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丝袜》作者:冉尔 文案: 架空民国/ABO/破镜重圆 柳映微十六岁的时候,以为遇到了命中注定,私定终身后,对方却“死了”。 他来不及难过,就被柳家认回,成了柳家唯一的少爷,还分化成了一个坤泽。 两年后,柳映微心灰意冷地接受了父亲安排的联姻,谁知道联姻对象正是他死而复生的命中注定。 *** 狄息野为了中庸爱人,不惜抠破腺体,放弃乾元的身份,结果还是被家人强制送去了德国。 结束了为期两年的治疗后,他终于坐上了回国的飞机,却被告知,家里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亲事。 为了曾经的爱人,狄息野反复作死,不断地和小明星传花边新闻,拼尽全力演戏,只为了毁掉婚约。 然而父命难为,双方还是要见面,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狄息野要给柳家的坤泽小少爷脸色时,他却双膝一软,盯着柳映微的脸,脱口而出: “老婆!” 正文 五月,淅淅沥沥的雨下个没完。 万家灯火里,有人咿咿呀呀地吹着口琴,技术不怎么样,胜在曲子新,柳公馆的门房就没去找人晦气,倚在门前摇头晃脑地听。 正听着,前门的门铃响了。 他一个激灵,竖起了耳朵,确信缠绵的雨声里夹杂的是门铃的声响,狠狠地拍了下大腿,继而拎着衣摆,满脸苦大仇深地冲进了雨幕。 辰光过了八九点,公馆就不兴按铃了。 若是没有白事,谁也不会这个点儿来触霉头。 柳公馆院子大,门房好不容易来到门前,衣衫已经湿透了。 料峭的春寒还没散尽,他憋了一肚子火,跺着脚咒骂:“哪个小赤佬大晚上的按铃——哎哟喂,你不是狄家的人吗?” 黑黢黢的夜色里亮着一盏小灯。 撑着伞的少年生了张圆脸,瞧着和和气气,闻言,顺势点了头:“是咯,我是狄家的人……叨扰了,我是来替我们家少爷提亲的。”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了用油纸包好的信封:“咱们家的二少爷仰慕您家的小少爷多年,想与他结秦晋之好。” “啊……提亲?”白事变喜事,门房一愣又一愣,手上倒是不含糊,直将信封好生地收了起来。 少年又递上了几块银元:“有劳。” 门房讷讷地接过,待意识到不对劲时,少年已经走远了。 他重重地“嗐”了一声,也顾不上抱怨了,怀抱着信封,闷头又扎进了雨里。 没过多久,柳公馆的三层小洋楼就亮起了灯。 刚洗完澡的柳映微裹着浴袍,趿拉着墨绿色的丝绒拖鞋,不紧不慢地来到了二楼的小会客厅。 他身形窈窕,即便浴袍裹得严实,腰带松松一系,亦显出了别样的玲珑弧度。 柳映微见到浑身湿透的门房,脚步微顿,继而诧异挑眉:“阿贵,你怎么在这儿?” “少爷。”阿贵鞠了一躬,将捂在怀里的油纸信封放在了玻璃茶几上,“狄家来提亲了!” 柳映微闻言,轻哼一声:“胡说什么呢,狄家来咱家提亲?” “……我叔叔的腿刚被他家的舅老爷打折,人还在医院里躺着,他们家来我们家提哪门子亲?” 他压根不信门房的话,也没有去看搁在茶几上的信封,而是趴在楼梯栏杆上,扯着嗓子喊:“金枝儿,给我倒杯花茶来,我渴了!” 柳映微喊完,还是不搭理急得抓耳挠腮的阿贵。 他没骨头似的倚在栏杆前,细细的小腿从浴袍里探出来,嫩得跟初夏的莲藕一般,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白色的浴袍如水波荡漾,一个不留神,就让潋滟的春光泄露了出来。 须臾,楼下响起了轻柔的脚步声。 梳着大辫子的金枝儿端着茶壶稳稳地上来了。 柳映微便抬腿,施施然坐在了茶几边的沙发上:“金枝儿,我头发长了,过两天喊人到公馆里给我剪剪。” “少爷,现在流行长发呢。”金枝儿嘻嘻笑着将白色的茶壶放下,“我瞧外头的坤泽,头发都不短哩!” 柳映微听了这话,立时撩起了眼皮。 他年纪虽小,却因是坤泽,眉宇间盈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艳丽,丹凤眼微微上挑,长睫轻颤,媚而不妖。 “你少爷我的头发还短啊?” 金枝儿倒完茶,探头往柳映微的后脑勺边看了一眼:“哎哟,真不短……不过,少爷,您的头发刚好能遮住后颈。”“……得了,我瞧着啊,也不用剪,太太看见了,准说好。” “姆妈惯喜欢那些老旧的规矩,什么坤泽的头发得盖住后颈,什么坤泽就该待在家里,没有特殊情况,不能出去交际。”柳映微愤愤地蹙眉,眼珠子一转,终是想起了另一人,“阿贵,你怎么还站在这儿?” 他打趣:“难不成,你要当耳报神,去姆妈那里告我的状?” 阿贵硬着头皮辩解:“少爷,狄家的人当真来我们公馆提亲了,是……是那个圆脸的小厮,您应该也知道的。上回,咱们去听戏,他还带着人抢过咱们的包厢呢!” 这回不等柳映微开口,金枝儿先捞起茶几上的信封:“胡说八道!且不说我们和狄家的恩怨……狄家的大少爷比咱家小少爷大多少岁,你难道不知道?他府里也早有了大少奶奶,难不成,他们想让我们少爷去做姨奶奶——” 她话未说完,盯着信封里的聘书眼睛发起直来,片刻,惊叫起来:“哎哟喂!” 柳映微见状,眼皮微微一跳,眼疾手快地抢过金枝儿手里的信封,匆匆扫了几眼,登时喝不下去茶了,脱口而出一句荒唐。 红底金字,还盖着狄家的大印,当真是一封聘书。 “少……少爷?”平日里伶牙俐齿的金枝儿慌了神,蹲在柳映微的身边,哆哆嗦嗦道,“聘书上说要娶您的,是狄家的二爷。” “……狄家的二爷,可是那个留洋的——” 阿贵忍不住接茬:“就是那个手里沾了人命案子,两年前被狄老爷子送到德国避祸的狄家二爷啊!” 狄家与柳家不同,人丁兴旺,这一辈光乾元少爷就出了三个。 老大乃故去多年的大房所出,如今跟在狄老爷子身后,在衙门就职,人人称赞。 老二和老三皆是狄老爷子续弦所出,二人相差了十来岁,一个已经二十出头,另一个却还是个只知道拿弹弓打鸟的孩童。 要成婚的,正是这个狄老二,狄息野。 狄息野的名号,在申城那是一等一的响,不为别的,就为了他的出身。 续弦所出的长子,足够人茶余饭后谈论一番了——他日后铁定会同老大争家产啊! 更何况,关于他还有着更可怕的传闻。 据说,这狄老二两年前留洋,不是为了念书,而是因为杀了人! “少爷,您不能嫁给他!”金枝儿腾地从地上站起来,鼓足所有的勇气,拿起聘书,作势就要撕,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斥。 “都给我住手!” 金枝儿一愣,很快就像是被霜打的茄子,蔫答答地低下了头:“夫人。” 柳夫人捏着帕子打楼梯底下走了上来。 她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不像时下里赶时髦的太太们那样烫头,而是扎着传统的发髻,头发稳稳地贴在鬓角,没有一根头发丝有凌乱的痕迹。 “映微,”柳夫人那双和柳映微一模一样的丹凤眼里闪着凌厉的光,“你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坤泽就该有坤泽的样子,去把旗袍给我穿起来!” 柳映微默默起身,规矩地唤了声“姆妈”,用眼神赶走了金枝儿和阿贵后,回到了卧房。 他打开红木衣柜,在熏人的熏香里,随手挑了件墨绿色的旗袍。 浴袍的衣带被扯开,吸了水的白色衣料扑簌簌地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那是舶来品,赤红色的绒线,绣着西方衣着单薄的神明。 柳映微白瓷似的脚贴着洋人信的神的白胳膊,走动间,在地毯上留下道道暗红色的痕迹。 他将旗袍搭在臂弯里,弯腰挠了挠大腿靠后的一小块皮,暧昧的印子顿现。 柳映微从小皮嫩,禁不得碰,受伤了还容易留疤,除了脚底心有块长长的伤疤外,就后颈上还有些微退不去的痕迹了。 他挠完腿,直起腰看了看自己的手,见指甲缝里还有几滴水,蹙眉甩了两下,后又叹了口气,垂眸打量着臂弯里的旗袍,几番犹豫,还是将其穿在了身上。 高高的凤仙领挡住了柳映微的后颈,柔软的布料完美地勾勒出了他的身形。 笃笃。 敲门声起,柳映微来不及整理裙摆,转身小跑着去开门。 是柳夫人。 “姆妈。”他再次规矩地站好,赤裸的脚紧贴在一起,窘迫地互相磨蹭。 “怎么不穿鞋?”柳夫人盯着柳映微瞧了会儿,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拉到了床边。 母子二人一同坐下。窗外雨声缠绵,偶尔有一两声模糊的吆喝穿过雨幕与夜色,晃晃悠悠地飘进柳映微的耳朵。 他恍惚间想起,两年前,他和姆妈就是住在吆喝声不绝于耳的弄堂里,虽落魄,却快乐。 “映微。” 柳夫人的哽咽声将柳映微唤回了现实。 他吃惊地握住姆妈的手腕,继而惊觉,姆妈的手温度极低:“姆妈,您这是怎么了?!”“映微,你的婚事……”柳夫人泣不成声。 柳映微抓着姆妈手腕的五指猛地一颤,但他很快就收敛了心里的情绪,强笑道:“是父亲的意思吧?” “是……我……我没办法……”柳夫人用帕子捂住了双眼,“映微,你是知道的,你父亲的生意做到今日的规模,实属不易,可咱们家与衙门里,一直差点关系。若是以往,倒也无妨,可前不久,金家与沈家联了姻!” 柳映微的心随着姆妈的话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他当然知道金家与沈家联了姻。 要说柳家在十里洋场独占鳌头,那么沈家可以说是吞下了昔日的广州十三行。 天南地北,多年来,两家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是生意上起了摩擦,也是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从未闹过红脸。 可偏偏,沈家的坤泽少爷嫁进了金家。 “金家的老爷子在衙门里,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沈家有了金家的提携,势必压我们柳家一头。”柳夫人的帕子被泪水打湿,湿答答地贴在脸颊边,蹭花了嘴角的胭脂,让她看上去像戏班里可笑的丑角,“那金家有了沈家的扶持,在衙门里也更是威风……” “所以父亲想到了狄家,而狄家也正好想到了我。”柳映微豁然开朗,“狄家虽与金家没有什么过节,却也不想看金家在衙门里一家独大。压制他们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两家联姻,让自家的乾元少爷和有钱人家的坤泽成婚。” 放眼上海滩,与狄家门当户对的,唯有一个势如水火的柳家。 “过去的恩怨,都是过去的事了。”柳夫人缓了缓神,止住泪,苦笑摇头,“这桩婚事于两家而言,利大于弊,祖上的恩怨再大,也大不过眼前的利益。” “……你爹已经同意了,你嫁入狄家,是板上钉钉的事,这封聘书不过是走个过场,你若是心里不舒服,撕了……便撕了吧。” 窗外的雨一瞬间下得更大了。 哗啦啦的雨声里,柳映微有些听不清姆妈带着哭腔的话,却又奇迹般将每个字都听进了心里。 他原本想安慰姆妈几句,可惜话到嘴边,被苦涩的情绪堵住,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想,早在两年前来到柳家的时候,就该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父亲手里的一颗筹码,就算今日不被拿去联姻,日后,也注定会为了别的利益,被强行塞进某一户人家,嫁给一个他完全不爱的乾元。 但到底还是不甘心啊。 柳映微无意识地抬手,轻轻揉弄着自己的后颈。 两年前,父亲带人闯入弄堂。 那时的他还未彻底分化成坤泽,被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大夫按住。 姆妈在屋外哭泣,柳映微汗津津地伏在地上。 粗长的针头插入后颈,随着药物的推入,在皮肉中蛮横地搅弄。 未成人的坤泽,只有靠药物才能激出信香。 柳映微不受控制地痉挛,医生们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是个坤泽。” “……你也不看看他姆妈……等他的轮廓长开了,啧啧,不得了。” “……哼,长得再好看,又如何?要不是大夫人难产死了,这样的野种,怎么进得了柳家的门?” “……嘘,你闻——咝,快去禀告老爷,就说他是个坤泽,可以接回家……” ………… 剩下的话,柳映微就听不清了。 他在剧痛中失去了意识,再睁眼,已经躺在了柳家的大宅里,而他姆妈也摇身一变,从落魄的绣娘,变成了柳老爷早年流落在乡间的姨太太,如今被扶成了正房,生出来的坤泽儿子,自然成了柳家唯一的小少爷。 “映微,映微?” 思绪回笼,柳映微抬起头,对上了姆妈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明亮,清澈,泛着似水的柔情。 人人皆道柳老爷的继室美艳不可方物,不是坤泽,胜似坤泽,可唯独他在那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里,看见了美丽下掩藏的惊惧。 他的指甲抠进了掌心,在钝痛中勾起唇角:“姆妈,我嫁人是迟早的事。” 柳映微不哭不闹,柳夫人反而急起来:“可那是狄家的二少爷,就算柳狄两家没有过往的恩怨,他也是个手上沾了人命官司的亡命徒,怎可为良配?你——” “姆妈。”柳映微不等姆妈说完,就出声打断了她,“狄家的二少爷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若是成婚后,我的事被狄家抖出来,你……” 他叹了口气,眼底流露出浓浓的担忧与后悔:“你在柳家,在上海滩,要如何自处?” 柳夫人的脸色唰地一下子变了。 她的双手攥紧柳映微的手腕,用力到小臂都浮现出了青筋。 “映微,姆妈给的药,你千万不能忘记吃。” “我晓得。” “已经……已经瞒了两年,没人会知道你——” “姆妈。”柳映微再次开口。他平静地低头,纤细的手指慢吞吞地撩开未干的发丝:“就算吃了药,狄家的二少爷看见我的后颈,也什么都明白了。” 昏暗的灯光水波般荡过柳映微白得不正常的皮肤,冲开了细碎的发丝,一朵淡得快要散去的花显现了出来。 那是坤泽与乾元结契的标志。 坤泽被乾元标记后,每每激动,后颈都会浮现出一朵血红色的花。 柳映微方才刚洗完澡,故而印记还未消散,盛开着的花犹如可怖的曼珠沙华。 柳夫人的瞳孔骤然紧缩,似是喘不上气,胸口剧烈地起伏。她捂着嘴,大滴大滴的泪涌出了眼眶。 “你当时还未成为坤泽,就算是和别人有了肌肤之亲,也不该,也不该有这朵花……娘不明白……娘当初就该拦住你!你还那么小……那么小……”她忽地抬高了嗓音,“映微,告诉娘,是谁……当初要了你的人到底是谁?!” “……你当初不都答应了娘,要带他来见娘了吗?若是知道他是谁,娘拼了命也要帮你推了这桩婚事!娘会让你嫁给他的!你相信娘,娘一定——” “姆妈。”柳映微的心一热,眼眶也跟着发起热来。 他哑着嗓子抱住姆妈的腰,将脸埋进了熟悉的肩膀。 “是我年轻不懂事,害得您担心了。” 柳映微深吸了一口气,将满腔的苦涩都吸进了心底。 他的视线越过姆妈的肩膀,沉甸甸地落在被雨水打湿的窗台上。 “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啊。” 人死了,自然是找不到的。 即便找到了,也是荒郊野岭里的一座孤坟,就算是有魂儿,也肯定成了孤魂野鬼,早不知道飘到哪块地界去了。 柳夫人伤心欲绝,临走时,叮嘱柳映微按时吃药:“那药是娘花了大价钱,背着你爹,偷偷找洋人买的。” “……结契的坤泽没有乾元的安抚,每月雨露期吃了药才会舒服些,信香也不会那么浓。” 柳映微还是那副乖巧的模样,点头说好,当着姆妈的面将药吃下,然后说自己要睡了。 “好好休息,成婚的事,走一步算一步。”柳夫人犹犹豫豫地摸他冰凉的脸颊,继而仓皇转身,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柳映微看着姆妈消失在楼梯的拐角,一动不动,直到脚步声也被聒噪的雨声淹没,才转身回到卧室的床边。 他瘫软在床上,感受着药性在身体里发散,痛苦地蜷缩起了四肢。 他从未和姆妈说过,洋人的药的确能抑制雨露期的反应,代价却是剧烈的疼痛。 这样的疼痛会持续一个小时,或是更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凭药物撕扯着理智,像是有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在血肉中搅动,寻到每一丝残留在身体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然后残忍地剥离。 柳映微忽地睁开双眼,源源不绝的泪从他的眼眶里涌出来。 “……”他咬着牙,含糊地吐出一个名字,“我恨你……” 柳映微猛地抱住膝盖,吞下了更多痛苦的呻吟。 两年前,柳映微十六岁。 从记事起,柳映微就觉得自己是个中庸,因为他的姆妈是个中庸。 他从一栋又一栋石库门前跑过,岁月也如白驹过隙,一晃眼,他就从稚童长成了盘靓条顺的少年。 若日子就这般细水长流地过,柳映微也不会因为一桩从天而降的婚事痛苦万分,偏偏命运使然,一日,他下学后,在石库门前捡到了一个满身是血的青年。 说是青年,只是因为他穿了一身体面的西装,其实看脸,柳映微没觉得他比自己大几岁。 说到脸,也是柳映微忍不住救人的原因——那实在是张英俊的面庞,即便因为失血没了血色,依旧掩不住眉眼的深邃硬朗。 他让柳映微想到了霓虹灯光里,趾高气扬的电影明星。 柳映微手头紧,没有办法去电影院看明星的片子,只能在海报前驻足,解一解眼馋,可现下,他救的青年比画报上的明星还好看。 往后的故事便如老旧小说一般俗套。 他遗传了姆妈的好样貌,是个美人坯子,说不上是勾引还是互相吸引,待青年好些,他们便在一间破落的寺庙里缠绵。 柳映微被压在厚厚的干稻草上,纤细的双腿勾着青年的腰。 他头顶是眉目低垂的菩萨泥塑,耳畔是蝉鸣与喘息。 热风一阵又一阵,他的快乐也是一阵又一阵的。 那个夏天,是他人生里最快活的一个夏天。 哐当! 沉重的开门声从楼下传来。 柳映微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他听见了姆妈的说话声,紧接着,是父亲颇具威严的絮语。 平心而论,柳老爷对他不错。 实打实地将他当成少爷,该有的,从不缺斤少两。 至于对他的姆妈,更说不上差。不仅给了钱财,还给了名分,甚至连姨太太都没有娶,一颗心完完全全地放在了生意上。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他是一颗有用的筹码上。 柳映微挣扎着起身,细细的手臂撑在床上,腿伸了老远,去够床榻边的拖鞋。 一下,两下。 等他腿绷得发酸了,才勉强够到拖鞋,而他姆妈与父亲的说话声也渐渐沉寂了下去。 柳映微在这时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到梳妆台前,端端正正地坐下。 窗外昏黄的路灯被雨丝分割成了细碎的光影,像是他幼时舍不得吃的玻璃糖外裹着的糖纸。 柳映微没有开灯,只愣愣地盯着镜中的自己。 曾经有人说过,他即便是中庸,也没有关系。 那时他天真,觉得是中庸真的没有关系,也不知道坤泽对乾元有多巨大的吸引力,只傻傻地问:“可我没有信香,你日后闻到坤泽的香味,会不会难受?” 那时,对方是怎么回答的呢? 柳映微有些头疼。 怎么当真成为了坤泽,就什么也记不清了? 开关门的声音又响起,姆妈与父亲回了卧房。 他想不起来便也不再去想,反正日后,他会成为另一个乾元的妻子,那个人的回答,在两年前分开的时候,就已经不重要了。 柳映微伸手蘸了点装在小瓷瓶子里的雪花膏,垂头抹在后颈上。 淡淡的花香随着冰冷的触感一同氤氲开来,像是冬日里一触即化的雪。 他觉得后颈上的花纹淡去了,却又不由自主地拢紧了衣领。 夜风微凉,沉寂的夜色里,飘来了不知哪里传来的汽船鸣笛声。 三层游轮逐渐靠近烂泥渡。 深夜的甲板上反常地热闹。 归家的游子,穿洋装的男性洋人,还有醉得不省人事的白俄女人……他们乱哄哄地挤在一起,热切地望向陆地。 其中还有一人,容貌在一众碧眼高鼻的西方人中也分外惹眼。 那是个年轻的乾元,穿着考究的黑色西装,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要说他,实在是没有什么仪态,连衣领都毫无形象地敞开着,但偏生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坠着金线的金丝边眼镜,透着令人难以捉摸的野性与矜贵气。 “二爷,快到家了。”站在他身后的听差喜气洋洋地说,“狄家的人肯定已经在码头上等着您了。” 听差说完,忽地想到了什么,堪堪收敛了脸上的喜意,小心翼翼地问:“二爷,您还有什么吩咐?小的立刻去办。” 背靠着栏杆的狄息野压根没和旁人一样看近在咫尺的上海滩。他微仰着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磕出一支叼在嘴里,含混地命令:“来个火。” 听差连忙掏出打火机,双手奉上。 狄息野接过,并不急着点烟,而是将其捏在手里把玩。 “啪”。 蓝色的火焰腾起。 “啪”。 一切又归为沉寂。 微弱的火光在狄息野的眸底反反复复地升腾,将他映得犹如青面獠牙的赤鬼。 听差只觉得狄家阴晴不定的二少爷又要发疯,心惊胆战地后退了半步。 他并非狄家的小厮,而是跟船的跑腿。 十多日前,狄家的二少爷坐飞机于香港落地,登上了这艘目的地为上海滩的豪华游轮。 听差便是那时起,被安排到狄息野身边的。 狄家二爷的名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听差不在乎。能登上这艘船的,哪个不是有权有势?又有哪个人的手里没沾点血呢? 可他没想到,狄息野的阴晴不定超乎常人,而且,他每隔几日就会将自己关在一等舱里,不许任何人靠近,有时连饭都不吃,再出现时,衣衫上总带着血。 听差原本只觉得怪异,偶然路过一等舱,听见其内传来男人痛苦的喘息,才惊觉不对,恰逢船上莫名死了两个水手,他的心便彻底地提了起来。 即便后来船长出来解释,说水手是因为私人恩怨,双双出手后同归于尽的,他也总觉得,这事儿与狄家的二爷逃不开干系。 “去,把那些中庸都给我叫过来。”狄息野终于点上了烟。 他的嗓音被烟熏得微微沙哑,轻佻地对着一群不断对自己娇笑的女人挑眉:“都叫来,晓得吗?” 听差弓着腰,连道:“晓得,晓得。” 他自然晓得那些女人的心思。 就算狄二爷的手里沾了人命,想要往一等舱跑的人也不少。只不过——听差在转身离去前,有些不解地想——二爷从没搭理过这些人,怎么临了了,反而全都要了? 不过,事情的原委不是一个听差能想明白的。 他得了狄息野的命令,也拿了足够的小费,一溜烟小跑到女人们面前,转瞬就把人都带了回来。 狄息野的烟还没有抽完,依旧无骨头似的背靠在栏杆上,专注地看天上数也数不清的星。 “二爷,您瞧瞧。”听差得意地道,“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女人们的娇笑声不绝于耳,狄息野却看也没看一眼,只道:“待会儿同我一道下船。” 言罢,吐出一口烟,单手插在裤兜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到了船舱里,暖融融的光终是照亮了狄息野的脸。 男人俊逸的面庞紧绷,眼角眉梢覆着淡淡的讥笑,好在一双桃花眼总像是含着笑,即便神情骇人,也最多是看着薄情罢了。 “二爷。” 一等舱里,他的行李已经被悉数打包好,忙忙碌碌的小厮是唯一一个跟着他去了德国的狄家人,正拿着一个细细的黑色颈圈踌躇不前。 狄息野薄唇微掀,冷笑:“怎么不给你少爷我戴上?” “……还是说,你也觉得我戴着它,像条拴了项圈的狗?” 他阴恻恻的质问在狭窄的船舱里回荡,一声又一声,吓得小厮当场跪下来:“二爷,您……您……” 狄息野却在一瞬收敛了戾气,再次笑起来:“逗你呢,怕什么?” 小厮讷讷不敢言语。 他自顾自地将项圈抢到手里,熟练地戴在了脖子上。 “我哥特意将我送到德国,不就是为了治病吗?这玩意可是他花了大价钱买的,我怎么能不戴呢?”狄息野自嘲地摇头,“但他若是想要一条听话的狗,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漆黑的皮质项圈完美地与肌肤贴合在一起,冰冷的质感惹得乾元不自觉地蹙眉。他抬手系上衣扣,用衣领遮住了怪异的项圈,继而抬腿走到窗边,望着已经近得不能再近的码头,桃花眼里流露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 “他想让我娶一个他看中的坤泽?呵,那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嫁给我啊。” 狄家二爷回到本家的消息如旋风般吹遍了上海滩,自然也吹进了柳映微的耳朵。 “那二爷实在不是什么好人,据说下船的时候,跟个小开似的,带了一堆小情儿!”金枝儿同他说这件事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牛角梳,愤愤地折腾着原本油光水滑的大粗辫子,“少爷,要我说,你还是找个乾元私奔吧!” 柳映微倚在飘窗前,手里捧着一本书页泛黄的诗集,看似在看书,实则眼睛一直盯着院中的小轿车,待它载着柳老爷开远,才缓缓开口:“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若是被我姆妈听去,少不了要打你的手心,再把你发配去城郊的院子弹棉花!” 金枝儿吓得缩起脖子,安生片刻,又甩了梳子,不甘心地嘀咕:“可是少爷,狄二爷风流成性,在船上都不消停,留洋念书的时候肯定更不学好!您嫁过去,日子怎么过?” “好金枝儿啊,你少爷我还没嫁过去,你就开始着急了?”柳映微收回视线,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望向嘟嘴的少女,“我可真为你日后的丈夫担心……你可不得天天管着他?” “少……少爷!”金枝儿瞬间羞红了脸,恼火地跺脚。 “行了,你就别为我担心了。”他不再同少女斗嘴,合上诗集,又往窗外看了一眼,确认父亲的车已经开远,一骨碌从飘窗上爬下来,“替我换衣服,我要出门。” 金枝儿赶忙迎上去,生怕柳映微磕着碰着:“少爷,今日不用去学堂,您出门做什么?” “沈清和约了我吃茶。”柳映微语气轻快,“你可千万别向我姆妈告密。” 金枝儿小声轻笑:“是是是,我不会说的。少爷您就这么点秘密,我哪儿舍得往外头去说?” 柳映微回到柳家后,被送进了私立美专,也是在那里,他遇到了同为坤泽的沈清和。 大概是缘分,二人相见恨晚,很快就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只是碍于家庭原因,这份友谊没法放在明面上。 “这是清和成婚后,第一次约我出去吃茶。”柳映微挑了一条领口缀着珍珠的旗袍,心不在焉地问,“你说这条裙子好不好看?” 金枝儿点头,说旗袍的颜色衬得少爷您的皮肤和牛奶一样白。 “你以为我想?”柳映微微沉了脸,“私自跑去茶楼吃茶,已经够我姆妈生气的了,若是再让她知道,我没穿旗袍,而是穿得跟个中庸一样,怕是会把我关在家里,再也不许我出门!” 金枝儿心知柳映微心里的怨气,赔着笑劝:“夫人是关心您呢。” “我晓得。”他抱着旗袍叹了口气,“所以我才肯穿这身……罢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柳映微在屏风后换上旗袍,又用雪花膏偷偷抹了抹后颈,最后拎着洋伞走了出来。 金枝儿替他披上雪白的羊毛披肩,手脚麻利地抚平披肩上的褶皱:“少爷,黄包车已经在后门等着了,阿贵陪您一道去。老爷和夫人天黑前就会回家,您可千万别耽误了。” “好。”柳映微被金枝儿说得紧张起来,双手交叠在身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子上的碧玺手钏,“我走了。” “哎。”金枝儿替他开了门,左右没撞见生人,顺利地将他送到了黄包车上。 阿贵早早地候在了车前,那拉黄包车的也是个熟面孔,正是平日里送柳映微去美专上学的老实巴交的中庸。 三人谁也没说话,柳映微跳上黄包车,车夫就闷不作声地拉起了车,阿贵则抬腿跨上了自行车,紧紧地跟上。 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茶楼前。 远离了柳家,柳映微放松不少。 他从小包里掏出几枚银元递给车夫:“六七点的时候来接我,千万别迟了。” 车夫双手接过,诚惶诚恐地点头:“少爷放心,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等您。” 柳映微又对阿贵说:“我先上去,你就在门前候着,若是见到沈家的车来了,就和他们家的少爷说一声,我已经到了。” “少爷您就放心吧。”阿贵拍着胸脯打包票,“绝对不给您错过了。” 柳映微这才放心上楼,继而发现自己的安排皆是多余的——在包厢里坐着的,不是沈清和,又是谁? “你竟来得这样早。”他的眸子里闪过点点惊喜的光,“害得我还让阿贵在楼下等你。” “那就让他等。”沈清和循声回头,见了柳映微,也喜不自胜,“还站着做什么?等着我给你拉椅子呀……阿拉映微不得了,订婚了就要乾元小开拉椅子啦。” 用软软糯糯的嗓音开出来的玩笑却让柳映微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你也听说了?” 他丢开小包,坐在沈清和对面:“我要和狄家的二少爷成婚了。” 沈清和亦收敛了脸上的调笑,伸长了胳膊握住他细细的手腕:“你已经结契的事——” “瞒一时算一时吧。”柳映微苦笑着垂下头,“我已经结契的事,只有我姆妈和你晓得,狄家……是完全不晓得的。” 沈清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像是在想要怎么安慰他,可惜,想来想去,也只是干巴巴地憋出了几句:“你瞧报纸了吗?那狄家的二爷……一回上海滩就泡在了舞厅里,想必是个不顾家的。日后你要是嫌他烦,我就帮你给他找几个咸水妹或是老举,然后拉着你出来找小开玩儿。” 柳映微原本还沉浸在苦闷的情绪里,听了这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也不知道是谁刚成了婚,竟然说出找咸水妹这样的话!你不怕金世泽听见啊?” 金世泽便是娶了沈清和的乾元。 沈清和听了自己丈夫的名字,没所谓地撇嘴:“反正婚已经结了,他能拿我怎么样?” 他说到这儿,语重心长道:“映微,我们这样的人家,联姻了就不能分开,无关脸面,而是家族……” 沈清和的婚事是沈家与金家合作的纽带,柳映微和狄家的二少爷的婚事又何尝不是呢? “既然身不由己,那我至少要过得快活些。”沈清和美滋滋地倒了一杯茶水,“你是不知道,先前还没成婚的时候,我在金世泽面前憋得有多难受,他问我十句,我有九句话都要装作听不懂……哎哟,最痛苦的是,连小开都不敢找啦。” 他笑得狡黠:“还说我呢,你记不记得自己在学校里暧昧的那个学长?人家找不到你,电话都打到我家来了……好巧不巧,是金世泽接的,要不是人家张口就提你的名字,我都不好解释!” 柳映微仔细听着沈清和的话,笑意重回面颊:“有什么不好解释的?你可是沈家的小少爷,成婚之前有几个乾元追,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哎呀,你可不要瞎说啦,阿拉坤泽少爷在成婚前都没和乾元说过话呢。”沈清和装模作样地演了一番,把自己先说笑了。他一边笑,一边招呼小厮上了几盘糕点:“要我说,你也别太紧张,这婚啊,你想结,人狄家的二爷不一定想结呢。” 说话间,小厮已经把糕点送了过来。 “给我去买两份报纸。”沈清和丢了几枚银元过去,“要最新的。” 小厮得了钱,眉开眼笑,柳映微喝口茶的工夫,他就把报纸拿了回来。 “喏,瞧瞧。”沈清和压根不和他客气,手指一翘,点着报纸上模糊的照片,“小茉莉,认得吧?上个月刚火的影星……哦还有水蔷薇、野百合……都搁狄二爷的包厢里陪他过夜呢!” 柳映微顺着沈清和的手指一字一句地读着花边新闻,一点儿也没有“捉奸”的窘迫感,反倒兴致勃勃地问:“真是水蔷薇?我看过她演的片子,很好看……狄二爷的眼光不错啊。” “我的小少爷,陪水蔷薇过夜的是你的未婚夫!”沈清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换我是你,绝对连夜撕了聘书,管他是谁家的少爷,反正我不嫁!” 柳映微还在那里翻报纸,沈清和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他才不信沈清和的鬼话呢! 因为他们都是同样的人。沈清和嫁给了金世泽,他就得嫁给狄息野。 追根究底,这桩荒唐的婚事还要怪眼前愤愤不平的小少爷。 要是沈家和金家不联姻,他又何苦去嫁一个狄家的二少爷? 柳映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知婚姻大事沈清和一人做不了主,如今瞧见他为自己担心,还是觉得命运弄人。 但他也仅仅是随便一想,不会真的迁怒于沈清和。 “你说这报纸,女明星都拍到了,怎么不拍拍狄家的二少爷?”柳映微津津有味地念完女明星的新闻,颇有些意犹未尽,“光看她们的花边新闻,我都快忘了,晚上和她们玩的是谁。” “是你的未婚夫。”沈清和无语地跷起二郎腿,“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请你去咖啡馆吗?因为太装!谁想到你在茶楼里也能和我装?” “……映微,你要嫁的乾元是个花花公子,不管你爱不爱他,看见这样糟心的新闻,心里都会难受的。” 柳映微捏着报纸的手随着沈清和的话颤抖起来。 他脸上的兴味逐渐淡去,最后化为了一种陌生的冷意。 沈清和瞧着他发红的眼尾,又后悔自己说的话太过火:“映微……” “没事。”柳映微撩了撩垂落在耳侧的发丝。 他面无表情时,眼里的光会彻彻底底地熄灭,像两颗熟透的黑葡萄,黯然地坠落在一片潮湿的水汽里。 沈清和很害怕看见这样的柳映微,总觉得他和家里那些束之高阁的珍贵瓷器一样,稍微不注意就碎了。 这样的感觉,他从第一次见到柳映微时就有了。 同样是坤泽,柳映微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有的时候,沈清和甚至在想,柳映微很可能不是容易被碰碎,而是早就碎了,现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坤泽看着光鲜亮丽,实则,内里千疮百孔,快要烂透了。 “我难受,又有什么意义?”柳映微低下头,轻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我难过了,就可以不嫁人了吗?” 他言罢,起身走到窗边,俯瞰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日子总是要过的,就像是天总会黑,太阳又总会升起。清和,有的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当初没有被父亲带回柳家,我和我的姆妈还住在弄堂里,日子会是什么模样。” 柳映微顿了顿,视线随着扑棱棱的白鸽倏地升高,很快,初夏带着浓重水汽的风就吹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大概不会比现在更好。柴米油盐酱醋茶,我的姆妈要操心这些琐碎的事情,而我……一个已经结契的坤泽,可能连洋人用来抑制雨露期反应的药都买不起。”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为了一桩看起来不幸的婚事怨怨哀哀呢?” 柳映微冷酷地分析着自己的人生,一碗残茶将尽,他的力气也耗了个精光:“罢了,我今日不想再喝茶了,咱们去听戏吧。” 沈清和巴不得他止住话头,抓起自己绣着苏绣的小手包,一把挽住他的手臂:“走走走,咱们听戏去。” 柳映微失魂落魄地跟着沈清和下楼,上了沈家的小汽车,才想起自家的门房还在茶楼前:“哎呀,我忘了阿贵。” “没事儿,我帮你记着呢。”沈清和将头靠在他的肩头,笑眯眯地安慰,“上车前就已经让家里的人去说了……他会和车夫在戏院前等你的。” 柳映微也就放下心来。 而被留在茶楼前的阿贵没等来沈家的小厮,倒是先被一个行色匆匆的乾元撞翻在了地。 他“哎哟”一声捂住屁股,愤愤地仰起头:“你这人怎么……” 阿贵的抱怨卡在了喉咙里,因为撞倒他的人穿着身一看就金贵的黑色西装,胸口的口袋里还别着派克钢笔,除了鼻梁上有些歪斜的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有几分滑稽以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惹不起”的气息。 “你……”阿贵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你倒是看看路啊,摔倒了,多不好。” 狄息野强忍不耐,扶正鼻梁上的眼镜:“刚刚谁在上面?” 阿贵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什么?” “我说,刚刚谁在上面?”急切逼红了狄息野的眼睛。 他揪住柳家门房的衣领,直将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哎哟,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阿贵双脚离地,惊慌失措地叫起来。 这就有些出格了。 阿贵虽然不是少爷,但好歹是柳家的人。在柳家当差,于平头百姓而言,已经算是混得不错了,毕竟就算是各家的少爷小姐,也会顾及身份,与他好生说几句话的。 阿贵涨红了一张脸:“你不讲道理!我哪儿知道你说的人是谁?” 他在心里暗暗补充了两句: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我家少爷是偷跑出来的,被别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狄息野闻言,冷哼一声,倏地松了手,任由阿贵再次跌坐在地上,想也不想就往楼上走,待到了包厢门前,更是抬腿,直接踹开了紧闭的门。 “砰”的一声巨响过后,包厢里头抱在一起的小年轻齐刷刷地尖叫起来,穿着旗袍的坤泽更是拎起洋伞,用伞尖冲着他的脸,不住地咒骂:“要死啦!” 纵使狄息野心里的火气再旺,面对此情此景,他还是狼狈万分地退了出来。 他阴沉着脸又从二楼下来,一言不发地钻上车。 街上人流如织,那个熟悉的面庞就像是在他的梦境里一样,睁开眼就消散了。 狄息野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 “二爷,您怎么——” “滚下去。”狄息野的手猛地拍在方向盘上,一句话就赶走了满车的莺莺燕燕。 女明星们作鸟兽散。 须臾,车上独剩狄息野一人。 他再次伸手,将烟从嘴里拿出来。淡淡的烟雾模糊了乾元的视野,也模糊了他隐藏在衣领下的项圈。 痛苦的呻吟从狄息野的喉咙深处漫上来,但是很快就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化为一声又一声沉沉的叹息。 太像了。 狄息野想,真的太像了。 方才,他无意间抬头,真的以为看见了梦中人。 像是他幼时种的白兰花,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张开嫩白色的花瓣,待醒来去寻时,却早已花开荼蘼,徒留一地狼藉。 果然是错觉吗? 狄息野闭上了眼睛,脱力地靠在椅背上。 那个人……他早在两年前就弄丢了。 “二爷?” 不知过去了多久,有人小心翼翼地敲响了车窗玻璃。 狄息野缓缓撩起眼皮,眼底没有怀恋与痛楚,只剩下让人不敢直视的寒意:“怎么,我出来玩,家里也要派人跟着?” 车外的小厮讪笑着移开视线:“夫人和老爷等着您回去商量婚事呢。” “婚事?”狄息野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再次升腾起来,“柳家的人是瞎了看不了报纸,还是贪图我们狄家的权势,连亲生的儿子都愿意往火坑里推?” “二爷,那柳家的小少爷可不错了,夫人很喜欢——” “喜欢?”狄息野不为所动,“那就让我爹娶回家做姨太太好了。” 小厮猛地一噎,喘了几口气,继续硬着头皮说:“二爷,您好歹回家看一眼照片,或是亲眼见见柳家的小少爷……您就算不喜欢,也得做做样子不是?日后成了婚,再想出来玩,也是一样的。” “照片?”狄息野目光沉沉,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勾起唇角。 他不再扶着方向盘,而是摇下车窗,兴味十足地盯着紧张的小厮:“你觉得我在乎?” “……整个狄家,还有谁不知道,我喜欢中庸?” 狄息野满意地看着小厮惨白的面色,一字一顿道:“还有谁不知道,当初是我亲手抠坏了后颈,才被送去德国治病,成了个不戴项圈就会发病的疯子?” 狄家的二爷喜欢中庸,整个狄家对此秘而不宣。 一个大家族的乾元少爷,是不能娶中庸的,这个道理下人们都懂,狄息野自己就更不用说了。 如果,他没有遇见那个人的话。 “我记得你。”狄息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面色阴沉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暴雨倾盆的天空,“你是我姆妈身边的人……怎么,她忘了我是怎么把后颈抠烂的?” “二爷,您——” “好啊,我现在就回家,再抠一次给她看!”他薄唇轻启,冷冷吐出这话来,“别挡道!” 话说到这份儿上,小厮哪里还敢拦?他皱着一张脸让到一旁,却还是不甘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份喜帖,拼了命地丢进了半开的车窗。 “二爷,您倒是瞧瞧啊!” 红色的喜帖“啪嗒”一声砸在狄息野工整的西装裤上。 “瞧瞧?”狄息野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拂开喜帖,像是拂去一片肮脏的灰尘。 他甚至连喜帖都没有翻开,就直接将其丢出了车窗。 红色的喜帖宛若折翼的燕尾蝶,在轿车带出来的风中打了个旋,挣扎着上升,最终还是狼狈地坠落在了满是泥泞的地上。 一辆满载着人的电车哐当哐当地从它身上碾过去,留下了黏腻的泥污,也模糊了喜帖上的两个紧靠在一起的名字。 与此同时,另一辆轿车停在戏院门前,片刻,上头下来两个人,它很快又掉转车头,消失在了长街上。 车上,换了一身便装的柳映微翻着沈清和的背包,有些为难:“这衣服若是被我姆妈瞧见了,肯定要被撕烂了丢出家门的。” “怎么,太暴露了?”沈清和不以为意。 他靠在车窗边,就着天光涂口红,涂了一半,还要往柳映微的嘴上抹:“阿拉映微生得这么好看,穿兔女郎的衣服,一定更好看!” 柳映微微倾了身子让沈清和替自己涂口红,涂完,抿了抿唇,觉得那层口红黏糊得和桂花糖似的,忍不住伸出舌尖要舔,又怕妆花,便硬忍着叹了口气:“清和,你以前借着听戏的名义,偶尔去大世界扮玻璃杯就算了,如今成了婚,怎么还去……被金世泽发现了怎么办?” 大世界里的“玻璃杯”,指的是戴着面具,衣着暴露,专门兜售电影票,顺便给人揩油,甚至能同去开房的坤泽。 柳映微刚认识沈清和的时候,连什么是“玻璃杯”都不知道,后来二人熟了,他才被带着去大世界感受了一回“新鲜”。而后,两人便时常打着听戏的幌子,偷偷摸摸地干坏事。 当然了,他们没有傻到真同人开房的地步,沈清和身边更是带着两个沉默寡言的乾元保镖。与其说,他们是去当玻璃杯的,不如说,他们是去释放压力的。 沈清和将口红收进手包,语气随意:“发现就发现。他们乾元能在外面拈花惹草,我们坤泽就不能有点自己的兴趣爱好了?” “……映微,我没正大光明地找小开,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柳映微听得无奈,干脆闭上嘴,转头从背包里取出随身携带的镜子,对着镜子用小拇指仔细擦去唇角晕开的口红。 他不是第一次陪沈清和假扮玻璃杯。 戴上面具,柳映微就不是柳映微。他在花花世界里短暂地遗忘自己的过去,花蝴蝶一般周旋于色迷心窍的乾元之间。 柳映微心知自己和沈清和不是一类人,但是他们在某些方面又出奇地相似——相似的出身,相似的没法决定的命运,甚至于如今,相似的联姻。 “你和金世泽到底怎么样了?”轿车拐过一个弯,停在了电车的轨道前。 “就是你能想到的最无聊的模样。”沈清和淡淡道,“我装成贤妻,他装成二十四孝好丈夫……唯一的区别,大概是我知道他是装的,而他不知道我是装的吧。” “谁能想到你是装的?”柳映微忍不住微笑。 是啊,谁能想到两个看起来温顺的坤泽,私下里却会假扮玻璃杯呢? “好啦,要到了。”沈清和往车窗外看了一眼,“等到了地儿,咱们先把衣服换上,再去领班那里报到。要是他让咱们卖电影票,咱们就卖,要是他逼我们和乾元开房,我就让保镖揍他一顿。” 他边说,边气势汹汹地撸起衣袖,露出一截细窄雪白的手腕来。 柳映微晓得沈清和在熟人面前嘴上功夫厉害,也不接茬,就对着镜子左瞧右瞧。 “哎呀,好看得不得了啦。”等车停在大世界的后门,沈清和忍不住拽住他的手,“反正是要戴面具的,别人看不见你的脸,妆花就花了吧!” 言罢,直接扯着柳映微,轻车熟路地进了大世界。 二人换上兔女郎的衣服,见了领班,很快就一人一包电影票,出现在了大世界的门前。 霓虹灯起,人影交错。 无数戴着黑色兔耳,衣着暴露的玻璃杯卖力地兜售着电影票。 柳映微落后半步,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 “怎么了?”沈清和见状,也跟着停下脚步。 “没事,你先去玩儿吧,我的玻璃丝袜好像破了。”柳映微小声嘀咕,“可能是刚刚走得急,刮到什么东西了。我回去换一条。” “行,我让阿三跟着你。”沈清和转身向着角落里的保镖招手,“小心些,换完就出来找我,千万别乱跑。” 柳映微点了点头,见保镖跟了上来,就放心地回到了大世界里的更衣室。他寻了把椅子坐下,对着台灯跷起腿,目光顺着被玻璃丝袜包裹的腿一路看过去,果然在腿根处寻到了一条裂口。 他撇了撇嘴,手指顺着玻璃丝袜裂开的痕迹摸了两下,觉得大世界的领班为了省钱,给他们买的都是最廉价的袜子,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就从一旁的衣柜里取出备用的玻璃丝袜,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裂口,才准备脱腿上的袜子。 逼仄的更衣室里,穿着兔女郎衣服的坤泽弯下了腰,他屁股后面毛茸茸的兔子尾巴随着动作微微颤抖,纤细修长的背影被窗外五颜六色的灯光映出了难以言喻的暧昧。 柳映微的手钩上玻璃丝袜,小心翼翼地拉扯,试图将两条雪白粉嫩的腿从丝袜里解救出来。 他的腿生得又细又长,是乾元最喜欢的那种“玉腿”,艳艳的光一照,像是热牛奶上生出的那层软乎乎的奶皮,吹弹可破,又仿佛蛋糕上刚挤上去的奶油花,香甜可口。 不消片刻,柳映微就脱完了一条腿,他直起腰,想要动一动发酸的手臂,谁料,变故突起,他的嘴巴竟然被人从身后捂住了。 有……有人?! 更衣室里竟然有人?! 他的脑海中猛地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整个人羞耻得快要晕厥了。 更衣室里有人,自己脱玻璃丝袜的模样……岂不是被人瞧见了?! 但柳映微来不及想更多,后颈就传来了剧痛。 他失去意识前,甚至没来得及唤守在更衣室门前的阿三。 而此时,另一辆轿车刚好停在大世界的门前。 “为什么非要来大世界?”狄息野跳下车,望着熙熙攘攘的行人皱紧了眉,“金世泽,你被哪个小演员迷了心窍,居然想来这样的地方玩儿?” 裹着墨蓝色风衣的金世泽从车厢里钻了出来,潇洒地撩起额前的头发:“怎么,你一个成天不着家的乾元,还好意思说我?” “……再说了,不是你不想回家来找我的吗?” 狄息野道:“你知道我是装的。” “可我不是装的。”金世泽皮笑肉不笑,“你是不知道,这段时间我都要憋死了。沈家的坤泽少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说什么,他都不明白,要不是他长了张漂亮得实在合我心意的脸,我还真下不去嘴。” “你少说两句积积德吧。” “哈,积德有用?还不是要被家里安排着成亲。”金世泽哥俩好地搂住狄息野的脖子,“不说这些了,咱俩上次见面还是在德国……你别告诉我,回国折腾出这么多事,只是为了不成婚。” “……说说吧,你想要怎么对付你们狄家的好大哥?” 金世泽口中的“好大哥”,指的是狄息野的兄长,狄家的嫡长子,狄登轩。 狄息野默了默,微仰起了头。 大世界闪着红色光芒的广告牌映在他的镜片上,折射出光怪陆离的景象。 “知道我为什么愿意陪你来大世界吗?” “怎么,看上哥了?” “……”狄息野的神情不自然地扭曲了一瞬,“因为你口中的好大哥派人盯着我呢。” 金世泽了然颔首:“他致力于将你养废,前几天报纸上的女明星也是他暗中找给你的吧?” “明知故问。”狄息野低头点燃一根烟,“行了,进去给我找间安静的房间就好。” “真不玩儿?大世界的玻璃杯可跟一般的咸水妹不一样。” “不玩,没兴趣。” “是没兴趣还是没性趣?” “有区别?”狄息野撩起眼皮,单手不急不缓地推着鼻梁上的眼镜,“老子只对中庸感兴趣。” 金世泽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番言论,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好好好,你只喜欢中庸,我一个人去玩儿还不成?” 他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钥匙:“大世界二楼有包房,我找了个舒服的房间订了全年,你去那里歇着吧。” “谢了,”狄息野接过钥匙,“欠你一个人情。” “记着就好。”金世泽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看狄登轩不顺眼的,可不止你一个人……狄息野,我不想日后接了老子的班,在衙门里看见的是你哥的脸。” “放心,他没这个机会。”狄息野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全然没有先前的讥讽,眉宇间却浮现出了野性与狠厉。 金世泽打了个寒战,摇着头往大世界里晃:“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金家的乾元少爷溜溜达达地进了大世界,拿着钥匙的狄息野则直接穿过人群,站在了电梯门前。 夜幕降临,大世界正是人多的时候。 几个穿着国中校服的坤泽抱着爆米花,叽叽喳喳地围在狄息野的身后。他听着他们的话题从学校里的教书先生转移到自己的身上,不自然地蹙眉。 与其说,他不喜欢坤泽,不如说,他不喜欢因为坤泽的信香而失去自我的自己。 哐当哐当的声响过后,电梯的铁栅门在狄息野的面前打开。 三个穿着黑衣的乾元默不作声地走了出来。 狄息野眉心微动,目光落在他们明显生着茧子的手上,心下了然,却没有作声。 大世界有几个打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先生,你不上来吗?” 挤进电梯的坤泽见狄息野没动,跃跃欲试地邀请:“门要关了。” “我在等人。”狄息野礼貌地拒绝,后退半步,目送电梯的门关上,然后等了后一趟电梯。 他按照金世泽给的钥匙上贴着的号码,找到了包房。 只是,钥匙上的门号像是被什么涂抹了一样,最后一个数字模糊不清。 狄息野干脆直接开门试了试,门开了,便没有多想。 窗帘紧闭的包房里氤氲着淡淡的香水味,他随手扯开衣领,又将鼻梁上的眼镜取下别在胸口的口袋上,继而走到床榻前,放松地躺了上去。 柔软的席梦思塌陷下去,狄息野想,脖子上的项圈或许可以取下来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彻底放松,一具温热柔软的身体就撞进了他的怀抱。 “什么……”狄息野本能地接住那具身体,大手压在了一团毛茸茸的柔软上。 他怔住,想要将床头的灯拧亮,怀里的身子忽地动了动。 从进屋前就开始氤氲的暗香再次萦绕在了狄息野的鼻腔间。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那根本不是什么香水味,而是坤泽的信香。 “金世泽,你他妈——”狄息野忍不住咒骂一声,理所当然地认为屋里的坤泽是金世泽的玩物,他毫无怜惜地将怀里的人推开,“别过来!” 狄息野吼完,房间再次安静下来,除了乾元粗重的喘息,就是另一个人若有似无的呼吸声。 他努力地调整着呼吸,试图忽略无处不在的淡雅香味,可被推开的坤泽显然到了雨露期,整个房间充斥着甜蜜的气息,俨然成了一座繁花盛开的花圃。 夜风吹起了被拉紧的暗红色窗帘。 仿若一摊即将凝固的血泊被搅动起了涟漪,暧昧的霓虹灯光晃进了包房。 狄息野隐约瞥见了一只搭在床侧的手。 那只手素净纤细,手腕上绕着翠绿色的手钏,圆润的玉珠紧贴着细腻的皮肤,好似一幅刚画完,墨迹未干的画,连指尖都坠着晶莹的水珠。 他脑海中紧绷的弦伴随着浮现在眼前的久远回忆,“砰”的一声断了,紧接着,脖颈上拴着的项圈微微颤动起来。 “唔……”疼痛纷至沓来,刺激着狄息野的神经。 他半跪在床榻前,捂着突突直跳的后颈,手臂上青筋毕露,眼底也漫上了细细密密的血丝。 两年前,狄息野因亲手抠破了后颈,被送去德国接受治疗。 手术成功,他还是乾元,却也有了后遗症——狄息野会因为坤泽的信香失去控制,变成暴躁易怒,精神失常的“疯子”。 于是乎,医生为他戴上了最新研究出的控制环,也就是一个可以在他发疯时,随时向后颈注射药物的“狗项圈”。 狄息野又低低地咒骂了一声,感受着冰凉的药液涌入后颈,人也跟着清醒了起来。可随着清醒而来的,是冰冷的愤怒与窒息。 “你不是他……我不管你是谁,都给我滚!” 他的拳头落在席梦思上,发出了闷闷的声响,然而那个被他推开的坤泽却没有动。 “听不到我说话吗?”双目赤红的狄息野艰难地直起身。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摸索着向床上蜷缩着的身影伸出了手。 还是柔软得异常的触感,狄息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懒得去想自己摸到了什么,直接用力地扯了一下,却没想到,人没拽动,手指上倒是沾上了温热的液体。 “什么……” 狄息野不自觉地低头,待白兰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大世界门前卖票的兔女郎穿的都是黑色连体衣。 那些坤泽穿着闪着光的玻璃丝袜,头上戴着毛茸茸的兔子耳朵,靠近乾元的时候,会故意扭着细腰和圆溜溜的屁股,翘起夹在股缝的白色兔子尾巴。 而他抓着的……正是那个能引起人无限遐想的尾巴。 意识到这一点的狄息野像尊雕像般僵在了床前。 手上湿热的液体是什么,不言而喻。 越来越多的药水随着项圈的振动注入了他的后颈,疼痛也愈发明晰。可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狄息野的眼前浮现出了一道模糊的影子,耳边也传来了忽远忽近的说话声。 他嘴唇翕动,好像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但他的声音实在是太轻了,连夜风都分辨不出来那真的是一个人的名字,还是只是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狄息野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躺在床上的柳映微悠悠转醒。 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后颈处的疼痛并没有散尽,正如一把钝钝的斧头,时不时地磨着裸露在外的皮肤。 柳映微忍痛睁开双眼,入目皆是黑暗。 他意识到,自己被当成真正的玻璃杯绑架了。 恐惧瞬间麻痹了他的神经。 柳映微敢陪着沈清和一起胡闹,是因为身边有沈家的乾元保镖保护。他从未想过,当真会被掳走开房。 这可怎么办? 柳映微头一次后悔没有听姆妈的话待在家里,可惜错已酿成,他再后悔也没有用。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柳映微尝试着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他发现手脚都没了力气,股缝还弥漫着羞耻的潮意。 怎么……怎么回事?! 明明没到雨露期,怎么还会湿?! 恰在柳映微纠结得快要发疯的时候,潮意弥漫的股间诡异地传来了一阵拉力。他随着那股力气呆呆地往后挪了挪,继而面颊轰然发烫起来——有人在拽他的兔子尾巴! 柳映微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小草,只要再来点刺激,绝对会落入彻底崩溃的深渊。且他理所当然地将拽自己尾巴的人和掳走自己的人画上了等号。 黑暗中,穿着兔女郎连体衣的坤泽湿淋淋的唇上遍布牙印,他瞪圆了眼睛,羞愤的光从眼底迸发了出来。 很快,愤怒取代了羞耻,彻彻底底地霸占了柳映微的心房。他强忍不适,将指甲刺进掌心,拼命寻回来一丝力气。 柳映微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能逃出房间的机会。 毕竟,想要和玻璃杯开房的乾元都是色迷心窍的流氓,柳映微坚信,只要抓住机会,一定能逃出去的。 果不其然,他又忍耐了片刻,“流氓”的魔爪再次伸向了他的兔子尾巴。 柳映微瞬间浑身紧绷,兔子蹬鹰似的从床上弹起来,也不管到底踢到了什么,总之,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床前的黑影踹得踉跄了好几步,最后好像还跌坐在了地上。 而柳映微压根不想看“流氓”,他铆足了力气,不仅从床上爬了下来,还冲出了昏暗的包房。 水晶吊灯的灯光刺入眼帘,柳映微模糊地辨认出身处大世界的二楼,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咬牙挪到了楼梯边。他一边祈祷不要被人碰见,一边拼尽全力跑下了楼。 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好的缘故,柳映微在楼梯上没有碰到新的流氓,竟就这么顺顺利利地冲进了大世界一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游客如织,隔着兔女郎的黑色面具,没人发现他的脸白得像雪。 柳映微夹紧双腿,即便知道黑色的连体衣沾上水外人看不出来,还是臊得抬不起头,一直挪到更衣室前,才彻彻底底地放下心来。 察觉到不对劲的沈清和正在训斥阿三,听见脚步声,差点从原地跳起来:“映微啊!” 坤泽扶住浑身发软的柳映微:“你去哪里啦?!” “……你知不知道,我回来发现阿三被打晕,都快吓死了?!” “……哎呀,你是自己出去的,还是被人带走的?我才知道,今天大世界的二楼有大人物,咱们快回家吧!” ………… 沈清和的话柳映微一概没听进心里,他没力气描述自己的遭遇,只听见“回家”二字,有气无力地应和:“是啊……回……回家,时间不早了,我姆妈要……要是发现我不在……会发脾气的。” “快快快。”沈清和见他无碍,也就放下了大半的心,即便还没搞清楚事情的真相,还是忍住了追问的欲望,“我跟你说呀,今天白二爷在楼上玩。” “谁……谁是白二爷?”柳映微进了更衣室,心有余悸,换衣服前,左右打量了半天,还把屋里的灯全拧开了。 沈清和早就扒下了身上的连体衣,一边穿旗袍,一边一惊一乍道:“你怎么连白二爷的名号都没听说过?这一年间,阿拉上海滩最出名的帮派白帮,就是他弄的啦。” “我姆妈不让我打听这些事。”柳映微脱下玻璃丝袜,发觉沾着水意的丝袜泛起点点暧昧的光,连忙红着脸将它塞进衣柜,“什么白帮黑帮的,我怎么知道?” “你姆妈该让你知道这些事的。咱们坤泽在外,还是要小心一点。”沈清和的脑袋从柜子后探了出来,见他已经在系盘扣,就又收回了视线,“虽说我们家里的生意都做得大,可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帮派的地盘上做生意,得小心着呢。” “你都嫁进金家了,还怕?” “是啊,是啊,我还是害怕嘛。”沈清和笑眯眯地点头,“金家在衙门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白帮那群人路子野,不怕死,说不准看我不顺眼,就把我给绑了。到时候,你指望金世泽救我?他不死在哪个小明星的床上就不错啦!” 柳映微听沈清和越说越不像话,赶忙接茬:“别说以你的身份,白帮的人不敢动你,就算真动了,金世泽不救你,我也会救你的。” “阿拉映微最好了。”沈清和闻言,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假哭片刻,挽着他的手臂,偷偷摸摸地从大世界的后门溜走了。 夜色彻底降临,几辆黑色的轿车大剌剌地停在了大世界的门前。 卖票的兔女郎先是惊喜地凑近,待看清楚车上下来的人身上皆套着绣有“白”字的衣衫,顿时一窝蜂跑开了。 近些年来,沪市风云变幻,帮派倾轧不断,唯独白帮稳步发展,逐渐发展为了连衙门都为之侧目的帮派。 要说这白帮也有意思,发展到了如今的规模,其头目却低调得很,从不露面,据说和那些有钱或是有权的人交易,也不亲自到场,只带足筹码,算是给全了面子。 有人说,白帮的白二爷身患顽疾,不能下床,也有人说,白帮的白二爷其实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坤泽……但不管外人如何议论,白帮算是在上海滩站住了脚跟。 玻璃杯不敢招惹白帮的人,大世界的经理就更不敢招惹了。 他赔着笑将打手们请上二楼,对着看起来是个头目的混混道:“各位爷,今儿个这是……” “滚滚滚。”可惜,混混是个滚刀肉,看也不看谄媚的经理,“我们二爷不喜欢吵闹,今天谁也不准上二楼来,知道了吗?!” “知道,知道。”经理点头如捣蒜,头也不敢回地跑下了楼。 他一边跑,一边擦着额上冒出来的冷汗,半路遇上了几个抱着爆米花的玻璃杯,立时将他们一道拽到了楼下。 “你们疯了吗?”经理吓得心脏怦怦直跳,“今儿个楼上有谁,你们不知道?” “……白帮的白二爷!这等人物,就是衙门里的人来了,也得赔个笑脸。你们要是触了他的霉头,不用等明天,今晚我就得给你们收尸!” 玻璃杯们吓得噤若寒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个胆子大的,嗫嚅着问:“经理,白二爷……白二爷长什么样啊?我们……我们一直在门前,没瞧见什么大人物来啊?” “谁知道白二爷长什么样?”经理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向来深居简出,就算是露面,也不会在我们这些小人物面前露面。” 他顿了顿,当着玻璃杯的面抹不开脸说自己真的不认识白二爷,干脆硬着头皮扯起谎来:“不过我刚才偷偷瞥了一眼。” 玻璃杯们闻言,纷纷来了兴致,围在经理身边,撒着娇求他多说几句。 经理飘飘然地清起了喉咙:“咳咳,也没有看得太清,但肯定是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你们之前应该都听说过吧?白二爷腿脚不便,连床都很少下呢。” “哎呀,原来白二爷当真是个残废啊。” “我还以为白帮的帮主是个顶厉害的乾元呢!” “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谁说坐轮椅的乾元就不厉害了?” ………… 眼瞧着玻璃杯们越讨论声音越大,经理连忙板起脸来训斥:“现在才什么点钟,你们的电影票卖完了吗?” “经理,咱们很快就能卖完的。”玻璃杯们笑闹着跑远,没一会儿就没了影。 经理将双手背在身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再次回头,心有余悸地看着已经被白帮打手守住的楼梯与电梯,心里也产生了和玻璃杯们一样的疑问。 这白二爷……到底是何许人也? 却说经理灰溜溜地下了楼,混混也没有带着人在二楼里乱晃。他抬手示意手下在原地站定,自个儿眯着眼睛瞧着房门号,一间接着一间找过去,待看到某一扇门时,欣然抬手:“二爷……二爷!” 他连敲了好多下,都没得到回应,不由纳闷地自言自语:“金少爷说的房号就是这一间啊,二爷去哪儿了?” 正嘀咕着,背后的门无声地开了。 “这儿呢。” 那站在门后,满脸烦闷,单手扶额,裤腿根儿上还印着脚印的乾元,不是狄息野,又是谁? “哎哟,二爷您搁这儿呢?”混混欣喜地扑上去,“您怎么在这屋?……二爷,您咋不开灯啊?!” 狄息野被北方来的打手吵得头晕目眩,扯着脖子上的项圈低吼:“闭嘴!” 混混立时闭上嘴,小心翼翼地拿眼睛瞄他的裤子。 “一不小心蹭的。”狄息野察觉到那道视线,脾气愈发暴躁,“你刚刚说什么?我不在这屋,应该在哪屋?” “二爷,按照金少爷说的房号,您应该在对门啊!” “……对门?”狄息野扯项圈的手微微一顿,望着房门上的号码,又低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钥匙。 混混顺势凑上来:“哎哟,房号看不清了啊。” “……二爷,您这钥匙开的应该是对面的房间啊,怎么把这屋的门给开开了?” “我哪儿知道。”狄息野此刻已经反应过来,自己走错了房间。 若是走错了房间,方才踹了他一脚的,也就不是金世泽的坤泽情人了。 狄息野的脸色一时难看到了极点:“这房间到底是谁的?” 混混狗腿地跑到门前试了试门锁,继而惊叫起来:“二爷,这门是坏的!” 原来如此。 房门坏了,就算没有钥匙,任谁用力一推,门也会开。 “罢了。”搞清楚事情的原委,狄息野就算真要追究也没有办法追究了。 他自嘲地想,如果那个玻璃杯是被人掳来的,如今兔子似的蹿走,也算是逃过了一劫,自己干了件好事,被踹的一脚也勉勉强强值得了。 想通后,狄息野顺势转移了话题:“没人看见你是来找我的吧?” “没,二爷放心。”混混领着狄息野进了对面的房间,弓着腰泡茶,“兄弟们谨慎着呢。外头怎么也不会想到,白帮的白二爷和狄家的二少爷是一个人。” 他放下茶壶,将两只手的食指猥琐地对在一起:“在兄弟们眼里,二爷您就姓白!” 狄息野垂下眼帘,冷峻的眉眼被屋内温暖的灯光映出了别样的温柔:“你们都是我祖父给我留下的人,我用起来放心。” 混混闻言,将拳头重重地砸在了胸口:“在二爷的手里讨生活,兄弟们更放心!” “……二爷,您交代的事,兄弟们已经安排好了。” 言归正传,狄息野收敛了面上的笑意。 他将左腿缓缓地搭在右腿上,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另一只手的掌心:“记住,我现在还不要狄登轩的命……你们只需要给我把他手里的面粉厂炸了就好。” “……还有,成事以后,给我把枪都收好了,别被警察局的人发现。要是被发现了,我还得给你们擦屁股!” 混混嬉皮笑脸地听着,再三做了保证,然后在离去前,憋不住多问了一句:“二爷,您真要成婚啊?” “听谁说的?”狄息野懒洋洋地反问,眼神里的厌烦浓得快要化为实质了,“你二爷我这辈子最烦的就是坤泽,你难道不知道吗?” 混混当然知道,可他并非乾元,又怎么能懂乾元的心思呢? 混混只觉得遗憾:“二爷,我那天路过美专,好像看见柳家的小少爷了……他长得细细巧巧的,脸蛋那叫一个漂亮,像只狐狸精!” “狐狸精?”狄息野气极反笑,“这是夸人的话吗?” “反正就是好看!”混混不以为意,“而且啊二爷,这婚不是您不想结就能不结的,喜帖都发出去了,全上海滩的人都知道啦!大夫人这两日一直在忙活呢,说是要搞什么洋人的下午茶会,头一个要邀请的,就是柳家的小少爷。” 狄息野本就不耐烦家里安排的婚事,闻言,一个劲儿地冷笑:“办就办吧,我狄息野的名声,全上海滩还有谁不知道?柳家的小少爷要是愿意嫁给一个疯子,就嫁进来吧。” “二爷,您怎么能说自己是——” 狄息野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冷冰冰地剐他一眼,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压抑许久的杀伐气:“你说什么?” 混混后背一凉,哆嗦着缩起脖子:“二爷,我什么也没说!” “既然没说,就按我的吩咐去做事。”狄息野满意地收回视线,见他要走,忽地心生一计,“对了,去帮我找些玻璃杯来。” 混混被狄息野反反复复的安排折腾糊涂了:“啊……二爷,您不是对坤泽不感兴趣吗?” “我是不感兴趣。”狄息野单手撑着额头,若有所思,“但柳家的小少爷不知道啊。” “……我姆妈不是要办茶会吗?到时候我带着一群玻璃杯回家……我就不信,他看见这样的场面,还愿意嫁进狄家!” 混混听得目瞪口呆。他没什么主见,只觉得二爷说什么都对,连忙点头,拍着胸口打包票,说是要将全上海滩的玻璃杯都找来,保准气死柳家的小少爷。 狄息野却再没耐心听混混胡扯下去,丢下一句“滚”,然后背对着他陷入了沉默。 混混抓了抓头,意犹未尽地闭上嘴,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临走,还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屋内的狄息野倚靠在软椅里,半晌都没有动。 他身形修长,此刻陷在椅子里,浑身上下都笼罩着浓浓的颓然,两条长腿探入黑暗中,差不多都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了。 这哪里还是刚才那个对着混混嬉笑怒骂的狄二爷? 这活脱脱是个在赌桌上输得倾家荡产的倒霉鬼。 “央央……” 夜风终究还是听清了狄息野的呢喃。 * 自打从大世界回来,柳映微就以生病的名义,把自己关在房中,三四日都没有出来。 他姆妈当他又吃了抑制雨露期反应的药,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身边跟着的金枝儿当他在大世界受了惊吓,整天板着张小脸,谁也不搭理;至于沈清和……沈清和到现在都没搞清楚,保镖阿三被打晕过去以后,更衣室里发生了什么呢! 众人各怀心思,不言不语,倒正中了柳映微的下怀。 他的确吃了洋人抑制雨露期反应的药,但也只是难受了大半日,往后的几天,他萎靡地窝在床上,哪儿也不想去。 柳映微不是难受,他只是突然发现,即便那个人离开,自己也会因为别的乾元陷入情潮。 恶心。 好恶心。 柳映微蜷缩在床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默默地流着泪。 又下雨了。 五月里尽是雨水,黏腻的湿气像是一层网,细细密密地笼罩着他,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他快要溺死了。 “少爷?”端着汤药的金枝儿进了屋,先是在昏暗的房间里踌躇了片刻,见柳映微没有回应,便摸黑走到床边,拧开了台灯。 蜷缩在床上的柳映微用被子捂着头,闷声问:“做什么?” “夫人给您熬了药,”金枝儿坐在了床侧,“说是能强身健体,您起来喝一口吧。” “我不喝。”他翻了个身,“这样的药我没少喝,没见什么效果,倒是苦得人好几天吃不下东西。” 金枝儿叹了口气:“好歹是夫人的心意……少爷,狄家递了请帖,说是要请您去参加茶会呢。” 柳映微到嘴边的拒绝不知不觉间咽了回去。 他明白了,姆妈熬的药,不仅仅是要他快点好起来,更是在提醒他,和狄家的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把药给我吧。”柳映微失魂落魄地掀开被子,“我姆妈说茶会是哪天了吗?” 金枝儿替他端着药碗,小声回答:“我把请帖带来了,少爷您喝完药就看一眼吧。” 他愁眉苦脸地灌下大半碗药,又捂着心口干呕了片刻,待金枝儿吓得快要喊人时,才伸出手。 “把请帖给我。” 金枝儿心有余悸地递上请帖,柳映微就着台灯的灯光颤抖着拆开了信封——狄夫人先是语气温和地问候了他的身子,再盛情邀请他在周末前往狄家参加茶会。 “周末……”柳映微沉吟了一会儿,“去给我把柜子里的旗袍都拿出来。” 他知道,自己无论乐不乐意嫁入狄家,都得为了姆妈将面子做足,再不济,在茶会上,也不能给柳家丢脸。 金枝儿闻言,却支支吾吾道:“少爷,老爷……老爷……” “我爹怎么了?”柳映微一怔。 “老爷……老爷已经给您准备好了一套真丝旗袍,”金枝儿的声音越说越低,脑袋也快埋进胸口了,“说是不能丢了柳家的颜面,让您……让您一定要穿。” 柳映微瞬间歇了追问的心思。 他心知这门婚事对于柳家的重要性,却也实在没想到,他爹竟如此势在必得,竟连坤泽儿子该穿的衣服都提前备好了。 “既然如此……”柳映微苦笑着喃喃,“我就穿我爹准备的那条裙子吧。” “……定是狄夫人喜欢的。”他自言自语,“那样的人家,都喜欢传统的坤泽吧?” “少爷,您还说呢。”金枝儿向来向着柳映微,见他心里委屈,还要强撑着做出一派坦然接受的模样,忍不住抱怨,“狄二爷自个儿不是什么好人,成天找小明星快活,连报纸都批评他是花花公子,他们家的人怎么还好意思要求您规规矩矩,做个传统的坤泽夫人?” “因为他是乾元……乾元都是这样的。” “乾元都是这样吗?”身为中庸的金枝儿呆呆地反问。 “是啊,都是这样。”柳映微的眼里像是有一簇微弱的火光,在浓重的水汽里,逐渐熄灭。 他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歪头痴痴地看窗外朦胧的细雨。 瘦弱的坤泽穿着过于宽松的白色丝绸睡衣,细窄得惹人心疼的腰在衣料下若隐若现。他不动,任凭台灯昏黄的灯光在自己的脸上无声地游走,好似粼粼水光,又如同流不尽的泪。 金枝儿望着柳映微,心跟针扎似的疼。 倒是柳映微没多久就缓了过来,他勾起唇角,神情模模糊糊,分不清是高兴还是悲哀:“说起来,最近流行穿玻璃丝袜,你去帮我买几双质量好的……也不必避着我姆妈,她虽然保守,倒也不至于连丝袜都不叫我穿。” “好。”金枝儿应下,“等雨停了,我就去百货商店给少爷买丝袜。” 柳映微轻轻点头,神情重归黯然。 他想到了那双被钩破的玻璃丝袜,也想到了那个看不清脸,在大世界二楼的包房里粗鲁地抓自己兔子尾巴的流氓。 湿热的五月里,柳映微惨白着脸,可怜兮兮地打了个哆嗦。 一场雨持续下了三四日,狄家的茶会要在花园里举行,也就不得不顺势往后推了几天。 金枝儿早早地去百货商店买了玻璃丝袜回来,还顺便拿回些坤泽用来遮挡后颈的丝巾。 “少爷,现在流行用丝巾遮脖子呢。”金枝儿兴冲冲地把丝巾挂在窗前的衣架上,“您试试?” 柳映微循声望过去,看着五颜六色的丝巾在风里晃动,仿若庙会时挂在墙头的彩旗,忍不住摇头:“那也得看穿什么衣服……颜色搭配不好,不好看。” “少爷穿什么都好看。”金枝儿笑嘻嘻地道,“明日去狄家,肯定也是茶会上最好看的坤泽。” 提到茶会,柳映微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好看有什么用?不过是做样子给大家看。” 金枝儿心知说错了话,连忙转移话题:“哎呀,少爷,沈小少爷明天是不是也要去狄家参加茶会?” “你说清和?”他偏了偏头,放下手里美专学校的课本,“前几日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收到了请柬,可好巧不巧,茶会因为下雨推迟了几日,刚好和他的雨露期撞上了。” 已经结契的坤泽到了雨露期是离不开乾元的。 金枝儿叹了口气:“那沈小少爷肯定去不了啦。” 她顿了顿,忽地神秘兮兮地凑近柳映微:“少爷,你猜我今天去百货商店,打听到了什么?” “你去百货商店还能打听到事情?”柳映微好笑地摇头,“别是道听途说吧。” “才不是呢。”金枝儿不服气地叉腰,“少爷,他们说城郊的面粉厂炸了。” “面粉厂?” “就是狄家大少爷办的那个,一年前好像还上过报纸。”金枝儿见他来了兴致,连忙补充道,“说是打着民族企业的旗号,实际上在为洋人做事呢!” 柳映微闻言,不由蹙起眉:“这话可不能乱说。” “哎呀,少爷,您要是不信,过几天看看报纸!”金枝儿显然已经对传闻深信不疑,“要我说,炸了就炸了,为洋人做事,当真是活该!” “……只是少爷,您马上就要嫁进狄家了,这狄家的大少爷出了事,会不会影响到您的婚事啊?” 柳映微听了这话,没心思继续看课本。 他无奈地扶额:“好金枝儿,你也说了,面粉厂是狄家大少爷办的,就算炸了,和狄家的二少爷又有什么关系呢?” 再说了,狄家纵使不经商,名下的产业也比寻常人家多,一座面粉厂,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样啊。”金枝儿的失落明摆在了脸上。 她为什么难过,不言而喻。 单纯的丫头还当狄家大少爷的面粉厂出了事,自家的小少爷就不用嫁人了呢! “行了,别难过了,去帮我把旗袍烫一烫,千万别有褶子,姆妈看见会生气的。” 金枝儿垂头丧气地应下,转身抱着旗袍去熨烫了。 柳映微望着她的背影,再次轻声叹气。 无论面粉厂的爆炸是不是真的,这样的流言蜚语能传进金枝儿的耳朵里,都印证了狄家不是什么福地。 也不知道那狄家的二少爷是不是真的纨绔。 柳映微隐隐头疼起来。 他自身的问题暂且按下不表,若是会牵扯进狄家两兄弟的纷争,他宁可嫁给一个只知道享乐的小开! “映微。”柳映微正烦恼着,卧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他循声起身:“姆妈?” 柳夫人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严肃古板的中庸丫头:“我让人给你做了两件披肩。现在是新时候了,好些人家都把坤泽送去教会学校念书,据说他们都喜欢穿这样的披肩。” 两个丫头上前一步,举起手中的披肩让柳映微试。 柳映微匆匆扫了一眼:“姆妈,父亲给我准备的旗袍是雪青色的,就不要用暗红色的披肩了吧。” “也是。”柳夫人抬手拎起另一条雪白的披肩,“这上面的花纹是奶黄色的,也很好看。” 他压根不在意花纹的颜色,只垂眸道:“姆妈,明日,您同我一道去吗?” 柳夫人沉默了一小会儿,强笑了几声:“怎么,害怕?” “姆妈——” “映微,姆妈就算和你一道去,到时候,你也得陪在狄夫人的身边。”柳夫人打断了他的话,狠下心来颤声提醒,“你要习惯——日后,这样的茶会或许就要你来办了。” 柳映微的牙不自觉地咬在了下唇上。 他的肩头虽披着软绵的披肩,却觉得四肢百骸都蔓延着寒意,冰冷的风甚至刮进了骨缝,吹得他不住地发抖。 但是柳映微没有反驳。 他只是点了点头,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 初夏难得的晴天,狄息野一大早就被刺耳的谩骂声吵醒。 他枕着胳膊,饶有兴致地打量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直到圆脸的少年推开卧房的门,才懒洋洋地支起身:“怎么了?” 少年憨笑着抓了抓头发:“二少爷,老爷和夫人喊您下去呢。” “喊我做什么?”狄息野明知故问,一派纨绔子弟的不成器模样,“大哥的面粉厂出了事,不会是要我去收拾烂摊子吧?” “……我可不感兴趣。要不是听说今天家里有茶会,我才不会回来……对了,我还叫了几个在大世界里认识的荷兰犹太人。人家可是唱诗班的主唱,别怠慢了他们。” “少爷,您的朋友,我们怎么敢怠慢?……但让您下楼是老爷和夫人的意思,我也不清楚是为了什么,至于面粉厂的事……”少年为难地提醒,“您可千万别提了,为了这事儿,大少爷挨了好一顿训,连在衙门里,老爷都没给他好脸色瞧呢。” 狄息野兴趣缺缺地起身,示意少年将挂在衣柜里的深色西装拿来:“这么说,父亲是打定主意将面粉厂的烂摊子交给我了?” “哎呀,二少爷,您让我怎么说呢……” “罢了,你不说,我自己去问。”狄息野套上西装,弯腰将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拿起架在鼻梁上,不等少年跟上,转身晃出了房间,脚步轻快地下了楼。 狄家半洛可可式的客厅里,满地都是茶碗的碎片。 下人们战战兢兢地缩在楼梯口,一道人影跪在满是狼藉的地上,不是狄登轩,又是谁? “不要再找借口了!” 砰! 飞溅的瓷片随着厉喝落地,堪堪擦过了狄息野的裤管。 他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省得沾染茶水,也正是这半步,引起了端坐在沙发上的狄夫人的注意。 “息野。”狄夫人优雅地抬手,珍珠手镯顺着青色的布料无声地滑落到了小臂上,“快来向你父亲问好。” 狄老爷的脸色已经被气成了猪肝色,闻言,没好气地哼道:“舍得回家了?” 狄息野耷拉着眼皮,溜达着来到沙发前,似笑非笑地望着地上的碎瓷片:“爹、娘,这是闹哪一出啊?” “二弟。”跪在地上的狄登轩难堪地抬头,“面粉厂出事了,你难道没有听说吗?” “面粉厂出事了?”狄息野诧异地反问,“这可是大哥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厂子,怎么会出事呢?” “我——” “够了!”狄老爷子不耐烦地打断他们将起的争吵,抬手指着狄登轩的鼻子,大骂,“还嫌不够丢人吗?今日我去衙门,都替你抬不起头!从今天起,面粉厂的事你就不用管了!老二……” 他话锋一转,看着双手插兜,吊儿郎当地靠在沙发上的狄息野,气不打一处来:“你像什么样子?外头的小开都没你这么不像话!” “爹,我什么样子,您不知道吗?”狄息野微弯了腰,笑眯眯地推着鼻梁上的眼镜,脚一抬,满不在乎地用皮鞋的鞋尖踢飞了一块碎瓷片,“反正家里的事有大哥顶着,我只要不发疯就好了,不是吗?” 他说话时,松散的衣领敞开了大半,露出了紧贴在颈侧的漆黑项圈。 狄老爷的瞳孔骤然紧缩,胸腔更是传来拉风箱般剧烈的响动。狄息野却不以为意,他气完狄老爷子,扭过头,见母亲依旧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沙发上,不由自嘲地勾起唇角:“好啊,我接手我哥留下的烂摊子,但你们总得让我得点好处吧?” “你说。”狄老爷子强忍怒火,“只要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大事——” “我不要娶亲。”狄息野直言,“我还没玩够呢……爹,你也看到报纸上的新闻了吧?我每日都和电影明星厮混,要是柳家的小少爷嫁进来,我还怎么玩?” 他话未说完,脚边就碎开了一个新的茶碗。 “混账东西!”狄老爷子扶着椅背,颤颤巍巍地起身,怒视狄息野,“别以为你爹我不知道……你只对中庸感兴趣。两年前,为了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连后颈都抠坏了,如今找这么些个坤泽,不过是想恶心我们和柳家罢了!” “……你怎么、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狄息野插在裤兜里的手随着狄老爷子的话,一点一点攥紧,面上却毫无波澜,甚至歪着头,嬉皮笑脸地问:“那您到底还要不要我接手面粉厂啦?” 他耸了耸肩:“现在不让我去当替罪羊,您在衙门里也不好交代吧?” 狄息野将一切都摊在台面上,气得狄老爷子一口气噎在胸腔里,再次喘成了破风箱。 “既然如此……”狄息野打量着狄老爷子的神情,了然颔首,“那就这样吧。我亲自去柳家退亲,面粉厂的事也自此与大哥无关。” “你个混账——” “息野。” 狄老爷子的怒斥被狄夫人淡漠的嗓音压制了下去。 狄息野脸上的笑容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他藏在裤兜里的手再次攥紧:“娘,您也要逼我娶一个不喜欢的人吗?” “你的婚事决定了狄家的未来。”狄夫人端起桌上最后一个完好的茶碗,气定神闲地吹去茶沫,“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只要求你,不要叫我和你的父亲丢脸。” 狄息野满心的斗志随着狄夫人的话逐渐冷却,最后被风一吹,全化为了齑粉,而他身体里的血液也都好似随着那句“不要叫我和你的父亲丢脸”凝固了,变成一枚又一枚细长的针,在血管中横冲直撞,最后将一颗心扎得千疮百孔。 “好,随便你们吧。”他默了许久,眼底闪过无数落寞与颓然。 “如此甚好。”狄夫人得了肯定的答复,施施然起身,“时候不早了,下午家里还要举办茶会,我先去礼佛。” 这是狄夫人嫁入狄家后养成的习惯,每日午后,花快一个小时的时间礼佛。 狄息野有时候觉得,狄夫人已经和佛龛里的佛像一样无悲无喜,再也不在意凡尘俗世了。 也是,哪个娘亲会在乎一个亲手抠破后颈,已经成为疯子的乾元儿子呢? 狄息野念及此,烦闷地垂眸,看也不看依旧跪在地上的狄登轩,扭头就走。他心知,应下婚事,他爹就不会再管他,果不其然,身后很快就传来了咒骂声,而挨骂的人,重新变回了灰头土脸的狄登轩。 狄息野回到卧房,房间里多了张熟面孔。 “二爷。”在大世界里给他带消息的混混搓着手,局促地站在窗前,显然是刚翻窗进来的。 “来了?”狄息野疲倦地关上房门,顺手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光在他的薄唇间忽明忽灭,他的脸也在白茫茫的烟雾里沉浮。 混混没有名字,只有一个道上的诨名,钉子。 钉子察言观色的功夫不行,但也长了眼睛,隐约觉得狄息野的心情很糟糕,便试探地询问:“二爷,狄老爷子没把面粉厂的烂摊子交到你手里?” “交了。”狄息野捏着鼻梁冷笑,“这么大的事,他当然要我给他的宝贝大儿子背锅。” “那您——” “叫你找的玻璃杯,找得如何了?”他不愿多说家里的事,转而问,“茶会就在下午,别给我掉链子。” 钉子立时做保证:“那不能够!二爷,我不仅给您找了一堆玻璃杯,连老举都找了不少……对了,您要没开苞的小先生吗?我打白肉庄路过,那里头的姆妈和我打包票,说新来的小先生美得不得了,比那些个电影明星都漂亮哩!” “也是坤泽?” “自然是坤泽。” “那便好。”狄息野压根不管钉子在哪里找的人,只想气得那据说美若天仙的柳家小少爷主动退婚,“你去和白肉庄的姆妈说,小先生我狄息野要了……谁能气跑柳家的那个坤泽少爷,我就替他赎身!” 钉子“哎”了一声,将腿架在了窗台上。 他离去前,不甘心地嘀咕:“二爷,您说您这是何必呢?不喜欢坤泽,还要找一堆坤泽恶心自己……万一柳家的小少爷合您的心意,您演这么一出,不是白瞎吗?” “合我心意?”此时狄息野的烟已经抽了大半了,他抬起夹着小半根香烟的手,只觉得耳朵里“轰”的一声响,气得爆炸声都仿佛起了回音,在脑海中不住地回荡。 “滚……我就算是死了,也不会看上坤泽!” 钉子赶在狄息野彻底发怒前,屁滚尿流地翻出了窗户。 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烘着草坪,蒸出一片氤氲的水汽,夏日初见雏形。 钉子走后,狄息野靠在了窗边。 狄家的下人忙忙碌碌,将巨大的遮阳伞插在草坪上,就像是搬运五颜六色的毒蘑菇的蚂蚁,麻木又认真。 狄息野无意识地扯了扯脖子上的项圈,有些口干舌燥。 他想到了即将面对的无数坤泽,胳膊猛地一抖,不小心碰翻了窗台上的花盆。 砰! 乳白色的花盆掉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这一声响,仿若一个讯号——一个兽笼中的野兽即将苏醒的讯号——卧房外传来了下人惊慌的叫声以及纷乱的脚步声。 狄息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盯着被泥土沾染了的皮鞋,不住地晃脚。 “二少爷!”果不其然,卧房的门很快就被人从外面撞开,戴着听诊器的医生神情紧张地冲了进来,“您……您……” 狄息野缓缓抬头,眼底盛着凉薄的笑意。 一阵微风拂过,他双手插兜,信步走到医生面前:“是不是只要有点风吹草动,你们就觉得我会发疯?” 他声线低沉沙哑:“是我姆妈让你盯着我的吗?” “二……二少爷……”医生惊惧地咽了一口唾沫,斟酌道,“夫人是……是关心您……” “关心我?”狄息野自嘲地笑起来,“她是怕我在茶会上给她丢脸吧?” “……若是我没控制住,发起疯来,怕是明天全沪上的报纸都要写,狄家的二少爷是个疯子了。” “不……不——” “让我想想,我姆妈觉得我会怎么发疯呢?”狄息野打断医生的辩解,若有所思,“是当着宾客的面把后颈挖烂,还是……” 他顿了顿,故意当着医生的面,将手从裤子口袋里抽了出来,比出一个开枪的姿势:“见到一个乾元就要了对方的命?” “二少爷,您的病已经大好了,不会闻到别的坤泽的信香就难受的。”医生吓得冷汗涔涔,忙不迭地打包票,“只要戴着抑制环,您和正常人就没有区别!” “只要戴着……”狄息野即便已经习惯了脖颈上的项圈,闻言,心依旧被冰冷的寒意刺了一下。 是啊,只有戴着这个“狗项圈”,所有人才敢将他当正常人看待。 狄息野忽然觉得一切都无趣起来,不管是即将到来的茶会,还是那些刻意找来用以恶心柳家小少爷的坤泽,都无法激起他的兴趣。 “罢了,给我打针吧。”狄息野抬起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 他卷起衣袖,露出一截清瘦又结实的小臂。 医生巴不得狄息野恢复正常,从随身背的医药箱里取出针剂:“二少爷放心,这和您抑制环里的药剂是一样的,只要打了,您闻到别的乾元的信香就不会难受了。” 狄息野不置可否,注视着冰冷的药液被推进血管,熟悉的烦躁席卷而来,他心里的不耐逐层堆叠。 有时,狄息野都觉得奇怪,明明药剂的药效是平复情绪,可每每药液进入血管,都是他的负面情绪达到顶峰的时候。 若不是面前的医生是个中庸,他甚至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什么来…… 狄息野强迫自己冷静,遂闭上双眼,听着医生战战兢兢的询问,薄唇轻启,吐出一个“滚”字后,垂头跌坐在了床上。 他重重地喘息,破碎的回忆重新涌入了脑海。 眉目低垂的佛、庙宇檐角被暴雨打破的蜘蛛网,以及…… “连余哥。”淌着热汗的双臂缠上来,像是夏日连绵不绝的雨水。 狄息野冷汗涔涔地睁开双眼,撑在身侧的手臂上青筋浮现。 已经整整两年,没有人提及这个名字了。 白连余,连年有余。 这是祖父给他取的名字,可惜,那一年祖父过世,他被送去德国治病,世上再也没有人这么叫过他。 连姆妈也没有。 呵,本来世上也没有什么白连余,只有个尽人皆知的疯子狄息野罢了。 汽车的鸣笛声由远而近,宛若催促的号角,唤醒了沉睡的狄宅。 狄息野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连成片的小汽车停在自家花园前,一个又一个曲线玲珑的坤泽从车上下来。 他们不论男女,都穿着考究,身侧有专人打伞,只露出两条包裹在精致洋装或是面料金贵的旗袍下的双腿。 这其中,柳家的汽车最气派,也停在最显眼的位置。 柳家的小少爷即将成为狄家的二少奶奶,狄家的下人自是殷勤,不仅有打伞的人,还有搀扶的人候在车门前。 狄息野不屑于柳家的暴发户做派,也不喜自家下人的谄媚,看了两眼,不等车门打开就厌恶地移开视线,也正是这时,他房间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这是内线电话,知道号码的人,屈指可数。 狄息野走过去接电话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数,待听清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不由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你还有空给我打电话?” 金世泽大大方方道:“刚把雨露期的小少爷伺候好……真他妈黏人。” “怎么说都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对人家好点。”狄息野不赞成地蹙眉,“小心他发现你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情人。” “不会。”电话那头传来了打火机翻盖的脆响,金世泽点了一根事后烟,“还说我呢……你怎么样?” 狄息野将话筒夹在脖颈间,腾出手看了看打针的手臂,心不在焉道:“就这样。” 金世泽冷嗤一声:“还给我装?是我找的坤泽不合你的胃口?” “……你找的?” “你当你手里的人那么有能耐,连白肉庄里的小先生都能请动?”金世泽得意地轻笑起来,“是兄弟我提前跟白肉庄打点好了!” “多谢。”狄息野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化为了一声叹息,“你呀……” 金世泽丝毫没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懒洋洋地自吹自擂:“别的地方,我金世泽的面子可能不管用,但是这些让人快活的地方,只要报了我金世泽的名字,就没有不给面子的美人!” “……狄二爷,今日要是真的能搅黄了你的婚事,可别忘了我金世泽的功劳啊!” “去你的。”狄息野没好气地挂断电话。 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又起。 “二爷,客人到了,夫人和老爷叫您下去呢。” 狄息野应了一声,临走,在穿衣镜前站了片刻。 镜中的乾元英俊挺拔,仪表堂堂,可惜穿了身小开最爱的条纹西装,桃花眼里盛着的只有轻浮的玩世不恭,活脱脱就是一个被养坏了的大家少爷。 狄息野满意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转身走到了门前。 也不知是不是运气不好,他拧动门把手的时候,刚好听见了没离去的下人的悄声细语。 “二少爷当真——” “嘘——你不知道两年前,二少爷打死过人吗?!” 剩下的话随着下人的走远消散在了风里。 站在门前的狄息野微垂着头,细碎的头发投下了一小片阴影,刚好遮住了他的神情。他随着微风微微晃动的裤腿下露出了一小截被黑色袜子包裹的脚踝,而脚踝下,是冒着油光的皮鞋,再往下,则是几片被踩得粉身碎骨的白色花瓣。 大概是花盆里刚盛开的白兰花的。 又过了一会儿,狄息野打开了门。 他自顾自地理着衣衫,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噙着得体的微笑,走下了楼。 “二少爷。”站在楼梯前的下人见了他,恭敬地递上了面具。 这是现在流行的新花样,茶会上半场,大家都戴着面具,喝尽兴了,才露出真容。 但在狄息野眼中,把茶会搞得跟化装舞会一样,是不伦不类,一点意思都没有。不过,他无意于触姆妈的霉头,挑眉翻弄着手里的面具,二话不说,就将其扣在了面上。 与此同时,走到狄宅前的柳映微也将冰冷的面具扣在了脸上。 和大世界粗制滥造的兔女郎面具不同,狄家的面具显然花了大功夫,白色的底上画满了彩色的花纹,镂空的眼睛边还贴了颜色不同的羽毛。 华而不实,柳映微暗暗在心中评价。就像是这偌大的狄家宅院,仿的是洛可可式的设计,富丽堂皇,内部陈设却又摆脱不了旧时的影子,就像是一个非要赶时髦的耄耋老人,穿着时下流行的西装,抽的却还是伤人伤己的福禄膏。 “少爷,还有客人没到齐,您先喝点茶吧。” 虽说戴上了面具,机灵的下人却早已记住了每位客人的衣着打扮。 柳映微被塞了一盏茉莉香片,手边更是放了一品凯司令的栗子蛋糕。 他道了声谢,坐在了靠窗的小桌前。 这时候屋里只有坤泽,互相熟悉的,大抵三三两两围拢在一起说小话,没有熟悉的呢,就如同柳映微,各自寻了椅子,吃着蛋糕,喝着茶水,也不算难熬。 柳映微喜欢吃甜食,就着茉莉香片,不一会儿就将栗子蛋糕吃了大半,他琢磨着再和下人要半品脱的牛奶,结果念头刚起,就被惊呼声打断。 他循声望向发出惊叫的坤泽,只见他们围拢在一扇窗户前,面露嫌恶。 柳映微也好奇地凑了过去,原是狄家门前又来了一拨客人。 只是这拨客人与大家族出来的坤泽不同。他们不坐汽车,也不打洋伞,穿得花枝招展,扭着水蛇般的细腰,闹哄哄地走进了花园。 即便隔得老远,柳映微的鼻腔间亦充斥了难闻的香水味。 “真是胡闹!”一个穿着洋装的女坤泽气得浑身发抖,将精美的扇子摔在地上,“狄家的茶会上怎么能……怎么能……” “……当我们是阿木林吗?要不是狄家递了请帖,我还不来呢!” 出身世家的女孩儿连骂人都不会,双手叉在腰间,止不住地哆嗦。 其余的坤泽也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愤怒的神情,唯独柳映微面无表情。他嘴上说着不在意,却还是将报纸上有关狄家二少爷的新闻都看了一遍,如今这番局面,他也猜到了是谁的手笔。 所以,他其实是在座的所有坤泽中反应最大的。 柳映微被面具遮住的脸色先是苍白似雪,很快又透出了病态的潮红。他生理性反胃,仿佛有什么浓烈的情绪在血管里翻江倒海,快要将他搅碎了。柳映微赶在真的吐出来之前,仓皇地跑出了房间。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群来路不明的坤泽身上,无人在意踉踉跄跄地离开的他,连匆忙奔走的下人们都没有注意到他。 柳映微不知该庆幸还是无奈,伸手扶着墙勉强站稳。 他用手捂着心脏处,尽量不那么夸张地喘着气,又害怕情绪过于激动,后颈处的花纹浮现出来,于是拼命地咬住下唇,尝到血腥味都不敢罢休,额角也就开始浮现出星星点点的冷汗。 原来这就是他以后的丈夫…… 习惯了恶心的感觉,柳映微的大脑迟钝地转动起来。他一瞬间想到了很多——童年的石库门,姆妈绣的用以还钱的绣品,种满香樟树的美专…… 最后,他想起了这桩婚事是父亲订下的,板上钉钉,谁也改变不了。 他更想呕吐了。 偏偏在柳映微最难受的时候,还有人恶劣地捉住了他冰凉的手腕。 那只手有力又蛮横,仿佛一个生满尖刺的陷阱夹,一旦咬住了猎物,就誓不松口。 他恍惚间,听那人咬牙切齿道:“是你……我认得你手上的手钏。” “……大世界那晚,是你!” 带着气恼的话钻进柳映微的耳朵,如同细小的蚊虫,嗡嗡作祟,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面色古怪地发出了一声呻吟,然后不管不顾地揪住了面前的男人的衣领。 金贵的面料在柳映微的指间扭曲变形,短短几秒钟的死寂过后,他吐了对方一身。 狄息野其人,说不上人见人爱,但也绝对不讨人嫌。 他的容貌随了母亲的明艳,只不过棱角更分明,没有半分脂粉气,攻击力十足。 良好的出身,优越的容貌,注定了狄息野的身边不缺坤泽。 在遇见那个把他迷得颠三倒四,连乾元的身份都不想要的中庸之前,狄息野是无数坤泽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即便狄家二少爷的身份相对尴尬,和每日为了柴米油盐犯愁的平头百姓比起来,他还是优秀得无以复加。 可惜,老天爷看不惯他顺风顺水的人生,让他在最冲动的年纪,遇到了一个保护不了的人。 那时候,狄息野和狄登轩斗得正凶,狄家一派和谐的外表下,藏着无数阴谋与阳谋。 狄登轩到底比他年长几岁,手腕也阴狠些,狄息野无论如何小心,都会不慎落入兄长的陷阱,伤痕累累地倒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直到有一天,他被一个叫央央的中庸捡回了家。 两年的时间淡化了一些回忆,但狄息野永远忘不了,他从昏迷中醒来,看见央央的感觉。 很奇妙,破旧的小房子里,闪着最绚烂与最纯粹的暖阳。那些流动的光影在央央精致的侧脸上流淌,照亮了一簇在空中浮动的细小灰尘。即便他早已想不起来两年前的央央对自己说了什么,也依旧忘不掉那惊鸿一瞥。 正是那一眼,让狄息野明白,有的人即便穿着最简陋的粗布衣裳,不施粉黛,也比其他人都好看。 他的央央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而他们的爱情水到渠成。 狄息野只看上了一个央央,央央也只看上了他。 他俩之间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性别了。 狄息野不在意央央是个中庸,温存时偶尔也会想,如果爱人能闻到自己的信香,会有多喜欢。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他的信香是雪后的青草地香,草香中带着生人勿近的清冽。 可是今日,一个大世界的玻璃杯,居然闻着他的味儿吐了。 “你……”狄息野倒吸一口凉气,攥住坤泽手腕的五指不自觉地松开,被面具遮挡住的面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忍不住,愤怒地质问,“你居然觉得我恶心?!” 吐完的柳映微浑浑噩噩地软倒在墙边,手脚冰凉,四肢发冷。 他压根没听清狄息野在吼什么。 跑。 有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嘶吼。 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柳映微难受得没心思管后颈上是否浮现出了结契的花纹,挣扎着往前爬了两步远,在听到纷乱的脚步声之后,更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起身往原先的房间跑。 狄息野哪里肯放过他?当即伸手,一把拽住了柳映微的手钏。 “你到底是谁,那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 柳映微又如何敢逗留,即便被桎梏住了手腕,依旧奋力地挣扎。 两厢撕扯,手钏的断裂就是一瞬间的事。 叮叮咚咚。 圆润的碧玺珠子如迸溅的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木质地板上。 柳映微呆愣当场,继而倏地抬眸,愤愤地瞪向戴着面具的罪魁祸首。 只一眼,面具下藏着的丹凤眼水汽缭绕,宛如两颗被露水打湿的黑葡萄。 狄息野的心猛地一坠,又被无形的丝线高高拉起,抛到了九霄云外。 央央也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 可央央不是坤泽。 但面对这双眼睛,狄息野莫名地心虚:“你……” 他顿了顿,松开手,窘迫地改口:“抱歉。” 看着散落在地的碧玺珠子,柳映微的眼前弥漫着一层又一层黑雾。他其实还没缓过神来,不仅胃里不断翻腾起恶心,心还在为手钏滴血。 他听不清乾元在说什么,只觉得可悲。 手钏是姆妈送给他的礼物,说是可以保平安。 遇到乾元,还能有什么平安呢? 柳映微狼狈地后退半步,脚踩到一颗珠子,差点摔倒。 “小心!”狄息野又伸手,可惜这一回,坤泽灵活地躲开了他的触碰,还在下人们出现前,扭身跑远了。 “二少爷!” “二少爷,您这是……” “哎呀,这是……这是碧玺呀。” 狄息野望着消失在拐角的身影,恍然回神。 翠绿色的碧玺散落在他的脚边,仿佛一滴又一滴熠熠生辉的琥珀。 “收起来。”狄息野沉默片刻,将满心的愁绪按下,转而吩咐下人,“仔细点,一颗都不许少。” 与此同时,柳映微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了屋内。气恼的坤泽们还在叽叽喳喳地抱怨狄家的不是,有人注意到了他,见他无声无息地坐下,也就收回了视线。 柳映微无暇顾及旁人,用颤抖的手端起茉莉香片,硬生生灌下了大半杯。 他是个坤泽,身子弱,吐了那么一回,整个人都蔫了。 但茶会将将开始,柳映微想走,为了柳家的颜面,也得找个好点儿的理由。 他半倚在椅子里,纤细的手臂无力地搭在桌上,被窗外的光一晃,透出丝病态的苍白来。 也恰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 “映微。”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穿着松针绿旗袍的狄夫人站在大厅里,全然不顾旁人的视线,也无视了他面上的面具,摆明了承认他狄家二少奶奶的身份:“来这儿。” 她端庄地摇着一把混着金丝,扇面绣着栩栩如生的孔雀的团扇,浅笑着打量着他。 电光石火间,柳映微忽地心生一计。 他应声起身,先是规矩地行礼,然后扶着桌子,狠狠又虚弱地晃了一下身子。 机灵的下人们立刻上前搀扶,狄夫人也吓了一跳,扶着丫头的手匆匆走来:“你这孩子,怎么了这是?” “狄夫人,我无碍。”柳映微欲言又止,偏头往窗户边上看了一眼。 这泫然欲泣的一眼,引起了屋内坤泽们的共鸣。 “狄夫人,今日茶会,您到底请了些什么人?”有脾气冲,家境又好的,直接质问,“怎么……怎么还有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坤泽?” 也有含蓄些的,娓娓道来:“狄夫人,阿拉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平日里在公共场所,大家没的选,同处一室也就罢了,现在在您的家里,怎么也要我们同他们共处一室呢?” 几番话说得狄夫人云里雾里。 她蹙眉往窗前一站,方才明白坤泽们话里的意思,握着团扇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与她靠得近的柳映微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下微松,顺势道:“狄夫人,我有些不舒服,只怕是不能再在茶会上待下去了。” 不等他说完,屋内的坤泽接二连三地表示身子不适。 要不是顾及着狄家在衙门里的地位,他们怕是早就甩脸走人了! 狄夫人到底是狄夫人,面对一屋子的坤泽,强忍住怒意,先是道了歉,后又安排他们去别院歇息。 “我保证,茶会正式开始时,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会出现在大家面前……映微,你跟我来。”狄夫人安排完旁人,一把抓住了柳映微的手,“我有一件礼物,本来打算茶会后送给你,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只能拿来给你赔罪了。” 柳映微不得不微笑着应下,见狄夫人扭身冷脸吩咐下人将玻璃杯们赶走,心下了然,自己短时间内依旧没法回家。 “我今日看见你穿的旗袍,就想着,这礼物该是送对了。”狄夫人将柳映微带入一间静室,将早已准备好的礼盒放在了他的手上,“试试吧,你穿上它,肯定好看。” 那是条乳白色的丝绸旗袍,面料昂贵,剪裁得体。 柳映微乖顺地跟着中庸下人去了屏风后,脸上得体的笑意瞬间收敛。 他面无表情地扯下父亲为自己准备的旗袍,心不在焉地换上了狄夫人喜欢的旗袍。 柳映微不用照镜子,都能想象得出来,自己是何种模样——婉约的,如同一只被裹在乳白色雾气里的蝴蝶,想要振翅高飞,却发现翅膀只是摆设。 他瘦削苍白的身体被不同的布料包裹,透出来的风情却是一样的娇媚。 这是所有人喜欢的模样,也是他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果然好看。”狄夫人从柳映微走出屏风的那一刻起,嘴里的赞美就没有停下来过,“我们息野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柳映微微垂着头,心知该说点什么,可是嘴角刚抬起,嘴里就泛起了苦涩,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在,狄夫人当他害羞,并未追究,只吩咐下人倒两杯茶来,还问他要不要吃凯司令的奶油小方。 “刚刚已经吃过一些了。”甜腻的名字入耳,柳映微隐隐作呕,连忙拒绝,“我喝些茶就好。” “也罢。”狄夫人又问他玩不玩牌,“今日茶会后,留下来陪我打一圈。” 柳映微的迟疑表现得恰到好处:“我不太会玩牌……茶会后若是回去迟了,姆妈会担心的。” “是我唐突。”狄夫人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懊恼地摇头,“你还没嫁给息野呢,回去迟了,家里人会担心的。” “……等你嫁进来,我定要每日拉着你玩牌。” 半真半假的玩笑让柳映微坐立难安。 他无法想象,以后要住在狄家,忍受一个身上缠绕着无数陌生坤泽信香的乾元。 或许金枝儿的提议是对的,他还不如找个乾元私奔呢! 柳映微端起茶碗,自暴自弃地想。 后半场茶会拘谨又无趣。 或许是没了玻璃杯,狄家的二少爷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狄夫人也没有再提起儿子。 但狄息野的坏名声算是彻彻底底地藏不住了。 哪个坤泽瞧得上一个成日和玻璃杯厮混的乾元呢? 柳映微在各处投来的同情目光下,缓缓摘下了面具。 他的脸色还透着病态的苍白,但容貌足以令所有人为他的命运扼腕。 “好孩子,”狄夫人搀着柳映微的手,恨不能将他介绍给所有人,“今日累着你了。” “没事。”他抿着唇强笑,“是我身子弱,一吹风就难受。” 狄夫人伸手抚摸柳映微微凉的脸颊,怜爱地叹息:“坤泽天生如此,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嫁进狄家前,也三天两头吃药呢。” “我姆妈也时常给我熬中药喝。” “是要喝。”狄夫人深以为然,虽没见过柳映微的母亲,但显然已经和柳夫人惺惺相惜,“我知道一个不错的方子,待会儿,我让人给你抄一份带走。” 柳映微轻声细语地道谢,又同狄夫人说了几句话。天边忽地飘来一朵乌云,风里亦弥漫起雨水的气息。 眼瞅着要落雨,狄夫人终是放他回家。 柳映微也不多逗留,带着自己换下的旗袍,匆匆走过花园,还没看见柳家的汽车,耳畔就传来了沉闷的雷声。 豆大的雨滴砸在他面上,引起一连串细密的疼痛。 狄家的下人眼疾手快地撑起伞,遮住了他瘦弱的身躯,而靠在卧房窗前的狄息野刚好抬起了眼帘。 一闪而过的身影转瞬被浓雾般的雨水遮掩,只有一双奶白色的纤纤玉腿,湿淋淋地暴露在风中。 乾元眯起眼睛,还没来得及分辨自己看见的是否是碧玺手钏的主人,柳映微就弯腰钻进了汽车。 原来是柳家的小少爷。 狄息野认出了那辆汽车,果决地收回了视线。 “二少爷,”手捧绿色碧玺珠子的下人站在他的面前,“都找着了。” 狄息野收回思绪:“一颗都没落下吧?” “没有,我们将地毯都翻开来检查了一遍,确认所有的珠子都在这里,才给您送来。” “好,你下去吧。”狄息野满意地颔首,待下人离去,又去看窗外的细雨。 一辆又一辆漆黑的轿车在狄家的花园中缓缓穿行。 狄息野抬手摘下鼻梁上的眼镜,小心地擦去几滴被风吹来的水滴,再抬头时,浑身湿透的钉子已经从窗外爬了进来。 可怜的混混在狄家的窗台上爬来爬去,累得气喘吁吁:“二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拿去。”狄息野抬起下巴,示意他看桌上的碧玺珠子,“找个好点儿的工匠,把珠子全串起来。” “好嘞。” “务必和原来一样。” “二爷,您放心。”钉子在裤子上揩了揩手,寻了个干净的口袋,将珠子全塞了进去,“我保准给您找上海滩最好的工匠。” 狄息野闻言,把金丝边眼镜重新架回鼻梁,锐利的目光隔着镜片落在混混身上:“我让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钉子浑身微僵,面露难色:“二爷,您只给了我一个名字……这上海滩的中庸实在是太多了,我想找也找不到啊。” “不是和你说了,他长得比坤泽还要漂亮吗?”狄息野烦闷道,“他以前住的地址,我也告诉你了,怎么会找不到?” “二爷,您说的那个地儿早就没了!”钉子叫苦不迭,“咱们白帮的兄弟说,您离开上海没多久,那片就成了赌场,原来的住户不知道被赶到了哪里去……再说了,这世上哪有比坤泽长得还好看的中庸呢?” 狄息野冷嗤了声“没见识”,然后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要是没认识过央央,他也压根不会想到,世界上会有那么好看的一个人,一颦一笑都美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两年前,狄息野有意组建白帮,为了掩人耳目,用了祖父为自己取的名字,白连余。 他在央央询问起姓名时,没有说出本名。 狄息野原本以为,自己有机会将真相和盘托出,却不想,不仅是父亲在得知他想娶一个中庸后勃然大怒,连他的母亲也表示了强烈的反对,他的兄长更是从中作梗,煽风点火,恨不能将他逐出家门,从此再也不算是狄家人。 于是乎,他直至坐上离开上海的轮船,也没能再见上央央一面。 “面粉厂那里如何了?”阴森的恨意蹿上狄息野的眉梢,“我的好兄长有没有起疑心?” “狄老爷将面粉厂给了您,对外宣称,和洋人有联系的人也是您,爆炸的事自然与大少爷没了关系。如此一来,大少爷在衙门里的职务算是勉强保住了。”钉子略一沉吟,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不屑,“二爷,您还在担心什么呢?就算大少爷怀疑您,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狄息野嗤笑着摇头:“两年前我或许还会担心……但两年了。” 他止住了话头,面色沉重。风雨滑过乾元棱角分明的面庞,仿佛岁月悄无声息地抹去了所有青涩的痕迹。 狄息野的桃花眼该是含笑的,此刻却盛满苦涩。 “两年了,我手里有日渐壮大的白帮,他早已不足为惧。”他无声地长叹,目光悠远,眸色比漆黑的夜色更寂寥,“只是他到底跟着我爹的时日久些,在衙门里的根基也比我深些,我若不能取代他在我爹心里的位置,狄家的事,我说了还是不算话。” “……一个白帮可以简简单单地要了他的命,却不能让我的央央安心地嫁进门。” 狄息野越说,嗓音越是低沉,连站在他身侧的钉子都快听不清了。 “我还有时间……只要在找到央央之前……就好。” 忠诚的钉子在听到那个快被狄息野念烂的名字时,暗暗摇头。 央央,央央。 这到底是何方妖孽? 钉子兀地想起方才在狄家的花园里躲雨时看见的柳家小少爷。 他没上过学,也没读过书,不知道如何描述坤泽的长相,但即便隔着老远,他连人家的五官都看不清楚,却还是呆愣当场。 那是怎样一个人呢? 钉子形容不出来,却觉得柳家的小少爷不是单纯的好看,而是连皮囊之下的骨相,都撩人异常。他站在雨里,穿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旗袍,身段在雨水里影影绰绰,好似春日里沾着露水的花苞,含苞待放。只一眼,钉子就看丢了魂,像是喝醉了酒,晕乎乎的直打转。 狄二爷喜欢的中庸,会比柳家的小少爷还好看吗? 钉子不信,但他不敢多说,揣着一兜子沉甸甸的碧玺从窗户爬了出去。 雨不知什么时候下得更大了,漆黑的夜与乌云连成一片,风里传来几声吆喝。狄家的下人抬着五颜六色的洋伞,井然有序地在草坪上穿梭。三四个年轻的、许是狄夫人身边得力的姑娘,正围在屋檐下笑嘻嘻地说着话。 她们背后,狄家大宅沐浴在缠缠绵绵的雨水里。 钉子忽然觉得,柳家的小少爷不该嫁进来。 那样仙子似的人,该往更好的去处去。 * 柳映微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他的姆妈撑着伞,不等他下车,便心急火燎地赶到了车前。 “映微。”柳夫人见他换了条旗袍,眼神微闪,“你……” “姆妈,我累了。”柳映微避而不谈在狄家发生的事,疲惫地将手伸到金枝儿面前。 金枝儿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扶住他冰凉的腕子:“夫人,我扶少爷上去歇着。” 柳夫人见柳映微双颊毫无血色,也就暂时按捺住了追问的心思,转而心疼起他来:“小心着些……把我方才让你煎的药再热一热。” 她叮嘱道:“映微,你喝了药再睡。” 在狄家吐了一遭的柳映微腹中空空,孱弱得似风一吹就要倒:“姆妈,我不想喝。” 言罢,不待柳夫人再劝,拽着金枝儿上楼去了。 “给我煮碗鸡汤面。”他一边走,一边小声对身边的丫头说,“直接端到卧房里来。” “不用少爷说,我担心您在茶会上吃不好,早就熬好了鸡汤,现下只要往里面下一把面就好。”金枝儿跟在柳映微身边的时间久,对他的习惯了如指掌,“但夫人吩咐我煎的药,您也该喝。” 柳映微烦闷地喃喃:“吃完面再说吧。” 金枝儿抿了抿唇,怕他生气,不敢多言,转而问起他身上的旗袍来:“这料子瞧着比老爷给您准备的还好呢!” “能不好吗?”柳映微进了屋,坐在床边冷笑,“这是狄夫人给我的旗袍。” “呀,怪不得……” “狄夫人是什么身份?”他扯了盘扣,手指顺着衣料慢慢滑落,仿佛抚弄过一块要融不融的冰,“她拿出手送人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柳映微说话间,见金枝儿拿来了睡袍,睫毛微微一颤:“先放着吧,我没力气洗澡。” 金枝儿也就在床前站定了。 但她没安稳几分钟,就一惊一乍地叫起来:“少爷,您的碧玺手钏呢?!” 这话问得柳映微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再次沉入了谷底。 “不小心被人扯坏了。”他望着空空如也的手腕,重重地咬住下唇,“可惜。” 金枝儿听罢,急红了眼:“那可是您最喜欢的手钏,谁扯坏了,您就该叫他赔!” 柳映微苦笑道:“我连弄坏手钏的人是谁都没搞清楚,又谈何赔?” “少爷——” “罢了,去煮面吧。”他摆明了有意隐瞒,催着金枝儿去了厨房,自顾自地瘫软在床上。 落雨声滴滴答答,清脆亦如玉珠坠地。 柳映微哪里会不心疼自己的碧玺手钏呢? 可那时,他刚吐了旁人一身,后颈的花纹又险险有浮现的趋势,压根不敢逗留。 更何况…… 柳映微蜷缩在床上,抱着膝盖深呼吸。 更何况,他虽在一片混乱中没有听清乾元说的话,却诡异地闻到了陌生的信香。 冰冷,清冽,好似初春冰层下躁动不安的汹涌江水。 柳映微嘤咛着抬起头,一池春水攀上了他泛红的眼角。 但陌生的悸动来得快,去得更快。 他将一切归结于乾元对坤泽天生的吸引,觉得下次雨露期要多吃些药,再不作他想。 当金枝儿端着冒着热气的鸡汤面回到卧房时,柳映微已经换下了乳白色的旗袍,披着睡衣歪在床上看报纸了。 “少爷,夫人担心您呢。”金枝儿下楼时,撞上了柳夫人,被叫住好一顿问,此刻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劝,“说是怕您在狄家受了委屈,急得睡不着觉。” “她再睡不着觉,我也得嫁。”柳映微冷冷地发泄着心里积压的憋闷,说完,又觉得话说重了,哑着嗓子吩咐,“罢了,我会将姆妈让你给我煎的药喝完。你去和她说,我没事了。” “怎么会没事呢?连手钏都丢了……” “一条手钏而已。”柳映微接过汤碗,小心翼翼地吹去汤上浮着的葱花,“你少爷我还有更好看的。” 金枝儿撇撇嘴:“再好看的手钏,也不是您最喜欢的那条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柳映微只觉得心脏忽地被刺了一下,浑身的血管都跟着一跳一跳地疼起来。 是啊,手钏如此,人亦如此。 就像他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即便不是四处留情的花花公子,也不会比当初那个离他而去的人,更让他心动了。 有些人,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丢了,再好的替代品,也仅仅只是替代品。 柳映微想明白这个道理,肩膀无力地垮下去,端着碗的手也失了力气。 对着金枝儿,他只说面汤太烫,等会儿再吃,实则已经没了胃口,心如死灰。 不过,柳映微的坏心情没持续几天,在美专遇上沈清和也就消散了。 度过雨露期的坤泽神清气爽,坐在画板后对着他招手:“你今天差点迟到,我和老师都以为你不来了呢。” 柳映微飞快地架起画板,压低声音解释:“下雨,车在路上行不动,还差点撞上人。” “哎哟,你伤着没有?” “没有。”他歇了口气,凝神听着老师讲课,待听清了要求,又问沈清和,“你身子怎么样了?” “就这样呗。”沈清和心有余悸地揉着后颈,继而担忧地望向柳映微,“脖子差点被咬废,但总好过吃药。你怎么样?” 柳映微的心咯噔一声,强笑道:“好好的,怎么又说起我来了?” “还不是因为担心你呀。”沈清和翻了个白眼,将画笔举到眼前来来回回地比画了几下。 柳映微悄声嘟囔:“我晓得。” “你晓得,你晓得,你什么都晓得。”沈清和又收回了手,“你晓不晓得,你的未婚夫这两天一直上报纸?” “……全上海滩的人都知道,他宁愿要玻璃杯,也不要你!” 柳映微垂下眼帘,用帕子擦拭着指尖上沾染的颜料:“知道就知道吧,玻璃杯是他找的,当时又有那么多坤泽少爷小姐在场,不上报纸才怪!” “我就纳闷了,”沈清和闻言,很是气愤,“阿拉映微生得这么好看,狄家的二少爷还有什么不满,非要去找玻璃杯?” 他说着,上手捏了捏柳映微的腮帮子:“要是我,肯定天天在家里守着你,再也看不上别的坤泽!” 柳映微被沈清和闹得脸红,轻拍开在脸上作乱的手:“胡说八道,坤泽和坤泽怎么在一起?” “哼,要是我是乾元,和你成婚的好事哪里轮得到狄家的二少爷?” “你呀……” “那你准备怎么办?”沈清和不再和他说笑,转而严肃起来,“要我说,他不想娶,你不想嫁,还不如见面将话说清楚,两家将婚约解了算了。” “我也想呀,可我爹不会同意的。”柳映微顿了顿,笃定道,“狄老爷子也不会同意的。” 沈清和冷静下来,深以为然:“强扭的瓜——” “反正婚期还没定,说不定他再闹闹,我就不用嫁了。”他倒是放宽了心,反过来安慰沈清和,“你别替我担心了。” “罢了,下次你再要和狄家的人见面,我陪着你去。” “哪有机会?说不准下次见面……”柳映微咬着下唇,艰难地吐出自己的猜测,“说不准就是成婚的时候了。” 这话可戳中了沈清和的肺管子,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那可不行!” 教室里霎时落针可闻。 柳映微红着脸扯着沈清和的衣摆:“你胡闹什么?” “还上什么课啊?”沈清和没他那么多顾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直冲到老师面前,“我们请假!” 美专的学生非富即贵,能来上学的坤泽,身份更是非同寻常,老师哪里敢拦,笑呵呵地将作业提前布置下来,直接宣布了下课。 沈清和满意地拎起画板,还替柳映微将画板收了起来:“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我雨露期最后几天,金世泽好像提到了狄息野。” “金世泽认识狄息野?”柳映微抱着课本,小跑着跟了上去,“狄家的二少爷不是刚回国吗?” 沈清和冷笑:“哼,他们这种不着家的乾元,肯定是一见如故了吧?” 柳映微抿抿唇,没有追问。 事实上,柳映微打心眼里不在意狄家的二少爷是否和金世泽一样,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但他也实在不想稀里糊涂地嫁进狄家。 他们说着话,脚步慢下来,沈清和挽着柳映微的手臂,一边轻声细语地抱怨雨露期到来时离不开乾元的难受,一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很快,他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映微,你看那是谁?” 柳映微顺着沈清和的目光看过去,脚步微顿,继而摇头:“我已经有了婚约,顾荀学长——” “婚约算什么?你没来上学的时候,人家来找过你好几回了!”沈清和不屑地翻着白眼,手上用力,将他向前推了几步,继而拎着画板,蹦蹦跳跳地后退,“放心吧,东西我帮你带回家,明天上学的时候,再给你带回来!” 柳映微急急地回头:“哎呀,我还要做作业呢!” 可惜,沈清和已经跑远了。 “什么作业?” 含笑的询问声在身后响起,柳映微被迫收回视线,再转身时,脸上已经挂上了得体的微笑:“学长,我们老师今天布置了作业,要画好几张图呢。” 穿着一身长衫的乾元闻言,也跟着笑起来:“那你要怎么办?” 柳映微道:“家里倒是还有颜料,足够画完作业了。” 顾荀也就不再多问,放慢脚步陪他往学校外走,含蓄又委婉地问起他的婚事来。柳映微照实说了,自己没什么感觉,顾荀却愤愤不已。 “都是新时候了,你的父母怎么能让你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 “因为他是狄家的二少爷呀。”柳映微抚了抚披风上的褶皱,语气随意,“顾荀学长,以后我们就不要再来往了吧。” “……我姆妈知道了,会生气的。” 他站定在校门前,旗袍的裙摆在微风中晃成了一片潮湿的浓雾。 柳映微其实早就想拒绝顾荀了。 不是顾荀的出身不好——能进美专的学生,家境都殷实。 他只是忘不掉那个早已不在的人罢了。 起初,柳映微与顾荀熟识,是刚进学校的时候,他被拉进了诗社。诗社里的乾元看他和沈清和长得好看,纷纷凑上来献殷勤,唯有顾荀对他们的照顾点到为止。 可惜这份友谊最近有些过线了。 “映微。”顾荀听了这话,脸色微变,“我知道你不满这桩婚事……你明明不想嫁,为什么就不能考虑考虑别人呢?” 柳映微面无表情地听着,待乾元说完,缓缓抬头。他的丹凤眼不含情时,眸光很黯很冷,看人的目光亦格外无情。 果然,柳映微连拒绝的话都说得很伤人:“我就算不嫁给狄息野,也不会嫁给你。” 言罢,扭身走到车边,在沈清和的长吁短叹中,钻进了车厢。 “你把他拒绝了?” “明知故问。”他没好气地抢回自己的画板。 “亏我还给你们创造机会。”沈清和怕柳映微真的生气,讨好地凑过去,“我这不是想着,顾荀学长比外头那些只关心你出身的小开好多了……没关系,你不喜欢这个,我再给你找别人。” “……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还难找吗?” “你呀,说什么胡话!”柳映微被逗乐了,不再绷着脸,懊恼地用拳头捶沈清和的胳膊,“真该让金世泽见识见识,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哎呀,他可笨了,以为我是世界上最乖的坤泽。”沈清和边笑边躲,两个坤泽很快就在车厢里闹作了一团。 而远在金家的金世泽恰好对着话筒说:“我就没见过这么乖巧的坤泽!” “……狄息野,你敢信,沈清和连酒都不肯喝,说是姆妈不让!” “沈家的家教如此,有什么好奇怪的?” “是不是大家族出来的坤泽都这样?你那个未婚夫肯定也和沈清和一样无趣。” 狄息野听到他提起柳映微就头疼,咬着后槽牙道:“你找的人把我姆妈气着了。我好不容易将面粉厂从狄登轩的手里夺回来……你也知道,那块地有多重要。现在可好,地在那里,我爹和我姆妈却成日派人跟着我,我连去都去不了!” “……我爹这两天甚至放出话来,要带着我去向柳老爷赔礼道歉!” “哟,道歉就道歉,白帮的二爷还会害怕?” 狄息野听不得金世泽贱兮兮的笑声,狠狠一推鼻梁上的眼镜:“我刚回国没多久,手里只有一个白帮……说到底,白帮不过是个帮派罢了。狄登轩也不是傻子,面粉厂平白无故地炸了,他迟早有一天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也是,你哥现在在衙门里还是说得上话的。”金世泽终是收敛了笑意,“这样吧,你给我个准话,这婚是真的不想结吗?” “……若是当真,兄弟我就给你找个万无一失的法子,绝对能把婚推了!” “当然。”狄息野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现在没心思结婚,白帮的事情就够我烦的了。况且,你也知道,我只喜欢中庸。” “……我就算一辈子不成婚,也不会娶柳家的小少爷!” “好,兄弟信你。”金世泽猛地一拍大腿,“就是这法子用了,你爹得气死。” 狄息野满不在乎地勾起唇角:“我当初抠破后颈的时候,他就已经快被我气死了。” “也是,你爹自那以后,就没想过要将家业交到你的手里。”金世泽默了默,心知狄家的家事不该自己插手,转而说起自己的法子来,“你刚刚不是说,你爹要带着你去给柳老爷赔礼道歉吗?我看啊,你也别真的拒绝了。” 握着电话话筒的狄息野微微挑眉:“什么意思?” “要我说,你就是不会拒绝坤泽。”金世泽开玩笑道,“这可是我的强项!” “……说白了,你不就是想解除婚约吗?但是这样的联姻,光让人家柳家的小少爷对你死心是没有用的。” 狄息野何其聪慧,一下子明白了金世泽话里的意思:“你是说,得先让柳老爷对这门婚事死心?那我无论做什么,都得当着我爹和柳老爷的面动手。” “说什么动手?粗鲁!”金世泽嚷嚷起来,“咱们只是要做点小手脚,让你爹和柳老爷亲眼看见你乱搞就行了。” 剩下的话不用金世泽说透,狄息野也明白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 狄家和柳家都不是寻常人家,两家的老爷子更是要脸面,就算他爹再想和柳家联姻,撞破他的“好事”,也无颜再提婚约之事。 “这法子毒啊。”金世泽说到最后,把自己说得头皮发麻,“若是传出去,上海滩再也没有坤泽愿意嫁给你了。” “我要的不就是没有坤泽愿意嫁给我吗?”狄息野若有所思,“那柳家的小少爷也没必要嫁进狄家的门找罪受。” 还有一句话,狄息野没说出口。 这样毁掉婚约,不会损伤柳映微的名声。 那也是个无辜之人,不该受池鱼之灾。 “我琢磨着行。”金世泽在电话那头打起算盘,“你爹这几天肯定会再和你提起赔罪之事,到时候,你象征性地拒绝几次,但也不要真的拒绝,免得你爹起疑心。” “……等到了赔罪那天,兄弟带几个漂亮的小先生陪你去演戏!” 狄息野对小先生兴趣缺缺:“但愿可行。” “保准行!”金世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倒豆子似的说,“茶会的事绝对是个意外。这一回不在狄家,你好好发挥!” “……一定要被捉奸在床,我看你连衣服都不要穿了,和小先生光溜溜地躺在一起,任谁也不会觉得你无辜!” 乾元说得兴起,呼吸粗重:“你想想,柳老爷瞧见了,脸色得多差啊?” “别想小先生了,若是被沈家的小少爷发现,看你怎么解释。”狄息野听不惯金世泽满口荤话,烦闷地扯着脖子上的项圈,“就这么说定了,我有了饭局的消息,第一时间叫钉子通知你。” 金世泽满口答应:“我听到汽车的声音,该是沈清和回家了……我前天答应了带他去吃蟹,要是今天再不去,有的闹呢。” 狄息野暗暗好笑,觉得金世泽再怎么满口小先生,眼里却只有一个沈家的少爷,着实有趣。 但他现在自身难保,实在没心情关心别人的感情,遂挂了电话,不作他想。 又过了几日,他爹果然再次提起了赔罪之事,狄息野坐在沙发上,吊儿郎当地跷着二郎腿,惹得狄老爷火冒三丈,最后还是狄夫人出面,他才冷着脸答应去吃这顿饭。 “你爹我的脸面全被你丢光了!”狄老爷拂袖而去前,撂下了狠话,“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出面。要是柳老爷看你不顺眼,这婚约……撕毁也罢!” 跟在狄老爷身后的狄登轩没有立刻离开,他看了看狄息野,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其实我也觉得你不适合和柳家的小少爷成婚。” “兄长有何见解?”狄息野抬起头,戒备地眯起了眼睛。 “你……”狄登轩扯开衣领,意有所指,“闻到坤泽的信香就发疯的人,怎么能娶亲呢?要是柳家的小少爷被你打死了,那可就不好了啊。” 狄息野对兄长的挑衅不以为意,反问:“没了面粉厂,兄长在衙门里的日子不好过吧?” 城郊的面粉厂表面上是民族企业,实则是狄登轩替洋人转移财产的工具,而今没了这个掩护,他已经吃了好几个挂落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狄登轩涨红了一张脸,扭头望着狄老爷子离去的方向,恶狠狠地威胁,“只要爹相信我是清白的,你就别想污蔑我!” 言罢,拂袖而去。 狄息野待狄登轩的脚步声远去,脸上的表情才淡下来。 他扯开衣领,手指在项圈上拂过。指尖传来的冰冷的触感让乾元的心情逐渐低沉。 狄登轩说的话固然有刺激他的成分在,但也没有说错。 他是个闻到坤泽的信香就控制不住自己的乾元——不同于旁人,他不会对坤泽产生结契的欲望,他只会失去理智,变成一个暴虐的疯子。 “二少爷,夫人找您。” 不知何时,盘着头的丫头站在了狄息野的身后。她面无表情,就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语气平淡地催促:“夫人想要在礼佛前见您一面。” 狄息野回过神,起身跟着姆妈身边的丫头来到了佛堂前。 狄夫人果然已经跪在佛堂里,身边还跪着他没有佛龛高的弟弟。 “姆妈。”他没有跟着跪下来,而是在佛堂前停下了脚步。 密不透风的佛堂里,狄夫人虔诚地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狄息野感到了熟悉的窒息感,他再次伸手扯着早已松散的衣领,视线随意扫过姆妈的手腕,看见一抹绿色,不由想到了被自己扯坏的碧玺手钏,继而想到了那个和央央有着相似眼睛的玻璃杯。 “你父亲和你说过了吧?” 刚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漂亮眼睛消散了。 狄息野低下头:“姆妈是指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狄夫人头也不回地在蒲团上直起身,“息野,狄家和柳家的联姻比你想的更重要。” “……金世泽娶了沈清和,你兄长又因为面粉厂的事在衙门里抬不起头,你父亲不会再让你的婚事出差错。” 狄息野不可置信地上前半步,半张脸被阴影覆盖,截断了他面上的愤怒:“姆妈,连你也觉得,狄家的未来要靠兄长吗?” 狄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抬手示意身边的下人将小儿子抱走,继而转身,漆黑的瞳孔紧紧锁定了他:“曾经我也以为,狄家的担子会落在你的肩上,可惜,你让我失望了。” “息野,一个控制不了自己的乾元,是不可能掌控整个狄家的。” 姆妈的话震得狄息野头晕目眩,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又随着阵阵嗡鸣,轰隆隆地冲进心房。 他压抑不住心里的愤怒,脱口而出:“是不可能,还是不配?!” “你冷静一点。”狄夫人怜悯地注视着狄息野,神情与佛龛里佛像的如出一辙,“你连坤泽都不愿意娶,你爹又如何会把狄家的家业交到你的手里?” “为什么乾元一定要娶坤泽?”狄息野苦笑着抬手,想要扶住什么东西,狄夫人身边的下人却误以为他要伤人,戒备地上前,挡在了他们二人之间。 阳光穿过窗户,照亮了狄息野置身的走廊。 他被温暖的光笼罩,四肢百骸却被寒意戳得千疮百孔。他望着自己的姆妈,看她被下人们簇拥,安静地藏身于昏暗的佛堂,再一次觉得可悲。 明与暗的分界线如此清晰,他早已被排斥在外。 狄息野的力气随着沉默一点一点抽离,他失去了质问的力气。 有什么好问的? 在他的姆妈眼里,他是一个失败品,一个无法争夺家产的废物,现下能用来联姻,就应该老老实实地成亲。 “两年前,我就说过。”狄夫人见狄息野不再说话,伸手推开了面前的下人,走到佛堂前,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我对你很失望。” 狄夫人说完,从怀里取出了一串佛珠。 她将佛珠戴在了狄息野的手腕上。 冰冷的珠串如同一块永不融化的坚冰,又好似一截锋利的刀片,扎得他鲜血淋漓。 “不要再让我失望了。”狄夫人眸色悲悯,与那话本里念紧箍咒的观音如出一辙。 明明是为了折磨泼猴,张嘴却是满口的慈悲。 失望、失望…… 狄息野的瞳孔骤然紧缩,目光落在姆妈的手腕上——那片光滑的皮肤上,有一道丑陋的疤痕。 他亲手留下的伤疤。 两年前,狄息野为了央央,和家里爆发了争吵。 他说非央央不娶,被暴怒的狄老爷子关在了家里。狄登轩在这时想出了一个馊主意——他找来了五六个处于雨露期的坤泽,一个接着一个送进了关着狄息野的房间。 狄息野忍了整整三天,在失去理智前,生生抠破了自己的后颈。 浓重的鲜血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喷涌而出,吓傻的坤泽们惨叫着蜷缩在了房间的角落里。 狄夫人命人将屋门打开的时候,狄息野正用滴着血的手掐着一个坤泽的脖子。 他快把那个坤泽掐死了。 “荒唐!”被乱七八糟的信香熏得头晕的狄夫人一声厉呵,下人们也冲进了房间,“你……你为了一个中庸……” “你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失望。 赤红着双眼的狄息野癫狂地笑着。 他跪在地上,望着手心里黏腻的血液,暴虐的情绪不知何时已经积攒到了巅峰:“姆妈,我就算是毁了自己,也不会如你所愿,和这些坤泽结契!” “给我把他按住!”气急败坏的狄夫人尖叫着挥舞着手臂,一头盘好的发松散下来,扶着下人的手身躯颤抖,“今天你就算不想结契,也得给我结契!” 一个又一个下人扑向狄息野。 不吃不喝三天的乾元很快被控制住。 “把药给他灌下去。”狄夫人冷冷地命令,“再给我关上三天……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娶谁。” “……届时,就算你想娶中庸,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嫁给你!” 狄夫人说完,转身向屋外走去。 她接过了身边丫头递上来的手帕,厌恶地擦去手指上不知何时沾上的血液,却没有想到,身后早已精疲力竭的狄息野会铆足力气抓起床头的台灯。 玻璃碎片四处飞溅,下人们四散奔逃。 赤红色的眼睛、满是鲜血的手,一个发疯的乾元谁也控制不了。 但很快,一切都归于沉寂。 因为狄夫人跌坐在了地上,手腕上多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 啪。 狄息野再次跌跪在地,手里的台灯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 他呆呆地望着母亲的手,痛苦又茫然地喘着气。 “姆妈……” 他哽咽的呼唤里藏满了不解与哀求。狄夫人收回了手。 狄息野的回忆戛然而止。他听见姆妈说:“明天晚上,和你的父亲去见柳老爷,不要再胡闹了。” 果然,在他的姆妈眼里,他想娶一个中庸,仅仅是胡闹而已。 狄息野没有回应,但却将佛珠死死地攥在了掌心里。 须臾,珠子噼里啪啦地四散在了地上。 只是这一次,狄息野没有叫下人来拾。他把所有的佛珠都留在了佛堂前。 第二日,金世泽一大早就被电话铃声吵醒。 乾元迷迷糊糊地起身,替身边的沈清和掖好被角,再披着睡衣,睡眼惺忪地来到电话前:“喂?……哎,狄二爷啊,您起这么早呢?” “……什么,就今晚?哎哟……”金世泽的睡意瞬间去了大半,“那我得赶快帮你找人,你等着啊,绝对不会再出差错了!” 他说完,“啪”的一声挂断电话,急匆匆地往屋外走去。 乾元走得急,没有注意到床上的坤泽也睁开了眼睛。沈清和扒拉着被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他等载着金世泽的汽车离开,才急吼吼地爬起来打电话。 远在柳家的柳映微此时此刻也起来了。 他被姆妈拉着试衣服——柳老爷发了话,今晚的饭局,他必须得去,还得穿得漂漂亮亮的去。 “你爹说得没错,狄家那样的人家,都喜欢传统的坤泽。”柳夫人站在衣柜前,满意地打量着柳映微的旗袍,“狄夫人给你的那条裙子就很好,只是今晚的饭局还是得穿得再华丽一些。” 她说着,取出了一顶小巧的礼帽。 “这是你刚回柳家那年,我给你买的。”柳夫人抚弄着帽檐上的流苏,陷入了回忆,“那时候,你陪你父亲去看赛马,发现别人都戴帽子,就吵着要。” “……可惜,你当时太小,买了也戴不了。”柳夫人抬手,替他将帽子戴在了头上,“现在正好。” 细碎的流苏遮住了柳映微的视线,也遮住了他小半张微白的脸。 “姆妈……”他欲言又止。 打扮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呢? 狄家的二少爷是个浑不吝的主,就算真的愿意接受联姻,也是见色起意罢了。 正想着,金枝儿小跑着出现,堵住了他的话。 “夫人,少爷,电话响了!” “找谁?”柳夫人蹙起眉。 金枝儿小心翼翼地看了柳映微一眼,不敢直说沈清和的名字,只道:“不晓得,说是少爷在学校里的同学。” “姆妈,该是我的作业出问题了。”柳映微心领神会,装出一副担心的模样,“我得去接,万一是老师……” “哎呀,那得接。”柳夫人不疑有他,催着他接电话。 柳映微又看了金枝儿一眼。 金枝儿暗暗点头,拦在柳夫人面前,生怕她下楼听见柳映微和沈清和的对话:“夫人,我陪您给少爷选衣服吧……这两天我去百货商店,看见好些漂亮的衣料呢。” “你懂什么?”柳夫人嘴上抱怨,却也没有将金枝儿赶走,而是支使她将旗袍从衣柜里抱出来,“哎,你和我说说,百货商店里的人都怎么穿?” 柳映微见姆妈的注意力被衣服转移,蹑手蹑脚地下了楼,确认没有下人在附近,才拿起了话筒。 沈清和等得都快急死了:“你怎么才接电话啊?” “我姆妈和我在一起呢。”他解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姆妈……唉。” “我晓得,我晓得。”沈清和了然轻哼,“你姆妈不喜欢你和美专的学生交朋友,尤其是和我这个嫁给金家少爷的坤泽交朋友,对不对?” 柳映微难免有些难为情:“我姆妈不知道你的为人,只在乎柳家的生意……” “哼,我才不管呢,我想和谁交朋友,就要和谁交朋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沈清和大大咧咧地发表完自己的看法,猛地想起正事,“哎哟喂,不和你说这些啦……” “我给你打电话,是有要事要说!” 他俩之间的“要事”,也只和乾元有关了。 柳映微的眼皮微微一跳:“难不成,你从金世泽的嘴里打听出什么消息了?” “那可不,狄家的二少爷今晚好像有饭局呢!” “嗯,是有。”他闻言,无奈点头,“就是和我呀。” 柳映微用手指绕着电话线,苦涩道:“那狄家的老爷子打着要向我和我爹道歉的名号,请我们去吃饭,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你能猜不到?” 沈清和恍然大悟:“原来是和你吃饭……不对啊!” 电话那头的坤泽咋咋呼呼地叫起来:“如果是和你吃饭,为什么要找金世泽?狄老爷子请你爹,可不会带着我家的乾元!” “许是有别的事?”柳映微想起晚上的饭局就头疼,“罢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晚上我是不想去也得去了。” 沈清和听了这话,怜悯地叹了口气:“毕竟你爹发话了嘛。”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虽说到了新时候,到处提倡自由恋爱,可是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又如何能够“自由”呢? 沈清和推己及人,心有戚戚然:“其实没那么糟糕。映微,你放宽心,就算今晚你爹和狄老爷子握手言和……嗐,我觉得你爹也就是做做样子。谁会拒绝和狄家的联姻呢?……我的意思是,你和狄家的二少爷的婚事即便板上钉钉,也得先订婚……等到了结婚的时候,说不定事情就又有转机了呢!” 沈清和的言外之意是,至少在真正成婚之前,柳映微的后颈处已经有了结契花纹的事,还能隐瞒一段时间。 “嗯,我知道。”柳映微听得心情低落,眼瞧着姆妈从楼上下来,连忙改口,“有什么事,回学校再说。” 电话那头的沈清和机警地止住话头,道了别,立刻挂断了电话。 “是学校里的老师吗?” 柳映微刚将话筒放回去,柳夫人就走了过来。 他点头,掌心里沁出了丝丝紧张的汗:“是的,我之前交上去的画有一处画得不是很好,老师要我多加练习。” “尽力而为。”柳夫人伸手拍了拍柳映微的手臂,“如果实在画不好,就罢了。” “……你是快要嫁人的坤泽,老师会体谅你的。” 柳映微闻言,低垂的睫毛狠狠地抖动了几下,再抬头时,脸上浮现着苍白的笑:“我明白了,姆妈。” 柳夫人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转而说起方才选的旗袍:“衣服我给你挑好了。颜色呢,还是淡雅为上,但是上面的花纹得精美,不能让狄家的人将我的映微看轻了去。” 金枝儿捧着旗袍从柳夫人身后走了出来。 她默不作声地来到柳映微面前,背对着柳夫人,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意思是方才柳夫人并没有听到他和沈清和的电话内容。 柳映微的心稍微放松了些,领着金枝儿回卧房换衣服去了。 同狄家的二位爷吃饭,和同别人吃饭不一样。 同别人吃饭,柳映微换身漂亮的衣服也就够了,但和狄家人吃饭,他得沐浴,熏香,更衣,连头发丝儿都得抹精油。 金枝儿道:“现在的坤泽少爷都这么打扮。” 湿着头发的柳映微皱起了鼻子。 他迟疑地靠近丫头抬起来的手,轻嗅她指尖精油的味道,发觉是和自己的信香很像的白兰花香,紧皱的柳眉方才舒展开来。 “矫情。”柳映微骄矜地评价,“我不喜欢。” “是精致。”金枝儿甩着辫子在他身边打转,一会儿抹精油,一会儿替他梳头,“少爷,您现在就嫌麻烦,成婚的时候怎么办?我听别人说,大户人家成婚的时候,流程更多呢!” 可惜,柳映微压根没将她的话听进心里去。 “也是怪了,你说,我是打扮给谁看?”他沉默片刻,倏地抬眸,眸色冷冷,望着镜中映出来的面庞,自嘲地勾起唇角,“是狄老爷……还是狄家的二少爷?” “少爷,您胡说什么呢?!” 他循声回头,望着花容失色的金枝儿,纳罕不已:“我说错了吗?细想起来,狄家的二少爷其实和我也没有分别。他再不接受这门亲事,但凡狄老爷点了头,也不得不将我娶进门。” 柳映微再次转身,自顾自地对着镜子抹红艳艳的口脂:“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么一想,我倒是不那么讨厌他了。” 当然,也只是不讨厌而已。 一个到处玩弄玻璃杯的乾元,柳映微是没办法接受的。 金枝儿讪讪地闭上嘴,不知如何作答。 好在,柳映微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抹完口脂,起身在镜子前转了转——他姆妈说得没错,这条旗袍好看。 淡合欢红的底色上爬着秀气的金边白兰花。 雅致的色泽衬得他肤白似雪,一瞧就是长辈喜欢的模样。 “少爷,帽子。”金枝儿踮起脚,将小巧的礼帽戴在了柳映微的头上,闪着光的流苏也顺势落下来,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 “把手套也给我吧。”柳映微弯下细腰,蛇似的扭了一下,双手撑在镜子前,“还有玻璃丝袜。” 金枝儿听话地跑前跑后,嘴里也不闲着:“少爷,您既然不想嫁,为什么还要费劲儿打扮?” 他接过蕾丝手套,往胳膊上套的时候,眼神落寞:“我不在乎狄家的二位爷怎么看我,可我姆妈……” 柳映微低下了头,手指茫然地在腰线上揩了揩,像是说给中庸丫头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可是我姆妈得在柳家待一辈子。我不能惹我爹生气。” 自打被一个已经死了的乾元打上烙印,之后又回了柳家,他的人生就不属于自己了。 柳映微赶走了金枝儿,自顾自地卷起裙摆,让两条雪白的腿暴露在空气里。天气已经明显转暖,夏日的燥热初见端倪,但他还是汗津津地打了个寒战。 柳映微莫名想起了之前陪沈清和去百货商店逛时看见的洋娃娃。 漂亮的洋娃娃穿着蓬松的裙子,沈清和偷偷将裙角掀开,望着洋娃娃白花花的腿,嘻嘻笑。 彼时,他也在笑。 可现在,他成了那个供人观赏的“洋娃娃”。 “少爷,夫人在催了。”卧房外的金枝儿焦急地喊,“时候不早了!” 柳映微回过神,不再想东想西,麻利地将玻璃丝袜套在腿上。 他飞速地抚平裙摆,迈开腿在屋内走了几步,确信旗袍的开衩恰到好处,才拎着包出门。 “映微。”柳夫人果然已经等在了门前,见他出来,连忙凑上来,嘴里紧张地念叨,“裙子很好,帽子也很好……让姆妈看看你的脸。哎,口脂是不是要涂得再红一点?罢了罢了,你走两步给我瞧瞧。” 柳映微依言走了两步。 “好,狄家的二少爷肯定会喜欢你。”柳夫人说完,惊慌地瞥了他一眼,自知失言,又捂着嘴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咳嗽,“咳……咳咳,你快下楼吧,你爹已经在楼下等了很久了。” “姆妈,我去了。”柳映微离去前,望着姆妈欲言又止。 他想说,自己就算真的得了狄家二少爷的青睐,已经和别人结契的事情也迟早会暴露。 他还想说,到时候事情败露,谁都讨不得好。 可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说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所以没必要说。 柳映微下了楼,又被坐在沙发上喝茶的柳老爷从头到脚挑剔地点评了一圈。 他爹是旧派人,看不惯张扬的玻璃丝袜,呵斥着让他脱掉。 金枝儿硬着头皮解释,说外面的坤泽都穿玻璃丝袜,是潮流呢。 柳老爷嗤之以鼻。 金枝儿又补充,说狄家的二少爷留洋归来,该喜欢新式的坤泽。 柳老爷这才听进去,勉勉强强改口,说这袜子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样,但狄家的二少爷喜欢,也就算是能入眼了。 得。 柳映微满心疲惫。 原本是他自己赶时髦想穿玻璃丝袜,他爹三言两语,倒是将他喜欢的东西烙上了狄息野的烙印。 他立刻不喜欢玻璃丝袜了。 但柳映微来不及将丝袜脱掉,就被他爹塞上了小汽车。 他爹的汽车。 平日里他和姆妈都没资格坐,今日大抵是为了见狄家的二位爷,他爹舍得让自家的坤泽儿子上车了,一路上反反复复叮嘱他,一定要给狄家的二少爷留下个好印象。 “你就是性子太冷。”柳老爷老神在在地评价,“茶会上是不是连人狄息野的面都没见上?” 柳映微听了好笑,也不答话,就低着个头,时不时地“嗯”一声。 他爹又道:“我看你还不如那些个丫头!她们看见好的乾元,费尽心思地往上凑。你呢?平日里不见你去参加什么茶会,我将你送去美专念书,你倒好,进了诗社,没几天又退出来了。” “父亲,您不是说,我是坤泽,社交太多了不好吗?”柳映微细声细气地反驳,“茶会上会遇到乾元,我一个没有成婚的坤泽,去了不太好呀……还有诗社,里面的乾元都是阿扎里,说出口的话没一句是真的,我不喜欢他们。” 柳老爷猛地一噎,扭开头不去看他的眼睛,兀自气恼道:“阿扎里,阿扎里,到处都是阿扎里……就因为满上海都是阿扎里,你爹我的生意才会这么难做!” 柳映微附和了几句,见他爹转移了话题,方才住了口。 等到了饭店门前,他爹更焦躁了,下车命人去给柳映微买屈臣氏汽水——也就是可乐。 “洋人的玩意。”柳老爷自己不喝,逼着柳映微拿着细窄的玻璃瓶,“狄家的二少爷会喜欢。” 柳映微眨巴眨巴眼睛,乖乖抱起了玻璃瓶。 他咬着吸管,喝了一点点,不是很习惯甜中带苦的味儿,但见他爹说得认真,也就将瓶子拿着了。 “美专教你们洋文吗?”只不过,柳老爷的心思不仅仅在汽水上,“你会说吗?” 柳映微说道:“会说的。” “那你见了狄家的二少爷,说洋文。” 柳映微无语至极:“爹,我学的那点洋文哪里拿得出手?再说了,狄家的二少爷去的是德国,我学的是英文呀。” “那我送你去美专念书有什么用?!”柳老爷子恨铁不成钢,还欲多说两句,身边的人上前提醒:“老爷,时间快到了。” 柳老爷堪堪住了口。他恶狠狠地瞪了柳映微一眼,似是嫌弃他不争气,继而转身,抹了抹头发,理了理长衫,然后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地进了饭店。 说起饭店,也是狄老爷订的,叫礼查饭店,是全上海第一家,也是最著名的一家西商饭店。 现如今每到周末,礼查饭店都会放有声电影,所以来的客人也都是赶时髦的有钱人。 饭店的小郎殷勤得体,穿着黑白相间的燕尾服,见了柳老爷一行人,凑上来问好:“老爷、少爷,先用些饼干吧。” 他托着餐盘,恭敬地领着一行人往楼上走:“狄老爷也刚到不久呢。” “甚好甚好。”柳老爷摆足了派头,柳映微则将注意力放在了饭店的装修上。 他从未来过礼查饭店,只知道沈清和和金世泽成婚时,在这里办了盛大的婚宴,他颇有些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好奇心态。 礼查饭店的窗户是复杂的拱窗,微弱的光穿过琉璃色的玻璃,将楼梯周围灰扑扑的爱奥尼立柱照出一圈梦幻的色泽。 “这是舞厅,那是扑克厅。”小郎的话吸引了柳映微的注意力。 他不再看雕刻着爱神丘比特的立柱,转而去看舞厅。 时间不对,舞池里空空荡荡,但是宽敞的舞池和蒙着红布的钢琴还是能让人联想到晚上宾客齐聚的盛况。 柳映微在学校学过交谊舞,难免心痒。 不过有外人在场,他不敢出声,只悄悄打量他爹的神情。果不其然,柳老爷听了小郎的话,满面不可置信,完全不能接受未婚的坤泽和乾元搂在一起跳舞。 他怎么能接受呢? 他连柳映微穿玻璃丝袜都要说嘴的呀! 但柳老爷也晓得,交谊舞是从洋人那里流传来的,故而紧绷了神情,做出不屑一顾的模样,实则心里发出好些难听的评价,无法宣之于口。 柳映微念及此,心情莫名好转,听着汽水在玻璃瓶里丁零当啷地响,眼里的光也亮晶晶地闪烁起来。 他就是喜欢这些新式的东西,就好像一个压抑得久了的人,面上瞧着再乖,内里也藏着一颗狂野的心脏。 走楼梯上到三楼,小郎止住了步伐,指着一间包间的门,笑眯眯地说:“老爷、少爷,就是这儿了。” “多谢。”柳老爷示意身后的下人递上几块银元算是小费,又特意给了柳映微一个警示的眼神,这才昂首挺胸地去推门。 狄老爷果然早到了。 两个年过半百的人精一通寒暄,互相恭维了好半晌,好像才想到小辈似的,喜气洋洋地望向柳映微。 狄老爷道:“来之前,我夫人就在我耳边反反复复地念叨……她说柳家的小少爷相貌好,我还不信!” “……柳老弟,你可别怪我这么想啊!实在是好看的坤泽太多了,我没当回事嘛。不过如今一见,我倒是发现夫人说得没错!贵公子好看,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见了,保准喜欢!” 柳映微拎着手包,温温和和地笑。 他垂着头,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一些羞涩,心里想的却是狄息野在哪儿。 那个自打回国就闹出无数幺蛾子的狄家二少爷居然不在包间里。 仿佛是猜到了柳映微的心思,狄老爷话锋一转:“前些时日,我家的面粉厂出了些小事故,犬子一直为之操心。今日,我与他来得早,我见他略有些疲态,就让他在隔间稍作休息了。” 狄老爷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暗示了狄息野并非游手好闲之辈,也为他先前缺席茶会找足了台阶。 柳老爷自然顺势而下:“原来如此,倒是我们映微误会了。” “……上次茶会,狄二少没出现,他还当自己招人嫌呢!” 言罢,和狄老爷笑作一团。 他边笑,还边催促柳映微:“愣着做什么?赶快给狄老爷问好!” 被点名的柳映微被迫上前一步,对着狄老爷行礼,柔声唤了声:“狄老爷。” “叫什么老爷?叫伯父!”越是凑近,狄老爷越是满意柳映微身上婉约的柔媚气质,脸上的笑也带上了真诚,“你我迟早是一家人,干脆叫我伯父吧!” 柳映微微微一顿,乖巧改口,脆生生地唤:“狄伯父。” 狄老爷眉开眼笑,却不料坤泽这一声“狄伯父”不知惊到了何人,只听隔间里忽地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然后是瓷器碎裂的脆响,最后,就是分外清晰的闷哼了。 事发突然,包间内霎时陷入诡异的寂静。 狄老爷的面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了白,眼瞧着是气到了极致,当着外人的面,强自镇定。 柳映微的心也紧跟着颤了颤,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小半步。 “犬子顽劣。”狄老爷压抑着满腔怒火,狞笑道,“让二位见笑了。” 话音未落,隔间好巧不巧,竟又响起女子的娇喘。 那声音浪荡魅惑,好不正经,柳映微的面颊直飞起了两团红晕。 这下可好,狄老爷刚按捺住的愤怒彻底爆发。 他黑着一张脸冲到隔间门前,也不再给顽劣的二儿子找借口,抬腿就是一脚。 哐当! 木门应声而倒。 柳映微骇得面色惨白,他爹倒是冷静下来,伸手将他扯到了身后。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柳映微在一片混乱中听到了那个只有梦里才会出现的声音。 他听见有人在叫:“央央!” 可无论柳映微听见了什么,隔着一个狄老爷,他都看不清隔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至于狄老爷…… 他看见的,是满屋狼藉。 四散的衣物,一片狼藉的床榻,甚至还有一个没穿衣服的“女郎”蜷缩在被子里尖叫…… 狄老爷瞪着跌坐在地上的狄息野,差点背过气去,反而没有察觉到他反常的失魂落魄。 “混账东西,你……你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狄息野干的“好事”,还要从几个小时前说起。 几个小时以前,狄息野挂断了和金世泽的通话。 他握着话筒发了会儿愣,瞧着窗外的云卷云舒,心烦意乱。 就算金世泽打了包票,狄息野的心里还是生出了浓浓的不安。 自打回了上海,一切就开始超出他的控制。白帮尚可,和柳家的婚事则如同陷入了怪圈,无论他往哪个方向逃,最后都会回到原点。 还有那个在大世界里无意间碰上的玻璃杯,明明应该不再有交集,却不料,竟又在茶会上撞见。 狄息野将手插进了裤子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丝凉意——那是重新穿好的手钏,刚由钉子送来,和新的一样,每一颗珠子都闪着柔和的光。 这手钏不便宜。 狄息野见过太多太多好的东西,仔细一瞧,便能看出手钏的价值。 一个在大世界里卖电影票的玻璃杯不该有这么好的东西,但他转念一想,说不准是哪个祖上富贵过的坤泽舍不得典当长辈留下来的遗物,就算落魄到了卖笑的地步,也不肯将手钏卖掉。 如此一来,狄息野就更不敢随便处置手钏了。 他心不在焉地想,等解决完和柳映微的婚事,得再去大世界一回,将手钏还回去。 说不准,再见到那个玻璃杯,就不会觉得那双眼睛像央央了。 他的央央那么好,怎么会去当玻璃杯呢? * 等到了午后,暑气微微蒸腾。 狄老爷生怕狄息野故意爽约,早早地坐在了大宅的客厅里,等他等到大汗淋漓,连衣裳都不敢换。 好不容易狄息野露了面,狄老爷立刻叫人开来汽车,防贼似的拉着他,直奔礼查饭店去。 有金世泽做内应,狄息野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排斥,只在到了包间后,说自己为了面粉厂的事,日夜操劳,实在是疲惫。 “那你就去隔间歇着。”将人完完整整地带到了礼查饭店,狄老爷就放松了警惕,“时间还早,柳家的人到了我再叫人喊你起来。” 狄老爷难得和颜悦色,狄息野却无心在意。 他惦记着金世泽先前在电话里打下的包票,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隔间。 礼查饭店的豪华包间包括了一个隔间和一个小小的打牌厅。打牌厅较为简陋,只放一张牌桌和四把椅子,隔间则不然,里面不仅有铺着席梦思的大床,还有梳妆台以及若干衣柜,瞧上去,已经比大部分人家的卧房还要好了。 狄息野进了屋,反手锁上门,不等开口,衣柜里就跌出一个满面通红的人来。 “哎哟喂,你可算是来了。”金世泽狼狈地捏起肩头挂着的丝袜,“我等你半天了!” 狄息野压低声音问:“你怎么躲在柜子里?” “还不是怕被你爹发现?”金世泽没好气地答,“今日财政总长在礼查饭店设宴,你知道吗?……我是打着陪我爹来赴宴的旗号才进来的。” “财政总长?” “怎么,你也对这个职位感兴趣?” 狄息野摇头:“多事之秋,谁愿意当这个出头鸟谁去当。” “你的兄长可不这么想。”金世泽笑嘻嘻地打趣,“人家置办面粉厂,在衙门里挣足了面子,就是为了接这位的班呢!可惜啊——” 可惜,被狄息野随随便便一炸,接任的美梦就破碎了。 “我兄长的事等会儿再说吧。”狄息野却没心思管狄登轩了,他打量着金世泽藏身的衣柜,眉头紧锁,“只有你?” “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和小先生藏在一个衣柜里?!”金世泽瞪圆了眼睛,将话题转到了正题上,“礼查饭店是什么地方?我也就罢了,小先生想进来,难如登天!……我想了好多法子,又拿钱做了疏通,好不容易买通了一个做饭的厨子,让他到点开饭店的后门,将小先生偷偷送到包间里来。” 他说着,走到一个衣柜前,暗暗使力,将其推开,露出柜后藏着的小门:“每个包间的隔间都有一扇小门,从这里离开,主厅的人压根不会发现!” “……怎么样,厉害吧?”金世泽得意地扬起下巴,示意狄息野到自己身边,“再等个十分钟,小先生应该就到了。” 狄息野走过去,扶着门框向外望。门外依旧是走廊,只不过专供小郎和服务员活动,远处时不时跑过几个端着餐盘的身影。 狄息野又将头缩回来,抬手看手腕上的万宝龙手表。 十分钟。 他等得起。 “要我说,你爹是真急了。”金世泽见狄息野不说话,自顾自地瘫倒在了隔间里唯一的大床上,“我爹让我娶沈清和,巩固金家在衙门里的地位不假,可我又没那个斗来斗去的心思,他那么担心做什么?……等日后我接了我爹的班,我肯定不和你争……大家都做朋友不好吗?” 狄息野听了这话,终于将注意力放在了金世泽身上。 他当然不会相信金世泽说的百分百是真话。但不是真的又何妨?既然金世泽肯抛出橄榄枝,他就敢接。 再者,有白帮在,毫无帮派支持的金家在狄息野的面前翻不出什么水花。 “我爹着急的不是我日后的路怎么走,”狄息野冷冷地解释,“他是在为狄登轩铺路。” 金世泽在床上打了个滚:“哦,也是,若是你娶了柳家的小少爷,大家就是一家人。柳家帮你就相当于帮狄登轩……原来如此,你爹当真是打了个好算盘。” “所以这婚不能结。”狄息野又看了一眼手表。 才过去三分钟。 “放心,肯定结不了。”金世泽满肚子坏水,眨眼间又冒出个新主意,“我本来想着,让你爹和柳老爷亲眼瞧见你和小先生厮混就好了,现在倒觉得,要闹就闹得大一些,干脆闹到楼下的财政总长都晓得你私生活混乱。这样,不用报纸报道,衙门里的人也会到处议论你找小先生的事。就算你爹不要面子,柳老爷不要面子吗?你和柳家的婚事保准黄!” 狄息野沉默片刻,破罐子破摔地点了头:“行吧,只要能解除婚约——” “包在我身上!”金世泽不等他将话说完,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兴奋地拍着胸脯打包票,“等会儿小先生来了,我就算着时间下楼,等你们闹起来,我再找理由把财务总长带上来!” 他正说着话,门前响起了脚步声。 金世泽眼一亮,起身走过去。 “哎哟,赵姆妈,来的是您啊!” 一个满身脂粉气,瞧着年过半百的胖女人扭进了隔间。 她是个中庸,穿着艳俗的玫红色旗袍,两条发面般的腿从旗袍的开衩里挤出来,上面绷着的玻璃丝袜被撑成了亮晶晶的渔网。 金世泽熟稔地给狄息野做介绍:“赵姆妈,白肉庄里最贴心的姆妈,她手里的小先生,一个赛一个听话。” “哎哟,这就是狄二爷吧?”赵姆妈顺势走到狄息野身前,殷勤地用蒲扇似的手不住地拍着他的手臂,“真真是一表人才,我手里的姑娘能伺候你,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狄息野不着痕迹地躲避着赵姆妈的手,直言:“我不喜欢姑娘。” 赵姆妈微微一怔,目光在他的面上溜了一圈,当知此言不假,连忙解释:“侬早说,阿拉白肉庄里也有男坤泽。” 她言罢,微微提高了嗓音,对着门外喊:“囡囡都回去好伐,剩下的进来给二爷磕头!” 这下子进屋的果然只有男坤泽了。 白肉庄出来的坤泽,身上都带着甜腻腻的信香味。据说他们为了勾引乾元,会用洋人的药,故意让信香味成日成日地散出来。 狄息野没心思看他们的面容,只想早些了事,便随手指了个看起来白净些的:“就他了……快把你的人带走,我闻不了这些味儿!” “哎哟,是香水啦。”赵姆妈捂着嘴笑,得了金世泽递上的小费,满心欢喜地走了,“二爷,祝侬玩得愉快啊!”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离去,浓郁的信香味却留在了隔间内。 金世泽陶醉地嗅,戴着抑制环的狄息野则面色阴沉。 他狠压下心底翻涌如浪潮的烦躁,伸手按了按系紧的衣扣,对留下的坤泽说:“我找你,不是为了取乐,只是要演一出戏罢了。” “……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得装出是我小情儿的模样,懂了吗?” 拘谨的小先生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瞧着面前两个玉树临风的乾元,早就腿软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颤颤巍巍地点了头。 狄息野看不得他这副矫揉造作的模样,无处发泄的烦闷更盛:“事成之后,只要你管住嘴,我就会替你赎身。” “谢谢……谢谢二爷。”小先生闻言,当即激动得扒衣服。 “你做什么?!” 坤泽白花花的胸脯还没彻底暴露出来,狄息野的呼吸就猛地一滞。 他猝然转身,若不是嘴巴被金世泽眼疾手快地捂住,怒吼定会引起隔间外狄老爷的注意。 与此同时,隔间外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 柳家的人进包间了。 隔间内落针可闻。 “哎哟,做什么……”不等吓傻的小先生开口,金世泽先回过神,“我说二爷,这会儿柳家的小少爷已经进了屋。你不让小先生脱衣服,难道等你爹来叫人再开始脱?” 此话不假,事态的确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 若是再不脱衣服,他爹保准能找出一百个借口来保全这桩婚事。 狄息野黑着一张脸拍开金世泽的手,执拗道:“让他盖着被子脱!” “行,盖着被子脱。”金世泽认命地掀起被子,让小先生往里躺,继而回头,“那你也得脱衣服吧?” “……对了,光脱衣服不够,还得来点印子。” 乾元耐着性子问缩进被子的小先生:“你带口红了吗?” 小先生说带了。 “麻烦借我用用,今日过了,狄二爷给你买新的。” 小先生立刻将口红奉上。 “狄二爷,记得啊,是他亲你脖子才留下的口红印子。”金世泽拿了口红,二话不说就要扒狄息野的衣领,“我来帮你涂。” 眼瞧着乾元的手即将触碰到雪白的衣领,狄息野冷不丁后退半步。 “我自己来。”他嗓音嘶哑,蕴满冷意的信香陡然爆发。 犹如一阵旋风,在隔间内爆发式散开。 金世泽一时不察,仿若被锐利的箭当面刺穿,不由节节败退:“行行行,你自己来。” 他当狄息野心情不好,主动退让:“我先下楼。你涂完口红就快些到床上去。” 言罢,转身往屋外走。 金世泽离开隔间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正是这最后一眼,让他的心不安地狂跳起来。 和狄息野一样,金世泽也是乾元,故而他深知坤泽信香对乾元的影响。 白肉庄的小先生们妖娆妩媚,即便再清心寡欲的乾元见了,都免不了动凡心。 浪荡如金世泽,更是心里长草,恨不能生出双翼飞回家中,与娇滴滴的沈清和缠绵。 反观狄息野却不然。 他也是乾元,可他的脸上不仅没有丝毫的迷醉,神情还诡异地扭曲——闻到信香的乾元双目猩红,如同暴怒又见了血的野兽一般,浑身都散发着骇人的戾气。 锁舌咔嗒一声舔进锁舌孔。 隔间的门在金世泽的眼前合上,狄息野的可怖面庞也被隔绝在了一门之后的房间里。 满头冷汗的乾元忽然觉得,让狄息野和小先生独处一室,并非一个好主意了。 诚如金世泽所想,这的确不是个好主意。 狄息野已经快被隔间内残留的信香逼疯了。他捏着口红,指尖用力到泛白,脑海中盘旋着两年前差点被他掐死的那个坤泽的哭号。 “……二……二爷……?” 而蜷缩在被子里的小先生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他悄悄掀开被子,露出了夹杂着希冀与胆怯的怪异笑容。 他看过报纸,晓得狄息野与柳映微订了婚。 多令人羡慕啊! 柳家的小少爷他见过几回,都是在百货商店里。 那真是顶顶好看的人,眉眼艳丽,一双丹凤眼顾盼生姿,偏偏气质清冷,一点儿也不显得妖媚。他穿着剪裁得体的旗袍,往货架前一站,再金贵的东西都被衬得没有了色彩。 而现在,那样谪仙似的人物的未婚夫就在自己的床前。 小先生望着狄息野,目眩神迷。 他才不觉得一个已经订婚的乾元还找情人有什么不对呢。白肉庄遍地都是这样的男人! 他只觉得刺激。 和这样的男人结契,得多爽啊。 小先生越想越是兴奋,两条腿打着摆子,在被子下暗暗敞开,露出湿漉漉的腿根来。 “二爷。”他又情欲满满地唤了一声。 狄息野终是回过头。 四目相对,小先生的笑僵在嘴角。 被坤泽的信香影响的乾元他见多了。进了白肉庄的门,再衣冠楚楚的乾元也能变成发情的野兽。 可没有哪只野兽发情时会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牙齿来。 小先生想要尖叫,但他知道柳映微就在隔壁,所以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大滴大滴的泪涌出眼眶,摇摇晃晃的人影映在小先生湿润的瞳孔里。绝望爬上了他的面颊,他裹着被子,惊惧地盯着越来越近的人影,最后甚至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哭嗝。 “干什么?”好不容易走到床前的狄息野眼神一厉,扯掉了脖子上的抑制环。 失去控制的感觉美妙又令人沉醉。 乾元的额角突突地跳动,刚扯掉抑制环的手诡异地痉挛。 ——掐住他的脖子。 ——只要他死了,就不会有信香了。 ——央央,只要央央…… 亢奋的呐喊在狄息野的头脑中盘旋。 那声音忽男忽女,神经质地重复着几句早已刻在他心底的话,带着浓浓的恶意,想要将他逼疯。 可他早就疯了。 狄息野颤抖的手慢慢恢复了平静,面上的神情也沉下来,只一双深邃的眼睛如同浓重的夜色,黑漆漆没有一丝光。 乾元解开了衣扣,露出结实的胸膛,冷冽的信香也再次开始在隔间里流淌。 藏身于被子的小先生眼神一荡,恐惧如潮水般退散。 他手软脚软地瘫倒在床榻上,变成了一汪春水,陶醉在乾元的气息里。 狄息野却看也不看床上的小先生,自顾自地脱掉白色的衬衫,将口红举到脖子边,默不作声地抹了几道印子。 火红的口红在蜜色的皮肤上绽放,好似留下了几道不断渗血的口子。 狄息野走到梳妆镜前,弯腰打量镜中的自己。乾元面无表情地抬起下巴,手指在口红印子上狠狠地揉弄,直将一大片皮肤都染上血意,方才罢休。 “二爷……二爷……” 与此同时,在床上的小先生已经湿得不能再湿,双腿夹着被子,娇滴滴地呻吟了起来。 暴虐的破坏欲一瞬间涌上了狄息野的心头。 乾元的手猛地攥成了拳。他永远也忘不掉两年前差点被自己掐死的坤泽的惨叫。 凄厉,恐惧,声嘶力竭…… 脆弱的坤泽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生死的边缘爆发出来了惊人的求生欲。 可坤泽的爆发力再惊人,也只能在狄息野的手中无力地扑腾。 原来这么简单。 已经抠破了后颈的狄息野麻木地想,只要掐住坤泽的脖子,就能轻而易举地剥夺走一条性命。 只要掐死他…… 只要掐死他,就可以和央央好好地在一起了。 “央央——” “央央!”他着魔般呢喃,“我的央央……” “二爷……二爷!” 沙哑的惊呼断断续续地钻进狄息野的耳朵。 他缓缓低头,没有光彩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的焦点。 谁在求救? 是两年前的坤泽,还是—— 狰狞的面目与记忆中的脸重合。 狄息野纳罕地生出了疑惑:是在梦里吗?怎么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坤泽? 他……死了吗? 不,没有死。 他应该已经被姆妈带走了才对。 “咳……咳咳,二爷!二爷!” 更绝望的呼号在狄息野的耳畔徘徊,乾元却毫无反应地收紧了扼制着小先生脖子的五指。 骨节分明的手指陷入了细嫩的皮肤,犹如五把开刃的刀片,不见血誓不罢休。 “二爷……” 呼救声低沉下去,小先生挣扎的手脚因为喘不上气逐渐疲软,只能一下又一下地痉挛,涨得通红的面颊也泛起了灰败的白。 他要死了。 泛着白沫的涎水顺着小先生的嘴角流下来,他的瞳孔开始放大。 他像只垂死挣扎的鸟雀,痛苦地鼓动着胸腔,悲鸣低沉又绵长,细细的腿每隔一段时间,才会疲惫地弹动一下。 命悬一线之际,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的缘故,小先生忽地从床上弹簧般弹起,嗓音沙哑地长吟:“二——二爷啊!” 狄息野暴出青筋的手臂狠狠一颤,眼里短暂地清明了片刻。 不是梦。 滚烫的掌心下,温热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微弱地跳动,陌生的坤泽奄奄一息,他手上沾染的口红被汗水打湿,印在小先生苍白泛青的皮肤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红指印。 狄息野倏地收回了手,世界上的声音在积蓄了几分钟以后,轰然炸裂,惨烈地炸裂在耳膜边。 “你……”乾元头疼欲裂,摇摇晃晃地起身。 他望向自己的掌心,瞳孔被指尖晕染开的口红刺得狠狠缩了一下。 像血。 又是血。 狄息野茫然地抬起头,失手打翻了床头的台灯。 砰! 哗啦! 破碎的瓷片凄惨地碎裂在了地上。狄息野愣愣地注视着地上的瓷片,不知为何想要伸手去拾,结果手指被锋利的瓷片划破,真正的鲜血涌出来。 他僵硬地将手回来,闷哼着垂下了头。 而意识模糊的小先生用最后的力气带着哭腔叫了声“二爷”,然后彻底没了声息。 也正是这一声,让包间里的狄老爷失去耐心,踹门而入。 “混账东西,你……你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好事? 狄息野的大脑迟钝地转动起来,令人作呕的信香也回到了他的鼻翼间。 他想起了今夕何夕,想起了自己要做什么。 狄息野慌忙凑到小先生身前,伸出手,颤抖着探对方的鼻息。 “混账……混账!” 瞧见这一幕的狄老爷怒火攻心,以为他要当着自己的面与坤泽缠绵,上前一步,想要把不争气的儿子从床上拽下来,却不料这一步,刚好让身后的柳老爷看清了隔间里发生的一切。 柳老爷目瞪口呆,连发脾气都忘了,瞪着两只浑浊的眼睛,抬手指着伏在小先生身上,赤着上身的狄息野,断断续续地质问:“这是……这是……狄……” “嗯,这就是狄家的二少爷。” 不知何时走到隔间门前的柳映微扬起了小巧的下巴。 丁零当啷,礼帽上垂下的闪烁的流苏在他眼前晃出细碎冰冷的光影。 柳映微冷冷地回答着父亲的话,握紧的手心里,满是指甲掐出来的月牙般的印记。 隔间内落针可闻。 “哎哟,做什么……”不等吓傻的小先生开口,金世泽先回过神,“我说二爷,这会儿柳家的小少爷已经进了屋。你不让小先生脱衣服,难道等你爹来叫人再开始脱?” 此话不假,事态的确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 若是再不脱衣服,他爹保准能找出一百个借口来保全这桩婚事。 狄息野黑着一张脸拍开金世泽的手,执拗道:“让他盖着被子脱!” “行,盖着被子脱。”金世泽认命地掀起被子,让小先生往里躺,继而回头,“那你也得脱衣服吧?” “……对了,光脱衣服不够,还得来点印子。” 乾元耐着性子问缩进被子的小先生:“你带口红了吗?” 小先生说带了。 “麻烦借我用用,今日过了,狄二爷给你买新的。” 小先生立刻将口红奉上。 “狄二爷,记得啊,是他亲你脖子才留下的口红印子。”金世泽拿了口红,二话不说就要扒狄息野的衣领,“我来帮你涂。” 眼瞧着乾元的手即将触碰到雪白的衣领,狄息野冷不丁后退半步。 “我自己来。”他嗓音嘶哑,蕴满冷意的信香陡然爆发。 犹如一阵旋风,在隔间内爆发式散开。 金世泽一时不察,仿若被锐利的箭当面刺穿,不由节节败退:“行行行,你自己来。” 他当狄息野心情不好,主动退让:“我先下楼。你涂完口红就快些到床上去。” 言罢,转身往屋外走。 金世泽离开隔间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正是这最后一眼,让他的心不安地狂跳起来。 和狄息野一样,金世泽也是乾元,故而他深知坤泽信香对乾元的影响。 白肉庄的小先生们妖娆妩媚,即便再清心寡欲的乾元见了,都免不了动凡心。 浪荡如金世泽,更是心里长草,恨不能生出双翼飞回家中,与娇滴滴的沈清和缠绵。 反观狄息野却不然。 他也是乾元,可他的脸上不仅没有丝毫的迷醉,神情还诡异地扭曲——闻到信香的乾元双目猩红,如同暴怒又见了血的野兽一般,浑身都散发着骇人的戾气。 锁舌咔嗒一声舔进锁舌孔。 隔间的门在金世泽的眼前合上,狄息野的可怖面庞也被隔绝在了一门之后的房间里。 满头冷汗的乾元忽然觉得,让狄息野和小先生独处一室,并非一个好主意了。 诚如金世泽所想,这的确不是个好主意。 狄息野已经快被隔间内残留的信香逼疯了。他捏着口红,指尖用力到泛白,脑海中盘旋着两年前差点被他掐死的那个坤泽的哭号。 “……二……二爷……?” 而蜷缩在被子里的小先生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他悄悄掀开被子,露出了夹杂着希冀与胆怯的怪异笑容。 他看过报纸,晓得狄息野与柳映微订了婚。 多令人羡慕啊! 柳家的小少爷他见过几回,都是在百货商店里。 那真是顶顶好看的人,眉眼艳丽,一双丹凤眼顾盼生姿,偏偏气质清冷,一点儿也不显得妖媚。他穿着剪裁得体的旗袍,往货架前一站,再金贵的东西都被衬得没有了色彩。 而现在,那样谪仙似的人物的未婚夫就在自己的床前。 小先生望着狄息野,目眩神迷。 他才不觉得一个已经订婚的乾元还找情人有什么不对呢。白肉庄遍地都是这样的男人! 他只觉得刺激。 和这样的男人结契,得多爽啊。 小先生越想越是兴奋,两条腿打着摆子,在被子下暗暗敞开,露出湿漉漉的腿根来。 “二爷。”他又情欲满满地唤了一声。 狄息野终是回过头。 四目相对,小先生的笑僵在嘴角。 被坤泽的信香影响的乾元他见多了。进了白肉庄的门,再衣冠楚楚的乾元也能变成发情的野兽。 可没有哪只野兽发情时会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牙齿来。 小先生想要尖叫,但他知道柳映微就在隔壁,所以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大滴大滴的泪涌出眼眶,摇摇晃晃的人影映在小先生湿润的瞳孔里。绝望爬上了他的面颊,他裹着被子,惊惧地盯着越来越近的人影,最后甚至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哭嗝。 “干什么?”好不容易走到床前的狄息野眼神一厉,扯掉了脖子上的抑制环。 失去控制的感觉美妙又令人沉醉。 乾元的额角突突地跳动,刚扯掉抑制环的手诡异地痉挛。 ——掐住他的脖子。 ——只要他死了,就不会有信香了。 ——央央,只要央央…… 亢奋的呐喊在狄息野的头脑中盘旋。 那声音忽男忽女,神经质地重复着几句早已刻在他心底的话,带着浓浓的恶意,想要将他逼疯。 可他早就疯了。 狄息野颤抖的手慢慢恢复了平静,面上的神情也沉下来,只一双深邃的眼睛如同浓重的夜色,黑漆漆没有一丝光。 乾元解开了衣扣,露出结实的胸膛,冷冽的信香也再次开始在隔间里流淌。 藏身于被子的小先生眼神一荡,恐惧如潮水般退散。 他手软脚软地瘫倒在床榻上,变成了一汪春水,陶醉在乾元的气息里。 狄息野却看也不看床上的小先生,自顾自地脱掉白色的衬衫,将口红举到脖子边,默不作声地抹了几道印子。 火红的口红在蜜色的皮肤上绽放,好似留下了几道不断渗血的口子。 狄息野走到梳妆镜前,弯腰打量镜中的自己。乾元面无表情地抬起下巴,手指在口红印子上狠狠地揉弄,直将一大片皮肤都染上血意,方才罢休。 “二爷……二爷……” 与此同时,在床上的小先生已经湿得不能再湿,双腿夹着被子,娇滴滴地呻吟了起来。 暴虐的破坏欲一瞬间涌上了狄息野的心头。 乾元的手猛地攥成了拳。他永远也忘不掉两年前差点被自己掐死的坤泽的惨叫。 凄厉,恐惧,声嘶力竭…… 脆弱的坤泽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生死的边缘爆发出来了惊人的求生欲。 可坤泽的爆发力再惊人,也只能在狄息野的手中无力地扑腾。 原来这么简单。 已经抠破了后颈的狄息野麻木地想,只要掐住坤泽的脖子,就能轻而易举地剥夺走一条性命。 只要掐死他…… 只要掐死他,就可以和央央好好地在一起了。 “央央——” “央央!”他着魔般呢喃,“我的央央……” “二爷……二爷!” 沙哑的惊呼断断续续地钻进狄息野的耳朵。 他缓缓低头,没有光彩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的焦点。 谁在求救? 是两年前的坤泽,还是—— 狰狞的面目与记忆中的脸重合。 狄息野纳罕地生出了疑惑:是在梦里吗?怎么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坤泽? 他……死了吗? 不,没有死。 他应该已经被姆妈带走了才对。 “咳……咳咳,二爷!二爷!” 更绝望的呼号在狄息野的耳畔徘徊,乾元却毫无反应地收紧了扼制着小先生脖子的五指。 骨节分明的手指陷入了细嫩的皮肤,犹如五把开刃的刀片,不见血誓不罢休。 “二爷……” 呼救声低沉下去,小先生挣扎的手脚因为喘不上气逐渐疲软,只能一下又一下地痉挛,涨得通红的面颊也泛起了灰败的白。 他要死了。 泛着白沫的涎水顺着小先生的嘴角流下来,他的瞳孔开始放大。 他像只垂死挣扎的鸟雀,痛苦地鼓动着胸腔,悲鸣低沉又绵长,细细的腿每隔一段时间,才会疲惫地弹动一下。 命悬一线之际,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的缘故,小先生忽地从床上弹簧般弹起,嗓音沙哑地长吟:“二——二爷啊!” 狄息野暴出青筋的手臂狠狠一颤,眼里短暂地清明了片刻。 不是梦。 滚烫的掌心下,温热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微弱地跳动,陌生的坤泽奄奄一息,他手上沾染的口红被汗水打湿,印在小先生苍白泛青的皮肤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红指印。 狄息野倏地收回了手,世界上的声音在积蓄了几分钟以后,轰然炸裂,惨烈地炸裂在耳膜边。 “你……”乾元头疼欲裂,摇摇晃晃地起身。 他望向自己的掌心,瞳孔被指尖晕染开的口红刺得狠狠缩了一下。 像血。 又是血。 狄息野茫然地抬起头,失手打翻了床头的台灯。 砰! 哗啦! 破碎的瓷片凄惨地碎裂在了地上。狄息野愣愣地注视着地上的瓷片,不知为何想要伸手去拾,结果手指被锋利的瓷片划破,真正的鲜血涌出来。 他僵硬地将手回来,闷哼着垂下了头。 而意识模糊的小先生用最后的力气带着哭腔叫了声“二爷”,然后彻底没了声息。 也正是这一声,让包间里的狄老爷失去耐心,踹门而入。 “混账东西,你……你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好事? 狄息野的大脑迟钝地转动起来,令人作呕的信香也回到了他的鼻翼间。 他想起了今夕何夕,想起了自己要做什么。 狄息野慌忙凑到小先生身前,伸出手,颤抖着探对方的鼻息。 “混账……混账!” 瞧见这一幕的狄老爷怒火攻心,以为他要当着自己的面与坤泽缠绵,上前一步,想要把不争气的儿子从床上拽下来,却不料这一步,刚好让身后的柳老爷看清了隔间里发生的一切。 柳老爷目瞪口呆,连发脾气都忘了,瞪着两只浑浊的眼睛,抬手指着伏在小先生身上,赤着上身的狄息野,断断续续地质问:“这是……这是……狄……” “嗯,这就是狄家的二少爷。” 不知何时走到隔间门前的柳映微扬起了小巧的下巴。 丁零当啷,礼帽上垂下的闪烁的流苏在他眼前晃出细碎冰冷的光影。 柳映微冷冷地回答着父亲的话,握紧的手心里,满是指甲掐出来的月牙般的印记。 他的嗓音如珠玉落入玉盘,灵动清脆。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却是石破天惊。 狄老爷倏地哆嗦了一下,柳老爷也惊得望向了自己的儿子。 穿着淡合欢红色旗袍的柳映微拎着手包,戴着垂着流苏的礼帽,站在隔间外柔和的光里,嘴角噙着清冷又若有似无的笑。 他从始至终没有拿正眼看狄息野一眼,只当隔间内的花花公子是个陌生人:“狄老爷,我和贵公子的婚事,还是作罢吧。” 难得地,满心联姻的柳老爷没有出声反对。 还反对什么啊? 狄家的二少爷当着未来老丈人的面和小先生在床上缠绵,传出去,丢死人啦! “不!” 不承想,最先反对的不是怒火攻心的狄老爷,而是还在床上,衣衫不整的狄息野。 屋内众人这才想起他来,恍然望过去—— 只见赤裸着上半身,满脖子口红印的浪荡乾元直勾勾地盯着柳映微,一手拽着被子,一手扶着床柱,连神情都扭曲了。 太不像样了。 活脱脱一副和小情儿厮混过后又见到更合意的猎物的无耻模样。 “不!”狄息野哑着嗓子嘶吼,“不可以……” 他像只暴怒的狮子,恶狠狠地爬下床,然而话未说完,就闷哼着跪倒在一片狼藉的碎瓷片上。 鲜血瞬间沁透了布料。 原是狄息野忘了松开拽着被子的手,下床时绊了一跤。 手长脚长的乾元滑稽地歪在床前,可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样,扶着床沿,想要再次站起来。 “不……” 这一声,恐慌盖过了愤怒。 很可惜,回答他的,是柳映微毫不犹豫转身离去的脚步声。 也恰在此时,满脸堆笑的金世泽同财政总长一道,来到了包间门前。 嬉皮笑脸的金家少爷还不知道屋内发生了什么,按照和狄息野约定好的那样,发出了浮夸的惊呼:“哎哟,这不是狄伯父吗?” “……真巧啊,你们也在这儿吃饭?早知道您在这里,我肯定早点来敬酒——哎哟,我的妈呀!” 金世泽的话被他自己的惊呼打断。 他呆若木鸡地望着跪在血泊中的狄息野,一时忘记拉住凑热闹的财政总长,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财政总长将什么都见了去,转着老鼠般精明的眼珠子,一肚子的八卦就等着回衙门说呢! “这……这是发生了什么?”金世泽艰难回神,心里七上八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怎么也不像是他预料中的发展呀! “狄老爷,我们柳家的确比不上你们狄家在衙门里有脸面,可我家映微也不是没有人愿意娶!”不等金世泽将情况搞清楚,柳老爷先清醒过来,斜睨着贼眉鼠眼的财政总长,自觉一辈子的面子都因这桩婚事丢了去,再也顾不上什么联姻不联姻之事,怒斥,“这婚,我看不结也罢!” 跪在血泊中的狄息野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耳畔嗡鸣不断,脑中也轰隆隆作响。 但“不结”二字触碰到了他的神经,让他在混乱中寻回了身体的掌控权。 狄息野迈着血淋淋的腿直往隔间外追:“央央……央央!” 那……那是他的央央! 绝对是他的央央! “混账东西!”然而,狄息野还没跑几步,就被狄老爷拦下。 颜面荡然无存的狄老爷待包间内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才指着他的鼻子大吼:“若不是你担了面粉厂的事,我……我恨不能将你再送回德国去!” 送回德国,就不用再见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了。 狄老爷发完脾气,拂袖而去。 这下子,包间内还没走的,除了狄息野,就是抓耳挠腮的金世泽。 “怎么搞的?”金世泽等狄老爷一出包间,就上前扶住失魂落魄的狄息野的手臂,紧接着被浓重的血腥气熏得眼皮子直跳,“狄二爷,你这是唱的哪出戏啊?” 狄息野浑浑噩噩地喃喃:“人……人呢?” “什么人?你说小先生……哎,哎!别跑啊!……罢了罢了,他刚刚从后门跑啦!”金世泽扭头望着裹着被子的小先生的背影,捶胸顿足,“我还没问人家名字呢!到时候,怎么还人家口红?” 哪晓得,他的话音刚落,就被身侧伤痕累累的狄息野揪住了衣领。 狄息野瞪着猩红的眼睛,怒吼:“人呢?!” “什么……什么人啊?”冷冽的信香席卷而来,金世泽的大脑短暂地空白了一瞬,“你……在说谁?” 狄息野耐着性子,咬牙道:“柳家的……少爷,柳映微!” 金世泽恍然大悟:“走了啊!” 他指着满屋狼藉,大声道:“狄二爷,您的戏演成了……柳映微他不和你结婚啦!” 字字句句,钻心剜骨。 狄息野仿佛置身于一场荒诞的梦境,身不由己地演了两年,惊堂木一拍,痛彻心扉地睁眼,惊觉,自己将一切都搞砸了。 他浑身的血液皆因恐惧与慌乱而凝固,低低地重复着金世泽说过的话:“不结婚了……不结婚了……” 他的央央不和他结婚了。 不结了。 狄息野顷刻间如那红楼里听了林妹妹要回家去而丢了魂的宝玉,连目光都直了。 金世泽直觉不妙,猛地一拍狄息野的肩:“不结婚了!” 狄息野回神,不可思议地打量着金世泽,像是人生里头一回见他似的,目光陌生:“谁不结婚了?” 金世泽答:“你和柳映微,不结婚了!” 轰。 又一声轰鸣,响雷结结实实地在狄息野的脑海中炸响。 噼里啪啦,无数电流顺着神经蹿到四肢百骸。 他浑身颤抖,即便有着金世泽的搀扶,也依旧跪回了沾满血的碎瓷片上。 乾元抱住了自己的头,失神地重复:“不结婚了……不结婚了……” “……央央……柳映微……柳映微……” 某一刻,狄息野漆黑的眼底冒起了微弱的火光。 他明白了。 映微,映微,就是他的央央啊。 此刻的狄息野已经完全没心思去想,为何当年石库门里普通人家出身的中庸,时隔两年,一跃成为柳家的坤泽小少爷,他乱作一锅粥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且明确的。 “要结。” 正费力地把狄息野从地上扶起来的金世泽,茫然地张开嘴:“啊?” 狄息野抬起头,目光灼灼,犹如燎原的野火:“我要和柳映微结婚。” 金世泽:“……” * 夏初的天,说变就变。 柳映微冲出礼查饭店的时候,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 他站在乌压压的云朵下,面色惨淡,飞扬的裙摆打着旋,露出藕荷般的、纤细的双腿。 饭店的小郎在他身后撑起了伞,殷勤地问:“少爷,您家的汽车在哪儿等着呢?” 柳映微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过了许久,他干涩的唇再次张开:“不等了。” 柳映微说着小郎听不明白的话:“我不等了。” 他不等连余哥了。 早就不该等了。两年前,他被强行带回柳家,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雨露期,也正是在那次雨露期之后,他不再是中庸,而是成为了一个命运完全无法由自己掌控的坤泽。 柳映微的第一次雨露期持续了小半个月。 他用了药,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细雨,时而清醒,时而迷茫,但无论何时,他都没有忘记连余哥。 他想连余哥的拥抱,想连余哥哄人时带着轻笑的情话,想连余哥若是知道他成了坤泽,该有多高兴…… 待能挣扎着起身了,柳映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白连余。 然而,他找到的却是噩耗——短短小半个月,他曾经住过的石库门物是人非。 昔日小屋早已在帮派斗争中毁于一旦,零零散散几座勉强能容身的院子成了赌坊。 更可怖的是,在那持续了不知多久的斗殴里,正正好有个姓白名连余的男子殒命。他的尸首早早掉进了黄浦江,被鱼虾分食了个一干二净,连根骨头都不剩了! 听闻噩耗的柳映微一时经不住打击,病倒在床上,足足烧了一周,等他再清醒,才发现,老天爷和他开了个玩笑,竟让他成为了一个已经和乾元结契的坤泽。 而他的乾元已经死了。 ………… 柳映微用了两年,勉强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可老天爷死活不愿放过他,竟让死去的白连余再次出现,还是以他的未婚夫的名义出现。 白连余,白连余…… 白连余就是狄息野! 柳映微念及此,揪着手提包的手猛地使力,“刺啦”一声扯断了精致的包链。 晶莹的玻璃珠在小郎的惊叫里掉落满地,他尚未回神,肩膀后就传来一阵巨力。 怒气冲冲的柳老爷将柳映微推进了小汽车。 “狄家的二少爷看不上你,宁可去找小先生!”柳老爷后知后觉地羞恼起来,没法对着狄息野发脾气,便将怒火都发泄在了一言不发的柳映微身上,“要死了,你真是个闷葫芦!怪不得狄家的二少爷不要你……你等着吧,明天报纸上绝对会写,你是个没人要的坤泽!” “……丢死人了,真是丢死人了!” 柳老爷的眼里只有自己的颜面和柳家蒸蒸日上的生意:“没了这桩婚事,我拿什么和沈家比?罢了,改日我再去衙门里瞧瞧……我就不信了,衙门里那么多贵人,难不成人人都看不上你?……实在不行,你就去给人做小吧!” 趴在车座上的柳映微肩膀隐隐作痛,礼帽因为惯性,歪斜在了头发上,冰冷的流苏毫不留情地敲打着眼皮,激起一串又一串彻骨的疼痛。 几滴泪涌出眼眶,悄无声息地跌在坤泽瘦削的手背上,比流苏还要耀眼。 可是很快,微凉的风从窗户灌进来,转瞬吹干了柳映微流出来的泪。 他撑在车座上的手颤抖着握成了拳。 原来这就是他痴痴傻傻地念了两年的连余哥。 原来他想了两年的人……就是狄家风流成性,浪荡不堪的二少爷。 柳映微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他在知道真相的这一刻,又随着当年的连余哥死了一回。 柳老爷的谩骂没能持续到柳公馆,柳映微就发起了烧。 他迷迷糊糊地靠在靠垫上,额头紧贴着冰凉的车窗玻璃,身上汗津津的发冷。 竟是病晕了。 柳映微这一病,可谓是惊天动地,不过一夜的工夫,全上海滩的人都在猜测,他与狄息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倒是柳老爷,回到柳公馆便重归了冷静。 他舍不得这桩能让柳家平步青云的姻缘,没将解除婚约之事登报,而是高调地给好些个想要纳妾的高官去了请帖,以此暗中向狄老爷“喊话”——我家映微就算不嫁给你家的二少爷,也有人要! 柳老爷当真是不害臊,来柳家做客的好几个高官,年纪比他自个儿都要大,柳映微嫁过去做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守活寡! 不过,柳家人如此高调行事,狄老爷反倒松了一口气。 他晓得,柳老爷是演给他看呢! 这时候,就得给对方台阶下,谁叫他的儿子不争气,被未来的老丈人捉奸在床? 于是乎,柳老爷做东,闹哄哄地攒了几个饭局过后,狄老爷非但没有因为外头的流言蜚语疏远柳家,反而亲自送了好些补品到柳公馆,指名道姓说是给柳映微的,让他吃了,好好补身体。 有了台阶,柳老爷也就消停了。 他不再往柳公馆里请年过半百的高官,也不在乎柳映微的身子,只欢欢喜喜地盘算着这桩婚事能给家里的生意带来多少盈利。 世间关心柳映微身体之人少之又少,除却姆妈和金枝儿,相熟之人,也就剩下沈清和了。 他从纷乱的梦境中悠悠转醒,首先听到的就是沈清和的哭声。 一向大大咧咧的坤泽揪着手帕,在他的床头掉眼泪。 “咳……咳咳。”柳映微有气无力地咳嗽了几声。 “呀,映微!”眼睛肿成核桃的沈清和猛地惊醒,抬头扑到他身前,“你……你醒啦?” 柳映微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沈清和连忙唤金枝儿端来温水,继而扶着他的背,让他起身喝点水润唇。 温水入喉,柳映微感觉舒服多了。 “映微,你可吓死我了。”沈清和见他面上稍稍有了点血色,嘴巴就停不下来了,一边抽噎,一边嘀咕,“你知道你都昏睡几天了吗?整整三天!” “……金世泽也是个没用的,回家同我说你和狄息野的婚事黄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狄家那边更是一点儿消息也不透露。就你爹!天天找一群七老八十,连信香都要没有的乾元,说是要你嫁过去做小,吓死我了!你要是嫁过去给人家做妾,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我实在吓得不行,打着美专老师要我给你带作业的借口,硬着头皮拜访柳公馆。我想着,我怎么说,也是金家的少奶奶,说出口的话也算是有几分分量,若是我不要面子,胡搅蛮缠不要你嫁人,你爹怎么也要犹豫一下吧?!” 柳映微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我爹……咳咳。” 他虚弱地歪在靠背上,待金枝儿拿来靠垫,才将将坐稳:“我爹哪里会在乎你的话?他最多说几句场面话,然后继续将我嫁出去!” 柳映微顿了顿,唇角的笑意微微发苦:“说不准,他还会觉得——” 他没将话说完,沈清和就蹦起来:“就算他觉得我胡搅蛮缠是因为金世泽对你有感觉,又有什么关系?” 坤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说出口的话惊世骇俗:“我又不喜欢金世泽。要我看,你与其嫁给狄家那个不靠谱的小开,还不如来金家,我们俩一起过日子,不管那群臭乾元!” “胡话!”柳映微抬手虚虚地捂住沈清和的嘴,“那是你的乾元!你难道忘了吗?你已经和他结契了。” 沈清和气鼓鼓地拍开他的手:“结契就结契……用点药,我就不需要他了。” “你呀,想得轻松。你看看我,结契以后没有乾元,每到雨露期过的是什么日子。” “可……可你怎么办?”沈清和念及此,又想哭了,“总不能真给糟老头子做妾吧?” 柳映微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不会。” “……我了解我爹,他舍不得放弃狄家这块到嘴边的‘肥肉’,如此大张旗鼓地给我找下家,不过是做给狄家看罢了。” 柳映微说完,扭头问金枝儿:“这两天,家里和狄家有来往吗?” 金枝儿连忙答:“少爷,您病的头两天不算有……狄家的二少爷的确要来看望您,但被咱们老爷骂走了!不过,昨天狄老爷子亲自出面,送来的补品,老爷都收下了。” 柳映微搁在被子上的手随着金枝儿的话猛地攥紧。 “狄家的二少爷还好意思来?!”沈清和固然不知道礼查饭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金世泽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里,早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他不是喜欢那些个小明星和玻璃杯吗?那就去娶他们啊!”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肯定是见了阿拉映微的长相,起了色心,后悔了吧?!” 他话刚说完,柳映微就爆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沈清和吓得连忙住了嘴,再次扑到柳映微的身前:“映微,映微?好啦,好啦,侬不要咳嗽,我不提那个晦气的乾元了还不成?” 柳映微在咳嗽的间隙,摸索着扯住金枝儿的衣袖:“你说……咳咳,你说狄……狄息野来过?” “是啊!”金枝儿弯着腰,同沈清和一道,替他拍背,“您到家的当天,狄家的二少爷就跟着来了!我没亲眼见着,但是门房阿贵说他开着车,差点撞上咱家的大门,吓人呢!” “那他……那他……” “当然没进来。”金枝儿想起柳映微被抬回卧房时的模样,还是心有余悸,对于让自家少爷病倒的乾元就更没有好印象了,“咱家老爷抢了阿贵藏在门房里的棍子,亲自将他打走了!” “咳咳……咳咳咳!”柳映微闻言,咳完最后几声,有气无力地瘫回靠垫上,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整个人看起来都蔫了。 沈清和直觉不对劲,将金枝儿赶出卧房,一把握住柳映微的手:“好映微,你快和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映微干涩的唇微微翕动,不知从何说起,也不想将自己心心念念的连余哥和如今的狄息野混为一谈,便言简意赅道:“狄家的二少爷在礼查饭店的隔间里找小先生。” 话音未落,沈清和的惊叫已经从柳公馆的三楼卧房飘了出去。 “太过分了!”沈清和半跪在床上,怜惜地抱住柳映微的细腰,“他……他这是故意气你,他……他知不知道这事儿传出去,你的名声就毁了!” 世人对乾元多宽容,就算找小先生的是狄息野,大家暗地里嘲笑的也是柳映微。 堂堂柳家的小少爷,居然连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妓子都不如! 柳映微抿紧了唇,几滴泪聚在眼角。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沈清和与他依偎在床榻上,倒豆子似的数落着狄息野,将一壶茶喝了个精光,方才恋恋不舍地告辞。 离去前,沈清和悄悄说:“改日,我再带着美专的作业来找你。” 柳映微心下一片暖意,点头应允:“我等你来。” 沈清和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柳公馆。 而少了一个人的卧房,彻底陷入了沉寂。 柳映微躺在床上,头还有些昏沉。 其实,沈清和骂狄息野的时候,他是痛苦又迷茫的。 理智告诉他,白连余就是狄息野。 他没必要为了一个花花公子黯然神伤,但是感情上,他又止不住地怀念那个会将自己拢在怀里,唤着“央央”的连余哥。 是啊,连余哥。 柳映微怎么会忘掉? 他迈入包间,听见隔间里传来闷哼的刹那就认出来——他曾经听过无数次,每每白连余欺负他狠了,他抬腿踹过去的时候,就会听到这样的喘息。 那样的声音刻入了柳映微的骨血,即便他吃再多洋人发明的药,也抹不去交融进灵魂的回忆。 柳映微在床上翻了个身,窸窸窣窣地抱住膝盖,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小团。 半掩的窗户吹进来潮湿的风,坠兔收光,漆黑的天幕许是早已阴云密布。 要下雨了。 又要下雨了。 柳映微烦躁地将头埋进臂弯,仿佛冰凉的雨点已经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他心如刀绞,方知以前看书时,说什么心死时是会痛的,是真话。 真的好痛啊。 痛得他流不出泪来,只能瞪着眼睛,望着不断鼓动的窗帘发呆。可是看久了,眼睛也疼,浑身都疼。 怎么会这么痛呢…… 柳映微将自己缩得更紧了一些。 啪! 一滴水从屋檐上滴落下来。 啪嗒、啪嗒…… 更多的水滴声接踵而至。 柳映微闭上双眼,想着雨终是落了下来,下一秒,心下却滚过浓浓的不安。 真的下雨了吗? 他兀地睁开双眼,来不及从床上起身,嘴巴就被人捂住了,紧接着,混着血腥气的风将他笼罩。 “央央……” 柳映微的瞳孔骤然放大。 一阵夜风拂过,乌云稍稍散去,银月的清辉黯淡地铺洒在窗台上。 扑通、扑通扑通…… 柳映微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加速的心跳。 捂住他嘴巴的手传来滚滚热意,烫得他的唇都止不住地哆嗦。 但柳映微已经没心思管自己的嘴唇了。 他氤氲着水汽的丹凤眼颤颤巍巍地抬起,细长的睫毛若即若离地扫过男人的手指。 月光吝惜地在狄息野的侧脸上流淌。 狄息野如同在礼查饭店里时一样,死死地盯着他,薄唇微张,气喘吁吁。 两年过去,熟悉的面庞彻底退去了青涩,棱角分明的脸颊上,爬满了骇人的阴云。 狄息野咬牙切齿地唤:“央央。” “……你是我的央央。” 语气执拗又笃定,每一声喘息都充斥着病态的迷恋。 央央。 柳映微的睫毛狠狠一颤,眼神恍惚,如被投入了石头的平静水面,涟漪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开来。 央央,央央。 是了,两年前,他告诉连余哥,自己叫央央。 狄息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自顾自地松开手,转而捧起他的脸,弯腰着迷地打量。 “央央……” 狄息野离柳映微极近,冰冷的眼镜架蹭到了柳映微的鼻梁。 是他的央央,真是他的央央。 他的央央眉眼艳丽,眼神却像天上的星和水中的月,冷清疏离,多瞧谁一眼,都能让人酥了全身的骨头,恨不能将自己拴在他的手里一辈子。 而柳映微亦隔着镜片,在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憔悴的影子。 “央央,我找了你好久。”狄息野炽热的鼻息喷洒在柳映微的面颊上,“真的好久……你还记得石库门吗?我去了好多回……还有那间破庙,它还在!我让人将它围起来了,谁也不许进……那是属于我们的地方……” 狄息野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说到激动处,用力挥舞着手臂,像是要将所有阻拦自己与柳映微在一起的障碍都赶走,全然没有发现柳映微的神情随着他的话,一点又一点泛白。 乾元说的哪里是甜蜜的回忆? 乾元说的每一个字都化为了锋利的刀,狠狠地扎进了柳映微的胸膛,将他一颗心扎得千疮百孔,连血都流尽了。 过去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 ……他的连余哥再也回不来了。 两年过去,回到柳映微面前的,是一个只会吃喝玩乐,成日与小先生混在一起的狄家二少爷! 柳映微眼前再次浮现出礼查饭店里瞧见的一幕——狄息野伏在小先生的身上,脖子上吻痕遍布。 他进包间的时候,他们在缠绵吗? 他和狄老爷问好的时候,他们在互诉情肠吗? 狄息野抱着浑身发软的坤泽,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一直唤他的名字? 恶心,实在是太恶心了。 “央央,你爹不让我上门,我只能翻墙来见你。”狄息野的手自柳映微的面颊滑落,眷恋地蹭过他出了层薄汗的颈,暗暗地滑到了后颈边,像是要确认他真的成了坤泽,指尖不断地在细嫩的皮肤上游走,“柳公馆不好爬,我……我差点摔下去,你瞧,我的掌心都划破了。” 乾元觍着脸将手递到柳映微的眼前,生怕他看不清,还将床头的台灯拧开了。 昏黄的灯光柔柔地荡漾开来。 柳映微恍惚地望向跪在床前的狄息野,重逢后第一次彻彻底底地看清了男人的面容。 他的眼光是好,狄家的二少爷是万里挑一的乾元,身姿挺拔,容貌俊朗,走在街上,任哪一个坤泽见了,都会心驰神往。 可这张脸如今在柳映微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吸引力。 他慢吞吞地垂下眼帘,去看狄息野掌心里所谓的“擦伤”。 不过是一块小小的破皮罢了。 柳映微在心里绝望地嗤笑,激动的心跳不知何时恢复了平稳。 他愈发觉得恶心。 恶心狄息野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态,恶心他遇到每一个坤泽,都会装出一副情深不寿的模样,说着烂熟于心的情话,更恶心他取代了白连余,堂而皇之地出现。 “央央,我不知道你是坤泽。”狄息野用另一只没有擦破皮的手握住了柳映微细细的手腕,爱不释手地揉捏,“我还以为……罢了,不提了。” 乾元将脸埋进他的掌心,闷闷道:“早知道你是坤泽,我绝对不会闹这一出的,更不会听金世泽的馊主意……央央,你知道吗?我想你想得快要疯了,前两天在茶会上遇到一个玻璃杯,都觉得他的眼睛和你的好像。” 狄息野言罢,抬起头,盯着柳映微的眼睛,轻笑起来:“可他怎么会是你呢?我的央央不是玻璃杯。” 柳映微倏地将手从狄息野的掌心里抽回来,冷冷质问:“怎么,你瞧不起玻璃杯?” “不是……”狄息野一愣,“我的意思是,你是你,他是他。他的眼睛长得和你的再像,他也不是你。” 柳映微又不说话了。 卧房里弥漫开来的沉寂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扼制住了狄息野的喉咙。他本能地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能烦躁地扯了扯衣领。 “央央……”乾元舔着干涩的唇,瞥着柳映微垂在床边的两条玉腿,又往前凑了凑,“你说句话啊,这两年,你有没有想我?” “……你,你知不知道我就是狄息野?你知道这桩婚事的时候,有没有……有没有……” “有没有为了你,拒绝过?”柳映微终是开了口。 他嗓音清脆,一字一顿道:“狄息野,你是想问这个问题吗?” 听着自己的名字被柳映微念起,狄息野浑身都蹿过了酥麻的电流。 乾元恨不能将柳映微揉进骨血,强忍着冲动,哑着嗓子点头:“嗯,你有没有为了我,拒绝这桩婚事?” 有吗? 柳映微定定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想不出怎么回答。 要说有,也不尽然。 他是个坤泽,被带回柳家,纯粹是柳老爷看上了他的容貌和性别,觉得能用他换取更高的利益。 柳映微再不想嫁人,也无力反抗。 可要说没有,他这两年来吃下的药片都能堆积成山了。 “有。”最后,柳映微移开了视线,坦坦荡荡地承认,“我喜欢白连余。” 狄息野的眼底腾地生起了两团耀眼的火苗。 可柳映微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呆立当场:“可我喜欢白连余,和你狄息野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没有关系?!”狄息野闻言,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高大的乾元狠狠地压向柳映微,将他笼罩在一片可怖的阴影里。 “白连余就是我,你喜欢白连余,就是喜欢我!”狄息野在他的耳边急切地说着话,呼吸像是一团又一团滚烫的火星,烫着他的耳朵,“央央,你怎么能说白连余和我没有关系?!” 说话间,狄息野已经按住了柳映微的手腕,再微微用力,提起了他的手臂。 乌云再次遮住了月亮,仅剩的那一丝银月的清辉被暗夜吞没,伏在柳映微身上的男人化身为暴怒的野兽,浑身都散发出了灼人的怒火。 可柳映微不害怕。 他勇敢地仰起头,直面狄息野的怒火:“你怎么可能是白连余呢?” 白连余不会这么凶。 白连余更不可能和一个又一个小先生在床上厮混。 就拿现在他俩的姿势来说,狄息野怕是已经和不知道多少坤泽尝试过了。 “我……”狄息野听着冰冷的质问,如坠冰窟,他的头重重地砸在柳映微的颈窝里,“央央,我就是白连余啊,你明明认出我了,对不对?” “……央央,你别说气话。你要是不知道我是白连余,早在发现我的时候,就叫人了。” “……央央,你是不是生气,气我到今天才来见你?央央,你听我解释……我刚回国的时候,不知道你就是柳家的小少爷……我为了解除婚约,忙得焦头烂额……前几天见了你,想着要解释,可你爹不让我进门!他……他拿着棍子威胁我,说是想要两家老死不相往来,就尽管开着车往他身上撞。” “……那是你爹啊,我怎么可能开着车往他身上撞呢?” “……央央……” 央央,央央。 柳映微又开始觉得天旋地转。 两年前甜蜜的回忆和两年后因一桩婚约而起的风波交替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你……你松手……” 他的额角沁出了冷汗,在狄息野锲而不舍的解释里,微微地发起抖。 “我不松手。”狄息野固执地搂住柳映微的细腰,高挺的鼻梁埋进了他的胸口,猎犬一般细细地嗅,“央央,我松手了,你就要赶我走了。” “……我不走。” 腰被钢铁般结实的手臂勒住,柳映微的胃里翻江倒海。 他几欲作呕,虚弱地重复:“你……你松手呀!” “央央……” 狄息野还不肯松手,一声得意的轻哼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柳映微积压了多时的怒火一触即发。 他抬起手,轻飘飘地扇了狄息野一个巴掌。 啪! 柳映微生着病,哪里有力气? 再者,狄息野是乾元,压根没察觉到疼痛。 但这一个巴掌将狄息野从重逢的巨大喜悦中唤醒。 “央央?”狄息野冷汗涔涔地仰起头,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滑稽地歪在脸颊上,继而在他说话的时候,掉了下来。 “狄……狄息野。”柳映微挣脱了腰间的手,“你听我说——”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狄息野,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让乾元的表情出现了裂痕,头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我不听。”几分钟前还喜出望外的狄息野没心思管眼镜,慌乱地打断他的话,“央央,你别说话了,快躺下歇息吧。” 柳映微却固执地用瘦弱的手臂撑起了上半身。 他没有一丝血色的面颊上布满了坚定:“不,我要说。” “不……”狄息野顿了顿,语气软和下去,甚至带上了祈求,“你现在身体不舒服,等你舒服了,我再来看你,好不好?” “不用。狄息野,你看,你其实什么都知道。你连我要说什么都知道。”柳映微轻咳了几声,看着面前手足无措的男人,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就算我今天不和你说这些话,以后也还是要说的,你怕什么?” 狄息野的胸膛不知为何开始剧烈起伏。 乾元和坤泽之间旖旎的气氛不知何时凝固了,陌生的隔阂在他们之间盘亘。 “狄息野,你找错人了。”柳映微闭上双眼,仿佛听见了天崩地裂的巨响。他知道,他和狄息野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柳映微的嗓音轻得像是一声又一声叹息,但他知道,狄息野听得清。 他说:“我不是你的央央,你也不是我的连余哥。 “我的连余哥,两年前就死了。 “你的央央,宁愿白连余真的死了。” 直至此刻,命运的巴掌才结结实实地落在狄息野的脸上。 “啪”的一声巨响,疼得他眼冒金星。 他的央央果然不要他了。柳映微说完话,难受地栽倒在了床上。 他是真的不舒服,加上心里烦闷,也不管狄息野后来是怎么走的,一直等金枝儿端着烛台来给他送药,才再次坐起身。 “哎呀,少爷,您怎么又发烧了?”金枝儿伸手摸着柳映微的额头,掌心被烫得一颤,“快起来将药喝了!” “又要喝药?”柳映微闷声闷气地嘀咕,“我不想喝。” 金枝儿哄他:“怎么能不喝呢?喝了药,身子才会好……少爷,您喝了药就去洗个热水澡吧,正好,我替您把被子换了,里面都被您的汗打湿啦。” 金枝儿不提还好,一提,柳映微当真觉得被子沾上了自己的汗,黏黏糊糊,好不舒服,连忙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少爷还像个孩子呢。”金枝儿瞧得真切,笑嘻嘻地打趣,“要不要再吃颗糖,去去嘴里的苦味?” 柳映微蹙着眉从床上爬起来:“我都难受成这样了,你还笑话我……我明天就向姆妈告状,让她罚你到城外的庄子弹棉花去。” “少爷才不会呢,阿拉少爷的心最软啦。”金枝儿一点儿也不怕,待他起身,就将床上的被子卷起来抱在了怀里,“洗澡水给您放好了,您快去吧!” 柳映微紧了紧身上的睡衣,摇摇晃晃地进了浴室。 留在卧室里的中庸丫头掂量着怀里的被子,一边走,一边想着将被子送到洗衣房之后,还得回来收药碗,谁承想,这念头刚起,她就瞥见了怀中的被子上无端多出的暗色痕迹。 “咦?” 卧房里只亮着一盏珐琅瓷的床头灯。 金枝儿眯着眼睛凑近被子,想要搞清楚被子上究竟沾上了什么,结果不等她看清,浴室里的柳映微就急切地唤:“金枝儿,给我拿身睡衣来!” “好嘞,少爷!”金枝儿应了,撂下被子跑到衣柜边,拿了干净的睡衣送到浴室门前,再回来时,已经将被子上多出来的痕迹抛在了脑后。 她哼着小曲下了楼,编在脑后的大辫子一甩又一甩。 而金枝儿的身后,昏黄的灯照亮了一小片赤红色的地毯。若是此时有人愿意弯腰细看,就会发现,靠近床角的地毯颜色比旁处的暗些,仿佛浸了血。 可惜,没有人会弯腰仔细查看地毯,就像狄家没有人关心狄息野和柳映微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样。 狄老爷和狄夫人在乎的,是对双方家族而言,都受益良多的联姻。 “哎哟,二爷,您这是何苦呢?” 狄息野失魂落魄地回到狄公馆,卧房里只有一个背着药箱的钉子在等他。 钉子扶着狄息野回到床边,弯腰娴熟地拿出药箱里的绷带和药水,继而手脚麻利地卷起了他的裤管。 “咝——二爷,怎么之前刚结痂的口子又破了?” 鲜红色的血顺着狄息野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腿蜿蜒而下,有些已经凝固成了丑陋的血痕,有些则顺着裤管淌到地上,不消片刻就汇聚成了小小的血泊。 钉子没得到回答,无声地叹息。 他认命地替狄息野清理伤口,直到将他腿上所有渗血的伤口都被雪白的纱布缠住,才再次开口:“二爷,您得当心自己的身子。先前腿上扎进去的瓷片,大夫花了一夜的时间才拔干净,现下再不好好养着,全得留疤!” “……那柳老爷不让您进门,您就等等呗,等他气消了,自然也就愿意让您见柳家的小少爷了。” 钉子说话的时候,内心罕见地生出了不满。 他佩服白二爷,也忠心于白二爷,可他不明白,白二爷为何要在婚姻大事上反复无常。 先前没见着人家柳家的小少爷的时候,死活不肯娶,喊小明星做戏都不知道做了多少回。现如今把人家的心伤狠了,事做绝了,却反过来要成亲了,这算什么? 这……这就是见色起意! 实非大丈夫所为。 钉子念及此,眼皮子跳了跳。 但那柳家的小少爷,生得确实美,周身还有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清冷气质,叫人瞧见就欲罢不能,既想将这轮高悬于天上的明月摘入自己的怀中,又想让他长长久久地做纯洁无瑕的高岭之花。 哎呀,英雄难过美人关。 二爷想要娶柳映微,也是情有可原嘛。 狄息野单手撑着额头,心不在焉地听着钉子说话,听进去了一些,又很快将听到的话抛在了脑后。 他待钉子收拾完药箱,抬头问:“我脸上肿吗?” “啥?”钉子没听清,哈着腰凑过去,“二爷,您哪儿肿了?” 狄息野的指尖在脸颊上轻轻点了几下。 钉子哈哈大笑:“您开什么玩笑?整个上海滩,哪有人敢打您的脸啊?” 言罢,又敛去脸上的笑意:“您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啊呀,这个点钟,大夫马上就要来给您检查身体了,我也该走了。” 狄息野无奈地低下头,再次将手撑在了额头上。 疼。 他的面颊火辣辣地疼。 央央的巴掌到底还是扇在了他的脸上。 钉子走后没多久,大夫就来了。 他先是检查了狄息野腿上的绷带,发现并非自己所为,只当狄家有下人替狄息野换了药,没有多言。 大夫真正关心的,也并非狄息野的腿。 “二少爷,得罪了。”大夫眼观鼻鼻观心,解开狄息野脖子上的抑制环,检查里面残存的药剂,继而面色大变,“您……您这两天是不是遇见了坤泽?” 狄息野听出大夫语气里的紧张,心里咯噔一声:“怎么了?” “这……这……”大夫语无伦次,“照理说,抑制环里的药剂每隔一个月加一次就行。前几天我为您检查的时候,发现药量消耗不对,只当是您刚回国,不习惯上海的生活,故而情绪波动有些大……可现在来看,这……这药剂已经要见底了啊!” 狄息野的眉毛猛地一挑:“要见底了?” “是啊!这……这难不成……” 狄息野听不得大夫结结巴巴,莫名烦躁:“有话直说!” 大夫吓得一个踉跄,差点跌坐在地上:“二少爷,您这是到了易感期了!” “易感期”三个字落入耳中,狄息野气极反笑。 他道:“我又没有坤泽,哪儿来的易感期?” 狄息野并非和坤泽结过契的乾元,但他也知道,只有结契了的乾元,才会有“易感期”。易感期的乾元情绪与往日大不相同,会因为坤泽的一举一动,情绪失控,而这种失控,恰恰与他闻到坤泽的信香时的感觉相似。 “我和别的乾元不一样。”