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玻璃囚牢之承[GL] 作者:叁仟ML ================== ☆、新屋 作者有话要说:2010-01-24 00:00:14 哭死我了...死赶活赶还是晚节不保...个死浏览器,居然在关键时刻给我假死! 二零零八年一月一日零点,师烨裳的新房子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但仔细闻,屋子里并没有硝烟味,只有一片算不得高亢的喝彩声和浓郁馨香的香槟味。 咪宝站在二楼的室内露台,望着一楼大厅,端着酒杯拍拍楼梯扶手,无比唏嘘地说这栋房子比帝王耗死漂亮多了。林森柏说不服气地哼一声,相当地不以为意,环手昂头,她拿下巴冲着咪宝,“这也是我源通的房子!我装修的!”咪宝连连称是,生怕她一个火大又把卖出去的房子收回来自己住。可老实讲,咪宝也就是气气林森柏。要说精致,这幢六百多平方的西班牙式别墅当然更胜帝王耗死。但因为结构问题,它并不像帝王耗死那样具备制造室内天井的条件,整栋房子只有楼梯这一块能一通到顶,跃层中空也仅限于一楼客厅,所以论起气派来,帝王耗死是当仁不让的B城第一楼——节前又有人来游说林森柏把帝王耗死捐做教堂之用。林森柏快被气死了。 顺着阔大的旋转楼梯一路往下,先入眼的自然是各种各样的根雕木艺——林大老板饶是舍得花钱,乌木根雕都弄了好些给师烨裳当摆花盆的茶几腿用。装修公司在这种影响下也细心到了妈妈的地步,楼梯转角和踏步边沿通通包着小牛皮制成的缓冲垫,小牛皮上还镶着防滑铜条,铜条上更压着装饰性防滑花纹,作用是防止师烨裳滑摔滚落,或者退一万步地防止在她滚下来时撞到她那一谈情就变得像木疙瘩一样的脑袋。 “光给她弄这些木头就花了我几百万啊。”林森柏搭着汪顾的肩,一脚踢出个香槟瓶塞。 瓶塞穿过镂空的木质围栏,飞翔在六米高空。半秒后,它“咣当”撞上一盏硕大的水晶灯,激得满室叮咚乱响。坐在客厅里的郝君裔刚要抬头看灯,端竹便眼疾手快地接住了直掉下来的酒瓶塞,郝君裔看灯受了刺激,哈啾打一个喷嚏,打完之后依旧看她的夜间新闻——林森柏对这俩是彻底绝望了,干脆眼不见为净地继续向汪顾邀功,“你看你看,这些个木头,无论哪种,算平方都比大理石贵,不是贵一点儿,是贵那么多!”她大大地展开双臂,比了个很大很大给汪顾看。汪顾心想:好乖、好可爱的孩子啊...随即产生了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慰和赞赏的想法。可碍着钱隶筠在旁,汪顾没好意思这么干,只得用力点头,作眼角啜泪状,仿似老乡见老乡。 一楼大厅地板是用非洲原产的桃花芯整树分割铺成,打磨上蜡之后,地板依旧散发着木料原始的幽香。百来平方的长形大厅中央铺着一张黑白棕三色的后现代抽象风格地毯,长形地毯的两头又嵌着两块三米见方的紫檀底琉璃边九龙浮雕,乍看上去,颇有一番不伦不类的美感,散发着光怪陆离的霸气。连汪顾都不由要赞这风格适合且只适合师烨裳,“这设计师真牛,林董从哪儿请的?” “别叫林董,”林森柏一挥手,“叫名字,董来董去的,把我都给叫老啦!”说着,她一手搭住汪顾,一手搭住咪宝,逼着两人把她架下一楼,“为了让他们把房子弄好,我给了他们一打师烨裳的照片,还告诉他们师烨裳是个古董。他们刚开始还以为我呼拢他们呢,我把师烨裳的百日照给他们看过他们才信的。”吊脚,她怕累不死汪钱两人那般奋力地前后摇晃着身体。汪顾比她和咪宝都高,她的重量自然大多被分到咪宝肩上,咪宝一手扶栏杆,一手捏酒杯,一面下楼一面吓唬,“再晃我就蹲!磕你大屁墩!”林森柏马上就乖了。 零点倒数时,一屋子人以开香槟的方式找热闹,弄得满地都是瓶塞和酒液。瓶塞倒是没什么,一百几十个踢踢就散了,甜度颇高的酒液却是大事情,总不能新房子新家主人还没入住就被祸和得满地和泥。林森柏平时奸是奸,倒也有个厚道的时候。为了光明正大地给师烨裳暖屋,她提前请来了一支专业的女仆队伍,对刚被地毯式轰炸的现场实施地毯式打扫。就在她们上楼参观的时间里,客厅已经恢复的原貌。郝君裔在打扫期间抬脚抬得累了,干脆就把脚丫子架到绛香黄檀的大茶几上,大爷气小姐型地冲一幅五颜六色的投影幕布发呆发得炯炯有神。 “郝君裔,你要不要回盛昌去看看晚会进行得怎么样了?”咪宝放下林森柏,走到端竹背后。郝君裔很专注地发呆,没有反应。端竹站起来要给咪宝让座,却又被咪宝按坐下去,“那么多位子,让什么?你帮我告诉她,汪顾要去会馆接师烨裳,刚好路过盛昌,她这个当老板的总不能连迎新晚会都不露面,林森柏和汪顾可都是发过红包才过来的。” 端竹一字一句地记下咪宝的话,走到郝君裔身前,遮住她的视线,躬腰与她面对,原封不动地将咪宝的话转述了一番。郝君裔瞪着眼睛慢慢抬升视线,脸上有一股被压制着的怒气,“我去,但你不准跟着。”端竹直白地看着她,不语,只坚定地摇了摇头。她深吸一口气,抬手喝光杯中酒,将肩背抛进厚实柔软的沙发靠背,“那你去好了。” 厅堂高而阔大,此时正站在楼梯口处就师烨裳百日照片所有权问题进行磋商的两人清楚地由电视的嘈杂声中分辨出她与端竹的对话,继而心有灵犀地同时转移了话题。 汪顾:“就这么说定吧,我不让她知道,你把原件给我。诶、郝董还没给端竹好脸啊?” 林森柏:“她俩就这样,我看不等我临死是喝不到那杯媳妇或女婿茶的了。嘿,别死命压我肩啊,回头再把我压矮咯,哼哼,想要原件?原件才不给你,扫描件要不要,不要就都不给了。” 汪顾想想,那原件既然是林森柏偷偷翻洗的,要是自己得了,再被师烨裳发现,可就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了。扫描件可以存在电脑里,她的电脑自莫茗梓事件后加强了保密系统,日程表和WAP都被限制访问,必须使用闪存钥匙和指模密码才能打开。师烨裳虽然有她电脑的浏览权限,可师烨裳为了避嫌,从不去碰她的电脑,所以那台黑盒子远比相片册保密程度高,有个扫描件也就很够用了,“得,扫描件就扫描件,改天我再摸到师家老巢去把她满月照也偷出来。” 两人终于达成共识。林森柏假客套地伸出手,捏着酒杯站直身体,堆起满脸公事化笑容,很像那么回事地铿锵道:“愿我们初次合作愉快!”汪顾也应景,握住林森柏的手,她像总理接见外宾那样大方端正地含笑附和:“我很期待,也完全可以预见!”说着,她俩居然狼狈为奸地同时将笑脸转向站在沙发边的咪宝。咪宝一愣,随即无奈地翻了个大白眼,无奈地手比相框,无奈地口述“咔嚓”,这就算为此一成功的合作拍照留念了。“你们躲够没?够了就各就各位吧,汪顾的车不能坐四人,林森柏,你把你车钥匙给她,她去会馆,一道把你们两个都捎过去,再把你们都捎回来。”这头布置完,咪宝将头扭向端竹,口气是充满庄严的哄骗,“小朋友,你就让她抽两根烟,死不了的,会场那么多人,人家敬她烟她也不好都拒绝。汪姐姐送她走,你留下来跟我准备火锅好不好?” 端竹一贯把咪宝的话当作圣经聆听,咪宝问“好不好”,她想也不想就应了“好”。林森柏比端竹强不到哪儿去,咪宝让她掏钥匙,她就乖乖把车钥匙塞进了汪顾手里。汪顾身为咪宝的老板娘,虽说比林森柏和端竹都有资格反对咪宝的意见,可咪宝的话着实没啥好反对的,要不是必须接待这群不把自己当客人的客人,她早就飞去会馆迎接师烨裳了——师烨裳特意搭夜航班机赶回来代替文霍两人给国代的员工发红包。为避免从主观角度透露行踪,她不让汪顾去机场接她,一下飞机就直接赶往会馆,按她本意是她工作完成后会自己过来,可汪顾哪儿等得及,当即就在电话里把她吼了个心律不齐,“不!我去接你!我是攻!说一不二!” 一时三人各怀鬼胎地鱼贯出门,留咪宝和端竹在新屋子里准备这二零零八年的第一顿饭。两人都是家务领域的强者,不一会儿就把个黄铜的火锅炉子生了起来。端竹负责摆桌子,咪宝负责切菜。端竹摆完桌子便走进厨房去看咪宝有没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结果发现咪宝正在兴致勃勃地给个马铃薯雕花。 “啊,好漂亮。”她走到咪宝身后,看得津津有味。 咪宝得意洋洋道:“漂亮吧?刚学的,用胡萝卜雕更漂亮。”端竹心有牵挂,边看雕花边琢磨着怎么向咪宝讨教一些对付郝君裔的方法,可没等她琢磨出来,咪宝就维持着轻松的语气,开玩笑般又说:“人啊,和马铃薯一样,你想让她变成你想要的样子,就得慢慢地雕。郝君裔碰上你就等于碰上一堵橡皮墙。暴脾气发不出来,很快就消磨没了。有点儿耐□□。你比我强。” ☆、什么东西? 师烨裳是个有信用的人,说是至少俩星期,这就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地赶回来了。从她出发之日算起,正好俩星期。汪顾赶到会馆时她还在发红包。汪顾从人群中一眼分辨出她来,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半月不见,个病秧子非但没有因为劳累而消瘦,反倒隐隐约约地长出了二两肉,往常雪白如宣纸的脸色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养的,总之是白得很单纯了,不像早先那样白里泛着青,叫人觉得她那脸上随时可能凋下一两片枯萎的花瓣来。 会馆里喜洋洋的气氛在她身边得到高度浓缩,她走到哪儿都能引起一阵拥挤的欢呼。红包里那两百块钱当然是连开房都不够的小恩惠,但国代的员工一年里也难得见她笑几回,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放大了恩惠的效果,甚至有人挺着胆子跟她逗起荤趣儿来。汪顾觉得她一时半会的还完不了事,便赶紧抬脚往会馆外走,生怕被老同事认出,一会儿又要被醉鬼们调逗灌酒。 于此同时盛昌总部的三幢大楼里也在沸反盈天地闹着新年。郝君裔手上的烟一根接一根燃起,打她进楼开始就从没断过。郝君袭一见她来,立马让人从财务处取下两只密码箱,移交完成之后,小妮子脚底抹油,风驰电掣地溜了,留下大批的护驾人马和大笔员工福利,明摆着就是个大江东去也,一去不回头的架势。 要说盛昌的员工相比国代那群成天生活在妖魔统治下的牛马可是幸福得多。他们的BOSS,无论是郝君裔还是郝君袭,乃至郝君承,无一不是神龛里供着的观世音,笑,且常年的笑,笑得不明所以,笑得扑朔迷离,笑得叫人只觉全身心都浸淫在阴天的微薄阳光里,从头发根儿到脚趾头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懒散舒适,同时一不小心就要深受菩萨感染有样学样,上到执行总长,下到清洁小妹,有一个算一个,即便没学成弥勒佛,也学成狐狸精,最次最次都是笑面虎黄大仙之流,三栋大厦成日里春风拂面茶香满泻哈欠连天,明明是私企,却有着一派省政府办公楼的风骨,实乃人间仙境,叹为观止。 然则,凡事都讲究个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新年伊始,盛昌的员工们纷纷揣测郝君裔是不是本命年穿了条红内裤,怎么今天竟然精神得像是刚打过鸡血,目光炯炯,举止有力,说是发红包,其实连红包都省了,直接像发牌一样把着崭新的大红票子唰唰往外散,这就逼得员工们必须一反常态地振作起来,群情激动得如火如荼,甚至屡有休闲成性,不善控制面部肌肉的人笑出了义愤填膺的狰狞效果,吓得郝君裔身边的警卫统一把手按在电击警棍上,唯恐一个不慎就要发生流血事件。 夜里近两点,汪顾开着林森柏的H2,载着师烨裳,绕过盛昌总部,再来到源通楼前。车内三人不约而同地冲源通花园内张灯结彩仿似要过春节般的喜庆阵势行起了注目礼。林森柏趁通宵的灯会还没开始,一个人拢着大衣襟领站在灯火通明处检查灯谜的布置情况。灯谜纸条两旁挂着款式新颖的电影始祖——宫灯。宫灯有六面,面面不相同:第一面是潘金莲,第二面是张柏芝,第三面是西门庆,第四面是陈冠希,第五面是烂白菜,第六面是韩国地图。汪顾告诉师烨裳,林森柏原本打算在第五面上印一坨冒着热气的野粪,可又后来觉得有碍观瞻,这才改成了烂白菜帮子。师烨裳掏出雪茄,递给郝君裔一支,双双点燃后降下前后车窗,不无遗憾地异口同声道:“要说有碍观瞻,还不如把第六面换成野粪。” 此时正玩得兴高采烈的林森柏并不知道自己这第六面宫灯把人恶心到了,踮起脚来摘下一条灯谜,她大摇大摆地走到领奖处,把纸条按到桌子上,“嘿嘿,一口咬掉牛尾巴,告嘛。发奖!”她指着奖品架上一顶黑熊茸帽。 汪顾和郝君裔打老远看见颁奖职员百般无奈地把帽子取下,拍拍,递出,顿时前后脚地猛“呸”了起来——那顶帽子是林森柏傍晚时才当众捐出来当礼品的,现在她又强盗般地将它抢回去,实在为人所不齿。唯有师烨裳,由于早知道林森柏是个什么德行,对集体唾弃林森柏一事自然不感兴趣,这会儿仅就翻了个白眼,依旧淡定地抽她的烟。 窗外好像又飘起了雪,师烨裳伸手去探,眼角余光却见林森柏抱着帽子,撒腿就往园区入口跑。不一会儿,她气喘吁吁地跑到车前,攀着车窗站上踏板,摇摇晃晃地将帽子扣到坐在前排的师烨裳头上,“送给你!” 师烨裳愣愣的,转头去看汪顾。汪顾一瞧她脑袋上多了个黑茸茸的圆柱体,猛然萌煞,口水横流。直到林森柏上车后踹着司机靠背提醒开车,她才回过神来,随即越俎代庖,不住嘴地冲林森柏道谢。郝君裔难得焕发青春,见此状况便也闹着要林森柏送她一顶英国皇家卫队的黑熊帽子。林森柏坏笑着赞她活泼,但话到最后就变了味道,“你再活泼点,乖乖给我当女婿来我就也送你一顶大熊帽子,不!送一打!”郝君裔闻言,莫名其妙地追问林森柏打算怎么生个女儿。汪顾怕林森柏坏端竹好事,急忙干咳提醒。林森柏闻咳,登时反应过来,然后嗷地长嚎一声,把自己缩回椅背中,气鼓鼓地不再说话了。 四人回到新屋时,火锅已经准备停当。牛羊豆腐之类的暂且不说,众人光看见一个个被雕成了含苞花骨朵的大小马铃薯整齐地摆放在碟子里。林森柏毫无预兆地大喊起来,“钱隶筠!本小姐教你雕花可不是让你拿来雕土豆的!这东西能往火锅里放嘛你也不想想!笨、笨、笨、笨、笨死了!”在一旁的师烨裳早已和汪顾搂作一团笑了个不可开交。 咪宝其实不傻,她也知道雕花土豆是不能往火锅里放的。可她哪儿晓得自己一时心血来潮温习手艺却会引来这么澎湃的学习浪潮呢?端竹和几个女仆队员一直让她教雕花,等把她们都带出师,一筐子土豆也都怒放了。她用雕坏的土豆炸了一堆小金砖似的薯条,趁林森柏没回来偷偷跟一票女眷分吃干净。端竹想起当初林森柏带她去清剿M叔叔时的美好,便一五一十地向咪宝讲述了林森柏为非作歹的故事,她本意是要表达她对垃圾食品的怀念和对林森柏的热爱,可咪宝对此并不了解,边吃薯条边顺着端竹的话,像所有劳动妇女一样将配偶滴里嘟噜地骂了个通透——火气到这会儿还没消呢,林森柏居然还挑着时候骑上头来了。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林森柏,你鬼叫个啥,来来来,老娘带你去看看,看看是不是下到锅里就不能吃。看看我是不是笨、笨、笨、笨、笨死了。”咪宝走到林森柏面前,突然伸手拧住她的耳朵拖着她往餐桌边去。 汪顾看咪宝颇有几分席之沐的架势,赶紧拖着师烨裳后退后退再后退,以防妇妇相争伤及无辜。郝君裔闲在一边看热闹,端竹见她这副精神抖擞的样子,疑心她今晚又要找借口吵架,于是从兜里掏出一盒五支装的特制烟,默默地塞到她手中,以糖衣炮弹的方式先行止住了她那要疯的苗头。而,倒霉的林森柏,在噎死噎活地吃掉一朵蒸熟的土豆花之后,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武断,并不由得涕泪横流道:“你蒸就蒸,放那么多盐干嘛呀,齁死我啦...水,水~”她没留意咪宝刚才故意往那要喂她的花朵上撒了半袋子食盐。 一阵闹腾很快过去,六个饿了十四个小时的人纷纷落座,整盘的牛羊肉撒进锅去,屋子里迅速腾起一股浓浓的膻气。等各人都把胃里的下水口填住,师烨裳首先起身敬酒,酒辞当然不外是感谢林森柏和咪宝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地帮她弄好了这么大间屋子,感谢郝君裔和端竹百忙之中抽空前来为她暖屋,感谢闲杂人等不辞劳苦地为她这啊那...林森柏才不听信花言巧语,她话刚说完,林森柏就跟她抬杠道:“光说不练是假把式。你感谢我们,那好,香槟放下,咱喝花雕,三两的杯子,一人一杯,今晚你打一个通关,我们就受了你的谢。”此言一出,应和者无数。可只有师烨裳心里清楚,林森柏这是要报她“婚礼”上的一箭之仇了。 花雕虽说度数不高,可酒性均匀,越喝越烈,在场除她们六人之外还有林森柏特意搬弄来的女仆队伍,二十五人一人一杯,一个通关就是七斤半,即便酒量如她,喝醉的风险也很大。 要放往常,她喝醉倒也没什么,天天醉,她都醉成习惯了。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得把握着自己不在酒后胡言乱语。汪顾早就明说无论如何不分房,万一她醉得不省人事又把汪顾当成了张蕴兮,那...念及如此,她不自觉地撇头望向汪顾,汪顾也看着她,不过是看着她头上忘记摘下来的黑熊帽子,过了几秒,汪顾噔地一拍桌子,边起身边催促,“哎哟,我说那个笨死了的人是你才对,戴着这么顶大帽子你能吃饭嘛?赶紧跟我上楼换衣服,顺便把帽子挂起来,明天我去买个香炉,咱每天早晚给它上三炷香,纪念林董排除万难把它送给了你。”说着,汪顾拉住她的手就往楼上走。桌上人面面相觑,还以为她们是要借故溜走。 主卧设在顶楼,除楼梯之外占了一整层,几乎被林森柏弄成一个小型的木雕艺术品博览馆。汪顾开门之前故弄玄虚地让师烨裳闭上眼睛。师烨裳眼界宽,料想再折腾也不过是间卧房,心里实在不抱什么憧憬,但她还是顺着汪顾的意思合起眼来,任由汪顾推着她往前走了有十几步,又听耳边“锵锵”两声人工配乐,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个华丽而巨大的雕花柳木盒子。 师烨裳虽不明所以,可粗粗溜一眼之后,她也有了感想:这口棺材好大呀... ☆、棺材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大家在新一篇里给予3000留言支持^_^ 没人霸王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汪顾笑嘻嘻地左右抹开她面前的一扇平推木门,入眼便是一张宽得不太像话的盘龙木床。木床上铺着白底描金的寝具,倒也显出了一派将各种奢华有致混搭的绮丽风格。她猛然明白过来,“棺材”所为,就是严丝合缝地罩着这张大床。一进门就上床,一下床就出门,自古华山一条路,她今后得像虫子一样蠕动着从床尾下床了。 “师烨裳,你爬上床去按床头那按钮,我先把床罩揭起来。”汪顾在说这句话时已经着手揭被,师烨裳发现这大得不着调的木床居然是由两张同等大小的双人床拼接而成,大罩子下俨然藏着四个枕头,两张被子,床与床之间有一条巴掌宽的缝隙,叫人不禁联想到...4P。“好嘛好嘛,懒不死你,幸好我有遥控器。”汪顾见师烨裳站着不动,干脆一把将师烨裳拉倒在右侧床间,踢掉拖鞋,合起门扉,掏出个火柴盒般的遥控器,按下上面唯一的按钮,手指向天。师烨裳抬头,只见“棺材”顶上裂开一条也是巴掌宽的缝,缝隙边沿缓慢地垂下两片厚实的幕帘,也看不出是什么材质,非布亦非胶,反倒有些像是金属,师烨裳好奇地探头去瞧,汪顾却固执地拉住她,“别研究了,人家高科技的东西咱也弄不明白,好像是把石棉布做了高密度封闭。” 两扇幕布终于顺着床头和木门上的轨道合进床间缝隙,“棺材”内立时响起一阵鼓风机般的声音,可随着噪声弱去,这个被一分为二的“棺材”里转眼就静成了一间密室。 师烨裳听见汪顾在她耳边轻声说:“这套东西不错,是那群缺地的日本鬼子开发出来做活动录音室用的,可以让多种乐器同时录音,也可以在同一时间把各种乐器分开录音,这是个一隔二间,最便宜,原装进口,跟着张氏的货用飞机连夜运回来的。我还让人赶造了一个木头盒子把它那丑样儿套起来,你看,上面是吸音壁,中间是隔断墙,隔断墙里的十厘米空间被抽成真空,你在这边喊破喉咙那边都听不见。空气经过外循环净化,加湿控温都可以。嘿嘿,今后咱两还是不分房,但可以考虑偶尔分床,你要是觉得不爽,可以三天两头就把我踹那张床去,反正按钮在你这边儿呢。”汪顾一咕噜按住师烨裳,居高临下又肉麻兮兮地继续道:“我舍不得你天天不安心睡觉瘦得跟个小鸡仔儿似的,所以就委屈自己独守空房了,你说,我好不好?” 师烨裳想了想,然后看着汪顾,简明扼要地回答:“好。”汪顾,这就又开花了。可她不知道师烨裳的小肚鸡肠在那儿紧琢磨呢——我睡不好还不是因为你? 为防风言风语,两人没在屋里磨蹭,挂好帽子换了衣服便下楼招待那群已经自顾山吃海喝起来的客人。师烨裳虽然是个天生的小心眼儿,可汪顾的好意也确实从根本上打消了她的顾虑,她觉得本已进入死循环的人生似乎又活泛起来,随即将一顿黄酒喝得虎虎生风,打完通关之后,她先是很有针对性地灌倒了端竹,接着灌倒了咪宝,林森柏自然难逃厄运,硬撑着将咪宝扶进客房,她也趴倒在床。 喝到凌晨四点,桌上就剩郝君裔一位清醒的客人了。“师总啊,你把她灌倒做什么呢?”她垂腕指向身侧正伏在桌面上酣睡的端竹,“我倒了她能折腾过来,她倒了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要么你先放我一马,我把她弄房里去?” 郝君裔精神健旺,可一旦活动起来就还会从骨子里带出一份慵懒的气息。她那目光明明是鹰隼般的锐利,视线却空洞得令师烨裳觉得她是透过了自己,在对自己的背后灵说话。这种表情往往会出现在快喝醉的人脸上,然而郝君裔吃多喝少,再怎么样也轮不到她醉,而师烨裳也从不指望灌醉她,因为在师烨裳心目中,她家那些特务头子都是身负异能的妖人,尤其胡敏,只要郝君裔是她亲生的孙女儿,遗传到她四分之一的酒精耐受力就足够郝君裔驰骋酒场千杯不倒了。 “你就让她在这儿睡吧,小孩子家家哪儿睡不一样呢?”师烨裳故意不去在乎端竹,随手举杯与郝君裔再次对着干掉一杯酒,然后才玩笑般问出重点,“难道你还心疼啊?真当她是养女?” 汪顾起得早,熬到这会儿几乎有些要梦游,可听见这句话,她的八卦之魂犹如着了火的老房子,一发不可收拾,两只招风耳噌地警戒起来,眼瞅着又大了一圈。为免破坏席间和谐的倾谈气氛,她没有轻举妄动,而是继续神情呆滞地望着还在突突沸腾的黄铜大锅,目送一块又一块牛羊肉进入郝君裔的嘴巴,心里在想:瞧着是个养尊处优的样子,怎么吃起东西来就不怕烫呢? 郝君裔的形象在汪顾脑海里一直美丽地模糊着,到了今天也没有变得清晰起来。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性情流露在外,可又叫人觉得她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不冷,不热,不哭,不怒,微笑和发呆是她仅有的表情,性格随和得那么牢固,叫人一见她就不由得联想到四个字,无欲则刚。 可人活着,谁能没有点儿欲求呢? 汪顾转动眼珠,慢慢地看向师烨裳,顺着这条视线,她看见了郝君裔。最终得出的结论并不多么感性——两个猪一样的女人。谈话没谈几句,竟又开始大啃大嚼。 师烨裳发出问题,吃得心无旁骛。郝君裔得到问题,吃得若有所思。吃着吃着,两人又默契地往锅里加肉,并且招呼汪顾也吃一点。汪顾一听便开始打饱嗝,继而很客气地拜托女仆们帮她煮一杯浓一点的咖啡。师烨裳看她眼圈发黑的样子忍不住劝她先上楼去睡,她觉得身为主人半途离席不太规矩,于是坚持着不依。师烨裳有时拿她没办法,有时却对她很有办法,特别是在当前这种她心存摇摆的时候,师烨裳一句话就足够把她打发走了。“你去睡吧,show’s talk,你也要来参与一下?”她一时没回过劲儿来,眨巴眨巴眼睛,盯着师烨裳还要想呢,可等反应出师烨裳说的是“受’s talk”,她简直是一溜烟就跑上了楼,仿佛避之唯恐不及,只忘了她在李总攻那儿还保持着全受的记录呢。 “汪小姐真是一位可爱的情人。”郝君裔咬着筷子,冲楼梯方向道。 师烨裳咽下一一筷子羊肉,随即用纸捂着嘴闷闷地笑个不停。等她笑完又轮到郝君裔吃肉了,她抿一口酒,重新把筷子杵进锅里,“说起来,咱们上学那会儿倒是很流行过一阵翻译腔。” 郝君裔闻言,含着肉道:“你这把民国腔也流行过,当时都认为这两种腔调比较优雅,现在听起来就有些怀旧了。岁月不饶人啊。我可见老了。”虽然被人怀疑她是由于本命年穿了红内裤而显得风姿卓绝,但身为储备的特殊任务执行人员,她的具体年龄和资料,除了咪宝这种老同学旧朋友之外,是绝不会轻易被人得知的。她若想穿红内裤,一轮十二个属相都得排着队,乖乖的给她当本命年。 “你这么说,我也迫不得已地要跟着乱惭愧一把了,要比老,咱们在端竹面前可都是老人,”师烨裳又想把刚被岔开的话题扭回正轨上去,于是她眯起眼睛,勾起嘴角,弯下眉尾,这就不笑也笑了,“诶,你打算怎么安排端竹?刚我的话你没接,故意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记性好,你可不能光忽略我,不公平。” 郝君裔听师烨裳一气儿说了那么多话,表情有些吃惊,可师烨裳令人吃惊的地方委实太多,她若是逐一吃惊,还不知道要吃到哪年哪月去...这样一想,她也就释然了,没有追问师烨裳为什么会对端竹的事产生兴趣,只是将一支对她来说宝贝得像老儿子大孙子一样的纸烟伸给师烨裳,顺道凑着师烨裳打起的火苗点燃,坐回椅间后,她那把懒骨头又觉得红木的椅子坐得不舒服,便向师烨裳发出了到客厅再细谈的请求,“我们转移阵地如何?林董对经典的尊重实在令人叹服,可惜我有好几年没坐过红木椅子了,老腰老腚的真是有点儿消受不来。” “你们搞政治的就是了不起。明明是在批判林森柏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大搞暴发主义运动,可换不知道的人来听,还当你多赞赏她呢。”师烨裳环顾厅堂,倒是觉得林森柏这几年品位见长,大概很快就能当个业余艺术家了。有郝君裔的提议在前,恰好此时她也吃饱喝足,于是本着主客之道,她先行起立,让人搀端竹到客房里睡,顺便把酒拿到客厅去。 师烨裳走了几步,突然回头指着端竹正在远去的背影问:“诶,郝董,你是跟她一屋吧?要是睡不惯的话二楼应该还有两间客房,你看着挑,千万别委屈自己。” 郝君裔跟在她身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笑得有些无力,“冬天还是两个人睡比较暖和。” 听完这句话,师烨裳也笑了,“把两杯温吞水倒一处去那也成不了一缸子热水啊。” “诶——”郝君裔嗖一声把自己丢进阔大的沙发里,舒舒服服地透一口长气,半躺半坐道:“妹妹此言差矣。要么怎么说小伙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呢。她那体质可是我近十年来见过最好的,大冬天夜里不盖被子也热得像火炉,被窝里离着她半米都能受到热源辐射。我爷爷说她就是倒霉生到了腌臜人家,不然大富就跟玩儿似的,大贵只看她想不想要了。就算再不济,她把自己卖体校里去,迟早也是奥运冠军的干活。” ☆、很累 师烨裳在家也是舒坦,说郝君裔坐没坐相,她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坐进沙发她就蜷腿合抱,把自己当蜗牛一样窝了起来,由于穿的周身雪白,远看像个花卷,近看却像块卫生巾。她当然知道自己坐得不规矩,然而新中国并没有什么世袭的千金小姐,家教严些的也就光知道个举止端庄了。何况师烨裳从不把自己当小姐,似乎更乐意以小市民自居,久而久之,她身上本就不多的小姐气也被她以各种方式消磨光了,唯独只剩下长得像小姐,兼之不太粗鲁罢了。然而这不太粗鲁也并非刻意而为之,实在是力所不能及——她动作慢,想粗鲁也粗鲁不来,加上先天不足,手脚孱弱,力气太小...谁见过如此柔细的莽汉?“我说,你到底打算把端竹怎么办?要是她待在你身边也不过是干些佣人的活儿,那不如这样,我送你个佣人,你把她借我用两年。可我看你也不需要佣人啊。听咪宝说,你跟前女友分手分得很开心呢,怎么?打算搞独身主义了?” 郝君裔闭着眼,悠闲地笑了笑,笑完干脆平摊四肢,左臂当枕头,右手拎瓶酒,左腿靠着沙发背,右脚晃在沙发边,像个大肚子的弥勒佛一样躺沙发上了。“嗨,你们都别打她主意,她是我爷爷钦定的管家执事,一大家子人要仰仗她打理安排呢。她现在跟着我是因为她年纪小,阅历浅,爷爷怕她一时半会儿的适应不了人情冷暖,所以先让她接触一下外人的阴暗,省得落差太大,再把个好孩子逼疯了。”郝君裔摇晃酒瓶子,让它代替自己的各种肢体动作。 可在旁看着的师烨裳觉得这很没有必要,毕竟郝君裔有着排球运动员的体魄,四肢修长笔直,连面部轮廓都是拿美工刀削出来的那般深刻明显,按说,这种人,只要是想做动作或表情,就应该是极富表现力的,哪怕只是抬抬眼眉,动动手指,都会比师烨裳这软面条一样的面瘫强上百倍。无奈郝君裔本人并没有这种觉悟,她是连睁眼都懒惰的人。除非迫不得已,她坚决不学林森柏,用那些动作幅度大得惊人的肢体表达自己的意见,而她也确实没有、且不能有自己的意见。要不是药物依赖引起了生理性的反作用,她才不愿意大半夜的瞪着个眼睛跟人聊那个处处跟她对着干的小丫头。 “郝董,你又岔话,我是问你打算拿她怎么办。孩子是你收的,不是你爷爷收的,在她成年之前,你身为她的监护人既然知道她是好孩子就总不能对她的心愿不闻不问吧?”师烨裳畏寒,此时就把自己蜷得更紧一些,以延缓热量流失,不料一个风驰电掣的人影突然从楼梯间处闪出,一阵暖风呼啸而至。师烨裳刚听完郝君裔的火炉论调,这会儿就条件反射地想到了端竹。可来者不是端竹,而是披着斗篷的蝙蝠侠。 蝙蝠侠是来雪中送炭的,左臂夹着一床毯子,肩上披着床薄被,把毯子往师烨裳身上一丢,她又揭下被子递给郝君裔,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她又矫健如小飞象般地蹿上楼去。 就在郝君裔搂着被子不知所措的同时,师烨裳已经用小毯子将自己包了起来。郝君裔终于了解蝙蝠侠的来意,呵呵笑了两声,她也把自己裹成了一条大虫子,躺下,舒服得又是一阵长吁短叹,“真羡慕你,自由自在的。哪像我,成天坐牢一样,自己都不晓得当初为什么要捡个孩子回来当狱警。”她一抹自己额头,把飘逸的中长发顺到头顶,那手习惯性地就要去找她的小辫子,“我也问过那孩子有没有心愿或者理想,只是她的理想于她的能力,实在有些屈才,我倒是很想让她自由自在地发展,可爷爷觉得人活着就是要把自身能力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所以打算让她先见见世面,要是她在社会里兜兜转转,了解了自己的能力之后还想当老师,那我们就不再多说了,反正她当老师也会成器的。古有孔子,今有竹子。很好很好。”郝君裔自说自话地志得意满,小辫子上和黑水晶被她甩成了风扇。 师烨裳有些吃惊,从小毛毯里露出大半个脸来,“她还想当老师啊?” “嗯,”郝君裔无奈地摇头,“跟我当初一样,她也是很单纯地想当老师。工资,福利,假期什么的通通不考虑。不同点在于我当老师是因为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就对教师这行当排斥度低一点,只能矬子里面拔大个儿,从动态角度,算是想,可从静态角度,其实应该算作不想。而她当老师是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要当别的,脑子里只有当老师这一根筋,大概也是因为这样爷爷才会想着要扩充她的理想吧。毕竟一个人的成就,不可能大于他的理想,要是她想一心只教圣贤书,别人做什么都是多余。诶?别光说话,”郝君裔突然翻身坐起,吓了师烨裳一跳,“喝酒啊,这下不是你灌我,是我灌你了。端竹停了我的药,现在药物依赖搞得我神经衰弱,连着一礼拜没一天好睡。” 师烨裳不知道郝君裔用药物抑制甲状腺素的事,可她也没兴趣盘问人家隐私。 要挖的八卦已经浮出水面。她听郝君裔口气就知道郝君裔对待端竹,仍旧是个老师的态度,光知道为端竹的人格和前途着想,其余一律放任自流。至于私情——她得劝林森柏收收心,暂时就甭惦记了,在这种情况下,除非是端竹突然长出霍岂萧那根善于□□的筋,或者李孝培那根善于□□的筋,否则即便端竹对郝君裔表白,也会被郝君裔当作无忌童言,一笑而过。 “唉...你这番话啊,真应该让林森柏来听听。”师烨裳蠕动着去够茶几上的一溜酒瓶,“她要是听见,都不用劝了,直接把自己灌倒完事儿。” 郝君裔一直对这个问题很莫名,于是她顺着师烨裳的话头问道:“为什么?难道林董还认为我会对小筠怀有非分之想?可这又关端竹什么事呢?” 师烨裳觉得黄酒对瓶吹很不过瘾,让人拿来两个扎啤杯,给自己和郝君裔分别倒满一杯,边推杯子边模棱两可地答:“这关系可大了,在她眼里,她身边的女人都爱你。” “我?!”郝君裔的声音猛抬八度,难得动作飞快地往自己鼻尖儿一指,神情是无处伸冤般的委屈,“我还觉得我身边的女人都爱她呢!” 一场挂羊头卖狗肉的“受’s talk”在郝君裔的怨言和师烨裳的笑声中结束,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起了工作。 郝君裔知道师宇翰有意退居二线,将师氏交由师烨裳打理,便问师烨裳何时会向国代提交辞呈。 师烨裳当然没有当打工皇帝的瘾头,要论谋私护短,她并不比张蕴兮逊色分毫。无奈她还要仰仗霍岂萧的势力保护尚未在张氏站稳脚跟的汪顾,国代于她,并非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之地,于是她只得动用“没戏”二字,简明扼要地回答郝君裔。 而郝君裔这边,在得到这个答案之后显见是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 师烨裳不明就里,却不好根据一个察言观色得出的结论就揪着郝君裔捕风捉影地追问个没完没了——和林森柏一样,她也以为压在郝君裔心头的沉重大石,关系着一个多么崎岖不平且阴谋满泻的政治历程。 只可惜,生活就是生活,生活不能像小说那般见天儿的跌宕起伏。说白了,郝家这一代的纷争,不过是一部教育后人“偷懒也不容易”的教科书。至于那个令师烨裳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更是简单得似乎专程要把林森柏那种绕了个大圈子才令答案不谋而合的人逼得恼羞成怒才算完事: 郝家这一代少壮,也不知是遗传还是传染,都是贪闲的性子。郝君袭爱玩爱闹,相对活泼,即便不爱干正事,可也满算得上是最勤快的一个了——在懒虫窝里被公选为勤快人的后果可以预见。灰姑娘预见王子之前的悲惨生活,就是郝君袭前半生的真实写照。 幸而天妒英才,否极泰来。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就得给你开个狗洞。近年由于忌口不善,郝君袭的病情一直得不到控制,甚至还有加速恶化的倾向,这就使得早年联合起来欺负小妹妹的姐弟二人也必须良心发现了。姐弟俩纷纷表示愧对小妹妹,就精神层面讲来,他们十分的不希望她在工作上承受更大压力,十分的希望她贵体安康,长命百岁。 师烨裳是个什么人物,商场上早有定论。说她吃人不吐骨头都算含蓄的,要是把她惹毛了,她更能把你祖宗十八代的坟头都刨开了找骨头啃。只要她插手地产这摊生意,业内必定人人自危。即便拥有后台铁幕的盛昌也不得不对金狮忌惮三分。在这种情况下,除非是想把郝君袭害死,否则郝君裔和郝君承是再不能单单把问题上升到精神层面就袖手旁观了。政商两手抓是郝家老太爷的一贯主张。前者为谋发展,后者为留后路,少哪个都不行,于是问题一旦落实到物质层面,可就意味着他俩的好日子全都到头了。郝君承在这代三人当中,看着是个十佳青年,实则懒惰称王,假使郝君袭退隐之后一定要将他拱上台面,他毋庸置疑地会争那从政的轻担子挑起,从而将经商的肥差拱手让给姐姐。而他的姐姐,当初似乎正是因为有着大姐姐的觉悟,自知撂挑子不能,为了抢着干个轻活儿才会产生收敛脾气的想法——刚开始只是想,借由与咪宝分手的契机,她痛改前非,着手去做,并且凭着坚忍不拔的毅力,一憋就是十年啊十年。在这十年当中,她堪称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地憋着才获得了偷懒的资格,你让她因为一个师烨裳就重返旧社会,她那心里能不压块大石头吗? 如此这般,她又能不觉得活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很累...吗? ☆、老伯钓鱼 林森柏醉了一夜,睡了一夜,终于在正午十二点被饿醒了。 睁开眼,她没有看见自家的摆设,一瞬有些惶恐,可稍动一动就发现搂着自己的那条手臂仍是熟悉,这便让她再次拥有了无尽的安心和无穷的勇敢——没酒后乱性就比什么都强。不然光解释道歉收拾后事就得花她多少工夫呢。“钱隶筠。”她翻身面对咪宝,可咪宝仍然在睡。 昨晚师烨裳算是把真本领展现出来了,一通大酒喝得又急又猛,活生生一个千金大小姐居然喝出了女土匪的气质,在场除去汪顾和郝君裔两个被她选择性忽略的人,无一幸免,通通死在她的屠刀之下,咪宝尤为可怜,几乎是被她摁着灌的,究其原因,不外乎一声脱口而出的“贝贝”——咪宝哪儿晓得师烨裳脑子里有个恼羞成怒的开关,“贝贝”就是“ON”键,一摁就要发作,“OFF”暂时缺失,所以停不下来。 “钱隶筠,别睡了,要睡也等吃了药再睡,不然头疼一整天别怪我不提醒你。” 林森柏伸手捏住咪宝的鼻子,倒也害怕把咪宝憋死,于是捏紧一会儿就要松开几秒,循环往复,咪宝很快被她弄醒过来,“别闹,”咪宝扯下她的爪子塞进被窝,后又因那爪子不住乱动,她干脆就把它和它的同类一道反剪到林森柏背后去,“外面连点人气儿都没有呢,我们起来干嘛?”说完,咪宝拉起被子,把林森柏蒙头罩脸地盖住,正打算像往常一样搂在一起睡个回笼,却不料怀中警报大作,没几秒,林森柏已经和被子一道站在了床边,脸上尽是硬憋出来的冷淡与奸诈,“哼哼,冻死你。” 在这过去的几个月里,林森柏和咪宝并未经历哪些值得拿出来细说的苦难,生活堪称平静。但没有大的苦难就意味着没有大的快乐,两人终日的混吃等死,显然是活出了一番离退休老干部的光景。林森柏对此状况相当满足,好像上半年受了多大的伤害侮辱专等这下半年来休养生息。咪宝说自己嫁鸡随鸡,便也对鸡的意见表示了赞同。此时,鸡兴许是真饿了,弯腰驼背抱着团大被子,看起来愈发像只小母鸡。咪宝冲她招招手,她摇摇头,再招招手,她又摇摇头。咪宝揉揉眼睛,不招手了,只是坦然地摊平自己□□的身体,享受日光浴那般自在地闭上了眼睛。林森柏咽口唾沫,喉间咕嘟一声,正犹豫着要不要扑上去之时,肚子里一阵更为响亮的咕嘟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令她更加坚定地相信了温饱才能思□□的真理,一咬牙一跺脚,她抱着被子调头就往浴室方向奋力奔跑,咪宝没想到她还有这般坚定的意志,只得长吁短叹着放弃了夺回被子的计划,懒洋洋地靠坐起身,不一会儿便也走进浴室,大张旗鼓地跟她抢起浴缸来。 约近一点,两人前后脚迈出房门,却发现客厅里照是一片缺乏生机的寂静无声。昨夜欢腾就像梦境里的事物,虚幻中带着点儿惋惜,可终究是过去了。 师烨裳和郝君裔在一夜长聊之后双双挺尸于沙发之上,统一盖着厚鹅绒大被,统一蜷成蜗牛,统一蒙着头脸——林森柏得意洋洋地夸耀说自己能从几丝露在被面外的头发分辨出被中人物,咪宝却没有那么傻,拿手一指蹲在茶几旁边下棋的两坨人影,她告诉林森柏,“楚河汉界,一目了然,卒子下棋,将在营中。”林森柏仔细一瞧,可不是吗?端竹和汪顾正蹲在地上,一边给还在睡梦中的两人当着陪床,一边三心二意地跟铺在地毯上的一副麂皮棋盘较着劲儿。听闻不远处传来说话的声音,她们整齐划一地扭头摇手,既像是跟钱林二人打招呼,又像是要求钱林二人不要喧哗。 林森柏饿狠了,蹑手蹑脚地去往餐厅觅食;咪宝不屑与她同流合污,径直走到茶几边,赤脚踩上地毯,半懂不懂地围观臭棋篓子下棋。林森柏在橱柜里找到一杯方便面,注水下料后便捧着热腾腾的面杯折了回来,赶巧汪顾正要飞象吃马,林森柏一瞧阵势不对,急忙黯着嗓音,仿佛声嘶力竭般地无声怒吼:“连环马!出将!出将!”结果,汪顾还没来得及出将,颈后就被上方泼洒出来的面汤烫了个激灵,好在流量不大,只有几滴,否则她很可能会受惊地跳起来,撞翻身后端面的林森柏,让林森柏坐到师烨裳肚子上,并且将面泼给咪宝,重心不稳之下咪宝定然会扑向端竹,端竹后仰压上郝君裔...那简直就是一桩飞象引起的连环血案了。 “没事没事,林董不用这样,不用这样,”汪顾后衣领里掖着两张面巾纸,双手合十,抽风一样上下摆动,目的是回敬林森柏拜佛般地道歉手势,“我皮糙肉厚,几滴水烫不伤的。” 林森柏平时跳跳闹闹,可一旦真做错了事就绝不会推卸责任,“对不起对不起,观棋不语真君子,我一激动就全忘了,你千万别告诉师烨裳是我伤了你,不然她能把我杀咯!” 汪顾倒不认为自己在师烨裳心中有着如此重要的地位,就算有,也不会像林森柏说的那么夸张,为了安慰林森柏她还想发声开解几句,但他们这一幕窸窸窣窣的默剧早已惊动师烨裳,沙发上的被子堆拱动几下,众人便见一具僵尸直挺挺地翻坐起来,眼睛还闭着,脸上却显出了山雨欲来的样子。汪顾知道师烨裳这是要生起床气了,赶紧的移到师烨裳身边,半跪在地上,拿过早早预备在桌上的一杯清水喂到她唇边,用哄小孩的语气拖着调子小声道:“哦哟,谁那么讨厌啊把我们弄醒了是不是?诶,醒了咱就先喝口水,润润喉再骂啊,润润喉,喝完水我告诉你是谁闹的,咱打她去。” 师烨裳果然接过杯子喝水,一气儿到底,喝完之后她的表情渐渐舒缓下来,可眼睛还是固执地闭着,“几点了?”汪顾答说快要两点了。师烨裳低下脑袋想了想,又问:“下午什么安排?”汪顾回答元旦三天都由林森柏来安排节目,节目单她也不知道。 林森柏这会儿正接着残局,打算跟端竹一较高下。端竹虽也是臭棋篓子一流,与棋艺高超的林森柏全然不在一个段位上,可无奈汪顾的棋技只比厨技好一点点,如今任凭林森柏如何地负隅顽抗,败局亦是无法逆转,不到两分钟,棋盘间尘埃落定,林森柏投子认输,转而拿起一旁的方便面大吞大嚼,“你们这些个奸商也该怡怡情养养性了。下午去渔场钓鱼,室内的,自己钓自己吃,没钓到的待边上看着别人吃但是不许偷吃,钓多了的允许把鱼倒掉,但不许分给没钓到的人,不然罚她下水摸王八,另外...”她还在滔滔不绝地边吃边说,可四周围群众面面相觑,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谣言。 师烨裳在听见林森柏说钓鱼之后立刻张开眼睛,黑漆漆的眸子在眼眶里转一圈,她看着汪顾,很迟钝地吐出一个字,“啊?” 紧接着,郝君裔也从被窝里顶出个乱蓬蓬的脑袋,然而一睁眼就是秃鹫般的炯炯有神。端竹基本可以认定郝君裔一直在装睡,可现在她倒是宁愿郝君裔成天成天的睡不醒了。“诶,丫头,林董刚说啥来着?”郝君裔假装没听见般地侧着耳朵问端竹。 端竹想答,可林森柏及时地发现了问题,一抹嘴,她站起来,□□般地一手反插后腰,一手指点天下道:“你们这是不相信我今晚肯定不会饿肚子吗?” 咪宝站在她身后,心中不由作想:我都不相信,别人就更不能了。但她转眼看到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上叠摞而起的四杯泡面,一时全想明白了:林森柏的H2上有一套可拆卸的野外生存组件。平时分为两只箱子放在后排座椅下面,用时只需简易接驳即可迅速组装成形。那一系列生存工具中有两件是林森柏常用的,一只速热水壶和一个微型烤箱,每当林森柏赶不及在家吃早餐时,这两样东西就得派上用场,前者热奶,后者烤面包,咪宝屡次劝她在M叔叔的汽车餐厅买一点吃就算了,可她坚持肥水不流外人田更不流外国田,一定要喝郊区产的鲜奶,一定要吃咪宝做的面包。咪宝深信,如果自己能够生产鲜奶的话,林森柏八成会更爱自己,因为如此这般,林森柏那点儿肥水就只会循环在她们两人之间了...咪宝想着想着,不禁有些跑题,林森柏还在哼哼唧唧地长篇大论,她却先行离开,打算到厨房找几个鸡蛋先藏在裤兜里——下午,林森柏肯定会胡搅蛮缠地让所有人都钓不到鱼,包括她和自己。泡面这种东西终究只是淀粉,耐不住消化,要是偷溜到车里填肚子的时候有几颗白水煮鸡蛋吃,那生活档次可就更上一层楼了。 ...... 下午三点半,一条车龙浩浩荡荡地跟着林森柏的H2开进渔场停车坪。林森柏刻意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停好车,和咪宝一齐走向不远处的一棵树。 树下,师烨裳正抻着脖子瞭望远方。 “喂,看什么呐?”林森柏一手搭住师烨裳的肩,踮起脚尖也抻长了脖子去看。 师烨裳目不转睛地盯着五十米开外的一辆银色轿车,朝逐渐走近的咪宝招招手,“钱总,就你眼睛最好。帮帮忙,看那边那辆是不是劳斯莱斯银天使。” 咪宝一愣,立刻眯起眼睛,顺着师烨裳视线方向仔细地瞧。过了十几秒,她终于确定地回答:“是,应该就是那辆了。” ☆、大流氓 林森柏推荐的渔场,其实是在B城小有名气的一间垂钓主题餐厅。它的前身不过是城内一处面积不大的水洼,后因城内地价上扬,地主舍不得草率出手,便由着性子将其改造成小型鱼塘,做了仓库式的封顶,并在其周边加设餐台厨房迎宾处等设施,使其成为一家颇具娱乐性质的饭馆,一边卖鱼,一边卖饭,生意虽不算火爆,但也并不惨淡。 城中林森柏之流的暴发户们近年也知道高雅了,动不动就要怡情养性一回。钓鱼诚然是最不费体力的运动,自要引来附庸者无数。钓鱼属于户外运动,当然是面对青山绿水的好,然而室外渔场有室外渔场的局限性,但凡气温不在十六到二十五度这个范围里,暴发户们就不愿意受那番穷罪了,恰好这儿冬有暖气夏有空调,完全能够展现企业家们“运动之不运动”的运动理念,所以一到寒冬盛夏,这里的停车坪就会停满豪车,极其偶尔地出现一辆劳斯莱斯银天使固然算不得稀松平常,可也不至于叫人心率过速,尤其是不至于让师烨裳这种眼界几乎要高到云端之上的人呼吸困难般地将脸色憋得一阵红一阵白,好像随时都会背过气去。 “汪小姐,你来就好了,”咪宝叫了师烨裳几声,没有回应,此时刚好看见汪顾走来,她便将汪顾推到师烨裳身边,“她可能不舒服,你看看吧。” 汪顾一听说师烨裳有恙,立刻欺身而上,将手臂环在师烨裳肩后,以防她突然晕倒,“师烨裳?” 师烨裳还是没听清别人的话,但有人碰到她的身体,她还是能够察觉的。抬眼瞧了瞧汪顾,她很快将急促的呼吸平顺下来,面上恢复了雪白的颜色,开口仍是淡淡的,“没事。我只是没想到张鹏山还有能出门钓鱼的一天罢了。” 原来,她之所以被气成这样,只是因为没想到被她辣手残害过的人还能有重回社会的一天罢了。 张鹏山从青年时代起就一直热爱钓鱼,在中风的前一天,他还与张蕴矣一起游过河。这款劳斯莱斯的银天使,别说B城,即便放眼全国,新式老式全加起来也没有几辆,何况它还是银色的,换过原厂的镀金前脸,加过特制的古铜轮眉,内内外外皆是一派东南亚老绅士的气度。现在它就这么显眼地停在两辆大切诺基中间,师烨裳只要没有失忆就不会忽略它们——其中一辆尾号23的大切差点没把她撞死。 不明真相的汪顾听了师烨裳的话,放开师烨裳就开始放心地大笑,“哈哈哈...我还当你多胆小呢,原来是自尊心受挫了呀?没事没事,他好了咱就祝他更好一点儿呗,记恨个老人家没意思的,咱一会儿比他多钓点儿鱼,再把他给气死一遭就是了。” 汪顾除了有点儿怕黑,骨子里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在她所爱的人之外,谁死谁活在她的情感上都造不成很大波澜。况且就她本心来讲,她也并不希望张鹏山一病到死,因为那样的话,师烨裳等于是造了杀孽,她可不想让师烨裳为此担上罪责。 她的这种表现看起来就是老话里说的与人为善,但越是这种觉得世间美好的人心灵越是坚硬,或者说坚强,毕竟她被打倒之后再站起来的力量比任何人都强大,她并不会由于一次受创就对生活失去信心,所以她不怕张家老太爷——她连师烨裳都不怕,她还能怕谁?她连师烨裳都敢爱,她还不敢爱谁? “车钥匙给我。”师烨裳突然向汪顾伸出手来。汪顾不明所以,却还是赶紧去掏裤兜,可不等她把钥匙掏出来,师烨裳便有了新主意,“算了,还是林森柏的好些。”说着,师烨裳朝林森柏招招手,待林森柏走近,她重复道:“车钥匙给我。”林森柏问她要干什么,她勾起嘴角,笑而不答。 这群人里,咪宝认识师烨裳的时间最长,此刻很轻易地看出了她的心思,随即轻声劝道:“老板,两排车子之间距离太小,侧面又是切诺基,你要撞几次才能把它撞烂啊?要不还是叫人来,手工把它砸了吧,我打电话?” 汪顾闻言一惊,心料师烨裳还真是能干出这种混帐事儿来的人。师烨裳不要阿斯顿马丁,是因为阿斯顿马丁虽然加速快,却未必就比银天使硬,H2虽然加速慢,可车身钢板够厚,在两车都是防弹标准的情况下,H2短距离内全力加速,冲着银天使的正面多撞几次,就算撞不出个手风琴,也能撞出个风箱了。“师烨裳,君子动口不动手,咱还能不能想点儿别的招了?车子撞坏了不作数的,可要是把你撞出什么三长两短来,咱的损失就太大了。”汪顾边说边扯住了师烨裳的臂肘,整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小媳妇儿。 师烨裳接过林森柏的车钥匙,瞅一眼汪顾,瞅一眼咪宝,眼神虽不是轻蔑,却也满不在乎,“我也至于那么傻?两排车位之间正着停辆MINI都难,我怎么撞?”说完,她走向H2,拉开尾门,轻车熟路地从里面掏出一只工具箱,继而从工具箱下,和千斤顶固定在一处的一排铲头实心钢管中挑出一根,将一切恢复原状之后,她扛着钢管步履飘然地朝银天使走去。 铲头钢管是林森柏为防车轮陷落沙坑泥洼而预备来撬车用的,统共四条,此外还有四块人字纹钢板,同样属于为防陷沙用以增加爬坡摩擦力的专业工具。早先,师烨裳自己的越野车上也载着相同的一套,H2上这些,还是她建议林森柏添置的,个中底细,她当然比谁都清楚。 汪钱林三人一见她这番像要下地犁田的作派就知道她今天指定要犯浑。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师烨裳慈眉善目的时候就已然是谁劝也不听的了,哪个还敢在她犯浑的当口冲上去堵枪眼儿?当黄继光有瘾不成? 苦无办法之下,三人只得招呼端竹和郝君裔一道,快步追赶上前,倒不是要帮师烨裳砸车,因为她肯定不让;也不是要从旁保护师烨裳,因为她根本不用,她们只是单纯地觉得袖手旁观不好,怎么说也关系到战线问题呢,精神上支持也算一种支持不是? 郝君裔和端竹只知师烨裳果敢聪慧,却不晓得师烨裳还有这样阴狠乖张的一面,听闻师烨裳要砸车不由就双双惊讶得快要掉下巴。郝君裔步子大,但步频低,几十步而已她就被围观大部队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就在她打算快走两步之时,她的视线中出现了师烨裳高举钢管的宏伟画面。 只见那条钢管在空中稍停片刻,转瞬便劈着北风划出一道不甚耀眼的白光,随着嗙啷一声脆响,那银天使的挡风前窗倾时变作一片颤颤巍巍的蜘蛛网,师烨裳在一片响亮的警报车笛中面无表情地再次举起钢管,却不再朝那失去功用的玻璃使劲,而是接二连三地将钢管砸向车子前盖,AB大柱等关键部位,很快就把一辆锃光瓦亮的车子砸得叫都叫不出来了。 汪顾受惊于师烨裳这种不动声色的暴戾,心跳节拍再创新高。但她同时也在担心师烨裳那双水豆腐一样稚嫩的手掌。同行的几辆车中就数阿斯顿马丁停得最近,她突然扭头跑到自己的车前,揭开后盖,东翻西找一通终于寻得什么,立刻飞奔折回,壮着胆子去到一辆已经看不出车型的车子跟前,将一副厚实的机修手套递向师烨裳,同时气喘吁吁地叮嘱道:“抽归抽,别把手抽疼咯。” 师烨裳把钢管靠到凸凹不平的车身旁,低头看着自己红肿破皮的手心,随即接过汪顾递来的手套,戴好,几次握拳适应了松紧之后,她若无其事地笑道:“还真是我杀人你递刀,我放火你添柴啊?” 汪顾适才紧张的情绪登时被师烨裳的笑语化解得干干净净,两手一叉腰,她神气活现地腆着肚子高声道:“那是!我永远是你的坚强后盾!是你的犯罪同伙!是被你逼疯的港湾!” 师烨裳仰头,舒心地笑起来,笑完便重操旧业,对着那辆可怜的豪车又是一顿大抽大干,一时间,呯呤嗙啷的金属撞击声响彻停车场,空气中偶尔还有几颗火星金光四射地蹦跳出来。 一幕富二代砸车取乐的情景持续了十来分钟,直到师烨裳实在是砸得体力透支了,这才把钢管一丢,退身靠到一旁的切诺基上喘气,边喘还边埋怨,“警察慢、慢死了。” 郝君裔不解地一歪头,“你想见警察?不早说。我让人把停车场的保安和几个车场入口都拦住了,就怕你砸得不过瘾呢。不过这车上有车载卫星电话,主人不报它应该也会自动报警的,你再等等,估计警察一会儿就到。” 师烨裳一听这话又来劲儿了,用袖子擦掉脑门上的汗,她弯腰,想要拾起钢管,无奈体力确实有限,这会儿真是连举钢管的气力都无以为继了,幸而她并不勉强自己,没有力气,她就干脆蹲下,一边脱手套一边偏头呼唤林森柏,“黄毛丫头。” 林森柏原本是眉眼带笑的,一听这外号,顿时就老大不高兴地瘪起嘴,默了一会儿后,她挠着鼻子闷闷声地问:“干嘛?” “不干嘛,”师烨裳故意拿斜眼溜她,其实谁都知道林森柏最爱干的就是凑热闹,“你的人呢?让他们来放烟花给我看。” 林森柏不服气地伸长脖子冲师烨裳嚷:“不!偏不!就不!” 师烨裳不太敬业地做出一个张牙舞爪的姿势,吓唬道:“莫茗梓来咯~” 林森柏恨恨地瞪了师烨裳一眼,拿鞋尖蹭蹭地皮,不甘不愿地扬手,只见远处,H2旁停着的几辆越野立刻敞开四门,车上下来十几名精壮的猛男,个个神情亢奋摩拳擦掌地围住车厢后门,不瞬便从里面掏出各色家伙疾奔过来。看样子,林森柏一早就知会过了。 ☆、大八卦 就在师烨裳抽完一根雪茄的时间里,一辆银天使被砸得稀烂,汽油机油和油漆钢板的碎屑混在一起,黑糊糊地流得满地都是。可饶是如此,师烨裳个大流氓还不过瘾,亲自开来林森柏的H2,在烂泥身上随便找个窟窿勾上钢索,上车,起步,呼啦啦地就将一大片七零八落的铁皮斜拖出半个停车位。这时,由于倾斜角度过大,烂铁皮卡的头尾卡到了停在两旁的切诺基之间,师烨裳拉了个强驱档,H2发了疯的一阵咆哮之后,车身再次向前移动。两辆切诺基架不住杠杆作用力,一辆被推得斜向后退,一辆被顶得斜向前行,金属摩擦发出刺耳嚣叫,在场众人纷纷捂住耳朵退到遮阴的大树后面,只从树干背面露出脑袋,看师烨裳硬生生地将一堆破铜烂铁拖出车位,继而以猎奇的心态期待着师烨裳那些层出不穷的新玩法——很明显,对师烨裳来说,砸车是一项有益身心健康的运动。汪顾说她考虑今后多买几辆车放在家里让师烨裳砸着玩儿。林森柏从鼻孔中呲出一口气,用老夫子的口气教育汪顾不能年纪轻轻的就有这种万里送荔枝,烽火戏诸侯的思想,不过如果汪顾买她的旧车给师烨裳砸,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铁皮拖过地面的当啷声中,林森柏大声冲汪顾喊:“你今后要惹了她,后果就跟那车一样!” 汪顾对此早有觉悟,但想像和看见是彻底两码事。头一次目睹师烨裳赤膊上阵玩得这般凶残,她难免就要觉得心惊肉跳。好在她适应能力非凡,再说师烨裳也没当她面杀人,两权相加,她又逐渐变得勇敢起来,是一只勇敢而自信的小飞象,“我比那车扛造!” 林森柏继续缩脖子捂耳朵,“那我再送师烨裳几根钢管啊?!” 汪顾促狭地笑着腾出一只手去摸林森柏的脑袋瓜子,边摸边吼:“你送钢炮我都不怕——你怎么这么大个人了还长呆毛?!” 就在她们你吼来我吼去,对吼得不亦乐乎之际,师烨裳已经将一片劳斯莱斯拖到空旷区域,推门,短梆皮靴踩落地面,抬脚踢开一颗扭曲变形的螺丝,她慢悠悠地绕着铁片走了一圈,站住,满意地点头。汪顾在远处看着,还以为工程业已进入收尾阶段,可师烨裳一个转身,继而笑微微地折返,顺着她视线的方向去看,是个没瞎的都知道她瞧上那两辆切诺基了。 刺耳的噪音过去,围观众人纷纷英勇地从树后走出来。林森柏弯腰驼背的步姿令咪宝很不满意,一拍林森柏的尻尾,她吓唬道:“再弓得像个虾米一样我就给你上背背佳了!” 汪顾听见“贝贝”,耳朵骤然变大一圈,急忙追上前去劝咪宝说:“钱总钱总,您要给林董上夹也上点儿别的夹,别上贝贝夹。师烨裳听见‘贝贝’,晚上又要灌您酒了。” 咪宝这时恍然大悟,当即就背过身去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抽完立刻自我检讨,“嘿!老娘昨晚还想呢!我是招她惹她了她就灌我酒啊!原来是因为我叫她小名儿她个小心眼儿不愿意了!”在场的人被她和汪顾这么一提醒,也都察觉师烨裳的这条尾巴了,一时间,不管踩过没踩过的都在心中暗下决定: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个动听的名字,以备不时之需! 师烨裳离得远,兼之有些耳背,自然听不见流言蜚语,这会儿她正站在两辆大切诺基之间,揉着后颈思考如何又快又好地将它们处理掉。倏忽间停车场的入口处传来一阵人声喧哗,师烨裳踮起脚尖去看,且不说她看到了什么,反正汪顾一瞧她踮脚就觉得她可爱得要死要活,真恨不能当即一个熊抱,再一个狼扑,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地就把她吃干抹净扛走了事。 “哟,来了。”郝君裔个子高,不用踮脚也能看见来人,走到师烨裳身边,借个肩膀给师烨裳扶着,她微笑着问道:“警察叔叔来了,你打算怎么办?当他们面把这两辆也砸了?” 师烨裳依旧踮着脚尖,可她是个大脑过大,导致没有小脑的运动无能,脚跟离地时间稍长她就免不得要企鹅似地左右摇晃。郝君裔的好意她心领,身也领,把手按在郝君裔的肩头,她干脆地采用了一个大幅提高平衡性的站姿,金鸡独立,“以你的身份,要说怀疑车上藏有国家机密,他们恐怕还得动手替我砸呢。” “我不行,我爷爷行,要么我给我爷爷打个电话,就说我估摸着他们车上藏有中钢的竞价目录?”郝君裔顿了顿,本打算拿本拉登预备轰炸人民大会堂说事,可一转念又怕跺了师烨裳痛脚,只得斟酌着再次胡言乱语道:“或者说他们偷了□□纪念堂里的那双破袜子?” 师烨裳发出今天之内第三波开心的笑声,终于让鞋跟重回地面,“端竹都是被你教坏的,你要对她的人生负起全责。”站在不远处的林森柏听见这话,也跟着起哄,“嗯哪!你要对她的一辈子负责!”端竹情窦初开,平时就算再怎么冷若冰霜,这时也架不住地脸红了,低着头不停地往咪宝背后缩,咪宝为了把她让出来,又不停地往汪顾身边靠,六个人形成一条动作反射链,看得一票民警没一个两边眉毛是平齐的。 “有人报警说你们毁坏他人财物。那边那辆车子是不是你们砸的?”民警问话,气势恢宏。郝君裔知道师烨裳自有主意,于是默然走到一边,掏出手机通知警卫回撤,省得到时还要被人告她一个非法禁锢。电话挂断后,停车场边几个通往餐厅的出入口马上有大批人潮汹涌而来,人人嘴里协调一致地骂骂咧咧,转瞬间,原本冷清的停车场热闹成了菜市场,有骂娘的,有索赔的,有找人的,有质问的,只差几个叫卖的就凑一幅清明上河图了。 师烨裳在面对民警时一贯是严肃而不耐的,可今天她不知抽了哪门子风,居然学习林森柏和李孝培,叫人看着有些吊儿郎当的。“有什么证据证明我这是毁坏他人财物吗?”她砸车归砸车,两手却是极其干净的,现下那双手就插在裤兜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拧着贴腿的布料。店家在停车场里用室外扬声器播放催眠的萨克斯风配乐,她合着拍子点脚尖,准头相当之好——这一幕成功地激发了林森柏的灵感,她想,今晚一定要拉师烨裳去唱K,因为据她所知,包括她本人在内还从来没有人听过师烨裳唱歌呢! “停车场的保安和车辆本身都报警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说话的年轻民警有着一脸刚正不阿的面部曲线,师烨裳对此很有好感,随之态度也变得稍微端正了些,“警察同志,”她把手从裤兜里拿出,不太显眼地摸了摸自己瘪掉的肚皮,“我想这是一场误会。”听闻如此恶俗的对白,钱林汪郝华纷纷显出腿软的模样,林森柏则更是整个儿地趴到汪顾身上,像一只深受树袋熊影响的竹节虫那般,紧紧地搂着汪顾的脖子,说不下来就不下来。 汪顾被她弄得站立不稳,正要从旁寻找支柱,可视线一偏之下,她看见了两个人——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亲戚”和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亲戚”——她的亲外公和亲大舅。 张鹏山中风瘫痪,卧床十月之久,用完全能够生出个孩子的时间生出了一脸老人斑,这半年,他的复健似乎卓有成效,右手和脖子已然活动自如,可左手和双腿依然扭曲地摇摆于轮椅前进带来的颠簸之中,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机能。汪顾适才差一点就要认不出他来,因为他那满头白发早被剃得精光,头皮上蜈蚣似地盘桓着几条疤痕,可见活着也是辛苦,甚至堪称痛苦。 张蕴矣慢慢推着轮椅,身形亦是不复健壮。失权失势对他的打击是这么猛烈,以至于他的眼里丝毫没有了光彩,连腰背都有些佝偻起来。 汪顾虽然知道这俩人与自己有着亲缘关系,但她并没有打算张口叫一声“外公”或者“舅舅”,这就好比她至今仍把张蕴兮唤作“亲妈”,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她不会改口。 “汪...顾...对吗?”张鹏山仰着头,艰难地从闭合的牙缝中挤出四个字,只能靠嘴型来控制发音。张蕴矣停下脚步让他面对汪顾,目光始终停留在父亲的光头上。 汪顾心软,最不忍于目睹人间惨剧,闻言便躬下身来,双手扶膝,轻声应道:“是的。我是汪顾。”这时有几名便衣随行从后掠过张家父子,朝师烨裳走去,这又使得汪顾不得不分神顾及家小。 “长...这么...大了,和...你妈妈...一...样...你...还把...头...发剪...了。” 张鹏山一字一顿极为吃力,汪顾必须右眼看师烨裳,左眼看他才能从他的口型分辨出他说的到底是什么。“嗯,我确实跟我亲妈长得很像,见过照片的。”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亲切地敷衍道。 与汪顾分神顾及师烨裳发生在同时,师烨裳也在分神观望汪顾——眼睛盯着汪顾,嘴巴却还要对民警的质问作出解释,“我都说了这车是我的,你们不是抄了车架号吗?查嘛。我砸自己的车总不犯法,弄脏了停车场,是我不对,我会赔偿的。”她没想到张鹏山居然会以七十高龄接受高危颅脑手术,此时心里俨然是乱了,早先的气定神闲一扫而空,她拿出速战速决的态度,只求迅速脱身。 民警将信将疑地拿起手机,将同事抄来的车架号报送查询,结果返回的信息的确如师烨裳所说,车主姓名:师烨裳。 这回,他们开始担忧师烨裳要反咬一口了——万一她再报个失窃,事情就会更加棘手,毕竟之前只关系到抓人,抓人好办,抓回去就是了;但失窃、特别是这种千万豪车失窃,决不是单单上报就能往刑警大队一丢了事的,后期接踵而来的各样关注活能把他们个小派出所压死,尤其这辆失窃的千万豪车还在他们出警的时间里被车主寻得,并动手砸了个稀烂...妈呀,如此纠结离奇并充满了爱恨情仇的案情,就算日报晚报不登,八卦杂志也不会放过的呀! ☆、记住 被砸毁的老款银天使有着复杂的身世,相比只被转手过一次的汪顾,它的命途可谓多舛: 一九九九年,它由香港入关,挂入张氏名下成为公司财产,是张蕴兮特意买来装点门面的。 当时张鹏山的座驾是一辆在九十年代初期风靡全球的劳斯莱斯银刺,八八年买入的八五款,到九九年已经成为古董中的新贵,老爷中的少爷,收藏倒是可以,平时开出去就显得不太光鲜了。张蕴矣常年跟随父亲左右,便以照顾父亲为名,提议张蕴兮把新车给老爷子用。张蕴兮看出他假爹济私的心思,可并没有拆穿,因为RR的款式无论哪一款都显得十分老相,她自己是实在没兴趣用的,一贯看不上RR的师烨裳就更没兴趣跟她同用,于是她干脆地将新车做了顺水人情,也算结结实实地尽一回孝。 可惜新车还没享受几天,张蕴矣就遭遇到赌场滑铁卢。他带车去了趟澳门,却没有将车带回来。究其原因,不外是以车辆作为质押抵偿赌债。车子是公家的,押在黑市典当公司也不能变现,逼得他必须回来拿钱。但九九年时张蕴兮还没死,他个浪迹花丛的风流赌鬼手里又能有几个闲钱? 张蕴兮一听车子被押,光火归光火,却还是不可能做那半价卖车的生意,只好从私人账户里掏钱给他付了赌债,将车取回。后因考虑到这件事对公司名誉的影响,张蕴兮索性把车子买断,将其纳入自己名下——从那时起,张鹏山坐着的这辆银天使就已经与他再没有一毛钱瓜葛。 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一日之后,这辆豪车二度易主,彻底抛弃它的旧姓,改嫁师烨裳,直到今天。 “那么好的一辆车,你倒是砸它做什么?”民警查完车管所的过户资料,百思不得其解。幸而师烨裳并没有倒打一耙状告失窃,这又令他松了一口长气。一桩状似打砸抢烧的刑事案件在几分钟内降级为家长里短的民事纠纷,又从民事纠纷直接降级为“误会”,真真地来了一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实在叫人大开眼界,啧啧称奇。 “我砸它自然有我的原因,可具体因为什么我就不方便说了。”师烨裳还在观望汪顾,极其罕见地显出了心不在焉的样子,“如果这事再没有需要我协助调查的地方,那我想我已经尽到了公民义务,应该可以功成身退了吧?” 民警们面对这样一个操着钢管砸自己家车的女土匪心里免不得发虚,让师烨裳做完例行登记,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收队离去,临走他们还想着要叮嘱师烨裳一定要把停车场恢复原样,可餐厅老板不想开罪这位敢砸他们大主顾车的凶神,急忙让保安洗刷一番就算完事。 在场四人知道师烨裳还有家事要办,也知道无论谁的家事都是见不得人的,故而也不用师烨裳招呼,她们自己就热热闹闹地往渔场里去。林森柏和端竹比立定跳远,越比越来劲儿,干脆就一蹦一蹦、两只兔子似地以跳远代替了走路。跳过师烨裳身边时林森柏转头道:“你们聊完了来钓鱼啊!”师烨裳先白了她一眼,后又作势踹她,她一着急,一蹦就蹦出老远去,只落后端竹三米。 此时,汪顾正在费力地与张鹏山交流,提醒她师烨裳到来的,不是师烨裳的脚步声,而是张蕴矣的眼神。张蕴矣在看见师烨裳后,原本涣散的眼神骤然凝固,仿佛刀光剑气一般从眼眶里射了出来,“贱货,你到底要把我们害成什么样才够?!” 汪顾闻得此言,一下愣住,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张蕴矣的脸上便已经长出了一个熟透的巴掌印。 师烨裳站在他面前,下巴微扬,爱笑不笑,左手揉揉右手,却是一言不发。四人围成的一个小圈子转瞬陷入沉默,气氛尴尬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师烨裳,要么,我们先走吧。”汪顾扯了扯师烨裳的衣角,生怕师烨裳再做出什么害人的举动。师烨裳面无表情地偏头看她,难得温柔地说:“你先去吧,我跟他们聊聊。”汪顾既担心师烨裳有危险,又担心师烨裳会令别人有危险,这会儿当然是不肯就范。可师烨裳似乎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征求她的意见,一眯眼,师烨裳口中淡如清风地飘出两个字来,“去吧。” 汪顾一听这话,立时就蔫儿了,因为觉得自己像个任性耍赖的孩子,正在由着脾气给师烨裳找麻烦——这本来就是师烨裳与张家的恩怨,她来劝架,看似有理,其实多余...念及如此,她愧疚地看了师烨裳一眼,替师烨裳揉了两下手掌,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钱林郝华瞧着没心没肺,可都没有弃汪顾远去,大家一致觉得汪顾是那被妖怪热爱着的唐僧,极有可能上一秒上床,下一秒下锅,于是人人都关注着汪顾什么时候下锅——当然更关注上床,可上床肯定是看不见的,她们百般无奈,只好关注下锅。 嗯,做人别惹师烨裳,惹了就遭殃。 被师烨裳大刀阔斧地那么一搅合,渔场内本就不多的客人零散走了大半,现下正是个空旷幽静的光景,汪顾刚进渔场大门便很轻易地发现四个高高低低的身影站在池边,面朝通往停车场的大门,似乎正在等着什么。一见她来,其中最矮的一员率先出列,两臂不断交叉着朝她挥手。汪顾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只纸片剪成的小兔子,适才沾染阴霾的心情立刻又变得一片大好起来。 快走两步,她扯开嗓门,在空洞的场地的中央扬声道:“你们还没开钓啊?” 她身体棒,中气足,嗓音嘹亮一如京剧里的武生,渔场又像个仓库似的阔阔大大,四敞八开,这就更使得那余音绕梁,不绝于耳。可惜对一位新时代的职场女性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汪顾霎时烧红了脸,简直恨不能飞身一跳,拿自己喂鱼去! “就等你了,有你才叫钓鱼,没你我们不如打麻将,”林森柏拧腰一指不远处的一排鱼杆,脸上带着一种洋洋自得的稚气,“我们先开始,不管师烨裳了。她一跟张家那群人在一起就可能耗呢,等她谈完,鱼都睡了!”咪宝站在池边,眼见浅处几尾小鱼被噪音吓得四处逃窜,心中不由作想:你这么吵,鱼怎么睡? 五人随即开始钓鱼,过程种种掠过不提。反正距离林森柏两米范围内的人均被林森柏杜撰的鬼故事弄得一致向外散发出阴森诡异的气场,把天性敏感的鱼虾王八吓得魂飞魄散,通通跑到鱼池中央扎堆取暖。鱼池四周一干钓客莫名其妙地钓不到鱼,却也不知该怪谁好,只得硬着头皮干挺着。 傍晚近六点时,师烨裳进来了。 汪顾丢下鱼杆迎上前去,却是不期然地瞧见了师烨裳泛红的眼眶。 她知道师烨裳这是哭过,可能还哭得很凶。因为师烨裳轻易不哭,但凡哭一次,就难免哭出一番天地也要为之动容的声色来。她似乎想把心中所有的思念和悲哀都溶进泪水中流掉,可是杯水车薪,终究徒劳。汪顾心疼地摸摸师烨裳的脸,触感一片冰凉,可见师烨裳是在外面站了好久,自觉一切恢复常态才进到室内——这令汪顾很不忍心拆穿她善意的隐瞒。然而汪顾要确定她没有受伤,就必须忽略自己的不忍。将师烨裳带到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里,汪顾钳住她的双肩,亟不可待地问:“他们把你怎么着了?你有没有伤到?你这笨蛋怎么不知道叫人呢?我们都在里面啊!” 师烨裳两手插兜,低头看地板,咬牙咬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个明知自己做错了事,却死犟着不肯承认的孩子,“笑话,他们能把我怎么着?我只是看见他们就来气。” 面对两个时常辱骂自己,且谋杀过自己不知多少次的人,谁都得来气——师烨裳觉得这个说法很有道理,所以早就挂在嘴边,以备不时之需。 总之她不能告诉汪顾,她砸了那辆车,又为那辆车而哭。毕竟这个说法,除非如实解释,否则是彻底说不过去的,但是她现在已经不忍心再去对汪顾解释什么了。汪顾难受,她也不舒服。所以,一点点心疼,一点点不舍,哭哭就过了。反正张蕴兮是不会因为她砸了她留给她的车而责怪她的——她永远不会责怪她。 “唔...真是气哭的?”汪顾总觉得师烨裳有所隐瞒,初初一听,就有些不相信,可师烨裳从见到那车开始的所有表现都证明了她的火气,容不得谁来质疑,于是汪顾赶紧掉转口风道:“晚上回去要好好检查检查,你敢多一块淤青我都饶不了你。” 师烨裳刻意从鼻子里嗤出一点笑声,勾起嘴角,想要用脸笑一个给汪顾看看,但她的脸已经被夹着雪花的冷风吹得僵硬,一动就疼得要命,实在笑不出来,于是她只好省略种种过渡与转折,长话短说地将今天她在汪顾面前所做所为的目的诉知汪顾,以免日久天长的平静生活会把她胸中残存的一点警惕蚕食掉。 “汪顾,我刚才砸车的样子,虽然很不好看,但我希望你能记住。直到张鹏山入土那天为止。” 老实说,汪顾搞不懂师烨裳为什么要让她记住她砸车时的样子,可师烨裳既然这么说,她也就这么应了。死活这桩事在她脑海里并不是多么容易抹去的——那辆被砸的银天使就算放到现在卖,也能抵上她在张氏里一年分红的总和了! ☆、郝君裔的一天 欢乐的元旦三日假期转眼就过。 一群奸商作鸟兽散,各自回家打理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去了。 端竹这天照例是闲而无事,陪着郝君裔看完早间新闻,她便夹着英语课本去往楼下的小花园里温书——不能在郝君裔身边温书,那会使她分心。不过这不怪郝君裔,只怪她自己。毕竟郝君裔睡不着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却偏不受控制地跟着瞎起哄。半夜里郝君裔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摊烙饼,直把自己累得奄奄一息也不肯安静地做几个深呼吸,平静地数羊。 端竹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个好办法,就只凭着直觉将她牢牢地抱进了怀里。 接着,两人维持住拥抱的姿势,开始吵架。 郝君裔说她睡不着,别抱着她,难受。端竹就说她不难受,抱着舒服。 郝君裔又说端竹舒服她不舒服,让端竹快点儿放开。端竹假期里偷偷跟姐姐们学会几招好用的,这会儿就实验性地耍起了无赖,非但抱死了不放,还倒打一耙地怪罪郝君裔自己不睡也不让别人睡。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抬杠。一个连挣扎也不挣扎地边在别人怀里取暖,边批评对方抱得她不舒服。另一个照本宣科地轮流使用汪钱林三者的膏药招数将本就森严的防线糊成了一道刀枪不入的橡皮战壕,只把车轱辘话来回来去地说,差点儿没把自己给绕进去。 最后两人之间的战火升级为批判对方的人生观。一个说对方小小年纪老气横秋没有一点少年人的朝气。另一个将自己检讨了一番之后发现自己其实除了在对方面前没有朝气之外在谁面前都挺活泼开朗的,于是便反诘对方为老不尊没有一点中年人应有的沉稳,同时还捎带手地指责对方不以积极的态度面对人生。被指消极的一方早八百年前就知道自己的生活态度与社会主流几乎背道而驰,但她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大是大非的错误不外就是人各有志罢了,所以她当面锣对面鼓地戳向了对方观点中的狭隘之处,指陈对方为深受主流思想荼毒单知随大众从大流的傀儡少年。一贯认为自己目标明确思想纯良只不过是适应力稍强的傀儡少年立刻讲问题上升到哲学角度,以相对与绝对的观点辩驳了对方所谓狭隘...... 日出时分,鸟儿都开始叫了,床上两人却还不知疲倦、上纲上线、四肢纠缠地窝在被子里磨牙。郝君裔抗战期间喝多了水,这夜最后一次如厕之时她从根本上反省了自己的错误:我跟个孩子争什么呢?随即决定要拿出大人的态度,谦让一些。 回床后,她又被端竹拉进怀中,刚想对端竹说些大人该说的话,可端竹仿佛早有预料地抢白道:“睡吧,天都亮了。是我不好,明知道你戒了药后情绪不稳还跟你一般见识,对不起,今后再也不会了。”郝君裔心想这孩子哪儿学的一嘴骂人不吐脏字的功夫。一时又是气得牙痒痒。殊不知她本人就是个中好手。端竹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这句话,倘若端竹不对她说,就该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只不过“明知道”后面的话要改成“你是个小孩子还跟你一般见识”——也不晓得到底是谁山寨了谁。 后来,两人都默契地安静了。再后来,两人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闹钟敲响才一先一后幽幽转醒,随即开始重复内容相同的每一天。 八点四十五,端竹在小花园里见到穿戴整齐的郝君裔,手中翻书,心里难免有些遗憾,大要意思就是:想当初郝君裔吃药吃得睡不醒,早上衣服都得是她给她穿。现在倒好,连这点儿猥亵的机会都没有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过端竹的遣词造句要更文雅一些,“猥亵”之类词汇在她脑中字典里是不存在的——她把“猥亵”称作“照顾”,于是猥亵妇女也成为了名正言顺的事情,哦,不,那不叫猥亵妇女,叫照顾心上人——这就更名正言顺了不是? 总而言之,郝君裔能不能当成个合格的政客目前尚且未知,可端竹在这方面倒是越发入流了。她精于机械记忆,郝君裔的声色眉眼,只要她想学就一定能学个十足,包括郝君裔的想法,如果郝君裔愿意予以认真的解释,那么几天之内,端竹的脑袋里就能去芜存菁,再革命出一个崭新的世界来。 “党校也快放假了,你要认真一点。”端竹板着脸,样子比她脚边的小雪堆还要冰冷许多,“上课不要总坐在最后一排,跟你一道上课的很多都是□□,他们要真看上你,你未必就能保自己周全。” 郝君裔把自己脖上的围巾紧一紧,双手拢住大开的风衣襟领,佝偻肩背迎向首都特产、呼啸的北风,一边朝端竹走来,一边好脾气地微笑道:“你也快考试了,努力复习功课吧,闲事管得那么多,都快变成老婆婆了。今后要叫你华老婆婆。” 端竹心想你把最前最后的两个字去掉,我就不介意你叫。而后又觉去掉也有些粗俗,所以你还是叫我名字好。林小姐和咪宝阿姨不都是互叫名字的吗?只要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其实叫什么都一样的吧?整天老婆老公地叫,反倒矫情造作... 郝君裔对端竹的内心世界一直无法理解,是以此时她见端竹阴森森地坐在那儿沉思,也不愿白费心机去探其究竟,只是觉得端竹这孩子越来越古怪了,几乎就是个旧社会里的老管家,并且在她的衬托下,自己愈发地像那不成器的小少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唉,我走了。中午你别做饭,去食堂跟我一起吃吧。”郝君裔轻易不愿动脑,但不动脑时她的智力已经很可观,“多认识些你所谓的□□也没坏处,再说你年轻貌美,你一去,那些看上我的人就转移目标向你了。虽然你还没成年,可大学生的正事里也包括谈恋爱,□□太老你看不上,孙子党总能有你中意的吧?” 端竹点头不答,心里又在想:你说得没错,我就是看上你这孙子党了。 郝君裔走后,端竹回到屋里,先是紧挨着暖气让自己从外而内地暖和起来,接着就铺开草稿纸,摊开高等数学课本,又将课后习题做了一遍。期间郝君裔打过一次电话回来,说的是因为授课老师下基层开会,午后的课取消,中午两人还是在家吃吧。 电话中,郝君裔提及自己和端竹时,用了“咱娘儿俩”这个词,端竹起初觉得好笑,一番忍俊不禁后,又感到郝君裔在课室里实在太随便了。即便大家都知道她是未婚带了个收养的孩子,可再怎么样也不好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农村老娘儿们的形象吧?老爷爷可是交代过的,要尽量在人民群众当中树立起郝君裔谦逊有礼,务实肯干,勇于进取,开拓创新的青年干部风范...端竹顺着这条思路想开去,腹中很快开满了一数黑暗的花朵。 端竹本就是个实干派,在林森柏处又学得一身的风风火火,想到什么,只要情况允许就恨不能马上去做,于是她迅速地收拾好笔墨纸砚,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顺着自己的归类习惯很快找到午饭素材,三下五除二,不消一个小时就做出了一顿青黄红蓝色彩斑斓的午饭来。 午间十二点过二十分,郝君裔准点准时地回来了——她去上课,只需在路途上花费十五分钟,等她下课,便需在路途上花费二十分钟。端竹时不常地感叹说人的懒惰果然是无下限,就算不赶时间,快走两步还能要了她的命么?她却不以为然,因为她觉得慢慢走也是享受生活的一种方式,路上招猫斗狗,更是别有一番乐趣。 “午饭吃什么?”郝君裔进门就把大衣往沙发上一丢,整个人也跟着长长地躺了上去,“下午我要好好睡一觉,今天上课差点睡着。” 端竹在厨房里听着,少年稳重的脸上突然起了一点笑意,可那笑意表面蒙着一层阴险邪恶的诡异气息,这就叫人很不敢恭维了。过去一小会儿,她估摸着郝君裔休息够了,利落地摆好饭桌便叫郝君裔来吃饭。郝君裔躺在沙发上要睡不睡的,就觉得浑身上下的不愉快,腰也疼是背也疼,在由客厅走进厨房的一路上都在埋怨,“都说晚上别抱着我睡了,你娘我老胳膊老腿,哪里折腾得起,”话到这儿,她的声音猛然提高了八度,用手指着色彩丰富的饭桌,“这、这是午饭?!” 饭桌上摆着五个碟子,碟子里分别装着连皮的整个儿红薯,连皮的整个儿黄瓜,连皮的整个儿土豆,连皮的整个儿茄子,甚至还有连皮的整个儿小南瓜...这叫人可怎么吃啊? “我看那你最近走乡土路线,为了给你点儿灵感,我就把饭也做得乡土一点,咱、娘儿、俩、也体验一下西柏坡风情,不能总让深入农村的口号流于表面。”端竹习惯性地要去找筷子,可转念又觉这顿午饭是完全可以不用碗筷的,为了让节能减排的口号也不流于表面,她空手折回桌前,拉开椅子坐下,着手剥起了土豆皮。 郝君裔哭丧着脸,指着土豆问:“土豆怎么吃好?” 端竹垂着眼皮答:“蘸盐吃好。” 郝君裔哭丧着脸,指着红薯问:“红薯怎么吃好?” 端竹摆弄土豆答:“粘糖吃好。” 郝君裔胃里开始泛酸水,可还是指着茄子坚持不懈地问:“那茄子怎么吃好?” 端竹将土豆皮收拢成一堆答:“蘸酱油吃好。” 郝君裔咬牙:“那黄瓜怎么吃好?” 端竹咬一口土豆答:“蘸白醋吃好。” 郝君裔扶住椅背:“南瓜呢?” 端竹嚼着土豆答:“蘸酸梅酱吃好。” 郝君裔破罐子破摔地想,也成吧,如果蘸点儿东西吃的话,味道应该都还能勉强接受,不至于让嘴里淡出个鸟儿来,便问:“作料都在哪儿呢?” “理论上是这么吃好,可在西柏坡,你又不是□□,哪儿有那么多调料给你呢?只有盐巴。好好体验吧,娘。” ☆、小树 一顿堪称辛酸的午饭过后,郝君裔换起睡衣——还是那身棉布料子的趴趴熊——噗通一声倒进床间,捂着个丁零咣啷的肚子还要喝水。 端竹知道她是光吃碘盐觉得嘴里发干,可也不打算给她水喝了。 而郝君裔是很难自觉勤快的人,端竹不替她取水,她就守着那小半杯水很珍惜的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欧美麻豆般的颀长身躯在床间侧卧着缩成一团,不像个女人,倒像只营养不良的大熊猫。几乎是用舔的喝完一杯水,她便抱着杯子不动弹了。 “郝君裔?”端竹试探着叫她一声。没有回应。端竹合起报纸走到床边,果然发现她睡着了。从她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在唇前的玻璃杯壁上凝成白雾,缓慢而富有节奏的一呼一吸之间,白雾总在变化形状,却像放电影一般连续不断——端竹都看在眼里,可脑海中想的并不那么艺术。她看见气息是从郝君裔嘴里出来的,就开始琢磨郝君裔是不是感冒了,由于鼻塞所以才必须用嘴呼吸。 小心翼翼地把手盖到郝君裔的额头上,她试探了郝君裔的体温。但她的体温太高,对方体温太低,这就怎么摸都是凉的。想来,跟郝君裔在一起快有一年半了,端竹却从没怎么见郝君裔病过。两个十分健康的人在一起,生活中连点手忙脚乱的调剂都没有,日子真是太过乏味了。 前几天端竹忍不住问郝君裔,你病过吗?郝君裔想想,说,有一阵长智齿,总发烧。端竹一高兴,顺势问,烧到几度?郝君裔似乎对这个记得很清楚,立刻就可以答出来,三十六度五。还解释说长智齿都是低烧,这算低烧中的高烧,当然正儿八经发高烧时她也能烧到国际标准水平,不过只能偶尔一次,因为那实在是太难受了。多烧几次她就恨不能直接死了算了。 端竹不可置信地把电子体温计探到郝君裔耳洞里,一量,三十五度六,且郝君裔当时还躺在被窝里,体温应当比正常时候稍高一些,照这样讲来,三十六度五对她而言可不就是发烧了么?端竹想起人体的正常体温大约就是三十五到三十七度之间,往下是快死,往上就是发烧,于是她也给自己量了量,居然正好是三十六度五,而她是刚喝下去一杯凉水,体温照理要降——敢情老天爷是专门发她下来给郝君裔暖被窝的。实乃天作之合啊! 就在端竹怀古追幽,不胜唏嘘的时候,郝君裔突然动弹一下,竟是抱着杯子亲了一口。端竹看她一脸的舒适恬静,便不再琢磨她了,取走杯子,拿一只中号偏小的趴趴熊,放到她虚捧着什么的手掌里,正好将她手中空隙塞得严丝合缝,转而端竹又替她盖好被子,偷偷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出房间继续温书。 下午,有郝君裔没郝君裔端竹都是一样过的,读书上网看报做饭,卫生倒是用不着她,每隔三天“组织”会安排人来打扫,她们的外衣外裤也都是送到洗衣店去清洗,这就使她愈发地觉得清闲,好像活着就是为了养闲,活着就是为了享受,活着活着就越活越没意思了。 端竹有时候闲得太过,就会简短地做一番人生思索。而她的思索目标,大多数是关于郝君裔的人生。她现在感觉自己可以明白郝君裔为什么会养成这种心思沉重,却又对什么都不满在乎的个性了。 用她长久观察得出的结论来解释,郝君裔是个天生就不容易快乐的人。这种人的特征是嘴严,话不多,喜欢微笑,善于发呆,热爱争辩与不热爱争辩往两个极端走,思辨能力往往是很强的,却又可以长久地在自己的世界里放空。这种人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罕有兴趣。体育美术文学音乐没有一样能够吸引他们,其中个别甚至连正常人该有的三分钟热度都缺乏,表面看起来是喜静不喜动,但其实他们静得十分平淡空虚,很容易给人以孤僻鬼的印象。 至于郝君裔为什么会对任何事都显得满不在乎,端竹如今更是明白透彻了。她什么都不缺,又什么都不想要,那她还用在乎什么呢?她的日子过得太平静了,每天除了家就是学校,再要么是公司,活十年和活一天几乎是一样的,没有波澜,她也不想要那些波澜——眼下端竹自己就是这个样子,若不是她强撑着信念要学习,这会儿肯定是倒在床上陪郝君裔一起睡觉了。 “啊...”想到睡觉,端竹免不了就要近墨者黑地发困,可是看见摊开的书本,她又实在不忍心去睡觉,咬牙扛过一阵困意,她努力振作起来,却不是埋头看书,而是精神抖擞地给郝君裔煮咖啡去了。不一会儿,郝君裔午觉完毕,果然推门而出。闻见满室洋溢着的咖啡香气,她也没有感觉惊讶。因为日复一日,端竹天天都会准点替她煮咖啡,而她,只需要准点起床喝咖啡就好。 用指尖捋顺被自己睡乱了的长发,郝君裔伸个懒腰,一步三摇地走到沙发前,坐下,双手托腮,发呆。端竹端着咖啡走出来,不跟她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咖啡杯放到她面前,转身,又走向了客厅落地窗前的临时书桌。 “端竹啊...”郝君裔沉思良久,大概也觉得闷了,拖着睡哑的嗓子开腔之后,端竹来到了她的身边。郝君裔仰脸,一双深邃淡棕的眼睛慢慢地将视线凝聚起来,“你帮我把咖啡喝了好不好?我怕我太精神晚上会睡不着觉。” 端竹闻言,干脆地端起那杯已经变温的咖啡,一仰而尽,然后低头道:“反正你下午不用上课,不如出去走走?走得累了的话应该会比较好睡的。” 郝君裔眨眨眼,又回到双手托腮,貌似沉思实则放空的状态里,半天之后才像说梦话一样喃喃道:“那我们去逛街?王府井西单崇文门?好像你来北京以后,我还没带你去吃过烤鸭,不如今天晚饭就吃烤鸭吧,全聚德便宜坊大董?” 端竹看她说得很迷茫,简直就像在念经,心中不由就要怀疑她还没睡醒,于是端竹弯下腰——不弯腰不行,她已经长到一米七八的个子,又有些近视,不弯腰连郝君裔的脸都看不清楚——摸了摸郝君裔的后颈,本以为应该温热,不料摸到的却是一片冰冷的潮湿。端竹对此,心中有数,自然而然地坐到郝君裔身边,她又像睡觉时那样将郝君裔搂进了怀里,“你戒药没多久,神经衰弱就是容易做梦,过一阵就好了,别怕。” 郝君裔如今是被端竹抱惯了,斜着身子,她混混沌沌地靠在端竹不觉得舒服,但也不觉得不舒服,既然没有不舒服,她便懒得去反抗了,“我知道,就是回不过神儿。”漫无意识地拧着自己膝盖上的布料,她依稀想起自己刚才做的梦,恐惧淡淡的,却还是叫人害怕,“你个小丫头片子今后去上班了,我老人家可怎么办啊...” “我上班了也得睡觉。今后跟你一起睡,午睡也一起,你就不用怕了。”端竹把个尖下巴搁在郝君裔的太阳穴上,说出的话语丝毫不受阻碍,第一时间到达了郝君裔的耳朵。 郝君裔这辈子还是头一次与一个人日夜守望地相处这么长一段时间,心理和生理都适应了端竹的存在之后,她确实是有些舍不得放端竹独立了,可是舍不得又能怎样呢?哪个孩子小时候没说过自己一辈子都不离开爸爸妈妈的?但哪个大人会最终留在老人身边? 孩子是树,父母是树边的墙。树还小的时候,需要墙的保护,于是长久地依靠在墙边,恨不能一生都要长在墙里才好。然而树会长大,总有一天比墙还高,等它长大到能够看见外面的世界,枝丫便会不受控制地朝墙外长去,并且不停地朝外长去,因为在围墙里,已经没有足够的阳光了。 饶是这么想着,郝君裔也没好说出失格的话来,她像所有家长一样,对孩子的好意予以了充分肯定,“好好好,你跟我一起睡。今后等你上班了,我要睡觉之前就给你打个电话,你是开会也好,出差也罢,都得回来陪我睡觉,午睡也得陪。” 端竹很坚定地应好,同时还说:“一言为定。一会儿我去写个字据,你把它签了。” “还是小孩子啊?许个愿就要拉钩上吊?”郝君裔反过手去勾住端竹的脖子,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活泛的表情,不再像刚才那么涣散呆滞了。 “不要总说我是小孩子,我现在去工作的话,已经不算童工,可以签合同了。”端竹回答得认真,可越是认真,就越显出她的孩子气,反倒不如她冷冰冰地跟郝君裔斗嘴时看来成熟。 郝君裔知道小树这是快要长成了,禁不住就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但她没想到的是在小树长成之后,不光是枝叶疯狂地往外伸展,甚至还由于太过的枝繁叶茂,把她这堵墙都给推倒了。 ☆、恼羞成怒 两人哼哼唧唧磨蹭一个下午,末了什么也没干,连新闻也没看就出门觅食去了。 郝君裔实在是饿,中午那一顿忆苦思甜饭差点没把她吃吐,却是到头也没能领悟端竹的意思,出门时仍用“咱娘儿俩”称呼两人。端竹就此觉得十分挫败,因为在她印象里,师烨裳整人是一整一个准的,她怎么就没那个水平呢? 由于B城与北京距离不远,走高速一天就能到,郝家老太爷生怕宝贝孙女儿脸皮太薄不愿动用关系车,又怕宝贝孙女真在北京吃苦耐劳,左思右想一番,便于她开学一星期之后让人将一辆不大显眼的四圈A4开到北京给她用。 就本心而言,郝君裔其实很不想接受爷爷的这番好意,因为胆敢在党校里出现的车,级别最高也就是个A6了,老师领导坐A6,她开个A4,这不是上赶着让人戳脊梁骨么?