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气息。 阿最提前三个小时到了,他暂不靠近,只是远处看着,他手里抱着一捧康乃馨,利娅千挑万选的礼物,她还嘱咐阿最,如果女孩问起为何送这捧花,你就假装不知道这花的寓意,你要这样回答,因为漂亮好看,颜色艳丽,你在花店一眼相中了,送给你正符合我们之间的情谊。 观察了半天,没有异常的人和事,阿最这才敢现身。 金姑娘家的门是开着的,阿最推门一瞧,屋里很冷清,只有桌子上摆着一个蛋糕,略微增添几分气氛。 点蜡烛,切蛋糕,许愿,所有的步骤都在有条不紊地展开,阿最只吃了两口蛋糕,就推脱嫌腻吃不下了。尽管时候还早,可有一股不知源头的力量催促他尽早离去。 离开金姑娘的家,阿最疾步走过一条街,他明显感觉到似乎背后有人在跟他,所以是自己的预言成真了吗? 阿最似若无事地继续走着,渐渐偏离正确的回家路线,在前面转弯,拐过墙角,阿最身子一闪,贴在墙上爬上去,右手握住腰间的枪,从墙头悄悄露出两只眼睛,搜寻街上的情况,然而并没有人或车跟过来。 阿最不禁怀疑起来,莫非是自己老马失前蹄,直觉钝化了?还是因为思虑过度,以致草木皆兵。 正想着,阿最感到有人在拉他的裤角,阿最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 小女孩见阿最注意到了她,便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指向挂在树上的风筝,奶声奶气地说:"叔叔,能不能帮雅雅摘下来,好高,雅雅够不到。" 阿最顿时心生怜爱:"小娃娃,你一个人出来玩的吗,没有大人陪?" "祖母在的,她回去家中拿竹竿了,她老了,爬不动树。"小女孩噘起嘴,不高兴地说。 阿最看她噘嘴的模样,莫名熟悉,阿最跳下,摸摸她的脑袋,走到树下,脱下皮鞋,环抱住树干,手脚并用,不一会便爬上树梢,摘下横在树枝间的风筝,丢到地上。 小女孩捡起风筝,喜得蹦跳起来。 阿最从树上跳落在地的那瞬间,忽然觉着这场景莫名地熟悉,呀,还真让利娅说中了,果然自己又从树上掉了下来。 阿最摇头一笑,蹲下身子,和小女孩击掌庆贺。 这情形让祖母看到了,老妇人扔了手里的竹竿,冲了过来,一边向阿最赔笑道歉,一边把小女孩往身后藏,小女孩不知发生了什么,委屈巴巴的受困在祖母的臂弯里。 老妇人强拖着小女孩就往家里走,小女孩极力挣脱祖母手臂的包围,钻出那张红扑扑的脸,向阿最露出一抹无邪的笑,还挥舞着手中的风筝线,似向阿最致谢。 犹如一泓清泉流进利娅的心间,阿最望着小女孩,再次莫名联想到利娅,她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相似,拥有着一样天真的笑,一样的愿意相信自己,一样的鬼使神差使自己爬了树。 摘风筝是意想不到的小小插曲,却使阿最的心情大好,他不由地哼起小曲,把刚才的勾心斗角通通忘却,他学起利娅喜悦时会出现的蹦步,蹦跳着回了家。 鱼婆的威胁 阿最的那份疑心在第三天的早上得到了证实。 刚刚六点半,阿最正微弓着腰刷牙,门外传来了阵阵的敲门声,每一声间隔的时间大体相同。阿最啪地立直腰,一口将嘴里的泡沫全部吐出,快速饮了两口水漱净,抹去嘴边的沫子。 阿最随手抽来一条毛巾,挂到脖子上,他并不能彻底排除是上下楼的邻居来访的可能,所以阿最需要装出普通人居家生活的样子,以作应对。 阿最脚下极轻微地走出卫生间,避开门的直线区域,那里不够安全,保不齐屋外的人脑子发疯,忽然持枪朝准门一通乱扫。阿最沿着墙壁,缓缓靠近沙发,拿起藏在枕头下的枪,拿到枪后,阿最又回靠到墙壁边,轻轻地让枪上膛,一步一步地转到门旁。 门外的人仿佛长了一双能够透视墙壁的眼睛,看到了阿最正谨慎躲在门边,她在外喊:"是我!别藏了,开门。" 鱼婆的声音! 阿最赶紧趴到猫眼上,果然看见了鱼婆,以及后面的秦五。 是金姑娘出卖了我,阿最平静地告诉自己,没有夹杂一点点的惊讶。阿最立刻弄清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那晚的生日宴是一计引蛇出洞,他们联手设下圈套,为的正是摸清自己的藏身处。至于金姑娘出卖自己的原由,赌鬼两字便是最好的注解。 这套剧本,那天晚上,坐在台阶上时,阿最想象过,只不过剧本的主角并非是鱼婆,而是另有其人。譬如金姑娘与那些讨债的人和解,他们只会报复自己,或是金姑娘被那个副监狱长收买。总之,阿最一定程度上已有预判,这趟行程必有后患。 但是阿最最终还是决定去了,改变的根源在利娅。因为利娅,最后一刻,阿最动摇了自己的判断,推翻了曾经根深蒂固的认知,因为利娅,阿最相信了如果一个女孩子还会脸红,她终究不会坏到哪去,而正是这万分之一的侥幸,铸成大错。 不过还好,并不是最糟糕的结果,毕竟是鱼婆的话,阿最尚有把握再与她周旋,她只想自己为她效命,而非来索命。 阿最丢掉毛巾,把枪塞进柜子里,他赶紧把该藏的都藏起来,清理完屋子,一切准备就绪,才打开了门。 阿最拉门,立在门前的鱼婆戴着墨镜,全身穿的花红柳绿,这才契合鱼婆一贯的品味,阿最揣度她应该已经放弃了打悲情牌,所以她今天来,准备打哪张牌?身后的秦五抱着果篮,他们真当作是走亲访友了。 鱼婆似乎预知了阿最不会主动邀请她进屋,她自作主张地抬腿进去,扫视一圈:"环境还不错,只是气球太多了,你最讨厌气球了,干嘛不摘了。" 阿最轻轻地关门:"房东挂的,她和我定了一份协议,如果保留这些气球的话,房租可以打八折。" 鱼婆犹如进了自己的家,一点不见外,到处站了站,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指着厨房的餐桌,让秦五把果篮放到上面,她接过阿最的话:"女孩子嘛,容易喜欢这些飘飘荡荡的玩意,尤其像你的雇主那样的年轻女孩子,我在她那样大年纪的时候,也是如此,尤其钟爱粉粉红红,轻轻飘飘的物件。不过我没有上过大学,年轻的时候,我也没有足够多的钱住在那种高级的公寓里,也许想法和这帮有人伺候的大小姐,并不完全相同。" 阿最自然一听即懂她的言外之意,一股浓厚的威胁味道,怪不得她能忍住性子,隔了整整一天才找过来,原来昨天跟踪自己去了,探清了利娅的底细。阿最的手离开把手时,不为人知地使劲抓了一下。 来到鱼婆面前时,阿最脸上平静,好像什么波澜都没掀起,阿最撇清两人的关系:"是啊,这些女孩子的确怪,一个个的,脑子里面不知道装进去了什么," 阿最所骂的字字句句,皆是真真实实的心里话,他确实时常摸不透利娅的想法,可也是假话,因为平时他不会用骂的方式。 鱼婆会心一笑,昨天在学校门前,她亲眼目睹了两人别离的场景,女孩子一步三回头,而阿最倚着车门,耷拉着脸,一脸不悦,其实只不过分别短短几个小时而已,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可就是这么短短的时间,他们两人也无法忍受。 鱼婆太知道那种不舍代表什么了,从前的她也曾这样恋恋不舍地看着阿最的叔叔,看着他的车尾消失在天边。可惜阿最的叔叔后来移情迷恋于别的女人,据说那是一个非常美艳的女人,有人劝她找出那个女人,大闹一场。但是鱼婆的自尊要求她不许做那样的事,所以她强势而体面地终结了二人的关系。 回忆收起,鱼婆并不是一个容易溺于感情的女人,感情只能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不可以是全部。 她见阿最和自己打起太极,鱼婆决定进一步捅破二人之间的哑谜,逼迫阿最就范:"司机倒能算是一份好工作,可是需要弄清雇主的底细,你不知道,如果不幸碰到一个恶的雇主,可不只是白给别人干活。如今你叔叔不在世了,你又没有父母,我算是你唯一的长辈了,我必须挺身而出,担起这个重责,替你详细查查那个女孩的背景。可不能袖手旁观见你遭骗。" 阿最迅速冷静下来,他露出一道轻松的笑意,坐到右侧的沙发上,神秘莫测地说:"你最好别去查。" "你开始担心了?"鱼婆也用相同的揣摩不定的笑回应阿最。 阿最便说:"我确实担心,不过担心的并不是她,而是担心你。我劝你别去查,是因为有些事情不能去查。鱼婆,你在这座城市扎根生活了这么些年,难道不明白,这座城里,满地都是秘密,聪明的人会选择视而不见,刻意避开。因为其中一些,光是知道,就足够让人死无葬身之地了。" "谢谢你的好意提醒了,不过你应该也听说过一句话,姜还是老的辣。"鱼婆力度不减地反击回去。 阿最心知鱼婆大概率不会信他的话,又说:"其实,我还敢留在这里,能不为自己找一重靠山吗?" 鱼婆听完,不怒反笑:"你们叔侄两真是一副德行。从前你叔叔私下里为那帮警察干黑活,他怕如果警察哪一天翻脸,心狠手辣,想除了他,杀人灭口,那可怎么办?于是他偷偷将他干过的那些黑事坏事通通记下,以此作为日后的护身符。" 阿最不动声色地舒一口气,自己胡诌的这番说辞,刚才他还在怕鱼婆不信,可有了叔叔的例子在前,鱼婆似乎已经有几分信了。 鱼婆苦口婆心劝阿最:"既然你去意已决,以后金盆洗手,我也就不强扭不会甜的瓜了,所以那本黄皮笔记本,对你也没有任何的用了,相反,它记载的秘密太多,用你的话说,这座城里,满地都是秘密,聪明的人会选择视而不见,刻意避开,否则容易引火烧身。既然如此,你把那本笔记交出来吧,只要你肯把笔记本完完整整交给我,我对天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打扰你,你自去过你的寻常日子,我们也算好聚好散。" 阿最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黄皮笔记本?" 鱼婆竖起两根手指,秦五立刻掏出一根烟,卡到她的手指间,点燃:"真想不到,我们竟疏远到这步田地。阿最,阿最,你的这个小名当初还是我取的呢。我记得那会你刚刚随你叔叔学东西,你可聪明了,一学什么,就会什么,会了以后,还能做到最好最精,我替你开心,也替你叔叔开心,便给你取了阿最的小名。" 阿最听腻了她的翻旧账,他皱起眉:"我真的不知道什么笔记本。那本笔记是干什么的,长什么样子,你详细说说,回头我有空帮你找找。" 鱼婆眯眼扫着阿最:"刚刚我和你说了,你叔叔将他为警察所作所为,他全部录写进了一本黄皮笔记本里,不只有文字,还附上许多证据,有照片,有收据,铁证如山。用你的话说,光是知道,足以让人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你交出来吧,反正于你也无用了。" 阿最摇头:"你肯定不会信,可是我真的从没见过什么笔记本," "我信,当然信,你不管说什么我都肯信。"鱼婆的脸上又升起那样笑里藏刀的笑:"谁让我是你唯一的长辈呢,我不信也要信啊。" 笑意落去,刀的寒光闪现,鱼婆继续说:"但我更愿意去信,你能有法子把它找到,一定行的。你叔叔暗中防着我,悄悄在外面开设私人金库,把好东西藏了进去,不告诉我。你不一样,他只有你这一个侄儿,一个亲人,他肯定会告诉你的。麻烦你帮我找找,找到的话,鱼婆我会赠与你一笔钱的。你要记住,在这座城里生活,光有感情可是远远不够的。" 鱼婆把该说的都说了,起身和秦五一起离开。 利娅的空中表白 鱼婆会不会真的去查利娅的身世呢,自己那一通绵里藏针的狠话到底有没有起到恫吓的效果,阿最完全不敢确定,他了解鱼婆,鱼婆那个敢杀敢冲的躁性子,无所不敢。当初为了钱,她胆敢顶风作案,去油锅里捞。如今的她近乎一无所有,如果得不到那本黄皮笔记本的话,穷困潦倒之下,极有可能铤而走险, "喂,喂,开车呢,大哥,大佬,老大,老大爷,老天爷,你醒醒,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呢,别走神啊,要出事死人啦。"利娅一脸急色地推搡着阿最。 阿最如梦方醒,惊觉他现在正在车上,为利娅开车。他甩甩头,昨天鱼婆的到来,使他心力交瘁,心神涣散。 利娅的眼神由责备转变成了心疼,语气关切地询问:"昨晚,你是不是没睡好啊,一直出神。刚刚一辆车从后面直撞过去,你让也不让一下,我以为你又犯了和那天一样的犟脾气呢,再回头一看,哇,好家伙,眼神迷离,就差打呼噜了。如果累了,换我来。" 阿最睁圆眼睛:"不用,我可以的。" "真的能行?"利娅满肚狐疑。 阿最语气坚定:"能行,没事。" 利娅嘟嘟嘴,只能作罢。 阿最扫一眼窗外:"这是去哪的路啊,我怎么会不识得呢?我在这城里住了十二年了,怎么会不识得这条路呢?" 利娅得意一笑,身子面条似的摇摆起来,语调唱歌似的轻灵:"就知道你没来过这,所以今天抽空带你来见见世面,不用谢哦。" 阿最面露不屑:"有什么世面是我没见过的,不论是吃喝,还是玩乐,哪一样我都晓得的比你齐全。" 利娅眼睛往上翻:"这世面,你肯定肯定是没有见过的。" 阿最继续不屑:"那我们拭目以待。" 利娅毫不示弱:"拭目以待喽。" 正因为有着这样的自信,所以当阿最临近下车时,还用眼神与利娅刀光剑影交击了一下。阿最精神焕发地走到车前,立刻呆若木鸡,身体几乎化作一尊石像,傻傻地杵在那里,嘴巴微微张开,许久不动。 利娅悄悄将手伸到他的下颌下方,轻轻往上一抬,帮着他合上。 