狄息野将松散的衣领彻底扯开,露出了伤痕累累的后颈,“我的脖子是我亲手抓破的,如今闻到坤泽的信香能不能保持冷静都不一定,怎么会有易感期?” 说到这里,狄息野颇为失落。 他还没闻过央央的信香呢。 大夫捏着抑制环,紧张得连脖子都缩了起来:“二少爷,正因为您受过伤……所以,您和别的乾元不一样!”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被坤泽刺激了,又或是闻到了特别的信香,总之……总之您要是再不用药,情况肯定比两年前还要严重!” 狄息野脸上的不耐烦随着大夫的话缓缓消散。 两年前,他差点失手掐死一个坤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坐在床边,僵硬如同冰冷的雕像,“我已经在德国治了两年的病,怎么会更严重?” “二少爷,治疗只能保住您乾元的身份……”大夫哆嗦着将药剂加入抑制环,再将其重新戴在狄息野的脖子上,“没办法控制情绪。” 中庸的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抑制环上:“这才能帮您控制自己。” “……但再厉害的药剂,也有限度。” 超出了限度,大罗神仙现世,也无济于事。 “二少爷……”“你走吧。” 大夫说完,还想再多解释几句,狄息野却没了听的兴致。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乌压压的天空,听着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窗台上,幻想自己置身于荒诞的梦境。 快些醒来吧。 醒来,回到他还没回归故土的时候,回到他和柳映微的婚约刚订下的时候,回到他的身体康健的时候……回到一切将将开始的时候。 回到央央还不知道狄息野就是白连余的时候。 回到央央还爱他的时候。 可惜,沉闷的雷声将狄息野带回了现实。 央央回不来了,他也做不回央央的连余哥。 因为狄息野是个戴着项圈的疯子。 “不是央央。”很远很远的一点灯火穿过了雨幕,在狄息野的眼底飘摇。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听见自己坚定而认真地说:“是柳映微,映微。” 既然柳映微不愿意做央央,那他们就重新认识好了。 狄息野发僵的手脚渐渐回暖。 来得及。 他想,还来得及。 他和柳映微还来得及重新认识一回,谁叫他们有桩名存实亡的婚约呢? 狄息野头一回感激父母为自己强行许下的联姻。 然而,他的喜悦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雨水浇灭。 柳映微是坤泽,而他闻到坤泽的信香就会失控发疯。日后,他要是不小心闻到柳映微的信香,自己丑态百出也就罢了,伤到人怎么办?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忍住了,没真的伤到柳映微,那柳映微雨露期来的时候,他怎么办? 难不成,要眼睁睁地看着柳映微找别的乾元疏解欲望? 那画面不用描述,光是提起,就足够狄息野躁得发疯了。 果不其然,抑制环感知到他的异样,冰冷的药液开始往后颈涌去。 狄息野忍不住深呼吸。 他不想发疯,更不想吓着柳映微。 他想,只要不闻信香,就能靠抑制环中的药剂撑下去。 然而,世事难料。 第二日,金世泽来电邀请狄息野吃夜饭。狄息野为了不闻到坤泽的信香,特意包下了一整个茶楼。 他千防万防,却没想到,岔子出在金世泽身上。 金世泽到了茶楼,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吊坠,喜滋滋地塞了过来:“清和说,这是柳映微送给他的。” 温润的玉石被雕刻成了精致的白兰花,静静地躺在狄息野的掌心,淡淡的花香也氤氲开来。 原来,柳映微的信香是白兰花的香气。 狄息野脑海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砰”的一声断裂,他在彻底失控之前,咬牙攥住了金世泽的衣袖。 “把我……把我关起来……”可怖的血丝爬上了狄息野的眼睛,他的手臂亦暴出了清晰的青筋。 金世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第一反应是要送他去医院。 “不……不能去医院!”狄息野狼狈地抬起头,唇上遍布渗血的牙印,“把我……把我捆起来……锁起来,怎么样都好!” “……就是……就是别让柳映微……看见……” “……也不要……也不要让我去找柳映微……我会……我会伤到他的……” 这厢,狄息野陷入了易感期的危机,那厢,柳映微的身子已经大好,能下楼与柳老爷和姆妈一道吃早饭了。 一家三口围坐在圆桌前,下人们都离得远远的。 他爹照旧拿婚事敲打他:“狄家的二少爷想见你的咯。” 柳映微捏着白瓷汤匙,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张嘴吞下一口温热的粥。 他嘴里的粥还没咽下去,姆妈就端来了刚出炉的蟹壳黄。 “映微,你先别见他。”柳夫人细声细语,“这是你父亲的意思。” 柳映微微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像是两把刷子,呼扇呼扇:“侬先前不是盼着我去见狄家的二少爷吗?现在又不要我见,是做啥啦?” “哼,侬脑子瓦特了!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柳老爷将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现在,阿拉在婚事上占理,若是太轻易低头,岂不是便宜了狄家?” “……刚巧你远房表哥今日到上海,你去见见,给他接个风。对外呢,直接说是相看好了。” 柳映微心里一紧:“父亲,您说的是哪个表哥?我从未见过。” “没见过又不要紧的咯。”柳老爷满不在乎地摇头,“我会派人送你去码头接人……至于别的,你也不必多想,和狄家的婚约是不可能解除的。” “……那狄家的二少爷不是想见你吗?那就让他看看,离了他,我们柳家也能给你找到好的乾元!” 然而,不论是狄息野还是所谓的表哥,柳映微都不想见。 他抿着唇,试着拒绝:“父亲,我……” “我晓得衙门里那些个年纪大的乾元你看不上,从未在你面前提起过,好不啦?怎么,现在连我们柳家本家出来的少爷都瞧不上了?”柳老爷察觉出柳映微的抗拒,稀疏的眉毛狠狠地抖动了几下,眼瞧着要发火。 柳夫人见状,连忙按住柳映微的手腕,抬手将方才端来的蟹壳黄塞在了他的嘴里。 酥脆的饼皮糊在上颚,柳映微一时发不出声音,只听姆妈软着嗓子替自己讨饶:“老爷,映微不是看不上那位表哥……他是个坤泽,要见陌生的乾元,肯定会害怕的呀!” 柳老爷这才面色稍缓:“有什么好害怕的?我们柳家的少爷可比狄家的少爷本分多了!” 言罢,将面前的碗端起,一口喝尽了里面的粥。 “车已经安排好了,你吃完饭,换身衣服就出发去码头吧。” 柳老爷的命令不容置喙,柳映微捏着粥碗,眼眶微微发红,嗫嚅着唤了声“姆妈”。 “映微……”柳夫人知他心里有苦难言,心疼地握住他的手,“只是见一面,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柳映微苦笑着抬起头。 他将自己发凉的手指从姆妈的手里一点一点抽离:“姆妈,全上海滩还有谁不晓得,我要嫁给一个成日与小先生厮混的花花公子?” “……现在,父亲又叫我大张旗鼓地去见另一个乾元,是将我当成什么了?” 柳映微质问时,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他从来都只是一枚漂亮的筹码罢了。 “映微……”一缕碎发从柳夫人的鬓角滑落。 她狼狈地伸手,想要再抓住儿子的手腕,可惜柳映微已经站起了身,头也不回地回房间了。 柳夫人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心如刀绞。 不知从何时起,她就失去了帮助儿子的勇气。 以前,她刚带着柳映微回到柳家的时候,还会想,一定要找到那个与柳映微结契的乾元,为此,她可以抛却所有的荣华富贵。 可她现在不想找,也不敢找了。 柳映微注定是要嫁给狄息野的,就算她将那个已经“死了”的乾元找到,又有什么用? 柳映微回到卧房,绷着脸换上了那件狄夫人送给自己的旗袍。 柔软的布料流水般滑过他的腿根,犹如幼鸟柔嫩的羽翼,带起一串细密的痒意。 既是做戏,柳映微便得将自己当成狄家的二少奶奶,在身上打上狄家的烙印,好讨未来的婆婆欢心。 他也像是一只羽毛华美的鸟雀,生着再漂亮的翅膀,也只能永远待在属于自己的金丝笼里。 “少爷,您又要去哪儿啊?”站在一旁的金枝儿见柳映微情绪低落,忍不住宽慰,“过几日,您身子好了,就可以回学校了……见了沈家的少爷,您的心情兴许能好些。” “清和有自己的事,我总不能事事都麻烦他。”柳映微坐在梳妆镜前,叫她替自己拿耳环,“珍珠的就好,不要太显眼。” “好嘞。” “我记得还有一条珍珠项链。”柳映微待金枝儿将耳环拿来,又吩咐,“也拿来吧。” 金枝儿自是应下。 柳映微麻木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仿佛一个局外人。他的灵魂浮在半空中,俯视着坤泽梳妆打扮,最后成为所有人心目中“完美”的模样,心上的裂痕悄无声息地渗出了鲜血。 他被禁锢在一个名为“柳映微”的躯壳里,再也没办法做连余哥的央央了。 柳映微僵硬地抬起手,指尖在脸颊上带出一道微红的印子。 他听见金枝儿抱着首饰盒念叨:“少爷,您去狄公馆参加茶会的时候,都没戴这条项链呢。” “那时候不需要。”柳映微微微歪了一下头,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颈来,“且戴了,过分张扬,狄夫人不会喜欢的。” 他顿了顿,手指按在了冰冷的珍珠上:“可现在,我爹需要我张扬。” 整个柳家都需要他张扬。 “这样啊……”金枝儿似懂非懂,红着脸喃喃,“我不懂这些,只觉得少爷戴项链好看。” 柳映微眼里流露出一丝艳羡。 不懂的时候,什么都好,真懂了,活着就没什么意思了。 但留给柳映微低落的时间并不多了。 “好了,走吧。” 他很快就收拾好情绪,领着金枝儿下了楼。小汽车果然如柳老爷说的那般,已经在柳公馆前等着他了,门房阿贵候在车前,见他来了,殷勤地打开了车门。 “少爷,”阿贵在柳映微弯腰往车厢里钻的时候,悄声道,“夫人让我给您带句话。” 柳映微的动作顿了顿。 阿贵将声音压得更低:“夫人说,若是您当真不愿意嫁给狄家的二少爷,柳家的这位少爷也是可以考虑的。” “不必。”柳映微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深深的无力感将他笼罩,“去和我姆妈说,不要胡思乱想。” 阿贵抓着头发,轻“哎”一声。 他不明白柳映微的心思,只是个尽职尽责的传话筒:“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言罢,关上车门,目送载着柳映微的小汽车开出花园,直至消失在柳公馆前的马路尽头。 缠绵的雨水将将止住,天上的乌云如烟如雾。 柳映微前往码头的时候,狄息野刚被金世泽艰难地带回金公馆。 这金家的乾元少爷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虽不知道狄息野的后颈受过伤,但多多少少猜出来,他是到了易感期。 易感期的乾元需要坤泽安抚,情绪才能恢复正常。 “不得了啊,”金世泽托着狄息野的手臂,气喘吁吁地抱怨,“你口口声声说只喜欢中庸,实则早早和坤泽结了契?” 头晕脑涨的狄息野哑着嗓子否认:“没……没有的事。” 他的脑袋里和心口都有一团火在燃烧,一团在烧理智,一团在烧灵魂。 “还没有呢,”金世泽自是不信,“只有和坤泽结了契的乾元才会有易感期!” “……我娶了沈清和,到现在还没易感过呢。” 言辞间,竟是有些失落和遗憾。 狄息野耗费了一身的力气与身体里熊熊燃烧的火苗抗争,没心思争辩,只不断重复:“关起来……把我关起来!” “好好好,把您这位爷关起来。”金世泽翻着白眼踹开客房的门,“委屈您先在这儿歇着了……别担心,暂时没人会发现你住在我家。我爹有应酬,我姆妈去外头打牌,一般半夜才会回来。” 可金世泽忘记了一个人——他那“天真无邪”的夫人,沈清和。 他正说着话,客房外传来了下人的声音:“少爷,少奶奶的车回来了。” “啊?”金世泽一愣,继而手忙脚乱地将狄息野扶到床前,“你还需要我做什么?” “绳子。”狄息野磨着牙根,每一声喘息都像是野兽的嘶吼,“快……用绳子把我绑起来!” 沈清和是坤泽,他无法保证自己闻到坤泽信香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金世泽也反应过来,二话不说就找来一截麻绳,不假他人之手,亲自将狄息野死死地绑在了床上。 “你忍着点啊,我先去应付沈清和。”金家的少爷一边嘀咕,一边问门外的下人,“少奶奶下车了吗?” “少爷,少奶奶已经进门了,正问您在哪儿呢!” “先拦着他,就说我在餐厅……哎呀,这绳子够不够结实啊?”金世泽的鼻尖冒出了汗珠,再三确认狄息野的手脚都被绳子捆住,方才不安地退出房间,“二爷,你忍着点啊!” “快……快滚!” 回应他的,是狄息野忍无可忍的咆哮。 而金世泽刚将客房的门锁上,扭头就撞上了一脸疑惑的沈清和。 “你不是在餐厅吗?”坤泽目光狐疑。 “嗯……嗯,这就准备去了。”金世泽的心脏怦怦直跳,伸手揽住沈清和的肩膀,将他往怀里带,“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去看戏吗?” 提起看戏,沈清和的眉毛立时打了个结:“还看什么戏啊!” 他噘起嘴,气鼓鼓地摘掉手上的手套:“映微出事了!” 话音刚落,他们身后就传来一声闷响。 金世泽的心猛地悬起来,鼻尖上又开始冒汗。 “什么声音?”沈清和纳闷地回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金世泽,客房里是不是有人?” “怎么会有人呢?……哎呀,清和,你快说啊,柳家的小少爷怎么了?”金世泽强笑着搪塞,“柳老爷最近不是不去见衙门里那群乾元老头子了吗?” 提起柳映微,沈清和又气恼起来。 “是啊!他爹是不给他找乾元老头子了……他爹又给他找了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乾元表哥!” 砰! 这回,客房里传出的巨响,任谁也忽视不了了。 “疯特了,金世泽!”沈清和原地蹦了老高,“侬在屋里头藏人的呀!” “谁藏人了?”金世泽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高举双手喊冤,“没有的事!” “那刚刚是什么声音?!” “不是……屋里头……” “我就晓得,侬就是个阿扎里!侬在我面前就是装出来的咯!”沈清和提高了嗓音,也不知是不是过于激动,面颊都有些泛红,眼里也迸发出了金世泽看不明白的精光,“你在外头瞎混混也就算了,现在还带到屋里头?怎么着呀,你是当我们沈家的人好欺负,准备玩金屋藏娇那一套的啦?!” 金世泽被沈清和一通指责砸得眼冒金星,刹那间将狄息野抛在脑后,伸手指着心口,结结巴巴地反驳:“我怎么……我怎么就是阿扎里了?沈清和,你不要瞎讲八讲,你有点良心,我娶了你以后,有没有……有没有干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我连出去应酬,都不敢和坤泽离得近,生怕你闻着味儿觉得难受!” “……侬现在说吾金屋藏娇,好的伐好的伐,吾打开门给侬瞧!” 金世泽边说,边打开了锁着的门。 沈清和颠儿颠儿地凑过去,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但急得火烧眉毛的金世泽没瞧见,一门心思证明自己的清白:“侬瞧,哪里有什么坤泽?!” “怎么会没有?你是不是喜欢小先——呀!”沈清和激动地睁大眼睛,恨不能当场捉奸——他早就想找机会同金世泽和离了,若是今日客房里当真有坤泽,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然而,沈清和一句话尚未说完,惊喜的表情就僵在了脸上:“侬在搞什么啦?!” 金世泽被沈清和叫得清醒了几分,想起屋内还有狄息野这么一个易感期的大活人,浑身的汗毛倏地竖了起来。 他来不及确认狄息野在何处,本能地将沈清和扯进怀里,用自己的信香将坤泽笼得结结实实,然后才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床上哪里还有什么狄息野? 粗长的麻绳掉落在床侧,半开的窗户边,雪白的窗帘随风飞舞。 “血……有血呀!”沈清和揪着金世泽的衣摆,颤颤巍巍道,“要死了,金世泽,为什么会有血啊?” “我……”金世泽张口结舌。 他好像知道为什么会有血了。 易感期的狄息野挣脱了麻绳,跳窗跑了。 “不得了……”金世泽喃喃,“要出事啊。” * 码头边,江风微凉,柳映微裹着披肩下了汽车。 跟着来的金枝儿替他打开了洋伞:“少爷,您热不热?我去给您买一瓶汽水。” “不用了。”柳映微没胃口喝汽水,悄声问,“什么时间了?” 在汽车上,柳老爷的人已经告诉了他柳家表哥到码头的时间。 金枝儿说:“还有一刻钟,船就该到了。” 柳映微点了点头。 片刻,乌云翻涌,滴滴答答的雨点落在洋伞上,顷刻间打湿了伞面上的蕾丝花纹。 细密的雨幕雾气般笼罩在江面上,漆黑的邮轮仿佛幽灵般在雾气后若隐若现,这一幕看上去格外像画廊里刻着外国人名字的油画。 柳映微自言自语:“到了。” 柳家的下人举着伞挤开码头前等候的人群,接到了柳家的表少爷。 柳映微跟着过去,拂去脸颊上沾染的几滴冰冷的雨水,逐渐看清了走向自己的乾元。 倒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 柳家的表少爷穿了件墨蓝色的西装,没有让下人撑伞,而是亲自打着一把黑伞缓步而来,姿态优雅,文质彬彬。 “你就是柳映微?”乾元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浅笑道,“我上次来上海见舅舅的时候,年纪还小,不曾见过你……我叫柳希临,你叫我一声表哥就好。” “表哥。”柳映微微垂着头,轻声问好,“表哥坐船累了吧?家里已经订好了国际饭店的包间,现在去,时间刚好。” “劳烦你了。”柳希临语气温和,与他一道来到车边,收起伞时,目光在他脖子上圆润晶莹的珍珠上滑过,“你的项链很好看。” “多谢。”柳映微微微一怔,无意识地扯住裙摆,抿唇不再多言。 和陌生的乾元共处一个车厢的窘迫让他如坐针毡。 即便柳希临格外绅士地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柳映微还是极其不适应。 他也不可避免地想起另一个乾元…… 狄息野看起来和两年前有些不一样了。 两年前,狄息野不戴眼镜。 两年前的狄息野也不会去大世界。哈,他们重逢的时候,他说了什么?他说在大世界看到了一个和自己长着一样眼睛的玻璃杯。 他瞧不起玻璃杯! 柳映微俏脸一板,并未将掳走自己的人和狄息野画上等号。 一来,他不信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情。二来,大世界的玻璃杯实在是太多了。 哪有那么巧的咯,狄息野一回国就撞上了他? 可就算那个人不是狄息野,柳映微也不觉得狄息野会好到哪里去。 在大世界玩乐的乾元是什么德行,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那些乾元会色眯眯地盯着他的大腿,趁着买电影票的时机,偷偷揩油,他要好小心好小心地躲,才能躲过所有的咸猪手。 但那个时候,柳映微就是柳映微。 他不是柳家循规蹈矩的坤泽少爷,不需要遵循刻板的礼仪。他不高兴了可以翻脸,被欺负了可以尖叫,就算是一晚上卖不出去一张电影票,也短暂地做了几刻钟的自己。 “和我吃饭让你不舒服了吗?” 许是柳映微脸上的凝重太过明显,坐在他身边的柳希临忍不住问:“如果你实在不想去,就先回家吧。舅舅那里你也不用担心,我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不是……”柳映微回过神,小声解释,“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罢了。” 他顿了顿,对柳希临的善解人意很是感激:“表哥,没事的,我也有些饿了,咱们一起去吃饭吧。” “我还以为你不愿意见到乾元。”柳希临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还是说,现在上海的学校,坤泽和乾元要分开来上课?” 柳映微答:“不分开,我们班上有好几个乾元学生呢。” “那很好。新时候了,没必要像以前那样,将坤泽关在家里,出嫁之前都不让见人。” 柳希临三言两语,就让柳映微放下了戒心,转身主动问:“表哥,你也是学生吗?” “嗯,我学医,父亲生前在制药厂工作。”“啊,不好意思啊。”柳映微尴尬地垂下眼帘,“我不知道你的父亲……” 柳希临勾起唇角,反过来安慰柳映微:“没事,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他没什么印象,所以谈不上多难过。” 柳映微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我不该提这些。” 他说话间,汽车缓缓地停在了国际饭店的门前。 勤快的小郎眼疾手快地拉开了车门,清脆地唤着“少爷”,将他们往门里领。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另一辆车蛮横地冲过马路,踩着急刹停在了饭店的门前。 小郎照例去拉车门,驾驶座的车窗却先一步打开了一条缝。 沉甸甸的黄鱼砸在他的怀里,同时砸落的,还有一声嘶哑的“滚”。 “好嘞。”小郎麻溜地滚到了一旁,脸上笑意不变,实则心里已经猜出了大致的剧情——开车的倒霉乾元怕是被家里的坤泽戴了绿帽,算准了时间来捉奸呢! 同样的戏码,在国际饭店屡见不鲜,小郎看得多了,也就不关心了,他一门心思捏着黄鱼,爱不释手地把玩。 反观坐在车里的狄息野——他捏着方向盘,身上穿着工整的西装,丝毫没有刚从金家翻窗而出的窘迫,反而像是精心打扮过一样,胸口的口袋塞着四四方方的丝巾,袖口还别着熠熠生辉的袖扣。 他变回了上海滩的贵公子,衣着华贵,姿态优雅。 如果袖口没有几点模糊的血迹,狄息野的伪装堪称完美。 不过乾元不在乎自己的手腕是否在流血,他望着两道“相依相偎”走进国际饭店的身影,眼睛瞪得快要喷火了。 “映微……”狄息野眉心紧蹙,歪头点燃了一根烟。 他深吸一口气,修长的手指夹住了香烟,薄唇微启,淡淡的烟雾随着叹息,在车厢内缓缓飘散,而赤红色的烟蒂就像是天上璀璨的星,狠狠地闪烁了几下,又黯淡了回去。 “映微,”狄息野每念出一个字,都像是咬碎了一块嶙峋的冰,喉咙里充斥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柳映微……”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几个身着黑衣的打手小跑着来到车前,领头的,正是成日在狄息野身边打转的钉子。 “二爷,得了您的消息,我第一时间把兄弟们带了过来。”钉子弯腰凑近车窗,“怕打草惊蛇,大部队还在后头呢。” “人都带来了?”狄息野叼着烟,将手臂搭在车窗上,懒洋洋地推着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给我把国际饭店围起来!” 钉子一个没忍住,“啊”地叫出声来:“二爷,国际饭店里有不少人,咱就这么围起来,是不是有点太嚣张了?” “嚣张?”狄息野吐出一口烟,撩起眼皮认真地打量着国际饭店,再低头瞧自己身上的西装,“我穿得怎么样?” 钉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二爷,您这是要去逮人,还是要去约会?” “有什么区别吗?” 钉子默了默,道:“二爷,您是不是找到那个什么……什么央央了?” “嗯。”狄息野心不在焉地点头,“你说我要不要买玫瑰花?” “二爷,您要找的人既然在国际饭店吃饭,身边肯定有伴儿了,您买什么玫瑰花都没有用啊!”钉子又道,“我还是觉得您不要将饭店围起来……再想想低调点的法子吧。” “有伴”二字刺激了本就敏感的狄息野。 “低调?”乾元一脚踹开车门,火冒三丈,“再低调,老子就没老婆了!” 柳映微和柳希临进了国际饭店,刚一落座,小郎就送上了刚出炉的蝴蝶酥和银丝卷。 “我在苏州时,就惦记着这么一口。”柳希临替他夹了一块蝴蝶酥,笑着摇头,“那时候年纪小,我姆妈骗我说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国际饭店才会做这些甜点,所以也只有过年的时候能吃到。” 柳映微摘了手套,用帕子垫着蝴蝶酥,浅浅地尝了一口:“你信了?” “自然是信了。”柳希临坦然承认,“那段时间我不仅盼着过年,还盼着来上海,把我姆妈闹得不行呢。” 柳映微忍不住跟着笑起来,笑完,又道:“表哥,你这次来上海……” “舅舅说你要结婚了,喊我来参加你的婚礼。”柳希临打量着柳映微的神情,字斟句酌,“不过我这些天看了报纸,你那位未婚夫……” 柳映微嘴里甜丝丝的蝴蝶酥顷刻间没了滋味。 他缓缓放下手,端起小郎送来的咖啡,心事重重地抿了一口:“你也晓得了。” “其实……你也不是非要嫁给他。”柳希临道,“舅舅毕竟是你的父亲,看见报纸上的报道,应该会知道狄家的二少爷并非良人。再者,你是坤泽,若是真的结了契,乾元还可以再找别的坤泽,你可就不一样了。” “你没有第二次选择,除非……”柳家的表哥从怀里取出一份英文报告,摊开在柳映微的面前,“德国人发明了一种手术,可以让坤泽不再是坤泽。” 柳映微在美专学过英文,他蹙眉拿起报告,勉勉强强地看明白了报告的意思:“你是说,只要做了德国人发明的这种手术,坤泽就可以变成中庸?” “嗯。”柳希临点头,“可是风险太大,目前还没有成功的例子,所以我建议你在婚事的选择上,更慎重一些。” 乾元诚恳道:“毕竟是一辈子的事。” 这样的话,姆妈都不曾对柳映微说过。 他心里微暖,再次拿起蝴蝶酥小口小口地吃起来:“表哥,你说的话,我都明白,可是我父亲……” 柳映微顿了顿。 表哥终究是外人,柳映微没法在他的面前贬低柳老爷,只能隐晦道:“这桩婚事,他还有别的考量。” 话说到这份儿上,柳希临什么都明白了。 乾元面色一肃:“你的婚姻不该和家族的利益画上等号。” “不只是家族的利益,还有我姆妈。”柳映微反倒心平气和起来了,“表哥说小时候来上海的时候,没见过我,那是因为我和我姆妈当时还没有被我爹认回柳家。” “……不论我的姆妈对我的婚事有什么看法,她都为我付出了太多。在没有回到柳家的那十几年里,是她将我养大,做工送我去书塾念书。我就算不考虑我自己,也要为她考虑。” 柳映微的手指在咖啡杯上无意识地磨蹭:“我成婚,无论嫁给谁,都算是离开了柳家,可她不一样,她这辈子都得待在柳公馆里。” “……表哥,你说,我嫁给什么样的乾元,他会愿意帮我将姆妈从柳家救出来呢?” 他的话令柳希临陷入了难堪的沉默。 乾元意识到,自己将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柳映微叹了口气:“只有我自己。” “……可就算是我有了能力将姆妈从柳家接出来,姆妈也不一定愿意。” 说来说去,他其实别无选择。 “嫁进狄公馆,或许不是什么好的归宿,但至少……”柳映微艰难地咽下嘴里的蝴蝶酥,“但至少是我没有多少选择的人生里,最好的选择之一了。” 柳希临又沉默了片刻,无奈地叹息:“既然你这么想,那么我也没有资格再多说什么。以后若是出了事……我会帮你的。” “谢谢表哥。”柳映微咽下嘴里的蝴蝶酥,想到“以后”要面对的狄息野,失手打翻了手边的咖啡杯。 柳希临眼疾手快地递了帕子过来,手指无意中蹭过他的手背,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边忽地传来一声刺耳的声响。 原来是有人粗鲁地拖开了椅子,故意让椅子腿在地上发出了巨响。 柳映微不由蹙眉望去,待他看清站在旁边桌子边的人是谁时,脸色登时黑了大半。 狄息野绷着脸坐下,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西装外套,实则在用余光不停地剐柳希临递手帕的手。 天知道,他有多生气! 狄息野冲进国际饭店的刹那,心里其实就有点犯怵了。 他被易感期负面情绪冲昏的头脑勉强还在运作。他怕柳映微不高兴,毕竟,他已经不是央央的连余哥了,要是再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柳映微难堪,那他们之间还会有可能吗? 狄息野迟疑地放缓脚步。 “先生,您有预订座位吗?” 迎面而来的小郎唤回了狄息野的思绪。 他本想砸条黄鱼,打听出柳映微去了哪个包间,却不想,一抬眸,就见柳映微和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乾元表哥走到了大厅边角的小桌前。 那个乾元绅士地替柳映微拉开了座椅,还接过了他脱下的披肩,交给了一旁的小郎。 ……披肩。 他还没摸过呢。 上面会有柳映微的信香吗? 负面情绪再次在狄息野的心头翻涌。 柳映微为什么要和乾元表哥坐在角落里? 他们想要做什么?他们熟悉吗?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悄悄地说? 他知道一个坤泽单独跑出来和乾元吃饭,有多危险吗? 万一他陷入雨露期了,哪个乾元忍得住? ………… 纷乱的思绪仿若噼里啪啦迸溅的火星,在狄息野的脑海中不断地堆积,某一刻,彻底爆发。他想冲过去将柳映微按在怀里,想向全世界宣告,那是他的坤泽,更想把柳映微按在小小圆圆的桌子上,粗暴地结契…… “先生……先生?您有预订座位吗?” 可惜,单“会被柳映微讨厌”这一个可能,就令狄息野偃旗息鼓。 他垂下眼帘,将攥紧的拳头藏在身后,低落道:“带我去他们旁边的那张桌子。” 小郎为难地拒绝:“先生,那张桌子已经有客人预订了。” “就要那张。”狄息野将小费塞在小郎的口袋里,大步流星地往柳映微的方向走去。 他压抑着怒火,想要在久别重逢的爱人面前好好表现,可惜现实压根不给狄息野表现的机会。柳映微失手打翻了咖啡杯,那个乾元的手就这么当着他的面,直直地贴在了柳映微的手背上。 砰! 狄息野状似凶巴巴地扯开椅子,实则狼狈地宣告着出场。 并且,他很快就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了。 因为柳映微抬起头,丹凤眼水光潋滟,不咸不淡地刮了他一眼,转瞬又收回了视线。 狄息野的心随着那一眼骤然紧缩,又酸酸软软地松弛开来,化为半暖的春水,惴惴不安地在胸腔里晃动。 他巴不得柳映微多瞪自己一眼,又不想柳映微只瞪自己。 “先生,您要点些什么?”拿着菜单的小郎站在狄息野的身前微笑。 狄息野茫然地抬头,听见坐在柳映微对面的乾元说了什么餐前酒,脱口而出:“给我一杯解百纳。” 话音刚落,就听柳映微脆生生道:“不要喝酒,我不喜欢喝酒的人。” 他忙说:“不要酒,给我……” 柳映微的声音飘过来:“给我一杯茉莉香片。” “茉莉香片。”狄息野干巴巴地重复,“我要茉莉香片。” 言罢,不死心地偷瞄了柳映微一眼。 柳映微…… 柳映微压根没看他!还笑眯眯地同表哥说话! 真……真真是个阿木林! 哪个乾元和坤泽来国际饭店,是真的肚皮饿了?脑子里保不齐有什么龌龊的心思! 柳映微怎么那么不小心呢?! 狄息野既憋闷又委屈。 他懊恼于方才没控制住脾气,将椅子拽得太狠,又惴惴不安地想,若是柳映微当真决定嫁给表哥,自己该怎么办。 乾元的大脑空白了须臾,然后冒出来的,都是不好的念头。 不……不行。 狄息野告诫自己,不能让央央……不是,是柳映微……不能让柳映微不舒服。 可当狄息野看着柳映微微笑着接过乾元表哥递到手边的甜汤时,差点用叉子将自己面前的面包搅碎。 他搞不清爽,柳映微是怎么个意思。 理智告诉狄息野,狄家与柳家的婚事板上钉钉,然而亲眼目睹柳映微和别的乾元约会——他单方面认为的约会,一个坤泽单独跑出来和乾元吃饭,不是约会,又是什么? 当他亲眼目睹未婚夫和别的乾元约会后,又不确定婚约在柳映微的眼里是什么样的存在了。 啪! 柳映微将手中的叉子拍在了桌上,他对面的柳希临和身侧的狄息野同时一震。 “表哥,我们回去吧。”狄息野的存在感太强,柳映微实在是无法忽视,喝完甜汤,忍无可忍地起身,“我爹在家里等着你呢。” 柳希临虽诧异,但还是优雅地擦了擦嘴,欣然应允:“好,让舅舅等久了,实在是不好。” 乾元说话间,狄息野也起了身。 他眼巴巴地瞧着柳映微紧绷的小脸,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手倒是先抬了起来——小郎一步一步靠近,手里还捧着柳映微的披肩! 狄息野不能忍受别的乾元给柳映微披披肩,抢在柳希临之前,抬手向小郎手里的披肩抓去。 与此同时,在国际饭店外蹲了半晌的钉子看着狄息野的背影,自以为得到了行动的信号,兴奋地从地上蹦起来。 “冲啊,兄弟们!”他扛着棒槌,在一众少爷小姐的惊叫声里,闯进了国际饭店的大门。 “做什么呀,做什么呀!”眼瞧着乌泱泱的人压将过来,柳映微不由惊叫起来,“都疯特了吗?” 狄息野瞧着领头的钉子,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心知是自己先前的安排出了差错,暗道不妙,用披肩囫囵裹住柳映微,抢在柳希临之前,将坤泽扣在了怀中。 狄息野和柳映微重逢后的第一次拥抱,短暂地存在于一派兵荒马乱之中。 “你在做什么?!” 可惜,不等狄息野仔细回味搂住柳映微的感觉,耳畔就爆发了一阵怒吼。 柳希临一把推开狄息野,怒火中烧:“你知道他是谁吗?……怎么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乾元,快放手!” 在柳希临眼里,狄息野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小开,眼瞧着饭店要乱,趁机揩坤泽的油:“骚扰未婚的坤泽,小心我到巡捕房告你!” 狄息野闻言,不屑地瞥了柳希临一眼,压根没将他的话听进心里,只低声对柳映微说:“你没有告诉他,我是谁吗?” “……你的确是未婚的坤泽,可你也是我的——”狄息野酸溜溜的话没说完,就被柳映微的一记眼刀断在了喉咙里。 乾元憋闷地闭上嘴,而他的余光里,扛着棒槌的钉子堪堪刹住了脚步。 钉子在心里大叫一声“不好”。 情况不对啊! 二爷抢的,怎么是柳家的小少爷? 钉子曾经在茶会上遥遥地见过柳映微一眼,冲进国际饭店的时候,就将他认了出来。 钉子搞不明白狄息野的心思,但也晓得,自己怕是会错了意,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福至心灵,扯着嗓子喊了句:“白二爷要的人,我劝你识相点自己出来,否则就对你不客气了!” “白二爷”的名号一出,饭店里的骚动都平息了大半。 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来国际饭店里吃饭的都是体面人,谁乐意和一群不要命的打手撕破脸呢? 再说了,上海滩赫赫有名的白二爷来找人,谁敢拦? 钉子的大白嗓将柳映微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他挑起眉,在脑海中搜索了一圈白二爷的名号,想起来的,还是沈清和在大世界时和他说过的话。 白二爷的白帮,是现在上海滩最厉害的帮派咯! “既然白二爷找人,我们还是不要管了。”柳希临听了钉子的话,再次转身,严肃地望向狄息野,“我劝你不要再纠缠——” “表哥,他就是狄家的二少爷,”柳映微循声回头,不得已皱着眉解释,“和我有婚约。” 柳希临一怔,继而尴尬地收回了护着他的手臂:“原来是狄二少……失敬。” 身份得了证实,狄息野面露喜色。 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抬起胳膊,堂而皇之地将柳映微拢回怀里。 乾元的眼珠子转了转,见打白二爷的幌子有用,趁热打铁:“映微啊,国际饭店不安全,吾送侬回家,好不啦?” 柳映微被狄息野搭住的肩膀微微抖了抖,像是淋雨的小鸟抖动着毛茸茸的翅膀。 他冷飕飕地撩起眼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将肩上的大手直接抖掉,埋头往国际饭店外走。 狄息野自然要追:“映微……映微!吾送侬到侬屋里去!” 柳映微不搭理人,踩着小皮鞋,鞋跟敲击着地面,清脆的声响在国际饭店里回荡。 “映微,侬听吾说好不啦?白二爷不是什么好人,侬自己回去,吾不放心!” 柳映微不胜其烦:“吾不自己回,吾表哥陪吾,侬晓得伐?” “侬表哥也是乾元!”狄息野第一个不同意,“侬晓得乾元闻到坤泽的信香是什么反应吗?” 柳映微暗暗翻了个白眼,懒得和胡搅蛮缠的乾元废话。 他气咻咻地撞开目瞪口呆的钉子,手里的手提包还在对方的身上打了一下。但他脚步不停,继续往饭店外面走。 “映微……映微!”狄息野抬步就追,跟着柳映微,目不斜视地撞过还没站稳的钉子,然后抬手,想要搂坤泽的腰。 电光石火间,狄息野想起柳映微会恼,连忙转而去握柳映微的腕子,但手刚换了个方向,又念着他会疼,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扯柳映微手提包的带子:“侬就让吾送一送吧。” 此时,柳映微已经走到了饭店门前。 他待小郎打开门,立刻小跑到饭店里的人看不到的角落,用手指头戳着狄息野身上昂贵的西装外套,忍无可忍地数落:“侬脑子瓦特啦?吾俩分特啦!” 他喘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麻烦狄二少爷去看看报纸,上面都说我们的婚约不算数了呀!” 柳映微在柳家多年,早就学会了隐忍,但是面对着变成狄息野的白连余,他的脾气莫名地大:“还白帮的白二爷要找人……侬当吾真是阿木林?那么好打发的啦……白二爷坐轮椅,才不会举着个棒槌在国际饭店里哈兜!” 坤泽说完,气咻咻地甩起小手提包,在狄息野的身上砸了一下:“侬假借白二爷的名号,侬要瓦特啦!” 狄息野捂着被砸痛的心口,脸不红心不跳地诋毁自个儿:“白二爷算什么,伊要吾瓦特,吾就真的瓦特了?吾怕吓到侬,才说是白二爷……侬……侬发脾气,是不是在担心吾?” “谁担心侬?!” “映微……” “白二爷要你瓦特,吾第一个拍手叫好!” “好好好,侬叫好,侬叫好!”真正的“白二爷”狄息野听傻了眼,眼瞧着柳映微要上柳家的小汽车,急得额角都冒出了汗珠,“映微,侬讲讲道理,侬吃了酒,让别的乾元送侬回家,很危险的呀。” “那是吾表哥!”他猛地刹住步子,仰头瞪狄息野,“还有,吾没有吃酒,侬就坐在吾边头,侬不晓得吾喝的是茉——莉——香——片——吗?” 柳映微拖着长长的调子,唱歌似的念着喝过的茶,意有所指。 “是是是,茉莉香片老好了。”狄息野点头如捣蒜,“可无论侬喝什么,侬表哥也是乾元,闻到信香会吃不消的!” 乾元三句话不离柳希临,柳映微彻底爆发。 但他发脾气和旁人不同,语气愈冷,面色也愈淡:“侬怎么晓得吾表哥吃不消?伊又不是侬!” “什么叫吾不晓得……侬难不成真的和伊有花头?!”狄息野宛若受了晴天霹雳,呆立当场。 柳映微抬手将手提包挂在腕间,慢悠悠地理着肩头的披肩,每句话都在往狄息野的心窝上戳:“侬死特了两年,吾还不能见别的乾元了?” “……哎哟,吾表哥学医的嘞,人好还不会玩失踪,老嗲了哦。” 他故意夸赞柳希临,一开始只是为了气狄息野,可说着说着,鼻头就酸了:“侬说吾不晓得乾元闻到信香会怎么样……侬瞎讲八讲!吾怎么就不晓得了?白连余没闻到信香是什么模样,吾都晓得好伐!” 也正是因为情绪激动,柳映微的后颈微微浮现出了花纹,白兰花味的信香也隐隐外逸。 一记重锤锤在狄息野千疮百孔的心上。 易感期的乾元受坤泽的信香影响,浑浑噩噩地伸手,理智在崩溃的边缘游走。 “哼,侬以为侬是谁?没了侬,阿拉柳家还会给吾找别的乾元!”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狄息野彻底失控。 他清晰地感受到理智如积雪般消融,冰冷的戾气迅速聚集。 乾元默了半晌,晓得面前站着的坤泽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央央,所以说话时,语气还是一贯的温柔:“映微,不要闹了。” 但手部的动作却带了明显的强制意味——他向柳映微伸出了手。 “谁闹啦,吾看是侬在闹!”柳映微丝毫没有察觉到危机即将降临,操着口吴侬软语,嘀嘀咕咕地抱怨,“搞什么啦,侬说没特就没特,说现身就现身,现在还反过来教训吾,什么宁呀——啊!” 他的抱怨戛然而止。 原来是狄息野扯着柳映微的手腕,将他打横抱起,直接丢进了小汽车的车厢。 “映微,”乾元立在车边,瞧着举止绅士,实则“砰”的一声砸上车门,像是要将车窗玻璃都震碎,“你不要再提表哥了,我会生气的。” 言罢,也上了车,握着方向盘,微笑道:“我是你的未婚夫,理应由我来送你回家。” “侬生气就生气咯!”柳映微终是隐隐感到不妙,尤其是在他发现狄息野一脚踩在油门上,整个汽车都往外冲出去的时候,“狄息野,你干吗啊?!” 狄息野“从善如流”地放慢速度:“映微,对不起,我太生气了。” “你……你什么意思?” “我不想你提别的乾元。”狄息野心里的躁动犹如野草,被几颗火星点燃,熊熊燃烧,“我真的很生气。” 即便两年未见,柳映微还是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了狄息野的异样,紧张地直起腰:“你怎么回事?你……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狄息野摇头,说没有,又说:“你不要害怕。只要你不嫁给别人,我就不会伤害你的。” 乾元顿了顿:“就算你嫁给了别人……” 他的神情在柳映微看不见的角度狰狞了起来:“映微,我也不会去伤害你。” “……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你。” 至于别人,就不好说了。 狄息野说话时,几滴暗色的血悄无声息地顺着衣袖落在了座椅上。 他毫无察觉,见柳映微不说话,又强行收敛了面上扭曲的嫉恨,温温和和地问:“映微,我不该吓唬你……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柳映微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 他觉得狄息野不对劲,可又不知道乾元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干脆彻底地陷入了沉默。 两年不见,他们已经不是当初无话不说的关系了。 柳映微眉头紧锁,双手交握在身前,紧张地盯着开车的乾元,不安犹如翻涌的浪花,一波又一波袭来。 “下雨了。”狄息野恍若未觉,停车等着电车过轨道时,脱下了外套,“映微,别着凉了。” 陌生的气息席卷而来。 先是冰冷的草香,然后是一缕极淡极淡,柳映微身为坤泽都差点没闻到的焦煳味。 狄息野抽烟了? 他闻到狄息野的信香,第一反应不是对方的味道好闻,而是恍惚地想,两年不见,他的连余哥居然学会了抽烟。 “映微,其实我在乎的,不是你是不是有过别的乾元。”电车轰隆隆地开走,狄息野自顾自地开口,“只要你以后不见别的乾元,不给别人闻你的信香,我就不会再发脾气。” “……真的。”乾元诚恳地承诺,“你别害怕,好吗?” “狄息野,别这样。”柳映微抿紧了唇,“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嗯,好,我不说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扭开头,望着车窗外的蒙蒙细雨,狠下心道,“你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你知道的,我们之间没有可能了。” 狄息野耐心地问:“为什么没有可能了?” “因为你不是我的连余哥。” 狄息野默不作声地踩着油门,过了好一会儿,又问:“为什么不可能了?……只要你愿意,我就可以继续做你的连余哥。” “可那是不一样的。”柳映微不自觉地裹紧了肩头的西装外套,“狄息野,我的连余哥不会去找玻璃杯,也不会和小先生厮混,更不会没日没夜地与明星待在一起。” “我可以解——” “没必要。”他打断狄息野的话,平静又残忍地说,“重要的不是你有没有和别的人发生过关系。狄息野,重要的是,我的连余哥从来没有骗过我。” “……从你选择不声不响地离开我,我们之间就没有可能了。” 狄息野刹那间闭上了嘴。 原来解释是没有用的,他们的故事早在两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但易感期的乾元并不惧怕拒绝,甚至有些不正常的跃跃欲试,仿佛骨子里深藏的疯劲儿都被激发了出来,恨不能柳映微抗拒得更彻底一些,好给他接下来的行为举止找到合理的借口。 接下来,狄息野想要做什么呢? 他想要在车厢里,将柳映微牢牢地禁锢在怀中,然后低头,咬破坤泽的后颈。 他会研究哪个角度咬得最深,还会观察,如何咬,能最大程度地激发出柳映微的情欲。 狄息野莫名地兴奋,看见路边抱着玫瑰花束的小童,当即停下车。 他摇下车窗,将那些花全买了下来。 小童踮着脚,隔着车门将玫瑰花塞在了柳映微的怀里:“祝少爷身体康健!” 柳映微躲避不及,玫瑰馥郁的花香已经在周身蔓延了。 娇艳的红色花瓣衬得他愈发眉目如画。 小童卖的玫瑰花是没有刺的,就如同束缚在旗袍里的柳映微,也是没有棱角的。 狄息野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期盼着坤泽能有些许的反应。 可惜,柳映微没有拒绝玫瑰花,也没有将其视若珍宝。他仿佛是心疼小童在外奔波的艰辛,将花束好生抱在了怀里,但神情淡漠。 狄息野只得失落地收回了视线。 他病态地想从柳映微的身上收到不同的情绪反馈,因为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和他吵架的柳映微该是昙花一现。 两年不见,他的央央也在一具名为“柳映微”的躯壳里活得很不快乐。 狄息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意识到这一点的。 但他就是知道。 小汽车卷着灰尘和水洼里的积水在上海的街上驰骋。 柳映微偏着头,脸颊蹭着柔软的花瓣,心里其实没有脸上表现的那么平静。 他在狄息野的面前没有办法平静。 他在想,狄息野是不是也会给那些漂漂亮亮的小明星买一大捧玫瑰花,是不是也会把西装外套给陪他过夜的小先生。 ……肯定会的。 柳映微自嘲地想,狄息野和他在大世界里遇见的乾元没有什么不同。 他爱过的连余哥,可能也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乾元。他之所以念念不忘,之所以觉得他宛若天神,不过是被爱情蒙住了双眼。 这样的认知让柳映微痛苦,盛放的玫瑰花也不好看了。 他早早地看见了它们枯萎时候的模样,一如爱情。 “那里有刚出炉的鲜奶蛋挞卖。映微,你要吃吗?” 柳映微循声抬头,才发觉狄息野再一次将车停在了路边。 他道:“狄息野,我刚在国际饭店吃完饭。” 言下之意,你买什么,我都吃不下。 狄息野却自说自话:“你没有好好吃饭。” “你怎么——” “你以前很喜欢吃甜点。”乾元打开车门,掏出钱包买了两打鲜奶蛋挞,“人的喜好不会那么容易改变的。就像你今天那么不想看见我,还是喝完甜汤才离开饭店。” 柳映微一时语塞,接过蛋挞盒子,看着冒着热气的金灿灿的蛋挞,酸涩的情绪忽地像雪崩似的,轰隆隆地压红了眼眶。 “不要拿那套对付女明星的法子对付我。”他将蛋挞和玫瑰花丢在座椅一边,“狄息野,我不需要你这样。” “……你现在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想法追求我?是不甘心当初看上的中庸一下子变成了坤泽,非要烙上自己的烙印,还是图新鲜,觉得联姻很有意思,想娶一个坤泽放在家里,日后再出去鬼混,还有一个人能气一气?” “不是。”狄息野辩解,“我没有给别人买过玫瑰花。” 柳映微小声嘟囔:“我才不信。” “我也没有把你当作女明星来哄,我只是觉得……”狄息野说话的时候,车已经快开到柳公馆的门前了。他瞧了瞧高耸的黑色宅门,干脆利落地踩下刹车:“我只是觉得,你不喜欢。” “我不喜欢什么?” “你不喜欢国际饭店,不喜欢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喝一碗甜汤。”狄息野最后一句话说完的时候,下车拉开了后座的车门。乾元在柳映微忌惮的目光注视下,弯腰钻进了车厢:“我只是想要你高兴一点,就像是吃蛋挞,你不用拿着帕子托着它,你只需要咬里面软的那一块就好。” 狄息野用帕子擦了手,打开包装盒,将里面的蛋挞拿出来一个,强硬地塞到柳映微的嘴边,逼着他吃里面软乎乎的蛋挞液。 甜蜜的滋味在唇齿间弥漫,柳映微狼狈地吞咽。 “你瞧,这才是你喜欢的。”狄息野心满意足地将剩下的蛋挞皮塞进自己的嘴里,仿佛对那上面沾染上的白兰花味的信香,一点也不舍得浪费,“可以撒娇,可以发脾气,可以吃蛋挞里最甜蜜的一部分。” 短短几句话,让柳映微的心疯狂地抽缩起来。 是啊,他不喜欢国际饭店,不喜欢穿拘束的旗袍,不喜欢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人眼里合格的柳家小少爷。 可又有什么用呢? 他一把推开狄息野,踉跄着跳出车厢:“我讨厌你!” 讨厌一别两年,还是能将自己一眼看穿的狄息野。 讨厌一别两年,还是会因为狄息野而心动的自己。 “映微……”狄息野跟着出去,见柳映微喊来了柳公馆前的门房,不得已刹住了脚步。 回到柳家的地界,柳映微就变成了“柳映微”。 他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身侧有殷勤的门房撑伞。他是柳家高高在上的坤泽小少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高处不胜寒的矜贵。 狄息野知道自己不能再往里追了。 再追,传出去,柳映微就会被说闲话。 但狄息野也没有离开。 乾元站在雨中,注视着柳映微的背影,想他会不会回头。 哪怕是一眼。 柳映微没有。坤泽纤细的身影融在雨水中,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兰花,晃晃悠悠,顺流而下,最后搁浅在一片肮脏的土地里。 柳映微走进了柳公馆,为他撑伞的门房在门前的毯子上蹭了蹭沾满泥泞的鞋,收紧了伞后,也跟着走了进去。 “少爷,那狄家的二少爷……”门房阿贵是见过狄息野开着车,发疯了一般要闯进柳公馆的模样的,心有余悸地问,“怎么送您回来了?” 柳映微闷闷道:“在国际饭店遇上了……对了,你派人开辆车去问问,表哥有没有回来。” “好嘞。”阿贵话音刚落,院中就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 门房小跑到窗边,惊喜地叫起来:“少爷,不必去看了,是咱家的车,车上下来的定是表少爷!” 柳映微烦闷地“嗯”了一声,想着了却了一桩事,却又听阿贵喊:“少爷,狄家的二少爷好像还没有走啊?” “随他去!”柳映微更烦了,“反正丢的不是我的人!” 说完,扯下肩头的西装外套,作势要丢。 阿贵冷不丁再次开口:“少爷,您的旗袍上怎么沾着血啊?!” 柳映微的手一哆嗦,低头望去,当真在衣摆上发现了星星点点的血痕:“我……我没有哪里——啊!” 电光石火间,柳映微想到了什么,一把扯回了已经被阿贵接过的西装外套。 果不其然,狄息野的衣服上,有几块触目惊心的血痕。 柳映微眼前发黑,双腿跟着软了下来。 怎么……怎么有这么多的血? 一瞬间,担忧盖过了恨。 他不顾阿贵的阻拦,抱着西装冲进了雨幕。 从小汽车上下来的柳希临刚撑起伞,就与一道白色的身影擦肩而过。 “表弟——” 他抬起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中,连柳映微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冰冷的雨水打湿了狄息野的白色衬衫。 血水顺着他的手腕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金世泽用麻绳打的结很结实,即便是狄息野,也费了不少的力气才挣脱开来,当然挣脱的过程中,免不了磨出见了血的伤痕。 但狄息野不觉得疼。 他一拳砸在小汽车的门上,将在柳映微面前压抑住的所有的负面情绪都爆发了出来。 稀里哗啦的雨水搅散了狄息野紊乱的喘息声。 乾元忽然有些后悔。 映微说“我们之间没有可能”的时候,自己应该直接停车,将坤泽困在怀里,然后用手指轻轻挑开他后颈柔软的碎发,抚摸那个圆润小巧的凸起。 柳映微应该会害怕吧? 他以前就怕。 怕亲吻,怕抚摸,怕情话,遇上了就躲,红晕会从眼尾雾气般缭绕到细细的脖颈。 那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央央会变成坤泽呢? 他那么柔软,那么纤细,每一丝战栗都恰好勾在狄息野的心弦上,引起乾元排山倒海般难以抑制的欲望。 狄息野觉得,自己和央央太般配了。 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么般配的两个人呢?他甚至觉得不可思议。 原来中庸和乾元也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就算老天爷作弄人,让他们分开了两年,日后,他们也应该再不分离。 狄息野的念头又转回到了柳映微身上。 摸了后颈以后,就可以咬了吧? 他仔细琢磨着咬的力度和深度,觉得可以根据柳映微的反应再进行调整。 大概会把人弄哭。 他叹了口气,将血淋淋的手伸进裤子口袋,摸出一根没湿透的烟,偏头抬手,虚虚遮着风,看着打火机里飘摇的一点星火与烟蒂“唇齿厮磨”。 一吻将尽,火星已然黯淡,烟蒂却毫无反应。 狄息野又一拳砸在了车上。 血液倒流,喧嚣的雨声倒灌进耳朵,寒意卷土重来。 “我们之间没有可能了。” 怎么就没有可能了? 他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束缚在狗项圈一般的抑制环中,就是为了能回到央央的身边。 他不在乎所有人对自己失望,不在乎所有人都当自己是疯子。 可他没办法不在乎柳映微。 坤泽只一个眼神,都能让他魂牵梦萦,食不下咽,整个人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 干脆,将柳映微关在家里吧。 用漂亮的银质锁链拴住他白嫩脆弱,一用力就会留下红印的脚踝。 用柔软的白色窗帘遮住半敞的窗户,让那些刺目的阳光化为柔软的风,轻飘飘地落在他裸露的肌肤上。 他是他的。 永远是他的。 对啊。 狄息野的眼底迸发出狂热的光。 他懊恼地再次握紧打火机。为什么不将映微关起来呢?娇弱的坤泽只要结契了,就再也没有办法…… 啪嗒啪嗒! 急促的脚步声宛若鼓点,在雨声中突兀地响起。 狄息野恍然回神,眨去眼上冰冷的雨水,模糊地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初夏的暴雨中向自己奔来。 浑身湿透的柳映微狼狈地闯出柳公馆的大门,上气不接下气。 狄息野呆愣愣地捏紧了手里的烟,要将人关起来的念头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回过神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将滴血的手和烟笨拙地藏在了身后。 什么锁链,什么窗帘…… 被关起来的,从来都是乾元自己。 他心甘情愿地困在柳映微施舍的那点温情里,无处可逃。 “你……”柳映微恨恨地擦去脸颊上的雨水,眼前却还是模糊的。他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雨水还是自己控制不住流出的眼泪了:“你受伤了?” 狄息野不安地搓着手,避重就轻地开着玩笑:“你担心我?” 说话间,将手徒劳地继续往身后藏。 柳映微见不得乾元躲闪的眼神,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侬别骗吾了好伐!侬衣服上头有血!” 言罢,将西装外套劈头盖脸地砸向狄息野。 狄息野逼不得已,抬手接住了衣服,也露出了血淋淋的两只腕子——磨得稀烂的皮肉蔫答答地沾着被血染透的衬衫衣袖,无论伤势是不是很重,瞧着都足够骇人。 柳映微倒吸一口凉气,踉跄着后退半步,又急急地扑上前来:“侬怎么搞特?” 狄息野被他撞得轻轻地“嗯”了一声,满心暴虐的情绪一股脑化为了缠绵的情绪,像只吃饱喝足的猫儿,心满意足得绷不住神情,连眼底都荡漾着暖洋洋的笑意。 狄息野抽出了被柳映微捧住的手,转而去箍他的腰,哑着嗓子胡搅蛮缠:“侬慌的嘞……还爱吾啊?” “谁爱侬?!”柳映微红着眼眶嚷嚷,“吾和侬早断特了……呀,侬别用力,手……手!侬别折腾侬的手,好不啦?” 他见狄息野不管不顾地收紧受伤的胳膊,急得眼尾冒出了泪花,不自觉地放软了语气:“狄息野,侬在流血。” “嗯。”狄息野察觉到柳映微态度软化,发现新大陆般,故意咝咝地吸气,“疼。” “侬疼还开车?!” “再疼,也要送侬回家。” “侬……侬……”柳映微说不下去了,吸了好几下鼻子,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狄息野彻彻底底地搂在了怀里。 那股西装外套上沾染的冰冷雪意并不令人难受,反而像是保护他一般,将他和缠绵的雨水阻隔了开来。 他再次确认了,那是狄息野信香的味道。 “侬的手到底是怎么搞的?!” “一不小心划到的咯。”乾元将脸埋在柳映微温热的颈窝里,贪婪地嗅,“本来应该叫大夫包扎,但吾一听侬要见什么表哥,就吃不消了。” “……侬陪伊吃咖啡,喝老酒,一高兴,就不要吾了。” “谁要侬?!吾不陪表哥吃咖啡,喝老酒,也不要侬!” 柳映微不过是呛一句气话,却不料,埋首于自己颈窝的狄息野竟然真的不讲话了。 他的心微妙一颤,敏锐地察觉到了狄息野低落的情绪,片刻,呼吸骤然一滞,瞳孔不可置信地放大。 “狄……狄息野!”红晕自柳映微的脸颊上烧起来,且如有燎原之势,一路蔓延到耳根。 湿湿热热的吻落在喉结处,雨滴似的,亲密地啄。 狄息野在亲他。 “侬……侬做什么呀……”柳映微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阵又一阵白光,浑身冒起了热气,把周身的雨水都蒸成了雾。 他明明可以推开狄息野的。 可伴随着吻落下的,还有炽热的泪水。 他听见狄息野哑着嗓子喃喃:“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这个问题,直到双腿虚软的柳映微稀里糊涂地应允带狄息野回房间包扎伤口,都没想明白。 他游魂似的回到柳公馆,坐在客厅里的柳希临腾地起身,关切地递上毛巾:“你怎么又出门了?” 柳映微空洞的眼睛里汇聚起零星的光,很快又散了。 他扬起满是潋滟红潮的面颊,目光穿过柳希临,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狄息野…… 柳映微喉咙发紧,嗫嚅着道了声谢,然后摇摇晃晃地往楼上走。 “表弟……”柳希临被柳映微沁着水意的眸子盯得心尖发颤,抬腿欲追,目光落在他的后颈上时,人却又直挺挺地僵住了。 柳映微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已经遮不住脖颈,露出了湿漉漉的皮肤。 那块雪白如画纸的皮肤上,若隐若现地盛开着红色的花。 坤泽的后颈有花纹,意味着已经有了结契的乾元。 柳希临大惊失色,堪堪停住了脚步,再也没有追上去。 他想要再多看一眼,以证实心中的猜测,柳映微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了二楼。 已经快到晚上了。 乌云浓墨般从天幕上直坠下来,笼罩着黑漆漆的卧房。 柳映微手指发颤,拧门把手的时候,不知为何打了个寒战。他像是回到了两年前背着姆妈和白连余见面的时候,既恐惧又甜蜜。 咔嗒。 卧房的门开了。 空气中氤氲着雨水淡淡的腥气。 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阳台的边缘,半边身子淋着雨,皮鞋卡在地毯的边缘,没有他的应允,竟然就不进来。 柳映微的心脏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攥紧,他费力地鼓了好几下胸腔,才勉强呼吸到一丝氧气。 他见不得狄息野这样。 像是无家可归的大型犬,湿淋淋地站在主人的门前,无辜又难过地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也等不来的命令。 “进来啊!” 柳映微受不住,一路小跑过去,将狄息野扯进了卧房。 冰冷的气息也顺势延伸到了屋内。 “映微……”狄息野微微笑着,任他摆布,“柳公馆的墙好难爬。” “……侬看,吾的手又划特了。” 乾元说话间,伸出了手。 五根修长的手指沾满鲜血,掌心里更是趴着一道深得柳映微不敢看的划痕。 这回,他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口,扭身就往卧房外冲。 “映微……映微!”狄息野没想到柳映微反应这么大,一下子急了,慌了,伸手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你……你不管我啦?” 他小心翼翼地卖惨:“很疼,真的。” “我去给你找大夫!”柳映微用力拍着腰间的手臂,不再是玩闹的态度,叫声里混着哭腔,“狄息野,你干吗啊?” 狄息野见他真哭了,手忙脚乱地将血抹在衣衫上:“不用大夫,映微,没事的……你瞧,只要不流血——” 乾元话音未落,就被发脾气的柳映微一拳砸在了小臂上。 “映微……” 哭得抽噎的柳映微压根不搭理狄息野,挣不开腰间的手,就拽着狄息野去拿卧房里的药箱,再颤颤巍巍地包扎他的伤口。 纤纤玉指舞蝶般翻飞,衬着暗沉的血色,竟有种别样的凄厉美感。 狄息野福至心灵,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柳映微的软肋,再次将头砸在他的颈窝里。 “好痛啊…… “映微,我的手好痛,腿也好痛。 “心……也好痛。” “别说胡话!” 狄息野被含泪的柳映微打了轻飘飘的一巴掌,垂下眼帘,藏起了眸子里闪烁着的点点笑意。 “好,不说了。”乾元换了个姿势,将头枕在了坤泽的腿上。 柳映微的动作微微一僵,看着自己大腿上多出来的那颗黑色脑袋,咬着下唇踌躇片刻,还是没有伸手推开。 不是心软。 嗯,真的不是心软。 只是因为狄息野受伤了,不能再乱动罢了。 柳映微心烦意乱地包扎着伤口,手指时不时地触碰到乾元的掌心。但他很快又无法集中注意力了,因为狄息野的掌心很热,他一碰到,就犹如一块冰触及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觉得自己要被烫化了。 怎么那么烫人啊? 狄息野不会受了风寒吧? 柳映微用绷带打完最后一个蝴蝶结,心里冷不丁地冒出来了新的念头。 狄息野受了伤,又淋了雨,怕是真的生病了。 就在他担忧的时候,枕着他的大腿的狄息野已经悄悄扭过了头,将脸小心又小心地贴在他的小腹边。 柳映微身上的旗袍也沾了水,凉丝丝的一片贴在腹部。狄息野悄无声息地靠近,不自觉地打了个兴奋的战。 温热柔软的皮肤就在那层薄薄的,随手一扯就能扯掉的布料后面。 狄息野的脸颊和柳映微的小腹紧密相贴,形成了一块密不透风的隐秘角落。 他如痴如醉地嗅闻,被包成馒头的手不知何时探到了柳映微的身后。 他将脸埋进了柳映微平坦的小腹,犹如坠入郁郁葱葱的花圃。白兰花,白兰花。 映微的信香是白兰花味。 可惜,狄息野没能尽情地闻上几口,就被揪着头发扯开了脑袋。 涨红了脸的柳映微低着头,从乾元的角度看上去,他的胸脯起伏如波浪。 他恼火地嚷嚷:“耍流氓!” “没有。”狄息野眯起眼睛,痛苦地长喘一口气,“疼……映微,真的很疼。” 这话几分真几分假,柳映微分辨不出来,但狄息野自个儿心知肚明。 疼是真的疼。 脖子上的抑制环一刻不停地往他的后颈注射药液,坤泽的信香摧磨着他的神经与理智。 但狄息野莫名地保持着清醒,一点儿也不想伤害柳映微。 他人生里头一回期待坤泽的信香。 他的央央,果然是那个可以安抚住他的人。 “疼……疼也是你……也是你活该!”柳映微揪着狄息野头发的手撤了些力气,六神无主地喃喃,“快走吧,待会儿姆妈来找我,瞧见你,我……我怎么办?” 他们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不说,就算是有了婚约,婚前也不该在夜里私会。 狄息野听出柳映微话里的不安,起身坐在床边,借着夜色,静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眸,某一刻,忽地倾身。 冰冷的气息蜂拥而至,好似窗外的绵绵细雨,随风拍在柳映微的脸颊上。 柳映微想躲,狄息野滚烫的掌心却贴了上来。 “你真的要我走?” “唔……”柳映微的心脏怦怦乱跳,胡乱地应着声。 “可我的手好疼,翻不出去你们家的院墙。”狄息野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块柔软的肌肤,将自己又贴过去了一些,几乎与坤泽鼻尖相贴,“映微,我的手再流血了怎么办?我的腿上也有伤,要是翻墙的时候跌下去——” “别说了!”不等狄息野说完,柳映微就急急地抬手。 他捂住了乾元的嘴,眼里波光粼粼。 “侬……侬故意的伐?”柳映微气得直哆嗦,“咯高额院墙,侬摔了,不是死特了吗?” “死特就死特,侬逼吾走。”狄息野言罢,又往他腿上一栽,语气低沉,“吾就走咯。” “狄息野,侬又瞎讲八讲!”柳映微被狄息野这副死缠烂打的模样气得直磨牙,还欲再说两句,屋外忽然传来姆妈的脚步声。 他一门心思替狄息野包扎伤口,竟然没听见姆妈上楼的脚步声! “映微,我在楼下就听见了。”柳夫人狐疑地在柳映微的门前站定,“金枝儿又不在的咯,你同哪个讲话?” 卧房内隐隐传来几声轻哼,紧接着,是柳映微带着困意的回答:“姆妈,你听错了吧?” 柳夫人愈发疑惑:“我怎么可能听错?我和你表哥在楼下吃咖啡,他也听见你屋里头有声音了。” “我……我……” “姆妈进来了。”柳夫人再等不下去,直接推开了柳映微卧房的门。 只听一声小小的惊叫,坐在床上的坤泽刚将身上的旗袍脱下大半,纤细的腰水仙花枝似的在夜风里摇曳。 柳夫人“哎哟”了一声,扭头捂住眼睛,含笑道:“怎么大晚上的换衣服穿?” “……吾是侬姆妈,侬换衣裳,说一声好咯。” “姆妈,我都多大的人了,你怎么还要管我穿什么呀。”柳映微嗔怪地扯着被子,“今朝吃饭,表哥说我身上的旗袍好看,我就想着,还有条差不多的,再试试——呀。” 他话音未落,尾音诡异地上扬,耳根也倏地红透。 好在,柳夫人没开灯,头也没有转过来,咯咯笑着打趣:“你呀,还像个小孩子呢,试的是我前段时间让人给你做的新衣服?” 柳映微点头,含混了几句:“嗯,是……姆妈,你快让我试完吧,有点冷呢。” “好好好,你试。”柳夫人遮着眼睛退出卧室,贴心地替他合上了门。 柳映微几乎是在门合上的刹那,就从床上弹了起来。 他颤颤巍巍道:“狄息野,你又耍流氓!” 柳映微套着旗袍,双臂缠在小腹前,红润的色泽从耳根蔓延到后颈。 他快哭了:“你怎么这样啊……” 滚烫的触感还徘徊在腹部那块敏感的皮肤上,方才,乾元干燥的唇贴在那里,一下又一下地磨蹭。 被柳映微蒙头藏在被子下的狄息野餍足地喘着气,堂而皇之地舔起嘴唇。 “你表哥觉得你穿旗袍好看?” 柳映微四肢绵软,头昏脑涨,压根听不出乾元语气里的危险。 “你还要为他换更好看的旗袍?” 柳映微单手撑着梳妆台,指尖触碰到冰冷的药盒,就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倏地清醒了。 什么旗袍不旗袍呀,他的雨露期都被乾元的信香影响,正在冒头咯! “你……你快走吧。”柳映微终究还是下了逐客令,“我……我姆妈来过一回,说不定,还会再来。” 见好就收的道理,狄息野是懂的。 乾元从床上爬起来,表情阴沉地走向阳台,与柳映微擦肩而过的时候,心念微动,状似忍痛般闷哼,继而扶着墙喘息。 柳映微大惊,想要去搀扶,狄息野却先他一步冲出阳台,身手干净利落地翻了下去。 “狄息野!”柳映微眼前一花,冷冽的风伴随着男人的身影,烟花般转瞬即逝。 他想也不想,扑进冷雨,双手撑在阳台的栏杆边,在楼下枝叶繁茂的花园里寻到熟悉的身影,才踉跄着倒退回卧房。 滴滴答答的水顺着柳映微的发梢跌落。 身上的旗袍湿了一次又一次,要是平时,他一定会换掉,再去洗个热水澡。但现在,他没力气了。 他想着狄息野身上的伤,想着狄息野藏在自己颈窝里的泪,脱力般坐在地上。 可最让柳映微崩溃的,是从被狄息野的唇触碰过后就氤氲在腿心的湿意。 好似春雨,又如同溪流,无论他如何夹紧双腿,都阻拦不住它奔涌。 他颤抖着伸手,为了拿到梳妆台上的药盒,还在地上爬了几步。 四四方方的小盒子瞧着与香粉盒子一般无二,上面还画着相似的女郎。 女郎托着香腮,在盒子上笑吟吟地望过来。 柳映微盯着她瞧了片刻,麻木地打开盒子,将里面小小的药丸取出来塞进嘴里,连水都不喝,就这么硬生生地吞咽了下去。 寒意很快席卷而来。 他在熟悉的痛苦中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此时此刻,柳映微最不想做的,就是坤泽。 * 在地上枯睡大半宿,柳映微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 柳夫人不住地责备自己,说什么不该放任他换新衣服,当时就该让他好好睡觉。柳映微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应声。 他晓得,发高烧和换衣服无关。 他自打成为坤泽,身子就没好过。 难得的是,柳老爷也来瞧柳映微。他长吁短叹,好像忽然发现捡来的坤泽儿子很脆弱,还吩咐公馆里的下人,要好生照顾人。 “狄家又派人送补品来了。”柳夫人揪着帕子,在柳映微的耳畔轻声细语,“狄家的二少爷亲自开车来的,还说要见你,但被你父亲拦住了。” 原来如此。 柳映微蜷缩在被子里,一下又一下地打着寒战。 他说他爹怎么会来瞧他,原来是狄息野的缘故。 “这狄家的二少爷好拿捏得很,晓得侬去同表哥吃饭,就急得上门了。”柳老爷得意扬扬地背着手,在柳映微的房间里肆无忌惮地巡视,“吾说侬还要陪财政总长吃夜饭,伊额面孔哦,侬是没瞧见,老难看咯!” “咳咳……咳咳!”柳映微闻言,挣扎着起身,“爹,我……我什么时候说,要陪财政总长吃饭了?” 柳老爷转过身,脸上浮现出莫名的笑意:“嗯?我没同你说过吗?” “……狄家的二少爷在饭店找小先生的时候,财政总长刚好也在。他瞧见了你,很是心疼,说了好几回,要请你吃饭。” “……映微,既然人家喜欢你,你就去吧。反正在你嫁进狄家前,还是自由身。” “……这顿饭你若是去吃了,不仅财政总长高兴,狄家的二少爷还会更想娶你。两全其美,不是很好吗?” 柳老爷字字句句似是为柳映微考量,实则将他说得寒意彻骨。 柳映微眼前发黑,跌回床榻,听着柳老爷离去的脚步声,眼角猝不及防地滚下泪来。 “明朝夜里六点,还在礼查饭店。” “侬穿旗袍,还有上回嗝额什么玻——璃——丝——袜,瞎嗲!财政部长说老好看额,伐要让伊失望哦!” 柳老爷发了话,第二天,就算发着烧,柳映微还是被姆妈含泪从床上拉了起来。 “只是一顿饭,”柳夫人失神地喃喃,不知是在说服柳映微,还是在说服自己,“吃完……吃完就回来了。” 柳映微无力地抬起手臂,让姆妈把旗袍套在他身上——正是那条为了掩盖狄息野的存在,半夜被他穿在身上的裙子。 柳映微头晕脑涨,旗袍刚一上身,就瘫坐在了床上。 他没力气抱怨,只在听到姆妈细细的抽泣声后,哑着嗓子安慰:“别哭了,姆妈,你说得没有错,一顿饭而已……” “……财政总长总不会在礼查饭店欺负我一个晚辈吧?” 柳夫人将帕子按在眼角,哭哭啼啼地唤来金枝儿:“帮少爷把首饰都戴上。” 金枝儿瞥了柳映微一眼,又瞧了瞧暗自垂泪的柳夫人,无奈地取来了首饰。 照例是珍珠,但比上回接柳希临时戴的款式小巧秀气多了。 柳映微目光空洞地坐在梳妆镜前,由着金枝儿给自己打扮,发着颤的手指无力地抠弄着掌心,像是要在手心里找到什么似的。 没过一会儿,柳老爷身前的人来到卧房,说财政总长的小汽车已经到了,请少爷快些下楼。 “映微啊……”柳夫人六神无主地拉住柳映微的手腕。 “姆妈,我去了。”他摇摇晃晃地往卧房外走去,冷汗涔涔的手指拨开了柳夫人的手,“别担心。” 柳夫人又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她急急地跟出去了几步,注视着柳映微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尽头,终是忍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 她哭柳映微的命运,也哭柳映微的别无选择。 而柳映微自己的泪已经流干了。 他坐在陌生的小汽车里,货物般被带到礼查饭店,麻木得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了。 财政总长姓杜,年纪与柳老爷相仿,头顶的头发稀疏得能看见暗沉发黄的头皮。 他早早地候在了包间里,为了见柳映微,特意穿了一身摩登的墨绿色西装,可惜他没有穿西装的好身材,反而因为布料过于束缚,肚子上勒出了一圈又一圈可笑的痕迹,成了只穿紧身衣的蛤蟆。 柳映微被饭店的小郎引入包间,财政总长立刻满脸笑容地迎上来,殷勤地寒暄,还替他拉开了椅子。 “柳公子的气色瞧着不大好呀。”杜总长站在柳映微的身后,目光贪婪地盯着他被领口遮住的后颈,垂涎地咽下口水,“是不是不舒服?” 柳映微礼貌地与财政总长拉开一段距离:“杜先生,我受了风寒。” “可是因为那日狄家的二公子?”财政总长自以为是地将过错归结于狄息野,“你们呀,就是太年轻……年轻的时候,谁愿意结婚呢?” “……婚姻就是牢笼!别说他了,连我有的时候都不愿意回家面对家里的黄脸婆!” 财政总长在柳映微的面前大放厥词,说到性起,还让小郎替自己点燃雪茄。他叼着雪茄,得意非常,眯起眼睛,睨着坐在桌子对面微垂着头的坤泽,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多漂亮,多干净。 狄家的老二简直是个瞎子,放着这么好的坤泽不要,去找外头不干不净的小明星,要他是狄老二的老子,绝对要逼着儿子将柳映微娶回家。 儿子不要,老子也可以要啊! 财政总长因为自己的臆想,色眯眯地笑起来,继而放下雪茄,将一杯酒推到柳映微的面前:“吃一口吧,暖暖身子。你瞧,你都哆嗦了。” 淡黄色的酒液在玻璃杯内微微摇晃,柳映微在里面看见了自己模糊的倒影。 他揪着裙子,小声拒绝:“杜先生,我不会吃酒。” “哪有人不会吃酒?”杜总长压根不信,觍着脸将酒杯又往柳映微的面前推了推,“抿一小口,就一小口。” 言罢,见他还欲拒绝,觉得落了面子,刹那间板起脸:“只是一口酒而已,你父亲在我面前都要喝的,你怎么就不能喝了?” 财政总长搬出柳老爷,柳映微不得不低头。 他迟疑地端起酒杯,小心又小心地抿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带起一连串火星。 “咳咳……咳咳……” 柳映微在财政总长的大笑声里,捂着嘴咳出了满眼的泪花。 杜总长似乎很乐意看他出丑,夹着雪茄的手不住地晃:“行行行,真有意思,我以后还请你吃老酒!” 说着,另一只手暗搓搓地放在了桌上,试图靠近柳映微撑着桌子的五指。 柳映微虽说身子不适,但眼力见还是有的,不等财政总长的手伸到自己面前,就抽回了胳膊,捂着嘴,胡乱找借口:“杜先生,我……我咳咳,我实在是不舒服,想去一下盥洗室。” “行啊。”杜总长反常地没有阻拦,反而老神在在地靠在椅子上,用眼神示意他去。 柳映微来不及细想,匆匆起身。 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抿进嘴的那口酒太辛辣,他的腿越来越无力,视野也开始摇晃,近在咫尺的门一下子远在了天边,不论他如何伸长胳膊也够不到。 更恐怖的是,柳映微感受到了一股邪火在下腹乱窜,后颈更是燎起了一片灼热的火苗。 雨露期? 不……不应该啊。 他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已经吃了药,就算是吃酒,也不该…… 好热。 柳映微的思绪停滞了,他像踩在滚烫的炭火之上,耳畔是血液奔涌的巨响。 好热啊……好想脱衣裳。 他撕扯着旗袍的盘扣,小手不安分地在拉扯着本就脆弱的布料。 而在他身后的财政总长按捺不住,眼冒精光地跳起来:“没想到,狄登轩给的药这么好用!” “……是不是很热?”财政总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柳映微的身边,汗津津的脏手迫不及待地贴在了他的腰上,“来吧,让我帮你把旗袍脱掉。” “……狄老二那样的乾元不懂得珍惜你,倒不如让我好好疼你!” 乾元掌心的热度透过了旗袍,柳映微被刺得猛地弹起来,试图躲避财政总长的触碰,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 原来是药……是下了药! 他挣扎着迈动步子:“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柳映微快被汹涌的热潮烧没了理智:“你怎么敢对我……” 他与狄息野的婚事闹得尽人皆知,就算大家都拿他当笑话看,也不该有人有胆子对狄家未来的二少奶奶下手。 “怎么不敢?”财政总长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柳映微的头发,将他拖回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狄老二算是个什么东西?” “……未来的狄家不会有他的立足之地,你就算嫁给他,也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摆件儿罢了。” “……只消狄登轩一句话,你就是我的。” 财政总长嚣张的话语断断续续地飘进柳映微的耳朵,他混乱的大脑无法转动,只捕捉到狄息野的名字,腿心就可耻地泛起了汹涌的春潮。 “嗯……是什么花香?”财政总长也察觉到了柳映微的情动,色情地掐住他的细腰,喘着气低头,想要凑到他的后颈边闻。 柳映微软绵绵地抗拒,几次反复下来,干脆抬手扇了财政总长一个巴掌。 可是不等他的手臂落下,财政总长就恼羞成怒地反手扇了回来。 啪! 巨大的嗡鸣击垮了柳映微,他的脸颊当即肿了老高,人也被打倒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臭婊子,给你脸了?”财政总长臭着一张脸扯开腰带,腿一抬,跨在柳映微的腰上,恶狠狠地俯身,“被我看上,是你的福气!” 随着乾元一同靠近的,还有令人作呕的气息。 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坤泽的财政总长肆无忌惮地释放着信香,柳映微胃里翻涌,浑身燥热,眼泪混着汗水,将眼尾的妆都冲花了。 他像朵还没盛放就被揉开的白兰花,缀在枝头,于凄风苦雨中摇摇欲坠。 财政总长解了裤子,伸手捏住柳映微的后颈,将他毫无尊严地从地上提起来。 “连余哥……”失魂落魄的坤泽绝望地呼唤,“连余……狄息野!” 不管是白连余还是狄息野,谁都好。 谁都好。 救救他。 救救他! 灼热的呼吸和恶臭一同悬在了柳映微的后颈上方。 凌乱的头发作为他最后一层遮羞布,即将被财政总长拨开的时候,包间外总算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他充满希冀地抬起头,没有意识到,狄息野在自己的心中已经和白连余一样了。 * 时间往回倒退一个钟。 狄息野撞见了刚从衙门回来的狄登轩。 因为面粉厂爆炸而萎靡不振了多日的乾元,莫名地神采奕奕。 “你在家?”他甚至主动叫住了狄息野,“很好,父亲看见你没有出去鬼混,会很高兴的。” “多谢兄长关心。”狄息野冷笑着放下手中的报纸,看了眼墙上的石英钟,故作惊讶,“这个点钟,我以为兄长会在衙门里陪那些大人物呢。” 狄登轩失笑颔首:“是啊,本该是我陪着财政总长吃饭的,但他现在有了更好的人选,我为什么要去打扰呢?” “财政总长?”狄息野想起金世泽在礼查饭店里对自己说过的话,心里忽地泛起了浓浓的不安。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狄登轩堂而皇之地承认:“是啊,你不记得了吗?你上回在礼查饭店带着小先生当众给柳家的小少爷难堪,财政总长也在场呢。” “……你不心疼的人,总会有人心疼。” 砰! 狄登轩的话随着房门关上的巨响一起落地。 他望着狄息野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冷嗤摇头。 “狄息野啊,我的好弟弟,你还是太心软了。要是柳家的小少爷是我的未婚夫,我何必费这些功夫?我啊……早就把他送到总长的床上啦!” 狄家的小汽车冲到礼查饭店门前,下车的却不是“狄息野”,而是扯了脖子上抑制环的“白二爷”。 钉子早早得了消息,不等狄息野露面,就带人将礼查饭店围了个水泄不通。 给狄息野开车门的小郎吓得快哭出来了:“这位先生,白帮……白帮的人在,您……您还是走——” 他恳切的劝告在狄息野抬头后,戛然而止。 男人仿佛双目猩红的野兽,瞧着比白帮的混混更骇人。 狄息野没有心情搭理小郎,直接冲进了礼查饭店。 钉子正带着人一间又一间房地搜查,男男女女的尖叫化为了一把又一把锋利的锯子,不断地切割着乾元脆弱的神经。 衙门里那群尸位素餐的官员,吃人不吐骨头。 柳映微若是真的落入了财政总长的手心,不掉一层皮,怕是逃不出来的。 一想到坤泽被别的乾元欺辱,狄息野的后颈就突突地跳动起来。 没了药液的平复,所有阴暗的情绪都在尖叫声里无限放大。 他的映微,他的映微。 若是谁叫他的映微尖叫,若是谁碰了他的映微…… 冰冷的寒意如海浪翻涌,白帮的中庸混混毫无察觉,被混混拎出包间的男男女女则不然。 他们并非中庸,对信香极其敏感,狄息野又正是暴怒之时,压根没有收敛的意思,他们便被汹涌的信香压迫,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啊——” 杀猪般的惨叫忽地从一扇门后传来。 狄息野眼中精光一闪,不等钉子说人找到了,就三步并作两步闯了进去。 富丽堂皇的包间里,刺目的水晶吊灯下,他心心念念的人悄无声息地瘫软在地。 乾元本来因为怒火而熊熊燃烧的心,在看清屋内的景象时,瞬间冻结成冰。 “二爷……”他身后的钉子瞧得真切,胆战心惊地询问,“您……” “让他滚……”狄息野用岌岌可危的理智命令,“都给我滚!” 钉子连忙招呼人将已经被打晕的财政总长从地上拎起来,头也不回地溜出了包间。 而狄息野则第一时间抱住了柳映微。 包间内发生的一切对于被陌生信香折磨的坤泽而言,太遥远了。 他只觉得自己在生死的边缘走了一遭,回光返照之际,坠入了熟悉的怀抱和熟悉的气息。 是初冬被寒冰覆盖的草原。 草叶的清香掩盖在冰层之下,好冷啊,真的好冷。 狄息野的信香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柳映微茫然地将鼻尖贴在狄息野侧颈最滚烫的一块皮肤上,断断续续地想,他的连余哥为什么闻起来,那么遥远呢? 不应该呀。 央央认识的白连余不是画报上的电影明星,不是公馆里的大少爷,他是他的近水楼台,是他一低头就能捞起的水中月。 白连余一点儿也不不近人情。 柳映微没有成为坤泽的时候,也曾幻想过,白连余的信香闻起来是什么感觉。 他甚至问过。 白连余没有当回事,只道:“你喜欢什么,我就是什么。” 天真的他笑嘻嘻地调侃:“那我喜欢吃凯司令的栗子蛋糕,你还是栗子蛋糕味儿的?” “好,我是栗子蛋糕。”白连余将他揉在怀里,温温和和地承诺,“只要你喜欢,我可以一辈子是栗子蛋糕的味道。” 骗子。 柳映微眼尾滚落下来的泪砸在了狄息野的颈动脉上。 骗子,他想。 这哪里是栗子蛋糕的味道? 白连余是骗子,狄息野也是骗子。 柳映微哭着环住了狄息野的脖子,一遍又一遍地喃喃:“骗子……骗子!” 一朵白兰花在他的哭声里悄然盛开,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柳映微成了枝头盛放得最热烈的那一朵,在狄息野的怀里哭得花枝乱颤。 浓郁的花香让狄息野无措地僵住。 乾元抱住日思夜想的人的刹那,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狂喜,而是恐惧——他怕自己发疯,怕伤到柳映微,怕…… 他怕的事情太多了,他不再是那个气势汹汹冲进礼查饭店,在心里将财政总长折磨了千百遍的狄息野了。 他甚至不如在心爱的人面前露怯的毛头小子。 他是世间最普通的、被情爱折磨的俗人。 可上天垂怜,一切可怖的幻想都没有成真。 狄息野突突跳了不知多久的腺体又酸又痛,精神却难得地得到了放松。 ……因为柳映微而放松。 刹那间,命中注定的归宿感狠狠地击中了乾元。 狄息野腺体受损,闻到坤泽的信香会发疯,即便接受过系统的治疗,即便有抑制环中的药液可以控制情绪,也改变不了他已经成为了“疯子”的事实。 他自己也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因为狄息野从未想过去找一个坤泽,利用信香来安抚自己的情绪。 这太难了,风险太大了,每尝试一次,他都要疯一次。 可谁能想到,柳映微会成为坤泽呢? 还恰恰是那唯一一个能将他变成正常人的坤泽。 狄息野一瞬间红了眼眶,觉得自己错怪老天爷了。 老天爷对他实在是太好了,居然让柳映微回到了他的身边。 他何德何能,他怎么配? 老天爷啊,你还是对映微好一点吧。 狄息野捧住了柳映微的脸,生着茧子的手指蹭过坤泽湿淋淋的面颊,指尖在一块突兀的红肿前堪堪刹住车。 狄息野眼角差点冒出来的欣喜的泪花转瞬即逝。 “他打你……”灭顶的愤怒控制不住再次笼罩了乾元的阴云密布的心,他颤抖起来,继而因为不可置信,再次低头,凑在柳映微的脸颊前,低低地怒吼,“他居然打你……他居然敢打你?!” 言罢,腾地起身,将垂在身侧的手指捏得咯吱咯吱响。 杀了他。 杀了他! 阴暗的情绪席卷而来。 狄息野只在柳映微的面前能维持住“正常人”的假象,面对财政总长,他可以彻底失控。 然而,在狄息野将手伸进口袋,指尖即将触碰到枪柄的时候,身后伸来一只被冷汗浸湿的手。 柳映微艰难地拽住了他的衣袖。 “别……别走……” 坤泽含混地恳求:“别……” 狄息野大梦初醒般转过身,重新将他搂在怀里。 柳映微贪婪地嗅着冰冷的信香,哆嗦的同时,下腹处的热潮愈发明显。 冰火两重天,他难耐地夹紧双腿,纷乱的大脑中还绷着一根弦:“我听见……听见他们说……白帮……白帮的人来了……” 柳映微不知道狄息野就是白二爷,揪着乾元的衣衫,懊恼地嘟囔:“你……你上次假借他的名号……现下……现下别出去!” 他不知是急得满头大汗,还是被情欲逼出了一身春潮,仿佛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睫毛上都蒙着细密的雾:“狄息野,你……你别出去!” 他怕自己刚寻到的人再“死”一回,猛地抬眸,水光潋滟的眸子仿佛变成了一块破碎的玻璃,里面净是一个人的影子。 “我求你了……别……” “好好好,不出去。”狄息野如遭雷击,脸上青一块白一块。 这就是他的映微! 即便自己落入了险境,想到的还是他的安危。 狄息野既羞愧又甜蜜,将柳映微牢牢地按在身前,怕他不舒服,还体贴地分开他的双腿,让他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我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好不容易夹住的腿根骤然分开,淅淅沥沥的蜜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柳映微尚未做出反应,敏感的股缝就紧密地贴在了一块灼热之上。 他嘤咛一声,眼前闪过道道白光,暂时顾不上什么白帮不白帮了,哭着用手推搡狄息野:“侬放开吾呀……侬……侬耍流氓!” 狄息野抱住柳映微,不可谓没有私心,当即咽了咽口水,嗓子哑得像是卡了石头:“侬坐下来,有啥勿适宜?” “就……就是勿适宜!” “映微,侬伐要急,”狄息野见柳映微挣扎得厉害,腿根那朵细嫩的花隔着裤子不住地蹭着自己的腿根,额角登时冒出大滴大滴的汗,“也伐要哭……” 可是,狄息野越说,柳映微扭得越厉害。 他的理智已经被药效彻底烧光了,主动扯起裙摆,在乾元震惊的目光里,“刺啦”一声,直将开衩扯到了细腰。 雪白的皮肤比盛夏的骄阳还要耀眼,狄息野被晃得头晕脑涨。 偏偏柳映微还用带着哭腔的嗓子娇滴滴地呻吟:“吾好热呀……” 乾元本就有七分反应的下体登时肿胀到了十分。 “吾热。”柳映微委屈地垂泪,因着狄息野的信香很是冰冷,惬意地贴过去,“侬抱吾才适宜。” “映微……”狄息野难以自已地激动。 可是,下一秒,他就被柳映微的呼唤打回了原形。 柳映微甜蜜蜜地叫:“连余哥。” 狄息野抬起的手僵在原处,好半晌才落下。 他的嘴角勾起了自嘲的弧。 是啊,柳映微喜欢的不是现在的他。 柳映微喜欢的,从来都是过去的白连余。 狄息野黯然垂眸,好生将柳映微从怀里抱起,看着他水光荡漾的白嫩双腿,爱怜地摸了摸那根顶起衣料的男根:“侬说吾是谁,吾就是谁。” “……映微,让侬的连余哥帮侬好伐?” “好呀好呀。”柳映微欣然应允。 他揪着狄息野的衣领,将声音压得极细极轻:“连余哥,阿拉去……去隔间,悄悄的,勿要让白帮……白帮的人发现!”灼热的喘息喷洒在狄息野的耳根,宛若点点火星落下,缠绵的情意里夹杂着刺痛。 狄息野恍若未觉,心甘情愿地叫娇嫩的白兰花在自己的皮肉上扎根。 礼查饭店的包间皆有供客人休息的隔间。 一扇精致的漆雕屏风半遮半掩着房门,上面的白孔雀姿态优雅地开着屏。 没开灯的隔间里,窗帘拉得很紧,几缕日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徐徐落在地板上,仿若几条潺潺流动的小溪。 屋内看似空无一人,却时不时地飘来几声压抑的喘息声。 只见巨大的衣柜柜门轻轻摇晃,门缝时不时晃过灼眼的白光。 一只纤细的手兀地扣住了柜门。 这只手指关节泛着动情的粉,指尖沾水,随着压抑的喘息声,一下又一下地挠着木质的柜门,留下浅浅的水印。 原来柜中藏人。 原来那不是白光,而是雪肤。 柳映微蜷缩在衣柜里,双腿架在狄息野的肩头,紧绷在腿上的玻璃丝袜已经被褪到了膝盖处,露出大腿软绵的肉来。 狄息野局促地挤在衣柜里,鼻尖上的汗“啪嗒”一声,坠落在柳映微的腿根内侧。 柳映微猛地一个哆嗦,花心乱颤,花蜜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 “映微……”狄息野在浓郁的花香里虔诚地俯身,高挺的鼻梁恶狠狠地嵌进那朵肉乎乎的花里。 说着,另一只手握住了他湿答答的性器,拇指揉着前端,三两下就揉出了白花花的精水。 柳映微架在狄息野肩头的腿一荡又一荡,爽得满眼白光,心里却还惦记着不能发出声音,免得被白帮的人发现。 如此一来,他便只能环着狄息野的脖子,将牙印留在乾元的颈窝里,让滚烫的呼吸全部喷在那块皮肤上。 狄息野被烫得小腹骤然紧缩,握着柳映微性器的手转而去揉臀肉,边揉,还边把他往腿上按。 “弄出来就好了。”狄息野嘴里念念有词,俯身凑到柳映微腿根边,长舌一伸,在柳映微失神的惊叫声里,舔走了股缝里甘甜的汁水。 情欲再次被点燃,柳映微挺着腰哭喊:“要死啊!” “……外头,外头有人!” “没有。”狄息野满头大汗地将他的腿分得更开,借着柜门外溜进来的一丝光,眯着眼睛瞧坤泽股间肉乎乎的小穴。 被舌尖舔弄过的肉穴充血肿胀,真像是张开了花瓣的花骨朵。 “勿要看!”热滚滚的视线如有实质,柳映微脸红得要滴血。 他伸手捂住腿心,高翘的双腿不安地晃动,直到被狄息野一巴掌拍在臀肉上,才乖乖安稳。 但柳映微的安稳不是因为那一巴掌,而是为着另外的事。 他含着泪,委屈至极,腰肢一扭,撇开头去:“侬,侬……萨宁啊?有本事继续打吾好咯!” 狄息野哪里是真想打柳映微? 不过是恼他乱动罢了。只是此时他的解释无济于事,陷入情欲的坤泽一概不听,还一个劲儿地抽噎。 这是上头流泪,下面也流水,甜蜜蜜的信香肆意流淌,逼得狄息野几欲崩溃。 曾经,狄息野对信香嗤之以鼻,觉得无法抗拒坤泽信香的乾元不可理喻,而今他被白兰花的清香包裹,犹如陷入了旋涡,拼尽全力也翻不出来像样的水花。 若是能死在柳映微的身上,他亦甘之如饴。 “吾……吾不是中庸了,连余哥勿欢喜的。”而哭了半天的柳映微忽地呆住,捂着脸,喃喃自语。 他的连余哥说过,只有不成熟的乾元才会被坤泽的信香吸引。 他的连余哥还说,这辈子只喜欢中庸。 可他……可他不是中庸了啊! 柳映微从胸腔里挤出了悲怆的呜咽。 狄息野一惊,抬头望过去:“映微,欢喜的呀!” 乾元说完,生怕柳映微不信,揽住他的腰,将人搂在身前,摸索着将他腿上的玻璃丝袜继续往下扯。 冰凉的料子沾了汁水,黏糊糊地贴在柳映微的腿上,像层柔软的蚕丝,剥去了,露出来的就是内里脆弱的羽翼了。 狄息野将柳映微的双腿盘在了自己的腰间,极力克制着欲望,五指缓缓滑到了他的后颈。 坤泽柔软的脖颈沁着汗,圆润的凸起犹如一颗心脏,在掌心下安然地跳动。 “映微……”狄息野咽了口口水,无意识地磨着牙。 只要轻轻地咬一口,只要一口,柳映微的身上就会留下独属于他的烙印。 甚至,还有气息。 “真额?”柳映微毫无危机意识地贴近狄息野,湿热的股缝更是拼了命地往他胯间蹭,“连余哥真额欢喜吾?” 狄息野听着那个名字,头一回在心里嫉妒起两年前的自己。 但他不舍得柳映微失落,更不想柳映微难过,于是硬着头皮说了欢喜,贴在坤泽后颈的手也重重地垂落下来。 柳映微得了肯定的答复,心下大安,欢欢喜喜地闻衣柜里氤氲开来的信香。 有他自己的,还有狄息野的。 他自己的味道是白兰花,他早已熟悉,而狄息野的信香则是带着寒意的草原。柳映微仿佛置身于旷野,成了朵在寒风中摇曳的花。 但他被下了药的身子渴求的,正是这一份冷意。 柳映微不知不觉间与狄息野靠近。 他伸着汗津津的手臂,搂也搂不够似的环着狄息野的脖子,柜门漏进来的那一丁点金线般的光,刚好打在乾元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柳映微听到了如雷的心跳声。 他痴痴地望过去,在一片凌乱的衣服上寻到了狄息野掉落的金丝边眼镜。他想伸手去捡,指尖却不知为何落在了男人凸起的喉结上。 柳映微的手指猛地一颤,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暴起的狄息野压在了柜子的一侧。 “映微……老婆……”狄息野气喘吁吁,每一声呼唤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咬一口,好伐?” “咬……咬阿里呀?” “下头……下头咬完,再咬脖子后头。”狄息野“循循善诱”,再次埋首,湿漉漉的鼻梁嵌进肉花,卖力地舔。 柳映微短促地惊叫,拒绝的心思还没升起,就被汹涌的情欲冲散。 花汁顺着穴道淅淅沥沥地流出来,狄息野长舌灵活地翻卷。柳映微像是被抛上了云端,每一次惊叫,都伴随着急速的坠落。可不等他真的落地,狄息野就会将他再次抛出去。 狄息野发了疯,攻势凶狠,将柳映微舔得汁水四溢,还要一个劲儿地逼问:“适宜伐?吾咬得侬适宜伐?” 柳映微浑浑噩噩地点头,手指仓皇滑进狄息野的发丛。 他眼前飘起一团又一团黑色的影,回忆与现实先是重叠,然后被乾元狠狠撞碎。 白连余,狄息野。 两个名字交替出现,柳映微渐渐分不清他们了,他也快被舔到高潮了。 两年前的孽缘注定了狄息野在情事上可以掌握充分的主动权。 他熟知他的敏感点,熟知他的每一声喘息,甚至知道用怎样的力度顶那个浅浅的凸起,就能让他在最短的时间里缴械投降。 成为坤泽的柳映微输得彻底,攀着狄息野的肩膀,在情药的加持下,肉穴抽缩,喷得一塌糊涂。 他吹完,弹起的腰直挺挺地软塌,人也萎靡下去,一屁股坐在了狄息野的脸上。哪晓得,这厢还没完全放松下来,沉浸在高潮余韵的肉花就被高耸的鼻梁一蹭,酥麻的痒意登时电流般蹿遍全身,几个呼吸间,他的前头又射了稀薄的精水出来。 狄息野仰起湿淋淋的脸,兴奋地舔着唇角,继而将细密的吻落在了他的腿根。 光吻还不够,狄息野吻完,掐着他肉乎乎的腿根,或轻或重地啃咬。 “老婆……老婆,”乾元痴痴地说,“今朝就登记……老婆!” 已经被高潮折磨得精疲力竭的柳映微半合着眼睛,闻若未闻,只有时不时颤抖的指尖证明着,他还没有彻底地昏睡过去。 狄息野吻完柳映微的腿根,又把他的手拉到唇边轻吻。 说是吻,也不尽然,乾元锋利的牙小心翼翼地滑过柳映微的指尖,在雪白的皮肤上留下暧昧的红痕。 狄息野是当真想带着柳映微去登记结婚。 他早就想了。 两年前就开始想了。 狄息野讨好地亲着柳映微的手背,抬头摸索着向他的脸颊吻去。 狄息野吻了柳映微湿软的唇,滚烫的面颊,还有汗津津的耳根。 最后,他把他温柔地翻了个身,口干舌燥地吻发热的后颈。 狄息野情难自已,手掌沿着柳映微的脊椎沟来回抚摸,点燃情欲的余烬,又坏心地去摸他早已敏感到极致的肉穴。 “轻轻地咬,勿疼。” 情到浓处,狄息野信心满满地张开了嘴。 他怀中被情潮逼得瑟瑟发抖的柳映微像只淋了雨的猫儿,那么柔弱,那么惹人怜爱。 他即将是他的了。 巨大的幸福感冲晕了狄息野,以至于,他在柳映微反常地发抖时,没能察觉到异样。 于是乎,下一秒,铁锈味伴随着刺痛,在狄息野的口腔里炸开来。 乾元闷哼着跌坐在衣柜里,而他怀中那个原本乖巧听话的柳映微正抱着膝盖,惊恐又绝望地望过来。 不可以。 柳映微眼神空洞地想,不可以。 他是被连余哥打下过烙印的坤泽,他的后颈有独属于连余哥的红色花纹。 他只要连余哥。 柳映微的反应给了激动的狄息野当头一棒。 乾元满心的欢喜都被冷水浇灭,彻底从情欲中挣脱了出来。 他望着一片狼藉的衣柜,蔫蔫抬手:“映微,我不咬你。” “……你舒服了吗?”狄息野窘迫地用衣袖抹了把脸,试探着靠近柳映微,确认他没有再抗拒自己,抬手将人搂在了怀里。 “不咬。”他对着瑟瑟发抖的坤泽承诺,“别怕,我……我真的不咬你。” 许是因为得了承诺,又或许是因为狄息野和白连余终究是一个人,柳映微很快放下了戒心,不等情欲退去,就脱力地昏厥在了狄息野的怀里。 可即便柳映微晕了过去,狄息野也不敢造次。 乾元老老实实地用外套将他裹紧,蹑手蹑脚地抱出了隔间。 水晶吊灯的光洋洋洒洒地落在柳映微的脸上。 他泪痕遍布的脸颊上有一块明显的红肿,是被财政总长打出来的。 “二爷,”候在包间门前的钉子听见脚步声,悄悄靠近,“已经解决了。不论是哪只手……财政总长以后都用不了咯。” “……对外就说,他得罪了白帮,您看如何?” “既然得罪了白帮,你就知道该怎么做。”怀中多了一个人,狄息野说话的嗓音也压得极低,且时不时看柳映微几眼,生怕把他吵醒,“我不想让映微再看见这个人,明白吗?” 钉子一怔:“直接……” 他抬手在脖子边比画了一下。 “二爷,是不是有些过了?”钉子不安地搓手,“我们在衙门里是有人脉,可财政总长的位置——” 满心满眼都是柳映微的狄息野不耐烦了:“你是要我亲自动手?” “不敢,不敢!”钉子仓皇低头。 而狄息野已经堂而皇之地抱着柳家的小少爷下了楼。 至于几天以后,财政总长断胳膊断腿的尸体被人从河里打捞出来,已经是后话了。 狄息野走出礼查饭店,没将柳映微送回柳公馆。 他料定柳老爷舍不得这桩婚事,直接派了人到柳家传话,就说他不乐意未婚妻同别的乾元吃饭,开了车去接人,谁料撞上白帮闹事,贵府的少爷受了惊吓,直接在狄公馆歇下了。 这番说辞真假参半,柳老爷自然不会全信,但他更不会主动接柳映微回家。至于狄家—— 也就是狄登轩不大高兴,狄老爷和狄夫人对这桩婚事可谓是相当满意。 狄息野拿捏了所有人见不得人的心思,唯独不确定柳映微醒来会不会生气。 回到狄公馆的狄息野患得患失地戴上抑制环,随即唤来了下人。 “拿身干净的衣服来。”他瞧着中庸下人一步一步向床靠近,心头又开始冒邪火,“别碰他!” 狄息野的后颈突突直跳:“把……把衣服留下就走!” 下人早已习惯他的喜怒无常,丢下衣服,拔腿就跑。 狄息野懒得去管家中又会传出什么闲话,拎起衣服,坐在了柳映微的身边。柔软的席梦思凹陷下去一大块,身形纤细的坤泽不自觉地向他靠近。 “映微,换身衣服,好不好?”明知不会得到回应,狄息野还是认认真真地问,“你身上的旗袍破了,我……我等你醒了,就带你去做身更好看的。” 陷入沉睡的柳映微眼皮子抖了抖,浓密的睫毛像是雏鸟新生的羽翼。 狄息野将沉默当成默许,伸手掀开了被子,窥得一席春光。 柳映微身上的旗袍皱皱巴巴,开衩更是开到了腰间。 他像朵被风雨蹂躏的花,自高高的枝头,坠落在了狄息野的怀里。狄息野既心疼又窃喜,将柳映微抱起来,解开旗袍的盘扣,再然后,就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摸了。 激动归激动,紧张归紧张,狄息野面对精致的旗袍,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时候了,他的顾虑反倒多起来。 映微醒来,发现身上的旗袍被人换了,会不会生气? 这条裙子若是映微喜欢的,他给扯坏了,岂不是罪过? 最最重要的是,他在没有得到柳映微允许的情况下,就进行了一系列亲密接触,柳映微会不会一气之下,直接撕毁婚约,远走高飞? 换了平时,狄息野不会想这么多。 但他因着坤泽的信香进入了易感期,又在礼查饭店的衣柜里被柳映微不愿给咬后颈的态度狠狠地浇了一盆冷水,情绪已经非常不正常了。 干脆还是将映微关起来吧。 咬破他的后颈,生米煮成熟饭。 ………… 狄息野的神情变幻莫测,时而担忧,时而狠厉,几经挣扎之后,他还是将手伸向了柳映微身上的旗袍。 锦缎断裂的脆响在卧房内响起,席梦思上的胴体变得一丝不挂。 狄息野喘着粗气,贪婪地抚摸着柳映微宛若凝脂的雪肤,大掌爱不释手地搓揉两瓣圆乎乎的肉臀,继而在彻底失控前,将下人拿来的衬衣艰难地套在了他的身上。 那是狄息野穿过的白色衬衣,下摆长长地垂在坤泽的腿根边,刚好遮住他大腿内侧鲜明的牙印和潮气泛滥的腿根。 做完这一切,狄息野跌坐在床前。 男人背对柳映微,不安地扯动着脖子上的项圈,然后在身后传来的一声又一声柔柔的呼吸里迷失,将手探向了身下。 狄息野的袖口翻卷开来,露出了伤痕累累的手腕。 他动作微顿,念及先前柳映微心软放自己进卧房的情状,若有所思地吸了口气。 不消片刻,卧房里就传来了狄息野痴痴的呼唤:“映微……” * 柳映微于半夜惊醒。 他做了个很长的噩梦,梦里有财政总长臭烘烘的信香,还有姆妈哀哀的哭号。 他要嫁人了。 满目都是刺眼的红,他坐在颠簸的花轿里,他被人起着哄抱进了陌生的门,他如提线木偶般拜堂,他回过神,发现红绸被白绫取代。 他看见白连余在相框里对他微笑。 柳映微猛地一个哆嗦,后背冷汗涔涔。 几声初夏的蝉鸣在窗外疲惫地飘荡,夜风里夹杂着雨水的气息。 没有陌生的信香,没有猥琐的财政总长,更没有死去的白连余,入眼只有月光在静静地流淌。 “映……映微?” 柳映微一惊,抱住被子不自觉地往床角缩,但待他看清跪坐在床前的人是狄息野后,又抿着唇凑过去。 他还记得一些被下药后发生的事,红着俏脸,暗暗夹紧双腿,底气不足地质问:“你……你把我带到哪儿来了?” “我家。”狄息野一反在礼查饭店里的强势,故作乖巧,老实作答,“映微,我没有咬你。” 柳映微眼神微闪,垂首咬住下唇,讷讷地“嗯”了一声。 他当然知道狄息野没有咬自己。 若是咬了,那样情动的情况下,怎么会看不见他后颈上的花纹? “你不要怕,我已经叫人往柳公馆带了消息。”狄息野的视线克制又克制地在柳映微雪白的大腿上逗留了一瞬,继而诚恳地安慰,“我没有说你被下了药,单说你是因为白帮的事受到惊吓,才被我带回来的。” “谁准你说?”柳映微羞恼地嘟囔,“你若是真说我被下了药,我……我还要不要名声啦?” 提到“下药”,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财政总长,胃里一时间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 “映微?”狄息野察觉到他的异样,腾地起身,“你……” 话音未落,乾元的身形忽地晃动了一下。 “你怎么了?”柳映微不由心里发紧,也顾不上自己要不要吐了,抬头扯住了狄息野的衣袖。 这不扯不要紧,一扯,几滴温热的液体滚落到了他的掌心里。 柳映微借着月光眯起眼睛,下一秒,惊呼出声:“狄息野,你……你流血啦!” 他颤颤巍巍地瞪大了眼睛:“你的手……你的手受过伤的呀!” 柳映微想起不久前,自己为狄息野包扎过伤口,急得一口吴侬软语都带上了火药味:“疯特了,疯特了,侬阿里的难过?” 狄息野眼珠子一转,故意将手收回来藏在背后:“看你被人欺负,心里难过。” “油腔滑调!”柳映微气不打一处来,“侬伤得严重勿严重,自己勿晓得?” “不严重,只是流点血……” “勿严重?!吾瞧侬额脑瓜有毛病!” 狄息野被骂得浑身舒坦,觍着脸贴过去:“映微,那个财政总长给你下药!我怎么能忍。不过你放心,我就打了他一拳,后来白帮的人来了,我立刻带你藏了起来。” 柳映微信以为真:“什么白帮黑帮,吾担心侬额手呀!” “你担心我?”狄息野倏地撩起眼皮,深邃的眼里盈满破碎的月光,“映微,你担心的是我,还是白连余?” 他被看得一噎,慌慌张张地移开视线:“侬……侬……” 柳映微结结巴巴了一会儿,破罐子破摔:“吾早说过了,侬是侬,白连余是白连余!” “……白连余欢喜的央央,早就死特了!” 他是恼羞成怒胡说一气,狄息野却面色大变。 “不许你说死!”乾元忽地抽回手,将柳映微死死扣在身前,埋首在他的颈窝里火急火燎地嗅,“映微,不许说死!” 灼热的呼吸掠过坤泽敏感的皮肤,留下一片暧昧的红。 柳映微面红耳赤,想要将狄息野推开,却听那人哑着嗓子道:“映微,你知道我赶到礼查饭店,看到你被财政总长打翻在地的时候,有多害怕吗?!” 几滴热滚滚的泪滴滴答答地跌碎在柳映微的肩头。 他到嘴的反驳顷刻间化为乌有。 “你怎么……怎么又哭?”他手足无措地僵住。 狄息野默了默,偏头向柳映微的侧颈更热切地贴过去,没有被碎发遮住的眼睛里暗流汹涌。 “映微,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行不行?” “我……” “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不喜欢现在的我,可你能不能不要嫁给别人?” “谁……谁说我要……” “我也知道你今天是被下了药才会和我亲热……但我以后不会强迫你的,下次碰你,一定会提前得到你的同意。” “狄息野,我……我才不会同意!” “映微,你等等我。”狄息野不顾柳映微羞恼的反驳,忽而正经,爱怜地吻着他的颈,“等等我,我……我还做你的连余哥。” 更多温热的液体蹭在了柳映微的颈窝里,也彻底蹭软了他的心。 “做什么连余哥?你是狄家的二少爷。” “……别以为我会那么轻易地原谅你!” 柳映微最后还是推开了狄息野。 他凶巴巴地瞪着黯然神伤的乾元,嘴上不饶人:“有药箱吗?我再不帮你包扎,别说做白连余了,我……我看你是连人都做不成!” 狄息野的后颈受过伤,精神也经常不正常,屋里自是有药箱。 只是他药箱里的药物比寻常人的复杂许多。柳映微瞧见,心有疑虑,但狄息野的手腕还在流血,他便不作他想,取了纱布,认认真真地包扎起来。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漂亮的坤泽穿着白衬衫,跪坐在床上,肩背弯出一条柔软的弧,仿佛公园里高贵的白天鹅。 狄息野口干舌燥,哪里还在乎手腕上的伤?双眼恨不能粘在柳映微敞开的衣领上,用目光去亲吻那片微凉的皮肤。 “打财政总长的时候,用了多大的力气?” 柳映微没有狄息野那些污糟心思,拧亮床头的台灯后,眉心狠狠地打了个结:“伤口又深了。” “他欺负你,我肯定用最大的力气。”狄息野含糊地回答,眼神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微微飘忽,另一只手还按住了衣服的口袋。 那里藏着一把带血的刀片。 为了让柳映微心疼,狄息野耐着性子,一点一点,生生挑开了已经结痂的伤口。 “你傻不傻?”柳映微捏着从药箱里拿出来的棉花,轻轻地擦拭伤口,“既然是白帮的人找财政总长麻烦,你让他们动手好咯……那群混混想打谁打谁,巡捕房都管不了他们。倒是你,一个狄家的二少爷,已经得罪过白帮一次了,还想得罪第二次?” 一小团棉花吸饱了血水,被他丢在一旁的烟灰缸里。 柳映微见烟灰缸里有烟蒂,丹凤眼里冒出几点火星:“还抽烟,还抽烟!狄息野,你还抽烟!” 眼见坤泽的注意力被烟灰缸吸引走,狄息野立刻闷哼着抽回手腕:“映微,疼。” “疼……还晓得疼?”柳映微心里刚蹿起的火苗瞬间熄灭,揪着狄息野的衣袖,把他的手拽回来,“晓得疼,下次就不要做不好的事情。” “哪里不好了?” “打架不是不好的事?”他睨了狄息野一眼。 狄息野服软比眼泪掉下来还快:“不好。” “下次还打不打了?” “打。”狄息野不顾柳映微故意加重的力度,低低地承诺,“下次谁欺负你,我就打谁。” 温热的气息徘徊在柳映微的耳侧,许下承诺的乾元就跪在他的身前。 柳映微不可避免地想到一些画面——他还在美专的诗社里时,曾经和社员们研究过“爱情”。 诗歌里的爱情很纯粹也很美好,而纯粹美好的爱情永远离不开求婚。 当时,柳映微坚信,白连余只要活着,就会和自己求婚,但他的好朋友沈清和比他清醒多了,直言他们这样的坤泽不需要求婚。 因为,他们的婚姻永远与家族利益挂钩。 “你觉得会有人跪在你面前,求你嫁给他吗?”沈清和怜爱地揉着柳映微的头发,看他像看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不会。那些会和我们联姻的乾元……那句话叫什么来着?‘膝下有黄金’!他们跪天跪地跪父母,唯独不会跪一个给他的家族带来诸多助益的坤泽!” 可是白连余会呀。 柳映微暗暗地想,白连余如果活着,肯定会和自己求婚的。 