然而她同不同意郝耘摹也没有打算接受她的意见,A4开到她家门口时,她还在睡觉。送车的人把钥匙和行车证交给端竹就马不停蹄地赶回B城复命去了。车子停在楼下堵了整个小区的环形路,端竹不得已,只能在她起床之前将车子开进停车场停放。她醒来后得知此事,脾气差点儿突破界限,但转念一想,车都已经到了,难道还要再把它开回去么?答案当然是不。原因是她懒得。于是那车就一直停在小区的停车场里,任由夏去冬来,雪花落了一层又一层,都快把个车脊梁给压弯了她也没去看一眼。直到今天,端竹怕她走得累,一顺口就提醒了她还有辆车。她再大的火气事隔半年也得消了,本着不为难自己的原则,她接过车钥匙,想了想,又把钥匙交给端竹,向前走,头也不回道:“我懒。你开。” 她是懒得那么理直气壮,端竹却丝毫不以为意,唯独例行公事地提醒她,“我还没满十八,驾驶证都是假的,北京不是B城,你不怕吗?” “我怕什么?”郝君裔嘎吱嘎吱地踏着雪往前走,大步流星,器宇轩昂,“要抓也是抓你,又不抓我。”话到这儿,她突然想起来了,脚步一顿,她哭丧着脸回过头来,“对哦,我是你的监护人...嗨!我怎么就给你当了监护人呢?”她更加悔不当初了。 端竹笑眯眯地也停下步子,挑着眉毛对她说:“你坐值班室里等我一下,我回家,十分钟就够。”说完,端竹调头就走。郝君裔想拦都拦不住,更何况她也懒得拦,依着端竹给她安排好的去处,她在停车场的值班室里听值班保安扯了一会儿闲篇,透过清明敞亮的玻璃窗,借着橘黄的路灯光线,她看见雪中走来一个摇曳生辉的年轻女人。 女人很高,快有一米八的细长个儿,外是浅棕色的长款风衣,内是宫廷风的丝质衬衫和飘逸的黑色长裤;女人走起路来不像一般女人那样弓前坠后,而是训练有素的灵动利落,她的双肩又宽又直,端得十分平稳,腰身却柔韧地持续轻摇,拽得一尾风衣下摆飘荡不已;女人的长发盘了一个随心的法国髻,松松地搭在衣领上,北风一吹就要散不散的撩人心痒;女人脸上有一种洁净的美感,五官轮廓无一不是秀逸非常,只有一双眼睛略微超出了“秀逸”可以形容的范围,几乎可以用上瑰丽这个词,因为在这十米开外郝君裔都能看出她眼里水漾润泽的明亮,可见那双眼睛一定是极其有神的,若靠近了瞧,必然不会失望...郝君裔看着看着就觉的这女人有点儿眼熟,怎么看怎么眼熟,她应该认识,可名字是死活想不起来了。 女人笔直地朝这边走来,郝君裔望着她,她也望着郝君裔。郝君裔条件反射地对她微笑,她也谦和有礼地冲郝君裔展颜。郝君裔越笑越摸不着头脑,她却偏像做对似地一路笑着来到值班室的窗户前,抬手敲敲玻璃,回手又朝值班室大门的方向指了指。 郝君裔想来想去苦无结论,便直接将她归入同学之流,起身开门,走出值班室去,同时脑子里已然酝酿了一番放之四海皆准的寒暄之辞——料想这一劫,总不会太难过吧? “幸好我回去了一趟,刚才老奶奶打电话过来,说天气冷,让我们多——你盯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红头文件?”女人率先开腔,用的是细如蚊吶的音量。 郝君裔咽下那所有的溢美之词,猛一拍脑袋,终于把这女人的名字给想起来了,“华端竹!”端竹无辜地眨眨眼,显见是觉得应个嗯字都多余。郝君裔骤然火冒三丈,十分之想揪住那棕色风衣的领子把对面人给拎起来,可到头还是收手,只是梗着脖子冲端竹气急败坏道:“你穿这样干嘛?还化妆!小孩子化妆对皮肤不好你不知道?!” 端竹对她这种恼羞成怒的表现早有预见,此时她找架吵,她就干脆笑着不搭腔,因为她实在是太清楚她的惰性,若是放她孤独地发火,她很快就会连生气都懒得了。 过去大概两分钟,果然不出端竹所料,郝君裔滴里嘟噜地一阵咆哮后逐渐偃旗息鼓,几句话之内咆哮变为埋怨,埋怨变为幽怨,幽怨变为自语,期间端竹只是很有耐性地等着,等她把那股子火气泄光,等她变成一个瘪瘪的皮球,等她精疲力尽地闭上嘴,端竹的时代就来临了。 “化妆,我学了就得用,太久不用要是生疏了谁来教我?”端竹终于等到胜利的一刻,一边拉着郝君裔往停车的方向走,一边连珠炮似地继续以反问的方式反诘道:“我穿这样,衣服还不都是你买的?我全身上下哪件是奇装异服你倒是指出来啊?你莫名其妙的生那么大气干什么我还想问呢,你倒滔滔不绝的自己先说了个没完。还有,你都没问我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就发火,这是不是有些太蛮不讲理了?还好意思说我是小孩子,你扪心自问,刚才谁像小孩子来着?” 郝君裔一听端竹又老气横秋地训开了,心中就极度的郁闷,可郁闷即代表着无从发泄,她竖着耳朵也挑不出端竹的理来,一时间竟恨得牙根儿都痒痒,干脆赌气地学习端竹,也用起了反问句,“你还知道自己是小孩子吗?穿得跟个二十好几的老女人一样。说吧,为什么穿成这样?难道还是你老爷爷告诉你要穿成这样的?” 端竹拉开车门,径自坐进驾驶室,等郝君裔板着脸上了车,她这才边预热边回答:“我要替你开车,驾照上写着我是八六年生的,那我就得打扮成二十二岁的样子,这个道理,讲得通吧?” 郝君裔闻言,一口气窒在喉咙里,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端竹也不让她一下难堪到底,只忙忙碌碌地又是替前窗除雪,又是调整后视镜角度,等水温回到正常值后,她突然放了一个马后炮,杀得郝君裔措手不及,“还不承认错误?” 郝君裔拧着眉头看她,结果相当令人遗憾,她是越看她那一双熠熠生辉的大眼睛越觉得它们只能用瑰丽来形容——脑海里做了一番学术斗争之后,她的火力也随脑力一齐被消耗掉,长叹一口气,她心甘情愿服输道:“对不起。我最近脾气不好,冲动了。” 车子在她自我检讨时开始缓慢向前滑行,端竹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接受她的道歉了,此时便习以为常地摇摇头,“下回再来过。当前八比六,还是我赢得多。” “我看你是故意招我的吧?”郝君裔系好安全带,把座椅调到最宽,在狭小空间中艰难地翘起二郎腿之后,她半躺在座位上,枕着双臂看向天窗外的污雪,“招我生气对你有什么好处?好玩儿么?” 端竹点头,“好玩儿。想吵赢你必须有勇有谋,很有难度,很好玩儿。” “你个不孝的孩子拿老人家取乐还好意思说好玩儿呢。”郝君裔知道自己中计后反倒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侧过头,她半暝着眼睛去看端竹脑后的那个法国髻,转而漫不经心地发表评论道:“这发髻挺好看的,就是显得老气。不过钱隶筠在像你那么大的时候也喜欢偶尔盘一个髻,她说这样成熟。可你看现在她一把年纪有资格盘却反而不盘了,就应该晓得你这青春少艾的得要赶紧地抓住花季的尾巴,公主裙啊,背带裙啊,总之什么嫩就穿什么,省得到了我这把年纪,能穿的东西不外这么几样,再怎么打扮也不可能朝气蓬勃了。” 端竹勾起郝君裔看不见的左侧嘴角,眼睛盯着前窗,右手却伸向郝君裔的头顶,摸摸,“你也就大了我十六岁而已,别倚老卖老把自己说得像个中年妇女一样。” “你癞□□打哈欠,好大口气啊。你的岁数乘以二才能赶上我呢,晓得吗?”说着,她居然颇为得意地甩起了她的小辫子,好像比人家大十六岁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 不过端竹是不吃她这一套的,政客最擅长以特定的表达方式和计算方式夸大自己的优势,而最有效的反击方法就是与其背道而驰,譬如,她用静态比较,你就用动态比较——“去年我的年龄乘以二刚好赶上你,今年我的年龄乘以二可比你大了不是?等到明年我比你大两岁,后年大你三岁...” ☆、孩子 那头端竹和郝君裔越吵越火热,这头林森柏和咪宝却是越过越祥和了——何宗蘅一听她们拌嘴就要夹在中间和稀泥,小两口只能关起房门在屋子里抬杠,无奈是屋子里隔音太好,话刚说出来就都被吸进了隔音墙里,两人觉得这么闹没意思,闹不出一屋子热热闹闹的回音来,便干脆不闹了,每天你挨着我玩一会儿游戏,我挨着你看一会儿书,到点就上床睡觉,日子别提有多温情。 林森柏不像郝君裔,她是个不太闲得住的性子,穷极无聊时她会自己找事情干,今天买一块地,明天卖一栋楼,倒来倒去也没赚几个钱,只是空空地把时间给消磨掉而已。眼看着春节将至,她又打起了何宗蘅的算盘,心想无论如何也得赶在春节前把这事儿妈丢回列支敦士登去,省得夜长梦多,再把她亲爹娘给招来。 她就此事与咪宝做了一番商讨,咪宝持的是个自家人好来好往的态度,何宗蘅在,她就跟她一团和气地相处,何宗蘅要是走,她不会强加阻拦。只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与何宗蘅相处一段,觉出何宗蘅除了爱赌之外,其实是个很善良的老太太。 何宗蘅是真爱林森柏,几乎把林森柏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她赖着不走也许不单单是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否则也不至于让那位白里透着粉,简直像光猪一样的列支敦士登先生三番五次登门,又三番五次碰壁。 咪宝劝林森柏不要硬撵何宗蘅,正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何宗蘅多年没在国内过过春节,老了老了,肯定还是有念想的,不如让她留在家里做个热闹伴儿,就算万一把林家二老招来了,那顶多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咱们有这个能耐的,对吗?”咪宝笑眯眯地抱着林森柏。 林森柏一听这话当然是要大拍胸脯信誓旦旦,“那当然!我是谁啊?!”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林森柏又无事可干了,见天儿的早睡晚起,原本细麻杆似的身子慢蹭蹭地长了一圈懒肉,可就是没把该长的地方长起来。 一月六日是星期六,大清早,吃过饭,咪宝和何宗蘅沆瀣一气打算给家里来个节前大扫除。林森柏都快闲出屁了却还是对烹饪之外的一切家务不感兴趣,这会儿她就坐在楼梯上,摆出一夫当关的架势,不许闲杂人等上楼。“打扫不会让清洁公司来干?你们两个凑啥热闹?我知道你们又要折腾我的东西,不行,门儿都没有!” 咪宝在何宗蘅面前要装作极度惧内,见这态势她便只好万般无奈地走上前去,与林森柏并坐在台阶上,轻声细气地打商量,“迎春打屋都得自己干的呀。以前我是一个人打扫不来,今年你姨也说要打扫,咱们就随一回俗吧。好不好?”话虽那么说,但咪宝心里想的其实是:老娘好心好意给你打扫屋子你还给我蹬鼻子上脸,个小王八羔子,洗干净龟甲给我等着,今晚你求饶都没用,顶多明天给你烤两块狗皮膏药贴腰上止疼! 林森柏哪里知道咪宝心中想的都是些与打扫卫生无关的事情,她只担心咪宝要把她的心肝宝贝拿出去□□。 就拿去年来说,咪宝虽然没有参与屋宇清洁工作,但她所做之事更令林森柏痛心疾首——她先把林森柏的一双限量版球鞋丢洗衣机里废了,后又将钱小筠偷到干洗店里彻彻底底地洗了一个澡。林森柏对钱小筠是个什么态度?那就是亲生的女儿啊。上班道别,下班招呼,临睡前还要问晚安的。夜里她非得把一条腿架到钱小筠身上才能睡着,连出差都恨不能带它一起去。有时钱小筠梗在她和咪宝之间咪宝不乐意,稍微跟她抢一下她就能气冲冲地好一顿吹胡子瞪眼。如今咪宝知道这是一个攻坚任务,定然要将它先期完成。打扫房子的流程确是从上到下不假,可咪宝和何宗蘅手里什么工具也没拿就要往楼上去,你叫她怎么能不怀疑她们的动机? “总而言之你们要打扫就扫一楼,最多到二楼,三楼以上是我的地盘,要打扫也是我来!”林森柏一想到钱小筠□□洗店收回来之后歪鼻子斜脸鼓鼓囊囊的可怜样子就忍不住在心中抹眼泪儿,简直恨不能立刻卷铺盖背着钱小筠落荒而逃,随即又不依不饶起来,一挥手,她大展双臂握住了楼梯两边的栏杆,“谁敢动钱小筠我跟谁没完!” 咪宝知道她这是闲而无事又要撒疯,本来完全不想搭理她的,却无奈当着何宗蘅的面她必须服软——这可是个技术活儿。既要服软,又要把钱小筠从林森柏的魔爪下解救出来。因为钱小筠已经半年没洗澡了:整个零七,咪宝只趁林森柏有回出差,做贼似地把钱小筠洗了一次,洗完当即把它拍回正型,并且往它身上喷了自己惯用的香水,以盖住干洗粉的味道。如今,时隔已久,就算林森柏每天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才去抱它,但一只等人高的熊,半年不洗澡,那身上得有多脏啊?何况林森柏还老往人家身上流口水!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咪宝忍无可忍,决定不忍。今天,她无论如何也得把钱小筠救出来洗掉,不然这年就没法儿过了。 “阿乖,你最乖了,让我们上去好不好?”咪宝强压下□□林森柏的冲动,又好声好气地劝,“钱小筠那么脏,它自己也难受嘛。师烨裳家的狗还得隔三差五的洗澡呢,小筠是女孩子,哪儿能忍受一年都不洗澡?换你,你也不愿意嘛。” 林森柏把嘴一撇,头一昂,“少跟我来怀柔那一套,我是密云的。” 咪宝看她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只好耐着性子不停嘴地好言相劝。然林森柏铜皮铁骨,即知咪宝在何宗蘅面前使不了坏,就变本加厉地强硬起来,到最后,干脆不听不看不说,把自己弄得像被特务机关严刑拷打的□□员那般坚毅起来。 何宗蘅并不晓得如果自己不在场,咪宝根本无需费这一番口舌,她只是觉得自己这个宝贝外甥女儿实在是把咪宝折腾得够呛,她都有些不忍心看了,于是她迈步走上台阶,也挨着林森柏坐下,与咪宝一左一右地将林森柏架在中间,“阿乖,你别耍性子了,小筠那不也是为了你好么?钱小筠脏脏的你抱着也不舒服对不对?小筠她是为了你好才要给钱小筠——这是谁给起的名字,放一起说真是拗口。” 林森柏哈哈一声笑了,横手一指咪宝,“她送的,她起的。” 何宗蘅看着咪宝,起先只是尴尬地与之对笑,突然,她那双温和如秋的眸子咕噜转了一下,脑袋也稍稍往楼上的方向一撇。咪宝莫名其妙地收了个眼风,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可当她发现何宗蘅亲热地挽住林森柏的手臂,开始对林森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时,她终于明白了何宗蘅的意思。 除下拖鞋,悄悄起身,她蹑手蹑脚地步上楼去,从卧室里偷得钱小筠,她左思右想觉得不能走楼梯,便从床底下拖出林森柏的遥控直升机,刚打算试试直升机能不能撑住钱小筠的重量,就听楼梯间里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林森柏发现了。 情况紧急,咪宝急得是一头大汗,哪知窗外骤然传来一声福音,又令她虔诚地感慨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小筠!阳台!我在花园里接着!” 咪宝迅速锁上房门,夹起钱小筠就去了主卧附带的大露台,而何宗蘅何老太果然也仰头踮脚地在下面等着。一见咪宝,她立刻打开双臂,做出要深情拥抱的样子等待着咪宝把钱小筠丢下去。可毕竟是同床不共枕了那么长时间,咪宝对钱小筠多少还是怀有感情的,她看着钱小筠水汪汪的大眼睛,犹豫着要不要下这个毒手。 咚、咚、咚——“钱隶筠!你给我开门!”合着少女的咆哮,门板被砸得山响。 咪宝舍不得钱小筠,却更舍不得林森柏的爪子,一咬牙,她闭着眼睛把钱小筠丢下楼,看着何宗蘅把它从柔软的草地上抱起,咪宝调头跑回房间,打开门,林森柏立刻冲进屋来,环顾四下之后,她叉着腰,气哄哄地质问道:“小筠呢?!” 咪宝摇摇头,说:“不知道。” 林森柏并没有就此失去智力,她不去翻床翻衣柜翻抽屉,只因感觉房间温度有所下降,便发现了异常,一个箭步冲到露台上,看见的唯有何宗蘅抱着钱小筠离去的背影,“钱小筠!”她大声喊道。何宗蘅听见她这一嗓子,立刻就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咪宝装模作样地走到林森柏背后,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节哀顺变。” 林森柏保持着一个“让我随你而去”的姿势,仰头四十五度角忍泪道:“孩子,我们的孩子...” ☆、老伯许愿 钱小筠是在送洗当天就回了家的。因为何宗蘅砸出大钱去让干洗店的员工把钱小筠当杨贵妃一样清洗,清洗完后,又把它当cinchilla皮草般一毫一厘地温柔干燥。幸而是大价钱请来的人手足够多,一人负责几个平方分米,钱小筠在店里待上几个钟头也就能回家了。 林森柏看见钱小筠时,脸上的表情有些诡异,惊讶中带着点儿害怕,害怕中带着点儿愠恼,愠恼中还带着点儿欢喜,若说她是悲喜交加并不恰当,因为她实在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所有情绪都是一点点,别且通通寡淡得几乎叫人看不出来。“爸妈,你们来了。”她木然开腔说了一句废话,顺手从何宗蘅怀里取过钱小筠便转身进了客厅,“请坐,我先去把小...熊放好。” 身高一百六十公分的钱小筠,诚然是算不得小的,然而林森柏担心站在何宗蘅身后的林家二老听见筠字要受刺激,进而迁怒咪宝,这才掉转口风,将钱小筠降级到袖珍地步。 咪宝正在房间里看书,看见林森柏臭着个脸把钱小筠进房,她也没觉出什么不对——林森柏已经摆了一天臭脸,午饭都不肯吃,还扬言等不回钱小筠她就一直绝食。咪宝对她的放任政策从一而终,她不吃,咪宝也不劝,因为何宗蘅打过电话来,说钱小筠晚饭之前肯定能回家。凭林森柏的身体,一顿两顿决饿不死,咪宝不担心。 “晚饭能吃了?想吃什么?”咪宝放下书,大爷气地盘起两条原本平铺在地毯上的长腿,笑眯眯地看着林森柏,“钱小筠都回来了,你怎么还是愁眉苦脸的。” 林森柏把钱小筠安置到床头、两个枕头之间的一块凹陷处,转而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到床上,两眼盯着地板无力道:“姨姨果然把我爸妈招来了,就在楼下。” 咪宝闻言,先是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后又觉得老人假期闲而无事想要看看自己的孩子也无可厚非,于是就从床尾地上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林森柏面前,学林森柏的样子,将两肘撑在大腿上,平静地坐在了林森柏身边,“来了就一起吃晚饭嘛,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冰箱里没有好材料,我得去买点儿。你和他们很长时间没见面了,总不能一直躲在楼上不见人吧?” “早知道就不要给姨姨办出入证。”林森柏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咪宝的话充耳不闻,“她要没有出入证就不能把人带进来——我明明交代过门卫绝对不让他们进小区的。肯定是姨姨打的回来,把他们藏车上了。” 经过这一年琐碎频繁的交锋,林森柏简直被父母伤透了心,尽管禁止陌生人通过门岗的规定一直存在,她还是特意将父母的照片分发给小区保安,明令不得放行,否则谁当班解雇谁,谁管事处罚谁。她认为她把防范工作做得这么周全了,却还是架不住内贼的出卖,一时心中难免要感慨万千,好像一位坚贞的革命战士被曾经肝胆相照的同志背叛之后那般沮丧。 咪宝很能理解林森柏的感觉,但她不认为何宗蘅有任何失当之处。纠纷本就应由沟通解决,何宗蘅身为长辈,尤其是一个热衷于和稀泥的长辈,倘若不这么做,反而失去了她的立场。为防林森柏迁怒于何宗蘅,咪宝伸出手,拍着林森柏的脊背语重心长地劝道:“你姨没坏心的,你不愿意跟家人闹翻,她也不愿意看着你跟家人闹翻不是?咱之前怎么说的来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你要实在不想出面,那我替你招待他们好了。”话毕,咪宝作势起身。 林森柏一听这话,原本雾蒙蒙的眼里顿时闪了亮光,却不是占到小便宜的喜悦火花,而是心急火燎,害怕担忧的凶光。一把将手按到身边人的膝盖上,她果断地喝止咪宝道:“别!我下去探探口风,看他们是不是来找茬。一会儿我不上来叫你你就别下去,他们总不至于在我这边过夜。晚饭我会尽量拉他们去外面吃的,委屈你一下,晚饭自己解决。” “哎呀,我就那么见不得人?”咪宝盖住林森柏的手背,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息着明知故问道:“肯定是我太丑了,以至于你都不想让人看见我,唉,我伤心欲绝,今晚就飞去寒国整容罢...”肩膀一摇,咪宝做了个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手势。 林森柏没想到咪宝也有这等人来疯的时候,出乎所料,不由发笑,可一转念,这哪儿是个适合搞笑的关头?于是笑到嘴边又仓惶僵住,仿佛一只老鼠刚起步开跑就掉进了臭水沟里,“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死不正经,”林森柏直起指头啄木鸟一样笃笃不停地点戳咪宝的太阳穴,“我要是再被欺负哭了也有你的责任,早说要把姨送回白猪那里去——” “好啦好啦,”咪宝截停林森柏意欲反咬一口的废话,自己起身,也拉林森柏站起,“我不正经你正经,你正经就快下楼招待伯父伯母吧,别诸多借口赖在楼上躲着了。”她推着林森柏往门外走。林森柏诡计被人戳穿,纵然是思绪万千意难平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下楼去。咪宝守在房门边,看着她孤零零摇晃在楼梯间里的背影,先是觉得她可爱,后又觉得她可怜:尽管林森柏在父母面前惯来显得很独,可身为女儿,竟与父母相处到了这般地步,几乎就是老死不相往来,这就不可谓之不悲哀了。 咪宝想着林森柏,不期然看见大理石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末了因为烦闷而长长地吸进一口气,勾起嘴角自我解嘲似地哼笑一声,转身进房。 另一头,林森柏下到厅里,从后一见沙发靠背顶上露出的两颗花白脑袋便忐忑不安起来。家里没有佣人,她只好使唤自己进厨房泡茶。BABAMAMA大概是饿了,不知何时已经躲到冰箱两边,林森柏一来,它们就伸长脖子作可怜巴巴的仰望状。林森柏心中惴惴,可也不虐待动物,等待茶叶泡开的同时,她取出猫粮狗粮以及两颗青菜,一根胡萝卜,先伺候了BABAMAMA,随即去往厅中伺候爸爸妈妈,外加一个好管闲事的赌棍。 “爸爸妈妈姨姨,请喝茶。”林森柏客气地将茶杯分到各人面前,一副低眉顺眼的窝囊样子。林家二老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人物,故而接了茶杯也不说话,只是板着脸听何宗蘅絮絮叨叨地让林森柏不要穷忙,坐下来好好跟家里人聊聊天。林森柏在复杂环境中混迹多年,浑身上下都像是长满了人类气场感应器,此时不瞧父母脸色她也知道他们开心不到哪儿去,听了何宗蘅的话,她简直觉得自己是在冰窟窿里背靠着个烧得通红的烙铁,一份冰火两重天的尴尬憋得她恨不能登时发作,将这一伙血缘至亲通通赶出屋去! 我都不回家招你们了,你们怎么还逼上门来招我?我都退步退到这种地步了,莫非你们想把我的屋子都占据了不成?何宗蘅,全是你这混蛋,唯恐天下不乱。年前我要不把你丢回列支敦士登,我就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写——林森柏肺中有气,心中有火,想事情自然难免极端。且她本就是个干净纯粹的人,对待事情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中间没有灰色地带,于是一不留神就要火冒三丈地大搞阶级斗争,将人民内部矛盾上升为敌我矛盾,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抬头瞪了何宗蘅一眼。何宗蘅滔滔不绝之时被她瞪得一愣,立马就抖着嗓子支吾开来,“这个、阿乖啊,你爸妈是来看、看我的,不是不是来训你的,你、你、你别弄得那么阴沉嘛,一家人有什么话都好商量,没有过不去,呃...过不去的坎儿。” 依着林森柏的本性,此时她该反问一句“我跟他们商量,他们跟我商量吗?”可是今天她不知怎么就揣了一根不把事情闹大的主心骨,死命压制住自己的脾气,喝一口茶,从鼻尖哼出来个“哦”字,又不说话了。在这之后,四人协调统一地沉默下来,林森柏自顾喝茶,林家二老连茶也不喝,只是盯着茶几,让四周围压力一再增大,似乎是要逼得林森柏先开口。林森柏清楚老干部都有两手牵制部下的花活,心里嘲笑一声,可脸上依然木无表情。 时间在静谧无聊中过得十分缓慢,最终,林爸爸率先失去耐性,在林森柏喝完一壶热茶正要再去续水之时,他从衣兜中掏出一张照片,高抬起手,像要把它掼到桌面上,然而又及时收住脾气,只是发牌似地将照片撇到林森柏面前,严肃道:“明天你抽时间和我同事的儿子吃一顿饭。” 林森柏莫名其妙地发出一个带着问号的“啊”字,放下茶壶,捡起照片,低着头问:“我为什么要跟他吃饭?” 林妈妈接下话头,刻意柔着嗓子,几乎是谄媚着说:“哎呀,就是吃一顿饭,小吴是从美国回来的,生物学的博士后,你看,”她指着照片,“长得也好,听说是个大孝子,从来没人见他发过脾气,你和他聊聊,说不定能得到一些国外的新资讯,帮到你的事业呢?” 有些事情,只要走到那一步就会变得像吃饭睡觉一样不可避免。林森柏敏感了一整年,如今堪称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一听这话就立刻琢磨出了味道,抬起头来,她带着明显的嘲讽笑意戏谑道:“您二老是琢磨着让我去相亲吧?不用找这样拙劣的理由。陈词滥调老伎俩。我早预着了。去就去嘛,别明晚,明晚我有事,就今晚得了,刚好你们也在,顺便拉上他父母,我保准的让你们全都下不来台。” ☆、眼不见 林森柏这个人,打小想象力就十分之丰富,此一特长在整人方面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并随年龄增长愈显高杆。她未必要整死谁,但她一定要把对方整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才会开心。林家二老没见林森柏折腾陈兴国,却见过她折腾远方表弟,一想到那半大小伙子连带的他们一家被林森柏弄得灰头土脸再也不敢登门,林家二老心里不禁地就要把林森柏的话当真了听。而林森柏早就有意剖白自己的决心,这回,她才不管对方是博士后还是皇太后,只要他勇于出现,她就勇于将他弄得从此不敢出现——谈判气氛再次郁结起来,在座四人当中,反倒是林森柏的脸色最好,腰板儿也挺得笔直,究其原因,大概是她有了当爸爸的自觉:妻子女儿都在楼上等着呢,她得淡定,不能让她们担心。 “如果那边有空,就约他们六点到博利假日吧。我去倒水,你们接着聊。”林森柏抛出威胁便不愿死扛了,一拍大腿,她站起身来,拿着茶壶边走边说:“他姓什么?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通通叫来吧,我一会儿让他们把博利顶楼餐厅腾出来,多少人都没问题,怎么闹都可以。都来了我刚好一网打尽,省得夜长梦多。” 林爸爸一听这话,头顶登时像要冒烟,然而林妈妈不冒烟,却几乎就是要燃出一把火来。林森柏家阔大,茶几恨不能用作架脚,拍起来自然很不顺手,所以她一拍沙发扶把,张开嘴,作势要训,但还有一个比她更快的,就听咣当一声,一只装满茶水的紫砂杯子被人狠狠掼到地上,金黄的茶汤顿时溅得半人多高。林森柏觉得这群长辈随便挑出一个来都有资格在自己家里摔杯子,于是也不管,只顾前行,忽而身后传来何宗蘅的声音,她这才在楼梯拐角停下脚步,捏着壶柄半闭着眼,愿闻其详。 “你们胡搞什么?!说是来看我,顺便看看阿乖,结果是借着我的名义逼阿乖相亲!”何宗蘅也许是真的生气了,平时温和如水的声音已经变成一壶开水,带着嘶音,似要冒泡,“你们两个都是多大的人了,怎么连一点信用都不守!还有什么比人的诚信重要?失了立人根本,你们还有什么资格教育阿乖!” 林森柏惊愕地转回身,只见何宗蘅不高不矮地垂着手站在自己父母面前,眼睛瞪得浑圆,身子瑟瑟发抖,脸上由于气恼而泛起一层红晕,下唇还被上牙咬住半边,正是一副好教养的人被逼得发脾气时的样子。她余光瞥见林森柏站在厨房与楼梯的交界处发愣,随即一个挥手让林森柏闪人,“阿乖,你上楼去!大人说话,小孩别听!”林森柏求之不得,立即端着茶壶逃之夭夭,一路连滚带爬地奔上三楼,她呼地一声推门而入,“钱隶筠,”关门,“开监控!” 话说咪宝待在楼上也是坐立不安,此时见到林森柏就相当惊讶,于是她一边忙不迭地寻找监控设备遥控器,一边飞快地问:“你怎么上来了?你上来楼下谁招待啊?你这孩子怎么也学我逃跑呢?我那是迫不得已——开哪儿的监控?” “客厅的!”林森柏风风火火地冲到电视前,按下电视背景墙上的一个按钮,铜条装裱着的一层布艺墙皮很快便像沿街铺面的电动卷帘门一样翻卷上去,内里露出一面液晶电视墙。电视墙比跟前的电视高出许多,所以并不用将电视挪开,墙面上出现四乘三个小画面,咪宝一摁按钮,其中一格画面便独自放大出来,占据了一整个屏幕。林森柏退后两步,袖手而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画面上一坐两站的三个人,“姨姨跟我爸妈吵起来了,好像是因为觉得他们利用了她。” 咪宝听得一头雾水,但也知道这不是个追问的时候,图像监控与监听设备分属不同系统,她站到林森柏身边,蹲下,从电视柜旁的抽屉里又摸出一个遥控器,打开负责监听的一组微型音响,这才听见了楼下争执的内容。 原来,何宗蘅是真没想到林家二老借故登门就是为了给林森柏介绍对象。而介绍对象这事儿林森柏虽早有预见反弹不大,但何宗蘅是万万不允许自己被无辜牵扯进去的——“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并且与之共同生活,却还要被迫去和另一个人交往,这叫什么?这叫逼良为娼!你们爱干这种事情也别扯上我!你们老糊涂,我还没有!” 咪宝断断看不出何宗蘅居然还有如此激烈的一面,这会儿就看得非常入神。监控摄像头装在不易察觉的壁灯之上,从这个角度望去,何宗蘅的身形不知怎么的竟与林森柏有几分相似,尤其是发脾气时的面部表情,简直是一样一样的:激而不动,怒而不忿。身形笔直,像根石柱,面色不改,恰似一个深雕浅刻的柱头——在咪宝认识的人里,除了林森柏,就只有一个何宗蘅会将火气发得如此坚毅刚强了。“你爸妈这是踩到她哪个开关啦?你姨怎么就义愤填了膺?” 林森柏捏着小茶壶,不得要领地一翻手,差点儿把个茶壶盖子甩飞出去,“你问我我问谁,难道有品的赌鬼都很看重信用?你见过的赌鬼比较多,你应该比我清楚。” 咪宝就此偏着脑袋努力将印象中的赌鬼整理分析一番,得出来的结论却是相反,“赌鬼一般不注重信誉。除非是很有背景的赌鬼。在这一点上,赌鬼比道友倒是稍微强一些的。” 就在这时,大屏幕上的林妈妈站了起来,姐妹俩音容酷似,但气势不可同日而语,当然这并不是说林妈妈缺乏气势,而是说她的气势在何宗蘅不动如石的反衬下,堪称雷霆万钧,“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你无缘无故插一杠子进来,又算什么?!自己不觉臊得慌么?”林妈妈一发火就要声嘶力竭地前倾身体叉起腰,摄像头分辨率真是不低,连她脖颈上凸暴而起的青筋都拍得一清二楚,“你看林森柏有钱,能帮你还赌债,就要当这把墙头草,可到头是谁把她养大的?!你?还是我们?生不是你生,养不是你养,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你是没老糊涂,反倒精明得很呢!我们为她好是一心一意地为她好,你呢?!就为了那么点钱就要把她一辈子幸福都葬送掉!” 姐妹反目的戏码紧锣密鼓地演开去。何宗蘅坚定不移地以为人根本作为论点,车轱辘话说得滴水不漏。林妈妈始终把握何宗蘅图财这条中心思想,来来去去地把何宗蘅的动机往谋害林森柏的道路上拐。林爸爸不便在这其中发表意见,只得保持缄默。林森柏带着内疚的心情旁观,滋味也不好受。 帝王耗死一贯是冷清死寂的,好容易热闹一回便是喧嚣满室,炮火连天。咪宝幼时听多了泼妇吵架,一闭眼就觉耳边之声似曾相识,然而睁开眼又是何宗蘅直挺的侧影,这似乎又叫人不忍联想到泼妇那方面去。“阿乖,放她们这么吵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咱们下去把话说清楚吧?”咪宝退到林森柏身前,背对林森柏道。 林森柏一摆手,口气饶是镇定,“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有妇人之仁,姨姨跟我妈不算很有感情,所以也没什么可破坏的,我们慢慢地磨,磨到他们没脾气为止。” “你就真不怕老人家气出个三长两短?”咪宝问。 林森柏摊着两手答:“他们活了五六十岁,一辈子什么气没生过,为这个气死?不可能。都是装的。我妈总说她被我气得睡不着觉,我可没见她两眼通红胃里反酸。真正失眠的都得像师烨裳那样,一天天地熬着不说,狂吃还猛瘦,动不动就要捂着嘴作妊娠干呕状。你瞧我家这两位,气色多么地红润饱满,哦,监视是黑白的,你看不大出来,反正——”话到这里,屏幕上出现了林妈妈捂脸而泣的画面。林森柏愣愣看了三秒,突然劈手取过遥控器,将一套监视系统尽数关闭。 咪宝对她的表现十分不解,一时没控制好好奇心,不由问到:“你是要疯啊?一会儿要看,一会儿不看的,看腻了?” 林森柏丢掉遥控器,身子十分随便地朝后跳仰而去,随一声砰响,她敞着四肢,呈大字型躺在了床上。盯着天花板,她像条濒死的大鱼,以一种十分机械的节拍茫然张嘴道:“不看她哭。看了要心软。” 咪宝觉得她这话说得不对,于是也爬上床来趴下,横过一只手臂搂住她,“不看未必就不心软。” 林森柏撇嘴,冲天花板叹了口气,“至少我能狠下心来不看。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是连这都做不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这几天太忙...长评没回,更新延迟...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杀必死 按道理,家庭闹剧通常会以争吵的一方愤而离场作为结束,因为除此之外再无良方。倘若家长里短也能在分清对错之后偃旗息鼓,那么人生就免不了要少掉许多热闹劲儿——没事情掰扯,活着活着就觉得没意思了。这道理,与春节如出一辙:就算春运返乡之路有多劳苦,不甘寂寞的人,也还是要凑热闹似的自虐一把,手捧现金存折□□,虔诚地将自己省吃俭用攒出来的真金白银拿出来欢天喜地地折腾,路费餐费送礼请客,许多人整年辛苦攒下的“小成就”七日之内付之一炬,其实弄来弄去不过只为一场热闹,与家庭闹剧,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其实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信你去瞧,一家子里最热衷于上演家庭闹剧的人,春节里八成是忙得最欢的一位。中国的春节是全□□动,所以,家庭闹剧也是全□□动。中国人天赋一条不淡定的筋,于是轻易淡定不下来。但凡能淡定的都成了异类,不是孤僻鬼就是鸿儒大家,在常人眼里,那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旁话说到这里,又要兜回闹剧现场,不过与大多数人见过的家庭冲突没什么两样,哭一阵,吵一阵,再哭一阵,再吵一阵,如此哭哭吵吵吵吵哭哭,一下午的时间也就热热闹闹地过去了。林森柏在关掉监控后又觉无所事事,遂邀请咪宝共同午睡。咪宝欣然应承,两人翩翩上床,与冒着干洗粉味儿的钱小筠一道睡了个昏天暗地,只留何宗蘅在楼下客厅孤军奋战。 傍晚时分,两人先后梦醒。咪宝昏昏沉沉地抱着林森柏,这时才觉出自己近来真是被林森柏带得没心没肺了。哪儿有客人在楼下吵架,主人在楼上睡觉的道理呢?就算不是父母也不应该啊! 可林森柏自幼没心没肺,干出这样的事儿来也不觉有异,醒来后她掠过钱小筠从床头柜上取来遥控器,心想若是战事完结了,她们刚好下楼吃晚饭,要是没吵完呢,房间里也有预防万一的战备粮。 她们这一觉睡的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也不足两个小时。然睡觉与吵架不可同日而语。睡觉两小时只算打个盹儿,而吵架若要持续两个小时,那非得对战双方都有很好的口才才行。林森柏在如此推断之下放松地打了个哈欠,翻仰身子将自己的半个后背压到咪宝胸腹之上,“看来咱可以带姨姨去吃顿好的了。想不到她单枪匹马居然能把我爸妈都顶回去。” 监视画面上是何宗蘅独自躺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蜜饯的模样。咪宝被林森柏压着,只能很勉强地半抬起头,待得看见何宗蘅,她突然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用力地在林森柏的肩上拍一下,人倏然也来了精神,“哈!我早先还在想你不像你爸也不像你妈,到底像谁呢,这回终于找到了!” 林森柏也不傻,咪宝把话都说成这样了,她没理由不晓得咪宝是在说她跟何宗蘅相似,都属于空心菜一类的植物——她觉得自己比赌鬼强,是以意欲反驳,可不等她斟酌好词句,床头柜上的手机便□□话来,一个轻缓清冷的声音,“林森柏,我不觉得有把我的声音设为铃声的必要...” “小裳裳哟~你想人家了咩?哦哈哈哈哈~人家也想你了~”林森柏捏着嗓子接电话,恶心得咪宝恨不能拿被子捂死她,“真的真的咩?哦哈哈哈哈~好的好的呢~那人家带人家的姨姨过去行不行?嗯嗯,她什么都吃的哟~讨厌嘛~人家——诶?挂了?个王八蛋,真冷漠。”林森柏嘟嘟囔囔地放下手机,野牛似地一头扎进咪宝怀里,撞了咪宝一个气噎,继而再次恶心人道:“师烨裳让咱们过去吃饭呢,说是为了感谢我们替她造房子,她打算每星期都亲自下厨一回招待我们去吃!”咪宝起初只顾揉胸喘气,忘了挖掘这话里的玄机,等她醒神时,林森柏也一下反应过来,“哈?” 两人猛然坐起来,大眼瞪小眼地对望,半晌,咪宝愣愣问:“我最近叫她贝贝了?” 林森柏挠头,咬着下巴想了好几秒,反问:“难道是我刚才口不择言叫她贝贝了?” 于此同时,八公里之外的师烨裳打了两个秀气的喷嚏,汪顾立刻把她的手从水槽里捞出来,取过她手上的青椒,继而以一种不怒也不威的腔调命令她立刻撤出厨房回到屋里。那话是这样说的,“师烨裳,冬天不要摸水,等夏天了再玩儿个够,好不好?回房间去看电视吧,快。” 师烨裳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但汪顾说话总是那么不软不硬的刚好让她吃得下去,她虽不觉两个喷嚏有什么大不了,但也就朝着汪顾推她前往的方向举步而去。汪顾见她这么乖,心里当然乐得冒泡,一边推她一边又在她腰上背上囫囵乱摸,宛如一匹谄媚的色狼。师烨裳对于这种程度的调戏一贯无感,汪顾在她身上自得其乐,她也乐得让汪顾去乐,反正生活那么长,汪顾吃苦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如今她俩是新屋老屋两头住,当然也提过把汪家二老接过来的事,但汪家二老总想守着火锅店,又舍不得院子里的小白小玉小兰兰。再者两地距离有限,骑单车也只需一个小时,加之B城外围有一圈高架快速路,从开在旧区的匝道口下路,不足八百米就是向阳花福利院了,只要交通状况正常,从新屋到老屋开车只需二十分钟,若是师烨裳开,更连十分钟都用不了,所以也不存在什么分开住一起住的问题。某天要是汪妈妈预备做好吃的了就给她们打个电话,就算当时她俩已然回到新屋换上睡衣,可是穿鞋上车并不很费时间,回老屋吃饭就在老屋睡了,简直是个楼上楼下的关系,没有一点需要顾忌考虑的地方。 在此北国一隅天色黑尽之际,林森柏提着一只烧鸭、咪宝提着两只炸鹌鹑、何宗蘅提着三只蜜汁乳鸽登门造访。林森柏知道新屋的门禁密码,师烨裳跟她不分彼此,也懒得去换,一行三人就在汪顾剥桔子,师烨裳吃桔子的时候摸进了别人家门。 “宝贝儿们!我来啦!”林森柏丢掉手里的袋子一路小跑进厅,正经是传说中那号独唱成戏的货,一开腔,自己个儿就热闹成了一整个菜市场,“听说你们亲自下厨,我真是受宠若惊啊!我心想吧,光带两串香蕉上门啊,于是就在路上买了点烧腊,一会儿大家一起吃啊!”她在家里郁闷半天,这会儿算是找到发泄渠道了,咪宝跟在她身后,对她的恢复速度佩服得五体投地。 师烨裳原本是在专心致志地吃桔子,余光瞥见林森柏正向她扑来,她急忙抬起手,将剩下的半个桔子塞到林森柏嘴里,一边不着痕迹地推开林森柏,一边装腔作势地吓唬,“等没人的时候再亲,要是钱总吃醋了闹辞职,你让我哪儿再找个总经理去。” 林森柏叼住桔子哈哈笑着扑到一条空闲的长沙发上,精力过剩地蹬腿划臂游旱泳。咪宝问师烨裳和汪顾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师烨裳说没有,人来了就能开饭了。咪宝揉揉胃,努力挤出一丝苦笑,心想千逃万逃在劫难逃,幸好林森柏聪明,连自备干粮这一招都想到了,不然今晚真是有命来没命走——咪宝还是没想通,她们到底是哪儿招惹到师烨裳了...但愿这顿晚饭不是师烨裳与汪顾的合作产物。因为根据谣传,汪顾的厨艺也属惊天动地鬼见愁之流,万一这俩在做饭时再打打情骂骂俏...咪宝貌似有些明白林森柏为何会如此兴奋了,敢情那孩子是打算用一个更大的伤痛去治愈之前的哀愁啊! 六点半,五人围坐在白灼墨鱼,白灼对虾,白灼扇贝,白灼XX,白灼XXX...和三盘烧腊跟前,每人面前放一小碟生抽权当味料,多种市面上能买到的现成调料备选,师烨裳还体贴地准备了姜末蒜蓉——果汁搅拌器打出来的、香菜——整根连须的、辣椒——大概是被锤子砸过的、葱花——一看就是乱刀砍出来的,何宗蘅不明就里,还热心地指导师烨裳如何使用菜刀,林森柏听着听着便忍不住插嘴道:“姨姨,您就知足吧,这一桌已然满算得上是她俩的智慧结晶了,您可千万别逼她们展现手艺,给我这倒霉的一天再加点儿危险。” 师烨裳倒也知道自己斤两,林森柏只不过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她并不十分介意,于是转而问道:“谁欺负你了?” 就像师烨裳在林森柏面前不拿着捏着,林森柏在师烨裳面前同样是藏不住话,她凭借强悍的语言组织能力将下午那番俗情凡事描绘得月落乌啼风生水起,几乎就是一部新版的《雷雨》,搞得何宗蘅这个当事人兼受害者不得不谦虚地指出其中纯属虚构的部分,以防林森柏把她说成一位新时代的小白菜——她尚未赌遍全世界,还不想触电身亡! “这个事情很简单嘛,凭你的智商怎么会搞得这样不可收拾?”师烨裳接过汪顾剥好的一只虾,沾好酱油,却又丢回了汪顾碗里。 林森柏想不到师烨裳在家长里短方面也有建树,于是便将双手的两个指头竖到头顶,看起来是个要装小白兔的样子,其实意思是“竖着耳朵愿闻其详”。 只见师烨裳拿起一只螃蟹,拔下一根蟹螯,继而将蟹螯□□了螃蟹的嘴里,“你等他们跟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干嘛?傻。你先下手为强,三不五时回家闹它个天翻地覆,你爸妈那么要面子,肯定不希望让邻居见到听到,几次下来,你看他们还敢招你?就怕到时候你求他们来他们都不来了。” ☆、貔貅 得到师烨裳亲传的久阴真经之后,林森柏难得深沉地沉默了几分钟。在座众人都知道她不是个心思纠结的货色,所以她的闭嘴并不能铸就一个压抑的氛围。一席人照样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何宗蘅甚至饶有兴趣地与师烨裳聊起了赌经。扬扬洒洒说完近百句话后,何宗蘅得出结论,“大赌场里出小千,小赌场里出大千,所以啊,咱还是奔那大赌场去,环境好,福利也好。” 师烨裳点头,她知道绝大多数知名赌场里的服务好得堪比私人游艇俱乐部,但也只是知道而已,她本人没有兴趣靠□□发达,张蕴兮也从没打算让她深入赌场了解民生,偶尔去一次赌城,张蕴兮亦不愿让师烨裳进入大场,好像生怕一个不留神,她的宝贝就让人揩了油。师烨裳最近一次进赌场是在九九年,论其动机,也不过是因为张蕴兮把个澳门回归的宣传片看多了,临时起意而已。 当时的张蕴兮,在女人眼里,即便算不得风华正茂,可也决到不了徐娘半老的地步。她天生一颗任性的童心,爱玩,澳门她年年去,不赌,只一味贪图澳门是个距离最近的声色场。而在那些爱意满心的日子里,她是一刻也离不开师烨裳的,要去哪玩儿,她都会竭尽全力地对师烨裳做一番动员工作。可无奈师烨裳年纪轻轻,心已老迈,对一切的纸醉金迷酒池肉林皆不感兴趣,她觉得面对一个张蕴兮就已经足够热闹斑斓,若换个清静的环境倒也罢了,赌场,世界各地、只要是知名的她都去过,回忆其中那金碧辉煌人声鼎沸,她简直马上就害了偏头疼,于是坚决不去。而张蕴兮呢,当然知道自己的提议会被拒绝——凡是关于玩乐的提议,说十之有□□都算保守的,师烨裳彻底就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一律拒绝。张蕴兮早习惯了她这清教徒般的作派,每次提议之前都会准备好若干理由,前手不行还有后招,反正要将烈女缠郞的宗旨贯彻到底。 九九年这次,她最终说动师烨裳的理由便是“千术”。 一凡赌场,就没有不出千的,区别只在于千术有着高低之分,大小之别。为了招揽赌客,具有实力的赌场大多会使用相对公正的管理模式,不会在赌桌上刻意去占客人便宜,然而它若是不经意地占到客人便宜,那就另当别论了。 师烨裳对一切技术性工种感兴趣,却从未有空认真钻研千术,赌神赌圣赌侠之类的港片看了一圈之后,她还是没能真正领悟其中奥义,这不免令她感觉遗憾。张蕴兮不会带她进大场,这就说明环境不会过分嘈杂,如果只是把荷官带进房里演示出千手法讲解出千门道的话,师烨裳认为自己还是很有兴趣听一听的。就这样,两人赶在回归前去了趟澳门。 张蕴兮既是做了长远打算,就不愿对师烨裳食言。大价钱请来一位道行颇深的荷官老行尊,先是将赔率上的猫腻详尽剖析,后又在师烨裳面前将古往今来的各种老千伎俩表演一番,几乎将盛行于世的各种千术都展示了一遍——师烨裳一一记下,铭刻至今,这会儿又都将它们尽数转述何宗蘅。 赌棍之所以为赌棍而永远成不了赌神的主要原因就在于赌棍只相信运气,不热衷于深挖技巧。这个道理与中国虽贵为单车之国,却在奥运会的自行车项目上鲜有佳绩如出一辙。何宗蘅赌了大半辈子,虽然嘴上喜欢埋怨赌场出老千,可她从没想过要像师烨裳这样刨根问底。今日听君一席话,真真胜赌十年输,等林森柏咪宝和汪顾开始讨论貔貅的问题时,何宗蘅已经下定决心要戒赌从良了! “貔貅啊,”林森柏说,“真的是个好东西,光吃不拉,招财进宝。”自从思考有了结论,林森柏觉得自己的世界豁然开朗,心情一片明媚之余,她又变身家雀儿,卯足力气准备给师烨裳的新屋回回温——现在想来,她给师烨裳弄出这么间屋子真是不亏。非但不亏,而且赚很大:一栋屋子换一顿饭,一顿饭得一句金玉良言。林森柏不会跟师烨裳说谢谢,她多得是法子让师烨裳感觉到她的谢意。“俺们小裳裳就最喜欢貔貅了,百日抓阄抓的是貔貅,周岁抓阄抓的还是貔貅。”话及此处,林森柏明目张胆地看了师烨裳一眼,转而又对汪顾说:“她小时候那叫个可爱啊,真羡慕她爹,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我也往死里疼她!” 汪顾在乔迁大餐之后碍于工作繁忙,一时就把师烨裳百日照片的事给忘了,这会儿经林森柏提醒,她骤然圆起一双眼睛朝林森柏咔嚓咔嚓地放光,可又不敢明说,生怕被师烨裳知道。 林森柏是个讲信用的人,老早的把那相片扫描了放在手机里打算发给汪顾。但她生就一颗别扭少女心,绝不会不等汪顾催促就干那上赶着的事情,由于清楚汪顾对那照片的热切期待,她促狭之心又起,遂故意地忽略了汪顾的暗示,低下头,剥虾——这就逼得汪顾不得不接着她的话茬把话题继续维持在“师烨裳百日留影”一事上,“啊!师烨裳百日的时候应该还是夏天呢!”汪顾假装自己是通过计算得出了结论,可她心里对师烨裳□□的意淫从刚才开始就没间断过。 夏天。热。热就要脱。婴儿容易长痱子。长了痱子就要哭。肯定是脱光了凉快。嗯嗯,师烨裳的百日照片八成是□□,说不定还躺在浴盆里,哭丧着小脸看镜头,身上水润润、滑溜溜...汪顾的意淫顺着这样一种逻辑蔓延开去,师烨裳坐在她身旁,轻易便看见了她无声傻笑的侧脸。“是夏天。盛夏。你们提我干嘛?还有,谁说我喜欢貔貅的?”师烨裳微皱眉头,严肃地解释道,“抓阄那会儿我肯定不知道貔貅是只吃不拉的,更别提什么招财进宝的寓意了。我会抓它,估计是因为只有它比较小。谁让爸爸把钱换成貔貅了。” 心知师烨裳没有防范,耳朵又背,林森柏把手□□裤兜,装模作样地歪着脑袋听了两秒,随即眨着那双桃花眼暗示汪顾道:“诶?汪董,是不是你手机响?”汪顾知道其中有诈,急忙起身上楼查看手机。林森柏偷偷摸摸发完彩信,便开始在师烨裳面前替汪顾打掩护,“嗨,你不想说咱就不说。不过那只翡翠貔貅是你爸的家传宝贝吧?这都贡献出来给你抓阄使,只能说明他把你当成眼珠子咯,疼得惊天地泣鬼神的。” “别说得那么酸溜溜的,你自己生一个,也疼她个死去活来不就得了?”师烨裳对林森柏说话,却向咪宝和何宗蘅举杯。何宗蘅不胜酒力浅尝辄止,咪宝则刚好觉得鹌鹑炸得有些咸,索性满饮一杯,陪得师烨裳十分尽兴,“诶,说起来,你们既然都定下来了,有没有考虑过养孩子的问题?” 闻言,林森柏叼着根螃蟹腿侧过头去看咪宝,明显是个“她说啥”的模样。咪宝对此同样是没有想法,因为在她印象中,自己已经养了一个,国家不是说“只生一个好”吗?所以就与林森柏一道茫然不知地望向师烨裳,“养孩子?我俩?” “不是你们难道是我?”师烨裳一瞧就知道这俩葱头每天光忙着开花全忘了结果,但她问话的本意是八卦,她才没兴趣替别人规划将来,于是便转移话题道:“对了咪宝,小会馆的事你有没有告诉林森柏?” 咪宝边擦嘴边点头,“‘纵优建设’那桩吧?提了。她说没关系。” 林森柏端起干白漱口,顺手接过师烨裳递来的一盒小雪茄,自己取走一支,又将烟盒的传给咪宝和何宗蘅,“纵优喜欢偷工减料是业内驰名的,不过他们还算有分寸,底子也厚,工程款不怕拖,总好过一些小建筑商把付款时限看得天大,一天不付钱一天就不开工。现在这局势一寸光阴一寸金啊,我们手上在售的都是期房了,延期不交业主要闹死的,我们跟它合作了三四年,现在还扣着它□□百万的尾款用于赔偿,所以基本上没事,小会馆要实在是盖得糟糕,那我去跟它们李董说说,该赔赔,该改改就是了。” 师烨裳吐一口烟雾,对林森柏的话不以为然,“我看你还是悠着点儿的好。小会馆那边我抽了金狮一个监理组去守着,但还是被弄得斜梁歪柱,现在连楼梯间和卫生间都有贯穿性裂缝,他们说补我粉刷的钱,”话到这里,师烨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嘴角象征性弯起的同时,她慢慢向后靠去,“可我想,还是重盖一遍吧 。” 这个消息对咪宝来说不啻噩耗,但林森柏显然没有听出重点,“重盖不是便宜他们了?” 师烨裳笑了,“重盖还是纵优,他们要敢收我一分钱,我就在小会馆上拉个‘纵优建设’的条幅,顺便在炸楼之前举行炸楼晚宴,请社会各界有力人士都来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 ☆、时日无多 汪顾,一个人对着手机足有笑了十分钟之后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个偷笑的好时候——客人还在楼下,应该等晚上洗澡时再坐在马桶上慢慢笑——她关闭图片阅览器,放下手机,可又觉得放在卧室的木茶几上不安全,保不齐师烨裳会不小心碰到哪个按键触发了历史记录呢?倘若个小心眼儿发现她看见了那张贝贝赤身裸体地躺在摇篮里,手握一柄玉貔貅,已经将半截暖玉含进了嘴里的百日留影,则,没收是肯定的,下禁令也不是没有可能,万一师烨裳发起恨来给她连做一星期的一日三餐,你可让她还怎么活啊? 不过...汪顾边把手机往枕头下塞,边又吃吃地笑了起来,不过贝贝君小时候长得真丑啊!眼睛小且细长,张开嘴后更眯成一条缝,大概是连根针都插不进去的;鼻梁也完全没有一点现在笔直秀挺的样子,又扁又圆,简直就是蒜头鼻;嘴巴倒是不小,拳头都塞进去一半了,可见那年头粮食挺紧张的,瞧把孩子饿的,可那短胖如藕的四肢又证实了师宇翰对她的爱,小小孩子都有双下巴了...总之,婴儿时的贝贝与长成后的师烨裳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若单凭五官论断,甚至还是相反的人,这就恰恰应了那句老话:小时候越丑,长大越漂亮。因为小时候丑,便说明还有发展的空间,长着长着就长开了。如果小时候太过漂亮,若不是小心翼翼地生长,很容易长着长着就长咧巴了。汪顾见过许多长呲的典型,譬如她儿时在路边捡的那只小沙皮狗——她当时认为它很可爱,只是饿得皱了皮,但后来,看着它一点点长大...汪顾觉得那过程,堪称噩梦一场。直到现在她仍对短毛狗无爱大抵就是这个原因。 “得吧,都是同行,你说它用不得那就肯定用不得。源通与它的合作截止于当前签订的合同。反正‘源通建设’也快筹备完成了,到时欢迎金狮来捧场哇!”汪顾下到客厅的时候,林森柏正捏着一根细雪茄抻懒腰,袅袅青烟自她指间上升,看起来就像是她着了火,“哦,对了,你们金狮喜欢自己搞,不过万一要发包,记得考虑我们。”林森柏近几年日益有了综艺八爪鱼的架势,哪行赚钱就往哪行钻,源通建设弄起来之后,她还想弄个水泥厂玩玩,反正她是造房子的,来年扎根地产放眼世界,上游下游都打算参一脚。二线城市有二线城市的好处,无论什么风头都有北京上海深圳重庆顶着,他们这些坐地商满可以望风而动、闻风而逃,只要紧跟京沪粤渝的步伐,那就做什么都有得赚。 汪顾走在通往餐桌的大道上,身处百日照的余味中再次审视正面对着她的师烨裳,心想:哎呀,我的个妈,淘气包到底是把谁的百日照发来了啊?!这不是判若两人,明明就是两个人嘛! 林森柏见汪顾来了,就贼笑着看她落座,汪顾心虚,既不敢看师烨裳,也不敢看林森柏,只好一味盯着桌上那盘瘦骨嶙峋的螃蟹看——她俩都是不会买菜的,即使很想很想优待客人,可材料还是挑砸了。那蟹,乍看就是一堆能动的壳。壳还薄得透光呢。汪顾瞅着蟹,又想:还不如拿这蟹来冒充师烨裳的百日照呢。张牙舞爪,神似,瘦不拉几,形也似。“聊什么呢那么开心?有没有我能帮忙的?”汪顾边问边坐,结果屁股杵到了师烨裳放在她椅子上的长颈水杯,吓得她哎哟一声,“你又使坏啊?什么孩子啊这是。” 师烨裳接过她递来的杯子,反咬一口道:“是你自己坐之前不先看好凳子。” 汪顾比谁都清楚她是个眼斜怨路歪的性子,可又不好往深了埋怨她,这会儿就只好干笑着拿起筷子,安慰性地夹了只蛤蜊给她,“对对对,我错了,我给您夹菜赔礼哈。” 几人吃到夜里九点,汪顾请来的家政工人上门了。林森柏问汪顾是不是打算让家里常驻帮佣,汪顾说是,因为屋子太大,她自己是没时间做家务,师烨裳是根本不会做家务,两个这样的人在一起,还是家里要再没俩佣人,那三天都不用就没地儿下脚了。林森柏家最爱幸灾乐祸,闻言便左拥右抱地揽住身边二人,哇哈哈道:“我家有俩!一个专业的,一个兼职的!” 饭后自然是娱乐时间,师烨裳决定开个私人赌档以弥补何宗蘅白天的创伤。何宗蘅刚刚决定戒赌,这会儿一听21点却又是满面红光,光芒万丈。林森柏拍胸脯说今天她给何宗蘅和咪宝当后盾,结果一晚上输了快三十万,乐得汪顾捂着肚子冲师烨裳直叫唤,“哎哟我的宝贝呀!有了你我就好比有了一座大金山哇!你那哪儿是手啊!明明就是一双搂钱的大耙子!” 林森柏输钱输得不骄不躁,只是熬夜熬得神经不太对路了,听见汪顾的叫唤,她伸个懒腰,接下汪顾的话茬就说:“你没见她刚一百天就知道抓貔貅,还要吃貔貅呢么?没商量的,就是个旺夫相啊!”林森柏差点就要说“得师烨裳者得天下”了,因为她自己就是被师烨裳旺起来的,没有师烨裳,她决到不了今天这一步,所以,只要是输给师烨裳,多少钱她都乐意拿出来——她重申,她是很有良心的! 赌局进行到午夜,该收档了,师烨裳拿着林森柏开的支票放在眼前,对着灯瞅瞅,随即抓过一杆水笔弯下腰来。林森柏不明所以,凑上前去旁观,边看边说:“你安拉,是真的,我你还信不——”结果她看见师烨裳在她的签名上,小孩子描红一样认认真真一撇一捺地将“林森柏”改成了“森森伯”。 “汪顾,你先睡吧,我有话跟森柏说。”师烨裳将支票折成纸飞机,轻巧地投掷向前,但她那飞机也不知是怎么折的,竟然像回力镖一样,飞一圈又飞回来了——直接戳到她的额头上。可见这不是她要的效果。也就是说,以她那极其有限的技术折出来的纸飞机,能飞出这种效果是应验了物极必反的真理。连前来帮佣的小姑娘都忍不住感叹:这水平都次出水平来了! 汪顾身为主人当然不能说睡就睡,她还得安排何宗蘅和咪宝就寝呢。 林森柏在她家是有固定客卧的,房子刚装修好林森柏就叫人来钉了个铭牌在二楼的一间大客卧门上,烫金的四个大字“此坑已占”就像名扬海外的“WC”一样用力地戳刺着来访者的视觉,以至于一向寡言的汪爸爸都忍不住要问:“谁家的孩子那么淘啊?”汪顾嘿嘿一笑,答:“师烨裳的表妹。” 这“师烨裳的表妹”就像一尊大佛,好请不好送,而师烨裳也根本没打算让她走,来了就逼她住下,“顺便”把第二天的三餐都交给她。没错,师烨裳从来不做亏本生意。但林森柏一想到自己明天还要给这一家老小做饭就泛起满心苦楚,差点儿没把自己给淹了。跟着师烨裳走进书房,她打着一个大大的哈欠扑向沙发,“咋了呀贝贝,人家现在是有妇之妇,孤攻寡受共处一室要惹风言风语的。” 师烨裳靠上书桌,没好气地白一眼向天花板,手却利索地从桌上的保湿盒里取出两根雪茄,喂一声丢给林森柏一根,又把个能砸死人的火机丢过去,“废话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听就够了。” 林森柏最喜欢听八卦,立刻就在沙发上侧过身来,摆了个杨贵妃的造型,圆着眼睛催促道:“快说快说。” “前几天我回会馆遇见席之沐,”师烨裳慢蹭蹭地点起烟,“她说咪宝的哥哥和妈妈去找过咪宝,不过咪宝交代过凡是找‘钱隶筠’的,一律不予传达,所以在前台就挡下了。那天刚好席之沐巡视大堂,早两年她见过咪宝的家人这才发现来的是谁。后来她问前台,前台说这段时间这两人总来找咪宝,就算没有接待记录前台的人也把那两母子认了脸熟。你们家事我不管,我就这么一说,咪宝每天上班下班前台的人一定会知会,想不知道都难。她有没有告诉你?” 林森柏本就觉得这事儿在钱家没那么容易过,但她也没想到那对母子居然会找上会馆去,毕竟对几乎所有奋战在第一线的劳动人民来说,让家人出现在工作单位都不是件光彩的事,特别是从事服务业的人,最烦心的就是让家长看见自己点头哈腰的样子,咪宝不告诉她,自然有咪宝的道理,林森柏盯着沙发皮边,抠抠又捏捏,小葱白根一样的手指头来回忙碌,“她那边跟我这头一样的烦,说出来就大家一起烦,还不如两边都捂着,等解决了,或者大爆发了需要帮助时再说。” 师烨裳磕掉烟灰,面无表情地绕到书桌后面,坐下,一蹬转椅,两条长腿就架到了桌面上,“成吧,等大爆发了,需要我帮忙的时候你再告诉我。” 林森柏嘿嘿一笑,“那是当然,我还能放过你?” 师烨裳点头,“这个话题结束,我们来谈下一个。”林森柏闻言,举起双手表示赞同。师烨裳也不耽搁,单刀直入道:“你手里有我百日照对吧?听你刚才说话的意思,是已经给汪顾了?还是打算给汪顾呢?如果还没给,小会馆重建的事我就交给席之沐吧,可要已然给了,那...时日无多。你趁着过年,好好跟咪宝聚一聚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忙过年,忙得头都晕了...水仙卖到200块一株,还独一份...大家就念在3000杯催了的份上...饶恕我没通知就断更几天吧...因为实在是脑子都糊了,每天一回到家就光想这睡觉,一睁开眼,就得去买东西... PS:我舍弃了无数个双休,要在春节给自己放个假鸟...于是从原则上讲,年三十到年初六我放假...初七一定恢复更新。但从实际上讲,这七天里也有可能会更一点...但会更多少,就不好说了...提前祝愿大家新年愉快!万事胜意! ☆、初恋的价值 林森柏知道师烨裳不爱,也不会开玩笑,于是当然咬碎了槽牙不承认,并在出得书房门后大呼小叫着“汪董~你贱内威胁我!快来救命啊”一路泪奔上楼,边小媳妇样儿地窝进前来开门的汪顾怀里,边悄悄地通风报信道:“快把照片删掉,师烨裳发现了。” 汪顾本还想留着那张照片等焚香沐浴时再慢慢观赏膜拜,可这会儿一听林森柏让删她便丝毫犹豫不得了——师烨裳不吃人,但世人都宁愿她吃人。 “你下去拦住她,我立马删。”汪顾低声说完就顺着林森柏的闹腾劲儿唱戏般扯着嗓子嚎叫起来,“林董啊~你说你惹谁不好啊惹我贱内,”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我贱内那是九天仙女下饭,阎罗玉帝下酒的货啊!”她已将觉悟提升到睡地板的程度,应该够用了,“你惹了她,谁也救不了你,所以,你、你、你还是去死吧~”汪顾双臂一直,将林森柏向外推去。林森柏火速上演霸王别姬,用手比刀,在脖子上一抹,她华丽优雅地转身三周半后,风驰电掣地死下楼去,及时拦住正准备上楼洗澡睡觉的师烨裳,舍身取义,给了汪顾删除照片的机会——这夜里,师烨裳理所当然地捉奸未果,等她被新房子的潮气冻得哆哆嗦嗦地爬上床时,一楼客厅里的古董座钟敲响两声,距离二零零八年的正月初一,已不足一个月了。 十二天之后的下午五点半,林森柏闲来无事,坐在办公室里打着哈欠等待下班。 当然,她是老板,她想下班谁也拦不住,若是夏天,她拿起车钥匙就颠得没影儿了。无奈冬天日短夜长,赤道地区仍然华光普照的傍晚六点,北国的天已是行将黑尽。再过十几分钟,她就成了睁眼瞎,即便花上比常人多得多的时间适应了外界黑暗,但只要一盏车灯照过来,她便又要被打回原形,所以她坐在这儿,熬的不是时间,而是黑暗。“黑暗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得了夜盲...”她正盯着手机喃喃自语,手机突然欲求不满地颤抖着身躯发出呻吟,一瞧,原来是短信一条,上书:林森柏,我想给你打个电话,不知道你方便与否。 号码没有登记在册,林森柏怀疑是自己的哪个前女友。但她从不惧怕与前女友联系,因为她深信人正不怕影子斜,连莫茗梓那号雷人不眨眼的她都见识过了,就算再死缠烂打的人又能奈她如何?遂回拨。“喂?你好。林森柏,请问您是?”对方报上名来,林森柏边寒暄边思考,到了才想起,这是她的初恋女友!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留给初恋的净土,林森柏也不例外。只是她那块净土上太干净了,堪称空无一物,若非对方觉得她贵人多忘事主动报上姓名,她可能到了也想不起对方是谁。 “啊!仲孑!方仲孑!你好你好,好久不见,你现在在哪儿呢?咱多少年没联系了,你孩子都一箩筐了吧?!哎呀呀,岁月不饶人啊!”林森柏面无表情地热烈寒暄,心知对方无事不登三宝殿,她顺手从笔架上抽出笔来,预备记录相关事宜,省得转头就给忘了。 果然,几句套话之后对方进入正题,原来是要她帮忙找份工作。 林森柏隐约有点儿印象,在她大学毕业后不久的一场高中同学聚会上,有人提起过她的小女友。说是生意失败,全家人跑到东北躲债,归期不明。林森柏当时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谁曾想山不转水转,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故而对方仲孑所求之事,林森柏很不为难,全当是还债吧。她已经算好了,一个月一万,一年十二万,她统共亏欠人家两百多万,还二十年都有赚。这还没算上利息和通胀呢。“没问题没问题,你家学就是地产,我请都请不来呢,只要你愿意,源通里的岗位任你挑!” 方仲孑说她这些年干的都是质监质检,对其他领域都不太熟悉,如果源通的质检部还有空缺,她很希望能够得到这个机会。林森柏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结束电话后,她立刻往人事去了电话,要求他们协调质检部,无论如何也要安排出一个中不溜的岗位,岗位薪水按标准走,补贴和奖金挂到安保处去,由她个人拨饷发放。 林森柏的话在源通里就是谕旨,人事当然不敢不办,但按照规程,他们必须向苏喻卿申请备忘,于是十五分钟后,苏喻卿黑着一张铁板似的脸走进林森柏的办公室,气鼓鼓地把备忘单递到林森柏面前,阴沉道:“董事长,请签字。” 苏喻卿晓得林森柏的性子,心情愉快时一般不管林森柏叫董事长,而林森柏也清楚苏喻卿的性子,她一管她叫董事长,肯定就是不开心了。“哦,我的小苏苏,你组么啦?心情混差咩?”林森柏眨巴眨巴眼,边签文件边恶心人,“人家知道你该下班了啦,约会是不能迟到的啦,大Q在楼下等你的啦,没有加班费的啦,你很——” “话留下周说,今天她生日,迟到太久不好。”苏喻卿冷脸打断,收回文件夹,确认林森柏的签名后转身要走,可最终还是放心不下地问了一句,“这是你的关系户?需要跟质检部再打个招呼吗?这是你放进公司的第一个关系,最好还是竖根标杆,方便下面的人望风吧。”苏喻卿说的竖标杆,并不特指好榜样,她只是想让林森柏表个态,毕竟林森柏这么多年来从未往公司里塞过自己的人,大家都想弄清她在对待关系户的问题上是否要求一视同仁——像她这种说一不二的老板最难伺候,简直满身都是逆鳞,部门经理若在没有授意之时妄自行事,后果很可能比踩到地雷还要严重,所以还是问清楚的好。 在此之前,林森柏并没把这件事情往裙带亲党方面去想。要按她说吧,这也就是个顺手牵羊的事儿。她没有经过办公室政治的历练,对人事几乎一窍不通。这些年来,她将中国传统暴发户的理念贯彻始终,源通根本就是她一个人的机器,或者说玩具。师烨裳劝过她放手,因为依照现代管理原则,各司其职才是对公司最有利的方式。她也确实想过要放一部分权利给下面,只是她揽金收银的脑袋发达过度,以至于少了那根周旋人事的筋,她觉得麻烦,于是一直事必躬亲。如今听苏喻卿一句话,她再次察觉了自己的失误——洋洋几百人的公司,她往里面丢个人都会惊起一滩鸥鹭,就算别人不说,她自己也晓得毛病出在哪儿了。“那...这个就交给经理处理好了,”她低头咬笔帽,说得吱吱呜呜,“诶,我也不是那么专制的嘛。” 苏喻卿忍俊不禁地哼了两声,看看表,转身就走了。林森柏一蹬桌子腿,连人带椅一道滑向窗边,一面等着咪宝来接她,一面琢磨要怎么跟咪宝解释今天的事。 六点三十三分,她顶着北风上了咪宝的车。咪宝从后座上扯来一条小毛毯给她,她说谢谢,咪宝便假作一脸狐疑,问:“病了?还是又干什么坏事了?”家雀儿改不了叽喳,不热闹就不是林森柏。林森柏本来不心虚的,可听咪宝这么一问,她不知怎么的就发起怵来。 熊包!又没干缺德事!怕她个毛! 林森柏流利地批评自己,张嘴却是,“我、我、我...” 她“我”了半天也“我”不出下文,干脆就不轻不重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车厢厚重,啪的一声格外响亮,咪宝惊异地抬了抬眉,却并没阻止或抚慰——奸商嘛,哪儿的皮不厚,就脸皮最厚,何况又是自己扇自己,下不去重手的。“把嘴打利索了就速速交代犯罪事实。要牢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是不是又拈花惹草了?” 咪宝的声音无比温柔,宛如秋天里的海浪,层层拂来。林森柏苦着一张要哭不哭的脸,嘴角下垂,呈三角形,像张猫嘴,仿佛随时准备发出喵的叫声。“我...我交代,就是那啥,我把一个高中同学安排进公司了。” “哦,”咪宝拉起手刹,松开安全带,倾身向林森柏,“男的女的?” 林森柏做贼心虚,瞪眼看着咪宝慢慢逼近的漆黑眸子,咕嘟咽了口唾沫,“女、女、女、女的。”话到这里,她做了两个深呼吸,后背僵直地贴在椅背上,小声补充道:“她是我的初恋小女友,早、早些年大概是碰到太多我这号人,搞得家里破产了,托我安、安排个工作。我想我是靠她发家的,所、所以就当还她个人情,一月一万...养到她退、退休。你觉得,成吗?” 咪宝圆着一双杏仁眼,不回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林森柏。林森柏交代完毕,顿时松懈下来。她料想咪宝也不是小家子脾气爱吃干醋的性格,于是维持着双手扶膝的姿态,像个学生似地将方仲孑的近期信息一一交代了。“就这么多,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她了,不知道她长成啥样,你要问我她好不好看也是白搭,我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儿了,不可能再跟她发展出啥来。” 咪宝仍旧不作回应,端的是一副有听没有到的样子。林森柏自认已经说无可说,就摆出一脸要杀要剐随你便的表情,壮士一样地将目光放向了辽远的前方。 大约过去半分钟,咪宝慢慢抬起手,突然拍上林森柏的额头。林森柏立刻跳了起来,大喊道:“你让我交代的我都交代了!怎么还打人!早知道你是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我打死也不说了!” 咪宝收回手,翻过掌心让林森柏看,“这只花蚊子在我车里藏一冬天了,怎么也打不到,赶又赶不走,今儿个估计实在撑不下去了,搂着你就是一顿狂吃啊,你不觉得痒么?它肚子里有血诶。” 林森柏一边细细端详咪宝掌心中的一颗“血痣”,一边五指成爪,去挠额头,结果刚才因为紧张而被她忽略掉的两个肉包在挠搔之下迅速鼓起,奇痒难耐,几乎发疼。林森柏顿时气得一拍大腿,“COW!你为了打它拿我当诱饵啊?!” 咪宝理直气壮地点头,“是啊,你刚说什么来着?你把初恋女友安排进源通工作是吧?嗨,就这么点儿小事,哪儿有打蚊子重要。你知道它废了我多少双丝袜吗?”咪宝手比OK,“三双,三双!” “敢情我那初恋对你来说还比不过三双丝袜啊?”林森柏欲哭无泪。 咪宝急忙摆手解释,“不不不,你别误会,是比不过一只蚊子。” ☆、小聪明 近来汪顾过的比较愉快,虽然几乎每天都会被赶到隔断的另一边去睡,可师烨裳由于睡眠充足,渐渐长了些斤两,汪顾眼看着舒服,手摸着更舒服,悦目赏心之余,她暂且放下了对抱枕的图谋,每天晚出早归,争分夺秒地与师烨裳共处——她相信日久生情,更相信爱是无限的。无论她对师烨裳,还是师烨裳对她,再爱也不为过。爱得越多越好。 年节行将到来之际,张氏由代理向经销延伸的触角已经长无可长,立刻就要探入零售行业。张氏子公司中三分之一在零七一年内发展出过去没有的销售部,点对点地直接为下游采购干线提供服务。这一部分子公司为防相互竞争产生内耗,各自对固有的优势产品形成保护,同时放弃非优势产品的市场,给平行单位让出路来——成百上千份合作备忘一签,这一批子公司俨然形成了一个没有领导只有组织的子集团。张氏的执行高层乐见如此,便采取放任自流的管理模式,仅在必要时刻出面协调。而汪顾,一位本应在资本层面运筹帷幄的董事长,偶尔也会被称为总裁,此时也按捺不住地跃跃欲试,随便挑了家子公司坐镇,检验她那本刚开始积攒,现只有薄薄一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成的生意经。 某天,师烨裳无意中又说她是工作狂。早先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受环境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但这会儿再想起来,她不得不承认师烨裳目光之毒辣,堪比二噁英。可她到底是怎么看出她不是普通小白领,而是一个超值小白领的呢?汪顾照镜子,觉得自己脸上并没有写着个“贱”字,愈发的大惑不解,随求教师烨裳。师烨裳从镜子中看了她一眼,云:“女人的直觉。”汪顾想也不想,拍拍师烨裳的肩,当即脱口而出,“乖啊,别瞎胡闹,你要也有女人的直觉,那天底下都没男人了。” 当夜,汪顾找到了问题的答案:脸上没有,不要紧。有些人是把“贱”字印在心里的。譬如她本人。这种贱,绝不流于表面,却贱得静水流深、入木三分、高屋建瓴。汪顾隐约觉得自己超越了李孝培,于是仰躺在地毯上向“棺材”里的人求证:“师烨裳!你觉得李孝培更贱还是我更贱啊?”师烨裳从被子里探出头,答案并没有令汪顾失望,“就凭你问这句话就说明你已经大大超越李医生了。” 二零零八年的一月二十二日,是个星期二,汪顾坐在会议桌前苦思超市进场策略。 再过半个月就是春节了,时逢销售高峰期,如果这会儿进场条件还不能敲定,那便只能看着机会白白溜走,再等,就得等到五一,但市民在五一领到的过节费远不如第十三个月工资和年终奖金丰厚,在这样购买能力受限的情况下,初入超市的新产品除非大幅削价竞争,否则很难拓开市场,是以春节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而高卢鸡开的家家福便借此机会大发横财,进场条件极尽苛刻之能事,好像中国人没了它就不能活似的。 子公司高层为了省事,也为了保住董事长的面子,提议按照超市方面开出的条件走,因为作为初出茅庐的供货商,他们暂时还没有筹码与姿态高架子大的家家福硬拼,双方多次沟通不果,明摆着是没有谈判的余地。然而汪顾诚乃苦出身,在工作上从来不要面子,她脱离本部,坐镇于此殚精竭虑,本就是个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的实质,这便恨不能把简单问题复杂化,复杂问题斯巴达化,真叫个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于是她断然回绝了子公司总经理偷偷摸摸献出的好意,并放出豪言,一定要让B城的家家福反过来求她。 可...到底该怎么办呢? 汪顾左臂撑桌右手挠头,一不小心挠到头顶一颗上火憋出来的半熟青春痘,疼得她一气儿的呲牙咧嘴,碰巧这时候手机还响了,她只好流着眼泪欢乐道:“师、师烨裳,您永远都会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出现——看我笑话儿。” 师烨裳在那边一头雾水,哭笑不得,“我只是想告诉你,午饭我不能跟你一起吃了。我今天得把职工福利年货的清单定下来,有些不清楚是什么,在等样品,样品来了有可能要试吃,几十种食品轮着吃下来怎么都饱了。你要是痛苦,就继续痛苦着吧,也许一会儿我比你还痛苦呢。” 汪顾此前并不晓得师烨裳每年都要为国代职工挑选福利年货,在她的印象里,师烨裳的工作内容,应该和她是一样的,甚至还是技术含量更高的事情,时下听了师烨裳的话,她突然想起师烨裳的位置尚在执行层面,需要处理的公务琐碎无比。 照林森柏的说法,只要师烨裳想管,她连女职员用什么卫生巾,男职员用什么安全套都能管得到,因为国代有一项健康补助,如果改发现金为发实物,那估计师烨裳都能管了人家饭桌——她要看谁不顺眼,大夏天的给丫发一车皮臭豆腐,还怕健康不死他? “你靠吃零食就混一顿饭啊?知不知道精淀粉和白糖奶油是人类的三个大敌?嗯?不行啊,一会儿你先跟我去吃饭,等挑年货的时候你每样咬一小口就行。”汪顾那股子狗皮膏药牛皮糖的劲儿又顶上来了,师烨裳照例是拿她没办法,只好答应。 收线之后,汪顾继续撑着额头想对策。午饭前,本部来人问她年节拨款是否与去年一样,还带了一份预算单让她过目。零六零七年的单子她都是溜一眼就签了的,当时是因为觉得这事儿年年办,早有定势,职工养成的习惯,往古了说叫企业传统,往新了说教企业文化,若草率改变怕会扰乱民心,但这回她受师烨裳影响,打算跟师烨裳同甘共苦一次,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总经理既然呈上数字要拨款,那她总得了解一下钱都发到哪儿去。 张氏旗下各个公司加起来共有职工三千人六百多人,年终除奖金之外统共要发放价值四百余万的福利物资,这是去年的情况。今年因为行情好,物价指数大幅上涨,理应加码。汪顾从来就只对师烨裳大方,左思右想,她决定加到整数,五百万。可再一想这是半个千万了,她又变得犹豫起来。 毫无疑问,张氏的年终福利是十分丰厚的,这点沿袭了中国商人的传统习俗:在古代,开商铺的人一是怕光有钱没有物会让员工想不起东家的好来,二是觉得把现钱兑换成柴米油盐会显更得东家慷慨,于是各家东主年年都会替员工置办一部分年货,至于具体办什么会依照各地风俗挑选。张氏自古行商,自然明白大批量采购所能带来的实惠。汪顾看前两年货单都是同样的东西,心知早些年大概也不外是这些玩意儿,她有过改革创新的想法,然而大部分员工在置办年货时已经专门留出空缺,就等公司发出来的东西填补,于是她的想法没有得到过落实。 汪顾这会儿就扶着脑袋想:怎么才能创新呢?年年用一样的东西过年,不腻味么? 想着想着,她就看到了办公桌上,家家福散发的年货宣传彩页。 “啊哈!”汪顾突然一拍脑袋,一个电话打回自己的办公室,嘱咐叶婕翎立刻召集所有正在与家家福谈进场条件的子公司负责人,“跟他们说,全面停止与家家福的谈判,公司负责人两点回总部开会,张氏各个子公司分家这么久,今年也化零为整一回!” 中午守着师烨裳吃完饭,汪顾赶回张氏大楼,两点整,各位相关负责人齐聚一堂。汪顾拿起一份家家福开出的入场合同,笑道:“大家是不是都在为这个东西头疼?”席间大多称是。 汪顾心想是就好,不是还麻烦呢,转而又将合同丢到桌面上,与一堆格式统一的合同摞在一起,“会后,这些合同通通烧掉。咱们也来尝尝团购的甜头。”席间立刻有人质疑汪顾说他们现在需要的是卖出而不是买入,团购与他们没有关系,他们既不需要,也不希望总部插手他们的进场事宜——其潜台词,便是不愿让张氏总部来分一杯羹。 “谁说没有关系?”汪顾挑眉反问,“今年总部的福利货品预算是五百万。员工无论如何都要买年货过年的,往常是张氏团购后向职工发放,确实享受了一部分优惠,但如果今年我们将这五百万换成家家福的储值购物卡,你说他们还会不会在进场条件上极力苛刻我们?还有,总部的工会每年都会向董事会申请劳保物品专项拨款,零六年是三百万,零七年是三百六十万,今年很可能会是四百多万。一直以来都有职工建议不如将物品折换现金,可大家也都知道不发现金是出于什么考虑,专款专用嘛,防止克扣和贪污。但购物卡按人头和等级发放,既不存在贪污的问题,又能切实地解决员工对物品的选择需要。至于损失的那一点团购优惠,我们完全可以从进场条件上找补回来。现在等于是总部给了你们一个谈判的筹码,牺牲总部利益将你们拧成一股能在谈判桌上说话的力量,总部只享受大股东的应得红利,并不是要算计你们进场之后的蝇头小利,你们何乐而不为?”汪顾将身子仰进椅背,十指交缠置于腹间,翘起二郎腿,她开始闭目养神,“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们谁有意见或坚持不同意总部插手的,大可以拿着你们那份刀子一样锋利的合同,从这个团队里退出去单干,我不拦,也不会给谁穿小鞋,只要你们不肉疼。” ☆、攘外必先安内 对于汪顾的建议,张氏旗下子公司的负责人大多觉得她有些异想天开。虽然他们与汪顾一样,在经销阵线都是新手,但他们的位置相比汪顾更贴近终端,于是远比汪顾了解大型连锁超市的实力。 在一线城市,像家家福这样的大超市不仅具有卖场功能,其更重要的作用,还在于它所形成的广告效应——在市民眼里,一件商品能进超市,就至少说明它的质量过关。众多国内厂商之所以削尖了头也要往里挤,很多时候并非单纯地指望销售牟利,而是希望通过超级市场这个战略前哨站,将自己的商品强行推入市民眼中。毕竟相比单纯的媒体广告,进入超市的成本堪称低廉,展示效果又非常直观。客人看上就直接买走,省略了众多的中间环节,销售成本再次降低。 如今,汪顾与众多子公司的分歧在于汪顾将进场之事想得太过简单,而子公司负责人又将进场之事看得太过紧要。家家福自然需要张氏这种有实力将进口货当国产货推广的经销商,但他们的采购都是富有经验的专业人士,零七年,家家福在大陆市场实现了三百亿的销售额,放眼中国,他们跟谁谈都是谈,并无蝎子拉屎独一份之虞。再者说,张氏手中拥有成百上千种代理商品,一旦全线进场,则势必呈现气吞山河之势。家家福的采购策略惯来针对中等收入市民,这是他们在中国乃至全世界站稳脚跟的基本。张氏供应的进口商品再便宜也比国产贵,他们不可能被张氏给的小甜头冲昏头脑迷失战略定位,可也决不会草率放弃近千万的销售额,因为在B城,年销售额最高的并不是家家福,而是台湾人开的大润花,这便使得博弈双方形成一个微妙的平衡——汪顾和子公司负责人姿态各异,高的高低的低,却都没想到这一层。 临近下班时,张氏谈判代表带回的结果是,B城家家福只能接受张氏供货清单上的二十八种商品,进场费可以折半,货柜布置方面根据上货后三天的销售情况酌情调整。还有一条附加,在二十八种商品之中,必须包括一种由张氏独家代理、当前仅限于大客户订购、保质期只有三个月的日式混合调味汁,以及两种针对不同商务人群设计的旅行卫生套装。 “汪董,除去这三样,他们其实只供给我们二十五个入场名额。咱们的清单上总共有四十几种商品,怎么分?”几个子公司负责人都在会议室里等消息,收到这个结果,许多人都不免担心自己的货品会被删掉。当然,入场费五折是个很诱人的条件,现如今超市赚的就是这个钱,可见家家福这回也是做出了极大让步,谈判诚意大大D有,虽算不上求着哈着张氏进场,姿态却明显是降了下来。 可汪顾这会儿正陷在深深的挫败感中不可自拔,对席间质疑之声自然置若罔闻。 她就想不通了,近千万的现金都不能让家家福上赶着,这世道究竟是怎么啦?真金白银还不如几瓶调味汁,两袋子洗漱用品?不行,大话既然已经放出来了,那她说什么也不能依着家家福的条件走。商业谈判其实与大妈侃价小妹买衣没什么区别,没有一口咬死的事,汪顾决定晚上挖两个熟门熟路的专家过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谈判维持在当前局面。 由于夜里还要对谈判策略详细讨论,汪顾必须赶在八点之前守着师烨裳吃完晚饭赶回公司。会议就此告一段落,席间各人暂时性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将近七点,两个连泡面都不会煮的人聚在一家私房菜馆里,各自冲着面前菜品瞪眼。 私房菜馆的老板是个戴眼镜的小年轻,看见两个美女干瞅着自家太太做出来的菜不动筷子,他的心里不免有些发怵。难道是今天的菜做得难看了?嗯,很有可能。因为换了酱油。原先用的那种牌子断货,他们只能用李锦记充数。李锦记的酱油鲜泽鲜矣,可是色泽浅薄,不够明亮,这次的三杯鸡做得没有过去卖相好也是理所应当...想到这里,店老板忍不住要上前询问,而就在此时,师烨裳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他幡然醒悟,敢情那两人不是在欣赏菜品,而是在全神贯注地发呆。 “下午试了好多饼干瓜子糖果,腻到了,吃不下,你独自努力吧。”师烨裳伸出食指,百无聊赖地摸摸筷子,又摸摸勺子。 汪顾知道她不爱吃零食,迫不得已吃一点也是意思意思,下午她大概是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把吃进嘴里的饼干糖果吐出来,所以被腻到也是正常,据她所知,大润花报送国代的年货清单,可比张氏提供给家家福的货品清单长得多,别说一样吃一个,就是一样舔一下都够师烨裳受的了。“不想吃饭就喝点红酒解解腻吧,”汪顾拿起车钥匙,站起身来打算下楼,“我回车里拿,喝什么?” 师烨裳无所谓地摇摇头,“拿什么喝什么。”她手闲闲地取过汪顾放在桌面上的谈判备忘,随便扫了一眼之后,她抬头,看着汪顾问:“一会儿就是因为这个要赶回去开会?”汪顾说是,师烨裳无奈地扶额道:“你这叫没事找事。张氏这么多年的分立是有理由的,他们各自为政冰冻三尺,现在超市虽然无意,但完全可能形成二桃杀三士的结果。名额不够分,你摘谁的都为难,苦果一颗,我看你今晚是不能回家睡了。先坐下来填饱肚子吧,等你吃完了送我回会馆。” “你要在会馆睡?”汪顾依言坐下,眉头锁得死紧,“下半夜连小会馆都打烊了,谁照顾你啊?” 师烨裳眨眨眼,又瞪起眼,仿佛不可置信般认真地问:“我像是生活不能自理,很需要人照顾的吗?” 汪顾鲜少在师烨裳脸上看见这么多表情,一时就错愕地迷失了方向,点头,她口不择言道:“像——”可瞧见师烨裳的眼睛眯了起来,汪顾猛然回神,当即随机应变地掉转风头,猛吸一口气,用力否认,“才怪!我去一趟洗手间,立马回来!”二十九秒钟后,汪顾躲在厕所门后,大拍其胸,“好彩好彩,禁令差一天就解了,可不能再嘴欠...” 等她回来,师烨裳已经自己一个人喝上了。私家菜馆提供不了多么好的酒,可下酒菜刚好适合来几口加了青梅子的花雕,师烨裳喝得来劲儿,没两下就干掉一瓮子酒,汪顾看看表,已是七点过半,她必须把师烨裳送去会馆,然后回公司开会了。 “呃...师烨裳,”她想催师烨裳吃饱喝足赶紧走人来着,可话到嘴边就成了,“你、你吃点儿东西吧,光喝酒对胃不好。” 师烨裳放下酒杯,瞥了汪顾一眼,了然于心地冲汪顾笑笑,继而拿起那份谈判备忘,单手托腮,似是很无聊地说到:“家家福想要你们的钱,也想要你们的东西,但这些都是为了与大润花竞争B城市场份额。它们想把大润花从B城市场里挤出去,大润花也是这么想的。你知不知道张氏的谈判团队里有一个嘴巴很不严实的家伙?”汪顾不明所以,遂摇头,问为什么嘴巴不严还不赶紧解雇。师烨裳拧了拧左手上的戒指,“留他当然有留他的道理。明天你们用同样的条件去跟大润花谈,谈完再去跟家家福谈,谈判组组长暂时让一个叫陈波的人当。这一轮谈判应该不会有太大进展,你们姿态也不要太积极。稍后家家福应该会在品种上做一些让步,顺利的话,三十种可以达到,再多他们也做不了主了。” “那还有剩下的十几种呢?怎么平衡?”汪顾朝师烨裳的方向探过身来,眼中透着某种崇拜痴迷,一只咸猪手顺便至极地抚上了师烨裳的膝盖,并慢慢向上摸去,“你刚不是说下面的人会闹?” 师烨裳早就对这种饱受调戏的命运处之泰然了,摸摸而已,又不会蹭掉一层皮,反正汪顾有分寸,在没把自己清理干净之前是不会碰她的——老实说,她很欣赏汪顾这份责任心,对待喜欢的人就像对待工作一样认真负责,要说缺点,就是没什么情趣而已。 不过好在她也不需要情趣,因为她几乎对所有的“情趣”都反应不过来,譬如,张蕴兮曾用非常花哨的寻宝手法,经过近半小时的艰难跋涉送她一杆钢笔,就是她现在用的这支,可当张蕴兮问她高不高兴喜不喜欢时,她记得自己的回答是:“累。” “正值春运,全国各地能下雪的都下雪了,不能下雪的也在闹冻雨。从罗湖口岸过来的货大多走公路,据我所知,这一周内没有一批货是准时到达的。国代的货仓已经闹了灾荒,货物出不去也进不来,张氏应该也不例外。他们跟你闹,只不过是狗咬狗,许多商品,他们自己本来没打算牟多大的利,你一出面,他们就浑水摸鱼,恨不能把能卖的东西都推给你,其实只不过是故意找你麻烦。”师烨裳按住那只已经攀到她大腿根上的手,捏住那手背上的薄皮将它拎了起来,“要想查出他们真正希望实现销售的究竟是哪些商品不能光看他们之前的谈判合同,必须让他们提交库存清单,你以后继无力为理由酌情刷掉那些仓位低的商品,谁也挑不出你的刺来——别‘哎哟’,‘哎哟’也没用,再摸我我就劝文旧颜用你的‘购物卡’桥段跟你们张氏竞争终端销售市场,反正你也没有申请专利,这种免费的小聪明倒是很值得推广的。”师烨裳松开汪顾的薄皮,顺便在她肩上轻轻推了一把,汪顾乐呵呵地就势后仰,可她忘了鼓凳没有椅背——这下可真是“哎哟”了,连着“哎哟”了三天脑后肩胛和屁股上的淤血也没完全消下去。 ☆、施舍 “哎呀呀,师烨裳,你真是能耐死了,我看你除了家务,啥都门儿清嘛!”汪顾一面开车一面感慨万千。师烨裳倒是觉得自己对家务也颇有几番心得,故而对汪顾的赞赏十分不满。在一个红灯前,她扭过头去看侧窗,一副不予配合的样子,留汪顾自说自话。而汪顾很知道师烨裳话少,没用的话几乎一句不说,于是她长期以来保持着“我说,你听”的政策,时常是一个人就把局面弄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如果师烨裳回应,她还害怕呢。因为师烨裳十句话里九句威胁,剩一句大抵还是关于公务,偏汪顾就是觉得师烨裳好,怎么看怎么好,所以她的寡言少语倔驴脾气也一并成了优点,总让汪顾感到妙不可言。“有你帮忙,我今天应该十点前就能回家了,嘿嘿,你是不是希望我早点回家才教我怎么做的?嗯?”汪顾嬉皮笑脸地伸手去牵师烨裳,“哦,你不说我也知道。今晚不睡会馆了好不好?送你回家,要么你到会馆坐一会儿,视察一下工作,等我开完会再去接你。” 师烨裳瞟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中肯评价道:“臭美。”但这就算是对汪顾的建议表示同意了。车行至抵达会馆前的最后一个路口,又遇上红灯,此灯位处小路穿干道的十字路口,红灯时长两分钟,基本能抵盏路灯用。车一停稳便有乞丐瞅准时机横穿马路过来,站在车边乞讨。汪顾知道这是持有乞讨证,可以合法乞讨的职业乞丐,她本不愿搭理,可师烨裳从手套箱里抽出一摞换好的一元零钱,随便拧了一扇交给她,“天寒地冻,拖家带口,当是发工资吧。你看那小的还背着个包,替社会回收矿泉水瓶呢。” 阿斯顿马丁底盘很低,车窗底框自然也比普通轿车矮上许多,汪顾顺着师烨裳的视线扭头往后看,果然看见一颗小小的脑袋,脑袋后面还有一个大大的布包,矿泉水瓶从包口露出来,乱糟糟的也有许多。小脑袋上的头发被剃得很短,发迹下的脸蛋肮脏得几乎辨不出哪儿是眉毛哪儿是眼。汪顾降下车窗的同时从后视镜里瞧见了布包的形状,登时想起自己出席过的一个为希望工程募捐的艺术摄影展——那包乃是长筒型,约有汪顾一臂长,典型是背包客的装备。这种包背在成人身上也许挺酷,可背在一个刚比汪顾膝盖高一点儿的小萝卜头身上,便显得十分残酷。若不是小萝卜头弓着腰,那布包的底部非蹭上地皮不可。 “你一个大人,怎么让孩子背这么沉的包?”汪顾把钱递出车外时顺口问。 中年乞婆没脸没皮地笑,露出一口烟熏火燎的黄牙,“谢谢老板,老板心善,广出广入发大财,俺们这是穷家娃娃,吃得苦,都是塑料瓶,看着大,可不沉。一会儿我背上她,她背着包,我还能腾出只手来捡瓶子。” 