阿最极不情愿,但必须老实承认一件事,他输了。利娅完全兑现了她刚才许下的诺言,这个世面他是真的没见过。 阿最再次抬头,眯眼再看一眼上方的三个大字,生怕自己刚才瞧错了,游乐园。 "你肯定没有来过,对吧。不!幼!稚!的!人!"利娅口吻充满了调侃的气味。 阿最才明白,原来她是在报复那天晚上自己讽刺的话呀,啊,可真是一个爱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可爱的女孩子。 "你等等,我去买票!"利娅抬腿往街边走。 阿最拉住了她:"买票干嘛去外面?" 利娅嗔了一声:"因为里面没票了,这儿每天卖出的票数是固定的,所以内部的员工悄悄把票高价卖给别人,合伙从中牟利,如果票没卖完,再返还给游乐园,横竖不会亏。" 利娅走到一间报亭,要买两张票。 报亭老板报出一个数字,二百八十八。 利娅的眼都直了:"怎么涨这么多!" 老板手一甩:"你爱买不买。" 利娅把嘴鼓的青蛙似的,最后只能泄气,乖乖掏钱。 阿最冷眼旁观着二人一步一步完成交易,利娅收到钱,她前脚刚离开,阿最就迅速冲了过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的半截身子从报亭内拖出来,两眼一瞪,低声威胁,把多收的钱还回去。 阿最的眼神坚定,犹如刀剑似的冷,小贩从未见过这种架势,只觉着像极了寺庙里泥塑的地藏王,吓得不知所措。直到脖间的窒息感加重,快要喘不上气,小贩哆哆嗦嗦交出诓来的那笔钱。 阿最抽走钱,用劲一推,小贩往后一摔,跌个跟头。 利娅已往前奔了小半段路,见身后没了阿最,回头寻找。 阿最拿着钱,跑到她的身边。 利娅看了一眼后方正在整理衣服的小贩,不时投来惶恐并怨恨的眼神,利娅大概猜着刚才发生了什么,她的钱是怎么回来的了。但是利娅不想去计较,去逼问,阿最必定有他的逻辑。 两人买了票,进到里面,大摇大摆地往中间一站。利娅目光一个一个扫过,自语着:"所以,我们先从哪个开始呢?" 最后,利娅锁定了目标,指着旋转木马:"就它吧,走。" 阿最竟像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一双脚抹了油般缓缓往后滑,推脱着:"不了,你一个人去玩吧,我可以站在这等你,不要紧。" 利娅早有防备,刚见他有退却的趋势,立即出手,一下捉住他,紧紧拉着,死活不肯放开:"要紧的,今天是为了你专门来到这的," 利娅使出激将法:"你是不是怕了?" "这有什么可怕的。"阿最轻描淡写。 "不怕,那就去喽。"利娅添柴助火。 最后的结果是,利娅撒娇耍赖,阿最冷漠如霜,两人一番讨价还价,达成妥协,阿最可以坐上去,但是利娅必须坐前面,阿最坐在后面。 利娅押着阿最坐上马背,将走之前,留下一句:"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许中途逃跑。如果逃了,就是天下最幼稚的人。"下了如此诅咒,利娅的手才慢慢离开阿最的肩。 利娅坐到斜前方的那匹马上,她回首看向阿最,一只手比了个一,另一只手比了个四,提醒阿最不要忘了答应过的话。 阿最叹息一声,无奈地坐下,双手插进裤兜里。突然,整个旋转木马猛烈地一晃,阿最受到震荡,身子一歪,险些从马背摔下,他急忙掏出手,抱住马脖子,稳住身体,稳住以后,立刻把手揣了回去,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伸一缩,速度极快,可仍没能逃过利娅的眼睛,利娅赶紧转过脸,捂嘴偷笑。 下了旋转木马,利娅又拉着阿最去坐过山车,阿最这次觉着万无一失了。他可是司机,为疤十三开车的司机,疤十三仇人一堆,好几次陷入险境,都靠自己的车技才逃脱一难。什么样的惊险状况没遇过呢,还会怕不会出事的游戏吗? 阿最又怀着满满信心,但是他真的怕了,虽然只有一次,虽然只有短短不到一秒,只是胳膊往回缩了一下,可是又被利娅抓到了现行。 阿最开始怀疑利娅今天的目的根本不是玩乐的,就是来找自己复仇寻乐的,他才是游戏。 两人下了过山车,阿最有些闷闷不乐,看到利娅连蹦带跳的在前面,他告诉自己,要生气,生气,生她的气,可气着气着,最后绷不住,笑了。 利娅带着阿最到了摩天轮前,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何况阿最已经吃了两次,他怀疑利娅一定在厢里面埋了什么,静候自己出丑。可阿最还是义无反顾地进去了。 摩天轮缓慢上升,眼前的人群和建筑纷纷变矮,化为蝼蚁,当爬升至最高点,前方一片坦荡,只剩下天和云,还有身边的人。 利娅等的正是这一刻,她振臂一呼,告诉阿最,在她的眼里,那些人言人语,世俗规矩就如眼前的房子一样,是尘埃,是蝼蚁,不值一提。如果他屈服的话,以后她可以随他去远方,离开这纷纷乱乱,她早厌倦了这一切。 利娅始终没有听到阿最的回应。 轿厢越过至高点,缓慢地向下转动,厢里的气氛也越来越凝重。 门打开,阿最向利娅道了声谢,谢谢她带他来到这里,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一种新奇体验,就仓皇地逃了。 跑回半山公寓,到了楼道外,阿最碰见了那天的妇人,阿最现在没有心思和她打招呼,阿最从她的身前飘过,往房子里钻。 妇人却拉住了阿最,死活不肯放他走。 阿最只能站住,听听她到底要说什么紧急的事。 妇人眉飞色舞地说:"小伙子,你知道不,我打听过了,那对房东母女近况不好,当妈的那个死了,好像死的还挺惨,是因为绝症死的。" 虽然妇人说错了死因,但一个惨字,已让阿最心如刀割,嘴上却只是淡淡哦地应了一下。 "小伙子,你不知道这里的风俗。虽然她是在搬离了这里后才死的,可是讲究的人还是忌讳的,毕竟是这间房子里生的病,也许这间房子里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他们会怀疑的。你心里也应该有数,不然怎么会降价卖给你呢。" 阿最还是不冷不淡地回了一个哦。 "小伙子,所以你是买了一间凶宅啊,你买亏了,没占到便宜。"妇人想藏一藏幸灾乐祸的神情,可是根本藏不住,便索性不藏了,任由眉飞色舞。阿最又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哦,打发了妇人,顺便回击了妇人一句:"如果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我先走了。" 阿最说完,顺着楼道跑了上去。 原来那天,妇人打听到阿最只花费极低的价钱买了这间房子,心里一直忿忿不平,恨自己天天在附近,怎么没能捡到这个便宜,日思夜想,致使这些天她一直茶饭不香的。好在她探听到了利娅妈妈死去的消息,这才减轻了她的妒火。今日她早早来到楼下等着阿最,要把这个讯息说给阿最,却没有看见预想的气急败坏,只有三个轻飘飘的哦。 妇人在身后,朝着阿最的背影,自己倒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你没占到便宜!没占到!一点都没有占到。" 深夜,天空电闪雷鸣,阿最坐在桌子旁,眼前不断浮现出利娅失落的脸庞,可是很奇怪,他在轿厢里时根本没敢看利娅,离开时也没瞥一下,但那张脸又是那样的真实,连嘴角下垂的弧度,睫毛的聚拢,都清晰可见。 因为阿最太了解利娅了,她有了喜悲怒忧,五官会如何表现,大脑自动联想出了画面。 阿最正气着,忽然想到楼上的那个妇人,想起她奚落过利娅。 阿最用几根短木搭成骨架,外面披上一块白布,把利娅妈妈的一副小油画粘上去,上面用许多气球牵着,凑成简易的幽灵。阿最将幽灵拖到窗外,放风筝似的松开,幽灵慢慢飘到妇人卧室的窗外,恰好一道闪电亮起,睡在床上的妇人看见了外面白白的东西,似乎还有着五官,仿佛是利娅的妈妈。 妇人赶紧开灯,跑到窗边查看,什么也没有。阿最早把幽灵拽了下去。 妇人拍拍胸脯,劝慰自己一定是看花了眼,刚回到床上,阿最又松了手,幽灵又慢慢飘了上来。如此折腾了三四次,阿最直到听见楼上惨厉的尖叫声,才善罢甘休,收回幽灵。 神秘的黑车 利娅双臂抱膝,屈身坐在沙发旁的地板上,她把大象和熊玩偶转了过去,又把妈妈的画像翻过去挂着,大家都背对着自己,这样她就可以一个人和伤心斗争了,没有人会看到她。 利娅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她想出许多原因,又一一排除了,她知道了阿最的来处,不介意他的经历,做好了准备迎接各种难以预测的未来。 所以还有会是什么原因呢,难道阿最并不喜欢自己,利娅的心一抽,可一个男人如果喜欢一个女人应该会是什么样子? 利娅悲哀地发现她竟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很显然她的爸妈并非一对正常的夫妻,两人之间并不存在喜欢的因素,只是色与利的简单交易。而云姨和余叔叔又和自己关系尴尬,她也没机会探究。 利娅慢慢站起,捂住脸,绝望感如毒蛇缠绕着她。利娅想起了她妈妈会用的一种方法,让男人吃醋和嫉妒。 电话铃响了,利娅懵懵地望着它响了好一会,把它拿起。 利娅声音沙哑地喂了一声。 那头传来利夏堂姐的声音:"你在睡觉。" 利娅爬上沙发,强打精神:"是,刚睡醒。" "怎么大白天的在睡觉,是病了吗?"堂姐的语气略微夹杂担忧。 利娅拍拍额头,催促自己赶紧摆脱萎靡:"不是生病,下午放学回家后,有些困倦,就躺在沙发上小憩,忘记了定闹钟,不知不觉就睡到现在。" 利夏忽然反常地问起了阿最:"你和那个人,进展如何?" 利娅觉着奇怪:"怎么问起他了,是有人抱怨起你没把捧花丢给她吗?" 利夏苦笑:"我的捧花哪有那么神奇,如果真够厉害,我要多多丢给自己几次,多丢出几段桃花运,好好挑选。是你哥哥,他忽然打电话和我说,伯伯命他给你物色一个男友。" 利夏说完,微微停顿,她想给利娅表达的机会,可是利娅这边一直是沉默的,利夏听不出有什么异样,只能继续往下说:"你哥哥相中的是一个姓齐的,说来也巧,他还是你姐夫的大学同学,所以你爸爸托我来告诉你。他叫齐威尔,二十七岁,山北省的,有两个姐妹,最近才升了职,当上局长。但是需要去外地历练几年,所以,嗯,其中的猫腻,你自己掂量掂量。我也不敢说,怕说不准。" 利娅漠然地听着堂姐的话,仿佛和自己无关。 利夏尴尬地咳了两声,又添了一句:"你爸爸还是很看好他的,至少他觉着不错。所以你会去不。" 利娅张了嘴,却不知要说什么。她忽然想出了一计,态度立刻由消极变得积极:"好啊好啊,去看看吧。" 利夏见她前后反差大,反而怪了:"你们进展不顺?" 利娅借用利夏的原话:"顺啦,可是你不刚刚才教的嘛,要多遇几段桃花运,好好地选一选,别一棵树上吊死。"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利夏完全不知如何解:"既然你这么想,那我来牵线,什么时间在哪里见面呢。" 利娅想了想:"就明晚七点钟吧,去北麓的十三街,那里有家新开的咖啡店。" "好的,一言为定。" 利夏并不安心,立即补了一句:"你哥哥是这么介绍的,不过你哥哥平日里满嘴鬼话的,我顶多敢信三成,如果不是有伯伯事先打了招呼,我可不会给他白白当一回红娘。你也要眼见为实,别被花言巧语骗了。" 利娅答应着:"行,我记得了。" 第二天一早,阿最倚着车门,想着应该如何面对利娅。 利娅花枝摇摆地出现,四周似有珠光围绕,美态尽露,她远远地就向阿最摆手,衣裳风格也有了变化,还别出心裁地搭了一件蓝白披肩,心情不错,似乎没受昨天的影响,坐进车里后,还照着后视镜,理了理衣裳。 阿最摸摸鼻尖,觉着自己似乎过虑了。 一路,利娅有说有笑的,和以往似无不同。 阿最将利娅送到了学校,独自坐着,心里五味杂陈,他担惊受怕利娅昨天受到情伤,可眼前的利娅对待那件事,犹如过眼云烟,完全不往心里放,的确不像受伤,他又感到深深失落。 阿最就这样想苦笑又想叹气,坐到利娅放学。 利娅始终没有上车的动作,就那么站在车外,用两束诡异的眼光直视阿最。 阿最被她盯得浑身发毛。 然后利娅忽地笑了,笑的突兀且诡异,又让阿最一阵莫名的惊悚,阿最总觉着今天要出大事。 "猜猜今天学的课程是什么?"利娅还是坐了上来。 阿最摇头,他没有心思去猜,乱的很。 "建筑。"利娅回道。 建筑?阿最附和一声:"听起来很高深。" 利娅等的就是阿最这话,她立刻借题发挥:"听完老师的授课,我发现自己确有这一方面的才华,只是入行晚了些,说不定因此埋没了未来一位伟大的建筑师。" 驶过大约两条街的距离,阿最忽觉背脊阴森森起了凉意,似有一支冷箭紧追在后,叫人汗毛竖立,脚底生凉。阿最的直觉一向准得可怕,尤其在面对危险时。 阿最不动声色,尽量不去惊动利娅,借助眼角的余光一扫后视镜,果然看到一辆黑车若即若离的跟着他们。一会靠近,一会远离,此刻在左车道,下一刻故意移到右边的车道上,并混在来来往往的车流中,想方设法进行伪装。 阿最意识到他们两人可能被人盯上了。 他们两人?阿最冷笑自己真会打掩护,竟然把利娅也拉了进来。 