他是那样地笃定,故而看见狄息野跪在床边的模样,心里就泛起了异样的涟漪。 “映微,你闻,今晚的风里有白兰花香。” “你……你怎么……”柳映微慌乱地去捂自己的后颈,却不料,手还没伸过去,整个人就被狄息野从床上抱了起来。 狄息野几步走到窗台前,“哗啦”一声拉开厚厚的窗帘。 月光水银般倾泻而下,两盆白兰花在窗台上静静地盛放。 “映微,我闻出来了,你的信香。”狄息野用大手稳稳地托住他的臀瓣,热切地注视着花盆里的花,“是白兰花,对不对?” 柳映微咬着唇,羞恼地嘟囔:“闻出来了还问,做什么呀?” “总要听你亲口承认了才好。” “万一不是呢?”他伸手,用指尖点了点白兰花柔嫩的叶片,“你找来的花不就浪费了。” 狄息野盯着柳映微的指尖,满不在乎地摇头:“如果不是,那就扔了。” “扔什么扔?”他不轻不重地蹬了乾元一脚,“好好的花,都被你养蔫了。” “好好好,不扔。”狄息野顺着柳映微的话承诺,继而将他的手抓回掌心,“映微,你饿不饿?我让人给你熬了鸡汤做面,一直温着呢。” 柳映微脱口而出:“你还记得……” “记得。”狄息野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映微,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所以,你能不能别嫁给别人?” “怎么又提这件事?狄息野,我说了,你不是我的连余哥,我也不是你的央央。”柳映微梗着脖子,不去看乾元在月光下格外失落的面庞,“我……我也没有要嫁给你的意思。” “……是你天天和小明星——” 眼瞧着柳映微旧事重提,真要发脾气,狄息野倒吸一口凉气,直将他抱上床:“面再不吃,就凉了。” 继而唤来下人,不仅要来了面,还要来了干净的换洗衣物。 “你先好好休息。”狄息野慌乱地按住柳映微的肩膀,“映微,你别激动,报纸上的事情都不是真的,我是为了……我是为了悔婚才那么做的。” 柳映微板着脸,看也不看狄息野,抿着唇陷入了沉默。 狄息野当真慌了神:“映微……” “我不想和你讲话。”他扭开头,视线再次落在窗台上的白兰花上,鼻子微酸,“狄息野,我们没可能了。” 言罢,扭身坐在床头,抱着下人端来的鸡汤面,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狄息野眼前一黑,抓着床柱的手用力到泛白。 他想,怎么就没可能了呢? 他没有可能,难不成那个恶心的财政总长就有可能了吗?……不,不可能。财政总长已经在黄浦江里泡着了。 那没了财政总长,还有谁有可能? 啊,映微的表哥。 要不然…… “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家?” 狄息野一惊,晦暗不明的情绪从眼底退去,望向柳映微,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再过几天。映微,财政总长失踪了,白帮和巡捕房的人闹得凶,我等事态平息一些,再送你回去,好不好?” 柳映微咬着筷子默了默,心知狄息野的心思不只在安全与否,但也并未戳穿。 毕竟,回了家,他爹还会逼他见在衙门里就职的乾元。 若是再碰到个“财政总长”…… 柳映微用力咬住舌尖,让疼痛刺激自己发颤的神经,好驱散那些令人作呕的回忆,然后往嘴里塞了满满一口面条。 香浓的鸡汤填满了他的胃。 柳映微自嘲地想,待在狄公馆,面对已经变了模样的连余哥,都比在家里好。 * 第二天,柳映微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随手扯了件外套搭在肩头,握住话筒接起了电话。 “喂?”柳映微忘了自己不在柳公馆,“清和……” 回答他的,是一声怪叫。 柳映微猛地一个哆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接了狄公馆的电话,连忙红着脸将话筒拿远。可是电话另一头的金世泽已经嚷嚷了起来:“清和……沈清和!别打电话到处问了,你的柳映微在狄公馆呢!” 话音未落,急促的脚步声就盖过了乾元的呼唤,再然后,柳映微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沈清和急得快哭了:“映微,侬吓死额宁!” “……做撒要去礼查切饭?!侬爸爸要侬去,侬就去啊?!” “……伊脑子坏特了,侬也坏特了?!” 沈清和气急败坏的咒骂里夹杂着金世泽底气不足的安慰:“哎呀,你不要吓唬人家啦……不是遇到白帮了吗?白帮是奔着财政总长去的,算是……算是正好救了柳映微……哎哟喂,清和,你打我做什么?” “吾同映微讲电话,管侬啥事体?!” “好好好,不管我的事,你们讲,你们讲。”金世泽无奈道,“我去书房,不打扰你们说话,好伐?” “快走,快走!”沈清和不耐烦地抓着话筒,待金世泽离开,带上房门,方才急吼吼地质问柳映微,“你怎么在狄公馆啊?” “……柳映微,到底怎么回事,我和你才几天没见,你就睡到狄息野旁边啦?” “侬瞎讲八讲!”柳映微心虚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什么叫我睡到狄息野身边了?” “你别以为我不晓得!”沈清和得意地宣布,“这条电话线是内线,直通狄息野的卧房……金世泽全告诉我了!” “……你在狄息野的卧房里!” “是……是内线?”柳映微抱着电话,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啊呀,清和,两个乾元为什么要装内线呀?” 沈清和安静了几秒,气咻咻地大叫:“他们能有什么好事?肯定是约着去找小明星!” “……映微哦,吾跟侬讲,乾元都勿是老实人!” “嗯,乾元都勿是老实人。”柳映微深以为然,然后抬头,与端着早饭进屋的狄息野大眼瞪小眼。 “哼。”他率先在沈清和的喋喋不休中回过神,“吾才勿要嫁把乾元!” 狄息野:“……?” 狄息野酸溜溜地问:“侬勿嫁把乾元,那要嫁把哪个?” “管侬啥事体?” “好好好,不关我的事。”乾元边讨饶边放下手里的早饭,“映微,你早饭喜欢吃中式点心,我都给你拿来了……蟹壳黄是热的,趁热吃。” 柳映微别扭地“嗯”了一声,手指绕着电话线转了几下,不等狄息野再说什么,就开始赶人走:“我讲电话呢。” 狄息野只得退出卧房。但乾元左想右想,都觉得不对劲。 电话是内线,能打通的,也只有金家的金世泽了。 金世泽会给他家映微打电话吗? 那当然不会。 可金世泽有个出身沈家的好老婆,沈清和。 狄息野念及此,小跑到书房,绕着放电话的书桌焦急地踱步。待时间差不多,下人也来说柳家的小少爷开始用早饭了,他连忙给金公馆打去了电话。 这回,总算是金世泽接的了。 “怎么回事?”狄息野倚在书桌前,咄咄逼人,“金世泽,你老婆都教了我老婆些什么?!” 金世泽一噎:“什么老婆不老婆……” 继而反应过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啊?沈清和才不是……哎哟喂,别说我了,几天没见,柳家的小少爷就成你老婆了?” “我没心情和你开玩笑。”狄息野望着紧闭的书房门,暗暗磨牙,“映微方才都开始说,不要嫁给乾元……他不嫁给我,还想嫁把哪个?” 金世泽猜测:“许是柳老爷子大张旗鼓接回柳公馆的那个什么,柳映微的表哥?” “不可能!”狄息野矢口否认,“我瞧见过映微表哥,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金世泽纳闷了:“你晓得柳家的小少爷喜欢什么类型?” “晓得啊!” “啥宁啊?” “吾啊。” 金世泽默了默,隔着电话线,听不出狄息野是认了真,还是单纯开玩笑,干脆提醒:“你不是只喜欢中庸吗?” 乾元细细回忆:“你以前和我说过,对坤泽不感兴趣,还说什么……对,你说咱们乾元一闻到坤泽的信香就发疯,简直比禽兽都不如。” “……白二爷,你可别赖账啊,这话当真是你亲口说的!” “解释了你也不懂。”狄息野不愿将柳映微与自己曾经私订终身的事情说出去,只能扯着嘴角含糊其辞,“反正我喜欢的那个人,就是柳映微。” “听不明白。”金世泽在电话那头翻了个白眼,实话实说,“不过我家清和的确和柳映微关系好,以前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他俩在一个美专念书,下学了就一起回家,没事的时候,常常撇下我,去戏院听戏呢。” 狄息野听得一个头有两个大:“关系这么好啊?” “老好啦。” “那你能老实点,在家多陪陪沈清和吗?” “啊?” “啊什么啊?要不是你成天跑出去找小明星,沈清和也不至于天天拉着映微出去听戏。”狄息野恨铁不成钢,“说你是小开,你还真当小开啊?!” 金世泽气恼地反驳:“什么叫当小开?阿拉爸爸在衙门里当差,吾就是真小开!” “是啊是啊,真小开。”狄息野没好气地冷笑,“你且等着吧,要是沈清和发现你成日出去找小明星,不知道要怎么闹呢!要我是他,铁定和你离婚!” “啊呸呸呸。”金世泽大呼晦气,“白二爷,你自己婚姻不顺,也别诅咒我啊?我和清和好着呢!” “……再说了,我家清和什么都不懂,你和他说小明星,他当你说舞台上唱戏的花旦。他就算真的在什么舞厅撞见了我,也不会生气的。” “但愿吧。到时候真离婚了,谁难过,当真不好说。”狄息野“啪嗒”一声挂断了电话 但狄息野没心思去想金世泽和沈清和的婚姻。 他自个儿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 而婚姻的另一位当事人柳映微用完早饭,换上了旗袍。 没下雨的时候,狄公馆瞧着没有那么阴郁,连窗户外的花园都格外地郁郁葱葱。 他站在窗边瞧了会儿,见下人们抬着阳伞出现,料定是狄夫人要来了。 果不其然,一刻钟之后,穿着明黄色运动服的狄夫人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狄夫人拎着网球拍,带着个年轻的姑娘,在草坪上打网球。 柳映微估摸着时间,转身下楼去向狄夫人问好。 他是守规矩的人,加之姆妈耳提面命,总觉得没成婚就住进狄公馆不合礼数,故而站在狄夫人面前,颇为窘迫。 “映微啊,”狄夫人则不然,她恨不能狄息野今日就娶了柳映微,好巩固狄家在衙门里的地位,态度一反常态地热切,“我都听说了。你运气不好,在礼查饭店吃饭,撞上了白帮闹事……你放宽心,上海滩的地界上,还没有人能欺负我们狄家的人。” 柳映微去礼查饭店,是为了见财政总长,虽说他本身完全没有与之深交的心思,但面对着联姻对象的姆妈,面上还是火辣辣地烧起来:“狄夫人,我……我还不是狄家的人。” “迟早的事。”狄夫人微笑着拉住他的手腕,“会不会打网球?我瞧你身子弱,该多运动运动。” 柳映微说:“会,但打得不好。在美专的时候,每个星期五的下午,老师都会带着我们打网球。” “美专是个好学校。”狄夫人满意颔首,“我听说好些衙门里的人都把子女送去念书。对了,那个嫁进金家的沈清和不是也在美专念书吗?” 他心里一惊,没想好如何作答,狄夫人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错,我也觉得现在是新时候了,没必要将坤泽再关在家里。” “……都是人,都该念书!”她边说,边点着身边的那个姑娘,“听到没有?下学期给我回学校宿舍住着,不许自己出来租房,简直是瞎胡闹。” 柳映微顺着狄夫人的目光望过去,对上了一双闪着狡黠光芒的眼睛。 少女穿着粉白色的运动服,站在阳光里,甜甜地对他笑。 “这是我娘家姐姐的女儿,百香。她与你同岁,”狄夫人介绍道,“上的是中法合办的女校,管得比你们美专还严格,平日里都出不来的。” “你好。”百香将手里的球拍换了只手,大大方方地与柳映微右手相握,“我听说过你。我认识顾荀。” 柳映微猛地抬头:“你——” “我也是乾元。”百香笑眯眯地松开他的手,“去你们学校参加过几次诗社的聚会,不过,很遗憾,都与你错开了。” 柳映微不安地搓着手指,眼神飘忽游离:“他……提起过我?” 百香欣然点头:“当然。你很优秀,对诗歌的见解异于常人,大家提到你,都赞不绝口呢。” “这样……”柳映微偷偷瞥了狄夫人一眼,见其没有起疑心,方才松了口气。 “映微,你们在阴凉的地方说说话,我先去打一球。”狄夫人手里握着冒着气的汽水,嘱咐他不要被晒伤,“要是觉得热,就先回公馆吧。” 百香抢着说:“姨妈,你别担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当然要照顾好。”狄夫人微微皱眉,“你虽是乾元,可也是女儿家,不要胡闹,晓得吗?” “晓得,晓得。”百香满口应允,一等狄夫人离开,就拽着柳映微跑回了狄公馆。 “热死了。”她大大咧咧地甩开球拍,喊了下人替自己拿冰的可乐,然后一头栽在客厅的沙发上。 “不要喝太冰的,对身体不好。”柳映微留也不是,去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喃喃,“喝得太急,会胃疼。” 趴在沙发上的百香闻言,扑哧一声笑出来:“怪不得顾荀喜欢你。” “不是,我——” “别急啊,我不会同姨妈讲的。”百香坐起身,理了理压出褶子的短裤,双手托腮,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微红的面颊,“顾荀喜欢你,是他的事情,与你无关,也与我无关,最多吧……和我们家那不成器的二少爷有关。” 柳映微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狄息野没有不成器。” 百香继续笑。 他自知失态,咬着唇不吭声了。 倒是百香,笑完,愈发执着地瞧他的脸:“我现在明白顾荀为什么喜欢你了。” “……我也喜欢你。” “什么?”柳映微瞳孔一缩,还没来得及给出回应,身后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映微!”狄息野火急火燎地扯住他的腕子,将人扯到身后,继而忌惮地打量百香,“你对我老婆胡说八道些什么?” 看不见柳映微,百香兴趣缺缺地收回视线,重新趴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打趣:“别急啊,阿拉映微说要嫁把你了吗?” “他迟早会嫁给我!” “哼,那就等嫁了再说。”百香转了个身,眉眼弯弯地对柳映微抛了个飞吻,“映微,改天见!” 被狄息野护在身后的柳映微眨眨眼,小声回了句:“改天见。” 这下可不得了,狄息野直到将他拉回卧房,都耿耿于怀:“你和她约了见面?” “没有啊。”柳映微揉着被捏红的手腕,神态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只是聊得来而已。” 狄息野胸口一窒:“聊得来?” “嗯。” “映微,你同谁都聊得来,就与我聊不来。”乾元背靠着卧房的门,委屈至极,“你不是说不嫁把乾元的吗?她……她也是乾元啊。” “你也是乾元。”柳映微想说,不嫁把乾元这话,就是说给你听的,但等抬头,对上狄息野发红的眼眶后,他到底没能继续说下去。 “侬是水做额?”他懊恼地别开脸,“阿拉坤泽都么侬眼泪水多!” “那你答应我,不嫁把旁人!” 柳映微叉着腰反驳:“我就算不嫁把旁人,也不一定嫁给你。你把眼泪水收回去!” 狄息野狼狈地扭开头:“映微,你对刚见面的人那么好,怎么就不能对我好一点?” “我怎么就……”柳映微一时语塞,半晌,反应过来,“狄息野,我就和百香说了两句话,你就说我对她好,你怎么不想想以前?” 狄息野几步走到柳映微面前:“以前……” 柳映微却不想听狄息野说话了,抱着胳膊生闷气。 狄息野窘迫地摸着鼻子,抬起的手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落在柳映微的腰间,而是轻轻地触碰他的肩膀。 “以前,你很欢喜我的。”狄息野小声道,“映微,你说过,要嫁把我的。” 可那是以前。 柳映微想嫁的,是白连余。 如今在他的眼里,狄息野是狄息野,白连余是白连余。就算他们真的是一个人,他也没有办法将他们当成同一个人看待。 柳映微想到关于狄息野的传闻与报纸上洋洋洒洒的花边新闻,刚有所软化的心又硬了起来。 “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二人的交谈还是以不欢而散告终。 狄息野自知理亏,不敢再触他的霉头,却也不想放任他去见同为乾元的百香,就亦步亦趋地跟在柳映微的身后,但凡柳映微表现出丁点的不耐烦,狄息野眼眶里都会泛起雾蒙蒙的水汽。 柳映微忍了又忍,每每对上狄息野隐忍的目光,心里的火气都不自觉地憋了回去。 他不是不知道,狄息野是故意的。 可即便是故意的,狄息野也恰到好处地拿捏住了他的软肋。 柳映微拿狄息野没办法,就像两年前的央央,爱白连余也爱得毫无办法。故而他只能沉默,用沉默筑起高墙,以防心软,真就这么陷进爱情的陷阱里,然后再被狠狠地伤一次心。 如此到了晚上,柳映微终是得以甩开狄息野,独自去客厅赴宴。 “难为你了,舍弟脾气不好,以后怕是要你多担待呢。” 轻蔑的笑声由远及近,柳映微循声回头,看着陌生的乾元从狄公馆的楼梯上走下来,猜出了他的身份。 “我是狄息野的兄长。”狄登轩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像是在评估一件明码标价的商品,“日后都是一家人,你唤我一声大哥就好。” 柳映微抿了抿唇,没应声。 倒是紧跟着狄登轩下楼的百香接过了话茬:“什么大哥,人家还没嫁过来呢,直接叫你大哥,不合礼数。” “你一个姑娘家,穿成这样,成何体统?”狄登轩显然没有料到身后有人,微微一惊,“百香,姆妈接你来狄公馆,是心疼你在女校学习辛苦,不是让你出来胡闹的。” 柳映微白日见过的女乾元换了一身男士骑士服,拎着马鞭跳下了最后几级台阶:“你管我?” 言罢,站在了柳映微的身前,挡住了狄登轩的视线:“你那个不成器的未婚夫呢?” 一下子面对两个乾元,柳映微有些不安,他后退了一小步,用只有百香和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不让他跟着我……他现在应该还在卧房里。” 百香挑眉:“他倒是听你的话。” “我——” “不过,在狄家,还是让他跟着你比较好。”百香将马鞭放在了茶几上,转而拉住他的手腕,“时候不早了,我带你去吃夜饭。” “……大哥,你要一起去吗?” “不了。”狄登轩猜不透百香的心思,若有所思地摇头,“我今夜约了衙门里的几个部长,现在就要出门。” 百香还是那副毫无顾忌的模样,听了狄登轩的话,点点头,拽着柳映微离开了客厅。 “狄家没几个好人,你胆子可真大,敢一个人在公馆里晃。” 柳映微踉踉跄跄地跟着百香,望着女孩儿瘦弱的肩膀,纳闷道:“你也是狄家人呀。” “所以,我也不是好人啊。”百香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无奈地转过身,毫无预兆地伸手,揽住了他的腰,“我带你走,你就跟着走?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要是咬了你,你找谁说理去?” “哎呀……哎呀呀!”柳映微在被百香搂住的瞬间,像只熟透的虾米,抱着胳膊蜷了起来。 他从未遇见过女乾元,即便知道百香的性别,也没将她当作可以与自己结契的人。 柳映微还当她是小姑娘呢! “逗你的。”百香盯着柳映微红彤彤的耳朵,笑得合不拢嘴,抬手推开他身后的门,“你这么天真,也就只有狄息野心甘情愿地被你牵着鼻子走了。” 百香闪身进了餐厅,留柳映微一人呆愣在原地。 他哪里牵着狄息野的鼻子走了? 明明……明明是狄息野欺负他。 “映微来了?” 不等柳映微想明白百香话里的意思,狄夫人的声音就从门内传了过来。 他连忙跟上去:“狄夫人。” 洛可可风格的水晶吊灯照亮了红木餐桌。 狄夫人端坐在桌前,盘着一串莹润的佛珠:“坐在我身边吧。” 柳映微没办法拒绝,暗叹口气,于狄夫人身边落座。 “百香,你这是要去做什么?”狄夫人欣慰的目光自他身上滑过,落到百香身上时,就变了味道,“天黑了,还要去马场?” “嗯,约了人。”百香伸手,从精美的餐盘里捏了个小小的番茄塞进嘴里,含糊其辞,“姨妈,我先走了。” “这孩子……”狄夫人阻拦不及,懊恼地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柳映微的身上,“家里全是乾元孩子,倒是难管教得很。” 柳映微心里一沉,晓得这是要自己接话的意思,便柔柔开口:“乾元有乾元的好处。” “我还是欢喜你这样恬静的孩子。” 柳映微勾了勾唇角,垂下的眼帘敛去了眼底的艳羡。 柳映微才不是什么恬静的孩子。他若是守规矩,两年前就不会不顾名节地与白连余厮混。 他只是为了姆妈和柳家,早早地抛却了真实的自己。 “只是,你这样乖巧,日后怎么管束息野?”狄夫人摸了摸柳映微的头,“他……” 狄夫人自不会直说狄息野的后颈受过伤,更不会说狄息野发起疯来,差点要过坤泽的性命,她只意有所指道:“他和寻常乾元不太一样。” 事关狄息野,柳映微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你要是觉得他脾气不好,就去找家里的大夫。” “大夫?”可狄夫人的话说得云里雾里,让柳映微摸不着头脑。 脾气差,找大夫有什么用? 然而,狄夫人不欲细说,且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对狄息野的难以掩藏的不满:“不提也罢。对了,映微,你见过我的小儿子吗?” 狄夫人明显来了兴致,将佛珠“啪”的一声按在餐桌上,扭身唤来几个丫头,让她们去找小少爷。 “都这个点钟了,快点让他来吃夜饭。”狄夫人一改提起狄息野时的冷漠,忧愁又骄傲地念叨,“吃完饭,还要去练钢琴呢……新来的家庭教师说我们小少爷有天赋,别人学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能学会的曲子,他三四天就能学会呢。” “……映微呀,你会弹钢琴吗?……啊,会一点?那可太好了,待会儿吃完饭,你同我一起去看他练琴,好不好?” “我……”柳映微哪里想去看什么狄家的三少爷练琴?他目光闪烁,瞥见一道刚走到餐厅门前的身影,不管三七二十一,硬着头皮拿来做幌子:“狄夫人,狄……狄息野说,晚上要带我去听戏。” “嗯?”狄夫人的脸瞬间冷下来。 她不满地瞪向刚进屋的狄息野:“你要带映微出去?” 刚进屋的乾元压根不知道柳映微说了些什么,却毫不犹豫地颔首:“是。姆妈,你不要怪他,是我想带映微去的。” 继而拉开椅子,坐在了他的身侧。 他臊得面颊发红,不住地抠着交握在身前的手指。 “你当真要带他去听戏?”狄夫人审视的目光不住地在他们二人身上游走,觉得一直陪小明星厮混的二儿子不可能这么快转性,忍不住疾言厉色地呵斥,“息野,我警告你,不要胡闹!” “姆妈想到哪里去了?”狄息野自嘲地勾起唇角,“我是真的想和映微出去。” 狄夫人自是不信,撂下一句“最好如此”后,起身离开了餐桌。 诡异的气氛自打狄息野出现,就在餐厅里弥漫。 “狄夫人,您……不吃夜饭吗?”柳映微瞧瞧半低着头的狄息野,又看看即将离开的狄夫人,出声询问,“吃完饭,您还要去看小少爷呢。” “见了不想见的人,我没有胃口。”狄夫人对着柳映微,态度还算缓和,“好孩子,你多吃些,就当是在自己家里,千万不要拘束。” “可是……” “不必劝她。”狄息野见怪不怪,“映微,夜饭合不合胃口?要是不合胃口,我带你出去吃。” 柳映微望着狄夫人离去的背影,终于确认,这对母子的关系很糟糕,随口问:“你现在怎么同意我出门了?” “我陪着你。”狄息野觍着脸答,“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那好,我想去骑马,你也带我去吗?” 他原只是怄气,还带着开玩笑的成分在。 毕竟,谁会允许坤泽骑马呢?那是乾元才能做的事。 漂漂亮亮,娇娇弱弱的坤泽,就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至多坐在看台上,打着遮阳伞看乾元们在赛道上驰骋。他觉得,狄息野也是这么想的。 “好,我带你去。” 却不料,乾元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将他从座椅里拽了起来。 稀里糊涂离开狄公馆的柳映微一头扎进了深沉的夜色。 今晚的风里,当真有白兰花的清香。 从狄公馆坐车往西约五分钟,就有一处马场。 狄息野打着方向盘,一边开车,一边介绍:“我小时候常来。” 柳映微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呆呆地望着车窗外皎洁的新月,自言自语:“这样啊……” “是狄家的马场,这几年虽然家里人不怎么来了,倒也没有荒废。” “……对了,映微,你以前骑过马吗?要是不会,我可以教你。” “我……”他在乾元的喋喋不休中回过神,眼神复杂,“狄息野,你为什么同意带我来骑马呀?” 狄息野坦然道:“因为你想。” “可我是坤泽。” “那又如何?”狄息野失笑,“映微,你是坤泽还是中庸,于我而言都没有任何的区别。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都会陪你去做。” 柳映微的心里像是揣了只顽皮的兔子,这只兔子随着狄息野的话,在心房里怦怦乱跳。 他不愿承认自己感动,别扭地嘀咕:“油腔滑调。” “只对侬咯。” “侬额人就是阿扎里,吾不信!” “映微,侬哪能老介个说吾?” “勿谈了!与其信侬,吾情愿信——啊呀!”吵着吵着,柳映微的注意力被车窗外的马场吸引。他趴在车窗上,兴致勃勃地喊:“到了呀。” “嗯,到了。”狄息野将车停在马场外,领着柳映微去换骑士服。 柳映微还没被认回柳家的时候,骑过几次马,但也只是趴在马背上,任由马儿在路上随意溜达罢了。如今,他被狄息野按坐在椅子上,等着对方在衣柜里寻合适的骑士服,当真品出几丝新奇的味道。 “不知道你喜欢骑马,没有提前准备……以后给你量身定做一套骑士服,好不好?”狄息野抱着一套骑士服走到柳映微身边,示意他换上,“这身衣服是我小时候穿过的,你且试试。” 柳映微端坐在木凳上,头上悬着一盏明晃晃的吊灯。 过分苍白的灯光照得他的雪肤近乎透明,丹凤眼里的光也愈发清冷。坤泽没有立刻换衣服,而是用手扯了扯狄息野的衣袖:“我穿着旗袍呢,你找个地方让我换衣服。” 狄息野不自觉地吞咽口水:“整个马场就这么一间小屋子,你要上哪里去换衣服?” “那我也不能当着你的面脱旗袍呀!” “映微,你身上什么是我没见过——”乾元话没说完,就被柳映微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他只能将剩下的话收回去,主动转身:“我背对着你,绝对不乱看。” “你要是乱看,我就再不理你。”柳映微待狄息野转身,挑剔地拎起了骑士服。 狄息野年幼时穿的衣裳保存得很好,看起来经常有人打理。柳映微扒拉了两下红色的上衣,又拎着黑色的长靴看了片刻,听到身后狄息野蔫了吧唧地询问,是不是嫌弃自己。 “我只穿过一次。”狄息野诚恳道,“穿完,就让人清理好收在柜子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拿出来清洗。” “不是嫌弃你。”柳映微顿了顿,伸手解开旗袍的盘扣,“只是……狄息野,你把灯关了吧。” 只是有些不自在罢了。 狄息野听话地关了灯,屋内顷刻间只剩天窗透进来的月光在地面上流淌。 柳映微这才将旗袍从身上剥离,犹如剥开雪白的花瓣,露出了一具花芯般柔嫩的躯体。 他赤条条地站在月光下,目光掠过狄息野的背影,面颊上烧起两团红晕。 即便乾元面对着墙,柳映微依旧能感受到火辣辣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的感觉并不算错——狄息野正死死地盯着柳映微映在墙上的影子,连呼吸里都弥漫起了热潮。 换衣服的柳映微像是一枝在月光下抽条的白兰花,叶片摇曳,花枝乱颤。 柳映微在他的眼皮下盛开,他却只能看。 狄息野又觉得痛苦了,好在这样的痛苦也是能尝出甜蜜的滋味的。 “狄息野,你姆妈为什么和你发脾气呀?” 月色溶溶,狄息野的小白兰花开口说话了。 “她不是和我发脾气,她只是对我太失望了。”狄息野嗓音微微沙哑,垂下眼帘,看着柳映微弯下腰的影子,不安地扯了扯衣领。 柳映微穿上裤子,发觉裤腿长了一截,忍不住晃了晃腿:“失望什么?” “大概是失望,我没有长成她期望的模样吧。” 柳映微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将衣扣都系好,才慢吞吞地开口:“她希望你是什么模样?” “至少像个正常的乾元。”狄息野不欲多谈自己受伤的后颈,却又想要柳映微心疼,便提起了自己年幼的弟弟,“她欢喜我的弟弟,觉得我是个失败品。” 柳映微终于穿好了长裤,几步走到木凳前坐下:“你那个钢琴弹得很好的弟弟?” “你也知道了?” “嗯,你姆妈说了呀……她还邀请我去看你弟弟练琴呢。” “你想去?”狄息野酸涩地说,“你要是想去,就去吧。” “不想。”柳映微实话实说,“我不欢喜弹钢琴。要我坐在那里,我怕是一刻钟都待不下去。” “……狄息野,这靴子怎么穿呀?” 狄息野终是得以转身。 火红的上衣勒出了柳映微的细腰,两条腿被白色长裤裹得又细又长,宛若洗净的藕段。 狄息野着魔般走过去,单膝跪在地上,握住了他的脚踝。 “长了。”柳映微轻声抱怨,“狄息野,你小时候也比我高吗?” “嗯……嗯。”狄息野将他的脚放在膝头,撩起过长的裤管,揉捏那片温热的皮肤,继而在柳映微察觉到异样前,替他脱下了胡乱套上的长靴,“靴子可能也有点大。” “那怎么办呀?” “我与你同骑一匹马,好伐?” 柳映微闻言,踩在狄息野膝盖上的脚微微用力:“你是故意的吗?” 狄息野仰起头,镜片映着粼粼月光,痛苦又甜蜜地闷哼一声:“映微……” 柳映微对上男人热滚滚的视线,又撤了力,微凉的手摸上狄息野的面颊,摸够了,指尖再顺着男人的脖颈滑落到领口:“哼,我晓得你是故意的。” “……狄息野,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 柳映微怎么会不了解呢? 两年前的耳鬓厮磨让他对狄息野了若指掌。他察觉出乾元的情动,就如同乾元轻易让他心软。 柳映微报复性地将没穿鞋的那只脚往狄息野的大腿根处踩:“你是不是觉得,我变成坤泽,就好欺负了?” “映微,别……”狄息野慌忙捉住他的脚踝,祈求道,“别闹,我怕我忍不住……” 柳映微明知故问:“忍不住什么?” “你晓得的,我是乾元。” “哦,你是乾元,只要是个坤泽勾引你,你就忍不住。”他居高临下地睨过去,语气里有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醋意,“是不是呀?” 狄息野当然要说不是:“映微,我心里只有你,我连旁人的信香都闻不得的。” “我才不信。” “映微,真的,要不你闻闻我的信香……绝对没有沾染别人的味道!” “狄息野,你当我真是阿木林呀?”柳映微羞恼地抬手,一巴掌拍在乾元捏着自己脚踝的手腕上,“我是坤泽,闻到你的信香,提前进入雨露期怎么办啦!” “雨露期”三个字直让狄息野的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映微,你的雨露期是什么时候?” “吾才勿要告诉侬。”柳映微傲然扭头。 狄息野却一改先前的隐忍,将他没穿鞋的脚往下身一塞,然后欺身凑到他面前:“映微,你的雨露期是什么时候?” 夜色里,狄息野浑身散发着浓浓的情动气息,深邃的眼睛却清澈如水。 乾元对他的感情好像真的很纯粹。 隔着镜片,柳映微依旧在那双眼睛里寻到了自己面红耳赤的脸:“哎呀,你这人怎么——” 他话音未落,腰肢一紧,已然被狄息野揽着腰,按在了怀里。 怦怦,怦怦怦。 急促的心跳声犹如擂鼓。 狄息野高挺的鼻梁在柳映微的颈窝里蹭动。 柳映微脚踩一大包烙铁似的硬物,心虚气短:“你……你要是欺负我,我这辈子都不要理你了!” “映微,是你欺负我。”狄息野登时泄气,整张脸都埋在他的肩头,委屈地控诉,“你晓得的,你晓得的!我是乾元,我欢喜你,我根本不舍得……我根本不舍得!” 狄息野什么都没说透,柳映微却什么都听明白了。 狄息野知道他是故意的了。 故意去踩狄息野的膝盖,故意去摸狄息野的衣领,连往狄息野大腿根滑的脚都是故意的。 他就是想要撩拨狄息野的情欲,再肆无忌惮地踩下刹车,让对方在痛苦中为了自己保持最后一丝理智。 可他为什么有恃无恐呢? 柳映微一瞬间陷入了迷茫,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了。 “你晓得,我什么都听你的。”狄息野帮柳映微穿上了靴子,然后抬手托着他的臀瓣,将他从木凳上抱了起来。 “映微,你晓得的。”乾元纵容的叹息消散在风里,“你晓得我爱你,永远不会伤害你。” 马儿在月下嘶鸣。 换好骑士服的柳映微被狄息野托上了马背。 “抓紧。”狄息野紧跟着翻身上马,“要是觉得速度太快,就喊停。” 柳映微哼哼了两声表示知道,双腿夹紧马腹,享受着风吹过面颊的凉意,畅快得仿佛胸腔里积攒的郁气都在一瞬间被吹散了。 柳映微觉得,自己或许天生就不适合当少爷。 他喜欢的,永远是身为“柳映微”不能去做的事。 “还要再快吗?”狄息野含笑的询问穿过了风,清晰地落在了柳映微的耳朵里。 他大叫:“要!” 于是,马儿奔跑的速度更快,夜风都被他们甩在了身后。 柳映微成了一只高高腾空的风筝,再挣扎须臾,或许就能挣脱那条看不见的风筝线了。 久违的自由让他忘记了和狄息野之间的“恩怨”,哪怕攥着缰绳的双手被狄息野的大手握出了汗,也丝毫不觉,甚至将后背紧密地贴在了乾元的胸膛上。 “狄息野,再快一点呀!”柳映微在颠簸的马背上笑闹,“你……你让它再快一点!” 他的腿不知何时贴在了狄息野的大腿内侧,被裤子包裹的肉臀更是一下又一下地向后撞。 狄息野的喘息逐渐变了味,揽在他腰间的手也暗暗收紧。 柳映微无知无觉,沐浴着月光,陶醉地轻叹:“我好高兴。” 即将坠入欲海的狄息野骤然回神:“什么?” “我好高兴。”柳映微回头,脸上的笑意甜蜜又幸福,“狄息野,我好高兴呀!” 月色溶溶,柳映微姣好的面容被镀上了耀眼的银边。 但再璀璨的月光也没有他眼底的光芒耀眼。 明明柳映微在高兴,狄息野的心却狠狠地抽缩起来。 原来让他高兴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而狄息野却让柳映微那么难过。 可惜,柳映微高涨的情绪也就持续到被抱下马背。 他蹦蹦跳跳地回到马场旁的小屋子,趾高气扬地命令狄息野转身:“你要是偷看,我就再不理你。” 狄息野在熟悉的威胁里遗憾转身,本想着看影子解一解思念之苦,不承想,柳映微的衣服脱到一半,嗓音忽然染上了哭腔。 “疼呀。”他泫然若泣,“狄息野,我流血了!” 狄息野登时顾不上柳映微先前的威胁,转身跪在木凳前,捧着他的腿细看:“是不是磨破皮了?” 乾元伸手托住柳映微的大腿,借着灯光,果然寻到了一片磨得通红,冒出点点血珠的皮肤。 “是我的错。”狄息野心疼得倒吸一口气,“忘了你娇气。” “谁娇气呀?”柳映微咬着牙,颤颤巍巍地反驳,“是……是你刚刚骑得太快了。” “嗯,是我骑得太快。”狄息野顺着他的话哄道,“映微,忍着点,我帮你把裤子脱下来。” 言罢,当真开始使力,试图将粘在皮肤上的布料撕扯下来。 这可是着实叫柳映微吃足了苦头。 他一个没忍住,抬腿踹在狄息野的肩头,猩红的眼尾也垂下泪来。 狄息野挨了一脚,面不改色,心知早痛早好,要是血凝固了,真的将伤口和裤子死死地粘在一起,情况会更糟糕,便硬是压下心疼,使劲将那片布料从他的腿上剥离开来:“好了好了,脱下来了。” “痛死特了!”柳映微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他怎么说,也是柳家的小少爷,疼得蜷缩在狄息野的怀里,用拳头不住地捶男人的手臂:“都怪侬!” “怎么就怪我了?” 他气得直嚷嚷:“怪侬……就是怪侬!” 要不是狄息野,他才不会这么痛呢! “好好好,怪我。”狄息野败下阵来,“那我带你回去擦药,好不好?” “痛……吾哪能走路?” 狄息野想了想,将他打横抱在怀里:“不走了,我抱你回去。” 柳映微将头靠在乾元的胸口,安稳了没几分钟,又嘀嘀咕咕地叫起来:“颠着吾了!” “映微,忍忍。” “那疼死吾算了!”柳映微开始怄气。 说来也怪,柳映微回到柳家的这些年,受过的委屈不计其数,但他还从未对什么人发过脾气,甚至连情绪的波动都少见,面对姆妈时,甚至一退再退,任由自己在命运的长河中随波逐流。 然而一见狄息野,两年前那个鲜活的央央就回来了。 他会想着法子和狄息野闹脾气,毫无顾忌地发泄心中的怒火,连哭都不用考虑是否会丢了柳家的面子,眼泪水说下来就下来了。 “哪能疼死啊?”狄息野好不容易将柳映微抱回小轿车,没累出汗,额上的汗水倒是急出来了,“我可舍不得。映微,我开快一点,马上就到家了。” “到家了,还是疼呀!” “擦了药就不疼了。”狄息野转身上车,见柳映微粉白的面颊上挂着晶莹的泪,忍笑托住他的腮帮子,用拇指擦去那些凉丝丝的泪珠,“再疼,你就打我,好不好?” 柳映微难过地别开头:“打侬有啥额用呀……” 打谁,他的腿都疼! 狄息野满心柔软,强忍着将他抱在怀里的欲望,克制又克制地揉了几下他的头发,然后握紧了方向盘。 顾及着柳映微的腿伤,回程的速度果然比来时快了许多。 到了狄公馆,狄息野再次将柳映微打横抱在怀里,手指压着他随风翻飞的裙摆,几步跑进了公馆。 “还是疼。”柳映微见四下无人,自暴自弃地环着狄息野的脖子,继续掉金豆子,“侬是额阿扎里!” “怎么又说我是骗子?”狄息野小心翼翼地环着他的腰,“映微,保育院里的孩子都没你这么喜欢说人是骗子。” “吾……吾还没过十八岁的生日。”他气鼓鼓地反驳,“没和你订婚的时候,姆妈还叫我小囡呢。” 狄息野听罢,搂着柳映微的手紧了紧。 是啊,他怎么给忘了? 映微还没过十八岁生日,若不是成了坤泽,被柳老爷带回柳家,怕是不会这么早就订婚。 映微他呀,连美专的书还没念完呢。 “我也叫你小囡,好不好?” “才勿要。”柳映微丹凤眼一斜,水光潋滟的眸子里盛满了羞恼,“狄息野,谁许你这么叫我的?” “我——” “我当是谁呢。”狄息野还欲再说几句,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不知从哪里回来的百香走进了狄公馆的门,上下打量起他们,“你们夜里不回屋,站在门口做什么?” 有外人在,柳映微慌忙挣脱狄息野的怀抱:“百香姐。” “映微呀。”百香面对他时,毫不吝惜地露出了笑容,“你出去了?” “嗯,我去……”柳映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是坤泽,不该骑马。 柳映微忍不住去瞥挡在自己身前的狄息野。 “我带他去马场了。”狄息野垂下眼帘,与他对视一瞬,坦然承认,“你也去骑马了?” 百香挑眉,似是在考量狄息野的话是真是假,嘴上倒是没有否认:“嗯。” “没去狄家的马场?” “狄家的马场有什么意思?”百香失笑,转了转手里的马鞭,“也就是你,可以用骑马哄哄映微。” “没有。”眼见话题扯到了自己的身上,柳映微臊得面红耳赤,拎着裙摆,将大腿内侧的擦伤抛在了脑后,小跑着上了楼。 “他胆子小。”狄息野见状,锋利的眉立时打了个结,“别吓唬他。” “吓唬?他日后可是要嫁进狄家的……别告诉我,您觉得骑马比咱们家的事更恐怖。”百香唇角的笑意在柳映微上楼后,逐渐变冷。她与狄息野擦肩而过时,轻声提醒:“你要是真的担心他,就不要让他往火坑里跳。” 狄息野垂在身侧的手随着百香的话,一点一点握成了拳。 狄家是个火坑,狄家二少奶奶的身份,更是火坑中的火坑。 柳映微生来不喜束缚,回到柳家已经让他活得不快乐了,以后当真进了狄家的门,面对狄家各处射来的明枪暗箭,肯定会更加痛苦。 可狄息野舍不得放手。 那是他的央央,他在德国撑过两年治疗的唯一动力。 他是他的解药,也是他的症结所在。 他病态的迷恋早已根深蒂固,哪怕是被柳映微厌恶,也无法根除。 “我会保护好他。”狄息野转身上楼时,自言自语,“两年前的我做不到,现在——” “你怎么才来呀?” 娇嗔打断了狄息野的思绪。 乾元吃惊地抬头,但见铺着暗红色地毯的台阶上,斜坐着一道瘦弱的身影,如同血泊里横斜出来的一朵纯白的花。 柳映微坐在台阶的尽头,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拎着皮鞋,晃动的脚搅动着池水般的银月清辉,滴滴“水珠”顺着脚踝柔柔地飘落在各处。 他等得焦心:“狄息野,侬忘得啦,吾疼的呀!” 柳映微抬了抬腿,又念起现下穿的是旗袍,慌里慌张地压住裙角,可惜已经来不及了,白晃晃的春光早落在了狄息野的眼中。 “没忘。”狄息野长腿一迈,来到了他的身前,“映微,我怎么会忘呢?” 乾元俯身,将柳映微从地上抱了起来:“抓紧了。” “还用侬讲啊?”柳映微伸手环住狄息野的脖颈,以气恼掩饰羞涩。 狄息野却又低低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了句:“就算你恨我,我也不会再松手了。”“你说什么呀?”柳映微没听清。 狄息野拍拍他的背,将阴暗的情绪收敛得一丝不剩,只道:“不早了,擦完药早点休息。” “擦药痛不痛?”柳映微的注意力果然回到了自己的伤腿上,心有余悸,“要是痛,还是你的错。” 狄息野叹了口气:“是是是,自然是我的错。” 等到了卧房里,柳映微果然因为擦药太痛,哭着将乾元从头到脚都数落了一遍。 他将腿架在狄息野的肩头,柔软的旗袍半搭在大腿内侧,哭着哭着,想起自己穿不了玻璃丝袜,更难过了:“伤成这样……这样……怎么穿丝袜呀?” “不穿也好看。”狄息野没料到柳映微还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纳闷道,“映微,你以前也是这样,衣服脏了就不高兴。” “你懂什么呀!”柳映微颤颤巍巍地揪着裙摆,盯着狄息野捏着棉花团的手,一见它靠近就吸鼻子,“丝袜……丝袜是我拜托金枝儿去百货商店买的,姆妈……姆妈和我爹都同意我穿,咝——疼呀!” 他一大箩筐的话说完,狄息野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金枝儿是谁?” “是姆妈给我的丫头。”柳映微没好气地对着腿根上的伤口吹气,“是个中庸,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经常给我煮鸡汤面吃。” 狄息野听他解释完,稍稍放心:“以后我给你煮。” 柳映微含泪反问:“谁要吃你煮的面?” “映微,你不怕疼了?”狄息野闻言,手上微微用力,“药还没涂完呢。” 柳映微闷哼一声,不提金枝儿了,低头对着擦了药的伤口垂泪。 其实只是磨破了一小块皮,放在狄息野身上,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这样的伤痕出现在柳映微的身上,那就不得了了,娇弱的坤泽弓着腰,纤细的脊背折出了楚楚可怜的弧。 微妙的青涩气息从他的身上散发了出来。 重逢伊始,狄息野觉得柳映微变化极大——他眼神清冷,语气淡漠,活脱脱是个清心寡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坤泽。 然而现在,狄息野又觉得以前的央央回来了。 高坐于云端的高岭之花飘飘悠悠地落在了乾元的怀里。 “我帮你吹吧。”狄息野丢了棉花团,俯身凑过去轻轻吹气。 一股热流直顺着腿缝而上,柳映微一个没忍住,嘤咛着软倒在了床上。 他愣了愣,继而扯着裙摆,红着脸往床里侧躲。 狄息野眼神一暗,起身追了过去。 月光黏糊糊地在他们身边流淌,狄息野很想问柳映微的心里是不是还有自己,但现在开口说话,未免太破坏气氛。 月色无限好,他们只需要一个吻。 狄息野也切切实实地去吻了。 乾元灵活的舌头撬开了柳映微紧抿的唇,大手铁钳般扣住了他的肩膀。这个吻炽热又绵长,燃尽了唇齿间所有的空气,也点燃了隐藏的情欲。 柳映微觉得裸露的肌肤着了火,火星随着呼吸,在他的皮肤上肆意游走。 他被迫仰起头,双腿被分得极开,柔软的后颈落入滚烫的掌心,那块细嫩的皮肤被搓得发疼。 “映微,我想咬……”狄息野松开柳映微的唇,复又缠缠绵绵地吻回去,“映微,让我咬一口,好不好?” 柳映微的唇被含得水光粼粼,喉结上下滚动,几乎当场就要臣服,含着泪答应下来。 但他在岌岌可危的理智崩断前,想到了后颈处的花纹。 那是曾经的白连余留下的痕迹。 柳映微还不确定,狄息野是否就是自己等了两年的人,所以他抽噎着拒绝:“不……不要!” 压在他身上的乾元明显有些恼火,狠狠地俯身逼近,却又艰难地收了力,将头重重地砸在他的颈窝里。 “好。”狄息野喘着粗气,一字一顿道,“我不逼你。” 言罢,偏头重新吻住柳映微,长舌长驱直入,在他的嘴里肆无忌惮地游走了一圈,方恋恋不舍地离开。 此时柳映微已是浑身绵软,后颈滚烫,两腿间潮气泛滥,连身上的旗袍都皱得没有了形状。 他巴巴地盯着狄息野,眼神里的惊慌刺痛了乾元的心。 “别怕我。”狄息野再次将脑袋埋进柳映微的颈窝,鼻梁蹭着他的喉结,嗓音嘶哑,“映微,你别怕我。” 柳映微想说不怕,但又担心狄息野当真对着自己的后颈来一口,只能含糊其辞,嚷嚷着要洗澡。 “腿都伤了,还洗什么澡?”狄息野无奈地起身,放任他往浴室跑,“映微,当心……换洗的衣服我帮你放在门口,好伐?” “好。”柳映微躲在浴室的门后,捂着剧烈起伏的心口,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红云遍布的脸。 他喘了几口气,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拉下了衣领。 一朵若隐若现的红花盛开在粉白的皮肤上。 他果然动情了。 “烦死特了。”柳映微自暴自弃地扯开衣领,双手撑在水池边,努力地平复情绪。 未拧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地落着水,像是墙上一刻不停地走着的石英钟。其实,他进浴室里的时间并不长,可是柳映微心虚,总觉得待的时间久了,狄息野会起疑心。 他一心虚,就拧开水龙头,往面上泼冷水,试图让身体里星星点点熄灭不了的火星沉寂下来。 “映微,衣服给你拿来了。” 沉闷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柳映微洗脸的动作微微顿住,等听到狄息野离去的脚步声,才再次将水泼在脸上。冰冷的水浇灭了他身体里跃跃欲试的火苗,也带走了那朵因为情欲而浮出水面的红花。 柳映微打着哆嗦扭头,染上寒意的指尖撩开覆盖在后颈上的头发,确信后颈上的纹路彻底消失,松了口气,转身打开浴室的门,取走了干净的白色衬衫。 他腿上有伤,澡是不能泡的,但柳映微还是坚持用湿毛巾擦了身子。 “冷呀。”待洗漱完,柳映微已经将后颈上浮现花纹的事抛在了脑后。 他小跑着回到卧房,掀开被子就往里钻。 坐在床边的狄息野连忙伸手将他捞到怀里:“头发都没干。” 拽着被子的柳映微冷眼睨过去:“你怎么还在这里呀?” “映微,这是我的房间啊。” “哦,那我不能住了?” “不是……”狄息野辩不过他,干脆另辟蹊径,“你腿上有伤,我晚上不仅要看着你不能乱动,还要给你换药呢。” 柳映微不吃这一套,双手撑在狄息野的胸口,直起了上半身:“我晓得你的心思……我们就算有婚约,也没走到最后一步。” “……狄息野,你要是欺负我,我明天就回家。” “回家了,谁给你擦药?”狄息野连忙保证,“映微,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怎么会乘人之危呢?你身上有伤,我疼你还来不及呢。” “油嘴滑舌。”他从狄息野的身上爬了下去,窸窸窣窣地折腾着被子,直到把自己卷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卷儿,方才安心地闭上双眼。 狄息野瞧着稀奇,忍不住伸手,想要替柳映微掖被角,结果胳膊刚伸过去,就被他察觉,狠狠地拍了一下。 “漏风了。”柳映微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腿却是踹了过来,“别动!” “好,不动。”狄息野谨慎地提出建议,“我抱着你睡?” “才不要!”柳映微一口回绝,声势浩大地翻了个身,没一会儿,呼吸就均匀了。 柳映微睡着了,狄息野却没有多余的动作。 乾元耐心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胜券在握。果不其然,睡着的柳映微循着热源,不自觉地拱了回来。 睡梦中的坤泽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狄息野发出了一声只有月亮听见的喟叹。 两年的时光,好像让他们更适合对方的怀抱了,连脸颊旁的头发丝都可以严丝合缝地纠缠在一起。 狄息野无意识地磨牙,大手也探到了柳映微的后颈边。 坤泽的脖颈纤细又柔软,仿佛一根一掐就断的藤蔓。 渴望在心底扎根,现在是最后的机会。 狄息野甚至可以想象到,如果自己咬下去,柳映微会疼醒,会掉眼泪,会吵着闹着喊停,但也只是短暂的几分钟的事。 待一切尘埃落定,柳映微就会成为一个软绵绵的,带上烙印的坤泽。 但是狄息野也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他已经失去了映微一次,不能失去第二次。 所以狄息野任由欲望野火般燃烧,四肢百骸都仿佛浸上了油。他痛苦又甜蜜,搂着柳映微,手微微发着抖。 太近了,真的太近了。 狄息野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保持清醒,但他知道,自己和柳映微的距离太近了。 近到他闻到甜味,麻痒感就在身体里流窜,近到他不做点什么,就要控制不住地发疯了。 于是,狄息野掀开了被子,在一片漆黑中,俯身亲吻柳映微的脖颈。 吻如雨滴,密集地落在微凉的皮肤上,然后辗转而下,很快就隔着衬衫来到了腰际。 狄息野撩开了那层沾染上坤泽体温的布料,鼻梁撞在了他平坦的小腹上。 “映微……”狄息野痴痴地贴在那里,双手不知何时牢牢地攥住了他的臀瓣,“就嫁把我好不好?别……别去见别的男人……无论是乾元还是中庸……都不行。”狄息野长喘了一口气,猛地将头扎进了柳映微的腿缝。 高挺的鼻梁劈开了肉花,深深地埋进了温热的花苞中。 “我的。”狄息野舒畅至极,寒意森森的信香四散开来。 本来被情欲烫得差点醒来的柳映微眼皮微颤,迷迷糊糊地又陷入了沉睡,而那朵被迫打开花瓣的花仿佛被清晨凉丝丝的露水包裹,须臾,就情动得吐出了甜蜜的汁。 “我的。”狄息野将他的腿架在肩头,舌尖卷着花瓣灵活翻转,“映微,就算你真的会怕我,我……也要你是我的。” 水声渐响,乾元粗重的喘息声与坤泽细细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彻底沉寂。 被闹了大半夜的柳映微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时,眼皮都是沉的。 他无力地蜷缩在床上,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紧接着,他腾地起身,掀开被子,火急火燎地检查身上的衣服。 白色的衬衣连纽扣都没有被解开一颗。 他松了口气,转而去看腿根。 伤口似乎好了不少,已经有结痂的趋势,至于那处…… 怎么也没有梦里吹水的痕迹? 柳映微羞得捂住了脸。 梦里,他被狄息野欺负到了极致,稍稍一碰就出水。 “醒了?” “你……你,你怎么来了?”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柳映微慌忙按住被角,藏在被子下面的双腿也拼命地夹紧,“我……我还没换衣服呢。” 狄息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穿了一身得体的藏青色暗纹西装,乍一看,既文雅又绅士:“映微,沈家的沈清和来找你。” “什么,清和来了?”柳映微被表象迷惑,愈发觉得自己做了荒唐的梦,转身在枕头边翻找衣物,“狄息野,我……我昨天穿的那条旗袍呢?” “不穿那个了。”狄息野眼神微闪,“我让人给你做了别的裙子,你试试?” 他说话时,插在口袋里的手不自觉地磨蹭,而背对着他的柳映微,衬衫皱起了一个角,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而那片雪地里,如同落梅满地,深深浅浅的吻痕遍布,引人无限遐想。“你还让人给我做了裙子?”柳映微狐疑地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我的尺码的呀?” 狄息野说:“抱过就晓得。” 继而赶在他生气前,又补充了一句:“我姆妈和你姆妈要过尺码。你忘了?我姆妈给你的那条白色的旗袍不是很合身吗?” 柳映微将信将疑,直到狄息野将裙子抱到他面前,才放下大半的心。 “哎呀,松霜绿……怎么还有淡妃色?我姆妈有老多这样的裙子的呀。”柳映微坐在床边,挑剔地翻着厚厚一摞旗袍,“狄息野,你眼光勿好。” “嗯,我眼光肯定没有你好。下次带你去成衣店挑,好不好?” “去啥额成衣店?吾都叫裁缝上公馆里来额。”他进了柳家的门,自然也有柳家小少爷的傲气,叫裁缝上门做几件衣裳,还不算是什么出格的事。柳映微挑挑拣拣,最终选中了一条豆绿底上手工绣了玉兰花的旗袍,他道:“侬身上的西装不也是定制的吗?” “是吗?”狄息野不以为意,道了句“这颜色衬你肤色”后,又说,“我记不太清了,平时不关注这些。” 柳映微抱着旗袍走到镜前,将衣服贴在身前,左右扭了扭:“又瞎讲。侬叫小明星,不给伊拉买礼物?你不晓得旗袍,是因为去买最摩登的洋装了吧!” 他可是听说了,现如今,好些坤泽模仿洋人穿洋装,裙摆全是蕾丝花边,也好看呢。 “映微,我和小明星之间真的没有事,那些新闻都是瞎写的。”狄息野趁柳映微心情好,抓紧时间解释,“我回国的时候,不知道你就是柳家的小少爷,还想着,你看了报纸上的花边新闻就会主动退婚呢。” 柳映微蹙眉呛道:“吾要是勿退呢?” “勿退,我就叫报纸继续乱写。”狄息野实话实说,“这样大家就都知道,是我人品有问题,你们柳家才会退婚。就算我想娶的央央不是柳家的小少爷,也不会影响到后者的名声,对伐?” 柳映微没料到狄息野还想到了这一层,心头本就摇摆不定的天平立刻有往乾元的方向倾斜的趋势。 他想,或许狄息野当真没有和小明星厮混,或许狄息野当真为他的名声着想才出此下策,或许…… “侬出去啦,吾要换衣裳。”柳映微眼皮子一跳,在天平彻底倾斜之前,将狄息野赶出了卧房,“勿要偷看。” “怎么会偷看……”狄息野无可奈何地转身,举起双手,“映微,我怎么可能干出这样的事?” “谁晓得侬是什么人呀。”柳映微待卧房的门被乾元从外面关上,才轻哼着转身,迤迤然换上旗袍。 他说的是一句气话,却恰恰是狄息野所隐藏的真相。 但柳映微即便对着镜子脱去衣服,也没看见后腰的吻痕,他穿好裙子后,还美滋滋地转了几个圈。 他觉得狄息野的眼光不好,但自己穿上豆绿色的旗袍还是好看的,唯一的缺憾,就是少了首饰。 没了首饰的衬托,整个人看起来可素了。 念及此,柳映微又失落起来。 他买的首饰都在柳公馆里呢。 故而狄息野再见到穿戴妥帖的柳映微时,没在他的面上寻到笑意。 乾元不由将过错归结于旗袍:“不欢喜?我这就带你去买——” “不是旗袍的问题。”柳映微懊恼地嘀咕,“我的首饰都在家里呢。” “首饰?”狄息野一愣,“映微,你打开柜子瞧瞧,里头都是我给你准备的首饰。” “你给我准备的?”柳映微大吃一惊,“侬……侬萨辰光准备额?” “不知道你就是柳映微的时候就准备了。” “侬是说……” “我在德国的时候,看到好看的首饰也会给你买。”狄息野的回答印证了柳映微的猜测,“当时是想着,回了国,这些都是给你的聘礼。” 柳映微面色微红,嗔怪道:“啥额聘礼?吾才勿要嫁把侬。” “好好好,不嫁把我,首饰也是你的。”狄息野看出他的害羞,眼底刚盘旋而起的戾气烟消云散,笑眯眯地顺着话头哄道,“快去试试,试好了,我们就下楼去见沈家的沈清和。” “……他应该已经在花园里吃咖啡了。” “哎呀,把清和忘了。”柳映微这才想起自己换衣裳是为了见朋友,连忙小跑回卧房,匆匆配了一套首饰,继而拎着裙摆,不顾狄息野的劝阻,三步并两步蹿下楼梯,待到了有下人的地方,才抚着心口,一边喘息,一边端出大家少爷的模样,姿态端庄地走起路来。 跟在柳映微身后的狄息野将一切尽收眼底,既觉得他装出来的模样可爱,又心疼他受身份约束,不能做自己,一时间心情复杂,表情亦是变幻莫测。 “哟,几天没见,二爷的气色好了许多啊?”刚巧,端着高脚杯的金世泽从一旁的门内踱出来,瞧见他,忍不住打趣,“美人在怀,某人是要转性了?” 狄息野回过神,瞥了一眼喜气洋洋的金世泽,眉毛一挑:“你怎么也来了?” “我家清和来狄公馆拜访,我怎么能不陪着?” “我看,是人家要来,你非要跟着吧?”狄息野一针见血地说出了真相。 被戳了痛脚的金世泽结结巴巴地反驳:“什么……什么叫非要跟着?我……我可是他名正言顺的丈夫!他……咳咳!他要社交,我自然要跟着!” “你们金家的人还能社交到狄公馆来?”狄息野将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气定神闲地看金世泽狡辩,“这理由找得可不算好。” “你……”金世泽彻底败下阵来,认命地坦白,“好吧,好吧,清和是不想我来——他也知道金家和狄家的关系不好!可今朝,我们来拜访,还真是有理由的。” 狄息野拖长嗓音“哦——”了一声:“什么理由?” “你不知道吗?”金世泽意有所指,“白二爷,财政总长死特了!” 与此同时,同样的话在阳伞下轻飘飘地落下。 “财政总长死特了!”沈清和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人是从江水里捞上来的,都泡得不成样子啦!” “啊?”柳映微受了不小的惊吓,手中的咖啡杯“啪嗒”一声砸在桌上。 “吓人吧?”沈清和伸手,安抚性地拍着他的手背,“我听金世泽说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呢……但我想啊,他欺负你,又是白帮点名要的人,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罪有应得!” 柳映微还没缓过神来,没端着咖啡杯的那只手捂着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里面盛满了茫然与惊慌:“真的……真的死特了?” 他还不信呢! “真的死特了!”沈清和收回手,跷着二郎腿摇头,“映微呀,要我是你,现在就拍手叫好!那样的酒囊饭袋,早死晚死,不如被白帮丢进河里淹死!” “……依我看,这是帮派在为民除害呢!” “死特了……死特了……”柳映微喃喃地重复着沈清和的话,至于他后面说的那些发泄之语,一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只晓得,得罪了白帮的财政总长被丢进黄浦江喂鱼了。 那假借过白帮的名号,狐假虎威的狄息野,会落得什么下场?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急得手脚发麻,连咖啡杯都端不住了。 沈清和没察觉柳映微的异样,惬意地吹着风,先是夸赞他身上的旗袍好看,又嘀嘀咕咕地抱怨,说狄公馆的门难进。 “怎么了?”柳映微堪堪收回发散的思绪,小声问,“还是因为狄老爷和金老爷在衙门里不对付?” “是,也不是。”沈清和摇头,“这俩老爷子再怎么斗,年纪也摆在那里了。现如今敏感的,是财政总长的职位……你可晓得,狄家的大少爷盯着那个位置很久了?” 柳映微顺势想起有过一面之缘的狄登轩:“倒真是听说过一些。” “这就是了。”沈清和仰起头喝了一口咖啡,“狄家的大少爷想要当财政总长,而金家的老爷在这件事上,恰好有一定的话语权。” 柳映微默了默,片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狄登轩因财政总长的职位,有求于金老爷,故而连带着整个狄家对金家的态度都暧昧起来。 “哼,为了点钱财与权力,家族恩怨算得了什么?”沈清和不屑地翻白眼,“金世泽也是,像是忘了为什么娶我进门,这几天老是待在家里缠着我,搞得我都没法去大世界快活咯!” “……我可是他们金家为了硌硬狄家才娶进门的坤泽……现在金家和狄家的关系都有所缓和了,他怎么反过来真把我当夫人?!” 柳映微望着一惊一乍的沈清和,忍不住捂着唇笑:“我还是那句话——你就不怕他发现?” 沈清和欣慰于他终于展露笑颜,满不在乎地摆手:“金世泽能发现什么?他怕是想都想不到,我喜欢扮玻璃杯呢!” 柳映微想到狄息野也不知道自己扮过玻璃杯,忍俊不禁:“也是,他肯定当你是单纯得不得了的坤泽。” “单纯的坤泽能嫁进他们金家?就算嫁进去了,怕是也没法活着出来!”沈清和冷笑着抬眸,视线落在某一处,又迅速别开,“映微,我担心的是你。” 柳映微诧异道:“担心我?” “嗯。”沈清和仔细地打量他的神情,没发现昔日萦绕在眉宇间的阴霾,表情反而更凝重了,“你真要嫁给狄息野?” 他小小地“啊”了一声,双手捧着咖啡杯,垂眸不说话了。 “映微,你瞧瞧这偌大的狄家。”沈清和急了,倾着身子同他说话,“不提那个满脑子财政总长位置的狄登轩,也不提天天找小明星的狄息野,我看狄夫人都不大对劲儿!” 柳映微仓皇抬眸:“狄夫人怎么了?” “喏,”沈清和偏了偏头,“她在上面瞧咱们呢。” 他顺着好友的目光向狄公馆望去,微风将几缕碎发吹散在他的眼前,朦朦胧胧的光影里,果然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窗后。 柳映微心下微沉,指甲在咖啡杯上缓缓划过。 “许是担心咱们吧。”他的解释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映微,狄公馆这样的地方,是会吃人的呀!”沈清和怕柳映微跳进火坑,耐着性子劝,“你别看狄夫人现在欢喜你,想要你嫁进门……那是因为你是柳家唯一的小少爷!她看中的,哪里是你这个人?她看中的是你的家产呀!” “可我们这样出身的坤泽,上哪里去嫁一个不在乎我们身份的乾元呢?”柳映微明白沈清和的苦心,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就算我们自己愿意,我们的家族也不会愿意。” “……清和,比起狄息野,我更不想嫁把衙门里的老头子!” “这横不对,竖也不对,侬……侬哪能好啊?”沈清和说来说去,把自己说急了。 坤泽眼眶泛红,攥着柳映微的手腕,急切道:“吾,侬是晓得的……嫁把金世泽那个小开,就是为了家里头!……可侬瞧,侬瞧!嫁把伊之后呢?吾有撒好事体伐?” “……映微,勿要重蹈覆辙的呀!” 柳映微像吞了颗酸梅,鼻酸眼酸,狼狈不堪地低下头,不敢让沈清和瞧见自己眼角冒出来的泪花:“也没有……没有那么糟糕的呀。” 他强笑道:“清和,你是不知道,其实狄息野就是——” “你们在这儿说什么呢?” 柳映微想要将狄息野就是白连余的事告诉沈清和,却不料,话说一半,百香端着咖啡杯走了过来。 “吃咖啡呢?” “清和,这是百香姐。”柳映微连忙收敛情绪,起身为沈清和做介绍,“她在女校念书,曾经参加过我们美专的诗会。” 沈清和跟着他站起来,甜丝丝地唤了声“百香姐”,情绪收放自如,眨眼间的工夫,面上已经全然没了先前的焦躁。 百香今日也穿了身旗袍,只是颜色比他们的张扬得多,裙摆上还绣了条蜿蜒而上的白蛇。 她亦像条即将化蛟的蛇,高贵而优雅地走到了阳伞下。 “我知道你。”百香拉着他们一道坐下,“你是嫁把金家大少爷的那个坤泽吧?” 沈清和点头说是。 “你们的婚礼我还去了哩。”百香跷着二郎腿,低头吃了口咖啡,再抬头时,陷入了回忆,“真热闹……你穿婚纱很好看。” “谢谢百香姐。”沈清和难得羞涩,不好意思地轻咳了几声,先是求助似的望着柳映微,后又忍不住主动开口,“百香姐,女乾元都喜欢什么样的坤泽?” 这样露骨的问题,也就是沈清和,旁人是提不出来的。 但同样是这样露骨的问题,也只有百香面色如常,慢条斯理地作答:“阿拉女乾元,当然也喜欢好看的坤泽呀!像你们俩这样的,谁会不喜欢?” 柳映微和沈清和同时涨红了脸,继而对视了一眼,捂着唇笑出了声。 “要是有谁不喜欢,就是他们瞎了眼。”百香放下咖啡杯,扭头望向从狄公馆里走出来的狄息野和金世泽——出身优越的乾元自是万里挑一,可她依旧挑剔地摇头,似是透过他们的皮囊看见了肮脏的灵魂。 柳映微注意到百香的视线,顺势联想到沈清和方才说的那些话,刚有些起色的心情又沉寂下去。 “要我说呀,甭管嫁把谁,自己的日子过得舒服,才是最重要的。”百香的感慨悠悠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舒服吗? 曾经的他也以为,光是舒服就足够了。 然后,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击。 “可是坤泽和乾元结契后,雨露期就必须要……”沈清和微微睁大眼睛,不自觉地反驳。 “除了雨露期呢?”百香平静地接下话茬,“雨露期满打满算,也就四五天。除去这几天,坤泽其实不需要一直待在乾元的身边,不是吗?” “这……”沈清和一时语塞。 “你知道我说的都是对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百香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杯子递给路过的下人,“但这也不怪你们。哪个坤泽能够摆脱家庭的束缚,完完全全地做自己呢?” “……别说坤泽了,有时候,连乾元都不能。” 柳映微听着听着,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直觉。 百香在说自己。 他想起了有次遇见百香时,女乾元穿的那身骑士服,脱口而出:“百香姐,你很喜欢骑马吗?” “怎么想到这一茬?”百香回过神,见柳映微的裙摆被风吹起,便伸手,替他按住了那一小片布料,姿态亲昵又自然,“我是喜欢骑马,但平日里不得空,只能晚上去马场里跑两圈。” “我也喜欢。”他勇敢地坦露心声。 百香一愣,片刻,恍然邀约:“好啊,有空我们一起去骑马。” 她说完,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沉默,再开口时,望向柳映微的目光带上了几丝深意:“映微,你很细心,也很体贴。”“……若我是狄夫人,我也想要你嫁进狄家的门。” “……可那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百香怜悯地注视着微垂着头的柳映微,仿佛看见了一朵缀在枝头,滴着露水的白兰花。 他是那样青涩,又是那样美好,不染一点尘埃,却偏偏是要落在泥土里的。 再好看的花,也会枯萎,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百香却愿他迟一点,再迟一点从枝头坠落:“你还有机会。”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充斥着混着湿气的青草气息:“映微,再想想。” 她让他再想想,可柳映微在那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狄息野的脸。 百香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眼底浮现的眷恋,遗憾地收回视线,心知自己的劝慰换不来想要的结果,仍是有些不解:“你欢喜他……你居然欢喜他?” 柳映微咬着唇,不知作何解释,百香却不要他的解释。 她很快勾起唇角,像是将方才说过的话全抛在了脑后。 女乾元站起身,在阳伞下伸了个懒腰:“今天天气不错,我去换身衣服打网球。难得不下雨,你们要是有空,也去草坪上走走吧。” 柳映微说着好,目送百香远去。 “百香姐真好。”沈清和的目光亦黏在她的身上,“她虽是狄家的人,却能站在你的角度为你考量。” “……要不是我已经嫁了人,肯定会欢喜百香姐这样的乾元。” “欢喜有什么用?”阴阳怪气的质问冷不丁从他们身后冒出来。 原是金世泽和狄息野来了。 金世泽气得满面通红,显然将沈清和的话听了个完全:“沈清和,你们沈家再由着你胡闹,也不可能让你嫁给一个女人!” “女人怎么了?”沈清和丝毫不怵,反唇相讥,“百香姐是乾元,也能和我结契!” “结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金世泽的身形猛地一晃,顾忌着狄息野和柳映微在场,拼命地压低了怒吼,“沈清和,你是我的坤泽!” 沈清和才管不了那么多,扯着嗓子吼回去:“什么你的我的……我就是我!” 言罢,拎起手提包,“啪”的一声撞开挡在面前的乾元,绷着脸和柳映微道别,然后头也不回地往狄公馆外走。 金世泽自然去追。 二人吵吵闹闹,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公馆前。 “百香和你们说什么了?”狄息野不像金世泽那般莽撞,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警惕地问,“你也想嫁把她那样的乾元吗?” 柳映微捋了捋额角的碎发,优雅地摇头。 狄息野的心反而悬得更高了。 “我想嫁把白连余那样的乾元。”果不其然,他的回答一如既往地戳在人心窝的最柔软处,带出一串热滚滚的血来。 狄息野痛苦地蹙眉:“映微……” “阿拉坤泽哪有什么选择权?”柳映微自顾自地说,“不像乾元,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 他这般暗暗的嘲讽,比沈清和发脾气时一窝蜂的抱怨还要伤人。 狄息野的心仿佛被一把钝刀来回摧磨,偶尔柳映微大发慈悲,当真刺出一条小口,热血便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可更多的时候,柳映微都冷酷地收着力,用连绵不绝的钝痛报复他们空白的两年。 “怎么,说你几句,你就要受不了了?” 狄息野吸着鼻子,闷声闷气道:“不是。” “那你眼睛红什么?”柳映微气咻咻地瞪过去,“要流眼泪水啊?” “不是——” “狄息野,我晓得你是故意的。”他跺跺脚,裙摆飞扬如花,“你故意惹我心疼,你……哎呀,你怎么办呀!” 柳映微吵了两句,语气陡然一弱:“你……你得罪了白帮,你会不会也被扔到江里头?” 他三步并两步蹿到狄息野面前,揪着男人的衣袖,白着脸道:“狄息野,你晓得伐?财政总长掉进江水里头,死特了!” 狄息野黑得跟锅底一样的脸色瞬间多云转晴。 乾元美滋滋地反握着柳映微的小手:“你关心我……映微,你关心我!”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我关不关心你?”他猛地甩开狄息野的手,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你……你不怕被白帮的人丢进江里呀?” “不会的。”狄息野忍笑摇头。 柳映微恨不能抓着男人的肩膀晃一晃:“狄息野,你是不是在德国待太久了呀?白帮很厉害的……你刚回来,什么都不晓得!你别当自己是狄家的少爷,他们就怕了你了。那财政总长,在衙门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照样被丢进江里了吗?” “映微,我从未得罪过白帮,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丢进江里?”眼见事情越说越严重,狄息野也不敢再开玩笑,“你别瞎想了。” “这是我瞎想的问题吗?” “映微……”“狄息野,你再这样,叫我怎么……叫我怎么同你说事情嘛。”柳映微觉得无论怎么说,狄息野都不当回事,气急攻心,扶着椅子不停地深呼吸。 刚巧这时,下人跑来说柳家来人了,说是既然财政总长已经找到,自家的小少爷就该回家了。 柳映微当即应允:“家里的车在哪里?我这就回去。” “映微!”狄息野头皮一炸,伸手拉住他的手腕,“你要走?” “我要回家。”柳映微板着脸道,“狄息野,我和你还没有成婚,不可能永远住在狄公馆里,你……你松手呀。”他吃痛抽气,狄息野只得松手。 乾元眼睁睁地看着柳映微离去的背影,眼神一点接着一点阴暗下来。 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柳公馆前开来一辆小汽车。 在狄家住了好些日的柳映微终于回来了。 候在公馆门前的金枝儿见他下车,一个箭步冲过去,眼含热泪:“少爷!” 气了一路的柳映微被她一哭,眼角也泛起了湿意:“做什么呀?” “少爷,您不知道我听说财政总长死了的消息时,有多害怕!”金枝儿扶着他的手往柳公馆里走,“夫人也吓死了,不管老爷说什么,都较着劲儿要接您回家……老爷一开始还不同意呢!说您迟早是狄家的人,现在在狄公馆里多住几天,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金枝儿说到生气处,摇头晃脑,油亮亮的辫子“啪啪”地砸着肩膀:“您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还是夫人提起柳家的名声,老爷才松口的。” 柳映微心下一片凄凉:“是啊,父亲只在乎柳家的名声。” 至于他没成婚就住在狄公馆里会被人在背后如何置评,柳老爷才不在乎呢。 “映微!”金枝儿口中的柳夫人听见他们进门的脚步声,激动地从沙发上站起身,肩头的米棕色披肩都掉落在了地上。 “映微呀!”柳夫人搂着他的肩膀,泣不成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让姆妈瞧瞧,有没有瘦?” 柳夫人抬起胳膊,捧着柳映微的脸,怎么看,都觉得他憔悴了:“吓着了吧?这两天好好在家里歇着!姆妈给你做好吃的补补。” “姆妈。”柳映微握住姆妈的手,心下一片酸软,“我没事,狄夫人……对我很好。” “那狄家的二少爷呢?”柳夫人追问。 他犹豫了一会儿,在姆妈期许的目光注视下,悄声道:“也很好。” 柳夫人长舒一口气,揪着帕子擦拭着眼角的泪水:“那就好。” “……他待你好,姆妈也就放心了。” “放心啥额?”闻讯赶来的柳老爷走进客厅,身后还跟着和柳映微有过一面之缘的柳希临,“财政总长都死特了,侬还有啥好怕额?难不成,伊还能从江里头爬出来,要映微再陪伊去礼查饭店吃一顿饭伐?” “父亲。”柳映微在柳老爷出现的刹那,浑身紧绷。他料到柳老爷在乎的只是狄家的态度,却没料到父亲的话说得如此直白,不由揪着手包,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他愈发觉得自己是柳老爷捡回来的一个筹码,好吃好喝地养了两年,现在终于到了交易的时刻。 柳老爷自是不觉得柳映微有回家的必要,招呼着柳希临坐下,转而对他冷嘲热讽:“侬还戳在这里做啥额?” “吾回屋休息了。”柳映微低低地应了一声,拖着沉重的步子,准备回卧房。 “表弟。”柳希临却在这时喊住了他,“表弟,你是坤泽,得多注意注意自己的身子。我是学医的,或许可以帮你瞧瞧。” 柳希临说得委婉,柳映微却是听明白了。 他的好表哥哪里是要帮他瞧身子?他是在意他在狄公馆的这些天,有没有被男人碰过呢! 柳映微的脸一时红一时白,纤纤素指捏得惨白一片。 他猛地转身,红晕从面颊蔓延到了脖颈:“表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难不成是想看看我的后颈,到底有没有被人咬过吗?” 柳夫人闻言,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她用帕子捂着嘴,眼神有片刻的慌乱,但很快就坚定地站在了柳映微的身侧。 “老爷,映微是定了亲的人!再过几日,成了婚,就是狄家的二少奶奶了。他这样的身份,怎么能把后颈露出来给别的乾元看?” 柳夫人骨子里的懦弱在儿子的终身大事面前,尽数散尽。这桩婚事容不得半分差错,更何况,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柳映微早早被人咬了,还结了契。这事儿要是抖出来,婚事黄了都算是小事,柳映微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都要看造化。 故而,柳夫人鼓起所有的勇气站在了柳映微的身前,为他据理力争。 “老爷,吾是中庸,亦晓得伊特坤泽的后颈勿能随便露出来额!” “阿拉都是家里人,怕啥额?”柳老爷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不耐烦地摆手,“希临,侬搞出点信香出来。” “老爷!”柳夫人闻言,大惊失色。 柳映微更是膝盖一软,若不是身侧有金枝儿伸出手搀扶了一下,怕是要跪倒在楼梯上了。 “侬闻了信香,脖子后头有勿有花纹,不就都晓得了吗?”柳老爷老神在在地倚靠在沙发里,借着一旁明亮的珐琅瓷台灯灯光,慢吞吞地把玩着手里的翡翠手捻,“映微啊,侬年纪小,啥额都勿明白……若是狄家的二少爷当真咬了侬的脖子,爹会早早将侬送去狄公馆,好做那人人羡慕的二少奶奶呀!” 柳映微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他爹居然可以无耻到叫外人用信香逼亲生儿子动情的地步,一时间恶寒缠身,连牙齿都气得打起了战。 柳希临也没有料到柳老爷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迟疑道:“舅舅,表弟到底是有了婚约的人,我让他闻我的信香,实有不妥。” “阿拉是一家人,吾说行,就是行!”柳老爷哪里听得进去劝? 他巴不得柳映微已经和狄息野结了契,如此一来,既可以直接将他送进狄家的门,还能多敲狄家一笔。 “侬快过来!”柳老爷铁了心要验柳映微的身,谁也阻止不了。 他见柳映微还站在楼梯前,抱着胳膊不肯过来,登时拉下了脸:“勿叫人扒了侬的旗袍,已经是给侬脸面了!” 柳夫人听得几欲晕死,哭着喊着扑到沙发前:“老爷,映微……映微还要做人的呀!” “只是瞧瞧伊有勿有和狄家的二少爷有肌肤之亲,侬哭啥额哭?”柳老爷不耐烦地挥退柳夫人,见柳映微还是不动,耐心终是耗尽,抬手招呼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叫她们将柳映微拉到了自己的面前。 “搞吧。”柳老爷看也不看疯狂挣扎的儿子,对柳希临点了点下巴。 柳希临欲言又止,望着被按跪在地上的柳映微,不自觉地心疼。 漂亮的坤泽犹如被束缚在蛛网里的蝴蝶,洁白的双翼疯狂地抖动,裸露在旗袍外的每一小片肌肤都洒满了鳞粉般的汗珠。 有那么几分钟里,柳希临嫉妒即将和柳映微成婚的狄息野。但他很快就想起先前的惊鸿一瞥,疑虑代替了怜惜。 柳希临也想知道,柳映微的后颈上到底有没有花纹。 于是乎,淡淡的酒精味道在客厅内氤氲开来。 柳希临的信香是医院里酒精消毒液的味道。 柳映微微张着嘴,双眸失神。 他变成了一只被剜去了指甲的鸟雀,身上脆弱的羽毛随着信香的弥漫,一根一根地掉落。 他赤身裸体,他尊严全无。 他汗津津地跪在红木地板上,耳畔是姆妈凄惨的哭号。他抬起头,明晃晃的台灯变成了一轮刺目的太阳,蜇得眼眶里不断地溢出热滚滚的泪。 柳映微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坤泽的本能让他在乾元的信香前丢盔弃甲。 他不想要动情,可手脚还是发了软,大滴大滴的汗溢出了额角。 柳老爷半眯着眼睛,冷淡命令:“不够!” 柳希临咬着牙向柳映微伸出手:“表弟,你……” 剩下的话很是难以启齿,可柳映微即便没有听见,耳朵也红得仿若滴血。 他晓得,表哥在劝他动情。 可他怎么能……怎么可以?! 他是人,不是随时随地发情的野兽! 他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廉耻地进入雨露期。 “不……”柳映微磕磕绊绊地拒绝,“我不要……” 他抬起泪痕遍布的面庞,精致的五官皆因痛苦而扭曲,平日里冷清至极的丹凤眼里更是盛满了恨意。 “管侬要勿要?”柳老爷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脸上逐渐阴云密布,“这个点钟了?吾还约了衙门里的人吃茶……希临!侬慢吞吞、木笃笃做啥?……侬要是想叫吾投资那啥额倒贴钱的实验室,就勿要再磨蹭了!” 柳希临之所以答应柳老爷来上海,除了参加婚礼,还是为了实验室。 他是个医学生,想要研发的药物还在实验阶段,若是没有雄厚的财力支撑,他这辈子也研究不出什么名堂。 柳希临听了柳老爷的威胁,几经挣扎,还是将手伸向了柳映微的衣领。 “抱歉。”乾元红着脸触碰他的喉结,“表弟,你还是快些……这样对你我都好。” 柳映微就像被烫到一般,在被触碰到的刹那,猛地弹起,继而又被婆子死死地按了回去。 “勿要啊……”他崩溃地哀求,“表哥,吾求求侬……勿要……勿要!” 尖锐的惊叫带着破碎的尾音,直将人的心都要叫碎了。 柳希临一个恍惚,手指顺着他的面颊滑落,沾了一片冰冷的泪。 “映微……” “老爷!”门房的惊呼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直撞进柳映微的耳朵,也搅碎了客厅内黏稠的旖旎。 他身子一软,瘫软在地,胸脯贴着地板狼狈地起伏。 汗水混着泪滑过眼眶,火辣辣地烧。柳映微恍恍惚惚听阿贵说,狄家来人了,说是少爷落了东西,要亲手转交呢。 “落了东西?”柳老爷眯起眼睛,敛去眼底的道道精光,“快请人进来……金枝儿啊,还愣着做什么?快点把你家少爷扶起来!” 吓傻了的金枝儿哆哆嗦嗦地将柳映微从地上扶起来,颤抖的嘴角里泄露出一声惊疑不定的“少爷”。 柳映微自顾不暇,面无血色地瘫坐在沙发上,直到狄家的人被请进客厅,方觉后背黏腻。原是冷汗打湿了旗袍,将一大块布料都粘在了他的身上。 柳映微胃里一阵翻滚,恶心至极。 那不像是汗水,更像是血。 他觉得自己脏得厉害,满身都是要干不干的血浆。 “……二少爷嘱咐我,一定要亲手转交给您。”狄家的下人大大方方地呈上一盒首饰,“少爷还说,不止这一套,那些您见过的,明天一早,都会给您送来呢!” 柳映微麻木地望过去,只见下人手中捧的盒子里放的,正是他在狄公馆戴过的手镯与耳坠,鼻子忽地酸了。 晶莹油润的翡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而戴过它们的自己,却差一点被表哥在全家人的注视下逼得发情。 他才是最脏的那一个。 柳老爷转着手捻的手不动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狄息野让人送来的首饰,眼神狂热。 流着泪的柳夫人趁机给柳映微使眼色,让他赶快回到卧房里去。 坐在沙发上的柳映微目光发直,毫无反应。好在他身边的金枝儿机灵,拽着他的胳膊,铆足了劲儿上了楼。 “少爷,您早些休息。”金枝儿把柳映微推进卧房的门时,时不时地扭头往楼梯的方向惊恐地张望,像是楼下有什么洪水猛兽,一等门关上,她就要鼓起所有的勇气,哆哆嗦嗦地回去“就义”了。 柳映微踉跄着跌进昏暗的卧房,三两步退到了床头。 他的脚撞在了床头柜尖锐的角上,疼痛登时顺着神经叫嚣着蔓延到了太阳穴。 住了两年的地方忽而陌生起来,柳映微软绵绵地跌坐在了床边。 挥之不去的酒精气息似乎还粘在皮肤上,他的头突突地疼。 “洗澡……”柳映微神经质地抠着胳膊,又摇摇晃晃地起身,往浴室的方向走,然而他走了两步,再次无力地跌倒。 原来除了狄息野的信香,任何人的气味都叫他恶心。 “为什么偏偏是你?”柳映微颤抖着抱住膝盖,瘦削的肩膀沐浴在黯淡的月光下,仿佛两片横斜出皮肉的白骨。 他哭哭笑笑:“怎么就……怎么就偏偏是你呢?!” 柳映微握成拳头的手砸在了床角,“砰”的一声轻响过后,阳台上也传来了类似的响动。 他含泪望过去,毫无预料地与翻墙而入的狄息野四目相对。 “映微……”狄息野也没料到柳映微会关着灯坐在地上痛哭,一时手足无措,先是急切地推开了阳台的门,继而犹犹豫豫地向他靠近,“你……你怎么哭了?” 柳映微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呆愣愣地注视着月光下逐渐向自己靠近的人,半晌,忽地从地上爬起来,一头撞进了狄息野的怀抱。 “狄息野!”他恨极爱极,磨着牙,任凭寒意与燥热在身体里轮番轰炸,“狄息野!” 柳映微将脸埋在狄息野的胸膛里,一股脑将压抑了两年的情绪发泄出来。 “狄息野……狄息野!” 柳映微的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为什么将自己拖入泥沼的人是他,将自己从泥沼中拯救出来的,也是他呢? 他见过自己最好的模样,也见过自己最糟糕的模样。 狄息野,狄息野。 自己恨他没有真的死,更恨他让自己不明不白地活。 柳映微痛苦得直要干呕。 他的人生从遇见狄息野的那一刻起,就走上了既定的轨道,无论如何挣扎,最后都会走向同样的结局。 “映微?!”与柳映微的崩溃相反,狄息野又惊又喜,揽着他的细腰,急切道,“在呢,在呢。不哭了……乖,你哭什么呀?是不是我吓着你了?” 狄息野苦恼地捧住柳映微的脸,懊恼于自己唐突的出现。 其实,柳映微坐上车没多久,狄息野就开车跟了上来。 他本没有多余的想法,只是想确保柳映微的安全罢了——说是自欺欺人也好,说是掩耳盗铃也罢,狄息野就是不想柳映微离开自己的视线。 果不其然,到了柳公馆的门前,狄息野就犯病了。他想再看柳映微一眼。 于是,他打发钉子去送首饰,自己趁着月色,熟稔地翻进了柳映微的阳台。 卧房里一片漆黑。 柳映微该是还没回来。 狄息野失落地叹了口气,尝试着推开阳台的门时,耳朵忽地捕捉到了细软的抽泣声。 是柳映微在哭。 “不哭了,下次我不吓唬你了,好伐?”坤泽啪嗒啪嗒砸落的泪将狄息野心里的惊喜彻底吓没了。 乾元倒是没有将柳映微难受的原因往柳家人身上想。 他才回家多久啊。 哪能就这么难过呢? 狄息野很自觉地认错:“映微,你是不是还在担心白帮的事?你放心好了,我以后一定会多加小心,不再让你担心了。” 柳映微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松开环住狄息野脖颈的胳膊,转而揪住男人的衣领。 “狄息野。” 狄息野头皮一麻:“我在。” “侬亲亲吾。”柳映微踮起了脚。 狄息野的瞳孔随着他的话骤然放大,大脑还没有做出反应,手掌已经隔着衣服包住了他的半边臀瓣,唇也黏糊在了他的嘴角。 柳映微湿湿软软的舌怯怯地滑进了狄息野的嘴,浅浅地探索了一番,很快就和另一条热情的舌纠缠在了一起。 狄息野掌握了主动权,搂着柳映微跌跌撞撞地滚到床上,三两下扒掉了他身上薄薄的旗袍,吻也顺着唇角往颈窝里滑。 如果狄息野没有尝到咸湿的泪水的话。 “映微,你怎么还在哭?”狄息野惊觉柳映微的情绪并没有因为亲吻改善,连忙停下动作,“不想见我?” 柳映微将一条胳膊挡在眼前遮住眼泪,另一条胳膊胡乱晃动了几下,摸索着拽住狄息野的衣领,用力往自己面前拖:“亲吾……狄息野,侬亲吾好伐!” 他拽了半晌没得到回应,干脆直接支起上半身,狠狠地撞过去。 血腥味瞬间在柳映微的唇齿间弥漫,他亦撞歪了狄息野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眼镜。 那副眼镜在乾元高挺的鼻梁上晃了会儿,最终还是掉在了被子上。 狄息野吃痛闷哼,按着柳映微的后颈,心疼不已:“映微,你这是做什么?” “……谁欺负你了?”这时候,乾元总算感觉出来,柳映微的难受不因自己而起,语气里陡然弥漫起森森冷意,“是你爹,还是你表哥?” 柳映微听到狄息野提到柳老爷和柳希临,不自觉地哆嗦起来。 陌生的酒精味信香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崩溃地捂住脸,几欲窒息:“狄息野……狄息野,吾要侬额信香……吾要侬额信香!” 柳映微的反应印证了狄息野心中的猜想。 乾元阴沉着脸将他拢回怀里,五指寻到他颤抖的手指,强势地插进了指缝。狄息野先舔去唇角的血迹,继而克制又温柔地亲吻起他的唇来。 “映微,别怕……我这不是来了吗?”狄息野扯开衣领,耐心地释放出寒意缭绕的信香,“告诉我,谁欺负你了?” 微凉的气息席卷而来,却有着别样的温暖。 柳映微哭声减缓,复又环住狄息野的脖颈,眷恋地嗅嗅:“狄息野……” 狄息野竖起了耳朵。 他却还是重复先前的话:“侬亲亲吾。” 狄息野没有办法,含住柳映微的唇,一边吻,一边抚摸他裸露在外的发凉的皮肤。 乾元的触碰好似冰火两重天,掌心是滚烫的,气息却是冰冷的。 柳映微细腰一弹,丹凤眼湿得像是能沁出水来。 他吐气如兰,拽着狄息野的手腕,将男人的手往腿间塞:“流……流出来了。” 狄息野的后颈立时发起热。 乾元无比庆幸,自己在见柳映微前,都会提前将抑制环取下,而今闻着逐渐氤氲开来的白兰花的花香,变态的占有欲再次浮出水面。 “映微,你嫁把我吧……明天就嫁把我,好不好?”狄息野一口咬住了柳映微侧颈细嫩的肉。 男人一边咬,一边将修长的手指贴在他的腿根边暧昧地滑动。 “映微,做我的坤泽。”狄息野的手指滑进鼠蹊,在温热的皮肤上不断地画着圈,待听到情动的呻吟后,毫不犹豫地捅进紧致的穴道,“让我进去……嗯?这么湿了,让我进去和你结契吧。” 柳映微的双腿在肉穴被捅开的刹那,猛地绷紧,腰也绷成了一条柔韧的线。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溺了水,又像是被浪花甩上岸的鱼。 他觉得自己快死了。 ……那就死吧。 柳映微放弃了抵抗,自暴自弃地选择了沉沦。旁人看他清冷,看他高高在上,看他成为了柳家的小少爷,却不知道,他的内心已经碎得七零八落,甚至有了自毁的倾向。 两年的时间,他伪装成了姆妈最想看到的模样,真实的自我则一直掩藏在伤疤之下。 如今,狄息野回来了,掩藏的伤疤再次被剜开。 柳映微伤痕累累地躺在“血泊”里,放任浓郁的信香肆意弥漫。 他的雨露期要来了。 他闭上了眼睛,颓然敞开双腿,向狄息野发出了邀请。 柳映微只在狄息野的身子覆上来之前,颤抖地问:“侬叫吾央央,好伐?” 他想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央央,那个还是中庸的央央,那个被白连余保护得很好的央央。 差点被情欲俘获的狄息野闻言,猛地一个激灵,浑身被寒意浸染的同时,头皮差点炸开。 乾元抽出湿淋淋的手指,腾地从床上爬起来:“你想要我叫你央央也好,叫你映微也罢,你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 “勿一样!”柳映微失魂落魄地反驳,“狄息野,吾变了……侬晓得伐?吾……吾伐是侬心里头的那个央央了!” 他喊完,眼角又涌出泪来。 柳映微狼狈地扭开头,摸索着抓到狄息野的手,继续往腿间塞:“侬是吾的未婚夫,侬咬吾……侬肏吾!” “柳映微!”滚滚欲火在狄息野的眼底炸开。 乾元强忍着灭顶的欲望,抓住柳映微作乱的小手,连腿都用上了,才将胡乱扭动的人压在身下。 “柳映微,我会咬你,也会肏你。”狄息野气喘吁吁,额角豆大的汗珠砸在柳映微的颈窝里,“但我不想欺负你。” 微凉的触感在皮肤上绽放,柳映微下腹一热,腿间春意涌动。 不过他没有在意,而是因为狄息野的话,撩起了眼皮。 “侬……侬会肏吾?” 坤泽目光澄澈,眼底水光粼粼,他燥热的喘息喷洒在狄息野的喉结边,惹得狄息野痛苦地蹙起眉:“小囡,伐要再撩拨吾了……” 他叫他小囡,语气缱绻。 柳映微不自觉地夹紧双腿,又问了一遍:“侬真会肏吾?” “会。”狄息野忍无可忍,湿漉漉的手再次插进了他的腿根,“小囡,吾先用手指肏你。把腿打开!” 柳映微乖顺地敞开腿,任由生着茧子的手指插进自己淌水的肉穴。 绵软的穴肉痴痴缠缠地裹住手指,他们同时发出了情不自禁的喘息。 “乖乖,真紧。”狄息野怕伤着柳映微,浅浅地捅了几下,“雨露期到了吗?……嗯?里面要勿要挨肏?” 他还是睁着眼睛,里头纯净的光瞧得狄息野满心怜惜。 “要。”柳映微乖得一塌糊涂,“吾里头……里头也要挨肏。” 然而他越是听话,狄息野越是不安。 柳映微就像是花圃里被园丁精心侍弄的英国玫瑰,生来带刺。 他的乖巧懂事只是伪装,唯有亲近的人知晓,他的脾气堪称糟糕。 可狄息野不在意,甚至病态地希望,柳映微将所有负面的情绪都发泄在自己的身上。 说来也怪,依照他的出身,换了旁人用这般态度对待他,保不齐会落得什么下场,偏偏到了柳映微这里,他是被骑在头上抱怨也生不出一丝气来的。 狄息野惯着柳映微,宠着柳映微,捧在手心里怕坏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美人在怀,竟也能理智地思考,他到底是怎么了。 故而,狄息野沉默良久,手指倒是不停地抽插,时而抠弄抽缩的穴肉,时而圈住柳映微立起来的性器套弄,直到前后都喷了水,方才歇下来,哑着嗓子叹息:“你不开心。” “……映微,你心里藏着事。” 沉浸在高潮的余韵里的柳映微微微痉挛着,瘫软在床榻上,宛若一摊随时会蒸发的春水。 他泄了一回,理智回笼。 月色沉寂,潺潺流水般在窗台上流淌。 他光裸的身子感受到了寒意,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 柳映微没去瞧狄息野,也没有问男人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只发着呆,眼神空洞。 “映微?”狄息野还硬得厉害,奈何瞧见柳映微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无论如何也不敢继续了,便半跪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询问,“到底是怎么了?” “狄息野,你真的觉得我还是央央吗?”柳映微没有回答,而是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狄息野略一迟疑,并没有热切地给予肯定的答复,而是斟酌着开口:“你就是你……映微,每个人都会变的。我喜欢两年前的你,也喜欢现在的你。” “……你是变了,可无论怎么变,都是我欢喜的样子。” 柳映微细密的睫毛随着狄息野的话,狠狠地抖动。 晶莹的泪仿佛破茧而出的蝶,挣扎着溢出眼角。他狼狈地扭开头,恨恨道:“欢喜?欢喜,你还是把我丢下了。” “映微,我去德国当真是有原因的。”狄息野一咬牙,抓着柳映微汗津津的小手,就要往后颈上按,“我受了伤,得去治病。” “谁信侬呀?”柳映微却挣开狄息野的手,窸窸窣窣地拱进被子。 他嘴上别扭,实则已经信了大半。 狄息野愣了愣,望着面前拱起来的锦被,踌躇着凑过去:“映微?” “……映微,你摸摸我的后颈?” “不要不要!”柳映微在被子下面闷声闷气地拒绝,“侬……侬哪能还勿走?” “映微,侬哪能这样?”狄息野大受打击,“用完就丢。” 这语气委屈的,倒像是自己是被乾元摸出水的坤泽似的。 柳映微无语极了,翻着白眼将脑袋从被子底下探出来:“侬今朝蹭破手了?” 狄息野一噎,琢磨着当场将手抠破,柳映微却已然知晓了答案,蹬着腿把狄息野往床下踹:“侬走,侬走。”“映微……”狄息野节节败退,扶着床沿堪堪站稳,“要我走也行,你得先告诉我,你刚刚为什么哭。” 可乾元一提正事,柳映微就又缩进被子不说话了。 狄息野急得脑门冒汗:“映微,我拿你没办法,你晓得的,我拿你没办法!” 言罢,狠下心转身,谁知步子还没迈出去,手腕就被一只从被子底下探出来的小手拽住了。 狄息野垂眸,盯着柳映微柔若无骨的五指,满心酸软:“好吧,我再坐一会儿。” 乾元坐在了床头,紧挨着团成一小团的柳映微,强忍着不回头看,转而打量着卧房内的陈设以转移注意力。 狄息野还是头一回认真观察坤泽的卧房。狄家没有坤泽少爷,家中唯一的坤泽就是狄夫人。狄息野与狄夫人关系尴尬,又在德国待了两年,早早忘了姆妈屋中的布置,而今看着柳映微房中种种,倒是看出几分可爱与俏皮来。 柳映微的床铺着柔软的席梦思,欧根纱的床帐软得像雪。 狄息野琢磨着他的爱好,视线缓缓下移。被柳映微蹬掉的银色小皮鞋歪在床头柜前,屋内厚厚的西洋地毯上,爱神丘比特手持弯弓,正对着遥遥虚空蓄势待发。 柳家是商贾之家,舶来品甚繁,唯一一样老古董,还是窗前的那张红木梳妆台,瞧着年份很是久远,不过梳妆台上的东西,都是时下流行的,什么口红啊,香粉之类的,林林总总铺了一桌面。 狄息野看了个分明,囫囵记下口红的模样,想着白日里给柳映微再买些,身后终是传来了新的动静。 只见一条奶白色的胳膊从锦被下探出来,嫩得仿佛夏日里刚长成的藕段。柳映微掀了被子,闷闷地喘了几口气,身上虽没穿衣服,姿态倒坦荡。 由不得他不坦荡! 他和狄息野早早厮混在一起,什么没瞧过,什么没摸过? 但柳映微坦荡了,满心欲念的狄息野可就遭了殃。 乾元眼观鼻鼻观心,端坐在床前,一举一动反而开始僵硬起来。 柳映微自不去理会,娇滴滴地支使道:“狄息野,去衣柜里给我拿条裙子。” 狄息野乖乖走到衣柜边:“映微,你要穿哪条?”“你觉得哪条好看?”柳映微屈起腿,将下巴搁上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狄息野,你眼光勿好,拿给我前,好好挑。” 狄息野心知这是柳映微心里有火气,变着法子发泄,紧绷的心弦倒是松弛了一些——他不把郁气憋在心里就好。 但柳映微要闹脾气,狄息野就算是上海滩手艺最精巧的裁缝,也挑不出让他满意的裙子来。 果不其然,无论狄息野拿了哪条裙子,柳映微都不乐意穿,狭长的眼睛里盈满冷清清的光,随意往狄息野的面上一剜,都剜得男人下腹滚烫,欲火焚身。 “侬要肏吾啊?”偏生柳映微还用清冷的语调直白地发问,“狄息野,吾刚刚让侬肏,侬伐肯肏,今朝就么机会了,晓得伐?” 狄息野听不得他说“肏”,单手撑着床柱,凶狠地瞪过去,像只饿极了,满目猩红的猎豹。 柳映微似有所感,毫不畏惧地回瞪。 短短数秒,狄息野败下阵来,蔫了吧唧地将脑袋搁在他的颈窝里,说:“晓得。” 柳映微满意地哼哼两声,又反复折腾了狄息野几回,终是大发慈悲,选中了一条真丝的淡蔷薇色睡裙。 他勾着狄息野的脖子,似睡非睡地喃喃:“帮吾穿。” “映微,侬……罢了。”狄息野磨着后槽牙,硬着替他将睡裙套在身上,手指滑过柔软的臀瓣都不敢逗留,仓皇的抽离带着落荒而逃的意味。 柳映微虽闭着眼睛,对乾元的反应还是能感知一二的,他勾起唇角,心情不知何时已经好上了不少:“睡吧。” “我……” “怎么,嫌吾额床小?”柳映微翻了个身,纤细的腿勾着狄息野的腰,不轻不重地一蹭,“也是,您是狄家额二少爷,不晓得睡过多少好床呢!” “映微,你饶了我吧。”狄息野认命般叹气,“你且等等我,我去洗漱。洗漱完,我就陪你睡。” 柳映微兀自盖上被子,咕哝了句“谁要等侬”,但却言行不一地从床头柜里抽出了一个新枕头摆在了自己的枕头边,算是一个“邀请”了。 狄息野瞧得真切,满心欢喜地冲进了浴室。 柳映微虽没有特意给狄息野准备洗漱的用具,但公馆里的物件基本都备了好几份儿。狄息野翻了翻柜子,很快就收拾妥当,再来到床边时,身上的外套已经脱下了。 而早早躺在床上的柳映微正歪着脑袋倚在床头,直勾勾地望过来。 狄息野一身火气无处发泄,不敢与他对视,只憋闷道:“映微,你又要赶我走?” 柳映微摇头:“狄息野,侬有过几个坤泽?” 狄息野一惊:“什么几个坤泽……映微,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坤泽!” 他扑到柳映微的身前,想着要解释,谁承想,柳映微得了回答就滑进被子,眼皮子都不带抬一下。 “映微,你……你怎么不继续问啊?” 柳映微冷飕飕地反问:“怎么,侬刚刚骗吾呀?” “当然没有!” “那还问啥额?” “问……”狄息野一时语塞,双手撑在他身子两侧,不知如何是好。 柳映微看不得狄息野这副窘迫又可怜的模样,烦闷地骂了声“傻子”,继而抬起胳膊,环着乾元的脖子将其扯到身前:“明朝阿拉去买旗袍。” “啊?”一朝落入坤泽香香软软的怀抱,狄息野幸福得眼睛都直了。 柳映微气结,撒开手将乾元往边上踹了踹:“勿愿意就算了!” “愿意愿意。”狄息野忙不迭地贴上去。 “那侬自己找借口同吾姆妈讲。”柳映微犹豫一瞬,没挣扎,由着狄息野将自己按在怀里,小声道,“伊放人,吾就能出门,晓得伐?” “好。”狄息野心领神会,低头闻着白兰花的花香,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只不过,温香软玉在怀,狄息野哪睡得着? 他把自己和柳映微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回味了好些遍,天方泛起了鱼肚白。 因着柳映微睡前的叮嘱,狄息野没等他睡醒,就从柳公馆的外墙翻了出去。 钉子机灵,早早地将车停在了隐蔽处。 狄息野寻过去的时候,困倦的中庸坐在驾驶座上,抱着胳膊打瞌睡。 狄息野弯腰敲了敲车窗。 钉子嘟囔着“啥辰光就叫早”,睡眼惺忪地对上狄息野的眼睛,猛地惊醒,脑袋还一下子磕在了车顶棚上,发出好一声巨响。 “哎哟,二爷。”钉子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您怎么才出来啊?” “陪映微睡了一晚。”狄息野餍足地笑,“倒是你,怎么没回去歇着?” “还说呢……”钉子闻言,瞬间想起了正事,“二爷,我是在等您呢!” “什么事?” 钉子推开车门,语速飞快道:“柳老爷不对劲!” “……二爷,我按照您的吩咐,拿了首饰去找柳家的小少爷。按理说,柳家的小少爷好些天没回家,柳老爷和柳夫人该好好地关心他才对,可我进屋的时候,气氛好生奇怪!” “……柳小少爷和柳夫人都在哭呢!” “哭?”狄息野脸上笑意尽退,“你确定?” “二爷,我虽然没什么眼力见,看人掉没掉眼泪,还是不会看错的!”钉子拍着胸脯作保,“更何况,柳小少爷哭得眼眶都红了,我能看错吗?” “他为什么哭?”狄息野想起自己翻进阳台的时候听到的抽泣声,心弦猛地绷紧。 柳映微当真不是被吓哭的! “这还真不知道。”钉子为难地抓着头发,睡得满是印子的脸上浮现出了迷茫,“二爷,柳老爷和柳小少爷之间的事,是柳家的家事,绝不会在我的面前提,不过……” 中庸忽地一顿,继而大声叫唤起来:“不过,柳家那个什么表少爷也在公馆里坐着呢!” “柳希临?”狄息野森然一笑,“果然和他有关。” 钉子会意:“二爷,拿伊作特?” 他做了个道上兄弟都懂的手势。 “还不是时候。”狄息野不屑地摇头,缓缓将衣袖卷到手肘,没有镜片的遮挡,深邃的眼睛里冷光倾泻而出,“现在就让他死,太晦气了。等我和映微成婚之后再动手吧。” “……不过,多少得给他点教训,明白吗?” 狄息野压根不在乎欺负柳映微的人到底是谁。 管他是柳希临,还是王希临,抑或是马希临,只要让柳映微流了眼泪,这个人就必不能苟活于世。 再者,狄息野还吃着柳映微去和柳希临吃饭的醋呢! “至于柳老爷,”狄息野捏了捏鼻梁,强行将戾气压在心底,“只要他敢让映微再去见乾元,白帮就敢要那个人的命……我倒要看看,柳老爷还能再找几个人!” 钉子“嗯嗯啊啊”地应下,再抬头时,见狄息野还往柳公馆前走,不由纳闷地喊:“二爷,您不回家啊?” 狄息野摆了摆手,叫来柳家的门房阿贵,正大光明地递拜帖,又进了一回柳家的门。 只不过,这次,他是被请进去的。 狄息野没费什么口舌,光说要请柳映微出去吃饭,柳老爷就乐呵呵地答应了。 柳老爷按住身边不断想要开口的柳夫人:“当然可以,映微平日里除了去听戏,就是去美专念书,当真缺个伴儿去吃饭。” “那我去瞧瞧他。”狄息野打心眼里瞧不上卖儿求荣的柳老爷,顾忌着柳映微的面子,耐着性子道,“待会儿走的时候,就不叨扰二位了。” “等……”柳夫人闻言,眼眶都急红了,“等等!” 她不顾柳老爷的怒目而视,揪着帕子,紧张地盯着狄息野:“你与映微就算定了亲,也还没有成婚,他……他的名声……” 一位姆妈含泪的叮咛,狄息野没办法忽视。 他停下脚步,诚恳道:“柳夫人放心。” 狄息野说自己有数:“映微是我要娶的人,我会为他着想的。” “那你们……”柳夫人并没有因为狄息野的保证而放心——她也看报纸,她比谁都清楚地知道狄家的这位二少爷是什么德行! 但她想要再说话,一旁被冷落了半晌的柳老爷却不干了。 柳老爷凶狠地将柳夫人扯到身后,生怕她坏了自己的好事:“都是新时候了,你还说这些话做什么?!” “……映微就在楼上,狄二少爷,您请。” 这种殷勤的态度,倒像是前段时间在礼查饭店冷着脸拂袖而去的不是他一般。 狄息野懒得搭理柳老爷,不客气地上了楼,见柳映微的卧房门前只有一个打瞌睡的丫头,便推门而入。 金枝儿从梦中惊醒,瞥见一道高大的背影,再想要推门,就推不开了。 她急得跺脚,要不是紧赶着来的柳夫人告知情况,她怕是要喊了。 “夫人,这……这不符合规矩呀!”虽说安了心,金枝儿还是犯起嘀咕,“少爷还没嫁呢,狄家的二少爷怎么能直接进他的卧房?” 柳夫人愁容满面地叹息:“乱了套了。” 她用帕子擦去眼角的泪,心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已经无力阻止,只能将金枝儿也带走:“只盼着他心里有映微。” “……阿拉映微,还是个小囡呀!” 而柳夫人担心的柳映微还没醒。 他蜷缩在狄息野夜里躺过的那一侧床上,睡得香甜。 狄息野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复又躺了上去。这回,狄息野是真的安心陪着柳映微睡到了日上三竿。 柳映微难得睡得这么熟,睁眼瞪着狄息野冒出胡茬的下巴,晃了晃脑袋,继而报复似的用后脑勺去撞男人给他当枕头用的胳膊。 狄息野吃痛睁眼,哑着嗓子笑:“醒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柳映微不是真的生气,嗓音里满是勾人的慵懒调调,“不怕被我姆妈发现呀?” 狄息野说不怕:“你姆妈晓得我在这儿。” “你同她说过了?”柳映微了然。 “嗯。”狄息野也不多做解释,“不早了,想吃什么?我带你出去吃。” “吃西餐吧。”柳映微早就打好了算盘,“你开车了吗?我想去淮海路。先前清和和我说过,那里新开了一家西餐厅,煎的鸭胸肉老嗲了……吃完,正好可以逛街买旗袍。” “好,我开车带你去。”柳映微想坐车,狄息野自然满口答应,还欲再说几句,却见他旁若无人地撩起了睡裙的裙摆。 那条真丝的裙子在暖洋洋的光里泛起了星星点点的光,而其下,是让狄息野血脉偾张的纤细躯体。 柳映微微仰着头,柔软的胳膊高高抬起,将里头奶白色的身子泼牛奶般泼了出来。 “映微!”狄息野鼻子一热,差点流出鼻血,男人狼狈地扭开头,“我还在,你怎么就脱衣服?” “吾晓得侬在呀。”柳映微旁若无人地扒掉身上的睡裙,优雅地拂开眼前遮挡的发丝。他一点一点塌下窄腰,两瓣粉白的臀肉大剌剌地对着呼吸急促的乾元,连里头藏着的幽沟都半遮半掩地暴露在了空气里。 柳映微挑好了一身衣裳,抱在怀里,不紧不慢地往狄息野的身前走。 狄息野虽不去看他,鼻腔里不断变浓郁的白兰花的味道却实打实地在印证他的靠近。 “喏。”柳映微像只优雅的白天鹅,立在狄息野的身前,将挑好的旗袍劈头盖脸地砸在男人的怀里,“帮吾穿。” 狄息野听得头皮发麻,忍无可忍地唤他的名字:“柳映微!” “嗯?”柳映微双手抱胸,细细的胳膊勉强遮住胸前的春光,“伐肯呀?” “我……”狄息野要被那片雪白的胸脯晃晕了,胸膛不断起伏,最后认命地拿起旗袍。 罢了罢了。 他压根对柳映微发不出脾气。 狄息野不仅发不出脾气,还怄得要吐血——整整两年没见,坤泽发育得更好了。那小小的胸脯鼓得恰到好处,能被衣物遮掩出微妙的弧,完美地贴合了乾元的幻想。 怎么就两年没见呢? 怎么能浪费两年呢? 狄息野捏着旗袍,气得将指节捏得咯嘣咯嘣直响。 但很快,乾元就开始为另一件事情发愁了——他以前同柳映微欢好,只会扒衣服,哪里会穿? 更何况,旗袍金贵,瞧着是块完整的布料,拿在手里,薄得倒像是纸了。 柳映微冷眼瞧着狄息野的神情变化,轻笑一声,开始拿话点他:“别看这身旗袍底色普通,就是个墨绿色,但上头的花纹可是翡翠釉,也叫孔雀绿……别捏坏了,所有的图案都是苏州的绣娘用金线和银线绣上去的。” 什么金线银线,狄息野不懂,唯一听明白的就是,要是自己把这条旗袍弄坏,柳映微肯定会生气。 于是乎,乾元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站在柳映微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提溜着布料,将他柔软的身子缓慢而谨慎地拢在布料里。 柳映微生得白,墨绿的布料在他身上非但不老气,还衬得他肤白似雪。 “还不错。”柳映微扶着腰转了个身,紧贴着狄息野,将男人滚烫的手按在后腰上,“后头有褶子吗?” 狄息野的喉结痛苦地一滚,恨不能将他按在床上,就地正法,奈何有贼心没贼胆,千万欲念汇聚到下腹,都只能憋着。 “没有。”狄息野闷闷地回答,大手上下滑动,替他抚平并不存在的褶子。 柳映微也就高兴了,毫不留恋地扭身离开温暖的怀抱。 他迤迤然坐在梳妆镜前,抱着自己买的瓶瓶罐罐,哼着歌往脸上涂抹。 他身后的狄息野深吸了几口气,又去洗了把脸,嗓音总算恢复了几分正常:“映微,你要戴哪套首饰?” 柳映微头也不回道:“反正不戴你昨天给我拿过来的那套。” 狄息野面色一僵,当他不喜欢。 柳映微却又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唱歌似的抱怨:“伐配这身呀……狄息野,侬真是啥额都不晓得。” 他边说,边拿出一只翡翠镯子套在腕上,继而倾身贴在镜子前:“过来。” 狄息野依言走了过去。 镜子里映出相依相偎的两道身影。 面容精致的坤泽瞥了身后的人一眼,似嗔似怨地催促:“帮吾把头发拢一拢。” 狄息野笨拙地伸手,替他将覆盖在耳朵边的头发撩开,露出一只小巧可爱的耳朵来。 那耳朵的耳垂上有一个微微发红的小洞,柳映微捏着玉耳坠,三两下就戴了上去。 “好看伐?”他如法炮制,将另一只耳坠也戴好。 狄息野早已看傻了眼:“好看。” 男人忍无可忍,将柳映微一把反抱在怀里:“映微,侬哪能不好看?” “……侬哪样都好看!” 狄息野猛地来这么一下子,双臂收得太紧,勒得柳映微的面色一瞬间白了下来。 但他没喊疼,反而定定地盯着镜子里将头埋在自己后颈上的乾元,痴痴地发起呆来。 他觉得自己贱,觉得自己傻,非要在狄息野的身上印证些什么,才能快快乐乐地笑出声来。 他想要印证狄息野就是白连余,更想要变成狄息野的白连余爱上现在的自己。 他怎么那么贪心呢? 当年的央央不在了,他却还固执地要已经证明了爱意的爱人反复地诉说情愫。 柳映微晓得自己这样不对,很病态。 可他就是忍不住,因为那是狄息野啊…… 是爱他的狄息野。 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都得爱他的狄息野。 “映微,你叫我怎么办才好?” 柳映微回过神,仓皇眨去眼底泛起的湿意:“松手呀,吾……吾的裙子要皱了。” 坤泽的裙子金贵,狄息野恋恋不舍地撒开手。 柳映微埋头拍了几下,没再说什么,拎着手包带着狄息野下楼。 