汪顾心想你有钱抽烟喝茶还用得着拖个娃娃出来行乞?投胎到你家真是上辈子造孽了...汪顾还要想,可就在这时,绿灯亮了,数秒显示“10”,后面的车着急,见她刹车灯亮着,立刻按喇叭催促,她不得已升起车窗,一脚油门催下去,车子飞也似地冲过了路对面的白线。“诶,师烨裳,你说刚才那个女人是不是孩子的后妈?”师烨裳想也不想便说不是。汪顾一直觉得师烨裳是有神通的,她说不是,那就肯定不是,可,为什么不是呢?“你咋看出来的?难道是她们母女两个长得像?” 师烨裳一边把手放在出风口处取暖,一边若有所思道:“那孩子我在哪儿见过,不过当时没那么瘦。时间应该不久远,那孩子怎么长得那么快呢...印象里,你抱过她。”汪顾可把师烨裳的每句话都当真——不敢不当真。她照着师烨裳的记忆追溯向前,却发现自己陪师烨裳见过的孩子,除却自家亲戚,就是福利院那群奶娃娃了。 这半年,由于工作繁忙没事找事,汪顾和师烨裳都没抽出时间去给小朋友送礼物,就算偶尔惦记起福利院里的小邻居,思想也是清淡而没有结果的,反倒是咪宝在得知向阳花福利院的地址后三番五次地往福利院募捐账户里汇钱,搞得时不时就有一封联名信被送到会馆,“谢谢钱阿姨”。为此,师烨裳还调侃过咪宝,说她做好事留大名,莫非有培养小小姐的企图?咪宝才不与个别扭受一般见识,干脆地点头,答,正是。还问师烨裳要“储备干部培养费”来着。 “该不会是福利院的娃娃吧,”汪顾揉揉自己鼓了大包的后脑勺,将车拐进会馆院门,一路开向落客骑楼,“要真是的话,那问题可严重了,犯法啊...”不刻,车在会馆大堂前停稳,迎宾替师烨裳打开车门。汪顾目送师烨裳下车,可见师烨裳突然转过身来扶着车门边框不动弹,就问:“怎么了?” 师烨裳半垂着眼帘望向汪顾,眼睛里没有情绪,眉头却皱得死紧。她的声音素来缺乏力度,然而因为吐字清晰,别人听起来倒不很费力。“小浣熊。”她没头没脑地丢下三个字,“砰”一声阖上车门,在迎宾的簇拥下,缓缓朝门内走去。 汪顾坐在车里,握着方向盘,错愕了三秒,又思忖了三秒,终于在第七秒时下定决心要多管闲事一回——其实她最爱管闲事了——救小浣熊于水火之中! “师烨裳!”汪顾降下右侧车窗,朝着不远处的背影大喊,“我去找小浣熊!你不介意吧?” 师烨裳停下脚步掉转身形,双手插兜,对旁边的工作人员交代了几句,便又向前迈进。工作人员领命,风驰电掣地奔跑过来,扒着车窗向汪顾传达师烨裳的意思,“汪董,老板说,请您先回公司开会,稍晚会馆见。”汪顾闻言,心知师烨裳已有安排,点点头,她果然心无旁骛地回了张氏。 话说师烨裳这头并没有立即开展保护野生动物的工作。她先是让人打电话急招咪宝,后是亲自安抚了咪宝的跟屁虫,等一切都准备停当,她才慢悠悠地晃到会馆后门,一手搭着林森柏的肩,一手捏个酒瓶子,仿佛要送别壮士似地站在一群二流子面前,似笑非笑道:“跟着钱总有肉吃,走吧。” 众人也没指望师烨裳做一些挥斥方遒的动作,说一些气壮山河的话,她让走,他们就跟着咪宝上车了——抓个老乞婆而已,师烨裳让咪宝请他们吃涮羊肉都是大优待了,别的,就算师烨裳肯给,他们也得敢要才行。 “你不能总把钱隶筠当黑社会大姐大使唤,即便使唤也得保证她的安全,她要出了事,我可问你全责。”林森柏被师烨裳搭搂着,嘟嘟囔囔往回走。师烨裳骗小孩般敷衍她“好啦好啦”,但就是不允诺“下不为例”。 两人在师烨裳的卧房里刚赌完第三十把21点就听有人敲门,林森柏将一双尚未开牌的A丢进牌池,像只尾巴着火的兔子那么迅速地蹿到门前,打开,然后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慢慢晃回茶几前,“这么早就回来啦?我还想多跟师烨裳聊会儿天呢。”咪宝不理她,径直走到师烨裳面前,递上一个U盘,“遇到一个乞丐团伙,不得已械斗,我们没事,那边伤了两个,小朋友在外面吃饭,这是DV映像,要不要报警?” 师烨裳接过U盘,冲咪宝展开一抹堪称僵硬的笑意,“辛苦钱总了,林董刚才跑去开门的情景我也拍了DV,你要不要?”咪宝看看忸怩在旁的林森柏,边挑眉毛边说不要。师烨裳摸着鼻子应“哦”,身影交错间,她将手机交到咪宝手里便出了门去。 “老板,这边。孩子饿坏了,吃得正欢,羊排和牛排用手抓着啃啊。”一个老管家样的先生引着师烨裳往偏厅走,可师烨裳的脚步越来越急,他根本跟不上,“唉——唉——老板!” 师烨裳抵达偏厅时,小浣熊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配餐薯条,全身上下,只有两只手是干净的。“拿杯水果奶昔过来,小份的,先加热沸腾一分钟再急冻。”师烨裳边走边交代,右手里还攥着一只刚从过期圣诞树上摘下的毛绒小驯鹿。 老先生亦步亦趋地跟在师烨裳身后,“可是加热后没办法塑形啊老板,那么难看的一杯东西,不如换杯鲜奶给她吧?脂肪少,好吸收,我孙子——” “谢谢你的提醒,如果可以,请你马上帮我找些脱膻羊奶粉,我怕她乳糖不耐受。”师烨裳说完,挥手让身边人散去,继而独自坐到小浣熊对面的椅子上,笑微微地将那一只长着大胡子的驯鹿放到小浣熊面前。 “呃...这个...”她脸红腮赤,无以为继,“这个鹿...” 小浣熊还在吃,饿了八代的样子。 含糊半晌,师烨裳于仓惶中想起,自己根本不会逗小孩,亲戚家的孩子基本一见自己就哭! 她当即命人给汪顾打电话,火烧火燎地又把汪顾招了回来——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还真是非汪顾不可的。她纵有百般手腕,却也不能威胁个半大孩子不准哭吧? “这个鹿...鹿...鹿...呃,鹿茸大补哦!” ☆、名符其实 话说师烨裳这个人,心是善的,人是美的,脑袋瓜子是聪明的,行为举止也是典雅端庄的。在成人眼里,她除了脾气总令人联想到畜牲之外,其余无一不是要往天庭仙班里靠拢的,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孩子眼里,人气简直低到了冰点,几乎没有八岁以下的孩子乐意跟她来往,四岁以下的幼儿,更视她若鬼魅,一见她就要抑制不住地大哭大闹——汪顾认为这是气场问题。因为据谣传,小孩子是有天眼的。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师烨裳站在穿衣镜前将自己审视一番,认为这绝对不是自己的错,于是她将小孩子一见她就哭的原因归咎于背后灵。汪顾接茬问是不是“妹妹背着洋娃娃”的那种恐怖感觉。师烨裳不明就里,汪顾便给她讲了个鬼故事,她听完,面上波澜不惊,可当夜却是没把汪顾赶到隔断另一头去睡了。 她时年三十,等过了五月,就满三十一岁。她的同学朋友中许多已经成家,孩子大约都是个三四岁的样子。这年头的同学会,一兴炫富,二兴炫子,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娃娃,父母都很乐于苦心积虑地炫耀之。师烨裳知道自己不讨小朋友欢心,一般不去惹那满堂嚎啕。可去年年中的那场同学会是一位暗恋她多年的男同学发起,说什么也要让她参加。她推却不过,只好赴约。结果居然一次性吓哭了四个婴儿,三个幼儿和一个少儿。惹得旧时同学在背后纷纷管她叫“儿见愁”。 师烨裳不做为难自己的事,更不允许自己自尊自信自强的脆弱心灵再遭□□。在那番鹿茸大补的反人道表态之后,她决定在汪顾回来前,让更富有育儿经验的咪宝来接手这个与小朋友沟通交流的任务。“快,去把钱总叫来,告诉她她家大孩子已经无可救药了,这个小的才是可塑之才。”她言语飞快地吩咐来上菜的服务员。小妹窃笑着领命而去。两分钟后咪宝独自前来,师烨裳问林森柏呢。咪宝笑答:“生着气呢。说要把你房间里的好酒都喝光才肯回家。汪董还没回?”说着,咪宝探下身去,两手撑桌,连人带椅地从后圈住了小浣熊,“小朋友,东西好不好吃?” 小浣熊用油腻腻的右手抓起盛满果汁的玻璃杯,眼睛盯着果汁,仿佛心虚似地点点头,“好吃。可我今天没有收够两百个瓶子...不要打我。明天我会早早起来的...” 咪宝和师烨裳都清楚,进到那种狼窝,孩子一定受了不少委屈。有许多孩子甚至被当做乞讨的工具,折断手的,切掉脚的,戳瞎眼的,听说还有人残忍到将孩子的四肢都砍掉,装在一个袋子里推着行乞以博取路人最大程度的同情。幸而现在大家都明白了职业乞丐这回事,无法分辨真伪的同时,大多数人练就了铁石心肠。而丐帮也是讲究与时俱进的,乞讨不利之下他们转变了策略,把这些半大小孩子当成劳动力使唤,并逐渐发现捡捡垃圾,收收废品也不失为一条创收致富的道路,这才慢慢杜绝了大部分永久性伤害。 “明天啊,你想睡到多晚都可以。起来就有早餐吃了。”咪宝也不嫌脏,曲着五指就去揉小浣熊的脑袋,“今后呢,你也不用挨打了。我们会保护你的哦。谁打你,咱们就打回去,就像刚才那样,稀里哗啦,他们就都躺倒咯。” 小浣熊起初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可不久便适应了咪宝的善意,慢慢抬起头来,扭过身子看着咪宝,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虽然瘦得凹了进去,眸珠里却还是保留着孩童特有的光彩,“真的?” 咪宝亲切地笑弯了眉毛,伸手捂住小浣熊那身肮脏的棉袄下,吃得鼓起来的肚子,“真的。骗人是小狗。吃饱了吗?吃饱了,阿姨带你去洗澡好不好?我们把身上的虫虫抓干净,就会变成一个漂亮的好孩子了,晚上我们换件最白最白的衣服,不让她们再叫我们小浣熊,好不好?咱们不是小浣熊哦。是白雪公主...” 师烨裳在旁听得鸡皮疙瘩猛起,但因自知学不会这种腔调,于是肉麻之中隐隐有些妒忌。 孩子是众多成年人共有的梦想,她也想过,可不知何时能成真。依着她与汪顾当前关系,收养个孩子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汪顾的事业尚未成型,甚至还处于一个危机四伏的阶段,每天仅是公事就已足够汪顾焦头烂额疲于奔命,如若光凭她师烨裳一己之力抚养孩子...算了,她有自知之明,还是不要再给中国的人权现状雪上加霜了。 “老板,我带她去洗澡。你要是没意见的话,今晚先让她住我那儿,明天我再到派出所报案。反正你自己是处理不来的,我倒再多几个也不怕。”咪宝力大无穷地抱起小浣熊。小浣熊也听话,抱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毫不挣扎地坐在咪宝怀中,只是眼睛还望着师烨裳。 师烨裳努力调动瘫痪多年的面部肌肉,给了小浣熊一个牙膏广告中常见的笑容。小浣熊一下瞪大了眼睛,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师烨裳不明所以地一抬眉毛,小浣熊便像老母鸡那般咯咯哒咯咯哒地呵笑起来。可怜的师烨裳一辈子从没奢望过自己能讨小朋友喜爱,这会儿突然有小朋友对她表达友善,她难免就要受宠若惊一番。咪宝看她那露着六颗上牙的微笑逐渐变为歪咧斜鼻的傻笑不由也想发笑。两大一小三个怪人就此笑成一圈——汪顾看见的,就是这样诡异的景象。 打扰抑或隐身,这是个问题。汪顾背着手踱着步,悄悄朝怪圈靠拢。但与此同时,一只魔爪也在悄悄向她逼近...“嗷!”汪顾忽地发出惨叫,继而一跳两尺远。林森柏站在她身后,捏着个橡皮耗子捧腹大笑。怪圈被这突如其来的干扰破坏,和谐世界的三个代表纷纷掉转视线看向她俩。 咪宝首当其冲地皱起眉来,可林森柏不怕她,拎着橡皮耗子的尾巴就往这边来,“嘿,小朋友,我送你个礼物!会叫的哦!”她捏捏老鼠的肚皮,老鼠立刻发出吱叫。 “你个长不大的,有拿这种东西送人的么?”咪宝抱着小浣熊闪到一边,“拿开,别吓坏小孩子。” 林森柏对此不以为意,咪宝退,她就进,咪宝跑,她就追,她坚持要给送小浣熊一份见面礼,这可是规矩——那些仿真老鼠乃是她长期保留在车里的古董玩具,每见一个小孩儿她就非要送人家一个。她当然也知道这玩具不讨喜,可她就是这么促狭,不把小朋友惹哭她就要哭了,至今为止,她已经推销出去小半箱老鼠,这就意味着还有大半箱在等着她赠送。咪宝家那两只猴子天不怕地不怕送给他们也没用,于是林森柏打算把他们的份也送给小浣熊。“诶!你停下来!小朋友朝我伸手呢!”林森柏边追边喊。 咪宝抱着孩子绕过几张空桌子,虽然穿着长裙,身手却敏捷得好像成龙一样,“你不追我就不跑!”裙摆随着她的动作飘飞而起,这又使她变成了东方不败。 林森柏立即刹车,一手插兜,一手摇晃着老鼠,挂起满脸奸笑,摆出愿者上钩的样子,“你自己看嘛,她真的朝我伸手呢。小妹妹,别着急,一会儿它就是你的了。”咪宝对林森柏的话将信将疑,低头,只见小浣熊果然大抻着胳膊,仿佛迫不及待地要去拥抱林森柏,或者老鼠。林森柏趁机迎上前去,把老鼠塞进小浣熊手里,随口催促道:“捏捏。” “不捏。”小浣熊奶声奶气地拒绝。林森柏奇怪地问为什么,小浣熊答:“捏了就死了。死了就不热了。”林森柏更奇怪了,哪儿有小孩子喜欢活老鼠的?这娃娃别不是有啥精神病吧?可橡皮老鼠本来就是凉津津的,她怎么还要?林森柏这头正径自琢磨着,娃娃却又将老鼠伸了回来,“还给你。” 林森柏呆呆地接过老鼠,不小心触到了娃娃油腻腻的小手,一瞬,聪明的林森柏明白了娃娃爱老鼠的原因:娃娃的棉衣是不知道在哪个农村的垃圾堆里捡来的废品,棉絮四处露头不算,棉花还潮乎乎地凝作一团。如今室外气温常常低于零下十度,夜里就更别提了。娃娃穿着这样的衣服根本不足以御寒,想必她夜里也不会睡在什么好环境中。寒冷和饥饿是所有动物的天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时候人便会发展出充满野性的灵魂。老鼠再脏也有体温,猫就喜欢搂着老鼠睡觉,人当然也有这样的权利。 想到一个娃娃每天靠四处捉老鼠来取暖,林森柏便又觉得自己为富不仁了。她以为当年的端竹已经悲惨到了极点,可没想到今天居然让她见识到个突破极点的——她的恻隐之心又开始在胸中抓挠,不过也不单纯是同情小浣熊而已。当初端竹被郝君裔挖走的时候,她可别提多不服气了。但即便有这么挫败的经历,她也还是觉得养孩子挺好玩儿的。特别是当咪宝摆出妈妈的样子把一个家弄得人气满泻时,她由衷地感受到了另外一种幸福。这种幸福不关于爱情,却十分安稳温暖。不会像恋爱那样充斥着患得患失的恐惧。她想,家庭的作用大抵就在于此,并仿佛永远也不会失去。 “来,我抱抱。”林森柏拍拍手,继而张开双臂。 咪宝向后退一步,告诉她:“小鬼还没洗澡呢,等洗完再给你抱。” 林森柏小时候就总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于是也不嫌小浣熊脏,“没事,就抱一下。” 即便如此,咪宝也不会冒险让林森柏惹跳蚤,“你消停会儿吧,去给她买套新衣服还差不多。” 汪顾千里迢迢赶回来,可到了又没自己什么事儿,便只好牵着师烨裳站在一旁看热闹,“她俩有养孩子的打算么?如果养了,钱总岂不是很惨?哄完大的哄小的,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啊。” 师烨裳点起一根雪茄,在云雾中回答道:“谁知道呢。人家就享受这个也不一定。我倒是很赞同她们养一个的。”汪顾不解地歪头,师烨裳则继续道:“咱们可以看林森柏笑话。让她一天到晚闲出个鸟儿来净跟我瞎搅和。不过林森柏还没到三十,要收养也得由咪宝出面——可咪宝要养这么小一个孩子的话,会影响工作,最好提前替她琢磨个幼儿园。” 汪顾听到这里,不由心生感慨道:“你这家伙还真是自私啊。” 师烨裳刚要反驳就有服务员跑过来通知说警察找上门了,还问这儿是不是收容了一个小乞丐。师烨裳闻言,拔腿就往大堂走,边走还边嘟囔,“该你们的时候都死哪儿去了,每次都得等剧终前一分钟出现。吃我的税金还给我找麻烦,今晚招待不死你们我在姓上加个反犬旁...” 汪顾跟在她身后三步的地方,接着她的话音小声自语:“就是就是,加上才名符其实嘛。” ☆、返璞归真 事实证明,师烨裳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警察和别的职业没什么区别,队伍中虽说良莠不齐,可毕竟出身群众,孬得有限,人家当真是为案子来的,师烨裳便只得履行公民义务,争取弄个年度好市民奖状回家光耀门楣。 警察见到会馆负责人,立刻阐明来意,原来,在师烨裳的授意下被群策群力暴力摧毁的乞丐团伙乃是一个有组织有案底的骗乞班子,他们的乞讨主力就是一些三到六岁的孩子,其中有拐来的,有捡来的,更多是借来的,可就是没有自己的。 早些时候农村的娃娃不值钱,他们随便就能跟乡邻“借”来孩子到城里骗乞几年,等孩子大了,不适合行乞了再给乡邻送回去,他们管这叫“代养”,可其实施行的是租赁制度。每租一年,他们就给孩子的家里送些钱。八零到零零整整二十年间,在部分贫困地区,许多人家就是靠租赁孩子买了摩托盖了瓦房。孩子俨然成为一种敛财工具,只要市场有需求,乡民就卯着劲儿生。一个孩子养三年就成,因为用米汤养到三岁,孩子就能赚钱了——三岁到六岁的娃娃还干不了家务和农活,但由于面容稚嫩,十分适合行乞,所以广大市民在大街上看见的多数是这个年龄段的小乞丐。在六岁之后,孩子虽然不再适合行乞,却已经可以参与家庭生产了,几个娃娃合力就能顶一头牛用,于是城里人严厉禁止童工的行为在乡里人眼中就是个矫情:生个娃儿不干活,那还生来干嘛?给自己请几个祖宗供着么?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农村的生活状况,要学新闻里说“翻天覆地”自然有些吹牛,可说“日新月异”倒还是挺靠谱的。乡民脱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轨道之后,逐渐对生孩子一事丧失了兴趣。家里就算有几个拖鼻涕的孩子,也大多宝贝得与城里人不相上下,即便某些区域还有个别穷得登峰造极的样板户肯于租赁孩子,然资源毕竟是紧缺了。骗乞团伙苦无后来人,又不能忍心把自己的孩子往大街上带,便只好朝福利院之类的孤儿集散地下功夫。 市刑侦支队其实早已盯上这伙骗乞骗养的人渣,但他们怀疑这伙人渣可能还从事着更为人渣的活动,譬如拐卖妇女儿童,贩卖人体器官,于是长久按兵不动,直到今天,师烨裳偶然发作的良心坏了他们的计划,逼得他们必须上门来讨要一份关键“证据”,也就是眼前这个吃饱喝足,正坐在咪宝怀里边打饱嗝边打瞌睡的小朋友。 咪宝守法时堪称标兵,犯法时也是个模范,领导一群二流子干革命的斗争经验使她学会了怎样与警察讨价还价,她相信只要理由恰当且不给警察添麻烦,警察便不会跟她讲原则,例如,“一个小女娃,你们这些老爷们儿带回去也不方便照顾,不如让她在这边先住一夜,你们留人监视。反正这里按月发饷,我们又快又好地奔着小康,只要还有口饭吃就不会抓她去卖的。” 警察对这事儿也是发愁,他们都熬到这会儿了,巴不得早点儿收队回家,若是真把“证据”领回局里“保管”,那决少不了一番折腾。据片警消息,这间私人会所虽然豢养着许多打手,但门面里还算太平,片警还特意嘱咐说局里不主张过多地插手这片区域的生意,因为能在这里圈地开张的,大抵有些背景,倘若放着胆子随便乱查,搞不好就踩了哪只老虎的尾巴。领头的刑侦队长走到门外向上级汇报工作。林森柏和汪顾却越过他跑去给小浣熊买衣服了。 不一会儿汇报的结果出来,果然换了片警来跟师烨裳交涉,“在这里签个字,今晚我们留俩女警看守证据,明天上午八点局里派车过来接人,没意见吧?” 师烨裳看着咪宝,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大名,“九点吧,八点早餐还没上全。各位辛苦,我总想招待得周全一些。今晚我会让厨房多备些材料,明天欢迎大家都来执行任务。”话到这儿,师烨裳将视线掉转向面前的民警。她今天一身烟紫色唐装衬着一张没有血色的白脸,反倒有了几分人面桃花的意味。“对了,我能不能了解一下,按照流程,这孩子当完证据后,会被送到哪儿去?还是向阳花儿童福利院吗?或者别的福利院?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收养这个孩子而已。” 民警接过写字板,目不斜视,像是避嫌那般刻意板着脸回答道:“咱们市里就这么一个儿童福利院。除非你们再开一个,否则肯定是往那儿送的。”小浣熊的事,到此告一段落,从这之后到春节之前,除了咪宝和林森柏时常带着何宗蘅去最棒的火锅吃晚饭之外,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 时隔四天,也就是二零零八年一月二十七日,早晨,师烨裳和郝君裔各自于餐桌前接听了林森柏的电话——“我发了个很重要的压缩包给你,一会儿记得查!” 师烨裳还以为是什么天崩地裂的事,立刻让汪顾打开电脑查收邮件。郝君裔也被林森柏的一惊一乍吓得不轻,挂断电话后便指使端竹去拆那封夜里收到的邮件,“把包解压,看看是什么。” 端竹依言行事,可压缩包一拆开,图片查看器里立刻显示出一片肉色。三位穿衣不穿衣的成年男女在屏幕下方一字排开,图片标有姓名“陈冠希”、“阿娇”、“陈文媛”。郝君裔边往嘴里塞面包,边问端竹压缩包内容,端竹不晓得该怎么解释,干脆把电脑屏幕转向郝君裔,“全是色情图片,你自己看吧。”她对娱乐八卦毫不关心,所以并不清楚这些相片所具有的历史意义。 一桩足以令人“热血沸腾”的娱乐盛事就此浮现于广大网民的视野之中。两陈一钟,三个响当当的名字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让我们重温历史,展望未来,抱着永恒不变的信念,再次对他们为娱乐事业做出的贡献表示衷心感谢! “哟,林董真是照顾我,这等好货都让我尝鲜了。”郝君裔前一段在网监部门实习,看多了这类东西,这会儿就兴致缺缺地长吁一口气,权当自己是在林森柏的吓唬之中逢凶化吉,也算好事一桩,“你不看看?”她逐一放映图片,脸上表情十分丰富,“三个里有两个是红极一时的明星呢,昨晚上你的那些同学估计都跟林董一样,睡不着了。” 端竹至今尚未获得熟悉自己的同学机会,准确地说,她除了知道在哪儿考试,几点考试,考什么科目,需要带什么文具之外,对学校那是一无所知。郝耘摹似乎是有意地将她与校园环境隔开,连进考场都安排她走后门,并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考试结束之前,她留在桌面上的卷子会被老师悄然收走,不出一个小时,她的分数就会公布,当然,仅仅是在家里公布,一旦出了家门,没人知道华端竹是谁,她甚至被允许不用在试卷上写名字。 倘若发生在正常人身上,这种怪异的现象必定会引起怀疑,可端竹素来是刻板的教条派,大概在潜意识中一直留存着自身卑微的深刻印象,她的怀疑几乎从不用在自己身上,逻辑很简单:既然怀疑也不能改变结果,那还怀疑来干什么呢?还是把体力和脑力都留下来做些对别人有帮助的事情吧。譬如,“如果你爱看,我替你放大打印,贴在墙上慢慢看。” 郝君裔习惯性地捏起一根早餐红肠,刚要往嘴里放,哪知恰好翻到一张被后人称为“自拍经典”的图片,她一口没兜住,直接把原本含在嘴里的咖啡喷到了电脑屏幕上。端竹起身绕过桌子,到她身后给她拍背,她纵是咳得泪流满面,也还要百折不挠地叮嘱,“删、删、删删掉,我...咳咳咳...再看见这,咳、咳、这些图,我连黄瓜都吃不下了。” “你本来就讨厌吃黄瓜,不要怨图片。”端竹抽了张纸,力道适中地捂住郝君裔的嘴,但与此同时她也不忘按下Delete键,以防败了郝君裔晨间小睡的兴子,“这一期的课业结束后咱们就该回B城了。老爷爷说你会先在市委工作一段,是真的吗?” 郝君裔终于停下咳嗽,拿擦嘴的纸擦掉自己眼角的泪,她用哭腔答道:“是啊,走党政路线的,基本都要在市委里待一段,当当秘书,再干两年行政,有了资历和履历就可以备选副市长,或者进共青团中央混混关系,”说到这儿,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诶,对,差点忘了问,你老爷爷说没说今后是让你跟我住还是让你回家住?” 端竹回想了当天的通话,机械地一字一句复述道:“老爷爷说,‘你自己拿主意,B城也就这么大一点儿,从市委开车到家里都不用一个小时,小裔固执,你别搭理她。’” 郝君裔打个哈欠,舒舒服服地把身子仰进了椅背里,“是啊是啊,我固执我固执。那你是怎么决定的?我可提前说,你是没见我新买的那房子,要是见了,你肯定喜欢。听林森柏说,跟你那老屋子好有一拼啊。也是平房,公共厕所,老桌子老床,窗户都快烂掉了。” 端竹习惯了郝君裔的胡说八道,这会儿便作无动于衷状,板着张清丽的小脸将笔记本从郝君裔面前搬开,“这么好的房子我要不跟着去住多可惜,说不定还能在床底下找到密道,直通秦始皇陵呢。” 她以为郝君裔是在鬼扯,而郝君裔并没有令她失望。 二月一日她们回到B城,郝君裔直接带她去参观了她新买的屋子。端竹当时就想:吹牛。这哪儿是老桌子老床,简直就是烂桌子烂床。至于窗户,窗户在哪儿呢?窗下那堆明明是柴火嘛... ☆、不良读物 搬进“新”屋子是郝君裔突发奇想的结果,可至于郝君裔想了些什么,端竹不得而知,因为郝君裔称之为“妙手偶得”,实则胡说八道,端竹宁愿相信她是懒得长了毛,干脆就在市委大院围墙后的那个受保护旧区里购得一屋,以方便她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再起床上班——也许还能偷空午睡。 “没有窗肯定不行。你会做木工活吗?”端竹郁闷地盯着那堆烂得连当柴火都不够格的窗框。 郝君裔摇摇头,小心翼翼地坐到一张三脚板凳上,努力用自己的腿代替凳子腿保持平衡,“你有没有好办法?” 端竹心想,要光我一个人住,拿几卷胶带加几张报纸把那窗子封起来就成。无奈多了个你。这不明摆着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吗?反正你是不会去了。“今天入住肯定不行,刚好你节后才上班,那就先回家里住,等我量好尺寸做好窗子再搬过来吧。” 郝君裔大概也看出这地方实在不是人住的,只好收起自己对贫民生活的好奇心,乖乖地拖着一箱子大大小小的趴趴熊,丢下钥匙,先行返家,留端竹一个人在这间牢房也不如的屋子里,拿一张从门外捡来的B5传单当尺,一点一点丈量出窗门床椅的尺寸,预备日后之用。 傍晚时分,端竹力大无穷地拎着两只装满衣物的皮箱回到家里,正赶上郝君裔当中表演吹牛。观众自然是她那双逆来顺受的弟妹,内容则不外乎是端竹那莫须有的能耐。 郝君袭穿着一身LaClover的睡裙,肩披一件粉白色的HENRY FISCHER小皮草,虽是全然依赖地把头枕在姐姐腿上,可从着装上看来,她与她那满身爬满趴趴熊的姐姐显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郝君承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依旧西装革履器宇轩昂,他站在茶几边负手含笑,与沙发上的那对几乎已经慵懒成了两瘫烂泥的姐妹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打赌,华端竹同学能一分钱不花就把那屋子给修出来。”郝君裔半躺在沙发上,左臂架着沙发扶把,有气无力地哼哼。她偷一眼看向门边,见到端竹,也只是笑笑,笑完继续吹牛道:“不信你们问她。”老二和老三没有老大那般出彩的特务本领,这会儿经她提醒才发现端竹回来了,一时就都把视线向端竹投去,同时投去的还有质疑。 老二首当其冲悬起赏金,说要是端竹能在零预算的制约下将那四堵烂墙弄成个能住人的屋子,他回头就把自己那辆宝马单车送给端竹。老三知道老二八百年不运动,单车买了也不骑,送给端竹全当是废品利用,于是当即吐了老二的槽,并将悬赏提高到资产层面,要送端竹一间在B城市内小有名气的蛋糕房。老二对老三的吐槽很有意见,张嘴就拆了这位糖尿病人的台,“说我送端竹垃圾,您又何尝不是借端竹之手拔自己那眼中钉肉中刺?哼,开蛋糕店的吃不了蛋糕,这可真是太可怜了,我都要替你掬一把辛酸泪。” 端竹惯于安静,心内一年四季都是死水样的平静。如今一回B城,她的世界便像被安进一个发了疯的大喇叭,呱噪得来又不能置身事外,死水被声波激出黑潮滚滚,烦得她只能苦笑以对——其实苦笑之外她也用不着做别的,那姊弟三个拿她打赌是从来不会征求她意见的,但这并不关乎歧视,因为大家一概的没有地位。当年他们拉她去赌郝君裔跟大Q能维持多久时,也没有征询过郝君裔意见。 “诶,我有个想法,让端竹给咱家当老四吧!这样她今后就不用烦恼怎么叫我了!叫舅舅她喊着别扭,我听着也别扭嘛。”郝君承谑完妹妹又开始打端竹的主意,比他小的都没在意自己被叫老,他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恢复青春了,“我年方十八,怎么能当舅舅呢?谁见过这么年轻的舅舅啊?还是叫哥哥的好,叫哥哥我永远不老!”他总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可惜青春是只壁虎。 郝君袭就此发出一声冷哼,两臂环住郝君裔的膝盖,十分流利地冲天花板翻了一串儿白眼,“您是永远的青葱,永远的雨季,永远的十八,您即拥有青春与美貌,又拥有合法的□□权利,明年你该管端竹叫姐姐了,干脆现在就自认老四不好?” 可谁来当老四,自然不能由他们说了算,端竹将两个箱子交给佣人,蹑手蹑脚地捧着个小黑坛子摸上楼去,房门一关,她果真琢磨起“零预算装修”这回事儿来——首先应该做个窗。冻不冻死另当别论,关键她不想让人看见郝君裔躺在床上猪一样呼呼大睡的样子。 隔天端竹起了个“大早”,未到四点便开着那辆尚且崭新的XC90去往市内寻找装修素材。她沿环城快速路兜了一圈,终于在市东发现一个新鲜热辣的半成品废墟。 端竹将车泊到路对面,就着微弱天光查看究竟。废墟规模不大,小山一样堆起的残砖断瓦旁,颤颤巍巍地立着两栋拆到一半的矮楼。通往上层的楼梯露在外面,台阶大半被拆,许多地方连水泥踏步都没有,断面处的钢筋宛如瘌痢头上的卷发,稀松扭曲地从水泥墩子里探出,一阵北风吹来,物影袅袅而动,巨大的水泥疙瘩林立各处,整个一《七月十四》的拍摄现场。三四辆工程车守着残楼停成一线,司机都在棚屋里睡觉。估计只要她晚来一天,乃至晚来几个小时,这片废墟就是成品了,那她要寻找的素材也就彻底没戏了。 “螺丝刀,玻璃刀,钢锯,凿子...”看到一半她一边清点工具箱里的东西,一边大皱其眉,“手电筒哪儿去了?”天色太暗,每只窗户都是黑洞洞的,她需要借助那只军用防爆手电筒来寻找哪扇窗上留还有玻璃。稀稀疏疏在车里找了半天,她终于放弃寻找,转而去到车后,翻出车载维修套件里的劣质手电,打开,扫射。可这栋楼里装的大多是铝合金窗户,不知早在何时铝合金框子已被收废品的洗劫一空,蓝莹莹的玻璃渣子零星洒在窗檐上——这令端竹痛心疾首,欲哭无泪。“偷框子就偷框子,砸玻璃做什么,你不要我还要啊,坏人...一点儿也不懂为别人着想...” 说归说,做归做,即便希望渺茫,端竹也没有坐以待毙,她开始绕着残楼转悠,不肯放过蛛丝马迹,仔细地寻找着某块保存完好的玻璃。 幸而皇天不负有心人,一方闪着亮光的黑洞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诚惶诚恐地向前逼近,心中却像揣着一窝鸡崽儿似地雀跃。经过无数次的确定,她终于笃定了二层通往三层的楼梯间里还留有一扇朝北的玻璃窗,从她这个角度向上观望,它并没有破损的迹象。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东方天际透出一片猴子屁股的粉嫩颜色,端竹就在这样可爱的光线里,一手拿着电筒,一手抓着栏杆,一点一点朝鬼屋之顶攀爬,途中多次与老鼠狭路相逢,都以老鼠落荒坠楼作为结束——楼梯实在太窄,许多台阶都被拆得悬了空,端竹屡次踩着钢筋前进,老鼠只能自寻短见。毕竟直接跳楼,总比让人踩扁了再跳幸福。 终于找到那面玻璃是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时候,端竹掏出玻璃刀,小心翼翼地将两大块蓝色玻璃切割下来,这就算长征走完一半。 可长征走到一半并不值得庆幸,因为前半段堪称通途,而后半段正是天堑,素来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她还得搬运两块长一米宽半米的玻璃?端竹知道,四渡赤水的时刻,到了。在未来的几分钟里,稍有闪失,她就再也见不到郝君裔了。 “外婆保佑。”端竹下楼之前,虔诚祈祷。也不知道她外婆若是晓得她堂堂一个大学生都颓废到要靠拾荒讨生活的地步了还会不会保佑她。 楼梯断面向东,不知不觉间原本幽暗的鬼屋已经挤满了孱弱晨光。 端竹把手电筒掖在腰间,右臂夹紧玻璃,左手抓住栏杆,一步向下,一步惊险,而老天爷就像看她不顺眼似地,偏在这时刮起北风,端竹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破纸片吓出满身冷汗,只好停下步伐,一动不动地站在摇晃不止的钢筋上。 在等待风停的过程中,她闲而无事,偷着空便抖着嗓子赌咒,“郝君裔,今天我要是死在这里,做鬼也会回去找你睡觉的!”可惜老天爷还是跟她对着干,她想变鬼去睡郝君裔,老天爷就把风给停了。端竹长长地抒一口气,继续拾掇脚步往下走,直走到一层半也没再起风。 还有半层就到地面,这会儿就是一脚踏空也死不了人了。端竹避过一根钢筋,放心地站在半楼的缓冲平台上,将夹在腋下的玻璃向上托了托,谁知外侧那块玻璃就此失去平衡,马上就要后仰着滑落,端竹心里一惊,立刻松开扶手捕捉玻璃,同时为了对冲玻璃后仰的趋势,她条件反射地向前倾斜身体——在她右前方的角落里茂盛地生长着一颗钢筋树,树枝从断掉的柱子中蜿蜒而出,内侧那块玻璃在她身体前倾的瞬间也失去了平衡,她不能眼看它撞向钢筋,唯有一脚蹬上低处的水泥墩子,借着反作用力向后退步...事实证明,她的这个决定很不怎么样,简直就是侮辱了她的聪明才智。一根曲成半圆型的钢筋自她右肩上方反穿过来,只听“嗤啦”断帛之声,她的肩颈交汇处立时少了一块皮肉。 要放正常人这会儿吓都吓死了,可端竹个死心眼儿在剧痛之中仍然不忘保护玻璃。确定自己不是被贯穿只是被擦伤之后,她急忙用左手拢齐了玻璃前端;两分钟之后,她淋漓着半身鲜血从一票正蹲在棚屋前刷牙的铲车司机面前经过;三分钟之后,她大摇大摆地夹着玻璃上车离去;半小时之后,警察接警赶来,“到底是谋杀是抢劫你们还有数没有了?一会儿报这个一会儿报那个,被害人呢?” “会会会、会不会被凶手和上水泥,抹、抹到墙壁里去啦?” “肯定是埋在砖头下面撒。” “万一是用硫酸毁尸呢?” “不不不,你们没注意到她带着两块大玻璃吗?八成是用玻璃把人削成小片喂老鼠了!” 警察:“少看《故事会》你们就会发现原来生活可以更美的...” ☆、点菜 这人要是没个正形,连头疼都是偏的。郝君裔在这天清晨,捂着左额翻身,捂着左额盖被,捂着左额翻滚,捂着左额俯趴,无论干什么都跟她的左半个脑袋脱不开干系——根据古老哲人的理论,健康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感觉不到自己身上任何器官的存在。郝君裔本不相信,可这会儿,由不得她不信。她感觉到自己左脑的存在,可她宁愿自己根本没长它。 现在,她迫切需要止疼药的慰藉,但让她自己下楼去取,是几乎不可能的。这个点钟,按理全家只有端竹一个活物,其余都是死猪,就连佣人也受制于老板们的生活习惯,一律欢天喜地地接受了勒令,不到七点绝不起床。郝君裔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地捂着左额,拿起床头电话,满怀希望地拨了个“0”,希望随即幻灭。 “唔...”郝君裔□□一声,继而发出一句理论十分创新的感慨:“讨厌勤快人...” 与此同时,端竹与她心有灵犀地也是唔了唔,不过相比她的痛苦,端竹所承受的,明显更值得一唔——受伤部位在肩颈交汇处,受伤面积也有些宽大,为了不影响脑子,她接受缝合,但拒绝麻醉。 许多人都有过缝针的经历,胆大的还会看着医生在自己皮肉上制造蜈蚣。当然,受伤部位在屁股上要另当别论。根据群众反映,缝针时会产生一种心理上的痒,这种痒比被蚊子叮咬还要难受,又因挠也挠不得,打也打不得而愈发地刻骨铭心。端竹知道这些,于是她聊以□□:疼总比痒好,至少纯粹。钢筋都穿过来了,还怕钢针? 急诊医生从业期间自然见过许多英勇无畏的病人,缝针不打麻药的更不在少数,但像端竹这样年轻的雌性勇士并不多有。替端竹清理伤口时,见端竹疼出了一身冷汗,他忍不住再次规劝端竹,“又不是全麻,对脑子影响不大的。”端竹看见他手里短小精干的白针,条件反射地就要热泪盈眶。可既然打定主意不用麻药,她便不知悔改为何物了。歪过头,她咬着牙,哆哆嗦嗦,很没底气地拒绝了医生的好意,然后就这么一面梨花带雨地垂泪,一面自作自受地生挨了二十九针。 手术完成后,医生安排她到隔临的观察室里休息。她抹掉眼泪一看表,刚六点四十。这就意味着如果走运,到家时正好能避过“早”起的佣人。正值隆冬,她认为,只要换了这身血衣便没人知道她为了省两块玻璃钱差点儿够格去领残疾人保障金——主意敲定,她便忍着肩上刺疼和阵阵眩晕跑出医院,一路压着80码的超速基准线,争分夺秒地回了家。 “呼...还剩四分钟。”下车之前,端竹再次确定时间。抹掉额上急出来的汗,她吃力地搬起副驾上那两块珍贵的玻璃,如获珍宝地拍拍,露出一个只属于新妈妈的欣慰笑容... 话说还在害偏头疼的郝君裔此时正辛勤地窝在床上滚作一团,由于失去端竹的音讯,她竟隐隐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她几天没睡,此刻十分清楚自己一定与枕边的趴趴熊不约而同地长了黑眼圈,可她更清楚她这号人长黑眼圈绝对不像趴趴熊那么可爱,反而会像吸毒过量的道友。因为她颓。早些时候,端竹就这个问题批评过她。她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回答的,“没有我的颓废潦倒人老珠黄,就反衬不出你的青春洋溢娇艳欲滴,我为你做了这么大的牺牲,却还要遭你非议,真是太可怜了。你必须对我表示同情。”而端竹是不会与她一般见识的,当即就对她表示了同情,那会儿她心满意足得意洋洋,现在可知道错了,就像“狼来了”故事里的孩子,在她最需要同情的时候,端竹无影无踪。直到早上八点,她才在痛苦中浑浑噩噩地被人推醒,这使她史无前例地埋怨了一句,“怎么这么晚啊...” “晚?”端竹看表,“你不会是发烧了吧?”她伸手去摸郝君裔的头,就算明知道伸出右手即是折磨自己,但她更清楚伸出左手只会引发郝君裔的怀疑——她不是左撇子,能用而不用右手绝非自然动作。作为一个大龄孤儿,她不需要更多的同情与怜悯,特别是来自郝君裔的同情和怜悯,所以她必须维持常态,不能泄露蛛丝马迹,虽然这有些困难,可越是困难她才越有兴趣。“还是你昨晚上又没睡成?我看见你的时间表上九点排了事,再不起床就该迟到了。” 郝君裔拿起一只熊猫盖在自己脸上,也不知是不愿见光,还是不愿见端竹,“我头疼,一会儿你替我陪君袭吧。反正她今天是跟林森柏在一起,你也认识,方便。” 端竹闻言,不禁有些奇怪:郝君袭和林森柏是旧相识,见面碰头实在常理之中。再说林森柏与咪宝感情稳定,绝不会跟郝君袭再闹出花边。她们的会面,若不是出于友情,就只能是出于生意,可这又有必要让人陪着吗?除非...端竹在不知不觉中走进客厅,挂着一脸麻木不仁的表情打开药柜,脑子里还在思索,手却朝一盒酚咖片抓去。 不一会儿,郝君裔合水咽下止疼药,心情终于没那么糟糕了,搂着大趴躺回床间,她半眯着眼睛看向端竹,“还想什么呐?就是你猜的那样啊。我受那只熊T之托,答应替她监视郝君袭。林森柏可能还不清楚老三有病,万一午饭点一大桌甜食老三哪儿受得了诱惑?你今天的任务就是不让你小姨乱吃东西,什么蛋糕啊,糖水啊,糕点啊,她要敢碰你就在桌子下踢她。” “她们之前不是谈过恋爱吗?林小姐怎么会不清楚小姨有糖尿病?”端竹在床边坐下,替郝君裔扯高被子,顺便把大趴的头往被子里掖了掖,免得郝君裔吸入绒毛。 郝君裔服帖地任由端竹摆弄,眼神已在困意中消失,“跟林森柏谈过恋爱的人多了,你小姨只是其中一个,再说她俩谈的那叫什么恋爱啊?也就上床这点像情人,其他一概是胡闹。两根空心菜啊两根空心菜...你小姨也是空心菜,”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逻辑也越来越混乱,端竹知道这是水里混着的安定剂起效了,于是并不打断,光坐在那儿作天真懵懂的侧耳倾听状,“她再这么吃下去身子就垮了,她垮了我可怎么办啊...你顶上吧,反正你是老四...她要实在想吃,你可以给她吃一点点,尝尝味道,可不能多,一点点...”这就没声儿了。 端竹摸摸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见没有反应,便安心地在郝君裔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几天没逮着机会亲,今儿个可算得逞了。平时她亲一口就够,可这回许是憋得太久,居然亲着亲着就一鼓作气地亲到了郝君裔直挺瘦削的鼻梁上。郝君裔大概是觉的痒痒,抗议似地发出一声低吟。端竹被这突来之声吓得一个激灵,包天狗胆立刻瑟缩为正常尺寸,脑袋也随之抬仰起来,捏住鼻子,她简直怀疑自己在流鼻血。 一个小时后,林森柏在茶室里见到的端竹,已经完全没有了急色鬼的样子,而郝君袭果然是嗜甜如命,刚一落座就大叫茶点,“绿豆糕一份,甜粽一份,和果子一份,水果塔有没有?没有的话再加一盘蜜饯。”许多糖尿病患者本不喜甜食,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确诊之后都会修正爱好,进而一发不可收拾地挖掘出甜食的种种好处。郝君袭就属于这号人。早年她除了蛋糕几乎不大吃甜,近年由于被禁,逐渐心理成瘾,连儿时最不屑一吃的绿豆糕都成了心头好。这不免令人联想到张爱玲的“朱砂痣”与“明月光”。真真是常在之物不足贵,得不到的才最好。“茶就八宝茶吧。多放点儿冰糖。” “笨蛋,一大早吃那么甜要反胃酸的!”林森柏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故意咋咋呼呼地抢过服务员手里的单子,几笔划去前面三样,只留甜度较低的和果子在册,“茶我点好了,人参茶,钱隶筠说喝人参茶可以补元气!瞧你这副气血两亏的样子,还是跟我学着保养吧!呃...坚果,所有的坚果各来一份,就瓜子不要,还有啫喱茶糕,微甜那种。”说到这儿,林森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而问向对面人,“你们吃过早饭没有?要不要让隔壁送点汤包过来?”还不等对方回答,她便径自低头,写写画画,“唔...我没吃呢,我要两笼。端竹在长身体,肯定还能吃,多加两笼,你,嗯,你当提前吃午饭好了,再加两笼。” 在众人眼里,郝君袭并不是什么好鸟。但她可以跟任何人耍赖撒泼,除了林森柏。因为对方顽劣更甚。这叫鬼怕恶人。她顶多也就是在嘴上占占林森柏便宜。 “得得得,都随你,都随你。”郝君袭脱掉风衣,瞪着林森柏,抢地盘儿似地把头靠到端竹肩上,阴阳怪气道:“哼,说我气血两亏,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咱们当中要说气色最好,当属端竹,你瞧年轻人的脸多红润,”抬头,见端竹呲牙,她又掉转了口径,“呃——今天冷,有点儿白,嗨,反正也比咱们强。咱这一代,长完青春痘就长黄褐斑,青春期刚过就开始更年了,尤其是你,昨晚干嘛来着弄一脖子印章啊?是不是钱隶筠知道你今天要见我,提前给你上思想教育课了?” 林森柏急赤白脸地拢住衣领,好像她多正经似地阻止道:“滚蛋,当端竹的面儿别不正经!” 端竹在旁却是心想:唉...你们都不正经,就剩我一个正经的。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正经呢?真是急死人了。 ☆、黑色幽默 话说端竹今年就要满十七岁了,正是一个适合春心萌动的年纪,奈何她那萌动的对象真是相当不适合被萌动,于是她只好持续的深沉内敛,持续的天真懵懂,持续地积欲成疾——陪郝君袭见完林森柏回来,她发现自己发起了低烧。三点量是三十八度,六点量是三十八度,九点量还是三十八度,恒温得几乎可以顶个母鸡用,只可惜端竹功能有限,无蛋可孵。 端竹是个讲科学的人,当然不会相信“谷精上脑”这套男生骗女孩子上床的说辞,所以她将这一场小病归咎为身体在受创之后自发生成的抵抗运动,夜里吃了点药,早早就上床睡觉了。而郝君裔,拜端竹所赐,这天也是省略三餐,睡得五迷三道,本来好好的一天就要过去,但偏在两人不约而同地昏天暗地之时,一道刺耳的电话铃声响彻全屋上下。郝君裔虽是沉沉睡着,但依旧比他人警觉许多,当她反应出正在震响的电话是家里的紧急号码时,头一个反应就是:老三不好! 郝家的电话共有九个号码,老父老母兄弟姐妹均有一号之外,端竹所在书房和客厅也各占一号,此外佣人房独有一号,紧急电话还有一号。平时各个号码独立成线,各响各的,监听不能,只有紧急电话会通过程控机统一分发信号,造成九部电话一齐咆哮的震撼效果。 依着一家子懒虫习性,这个电话号码自然不会随便透露,若非性命攸关的事情,它是等闲不会失态的。当晚,郝连事邝水瑺抓郝君承陪打三人麻将,拖到夜里十二点,郝君承便在家睡了,郝君裔掠过一堆趴趴熊摸起电话的时候,郝君承也慌慌张张地发出了“喂”的动静,电话里的三人同时“喂”作一片,两秒之后,“喂”的队伍扩大为六人,其中邝水瑺最为紧张,小钢炮似地询问不断,害郝君裔连主叫方的话都听不清了。“妈,你先别问,让小熊好好说话。” 郝君袭的熊T,名副其实的就是一个熊T,人家姓熊名梯,其实是个比熊还壮的腼腆孩子。熊梯今年刚刚大学毕业,在一家装修公司上班,职业通常是设计师、木匠、漆匠与泥瓦匠的混搭,偶尔还要兼职画匠。郝君袭与之勾搭的开始,正是因为郝君袭要给家里弄一面墙的彩绘,装修公司为了省钱,硬是把原本只负责前期工作的熊梯推荐成了一位粗中有细,自学成才的艺术家——效果可想而知。那幅画到现在才将将完成一半,余下的部分,不知在中国男足问鼎世界杯之前还能不能画完。 “是这样的,刚才郝君袭起夜的时候摔了一跤,起来后就看不见东西了,我想送她去医院,可她不肯...”即便在电话里,郝君裔也能听出熊梯的慌张。她是真的对郝君袭好,否则也不会突然就从地下情人的位置上跃升出来,冒着挨骂的风险打这么一个电话,“你们能不能劝劝她?我怕...”她怕的不外乎是糖尿病并发症,这点郝家人都知道。但郝君袭早就听烦了她的担忧,此时就在一旁大喊大叫地□□话来,声称自己只是近视加深,并作出宁死不去医院的表态。 若撇开懒惰不提,邝水瑺确实是一位充满母性特质的慈母,听完郝君袭的话,她立刻唠唠叨叨地开始了规劝。由于在育子初始便有了一致对外的教育共识,平日寡言的郝连事也不得不从旁帮腔。郝君承不便插嘴,只好在沉默中等待结果。可郝君裔明显是懒得再等了,撇下一句“君承端竹咱们走人”,她率先扣掉电话起身穿衣。 两分钟后,三人聚首走廊,脸上整齐划一地带着“把她打晕拖去医院”的凶狠表情,仿佛三个合谋抢劫银行的匪徒一般气势汹汹地上了车,路上并没忘记拨打120应招电话,叫上救护车出钟作陪...这是端竹第二次在郝君裔脸上发现“担忧”这种表情,上一次,是她被父亲堵在街上进退两难郝君裔满头大汗地跑来施救的时候——原来郝君裔在有事可做且不得不做的时候,也不是那么懒散的——不过端竹还是宁愿这样的事情别再发生。她宁愿让郝君裔懒一辈子。只要大家伙儿都平安无事就好。 狡猾的郝君袭在急救车到来之前逃之夭夭,这会儿已经不知跑哪儿去了。熊梯光着脚丫满世界乱找,夺门而出时却还细心地在门框上给大姨子和大舅子留下一大串重达半斤的钥匙。 抢匪三人组扑了个空,只得横七竖八地坐在沙发上,把受害人家当成自己家,各自倒了合意的饮品,反客为主,毫不心虚地静候佳音。 “这死木匠怎么换烟了?”郝君裔摸起茶几上的一包香烟,一面心怀不满地埋怨,一面又飞快地往嘴里塞了一根,点燃,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股大叶薄荷与劣质烟草的味道,郝君裔捏着烟嘴从唇间将烟摘下,翻过烟身看着烟头,继而小狗似地皱着鼻子嘁了两声,“很好,两块五一包的双叶...这年头怎么还有这号勤俭节约的人?!” 端竹还在发烧,但发烧并不妨碍吐槽,端竹刚想劝她不用自谦,郝君承却抢先一步诏告天下道:“那她刚好跟你俩一挂,都是从遥远的不装穷会死星来的。双叶、桑塔纳、零预算,你们组个团就叫330吧,一定把911比过去。成名曲儿的名字我都想好啦,就叫《穷得响叮当》。来,我先给你们起个头啊——叮叮当叮叮当,穷得响叮当,预备起!”可郝君裔和华端竹一个困一个病,双双摆出横眉冷对的样子,逼得他只得自娱自乐地自己给自己接唱,“我们装穷多快乐,我们坐在天桥上——昂!叮叮当,叮叮当...”他还要一个人孤独地叮当个没完,门铃便突然地响应了他返老还童的热情,发出原版原音,悠扬响亮的一声“叮当”,吓得他立马缩起脖子坐正身子,小舅子气地清清嗓子,朝端竹递去一个长辈的慈爱眼色,“老四,拜托了。” 郝君裔曾戏说老公就是劳工的音译,端竹顺着这条线向下联想,顿时发现老四就是劳死的音译。这很好。端竹觉得这是郝君承对自己劳动的承认,所以就算死,也死得其所了,不冤...念及如此,端竹撒丫子就往门前跑,边跑边喊:“来了!”拧锁,开木门,开竖栏,开横栅,开防盗内锁,开防盗外锁...看来这一家人都有怪癖,郝君裔是爱装穷,郝君承是爱装嫩,郝君袭则是爱装囚犯,这样比的话——端竹护短地想,还是郝君裔比较正常。 四层门五道锁终于被打开,端竹禀起笑脸刚打算叫人,谁知看到的居然是这样香艳火辣的一幕:一只高大粗壮的白熊紧紧搂着一位穿着白色连衣睡裙的公主,正居高临下地强吻她。公主长发微乱,肩带半落,面颊微红。白熊短发短衣,短裤光脚,只消两指就能反剪公主的双臂,同时那爪子上的其余三根指头正托在公主的臀部以下,似乎,哦,不,是确实已经把公主的双脚托离了地面。 Beau、beau、beau、beau、beauty and the beast...? 端竹不可置信地甩头,揉揉眼睛,待得重新看清,又是见鬼一样地瞪圆了双眼。 这位一定是篮球国手与重量级摔跤冠军的爱情结晶,说不定还是某个黄种人体制改造项目的实验样品,更有可能在生长阶段服用了大量的熊性激素...端竹还要再想,然而受观赏对象中的一方察觉了她的存在,随即飞起一脚狠狠踹上另一方的膝盖,终于结束了这场骇人听闻的人兽大战,并在双脚落地的第一时间,舔着薄唇转头对端竹解释道:“哦哦,不好意思,她太高了,这样我比较省力。懒得踮脚尖。我建议你以后也找个这样的,她能扛你上楼!” “啊啊,是这样啊,这个、这个、”端竹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扭拧半天,答出的还是一句真心话,“你们很配!就像童话里的人物一样!”可为什么美女爱上了野兽后,野兽还是没有变成文质彬彬的王子呢?唔,还是算了吧。古人云敝帚自珍。郝君袭的敝帚,还是留给她自己珍着去吧。因为自己也有一把敝帚要珍呢。虽然那把敝帚敝得连扫地都不能。 郝君袭听出了端竹的言外之意,但是并不介怀,呵呵一笑,她向屋内喊了一嗓子,“我好了!不用去医院了!”抬腿,她一脚跨向门槛,端竹以为她是打算踩着那些门槛进屋,所以没有阻拦。倒是站在郝君袭身后的熊梯眼明手快,一把就从腰上捞住了她,这才令其免遭鼻青脸肿的厄运。 “看样子,你只瞎了一只眼睛嘛。”郝君裔从家里出来时简直急得尾巴冒烟,这回见了郝君袭反倒淡定下来,坐在这个四敞八开的大厅里,她轻而易举地发现了郝君袭单目失明的事实——对距离失去把握,是单眼视物的最大缺陷。郝君袭若想抵赖,也只需让她试着从侧面去抓几只不规则排开的吞杯就好。“不去医院是吧?不去医院明天可记得准时上班啊。”郝君裔像软骨病患一样撑着扶手站起来,掠过端竹,双手叉腰,笑眯眯地站到郝君袭面前,“我本来还想替你上几天班的,现在看来,你‘甘为公司做奉献,死也死在第一线’的意志十分之坚定嘛!”拍肩,“很好!我代表公司全体员工表扬你!”说着,她昂头背手,侧身出门,打着哈欠,眼看就要扬长而去。 郝君袭傻傻地听她做完演讲,脸上登时换起一副追悔莫及的表情,极尽可能地深长手臂,她仿佛要追随郝君裔去跳崖那般戏剧地拖着长长的颤音道:“快~我不行了~快送我上救护车~我要在医院里躺个十年半载~不等痊愈就决不跨出医院大门~” 她是这么富有才华地用矫情的手法演绎着她的灰色幽默,几乎令人不笑不行。 可端竹看见郝君裔的背影僵了一下,继而又在熊梯脸上发现了类似泪水的东西。身后传来郝君承颤抖的催促,“快,救护车就在楼下!”端竹突然明白过来,郝君袭的病,也许已经到了那种倘若非等痊愈才肯出院,那恐怕是一辈子也出不了院的地步了。 ☆、李孝培的好运 由于在公众眼中,郝君袭仍然是盛昌的实质负责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负面影响,郝君裔不得不极尽所能地动用了各方面的力量,将郝君袭深夜入院的消息彻底封锁起来——如果只有一条漏网之鱼也能被称为“彻底”的话,那她成功了。 不是没有人想到将郝君袭送进市医院而不是送进军医院需要担上公关风险,可B城的军医院不比京城301,它几乎没有一个科室是可以拿得出手的,相较市医院,也就是中心医院那人才济济的急诊团队,它虚挂着个三级甲等,却连栋像样的急诊大楼也没有的残酷现实就更是令人万分沮丧。 老大和老二在来时路上就决定了老三的去向。他们恩威并施地嘱咐过相关医护人员,“尽量”不要向任何人透露郝君袭入院之事。却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当晚,一位非常非常出类拔萃的青年医生被借调到急救中心,处理当晚早些时候一桩恶性群殴事件中严重受伤的患者。郝君裔一见这位医生就很有预感地重新犯了偏头痛,虽然她压根儿想不起这位看着有点儿眼熟的医生——听说是个主任——就是刚刚荣升脑外科室一把手,在咪宝的生日宴上与她曾有一面之缘的李孝培。 据史书记载,她俩当前这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很快就会得到突破。因为李孝培最爱接待年轻女病人了。特别是像郝君袭这么美丽的年轻女病人,她宁可错杀一万,也决不放过一个!何况这女病人身边还有一位更加美丽的女性亲属呢,简直就是一桩买小送大的生意嘛!至于女性亲属身边的那位男性亲属...嗯,她可以视他为一盆植物,抑或一幅幕景,总之她有一万种方法将其忽略不计,以免影响她巨好无敌的心情。 “哎哟,这是怎么了?小姑娘哪里难受呢?”李孝培竖起一根指头让外勤护工将病床推进1号诊室,随后摆出一副年纪很大的样子,扶着病床围栏,边走边像狼外婆一样慈祥地对躺在床上揉鼻子的美女说:“告诉姐姐,姐姐一定把你医回来,好不好?” 郝君袭生来是个乐天派,即便知道自己病情严重也并不发愁,她近来觉得自己的鼻梁有点儿矬,不若姐姐那般直挺,于是她继续对鼻梁行那揠苗助长之事,抽空含笑回答:“糖尿病,摔一跤,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还好用,估计是视网膜脱落,您帮我瞧瞧。我不急着出院,可我急着住院,手术排期您也看着办吧,等方便时候再——” “闭上你的狗嘴好好躺着。” “我——” 郝君袭还要耍贫嘴,可嘴巴刚张开便收到一个秃鹫般的眼神,她可不想刚上完手术台就上办公桌,于是只得瘪嘴消声,作受气包状。李孝培吃惊地抬头看向“赠品”,同时不知死活地心中作想:乖乖,就为了赠品这桩买卖我也不能错过呀!介年头美丽迷人的林黛玉常有,美丽迷人的母老虎可不常在!回家告诉木木有人比她还凶!看能不能把她的潜力激发出来!哦~嗷嗷!我都已经迫不及待了! “小妹妹,如果真是视网膜脱落的话就必须及早治疗了,姐姐先让个伯伯来替你检查一下,现在,”李孝培笑容可掬地又把个贼头贼脑给抬了起来,这回总算是逮着机会与“赠品”交流感情了,“请家属在外等候,如有需要,护士会通知你们的。哦,手续办了吗?” 最后一句,其实是废话,可为了实现交流的目的,李孝培觉得但说无妨。反正她一天到晚废话成筐,你瞧,席之沐那块铁板不就是被她充沛的口水给喷软的么? “手续有人去办,应该就快回来了。我妹妹拜托给您,劳烦费心。”郝君裔很想挤出些笑容以示友好,但当她看见郝君袭那张佯作无谓的笑脸时,心情就像被巨石拖着,再次坠落。笑不出来,实在是笑不出来。“家里就属她小,惯出来的毛病,”她最终只能循着自己的本意,像是以为初次把孩子交给幼稚园老师的家长,一番辞辩由于小心到了极点,甚至隐隐有了谄媚的意思,“一会儿她要不听话您只管训她,揍她也行。” 李孝培初以为“赠品”是个外刚内柔的巧克力脆皮冰激凌美人,于是一切都依照处理冰美人的程序,热情洋溢地公事公办。她决想不到郝君裔竟会面带殷勤地对她用上“您”的称呼,顿时受宠若惊地又想说些废话,却可惜时间不等人——身为医生,特别是在当前这个急诊医生的位置上,她必须时刻保有因过失杀人而被问责的觉悟。实时,病人已经就位,李孝培只得暂时收起好色大叔的趣味,挂起一张扑克脸,简短地应承了病人家属,尾随应邀前来问诊的眼科副主任进了诊室。 “老二,你马上去旁边ATM取六万块钱,再去药店替我弄点儿止疼药,顺便让药店给你个袋子,把钱裹起来。”郝君裔略显颓唐地向后退几步,佝偻着修长的身体坐进一张年久失修的塑料椅中,“通知爸妈时就说老三情况稳定,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他们不要过来了。” 郝君承点头,刚要应好,就听走廊那头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抬眼,只见端竹与熊梯一左一右地小跑而来,统一是飞一般的速度,但远远看去,一只是振翅白鹤,另一...架是白色的巨型轰炸机。“办完了?这么快。”郝君承天真烂漫地问。他身体好得邪了门儿,从小到大只发过两次智烧,此外连抽筋也没有,所以他不会知道真正繁复的手续是等预诊结果出来,确定郝君袭是否需要住院之后的那一道——现在看来,那道手续在所难免。因为他们隔着门就能听见郝君袭那狂妄自大的笑声,以及和着笑声传来的自我肯定,“看我猜得多准!医生!有奖励吗?”医生不知对她说了什么,外面人又听她元气十足地喊:“我要病假条!一年的,最好是三年的!我要懒死在家里,每天抱着糖罐吃啊吃,吃啊吃...” “不会如你所愿的...”郝君裔长长地叹了口气,依旧是鹌鹑似地抱着脑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大约过去十几秒,她突然抬起头来看着郝君承,音容疲惫地问:“你还没走?”郝君承愣了愣,转身拔腿就跑。 端竹适才跑出满头大汗,现在觉得浑身清爽,见郝君承跑,她下意识地也要追上去帮忙,可就在她抬脚欲奔的时候,一只像从地底钻出来的手,汗津津地握住了她的手腕。端竹立时惊悚地瞪大了眼睛,但下一秒,她心中所有的情绪尘归尘,土归土。就着郝君裔的力道在她身边坐下后,端竹的脑子里只剩了一个念头:她要安慰那个挂着一脸阴森相,泪水却眼看就要溃堤的人。 “你留下,一会儿去办入院手续。”郝君裔低着头,小声对端竹交代,“别让小熊出钱。她不富裕。最近连五块钱的中南海也舍不得抽,都换双叶了。” 端竹倒是很想答应,但又十分怀疑自己的能力,把头挨近郝君裔,她悄悄告密道:“熊姐姐连挂号费和病历工本费都不让我出,我刚把钱掏出来她就把我挡一边儿去了。一会儿我跟她抢交钱的时候,她要是把我拎起来吊着怎么办?” 这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连聪明绝顶的郝君裔也要对此一筹莫展。就在这娘儿俩搜肠刮肚地寻找对策时,诊室的门开了,不务正业的李孝培捏着小碎步闪出身形,门页再次合紧。然后,端竹与李孝培不约而同地“咦”了起来——“端竹?”“李阿姨?” 郝君裔愣愣地看着正在深情对视的两人,也懒得去问“你们难道认识”之类的废话了。 有个熟人当然是好的,无论是谁的熟人。让郝君承去取的六万块是预备向医护人员分发的封口利是,若是一个陌生人贸贸然提出要求,很可能被认为是稽查...想到这里,郝君裔颓然前倾了身体,继而慢慢地站立起来,“呃...李主任,请问我妹妹的病情...”熊梯也凑到了李孝培身边。 李孝培出来就是说这个事的,于是她暂停了与端竹的寒暄,转头向郝君裔道:“造成患者左眼失明的直接病因,确实是视网膜脱落,但鉴于病人病史,不排除有眼底其他病变的可能。眼科的赵副主任还在做进一步检查,我们会尽快安排手术的。不过她的血糖高得有些离谱,八成是晚上偷吃宵夜了吧?别告诉我没有,要没有的话就更危险了。” “她把一盒蜂蜜饼和两包阿胶蜜枣藏在洗手台下的抽屉里...”熊梯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紧张得两手揪住衣角,只敢低着头喃喃,“是我没有看好她...对、对不起...” 郝君裔看她高高壮壮的一头大熊,却似乎很柔弱地又要开始嘤咛,便只好安慰性地摇摇头,轻手拍了拍熊梯的背,“在她那个位置上,想做什么没人拦得住,不怪你。你已经很努力了。要不是你严加看守,她早两年就该这样了。” ☆、最爱干的事儿 李孝培似乎从这一幕感人的家庭剧里察觉了什么,目光一下变得促狭起来。她贼兮兮地看向端竹,却又被端竹挑着一边眉毛反看回来,她在席之沐那里听说了端竹天然呆的固有属性,这便只好朝着熊梯的方向挤眉弄眼,用嘴型询问,谁? 这回端竹可算反应过来,眼珠子咕噜一转,唇齿比出“LOVER”的口型,下巴也灵巧地扬向那扇紧闭的房门。李孝培一看,明白了,可明白还不如不明白。她失望地撇起嘴,像是幼稚园里的万年第一名突然得了个第二那般委屈又不甘。 郝君裔莫名其妙地瞄了她一眼,转而生硬地对端竹笑道:“端竹,陪我去一下洗手间好吗?”端竹对这种类似于“来打我啊”的要求自然趋之若鹜,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她跨前两步,一把搀住了郝君裔的左臂。郝君裔初时并未意识到她这番动作的含义,就只是按着固有的路线走,然而走了两步之后,她突然神色凝重地停稳,挺起原本佝偻的腰背,抻开原本弯曲的肩膀,站得比标杆还要笔挺。端竹疑惑地问她怎么了。她则回以一个更加懵懂的表情,“我又不是老爷爷,你用不着这么搀着我吧?”端竹心说,这还不是让你给催眠的?可手终究是从郝君裔臂间离开了,“那你自己走稳。” 两人开始像正常的成年人一样比肩而行。郝君裔对李孝培的身家调查也随即展开。奈何端竹对李孝培的了解仅限于从咪宝口中听来的那些,倒豆子似地倾吐完成,她便无可奉告了。 “一会儿等老二回来,你替我办件事。”郝君裔在一个拐角处拉住端竹,“把六万块交给李主任,拜托她尽量不让你小姨住院的风声走漏。至于什么原因你不用告诉她,只说病人家属请求她对病人信息予以保密就行。” 端竹最近在自学法律,闻言便半懂不懂地问:“这算不算行贿?李医生是席阿姨的女友,席阿姨是咪宝阿姨的朋友,我们不要害她为好吧?我想我去拜托她的话,她应该会答应的。不用钱。” 郝君裔硬是挤出一抹比哭还痛苦的笑意,伸手替端竹正了正格子衬衫的衣领,却因衣料厚重而没有察觉到端竹异于常人的体温,“她不用钱,但她打点下面的人必须用钱。要不是今天我们只带了三张卡,在ATM上现金只能取出六万,就是给她六十万都不算多。医生收红包暂时不算受贿,所以你也不用担心害不害她的问题,只管拿着钱去就是了。”郝君裔想事周全,堪称滴水不漏,她只没想到,李孝培虽然很有医生操守,甚至从不刻意过问病人姓甚名谁,在中心医院里人缘更是好得比钱还管用,但她下班之后最爱干的事情就是—— “木木!我回来了!你吃过早餐没?没有的话我们一起来吃吧!我买了好多东西啊!” 好容易熬完一夜,李孝培整个人都还处在亢奋状态。美女们的影像尚且清晰地留在她的脑海里,但也只是这样了——她是一个有理想有道德的女人,她不会对着虚无缥缈的幻象见异思迁。就算夜里闲着没事儿干非要靠意淫解闷,她的性幻想对象一般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的木木。至于“二般”,那个是水浒里的某个女角儿,跟席之沐有异曲同工之妙,一说名字就要吓掉人的下巴,或笑掉人的大牙,在此不提也罢。 席之沐的上班时间比咪宝要晚,通常只需在午饭开始前到达会馆就好,所以即便在早上的九点,她也还有资格赖在床上,抱着李孝培的枕头,开着三千瓦的电暖气,将聚了一额头的汗水露出被窝晾干,母豹子一样眯着眼睛去看李孝培,“屋里没别人,不用嚷嚷我也听得见。” 可李孝培一高兴就要嚷嚷,她每天都很高兴,于是天天都要嚷嚷,好在她的嗓音比正常女性稍细,也稍小一些,就算嚷嚷,听起来也不很呱噪,否则若摊上个洪钟嗓子,再加上个成年心满意足混吃等死的状态,别说席之沐,就是周围邻居也要揭竿起义了。 “听得见说明你健康!你健康说明你快乐!你快乐说明我快乐!”她小步助跑,到了床前便噗通一声腾跃上去。席之沐知道她要来这招,早在她助跑的时候就把个脑袋缩进被子里去了。李孝培哈哈笑个不休地合身搂住个圆乎乎的被筒,像是乐疯了一样抱着席之沐一道左右翻滚。 藏在被子里的席之沐明显已是适应了这样的待遇,屏息定气静若死人地任她胡闹,直到她闹累了,歇气了,放手了,才露出半个脑袋,闷闷地问:“不滚了?”李孝培边喘粗气,边笑嘻嘻地回答:“不滚了。”席之沐当即揭被,酥着一把刚苏醒的嗓子,气势全无地喝道:“滚!”却奈何李孝培没脸没皮,才不肯滚。 两人在吵闹方面从来是一拍即合,天作之合,百年好合,合得不能再合。席之沐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连蹬带踹地横一条心要把李孝培踢下床,最后竟是被心灵手巧的李孝培搔腰挠脚地好生调戏了一番,笑得那叫个奄奄一息,几乎都要背过气去。一片混乱中,席之沐失手拍上了李孝培的鼻梁,李孝培“嗷”地一声捂住鼻子,作楚楚可怜状,作欲哭无泪状,作伤心欲绝状。席之沐心软地停下挣扎要去探望,然下一秒便被李孝培合身扑住,李孝培问,地上?席之沐推她不开,只能答:床上。转而趁着对方空门大开之际,一个巴掌,以山呼海啸之势翻扇过去,但打到李孝培脸上时,力气也仅够打死蚊子。“木木,打重一点嘛。”李孝培苦脸,“打重一点有情趣。” 及至十点,席之沐不得不起床了,洗漱之后便有喷香的蛋花豆腐脑在等她。眼见李孝培系着条围裙在餐桌前忙来忙去,她春心一动,疾步上前,捏着李孝培的下巴就是一阵狼吻,直把李孝培吻得心花怒放,两腮绯红方才作罢。 “装什么小媳妇儿,起来!”席之沐冲那位腻在自己怀里撒娇,双手握拳抵在颚下,腰身扭动有如巨蛇,脸皮坚厚可塞城墙的总攻怒吼,边吼边往自己嘴里塞肉包——这肉包还是前天晚上两人都有空时,“你耕田我织布”那般分工明确地包出来的。嗯,本来应该“你耕田来你织布,你挑水来你浇园”,然而李孝培那厮过敏性鼻炎发作,动辄就是一个喷嚏把面粉喷得满地都是,席之沐一气之下夺过面团,一边要杀人似地揉面,一边恶狠狠地咆哮,“不用你了!你给我死去吃药!”李孝培领命,立刻幸福地跑去吃药,吃完药又颠儿颠儿跑回来,死皮赖脸地从后搂住席之沐,四手联弹那般默契的四手和面...和着和着就和床上去了。幸亏李孝培还惦记包子,床上劳动完,匆匆洗个澡,便回到厨房继续劳动,并总算于黎明时将奇形怪状的包子们统统送进了冰箱冷冻室。“再不起来我可走人了啊,一会儿没人陪你吃饭你千万别哭。”说着,席之沐又掂起一个肉包。这个比刚才那个大了一倍不止,决不是能整个塞进嘴里的样貌。可席之沐照旧仰头大张了嘴,似乎就要蛇吞象。 李孝培真是怕她噎死,这有前例可循,席之沐早起爱饿,在她这个老伴儿面前更不拿着捏着,吃东西的样子且不说有多狼狈,反正确实是挺有那股子吞金自杀的气魄的。“哦哦!我起来我起来!”李孝培说起就起,顺便劈手抢下包子,“你一半呀我一半!”把包子拦腰掰断,左手哺育自己,右手哺育他人,李孝培笑嘻嘻地看着席之沐叼住包子,这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又开始麻雀似地播报早间新闻,“木木呀!我今天看到了两个大美女,一个是小火山,一个是大冰川,你说有不有趣?” 席之沐在她身边坐下,伸手取掉她腮边的包子皮,倒是没觉出什么有趣来——李孝培天天都会汇报自己又看见几个美女,美得多么神乎其技,美得多么鬼斧神工。但今天这俩想必是真漂亮,不然依李孝培的性子,聊美女先聊人家短处的性子,绝不会这么轻易就将人家缺憾之处一词以盖的。且还不是相貌上的缺憾。“又不是一个没眼睛一个没嘴巴,有个屁趣。豆腐脑给我——谢谢...你少吃点儿油条,一会儿叫嗓子疼没人理你——还吃!”席之沐一瞪眼睛,李孝培把几乎嚼烂的油条都给吐了出来。 “呸呸,不吃了。我喝豆浆。”说着,李孝培抻直胳膊取来一杯豆浆,啪地□□管去,先让席之沐喝一口,“你不知道,那是两姐妹,都长得挺像新疆人。高鼻深目,发色也淡,眼珠都是琥珀色的。老大高我这么多,老二躺着,也不知道要比我高多少。”她清楚,只要不指名道姓不透露病情,身为医生的本分也就尽到了。不过既然接受了端竹的拜托,她就还是说得再隐秘一点,把端竹也省略掉好了,可要让她彻底不说,那是绝对做不到的。她每天下班后,最爱干的事情就是跟席之沐分享《一日赏美心得》了!“俩人说话都跟正常人不太一样,千辛万苦也掩不掉官腔。小的还平常点儿,大的一开腔就是古稀之年的九门提督那调调。你说冰山美人儿像个老先生一样打官腔这么新颖的素材,还不够有趣?”李孝培一面吃得满嘴流油,一面还在手舞足蹈,“再说还是实打实的富二代呢!三更半夜的也能弄来一堆现金。给我,我没要。不过他们人还是挺好的。没架子。明天我要找个借口去观摩小火山的手术,连赵田江都说明天可得把她脸盖严实咯,不然都下不去手!” 席之沐对美女无感,对富二代倒是有几分兴趣,因为B城之内,能被李孝培称作美女,而不是女孩的富二代,基本都与师烨裳有着或浓或淡的联系——与师烨裳有联系,就意味着与会馆有联系,与会馆有联系,就等于与她的工作有联系。 她开始搜肠刮肚地想那二位到底是谁,但第三个包子都下肚了也没想起具体人名儿,只是印象中,似乎真有那么为数不多的几位,确实是汉人长了混血脸。 李孝培必须遵守医患保密协议,席之沐不好揪着她刨根问底,只得等上班时向咪宝求助。 咪宝听了席之沐的复述,那还用想? 要是连她都得想半天才能得出答案,郝君裔就真该哭了。比消息走漏还该哭。 ☆、祝你幸福 二零零八年二月六日,全国各地都是雨雪纷飞的景象,无论是铁路高速还是国道省道皆因恶劣的天气,丧失了功用,令本就人山人海的春运场面愈发骇人听闻。 赶着回家过年的人,许多就此耽搁在路上——火车还好,铁路是命脉,有人抢修。光留下汽车倒大霉。因为即便高速,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运兵线路,堵死作罢,谁理你个一二三?当时方便面就涨到了五十块钱一桶。矿泉水低于三十块也是不肯卖的。幸而还有好人。公路四围的村民将储备年货搬到路桥之上给同胞改善伙食,一只煮鸡恨不能卖一千块钱,饺子也矜贵成了十块钱一个。 有人难掩思乡愁绪,咬牙掏一百大洋买了十个,结果吃到一半,口吐废纸壳,连忙咋呼:纸馅儿包子不是BTV特产?咋还翻山越岭来了南边儿?山寨乎?升级乎?卖饺子的怕他影响生意,立刻反驳:我们这向来用的是纸馅!山寨?还不知道是谁抄了谁呢,我们才是原版正宗的经典之作! 冤大头吃了闷亏,只得认命,道:总之下作。 卖饺子的冷笑一声,曰:自从看了那则假新闻,我们这儿废纸箱都涨到一块五一斤了知道不? 师烨裳从年二九就开始关注这些无聊的新闻了。因为这关系到运输线的畅通和货物的安全。国代有一批进口食品被堵在京珠高速湖南段,前天问,曰:堵着。昨天问,则曰:抢空了。今天看来是不必问了,但愿司机聪明,会给自己留下些食物,不然徒有满车美食却是饿死他乡——这笔丢人的抚恤金,国代是万万不愿支付的。就算有人吵闹,师烨裳也会想法子给它弄成一则感人肺腑的社会话题:《为救饥饿群众,货车司机自甘饿死路边》。 如此这般,国代即可成立慈善基金接受捐款,从而以另一种方式将丢货造成的损失找补回来。 “师烨裳,妈建议咱俩回去吃过早饭再送你回家。”早新闻进行到一半时,汪顾端来一大一小两杯咖啡。杯托上统一放着燕麦小圆饼,小的一杯交给端坐窗边的师烨裳,大的一杯留以自用,“诶?总理又现场讲话了?发这么多好吃的啊,早知道我也掐着点儿到广州车站坐着去,白赚好多方便面呢。”说着,她趁机紧贴师烨裳坐下,凉凉吸一口气,转头就要轻薄师烨裳。 时逢雪灾,团聚难为,大年里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留汪顾一介市井小民,因家人朋友都在B城,乐得独善其身,愁无可愁之下,只能坐拥美人傻乐傻乐。 师烨裳这会儿正用黑白条纹绒被将自己伪装成一匹委顿的斑马,感觉一股暖流逐渐接近,她便条件反射地侧过头去——被汪顾亲个正着。汪顾打小买彩票都没中过一张,不想却在猪年的最后一天得着这样的好运,心知不能错过,赶紧的放下咖啡,回手绕到对方脑后,按着师烨裳便是缠缠绵绵地吻个不休。而师烨裳虽对接吻无感,但因贪恋汪顾体温,时下干脆由着汪顾放肆,并隐隐约约的,有了一些要回应的势头。 只可惜直等到汪顾自顾吻完,那势头也仅是势头而已,并未在如真似幻的泡影中羽化成形,于是实质上的回应,那是一份也无的。好在汪顾也不需要回应。师烨裳肯让她在她身上自得其乐就是无上恩赐了,再强求回应,汪顾只怕要遭天谴。 “嘿,师烨裳,好不好?”汪顾笑嘻嘻地抬起头,边舔嘴边问。 “好,不过今年我没事了,去伯父伯母那边吃过早饭,我可以自己回家的,不用你送。”师烨裳若无其事地端起咖啡,抿一口,拿纸擦掉唇下残留着的汪氏口水,“所以一会儿各开各车吧。” 汪顾见师烨裳答非所问,转眼就着起急来,“不是不是,你个呆子,我是问我吻你吻得好不好!” 师烨裳恍然大悟,却又实在是没有感触,她本想简明扼要地将实情诉知汪顾,但看着对方那摇尾乞食的小狗那般满怀期冀的眼神,她若不心软,也就不是那个会让大熊管自己叫妈妈的师烨裳了。“好。挺舒服的。”师烨裳板着一张棺材脸回答,转而从外套内袋中掏出一个现成的大红利是,塞给汪顾,“给你个红包压岁,祝你健康向上。”就当是我替张蕴兮尽责了。 汪顾乐得好似开了一把天胡十三幺,当即欢天喜地地口不择言道:“恭喜发财!” 这俩现在过的是平静安稳的日子,各人心事当然冷暖自知。双方在一派的波澜不惊之下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当前关系,若光看表象,则真称得上和和美美了。 时过七点半,早间新闻播放完毕,师烨裳走进衣帽间翻找自己的车钥匙。汪顾尾随而至,闲闲地端着咖啡倚着门框,也不帮忙,光是看。师烨裳窸窸窣窣找了半天,终是一无所获,回头看见汪顾在笑,登时眉心一紧,勒令缴车不杀。可是汪顾敢于站在风口浪尖,就不会不敢承认罪行。从裤兜里掏出两把电子车钥匙,她慢悠悠地将它们往自己的钥匙圈上套,“今晚人家又要放鞭炮了,让你自己开车回来还不等于放你哭死在车里?与其三更半夜冒着炮火连天像无头苍蝇一样地满大街去找一个胆小如鼠的你,倒不如还像去年一样,我送你去,我接你回。放心,今年我请世外高人给车子做了临时密封,在密封条没拆掉之前,别说炮竹,就是□□爆炸了你也听不见。” 师烨裳听她又提当夜惨事,心中真是愤愤难平。可汪顾一番好意难以拒绝——实情是拒绝也没用。汪顾在得理的时候比她还倔,不会答应的。她只能服软。摸摸额头,师烨裳看着地板,略显犹豫地张开嘴,口气就好像一个嫁出去的女人要向丈夫申请三十初一回娘家那般心虚得来,又要装出理直气壮,“去年我没在家陪爸爸,今年必须得留一夜。要不...你明天晚上再来接我吧。” 汪顾是个孝顺孩子,不会不理解师烨裳的心情。可是她担心师宇翰娇宠没边儿,由着女儿性子乱跑,到时师烨裳在墓地一跪跪一宿,受了风寒着了凉又要算到谁头上去?自然是算到谁头上去也不行。她好容易才算把个干柴精养成了人形,立马就要正经有个人样儿了,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再是一点儿差池也容忍不得,平铺直述地拒绝很可能会伤了师烨裳的自尊,那她就换一种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突然,她“哇”的一声,就地蹲下,没有鼻涕没有泪地扯着嗓子干嚎起来。 师烨裳被这突如其来的嚎啕吓了一跳,连忙走到汪顾身边,依样蹲下,动作果断之余眼里却显出一片慌里慌张的茫然无措——有在小浣熊面前丢丑的证据搁那儿,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她不懂哄人这个事实。 她当了一辈子受,自认为是一个不用人哄的女人。于是也从不在意哄人之事。现在可好,该到用时,她才发现自己连小孩子也哄不好,更别说女孩子! “汪、汪、汪...”回神之际,她发现自己在学狗叫。 可她其实只是还在斟酌喊完汪顾的名字之后应该说些什么。 师烨裳努力开动脑筋,想咪宝,想席之沐,想李孝培,想林森柏...想来想去也没有一个适合的范例可以供自己现学现用,最终只把自己想得头痛欲裂,憋得满脸通红。与此同时,汪顾的干嚎之声却是由于得不到回应而越来越嘹亮了。情急之下,师烨裳横一条死就死,谁怕谁的心,闭起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皱起一张白生生的小脸,深吸一口气,像要跟汪顾比赛似地喷出全无意义的一声: “汪顾!” 这一声,大概是穷尽师烨裳前半生也找不到先例的响亮了,就连当初得知张蕴兮死讯之后,她从晕迷中醒来,在睁眼同时失声痛哭的音量也无法与当前这声匹敌。 汪顾根本想不到师烨裳个纸扎的人儿还会发出这等震撼的动静,不由自主便“咯”地收住了声,惊愕万分地抬起原本藏在双臂间的脑袋,露出红也不红的眼睛,愣愣地看着还在闭目运气的师烨裳。 话说师烨裳可是不想再闹那鹿茸大补的笑话了,但上帝果然没有把她生成一个像咪宝那样全才全能的完美女性,憋了半天她也没想出应该怎么安慰汪顾,甚至还因太过纠结安慰之法而彻底忘记要先问清汪顾嚎啕的原因——这很不明智。因为这样一来,她就彻底没办法往下再说了。偏偏汪顾那儿也没声了,这可叫她如何是好?只能是继续闭眼。一秒想不出个答案,一秒就全当不闻不见了。 汪顾在此情此景当中渐渐觉出几分好笑。师烨裳仿佛被人点了定穴一般杵在那里,羸弱的身子蜷成一团,漂亮的五官挤作一堆,满身俱是洁白剔透,横看竖看都像只水晶包子,如此这般的可爱,叫她还怎么忍心把戏演完? “诶,师烨裳。”汪顾拿肘尖推了推师烨裳。师烨裳微微一动,又停定下来,害怕看见什么似地慢慢睁开眼睛,发现一个安然无恙的汪顾,顿时恍若做了场梦。 汪顾觉得某人真是呆得无可救药,一碰到关于感情的事立刻就像变了个人,再这么下去恐怕要换师烨裳哭,可要是真把她惹哭了,那一会儿还不知道要怎么收拾自己呢,还是先下手为强比较保险...念及如此,汪顾连忙又把个脑袋埋了下去,凭着对史上最大□□、《妈妈再爱我一次》的记忆,迅速酝酿出一眶热泪,再抬头时,堪称声泪俱下,“呜呜呜...呜呜呜...我怕黑,呜呜呜...你不在我睡不着觉...呜呜呜...”这哭得到底有多假,汪顾就不好自下评断了,反正在记忆里,师烨裳从未对她的眼泪表示过怀疑,况且师烨裳骨子里很有一些男人大丈夫的保护欲,只要她能长哭不衰,师烨裳迟早心软应承——嘿嘿,等今晚,鞭炮锣鼓齐鸣,十里桃花盛放,美人如玉在怀,嘤咛婉转绕梁...那将会是怎生旖旎撩人的景象不要多说,为此,无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汪顾想着想着便愈发卖力地鬼哭神嚎,“呜呜呜...可是我能体谅你...你不回来也没事的...呜呜呜...我可以看一夜电视..就像你出差时一样...呜呜呜...祝你除夕夜幸福...” 她只没想到,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一哭,简直是08年以来最大的失策——泪眼朦胧时分,她见师烨裳释怀地笑了起来,摸摸她的头,浑身上下都像洋溢着圣母的光辉。她预备的是师烨裳会在为难之中答应她回来睡觉,可谁料师烨裳不是凡人,人家位列仙班,是有神通的,惩罚她滥用小聪明的方式,便是用另一种方式粉碎她的阴谋—— 只听师烨裳挑着半边细眉,莞尔笑道:“那你跟我一起回家好了。刚好爸爸对我们的关系相当好奇。不过先提醒你,近来我发现爸爸可能有恋女情结。虽然成天都在催我结婚,但他似乎对任何追求我的人都很有意见,男女都一样。唉,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总之你小心了。”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逛青楼。 丑媳妇儿还上赶着见公婆。汪顾,你做到了。祝你除夕夜幸福。 ☆、苦命的爸爸 关于“恋女”这一恶名,师宇翰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他认为自己只是疼女儿,决无恋女儿的嫌疑。再说他师家就这么一滴血脉了,不疼还能怎么着?你以为他希望女儿嫁人啊?他还不是怕自己往生之后,没人照顾自己那体弱多病的贝贝吗? 说起贝贝,唉...师宇翰忍不住就要忆当年。 一旦忆起当年,他就有一肚子话要说。真真是个百感交集。 想当年,刚知妻子怀孕,师宇翰就打定主意要管孩子叫“贝贝”,以示“等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都要好好宝贝”之心,因为这是他们夫妻俩个共同努力十年的爱情结晶。多不容易。 别人生孩子费的是精血,可他们何止费精血而已,简直是穷尽了心肝脾肺肾的血也差点儿功亏一篑。可怜的贝贝孕期之内便是一时的胎音有,一时的胎音无,吓得他俩一身身冷汗洗澡一样横流,堪称日夜不停地忙保胎。好在当时师宇翰主业贩鸡,补品不缺。不然,按照七六年那全民闹饥荒的阵势,咱贝贝是如何也保不住的,饿也能饿死了。事后回想,师宇翰每每虔诚不已,念念有词,谢天谢地——幸亏他信了张爱玲的话:投机倒把要趁早。晚了穷困潦倒事小,断子绝孙事大。 一九七七年,快过春节的时候,贝贝好容易在娘胎里待满五个月。一颗小心脏也能跟妈妈共鸣了。可别人肚子里的娃这会儿最爱干的事就是踹妈妈肚皮,贝贝却依旧乖得邪门,死寂死寂的,只在偶尔打嗝的时候能让贝贝妈觉得自己怀的是个活物,不是叉烧包腊肠饭之类的东西。那个时期的师宇翰,除了贩鸡,每天几乎就只剩下听太太肚皮和摸太太肚皮两件事可干,以至于后来贝贝妈时常埋怨,说女儿的皮,是在出生之前就被爸爸活活摸薄的。 到了七七年三月份,负零点二岁的贝贝突然有了身为活人的觉悟,就像吃了疯药一样马不停蹄地猛踹妈妈。夫妻二人为此,先是惴惴地高兴,认为贝贝终于愿意像别的孩子一样健康活泼了,后又灼灼地担忧,认为贝贝跟她爹一样性急,可能在娘胎里待不住了——这世间事本来就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去医院一检查,果然有先兆早产迹象。师宇翰虚得一屁股坐到板凳上,抖着把公鸭嗓询问医生如何是好。医生说好在贝贝爸勤快,未到难免阶段就载着贝贝妈上医院检查,这时候加以控制,应该可以安下胎来。师宇翰听了表扬,一点欣喜也无,徒有手心一汪凉汗,遂咬牙决定,不惜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要供贝贝妈在医院住到贝贝平安降生为止。自此,师宇翰愈发起早贪黑,身兼数职,白天贩鸡卖蛋,夜里倒票拾铁,在医院里为了胎教必须注意仪容,可一出医院大门他立马就得变狗。如此熬过一月,正打算熬下一月,贝贝却像不忍亲爹受罪那般,拿绳拴都拴不住地拼了命也要早产了。 对一个母亲来说,生贝贝是一件相对容易的事,因为贝贝出生时,只有两斤三两。她家二老一看,娃娃还没只鸡重呢,就都哭了,哭得比她还响亮。贝贝一声有一声无地抽泣着窝在襁褓里,不多时就被送进了保育箱。在保育箱中她三番五次的无语凝噎,伤心欲绝——但是都没绝成。反倒引得保育护士对她格外关注,每天查房都要先看她绝没绝,或要不要绝。 一转眼,贝贝长到快五斤,可以跟着妈妈出院了。师宇翰欢天喜地地从婴儿床里抱起又萌又懵的贝贝,转身就要跟保育护士说白白。贝贝也许是从这派欢腾热闹之中看出了要与漂亮保育护士离别的征兆,先前呆呆愣愣的小脸“喵”地一皱,她咬着拳头,开始哭。哭得这叫个涕泪横流,肝肠寸断。保育护士于心不忍,上前接过她来哄哄抱抱,果然一抱就不哭了。过了一会儿,保育护士将她交回给师宇翰,复哭,不止。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几次,师宇翰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心觉女儿认贼作父,遂恨铁不成钢地轻轻在贝贝屁股上拍了一下——贝贝“咯”地安静下来,再一看,原来已经瞪着眼睛就晕了过去,又把师宇翰吓得半死。 一个月后,再度出院时,保育护士交代师宇翰说三岁看到老,贝贝生来就是个气性大的,身体又差成了如此这般,日后恐怕不好养活,有事赶紧送医院。师宇翰谨记,从此连吓唬贝贝都不敢了,踏踏实实、纯纯粹粹、一门心思,就是娇惯,终于在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之后,将个时常被人质疑“养不活、养不大、迟早夭折”的贝贝养成了如今已值而立之年的师烨裳,那个过程,想来真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说起这三十多年育儿经历,师宇翰当然还有很多感触,但其余都可以不表,最紧要的还是感叹贝贝妈,叹她死得早,夫妇和睦二十三年,眼看就要携手白头,却终不能与他一道,将贝贝娇惯到底...如今想起,依旧心酸,一会儿定要与贝贝一道,去墓园看看未及熬成老伴儿的亡妻。 二零零八年二月六日上午,师宇翰门前踱步,抬手看表,心想,这都快八点半了,贝贝、阿不,小裳怎么还不回来呢?哦哟哦哟,幸亏发现了,赶紧改口,不然一会儿又要把个宝贝疙瘩气晕过去。话说当年还真是神乎,贝贝一晕就是一天一夜,医生都医烦了她也不醒,可一放弃治疗她立马又哭了——他这厢正追忆着似水流年如何如何,那厢汪顾也在父母的百般安抚千般鼓励中踏上了征程。 汪露和她那一家子也赶了个大早来凑热闹,听闻丑媳妇就要见公婆去了,汪露立刻幸灾乐祸地唱了起来,“汪~顾,你是我的骄傲,汪~顾,我为你自豪,为你欢呼,我为你祝福,你的名字比我生命更重要~哈!汪顾!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带上我带上我嘛,我很有经验呢!”她没吹牛。在这方面,放眼整个B城估计也找不出几个比她更有经验的来。 汪顾铁青着一张脸,牵起汪露就往某个阴暗角落而去,“你给我乖乖在家呆着,今晚我要回不来,你可得陪我爸妈守夜。敢逃,”恶狠狠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吓得汪露后退一步,汪顾则像模像样地继续叮嘱:“他们打麻将的时候记得叫他们勤喝水,快三点的时候再给他们弄点儿水果吃。一到六点就叫他们去睡觉。”汪露乖乖听着,其实都是耳边风。汪顾还要交代,但时间来不及了。只好作罢。“我走了,你多费心,干好了回来给你发红包,干不好——”汪顾一眯眼睛,汪露立刻吐出舌头,很自觉地抹了脖子。 时至九点,阿斯顿马丁准时停在师府门前。汪顾与师烨裳目目相觑半晌,最后还是师烨裳打破了僵局,挑着眉毛问:“腿软?”汪顾连忙摇头。“心跳加速?”汪顾摸摸胸口,还是摇头。“还会说话不?”汪顾刚想摇头,但及时发现不对,遂点头。“说一个看看。”汪顾做了两个深呼吸,随即口吐莲花道:“刷傻嘛?”师烨裳转过头去掩着嘴笑,笑完便抹着眼泪发了一纸特赦,“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回去吧,明天晚上来接我就行。瞧你舌头大的,胆小鬼。” 汪顾听那前半句其实是很愿意如了师烨裳所愿的,可听到后来她就老大不高兴了——身为攻君,即便有些杂牌,是个半路出家,但谁要被个纯受说胆小啊?!谁要啊!再来,说她胆小就直接说胆小啊!她又不是不承认,干嘛非要哄小孩一样地说成那见鬼的该死的劳什子的“胆小鬼”!那明明是强攻哄弱受的说辞好不好?你看,你看看她浑身上下有一点儿像弱受的地方么?!有么有么?! 按说这种程度的腹诽并算不了什么,却可惜汪顾的腹诽一贯不只限于腹内,师烨裳看她自己坐那儿闷声不吭地眉飞色舞,刚开始还想不通她抽的什么风,但将自己刚才说的话重读一遍之后,她明白了。朝车外望一眼,她起手将金黄色的小立领拉正,顺便系起衬衫上的风纪扣。一切准备就绪,她把上车门拉锁,无论心里怎么想的,嘴上都还是一派平湖无波,“别想了,再想就不是胆小鬼,而是小气鬼了。回去吧。我走了。” 师烨裳说走就走,汪顾只听咔哒一声,车外冷风立时潮涌而来。 “诶诶诶!师烨裳!”汪顾倾身要去拉师烨裳的手,只差一点儿就要抓住,可还是让它逃了。汪顾赶紧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疾步绕过车头,一把扯住师烨裳,师烨裳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笑,只是这么看着。汪顾知道师烨裳这是闹脾气了,赶紧解释道:“我没胆小,没胆小,你爸又不吃人,我见他又怎么了,再说也该见嘛,最好还能跟他说说清楚,让他放心地把你交给我,往后他要乐意,天天跟我爸妈一起打麻将逛公园,多好,是吧?” 师烨裳仍旧不笑,只是一双雾霭迷深的眸子里渐渐少了些寒气,似乎是愿意把汪顾的话听进耳朵里去了。 汪顾深明打铁需趁热的道理,立刻就乘胜追击地补充起来,“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胆小嘛。你说,你刚那句‘胆小鬼’是不是哄我来着?听你语气,不像是激我,所以肯定是哄我。”汪顾心急地咽了口唾沫,“我不想给你找麻烦,你真的不用想法子哄我的。出尔反尔是我的错,今后再也不敢了,早上扯谎也是我错了,今后都不说这种一捅就破的鬼话了,可你也有不对,你得像罚别人一样的罚我,不能这么轻易就饶了我呀!你不百炼我,我怎么成钢呢?对吧对吧?”说着,汪顾不知怎么的又傻乎乎地笑了起来,扭拧地将师烨裳正在挣扎的手放进自己裤兜里捂着,然后有些迟疑,却又无比坚定地刨根问底,“师烨裳,你...你是不是爱上我了所以才这么迁就我?”她把脑袋凑近师烨裳,见师烨裳板脸不答只是后退,便又欺身上前,穷追不舍地问了一个“嗯?” 