总不会是来盯利娅的吧,利娅的人际关系相当简单,有来有往的就只那么几个人,一只手就能数的清。她既不做生意,也不当官,她的爸爸把她当鸟雀似的豢养起来,画地为牢,圈出界限。利娅一直规矩又幸福地呆在里面,她去哪招惹来结怨的人。 为保万一,阿最还是想百分百地确定,在前面的路口,阿最突然转向。 利娅注意阿最转往别的道上,咦了一声,便问他:"你干嘛绕远走这条生路?" 莫非他准备了某样惊喜在等着自己,利娅心生窃喜。 阿最打破了她的幻想:"我听刚刚你讲的头头是道,决定考你一考。这条街两旁汇聚了各国许多建筑,各式各样的风格,敢不敢接受挑战?" 利娅软软地用牙齿刮着嘴唇,心里忍不住发虚,肚子里面装有多少的墨水她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她只是知道一些关于建筑知识的皮毛而已。可刚刚才向阿最吹了牛皮,把台子搭得太高,一时间下不来。 现世报来得实在太快了,不带隔日的,利娅摇头叹息。 可只十分钟不到就泄气服软,也太丢人了吧。两害相权取其轻,利娅觉着实在丢不起这人,只有一条道走到黑,故作轻松地:"放马过来吧。" 阿最胡乱指了一栋:"就那个。" 利娅吸了一口气:"幸亏我博学,这一点难不倒我。它显然借鉴了巴洛克,当然只是部分的借鉴,奢华的装饰,金色辉煌,还有转角处线条的高超处理,十分灵动,都是……" 阿最的精力渐渐转移到身后,而身旁利娅的声音却空虚起来。 果然,黑车不露声息地随着自己过来。一定是那个秦五,该死,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鱼婆是不是等不及了,或者她根本就觉着自己藏起了笔记本? "厉害吧。"利娅突然变高的音调,将阿最从胡思乱想中重新拽回进现实。 "是吗,果然是很厉害。"阿最:"胜读十年书了。" 利娅悄悄吐吐舌头,还好,尚在自己的知识范围里。 阿最立马又指了一栋刚刚过去的大厦:"那它呢?" 利娅不疑有诈:"那个我最清楚,你看到一根根洁白的大柱子。" 利娅晃晃脑袋,顺便斜瞄阿最一眼,发现他的神色如常,并没有识出话中的破绽。利娅稍稍放心,于是大胆地胡诌起来:"肯定是希腊式……" 阿最又想,秦五和鱼婆不是已经知道利娅了吗,难道她真的要开始查利娅的背景了吗? 阿最的心底猝然升起一大股不能与人详说的磅礴的悲凉,千防万防,谨小慎微,东躲西藏,自己终究还是给利娅引来了大麻烦。 阿最又指了一栋。 "啊,啊,啊。"眼前奇形怪状,色彩绚丽的房子,彻底超出利娅的认知范围了,天马行空地,哪有,只能故意夸张地大叫两声,从而掩盖住不知所措:"这栋雄伟的大楼,说来更可怕了,更有一大段的来历可供大书特书了,它完全复制了俄国第一大宫殿雅不留秋宫的风格," "嗯,嗯,还有……" 利娅完全投降,捂嘴笑出声:"算了,算了,我实在编不下去了。" 阿最反应过来:"啊,原来你一直在瞎说。" 利娅小声嘀咕:"是啊,一直在胡说,不过胡不胡说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没人会信。" 阿最假装愠怒:"我太生气了,你竟然耍我!我要报复!你坐好了,我要飞起来!" 话音刚落,阿最狠踩油门,在巷道里穿行,阿最确定完全把那辆黑车甩掉,才再以正常的速度行驶,开回大道上,他问利娅:"气撒完了,现在是回家吗?" 利娅颊边羞出两片红晕,她觉着这两个字听来真是悦耳,十分地受用,就像是一对老夫老妻,寻常生活中一句习以为常的问话。从前莫老太太的丈夫尚且健在,她和丈夫总会如此打招呼吧。 阿最瞧不见她的心思,不知道她在脑子里翻滚着什么有趣的玩意。他以为利娅没听到,就重复问了一遍。 利娅抚着头发,声音温柔至极:"不,去北麓的十三街,那条街上刚开了一家咖啡店,据品尝过的人回来讲,店面只两间,十几张桌子,不大,但装潢挺有格调,咖啡口感也好,很独特,别的地方尝不着。" "你想喝咖啡?"阿最问。 "是啊,好久没喝了,想尝尝,就是太远了,浪费时间。"利娅口气悠悠地说。 阿最估摸着她必是又琢磨出了什么新点子,眼里带笑:"那你今天怎么突然想去了?" "相亲。"利娅淡淡地说出口,好像事不关己。 车里的气氛似被一只强壮的大手抓了一下,随后恢复如昔。 利娅的相亲 利娅轻轻道出那两个字后,一双漂亮的杏眼满含期待,烫向阿最,就用阿最标志性的那种胶水目光,她盼着能从阿最那张漠然的脸上揪出一点关于在乎或者醋意的蛛丝马迹。 阿最抵抗不住这两苗火,刷地躲开和利娅的对视,眼睛笔直地射向前方,过了一会,目光渐冷,他才说:"那得早些出发,这是正经的事,不能耽搁了。" "不碍事,迟就迟了。我不在乎的。"利娅说。 阿最闷头开车,没有回应她。 利娅等了等,又说:"他叫齐威尔,堂姐介绍的,他是堂姐夫的大学同学,也算知根知底。早嫁是这座城里上层社会的风气,堂姐在大三认识的姐夫,她刚毕业二人就立即完婚,我大二了,也要抓紧抓紧了。" 阿最仍闷头开车。 接下来的时间由沉默占据 抵达之后,利娅并不急着进去,她拖着阿最躲在咖啡馆外,一尊北极熊雕像旁边。 "不急,我有他的照片哦。"利娅把包里的照片取出,在阿最的眼前晃着,阿最是软硬不吃,她开始和阿最置气了:"仪表堂堂,五官不凡,我就知道堂姐的眼光肯定差不了。堂姐也把我的照片给了他,不知道他满不满意。" 利娅一边抚着北极熊的背,一边伸长脖子遥望咖啡厅内的动静,瞧身形应该是靠窗户的那个穿黑色休闲西装的男生。 "还算有绅士气度,我很满意。"利娅说出她的第一眼评价, 利娅部署计划,她命阿最先进去,坐到对面的那张桌子,收集情况,利娅随后再进,和阿最相背而坐,如此方便互相照应,以防万一。而自己找个地方先补妆。 阿最不发一语,完全照做,他穿过马路,推门而进,双眼如清晨的薄雾般,凉意逼人地投向齐威尔。 齐威尔藏在桌子下面的右脚,不断抬起又放下,手指头在咖啡杯旁胡乱敲打着拍子,杯里的咖啡已经凉了,却未饮一口。阿最推门的那一刻制造的噪音,诱使他的身体迅速侧转,看见来者非是所待之人,再立刻转开,一系列连续的小动作统一透露着他内心的巨大焦急。 他应该看过利娅的照片了吧,他应该非常满意利娅吧,不然不会这样焦急,是啊,谁会不满意呢,阿最这么想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阿最坐下大约二十分钟后,利娅才进店。 她果然化了淡妆,灯光由上方照到她的脸上,好像名角闪亮登台,惊艳了阿最。利娅身姿蹁跹掠过阿最的桌边时,五根手指并拢,悄悄拍了拍阿最的桌子,她把那当成古时的戏台,锣鼓一敲,主角已到,就是好戏开始了。 然后阿最就听到,利娅声音甜腻地和那个男生打招呼:"抱歉,来迟了,我是云娅。" 齐威尔愣住了。 那天他答应利夏,和她的表妹相亲之后,他顺理成章地向利夏夫妻索要利娅的照片。利夏拒绝了,并且神秘兮兮地跟他说,这是一份惊喜,需要亲眼所见才效果最佳。 齐威尔笑着说,还是你想的周到。 但那一刻他的内心完全是另外一种思考,他见惯了这些,怎会不知。如果那个叫云娅的女孩子果真出众,何必如此遮遮掩掩。利夏这般欲擒故纵,齐威尔对那个素未谋面的云娅的真实情况,大体就有数了,必然身体的某一方面存在大的缺陷。 可齐威尔此刻正为他的前程焦头烂额,他急需一位人脉充沛的妻子解救自己于水火。他已做好为毕生的前途献身的觉悟,无论是丑是胖,或是脾气暴躁,只要不残不疾,家世合格,他都要抓紧这根救命稻草,先度过眼前这一关。 早设想了最糟糕的情况,乍看到利娅真面目的一刻,想不到竟然如此美丽,突如其来的反差,震惊了齐威尔,他的五脏六腑如同塞了棉花般,涨得几乎要爆炸了。 齐威尔两片火热的目光在利娅的脸上肆意地滚来滚去,这一秒他心里想,即便她的家世人脉稍微逊色些,只要肯努力,自己便将就答应了。 齐威尔赶忙镇压住内心的兵荒马乱,说:"不要紧,等待女生是男士天经地义的责任,请坐请坐。" 利娅屏住呼吸,使足了劲,用脚一拨,将椅子大幅度地往外挪动,砰砰地正撞到阿最的椅背,冲撞的余波由背部延及手腕,捏杯子的手一个不稳,洒出几滴到桌面。 我在发脾气哦,利娅想传递给阿最的信息。 利娅含恨盯一下阿最的背,看向齐威尔却是莞尔一笑,利娅优雅坐下。 齐威尔报出自己的贯籍以及家中父母兄弟姐妹情况,二十六岁,山省人,是家中的独子,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姐姐已出嫁。 利娅便也说了自己的信息,自然,一如既往地掺了许多假信息。 齐威尔道:"云,这个姓相当少见,却很美,我活到二十六了,还从未见过,你是第一个。" 利娅笑说:"大概是因为这座城市很少有云,多是晴天,否则就是暴雨吧。" 齐威尔摇头:"我想说,你是我第一个见过如云般那么美的人。" 利娅顺着说道:"谢谢,你也是第一个这么高夸我,夸到天上的人。" 齐威尔难以置信:"不会吧,没人夸你?" 利娅头一歪,搅起咖啡:"是很奇怪吧,天天和别人并坐在一起,别人就是不会夸。" "别人?并坐?"齐威尔疑惑。 这个别人当然指的是阿最,利娅这样说,算是报了那天的一箭之仇。但是齐威尔并不需要知道,于是利娅笑出一串银铃般的声音,遮眼了过去:"班里的那些男同学啊。" 齐威尔一惊,没人夸赞她?怎么可能呢?齐威尔左思右想,排除眼瞎这种极端情况,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她的家庭情况着实一般,掩盖了她的明亮。 齐威尔紧张地搓搓手,毕竟他今天的目的就是探明女方的家世人脉,以助自己一臂之力,便赶紧切进正题:"说说我吧,三个月前我才升为局长,这样年纪,这档官职,算是出类拔萃。你是这个圈子的,肯定知道政府里的黄金铁律,关于公务员所谓的二七年龄原则。公务员每五年进行一次考核调迁,能者上位。一位公务员的终身目标如果是总秘书长的话,必须在二十七岁前当到局长,三十二岁是副秘,三十七是正秘,四十二副主秘,四十七岁成为正主秘……" 利娅支着脑袋,将搅咖啡的勺子轻轻摆到盘子上,她瞧着齐威尔的嘴一张一合,讲着那一套耳朵早已磨出老茧的东西,兴趣乏乏。 利娅的眼神渐渐迷离,不知不觉飘向街上。 屋内灯光璀璨,街上光线黑暗,如此,屋内的场景由玻璃投射到街上,和街上的真实场景发生重叠。 而利娅的幻影不偏不倚,就在那只北极熊边上,利娅悄悄昂起指头,毫不留情地抠它的耳朵,狠狠地抠,反正它活不过来,四腿无法行动,只得任由自己欺负。 抠完,利娅又轻轻晃着脑袋,和那只北极熊玩碰头,玩的正兴起,目光一偏,利娅看见身后的阿最咬着勺子,倒映在玻璃中的位置,正好是花坛的边上,他鼓着嘴的模样,就像是在撕咬花坛里盛放的郁金香,然后咀嚼吞咽,活像一只贪吃的兔子。 利娅忍不住轻笑出声,这声笑反把自己吓醒了,她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正在相亲。 齐威尔看到利娅笑了,自觉这份提前备好的稿子很有说服力,颇为得意。 利娅客套一句:"很厉害哦,不愧是姐夫的同学,真是年轻有为,大有前途。" 齐威尔咽下一口咖啡:"再说说你吧。" "我?"利娅想了一想,摇头:"我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才大二,还没想好毕业后干什么,或许会进政府,或许不进。" "很少有女生想成为公务员的,无聊繁琐的公文,时时刻刻的勾心斗角,永无止境,直到退休,真的要使出十八般武艺,三十六样计策,才能应付过来。你可以开店,或是选择当家庭主妇。"齐威尔话题一转:"对了,你有什么爱好呢?喝完咖啡,如果时间算早,可以一玩。" 一个人的爱好最能出卖她的家世阶级,财富实力。 利娅兴奋了,说她有许多的爱好,喜欢沿着一条斜坡转着圈跑下,去草坪放风筝,沿着河堤骑自行车,车轮滚过台阶,一颠一颠的,多么有趣,仿佛颠在云端,还有…… 正说到精彩,利娅扫到齐威尔浮出不耐烦的神情,她抿嘴一下,只能提早关上滔滔的话匣子:"大概就是这些了。" 齐威尔敷衍道:"很棒,你真是很有趣的一个人,所以你应该要求自己的丈夫也有趣吧。" 利娅看了一眼玻璃中阿最的幻象,他已把勺子放下了,就那么放空地坐着,利娅说道:"有趣就算了,不常说话也是行的。只有一条不能委屈了,他的肚子一定要软软的,这样坐自行车的时候,抱着他的肚子,像是抱着一团云。" "你很另类。"齐威尔说。 在这座城里,另类,并不能算是一个好的形容词。 "怎么另类了?" "别的女生的要求千篇一律,高高大大的男生,英俊的外貌,要么家世显赫,要么出手阔绰。我头一次听到有女生要求一个男生的肚子很软的。"齐威尔礼貌性地笑着,他想自己或许已经知道这个女生的缺陷了,思路异于常人,太钟情风花雪月的事。 利娅毫无笑意地咧嘴一笑。 阿最听着二人鸡同鸭讲的聊天,齐威尔句句旁敲侧击,隔山打牛。而利娅完全没有意识到齐威尔的问题到底在打探什么,也许她的心思全都在自己的身上,而不是这个叫齐威尔的,所以她不停地自说自话,说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懂的话,丝毫不在意别人看她像是一个疯子。 