柳夫人早早地候在客厅里,见了他,方才安心。 “姆妈,我出门了。”柳映微乖巧地道别,说话间,抬手拂了拂垂在眼前的发丝。 翡翠的吊坠闪着莹润的光,柳夫人望着他,欲言又止。 柳映微默了默,又道:“晚饭不用等我。” “你们——” “柳夫人,映微和我在外面吃。”狄息野接过话茬,手臂自然而然地搭在柳映微瘦弱的肩膀上,“可能会晚些回来。” 柳夫人看着乾元搭在儿子肩头的手,愣愣地点头:“好……好。” 柳映微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将手背在身后,偷偷地扯狄息野的衣摆。 狄息野不情不愿地将胳膊收回来,转而去握他的手腕,大步流星地往柳公馆外走。 快走到门前的时候,他们撞上了柳希临。 柳映微不自觉地一哆嗦,侧身躲在了狄息野的身后。柳希临将他的反应看得真切,脸上的微笑登时僵住了。 “你……”狄息野的脸色也阴沉下来,若不是柳映微不住地扯他的衣袖,怕是会当场发作。 “映微,你拦着我做什么?”但狄息野没有发作,心头的怒火却是半分没少,走出了柳公馆,还闷闷不乐地追问,“欺负你的,是不是他?” 柳映微不答,只管埋头往外走:“在公馆里闹,我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 “那我也不能让别人欺负你。”狄息野三两步追上他,“映微,我要保护你。” “保护我?那你怎么晓得,你不在的两年有没有人欺负我呢?”他闻言,也来了火气,停下脚步,扭身瞪着乾元,咄咄逼人地质问,“狄息野,你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我,怎么保护我?就是让我嫁把你吗?” 狄息野被柳映微语气里的寒意所伤,如坠冰窟。 但乾元没空管自己受伤的心,巴巴地跟上柳映微的脚步:“映微,这两年,有人欺负你?” 柳映微冷笑:“你自己想!” “映微……映微!”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到法国餐厅门前,柳映微的嘴皮子都说累了,一进去就要了碗蘑菇汤,捏着小汤匙,鼓着腮帮子喝。 狄息野坐在他对面,脱了外套,难耐地扯开衣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乾元心知肚明,柳映微不想说的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但狄息野问不明白两年间发生了什么,又躁得慌。 毕竟那两年,他是实打实地不在柳映微的身边。 于是乎,狄息野越想越不安,越想脸色越差,捏着叉子,胃口全无。 反观柳映微,他喝了汤,胃里有了东西,又吃了心心念念的鸭胸肉,面色逐渐变好,甚至有心情拨弄用来摆盘的鲜花。 “侬伐饿呀?”柳映微斜了一眼狄息野几乎没动的餐盘。 狄息野闷闷地“嗯”了一声,抬手将他面前的牛排端过来,仔仔细细地切成好入口的小块,然后又放回了他的手边。 柳映微单手撑着下巴,瞧瞧牛排,又看看狄息野,捏着叉子的手在眼前晃了一圈,叉了块肉,却不往自己的嘴里塞,而是递到了乾元的嘴边。 柳映微眯起眼睛:“啊。” 狄息野稀里糊涂地张嘴,将肉咬进嘴里。 他又将胳膊收回来,慢条斯理地吃起牛排来。 “映微,”狄息野机械地动着嘴,全然没尝出牛排的味道,只一个劲儿地想,柳映微是不是不生气了,嘴上更是忍不住地问,“你怨我吗?” “怨啊。”他大大方方地点头,叉子在切好的牛排上狠狠地捅出三个洞,“侬不声不响地把吾丢下,吾哪能伐怨侬?” 柳映微言罢,撩起眼皮,抹了零星胭脂的眼尾烧起淡淡的红霞。 “可是再怨,侬还是走特了。”他拿眼睛冷飕飕地瞪狄息野,“怨有啥额用?” 狄息野撑在桌边的胳膊紧绷着,神经随着柳映微的话时而紧绷,时而放松,胃里更是紧张得翻江倒海,但最让乾元崩溃的,是柳映微藏在桌下的脚。有只脚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随着坤泽说话的语调前后摇晃,若即若离地蹭着狄息野的脚踝。 那触感仿佛是一只又一只蝴蝶,轻盈地落在皮肤上,又扇着翅膀,扑棱棱地飞走。 狄息野喉结滚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柳映微兀自吃牛排,微垂的睫毛在眼窝里投出一片好看的阴影:“吾也想通了,和侬……” 他小小地叹了口气,撩拨狄息野的脚也收了回来。 “吾是注定了要嫁把侬的。”柳映微放下餐刀和叉子,拎起一旁的毛巾擦手,“就算吾勿乐意,吾爹也会把吾送到狄公馆里头去。” “……既然如此,还想啥额?” “那你还欢喜我吗?”狄息野磨着后槽牙,哑着嗓子等候宣判。 柳映微拿着毛巾的手一僵。 “映微,你欢喜我吗?”狄息野执着地问,“你不要和我说,你只欢喜白连余。你晓得的,为了你,我可以去做白连余!你也晓得的,我就是白连余!” 柳映微被乾元猛地提高的嗓音震了震,不安地往身后看了一眼——他们坐的包间很隐蔽,不仅门关得紧,墙上还挂着深红色的窗帘。 浓重的色彩像是要干不干的血,坠在墙上,随风泥水般滚落。 柳映微觉得闷,又觉得烦:“今朝说欢喜,没特意思。” 他口是心非。 不是没特意思,是他非要怄狄息野这么一下,非要让乾元在爱与不爱的答案里煎熬。 他不痛快,就要看狄息野更不痛快。可狄息野当真不痛快了,他就比狄息野更不痛快。 “怎么没有意思?”狄息野伸长了手,死死地攥住了柳映微刚擦干净的五指,“映微,我知道你恨我两年前的不告而别,可我能解释……就算你不愿意听我解释,我也可以用行动证明,我真的比之前更欢喜你。” 柳映微被碎发遮住的眼睛倏地蒙上了湿漉漉的水意。 他用力咬住下唇,想要再出言冷嘲热讽几句,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他听到狄息野的表白就没有力气了。 他好不争气地湿了眼眶。 柳映微竟真的开始期待起以后来。 和狄息野的以后。 “映微?”狄息野说了一通,没得到任何回应,焦急地去看他的表情。 柳映微吸着鼻子扭开头:“做啥额?侬勿饿也勿要浪费,快些吃!” 狄息野隐隐觉得他的态度有所松动,胃口也来了,三两口吃完了自己面前的那份牛排。他出身好,教养也好,即便吃得快,也很文雅,吃完,丢下小费,按照柳映微的要求,开车去了附近的百货商店。 平日里,狄息野是不进百货商店的门的。 故而,他有借口拉住坤泽软软的小手:“映微,你可得拉着我,要不然,我会迷路的。” 柳映微冷眼瞧着狄息野说胡话:“幼稚园的小宁都伐可能迷路。” “我真没来过。”狄息野不肯松手,还借机往他的身前靠,“映微,你瞧,那边那条裙子好不好看?”柳映微顺着狄息野的目光望过去,眉心微蹙:“哎呀,狄息野,侬眼光真额好差……” 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裙子上,就暂时不去同乾元吵架了,连被拉住的手都忘了松。 柳映微先买了口红和香水,完全没有考虑狄息野意见的意思,但狄息野也不在乎,抱着用纸包包好的各式瓶瓶罐罐,时不时出声点评,只不过,他说来说去,都是夸赞的话,柳映微听着就烦。 “早晓得来逛街,吾就给清和打电话了。” 狄息野陡然生出了危机感:“映微,我也可以陪你。” 柳映微拎着手包,扒拉着几匹刚摆出来的进口布料,随口道:“侬眼光伐好。” “你好看,我眼光不好也没有关系。”狄息野言之凿凿地反驳,“穿什么用什么,都好。” 他听了也当没听见,叫来裁缝询问尺码。 戴着眼镜的裁缝是老熟人了,乐呵呵地把成衣往柜子外抱:“早晓得柳少爷会欢喜这样的料子,我提前做了一条旗袍,您带回去试试?” 柳映微眼前一亮,脸上罕见地浮现出点点温和的笑意:“劳烦您了。” “不劳烦,不劳烦。”裁缝将旗袍捧到他面前,“不止这条呢,还有这条……” 整整一大包,全是最新式的料子做的裙子。 不等柳映微接下,狄息野率先上前一步,接过了包着裙子的布包。 “哎哟,狄二爷。”裁缝这才看清跟在他身后的男人的模样,忙不迭地行礼,“您……您拿好!” “嗯。”狄息野见裁缝讨了柳映微的欢心,对他的态度也自然而然地好上不少,还从口袋里掏了钱出来给小费,“以后只要有料子上新,都做成新裙子,然后送到狄公馆,知道吗?” 裁缝乐得合不拢嘴,嘴上道着“晓得”,转而又拉开防尘的衣帘,极力地推荐起旁的裙子来。 狄息野却没有瞧那些五颜六色的旗袍,而是指着另一边的衣服:“那身也给我包起来。” 柳映微来不及收回视线,惊觉狄息野要买的是自己看中的一身网球运动服,连忙拒绝:“没机会穿。” 他是坤泽,还要嫁人了,就算买了网球服,也没人陪着打网球。 “我陪你。”狄息野坚定地叫裁缝将运动服包好,“映微,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相似的话,那日在马场里,狄息野就对柳映微说过。 他不再抗拒,沉默着接受了乾元的好意,且一直沉默到卖玻璃丝袜的柜台,才小声喃喃:“侬欢喜啥额样式?” 狄息野正愁不知道将眼睛往哪里放好,闻言不由一噎,竟生出几分难得的羞涩来。 就算是两年前,他俩好着的时候,他也没陪柳映微来买过丝袜啊! 狄息野为难地轻咳:“侬……侬买自己欢喜额就好。” 柳映微眼神清清冷冷地落在乾元身上:“侬真勿帮吾选?” “……狄息野,吾穿了给侬操,好伐?” 狄息野咳得愈发厉害,暗暗用抱着旗袍的布包挡着下身,同时气恼地望着他:“柳映微!” 柳映微循声回头,拎着条亮晶晶的玻璃丝袜,眼神堪称天真:“侬到底欢喜伐欢喜嘛?” “吾……”狄息野气急败坏,扯着柳映微的手,将他拉到无人的角落,继而搂着他的细腰,咬牙切齿,“侬个小囡!” 连称呼都变了。 柳映微的耳朵微红,捏着丝袜的手也有点抖,但他就算不敢抬头,说出口的话也让狄息野几欲暴走。 他道:“吾现在就穿把侬瞧。” “小囡,哪能在这儿穿?!”狄息野快疯了,“别折磨吾了!” 柳映微被狄息野不轻不重地掐了下腰窝,半边身子都软了。他依偎在狄息野的身前,不肯丢下手里的玻璃丝袜,反而仰起头,对着乾元的脖子吐气如兰:“侬当真勿想瞧?吾伐脱旗袍,就撩起来往上套……要露,也只露腿呀。” “瞎讲八讲!屁股也露!”狄息野真的气狠了,抬手就往柳映微的屁股上来了一巴掌,“侬气吾,故意气吾,是伐?” 他喘着气扑在狄息野的怀里,眼神躲闪:“狄息野,侬……侬今朝勿要操,那明朝也……也勿要操!” “……侬有本事一辈子伐操吾!” “小囡!”狄息野额角青筋直跳,罩着柳映微臀肉的手不住地要往他股沟里滑。 柳映微却又犯起别扭来,咬着牙,嘶嘶地威胁:“侬真操吾,吾……吾绝不嫁把侬!” 当真是狄息野怎么痛苦难受,他就怎么来。 几番较量间,乾元满头大汗,一手抱着包旗袍的布包,一手恨恨地箍着作妖的坤泽,简直比刚去德国接受后颈治疗还要痛苦。 偏生最尴尬之际,店铺外传来人声。 “最新款的玻璃丝袜,有伐?” 巧了,问话的,还是熟人。 柳映微一惊,泥鳅似的从狄息野的怀里滑出去。他冷静了下来,也就不折腾人了,探了个脑袋出去查看情况。 “金世泽?”柳映微一眼认出了沈清和的丈夫。 他走了过去:“侬给哪个买玻璃丝袜?” 即便金世泽和沈清和的婚事没有感情基础,柳映微照旧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清和呢?” 金世泽疲惫的眼睛在看清柳映微的刹那,亮了:“哎呦,柳少爷啊!” 坤泽差点激动得按住他的肩膀,要不是狄息野冲过来,怕是能直接将柳映微按趴在地上。 “你做什么?”狄息野的火气尚未消散,字里行间都带着火药味,“这是我老婆!” 情况紧急,柳映微顾不上纠正狄息野的称呼,急急地拨开男人的手:“清和怎么了?” 金世泽嘴唇蠕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几经变化之后,肩膀忽而垮塌,脸色也归于灰白。 “清和要同我离婚!”他失了血色的唇干巴巴地翻动,像是被人抽干了浑身的血液,连嗓音都哆嗦了,“柳少爷,你同他关系好,帮我劝劝,好伐好?” “……我,我不想同他离婚。” “好,我帮你问问。”柳映微多少知道点沈清和的心思,眼珠子转了转,“那你得同我说,为什么来买玻璃丝袜。” “……你别想着骗我,你要是骗我,我保准不帮你同清和说话!” 金世泽忙不迭地解释:“前几天他雨露期,我情急之下扯坏了他的袜子,他生了好些天的气,今朝有空,我就来买了……当真是买给他的!” 这时候的金少爷全然忘了自己花名在外,最后那点自尊在婚姻面前荡然无存,眼巴巴地盯着柳映微,生怕他嘴里蹦出来几个字,沈清和就收拾行李回娘家了:“不信,你可以问沈清和。我出门之前,可是同他打了报备的!” “好。”柳映微觉得金世泽的话不似作伪,终是点头,“我回家以后先给清和打个电话。” 他瞥了燃起希望的金世泽一眼,又道:“但我是清和的朋友,会尊重他的一切选择。要是他铁了心要同你离婚,我可不会帮你。” “我晓得。”金世泽苦笑点头。 他焦虑地搓着手指,像是要寻到一根能缓解焦虑的烟,但是手伸到口袋里,又不知为何又顿住了。 最后,他只是将手插在口袋里,握成了拳头。 “我晓得。”金世泽带着玻璃丝袜走了。 “乾元呀。”柳映微眯着眼睛瞧金世泽离去的背影,不屑地轻哼,“都伐是好人。” 搞出满报纸花边新闻的狄息野大气都不敢出。 他又扭身,将玻璃丝袜摔在柜台上,显然不想买了:“该!”狄息野尴尬地摸着鼻子,待柳映微转身,默默掏钱将最新款的几双丝袜都买了下来。 柳映微现在不想要,回了公馆,可就不一定了。 总之,掏钱肯定是没错的。 有了这么一出插曲,柳映微没心情逛街了。他叫狄息野将自己送回柳公馆,心事重重地往金公馆去了电话。 许是猜到他会打电话,金世泽没接,直接让沈清和拿起了话筒。 “清和,我是映微。”柳映微单垫着一只脚,望着墙上滴滴答答走动的石英钟,急切地问,“侬要离婚呀?” 沈清和的声音隔着话筒,透出些许的不真切:“对额。” “侬真要离?”柳映微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音,“侬已经和金世泽结了契,离婚……离婚哪能好过?” “吾准备和伊签合约,雨露期的时候见一面。”沈清和絮絮叨叨地同他说自己的计划,“反正伊娶吾,就是为了阿拉沈家的钱……吾多给些,伊就会同意。” 相较于沈清和的乐天派,柳映微明显要忧虑许多:“侬糊涂呀!金世泽同意有啥额用!侬爹妈呢?” 沈清和一时陷入了沉默。 他缓了缓神,将在百货商店遇到金世泽的事如数说来:“吾想,伊许是……真心待你。” “映微,侬说笑话。”沈清和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悲哀,“金世泽是谁呀?他是上海滩有名的小开!” “……伊会欢喜吾?” “……不会。伊觉得吾同外头那些坤泽勿一样罢了。如果伊晓得吾扮玻璃杯,肯定就会同吾离婚额。” “清和……” “别说我的事了。”沈清和清了清喉咙,调整好心态,隔着电话打趣,“你怎么同狄息野去逛街了?” 柳映微的面颊不由一红:“你都晓得了?哎呀,会不会上报纸……” “上报纸也没有关系。”沈清和安慰道,“大家再怎么关心你们的婚事,也知道两家联姻是必然。他们现在关心的,是那个掉进河里的财政总长呢!” 柳映微和狄息野的婚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桩桃色新闻罢了,可财政总长的死,关系到了上海滩的方方面面。 且不说,他是被白帮丢进黄浦江的,就说谁接替他的位置,衙门里都得乱上好一阵日子。 “害怕白帮的人有,替白帮鼓手叫好的,也有。”沈清和消息灵通,百灵鸟似的同他传递消息,“衙门里好些人对白帮颇有微词,不过白帮能在上海滩横行这么久,衙门里也有些人脉。任他们怎么吵,愣是半点损伤都没有,倒是财政总长的位置……” 沈清和叹了口气:“映微,你未婚夫的哥哥可是盯得紧呀!” 柳映微捏着话筒的手骤然一紧。 他是站在狄息野这一边的,自然不喜欢狄登轩。且狄登轩若是真的接替了财政总长的位置,那么狄息野在狄家的日子会愈发举步维艰。 他倒是对狄息野未来的造诣没什么指望——狄息野在柳映微眼里,可是死过一回的人。 这人死之事他都经历过了,还对别的有什么要求呢? 但柳映微也了解狄息野。 他认识的白连余,绝不是忍气吞声,碌碌无为之辈。 故而柳映微也跟着忧愁起来:“狄家的事,当真是一笔烂账。” “财政总长之事,金家倒是能插上手。”沈清和怕他难过,忙安慰,“我叫金世泽……” 话说一半,却又卡住了。 柳映微回过神,苦笑着摇头:“呀,这时候想起他来了?” “你也笑话我。”沈清和恹恹地嘀咕,“你晓得的,我同他……” “我站在你这一边。”柳映微不等沈清和说完,就坚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清和,你也晓得的,我肯定站在你这一边。所以,不用担心我。” 他顿了顿,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骄傲:“狄息野……他和你们想的不一样。” 柳映微眼神微闪:“哼,他若是怕了当财政总长的哥哥,我才是真的不要嫁把他呢!” 狄息野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 刚爬上车的金世泽循声扭头:“二爷,温柔乡里待了几天,不成了?” 他在金公馆前等着狄息野将柳映微送回家后绕路来接自己,等了许久,如今面色颓败,显然还没从沈清和提和离之事上缓过神来。 “侬脑子瓦特了?”柳映微不在身边,狄息野毫不客气地骂回去,“你和沈家的小少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警告你,我老婆刚要同我好,别来烦我们!” 提起沈清和,一向随心所欲惯了的金世泽居然红了眼眶:“我错了还不成?二爷,我当真后悔以前犯过的糊涂……我也后悔在你面前充面子,瞎讲八讲!” “……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自打娶了沈清和,我每次出去玩,都没有碰过任何一个坤泽!” 狄息野感到不可置信,瞥了他一眼:“那你成日往外头跑什么?” “我……我……”金世泽涨红了脸,“我这不是拉不下脸……” 这糊涂蛋竟是为了面子,不肯承认自己爱上了沈家的小少爷,才不停地往外跑的。 “该!侬真是脑子瓦特了。”狄息野重复着柳映微在百货商店里说过的话,“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有什么好拉不下脸的?” “……我看你以后没老婆了,同谁哭去!” 如今的金世泽最听不得的就是“没老婆”三个字,他扯着狄息野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哀号:“二爷,您得帮我!我……我不能没老婆!” 狄息野低低地咒骂了一句,甩开金世泽的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金世泽一时语塞:“我……” “罢了,我有什么资格说你?”狄息野唇角泛起一抹苦意,自言自语,“映微……唉。” 两个乾元各怀心事,等到了狄公馆,情绪都有些低沉。 直到见到钉子,金世泽才打起精神,说起衙门里的事来:“二爷,你的兄长已经私下里找了我爹好几回了。” “……他对财政总长的位子势在必得。” “我晓得。”狄息野点了点头。 狄登轩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前一任财政总长还活着的时候,他做得就不算隐蔽,而今财政总长被白帮的人丢进了黄浦江,狄登轩直接将欲望堂而皇之地写在了脸上。 金世泽都想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蠢笨之人:“如今衙门里人人自危,生怕和白帮扯上关系,他怎么还往枪口上撞呢?” “愚不可及。”狄息野冷笑,“既然他这么想和白帮扯上关系,咱们不如帮他一把。” 男人眯起了眼睛,镜片挡住了眼底森然的冷光。 金世泽不明白狄息野话里的意思:“二爷,您想做什么?” “他不是想要财政总长的位置吗?”狄息野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我们何不推他一把?” “您是说……” “谁和他抢这个位置,白帮就要了那人的命。”狄息野的语气稀松平常,仿佛不是要人命,而是掐死几只害虫,“你说,到时候,谁还相信他和白帮没有关系?” 金世泽的脸色随着狄息野的话几经变化,最后咬着唇,用力点头:“您说的没错。” “……可是这样,会不会赔上整个白帮?” “谁说要赔上白帮了?”狄息野嘴角的冷笑愈深,“金世泽,只要巡捕房的人抓不到‘凶手’,那就永远没法将过错归结到白帮的头上。” “……就像传闻永远是传闻,没有证据,巡捕房就永远没有办法抓到犯人。” 金世泽兀地瞪大了眼睛。 乾元后知后觉地明白了狄息野话里的意思。 “那些人,我想让他们姓白,他们就姓白。”狄息野负手站在窗边,像头蛰伏了一整个冬季,闻到血腥味就会伺机而动的狼,“我要他们姓狄……这上海滩就再无白帮的存在了。” 金世泽只觉得一股恶寒从脚底蹿起。 他倒不是觉得狄息野的手段残忍——金家能有今时今日的家业,他的手里也没少沾血。他只是在狄息野的身上嗅到了一种不近人情的“疯”。 这样的“疯”是病态的,是常人难以理解的,更是压抑在人类的躯壳下的兽性。 他无法用语言描述那一瞬间的感受,却再一次为金家和狄息野合作的决定庆幸。 金世泽没有站错队。 不过短短半月的时间,同狄登轩竞争财政总长位置的人就死了一半。 衙门里的人不是傻子,加之还有白帮的人在里面搅浑水,如今整个上海滩明里暗里都在说,狄家的大少爷和白帮牵扯颇深。 狄老爷自然也听见了这样的流言蜚语,气得又在家里砸碎了一堆盛着热茶的茶具。 “你糊涂啊!”狄老爷子指着狄登轩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晓得白帮都是些什么人吗?你同亡命之徒做交易,日后少不得要被剥去一块肉!” 狄登轩跪在狄老爷子的面前,咬牙道:“爹,我从未和白帮有过——” 啪! 狄老爷的巴掌不等狄登轩将话说完,就落了下来。 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狄家大少爷半张脸都被打肿了,捂着脸不停地吸气。 “你和白帮没有牵扯,他们凭什么帮你扫除上任路上的障碍?”狄老爷怒极反笑,“好啊,我亲手养大的儿子居然敢对我撒谎了——好,很好!” 狄老爷的胸膛剧烈起伏,破风箱般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声响。 狄登轩赶忙膝行过去:“爹,我真的没有!” “不争气的东西!”狄老爷的巴掌再次落了下来,这一次,扇在了大儿子另一侧的脸上。 狄登轩又是一声闷哼,捂着脸颊痛苦地蜷缩在了地上。 相较于皮肉之苦,精神上的痛苦更让他崩溃。 狄登轩一直以狄老爷的接班人自居。 狄家未来的接班人怎么能被当众斥责呢?他日后还如何服众?那些个上不了台面的下人,会不会在背后嘲讽他? 狄登轩的脸色再次涨得通红,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挨了狄老爷的一巴掌,而是因为羞耻。 尤其是在听见狄息野的轻笑声时,他心中的耻意达到了巅峰。 “爹,”狄息野迤迤然落座在沙发的一侧,“既然白帮愿意帮助大哥,您又何必生气?” “……财政总长的位置更重要啊。” 狄登轩不可置信地瞥了狄息野一眼,虽不信他会为自己说话,但此时此刻已经找不到更好的脱身借口了,连忙接下话茬:“是啊,爹,白帮的事可以之后再解决,可若是财政总长的位置落在了旁人的手里,咱们就亏大了!” 狄老爷闻言,沉吟片刻,终究是利欲熏心,没有再发怒,只道:“若坐不上那个位置,你就滚出这个家!” 狄登轩狼狈地保证:“爹,放心吧,财政总长的位置肯定是我的。” “最好是!”狄老爷扶着下人的手起身,想要再教训狄息野几句,却见他坐在沙发上摆弄一枚翡翠耳坠,跷着个二郎腿,浑身的痞气连金丝边眼镜都压不住,话到嘴边便又变成了催促,“柳家的小少爷你也见过了,什么时候娶进门?” 狄息野反手将耳坠扣在掌心里:“父亲,您急什么?” 他自然是想娶柳映微的,但在狄公馆里,他不能表现出哪怕一丝的急切,因为一旦他展露出了对柳映微的感情,必然会引起怀疑。 狄息野收紧了五指,让那枚冰凉的耳坠深嵌在掌心里。 今朝的狄公馆是龙潭虎穴,但等映微嫁进来的时候,就不是了。 “父亲。”狄息野浅浅地笑着。他的五官得益于姆妈的基因,较之狄登轩要更深邃一些,但这样的深邃也让他即便是笑起来,气质也偏阴冷。 狄息野像是一尊美专学校里用来当模特的石膏模型,冷意盎然。 “我才见了柳家的小少爷几面?万一以后遇到更合心意的——” “你难不成想娶一个小明星进门?”狄老爷怒不可遏,自觉两个儿子都不让人省心,一个在政事上不知深浅,一个在情事上胡作非为,气得心口都隐隐作痛起来,“我跟你讲,想都不用想!更不要和我说那套只想要中庸的说辞,两年前你就应该晓得,我和你姆妈是不会同意的!” 昔日能轻易让狄息野失去控制的咒骂,如今听起来已经是个笑话了。 他稍稍提起精神,与狄老爷吵了几句嘴,营造出不欢而散的假象,然后哼着歌,离开了狄公馆。 狄息野哪儿也没去,直接将车开到了柳公馆的院墙外。 他轻车熟路地翻进阳台,热切地唤着柳映微“小囡”,迎接他的却不是香软的坤泽,而是迎面而来的两个枕头。 “映微……”狄息野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捂着鼻子闷闷地问,“你怎么——” 羞恼的柳映微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道声音就冒了出来:“疯特了,映微,狄家的二少爷哪能爬进屋了?” 狄息野一噎,眯着眼睛往屋里看,这才发现沈家的少爷也在。 两个坤泽裹着被子挤在床上,不晓得在做什么呢! 他家映微更是露出了半边奶白色的香肩,眼瞧着至多穿了条吊带的睡裙。 “映微?!”狄息野急火攻心,“吾这就去找金世泽……吾叫伊把自己的老婆带走!” 回应他的,又是飞过来的枕头。 狄息野躁得后颈突突直跳,左躲右闪,脑海中乱成了一锅粥。 他不甘心地嚷嚷:“映微,阿拉小半个月没见,侬怎么……侬怎么……” 柳映微经过短时间的慌乱,此时已经恢复了冷静。 他冷着脸掀开被子,穿着条快半透明的真丝吊带睡裙,一把揪住了狄息野的衣袖:“侬哪能来了?” “吾哪能不来?!”狄息野揽着柳映微的细腰,几欲暴走,“吾不来,侬都和旁人滚到床上去了!” 柳映微闻言,当即甩开乾元的手,两颗眼珠跟刚洗过的黑葡萄似的,沁着逼人的寒意:“侬说啥额?” 狄息野就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清醒了。 “映微,我是说气话呢。”狄息野偃旗息鼓,小心翼翼地伸长胳膊,试探着触碰他冰凉的小手,待确信不会被甩开后,连忙紧紧地攥住,“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狄息野冷静下来,意识到两个坤泽就算躺在一张床上,也发生不了什么,不由纳闷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阿拉试旗袍呢。”柳映微扬着细细的颈子,示意乾元去看挂满裙子的衣架,“侬叫人有了新料子,就做成旗袍往公馆送,忘了呀?” 原来还是他自个儿找的事呢! “没忘。”狄息野的心放下大半,依旧对他们的行为颇有微词,“试衣服就试衣服呗,你们怎么试到床上去了?” 不等柳映微有所回应,沈清和先气势汹汹地质问:“狄二少爷,吾和映微是好朋友,睡一张床,还要同侬讲呀?” 柳映微也伸出一根手指,点着狄息野的胸口,咄咄逼人道:“狄息野,侬厉害,侬翻墙,侬今朝还要管吾换衣裳!” 狄息野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过发脾气的柳映微。 他当即认了错,老挺拔的一个人杵在阳台上,眼巴巴地等坤泽松口,全然不敢越雷池一步。 沈清和便又去问柳映微:“好呀,侬啥额辰光同伊一道啦?” 柳映微叹了口气,拢了拢略长的发,扭着腰走到床前,背对着狄息野一趴,堆叠在腰间的丝绸犹如翻涌的银色岩浆,融融地垂落在臀瓣旁。 他托着下巴,小声呢喃:“哎呀,忘同侬讲咯。” “烦死特了。”沈清和气得拿手拍他的肩膀,“侬故意额,侬就是故意额!” 柳映微笑着躲,衣料窸窸窣窣,晃成了清冷的月光。 狄息野站在阳台上看过去,眼底的热意逐渐平息,倒是品出几分怀恋来。 两年前的柳映微也是这般鲜活,眼角眉梢浮动着春意。 “真额忘了。”柳映微倚在床头,伸手拿过不知哪日起就搁在床头柜上的报纸,轻轻抽着沈清和的胳膊,“侬天天念叨金世泽,吾哪能提狄息野呀?” “强词夺理。”沈清和轻哼一声钻出被子——他倒是也穿着裙子,只不过肩头严严实实地裹好了家居服。 坤泽踮着脚,赤足在地毯上转悠了两圈,终是找到了被自己踢到桌子下面的鞋,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个没完:“映微呀,吾明朝再审问侬!” 言罢,趿拉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走了。 卧房内少了一个人,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柳映微像是对手中的报纸来了兴致,将一条腿挂在床侧,津津有味地看。狄息野不安地扯着衣领,第无数次确认,项圈早早收在了口袋里,方安心地望屋内人的脸。 柳映微这些天休息得大概不错,粉白的面上透着淡淡的血色。 就是还是太瘦弱,细窄的肩膀连睡裙的肩带都像是要挂不住了。 “啪。” 寂静被打破,原来是柳映微钩在脚背上的拖鞋掉在了地毯上。 他后知后觉地低头,弯腰去够那只鞋,细得快融进月光的肩带软绵绵地滑到肩头,再在坤泽歪头的刹那,轻飘飘地跌落。 银亮亮的面料雪崩似的堆在腰际,柳映微忽地撩起眼皮,直勾勾地望向了狄息野:“侬还要杵那多少辰光?” 狄息野呼吸微滞,哑着嗓子问:“你让我进来吗?” 柳映微轻哼一声,绷着脚背钩起拖鞋:“随侬。” 说话间,又拿起了报纸,竟是不管垂落在胳膊上的肩带,兀自看起报纸来。 狄息野急得锋利的眉皱了又皱,如一头在领地外焦虑不安地徘徊的猛虎,最后还是受不了诱惑,硬着头皮走进去,将柳映微抱在了怀中。 柳映微径自不做理会,照旧翻着报纸,眼皮半合着,看得专心呢。 狄息野便用手指钩住那细得跟蚕丝似的睡裙肩带,生怕力气用得太大,将他的裙子扯坏,连手指都有些微微的发抖。 “狄息野,”谁料,狄息野还没将带子挂回柳映微的肩头,他先开了口,“侬顶到吾了。” “我……”狄息野喉咙一紧,大手不自觉地拢住了柳映微的肩膀。 他不舒服地扭了扭屁股,手中的报纸翻得哗啦啦地响:“侬可不能肏吾,清和在隔壁呢!” “映微,你怎么……”狄息野想要为自己辩驳几句,可身体的反应作不了假。 柳映微嫌弃地咬着唇,留下一片齐齐的牙印后,又道:“明朝吾还要同姆妈问好,侬要是肏了吾,吾肯定要困懒觉的呀。”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仰起头对着狄息野的下巴吹了口气:“侬最多用手,晓得伐?” “晓得什么?”狄息野脖颈热滚滚撩起一片情动,咬牙切齿地反问,“映微,你要我晓得什么?” 柳映微又低下头,嗓音清冷:“侬的手指头坏特了?……坏特了,下趟也伐要捅吾。” “没坏。”狄息野艰难地维持着一丝仅存的理智,“可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件事。” “那就是侬伐要肏吾额意思?”柳映微毫不在意,用力抖开下一页报纸,屁股往一处狠狠一撞,“好的呀,侬的手指头也伐要乱塞哦。” 温热的触感隔着两层布料,清晰地印在半勃的性器上。 狄息野再也忍不住,将柳映微紧紧抱在怀里,粗粝的掌心顺着他光裸的双臂暧昧地下滑,鼻尖也贴在了他的后颈上。 “映微……映微!”狄息野急不可耐地将手探进了裙子。 光滑细腻的皮肤萦绕着情动的湿意。 柳映微颤颤巍巍地喘了一口气,手虽拿着报纸,但头已然向后仰,靠在了男人的肩头。 他双腿不自觉地叉开,被掀到腰间的睡裙皱皱巴巴,完全掩藏不住里面雪白的蕾丝短裤。 狄息野没有抬头,手指却精准地沿着股沟一滑到底,指尖也顺带着染上了热滚滚的潮意。 “雨露期要到了?” 柳映微摇头:“被侬摸出水了。” 狄息野的喉咙又是一紧,恨不能掐着他的细腰,用下面堵住他上面时不时蹦出恼人话语的小嘴。 可柳映微显然是不怕的,说完,还伸手扶住了男人结实的小臂:“摸出来……帮吾都摸出来。” 狄息野恨自己太爱他,也恨自己在他面前毫无底线,竟毫不犹豫地将手指头递了过去,老老实实地撩起湿漉漉的布料,揉弄起半开的肉花来。 柳映微的颈子仰得更高了。 他犹如溺水,哼唧着抽泣,汗津津的额头时不时蹭过狄息野下巴上生出的胡茬。 “嗯……嗯!”柳映微难耐的呻吟像是痛苦的哀鸣。 狄息野有些不确定地抽出了手指,指尖还从穴里拉出了一条晶莹的水线。 他兀地瞪圆了眼睛,指甲亦在男人的手臂上抠出了五道红痕:“侬快插到里头去呀!” 狄息野听话地用另一条胳膊勒紧柳映微的腰,完全勃发的肉根死死地抵着他的股沟,不受控制地弹动。 “映微……”狄息野又将手指头满满当当地插进了湿软的肉穴。 他“啊”的一声绷紧了腰,哆嗦着僵了几秒,后又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柔若无骨地依偎在了狄息野的怀里。 水声响起,柳映微半合着眼睛,痛苦又满足地吹出了一小摊水。 他裸露在裙子外的身子红得像天边的晚霞,不等水流完,就主动撩起裙摆,缓缓掀至胸前,露出两颗惹人怜爱的红豆来。 “狄息野,侬想摸伐?”柳映微的眸子水光潋滟。 他滚烫的喘息全喷洒在乾元的颈窝里,将那一片皮肤都烤成了暗红色。 柳映微痴痴地笑:“小半个月伐见吾,想勿想肏吾呀?” 狄息野彻底红了眼,手指在柳映微的穴里不住地抠弄:“想。” 做梦都想。 柳映微“嗯嗯啊啊”了几声,眼神因剧烈升腾的情潮而涣散。他分明坐在狄息野的怀里,穴中含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却像是置身浪尖的一叶小舟,颠簸起伏。 他腾地升空,又直直地坠落,几番摇曳,身上那层少得可怜的布料已经被汗水浸透,湿答答地贴在胸口。 “噗”,水声再起。 柳映微似哭非哭地坐在狄息野的怀里高潮,肉乎乎的大腿根疯狂地颤抖。 狄息野恋恋不舍地抽出手指,粗鲁地揉弄着穴口翻开的嫩肉,待满掌心都沾满汁水后,终是撕了那条形同虚设的蕾丝内裤,握着对方的性器,缓缓撸动。 “穿给谁看?”乾元霸道地叼着他的后颈,语气危险而冷酷。 柳映微自顾自地摸着胸口俏丽的红豆,气若游丝:“侬……狄息野,吾晓得侬看了就想肏。” “你……”狄息野牙齿一松,复又更用力地咬,“柳映微,你就是故意的!” 柳映微媚眼如丝,娇滴滴地承认:“就是故意额!” 狄息野一想到坤泽为了自己,在无人的角落套上蕾丝内裤,登时欲火焚身,恨不能直接咬破他后颈脆弱的皮肤。 但狄息野没得到柳映微的允许,即便憋到满眼血丝,也没有真的用力。 男人只将他揉射,再擦了手,转而覆盖住他虚虚罩在胸前的小手,玩起那两团比樱乳还要娇嫩的胸乳来。 柳映微肩头的两根肩带已经完全垂落了下来,裙摆更是被推到了胸部以上。 他算是被扒了个精光,满身春情无处掩藏,狄息野却还衣冠楚楚,连鼻梁上的眼镜都没有摘下。 柳映微哈哈地喘着气,两只被包住的手紧密地贴在胸口,掌心里的汗蹭到红樱上,不住地打滑。 狄息野揉得尽兴,揉完,还松开他的手,用两根手指夹着乳粒轻柔地抖。 “不要叫太大声。”男人用柳映微说过的话反过来提醒他,“你的好朋友就在隔壁呢。” 柳映微被泪水打湿的眸子亮晶晶的,双手撑在身子两侧,随着狄息野的动作痉挛。 就算狄息野不说,柳映微也不敢大声叫。 因为哪怕沈清和听不见,在卧室外守着的金枝儿也很可能听见。 他怎么能让全心全意为自己担心的金枝儿听见,他在和男人欢好呢? 柳映微颓然咬住下唇,涣散的眼睛里光渐渐黯淡。 他不应该同狄息野亲热,哪怕他们真的和好如初,也不该偷偷摸摸,在婚前就厮混到一处去。 可他忍不住。 柳映微啪嗒啪嗒地掉起眼泪,仗着黑灯瞎火,狄息野瞧不见自己后颈上情动时显露出的花纹,不住地将头向后仰。 他想要狄息野咬下去,想要疼痛刺激神经,想要沉沦在欲海中,更想要逃离令人窒息的柳家。 然而,狄家是下一个火坑。 柳映微猛地一个挺胸,红艳艳的乳粒在乾元的两指间高翘。 他下身濡湿,胸口滚烫,爽得连脚背都绷紧了。 “映微,映微!”狄息野也激动不已,松了手指,直接攥着两团嫩肉挤压搓揉,直揉得他下面淅淅沥沥涌出汁水,方温温柔柔地抚摸起来。 柳映微泄得脱力,软在狄息野的怀里一动不动地喘气,过了会儿,感受到在胸口徘徊的大手有往下移动的意思,他忽地一个翻身,趴在狄息野的身上,眼皮微掀:“侬找吾,到底要做啥额?” 他的嗓音里还弥漫着湿漉漉的情欲,喘出来的气将狄息野的眼镜蒙上了白色的雾气。 柳映微歪着脑袋看,觉得有意思,爬过去又喘了一声。 雾气更重了,直挡住了狄息野的视线。 “柳映微!” 他玩得舒服了,狄息野却遭了殃。 乾元一直憋着呢! 被唤了名字的柳映微脸色一冷,故意支起腿,晃着脚,用两颗红润的乳粒蹭狄息野的胸膛:“干啥额?侬要对吾发脾气?” 湿润的触感逼得狄息野倒吸一口凉气,痛苦地栽倒在床上。 柳映微还嫌不解气,伸手探到乾元两腿之间,对着那个肿胀的鼓包,直接来了一下子。 “唔……”狄息野爽得泪都要冒出来了,紧紧拥着他,委屈地呢喃,“映微,我哪舍得?” 柳映微轻哼着收回手,继续歪回温暖的怀抱:“那就说吧。” “我……”狄息野缓了缓神,好半晌才想起来自己来柳公馆的目的,“我想问问你,婚期定在几月比较好。” 话音未落,下面又挨了一下。 狄息野“咝”的一声按住柳映微的手腕,将他的手按在两腿之间:“映微!” “谁要嫁给侬!”柳映微气鼓鼓地仰起头,“狄息野,吾就问,谁要嫁给侬?!” “你迟早是要嫁给我的……”狄息野顾不上他的反抗,胡乱将人往胸口按,“映微,你明明晓得的,你爹非要你嫁给我不可,而且……而且我是你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就算你现在没有以前那么欢喜我了,可我……可我会待你好。你嫁到狄家来,我不会让你再过现在这般提心吊胆的日子。” 狄息野说到最后,明显开始失落,但男人强笑着吻柳映微的额头:“不谈感情,我难道不是你最好的选择吗?” 柳映微一时失神,心里跟扎进去一根小小的针似的,酥酥麻麻地痛。 他心痛了,也心软了,偏了头不甘不愿地承认:“没人比侬好呀。” 可惜,柳映微说的声音太小,狄息野没听见:“什么?” 他红着脸推了狄息野一把:“没听见算啦。” 狄息野烦闷地亲了亲柳映微的唇:“好吧。” “映微,帮我——” “不帮!”柳映微像是料到狄息野要说什么,灵活地从他的怀里挣脱,掀开被子,三两下钻进去将自己裹好,单露出两只被泪水打湿,亮晶晶的眼睛,“侬自己弄。” 狄息野望着空荡荡的怀抱,暗自叹息,倒也没有过于失落。 又有什么好失落的? 柳映微在他面前,向来爱闹。 狄息野只得自力更生,将下巴搁在坤泽的肩头,吻着他的后颈,用手疏解欲望。 “映微,映微。”狄息野热切地唤着柳映微的名字,将他后颈烧成了一片火海。 柳映微闷着头,颤颤巍巍地抱怨:“侬烦死特了……侬哪能这么久?!” 他被身后的呼吸烫躁了,愤怒地蹬开被子,转身将手探到狄息野的身下,先将男人的手拍开,继而换上自己的小手。 “吾帮侬弄!”柳映微气喘吁吁地捧着肉刃揉。 他以前帮狄息野弄过,自负算是有经验,却不知道自己早就忘了揉捏的力度,一度弄得乾元龇牙咧嘴,却还得顾忌着他的感受,硬着头皮说舒服。 柳映微嗔怪地咬着狄息野的脖子:“吾……吾当然比侬弄得舒服。” 他边说,边屈起手指,用指甲轻轻刮擦起柱身。 狄息野一口气噎在胸腔里,心知是在自找苦吃,却又着迷般舍不得叫停,只能苦笑着将脸埋进柳映微的颈窝,最后在他带着哭腔的抱怨里,勉勉强强地泄了出来。 “累死特了!”柳映微的手腕酸得差点抬不起来,拿脚不住地蹬着狄息野的膝盖,“哪能这么多?” 狄息野稍稍舒服了一点,揽着他的细腰,哑着嗓子恳求:“别动……映微,别动!” “凭啥额伐叫吾动!”柳映微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又将湿淋淋的手探到男人腿间,继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狄息野被他的小手摸得难耐,忍不住主动开口:“映微?” “要死啦!”柳映微像是被惊醒,慌里慌张地叫唤,“狄息野,侬哪能这么快又硬?” 他说完,又开始对狄息野“拳打脚踢”。 “映微,我……”狄息野哭笑不得,生怕再吓到他,只得松手,任由他爬下床去洗手,然后躲在浴室里不肯出来。 狄息野叹了口气,起身用帕子草草擦了擦床上的污痕,发觉怎么都不可能干净了,干脆下床在房间里翻找换洗的被单。他原以为柳映微今晚都不会从浴室里出来,谁料当他将新的被单铺在床上的时候,坤泽居然别别扭扭地出现了。 “狄息野。”柳映微瞥着乾元,心有余悸。 “嗯?”狄息野这个时候已经缓过来了,低低道,“再等一会儿,马上就换好了。” 他“哦”了一声,安静了须臾,又叫了一声:“狄息野。” 狄息野回头:“怎么了?” 柳映微的眼睛还瞥着乾元的下身:“侬伐难受呀?” “难受。”狄息野老实承认,见他并不格外排斥,便又把人抱上了床,“但你不是累了吗?累了就不弄了。” 柳映微闻言,垂下了眼帘,睫毛呼扇又呼扇。 他的确累了,但他也晓得,狄息野硬是忍着,比自己难受多了。 “侬为啥额对吾这样好?” 狄息野没想到柳映微还会问这样的问题,失笑摇头:“吾欢喜侬啊。” “嘴上说说额吧?”他得到了早就知道的答案,羞恼地嘀咕,“狄息野,侬就是嘴上功夫厉害!” “那你信我吗?”狄息野安顿好柳映微,起身往床下走。 柳映微当乾元要走,急忙起身去拦:“侬去哪儿?” “洗洗。”狄息野忍不住怜爱地揉他的头,“映微,我不走。” 他色厉内荏地嚷嚷:“谁……谁怕侬走?” 狄息野勾了勾唇角,没戳穿柳映微无力的反驳,去浴室好好洗漱了一番,再出来的时候,坤泽已经换了身睡袍,半倚在床头,眼巴巴地等着了。 狄息野快要被柳映微的依赖迷惑了,快要相信他还像两年前那样爱自己。 但是狄息野很快就清醒过来。 两年过去了,柳映微心里积攒了不知多少失望,若是现在就放松警惕,日后怕是要让他更加失望的。 狄息野不想叫柳映微失望,故而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强压着喜悦,回到床上,抱着坤泽美美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提让他恼火的话题。 至于柳映微…… 他心里的纠结乾元又如何能晓得呢? 无论柳映微愿不愿意承认,他今朝同狄息野胡闹,都是因为想念——他比他自己想的还要再想念狄息野一点。 仿佛只有在亲热的时候,他才能忘了与狄息野曾经分开过两年,忘了后颈上还有一个没来得及解释的花纹。 柳映微不知道该如何说,也不知道狄息野会不会信。 但他并不害怕。 毕竟,那朵开得妖艳的花源自两年前的白连余。 刚重逢的时候,柳映微是不想将狄息野与过去的爱人画上等号的,然而时至今日,他的心已经给出了答案。 狄息野就是他当年爱的白连余。 但是有了答案,柳映微却又想着让爱人主动发现那个代表着过去的花纹了。 “侬真是个笨蛋。”柳映微将头埋在狄息野的颈窝里,揪着男人的衣领,懊恼又甜蜜地叹息,“真傻……吾才勿怕……勿怕侬走呢。” 柳映微晓得,狄息野再也不会丢下他了。 第二日,柳映微果然被沈清和关在房间里“严刑拷问”。 “哪能就和伊私会了?”沈家的小少爷将狄息野赶出卧房,忧心忡忡地瞪着他,“吾看侬是真的疯特了。” 柳映微还没完全睡醒,咕哝着翻了个身,光溜溜的胳膊滑出被子,露出了手腕上被捏出来的红印。 沈清和“呀”的一声蹦得老高:“要死啦!” “清和?”柳映微循声悠悠转醒,迷迷糊糊地起身打了个哈欠。 柔软的锦被随着他的动作,自他的身上跌落,露出一大片布满红痕的肌肤。 沈清和几欲晕厥:“侬……侬和伊……” 沈家的小少爷快被那片暧昧的痕迹刺激得晕过去了。 柳映微迟钝地眨眼,垂眸望着胸脯上的印子,后知后觉地拉起被子遮住身子,颤颤巍巍地解释:“清和,吾……吾一直忘了同侬讲!狄息野就是两年前那个同吾结契的男人呀。” 他的话如平地一声惊雷,别说沈清和听不明白了,他自个儿听着都脸热。 “啥额?”沈清和果然呆住,迈着步子小跑到床头,双手按着柳映微的肩不住地摇晃,“狄息野就是那个欺负了侬的男人?!” 柳映微红着脸颔首。 沈清和咬住唇,盯着柳映微面上的红霞看了半晌,悟了他的态度,恨铁不成钢地钻进被子,同他咬耳朵:“你疯啦?且不说两年前狄息野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同你亲热,现在的狄家是个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 “……狄老爷瞧不上狄息野,狄大少爷又在衙门里做事,你嫁过去,铁定要被欺负的呀!” 沈清和急得连一口吴侬软语都抛在了脑后,磨着牙骂:“那就是个小白脸,怎么就叫你记了两年?你……你要是喜欢小开,我给你找十个!” 柳映微见沈清和认真,也不得不认真起来。 他掀开被子,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床上:“清和,我晓得你担心我。是,我也想过,为什么两年前他要隐姓埋名同我相识,但……但那时候的我,也不是柳家的少爷呀!” 那时候的柳映微,还叫央央呢。 “那和他有什么关系?”沈清和一门心思担心柳映微的安危,压根不觉得他有错,“是你爹非要将你带进柳家,给你改名的!他狄息野一样吗?” “……映微,他姆妈虽不是狄老爷的原配太太,但他可是从出生起,就生活在狄公馆里的人!他有什么理由用假名骗你?” 柳映微闻言,用细细的胳膊环住膝盖,将头埋进了臂弯里。 他的脸颊暖烘烘地烤着臂膀,热意一浪接着一浪。 “我晓得……我都晓得呀。”柳映微哆嗦着呢喃,“清和,我晓得你的担心,可我忍不住。” 他在朋友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痛苦又甜蜜的情愫:“我知道他不是良配,知道狄家是龙潭虎穴,可……我还是欢喜。 “……欢喜他惯着我,欢喜他把我当成两年前的央央疼我。 “……清和,你晓得伐?狄息野说,他比以前更欢喜我呢!” 柳映微说话间,不自觉地抬头,眼里闪着水粼粼的光。 沈清和的心一震,扶在他肩头的手微微发颤。 “映微,你……你爱上他啦?!” “我……”柳映微的脸上再次翻涌起热浪,“我两年前就……” 他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但柳映微要说的话,沈清和哪能猜不到呢? 要不是柳映微两年前就爱上了白连余,哪能为了一个生死不明的人,提心吊胆地护着后颈上的花纹? 要不是柳映微爱上了狄息野,他怎么会叫未婚夫翻墙进屋过夜?! “好,你爱上他了。”事已至此,沈清和心知劝阻无用,不得不面对事实。他定下心来同柳映微说话:“映微,你爱他,也是好事,起码这桩婚事……这桩婚事就不全然是坏事了。” 柳映微握住了沈清和的手,察觉到他的掌心满是冷汗,满心歉意:“清和,劳你为我费心。” “你这是什么话?”沈清和反倒气起来,“我同金世泽闹离婚,不是你一晚又一晚地安慰我?” “……现在倒好,你感谢我,倒显得我前几日不通事理了!” 柳映微连忙凑过去讨饶:“好清和,你就当我一时糊涂说错话了不成吗?别生气。” 他边说,边用手替坤泽拂开眼前的碎发:“再说了,你同我说了那么些天,我也没能给你出出个什么好主意,实在是——” “你这话我不爱听。”沈清和反握住柳映微的手,“我和金世泽的事,除了说给你听,也没办法说给旁人听。能有你这么个好朋友听我诉苦,已经是人生一大幸事啦。” 柳映微听得眼热,倾身凑到沈清和面前:“能同你交朋友,也是我的幸运!” 他俩热泪盈眶地拥作一团,唯独苦了杵在卧房门前的狄息野。 狄息野一大早睡醒,还没来得及抱着柳映微一亲芳泽,就被敲门声惊得从床上跳下来。 他当柳映微身边的几个照顾的人来了,急得要往衣柜里躲,谁料,门缝很快就飘来沈清和咬牙切齿的声音:“狄二爷,我晓得你在!” 狄息野打开衣柜的动作微僵,知道沈清和是柳映微的好朋友,得罪不得,只能不情不愿地去开门。 这门一开,就由不得他了。 沈清和下巴一扬,眉毛一挑,狄息野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关在外面了。 他心急如焚,既担心被柳家的人发现,又酸溜溜地嫉妒坤泽能进屋陪着柳映微,在卧房外抓耳挠腮半晌,终是耐不住,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狄息野又毛了。 “哪能抱一块?!” 乾元冒冒失失地冲进卧房,迎面撞上两个软绵绵的枕头。 柳映微和沈清和同时将枕头甩在了狄息野的面上。 “侬烦死特了。”柳映微扔完,披着衣服下床拽狄息野的衣袖,“进来做啥额?” “你们抱在一块了!”狄息野委屈至极,揽着他的腰抱怨,“你们……你们怎么又抱在一块了?” “关侬啥额事?”柳映微因着沈清和闹离婚的事,心情不是很美妙,张嘴就呛了回去。 狄息野吃瘪,愈发委屈:“我……我这就给金世泽打电话。” 这话,乾元是咬着柳映微的耳朵说的,没让屋内另一个坤泽听见。 谁叫金世泽先前已经求过狄息野了呢? 这边沈家的小少爷想离婚,那头的金家少爷可不乐意呢! 柳映微也想起了百货商店里金世泽的恳求,神情微微有些松动。 他的眼珠子转了转,撇下狄息野,溜溜达达地来到沈清和面前,亲热地牵起坤泽的手:“侬下楼帮吾应付应付姆妈,好伐?” 沈清和拿柳映微没法子,没好气地瞪了狄息野一眼,又拿手戳他吻痕遍布的胸脯:“遮好呀!” 柳映微捂着胸口,笑眯眯地躲:“晓得啦。” 沈清和无奈地摇头,走到卧房外,还帮他们打发走了早起的金枝儿。 “你们少爷还没睡醒呢。”他是这么说的,“我昨天夜里同他讲了太久的话,你可千万别去打扰他!” 捧着毛巾的金枝儿便停下了脚步,毫不怀疑地感慨:“少爷和您的关系真好!” “哼,那当然。”沈清和道,“早饭做好了吗?我可饿了。” “好了,好了。”金枝儿忍笑应声,“今朝有您喜欢的小馄饨,夫人晓得您欢喜吃,特意嘱咐人做的呢!” “那可好。” 卧房外的说话声渐渐远去,柳映微脸上的笑意也如风般消散。 “说吧,”他扭身,抱着胳膊,严肃地打量着狄息野,将男人从头到尾打量了好几遍,“你要打电话同金世泽说什么?” “……我丑话说在前头,这几天,我一直和清和聊天,他们这桩婚事,怕是真的要走到头了。” 狄息野一愣。 乾元虽见到了金世泽失魂落魄的模样,但却从未将“和离”之事当真——他和金世泽一样,不晓得坤泽们平日里会叛逆到跑去大世界当玻璃杯玩儿,还当他们是不谙世事的小少爷呢! “真要离?”狄息野不信邪地追问,“没有机会和好了吗?” “和好什么?”柳映微想起沈清和每晚伤心的哭诉,神情愈冷,“狄息野,你也不要同他玩了。金世泽他不仅是个小开,还是个欢喜玩坤泽的小开!” “不是,映微,你听我——” “你要为他求情?”可惜,柳映微压根不听狄息野的解释,还冷笑起来,“我晓得了。” “……金世泽是个欢喜玩坤泽的小开,狄息野,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随手扯过一沓报纸,劈头盖脸地往乾元的身上砸:“你欢喜玩小明星!” 狄息野没帮金世泽说上一句好话,自己还沾染了一身腥,当真是有苦说不出,顶着柳映微冷飕飕的眼刀,又是发誓,又是半跪在坤泽的身前,给他闻自己的后颈。 “我若是碰过坤泽,身上绝对会沾上信香。”狄息野恨不能剖出一颗真心,用手捧了奉在柳映微的面前,“你还记得第一次闻到我的信香的时候吗?” “……映微,你再闻闻,我一直……一直都是这样。” 柳映微被狄息野的胡搅蛮缠闹得绷不住,微红了脸颊。 他扭头强迫自己忽略那两道热烈的视线:“反正……反正你也不是好人。” “……哎呀。”柳映微说完,懊恼地跺脚,“在说金世泽呢,你瞎掺和什么?” “可是映微,金世泽当真是这么同我讲的。”狄息野老老实实地将金世泽的老底全揭了,“他说,他拉不下面子承认自己先爱上了沈家的小少爷,故而装模作样地出去找乐子。” “……实际上,他自打成婚,就再也没有碰过除了自家太太以外的任何一个坤泽!” 柳映微抱着胳膊,眉心拧了个小结。 狄息野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这话说出来没什么人信,但映微,我觉得是真的。” “是真的又怎么样?”柳映微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松动。 狄息野还欲解释:“是真的,他们就不必——” “是真的,金世泽先前就没有胡闹过吗?”他一针见血,“狄息野,侬要是再同伊一道胡闹,吾也伐要嫁把侬了。” 柳映微说完,转身坐在梳妆台前,烦闷地摆弄起抹脸的瓶瓶罐罐。 他想得简单,又不简单。 简单的是,金世泽遇见沈清和之前不是个好人,就算浪子回头,往日犯过的错也得由他自己承担。 不简单的是,原不原谅金世泽,全然取决于沈清和,他在这里着急,什么用都没有。 柳映微叹了口气,觉得今朝的情状,倒像是倒转了过来,换他为沈清和的婚姻担心啦。 坤泽忧心忡忡地想着事情,乾元则如遭雷击,站在原地,好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狄息野既庆幸自己的“胡闹”尽是作假,即便报纸上写出花来,他也没有真的同小明星有什么肌肤之亲,又暗自懊恼,先前没有体会柳映微的心思,还当认错了就能获得原谅。 如此一看,金世泽的确不可怜,完完全全是自作自受呢! 狄息野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再不为金世泽求情,反倒走到柳映微的身后,一边看着他摆弄胭脂水粉,一边轻声承诺:“映微,以后报纸上绝对不会再有和我有关的花边新闻,你放心。” “哼。”柳映微将雪花膏重重地砸在桌上,“报纸上有没有花边新闻,还不是你这个狄家的少爷一句话的事儿?你想要报纸上写,他们就写,不想让他们写,他们就不写。” “可是映微,我和那些小明星真的没有发生什么。”狄息野无奈地叹息,话说一半,就被柳映微支使去拿挂在衣柜中的旗袍。 他去了,打开柜门,问要哪件。 柳映微冷冷地笑:“你挑。” 狄息野便知道,柳映微又发脾气了。不过狄息野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受。他对比了一下不知道还能不能留住老婆的金世泽,他家映微简直太温柔啦! 如此一来,又折腾了个把小时,待柳映微下楼,沈清和早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正挽着柳夫人的手说话呢。 “你怎么才起来?”柳夫人责备地望着柳映微,“人家清和早起来了,就你没起。” 言罢,招呼侍候在一旁的金枝儿:“去给少爷下一碗面来。” “姆妈,我今朝不想吃面。”柳映微拦住了金枝儿,用嘴向沈清和的碗示意地努了努,“我也要吃馄饨。” “一天一个心思。”柳夫人摇头,“那金枝儿,你去给少爷下一碗馄饨吧。” “好。”金枝儿跟着笑,脚步轻快地离开了餐厅。 “姆妈,你们说什么呢?”柳映微按着旗袍的裙摆,迤迤然坐在了餐桌边,见沈清和捂着嘴,眉眼弯弯,忍不住好奇,“也说给我听听。” “我们还能说什么?”柳夫人敛去脸上的笑意,略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 沈清和立刻给他使了个眼色:“说你的婚事呢。” 柳映微噎了一噎,念及被自己关在卧房里不许出来的狄息野,耳根直烧了起来:“呀,你们说这个做什么?” “狄家那边来了消息,说是想要尽快将你和他们家二少爷的婚期定下来。”多愁善感的柳夫人用帕子按住了眼角,“映微,侬……真的要嫁把狄息野了!” 她哽咽了起来。 柳映微听着姆妈的哭声,哪里还有心思等早饭?他连忙跑过去,同沈清和一人一边,轮番上阵安慰。 沈清和嘴皮子利索,说了不少狄息野的好话,柳映微虽然不说狄息野的好话,但也含蓄地表达了对这桩婚事的满意。 柳夫人被两个坤泽哄得止了泪,转而催促柳映微快些用早饭:“吃完,我还得带你去医院瞧瞧。” 柳映微一愣:“姆妈,没病没灾的,我去医院做什么?” 柳夫人怕他会错意,暗暗使眼色:“你身子弱,成婚前,当然还要再去瞧瞧。” 她握住了柳映微的手:“都是你熟悉的医生,别怕。” 言外之意,是让他别担心,给他看身子的医生和给他开药挺过雨露期的医生是同一个人。 柳映微稍稍安心,又见金枝儿端着热馄饨走了过来,就起身去吃饭了。 柳公馆的馄饨是虾仁做馅,再加以香甜可口的玉米,用薄得近乎透明的皮包就的。柳映微许久不吃,今朝一尝,觉得比鸡汤面还香,不自觉就吃多了,但他顾念着自己卧房里还有一人,强撑着叫金枝儿再去煮一碗。 金枝儿惊讶道:“少爷,您还吃得下?” 柳映微压低声音,生怕被姆妈听见:“我吃不下,还有清和呢!他待会儿想吃怎么办?” 他的借口找得着实拙劣,奈何金枝儿从未怀疑过自家少爷,竟想也不想就应下了。也是赶巧,她把馄饨煮好的时候,柳夫人已经去歇息了,餐厅里唯独剩下两个坤泽脑袋对着脑袋说小话。 沈清和一见金枝儿手里端的碗就眯起了眼睛,掐着柳映微的腮帮子打趣:“要给谁吃啊?” “侬……侬晓得额。”柳映微口齿不清地求饶,“别……别拿吾寻开心了。” “吾才伐晓得!”沈清和松了手,见不得柳映微一副关心狄息野到六神无主的地步的模样,“少一顿早饭,伊能饿死特?” “瞎讲八讲。”柳映微顶着一张红透的脸,捧着馄饨往楼上跑。 沈清和在他身后笑,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楼梯的尽头,才落寞地低下头。 “也伐晓得金世泽有没有好好吃饭。”沈清和默了会儿,“唉,关心伊做啥额?总归是要离的。” 坤泽自我安慰完,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总归……是要离的。” * 柳映微上了楼,方觉手中碗烫。 他见左右无人,小声嚷嚷起来:“狄息野,狄息野!” 狄息野很快就将卧房的门拉开一条小缝,见柳映微一个人端着馄饨,立刻蹙眉跑出来接过了汤碗:“怎么回来吃?” “谁说我是回来吃的?”他翻了个白眼,扯了帕子擦烫红的手指,一边擦,一边埋头往房间里走。 狄息野跟着跑了两步,意识到馄饨是柳映微特意给自己端回来的,不由眉飞色舞起来:“映微,你是不是怕我饿着?” “……没事的,不吃一顿早饭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在德国的时候,有的时候好几天都不吃饭呢!” 狄息野得意过头,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而等他想要挽救的时候,柳映微已经摔上了门,叉腰瞪了过来:“狄息野,侬在德国不吃饭?侬……侬要气死谁?” 狄息野一时心虚语塞。 那时候,他因着后颈受伤需要接受手术,躺在病床上别说吃饭了,就是喝进去一口水,很快也会混着胃酸一并吐出来。 但这些事,狄息野现在还不打算同柳映微讲。 他的映微胆子小,若是知道当初他的后颈受了伤,严重到了开刀的地步,怕是要吓得晕过去呢! 故而狄息野垂下眼帘,讨好地握住柳映微的手腕:“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念书念得忘了时间,偶尔来不及吃饭,现在都好了,你别发脾气。” “侬就是仗着年轻……”柳映微忍不住数落起来,“真饿出病来,谁照顾侬?” “自是舍不得叫你照顾我。”狄息野顺着他的话,说得坦然又暧昧,“映微,以后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柳映微难得没有因为羞恼而呛人。 他低着头,扒拉着手指,待狄息野都要等不及了,才小声嘟囔了句:“好。” 狄息野的眼睛猛地亮起,伸手掐住柳映微的腰,作势要把他往上举。 柳映微惊慌地挣扎:“侬……侬疯特了?!侬快放开吾!” 狄息野恋恋不舍地撒手:“映微,你是答应嫁把我了吗?” “吾答应有啥额用?”他没好气地叹了口气,“狄息野,吾同侬认真讲呀……罢了罢了。” 柳映微话到嘴边,瞧着狄息野满脸藏都藏不住的喜悦,无奈地摇头:“等吾从医院回来,再同侬说吧。” 他满脸严肃:“狄息野,吾要同侬讲的,是顶顶重要额事情,晓得伐?” 狄息野答应了下来,同时追问:“你去医院做什么?” “吾是坤泽,”他皱着鼻子轻哼,“身子弱,每隔几日就要去的。” “是该去。你也太瘦了。”狄息野深以为然,“等你嫁把我,我再请个医生好好给你瞧瞧。” 乾元知道给柳映微看身子的医生必定是柳夫人亲自找的,也就没有多问,还催着柳映微快些去。 “我待会儿回一趟狄家,今天就拟一份聘礼单出来。” 柳映微被说得脸热,上手把狄息野往阳台推:“走吧,走吧。” 他恨不能狄息野下一秒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可等狄息野真的翻出阳台,他又巴巴地趴在栏杆边,看着男人灵活地在花园里穿梭。 “等我。” 狄息野在彻底离开柳映微的视野之前,转身对他挥手。 乾元的嘴唇开开合合,是在遥遥地对他说:“等我。” “好,”柳映微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应下来,“我等你。” 他转过身,捂着胸脯,感受着扑通扑通直跳的心脏,懊恼地抱怨:“馄饨都没吃……” 柳映微说话间,看见了映在镜中的自己。 他笑得很甜蜜。 狄息野离开后不久,柳夫人就敲响了柳映微的卧房的门。 他恍然回神,先是将阳台的门关上,再急急地巡视四周,确信没有乾元留下的痕迹后,小跑着去开了门。 “哪能这么久?”柳夫人责备地望着柳映微,“清和都要走啦。” 柳映微垂下眼帘,想着沈清和许是回去同金世泽商量和离的事,不由抿紧了唇:“他来柳公馆好几天了,金……金少爷该担心了。” 柳夫人不作他想,也全然不知道沈清和正在同金世泽闹离婚,颔首道:“再不走,雨露期到了,咱们也没有办法呀。” “……映微,你快换身衣服,同我去医院吧。” 柳映微乖巧地应下,按照姆妈的意思,换了身松针绿色的旗袍,首饰则挑选了成色格外不错的翡翠。 “你现下是柳家的小少爷,”柳夫人苦口婆心地同他讲,“也是狄家二少爷的未婚妻……你既然决定了要嫁,那就不要去管报纸上的花边新闻啦。” 柳映微小声嘟囔:“谁说我一定要嫁把他了?” “我是你姆妈,我还看不出来吗?”柳夫人没理会他的反驳,叹了口气,“映微,姆妈不晓得你忽然改变主意,愿意嫁人是为什么,但姆妈想,狄家的二少爷应该是很会讨你欢心的。姆妈只希望你以后的日子过得比在柳家快乐。” “……若是狄家的二少爷能带你从这里逃出去,姆妈就高兴。” 柳映微闻言,匆匆抬眸,不可置信地瞥了姆妈一眼,又鼻酸地喃喃:“姆妈……” “姆妈晓得,这几年,让你受委屈了。”柳夫人抬手将他脸旁垂着的碎发别到耳后,“是姆妈窝囊,是姆妈不争气,总觉得只要你听你爹的话,日子就会好过。可姆妈长了眼睛,姆妈知道你过得没有当初快乐!” 柳夫人提起过去的日子,一度哽咽,但她强忍着没有掉泪,百感交集地打量着柳映微:“侬是个好小囡,姆妈想叫你嫁把好乾元。” “狄息野……狄息野是好乾元。”柳映微的心狠狠一震,主动握住了柳夫人的手,“姆妈,你放心。” 他说不出更多宽慰的话,只一遍遍地重复着“放心”。 柳夫人也不想在去医院前让柳映微哭,她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再给坤泽选了一顶既不夸张又很得体的礼帽,继而带着他乘着小汽车赶往了医院。 而当汽车驶离柳公馆时,一扇窗户的窗帘也落了下来。 “此言当真?”端坐在沙发上的柳老爷满面阴霾,“侬晓得,侬说的话意味着啥额吗?!” 柳希临半低着头,面不改色道:“舅舅,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一验便知。” 柳老爷怒吼:“伊就要嫁掉了!” “若是出嫁的时候,狄家的人发现表弟并非完璧之身,情况不是更糟糕吗?”柳希临一句话就将暴怒的柳老爷钉在了沙发上。 柳老爷拉下了脸,浑浊的眸子里闪着晦暗不明的光。 自己的确想拿柳映微作为筹码,同狄家换取巨大的利益,可若是柳映微真如柳希临所说,已非完璧之身,那他嫁过去之日,就是柳家覆灭之时——不要说狄家了,就是寻常人家的乾元娶个老婆,都不要同野男人结过契的。 “侬当真瞧见,伊脖子后头有花?” 柳希临笃定地点头:“舅舅,我是个医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结过契的坤泽后颈会出现什么花纹了……您若是不信,今日正好是个好机会。” 他再次将目光放在随风摇曳的窗帘上:“表弟去医院看病,我只消跟着,就能找到机会让他的后颈浮现出花纹。” “可伊真同野男人睡过了,谁嫁把狄家的二少爷?”柳老爷的语气略微缓和,显然已经相信了柳希临的说辞,“阿拉柳家,么得第二个坤泽!” “舅舅,其实不是您亲生的儿子,狄家也不会说什么的。”柳希临已然将衙门中的事打听得一清二楚,“狄老爷看中的,是狄家的大少爷,至于狄家二少爷的婚事……您只消同狄老爷说,该给狄家的支持,只多不少,他必然不会生气。” 言下之意,狄息野在狄家,也如同柳映微一般,是个拿来换取利益的工具。 只要钱到位,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呢? “行。”柳老爷沉吟片刻,狠下心点头,“侬去医院瞧瞧。要是伊没得野男人,皆大欢喜,若是伊有……哼!” 柳老爷重重地哼了一声,神情狰狞:“吾饶不了伊!” 再说狄息野。 乾元心情澎湃地回到家,还没进门,就撞上了狄老爷。 他使了点心眼,装出一副在外面陪小明星过夜刚回来的模样,惹得他爹火冒三丈,当场就将同柳家的婚期定了下来。 “下月初三是个好日子!”狄老爷冷冷地命令,“你若是敢逃婚,就做好一辈子在德国的准备吧!” 狄息野盘算了一下时间,觉得日子勉强算是稳妥,便也不再多言。 他望着狄老爷远去的背影,眯了眯眼睛。 下月初三。 足够他将狄登轩踢出狄家的门了。 狄息野在家里待不久,很快就开车去了大世界。今朝他不是来维持自己花花公子的假面的,而是为了同金世泽商量正事。 “财务总长候选人中的三个,已经死了。”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钉子在金世泽出现之前,小声汇报,“除了您兄长外,剩下的几个惜命,直接放出话,说不要这个位置了。” “狄登轩是什么反应?”狄息野若有所思。 钉子默了默,直言:“您兄长……很是高兴。” “蠢货。”即便事态的发展与自己预料的一样,狄息野依旧蹙着眉头咒骂了一句,“这样的人,还妄想接手狄家?愚不可及。”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有人推门进来,说金家的少爷到了。 狄息野止住话头,撩起眼皮望向门口的人影,不等看清金世泽的面容,眼皮子先跳了跳:“你……” 乾元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成这样了?” 几日未见,原本意气风发的金家少爷已经憔悴得不成人样,胡子拉碴,连身上向来笔挺的西装都满是褶皱,瞧着连熨烫都没有熨烫。 金世泽瞪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哑着嗓子道:“二爷,清和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我……我等了他好几天,他都不回家!”金世泽一屁股坐在椅子里,双手抱头,痛苦地说,“问家里的下人,他们……他们都像是着了魔,竟没人……没人肯告诉我清和去了哪里……” 狄息野狐疑地接下话茬:“他在我老婆家里呢。” “什么?!”金世泽就像是回光返照似的,眼底腾地生起两团火光,“二爷,你说清和在柳公馆?好……我现在就去接……” 金世泽起身,急急地往门口冲,谁料还没走两步,又面色惨白地栽倒回椅子。 “钉子。”狄息野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胳膊,同时给钉子使了个眼色,“你几天没吃饭?” 金世泽茫然地抬眸:“我……忘了。” “去给金少爷准备点吃的。”狄息野没好气地按住他的肩膀,“你且放宽心。沈家的小少爷这两天一直和我老婆在一起,过得很不错,我刚刚从柳公馆出来,还瞧见他了呢。” 金世泽眼巴巴地盯着狄息野,恨不能从乾元的嘴里听到更多关于沈清和的消息。 狄息野于心不忍,叹了口气:“我晓得你想见他……但人家在柳公馆里,你冒冒失失地跑过去,柳老爷还当你们金家对柳家的生意有想法呢! “……再说了,沈清和在柳公馆里能出什么事?你就放心吧! “……你若实在想去,就写个拜帖,说……就说沈家小少爷的雨露期快到了,你要接他回家。这样一来,柳老爷看了,也不会多想。” 狄息野的话给了金世泽希望。 乾元焦虑地搓着手,一遍遍地重复着“对”,继而彻底瘫软在椅子里,待钉子取来食物,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恢复了几分人气。 狄息野在一旁看得真切,联想到自己在德国时,靠着思念度过的日子,并没有展露出丝毫的鄙夷。 乾元只是很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若是早点同沈家的小少爷说清楚……” 吃着饭的金世泽浑身一僵,继而肩膀小幅度地颤抖起来,竟是一副要哭的模样。 狄息野神情微变:“你同我掉眼泪没用。” “我晓得。”金世泽狠狠揉了一把眼睛,“二爷,我自作自受,让你笑话了。” “笑话什么?”狄息野推己及人,“都是一样的……你还要吃点什么?” 金世泽将面前空了的碗往前一推:“不了,已经够了。” 他经了事,昔日纨绔的气质荡然无存,竟瞧着十分沉稳可靠了。 狄息野一面感慨爱情的伟大,一面将衙门中的情况说与他听。 “我爹也同我说了几句,”金世泽道,“说财政总长的位置根本没有狄登轩想的那么简单。 “……如今衙门里,个个都是人精。候选人接二连三出了事故,谁联想不到狄登轩的身上? “……他们都说,白帮是狄家大少爷的狗呢。” 白帮真正的主人端起一盏茶,悠然自得地吹去浮沫,丝毫没有因为金世泽的话而产生任何的不满。 “这样啊,我那位好大哥也不解释?”狄息野甚至悠然自得地问。 金世泽嗤笑摇头:“有什么好解释的?他觉得使得动白帮是自己的本事,巴不得别人这么误会呢!” “愚蠢。”狄息野再次感慨,“不过也多亏他愚蠢。” 他本想说,自己要在成婚前动手解决了狄登轩,但顾及追不到老婆的金世泽,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是时候了。”狄息野言简意赅,“他得意的时间够久了。” “好。”金世泽应下,目光游离。 其实狄息野不说,他也晓得。 什么事会让白二爷着急忙慌地解决掉所有的障碍呢? 只有同柳映微的婚事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狄金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狄息野喝完了茶,瞧着金世泽的面色,还是多提了一句:“先前的事,总归是你对不起沈家的小少爷,若要……唉,你自己心里得有点准备。” 金世泽面色一白,强笑道:“我晓得。” 他怎么会不晓得呢? 自打看见沈清和的那一刹那起,金世泽就晓得了,他的过去宛如一颗定时炸弹,即便沈清和明面上和他再怎么相敬如宾,等真相暴露,所有美好的假象都会灰飞烟灭。 因为他爱上了沈清和,一见钟情又不可自拔。 他的那颗迟钝的心脏仿佛第一次看见坤泽,疯狂地跳动。 可这一切来得太迟了,世上也没有后悔药,金世泽只能认栽。 “我只求清和能给我个机会。”金世泽咬着牙,抬手扇了自己一个巴掌,“至于之前的事……他想要怎么惩罚我,都行,只要不和离,我都认了。” 狄息野被那声响亮的巴掌声震了一震,颇为意外地看向金世泽,仿佛是第一天认识他一般,轻“啧”一声:“这话你记得当面和沈家的小少爷说。” “我晓得。” “还是我家映微好,”狄息野忍不住感慨,“外头小报上的花边新闻写出花来了,他都没同我闹和离——哦,他还没嫁把我呢。” 乾元说到这里,有些坐不住了,起身匆匆告别金世泽,领着钉子往大世界外头跑。 “婚期就在下月初三,再不准备聘礼,怕是来不及了。”狄息野再不隐瞒,遥遥对金世泽说,“希望你能带着夫人来参加我和映微的婚礼。” “借您吉言。”金世泽苦笑着作揖,整个人陷在椅子里,又恢复了先前的颓然。 而狄息野离开大世界后,并没有将车开到百货商店门前。 乾元参考了钉子的意见,来到了一个据说在上海滩顶有名的婚纱店。 “今朝小姐少爷们成婚,都欢喜白婚纱。”钉子喜滋滋地向金世泽推荐,“柳家的小少爷肯定也欢喜。” “欢不欢喜,得映微说了算。”狄息野晓得自己审美不好,时常被柳映微念,但他又觉得时下流行的,映微就算不想穿,也会多看一眼,便抬腿走进了店门。 与传统的成衣铺不同,婚纱店里并没有放什么制作好的成衣,墙上倒是挂了几幅拍好的婚纱照。 狄息野抬头一一看过去,觉得婚纱有婚纱的韵味,到时候柳映微穿上,肯定会漂亮得让他将婚礼的誓词都忘在脑后。 “狄先生。” 狄息野正浮想联翩,身后传来了生硬的问好声。他转身,瞧见了一个白皮肤的洋人。 洋人操着一口蹩脚的中文,比比画画:“狄先生,买婚纱?” “嗯。”狄息野点了点头,“你认得我?” 洋人笑笑:“我猜的。” 狄息野挑眉。 “你穿的……定制西装,”洋人费力地解释,“很贵。而且最近上海滩要结婚的,只有……只有狄家的二少爷。” 洋人说完,见狄息野点头,又道:“婚纱……要您的未婚妻亲自来……来试。” “……量……量尺寸。” 狄息野说自己晓得:“他去医院检查身体了,我先来帮他瞧瞧。” 他指着墙上的照片:“这些都是你做的?” “是的,狄先生。”洋人得意地挺起胸膛,“我……我们家族从祖辈开始,就做……婚纱,手艺……很好。” “是很漂亮。”狄息野轻轻吸了一口气,“不过你有句话说错了,不是未婚妻,是未婚夫。” 他勾起唇角:“不过我不介意你这样称呼。” 洋人抱歉地欠身:“是,未婚夫……坤泽,我总是……总是说错。” “无妨。”狄息野又走到另一张相片面前,“只要你给他做一件最好看的婚纱,我想,他也不会介意你这么称呼他的。” 他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然后细细地询问起婚纱的材质来。 狄息野晓得柳映微皮肤娇嫩,稍稍一碰就会留痕,生怕婚纱划破他的皮肤呢! 洋人裁缝甚少碰到对婚纱感兴趣的乾元,一时兴起,一口夹生的中文竟也流畅起来。二人你问一句,我答一句,不知不觉间,聊到了天黑。 狄息野一口气订下了三种不同款式的婚纱,只等着带柳映微来量尺码。 “祝您新婚快乐!”洋人面色通红,激动地握着狄息野的手,“我……我很期待见到……见到您的未婚夫!” 狄息野皮笑肉不笑地扒开洋人的手:“祝福我心领了,人你就别期待了吧?” 言罢,交了定金,火急火燎地走了。 却说这头,狄息野订好了婚纱,那边的柳映微也到了医院小半天了。 他拎着手包,跟着姆妈进了病房,那个知晓他身体状况的医生正在给一个昏迷的病人换药。 柳夫人拉着柳映微的手,示意他耐心点等。 柳映微乖巧点头,面上一点不见焦急的模样,还好奇地探头去看躺在病床上的病人。 “唉,真是可怜。”察觉到他的视线,医生忍不住叹息,“柳夫人,你们也要小心哪。” “怎么了这是?”柳夫人压低了嗓音,见病人没有被惊醒,稍稍安心,“他生了什么病?” “生病?要是生病就好了。”医生摇头起身,将他们带出病房,“他呀,后颈被人割开啦!” 话音未落,柳夫人已经惊呼着攥紧了柳映微的手腕,柳映微也恐惧地瞪圆了眼睛。 医生见状,苦笑摇头:“唉,事情我也说不清,但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脖子后头就全是血,一看就是被人割破的!” 柳夫人连道了好几声“阿弥陀佛”:“谁会干这么造孽的事情?” 医生道:“不知道。您也晓得,后颈对坤泽来说多重要……怕是要等他醒,才能问个明白呢!” 柳夫人闻言,又念了几声佛,拽着柳映微的五指收得更紧,像是怕他也遭了难,絮絮叨叨:“映微,听见没?现在的世道,人都疯特了!坤泽娇娇弱弱的,被割了后颈能有好?真是赫死人了……” 柳映微也吓得心脏怦怦直跳。 他不知怎么的,想起了柳希临曾经提到的,那个让坤泽变成中庸的手术,一股寒意登时从脚底心冒了出来。 可表哥也说了,那个手术还没有成功过。 他认真地在心里为那个可怜的被割了后颈的坤泽祈祷了几声,待进了医生的办公室还没有缓过来神,连喝了好几口护士递来的热水,面色方才恢复一二。 “听说你要结婚了?”医生拿出听诊器,屏退众人,蹙着眉询问,“你这后颈……” 柳夫人在一旁替他回答:“是了,我们映微和狄家二少爷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 “狄家……”医生想到了什么,顾忌身份,没有说下去,柳夫人也急切起来,询问起后颈上的花纹有没有办法遮掩住。 反观柳映微,他倒成了最四平八稳的那一个,不仅不着急,还低着头默默地喝茶。 柳映微急什么呢? 他后颈上的花纹就是狄息野折腾出来的,就算被瞧见,也无妨。但他不想当着医生的面,将事实和盘托出。这不仅关系着他自己的名声,还关系着狄息野的名声。 传出去,不知道会被编出多少瞎话呢! 再说了,他与狄息野的事,他自个儿都说不清楚,若是姆妈知道了真相,迁怒于离开上海滩两年的狄息野,他该如何是好? 柳映微想得多,顾虑自然也多。 他叹了口气,打断姆妈焦急的询问:“医生,不碍事的,花纹出不出来……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帮我看看身子就好。” “映微!”柳夫人一听这话,就急了,“你……你要嫁人了,若是——” “姆妈,”柳映微耐心地按住柳夫人的手腕,“没事的,你信我。” 他说完,由着大夫将听诊器的听筒按在心口,又按照往常来检查身体时那样,做完了所有的检查。 “还不错。”医生很快得出了结论,“不过你身子弱,又在没彻底成为坤泽的时候就同人结了契,雨露期会比寻常的坤泽长些,也难熬一些。” “……不过,只要按时按量地喝我给你开的药,雨露期不出门,就不会出大问题。” “多谢医生。”柳映微感激地接过药方,先是自己看了一遍,又递给了姆妈,“那我们就先走了。” “映微,还是再看看吧。”柳夫人不甘心地拦着他,“要是狄家的二少爷因为你和旁人结契的事悔了婚,你日后——” 柳映微哭笑不得:“姆妈,我已经结契是事实,就算狄家的二少爷真的因此悔婚,那也是我自己的过错。” “……这样的事,是不能隐瞒一辈子的。” “可不瞒着,你怎么办!”柳夫人积压了许久的焦虑一朝爆发,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难不成,真要去找那个你口中已经死了的乾元吗?” “姆妈……”他一时语塞,慌乱地低头,满心歉意不说,更是懊恼自己年轻时不懂事,害得姆妈流眼泪。 柳映微狠不下心继续隐瞒,只得含蓄道:“姆妈,狄息野晓得的。” “他晓得什么?!” “哎呀,我的事……”他拉着姆妈快步往医院外走,耳根红得仿若滴血,“我的事,他晓得的呀!” 柳夫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没有将狄息野和两年前与儿子结契的男人想到一块去——实在不怪柳夫人想不到,她压根没见过同儿子谈情说爱的乾元! 两年前,就在柳映微刚同她袒露心声,说自己爱上了一个人时,柳老爷大张旗鼓地找上了门,将他们母子二人强行带回了柳公馆。 也是从那天开始,柳映微变成了坤泽。 “他晓得……他晓得?”柳夫人有些糊涂了。 可不等她追问,几辆黑色的轿车忽然冲进了医院的院门,紧接着,车上跳下来一群柳家的家丁。 他们直奔柳映微而来,不顾柳夫人的阻拦,蛮横地将他拽上了车。 “姆妈!”柳映微因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叫不已,瘦弱的手臂不住地挥舞,连手里的手包都飞了出去,“姆妈,姆妈!” 柳夫人愤怒地扑过去:“拿做啥额……伊是侬家的少爷!伊是阿拉柳家的小少爷呀!” 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柳夫人哪里是家丁们的对手? 不过是挥挥手的工夫,她就摔倒在了地上,柳映微也被塞进车厢,嘴巴被粗布粗鲁地堵上。 他呛得满眼是泪,不顾掐在颈间的手,拼了命地往车窗外望:“唔……唔!” 不过是一眼,也仅仅是一眼,柳映微的后颈就传来一阵剧痛。 有意识的最后,他看见姆妈踉踉跄跄地追着车子,喊他的名字:“映微……映微啊!” 柳映微无法回应,眼睛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柳夫人被绊倒在地,哀哀地哭嚎了一阵儿,忽地又从地上爬起来,着急忙慌地往仍旧停在医院门前的小轿车上爬。 她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但起码这辆车的司机还听她的话。 “快……快点回家!”柳夫人狠狠摔上车门,待车缓缓挪动起来,又白着一张脸改口,“不……不回家……去狄公馆!” 柳夫人火急火燎地赶到狄公馆,却被告知,狄息野还没有回来。 “伊上哪里去了呀?!” 狄公馆的下人面面相觑:“夫人,这二少爷的事,我们也不晓得啊!” “那伊啥额辰光回来?”柳夫人将狄息野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绷着一根神经,执着地追问。 下人却想着自家二少爷怕是又在哪个小明星的床榻上流连忘返,给不出答案。 柳夫人问无可问,又急着回家看柳映微的情况,便没有再逗留。 而被带回家的柳映微是被一盆冷水浇醒的。 他恍惚地睁开眼睛,又被刺目的灯光照得合上了眼皮。 但他听见了表哥柳希临和父亲说话的声音。 “舅舅,我这就让表弟的脖子……” “嗯,去吧。”柳老爷没有压低嗓音,故而柳映微明明白白地听见了他在说什么,“伊敢偷人,吾弄死伊!” 柳希临沉默片刻:“倒也不必。舅舅,已经是新时候了,表弟想要自由恋爱,也不算是错事。” “哼!脖子后头都有花了,还伐错?旧时候伊已经被沉塘弄死特了!” 柳映微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已经结契的事暴露了。 柳映微不知道是怎么暴露的,但他知道姆妈和沈清和不会害他,那么问题只可能出在自己身上了。 可他到底是哪里疏忽了? 不过,现在的情况容不得柳映微细想,因为空气里已经开始弥漫起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 柳映微再次将眼睛睁开。 这一回,他能忍受刺目的灯光了,也发现了,自己并不在熟悉的卧房里,而是在一间小小的地下室里。 柳映微能认出这是地下室,实属凑巧。 有一回,他急着找金枝儿,便顺着楼梯往下跑,刚好就来到了柳公馆的地下室,也恰好看见过这么一间房间。 这屋子应是公馆内的婆子丫头没有地方住时的临时去处,简陋得很,床上都只有一张床板,可也正是这样简陋的地儿,他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算喊破了喉咙,怕是也没有人能听见他的求救。 柳映微的心当即凉了大半。 “表弟,你醒了?”来到床边的柳希临刚好对上他惊惧的视线,微微一笑,“你醒了也好。” 男人抬手,掀开蒙在柳映微身上的破被,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出乎我的预料,但……” 他琢磨了片刻,像是在遣词造句,又像是在想和柳映微无关的事情,但很快,他的目光渐渐凝实:“但谁叫你不检点呢?” 柳映微的瞳孔骤然放大,猛地从床板上弹起来:“侬说啥额——” 他的话未说完,黑暗中已经蹿出了两个婆子,板着脸将他反按在床上。 这一回,没有人救他,酒精味的信香宛若一柄又一柄利剑,穿破了他脆弱的皮肤,硬生生激出了那朵藏在后颈白嫩皮肤下的花。 柳映微趴在床上,泪流干了,汗却像是瀑布,转眼就浸透了身上薄薄的旗袍,隐隐显出曼妙的曲线。 柳希临的眼睛自红色的花瓣浮现出的刹那起,就燃起了熊熊火光。 他压抑着兴奋,大手在柳映微的后颈上流连忘返。 乾元喘着粗气对柳老爷说:“舅舅,您看。” “混账……真是个偷人的混账!”柳老爷看着自己未曾出嫁的坤泽儿子已经偷偷结了契,气得火冒三丈,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根拳头粗的手杖,当即就对着柳映微的后背狠狠地打了下去。 柳老爷边打,边骂:“若是旧时候,吾……吾现下就将侬沉了塘!” 被婆子按住的柳映微早已因为陌生的信香痛不欲生,后颈上的花红得像渗出来的血,那揍在后背上的手杖带来的痛感反倒不强烈了,像是挠痒痒。 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甩开柳希临的手。 那是陌生男人的手,带着热气和臭烘烘的汗水,凌迟着他仅剩的理智。 “狄息野……狄息野!”近乎崩溃的柳映微终是开了口,他哭着喊,“狄息野!” “狄息野?”柳老爷打累了,将手杖换到另一只手上,“狄息野要是晓得侬偷人,伊早早悔婚!” “不——”柳映微兀地抬起头,又被婆子按着脑袋,重新砸回到了床上。 “砰”的一声闷响过后,他噤了声,眼泪混着汗水,火辣辣地滚过眼尾。 柳映微慌了。 他不怕自己已经结契的事情被别人知道,也不怕被柳老爷打死,他只怕不知道真相的狄息野当真信了他同别人结了契,再也不要他。 可是……可是那是狄息野。 怎么会不要他呢? 柳映微又痛又急,几个呼吸间,竟又晕了过去。 而柳老爷打到精疲力竭,坤泽的后背被血水浸透,方才在柳希临的劝阻下停了手。 柳希临劝阻柳老爷,却不是为了柳映微的安危。 他将柳老爷引回客厅,说出了自己建实验室的目的:“表弟就算现下不嫁进狄家,日后也是要嫁人的。” “……他既偷偷与人结契,那人身份必入不得舅舅的眼,与其如此,不如直接让那朵花消失,日后表弟再嫁与旁人,也就无人能说些什么了。”柳希临的法子阴毒,竟是要直接将柳映微变回中庸。 柳老爷大为震惊。 要说柳老爷本身,其实是不关心柳希临的研究的。在他看来,往实验室里砸钱,无外乎是抹不开亲戚这一层的面子,加之这笔钱对于他来说,着实不算多的缘故。 而今听了柳希临惊世骇俗的言论,柳老爷忍不住问:“哪能把坤泽变成中庸?” 柳希临知道同柳老爷讲科学讲实验讲不通,便只挑他爱听的说:“舅舅,也不尽是将坤泽变成中庸……只要不让他的脖子在结契后显现出花纹,不就和中庸一样了吗?” 柳老爷听得云里雾里,单就听到个“和中庸一样”,神情已然有了略微的松动。 柳希临眼珠子一转,又道:“老爷,您膝下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就算是中庸,生得如此,也能嫁出去。再说了,今朝衙门里的那些个乾元老爷,也不都是娶了坤泽的……谁还没有几个长得好看的中庸姨太太?” “你说得不错。”柳老爷这时候倒是想起了柳夫人来,“你舅妈就是中庸,我同她这些年,也过得很好嘛!” 如此一来,算是同意了。 柳希临微笑着对柳老爷道了谢,还做保证,说一定会让表弟后颈上的花纹消失得一干二净:“还有一件事。” 柳希临含蓄地表示:“舅妈关心表弟,若是知道这件事,怕是要阻止的。” “这你不用担心。”柳老爷满不在乎地摆手,“你舅妈的事情交给我,至于其他的……你看着办就成。” 柳老爷说话算话,柳夫人一回家,还没来得及找儿子,就被柳老爷的人连拖带拽地关进了卧室,连窗户都上了锁。 至于被关在地下室里的柳映微呢? 他刚刚转醒,就被余怒未消的柳老爷再次用手杖揍了一顿。 “和侬偷情的人到底是谁?!”柳老爷遣退众人,顾念着柳映微是自己的骨血,没有真的将他拖去沉塘,只用锁链拴住手脚,“说出来,吾就叫侬嫁人!” “嫁人?”柳映微痛得蜷缩在血迹斑斑的床板上,嗓音嘶哑,“侬……侬要吾嫁把哪个?!” 柳老爷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反正伐是狄息野!” “……都偷了人,还想着嫁进豪门?”柳老爷毫不留情地碾碎了柳映微最后一丝希望,“侬等着吧,若是有老爷要侬做姨太太,已经是侬最好的归宿了!” 柳映微脑海里闪出了财政总长的模样,捂着脸尖叫:“不……啊!” 只可惜,他刚叫了一声,就被打得闷哼连连。 柳老爷是旧派人,讲究旧时候的规矩,柳映微偷了人是真真地触了他的霉头,他揍了一顿还不解气,一晚上竟反反复复用手杖将柳映微揍了好几回,直抽得人浑身滚烫,烧得进气少出气多,才叫来个公馆里的医生,给柳映微医治。 “不消用啥额好药。”柳老爷鄙夷地看着瘫软在床板上的柳映微,丝毫不顾及父子情面,“给阿拉柳家丢人,死了也是活该!” 医生在柳公馆里干了半辈子,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阵仗,不敢多问,也不敢多为柳映微医治,当真胡乱丢下药物就逃离了地下室。 得亏柳映微命大,半夜疼醒,硬撑着给后背上的伤口抹了药,然后在撕心裂肺的疼痛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柳公馆里闹了这么一大出戏,实则也就是一夜间的事。 狄息野订了婚纱又买了些首饰珠宝,回到家的时候,仆人们都歇息了。 他哼着歌,脑子里还想着那三套雪白的婚纱,眼皮子忽地跳起来。 “钉子,去帮我倒杯水。”狄息野莫名不安,支使钉子去给自己倒水,自己回到屋里,站在窗户边上看种着白兰花的花盆。 “哪能就这么好闻?”狄息野不自觉地微笑。 “爷……二爷!”去倒水的钉子却急急忙忙地跑了回来,手里的玻璃杯中,水泼泼洒洒去了大半,“我刚刚去给您倒水,碰上个起夜的下人,说是晚间柳夫人来找您,样子很是着急呢!” “什么?!”狄息野一愣,“柳夫人单独来找我?” 钉子点头:“柳夫人还问您什么时候回来。他们几个连您去哪儿都不晓得,哪能回答?柳夫人左等右等,不见您回来,就催着司机开车走了。” “坏了,柳夫人找我,定是映微有事。”狄息野二话不说,将刚脱下的外套再次披在了肩头,“我去柳公馆!” “啊?这个点了,二爷,不合适吧?”“有什么不合适?”事关柳映微,狄息野是一刻都不能等,拿了车钥匙,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卧房,“他是我老婆!我翻墙进去找他,也使得。” 狄息野说翻墙,当真去翻了墙。 他熟门熟路地爬进柳映微的阳台,见卧房里灯火全熄,觉得映微该是睡着了,还刻意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推开阳台的门。 可进去以后,狄息野就觉得不对劲了。 太冷清了。 虽说柳映微本身爱耍小性子不搭理人,爱给他摆脸色瞧,但屋里一丁点白兰花的信香味都没有,就着实有些奇怪了。 狄息野快步走到床头,确定了床上当真无人,脸色登时黑下来。 这个点钟,映微一个坤泽,能去哪儿? 他抬手,借着月光看了看手表,脸色愈发阴沉。但狄息野还保持着仅有的一分理智。他推门走出卧房,来到沈清和曾经借住过的客房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狄息野晓得,坤泽们关系好了,是会在同一张床上说话的。 或许,今日柳映微又同沈清和住在一起了呢? 然而,狄息野在客房外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动静。 他在心里默默数了几个数,最后忍无可忍,推门而入。宽敞的客房空空荡荡,压根就没有住人! 事已至此,狄息野彻底焦躁了起来。 他的映微不见了,他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今朝的柳公馆安静得不正常,连往日里会在柳映微门口候着的那个叫金枝儿的中庸下人都不知跑去了哪里。 愤怒与焦虑接踵而至,狄息野的后颈开始突突直跳,来不及摘下的抑制环试图往他的后颈中注射药液,但被他先一步扯了下来。 红血丝爬上了乾元的眼睛,他强迫自己冷静。 映微是个坤泽,且刚订了婚。 柳家那个视财如命的柳老爷就算再不喜欢他,也会因为婚事将他当成一个金饽饽,直到出嫁之日,都好好护着——此时的狄息野还不晓得柳映微两年前就和自己结了契,还当他的脖子后头没有花纹呢! 至于柳夫人,那更是关心柳映微,都急到亲自上狄公馆来的地步了,怎么几个小时以后就安静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呢? 狄息野越想越不对劲,侧耳听着楼下的声音,借着夜色往楼下走。 他上过柳公馆几回,却大多只是翻墙找柳映微,如今躲着人在公馆里穿梭,处处都不认识,也处处都觉得奇怪。 偌大的公馆,今夜竟是一个婆子丫头都不见了! 也正是这时,楼下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狄息野眼神一戾,侧身躲进一间房,等着外头的人过去。 “舅舅,表弟的事你交给我就好了。”柳希临在门外与柳老爷说话,“只是狄家那里,还得您亲自出面。” 柳老爷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孝子!要不是他,我何必去狄老爷面前丢这个脸?” 柳希临又道:“狄家的二少爷不受重视,狄老爷就算生气,也不会悔婚。” “当然不会!”柳老爷自负地笑起来,“我们能拿出多少陪嫁,狄老爷心里有数……不过你提醒了我,代替他出嫁的人,得好好找找。” 柳老爷略一沉吟:“我膝下是没有别的孩子了,但家族里总归是有坤泽的,到时候找个生得不差的嫁过去,想必也能保住这段姻缘。” 二人说话间远去,藏身于房间内的狄息野已然气得双手握拳,要不是顾念映微还在公馆里,怕是当场就要冲出去发难的。 狄息野不仅愤怒,还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柳老爷忽然不愿柳映微嫁进狄公馆。 乾元捂着后颈半跪在地上,压抑的情绪就像是一颗炸弹,深埋在血肉中,即将随着喷发的感情轰然炸裂。 为了保持清醒,他又忍痛将项圈戴了回去。 冰凉的液体注入后颈,狄息野的思绪果然清晰了许多。 柳老爷还想送人进狄公馆,就说明,他并不想悔婚。 他只是不想将柳映微嫁进狄公馆了。 可是为什么呢? 狄息野无法从只言片语中窥得真相,只扶额费力地控制着当场就冲出去的欲望。柳映微还在柳老爷的手上,他不敢轻举妄动。 狄息野又想,柳老爷话里的意思,是指责柳映微不孝。 柳映微怎么可能不孝呢? 他满心都是自己的姆妈呀! “该死……”狄息野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乾元想要通过信香寻到柳映微,可偌大的柳公馆里哪里有白兰花的味道?他连旁人的信香都闻不见! 狄息野再等不下去,推门走了出去。 昏暗的走廊里,月影婆娑。 几声鸟雀的啾鸣随风飘进了乾元的耳朵,他亦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无耐心追随柳老爷和柳希临的脚步,于楼梯口逮住个六神无主的小厮,捂着对方的嘴摔进了一间没开灯的房间。 这小厮就是个普通的下人,平日里都得不上脸在老爷夫人面前服侍,今日公馆里发生的事,他也一概不知,只听说小少爷犯了错,惹老爷发了好大的火,他便像所有下人一样,早早回了房,生怕出现在老爷面前,触了霉头,倒大霉。 奈何,人有三急,小厮憋到后半夜,硬是被憋醒,只能壮着胆子出来解决问题。 哪晓得,这一出来就遭了祸。 没开灯的房间里,背对着窗户站着的高大的人影犹如鬼魅,浑身都散发着寒意。 小厮看不清他的脸,直当撞了邪,眼皮一个劲儿地翻,像是要吓晕过去,又死活晕不过去,当真是又怂又惨。 那道人影偏偏还开了口:“柳映微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小厮两股战战,背靠着墙,没一会儿就出了一身白毛汗,“我们少爷……少爷惹老爷生气了……” “他为什么惹你们老爷生气?!”漆黑的人影压迫感十足地往前走了一步。 “我不知道啊!”小厮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扯着嗓子尖叫,“我……我就是个下人,我哪里晓得……我……” 他心惊胆战:“许是少爷……干了错事吧?老爷……老爷就不叫他嫁人了!”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小厮说完,歪了脑袋,直挺挺的,吓晕了。 狄息野恨得一脚踹在小厮的腿肚子上。 但小厮的话也并非没有给他启发。 陷入疯魔的狄息野什么也不顾了。 他现在就要把柳映微抬进狄家的门。 什么下月初三,什么良辰吉日…… 都见鬼去吧! 他现在就要柳映微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夫人! 狄息野念及此,当即冲出了柳公馆,开着车风驰电掣地往狄公馆赶。 此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上海滩渐渐苏醒,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流言蜚语比晨曦更早到来了。 等狄息野风尘仆仆地回到狄公馆,刚吩咐钉子按照礼单,将聘礼都一一抬出来的时候,狄夫人的人来卧房敲了门。 “二少爷,老爷和夫人请您去说话呢。”中规中矩的丫头还穿着旧日里的粗呢长衫,一条麻花辫硬邦邦地垂在肩头,“请您即刻下去。” “现在?”狄息野皱了皱眉,继而应下来,“正好,我也有事同他们说。” 他系上外衣的衣扣来到客厅,意外地看见狄老爷和自己的姆妈都端坐在沙发上,连平日里早早就去衙门报到的狄登轩都老神在在地站在一旁。 “二弟,”狄登轩最先听见了狄息野的脚步声,勾起唇角,露出了一抹幸灾乐祸的微笑,“早啊。” 狄息野不动声色地坐在了沙发的另一侧,并不搭理狄登轩,先同姆妈问了好,再望向狄老爷:“父亲。” 狄老爷神情严肃,那怒气却不似对着他发出来的,见他坐下,还少见地点了点头:“回来了?” 狄息野知道,他爹又以为他去陪小明星了,也不解释,只道:“回来了。” “最近总见你出门,有没有陪柳家的少爷?” 事关柳映微,狄息野斟酌片刻才回答:“还未成婚,我与柳家的小少爷不能常常见面吧?” “此话不错!”狄老爷反常地称赞起他来,“如今虽是新时候了,但乾元和坤泽也该适当地保持距离。尤其是坤泽,若是成婚前被别的乾元——” “咳咳。”狄夫人适时地轻咳,打断了狄老爷的话,“息野,你有没有看过柳家小少爷的后颈?” 狄息野隐隐不安起来:“姆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虽说你们已经有了婚约,但你们毕竟还不是真夫妻,就算真的忍不住,也不该……”狄夫人默了默,想了个含蓄的说辞,“你们应该发乎情而止乎礼。” “我没有。”狄息野挺直腰背,语气严肃,“姆妈,我回国以来,虽说与柳家的小少爷见了几面,但从未咬过他的后颈,更不用说结契。你也不要随便说这样的话,若是传出去,柳家的小少爷要怎么做人?” 狄息野说的不是假话。 他与柳映微虽有过肌肤之亲,但那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柳映微也并非坤泽,他就算咬过对方后颈,又怎么会留下痕迹? 再者,狄息野回国以来,生怕被柳映微厌弃,完全不敢逾越半分,做什么都听话得要命,哪里会背着众人,偷偷和坤泽把契给结了呢? 狄息野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姆妈,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会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 “你没有和柳映微结契,姆妈很高兴。”狄夫人虽然这么说,神情却没有丝毫的放松,反而更加忧虑,“可是刚刚有传闻,说柳家的小少爷的后颈上已经有了花纹,是和别人结契的标志。” “什么?!”姆妈的话宛若晴天霹雳,直炸响在狄息野的耳畔,让他嘴角的笑意彻底僵硬。 乾元眼前发黑,四肢发麻,生生呆立在了当场。 “姆妈,你在说笑吧?” 狄息野很快反应过来,强笑着摇头:“映微的后颈怎么会有花纹呢?” 他逐渐找回了理智,起身望着神情严肃的父亲与幸灾乐祸的狄登轩,想要说自己要出门一趟,但话未出口就被叫住了。 狄老爷眉头紧皱,看样子已经将传言信了大半,或者说,狄老爷并不在乎传言是否为真。只要这个传言在,柳映微就难进狄家的大门了。 “婚礼定在下月初三还是太赶了些。”狄老爷用眼神示意狄息野坐回到沙发上,“传闻是假的,最好,但若是真的,我们狄家怎么能让这样的坤泽进门?” 即便是联姻,狄老爷也不愿意让一个已经偷了人的坤泽嫁进狄公馆。 倘若柳映微当真不检点,狄家岂不是沦为整个上海滩的笑柄了? “父亲!”狄息野闻言,原本就不好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已经定好的婚期,怎么能说推迟就推迟?” 事关柳映微,他顾不上惺惺作态,态度强硬道:“不能推迟,我今日就要把他接回来!” “胡闹!”这回,不等狄老爷开口,狄夫人先厉声呵斥,“谁允许你今日就将他接回家?” “……息野,”她吼完,稍稍放松了语气,“即便你与柳家小少爷的婚事不推迟,也断然没有提前的道理。” “……成婚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且不说聘礼尚未送进柳家的门,他们柳家嫁少爷,也有柳家的排场,不可能轻易就将柳映微交到你的手里的。” 狄夫人字字句句都像是为狄息野着想,实则还是不愿意他娶柳映微:“再说了,你不是不欢喜这桩婚事吗?” “……既然不欢喜,那就再等等,说不定,还能遇到你更欢喜的坤泽。反正我与你父亲也是不着急的。”狄夫人循循善诱。 站在一旁的狄登轩就没有那么好心了,直言:“二弟,你总不能娶一个被别的乾元碰过的坤泽吧?” 砰! 狄登轩话音刚落,脚边就砸下了一个烟灰缸。 “胡闹!”狄老爷眼皮子一跳,继而敲着沙发的扶手,怒吼,“我还在这里,你闹给谁看?” “我要娶柳映微,”狄息野无视了狄老爷,环顾四周,冷声宣布,“今天就要娶。父亲,姆妈,还有大哥,你们都知道,我是个疯子。” 他用“疯子”二字形容自己时,目光缓缓地滑过了家中三人的面庞——狄老爷面露厌弃,狄夫人垂头不语,至于狄登轩,还是一贯的不屑。 他自嘲地勾起唇角:“疯子做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你是在威胁我吗?”狄老爷不可置信地仰起头,望着已经比自己高大了不知道多少的次子,“你知不知道,若是没有我的同意,就算你将柳映微带回了公馆,他也永远不可能做我们狄家的二少奶奶?!” “这样啊……”狄息野了然地点头,重新坐回到了沙发上。 他早已料到了这样的局面,将骨节分明的双手交叠在膝前,长舒一口气,神情渐渐坚定,肩膀一抖,似是褪去了一层皮,浑身的气势都不一样了:“既然父亲这样说,倒是提醒了我,有一件关于狄家的事,我一直没有说。” 可惜狄老爷不将狄息野当回事,全然没发现如今坐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顽劣的次子,而是上海滩传说中的白二爷,但见狄息野神情狠厉,他气极反笑:“好!好!好!” 狄老爷连说了三声“好”:“你说!我倒要看看,你一个不学无术的废物,能说出什么关于我们狄家的事来!” “嗯,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狄息野并不在乎狄老爷的态度,还欣然承认,“我比不得大哥,胜券在握,可惜啊——” “可惜什么?”狄登轩没料到他说着说着,话题转到了自己头上,隐隐不安起来,“二弟,是你的未婚夫偷了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听到狄登轩再次用言语羞辱柳映微,狄息野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将烟灰缸扔过去。 低沉而阴冷的声音从男人的嘴里吐出来,带了几丝明显的玩味:“大哥,你是不是接到调令,准备早早去衙门?” 狄登轩闻言,扬起下巴,自负地睨着坐在沙发上的狄息野:“现在上海滩还有谁不知道,财政总长的位置是我的?” “那我就要在这里提前恭喜大哥了,”狄息野抬起手,随意瞥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恭喜大哥还能再多做一会儿的美梦。” “你!”狄登轩接任在即,听不得他晦气的诅咒,气得鼻歪眼斜,又顾及狄老爷和狄夫人都在,便强压下了涌到嘴边的咒骂,只道,“我拿你当兄弟,你怎么能诅咒我呢?” 狄息野不以为意。 狄登轩眼珠子一转,扭身跪在狄老爷面前,痛哭流涕:“爹!您瞧瞧二弟,我这个当哥哥的本不该同他计较,可这大好的日子……” 他假惺惺地抹着眼泪:“这大好的日子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不就是二弟在咒我吗?!” 狄老爷比狄登轩更看重财政总长的位置。他老人家还想大儿子靠着这个位置,压过金家一头呢! “混账东西!”狄老爷的怒火再次被狄登轩的哭嚎点燃。他命人拾起掉落在地毯上的烟灰缸,直直地向狄息野砸去。 这一下,是对着脑袋砸的,家中竟无人阻拦。 狄息野微偏了头,感受着烟灰缸带着寒意蹭过耳朵,嘴角的笑意愈发阴寒:“父亲。” 他叹了口气,平日里在家中装出来的纨绔模样逐渐退去,露出了藏在内的血腥皮囊:“父亲!” 狄息野又重重地唤了一声狄老爷。 “你糊涂啊!”他笑,“财政总长的位置那么多人盯着,为何就落到了大哥的头上?” 狄登轩插嘴道:“因为白帮的人帮我!” “白帮的人为何帮你?”狄息野的眼睛猛地一眯,刺向跪在狄老爷脚边的狄登轩,“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白帮的人帮你?” “我——” 狄息野讥笑摇头:“你不会以为白帮会不求回报地帮助你上位吧?” 白帮出面之事固然蹊跷,但狄登轩并非没有想过,他兀自挣扎:“许是等我上任了,他们就有求于我呢?” 狄息野依旧在笑:“白帮连前任财政总长都不放在眼里,还会在意你一个刚上任,在衙门里脚跟都站不稳的狄家大少爷?” “你到底想说什么?”狄息野的话戳中了狄登轩心里一直以来的疑问。 他怎么会想不到白帮的插手有蹊跷呢? 可他太在乎财政总长的位置了。 他想要权力,想要狄家的掌控权,想要狄老爷的一切,所以他视狄息野为眼中钉,哪怕狄息野伤了后颈,被送去德国两年,看起来早早与狄家的掌权者的位置无缘,他依旧不能完完全全地放心。 毕竟,两年前的狄息野还不是这副颓然的模样。 乾元身上的锋芒即便短短地绽放了须臾,也令狄登轩忌惮。 所以他必须成为财政总长。 “我想说什么……兄长很快就知道了。”狄息野将左腿随意地搭在了右腿的膝盖上。男人单手托着下巴,似是在听公馆外的动静。片刻,不等狄登轩再度开口询问,客厅外已经冲进来一个满脸惊慌的小厮。 “老爷,夫人,出事了!” “出什么事?”狄老爷满心怒火无处发泄,当即就对着小厮劈头盖脸地骂过去,“这里是狄公馆,我还在,未来的财政总长也在,能出什么事?!” “狄老爷。”回答这个问题的,却不是小厮。 巡捕房的警长从小厮身后走了出来。他拿着一张逮捕令,先对着屋内的众人行礼,再坦坦荡荡地宣布:“狄老爷,贵公子涉嫌几桩杀人案,我得带他回衙门了。” “杀人案?!”狄老爷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么会涉及杀人案?” 再者,这年头,他们这样出身的人家,谁手里没有几条人命? 所谓的杀人案,不过是一个将狄登轩带去衙门的借口罢了! 狄登轩此时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笑着摊开手:“一个小小的巡捕房的警长也敢逮捕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狄大少爷。”警长的目光隐晦地滑过狄息野,继而微微一笑,“我的确职位不高,可这份逮捕令,您瞧瞧签名的人是谁。” 警长示意身边吓得浑身颤抖的小厮将逮捕令递到狄登轩的手上。 狄登轩起初还一脸的不屑,但等他真的看清了逮捕令上的签名,面色唰地白了,连手指尖都止不住地哆嗦。 狄老爷眼见形势不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逮捕令。 “这——”狄老爷的反应比狄登轩大多了——他直接两腿一蹬,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逮捕令上赫然写着大总统的签名。 “我……我没有……”狄登轩气焰全消,也顾不上颜面了,双膝一软跪在警长面前,涕泗横流,“我没有杀人!” 警长“好心”地扶起他:“使不得,狄大少爷,使不得啊!” “……可您也晓得,这几日,衙门里想要当财政总长的人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死特了。您说,白帮为什么就杀他们,不杀您呢?大总统怀疑您,也是没办法的事。” 警长的安慰聊胜于无,且带着浓浓的幸灾乐祸的味道,狄登轩眼神恍惚地瘫坐在地上,直到被带走,都没能再说出一个字。 他明白,自己要完啦! 因为他现在说自己和白帮没有关系,已经没人信咯。 狄家乱作一锅粥之际,警长暗中向狄息野的方向扶了扶帽檐。 狄息野以点头回敬,待他再回头时,狄老爷已经被掐着人中,硬生生地掐醒了。 狄老爷晕了短短几分钟,思绪也清醒了。 他粗鲁地推开围在自己身边的下人,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狄息野:“是你……是你,对不对?” “……对,一定是你!”狄老爷差点咬碎一口牙,“整个狄家,除了你,谁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一定是你,联合了金家,蛊骗了大总统……你……你个逆子!” 狄息野不知何时端上了一盏茶,不急不缓地抿着:“父亲想说什么?” “你……你疯特了!”狄老爷见他的神情,便知自己猜测不假,怒急攻心,捂着心口止不住地咳嗽,像是要将胸腔里的空气全部咳出来,“你……咳咳……你知不知道,那是你的亲哥哥!若是他惹了祸,我们全家……全家都要……咳咳!都要陪葬!” “我晓得。”狄息野放下了搭在膝盖上的腿,感到稀奇地反问,“父亲,我刚刚不就说过了吗?” 他欣然微笑:“我是个疯子。” 乾元故意放轻的话语声宛若吐着芯子的毒蛇,温凉地缠绕上狄老爷的耳朵。 “不要惹疯子,因为疯子做什么……都是有可能的哦。” 狄老爷子的漫骂淹没在警车离去的轰鸣声里。 