师烨裳忍无可忍地再次向后退开一步,朝汪顾飞一个眼风,眼睛是一潭秋水,表情却是寒冰万丈,“臭美够了就放手。我刚才急着下车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看见爸爸站到窗边了。你还想让他偷看到什么时候?” 汪顾惊得扭头往那六米多高的幕墙大窗里望,果然看见一个不算魁梧,但也绝不老迈的身姿。努力稳住胸中轰轰雷动,她嘿嘿干笑两声,随即很想得开地自我安慰,也顺便安慰师烨裳道:“这下好,这下连出柜都省了。要杀要剐随岳父便吧。撑死就是十八年后我再来追你一回,到时你可千万看在我为你死过一遭的份上,早点儿答应我呀!” ☆、救苦救难的八宝饭 事情确实如汪顾想的那样,出柜这码子苦情戏,省了。 门开之后,师宇翰带着满脸了然的笑容,欢天喜地地拥抱了师烨裳,但一转脸,对汪顾,简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又不好发作,唯像是见了“拐我家闺女的臭小子”那般冷淡,只说一句“哦,汪董啊,我们见过”便头也不回地举步而去。 汪顾知道自己此来绝无好下场可言,于是只得恬着脸,笑嘻嘻地喊了声“伯父新年好”,而后便低着头,尾随师烨裳往那不知该怎么形容是好的客厅挺进——话说到这儿,就不能不聊聊真正意义上,中国传统土暴发的装修品味了。 都说看人先看鞋,识人先识屋,此言不虚。了解了一个人的房子,就等于了解了这个人的心理。他所向往的,他所注重的,他所缺少的,都能在他居住的地方得以体现,这是无论多高妙的室内设计师也无法掩盖的事实。除非那间屋子是自装修完成之后就没再动过,否则人文和人为的气息,就像臭豆腐的味道一样,捂也捂不住,是一定要往外散发的。 在许多人的印象里,暴发户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统一是深宅大院,统一是大柱高梁,统一是富丽堂皇,殊不知不同区域的暴发户有着截然不同的品味倾向,如室内装饰上,东北一带的暴发户热衷于突出良木与皮毛,中原一带的暴发户热衷于突出博古架和大钢琴,华东一带的暴发户热衷于突出字画和奇石,华南一带的暴发户则热衷于突出红木和灯具,这明显与传统和气候有关。毕竟人再富,也不能脱离现实,脱离自身生长环境,实现物质与精神的全面脱钩——世人之所以对暴发户有着种种整齐划一的误解,全都要怪中国的媒体人。 这些人,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影响,居然不学无术到了这般地步,语文课本都没读通透就忙着要提笔纪实,该到下笔的时候,又无奈腹中空空,观察力低下,想象力贫乏,只能人云亦云地跟着小学生用什么“金碧辉煌”,“富丽堂皇”,“古色古香”,“高贵典雅”,十二国经典建筑让他们一写全是一个德行,都跟三星级酒店似的,实在是害人不浅。 幸而受旅游纪实片的影响,近年,他们开始学着使用“意式奢华”,“地中海情调”,“巴洛克风格”之类的表述,可也时不常就要闹点儿出来笑话娱乐大众,比如“具有法国皇家风情的巴洛克式TOWN HOUSE,享受奢华,彰显地位”,再比如“优雅大方的地中海式装修风格,将在寒冷的冬季为您带来无尽温暖”...前者恨不能与整个欧洲大陆为敌,后者干脆就不打算让地中海沿岸十九国好过了。一时热闹起来,连到师宇翰这种没读过几年正经书,不大弄得清文艺复兴起源,更搞不懂皇家风情为何物的土暴发也忍不住跳出来咆哮:“我去他妈的意式奢华!软木夹板做的东西还奢华个屁!几十几百万买堆柴禾破布,败家!” 不消多说,师宇翰的论调是很能代表中国暴发户集体观点的。中国老一代的暴发户——热爱跟风的那群另当别论——是很注重材质与气魄的,就是当家的本人再喜欢这个风那个风,到头来其实还得把自己的屋子摆弄成中南海风。 哦,也许很多人弄不清啥叫中南海风,可是没关系,古老的哲人义务科普一下。所谓中南海风,便是专捡世间好材料,像搭积木一样将个四敞八开的屋子拼凑成趣,原则是什么稀少用什么,什么昂贵用什么,断不能让人指出这个柜子底背用了三合板,那个沙发撑角用了橡胶木,只要触目可及都是令人乍舌的御用品,那就是好样的。至于这般的精髓那种的底蕴,必须统统抛弃,真正的暴发户不需要这些东西,一如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料子好才是真的好,因为只有它,是可以传子传孙的——不过也有前提,这指的是养儿育女的本屋。外宅,便全得仰仗二三四五六奶的品味了。 例如师宇翰这间本屋,乍看就跟《笑看风云》里郑少秋那屋子似的,中西合璧,不伦不类。可仔细一瞧,又能隐隐瞧出点儿人民大会堂金色大厅的味道。饶是汪顾这等对奢侈品如数家珍的拜金精英,也从没在现实世界里见过这么大片的汉白玉地板,这么大幅的水晶石拼花,这么大只的绛红花岗岩石柱。啧啧啧,柱墩子上那些黄灿灿的东西,真的是金子吧? 趁师宇翰去上厕所的空当,汪顾偷偷对师烨裳说:“原来你的审美哲学都是跟你爸学来的呀。真像呢。只是你比他阴沉些,都是黄啊黑的,”说着,汪顾伸手指向大厅地板中央的六乘六米七彩拼花,“瞧你爸多活泼。大红大绿,热闹。” 师烨裳抬着眼皮环视四下,没看出热闹,也没瞧出不好,可她听得出汪顾是在笑她老古董,于是兜头罩脸地顶了回去,“贫农佃户骨子里的东西,天生就崇拜地主和皇帝,不用学。总比他那别院强,美式田园风,乱七八糟一堆花布,白不拉碴几根木头,与其这样矫情的创新,我还是古董着吧。” 汪顾嘿嘿挠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她想好在不是她替师烨裳搞装修。因为她喜欢美式田园风呢...虽然她情之所钟,并非白木花布的农妇小屋,而是装饰线条粗犷,历史感浓郁的庄园主户型,但很明显,师烨裳会认为那种东西“矫情”——都是开发商七拼八凑弄出来骗钱的。傻子才上当。 就在汪顾屏息凝神地继续欣赏岳父的品味时,她岳父笑容满面地甩着一手水珠从厕所里出来了,“小裳啊,怎么不吃瓜子?今年的瓜子好呢,又肥又香,旱有旱的好处。来来来。爸给你抓一把尝尝。”师宇翰俯身掠过半张茶几,为师烨裳抓来一把果然肥硕的南瓜子,爱女之情一览无余之下,足可见得他是刻意把汪顾当成了隐形。 师烨裳拿起面前茶杯,小啜一口,倒是半点也不跟他客气,“爸爸,我又不喜欢吃瓜子。”手一拨,瓜子全到了汪顾面前,“还是让汪顾吃吧。” 汪顾也不爱吃这类带壳的东西,但她得了好处,自然要说谢谢。问题是她该谢谁呢?是师宇翰,还是师烨裳?汪顾抬起眉来,偷偷瞄一眼师宇翰,只见老先生正横眉倒竖地瞪在她那捏着一颗瓜子的爪子上,立时噤若寒蝉,仅有脸上还勉强维持着笑靥如花的模样。一滴冷汗自额角蜿蜒而下,凉津津地蹭过耳垂,可在如此压抑的气氛之中,她哪敢抬手去擦,只得忍着痒痒等它自行滑落,“谢谢...” “不用谢的,爸爸给你抓瓜子,你给他倒茶还礼就行。”师烨裳突然伸手向汪顾,食指在汪顾鬓角处点了一下,随即收手回身,毫不嫌弃地将那滴汗珠拧干在指尖,“那只麦饭石的杯子。” 汪顾这下是有恃无恐了,立刻笑逐颜开地端起一柄鎏金瓷壶,小心翼翼往那麦饭石杯里添茶,边添边道:“瞧我这没眼力见儿的,都忘了要给伯父倒茶了,还求伯父不要怪罪啊。” 师烨裳瞧她这副一点就通的机灵样儿,嘴角抿不住的就要漏出几分笑意。师宇翰见女儿笑了,心中纵有再多不满亦只好暂时压下,遂也强颜欢笑如踩了蛤蟆,连忙扶着茶杯,声若洪钟地应道:“不怪不怪,你第一次来,我也眼拙,都没想起要好好招呼你。你只管把这儿当自己家,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就叫佣人拿给你。”这言下之意,其实照旧是你爱干嘛干嘛,我才不理你呢。 汪顾从师宇翰的话里闻出了一缕窖藏六十年的陈醋味儿,但按她想,这就好办了:汪家素来人丁兴旺,什么没有就是老头儿老太太多。她从小成长在七大姑八大姨的熏陶之下,早已学得一身溜须拍马不着痕迹的本领,加之后来职场磨砺,情场锻炼,如今堪称炉火纯青。师宇翰虽说傲娇,但看起来并不顽固腐朽,若她穷追猛打见缝插针,有朝一日定能将他收服。只是初次以这种“登徒浪子”的身份登门拜访,并不适合突兀盲目地大献殷勤,她应该找一个适合的切入口,一步一步将其笼络方为上上之策...想到这里,汪顾冲着一杯热茶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师烨裳在与父亲畅聊家常的时候偷空睨了她一眼,见她是这副德行,便知道小白领又不知在想什么鬼主意了。为了给汪顾争取时间,师烨裳随口那般将话题转到年夜饭上,师宇翰接茬就说今年的年夜饭是请川满楼的厨师来家现做,菜品相较去年更新了一半,只保留下年夜固有的几道菜品。 “有八宝饭吗?”师烨裳故作关心地问,但不等师宇翰回答,她便径自说道:“好多年没吃到你做的八宝饭了,总是冰汁八宝饭,腻。” 师宇翰一听,乐了,当即撸起袖子,摆出大干一场的架势,双手撑膝,气势如虹道:“那还不简单?你想吃,爸爸晚上给你做!爸爸现在就去泡莲子,你等着啊。”说着,他前倾了身子,就要起立。 汪顾在思寻对策的同时自然也在耳听八方,她总感觉师烨裳的话是专门讲给她听的,于是便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师宇翰的一举一动。就在师宇翰说到“你想吃,爸爸晚...”的时候,她灵机一动,师宇翰刚一直腰,她便也跟着站了起来,“伯父!您会做八宝饭啊?!” 师宇翰被她唤得吃了一惊,随即不解地看着她点头道:“那有什么难做的?小裳从小最爱吃我做的八宝饭了。” 汪顾急忙堆起一脸的诧异,瞪着眼睛,好似发现了金矿一般兴奋地接茬,“我爸说,八宝饭很难做的,糯米要软,红枣要滑,莲子吃起来要像泥一样松,还有好多...您做的时候能不能让我站一边儿看着偷偷师?” 师宇翰心想也好,你会做的话,至少饿不着贝贝。于是虎着脸答到:“行,只要你肯学,我就教你做嘛。不难的。回去多试几次就熟了。” 汪顾立刻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好、好!您告诉我莲子在哪儿,您先歇着我去泡,泡好了我再告诉您。” ☆、早恋 八宝饭其实并不像汪顾说的那般难做,撑死就是把糯米和着一票食材放在碗里蒸熟而已。汪爸爸也会做的。汪顾之所以要贬低家父抬高岳父,为的不外乎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切入口,以便自然而然地接近师宇翰,让他了解她,熟悉她,信任她。当然,汪爸爸那边她也会回去道歉的,只是猜都不用猜,汪爸爸收到道歉肯定会拍着胸脯说:“没事没事,爹妈就是给孩子利用的嘛。尽管的用吧!” 相较汪爸爸做的粤式莲子八宝饭,师宇翰所谓八宝饭是一种新派,也可以说成杂牌的八宝饭。其中当然也有莲子,但需要将莲子压泥,和蜂蜜白糖奶油一道和进糯米里。除了莲子之外,师宇翰还会往里面放葡萄干、香蕉、南瓜、苹果、梨、松子、绿豆、橄榄肉等等他所能想到的,师烨裳爱吃的食材。换言之,这份八宝饭不属于任何菜系,任何流派,只不过是当年贝贝她爹做来给贝贝当饭吃的东西。 这话说来也怪,你看师烨裳如今一口零食不沾,可贝贝在三岁之前是很爱甜食的,几乎爱到了非甜不吃的地步。 师宇翰娇宠女儿决不是光说不练的嘴把式,为了让贝贝营养均衡地健康成长,他天天都会与妻子一起研究菜谱,制定菜单。夫妻俩几乎每晚睡前都要商量怎么把肉做成甜的,把鱼做成甜的,把菜做成甜的...甜里还得有盐,因为怕贝贝缺碘,得大脖子病;盐还不能让贝贝吃出来,因为吃出咸味她就要吐。 幸而贝贝上幼儿园之后,在老师和同学的影响下开始学习着接受“新生事物”,终于能够吃咸。当贝贝自动自觉地从饭桌上夹起第一根咸菜时,老夫妻俩抱头痛哭了快半小时,但原因绝非高兴。他们是一致觉得贝贝在幼儿园里受苦了,中午也不知开的是些什么猪食,贝贝怎么连咸菜都吃得下了呜呜呜... 汪顾当然不知道这些,但她知道师烨裳爱吃师宇翰做的八宝饭也就够了。此行,若是不能顺利打开僵局,那她至少学会做一样师烨裳爱吃的菜——她立志要从先辈的手中接过革命火把,沿着师宇翰走过的路继续走下去。 “伯父,还是我来吧...”二零零八年二月六日早九点二十五,汪顾站在师宇翰背后,被师宇翰堵得密密实实,想表现,想帮忙,却是左右都插不进手去,只得一圈圈转悠着干着急,“我...其实我也会做饭的。”心虚。十分心虚。 可贝贝好容易说要吃点儿什么,师宇翰又怎么会放心让别人毁了自己的心血之作?自然是他全权负责到底才好——就让那个勾搭他宝贝女儿的小太妹一边儿急着去吧。反正他不急。“没事儿,你看着就行。这活儿也不好干,泡不好就煮不好,煮不好就压不出好泥。小裳的嘴可刁呢,做得是好是歹一口就能尝出来。”说完,他一边搅动莲子,一边快活地哼起小曲儿,表情这叫个活灵活现,得意洋洋,不多时还合着曲子,踏出翩跹舞步,活像要气死谁。 可那个“谁”倒是不生气,只急得一头大汗,围在他身边转了一会儿,就听客厅里传来一声通告:“爸爸,汪顾,你俩先忙着,我去看妈妈。” 师烨裳说要走就一分钟也不会多留,然而当她走到门边的时候,师宇翰和汪顾也赶了上来。师宇翰甩着一手清水,说:“爸爸跟你一起去。”汪顾甩着一头汗水,也说:“我们一起去吧。”师宇翰酸溜溜地回过头去看汪顾,心说我们天伦之乐,你来凑什么热闹?汪顾收到这被醋腌过的眼神,也不尴尬,只把上下两排大牙一合,笑。 小白领最会笑了,她笑得这般天真无辜,连师宇翰都于心不忍起来。收回那句已到嘴边的“你还是在家守莲子吧”,师宇翰低头穿鞋。汪顾个马屁精看他弯腰艰难,刚准备把鞋柜上的鞋拔子给他,却见师烨裳蹲身下去,竟是用手给父亲当了一回鞋拔子。 收拾妥当之后,三人一同出门。就在汪顾为阿斯顿马丁难以坐下三个人而发愁的当口,一辆银白色的七座GMC长轴商务车幽灵似地从车库里爬出来了——师家的司机有值班制度,年节换着休,大年里也不愁没人开车。司机都是用熟了的老员工,每每年三十早九点一刻便会提前在车库里暖好车子等着送人。 师烨裳深知自己不孝,父亲平时多仰仗这群“叔伯”照料,于是早早封好红包,此时便亲自将“感谢之情”表达到司机手上。老司机受了师烨裳恩惠,愈发卖力地驾驶,一路上开得四平八稳,速度宛如龟爬。往年师烨裳见状,简直不催促不成活,但今年碍于父亲也在车上,她只好耐下性子,待得实在耐不住了,便干脆把头一歪,靠在父亲肩上打起盹儿来——这下轮到汪顾吃醋了。 岳父,我终于能够明白你的心情...汪顾坐在师宇翰对面,情作泪眼汪汪状。 师宇翰见自己在汪顾面前占了上风,顿时涌起一股身为父亲的自豪感,故意不去看汪顾,只用破锣般的嗓子幽幽吟唱着摇篮曲: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爸爸的双手轻轻摇着你...直唱得汪顾一阵恶寒,满身鸡皮疙瘩东倒西歪,却殊不知人家师宇翰唱的虽然难听,但至少还在调上,后来某天,她也有样学样地给师烨裳唱摇篮曲,结果害师烨裳生生笑了一夜。做人不能失败成这个样子。 车子抵达目的地时,陵园入口处正有车落客。七八辆豪车一字排开整齐有序,缓缓而过,似乎是一家子人前来祭拜祖先。司机无法,只得跟车在后,师宇翰百般不忍地在师烨裳肩上拍了拍,肉麻至极地轻声唤道:“小裳啊,不睡了啊,到啦。”汪顾从没听哪个大男人说过这么多语气助词,心中一时又是酸又是麻,恨不能冲上前去一把拨开岳父,硬把师烨裳抢回来。 师烨裳在临醒时分习惯性地皱了皱鼻子,许是又从父亲身上闻到了童年时的牛奶粉麦乳精味儿,睁开眼睛后还要恋恋不舍地把脸在父亲肩上蹭一蹭——不着痕迹地把那一小滴晶莹浑圆的口水蹭掉。汪顾不明就里,见此情景,更是忿忿难平,心说你老爸恋女不假,你恋父倒也挺真!干脆就调整座椅,掉过头去,以示眼不见心不烦,同时恶狠狠对自己强调,今夜一定要揍贝贝屁股方能解恨浇愁! 车子慢慢向前滑行,一分一米地朝入口靠近。前车是一辆S600,车已停稳,但尚未落客。汪顾看见奔驰车标便想起自己的小CC,一时千般往事上心头,一行白鹭上青天,盯着人家车屁股便开始追忆似水流年,等她从幼儿园小班追忆到小学二年级,前车的车门也开了。 车上只下来一个人。张蕴然。 汪顾觉得不对,立刻放出目光,掠过张蕴然所在朝前去望,果然在浩荡车队离去之后看见一行盛装人士,个个衣冠楚楚花红柳绿,欢天喜地有如要去郊游一般正朝陵园迈进,唯有押队在后的张蕴然是一身缟素轻裘,神态平静和缓。汪顾眨眨眼,偏头,一句提醒张口欲出,但转念一想,她又回过脑袋沉下心来,只等师烨裳自己发现。 然而从下车到入园的一路,师烨裳也不知是真的眼拙还是故意装瞎,明明离张蕴然不足百步之遥,却依旧只顾与师宇翰聊天。路过陵园内的花店时,三人停下脚步,张蕴然等人渐行渐远。师烨裳神态自若地弯腰挑选鲜花,不一会儿便拣出丰富多彩的好大一束让人捆扎成型。 汪顾看她只买一束花,立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趁师宇翰在店门口抽烟之际,她绕过一片花丛来到师烨裳身边,低头小声问:“你爸不知道你跟我亲妈的事啊?你们不是八年吗?藏得那么好?”老实说,她有些开心,但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开心。 师烨裳瞄她一眼,转而不动声色地回应道:“我当时十六岁,算早恋,怎么告诉他?” 汪顾恍然大悟,那点儿开心却隐去不见了。 结账之后,师烨裳犹豫不决地还在花丛边来回踱步。汪顾明白她想的是什么,立刻弯腰挑拣,很快也拣出红红火火的好大一束让人捆扎成型,“你去年送的就是这些,今年也一样吧?” 师烨裳点头,含着笑,淡淡道:“她喜欢热闹。”顿了顿,接着又说,“爸爸在,一会儿我可能不方便过去,你要是愿意,就替我多陪她一阵子,顺便替我解释一下。要是不愿意也没有关系,我常常翘班过来的,她不寂寞。”师烨裳回过头,往花店外看看。 花店就在墓群脚下,正是个开门见山的位置。几条上山的小路蛇样蜿蜒,其中一条就像是插在花店头上的一根簪子。“不过今天她是铁定不会寂寞的,烦都能烦死了。要么你今天还是不要过去了,有他们在就行。”师烨裳冷哼一声,眼里的迷雾再次霜化,“我倒要看看,没人搭理,他们又能把这出戏演到什么时候。” ☆、硬伤 对于师烨裳时常翘班看张蕴兮的事情,汪顾一向清楚。 她掌握着师烨裳的每日行程,而师烨裳也从不瞒她。有时师烨裳会因这事儿误了午饭,打电话通知她约会取消时,汪顾常会听到这个理由。 拥有一个不会说谎的情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汪顾总是这样安慰自己。时间一长,也就习以为常了。反正她认为吃醋是没有意义的事,特别当对象是一个往生之人的时候。她完全可以推己及人地想到,如果她在这件事上依着常性做出反应,师烨裳的压力便将陡然大增。别看师烨裳在工作中宛如一把千斤顶,天雷降下都轰不趴,可一旦触及感情,她那EQ还不如个二八少女,动辄就要逃的——等她逃了再去追,有意思么?汪顾若还十六岁,估计会说“有意思”。但汪顾都快俩十六岁了,答案当然是“没意思”。再说师烨裳可不是好哄的,你要非得蹬鼻子上脸地跟她拧着干,她要么就又跑个没影儿,要么就把你整得不似人形,这两种下场汪顾全不待见,于是只得对当前局面视而不见,立志先将三藩之乱平定,再搞其他副业不迟。 哦,言及于此,似乎有必要提一下汪顾所谓的“三藩”——此三藩非彼三藩,汪顾从来被历史成绩拖后腿,到现在都背不齐三大藩王除了吴三桂之外还有谁谁,康熙爱怎么治国平天下跟她汪顾也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她只关心她那一亩三分地,所以,汪顾的“三藩”之中当头一藩,便是张蕴然。这不用多说,情敌,时时刻刻都得防着,以防旧情复炽,死灰复燃。第二藩则是师宇翰。这也不用多说,岳父,搞不定他,诸事没戏,汪顾可不想落到林森柏那步田地,势必要将所有反攻倒算的苗头都扼杀在襁褓之中。一言蔽之,此头两藩真乃汪顾心头大患,实在有不平不行的理由。 两藩说完,该表第三藩。不过按汪顾意愿,这一藩平不平的都那样了,到死也成不了气候的。就像那个尚、尚...尚什么来着?忘了。准确地说,她从来都没记得过。反正就是作乱三藩王里那位姓尚的,墙头草的,又老又爱闹辞职的平南王。若非师烨裳三番五次地提醒她注意,注意,那她宁可把年富力强风华正茂的张慎翼当成自己的假想敌也不愿一瞬不瞬地去防范打压一位路也走不了话也说不清的老先生。嫌丢人。 倒是今天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她那两个务必严防死守的对象居然聚头了。汪顾想,要不是老先生走不得路登不得阶,今天肯定也来了。但,又不是凑人头打麻将,少一个也好。少一个省事。她当前主要目标乃是师宇翰个老醋坛子,张蕴然来她都懒得招呼了,更别说其他人。 “那咱把两束花都送给伯母吧。这把红的就当是我的见面礼。新女婿上门,总不好练空手道。”汪顾合臂搂起一捧扎制精美的圆形花束,往前走两步,发现少了点儿啥,遂转头问卖花小妹,“你们还有多少康乃馨?”小妹说大概三四百朵。汪顾把那红得火烧火燎的花束扛到肩上,再次掏出信用卡,“麻烦你替我扎成花篮吧,配花素一点,放块新的营养泥啊!”小妹恨不能手舞足蹈地应声而去。 师烨裳拧着半边眉毛看她,困惑不解道:“买那么多花干嘛?你要把妈妈再埋一遍啊?” 汪顾笑着接过师烨裳手里的花束,换了自己这束通红喜庆的给她,朝门口方向挤挤鼻子,强作一副责备的口吻,“你愣到如此这般可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刚挑的那把都是啥?除了非洲菊就是红玫瑰啊,两种都是送情人的,咱俩谁送都不合适,只有你爸送才对路。至于康乃馨,嘿嘿,”汪顾贼兮兮地把嘴凑到师烨裳耳边,“多送一点儿,摆久一点儿,咱妈才能对我印象深刻啊。” 闻言,师烨裳不说话,却出人意表地悄悄伸手,在对方腰间掐了一把。汪顾虽是被掐一方,肋下又痒又麻,苦不堪言,但师烨裳的活泼实属难得,心里便不由暗暗高兴,等师烨裳收手插兜后,她捂着左腰口,扭腰,以一种沉静自生情,□□不失身的□□调轻声赞道:“比、比马杀鸡还舒服呢...”师烨裳抿住锋利薄唇瞪她一眼,细眉轻挑,转头,举步,自去搀挽安抚那深入醋缸已久,就快被腌成老酸菜梆子的贝贝爸。 贝贝妈的墓在山顶上,顺着窄小的石阶往上走,年轻人不出二十分钟就能走到。然而师宇翰年逾六十,精神再怎么矍铄身体再怎么健旺也不宜逞强了。途中,每走三层师烨裳就要逼他休息一会儿,若他犟说不累,师烨裳就说她累,师宇翰知道女儿好心,也就不再坚持,汪顾小心翼翼地走在两人身后,生怕他们当中有谁站立不稳——一个老一个弱,哪个滚下来也不稀奇。她专程殿后,有人滚下来时也好拉上一把。呃...要实在拉不住...可以当垫背嘛。 即将经过张蕴兮所在梯层时,汪顾暂时卸下当垫背的责任,贼眼溜溜地仔细观察师烨裳。可谁料师烨裳就像是从来没认识过张蕴兮这号人,面上维持着一贯的清冷,眼神也丝毫不见闪烁,微低着头,仅是一门心思扶着师宇翰,一步一步,稳妥地往上走。反观前来扫墓的一群张家后生,根本就是把扫墓当成了一种轻松愉快的户外休闲运动,汪顾侧眼去看,只见一派突兀的欢腾雀跃。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花里胡哨的冬装,在狭窄的墓前过道里追逐打闹。六位二十出头的先生,穿得倒是华丽肃穆,但所做之事,同样与扫墓不甚相关——他们叼着雪茄说着笑话,偶尔你拍我一巴掌,我捅你一指头,其中一个估计是昨晚的HIGH药还没醒,这会儿正涕泪横流地对着两块墓碑,情作打起手鼓唱起歌状。一行人中,唯有张蕴然还有个扫墓的样子,形单影只地跪在墓前,呆看着墓碑,却不说话。 汪顾实在搞不清他们究竟为何而来,但师烨裳显见是知道的。小白领对大小姐平心定气的功夫顶礼膜拜,对自己按捺不住一定要刨根问底的好奇又十分无奈,终于熬到回程,汪顾趁老爷子跟司机交流感情的当口悄悄凑到师烨裳身边,一边情不自禁地揉搓师烨裳的膝盖,一边用微不可闻的音量问:“刚才张家到底演的哪一出啊?长辈就来了张蕴然一个,小鬼又都不像来扫墓的。莫非张蕴然本是要带小鬼逛街,只不过顺路去一趟墓地?”这话问得真没水平,连她本人都忍不住鄙视自己——墓地在市郊,周围崇山峻岭,绿树成荫,哪个脑壳被驴踢了的老板会把SHOPPING MALL开在那沿路,疯人院不收了他,老天爷就要动手了。 “倒过来想想。”师烨裳将个纸一样单薄的身子从皮椅中拱出来,长长地抻了个懒腰。汪顾左想右想还是想不明白,只得是服气地再次请教。“你就没想过张蕴然可能也不待见他们么?”师烨裳抬起羽翼般的睫毛,拍拍汪顾敷在自己膝盖上的手,示意它很暖和,不需要再加温了,“今后你会碰到比这还古怪的事情,用不着现在就开始纠结。有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必须把张蕴然与张家人分开,作为两个独立个体来考虑。虽然她偶尔也会遵循张鹏山的意见行事,但那只是偶尔,概率就跟凑巧差不多,算是不谋而合的一种。她不一定是你的同盟,也不一定是你的对手,但如果你一定要带着敌意,把她归入那个凭你当前阅历还根本想象不出的家族圈子里,就等于是自己给自己放了个□□,最终连逻辑都会混乱,更别提看清事实。” 汪顾昏头昏脑地听完,愣了一会儿,随即十分郁闷地瘪起嘴来,故作黯然道:“你直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不就结了吗?我从来不看家庭伦理片的,一想到那些个复杂的关系就犯困,当初陪老妈看什么□□纪意难忘,一集,最多一集半,肯定睡着。” 师烨裳心说我也不看啊,陪你妈看金枝欲孽全是冲着邓萃雯去的。你当我有那闲工夫研究宫斗啊?但嘴上还是简明扼要地将时局总结了一下,以防汪顾被人下套。“那你记住一句名言,狗改不了吃屎。剩下的我也不好多说,毕竟那是你的家事。”她重咬了“你的”二字,一切就都不言而喻了。 我的?汪顾咬唇。真是一点儿也不想承认自己身上流着张家人的血。可同时她也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失之为之祈,得之为之虑。她既然想在事业上做出一番成就,那便当然没有只要钱权,不要忧虑的道理。师烨裳的话是在提醒她,要张氏,就必须连张家一并收下。张家的复杂关系与她手中钱权密不可分,因为她拿的股票,不是现金。张家人是张氏集团的基石,张家关系处理不好,张氏随时可能崩塌。一旦张氏不再存在,那她手里的股票便是一张废纸,擦屁股都嫌硬,根本一文不值。 汪顾想起自己从种种传言中了解到的张蕴兮。即便是这么一个老顽童般的□□者,也从来没有质疑过张家人的能耐——别的能耐也许没有,倾覆张氏的能耐,却是绝对不缺的——十年当中,张蕴兮究竟是怎样一面情深似海,一面纵横捭阖的呢?师烨裳几乎没有刻意提起过。但在这一秒,汪顾发现自己大有反省的必要:把张蕴兮想得太浅,对她汪顾没有好处。若是继续站在小白领的立场上,脸谱化地将张蕴兮归类为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那现在的汪顾,真连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也不如。 至少张蕴兮还一手谋朝篡位,一手安抚父兄了呢。 而她,足足花了一年,也没在缺少张鹏山和张蕴矣的张氏里站稳脚跟——这决不能笼统地怪到“一步登天”头上去。即便一步登天的人免不了会存在这样那样的硬伤。 汪顾在心里很矫情地对自己说:“汪顾,希望新世界向你敞开大门的时候,你不会太惊讶。” ☆、吃醋 三人拜完贝贝妈回到流光溢彩的师家时正是过午一点。师家的亲戚,师氏的元老,热热闹闹几十人早已拖家带口充盈满室。汪顾放眼望去,楼上楼下皆座无虚席,仔细一瞧,竟是打麻将的打麻将,斗地主的斗地主,一时间叫糊喊炸之声不绝于耳,真真一派宾至如归的亲切气象,连汪顾也不由心叹:就像回到家里一样! 众人等见师宇翰带着女儿回家,纷纷停下手中活计,围上前来溜须拍马。师宇翰有贝贝陪着,自然喜不自禁,汪顾为免诸多尴尬,自动自觉地站到他背后,借他粗壮身形挡着自己——效果十分良好,直到饭前都没有人注意到她。 午饭按着师宇翰的口味,仍是湘菜川菜。这可把汪顾苦死了。别说林森柏不爱辣,她汪顾其实也很不爱辣的。当然,她没有别扭到像林森柏那样一口辣也不吃,非吃不可她也能动两筷子,只不是个吃饭的概念而已。师宇翰先前不知道汪顾怕辣,可一见她埋头喝汤不吃菜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令他深深地悔不当初。悔不当铺张浪费,点了龙虾汤而不是酸辣汤。他本想给汪顾夹点菜,然后看汪顾面呈菜色地吃下去,却无奈长桌太长,他与一干老臣在北,汪顾与一帮后生在南,中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他总不好不辞劳苦地穿行过去,只为给汪顾夹一筷子辣椒,于是只好放弃。 一顿饭相安无事地撑下来,汪顾已经有点儿冒汗了。师烨裳看她吃完饭就呆坐在客厅看电视,便建议陪她出去走走。汪顾见师烨裳对自己这么上心,一时就高兴得跟什么一样。可转念一想,隆冬腊月,北风轰鸣,搞不好还会遇到爱放鞭炮的孩子,她又很不忍心了,只跟师烨裳说她爱看电视,让师烨裳不用管她,专心应付那些“叔伯”去吧。 而师烨裳,由于身份特殊,每年回家都如打仗一般,确实是没有闲功夫耗着鬼扯的。师宇翰似乎今年就有意退休离场了,叔伯们一致看准她不是盏省油的灯,趁着年节,自然要跟她加深友谊,促进了解。听汪顾说完,她没想许多,拍拍汪顾的背,顺便让人拿了瓶汪顾喜欢的雷夫冰酒过来,丢一句“喝吧,我去去就来”,人已飘然离去。 汪顾望着她洒脱的背影,刚想自怜自艾地寂寞一番,奈何“随军家属”们一见她与师烨裳有瓜葛,便统统调动了八卦神经,当即对她展开调查——地产和外贸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行业,即便在同一城市,她们当中也鲜少有人知道汪顾就是张氏主席,都还以为她是师烨裳的跟班。师氏眼看就要换届,搭上师烨裳那号铁板一样的主事,下面谁的日子都好混不了。她们为夫婿前途着想,理所当然地要笼络谄媚于师烨裳的跟班。只可怜汪顾这一天之内身份两次变更,第一次是“汪董”到“流氓”的降职,第二次是“流氓”到“跟班”的平调,如此莫名其妙又这般顺理成章,汪顾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下午三点不知几分,师家的门铃响了,佣人开门,又有一票三姑六婆蜂拥而至。 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汪顾饶有三寸不烂之舌,却缺少一柱擎天之力——就算有,也顶不住这么多半边天,眼见层层半边天仿佛乌压压的雷雨云一般朝自己压来,她便惊弓之鸟似地意欲借口酒醉欲睡落荒而逃,赶巧这会儿有个电话到,她心中一喜,一边道歉,一边噌地就从沙发上站起来,欢天喜地地站到阳台接电话去了。 来电显示是“小七”,也就是张慎绮。汪顾心说小丫头片子总算有点儿良心,过年还知道要对她嘘寒问暖,于是接起电话的时候格外热情,声调都比平时高了八度,“喂,小七啊,你个大忙人怎么想起我来了?”电话那头的背景音,是与屋内如出一辙的人声鼎沸,可张慎绮的声音听起来并不热闹,甚至还有些落寞。她说上午跟男友吵架,吵着吵着就分手了,现在心里难受,想找汪顾说说话。 汪顾闻言便想,我说上午怎么没见你呢,敢情是光顾着跟男友叽歪去了。该,自找的。你要也跟张蕴然去郊游,不就没这档子事儿了吗?但想归想,汪顾一向不是刻薄的人,所以嘴上还是安慰道:“嗨,俗话说的好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不珍惜你是他的损失,咱们小七多好的一个女孩子啊,下回咱找个更好的,气死他!” 张慎绮听了这话,似是很无奈地笑了笑,转而乏力地问:“说得轻松,等你跟师烨裳分手的时候,我也这么说你,看你能不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找个更好的气死她。” 汪顾觉得就没这个可能,世上女人她见多了,单说相貌就没有比得过师烨裳的——哦,不对,有一个,伟大的太子妃,文旧颜。但听说文旧颜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在虐待大BOSS一事上从不手软。谣传曾在办公室里把大BOSS打得剩下半条命,被誉为“撞沉泰坦尼克号的冰山”——瞧,这么一比,不就立马儿把师烨裳的光辉形象衬托出来了嘛?多么温柔善良温婉可爱啊!更不用提她那天怒人怨的工作能力了。这年头,会洗衣做饭料理家务的女人比比皆是,可像师烨裳那样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无所不通无所不能的好女人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 “嘿嘿,我才不会傻得去跟师烨裳吵架呢,分手就更没可能,除非她移情别恋踹了我。”汪顾捂着话筒压低声音,生怕被师宇翰个醋缸子听到又要找她是非,“你也别难受了,大过年的,为个男人就愁成这样,丢人。”她好了伤疤忘了疼,早把当初那段失魂落魄的历史丢进垃圾焚烧站了,“要实在不成,你让司机送你来名仕雅苑,我陪你喝两杯,喝完让司机送你回去蒙头睡一觉就是新一年了。” 张慎绮知道名仕雅苑是金狮开发的别墅项目,由此势必联想到师烨裳。大年的,她才不想见到师烨裳,故而斩钉截铁地谢绝了汪顾的好意,“别,要光咱俩,我飞也飞过去了。可师烨裳在,不干。你跟那狐狸精继续销魂吧,有她没我,我自己找地方哭去。” 汪顾的神经一向算不得纤细,偶尔有两根比网线细些的也都花师烨裳身上去了,暂时没有存货。在张慎绮说不用她陪之后,她几乎要把个好字脱口而出,可就在那当时,她背后的玻璃门缝里清晰地传出一阵雀鸣雁叫,转头一瞧,客厅里的阿姨阿嫲坐的坐站的站,似乎都在为《金婚》里老四撞车那幕悲愤不已——汪顾是多么希望她们继续不已啊,可偏在这时候插广告了。一个长得跟老太太似的娃娃笑得色迷迷道:“SO EASY~”汪顾心知自己这会儿进去肯定又得继续向群众散播师烨裳的小道消息,遂立马转口,“瞧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呢,一口一个狐狸精,太没淑女风范了。她又没招你。放心吧,没她,她忙着呢没空搭理我,你赶紧的,趁这边会馆还没歇业,给我飞过来!”说完她就撂了电话,根本不给张慎绮悔改的机会。 回到客厅,汪顾既不敢往人群里钻,也不敢往沙发上坐,直接在二楼小厅里找到正在会客的师烨裳,附耳问:“小七又失恋了,我去跟她喝两杯,就在园区会馆,赶晚饭前回来。成吗?” 师烨裳在老一辈面前总是要作和蔼谦虚状的,但听完汪顾的话,她不由就把眉心拧成了一个王字。四周人察言观色,噤若寒蝉,就怕她脱掉羊皮暴露本性。唯有汪顾早已看惯她皱眉,因此并不往其他地方去想,只当个要美不要命,等闲不肯戴眼镜的老近视是在努力聚拢光线要把她看得更清楚些。 “小七?张慎绮吗?”师烨裳睨着汪顾。汪顾连忙点头称是。“她交的男朋友没一个好东西,失恋倒是挺值得开香槟庆祝的。她打电话给你?”汪顾继续称是,不经授意便将师烨裳的杯子端到她面前,舔唇示意她喝一口。师烨裳在外人面前不好跟汪顾别扭,让喝就喝,一饮而尽,接着又压低声音,严肃认真地道:“我有好几年没见她了,她小时候最喜欢叫我狐狸精,不知道现在大了还叫不叫。去吧,她要还叫我花名的话,你就告诉她我已经从狐狸精进化成母老虎了,让她尽量绕着我走。因为我不是男人,不介意打女人的。以前只是看她小,让着她而已。” 汪顾看她这么心宽的样子,立马嘿嘿笑了,“我跟个小妹妹去喝酒,你不吃醋吧?”可不能告诉师烨裳张慎绮除了叫她狐狸精还会跟着张慎翼叫她贱人,否则,凭师烨裳时而乖巧时而乖张的性子,搞不好就上演妯娌家暴了——任性媳妇大战娇蛮小姑。我的上帝我的神... 可师烨裳似乎并没有打算开战的准备,遂莫名其妙地压下一边眉头,表情堪称天真懵懂道:“吃醋?她除了年轻,还有哪点比我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一个汪师党的百年大计...明天该开隐蔽结界了...10日入V,不管字大不大...这就算公告了...三章...更死我呀... 唔..还有,百年大计一完,就是不大明媚的春天了...军阀混战期...主攻混乱...于是还要重复那句话,请各位砖友,等结文再砸... ☆、那谁 汪顾离去后,师烨裳再次陷入叔伯们的“讨教”之中。耳边此起彼伏的男高中低音闹得她一阵晕眩,若不是为了让大家伙儿过一个和谐喜庆的春节,她才不会受这份穷罪,早就掀桌了。 不过话说回来,她要掀桌,首当其冲就应该是楼下那张自动麻将桌。若不是师宇翰闲着没事偏偏爱学人搞科学发展,硬把好好一个金狮扩展为建筑、运输、广告、百货等一线围绕着房地产事业展开的风险互持集团,她又何必如此风中凌乱一头雾水。她明明记得师氏以前没有涉足零售的呀,怎么好好的就冒出一个史诗百货了呢?不说别的,就这名儿起得就够菜的,史诗,屎师,这不自己臭自己呢吗?到底谁的主意,也不问过她就瞎胡闹,要是被林森柏知道了,一顿好笑在所难免,说不定今后连她大名儿都不叫了,直接叫她小屎。愁不死个谁。 “师小姐,郝君裔近来频频出现在盛昌大楼,业内都传,盛昌是要换掌门了。这人一直十分低调,政治背景也很复杂,我们总是会自然不自然地忽略掉她的存在。这次她不遮不掩地站到台前,也不知是不是针对郝君袭那套保守做法。我还听说源通已经开始筹措资金,预备在开年之后大举囤地,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在郝君裔有所动作之前就先行抑制?晚了怕要落下风啊。” 发言者是金狮的首席执行官,姓艾,名发春。别看名字淫荡,其实是个很正统的人。特别是那张长得跟唐国强足有七八分像的脸,在七八十年代,大概也就费翔那一型能勉强抢他风头。现如今他老是老了,可老当益壮,在其位谋其职,他显见是对师氏其他产业毫无兴趣,只一心一意地盯着三家地产大头,以防长期平衡被打破,从而陷入被动——他还有三年就能领着丰厚的退休金颐养天年了,本以为能跟老东家一起安全下野,却哪知道老东家心急着要环游世界享受人生,撇下他孤苦伶仃地面对这位小心眼,驴脾气,狠似狼,恶如虎,冷时能叫冰山感冒,热时又会令火山中暑的师大小姐...往后三年,真叫个前路漫漫,前途未卜,万一师大小姐玩大发了,把金狮玩倒闭了,那他手里的员工干股也没戏了,所以他要抓紧这余下的三年时间抛头颅洒热血,割盲肠降尿糖,趁着还能医药费全报,赶紧把身上有毛病的地方医好,捎带手的也从长计议一番,尽量给师烨裳扫出一片天地。即便他知道,师烨裳根本不需要他操这份心... 果然,师烨裳眉间一紧,看样子是嫌他多事了。 “盛昌持牌人本来就是郝君裔,她们姐妹两个一条心,谁做主都一样,没有必要把郝君裔妖魔化。”师烨裳低头摆弄宽敞的金色袖口,无聊之余便把铂金袖钉来回插拔,端一副无辜无知的样子,殊不知被妖魔化的正是她自己。“源通之所以大规模收地,应该是因为去年渔利甚丰,手中又有几个大型保障项目,只要现有楼盘不出事,无论市场前景如何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丝毫妨碍。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收地。”她轻叹一口,左手盖上光洁额头,一下一下向上抚摸,形如委座在摸自己的光头,“今年政府拿出来的都是珍稀地块,可以预见的,随便哪一块的成交单价都能把霍氏老楼从地王的位置上拉下来。这个举动的意味十分明显,大家都看得出,政府是要赶着这波地产大潮横征暴敛了。廉租房是纸上画的饼,国家其实还是想把居民控制在户口所在地。在扩大政府财政收入的同时,刚好用住房局限为户口政策取消和计划生育政策放宽两件事做铺垫,这一连锁反应,对国家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林森柏可不傻,她储备的资金很可能要投往三四线市场,抢滩低价稀有地块。至于B城这块蛋糕...” 说着说着,师烨裳缓缓收住嘴,两眼依旧望着地面,身子却像电量耗尽一般慢慢靠进了椅背里。众人还以为她是说累了,于是各自端起茶杯喝茶,方便在片刻休息之后,以更饱满的精神和热情去吸收师烨裳提供的内部消息。可过了快半分钟,她还是没有动静,众人便发现不对劲儿了。有两个坐得离师烨裳近的起身走到师烨裳旁边,先是轻唤两声,无果,遂又将手伸到她面前,摇摇——她明明是睁着眼皮的,偏没反应。 在场众人都知她是个病秧子,见此情状立刻有些慌乱,谁知坐在门边的一个刚想跑下楼去通知师宇翰,她,又突然开口了,“别闹,让我再想想我刚说到哪儿了。” 众人一致大骇——敢情她刚才那一番高屋建瓴的阔论,全是胡诌出来的啊?这娃到底想啥呐? 而同样的问题,师烨裳也在思考,她刚到底在想啥呐?怎么莫名其妙就说了这么多废话?商场中,有些东西对下面捅明白了反而不好,有所谓言多必失,这是张蕴兮三番五次强调的事情,她怎么就给忘了呢?真是神奇...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刚喝了酒,头有点儿晕,想出去走走,”师烨裳说罢,人也已经站了起来,“各位也请休息一下,大过年的,都撇开工作,好好玩玩吧。” 不知什么时候,天又下起雪来。花园里飘散而落的新雪与淤积成堆的陈雪混在一处,白白灰灰,又有枯叶夹杂其中,乍一看已是肮脏得很,再加上师烨裳今天穿了一双雪白雪白的小羊皮短靴,靴口处还滚了毛毛,于是有对比更出真知。她金衣白靴地站在雪里,简直就像一尊镀了金身的菩萨驾云而来,就差左手柳条右手净瓶便能普度众生了。 唔...不过她不是很喜欢那些毛毛。她站在修剪一新的草坪上,低头提着裤腿盯着鞋发愁。 鞋是汪顾拿了她脚样去定做的。软皮软底诸般好,就是靴口一圈孩子气的白毛让她十分烦恼。 不过她也承认,那毛摸起来挺舒服的,像只猫,密密实实,又软又滑,宛若肌肤相亲,人一摸上去就禁不住地昏昏欲睡...按理应是全无缺点的了,师烨裳也只嫌它孩子气这一点,而已。幸亏她穿东西不爱研究,不晓得那是染白了的青紫蓝兽毛,也就是传说中的龙猫毛造,要是知道,她就更加烦恼了——龙猫那么可爱,她居然抢人家的毛!骇人听闻,令人发指! 奈何再瞪那圈毛也仍旧不会消失,她只好放下裤腿,轻轻跺了两下脚,持续地低着头,慢慢往院子外走去——至于要去哪儿,她还没有决定,反正小区这么大,去哪儿都够她走上好一会儿的。老实说,不光汪顾,她也受不了那种被人群起而攻的环境,此外她的脑袋有点疼,眼睛也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东西,再跟那群老年人无休无止地聊下去,她真怕她会睡着。 师烨裳沿着鹅卵石铺就的人行道,一步一顿地往前走,不多时走到一个人工湖边,由于她低头光数步子不看路,差点儿就一头扎进湖里。“呼...”口中呵出一丝白气,她条件反射地拍胸安慰自己。可定睛一瞧冰面,她发现镜面上倒映着一座银色的圆形矮楼。 矮楼是后现代风格的建筑,钢架结构裹着玻璃外墙,乍看有点儿像鸟巢,仔细一瞧又会发现它与水立方有诸多相似之处。师烨裳恍然醒神,她知道自己正站在小区会馆的对面,中间只隔一弯平湖,面色顿时像是活见鬼——她终于记起恍惚那阵儿想的都是些啥了。 抱有师烨裳那种心态的常人,在这种时候往往会因心虚,情不自禁地夺路而逃,可师烨裳不是常人,即便心虚她也能很快镇定下精神,逻辑清晰地做出两种假设:一、汪顾和张慎绮没看见自己。二、她们看见了自己。 应对前一种假设的最佳方式当然是慢悠悠地折返,一切全当没发生过。 应对后一种假设的最佳方式是装作特意来找人的样子,绕过人造湖,走过去,笑着打招呼,然后说自己是被父亲指定来视察业务的。毕竟这是她家产业,连物业都是师氏的,她趁年尾清净过来视察一下,再正常没有了。往年也不是没干过。 有了解决之道,她开始估算假设发生的概率:虽然会馆的玻璃幕墙上贴着银色的单反薄膜,但那是对外不对内。外面人看里面就像对着一面镜子,里面人看外面则是一览无余,人造湖是不规则的长条形,这里到对岸距离不足十米,只要她们坐在窗边就一定会清楚地发现自己。正常情况下,人在冬天都习惯坐在靠窗的位置。所以,第二种假设成立的几率大一些。 做完一道数学题,师烨裳镇定了。决定去视察工作。 她不会像小女生那样偷偷摸摸玩跟踪,她的本意也绝非站在窗外观察敌情——她根本没啥本意,两只脚自动自觉地就走过来了,反倒不如有本意呢。如果她是存心过来看人的,那她至少会在脑内将整个流程彩排至少一遍。因为以她对这个小区的熟悉程度,绝不会忘记会馆外贴的是单反薄膜从而令自己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奈何事已至此,回天乏术,多想无益,说走就走。师烨裳正正衣领,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去。谁想今天就像是她的殉难日一样,衰事一桩连一桩,都不带打招呼的。她走到会馆门口一看,有个人瞧着面善,心里就咯噔一下没了底——由于面瘫嘴拙,她的人缘一向相当凑合。她看着眼熟的人大多不会是让她不亦说乎的对象。待得走近一看,果不其然,这不是那谁嘛... 作者有话要说:不敢三章一起发,怕霸王...所以还是一章一章来吧... (抱大腿)不要霸王我呀... ☆、党的女儿 师烨裳这辈子最不待见两个人,一是张蕴兮的亲爹,二是自己的后妈。前者与她有杀身之仇,后者与她无仇无怨。但她就是讨厌。 人的感情有好多种,讨厌算是负面感情中最普遍的一种。恨一样事物肯定有个前因后果,但讨厌一样事物是完全不要理由的。这就和日本人招人恨,寒国人招人厌,凶犯招人恨,蚊子招人厌是一个道理。毕竟谁有闲工夫去恨一群蚊子呢?光讨厌一词就形容得够够的了。多一分都嫌负累。 不过老实说,师烨裳的后妈,跟蚊子不可同日而语,她真不是个用来讨厌的好对象,连师烨裳自己都承认,她讨厌她,是源于偏见。这不对。不对,但也不改。师烨裳就是这副德行——心里把恩怨黑白分得清清楚楚,但该怎样她还怎样。一边认错一边犯。想来要不是身份特殊,身体羸弱,她都不知被性情火爆的师宇翰揍死几回了。 好,对贝贝的非议到此为止,咱们背着她聊聊她后妈。 师烨裳的后妈有个很特殊的姓,党。但她不是唐山地震后被国家收养的那批孤儿,也不是后来有一段时期在孤儿院中盛行“男姓国女姓党”的产物,她是真的姓党。祖宗十八代都姓党。你要不信,问她爷爷。她爷爷就姓党,有她爷爷的时候,还没党呢。 党后妈出生在六十年代中期,正赶上□□第一波□□。于是个倒霉催的被父亲起了一又红又专的名字,叫育花。党育花。放今天看是俗掉大牙了,可放当时那就跟叫“李妍美”“李英爱”一样,是特有品位的名字,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党育出来的花朵么,一听就知道,不是贫下中农,就是工人阶级。地主或者有点儿文化的人打死也不愿意给孩子起这种丧门风的名字,祖宗要骂的——党育花的爸爸给她起这个名儿时,特意杀鸡宰鹅拜祭祖宗,三拜九叩完成,即向祖宗宣誓道:“名字虽矬,却能保命。等这一波风浪过去,让女儿还嫁地主!” 没错,党家非但是地主,且还是中原地主业内的一朵奇葩,有家训为证:生儿当地主,生女嫁地主。一家子地主,山头我做主!看到这儿,大概有人猜出来了,党家,不是普通的地主家庭,而是混合型地主家庭。上数二十代人称响马,也就是土匪,后来在一路边山头安营度夜,土匪头子和他的压寨夫人吃过晚饭下山散步,打饱嗝的时候脑袋一斜瞧见狮子座流星雨,夫妻二人顿时执手相望泪眼,竟是无语凝噎。 半晌,匪婆用西皮调子长长唱道:“陪你来看扫把星落在这地球上,让我今晚睡你尸体旁,要你早点儿买块地你偏偏不答应,不如就此退隐江湖吧!”是值官府剿匪,他们一路奔袭逃窜,经过别家地盘常遭伏击,弟兄死伤无数,若是再要逞强前行,等翻过这群大山估计就剩他们公婆俩了。土匪头子心说,不行不行,还是夫人之言有理。没听常言道,惧内生财么?遂依言退隐,隔日便率大部队蜿蜒而行,待得找到一处易守难攻的好山头,就此安营扎寨,从此挂地主之名,行奴隶主之实,虽有大小几百口人垦荒犁田,但薪酬是一分不给的——抢来的人,管你吃饱肚子就不错了,还要薪酬?作死呢吧? 党家就这样成了一介土豪,在方圆二百五十里地头设下诸多哨岗,凡有进出都逃不过他们眼线。四周豪强众多,论抢的,他们不占鳌头,但山人自有妙计,党家人带着精兵悍将,群策群力辟出一条骡行马步的五百里羊肠土路,蜿蜒掠过两山巨匪,把商队都吸引到他们这条路上来——目的当然还是抢,但不能学人杀光抢光,有些商队上回抢过了,这回就要放行,否则无论如何都是抢空,商队还怎么肯走你这条远路?发家致富之后续不表,总之党家的日子就这么一代一代地过下来,到党育花爷爷那代,光是党家人的坟头就占了一个山包,更别提财宝。 党育花她爹亲眼见过,给她曾祖父陪葬的金条是用小车推着倒进坟坑里去,一层金一层土,循环往复五六回,盖好石板,完事再把棺材压上去,立碑铸墓,如此光明正大,不怕贼偷,不怕官抢,足可见为匪辉煌,我寨威武。 奈何世间之事总要曰个“好景不长”,到一九四六年,该解放了。解放军离他们那山头还有八百里地之时,他们便已接到哨探飞鸽回报,开始日夜思寻对策:他们是土豪,是被革命的对象,国军可以战略转移,与敌划江而治,他们不行。解放军是打着解放农民的旗号而来,很有杀伤力,村中百姓山上寨民蠢蠢欲动,跃跃欲起,看样子不防不行。何况共产共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寨中夫人都是如花似玉的女土匪,属稀有之物,共产可以商量,共妻万万要不得,全家上下一致认为,应该跑路,然而金银财宝处置一事不知该如何是好,真要愁白头。 这事儿说来也巧,当时有一伙河南过境欲往西去的盗墓贼骑着驼羊入了百里寨圈,党育花的父亲和爷爷一商量,有辙。他们许诺盗墓贼五百根金条,让其速速挖通一条连接各个墓穴的地道,从而将墓下金条尽数漏入更深的洞穴之中——这活儿有门有路就不难,盗墓贼应允,不日完工,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地道修得精妙之极,令人叹为观止。墓穴漏下残坑也由挖掘所生废土填充,墓下十分实在,叫人看不出端倪。临竣工前一日,盗墓贼头让党爷爷交尾款,党爷爷交之,又敬一杯烈酒道:“今后老死不相往来,别过。”贼头最高兴听见这句话,一口就把酒干了,当场血溅三步。党爷爷立刻号召全家上山,从地道两头塞入浸过硫磺和鸦片汁的烟叶,全家齐心向内扇风。地道里的贼儿们当即被熏得五迷三道,党家人一鼓作气向内丢入开山小炮,随轰轰几声雷样闷响,满山土坟自此无影无踪,后任工农兵子弟兵红卫兵再怎么掘地三尺,到头也连一根金毛都看不到,而党家人于炸山当年就跑到了千里之外,并不改名换姓,只就地扎根...云云后事不表,总而言之,到了九十年代初,党家又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偷偷摸摸地富甲一方了。 上面说过,党育花这名字是为了避祸而有的,无论世事怎么变迁,为了还愿,她必须嫁给地主。而她,深受祖辈影响,并不像一般当时女性那样追求自由浪漫婚姻,反倒认为那些工农子弟没文化、真可怕,还是地主好,地主会算账有涵养,故而更加坚定了一条春心,非地主不嫁。 可她六六年出生,赶上适婚那会儿,中国土地一律公有,她家上哪儿给她找地主去呢?只好熬着。直熬到九零年,她二十四岁,她爹一看地主这事儿肯定没戏,便偷换概念地劝她说地主地主,有地的主。你找个搞房地产的就对了。咱家虽然不搞地产,但凭咱家的钱财,找个搞地产的绝对没问题。 党育花不傻,书也读了无数,知道那白马地主定是回不来了,干脆就一心一意跟着家里行商,二十五岁不到,便已修得一身温柔的干练,俨然一位商界女强人,要说格调,她比那会儿风靡一时的《公关小姐》中女主角更胜三分,身边狂蜂浪蝶一时踏平门槛,把她愁得跟什么似的——年轻的不是地产商,地产商都是老先生。 一日,她随父兄去赴同行喜宴。同桌邻座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嗯,不用费事描述这位大叔,话到这里,大伙儿都知道她该碰见谁了。不过,本着言情世界只有俊男美女的原则加句废话:女儿像爹,大叔很帅。至于多帅,参照发哥。特别是当年师宇翰还独力拉拔着一个娇惯坏了的女儿,脸上自然是疲惫中带着点儿忧伤,忧伤中带着点儿明媚,明媚中带着点儿爽朗,大叔的独特魅力从他言行举止中散发出来,惹得党育花胸中狂跳,她认为这就是自己心目中的白马地主了,然侧过头去一问,人家有意投资地产不假,可暂时还只是一个倒货的,家有一幢算得上地产的别墅,但别墅里养着个金丝雀般易死难活的女儿——因为去年刚刚丧妻,师宇翰在谈话中免不得就要多次提及女儿,这让党育花十分失望:一个十四岁的女儿,论破坏力,都能赶上一个日本鬼子小分队了。她...还是算了吧。何况帅大叔还不是地主呢...话虽如此,当夜,党育花还是辗转难眠,认为自己这个温婉贤淑的祝英台是遇上拖家带口的罗密欧了,该演一出牛郎织女,自此天各一方呢?抑或知难不退,迎难而上,用自己善良美好的心灵,从此把那两父女收入囊中呢?这个很费思量。需要好好想想。 如此一夜无眠见天光,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其实,这男人有一点是绝好绝好的啊!不用她生孩子!无痛无忙就白捡个十四岁的女儿,世上还有比这更上算的事么?把子宫割掉除了能防止长癌,还能领残疾人保障金呢!多好、多好!遂跪拜祖宗,抱拳鸣誓,不把个黄花大叔弄到手决不善罢甘休。 党育花因家学渊源,骨子里的匪气藏都藏不住的就要往外冒。她在任何事上均讲究个巾帼不让须眉,追求婚姻幸福也是一样。又所谓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加之其本人姿色万里都挑不出一二,没出仨月,师宇翰果然坠入情网,并在党育花的倾囊相助下,逐渐将事业中心转向房地产开发——换句话说,师家能有当前这幅局面,党育花功不可没。 师烨裳并不是不知道这些,但她不待见不待见就是不待见这个后妈,你拿她怎样?得知师宇翰和党育花订婚之后,她立刻翘家,住进酒店,吓得师宇翰火速推迟婚期,并答应本宅不让后妈进,只要她不想她这一辈子都不会见到那个后妈云云,这才勉强把师烨裳稳住,终于肯从酒店搬回家住。 然而古老的哲人摇着手指,笑眯眯地告诉小朋友们:大人的话是不能信的。不然下场就会像师烨裳阿姨那么悲惨。 这会儿你瞧,一位女土匪,穿着绿底桃花的旗袍,披着漆黑油亮的貂皮披肩,站在会馆门边,挡住她的去路不算,还一定要她留下钱来,“啊,小裳,你来得太巧了,上面有两个客人点了两瓶02年的拉菲特,会馆里的存货没有了,我想去买来着,可又没带钱包,你看,都是公事——”党育花面带和蔼笑容,伸手。 师烨裳的心情简直差到极点,汪顾和张慎绮爱怎么搞就怎么搞去吧,她才不信富土匪家里的大小姐会拿不出几千块钱来。扭头,她撒腿就跑,由于慌不择路,差点儿又要掉进湖里,留下党育花捂心长叹:白捡的女儿不好养啊...快二十年了还这样...啥时候肯开了金口叫我声妈,让我给你床前尽孝我都愿意啊! ☆、不祥 关于党育花为什么会出现在园区会馆,师烨裳用不着细想原因就知道是老爹在搞鬼。今天估计就算她不因汪顾而去,她爹也会派她去会馆视察工作的——真是不知所谓。要是多见面就能加深感情,那她跟当今国代副总见面次数比汪顾还多,难道她就要因此移情别恋?什么逻辑。 师烨裳低着头,一味地沿着小路,慢慢绕着园区走。北风一阵一阵,刀子般刮着她的脸,越走,心里越不是滋味,原本模糊不清的不快乐只有一点点,但看见党育花之后,她的心情一下跌到谷底,潜藏至深的丝丝孩子气就此被激发出来,她面无表情地坐到一张铺着薄雪的石凳上,弯下腰,撩起裤腿,开始摸她踝间的毛毛。 她从小不怕孤独,这会儿一个人给靴子顺毛也顺得有滋有味,丝毫不觉得自己可怜。无奈何她天生一副活不长的面相,一身爱夭折的皮囊,她觉得自己不可怜,路人反倒一定要可怜她,一股冷冽的寒风朝她扑来,把她冻得缩了缩脖子。“哦哟哦哟,我的祖宗,你跑得够快的呀,撵都撵不上!” “你怎么来了?”她抬头望向路人甲,她以为自己的表情是疑惑中带点儿小惊讶,却哪知自己面上冷淡得几乎快要结霜——这就是面瘫的坏处。表情总是不能到位,与心理活动相距甚远。不过也有受众,比如汪顾就乐得误会她是由于吃醋才又变成了冰山美人。 一把将师烨裳从石椅上拉起来,汪顾躬下身去替她拍屁股上的雪水,“我在楼上就看见你了,跟个幽灵似的,失魂落魄的就往湖边走,都撞到栏杆了才刹住。小七平时跟你有隙吧?那会儿连她都吓得站起来了,你说你得有多不叫人省心啊。还不穿外套,摔不死也冻死了!” 师烨裳四季装束一成不变,绸面的衬衫加一身唐装,夏天里不知道热,冬天里不知道冷,整个一木无知觉的行尸。究其原因,也不复杂。她从不费心去想穿什么好,反正冬夏不过是加一件外套的事,一旦上车进屋,就是冬暖夏凉的世界了,所以,从原则上说,她仅为23°C着装的理念是正确的——汪顾知道,只是气她恍惚着出门,外套忘穿了,遂着急忙慌地就要把自己身上的风衣脱给她。可她死倔死倔的跟头驴一样,不穿不穿就是不穿。“你去陪小七喝酒吧,不用跟着我,我回家。还有事呢。”说着她把头一低,调头就走。 汪顾看她真是往家的方向去了,也就只好由她。总不能为了跟她腻着,就把个失恋的小姑娘丢在会馆吧?那也太不仗义了。汪顾如此作想,就又回到会馆,陪张慎绮喝起酒来——她俩点的是随处可见的洋酒,不是党育花说的什么02拉斐特。师烨裳不信她乃是很英明的。 一通大酒喝到傍晚,汪顾觉得张慎绮可以回家了。从沙发上扶起醉成一滩烂泥,连话都说不囫囵的小姑娘,汪顾和两个值班的服务员一起,几乎是一步一叩首地将她扶进车里。“麻烦你,回去的时候开得慢一点,不然我怕她会吐。”汪顾对张家司机交代。那司机许是跟久了张慎绮,见她酒醉便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礼貌地应下汪顾,先往张家打了电话报备,说过张慎绮现在何方,路况如何,大约多久能到云云,这才缓缓起步,载着个没形没状的大小姐离去了。 哇,张家真是好手段,连家里的员工都训得那么出色,世家啊世家...汪顾不胜唏嘘地目送车尾灯,甩开手臂做着伸展运动,慢慢往家晃悠。 她记得师烨裳说过,就国内目前状况而言,世家的标志之一就是佣人水准。因为早先,高门贵府十分注重家奴的培训培养,多有专人负责,惯用手法一代代承袭延续,使得每一代家奴的素质都相差无几——现在看来,此言不虚。可在汪顾眼里,这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物,她在电视剧里都不曾窥见的世家生活,居然在自己的员工身上体现了,你叫她怎么不唏嘘,怎么不惆怅? 七点差一刻时,汪顾回到师家,按门铃,出来开门的是个又黑又瘦的小男孩。汪顾心想,这年头怎么养出个难民一样的孩子,难啊。瞧她亲戚家的那几个,哪个不是又白又胖的?可嘴上还是说:“哦~小朋友真乖,谢谢你给阿姨开门。过年又大一岁,给你压岁的。”说着就从裤兜里掏出现成红包塞到小难民手里。小难民大方地收下红包,张口说了一句“瓜洗牙吃”。汪顾一愣,开动脑筋想了想,想也不懂,唯有作罢,好在她有活词典,一会儿上去问问就知道了。 师家的佣人说师烨裳在二楼卧室,打四点回来就再没出现过。汪顾本就觉得师烨裳今天怪怪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闻言便立刻跑上楼,用师烨裳给她的备用钥匙捅开了卧室大门。 师烨裳在师家的卧室依然保留着点点青葱岁月的痕迹,但整体已经偏向大爷趣味。红木的桌椅罗汉床,青花的地毯六棱窗,金赭交辉的帐幔卧榻隔出一方大烟馆似的天地,榻上寝具却非黑即白,在昏暗中放眼望去,满屋子一片明黄草绿与墨紫白蓝的对比,要说青葱,只能在博古架上寻找了——两株朝气蓬勃的小葱正在暖气造成的假象里拼命抽穗,师烨裳说她也养植物的,原来养的就是这种大人骗小孩吃了会聪明的植物,难怪她那么聪明呢,敢情是小时候被骗得多了,吃无数堑长无穷智。 “孤僻鬼,自己猫着乐呐?”汪顾走到半垂的幔帐边缘,只见师烨裳正面对着电视,合衣侧卧在榻上,一手拿着半空的酒瓶一手拿着黄铜的水烟嘴——大老远的就能闻到一股混合烟丝的气息,但并不是市面水烟馆里常用的水果甜香型,而是很浓烈的棕黑烟草焦糊味,汪顾心说你连抽个水烟都不消停,干啥都要比别人烈一点,照你这么抽法儿,拿个烟斗抽关东大烟不好?那玩意儿烈!“快吃饭了,还喝那么多酒,一会儿人家灌你你还怎么活?”说着就要去拿师烨裳的酒瓶。 可你别看师烨裳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动作倒还是很敏捷的,横手抓住汪顾伸来的爪子,她将视线往榻内一斜,“上来坐吧。晚饭是夜里十一点才开席的,睡一觉都够了。” 汪顾中午没吃饱,一听十一点才开饭就颓废了。蹬掉鞋子,她手脚并用地爬上木榻,先翻过师烨裳的身子,再翻过床头的水烟矮台,噗通一声趴倒在凉丝丝的雪白褥内,手欠地又要去抢师烨裳的酒瓶,“小气鬼,让我喝一口嘛。” “床底下保温箱里,自己拿去,我这瓶剩不多了,舍不得。”师烨裳照是不给,冰冻三尺的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乍一看就跟外面的天气似的,虽不至于风雪交加地演一出《后天》,可也极少有人能像汪顾这样不惧艰险地如沐春风——她盯着那微敞的领间好一阵了,心里像是揣着二十五只猫,百爪挠心。“看什么呢?有电视不看,盯着我发愣。”师烨裳大概也觉出不对了,急急就要坐直身子,可她一动,金色领口便跟着张合,零星的樱红印痕飘在苍白清透的皮肤上,别有一番病态的妖娆。汪顾心理和生理都起了反应,艰难咽一口唾沫,她翻身下床,锁门,洗手,脱衣,上床...师烨裳被她扑了个措手不及,急忙让她把床上的东西挪开,“先别!一会儿把烟壶打翻了弄一床的水!” 汪顾挺身,把矮几上的七彩琉璃瓶插回床头的花梨木盒内,再俯下身时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就问:“还有别的注意事项没?那个其实打翻了也没关系的,不管怎么样,到头还不是一床水?” 师烨裳也不是脸皮薄的,窸窸窣窣把脑袋挪到枕头上,劈头罩脸地顶回去,“哪儿来的水?你的?别一会儿又弄我一身湿,家里没几件换洗的衣服了。” 汪顾就高兴听见这话,嘻嘻地咧嘴一笑,左手扒掉师烨裳掌间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喝空的酒瓶子,右手自师烨裳腕间离开,像只凉浸浸的白蛇一样钻进了对方的衬衣下摆,沿着光滑的曲线巡游一圈之后,她自下而上地解开那排碍事的扣子,边解边故作无奈道:“嗯,对对对,咱们是小醋坛子,没水,没水啊。咱喝下去的是水,溢出来的是醋,天然发酵的,贴绿标签儿的,贵着呢。” 师烨裳虽说是早早就练成了把流氓话当耳边风的高级技能,但这会儿一边被人扒衣服,一边听人说自己吃醋,心里怎么都得□□儿反应才不辱她狐狸精母老虎的美名,“哦,嫌我是醋坛子是吧?那你别摸了,”抓住汪顾放在自己裤腰上的爪子,师烨裳死活不让她解那颗挂扣,“省得摸一手醋。” 汪顾本还想跟她斗斗嘴,可当她看见师烨裳上身□□的肌肤间点点即将淡去的樱红,哪儿还有心情跟她争,只好委蛇认错,“我说咱嘛,没说你,你要不认,那就是我呗。来,腰抬起来,诶——咱们把裤子脱了就利落了,盖被子。”说着,她撩起被子,往自己背上一掀,宽大的白色被面云似的飘忽而下,严严实实地将两人罩起来。汪顾突然觉得自己和师烨裳是一对孖生的连体小蚕,分不开,便乐得共用一个蚕茧,她笑微微地支起身子要去吻师烨裳,却哪知师烨裳在捂嘴打哈欠。汪顾心想,这可不行,她喝了酒,说睡就睡,现在不杀住她的睡劲儿,不一会儿就该着了,于是赶紧盯着师烨裳泪茫茫的眼睛问:“咱把前戏省了吧?” 师烨裳用手背擦掉眼泪,睫毛上挂着小水珠,可怜兮兮地望着汪顾,不说话,也不点头,就这么看着,眼神里充满着某种不言而喻的渴望。 一年下来,汪顾跟她可不是熟得一般两般,见此情状,着急忙慌地就伸手下去捞起她一边膝盖,手也顺流而上来到腿间,指尖随即触到一片稚嫩温暖的潮湿——要换别人,这就该偷着乐了,可汪顾知道,对师烨裳来说,这只代表着与情人发生亲密接触后身体自觉产生的反应,就跟打哈欠那么自然,别人有可能因此欲求不满,师烨裳却是绝对不会的,别说这会儿还没开始,她就是做到一半是睡着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儿! 汪顾八起眉毛,苦脸,不敢动。 师烨裳也不并腿,就这么摊着身子,笑望汪顾,情作半梦半醒状。 汪顾试探性地将指尖探入一些,在浅滩上来回游弋几番,可师烨裳还是看着她,半眯着眼,笑。 这会儿汪顾总算是确定了,身子一沉,她颓萎地趴到师烨裳身上,把头埋在师烨裳肩颈里,边蹭,边嘟嘟囔囔,“师烨裳...你又罚我啊?” 师烨裳也侧过脸去蹭她,边蹭,边用一种即将入睡的口气哼道:“你就给我留点儿力气吧,晚上我后妈可能会过来吃团圆饭,我还得想着怎么对付她呢。不过谢谢你替我脱了衣服,这样睡得好。”其实你有悔过的觉悟就很不错了。罚你当然也是必要的。不过,我不承认。不然显得我气量多小啊? 汪顾闻言便失望地纠结起来,撅嘴,刚好亲到师烨裳的脖子,“唔...我还以为你会吃醋呢...” 师烨裳回手,绕过她的肩背,拍拍她的头,“乖啊,我吃醋,我吃醋还不行吗?睡吧,今晚有你好受的。” 汪顾突然发现这个局面不对,她好像变成了一个靠在攻君臂弯里栖息的小受!?难道这预示着...不要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伙儿帮衬,今天总算顺利更完,想得我头疼,累得我腰疼脖子疼眼睛疼...这万恶的V制度,这万恶的河蟹制度...再次感谢大家不霸王我~~~(痛哭流涕抱大腿 ☆、一人一手棋 十点整,两人在手机的蜂鸣声中醒来,但汪顾赖着不想动,师烨裳也赖着不想动。睡眠太美好,让人真想长眠不醒——汪顾有时候会想,等老了,一定要选一种死法儿来死的话,她肯定选择大冷天里,盖着被子跟师烨裳搂在一起,睡死。 无奈是再不想醒也终究是要醒的,师烨裳很有身为主人的觉悟,率先下床穿衣洗漱。汪顾把自己裹成一条大虫,窝在床上一瞬不瞬地看她动作。师烨裳也不害羞,当着她面穿上内裤套起长裤,裸着上身径直走进浴室。汪顾很满意她身上渐渐隐去的排骨,但又再次对她的习惯表示担忧,毕竟哪儿有女人先穿裤子再穿衣的?光着膀子不冷么? 不一会儿,师烨裳挂着一脸清水从浴室里走出来,垂着双手站在卧室中央,视线四下扫射,也不知在找些啥。源源不绝的水珠顺着她的下巴流入颈内,滑过锁骨,挨着胸间低谷一路向下,慢慢来到她平坦的腹间,越过肚脐,滴在光滑的小腹上,最后藏进宽松的裤腰中,从内而外地把拉链底部弄湿了圆圆一块。汪顾翻身下床,捡起外套披在她肩上,问她怎么不把脸擦干才出来。她也不看汪顾,只说她忘记把毛巾放哪儿了,出来找找。 汪顾环臂,从后搂住她,趁她没穿衣服,又将一个轻吻烙在她的后颈下,本来也没打算留印子,偏偏师烨裳嫩得跟块水豆腐似的,一吻就是一抹胭脂,稍微吻得用力些,吻痕就红肿发烫的像要出血。这一吻在她颈后留了一片很漂亮的花瓣,挺圆乎的杏仁形,汪顾吻完还要自得其乐地欣赏半天,但师烨裳找毛巾找得专心,并不搭理她恶劣作为。倒是汪顾越看越来劲,手也不安分地从师烨裳腰上摸到肋侧,顺势翻掌,她掬起一个吹弹可破的花苞,稍微收紧指尖,便在意料中听见师烨裳抗议道:“别闹,一会儿还得换衣服。麻烦。”汪顾嘿嘿笑,低下头,啵地又在那方光洁的后颈上亲了一口,放开师烨裳,也帮她找起毛巾来,“要么让人再送一条上...”话还没说完,师烨裳就从床尾被间抽出一条印着一大只米老鼠的毛巾,脸上自然还是一派云淡风轻,话也说得不羞不臊,“在家用惯了这条就还用它吧。”汪顾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道喜欢米老鼠就喜欢米老鼠嘛,我又不会笑你。咱们这一代,谁能没个倾心的卡通人物,或者动物呢?真可爱。你不好意思去买我好意思,今后买一大堆,埋了你。 两人在房里磨蹭一会儿,佣人便上来说快开席了。师烨裳站在二楼的风廊边朝厅内扫视一周,随即折返,换衣服。汪顾奇怪她这套举动意欲何为,好奇心按捺不住,便又问了。她光着两条长腿站在衣帽间里,摸着下巴看了几秒,果断从中挑出一件白银花草绿底的唐装,照例是先穿裤子后穿衣,“跟爸爸撞衫了。他今晚也一身金。”汪顾闻言,莫名就觉得好笑,可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好笑,只得闷声不吭,在那儿埋头傻乐。 十一点差五分,两人下楼,没有传说中金童玉女气势如虹的出场架势,因为两人是急急忙忙跑下来的——她们正出房门的时候,听见楼下一阵纷乱,不用侧耳便已知道是师宇翰摔了一跤。师烨裳平时走也走不稳当,可跑起来竟像飘的一样快,汪顾跟在她身后下楼时连大气也不敢喘,生怕一口气呼出去就把个风筝样的纸人给吹飞咯。 “爸爸,你没事吧?怎么摔了?有没有伤到?” 师烨裳赶到楼下时,师宇翰已经被人扶着坐到了临近的一张圈椅上,正在笑微微地喝茶。 见是贝贝来了,他那本就不错的精神头愈发健旺三分,故作呲牙咧嘴地揉了揉屁股,他一忽悠就从椅间站了起来,运动健将似地跳了跳,又抖抖腿脚,笑道:“地滑,小马跑得急了些,要摔的时候朝我扑过来,我俩不就一起摔了?摔个大屁墩,别的没事儿,就屁股疼。” 师烨裳听见不是他自己摔的,心里顿时松活许多,脸上也有了个笑模样,雾蒙蒙的眸子一闭一睁,她走上前去,搀住师宇翰,难得笑得一派温顺,“没事就好,那我们开饭吧?我看你也不是让马丁内斯撞的,是在牌桌上已经把腿饿软了,一下牌桌立刻伏倒。” 师宇翰闻言朗声大笑,摸摸肚子,他也确实觉得饿了。凭一顿午饭撑八小时,不光汪顾,任是谁也受不了,他之所以耗着不开席,就是想要先跟师烨裳商量商量。“来,乖女儿替爸爸选些酒!”他把师烨裳拉到酒柜前,装作选酒的样子,挺着将军肚子仰头上望,声音却是细得像蚊吶,“乖女儿,让你阿姨今天来吃团圆饭,行吗?她听说你带了汪董回家,着急着要看看新女婿呢。” 师烨裳早料到他要说这个。师宇翰直是直,却不是傻子,今天“汪顾也在”就是一个打破她与党育花之间十七年僵局的最佳突破口。党育花这会儿八成就在会馆假公济私呢,她一点头,她就出现——即是已成定局的事,师烨裳也就觉得争论无益了。然而本着谈判像买菜,砍不下价去也得顺根葱的原则,她还是要拿捏一番,不能让父亲觉得自己已经接受党育花,以防他日后妈蹬鼻子上脸,太过灿烂。“如果汪顾会被利用,那从今往后她都不会出现了。见面的事,只有今天,下不为例。我希望你没忘了当年答应过我的事。”她低头摆弄袖口上后镶的一枚冰黄翡翠,突然又抬起头来盯着师宇翰,心中怀疑他那一摔乃是绥靖之策,但也不能确定,而师宇翰一听女儿松口,就知道今晚有戏了,遂欢天喜地地跑去打电话,一点儿也不像刚刚摔过的样子。 不到五分钟,门铃果然大作,党育花换了一身不事招摇的瓦蓝色旗袍,笑若春风,金风银韵地站在门口,师宇翰兴奋地想要迎上前去——毕竟结婚十六年他还从来没跟党育花一起吃过年夜饭——但最终还是刹停在步阶前,任由一群三姑六婆把党育花迎进门来。 外人都晓得师烨裳的“三不提”原则,在这种局面下,日后将要在师烨裳手底混饭的人是万万不敢妄动的,只有一些没有利益关系的亲戚出于亲人观念会察言观色地接近党育花,一来因为她本身是个有趣有胆有谋略的人,二来也因为她外家财力雄厚,许多不能在师家那两个死脑筋处得到帮助的事情,都可以在党育花这里得到解决。但无论哪一方,都十分希望师烨裳能与党育花和解,毕竟她俩都比师宇翰年轻许多,一旦师宇翰“先走一步”,光是这份家产就足以引来一场腥风血雨,她们若是现在就闹得水火不容,那他们日后站队便更加艰难。有时想想真是悲伤,在公司跟外人斗也就罢了,在家还要跟家人斗,这日子谁受的了啊? “来,大家开饭了!我们今年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今天我们师家双喜临门!”师宇翰站在大厅中央,鼓着中气器宇轩昂道。本来客人听见主人这么说,都应该凑热闹地问一下到底是哪“双喜”,可有碍于一喜是“党育花在嫁进师家大门十六年后终于能跟大家一起吃顿团圆饭”这种听起来就叫人惆怅的事,所以那第二喜——师宇翰暗指的新女婿上门——也就没人斗胆好奇了,既然师宇翰高兴,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众人旋即拥到狭长的餐桌前,各自找好位置坐下,师宇翰也不废话,当头就向席内敬了三杯空心酒。 由来都说中国的餐桌文化就是酒文化,坏处弊端一大堆。可酒能把闷葫芦喝成话匣子,实乃热闹之必须。黄种人骨子里就爱热闹,所以只要黄种人在世上存在一天,那酒文化就决不会消失,反而还会发扬光大,这是可以预见的。只可怜汪顾刚睡醒,胃里连点儿水也没有就得全无目的地陪喝三杯,再看向饭桌上的菜,她那小脸儿啊,都快赶上苦菜花了。 中午还有龙虾汤呢,晚上就变酸辣汤了。我说岳父大人,您也至于那么恨我么?汪顾咬筷子,眼巴巴看着一桌人大嚼。师烨裳坐在她身边,倒是不吃,光抽烟。过了一小会儿,师烨裳不声不响地起身去往厨房,回来时手里端了满满一碗赖汤圆,放到她面前,也不说话,只继续抽烟。 汪顾看着这碗还没开席就已上桌的甜品,心包里的血一时全成了糖稀,暗自在桌下牵住师烨裳摆在左腿的闲手,捏一捏,她心中想的是“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师烨裳却不解风情地回过头来,口气平淡道:“不喜欢吃?那你就只能吃辣,或者等着和我一起吃爸爸蒸的八宝饭。我已经让厨师给你单做了一份牛肉饭,但现在吃独食不妙,你就先忍一忍吧。一会儿打酒仗的时候不会先冲着你的。” 汪顾一时也不能长篇大论地跟她解释自己心意,唯有很是无奈的叹一口气,吐纳间含糊不清道:“你啊你啊...”心怎么就粗得跟个男人一样,还是特老爷们儿的那种男人呢...跟你谈恋爱,说不辛苦,真不辛苦,说辛苦吧,那也是活能把人愁死的。 不刻,一番狼吞虎咽已令在座众人满头大汗。师宇翰起身,要去看锅里的八宝饭。党育花看他站立,也是跃跃欲起,但转念一想,她对师烨裳献殷勤,无论何时何地,师烨裳都一定不会接受的。现在大庭广众,她有个后妈的身份在明面上,她肯于舍弃这张老脸不假,但这对师烨裳来说并不是好事,反而会让师烨裳落个狗咬吕洞宾的肮脏名声,遂又坐下,叼着酒杯,看一眼师烨裳,看一眼汪顾,突然,她轻轻一拍桌子,惊喜得像是中年男人死了丑老婆,“哦!你不是下午去帮衬会馆生意的老板吗?我是那个服务员阿姨啊!你还记得我不?”她看着温婉和善,可一开腔就不免显得匪气十足,此乃得了她爹真传,她爹到现在还管她娘叫贼婆子呢。 汪顾不清楚其中底细,被她这拍桌子的举动吓了一跳,还当是她跟师烨裳拍桌子呢,急忙就要回护,等看清她是跟自己较劲儿,一头冷汗呼地就全涌出来了,但同时把心也放回了肚子里,脑中咕噜噜一阵转,也想不出什么好招,只得坚持小白脸的原则,伸手不打笑脸人嘛,她笑。“嘿嘿,是,是,刚才多得您款待,”其实她还真没看清楚服务员长啥样儿,光看小七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头一次见面,不识庐山,失礼失礼。”她条件反射地举起杯来。 党育花与汪顾不同,汪顾不知道她是谁,她对汪顾却不很陌生——今早师宇翰在电话里跟她说师烨裳可能是把同居的小情人带回来了,她撂了电话立马就派人去摸汪顾的底,可汪顾那一步登天的底子在外人看来混得就像泥里和水,断不是三下两下就能理顺的。所以当下她只知道汪顾是张氏的董事局主席,之前在霍氏国代任副总经理,所有的大幅升迁都是在师烨裳的主持下完成的,足可见此人分量对师烨裳而言不属一般。今晚她争取跟汪顾打得火热一些,必要的时候,她会遏制师宇翰对汪顾的敌意,一为成人之美,二为缓和关系。这也许是她这辈子唯一能抓住的机会了,错过这次,她... 唉,一想到今后死了都没人给她立碑烧香,她这颗心啊...拔凉拔凉的。 ☆、哥德巴赫 师烨裳没想到党育花会把矛头对准汪顾,手心里不由就捏了把汗。师宇翰笑着把专门为师烨裳做的一汤盆八宝饭端上来时汪顾正在向党育花敬酒,他一看,难免是老大的不高兴——个臭流氓都拉拢到老泰水头上去了,这明摆着要造反啊!但他并不好明着发作,只好琢磨着怎么才能不显山不露水地把那臭流氓恶整一通。“乖女儿,这是你的,别人都没份儿,光你自己吃啊。”汪顾听出来了,他要说的是“别人”没份儿! 师宇翰刚像大厨似地叉起腰,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地转身回到厨房,丁零咚咙地好一顿翻找,不刻便捏着一把小白兔型的塑料勺折返,递给师烨裳,“给,你的勺子。”汪顾想不到师烨裳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一时笑意憋都憋不住地就要往外泛。师宇翰站得离她近,把她憋笑之声听得一清二楚,可在父亲眼里女儿一辈子用小白兔塑料勺也没啥稀奇,于是他在根本搞不清汪顾在笑什么的情况下,潜意识里就要觉得汪顾是在笑他做的八宝饭。“汪董,”他一手拍上汪顾的椅背,本是想拍肩的,可又想起男女授受不亲,只好作罢,“你不是说要跟我学做八宝饭吗?可我刚才做饭的时候找不到你啊。” 这是一项大罪。失言岳父,足可见女婿对相约之事毫不上心,不知置岳父于何种境地。简言之,即是轻贱岳父,罪同欺君,理应杀头。汪顾吓得腾一下就站了起来,顾不得嘴里还含着赖汤圆与茅台酒的混合物,急忙就要解释,“呜呜——独堵...”翻译是,等等。她努力要在被呛死之前将汤圆和酒都吞下去。师宇翰反正也不急,就这么抱胸昂头等看她怎么回答。 一边是爸爸一边是情人,师烨裳两边都不好帮,只得打着哈欠撑桌扶额。而满桌子人不明情况,更是连个嘴也插不上——唯有党育花可以也愿意帮忙,但她不好冒然打断汪顾的话,否则就等于把师宇翰放到了妻管严的位置上,贝贝护爹,这会激化她与贝贝之间的矛盾,所以暂时使不得。 十几秒钟过去,汪顾终于把口腔清理利索了,可脑子里照是空空如也,什么好点子也想不出来,无奈之下她只有把事实和盘托出,抱着坦白从宽的心愿,争取宽大处理,“伯父,我我我我表妹失恋了,下午我陪她在会馆里坐了一会儿,我我真不是有意的,”一滴汗流到鼻尖,又顺着人中流进嘴里,“实在是她哭得太惨了,您知道,小姑娘,年三十的跟男朋友分手...”好容易把关键点说完,那个汗啊,恰似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脚不复回,她吱吱呜呜地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师宇翰偏偏还在这个时候用质疑的口气问了一个“哦?”汪顾心叹一入侯门深似海,干脆就抽抽鼻子,含起一汪泪水,默默地低下头去,料想师宇翰见她可怜至此,也不会再怎么为难她了。 “这个我是可以作证的,下午我在会馆结账,见她陪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喝酒聊天,那女孩儿哭得特别惨,杯里的酒都让她哭分层了。”党育花终于逮到机会替汪顾解围,这会儿便不遗余力地朝师宇翰使眼色,“你还别说,两人真张挺像的,她一说表妹我才把这码子事儿想起来。”她顺势端起酒杯,忽略师宇翰的臭脸,只朝汪顾道:“诶,小妹妹,一直没请教你名字呢,你看这进了一家门,我总不好老叫你老板吧?贵姓?” 汪顾打从听党育花开腔就知道自己有救了,脑内顿时的是欢呼雀跃,却碍于演戏演全套的祖训,还要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博取同情,慢慢抬头,她还含着刚才那汪泪呢,为了配合表情,她的语调也不好太兴奋,唯有继续结巴,“免、免贵姓汪...单名顾,汪、汪顾。”好在她说了自己是单名,不然人家该以为她叫汪汪顾了。 党育花知道这话题才刚岔开一半,要是这会儿止步不前,师宇翰肯定还会对汪顾穷追猛打,遂端着酒杯起身,摇曳着一身光泽明润的布料来到师宇翰身边,汪顾面前,“我是党育花,你叫我党阿姨就好,刚才不知道你是小裳的朋友,现在知道也不迟,来,我们先干一杯。”她边仰头喝酒边伸手挽住了师宇翰。 汪顾得她大恩,心中和面上一致地感激涕零,简直恨不能对她说千山万水总是情咱多喝几杯行不行?可最终还是耐下耍贫嘴的冲动,只把眼里那汪泪挤出来,仰头,也是一杯。喝完又自觉地给党育花和自己斟满,“伯父,党阿姨,第一次见面就如此失礼,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致歉才够,今天我先自罚三杯,希望伯父和党阿姨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没有下次了。”咕噜,一杯。咕噜,又一杯,咕噜,第三杯。 党育花就喜欢这等爽朗之人,汪顾三杯酒下肚,她的心花也就怒放了——她将挽着师宇翰的手臂一紧,牵牛似地就把师宇翰拽回了原位,可怜师宇翰一介弱男子根本敌不得过她个女土匪,为了不丢丑,只得乖乖就范,但眼睛还是恶狠狠地瞪着汪顾,汪顾觉得他好像在说: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鏖战三人消停了一会儿,抓紧暴风雨前的宁静大吞大嚼。 师烨裳性子淡,话也不多,更不爱热闹,于是立场坚定地不跟他们掺和,一杯杯闷下席内敬来的酒,一勺勺挖起包含童年记忆的八宝饭,战争是围绕她打开的,她倒闲来无事作壁上观。 汪顾这会儿也顾不得辣了,为防稍候被师宇翰灌翻,她咬牙切齿地冲麻婆豆腐发力——豆腐约等于豆浆,多吃既能垫肚子又能解酒,实在是个很好的酒战掩体。师烨裳告诉过她,酒席上唯一不能缺少的就是豆腐,如此更可见豆腐的重要性。呃...以前她请人吃饭也喜欢点豆腐,不过原因是...豆腐菜便宜,一桌点俩豆腐,至少能把菜钱省下五分之一。 十二点时,正是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师宇翰擦擦嘴巴让佣人出去把那两串从楼顶挂下来的鞭炮点燃。师烨裳闻言,面上波澜不惊,灌酒的速度却明显加快了。汪顾一边嚼得满嘴豆腐,一边暗地去抠师烨裳摆在左腿上的拳头,为了分散师烨裳的注意力,她还拧过头去跟师烨裳咬耳朵,“你爸做的八宝饭真棒,又滑又软,卖相也五颜六色的...”话到这里,爆竹声轰然大作,师烨裳梗着脖子呼吸,眼睛瞪得好像一只时刻备战的斗鸡,不过也没变成斗鸡眼...汪顾知道她怕,就问:“要么我陪你到楼上去哭一会儿?” 师烨裳摇摇头,右手摸向酒杯,身子向后一靠——在确定自己的肩膀不会撞到汪顾下巴之后,她站了起来,位在下首,越过整张长桌朝上首的师宇翰举杯祝道:“爸爸,祝你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心想事成。”按师家成规,新年里的第一杯酒必须由师烨裳牵头,带一众后生向师宇翰敬祝,这是师烨裳的任务,无论她再怕爆竹,也不得不循例而行。果然她话音落地,下首席周围的年轻人纷纷起立,汪顾察言观色,也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师宇翰作为受敬之人,当然不用起立,只坐在主位上朗朗大笑着连声应好。汪顾随众人一道仰头干杯时心中就想,我真幸福,每年过节只管大吃大喝,不走形式,没有任务,饭也不用拖到十一点才吃...她还要接着幸福,可师宇翰才不肯放过她,在隆隆爆竹声中,虎吼一般的“汪董”二字震得她又是一身冷汗。 “上回不在同桌,真是可惜,今天我一定要跟汪董喝一杯——哦,大家可能还不知道,”师宇翰把手向前一引,自己创造了一个题目,自己借题发挥,“我跟大家介绍一下啊,坐在小裳身边的就是07年企业家协会年会主办单位的董事局主席,汪顾,汪小姐。汪小姐跟小裳一样大,年纪轻轻就独力挑起一家跨国贸易集团公司,真令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汗颜...”他明着是向四面八方做宣讲,其实目光不停溜过汪顾。汪顾边听他说,边犯心虚,心虚自己那见光死的履历,一时心跳伴着脸红,宛若番茄成精。可其实师宇翰并不晓得她的财权来历,这番话也不过是寒暄之辞,没什么更深层次的恶意,充其量,不过是想让众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她身上而已。 完了完了,这下惨了...汪顾刚想转头去问师烨裳“刚是谁说酒仗不会先冲着我来”,可眼一斜便见师烨裳在全神贯注地忍耐害怕,那样子,就好像给她一个被窝她立马就会变成小兔子钻进去,非得扯着她的圆尾巴才能把它拖出来似的。 “伯父过奖了,我只是运气好...”终于等到师宇翰说完,汪顾假作回应于他,其实是放出眼角余光,四下打探大恩人的身影——就在汪顾晃神十几秒时间里,原本坐在师宇翰身边的党育花已经不见了人影。可在汪顾毕恭毕敬地敬完岳父一杯酒后,她又笑眯眯地回来了。自此,四围再没有一颗爆竹响起。 汪顾恍然大悟。思绪漫天纷飞。 都说女人心细,她却还是头一次发现女人的心竟然可以细到党育花这般。在如此混乱的环境中,如此复杂的感情里,还能仅靠察言观色便揪出了他人弱点,若不是天赋异禀,就只能归功于后天锻炼。回想刚才种种,汪顾只觉党育花这号人物绝非三言两语所能概括,然而活脱脱就是一个师烨裳的反面写照。要说党育花的心细得非比寻常,那师烨裳的心,就硬得不可思议:整整十六年,她从来没有被这样的细腻关怀感动过。那颗怀念故人的心,到底要坚定成什么样子才能办到? 汪顾似乎又要陷入“我与张蕴兮”的漩涡中不可自拔,但她立刻提醒自己不要陷入这个死循环。毕竟爱情里有许多事情就像“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与其纠结感情是否停滞不前,不如专注眼前——汪顾偷一眼去看师烨裳,转即美滋滋地想:其实能够停在这里就不错了。 一个一个小小的快乐累积起来,就会变成大大的幸福。这才是哥德巴赫猜想的奥义。 ☆、敢反抗? 除夕这一夜,师烨裳比汪顾喝得多,但汪顾醉得比师烨裳厉害。一到房里,她便踉跄着扑向了古朴的卧榻,师烨裳在她身后关上门,心想醉是醉了倒还认得床。省心。 汪顾喝多了有个习惯,半死不活的也要把自己扒个精光。师烨裳生来不长照顾人的那根筋,看她在榻上扭得像条虫子也不知道过去搭把手,只管径直走进浴室,先将自己摆弄清爽再说。由于两人在下楼前就洗过澡,此间一直在家里也没出过门,要说脏,那很不客观,若再洗一次澡,也难避洁癖之嫌,所以师烨裳没有洗澡,只是把手脸清理干净便折回了房里。 捡起汪顾丢在地上的衣裤,揪作一把扔到在旁的罗汉床上,自己也逐一卸下衣物,与汪顾的摞作一堆,她打算趁天还没亮,赶紧睡上一觉。“汪顾,你要喝水吗?”她走到床前,双手撑在柔软的鹅绒褥上,用平常的音量很自然地问。汪顾这会儿已经光溜溜地仰在床榻靠内的一侧睡着了,两只手在身侧平摊着,两条腿也向着床尾笔直延展,听到师烨裳的问话,她也不知想喝或不想喝,光是动动唇瓣发出个唔字,然后,就又没动静了。 醉酒的人爱口渴,睡前不喝够水夜里就要起来闹...师烨裳一番以己度人之后,自作主张地从冰箱里取了瓶矿泉水,转即折回,单膝跪到榻上,抓着汪顾一只手,千辛万苦地总算是把她拉了起来,“睁眼,喝了水再睡。”她揽着汪顾肩头,将瓶口抵到汪顾唇间,语调不温柔,动作也不温柔——她就是这么个不知道温柔为何物的货。 汪顾醉是醉了,但也没到醉死的地步,不过她即便睁着眼,却也辩不出师烨裳是谁了。朦朦胧胧的她感觉有人在对她说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她脱口而出,“唔...我喜欢你...”师烨裳冲着床顶的帷幔翻个白眼,心说男人喝多吹牛,女人喝多□还真不是胡盖的。汪顾就是其中典型,一旦喝得人事不省,就非得用一连串的表白来消散酒气。 “喝水吧,张嘴。”师烨裳把水瓶底部翘起一些,让一些水顺流涌进汪顾嘴里。汪顾汩汩地喝了两口,一偏头,不喝了,接着表白,“我真的喜欢你...真的...”师烨裳好生无奈,可又怕她是在有神智的情况下说的,只好潦草至极地敷衍道:“嗯嗯,我也喜欢你,喜欢你,别闹了,再喝两口就睡觉。”可汪顾不干,还是不依不挠地继续喜欢她。 师烨裳本就没有多少体力,眼下也醉了六七分,能揽着汪顾撑到这会儿对她来说已实属不易,汪顾喜欢她就喜欢她吧,她也没什么好反对的,只是她觉得让汪顾躺着喜欢她会令大家都省力一点,所以手一松就把汪顾放躺了,自己也就着瓶口喝饱肚子之后,她翻回属于自己的一侧,拉起堆在床尾的被子,先盖住汪顾,刚打算盖住自己,汪顾就又来了,“你好漂亮,两只眼睛就像灯笼一样,皮肤也滑得像煮熟的汤圆...”说着,汪顾抬起腿来往她身上一架,整个人像八爪鱼一样就黏了上来,“可是你没有腱子肉,腱子肉最好吃了...”她很缱隽地将头埋在师烨裳肩窝里,继续赞美对方,“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好人,善良,无私,温柔...”师烨裳心想你说的那是雷锋,但也没反抗,光是直挺挺地躺着,任汪顾上下其手。 过了一会儿,汪顾大概是说累了,赞美之声慢慢隐去,平静的呼吸声渐渐清晰。师烨裳在这样的气氛里合起眼睛...不知经过多久,她在半梦半醒中听见一声“哈啾”,心跳登时漏掉一拍,头顶也凉凉地渗出一层汗来。睁开眼,师烨裳先是看见一室昏黄,然后才撑起身子去给汪顾盖被。 屋里只有两盏夜灯,读书看报不够,瞧个人影还是真切的。 汪顾被自己的喷嚏吵醒,砸吧着嘴喃喃,“师烨裳...”师烨裳一脸寒冰半皱眉,把被沿盖到她下巴处,连嗯都懒得应了——她最烦睡一半被人吵醒,因为醒了就很难再入睡。这会儿才四点多,距离中午十二点的“早饭”...越想越惆怅,师烨裳干脆枕着双臂仰躺下来,呆呆望着天花板,可是没出三分钟,又有人喃喃地唤她名字,“师烨裳...”不过这回没有光叫名字,也没有歌功颂德,而是有实质内容,具体要求的,“来抱抱睡觉了...”这是一句汪顾睡前惯说的话。有时用喊的,有时用喃的,有时甚至是无声的。师烨裳平时听多,再听也没什么感触,只是今天有些不同,汪顾又把腿搭到了她身上,像只发情的小公狗一样,下意识地将□皮肤贴在她腿侧,微微送了送腰。 师烨裳不纯情,销魂事做多了自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下午欠了汪顾一场交欢,两人体内都积蓄着欲望。而人的身体若是有需要,那不管意识是否清醒,它都会自发行动的。