齐威尔笑不出来了,连假笑也装不出来了,他沉着脸,然后像是下定决心彻底和利娅摊牌:"利夏学妹只告诉我,你是她的远房表妹,不知道你是她的父亲一方还是母亲那一方的亲戚?" 利娅端起咖啡,轻轻一抿,这样的问题,利娅一贯敏感防备:"母亲那一边的,她的妈妈是我的远房姨妈。" 说完,她斜眼去找阿最的幻象,得意的向他使眼色,好像在说,我说假话的能力很高吧。 齐威尔眼里流露出微微的失落,轻叹一声,果然如自己所料:"利夏的伯伯刚刚高升政务总长,你要是父亲这边的亲戚就好了,能替我接上话。" 利娅觉着这场相亲是结束了,便无所谓地展颜一笑:"抱歉,让你失望了。" 这一笑简直是仙女下凡,光彩动人。齐威尔眼珠转转,咽咽口水,似是自语,安慰自己:"其实还好,嗯,还算将就有用。" "我的确要升局长了,但是不久前,上个礼拜,我突然接到通知,我的主管上司要把我调迁到南省。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一定会想方设法回来的,我可不会心甘情愿把一辈子浪费在边疆,我的毕生理想是在中央政府成就一番功业,把所有人踏到脚底。" 齐威尔说完,端起咖啡杯,泄愤似的一饮到底:"当然,这份功业非常需要你的帮忙,需要你的人际网脉。哼,这张调迁令完全违背我的意愿,是那个秃顶上司从中作梗,整出来的。他是嫉妒我的才华,畏惧我以后会顶掉他的位置。现在只有你的利夏表姐能帮我,准确性,是你利夏表姐的伯伯。" 利娅说完了想说的话,便萌发了退意,她压根没留意对面人一连串表情的变化,以及每句话背后的深意:"只怕帮不了你,我和利夏表姐的关系很远了,远到已经快不往来了。这次上学,离录取线差了两分,已经腆着脸求了一次,怕是她们一家人心底早厌烦我了。" 齐威尔面露喜色:"她帮的你了?太好了,她既然帮了你一次,肯定愿意帮第二次。" 利娅有些后悔,不该编这假话:"我们不常来往的,关系早冷透了,这次相求也是借助了一个中间人,利夏表姐一家是看他的情面上,才不情不愿地帮了我,更何况是她的伯伯。" "不要紧,关系冷了是可以热起来的。只要有了这一层斩不断的关系就行,毕竟是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只要我们愿意主动拉下面子,不计往事,肯多走动走动,带着礼物,拉近距离。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有可能的话,你再拉上利夏表姐一起,那位总长叔叔总得赏两分面子。这事情不大,利总长弹弹手指头的精力,就能摆平,撤回调令。" 说完,齐威尔阴阴笑起来:"这个秃子怕是一辈子想不到,这道调令反倒帮了我,从此我的履历上,多一条地方的历练,比起这些不出城的公子哥,以后升迁更容易了。" 利娅冷笑一声:"我倒是肯去,他们未必肯赏脸。" 齐威尔劝她:"你大可放心,别怕丢脸。以后我要是成了总秘书长,你就是总秘书长夫人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谁活,要谁死,只须我的一句话。那个时候,我会把你今天丢出去的颜面,通通加倍拿回来。" 利娅想,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为何一句也听不明白,难不成他也没听明白自己拒绝的意思。 齐威尔急了,两掌狠狠拍在桌子上,站了起来。他很愿意娶利娅,可是利娅的家世是个阻碍,幸好还有利夏这层关系,他觉着自己为了利娅,为了二人的爱情,已经在一刀刀削低自己对配偶的门槛了,可利娅竟然无动于衷,什么也不肯去做,害怕丢脸,害怕人情世故,简直不可理喻! 利娅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发火,但是她并不想知道,也不害怕,反倒无比的兴奋,她幻想着齐威尔忽然发疯,像野兽扑上来,撕咬自己,那样阿最应该会出手吧? 重重喘了两口气,齐威尔真想掐住利娅,可他突然想到利夏,就算关系疏远,可到底是亲戚,二人闹翻了,利夏多少也面上无光吧,他还不能得罪利夏。 齐威尔拽了拽领带:"抱歉,失态吓到你了,我想我们并不合适,我来付账,你先走吧。" 利娅不用他付,给了自己的。 回家的途中,利娅觉着自己不必再多言,她想表白的话,在咖啡馆已经全部说了。两人一直沉默着,直到公寓的灯火点亮他们的眼眸。 利娅下车后,关上车门,却没有转身,就那样背对着车子,也没有和阿最说再见。 利娅听着发动机响起,轰鸣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寂在街角。 利娅抬起脑袋,希望仰望浩瀚星空,空中却没有一颗明亮的星星,只一轮时隐时现的孤独月亮,犹抱琵琶半遮面,穿梭在漫无边际的黑色流云里。凉凉的,一滴雨正击中她的额头,又要下雨了,利娅心想,她伸出手掌,又是一滴打在掌心。 今年的雨水似乎格外的多,它有很多不称心的事吗,比自己的还要多? 阿最也许真的毫无感觉,利娅这样想。 黄皮笔记本 今年秋天的雨季反常的漫长,整整一个星期的暴雨如注,不分昼夜地倾泻着。吸饱雨水的大山,土石逐渐松软,昨夜两点,塌方在附近民众强烈的担忧中还是发生了,大堆大堆的山土裹挟着大大小小的坚硬石头,滚上公路,堵塞瘫痪了交通,好在殃及的范围不大,不算难以收拾。 但阿最还是被困住了,即便政府立刻派相关的人员来清理淤泥,等到整理完毕,至少也得是中午了。 阿最打电话给利娅,把这边的情况详细告诉了她,让她自己想办法上学。 "也好,你就歇歇吧,昨晚的事,你也烦了吧。"利娅是这么说的。 阿最听出了利娅的言外之意,她认为自己是在躲着她。阿最很想解释清楚,可又不知如何张口,只能听着利娅静静等了几秒钟后挂掉电话,接着耳中传来嘟嘟的响声。 话筒仿佛如大石头一般沉重,阿最五官扭曲着,将话筒挂回原处,他心如刀绞,阿最知道利娅刚才在等他的辩解,却没等到。 阿最握紧拳头,再次告诫自己,那个什么黄皮笔记本的事情必须早些解决。 阿最转身,看见乌云下面,太阳竟然露头了,看来老天爷也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想要尽力弥补。 利娅开车去了叔叔的房子里,他知道鱼婆一定早来搜过了,可搜了一遍,没有任何收获,才会又回去折腾自己。 所以阿最略过了其它的地方,直扑秘穴。阿最先去叔叔的卧室,推走衣柜,衣柜下方的第三排地板下面是空的,阿最翘起地板,空空如也。 阿最又去了酒窖,最靠墙的那酒坛,内有玄机,接着是房顶,烟囱旁的瓦下,最后是后院的桃树下。 全都空手而归。 阿最回到家中,脱掉拖鞋,爬上窗台,身子疲惫地靠着墙,闭眼冥想,还有没有忘记哪里。 想到头疼,也想不出,阿最睁眼,望向外面,窗子下面,花坛里的土,打散了不仅让雨水泡软松了,还冲刷削走了覆在上面的一层土,泥下似乎有一道指甲盖大的寒光闪过,应该是铁。 阿最拿来一根长木棍,朝发光的位置戳了戳,咔咔的,是铁器的响声,果不其然,阿最的猜测是对的,土下埋着一只铁盒。 阿最便将木棍往更深处插去,估摸着差不多插到铁盒的下面后,再使劲往上挑,挑了一会,勉强将铁盒从土里挑出半个盒身。 阿最又找来一根长短粗细相近的木棍,想用夹筷子的方法试图把铁盒夹上来,但是盒子很重,根本夹不动。 阿最转身找来一条绳子,想将铁盒套住,再拉上来,连续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阿最动气了,他狠狠地将木棍撞到墙上,翻箱倒柜,摸出几块烂布,包裹住双脚,手臂撑住窗槛,轻轻一跃,准确无误地落到铁盒旁边。 阿最忽然一怔,他想起了利娅,如果她此刻就在旁边,她一定会嘲笑自己幼稚。 阿最耸耸肩,好在她不在。阿最蹲下,用包着布的右手扒去压盖在铁盒上面的湿土,铁盒露出黑乎乎的表面。阿最将它完全抠出,举着,左瞧右瞧,却瞧不出个结果来。阿最决定回到屋里再慢慢细瞧。 阿最一手抱着铁盒,一只手臂扶住墙,纵身一跳,坐到窗槛上。阿最解开双腿上的烂布并丢开,随后翻身转回屋中。阿最抱着铁盒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将盒子连同双手一起洗干净。 洗净后的铁盒露出它的真容,铁盒不知埋了多少年,全身已经锈迹斑斑,盖子与盒身锈成一体,阿最动用了吃奶的劲,还是打不开。奇怪?里面的会是什么呢,压的这么紧实,阿最猜,搞不好只是小孩子乱画乱涂后丢弃的一样玩具,自己费一顿力,把它当作宝贝般又捡回来。 阿最动用了剪刀才撬松了盖子,他拔掉盒盖,往铁盒子里面一瞧,只放着一本黄皮的笔记本,别无他物。 黄皮?阿最想起鱼婆的话,他觉着好笑,这里的人还真是爱用黄皮的笔记本。 把盒子丢到一边,阿最翻开笔记本,他只读了第一页,一滴冷汗已从他的额头渗出,阿最腾地翻坐起来,鼻孔张的老大。 笔记是从七年前记起,七年前,阿最的爸爸正式决定争夺政务总长这一职务,他把所有可能影响到他前程的人列出一张表,利用警察总长的职位之便,到处收集他们的把柄。收集到了后,拿着他们的把柄,胁迫他们支持自己,如果没有把柄握在手中,他就进行行贿。 笔记本的第一页上记着一笔账,七年前,利娅十三岁那一年,利娅的爸爸向当时的前政务总长行贿了一幅古画,笔记十分详细地记载了这次交易的具体经过,那一幅古画当时市值多少钱,经过谁的手,如何秘密操作,用哪种慈善的名义,神不知鬼不觉地辗转到达前任总长的手里,文字的下面还贴着前任总长收画时的泛黄照片,偷怕的角度十分巧妙隐蔽,又把收画人的脸清清楚楚照下。 阿最啪地盖上笔记本,不敢再继续往下看,他害怕笔记本后面的每一页全是内容相似的记载。 阿最放下笔记本,光着脚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心乱如麻,这本笔记来的突然,内容过于震撼,阿最一时招架不住。并且最可怕的是,黄皮,笔记本,记录,警察,所作所为,铁证如山,几个关键词互相连接,阿最的额头的冷汗已经由一滴变成薄薄的一层。 阿最赶紧重新翻开笔记,细细辨别,其中的大半字迹确实是出于叔叔之手。 掐指算算时间,叔叔正好是从七年前起,开始炫耀他和警察的头头们如何如何称兄道弟,在他们面前如何有脸面。而利娅也是那个时候起,被她的爸爸下了禁止令,不许乱走。 所以,所以…… 所以,叔叔成天挂在嘴边的,所谓的"头头们"指的正是利娅的爸爸和哥哥,因为利娅的爸爸那时正兼着警察总长的职位,而且正谋划着坐上副总长的宝座,把叔叔网罗至自己麾下,也属正常。他也怕利娅的身份暴露,所以某种意义上软禁了利娅。 阿最毕竟是历经过风雨的,他说服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阿最开始整理头绪,虽然一时有许许多多的问题亟需解答,可必须先弄清一个问题,这盒子是谁埋在泥里的。 利娅? 阿最摇摇头,如今的他太了解利娅了,肯定不会是她。 利娅的爸爸或是哥哥?这个猜测更是天方夜谭,经不起推敲,若是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这么一本账册,一定想尽办法,不择手段,夜不能寐地将它毁掉,怎么会留着呢。 对了,这个思路是正确的,不论是谁藏的,把房子租给自己之前,他都应该将笔记本早早取走。如果按照这条思路,阿最可以排除掉一切其它可能的人,答案已然显而易见,它的主人只会是那一个人,素未谋面的利娅的妈妈。 她迟迟不肯往外租房子,还撒谎说怕别人占便宜。 天下间唯有死人才敢几年的时间对此不管不顾,任由铁盒深埋在漆黑潮湿的泥土里,不见天日,静静地生满锈斑,等待着一个不知来历的陌生人的随机发现。而这个陌生人可能将它随手扔掉,使它的命运再次颠簸,也可能将它直接送到利娅爸爸政敌的手中。 但如果真是她的话,接踵而来阿最又生出许多疑惑。 叔叔的笔记本怎么会落到利娅的妈妈手里,她从哪里得到的这本账册,为什么又要将账册藏在这里,目的是什么,想得到什么。 他们二人相识吗?相识的话,会是什么类型的关系呢? 所有的疑惑,恐怕只有笔记本本身能够揭秘。 阿最沉住气,重新打开笔记,一页页,一行行地仔细翻找,很快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余二的爸爸。 利娅向阿最提过这个名字,她的余叔叔,还说她的妈妈,因为嫉妒余二爸爸的大生意,常在余二的妈妈前诋毁他,说他走了邪路,生意不正常,最好远离他。 根据笔记的记载推测,当时余二的爸爸还是一名普通的外贸商人,其实他并不普通。余二的爸爸明里干着外贸商人,暗中实为走私,为当时的海关总长牟利,顺带着自己赚些。利娅的爸爸逮到了这个把柄,勒索过海关总长,而余二的爸爸正是海关总长和利娅爸爸之间的线人。 如今看来,利娅错怪她妈妈了,余二的爸爸在背地里的确干着不能见人的勾当,利娅的妈妈掌握了这个信息,她只是不便明说罢了。 阿最继续往下翻,后半本里面出现的名字,阿最就不再知道了,而余二爸爸的名字只在前半本有过三次,后面便消失了,也许他和他的后台,海关总长赚够了钱,后来金盆洗手了,更也许他们屈服于了利娅爸爸的淫威,两人达成了某种协议,绑在了一条绳上。 