狄息野将茶碗轻轻地放在茶几上,悠闲地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掩去了他眼底的轻蔑。 他宣布:“现在,我要去接我的坤泽了。” “你……你不许……”狄老爷子用力攥着沙发的扶手,靠着一条手臂,勉强将上半身支了起来,“你不许去!” 狄息野脚步微顿:“父亲,现在您该担心的,不是我的婚事,而是兄长的性命了。” “混账,要不是你……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咳咳!”狄老爷话未说完,又开始剧烈地咳嗽。 “我?”狄息野摇头,“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可没逼着大哥去当什么财政总长。” “你……你糊涂,你让我们狄家蒙羞,你……你——” “父亲是想说,我太让你失望了吗?”狄息野顺势接下话茬,浅笑摇头,“这话,两年前我就听腻了。” 狄老爷子满是恨意地盯着狄息野的后颈:“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做让我和你姆妈失望的事?”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狄老爷子能在衙门中有今日的地位,心机不可谓不深,即便已经气到七窍生烟,依旧能在最后时刻压抑住所有的怒火,试图为狄登轩和狄家搏一条出路,“家产,婚事,你有什么想法,为父都愿意满足,狄登轩毕竟是你的哥哥啊!” 狄老爷子痛心道:“你可知,他去见大总统,性命难保,咱们狄家……也完特了!” 狄夫人也在一旁冷着脸帮腔:“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糊涂的儿子!” 早早做好同狄家人撕破脸的准备的狄息野在听见姆妈的话后,冷硬的心不可避免地抽缩了一下。 他早该想到的。 就算狄登轩做错了一万件事,就算狄登轩害得整个狄家万劫不复,父亲和姆妈也不会在乎一个曾经拼了命地要娶中庸,甚至不惜抠破了后颈的儿子。 而今狄家岌岌可危,他们埋怨的,居然还不是利欲熏心的狄登轩。 他们只怪狄息野多事,怪他不顾手足之情,怪他冷血残酷……归根究底,他们怪他还活在这个世上。 狄息野奇迹般地不觉得痛苦——两年前该痛的,他都已经痛过了。现在,他只想去见柳映微,只想将坤泽变成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只想亲自带着柳映微站在姆妈的面前,冷静又暗喜地宣告,坤泽不是别人的人,而是他一个人的坤泽。 “你……不许走!” 眼瞧着狄息野快要走出公馆,狄老爷子步履蹒跚地追上来:“你……你叫我和你姆妈怎么办?你真叫我们看着你兄长去死?!” “……你要你爹我在衙门里怎么做人?!” 狄息野躲开了狄老爷子伸来的手。 狄老爷子摇摇晃晃地站定:“你……你与虎谋皮,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 他话音未落,就被风风火火地跑进公馆的金世泽接下了话茬:“哟,狄老爷,您口中的‘虎’,可是说我?” 金世泽嬉皮笑脸:“哪能个样说吾?” “侬果然!”狄老爷看见金家玩世不恭的少爷,眼前阵阵发黑,仿佛没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摇摇晃晃地向后踉跄而去,“侬果然和金家勾结……狄息野,侬疯特了!侬……侬伐想要狄家额家产了?!” 狄老爷五雷轰顶,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阿拉狄家……阿拉狄家真要完在侬手里了!” 在狄老爷看来,与金世泽关系密切的狄息野再也不会放过狄登轩了。 他想得的确不错。 自打两年前被送去德国接受治疗,狄息野就没想过要与同父异母的兄长好好相处。 “糊涂啊!”眼见求情无望,狄老爷子开始瘫在地上撒泼,“侬兄长没特了,侬在衙门里能有啥额建树?侬……侬是阿拉狄家人,大总统会把财政总长的职位给侬?侬……侬气死吾算了!” “谁说我是狄家人?”狄息野终是施舍给了狄老爷一句回应。 他冰冷的目光却没有落在狄老爷的身上,而是惋惜又遗憾地望向了狄夫人:“姆妈,你是不是也忘了,你曾经是哪家的人?” 心中被恨意与不甘充斥的狄夫人起初并没有听明白狄息野话里的意思,她攥着从手腕上退下来的佛珠,咬牙切齿:“当初,就不该让你回国!” 狄息野见姆妈全然忘记了外祖父的姓氏,对狄家也再无留恋,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狄公馆。 金世泽见状,连忙跟上去:“二爷……哎哟,狄息野!” 眼见男人不搭理自己就要往车上跳,金世泽不得已,扯着嗓子喊:“狄息野,你不要你老婆了?!” “谁说我不要?!”狄息野闻言,当即双目赤红地反驳,“你别耽误我时间,我要去娶映微!” “你还娶……”金世泽短暂地愣神过后,长舒一口气。 他跑到车边,扶着车门感慨:“那就好。我家清和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来找你呢!” 沈清和和柳映微的关系不可谓不好,狄息野听见这个名字,立刻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抬头去看金世泽。 金世泽抓了抓头发,颇有些感慨:“事关柳映微,清和就理我啦……” 金家的少爷心酸地叹了口气。 今朝,原本是沈清和定下的谈和离的时候。 金世泽千不愿,万不愿,也拗不过沈清和,只得苦着一张脸同夫人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他想了无数种不和离的法子,却怎么也没料到,最后阻止他们和离的,居然是一则传闻。 沈清和身边服侍的小厮冲进来,说外头都在嘲笑柳家的小少爷偷男人! “啪!”沈清和当即一巴掌拍在桌上,把苦着脸的金世泽都给吓了一跳。 “瞎讲八讲!”沈家的小少爷拍完桌子还不够,腾地起身,不顾自个儿还穿着旗袍,一脚踹在凳子上,“咚”的一声闷响,听得金世泽的眼皮子狂跳不已。 金世泽三两步蹿过去:“老婆,脚痛不痛?!” 这时候的沈清和已经猜到,柳映微后颈上的花纹被发现了,急得眼睛冒泪,早将和离的事抛在脑后。 他揪着金世泽的衣袖,哽咽着催促:“侬……侬去帮伊!” 言罢,又觉得自己嫁的是个只会玩乐的少爷,颓然松手,拎着裙摆就要往屋外跑:“罢了,吾……吾去狄公馆!” 金世泽哪里肯,拽着沈清和的手将他扯回怀里,语速飞快地帮他想办法:“不哭不哭,外头的传闻只是传闻,解释清楚就好了。” “侬……侬懂啥额?!”沈清和气红了一张脸,一方面知道柳映微的后颈当真有因狄息野而留下的花纹,一方面恼怒于乾元无所谓的态度,“阿拉坤泽伐像乾元,名声坏特了,哪能嫁人?” 他用手指狠狠地戳着金世泽的胸口:“侬花天酒地,侬玩弄小明星,吾家还是要吾嫁把侬。可映微额名声坏了,狄老爷哪能让伊嫁把狄息野?” 金世泽被怼得哑口无言,握住沈清和出了一层冷汗的小手:“我晓得了,你怕狄息野听了传闻不娶柳映微?” “当然啦!”沈清和反问,“侬要是听到吾有野男人,侬肯定伐娶吾!” “娶的。”金世泽脱口而出,“清和,我肯定娶你。” “侬……”沈清和被说得一怔,继而反应过来,抽手去捶坤泽的胳膊,“吾伐要听侬说胡话,吾要去救映微!” “好好好。”金世泽再次将他拢在怀里,“这样,清和,狄家那里,我比你熟悉,我去。你先去柳公馆,好不好?” 金世泽考量着狄息野婚期将近,即将与狄家摊牌,不敢让沈清和一个坤泽去那等龙潭虎穴,哄着他去柳公馆:“狄老爷忌惮金家,就算不乐得见我,也不至于将我赶出来。” 沈清和气呼呼地思忖了片刻,应允了。 他也晓得,狄家不会忌惮自己商贾出身,就算去了,也大概率说不上几句话,便反反复复叮嘱金世泽:“要是狄息野敢伐要映微,吾……吾继续同侬和离!” 金世泽无奈得快要说不出话了,一边穿皮鞋往公馆外跑,一边嘟囔:“我和你在一起,关他们什么事?” 但这样的抱怨,金世泽是不敢让沈清和听见的。 他家清和要是听见了,怕是会当场跳起来同他闹呢! “等等!”就在金世泽跑出金公馆的时候,沈清和又追了上来。 乾元回头,见穿着旗袍的坤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裙摆开衩处若隐若现地露出两抹白光,仿若跃出水面的银鱼,他整颗心都开始怦怦跳动。 他觉得自己傻,觉得自己瞎,这么好的坤泽,他以前居然还不想娶? 金世泽傻傻地伸手,想要接住冲过来的沈清和。 可沈清和跑到他面前就止住了步伐,气喘吁吁地吼:“见了狄息野,同狄息野讲,信他!” “信……信谁啊?”金世泽尴尬地收回胳膊,摸了摸鼻尖。 “你傻特了?”沈清和蹦起来捶他的手腕,“信映微呀!” “哦哦,好。”金世泽乖乖应下,上车以后见沈清和还站在风里,忍不住絮絮叨叨地劝,“风大,你快回去,等会儿车来了再出来。” 沈清和绷着脸不搭理乾元,待车开远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听了对方的安排。 “哪能靠谱呀。”他垂着头捂住心口,嘟囔两声后,火急火燎地上车去柳公馆了。 * “清和叫你信柳家的小少爷。” 金世泽问:“二爷,您信的吧?” “废话!”狄息野一拳捶在方向盘上,“你老婆还说什么了?” “没别的了。”金世泽如实回答,且诚恳道,“二爷,我想过了,坤泽同我们乾元不一样,有些话,乾元被说了,也就是说了,可坤泽的名声坏了,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言下之意,就算是沈清和知道了点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为了柳映微着想,也不会轻易说出来。 “我晓得了。”狄息野点头,见钉子已经指挥着人搬运聘礼,再不耽误,踩着油门冲向了柳公馆。 而就在狄息野开着车往柳公馆赶的时候,柳映微再次颤颤巍巍地睁开了眼睛。 他蜷缩在冰冷的床板上,眼神空洞又迷茫。 柳映微身体上的伤因为及时涂了药,勉勉强强没有全部发炎,但是疼痛早已蔓延到了每一根神经。 他疼得不自觉地打战,却无暇顾及那些伤痕是否有好转的迹象,因为他满腹的心神都在夜里混乱的梦上。 柳映微梦到了狄息野。 又或者说,他梦见了白连余。 他带着一身伤追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哭着喊:“连余哥,连余哥!” 可白连余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就在柳映微决定放弃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有人在叫唤他的名字。 柳映微惊喜地回头,直撞进狄息野的怀抱。 “狄息野……狄息野!”他瞪圆了眼睛,欢欣的泪涌出眼眶,“狄息野,吾好疼呀……” 柳映微的抱怨带上了撒娇的软糯:“侬带吾走,好伐好?” “……真额好痛呀,”他撩开衣摆,给乾元看背上可怖的伤痕,“吾要痛死特啦。” 狄息野亦温柔地揽住柳映微的腰,替他擦去眼角的泪。 滚烫的怀抱近乎让柳映微落下泪来。 他巴巴地揪着狄息野的衣襟:“侬是来娶吾额?” “……吾愿意额,狄息野,吾愿意嫁把侬。” 狄息野微微一笑,英俊的面庞上爬上了几丝不易察觉的阴霾,紧接着,男人说出了一句让柳映微呆立当场的话。 “我不娶你了。” “啥……啥额?”柳映微在梦里呆呆地问。 狄息野沾了泪的手自他的脸颊滑到后颈,厌弃地按压了几下:“因为你背着我和别的乾元结契。” “么有。”柳映微被捏得手脚发软,依偎在狄息野的怀里,疯狂地摇头,“吾么同别额乾元结契……么有,真额!” 可惜,狄息野不听他的解释,而是狠心地将他从怀里推了出去。 从天堂跌落到地狱不过就是这么一瞬间。 柳映微宁可狄息野和白连余一样,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转身就走,也不愿意男人残忍地抛弃自己。 他已经经历过一回了,不想重蹈覆辙。 可他……可他真的好想狄息野啊。 柳映微又掉了几滴泪。 冰冷的泪水尚未滑过脸颊,凌乱的脚步声就搅碎了地下室的死寂。 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柳希临回来了,还带来了几个手脚粗壮的婆子。 “表弟,”伴随柳希临一同出现的,还有令人作呕的酒精味信香,“你醒了?” 乾元粗略地打量着简陋的地下室,见血迹只在床上,便知柳映微还没有起床的力气,满意地点头。 不过,柳希临在瞧见散落在床板边上的药时,还是发了火:“你居然还有力气擦药?” 柳映微不愿同柳希临争吵,任男人说什么,都半闭着眼睛,将头扭到了另一边。 蜷缩在床上的坤泽后背上凝结着一团又一团干涸的血迹,昔日金贵的旗袍变成了一块皱皱巴巴的破布,但他的眉宇间依旧萦绕着清冷的傲气。 柳希临忍无可忍地磨起了牙。 柳希临想起了刚到沪市的那天,港口烟雨蒙蒙,他拎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地下了船,一抬眼就瞧见了柳家体面的下人。 那些个只能服侍主子的下人,看起来都比他的日子过得舒坦。 而他们簇拥着一道纤细的身影,自人群中缓缓而来。 柳希临说不清自己心里涌出的是羡慕还是嫉妒,抑或是更复杂的别的情绪,但他知道,自己在看见柳映微的刹那,脑海中短暂地空白了几秒。 坤泽穿着一袭精致华美的旗袍,即便颜色很是低调,上面的绣纹也能让人一眼看出布料的价值。 柳希临不合时宜地思索,这样一条旗袍,够他的实验室运转多久。 但他很快就将实验室的事抛在了脑后。 因为柳映微唤他“表哥”。 那个原本比他还落魄的中庸,矜持地唤他“表哥”。 柳映微拎着手包,眉目低垂,柔软的发丝缠绕在小巧的耳垂上,柳希临被他发间隐隐闪着光的耳坠刺伤了眼,强笑着做完了自我介绍。 可无论他表现得多落落大方,酸涩的液体已经在胸腔中蔓延了。 他自觉柳映微表现出来的态度再好,眼神里也带着高高在上的轻蔑。 “表弟。” 回忆戛然而止。 柳希临望着昔日的柳家小少爷,眼里迸发出了恶劣的兴奋:“表弟,你做什么不好,非要去偷人呢?” 柳映微耷拉着的眼皮轻轻颤抖了一下,并不搭理柳希临的挑衅。 柳希临毫不在意有没有得到回应,自顾自地来到床前:“你是不是还想着嫁进狄公馆?我劝你省省心吧。” “……狄息野是个正常的乾元,他怎么会娶一个被别的乾元碰过的坤泽?”他弓着腰,双手插进了头发,猖狂地笑起来,“表弟,你可真傻啊!你就算是清白之躯,他也不会愿意娶你的!” “……因为他在外头不知道有多少情人呢!” 柳希临说完,神情一敛,直起身,双手撑在床侧,畅快地长舒一口气:“来吧,表弟,让我帮你。” 男人攥住了柳映微后脑勺上的头发,粗鲁地将他拽到面前:“让我帮你变回中庸。” 柳映微被迫仰起头,乾元恶心的呼吸直奔他的面门而来。 可他避无可避,只能白着一张脸,眼睁睁地瞧着柳希临离自己越来越近。 “你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就是废物中庸吧?” 柳希临说话时,紧盯着柳映微的脸,见他的眼皮微微一掀,便知自己的话起了效用,立刻继续说道:“那就算变回中庸,也没有关系,反正……你已经习惯了。” 言罢,松开手,任由柳映微跌回床板,继而回头示意站在暗处的几个婆子上前来。 婆子们会意,撸起衣袖,齐刷刷地伸出手按住了虚弱无力的柳映微。 “表弟,我给你的实验报告,你可有好好看?”柳希临弯腰拎起一个医药箱。 原来,他竟是直接带着医药箱来的地下室。 “我想,你是没有看的。”柳希临遗憾地摇头,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箱子。男人迷恋地注视着银光闪闪的手术刀,像抚摸爱人的手一般,轻柔地抚摸着各式刀具:“你们这些坤泽……哼!”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嘴上说着不想当坤泽,可实际上呢?被乾元咬破后颈的时候,不知道有多满足吧?” 柳希临再次抬手,恶狠狠地掐住了柳映微的后颈,指甲直将那块皮肤抠破了。 “啊!”后颈是坤泽全身最脆弱的几处之一,柳映微一个没忍住,痛呼出声。 细细密密的痛伴随着被排斥的乾元触碰的恶心,让他崩溃万分,不住地扭动着身子,试图挣脱柳希临的手。 然而,柳希临已经被恨意支配,掐着柳映微脖颈的手不仅没有松动半分,还更用力地往肉里陷:“表弟,你说是不是?” 他俯身,看柳映微如同看陷入蛛网徒劳挣扎的蝴蝶,另一只拿着刀的手逐渐逼近坤泽滴血的后颈,语气黏腻又冰冷:“你被乾元射满肚子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有今天呢?” 较之柳希临滚烫的喘息,刀片散发出来的寒意让柳映微一瞬间清醒。他猛地一个哆嗦,冷汗顺着纤细的颈子汩汩而下。 柳映微是坤泽,后颈堪称坤泽的第二颗心脏。 如今“心脏”被刀尖点着,外层柔嫩的肌肤涌出鲜血,即将被剜去“心脏”的恐惧早已淹没过了疼痛。 再然后,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柳公馆表面上伪装出来的安宁。 “啪——”金枝儿脚下一软,手中端着的水杯摔碎在了地上。 “你做什么?!”一个婆子怒视着她,“还不快打扫干净?” 金枝儿强忍着泪水,跪在地上诺诺地应着:“是,我马上……马上……”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紧闭的房门,晓得柳夫人就被关在里面。 整个柳公馆里唯一能救小少爷的人就在里面。 金枝儿念及此,咬牙忍住眼泪,强自镇定,起身哽咽道:“我……我再去倒一杯水吧,夫人等久了怪罪下来,就不好了。” 柳夫人虽被关在卧房里,却还是柳公馆的女主人,婆子不敢阻拦,虎着脸催促金枝儿快去,继而转身自去休息了。 金枝儿却没有将地上的玻璃碎片都丢走,而是将其中一块藏在手心里,趁着送水的时候,偷偷交给了柳夫人。 被关了一夜的柳夫人面容憔悴,见了金枝儿,立刻扑上来:“侬听见了吗?是阿拉映微……阿拉映微在叫啊!” 柳夫人显然也听见了柳映微的惨叫,捂着脸痛哭不已:“阿拉映微哪能遭个样的罪……” “夫人,您拿好!”金枝儿闻言,好不容易忍住的泪又要流下来了,但她怕婆子发现自己藏的玻璃碎片,话都不敢多说,只将碎片往柳夫人手里塞,“小少爷……小少爷等着您呢!” 轻微的刺痛唤回了柳夫人的神志。 她低头,发觉掌心里滴落了几滴热滚滚的鲜血。 柳夫人却顾不上手心里被划出来的口子,她捂着心口拼命地点头,等金枝儿走了以后,不顾一切地用那块碎玻璃割起缠绕在腿上的绳子来。 在柳老爷的眼里,柳夫人逆来顺受,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中庸,故而就算将她锁在房间里,也只是拴上了绳子,并没有动用锁链,而这也给了柳夫人逃跑的机会。 她再也不顾身份,也不再顾及未来要如何在柳家自处,一割破绳子,就蓬头垢面地冲出了卧房。 “映微……阿拉映微啊!”柳夫人哭喊着扑向了地下室。 “姆妈?”而在地下室里的柳映微也听见了柳夫人的哭嚎,登时捂着后颈拼命地挣扎起来,“姆妈!” 他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拼尽了浑身的力气,一时间竟然真的挣脱了柳希临的手,膝行着爬到了床角。 柳映微含泪喊:“姆妈!” “映微呀!”柳夫人跌跌撞撞地冲进地下室,鞋都跑掉了一只。 她闻不见柳希临浓郁的信香,只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待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她又看清了柳映微的模样,差点当场晕过去。 柳夫人的脑海中重重地嗡鸣了一声,人也跟着摇晃起来,可她强撑着没有晕倒,而是撞开了身为乾元的柳希临,扑到了自己伤痕累累的孩子身上。 “勿许侬害映微……勿许侬害吾的映微!”这一刻的柳夫人不再是柳公馆的女主人,也不是柳老爷接回家的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继室。 她只是一个为了孩子可以连命都不要的姆妈。 “舅妈,您让一让。”柳希临诧异地望着抱着柳映微哭得歇斯底里的柳夫人,“我这是在帮您呢。” 他笑着摸出一沓报告:“只要变成了中庸,表弟的后颈就不会有碍事的花纹……这样一来,就算他偷了人,狄家的二少爷也不知道了,不是吗?” “……说不准啊,狄家还愿意让他过门呢。” “拿走……给我拿走!”柳夫人哪里肯看什么报告? 她在医院看见过被割破了后颈的坤泽,不想要自己的儿子也变成那样。 柳夫人仓皇低头,搂着柳映微的肩膀唤他名字:“映微,映微?” 柳映微积攒了一夜的委屈在看见姆妈的刹那,彻底迸发。 他哭着搂住柳夫人的脖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痛不痛呀?”没有母亲忍心看见孩子的眼泪,柳夫人见柳映微哭,心口都痛得抽搐了起来,“映微……阿拉映微啊!” 她小心又小心地触碰柳映微的后背,指尖沾染上一层黏腻的血,立刻愤怒地打起哆嗦:“谁打了侬?映微……谁打了侬?!” 柳映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爹……” 柳夫人猛地一震,搂着他的胳膊缓缓收紧,零星的光在柳夫人的眼底熄灭复又闪烁。 她眼前闪过了很多画面,有温馨的,有甜蜜的,更有痛苦的。 但这些回忆都不重要了。 柳夫人胡乱抱着柳映微,不住地喃喃:“好,好……我们走。映微,我们走!” “走?”柳映微茫然地抬起头,“姆妈,去哪儿?” “随便哪儿!”柳夫人将他紧紧地按在怀里,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姆妈错了,姆妈不该带你回柳家……映微,跟姆妈回以前额石库门,好不好?” 柳映微含泪点头,继而将头深深地埋在柳夫人的肩头。 他闻到了熟悉的香粉气息,那是姆妈成为柳夫人之前就用惯了的味道。他好像真的回到了两年前的石库门,他穿着麻布衣裳,每天最关心的,就是姆妈给自己做了什么好吃的。 “回去……”柳映微的泪打湿了柳夫人的衣衫。 “走,映微,姆妈扶着你。” 下定决心的柳夫人咬牙起身,将柳映微半搂在怀里,态度强硬地瞪着拦在地下室门前的柳希临:“你若还当我是长辈,就给我让开!” 柳希临抓着报告,目光流露出几丝不耐烦,但他并没有阻拦柳夫人,而是怜悯地注视着他们母子二人蹒跚上楼的背影,好笑地摇头。 走? 一个中庸夫人和一个坤泽少爷,能走去哪儿? 柳希临甩了甩手,制止了按捺不住的婆子们:“不必去追。” 男人轻笑:“他们逃不掉。” 柳夫人和柳映微的确逃不掉。 他们好不容易离开地下室,却一头撞见了柳老爷。 拄着手杖的柳老爷不知在客厅等了多久,面前茶几上放着的茶碗都已经换上了新茶。 偌大的柳公馆寂静无声,平日里嬉皮笑脸地服侍在侧的下人们都远远地躲了开来,唯有几个素日里来就与主子亲近的,还硬着头皮候在近前。 门房阿贵便是其中之一。 他偷偷仰起脸来,瞥见柳映微浸满血污的旗袍,瞳孔不由一缩,搁在裤缝边的手不住地颤抖起来。 “老爷!”阿贵忍无可忍,“扑通”一声跪在柳老爷的面前,“少爷再有错,也是您的亲生骨肉,您怎么能这么惩罚他呢?” “你是个什么东西,这里轮得到你说话?”柳老爷循声望去,见开口替柳映微求情的是个粗鄙的门房,登时不屑地移开了视线,“我们柳家的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言罢,抬手招呼身后杵着的下人:“给我拖下去!” “老爷……老爷!”阿贵被拖走的时候还在喊,“少爷身子弱,禁不住打啊,您……您千万不能……” 门房的喊叫声渐远。 柳老爷的手杖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侬厉害啦,”他怒火中烧,“哪能连门房都勾引?” “……阿拉柳家的少爷,居然偷人偷到自家屋里头了!真……真是……家门不幸!有辱门风!” “老爷!”不等柳映微反驳,柳夫人就被柳老爷尖酸刻薄的质问激怒。 她挺直了腰背,两年来第一次直面柳老爷的怒火:“阿拉映微伐偷人!” “后颈上都有花纹了,还想要骗吾?!”柳老爷的手杖伴随着怒斥,再次落在地上,“侬晓得伐?伊犯贱,害得阿拉柳家没了同狄家的婚事!” 柳老爷想当然地认为,柳映微偷人的事若是被狄息野知道,这门婚事必定成不了,可他的话落在本就精神恍惚的柳映微耳朵里,就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直将他强撑着的最后一丝希望击溃。 柳映微双膝一软,若不是姆妈搀扶着,差点跌跪在地上。 他自言自语:“狄息野……狄息野也觉得吾偷人?” 柳映微反常地没有掉眼泪,而是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苍白瘆人的微笑。 “狄息野……又勿要吾了?”他哭哭笑笑,“骗子,都是骗子!” “映微?”柳夫人察觉到柳映微的反常,慌乱地按住他的肩膀,“映微!吾是侬姆妈……侬清醒一点呀!” “姆妈。”柳映微的眼睛里短暂地闪过微光,继而又灭了。 他其实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 于柳映微而言,两年前经受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不单单是曾经的爱人生死不明——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狄息野去了德国,单纯以为狄息野死了。 更是不受控制地成为了一个坤泽。 当了十多年的中庸,一朝有了雨露期,身子也没以前健康,后颈还有代表着结契的花纹,换了旁人,怕是被打击得整日以泪洗面,但柳映微不会。 他只会为了姆妈,撑起一副完美的假面,成为所有人期待的“柳少爷”。 可他心里的裂痕日复一日地加剧。 “侬勿要觉得狄息野还要侬!”柳老爷子见柳映微崩溃,非但没有心生怜惜,反而嗤笑嘲讽,“伊特大家族额少爷,哪能要个偷人货?” “吾么偷人……”刺耳的话宛若针尖,一下又一下地扎着柳映微的心房。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跪在地上,抱住了头:“吾么……么有!” 可柳老爷根本不在乎柳映微的辩解。他拄着手杖来到柳映微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睨过去:“侬没人要!” “不!”这句话彻彻底底地突破了柳映微的防线。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要做坤泽。 做一个身体脆弱,有雨露期,没了乾元就会生不如死的坤泽。 凭什么不给他选择的机会,就要他成为坤泽? 凭什么说有花纹的他没人要? 若是人生如此,他还做什么坤泽?! 柳映微惨叫着蜷缩在了地上,不顾姆妈的哭嚎,拼命地抠着伤痕累累的后颈:“吾勿做坤泽了……吾勿要做坤泽了!” “映微!”眼瞧着柳映微当真要将后颈抠烂,柳夫人哭着攥住他的手,将他血淋淋的手指往自己掌心里按,“侬抠姆妈……抠姆妈呀!” 柳映微即便失去了理智也不会伤害柳夫人,几番挣扎间,再次软瘫在地,被柳老爷用手杖狠狠地抽了几下,而柳夫人为了护着他,也挨了几下。 柳公馆里彻底乱作了一团,哭嚎声和痛呼声在柳老爷中气十足的咒骂声中此起彼伏。 也正是在这时,风里稀稀拉拉地飘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 混乱的叫声里夹杂着唢呐声,丝毫不见喜意,只透着森森鬼气。 “老爷……老爷!”刚刚拖阿贵下去的下人满头大汗地跑进了公馆,“狄家……狄家来人了!” 抡起手杖作势要往柳映微身上砸的柳老爷一怔,继而神情扭曲起来:“好哇!侬的事迹传到狄息野额耳朵里,侬……侬要被退婚了!” 不等柳映微回应,下人就抢先哭丧着脸喊:“老爷,不是退婚……不是退婚!” “啥额?”柳老爷凶狠地瞪过去。 “是……是迎亲……”下人怕柳老爷不信,冲到窗户边,硬着头皮将紧闭的暗红色窗帘用力扯开—— 哗啦! 刺目的阳光晃花了柳映微的眼睛。 他呆呆地抬手,几缕温暖的光透过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了他的眼底。 柳映微的眼眶微热,大脑一片空白,连下人和柳老爷说了什么都没听见,整颗心都被委屈与不甘淹没。 至于柳老爷呢? 柳老爷在瞧见公馆外乌泱泱的一片红色时,就傻了眼。 他将全身的力气都支撑在手杖上,满是褶子的脸皮疯狂颤抖:“啥额意思?……狄家是啥额意思?!” “老爷,这……这要怎么办?”下人手足无措。 可就在他们说话间,被拖出去的阿贵已经打开了公馆的大门,将狄息野的车放了进来。 他不知道狄息野会如何对待柳映微,只觉得带着迎亲队伍来的狄家二少爷是自家少爷最后的救命稻草:“狄二少爷,您快救救我们家少爷!” “……他……他快被我们老爷打死了啊!” 开着车的狄息野闻言,差点将车头撞在柳家的铁门上。 他顾不上问门房柳映微到底如何了,车都没停稳就推开车门跳了下来。 柳公馆的下人见状,纷纷上前:“少爷……狄二少爷!” 他们想要阻拦狄息野,可急红了眼的狄息野哪里是几个中庸下人能拦住的? 男人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人,三步两步冲进客厅,眼前的一幕直叫他目眦欲裂—— 只见柳映微被柳老爷揪着衣领拎了起来。 他像是脱了力,双腿无力地拖在地上,纤细的脊背轻轻痉挛,沾满血的旗袍皱皱巴巴地贴在皮肤上。 柳映微仿佛是从枝头跌落的一枝红梅,大朵大朵血腥的花在后背上绽放,而最靡艳的一朵,盛放在他的后颈。 那是代表着与乾元结契的红花。 狄息野的脚步猛地顿住,呆立当场。 而听见脚步声的柳映微一点一点地回过了头。 一行清泪从他苍白的面颊上滚落。 “狄息野……”柳映微沙哑的呼唤被绝望浸透了。 为什么他最狼狈的模样,都会被狄息野看见呢? 柳映微汗涔涔地想,哪怕晚一秒……晚一秒,他说不定都能挣脱柳老爷的手,用已经被扯得破破烂烂的衣领遮住脖子后面的花纹。 可现在,他要如何遮挡? 柳映微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被尖刀生生剥去了鱼鳞的鱼,血肉模糊地摆在所有人的面前。 他的肉体和他的精神一并暴露在赤裸裸的视线里。 他羞愤欲死。 “狄……二少爷!”柳老爷没想到狄息野连通报都不愿意叫下人通报,就这么直直地闯进了公馆,狰狞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你……” 他纵使有再多的恼怒,也不敢指摘狄家的二少爷,只能将怨气发泄在柳映微的身上。 柳老爷急切地扒拉着柳映微的衣领,徒劳地将他后颈上显露出来的花纹遮住。 家丑不可外扬。 未婚的坤泽后颈有了花纹,传出去,他这个当爹的都要被戳脊梁骨骂! “狄二少爷,您怎么来了?”柳老爷脸上强行挤出来的微笑比哭还难看,“您瞧瞧,也没个人来通报……” 柳老爷又扭头去看公馆外闹哄哄的迎亲队伍:“婚期不是定在下月初三吗?您这是……” “什么下月初三?”狄息野的愣神不过持续了短短几秒钟。 男人将自己的目光从柳映微的后颈上艰难地撕扯下来,仿佛撕扯下了一块血淋淋的皮肉。他压根没法考虑那道花纹出现的含义,而是第一时间伸手将坤泽抢到了怀中。 “柳老爷记错了吧?”狄息野紧紧地拥着柳映微,感受着怀中之人不正常的体温和不自觉的颤抖,愤怒很快掩盖过了见到花纹的震惊。他的胸腔随着怒斥不住地震动:“既然柳老爷知道,婚期是下月初三,现在这是在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柳映微是我的未婚夫吗?” “未婚夫……”柳老爷一噎,本能地反驳,“他都偷人——” 话音未落,就被狄息野冰冷的视线刺得住了嘴,唯唯诺诺地后退了半步:“您也瞧见了,他的脖子后头……我膝下虽没有别的孩子,但……但柳家还有别的坤泽!” 狄息野闻言,怒极反笑:“柳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想狸猫换太子,等到了下月初三,直接换一个坤泽给我当老婆吗?!” “可是他——” “柳老爷是不是忘了,当初我们狄家递来的婚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柳映微的名字?”狄息野的声声质问逼得柳老爷的额角都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报纸上写的从来也都是我和柳映微的名字!” “……除了他,我谁也不会娶。” 狄息野说完这句话,感觉到怀里的柳映微似乎颤抖了一下,但等他低下头去看时,柳映微依旧深深低着头,狄息野也就没有去细究,而是阴狠地瞪了柳老爷一眼,继而转身,打横抱着柳映微往外走。 眼看就要离开柳公馆了,柳映微忽而开口。 “姆妈。”他揪着狄息野的衣领,颤颤巍巍地说,“姆妈。” 狄息野会意,停下脚步,示意自己带来的下人搀扶着柳夫人。 柳老爷见状,又不乐意了:“狄二少爷,您这是在做什么?就算是要成婚,也没有将他的姆妈都带走的道理!” “您说的没错。”狄息野以往顾及柳老爷是柳映微的亲爹,还多多少少尊敬着,而今见了柳映微一身的伤,没有当场发火都是想着柳映微身上的伤需要紧急治疗,不能耽误时间罢了,故而说出口的话全然与尊敬沾不上边了,“可那又如何呢?” “什么?”柳老爷一时怔住。 “我说,那又如何?”狄息野嗓音低哑,语气里充斥着轻蔑,“我若是愿意,今日将你整个柳公馆的人都带走,你能如何?” 乾元的态度激怒了柳老爷。 “狄二少爷!”柳老爷到底还是个一家之主,且在狄息野的面前自认是长辈,登时耐不住,火冒三丈地吼起来,“你要娶一个偷了人的贱货,是你的问题,但你既然要娶他,就得认我这个老丈人!” “谁说他偷了人?!”狄息野深邃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沉的血色。 他环顾四周,凡是与他对视之人,都仓皇移开了视线。 谁敢说话呢? 柳映微后颈上的花纹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的,任谁也解释不清! 狄息野只觉得可笑。 什么叫偷了人了? 柳映微两年前就是他的人了! 这群人懂什么? 一股疯劲儿从狄息野压抑的内心深处迸发出来,暴虐的占有欲终是冲破了理智的封锁线,彻彻底底地将他逼急了。 “偷人……呵呵,偷人?”一阵怪笑从狄息野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在他怀里的柳映微一惊,想要抬头,可惜已经太迟了。 乾元燥热的大手温柔地滑过了他的后颈,似乎在抚摸那朵艳丽的花的花瓣,继而不等任何人反应过来,就在柳夫人的惊呼声中,撕开旗袍褶皱遍布的衣领,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口咬在了柳映微后颈的花纹上。 “啊!” 乾元尖锐的牙齿死死陷进后颈,温热的血喷涌而出。 柳映微只觉得后颈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然后就是绵延不绝的酥麻与痛痒。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纤细的手指揪着狄息野的衣领,无意识地在狄息野的怀里坐起,柔软的腰肢拧得极紧,像是一根拧紧了的绳。 与被手术刀划开的痛感不同,即便伤口更深,柳映微都没有觉得恶心。 他只觉得痛,觉得痒,觉得热滚滚的情潮在四肢百骸蔓延。 两年前,他曾经期盼了无数个日夜想要被狄息野占有的,可惜,他没有等到。两年后,他不再期盼,可脖子居然就这么被当众咬破了。 狄息野垂着眼帘,咬得狠绝,大手却依旧温温柔柔地滑过柳映微颤抖的颈子,指尖还轻轻地带过了他的喉结,最后掐住了小巧的下巴。 狄息野更用力地往深处咬去。 “啊——”柳映微再次叫出声来,只是这次叫得格外缱绻。 也正是这一声缱绻的呻吟让狄息野瞬间清醒,松口,将柳映微裹进外套。 “我咬的。”乾元舔着一滴滑落到唇角的血,眼神执拗到了偏执的地步,“柳老爷还有什么话要说?” “狄二少爷,您这不是……”柳老爷目瞪口呆,想说狄息野是在自欺欺人。 那花纹出现的时间怕是要比狄息野回国的时间都早,且只有彻底结契才会出现,现在咬一口,又能代表什么呢? 但柳老爷转念又想,这一口咬下去,已经代表了狄息野的态度。 狄家的二少爷压根不在乎柳映微偷了人,依旧要娶他呢! “映微呀!”而在柳老爷无言的时候,柳夫人挣脱了下人的手,急急地扑到狄息野的面前,“痛不痛?” 怒火中烧的狄息野一愣,尴尬地舔了舔尖牙。 他的满腔怒火面对柳夫人是完完全全发泄不出来。乾元怔怔地望着对着柳映微絮絮叨叨问话的柳夫人,难得窘迫——他刚刚可是当着人家姆妈的面,直接咬了下去! 狄息野面皮一热,把刚冒头的疯劲儿硬生生憋了回去,尽量用平静的语调道:“柳夫人,我……我下次轻点咬。” “对,咬轻点。”柳夫人责备地瞪了狄息野一眼,想再说点什么,衣袖就被柳映微拽住了。 柳映微面皮通红,还没从被咬破后颈的事情中缓过神来,嘴唇翕动,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只虚弱地呢喃了一声:“姆妈……” 柳夫人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又看了狄息野一眼,犹豫地后退半步,小声嘟囔:“吾额小囡怕痛额呀。” 她说的声音虽小,但是柳映微和狄息野都听见了。 “我以后一定小心地咬。”狄息野连忙保证,然后抱着柳映微走出了柳公馆。 这回是真的走了。 狄息野走到花轿前,叹了口气:“你受了伤,同我坐一辆车吧。” 竟是哄孩子的语气:“等你身上的伤好了,我再让你坐一回花轿,好不好?” 柳映微将脸埋在狄息野的胸口,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狄息野便抱着他上了车。 钉子眼疾手快地蹿上驾驶座,二话不说,直接踩上了油门。他晓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连眼神都不乱飘,直将车开往了医院。 汽车在街道上飞驰。 狭窄的车厢里安静下来,柳映微和狄息野也都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冷静下来,他们谁也不比谁平静。 柳映微一面想着后颈上的花纹要如何解释,一面想着狄息野原来气急了,也会做当众咬他脖子这样的荒唐事。 而狄息野呢? 狄息野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在看见柳映微后颈上淡得快要消散的花纹后,又开始翻江倒海。 柳映微的后颈上为什么会有花纹? 狄息野想不明白。 也不想明白。 难不成,他离开的两年里,映微喜欢上了别人? 狄息野揽在柳映微腰间的胳膊骤然收紧。乾元根本不愿意,也不敢想,如果柳映微真的喜欢上别人,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或许会像对待那个财政总长一样,直接将人丢进黄浦江,可柳映微后颈上的花纹怎么办? 狄息野阴暗地想,就算是柳映微不愿意,他也要覆盖掉那个花纹。 哪怕柳映微会哭,会闹,会拼了命地反抗…… 那就直接将人锁在狄公馆里,哪儿也去不了吧。 狄息野双目赤红地盯着怀里的坤泽,如潮水般的嫉妒迟迟到来,并且很快就有了滔天的架势。 他今朝咬了柳映微又有什么用? 已经有一个乾元抢先他一步,在他爱的人的身上打上了烙印。 怎么可以……怎么能?! 狄息野一想到柳映微情动的模样,后颈就开始疯狂地突突直跳。 他的人……他的人…… 柳映微只能是他的人…… 乾元表面看起来还没有什么异样,可内心深处早已成了负面情绪的深渊。 怪不得他刚回来的时候,柳映微不愿意接受他。 怪不得柳映微不想要嫁把他。 怪不得…… 原来,已经有人在柳映微的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不行。”狄息野垂着头,眼睛被几缕碎发遮掩。 他怀中的柳映微循声望过去。 只听乾元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吼:“不行!” “什么?” “你就算讨厌我,恨我……也不能和别人在一起。”狄息野猛地翻身,将柳映微压在车座上,一字一顿地威胁,“就算恨我一辈子,心里也不能没有我!” 被重重地压在座椅上的柳映微闷哼一声,抬起头,直勾勾地望进乾元的眼睛:“你说什么?” 狄息野粗重地喘息,双手撑在他的脸颊两侧,很快又转移到了他的肩头,但是没按多久,就又落回了车座。 “映微,我看见了。”狄息野咬住了嘴唇,话到嘴边,才发现质问需要多大的勇气——多可笑啊,他什么都不怕,今朝面对后颈浮现出花纹的柳映微,居然胆怯了。 狄息野像是那个背着乾元有了花纹的坤泽,委屈地将头埋在柳映微的颈窝里:“我看见了!” 他憋闷地重复,想要从柳映微的嘴里听到解释,可被他压在身下的坤泽并没有接下话茬,而是皱着眉,哆嗦着呻吟了一声。 爱护坤泽的本能已经刻进了骨血,狄息野第一反应,是收回手,将柳映微重新搂在怀里。 “疼。”柳映微闭着眼睛,小脸白得近乎透明。 狄息野的心瞬间提了起来,颤抖着扶住他的脖颈,埋头去舔溢出鲜血的后颈。 乾元不合时宜地想,若是柳映微后颈上的花纹没有淡去,自己的牙印应该刚刚好印在花朵的花心上。 如果可以,如果忍心,他想要用牙生生扯烂那朵花,一片花瓣接着一片花瓣。 可狄息野不忍心。 他气到脑海中嗡鸣不断,做的也不过是搂着柳映微,委屈又温柔地舔后颈上的鲜血罢了。 湿热的舌在伤口边游走,柳映微皱紧的眉渐渐放松了下来。 真是奇怪啊。 他想。 明明几分钟以前,狄息野还在凶狠地咬他,可现在听见了他的呻吟声,又能收起全部的尖牙,赤着一双眼睛,一声不吭地舔后颈。 柳映微有那么一点想要发笑的欲望,且这样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他说不清自己的内心是如何想的,但这样的快乐并不单单因为离开了柳家。 是因为狄息野哪怕气得要发疯,还是扯着嗓子宣布要娶他? 还是因为狄息野那憋闷得无处发泄,不用看都知道眼眶都气红的模样? 这样的快乐太复杂了,柳映微没有力气去想。 他只是在狄息野舔自己后颈的时候,不住地喘息,然后更依赖地贴了过去。 “疼。” 其实已经没有那么痛了,可他痛了整整一天一夜,现在发泄的,是那时候压抑的情绪。 狄息野更紧张了,舌尖打着转在牙印边游走,搂着柳映微的胳膊也开始颤抖。 “咬疼你了?” 柳映微想,真是明知故问。 但他撩起眼皮,瞥见乾元紧张的神情,忽而不想开口了。 他的心思总是与实际表达出来的模样背道而驰。他迫切地想要看狄息野难受,看狄息野为了自己,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说到底,他就是想要看狄息野爱自己爱得无法自拔的样子。 这样是不对的。 柳映微在心里自问自答。 这样是非常不对的。 怎么能对一个爱自己的人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呢? 可相爱本身就是很残忍的事。 而且,这是狄息野。 这是曾经说过爱他的狄息野。 故而狄息野没等来柳映微的回答,只听见了他轻轻的啜泣。 乾元紧张得手脚冰凉,直到到了医院,见到医生,心脏依旧因为柳映微的反应,不正常地跳动。 柳映微身上的伤,最严重的是柳老爷用手杖揍出来的。 医生当着狄息野的面撕开坤泽因为凝固的血粘在皮肤上的旗袍时,狄息野发出了类似野兽般愤怒的咆哮。 连拿着药瓶的医生都被吓了一跳,唯独柳映微,只是神情怪异地回头瞥了一眼,继而将头转回来,独自忍耐着上药的刺痛。 然而,他忍得了,狄息野忍不了。 乾元的怒火在柳映微的伤口上了药还渗出血后,彻底迸发。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柳映微“咝”了一声,轻声细语:“侬小点声。” “映微,他怎么敢这样打你?!”狄息野的脚被死死地钉在原地,血色持久地盘旋在眼底,“映微,他……他怎么敢?!” “伊是吾爹,想打就打咯。”柳映微被吵得头疼,“伐要讲话了,吵。” 狄息野就像是被瞬间缝上了嘴,憋得满面通红又无可奈何,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蹭到病床前,尽最大可能地将柳映微圈在怀里,然后垂着眸子,强迫自己去看坤泽身上的伤。 “侬想做啥额都行。”柳映微安静片刻,忽而开口。 他对狄息野的想法心知肚明。 “吾勿拦侬。” “好。”狄息野也没有问柳映微他说的什么都行是什么意思。 他们就算是打哑谜,也打的是双方都懂的哑谜。 “好。”狄息野又重复了一遍,是在重复对柳映微的承诺。 他迟早有一天要亲手报仇,哪怕柳老爷是柳映微的亲爹,他也不在乎。 医生为柳映微的后背上好药,又去检查他的后颈。 被尖刀割开又被咬破的后颈情况不容乐观。 “具体情况,得等到下一次雨露期的时候,再观察观察。”医生的话无疑给了狄息野沉重一击。 他强压着怒意,问:“治不好吗?” “不是治不好。”医生摇头,“柳小少爷运气好,刀划得不深……你们知不知道现在医院里躺着几个彻底被割了后颈的坤泽?他们伤了根本,连意识都不清醒了。” 言下之意,柳映微已经算是幸运了。 “不能上药吗?”狄息野并不在乎旁人,只搂着面色苍白的柳映微,咄咄逼人,“等到了雨露期,万一出事,我要——” 乾元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柳映微打断了。 他精疲力尽地嘟囔:“累,吾要回家。” 狄息野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执拗地追问着医生,非要问出一个所以然来。 柳映微愈发疲惫,甚至有点恼火:“侬问啥额,等吾雨露期到了,就晓得了。” “不能等!”狄息野中邪般吼了一句,继而怏怏地偃旗息鼓,“映微,你不晓得,后颈伤了很痛苦的,你……你这个小囡,怕痛,吃不得苦的。” 乾元苦口婆心地劝:“你再让医生瞧瞧,别急,等瞧完,我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狄息野想到自己在德国接受的治疗,犹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四肢百骸都浸透着寒意。 不可以。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声音。 映微不可以吃这份苦。 可惜,柳映微并不知晓狄息野的好意,他是真的乏了,也倦了:“侬又伐是阿拉坤泽,侬晓得啥额?” 他自作主张地对医生道谢,然后闹着要回家。 “柳映微!”狄息野当真恼了,按着柳映微的肩膀,将他按坐在病床上,“不查好,我们都不要回家!”” 柳映微立时蹙起眉,眼睛睁得圆溜溜地望过去。 他冷着一张脸,忽而落下一滴泪来:“吾要回家。” 狄息野紧绷着的心弦骤然一松,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先一步应允下来:“好。” 言罢,懊恼地扭开头:“是真的……映微,你的后颈若是真伤着了,等到雨露期就麻烦了。” “医生讲了,雨露期额再瞧。”柳映微不甘示弱地怼回去。 狄息野也提高了嗓音:“映微!你脖子后头——” 乾元顿了顿,说不出柳映微和别人结契这样的话,只睁着双猩红的眸子,不肯让步。 柳映微闻言,冷静下来不少。 他抱着胳膊,即便伤痕累累,且坐在病床上,看起来气势却依旧能压住怒火中烧的乾元。 “哦,吾晓得了,如果吾被别人咬了,侬就不要吾了。” 柳映微的话宛若一个生满倒刺的钩,将狄息野的心脏插得血肉模糊。 他痛得一时无法呼吸,可很快又怪异地激动起来。 柳映微问这个问题,就是要他难受,就是要他痛苦,就是要他在最坏的情况下,还坚定不移地做出爱对方的选择。 狄息野庆幸自己足够爱柳映微,也足够了解他,故而能咬牙切齿,含着满嘴的血意,吐出回答:“要。” “……映微,你就算不愿意同我结契,就算拼了命地要逃离我的身边,我也不会不要你。” 所以,你也不要放开抓着我的手。 狄息野最后还是将柳映微带回了狄公馆。 不是他不想叫医生继续给坤泽检查,实在是医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狄息野不愿柳映微再掉眼泪,也怕他在医院里难受,导致后背上的伤更严重,便抱着他回到汽车上,郁郁地回了家。 如今的狄公馆,已经是狄息野说了算了。 他那身负命案的兄长生死未卜,一心想要拯救狄家的亲爹早早去了衙门,至于姆妈……狄息野不用问下人都能猜到,她此刻必定抱着他那个不谙世事的弟弟,跪在佛龛前祈祷。 “他伤得重,这两天的饮食切忌辛辣。”狄息野将柳映微放在床上,心事重重地嘱咐钉子,“柳夫人也要安置好……对了,将婚讯登报,就说我与柳家的小少爷今日就成婚。” 狄息野说这些话时,没有背着柳映微。 柳映微也没有阻止,听到婚讯要登报,他歪了歪头,视线落在桌上的日历上,喃喃自语:“也伐晓得黄道吉日是啥额辰光。” “我要娶你,管什么黄道吉日?” 狄息野的声音将柳映微唤回现实。 乾元不知何时关上了卧房的门,手里拿着一瓶刚从医生那里得来的药膏,面色阴沉地瞪着柳映微面前的一块皱皱巴巴的床单——他连柳映微都舍不得瞪,只一个劲儿地瞪着那块布。狄息野没能将床单盯出花来,却听见了柳映微的轻哼。 乾元一时急火攻心,都没有意识到心里竟然还有这么多酸涩难言的情绪。 它们在他的心里沉淀发酵,散发出阵阵恶意。 “让你有了花纹的那个男人,会帮你擦药吗?”狄息野说完就后悔了,可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 他彻底陷入了慌乱,也格外痛苦,精神与灵魂被一柄尖刀生生割裂,鲜血迸溅而出。 他不想这样,也不愿意伤害柳映微。 可谁知道他有多痛苦呢? 那是他的映微啊!怎么能有人碰……怎么能有人敢碰…… 狄息野恨无可恨,怨无可怨,紧绷的肩膀不住地颤抖,近乎疯魔。 刚刚那句话不说,他迟早要崩溃。 柳映微的睫毛微微一颤,蝴蝶扇动羽翼似的抬眸。 他晓得狄息野有多难受,也晓得狄息野有多崩溃,可他偏偏忍不住刺一句:“伊才舍不得吾受伤。”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柳映微就看见狄息野的眼眶开始迅速发红。 乾元如同一只暴怒到极致的野兽,在他的面前不住地粗喘,可狄息野最后竟收起所有尖锐的獠牙,半跪在床边,埋头替他擦药。 柳映微目瞪口呆,又鼻子发酸。 他叹了口气,甜蜜又缱绻地抬手,轻轻揉了揉狄息野的头发。 他想:吾额乾元呀,有点太温柔啦。 柳映微的动作太轻,一门心思怄气的狄息野居然没有察觉。 乾元恼火地摆弄着药瓶,用手指挖出了大块的药膏。 瘀青的伤口遍布柳映微的后背,狄息野擦着擦着,沾着药膏的手指止不住地发寒。 映微怎么说……也是柳老爷的亲儿子啊。 怎么能下死手呢? 狄息野的眉毛不知不觉间蹙紧,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擦完药,蹲在床前,嗅着空气里淡淡的白兰花香,脸色差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冲到柳公馆,亲手将柳老爷丢进黄浦江里去。 但狄息野没有动,只守在柳映微的身边,摆着张神情难看的脸,待他后背上的药膏完全被吸收,方才起身,帮他将旗袍重新穿回去。然而,那片皱皱巴巴的布料不堪重负,不等狄息野系上纽扣,就出现了裂口。 狄息野又憋着气转身,从先前给柳映微买的衣服中挑了一件衬衫出来。 “吾伐欢喜个颜色。”柳映微眯着眼睛靠在床前,懒洋洋地抱怨。 “不喜欢也要穿!”狄息野凶狠地瞪他一眼,拎着衬衫走回床前,“把胳膊抬起来。” 柳映微慢吞吞地照做,任由狄息野扒下身上破破烂烂的旗袍,换上干净的衬衫。 他放下胳膊的时候,上半身微微前倾,鼻尖几乎贴在了狄息野的喉结上。 温热的呼吸落下,犹如点点尚未熄灭的火星。 狄息野被烫得眼皮子一抖:“做什么?” “伐欢喜呀……”柳映微见乾元强忍怒火的模样,心痒难耐,忍不住去逗弄。 狄息野的额角登时暴起青筋:“我要你穿什么,你就穿什么!” “哦。”柳映微眨眨眼,兀地向后倒。 狄息野吓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慌乱地伸长胳膊去揽柳映微的腰,生怕他碰到刚擦完药的后背,心有余悸地吼:“趴着睡!” 柳映微柔若无骨地倚在狄息野的怀里,听了就像没听见,淡淡地“哦”了一声。 狄息野被他无所谓的态度惹恼,腾地起身,跑到门前摔上门:“映微,我知道你现在没有别的选择……是,是我自作主张,今天就要把婚讯登报,但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乾元双手垂在身侧,紧紧地握成了拳,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混着浓浓的不甘:“我不管那个给你留下花纹的男人是谁,你以后……” 男人冲回床前,自以为粗暴地将柳映微按在怀里,继而恶狠狠地威胁:“你以后只能是我的坤泽。” “……我一定要覆盖掉那个痕迹!” 柳映微听着狄息野慷慨激昂的话语,暗暗打了个哈欠。 他眨着泛起湿意的眼睛,慢吞吞地往乾元怀里舒服的位置拱。 狄息野还在喋喋不休:“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以后——咝!” 可惜,乾元的话说到一半,就生生截断在喉咙里。 “柳映微!”狄息野的瞳孔骤然放大。 解着衣扣的柳映微自顾自地骑在狄息野精壮的腰间,软着嗓音问:“干啥额?” “你干什么?!” “睏觉。”柳映微奇怪地反问,“侬给吾换衣裳,伐叫吾睏觉?” “我……”狄息野一时失语。 柳映微又解开一颗纽扣,敞开的衣领软塌塌地贴在锁骨边,即将露出胸口的无限春光。 他坦然道:“侬叫人在报纸上头登婚讯,那吾就是嫁把侬了……吾只能同侬睏觉了呀。” 狄息野的脸色变了又变,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扭曲了起来:“你认命最好,要是再想着那个男人……哼!” 乾元重重地冷哼,捏着柳映微小巧的下巴,还想再凶几句,柳映微却已经不想听了。 他抬手,在狄息野感到不可置信的目光里,直接捂住了乾元的嘴:“睏觉!” 柳映微一锤定音,软在狄息野的怀里,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狄息野搞不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心里又急又躁,却又怕把怀里的人吵醒,最后竟维持着搂着柳映微的姿势,别扭地闭上了眼睛。 狄公馆外头乱作一锅粥,处于风暴中心的二人居然相拥而眠,一觉睡到了后半夜。 柳映微浑身酸痛地醒来,后背上的伤像是故意挑了个他最脆弱的时间作祟,疼得他直接哭出声来。 狄息野猛地惊醒,翻身将柳映微搂住:“哪里不舒服?” 柳映微含含糊糊地喊“疼”,水光粼粼的眸子映着清澈的月光,就这么直勾勾地望过去:“疼。” 狄息野喉咙一紧,紧接着,差点扇自己一个耳光。 都这个时候了,他居然硬了。 “忍忍。”狄息野强压下欲望,大手在柳映微瘦削的脊背上小心翼翼地游走,“忍忍……擦了药,熬一两夜,外伤就好了。” 这话不假,医生当着狄息野的面也是这么说的。 但是柳映微怕痛,哪里忍得住? 不消片刻,他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看狄息野都不顺眼起来,闹着不让碰,还说嫁把他一点也不舒服。 “疼死特了!”柳映微用脚软绵绵地踢着狄息野的膝盖,就差没把男人从床上踹下去了,“侬……侬别碰吾!” 狄息野手足无措:“映微,你疼就打我好了,别哭。” “疼……疼,侬还不叫吾哭!”柳映微仗着狄息野的温柔,再也不收敛脾气,甚至完全不讲道理,“侬……侬就晓得欺负吾!吾为啥额要嫁把侬?” “映微,”狄息野头疼地按住他擦泪的手,贴过去轻吻咸湿的泪,“不要说这样的话。” 乾元痛苦地吻他的唇:“我会对你很好的,真的,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所以,你一定要嫁把我。” 柳映微哭声微顿:“可吾已经嫁把侬了呀。” 狄息野也一愣,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已经将婚讯登了报,眼底腾地生起狂喜:“对,你已经嫁把我了。” 乾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魔怔般重复:“你已经嫁把我了,你已经嫁把我了……” “映微,你以后想做什么都行。”但光登报还是不够的,狄息野很快就目光灼灼地对上了柳映微的视线,“我会陪你……但你绝对不可以离开我,知道吗?” 乾元的威胁其实有些幼稚,也有些好笑,但落在柳映微的耳朵里,个中滋味自是不必说。 他垂下眼帘,短暂地遗忘了后背上的痛楚,咬着唇嘟囔:“晓得啥额晓得呀。” “……吾勿晓得。” 狄息野却不管他的口是心非,再次揽住他的细腰,将人箍在了怀里。 柳映微疼得直掉泪,狄息野就吻着哄;柳映微困倦了小睡片刻,狄息野就提着一颗心,按着他的手腕,生怕他在睡梦中抠破了后背上的伤口。 如此一来三四天,柳映微后背上的伤口才堪堪结痂。 他也习惯了在狄公馆的日子,还去见了被狄息野安排妥当的姆妈。 柳夫人见了柳映微,激动得泪眼婆娑:“小囡!” 她扑上来握他的手,继而上下打量:“侬好点了伐?侬同狄息野到底是啥额事?侬……侬算是嫁把伊啦?哎呀,侬还没去领证吧?!” 柳夫人爱子心切,连珠炮似的发问差点将柳映微问晕。 他笑着反握住姆妈的手:“吾好多啦,狄息野天天给吾擦药,已经勿痛了。” “侬胡说!”柳夫人闻言,柳眉微蹙,“侬是吾生出来的小囡,吾能勿晓得?侬最怕痛!” 柳夫人说话间,凑近柳映微的脸:“侬眼下头都是乌青……侬……侬睡得好伐?” 眼见瞒不住,柳映微也只能拣轻的承认:“起初睡得不太好,后来药效起了,也就好多了。” “侬呀……”柳夫人还是心疼得止不住流泪,“都怪姆妈,要是姆妈早些带侬从柳家出来——” “姆妈,和侬伐额关系。”柳映微打断姆妈,认真道,“侬都是为了吾,吾晓得呀。” 他想起姆妈在石库门时,就为了他到处替人做针线活,鼻子一酸,将额头靠了过去。 “还是姆妈的小囡呢。”柳夫人的眼眶也跟着热起来,她按着柳映微的头,将他勉强拢在怀里,轻声感慨,“哪能就嫁人了呢?” “姆妈……” “狄息野对侬好伐?”提起婚事,柳夫人自然还是最关心乾元对儿子的态度。 “好。”柳映微毫不犹豫地回答,“姆妈,伊对吾好着呢。” “当真?”柳夫人不信,“侬的脖子后头——” “当真。”他却不自觉地勾起唇角,想着狄息野气急败坏的模样,心里异样地甜蜜,“侬不要觉得伊勿好,伊是吾遇到过最好额乾元啦。” 他絮絮叨叨地叙述着狄息野对自己的照顾,完全是一副陷入爱河的模样,直惹得柳夫人反过来担心起他来:“侬哪能欢喜到个地步?” “姆妈,伊先欢喜吾额呀。” “糊涂。”柳夫人既希望儿子婚姻幸福,又怕他吃了暗亏,压低声音教导,“伊现在欢喜侬,以前也欢喜小明星,侬……侬勿要太动心!” 柳映微乖巧地点头。 “这些个乾元呀。”柳夫人想到柳老爷,苦笑摇头,显然已经对婚姻失去了信心,“侬……唉,侬只要记得,姆妈永远站在侬这一边就好了呀。” “……以后,侬要是想离开狄公馆,姆妈带侬走!” “姆妈……”柳映微又想哭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扑到姆妈的怀里,就被慌慌张张地撞开门,满头是汗的乾元扯到了怀里。 “映微!”狄息野反常地狼狈,身上的西装也全然没了往日的整洁,鼻梁上的眼镜更是歪在了眼前,“映微!” 乾元痴痴地唤他的名字:“不许走!” “我……我不许你走!” 柳映微一听,就晓得狄息野没听明白他与姆妈说的话。 柳映微用眼神示意姆妈无事,主动搂住了狄息野的脖子。 他踮起脚,湿软的唇若即若离地贴上狄息野的耳垂:“勿走。” 柳映微边说,纤细的手指边滑进乾元凌乱的发:“吾勿走额呀。” 狄息野明显不信,忐忑地攥着他细细的腕子,当着柳夫人的面没法再做太过分的动作,就板着脸说要带坤泽回房休息。 柳夫人担忧地注视着柳映微,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不安地上前一步:“映微……” “姆妈,吾先回去休息了。”柳映微看也不看狄息野,慢吞吞地和柳夫人道别,“侬早点休息。” 言罢,甩开狄息野的手,扭头往卧房外走。 狄息野自然紧紧跟上,追到走廊里,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腕。 “干啥额?”避开了姆妈的视线,柳映微斜了狄息野一眼,见四下无人,干脆停下了步子。他撩了撩过长的头发,微垂着头,注视狄息野的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近,属于乾元的压迫感也越来越强烈,微屈的腿忽地往前一迈,抢先凑了过去。 “狄息野,”柳映微轻轻撞进乾元的怀抱,“吾嫁把侬,么婚纱穿呀?” 余怒未消的狄息野狐疑地瞪着他:“你真愿意穿?” 乾元的心七上八下。 不怪狄息野多心,实在是柳映微后颈上的花纹让他一直以来的自信土崩瓦解。 他怕柳映微是故意服软,也怕柳映微的心里有了旁人,就算穿上婚纱,也不想嫁。 狄息野甚至觉得,柳映微是在刻意哄自己高兴,好让他放松警惕,然后趁机逃跑呢。 外头的话本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大家族出身的坤泽少爷有了身份不匹配的爱人,无法在一起,哪怕后来有了门当户对的恋人,也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他这样的联姻对象,只可能是拆散爱侣的马文才! “想啥额呀?”柳映微哪里晓得狄息野的心头滚过了多少纷乱的猜测。 他抬手用手指蹭乾元高挺的鼻梁:“婚纱有伐?” “有。”狄息野回过神,决心不论柳映微抱有什么样的想法,都要让他穿上婚纱嫁把自己,故而神情凝重道,“已经做好了。” “啥额呀?”柳映微闻言,眉毛一挑,不满地抱起胳膊,“哪能不叫吾挑就做好了?” 他连款式都没看过呢! 万一不好看,岂不得懊恼一辈子? 狄息野当柳映微故意找碴,又板起脸:“我挑的。” “侬眼光伐好呀!”谁料,柳映微更急了,“侬……侬连颜色都选勿好,哪能选款式?” “不欢喜也得穿。”乾元强硬道,“就算真不愿意穿,你也离不开狄公馆,晓得吗?” 柳映微气结,呛了句“晓得”,转身就往卧房跑,但他跑了两步又绕回来:“做好的那件婚纱呢?” “……给吾试!” 狄息野犹豫一瞬,唤来钉子,让他去取定做的婚纱。 柳映微继续用一口吴侬软语细声细气地抱怨:“侬勿量尺寸,吾穿着伐好看的呀!哎呀……侬啥额都伐晓得!” 狄息野被说得委屈起来,想着自己兴冲冲地跑去找裁缝定制婚纱,结果柳映微的后颈已经有了花纹,忍不住红着眼眶反驳:“怎么不晓得?你穿什么都好看!” “侬——”柳映微话到嘴边,被笑意呛了回去,他咬着唇,瞄着狄息野上下滑动的喉结,有点不忍心再欺负乾元了,硬生生地将笑意憋了回去,“好,吾好看……那尺寸呢?” “我摸得出来!”狄息野大声宣布,像是怕柳映微不信,直接将他扯到了怀里,语气急促,“你的腰我这样就能搂住,屁股——” “好了呀,好了呀!”眼见着乾元越说越过分,柳映微连忙红着脸打断男人的话,“什么屁股?” “你不信我知道!” “哎呀,信了呀。”柳映微羞恼地摇头,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拎着裙摆要往卧房走,可是还没走两步,就被乾元拉了回来。 狄息野执着地按着他的肩膀,从胸口量到屁股,大手顺着柳映微微微隆起的胸脯一直游走到细窄的腰,来回摸了几轮,把他摸得面红耳赤还不罢休。 柳映微软绵绵地靠着墙,生怕有下人路过,又怕卧房里的姆妈察觉到端倪,连叫都不敢大声叫:“有人……有人!” “信不信我?”狄息野却像是着了魔,将头埋在柳映微的颈窝里,憋闷地追问,“你信不信我?” 说话间,男人的手停在了他的胸口,指尖隔着布料揉着微微凸起的红豆,不住地晃动。 柳映微腰肢一软,差点滑坐在地上。 他羞恼地想要拍开胸口作乱的大手,可颈窝里传来的喘息又戳中了他的心窝,几番纠结下来,还是没抗拒。 “信了呀。”柳映微叹了口气,不再去管胸口的手,抱住狄息野的脖子,鼓着腮帮子抱怨,“走不动了。” 狄息野便将他抱起来,板着张脸送回了卧房。 回去以后,照例是要擦药的。 柳映微后背上的伤痕结痂以后好得很快,但是可怖的瘀青消散得却慢。他自个儿瞧不见背上有多吓人,就不住地问:“丑伐?” 狄息野哪里会觉得柳映微丑? 乾元只心疼,揪着心凶回去:“都这样了,还在乎丑不丑?” “啥额样都在乎。”柳映微没得到否定的答复,自己踮着脚往镜子前凑,非要看出个所以然来。 狄息野跟在后面拉着,怕他看见了难过,恨不能将镜子遮起来。 柳映微自知柳老爷用了多大的劲儿,其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就是欢喜和狄息野闹,于是乎,二人吵吵闹闹间,裁缝都被钉子请来狄公馆了。 “出去啦。”柳映微当即将狄息野轰出了卧房,“吾要试婚纱。” “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狄息野在门外徒劳地质问,被钉子拉住才清醒了一点。 钉子憋着笑劝:“二爷,婚纱得柳小少爷换好了才能给您看呀?” “我看着他换不成吗?”狄息野一看不见柳映微,整个人就暴躁得不成样子,“裁缝也在里头,他凭什么能进去?!” “二爷,您瞧瞧,您说的是什么话。”钉子无奈摊手,“且不说人家是个中庸,就算他进去,小少爷也不可能当着他的面脱衣服啊!” 钉子不说还好,一说,狄息野的腿直接抬了起来,作势要踹门。 “二爷……二爷!”钉子吓得直呼“要不得”。 这门若是真的踹了,柳家的小少爷得气死! “二爷,人家说新郎官不能提前看新娘穿婚纱,不吉利!”钉子急中生智,拽着狄息野的衣袖,试着将乾元拉回来,“您……您这么在乎柳家的小少爷,怎么能让他的婚礼冠上不吉利的名号呢?” 事关柳映微,狄息野果然暂时恢复了冷静。 “当真不吉利?”乾元咬着牙问。 “不吉利。”这时候吉利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钉子口干舌燥地说完,余光瞥见一个在长廊上畏畏缩缩的身影,立刻跳起来:“医生,你在做什么?是不是来给小少爷看病的?” “是……是。”医生畏惧狄息野,拎着药箱踌躇不前。 钉子走过去拉他:“小少爷在试衣服呢,你可千万别冒冒失失地冲进去。” 言罢,见医生的目光不住地往狄息野的身上飘,纳闷道:“你看什么呢?” “二少爷……”医生的视线蜻蜓点水地在狄息野没戴抑制环的脖子上点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也要注意身体。” 狄息野一愣,抬手习惯性地摸了摸脖子。 自打将柳映微从柳公馆里接出来,他就再也没有戴过抑制环。 一股寒意直从乾元的脚底蹿上来。 原来,他没戴抑制环。 狄息野痛苦地将手指插进凌乱的头发,试图平复内心的焦躁。他在想,没戴抑制环的这些天,自己是怎么对待柳映微的。 狄息野忽而有些头疼。他方才才将坤泽压在走廊的墙上,从上到下摸了一个遍。 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二爷……二爷?”钉子的呼唤将狄息野唤回现实。 钉子见狄息野面色有异,紧张地问:“您身子不舒服吗?” “无妨。”狄息野白着脸摇头,藏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攥成了拳,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卧房内换婚纱的柳映微身上转移开来,“衙门里怎么说?” 钉子悄声道:“哎哟,盯着大少爷的可不止您,那几个死了财政总长候选人的家族,有的闹呢!” “闹吧。”狄息野不屑地轻嗤。 钉子又说:“柳老爷那里也没什么别的话说。” “他能有什么话?”狄息野气极反笑,“映微受的苦,等一切都解决好了,我迟早要从他的身上讨回来。” “倒是金宅那边——” “金家又能有什么事?”狄息野自个儿的婚事都没个着落,听钉子提金世泽,不免恨得牙痒,“他们要闹和离,就闹,我可没时间陪他们闹。” 他家映微还没嫁把他呢! 钉子尴尬地揉了揉头发:“不是金家的少爷闹,是他家少奶奶——沈家的小少爷,沈清和!” “沈家的小少爷闹着要来狄公馆,还说……”钉子犹豫了片刻,还是照实说了,“还说,他晓得现在狄家是您当家。您要是不许他来,他就叫柳家的小少爷不嫁把您!” 沈清和可是柳映微最要好的朋友,狄息野不想叫他来都不行。 “我去给金世泽打电话。”乾元看着紧闭的房门,咬牙转身,大步流星地冲进书房,带着一肚子的火给金公馆拨电话。 金公馆那头接得倒也快,想必金世泽正好在书房里。 “你们闹和离就闹,怎么还折腾我的映微?”狄息野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气势汹汹地谴责,“金世泽,你老婆为什么要来我的狄公馆?” 金世泽显然和狄息野一般郁闷:“我老婆要去狄公馆?我都不晓得!” “你不晓得?” “我不晓得的呀!”金世泽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吐苦水的人,恨不能顺着电话线直接爬到狄家,“狄二爷,我老婆什么时候说要去狄公馆了?” 狄息野将钉子说过的话说了一遍,说完,磨着牙道:“他还威胁我,说要叫映微不嫁把我!” 乾元提起这件事就来气,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狄息野怎么会不急呢? 他知道沈清和是柳映微的朋友,也是真心为柳映微好,他自然不会同一个坤泽置气,更不会为难一个对映微好的人。 但沈清和对柳映微太好了,说不准当真要说他的小话,劝柳映微不要嫁把他。 最关键的是,狄息野无从辩驳。 谁叫他真真正正地离开了映微两年呢? “你……你俩不过了,难不成,还要连带着我和映微也跟着不过了?”狄息野气晕了头,以至于忘了自己和柳映微连证都没有领,“金世泽,管管你老婆!” 金世泽在电话那头哭笑不得:“二爷,我倒是想管……你晓得我为什么不清楚他要去狄公馆吗?” 狄息野冷哼:“我哪里会晓得。” “因为清和把我从卧房里赶出来了!”金世泽唉声叹气,“他……他过了雨露期,就不叫我进房间,还把我的被子和枕头都丢到了书房里,让我去和外头的小明星过!” “活该!”狄息野毫不留情地说,“金世泽,你就是活该,换我是坤泽,晓得你之前做的混账事,也不和你过!” 金世泽心虚不已:“二爷,您就别再说我了。 “……您就叫清和去吧,他担心柳家的小少爷,这一趟是非去不可的。 “……就算您不让,我……我也管不住呀!” 此话不假,沈清和想做什么,金世泽还真就管不住。 哪怕金世泽不欢喜沈家的小少爷,这沈家的小少爷仗着家里的势力,也能直接给狄公馆递帖子。 这不,狄息野挂了电话,还没来得及缓一口气,下人就来通报,说沈家的小少爷已经乘着小轿车到门口了。 狄息野纵使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还是叫钉子将人带到了面前。 沈清和可不给狄息野面子,也不在乎现如今狄家谁做主。他扬着下巴,挑剔地打量着乾元,就差将“不满意”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吾去见映微。”沈清和三言两语,将狄息野安排得明明白白,“二爷您请便。” 言罢,扭身钻进了卧房。 沉重的门打开又合上,短短几秒钟,狄息野连柳映微的衣角都瞧不见。 钉子在一旁捂着嘴笑,见乾元不善的目光扫过来,连忙站直了身子:“二爷,您要不要去瞧瞧夫人?她想见您很久了。” 狄息野沉默片刻,点头应允。 而进了卧房的沈清和咋咋呼呼地甩掉了手里的手包,一个箭步蹿到柳映微的面前:“呀,婚纱!” 已经换上婚纱的柳映微循声回头,有些难为情地撩了撩裙摆:“吾好看伐?” “好看。”沈清和的眼睛闪闪发亮,围着他转了两圈,再也移不开视线,“侬额婚纱比吾额好看!” 柳映微难为情地咬住下唇,再次不安地抚弄起裙摆来。 他试的这身,开衩极高,样式有些像旗袍,只不过用的料子是雪白的轻纱,走动间能露出两条纤细的腿。 “领口太大啦。”柳映微小声抱怨。 “大才好看!”沈清和拉开他捂着胸口的手,还没细看,就闷闷地笑起来,“呀……印子。” 沈清和觉得柳映微胸口青青紫紫的痕迹是狄息野弄出来的,不由得勾起唇角。 他对狄息野最大的意见,就是小报上的花边新闻,可花边新闻作不得数,对映微好才是最重要的。 沈清和看着身姿婀娜的柳映微在镜子前晃来晃去,露出来的奶白色胸脯上深深浅浅开出一片青紫色的花,难免觉得艳羡。 但坤泽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那些他以为是狄息野留下的吻痕的痕迹其实是柳老爷的手笔。 沈清和气得直哆嗦:“谁……谁打侬?!” 坤泽吼完,闷着头往卧房外冲:“是狄息野?伊疯特了!” “清和!”眼见起了误会,柳映微连忙上手去拉沈清和的腕子,“哎呀,伐是额,伐是额,真额伐是伊!” 柳映微蹦蹦跳跳地将沈清和拉到身前:“伊要打吾,干啥额还要给吾做婚纱?” 他朝一旁挂着的另外两条裙子努了努嘴:“吾还要继续试呢!” 沈清和冷静下来,确实也觉得狄息野干不出打坤泽这样的事情来。 且不说狄息野为人如何,就拿乾元现在的地位来说,既已掌控了狄家,若是不想娶柳映微,完完全全可以做主悔婚。 那如果不是狄息野动的手,那必然是…… “侬爹疯特了!”沈清和瞪圆了眼睛,在得到柳映微肯定的答复后,嘴皮子就再也没停下来过,“伊……伊想干啥额?侬是伊额亲儿子,伊也下得去手? “……下作!龌龊! “……映微,伊要伐是侬爹,吾……吾更难听的话都骂得出来!” “好清和,侬……侬看吾换另一条婚纱?”柳映微见沈清和气得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生怕他气出个好歹来,连忙转移话题,“是……是鱼尾的,侬瞧瞧呀。” 柳映微本意是让沈清和消气,谁料鱼尾的婚纱背后头是镂空的,直接将他瘀青遍布的脊背暴露在了沈清和的视线里。 沈清和愣愣地看了两眼,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清和!”柳映微心头一紧,坐在沈清和的身边,与他肩膀靠着肩膀,轻声安慰,“伐掉眼泪呀,吾……吾已经逃出来啦。” “伊……伊个老瘪三……”沈清和语无伦次地咒骂,“哪能这样打侬……伊……伊混账!” “好好好。”柳映微揽住沈清和的肩膀,拿了帕子替他擦眼泪水,“侬别哭了,裁缝还在屏风后头等着呢。” “……阿拉试完,打一圈牌?” “等就等着好了呀!”沈清和怒气冲冲地嘀咕了一句,抹干眼泪,见柳映微脸上挂着恬淡的笑意,心里又是一紧,“侬嫁把狄息野,不会是为了从柳家逃走吧? “……映微!阿拉沈家也能帮侬,吾……吾叫金世泽去给你买船票! “……吾陪侬一道走。想去哪儿去哪儿!” “伐是额呀。”柳映微听得满心柔软,心道沈清和这个朋友,自己是交对了,继而耐心地解释起来,“吾嫁把狄息野,是真额欢喜伊……伊把吾姆妈都带出来了,吾再也伐要回去了。” “侬姆妈也出来啦?”沈清和擦泪的手一顿,紧绷的心弦不自觉地松开大半,“真好……叫柳老爷一个人过去!侬和侬姆妈好好待在狄公馆,等事儿了了,吾接拿二人到金公馆去,好伐?” “哪能去金公馆?”柳映微好笑地摇头,将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沈清和的身上,“侬同金世泽和离啦?” 他这些时日一直困在狄公馆里,心神也为狄息野牵挂,至今还没关注外头的新闻呢! 眼见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沈清和就没有先前的果决了。 他犹豫了又犹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无意识地在手包上来回滑动。 柳映微瞧出沈清和的不安,放缓了语调:“伐想说就伐说。” “映微,吾想说,又伐能对旁人说。”沈清和纠结得不行,张了张嘴,几番挣扎之后,还是硬着头皮对他开了口,“吾对侬说吧。” 柳映微安抚性地握住好友的手,默默地给予着力量。 但其实,他已经有所预感,沈清和要说的话,和和离有关。 “吾……吾伐想和离了。”沈清和难堪地低下头,“金世泽说他会改,再也伐理小明星,吾……吾伐晓得要伐要给伊机会。” 坤泽说着说着,抬起了头,迫切地注视着柳映微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寻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映微,侬觉得吾要给伊机会吗?” 这个问题,柳映微又如何能给出答案? 他想到了狄息野,想到了乾元信誓旦旦地保证,说报纸上的花边新闻都是假的,自己从未碰过小明星。 可金世泽与狄息野不一样……从沈清和的话中,柳映微能听出来,金世泽以前跟小明星关系匪浅。 “侬欢喜伊?”最后,他只问了这一个问题。 沈清和茫然地眨了眨眼,被柳映微握在掌心里的手指不知何时沁出了一层冷汗。 “欢喜……吾欢喜伊吗?”坤泽喃喃自语,陷入了沉思。 “想伐明白?”柳映微等了会儿,见沈清和还是满脸茫然,忍不住出言提醒,“如果侬欢喜伊,就是产生爱情了呀。” “爱情?”柳映微不说还好,一说,沈清和登时恼火起来,“啥额是爱情?爱情难道就是把人变得伐像人,再把鬼变得伐像鬼?这人伐人,鬼伐鬼的模样,就叫爱情?” 坤泽一口气说完,方反应过来柳映微要嫁人了,连忙红着脸嘟囔:“吾伐是要说侬……” 柳映微自然不会觉得好友在暗暗讽刺自己,只纳闷道:“清和,侬……侬是伐是……” 他顿了顿,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好在沈清和也无意隐瞒:“吾姆妈和爹啦……” 坤泽往后挪了一点,坐在床上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吾姆妈和吾爹天天吵,要不是家里就吾一个坤泽,他们怕是早就和离了。” “……侬说爱情有啥额好?吾姆妈和吾爹还算是自由恋爱有的吾呢,今朝伐也过得很伐开心?” “可侬和金世泽可能伐一样。”柳映微听出沈清和话里话外的犹疑。 沈清和话语间能联想到自家的姆妈和父亲,怕是已经动了心了。 柳映微单手托着下巴,手指绕着没挂在头发上的头纱,一下又一下地晃动:“金世泽同侬吵架吗?” 沈清和嘴巴一撇,得意地轻哼:“伊哪有同吾吵架的机会?” “……伊被吾赶去书房睡啦!” 柳映微闻言,捂着嘴不住地发笑。 “好啦,裁缝等很久了。”他起身,拉着沈清和往屏风后跑,“侬快帮吾想想,婚纱还有哪里能改。” 两个坤泽在纠结婚纱的款式时,狄息野已经来到了狄夫人礼佛的佛堂。 昏暗的房间里,唯有佛龛前的蜡烛闪着两点飘忽的红光。 柳夫人背对着狄息野跪在佛龛前,双手合十,手指间夹着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钉子替狄息野将门带上,一阵微风拂过,佛龛前的蜡烛也熄灭了。 “你来了?”狄夫人似有所感,睁开眼睛,于一片黑暗中起身。 狄息野并不答话,只望着佛龛,若有所思。 “你知不知道,你的兄长要死了?” “姆妈这话说的,”狄息野淡淡一笑,“好像死在兄长手里的人不多似的。” “可他再蠢,也不会去动衙门里的人!”狄夫人猝然转身,踉跄着往前扑了一步,像是要扑向狄息野,但也仅仅是扑了一步,她很快就稳住了身形,变回了那个端庄得体的狄夫人,“息野,你不明白,若是我们狄家没了你的兄长,就——” “就会如何?” 狄夫人说得越多,狄息野心里泛起的涟漪越少。 他早知道姆妈执迷不悟,却不想,事到如今,她依旧为了狄登轩同自己争吵,他免不了麻木。 “你……你是不是真的想要亲眼看着狄家没落?”狄夫人被狄息野无所谓的态度所刺激,双肩微微颤抖,语调激烈,“狄息野,你知不知道狄家是多少人的心血?你要是毁掉了狄家,你就是狄家的罪人!” “姆妈!”狄息野闻言,忍不住挑眉,“您还记得您姓什么吗?” 狄夫人浑身一震。 “狄家如何,我不在乎。”狄息野心里的麻木退却,深深的倦意席卷而来,“狄登轩如何,我更不在乎。” “……但凡您记得自己姓什么,就知道我为什么不在乎。” 狄息野说完,转身就走,将狄夫人留在了黑漆漆的佛堂里。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串佛珠跌落在了地上。 狄夫人愣愣地杵在佛龛前,回忆如雪花般飞来。 许多年前,狄家没有今时今日在上海滩的地位,狄老爷也只是个在衙门里无足轻重的小官员。 狄夫人的母家白家如同柳家,资产丰厚。而狄夫人作为白家的大小姐,不顾家人的反对,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了已经死了一任妻子的狄老爷。 这笔钱款帮助狄老爷扶摇直上,他却没有感激白家,反而极力掩盖自己靠着继室的钱财发迹的事实,不但在白老爷病重时几番推脱,不肯去看望,甚至连白老爷的葬礼都缺了席。 可狄夫人却沉浸在狄老爷的甜言蜜语里,相信着他对自己的爱。 然而,又哪有什么爱呢? 狄夫人对狄登轩再好,狄登轩依旧将狄息野视为争夺家产的敌人,狄夫人再讨好狄老爷,换来的,也不过是一句又一句谎言。 这么多年,狄夫人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她甚至忘了,自己曾经姓白。 “白……白。”狄夫人跌跪在蒲团上,哭哭笑笑,“白……原来如此,白二爷……哈哈,原来如此!当真如此!” 猜测几乎成了事实,狄夫人欲哭无泪。 狄息野是否就是传说中的白二爷,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已经明白,狄登轩的事再无回转的余地。 狄夫人艰难地起身,颓然跪在了佛龛前。 她又念起了经,却再也没有能祈求的愿望,最后小声地呜咽起来,直到放声痛哭。 离开佛堂的狄息野重新回到了卧房前。 柳映微已经换下了婚纱,正拉着沈清和的手往走廊上跑。 “映微,”狄息野心中警铃大作,追上去攥住了柳映微的手腕,“你去哪儿?” “哎呀,我同清和去外面吃饭呀。”柳映微急急地甩开乾元的手,“晚上会回来的。” 狄息野一听这话就急了:“什么叫晚上会回来?” 说得好像已经动了不回家的心思似的。 “就是会回来的意思。”柳映微纳闷地瞥了狄息野一眼,见时间不早了,再来不及解释,转身继续拉着沈清和往楼下跑。 “二爷,金家的少奶奶来咱们公馆,小少爷陪他出去吃饭,太正常了。”跟在一旁的钉子见狄息野满脸的焦虑,忍不住出声安慰,“他们二人同为美专的学生,关系好着呢!” 狄息野停下脚步,受伤地反问:“家里头不能吃吗?” 钉子一时语塞,摸着鼻子望天花板。 狄息野得不到回答,躁动不安的心里又冒出了负面的情绪。 他想,柳映微不愿意在狄公馆里吃饭,是不想见到自己。 他甚至觉得,柳映微硬拉着沈清和出门,吃饭只是个借口,实际上……实际上,是想和沈清和一起逃跑! 这可不得了了。 狄息野二话不说,直接给金公馆打了个电话。 “你老婆要跑!”狄息野对着话筒吼。 电话那头传来“咣当”一声巨响,也不知道金世泽是撞到了哪里,总之开口的时候,声音都疼变了调:“什么?!” “我先跟着他们。”狄息野一锤定音,丝毫不给金世泽反应的机会,“你快点来!” 金世泽也顾不上细究,显然平日里没少被“和离”二字折磨,打心眼里认定,沈清和有机会就会离开金公馆:“好……好。” 乾元匆匆忙忙挂断电话前,还不忘喊:“我马上就到!” 于是乎,柳映微和沈清和高高兴兴地坐车去吃饭的当口,两辆汽车几乎同时从狄公馆和金公馆里开了出来。 可惜,狄息野还真就会错了意。 柳映微和沈清和真是出来吃饭的! “好久没扮玻璃杯了。”沈清和坐在车上,翻着手包里的口红,忽地感慨,“哎呀,天天同金世泽闹和离,倒忘了出去快活。” “还去呀?”柳映微瞪圆了眼睛,因为坐在狄家的小汽车上,不由地压低了嗓音,“上回白二爷的事儿可把我吓坏了。” “你还没同我说清楚,上回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柳映微不提,沈清和差点忘记问,他上回在大世界里到底遭遇了什么。 如今柳映微自己提起,沈清和自然抓着他,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哎呀,都过去了。”柳映微不好意思地叹了口气,见沈清和追问得厉害,只得将被打晕带进包房的事说了,“我踢了他一脚,没吃亏。” 他怕沈清和听了生气,解释完,又补充了一句:“真的,那个男人碰都没碰到我。” 不过不论柳映微如何解释,沈清和还是动了真火。 坤泽气鼓鼓地说:“等你办完婚礼,咱们再去趟大世界!” “啊……啊?”柳映微眨巴着眼睛,“还去呀?” “当然要去!”沈清和边说,边撸起外套的袖子,“这回我带更多的保镖——映微,你别怕,我的人嘴巴都严,不会到处乱说。那些去大世界拈花惹草的乾元不可能去了一次就不再去,咱们这回再扮玻璃杯,很可能还会碰到他……但凡让我抓到,不论他是什么身份,我都要揍得他再不敢招惹坤泽!” 在气头上的沈清和压根不听劝,不仅安排好了什么时候去大世界,连要带的保镖都安排好了。 “你只管玩。”沈清和挽着柳映微的胳膊,亲密地同他讲,“其他的,交给我来。” “你呀。”柳映微无可奈何,点头应允,“我都听你的。” “……但你别自己动手,我担心你呢。” “我当然不会自己动手。”沈清和笑着打趣,“我傻了呀,怎么会赤手空拳和乾元打架?” 他俩笑笑闹闹,很快就乘车来到了餐厅门前。 而不远处,紧跟着的狄息野也让钉子将车停在了路边。 “哎哟,二爷,我就说吧。”钉子摇开车窗,探出头瞄了一眼,“那家餐厅的意面老嗲了,小少爷是来吃饭的!” 狄息野却完全没有放松下来。 乾元沉默地坐在后座上,双手环抱,眯着眼睛看不远处跳下汽车的柳映微,脸色变了又变。 “他怎么穿这么短的旗袍出来吃饭?” 钉子一呆:“啊?” “他的裙子被风吹起来了!” “……” “露大腿……露大腿了!……是谁定的规矩,坤泽要穿旗袍?!” “……” “以后我家的坤泽都不许穿旗袍!” “……” “这儿离码头是不是很近?” “……” 狄息野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钉子哑口无言。 “离码头这么近,他们要是一起跑,我上哪儿去追?”乾元自顾自地认定,柳映微要从码头逃离上海,便满脸阴霾地下了车。他离去前,不忘叮嘱钉子:“去找金世泽,让他把他老婆带走!” 言罢,理了理身上的西装外套,鼻梁上的眼镜闪过了凛冽的寒芒。 狄息野瞧着是气势汹汹地冲进了西餐厅,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实则进了店,只询问服务员,要了个和柳映微与沈清和的桌子相邻的位置,趁他们二人不注意,悄悄地坐了下来。 狄息野的内心乱作了一锅粥,虽然还没听清两个坤泽在说些什么,但是脑海中已经自动幻想出了柳映微背着自己溜上离沪轮船的模样。 这怎么行? 柳映微这样的坤泽上了轮船,且不说能买到几等座的票,就算是一等座,也防不住乾元的觊觎之心。 狄息野一想到那些男人恶心的视线会追随着柳映微,后颈就开始又痛又痒。 他想,自己该将抑制环戴上的。 可是事发突然,加之他已经长久地遗忘了那个能控制情绪的颈环,现下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狄息野只能任由酸涩的嫉妒充斥胸腔。他不断地揉捏着鼻梁,以防真就这么冲过去,吓坏两个高高兴兴吃饭的坤泽。 到时候,可就更不好哄了! 理智告诉狄息野,柳映微要拉着沈清和一起跑,也不会跑得这么仓促。 他家映微什么都没准备。 今早还试了婚纱呢! 但伤过后颈的乾元是控制不住占有欲的,阴暗的情绪不断地堆叠,最后在气喘吁吁的金世泽出现在面前后,达到了顶峰。 金世泽跌坐在狄息野对面的椅子上,不住地用帕子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人呢?人呢?我老婆人呢?” 他直冲进了饭店,居然也没有分出心神去看饭店里的客人,一个劲儿地追问:”狄息野,我老婆跑到哪儿去了?!” 这一嗓子哭嚎,直将狄息野喊回了神,连在和柳映微笑着说话的沈清和都愣了一下。 “怎么了?”柳映微用叉子卷起意面,浅浅地尝了一口,“好吃的呀……清和,快尝尝。” 沈清和依言拿起叉子,却还是忍不住环顾四周。可惜,狄息野找的位置刚好隐藏在绿色的植物后头,沈清和除非站起来,否则连他们的一片衣角都看不见。 “我好像听见——”沈清和纳闷地眨了眨眼,想说听到了金世泽的声音,可又觉得金世泽不知道自己在外面吃饭,便将到嘴边的名字咽了回去,“没什么,可能是我听错了。” 坤泽说完,也低头吃了一口意面,继而惊喜地眨眼:“真的好吃的呀!” 与此同时,金世泽正把服务员递上来的菜单丢在一旁。 “我吃什么吃?!”乾元双手抱头,“我老婆都要没了——” “嘘!”狄息野不耐烦地举起菜单,“啪”的一声砸在金世泽的脑门上,“小点声。” 他用眼神示意金世泽去看枝叶的缝隙。 “什么……”金世泽感到莫名其妙地揉着头,趴在绿植后一瞧,差点叫出声来。 好在狄息野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才把一声“老婆”截断了乾元的喉咙里。 “叫什么叫?”狄息野郁郁地收回手,“万一惹得他们不高兴了,你要怎么哄?” “哄?我老婆都要跑特了!”金世泽欲哭无泪,毫无形象地贴在绿植上。 一旁的服务生几番欲言又止,若不是知道他们的身份,怕是要当场上来赶人的。 狄息野揉着眉心,随手点了点菜,继而将金世泽拉回来:“他们还在吃饭,你别——” 他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要金世泽别做什么?怕是再等一会儿,他自个儿也要贴在绿植上了。 金世泽倒是误会了狄息野的停顿。 乾元蔫蔫地收回视线,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虚空的一点:“我可真的要被吓死特了……二爷,您是不晓得,清和闹起来,谁都拦不住!他又刚过雨露期,我连句重话都不敢说,更是不敢对他动手——不是要打他啊!二爷您别拿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金世泽慌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我连抱他都不敢抱,您以后成婚了就晓得了……抱了,他就把我往外赶!” “……这几天书房睡得我腰都疼了!” “谁叫你之前拈花惹草?”狄息野被金世泽的喋喋不休念得头疼,刚好服务员端来了他随手点的菜,便直接捏了一块面包塞了过去,“若是没有之前那些事,沈家的小少爷根本不会跟你闹和离!” 提起之前的事,金世泽就心虚。 他是无从辩驳的:“我也没想到,会遇到清和。” 从小养尊处优,不缺坤泽的乾元,曾经以为,自己的未来和所有游戏人间的小开一样,玩够了,就和家里安排的联姻对象成婚,无关情爱,不过是交易罢了。 但谁能想到,他在看见沈清和的时候就沦陷了呢? “报应啊。”金世泽食不知味地啃着面包,自嘲地笑笑,“二爷,您可千万别学我——不,您不是我。” “……您就算找小明星,也是做样子!从来都不和他们玩儿。” 这一点上,金世泽自愧不如:“我真是活该。” “有空对我说这些,还不如想想,如何和你的沈小少爷解释。”狄息野也吃了一口面包,见柳映微起身,凑到沈清和面前吃了个什么,方才继续开口,“若是今天他要走,你怎么办?” 哐当。 轻轻一声脆响,金世泽将叉子搁在了餐盘边。 乾元双目赤红,显然也被逼到了极致:“那就算他不高兴,我也要把他带回家!” “……他这一跑,怕是敢跑到国外去!二爷,您想想,他们家祖上和广州十三行有牵扯,想买张船票还不容易吗?” 如此说来,两个男人各有各的焦虑,倒真是食不知味了。 反观柳映微和沈清和,那叫一个欢喜。 “真的好吃。”沈清和撑得捂着小腹笑。 柳映微也难得吃多了,拿着帕子慢吞吞地擦嘴:“是吧?我许久没来吃了,今朝吃一顿,回去以后怕是又要惦记着了。” “惦记就来呀。”沈清和不以为意,“我陪你来。” “还来呢。”柳映微故意打趣,“碰上你的雨露期,怕是连人都找不见。” “我也不想的呀!”沈清和大为委屈,“你不提雨露期还好,一提雨露期我就生气。你是不知道,映微,金世泽那个浑蛋,嘴里说着以后只欢喜我一个人,弄的时候……弄的时候……” 坤泽的脸不争气地红了。 柳映微毕竟是个早早偷尝禁果的人,见状,即便脸也跟着红了,还是忍不住纳闷:“弄的时候怎么了?” “弄的时候,他……他好有经验的样子!”沈清和的激动中夹杂着委屈,“我也知道,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他在遇到我以后,或许真的如他所说,没有再去和那些个小明星玩真的。可他的以前呢?” “……我没经历过他以前的人生,但我现在是金家的少奶奶,我凭什么要原谅以前的他?” 沈清和的一番话不仅让柳映微陷入了沉默,也让偷听的金世泽愣愣地傻在了原地。 “我可没那么大度。”沈清和也拿起了帕子擦嘴,想到伤心处,眼尾泪光点点,”可有的闹呢。 “……我有我的坚持,他有他的话,也和我无关。 “……但我晓得,若是不闹出名堂来,以后的日子,我也过不快活。” 柳映微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沈清和了,只能伸手握住好友的手,默默地给予安慰。 “好了,不说我的事了。”沈清和很快从悲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起身,强笑着挽柳映微的手臂,“好映微,时间还早,你先别回狄公馆了。” “你想要做什么呀?” “去听个戏吧。”沈清和道,“真的听戏……我没带保镖,去不了大世界。” 他遗憾地叹息:“还想着在你婚礼前再去一回呢,怕是来不及了。” 沈清和说到这里,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反问:“映微,你不会成了婚,就不同我去了吧?” “胡说什么?”柳映微柳眉微皱,“清和,你是晓得我的,成不成婚,我和你的友谊都是一样的,就算狄息野不叫我去大世界,我也要去的。” 他顿了顿,自信地说:“他管不住我。” 沈清和大为感动,黏糊糊地贴着柳映微,两人一边小声嘀咕,一边离开了饭店。 而在绿植后头的两个乾元双双傻了眼。 “大世界……大世界?!”金世泽慌乱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二爷,清和是不是知道我在大世界里玩儿过? “……肯定是的,肯定是的!他以前连大世界是哪里都不晓得……完了,肯定是这两天,他被我缠着,想要原谅我了,又不甘心,就去调查了……完了,完了! “……我以前是去大世界玩过,可现在……可现在就是去,也绝对不找小明星啊!” 与金世泽的六神无主不同,狄息野全然被柳映微语气里的笃定刺激,仿佛生吞了一颗没熟的枣,是又酸又涩。 他的映微说,”他管不住我”。 是啊,狄息野管不住柳映微,即便有千百个不愿意,到头来,若是柳映微掉着眼泪说要去大世界,他也是拦不住的。 他的映微太了解他了,一如他了解映微。 可大世界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一堆玩世不恭的乾元的玩乐场所,虽说也有不少坤泽可以玩的东西,但那终究是少数。 况且,又哪有坤泽敢不由乾元陪着,就孤身闯进去呢? 到时候被偷偷掳走,都没人知晓! “不得行。”金世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二爷,不得行,可不能让清和去!” “映微也不能去。”狄息野点头,跟着起身,“不过你也不要着急,他们说了,等映微和我成婚以后,再去——” 乾元说到这里,其实心里有隐秘的欢喜——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映微起码是愿意嫁把他的。 “我们先跟着他们去听戏。”狄息野从服务生的手里接过外套,“等日后他们要去大世界的时候,我再电话通知你。” 戏院的老板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柳沈两家的少爷一起来听戏也就算了,狄金两家的二位爷居然紧随其后也来了,还叫他不要声张,非要选个连角儿的脸都看不见的小包厢。 “越偏僻越好。”金世泽搓着手,眼瞧着沈清和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戏院里,忙不迭地催促,“只要能看见他们就好!” 狄息野也道:“快!” “有是有,可那包厢小,还靠近走廊……”老板纳闷地嘀咕,“金少爷,您家的少奶奶刚进去,您要不——” “不!”金世泽短促地叫了一声,继而脸红脖子粗地拒绝,“我说了,要偏僻的包厢,你听不明白吗?” 老板被吓得缩起脖子,瞄着狄息野阴沉的面容,再不敢多说一个字,转过身,畏首畏尾地带着他们来到了一个昏暗的包厢门口:“二位爷,里面……里面请!” 这真是个小包厢,两个成年乾元站在里面就稍显拥挤,连手脚都施展不开。 但现在的金世泽和狄息野已经无暇理会这些了,他们挤进包厢,做的第一件事,是艰难地寻找自家的坤泽。 位处戏台正对面包厢里的柳映微和沈清和哪里晓得,有两个乾元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呢? 他们二人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上,吃着服务生送来的瓜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说的,却还是感情相关的点点滴滴。 柳映微感慨:“说起乾元,我倒是想到了之前咱们在狄公馆里遇到的姐姐。” “你是说……百香?”沈清和一愣,“对呀,许久没见她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 柳映微道:“该是回学校上课去了。” “女校?”沈清和将手里的瓜果一撂,晃着腿思索,“那管得可严啦……唉,百香姐若是学业宽松,我倒愿意日日去找她玩儿。” “你不觉得她当时说的话不合情理?” “怎么就不合情理啦?”沈清和听出柳映微并非真的不认同百香说过的话,笑着摇头,“我当时觉得百香姐的话有点惊世骇俗,事后想想,非也!” “……咱们坤泽本身受性别限制,不能做的事就已经很多了,我们为何还要自己给自己增加枷锁?……说到底,我们真的需要乾元的日子,也就是雨露期的那几天嘛。”沈清和将手背在脖子后头,揶揄道,“你说呢,映微?” 在这件事情上,柳映微可太有发言权了。 他连后颈浮现出花纹后,都没有去找乾元度过雨露期。 “你说得有道理。”柳映微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的那颗滴着水的葡萄上——那葡萄晶莹剔透,好似通透的翡翠,他都舍不得将其放入口中了。 “……不过我还是要实话同你讲,吃药度过雨露期很难受,”他最后还是将葡萄优雅地塞进了嘴里,“很疼很——” 柳映微蹙眉,无法准确地形容出那种感觉,只道:“我不希望你那么难受。” “那就要看和什么比了。”沈清和严肃了神情,“或许,和自由相比,一点疼痛算不了什么。” 柳映微深以为然,暗暗叹了口气,见戏台上晃动起人影,便不再说话,聚精会神地看起戏来。 咿咿呀呀的戏曲声飘进包厢,狄息野和金世泽的表情齐刷刷古怪一变。 竟是出凄凄惨惨的《英台抗婚》。 金世泽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二爷……二爷,不祥之兆啊!” “瞎讲八讲!”狄息野的神情没比他好到哪儿去,甚至更难看,“不要自己吓自己。” “我怎么是自己吓自己呢?”金世泽趴在细窄的栏杆上,身后就是抱着零嘴,弓着腰售卖的小厮。偏偏那小厮满脸堆笑,谄媚至极,衬得金世泽苦涩遍布的脸多了几分滑稽,像是台上龇牙咧嘴的丑旦。 可惜,他即便是丑旦,也无法引人发笑,只能引起狄息野的焦躁。 “《英台抗婚》……《英台抗婚》!我们和祝英台被逼嫁给的马文才有什么区别?”金世泽悲痛难耐,“家族联姻,钱权交易,即便我将心挖出来给清和瞧,清和也不一定相信我!” 乾元说完,径自将头埋在臂弯里,独自消沉去了。 反观狄息野,倒是冷静许多。 但是狄息野的冷静,并非源自对自己与柳映微这段感情的信任,而是纯粹的笃定——只要把婚结了,再把脖子后头咬了,坤泽怎么也算是他的人了。 至于那个捷足先登的家伙…… 狄息野倒吸一口凉气,搁在膝前的手指捏得咯吱咯吱响。 那个家伙的印迹,他迟早会彻彻底底地抹去。 至于柳映微怎么闹,那都是之后的事了。 大不了将人关在公馆里,关在卧房里,绑在漂漂亮亮的大床上…… 总之,狄息野是不可能让柳映微离开自己的。 “易感期。”狄息野忽而开口,“金世泽,易感期。” “易感……”金世泽恍惚抬头,继而慌乱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应该还没到易感期。不是,二爷,您怎么忽然想到这个了?” 狄息野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显然被金世泽那副得了便宜还卖乖,完全没尝过易感期痛苦的模样给刺激到了。 “我让你装成易感期到了去见沈家的小少爷。”狄息野不耐烦地说,“但凡他心疼,就能多在你身边待上几天,不过——” 眼见金世泽的眼睛亮了起来,狄息野毫不留情地提醒:“不过,若是被沈家的小少爷发现你是装的,他绝对比现在更生气。”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金世泽的脸色几经变化,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清和都要走了,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说完,扯了扯领子,又拉了拉衣摆,然后古怪地清了几下喉咙:“清和……清和!” 乾元哭丧着脸,一副要哭不哭的滑稽模样:“二爷,您看我装得像吗?” 狄息野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金世泽却没有罢休的意思,转身推开门,唤来守在不远处的钉子,重复了一遍方才对狄息野说过的话,继而问:“我像是到了易感期吗?” 钉子:“……” 钉子张口结舌:“金……金少爷,我……我是个中庸呀!” “啊。”金世泽丝毫不觉得丢人,“对哦,你是中庸啊。” 他只觉得遗憾:“那得再找个乾元……” “你老婆出来了。”狄息野实在是忍受不下去,单手拽着金世泽的衣领,让他去看坤泽所在的包厢,“你不去看看?” “哪儿呢,哪儿呢?”金世泽果然将易感不易感的事抛在了脑后,探着头到处望,“我老婆在哪儿呢?” 话音刚落,沈清和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昏暗的走廊里。 坤泽披了件单薄的披风,左顾右盼,像是在找着什么,身影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哎哟,老婆!”沈清和没了影儿,金世泽自然要追,“二爷,您继续看着啊,我去找老婆去!” 言罢,巴巴儿地追了上去。 狄息野懒得去管金世泽和沈清和的感情状况,他盯着柳映微所在的包厢,琢磨着要找个理由进去。 然而,不等乾元想好借口,那扇门前,居然冒出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这就容不得狄息野多想了。 乾元拉下脸,给了钉子一个眼色,而那几个人影也在这时偷摸推开了包厢的门。 柳映微还当是去买零嘴的沈清和回来了,连头都没有回:“这么快呀?” 他笑:“怕是什么都没买到吧?” 可惜,下一秒,柳映微的笑意就僵在了唇角,因为出现在他身前的,压根不是沈清和! 柳映微的眼睛兀地睁大,继而扯着嗓子尖叫起来:“啊!” 他叫还不忘往包厢外跑:“狄息野……狄息野!” 人在危难时刻,第一反应要叫的,永远是心里想着的那个人。 柳映微喊出口的时候,并不指望狄息野真的能出现,可等栽进熟悉的怀抱,闻到熟悉的气息时,他的眼眶还是不争气地热了:“狄息野。” 他哽咽道:“他们……他们欺负我。” “映微!”狄息野赶来得已经算是及时了,却还是后怕得心脏怦怦直跳。 若是今日他没跟着柳映微来戏院呢? 若是他跟着金世泽一道去看沈清和去了哪里呢? 但凡有一点点的意外,他的映微就要吃苦了。 “钉子!”狄息野念及此,再也控制不住怒火,将柳映微的脑袋往胸口一按,怒气冲冲地唤,“把这些人都给我绑了!” 钉子落后半步,气喘吁吁地带人涌入了包厢,二话不说,一脚将其中一个已经吓傻了的男人踹到了地上:“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也不看看你们要欺负的人是谁……咱们狄二爷的未婚夫,你也敢碰?” “我……我!”男人闻言,当即匍匐在地,“不是我要来的啊!” 此言一出,必有蹊跷。 狄息野眉心一拧:“谁叫你来的?” 男人支支吾吾,不敢吐露实话。 “钉子。”狄息野自然没耐心等下去,薄唇一掀,钉子得了指令,另一只脚毫不犹豫地踹了过去。 “啊——”男人惨叫着翻了几个滚,眼泪鼻涕齐刷刷流下来,“我说,我说——” 他哀号着滚到了角落里,眼睛里凝聚起一丝狠意。 “是柳家的表少爷……”男人咬牙切齿,“是他!是他要我们跟着柳少爷,是他!让我们找机会就将柳少爷带回去!” 这伙人居然是柳映微的表哥柳希临找来的。 柳映微一惊,扭着纤细的腰,蛇似的往狄息野的怀里缠。他想到了在柳公馆的地下室里发生的一切,也想到了柳希临那只肮脏的,带着消毒酒精气味的手。 那只手满怀恶意地在他的后颈上徘徊。 “狄息野……狄息野!”柳映微瑟瑟发抖,恨不能将血肉都融进狄息野的胸膛。 狄息野察觉到他的异样,电光石火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容不得乾元细想,怀中的柳映微已经落下了泪来。 狄息野只能先抱着他走出包厢,阴沉着脸回到车上,又是亲又是哄,满腹的脾气都化为了焦虑,最后实在忍不住,将牙齿轻轻印进了坤泽的后颈。 柳映微呼吸微滞,鼻尖悬着一点晶莹的泪花,嘴里逸出来的终于不只是狄息野的名字,而成了断断续续的话:“伊……伊想要挖吾额……吾额后颈。” “……狄息野,伊要挖吾额后颈!” “不会的,映微,没有人敢挖你的后颈。”狄息野搂着瑟瑟发抖的柳映微,怒不可遏,大手更是滑到他的颈侧,小心翼翼地揉着后颈,“没有人敢挖你的后颈!” “柳希临……”柳映微的眼角再次冒出泪水,“柳希临!” 他语无伦次:“伊给吾看实验报告,说是把坤泽额后颈割开,就……就变成中庸了!” “……伊要吾变中庸,伊要吾变回中庸!” 虽说柳映微离开柳公馆后,心情眼瞧着是一天比一天好了,但被关在地下室内威胁割开后颈的事,还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他是坤泽呀,哪有坤泽被割开后颈后还能活? 柳映微浑身发冷,依偎在狄息野的怀里,想着先前在医院里看见的那个被伤了后颈的坤泽,牙齿都开始轻轻打战:“伊……伊疯特了,拿刀……拿刀割吾额脖子!” 狄息野将柳映微从柳公馆带出来的时候,就发现了他后颈上的伤,但真正听柳映微提起被伤害时的事,还是差点失去理智。 坤泽抹着眼泪,莫名笃定狄息野会替自己报仇,故而将心里的怨气一股脑发泄了出来。 说来也怪,他在柳公馆的时候,一言一行皆符合所谓的子弟风范,喜怒不形于色。也是那时柳映微心灰意冷,无论遇到什么,情绪都没有太过激烈的波动的缘故,竟无端冷心冷肺了起来。 可面对狄息野,他就是不一样的。 不单单是骄纵,更是试探。 柳映微是被丢下过一次的人,他可以让自己再次回到狄息野的身边,却无法控制自己去试探,去检验这份感情。 柳映微不自觉地将最糟糕的模样展现出来。 他就是要看,狄息野会纵容自己到何种地步,就是要看这个爱自己的人痛苦。 柳映微想,我多恶劣啊。 可即便再恶劣,非要娶我的狄息野也应该比以前更爱我。 他的手攀上了乾元的胸膛,感受着一颗心因为愤怒而疯狂地跳动,脸颊翻涌起两团淡淡的红晕。 柳映微听见狄息野喘着粗气求他:“小囡,再叫我咬一口,再咬一口,好不好?” 明明被欺负的人是他,到头来非要在他身上留下印迹的,却成了狄息野。 柳映微想笑,然而,他点头后就笑不出来了,因为狄息野这一次咬得深,即便给了他缓冲的时间,即便咬得很克制,他依旧有一种被贯穿的错觉。 “小囡。”狄息野的手顺着柳映微的腰线滑到了旗袍开衩的边缘,生着茧子的手来回抚摸,仿佛粗糙的砂纸滑过,带着色情的窸窸窣窣声。 乾元唤“小囡”的语调缱绻又温柔。 柳映微觉得狄息野太过分了,怎么能像他姆妈一样,叫他的小名呢? 可他的心不自觉地柔软,恶劣的情绪也如潮水般退去。 他主动软倒在车座上,汗津津的身子无力地轻颤,被掀开的裙角随着狄息野的动作时不时翻卷,被布料掩盖住的春光唯有经不住的呻吟声可以证明存在。 狭窄的车厢里一时无人再开口说话。 柳映微的双腿时不时哆嗦几下,像是被掐住了七寸的蛇,无法挣脱桎梏,细长的尾却还是会徒劳地扭动。 “狄息野……”许久以后,柳映微带着哭腔的求饶逸出了唇角,“不要揉了,不要……啊!” 在气头上的乾元听不得拒绝,插进穴道搅动的手指兀地一勾,对着指腹下的那块软肉恶劣地抠弄。 柳映微仿佛成了一块刚融化的冰,融化的春意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渗出来,有的是水,有的是蒸汽,还有的,是虚无缥缈的情意。 他在狄息野的身下满是情欲地呻吟,被旗袍包裹着的圆润翘臀不知死活地撞着乾元热烘烘的胯间。 柳映微觉得,自己应该是生气的。 谁愿意被按在车座上,粗暴地抠穴呢? 可他身体的反应作不得假——他是愿意的,他是舒服的,他甚至有些沉迷。 狄息野的失控永远是这段感情里,爱的最有力证明。 柳映微茫然地仰起头,在下腹聚集的热潮达到顶峰的刹那,望向了车窗外明媚的日光。 “狄息野……”他颓然栽回去,先前血淋淋的颈子自是已经被乾元舔得干干净净,一朵血红色的花静悄悄地绽放在伤痕累累的皮肤上。 而他的身下,一片狼藉,不仅腿间泥泞不堪,连精致的旗袍都被揉成了一团不堪入目的破布。 狄息野定定地盯着柳映微脖子后头的花看了半晌,眼底的火光复显。 但乾元并未表现出来,反而愈发温柔地将柳映微搂在了身前,叫他去看腿间淫态。 “全是水。”狄息野炽热的喘息喷在柳映微的耳边,激得他腰肢一紧,穴口又浅浅地喷出一点汁来。 乾元眯起眼睛,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太久没弄了,竟没发现你还能喷……” 言罢,将湿漉漉的手指当着柳映微的面捅进了抽缩的穴口。 “扑哧”一声轻响,修长的手指整根没入。 “是这里,还是这里?”狄息野缓慢地搅动着,刻意避开几处敏感所在,不断地延长着柳映微沉浸在情欲里的时间。 故意的。 乾元是故意的。 柳映微又累又爽,却生不出气来。 因为他晓得,狄息野所有暴虐的占有欲,都是因嫉妒而起。 而嫉妒,亦是爱的证明。 柳映微陶醉在畸形的爱恋里,颤颤巍巍地抬手,并不答狄息野的话,只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鼓励对方继续探索。 狄息野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得不到回应,终是气恼得没了轻重,两根手指在湿软细嫩的穴里又抠又挖,逼得柳映微犹如失禁般不住地潮吹,最后几欲昏死,狄息野方才红着眼眶停手。 自打晓得柳映微后颈有了花后,狄息野就没再掉假惺惺的、引人心软的眼泪了。 这次也不例外。 “为什么不等我?”狄息野下颌紧绷,仿佛要咬碎一口牙,喷出口的每一口气都带着血沫子,“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 迷迷糊糊的柳映微挂在狄息野的怀里,旗袍的裙摆被撕成了几片无法蔽体的破布。 他想说,自己一直在等,一直在等,可他没有了力气。 柳映微合上眼,车窗外暖融融的光在他的眼皮上留下了明黄色,犹如蛋黄般温暖的痕迹。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在昏睡前,呢喃了一句:“侬……侬闻,白兰花……白兰花香。” 风里有白兰花香。 是他独有的气息。 * 戏院里作势要绑架柳映微的人,被狄息野带回了狄公馆。 不用严刑拷打,他们就将事情一水儿地吐了个干净。 柳希临在柳映微被狄息野带走以后,得了柳老爷的准话,说是柳映微后颈有花的事既往不咎。 毕竟,在柳老爷看来,柳映微婚前就与狄家的二少爷私定终身固然有辱门风,可那毕竟是狄家,还是狄息野掌控的狄家。 若是卖了个坤泽儿子能傍上狄家这棵大树,门风不门风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况且,狄息野与柳映微早已订了婚约,就算是成婚前发生了点什么,也不算出格。 但柳希临显然不这么想。 他对柳映微的感情向来复杂,有嫉妒,也有羡慕,更多的则是病态的渴求——柳映微比常人成为坤泽的时间晚些,还结了契。 没了这么一个人,他上哪儿找这么完美的实验品? 那些个被他割了脖子的坤泽同柳映微比起来,都太差了,只能做做实验的样品,完全不足以满足他猎奇的欲望。 再说了,柳映微凭什么有现在的一切? 就因为他是柳老爷的血脉,就因为他从中庸变成了坤泽,就能一朝摆脱过去的身份,成为高高在上的少爷? 原来,成为坤泽是这样好的一件事。 那他又凭什么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享受着荣华富贵,还厌恶无比呢? 柳希临自以为是地想,割破柳映微的后颈,是在帮他。 直到被狄家的人拽出柳公馆,柳希临眼里还散发着狂热的光:“我是在帮他!” 可惜,他的呐喊声很快就被散发着恶臭的头套阻隔。 狄家的人蒙住了柳希临的脑袋,带着他七拐八拐,不知拐到了何处,等他再次被丢在湿淋淋的地面上时,四周已经静了下来。 嗒,嗒嗒。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犹如死神的鼓点,奏响在柳希临的耳畔。 柳希临目不能视,听觉和嗅觉便愈发灵敏起来,且他多少是个医生,一下子就闻出了熟悉的血腥味。 “谁……是谁?!”柳希临挣扎着起身,手脚并用想要往后爬。 可一只脚先一步踩住了他的肩,然后一点一点,将他踩趴在了地上。 柳希临吃痛闷哼,手指抠着泥泞遍布的地面,还没来得及再问一句,冰冷的硬物就贴在了后颈上。 “什么——”柳希临一呆,完全没明白后颈贴上的是什么,但属于本能的危机感已经让他汗毛倒立。 而那柄闪着寒芒的匕首压根不给他更多的反应时间,带着恨意,直直地刺进了他的后颈。 不消片刻,凄厉的惨叫声绵延不绝地响了起来。 “后颈被割破是啥额感觉,侬晓得伐?”拿着刀的乾元眼底血光缭绕,看着那片被自己割了整整七八刀,已经没有完好之处的皮肤,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柳希临的遭遇,柳映微一概不知。 他再次睁眼时,已经回到了狄公馆,身上的衣服也换成了贴身的睡衣,腿间一片干燥,除了乾元留下的痕迹,其余各处并无不妥。 柳映微眨了眨眼,见窗外银月皎洁,便知时间已晚,故而狄息野不在身侧,就显得蹊跷起来。 他蹙眉起身,裹着衬衣出门找人,正巧在门前看见了打瞌睡的钉子。 柳映微见过此人跟在狄息野身边,连忙问:“狄息野呢?” 钉子半梦半醒间瞧见个神仙似的人,眼睛都要直了,好在很快便想起来,这是二爷心尖尖上的坤泽,立刻屏息凝神,将头埋在胸膛里,战战兢兢地答:“二爷在外头办事呢,说要是您醒了,就让我给他打通电话。” “那还愣着做什么?”柳映微柳眉一扬,“去打呀!” 钉子一愣,犹豫道:“这个点——” “我醒了。”柳映微却抿紧了唇。 钉子晓得,这是在提醒自己,打电话是狄息野留下的命令,就算现下三更半夜,这通电话也得打。 “我试试,我试试。”电光石火间,钉子将事情想明白了,扭身去打电话。 柳映微却也不进卧房,就斜斜地靠在门上,目光黏在钉子身上,亲眼见他拿起话筒,方才收回视线。 坤泽低下头,揉了揉后颈,听钉子絮絮叨叨地对着话筒说着什么,心下滚过一阵焦躁,继而抬腿往屋外走了过去。 “二爷,小少爷醒啦。”钉子正低低道,“按照您的吩咐,什么也没说,不过您什么时候回——” “说啥额?”柳映微的声音宛若平地一声惊雷,吓得握着话筒的钉子原地蹦了起来。 “小少爷!” “话筒给吾。”他眉心微拧,抬起胳膊,将白皙的手摊在钉子面前。 微风拂过,钉子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总觉得看着面无表情的小少爷已经发火了,只能在心里为二爷祈祷,然后巴巴地递上了话筒。 柳映微满意轻哼,扭身靠在墙上,对着话筒就是一句:“回家。” 话筒那头安静了几秒钟,传来了狄息野略有些含糊不清的声音:“映微……” “侬伐回?”柳映微冷笑,“那明朝也伐回!” 言罢,竟直接撂下电话,看也不看钉子,“砰”的一声摔上了卧房的门。 却说电话那头的狄息野,手上还沾着热滚滚的血。 男人捂着话筒,不自觉地用另一只手摸着鼻尖,窘迫地叹了口气。 而在他的身后,柳希临早已被折磨得看不出人形,满脸血污,唯眼尾到脸颊处有几道突兀的白痕,全然是泪冲刷出来的。 “你……你个疯子!”柳希临气息奄奄,明显经受了非人的折磨,瞪圆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你……你怎么敢……” 狄息野收敛了神情,转身回到柳希临身前,弯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手腕一转,用刀尖挑剔地挑开男人后颈上的碎肉,在一片杀猪般的惨叫声里,用锋利的匕首画出一道血淋淋的痕迹。 “吾有啥额不敢?”狄息野嗤笑。 柳希临到嘴的漫骂全被剧痛噎了回去。 他蜷缩在地上,双目无神地感受着后颈上锋利的匕首漫无目的地游走,不知何时,才会被再扎一刀。 柳希临已经在这样的恐惧中,度过了大半个夜晚。 绑了他的狄息野表现得和往日在旁人面前的狄家二少爷全然不同。 男人冷血残酷,甚至眼里闪烁着的血腥的光芒很让柳希临熟悉——他自己割开坤泽的后颈时,眼里也有这样的光芒。狄息野瞒过了所有人,藏住了一副谁也猜不到的面孔。 “白……白帮……”柳希临喃喃自语,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咧开了嘴角,“白帮!” 谁能想到,上海滩最大帮派的幕后头目,居然是狄家不学无术,只知道花天酒地的二少爷呢? 怪不得狄家的大少爷会栽,怪不得柳映微不检点,也能被顺利地接回狄公馆…… 柳映微,柳映微! “哈哈哈!”柳希临忽而疯疯癫癫地大笑起来,“狄息野……不,白二爷……你折磨我,咳咳,折磨我,又有什么用?” “……你宝贝得要命的柳映微,后颈……后颈已经有花了,你折磨我……折磨我,也没有用!他……他哈哈哈,他有野男人!” 柳希临笑着笑着,就因为没入后颈的匕首,又开始惨叫。 “你……你杀了我……你杀了我!”柳希临痛到极致,崩溃地大叫,“你杀了我算了!” “杀了侬?”狄息野不屑地“啧”了一声,“乾元哪样能生不如死……伐有人比吾更清楚。” 男人说话间,手中的匕首又捅向了柳希临的后颈。 是啊,有谁比狄息野更明白呢? 他亲手抠破了后颈,又被送去德国接受治疗,这期间漫长的折磨,无论是什么语言也无法描述。 可有一件事,柳希临说得没错。 即便狄息野将火气全部发泄出来,即便他再怎么暴怒,也改变不了柳映微的后颈上已经有了花纹的事实。 那个在狄息野不在的时候,趁虚而入的野男人,至今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狄息野念及此,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匕首。 不是他不想找,也不是他不想问,是这人似乎在人世间蒸发了,不论狄息野让白帮的人如何在暗中探查,也无法探查出,自己不在的两年里,有何人出入过柳公馆。 既然查不出来,只能问柳映微。 狄息野又怎么会去问? 他生怕这个问题一出口,好不容易和柳映微缓和了的关系就回到最初。 他们是要成婚的人,婚纱都试过了,若是真的再冒出个阿猫阿狗来抢婚,狄息野怕是真要压不住怒火,当着柳映微的面就发疯的。 说到发疯…… 狄息野又想到方才那通电话。他怕柳希临的惨叫声被电话那头的柳映微听见,故而拿手半掩着话筒,然后提心吊胆地等来了一句今朝不回家,明天也不要回家的威胁。 映微怕是生气了。 狄息野叹了口气,折磨柳希临时冷血无情的模样全然不见,竟踌躇着不敢立刻回家。 谁叫他身上满是血腥气呢? 其实,还有另一层原因——狄息野怕柳映微气他在车上就弄,还……还弄坏了一条旗袍! 故而乾元不回家,还有点“惧内”的原因在。 但现在不回去也是不行的了。 狄息野甩了匕首,愁容满面地用帕子擦拭着手,带人回了狄公馆。 乾元一进家门就钻进了浴室,愣是冲澡冲到天光大亮,确认身上没有血腥味,才忐忑地推开卧房的门。 这个辰光,柳映微该睡了吧? 狄息野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还没来得及掀开被子,就撞上了一双清清亮亮的眸子。 “映微……”狄息野双腿发软,老老实实地坐在床前,“我回来了。” “侬去哪里了?”柳映微起身,抱着胳膊,“兴师问罪”。 “我……我有些事要处理。”狄息野心虚地垂下眼帘,“你怎么醒着?这个点钟了,再睡一会儿吧。” “……你今早想吃什么?我……我叫钉子去给你买。” 狄息野越说,越是气短,偏生柳映微还一声不吭地凑近。 坤泽敞开的衣领露出了白花花的胸脯,两颗小巧的红豆若隐若现。 “狄息野,”柳映微吐气如兰,带着一身白兰花的花香凑到了狄息野的面前,“侬撒谎。” “我——” “吾闻到血腥味了。”他扎进了狄息野的怀抱,语调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侬……侬受伤了?” 狄息野一颗怦怦乱跳的心随着柳映微的话,兀地平静下来。 他的映微居然不气他在车里弄,也不气他撒谎,只担心他会受伤。 狄息野飘飘欲仙地躺在了床上,由着坤泽在自己的怀里爬上爬下,小心翼翼地解开衣扣,一一确认每一块皮肤完好无损。 那只微凉的小手比世界上最好的药剂都要有效,轻而易举地抚平了他所有的焦躁。 这么好的映微……这么好的映微就要嫁把他了。 狄息野被巨大的幸福感击中,不自觉地拥紧了坤泽。 柳映微乍一被抱住,脸板了起来,虽未发作,却还是轻哼道:“侬还要弄?伐睡觉,就晓得弄!伐累呀?” 听出他会错了意,狄息野也不解释,只憋着笑答:“弄你,不累。” “吾累呀!”柳映微气得直蹬腿,“狄息野,侬弄完了就跑了,吾……吾睁眼都瞧伐见侬!” “好好好,以后不走了。”狄息野承诺,“弄完绝对不走。” 他话音未落,声音就透出了不自然,显然是想到了两年前的不告而别。 柳映微也静了一静,但很快就重新闹起来:“腰疼……狄息野,吾腰疼死特了!” “这就疼了?”狄息野果然转移了注意力,蹙眉替他揉腰,“映微,以前肏的时候,也不见你喊腰疼,怎么现在……” “吾……吾……”柳映微面红耳赤地争辩,“吾喊了呀!侬听吗?” 他愤愤地抱怨,抬手捞起一个枕头,蒙在狄息野的脸上:“侬从来都伐听!” 狄息野任由柳映微闹,胳膊暗暗环住他的细腰,待他没了力气,方才嗓音沙哑地问:“再弄一次,好不好?” “啥额……啥额?!”气喘吁吁的柳映微瞪圆了眼睛,还想要再骂狄息野几句,不期然,对上了乾元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满满当当地盛着他自己。 柳映微的心脏也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起来。 他垂下眼帘,红着脸嘟囔了一句话。 狄息野没听清,俯身过去:“什么?” 柳映微被乾元热滚滚的喘息激得一哆嗦,羞恼地嗔怪:“侬明明闻见了!” 他的声音再次弱下去,耳根红得仿若滴血:“侬……侬明明闻见吾额信香了……” 自打狄息野进门,卧房内就氤氲起了白兰花的芬芳。 狄息野有些呆呆地望着面红耳赤的柳映微,似乎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是身体已经先一步有了反应。 被压在床上的柳映微有所察觉,嘤咛着软倒,本就没系几颗衣扣的衬衣松散开来,半截白皙纤细的腰暴露在了乾元的视线里。 那截腰柔软得不可思议,狄息野的手掌贴过去,就像是触碰到了绵绵细雪。 “映微,”狄息野着迷地摸了会儿,俯身试探地将嘴唇贴在柳映微的唇角,“可以吗?” 柳映微已经被乾元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迷得四肢无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粉嫩的唇瓣微张,不住地喘息。 他觉得自己快要沉醉在带着寒意的信香里了。 沉醉得……沉醉得隐隐有了雨露期要到的预感。 换了以前,没和狄息野重逢的时候,柳映微对雨露期充满了恐惧。然而,这一刻,当他被狄息野压在床上询问能不能亲吻的时候,居然生出了不可思议的期待感——狄息野要是发现,给他留下印迹的人是自己,会有什么反应呢? 会高兴吗? 柳映微不知道,但他知道,当自己第一次发现自己成为一个已经结契了的坤泽时,心里涌动的情绪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 因为他以为狄息野死了。 一个死了乾元的坤泽,每一天都会是痛苦的。 所以柳映微选择吃药度过雨露期,却又在药物剥离掉身体里残存的气息时,后悔不迭。 那是狄息野存在过的证明。 回忆起往昔,柳映微磨了磨牙,对狄息野的恨意其实不算是”恨“,只是一种对过去两年的无法释怀。故而,他在衬衣被扯掉后,背过身去,非要狄息野看自己后颈上那朵红到刺目的花。 狄息野的喘息果然因恼怒而粗重起来。 一只大手没轻没重地按在了柳映微的后颈上,粗鲁地揉捏着浮现在皮肤上的花瓣。 狄息野恨不能将那块皮撕扯掉,也恨不能俯身撕咬。 可即便不是他留下的痕迹,也漂亮得让他无可奈何。 多好看啊,宛若皑皑白雪中盛放的红梅。 若是这朵花是我留下的就好了。狄息野悲哀地想。 不过,无论乾元如何想,柳映微都多多少少能猜到。 他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狄息野一定是又在气恼那个在他后颈上留下花纹的,其实身份早已昭然若揭的“野男人”。 “侬到底……到底要伐要肏吾?”柳映微念及此,忽地扭开头,将半张脸贴在枕头上,斜着眼睛睨过去,“狄息野,侬要是伐肏,那以后也伐肏。” 狄息野一个激灵,从嫉恨的情绪中回神,瞪着双充斥着红血丝的眼睛,对上了他的目光。 “不要我肏,你要谁肏?”狄息野气息不稳,岌岌可危的理智不停地发出警告——有些话是不能说的,但是,狄息野控制不住了,他快被铺天盖地的嫉妒逼疯了,“你在等谁?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那个给你留下花纹的男人,他可以将你从柳家救出来吗?” 情绪一旦有了缺口,就有了决堤之势。 狄息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疯了。 他仿佛游离在肉体之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双唇翕动,吐出的话语,每一个字都浸着毒汁:“你受苦的时候,他在哪里?” 柳映微静静地趴在床上,面上波澜不惊。 他只在狄息野说得气喘吁吁的间隙,冷淡地开口:“那个人伐会将吾一个人丢在柳公馆。” 坤泽抬起手,若即若离地点着狄息野的胸口:“可侬会。”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狄息野打回了原形。 乾元倒在柳映微的身上,呼吸里弥漫着潮意。 柳映微于心不忍,想着狄息野不会又掉眼泪了吧? 谁承想,还没等他转头去看,耳边就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对不起”。 “啥……啥额?”柳映微一愣,后颈忽地被人按住,紧接着,熟悉的刺痛从那处细嫩的皮肤上传来。 狄息野啃咬着他的脖子,红着眼睛,含含糊糊地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要娶你的,不是你期待的那个人。”狄息野彻底会错了意,逼迫自己说话,即便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也咬破嘴唇,非要将话说完,“我晓得,婚姻是每一个人一生中很重要的一件事,你应该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嫁的那个人,可我……可我不行。” 狄息野松口,痴痴地舔着柳映微侧颈的血痕:“我放不了手。” “……映微,你就嫁把我,好不好?” “……我可以等你,等你重新爱上我……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乾元字字句句都是恳求,却不让柳映微翻身,想来是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柳映微眼眶微红,嘟囔了句“傻子”,再不挣扎,强忍着疼痛,任由狄息野一遍又一遍地啃咬着后颈。 “傻子……真是傻死特了!”然而,狄息野为了等到回答,竟只咬他的脖子,没有下一步行动。柳映微忍无可忍,低低地抱怨了一声,继而用双手撑着上半身,拼了命地要转身。 “狄息野,侬再啃吾额脖子,吾以后再伐给侬肏!” 威胁果然是有用的。 狄息野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了口。 柳映微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后颈转身,先不解气地对着乾元鼓鼓囊囊的胯部踢了一脚。他没用多少力,非但没把狄息野的欲望踢下去,倒还叫男人的眼睛泛起了危险的红光。 “吾若是不给侬机会呢?”柳映微移开视线,抱着胳膊冷笑,“侬永远伐肏吾?” 狄息野迟疑地伸手,见他没有躲,连忙迫切地掐住他的细腰:“肏的……要肏的。” “哪能肏?”柳映微依偎在狄息野的怀里,气还没有消,怒气冲冲地将乾元的另一只手强按在腿间夹住,“由着吾流水,侬就瞧瞧!” 湿热的气息缠上狄息野骨节分明的五指,勾引着它们往更深处探索。 狄息野垂下眼帘,迫不及待地分开柳映微的腿,望着那个湿漉漉的穴口,口干舌燥:“可……可你心里有……有……” 乾元此时完全没了先前的粗鲁与霸道,反倒可怜兮兮起来,像只淋了雨,浑身湿透的大型犬:“有旁人。” “有旁人,侬就伐要吾了?”柳映微继续冷声质问。 狄息野的回答声音虽小,但语调里有明显的偏执:“要的。” “吾脖子被别人咬了,侬就伐肏了?” “要肏!” “那还等啥额?”柳映微没好气地再次将腿合上,躺回床上,喃喃,“吾湿了。” 狄息野的脑海中“轰”的一声炸开,再无犹豫,凶狠地压过去,先是贪婪地含着他的唇瓣吮吸,继而爱不释手地揉捏他胸口的红豆,最后埋头在湿气缭绕的腿间,将含苞待放的花吃进了嘴里。 “啊……”柳映微眼前一花,仿佛骤然回到了那个昏暗的衣柜,屋外有白帮的人在搜查,而他被下了药,喜欢的乾元低下头,用唇舌替他疏解欲望。 “伐要……伐要舔了。”敏感的花瓣被舌尖挑起,里面包着的透明汁水立刻淅淅沥沥地涌出来。 狄息野故意吃得啧啧有声,一边吃,一边用手色情地搓揉着他的臀肉,将那两团小小的肉瓣儿揉得满是指印,又去按压湿软的股沟。 狄息野太了解柳映微的身体了。 他的映微看起来清清冷冷,仿佛山巅的雪莲花,实则身体滚烫,最喜欢被灭顶的情欲浇灌。 两年前,他的欢喜浓烈得有时候狄息野都觉得受宠若惊。 明明是那么纤细的一个人,在床榻上,怎么不怕死呢? 都疼得掉眼泪了,还要缠过来,还要被贯穿,还要被射满…… 正是得到过柳映微浓烈的欢喜,如今这份爱被野男人分走,才更让狄息野发狂。 乾元气息一个不稳,连带着吮吸的动作都粗暴起来。 柳映微的腰猛地弹起,十指抠进被单,在即将潮吹的刹那,下身忽地一凉,竟是狄息野抬起了头。 柳映微睁着双被泪水打湿的眸子,来不及发火,饥渴的穴道就迎来了两根手指。 “嗯……啊!”柳映微的头不自觉地后仰,敏感到极致的穴疯狂抽缩,他的双腿也难耐地屈起,粉嫩的脚趾蜷缩又展开。 他断断续续地呻吟,语调娇媚得仿若变了一个人:“要……要到……啊,啊!” 狄息野竟又在柳映微即将吹出来的刹那抽了手指,单用指腹飞速地按压花瓣。 柳映微哪里经受过这样的折磨? 在情欲中几经起伏,他早已没了力气,唯有随着狄息野的动作喘息的份儿。 然而,花瓣被按得充血肿胀后,乾元还是不叫他吹,反而去疼他的双乳了。 柳映微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大的胸脯被挤出浅浅的乳沟,狄息野埋头在沟内舔弄,留下一道又一道色情的水痕。 “以后若是有了孩子,会不会更大?”狄息野自言自语,捏着坤泽胸前的红樱,一下重一下轻地揉弄。 柳映微情不自禁地随着乾元的话陷入了幻想,仿佛自己已经有了身孕,胸前鼓胀,不知不觉间,情动得皮肤泛起粉意,下身也有了吹出来的趋势。 然而,察觉到的狄息野自然还是松手,任由柳映微胸口的两颗红樱湿淋淋地立着。 男人翻了个身,将柳映微严丝合缝地按在怀里,一边和他深吻,一边让大手顺着他的脊背来回抚摸,不再有更进一步的动作,鼓胀的肉根却顶起了裤子,拼了命地往柳映微的腿间插。 早已被情欲浸透的柳映微被亲得毫无招架之力,双腿更是主动分开,试图让男人的肉根更紧密地贴上淌水的肉花,可隔着裤子,一切都是徒劳。 情欲犹如燎原的火,炙烤着柳映微脆弱的神经。 但他还是在理智消散前,察觉到了狄息野的意图。 他的乾元,是在逼他进入雨露期呢。 发现了狄息野的心思,柳映微倒也不觉得奇怪。 他的乾元向来心思多,即便面上装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实际上还是强势的。 “侬要吾进入雨露期,肏出来也行啊。”柳映微懒洋洋地歪头,咬着狄息野的耳垂,轻哼,“伐……伐给吾,算啥额?” 埋头在他颈窝里喘息的狄息野猛地一僵,被戳穿了心思的窘迫仅仅维持了几秒,很快就被酸溜溜的嫉妒取代:“肏出来,你会生气的。” “伐会。”柳映微腾出手,揉了揉狄息野的头。 狄息野将信将疑:“不骗我?” “伐骗侬额呀!”他气起来,抬腿去踢乾元的小腿,膝盖一屈又一屈,“狄息野,侬……侬烦死特了。” 此话一出,狄息野立刻像是霜打的茄子,僵硬着身子,委屈至极地嘀咕:“你看,我还没弄呢,你就嫌我烦!” “呀……”柳映微听得头疼,加上下腹烧起的火苗有越来越旺的趋势,恨不能替乾元将裤子脱了。 他如此想,也当真将手伸了过去。 柳映微先是将狄息野的手拍开,继而摸索着寻到绳扣,最后在乾元粗重的喘息声里,将沉甸甸的肉根勉强握住。 他颤颤巍巍地吐出一口气,娇滴滴地抱怨:“累。” 说完,睨着狄息野,嗔怪道:“哪能……哪能闻伐出吾额信香有多浓?” 不知从何时起,卧房满屋都是白兰花的花香了。 “吾……吾被侬折腾到雨露期了。”柳映微分开腿,挺着腰贴上热滚滚的柱身,小小的充血的肉花被烫得不住地哆嗦,但他却没有后退,反而硬着头皮将自己更紧密地靠在了乾元的怀里。 柳映微开始说不出话来,即便那根粗长的肉根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他依旧被它不自觉的弹动磨得飘飘欲仙,软着身子呻吟了几声,下面就潮得像是喷了水,腰也软成了无力的蛇尾。 狄息野小心翼翼地托住柳映微的细腰,搓揉了片刻,生了茧子的手再次滑落到臀肉上,将那两团湿淋淋的软肉分开,彻彻底底地将性器埋在了潮气缭绕的股沟里。 两处刚一贴合,他们就双双闷哼出声。 柳映微爽得眼尾扑簌簌地落下泪来,臀肉剧颤,戳在狄息野小腹上的性器更是直接涌出了稀薄的白汁。那些色情的液体顺着乾元结实的腰腹跌落,很快就洇在了床单上,留下无数道暧昧的痕迹。 “……伐……伐要磨了……”柳映微直挺挺地绷在狄息野的怀里,肉花几经折磨,早已敏感得不成样子,穴内更是含了一包喷不出来的吹水,胀得双腿发麻,再不喷出来,怕是人都要晕厥了。 狄息野痴痴地望着他满是红晕的面庞,恨不能将他眼角眉梢的春情都吞入腹中,下身狠狠一弹,竟是重重地抽在了穴口。 过电般的酥麻轰然炸裂,柳映微尖叫着仰起头,身上花香四溢,仿若一泼融化的蜂蜜。 他揪着狄息野的衣领,语无伦次:“侬……侬敢伐敢……敢伐敢肏……” 狄息野深邃的眼眸里暗流涌动,似是阴雨绵绵,里面藏着的情绪连柳映微都看不明白。 但柳映微虽然看不明白,心中却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狄息野钻了牛角尖,咬着他的肩膀,愤愤道:“我敢不敢?……映微,你说我敢不敢?!你和旁人结契,里头……里头有结! “……我进去,弄伤你怎么办?! “……你伤了身子,我又怎么办?!” 最后一句质问,近乎嘶吼。 柳映微呆呆地撩起眼皮:“那侬……侬一辈子伐肏吾?” “想得美!”狄息野的眼睛又红了,“我会慢慢抹除那个结……柳映微,你别想从我身边逃走,我……我一定会把那个人的痕迹抹去的!”乾元说完,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恶狠狠地吻上去,下身更是开始一下又一下地挺弄,每次都不进去,只满怀恶意地在穴口戳弄。 柳映微哪里经受过这般情欲的折磨? 他攀上狄息野的肩膀,欲哭无泪,再怎么想要解释也没了机会,最后勉勉强强被肉根抽出了水,浅浅地吹了一回,然后就在无限的羞愤中昏睡了过去。 往后几日,皆是如此。 柳映微算是到了雨露期,又有乾元在身侧,故而没有彻底失去理智,却也完全得不到满足。 狄息野像是认定了他体内已经和野男人有了结,死活不肯贸然肏进去,一日三碗汤药地给坤泽灌,每晚还变着法子地与他亲热,说是如这般维持着雨露期的体热,最后将原来的结顶开的时候,伤害才会最小。 狄息野有时,是用两根手指拼了命地抠挖穴口,直到他眼神涣散地高潮,有时,是逼着他张开双腿,舔到喷水为止。 柳映微每日跟古时候君王囚禁在宫中的“禁脔”似的,看见的除了狄息野就是狄息野,气恼之余,又免不了心疼。 狄息野忍到额角青筋毕露,眼底满是红血丝的模样,他也是看不下去的。 但这也是柳映微自己种下的因。 他怏怏地软在床上,头一次后悔,为了报复狄息野离开了两年,故意不说真相。 可心里萦绕着的满足,又让他安心。 柳映微知道,就算狄息野的行为在旁人眼里是疯了,他也绝对比乾元更疯。 坤泽不自觉地咬住手指,软绵无力地翻了个身。 卧房的门轻轻一响,是有人进来了。 柳映微并未抬眼——自打他进入雨露期,狄息野就不许他离开房间,更不许下人伺候,一切事皆亲力亲为,此时能进房门的,也只有乾元本人了。 “婚纱改好了。” 果不其然,进屋的是狄息野。 柳映微提起了一些精神,闹着要试。 “明日就结婚了。”狄息野绷着脸将他从床上扶起来,大手掐着他细细的腰,幽怨地低语,“不欢喜这身……也要穿了嫁把我。” 柳映微嫌狄息野烦,还嫌他没有审美,飞速地换上婚纱,直到看到镜中的自己,方才开口:“嗯,是按照吾额要求改的。” 他站不稳,半依在狄息野的怀中,小手按着胸口的蕾丝花边,满意地勾起唇角。 柳映微最后选的还是鱼尾裙,开衩高,后背露得也多。 他原以为狄息野不会同意,谁料乾元微微蹙眉后就点了头,还亲自将婚纱送去给洋人裁缝改。 “头纱呢?”柳映微拂了拂裙摆,扭头问,“狄息野,给吾戴头纱。” 狄息野听话地将头纱戴在他的发尾,继而暗搓搓地扯了几下,用薄薄的白纱徒劳地遮挡柳映微裸露的脊背。 柳映微假装毫无察觉,确认自己身上每一处都很完美,舒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将婚纱脱下,转身光溜溜地挂在了狄息野的身上。 他轻哼:“明朝,吾额姆妈和清和都要来,看侬怎么解释。” 柳映微这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即便没有信香,明眼人也能看出来,他到了雨露期。 狄息野托着他的臀,将他往怀里带:“无妨。” 乾元笃定道:“他们就算发现了,你也得嫁把我。” “好了呀,吾嫁把侬。”柳映微叹了口气,见狄息野胸有成竹,也就不再追问,生怕问出个好歹,乾元又多心。 他捧着狄息野的脸看了会儿,无奈地低头,轻柔的吻从男人锋利的眉毛落到薄薄的唇:“明天就嫁把侬了呀。” 婚前最后一晚,柳映微与狄息野相拥而眠。 乾元压根不在乎什么婚前不能与新娘见面的习俗,全程盯着柳映微梳妆打扮,连婚纱都是亲手帮着穿的。 柳映微尚在雨露期,满身都是信香,人也软绵无力,虽能走几步路,但脸上的春情着实惹眼,即便是中庸瞧见,下腹也要一紧,稍不留神就要当众出丑的。 他晓得自己这副模样见不得人,也纳闷狄息野为何不着急,直到狄公馆外人声渐响,方见狄息野摸出一盒药膏来。 “啥额?”他自信狄息野不会害自己,还是一愣。 狄息野弯腰给柳映微的后颈涂药,干涩道:“抑制膏。” “……你涂了,小半天没有信香。” “哦。”柳映微挑眉,“那吾还是走伐动路呀。” “不用你走。”狄息野的脸色再次阴郁,“你要同谁走?” 柳映微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还会被乾元误解,一时气结,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狄息野见状,差点将手中的药膏捏碎:“你……你不要再想旁人了,我是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的。” 此时的柳映微还不理解狄息野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烦的,是等会儿出去敬酒,姆妈和清和瞧见自己这副模样,不知道要如何误会呢。 可等真到了婚礼的时候,柳映微才知道自己多天真。 狄息野压根没想叫他见人! 乾元不知何时将正对公馆草坪的阳台布置一新,等乐曲声终了,直接将柳映微拉到阳台上,让阳台下的牧师念了誓词,继而当着众人的面与坤泽接了个吻,交换了戒指,就算是礼成了。 这婚礼瞧着是有些怪异,但西式婚礼大抵如此,该有的环节一个不少,宾客顾及狄息野的身份,不敢胡乱猜测,至多抱怨两句,那美艳的新娘子连个正脸都不叫见,着实遗憾,然后也就没有旁的说辞了。 至于和柳映微亲近的人,譬如他的姆妈与沈清和,他们心中虽然充满疑惑,却也不至于当场冲上阳台质问,便只能将疑虑藏在心底,准备等婚礼结束后再问。 唯独柳映微,他稀里糊涂地被套上戒指,还没来得及往阳台下看一眼,就被狄息野扯回卧房,压在床上扒拉婚纱。 柳映微气得要命,一边护着身上的白纱,一边对着狄息野劈头盖脸一顿数落:“侬……侬伐叫吾见姆妈!侬……哎呀,侬伐用力!吾额婚纱……吾额婚纱!” 狄息野哪里在乎什么婚纱? 忍了好些天的乾元彻底疯了,“刺啦”一声扯开婚纱的开衩,喘着粗气吻那片暴露出来的雪白皮肤:“映微,你是我的……你要是我的了。” 狄息野死死压住他乱动的双腿,嗓音里满是求而不得的疯狂:“那个人的痕迹,我……我会覆盖掉的,你……你是我的!” 雪白的婚纱如片片飞雪,在柳映微的眼前胡乱飞舞。 他本愧悔于自己隐瞒了后颈上的花纹来源,但现下看着被撕烂的婚纱,不由心头火起,早将懊悔抛于脑后,又仗着狄息野的欢喜,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披着件破破烂烂的鱼尾裙,气咻咻地瞪同样怒火中烧的乾元。 他才不管狄息野硬成什么德行呢! 他趾高气扬地宣布:“侬……侬明朝就去给吾买一条一模一样额婚纱回来!” 狄息野按着柳映微的肩膀,咬着牙冷哼:“若是不买呢?” “伐买?”他腿一蹬,膝盖直顶在狄息野的胯间,将膝盖当柄出鞘的匕首使,“伐买,今朝就伐想肏吾!” 这可戳了狄息野的死穴。 陷入暴怒的乾元即便失去了理智,听了柳映微的威胁,第一反应依旧不是强迫坤泽承欢,而是喘着粗气,艰难地停下来,一字一顿地承诺:“好,明朝给你买一条一模一样的婚纱。” 柳映微闻言,神情微微好转,只不过,当他低头看着胸口破破烂烂的布料时,还是恨得牙痒。他想着这身婚纱自己挑了半天,还叫清和来帮着出主意,最后没几个人瞧见也就算了,居然还落得个四分五裂的下场,看狄息野的眼睛重又冒火。 “烦死特了。”柳映微的眼睛冒火,狄息野自然也不好过。 只见好不容易点头给肏的坤泽伸出手,飞速探到狄息野的身下,攥着沉甸甸的肉刃胡乱揉捏。 “映微……”狄息野半是痛苦,半是甜蜜地唤着他的名字。 柳映微眯着眼睛冷笑,其实也没痛快到哪儿去——他都陷入雨露期好些天,且没被满足过了,怎么会痛快呢? 但柳映微再不痛快,也比狄息野痛快,甚至还能开口,有条不紊地“定规矩”。 “侬以后伐许再撕吾额裙子!” 狄息野汗津津地点头,闻着令人迷醉的白兰花信香,浑身的血液都向着小腹涌去。 柳映微稍稍松了手,累得换了只手继续攥着乾元的肉刃:“伐许……伐许对吾说重话!还有……伐许凶吾!” 他顿了顿,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得寸进尺,紧贴在乾元的怀里磨蹭:“伐许喝酒,伐许抽烟,更伐许见小明星!要是被吾闻到身上有旁人额信香味,吾就同侬和离!” 狄息野听到“和离”二字,神情大变,当即就要发疯,奈何命门被柳映微掌握在手心里,并且坤泽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只要做到提出来的几点,就再不提和离,便硬着头皮点头:“好。” 柳映微又握了会儿,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要说的,加之腿间酥麻至极,终是“勉为其难”地将腿敞开,露出了汁水淋漓的小穴:“那……那侬进来吧。” 他说得羞涩,落在狄息野的眼里,倒成了抗拒。 狄息野心里又酸又涩,觉得自己一番苦心都付之东流,柳映微的温柔怕是都给了先前的野男人,忍不住再次发狠,仗着自己是乾元,释放出信香的同时,手掌对着他的臀瓣又是揉又是掐,最后还用力掌掴了好几下。 “映微,以后你身上若是出现了别人留下的痕迹,我……我就肏死你!” 言罢,不等柳映微反应过来,直接将他的腿往两侧用力掰开,挺腰狠狠一撞,第一下就长驱直入,贯穿湿滑的穴道,直抵穴道尽头的软肉。那是坤泽浑身最柔软敏感之处,触碰它便如触碰到命门,柳映微整个人都软成了春水,泪眼婆娑地呻吟了起来。 狄息野也跟着一僵。 多年执念近在眼前,乾元的脑海中反而一片空白,行为全凭本能,或深或浅地捣弄了片刻,觉察出软肉的松动,开始咬牙往里死命地顶。 “痛……痛呀!”柳映微带着哭腔的求饶声顺势响了起来。 虽然他的后颈上有结契的花纹,但归根结底,在成为坤泽以后,并没有任何人在他体内成结,那个小小的腔室更是从未被踏足。如今狄息野发狠地往里顶,他哪里会不觉得痛呢? 柳映微两股战战,臀肉又红又肿,被撑开的嫩穴更是连褶皱都被撑平了。 他抻着纤细的颈子,身前的欲望因为疼痛疲软了下来,含着肉刃的穴口却不知羞耻地翕动,仿佛嫌乾元插得不够深,还一抽一抽地将其往深处含。 “啊……哈!”柳映微又痛又爽,屈着双腿娇滴滴地说胡话,“伐要侬……伐要侬的家伙……用嘴,用嘴!” 用嘴不痛,还很舒服。 狄息野按着他乱动的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即便知道柳映微会痛,还是狠着心压将下去,满是血色的眼睛里,阴翳与深情不断撕扯,最后化为了浓浓的不甘。 眼见柳映微还流着眼泪胡闹,暴虐终是占据了狄息野的心。 还有谁见过他这副模样? 那个乾元,那个抢先他一步的乾元看见这样的柳映微,是不是也会像他一样,被欲望折磨到生不如死? “以后,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狄息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阴恻恻地呢喃。 男人痴迷地望着柳映微含着肉刃的小穴,见那处已经沁出血色,喉咙里挤出几声怪异的低笑,继而再不犹豫,悍腰一耸,竟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顶开了柳映微穴道深处那块嫩肉。 但下一秒,狄息野脸上的恨意就生生地冻住,整个人如遭雷击。 而先前还在嘀嘀咕咕的柳映微,眼前轰然炸裂一道白光,住嘴的同时,维持着一个挺腰的姿势半晌都没有动,脸上的表情也凝住了。 好痛……好痛呀。 原来被顶进内腔是这般痛苦的事情。 他仿佛被一根炽热的烙铁劈成了两半,灵魂也分裂开来,一半在因疼痛而哭泣,另一半却因疼痛而满足。 一滴泪颤颤巍巍地出现在坤泽的眼尾,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直到汇聚,拉出一条泪痕。 某一刻,柳映微颓然软倒在床榻上。 他呜咽着扶住狄息野的肩:“吾再也伐要理……理侬了,痛……痛死特了!” 柳映微崩溃了:“哪能这么……这么痛?” “……吾不嫁把侬了,侬弄得吾痛……” 他口不择言,一瞬间将狄息野当成世间最讨厌的人来看待,可当他抱怨了许久都没得到回应后,又急起来。 “侬……侬干啥额?”柳映微愤愤地推着将头埋在自己颈窝里,自打肏进内腔就一动不动,由着肉刃在腔室内肿胀的狄息野,“侬……侬动一动呀!” 狄息野随着他的话,微微一颤,竟是更用力地压了下来。 柳映微微微怔住:“狄息野?” 狄息野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又一愣,继而眼神微闪,忍痛艰难地挪动着腿:“侬……侬晓得啦?” 进入内腔,里头有没有结,不用柳映微说,乾元也能感觉得出来。 既然感受得出来,也自然知道了真相。 狄息野不仅知道了真相,还想明白了,柳映微的后颈为何会有花纹——那朵花是当初他留下的,一个中庸在和他亲热了以后,即便变成坤泽,后颈也有了印迹。 可……可他怎么会想到,自己能在身为中庸的柳映微身上留下痕迹呢? 不,应该想到的。 狄息野痛惜地喘息,想起先前对柳映微的怀疑,心如刀绞。 他怎么能怀疑映微? 怎么能对映微说出那些话? 他……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晓得就好。” 相较狄息野的崩溃,柳映微反倒松了一口气,皱着眉头低语:“侬伐再瞎想了,吾……吾只有侬一个——啊!” 他话音未落,就痛得惨叫起来,原是狄息野不知发什么疯,忽而起身,掐着他的腰,抽出被淫水泡得湿漉漉的肉刃,瞪着双猩红的眼,来来回回地往腔室内顶弄。 柳映微被插得眼前模糊一片,嘴里也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颈窝处渐渐氤氲起滚烫的水意。 他花了好几分钟,才想明白,那是乾元的眼泪水。 自打发现柳映微的后颈处有了朵红花,狄息野已经许久未掉惹他心疼的眼泪了! 柳映微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侬……侬,嗯……侬若是懊悔,就……就伐弄得吾这样痛!” “痛?很快……很快就不痛了。”狄息野却是不停,眼眶愈发红,下身也动得愈发凶狠,“原来是我…… “……幸好是我。 “……我怎么会想不到呢?映微,我怎么会怀疑你呢? “……是我……真的是我!” 乾元沙哑的言语落在柳映微的耳朵里,就如同雨滴落入了湖面,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他忍不住抱住狄息野的头,在肉体碰撞的淫靡声响中,吐出了一声满是情欲的叹息。 “是侬呀。”柳映微的睫毛抖落下一串晶莹的泪珠。 狄息野闻言,动作微顿,继而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拥入怀中,像是抱住了失而复得的宝物,情绪大起大落,最后连话都说不完整,只断断续续地重复:“对不起……映微,对不起……” 柳映微鼻子微酸,说到底,痛成这样,还是委屈的,便偏了头,恨恨道:“吾最讨厌侬了。” 狄息野将冰凉的泪蹭在他的颈窝里,听了这话,嗓子哑得愈发厉害:“嗯……我最欢喜你。” 柳映微一时语塞,红着脸晃了晃腿,片刻,羞恼地催促:“动……侬还动不动?” “动。”狄息野的泪还没干,却也不叫他身下干,说话间,已经挺动起腰,每一下都残忍捅向被肏开的嫩肉,往腔室内蛮横地撞。乾元的一双大手也没闲下来,待柳映微渐渐适应,嘴里逸出娇媚的喘息,立刻从他的腰滑落到股沟,来回按压了数回,然后握住了半勃的性器。 坤泽的性器自是比乾元精致,粉粉嫩嫩一根,即便吐出白浊,看着也干净。 狄息野一边肏弄,一边揉着柳映微的欲根,三两下就将他折腾得下身喷精,含了不知多久的白浊倾泻而出,喷得被单都湿了。 柳映微几日未被满足的欲望一朝有了宣泄之处,很快呈决堤之势,轰然涌向小小的穴口。 只听“扑哧”一声,急不可待的淫水竟是不等乾元粗长的性器抽出来,就顺着被撑开的穴口涌了出来。 听着水声,柳映微自是羞耻。 他抬手捂住脸,却捂不住被肏得烂熟,不断吹水的肉穴。 那肉乎乎的淫花被男人狰狞的肉根肏得外翻,捣弄得边缘沾染了细密的泡沫,只待更多的疼爱,就能红得更艳丽了。 穴外的肉花尚且如此,穴内的嫩肉更是淫荡。 处于雨露期的柳映微,身体比他的心更早一步适应起了狄息野近乎粗暴的占有。 他的腿被折在了身前,除了承受宛如狂风暴雨般的性事,根本做不出多余的反应。 但这般不管不顾,将一切都抛在脑后的亲热,倒叫他陷入了回忆。 柳映微耷拉着眼睛,仿佛又看见了那尊布满灰尘的泥菩萨——他的连余哥伏在他的身上,一下又一下地贯穿着他。 他是他的,同时他又是他的。 即便是一尊泥菩萨,即便自身难保,也见证了这段深入骨髓的爱情。 柳映微的手指主动钻进了狄息野的指缝,与乾元十指相扣。 他耳畔炙热的喘息声犹如泉水淙淙,每一声落下时都带着寒意,亦如狄息野冷冽的信香。 狄息野还在语无伦次地道歉。 “有啥额对伐起吾的?”柳映微犯起嘀咕。 明明那个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死活不肯将真相说出来的人,是他自己。 “嗯!”只是这念头刚起,柳映微就被剧烈的肏弄顶得惊呼出声。 他甩了狄息野的手指,捂着小腹惊恐地喘息。 “映微……”狄息野黏糊糊地吻着他的面颊,牙齿若即若离地滑过细嫩的皮肤,像是要在每一处都留下独特的印迹一般,跃跃欲试。 “伐要往里……再往里肏了。”柳映微颤颤巍巍地求饶,似乎能隔着小腹,摸到那根在体内肆虐的肉刃,“狄息野,吾……吾会被侬肏坏掉的呀!” 狄息野哄着他道:“不会。” 男人的手也滑落到柳映微的小腹上,覆盖住他的手背,再霸道地将手指塞进他汗津津的指缝:“成结就是这样的。” “今朝……今朝就要成吗?”柳映微闻言,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方才,他已经尝过被贯穿内腔的痛了,再来一番成结的折磨,他怕是会难受到把狄息野踹到床下去。 狄息野察觉到了柳映微的恐惧,暗暗叹了口气,又着实不爽他的抗拒,便耐着性子缓缓地肏弄了几下,专挑着敏感处碾磨,逼得柳映微扬起细颈,浑身紧绷地吹出水,狄息野方开口:“成结了就好了,以后——” “侬骗人!”柳映微在高潮的余韵里哭闹起来,“啥额……啥额以后……侬……侬又伐是坤泽,哪能晓得坤泽以后舒服伐舒服? “……侬……侬花言巧语,就是想肏死吾…… “……痛死特了,侬一点儿都伐爱护吾! “……前几天伐许吾见人,还……还逼吾额雨露期提前!狄息野,侬……侬过分!” 柳映微想要闹,必然能数落出狄息野一万种不是来。 他含着条肿胀得不住弹动的肉刃,两只手愤愤地在男人身上留下无数道暧昧的红痕,唯独下身乖觉,小穴吐出黏腻的汁水,无论上面的嘴再怎么抗拒,下面都得了趣。 狄息野被骂得灰头土脸,搂着柳映微坐在了床上,大手托着他的臀肉胆战心惊地搓揉,顶得凶狠,心里则七上八下:“今朝一定要成结的。” 柳映微含着水意的眸子立时瞪过去:“啥额?” “一定要成结。”狄息野咽了口口水,垂下眼帘,不再直视他的眼睛,大手往他下腹一按,埋头苦干起来。 柳映微倒吸一口凉气,感受到在体内冲刺的肉刃再一次往深处探索,恐惧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满足,逼得他浑身痉挛,栽倒在床榻上,唯有被按在乾元精壮腰间的双腿还半架着。 而如此一来,腿间淫态再无遮掩。 只见两条细白修长的腿随着狄息野的动作疯狂摇晃,一朵烂熟的肉花被紫黑色的性器不断贯穿,花瓣外翻,蜜汁四溅,肉刃每一次抽插都带出一泡温热的淫水。 柳映微看了一眼,就羞耻得闭上了双眼,可即便闭上眼睛,自己的穴道被肏开的画面也深深地印在了脑海中。 “我的……是我的……”狄息野狠肏数十下,猛地一个俯身,将柳映微死死按在怀中,咬着他的唇瓣粗暴地吮吸。 柳映微心中电光石火间冒出了预感。 要成结了。 属于坤泽的本能让他将腿敞得更开,可恐惧也随之而来。 世人都说,有了结的坤泽才算是和乾元彻底结契。 可世人也都说,成结是痛苦的。 他的肉体与灵魂都将打上另外一个人的烙印,一生一世无法分割。 但如果那个烙印是狄息野留下的…… 柳映微兀地睁开双眼,视线所及是一片乌黑的短发。 狄息野的发丝戳在他的眼皮上,酥酥麻麻还带着水意。 是狄息野就好。 柳映微莫名安心。疼也好,痛也罢……与他成结的人是狄息野就好。 这个念头刚起,柳映微就不自觉地放松了身体,柔软的腔室也更加用力地裹紧了不断入侵的肉刃,汩汩汁水肆意地涌出来。 狄息野似有所感,痴痴缠缠地唤了声:“映微。” 继而再不多言,掐着柳映微的细腰,一边肏弄,一边寻找着能让他舒服一些的姿势,最后终是低吼着顶进内腔,在最深的地方,喘着粗气射了出来。 微凉的精水乍一涌入,柳映微自是哆嗦着攀上了情欲的顶峰,身前身后同时泄出水来,两条腿打着摆子垂落在了被单上。但狄息野很快就再次将他的腿抬起,闷不作声地换了角度,势要将他的腔室射满。 柳映微头晕目眩地躺在床上,起初还在高潮的余韵里娇滴滴地呻吟,后来,小腹的肿胀就无法忽视了起来。 他吃惊地垂眸,见狄息野没有停下的意思,恐惧再次在心中翻涌:“出去……侬……侬出去呀!” 狄息野怜爱地看了柳映微一眼,吻着他的唇角,低语:“还没好,映微,忍忍。” “忍忍?”柳映微试图挣扎,软绵无力的手慌乱地挥舞,“伐要射了……伐要射了!” “……吾……吾吃伐进去,吾吃伐进去!” “映微!”狄息野胳膊一伸,轻而易举将柳映微困在热腾腾的胸膛间,“可以的,你忍忍,能……能都吃进去的。” 言辞间,射完一波的肉刃又精神抖擞地弹动起来,不等柳映微惊叫,就再次喷出了浓稠的精水。 “啊!”柳映微吓得四肢蜷缩,捂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拼命摇头,“伐好了,要坏……狄息野,侬……侬出去,吾伐要和侬成结……伐要呀!” 他叫了没几声,就开始无意义地呻吟,纤细的四肢也无力地瘫软开来,唯独小腹还在鼓胀,当真是隆起了明显的弧。 “射完,侬……侬出去,好伐好?”柳映微自知躲不过,退而求其次,哭着撒娇,“狄息野,吾……吾含着精水成结,侬……侬出去……” 狄息野闻言,苦笑摇头,艰难地换了个姿势,将柳映微反抱在了身前。 动作间,浓稠的白浊顺着坤泽发颤的大腿根蜿蜒而下,很快就在红痕遍布的皮肤上留下了浅浅的白痕。 只漏出一点,柳映微紧皱的眉就有了松弛的趋势,他连忙偷偷挪动起翘挺的屁股,想着将更多的精液弄出去。奈何,他身后的乾元早有察觉,暗暗冷哼一声,悍腰一挺,竟是撞得更深,连囊袋都嵌在了湿滑的股沟里,紧接着,又一股浓精喷涌着射进了内腔。 柳映微呆呆地僵住,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下,待狄息野的大手分别攥住一小团软绵的乳肉搓揉时,他已然晕厥了过去。 但他即便没了意识,身体还在情欲中煎熬,连胸口两颗小小的乳粒都在男人的抚摸下立了起来,下身更是肉花大开,被疼爱到了极度敏感的地步,碰到任何一处,都能激出软绵的呻吟与香甜的汁水。 如此一来,柳映微晕晕醒醒许多次,每每睁眼,也只是在狄息野的搀扶下喝些水,吃些保持体力的吃食,再陷入仿佛永无止境的情事,被狄息野逼着换了无数个姿势,肉穴亦被肏得红肿不堪。 待柳映微真的清醒过来,已经是五天之后的事情了。 他恹恹地伏在床上,情欲退却,浑身酸痛,连眼皮都没有力气睁开。 但胸口的湿软触感是无法忽略的。 柳映微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用酸软的手推开了埋在胸口的那颗脑袋:“狄……狄息野!” 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他才惊觉,自己连嗓音都哑得厉害。 狄息野餍足地抬起头,当着柳映微的面舔了舔唇角:“醒了?” 乾元犹如吃饱喝足的猎豹,背后倘若有尾巴,此刻已经疯狂地摇晃了起来:“映微,我把你说的那条婚纱取回来了……那裁缝人不错,说是怕出事故,定制的裙子一般都做两条出来……这不,备用的又让我买回来了。” 柳映微顺着狄息野的视线往床边望去,果然看见了一条全新的鱼尾婚纱。 他稍稍高兴了一点,支使着狄息野扶自己起床:“吾……吾要穿。” 狄息野连忙凑上来,环着柳映微的腰将他从床上抱起来。 柔软的锦被顺势滑落,露出一具满是暧昧红痕的纤细身子来。 狄息野的呼吸陡然粗重,狼狈地低咳,想着移开视线,柳映微却已然发现了他的异样。 柳映微气急败坏地叫:“疯特了呀,狄息野!侬……侬都肏了吾五天,还……还能硬呀?!” 他不叫还好,一叫,狄息野胯间粗长的肉根当真硬起来,直戳进他雪白娇嫩的肉臀,往湿漉漉的蜜穴去了。 滚烫的触感过于强烈,柳映微吓得硬生生挺直了酸软的腰:“侬……侬伐累?” 狄息野紧搂着他,眼底浮现出淡淡的血红色:“这两年……我还没有全部补回来。” “两年……两年?”他忙不迭地摇头,“伐着急呀,慢慢肏……慢慢肏!” 柳映微想,要是狄息野将两年多的情事一口气肏回来,他就是神仙,也要被肏没命的呀。 好在,狄息野也不是真的要继续欺负人——乾元倒是想,但在柳映微没睡醒前,他已经仔细给那朵股间脆弱的花抹了药膏,发现再肏几回,肯定是要出血的。 “试婚纱吧。”狄息野低咳一声,将柳映微放在了婚纱面前,“你要穿给谁看?” “清和还有姆妈呀。”柳映微回过神,扒拉着婚纱,喜滋滋地嘀咕,“还要拍照片……要登报的呀狄息野,你晓得伐?” “登报?”狄息野挑眉,满脸都写着不愿意,“别人看见你怎么办?” 柳映微没好气地轻哼:“吾见不得人吗?吾都嫁把侬了!怎么说也是狄家的少奶奶,侬……侬伐给吾登报,啥额意思?” “不登报,你也是我们狄家唯一的少奶奶。”狄息野酸溜溜地反驳,“但是登报了,别的乾元就瞧见你了,我……我不想叫他们看你。” 柳映微闻言,倏地转身,叉着腰道:“哈,狄息野,新时候啦,侬伐要有旧思想,伐让坤泽见人哦!” 他没穿什么衣服,因着面前的是自己的乾元,倒也不害臊,反倒不急着穿婚纱,细声细气地念叨起来:“以后阿拉有了孩子,乾元也好,坤泽也罢,哪怕是中庸,侬都伐要用旧思想教人!” 狄息野原本被嫉妒填满的心在听了柳映微的话后,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乾元失笑:“孩子?” “嗯。”柳映微说完,又转身,专心致志地穿起婚纱来,“吾晓得额,侬这样发疯肏吾,一定会有孩子额……要是么得,就是侬额问题。” 狄息野一噎,大为头疼于柳映微的坦诚:“我……我努力。” “那也是以后额事情啦。”柳映微说话间,忽然扶着腰,“哎哟”一声向地上倒,“扭着了……扭着了!” 狄息野连忙伸手将他拉回怀里,皱着眉替他穿鱼尾裙。 可乾元又哪里会穿呢? 一会儿扯了白纱,一会儿揉皱了裙摆,最后差点把胸口的珍珠花边都撕坏。 柳映微提心吊胆地瞧着,时不时尖叫着提醒狄息野下手轻些,等终于将婚纱穿好,他悬着的心还未落下来,直到狄息野点头,肯叫摄影师来拍照了,他才缓和了神情。 “吾额婚纱这样漂亮,伐上报纸,可惜呢。”柳映微在镜子前磕磕绊绊地转圈,眼角眉梢荡漾着俏丽的春情。 只是他越漂亮,狄息野越不愿意他叫旁人瞧见,只不过,乾元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出盘桓在心里的占有欲,实则已经动了不叫报纸发行的心思。 要不是顾及不仅柳映微会看报纸,他的好友,沈家的小少爷也会看报纸,狄息野怕是真会将报纸全扣下来呢。 “清和和姆妈都伐仔细瞧过吾额婚纱呢。” 可惜,狄息野怕什么,柳映微就想要什么。 坤泽欣赏够了镜子里的自己,双眸亮晶晶地闪着光:”狄息野,吾要再办个婚礼……伐要在阳台上宣誓,吾要见清和和姆妈!” 说白了,柳映微就是觉得先前的仪式潦草——不谈敬不敬酒,起码得叫他见见宾客呀! 要不然,这样好看的婚纱不是白费了? 柳映微才不想叫婚纱白费。 他没有炫耀的意思,却觉得至少要让朋友与至亲好好瞧上一瞧。 故而柳映微提出要求后,压根不管狄息野愿不愿意,骄蛮地宣布:“就明天吧,吾……吾今朝休息休息,明朝就能走路了。” 狄息野叹了口气,无奈地应允,心道再办场小型的婚礼,就请些相熟的人来,倒也无妨,便转头吩咐了下去,说是要布置场地。 候在门外的钉子听了,挠了挠头:“二爷,柳夫人好请,金家的少爷和沈家的少爷怕是难咯。” 不等狄息野开口,柳映微已经急吼吼地推开门:“清和怎么了呀?” “哟,小少爷。”钉子先笑着问了声好,继而低下头,毕恭毕敬地答,“小少爷,您是不晓得,这两天,沈家的小少爷和金少爷闹和离呢!” “他俩还是要和离呀?”柳映微略吃了一惊。 上回,他同沈清和出去吃饭的时候,沈清和言辞间明明已经有了松动,怎么眨眼间,又闹起来了? “可不嘛,这闹得是满城风雨,连报纸上都连续报道了好些天呢。”钉子摇头感慨,“怕是真要离咯。” “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狄息野同样纳闷。 乾元与柳映微在卧房里厮混了五天,再出门,恍如隔世:“金世泽同我说过,不会与沈清和和离。难不成,还能有假?” “二爷,您有所不知啊。”钉子苦笑,“原本,金家的少爷和沈家的小少爷关系有所好转……我不是说假话,当时在婚礼上,我还亲眼瞧见他们拉手呢!可谁知道,婚礼一结束,就有小明星大着肚子去了金公馆,指名道姓说肚子里的孩子是金少爷的……据说,沈小少爷当场就翻了脸,连夜收拾好了行李,连船票都买好了。” “……要不是金少爷追得及时,怕是此时,人已经在广州啦!” “什么?!”柳映微听完,捂着嘴惊叫,“个小开,居然……居然背着清和有了孩子?” 他言罢,扭头对着狄息野就是一记冷眼:“侬啥额朋友呀?太过分了!” 狄息野稍稍冷静些,后背渗出点点冷汗,强自镇定:“钉子,你将话说清楚,那小明星肚子里的孩子,当真是金世泽的?” 钉子也不确定:“这就没人晓得了。那孩子还在小明星的肚子里,还不是那个小明星说什么就是什么吗?”“……况且,不论真假,就冲这孩子真有可能是金家的血脉,金老爷子也不能将人赶出去。” “所以,小明星现在就和清和一道住在金公馆里?!”柳映微差点没气死,哆嗦着就要往屋外冲,“吾……吾去找清和。啥额人呀,阿拉清和哪能受这样额委屈?” “映微,映微!”狄息野伸手勉强将他拉回来,继而瞪着钉子,催促道,“你还知道些什么,一并说了!” 钉子浑身一震:“哎呀小少爷,我话还没说完呢!” 他咽了口口水,急匆匆地解释:“沈小少爷没住在金公馆!金少爷陪他一道在外头住着呢!” “外头住着呢?”柳映微一怔,慢吞吞地收回了迈出去的步子,“这还差不多……” 但他沉默了片刻,还是不放心,板着一张脸去瞪狄息野。 狄息野会意,头疼扶额:“你想去见沈家的小少爷?” “嗯,”柳映微点头,“侬陪吾去。” “好。”狄息野除了答应,又有什么办法? 乾元知道他与沈清和关系好,不能拦也不敢拦,只在出门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好说歹说,终于得以在柳映微的后颈上补了一口。 “你的雨露期刚过,没有我的信香,会不舒服的。” 柳映微趴在狄息野的怀里,有气无力地“啊”了一声:“那也……那也轻点咬呀。” 狄息野关上车门,敛去眼底的得意:“下次,下次轻些。” 他信了,听着汽车启动发动机发出的嗡鸣,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狄息野本以为自家坤泽累到这个地步,见了沈清和,也只有说话的力气,哪晓得柳映微下了车,竟不知从哪儿寻来了力气,生龙活虎地冲到了金世泽的面前,甩着手包,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打。 “吾叫侬找小明星……吾叫侬找小明星!”柳映微气狠了,全然不顾沈清和的阻拦,柔软的发丝都甩得异常凌乱。 狄息野愣了愣,慌忙去抱他的腰:“映微,别扭着腰……别扭着腰!” 被劈头盖脸打了一顿的金世泽一听,差点一口气噎在胸腔里活活憋死:“狄息野,你是不是兄弟?我……我快被你老婆打死了,你却担心他的腰?” “啥额?阿拉映微打侬,侬还伐服气?”金世泽的话音未落,他身侧的沈清和第一个不高兴起来。 他原本还拦着柳映微,此刻直接攥紧了拳头,对着金世泽一顿招呼:“吾叫侬伐服气,吾……吾打到侬服气!” 金世泽瞬间偃旗息鼓,贴着门板,直挺挺地挨揍。 此处是沈家在上海的别院,小是小了一点,但也是个三层的小洋楼。 许久未曾有人住过的卧房年久失修,门板被乾元这么一靠,竟然轰然倒下。 狄息野眼疾手快,将柳映微扯进了怀里,而柳映微福至心灵,也堪堪扯住了沈清和的衣袖,让坤泽扶着墙勉强站稳。如此一来,最后倒霉地同门板一道栽在地上的,唯有苦着脸的金世泽一人。 “哎哟喂……”金世泽咳嗽着从地上爬起来,“你们……你们……” 柳映微这才停了手,由着狄息野心疼地给自己揉:“活该!侬找小明星,还把小明星的肚子搞大,侬……侬现在就同清和和离!” “我……我没有!”金世泽满腔憋闷全被吓成了慌乱,一骨碌从地上蹦起来,知道同柳映微说无用,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狄息野的身上,“二爷……狄二爷,您快帮我说句话啊!” 可惜,金世泽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狄息野,此刻正全神贯注地揉着柳映微白皙的手指,生怕他打人的时候,把纤纤玉指弄伤呢。 金世泽知道此时不解释,就再也没有解释的机会了,便咬牙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到狄息野面前:“二爷!” 狄息野堪堪将注意力转移到金世泽的身上,眉毛微挑:“你真的和小明星有了孩子?” “没有!”金世泽矢口否认,“我以前的确混账过,但从来没有和什么小明星结过契……我连坤泽的脖子都很少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变出一个孩子来呢?” “口说无凭。”柳映微此刻也缓过神来了,后知后觉地感到累。 他轻轻扯住狄息野的衣袖,狄息野会意,胳膊立刻环在了柳映微的腰后,生怕他站不稳,又把他往怀里拉。 柳映微舒服了,再次开口,不再用吴侬软语教训人,而是蹙着细眉,一字一顿地问:“你说你没有和小明星结契,谁能证明?” “我……我真没有啊!”金世泽闻言,额角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慌乱地看着抱着胳膊,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沈清和,“清和,你想想,我身上有没有过旁人的信香!你也嫁把我一段时间了,可曾在我的身上闻到别人的味道?” 沈清和阴沉的脸色稍霁,显然是没有闻到过奇怪的坤泽的信香的。 但他也只是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依旧没有完全信任金世泽:“我嫁把你以后,你可能没有再碰过小明星,那之前呢?” “……凭什么你说什么,我就要信什么?” “你不必信我。”金世泽深吸一口气,退而求其次,“清和,我晓得我在你眼里不是什么好人,我只求……只求你给我时间。 “……清和,你若是不信任我,自己去查也行! “……那个小明星肚子里的孩子决计不是我的!” 沈清和听了这话,终是抬头,神情复杂地望着满头大汗的金世泽,许久后,微微叹了一口气,在乾元紧张的注视下,松口道:“好吧,我给你时间。” 言罢,扭身望着柳映微满怀歉意道:“你才成婚,就为了我的事——” “清和,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柳映微板起脸,不高兴地嘀咕,“我们是朋友,就算我在雨露期,听到你出了这样的事,也是要来找你的。” 沈清和失笑,瞥了眼面露古怪的狄息野,又将视线收回来:“说到雨露期……还好你没一个人冒冒失失地跑出来找我。” 沈清和晓得,这几天,柳映微一定同狄息野度过了甜蜜的雨露期,故而试探地问:“你今晚还回公馆吗?” 柳映微想也不想,直接摇头:“不回的。” 他说完,顿了顿,想起身后还有个狄息野,便扭头睨过去:“我不回去。” 言下之意,你要走,自便。 狄息野巴巴地贴过去:“你不回去,我自然也不回去。” “……你雨露期刚过,离不开我的。” 柳映微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含糊地应了一声,到了晚上,竟理都不理会乾元,换了睡袍,直接找沈清和去了。 而被冷落的狄息野只能揪住愁眉苦脸的金世泽,冷冷地质问:“到底怎么回事?” 金世泽崩溃地捂着脸:“我不晓得啊!” 这个曾经在坤泽堆里如鱼得水的乾元双目失神,瘫在椅子里,脸色苍白地喃喃:“二爷,你说我是不是遭报应了?可我……可我真的很想跟清和好好过日子……” “报应不报应的,另说。”狄息野按捺住焦躁的心,耐着性子道,“我姑且相信你——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谁叫你以前真的同小明星厮混在一起呢?” “……我只问你,这件事,你爹和姆妈是怎么想的。” 金世泽一愣,没料到狄息野会问这样的问题,讷讷地说:“我爹……我爹说,若是那个小明星当真怀了我的孩子,总归是……总归是要的。” 狄息野立时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 金世泽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冷汗涔涔地坐直了身子:“二爷,你是说,只要这个孩子存在,清和在金公馆的身份就会很尴尬?” “自然尴尬。”狄息野缓缓道,“但凡这个小明星将孩子生下来,你和沈家的小少爷就再无在一起的可能了。 “……不是我说你,你不该陪沈清和住在这栋洋房里。 “……他是你们金家名正言顺的少奶奶,是你用八抬大轿抬回家的坤泽,现在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明星逼着离开金公馆,住在这沈家的别院里,像话吗?” “二爷,我——” “要我是你,不论爹和姆妈说什么,也不管那个小明星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思,都不会让沈清和离开金公馆。”狄息野屈起手指,用力敲了敲椅背,“你欢喜他,认定了他,就不要为旁的事委屈了他。” 金世泽浑身一震,恍然醒悟,继而颤颤巍巍地将手指插进凌乱的头发:“对啊,我怎么能……怎么能……” 乾元说着,就要起身,像是要连夜带着沈清和回金公馆。 狄息野见状,没好气地冷笑一声:“现在回去又有什么用?” 金世泽迈出去的腿僵在原地。 “既然已经出来了,就要把事情彻底调查清楚。”狄息野沉默片刻,再次开口时,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我会让白帮的兄弟调查小明星的来历……他敢大着肚子找上金公馆的门,背后必定有人指使,只要找到了这个人,你就能同沈家的小少爷一道回家了。” “……但回家只是第一步。”狄息野没有将话说透彻。 金世泽却懂了。 回家只是第一步。 狄息野说得对,沈清和是金家堂堂正正的少奶奶,不论他的爹与姆妈说什么,既然他已经娶了他,就不该让他再受任何的委屈。 或许是时候…… 金世泽的眼里闪过一道微光。 “我晓得了。”乾元一步一步退回到椅子边,重重地坐回去,“二爷,小明星的事情还要拜托白帮——” 狄息野冷哼道:“还用你说?若是不解决小明星的事,我的映微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瞧。” 金世泽讪讪地低咳了几声,心里倒是感谢柳映微对沈清和的关心。 柳映微也的确对沈清和的事上心。 他冲进沈清和的卧房,手脚并用爬进被窝,握着好友微凉的手指,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将金世泽骂了个狗血喷头。 沈清和都被他逗乐了:“怎么结契了,就变了个人似的?” 坤泽抬手,纤细的手指在柳映微的面颊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狄二爷是真的疼你。” “清和,说你的事儿呢。”柳映微难为情地低下头,“提狄息野做什么?” “因为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沈清和怀念地叹了口气,“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在想,这么好看的坤泽,为什么看上去,下一秒就会掉眼泪呢?……是,你不是要哭,可我就是觉得你心里不痛快。” 他见柳映微并不反驳,心神微动:“果然……你在柳公馆待得得有多难受呀?真好,现在你和狄二爷在一起,可以高高兴兴地做自己了。” “……可我和你不一样。”沈清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映微,你嫁把狄息野,可以做自己,我嫁把金世泽,却是再也无法做自己了。” “……我得做金家规规矩矩的少奶奶,做金世泽什么都不懂的妻子……可你晓得的,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为什么要一辈子做那样的人?” 沈清和字字句句都含着一腔血泪,当着柳映微的面,终是卸下了所有的防备,疲惫地蜷缩在床上:“我想回广州。我可是沈家的少爷,我姆妈很疼我,我们家也有钱,我……我以前过得,比嫁把金世泽之后快活!” “……可我又不敢真的跑回去。映微,我的婚事关系着整个沈家,若是我不管不顾地跑回去,金家对沈家下手,我该怎么办?” “不会的!”柳映微脱口而出,继而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金家的局势,也不了解沈家到底有多重视金世泽与沈清和的婚事,但是观自家龌龊的家事,已经多多少少想象出了沈家大致的情状,一时只能犹豫着提议,“或许……或许我问问狄息野……我,我回去威胁我爹!” 他眼前一亮,语速飞快道:“我现在怎么说,也是狄家的少奶奶了。我爹顾忌狄息野,我要是提了要求,他大概率不会拒绝!我……我叫他表态,说柳家护着你,你爹与你姆妈也不能拿你如何。” “映微,你真是瞎讲八讲。”沈清和摇头,苦涩的嗓音微微颤抖,“我晓得你是关心我,我也晓得,你爹顾忌着狄家,当真会以柳家的名义向沈家施压,可……可那终究是我爹与我姆妈……他们对我并无不妥,除了这桩婚事……” 沈清和忽而抿紧了唇,眼尾涌出了几滴泪来:“不,哪怕是这桩婚事,当初也是我自己先点的头。” “……我是沈家唯一的少爷,为了沈家,我应该做出牺牲。” “……我当时真的是这样想的。”沈清和闭上了眼睛,“我想啊,不就是一桩婚事吗?金世泽爱玩,我就陪着他演戏……他能玩,我也能玩!可我怎么都没想到……没想到我居然……” 沈清和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抓着柳映微的手腕的手指也开始无意识地收紧。 他的喉结上下翻滚,似是吞下了嶙峋的石块,唇齿间弥漫起浓浓的血腥气。 “没想到……”沈清和的嗓音彻底哑了,失去血色的唇微微翕动,最后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吐出几个字,“我……动心了。 “……我明知道他是个不着调的小开,我还是动心了。 “……那个小明星出现以前,我当真信了,信了他对我……对我是真的,我……我当真是那个让他浪子回头的坤泽。 “……可原来,我不是……我不是!” 沈清和紧绷的肩膀猛地垮塌,脱力地瘫软在柳映微的怀里。 已经听得泪眼婆娑的柳映微见状,慌乱地去扶沈清和的肩膀,手指滑过对方的脖颈时,却触碰到了异样的温度。 他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沈清和快烧成一块炭了! 狄息野刚说通了金世泽,就听着柳映微的惊叫声,一路冲进了坤泽们的卧房。 因着屋里不止一个人,狄息野进门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摸索着往床前挪:“映微,出什么事了?” 柳映微搀扶着浑身烧得滚烫的沈清和,惊慌失措:“狄息野,清和发烧了,你……你快来帮忙!” 这下不用狄息野睁眼,跟着赶来的金世泽就冲了过去,一把将失去意识的沈清和打横抱了起来:“清和!” 乾元急红了眼:“二爷,我……我带他上医院!” 此时的狄息野已经将眼睛睁开了:“好,你的车在不在?不在,开我的。” 说话间,将车钥匙塞进了金世泽的口袋。 金世泽额角滴汗,顾不上道谢,三两步冲出了别院。 柳映微惦记沈清和的身子,趴在窗户上往下望,见自家的汽车开离了别院,幽幽叹息:“唉。” 狄息野浑身紧绷地望过去:“怎么了?” “清和怕是真要和金世泽和离了。”他冷不丁感慨。 “怎么就真要和离了?”狄息野的心兀地沉下去,“金世泽不是说会改吗?” “哼。”柳映微收回视线,将双手背在身后,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阿拉坤泽额事,乾元不懂啦。” 言罢,裹紧了披在肩头的睡袍,不耐地望着杵在原地的狄息野:“侬干啥额?吾要睏觉了。” 狄息野连忙自觉地跟上去。 他们二人在沈家的别院住了一晚,第二日又赶到了医院,谁料却没见到沈清和,唯独见到呆呆傻傻的金世泽。 “怎么回事?”狄息野有些摸不清状况,“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 金世泽循声抬头,像是没认出和自己说话的人是谁,拼命地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继而腾地起身,似哭似笑地握住狄息野的手:“二爷……有……有了!” 狄息野的额角猛地暴出一条青筋,顾及金世泽精神状态似是不妥,没有第一时间将他的手甩开,而是耐着性子问:“什么有了?” “清和……清和!”金世泽原是高兴得快哭了,“有了!” 站在一旁竖起耳朵听着的柳映微差点惊得跳起来。 他提高嗓音,晃着狄息野的手臂:“快问问,清和在哪里呀!” “对,沈家的少爷在哪里?”狄息野自是柳映微说什么,就做什么。 “我叫人先送他回家了。”金世泽缓过神,重新瘫坐在医院的椅子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宛若溺水之人终于呼吸到了空气,整张脸都涨红了,“我已经将那个小明星赶走了,清和回去……回去也不会看见那个让他不舒服的人。 “……我还在这里,是想再听医生说些话。 “……我怕,我怕有些照顾怀孕坤泽的事我记不住,所以……所以多逗留了一会儿。” 也正是这么一会儿,让狄息野和柳映微将他堵在了医院里。 “清和怀孕啦!”柳映微这时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也呆住了。 “医生说什么,的确要紧。”此时唯有狄息野是冷静的。 乾元一边按住不知道要往哪里跑的柳映微,一边提醒金世泽:“怀孕的坤泽需要乾元的信香,你与其不放心自己记不记得住那些事项,倒不如直接将医生请回家!” “对。”金世泽匆忙起身,左脚还踩了右脚一下,差点没站稳,但他脸上没有丝毫的窘迫,唯有难以掩饰的喜意,“我这就回去……我这就回去!” 言罢,当真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医院。 狄息野也在医院前找到了自家的小汽车,硬拉着柳映微回了家。 自此,兵荒马乱的一天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柳映微自打进了家门就没说过话,板着张俏脸,陷入了沉思。 狄息野猜出他在想什么,虽然即将和离的不是自己,感同身受,依旧提心吊胆,生怕柳映微又旧事重提,直接和离,倒是有些期盼起即将到来的那场小型婚礼。 只是提起小型婚礼,狄息野又想到了金世泽与沈清和。 沈家的小少爷怀有身孕,怕是不能参加了,柳映微是不是就不想重办婚礼了? 果不其然,狄息野刚想到这里,柳映微就开了口:“等清和的身子好些,我们再重新办婚礼。” 他一屁股坐在床上,疲惫地揉着腰:“狄息野,吾累死特了!” 狄息野将窗帘拉上,挡住外面明媚的阳光,再回到床前,先是替柳映微脱了紧身的旗袍,又弯腰轻柔地替他揉腰:“好,等他好些,咱们再重新办婚礼……腰还酸吗?” “酸的呀。”柳映微斜了狄息野一眼,颇有些埋怨的意思,“侬弄了几天,侬伐晓得?” 狄息野低低地笑了一声:“结契都是这样的。” “谁晓得呢。”柳映微翻了个身,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吾又没见过旁的乾元——哎呀,狄息野,侬弄疼吾了!” 他吃痛,蜷缩起双腿:“侬轻点……轻点呀!” 狄息野如梦方醒,慌乱地收手,眼底泛起的血红色并不明显,但的的确确还盘旋在眼底。 “映微,我……我轻些。” “侬……”柳映微察觉到一丝异样,狐疑地起身,凑到狄息野面前,“侬怎么啦?” 他抬手捧住乾元的面庞,用自己柔软的嘴唇亲吻男人的眼尾,嗓音软得像是春日最明媚的光:“狄息野,侬伐要瞎想,吾……吾嫁把侬,伐会后悔。吾欢喜侬额呀。” 柳映微说欢喜时,总是坦然得让狄息野自惭形秽。 他的坤泽这样好,这样温柔,这样爱他,可他……可他是个后颈破过的“疯子”。 他连柳映微的玩笑话都听不得,气得想要把坤泽困在床上,全身都留满自己的气息。 可是狄息野不能。 狄息野贪恋着柳映微的主动,闭上双眼,闻着淡淡的白兰花香在鼻腔弥漫,心里生出难以言喻的满足。 而这份满足带来了更强烈的占有欲。 “映微,不要离开我。”狄息野将头深深地埋在柳映微的颈窝里,闷声道,“真的不要再离开我了。” 柳映微艰难地攀住狄息野的肩膀,费力地揉着男人的头发:“好的呀。” 他困惑地眨了眨眼,继而郑重承诺:“吾伐离开侬。” 狄息野闻言,将柳映微抱得更紧,大手更是黏糊糊地搓揉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意图不言而喻。柳映微察觉出来后,没有反抗,反而主动抬起了腿。他觉得自己同狄息野经历了这么些事,好不容易在一起,想做什么,就要做什么,再畏畏缩缩的有什么意思? 柳映微的主动彻底激起了乾元的欲望。 待天光再次大亮,餍足地从床上爬起来的,唯有精神抖擞的狄息野了。 柳映微自己昏睡在床上,满身吻痕,怕是要再睡好久才能醒呢。 “二爷!”穿戴整齐的狄息野刚一出卧室的门,就见了满脸焦急的钉子。 “嘘——”狄息野小心翼翼地关上卧房的门,“映微还在睡,小点声……什么事?” 钉子赶忙压低了嗓音:“二爷,柳老爷送来了拜帖!” 狄息野早有所料地一哂:“他倒是会找时间。” 钉子听了这么意味不明的一句话,摸不清狄息野的意思,犹豫着问:“您是见……还是不见?” “见,怎么能不见?”狄息野将手伸到口袋里,摸到细长的香烟,刚想送到嘴里,耳畔忽地响起柳映微娇滴滴的话语,什么伐许抽烟,立时抽回了手,转而摸索起袖口的袖扣来,“他是映微的父亲,于情于理,我都该见。” 钉子不赞同地嘀咕:“可柳老爷见您,不是为了柳夫人,就是为了那个已经变成废人的柳希临,您见他做什么呢?” “我不见他,他日后总要找借口去烦映微。”狄息野却道,“而且,柳家的家产也该是映微的,我不帮他拿回来,难不成,还要他自己去拿吗?” 言罢,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深邃的眼底闪烁起光来:“也是,若是映微想要自己拿回来,也好。” “二爷,您的意思是……” “现如今,狄家与以前不同了。”狄息野稍稍敛去脸上的笑意,轻飘飘地瞥了钉子一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钉子一凛,电光石火间挺直了腰杆:“明白。白帮的兄弟也明白!” 狄息野微微颔首。 男人转过身,背对着光走到了窗边。 狄公馆还是那个狄公馆,狄家也还是那个狄家。 上海滩多少人,或在明或在暗,在狄登轩倒台的时候,都期盼着狄家的垮塌,却没料到,狄家没了一个狄登轩,居然还有个狄息野。 现如今,再无人觉得狄息野只是个只知道玩乐的纨绔少爷。 而当白帮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狄公馆前,狄家的二爷和白二爷私交颇深的传闻更是不胫而走。 惴惴不安的柳老爷也在这时,被钉子接到了狄家。 昔日耀武扬威的柳老爷龟缩在汽车里,车门被人从外拉开了,都不敢下车。 他不是第一次来狄公馆——先前,在柳映微未曾嫁给狄息野的时候,他也曾在狄老爷举办的某些晚宴的邀请之列,那时,柳老爷眼高于顶,仗着联姻的关系,不曾给过什么人好脸色看。 可如今—— 如今的柳老爷惊恐地望着狄家满院子的白帮打手,恨不能将身子藏在座椅下。 “柳老爷,”偏生钉子还弯下腰,笑得恶意满满,“您怎么不下车呀?” 他明着威胁:“狄二爷等您多时了,这可不好啊。” “狄二爷……狄二爷……”柳老爷嘴唇翕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来,“我这就……这就下车。” 柳老爷嘴上说着要下车,脚却不听使唤,足足迈了好几分钟,才软脚虾似的从车厢里滚出来。而他滚出车厢的瞬间,清晰地听见了钉子发出的冷哼。 “你……”柳老爷老脸一红,刚欲发作,余光就瞥见了一道漆黑的身影。 那道身影站在狄公馆一楼会客厅的窗户前,影子顺着窗台,无声地蔓延到了窗外。 他明明站在阳光下,面容却隐在阴影中。 柳老爷呆呆地瞪着眼睛,鼻尖上不知何时悬了一滴豆大的汗珠。 那该是狄息野。 不,是狄二爷…… 柳老爷后背发寒,竟有一种被猛兽盯上的危机感,短短几个呼吸间,后背就被冷汗浸透了。 “哎哟,您还愣着做什么?” 钉子含笑的催促落在柳老爷的耳朵里,宛若死亡来临前的伴奏。 他麻木地应了一声,机械地迈动步子,一步一挪地往狄公馆里走,步履蹒跚得仿佛不是进了一个华丽的公馆,而是一步步走进充满血腥气的血盆大口。 金碧辉煌的狄公馆里相比昔日柳老爷来时,冷清了许多。 门前的下人几乎都不见了,坐在主位的也不再是狄老爷,而是穿着墨色西装的狄息野。 狄息野似笑非笑地望着怯懦的柳老爷,伸手颇有礼貌地示意钉子将对方带到客厅里来:“柳老爷,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柳老爷不敢与狄息野对视,双手不安地在身前搓了几下,又怕自己的畏惧表现得太过明显,硬是忍下了心头翻涌不息的恐惧,哆哆嗦嗦地走到了沙发边。 而将柳老爷带来的钉子毫不停留,见柳老爷坐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屋内一时安静得有些诡异。 心里有鬼的柳老爷胆战心惊地撩起眼皮,试图偷偷打量狄息野的神情,好巧不巧,狄息野也在看他。柳老爷直接对上了男人含满讥诮的眼睛,心里一惊,脱口而出:“二爷,我们家映微……” 提起柳映微,狄息野瞬间变了脸色,眉目舒展,温和地勾起唇角:“映微很好。” “他……他在哪儿……”柳老爷结结巴巴地问。 “自然是在公馆里。”狄息野轻笑着反问,“怎么,柳老爷有事找他?那他怕是不方便呢。你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就好。” 柳老爷徒劳地张了张嘴,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半晌,不知要说些什么,只得又硬着头皮道:“我家夫人……” “映微刚到狄家还不是很习惯,得有柳夫人照顾着。”狄息野接下话茬,语调温和,但说出口的话却是实打实的威胁了,“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不会连这点要求都不愿意满足吧?” 柳老爷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狄息野摆明了在说,即便柳老爷不愿意让柳夫人继续待在狄公馆,人也是不可能被带走的。 柳老爷念及此,后背上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他甚至觉得窒息。此时已经入夏,但狄公馆的每一块砖都似乎散发出彻骨的寒意,让他如坠冰窟。 柳老爷迫切地想要说点什么,然而,他不主动开口,狄息野更没有说话的意思。 男人悠哉地靠在沙发上,右腿搭在左腿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串赤红色的佛珠——狄夫人给他的佛珠早已四散,这一串佛珠,是他娶了柳映微后,重新请来的。 最后,打破死寂的是一串轻缓的脚步声。 柳映微穿着身水碧色的旗袍,肩头斜斜地搭着柔软的披风,站在楼梯上,歪着头唤了声:“狄息野。” 狄息野心里一软,立时从沙发上站起来,殷勤地走过去搀他的手:“怎么起来了?” “侬伐在,吾伐好睏觉额呀。”柳映微软绵绵的抱怨还带着睡意,全然没将坐在沙发上的柳老爷放在眼里,“累。” “那我陪你回去歇着吧。”狄息野当机立断,“要不先吃些东西,再休息?” “吾肚皮伐饿。”他摇头,手指自乾元的衣袖滑落到手腕旁,状似无意道,“但吾身上没得侬的信香了。” 狄息野的喘息骤然加重,俯身在柳映微的颈侧轻嗅:“我回去就咬,好不好?” 微热的喘息在脖颈旁徘徊,他被逗得直笑。 他们旁若无人的亲热柳老爷全看在了眼底,原本就沉入谷底的心差点停止跳动。 柳老爷原以为狄息野只是一时新鲜柳映微是个坤泽,即便成了婚,很快也会重新回到小明星的怀抱中。可如今一见,狄息野竟是一副对柳映微言听计从的模样,那这狄家以后,岂不是他那个坤泽儿子说了算了? 柳老爷一时间又喜又急。 喜,是因为在柳老爷看来,柳映微是自己的儿子,即便嫁人前被自己打了,那也是无妨的——有什么好在意的?他是柳映微的父亲!柳映微身上的哪怕一根头发,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血缘关系是怎么都没办法改变的。 再说了,要不是当初他把他们母子从石库门接进柳公馆,柳映微哪有今日嫁进狄家的好命? 如此一想,柳老爷觉得柳家已经与狄家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他唯一急的,是自己这个父亲坐在客厅里这么久,柳映微不主动问好就算了,竟是连看都不往这边看一眼。 真是不像话! 柳老爷恼火起来,顾忌着狄息野在,不敢与柳映微为难,只以手握拳,不住地低咳,试图引起柳映微的注意。 可惜,柳映微自打从柳家出来,就再不想正眼瞧柳老爷一眼,此时只管同狄息野撒娇,想着回卧房歇着,眼不见心为静。 于是乎,柳老爷咳得肺管子都要出血了,还不见柳映微有所反应,且他拉着狄息野,眼看着身影就要消失在楼梯的尽头了,柳老爷终是耐不住开口:“柳映微!” 柳映微脚步顿住,攥着狄息野衣袖的手猛地收紧:“干啥额?” “干啥额?!”柳老爷被他不耐烦的态度激怒,“吾……吾是侬老子!” 柳映微无声冷笑:“吾晓得额呀。” 他清丽的面庞上浮现出淡淡的自嘲:“侬伐说,吾也伐会忘记额……父亲。” 一声“父亲”让柳老爷浑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想起自己身处狄公馆,没法用手杖教育柳映微,便咬牙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父亲不明白吗?”柳映微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往下跳了一级台阶,居高临下地望着柳老爷,缓慢而认真地说,“我已经嫁人了。 “……按照您的说法,我已经不算是柳家的人了。 “……既然不算是柳家的人,那就请您以对待狄家人的态度对待我吧。” “对待狄家人的态度?”柳老爷差点被他的话气笑,“你……你如何就是狄家的——” “他是。”狄息野在一旁适时出声,揽住柳映微的腰肢,欣然道,“我娶了他,他便是狄家的二少奶奶,怎么不算是狄家的人?” 柳老爷一噎:“那都是旧时候的说法——” “父亲,您也知道那是旧时候的说法?”柳映微稀奇地感叹,“我还当您操着旧时候的心,拿我去换新时候的富贵呢。” 这话就说得很敞亮也很难听。 柳老爷一瞬间明白,柳映微打算与自己撕破脸,急得不顾狄息野冰冷的目光,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几步冲到楼梯前:“不管是新时候还是旧时候,你都是我的亲生儿子!你……你就算嫁给了狄二爷,也姓柳!难不成,你还能狠心到不顾柳家的地步?你……你姆妈——” “不要提我姆妈!”柳映微闻言,脸色一沉,“我姆妈为了我,在柳家受了多少委屈,你不知道吗?现如今,我嫁把了狄息野,她的日子算是好过了起来,你又要将她带到哪儿去?” 柳老爷怒喝:“你姆妈是嫁把我的人,她就算是死,也是我们柳家的鬼!” “那你试试呀?!”事关姆妈,柳映微再不冷静,浑身哆嗦着反驳,“只要有我在,你就别想将我姆妈带回去!我……我……” 他说着话,本能地去看狄息野。 狄息野怜爱地将柳映微拢进怀里,怕他气坏了身子,不住地拍着他的脊背。 柳老爷自以为有理,又见狄息野并未说话,便自作主张地觉得狄息野默许了自己的说辞:“你在又如何?这是我们柳家的家事,狄二爷……狄二爷也没道理将岳母留在自家!” “柳老爷,我方才就说过了,”狄息野没想到柳老爷不死心,还拿自己做筏子,忍不住低呵,“柳夫人要留在公馆里照顾映微,你难道忘了吗?” 柳老爷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我……” “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不承想,狄息野忽而话锋一转,“柳夫人一个人在我们狄公馆是有些不妥。” 柳老爷眼前一亮,以为狄息野想明白了,当即道:“二爷,当然不妥!您不要听柳映微瞎讲八讲,他才多大啊?十七八岁的年纪,不通人情世故,就知道胡来……就算外人不当面置喙,背后也得骂您不通情理,不知道要说出多难听的话来呢!” 窝在狄息野怀里的柳映微也是一惊。 但他了解狄息野,认为狄息野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这么一句话,也信任狄息野不会违背对自己的承诺,便强忍着怒火不搭腔,但眼尾已经氤氲起了水意,甚至做起了若是狄息野当真要将姆妈赶走,立刻就带着姆妈离开狄公馆的准备。 “嗯,柳老爷所言极是。”狄息野冷眼瞧着柳老爷唾沫星子横飞,待他说完,方才慢条斯理道,“那柳老爷也留下来吧。” “我……什么?!”柳老爷脸上的笑意一僵,继而抬头惊恐地望向狄息野,面色随着狄息野的话,一点一点灰败下去。 狄息野说:“既然柳老爷这么放不下柳夫人,那就一同留在狄公馆吧。至于柳家的事……你膝下就映微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得交给他。” “不可!”柳老爷哪里舍得放下柳家的生意,色厉内荏地叫起来,“他……他就是个坤泽,他懂什么?!他……他不会——” “坤泽又如何?”狄息野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就算映微当真不熟悉柳家的生意,也还有我在一旁帮衬。柳老爷,你是不信任映微,还是不信任我?” “我……”柳老爷眼前一黑,无法作答。 这又要他如何回答呢? 无论是哪个答案,都会引起狄息野的怒火,他是被架在刀尖上,横竖都走不出死局了! 狄息野看着失魂落魄的柳老爷,内心极度鄙夷,不愿再多费口舌,直接唤来候在门外的钉子:“带柳老爷下去,好好休息。” 男人将“好好”二字咬得极重,钉子会意,半拖半拽地将柳老爷拉出了门:“柳老爷,请吧!” 因着狄息野一句话而失去家业的柳老爷还没从打击中缓过神来,他浑浑噩噩地随着钉子往前走,待察觉不对时,才回过神:“你要带我去哪儿?!” “自然是休息的地方。”钉子头也不回地答,“柳老爷,我们二爷知道您爱好特殊,特意给您准备好了房间呢。” 说着,推开了面前破旧的门。 一阵灰尘扑面而来,钉子有所防备,早早捂住了口鼻。 柳老爷避之不及,被灰盖了满脸,一时咳嗽得天昏地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可是,他睁不开眼睛,耳朵却能听到钉子说话:“二爷说您对地下室情有独钟,还叫柳小少爷也住在地下室里……为了您这爱好,二爷早早就吩咐我们将这间屋子打扫出来,您可千万不要嫌弃呀!” 他说完,“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黑暗席卷而来,柳老爷用了很久,才逐渐适应昏暗的环境。 这是一间破败的储藏室,连张床都没有,四周还时不时传来鼠蚁蚊虫活动的可怖细响。然而,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柳老爷发现,无论怎么叫唤,都无人来为自己开门。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即便自己饿死在这间小小的地下室里,也无人会知晓。 而被带回卧房的柳映微,其实并非面上表现得那般淡然。 柳老爷毕竟是他的生父,即便仅仅相处了两年,那也是有血缘关系的,柳映微可以狠下心,彻底抛弃这段亲情,那他的姆妈呢? 他的姆妈……是否愿意呢? 柳映微想着想着,觉得烦,腰间环上结实的手臂时,抖了一下,姿态很是抗拒。 狄息野没料到他会拒绝,胳膊竟真的被坤泽抖开,登时大为委屈:“映微?” “哦,吾有点累。”柳映微回过神,小声嘟囔,“侬要干啥额?要弄?……天还亮着呢。” “不弄。”狄息野叹了口气,重又抬手搂住他的腰。 这回,柳映微没有再抗拒,顺势倒在乾元的怀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在想什么?” “狄息野,你方才说的是认真的?”柳映微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同狄息野将话说明白,“你要我父亲将柳家的生意交出来,你可知道,我们柳家……” 他咬了咬牙:“我们柳家的生意可是不少。” “我自然晓得。”狄息野舍不得柳映微犯愁,拉着他坐在了床前。男人抬手将柳映微微乱的发理了理,见他秀气的眉拧着,手指也抚了过去:“柳家可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家族,我们狄家虽在衙门中说得上话,却没有你们在上海滩做生意的门路多。” 柳映微闻言,先是“嗯”了一声,继而反应过来狄息野是在逗他,说柳家有钱呢,立时柳眉高挑:“吾同侬说正事呢!” “是正事。”狄息野轻咳道,“就算你爹今日不找上门来,我日后也要帮你将家产都争过来的。” “……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呀。”柳映微斜狄息野一眼,上手拍开在面上作乱的手,扭身望着窗外晴朗的天空,见碧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朵,愈发烦了,“你说要就要,我……我还没有同姆妈讲。哎呀,你不懂的呀!” 他越说越急,腾地起身,按着裙摆说是要去见姆妈,还不许狄息野跟,三两句话间就跑没了影。 柳映微不怕柳家事多,也不怕外头流言纷纷,唯独担心姆妈伤心顾虑。 他的担心写在脸上,见了姆妈,即便不说,柳夫人也察觉到了他的心事。 柳夫人忍笑拉住柳映微的手,轻声唤他:“小囡。” 柳映微在姆妈面前娇气得很,托着腮应道:“姆妈,侬这些时日,过得还好吗?” “自然好。”柳夫人点头,真心实意地感慨,“是我以前不敢想的好。” “……映微,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多多少少能猜到你的想法。姆妈只同你说一句话,你今后的日子,是你自己过的!不必瞻前顾后,也不必担心我。” “……你姆妈没那么迂腐,不会有嫁鸡从鸡嫁狗随狗的想法。”柳夫人眼里泪光点点,“是姆妈以前脑子糊涂,害得你在柳公馆里过得憋闷,现下是更不愿成为你的拖累,所以你也不必因为狄家二少爷的所作所为心生顾虑。” “姆妈,侬还为狄息野说话?”柳映微到底年纪小,听明白姆妈话里的意思之后,就骄矜地抱怨起来,“吾才是侬额儿子呀。” “狄息野,狄息野。”柳夫人没好气地点他的鼻尖,“要叫他二爷!” 柳夫人虽在狄公馆里不太出门,却耳聪目明,早早地看出了狄家的局势——她住进狄公馆许多天了,都没见到狄老爷和狄夫人,公馆上下也皆听狄息野的话,如今狄家谁说了算,不言而喻。 “吾就要叫伊额名字。”柳映微躲开了姆妈的手,翘着腿趴在床上,亲切地依偎在柳夫人的身前,“反正……反正伊伐会生气。” “你呀。”他如此说,柳夫人也没有办法。身为母亲,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儿子——柳映微瞧着温和,实则脾气比谁都大,且执拗,认定的事,哪怕明知前面是南墙,也要狠狠地撞过去,方才罢休。 别说当初还没成为坤泽就同乾元胡闹的事,就说他即便不是中庸了,也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宁可吃药也不要靠别的乾元的信香来度过雨露期。 念及此,柳夫人复又担心起来,她抬手轻柔地抚摸着柳映微的后颈:“狄家的二少爷当真不在意?” 柳映微忍不住闷笑出声,想着将事情的真相说给姆妈听,屋外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下人敲门进来,说是狄家的表小姐来了。 “表小姐?”柳映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见到进屋的百香,才慌里慌张地从床上爬起来,红着脸抚弄起了褶子的裙摆。 百香见状,唇角微勾:“怎么,没想到是我?” “嗯。”柳映微红着脸点头,“百香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我还当你在女校呢。” “狄息野折腾出这么大的事,我能不来?”百香一边说,一边留心他的面色,见柳映微虽依旧如同第一次见面时一般瘦削,双颊却有了血色,多多少少放下心来,“不过,倒是我小瞧了他。” 女乾元自嘲摇头:“不只是我,这偌大的狄家,谁不是小瞧了他?” “……不过,他这般也好,没了狄登轩,狄公馆可比以前顺眼多了。” 百香的性子直来直去,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全然没有身为狄家表小姐的顾虑:“要我是狄息野,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干脆将狄老爷也送走,免得节外生枝。” 柳映微听得一愣又一愣,倒是没接百香的话,只由着她拽着自己的姆妈出去听戏,自个儿扭身又跑回了卧房,后知后觉地问狄息野:“你爹和你姆妈呢?” 他过了个雨露期,都忘了自己成婚的时候,没瞧见狄家的人呢! 狄息野笑容不变,淡定地答:“我爹因为狄登轩的事,急火攻心,已经去医院养病了。至于我姆妈……” 男人垂下眼帘,握住柳映微的手指细细把玩:“她向来喜欢狄登轩,你先前来狄公馆的时候,应该也发现了。如今狄登轩没了,她不肯原谅我,已经把自己关在佛堂里许多天了。” “侬额弟弟呢?”柳映微信以为真,眨着眼睛追问。 “他正是念书的年纪,送出去念书了。”狄息野笑着反问,“你还记得我有个弟弟?” “侬额事,吾自然记得。”他狐疑地嘀咕了一句,“可侬弟弟年纪小呀,哪能送出去念书?” “不小了。”狄息野敛去眼底的晦暗不明。 其实,乾元说的并不全是假话。 狄老爷的确因为狄登轩的事,急火攻心,但还没有到需要卧床的地步。狄息野将他送去医院,实则是为了软禁。 至于狄夫人,她自打猜出白帮与娘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将自己关在了佛堂里。 狄息野不知道她何时会出来,却也不会再去劝。 事已至此,每一步,都是自己的选择,即便狄夫人再后悔,昔日的母子情分也回不来了。 但狄息野觉得,姆妈是彻底不再管狄家的事了,因为他做主将那个懵懵懂懂的幼弟送走的时候,狄夫人都没有从佛堂中出来。 狄家的三少爷能懂什么事呢? 狄息野将他送走,是想着换一个环境,安排得当的教书先生,即便他小小年纪就在狄家畸形的环境下耳濡目染地成长,日后也能改正过来。 但这些烦心事,狄息野不欲与柳映微说。 他的映微年纪也小,身子骨还不算好,不该烦心他们狄家的腌臢家事。 柳映微不知道自己问个问题的工夫,狄息野的心里已经过了千万种情绪。 他听乾元说什么,便信什么,又提起了之前说的柳家的生意:“吾……吾以前从未接手过,侬得帮我。” “好。”狄息野不怕柳映微不学,就怕他心软,“不过,映微,你得想好了,若是接手了生意,就不能再还给柳老爷。” “吾还给伊做啥额?”柳映微反问,“那是吾额生意,轮不到伊插手啦。” 狄息野这才满意,当天就让钉子去清点柳公馆里的事务。 而柳映微也在这一天,收到了沈清和的传信。 他那刚有了身孕的好友,居然偷偷约他去大世界! 这消息还是沈清和拜托金枝儿传的。 柳映微见了金枝儿,立时将人留在了身旁反复询问:“当真是沈清和亲口说的,要我去大世界陪他玩?” 金枝儿点头,还拿出了沈清和的亲笔书信:“是啊,少爷,沈家的小少爷连电话都没打,直接上柳公馆找我给您传话呢。” “他怎么不打电话?” “我也问了他呀!”金枝儿俯身凑到柳映微耳畔,小声道,“他说,怕打电话给您被狄二爷听到,狄二爷会偷偷给金家的少爷报信呢!” 柳映微恍然大悟,想了想狄息野平日里和金世泽的相处,登时觉得沈清和的顾虑不无道理:“是额,狄息野……哼!” “……伊特乾元,就晓得欺负人!” 同一时间,狄息野接到了金世泽的电话。 金家的少爷在电话的那头鬼哭狼嚎:“二爷,完特了,吾额老婆又要跑!” “你冷静点。”狄息野被吵得头疼,除了第一句话,压根没听清金世泽还说了些什么,“沈家的小少爷怀了你的孩子,怎么跑?” 金世泽缓了缓神,直呼:“你不了解我老婆!他想跑……怎么都能跑!” “那怎么办?”狄息野已经被金世泽的大惊小怪折腾得不耐烦了,盯着书房的门,直言,“我要去找映微,你有话快说。” 他不提柳映微还好,一提,金世泽又叫唤起来:“二爷,我有件事要拜托你老婆!” “你想叫映微去劝沈清和?”狄息野压根不需要金世泽说完,就冷笑着摇头拒绝,“我先前就和你说过了,映微就算嫁把了我,也不会因为我和你的关系,替你说话的。” 不仅不会替他说话,说不准,还要撺掇沈清和跑呢。 “再说了,你干的那些好事,我家映微不是没听说过,你要他站在什么角度,去劝自己的好友不要和离?” 金世泽一时语塞:“可……” “我最多帮你看两眼。”狄息野听着金世泽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还是松了口,“若是这两天映微和沈清和有联系,我就通知你一声。至于他们说了什么,我不可能逼着映微说。” “能通知我一声就好。”金世泽也没指望柳映微会站在自己这一边,“二爷,只要你能让我提前知道……就好。” 狄息野应了一声,实则并未将这通电话放在心里。 在乾元看来,金世泽和沈清和没有一天是不闹的,但既然已经有了孩子,沈家的小少爷要闹,也得有力气闹才对。 可狄息野的自信在当晚得知柳映微第二日要出门时,土崩瓦解。 “吾……吾去听戏啦。”柳映微说得含糊,还背过身去,不给狄息野看自己的神情,“侬伐会伐叫吾去吧?” 狄息野当然不能说不。 但有了金世泽的那通电话在前,男人总觉得事情不对劲儿。于是狄息野嘴上应允,第二日在急吼吼的金世泽的催促下,开车跟上了柳映微。 “我老婆就算真的要帮你老婆逃跑,那也有他的道理。”狄息野一边开车,一边阴沉着脸为柳映微说话,“再说了,你怎么确定沈清和今天要跑?” “……映微说不准真是去听戏的!” 金世泽瘫在副驾驶座上,面色苍白,眼窝乌青,看上去一晚上都没睡觉:“二爷,不管你老婆到底是不是要帮我老婆跑,我今天都必须跟着去看一眼!” 狄息野抿紧了唇,遥遥跟着那辆载着柳映微的车来到金公馆门前,低声问:“你找了什么借口跑出来的?” “也不算借口。”金世泽苦笑,“我爹好多天前,就叫我同小明星将孩子的事情说清楚,还约了日子见面……喏,就是今天。” “沈清和晓得?” “自然晓得,我不会瞒他。”金世泽再糊涂,在这件事上也拎得很清,“要是不说,到时候误会起来,更不好解释。” 狄息野颇为赞同地点头,继而望着从金公馆里出来的沈清和,微微松了一口气:“他们要是真的想跑,为什么穿旗袍?” 其实,狄息野也很担心沈清和要跑——柳映微有样学样怎么办? 他已经和柳映微分开了两年,哪里禁得起更长时间的分别的折磨。 相较于狄息野的放松,金世泽却愈发心事重重。 “二爷,你是不晓得,清和要跑,就算穿着旗袍,也会跑……再说了,他可以先去一个地方,再换下不方便行动的旗袍,偷偷跑啊!” 狄息野刚有所缓和的脸色就因为金世泽的猜测,重新阴沉了下来。 他恶狠狠地瞪过去:“你管好你老婆,我家映微学坏了怎么办?” “我老婆哪里就坏了?”金世泽闻言,顾不上反驳,先不乐意起来,“也只有我老婆足够聪明,才会想到这样的法子。” “好啊,你老婆聪明,那你倒是叫你老婆不要跑!”狄息野冷笑连连,“金世泽,有本事当着你老婆的面说这样的话!” 金世泽刚冒起来的气焰倏尔熄灭,蔫巴地低下头:“我哪里敢……清和怕是会气死的。” 说完,再次将注意力放在了金公馆前停着的小轿车上:“但愿他们真是去听戏的。” 载着两个坤泽的小汽车在他们的注视下,缓缓启动。 这车,的的确确是往戏院的方向去的。 狄息野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他身边坐着的金世泽也闭上了嘴,紧张得满头大汗,前面的车每拐一个弯,他都要仔仔细细地确认方向,直到戏院的标识出现在街口,他才重重地栽回座椅,大口大口地喘息。 狄息野稍微比金世泽好些,实则一颗心七上八下,也是刚刚落回肚子里。 “跟你说了没事。”狄息野长舒一口气,“我家映微,脾气软,心也软,我和他之间发生的事比你想的还要多,但他从未将和离挂在嘴上。” 金世泽抬手取出口袋里的帕子,狼狈地擦着额角的汗:“清和……清和他是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天天同我吵,但……但心里还是有我的。” 狄息野看不下去金世泽死鸭子嘴硬,却也不拆穿,只道:“我家映微天天说喜欢我。” “清和……清和……”金世泽面色一僵,硬着头皮道,“清和虽然不说,但心里也是有我的。” “我家映微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我家清和可关心我了。” “哦,是吗?那你家清和怎么不告诉你,今天是去干什么的?“ “就……就听戏,有什么好说的?” “至少我家映微昨晚就告诉我,今天要去听戏了。” “清和……清和……” 两个乾元吵了两句嘴,精神都放松了不少。 狄息野见金世泽逐渐恢复正常,便住了口:“罢了,你也瞧见了,他们就是来听戏的。我们与其待在这里,不如早点回去,免得被发现,节外生枝。” “也是,清和会生气的。”金世泽深以为然,“二爷,你说得对,我们快走。” 方才还巴巴地叫狄息野跟车的金世泽瞬间换了一副嘴脸:“开车,开车!” 狄息野没好气地拍了拍方向盘:“怎么,现在急着走了?要不直接进去吧,反正是听戏,咱们也跟着听听,里头到底唱的是哪出。” “哎哟,二爷,我哪里敢听。”金世泽愁眉苦脸地哀叹,“您就饶了我吧……我和清和已经这样了,他现下又有了孩子,我是万万不敢惹他生气的。” 狄息野也就是嘴上说说,不可能逼着金世泽进去找沈清和,言罢,掉转车头,等着车前的行人过去,眼瞧着就要开车回家了,余光无意中瞥见后视镜,面色忽而剧变。 原是那辆载着柳映微和沈清和的小汽车,居然暗搓搓地从戏院的后门开出去了! 却说另一头。 柳映微接了沈清和,还坐在车上呢,就开始好奇地盯着他的肚子瞧。 沈清和察觉到柳映微的视线,也低下了头:“怎么了?” “真怀了?”柳映微凑过去,隔着旗袍,小心翼翼地摸沈清和的小腹,“哪能这么快?” 沈清和冷哼一声,显然对于这个孩子的存在,烦恼大于喜悦:“侬去问金世泽那个小开呀,吾也伐想怀。” 柳映微眨了眨眼:“都怀了,还上大世界?” “医生叫吾保持好心情。”沈清和振振有词,“吾在家里头,瞧着金世泽就来火,只能上大世界找乐子了呀。” 柳映微觉得沈清和的话好像是有道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皱着眉,犹犹豫豫地建议:“今朝就听戏算了。” “听戏有啥额意思?”可惜,沈清和不愿意,还从包里掏出两条亮晶晶的玻璃丝袜来,“映微,吾有好东西呀,侬瞧,好看伐?” 柳映微瞬间被新款的玻璃丝袜吸引了注意力:“侬在哪里买额呀?” “伐是买额,是店家给吾送来额!”沈清和骄傲地挺起胸,“吾买得多,那家店额老板干脆直接把新款送到了公馆里……漂亮伐?等会儿一起试!” 柳映微欢欢喜喜地接过玻璃丝袜,再没想过要劝沈清和不要去大世界里找乐子。 两个坤泽等车一停,立刻假装听戏,手挽着手进了戏院,等戏院的老板明明白白地瞧见了他们的身影,方从后门溜了出来。 一上车,二人不说闲话,各自从包里取出口红来抹。柳映微许久没扮玻璃杯,手生了些,口红抹了几遍都觉得涂得不够好,最后还是沈清和帮忙,才涂出满意的颜色。 “吾多带了好几个保镖。”沈清和怕他担心,细声细气地作保,“吾还叫人提前打听了,那啥额白二爷这两天都没消息,铁定不会去大世界!吾决计伐会再叫侬被人掳走了。” “嗯。”柳映微心不在焉地点头,倒是不怕白二爷,反而担心起狄息野来。 哎呀,狄息野若是晓得他来大世界扮玻璃杯,怕是要急得掉眼泪咯! 但是柳映微不愿意将沈清和一个人丢下,几番权衡下,还是叹了口气,跟着坤泽下了车。 他不知道的是,不远处紧跟着他们的轿车里,两个乾元双双急红了眼。 狄息野在看见后视镜里的汽车时,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看错了。 柳映微还在戏院里听戏呢,乘坐的车怎么可能提前走? 但很快,事实就摆在了他的眼前——往外头开的,当真是柳映微和沈清和乘坐的小汽车。 “坏了,坏了!”金世泽面如菜色,“二爷,我就同你说了……清和,清和他真要跑!” “你老婆跑,还带着我老婆一起跑?”狄息野差点将满口的牙都咬碎,恨声道,“我才和映微成婚没几天,要是他真的跑了,我……我定饶不了你!” “二爷,饶不饶的,以后再说。”金世泽整张脸都快贴在车窗玻璃上了,望着远去的小轿车,欲哭无泪,“快追啊!” 不用金世泽提醒,狄息野的脚已经踩在了油门上。 二人提心吊胆地追了一路,等追到大世界门口,更急了。 “不是要跑?”金世泽猴急地伸手,要去开车门,“我老婆怀孕了,怎么能去大世界玩儿?” “你不是说你老婆不晓得什么是大世界吗?”狄息野一把拽住金世泽,避免了他被后头疾驰而过的车撞飞,“看着点车!……我老婆才不知道什么是大世界呢!” 被车尾气喷了满脸的金世泽呆呆地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沈清和的身影消失在大世界里,忽地转身:“二爷!” “做什么?”狄息野眼皮子一跳。 “您……您能不能以白二爷的名义,将大世界包下来?”金世泽迫切地望着乾元,“这样,这样……这样起码有我们自己的人盯着他们。二爷,您帮我这一回,我们金家以后——” “不必。”狄息野及时打断金世泽的话,“我家映微也在,不用你说,我也会叫白帮的兄弟们将大世界包下来。” 金世泽登时松了一口气,手软脚软地往前走。 