这就是有些情侣睡着睡着就会睡成合体状态的原因。师烨裳饶有兴致地分开原本交缠在腹间的十指,匀出左臂绕过汪顾颈下,反手搂住了她的脑袋,本想拍拍她的招风耳,却又怕吵醒了她,随即手腕一转,轻轻在汪顾耳朵上方的蓬松短发上拍了拍。 脑袋被人松松抱着是件挺惬意事,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汪顾舒服得再次拱动腰胯,将那脐下三寸之处贴在师烨裳腿侧蹭啊蹭,蹭啊蹭...蹭着蹭着,置于师烨裳身下的手“簌”地将她搂得更紧,原本搁在师烨裳肋侧的手也习惯性地盖到了下午刚被轻薄过的花苞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动,一边揉还一边评价,“唔...不盈一握...”她倒是诚实得十分写意,惹得师烨裳也不禁低头去看,看完也不自卑,反而心想:还好嘛,总比林森柏强。 由于双方对彼此身体早有共识,即便只是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的撩拨,两人的身体也不可避免地起了潮气。汪顾也许是酒劲儿过去一些,蹭着蹭着便逐渐恢复了意识。 “师烨裳,”她半瞑双目,在师烨裳肩上抬起头来,手往师烨裳腹下游移,几乎是习惯成自然地就要把自己的渴求反射到对方身上去,“你答应吃完晚饭还我剩下那一半的。” 师烨裳心静如水地对上她的视线,脸上爱笑不笑,“还你,来拿啊。” 两人的声音都低得不能再低,但也默契地让彼此刚好听清。 房间开着一扇换气窗,就在床榻对面,冷风透过上斜的钢制百叶一丝一丝鼓进屋里,清新得叫人恨不能再长两个肺。汪顾醉得昏昏沉沉,却也觉得这样的氛围真是浪漫死了,不做点儿什么真是对不起良辰美景,可她的思想也不知在纠结什么,开口居然问了一句,“在这张床上跟你□的人,我总该是第一个了吧?” 师烨裳却是摇头,把唇贴在她眉心,答:“不是。”汪顾立即失望地发出一声长叹,刚叹到一半,师烨裳又继续道:“现在还没有第一个呢。” 汪顾闻言,嘎地止住叹息,瞪眼反应半晌之后,她一鼓作气,很精神地上了师烨裳的身,右膝顶开师烨裳的左腿,探手摸到一处湿滑,她连招呼都不打便猛地突了进去。耳边飘落一声压抑极深的呻吟,她知道那不是因为疼,于是并不给打算对方适应的时间,始一犯入便疾风暴雨似地急切涌动起来。“呐,现在有第一个了。”她得意洋洋地在对方唇间铺洒细吻,□的味道很淡,反倒显出了温情。师烨裳哪儿料得到她动作那么快,一时脑袋里的十二种颜色被怒海狂澜似的□冲得淡去,只剩下一片雪白,和一个念头:汪顾。 第一波浪头过去之后,两人体内的酒力均被散掉不少,各自身上都在发汗,可也不敢揭开被子乘凉。汪顾照例还要再来一次,师烨裳却一边摇头一边背过身去。被子的中轴被汪顾压着,她一翻身就露出了大片□的肌肤,上面深浅不一地布着点点红痕,引人遐思不说,招人疼却是肯定的。 汪顾这会儿才想起师烨裳是块水豆腐,开始担心她刚才是忍疼不说,于是赶紧把她掰转过来,心急火燎地问:“你没事吧?我刚才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师烨裳的唇还在余韵中颤抖,但脑子已经可以用了,汪顾分明从她雾蒙蒙的眼里看出了失落,心内一惊,急忙又道:“刚才你是不是不愿意?啊呀...我一急就忘了问你意思了,你别生气,别生气,更别郁闷,以后我会问的,好不好?对不起啊,真是对不起。”汪顾道歉还带敬军礼,看起来是十分诚心。 可令师烨裳失落的才不是这个,所以对汪顾的悔过,她相当不以为然,“还是别问的好。”做一次问一次,那光回答就累死了。哪儿还有心情做? “那你不高兴是因为啥?按往常,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嘤嘤地躺在我怀里喘气的吗?”汪顾一本正经,作势敞开怀抱。 师烨裳几乎有些愤怒地想,我到底什么时候嘤嘤过?可脸上怒色一丝也不露,只是大大打了个哈欠,随即伸手到被窝里,闲闲地在汪顾的腰臀上摸了一番,却在汪顾又要发情扑她的前一秒道出了失落的真正原因,“我不是,也不想当万年受。去年我就做了预告,所以今天你是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敢反抗,今后都不要碰我了。” ☆、壮烈前的宁静 师烨裳不承认自己是万年受,这没什么好稀奇的,汪顾知道她不是。 从原则上讲,世上就没有万年受。这道理,就像李孝培也从来不说自己是总攻一样。 你想啊,她李孝培要是抵死不受,那席之沐的技术从哪儿学的?跟别人学的?那按李孝培想,还不如自己献身教学算了,全当捐尸供解剖了,反正死也死在爱人手上,多浪漫呢——汪顾之所以管李孝培叫“总攻”,其实也是因为无论对象是谁,李孝培攻的几率总要高一些,使得谁也不敢在她面前自认攻君。哦,当然,也有一些强调“攻一夜也是攻”的群众。不过每有此时,李总攻都会摇着手指露出亮晶晶的两排白牙道:“姑娘此言差矣,要是一夜攻就是攻,那一夜情就是情了。姑娘要还想跟我犟一夜情就是情,那请你先去跟古人犟那句‘戏子无义,□无情’的训诫罢。”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逻辑周密的答案,但李孝培常常因此挨耳光。 即便撇开李孝培这个例子不提,古老的哲人也曾在一处公厕的门板下方用随身携带的铅笔头题词:“LES无处女,更无触(穷酸哲人铅笔上的橡皮擦用完了,只好在触字上打叉)处手”。 由此可见,当LES,稍微有点儿觉悟的都不敢把“万年”和“总”的大帽子往自己头上扣,因为这种东西迟早是要幻灭的,不受或不攻属于暂时性问题,绝对不是时代主旋律。倘若一老早就把自己捧到不败之巅,摔下来的时候将是无比难堪。 汪顾有先见之明,心里念归念,但除了在师烨裳面前,她从不以攻君自居,加之有李孝培的“一夜攻非攻”的理论作为指导方针,使得她在听了师烨裳的话之后也不着急,只是浑浑噩噩地想:让你当次攻也没啥,反正你翻不了盘,好受我就受着,不好受我就忍着呗...可埋头,一看师烨裳那小身板儿,还有那细得跟绣花针一样的十指,她就免不得想起一句揭露小受悲惨命运的诗:“金针挑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她怕,真的怕。比初夜还紧张。她生怕师烨裳当攻像开车,横冲直撞凶猛得不得了,又怕师烨裳当攻像砸车,狂暴如雷地折磨她的小内壁...模糊的恐惧彻底战胜了她心中那点儿小小的期待,令她觉得师烨裳这人不能指望。 “师烨裳,要么,你再考虑一下呗?你这小身板确实不适合当攻,一会儿累了就把我晾那儿了,我可咋办啊?”汪顾嘟起嘴巴亲亲师烨裳,说得挺迂回,心里想的却蛮不是这回事儿。 师烨裳大概也看出她怕的是什么了,一个侧翻将她从自己身上揭开,支一手抵在她肩上不让她靠近,脸上没有不悦,反倒是很无所谓的样子,“我没什么好考虑的,你要不肯,今后分床,等你什么时候肯了再说。”同样的话,她说过两遍。一遍是为了逼张蕴兮就范,这是第二遍。 汪顾明知道自己此番在劫难逃,可还是心存侥幸地伸手去摸师烨裳的肚皮,指望把个受摸得发情,然后...然后残酷的现实让她相信了“母狗不翘尾,公狗骑不上”这条真理,师烨裳冷眼旁观,任她撩拨,嘴角还带着了然而轻蔑的微笑,一时间,汪顾耳边仿佛想起了超级玛丽的背景音乐,一只乌龟健步如飞地向她跑来,她躲闪不及,滴溜一声壮烈牺牲,漆黑的屏幕上随后出现一排白色大字:GAME OVER。 她垂头丧气地向后躺倒,拿出当受时的大爷作派,却把脸皱成一只包子,“唉,来吧来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无论如何都得受,求大爷给个痛快的,争取三分钟之内完事吧!”她不想死。特别不想死在床上。毕竟人家马上风的都比她个“遇刺”身亡的名声好听——她偷一眼又去看师烨裳,灯光中,佳人赤身跪坐而起,如羽长发披肩,清透肌肤胜雪,杏目半弯似月...汪顾不胜唏嘘:这明明就是一只修炼成人的驴精嘛!得得得,今晚要是壮烈,就当是被驴踢死的罢! 奈何“驴精”才听不见她那乱七八糟的心声,这会儿就有款有型地跨坐到了她腰下,手也紧跟革命步伐,开门见山地抚上她的胸乳,惊得她一身冷汗四溢横流,急忙支起脑袋问:“师烨裳,你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虐攻吧?要是的话可提前告诉我一声,我这人胆子小受不——” “闭嘴。好好躺着。敢动,有头睡觉没头起床。”师烨裳为攻不仁,手上轻飘飘地摸着,嘴里还是冷言冷语。汪顾默默掬一把辛酸泪,咬唇闭眼,接着便开始想象自己被人四肢大开着绑在床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样子...“喂,你给点反应好不好?” 汪顾一愣,又睁开眼,大眼珠子放着绿光咕噜噜在师烨裳□的身体上扫了一圈,“啥反应?哦!原来你在摸我呀!不好意思,抱歉抱歉,没察觉到。得,你继续,我这就给你反应。”说着,她猝死似地倒回枕间,即刻转入□模式,翻着白眼儿面朝天花板,嘤嘤嗡嗡地叫起了床,“a...en~yamede~iyada~haiyaku~oh,yeah...i’m coming~”她还要接着叫,却可惜脑子好架不住演技差,她的诡计很快就被揭穿了,肚皮被人嘣地拍了一下,不疼,光是响。“你故意的是不是?”师烨裳的语调里明显带了火气,汪顾忙不迭地张嘴,刚想矢口否认,却见一个驴黑驴黑的黑影猛然朝自己倾轧而来——下一秒,她的唇被吻住,再是什么鬼话也说不出来了。 师烨裳的唇跟她这个人不太一样,很软,软里带点儿甜,薄荷绿茶牙膏味儿的,连舌尖上都有。汪顾不知道自己的舌头是几时被缠住的,但也没差,师烨裳缠住了她,她也缠住了师烨裳,两人滑滑腻腻地吻在一起,却根本就是在你舔舔我,我舔舔你——师烨裳长了张适合接吻的好嘴,但她偏偏不爱接吻,这便直接导致她的吻技仍停留在“饶舌”阶段,如果没人带领她杀出重围,她估计一直都只会那么一圈一圈地空转下去...汪顾从来受不了这号没用的攻君,换别人来她早一巴掌挥出去了,只因为对象是师烨裳她才这么忍着。 但忍耐终归是有限度的,接吻仪式还没进行多大一会儿她就实在忍不住地笑场了,边笑得花枝乱颤,边别过头去张开手臂,紧紧搂住了尚且伏在她身上的师烨裳,“啊哟啊哟,乖乖啊,我知道你是好心你很努力,可就你这技术,咋攻啊?放弃吧,放弃吧啊。你个受王还是乖乖受着,受一辈子吧。” 师烨裳也郁闷。挫败地曲着手臂窝在汪顾怀里,小嘴瘪得跟个什么似的。 她想她这到底是什么体质呢?当年她攻张蕴兮,张蕴兮会一面津津有味地□一面偷偷看文件,现在她攻汪顾,汪顾也是这么伤她的心,难道她就是《上古玻璃传》中的那号百受之王?这辈子都当不了一个像样的攻,更别提当一个好攻?师烨裳苦恼地将眉头拧成一个“王”字,转而又想,不行,放弃不是她师烨裳的风格,此路不通走小路,她师烨裳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可不能就这么纯情了去。 “你,躺好。”师烨裳板起扑克脸,挣扎着又跪坐起来。 汪顾刚拉盖在她身上的被子顺着她的背部线条往下滑,一直滑到腰间,成为一幅莹白的背景,衬得她愈发润泽剔透仿似玉人,看得汪顾下腹一阵火热狂吞口水,咕噜,“师烨裳,我躺好没问题,可咱打个商量,你先把这轮让给我呗?瞧你这样儿我憋得难受。”说着,她的手从师烨裳背部一路慢慢摸下去,掌心热腾腾地贴上师烨裳的臀,十指轻轻内扣,掰开了那双稚嫩的臀瓣,让师烨裳的敏感之处紧密地贴在她的耻骨上,稍微顶胯,师烨裳的目光迅速涣散开来。汪顾得意地想,嘿嘿,看吧看吧,这点诱惑都受不了,你还攻个啥?还是我来吧。哇哈哈哈哈~ 谁料她心里还没哈完,师烨裳的眼里便迅速恢复了清明,刚变得有些急促的喘息也一下窒住,汪顾心说不好,这是又醒神了。果真,师烨裳嘴角浮起一丝寓意不明的笑意,随即不慌不忙地从她身上离开,一步三摇地下床去也。汪顾一见她挂出这幅不阴不晴的样子就觉头皮发麻浑身发怵,目送师烨裳进入衣帽间的过程中她可谓是心如擂鼓。 不一会儿,师烨裳笑盈盈地从衣帽间里出来,手里多了件东西,她像绷皮鞭一样嘣嘣地将它绷直,又放松,再绷直,再放松... 汪顾打眼一瞧,刚才还在擂鼓的心脏这会儿连跳都不敢跳了—— 那、那、那、那是啥?红、红、红、红、红领巾?!!! 难道师烨裳是打算跟她玩那富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玩之前,还要先敬个少先队礼不啦? 作者有话要说: ☆、把根留住,把受憋死 作者有话要说:嗯...貌似我又开拓创新了...这也许是言情史上最不和谐的性生活了...落差有点儿大...看前请各位大人先做三个深呼吸,不然看完真的会觉得憋... 早些年,汪顾的择攻标准很明确,长相好,性格好,技术好。于是她每天都能高高兴兴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来,生理和心理健康的不是一般二般,只要工作不算太忙,她就基本不用化妆——□得饱,当然面色红润。正是所谓的自然美。那当年,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有遭遇不和谐性生活的一天,直到今时今日。 老实说,她早预着这天了,打从跟师烨裳上床那天起,她就做好了被压的准备。倒不是多渴求,而是她十分了解师烨裳的脾气:那只驴精,其实老早就对她意图不轨了。你别以为驴精在上她之前没做功课,人家只是受性使然,没有当攻的天赋而已。 话到这里,汪顾又要拿李孝培的格言说事儿了。 李总攻曾经说过:“当攻靠的不是技术而是气势。”瞧瞧,这话说得多真理。师烨裳当攻,啥都不缺,就是缺了这份攻君的气势,所以现在汪顾怕归怕,却是很想对她说,你别以为拿条红领巾嘣嗒嘣嗒的扯着像弹棉花一样就能当女王了,当受那么多年,我还从没见过哪个女王攻会因为怕地板凉而像只刚出生没长毛的小猫一样踮着脚尖走路还带瑟瑟发抖的呢... 师烨裳的老房间虽没有新居那间大,但不含浴室也有五十多个平方。衣帽间在浴室旁,离卧榻足有六七米,师烨裳刚出来的时候还能勉强装出点儿潇洒风流的样子,可走到一半就实在撑不住了,开始小跑着扑向汪顾。 汪顾知道她生来就身子骨弱,夏天时候一番感冒中暑更消耗了她本就不多的元气,此时她光着身子,在25°C的环境里畏寒也实属正常,于是怕不怕的都两说了,只赶紧半坐起来,朝她敞开怀抱,等到把她搂进了被窝里才贱兮兮地晃脑笑问:“哦哟,师总,你小时候得是多好的学生啊?你看你这红领巾,都洗得白成这样了还留着呐?”她伸手去揪它,可师烨裳死捏着不放,“咱不要了它好不好?你要喜欢收藏红领巾我改天给你订,要CARTIER的,还是LV的?要不FENDI的?让FENDI给咱镶一圈红毛毛,冬天有毛毛戴着舒服,能当围巾用呢。” 师烨裳才不理她,专心致志地靠发抖产生热量。汪顾一瞧她如此示弱,心就软了,心软了眼神儿也就跟着散了,她在师烨裳额间亲来亲去,却愣是没发现师烨裳的眉间又浮现出一个“王”字...乌龟正朝小玛丽狂奔而来,这次是长翅膀会喷火的那种,换句话说,她死定了。 “给你。”师烨裳甫一发抖完毕,便冷着脸皱着眉将那根烫得像领带一样平整的红领巾撩到她面前,她刚乐得要去接,又听师烨裳说:“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我蒙就怕勒着你。” 汪顾虽然早有准备,但闻言仍是一惊,眼睛瞪得像马眼那么大,喉间声带和腿上韧带一并轻颤,背上冷汗也滚滚而下,“不、不会吧?亲爱的,我、我不都听你话不动了么?我都不动了,你还担心啥呀?就、就、就按刚才那样做呗,挺好的,挺好的,都说这事儿一回生两回熟嘛,嘿嘿。刚才你生,一会儿你就熟了,所以...所以可以不蒙眼睛吗?我怕黑~”汪顾哭丧着脸干笑装可怜,表情堪称丰富。没去当演员可惜了。 不过她也挺想得开的,就这还觉得幸运呢——蒙眼好过绑手,要是师烨裳把她两手绑在床头,色迷迷地看着她娇蛮地扭动,那她日后可就真的颜面无存了。 “少废话,蒙还是不蒙?”师烨裳寒脸挑着半边眉毛,将右手摊到自己面前,翻来覆去地看,似乎很满意自己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很光滑的指甲,“不蒙就——” “分床!”汪顾举手抢答。 师烨裳给了她一个嘉许的笑容,随即下巴一抬,示意她赶紧把自己眼睛蒙上。 可怜的汪顾经过一番负隅顽抗之后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能死了,于是乖乖地用红领巾蒙住自己的眼睛,反手在后面系了一个松紧适中的蝴蝶结,随即十分赞许地点头道:“好了,这下瞎了,看不见你了,成蒙面超人了...谢你开恩啊,我自己绑都不舒服,要你绑我肯定更难受。”她扬起头,伸直手臂,作捉迷藏状四处寻摸,“大爷您一会儿可温柔点,人家看不见,会很敏感的。万一我没忍住叫得太响,怕会影响咱爸休息呐。” 人在五识缺一的时候,其余四识就会变得出奇敏锐,尤其当缺少的是眼识。这便是蒙眼成为位列头名的床笫调剂手段之重要原因。不过师烨裳蒙住汪顾的眼睛,意图并不仅仅于此——她对情趣之类的东西兴趣不大,主要是怕汪顾看着她,她会觉得尴尬。用古老哲人的话说就是:人家会害羞的啦~ “我家墙厚,用不着你担心。”师烨裳说着便轻轻推了汪顾一把,汪顾嘴里喊着“啊——我是如此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推倒了,推倒了”,可在行动上仍是尽力予以配合。师烨裳看她在床间自动自觉地大张双臂,躺成一个十字架,心下相当满意,安慰地拍了拍汪顾的肚皮,她故技重施,又坐回了汪顾的胯上,眉眼是带笑的,语调却始终没有起伏,“从现在开始,你除非忍不住了,否则不许出声。” 汪顾被人蒙着眼睛,脑袋里自然也是漆黑一片,她只能靠皮肤去感知师烨裳的触碰,这听起来十分惬意,但落到实处时,人多少都会有些紧张,特别是她还有被“金针”挑破“桃花蕊”的顾虑在,时下简直是师烨裳动一下,她也得跟着动一下,倒不是有多HIGH,而是不得不,师烨裳那小猫爪子冰凉冰凉的,摸哪儿哪儿就得连起几层鸡皮疙瘩。“成吧成吧,你动作快点儿就行。”长痛不如短痛。她连做几个深呼吸,放松了身体,全当自己在马杀鸡。快要被马子杀了的鸡。 天色渐渐亮起来,晨曦透过窗帘的边边角角挤进屋里,与师烨裳一道参观汪顾的裸体,但不能与师烨裳一道皱着眉头思考问题:是先摸摸捏捏?还是单刀直入呢?要她设身处地的话,她当然是希望单刀直入的。毕竟同是女性,若本着欣赏的原则互相参观裸体,大概是很难引起□的。她倒也知道汪顾原本是受,可她没问过汪顾重不重视前戏啊——师烨裳开始后悔,后悔自己操之过急,过早地让汪顾闭嘴,现在再问,汪顾肯定装死不说。这可怎么办呢? 唔...师烨裳挠挠眉心,努力回想当初两人第一次□时的情景,希望能够从中寻得蛛丝马迹。只可怜汪顾被她晾在床间,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失望于刚刚筑起的心理防线根本派不上用场,汪顾便勾起嘴角,笑眯眯地自娱自乐起来。 她想:敢情您老人家是要跟我神交啊? 这个神交没问题...可您也至少告诉我您都摸我哪儿了我才好配合您不是? 要我自己想嘛,您这会儿肯定又在摸我胸,因为我胸比您的大呀!自己身上没有的,总会在别人身上摸够本的吧?是吧是吧?接着呢,接着您该摸我肚皮。因为我肚皮也比您有货,圆鼓鼓的,摸起来多好玩儿。能当鼓敲呢,砰砰砰砰、砰砰!威风锣鼓!再往下您就该摸我那儿了,我那儿跟您那儿没什么区别,都是一片杂毛,比您密点儿罢了,所以按理您会高速飞过,直奔我那悲剧的桃花蕊而去。嗷,我的桃花蕊,小花花,小蕊蕊,你们被蹂躏得好惨,一会儿等开花了就更——诶诶诶!洞不在那儿!这也太靠上了,疼! 师烨裳之前倒是不知道汪顾在想啥,可她看见汪顾脸上风云变幻的表情,一瞬就觉得她挺可爱的。暂时放下思考的事,她心道先捏把脸再说。于是她捏住汪顾的脸,好一顿左拧右扭——汪顾叫疼,正是由于这份心理落差。 该疼的地方不疼,你说恼火不恼火! 但,恼火又能怎么样呢?她总不好像个小受一样哭哭啼啼地求说“给我,快给我”吧? 汪顾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有心扭扭腰肢让师烨裳不用担心“操之过急”的事,毕竟这事儿没什么过急不过急的,憋着也是难受...她还要继续想那操之急不急的事,突然又有个什么东西贴到了她脸上。软绵绵温呼呼的,不像是猫爪子驴蹄子之类的东西,反倒有点儿像...嘴唇。 果真,一个响亮的“啵”声在她耳边响起。 原来师烨裳啥坏事也没做,就是结结实实地亲了她一口。 内心的□与现实的纯情一时形成巨大反差,汪顾感动得差点儿没哭出来——师烨裳,我错了,我真不该把你想象成那号没人性的攻。可你也不要太有人性了好不好?等做完了再亲也不迟啊...啊....啊....我死了算了。 ☆、潮起潮落 师烨裳表达喜欢的方式,就是亲脸。她觉得亲在脸上的感情比较纯粹,没有目的,没有私心,就像在说“我喜欢你”一样,只是一种单纯的情绪剖白,不需要回应。但“啵”地一声亲在别人脸上,这种事情师烨裳已经有快十年没干过了。理由很简单,还是那个,孩子气。 她也记不清自己是从何时起开始介意流露孩子气的,是在母亲过世后,还是在遇见张蕴兮后?总之大概就是那几年吧。有了要独立成人的决心之后那几年。 汪顾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这本身就是值得她去“啵”的。 然而你要问她汪顾的脸到底漂亮在哪儿,有多漂亮,她答不出来。 高鼻梁,小嘴巴,尖脸,这是所有漂亮女人必须具备的条件,汪顾都有,但都不突出,并不是鼻梁高得像山峰一样,嘴巴小得像樱桃一样,脸尖得像锥子一样的那种人。若是非得让她道出个所以然,她会很斟酌地说,汪顾的漂亮是一种让人看着舒服的漂亮。她脸上的线条十分丰富,不若郝君裔是纯粹的锋利,亦不若何宗蘅是全然的柔美,没有林森柏长得那么精致,也没有咪宝长得那么狐媚,她仿佛是掐着某种尺度慢慢生长的,年轻时,这诸般美好还很纤薄,称为漂亮更合适,必须再等上十年八年才能积淀出能够被称为美丽的线条,就像张蕴兮。虽然两人长着几乎相同的脸,但师烨裳认识张蕴兮时,她已经不能用漂亮来形容了,因为漂亮的前提是年轻。汪顾有,所以汪顾仍然是漂亮的。可以想见,慢慢的,她也会变得像张蕴兮一样美丽,也许会比张蕴兮多一份俏皮——瞧她那双红透了的飞象耳朵。 “动物园里小象的耳朵都很板挺。你猜等你老了,这对耳朵会不会像大象一样耷拉下来能当扇子用?”师烨裳把头枕在汪顾肩上,仰着视线去看她。汪顾笑笑地要说些什么,她却抢先制止道:“让你猜,没让你说。想说,忍着。”她最终选择不去捂汪顾的嘴——但凡不让人说话就去捂人家的嘴,这桥段太雷。早先她不知道捂嘴这事儿是那么烂大街的,这一年陪汪妈妈看电视才渐渐看出点儿端倪,每部电视剧都有捂嘴的镜头,连战争片都有,也不知道演员洗手没有。“反正我觉得会的,人老了皮肤就不会像年轻时这样紧致,你的耳朵那么大,皮肤一松应该就能前后扇了。”汪顾闻言,即刻瘪嘴,大牲口似地喷了两个响鼻,嘴里发出犬科动物的呜呜声。 师烨裳视若不见,听若不闻,右手食指顺着汪顾的下巴一直抚到汪顾的锁骨上,轻巧地绕着那两处浑圆的骨骼画了三个8,稍事停留,便又朝下划去。汪顾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化,师烨裳能从她的肩部肌肉动作察觉到她松松握了拳,可这并不能阻止师烨裳的恶趣味。她并不去碰正常女性的敏感点,反而是近近地绕开它,迂回去往上腹,以指为笔,又画了三个8方才绕回。“红小兵站起来了。”她在汪顾心口上轻轻挠了挠,暗示做得十分明显,其实是在晃点汪顾。 汪顾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身体却依着师烨裳的晃点,果然起了反应。 在这过程中,师烨裳自然是满怀期待地眯眼看着。但看着看着,手便不自觉地盖了上去。掌心抚过□,温热融化冰凉,她自己的手臂也像过电似的微微麻痒。汪顾忍无可忍地偏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下唇,断断续续的呼吸从鼻尖散出来,是一种无言的要求。师烨裳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汪顾,心里贪婪地想要看见更多。 她干脆地抽走了蒙在汪顾眼睛上的布料,丢下床,本以为汪顾会着急着睁开眼睛,可是汪顾抖着纤长的睫毛维持原状,就是不睁眼。“准你说话,说,为什么不睁眼。”师烨裳支起身子,在汪顾唇前问。两双唇瓣只有一厘米不到的距离,她一吐舌头就舔到了汪顾咬在唇上的牙齿,“不想看见我?” 汪顾皱眉,脸上出现了一种很复杂的表情,古书上称这种表情为欲语还休。 师烨裳牵动嘴角,也不追问,很有耐性地等着,手又回到汪顾的心口,让一颗冰凉的樱红花尖不停划过自己掌间的川字纹,只是动作更轻,很容易令人感觉只是被一根有棱有角的羽毛扫过。 过去大概半分钟,汪顾实在被她撩得受不了了,这才紧闭两眼,愤恨地喷出原委:“害、羞!” 师烨裳想笑,却又怕汪顾是故意说来磨灭她兴致的,于是忍住,不笑不笑就是不笑,言语也是坚定至极地寸步不让,“原来你喜欢被蒙着眼睛呀?”五、四、三... “谁说?!”汪顾唯恐再当蒙面超人,急忙就要睁开眼睛,可她还没看清世界的样子,嘴唇就被人吻住了。她还以为自己身上那个没用的烂攻又要玩饶舌,心里刚要叹息,谁料今次不同以往,师烨裳似乎是动了真格,舔舐吮吸间不再是磨人的平缓节奏,汪顾感觉到师烨裳骤然变急的呼吸,一股热血当即冲头而上,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搂住了师烨裳,两手紧紧贴在师烨裳弓起的背上,顺着那弯光滑的弧度往返始末。 缠吻时分,两人唇舌追逐,汪顾屡次要起身,师烨裳根本不准,拉锯战就此展开,床间两个纠缠的身形一时起伏不定,难舍难分,炽热的气氛迅速蔓延,床榻受不住如此来回倾轧,凌乱地吱吱作响。两人听见这派[yín]靡的声音,耳根子都有些发烫,但又谁都不肯让步。忙乱中师烨裳单手捧住了汪顾的脸,汪顾感觉腹上潮湿一片,自己也险些破功。为防悲剧再次发生,她打算趁师烨裳不备搞场偷袭,可惜她的阴谋诡计很快被揭穿,师烨裳牢牢抓住她正欲潜伏向下的手,身子也迅速往后撤离,两人唇舌终于分开,汪顾顺势就要撑床坐起,然而师烨裳的左手已经按到她的肩头,轻轻一推,她便又失去平衡地向后倒去。 “捣乱就把腿打断。”师烨裳狠狠瞪了汪顾一眼,身形一起一落,竟是单膝跪到了汪顾腿间,“躺好。”汪顾要去抓她,她却一手捞住汪顾的左膝。床硬褥子软,汪顾应跷跷板之力,十分别扭地将自己弯成一只虾米,师烨裳见她仍有反攻倒算的意图,眉心一皱,匀一手拽住被子,碰头罩脸把两人都盖了起来。 汪顾在被子里还要顽抗,黑灯瞎火地摸到师烨裳的左手,正打算制止她的胡作非为,岂料师烨裳早有预谋,十指交缠的瞬间,她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居然将汪顾的手死死按在汪顾胯边的床褥上。可怜汪顾左手撑床,右手被制,空有一把子好力气却奈何不了师烨裳,心里憋得像是要爆炸,只好把头探出被窝躺回枕间大口吸气,以积蓄能量再做一番抗争。 “师烨裳,天都亮了,咱别玩儿了好不好?快出来,咱们睡觉吧。”汪顾面色潮红,气喘吁吁,刚在被窝里,她两眼一摸黑倒是看不出什么奇景,可眼下躺在枕头上瞧着小山包一样拱起的被子,这才发现其催情功效并不输蒙眼——被子里的人在干什么呢? 汪顾没敢细想,生怕一想就要破功。她感觉自己的大腿内侧有什么东西在动,与此同时,被窝也瘪了下去,她着急地揭开被面一探究竟,可眼睛还没派上用场,一息惬意的冰凉便循着潮湿洞穴突入,温柔而坚定地贯穿了她的身体,并像楔子一样牢牢钉在深处,不动了。 “喂,你、你的小猫爪子,真凉。”汪顾耐不住地抖着手抚上师烨裳的肩膀,师烨裳扬眉看了她一眼,低头,果真像小猫似地吐出舌头一下下舔舐她的□。 下身沦陷即是米已成炊,汪顾在师烨裳眼里发现了痴迷的幻彩,心中没来由地漾起一波暖浪,她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师烨裳若想叫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简直易如反掌,旋即明智地放弃挣扎,尽量放松身体,微支起一条腿,以防弄伤自己,顺便将被子拉盖到师烨裳肩下,免得她闹病,“小猫,你心跳得真响,连我都听见了。”师烨裳爱理不理地唔了一声,也不回应,就是舔,一边舔,一边用一种活能把人折磨死的速度在汪顾体内轻微顶动。汪顾被她撩得胸前软麻□□,只能咬牙切齿地忍耐欲望。师烨裳倒也挺长良心,不让她难受太久,张嘴含住她的□之后,手上也有了新动作。 汪顾看不见,却能感觉自己的身体又被撑开些许,充实的饱胀感迅速蔓延到前庭腿根,原本空虚不满的骚动膨胀成清晰巨大的渴求,她甚至能感受到师烨裳指尖的轮廓和指节的进出,可这并不足够。“师、师烨裳,我...没做错什么,你别整我呀...” 师烨裳抬起头来,脸上没有游戏的轻浮,反是一派郑重严肃,“忍着,你这里一年没用了,我敢乱来吗?”她说归说,手上不停,非但不停,进出的幅度更渐渐加大,直至深入全出。 汪顾体内的不耐在如此直接的刺激中得到缓解,嘴又开始哆哆嗦嗦地犯贱,“哈...那幸好我没告诉你是一年半啊。从零六年你生日过后,我就给它放长假了,嘿嘿...”她眯着眼,笑得很无力,因为力气都跑腿上去了。她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紧张成这样,做了多少个深呼吸也放松不下来。难道这就是真爱的感觉?那这真爱也太他妈酸疼了。 师烨裳听出汪顾的不满,眉心又皱出个王字,指根粘稠的液体似乎也在提醒着她的无能,她心说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遂一咬牙,一闭眼——汪顾当即仰头发出一声闷哼,十指揪住床单,体内死死缩紧,堪称密不透风地裹住了那两根所谓的金针。这下可真是不敢高声暗皱眉了。 “少装,我没用力。”师烨裳看着汪顾蒙汗的鼻尖,故意曲起指背,在潮湿的甬道内慢慢滑动。 汪顾扛过一阵直冲颅顶的快感,连换好几口气才让自己镇定下来,“我也、呵、我也没说疼啊...”她一面喃喃,一面将腿支得更高,大腿紧紧抵在师烨裳胯间,逼得师烨裳不得不前倾下趴。“唔...你真行,看着不像能当攻的样子,其实也不错,就是先天不足,手太小...”环臂搂住师烨裳薄薄的肩背,汪顾笑得迷离。 师烨裳闻言一怔,原本盯在汪顾眼眉间的视线像是被火烫到似的猛地别开,随即将脸埋进汪顾胸腹之间,一阵零碎的轻吻后,汪顾只觉体内之物骤然来了精神,不论□都挟着火热的力度,早先缓慢的节奏所去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狂风暴雨般的冲击,一时间,快感源源,潮水一样淹没了她的理智,她紧抿双唇不让自己出声,但低吟夺路而逃,随着鼻息不断外泄。 意乱情迷中,她努力将涣散的视线聚拢,想要抬头看看师烨裳,可师烨裳并不给她机会——连天炮火逐渐集中向一点,会令她难禁呻吟的一点,她根本想不到像师烨裳这种万年受还有送腕压顶的技术,脑内即刻失控,身体也随着师烨裳的动作上下起伏。解痒的快意堪堪持续了十几秒,她簌然夹紧双腿,痉挛似地绷紧了浑身肌肉,然而体内之物并不善罢甘休,在她抵达巅峰的同时,又开始了新一波的涌动... . . . 晨光正好的上午九点,汪顾蜷起脱力的四肢,昏沉睡去。 师烨裳替她盖好被子,悄悄下床走进浴室。 咔咔两声锁好木门,师烨裳扶着立面上的米黄色大理石步入一个六棱形的透明蒸汽室,还没感觉到冷就秀溜地打了俩喷嚏。 蒸气室里除了古铜色的淋浴五金就只有一个木质毛巾架。毛巾架旁固定着一个数控面板,上面显示着蓝莹莹的45°C——比她喜欢的温度高一些,却也无妨。拉开水喉,蒸汽迅速拥满一室,她木然地站到莲蓬头下,眨眼功夫,热水已经混着泪水将她淋得通透。 ☆、带个屁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我感冒了,头疼,思维还清楚就是坐不住。虽然有半章存稿,但结构不完整不好发出来,就请容我停更一天吧... 在每个人的童年印象里,哭,大概都是一种象征着天崩地裂日月无光的感觉。基本每一场大哭都关系着失去心爱或是被谁抛弃,多么可怜。哭的时候总要想,这辈子再也不想遇到这种会让我哭的事了,太伤心了,我就是个悲剧,呜呜呜... 但等人慢慢长大,哭在很多时候变成一种调剂,乃至一种娱乐,看电视找哭,读小说找哭,听音乐找哭,谈恋爱也找哭,不哭就不爽,哭得不爽就更不爽。闲来无事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也要兢兢业业地玛丽苏一番:看圣斗士的时候不是把自己想象成那个快死快死的,就是把自己想象成那个一天到晚被劫持的;看新白娘子的时候青蛇失恋自己就是青蛇,白蛇被困自己就是许仙;看射雕的时候哪个主角中毒自己便也跟着中毒,那个主角受伤自己也会跟着捂肩——当时的人,心纯,基本不会想“主角咋就没一个伤在屁股上”这码事的。哦,也不是,有的。但不多,有人看完东方不败和莲花争霸天天喊着要自宫。由于伤得离屁股不远,算他想到了吧。 直到后来,人再长大一些,或者许多,哭才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悲伤。因为懂得了无奈。无奈恰恰是所有悲伤的源头。没有尽头。所以无奈无法控制,但这时候的人已经懂得如何去控制悲伤,不让自己沉沦。人常常对自己说,明天会好的。于是明天就真的好了起来。虽然未必比今天强多少,然而没有更糟就已经很值得心满意足了——至少师烨裳是这样认为的。谁也别管她在浴室里哭成了什么惨样,只要她出来时让人瞧不出哭过就是好样的——至少古老的哲人是这样认为的。 大年初一早九点三十五,她光着身子,哆哆嗦嗦地爬上床,统共也没哭够半小时却把个脑子哭缺氧了,一上床便混混沌沌地陷入幻境,或者说是梦境...其实说哪个也不靠谱,人家梦境幻境都有创新,可她个想象力贫乏的,脑海里出现的不过是那年的回放而已。 那年她刚完成了本硕连读的学业,张蕴兮说要送她毕业礼物,私心是想拉她去东南亚十国巡游。她当时已经拿到签证,再一个月就该启程赴美,想着相处的时间大概会因此大幅减少,只好答应。 这天两人游了西贡,吃完晚饭,正在回酒店的路上。张蕴兮开车,师烨裳手欠无聊便打开了收音机。越南的音乐节目主持人大概法语讲得十分地道,以至英语发音万分奇妙,叽里呱啦吐了一大串音节,师烨裳一句也听不懂,光听出这些纠结万状的句子里有许多连蹦带跳的“西呢”——对关键词的敏感令师烨裳直觉这是个人名,却怎么都分不清他到底在讲谁,直到歌儿放出来才搞明白,原来人家说的是FROM TAIWAN的SHINO。 师烨裳平时不大听音乐,偶尔陪师宇翰听听京剧也是本着忍耐而非欣赏的态度,对流行歌曲就更是一窍不通。可身在异国他乡,仿佛满世界都是鸟在飞,耳边一响起华语,心中免不得会这种情怀那种情愫的彰显个没完。那首歌的旋律她并不喜欢,可歌词挺解恨的,听着听着,她个中气不足导致五音不全的小山羊竟也跟着哼哼起来。副歌时,她白了张蕴兮一眼,阴阳怪气道:“听见没?‘她能送GUCCI的表,谁会不要’。更何况是Patek Philippe呢,你快被收买走吧,我也省心些。” 吃饭的时候,张蕴兮在河内的一位旧情人千里迢迢派专务给她送来一块女款情人纪念日Patek Philippe,说是欢迎礼,可连师烨裳这样一根筋的人都知道这是希望旧情复炽的示好——她已经阴阳怪气一晚上了,张蕴兮万万不敢惹她。她说什么,她就在旁边嗯嗯应是,但这句不能再应是,张蕴兮只好哭丧着脸撇过头来对她讪笑,“回去搜照片给你看嘛,她真的没有哪个地方是比得上你的。我又不傻,怎么会被一块表收买了呢?再说我的Yeesun马上就要变成Doctor She了,□□说什么来着?知识就是力量。我的Yeesun多有力量啊!”师烨裳知道她是在说反话,才不接茬,冷哼一声把视线转向车外。张蕴兮心知自己已被宽恕,一边看路安全驾驶,一边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手,“其实这首歌你唱蛮适合的。你要是在街上哼‘我知道我的手太小’,人家肯定以为歌儿是你写的。” 师烨裳抬起没被抓住的右手,摊开五指,左看右看也不觉得自己手小——她一米七,手能小到哪儿去?又不是机器猫。回程路上张蕴兮一直在念“手太小啊手太小”,大概是年纪大了,除掉这仨字别的都没记住。后来师烨裳才知道,那首歌的名字就是《手太小》。人家抓的是最关键的点... 记忆太密太长,被想起过太多次的事情,不用理也不乱。深刻得就像是被刻在造血干细胞上的铭文,一次次分裂,越来越多。师烨裳总是在数,却怎么也数不完...直到师宇翰亲自上来叫吃饭那会儿她也没能醒来。 折腾一夜,汪顾也累,但人家汪顾是睡觉,不像她是昏迷。汪顾醒来之后见她还不肯动,便以为她想赖床,回想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汪顾也觉得实在辛苦她个弱受了,于是先行下床洗漱,等折回来挖她起床的时候才发现不对。 她的体温不比她洗澡用的水温低到哪儿去,触手可及之处均是干燥滚烫,两片薄唇上皴裂爆皮,眼皮浮肿,置于鼻前的手泛着灰白光泽,隐隐发抖,连脸都烧红了。汪顾不疑有它,只以为她是着凉,急急倒来一杯凉水,硬是把她摇醒让她大口大口灌下去。“当攻当攻,让你不盖被子乱当攻,这下好玩了吧?”汪顾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气,一点儿也不像刚受过的样子,“我去跟你爸说一声,顺便拿药上来,你乖,先撑着别睡,不然胃要饿坏的。” 师烨裳喝完水又躺回枕间,两眼虚闭,嘴角有些笑意,但不明显。舔掉鼻下残留的水珠,她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神态堪称淡定,“不用告诉他,装酒的保温箱里有药,吃完再躺十分钟就够了。” 汪顾闻言,当即蹲下身子,从床底抽出一个抽屉。抽屉里放着直流供电保温箱,箱体呈朱红色,胶体木纹,箱盖上的锂电池指示灯快速闪动,是电量不足的提示。“备用电池在哪儿?这儿闪灯了。”汪顾一边在箱子里掏药,一边仰头问向死了似的师烨裳。师烨裳接过一盒针剂的同时伸手朝罗汉床的方向指指,告诉汪顾就在罗汉床边的动力插座上。 “那是针剂,你怎么用它?”汪顾捏着一块黑砖头折返时问,刚问完就见师烨裳手握一枚小巧的磨砂轮,咯吱咯吱地绕着老式肌肉注射液瓶口划一圈,随即啪地掰掉瓶盖,保持仰躺的姿势,就这么把一管注射剂全倒进了自己嘴里——汪顾好生惊奇,再次对师烨裳佩服得五体投地,“呵!久病成医啦!”话虽说得戏谑,她的动作倒一点儿也不慢,抓起床头矮柜上的瓶装葡萄糖水,几下拧开盖子,递到师烨裳嘴前,“你会给自己扎针吗?” 师烨裳其实不怕苦,从小喝中药也不知道跟妈妈要大白兔奶糖吃。当年她能把整个儿黄连放嘴里嚼着败心火,现在喝柴胡大黄羚羊角之类的东西就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肌注能,静注没试过,糖水不用了,你喝吧。”她把锋利的空药瓶小心地交给汪顾,遂收手回窝,拉起被子蒙住头,对自己的计划真是满意极了——哭红的白眼珠和哭肿的上眼皮全都借着发烧瞒过汪顾,不枉她生淋五分钟凉水的苦心。很好。应激性发烧不会维持很长时间。吃了药,明天就能好。 话说另一头,由于贝贝迟迟没有下楼,贝贝爸自然拖着不开饭。党育花继承了土匪的体质,睡得比猫晚也会起得比鸡早。破晓之前她已醒来出操,绕着小区跑完三圈之后她自己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西红柿鸡蛋打卤面。一斤面条,两个鸡蛋,三个西红柿。所以她也很不着急吃饭的,甚至还阻止贝贝爸催促贝贝道:“孩子想赖床你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她们跟咱以前不同,咱那时候粮食紧张,吃饭比天大,哪儿像现在不缺吃喝,就是压力那么大,缺觉。我敢打赌,你让她们在吃饭和睡觉之间做选择,她们肯定选睡觉。你要饿了的话,我给你蒸蛋羹?” 事实再一次证明了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师烨裳和汪顾下楼时,只见一个苦命的爸爸正趴在餐桌上吃蛋羹。党育花不歇嘴地让他慢点儿吃——刚蒸出来的,很烫。 “爸爸,抱歉,我起晚了。”师烨裳为了掩饰病气,笑笑地走到师宇翰背后,弓下身子,大人问小孩这么问道:“好吃吗?谁给你做的?” 师宇翰含着一口滚烫的蛋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好滋溜滋溜地往嘴里吸气降温,“吼、吼、嘶——你阿姨!” 师烨裳本是想对党育花的存在选择性失明的,奈何嘴欠问了这么一句,便只好从礼貌角度出发,点头与党育花道了声好,“您好。新年快乐。” 党育花被她冷淡惯了,年初一的能得到一句吉祥话便已相当知足,她随即调动起兴奋的神经,扬眉笑脸、热热闹闹地回应道:“啊!你好!也祝你和汪小姐新年快乐。” 与师烨裳一样,师宇翰对汪顾是选择性失明的,在听见“汪小姐”三个字后,他觉得吃蛋羹的心情都被破坏了——二流子臭流氓,登徒子小赤佬,昨晚肯定把他家贝贝欺负了,要么贝贝哪儿会这么没精神!“小裳啊,你昨晚把手机忘客厅里了,早上小林打电话来,我替你接的,她让我转告你上网看冠希,说什么昨晚上又有几百张新照片。还说制服丝袜啊什么的,我没听明白,不过我问她有没有回家过年,她说没,我想吧,要么你一会儿打个电话给她,让她来咱家过,刚好给咱做个热闹伴儿。” 师烨裳对热狗陈没兴趣,但她一听林森柏和钱隶筠没回家过年就觉得有些心酸,转身就把电话打过去了。 电话那头,林森柏也不知道在干嘛,气喘吁吁的,可听声音倒不像在干那码子事,“哈!好啊好啊,那我要带我姨姨一起去!哎哟!撞死我了!对!还有我家的屁!” 师烨裳郁闷,心说你带不带屁屁也跑不了啊。该放就放嘛。又没人不准你放。“你昨晚上吃地瓜了?要带多少屁啊还得通报的?” 林森柏在那头哈哈大笑,笑完又神秘兮兮地说:“师烨裳,常言道,没文化,真可怕。一会儿你就知道你是文盲了!” ☆、故技重施 世人对美女往往有定势思维,好像美女若非能歌善舞、多才多艺,那就不是个实在的美女,就要被诟为花瓶。世人不齿花瓶,觉得花瓶要么卖弄皮相,要么愚不可及,不齿,去死。 然而这世上不能跟能琴棋书画、燕语莺声、鸾回凤翥等等优点搭上关系的美女仍是占了大多数,譬如,师烨裳就是一个唱歌跑调、跳舞走样、琴棋书画碰都不碰的样板。但,即使这样,她也比林森柏强些。至少她还会说五国外语,有八个学衔,持三个执照,虽然跟传统美女大有出入,但距离花瓶还有一段距离。而林森柏,似乎就只能用“一声叹息”来形容她在做女人方面的失败了——她从小除了爱读书就没有别的兴趣爱好。父母也逼,可她学琴,拿小提琴当弹弓;学棋,跟同学比谁的棋子摞得高;学书法,拿狼毫当鞋刷子拿兔毫当鸡毛掸子;学画,还没在纸上画呢就开始在墙上画;唱歌,唱得最好的是小星星;跳舞,慢三跳得像踏正步...要说她在才艺上还能与师烨裳一争高下,那在学术上她可比师烨裳差远了。 她打初中开始就乱搞女女关系,成绩虽说不差,却决没有她自己印象中那般优异得鬼哭神嚎。进到高中她更是一门心思赚钱,彻底荒废了学业,后来倒是空下几个月来潜心向学,可她又不是天才,死记活啃才从倒数第一读到个中不溜的水平。理科六门课目中,除英语之外所有课目都是她的短板,英语则是她的死穴。要知道高考那会儿她是买通了监考老师和邻座同学才进的考场,后来坐她旁边的男生考上哈工,她却连国线也挂不上的原因正是由于她很聪明地意识到,英语作文和中文作文一样,不能照抄,否则她连大学都别想上了。 师烨裳对她的英文一贯不敢恭维,若是两人一齐出国,只要没带翻译便轻易不敢让她单独上街。林森柏也算有点儿自知之明,大多数时候都以避免装逼为理由尽量不说英文。有时必须要选ABCD,她便拿一二三四来代替,实在扛不住非得蹦单词时,她就伪装成普通香港市民,只发关键的重音,不发尾音——她以为这样就不算说英文,不会被人笑了,奈何人要不学无术起来,智力真是没有下限:某天她在英国买整体厨房,结果人家卖给她一只肉鸡。后来她订做实木窗户,接待员却把自己新晋丧偶的表姐介绍给了她...林森柏打那以后就开始鄙视英文,鄙视欧美,鄙视白种人了,于是师烨裳打死也想不到她所谓的“屁”,居然是这么个土洋结合的东西... 下午三点过半,师家一票人正坐在客厅里嗑瓜子聊家常,一时门铃响,师烨裳亲自去开门。她刚准备摆出主人的姿态笑脸相迎,谁知笑容还没彻底展开,一个高速运动的物体突然从十六阶楼梯之底狂奔而上,师烨裳视线都来不及斜下去,小腿就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本就病气,在所有暴力面前均不堪一击,屁这一脑袋把她给撞的差点儿就要腿软下跪,咪宝及时杀到她面前将她扶住,林森柏则健步如飞地追赶上去,一边追一边喊,“屁!再跑我就把你炖了!” “啊?”师烨裳有些懵懵的,看看屋里又看看咪宝。 咪宝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一脸狐媚被淡妆掩去不少,看起来真真风情万种,“对不起啊老板,给你找乱来了。我本来只是想买个小香猪养在院子里,啃啃草坪里的杂草,哪儿知道让她当宠物给养起来了。还给起了个名儿,叫PIG,可你也晓得她那英语,除了名牌不会叫错,其他一概没准儿——叫着叫着就给人家叫成个屁了。” “哦...”师烨裳还在发懵,不过总算搞明白撞自己的是个啥了,她站稳身形强作端端然,礼貌地将何宗蘅让进屋后,才抓过咪宝低声问:“她怎么突然想起说英文了?不是说跟欧美划清界限了吗?”这很诡异。以林森柏又红又专的思维,若非刻意,她应该没理由想起PIG这种初级词汇,再说她连PIG都不一定拼得全。思维的转变往往说明着环境的转变,然而这一阵儿师烨裳并没有收到林森柏出境或深造的消息。生活方面,林森柏似乎也没有转型欧美风格的理由和必要——师烨裳想,如果世上还有一件事能让固执的林森柏改变脑内环境,那便只有生意这一桩了。但若仅仅是要搞几个欧洲风格的楼盘,林森柏不至于这样的。除非是有大计划。 咪宝没觉出师烨裳是职业过敏,刚想告诉她林森柏最近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居然对欧美乡村文化来了兴趣,还说要选个地方圈牧场搞欧美乡村旅游,可转一眼又登然想起林森柏说下一阶段要对师烨裳严防死守,让她对师烨裳的问题尽量谨慎处理,实在不好意思说不知道的时候就弄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搪塞,搞得连她都忍不住要问:“你跟郝君裔也至于把师烨裳看得像鬼一样么?”林森柏却答:“她本来就是鬼,自私鬼!她的生意经谁也没告诉,可谁都看得出来,‘别人的生意若是没我好处,那就尽量搞黄它’——她净干这事儿!零六零七咱们明面上是赚,但要没她搅那一滩浑水,咱赚的不止这个数。多少小公司因为错误估计行情高价拿地盖房却始终卖不出好价钱,最后活活被利息拖垮了,就全是她干的好事!” 咪宝觉得她俩当朋友当成这样真悲哀,但林森柏是自家的东西必须护着,为了不让师烨裳起疑追问,她憋起一脸美丽与哀愁,闪动着一双小狐狸眼,可怜兮兮道:“谁知道呢,她大概是想妈妈想疯了吧。毕竟春节想回却不能回家,反常点儿也正常。” 师烨裳眼见屋子里那番猪飞人跳,心中早没了追问的念想,恰好此时屁又朝她冲来,吓得她一忽悠就躲咪宝背后去了,“你家还能住人么!”为了猪的健康着想,养猪场不能搞副业! ...... 一通好闹之后,猪累了,师家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祥和。党育花对能下锅的的畜生一概深有感情,抱着那只戴着长命金锁项圈的小香猪,逗小孩儿似地将它抛起,接住,再抛起,再接住。 猪都恐高,屁也不例外,当即就被吓得目光发直四蹄无力,大家看它不挣扎也不乱叫,都还以为它玩儿得很开心——林森柏最开心,指着它宣布,“等把它养大了给小英当马骑!”小英就是小浣熊。狠心的父母不要女儿也就算了,还好意思给女儿起个那么恶俗的名字,李秀英。林森柏觉得哀莫大于名衰,打定主意要给小浣熊换个漂亮的名字。 “你那申请有回复了么?”师烨裳闲闲喝一口茶,半身斜倚在沙发扶手上。她脸上的病态潮红已经退去,但人仍是很没精神,“你没满三十,按理是要驳回的。耐心等着比较好。要么以咪宝的名义收养也不错,反正看样子你俩是分不了的了。” 林森柏挠挠眉心,一边嘴角撇向上,一边嘴角撇向下——动作有危险,观众慎模仿——呈现完美的凄苦无奈,“本来是想这么办来着,可钱隶筠的户口一直没从家里分出来,现在回家找她妈要户口本无异于送上门找死。我又得到明年年底才满三十,愁死了都。” 林森柏确实很愁,她从小难得喜欢什么,一旦喜欢了什么就希望马上得到。说得实际些,小浣熊是相当合她口味的孩子,一段时间接触下来,她发现小浣熊不仅身体健康,样貌端正,而且乖巧懂事,平时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无事可做的时候便静静地坐在福利院娱乐室的小板凳上看电视,最大的爱好是拼拼图,上百块的拼图一下午就能拼好,林森柏偶尔逗逗她,她便会立马活泼起来,林森柏搂着她,她搂着林森柏,两人乐得直在地上打滚。林森柏认为就算自己生都不一定生得出这么好的孩子来,早就决定非卿不养了。 可事实是,在日趋严苛的福利制度面前,有钱也不能一手遮天。小浣熊今年刚满五岁,许多家庭就喜欢这个年纪的孩子,认为省事省心,既不用换尿布喂奶,又不用教走路吃饭,在家培养一年感情,隔年就能往学校里送了,这便使得围绕小浣熊展开的竞争出奇激烈,仅是确定符合收养条件的就有四家,林森柏不在其中。幸而福利院方面此前犯过大错误,在钱隶筠这个“解救方”面前态度摆得几近卑微,对其他领养申请人的户审工作那是能拖就拖,能挑就挑,只等她俩给小浣熊找到个合格的户主,赶紧办好落户的事,领人走路便算了了他们一桩心事。 “她最喜欢屁了,我有空就带屁去看她,可要等我长满三十,屁都成大猪了。她错过了屁的成长阶段...”林森柏越说越悲情,本就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里像要淌出泪来。 师烨裳皱着眉头看向那口黑花粉底的小肥猪,怎么也看不出好,更可笑的是林森柏给猪和孩子一人打了一把长命金锁戴在脖子上。孩子那头的师烨裳还没见到,反正猪这儿的已经足够羡慕死好些人:八两9999,金灿灿的比个猪鼻子都大。啥时候猪被绑架,绑匪图的肯定不是那锅猪肉。 无奈本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原则,师烨裳虽觉好笑,却也不能彻底袖手旁观看热闹。再说林森柏家庭稳定有利于咪宝专心工作。会馆是师烨裳的底线,咪宝又是会馆的基石,师烨裳觉得自己有必要提一个可行建议,因为这对她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师烨裳:“你可以把你的发家技术拿出来再用一用嘛。” 林森柏:“啥发家技术?” 师烨裳修指甲:“偷啊。” 林森柏满头黑线:“偷孩子等于贩卖人口啊。要坐牢的。” 师烨裳发现自己右手食指的指甲盖旁起了一根小皮刺,当即愧疚地心说昨晚苦了汪顾,可汪顾看起来比她精神得多,正蹲在那边跟猪玩得不亦乐乎,遂又不愧疚了,只是一边搓掉那跟小刺,一边抬眼对林森柏道:“少装傻,别以为谁都不知道你是靠偷你爸文件发家的。现在让人去把咪宝家的户口本偷出来戳章与你何难?户口迁出又不需要户主同意的。” 林森柏恍然大悟,顿时击掌赞道:“哦!亲爱的,你真卑鄙!一点儿也不枉我暗恋你那么多年!” ☆、多疑 春节过后很快进了三月。古人云,烟花三月下扬州。也就是说,烟花女子都在三月下扬州。人家穿得那么少,所以三月怎么总该有春天气象了吧?要不把烟花女子冻死了骚客们上哪儿找灵感去? 无奈何二零零八年的气候有点儿怪,都三月了,北风还是那个吹,雪花还是那个飘,气温有时比三九天更低,白毛女都能冻死几个更别说烟花女——林森柏跟咪宝不一样,她现在最讨厌冬天了。因为咪宝起得早,夏天还没事,冬天睡一半没人给她暖被窝,想想她都觉得自己可怜,于是乎这天早上,她说什么都不肯让咪宝下床,阻挠方法很简单:抓着咪宝的手腕,咪宝说什么都没用,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她林森柏说不放就不放。 “阿乖,你活回去了?小英都没耍无赖呢怎么还轮到你了?”咪宝半坐在床头,几次跃跃欲起,却都被她扯住,两手扯住,活像谁要把她抓去卖似的死死扯住。咪宝无奈了,只好再次躺下,把她搂进怀里,摇头长叹一声,作放弃抵抗状,“一会儿你没早餐吃怨不得别人。” 林森柏最不关心早餐了,自从何宗蘅入住之后,咪宝为迁就何宗蘅的口味,整体加大了下盐力度,林森柏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就差用绝食来抗议自己遭受到的不公待遇了。“学汪顾,给家里请几个佣人吧。”她得回温暖的抱枕,自然要作个没完。咪宝的胸是真的,所以理所当然是柔软的,怎么蹭都不怕的,她就那么放心地蹭啊、蹭啊,蹭着蹭着就又犯困了,但嘴巴还是忍不住要喃喃,“人家要知道我家还得是女朋友来做家务会笑我的...上回...郝君袭就笑我不体贴...还说...谁跟我谁...倒霉...”咪宝心说倒霉是一定的,只不过好运比倒霉稍微多一点而已。 早上十点,林森柏抵达源通大楼。本来呢,也没她什么事儿,她就是来晃晃,装个样子,免得人家都以为她死了,要侵吞她的家产。 由于自己办公室里空荡荡的没个人气儿,她热闹惯了便不想进去,遂转身敲敲苏喻卿办公室的门,拧锁,开门,满脸流氓相地往里走,“小苏苏,早饭吃了咩?”她反正是吃饱喝足了,如果苏喻卿没吃,她会很高兴的。 可苏喻卿每天作息规律得跟原子时钟好有一拼,再说人家的小情人是开饭店的,哪儿有可能饿到,不吃成个大胖子就算克制了,“劳您费心,我早上吃了一桌子东西。到现在还撑着呢。”苏喻卿低着头,挑衅地半扬起左眉斜眼看向林森柏。 她以为林森柏至少会像往常那样恼羞成怒捶胸顿足一番,但这回林森柏没能如她愿,只“哈”地一拍手,然后便从座位间拽起她来,让她跟她一起去巡视。苏喻卿想起来了,今天是三月一号,每月一日和十五日是林森柏的公开巡视时间。一到这两天,公司里就会呈现警备状态,男职员一律西装革履,女职员更不敢穿着暴露——源通有一条明文大戒,凡女性职工,在工作场合最多露到锁骨以下三寸,超过三寸者,以违规论处,若造成巨大不良影响,如露出□□,或以各种方式刻意□□胸部者,即刻开除——能立出这种小人规章的,放眼源通不做第二人想。女职员知道老板一直很介意别人的胸比自己的大,于是在林森柏面前,她们即便把自己裹成了粽子也往往要含胸驼背才能觉得自己安全。 “今天关键是跟我去看看方仲孑,”林森柏一悠一悠率先出门,粉红色的长袖马球衫与草绿色的直筒裤直把她衬成一颗嫩生生的桃子,谁见了都像上去咬一口,“打她进公司到现在我还从没下去过呢。毕竟是初恋,搞得那么生疏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咱们跟她聊聊,聊完一起去吃午饭,你在,我也就算避嫌了。” 不一会儿,两人进了位处二十一楼东翼的质检部。面对门口而坐的一名监理一见她俩,立刻扯着嗓子拉警报一样地问好,林森柏想低调已经来不及,唯有装出满脸端庄淡定,点头应好。 源通的部门办公室与其它公司的没有不同,大开间里拉开横竖隔断,满室尽是蓝白灰,看起来板板正正,死气沉沉,看久了会让人失去食欲——林森柏亦觉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会缺乏活力,一度想改变这种局面,也曾要求办公设备厂商将隔间面板做成叶绿色,可在一个试点办公室实践之后,林森柏得出的结论是:人要是废柴,你就是给他龙椅坐他都成不了材。还不如就那样吧,通用的东西便宜些。 “林小姐,今天好早。”质检部经理叫方兴,看见林森柏便落落大方地从经理室里走出来。 林森柏当初一见他那地中海的脑袋就觉得他是聪明人,可相由心生这种东西委实不靠谱,接包的建筑公司次次都由他亲自带人去审核,结果就给林森柏审出个纵优建设来,搞得林森柏最近左眼皮子老跳,生怕哪块天花板掉下来砸死人——作为负责任的地产开发商,林森柏当然是希望价廉物美。毕竟源通是个品牌,今后十年,二十年,乃至五十年她都要靠“源通”这个金字招牌吃饭,其实只要能够确保工程百年,林森柏并不介意多出点儿钱。 奈何有句话叫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任你再良好的心愿也架不住一层一层、宛如日伪军关卡似的贪婪剥削。即使林森柏肯于多掏一千万要求下面把工程做好也是枉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林森柏早就明白了,在房地产这方地界,承建商这种东西全是养不熟的狼,连着外审也没一个好东西——她早先有个小女友,在源通所在辖区的质监站工作,初出茅庐的一只小猫而已,跑几趟现场回来,最爱干的事儿就是在饭桌上把手袋倾翻,慢慢清点从里面倒出来的信封和红封。小猫尚且如此豪富,也真不枉费林森柏送出去的那些金条了。显见的是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大家都遵守和谐守则,将社会公平正义维护得很好嘛! 为防影响自己情绪,林森柏决定无差别屏蔽质检部老员工,只放出视线去寻找方仲孑。“方经理也早。仲孑呢?怎么没看见她。” 方兴大概也知道林森柏此来主要是为考察关系户安置情况,急忙就笑容满面地引着林森柏往经理室旁边的小隔间走,“方仲孑是我们部门的经理助理,和副经理在一间办公室。您这边请。” 林森柏看一眼方兴,心想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文旧颜旗下一家子公司就卧着师烨裳这样的虎,藏着汪顾那样的龙,我的源通也不小啊,上下也有千把人呢,怎么搞得六十年代出生的油头谢顶啤酒肚没文化又不美形的大叔占了大多数?莫非我人品真的有问题? “仲孑是做质检的,把她安排到文职岗位对你们和她都没有益处,需要秘书让秘书部给你派。还是尽快让她适应一下工作环境,然后派下基层吧。她接触现场的经验不比你们少。她查工程的时候,这部门里好些人都还在读书呢。”林森柏在进入副经理办公室前低声交代方兴。方兴先是愣了一下,大概考虑了三四秒才犹豫地点点头,似乎有什么意见要说。林森柏才不理他。方仲孑的工资又不走质检部上报,白给他加个能干活的,按理他是在暗爽才对。 由于在办公室里不好叙旧,林森柏跟方仲孑寒暄几句便与苏喻卿回了办公室,到了饭点,方仲孑如约莅临董事长室。林森柏在会客茶几上摆开六道小菜,笑靥如花地招呼她吃这个吃那个。由于有家道中落的阴影在,方仲孑不免显得拘谨,然林森柏要是不能让人放下心防,她也没有今天——方仲孑被她唧唧哇哇的一顿啸叫闹得头都大了,思维错乱之余,当初跟林森柏搅在一起瞎胡闹的感觉再次回归,两人从高一侃到高三,场面堪称热烈。后来林森柏见僵局已经打开,便开门见山地问方仲孑婚姻状况,方仲孑说自己二十四岁结婚,现在孩子都三岁了。林森柏暗地拍胸,心说这回好了,钱隶筠总不能以为我跟个有夫之妇,有子之母纠缠不清吧。于是她将话题慢慢转入正轨,开始询问方仲孑在质检部的情况。 “还不错,经理对我很客气,副经理也不给我什么活儿干,最多让我看一些下发和上交的文件。”女人有无婚育史是可以一眼就从脸上分辨出来的。方仲孑在少女时期长得不比林森柏差,可一生完孩子,与林森柏同龄的她看起来便比林森柏憔悴显老许多,身材走形亦不可避免,林森柏怀疑她前五年不是结婚,而是坐牢去了,但嘴上不好讲,只好让她把工作情况说得再深入详细一些,明面上是想对她施以援手,其实还揣着探质检部老底的心思。“节前那段我看他们人手不够,就说我也可以去现场帮忙的。可方总说要对我特殊照顾,所以不让我风吹日晒。他们看起来都很怕你,你是那么可怕的吗?”方仲孑笑着去捏林森柏的鼻子,“在我印象里,你一直都是个受气包啊。” 林森柏咧嘴笑,笑完便自然地试探道:“你专门做文书的话,光看数据都把个头看大了吧?”她隐隐有些觉得不对,可一时又想不出到底哪儿不对。她在把话出口的瞬间察觉自己的多疑。可方仲孑果然摇头,答:“没,到现在为止,除了早看烂了的标准,我还没见过任何检验数据。他们都把数据直接汇总给方经理,赵副要看的话,也得去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真抱歉,今天拖到那么晚才更新,主要是头疼吃了药,一直睡到下午两点,吃饭洗澡杂七杂八的事情搞完又得出门了,出门回来又得吃饭洗澡(不说不知道,一说起来怎么貌似我一天到晚都在吃饭洗澡...)这篇是七点才开始更的。所以晚了。 ☆、噩耗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我又迟到了...迟到的主要原因是...睡觉... 林森柏这个人,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可其实不然。她那颗桃子形的心里藏着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简直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只由于外部条件制约,不能一一实现而已。就像偷户口本那事儿,她并非想不到,而是苦于不知如何去对咪宝说。毕竟是偷人家户口本儿啊!为她一己私欲就让咪宝彻底地众叛亲离,这码子衰事,除非咪宝提议,否则她打死也张不开那嘴。 好在师烨裳与她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当她面提醒了咪宝这一点。她相信,咪宝会考虑。 如果咪宝同意了,咪宝会告诉她,如果咪宝不同意,咪宝就会当没听见。 在林森柏想,情侣相处之道,有时真不是一板一眼有啥说啥的。特别是对咪宝这种心思重的人。若是当天在师烨裳面前她不作出一惊一乍的样子来,则咪宝的心理压力不可同日而语,因为这样等于断了咪宝的退路,令她不能选择不做选择。 林森柏最近一直在烦户口本这桩事,一向笃信钱无所不能的暴发户也开始觉出自己的无能来,在窗边一坐就是一下午,场面可谓伤而不悲——她一边烦恼一边呲牙咧嘴地抠她腮边那颗青春痘。 痘还没成熟,当然抠不出什么果实,但越抠它越大,长势十分喜人。比拿化肥催的还肥美——等咪宝见到它时它已经变成了一颗漂亮饱满的枸杞。咪宝气得一把抓过林森柏的爪子,不轻不重地连拍两下,边拍边骂:“手欠!抠成个麻子脸我就踹了你!”林森柏挤眉弄眼地继续感受着枸杞的存在,很有自知之明地应声:“你踹我那不是分分钟的事吗,用不着等我变麻子脸的。现在不踹,今后也不会踹了。”她真没有自恋,因为她得出如上结论的论据是:今晚两人约了去逛街,买鞋。穿着旧鞋都狠不下心踹,穿着新鞋就更舍不得踹了。 夜里八点过五分,两人拎着大包小包走出购物中心直奔向阳花儿童福利院——这个点钟,福利院早已停止探视。但当咪宝笑盈盈地将一只古铜色的包装袋递到来开门的值班幼师手里,探视时间便又开始了。 “老师,今天能不能通融一下?我们想带她回家给她洗个澡。等大后天再把她送回来好吗?院长那边我们会亲自解释的。请放一万个心。”礼物到,礼数也到,咪宝微笑着双手合十,像拜佛又不像拜佛,周身皆是风情万种的不卑不亢。 站在福利院铁栅前的昏黄门灯下,值班幼师看着礼品袋上金灿灿的五个英文字母,心想这可不是A货,于是赶紧走进值班室,将袋子放到书桌底下,随即批着黑暗横穿天井,蛇行鼠步地摸进一楼娱乐室,不一会儿就把个呆呆愣愣的小浣熊抱了出来,“没事,院长要是问起,我就说我带回家照顾了。刚好她这几天有点儿感冒,院长也怕她在院里传染别的孩子。” 咪宝伸手,刚要去接过小浣熊,可林森柏抢先一步,哈哈地就将小浣熊托到头顶上,晃动双臂让小浣熊跟着一起抖动,两人都笑得清朗。咪宝奇怪了,个桃子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平时让她拿个饼干桶糖果罐子上楼都像会活要了她的命,这会儿难道是焕发了好爸爸的精气神儿?咪宝忍不住地揉眉心,觉得个桃子也只能是当爸爸了。不然一个家庭从胸部上看就很不和谐。然而她转念又想,倘若师烨裳和汪顾也弄个孩子,那可如何是好?师烨裳是没有性别标志的,汪顾也不大有。大概都叫爸爸比较合适?反正都叫妈妈肯定别扭,虽然本来就该都叫妈妈的——这样想来,她和林森柏的关系貌似还正常一些,即便实质颠倒吧,也总算有一个适合当妈妈。至于剩下的那个,唉...她爱当啥当啥去吧。搞不好她还想给小浣熊当妹妹呢。 “林森柏,别站着了,风大,孩子又感冒...”咪宝还要继续,没想林森柏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叫唤,“伯、伯伯。”咪宝和林森柏同时抬眉,林森柏像个偷孩子的贼一样警觉地放出目光四处扫视。她以为小浣熊是在叫哪个路过的福利院职工,可环顾八面,除了她们便是黄灯黑路,凄风怒雪,哪儿有他人影?莫非见鬼了?听说小朋友都有天眼,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林森柏越想越惊悚,就在她打算把小浣熊从自己肩上摘下来一问究竟的时候,小浣熊轻轻在她头顶摸了摸,口齿伶俐地又来了一句,“伯伯。”还有后话,“伯伯,屁呢?” 咪宝登时面壁,捶墙大笑。小浣熊看见咪宝笑,便也跟着咯咯地笑起来。她把下巴抵在林森柏头顶上,脖子就贴着林森柏的后脑勺,她一笑,林森柏的世界立时充满笑声,原本哭丧着的脸再也绷不住,遂一面讪笑,一面愤恨地抬手去咯吱小浣熊,“把我这么一位大美女叫成伯伯,你于心何忍!”但愤恨完,林森柏就自我安慰地想,也好,怎么说也有专有名了呢...小浣熊以前都只会叫她“阿姨”,其实是管谁都叫阿姨,因为福利院里没有男老师,一个“阿姨”就可以打遍天下。 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那段为期四个月的苦难经历,大概是很容易被抛之脑后的,刚被救回来时她还操着浓重的N省口音,现在她已经能够将普通话说得像“阿姨们”那样“字正腔圆”——这简直就是一个从悲剧到惨剧的演变过程,引得林森柏天天在骂,“我COW!咱们国家的儿童福利制度是为了培养方言学家吧!” 快到九点时,三人回到家。何宗蘅正拖着屁的尾巴要求它老老实实坐在她腿上陪她一起看电视。可屁是一只很有责任感的猪,人家以为自己是狗,狗是要看家的!于是它在何宗蘅怀里面红耳赤,娇喘连连,死命挣扎,前后左右地扭动着一定要到门边去瞧瞧。 小浣熊头一次进林森柏家门,但并不怕生,林森柏一把她放到地上,她就撞撞跌跌地朝猪扑过去——说来也是的,林森柏这儿和儿童福利院实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有繁复的欧式花纹,都有阔大空旷的天井,站在天井里向上看,每一层都围着石质的栏杆,透过天顶上的玻璃可以看见雪花,简直就是另一个“向阳花”嘛!她像回家一样,有什么好怕的呢? 何宗蘅喜欢猪,但更喜欢孩子,惊喜地看见小浣熊来了,她直觉地弯腰下去将她抱到自己腿上。猪趁机逃脱,跑到咪宝和林森柏面前上蹿下跳着大献殷勤。咪宝一看它不停地摇它那又细又短的尾巴就知道它变态了,它变态她也跟着变态,梗着脖子冲它叫了两声,汪汪!屁不会外语,只好以母语回应,哼哼!林森柏一把捞起它来,咩哈哈地奸笑着走到何宗蘅面前,把猪往小朋友怀里一放,她和咪宝上楼了,留一猪两人叠罗汉。 “有楼下那三只东西,咱家可热闹多了。”林森柏一进房便朝浴室走,洗手,洗脸,趴在洗脸台上,又开始抠她的痘。咪宝对她真是爱也悠悠恨也悠悠,骂也骂不听,打又舍不得,只好气哄哄地扒开她的手,瞪她一眼,恶声恶气道:“你知不知道厌氧菌能把你脸烂穿啊?!” 林森柏嘿嘿笑着张开双臂,搂住咪宝的脖子,在咪宝唇上轻啄一下之后便跟咪宝脸贴脸地蹭啊蹭。咪宝还当她是撒娇呢,没想她蹭完就忽闪着她那双桃花眼,奸笑道:“传染给你,要烂大家一起烂。”咪宝气得差点儿没厥过去。 过了一小会儿,两人都洗完澡,商量商量,觉得何宗蘅应该玩够小鬼了,小鬼应该玩够小猪了,小猪应该被玩够了,于是两人下楼,一个抱起小鬼,一个抱起小猪,直奔一楼的客用浴室,在一个隔断区域里,三个大人一通忙活,大花洒洗小鬼,小花洒洗小猪,洗得整个浴室热热闹闹,满泻蒸汽。 一过十点,小鬼困了,光着身子就开始打哈欠。何宗蘅年纪大了夜里浅眠,不敢霸着小鬼,便一定要霸着小猪。她说:“我跟猪睡吧。”咪宝和林森柏便乐得把小鬼带上楼去。小鬼脑袋上稀稀拉拉的没几根头发,咪宝觉得没必要吹干,就拿了条新毛巾,揉面似地裹着小鬼的头颅好一阵揉,林森柏于心不忍地侧过头去,想起当年自己也被妈妈这样揉过,往事顿时不堪回首——不是挨揉不堪回首,而是头发少得不堪回首。她五岁时候的头发,跟胎毛没什么区别,扎起来还不及一根筷子粗。人家小朋友都能扎喷泉头的时候,她还只能摸着自己头上的蚯蚓,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哟,这就睡着了?”咪宝抽开毛巾的时候,小浣熊猛地就把头低了下去,身子也随低头的惯性顺势前倾,咪宝赶紧捞住她的肩膀将她抱进床间,脑袋枕在两个大枕头中间的小枕头上。“真是睡着了啊...那咱俩也睡?”林森柏挠着头问。咪宝眨眨眼睛,虽然并不感觉困,但也不算很精神,“成吧。”由于两人平时都没有早睡的习惯,这会儿躺上床也睡不着,干脆就隔着小浣熊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起来。 林森柏把手放在小浣熊的肚皮上,摸摸,倒是没摸到排骨,“有个孩子真热闹。围着她忙活,看着她长大,有钱有时间都可以往她身上花,想想都幸福。不过今后要还这么睡,咱俩就得去办公室那啥了。不能做学前性教育啊...” 咪宝盖住她正在寻找排骨的手,半闭起双眼,迷蒙地笑道:“她得有自己的房间啊,总跟我们睡胆子会小的。再说等她长大了,你求她跟你睡她都不干了,现在的孩子都要求有私人空间。” 林森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可一转念又想到领养的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办成,她俩现在说啥都不啻意淫,一个没留神,叹息从鼻子里逃跑,再想去追已经来不及了。 “领养的事啊,我想这样吧。”咪宝心领神会地越过小浣熊的脑袋去摸林森柏脸上那颗痘,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翻身半起,拉开自己这侧的床头柜,一抓一个准地掏出一管眼霜似的东西,“偷是没有必要的,再说让别人去偷我家,我不放心。”她又躺回之前位置,拧开瓶盖,直接将橡胶尖嘴抵到痘子边沿,一圈圈向内涂抹,直到透明的药液将它覆盖起来,“年后我妈迫不得已,终于给我打电话了。问我能不能借点钱给我哥。她说我哥去年生意就不行了,年后股票又一直在跌,他学人家炒个股和权证欠了一屁股债。我想一家人借他点钱也是应该,不如就让他来拿钱的时候,顺便带上户口本吧。” 林森柏一听钱又能解决问题了,眼睛瞬间闪闪发光犹如深海里的鱿鱼,“多少钱?我出!” 咪宝赶紧去捂她的嘴,顺便黯着嗓子吼她,“别吵着孩子!” 林森柏难得乖乖挨吼,似乎真有了当大人的觉悟,咪宝放手之后,她又急匆匆地小声问:“你跟他说说,看他愿不愿意,咱可以出钱给他再开一家公司嘛。” “这事儿今后再说吧,他那里缺口不很大,我账户里的钱足够了,就是他把家里房子押了比较让人头疼。”咪宝把药膏放回抽屉,转而半坐在床头揉眉心,“你说他这么大个人了,怎么投机心理还那么重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他好了。” 林森柏心想,带他玩股票的那位“专家”是我派去潜伏在他朋友圈子里的,他一票狐朋狗友都在“专家”的悉心指点下赚得天翻地覆,他要不投机就见鬼了。可嘴上还是说:“唉...这人嘛,看着世道好当然都想赚一些的。正常,正常。” 所谓股市规律,便是有涨就有跌。让人拖着个毛脚蟹在洗钱池子里转,林森柏就不怕大筠没有求她的一天——也许,穷得没饭吃的时候,大筠不会来求她,但穷得没房住了,他总不能带着一家老小睡大街吧?林森柏给那位“专家”下的硬指标就是让大筠越玩越大,觉得押多赚多,最终目的是让他把房产压上去。只要房产一压上去那他前期就是赚得再多也没用了,“专家”砸大钱去买的个股就一定升么?傻孩子。那“大钱”又不是“专家”的,“专家”才不心疼呢。 林森柏越想越美,忍不住地在心中仰天长笑:咩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少也得等大盘跌下四千点的时候才能获利,没想到专家真是慧眼识垃圾,这个噩耗来得如此之及时,不枉我埋了大半年的线啊! ☆、好办法 时间很快来到三月半,天气渐渐有了一些转暖的迹象,林森柏看自己的公司越看越不顺眼,几乎想要来一场清仓大换血——当然想想就够了,现在无论是熟练工还是高管都很不好找,换血不啻找倒闭,她只能慢慢地净化质检部,毕竟在商场上有些事情压得下来,但有些事情是压不下来的。若是真有掉砖砸死业主的事,源通这块她苦心经营起来的招牌也就从此被泼了红漆,把责任推卸给谁都没用,户外大幅广告牌上写着呢,开发商:源通房地产有限公司。再说,建筑商那种东西都是属兔子的,一出事,谁也没他们跑得快,她能指望谁兜事儿呢? 三月十七日上午,林森柏召见了方兴,开门见山地告诉他她觉得质检部有必要扩充,理由是随着业务量一天天增大,她担心会把现有的质检部员工累垮。 方兴作为经理,自然会对这个提议表示无限的赞同,毕竟人数要扩充就说明经费要扩充,经费的扩充则标志权力的扩充,他今年四十有二,知道自己是升不了官的了,因为他的上面一级就是总经理,地产公司的总经理和副总经理往往来自市场或设计部,再往下可能轮到企划部,却极少发生质检部经理上位的情况。他现在活着的目标就是多捞钱,而钱往往与权密不可分。他不是想不到在部门扩充之后林森柏会对质检部进行换血,但他有他的一盘棋,他不怕。 双方达成共识之后,林森柏给了方兴一倍于当前人数的扩招指标,但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让方仲孑也当一把面试官吧,她从小就想当,可一直也没机会。”她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方兴唯有照办,不过并不勉强——许多年轻人都梦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当上面试官,他自己也做过这个梦,于是他不很介意让一个新人与他分享梦想成真的快乐。 “好的林小姐,我办事,您放心。”方兴看起来很愉快,林森柏觉得这挺好。本来就是一件愉快的事,不应该被事情背后的阴影笼罩着。于是她也点头笑道:“我放心。” 然而她这头放心了,那头还有操心事儿:早两天她视察待改造旧区时碰见端竹了。那当时,端竹正在翻找废墟。她莫名其妙地上前询问,端竹说她在找做窗框的免费木头。林森柏心疼死了,还以为是郝君裔虐待端竹不给她零用钱。可端竹急忙告诉她不是,并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红钞,“我只是想找免费的而已。”端竹的笑还是那么清爽,声音小得像蚊吶,林森柏突然想起这孩子就生了个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的命,只好听之任之。 也不知道她找着了没有...林森柏决定打个电话去问一问,实在不行,就建议她砍了郝君裔家院子里那几颗树呗!那也是不要钱的,嘿嘿。“喂!端竹啊,你找到不要钱的木头没有?啥?你正在砍?什么树?COW!郝君裔家那棵老榆树比她年纪都大,你砍了她爸没砍你?” 端竹摇摇晃晃地站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左手抓着手机,右手抓着一把卡在斜上方树枝里的电锯保持平衡。树下是笑微微仰望着她的郝君裔和郝君袭,掠过重重树影,她还能看见正站在阳台上观摩她伐木的郝家二老,“我没砍树干,砍的是树冠,刚好这棵老榆树要修枝了,我修剪顶部顺便把下面粗些的枝干砍几根来用。郝君裔说老榆木结实,做窗框百年不坏。”电话那头的林森柏当即舒心地叹一口气,只说一句“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狠”便颓废地挂了电话,似乎是自尊心受到了沉重的创伤——端竹不明所以,有些担心她,如果她就在面前,端竹甚至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 “这枝砍完就差不多了吧?”郝君裔迎着阳光眯起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树杈间那位正在上演电锯惊魂的仙女儿,“咱们只有一扇窗户而已嘛!”早已复明的郝君袭站在她身边,帮腔似地点头应声,“对啊对啊。”姐妹俩脸上表情一致,统一在笑,但笑得十分凄苦,仿佛有十万个不愿意。 端竹对郝君裔心存爱意,却并没有爱她爱到迷信她的地步。她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做窗不知木料少,她不怨她,但也懒得理她,抬头,端竹继续伐木,一上午功夫就给郝家的宝贝老榆树理了个平头,足可以去当园丁了。 可是面对老榆树的平头,郝君裔和郝君袭都现出了欲哭无泪的表情,究其原因,不外乎一个懒字:老榆树在这个院子里活了五十几年,即便没人照料,它也自顾自地长到了十米,足有三层楼高。它平时枝繁叶茂的,整好将郝君裔和郝君袭房间窗户遮得严严实实。郝君裔称它是她的天然窗帘,晨午两醒,她总要与树上的鸟儿互看一番裸体。现在她失去了天然屏障,树上的鸟儿也不能成缠缠绵绵到天涯了,你叫她怎么不愁? “以前窗外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睡觉刚刚好。”傍晚吃完饭,郝君裔坐在卧室里的休闲沙发上看着窗外橘黄色的路灯,满面戚戚然,也不好责备端竹,只得忆苦思甜地想当初,“嗯...今后得有好一段见不到老邻居了,也不知道它们会搬到哪儿去。” 由于自己的房间里摆满木匠家什,插线板上也密密麻麻插满了各样设备,端竹的电脑无法开机,便借了隔壁郝君裔的电脑来学习。学的当然还是木工,什么凿抠钉接,什么刨磨钻漆,在没动手学习之前,谁都想不到做扇窗子居然有这么些道工序,幸亏端竹一贯以难为好,于是她真觉得做窗子的活儿好得不得了,并下定决心要在一个月内把泥瓦工也给学了。 “你的老邻居都在榆树旁边的那两棵榉树上,早先跟三楼平齐,现在跟四楼平齐了,算作登高,视野好了很多,居住条件得到大幅改善,”端竹面无表情地盯着显示屏,手上挥笔不停,一边还要安慰受了创伤的郝君裔,“等榆树再长茂盛的时候,它们估计都不想回来了,你应该恭喜它们才对。” 郝君裔前半辈子顺心惯了,稍有不如意就能旁征博引出一堆不满,听了端竹的鬼话,她非但没有对伐树的事释怀,反而是变本加厉地搂着两只趴趴熊,半死不活地躺在沙发上,像是要烦死端竹似地伤春悲秋个没完——古老的哲人说,惩罚一个人的最好办法不是打骂,而是唠叨——她就这么不指名不道姓地“怀念”了快半小时,果然见端竹黑着脸起身,出门,朝走廊而去。 端竹找到郝君袭的时候,郝君袭正在自己房间里捧着中药接受足疗。 足疗师一看就不是美容院里的货色,亮闪闪的光头配一把削尖的山羊胡,简直像少林寺里的老方丈,再加上那奇妙的捏脚手势,更让人不由要联想到少林绝学一指禅。熊梯在旁监督郝君袭把药喝完,见是端竹来了,便笑着让她歇工,“端竹,累了就早点休息吧,那活儿我干快,一晚上就出来了。” “没事的小熊姐姐,我慢慢干,反正榫头已经接好了,就剩打磨抛光,一心一意干起来也快。”端竹对她的新师傅还以礼貌一笑,眼角余光瞥见个呲牙咧嘴的病美人,她突然又对足疗产生了兴趣,“小姨,很疼吗?” 郝君袭从嘴到脚一齐受苦,这会儿早把老榆树的发型忘到爪哇国去了,瞧见端竹,她内心的苦涩便更上一层楼——大家都是人,为毛端竹和熊梯就能健康得像一对超人,她却天生就得受这份罪?“你、你、你来试试就知道疼不疼了...嘶...师傅,您轻点儿,我这病、吼吼、我这病可是全身性的,捏哪儿哪儿疼。”她那眼角一滴泪,垂了十几分钟也掉不下来,却也不干涸,可见是真的很疼。 足疗老师傅大概从来收治的都是危重病人,习惯了这种哀求之后,他仅仅嘴上应好,其余一律照旧。端竹此来是有事要问的,为了不影响治疗,她只好站在一旁边看边等。 好容易熬到治疗结束,郝君袭憋疼憋得脸都红了,老师傅离去后,熊梯急忙将她从足疗椅上抱直起来,替她穿上拖鞋,让她在房间里慢走几步松活松活腰背。郝君袭早先大义凛然地并不怕死,可经过李孝培坚持不懈的恐吓,她清楚地明白了自己轻易是死不了的——她想死,必须经过众多并发症的折磨,如果再不控制好血糖,她那可以预见的未来很可能要与透析和截肢挂上钩。这很不美妙。她可不能死得丑,于是在出院之后,她谨遵医嘱,再也不敢瞎胡闹了。 “小姨,你知不知道怎样才能既不戳伤一个人的自尊,又能让她闭嘴?”端竹正为此事而来。 郝君袭低头走路,想都没想便答:“这还用说,自古华山一条路,吻她啊!” ☆、打磨 作者有话要说:同志们,VIP不能锁文,貌似这次是上面牵头,锁文也没用,为保安全,今天我要全力修文...请大家容我一天。不然我要是被抓去关十五天,那就得至少停工十五天了... 今天我争取把《起》和《承》里的八号都改掉,我不打算填佛经,不打算填口口,不打算阉割,只满足法规中的——“夹杂□□、色情内容而具有艺术价值的文艺作品;表现人体美的美术作品;有关人体的解剖生理知识、生育知识、疾病防治和其它有关性知识、性道德、性社会学等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作品,不属于□□出版物、色情出版物的范围。” 在对得起读者的前提下,我只希望自己仍在文艺范畴,不会超出底线...太多... 端竹取完真经回到房间里时,郝君裔仍是半躺在沙发里,左搂右抱着一大一小两只趴趴熊,面朝窗外一动不动,像是睡着的样子,却不过假寐待敌而已。端竹知道她离了床就不会真睡,她不说话,她便落得清静,于是自顾坐回书桌前,继续研究砂纸类型,衡量比对各种打磨效果,以便确定打磨窗框的时候大概会用到什么型号范围的砂纸——熊梯答应为她提供砂纸,可她总不好让人从家里把30到2000号的砂纸都拿过来。再说砂纸不是锉刀,它是不能重复使用的。一般的木匠凭经验就能确定自己所需的砂纸类型和数量,熊梯也交代过大概,然而端竹初次涉足工艺领域,万万不敢与木匠比肩,她绝不苟且自己经验主义不学无术,到时候再把熊梯吃饭的家伙都给毁了。 时间的概念在静默中慢慢消失,转眼已是九点。郝家楼下有一座古董大钟,每逢整点便像个钟楼一样咚咚地报时。郝君裔之前在假寐中已然入了定,听得这钟声,她突然又回过神来,叹一口气,似乎又要开始她的骚扰战术,“你说这棵榆树再过几年才能长回原来的样子?” 端竹面对显示器,一面奋笔疾书,一面头也不回地答:“小熊姐姐说,大概三年。” 老实说,回来没听见郝君裔唠叨,端竹挺失望的。她本有意说些有的没的刺激一下郝君裔,但又想到生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日子还长,郝君裔只要不被别人勾搭走,就死活跑不出她的手掌心,这便才逐渐平静下心态,开始了学习——现在学习即将完成,郝君裔又开腔了,端竹觉得时间刚刚好。只等郝君裔继续继续再继续,她就能装出不耐烦的样子... 在北京的时候,由于郝君裔天天不是上课就是应酬,端竹大部分时间都会自己在家。学习没有终点,但总需要有张有弛,有时在习业告一段落后,端竹会上网逛逛。但人的思维无法脱离惯性,闷骚的人用娱乐的目光看世界,不骚的人用死板的目光看世界,所以大部分情况下,端竹习惯性地抱着学习态度,专啃一些技术性很强的帖子,内容五花八门无奇不有,艺术历史,哲学宗教,社会人文,当然,其中不包括电子版的《知音》和《故事会》——这俩太艰深了,不是天才都读不出好来——在一堆正儿八经的技术贴中,少不了会有几篇讨论肢体艺术的。端竹在《接吻百式》中挑挑拣拣,严谨专注地学习了一些难度不是很大,一般不会叫人闪了舌头的招数。当时想着是“留以后用”,没想到,后,这么快就到了:郝君裔对端竹的诸多不满一旦发泄起来,真有细水长流之势,有一句没一句的隔几分钟就要戳一戳端竹,好在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低调,不像林森柏那么呱噪,只要不是在学习,端竹还是很愿意静静听着的——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端竹正是被她的声音弄得三魂出窍、神魂颠倒,一直到现在也没能把逃走的那三魂找回,没把错位的神魂调正,于是只得继续出窍着,颠倒着,让每一天都充满了守在暗恋之人身边的快乐,和煎熬。 “老爷爷在你爷爷三岁的时候带人抄了一个老国民党的家,可当年那环境不流行私藏,所以老爷爷把值钱的东西都上缴了。就只挖了这棵树移栽到自己院子里。小时候我总以为这棵树不会再长大了,因为那会儿它已经很大了,夏天的时候,站在树下一抬头,白天里也能看到很多星星,一闪一闪的,亮得不得了。后来你奶奶说这样看对眼睛不好,不让看,家里的勤务兵收了命令,我一进院子就盯着我不让我站进树影里。”郝君裔半睡不睡地斜歪着头,喃喃一如自语。一只趴趴熊在她肚皮上,随她的呼吸起伏,模样自然是悲情得恰到好处,很适合代替郝君裔发表这番讲话,但最好能将其中所有的“树”字,统统替换成“竹子”,那便更能催人泪下了。 端竹假装在学习,其实已经被郝君裔的音调催眠了七八分,她只想让郝君裔不停地说下去,毕竟在闲暇时,没有人会不喜欢听喜欢的人说话——问题是郝君裔说完这句长的以后,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的告诉端竹,“我该去洗澡了,明天有早会。”端竹再次失望透顶,并感觉郝君裔永远都比她聪明,却又永远都只比她聪明那么一点点,如影随形且恰到好处地牵制着她,不让她有任何绽放智慧的可能。这可叫她如何是好? “那边东西太多了,今晚我在这边睡。”没头没脑地说完,端竹起身去替郝君裔拿衣服浴巾。 郝君裔闻言也不觉得怪,反正两人在北京都是睡同一张床的,天冷,一起睡暖和,挤挤更健康,“随你便啊,但你明天不能一早就闹我,不到七点我决不起床。”很没精神地说完,她接过端竹递上来的衣服,径直进了浴室,留下端竹独自郁闷:自找苦吃。在这居心不良的时刻,一起睡,难受的还不是自己么?在北京难受了一年,还没够啊?! 端竹是吃饭之前洗的澡,吃饭之后刷的牙,随时可以上床睡觉。如今她实在郁闷得紧了,便噗通一声倒在床上,双臂枕头,两眼望着天花板,面部表情很有90后的特色,很酷,酷得可谓痛苦而纠结,深沉而忧伤,若非她有暗恋一根木桩的前提在,随便一篇BLOG写出来都会相当非主流。 半小时后,郝君裔洗完澡出来,发现端竹直愣愣地倒在床边,模样像是睡着了,可缎面皮底的拖鞋还挂在脚上,垂在床边。郝君裔懒归懒,爱心还是有的,为了让端竹睡得舒服一些,她绕到床边,弯腰替端竹脱了鞋,刚要搬动端竹的脚,端竹却是猛然一挣,醒了。 “继续睡吧。”郝君裔在端竹覆着棉料的膝盖上拍了拍,说得不愠不火。 端竹一见她,小脸立马红透,心说我到底给自己下了多大个套啊...瞧我替你拿的睡衣! 可其实呢,她只不过是心中有鬼,看谁都像鬼。郝君裔在家基本上天天都穿这种开襟的绸料睡袍睡觉,人家自己都不觉得有啥,她反倒难受开了。 不过这话也得两说,要怪她是无病□□也委实有些冤枉她,但责任不在浴袍,主要是郝君裔太懒了,穿开襟袍子不系腰带,两襟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敞着,里面,除了一个漂亮的身体和一条雪白的内裤,啥也没有,哪儿哪儿都若隐若现... 郝君裔关掉卧室大灯,揭被上床。布料滑,她一躺平,两襟便在被窝里滑落开去。端竹知道那是个什么情景,愈发僵起面孔,挺尸。郝君裔就着床灯偏头,奇怪她怎么不盖被子,便问:“你不冷吗?”端竹不答,咬牙咬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羽毛似的长发半遮着她的脸和肩,郝君裔自然发现不了如此异状,于是半撑起身,更凑近了些,要把端竹身下压着的被子拉出来,“就算不冷也还是盖上点儿好吧,免得睡到夜里感——”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郝君裔噤声的同时感觉唇上被一双软软的东西碰了碰,过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然后就冲着已经躺回原状的端竹不解道:“我替你拉被子,你亲我做什么?” 端竹骤然睁开眼睛,皱起眉头,严肃地盯着面前的郝君裔,“你太啰嗦了。小姨说,要既不伤害一个人的自尊心,又让她闭嘴的唯一办法,就是吻她。” 郝君裔那颗脑袋也不知想什么呢,居然困惑地抬起手来,挠挠下唇,挂着一脸的不可置信问:“你把这叫吻?再说我哪里啰嗦了?”中间还有一句插播的她没好意思说:这要也叫吻的话,那蚊子应该是最爱吻人的动物了。“要是叫你盖被子也算啰嗦,啰嗦就得吻我的话,我每天啥也别干了,光吻你就够忙的了。”郝君裔说到最后干脆嘁嘁地笑起来,本是轮廓分明的五官在笑声中变得柔和许多,却一如秋夜凉风,柔和得有限。 端竹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就像在逗一个闹着说长大要娶妈妈为妻的小男孩,她根本不把这个吻放在心上,只是很单纯地不愿与她较真,所以才想出了这样的说辞化解尴尬——如此一想,端竹就相当悲愤了。