翻完了笔记,一条冷冰冰的结论浮现在脑中,而这条答案带着腥臭的血迹,充满肮脏的人心算计,使阿最不禁打个冷颤, 大概率关系到四年前,利娅的妈妈当初的真实死因。 真相大白 阿最死气沉沉地坐在沙发上,脸色阴郁,呼吸滚落到手背上,分外灼热。他的脑子里闪过许许多多种可能性,没有一种能完全说服他,好久,阿最知道他必须要去问一个人了。 阿最支起疲惫的身子,来到了电话亭旁,先打了一通电话给利娅,阿最和她说明天他也不能去接送她了。那头沉默了,阿最的心也随着似无尽头的沉默,沉降至黑暗的深渊里,备受煎熬。 阿最知道利娅一定误会了自己,她肯定觉着自己连续两天的请假,是在向她暗示着什么,可是阿最的脑子很乱,什么也无法解释出口。 "好吧。"隔了许久,那头传来了低落的声音:"那你好好休息。" 阿最挂了电话,在电话亭旁的台阶上,坐到半夜,又打给了鱼婆。 "找到了?"鱼婆睡意朦胧,身旁还有轻微的鼾声。 "快了。"阿最握着那本账册:"我大概能猜到去哪了,鱼婆,我记得当年我叔叔和一个外号叫瓶子的人关系十分好,你可知道他现在在哪。" "笔记本是让他拿去了?"鱼婆来了精神。 阿最不置可否:"也许吧,不知道,死马当活马医了,现在只剩他这条线索了。" 鱼婆想了一想,还是给了阿最一处地址。 阿最循着地址,找到一栋灰墙别墅,他利落地越过矮墙,翻进院内。阿最绕着房子转几圈,他想找到一处可以悄悄进到房子的通道,又不惊扰到主人,那样就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阿最正在权衡从哪进去,车库还是卫生间的小窗户。玻璃杯砸碎的清脆声,打断了阿最的思考,接着又传来了争吵声。 阿最瞧了瞧四周,急忙藏到灌木里。 争吵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两人很快从屋里扭到到院子中。 阿最隔着灌木听了两句,便知道了吵架的原因,两人因嫖资数目,争吵起来。 瓶子忽然拉开院门,把□□的包和衣服裹到一起,用劲丢出门去。 □□赤脚跑出门外,哭着捡起自己的衣物鞋子,一一穿上,穿好之后,指着瓶子大骂:"你小子有种就等着,我回去后会找阿爹的,让阿爹来收拾你个王八蛋,你个王八羔子有胆子就,就,就呆在这,别跑。" "没问题,我答应你,我不跑,我就站在门口等着你,你快些回来啊,我还想着你呢。"瓶子穿着灰色浴袍,嘴里咬着香蕉,回到别墅前,靠在柱子上,拍拍自己的下面,调戏着气急败坏的□□。 □□呸了一声,捡起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瓶子向她吹了声口哨,大笑着关上院门,回到屋里,却没有关别墅的门。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能看戏又省力气。 阿最等了两分钟,确定屋里只有瓶子一个人后,便大摇大摆地直接从正门进去,穿过客厅,阿最看见瓶子穿着灰色的浴袍,正在厨房里仰头喝水。 阿最像一只捉惯小鼠的老猫,不声不响地靠近他,直到枪口碰到了他的后脑勺。 瓶子握水杯的手一抖,嘀咕一声:这臭□□,喊个人速度这么快? 阿最还没有说话,瓶子已经跪在了地上,举起双手,杯子里的水滴到他的头发上。瓶子骂起自己:"大哥,我错了,我真是油蒙住了眼,良心坏透了,找女人竟然不付钱,我不是个男人,请给我一个悔过的机会。我现在就给钱,给两倍,三倍,行不行?" 瓶子迟迟没有听见后面的应声,他咽一下口水:"瞧瞧我,竟然把大哥的辛苦费忘记了。好,一口价,十倍!如果你不满意,还可以再商量,再往上加,加多少,要不您自己说个价?" 阿最用枪口撞了撞瓶子:"我和那个女的没关系,你不用怕,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好好回答就行,那样的话,也许我就不会随便要你的命了。" "好的好的,小哥,你有什么话尽管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让您白跑这一趟。"瓶子辨别出阿最的声音,是个年轻人,立即改了称呼。 阿最问他:"认识西南区的老北鬼吗?" 瓶子不知后面的人问起老北鬼的用意,不敢把话说死:"勉勉强强,算是认识。" "你们可常常在一起喝酒的。"阿最又施压一分力。 瓶子讪笑:"所以我说认识嘛,我没有否定啊,没有骗你,确实算认识。" 阿最决定说出自己的身份:"我看你就是个老滑头,亏我叔叔常常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原来在你眼里,你们两仅仅是相识一场。" 瓶子一听即明,双掌重重地一拍地板:"哎呀,贤侄,原来是你,我是你叔叔生前最好的朋友啊,你叔叔没有说错,我也是这样想的。" 瓶子一边说着,就要站起身来。 阿最压住瓶子的肩膀,把他压着跪回地上,又怕他不老实,拿出绳子将瓶子的两只手捆扎住,背在身后,绳头牵在手中。 瓶子强露出笑:"贤侄,你这是做什么呢,你叔叔生前可说了,我可是他最好的朋友,你应该记得,以前,我隔三差五就去你家里喝酒,你常出去给我们买下酒菜呢。" 刚谈及阿最的叔叔,瓶子的两行眼泪已经淌了出来,他哽咽着说:"不知不觉,你的叔叔已经走了三年多了,不知道他在那个世界过得怎么样。" 可惜他营造的久别重逢的悲伤气氛,并未感染到阿最,他比鱼婆差多了。阿最继续用枪抵着他的脑袋,把他从厨房移到了客厅。 瓶子坐到沙发上,阿最从身后走到前方,瓶子看见了脸,的确是阿最,立马赔出笑脸:"几年未见,大侄子,你别来无恙。" 阿最轻轻一扣,一颗子弹击碎阳台上的一个花瓶,此举在告诉瓶子,自己的枪里面是有子弹的,不是在虚张声势。 瓶子赶紧大力捧场:"厉害!难怪你叔叔总是夸耀你的枪法很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今日一看,果然开了眼界。" 阿最毫不留情地撇清关系:"我叔叔可没有你这么好的,会偷他东西的朋友。" 瓶子的脑子一下子转了过来,他连忙叫屈:"啊哟,贤侄,这是误会,绝对是一场误会啊。我怎么会去偷你叔叔的东西呢,侄子,你和叔叔说,你叔叔丢了什么,我一定帮你找回来。他奶奶的,敢偷我兄弟的遗物,老子逮到他,一定要把他千刀万剐,丢到海里腌。" 阿最见状,又说透一些:"就是你们的保命符啊。" 瓶子绞尽脑汁:"大侄子你别和叔叔打哑谜,叔叔不像你们年轻人,知道那些新鲜叫法,什么保命符,保什么命,叔叔真的不明白啊。" "你们替别人干脏活,难道不怕别人卸磨杀驴,不给自己留条后路?"阿最再透一层。 瓶子把阿最前后说的话想了一想,恍然大悟:"你的这些话是不是从你叔叔之前的情人,鱼婆那里听来的?那是你叔叔哄鱼婆的鬼话。" "鬼话?" "你说的护命符是不是一本笔记?你叔叔的那本笔记早烧掉了,不存在了。" 阿最见他这么说,必定知晓内情。 瓶子便说起:"我和你细说说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差不多六七年前,你叔叔刚刚替如今的政务总长干事,不久,他就认识了一个美艳女人,你叔叔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事事顺从。有一天,她突然对你叔叔说,笔记本至关重要,别的地方不够安全,不如妥帖处理,就藏在她的家里。你叔叔当时头都晕了,想都不想,就交出去了。" 阿最的声音颤抖,他有了不好的预感,催促瓶子继续说下去, 瓶子摇头:"谁料到,那个女人竟会是警察总长的一位曾经的情妇,她想捏住警察总长的把柄。有一晚,因为利益纠缠,她竟然不知死活地拿着笔记其中的一页去恫吓警察总长,总长的儿子随即纵火烧光了她的家,那本笔记在大火中烧没了。" 似有一道惊雷轰隆隆炸裂在脑中,阿最始料不及,瓶子竟然说出这样的事情。大火烧了的房子,警察总长的情妇,两条线索交叉,那个重叠点不正就是利娅的妈妈吗? 瓶子没去注意阿最脸色的阴沉,他仍在说着,"好在那个女人只交出去一页纸,上面信息又不多,没有暴露你叔叔的身份,不然的话,你叔叔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出了这事,你叔叔感到后怕,起了杀心,他怕这个女人还会胡作非为,可是一想到她的情妇身份,又不敢杀了。好巧不巧,他知道了警察总长也想除了她,于是揽下这个活,把她骗到城外的一间佛寺,推下台阶。" 阿最听完,眼前早已是天旋地转,快站不住,许久阿最才稳住心神,喘着粗气,厉声又问了一遍:"真的?" 瓶子言之凿凿:"肯定是真的,当时我就在不远处,和总长家的公子待在一起忙别的事。那天海关总长派来一个姓余的家伙,向总长表达支持他当政务总长的忠心。" 阿最犹如咽下了带尖刺的食物,刺得他五脏六腑处处烈痛,他的脸因为这种痛而扭曲着。 瓶子仍在说着,没注意此时的阿最已眼露凶光。阿最举起枪托,重重砸到他的脑袋上,将他砸倒在地。阿最现在最想砸利娅的爸爸、哥哥和自己的脑袋。 阿最痛苦地尖叫一声,又打自己两耳光,接着他手指钻进头发,又挠又抓,在沙发边走来走去,走了两遍,忽然又不走了,开始又跳又嚎。 瓶子奋力爬起,血从他的脑袋留下,瓶子惊恐地望着阿最的疯癫模样,不敢再说话。恰在此刻,一旁的电话响起,瓶子吓得浑身一颤。 电话铃声刚歇下去,立即又响起来,打电话的人似乎有什么急事,必须现在通知。 可瓶子让阿最的疯样吓懵了,他揣度其中肯定有他不知道的猫腻,不敢再多话,也不敢提要求去接电话,他只想赶紧送这个疯子快走。 电话还在响,阿最突然凝住不动,望望瓶子,又望望电话。 瓶子的心一紧,怕阿最举起电话,再砸自己一次。 阿最没有砸瓶子,他拖着瓶子走到电话旁,拿起电话,压到他的耳边,用枪指着他的脑袋。 "谁?"阿最的枪没有离开,反而不停地压着瓶子的太阳穴,子弹似乎随时会出来。 "是我!"瓶子听出他的声音,是阿时。 那日瓶子接到阿时的任务,不敢大意,即刻想出法子去接触老鸮带着那三个人,瓶子一眼就看中了其中的一个,于是暗里花了大钱,又是称兄道弟,又是送女人,双管齐下,终于成功策反了他。瓶子让他不露马脚,埋伏在老鸮那里,随时向阿时汇报老鸮的动向。 瓶子松了口气,这事和阿最无关,可以随便地说。 "怎么了?。"瓶子吓的,连平日里恭维的话都忘了。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阿时说:"线人递来紧急消息,老鸮判定总长是不会救他儿子了,他决定铤而走险,说要去学校绑架一个女学生,威胁总长。那个女孩很重要,名字是云娅,至于她是谁,我不能多说,你现在快去学校,和我们一起阻止他们,记住不用救,那个女孩可以连同老鸮一起打死。一个小时后,在学校大门前汇合。" 阿时说完就挂了,电话里只剩嘟嘟的响声。 瓶子笑着看阿最,阿最此时头发纷乱,眼睛血红,五官塌陷,像极了走火入魔的人。瓶子说:"他挂了,没事的,我不去,我哪都不去。" 阿最没有听瓶子在说什么,他像是泄了气的气球,皮塌塌地软坐在沙发上。他知道,从小都是知道的,知道这个世界乱糟糟,臭烘烘,不堪入目的一面,无论脚踩到哪里,拔起来,一鞋底印着淤泥,臭不可闻。他接受世界的这种面目。但这样臭不可闻的事情降临到利娅的身上,仍让阿最感到强烈的恶心和愤怒。 阿最决定践行他的那个诺言,在下一次灾难到来前一刻,替利娅挡去。 阿最的眼睛空洞着,忽地里面蹦出两团火,散发着复仇的光彩,他对瓶子说:"你是不能去,你去了,肯定回不来了。现在给我打一个电话。" 校园生死 余二打着哈欠站在门前的道路边,阿最的那通电话没头没尾,只是说有极其重要的事,让他立刻出门等着。余二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样老实听话,立刻就出来了,可能是惧怕吧,阿最的眼睛毒辣,余二觉着在他面前,身无遮挡,没有秘密。 阿最的车疾驰而来,余二刚上了阿最的车,阿最立刻猛踩油门,疯狂的车速立刻使余二醒了一大半。 阿最接着丢出一颗重磅:"利娅妈妈的死和你爸爸无关。" 余二是彻底醒了,他刚伸直脖子想问些什么,倏地想到了什么,那天他的演技不够精湛,也许阿最猜出来了吧,不过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古古怪怪的,也只有利娅会猜不出来吧。 终于再不用独自保守这个秘密了,余二有了一种救赎的快感,他使劲往椅背上一撞,上下舒坦。可是阿最怎么会说没有关系呢? 阿最不往余二这里看,却能猜中余二的疑惑:"那一天,你爸爸只是去了佛寺的附近,并非是佛寺,你们母子误会他了。" 余二震惊地看着阿最,看样子,他一定是知道了其中的内幕,就追问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阿最回道:"你爸爸那天只是奉主子,前任海关总长的命令,去和利娅的的哥哥谈判,希望能够全身而退。" "主子,谈判,海关总长,又和利娅的哥哥有什么干系?"余二一连问出许多问题。 "这有一本笔记,我撕成了两半,你把上面的那半本拿回去,那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你拿回去好好看看,看完了,再拿给利娅。她看的时候,你在一旁劝着,别让她崩溃了,再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阿最顿了一下,又说:"不过她应该不会的,她很坚强,这一点,我佩服她,虽然瞧着不像,颤颤弱弱的,一阵风就能生场病,但我现在坚信风风雨雨过后,她总能站起来的。但要靠坚强活下去,想想,真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余二越听越觉着不对劲,斜眼望着阿最:"你怎么像交待遗言一样。" 阿最猛地转弯,两人的身子跟着前后一荡:"因为今天这一去凶多吉少。" 余二只觉着全身上下麻嗖嗖的,肚子里面生了许多疑问,想问阿最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等余二张口,阿最先答了,他的语速又急又快:"不知道是一个什么人,因为儿子出了事,想挟持利娅,威胁利娅的爸爸出手救他儿子。但是利娅的哥哥并不这么想。" 余二有了不好的预感:"那他怎么想?" 阿最沉着脸:"他想借事生事,一了百了,一起杀了。" 余二呆了半晌,结结巴巴地问:"那你有什么法子了吗?" 阿最自然是有了计划,这个计划在他把电话挂掉时,就成了型。 今天是校运动会,整座校园的人,十有七八聚集在体育馆和操场那里。 利娅没有参加任何一项比赛,系主任下了命令,凡是没有参加比赛的人员,两人分作一组作为志愿者,为比赛人员服务,递毛巾递水,捏腰捶腿,提供免费的帮助。 系主任的这道命令,形同一纸空文,这里的女学生一个个都是千金大小姐,在家里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真的会干什么,还伺候别人,简直是玩笑一则。不过总得卖系主任面子,所有的人都按照命令,两人一组,只不过懒懒散散的,少有人做事。 利娅和谁的关系都生疏,没有人肯愿意和她组队,大家挑挑拣拣,拉帮结伙,最后只剩下利娅和隔壁班的乐学姐孤零零的两个人,也没人愿意和她一起。 据说乐学姐的脾气十分古怪,但是利娅并不介意,反正自己的脾气在外人看来,和古怪也相差不远,就当是物以类聚了。 乐学姐走到利娅身前:"比赛难免会有人受伤,学校买了药和绷带,现在肯定乱糟糟的堆在仓库里,没人去管,你和我去整理整理吧,别有人受了伤,却找不到药。" 利娅的态度是无所谓:"听学姐你的。" 阿最和余二奔进学校里,但是校园太大了,而且今天是运动会日,所有人都离开了教室,溪水般流进校园的每处场地,到处人头攒动,欢声笑语,黑压压地,他们不知该往哪去找。 阿最闭上眼,心中激荡着悲鸣声,如果他今天来了的话,利娅现在一定会是和自己呆在一起的,也许会并排坐在椅子上看比赛。 想到这,阿最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旁边的两个女生看傻了眼,面面相觑之后,赶紧躲开,嘴里喃喃:"怪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来一个不够,两个不够,又来第三个。" 吱……广播里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噪音,所有的人都捂住耳朵。 乐学姐低声骂着:"广播系统又坏了?哼,明明上个月刚修好的,一定是后勤处的人中饱私囊,以次充好,买了低劣的货,装了上去,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乐学姐随即向利娅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学校职工贪污的惯用手段。 利娅听得津津有味,她对和爸爸约定的敏感度已经下降了。 隔了大约十分钟,广播又响了一次。 乐学姐不禁幸灾乐祸:"哦哦,彻底坏了,让他们存一肚子坏水,心里以为算盘打的好,想再饱饱吃一顿回扣。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坏在了今天,当着所有的人坏了。他们要倒大霉了,校董事会一定饶不了他们。那帮老男人最看重面子,恐怕只有发生这种事情才会让他们的金躯动弹一下,收拾收拾下面的人。" 这一次,利娅总算听明白了,乐学姐原来是在发泄对校董事会的不满,怪不得没人肯亲近她呢,敢揭校董事会的短,可不是自找麻烦呢。 忽然利娅反应过来,刚才的响声似乎是三声接三声,而且是车喇叭的声音。莫非是爸爸,他有急事在找我?不对啊,爸爸怎么会来这里,做出如此冒失之举,思前想后,利娅还是决定去看看。 利娅随即编了个借口,闹肚子,想先离开一会。 乐学姐冷笑一声:"想偷懒就走呗,反正都在偷懒,多你一个又不算多。" 利娅不去理会她的嘲讽,疾步向广播站跑去。 阿最也听到了广播里的喇叭声,他比利娅提前有了反应。阿最拖住一个路人问道:"你们的广播站在哪里?" 那人指向北边。 阿最扭头对余二说:"你留在这里监视利娅的那个哥哥,如果他们来了,立刻通知我。" 余二也急:"那么远,我又不知道你到底去了哪,我怎么通知你?" 阿最眼珠一转,看见草地里的旗杆上系着一大束五颜六色的气球,阿最捏住余二的后脑勺,猛地一拧:"气球!如果他们来了,你立刻割断那串气球的绳子,我看见气球就知道他们来了。" 余二捂着脖颈,咬住牙,忍着痛:"好,知道了,你快去吧。" 阿最便往广播站玩命奔去。 利娅倒是心情悠闲,去广播站的路上,内心上演着各种情形。 利娅仔细想想,的确是有段日子没有去看望爸爸了,可是从前不去看望他,他也没来找过自己啊。 其中必有猫腻,也许,爸爸终于幡然悔悟,思念起她这个女儿,念起利娅的好,待会他会老泪纵横地拉着利娅的手,祈求利娅能回去,伴他终老。 还有可能是爸爸发现了哥哥的狼子野心,毕竟哥哥一直觊觎着爸爸的财产,爸爸感到愤怒,决定大义灭亲,将哥哥嫂嫂逐出别墅,求自己搬回去。以后,哥哥要想再进别墅,反而要看自己的脸色,嫂嫂也得赔笑脸。 对,自己也要找个带刺的戒指,可以去戳哥哥的手,不行,哥哥的脸皮厚,脂肪也厚,凡物肯定戳不破。听说海洋里有一种鲸鱼叫做独角鲸,把它的角焊到戒指上,也许勉强可以戳穿哥哥的脸皮和脂肪。 利娅觉着十分过瘾,嘿嘿笑起来,笑完了,利娅又感到失落,或许那只是噪音罢了,正如乐学姐所说,当初没有修好,乱响乱嚷的,只是机缘凑巧下,形成了类似的车喇叭声,而且是三声接三声。 利娅便这样喜一阵悲一阵地走着,脚步也快一阵慢一阵的。 阿最则用出了吃奶的劲,在后面奔跑,他的心里不断祈祷,云娅你要等等我,等等我。 终于在最后一刻,阿最看到了利娅的身影,可是她转了过去,去了另一条路,阿最扫了眼旁边的路标,那里正是广播站! 阿最的心似乎像是被鱼线割着,他拼命地追着,追到那条路上,他看见四个人影出现了。 利娅!阿最用尽力气,松开嗓子,朝天大吼了一声。 利娅回身,看到阿最举着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他开枪了,利娅的心跟着一颤,子弹从利娅的耳边划啸而过。 利娅的目光追随着子弹移动的轨迹,她看到了四个面目凶恶的人,手持凶器站在尽头,广播站门外。 更多的子弹雨点般飞至,打在四人身边的墙上,玻璃上,四人缩了回去。 阿最先发制人,以少胜多将他们几个打到躲起来。 阿最趁机冲到利娅身边,握住她的手,将她拖进旁边的建筑楼里。 解救利娅 余二焦躁地在体育馆等待着,耳里尽是周围的喝彩声。余二屏住呼吸,竭力搜集着喝彩声外的讯息,似乎响起一声枪击,但周围的喝彩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这声枪响仿佛是海市蜃楼,一场幻觉,难辨真假。 接下来密集的枪声证明了余二的担忧,那并非幻觉。 别的人也听到了枪声,他们纷纷停下比赛的动作,嘴里的喝彩,角度一致地往北面望去。 蓬蓬!又有枪声响起。 不知哪一个人惊叫了一下,然后所有的人发了狂病一样,惊叫着向外跑去,余二裹挟在人群里,身不由已地随着人流一起后退。 余二极力稳住身体,脚往泥里插住,保持自己不被人流冲去,离气球太远。 嘀嗒嘀嗒,那是警笛声,余二看见几辆警车开进学校来。 糟了!利井来了! 余二奋力挡开前面的学生,逆着人流前行,几经坎坷地来到旗杆边,先用手拽,可是这细绳看着软绵,其实相当结实,余二竟拿它无可奈何。余二又换作牙咬,细系得很结实,咬到嘴唇勒出血,终于咬断了气球线。 气球升空缓慢,余二十分着急,向上拍打几下,助它腾飞。 利井拉住一个学生,一打听,就知道了,北面的广播站那里传来了枪声。利井自以为是瓶子在和老鸮交战,颇为意外,他对旁边的阿时说:"瓶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铁骨铮铮了。"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阿时和利井打赌:"咱们可以再等等,迟些再去,看看他能顶多久,我猜最多五分钟。" 利井摆手:"瓶子今天出乎我的意料,不能低估他,我赌十分钟。" 阿时看着利井:"赌你酒窖里的那瓶送的红酒。" 利井不假思索地回他:"赌和你相好的睡一夜。" 两人手臂一挥,两只手掌拍到一起,算是一言为定。 余二站在远处,见利井脸上毫无急色,反倒在原地磨蹭起来,再想到阿最说过的话,气得浑身发抖,关节捏得咔咔响。 余二不知道,实情比他见到的还要可憎。那个奸细或许是心虚,他问过利井,需不需要他提前动手,把三人打死,免除后患。却遭到了利井的拒绝,利井和他说,不能这样,没法收尾。 其实,利井的缜密计划是,可以把奸细和利娅、瓶子三人一起在乱枪之中打死,特别是利娅,利井拿她没有办法,如果是正常状况,爸爸绝对会阻挡他对利娅出手,可是这种情形下,他可是为了救利娅,豁出命的,他特别想救,为了救利娅,他宁愿和敌人枪战,可是自己力不能及,子弹无眼,如果利娅不幸被某一颗子弹击中脑壳,死了,那可怪不了他了。 利井期盼这种情形许久了。 利娅的脑袋嗡嗡巨响,她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她只不过是想去看看是不是爸爸而已,她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就立刻变成了枪林弹雨。她惊恐地问阿最,到底怎么了,是谁要杀她? 阿最拖着利娅往二楼爬,好言安慰:"没事,明天你就什么都知道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逃出去。" 利娅点了点头,她深知,现在她只能无限相信阿最,而且不能给阿最拖后腿。 阿最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黑车,他痛骂自己大意了。 老鸮举着枪,对三个人说:"兄弟们,那个男人,乱枪打死,不用管,女的要活的,不然威胁不了总长,救不出我儿子。" 说完,老鸮领着三个人杀进去。 阿最拽着云娅爬上了二楼,他问云娅,这是什么地方。阿最已经不再称呼她为利娅了,可是云娅慌慌张张的,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 云娅摇头,她只知道这里是学校的化学实验楼,不过她从没来过,但学校的建筑楼几乎大同小异,有两栋楼平行而立,头、腰、尾三处分别由一条悬空走廊相连,形成完美的"日"字型闭合空间,每一处走廊尽头各有一扇大门。 走进走廊,阿最看清了格局,悬廊分成两部分,下半部分是齐肩高的砖墙,上半部分则是玻璃窗户。阿最心里念着,老天护佑,如此地形,尤其适合在其中躲藏周旋,从而弥补人数的劣势。 阿最边跑边透过玻璃的反射,观察后面的情况。两人快要跑到走廊尾时,阿最眺望窗外,道路两侧没有东西可以遮挡,即便从这扇门逃了出去,他和云娅也会暴露在空地上,一样相当的危险。 后面的老鸮带着人赶到了,他立即向阿最开枪射击。 阿最猛地一推云娅,将云娅推到中间的走廊,自己则顺着地面一滚,滚动了利娅脚边,阿最站起来,去牵云娅的手,他才注意到利娅的手臂压出了一条血痕,应该很痛,可是云娅没有叫痛。 老鸮几人不断开枪,进攻尤为猛烈,阿最和云娅赶紧压下身子,矮过墙,逃往中间的悬空走廊。 老鸮的射击没有一刻断过,哪怕瞧不见阿最和云娅具体的位置,依然乱扫一通。头顶的玻璃纷纷破碎,倒在阿最和云娅的身旁。偶有子弹穿过头顶,飞进了后面的实验室内,不知打着了什么,难闻的带颜色气味飘到了鼻下,两人连忙捂住口鼻。 阿最极少回射,只是偶尔开枪,为的是拖慢他们进攻的步伐。所幸两边的庭院里各长着一棵大树,替阿最吃了不少子弹。 在阿最的计划中,他的首要目标是把云娅毫发无伤带出去。至于这些人,并不是自己要料理的对象,阿最会把他们留给利井,阿最要料理的人是利井。 阿最鞠着身子和云娅跑到中间的悬廊上,行进的速度明显比老鸮几人快。可是这条悬廊上的玻璃比别处的更多。 