狄息野看不过眼,抬起胳膊架了一把金世泽软绵绵的胳膊,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忍不住骂:“你老婆没跑,就是来大世界玩玩,至于吗?” “不至于……不至于。”金世泽回过神,讪讪地擦去头上的汗珠,心里却不知为何,仍旧忐忑得厉害。 甚至连眼皮,都开始疯狂地跳咯! 大世界还是那个大世界,无论隔了多久,里头都是人声鼎沸的模样。 沈清和带着保镖,丝毫不惧,大摇大摆地挽着柳映微的胳膊进了更衣室。 他俩许久没来,大世界的经理都换了,见了他们这样的生面孔,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当他们是为了钱来当玻璃杯的可怜坤泽,稍稍提点了两句,就转身去应付客人了。 沈清和等经理走了,对暗中守住更衣室的保镖点了点头,继而与柳映微对视了一眼,双双勾起唇角。 他们都急着试新款的玻璃丝袜呢! 柳映微钻进更衣室,解了盘扣,一边小心翼翼地掀起旗袍的裙摆,一边同沈清和讲小话:“哎呀,又忘了,穿旗袍来,换衣服麻烦呢。” “哪里就麻烦了?”沈清和的声音从更衣室的另一侧传来。 “我怕把裙子弄坏呀。”柳映微说话间,别扭地转身,去看脱到腰间的旗袍。 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从高高的窗户倾泻进室内,照亮了柳映微光裸的脊背。那片皮肤白得惊人,像是一道明媚的光,将广告牌的灯光都衬托得没有了色彩。 沈清和无意中瞥见,闷笑出声:“阿拉映微,像牛奶一样白。” 柳映微猛地转身,拿兔女郎的黑色紧身衣挡住上半身,羞恼地骂:“侬……侬学啥额不好,学小开!” 沈清和见他气得吴侬软语都说不利索,笑得愈发开心:“我嫁把了一个鼎鼎有名的小开,当然学得像……好啦,好啦,快把袜子穿上给我瞧瞧。” 柳映微气鼓鼓地将腿架在一旁的椅子上,摸着光滑的丝袜,心里那点别扭很快就消散了:“比之前的丝袜薄。” “只是看着薄。”他说话的工夫,沈清和已经将袜子穿在了身上。 纤细的坤泽双腿束缚在一层忽隐忽现的玻璃丝袜里,两条笔直的腿因隐隐流光显得愈发修长。 柳映微瞄了一眼,心痒难耐,也抬腿将袜子穿上了。 比往常的丝袜更柔软的触感贴在了肌肤上,他欣喜地摸了两下,连自己都爱不释手:“哎呀,我今天回去也要买这样的丝袜。” “穿把谁看?”沈清和故意打趣。 “狄——”柳映微话音未落就反应过来沈清和在逗自己,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捏着应该戴在头上的兔耳朵,追着沈清和打,“要死的呀,这话你都说得出口?” 沈清和捂着肚子躲:“好映微,我怀着孩子呢,你饶了我吧!” 柳映微闻言,立时像被钉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还是沈清和主动凑过来,揽住他的胳膊,他方才轻哼着将兔耳朵戴在头上:“叫你瞎说……被孩子听去学会了,有的你犯愁的时候!” “他还没成形呢!”沈清和憋着笑帮他戴上面具,“好啦,好啦,我好久都没这么高兴了,我们快出去吧!” 柳映微扶着面具点头,与沈清和一道走出了更衣室。 他现下记起好友肚子里有孩子,也为刚刚的打闹后知后觉地出了一头冷汗,从大世界的经理手里拿了电影票后,步步紧随地跟在了沈清和的身后,倒是比保镖还像保镖。 沈清和乐呵呵地卖了几张票后,发现了柳映微的异样:“你怎么啦?” 柳映微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说话,但是目光却徘徊在坤泽的肚皮上。 “真的没事!”沈清和感动之余,不免好笑,“真是的,你又没怀孕,怎么比我还紧张?” “我怕呀。”他见沈清和明白自己的心意,忍不住嘀咕,“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我得护着你们!” 柳映微自个儿就是个柔柔弱弱的坤泽,此刻竟坦荡地说要护着另一个怀着孩子的坤泽,任谁听了都要发笑的。 “好,你护着吧。”沈清和也想笑,他叹了口气,拉着柳映微一道卖电影票,“正好,咱俩在一起,保镖也不用分神照顾两边。” 柳映微也就安下了一些心,捏着电影票,兴致勃勃地在大世界里卖起来。 只是,好景不长,他俩怀中的电影票没下去几张,大世界的游客隐隐开始有了骚动。 “怎么了?”柳映微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用胳膊肘轻轻撞沈清和的手臂,“大家怎么都在往门口跑?” 沈清和见状,连忙对不远处的保镖招了招手。 保镖会意,身形隐在闹哄哄的人群中,须臾就带回来了消息。 却不是个好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太过倒霉,销声匿迹了许久的白帮,今日竟然又上大世界来了! “晦气!”沈清和闻言,气得直跺脚,“哪能次次都撞上白帮的白二爷?” “……早晓得……早晓得出门前看看黄历了!” 说不定黄历上写着今日不宜出门,他们就不必再和神出鬼没的白二爷撞上了! “白帮是要清场?”沈清和同保镖说话的间隙,柳映微已经看清了大世界的局势,笃定道,“坏了,白二爷肯定要来了。” 他想起之前被白帮的人打晕,送上二楼的经历,柳眉拧紧:“他欢喜叫兔女郎!” “伐是个好东西!”沈清和啐了一声,显然对素未谋面的这位白二爷鄙夷到了极点,“要是金世泽同白二爷一样,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和离的!” “是呀,”柳映微深以为然,“一定要和离。” 他边说,边暗暗地想,还是自家狄息野好,虽然看起来是个小开,但确实是装的。 “我看今日也玩不了了。”沈清和趁着大世界里的人还没走干净,拽住了柳映微的衣袖,“走,我们先去把兔女郎的衣服换下来。” “好,换完,我们再找个时机溜走。”柳映微反握住沈清和的手腕,直奔着更衣室的方向去。 就在他们的身影被人群淹没的刹那,狄息野拽着金世泽走进了大世界。 “清过场,找他们就容易多了。”狄息野安慰道,“我手里的人就是盯着映微和你老婆去的,不会出差错。” “万一……万一清和寻了个面具把脸遮住了呢?”金世泽六神无主地喃喃,“我……我认不出来……” 狄息野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你若是没有好话说,就把嘴给我闭上。” “……我手里的白帮有多少能耐,你不是不知道。” 男人像是在说服好友,也像是说服自己:“不会出差错的。” 可事与愿违。 往往越是担心出意外,意外就越是在前面等着你呢! 柳映微好不容易同沈清和回到了更衣室,却发现更衣室的门已经被锁上了。 “坏了!”沈清和面色一白,“定是别的玻璃杯怕被白帮的人逮住,将门反锁住了!” “咱们敲门试试?”柳映微的脸色同样难看,他抬手用力敲门,把手都敲红了,也没听见屋里头有动静。 “真是……”沈清和刚想叫保镖将门砸开,就想到若是动静太大,反而会被白帮的人发现,只能硬着头皮重新往外跑,“出去就安全了!” 他们的小汽车就停在大世界的后门,只要跑出去…… “你们两个!”一声厉喝忽响起。 柳映微的心里登时咯噔一声:“坏了。” 只见眨眼的工夫,他们周身就围满了大世界的人。 经理居然还没走,火急火燎地将两个坤泽逮住:“跑什么?伺候二爷高兴了,有你们的好!” “谁要伺候白二爷?”沈清和一听这话就不干了,扯着嗓子喊,“你晓得我是谁吗?我——” 他说着话,一边拿余光搜寻自家的保镖。 可越看,沈清和的后背冷汗越多。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他带来的那些个保镖居然不见了! 也是赶巧。 那些保镖在常人眼里看起来和普通人无异,但在白帮的练家子眼里就着实有些显眼了。 他们当这些人是大世界的打手,顺手都给打晕,丢到了大世界后头的巷子里。 于是乎,两个坤泽失去了最后的反抗机会,被经理自作主张地丢上了大世界的二楼。 他们一人一间房,双双被反锁在了包房里。 柳映微哆嗦着握住门把手,明知打不开,还是不信邪地用力按下去。 他的大脑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飞速运转。 他已经有过一次被抓住的经历了,知道只要装晕,然后趁白二爷不备,一脚踹过去,就有逃跑的可能。只是,不知道清和能不能想到这样的法子……就算想到了,怀着孩子,能不能成功也是个问题。 柳映微的头一下子一个有两个大。 他松开了徒劳地按着门把手的手指,转而抱住了胳膊。 就算逃跑不成功,狄息野察觉到异样,也肯定会来找他的。 念及此,柳映微稍稍安心,但他不愿意坐以待毙,咬牙扶着墙,摸索着往屋内走去,试图找到一件称手的武器,以便防身之用。 而坤泽心心念念的狄息野还站在大世界的大厅里,烦闷地看着白帮的人里里外外忙碌。 “狄少爷,金少爷?”把两个玻璃杯丢到二楼的经理凑了上来。他不知道狄息野的真实身份,但见白帮的人并不驱赶这两位爷,便猜测他们同白二爷的关系极好,连忙殷勤地提议,“请去二楼歇着吧!” “我去二楼做什么?”狄息野警惕地眯起眼睛。 “去吧。”金世泽眼神空洞地擦着额上的汗,“二爷,大世界二楼是包房,我同你讲过吧?” “我来过。”狄息野的眉心狠皱一下,想起了那个踹了自己一脚的玻璃杯,看金世泽的目光登时不善起来,“我可告诉你,我是有老婆的人,我这辈子只欢喜映微一个,再多的玻璃杯,我也看都不会看一眼!” “哪能去找玻璃杯呀?”金世泽有气无力地扶着墙叹息,“我……我急得腿都没力气了,要上去坐会儿。要不然,待会儿清和真要跑,我都没力气追!” 狄息野见金世泽真的站不稳,这才松口,拽着他往楼上去。 一旁的经理自然将他们的对话听了去。 但经理不以为然。 都是男人,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狄息野只是在外人的面前说大话,等见了玻璃杯,定然将娶回家的柳家小少爷抛在脑后,第二天早上不知道要如何感谢自己呢! 经理越想越是兴奋,眼里都冒出了精光。 “去……去准备点酒。”他激动地搓手,“记得多加点料,让二位爷好好快活快活!” 大世界的二楼一如既往全部都是包房。 狄息野上一次来这层楼遇到了玻璃杯,这回上楼,警惕地换了个方向,没再去之前那间房。 金世泽一颗心扑在沈清和身上,压根没注意自己是往哪个方向去的,边走,边念念叨叨:“遇到清和,不能发脾气,看到他干什么,都不能生气,要……要好好说话,不能着急……” “你说什么呢?”狄息野闻言,忍不住问。 金世泽恍然回神:“我……我在提醒自己,就算清和发了脾气,也不能同他吵架。” 金家的少爷懊悔万分:“我是吃过亏了,二爷,你是不知道,先前清和闹的时候,我一个没忍住,话说重了,清和……清和差点没当场就拎着行李箱从公馆里出去!” “你怎么能同坤泽说重话?”狄息野不赞同地蹙眉,顺便问了一句,“房间在哪儿?” 被大世界的经理指派的小厮殷勤地跟在他们身后,此时连忙出声回答:“二位爷,别急,就在前头了。” 狄息野见这次去的包房与之前有玻璃杯的包房方向相反,就没有多言,而是偏头,对着失魂落魄的金世泽说:“不管是什么原因,说重话都是你的不对。” “……等会儿你找到沈清和,不管有多着急,都得耐着性子哄,知道了吗?” 金世泽向来对狄息野哄老婆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就算给他一百个脑子,他也不会想到,狄息野出国前爱的“央央”就是现在的柳映微啊! 他只觉得狄息野在扮演了那么久的小开之后,还能抱得美人归,本事大,就差没将狄息野说的话奉为圣旨了。 “晓得,晓得。”金世泽点头如捣蒜,“二爷,您快和我说说,要是坤泽哭了,要怎么哄!” “这个我有经验,但你得告诉我,是在哪里哭。”狄息野老神在在地分析,“坤泽因为不同的原因掉眼泪,哄的方法也不一样。” 金世泽大为震惊:“还有这样的区别?” “那当然!”狄息野反问,“难不成,坤泽偷偷哭和在床上哭的原因是一样的吗?” 金世泽一噎:“是……是不一样。” “那不就成了!” “二爷,你说得对啊!”金世泽一脸“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表情,“偷偷哭,必然是受了委屈,我得先了解他为什么委屈,再想办法对症下药地哄;至于在床上……” 乾元难得羞涩,脸颊上飘起淡淡的红晕:“我也有法子。” “就是这么个道理。”狄息野深以为然,见金世泽陷入了沉思,便不再开口,又在小厮的指引下往前走了几步,继而压低声音问,“还没到?” “就到了。”小厮赔着笑往前小跑了几步,打开了一间包房的门,“金少爷,您请。” “怎么,我们的包房还不在一处?”狄息野眉峰一挑,抬腿就要扶着金世泽进屋,“不必这样麻烦,只是歇一歇,喝两口茶水,等会儿找到人,还要回家呢。” “哎哟,二爷,您看金少爷这模样,怎么也得洗洗脸不是?”小厮面色微变,想到屋内有玻璃杯,连忙绞尽脑汁地阻拦,“二爷,您往这边来吧!” “罢了,二爷,他们这儿都是这样的。”金世泽来大世界来得多,对大世界的规矩一清二楚,要是冷静些,或许会发现异样,可惜他满心都是沈清和,哪里注意到小厮的脸色呢? 金世泽摆手往屋内走:“我洗把脸就去找你。” 狄息野见金世泽都愿意,也就没有再多劝,转身往自己的包房去了。 却说在包房里的两个坤泽,隐隐约约听到了屋外的声音。 但大世界的包房隔音效果不错,沈清和捕捉到了金世泽的声音,登时叉腰,守在包房的门前,而柳映微则没听出金世泽的声音,反而敏锐地听到了“二爷”两个字。 坏了。 二爷当真来了! 柳映微登时握紧了手里沉重的珐琅台灯——他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称手的武器,方才听到脚步声,手忙脚乱,直接抓起了放在床头的台灯。 不过依脚步声来看,来的不止一个人。 他们会不会都进自己的房间? 柳映微想到这个可能性,面色苍白似雪。 一个乾元,他可能还能趁其不备,偷袭得手偷溜出去,但若是几个乾元一齐欺负他,他……他要怎么办?! 好在,不幸中的万幸,脚步声近了以后,似乎在某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柳映微稍稍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他又紧张起来:沈清和就在他的隔壁,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混账乾元,怕是去找清和了! 清和……清和还怀着孩子呀! 柳映微急得鼻子发酸,也顾不上怕了,抓着台灯就往门前冲,结果没冲几步,就听到了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他浑身的血液都在声音响起的刹那凝固了,时间仿佛无限延长,乾元开门的动作无限拉长,光亮伴随着一道阴森可怖的人影,泼泼洒洒地涌入了房间。 “二爷,您请!” 进屋的,是白二爷。 在此之前,柳映微也不知道自己的反应速度能这么快。他竟赶在乾元进屋之前,飞速地躲到了床边的柜子后。 扑通、扑通。 偌大的房间里,他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柳映微欲哭无泪,抬手想要捂住胸膛,求里面那颗兔子似的心脏慢些跳,又舍不得手里抓住的台灯,几番犹豫间,那道高大的人影已经逼近了柜子。 恐惧达到顶峰以后,柳映微有一瞬间的麻木。 他听到了窗外窸窸窣窣的风,看见了霓虹灯光怪陆离的影子,也捕捉到了一道沉重的呼吸声——是传说中的白二爷,他就站在柜子前! 轰。 柳映微的脑海中直接炸出一道炫目的白光,身体先于意识,由着恐惧主导,做出了反应。 他“呀”地叫出声来,举着台灯向着白二爷扑去…… 而几分钟以前,进屋的狄息野一下子就察觉到了屋内有人。 不是闻到了信香,也不是听到了人声,只是直觉。狄息野与狄登轩明争暗斗多年,自有功夫在身,屋内有没有第二个人,他能凭直觉判断出来。 大世界的经理果然又给他找了玻璃杯。 狄息野气到极致,反而没力气管这些事了。 乾元只想尽快找到柳映微,然后回家,好好过二人世界,至于金世泽的包房里有没有坤泽……呵,他已经懒得管了。 不过,这个坤泽倒是和之前那个玻璃杯有点像。 狄息野直直地向衣柜走去。之前踹了他一脚的玻璃杯给他的感觉也是这般,危险中带着一丝熟悉。但是再熟悉,不是柳映微就入不了他的眼。 “哼。”狄息野前脚刚走到衣柜前,后脚一阵冷风直扑面门而来。乾元冷哼一声,毫无怜惜地抬手,攥住玻璃杯细细手腕的刹那,脸上的淡漠顷刻间土崩瓦解,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转变成了不可置信,然后彻底变成了慌张。 被控制住的柳映微还没发现面前站着的是自己嫁的乾元,吓得一蹦又一蹦,拼命挣扎之余,想到方才在包房内模模糊糊听到的对话,急中生智,将金世泽的名号抛了出来:“侬……侬晓得,吾是谁伐?! “……吾……吾是狄息野额老婆,侬……侬伐信,就去问隔壁额金世泽! “……是金世泽吧?侬……侬刚刚是伐是和伊在讲话?!” 狄息野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呆呆地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柳映微脑袋上左摇右晃的兔子耳朵——凉丝丝的绒毛在乾元的掌心柔风般滑过,当真是玻璃杯的兔子耳朵。 “唔……”狄息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介于痛苦和不可置信之间的哀嚎。 他一时间都分不清,到底是白二爷的真实身份被发现更糟糕,还是柳映微在大世界扮演玻璃杯更糟糕了! 哆哆嗦嗦的柳映微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当白二爷不怕金世泽,连忙又道:“吾真是狄息野额老婆呀!” “……侬,侬伐是晓得伊?朋友妻……朋友妻伐可欺!”他口不择言,“吾……吾已经同伊结契了,侬弄吾干啥额!” 纤细的坤泽满脸通红地甩着脑袋,试图甩开抓住兔耳朵的大手:“流氓……色狼!” 狄息野面皮一热,讪讪地撒手,一声“映微”到嘴边又狼狈地咽了回去。 这都是什么事儿?! 现在开口,不是叫柳映微误会,他成日来大世界找玻璃杯吗? 但狄息野转念间,头皮又炸了起来……柳映微为何会在大世界,成为装扮成兔女郎的玻璃杯?! 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狄息野一时间头晕目眩,任由柳映微举着台灯,软绵绵地往自己的身上砸,迟迟不敢还手,更不敢开口。 正是二人僵持之际,隔壁包房突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 “金——世——泽,侬要死额呀!” “不好,清和!”柳映微吓得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抱着台灯,不管不顾地往屋外冲,“清和……清和,吾来救侬啦!” 言罢,闷头撞开面前高山似的男人,气势汹汹地往包房外跑。 狄息野忍了又忍,终是忍住了一声闷哼,待柳映微跑到包房门前,如释重负地跌坐在床上。 乾元颤颤巍巍地将手伸到后颈边,摸到了满手冷汗,不由无声地苦笑起来:看来,是得找个机会,含蓄地告诉映微真相了,要不然…… 狄息野的念头还没想完,眼前突然炸起一团白晃晃的光。 他本能地抬手,捂住了眼睛,继而听见明明已经跑出门的柳映微居然又回头了。 “吾跟侬讲,吾生气了,吾要等吾额乾元来……吾管侬是哪里额二爷!”语气骄纵的威胁由远及近,眼瞅着就要飘到面前了。 原是柳映微气不过,扭头跑回来放狠话。 这下子,轮到狄息野傻了眼,巴巴地要往衣柜后躲。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打开了包房里的灯的柳映微终究还是来到了他的身后。 屋内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一滴豆大的冷汗顺着狄息野的额头滚落,继而悬在了他的眉骨边。 但它还没悬多久,就随着一声石破惊天的尖叫,“啪嗒”一声碎裂在了男人的面颊上。 狄息野眼前一黑,一声“坏了”响彻心扉。 他……他是白二爷的事,瞒不住了! “啊——”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在两个包房内回荡。 柳映微还没叫完,隔壁就传来了沈清和的声音:“金世泽,侬找玻璃杯?!今朝就跟吾去和离!” “不离!”金世泽说别的话的时候,声音不大,拒绝和离的时候,倒是扯着嗓子吼起来了,“绝对不离!” “侬说伐离就伐离?!” “对!就不离!” “吾偏要和离!” “我不同意——不对,你怎么在大世界扮演玻璃杯?”金世泽说着说着,声音又高了一层,“你不是连大世界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吗?” “哼,吾说伐知道,侬就信?”沈清和冷笑连连,“吾还说伐知道侬来大世界干啥呢……吾能伐知道吗?金世泽,吾是坤泽,伐是脑子瓦特额傻子!” “你……你骗我?!” “呵,你难道没骗我吗?” ………… 狄息野转身的短短几秒钟时间里,隔壁的金世泽和沈清和已经吵过一轮了。 他硬着头皮将呆呆地抱着台灯的坤泽揉在怀里:“映微……映微,你听我解释!” “解释……解释啥额?”柳映微身上的冷汗还没干透,被狄息野一搂,冰凉的布料登时贴在了身上,冻得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侬……侬在这里,侬是……侬是……” “对,我是,我是。”狄息野忙不迭地点头,“我是白二爷。” “……你还记得吗?两年前,我告诉你我叫白连余。我没骗你!我真的叫这个名字,只不过这个名字是我外祖父给我取的,现在已经没有人叫了。” “白……白连余……”柳映微还有点愣神。 狄息野将他搂得更紧:“是,白帮的人手也是我外祖父留给我的。之所以对你隐瞒,一来,两年前我还没在狄家站稳脚跟,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你和我的关系,他们怕是会想尽办法伤害你;二来,我当时恨透了狄家的一切,根本不想叫狄息野这个名字。” 乾元用最快的速度解释清楚了两个名字之间的纠葛,生怕柳映微误会,又道:“为了麻痹狄登轩,我装成小开,其实压根没碰过别的坤泽!唯一一次接触玻璃杯,还是被金世泽坑了……他叫我来包房休息,结果屋里居然有穿着兔女郎衣服的坤泽。” “不过……”狄息野顿了顿,掐住了柳映微的细腰,“央央,那个玻璃杯,是你吧?” 一声“央央”将柳映微唤回了现实。 他红着脸仰起头,盯着狄息野的脸,一眨不眨地看着,氤氲的湿气从眼角漫延到唇边。 柳映微咬着湿软的唇瓣,嗫嚅:“这些……都是侬自说自话,吾……吾才伐信!” “侬个阿扎里!”他再次挥起软绵绵的拳头,砸了几下,犹不解恨。他逐渐从惊吓中回过了神,小小的愤怒的火苗开始在心里乱窜。 柳映微忽地抬腿,膝盖对着狄息野的双腿之间狠狠一顶:“阿扎里!” 狄息野躲避不及,闷哼着跌坐在床上:“映微……” “映微?刚刚伐是叫吾央央吗?”柳映微冷冷地瞪过去,“吾晓得,侬故意叫吾央央,就是想叫吾心软!” “……狄息野,吾告诉侬!迟啦!吾……吾伐会理侬了!” 他说完,把台灯往地上用力一砸,扭身就往包房外走。 狄息野眼前晃过一片墨色的布料,紧接着被坤泽摔在地上的台灯也滚到了脚边。 男人顾不上拾,急急起身,几步追上柳映微:“我只是想告诉你,从来……从来都是我。映微,无论是白连余还是狄息野,都是我呀!” “吾晓得是侬。”柳映微用力甩着手,见狄息野不肯松手,只能仰起头,气鼓鼓地望过去,“但侬从未说过,白二爷也是侬……好呀,狄息野,侬伐告诉吾,就叫吾替侬担心,吾……吾方才还讲吾额乾元……吾额乾元会救吾!侬……侬是伐是听得想笑话吾?!” 他说话间又气起来,对着狄息野手脚并用地一顿乱打。 “映微!”狄息野不敢再攥柳映微的手腕,也不敢说重话,唯有小心翼翼地将人拢在怀里一条路,不消片刻就急出了满头的汗,“我不告诉你我是白二爷,是因为当时你去和你的表哥吃饭——” 男人话音未落,下面又挨了一下——这回柳映微气得直接伸出了手,拧之前,甚至挑衅地撩起眼皮,冷笑着问:“侬伐会要拍开吾额手吧?” 狄息野自然不会拍开柳映微的手,只能浑身紧绷地忍耐着下身传来的又痛又爽的感觉。 “侬还敢提吾表哥!”柳映微拧一下尚未解气,还欲继续拧。 狄息野忍不住求饶:“老婆别——” “侬叫吾啥额?!” “老婆……” 柳映微涨红着一张脸,不顾狄息野的闷哼,抬手又是一下。 狄息野再次跌坐在床上,既甜蜜又痛苦地皱起了眉头,但他难受也不肯松口:“你嫁把我了,就是我老婆。” “侬……侬……”乾元这副模样,柳映微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的脸皮终究没有狄息野厚。 乾元见柳映微迟疑,竟不管不顾地搂住他的腰,也不晓得怎么酝酿出的眼泪水,呼吸间就糊在了他的脖颈间。 “侬……侬哭啥额!”柳映微心里的小火苗尚未熄灭,察觉到狄息野在掉眼泪,怒火登时又往上蹿了蹿,“吾……吾还没哭呢!” “你不要我了。”狄息野闷声闷气地说,“你不信我!” “吾哪能信侬?”柳映微咬牙切齿,“狄息野,明朝侬还叫狄息野伐?” “你想叫我什么,我就叫什么。” “侬……”柳映微一口气噎在胸腔里,想要再嘲讽两句,耳畔忽地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他红着脸推着将脑袋埋在自己颈窝里的乾元,“起来!” 狄息野哪里愿意起? 他才不管这个时候来的是谁,也不在乎脸面,只道:“不起!” 狄息野不仅不起来,还沉下身子,坐在床上,紧紧地箍着柳映微的腰,将脸颊贴在了他的小腹上。 柳映微穿的还是那身兔女郎的衣服,两条修长的腿哆嗦得站不稳,玻璃丝袜都藏不住皮肤上泛起的红潮。 眼见挣脱不开,他只得在脚步声停下前,扶了扶面上的面具。 “狄……狄少爷?”来人正是授意小厮将柳映微和沈清和送到包房里的经理。 他亲自端着加了料的酒,赔着笑站在门前:“二爷,打扰了,良辰美景,怎么能没有酒呢?我给您送酒来了。” 换了平日,狄息野是万万不可能让柳映微喝酒的,但如今他是病急乱投医了,但凡能转移柳映微注意力的东西,他都愿意尝试一下。 “拿进来!”狄息野收紧了胳膊。 柳映微站不稳,栽倒在乾元的怀中,露出了一个夹在饱满臀峰间,随着身子不断颤抖的雪白的兔尾巴。 经理无意中瞥见,猛地屏住了呼吸,差点挪不开视线。 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一道阴恻恻的目光。 经理慌张抬头,对上了狄息野的眼睛——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沉淀着血色的红,又藏着冷意森然的笑意。 “二爷!”经理双膝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放下你的酒,还不快滚!”狄息野嗓音嘶哑地厉喝,“别让我再看见你!” “好……好!”经理彻底吓破了胆,丢下酒,屁滚尿流地离开了包房,原本打算送到隔壁金世泽房内的酒也不管了。 而在屋内的狄息野已经将酒倒满,神情紧绷地递到柳映微的唇边:“喝一口吧,你该是骂累了,喝完,继续骂。” 柳映微的确说得口干舌燥,加之被送酒的经理一搅和,脑子乱哄哄一片,接过酒杯,犹豫片刻,仰头喝了大半。 经理送给狄息野的酒,自然是好酒,入口微涩,但是回甘无穷。 他舔了舔唇角,喘了口气,又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清和呢?” 狄息野迟疑道:“听声音,该是和金世泽一道。” “侬同伊一道找玻璃杯呀?”柳映微冷不丁又是一声讥笑,“哎哟,真是好兄弟!” 狄息野的头皮登时炸起一片,赶紧将他的酒杯满上:“真的没找玻璃杯啊!” 柳映微抿着酒,直白道:“吾伐信侬。” “好好好,以后我到哪儿都带着你。”狄息野乖乖认错,倒是没忘自家坤泽扮演玻璃杯的事,却不敢在对方气头上开口质问,实则抓心挠肺,急得快要疯了。 柳映微为什么会来扮演玻璃杯? 他是第一次扮玻璃杯吗?……不,肯定不是第一次来,先前他们还没相认的时候,映微不是就已经穿上兔女郎的衣服了吗? 那……那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不成……难不成,柳映微是不满意他? 那柳映微满意谁? 不管柳映微满意谁,装扮成玻璃杯,他的大腿都会被别的野男人看去,说不定,连信香都…… 狄息野越想,越是暴躁,后颈不知不觉间肿胀起来,继而随着疯狂跳动的心脏突突直跳。 压抑了许久的暴虐情绪随着柳映微慢条斯理的语调,春风吹又生。 “别说了。”狄息野痛苦地按住了后颈。 柳映微一愣,将酒杯中的酒喝干净,抬手戳着乾元腿间肿胀,一字一顿:“干啥额?侬……侬要欺负吾?” “映微……” “哼,吾偏伐给侬肏!”柳映微喝了酒,眼窝下泛起一层暧昧的红晕,水灵灵的眼睛里满是肆无忌惮的笑意,“吾……吾湿了也伐给侬肏!” 言罢,双腿一敞,细腰一扭,大剌剌地坐了下来。 “映微!”狄息野猛地挺直腰背,双手托住他的臀瓣,咝咝地吐着气,“你……你的信香……” “吾额信香?”柳映微不以为意,“吾额信香好闻着呢!” 狄息野强压着喷薄的欲望,粗暴地按住了他的后颈:“你的信香……太浓了!” “太浓?”柳映微狐疑地重复着乾元的话,秀气的鼻尖皱了皱,紧接着面色一白。他扬起脖子,拼命嗅闻,先前的骄纵土崩瓦解,不等狄息野开口,先慌了神:“哎呀,哎呀,好浓……伐好了,狄息野,吾……吾额雨露期……吾额雨露期来了!” 柳映微急红了眼眶。 他的雨露期居然好巧不巧,在这个时候来了! 柳映微哪里知道,他的雨露期提前全因为方才喝下的酒呢? 那瓶酒是大世界的经理特意吩咐人加了料的,坤泽喝了,直接进入雨露期,乾元喝了,非得和坤泽亲热才能疏解情欲。 经理下料的时候就没想过,今晚狄息野和金世泽会离开大世界。 “啊……啊呀!”柳映微揪着狄息野的衣袖,红着脸打摆子,两条修长的腿来回磨蹭,股缝里的兔尾巴都晃得停不下来了,“狄息野……狄息野,侬想想法子!” 浓郁的花香在狄息野的鼻腔间萦绕,乾元的喉结不断地滚动,燥热的欲望在下腹翻涌。 “映微……” 柳映微耳朵一哆嗦,猛地仰起头:“侬嗓子哪能这样哑?” “……侬,侬要肏吾?侬……侬烦死特了!” 他嘴上抱怨,但是身子却不受控制地贴在了狄息野的怀里:“伐好了,真是雨露期,吾……吾——呀!” 柳映微话音未落,忽地尖叫着僵住,半趴在狄息野的身前,臀瓣微翘,半晌,软绵绵地吐出一口滚烫的气息来。 狄息野似有所感,大手在他的后腰上摸索,胡乱揉捏了几下,最后用力抓住了兔尾巴。 啪嗒!啪嗒! 几滴温热的液体顺着男人的指缝跌落在了地毯上。 柳映微羞恼地嘟囔:“伐……伐捏啦。” “湿了?”狄息野的喉结又滚动了一下,搓揉着湿漉漉的兔尾巴,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映微,你雨露期……雨露期的时候需要我。” “吾晓得!”他不耐烦地跺脚,兔尾巴立刻更潮了。 没有药,柳映微想要度过雨露期,只能靠狄息野。 可他还生着气呢! 柳映微咬着下唇,舌尖在牙根旁不甘心地滑过,想要说几句拒绝的话,可身体先于理智,缠了上去。狄息野当他主动,兴奋得喘息声愈发粗重,翻身将坤泽压在床上,架起他的腿,顺着脚踝一路吻上去。 滚烫黏稠的吻穿过了玻璃丝袜,暖烘烘地印在敏感的皮肤上。 沈清和给柳映微的新丝袜怪得很,沾了水汽,依旧是凉丝丝的。这一冷一热两相碰撞,直激得他分分钟就不行了,抓着狄息野的肩膀,大叫着挺腰,将一泼腥甜的汁水都喷在了男人的面颊上。 “狄……狄息野……”他吹完,瘫软在床上,头上的兔耳朵歪歪斜斜地挂在耳侧,脸上的面具也早就掉落在枕头边,“吾……吾伐要在这……” 狄息野舔着唇角,伸手拨开兔子尾巴,着迷地盯着被细细的黑色布料遮挡住的股缝,全然当柳映微在说胡话,修长的手指在唇边抹了一圈,将汁水都吃进嘴里以后,赤红着一双眼睛,埋头隔着湿淋淋的布料含住了敏感的花瓣。 柳映微细长的颈子登时甩出了一道暧昧的弧,似哭似爽地发出了几声黏糊糊的呻吟,继而再说不出话,随着那条滚烫的舌,不断地挺腰,直到再次攀上情欲的巅峰,才睁着空洞的眸子,嗫嚅:“吾……吾伐要在这。” 这儿是大世界,不是狄公馆,不是他的家。 柳映微不想在这里和狄息野亲热。 狄息野松了口,用手指按了按那片被自己舔得发热的布料,然后使了巧力,屈指一钩,竟直接将布料戳通了,一朵赤红色的肉花顺势蹦出来,在男人的注视下,羞羞怯怯地张开了花瓣。 “吾……吾伐要呀……”柳映微久得不到回应,闹起脾气来。 他费力地晃动着腿,扭腰躲开乾元的触碰:“侬……侬走开。” 狄息野的头被柳映微的膝盖撞开,这才回神,俯身将脸颊贴在他的大腿根边:“你在雨露期呢,我怎么可以走开?” 说着,手指熟门熟路地分开肉花,插进肉穴搅动:“映微,我肏肏你就好了。” 陷入雨露期的坤泽自然无法抗拒乾元的触碰。 柳映微经不住娇喘连连,腿不受控制地分开,像是要让手指滑得更深一点,但他很快就夹紧了双腿,愤愤地瞪过去:“拿走!” “映微?”狄息野一愣,不肯将手指抽出来,继续浅浅地抽插,“你雨露期呢,别闹。” “谁……谁闹?”柳映微挣扎着起身,抱着狄息野的胳膊,勉强坐直,“侬倒是告诉吾,今朝肏吾额是狄息野,还是白二爷?” 狄息野闻言,额角的青筋直跳:“映微,这不都是我吗?” 柳映微的腿不知何时又夹紧了,肉穴含着男人的手指,痴痴缠缠地吮吸。 不过他的嘴巴还是厉害,湿软的唇微微一动,吐出来的字字句句都往狄息野的心窝里戳:“吾哪能晓得呀……吾才伐晓得呢!” 他眯起眼睛,凑过去,吐气如兰:“现在拿手指在吾穴里插额,是侬……还是旁人?” “柳映微!”狄息野头皮一麻,厉声质问,“你胡说什么?” 乾元心里的妒火随着他的话熊熊燃烧起来,明知道坤泽是故意说气人的话,但见他一身兔女郎的衣服,脑海中便出现了坤泽穿着暴露,在一群野男人恶心的目光下扭动着身子的画面,下手不由重了几分,手指翻飞间,扑哧扑哧地带出一泡又一泡汁水。 可是狄息野气,柳映微也气。 他咿咿呀呀地叫唤了片刻,见双目赤红的乾元并不搭理自己,忍不住红着眼眶嚷嚷:“吾伐要侬,吾……吾伐要找玻璃杯额乾元!” “说了,没找!……你现在不要我也没有用。”狄息野闷头抽插,咬着牙道,“只有我能肏你!” “吾伐要!” “不要也要挨肏!” 柳映微说不过狄息野,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又羞又恼,偏生下身不争气,淅淅沥沥地涌出汁水,穴肉也不断地抽缩,不舍地挽留着男人的手指,于是乎,他纵有万种不满,此时此刻,也只能掉眼泪。 柳映微的眼泪水金贵,没掉几滴,狄息野就僵住了。 “哭什么?”乾元的语气还有些不好。 他哼哼唧唧:“吾说了,吾伐要在这里挨肏,侬……侬伐听。” “不在这里,在哪里?”狄息野头疼地问,“映微,你都湿成这样了,还能去哪儿挨肏?” 柳映微哽咽着回答:“回家。” “回家……”狄息野没好气地将手指整根没入他的穴道,另一只手握住前面精致的性器随意揉弄,“你这样,怎么回家?” “能。”柳映微要闹,自然不讲道理,梗着脖子,非说自己一个到了雨露期的坤泽能回家,“吾就是要回家的咯。” 狄息野下颌紧绷,全当他瞎闹,两只手不停,抠抠弄弄,很快就把柳映微弄得娇喘不停,穴内湿软,一股又一股汁水喷得玻璃丝袜都沾上了亮晶晶的水珠。 狄息野见状,顿觉喉咙干哑,下腹滚烫一片,再忍不住,将手伸到了腰带旁,作势要解开。 谁料,哭得睫毛上挂满泪滴的柳映微居然看见了他的动作,双腿一蹬,兔子似的蹦起来:“伐给侬肏!” 他白嫩的脚颇为用力地向狄息野胯间踹去。狄息野眼疾手快地一挡,掌心竟传来了不轻的痛感——柳映微当真在发脾气! “映微!”这下狄息野也有点恼了,“不肏,难受的是你自己。” 柳映微何尝不知道,不给肏,难受的是自己? 他甚至想起没和狄息野重逢时,每每到了雨露期,都得吃洋人发明出来的药,然后白连余残留在他身体里的气息就会随着药效的发作,被残忍地从骨髓中剥去。 “难受……”柳映微兀地睁开双眼,急切地搂住了狄息野的脖子,“吾好难受,狄息野,吾……吾难受!” 狄息野刚冒起来的怒火转眼烟消云散,反搂住他的腰:“哪里难受?” 柳映微也说不清,只含糊地重复:“难受……好难受!” 说着,冰冷的泪啪嗒啪嗒地砸进了乾元的颈窝。 狄息野刚插进他穴内的手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明知现在硬着头皮肏进去,柳映微或许还能舒服些,到底还是不舍得用强,只耐着十二分的性子,哑着嗓子商量:“那我们回家,好不好?” 柳映微哭声微顿,含糊地点头说:“好。” “那先……”狄息野头疼万分,恋恋不舍地抽出沾满汁水的手指,又见柳映微身上的兔女郎服装已经被自己扯得皱皱巴巴,腿间更是破出一个洞来,露出一朵粉粉嫩嫩的花,嘴唇都愁得抿成了一条线,“先穿我的衣服,好不好?” 柳映微得了回家的肯定答复,重又变得乖巧:“好。” 他说着,伸手披上了乾元的西装外套。 清冽的信香顷刻将柳映微笼罩,他团在床上,面色酡红,眼神迷茫,待狄息野伸手要抱自己时,忽而腰肢一软,栽倒回去。 “湿了……湿了呀。”柳映微慌慌张张地在床上扑腾,“狄息野,吾……吾又湿了!” 狄息野好不容易压抑住的欲望腾地蹿起来,腿间的裤子直接被撑起了一团明显的形状。 乾元的气息极具侵略性地冲破了缠绵的花香,将柳映微钉在了床上。 “先肏一回。”狄息野灼热的喘息也重回了他的颈窝。 男人将柳映微压在身下,咬牙切齿道:“把水堵住,再带你回家……好不好?” 他的一声“好”淹没在了连绵不断的喘息里。 呼吸缠绵。 柳映微腿上的玻璃丝袜被褪到了膝盖旁,黑色的兔女郎服装也被扯到了胸前。 狄息野伏在他身上,喘着粗气舔粉红的乳粒。 柳映微微张着嘴吐气,半截鲜红的舌头在嘴里若隐若现。他时不时发出几声类似抽泣,又好似哽咽的呻吟,两条细长的腿缠在乾元精壮的腰间,随着对方的动作,微微摇晃。 狄息野舔完乳粒,抬手将他抱在怀里,解了裤腰带,放出早已蓄势待发的肉根,贴着坤泽湿滑的股缝磨蹭。 “进来呀。”柳映微抱着狄息野的脖子,难耐地夹紧双腿,“快……快进来,又……又要流水了。” “不回家了?”狄息野没好气地问了一句,继而不等他回答,直接攥着两团湿湿软软的臀肉,挺腰插了进去。 浸满汁水的肉穴就好像是一个温热的巢穴,包容着乾元狰狞的欲望。 柳映微倒吸一口凉气,单手捂着小腹,急急地喘了几口气,然后扭着腰,小心翼翼地寻了个自己也觉得舒服的位置,再次将下巴搁在了狄息野的肩头。 他嘟囔:“动呀。” 真得了趣,柳映微倒成了情事里主动的那一方。 狄息野心里有气,故意放慢速度,想要折腾折腾胡闹的坤泽,但对上他含着泪,清清澈澈的眼睛,登时舍不得了,只能认命地叹息,复又挺腰,在柳映微舒服的喘息里,苦干起来。 因着结了契,柳映微的内腔不再排斥肿胀的欲根,狄息野顶了顶,闭合的软肉就就乖乖地敞开了一条缝隙。 狄息野掐着柳映微的腰,进去前吻住了他颤抖的唇,将一声带着甜味的痛呼生吞入腹。 欲根插得深,柳映微不免难受。 他挺着细腰哆嗦,两条腿徒劳地晃动,见挣脱无能,便软着嗓子抱怨:“吃不下……吃不下……” “吃不下,怎么把水堵住?”狄息野一边缓缓动作,一边哄他,“堵不住,就回不了家。” 回家的诱惑对于柳映微而言,还是很大的。 他不想在大世界度过自己的雨露期,他想回狄公馆。 于是乎,闹腾的坤泽别扭地咬住下唇,强忍不适,与狄息野黏糊糊地接吻,被乾元攥在掌心里的屁股也主动扭动起来。 “快……快呀!”柳映微爽得头皮发麻,甩着头乱叫一气,股间被狄息野的手指钩破的黑色布料湿答答地贴在皮肤上,随着肉根的抽插,“啪啪”地晃动。 而那朵被插得烂熟的花,花瓣早已外翻,露出了一点点粉红色的穴肉。 情到浓时,狄息野也没了话说。 乾元压着被欺负得眼角悬泪,看起来楚楚可怜的柳映微,咬牙道:“放松!” 奈何柳映微得了趣,穴肉越绞越紧,哪怕屁股挨了不轻不重的几巴掌,也没有放松,身前甚至先泄了,稀薄的白浊渗透布料,黏糊糊地滴落在被单上。 “要被你咬断了。”狄息野头皮发麻,用力掰开他的双腿,逐渐开始大开大合地肏弄。 柳映微嘴里不再有完整的句子,他咿咿呀呀地呻吟了一会儿,忽地随着猛地插进内腔的肉根从床上弹起,然后重重栽落,同时双腿抽搐,穴肉狂颤,最终在狄息野的吸气声中,含着狰狞的肉根吹出了一泡淫水。 “喷……喷出来了……”柳映微双目失神地望着天花板,没心情分辨脑袋上的灯是什么形状,只本能地嘀咕,“回家……回家……” 他揪着被单,哭着说:“水出来了,可以……可以回家了。” 狄息野吻去柳映微面颊上的泪珠,再三确认,他是否真的要回家,在都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硬着头皮将他抱了起来。 “好,回家。”狄息野对柳映微言听计从,磨着牙从他的身体里退出来,肿胀的肉根带出一大摊汁水。 乾元在水声中说:“你先穿我的衣服。” 柳映微应了一声,转而低下头,伸出一根手指,试图将充血的肉花塞回破了洞的兔女郎制服,试了几次,无果,立时撩起眼皮瞪狄息野:“侬坏死特了!” 狄息野哪里敢看他的动作?生怕一个没忍住,又把他压在大世界的床上肏干,只能闷闷道:“先把衣服穿上!” 柳映微骄横地抬手,耍起少爷脾气:“侬给吾穿。” 狄息野无奈到了极致,闭着眼睛,勉强将他用外套裹了起来。 西装上残留着乾元冰冷的信香,陷入雨露期的柳映微舒服得长舒一口气,转而窝在狄息野的怀里,大剌剌地命令:“走吧。” 狄息野依言将他打横抱起,阴沉着一张脸往包房外走。 但男人走了没两步就停了下来。 “不能叫别人闻到你的信香。”狄息野像是在提醒柳映微,也像是在提醒自己。言罢,低头,对着他的脖子恶狠狠地啃下去,尖牙印入脆弱的皮肤,柳映微自然不乐意,哭着喊疼。 这回狄息野没纵容他,硬是将坤泽的后颈溢出来的鲜血舔干净才抬头。 “疼……好疼。”柳映微兀自垂泪,觉得自家乾元坏得不得了,咬脖子的时候居然假装听不见人话,“欺负……欺负人……” 对于他黏糊糊的抱怨,狄息野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乾元现在在乎的,是另外一件事——要不是大世界早早被白帮的人清了场,没残留什么奇怪的信香味,狄息野怕是会当场发疯的。 不过,即便稳稳当当地离开大世界回到了车上,柳映微依旧没有消停。 他先是猛地扯开身上的外套,继而挺着胸,惊恐地喊狄息野:“又湿了!” 然后扭头,望着车窗外的大世界,焦急地喃喃:“清和……清和还在呢……” “当然会湿。”狄息野的屁股还没挨上驾驶座,就忍不住闻着白兰花的香味钻进车厢,抱着柳映微,将他湿漉漉的屁股贴在了自己的大腿根上,“不用担心沈家的小少爷,金世泽就在我们隔壁。” 言下之意,就算沈清和也到了雨露期,有自己的乾元在侧,必然不会出事。 柳映微眨了眨雾气蒙蒙的眸子,肉花被捅开时,方才理解狄息野话里的意思。 他悬起的心落了下来,又去看被插得冒水的小穴,委屈道:“本来没……没水了,又被……又被插出来了……” “再喷一回。”狄息野托着柳映微的屁股,口不择言,“说不准就能忍到家了。” “哪里……哪里就不能忍了?”柳映微却不买账。 他觉得自己就算流水,忍忍,也能到家。 可箭在弦上,柳映微再想拒绝已经不可能了,更何况,他的肉花已经被插得浮起了淡淡的白沫,胸前的布料也被翘起来的乳粒顶起了两个明显的弧。 他攀着狄息野的肩膀,气喘吁吁地起伏。 狭小的空间里,肉体碰撞的水声格外清晰,柳映微哼哼唧唧地挺了几下腰,穴道又开始疯狂抽缩,不等狄息野尽兴,温热的汁水就再次涌出了穴道。 “好……好了。”柳映微双颊弥漫起醉人的红,捧着狄息野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地啄着男人的嘴唇,“去……去开车,带……带我回家。” 连狄息野都不晓得,自己是如何从柳映微的身体里退出来的。 许是爱他当真爱到了骨子里,竟能克服生理的欲望,木着一张脸开车。即便中途,狄息野没忍住,将车停在无人的路边,抱着柳映微又亲热了一次,但好歹,他把柳映微带回了家。 在路上挨了肏的柳映微精神还不错,被狄息野抱下车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地仰起头,挥着手,望向富丽堂皇的狄公馆,甜蜜地宣布:“到家了呀。” “嗯,到家了。”狄息野把他往怀里按了按,头一回觉得冰冷的公馆透出家的暖意,“还闹不闹了?” 柳映微喜滋滋地摇头:“不闹啦,侬……侬在家里肏吾就好呀。” 狄息野上楼梯的脚步微顿,实在不明白柳映微对家里的床有什么执念,但他转念一想,若是当初他在包房里遇到的坤泽不是柳映微,大概也会对大世界产生排斥,故而不再多言,将人带回卧房,开了灯,好好打量坤泽那身堪称暴露的兔女郎的衣服。 到了雨露期的柳映微没有危机意识,屁股刚沾上床,就团成一小团,舒舒服服地窝在熟悉的被子里。 他意识模糊,却不知为何,回家还记得戴上兔子耳朵。 此刻,两只软绵绵的长耳朵抵在被子上,蜷成两小团,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委屈得不得了。 但柳映微其实一点儿都不委屈。 他高兴着呢! “快肏!”柳映微拍着床,望着狄息野的眼睛闪着光,“哎呀,侬磨蹭啥额呀?” 狄息野晓得这个时候的坤泽没什么理智,脱了衣服挨过去,手指揉搓着滴水的肉花,自言自语:“映微,你为什么要扮玻璃杯?……嗯?为什么要穿成这样给别的乾元看?” 狄息野抬起柳映微的腿,埋身在他体内时,阴狠地低语了一句“你这样,我真想把你锁在家里”,继而微微叹息,温柔地揉捏着他柔软的胸脯,仿佛方才的异样是幻觉,唯有不断挺进肉穴的肉根,动作间还残留着几分狠意。 原本,柳映微老老实实挨顿肏,狄息野就能将心里盘桓的醋意完美地压制住,亦如曾经的项圈能完美地控制住他暴虐的情绪一般。 可偏偏,狄息野攥住柳映微股缝中湿漉漉的兔子尾巴时,听到身下的坤泽没心没肺地嘟囔:“你们……怎么都欢喜扯我尾巴呀……” 也正是这句话,化为了戳破狄息野理智的一根细小的针,而那些压抑许久的阴暗情绪,也伴随着难以言喻的尖锐痛感,铺天盖地地涌现,不消片刻,就霸占了乾元的脑海。 “还有谁……”双目赤红的狄息野在笑,身上散发出来的信香却呈炸裂之势,轰然笼罩了柳映微,“摸过你的尾巴?” 不同于以往亲热时的信香,乾元的气息冰冷霸道,甚至让沉浸在雨露期中的柳映微一瞬间清醒过来,哆嗦着抱住了胳膊。 他泪盈盈地问:“啥……啥额?” 显然早已将方才的嘟囔忘在了脑后。 狄息野捏着柳映微小巧的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抿紧的薄唇仿佛一道锋利的线。 “到底……到底啥额?”柳映微久等不到回应,更不高兴了,双腿抬起,钩着狄息野精壮的腰,主动挺腰凑过去,“侬……侬伐要停呀!” 他都湿成这样了,怎么能停呢?! 太过分啦! “谁碰过你的尾巴?”湿热的股缝撞上烙铁般的性器,狄息野闷哼着伏下身,脸上的寒意稍稍消退,“映微,还有谁碰过你的尾巴?” “没有人呀!”柳映微被雨露期折磨得满心疲惫,上一秒说过的话,下一秒就忘了个一干二净,还骄傲地仰起头,“吾……吾扮玻璃杯,可受欢迎了!卖……卖票很快……欢喜吾额人……多呀!” 他每说一句话,狄息野的神情就阴沉一分,最后整张脸简直黑成了锅底:“谁许你去扮玻璃杯了?!” 言罢,掐着柳映微的细腰,猛地沉腰,恶劣地往坤泽湿软的内腔里顶,进去后却不出来,而是咬着牙,浅浅地在内腔里搅动。 “呀……呀!”柳映微爽得一下子连脚趾都蜷缩了起来,捂着肚子,急急地喘息,双手茫然地在小腹上游走,像是摸出了肉根的形状,忍不住哭哭啼啼地求饶,“出去……出去……” “想不起来谁摸过你的尾巴,今天就一直含着。”狄息野冷哼着捞起汗津津的坤泽,让他直接坐在了自己的腰间,整根被淫水浸得油光水滑的肉根被全吃进了穴内尚不罢休,还要两个囊袋都深深嵌在股缝中。 柳映微从未将狄息野的性器吃得这般深过,腰酸得像是要断了,上半身全失了力气,歪歪地靠在男人胸前,晃着脑袋哭:“出去……出去!” “谁摸过,嗯?”狄息野不为所动,拽着他脑袋上的兔子耳朵,逼他仰起头与自己接吻。 灼热的亲吻落在唇角,透着一丝狠厉。 柳映微敏锐地察觉到了狄息野情绪的异样,兔子似的缩起脖子,吻也不要了,小舌头抵着乾元的嘴唇,不肯再近一步。 狄息野眯了眯眼睛,并没有因为他的抗拒而停下动作。 乾元的大手抬起又落下。 啪啪啪! 几个巴掌落在了柳映微翘挺的臀瓣上。 “侬……侬打吾……”柳映微被突如其来的巴掌弄迷糊了。 他瞪着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狄息野,陷入了迷茫。他的屁股不是没挨过打,但之前狄息野打他,与其说是巴掌,不如说是爱抚,但方才,狄息野当真是在打他! 晶莹的泪珠涌出眼眶。 柳映微的眉心打了个结,湿软的唇翕动片刻,终是没拦住一声崩溃的呜咽。 狄息野冷硬的神情登时有了裂痕,狼狈地抬手:“哭什么?你告诉我谁摸了你的兔子尾巴,我去把那些人的手废了就好——” “侬……侬打吾!”可惜,柳映微已经完全听不进去解释了,扯着嗓子哀号,“侬哪能打吾?” “……吾……吾要找姆妈……” 狄息野一时间一个头有两个大,还罩在臀瓣上的手轻柔地揉捏起来:“谁叫你说,你给别人摸过兔子尾巴?” “吾……吾说,侬就要打吾?”他哭着呛回去。 狄息野点头,冷声道:“你是我的坤泽,怎么能给别人摸兔子尾巴?” 柳映微一噎,自知理亏,但咬了咬唇,又挤出一泡泪:“那侬也伐能打吾!” “疼?”狄息野见他哭得伤心,忍不住怀疑起自己发怒时的手劲来。 毕竟,他的后颈受过伤,先前靠药物才能恢复神志,若是因为吃醋过度失手伤了柳映微,他怕是会自责死。 柳映微不知道狄息野的顾虑,男人问了,自然喊疼。 他细腰软塌,扭头去看红印遍布的肉瓣:“侬……侬把吾打坏了,怎么办?” “……伐有吾,哪有坤泽愿意再嫁把侬。” 狄息野连声称是,虽然心里的别扭还没散去,倒是不再多言。 但心里的嫉妒到底还是扎了根,即便哄好了柳映微,动作间也不见丝毫的温柔。 柳映微好不容易从被打了屁股的悲伤中回过神,就被乾元死死压在了床上。 狄息野修长的十指钻进了他的指缝,与他相扣:“映微……” 眷恋的呼唤伴随着滚烫的喘息滑进了耳朵。 柳映微心神一荡,娇滴滴地应了:“嗯……嗯。” 狄息野埋在他体内的肉根登时一弹,恶狠狠地往内腔里撞。 “慢……慢一点……”柳映微被顶得整个人都贴在了床单上。 他咿咿呀呀地叫唤着,恍惚间,双手已经被带着来到了胸前,揉捏起软绵的胸脯来。 坤泽的身体柔软,就算不是女人,胸前也有微妙的弧。 柳映微在雨露期,乳粒敏感,刚碰了几下就俏生生地立了起来,下身的水也有流得更汹涌的趋势。狄息野的大手一下又一下地搓揉着两团乳肉,悍腰一刻不停地挺动,肏得坤泽很快也没了声音,只一个劲儿地喘息。 卧房内短暂地安静了片刻,待一声闷哼混着娇弱的呻吟声几乎同时响起,才又弥漫起暧昧的春意。 狄息野微皱着眉泄在柳映微的内腔里,掐着他的腰,不叫他逃跑。 柳映微精疲力尽地瘫软在床上,没力气去管小腹内涌入的温凉液体,随着情欲到达顶峰,脑袋难得清明了几分钟。 他想起狄息野之前的暴怒,生气之余,又觉得奇怪。 他的乾元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怎么会笑得那么怪异呢? 但柳映微的清明很快随着狄息野再一次将肉根埋进含满精水的内腔烟消云散。 他可怜兮兮地垂下头:“还……还要肏呀?” 狄息野怜惜地揉柳映微的脸颊:“嗯。” 他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知道阻拦无用,自暴自弃地趴在男人的肩头:“那……那肏吧。” 柳映微心灰意冷的模样逗乐了狄息野。 “怎么,不喜欢我肏你?” “伐……伐是啦。”他自然不讨厌狄息野。 他欢喜还来不及呢。 但……但在床上,他难免觉得乾元贪得无厌,肏了一回还要肏,每回不把他欺负得下不了床,不罢休。 狄息野看柳映微的神情,便知道他在腹诽什么。 狄息野忍不住耳朵一热。 “侬弄得太久了。”柳映微红着脸嘟囔,“快……快一点……” “快不得。”然而,这样简单的要求,狄息野却满足不了他。 乾元将柳映微抱在怀里,目光灼灼地问:“你喜欢什么姿势?” 这倒是可以满足的。 柳映微一怔,当真认真思索起来:“侬……侬抱着吾就好。” 只要是不叫他自己动的姿势,都好。 狄息野点了点头,将他抱在怀里,熟门熟路地顶进湿软的肉穴,手指在肿胀的肉花上一蹭,带出一串温热的水花。 男人把汁水抹在柳映微精致的性器上,一边肏干,一边替他揉捏着身前的欲望。 翻滚的欲望如同升腾的蒸汽,热滚滚地烫着坤泽敏感的神经。 他很快就受不住了,扬着颈子讨饶,一会儿说狄息野插得太深,一会儿说自己的肉花要被磨坏了,几番吹水后,反而开始主动起伏起来,浑浑噩噩地吃着那根狰狞丑陋的紫黑色肉刃。 狄息野见柳映微得了趣,也就不再收敛,压抑的情欲一朝喷发,差点将柳映微干晕。 “伐要……伐要呀……”即将失去神志的柳映微哭着往床角爬,还挂在屁股上的兔子尾巴却被人攥住了。 狄息野先是恶狠狠地揉了一把沾满淫水的白色毛球,继而抓住他的脚踝,将人轻而易举地拽回了怀里。 “还没结束呢。”狄息野贪婪地闻着柳映微的后颈,粗粝的舌卷走了几滴溢出后颈的鲜血,心满意足地叹息,“让我再好好肏肏你。” 话音未落,粗长的性器“扑哧”一声,再次没入了肉穴。 柳映微情不自禁地发起抖。 他虽神志不清醒,却因着已经吃过肉刃磨人的苦,知道每回乾元要泄,必然在自己的体内往来上百回,恨不能将穴口的嫩花都磨出血。 而且,这期间,无论如何求饶,都得不到乾元的怜悯。 至多是亲一口……也就是一口,再亲,又变成另一种折磨了! 柳映微的满心控诉,狄息野全然不知。 狄息野已经失去了理智,被情欲操纵着,疯了似的占有着白兰花味的坤泽。 窗外的阳光逐渐明媚又黯然,一天一夜转眼即过。 柳映微早已昏睡过去,狄息野却还精神抖擞,摸着他被射鼓的小腹,耿耿于怀地舔着牙尖。 “到底谁碰了你的兔子尾巴?”乾元不甘心地凑到他的耳畔,“映微,告诉我,谁碰了你的兔子尾巴?” 睡得香甜的柳映微眼皮子轻颤,似乎是听到了狄息野的疑问,费力地翻了个身,小手“啪”的一声打在了乾元的面颊上。 “是谁,嗯?”狄息野顺势捏住他细细的腕子,埋头轻吻。 “是……是……”柳映微带着鼻音的回答断断续续地飘进了男人的耳朵。 他说:“是……是清和呀。” 沈家的小少爷,沈清和,最喜欢扯他的兔子尾巴呀! 狄息野千算万算,没算到喜欢扯柳映微兔子尾巴的人,居然是沈家的小少爷,脸色一时间犹如打翻了五色盘,好不精彩。 若是沈清和扯的,他方才的嫉妒还有什么意义? 狄息野翻身坐在柳映微的身侧,揉着他凌乱的头发,无奈地叹了口气,紧接着,后知后觉地想起,还没离开大世界的时候,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好兄弟和沈家的小少爷的争吵。 吵得挺凶,怕是要出事。 狄息野左思右想,还是去书房给金公馆去了个电话。 谁承想,接电话的居然不是金世泽,而是金家的下人,说自家的少爷和少奶奶在医院里,还没回来呢! “医院?!”狄息野暗道不好,赶忙打电话到医院,让医院的人叫金世泽来接电话。 这一番折腾,等他听到金世泽疲惫的声音时,都过去小半个时辰了。 “二爷。”虽然瞧不见金世泽的模样,但狄息野光听他的声音,就能想象到他垂头丧气的模样。 金世泽苦哈哈地调侃:“您终于想起我了?” “怎么又跑到医院去了?”狄息野假装听不出金世泽语气里的哀怨,“是不是沈家的小少爷身子出了问题?我可告诉你,要是沈清和出了问题,我家映微饶不了你!” 金世泽默了默,咬牙切齿地解释:“本来……本来没事的,我和他虽然因为扮玻璃杯的事情吵了架,但到底还是觉得,一直在大世界里不是个事儿,就算要商量和离,也得回公馆不是?谁知道,出门的时候,他走得急了一点,跌了一跤……” 狄息野听得心都悬了起来:“跌了一跤?!” “嗯,”金世泽嗓音沉沉,“还好来医院及时,孩子保住了,但他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到现在都没醒过来。”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要好生静养,不能再受刺激了,还要每日吃药。”金世泽显然已经将医生说的话烂熟于心,语速极快道,“医生还说,若是再受一次刺激,孩子……孩子……唉。” 再受一次刺激,孩子是肯定保不住了! 狄息野没想到事态如此严重,眉心皱得愈发紧,换位思考,想着若是柳映微到了这般田地,自己怕是急得要发疯的,便不再多言,只叮嘱:“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坤泽。” 金世泽蔫蔫地应了,还没再开口,话筒里就传来沈清和中气十足的声音。 沈家的小少爷睡醒了,也猜到了电话是谁拨来的:“狄息野,吾额映微……吾额映微!” 狄息野头疼地扶额:“告诉你老婆,我家映微很好,多谢他关心。” 继而像是想到了什么,后槽牙狠狠一磨:“还有,叫你老婆以后别摸我家映微的兔子尾巴!” “兔子尾巴?”提到兔子尾巴,金世泽的嗓音猛地提高,“二爷,你……你搞错了吧?这件事是兔子尾巴的问题吗?是……是他们怎么能去扮玻璃杯啊!” 眼瞧着金世泽又要急,狄息野忽然觉得他成日被沈清和骂是活该:“我当然知道这件事的重点是什么……可如今,你的坤泽躺在病床上,你难道不应该顺着他,他爱听什么,你说什么吗?” 金世泽闻言,猛地一噎,到嘴的话全说不出口了,憋闷地挤压在胸腔间,逐渐化为一声又一声叹息。 “你说得对。”金世泽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是我做得不好。二爷,清和在叫我了,我有空再联系你。” 狄息野挂断电话,感慨地摇头,想着这事儿瞒是瞒不住的,等柳映微睡醒,还是将事实娓娓道来。 彼时,柳映微已经换了身雪纺的睡袍,哈欠连天地坐在椅子上用晚膳。 他纤细的手捏着把银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碗里的蔬菜,待听清了狄息野的话后,猛地抬起头,连叉子上都映出了一张焦急的俏脸:“清和的孩子差点没了?!” 柳映微拍着桌子蹦起来:“吾……吾打死金世泽这个混账小开!” 狄息野连忙抬手,将他按回椅子:“别着急,沈家的少爷现在在医院里躺着,身边有医生照顾,会没事的。” “光有医生有什么用?”柳映微对金世泽的意见大得不得了,直白地呛回去,“有金世泽在,我看清和就好不了!” 狄息野低咳一声:“映微,沈家的少爷怀了金世泽的孩子,无论如何……他现在都需要金世泽的陪伴。” “哼,乾元……都伐是好东西!”他稍稍冷静下来,想到怀了孩子的沈清和离不开乾元的安抚,甚至离不开乾元的信香,心情无比郁闷,说什么都要去医院看望好友。 “明天,我陪你去。”狄息野自知拦不住,也不再阻拦,反而主动打起商量,“我开车送你去,好不好?” 柳映微斜了狄息野一眼,勉强应允,然后撸起衣袖,露出细细一截腕子,继续心不在焉地对付起碗里的蔬菜来。 第二日,狄息野果然如承诺的那般,开车带柳映微去了医院。 因着沈清和身体脆弱,经不起旁的乾元的信香,狄息野并没有进病房。他站在病房外,拍了拍憔悴的金世泽的肩膀。 金世泽脸上的倦态比狄息野想象的还要浓:“二爷,您来了?” “嗯,来了。”狄息野目送柳映微的身影消失在病房的门前,“那个小明星的事情解决了吗?” 金世泽点头:“解决了。” 他攥紧了拳头:“已经查清楚了,那个孩子不是我的,是有人看不惯我们金家,才想出这个昏着儿。连累了清和,是我不好。” “既然查清了,以后的日子就要好好过。”狄息野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腕表,计算着柳映微进去的时间,打算等他出来,也去看看医生。 他家映微更娇气,成为坤泽都比别人晚些,就算结了契,他也不放心。 而被狄息野惦记的柳映微,此时此刻正趴在病床前,忧心忡忡地摸沈清和的肚子:“侬哪能这样大意?” “吾气勿过。”沈清和眉宇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倦怠,说出口的话却掷地有声,“映微,吾仔细想过了,吾还是得和金世泽和离!” 他将手放在了小腹上:“在伊身边,吾保勿住这个小宁。” “侬想好了?”柳映微丝毫不意外沈清和的选择,他只担心好友的身子,“可是医生说,侬现下要静养。” “自然伐是现下离。”沈清和垂下眼帘,低语,“吾在上海滩,就离不了……还是要回家去。” 沈家的小少爷心里跟个明镜似的,晓得自己留在上海,金世泽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和离,唯有决绝地留下一封和离书,偷偷回广州,才有逃脱的希望。 “侬回广州?!”柳映微吓得差点绷不住尖叫起来,继而想起两个乾元还在屋外,连忙压低声音凑到沈清和的耳畔,急急道,“侬怀着小宁,哪能坐船回去?” “可吾更伐想同金世泽纠缠下去了。”沈清和咬着牙道,“吾……吾和伊摊牌了,说吾伐是啥额乖巧额坤泽。 “……吾欢喜扮玻璃杯,欢喜看那些乾元被吾耍得团团转额模样,吾……吾坏死特了! “……伊是金家额大少爷,该娶个乖巧懂事额坤泽。上海这样大,伊寻个门当户对额宁,伐难!” 沈清和的话如洪钟,震得柳映微一愣又一愣。 他扮玻璃杯的事因为突如其来的雨露期,没引起什么波澜,狄息野欺负了他一顿过后,好像也没有追究的意思。 但沈清和不一样。 沈清和……是当真下定决心要和离了! “侬……侬做啥额决定,吾都支持侬,只一样,”柳映微用力握住好友冰凉的手指,“侬要爱惜自己额身子!” 他咬住唇,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船票额事,只管交给吾……侬身边伐能缺了照顾额人,吾身边额金枝儿,侬晓得伐?是个得力额丫头,吾叫伊陪侬回广州!” 柳映微甚至想着给沈清和准备盘缠:“侬伐要拒绝,柳家额生意如今都在吾额手里,狄息野也听吾额话,就算被伊发现,吾不叫伊告诉金世泽,伊就绝对不会多说一句话!” 提到狄息野,他自信异常,且全然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 “……清和,侬只管跑就是。” 沈清和感激地点了点头,二人就算是说定了。 柳映微又在病房里待了一会儿,等医生来查房时,恋恋不舍地走到了狄息野的身边。 狄息野拉着他的手,说要带他看医生。 “吾看啥额呀?”柳映微莫名其妙地抬眸,“吾好着呢。” “晓得你好。”狄息野低头闻他的后颈,确认自己的信香还很浓郁,满意抬头,“就是去例行检查……你姆妈可没少叮嘱我,叫我带你来看医生呢。” 乾元搬出姆妈,柳映微没办法拒绝。 他板着一张脸,别别扭扭地跟着狄息野一道,去找医生检查身体。 好在,柳映微已经结了契,虽说成为坤泽比旁人晚了一两岁,身子却已经没什么大恙了。 狄息野暗暗松了一口气,见柳映微还在等着医生把脉,连忙偷偷给替他诊脉的医生递了个眼色。 医生会意,遗憾摇头。 狄息野也没有太失望,心知怀孕之事急不得,便搂着柳映微的腰,轻声问他午饭想在哪里吃。 柳映微一方面放不下清和要跑的事,一方面担心自个儿的身子出问题,心不在焉地嘀咕:“在哪儿都好。” 狄息野闻言,自作主张地带他去吃了顿法餐。 美食没能缓解柳映微的不安,他忧心忡忡地偷瞥狄息野,被发现了,就皱着眉道:“侬……侬伐要同金小开做朋友了!” 狄息野眼皮子一跳:“映微,这话怎么说?” “哼,吾勿管。”柳映微才不乐意解释,埋头吃饭,“侬就是伐许同伊再亲近了。” “……否则,否则……否则吾雨露期伐给侬肏!” 这可不得了。 狄息野毫不犹豫地应下:“好。” 往后几日,金世泽再往狄公馆里打电话,果然没人接了。 起初,金世泽琢磨着,许是柳映微的雨露期到了,自个儿的确不方便叨扰。直到一个月后,沈清和从医院回家,没安生几天,突然消失不见,他才彻底乱了手脚,连电话都不打了,直接冲进了狄公馆的门。 “二爷……二爷!”衣衫不整的金世泽在门槛上绊了一跤,若是没被钉子顺手扶住,怕是要“五体投地”了。 “二爷!”金家的少爷声嘶力竭地喊,“借……借白帮的人一用,我老婆……我老婆不见了啊!” 金世泽是真的找不到沈清和了。 狄息野循声从楼上下来,让钉子扶着失魂落魄的金家少爷到客厅里,还没去安慰两句,柳映微就披着睡衣,噔噔噔地从卧室里跑出来了。 “伊怎么来了?”坤泽凶巴巴地瞪着金世泽,揪住狄息野的衣袖,“伐许理伊。” 狄息野反手握住他的腕子,顺便帮他将敞开的衣服拢紧:“不理,但他已经到我们家了,总不能将人直接晾着。” 柳映微挑剔地打量金世泽,又道:“伐许帮伊!” “真不帮?”狄息野忍笑反问,“万一沈家的小少爷想回来了,怎么办?” “那也是清和自己额选择。”他振振有词,“金世泽这个小开,活该伐有老婆。” 狄息野对柳映微唯命是从,私下里见了金世泽,也只说,会让白帮的人检查过往船只,但到底能不能找到,找到了以后沈家的小少爷愿不愿意回来,都是未知数。 “二爷,侬哪能这样讲!”金世泽隐隐察觉到不对,“是不是你老婆——” 狄息野低咳一声:“瞎讲,映微才没有说什么……就算他说了,我也觉得是对的。” 金世泽听了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嗷”的一声扑到狄息野面前:“你是不是知道我老婆在哪儿?二爷,你是不是知道我老婆在哪儿?!” 而就站在楼梯上的探头探脑的柳映微闻声,连忙拎着裙摆跑到二人中间,硬是将金世泽推开:“吾家狄息野伐晓得,侬……侬伐要问了!” 柳映微边喊,边张开双臂,皱着眉护住了自己的乾元。 狄息野眼底泛起淡淡的笑意,极受用地接下话茬:“映微,你瞧,金世泽不信!” “……老婆,他欺负我。”当着金世泽的面,狄息野毫无心理负担地将脑袋埋进柳映微的颈窝,闷闷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金世泽从没想过狄息野在坤泽的面前竟然是这副模样,一时间震惊得都忘记反驳,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只见柳映微似嗔似怨地望着“委屈”的乾元,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吾晓得侬伐晓得清和额去处呀……伐难过,阿拉回屋!” “二爷……二爷!”听到“回屋”二字,金世泽又回过了神。 他现下看明白了,求狄息野是没有用的,转而殷切地望向柳映微:“柳少爷,你是不是知道我老婆在哪里?他怀了孩子,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哪怕……哪怕不叫我见他,让我远远地看他一眼也好啊!” 柳映微当然知道沈清和去了哪里,但他是万万不会告密的。 坤泽高傲地扬起下巴:“吾伐同侬讲!” “柳少爷!我是真的担心清和!医生说他离不开我的信香,我……我怕他出事呀!”金世泽急得满头大汗,又不敢当着狄息野的面,当真将柳映微拦下来,只能巴巴地跟在他身后,不停地恳求,“他留下了一封和离文书就不见了,我……我是真的要疯了!” 柳映微抱着胳膊冷笑:“伐合侬心意?侬离了婚,就可以去找小明星咯!” “我……我真的不找了!”金世泽举起双手,崩溃地投降,“我自打娶了清和,就再也没有找过小明星!” “谁晓得侬说额是真话还是假话?”柳映微一点儿也不心软,拉着狄息野,闷头往楼上走,“侬回家去吧,最好把和离书签了,放清和自由!” “我不!”金世泽双目赤红,攥着拳头拒绝,“我……我不会和离的!我一定要找到他!” 言罢,扭身冲出了狄公馆。 望着他的背影的狄息野眯了眯眼睛。 柳映微回头轻吸了一口气,顺便用手指抠了抠狄息野的手腕:“瞧啥额?” 狄息野收回视线:“没什么。映微,回去歇着吧,你昨天睡得晚。” “还伐是怪侬……”他羞恼地嘀咕了句有的没的,不再提金世泽,和乾元回卧室歇息去了。 往后几日,上海滩风平浪静。 柳映微和狄息野明面上都没掺和金家的家事,倒是好事的报社登了花边新闻,言之凿凿地说金家和沈家的联姻要破裂了,被金世泽瞧见,阴沉着脸找上门。隔了几日,报社硬是挤出一篇道歉来,还刊登在了最显眼的位置,用以证明金世泽和沈清和还没和离。 “何必……”柳映微瞧见,暗暗嘀咕,放下报纸,确认狄息野没有注意到自己,偷偷跑进书房打电话。 狄息野待柳映微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才放下手中的书册,无声地叹了口气。 但乾元什么都没有说,待柳映微回来,状似无意地问:“柳家的生意没出问题吧?” 柳映微紧张地挺直了脊背:“伐有……伐有!” “有问题,就问我。”狄息野话里似乎还有别的话,“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柳映微哼哼唧唧地应了,却还是没提沈清和的事。 他才不信乾元呢! 狄息野便住了口,晚上吩咐钉子做事时,多提醒了一句:“看着点映微。” 钉子会意:“二爷,兄弟们都注意着呢,没事儿!” “……倒是金少爷那里,真的不告诉他吗?” “他就该吃个教训。”狄息野在金世泽的事情上,实际和柳映微的立场非常相似,“要有这么一遭,沈家的小少爷才肯好好同他在一起。” 钉子拍了个无伤大雅的马屁:“还是咱们二爷厉害!” 狄息野笑着摇头:“不过,金世泽动了心,怕是真会追到广州去,你也盯着他一点。” 钉子应下了。 不知是不是狄息野太了解金世泽,没过几天,金家真的传来消息,说是金老爷和金夫人拦都拦不住,金家的少爷买了最早的去广州的票,疯了一样要去找自己的坤泽。 钉子说这件事的时候,没有避着柳映微。 狄息野皱着眉沉默不语,视线在柳映微的身上蜻蜓点水地滑过,最后吩咐道:“准备一下车,我要去金公馆。” “吾……”柳映微闻言,冷不丁地跳起来,嘴里蹦出一个字,然后又失了力气似的,小声喃喃,“吾也去。” 狄息野见他不敢与自己对视,无奈地垂下眼帘,并没有戳穿柳映微的小心思,而是直接带着他去了金公馆。 如今的金公馆,气氛压抑。 柳映微挽着狄息野的胳膊上门拜访,心惊胆战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憔悴的金老爷和金夫人,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狄息野浅浅地寒暄了两句,开门见山地问:“金世泽在哪里?” 金老爷犹豫一瞬,还没开口,金夫人就愤愤道:“吾哪能叫伊跑去广州?!吾把伊锁在房里头了!” 狄息野面色微变,起身冷冷地说:“带我去见他!” 金夫人吓得面色一白:“那是吾额儿子,侬——” “金老爷,”狄息野却不欲听她解释,转而望向金老爷,“我要见金世泽。” 如今狄家的狄老爷和狄登轩失了势,明面上在衙门里,没有金家权势大,但金老爷不是傻子,光看狄息野能在上位后,保持上海滩的风平浪静,就知晓他自有城府和手段,几番考量后,瞪着金夫人:“还不带狄少爷上楼?” 金夫人不情不愿地起身,命人去拿钥匙,继而冷着一张脸带着狄息野和柳映微上楼。 狄息野全程皱着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逐渐变差,等到了房间门外,闻着浓郁的信香味,彻底黑了脸。 “映微,你在外面等我。”乾元安抚着不安的柳映微,看也不看金夫人,等门一开,就闪身冲了进去。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早就没了人,唯有地上的血迹和空气中萦绕的信香证明着金世泽存在过的痕迹。 金夫人紧跟着进了屋,发现儿子不见了,慌得尖叫起来:“宁呢……世泽伊宁呢?!” “你给他找了坤泽?”观察完地上血迹的狄息野直起身,阴恻恻地盯着金夫人。 金夫人面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侬……侬伐要瞎讲——” “你是不是给他找了坤泽?!”狄息野再不顾颜面,低呵,“你们想要用人将他留在上海?” “侬……侬晓得啥额?”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金夫人也绷不住了,哭着喊,“阿拉金家缺那么一个坤泽吗?吾就想伐明白,世泽为啥额要为了那个骄纵额坤泽跑去广州!吾叫伊重找个人,哪就有错啦?” 金夫人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喋喋不休地重复:“吾……吾是为伊好!反正……反正也是沈清和主动提额和离!吾有什么错啦?” 狄息野听得头疼,站在屋外的柳映微却忍不住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清和?!”他冲进屋,抱着狄息野的胳膊,气咻咻地反驳,“金世泽……金世泽伐在和离书上签字,伊就还是清和额丈夫!侬哪能给伊找坤泽?!” 柳映微七窍生烟,脸都气红了:“侬伐讲道理!” “侬个小宁,懂啥额?”金夫人眼高于顶,晓得柳映微是柳老爷后来认回柳家的,轻蔑地打量着他,“阿拉世泽娶伊,是伊额福气!” “侬——”柳映微原地蹦起来,额角青筋直跳。 狄息野硬是将他按在怀里,对着金夫人说:“地上的血是你儿子的,你若不想你儿子出事,我劝你早点死了给他找坤泽的心思!” 金夫人一愣:“啥额?” “他不想被你找的坤泽的信香影响,把后颈抠破了。”狄息野冷冷地撂下一颗重磅炸弹,冷笑着拉着柳映微离开卧房,“金夫人,若是不信,可以再找几个乾元来闻闻!你……好自为之吧!” 后颈受伤意味着什么,在场的人都清楚。 卧房里很快就传来了金夫人歇斯底里的尖叫,而被狄息野拉着下楼的柳映微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呢喃着问:“狄息野,侬哪能那么清楚后颈受伤流血是啥额味道?” 不怪柳映微奇怪。 乾元和坤泽不同于中庸,后颈是全身最敏感所在,乾元即便不会像坤泽那般用丝巾围住脖子,平日里也甚少让旁人触碰那一块皮肤。 可狄息野闻了闻金小开流下的血,就察觉出对方的后颈受伤了,这实在是有点怪异。 狄息野听了柳映微的质问,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拿余光觑着眉心紧蹙的坤泽,含糊道:“就是闻出来了。” “哪能闻出来?”柳映微追问,“侬闻过?” “哎呀,映微,”狄息野不想他知道自己曾经将后颈抠破过,生硬地转移话题,“金世泽把后颈抠破了,无论如何都跑不到广州,咱们快去找他吧!” “……要是他因为后颈病倒,你关心的沈家小少爷以后可怎么办?” 此话不假,若是乾元的后颈受了伤,不仅精神会受到刺激,稍微严重点,怕是会像那个柳映微在医院里看见的被割了后颈的坤泽一样,变成中庸。 若是金世泽变成了中庸,怀了孕的沈清和怎么办?! “伐可以!”柳映微念及此,吓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狄息野,侬……侬快想想,金小开会去哪里?” “别急,我让钉子带着白帮的兄弟先去找。”狄息野成功地转移了话题,心情却没有丝毫的放松——还有谁比他更清楚抠破后颈的下场吗?金世泽是他的兄弟,他可不想这个世界上再多一个去德国治疗的乾元了。 “……他一门心思往广州去,就算后颈受了伤,也大概率会去码头。” 狄息野思忖片刻,做出了决定:“我们去码头找他!” 一如狄息野的猜测,人头攒动的码头边,一个裹着厚风衣的身影踉跄着从汽车上跳了下来。 大热的天,他面色泛着不正常的青灰,从头裹到脚的风衣上隐隐沾着未干涸的血。 这人正是狄息野和柳映微要找的金世泽。 金世泽狼狈地喘着气,冷汗顺着脸颊滚落到了脖颈上缠绕的围巾上。 夏日燥热的风一吹,他自己都觉得身上的血腥味浓郁得挥散不开,怕是手里有票也上不去船。但金世泽想到沈清和,眼神一肃,咬牙拎起行李箱,闷头往码头里走。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几个脏兮兮的混混从货物堆中探出了头。 “瞧着像条肥鱼!”其中一人兴致勃勃地嚷嚷,“把他拦下来吧!” 另一人眯起眼睛,迟疑道:“我怎么瞧着他有些面熟?怕不是哪家的少爷。” “胡扯,哪家的少爷出门身边连个下人都不带?”最先开口的混混不屑地反驳,“要我说,估计是哪个在上海滩攒了点钱的老实人,赶着回乡娶亲呢!他刚刚从我身边路过的时候,一直在念叨什么‘老婆’……我猜啊,定是在老家定了亲的人。” 这番猜测赢得了大家的赞同。 “好,拦着他,不要叫他上船!”原本迟疑的混混也不再迟疑,握紧手边的铁棍,趁着混乱,与其他几个混混一道,迅速打晕满脑子沈清和的金世泽,将其塞进麻袋,然后几个闪身,消失在了人潮中。 劫财之事每天都在码头上上演,即便有人发现,那人也不会出声阻止。再者,混混图的是钱,并不危及旅客性命,于是就连帮派的人瞧见,大部分时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金世泽倒霉,前脚刚被混混绑走,后脚钉子就带着人来了。 钉子严厉地吩咐白帮的兄弟,看见金家的少爷,一定要拦住。 “你们很多人或许不知道金少爷长什么模样,但只要记住,他后颈受了伤,看起来状态特别不好就行。”钉子仔细叮嘱,“明白了吗?!” 白帮的人皆是点头,他们生怕出错,甚至拦下了所有看起来生了病的人,一个一个地检查后颈。 如此一番忙碌,直到狄息野和柳映微赶到码头,金世泽还是没找到。 “二爷,没有啊!”钉子隐隐有些不安,“这……这,这金家的少爷不会已经上船走了吧?” “不会!”回答他的是柳映微。 柳映微抱着报纸,看上面刊登的邮轮时刻表:“今朝去广州的轮船还没开呢!侬……侬去船上找找!” 他发了话,钉子立刻跑上船,带着人仔仔细细地检查,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狄息野,金小开伐见了呀!”随着时间的推移,柳映微捏着报纸,哆嗦着念叨,“金小开伐见了……金小开伐见了!” 他当真慌了神:“伊伐见了,清和哪能活?” 柳映微差点将藏在心里的秘密说出来。他的心脏怦怦直跳,想着先前给好友打的那通电话,忽然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了。 柳映微其实是个心很软的人。 他愿意为了沈清和,有些事连自家乾元都瞒着,但他如今瞧了金世泽抠破后颈也要去广州的狠劲,又忍不住觉得这个乾元说以后只爱清和的承诺是真的了。 柳映微兀自纠结的时候,金世泽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悠悠转醒。 他的后颈连带着后脑火辣辣地疼,两处流出的鲜血将身下的地面都染红了。 “清和……”金世泽浑浑噩噩地起身,又颓然跌回去,原是他的脚被粗长的麻绳捆了个结实。而他也摔清醒了,捕捉到了几道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这是什么东西?” “谁识字?” “识字谁出来打劫?” “不会是房契吧?……这家伙看起来挺有钱,包里居然连根金条都没有!” …………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堂堂金家的少爷,居然被码头上的混混打劫了,一时间急火攻心,闷闷地咳嗽起来。 混混们见金世泽醒了,拎着他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行李箱,咄咄逼人地问:“这是房契吗?” 金世泽被迫仰起头,看清了混混手里的纸片,忽而暴走,愤怒地蹦了起来:“还给我——” 只可惜,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拳打回到地上。 混混欣喜地将纸片塞进怀里:“这么在意?看来就算不是房契,也定然很是值钱了。” 言罢,用眼神示意另外一个混混按住不断挣扎的乾元。 金世泽的脸被几只手按在了地上,咳出一口血水,眼睛都急红了:“还给我……还给我!” 可惜,自以为得了钱的混混怎么可能将到手的东西还给他呢? 他们自以为得了天大的好处,嫌弃地将剩下的东西塞回箱子:“留你条命,滚吧!” “……啧,看起来也不是一副穷酸相,怎么连点金条都不带在身上?” 混混又哪里知道,金世泽是从金公馆里逃出来的,别说没有金条了,就算是真有,他也嫌重,不会随身携带。 他们将气得七窍生烟的金世泽塞回麻袋,连带着他的箱子,寻了个荒郊野地,一并扔了! 可怜的金世泽在半路上就被颠晕了,光会无意识地嘟囔:“还给我……还给我……” 他越是如此,混混越是兴奋,将人丢下后,就往当铺冲,个个都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 谁承想,到了当铺,当铺的小伙计拿到纸片就笑开了。 “你笑什么?!”混混恼火地跺脚,“快给我们钱!” “我怎么给你钱?”当铺的小伙计摇头,“这是一封和离文书……名字虽然看不太清了,但只有一个人签了字,能值几个钱?!” “和离文书?!”混混们面面相觑。半晌,为首之人向地上啐了一口:“妈的,定是他糊弄我们!走,我们再把他抓回来!” “……这回,就算他把身上的钱都给我们,我们也要把他丢进黄浦江!” 然而,混混的话刚说出口,就自当铺外冲进来一群白帮的人。 他们不知道的是,郊外已经没有金世泽的身影了。 * 金世泽昏睡了三天才醒。 他在梦里哭着追老婆,泡在水里,游得筋疲力尽,却还是追不上坐着轮船远走的沈清和。 “清和呀……”金世泽泪眼婆娑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还当是在做梦,扑腾着环住了坤泽微微丰腴的腰,“老婆啊!” 他干嚎了几声,恍然发觉搂到了活生生的老婆,猛地一个哆嗦,迫不及待地仰起头,狠狠眨了眨眼睛,果然看清了近在咫尺的面容。 金世泽深吸一口气,从胸腔里迸发出一声吼:“老——婆——啊——!” 端着药碗的沈清和红着脸抱怨:“烦死特了,谁是侬老婆!” “老婆……老婆!”金世泽再次收紧手臂,哭唧唧地说,“老婆,你留下的……留下的和离书被混混……被混混抢走了!” 沈清和瞥他一眼:“哦,那吾再写一封?” “不要啊!”金世泽哀嚎连连,“老婆,不离了,好不好?” “……你瞧,我都……我都游到广州来找你了。” 沈清和紧绷的脸在听到这句话后,忍不住松动,紧接着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金世泽一愣:“老婆?” “你能游到广州?”不等沈清和开口,狄息野的声音就从门外传了过来。 乾元领着柳映微进了屋,没好气地冷笑:“我看你是晕糊涂了!” “二爷?我不在广州?”金世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躺着的房间,怎么看怎么像是病房,忍不住狐疑道,“我在医院里?那清和……清和怎么也在……” 柳映微快步走到沈清和的身边,搀着他走到一旁坐下休息。 “告诉伊吗?”柳映微小声问。 沈清和点了点头:“罢了,告诉伊吧。” 柳映微这才清了清喉咙:“侬听好了呀,事情要从几天前说起——” 几天前,沈清和依着先前和柳映微的约定,偷偷从金公馆里溜了出来。 他怀着孩子,嘴上说着非要回广州,心里其实多多少少都是有点犹豫在的——在气头上,沈清和什么都干得出来,可冷静下来,他就清醒了。 且不说回广州要坐船,就算真的回去了,没有乾元信香的安抚,他能顺顺利利地将孩子生下来吗? 沈清和又不是傻子,不会为了金世泽的孩子连命都不要。他思考来,思考去,决定为了自己的身体,装出回广州的模样,实则偷偷在上海安顿下来。 柳映微听了沈清和的想法,也觉得好。 他怕清和的身子遭不住呢! 不过要留在上海,如何瞒住两个乾元就成了问题。 “吾写封和离书好了。”沈清和的问题好解决,柳映微那里却不行。 他家乾元不仅是狄家的二少爷,还是白帮的二爷。 但柳映微不想让好友担心,犹豫着没将心里的顾虑说出来,回到家心神不宁地想了许久,最后,还是没想到能瞒住狄息野的法子。 后来他干脆不想了,琢磨着万一真被发现,就威胁狄息野——说出去,就伐给肏,这威胁他如今已经应用得得心应手了。 柳映微下定决心,立刻给沈清和在城郊找了个宽敞的院子,然后马不停蹄地将金枝儿送了过去。 金枝儿老实地听从安排,颇为感慨:“少爷,您什么时候怀小宁?” 柳映微眉心紧蹙,紧张地抱着胳膊指挥人往院子里添东西,一会儿想着清和睡的被褥要软,一会儿琢磨着他孩子生下来,孩子要玩具,听了金枝儿的调侃,斜她一眼:“啥额小宁?哼,问狄息野去。” 金枝儿晓得柳映微面皮薄,又想着沈家小少爷的事是瞒着姑爷的,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声叹息。 要啥额小宁?少爷闹呢! 院子是现成的,添置完家具,沈清和就住了进来。 柳映微想多陪陪他,又怕狄息野发现,只得忍着担忧,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背地里再往院子里拨电话。 可话又说回来,狄息野怎么可能毫无察觉呢? 不是狄息野不信任柳映微,实在是乾元将他护在手心里,柳家一有点风吹草动,钉子就汇报到了他的面前。 “院子?”狄息野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这是要让沈家的小少爷安心养胎呢!” 钉子也笑:“是啊,小少爷心思细,准备了好些怀孕的坤泽需要的东西。” “他倒是对别人心思细。”狄息野有些酸溜溜地感叹,“自己若是有了小宁,怕就没有这番心思了。” “二爷,会有的。”钉子拱手打趣,“您英明神武,小少爷保准很快就有小宁!” 狄息野笑骂着将人赶走,继而着手帮衬柳映微一二。 他家映微想得再细致,也到底是个没接手过太多生意的少爷,不知道在上海滩,光靠钱办不成事。 城郊鱼龙混杂,别说是柳家的小少爷出面买了一处院子,就算是白帮的白二爷出面,也是要白帮的打手日夜守在院子外面,才能安心的。 狄息野派了好些白帮的兄弟暗中护着院子,又敲打了附近的混混,叫人晓得院子里的人惹不起,方停手。 他做的这些事,柳映微一概不知,他当自己隐瞒得很好,同时觉得,外头说白帮能“上天入地”的说辞,过于夸张。如此想,柳映微不免放松下来,也有心思同狄息野亲热了。 只不过,柳映微心虚,竟然主动尝试起了骑乘的姿势。 狄息野咬着牙扶住他的腰,喘着气问:“今天怎么这么乖?” 柳映微头一回骑乘,双腿夹着乾元的腰,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哪里有心思回答问题,只闷着头深呼吸,臀肉哆嗦着放松,一点一点将肉刃吃进了穴内。 当然,他自个儿是不可能完全将肉刃吃下去的,还是要狄息野帮忙。 但即便如此,狄息野已经很满足了。 乾元托着柳映微柔软的臀肉,舒爽地眯起眼睛:“映微,你想要孩子吗?” “小……小宁呀……”柳映微迷迷糊糊地点头,“要呀……” 他和狄息野的孩子,他怎么会不想要呢? 狄息野心里一暖,挺腰往深处顶:“那我努力努力。” 柳映微被顶得左摇右晃,闻言,伸出汗津津的手拍乾元的肩膀,深以为然:“侬……侬要……要加油额呀……吾……吾都给侬肏了……” 断断续续的字句夹杂着呻吟,连不成完整的句子,但落到狄息野的耳朵里,大差不差,相当于鞭策。金世泽和沈清和吵得天翻地覆,和离书都折腾出来了,都能有孩子,他要是不能让柳映微怀上小宁,就太差劲了。 哪有乾元愿意被说差劲? 狄息野一下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待柳映微用骑乘的姿势爽了一回,立刻将他反压在床上,继续埋头苦干。 乾元为了证明自身实力,每一下都顶得极深,射也都射在了内腔里。 这下好了,吃苦的成了柳映微自己。 他哭唧唧地抱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拿手指甲软绵绵地抠狄息野的胳膊。 狄息野餍足地亲着柳映微的后颈,闻着馥郁的白兰花香,考虑到他的主动全因帮助了沈家的小少爷,决定勉为其难为金世泽说句好话。 “映微,金世泽这两日过得很不好。”早上用早膳的时候,狄息野果然开了口,“唉,他心里是有沈家的小少爷的。” 柳映微喝了口粥,心不在焉道:“侬哪能晓得伊心里头有谁?” 狄息野笑:“他总是给我打电话,求我帮他去找人,我自然知道。” “伊还盼着去广州找清和,清和就能同意伐和离呀?”柳映微的语气稍稍软和了一些,“伊倒是想得美。” 狄息野循循善诱:“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金世泽以前糊涂过,现在或许真的想改了。” 柳映微用筷子戳了戳面前的碗,难得没直接怼回去。 他如今磕磕绊绊地管着柳家的生意,自然也听到了几句关于金世泽的传闻,知晓了他对沈清和的感情。 可这事儿,到底还是沈清和的私事。 柳映微的眼珠子转了转,抬眸见狄息野面前有个冒着热气的鸡蛋,立刻骄矜地支使起乾元:“我要蘸酱油吃鸡蛋。” 狄息野依言替他将鸡蛋壳剥了,吩咐下人端来酱油,蘸了点,然后将整个蛋送到了坤泽的嘴边。 “吾……吾说了伐算数。”柳映微复又垂眸,咬了一口鸡蛋,不管狄息野听不听得懂,含糊地喃喃,“伊点头才行。” 这里说的,自然是沈清和。 狄息野会意,却没有偷偷向金世泽告密的意思,照旧吩咐白帮的人护着城郊的院子。这一护,就护到了金世泽抠破后颈,偷跑到码头,又被混混打晕扔到城郊的时候。 命运使然,倒霉的金世泽被丢在城郊没多久,就被走出院子散步的沈清和撞了个正着。 沈清和认识金世泽这么久,从未见过乾元如此狼狈的模样,衣服上又全是血,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新仇旧恨齐刷刷抛到了脑后,连拖带拽地要把人弄回去。 得亏白帮的人就在附近,见状,顾不上隐藏身份,纷纷跳出来帮忙。 一群人吵吵闹闹,很快就将金世泽送去了医院,至于狄息野那边,自然也得了消息。 柳映微提心吊胆地赶到医院,确认金世泽性命无碍,沈清和也单纯是受了惊吓后,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一瞬间抽了个干净。 他依偎着狄息野,顾不上真相暴露的慌张,抱着乾元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打哆嗦。 柳映微从不知道,码头上的混混竟然敢伤人到这般田地,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若是金世泽真被打出个好歹,沈清和怕是会难过一辈子! 好在,金世泽躺了三天,活蹦乱跳地从床上蹦了起来。 而柳映微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忍不住拿余光睨狄息野。 他明白了,单凭自己,真的护不住怀着孩子的沈清和。沈清和之所以能平安无事地待在院子里,全靠狄息野的暗中帮忙呢。 金世泽也明白这个道理,抱着沈清和,止不住地道谢:“二爷,多亏有你。” 狄息野摇头:“你得谢谢映微,是他做主,护住了沈家的小少爷。” 乾元顿了顿,似笑非笑地望着躺在床上,死皮赖脸不撒手的金世泽:“要不然,你不得真游到广州去?” 金世泽涨红了一张脸,屋内的两个坤泽一起笑出了声。 金世泽见自家老婆乐了,心里那点难为情登时烟消云散,福至心灵,犹如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脉,自如地卖起惨:“老婆,我头好疼,你快帮我看看,我是不是又流血了?” 沈清和瞧不上金世泽拙劣的演技,嘴唇抖了抖,但到底担心,还是俯身去看了乾元的后脑勺。 嚯,好大一块瘀青,当真是伤得不轻。 “叫侬找小明星!”沈清和嘴里愤愤地嘀咕着,手上的动作却不自觉地放轻。 柳映微见状,扯着狄息野的衣袖,将人拉到了病房外。 “映微,你瞒着我藏人啊?”狄息野看时机合适,清了清喉咙,眨着眼睛,随时准备挤眼泪水,“你不信任我。” 柳映微心虚地撒手,半晌,又理直气壮地抬起了头:“狄息野,侬好意思质问吾?侬……侬倒是讲讲,侬为啥额那么了解脖子后头破了流出来额血是啥额味道?” “我……”狄息野傻了眼,干涩的唇翕动了几下,意识到今日无论如何也得解释了,干脆狠下心将手背到身后,猛地掐了一下大腿。 “老婆!”乾元将一声闷哼压在胸腔里,强行挤出了几滴泪,“你……你不心疼我了!” 柳映微莫名其妙:“吾哪能伐心疼侬?” 狄息野吸了口气:“你只关心沈家的小少爷!” “清和怀了孩子,金世泽又躺在病房里头,侬要同谁比?”他挑眉,把手包丢在狄息野的怀里,抱着胳膊嘟囔,“狄息野,侬越活越回去了!” “你是我的坤泽,怎么就不多关心关心我?”狄息野接过手包,一面将柳映微往医院外拉,一面胡搅蛮缠,摆明了不想将真相说出来。 柳映微气鼓鼓地吵了会儿,到家了方反应过来。 狄息野不是真的在意他在医院里更关心谁,狄息野是不想说后颈的事! 不过,柳映微眼珠子转了转,就想通了,从狄息野的嘴里,他大概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 即便问出了一个确切的答案,也很可能不是真相。 所以他退而求其次,想着问问其他人。 钉子整日跟着狄息野,柳映微是想问也不敢问,至于旁人……他倒是找着了几个看着怯懦的下人,却无一例外,得到的答复皆是他们是这一年间才进的公馆,对于以前的事,一概不知。 这就有些奇怪了。 柳映微皱了皱眉,愈发不安起来。 他知晓狄息野掌控了狄家,却想不明白,为何连家里用惯的下人都要换掉。 难不成,狄息野当真有事瞒着他? 柳映微越想越急,越想越气,晚上冷着脸,不让狄息野碰。乾元的手伸过来一下,他就蹬着纤细的腿,恶狠狠地给乾元一脚。 狄息野有苦说不出,也知道挤眼泪水没有用,只能苦着一张脸,躺在柳映微的身边,老老实实地给他揉腰。 柳映微心里有气,背过身去,不肯搭理狄息野。 狄息野揉了会儿,见他呼吸逐渐均匀,心痒难耐,想着偷偷亲亲后颈,谁承想,嘴唇还没贴上去,看似睡着的柳映微就炸起来,抱着被子往床角缩。 柳映微冷哼:“侬伐告诉吾,怎么闻出来额金小开后颈受伤,吾就伐给侬亲脖子!” 狄息野一噎,话到嘴边又全咽了回去。 其实随便扯个理由,也不难,只消说身边认识的人后颈曾经受过伤,就可以搪塞过去。可狄息野不知为何,不想对柳映微撒谎了。 乾元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摸黑躺回去:“睡吧。” 柳映微一怔,抱着被子蹭过去:“狄息野?” 狄息野抬起胳膊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背:“嗯。” “侬……”柳映微狐疑地眨着眼睛,夜色里,看不清乾元模糊的神情,犹豫再三,还是凑过去,黏黏糊糊地在男人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吾……吾信侬额呀,侬伐要瞒着吾嘛。”他委屈地蜷缩在狄息野的怀里,难过得掉了两滴泪,“侬……侬睡吧,吾也睡了。” 说完,紧挨着狄息野,当真闭上了眼睛。 狄息野的一颗心早就在柳映微凑过来亲自己的时候软成了一汪春水。 他差点将自己抠破后颈的事说出来,但话到嘴边,狠狠地咬住了舌尖,硬是将话头咽了回去。 不能说,映微会被吓着的。 狄息野心里还存着点不为人知的阴暗心思。 他是后颈出过问题的人,不想叫柳映微担惊受怕,更不想让柳映微觉得自己是个疯子——哪怕狄息野确信,柳映微并不会这么认为。 说到底,还是在意。 不过,经过这一晚的事,柳映微反倒不问了。 狄息野提心吊胆地等了几日,见自家坤泽如常跑医院照看沈清和,反倒开始焦虑起来。 映微是真不问了,还是想着别的法子,试图从别的人口中听到当年的真相呢? 狄息野当真冤枉了柳映微。 柳映微虽然还在意狄息野后颈之事,如今却被沈清和的身子占据了大部分的心神。 医生说清和受了惊吓,身子要好好养着,他现在已经和金世泽一样躺在了医院的床上! 这可怎么行? 柳映微天天和金枝儿一道熬滋补的汤药送到医院去,清和的身子还没好透,柳映微的小脸就瘦了一圈。 狄息野心疼坏了,不许柳映微天天跑,宁愿自己拎着饭盒,板着一张脸去看望沈清和和受伤的金世泽。 金世泽的伤如今已经大好了,后颈因为治疗及时,也没有像狄息野当年那样,严重到要去德国治疗的地步。 脖子缠着绷带的金世泽一能下床,就背着医生,不停地往沈清和的病房跑。 这日,狄息野到的时候,金世泽已然凑到了沈清和的面前,笑眯眯地逗他说话。 狄息野看着心烦,将饭盒一丢:“映微熬的骨头汤,趁热喝。” “谢谢二爷。”金世泽忙不迭地道谢,端着汤,殷勤地喂沈清和,“老婆,喝一口吧。” 沈清和瞪他一眼,无法起身,就直起腰,规规矩矩地同狄息野道谢:“二爷,替我谢谢映微。” 狄息野的神情稍稍缓和:“无妨,映微关心你,给你熬汤,他心里也舒服些。” “还是要谢的。”沈清和固执道,“一码归一码,等我身子好一点,我定要当面谢谢他。” 金世泽也在一旁巴巴地附和:“是是是,老婆说得对。” 沈清和没好气地抬手,在乾元的脑袋上弹了一下:“出去出去,味道熏得我头疼。” “啊?老婆你不欢喜我身上的信香?”金世泽大为震惊,“你以前不是抱着我使劲儿嗅,说我这个人没有别的优点,就信香好闻一点吗?” “……老婆,你怎么不说话——哎哟!” 金世泽话音未落,被沈清和丢着枕头赶出了病房。 狄息野也顺势告辞。 乾元站在病房门前,冷眼瞧着揉脑袋的金世泽:“沈家的小少爷生产前不能一直待在医院里。” 金世泽收敛了脸上的玩世不恭:“我晓得。好几个月呢,清和怎么能一直住在医院里?这几日,我已经将我爹和姆妈都送去了郊外的庄子,再收拾收拾公馆,就可以带着清和回去住了。” “你速度倒是快。”狄息野颇为意外地看了金世泽一眼。 金世泽苦笑:“哪里算是快?要是再快些,清和压根不需要吃这份苦!” “以后不要再出错就好。”狄息野点到为止,目光在金世泽的后颈上蜻蜓点水般掠过,想到映微,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们好好养病,我先回去了。” 留柳映微一个人在公馆里,狄息野总是不放心。 而在家中的坤泽也刚巧如狄息野所担心的那样,遇上了事儿。 准确来说,是他遇上了狄夫人。 潜心礼佛的狄夫人自打狄息野掌管了狄家,就再未出现在众人面前,连楼都不怎么下。 可今日,不知为何,她竟然来到了餐厅里。 柳映微吓了一跳,看了看狄夫人不健康的苍白肤色,犹豫着叫金枝儿添了把椅子。 “你瘦了。”狄夫人不客气地坐下,打量着他瘦削的脸颊,“狄息野待你不好?” 柳映微在狄夫人面前不自觉地拘谨,小声反驳:“不,狄息野待我很好。” 他攥着衣角,坚定道:“真的。” 狄夫人嗤笑一声,自顾自地拿起筷子用起早膳。 她终究是狄息野的姆妈,柳映微心里纵有再多的疑问,也不好直接质问长辈,但他不管狄夫人听不听得进去,兀自将狄息野夸奖了一通,临了,还要补充一句:“我不会后悔嫁给他。” 狄夫人的面色几经变化:“哪怕他是一个疯子?” “什么疯子?”柳映微心里的火气一下子蹿起来,“狄息野不是疯子!” 狄夫人拿起帕子,优雅地擦拭着唇角,似乎很满意他的恼火,慢悠悠道:“看来,他还没有和你说实话……你知道两年前,他曾为了一个中庸,抠破后颈,不管不顾地想要改变自己乾元的身份吗?” 柳映微如遭雷击。 他手中的筷子失手跌落在地,循声而来的金枝儿想要帮他换一双,却被他赶出了餐厅。 “狄夫人,您是说……”柳映微的嗓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颤抖。 狄夫人痛快地点头:“是,他爱上了一个没有信香的中庸!这对我们狄家而言,是奇耻大辱,我同他的父亲都不会同意他娶这样的人的。 “……我甚至给他送去了坤泽,可他宁愿抠破自己的后颈,也不愿意放弃那个中庸。 “……我不知道那个中庸到底长什么模样,但想来,也应该和你差不多。”狄夫人沉默了一下,望着柳映微,眼里闪着晦暗不明的光,“可惜了,再好看,也是个中庸。” “那……那后来……”柳映微却听不进去狄夫人的嘲讽,他泪眼婆娑地追问,“后来他……” “你说狄息野?”狄夫人轻笑一声,“他后颈受伤,人都要疯了,自然不能再去找什么中庸。我和他的父亲做主,将他送去了德国。在那里,他接受了最好的治疗,可他即使后颈没了伤疤,在我们眼里,也是个废物,你明白吗?” 狄夫人疯疯癫癫地起身,笑着往佛堂走去:“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为了中庸毁了自己的儿子?” “……他还不如狄登轩!哈哈……他还不如我的小儿子……” 狄夫人的声音随着佛堂的门关上,彻底消散。 柳映微呆呆地睁着眼睛,几滴泪从眼眶跌落。 原来如此。 原来当年,狄息野为了同没成为坤泽的他在一起,抠破了后颈。 这也是乾元能一下子闻出金世泽伤在何处的原因,他曾经闻过自己的后颈流出的鲜血的味道。 原来,狄息野也曾为他们的未来付出过一切。 那他呢…… 他是怎么对待回来的狄息野的呢? 柳映微失魂落魄地捂住了脸。 其实,狄夫人说这番话,是专门给柳映微找不痛快来了。任谁知晓,自己的乾元曾经为了一个连信香都没有的中庸,把后颈都抠破了,怕是都会难受得食不下咽。 奈何,狄夫人千算万算,没算到,柳映微就是那个让狄息野宁愿抠破后颈也要在一起的“中庸”。 柳映微在餐厅里枯坐了一会儿,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几滴,又吸着鼻子,硬是将泪意憋了回去。 狄息野待他好,他该高兴才是,不能哭。 但是柳映微心里难受,跑回卧房躺着,烙饼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最终竟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狄息野已经从医院回来了,正坐在床边看书。 夏日明媚的阳光隔着半透明的窗帘温柔地洒在乾元的身上。 柳映微缓慢地眨动眼睛,翻身贴过去:“狄息野。” 狄息野将注意力从手中的书转移到他的身上:“嗯。” 继而将胳膊搭在了坤泽纤细柔软的腰上。 柳映微沉默片刻,小声问:“弄……弄吗?” “什么?”狄息野没意识到他说的是床上那档子事,还当他要去医院看沈清和,眉心微微打了个结,“我刚从医院回来,金世泽照看沈家的小少爷照看得不错,过几天说不准就要接他回家了。” 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柳映微与狄息野贴得更紧:“清和回金公馆,的确比一直在医院待着要好,但是……” “不用担心。”狄息野知道他在顾虑什么,“金老爷和金夫人都被金世泽送到乡下的庄子去了。沈家的小少爷回去,也不会受欺负。” “这就好。”柳映微顿了顿,又小声问了一遍,“弄吗?” 狄息野笑着反问:“弄什么?” 柳映微红着一张脸掀开被子,慢吞吞地爬到狄息野的怀里,双腿分开,骑在男人腰间,骄矜地解着衣扣:“就是弄呀……哎呀,烦死特了,弄伐弄呀!” 敞开的睡衣随着柳映微的动作,流水般从他圆润的肩膀倾泻而下,露出一大片白莹莹的肌肤来。 狄息野被晃得难得愣神:“青天白日的,你愿意给我弄?” “侬伐想?”柳映微轻哼着歪了头,倾身凑到狄息野面前,皱着眉问,“那算特了……” 言罢,当真伸手去捞掉落到床侧的睡衣:“天黑了再弄吧。” 狄息野这才回过神来,着急忙慌地将他捞回怀里:“弄……弄弄弄!” 乾元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你怎么愿意——不是,映微,你今天怎么忽然主动要弄?” “侬是吾额乾元呀。”柳映微坦坦荡荡地回答,“吾想要弄,当然要找侬额呀。” 他亲亲密密地将脸颊贴在狄息野的颈窝里,吸着鼻子,嗓音里略带了些压抑不住的哽咽:“伐找侬,吾找谁?” “找我,找我。”狄息野拉住柳映微乱晃的小手,送到唇边亲吻,“映微,你只能找我。” “晓得啦。”柳映微闭上眼睛,将一声叹息藏在呻吟里,格外主动地抬起双腿,缠住了男人精壮的腰。 他今朝知道了两年前爱人离开自己的真相,情动不能自已,被摸了几下就得了趣,双腿打着摆子吹水。 狄息野怕他累着,习惯性地停下动作。 “动……动一动……”柳映微却不满地催促,用汗津津的手摸索着往身下探,像是要握住乾元勃起的肉刃,塞进湿软的穴内,“狄息野,侬……侬伐要停呀……射进去……小宁……” 他支离破碎的话语落在狄息野的耳朵里,仿若挑衅。映微不会是觉得他不行,才如此主动的吧? 狄息野望向柳映微的眼神立时古怪起来。 他家映微瞧着聪明,眼珠子成日滴溜溜转个不休,怎么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就想不明白了呢? 每次被肏得求饶,哭着说水流得停不下来的,是谁? “好好好,怀小宁。”狄息野没好气地亲住柳映微喋喋不休的嘴,大手探到身下,捉住他乱动的小手,带着按在了并未彻底插进穴内的肉根上。 柳映微猛地睁开双眼,慌乱地瞧了瞧“罪魁祸首”,然后羞怯地摸了起来。 “映微。”温热的手指轻柔地滑过柱身,惹得狄息野一下子红了眼睛,低吼着沉腰,往他的穴内不住地顶。 柳映微难耐地仰起头,被撞得不停地往床头蹿,脑袋都要碰到冰冷的床柱了。好在,狄息野似有所觉,在他的头即将碰到床柱的刹那,伸手扯住了他的小腿,硬是将人拉回怀中,继续抱着肏弄。 柳映微平日里被肏狠了,都会撒娇掉眼泪水求饶,但今日,他心头有千万愁绪无法发泄,被肏得说不出话来,反而体会到平日里所不曾有的爽。 于是乎,柳映微咬着唇强忍着,忍到穴口泛起白沫,两片肥厚的花瓣红肿外翻,都没有喊停。 他甚至捂着隆起的小腹,黏糊糊地啄吻狄息野的喉结:“侬……侬好多……” 狄息野含糊地应着,射完一回,让柳映微趴在床上,叼着他的后颈,又射了一次。 柳映微浑身最敏感的两处都被乾元制住,精神和肉体都攀上了情欲的顶峰,昏昏沉沉地喘着气,嘴里也开始说胡话。 什么狄息野好厉害,什么要被肏坏了……这些话狄息野听进耳朵里,都觉得脸热,他却能毫无顾忌地说出口。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狄息野甚至开始怀疑,柳映微是不是有所隐瞒,既兴奋又忐忑地肏了几下,“老婆,你不会是故意考验我吧?” 狄息野紧张地掐住他的腰,即便担心得额角冒出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汗珠,依旧舍不得停下疯狂挺弄的悍腰:“考验我……经不经得住诱惑。” “……老婆,我也想停下来,但你太好了……我……我真想肏死你。” 狄息野低吼着伏在柳映微的身上,肉根深陷在他的内腔里,舒舒服服地泄出了浓稠的精水。 “映微……老婆……”狄息野泄完,不舍得抽身,将半勃的性器插在腔内,继续缠缠绵绵地亲柳映微的脖子。 柳映微早就爽得头皮发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哪里晓得狄息野又脑补出了一出大戏? 他懒洋洋地抬手。 狄息野乖乖低头给他搂脖子。 “继续……”柳映微笑,“侬……侬弄得吾好舒服……” “好,老婆,我继续!”狄息野的眼里迸发出贪婪的光,埋在腔内的肉根很快又硬得像块炽热的烙铁。 得了坤泽肯定的乾元精神抖擞地坐起身,将人往怀里一按,痛痛快快地肏干起来。 柳映微软绵绵地趴在狄息野的肩头,望着眼前摇晃模糊的日光,觉得心里那道因为两年前的分别而留下的裂痕,也在不知不觉间愈合了。 意识的最后,柳映微紧紧搂住了狄息野的脖子。 * 柳映微思来想去,没将知道狄息野后颈受过伤的事说出来。 不是因为他怕伤了狄息野的自尊,而是因为他不想回忆那段没有狄息野的日子。 事情已经过去了,人还是要朝前走的。 柳映微和狄息野的生活愈发甜蜜,待天冷过又稍稍暖起来的时候,沈清和的预产期要到了。 沈清和重新回到了医院里,柳映微自然要去看的。 他和金世泽一个赛一个紧张,沈清和挺着个大肚子,倒是冷静得不得了,一边喝鸡汤,一边数落:“侬急啥额?都在医院里头了,吾能有啥额事?” 金世泽闻言,扭头“呸”了三声:“老婆,不吉利的话不要说!” 沈清和翻了个白眼,伸手从病床前拿了个橘子塞到柳映微的手里:“侬手哪能这样凉?快去侬家狄息野身边待着。这几日倒春寒,可冷呢!” “侬……侬怎么样?”柳映微的手冷,纯粹是太紧张,他看都不看板着脸站在病房外的狄息野,差点爬到病床上和沈清和一并躺着,“难受伐?” “四五个月额时候难受过。”沈清和笑眯眯地摇头,“现如今早就过劲儿了!” 柳映微没怀过小宁,不晓得沈清和口中的“难受”是怎么个难受法,眨巴着眼睛,犹犹豫豫地想在医院陪着好友,直到顺利产子。 但显然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同意他的提议。 沈清和不赞同地蹙眉:“映微,有金世泽在呢,侬伐要担心吾!” 金世泽笑眯眯地附和:“我老婆说得都对。” “映微,你的雨露期要到了,”狄息野则含蓄地提醒,“在医院里不方便。” 柳映微只好作罢,转而趴在病床前,好奇地摸沈清和的肚子。 “小宁,侬要好好出来,”他悄声嘀咕,“伐要叫侬爹难受呀。” 沈清和肚子里的小宁许是听到了柳映微的恳求,竟当真顺顺当当地出生了。 柳映微得到消息的时候,还是一大清早。 他尖叫着推开狄息野,着急忙慌地要去接电话,赤着脚就跑出了卧房。被柳映微一脚蹬开的狄息野苦笑着追过去,硬是抱着他去书房。 柳映微挣扎了几下,见狄息野走得快,也就不闹了,等到了书房,直接抢过话筒,窝在乾元的怀里听电话。 是医院的医生打来的。 这也是他们事先打点好的。沈清和生完孩子,铁定没力气打电话,金世泽要照顾他,更是没心思报喜,只有医院的医生得了空,能打电话到狄公馆说明情况。 “柳少爷,沈家的小少爷喜得千金!”医生喜气洋洋地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柳映微的心脏怦怦直跳,比自己生孩子还紧张,得了确切的消息,依旧攥着话筒,不停地用脚踢狄息野的腿:“生了……狄息野,生了!” 狄息野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没好气地嘀咕:“老婆,我没生。” “侬……侬烦死特了。”柳映微一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吾说清和呢!” 狄息野闻言,接过他手里的话筒放回去,然后双手用力,将人举了起来。 “狄息野……狄息野?”柳映微慌乱地晃着胳膊,双腿缠住狄息野的腰后,方才安下心,“侬欺负吾!” “嗯,我欺负你。”狄息野理所当然地点头,重新将他抱回卧房,顺势压将上去,“金世泽都有小宁了,我也要小宁……映微,我要更努力一点儿。” 乾元边说,边亲他的脖子。 柳映微痒得发笑,左躲右闪,却没有拒绝,最后还是同狄息野黏糊糊地滚到了一块。 “好。”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答应下来,“吾……吾愿意额。” 娇嫩的花骨朵终是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张开了最美丽的花瓣。 白玉兰的芬芳热热烈烈地氤氲开来。 柳映微就是那朵美丽的花,永永远远地在独属于狄息野的怀抱里盛开。 狄息野呢? 狄息野的心田,从见到柳映微的第一眼起,就只开过这么一朵娇滴滴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