她觉得她已经长大成人,把她当成孩子看简直就是对她的侮辱。她想证明自己,可又不知道该如何证明自己,心乱如麻之下,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喜欢你,唠叨你是为你好!”她差点儿没把底子掏了说你要吻就尽管来吧! “哦哦哦,为我好为我好,”郝君裔笑眯眯地摸摸她的脑袋,躺回自己那半边床铺之前还很富有爱心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是我春风不解檀郞意,错怪你了。睡吧,”倒头,让人睡,她自己倒是先闭眼了,“再不睡明天起不来啦。” 端竹一口闷气卡在喉间,下不去上不来,看她躺下,便更是憋得难受,心里也像揣着一只壮年野山羊,轻易不敢张嘴,生怕一张嘴它就要跳出来。 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各自装死,大概过了五六分钟,郝君裔才想起没关床灯,“小朋友,我关灯了哦,要尿尿就趁现在。” 端竹突然翻身坐起,恶狠狠地拧头瞪她,用平时说“吸烟有害健康”的不耐口气说了一句,“我想跟你谈恋爱。” ☆、南京条约 “我想跟你谈恋爱。”其实是一句十分睿智的话。 它不像“我想跟你交往”,能给郝君裔留个“咱好像一点儿也不陌生吧”的回旋之地;它也不像“我想跟你搞对象”,会给郝君裔留个装傻充愣的机会——端竹想谈恋爱就是想谈恋爱,她觉得这没有什么可遮掩修饰的,再说对方又不是别人,她们既然是要被现实绑在一起生活的,那谈恋爱也应该是顺其自然的事,不谈反而不对,不谈恋爱不方便共同生活。 可郝君裔就想不明白了,端竹怎么会想要跟她谈恋爱呢?十来二十岁的小鬼们又不是都死光了,非要靠她这根老甘蔗来撑牌脚,再说她对端竹的感情,就像对个妹妹,或者学生,甚至孩子。她可以指天发誓她从来没有意淫过端竹,虽然她必须承认端竹长得不错,人品也是万里挑一的好,如果端竹是个二三十岁的年纪,她想不用端竹开口,她自己也不会放过这等好货。但问题是端竹还未成年呐,她面对这样一句话时,心里已经自动把它翻译成“我想跟你乱一下伦。” 乱伦,这词儿多恐怖。想到就令人头皮发麻。郝君裔在如此惊恐之下心跳频率猛地跃升每秒一百三,其结果,就是脸红。她觉得她早应该从林森柏和咪宝的口中发现事实的真相,趁着表白尚未萌芽,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可问题又来了。俩人成天在一起,堪称形影不离,这还怎么防患呢?她总不能告诉端竹“我是永远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吧?这太伤人自尊了。再者,身为政治工作者,动辄就说“不可能”乃是严重违反矛盾原则的,她哪儿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脑子接错线了牙一咬脚一跺就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端竹非要跟端竹乱一下伦呢?她只是现在不想罢了。 端竹发出告示后脸上还是一副找架打的表情,郝君裔怕怕。一怕端竹真的对她霸王硬上弓,到时她是反抗,还是不反抗呢?二怕端竹真的要跟她本着这个问题纠缠不清,那她今天晚上别睡觉了,光跟端竹吵架就轻易能吵到天亮去。三怕她当门当面地拒绝的端竹后,端竹今后会产生什么想法.青春期的小朋友是最难伺候的了,初次表白不成,很可能会留下心理阴影。万一端竹因她变成了爱无能,那她唯罪大恶极一词可以形容,简直就是亲手把端竹的后半生给毁了——这可怎么办呢?她是不是应该装作突然失聪,或是突然睡着了呢?郝君裔聪明的脑袋瓜子迅速开动起来,在衡量了种种利弊之后,她想出一个折中的答案,她觉得自己的战术很迂回,抵抗很消极,撤退很战略,在决策艺术方面,比二万五千里长征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她洋洋得意地抻一个懒腰,关灯,盖被子,在黑暗里眨眨眼睛,犹抱琵琶半遮面地答道:“好啊,等你过了二十岁咱就谈呗!” 端竹愣了一下,但没愣多久,“汪、汪、汪!” 郝君裔一听这声儿就知道不妙,立时拿出当特务的应激本领,火速把个脑袋缩进被窝里,只留个乱蓬蓬的头顶在外。三声狗叫过后,果然全屋大放光明,共计五百瓦的屋顶射灯耀得四下有如白昼,端竹的脸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揪住被子的边沿,作势拉开,郝君裔不让,死死揪住。 “我们谈谈。”她严肃道。这口气就不是要打架,而是要拷问了。 郝君裔从她口中听出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味道,心说今晚得完。可她早在端竹的淫威之下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端竹要跟她谈谈,她也只能小妾气地缩在被窝里应:“哦...” 之后的长谈是在房间里的操作台上进行的。操作台平时用作纸质文件装订和查阅,所以上面空无一物,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长方形檀木大桌子,四脚之外只有桌面——郝君裔平时看它不觉得有啥问题,但今天看它...怎么看怎么像审问桌。如果再来盏瓦数大大的台灯,就更完美了。 “说说你是怎么想的。”端竹双手抱胸,隔着长桌侧坐在郝君裔对面,二郎腿翘得有模有样,神情十分的腐败官僚,跟解放初期预审汉奸的大特务头子没什么两样,“二十岁这个前提我不能接受,要谈现在就开始谈。我满十六了,根据刑法,只要双方出于自愿,我有权与你发生性关系,你也不用为与我发生性关系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一滴冷汗从郝君裔额角滑落,她觉得九零后真是难沟通。想当年她跟咪宝说个“我觉得你挺好的”还要各自埋头娇羞半天呢,这世道什么时候变得表白都得先扯上法律,好像只要法律许可了,恋爱就非谈不可了?也太法西斯了吧,简直强奸民意,啊不,强奸受意啊——这个...受也是有人权的,对吧? “唔...我只是觉得,”郝君裔羞困交加之余,都有些迷糊了,在一张冻屁股的木板凳上缩着两肩,两手交握置于腹下,低眉顺眼,坐得像只等死的鹌鹑,“你是不是可以给我一包烟,再给我一杯咖啡,然后咱们心平气和地谈谈?你知道的,就算是审犯人也得让犯人保持清醒的头脑啊。不然我一迷糊,说错话,覆水难收,咱误会可就大了不是?” 端竹眯着眼睛,定定看了郝君裔一会儿,起手捋平自己肩上几丝翘起的长发,一言不发地动身去给郝君裔煮咖啡,在等待咖啡机出水的当口,还顺便回到自己房间里拿了一包国烟丢给郝君裔,“今晚说不明白,你就别想睡了。”老爷爷说,想要得到一个答案,要么就逼问当事人,要么就自己去查,再要么就两厢并举。端竹觉得这事儿不能一直拖下去,谈就谈,不谈就不谈,她现在看见郝君裔的身体就觉得自己是死鱼扑上烫沙滩,怎么蹦跶都煎熬——恋爱谈不谈的只是一种名义,关键是在这个名义下,她可以把两人关系从牵小手的境界直接提高到一个未知的新领域。从书上网上电视上看来,那个新领域大概会十分之美好,堪称如真似幻,风中凌乱,忽明忽暗,花枝乱颤...她好奇,所以争取。虽然她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但古老的流氓曾经说过,如果你爱、上、一个人,那么你八成已经爱上了这个人。反之,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但却不爱、上、这个人,那问题肯定很严重。端竹觉得这话有一定道理,姜是老的辣,酒是老的香,既然啥都是老的好,那么老流氓也应该一样得宠。 叮!咖啡机一声响,咖啡煮好了。 端竹将咖啡杯放到缩成一团半裸不裸的郝君裔面前,眯着小鹰一样的眼睛,冷冷道:“说吧。” 郝君裔苦恼地看一眼咖啡,看一眼端竹,眼下有神经衰弱的青晕,睡袍两襟大大咧咧地敞着,胸腹部的匀称线条若隐若现,似乎不用严刑逼供就要举手投降躺平任调戏了,“我就是觉得咱俩年龄差距太大了。我今年三十二,你才十六,按古代标准我都能给你当妈了。这样不大对头嘛,像乱伦...” “解放初期,我军八成以上高级将领的夫人都比其年少十到三十岁。乱伦?你骂谁呢?这个说法不成立,换一个。”端竹坐回原处,侧仰起脸,因为长的高,坐在椅子上也是细细长长的一截,郝君裔虽说也高,此时却是蜷缩着的,所以端竹几乎是用下巴在看郝君裔,而郝君裔基本是用头顶在承接端竹的目光。 “哦...那我换一个。”郝君裔喝一口咖啡,舔舔唇角,曲起五指,上上下下大范围地挠脸颊,挠完右边挠左边,挠完左边挠后边,“咱俩都是女——哦,这个不行,咱俩没有共同语——这个也不行,咱俩...”BLABLABLA...事态胶着,气氛诡异。 端竹持续冷眼旁观,郝君裔间或瑟瑟发抖,自我否定到最后,她差点儿没说“咱两不是一个妈生的”,但转念一想,要是一个妈生的那更麻烦了,于是只得泄气地将两手一摊,落花流水地坦诚心迹道:“咱俩吧,那啥,我对你就像对妹妹或者对学生,真的没动什么歪心思。再说你年轻漂亮前途无量,我也配不起你啊。你到我这年纪的时候,我都五十了,你五十的时候,我就该死了,我死了你怎么办呢?”郝君裔低着头,还要说,可端竹不让,一句“你管不着”就把她的自命菲薄扼杀在了襁褓中。郝君裔一时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凄惨的被表白人,抽抽鼻子,纵然一向巧舌如簧,她也再说不下去了,点起一根烟,她想,爱咋咋地吧,就算献身给你练手也没关系了,反正我要躺着,再不要坐着了。坐着好累。 “你看,你没有理由拒绝我。”端竹做了结案陈词。郝君裔无奈地点点头。审理告一段落,端竹大赦,终于肯放郝君裔回到床上去,“上床吧。” 郝君裔单衣开襟,基本等于是光着身子坐了半个来小时,困冷交加之下,她一听能上床了,立刻就从冷板凳间站起来,捻灭烟头,迈开长腿,步伐轻快摇曳生风地窜进了被窝里。“嘟噜噜...冻死我了、冻死我了...” 端竹的脸色并没有因她可怜而温柔许多,反而是因看到了引人遐想的袍中内容而愈发阴沉。 洗好咖啡杯和咖啡机,她趴到书桌上刷刷写了些什么,写好后便用写字板夹住那张厚实的A4纸,走到床前,捅捅被窝,“没有异议的话就签了吧。” 郝君裔撸着双肩从被窝里露出两只眼睛,猛一看,发现四个大字:恋爱协议。 “喂,真的,小朋友,不是我打击你,可恋爱真不是这么谈的,要含蓄,含蓄知道吗?”郝君裔玩世不恭地笑道,“没有一上来就逼人家卖身的呀。” 端竹才不吃她这一套,瞪她,不说话,手臂抻得笔直,神情正经得像在守候敌国将领签降书。 郝君裔只好尴尬地笑笑,哆哆嗦嗦地伸手接过写字板,抱着玩笑的心理细细观赏起这份协议,只见大标题下书:甲方华端竹,乙方郝君裔。协议约定甲乙双方(简称双方,下同)即日起开始恋爱关系。双方必须谨守一切恋爱成规,不得在恋爱期间朝三暮四,招蜂引蝶。若甲方违约,则需立刻与乙方发生性关系。若乙方违约,则需立刻与甲方发生性关系。直到乙方提出分手之日协议方可解除。甲方无权单方面解除协议。 郝君裔捂着嘴,一面惊悚得后背淌汗,一面憋笑憋得面红耳赤。再往下看,甲方那栏,正楷的“华端竹”三字已经签好。就等乙方签名了。 作者有话要说:顶住河蟹不怕蹲黑牢房吃窝窝头...修文期间,劳大家久等了。谢谢你们还肯陪着我^_^ ☆、牵个小手 郝君裔知道自己今晚要不签这个名是睡不了的,于是只好苦笑着签上自己大名。交回协议前,她调转目光再看一眼协议中的最后两句,又不由有些奇怪起来,“诶,小朋友,最后那里,是不是写错了?这样是我能跟你分手,而你不能跟我分手,你很亏的。搞不好我随时甩了你呢。” 端竹接过写字板,很自然地勾起唇角冷笑,仍显稚嫩的脸上早已不是过去傻纯呆美,而是变本加厉地焕发了禁欲派卫道士的圣洁光芒,“因为倒数第三四句是霸王条款,所以后面让你也霸王一下,免得你说协议不公平。” 郝君裔早就晓得世道不公平,但绝没有想到已经不公平成了这个样子,霸王都跟人讲公平了,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钻回被窝,她困懵懵地半暝着双眼笑问:“那我要是现在就跟你说分手呢?” 端竹书桌上的东西都归置好,很快折回,脱掉睡衣上装,只穿一条黑色的吊带小背心就在郝君裔身边躺下了,“那你就准备好再签一份一模一样的。汪、汪、汪!”顶灯骤然熄灭,满室浓郁墨黑。静谧的房间里,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平常也觉不出有多热闹,今天却是喧哗得不得了。端竹不想让自己的呼吸声吵着郝君裔睡觉便屏息几秒,默默地等待,直到她熟悉了郝君裔的呼吸节拍,才放开气管,与之同呼吸共命运起来。 在两个呼吸声合二为一后,房间里果然安静许多,郝君裔仰平身体,似乎是打算催眠自己了。端竹虽然跟人家签了霸王条款,可心还是放不进肚子里,在被窝里握住郝君裔摊在身边的左手,她强调,“今后你是我的女朋友了,不要耍鬼心思当反动派。” 郝君裔被她弄得没辙没辙的,只好仰起头,张开嘴,摆出苟延残喘的姿态,气虚无力道:“知道了知道了,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作为一个压力,我觉得自己很大。我已经明白了事情的重要性和不可逆转性,所以快让我睡觉吧我的女朋友,明天我还得上班,你还得做窗,做好了窗咱们就搬家,同居过小日子去、啊。晚安。好梦。”一个独立的啊字,是没有多少意义的语气词,但它完全可以承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忍耐、退让、爱护和包容。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都会爱上不停地对她或他用这种语气说这个字的人,因为在这个字还没被对方说出口之前,她或他,早已对说这个字的人,施展了自己的任性,或者说,爱。 爱有很多种,撇去亲情友情师生情不谈,爱情也并不是纯粹得像一瓶蒸馏水一样,认为爱情纯,且必须纯的人,大多都认为它是白色的,他们只忘了,早在初中,我们的美术课老师就曾教导过我们,白色,其实是所有色彩之中最为复杂的颜色。不要以为你能轻易玷污了它,它就纯,你能轻易玷污它,只能说明你用一种颜色,唤起了它内底潜藏着的同一种颜色。这种颜色,哪怕只有铅笔头一样大小,溅落白纸,那在看见这张白纸的人眼里,白就不存在了,他只能看见这点小小的异色,扎眼的顽渍,污染了整一张白纸——在郝君裔心中,纸白不白暂且不论,可她眼里,看见的,真的只有那么一个小点。拿着感情的比色卡一格一格的比过去,这个小点对应的颜色叫做“乱伦”。扎眼,也扎心。看一遍就得想一遍,想一遍就得累一遍,好在她懒,懒得坚持些什么,于是也就只想了这一遍。至于之后... 嗨,管它的呢。自从她懂事一始,她就知道她的命途不是自己的了,扎空玩些得心应手的,不费吹灰之力的,譬如闲来无事当当老师,消遣消遣弟妹也就罢了,其余时间,哪儿需要往哪儿去,理想这东西,当个门面装裱,足矣,反正她的理想就是一棵榕树,痛苦正是那榕树上的气生根,理想有多大痛苦就有多密,与其一面为实现理想付出艰辛的劳动,一面又要忍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和痛苦,那她不如通通放弃。呵呵,所以啊,一念到想要插手她命途的人如此之多,她又怎么还会介意多一个人来安排她呢?何况还是这么个可爱得异想天开的小鬼,被她安排出来的命运,不知道得有多新鲜。 睡眠中的时间总是过得比飞还快,但睡不着的时间又总是过得比爬还慢。 端竹不是林森柏,她长了心肺的,刚表白,面上虽不显山露水,心里却是拧成了九转大肠——要是光转都算了,还大肠套中肠中肠套小肠地一层层套个没完没了,如此这般,怎是一个拧字了得,又喜又闷地睡不着,她干脆就在被窝里把着郝君裔的手,偷偷摸摸地玩儿开了。 话说郝君裔经过这么一番惊心动魄的表白,自然也不可能很快睡去,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睡眠而已。端竹握住她的手时,她本不觉得有啥不对,和许多正常女生一样,她俩有时去逛街也会牵个小手的,但这一次,这一次的牵手概念明显不同以往,郝君裔能清楚地感觉到端竹的手正轻松而有力地握在她的手腕上,指尖是顺着手背与手掌接壤处的凹槽贴着床单刺探入内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尾三指把着她的脉搏,淡淡的湿意从两人皮肤接触的地方渗漏出来,被窝温热,湿意自然也是温热,一点点滑腻却令触觉更加敏锐。 端竹牵着郝君裔的手——正确地说,这甚至够不上牵手的定义,因为她牵住的只是手腕——久久不动。她知道自己的皮肤白皙,但并不苍白,而郝君裔的皮肤偏黄,有小麦般的健康颜色,两种颜色的纵横交叠,在光线充足的白天里,能够透露许多暧昧情愫,即便在乌漆抹黑的被窝里,端竹也能自行想象那副画面。 由于旷日良久,抑制剂的余毒已经在郝君裔体内清除得差不多了。她现在不会嗜睡,不会失眠,只是睡眠时间比常人要长,不过脾气并没有回升到服药前的水平,身体挺好,就是一直不大有精神,好像三魂七魄缺了一二,同时也仅仅是缺了一二而已。端竹觉得她这人活得有些...怎么说呢,哦,对、是有些窝囊。不像一个风华正茂意气勃发的年轻人。想到这里,端竹就有些不舒服了,但令她更不舒服的是郝君裔的脉动,一下一下,一下一秒,跳得那么缓慢又标准,简直像块表,于是她忍不住问:“郝君裔,跟女朋友牵手,难道不应该兴奋得心跳加速吗?” 郝君裔闭着眼,随着呼吸的吐纳缓缓答道:“已经加速了。” 端竹心想,你骗鬼。但转念又开始反省自己,认为是自己的牵手技术不够好。 古老的哲人曾经写过一本牵手秘籍,叫《如何才能把小手牵好》,是手抄孤本。郝耘摹偶然得之,翻看两遍,觉得废话连篇狗屁不通,于是便将它当成一件古董垃圾,丢给了郝连事。郝连事当时在广电总局挂职,平时不和谐之物看得多了,只翻一页便看出了这书中明目张胆袒露着的低俗猥亵淫秽□□。他本想烧了它,可念到是手抄孤本,又是古董,并不会流传开来,这才放心地拿它垫了书柜底子,心说喂虫也好。端竹在入住郝家之后,几乎把郝家的藏书都看了一遍,其中自然有这本教人怎样牵小手的□□。端竹闭着眼睛仔细回想书中内容,可由于那书实在太过淫亵,文笔堪堪赛过小二水平,以至读过之人一放下就要吐,于是端竹怒了,她决定凭借脑中残留的零星印象加上她自己的智慧联想展开她神圣的牵小手计划——她把右手从郝君裔手背下抽出来,深吸一口气,准备与之牵手。 郝君裔本是快要睡着了的,正晕晕乎乎云里雾里的当口,端竹的手一抽,手背一凉,她便恍然觉醒,很不如意地哼了一声之后,打算再睡之时,手心里突然传来一阵钝痒,同温的触感顺着她掌心上川字纹的中间那一竖慢慢游移,上下巡游,力道时轻时重,像是在寻找一个滑腻幽深的入口。郝君裔的左手神经质地抖了一下,但那触觉并未消失。黑暗中她半睁开眼,偏过头去看端竹。但端竹仍然闭眼睛仰躺,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痒痒。”郝君裔哭笑不得地吐气,却没把手缩回来。 端竹不轻不重地在她掌心挠了两下,淡淡答:“挠了。” 没有人比郝君裔更了解端竹的脾气,抗议不成,她只好放弃,但放弃之前,她还是想弄个明白,“你干嘛呢?能告诉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吗?” 端竹的语气充满了不耐,“牵手。”说完她便张开五指,强硬地按平了郝君裔的手掌。 郝君裔真是想笑,可是她怕笑了又会兴奋失眠,唯有极尽忍耐地憋住,横一颗要死也得先睡觉的心,再次阖起眼睛,一动不动。 两手交叠的动作当然也不叫做牵手,郝君裔竟不由有些紧张起来——也不怪她,毕竟手是用来反抗的工具,大凡人类,手要是被严丝合缝地压住了,心理上,其实是和身体被压住没有什么两样的。偏偏端竹光是压住还不过瘾,五指一偏再一扣,两人就真正是十指交缠了。 “嗯,这才叫牵手。”郝君裔乏力道,心中真是松了口气,“你要想牵就这么牵着吧,别动。再动我又该睡不着了。”话音在浓黑里翻开,手上果然静了一会儿,可在这一会儿之后,覆盖着郝君裔手掌的温度突然流失了——端竹似乎更喜欢流连于她的掌心。仍要回去找那个莫须有的洞。 都说十指连心,此言不虚,在掌心有一下没一下的戳挠,轻易就能令人心痒。郝君裔心理斗争了一通,终于忍无可忍抓住端竹的食指,几乎是抖着嗓子哀求道:“痒...”端竹充耳不闻,仍要继续她那一番牵小手的事业,手指有些费力地在郝君裔的抓握中抽动,像是带着某种暗示那般,一次次缓慢而有力地顶上郝君裔敏感的掌心。 郝君裔对这种节奏再熟悉不过,顿时就把牙根咬紧了。她怕自己会情不自禁地意淫,旋即在脑中背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空即是色... 过去一小会儿,端竹做了一个深呼吸,“你现在心跳快有一百了,说明我这小手牵得不赖。” 她一边说,一边侧躺了身子,左手盖在郝君裔赤裸的小腹上,缓缓下滑,及至腿间,猛一下探进了郝君裔合拢的双腿之间,在软滑的内裤兜裆部,果然找到豆粒般大小的一处温润滑腻,“老流氓诚不我欺。你可以睡觉了。”说完,她立刻抽回两手,将它们交握在腹间,平躺,平湖无波道:“晚安。” 郝君裔饶是一身好定力,不过有些无奈而已,听完端竹的晚安,她干脆背过身去,心平气和道:“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听力好,也别以为我在故意数你心跳,可你那心跳震耳欲聋的我想数不清都不行。刚那一分钟你猜你跳了几下?” 端竹比她还心平气和,老和尚念经一样张开嘴,问:“几下?” 郝君裔呵呵轻笑,“一百四。我不用猴子偷桃都知道老流氓诚不你欺了。” ☆、不是女友 都说三月里来桃花开,四月里来百花开。林森柏肖想着花儿一种下去就能开,月底匆匆的就把各式花苗都栽院子里去了,弄得这儿一个小土包,那儿一根小葱苗,破坏了旧有园林景观不说,想给它们集体施肥都难。咪宝奉劝她少发神经,想看花就让专业的园林公司选苗育种规划栽种,不然就算种得花开,保不齐花落之后又要死。林森柏才不管那么多,每天照旧是晨昏两忙。屁跟着她东转转西转转,她每种下一棵,它就抻着脖子去尝尝。林森柏发觉不对,转头看它,它立刻掉过屁股对准花苗,装出一副非常善解人意,打算给花苗加肥的样子...每每此时,咪宝就会坐在院子里的藤制吊椅上前后摇晃着看热闹,何宗蘅则需要指挥培训几个新佣人做这做那——其实她也做不好,但她嫌咪宝气势太凶,怕会吓着佣人,于是便以“家奴不苛”为由,彻底接管了培训一事。咪宝乐得逍遥,干脆就闲闲地当起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王。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很快就进了四月,不过是公历四月,距离百花开,还有一段距离,但离小浣熊落户的那天,已经很近了。 四月五日是个星期六,收养手续办妥之后领人限期开始前的九天——事情办得太顺利,林森柏和咪宝都有些措手不及,先前没想到的事情成堆地从脑海里冒出来,林森柏和咪宝这个假日,双双换起球鞋仔裤大T恤,时刻准备着忙死。但在忙死之前,她俩得先吵一架。 咪宝坐在床边,一边给新鞋穿鞋带一边尝试着说服林森柏,“小朋友的房间还是用粉绿色比较健康向上,嫩嫩的,像你一样,多可爱。” 林森柏也不知是受了哪鬼国的影响,一心一意只想着把小朋友的房间漆成鹅黄色,“小英很健康向上了,再健康向上我怕她变端竹!”咪宝问变端竹有什么不好,林森柏立刻从躺椅上站了起来,“端竹好啊!可是也太健康向上了吧?一板一眼的像尺子,不温柔啊!”说到这儿,她脑筋一转,走到咪宝面前,蹲下,笑眯眯地平视着咪宝道:“鹅黄色温柔,温柔的孩子长大像你。多好。”可惜咪宝才不吃她这一套,起手便弹了她的脑门,她倒没觉得疼,可条件反射的就是要闹。跳起,抱着头,她精力过剩地作呼天抢地状,“啊啊!孩子还没进门呢你就急着抛弃配偶了!今后肯定有了小的就不要大的了!这日子没法儿过了,我要离家出走!”咪宝抬头看她,促狭地笑,不说话。她瞪着眼睛看咪宝,条件反射地退了一步,“你要干嘛?” 咪宝把脚伸进鞋里,确定大小刚好之后便站起身来,一步步朝她逼近,“你既然都要离家出走了,我不抓紧时间跟你温存一下,那等你走了,我岂不是要后悔死?”说着,她一把抓住林森柏的手腕,作势将她拉上床。 林森柏都被温存一晚上了,再温存她可受不了,于是赶紧挣扎,左右扭动宛如一尾砧板上的活鱼,边扭边喊:“我、我、我、我开玩笑的!”咪宝假装没听见,一定要跟她温存一下。她走投无路,只好拧着脸告饶:“好啦!就用粉绿色!健康向上!”两人这才能够赶在百货开店之前出门,趁着人少的时候好好挑东西。 今天的任务是买家具玩具和文具。当然,这些东西林森柏都可以让人送目录过来坐在家里慢慢挑。但她天生一把好精神,不愿意,就爱亲力亲为。咪宝知道她是爱玩,图片又不能玩,只好不辞劳苦地陪着——不陪就等着对付怨妇吧。 家具店无论什么时候人都不会很多,所以两人打算先买玩具和文具,没大一会儿两人到了常去的百货店,由于刚开门,人潮暂时没有汹涌起来。林森柏回家一样轻车熟路地拐到顶层的玩具区,甩开咪宝三十米远,大步流星地一头扎进玩具堆里,看着这个可爱,看着那个喜欢,差点儿没把嘴笑裂。 “禁止假公济私,挑小朋友爱玩儿的,别挑你爱玩儿的。”咪宝揉揉她的脑袋,越过她,走到一旁芭比娃娃专柜,让售货员推荐几款卖得好的——林森柏不喜欢芭比娃娃,总说人家就像充气娃娃,手感冰凉冰凉的,一摸就要联想到尸体。咪宝平时见人见得多了,也不见得喜欢这类人形的东西,可保不齐小朋友会喜欢,她必须考虑周全。 这头咪宝在摆弄娃娃,林森柏已经看上了一套家庭野战设备,售货员看她是熟客,她要玩,他便给她填充弹夹。她往空处试了两枪,觉得射程还不错,便悄悄欺到咪宝身后,猥琐地笑道:“嘿嘿,大姑娘,举起手来,要钱要命?” 咪宝头也不回,只慢蹭蹭把左手抬到肩上,很不敬业地投降道:“要色。”右手却还在检查芭比屋的小配件,“请问有没有一体成型的?这些配件太小,我怕孩子会吃肚里去。” 林森柏早知会受此冷落,故而并不急于恼羞成怒,她只是把玩具□□上的一个档格拨小些许,然后就冲咪宝的左腰开了枪,啪!打完还喊呢——“蛇打三寸,狼打腰子!” 咪宝猛一吃疼,未及回头先捂腰,触手一片鼻涕状的黏糊,又凉又稠,恶心不死个人。等她把那团东西从皮带上揪下来,那就更恶心了,淡黄色的混浊半固态物体,扯不断拧不烂,简直就是一口浓痰! “林森柏!”别看平时好说话,咪宝也是有脾气的,沾到这种催吐的东西一凡女人,谁都淡定不来。林森柏见咪宝猛回头瞪她,立刻哈哈地逃窜开去,一面逃,一面继续对紧追不舍的咪宝发射“浓痰”。咪宝闪过几枪,挨了几枪,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恶心多了就不知道啥叫恶心了,到最后她干脆不躲不避地任林森柏打,一直把林森柏逼进了玩具区旁的幼儿游乐区。 幼儿游乐区正中央是个七彩泡泡池,林森柏横冲直撞地绕圈儿跑,一不留神就闯入单进单出的护网,咪宝一个箭步堵住网口,林森柏即刻跳进池中,以四处飞溅的彩色小球为浪漫背景,端着枪面对咪宝,气喘吁吁地笑,“大姑娘要用你那宽阔的胸膛堵抢眼吗?” 咪宝连白眼都懒得翻,长腿一跨,她也进了池子,板着一张臭脸,伸手便去夺枪,“飞机场,缴枪不杀。” 林森柏才不怕她,嘻嘻哈哈的又在池子里开躲——泡泡池虽说是幼儿设备,但为了让孩子尽兴家长放心,这家百货的泡泡池并不很浅。小球之多,足以没过林森柏的膝盖,她举步维艰地在池里迈腿,一步便要踢起许多小球,咪宝身上黏着几处“浓痰”,自然会粘到小球。林森柏回头打算补一枪,结果看见咪宝浑身上下颤颤悠悠地挂着七八个彩球,顿时丢盔弃甲,捂着肚子笑得蹲了下去。咪宝心知机不可失,立马一个猛虎下山朝她扑去。两人就此倒在彩球池子里,一个抓一个挣,彩球持续不断地飞起,又落下,没多久就把她们给活埋了。 “啊啊啊!别打了,别打了!那些是胶!是胶!一摘就掉,无残留!哎哟!你轻点儿!”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让你淘,不把你屁股打开花都对不起革命先烈!说你下回还敢不敢了!” “哎、哎哟!不敢了,不敢了~啊!啊哈哈哈...你别不打屁股了改、哈哈哈、改挠人啊...哈哈哈、痒!痒~求求你了,我真、哈哈哈...真不敢,不敢、哈哈哈...给我个机会改、改过自新吧...大爷!” 咪宝原谅林森柏是在三分钟以后的事了,林森柏笑得几近虚脱,躺在池子里休息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咪宝夺了她的枪仰躺在泡泡堆里研究其杀伤性,最后决定,这玩意儿不能买。原因当然不是怕打死人,而是怕恶心死人。 “胶体子弹有很多种颜色,不行还可以填无色的嘛。”林森柏起身,顺便拉起咪宝,“买它十把八把回去,今后咱可以在院子里打仗玩儿!反正这个安全,子弹是半固态的,打到眼睛都没事。” 咪宝从鼻子里嗤出一股气,极其不屑地瞥了林森柏一眼,“射程五米也没有,打仗?打架还差不多。” 此时商场里渐渐涌起了人潮,带孩子的妈妈都喜欢把孩子交给幼儿游乐区的工作人员后再去无牵无挂地血拼,于是这本该冷清的商场顶楼,反而比楼下诸层热闹得早——咪宝和林森柏都是要皮要脸的人,见有真孩子来了,便不好再闹,正要往游乐区外走,却被一道突然而至的声音叫住,“诶?林森柏?” 林森柏愣了愣,转动头颅四处查看,终于在游乐区入口处正在排队交孩子的人群里找到了方仲孑,于是牵着咪宝小跑过去,旋即刹停在一个小小的男孩子面前,指,“嗷!仲孑!这是你儿子?” 方仲孑点头笑答:“是啊。”答完便往林森柏身后看了一眼,“这位是你女朋友?”林森柏咧嘴嘿嘿,故作羞涩地扭拧不答。方仲孑不是傻子,见她这样,干脆就伸手越过她,与咪宝握手道:“你好,我是林森柏的高中同学方仲孑。”咪宝一看这位孩子他妈就知道没有威胁,便也礼貌不失亲切地做了自我介绍。方仲孑从恋爱那会儿就喜欢逗林森柏玩,面子上的事情做完,她忍不住地要去跟林森柏撩闲,即便当着儿子的面也在所不惜,“老实说啊,是不是女朋友?不是的话我可要考虑破墙而出了。” 林森柏呲牙,本想冲她比中指,忽念及幼儿在场,只得临时改变主意,十分含蓄地比出小指,“不是女友,是老伴儿。” ☆、邀约 零八年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早七点,汪顾像往常一样被闹钟吵醒了。不过她并没有像去年那样急着要去掐断它,因为师烨裳睡在隔断的另一边,就算她这头闹成个养鸡场也不用担心师烨裳会生气。揉眼睛、掐闹铃、伸懒腰、摸钥匙是汪顾搬家以来养成的起床新流程,前三者都好理解,不揉眼睛有眼屎,不掐闹铃烦死人,不伸懒腰没精神,但最后一者恐怕就不是处在相同情况下的每一个人都会做的了——谁会大清早的摸钥匙,又不是有锁门强迫症。 汪顾其实也不想养成这个习惯的,可谁让她口水师烨裳,自己又没想周全。早先设计隔断室时,人家工程师就劝过她,最好给两张床头都装上按钮,这样两边都有自主性。谁料身为受害者的她却坚决表示不同意。原因没别的。就是傻乎乎的为了爱。为了表示对爱人的尊重,她毅然决然地画地为牢,单在师烨裳那头装按钮。她哪里想得到,师烨裳通人性的时候是真善解人意,不通人性起来却比猪狗还畜生。上回,唔...她都忘记自己是说错啥话惹个小心眼子生气的了,光记得师烨裳死活不肯尽弃前嫌,连续三天让她孤零零地睡在隔断这边,一想到师烨裳在一堵空气墙的另一边是个裸睡的状态就心痒,心痒吃不到便更难受,冷战结束后她半玩笑半认真地埋怨师烨裳怎么忍心把她关三天,她一个人好怕黑云云,岂知师烨裳还生气呢,细长的眉毛嗖地一挑,问:“明明是你关了我三天吧?你那边也有按钮你怎么不按呢?求我又是什么意思?”潜台词自然是,你不主动,难道还让我主动吗? 汪顾这个冤啊,她记得她明明告诉过师烨裳按钮只在她那边有,自己这边是没有控制权的。但后来一想,无论师烨裳是否记得,自己也确实是做错了,且是从一开始就大错特错:身为一个攻君,怎么能让个受掌握“床的事情”?!就算她一片诚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吧,可这样一搞,受岂不是被迫表态?俗话说得好,别扭受、别扭受——受一般都别扭,强受、诱受、帝王受...林林种种各样受,就没一个骨子里是不别扭的。她傻乎乎的让个受摁按钮,几乎等于对个受说“你跟我那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所以,师烨裳的理解并没有错,怪只怪是她自己脑子接错线了。 在收到师烨裳埋怨后,当天,汪顾便让人给床间隔断加了一组遥控板件,信号发射装置就在她的钥匙串上,贴着阿斯度马丁的车钥匙,一颗小蓝点。每天早晨按一下,她就能连滚带爬地搂到师烨裳了——伴随着一阵滋滋的放气声,隔断幕帘被马达缓慢地卷上去。汪顾眯着眼睛等待,不多时便看见一个纤细的卷曲人影,由于踢被子的功夫炉火纯青,本该盖在人影上的被子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汪顾每天早上都会自带被子过去跟人家亲热,今天当然也不例外。只见她动作迅速地翻滚,一滚,两滚,伸手抓过自己的被子盖住自己,以自己为轴心,又开始了新的翻滚,一滚,两滚,滚到师烨裳身边的时候,被子正好当了床单。汪顾伸长手臂将被子揭起来,融融地盖到师烨裳赤裸冰凉的身上。师烨裳自作孽倒也知道冷,哪儿暖往哪儿钻,转即将整个后背窝进了汪顾怀里。 “该起床了,师总。”汪顾在师烨裳头顶唤得甜腻。 师烨裳听若不闻,与睡意缠绵得固若金汤。汪顾知道她会这样,左手贴着床单钻到她肋侧,抚上她盈盈不可一握的左胸,心思单纯地揉啊揉,揉啊揉,直到师烨裳受不了地按住她的手,哼,“别弄,难受。” “昨晚你不是挺享受的吗?怎么才一夜就变成难受了呢?”汪顾不依不挠地问,背地里笑成了一只狐狸——师烨裳是受不了撩拨的。正确地说,每一个成熟的身体都会对性暗示产生反应。师烨裳早早被张蕴兮教养出一套男性化思维模式,倘若真有需要,她随时可能像个欲求不满的男人那样,毫不羞涩地绽放身体。汪顾完全相信她能够用男人说“我想上你”一样的认真口吻,说“我想跟你上床”。 过了一会儿,师烨裳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说了一句,“今天要开会讨论怎么撬你们张氏的墙角,把我喂得满面春风思维敏捷,对你来说是没有一毛钱好处的。” 汪顾当即食髓知味地将右手不断下探,一边将右腿挤进师烨裳腿间,一边煞有介事道:“哎呀呀,师总,你尿床了啊?怎么湿漉漉的。”师烨裳自晾一夜,身上冰凉,汪顾并不急着干活,只是用自己的手掌,一寸一寸地抚过寒冰,“嗯...还有,如果你满面春风思维敏捷的前提是把你喂饱,那你说我要想把你弄得满脸铁青思维迟钝是该饿死你,还是撑死你呢?” 师烨裳冷淡地哼一声,突然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脱离了汪顾的怀抱,下床,在进浴室之前还好心地提醒汪顾,“文旧颜下了四点五亿的任务,你还是早点回公司跟张蕴然商量一下对策吧。” 汪顾翻仰了身子头枕双臂,有些不高兴,却不是因为师烨裳不解风情的逃跑,毕竟依照过往经验,十次有七次是这样的。师烨裳生来就是个驴脾气,她说我要的那一秒你不抓紧时间,还不知分寸地去逗她,下一秒她就不会容忍你了。汪顾之所以不高兴,乃是师烨裳居然能光着身子自然而然地对现任提旧情。早几年,她偶尔良心发现,会觉得自己挺缺心眼儿的,总对攻君说些有的没的刺激人家,搞得人家连续几天怏怏不乐。到现在她才知道,真正缺心眼儿的是师烨裳这样从没谈过正经恋爱,以至于对恋爱规矩一无所知的人——师烨裳以为,只要她行得正走得直心不虚气不喘,别人就一定不会纠结,或者没必要纠结。她只晓得那个令她行不正走不直心虚加气喘的人是万万不能在现任面前提的... 九点正,汪顾准时出现在张氏大楼,旁人看她微笑中带着点儿疲惫,都以为她是纵欲过度,就连叶婕翎在告诉她“张老头”在小会议室里等她时的表情也是略显促狭的。 “他来干什么?”汪顾不开心,口气自然不善。 这种不善登时令叶婕翎转变了对她的看法:哦,原来不是纵欲过度,是欲求不满。“我也不清楚,不过张蕴矣没跟着来,七总陪他来的。”叶婕翎仰头作思索状,过了十几秒终于想起些值得报告的信息,“说是要请你喝早茶呢。” 汪顾刚和师烨裳一起吃过早饭,现在喝茶还可以,喝早茶等同吃早饭,估计悬。但她想一个七死八活的老人家,出趟门都不容易,还要等在会议室里请自己喝茶,即便不看在那层血缘关系的份上,她也必须从礼貌角度出发,稍微应付一下。“我去看看,你替我召集总经理级别会议,下午两点,在B城或能在会议之前赶回总部的各公司总经理必须全部到场,其他人视频与会。会期三天。”说完,她转身进了小会议室。 小会议室临着汪顾的办公室,一般有大会也不在这儿开,汪顾平时要是点些油味大的菜当午饭,通常会把这儿当饭厅用,星期五她吃了顿川味小火锅,那股子呛人的味道,现在还默默地残留着,开门便能闻到。 “汪顾!”张慎绮一见汪顾就兴匆匆地快步过来。小妮子故作正经地穿着米色外套和咖啡色衬衫,倒衬得一身皮肤雪白雪白,“爷爷要请咱去秋水别墅那边喝早茶!” 汪顾不知道秋水别墅是啥,可还是笑着拍她肩,转头又对轮椅上的人点点头,“您好。” 张鹏山大概是过了一个幸福美满的春节,早先剃出青皮的头顶长出了硬胡茬一样的白发,撇开嘴有点歪不说,整个人的精神堪称旺健——汪顾忍不住地又要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换成平常人家,中风严重到这种地步,不死也成植物人了,张鹏山头顶脑后都有蜈蚣疤,足可见淤血部位不止一处,现在还能恢复到这副光景,治疗护理复健等一系列费用加起来没有千万便是奇迹。 “小七,别没礼貌,汪顾是你表姐。直呼其名不像话。”张鹏山歪着头笑对两个孙女,虽是责备,却更像提醒。 汪顾闻言一愣,眨眨眼,有些不明白这已经发生了或者将要发生什么情况。好在她那么多年小白领没白当,反应还是挺快的,把手袋放到会议桌上,她和张慎绮一齐站到张鹏山面前,“没关系的,张老先生,我比较喜欢别人直接叫我学名。” 张鹏山在听见“张老先生”四个字时,呼吸像是窒了一下,汪顾觉得他现在搞成这样,有很大一部分是自己的责任,于是为缓和气氛,减轻孽障,又道:“刚听小七说,您是要请我吃早饭?不如这样吧。我知道有家店的早茶点心做得不错,也很近,至于秋水别墅,还是改天拜访吧。今天我做东。” “不行呐,汪顾,”张慎绮急哄哄地抢在张鹏山之前出言劝阻,“今天爷爷把家里人都叫齐了,就等你一个。你还没去过老屋呢,就当去看看呗。小姨也在呢。” 提起张蕴然,汪顾就条件反射地想起师烨裳,想起师烨裳,她就条件反射地想起师烨裳说过的话。对了,师烨裳让她一定要找个机会去看看张家的老宅,她也答应过师烨裳自己会去——鸿门宴什么的,白日昭昭应该不会发生,反正上午也没有要紧事,不如就趁此机会当一把刘姥姥,到大观园里走一趟,也算领教一下啥叫名门世家。 “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您二位先走,我开自己的车去就行。”汪顾心想,万一真发生点儿什么事,我也有个逃生工具。唔...要不要通知师烨裳?她沉吟几秒,最终决定不要。因为她觉得,以张蕴然和师烨裳的关系,人家应该早就通过气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昨天回北京...电脑放在包里过安检之后就一直不太正常,大概是硬盘出了问题。昨天开机困难,一阵好一阵坏,今天似乎好点儿了,赶紧补上。今晚重装系统,但愿明天不会再出问题。 嗯...还有就是...我该写毕业论文了...四月的更新可能会像我的破电脑一样时断时续,答辩完后会恢复正常更新的。 ☆、祭祖 跟在一辆S600的后面穿过半个城市,汪顾晕头转向地开进一片小森林。她还在挠着下巴奇怪B城哪儿来的绿肺呢,眼前却突然开阔起来。一面被浑圆卵石围绕的如镜明湖,在上午阳光中泛着刚刚好的清澈翠绿。大湖四周,小山郁郁环抱,山外即是比山还高的松柏树林,虽说不大也不密,但无论从林外看林内,还是从林内看林外都绝看不通透。普通车辆从高速公路上开过,只能看见三层大树,却无法发现被层层林影遮蔽着的蜿蜒小路。离岸不过五十米的地方便有三幢灰顶米色大宅,两小一大,工字排开,都是双塔设计,厚重得来又不失雅致。汪顾对建筑不太有概念,但她能看出这片宅子与爱丽舍宫最像,于是暂且为其定名为“法式古典宫廷风格”——这样一个只在近郊,却世外桃源似的地方,就被张家用一爿不高不矮的小楼,长久地占住了。没有院墙围栏,没有电网警铃,更没有猎狗保镖,一个庞然大物就那么理所当然地站在那里,不怕贼偷也不怕贼惦记,仿佛真的是天下无贼。 汪顾突然明白了一句话:低调才是最好的保护。 也许师烨裳希望她能明白更多。 S600开到楼前并没有停下。汪顾奇怪地又挠下巴,但还是跟上,直到从后视镜中看见了楼前一段长得足有三十米的阶梯她才恍然大悟,随即开始骂自己笨,骂完,她赶紧两手握住方向盘,开始了一段平路盘旋。“这啥玩意儿啊,楼前绕到楼后也至于搞得那么缠绵。抄完爱丽舍宫再抄苏州园林,你们很有新意嘛!”她哪儿晓得法国整形式古典园林就是这德行的,只不过张家为了把人道拓成车道,从整体上考虑便只得将灌木篱笆加高,叫人一头扎进去便宛如进了迷宫——汪顾顾头不顾尾地从楼前到楼后,二十码车速开足五分钟也仅仅逛了她家祖宅园林的六分一而已。瞧她家多富。可她个不争气的想的却是,这下惨了,就算有人对我居心叵测我也没法儿逃了,除非开阿帕奇来... 好绕歹绕,汪顾终于在一个铺着塑胶地面的室内停车场里停了车,当下有人开门落客。汪顾晕头转向地踩落地面,稍微定神,猛然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吕良伟型的帅大叔。 “顾小姐,您好,我叫邓云光,欢迎您回家。”一看就超越四十直奔五十而去的帅大叔露出一口保养良好的白牙,弯眉皱眼,笑得令汪顾如沐春风。害得汪顾都忘了提醒他自己姓汪,不姓顾,还有这里不是她家,她家在老城西区教师公园那块儿,只笑笑答了个“你好”左臂便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张慎绮揽住,又听帅大叔说:“绮小姐每天都会在晚饭时提起您,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您居然跟大小姐那么像。” 汪顾本来就晕,听见这一连串的“小姐”更晕。她分辨了好久才弄清楚帅大叔口中说的“小姐”都是谁谁,敢情人家还真没叫错,缀在她顾字后面的“小姐”,乃是“少爷小姐”的“小姐”,不是“先生小姐”的“小姐”。嗯...那她能不能期待一会儿在现实里听帅大叔叫一回“老爷”?雷不雷的且两说了,至少满足一下她那颗从小看港片的好奇心嘛! “咱们快走,邓叔叔最啰嗦了,等他惆怅完,我们都得饿死。”张慎绮边说边拖汪顾向前走。汪顾好心要去关照张鹏山,重点是听听张鹏山有没有被人叫老爷,可张鹏山坐上电动轮椅仿似脚踩风火轮,出溜得比谁都快,汪顾还没反应过来,那辆白色的德国轮椅已经跑到她面前三丈远的地方,张鹏山操控娴熟,一个利落的转身,惹得汪顾心中猛COW:这是要演纵横四海啊!我的红豆妹妹。 可是俗话说的好,人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美人迟暮发哥发福。张鹏山年轻的时候要想把轮椅玩转,根本不成问题,但现在,也就只有轮椅把他玩转的份了。只见他在那个利落转身之后,失去平衡的身体随着惯性骤然前倾了一下,接着倾斜角度便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幸亏帅大叔眼明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他扶住,否则他演发福的发哥都没戏,顶多能演根完美的倒栽葱。 “老板,您别急。”帅大叔将张鹏山搀回座椅间,躬身替他系上安全带。 他艰难地扯动面皮,想要挤出一丝苦笑,却终不得逞,“我不急,我是怕小孩子饿。她们年轻。” 汪顾从不把张鹏山当仇人看,当然,也不当亲人看,她当他路人甲——看见一个老路人甲如此狼狈,她理当恰如其分地动一点恻隐之心,刚好张慎绮拉着她走,她便顺其自然地来到张鹏山身边,半躬下腰问:“您没事吧?需要我为您推车吗?”她是客套,说者无心。然而张鹏山一听这话登时眼眶红透,老泪纵横,颤抖着一张半歪不歪的嘴,他激动地点头答:“好...好...”汪顾客套出个仙来,不由囧了,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她总不能卖完乖就跑吧?无法,推吧。 张家的老宅委实出乎汪顾想象,既不是普通的阔大,也不是普通的骚包。一楼殿厅,扇形铺开的楼梯与三乘六米的后门之间隔着半亩空地,除了中间一盏蔓藤状的白色喷水池之外,再无它物;楼梯两边也还是空,但空得十分艺术,通往侧楼的路上尽是红金相间的马赛克,几乎要晃瞎了汪顾的狗眼;顺着帅大叔的指引往东侧楼走,汪顾先得经过一扇木框与车边银镜构成的折叠门,然后走过一个十乘六米的隔厅,再穿过一面只开了洞隔音门的二十四分墙,最终方能拨开云雾见青天,进入了穹窿大顶,四壁彩绘,金白交辉,灿烂宛若天堂的餐厅里...汪顾这才觉得师家比张家,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她一度以为师烨裳的会馆是B城最奢侈的建筑,可谁想,那不过是张家老宅的微缩山寨版而已,好些地方学是学了,却没学像,单单廊柱上的裱花就让人觉得逊色不少。汪顾甚至在港片里也从没见过一家人吃饭还得开三张长桌的,心中虚软之余,她发誓再也不吹自己是奢侈品小天后了,否则只要身边站个张慎绮这样的N世祖,就非被活活鄙视死了不可。 “都到齐了,大家吃饭吧。”张鹏山扯着一脸别扭的笑意抬起头来面对满堂子孙。汪顾从痴愣中回神,赶紧把他推到张蕴然所在的那桌去,自觉任务完成,她刚要离开,却听张鹏山诶了一声,“小顾,你在这里坐,坐我身边,好不好?”帅大叔闻声过来为汪顾拉开一把空置的座椅,位置就在张鹏山与张蕴然之间,张蕴矣对面。曾经应该是张蕴兮的座位。 从道义上讲,汪顾其实跟这儿谁都有仇。因为在座每一位都对她亏欠良多。在这个家里,唯有张蕴兮会关心她的死活,其余人等,倘若并非希望她彻底死透,那也仅仅像张蕴然一样,抱持着无所谓的态度。从来没有人在她还小的时候善意地想起过她。换别人来,这会儿都插腰扮茶壶泼妇大骂街了。可汪顾本就不是寻常人,她彪悍,打从爱上师烨裳开始她就更彪悍了,在趋利避害的人性本能控制下,她早于一年半前彻底催眠了自己,洗脑带洗血的根本不把自己当成张家人看,于是要说有仇,她也只跟坐过这张椅子的人和坐在这张椅子左边的人有仇——俩情敌!张蕴兮死了,她不好再去仇视一个死人,再说毕竟有着生身之恩。可张蕴然...她讨厌瞧见那张与自己长了有八分像的脸,特别在今早遇上那档子事之后。 “呃...我还是过去跟小七一起吃吧。你们聊事情,我不方便听的。”汪顾故意露出尴尬的笑意,以显示她身为陌生人的不自在。可张鹏山一颤一颤地低着头,哪里还能察言观色。万分艰难地从轮椅控制杆上将手挪开,他握住了汪顾垂在身边的手,“你不愿意看见我,是我活该...可今天是你外婆的忌日,如果你能坐在这里,她在天有灵,一定会很开心的。” 汪顾觉得有些烦,她凭什么给个莫名其妙的人当孙子。可话说回来,人这一辈子,总得当那么一两回孙子的,她只是相对较惨,比别人多当一回,看在“人死为大”这句古训的份上,她只得逆来顺受地坐下了。张蕴然今天心情不错,烟丝里夹着点点香草薄荷的味道,汪顾礼貌地冲她笑笑,她却皱起鼻梁朝汪顾做了个不太明显的鬼脸。汪顾一愣,她便无声地笑起来。 饭桌上一席人等沉默不语地大吃大嚼略过不表,只说汪顾摸着个圆鼓鼓的肚子好容易熬到了早餐结束。张蕴矣放下餐巾立刻安排人摆起香炉,汪顾这才发现原来这餐厅不仅是个人吃饭的地方,同时也是鬼吃饭的地方——十七八块黑檀灵牌在一面汉白玉制成的中式浮雕龛架上一字排开,大概清早已经有人拜过,所以龛架下的供桌上还摆着鸡鸭鱼肉,只是大香烛都还没有点起来。汪顾虽不封建迷信,但也见过人家拜祖宗,见此情景,不由有些奇怪:不应该是插香点蜡,祖宗先吃,等香烛烧完了活人才开饭么? “家里有信基督的,所以不能一切都按国内规矩来。”张蕴然茶足饭饱,从鼻间悠悠地喷出一股青烟,汪顾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便见隔壁长桌上的张慎翼站起身来,接过帅大叔手里的三炷香,恭敬地跪落龛前。“不管内外,从大到小,你排老三。顶头两个表哥。”张蕴然继续喷烟。 汪顾一听这话也知道张鹏山是算着让她认祖归宗了,遂急忙撇清干系,以明不入祖坟之志。摇摇头,她瞪起眼睛,努力使自己的口气显出笃定,“虽然不想激化矛盾,但我不拜。我姓汪来着。要拜也是拜汪家祖宗灵牌才对。” “那你跟老头子说去。我不管。除了你妈跟我妈,我谁也不拜。”张蕴然目视远方低声答道。 汪顾眯起眼睛看龛架,但因太高,她怎么也看不清灵牌上的字,“我亲妈的灵牌也在上面?” “你在开玩笑吗?”张蕴然不明所以地瞅了汪顾一眼,“不在上面,难道要当孤魂野鬼?话说她倒是想当孤魂野鬼呢,问题是她爸不肯...”两人正交头接耳得起劲儿,汪顾摆在餐桌上的右手腕却突然被人握住了。汪顾奇怪地转头,打眼便是张鹏山又瘦又拧巴的脸。 张鹏山落到这般田地,也该有自知之明了,他知道她命令不了汪顾,只得用一种近乎于谦卑的口气,与汪顾商量道:“你也拜拜吧,好吗?” ☆、和谈 汪顾的心眼儿虽然不多,但也不缺。相较师烨裳林森柏这类财大气粗的任性大小姐,她足算得上圆滑世故。在一番来龙去脉之中思忖片刻,她当即决定折中——她拜,但只拎出张蕴兮一个牌位来拜。其余的一概不拜。这就不算认祖归宗了,顶多算是承认血缘。如此,她对自己,对师烨裳,对汪家都算有了交代,就算张家这边嫌她礼数不周,作势反弹,按她想,以她今天地位,若要强硬压住,并不是难事。况且张家拜归拜,却不讲究,既然都能人先吃鬼后吃了,那她站到偏位去拜他们应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琢磨完毕,汪顾也学着张鹏山的样子,鞠下腰身,小心翼翼地商量道:“我只拜我亲妈,好吗?” 张鹏山落魄至此,又有大仇在先,想来汪顾还跟他有商有量就是给他面子了,遂赶紧用力牵动头颅,一点,再点,嘴里连声应:“好好好...” 不多时,汪顾站在龛架最右侧的一块灵牌前,立地三鞠上完香便觉任务完成,自己可以滚蛋了,可谁想张鹏山那儿还有话要对她说。帅大叔推着张鹏山领她一路来到后花园,她先被洋洋百亩的整形式法式园景镇住,后被高达十余米的水景工程吓着,一瞬之末噤若寒蝉,还以为自己身陷白色恐怖,罪名通共,被特务们压着来到了戴笠的院子里——她心内自艾自怜,苦大仇深,将那种种惨痛想象得分章分段,可就光没想到由于张家从不放过任何可用作抵押的财产扩充公司资本,这老宅子一旦遭到瓜分,则有百分之四十五是她自己的。此时,张鹏山再老也只不过挂名,事实上的戴笠,正叫汪顾。 一行三人慢悠悠地来到一放苍叶成影蔓藤连天的水上木亭里,帅大叔将张鹏山的轮椅固定在木桌旁,问过汪顾需要什么饮品之后便匆匆离开了。汪顾的视线追随帅大叔身影去到一个完全变色玻璃搭成的椭圆形日光房里,惊得下巴又是一掉——这等好物,里面居然不种名贵花草,不养珍禽野兽,只用作室外吧台和观景之处。汪顾想起当初给自己的小公寓装修时,光是房间窗户那一小块中空的七彩变色玻璃就花了她几千大洋,再看这些玻璃更是热弯拉丝蚀花冷雕无所不用其极,价钱自不可同日而语,惊悚到达极点,心中又在呐喊:这帮死有钱人,通通该被抓出去斩首!车裂!腰斩!炮烙!剥皮!凌迟!枪毙八回!每回五分钟! 就在汪顾宛如精神分裂那般热情洋溢地诅咒自己时,张鹏山开口了,“我...”汪顾忙把头转回来。 由于天气渐暖,她随手脱掉自己的驼绒风衣,露出了白色长裤和黑底金纹的叠袖衬衫。受到师烨裳的影响,她穿衣服也开始不讲究起来,衬衫下摆没有束进腰里,就这么松松地敞着,袖口和尖领各自反白。叠袖上的海星形袖扣是师烨裳送的,统共三副,一套纯银可以配休闲装,一套三色金可以配公务装,最后一套玛瑙搭绿松没脾气,配什么都行,今天正戴着,鲜红翠绿,在纯白的底子上极其显眼,看得她心里甜了一阵又一阵,一直甜到嘴里眼里。张鹏山放松时脑袋是歪垂着的,视线刚好停在她的袖扣上。她被瞧得不好意思,干脆解开袖口把袖子卷了上去,一时就显出整副长手长腿直肩窄腰的健康样子。张鹏山知道汪顾不自在,随即将视线移向木桌,脑袋也由耷拉向左改为耷拉向右,口气犹豫道:“你、你先坐吧。上午...有事忙吗?” 在清敞惬意的环境里,汪顾舒舒服服吸了几口气,彻底放下心防,将风衣折放到木桌上,大方落座,“没,下午开会而已。问题不大。您有什么就说吧。”张鹏山费劲儿地点点头,扯动面皮又要笑,汪顾看他可怜,便拍拍他搭在轮椅扶把上的枯瘦老手道:“您不用客套。我也不喜欢察言观色,您该怎样就怎样吧。随意。” 张鹏山低声叹,叹完就把轮椅转向一片辽阔园景,省得惹汪顾不舒服,“你...你怎么能这样豁达。当初是我亲手从蕴兮怀里抢了你让人送去福利院,你难道不恨我?” 汪顾最近总有预感,这番对话迟早要来,所以应对之辞早已想好,不假思索即可脱口而出,“没有爱,哪儿来的恨。我听师烨裳说古就像听天书,一点儿感触都没有,您不要我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我爸妈视我己出,从没亏过我吃喝好玩。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把我当亲孙一样,跟我这一辈的兄弟姐妹一视同仁,况且现在看来,我没长在您家真是幸福,我还应该感谢您呢。要是长在您家,我怕我除了钱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说到“您不要我”的时候,汪顾忍不住,还是泛起了一点心酸,不过心酸的理由很不悲情,甚至有些欠收拾:我待人诚恳,待事认真,阳光向上,健康活泼,如花可爱,美丽动人,聪明伶俐,善良豁达...像我这么好的娃儿,你不要,多的是人抢呢!全天下论综合素质,比我强的也就一个师烨裳,可你看她爹养娃养得那叫个呕心沥血满头包,哪儿像我,吃糠咽菜都能长大,哼!悔死你个不识货的老盲公! “我这一辈子,最怕两件事,一件是家族生意破产,一件是与你重见。前者为重,后者次之。当天见到你,我惊得魂不附体。可这场大病之后我才发现,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便是能活着见到你。”说着说着,张鹏山的背影再佝偻许多,像是自卑,又像是放心,“如果再见不到你,我真的死不瞑目。”汪顾好笑地挠挠头,问为什么。张鹏山原地掉转了轮椅,脸上竟带着足可谓之欣慰的笑意,“张家,你这一代的孩子,除了你,全完了。我在病中时,浑浑噩噩,仍不把你当成家人看,我担忧张氏落进你的手里就要改名换姓,不再是我张家家业,我想把张氏夺回来,钱,不是最大的问题。但翻来覆去的,我竟没能从家里找出一个能从你手中夺回张氏的后生。你这一辈近三十人啊...居然一个也没有,全是败家子。一旦蕴矣蕴然老迈,张氏不出三年就要亡。有你,张氏就算不姓张,却不会消失,我也就能放心了。九泉之下也可以对祖宗有个交代。” 汪顾从张鹏山的话里听出了绝望,但透过绝望,汪顾了解了他的不悔。 她该恨他的,至少应该在这一刻恨他。一个禽兽不如地抛弃了自己血亲的人,还敢这样坐在她对面陈述因果,真是不知廉耻得直叫人犯恶心。 可问题是汪顾对他的印象,剥掉这层薄如蝉翼又事不关己的恶心以及师烨裳那寥寥几语的前情告知,其余,皆是空空如也,没有印象。一旦抛弃了众多被文艺作品放大的激烈感情,汪顾便自然而然地心如磐石意似流水,对他堪称千百万个无感。从某种程度上比较,他在汪顾心中的地位甚至远不如张蕴然。毕竟张蕴然还能激起汪顾的危机感,而他,连头都抬不起来了,稍一动怒就要一命呜呼,就算汪顾想要矬子里面拔大个地拔谁出来磨牙,也绝不是他。 “您放心吧,我不恨谁。我没有很强的私人感情,自然会为了自己努力经营,却也不一定会把张氏折腾成什么样。在商言商,我只希望和张氏的其他董事保持公务合作关系,且只保持公务合作关系。”汪顾签合同一样地严格限定接触范围,这就算把底线亮出来了,“从事业角度,我希望张家好,因为只有张家好了,张氏才能发展,我才能发展。我要养家糊口的。大概你们也知道我家那个从来难养活,不赚钱不行,一颗袖扣就六千多了。所以请您放心,我对张家绝无一星半点儿的恶意,搞垮张家我也会垮,我和我家人都是穷惯了的,可师烨裳受不起穷,我想要给她最好的东西,就只能盼着张氏好。”汪顾做完说服工作,顿觉口干舌燥,帅大叔恰在此时端过茶来,水晶茶壶里装着如墨深红的锡兰红茶,帅大叔将碾汁盅里的柠檬汁倒进茶里,茶汤一瞬褪色,变为澄清透亮的夕阳霞彩。汪顾喝一口,香气直冲脑门。沉默中,她手闲,低头敲敲木制圆桌,云淡风轻地地补上一句,“哦,对了,我想这句话对您说是最有用的。请你们别再动师烨裳的歪脑筋了。我跟你们不是一家人,师烨裳却是我的心尖儿肉。你们要是非让她活不好,那我完全可以自己动手把我名下的张氏股份糟蹋得一文不值。您知道我能做得出来的,对吗?因为我可以一点情分都不念,因为我们一点情分也没有,因为只要让我恨起你们来,就会像老房子着火那样一发不可收拾。” 张鹏山也许早有所料,闻言倒是镇定,浑浊充血的老眼里没有太多感情,只是接着汪顾的话头慢慢地说下去,“我懂。你是张氏所有的希望,也是我所有的希望,我不会拿张氏冒险的。今后,只要是我能帮你协调的地方,你尽管说,张氏我是再没有办法打理了,但我自问,张家还肯买我这个老废物的脸。” ☆、考试 小时候,汪顾总以为当董事长就是在办公室里签签文件,打打电话,喝喝咖啡,顺便跟女秘书调调情,等她真当了董事长,她才明白,那些一二三四都是真的,问题是,只真了不到十分之一:文件是要签的,电话是要打的,咖啡是要喝的,调戏女秘书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也不想的,但她的每一天里,绝大多数时间还是抱着脑袋冥思苦想,开车想,吃饭想,走路想,上厕所想,上床也想...想着怎样才能对付师烨裳那只长了狼心的羊,想着如何才能即顺利完成张氏的十年大计,又不被师烨裳趁此虚空侵吞市场。当年她至少还有个上下班之分,现在可好,干自己的活儿赚自己的钱,少想一点就要倒霉,自然上班是上班,下班也是上班。如今的她,睡觉是为了有精神工作,吃饭是为了有力气工作,她简直都不是为自己活着。享受什么的都放一边去吧,有钱顶个鸟用,前狼后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身体有假放,脑袋没假放——最可恨的是她非但不能去恨那个最可恨的罪魁,反倒要一边想着怎么对付她一边鞍前马后甘之如饴地伺候着!汪顾觉得自己真是史上情史纠结第一人,有时纠结得紧了,她真想站在喜马拉雅山上大喊一声:爱真的需要勇气!爱上个王八蛋更需要勇气!有勇气还得没脾气!谁敢比我碗柜!谁敢! 此情此景,泪流满面。 然而更令人泪流满面的是师烨裳一旦真心诚意地要撬张氏墙角,就当真不念半点私情。 每每大型代理公司锐意竞争市场份额时,其实并不把目光放在零售商身上,因为过多关注那样的旁枝末节只会大量损耗时间和精力,而且,在零售商的逻辑里价钱才是硬道理,零售价与出厂价差额往往是商品本身价值的数倍,总代理与零售商谁都赚不到大头,谁跟谁谈价都无异于与虎谋皮,所以,站在大代理角度上看,零售商,哪怕家乐福沃尔玛,也都是小打小闹的个体户。人家看不上。主战场仍是放在代理阵线。 像国代和张氏这样专做进口品种的代理公司,大多不是总代理,而是总代理之下的一级代理,负责商品在中国大陆地区的营销推广,不得越界,超出合同范围的市场,哪怕只是近在咫尺的香港,也不能把一件货铺过去。然就这作为营销主要环节的铺货流程,也不归各级代理管。铺货是各级代理之下经销商的任务。于是在许多人眼中,代理商们简直是一群寄生在交易链条上的蛀虫,他们的存在,似乎纯粹为了剥削、吸血——犹太人正因如此坏了名声,才在二战中惨遭屠戮。不是所有人都能想到,代理行业并非爱有就有,没有也成,这个行业的的确确是被逼出来的。没有一级代理,谁去申请报关送检,谁去进货屯货分货,谁去研究翻译做标签;没有二级代理,谁去向各省推广,谁去协调控制市场;没有三级、四级...N级代理,谁去向经销商推销。有人要强调,直销是一种很好的经营模式。嗯,很好。只别像安利雅芳玫琳凯那样把名声弄得像传销一样龌龊无赖令人生厌就得。 啰里八嗦地说完题外话,咱调回头,还说那妇妇二人打仗的事儿。 话说汪顾与张鹏山和谈之后,一连三天都在与同事研究如何防范像上回那样的倾销突袭。研究结果堪称愁人,他们只决定要趁春暖花开先下手为强,遂总部开始下订备货,作为二级代理的分部开始向下面传达各单位注意的信息。谁知总部这头订单都没得到回复呢,市场部那边就传来了噩耗:师烨裳派出大量公关人员飞往各地,跨过区域代理直接掐住了张氏子公司下线各个知名省级代理的咽喉,无配额价格优惠之外还有配额完成奖励,喜得许多眼见儿短的急忙准备结束与张氏子公司之间的临时代理协议,一时之间订单锐减,同比缩额高达百分之十五。更令人心惊胆寒的是,此一结果不可逆转。据闻国代与倒戈代理签订了三年代理合同,每年优惠时长两个月,而配额奖励逐年增加,按量分红。 下级代理一向是上级代理的活祖宗,师烨裳这手短期内损人不利己的花活儿狠狠地切削了张氏的流通链条,就跟要阉了张氏一样。汪顾得到消息的当时并没多做反应,只交代作为子公司以同样条件先扛住,但转头便要求市场部立刻计算国代的利润边际。 搜集数据是需要时间的,好在汪顾知道师烨裳这回不是惩罚她那么简单,而是真的要撬张氏墙脚,她当即召开董事会,提议从发展基金中支出专款,对这轮恶性竞争中可能发生的亏损进行高额补贴。张蕴然此前流感中标,入院疗养去了。没她在场,张氏的老少董事们就失去了主心骨,整齐划一地视汪顾为洪水猛兽,一听要钱,顿时皱眉撇嘴作严谨考虑状,任凭汪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是爽快不起来。汪顾受情势所逼,只得一个电话打给张鹏山。 张鹏山倒是真有见地,在汪顾告诉他国代经过多次重组,机构却始终没有精简,最不缺的就是人,况且百文有个传奇色彩浓烈的培训经理,专门培训公关人才,半个月就可以将一根木头培养成口吐莲花的外交官,自己就是从那人手里爬出来最不成器的一个,其中利害不可小觑云云之后,张鹏山很快让私人助理取走相关资料,隔天复会,董事会决议按汪顾所提金额的百分之八十发放补贴。 汪顾百炼成精,在做提议时已经将讨价还价的空间考虑在内,依照常例,她报了百分之一百三十五,就算八折,仍是高于所需。可姜是老的辣,她这边刚打算透一口气,张鹏山又打电话来问她是否已着手操持预算追加案。汪顾心知老家伙比谁都紧张张氏,心眼一坏,明明有,偏说成没有。急得张鹏山一句三喘地请她考虑得更长远一些,钱,张家有,实在不行,他名下也有一些,干别的不足够,暂时支持补贴还是富富有余的...汪顾且听且乐,时不时卑鄙地琢磨怎么把他棺材本儿给掏出来。 事实证明,张鹏山的确很值得被师烨裳高看一眼。他少年出身理论金融,有经验有技术,心狠手辣却不莽撞粗野,倘若张蕴兮不是他最疼爱的孩子身后又有文霍撑腰,后来的张氏,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师烨裳和汪顾做主。就像眼前,汪顾刚顺着他的话考虑到下一个季度该怎么办,张鹏山便将话头跳上了半年台阶,简明扼要地告诉她,国代这一场,打的肯定是由总公司授意并砸下巨款势必要摧毁张氏垄断地位的全区域战略攻坚战,不分胜负决不甘休。 汪顾一听,恍然顿悟:师烨裳不遗余力地教了她整整两年,现在该大考了。 可是她还没出师啊!怎么能突击大考呢?!她还打算跟师烨裳学到天荒地老,万一考出来了,难道要她毕业不成?!汪顾心念一偏,立刻就狗急跳墙地发了急,草草挂断张鹏山的电话,改拨师烨裳的手机。不出所料,果然关机。她快马加鞭快车加油地赶往国代。然师烨裳不在,当年秘书处的几个黄毛丫头已经出落成端庄谨慎的大女人,不管汪顾怎么问,她们也只是亲热地跟汪顾打哈哈,死活不透露师烨裳行踪。汪顾垂头丧气地回到张氏,由于精神压力巨大,神经中枢亢奋之余左眼皮跳完右眼皮跳,直弄得她哭笑不得。偏偏此时叶婕翎提醒她落实行程,下一站天后——她约了事业部的人去考察天后宫那片的一家日化厂,只得再次抬脚走人。 一行人驱车抵达厂区,汪顾脑袋里嗡嗡作响,只想赶紧办完今天的事情回家抓那只小鸡来问问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考完试毕业就不要她了,要真是,她立马去跟张鹏山谈减持,她宁可不做这个主,也不毕这个业! “这种厂子里还有玛莎拉蒂GT啊?” “GT什么稀奇,又不是MC12,这年头有钱人多了,全世界每年一大半跑车都不知道卖哪儿去,卖给谁。在迪拜玛莎拉蒂都当的士跑了。” 汪顾心情不好,懒得开车,于是和几个同事一道坐了公司的行政车。中型巴士经过改装舒适有余,马力不足,汪顾听见车名儿,招风耳一下竖了起来,顺着那俩男同事的视线看去,果然看见一辆黑亮显眼的硬顶玛莎拉蒂,挡风玻璃背后飘着两片黄色的东西,正是汪妈妈托人替她俩求的平安符。她的给了师烨裳,因为她觉得师烨裳太过的不平安,非得两道符才能镇住。 “师烨裳在这边。”汪顾刚还心心念念要老鹰抓小鸡呢,这会儿却全神贯注地警惕起来,放下二郎腿,她前倾了身子肘撑膝盖,眼观地板道:“让M&A组带资料过来,你们准备好,今天可能要直接谈判。”此言一出,车内顿时响起一阵惊讶的“啊”声,显然是谁也没想到实地考察还没做就得直接谈判了。但在座有三个曾与师烨裳共事的评估专员很快反应过来,急忙掏出电话让留守同事调集资料——师烨裳的风格就是快狠准,她看上的地方,没有二次调研的必要。既然她亲自来了,就说明洽谈已经进入实质阶段,很可能是在谈价钱。 师烨裳不擅长细则商讨,因为体力不支,谈久要头疼,却在议价谈判方面极具造诣。她从来不会让议价过程延伸到半个工作日之外,一切扯皮的谈法儿在她面前都要实效。况且被她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云淡风轻地盯着,坐在她对面的主裁大多会觉得自己像只被拔光了羽翼的肉鸡,谈判情感中最关键的自信让她暗示成自卑,所有防线不攻自破。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马上到午饭时间,按她只谈半个工作日的惯例,议价过程该结束了,再不抓紧,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看师烨裳揉着眉头走出来,抬眼发现他们,脸上一丝喜悦也无地告知,“你们来晚了。” ☆、预料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这几天一直没更新..让大家久等了... 3000实在是被论文弄得头大..个猫的..纯理科的论文你让我怎么弄出篇五万字来啊!啊!啊~~~~~~~~于是交完提纲先挑灯夜干更一章,免得大家以为我要坑文... 唔...我给她们拍的全家福怎么样? 一进办公小楼汪顾便阐明了来意,厂方的接待人员说老总正在闭门面客,还请汪顾稍等。可汪顾要能等,也不至于那么火烧火燎的了,瞥一眼接待员,她曲起指背刮着眉毛爱笑不笑道:“也许你知道,在收购案中,三方谈判比双方谈判对你们更有利。如果你不进去跟你老总说一声,我们倒没什么,不买你们买别家,毕竟现在是买方市场嘛。你就难办了,少跑趟腿就让厂里损失成百上千万,老总怪下来,你可不要咒我。” 六分钟后,汪顾和一众同事爬上二楼,原以为打眼会瞧见一个气氛紧张的会议室,谁想先看到的竟是靠坐在走廊等候椅上的师烨裳。汪顾箭步上前,且走且问:“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坐外面?”师烨裳仰头靠墙,双眼虚闭,脸色发白。汪顾心说明明早上出去时还好好的,几个小时不见就能把自己累成了这副德行的人,除您老人家之外,真不作他想了。“头疼?胃疼?不舒服咱就回家。”她伸手去摸师烨裳的额头——不烧,没汗,温润祥和里透着不健康的铁青,反而更像一块碧玉。 师烨裳睁开眼,愣愣地对上汪顾的俯视,曲叠着的两条腿不自然地抖了一下,张嘴,嗓音哑得几乎要模糊成一片白噪音,“喉咙疼。可能多士吃多了。” 为防自己下厨再把师烨裳毒死,汪顾在聘请家政人员时格外强调厨子质量。如今家里的厨子是个学贯中西的老太太,奔六章,去年刚从烹□□学一线退休,本有出国养老的规划,却架不住汪顾糖衣炮弹兼软磨硬泡的猛烈攻击,硬被挽留下来当了家厨。话说这老太太的确厨艺高,人品棒,出菜快,思想潮,堪称万般皆好,要说真有不算尽如人意的地方,大概就是厨艺过于精湛,以至于师烨裳自打吃了她煎的法兰西多士就再也不肯拿别的东西当早餐。 法兰西多士不过是裹着蛋液煎或炸出来的高密度吐司,属于平民小户的休闲茶点,无甚稀奇,但想炸得不透不腻,也绝非易事。老太太的绝活儿就是能把一片两厘米厚的吐司炸得外焦里嫩,且出锅就带了味道,无需再涂黄油糖浆。师烨裳十分识货,一吃就是几个疗程,比当年身在疗养院时半死不活地吃药丸时还要积极。可油炸食品吃多了,自然要上火。加上师烨裳喜欢用黑咖啡佐餐,火气便春风吹又生更上一层楼。汪顾为她身体着想,天天给她一保温瓶鲜榨的加盐黄瓜汁带去上班。她倒好,不喝不喝就不喝,每天一进办公室便把保温瓶充公,让秘书部的小姑娘瓜分掉,剩个空瓶子再带回家装样,乐得汪顾猛夸她乖——这回装乖报应来了,汪顾一想究竟,顿时恨得牙痒,掐死她的心都有了。“好嘛,啊?我说怎么每天瓶子喝光还带洗净的,那明明不是您的做派啊,敢情您真为人民服务去啦?”捏脸,还不敢用力,就那么轻揪一下,赶紧放开,“现在嗓子疼了,找黄瓜汁都找不到了吧?看你一会儿怎么谈判。”汪顾真是纠结,一面徇私痛心疾首,一面还要为公幸灾乐祸。 “我谈完了,本来打算拿到结果就回家睡觉。”师烨裳抬手勾住汪顾撑墙的手臂,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可现在,”她朝汪顾背后瞄一眼,对旧日同事挤出一丝微笑,“既然你对这厂子有意,我也就不用等了。张氏财大气粗,国代争不起。” 汪顾若在谈判桌上对阵师烨裳,那是一分胜算也无的,可到了私底下她才不怕一只病猫。嘿嘿地扶住师烨裳摇摇欲坠的身子,简单交代几句后她便要陪师烨裳回家。师烨裳脸皮薄,再三推就,然而到头也敌不过彪悍的小白领,唯有束手就擒。 下午三点喜讯传来,买卖双方达成初步意向,国代什么价不晓得,但厂方肯就细则方面展开磋商便说明有戏。汪顾一手拿电话,一手将药片塞进师烨裳嘴里,唇间滔滔不绝,眼睛却瞪得浑圆,“敢吐吃双倍!啊?不是说你。你继续。”下一秒,师烨裳果然鼓起腮帮子,噗一声就把那粒糖衣片吐得半米远。汪顾叉腰八眉,泄气地看着她,满脸的哭笑不得。 终于挂掉电话,汪顾一屁股坐到师烨裳身边,抓过她缩在沙发上的脚踝把她的光脚丫子放进怀里暖着,“哦哦哦,我错了我错了,吐掉咱也只吃一粒,只吃一粒哈。”说着她又拿起药瓶,用瓶盖盛一粒药,喂到师烨裳唇下,“就一粒,吃完你在家好好休息,我去厂子那边看看,成吗?” 师烨裳轴归轴,可还知道当前病不起,只瞪回一眼去便好说话地捏起水杯把药咽下,“我没事,你去吧。晚上你肯定有饭局,我就不等你吃饭了。”汪顾暂时没空询问自己毕业后的就业问题,匆忙在师烨裳额头上亲一口,她火烧屁股似地更衣走人——她没想到她前脚走,师烨裳后脚也出了门,两人虽目的地有所不同,但殊途同归,都是谈兼并去的。 四天后师烨裳喉咙康复,谜底揭晓,张氏得到那家日化厂,国代得到另一家日化厂。价钱差不多,牌子也都没大名气,但后者比前者的优势在于家底相对殷实,换言之,便是汪顾傻乎乎地被师烨裳晃点了,高价买了个软货。师烨裳根本无意前者,当时只不过为争取与后者的谈判筹码,装模作样地谈谈,目的是让人把消息传出去,借此打压后者价码而已。 “唉,怪我,一紧张就草木皆兵。”汪顾事后检讨。 师烨裳也不帮她开脱,反而补充道:“不论在哪儿,垫背的永远是跟风的。你吃一堑长一智吧。” 汪顾这会儿又想起那毕业的事儿了,急忙问:“你不会这就打算不带我玩儿了吧?我还没出师呢就急着把我推出去打仗,万一打输了,多给你丢脸啊!” 师烨裳却是溜她一眼,转即一口西多士一口黄瓜汁,没有轻蔑和挑衅,只是轻哼,“万一?” 汪顾闻言,笑了,捏捏师烨裳的鼻子,引来一个喷嚏,还得忙不迭地拿纸给人擤鼻涕,“没你这么臭屁的啊!万一都不能有,你还想不想当阔太太了?” “我还想当第一夫人呢。这个有万一吗?”师烨裳红着鼻头,凉飕飕地冲汪顾笑,一点点媚气,看得人心痒,“要有,我赶紧辞职去筹备索贿受贿相关事宜。洗钱不容易,得先架关系网。” 汪顾郁闷挠头,冥想片刻后认真答:“我觉得...你要是跟郝君裔处对象的话,那没准儿有。” 于是在这个问题上,汪顾又错了。事实是,郝君裔当第一夫人可以,跟第一夫人搞对象是彻底没戏。她没那个精气神儿去跟人家争什么,所以她现在就指望端竹速速接过郝君袭或郝耘摹衣钵,赶紧替她排忧解难,别让她再一肩政一肩商地劳累下去,否则,她会变勤快的。 二零零八年四月十一日星期五,一下班,郝君裔就开着她的小破桑塔纳,从机关大院儿的后门拐出来,经过半里地,约二百五十米艰辛而漫长的跋涉,终于将车开到了一条窄小的巷口。顶着一辆银色大越野的屁股,停好,她抽钥匙下车,撩蹄子一脚把门踹上,然后很绝望地看着那条悠长的小巷。 能在这种地方一个人活四年。端竹一定是鲁滨逊投胎,孤独精转世——郝君裔本还以为自己是很耐得住寂寞的人呢。可前天端竹出去卖东西,她一个人在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厨房,甚至没有厕所的屋子里待了半小时,这才发现端竹的生命力真比一个加强连的男人还强...正想着,手机突然响了。也许也不能说是突然,因为郝耘摹打从她进机关起便一天一个电话地打过来给她问安。小破房子里信号不好,接收到的好比是外星电波,电话两头的人说话得连听带蒙,于是郝耘摹要给郝君裔打电话又不必担心会打搅她工作的最佳时间就是在这二百五十米的路途上。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是祖孙之间惯用的调调,不问生活,只问工作。但郝君裔就是觉得老头子行为诡异,且隐隐有了不妙的预感——往常两人有话见面谈,从来不会一日一聊。 郝君裔在几天前忍不住揣摩了郝耘摹的心思,结果发现,爷爷只怕是有事要拜托自己了。但老实讲,她对所谓的“爷爷相托”早有预见。毕竟是到这个节骨眼儿了呢,国家肯定要有多少人用多少人的,不然,十年之内都不会再有更用得到他们这些预备“情报人员”的时候。 早在二零零一年夏天,举国上下都还为某一夜传来的好消息欢呼雀跃喷香槟灌啤酒时,光她知道就有九个姑娘哭了。她也想陪着哭来着,可想想,她又没什么理由哭。 那些哭了的姑娘们是要被投放到敏感地区,譬如西藏新疆去执行特殊任务的。在那边,她们就算只是在敏感区域外卖卖水果,扫扫大街,装装流莺也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她呢?托她爷爷她爸爸她伯伯...她全家的福,她既不是军特,也不是政特,撑死算个民特,其实不过是伪特。不是每个情报人员都有被二次利用的必要,像她这种为了体现光荣的家族传统而不得不服役的人,背景单纯,根正苗红,现在又肯为国捐一回躯,国安局自然不需要她提出“精神压力过大”,“身体情况不宜”,“执行能力有限”等借口即会将她从预备情报官专员的名单中勾掉。等奥运开完,她的档案上又会添上光辉一笔,因为她的任务是“危险而机密的”,只要从她手里没有漏掉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她就能功成身退,从此不必“时刻准备着”——能让父亲的政敌说不出郝家不是,这就够了,郝耘摹的目的达到了,她的人生价值也体现出一大半了,至于今后... 郝家在盛昌的底子,打零零年禁令颁布一始洗到现在,早已在域外洗得干干净净,她这个挂名的董事长身后没有一毛钱股份,事实也不过是个被盛昌请来打短工的,不算经商。政界这边只要是个活人就能被生生地捧出来,她更不操心,今后她是去乡下开个牧场,每天跟牛羊争块草地来打滚好呢?还是在市中心建所小学,欢快地圈养小朋友好呢?她暂时没想透彻,现在她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这要把这桩大事了结,省得郝耘摹每天都打电话来烦她。 “爷爷,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三月都出那样的事了,我有准备。”她靠在贴满小广告的青砖墙上揉眉心。可那边哈哈一阵之后,给出的答案却大出她预料,“啊?!” ☆、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中稿完成,再抓紧时间更一章。 “爷爷,这不行,端竹才那么点儿大的人,能做什么事?民间情报人员至少也要有个身份吧?她一没有从商二没有从政,你让她上哪儿去接触情报来源?”郝君裔的口气有些发急,甚至算得上不善,因为她从没想过这份原本属于她的任务会是由端竹来替她完成。她担心。十分担心。因为若是她出任务,至少别人会看在郝耘摹的面子上不会让她涉险。端竹不一样。任谁都晓得端竹只是郝家的养女,如果想给郝家造个好名声,那他们恨不能把端竹送去牺牲了混个烈士称号才好。 郝耘摹从来不会跟郝君裔对着干。用他的话说,人老了就应该把主导权让给年轻人,这样等年轻人良心发现的时候,才会偶尔听你一回。如若不然,他们只会踩着你的尸体横趟过去,白眼都懒得给你,到时你想做花泥都不够格。于是郝耘摹并不急于说服郝君裔,只说尊重端竹的意见,“端竹前一段找过我,就在314之后没多久。她说你身体还没康复,缺少睡眠容易思路不清,根本不能胜任这种需要高度敏感的工作。她还说她很乐意代替你。你要不信,一会儿问问她吧,你们商量好就尽快给我消息,到时候做审查了。这段时间注意身体,别吃药。”电话那头突然响起清脆的碰撞声,郝耘摹貌似喝了口热茶,继而又道:“不过,让爷爷多说一句,像端竹这样没有血亲在外的人做这项工作是很适合的,至于任务,你就别管了,爷爷让她挑还不成吗?我想我们都应该重视,并且尊重她的选择。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一通电话到此结束,郝君裔气得要害头疼——她本来就是个暴脾气,只是长久地忍着忍着才把脾气忍成了如今这般光景。平时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她也懒得发火,今天这一遭可算得上是继她与咪宝分手之后遇到的最重大打击,关掉手机在巷子口转了两圈,她决定先不回家。省得一会儿要对端竹咆哮。 可不回家又能去哪儿呢?她把自己的三个“家”盘算一遍,最终决定回到那间久未光顾的公寓去。什么也别管,先蒙头睡上一觉,醒了再说。 郝君裔这个人毕竟是高挑有范儿,寒酸车子开着,灰麻制服穿着,飞利浦手机用着,看起来却一团和谐引人侧目。在她早先买房的小区里,没人清楚她到底是谁,但连保洁阿姨都知道有她这么号人,还时不时要拿她当话题,与同行交流一下心得,譬如,“都一整年没看见内个高级二奶了诶,你说她该不是让原配打死了?”“不一定吧,兴许是躲到外国生孩子去了?”“哎哟,对!我听说好多人都送二奶去外国生孩子,就怕孩子给原配发现了要吃官司。事实重婚啊,罪不小呢!”......这天,在郝君裔进小区之前红马甲阿姨们还聊到她,只不过等她慢蹭蹭地开进小区里时,红马甲阿姨们都下班了。 秉承郝君裔一贯宗旨,她买的房子绝不会是什么高档货,一百二十平方的房子连装修带买家电家具统共花了不到三十万,更可想而知是个什么德行。但就是这样一间普通的公寓,郝君裔一年少说要为它花两万,没其他,就是一天一打扫的费用,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尚未入夜,闭合的窗帘边缝里还残留着浅浅夕照。郝君裔一面为了平定怒气而大作深呼吸,一面偷儿般静悄悄地垫着脚步入厨房,从恒温柜里扯出一瓶蓝方,在走回房间的路上一气儿灌下去半瓶,空腹喝酒的功效没一会儿就显现出来,她把鞋一蹬,酒瓶子一放,扯起那床印着趴趴熊叠罗汉的被子,呼呼,呼呼... 另一边,端竹等不到郝君裔回家吃饭,倒也很不着急。郝君裔的安全根本不劳她操心,如果在B城里郝君裔都能出得了事,那真就离中国末日不遥远了——话虽如此,吃饭问题却苟且不得。中国的家庭关系就是用一顿又一顿饭来维持的,就算家人远在千里之外,一通电话,当头一句十有八九会互问“吃了没”,仿佛这世上最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是对方饿死街头。 可惜了这堆炸土豆花...端竹掐着时间算,大概也知道郝君裔为什么不回家吃饭了。但端竹并不打算惯郝君裔的坏毛病。不准时回家,那就没饭吃,爱饿饿着去。她没有吃独食的习惯,便打算把香喷喷的炸土豆送出去,不管送给谁,总之不能浪费。 关于馈赠对象,端竹首先想到咪宝,因为当初教她雕土豆花的就是咪宝,虽然现在她雕的花完全脱离了法厨路数,怎么看怎么像刚从洗衣机脱水桶拿出来的杭白菊,但她好歹也用镊子状的雕花刀把一盆土豆生生削成了一小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凭这份二愣子劲儿也不算对不起师傅了。 入夜八点,端竹登上停在帝王耗死门口的XC90在林家四口的注视下绝尘而去,直奔郝耘摹所在的大山深处——车子一出小区大门,她很快就从后视镜里发现了两辆看似普通的破捷达,然而稍微降下车窗就能听见显然是改装过的马达声。端竹不记得国产捷达还出过尾标带Turbo字样的款型,而那两辆车一灰一黑、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夹逼盯人做很专业,除了武警专务和国安特勤,B城范围内,就连刑侦和特警都做不到这程度。端竹出门时忘了带证件,干脆一个调头与后车做了对行。前车本已开过调头路口,见此状况立刻加速向前,在插着禁止调头标志的人行道上急转回来,后车也不顾车水马龙强行探头横插出来紧紧跟上。 端竹觉得奇怪,条件反射地要加速脱逃。可转头想想,自己没危害祖国、没背离人民、没违法乱纪、没骄奢淫逸...八荣八耻简直就是从她身上抽取出来的特质,再长大一点她就能戴三个表了,退一步说,她就是想贪污受贿暂时也没那个平台,于是特勤找她肯定不是要把她抓回去“协助调查”,那她逃什么?不如停车问问。路边恰好有个出租车待客区,五个空置的临时车位玩碰碰车尚且富裕,端竹熄火下车,把咖啡色小西装的外套脱下来扛到肩上,只留一件白色的紧身背心箍着半身,远远看去,倒是很有点儿健康的御姐味了。要说还有什么缺陷,便是她那头轻飘飘的直长发间还藏着一些稚嫩的淡黄色,“黄毛丫头”的年龄诅咒近几年估计摆脱不掉,惟愿不会像林森柏那样老都老了还满头黄毛地冒充丫头就好。 跟车的人似乎并没有隐蔽的打算,端竹下车,他们也维持着之前队形,前后左右,宛如包抄一样下车上前,“华端竹。”走在包围圈最内侧的中年妇女开口道。明明该是问句,她却用了陈述的语气,端竹立时觉出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仿佛四周空气都稀薄起来,但她还是镇定地将目光迎上前去,努力在昏黄的路灯下聚焦视线,待得看清,哟,可不是该用陈述句么?那是她的班级辅导员,姓刘,名淑芳,一个让人看过八百眼也记不住的老女人。 “刘老师好。”端竹登然撤下平日冷脸,换起一副与年龄相符的面孔,像当年面对邻居李奶奶时那样热情洋溢天真活泼地跨两步到刘淑芳跟前,礼貌不失亲切地虚以委蛇道:“真巧,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您。” 刘淑芳也笑,笑容纯粹,纯粹得没有任何感情,扬起手里的一个档案袋,她干脆得没有二话,“看看里面的文件是不是你本人签的。” 端竹认得那个白皮的档案袋。她所在的校园环境里,几乎所有交流文件都不公开,文件必须当场阅览,签署完毕立刻上缴,由校方统一保管,下行时一般会用特殊的白皮档案袋装着。与她相关的文件有一部分密级较高,故而档案袋并非是在学校里惯常见到的、代表“秘密”的一星文件袋,而是代表“机密”的二星文件袋。刘淑芳手里拿着的那个白皮档案袋上明晃晃地印着三颗星,内容物正是密级最高的“绝密”文件——迄今为止这种文件端竹只签过一份,档案袋上封条完好,内容没有再看的必要,她能背下来。 “可是刘老师,如果我把封条撕开不会给您惹麻烦吗?”一凡密级为“绝密”的文件在理论上是不允许离开保存地,更不允许随便启封的,端竹虽然清楚学校里的档案管理没有严格到那种地步,且凡事都有例外,特勤人员只要有足够的权限,就是爱把绝密文件烧了撕了吃了也不容他人置喙,可她还是忍不住要装傻充愣明知故问一番——跟郝君裔学出来的臭毛病。“要是会的话...”她故作为难。 然刘淑芳何许人也,不等端竹说完便将档案袋往端竹手里一塞,一张胖胖的老太太脸笑得玄妙,“无论如何,你都还是看看吧,确认之后如果没有问题,就跟我们回一趟学校。审查的时间很紧,任务也还没确定,但郝老说你会理解并服从组织安排的。”端竹立刻意识到今晚,乃至今后的一段时间,自己会被圈养起来,大概会有几个月都见不到郝君裔了。她提出给家里打个电话,刘淑芳断然拒绝,“公共事务专员会很快通知你的监护人,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跟我走就是了。” ☆、这回是真不行了 郝君裔醉是醉了,可这一觉仍然没睡好。她心里发慌,背脊发凉,烦躁得耳内鼓膜都在砰砰作响,凌晨之前已经起夜好几趟,放了水又觉得口渴,喝水又觉得没劲儿,喝酒又太过刺激...纠结到最后,她只好从冰箱里翻出几瓶快要过期的苏打水,兑着喝剩的半瓶蓝方,下巴一扬,2L装的一个勾杯很快见了底。结局可想而知。下半夜,她继续尿尿,继续喝水。 好容易等到天亮,她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该去上班了。机关单位的上班时间永远与小学的上课时间配合得天衣无缝。或者说,小学就是为机关单位服务的:机关八点上班,小学就得七点半早读,机关五点下班,小学虽三点半放学,可这个兴趣班那个自习课的,拖也得拖到五点半放学。如此玄妙的时间表,堪称机关单位一项重大福利,即便是郝君裔这号没孩子的,亦能从中得到实惠——她大可不必定闹钟,方圆一公里内的小学和幼儿园都会用运动员进行曲为她提供叫早服务。只是今天有人提前敲响了她的家门,终究没让她睡到七点半。事实是今天礼拜六,她就算去了单位也得吃闭门羹。 “问候你全家...”郝君裔捂着头从床上爬起来,由于睡觉懒得翻身,她的衣着依旧整齐,样子也适宜见客。开门,见是郝耘摹手下的人,她便难得地耍起了郝家大小姐的脾气,“开两会都没那么早办公的。着一个,跑步下去买早点。分量大,我昨晚没吃饭。”转身,迈步,她坐到沙发上,若有所思几秒,又起身走进浴室,再出来时,嘴里叼了杆牙刷,下巴还滴着水。 郝君裔这个人,因为出身实在太好,家里宠得太厉害,一路走得太顺利,所以日久天长的就生出了一团唯我独尊的小宇宙,平日碍着好教养,小宇宙并不显形,只别碰到她心情恶劣的时候,譬如今天,李孝培说她口气像九门提督都是客气的,其实她比较像那些个土皇帝,或者军阀混战时期的丘八大爷。“说吧,什么事。”话音落地,她也坐到了沙发上,一边大开大合地刷牙,一边拿斜眼瞥人家。 来人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都是有分量的官员,但有能力架不住有个好爹,好爷爷,好祖宗。牵头的一个参谋颤颤巍巍地迈步进屋,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袋,袋口处如是贴着封条,倒是份正经文件。郝君裔刷牙结束,捏着牙刷起身,一摆手,意思是让他打开,自己去漱口。 三分钟后,她咬着牙看完文件,气得俩手直哆嗦,“谁,谁干的?为什么没问过我?”她的面部线条本就像异族人士一样锋利,此刻大抵是相由心生,一时更显得青肤如冰,细眉如剑,整个人笼罩在一团阴森乖戾而又蓄势待发的浓霾当中,唬得一干人等手心出汗,就怕她老人家心思一歪要吃人。 然而还是那句老话,世间事,怕什么来什么。四个大老爷们儿三个在屋外,一个在屋内,一概放缓了呼吸一动不动,他们还以为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就能够让郝君裔稍微消停些,却谁知久久无人应答的功效乃是火上浇油。郝君裔唰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把将文件搦成团团,眼睛瞪得血丝密布,牙根也被咬得咯咯作响,“给他打电话,马上!” 肩扛两杠三星的参谋倒是很有几分骨气,说不抬头就不抬头,非但不抬头,还对郝君裔的话充耳不闻。郝君裔颇想揍他一顿,可她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自己这两下花拳绣腿,真要打起来,绝不是那位老军特的对手——为今之计,只有自食其力,尽快找到郝耘摹。 郝君裔疾步去到形同虚设的电视机旁,弯腰抄起话筒,皱眉一听,动静全无,连个鸟叫也没有。原来“家”里电话早已欠费,再一看摆在DVD上的手机,果然如预料中的,没电了。她头一个反应是向旁人借电话。然而转念,她心知没戏——这些个军特的手机都是任务机,一旦接通就会被驳入监听系统。即便人家肯借给她,她也总不好当着一堆监听人员的耳朵骂爷爷。无法,她想唯有亲自跑一趟才能解决问题。 端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替她去出任务的。这一点,她坚定不移。但这到底是保护还是别的什么,她弄不清,实情是她根本懒得去想。 凌晨四点喝下去的酒精还在身体里逛荡,郝君裔觉得有点晕。