老鸮的火力不减,噼里啪啦地玻璃碎了一地,一块碎玻璃恰好划过利娅的手臂,云娅痛得想叫唤了一下,随即想到身处危在旦夕的境地,旋即咬牙忍住。 云娅一次又一次地沉默忍耐,终于激怒了阿最,阿最脑袋一热,气血上头,枪林弹雨中直起身子,猛烈回击。 老鸮们愣住,他们没料到一直闷闷不做声的阿最突然变得如此勇猛,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们缩了下去,不敢和阿最对击,后方的实验室里火光闪动,发出蓝光。 阿最及时刹住怒火,他牢记自己的使命,是带云娅出去。 穿到悬廊尽头,阿最抬头一看,看到了南方的空中飘着一束气球,阿最的心一紧,利井来了!真是祸不单行,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该选哪条路? 阿最看了眼云娅,云娅目光空洞,失魂落魄的,明显还没从恍惚中恢复出来,是谁害她到了这步田地? 阿最瞬间做出了抉择,带着云娅在楼内继续迂回,折返回去从北边出去。利娅的哥哥可比这些人可怕太多,他们顶多算是孤魂野鬼,而利井是真真实实的缠人恶鬼。 阿最想定了计划,拉着云娅继续沿着廊道前行。 走了几步,阿最觉察到后面没有了动静。阿最告诫云娅不要轻举妄动,他悄悄冒出眼睛,四处收集情报。 中间的悬廊里,四顶黑黑的脑袋聚到一起,应该是在商量对策,然后阿最看到了他们兵分两路,一路两人,往两侧,到楼梯处时,每一路各有一人转身下楼,另留两人原地堵着。 阿最心一沉,那两个人一定是下楼,打算从后面的楼梯绕上来,前后夹击,给自己包饺子。事已至此,没了转圜的空间了,只有硬拼。可是他们那边有四个,而这边只有自己一个,如果带上云娅,只能算半个,就是四对半。 不对,不是四个对半个,那里面有一个叛徒,所以是二对三,只要和他对上号,就可以逃出去了, 可奸细是哪一个呢?当时阿最听完瓶子的秘密,受了大刺激,极度气恼下,为了撒气,光顾着把瓶子捆成粽子,丢进院子里滚,却忘记问一下,那个奸细到底什么模样,鼻子多高,眼睛多大。 后悔是没有用的,阿最决定豪赌一把,他缜密地推理着,什么人会背叛,必定是最生疏最不能信任的那一个,这种生疏与不信任,不应该只存在于一方,两方隐隐都会有感觉。老鸮应该会有意无意地防着他,更直白缺德地说,就是送死时,把他推上第一线。 哪最危险呢?当然是直面自己的位置。所以可能性最大的那个人,就是留守在上面两人中的一个,尤其是靠近自己一侧的那个人。可这只是一种猜测而已。 他们越走越近,可以听见清晰的脚步声,阿最和云娅背贴着墙,云娅的心紧紧揪住。 阿最知道只剩下这条路了,他缓缓移到转角,试探地问了一下:"是你吗?" 阿最那人的身体滞了一下,举起了枪,蓬。 云娅抱头大叫一声,叫完,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生,云娅悄悄睁开眼,左看看右看看,原来那个人射向对面,他的伙伴。云娅没有看见那人倒下的瞬间,只能看到那边的玻璃上洒满了斑斑血点。 奸细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快步靠近阿最:"怎么就你一个人?" 阿最早有了应对的腹稿:"我在附近,我就先来了,不过不用担心,他们已经到了,至多三分钟。" 奸细松了口气:"那现在怎么办?" 阿最装模作样地说:"我带她先走,你回去和他们汇合,他们已经来了,和他们说清楚状况,尽量在这里把那几人歼灭,别留到校外,那就不好收拾了。" 云娅更加懵了,刚才几乎是以命相拼,动枪见血的两人,现在又说上话了,好到能交命,可是云娅知晓此刻情况危急,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时机,只能把疑惑咽下。 和奸细分别后,阿最拉住云娅,绕了一条道,向体育馆那里跑去。 两人跑了一小节路,云娅往后投了一眼,她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云娅喜上眉梢,急着和阿最分享这个好消息:"太好了,有救了,我哥哥来了。" 阿最听到云娅发自肺腑的喜悦,心一痛,可他的语气淡淡的:"不,那是敌人。" 云娅轻轻拍打阿最的胳膊,急到言词混乱:"哎呀,不是敌人,我哥哥啊,你见过他的,肥嘟嘟的,猪一样,跑起来快,那天堂姐结婚,你看见的。" 阿最不肯松手,也不回头望云娅:"他是你哥哥,也是敌人。" 云娅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阿最,她不能理解,怪笑起来,连着问了好几遍,你在说什么啊。 可阿最不再多话了,只是握云娅的力气加大了些。云娅看不见阿最的脸,只能看见他漆黑的头发,让风钩起,仿佛是深秋田埂上的一丛枯草,萧瑟凄凄。 云娅忽然留下一粒眼泪,她什么都不明白,可似乎又什么都明白了。 大约跑了一栋楼的距离,阿最就听到后面爆发出激烈的枪声, 利井一定在和老鸮交战,老鸮以少敌多,败局已定,阿最只盼着他能多撑一会,为他和云娅多争取几分钟逃命的时间,然后再去惨死。 "云娅。"阿最忽然张口。 云娅懵懵地应了一声。 "有件事我想说,可又不敢说,怕你生气。"阿最道。 "那你就在心里说一遍,说完,如果我不生气,那我就原谅你了。"云娅回道。 阿最笑了笑,这笑甘苦皆有。 阿最带着云娅跑到体育馆,体育馆外只剩下了余二,其他的人都吓跑了。余二看见了他们,赶紧迎了过去,询问阿最接下去的计划。 阿最不敢多歇,他立刻催促余二把云娅带去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只要藏过了今夜就行了。 云娅和余二同时喊了一声:"那你去哪?" 阿最回道:"不用管,我自有法子。" 阿最看着余二:"别忘了那本笔记交给她,和她一起看完。" 阿最又对云娅说:"你现在肯定有许多谜团,不要紧,马上你就会知道了。" 可云娅有了一种莫名不安又十分强烈的直觉,抓住阿最的手臂,死活不肯放:"要走一起走,我不信大庭广众下,我哥哥能干出什么坏事。" 阿最扶住云娅的肩膀,望着利娅惊慌的脸,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可一想起他的叔叔和利娅的妈妈,阿最顿时又无言以对了。 思前想后,阿最只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你肯定还知道好多好地方吧,先回去想齐全了,以后一个一个带我去看。" 阿最一下就拿对了钥匙,云娅不由地松开了手。 阿最笑了笑,他想,人呐,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阿最的眼睛盯着云娅,可是耳朵一直没放过北方,那里已经没有了枪声,象征着交战已经结束。利井随时会赶来。 阿最用眼神鞭一下余二,余二收到威胁,抓起云娅的臂膀要往外跑。 云娅前倾的那一瞬间,阿最伸手解开云娅的披肩,云娅回身望了眼,她想说些什么,可来不及了,余二携着她迅速奔向远方。 当云娅安全跑出了学校,阿最的目光渐渐转化成阴鸷,他轻轻闭眼,仰起头,风刮过,衣袂飘飘,阿最感到了来自秋天的萧索。 阿最坐到车里,将云娅的披肩系在副驾驶座上,不思不想,静静等待着利井的到来。当从后视镜看见利井那头肥猪时,阿最启动了车,摁出两声接三声。 阿最的救赎 阿最开到那片别墅区,那栋半毁的别墅外,刹车不及,车头砰地撞上院墙,院墙砌得相当坚固,只是落下一层灰,并未倒塌。 阿最使劲踢开车门,爬上车顶,将剩余的半本笔记扔到车顶上。阿最气喘吁吁地望着后方追来的汽车,脑子里的弦崩得很紧,他很清楚,利井的眼中钉是利娅,并非自己。如果他们发现利娅并没有坐在车子里,很可能抛开自己,调头去寻找利娅。 那是阿最不愿看到的一幕,而且他没有能力阻拦,可是这半本的笔记却能,它是诱引利井上钩的鱼饵,在利井的眼里,它的危险性远超过利娅。 阿最奋力一蹦,两掌攀住院墙,翻身跳进别墅的院子里。 利井带着人很快追到,他们只看到一道影子□□而逃,而那道影子的主人显然不会是利娅。 赶到后,利井跳下车迅速将车子围住,靠近,却发现车内已是空无一人,那件披肩是系在椅座是,也就是说利娅根本没在车里,自己被当猴子哄耍了。 当意识到这个事实时,利井怒目圆睁,把牙咬得咯咯响。其他的人大气不敢多喘一下,余晖下,微风中只有一串串的咬牙声。 有一个眼尖的,看见躺在车顶上的笔记本,他壮着胆子,走到车旁,捡起笔记本,紧张兮兮地递给利井。 利井看见笔记本时,两颗眼珠险些瞪出了眼眶,这种笔记本他太熟悉了。 那是三年前,他忍够了利娅的妈妈,经过一夜的精心算计,他决定暂且放下和后妈的龃龉,结成临时同盟。 利井开始回忆他是如何劝说他那位后妈,她是利家正经娶进门的妻子,自己是正经的儿子,利家未来的继承人,他们的身份是受到外界社会认可的,互相不可剥夺,即便以后斗得再如何激烈,只要这层身份的合法性没有抹掉,利家的家产永远有属于她的一份,跑不了。 然而纵观局势却还有一样变数,就是利娅母女,她们活着就是一对祸患,无形中牵引着局势走向,如果她们早早出局了,对二人总归是好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利井故意向后妈示好,使她打消对自己的戒心,两人顺利联手,接力在爸爸面前软磨硬泡,晓说利弊,终于说服了爸爸,他同意将利娅母女两送出国去。 可是利娅的妈妈岂是想捏就能捏的,她收到消息后,二话不说,第二天晚上就出现在利宅,和利娅的爸爸当面对质。 利井很怕爸爸的决心会动摇,但不知道后妈夜里究竟在爸爸耳边吹了什么枕头风,爸爸反常的坚定,不仅没有反悔,他还反劝利娅的妈妈,国外的教育环境更好,更有利于利娅的成长。 利井站在一旁阴阴冷笑,爸爸是糊涂了吗?用这个借口糊弄她,这个女人什么时候关心过她女儿的学业,她是依靠什么手段攀上的高枝,只会如法灌输给女儿。 那女人啐了一口,接着她打开包,掏出一页纸,她举着那页纸警告利家父子,利家的财产永远有她和利娅的一份,休想将她们踢到国外。她重重将纸拍在书房的桌子上,又威胁说:她另有更多的纸,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要是自己的合理要求没有得到百分百的满足,那么她也顾不得往日的情分了,剩下的第二天就会送出去见报,撕破脸,谁也别想捞到好下场。 那女人说完后,瞪了利井和后妈一眼,就转身离开。 利井将纸拿起,细读了一遍,他的火冒出来,那一笔交易是真实发生过的,这个臭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收集了证据。 那本备份的笔记必须毁掉,无论用什么法子,他们不能受她的讹诈,利井大吼。 爸爸始终没有说话,利井了解自己的爸爸,不说话即是默许,一种不愿承担责任和骂名的默许。 利井立刻开始部署计划,为防打草惊蛇,先悄悄搜查利娅妈妈的银行保险柜,里面只有珠宝。 利井于是派人秘密跟踪她,调查是否有常去的当铺,会不会藏在了那里,结果同样是没有。 当手底下的人把结果禀告给利井,利井只想打自己耳光,果然他高估了那个女人,显然只剩下一种可能,利娅的妈妈把笔记本藏在她的家里,像她那样又笨又贪婪的女人,怎么可能舍得把好东西丢到外面,她肯定如老母鸡抱窝一样,全都叼进家里。 利井更改计划,继续派人,连续几天,盯住她们的住处,摸清她们的生活规律。 一切就绪,利井那天趁利娅母女两一起外出,家中无人,领着人偷偷撬门进去,点燃了窗帘,一把火烧了起来,将整间房子烧得干干净净。 利井至今记得那把火,一团可爱至极的火,拼命啃食周围的物品,使它的身躯越来越高大。利井不知道笔记到底藏在哪了,但只要它留在屋子里,这团贪吃的火就能找到它,然后将它囫囵吞下,连渣都不剩下。 安抚的工作,留给爸爸。 在书房前,两人又碰上了,她恶狠狠瞪着利井,说,她的纸没有毁掉。可是越往后面说,她那强势的态度逐渐枯萎,最终变得语无伦次,底气不足。 利井从而判定,她不过是在虚张声势,那些所谓的纸的确葬身火海了。 利井想了想,又觉着的确可能还存在没有烧尽的一部分,那部分遗留在她的心里,也许她记不得全部交易,但是记得其中一两页的内容,还是可能的。 利井相信她没有过目不忘的脑子,但她只须将这一两页的内容透漏给有心之人,也是不可接受的。 利井正是抓住这点,游说成功爸爸,将利娅的妈妈杀掉。 利井回忆的过程和阿最的推测,几乎相同,只是阿最不知道那位素不相识的后妈,在这场戏中也扮演了不可或缺的一个角色,因为她的存在,外表平静和睦的利家产生了更为复杂的利益博弈。 不过这里只有半本,另外的半本不知所踪。应该是在慌乱之间,他只来得及拿走了半本,只是那半本如果流出去,也足够毁掉利家的辉煌前程。 利井使劲把笔记本揉成一团纸球,庞地一响,打火机竖起一道微弱的蓝色火焰,火焰触碰到笔记的一角,迅速壮大成一团火球。利井松开手指,火球坠到地上,在利井的注视下烧成灰烬。 利井脑门上的青筋爆出,他的心里只有无穷尽的悔恨,当时爸爸交给他去调查司机背景的任务,他答应下来,随便派了一个人去。