下到停车场,她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找到自己的破普桑,鬼使神差的是,她发现早些年神经接错线时失手买入的一辆保时捷低端跑车就在普桑的侧后方停着——这些年来一直停着,连牌也没上。烟灰色车身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保时捷的标志早是看不清了,她之所以能认出它来,全靠车前盖左侧的凹痕。那是年轻气盛时留下的印痕。取车的那晚,她得知钱隶筠已经找到了喜欢的人,平淡地挂掉电话后,她将手机砸向新车,继而跪在车后的阴蔽处哭到凌晨四点天际泛蓝时。所以这辆Boxster,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开的。但今天除外。 尾随而至的四人早早闻见了她一身酒味,虽然不敢拦,可还是免不了担心。倒不是担心她,而是担心老太爷怪罪。参谋在她打开车门钻进那辆未经改装的破普桑时还自我安慰地松了口气,然而片刻之后,他见郝君裔拿了什么东西又折身出来,随之再看不远处的Boxster警示灯亮起,心脏顿时回到嗓子眼,急忙上前劝阻道:“郝小姐,您喝多了,开这辆的话,我们怕跟不住...” 郝君裔扭头瞪他,两眼猩红,腮帮子微鼓,明显是在咬牙,“谁让你们跟?”说完,她继续前行,边走边拧开手里的两瓶矿泉水,隔着两三米距离将水尽数泼向Boxster的挡风前窗,厚积的灰尘和水滑落,渐渐显出后视镜上挂着的一封黄色平安符。众人见郝君裔开门上车,立刻也疾步跑回各自车上,银色Boxster箭一般射出车库的同时,两辆奥迪也将马达转速轰到了四五千转。 接着,车行一路,无祸。因为适逢假日出行高峰,堵车。然郝君裔是个不要命的,见路就钻,没路硬挤,车厢侧门跟旁车始终保持零距离亲密接触,就差合体弄个变形金刚。一时间,她所过之处金属摩擦不绝于耳,电光火石交相辉映,路人骂娘的骂娘,骂街的骂街。跟在后面的四人只好分车处理事况,一辆替她擦屁股,一辆继续跟车,结果造成了大规模的交通堵塞,交警和车险公司把这辈子的脏话都骂完了也不解气,最后,一位智慧的女性想出个好办法,扎小人——几十针胡乱地扎下去,果然见效。郝君裔在拐进她爷爷家院子时,刹车没有踩紧,导致车头撞上园景假山,当即六个气囊全开,郝君裔既没撞到头也没撞到腿却被气囊硬是崩出了一脸鼻血。 胡敏在一票随扈的簇拥下闻声赶来,原本打算硬着心肠说啥也不让郝君裔“上战场 ”的,可她一看见满脸是血的郝君裔便气哄哄地骂起丈夫来,“死老头子,让你胡闹、胡闹、胡闹!这下闹出事儿来了吧?!”继而口风一转,又还要慰安长孙女儿,“小裔,你别理他,有奶奶在,奶奶给你做主、啊。一会儿我让你爷爷把端竹的事撤了,但你得答应奶奶,今后别再这么开车了,好在有气囊啊,你要撞出个三长两短来...” “奶奶,就算我撞死,还有君承君袭。”郝君裔冷着脸瞥了胡敏一眼,其实并不打算相信这些胡话——胡敏当了大半个世纪的前线特务,几乎说了一辈子谎,说真话之前都要三番斟酌的,她的信用,实在不能指望,反倒是长期搞后勤的郝耘摹比较靠谱。 胡敏知道郝君裔在气头上,于是并不应声,只接过佣人递来的湿毛巾边走边替郝君裔把快要糊了眼睛的鼻血擦干净,“没撞到脑袋吧?有没有哪儿疼?”郝君裔闻言,条件反射地摸向脑后,端把胡敏吓了一跳,还以为她真的撞伤后脑勺,便也急忙去看。谁知,郝君裔的手顺着长命小辫滑溜向下,直到摸着发尾的黑水晶才放心地收了手。 不刻,数人进屋。腿脚不利索的郝耘摹正好从楼梯旁的电梯间里出来,脸上还带着不知怎么形容是好的失落表情,“爷爷,端竹的事,为什么不问过我。”郝君裔几步跨上前,一双鹰目瞪得浑圆,由于高,她只能低头看向老先生,这便令老先生显得更加楚楚可怜起来。 “这会儿再问你也没用,你就算愿意,端竹也不能代替你了。”郝耘摹掠过郝君裔,拄着拐杖弯着腰,慢慢向前走,“刚才审查部的人打电话过来,说端竹身上有一道十七点三厘米长的伤疤,从脖子左下侧一直到左肩,医生怀疑她伤了韧带,因为测试颈部柔韧性的时候她右耳无法触到右肩,一旦确诊,别说执行特殊任务,就算去想当兵都不行了。所以你...明天去审查部报到吧,上面催得很紧,后天就要集训了。” 作者有话要说:嗷~答辩完成,速速回来日更。让大家蹲坑真不好意思。不过俺这个万年学生终于毕业了,嘿嘿。 ☆、两厢 与郝君裔的“喜讯”和华端竹的“噩耗”发生在同时的,是林森柏家主卧室里的一声嚎叫——适逢休息日,林森柏和咪宝正酝酿着“晨运”,哪知小浣熊醒得比谁都早,满屋子找不见人,便大大力地推开了林森柏的卧室门,一面撞撞跌跌地往里走,一面奶声奶气地喊“妈妈”。 今天,和往常大多数时间一样,她“妈妈”是攻君,正匍匐在小受的身上,左舔右舔,像要找糖吃。一听见小浣熊来,她“妈妈”倒是大方,光着身子就下床去抱她。林森柏刚被碰撞出情感的火花,再加上没当成“妈妈”,心理无论如何也平衡不了,便用被子捂着脑袋发出一声长嚎,期望以此证明自己的存在。“嗷~~~你们两个都不把人家当人看~~~人家要哭鸟~~~嗷嗷嗷~~~” 小浣熊闻声,大概以为林森柏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便也有样学样地张开嘴,好似大口吃着什么,“嗷唔、嗷唔、嗷唔,大老虎!” 小浣熊现在已经是有名有姓有户口的人了。姓嘛,跟了林森柏,名呢,跟了钱隶筠...的姓,于是可想而知,她的学名被取得很富裕:林钱钱。 咪宝当然是不赞成这个名字的。她宁愿小朋友的名字里不要体现自己的存在,也不希望小朋友被别的小朋友笑。然而林森柏坚持,说既然是两个人一起养娃,那就必须要把“爱情”这块牌坊摆在重要位置,更免得小朋友长大之后忘本,不晓得是谁一把屎一把尿地将她养育成人,到时要是再中了脑残病毒,跑去参加什么基督耶稣圣母玛利亚反同性恋协会,那她和咪宝一把年纪了不被气得中风才叫奇怪。 拐回来说林钱钱同学的名字。当然,如果论功劳苦劳,林钱钱其实满应该叫“钱钱钱”的。因为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咪宝一个人在照顾她。早上喝什么牌子的牛奶,中午吃什么类型的正餐,晚上穿什么样式的睡衣...不过也并算不得很辛苦——拉拔一个是拉拔,拉拔两个,就只需要如是拷贝一份小的而已。反正林森柏的这些东西也是她在操心,跟养孩子并没有两样,她早习惯了,就是再来十个凑一打她也一样那么养。 “你们两个有点正形不会死的。每天都这么闹,我的耳膜可受不了。”咪宝把小浣熊放站在沙发上,轻手替她理好翻皱了的海军领,随口问:“姨奶奶呢?你不是每天都去找她一起吃早饭的吗?她不在啊?”咪宝不知道何宗蘅今天早起去跟汪家二老农家乐。 林钱钱最近脱了婴儿肥,渐渐显现出非球的轮廓来,尤其又长了双洋娃娃一样漂亮的眼睛,睫毛又长又翘,羽翼一样忽闪忽闪的活能萌死个人。林森柏常常说自己被她一瞧腿就软了,于是心甘情愿地给她当牛做马,出去逛街都让她骑在肩上。咪宝却对此不以为然,她认为林森柏只是间歇性地爱心泛滥,等三分钟热度一过,她的大小姐脾气又会咸鱼翻生。 “姨奶奶不见了。早餐在。好大一个蛋糕!”林钱钱张开短短的双臂,比了个大大的“大”。 林森柏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刚好看见,立时笑成了一只长着桃花眼的狐狸,“那蛋糕,有没有你妈妈大啊?”咪宝知道她意有所指,白了她一眼,随即下意识地低头看看,心想我要有蛋糕那么大,哪怕是个九寸蛋糕那么大,也不担心吓你们俩不死了。 林钱钱暂时还听不懂黄话,她认为林森柏说的是有没有咪宝整个人那么大,于是赶紧摇头,解释道:“没有妈妈大。比伯伯的脑袋还大!” 小朋友一着急,说话是没有逻辑的,特别是像林钱钱这种生长在孤儿院里的孩子,保育老师素质低下,表达方式长年不靠谱,直接导致一干小娃说话不着调。林森柏教了她好几遍连接词的用法,可她死活记不住,由此,林森柏断定这孩子不聪明,生怕她接不了自己的班。 早餐过后,三人打算出门去动物园看猩猩河马,偏偏就在车子出库的时候林森柏接到方仲孑电话,说是质检部有份文件,数据大量造假,想让林森柏趁假日办公室没人的时候过去看看。 咪宝知道是方仲孑打来的,但她等闲不吃醋,“去吧,钱钱我一个人带就够了,有你在我还得带两个呢。忙不过来。”说着,她像挥苍蝇似地将林森柏赶下车。林森柏一向以公事为重,半点犹豫也没便来了个顺水推舟,装出很不情愿的样子向车内二人抛出飞吻,接着自己也登上另一辆车赶回公司去了。 方仲孑质监出身,对数据有着特殊的敏感。林森柏清楚她说有事就一定不是玩笑。数据造假这种事在业内相当普遍,如果是微不足道的数据改动,方仲孑应该不至于小题大做。上楼之前林森柏特意让安保把质检部所在楼层监视器全部关掉,免得走漏消息再引起什么内部斗争——本来就够不太平的了。市场和质检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部门最近也闹起了矛盾,只因质检的经理方兴一定要把工程不过关的事怪到做标书的公司头上去。这听起来委实有些天方夜谭的意思,其实个中关系并不难推导:做标公司是市场部经理推荐的,谣传往来匪浅。源通自己也有一个做标系统,可惜素质马马虎虎,做出来的标书整体性不强,常常是一项高端得像是要复刻爱丽舍宫,一项又朴实得已被广泛应用于乡镇企业职工宿舍。林森柏觉得既然要做样板工程,这点小钱无所谓,反正这种时间紧任务重的预售工程源通暂时吃不下,故而就应了市场的意见,让那家公司来做标。招投标完成之后,林森柏一看承建商,差点儿要拍桌子,原来做标公司做出来的标书,根本就是为那承建商量身打造,有些犄角旮旯里的条件刁钻无比且怪异非常,几家信誉良好资质深厚的大型建筑公司皆因种种细节落马,只评出一家之前接过源通几个小工程的乡镇级建筑公司。所以刚开始,林森柏也有埋怨市场部的意思。可后来她才知道,是市场截了质检的肥水,硬把明标做成暗标,害得方兴没办法从另一家承建商那里吃到甜头,这才导致了如今狗咬狗一嘴毛的局面。 “它喵的没一个好东西。就会吃里扒外。”林森柏跟方仲孑对完数据,气得连喝三大口牛奶。 方仲孑早就当娘了,如今得之林森柏也在养小朋友,便好心劝道:“今时不同往日了,你再生气也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脏话。你别看他们小啊,学东西可快啦,而且往往都是学坏的一学一个准。好的就半点都不灵。”话到这里,方仲孑喝了半杯清水,随口咽下一片营养药,“数据误差有多大你也看到了,楼嘛,大概是倒不了的,可后期会很麻烦,加上在建的项目,我担心你过一段要为这几个工程焦头烂额。” “唉,成天拆东墙补西墙就已经够我头疼的了,干脆我再成立个协调部,你帮我管住预防和善后这摊子事吧。”林森柏晃荡着双腿坐在办公桌上,大力揉眉角,心里烦躁,但也庆幸——至少家里没什么可让她烦的。这就好。事业没了可以从头再来,家庭要是没了...她想象不到一个大大的空屋子有啥值得留恋和骄傲的。“刚好到点,你要没事就一起吃饭,质检这边我想提拔个人上来替掉方兴,你待了一段,有没有合适人选?哦,其实你就是最好的人选了,不过光让你做质检实在屈才。你有里有表又有家学渊源,独立筹建一个新部门,认真运作一段时间,稍后我好冠冕堂皇地把总经理的位置挪出来给你。怎么样?反正协调也是总经理的事,现在我架空那个姓张的废柴,他也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方仲孑大概是从来没想过升官发财的事,听了林森柏的建议,不由有些呆愣,等她反应过来,又不免要开心——她吃了那么多年苦,终于看见些翻身的迹象了。她不指望回到曾经大富大贵的生活,但她也希望给孩子一个更好的环境。“那我先谢谢你啦。”方仲孑笑着朝林森柏微一鞠躬,“不过吃饭不行。今天答应了孩子他爹要一起吃午饭,早上来公司时他就气哄哄的说要带孩子回婆家,中午再爽约,估计他立马就能跟我提离婚。” 自从“有了孩子”,林森柏的内脏逐渐发育健全,不再像原先那样没心没肺了。方仲孑要走,她也乐得去过她的家庭日当她的孩奴,跳下办公桌,她扯过外套扭头问:“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家。难为你节假日还来办公,我不表示表示就过意不去了。” “得了吧,就你,还会过意不去?”方仲孑大方地笑起来,边笑边弯腰收拾东西,“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见你那么体贴过呢。你先走吧,一会儿他来接我。咱两谁也别给谁当电灯泡。” 林森柏挑挑眉毛,踢着步子摇手跟方仲孑道别,“那成,我走了。喂大象去。有事你随时找我。周末愉快啊!”关门,走人。然而进了电梯间,她并没有按1,而是按2——她要去监控室,让保安把监视器再打开。尤其要交代他们对质检部的那几格二十四小时录像。 混迹于泥潭里的人,没有干净这一说。只要有足够大的利益,就不怕还有不变节的人。 此举,说不是针对方仲孑委实有些装样,可说是针对方仲孑吧,倒确实不是她的本意。 事到如今,内忧外患,她唯有选择谁也不信。除了家里那老中青三代妖孽。 ☆、归还 再见到咪宝时,林森柏觉得阳光有些晃眼。 咪宝衬衣工裤穿得一身雪白,怀里还抱着个同样雪□□嫩的瓷娃娃,就更是耀得她视野模糊,茫茫一片,几乎恨不能在夜盲之外再得个雪盲什么的。 “放她下来吧,总这么抱着,不累啊?”林森柏张开双臂朝咪宝走,故意像鸭子一样滑稽地摇摆身体向后仰着迈方步。 林钱钱见她来,也不看猩猩了,也不看河马了,光看她,长睫毛忽闪忽闪上下飞舞,嘴里学着林森柏得意时的大笑——咩~...至于后面那一串“哈”,大概是学漏了,也可能是还没学会。 林森柏最喜欢凸显自己的存在感,小朋友一冲她示好,她就觉得自己跟朵鲜花似的,特别受人待见,转即便从咪宝的怀里抱出林钱钱,两人唔嘛唔嘛开始了一番亲热地蹭脸。 咪宝在旁袖手围观,心觉得这俩简直跟动物没什么区别:林森柏不爱跟小孩子讨论商量,她觉得她听不懂。林钱钱不爱跟林森柏抱怨撒娇,可能是潜意识地知晓对方与自己是一个等级的生物。故而这俩几乎是不必进行言语交流的,表达情感的方式只充分地体现在肢体语言上,只要相见,便时常要滚做一堆,抱作一团,形如一大一小两只矫健的猫,除了蹭就是亲,叫旁人看着都热。 亲热完后,林森柏把林钱钱架到了肩上,让林钱钱跨着她的细脖颈坐着。林钱钱最爱这等登高望远的风雅之事,为了讨好林森柏,她抱着林森柏的脑袋,在林森柏头顶细细声告密,“妈妈有糖哦。” 咪宝单手插兜在前面走,肩后迷人的大波浪泛着海洋的味道。由于天气转热,她把衬衣袖子挽了起来,久不见阳光的白皙皮肤上覆着一层薄汗,看起来更是肌骨分明,线条流畅。林森柏瞧得心痒痒,随即接受了林钱钱的好意,伸出指头,捅捅咪宝的背,问咪宝要糖吃,“传说你有糖,交公!”咪宝停住脚步,扭头白了她俩一眼,不说什么,只轻轻哼了一声便继续往前走。 林森柏讨了个没趣,瘪嘴,哼哼唧唧地朝头顶上的小人告状,“钱钱乖,今后长大了,千万不要相信那些攻君的海誓山盟。哼,你妈妈说会爱我一辈子的,这才多久啊,就连糖都不给吃了,你要是轻信攻君,下场肯定跟我是一样样的。没跑!”林钱钱似懂非懂地弓起身子,拿下巴去磕林森柏的头顶,小手刚够抓住个苹果就着急忙慌地要去安抚林森柏,方法是像拍皮球一样轻拍林森柏的额头,“那下回我只舔一下,然后留给伯伯!” 按说这是多么感人的一幕,咪宝和林森柏却是没心没肺地一齐噗笑起来。林钱钱见人笑她也笑,眼睛眯成一条缝了还能看见远处猴山上的猴群,“呀!猴子!” “钱钱,妈妈跟你商量一下好不好?”咪宝拦停林森柏,仰起头,煞有介事地与林钱钱讨论,“你看,这个时间,我们是不是应该吃午饭了?妈妈跟伯伯都饿了,”这种话,咪宝每说一遍,心中都要捏把冷汗,眼角也会不由自主地瞧向旁人——妈妈和伯伯...她怎么有种苦命的寡妇为了养活女儿,委身改嫁猥琐夫兄的感觉...“先吃饭,再看猴子可以吗?”咪宝笑眯眯,不经意瞥到林森柏——诶?那位夫兄,你干嘛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哦,看来我找钱钱商量还是明智的,要是找你商量... 林钱钱过往的生存环境已经决定了她是一个特别逆来顺受的孩子,咪宝只要找她商量什么,她从来都会投赞成票,这一次也不例外。有时候林森柏凑热闹,偏跟咪宝对着干,死活要拉她的票,她左右为难谁也不敢得罪,每次都会急得啜泪。四五岁的小朋友无声含泪那是个什么场景?就算石头也得化了呀。于是在试验了五六次之后,林森柏再也不敢让她做那些关于“妈妈好还是伯伯好的”选择题了,仅仅会在私底下跟咪宝埋怨:“这孩子死心眼儿,跟你一个德行。真怀疑是不是你私生的。想我小时候多聪明啊,我爸妈一问我谁好,我就说都好,都特别好,谁敢说我爸妈不好我跟谁拼命。”自此,咪宝养成了翻她白眼的习惯。 为了看猴子,午饭钱是说什么也得让动物园赚的,不过林森柏嫌动物园里空气不好,遂决定去到园区边上,与植物园一墙之隔的餐厅去用餐。 “唉...说起来,咱是不是有些厚此薄彼了?养端竹的时候好像都没带端竹来过动物园。”林森柏驮着林钱钱,牵着咪宝的手,慢悠悠地在小木桥上走。咪宝也想起当时因为两人工作忙,感情又不稳定,所以确实没有对端竹表现过足够的重视。现在弥补,貌似又有些晚了——可总比什么表示也没有强。人往往做一些对别人有利的事情时,不过是希望让自己心里舒服些。到底是利己主义。 林森柏与咪宝对视一眼之后,心有灵犀地各自掏出了电话。“呃...你打吧。”林森柏别扭地挠挠头。林钱钱以为她是头痒,赶紧也献出小咸猪手替她挠。爽得林森柏幸福地直叹:女儿真是贴心小袄。 咪宝知道林森柏又惯性地傲娇了。人家是大老板,可拉不下那个脸去请情敌和情敌的小情人过来吃饭,还是由自己这个最乐意为人民币服务的妈妈桑来处理这些杂事比较适合。遂一个电话打过去,并且得到一个喜忧掺半的回馈,“她说马上过来。可声音怎么听也不像开心。” 林森柏捂住林钱钱放在她头顶上的手,迅速把脸皱成一根苦瓜,“哼,肯定跟郝君裔脱不了干系。有了媳妇忘了娘,呜呜呜...钱钱你今后可不要这样哇~~~” 半小时后,端竹和郝君裔如约来到露天餐厅。两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统一的郁闷阴沉,只在见到坐在湖边餐桌前的一家子时才像约好了似地挤出不太自然的笑容,似乎要粉饰什么。 “这地方挑得好,清静幽雅。在动物园里真难得。”郝君裔出于官场习惯,张口就是恭维话。但她的恭维话里仍旧隐藏着浓浓的官腔,随时随地的居高临下。 然此一拍正中马屁股——座位是林森柏选的,所以林森柏也放下身段表现出要和谐不要斗争的姿态,拍拍身边的空位置,笑得像颗灿烂的寿桃,“来,你俩坐这边,特意给你们留了面湖的位置。” 饭局一开始,当然是大家轮番逗孩子。不得不承认的是,逗林钱钱是件会上瘾的事。因为她时常傻乎乎的,问什么答什么,不像如今有些孩子那么鬼马,却会让交流变得简单。尤其好玩的是你一笑,她那双大眼睛就会无辜地望着你。你若继续笑,她便也会跟着笑,咯咯哒咯咯哒的,像只小母鸡,直让人觉得天青云淡,万物归元。 两小时前刚生过一场恶气,郝君裔的心情由很糟糕渐渐转变为有点儿糟糕,在逗小朋友的时候虽然享受,却显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分神去看湖面——那里平静。她希望能像它一样平静。 林钱钱颇有师烨裳风范,脑袋里就长了一根筋,想到湖就想到了水,想到了水就想到了鱼。她问郝君裔是不是想吃鱼,并飞快地卷起自己的裤腿,自告奋勇举手道:“我会抓不要钱的!留钱给伯伯买糖!”说着她就要跳下椅子去投湖。 林森柏和咪宝被她吓得不轻,赶紧都抻出手臂去抓她。可她在孤儿院里唯一的娱乐就是奔跑,动作不是一般敏捷,故而让坐得离她最近的她家二老都扑了空,反倒是四肢修长的端竹微微起身便从后方一把将她搂住,有惊无险地阻止了她建设节约型社会的义举,“钱钱真好,谢谢钱钱。”端竹把林钱钱抱到自己腿上坐好,用双臂箍住,以防她再度舍身助人,杀贫济富,“但是郝阿姨没学会挑刺,吃鱼会卡死她。所以我们不吃鱼了,好不好?” 咪宝见小朋友转危为安,心下放松不少,顺着端竹的话就冲郝君裔打起了哈哈,“你还不会挑刺啊?可我前段明明看见你吃鱼嘛。我还以为你比我有进步呢,没想到都还在同一起跑线上。” 郝君裔闻言,无所谓地笑笑,侧着指头指指端竹,“她会就行。专业挑刺的。” 端竹听得出郝君裔话里有话,那“挑刺”实乃双关语,一说她会挑鱼刺,二说她总给她找茬。所幸端竹的气量由来不小,嘲讽讥笑对她来说全是浮云。更何况,接下来两人相处的日子不多了,她没必要再跟郝君裔对着干,故而她选择低下头,默默地替林钱钱理顺西瓜头,表情堪称慈祥。 “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不妥?都那么心事重重的。”咪宝把放在一旁架子上的冷盘取下,放到桌子中央,“有什么事,方便说吗?” 面对林森柏和咪宝这样的知情人,郝君裔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耸肩,她拧了拧脖子,看着翠蓝的天空,似笑非笑地叹气,“就是到点儿为共产主义献身了嘛。免费的边疆半年游,或者扶摇直上九万里,怎么想都是好事,我其实很开心。只是装酷罢了。”话到这里,她停顿一下,突然低头问向林森柏:“林董,介意把钱隶筠借我五分钟吗?” 林森柏这会儿是个胜利者的姿态,加之有妻贤子孝的幸福感打底,自然而然要变得大度,手一挥,她笑得好生礼貌,“没事,借吧。有借有还就行。” 不刻,郝君裔和咪宝拐到一处林森柏和端竹都看不见的角落里。咪宝有些好奇地上下打量郝君裔。郝君裔尴尬地抿着嘴角,手还在脑后放着。“培训和出差期间,私人物品不能随身。所以...这个,”郝君裔把长命小辫揪到肩上,仔细解下发尾的黑水晶,将它递给咪宝,“我还是交给你保管吧。” 咪宝笑着接下,仰脸问:“看样子,说是保管,可今后你都不会取回了。这个好贵的,当年花了我足足三个春节的红包呢。你要是还给我,我就把它给钱钱戴,可不能浪费。” 郝君裔笑不出来,干脆掉转身体快步往回走,边走,边冲身后的人摆手,“就按你说的办吧。” 咪宝将黑水晶收进裤兜,举步跟在离她半米的地方,低着头,柔软而平静地嘱咐道:“注意安全。等你平安回来开香槟庆祝新的人生。” “一定。”郝君裔盯着不停移动的鞋尖。 “还有,出任务期间别乱搞对象。端竹聪明着呢,再过几年就是她的天下了。你可甭逼她卧薪尝胆十年不晚。到时你要肉债肉偿的。除非你就好囚徒游戏那口。”咪宝在说完这句话后,噔噔跑到了郝君裔前面,三步并作两步地朝不远处的餐桌而去,且行且喊:“喂喂!你们给我留点儿!别把我的牛肉吃光了!” ☆、衣服 无论在多么值得庆祝的节假日,师烨裳的脑袋也绝对不会放假。 喝过早咖啡,吃了两块曾经被她形容为“又油又甜的白色垃圾”的法兰西多士,她开始抱着枕头坐在沙发上对着闹得正欢的电视发愣——严谨地说,她是在回忆自己给张氏做的那份十年计划。最近她觉得自己真是老了,短短百来页的计划书她都记不清晰了。这要放从前,她都能背出来。 汪顾昨晚买了一大堆衣服,趁着清早体型最好,正在卧室里逐一试穿。师烨裳认为试衣服是件浪费时间的事,所以不奉陪,反正美也好,丑也罢,脱了,就都一样了。不过当她实在想不起某个阶段的具体实施步骤时,她还是必须对汪顾的新衣进行评价的,比如,“今年五月份——很美,侧面也很美——今年五月份的适应类型表格你——背面更美——你有没有备份?” 可汪顾之所以不停地打断她,就是想让她在节假日里放下工作,好好让大脑休息休息。别忘了,她那个脑袋比别人的都要娇贵,到现在,两年即将过去,复发率仍高于百分之三十,谁能保证那瘤子不是由于用脑过度而造成的脑组织膨胀呢?瘤子跟健美先生身上的肌肉是一个道理吧?越练越大的! “诶我说,师烨裳,你这么辛勤地为张氏大计操劳,张氏可是不会付你一分钱工资的。”汪顾丢下手里的小外套,光脚踩着锃亮的花梨木地板,一面撩动短发卖弄风骚,一面朝师烨裳走来,“不如你给当一回形象设计师,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以身相许一百次?够不够?” 师烨裳缺乏幽默细胞,才不会被这种冷笑话逗笑。她执着地追求那份拷贝,让她以身相许一百次她都愿意。“给我拷贝,让我弄清楚我当年到底写了什么狗屎,然后我今天的时间全归你。”她不着痕迹地避开汪顾的怀抱,转身拿起吧台上的一瓶红酒,放到肩上摇摇,“你要吗?” “不要,我去找拷贝。”汪顾颠儿颠儿地跑了。没过一会儿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电子版有密锁,可我把密锁盘寄存在银行私人保险箱里了...张蕴然说那样比较保险。” 所有的收购计划书都应该是秘密,师烨裳当然知道。如果汪顾能毫无障碍地从电脑里调出拷贝件,那她才真应该挥一巴掌出去打醒那颗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漂亮大头。但,这些借口不能阻止她追寻答案的脚步——半夜里想不起一首原本烂熟于心的诗的下一句是什么,任谁都会觉得难受的。“那我们去银行。”师烨裳边说,边脱掉汪顾买给她当睡衣用的大T恤,走进衣帽间,灯都不开,看都不看便从衣橱里拽出一身唐装,等放到眼前,发现是淡桃红色时,她也仅是皱了皱眉,与此同时,照穿不误。 “你是不是总往自己身上乱套衣服?从来不选的吗?”汪顾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圈着双膝,仰着头问。而事实是,除了出席重要场合之外,她真的从没见过师烨裳选衣服。“呃...算了,反正你穿什么都很好看。可女人最大的乐趣如果不是选衣服、试衣服、买衣服,那还应该是啥呢?” 师烨裳对汪顾的自问自答早习惯了,于是她果断地忽略前面的问题,直接回答最后一个,“脱衣服。”汪顾被这真正的彪悍震住了,当即僵在原地,过了三十五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高兴。 去过银行,用车载笔记本在VERTU的安全服务器上看完文件,师烨裳终于放下心结——原来自己当年做的东西距离狗屎水平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这就说明下一个阶段,汪顾完全可以按着之前计划走,暂时还没有什么是需要随时代浪潮、银行利率和通货膨胀率而改变的。 “好啦!该你兑现承诺啦!”汪顾松开方向盘上的手,高举双臂做了个欢呼的样子,“接下来,我们去哪儿玩好呢?”能玩的地方都玩过了,总不能一大早的就讨论午饭吃啥吧?何况家里还有个那么棒的大厨,哄得师烨裳现在都不肯吃外面的东西了。 师烨裳很有去修理厂修车、或者砸车的冲动,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和一个正儿八经的女人谈话,故而克制了自己这种没来由的男性冲动,省得惹来一串不理解,到时还要费力解释,“不如我们回家讨论一下收购案?”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掌心,上面纵横交错的全是掌纹,并不像小姑娘的手那么稚嫩美观。张蕴兮说她天生就是操心的命。当年一次次在软垫上跌倒的她从不觉得。直到现在方才有了必须操心的觉悟——汪顾在事业场上的不成熟,绝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改变。她必须经历很多次失败。如果没有人从旁保护,她可能会在某次失败后一蹶不振。 生活不是电影。能够最终在角斗圈里活下来的,都是曾经一败涂地并且重新站起来的人。因为这样的人不会害怕。无论做什么,他们只需想到自己过去也有一穷二白的时候,就会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会感谢当初那个鼓足勇气重新站起来的自己,但现实是大多数人没有再站起来。在受到足够大的打击之后,他们认为自己的能力就到这里了,再肖想些什么,也只会让自己的损失扩大——这时候的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鼓励。还有分析。张蕴兮在她深感挫败的日子里带她去旅行,最后用一句话收拾了她的所有坏心情:“你对市场的估计太过想当然,如今失败,是你应得的。对吗?只要你修正了这种想当然,下面你会做得越来越好。我保证。”十八到二十二岁的一路上,张蕴兮让她摔倒,且根本就是放任她尽情地摔倒。这些都需要巨大的财力支持。她如今为张氏做的,远比不上因她而让张氏蒙受的损失。所以她当前矛盾的重点不外选择:是让汪顾跌倒,还是让张氏盈利。与此同时,她也必须承认,她的保护太周密,不是软垫,而是墙。如果这样的状态持续,汪顾根本享受不到跌倒的滋味,顶多磕磕撞撞。 “要么我送你回你爸那儿,然后我回家看案子?”汪顾高抬了眉毛看着师烨裳,“我觉得跟你相比,我懒散得不是一般般,所以我应该做更多事情,而你应该好好休息。” 师烨裳这回倒是有点儿积极反应了——她困惑地看着汪顾,一双摊开的掌心摆到膝盖上,皱眉,“你介绍一个好的休息方法?除了睡觉。”最后,她俩还是决定回家讨论工作,弄得汪顾一上午时间都在不停地问,“咱俩是不是从来就没浪漫过?” 到了星期一,汪顾循例召开董事会讨论下一阶段的资金流向。鉴于身为监事长的张蕴然“抱病修养”不能出席,改由最能代表张家利益的张鹏山代为履行监督权力——其实在师烨裳掌权时期,张鹏山才是名正言顺的监事长,后因中风而不得不退下一线,方才由次席监事顶替接班。否则以张蕴然那把沉迷烟酒色相的脾气,又怎么会乐意当这吃力不讨好的闲官?按师烨裳的说法,她又不缺钱的,犯不着成天盯着汪顾睹“物”思人。 “下一阶段的投资意向和收购目标的各层面分析大家都了解了。如果各位董事没有意见的话,这个项目就由常务董事并M&A组讨论实施具体布局。”汪顾与张鹏山面对面坐着,楚河汉界是一个檀木茶盘。汪顾自诩后辈,会间不时站起来替张鹏山斟茶换杯。张鹏山也对汪顾表现出足够的尊重,汪顾每次替他斟茶,他都会微鞠了上身予以还礼,若撇开称呼不提,眼前倒不失一番爷慈孙孝的和睦好景。“这个案子要尽快定下来,省得拖到八月,办什么事都不方便。下面休会三十分钟,然后进行第一轮表决。” 有张鹏山在,应该不会出现意见不统一的情况——汪顾是这样想的。所以她在休会期间召集常务董事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机密会议室留给张家人:让他们自由自在地狗咬狗去吧!就算咬出来的结果是全票反对她也能凭借手中股权和几个常务董事的建议强行推进项目,何况还有张蕴然。张蕴然没有在休养期间挂出弃权旗,这就等于在传递一个“有事来找我”的信息。老头子哪怕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颠覆董事会制度,汪顾自恋地冷哼,识相的就别螳臂挡车浪费大家时间。 然而出乎汪顾预料的是,不到二十分钟,她的办公室大门就被敲响了,秘书通报,张鹏山和张慎绮来访,同时,专务秘书也云里雾里地打来电话,说会议室里的董事们全散了,原因不明。 “你们先回去吧。从偏门走,注意保密。”汪顾果断遣散常务董事,以避免他们看见之后公私不分的议事场面。确定常务董事尽数经由隔临的小会议室离开后,她才打开办公室正门,满面笑容地假意惊奇道:“诶?我迟到了?真不好意思,我刚光顾着打电话,没注意时间。我们走吧?” 张慎绮一见汪顾,平时在办公室里板着的小脸彻底松绑,裹在黑细条纹白衬衫里的腰板一挺,两臂一环,她也不顾爷爷的脸面,张嘴就要饭,“汪顾你太坏了!现在几点啊你还要开会!我不管,你得请我吃饭!不然我就趴倒在你门口,让人家知道你活活把一名富三代饿死了!” 汪顾闻言一愣,低头看表,倒是真真没想起来这会儿都过了饭点了,遂急忙弯腰道歉:“哟哟,是我不好,一工作就不知道子丑寅卯,来,您二位快请进,我立刻让食堂送饭上来。” 长期颓萎于轮椅中的张鹏山平时难得一笑,但每每见到汪顾就要笑得合不拢嘴,甚至还会不自禁地在那张扭曲的脸上显露出一些引以为傲的情绪,对汪顾的态度,也远远超过了慈祥的程度。在张慎绮推他进入办公室的路上,他费力地抬起眼皮去追踪汪顾的背影,嘴里还轻声絮叨,“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拼命的。小七你要多跟汪顾学,张氏今后就看你们两个的了...” 汪顾从本心上将他定位为敌人,或者奸人,所以她对他的夸奖并不感冒,只自顾自地坐到大班椅里打电话订餐。张鹏山倒是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汪顾不理他,他就乖乖坐着,由得张慎绮去和汪顾抬杠胡闹。 闹哄哄的一顿饭吃到一半时,汪顾觉得时机成熟,便试探性地去问讨论结果。这种事张慎绮自然插不上嘴,只得由张鹏山来答。“今后啊,你的意见就是董事会意见了,这个不用问的。”含下张慎绮喂来的一口汤泡饭,他继续含糊道:“你是董事长,又是大股东,一定要有霸气、也就是王气,不要被董事局和监事局牵着鼻子走,除非你是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由董事局和监事局来与你共同分担决策风险。或者,你可以找蕴然,也可以找我商量,只是我老了,对新形势了解不深,不知道还能不能帮到你们。” 汪顾对此含笑,但心里在想:你们可真是被师烨裳训出来了,都知道审时度势啦? “张老过谦了,您在本行业内的能力有目共睹,我要跟您多学习才是。关于议案,我想没有一个议案是能够全无异议全票通过的,我希望借您智慧让案子更完美些,不知道您是否愿意指教?”她本是客套,并没指望过张鹏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出案子的缺漏,且这些细节应该由M&A专员来完成,他们在这里讨论一些有的没的,不外是战略上的事。说白了,就是如何顺手打压竞争者——这些,M&A组是考虑不到,也没有那个能力去考虑的。哪知,张鹏山果真不亏师烨裳对他高看的那一眼,汪顾有问,他就有答了,“我...知道这些案子都是师烨裳做的。但我没有针对她的意思。毕竟在过去的几年里,她干得不错,远胜你我。只是对‘荣成’这样的大企业进行整体收购会大大降低资金效率,不如对优劣资产进行分级,确定下收购的先后主次,以便减轻财务负担,万一需要变动时,也好有个回环的余地。” ☆、偶尔 天气逐渐由暖转热的过程中,师烨裳与她的老板极其偶尔地见了一次面。 太子妃的排场自成一格,历久弥新,依然是那么的华丽丽牛哄哄。从陵园大门开始二十步一岗五十步一哨直到张蕴兮墓前,看似稀稀落落香火不旺,其实也要动用小半千人才能完成——如果黑社会也叫一番事业的话,文霍这对狗女女可算是把B城市民的就业问题给解决了:一进她们单位,那待遇,红灯区里随便逛,夜总会里随便喝,不死做点儿小买卖,死了还有“年终”奖上百万,且永远没有被裁员的压力。 师烨裳有时就想啊,等自己真快要不行的时候,一定找太子妃谈谈,搞不好,她比那些小喽啰值钱。 “你该不会是天天旷工吧?”文旧颜抬手,哄鸡一样让随行人员往后撤,一直撤到她觉得不碍眼的地方去,“见我来也不躲,不怕我扣你工资?”她这当然是玩笑话,所以一边说,一边还要替师烨裳理衣领,“有闲功夫来陪她,不如去订几身衣服穿,我总看你穿唐装,都快审美疲劳了。” 师烨裳本是蜷身坐在墓碑边跟张蕴兮扯蛋的,与墓碑同面而视,从半山腰向下瞧,远远的看见文旧颜来,便改为起身半靠在墓碑上与张蕴兮扯蛋,期间自然没有少骂来者是电灯泡,但皆无声——她和张蕴兮之间很早就有了默契,骂人话都靠眼神传递的。现在,她虽是再看不见张蕴兮那双会骂人的眼睛了,可她从来没有忘掉过。闭上眼睛,历历在目,包括张蕴兮眼角的细碎纹路。 “我的衣服可没得罪过你们,别老看它不顺眼,怪可怜的。” 师烨裳理理衣袖,把墓前的一方正位让出来给文旧颜。文旧颜也老大不客气地跪下去,双手合十行过礼,她便将身子往后一靠,等于是跪坐在墓碑前——按她那婆家的说法,这就不是跪了。“你每次就带这么两把香蕉来看她?真可怜,真可怜。”文旧颜一转头,随行人员先是端来两个炭炉,接着又拿过六箱冥钞,炉旁点起一架防风酒精灯,少刻便两人一组,不紧不慢地烧起了纸钱。 “是啊,或者每次只烧一点儿,让她天天都来这儿守着等钱花。”师烨裳挺腰环手,脸上很自然地平淡着,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样阴险地算计一个死人有何不妥,“你也少烧点儿吧。污染空气。” 既然大家都相信阴间的存在,文旧颜当然明白她那点儿小心思:怕张蕴兮在阴间有了大钱就乱搞呗。回想自己,若是霍岂萧死了,她也会这么干的——想到霍岂萧在黄泉路边扒着中国阴间建设银行ATM机等吐钱的样子,她就要笑。只是笑着笑着,一股子心酸高高泛起,梗住了喉咙。 毕竟再怎么样,终究是不能拥抱了。 “好啦,你也别一天到晚的闹她,”文旧颜强作笑意,撑着冰凉的大理石地面起身,“走,文阿姨带你去喝茶,让她睡她的大头午觉去。” 张蕴兮自来觉多,师烨裳一看表,时间差不离,于是拍拍墓碑跟张蕴兮道了别便乖乖跟着她的“文阿姨”去喝茶了,喝到一半才愤然想起,“诶?我又不是林森柏,为什么要叫你阿姨?” 文旧颜今天可算占够了便宜,当即笑着“承认”自己口误,“哦、哦!是呀!你跟我算同辈呢!汪顾才该叫我阿姨!哟哟哟,不好意思啊,我把你俩看一路去了。” 师烨裳在文旧颜面前总是呆呆的,受了欺负也不太介意,平日里乖戾难测的恶劣性格仿佛一碰到文旧颜就避猫鼠似地躲避起来,究其原因,不得不说是文旧颜的女王气场太过强大,除了她家小太君,就没有个敢在她跟前造孽的。 “你又不老,怎么成天想着给自己升级呢?”师烨裳一手捏茶杯,一手撑着下巴问。难得一个平静的午后,她实在提不起心气儿去跟谁尔虞我诈。奈何文旧颜今天不知哪儿来的好兴致,还就非给自己升级不可了。“不是有句老话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跟了汪顾,自然就要把辈分降下去呀。再说我给你当阿姨也挺富裕的吧?我都奔四章了。”如果按四舍五入法计算她的年龄,她确实能跟“四”挂点儿边。然而她没想清楚,若逞强去排辈分,真正受苦的到底是她:霍岂萧的年纪比汪顾和师烨裳都还轻一岁,胆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下场就是,她得在师烨裳面前认个小。 “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活泼了?难道是顺利实现了逆生长?”师烨裳抿一口茶,雾蒙蒙的眼睛就这么不遮不掩地盯着文旧颜看。文旧颜啐她,但也知道自己最近跟孩子混的时间太长,真是有些为老不尊,所以并不十分反驳,只胡乱搪塞了几句作罢。 两人就这么东拉西扯地聊了大半小时,这才扭入正题谈起生意场上的事。 “刚说起林森柏,我突然想起个消息。她是不是把她爸给摘了?摘了摘了吧,还带赶尽杀绝的,连跟着她爸上去的那几个同袍也不放过,一个个都病退了。”文旧颜小孩子气地把茶壶高高抬起,一盅茶倒得滴滴答答水花四溅,“小妮子的手段也太黑了点儿,平时看她不声不响的光跳跳,想不到做起事来比我们都狠。” 师烨裳倒是清楚林森柏给她爸摘官的事,可她并不晓得林森柏把她那几个“叔伯”也一并收拾了。不过林森柏做事的方法就是这样,谁绊了她脚,她就恨不能把人家碾碎了铺路,师烨裳见怪不怪,已经懒得去惊奇了。“反正现在姓田的姓江的也是她扶上去的,铲得干净些,新关系落实起来会更快。何况就算她不做,那些新官也不会留着旧人给自己添乱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正常。” 文旧颜也觉得正常,却只是觉得“何况”后面的情况正常。因为任凭林森柏再怎么奸诈狠绝,也全没必要去替别人收拾地盘——有些事不是你该干的,你就应该袖手旁观。做多,错多,树敌无数没有好处。这个道理林森柏应该明白。与此同时,师烨裳也对林森柏的动机起了疑心。好在她们是朋友,不用多猜,一个电话打过去问问就好。 这个星期一,林森柏已经着手办起了协调部的事。接到电话后,她立刻中止会议赶往师烨裳所在茶馆。天气有些热起来,她上身只穿件白色长袖T恤,下身则更凉爽,卡其色厚棉料的短裤,一派清新浪漫。相形之下,师烨裳又显得病怏怏了。一年四季长衣长裤,不是谁都消受得了的。 “师烨裳,消息哪儿来的?怎么还怪到我头上啦?”林森柏不知道是文旧颜传的八卦,故而当门照脸地质问起师烨裳来,“他们搞内部清洗干我什么事嘛!这要传开了,我还不得死一遭去?” 师烨裳今天弄了一身桃青灯紫,远看近看都有种不可亵渎的迷离意味。将手停在胸前半寸之处,稀稀松松地指了指坐在自己身边的文旧颜,不说话,看笑话。 林森柏对文旧颜的敬畏由来已久,发现在暗处还坐着这么一尾活妖魔,登时倒吸一口冷气,“文、文小姐?啊,失礼了,失礼了,我刚没留意到您在这儿呢。” “乖乖,你那么怕我搞得我都要自卑了。”文旧颜离开木椅靠背,从阴暗里起身,进入阳光区域的笑脸好生灿烂,让人直觉地联想到珠光宝气,“你的事,不是谁传的,是你那些叔伯自己猜的。田桓和孙晓智的笑面虎德行你不是不清楚,你跟你爸闹不和的事又被传得分章分段,怨不得别人会猜。是我我也不会当你是小葱拌豆腐。” 林森柏郁闷了。她是真没想到田桓之流的动作不但快,而且隐蔽。按说在官场上害别人保自己是应当应份的,可这后果纯属无心之失,她就算再恼那俩,也说不出个恰如其分的罪名来。毕竟是流言。形如烟,重如山。没有遏制的方法,只能让时间慢慢将其磨灭——惟愿期间不生变故才好。 “蝴蝶效应真可怕...”林森柏扶额,耷拉着的双肩叫人一看就是在求安慰。 师烨裳可怜她天下散尽得一家,心怀恻隐之余,也只是给她倒了杯茶——这就是师烨裳安慰人的方式。以至于在旁的文旧颜觉得她还不如不安慰呢,否则林森柏也不会烫到嘴。 “要不要我帮你查查是你的哪个‘叔伯’在传这消息?”文旧颜递张餐纸给林森柏,让她赶紧把满下巴茶汤擦掉,“查到源起,虽然也没什么用,但至少能防微杜渐。” 林森柏僵着被烫伤的舌头吸气,舌尖没事,倒是舌背红了一大块,此刻只好像狗一样长长地抻着舌头,以便让舌背凉爽一些,免得长燎泡,“呵...好。谢谢您了。” ☆、误会? 作者有话要说:热烈庆祝圣战打响... 今天鸡血观战,更晚了,不好意思... 继续观战去... 汪顾这夜因公晚归,等回到家时已经将近十二点了。师烨裳也不知是等她,还是没人催就想不起来要睡,反正她并没有独自上床,而是穿着件半旧的棉料大衬衫,光着两条细长的腿,像只遭了灾荒的大蛇一样蜷坐在卧室的沙发上,就着一盏半明不暗的落地灯看报纸。 林森柏设计的这个主卧实在大得有些邪门,汪顾甚至能听见师烨裳翻阅纸张所激起的回音。卧室里空调开到二十三度,但实际感觉要更冷,因为阔,也因为暗。“怎么不开大灯?眼睛要看坏了。”汪顾边脱外套边朝师烨裳走,顺手将外套一丢,她一屁股坐到师烨裳脚边,把那双冰凉的赤脚放进自己怀里暖着,笑得疲惫而谄媚道:“今天去旁听M&A开会,所以回来晚了,在等我?要真是的话可就太不好意思了。我下楼给你弄宵夜去?” 其实师烨裳对自己的心意也不甚明瞭,她只是从饭后就一直这么坐着,心无杂念地看杂志读报纸,天知道怎么就熬到这会儿了呢?可她不想伤汪顾的心,于是决定忽略汪顾的前一个问题,“不吃,减肥。”同理,这句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会说出口的。但她绝不承认自己是在傲娇。 汪顾惊骇地望着那个仍在淡定翻报纸的女人,下巴差点儿掉到膝盖上去,“你你你、你减肥?”她当真了。心率瞬间飙至一百二——敢情受惊吓也是一种有氧运动。“师烨裳,谁减你都不能减啊!你瞧你这一把骨头!”说着,汪顾抓住师烨裳的左脚踝,不费什么力气便将它高高拎起,“透明的!除了骨头就是皮了!难道你打算把骨髓也减掉?!”高分贝的咋呼终于换得师烨裳肯拧头看她一眼,不过也就一眼,接着便又把视线调回了报纸上,仿佛那字里行间既有颜如玉又有黄金屋。汪顾的好奇心即便入了夜也不消停,看师烨裳读得津津有味,便也凑过去瞧,“嗨,我说你怎么突然想起减肥了呢,原来又是这些破记者误人子弟。”报纸的某个大标题上明晃晃写着《规律绝食有利身体健康》——你说这不是杀人玩儿呢吗?就凭师烨裳的身板儿,绝食?你让她跳楼还省得她在痛苦中慢慢去死! 两人半正经不正经地闹一会儿,汪顾该去洗澡刷牙了。师烨裳依旧静得像尊佛一样坐在沙发上,直到汪顾从浴室里出来,她的姿势也一点儿没变过。 汪顾如今剪短了头发,洗完澡习惯只用毛巾擦擦,师烨裳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皱皱眉,并不抬眼,只云淡风轻地下命令,“去把头发吹干。别养成湿着脑袋睡觉的坏毛病。” 可怜的汪主席今天里第二次受惊吓,再次愣在原地,几乎有些魂不附体——她倒不觉得师烨裳对自己用命令的口吻有啥不尊重,只是师烨裳的关心来得太突然,她堪称受宠若惊!真惊!险些没把一双眼珠子给瞪出来。“师烨裳,你、你没事儿吧?”汪主席亦步亦趋地接近师烨裳,就着灯光仔细观察她的脸色,生怕她是又得了什么绝症以至于必须在弥留之际充分地表达关怀。 师烨裳不觉得自己有啥不对劲儿,因为在她心里,她一直是个挺细心体贴的人——天知道她哪儿来的这种自我认知。“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今天怪怪的,累傻了?” 汪顾一听这话就笑了:唔...贝贝都知道心疼她累了。即便只是意淫也很美好啊!“我累不累,你试试看就知道了。”汪顾每每得意就爱充大头,两步欺近沙发,她一臂环住师烨裳的肩膀,一手捞起师烨裳的膝盖,马步扎稳,浑身发力,起~“嗯嗯,不错,有效果呢,比年前胖些,胖些好,胖些健康。”话虽这么说,可她心里其实是在庆幸自己还能抱动,不然这脸可就丢到阴沟里去。 可问题来了,没有哪个女人是愿意被人说自己胖的,即使是“胖得好”、“胖得健康”也不行。师烨裳,你别管她到底有没有女人的天性,女人的自觉,可人家真是把自己个儿当女人看的。所以,她才不要胖,不要!“你再说,我明天就绝食减肥。”松松环着汪顾的脖颈,她在汪顾耳边轻轻声却恶狠狠道,“还要逼着你也不准吃饭,不准喝汤,不准吃水果,只准喝水。” 汪顾不当真,用哈哈大笑来掩饰吃力的颤抖,等终于把师烨裳抱到床上,她才边笑边喘地翻到一边去,拍拍师烨裳的肚皮,用哄小孩般的语气快乐道:“好好好,不是早说了吗,你杀人我递刀,你放火我搬柴,由此推断,当然是你减肥我喝水咯。我永远支持你,支持你、哈!乖啦,该睡觉啦,盖好被子,准备拉闸。” 所谓“拉闸”,就是降下两张床中间的隔离布。汪顾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夜晚,且今天她累得四肢发涨脑袋昏沉,确实也提不起心气儿去跟师烨裳进行那一番睡前的切磋。而师烨裳近来一直平静得像面秋湖,不要求也不拒绝,简直能把个“好受”当到极致去——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和谐,那是不言而喻的。就算和谐得有些各怀鬼胎,那也不能阻止二人对于平静幸福的享受。毕竟是各自都得到了这世界上,还活着的,最好的另一半呢。 熄灯后,汪顾躺在大床上,拍拍枕头,习惯性地做了两个深呼吸,刚要潜心入睡,却隐隐地听见有个声音在嗡嗡。她的耳朵不算很尖,但侧耳去听,仍能勉强分辨出是师烨裳的手机在响。可都这么晚了,谁会给师烨裳打电话呢? 同事?不可能,师烨裳于国代,是巫婆一样的存在。职员没事儿轻易不敢找她,真要有事,师烨裳现在就不会清闲地躺在床上,而应该是还没回家了。 那...是家人?汪顾张开左手要数指头,可还没数呢就先收起三个,很快又收起一个,只留下顶呱呱的大拇指代表她岳丈——她岳丈每晚十点就睡了,更不可能。 大醋缸子郁闷了。师烨裳的生活面那么窄,不可疑的人就这么几个。再说正经人谁会半夜三更地给她打电话呢?八成是那个......汪顾越想气越不顺,为防失眠影响工作,她干脆打开隔断,哼唧哼唧地凑过去,从后搂住师烨裳的腰,心虚问:“谁呀?这么晚还打电话来吵人。” 这会儿电话已经挂断,师烨裳也是一肚子贼火,口气当然善良不到哪儿去,“你想过来就过来,用不着耍花招。我又不会因为你爬过来而吃了你。”汪顾一愣,不明所以地发出长长一声“啊?”师烨裳一听,气得呼吸都急了,不应她,径自缩到床的一侧,盖被蒙头,把大半张床都让给了她。 本来汪顾的脾气就好得有限,加上打仗似地奔忙一天,此刻实在鼓不起劲儿来去哄人。况且她也不是没哄,只是软言细语都在师烨裳的沉默中石沉大海,故而她决定不跟那头倔驴浪费力气了,一切都等明早睡醒再说。 隔天早上七点差五分,汪顾醒了。她怕手机闹铃会吵到师烨裳,于是赶紧翻滚到自己那张床上,找手机——它应该在枕边放着的,却不知为什么不见了。汪顾愣愣地盘腿坐在床上思忖半晌,直到闹钟响起时才发现它就藏在枕头底下。 “那电话不是你打的?那你想知道是谁打的吗?”师烨裳终究还是被闹铃吵醒了,一醒就皱着眉心趴在枕头上,眯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打量汪顾。 可怜汪顾这个冤啊,赶紧捏着手机解释,“我怎么会三更半夜给你打电话嘛,还嫌你睡得不够不踏实呀?” 师烨裳从鼻尖喷出一声冷哼,翻身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丢给汪顾,“你自己看。” 汪顾没多想,接过来就看,果然,通讯记录第一项就是“汪顾”,而且还显示“已接”,可见师烨裳对她有多上心了——昨晚没多哄哄,真是不应该。不知道现在哄,有没有太迟。 “啊呀!肯定是我昨晚拍枕头的时候把它给拍枕头下面去了,然后睡觉压到它,它疼就给你打电话求救去了。”汪顾手脚并用地爬到师烨裳身边,故意笑得贱兮兮的,以期收到“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效果,“我说你昨儿晚上怎么那么生气呢,怪我,怪我。我把你闹了还那么有理,你生气是应该的,要么,”汪顾把脸凑到师烨裳面前,“你打我几巴掌解解恨?” 师烨裳是真想一咬牙就打下去让汪顾牢牢记住这个教训的,可到头,她还是禁住了。不是因为不忍心,而是觉得打了也没用。汪顾看她那双蒙了雾的眸子里隐隐透出些柔软,还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就干脆笑嘻嘻地不再说话,只等师烨裳回答。 “汪顾,坦白说,我昨晚,开始...没太生气,但后来知道电话不是你打的...”师烨裳话到这里便停住了,推开汪顾的脑袋,她起身下床,临走只留下一串欲言又止的答案,“算了,你不明白。” 类似的事情发生一次两次她可以忍,三次四次大概也能忍,但再多,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下来。她也不是没有发过最后通牒,可汪顾依然故我。 这次,她认为自己已经极尽可能地去解释,如果这样说完,汪顾仍然不了解她介意的是什么,那她觉得这个话题真就没有能够继续讨论的余地了。 想要相携终老,就必须要付出足够大的代价。这就像人不可能没有缺陷——汪顾有,她也有。为了平衡汪顾的缺陷,她想她应该努力修补自己的缺陷,尝试着放下一些自尊,给汪顾更大的包容。 毕竟这世上也许会有第二个张蕴兮,却是不可能有第二个汪顾了。 ☆、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好怕会被限电爸限电啊...我在主要城市,怎么办呀... 55555...万一被限电了我可咋更新呀... 昨天逗一个00后的小朋友,“乖乖,你是韩国人吧?” 小朋友愤而拍桌,“你才是韩国人!你全家都是韩国人!” 然后我突然觉得,原来这才是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啊... 不明白。汪顾是真不明白。一个误会而已,犯得着这么上纲上线的吗?有什么话,明讲不行,非得要这么没头没脑地打几番哑谜才过瘾?还是说,师烨裳就好狗血这一口,死活都要于现实世界的恋情格格不入?汪顾有些心不在焉,在某个十字路口差点儿闯了红灯撞到行人。师烨裳默默无语地坐在她身旁,脸色阴凉,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块刚从冷藏柜里取出的翡翠,璧面蒙霜,刺骨冰凉,还在袅袅冒着白烟。汪顾不觉自己的错误有多大,自然觉得受到这样的惩罚是挺不值当的。本来嘛,情侣之间,闹闹误会,解释清楚,一笑了之,不该带这样惦记隔夜仇的。况且误会解开了,她也道歉了,何必非得这样弄得大家都不开心? 这孩子,忒不懂事了——汪顾如是想,同时潜意识地摆出高姿态,终是扛下忍字头上的那把滴血刀,像平常一样把师烨裳送到公司,接着自己也平安地回到张氏。M&A组日夜兼程,已将收购计划做得有板有眼。汪顾得知当前头等重要工作有了进展,心中阴霾顿时一扫而空,立刻就兴致勃勃地参与进去,以监督为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去了。 时至中午,该吃饭了。张慎绮捧着两个精致的木质便当盒在会议室门口探头探脑,外聘的工作人员提醒汪顾有人找,汪顾一抬头,张慎绮立马将饭盒高高举起,满脸都是得意的笑。 “小七?里头的饭...难道是你做的?”汪顾接过饭盒,笑笑领着张慎绮往自己办公室走。 张慎绮一蹦一跳地跟在后面,连声否认,“我可没这本事!是家里老厨做的!爷爷一定要我带一份给你,还说今后咱俩的饭都让家里送过来,不让咱吃外食了!” 外食不卫生,汪顾知道。可她自打参加工作就没想过要从家里往公司带饭,一是嫌麻烦,二是自己做的饭委实吃不得,三是她多少有点儿小资产阶级思想,怕同事笑话,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工作日的午饭已成她心头大患,每每吃得心惊胆战,真真有苦难言。 然而,今时不同以往,此饭非彼饭。她一见这双便当盒就觉得它们价格不菲,仔细再瞧,竟是一器一图、笔绘手雕、木里镶金的订制货——按她老农思想:带饭都带出贵族风范了! “有家常饭吃我是挺高兴的,可你怎么也乐成这样?”汪顾泡了壶茶,坐到沙发上,十分不解地瞅着张慎绮,“你大小姐想吃,还不天天有人给你送嘛?” 张慎绮原本欢乐的表情在听见这话后转瞬消失,哼一声,露出个不屑的嘴脸,嘟嘟囔囔开始埋怨:“早些年爸爸姑姑他们的饭都从家里送。可自从一哥进公司实习爷爷就改规矩了,一定要我们吃食堂或者叫外卖,不能搞特殊。说都是年轻人,纨绔骄纵让职员看到影响不好。爷爷今天在早饭桌上交代司机给咱们送午饭,把老一气得脸都绿了,我嘛,也是沾你的光才有家里饭吃。”言及于此,“臭爷爷,最近光顾着偏心你,家里怎么闹都不管。十九上小学呢,明年就出国了,他照样不准带饭。我出门之前六婶还哭着说今后不回老宅了,还说要让十九跟爷爷脱离关系。” “十九”是哪位仁兄,汪顾不清楚,张家的八卦,汪顾更没兴趣过问。不过由张慎绮口中得知张慎翼吃瘪的事,汪顾可就不由得要幸灾乐祸一番了——身为一个标准的富三代,成日挥金如土左搂右抱,却连带着家里便当好好吃顿午饭的权利都没有,多么大快人心,多么发人深省,多么催人上进! “嗨,吃个饭而已,犯不着大动肝火。不过这倒让我想起我家也有大厨,今后可以让工人给我送午饭来吃,嘿嘿...以前怎么没想到呢?”汪顾两手捏边,郑重其事地打开饭盒,虽然做过充足的心理建设,但还是被内容物吓了一跳——那里面华丽丽的都是些啥?想她当年吃了B城吃全国,吃了全国吃世界,结果,居然连见都没见过! 她颤颤巍巍地用便当盒里准备着的老檀木筷子夹起一片粉红色的半透明物体,用小碟子盛着放到鼻前闻闻,香,但香得难辨调料,更难辨原料,她只得很农民地向张慎绮讨教,“这是啥?咋做的?” 一个主厨不可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餐餐都做不重复的菜,故而那片未名之物,张慎绮自然是吃过的。大概还不止一次两次。但张慎绮在打开自己那份便当之后,只是皱着眉歪歪头,左想右想好几秒之后才答:“不知道,反正是酸甜味道的凉菜。”接着,她也挑起一片,却是直接往嘴里塞,“嗨,怎么做菜那是厨师的事,我们不用管。搭理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拿老祖宗的话讲,太跌份儿了。” 由于家庭原因,加之出国时间较早,张慎绮原本在中文的语言表达上更倾向于书面化,程式化。可在基层混迹一段后,她那口语可算鸟枪换炮了,连“跌份儿”这种接近俚语词汇都能顺溜地带出来,且还学会引用老祖宗的话了——汪顾由此即可了解她与同事并不缺乏交流,而顺畅交流恰恰是密切合作的基础。能够合作的伙伴必然不会是怠惰的。张慎绮确实有在好好地干。这点,不用再怀疑。汪顾再一想,渐渐又琢磨出了另一种味道:锦衣玉食乃是表象,日进斗金不过尔尔,喝咖啡吃牛扒买名牌开跑车则根本不要拿出来丢人,敢情张慎绮那种老士绅式的迂腐做派,才是咱中国真正的贵族范儿呐! 学着、学着点儿——汪顾汗颜,随即也不管不顾地大吃起来。一对表姐妹就此沉默,整个办公室里回荡着奋力咀嚼的声音。待得一顿饭吃完,两人纷纷汗流浃背,可见味道当真不同凡响。 “Yummy~”张慎绮心满意足地仰倒向后,拍拍肚子,一副恨不能美死的样子,“想到今后都能好好吃午饭就觉得很开心,汪顾,你可千万别休假,不然我又得去吃食堂了。” 汪顾实在不相信张鹏山会真心地厚此薄彼到这种地步,且厚的还是她这个极可能对张家怀有巨大敌意的外姓人,薄的是张姓张出的亲孙女儿,便道:“你就别逗我了,你爷爷疼你们疼得心都要掏出来给你们熬汤喝。就算他真的对我特殊优待,那也是因为希望你们尽快成材。”其实汪顾啰里吧嗦这么多,只不过是要表达一个意思:厉亲善孤。也就是说当后妈的要对自己的孩子严厉,反去宠溺拖油瓶才是明智之举。 回望,封建社会刚刚过去百来年。封建思想莫说在老一辈人脑袋里,就算自诩新派的八零后九零后,尚且无法全然摆脱。重男轻女的原则已经在历史长河里发展了几千年,管你再什么科技爆炸社会进步都没用,它在那儿就是在那儿,绝不是这一百几十年革命能肃清的。你想,她汪顾是什么人?退一万步,她是张家的女儿的女儿。即便没有被送出去,单凭她不姓“张”这点,就算她再有能力,张鹏山也不可能真心希望由她来掌家。因为让女儿做主家姓就断根了,祖宗辛苦百年赚下的家业拱手让人——谁蠢?谁都不蠢。 汪顾只消站在张鹏山的立场上稍微想想,就能顺理成章地推断出,张鹏山这是用小恩小惠在拉拢她为张家的不肖子们谋福利呢。在可以预知的最后,他肯定会设个大局,弄出一个新的接班人来接手她所拓展的事业——就算不在他生前,这一战略思想也必将贯彻于他死后。毕竟她是不大可能有亲生孩子的。到时张家往她这里塞个张姓的优秀男孩,美其名曰“过继”,怕她“年老无儿女绕膝寂寞孤独”,“百年之后无人送终”,实际便是养虎□□了。 要么怎么自打南宋朱熹整合出个《四书》并对其进行全民推广之后汉人就再难成就大气候呢?这绝对不是没有原因的。 本来由于体质问题,汉人在体力上就根本没有优势可言,所幸猴子祖宗积德,大多数汉人都有个勉强够用的大脑,却偏偏不争气,就爱把仅有的智慧都用在家事上——内耗占了消耗的绝大多数尚且乐此不疲沾沾自喜,还以为《大学》里“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多大的真理,逢人便说,生子必教,一定要按顺序将其落实到生活中去。实则汉人只要肯把动用在家事上的脑力分一半给个人兴趣和事业追求,合力之结果,中国恐怕早就顺着丝绸之路踏平世界了,哪儿还轮得到成吉思汗忽必烈□□哈赤皇太极的子孙来奴役汉人数百年? “汪顾哇,老实说,爷爷他最近真的开心多了。他应该是想弥补你,可又不知道从何入手,所以才破了他的清规戒律。”张慎绮从便当盒里取出支架牙线,一边捂着嘴剔牙,一边含糊不清地与汪顾扯淡,“他好几次想叫你回家吃饭,都跟我说了要我来请你,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说不用了,纠结得很。我们都认为他更年期了。不知道是第几度。今天早上还想亲自送早饭过来呢,结果六婶生气嘴急,骂他一把年纪了还犯贱,因为拿脚趾头想都知道你根本不愿见他,这才把他稳住了,表情好自卑,我没忍心看,赶紧跑出来了,结果整个办公室我第一名!”小妮子说到这里就变得激动起来,丢掉牙线,她咚咚跑到汪顾身边,一屁股坐到沙发扶手上,摇着汪顾的胳膊撒欢讨赏,“汪顾汪顾,我早上趁他们没来把办公室的窗户擦了!你至少要奖励我一件礼物才算好人!” ☆、两只小鸟 汪顾不想收好人卡,但她想当好人。张慎绮要的东西很简单也很便宜,于是她立刻嘱咐秘书到公司楼下的7-11去,不消二十分钟就把给张慎绮的奖励买回来了。 “喏,要那么多毛巾,你难道还打算天天擦窗啊?”汪顾作郑重状,双手将一摞毛巾捧给张慎绮。张慎绮肃然接过,与汪顾颇有几分相似的脸上露出与汪顾极为相似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俩是在交接国旗。“我就是要天天擦窗。”张慎绮转身把毛巾塞进提包里。汪顾一瞧,小妮子居然连包都换成了平民货,看来已经抱定了与基层群众长期打成一片的决心。 午休时间过去,张慎绮把空饭盒留在董事长办公室说下班再来取,旋即大步赶小步地奔向电梯,生怕上班迟到。汪顾颇想将那饭盒占为己有,闻言不由有些失望。可一转念,她又想起自己早就阔得开怀天地宽一览众山小了,还要成天惦记人家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似乎不大像话,于是拍拍后脑勺,自我嘲讽地笑笑,拧头又扎进了M&A会议室。 外聘来的这组M&A专业人士大概在闲暇时间一直致力于广泛的企业资讯搜集,如今甫接到张氏任务就有上佳表现。各个层面的数据更新和整合只用了不到一夜时间,信息分析如火如荼地进行一上午,午后便有初期分析反馈交到汪顾手里。 然而汪顾对收购兼并这类事务的经验仍然不足,相当不足,专业分析报告若没人从旁讲解,她这个外行人便只能看看热闹,装装样子,憋一张好似便秘的严峻面孔,说是要带回办公司仔细研究,其实不过是回到办公室,趁着没人看见摸脸挠头而已——当然,她也并不是一窍不通的,只是通得比较有限,仅限于文字叙述那几页。至于数据条件的因到底能不能生成文字结论的果,这个最为关键的监管环节,她真真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碰到这种事,按往常做法,她会直接打个电话过去求教师烨裳。 可今天不是闹矛盾了嘛,她一拿起话筒心里就膈应得好比揣了一堆工业废铁,乱七八糟的沉重,所以她决定创新一次,改为向周子儒讨教。 可惜,周子儒身为学者,虽然被张氏收编,却仍有自己的事业要忙。时至今日,他已经在遥远的安哥拉待了三周,最快也得月末才能返回B城。汪顾要的是即时建议,鉴于保密规章,他坦言在现有条件下,自己不宜帮忙,但他仍然尽责地提供了可行建议,有三个更为高杆也更为合适的人选:张蕴然,张蕴矣以及张鹏山。 张蕴然是他口中的大买办,最擅长取舍和谈判,其眼光之毒辣,态度之坚决,相较师烨裳亦有过之无不及;张蕴矣是他口中的阴谋家,最擅长曲线救国,其思维之复杂,计谋之阴狠,也就比戴笠差一点;张鹏山是他口中的全才,没有最擅长,因为没有不擅长。其能力之全面,不仅体现在技术上,同时体现在策略上。在洋洋乱局中抓住实质正本清源的能耐,整个张氏,除了张蕴兮只有他有,可见其逻辑之茁壮,理智之发达,以至于从来没有杜撰的因果能够逃过他的眼睛。 听周子儒这么一说,汪顾难免奇怪,不由发问:这样鬼精鬼灵的老人参怎么就被平平无奇的张蕴兮搞掉了呢?莫非张蕴兮才是这四个人里最出彩的一个?最终BOSS那一级的? “那倒没有。没人敢说张蕴兮比张鹏山强。”周子儒大概是在吃一顿迟来的晚饭,奋力大嚼了一番后,他清清嗓子,继续道:“真要比的话...张蕴兮只算是四人当中最卑鄙又最善于整合资源的。我这样讲你可别生气,实事求是而已。” 汪顾忙答不生气——她才不会因为周子儒说了情敌的坏话而生气。求之不得还差不多。 周子儒也觉得汪顾对张蕴兮没什么感情,就放胆再道:“要是当年她从董事局着手颠覆肯定不会有今天。巧就巧在她的思维方式与正常人不大一样,我听人说,她自小打量旁人都是从脚到头的,很可能天生就善于逆向思维。再者,她的人脉网络也太可怕了,谣传她手里有每一个她乐于结交的人的背后污点,或者绝对利益点,掌握了这些,那还不是她想用谁就用谁吗?她又那么大方的,为了达到最终目的,她根本不在乎捅自己两刀给自己放血,要么怎么可能与文旧颜结盟进而实现她的卑鄙?” “现在看来,她的颠覆步骤真不复杂,但在那种成长环境里做出这样本末倒置的计划,简直可谓奇迹。我想她应该是明确地知道,她不需要骗过所有人,只需要骗过与自己拥有同样成长环境的人就够了。撇开能力不提,泛泛地说,她的卑鄙之所以登峰造极,就在于她擅长用自己的弱点去攻击同类的同一弱点。前提必须是她在规划前景之前就牢牢把握并彻底革除了自己的这一弱点。” 一席饶舌却严谨的忠言听到这里,汪顾终于听愣了。 她自认在小资产阶级乃至中产阶级中也算一个博览群书阅人无数的优质个体。处于普通的生活状态下,她的思想堪称宽泛,智慧堪称无穷,比那些个伪励志真言情小说中“似乎”通过智慧艰苦向上攀爬的成功职场女性强多了。但她从没想到世上居然会有人强悍到认真落实笑话里讲的“我先自杀再杀了你”,而那个人碰巧是她亲妈。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例子,却可能是她永远也学不来的。 难怪师烨裳会说“你不明白”。不用迂回地设身处地便能总结:人在说“你不明白”的时候,大多怀有失望的心情。为什么失望?正是因为怀有希望。师烨裳说“你不明白”时的表情,已经不单是失望可以形容,甚至还有一些无奈。与无奈相关的情绪是绝望——比失望更进一步。由此可见,师烨裳对她抱了多大的希望。那...师烨裳究竟是给了她一个什么样的心理定位才会对她抱有这么大的希望呢?定位的依据又是什么呢? 答案不言自明。那大概是她穷尽一生也无法逾越的标准。 汪顾不傻,她能够听出周子儒其实想说张蕴兮是个天才,至少是某一方面的天才,不过碍于情面,唯有逆向表达罢了。早先,她纵然有感,却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张蕴兮的过人之处,现在再想,她与张蕴兮的差距,绝不止于能力。她真正缺少的,乃是张蕴兮的魄力——她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做不到像张蕴兮那样眼里只有一个目标。 为了那个绝无仅有的目标,张蕴兮置道德于脚底,视荣辱为无物,甚至不惜对自己痛下毒手,也就是说,为了得到并守住师烨裳,张蕴兮甘愿脱皮换血,更别说抛弃人格尊严。这就太可怕了。远比“献出生命”之类的陈词滥调更难达到。如此,她在生命最后时刻所作所为完全不足为奇。因为她的原则,与那些时常练手,以保证在车祸一瞬下意识地往左打方向的父母如出一辙。“如果必须是噩耗,让Yeesun迟一秒知道,多开心一秒”最重要,比她的夙愿重要得多得多,于是在那样做的时候,她连犹豫都不用的,一定做得流水自然。 临死还要用自己十年心愿换爱人几秒开心——汪顾知道,在今后的岁月里,她要与这样一个人竞赛。赛果没有改变,但绝非像之前想的那样,是因为张蕴兮死了她才永远争不过她。她根本是输在了爱的程度和态度上。多讽刺。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勉强撑起礼貌口吻结束了谈话,汪顾脱力地撂下话筒,抱着脑袋在办公桌上一趴就是半小时。 她想哭,却没有眼泪。她没兴趣追究她与师烨裳之间谁更委屈,她只知道这样的死循环若是再不能解开,她们当中迟早有一个会退却——认识到问题的根本,往往不是解决问题的开始,而是绝望的开始。她有可能做到像张蕴兮那样,或者说,像师烨裳习惯的那样去爱师烨裳吗? 汪顾把头藏在双臂环出的港湾里,闷闷地笑了起来。 时至三点,她托秘书去买眼膜,半小时后,她又捏着文件袋下了楼。 “小七,能不能带我去找你爷爷?”汪顾站在公关部门外给张慎绮打电话——她要拜访张鹏山,可是不认得路。 张慎绮在本职岗位上忙得焦头烂额,条件反射地颇想让司机过来接人作数,后一想汪顾这还是头回主动探访老宅呢,便急忙向领导请了假,颠儿颠儿地跟着汪顾上车,行程中不忘通知家里做好接待准备。“诶,你今天怎么想起去找爷爷了?” 汪顾扯出个笑影儿,若无其事地拍拍方向盘,“讨教些问题。” “你不是一向都跟师烨裳那ji——算了,不提她了,爷爷说,要有素质。不然显得像那些哈韩脑残可就嫁不出去了。”张慎绮郁闷地瘪嘴,身体缩在桶形椅背间,像只被困住的小鸟。 可谁说不是呢? 娶个脑残还不如娶个充气娃娃,至少不丢人嘛。 ☆、想岔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师烨裳的生活,至少在表面上,都不会受到影响。她早就行尸走肉,所以对地球毁灭之类的事十分淡定,其程度,几乎要有超越某知名论坛三圣母之势。再说,必须由她亲自奔忙的事情太多了,张氏要再创辉煌,国代也从来不是吃素的。 自05年夏天,师烨裳上任掌权开始,国代已进入一个如狼似虎的新纪元,销售额呈现突击式上涨自不必说,难得的是利润率和经营模式都得到了大幅改善。现在,放眼B城及其周边,除了幅员辽阔的张氏,国代已不把任何代理公司放在眼里, 黑社会不懂搞经营,文旧颜自己都承认。于是她不惜血本挖来了用张氏资源培育养成的师烨裳——据她估计,培养一个师烨裳所需耗费资源,约可折合为三百名空军战斗机飞行员。 中国培养一个空军战斗机飞行员的成本,大约等于这个飞行员的重量乘以黄金单价。以05年中黄金价格为计,125元每克乘以飞行员的平均体量75千克,约为一千万元,再乘300,便是三十个亿。你看着数字觉得三十个亿多吗?其实不多的,08年黄金价格相较05年翻番还要加几成,师烨裳的价值也就跟着翻番还要加几成了。忽略她十六岁以前吃喝学杂这一系列师宇翰的个人投入,再忽略她十六岁以后锦衣玉食这一系列张蕴兮的个人投入,光是张氏及其关联单位就要为师烨裳的经验成长付出约为七十亿人民币的现实代价。由此可见,文旧颜胆敢开出两千万年薪与整点计国代干股的价码,人情与利益双管齐下地挖角师烨裳,绝不是一桩亏本买卖。就近三年业绩看来,她赚很大。如果能长期占据师烨裳这块高地,国代不出五年就能与张氏市场份额持平,不出八年就能踩到张氏头上。如此辉煌前景,实在让人不鸡血都不行。更何况一入黑社会,都是鸡血党,文旧颜身为党魁,纵有一层高贵冷艳淡定理智的面具,却是常常要激动到无以自抑地抱起女儿猛亲一顿,惊得安姿同学还以为她妈被师烨裳传染了,非逼她妈去做脑科检查。 “你最近是不是很闲?为什么我总能看见你?”师烨裳在午休时终于忍不住问了文旧颜一句。 文旧颜隔着大班台坐在师烨裳对面,闻言做样掏耳朵,掏完还要弹一下,十分典型的“很闲”动作,“你连午休都不吃午饭,可见你很忙,我就喜欢在人家很忙的时候很闲地围观,不让啊?” 师烨裳本在奋笔疾书,等文旧颜说完她才赏脸抬眼,但素颜依旧朝下,笔杆依旧不停,“你越活越回去了。打搅我工作对你没一毛钱好处,想亏损的话,你直接放我大假好一些。” 听出师烨裳的口气不善,文旧颜可不敢再去招惹她——师烨裳的存在感从来不靠实体化闪耀来实现,但她的影响力从未隐形,以至连文旧颜都要一改睥睨天下的常态,从骨子里对其忌惮三分,“小气鬼,休息时间都不肯陪我说说话。我是一个随时可能变成寡妇的人,压力很大啊,您抽空同情怜悯抚慰开导一下都不舍得乜?” 师烨裳个一根筋,呆头呆脑的还以为文旧颜真遇到了什么值得同情的问题,皱皱眉,恋恋不舍地放下笔,她交握了双手放在桌上,挺直腰板严阵以待地问:“你跟大BOSS怎么了?要帮忙吗?” “我跟霍岂萧的血海深仇至死方休,你跟汪顾不出问题我就谢天谢地了,要帮忙就先把你那双红眼睛收拾好吧。”文旧颜从手袋里取出粉饼盒,打开,身体前倾,把镜子推到了师烨裳面前,“昨晚没睡啊?脸色都是青的。红眼睛绿脸色,你都快成南非国旗了还死撑呢,不吃饭也快睡一觉吧。你要再病倒三个月,我的损失就真大了。你晓不晓得去年你病那场张氏抢了我们多少经销商?眼看着夏天又要到了,你的生日也快到了,每次过完生日就生病的惯例什么时候才能消失?要么,我跟你爸商量一下,把你户口本改了,让你冬天生日吧?” 师烨裳这才知道自己是被文旧颜耍了,赶紧又抓起笔,哗哗地写,嗖嗖地画,仿佛要把积郁都发泄在白纸上,过了快一分钟才闷闷地吐出去话来,“喂,要是大BOSS不信任你,一天到晚怀疑你这怀疑你那,你会怎么办?” 这种事其实应该去问大BOSS的,因为与文旧颜相比,大BOSS的经历和人品更值得怀疑。可如果去问大BOSS,得到的只会是一个妻管严式的答案:啊?我能怎么办? 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大BOSS那种混世魔王生来就爱装浪荡,所以根本不在乎所有人,包括文旧颜的怀疑。搞不好,受人怀疑正是她自HIGH的方式,以至这般的乐此不疲,常常音讯全无地一消失就是半年——这不是明摆着逼文旧颜怀疑吗?所以师烨裳觉得还是问文旧颜好些,文旧颜多少算个挺正常的女人。 “霍岂萧她敢?!她要真敢莫名其妙怀疑我,我二话不说抽得连安姿都认不出她来!”文旧颜瞪圆了眼睛一点儿也不像在开玩笑。 没错,她当然是痛恨被怀疑的,毕竟她与师烨裳一样,她对自己的人品十分自信,且对爱人也有充足信赖。在她们的潜意识里,两个人若是确立了关系,那就应该秉持一种公正公平的原则,形是两人心是一体地继续活下去,我不怀疑你,你也别怀疑我。如果你一定要借种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怀疑我,那你就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破坏了两人间的平衡。说得再明白一些,她们一致认为相互怀疑是破坏彼此关系的元凶,如果一方先行动作,那便直接与挑唆画等号,心中呼声也可以被具体化为:“你是不想过了还是怎样?” 诚然,她们这种想法未免偏激、偏执,但正是因为她们明白原本素昧平生的两个人能够碰巧走到一起去其中关系到底有多么脆弱才会这样小心翼翼地偏激而偏执着——有多少感情就是被相互猜疑毁掉的?谁也统计不出结果,但谁都知道数量很大,很大。如此天量的前车之鉴若还不足以为镜,那在生活上衣食无忧,在事业上一马平川的她们还该去警惕什么?总不能是韩国攻打中国这类一杯龙舌兰还没闷完就已经结束了的事吧? “说点儿实际的,我又不能抽汪顾,更没有个孩子让她认不出来。”师烨裳终于做完功课,放下笔,慢蹭蹭地起身去往吧台,转身朝文旧颜招手,“这边谈吧?老板?”文旧颜当了愤妻,十分口渴,欣然前往,施然落座,“不喝铁观音,那玩意儿越喝越渴。”无奈,师烨裳只好泡杭白菊胖大海。 文旧颜得两口茶水喝,心下平静不少,加上师烨裳那张永远云淡风轻没有情绪的脸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个党魁就愈发鸡血不起来了。细细一想,她觉得师烨裳的问题不会没有来由。难道...汪顾向她借兵的事被师烨裳知道了? 吓!在某种程度上,只要没有紧急情况发生,保护确实与监视无异,难怪师烨裳要反弹 ! “Yeesun啊,其实呢,汪顾是个挺好的人,挺在乎你的,几乎把你当命看。”相关自己,文旧颜不由有些心虚,但她并不确定师烨裳是否知情。上回车祸一事过后,师烨裳曾正经地找她谈过,当着师烨裳的面,她也脸不红心不跳地保证自己不再派人跟踪——后来派去的人都是霍岂萧的,原则上说,她没有食言。“情侣嘛,有这样那样的认识差异并不奇怪,你跟她沟通一下,没什么不能解决。不过你俩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提到怀疑了?”她以为她说的这番话滴水不漏,周圆至极,正常人一定会顺着她的思路交代事件始末。 可她完全低估了师烨裳的智力:反常即有鬼。普通人要是不心虚,根本不用说这么多废话,只当门照脸地问就是了。况且她本来话就不多,不像林森柏,总爱手足无措地叽叽喳喳个没完。师烨裳开动脑筋细想一秒,立即发现在自己与汪顾之间,能够与文旧颜发生负面关联,让其言行如此反常的事,只有那桩跟踪案。于是,她哀怨地低下头,幽幽叹出一口长气,一边给文旧颜倒茶,一边云淡风轻道:“唉...我跟汪顾的事,你们也为难。”如果文旧颜不心虚,她会把这句话理解成师烨裳和汪顾的关系在公务上让BOSS们很为难。“可你知道,过分的怀疑,我不能接受。”一个“你知道”完全可以在心虚者那里延伸成为“我知道”,但如果真不知道,把整句话连起来听倒也不会很莫名,“我晓得你和大BOSS都是为了我好,谢谢你。”又一句模棱两可的心理轰炸,“我回去会跟汪顾说清楚的。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请允许我毁约辞职,至于她能不能在张家活下去,全凭她自己本事。反正她现在翅膀硬了,就算雇个退役特种兵团来当保镖也没问题。”这最后一句红果果的威胁堪称杀必死,文旧颜在劫难逃。 ☆、撤防 被这么有内涵的威胁狂轰滥炸一番,文旧颜好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终是崩然决堤,一泄千里。 师烨裳肯定是知道了。就算不知道,八成也猜到了。回想自己刚才的心虚多话,文旧颜不由懊恼万分。她怎么又被师烨裳那呆头鹅的样子蒙蔽了,只当师烨裳是个可怜的孩子呢?亏得霍岂萧还劝过她说师烨裳的脑袋与师烨裳的表情根本是存在于两个世界的事物,要论心思密心眼儿多,怕是穷尽B城无人出其右。好在她并不爱耍心机,除非招了她。都言女人如蛇蝎,可师烨裳不然。她根本是只蜜蜂,一旦攻击就有把自己也搭进去的觉悟。这号人的可怕之处是为达目的不惜代价,于是一击即中实乃必然——这点,恐怕是跟张蕴兮学的。至于功力到底多深,暂时无人得见,反正霍岂萧不想惹她,也劝文旧颜别把她简单化,因为她除了身体比较脆弱之外,其余无一处不柔韧坚强。 “这个事儿吧,唉...你别往那方面想就行。”文旧颜抱着侥幸心理还要做一番困兽之斗,即便明知徒劳也要尽量拖延时间——定好下午约会,霍岂萧应该快到了。只要师烨裳不摊牌,她就会继续打太极,一切都等霍岂萧来了再处理。“把心放宽一些,身体最重要。汪顾再怎么样都是出于爱你嘛,得过且过算了,两个人生活,磕磕绊绊再所难免,”她多不容易,连这种电视剧里的陈词滥调都说出来了,“我跟霍岂萧你死我活的斗了好几年,现在不也一样过来了吗?” 师烨裳就知道她会来这套,好容易耐着性子听完,这才双手托腮,眯眼笑着丢出中子弹,“诶,只说现在,要是你被大BOSS派人跟踪,你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答不答都是死,文旧颜清楚自己只能撑到这里了,正要绝望地缴械投降,揣在兜里的手机突然嘟噜响了一声。文旧颜顿时如释重负欣喜若狂,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唯有熟能生巧地冷起脸,说声“稍等”便去掏包。 来信号码没有造册,也不是特殊号码,文旧颜以为霍岂萧又不知道被谁追杀了,要借路人手机给她发短信求援,遂一瞬心率飙高,几乎是抖着手打开短信,结果一瞧——“您好!恭喜发财!我公司现有各行业发票(保真,可验),同时提供海*关收缴走*私高档轿车,各型枪*支弹*药,欢迎回复咨询。有扰勿怪。”——文旧颜黑线了...本着职业敏感,她条件反射地要让人去查查这是哪个王八蛋竟敢抢她生意,坏她名声。B城除卖发票和办假证之外的地下市场都是她的天下好不好!去他全家的,抓到非活剐了那孙子不可。 “怎么?有事?”师烨裳见文旧颜久久低头不语,还以为她真遇到什么危难——这倒一点儿也不奇怪。文旧颜是活在枪口刀尖儿上的人。她敢出门就是一种无敌的勇气。你看她现在好好地坐在这里,除非突发心脏病才有可能死了吧?其实不然。只要周围有楼比国代大厦高,她就分分钟有可能被突如其来的合金弹头击毙。要么说她这号人活得尽兴呢。因为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 “没...”文旧颜失望之极,还要收起手机等着被判刑呢,古老哲人的光芒却在她即将托完尾音的瞬间笼罩了她,她紧急皱眉,作苦苦思索状,顺便把随行人员叫进来,嘀嘀咕咕耳语一番,又把人支出去了,“不好意思你稍等一会儿,我回个短信。”戳戳划划,她果然给抢生意的发了条求购短信:有92式吗?多少钱?能不能送货上门?如果我买两把,能不能送我一盒子弹再打个九折?另,不要山寨货。 师烨裳看她如此严肃当即信以为真,倒掉茶壶里的花花草草,她执拗地泡了壶铁观音,自斟自饮老半天,终于把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给等来了。 正如古老哲人所说:左等君不来,右等君不来,君来轻轻揍,揍完细细揉——文旧颜一见霍岂萧就吹胡子瞪眼,“好你个霍岂萧!居然敢不回我短信!”抢生意的也不知是不是在忙着清查库存,总之消息一发过去就石沉大海了。她正是借发短信这事来避免交谈,如果手机不嘟噜,她要假装忙啥呢?好在是师烨裳没起疑心,不然她真能把霍岂萧摁地上揍一顿!回去怎么揉那是回去的事! 可怜霍岂萧是应文旧颜随行主管的召唤而来,且她发誓她一秒也没耽搁,挂断电话就从隔壁楼赶过来了,啥鬼短信她完全不知情,但她绝不敢拆文旧颜的台,于是边走边赔笑,“跑得急,忘了看。” 文旧颜冷哼一声,翻半个白眼收回视线,脸是面对师烨裳,眼却盯在茶杯上,“逃命当然要跑,没死成吧?没死你就赶快跟Yeesun说说清楚,她觉得汪顾派人跟踪她呢。上回关咱俩事,这回可别再让我知道你还派人跟着她。咱们旗下就数她最能赚钱,可她刚才闹辞职了,安抚不好她你就自裁吧,我认钱不认人的。” 听起来,这是一番多么傲娇的话,可文旧颜自有文旧颜的智慧,状似唠叨的四句话里一句废话也没有:第一句是为告诉霍岂萧她刚才对师烨裳说了什么,让霍岂萧别露馅;第二句是要让霍岂萧明白事情原委,并表明她还没如实招供,顺便移交责任;第三句是她要求的效果,也就是要霍岂萧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事情扛过去;第四句看似对霍岂萧说,其实却是在向师烨裳表忠心,言下之意不外告诉师烨裳,就算这之前有,但这之后是绝对不会有了。 霍岂萧一句句都听得通透明白,立即将嘴角作抽搐状,仿佛受了多大的冤枉,“上回不说了收队么?难道还有人当志愿军飞虎队去了?可我前天派人查岗都还各就各位的,怎么?今天有人跟踪她?”说着,她转头向师烨裳,柔和了眼神放软了口气关心道:“别不是坏人吧?要救援吗?” 事态发展成这样,堪称一团迷雾四面茫茫,以赛亚来了也得懵。师烨裳起先只是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后来被霍岂萧一吓唬,不由就集中精力考虑起自己的安危来——她是不怕死的,可要能不死最好还是不死。毕竟汪顾还需要她保驾护航,等汪顾独掌张氏大权之后再死也不迟。 只不过,要请保镖也应该受她调遣,因为这才是单纯的保护。 “嗨,你们就砌我生猪肉吧。我什么时候说是你们的人在跟踪我。”文霍装,师烨裳也装,三人装得都有板有眼,简直可以凑一出室内偶像大片,“我找文老板搞搞SHOW'S TALK都会被分享到大BOSS你的耳朵里,难道...”师烨裳笑笑望着霍岂萧,长年罹患面瘫的脸上居然露出了水平颇高的揶揄表情,“你也是受?那我们可以坐而论道,继续聊聊性生活的话题了。来,请坐。”师烨裳大方地拍拍她身边的高脚椅。霍岂萧与文旧颜面面相觑,心中都在想:这么隐秘的事情都被她猜到了? ...... 一场风波过去,时间很快来到月底。师烨裳快过生日了。此前有消息说汪顾把张慎绮升作公共关系总监,又有消息说林森柏为初恋情人成立了新部门,还有消息说端竹通过了双学位预考,今后除信息对抗研究外,还要兼顾一部份身体对抗性很强的学习——这一系列传言,师烨裳只带两只耳朵听,其实并不太关心。现在她唯一能确定事情就是自己不再被人监视着了。因为汪顾在此前的某个晚上很担心地跟她叨叨了半宿,劝她赶紧给自己找些顶事的保镖。 汪顾是不太擅长伪装的,若有,也仅在公务中。师烨裳看她最近忙得两肩披月色脚踩风火轮便真是得过且过地软了心肠,不再在这个问题上责难于她。当然,这是经过深刻自我反省的结果。哪怕她是一贯骄纵的师烨裳,也不能眼见自己得了公主病还不知悔改——她要学会让步,并且已经很努力地在学。 常常有人感叹,生活若能像小说一样,那该多好。没错,多好。只别是战争和恐怖小说。 可生活永远不会像哪一部小说,无论那小说是可爱的还是可怕的。因为即使定下背景,小说主角也可以从一而终地保持着她或他的性格和形象,除非有令剧情跌宕的需要。而生活在生活里的人一定会变,从来不管需不需要。 师烨裳活着就必须生活,就算再没有人宠溺她,她也不会自杀。所以她要变,变得更适应生活。 毕竟,也许日子还长。 ☆、家的样子 二零零八年四月二十五日,晴,且晴得非常漂亮。春末夏初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万物生长的气息,清新里带着一点涩涩微酸,仿佛张开嘴就能在油嫩的青草上留下个牙印。 由于是星期五,晚上必有人潮高峰,会馆里几个管理从上午九点开始就要分头忙于筹备晚餐服务的各种事项,统一忙得脚底生风。隔临的小会馆因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全权负责人,只好由咪宝代为履责,害得咪宝总务服务一手抓,活活忙得像个大太监。及至下午三点,席之沐悠闲地晃进小会馆大堂,冲着趴在大堂吧里看帐的咪宝,遥远地发声,激起满大堂回响,“钱总啊,晚上大馆一二三楼有宴会,小馆的车位能不能协调点儿给我们?” 日里没人,两边的大堂吧统一只做台面照明。咪宝于掐丝珐琅的台灯罩碗前抬起头来,从暗里往明处看,只见一个清晰的剪影立在那儿,西装上衣与修身短裙相得益彰地勾勒出女性曲线,平肩细颈蜂腰直腿的非常漂亮。“小馆今晚包厢预定七成,后院和地下你别打主意就行,前院随便。” 特意造访小会馆的人,不管开什么车都不愿太过招摇,原因不是这票人多么不爱炫耀,只因前院停车坪面着马路,人来人往的怕被认出车来得不偿失地搞个妻离子散,于是才如此热衷于隐形。当然了,这里面其实很有些心虚的成分在,如果他们是去大馆赴宴就餐,那便不怕把车停在小馆前院,作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斜的开朗——真不知该如何形容是好的普遍人性。 席之沐得到首肯,似乎没有要离开的迹象,咪宝看她笑而不语就知道她是借故偷懒来了,拍拍左手边的桌面,她勾着嘴角发出邀请,“来吧,喝杯咖啡提提神。小馆的咖啡就是新鲜,比大馆的强多了。”小馆过的是夜生活,大馆吃的是大锅饭,两者相较,小馆咖啡推陈出新的速度当然更快——要是卖吗啡伟哥,估计更不得了。何况师烨裳竞争惯了,在自己的地盘里也要引入竞争机制,小馆大馆分两头采购,虽然供货商同为她自己手里的批发专户,受货单位在名录上也合并一家,但她要求大小两馆在同等成本的情况下比拼利润,目标客户群当然是那些不请自来的冤大头。 “哎呀,还是你最知道心疼人。”席之沐声随步点,款款而至,大大方方地坐下后便盯着推荐餐牌琢磨起来,“什么咖啡有新货到?大馆那边都快一个月没进咖啡了,既然来了贵宝地,就一定要尝尝生猛咖啡。”咪宝白了她一眼,合起账本,招手叫来吧台先生,“两杯双份的Espresso,拜托。”吧台先生应声而走,席之沐连连叫苦,“为什么是这种咖啡啊,你们的好货都是摆来看的吗?” 说到咖啡,好货自然是蓝山牙高和牙优。咪宝挺无奈地单手托腮看着席之沐,另一手拍拍她的头,“你以为客人都是傻子啊?现在日本政要和巨商把蓝山当礼物私下互送,日本尚且如此,国内哪儿可能有真蓝山。还不如喝Espresso提神又不会被人当成傻子。” “唔...还真是,现在有钱人也不土了。大馆那边雪碧都卖不动了。”席之沐郁闷趴桌,没形没状地抻着两臂扒住另一头的桌沿,“听说你最近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多个小朋友在家,烦不烦?” 李孝培最近不知是被林森柏刺激的还是怎样,居然也萌生了养娃的念头,在医院看见健康漂亮的弃婴就想往家弄。席之沐看似和蔼,实则对小动物真是没兴趣,婴儿一哭她就想躲,遇上淘气的,她更恨不能虎吼一声替家长管教孩子,多年来她从未做过行善的准备,李孝培一提,她不由就有些措手不及了。 咪宝跟她不一样,咪宝生来就是母性泛滥的人,否则也不会看上颗发育不良的毛桃。然有鉴于场合与对象,她没好意思表现出自己那泛滥成灾的幸福来,唯有避重就轻地答:“我没差,一只羊是赶两只羊是轰,不过有个孩子家里就像有了条轴,每天下了班也不至于无所事事,感觉就是一种看得见未来的稳定吧。烦的话...你知道我家有个比孩子更烦的,跟她放一起,钱钱相形见绌。” 这答案说了等于没说,席之沐哪儿肯善罢甘休,随即追问:“你说,照我这样,适合养孩子吗?” 咪宝倒是没想到她会动这心思,条件反射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再综合她过往表现,人格人品,几经思索才下了判断,“应该...没什么不适合的吧,顶多是脾气暴了点儿。你唯一要想清楚的就是有了孩子你就不能在孩子面前殴打李医生了。影响不好。这就和林森柏现在不敢在钱钱面前说脏话一个道理。关起房门来你们爱怎样怎样——哦,以你们的情况,要么请保姆,要么就得挑个大孩子养,至少三岁,好送日托。当然,一定要养小的也能往婴托所送,夜里麻烦些,反正还有李医生嘛。” 两人唧唧歪歪一会儿就由该分头工作了,席之沐被咪宝的话弄得魂不守舍,纠成个死结的心渐渐松动起来——人这种生物一贯追求平等。可说白了,本质实是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善良些的人见了别人的好虽不会嫉妒,却也努力要变得和别人一样好。邪恶些的人见了别人的好,嫉妒乃必然,再邪恶些就要着手毁了别人的好。世界之所以和平,正因为善良的人居多。世界之所以进步,正因为善良的人和邪恶的人都在努力。 六点将近时,林森柏开着她的大悍马来了,两侧车门一开,头一个跳下来的就是林钱钱,接着是何宗蘅,最后才是林森柏。