那人回来后说,利娅的新司机是个刚刑满出狱的犯人。 利井笑了,他立刻向爸爸回复,那个司机来路清白,不会有隐患的,暗里他巴不得那个司机哪一天见色或是见财起意,劫杀利娅,替他永绝后患,却不成想,竟害了自己。 有人凑到利井旁边:"大少爷,不怕,这块地方我熟,从前没盖房子时,我常常来,别墅后面是一片臭淤滩,根本过不去。这小子跑进院子,相当于自断了后路,走上悬崖,咱们进去以后,只要慢慢搜查,一定能把他拽出来。" 利井使劲踩了几脚灰烬,手指一戳,示意冲进去。 利井的身手的确利落,但毕竟身体肥硕,攀爬高墙这类的,还是太过勉强。一群人便决定从院门进去。 阿最口中的那个老大爷竟然还没死,他不知道从哪跑了出来,喝得晕乎乎的,手里抓着一根鞭子,手一扬,要往利井的背上抽去。老大爷想把他们撵出去,他嘴中还咕噜着:"这儿这么危险,房子说倒就倒,你们一群小狗崽子是过来找死的吗!" 酒喝高了,眼就花了,老大爷看不清他们手中锃亮的枪,和嗜血的双眼。酒麻痹了舌头,因而老大爷的话更像巫婆念的咒语,叽叽咕咕的,没人能懂。 利井没有耐心辨别,他毫不犹豫举起枪,一颗子弹射穿他的胸膛,血溅到了利井的手上,衣服上。利井来不及擦拭血迹:"干掉那小子以后,再回来收拾尸体,对外就说,追击犯人的途中,老人家英勇挺身而出,帮忙阻击犯人逃跑,然而犯人凶残无比,天良丧尽,将老人家无情杀害,为表彰老人家见义勇为的精神,警局会授予他一等公民荣誉勋章。" 利井下令所有人摆出一字形,踏着深草丛横着扫过去,不肯放过一处藏身之地。 阿最早跑上了别墅楼的第二层,他倚着那根摇摇欲坠的柱子,静静等待利井的到来。 扫荡完了院子和一层,利井理所应当地带着人,顺着楼梯蹑手蹑脚爬上二层,利井看到柱子后面飘出一片衣角,判断阿最就藏在后面,只是不能判断其中是否有诈。 利井平手一压,所有的人都趴下,举枪对准柱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渐渐暗淡,月亮已挂在了天边。利井终于耐不住了,他决定先用子弹开路,随着他的一挥手,七八杆枪蓬蓬地响起,无数子弹打在了柱子上,灰尘迸溅而起。 听到了柱子有了滋滋的细响,阿最嘴角露出了笑,他想起十五岁那年,他的叔叔忽然提出要试试他的枪法,于是吃过午饭后,叔叔领着他到了一幢旧居民楼,他指了指对面楼里的一个男人,吩咐阿最开枪射中他的右腿,别射歪了,如果要了他的命,麻烦很大,很难收拾。 阿最认出,那人分明是鱼婆的死对头,明里暗里和鱼婆抢生意,鱼婆咽不下这口气,来求叔叔帮忙。 阿最没有举枪。 阿最一字一句地回答,他不想开枪,因为他不想一辈子过着和叔叔一模一样的生活,如果这颗子弹出去了,那他就会掉进这个轮回里,永远出不去了。 那是他第一次公然反抗叔叔。 叔叔不可思议地盯着阿最,回去的路上,叔叔一边冷笑,一边骂道,好啊,我坑蒙拐骗一辈子,竟然教出了一个道德公子,我真是厉害。你有本事,就这辈子也别动! 柱子的上下两截慢慢错开,细细的沙灰从柱子裂缝中淌出,顺着柱子落到阿最的头发上,脸上,肩膀上,胸口上。 阿最听到柱子后面传来近乎声嘶力竭的吼叫:"不好,快跑,房子要塌了!" 阿最立刻举枪,往柱子上激射。早已伤痕累累的柱子,再遭这一击,终于支撑不住,裂缝加深,无数细尘从裂缝里喷出,当至某一个临界点,整栋屋子失去了唯一的支撑,轰然倒下。 黑暗来临前的那一刻,阿最倔强地想和叔叔说,我没有动枪射人,也报了仇。 那一天,邻居们都听到了那一声巨响,仿佛天崩地裂,震响过后,一股铺天盖地的灰尘直窜云霄。烟尘中,那轮圆月仿佛是青天落下的一滴泪。 利娅与玫瑰 连续好几天,利娅一直闭门不出。 余二把那半本笔记交给了利娅,并告诉了利娅,他们去学校的原因。 余二走了以后,利娅把门锁死,窗帘拉上。她就像是一位得了瘟疫的病人,害怕光,害怕人,害怕听到声音,这些东西只要一丁点,都会让她变得异常暴躁。 可她似乎总能听见敲门声,每天响一次,可能是余二,他担心自己会出事,也可能仅仅是一种幻觉,幻想着阿最在催她出门,去上学。 利娅只想呆在家里,哪也不去。利娅想变成一条滑滑的泥鳅,拼命钻进厚厚的淤泥中去,再不用见光,不用见这个可怕的人间。 但是利娅知道今天她必须出去,今天是哥哥的头七,她知道去那必定能见到她的爸爸,她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和爸爸说,要问。 利娅一磕一撞地往外走,走到阳台上,身子一软,跌坐在吊椅里,风刮过,她的身体单薄的像一张纸,仿佛随时会破出一个大洞。 利娅张大嘴,艰难地吸进一口气,因为这口气,她的思绪转动起来,回顾她这二十年。 从出生的那一天她的身上就打上了私生女的烙印,背负着原罪,她的妈妈只是爸爸的一个秘密情人,绝不能公开身份,她的生活只能是躲躲藏藏,所以她的爸爸许久才会来看她一眼,她将每一次都视作弥足珍贵。 因为她的妈妈,哥哥的妈妈才会与世长辞,她对哥哥充满歉意,所以他做出许多过分的事,她都会忍下,觉着是理所应当,咎由自取。 而她的妈妈,她的确很爱利娅,可是她爱这个女儿的原始动力,如同珍爱她藏在保险柜里面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两者并无区别,是用来保障自己荣华富贵生活的物品。她可以通过利娅,这个筹码,和利娅的爸爸讨价还价,威逼利诱,换取大额的生活费用,以供她奢靡生活的挥霍。 爱若珍宝,是对她妈妈的爱的最好形容,谁能想到,这四个字,有时竟会是一种讽刺。 利娅闭着眼睛,风中的她是如此的孤立无援,而她的敌人却是那么的兵强马壮,人多势众。它们集结到一起,在心中的某一处腐烂的角落,攻城略地,喊着齐整统一的响亮口号,死吧,死吧,死了,一切就结束了,就像花飘进风中,落入泥里,分解成渣土,归为虚无。 口号落地,它们齐声一呼,于是腐烂里长出无数的铁链,将利娅的四肢紧紧锁上,起身,抬右腿,只要再往前迈一步,就解脱了。 眼泪一股一股流下,利娅咬牙告诉自己,她不能够,不能让阿最的失望。 利娅挺直脖子,撑住脑袋,往上再往上,直到脖子上的肌肉完全绷紧,利娅将嘴最大程度地张开,她在向太阳祈求助,炙热的阳光可以直直照进她的口腔,顺着食道下去,探到她的心底,将那些晦暗、阴森、带着霉渍的脏物,通通蒸发干净。 利娅回到屋里,坐到梳妆镜前,把所有的盒子摆出打开,一样一样往脸上涂抹,忽地一道眼泪自然流下,花了之前的妆容,利娅赶忙擦去泪痕,再从头完整补一遍。 推开门,利娅看到门外齐齐整整地放了七个花瓶,各插一枝玫瑰,所以这些天的敲门声是莫老太太发出的,利娅倒是有些意外。 利娅浑浑噩噩走到公寓门,前方空荡荡的,利娅锥心地知道,不会有人再在那里等着她了,想到这,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 利娅没敢开车,她叫了辆出租,去了家族墓地。利娅的卦挺准,爸爸果然坐在那里,旁边是新立的哥哥的墓。亲友们都散了,只有周叔陪着他。他的面容突然苍老了许多,头发白了一半,胡须也长了出来,野草般杂乱,没有打理。 周叔看见了利娅,他有些吃惊,随即猜想,也许她并不知道,利井去学校的真正目的吧,还以为是去解救她的。 周叔轻轻往一旁让了两步,请利娅站到那里。 利娅盯着墓碑上的照片看了一会,不觉着生气,只有恶心。 利娅瞟向爸爸,他的双眼和煤灰一样干涸空洞,那是眼泪流尽了之后的结果。 利娅闭上眼,心如刀割:"昨天夜里,邻居的狗叫到半夜,叫得我心烦意燥,睡不着觉。我忽然记起一件往事。这件事我早已忘记了,忘得一干二净。但我应该牢牢记着的。大概是我六七岁大,哥哥特别喜欢养狗,而且是那种又大又烈的狗,长有尖尖的锋利牙齿,凶狠的面庞,粗壮的四条腿,经常朝着人咆哮,大声咆哮的时候,口水会顺着牙缝往地面滴。你不允许他养,态度坚决地不允许,因为怕那条恶狗伤到旁人。哥哥又哭又闹,一整天不吃不喝,于是你心软,最后点头同意了。再后来,果然你的忧虑变成了现实,那条狗咬死人了,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女孩的父母哭得伤心欲绝,逼警察擒拿要犯,以命抵命。你像母鸡护崽一样冲了上去,紧紧把哥哥护卫起来,多方走动,打通关节,赔了一大笔钱,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说到这里,利娅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喘着,胸口似压了一块大石头,她感到快吸不上气了,却拼劲地说:"他是你的命,他是你的根。" 她侧过脸望向爸爸。 爸爸正哭得伤心欲绝,老泪纵横,仿佛是那日的情景再现,完全没有心思去听利娅的弦外之音。 利娅像看着陌生人一般,静静地看了一会他,然后冷冷一笑,决然地转身而去。转身的那一瞬间,利娅已经正式作出决定。 她苦苦思索了一个星期,心里不断为爸爸辩护,他并没有掺和进杀害妈妈和自己的事里。他是不知道这两件事的,是哥哥擅自主张。而现在,对于利娅来说这些已经完全不重要,因为结果是一模一样的,就算知道了,他终究会替儿子隐瞒,遮掩并且原谅他,毕竟血浓于水。 利娅大踏步走进邮局,将那本册子放进铁盒里,扣好,照着阿最的指示,填上地址,笑着将铁盒邮寄给政务次总长,爸爸最强劲的对手。寄出去的那一刻,利娅知道这即将化成一颗威力可观的炸弹,炸在政坛中,未来的几个月,这座城市将因为它而无宁日。 利娅能想象,那位政务次总长收到这本账册以后,一定惊喜若狂。狂喜之后,他快速冷静下来,将账册安全藏好,私底下派人出去暗暗查证,查证的结果当然是真的。他挑准一个好时机,会将账册送去检察院。检察院里肯定有许多爸爸的同僚好友,私下盟友,如果送到他们手里,他们一定会想尽法子帮着压下这件事,可是政务次总长一定也有自己的人脉,可以避开那些人,出其不意地把事情闹大。 最后,这件事会刊登在某一期的先政报上,所以,利娅还会买报纸的,直到看见这条新闻大篇幅出现。 出了邮局,利娅漫无目的在地城里乱走,鬼使神差下,利娅又来到了那条街上,街边还挂着笼子,笼中的鸟儿依然上翻下跳。利娅如今看着它们,只觉着失去自由,格外地可怜凄凉,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打开笼门,决定放出受到囚禁的小鸟,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小鸟。 利娅像行尸一样走回到公寓,坐在沙发上,她的左边,是十岁生日那年,哥哥送给她的大熊玩偶,右边则是爸爸送的大象玩偶,上方挂着妈妈年轻时最风情的油画,从前她坐在这里,心里总觉着一家人是团团圆圆的,不过这是他们这所谓的"一家人"最后一次团聚了。 利娅起身踩着沙发,摘下妈妈的油画,动作粗鲁地塞进柜子里,决绝地关上柜门上锁,拔下钥匙,套到手指上。利娅一手拎着一只玩偶,来到垃圾桶边,打开了垃圾桶盖后,利娅却临时变改了主意,她没有丢掉玩偶。两个小女孩蹦跳着经过,笑得单纯轻松,如曾经的利娅,利娅便将玩偶送给了她们,毕竟人坏不坏的,和玩偶有什么关系。 两个女孩一人抱着一个比她们还高的玩偶,带着腼腆的笑和利娅挥手。和两个女孩告别后,利娅手臂一甩,把钥匙甩进垃圾桶里。 盖上桶盖,利娅转身要走,心脏突发绞痛,利娅皱着眉头,捂住胸口。大喘了两口气后,利娅强露出笑来,又像无事般走着。 起风了,一只气球从背后刮来,刮到利娅前面时,风小了,气球落到地上,蹦跳着,利娅着了魔似的尾随着气球,尾随了半条街,风变大了,气球加速,利娅就跑,一直追到公寓前,气球腾起飞上空中,利娅再也无法追了。 利娅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天空,低下头时,发现莫老太太仍像往日一样坐在门外,脚边立着竹篓。 利娅再没了力气上楼,她蹲下,坐到台阶上,抱起橘猫放到膝盖上,轻轻将脑袋靠着莫老太太的膝盖。 莫老太太注意到利娅的反常,可她没有表现出来一星半点的奇怪,她像是一位历经沧桑,行过无数风雨的老祖母,给迷途的孙女一种坚强依靠。可是,以她此刻的身体状态,她还能陪伴利娅多久? 偶有行人路过,利娅学着莫老太太,从竹篓里夹出一支美丽的玫瑰,递了过去,并喃喃说出那句烧心的祝福:世界美好,平安归来。 平安归来,说完这句话,利娅的眼底湿漉漉的,热热的,她低下头,在心底默默地不断念着,一遍又一遍,她想大声呐喊,朝着天空,朝着旷野,朝着高山,朝着大海,朝着湖泊,朝着这座城市的每一条大小巷道,高呼,阿最,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喊声在城市里飘荡,可是却不会有回应了,两颗泪珠从眼眶里滚出,大滴大滴砸到台阶上,很快蒸发干净。 利娅倔强地笑着抬起头,望着空中那轮刺眼的太阳,想起那个如今天一般令人慵懒的下午,她百般焦虑地等待一通无比重要的电话。 那通电话其实来了,但她毫无所谓地挂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