席之沐此时就在大馆门口安排车位准备迎客,拧头看见一幕老追小、大的追老的连环追逐好戏,真觉别有一番趣味,不由心向往之——李孝培早跟家里出柜了。眼看李孝培多年以来只守着席之沐这块硬骨头不撒嘴,李家上下也就不动声色地默认了两人的关系。对于孩子的事,李家当仁不让地表示支持。毕竟再怎么开通他们也不希望李孝培膝下孤寒。李孝培她娘惯是豪迈,李孝培与她一商量她便放出话来,让席之沐放心,有用得到老人家的地方尽管说,反正他们闲着也是到各大药堂坐诊,自打李孝培发愤图强当了主任,坐诊的小钱他们已不放在眼里,不如专心养孙孙。 席之沐向来没什么主意,如今再受这多方勾引,自然把持不住,希望的种子甫一萌动,立刻生根发芽,她想,确实到了跟李孝培就细节问题展开磋商的时候了。 “钱钱!你慢点儿跑!”林森柏究竟轻盈,几步追上林钱钱,颇具威严地小声吼道。林钱钱对她又爱又怕,赶紧放弃调皮刹车止步。林森柏一瞧她那垂头垂手的样子心就软了,拍拍她的肩膀朝她身后努努嘴,“你跑快了姨奶奶追不上,万一她摔个大马趴,你心不心疼?” 林钱钱最爱姨奶奶,哪里舍得让姨奶奶摔个大马趴,于是飞快回身,一个猛子扎进何宗蘅怀里,紧紧抱住何宗蘅的一条腿,几乎是用哭腔哀求,“姨奶奶不要摔大马趴,我不跑了,再也不跑了...” 三世同堂的家庭里,一代与一代之间的关系往往形同三角恋爱,爱意纠结得那叫个相生相克水火交融。何宗蘅由衷地喜欢这个懂事会疼人的娃娃,听见她说“再也不跑了”的傻话,忍不住就埋怨起林森柏来,“阿乖你也是,老吓唬她干嘛呀。”可也不敢再往重了说,因为林森柏的情商绝不比林钱钱高到哪里去,说重了恐怕要闹上吊,“钱钱乖啊,姨奶奶不摔大马趴,你该跑还得跑,多跑才能长得快,等以后长得像端竹姐姐那么高,才好保护姨奶奶和妈妈伯伯不被别人欺负呀。” 林森柏心内感慨着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身体却懒得搭理那双甜蜜蜜的祖孙,带着诡诈的笑意一溜小跑,她抢在林钱钱前面推开了咪宝办公室的大门,立正举手,“吼!今天我第一!” 咪宝愁死。天天让同事看见这种以停车场为□□,自己办公室为终点的三人赛跑,虽说惹人星星眼,可也着实太二了。她无数次想出言制止,又恐折杀同志们的积极性,到头还是放任自流——丢自己的脸,让别人变二皮脸! “你等等,我先跟端竹讲电话。”咪宝摇摇话筒。 在林森柏的印象里,最近端竹的悲惨程度直逼寡妇,她本来就对端竹又疼又愧的,故而闻得此言立马就乖乖坐到沙发上,不再闹腾了。待电话结束,她立马问:“她俩怎么样?郝君裔没死吧?” 咪宝打电话去就是为了问郝君裔的情况,现在一通电话打完了却也没得到个准信儿,“端竹说郝君裔在进行封闭式训练,具体情况是机密,连端竹都不清楚。不过郝老太爷说了一下大概,什么反应能力训练,侦查技能训练等等,还有针对各人任务背景的特别训练,没有特殊情况的话,这种训练至少要进行三个月,时间长短视任务难易而定,有些人早就‘被封闭’了,郝君裔算晚的,不过还有比她更晚的,民意巡查组,都是从民兵里选调的,那些没有什么明确任务,做做基本训练就可以放出来。”她的话说完,何宗蘅也抱着林钱钱进来了。 林钱钱一见咪宝就笑逐颜开地大张双臂,“妈妈~”不知怎么的,她就那么热衷于拥抱。家里三个大人只要超过半天不见,她就会逐个逐个求抱抱,回到家里还会满院子追着屁求抱抱。林森柏说这叫皮肤饥渴症,大概是从小就没什么人抱过她,所以憋到这会儿爆发了——林森柏求之不得,她就爱玩儿抱抱!特别还是跟个瓷娃娃似的孩子抱抱。唔...感觉自己脸上的汗毛都能把她扎疼了呀... ☆、可怜的伯伯 作者有话要说:内个...关于订制印刷...我看见许多大人都有提过,但一直不敢作正面答复... 原因一,《起》有110多万字,要四本才能印下,就算不加插画,不加福利刊,以45元本计,包运费这就将近200块了。 原因二,这么多书,且不管贵不贵,《起》里的许多东西都是不好摆在家里让别人看见的,一旦印刷我怕会给大人们的生活增加困扰。 我觉得我这文不值这个钱,万万不敢干这种事。所以大人们要想看实体,或者想随手看,可以统一排个时间留邮箱,我把文档发过去,是自印也好,是转成TXT也好,都可以。 非常感谢大人们的一贯支持,如果有大人实在想要那种正规印刷体的感觉,那等过一段咱们再商量一下看有没有权衡之计。^_^ 由于环境问题,林钱钱的学前教育严重缺失。咪宝与何宗蘅倒是不愁,依旧本着放羊的态度主张让她多玩儿一天是一天,多玩儿一年是一年,只把林森柏急得上蹿下跳——林钱钱是要接她班的,她估计自己再怎么落魄,只要还有这副头脑在,到她五十岁退休时至少也能攒下上百亿资产来。她的政治觉悟一向不高,奉献精神几乎没有,让她学比尔盖茨全捐出去,打死她都舍不得。结果,当然是她力排众议,给林钱钱请了家庭教师,逢一三五上午一个小时数学,下午一个小时英语,二四上午一个小时语文,下午一个小时体育,只有周六日大家放假,举家玩儿去。 甭管林钱钱聪不聪明,她委实是乖。放别的孩子身上挺折磨的事,到了她那里简直小菜一碟。起初她还跟林森柏讨价还价呢,“伯伯,我起得早,让老师早点来好不好?两个课都上午上好不好?”林森柏同意了第一点,但不同意第二点,因为老师会留大概半个小时的作业,她可不希望孩子因为连堂上课而学那赶作业的坏习惯。林钱钱得到一个同意已经很高兴,欢天喜地地“谢谢伯伯”之后,她开始了生命中的一个崭新阶段,学习。林森柏对自己家人向来不惜血本,给林钱钱请的老师都是专业幼教。有时她特意从公司溜回来扒着窗口偷看孩子学习,每次都为自己的英明折服:真不愧是专业的呀...教数学的不是数手指而是变手指魔术,教体育的明明式蛙跳却把两根指头竖起来放在头上学兔子跳,教语文的到了临帖的时候先用右手写三遍再用左手写三遍,教英语的教啥名词就在啥东西上拿粉笔吊小人——难怪屁的背上昨天被吊了仨小人,一是PIG,二是PIGGY,三是PORK...真是公正、可爱与可怕的结合。 今天星期五,林钱钱刚写完作业就被林森柏翘班回家弄出来了,大家决定去海皮一下,到荒郊野地里,露营去——这几年她跟咪宝总要为周末去哪儿娱乐而烦恼,居然从来没想过要举家露营。林森柏觉得自己真是有创意死了,这么浪漫美好的娱乐活动都想得出来,真是个天才! 可老实说,点子虽然不错,却并不是她拍脑瓜子想出来的,她邀这个功,委实算不上厚道。事情的起因其实是这样的:今天她又偷溜回家爬墙头听门缝,老师正好教到CAMPING,说这是露营的意思。她倒是恍然大悟了,林钱钱却搞不明白。老师解释露营就是不住在房子里,而住在户外的帐篷里。林钱钱长长地哦一声,貌似懂了,可懂得令人有些心酸,“是不是像以前我住在天桥下,要是下雨天桥让叔叔占了,我就要拿塑料袋套住头去树下住那样?”林森柏闻得此言,差点儿没老泪纵横,当即拍板要让林钱钱知道知道什么叫CAMPING! 车行一路,四人闹得热火朝天,咪宝开车分心,几次三番差点闯了红灯。 露营地址选在师烨裳所谓“海鲜山庄”临着的那座山上,挨着个天池,天上有鸟,池里有鸭,一里地外就是酒店,既享受又安全。可林森柏家大业大,依旧觉得不保险,特意抽调“反恐精英”三十人,早早在天池周边扎下十几个小帐篷,拉起一条隐形的封锁线,就怕老虎把她家娃儿叼去吃了。 “钱钱,露营用英语怎么说?”到了目的地,林森柏见两个占地足有的二十平方的大帐篷已经扎好,篝火也已引燃,便美滋滋地要给林钱钱复习功课。林钱钱虽不太聪明,可标准智商测试也过了百分,大大声答出林森柏的问题,她还晓得告知学习进度,“老师今天刚教过!”林森柏对此十分满意,伸手往大帐篷一指,“今晚咱们住在那里,就叫露营!” 春末有月,夜不算黑,风不算高,用专业取火木料点起的篝火烈烈冲天耀得八方通明,为了给林钱钱留下深刻印象,林森柏特意选了两顶七彩色的大帐篷,上面画有形形色色的卡通动物,帐篷顶端还飘着鲜艳的鲤鱼幡——本来是日本男孩节的装备,林森柏也不管,她反正就要热闹,自然能多花哨搞多花哨。站在海鲜酒店阳台上看热闹的住客虽看不真切人影,却能看清火焰,都以为她们在过火把节,遂纷纷拨打酒店总机,询问要花多少钱才能去住帐篷。酒店老板觉得这项业务有利可图,急忙派人过去打探,可人还没走到半程就被拦下,流氓们奉天承运,颁林森柏诏曰:对不起,包场。没有邀请函恕不接待。 “啊!CAMPING!”林钱钱惊呼一声,撒丫子就往帐篷跑。帐篷里有独立照明设备,鹅黄荧光之亮,足以将她在里边儿四处琢磨的样子投影在防水帆布上。 咪宝伙同何宗蘅将烧烤炉引燃,趁着放气的当口观看小朋友飞来飞去地扮花蝴蝶。可谁知没过一会儿,花蝴蝶突然退化成蛹,蜷着身子坐在角落里,不动换了——三人对此一致表示不解。小朋友是这么爱跑的,这会儿应该冲出来拉林森柏一起去玩儿才对呀。 “喂,这位伯伯,你不去看看是咋回事?别不是被你养的跳蚤给咬了吧?”咪宝揶揄林森柏,怕她别扭,还顺手推了她一把。林森柏也担心小朋友是被虫子咬了,赶紧入内查看。帐篷很大,愈发衬得角落里的人影小。林森柏放轻脚步没出声,一直走到小朋友身边才发现她在哭。 林森柏时常见她笑,却极少见她哭,若有,也顶多是眼眶含泪的那种,并不像现在这样闷声不吭地把头埋在膝盖间,哭得全身都抖了。“钱钱,你怎么了?是不是有虫子欺负你了?”林森柏在她身前蹲下,摸摸她的头,安慰道:“不怕不怕,有伯伯在,一会儿把它抓了交给警察叔叔关到监狱里去。来,让伯伯看看咬哪儿了。”说着,林森柏托着小朋友的咯吱窝,硬是把她给拉站起来,“是手还是脚呀?”林钱钱起身之后还是低着头,不言语,倒是豆大的眼泪珠子雨一样顺着唇尖下巴嗒嗒地掉。林森柏完全被她搞懵了,只好凭着直觉把她搂进怀里,嘴上也不知该说啥好。 两个人就这么静默地度过好几十秒,林钱钱终于肯开腔了,“谢、谢谢你们...”这下林森柏更懵了,可她并不追问,只等小朋友把自己要说的说完——小朋友是不会傲娇的,她想说,不用问也会说。绝不会像电视里女主角那么烦人,不问,她就扭头泪奔了。果不其然,林钱钱抽抽两声便又继续嗡嗡道:“谢谢你们养我,不打我,疼我,还让我念书,带我露营,”抽鼻子,“等我长大了,我一定努力赚钱养你们,不打你们,疼你们,让你们念书,带你们露营...” 按说这是多么好笑的天真童言,可林森柏怎么也笑不出来了。她明白孩子对父母的感谢到底有多真诚,甚至还时常要杞人忧天地担心他们会死掉。将心比心,她也想哭,但最终她只是搂着林钱钱低声应承说:“好,我们等你长大,等你长大了赚钱养我们,带我们来露营。大家都要说到做到。” 好半天之后,林钱钱终于被林森柏哄笑了,两人雨过天晴,手拉着手走出帐篷,正遇上烤好的鸡翅喷喷香。“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啦?我能不能知道啊?”咪宝弯腰,把盛着鸡翅的碟子递到林钱钱面前。林钱钱答谢接过,咧着小嘴笑,“伯伯说她小时候被马蜂叮过屁屁!” 咪宝惊诧地“啊”了一声,心说这等大事,我怎么不知道?林森柏生怕自己临时杜撰的笑话被戳穿,急忙冲咪宝挤眉弄眼。咪宝一瞧林森柏,再看小朋友那双哭肿的眼睛,大概也晓得发生了什么状况,随即很配合地呵呵轻笑,并用叉子戳了块翅中塞到小朋友嘴里,“你伯伯的糗事多啦,比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还长。”目前为止,这就是林钱钱听过的最长故事了,“你要想知道,改天妈妈给你讲,什么掉进河里被鱼咬了脚趾头啊,什么...拿勺子打苍蝇啊,”林森柏恶狠狠地瞪她,可她全当没看见,“什么吃牙膏喝眼药水儿啊,把袜子套头上当睡帽啊,总之多了。来,你先把嘴里的鸡翅吃掉,然后跟妈妈去烤蘑菇,好不好?姨奶奶等你老半天了。” 林森柏受了严重的内伤,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儿没厥过去——你说这头开的,不是明摆着自毁形象么?呜呜呜...她那高大威猛的形象啊...从今以后就沦为反面教材了哇...你瞧,那些杜撰的典故个顶个的全有教育意义,要是咪宝坚持拿她当靶子,她可还怎么好意思让咪宝不说啊... ☆、雨季将至 面着篝火的烧烤晚宴,自然是十分令人激动欢愉的。林森柏光长脑子没长心,此前一味照着欧美电视剧里的野炊场景照搬,帐篷篝火BBQ,看似齐备,其实还漏了件顶重要的道具:酒。 男人常说,吃饭不喝酒一如嫖自己的老婆。怎么着没意思。苏喻卿本身不大喝酒,所以替她准备东西时也想不起酒来。安营在不远处的“反恐精英”们许是知道今晚没啥可反的,这回就从路虎的后背箱里一摞一摞地往外搬啤酒,任务主管过来询问林森柏能不能通融一下,一人限三瓶,联岗由那些不喝酒的去守。林森柏这才想起自己没备酒,难怪怎么吃都觉得少了什么。她这人阴暗,自己不爽就很不希望别人爽,张口刚要勒令禁止,却听咪宝在旁边给鱿鱼反面边叼着根鱿鱼须含糊道:“诶,对了,车里有酒呢,怎么把这给忘了。”林森柏挠挠头,先对主管做了个稍等的手势,继而走向停在不远处的悍马,打开后备箱,果然看见个矮墩墩的双电源恒温酒柜趴在里边。拉门一瞧,全是红酒,凑近闻闻,潮湿的阴冷气息中似乎还留有师烨裳的味道。 “老赵!来两个人帮我把这柜子搬下车!”林森柏扬手喊完,一溜小跑回到咪宝身边,低低声问:“你什么时候把师烨裳的酒柜给偷了放车上的?我咋不知道?” 咪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把应急灯的脑袋往下按了按,观察完鱿鱼才肯关照她,“老板在小会馆下边挖了大酒窖,之前一直在做通风和测试,最近确保恒温恒湿了就把好酒都挪到酒窖里去了。那个恒温柜里放的都是她的餐酒,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挑剔,餐酒要新不要陈,这不,早上新酒到货就把酸醋送我了。”鱿鱼已经被烤成一个小卷,咪宝还坚持不懈地要把它烤成一块实心炭,“办公室没地方,酒柜一直放在门禁室,我跟泊车小弟说了,你一来就把酒柜搬车上去。今晚把酒喝光,把柜子的温度调低些,刚好给你放牛奶。” 林森柏又幸福了,高压锅的事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当即就给“反恐精英”开了禁,顺便让人用瑞士军刀把十五瓶酒都打开,把木塞丢进篝火里,把酒瓶摆成一排当景观。 林钱钱知道的酒仅限于用绿瓶子装着的啤酒一种,这会儿瞅到在草地上高高低低排排站的红酒就十分稀奇地蹲到旁边,不敢摸,也不敢闻,只是飞舞着睫毛看。林森柏坏心眼,逗她说这是很好喝的葡萄汁饮料,还拿出纸杯要给她倒点儿尝尝。咪宝和何宗蘅最关心孩子身心健康,当下强力喝止,“钱钱别喝!那东西又酸又苦!还有毒!”林森柏自然不打算一举成功,嘿嘿地便把准备给林钱钱喝的酒闷了——她小时候就被爸妈骗过酒。此仇不报非君子。你灌你女儿,我就灌你孙女儿! 过了一会儿,最费功夫的蜂蜜烤鸡上炕睡觉了,咪宝和何宗蘅生怕鸡翅烤焦鸡胸还不熟,唯有寸步不离地守在烧烤炉前隔几秒就给鸡换个睡姿。林森柏为给人家添乱,一个劲儿说自己要吃“炸弹”,并自觉地拿个不锈钢饭缸盛了半缸玉米油摆到炭炉上,等油热了便把剥好的白水煮鸡蛋丢进去,“累死我了,”剥几个鸡蛋就把她累死了,“我去休息一下,拜托你们帮我看着火哈!要炸得外焦里嫩!”眼见得油花四溅,鸡蛋翻滚,咪宝和何宗蘅更是不敢怠慢,一个守鸡,一个守鸡它娃,连分心看一眼旁物的时间都没有。 林森柏得意了,拉着林钱钱就往帐篷背后走,“咱去比赛数星星!”林钱钱抱着打盒子叼着根吸管,菠萝汁喝得不亦乐乎,听见数星星更是高兴,因为从小到大,她的夜生活就是数那些被困在天井里的星星,她觉得自己在这方面颇有建树,一定能让伯伯刮目相看!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蛋的妈烤好,妈的蛋炸皮,咪宝和何宗蘅这才发现那一大一小俩屁孩子不见了。咪宝直觉林森柏不怀好意,着急忙慌地正要去找,恰好林森柏牵着林钱钱从帐篷后边儿拐了出来,还不知为什么一脸挫败,如丧考妣。 “怎么?玩儿鹰不成反叫鹰啄了眼?”咪宝幸灾乐祸地环着手问,临出门前匆匆沐浴后换起的棉布休闲服穿在她身上不知怎么的就那么挺拔熨帖,连在商场里随便买的防风衣都像是比着她身子特意做的。林森柏牵着个左顾右盼兴致盎然的小朋友走到她面前,失望的眼神迅速转变为别扭的愤恨。猛抽两口长气,林森柏提起手上的空酒瓶子,晃晃,“我把瓶子给她让她尝尝,她居然一口气给闷了!还说又凉又酸的真好喝!”咪宝大吃一惊,急忙躬下身去,要闻闻小朋友身上有没有酒气——倘若酒气太重,就说明离倒不远了。“我闻过啦,很正常,有点儿酒味,不浓。她喝酒好像不走血光走尿的,喝完到现在都浇五次草啦也不见上头。” 咪宝不放心,还要闻,结果正如林森柏所说,有点儿酒气,不浓,混着菠萝汁的味道,几乎闻不出来。“钱钱,头晕不晕?”咪宝一把抱起小朋友,把脸都凑人家颈窝里去了还是没啥收获。小朋友痒痒,咯咯笑着躲她,边躲边摇头,“不晕,想嘘嘘~”何宗蘅闻言,自告奋勇地把她领走了,之后祖孙俩又腻腻歪歪地粘作一团,即便四人围坐一席外人也能一眼就能看出她俩才是一国的。 林森柏很暴发户地与咪宝对干了一杯红酒,突然想起何宗蘅最近一直在家带娃娃,也没人上门催债,便问:“姨,你真戒赌啦?几十年的毛病就那么让师烨裳给治好了?” “去去去,当孩子面说什么赌不赌的,影响多不好。”何宗蘅赶紧挥手喊停,似乎十分注重自己在林钱钱心目中慈祥老奶奶的形象,“今后别提那事儿了啊,谁提我跟谁急!” 林森柏与咪宝面面相觑,双方都只晓得孩子有增进夫妻感情的作用,殊不知林钱钱同志还具有戒赌解毒的功效。不过,何宗蘅肯于戒赌当然不错,甭管出于什么原因,活人只要能够战胜自己就是好样儿的。更何况是持续了这么多年的瘾头,一朝一夕狠心戒掉绝非易事,要么怎么说戒毒就像脱层皮戒赌就像换颗心呢?有这样一个榜样在,林钱钱的前途即便不光明,也绝阴暗不到哪儿去。 “那你跟姨父说了没?他成天打电话来问我你亏空了多少,郎心似铁地要帮你还债呢。”林森柏捏起一块烤牛肉,先沾蒜油后沾酱油,愣是把BBQ吃出了浓浓的中国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听不大懂英文,何况还是他那口德式英语,滴里嘟噜的机关枪一样,每次听得我这个云里雾里。” 与林森柏一样,何宗蘅也有些没心没肺,但她的主要表现乃是对爱情这样东西全不在乎——大概是年轻的时候被赌瘾蒙了心,没想起爱情这回事来,所以直到现在,她若不被逼还债也时常想不起自己还有个丈夫。“对哦,没告诉他我打算在这边常住了呢。”她把牛肉蘸上奶酪酱喂给坐在她怀里的小娃娃,“不过你们要是不欢迎...我就...”说着,她那有如国母般圣洁的脸上露出了些些委屈的神情。 林森柏现在知道什么叫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了,怎么能轻易放何宗蘅走?于是她赶紧撕下鸡腿放进何宗蘅碗里,再温柔没有地说:“求您老留下吧,俺们都需要您。”林钱钱也颇有眼力劲儿,抓起面前的鸡腿就往何宗蘅嘴前送,兴许记性不赖,因为鹦鹉学舌学得一字不落,“求您老留下吧,俺们都需要您。”家里两个皇帝都表态了,咪宝也不好坐视,不然何宗蘅还以为是她最不欢迎她留下呢,于是也抄起一卷烤鱿鱼,赶紧表态,“求您老留下吧,俺们都需要您。”何宗蘅被她三个逗得老泪纵横,一口鸡腿肉在嘴里含着,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由于气氛出人意料的好,地上的空酒瓶子很快堆成了一小摞。何宗蘅喝多了便要拉林钱钱去篝火边跳舞,林森柏却在此时挺莫名地问了个问题,“诶,姨,你稍等会儿,我问你个事儿。”何宗蘅难得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当然要作舍生忘死之姿,“说。” 林森柏托着圆鼓鼓的腮帮子,问得百无聊赖,“列支那边,前几年反洗钱反得如火如荼,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何宗蘅的现任丈夫由于出身显赫家族庞大,成日里看似碌碌无为,其实并不缺乏这方面消息,“嗨,该洗还得洗。早先大公国哪个不是洗钱圣地。这十年管归管,但被管住的都是些没有国内脉络的。他们那些洗钱家稍一辗转四大公国你就查不过来了,更别说真正有脉络的地下洗钱机构,管你多大数额,在欧洲四十五国里转一圈之后,钱都像蒸发了一样那么干净,谁能抓得住?” 若有若无地点点头,林森柏用鸡爪子挠脸,挠完就卸磨杀驴,把人家啃了,“姨父那边认识人吗?洗人民币没有问题?出境方面不需要他担心,只要钱到了列支他能迅速分流转移就行。” ☆、别让我看见! 对于林森柏的问题,何宗蘅丝毫不感觉奇怪。因为中国的企业家,只要事业做得够大,积累足够深厚,就不会有没或没想过洗钱的。有些个嘴闲的人总爱说中国的富豪都背着一身“原罪”,其实人云亦云,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端看你拿哪个国家、哪个时期的法律来衡量罢了。几十年前投机倒把是犯罪,可现在呢?归根结底,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而已。小岗村那十八罗汉的“罪”,到现在不也成“功”了吗? 在林森柏这个资产级别上的人,洗钱就像存款,时不时的就要来一次。一部分人走澳门,一部分人走香港,再有一部分人就是走地下钱庄分流,倒是像林森柏这样直接往国外走的人不多,毕竟是技术难度更大,并非人人都能掌握得了。为求及早准备,何宗蘅问了问林森柏大概要转多少钱。可林森柏也说不好,只告诉何宗蘅数额不小,分流渠道越多越好。咪宝担心林森柏是不是出了事,然林森柏并不把这种未雨绸缪之举视作危急,“每逢风声不对就洗洗钱,就像流感季节应该勤洗手。不是得了感冒,只是怕感冒嘛。”但究竟是不是这样,她自己心里也没底。毕竟时局不像汽车,它从来不可控制,有时明知要出事,解决的办法,却唯有在出事之前抓紧时间多吃两屉包子,怎么也要混个饱死鬼。 转眼到了十点半,为照顾小朋友的早睡习惯,且念着假期还富裕,四人就此分成两拨,互道晚安之后,早早钻了帐篷——钻了帐篷并不意味着睡觉,林森柏和咪宝该干嘛还干嘛,这不,支起小桌板席地而坐,她俩又喝上了。 “林森柏,这话我只说一遍,你给我听好。”咪宝把装着红酒的纸杯沿口抵在鼻子上,眯眼盯着林森柏。林森柏一听领导要发表高见,急忙装模作样地危襟正坐,眨巴着桃花眼听训。“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权衡轻重。家庭和钱到底哪头重?我不要答案,你明白就行。你、我、钱钱都不是好出身,穷不死所以不怕穷。你要是不想干了蛮可以天天在家做饭,反正本来也是该我养你的。” 林森柏清楚咪宝的心思,可她不想这么早就把话说破——身为一个商人,就算不奸她也拎得清的。赔本生意你求她她都不会做,而且现在的问题就在于一个值不值上,她自己都要想破头的东西,根本不需要别人提醒。“好好好,我谨遵教诲,一定发扬贤妻良母的传统美德,今后下了班就回家做饭,来来来,相公,干杯!”林森柏举杯,脸上笑得美滋滋喜洋洋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她罕少承认自己是受,更别提甘当“夫人”,咪宝当即愣住,显见是被吓得不轻,呆呆地把个杯子伸过来跟她碰了一下,碰完脸就红了,“干杯。” 目睹此景,林森柏瞬间石化,连呼吸都要忘记:她...看见了啥?不是B城久负盛名的头牌妈妈桑,脸、脸红吧?唔...八成不是的,应该是她老眼昏花或者是灯光作祟...可她还是忍不住地伸出脖子去问:“你...脸红?” 咪宝自觉脸上发烧,也猜到自己熟了,可身为一个从业多年刚正不阿的妈妈桑,她怎么能脸红呢?这不自毁形象么?于是她必须坚决地予以否认,“红?红你个葱头,你才脸红。又不是十八二十二,哪儿那么容易害臊。”顿一顿,她飞快地做了思索,而后继续拖长嗓音暧昧道:“再说——要脸红也是你先啊,”妈妈桑不愧意念强大,瞬间便恢复了战斗形态,两眼一眯,她笑着把唇凑到林森柏面前,两唇间隔不过三个厘米,似乎一不小心就能吻到一起去,“夫人~” 按前几年那劲头,在这种情势下她俩说什么也得吻一场了。可是与感情浓淡无关,两人相处时间越长,做 爱次数不一定减少,接吻次数是一定不会增多的,故而这一双嘴终是没有粘上,倒是在桌板底下扭扭捏捏浓情蜜意地牵了手。 帐篷外篝火仍是烈烈,却燃烧得十分很安静。何宗蘅带着林钱钱到帐篷外刷牙洗脸,挚挚关怀之言,咕咕洗漱之声,不管哪一样听起来都别有一番温馨味道,置身其中,仿佛在春季的花海之间惬意地喝一杯百花蜂蜜,若有需要,还可以往蜂蜜里加点儿牛奶,而咪宝正需要一点儿牛奶来为这种已是登峰造极的幸福锦上添花。 “诶,你知道帐篷这东西,除了拿来露营,”她毫不费力地搬开小桌板,“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作用吗?”林森柏摇头,还以为她要靠近,谁想她居然张开双臂向后倒地,大大咧咧地仰躺在了地毯上,“帐篷什么颜色的多?”林森柏盘腿弯腰托腮膝上,很认真地想了想,答,绿色。咪宝又问,“绿色在哪里用得多?”林森柏捻自己下巴上的汗毛,答,军队。咪宝再问:“军队是用来干嘛的?”林森柏脱口而出,打仗!咪宝笑笑,问最后一个问题,“那打什么仗才需要用到帐篷?”到此,俩人一个问废话一个答废话,琴瑟和鸣双宿双飞,堪称绝笨佳偶,真是相当速配。可这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林森柏即便知道,也不敢张口了,“死流氓,除了会开黄腔你还会干点儿正经事吗?”正所谓打是亲骂是爱,爱到极致用脚踹。林森柏绷起膝盖正要伸出脚去好好地爱一爱咪宝,却见咪宝猛然坐起身来——要是光这样也就算了,可咪宝并不是小馆里那些空有皮囊的女人。 恰如古老的哲人所说: 女人可爱,如蜜,拿来调味护肤可以,但喝得久了,不免腻味。 女人清纯,如水,拿来洗衣服做饭可以,但喝得久了,嘴里就必然要淡出个鸟儿来。 女人冷酷,如冰,拿来给头脑饮料降温可以,但喝的久了,保准要哭爹喊娘地寻找温暖。 女人热辣,如酒,拿来刺激感官满足好奇可以,但喝得久了,亏肝伤身事小追魂夺命事大。 后有高人发话,“女人中的四类极品都让古老的哲人你说得这般鸡肋,那怎么还有一大票人上赶着抢呢?哦,人家都是瞎的,就你高贵冷艳,就你理智淡定,把美女都贬得一文不值,你这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古老的哲人哪里受得了这种污蔑!怒了,当即拍案而起,“我哪儿说她们鸡肋了?!君不知,可爱的到底会老,清纯的到底会残,冷酷的到底会化,热辣的到底会垂,这还叫鸡肋吗?” 很明显,这不叫鸡肋,这叫鸡骨头,弃之,唯恐不及。 被古老哲人恐吓了的高人们抹抹头上,又道:“哦,如此看来,所言极是,那请问,什么样的女人才能长久保鲜?” 古老的哲人高傲地一挥扇子,一昂头,“当然我这样的——哎哎哎!不准打脸!嗷~~嗷、嗷!!!”种种血腥群殴场景不作赘述——其实真正的答案,在林森柏那儿:世上只有一种女人能够长久保鲜,那就是随着年龄变化而千变万化的女人。 巧了,这种女人就在她面前,几岁可爱、十几清纯、二十几冷酷、三十几热辣,且妩媚。 当咪宝像只豹子一样笑着朝她欺近,她感觉自己走运死了,可当咪宝将她合身扑倒在地时,她觉得自己真是快死了。 浅色琉璃般瑰丽的双唇是魅惑人心的利器,一旦轻启,便成了大杀器,四片唇瓣吻到一处后,林森柏脑海里就像被地图炮连续轰炸那般嘭嘭隆隆,全领域散布着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尾冲天而起的火龙。更何况咪宝那正当季的一双水蜜桃俏挺挺软绵绵,不费吹灰之力便严丝合缝地填满了她胸前肋排间的缝隙,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唔...”她想喊救命,可舌头们自有娱乐,才不理她。她又想推开咪宝,手却不听使唤,直愣愣的就顺着咪宝的腰线解人家皮带去了。 帐篷里有床,还是挺大挺舒服的充气床,按说这俩委实不用这么猴急猴急地在地毯上翻滚挨硌。但打野仗的初级奥义就在于“临时起意”,再说帐篷里的全套装备都经过臭氧消毒,所以这个“临时起意”若不贯彻落实下去,还真有些对不起那位被打成猥琐猪头的哲人。 “诶,等等。”咪宝突然从林森柏身上撑起身来,莫名其妙地喊了个停。林森柏自有一番受的矜持,咪宝要停,她也不好喊“不要停”,只问:“咋了?你也被虫子咬了?” 咪宝摇头,随即把她的手从裤子拉链上拿开,“打野战的中级奥义是啥你知不知道?我都没脱你裤子呢,你急什么?” “难道打野战脱裤子还分先后?”林森柏挠头,“难道打野战的中级奥义是不脱裤子?” 咪宝两眼一瞪,很正经地盯着她,“那当然!车震的时候你脱裤子啊?傻。” 林森柏恍然大悟,对哦,车震是野战的一种,车震的时候的确不能脱裤子呀,嗯嗯...“不脱就不——”突然,她下身一凉,再回神时,她的长裤已经被咪宝甩到了床上,“喂!我的裤子!!!你不是说不脱的嘛!?”挣扎。 “不是我脱的,是它自己滑下来的。”咪宝狐媚地跪趴下来,从头往脚打量她的身体,“直溜溜的,半点曲线也没,你说你哪儿挂得住条裤子?”直溜溜的,半点曲线也没,所以一撸到底很容易才是真,“事已至此,你认为你的内裤还有挂着的必要吗?” 林森柏从咪宝的口气里听出威胁,大概也知道自己这条内裤是保不住了,干脆,早脱早了,省得打打闹闹让隔壁的人听见,再让林钱钱从小留下个“伯伯老被妈妈扒裤子”的印象可就亏大发了,转即便别扭地撇过头去,很不耐烦地应付,“没有没有!滑吧滑吧!滑远点儿,别让我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不是H...敬请不要期待... ☆、心细如发 话说林森柏眼见自己的内裤远远地滑走了,心中竟然颇有些不是滋味。 怎么着?她觉得她这辈子估计是要“攻管严”了——身为一位女权主义者,同时也是一位受权主义者,她怎能屡次被咪宝的美貌蒙蔽,以至总要情不自禁地认为对方才是受呢?难道人没长胸宛如虎没长牙,怎么看都不像个兽?这也不对啊,你看师烨裳那头,明明就是汪顾的胸比较有料嘛! “想什么呢?谁欺负你了?”咪宝把内裤君远远地送走,低头便见林森柏红着脸憋了一副义愤填膺的死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多不情愿,“还是说,内裤飞太远了,你十分怀念它?要么我去把它捡回来给你搂着或者戴...”林森柏挺她这话越说越不上道,赶紧愤愤地打住,“滚你的!关内裤什么事,我是在气你!”她气,咪宝可不气。咪宝当即咧嘴,笑得淫绉绉,正要犯贱地问她气从何来,她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 林森柏从防风外套的袖兜里掏出手机,奇怪地盯着显示屏上的陌生号码,生怕人家是一声响电话,非等响过十秒之后才肯接起,“喂?”话筒里传来一个柔和如暖阳却还隐隐透着阴气的女声,林森柏仔细分辨几秒,结果吓得猛地做了半个仰卧起坐,“文、文小姐?!” 鉴于她对文旧颜的崇拜由来已久,咪宝对她的举动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咪宝并不打算停工罢课——她接她的电话,咪宝该干啥还干啥。 电话那头的文旧颜显然是个夜猫子,这都快十一点了,她的声音仍显得十分精神,逗猫似地调侃林森柏几句,很快便语速极快地转入正题,“有个不大应景的消息,但你不能选择不听。”林森柏早有这种心理准备,急忙说她洗耳恭听。“就在刚才,我收到了监视报告和资料,你扶上来的那位田桓田局长与一家建筑公司的高层私下交往甚密。他跟他们的接触时间比跟你的接触时间还多,按说这是不应该的。犯忌,聪明人不会做。而且这家建筑公司近来名声越来越差,师家的工程已经点名不允许它和与它相关的承包单位参与竞标,我听说你也深受其扰,所以一分钟也不敢耽搁,一收到资料就马上打给你。” 林森柏连声称谢,即便文旧颜不说她也知道是哪家建筑公司了。 毕竟能让师烨裳像反高丽棒子日本鬼子一样摇头厌恶的建筑公司,只有那家不知天高地厚,竟敢以接近成本价格投标小会馆工程的“纵优建设”。 师烨裳挑剔惯了,就算她时常对师氏爱搭不理,却向来注重师氏楼盘的建筑质量。“纵优建设”之前还算靠谱,早几年,它的资质师烨裳亲自验过,谁想等小馆竣工时,它竟奢华又低调地扇了师烨裳一个大耳光子——工程质量马虎,装修质量奇差,返工导致小馆开业推迟尚在其次,害堂堂师家千金失信于师氏众多关系户才是大罪过。“再让纵优碰我师家的工程我就给师字加个反犬旁。”这是师烨裳的原话,就在当天,师氏果然向旗下子公司发送了经过更新的黑名单,“纵优建设”荣登榜首。 林森柏此前并不晓得还有“纵优建设”从中作梗,但经过短暂的迷茫之后,她基本能够从“叔伯”们的口风中推断出事态将朝一个堪称诡异的方向发展。原因不简单,倒也不很复杂: “叔伯”们是林法赡的旧臣,根据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惯例,被换下实乃必然,只是没有必要这样快。因为不换他们也到退休年纪了,从这个角度讲,快速换血对田桓没有好处——刚开始,林森柏想不通这一点。幸而她并不蠢笨,也不善良。蜷在沙发里,心中挂起一个大大的“利”字,顺着这条脉络扩展开来,不出一分钟她便豁然开朗了。 田桓此举,必定有个利大于弊的前提。在他被扶正之前,林森柏就是他的利,林森柏打个喷嚏他都要连着噤若寒蝉好几天,根本不会不问过林森柏就对林法赡的人下手。放眼当前,他用他看似轻率极尽的举动,有意无意地让林森柏背了口黑锅,那便足以说明她不再是他当头大利了,至少身在其位,他处处事事所要考虑的并不是林森柏的利益了。 林森柏逗狗知脾气,若非田桓审时度势的功夫不虚,她也没道理扶个全然的废物上来给自己添乱。她不是没担心过虎患,可身为一名商人,敏锐、果断、从容、不悔,四项素质缺一不可,她不能因噎废食,忌惮外人有害而留下林法赡这根软肋让自己束手束脚。何况,田桓的儿子还在她控制之下,小伙子身边那些个酒肉朋友都是她安排出去的。前一段他们教会他赌,接着就该教他嫖了。等学会了嫖和赌,毒也不用人教,很快就能自学成才,到时他一天的开销足能抵上他爹半个月工资。她不撤手,大家万事好商量。她一撤手,顺便把那些签有“田彬彬”大名的账单和那些花花绿绿的照片邮到纪检委去,呵,田桓纵有一百顶官帽也不够撤的。综合以上,当前林森柏眼里的田桓就像一只发情的小公狗,虽存在跟着母狗跑丢的可能,但只要狗盆子还在,它八成会乖乖回家。至于剩下那两成,就得看母狗的魅力了——文旧颜这一通电话来得很是时候,她正琢磨着到底是哪只俏丽母狗跟她家小犬发生了超友谊关系文旧颜便把狗牌号告诉她了。说句不谦虚的话,“纵优建设”的底子,她一星期内肯定能查出来,但无论结果如何,她也已着手防控于那两成不利局面,一旦风头不对她马上会让她那光猪姨父还她一个人情,速速替她把数额未知的大笔资金洗净分流,把包括她父母在内的亲属们统统弄出国去避风享福。 “听这调调,你是早有准备了,那我不再唠叨,你万事小心就好。十六号之前有什么事都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过了十六号我会有一段时间不在国内,很多事情鞭长莫及,只能是尽量帮你——”说到这里,文旧颜似乎发现了什么,随即话锋一转,好阿姨的口气便消失无踪了,“哦,对,也请你相信我肯定会尽力帮你,毕竟这桩事,稍有放大就会波及百文,但根据以往经验,只要有人觊觎B城市场,最先受到冲击的肯定是你。我们虽然立场不同,可你明白,我必须抗美援朝。”好在她没忘记,在一定意义上,她和林森柏的立场是对立的,只有在抵抗外敌这一件事中才能体现出毛主席强调的相对性来。 林森柏自知源通是个躺着都中枪的体质,故而也没从文旧颜的话语里感受到任何贬低。 谁让她是草根呢?早先,由于霍家黑胜墨汁,郝家有政界背景,师家又有党育花和张氏近半资产作为支持,源通就当仁不让地成了业内公认的“软柿子”,管是哪门哪路的奸商来都要捏一下,捏不动也要摸摸,搞得她时而痛苦不已,时而羞涩难当,渐渐地也就练成了一身“你不奸我我就奸你”的功夫,几乎把名声彻底败坏。现在,因为郝家人才空虚,师家面临新老交替,霍家又忙着培养下一代对百文爱搭不理,源通终于不显得这么弱气了,可相形之下,它又成了块硬骨头,什么尖牙利爪都往它身上招呼,仿佛它是传说中的攻受共同体,爱好哪一口的都能从它身上找到快乐。 “我真是命苦哇...”林森柏越琢磨越想哭,丢掉早已挂断的电话,不轻不重地环手揽住咪宝的脊背,把脸埋在咪宝的颈窝里,“还是你最好了,榆木脑袋实心眼儿,防谁都不用防你。” 咪宝在动情时分听见这话,当然哭笑不得,也不知林森柏是夸她还是骂她,只好说:“就你这小身板儿还用防?色狼到你面前都得拍拍你肩叫声兄弟,也就我这榆木脑袋实心眼儿才看得上你。” 林森柏受思绪影响,不免有些消沉,只是她光着屁股,消沉也消沉得有限。想起还有正事没办,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吻上了咪宝的脖颈,一边吻,一边说:“是是是,就你观音菩萨独具慧眼,发现了我这落难的如来,唔...话说,真不知道师烨裳和汪顾那日子该咋过,唔...她俩立场完全对立啊,估计说个私房话都得先打草稿。” 咪宝被她吻得心猿意马急喘连连,哪儿有闲心去管顾别人家的事情,遂将身体往后一撤,右腿顺势卡进林森柏两膝之间,虚虚地将它们架开后方才表态,“你管好自己再去八别人家长里短。我告诉你,你敢让我独守空房,我就敢红杏出墙。这里这么静,别以为我没听见文旧颜说了什么。” 但林森柏确实是这么以为的——通电话时,她很是斟酌自己说的话,为的就是不让咪宝听见。好在文旧颜没说什么要害,不然今晚这野战可是打不成了。“嗨,说你榆木脑袋你就真傻了吧?你怎么光听她吓我那些,就没听她说她要帮我?”林森柏故意用腿去蹭咪宝,“连她都主动请缨要帮我了,剩下那两家还不得溜溜的在我背后顶着?就算郝君裔希望你独守空房趁虚而入,端竹也不肯嘛是不是?” 咪宝对她意欲安慰的话语十分无感,只对她的动作感触很深,深得入骨,骚动太甚,以至血液都像要燃烧起来。手顺着身下人的胸腹一直去到腿间,她在林森柏貌似鼓励的闷哼中分毫前进,然而,果不出所料,那里干爽得堪比护舒宝网面卫生巾——唯有作罢。 “你心情不好,咱还是不做了。”咪宝果断收手,体贴地在林森柏额头上亲亲,随即撑地起身,“专心想你的事吧,我去给你拿睡裤。”言语间竟没有一丝埋怨的意味。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给师小姐过生日,没什么情节进展,光是一团人热闹而已,不才3000友情提醒只喜欢追剧情的大人不要误买。^_^ 谢谢各位大人一直留言,这是3000日更的唯一动力。^_^ (嘿嘿,有空的大人可以点点文案上新加的按钮)——唔...终于看到咪宝和郝君裔具体化,俺这个高兴啊...呃...许个愿吧(这个愿望貌似很难实现)...要是今晚12点前能凑齐一百个留言,俺二更还愿。(赶紧滚下去码字,万一愿望实现交不出货来就死了...) ☆、福如东海 对汪顾来说,时间一旦进入五月,普天之下的大事仿佛就只剩了“师烨裳的生日”这一桩。从劳动节大假一始,她就忙着贯彻劳动要义,订蛋糕、订花、订酒、订餐...辛勤劳作有如小蜜蜂。到了五月三日,所有事物准备停当。汪顾大清早醒来,也不用翻山越岭,仅需将手臂稍微一紧便牢牢地将师烨裳锁在了怀中,“寿星,生日快乐。” 一夜春宵过后,师烨裳显见是元气大伤,疲惫太甚,这会儿连抬眼都懒得。听见有人给自己贺寿,她只轻轻哼了一声便算敷衍过去,后因汪顾的手臂勒着她肚皮很不舒服,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面对面钻进汪顾怀里,边打哆嗦边说,“都五月了怎么还那么冷。” 昨晚B城普降大雨,的确有些降温,汪顾自己皮实自然觉不出冷,可一摸师烨裳赤裸的肩头,竟是一片透心冰凉,遂赶紧拉起被子给她捂上,“怪我,手欠,前几天给中央空调定了单冷,一会儿我把它调回去。”没办法,没办法,根深蒂固的小市民意识不是说改就能改的。想想她都暴富两年了,可一开车还是想着要匀速省油,一开空调就似乎能看见电表在跳字。偏偏师烨裳是一朵嫩而不娇的花,你把她丢冰天雪地里,热带雨林里她也一样闷声不吭地捱着,但适合她生存的温度只有一个,那就是23°C,低了高了她都要病,一病光医药费就能抵半辆雅阁——根据上一辈世袭下来的价码,李孝培的出诊费用相当可观——汪顾暗下决心今后再不手欠了,干脆过段时间再让人来给家里装个低温报警装置,像林森柏家那样,室内温度偏离设定温度2°C就全域报警。“好点儿了吗?要么你再背过去,我拿手给你捂着肩?我可~暖和了。”汪顾在师烨裳背上轻轻拍抚, 师烨裳摇摇头,偎在她胸前,乖得像只小猫,就是太瘦太光滑了点儿,不然满可以当得起“可爱”二字——虽然她在汪顾眼里已经可爱得登峰造极,“没那么严重,大不了起床。” 按照约定,师烨裳的这个生日得回汪家二老处过。她惦记大熊和汪汪,自己倒是很不介意,只把汪顾忙出了几身大汗:无论再怎么保养修缮,房子一传三代,毕竟是有年头了。外墙上贴着的马赛克经年日晒雨淋,显得十分斑驳。院子里因勤于收拾又布局简单,倒还挺干净,可围墙上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小鞋印,远远望去就像趴着许多爬虫,以前看不出,现在怎么看怎么别扭。从五一到五三短短两天时间,换外墙刷涂料肯定来不及,汪顾想了个权衡之计,先让人用高压水钻对楼体外墙进行清洁,再给院子围墙刮一层烟青色的腻子——把她小时候干坏事的痕迹通通抹杀,万万不能让客人看出来。 两人回到汪家二老处时整好九点,汪妈妈笑逐颜开地迎出来,话还没说就往师烨裳手里塞了两个红鸡蛋。师烨裳想起幼时母亲也总会在她生日时辛辛苦苦用红纸把鸡蛋染红了给她贺岁,可后来随着家境渐好,红鸡蛋不知怎么的就消失了,母亲也消失了...“谢谢伯母。”她生怕思绪再往更悲剧的方向飘去,赶紧借道谢打断。又所谓好狗知时节,一听见她的声音,大熊和汪汪立马儿像疯了一样从二楼蹿下来,经过十米庭院加速,杀到她面前时已呈炮轰之势,一只习惯性地将她扑倒,另一只也跟着压上,不过几秒而已竟活活的把她给舔笑了,“诶诶诶!知道了!知道了!哦...大熊!你踩哪儿呢?疼、疼、疼...”汪顾看师烨裳实在招架不住,赶紧拖着两只狗的项圈往后拽,可两只狗一只赛一只巨大,一只赛一只肥硕,加上久不见主人的兴奋,哪儿是她拉得动的?好在这时汪爸爸从厨房间闻讯赶来,扶着老腰好劝歹劝总算说服二位狗爷跟着他吃饭去了。 寿星是个不讲究的,过生日也是摸到什么穿什么,赶着今天她手气衰,居然穿得一身莹白素缟,宛如要给自己奔丧——被狗踩脏正合汪顾心愿,赶紧拽她回房换身正经衣服免得她恶搞自己的生日才是正途。 四人在院子里吃完长寿面,正要收拾桌子时,何宗蘅应邀领着她那一大家子来了。三个老人早混得精熟,见面也不用寒暄,直接勾肩搭背地上了楼去,布好牌桌拉起架势准备不刻开战。 “师烨裳~真不容易~你又过生日了哈!”林森柏牵着猪,一路小跑到师烨裳面前,从兜里摸出个小盒子,打开,得意洋洋地呈给师烨裳看,“前天特意跑了趟香港拍下来的,二十六点七克拉原石,你爱磨成啥都行。于是乎,你说你说你快说,我对你好不好?” 师烨裳对钻石无感——她有一大盒子。可能够令林森柏如此得意的钻石,必定不是寻常货色,她也只好笑笑收下,留待日后慢慢研究。“好。算你有心,没把我忘了。”师烨裳冷笑着斜眼去瞄林森柏。“不过那个特意,我不相信。”林森柏撒谎被戳穿,面子有些挂不住,赶紧低头去看猪。师烨裳才不肯放过她,但也不想让她难堪,只蹲下身去一边轻摸猪头一边轻声道:“下回再去迪士尼,记得替我买两只跳跳虎回来,不然我都不知道拿什么去拍老板的马屁。”与何宗蘅去澳门一样,林森柏去香港的目的,从来都是迪士尼。何况现在还有个小的,特、意、去拍卖行?你倒叫她情何以堪。 她们两个受在那头上演卤水点豆腐的忸怩戏码,攻君这边却和谐融洽一如中年妇女偶遇街头菜市。“哦哟~小浣熊都长这么大了呀!”汪顾兴奋地从咪宝怀里掏出林钱钱来抱住,情不自禁地就与水汪汪的小朋友行起了贴面礼,“还记得汪阿姨不?唔,比刚回来那会儿胖了,也漂亮了,今后要叫你小熊公主了~唔...再让汪阿姨亲亲。” 咪宝从来母性泛滥,养娃乃自学成材,成绩还十分优秀,此不需褒奖,公道自在人心。但出于身为妈妈的虚荣,她也很愿意听自己的孩子被夸赞,因为从很大意义上讲,这孩子就是她和林森柏日后的希望了——不用多好,不坏就行。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她们将不再恐惧变老,等携手入了棺材,还有一个深深爱着她们的人留在世上替她们看着这个世界。“林森柏给起了名字,叫林钱钱。”咪宝负手而笑,旁观大人孩子搂成一团,不知怎么的又想起林森柏,随即斜眼去找,却见林森柏和师烨裳已在石桌旁坐定,正面目肃然地谈着什么。 “哟!这名字富裕!一听就是小康以上水平!”汪顾一手去揉林钱钱新剪的小分头,一手钻到林钱钱腰侧去哈她的痒。而林钱钱对人这种生物,仿佛是孩子对小猫小狗那样,具有天生的好感,跟谁都不分生,谁抱她都笑,“汪阿姨~痒痒~咯咯咯咯...” 由于林钱钱当下已有三十二斤的分量,汪顾虽有把子好力气却不比咪宝习惯成自然,抱一会儿就吃不消了。她想把林钱钱放到地上站住,可一低头便瞧见孩子水豆腐样的一双脚丫子光着,咪宝手上也没提鞋,便问:“你们都不让她下地跑的吗?总抱着?”话说老来得子,真要这么宠着也情有可原,但不怕孩子得软骨病么? “她跟猪有协议,她喂猪吃饭,猪给她扛鞋。”咪宝拍拍手,屁就颠儿颠儿地跑过来,背上果然背着个粉黄粉黄的帆布书包,两边口袋里各放一只小球鞋,不留神看的话还以为它要去上学呢。“林森柏说要培养孩子的爱心,可我总觉得她是想把儿童和动物一并虐待了好玩儿。”咪宝边说边给林钱钱穿上鞋子。汪顾已近极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弯腰放她下地。两只大狗许是对小动物好奇,此时便来到林钱钱和屁的身边,团团转着连嗅带舔。 及至午饭时分,文旧颜带着安姿来了,因是初次登门,自然少不得一番周到礼数。她那些随行都是有教养的,见到没仇的人并不黑头黑脸凶神恶煞,甚至还会一面把贺礼搬进院中,一面喜气洋洋的跟人家打招呼,“恭喜恭喜。”好在恭喜的话点到为止,没有说全,不然笑话可就闹大了——为迎接师烨裳诞辰,汪顾一家恶趣味地由着性子把自有的门厅院落弄得张灯结彩花团锦簇:首先是在院门两侧高高地悬起了大红灯笼。由于寿星年岁尚轻,上面不好写“寿”,又由于时节未到,上面不好写“春”也不好写“福”,唯有写个“喜”字来代表“东家有喜”。接下来,往里走,要经过一个两米有余的门洞,按说这里就该是常年阴蔽的,没有喜事时没人留意它,可一念到师烨裳那时常奄奄一息的样子,汪家二老就一致觉得这门洞暗得很不吉利,于是他们命令汪顾辗转买回各种节庆用灯,一排黄一排彩地挂在两面墙间,天花板上照样来个大灯笼,溜着墙角再密密地摆上盆栽鲜花,如此一望,姹紫嫣红已然十分了得,但他们还觉不够,非得把满院子的树冠也绕上小灯笼...这家人明摆着一副娶新媳妇儿的架势,也就难怪别人要“恭喜”了。 作者有话要说:(泪)谢谢大家让我梦想成真,3000二更还愿来了。^_^b ☆、心比南山 作者有话要说:呃...对了,昨天有二更...^_^ 有狗有猪有孩子的生活总是格外热闹,不一会儿汪家院子里就充满了汪汪哼哼呀呀喂喂的声音。邻居们一听如此热闹,又见路边摆了众多好车,还以为他家汪顾秘密出阁,就都兴冲冲地穿着拖鞋跑来,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瞧。汪顾身为东道主,虽不好意思明说是女朋友过生日,但也很欢迎邻居们来凑热闹——她给邻居发糖聊表心意...好巧不巧就把个“新娘”的名头坐实了。 依古旧风俗,家里有人过生日的话午饭晚饭之前应各放一串鞭炮,然而师烨裳怕对鞭炮怕到那般地步,汪家纵有爱热闹的习气也只得免俗,仅派汪顾到门口丢一把摔炮充数。待到正午整十二点,会馆派车送来午饭,虽然吃饭的只有十个人,可菜品半点儿不马虎,放眼一看就够吓人一跳,实乃照着国宴菜单抄袭而来,又因大厨担心分量不够,还特意做成双份。 从火锅店里搬来的大桌在两棵树间摆开,上菜,也不用费力招呼主客双方便叽叽喳喳地围坐下来。由于寿星本人向来对生日保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只好由汪顾代为致辞:“我家条件简陋,也没什么好菜招呼大家,只求各位撒开了吃喝玩乐,一定要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一席人大多不是什么好出身,唯一富过三代的文旧颜也并非骄纵小姐,所以汪顾此言一出,顿时激起热烈回响——大家都要灌寿星。连霍安姿和林钱钱也端着杯子站了起来。 师烨裳被逼无奈,只好苦笑着端杯起立,可这第一杯酒,她说什么也喝不得,“嗨,长幼有序,你们倒是急什么,下午咱一个一个喝,谁喝倒了谁洗碗。”说着,她将杯子调转向汪家二老,脸上挂着戚戚笑意,“辛苦二老替我操持生日,我无以为报,只好借着这第一杯酒向您二老说声...谢谢。”一桌人听她这么说,纷纷想起适才举动不当,急忙都将杯口调向长辈,几乎是异口同声道:“谢谢伯父伯母款待。”后因林森柏就势加了一句“祝您二老身体健康福寿百年”,便又引来连片热闹的呼应。 为免破坏形象,午饭桌上一群老女人山吃海喝之丑恶行径略过不表,总之到了下午,孩子动物们扎堆玩儿去,大人们整好凑得两桌麻将,结果谁也没想起灌师烨裳这码子事儿来。 “诶,林森柏,你怎么没把端竹叫上?”按照夫妻不同台的惯例,汪妈妈何宗蘅和林森柏师烨裳坐了一桌。师烨裳与端竹很有共同语言,适才吃饭时没见到端竹还想问来着,可席间一直忙着应付这个应付那个,只好拖到这会儿,“我有好一段日子没见她了。她还好吗?” 林森柏其实早给端竹打过电话,但端竹日日夜夜忙得不可开交,接个电话都气喘吁吁的,也不知道在干嘛,林森柏心知端竹现在身份特殊,再说正事要紧,娱乐欢聚总有其时,故而无谓勉强,只嘱咐她好好照顾身体,别累坏了,“咱们是闲人,怎么玩也没事儿,可那孩子最近忙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拖她过来不如让她好好休息。早几天我见过她一次,她背心热裤穿得一身短,胳膊腿上都练出了腱子肉,大概是郝君裔不在,她把一肚子贼火都往人形沙包上泄啦。” 师烨裳摸了牌,丢出去,好死不死地遇上一炮三响,只得笑岑岑地派钱——今天她揣了大量现金,怎么输都不怕,所以不用带脑子上牌桌,牌风也因此豪迈奔放起来,两块四块的无番麻将,光一下午时间她能输六百多,连何宗蘅这号老牌鬼都要啧啧称奇。 天色擦黑时分两桌牌都正好打到圈尾,安姿突然跑上楼来说蛋糕送到,让汪顾下去收货,众人便顺便收起牌来,纷纷站到阳台上观摩汪顾订的蛋糕——听说挺大的,但究竟有多大,谁也不知道。蛋糕的受赠方依旧一副与我无关的畜牲心肠,打完牌便径自洗手去。洗到一半时听得外面阵阵惊呼她也不在意,只在站到阳台栏杆边的那一刹那呆住,差点儿没从楼上翻下去。不过即便她真翻下楼去了也死不了,甚至不会受伤,因为那蛋糕足有两个她那么高,底座更大得像张双人床,层与层之间大小差距并不明显,从楼上看下去,简直就是一座用奶油和面粉搭起来的灵骨塔。 丢死个人...师烨裳心中暗想,完全没有小女生收到震撼大礼时的雀跃,只对该如何面对这个蛋糕感到苦恼:一会儿要切它,该不会还得站到梯子上才行吧?可她也惧高的,一上梯子就头晕腿软,这可怎么办呀?回忆昨晚,她是多么的予取予求,任劳任怨,想来并没有得罪汪顾啊,那干嘛非得挑她生日这天大庭广众地糗她呢? 身在庭院的汪顾一味顾着查看蛋糕,比对下订数据,并不晓得自己已经被那小心眼儿的暗地里埋怨上了,而师烨裳越想越偏,越偏越气,不由自主地就生出满腔愤慨,直到林森柏恨恨地揽住她的肩,怨妇一般吐气如兰道:“唉,大家都是受,怎么世界就这么不公平,我生日,让钱隶筠给我做个炸鸡翅都那么困难。你倒好,对着这么大个蛋糕还摆臭脸。” 咪宝知道林森柏是好心,看师烨裳那边苗头不对赶紧把自己的不开心说出来让她开心一下,可是身为伴侣,任谁听了这话也忍不住要澄清,“你怎么不说你生日那天喉咙疼还发烧呢?炸炸炸,给我等着,改天非把你炸了下饭不可。” 说话间从花花绿绿的门洞里又钻出两个人,师烨裳定睛一瞧,乃是李孝培和席之沐。与此同时,林钱钱正追着安姿满院子乱跑。安姿天赋异禀,又是长年经受特殊训练的,为了照顾手短腿短的小妹妹,她慢跑一段就得停下来等等。林钱钱眼见安姿跑得比大熊还快跳得比汪汪还高,却是毫不气馁,安姿肯跑她就肯追,就这么龟兔赛跑了一程又一程之后,她终于撞到了促狭的李阿姨怀里——李孝培已经张开怀抱等她好久了,就等她从面前跑过就跨步上前一把搂住呢。“让我好好看看钱总的女儿!”李孝培伸手去摸林钱钱的脸蛋,色狼嘴脸一览无余,“嗯嗯,不错不错,长得比你妈还漂亮,更别说林森柏了。”她说得响亮,林森柏听得清晰,习惯成自然地刚要随便抓句脏话骂回去,又被咪宝一个白眼吓住,只好忍着。而被她揽着的师烨裳还在专心致志地琢磨切蛋糕的事,一张美得没有存在感的脸上一会儿无边落木萧萧下,一会儿愁云惨淡万里凝。但无论她怎样使用念力,蛋糕也没有轰然倒塌。大家伙儿意思意思地吃过晚饭,切蛋糕的时刻,来临了。 “师烨裳,来。”汪顾牵住师烨裳的手,把个气鼓鼓的她从座位上拉起来,径直往二楼走。师烨裳不知她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只好就范,心中同时在想:你要没个好法子让我把蛋糕切了,我就让你向后翻腾两周半转体两周跳蛋糕里去。 再次回到二楼面对庭院的阳台上,师烨裳突然萌生了叫辆铲车来铲蛋糕的念头,谁知她衰了一天,这会儿终于心想事成——刚想完,就听院外传来颇为粗重的马达噪音,两辆高位拣选叉车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钻过四米门洞,顺着青石板路缓缓开进院里,不多时,它们分列蛋糕两侧,灵活地叉起蛋糕底座,一直将其顶端托到与阳台围栏的位置,只要师烨裳稍微俯身再伸出手去就可以摸到奶油。 “想象力够丰富的啊,”师烨裳托着下巴揶揄汪顾,脸上还是闷闷不乐,“可我拿什么切它呢?”连大BOSS手里的太刀都不够长,其他刀就更不用说了,除非特制,但就算特制,这么长的刀,她根本举不起来:能切这种蛋糕的刀,绝不能是塑料的,因为塑料没有足够的强度,一切就要断。 汪顾早有主意,自然不慌,只牵住师烨裳的手,好声好气地哄:“傻,给你买蛋糕还能让你切不着?为这事儿,我想了两天,现在就让你看看成果。”说着,汪顾放声一喊,又有人扛着长梯跑进来,一番快速组装过后,高达三米的梯子在阳台跟前搭好,两个工人一左一右地各自扛着根竹竿向上爬,待得到顶,又将竹竿一头长长地朝汪顾伸过来。汪顾从兜里掏出扭绳,把两根竹竿头交错并拢,继而用扭绳绑紧——直到这会儿师烨裳才明白汪顾要干什么。 竹竿乃是一个支架,它与阳台围栏形成“二”字型,再把长刀架在围栏和竹竿上就形成了“土”字型,到时她只需按住刀子在围栏和竹竿之间的那一段,继而让叉车不断向上抬升蛋糕底座就可以把蛋糕彻底切开了。 “就你鬼主意多...”她低下头,喃喃一如自语。 汪顾嘿嘿笑着凑近,趁她不备偷吻她的脖颈。但底下人都不是瞎子,且一个比一个恶毒,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故而她们的这出亲热戏并没有引来电视剧里常出现的欢呼,只引来了一串嘘声和倒彩,甚至有人在喊:“和谐!注意和谐!最多到牵手!其余的拉灯!” 拉灯就拉灯。汪顾把手摸进裤兜里,逆历史潮流而动地把蛋糕上的遥控蜡烛被点亮了。 “许个愿吧。”师烨裳听见有个声音在说。 可她从得知张蕴兮死讯那一刻起,就再没许过生日愿望。 因为从那一刻起,她唯一的愿望已然是永不可能实现的了。 ☆、鹌鹑蛋和病秧子的妙用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要进展的同志们...可不要嫌进展太快...才好...^_^||| 师烨裳的生日晚宴,结束在铺天盖地的奶油轰炸中——汪顾带了个坏头,为逗师烨裳笑,她率先勾了块奶油抹到自己鼻头上。师烨裳果然失笑。可没想到汪顾居然携着一鼻子奶油吻她。结果两人脸上都糊了蛋糕,滑稽得像是要去演小丑剧。林钱钱有样学样,踮着脚尖把奶油抹到了弯下腰来要听她说话的咪宝腮边,咪宝一愣,愣完便抓着她脏兮兮的小手去摸林森柏。林森柏脸上莫名多了个奶油掌印,心里自然平衡不了,却又不能欺负自己的孩子,只好把仇报到李孝培身上...如此恶性循环一轮,人人脸上都沾了东西,再看蛋糕还有这么多,众人便心有灵犀般地齐头朝蛋糕扑去,到最后,蛋糕倒塌,铺满庭院,众人更欢,当即飞抢院子角落里的簸箕和铲子,恨不能像往棺材上撒土似地往对方身上泼奶油... 出现这样一幕后,汪家二老暂时是不能留住老宅了,因为光让保洁公司来打扫就得花上三整天,用于分解奶油的化学制剂更需要七到九天才能充分挥发。好在他们都是豁达的性子,起先一听汪顾要订这么大个蛋糕就已有了“家破人不亡就行”的觉悟。师烨裳趁此机会劝他们搬来与她们同住,老两口一商量认为眼下权宜之策只此一着,便十分干脆地答应下来。 五月六日早晨,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早饭时汪顾含着一嘴面包问:“诶?爸,我看你最近老躬着腰,是不是坐骨神经又犯病了?下午我陪你去医院瞧瞧好不好?” 六十几岁的人,有些弯腰驼背也不足为奇,可汪爸爸英俊挺拔了一辈子,现在突然佝偻起来,汪顾总觉得有些刺眼揪心。不过,汪爸爸弯腰这件事,并不是汪顾率先发觉的。 在女儿心目中,爹永远是山,是海,是堪比SUPERMAN的英雄,永远不老,永远不残——女儿看爹,越看越帅,不外如此。于是就算她再爱她爹,发现她爹不对劲儿的任务也只能由师烨裳这个准媳妇儿来承担:五月三号当晚,刚从老宅回来师烨裳就告诉汪顾汪爸爸看起来有些没精神。汪顾问怎么个没精神法儿。师烨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印象里他走路挺轻快的,没有刚才看着显得蹒跚。汪顾听了师烨裳的话,隔天便对汪爸爸进行了细致观察,这才发现汪爸爸不但气色大不如前,就连在花园里拔草浇花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利落了。 “你爸他老了,加上最近懒得运动,是这样的,去医院也只能开些钙片回来吃,不用。”汪妈妈与汪顾不同,她吃的是中式早点,夹一根青菜给师烨裳,再夹一个鹌鹑蛋给汪顾,她说得很不在意,“等改天回了老宅,我逼他多去打打门球就好。”汪爸爸闻言,也叼着烤馒头片在旁点头称是。老夫妻两个一唱一和,真真羡煞旁人。 考虑到医院是个生老病死的地方,能不去最好不去,故而汪顾也不再坚持,张开嘴就把鹌鹑蛋吞了,斜眼再看师烨裳,好家伙,居然都知道给老人布菜了。只是这菜布得有那么点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意思:人家给她什么,她就还人家什么——给汪爸爸的是一颗鹌鹑蛋,给汪妈妈的是一根青菜。夹就夹了,她还盯着她夹给汪爸爸的那颗蛋瞧,好像人家不吃就是不给她面子一样。 汪顾觉得她可爱死了,爪子犯痒,直想去摸她脑袋,就在此时,她听见师烨裳用一副充满好奇的口吻问:“伯母也喜欢鹌鹑蛋?”说完,师烨裳扬手叫来佣人,嘱咐厨房再上一份盐焗蛋。汪顾转眼去看汪妈妈,就见汪妈妈的左腮帮子仍是微微鼓着的,而汪爸爸餐碟里的那颗鹌鹑蛋已经消失无影。综合师烨裳的话分析,显见是汪妈妈吃了师烨裳夹给汪爸爸的鹌鹑蛋。汪顾一贯与父母平等相处,这会儿就忍不住轻轻一拍桌子,神情夸张地指着汪爸爸面前的食碟揶揄,“哈!妈,你偷老爸的蛋吃啊?别介,咱家又不穷,您想吃啥蛋没有哇?不过悠着胆固醇过高就是。” 汪妈妈叫她俩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故意板着脸啐了个“去”,啐完,非但汪爸爸笑了,她自己也笑了,“汪顾你就是不如小裳体贴。” 由于假期只剩一天,汪顾不好安排远行,而汪家二老惦记着火锅店和老宅清洁的事,说什么也要回去看看,刚好汪顾想回家取点东西,便自告奋勇地将他们送回家,说好晚饭时间再去接他们。 汪家老宅离汪顾新居不远,一个来回撑死了四十分钟。汪顾本以为她回到家时师烨裳应该还没从餐桌边离开,却没想到家里居然来了客人。“哟,李孝培?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汪顾脱掉外套坐到自己的专属餐位上,见师烨裳还在慢蹭蹭地啃紫金凤爪,就体贴地给她倒了杯茶,“干吃不嫌齁啊?一顿饭光啃鸡爪子了,再这么挑食我可把你送韩国去疗养啊。” 李孝培今天倒休,本想在家捣鼓大餐吃,根本不愿出门接受这趟咨询,却奈何接到师烨裳来电的是席之沐,她想不想的都被席之沐硬逼出门来,现在再看到这一桌子饭菜,心理自然平衡得十分有限。“我可不是被风刮来的,我是被你太太叫来的。我问她什么事,她说等你回来再说。”李孝培不肯做赔本生意,师烨裳吃她也吃,两句话没说完就把一屉虾饺解决了,“得,现在你回来了,说吧。” 当事人都不明白师烨裳叫她来作甚,汪顾就更不明白了。可气的是师烨裳无论做什么都像慢动作回放,啃个鸡爪都能啃出打太极的效果,汪顾早已习惯她的做派,可怜李孝培成天对着风风火火的席之沐,对师烨裳这恶行决计消受不来——她都吃撑了师烨裳才刚啃到鸡的第二根脚趾头! “汪顾,病例拿回来了?”终于,她打完收功,擦擦嘴,从汪顾手里接过那本偷回来的病例,看也不看便递给李孝培,“这是汪顾父亲的病例,请你看看。昨天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他坐着时也总用手去扶腰。我刚开始认为他是腰间盘突出,可今早我试探地夹了个鹌鹑蛋给他,结果是汪顾的母亲替他吃了,我现在觉得他刻意在忌高蛋白,可能是肾有问题。” 病例装在一个牛皮文件袋里,李孝培探手进去一摸,立马皱起眉头,“得过大病啊这是,病例那么厚...”继而,她抽出内里的五本小册子,还有一本红色、软皮,类似于护照质地的东西,不知怎么的就突然大呼小叫起来,“嗯?!感恩书?!换了哪儿?看不出来呀!”翻开,她愈加抽风,“妈呀!九五年换的肾?这、这、这、师烨裳!你昨天怎么不告诉我呀!害我对着一个活体医学奇迹也没能好好膜拜一番!” 汪爸爸接受换肾手术那年,汪顾刚上大学,她并不知道父亲具体得了什么病,因为汪妈妈一直瞒着,只说汪爸爸得了严重的肾炎,需要做手术。后来手术做好,汪爸爸恢复健康,汪顾也就把这码子不愉快的事儿丢脑后去了,换言之,她根本不知道——“换肾的病人能活过十五年的几率只有千分之一不到啊!”李孝培冲汪顾瞪眼,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汪顾呆了,将李孝培适才的话回忆一遍之后,她拿过桌面上的病例一一翻看,可医生的字要能让你看懂,那他饭碗也别要了,于是只得交还,默不作声地死死盯着李孝培。 “本来这件事是轮不到我插手的,但他们越隐瞒就越可能是大事。所以我刚偷偷让汪顾把病例拿回来,若是还需要问什么,你跟汪顾谈就好。”说着,师烨裳拍拍汪顾的肩,起身洗手去了。 李孝培从最近一本病例的最后一页看起,翻翻化验单,瞅瞅处方单,不多时便将脉络理清,但随着真相大白,她的神情也逐渐凝重起来,“没有近期报告,暂时还说不好。要么明天你带令尊来医院,我当班,检查的事我提前替你安排好。记得带上病例,我替你把肾病专科的老主任拽回来瞧。” 汪顾知道大事不妙,早已心急如焚,简直恨不能现在就冲回家里把汪爸爸拽去医院,可从理智上她又自我杜绝了此事的发生:父母想瞒她,她便绝不能当面戳破。毕竟那样会伤了父母的自尊心。然而医院是不能不去的,非但要去,而且要尽快去。问题只在于用什么方法不唐突无古怪地劝他们去——汪顾犯起大愁,眉心皱得连脸都要跟着扭曲。 幸而此时师烨裳回来了,问清楚情况后,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拍拍下巴,很快给出解决之道,“明天你先去医院,藏在李医生办公室里。等你走了就说我今天要去医院体检,拜托他们陪我去。到了医院,悄悄弄两张当天有效的体检票,再跟他们说我成天生病,是大客户,为了拉拢我,医院非要买一送二,到时他们不去体检也说不过去了。” 李孝培闻言,大力击掌,再次像打了鸡血那般亢奋道:“COW!谁说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师烨裳就现身说法地告诉了我们,家里还是有个病秧子的好!自己病,却救命啊!” ☆、说?还是做?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实现^_^ (三小时干出两千多字,码得我脑袋里头直嗡嗡,张口就胡说八道...) 到了五七,当然是依师烨裳计划行事。过程中,因太过凑巧,免不了要受到老人家的怀疑,可师烨裳一句话就让他们把怀疑丢回了肚子里,“对了,如果体检的话,报告今天出不来。可明天我和汪顾都要上班,让别人来取我又不放心,不知能不能拜托您二老...”她说得几分客气几分忸怩,让人不得不相信她的为难真是事出有因。汪家二老绝想不到李孝培早就守在化验室里,两眼一瞬不瞬地就等着某某某号的化验单子打出来。 “血检尿检这些现在能得到结果的看起来都不太妙啊。血肌酐尿素氮之类不该高的都挺高的。”在李孝培的办公室里,被她硬“请”回来的离休老主任托托眼镜,说得挺不当回事儿,“肾活检做了没有?”李孝培撑着桌子伏在老主任身旁摇头说没有,同时对当前情况做了简要说明。老主任叹了口气,摘掉眼镜,曲起指背敲敲铺在桌面上的化验单,“老人不希望孩子担心也是可以理解的。好在这患者体质不错,年龄也不很大,关键是发现得还早,情况没坏到救不了的地步,大不了再换一次肾嘛。一些必要的检查抓紧时间做,为防万一,马上用之前的□□资料去找合适□□。”老主任对李孝培说完,又转头交代汪顾,“老实说,患者能够良性存活这么久,跟他得到的□□有很大关系。小李说你不缺钱,那就不要在□□这事儿上马虎。着手准备越早,手术效果越好。” 汪顾还是头一回听说换肾还能换几次的,眨眨整夜无眠的眼睛,一颗吊得老高的心顿时收回去不少——能换就好!她有的是钱,就算走投无路□□也可以给父亲弄个匹配的好肾回来! 李孝培看她垂在身边的两只手都在紧紧握拳,还以为她担心太过,赶紧绕过老主任走到她身边,又是拍肩又是摸头,“汪汪啊,冯老说了能换就一定能换,你别太担心了。回去除了想法子劝你爸住院检查,还要记得替你祖宗八代谢谢师烨裳,要不是她心思密...” 未等她说完,汪顾便迫不及待地点头,张口,声音竟是颤抖的,“我先谢谢你和冯医生,回去再谢她。”说完,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抬手一拍自己脑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老主任面前,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老坑玻璃种的翡翠手镯,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家父的病就拜托您了,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请您一定收下。” 老主任早从李孝培出得知这位年轻的主顾背景深厚身价高企,而他又是退职未接受返聘的医生,并不存在被问罪医疗受贿之危险,遂喜出望外地将“薄礼”笑纳,非常识货地拿回家中当传家宝去了——他前脚刚走,师烨裳就鬼鬼祟祟地拿着个尿检取样用的塑料小杯子闪进来了。 在众人心中,师烨裳大概一直是个沉着冷静近乎残酷冷血的印象,可汪顾和李孝培均见过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所以都没有表示惊讶,只像往常那样伺候老佛爷似地招呼她入座,并异口同声地奉承,“辛苦了辛苦了...” 很是鄙夷地将那小杯子丢进垃圾桶,在沙发上坐好,师烨裳不关心别的,只问:“镯子送出去了吗?”汪顾勉强挤出几分笑意说送出去了,她这才松一口大气,将个细条条的脊背偎进了沙发里,“送出去就好,收得大礼,治得大病。像他这样的医生,联系□□的门路很多,万万不要把他得罪了。” 李孝培想不到师烨裳还知道这些,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子敬佩之意,但嘴上又忍不住揶揄,“久病成良医嘛你,什么黑幕都知道。其实也不是哪个肾病专科医生都能搞到□□的,可冯老不能得罪这点还真让你说中了。他的医术在全国排不上前十,抢□□这码子事儿倒是顶呱呱。周边黑市和几个有名的靶场里谁不知道冯七斤这个传奇的名字?于是乎,汪汪送那份礼物绝对物有所值。”李孝培说着说着就伸长了脖子,压低声音问:“呃...没别的意思,就是八卦一下,那镯子值多少?冯老是行家我不是,不过我还头回看他收礼时憋不住笑呢。” “薄礼”是师烨裳昨夜特意返回师家大宅取来交给汪顾的,到底现值几何谁也说不清。依当年张蕴兮从私人藏家手里购入的价格,三百来万,然而若依当前拍卖行同等品相的类似拍品行情,那至少得翻两番——可惜师烨裳全不知道,问她也白搭。之所以选它行贿,全因为她觉得古董配老朽才是王道。“你自己去翻苏富比历年拍品目录吧,我得走了,再不出现老人家又要疑神疑鬼。”师烨裳拍拍屁股起身,走到办公室门边拉开一条门缝瞧瞧外面,临行前没忘回过头来许愿,“想来这事儿最辛苦的就是你,你没别的意思,我倒有,改天送你个钻石好让你向席之沐求婚。她不是荷兰籍嘛?行的。” 本着病不等人事不宜迟的原则,汪顾当晚就在饭桌上坦白了自己偷病例的罪行。汪家二老对她这不明苦心侵犯隐私的举动有些生气,然不等他们把气撒出来,师烨裳已经将罪魁的帽子扣到了自己头上,说一切都是她的意思,汪顾始终被蒙在鼓里,依计行事而已。 得到一个观察入微又知道关心老人的“媳妇儿”,那肯定是比生气还重要的。餐桌气氛在师烨裳发言之后一瞬转为温馨感人的家庭伦理剧大结局氛围,汪顾的危机就此瓦解,却接着陷入了苦战。 汪爸爸吃了十五年药,看了十五年病,对换肾的种种好处和后果自然比汪顾清楚。他也承认自己有些消极,甚至活得非常怠惰,但肾病不同其他,它本身就有情绪低落这项病征,于是他本着能活一天是一天,病入膏肓自寻死的思想,再没有抗争的意思。“唉,我们已经这把年纪,说讳病忌医也好,说胆小怕疼也罢,其实是不想再受那份罪了。再说就算找到合适的配型,能再活十年的几率也只有百分之一,真的无谓拖累你们年轻人。”汪爸爸近来添了许多白头发,看起来委实不如之前健旺。 现下他坐在软椅间,自觉不自觉地就要用手扶腰,汪顾在对面看着,阵阵心疼好比刀绞一般,恨不能代替他病这一场,“爸,别说丧气话,您日子还长着呢,医生说您体质很棒,只要找到好肾,再活多少年都不成问题。” 坐在汪顾身边的师烨裳碍于身份,不好插嘴,便又回到平时寡言少语的死鱼状态,只在台面下握住汪顾的手,时不时轻捏两下,默默提醒她不要把态势搞得生离死别。毕竟希望还是有的,而且还很大。当前应以晓之以理为主,动之以情为辅,否则病人身体还没坏,心气儿就泄光了。 一番艰难的谈话断断续续地坚持了六个钟头,最终,汪顾说服汪爸爸入院接受检查,同时答应汪爸爸绝不因他的事儿影响到工作。 回到房里,汪顾还是怏怏不乐有如噩耗将临。师烨裳见她坐在沙发上不动弹,想劝,词穷,想哄,不懂,只好抓来两瓶烈酒,递一瓶到汪顾面前,轻声道:“灌吧,醉了睡一觉,睡醒记得笑。” 汪顾接过酒,拧开盖子咕嘟咕嘟一气儿灌下半瓶,“我没你那么坚强,不知道能不能笑出来。” 师烨裳挨着她坐下,难兄难弟似地把手搭在她膝盖上,仰头也是一大口酒,仿佛渴极,“笑不出来也得笑。如果你都不能拿出志在必得的样子,你让伯父哪儿来的勇气去接受那一大串治疗?” “可我一想到他要换肾就替他疼,”汪顾埋下头去,两手抱住脑袋,言语里嘤嘤地带了哭腔,“就像当年你不在的时候,一想到你的头骨要被切开有手术刀在你脑袋里挖来挖去我就心疼得要吐。我没受过那么大罪,真不知道你们都是怎么熬下来的,一定很疼,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 师烨裳皱起眉头,努力回想两年前那一场朦朦胧胧的梦,倒是没觉得自己受了多大折磨——跟麻醉师聊天聊到失去意识,据传在失去意识前几秒本来是在说德语的,不知怎么的就突然说成了普通话;由于全麻,手术中的一切都是没有感觉的,她只记得有段时间耳边叮当作响,有人说话,浓白如雾的光影总在眼前晃,但分不清是梦境还是无影灯透过眼皮产生的视觉效果;手术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她完全没有印象,一睡就像死了一场,再醒来时,伤口已近痊愈,疼痛远不如发病时万分之一。 要说动刀动枪血肉淋漓,也有,那是因为气管切开时间太长,等拔管时必须做一个瘘道修补手术,一个再小没有的手术,局麻,缝合器咔咔两声搞定。术后自然要疼,呼吸疼,咳嗽疼,翻身疼,咽唾沫疼,打喷嚏更疼。好在她行尸走肉多年,心都不会疼了,更不怕肉疼。如此熬过三天,完事大吉,百无聊赖地留院观察俩礼拜,她便顶着个足以耀瞎狗眼的秃瓢搬进了疗养中心,在监狱般的单人房里吃吃睡睡,安安静静地度过几个月,她又见到了汪顾。 “病中消极,可以理解。这就像女人生孩子,生前都怕,生时都疼,恨不能把孩子憋回去打死也不生了,可等疼痛过去,就会发现一切都是值得的。毕竟他爱你,也爱你妈妈,能留在世上多看你们几年,他又怎么会不愿意呢?” 汪顾慢慢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向师烨裳,“那...你愿意吗?” 师烨裳灌一口酒,咕嘟咽下去,不说什么,只把脑袋靠到了汪顾肩上——“愿意”二字,太矫情,她说不出口。 ☆、三天 长假结束之后,连续五天都有悲剧上演: 五月八日,第一天,林森柏遇到了意料之中的内乱。 协调部根本协调不了质监和市场之间的矛盾,叫谁谁不听,喊谁谁不理,甚至还把源通的现任总经理牵出来当了一回炮手,好像非要把方仲孑赶出源通去才会甘休。可怜方仲孑一直是个挺懦弱的性子,高中那会儿就被林森柏糊弄得团团转,结婚生子后她那性格就更加优柔起来,在家从先生,在外从领导,如今突然被林森柏拱到这么个枪林弹雨的位置上,去跟谁协调都得碰一鼻子灰,不出五个工作日她就有了自杀的冲动,捱到长假后,她终于受不了地冲林森柏哭诉了。 林森柏对这个初恋情人早已没爱,可总觉得欠了她许多,说不怜惜是假的,说怜惜嘛,倒又有点儿虚伪,只好是暗地里能帮几分帮几分,实在帮不了的唯有自己出面处理。偏她做派极独,仿佛一个方仲孑的对立体,从来只有人听她的,没有她听人的,故而,经她出面料理的内乱,不出三分钟就平定了——她二话没有,一口将质检部经理方兴开除,命其领三个月薪水卷铺盖滚蛋,再一口将源通现任总经理贬到了市场部经理的位置上,原市场部经理降至副职。 “不愿意干的通通递辞呈,我刚给钢笔灌了墨,签完全公司的职员都有剩下的。股东也一样,我林森柏有的是钱买你们手里股权,你们肯放,我刚好把源通实质私有化。下回谁再在我面前吵架,我就当他已经递了辞呈,打开大门,我鼓掌送他走!”在临时董事会上,林森柏叼着吸管如此道。 会议室内当即鸦雀无声。连持有源通股份的董事们也没有敢吭气的——地产业形势多么美好,源通战略局势多么晴朗,加之林森柏几乎包揽了一切决策事宜,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坐等分红,猪才肯这时候抛股套现。 “一个公司少了谁都不会倒,包括我。可要是大闹不和就一定会倒,没有例外。我宁可你们碌碌无为也不希望你们勾心斗角。特意成立一个协调部就是为了提醒你们协同合作的重要性,想不到你们偏要给我下马威,给方经理脸色看。勾结‘纵优’吃里扒外很好玩是吧?”林森柏气势汹汹地喝一口牛奶,想拍桌子壮壮声威又怕手疼,只好再喝一大口把奶瓶子抽干,继而重重地将鲜奶瓶底扣在桌面上,嘭!别人吓没吓到不好说,反正她自己是缩了缩脖子,“今后让我知道谁跟‘纵优’有来往我立马把他告法庭里去,看看到底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钢镚硬!” 散会后,林森柏还是满腔愤慨,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办公室里背着手绕圈兜转。方仲孑自认为做错了事,辜负了林森柏的信任,也不敢劝她,只时不时给她倒杯凉水权作败火之用。而林森柏转得久了,是头也晕,尿也急,匆匆丢下句话,她便开闸泄洪去了,“不行不行,你等着,我去厕所里想想,一定要找个有经验有魄力的帮你先把这烂摊子撑起来。” 五月九日,第二天,端竹在军事化训练第四阶段接近尾声时出了状况。 特训班里捉对练习散打时,她的陪练是一位一米八五的彪形大师兄。此大师兄根正苗红,据传出身屠夫世家,往上,能追溯到的二十几代都是远景驰名的杀猪匠,有给县官杀猪的,有给县长杀猪的,还有供职于国营屠宰场,给全国人民杀猪的。 大概由于吃得好,又或者是遗传进化,大师兄即便生就一副慈悲心肠,从小没杀过任何一头猪,却也明晃晃地生出了屠夫的身量——185的身高配185的体重,让人忍不住要喊他一声“二师兄”。 对打双方是依照战力水平做的匹配。大师兄在年度自由搏击重量级比赛中傲视全校,教练自然要把他发给自己的得意门生华端竹。 这位两栖部队出身的教练并不指望端竹能赢,毕竟端竹虽天赋甚高,反应极快,但亏在经验不足,力量也不够。他只是希望端竹知道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在低年级打几场胜仗算不了什么,更重要的是能从败仗中吸取教训,从而迅速提高身体素质和搏击技巧。当然了,他最期待的还是端竹能给他挣个脸,等来年全校大比武的时候一举夺魁,成为本校历史上第一位女性冠军。 可老实说,端竹对排名什么的早失去了兴趣。她现在光是一门心思的给自己找事做。郝君裔的离开让她失去了生活重心,成天都是空落落的,倘若再无所事事,她觉得自己若不被憋疯就会被憋死,因此,她会在短期之内,于体育方面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委实是一个不得已的过程——夜里不需要给郝君裔盖被子了,醒来就是瞪眼,越瞪越睡不着,只好起来捶沙包;早晨不用催郝君裔起床了,吃完早饭就是闲着,越闲越浮躁,只好继续捶沙包;晚饭后不用陪郝君裔看新闻了,坐在电视机前就是恍惚,越恍惚越不安,只好再次捶沙包...沙包君不晓得自己啥时候开罪了这位凶神,居然俩星期不到就被打得皮开肉绽,幸而练习室里还有木板君、木人君、胸靶君、脚靶君...不然它疗伤都来不及,非让那女凶神打成一堆散沙不可。 对战开始于下午两点。沙包君晃晃悠悠地吊在一旁观看。第一局,一十三点对二十一点,大师兄完胜。第二局,十五点对十四点,端竹险胜。到了第三局,大师兄终于使出杀手锏,先是一套出神入化的组合拳打得端竹找不着北,后是一记突如其来的高鞭腿直接将端竹用于保护头部的左小臂抽折,比赛当即结束。大师兄胜之无愧。端竹输得不亏——肌肉强度不够,活该。 大师兄的高位鞭腿,因为有体重摆在那儿,瞬间击打力度极为可观,一腿过来,骨折不算,还硬生生地把端竹左小臂上半截骨头打得戳出体外,造成了相对严重的开放性骨折。殷红鲜血带着体温淅淅沥沥撒得一台都是,沙包君只恨自己没手捂眼。大师兄出完恶气,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过分了,急忙跑来跟端竹道歉。可惜端竹从小硬气,对于这种居高临下的道歉根本不受,只是强忍疼痛,打着哆嗦道:“非常感谢你没有保留实力。” 五月十日,第三天,汪爸爸的各项检查结果出来了。 情况果然不容乐观,那个唯一具备功能的肾器已有衰竭迹象,初步认定为肾功能不全代偿期,且伴有高血压和心包炎等并发症,但暂时还不需要做透析,可以用保守治疗方法控制病情。 汪爸爸之前显然想得比较严重,一听这个结果,居然还松了口气,开玩笑般对身边的汪妈妈说:“想不到你先生我那么能扛,零五年到现在,大吃大喝的还只进了一步,”转而又对站在病床尾的李孝培说,“我这又算一个生命奇迹了吧?”李孝培扶着床拦,急忙点头,狗腿兮兮地应道:“您这体质真没说的,连冯老都夸您硬实,还说要让他的学生来看看您,增加一下他们身为医生的信心和责任感。” 汪顾站在病房中央,不远不近地守着汪爸爸,听得他们交谈,真不知做何表情是好。期间有护士来来往往,一会儿这事儿一会儿那事儿,汪顾久留不住,刚歇了几分钟又得跟着护士去办手续。 师烨裳因故加班,只能趁午休时间来看汪爸爸,结果房门一开,汪妈妈惊见一个水灵灵的大美人——天气还没到热的时候,她也不知为啥就出了一身大汗。 汪妈妈怕她又要感冒中暑,急忙让她坐下喝口温水。可她一见病房里的人,立马退一步,向后撤出门外,朝走廊里不知谁谁一招手,这才快要虚脱似地走进病房,扯起嘴角冲汪妈妈笑笑,“伯母,”她一歪头,又远远地朝病床上的汪爸爸打招呼,“伯父。” “什么事情那么急要跑得一身汗呀?”汪妈妈掏出手帕替师烨裳擦掉额头和下巴上的汗滴,可一转眼,她便看见两个小伙子拎着送外卖的塑料大箱走进病房,眨眼功夫,四菜一汤摆上茶几,病房里顿时涌起一片清逸的香味,“噢...小裳啊,你工作已经很忙了,怎么还给我们带饭呢?这些杂事让汪顾去做就好,反正她放假,也该她干。” 师烨裳天生气血两亏,虚得一塌糊涂,稍有运动量就冷汗狂流不止,明明只是因为迷路,从走廊一端跑到另一端来寻找病房而已,她却连气喘带咳嗽,宛如得了非典似的恨不能一口鲜血喷出来,人就立马死过去,“她、她也不清闲。我能干一件,咳、咳、咳、就干一件,没什么的、咳、咳咳...” 汪爸爸看她咳得这么可怜,赶紧从病床上爬下来,和汪妈妈一起给她拍背——也不知谁是病人。 过了一会儿,汪顾办完手续回来,推门就见父母和师烨裳正趴在饭桌边吃饭。三人有说有笑,却一个赛一个嚼得狠,一个比一个吃得凶,师烨裳脸上甚至还挂着两粒米——本是不堪入目的场景,可汪顾心中不知怎么的就涌起一股猪场饲养员的满足感,郁结几日的心情在这一瞬间豁然开朗,宛如在浓云间看见了月。 “诶诶!别吃光了!给我留点儿!!!” ☆、第四天 作者有话要说:555...一不许愿就霸王我...霸王我...王我...我...天天逼我二更...我会累死的呀...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一日是个晴朗的星期天。早上八点差五分,林森柏家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花花绿绿的面包和点心。仔细一瞧,那些面点不仅颜色鲜艳,连样子也特殊得不像人食。 林森柏从楼上下来,看到这桌子东西并不吃惊,径直走进厨房,坐到流理台边的吧椅上,什么都不干,光捂着嘴打哈欠。林钱钱见她来了,立刻从咪宝身旁飞奔离开,一个大大的熊抱,却只抱住了她那细溜溜的两条小腿,“伯伯!” “干嘛?”林森柏故意板着脸,居高临下地问,问完笑意便再卯不住,转而嘿嘿地把林钱钱抱起来,放到腿上坐好,嘴还是一样那么欠,“瞧你捏的那些个东西,不圆不扁的,光看见爪子印,不怕吓着姨奶奶?哦...难道是你妈妈没教好,光教你拧麻花啦?” 要换别的孩子,这会儿肯定要嘟起嘴巴不高兴了,可林钱钱没有别的孩子那种成长环境,一直都是看着保育员阿姨脸色长大的,所以她很有自知之明,很能客观评价自己,从来不会把罪责往别人身上推,“没有没有!”她瞪着大眼睛摆手,俩小手一起摆,“妈妈教我捏小熊小狗小兔子,是我笨,学不会,妈妈就捏得可漂亮了!”说着,她跳下地,急急忙忙跑到流理台的另一端,伸长了手臂跳,跳,跳,终于从烤盘里摸出一枚乳黄色的小曲奇,再度跑回林森柏面前,“给,妈妈捏的向日葵!”林森柏不拿手接,直接躬下身去用嘴叼。林钱钱有些舍不得“向日葵”就被这样吃掉,可一想到对方是“伯伯”,她又释怀了,还很努力地把“向日葵”整个塞进林森柏嘴里。 咪宝忙于烘焙,本来很不想搭理林森柏的,但她又不忍心让林森柏继续打击孩子的学习积极性,只好一边捏面饼,一边语重心长地骂:“你夸夸她会死是怎样?外面那些都是她刚开始捏的,后来这些漂亮多了。听孩子说自己笨你倒是得意个什么劲儿?你捏的还不一定比她漂亮呢。上回你说你要给我捏个啥来着?大象是吧?结果呢?往个面球上戳四根薯条当腿,再拗根牙签当鼻子——亏你想得出来。好在钱钱不像你,否则我下半辈子都不晓得指望谁去。” 林森柏惯来手拙,倒也从不争夺这类夸奖,看一眼林钱钱,她心想,反正脸也丢干净了,不怕再丢一点儿,干脆就没羞没臊地回嘴道:“你咋没说我找了根卷卷曲曲特别粗壮漂亮的毛给它当尾巴呢?”稍后的事实证明,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咪宝——她话音刚落,一向秉持卫生至上的钱某人便极其罕见地抓狂了。 把面饼恨恨往案板上一掼,钱某人掉过头来,伸出沾满黄油的手,颤抖地指着她,眼神无比凶狠,表情无比狰狞,甚至连话都说不利落了,“你、你、你、你给我古——闪出厨房去!再让我听见那么恶心的话,一会儿我让你面包沾着猪粪吃!” 林森柏早有所料,故而很不屑地把头一昂,嘴一撅,“哼,看吧,还不知道是谁比较恶心。”说完,她牵起林钱钱的手,迈开大步往外走,“钱钱乖,咱躲远点儿,才不跟这号恶心的人聊天。”林钱钱被她拽着,心中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爹妈”吵架,怕会“离婚”,甚是忐忑,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由一步三回头变作一步五回头,能走多慢就多慢,直到咪宝冲她做了个鬼脸,摆摆手冲她说个“去吧”,她这才放下心来,一蹦一跳地跟着林森柏走了。 早饭桌前一家人自然又是一团和气,林森柏看小不点儿眼巴巴地站在椅子上,左是够不着右是够不着,索性将她抱到餐桌上坐着,爱吃什么爬过去拿就是,刚好还能顶个人形搬运机用——林森柏一拍林钱钱撅得老高的屁股,“乖女儿,替伯伯拿个黑色的小熊来。” 早饭吃到一半时,林森柏的手机响起,从裤兜中掏出它来一看,她的脸色立马变了,起身离席,接起电话边往楼上走边低声不善道:“不是说了,没有急事不要打我手机吗?” 咪宝与何宗蘅闻得此言,面面相觑。普通女人会直觉反应出小三小蜜小野花什么的,她们没有,因为现如今的林森柏,你碾她她都不肯出门,哪号苦命的小三摊上她也算倒了八辈子大霉,若真有,咪宝还求不得看戏呢。 然而人生中的不如意,并不仅仅局限于家长里短的情感风波。过了二十分钟还不见林森柏下来,咪宝便难免有些担心了。把林钱钱交给何宗蘅看着,咪宝独自上楼,推开书房的门,居然闻见一股浓烈的雪茄味。 “怎么了?”咪宝撑着书桌,居高临下地看着神情肃然的林森柏。 林森柏心情差到极点,却不知该不该,或者该怎样解释,只好摇摇头,从唇间摘下还剩大半截的小雪茄摁灭在烟灰缸里,“一点公事,乱,比较烦心而已。”从硬木圈椅里起身,她往卧室方向走,在与咪宝比肩时顺便在咪宝鼻尖上亲了一下,“我出去一趟,你们慢慢吃。黑色小熊和橙色小兔给我留点儿。哦,还有长颈鹿。” 五月的B城,很有点儿十月京城的味道,气温得宜,阳光灿烂,关键是干燥清爽。 但,北方六到八月淋漓不尽的雨季真是快来了。 林森柏说是“出去一趟”,其实并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她只是不想坐在家里发愁,弄得全家人都要战战兢兢地照顾她的心情。开车在市里兜了一圈,她停在一条车流稀少的湖边林荫小路上,打开天窗,从手套箱里摸出一盒子卷烟设备,不太娴熟地给自己卷了两根□□——林森柏一般不抽烟,但无论是哪一种流行的毒品她都有些存货。这类东西对她来说,意义不外“玩意儿”,只有心情很好或者很差时才会浅尝即止地碰上一碰。譬如,今天。 在电话中被她责备一通的,乃是市纪委里一位没名没气没权没势的小文书。小文书因为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所以一直都是小文书,几乎没有晋升的可能,前途堪称一片灰暗。可林森柏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才会早早将其收买:往往越是没有晋升机会的人,手里各路八卦越是品种繁多样式齐全——资格老,没前途,新来的人都要找他打听消息,可谁也没必要防他。 往常为了防止监听,双方轻易不通电话。如果有事,信件面交转传即可。毕竟中间隔着个美籍华人,真要被纪委自审揪出来,还有一本护照顶着。只是眼下的情况的确值得打这么通电话,林森柏埋怨过后,也亲自向他道过歉了:昨晚,市委组织部里一位吴姓官员被纪检请去喝茶,陪同前往的还有市建委主任齐东山。 按原则,纪委请人喝茶可以不分昼夜节假。他们有特权,又往往具有公安监察组织等背景,时差对他们来说问题不大。加之只要在本职岗位上有突出表现,很快就能从这跳板般的单位里得到非同一般的晋升,所以只要不涉及复杂的党派之争,他们是很愿意卖些力气大刀阔斧的。不过,话说回来,原则是原则,光有原则绝显不出威严,干他们这行,必须有些显而易见的潜规则才能令人生畏:一凡不在正常工作日的正常上班点被请去喝茶的,都不是“了解情况”这么简单。 昨天星期六。星期六晚上,一行两人,分房同审——明摆着一个防止串供的突击审查的架势。市民也许不会太过关注这些没上过新闻的小官,但生意人、特别是像林森柏这样的坐地大商,听见有自己“认识”的地方官员被纪检请走,绝不会抱持事不关己的态度。他们要么高兴,因为与对方有隙;要么紧张,因为与对方有染。除这两款关系之外,剩下的官员,都算不得“认识”,顶多叫“知道”。 林森柏点燃烟卷,嘬一口,也不吸,就把它夹在指间烧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又从手套箱里翻出笔记本和钢笔,动作飞快地画了一张简明易懂的金字塔形关系图: 她,身为主角,理所当然地处于金字塔顶端。向下放射开去,自然有姓吴的和姓齐的。接着,她在第三行刷刷写下了十几个名字,其中有田桓之流,也有她爹她娘,随之用直线将那十几个名字分别引向“吴光耀”和“齐东山”,她定睛一瞧,整一个第三排,只有“田桓”和“林法赡”这两个名字顶上是引出两条直线,同时通往第二层中吴齐二人的——这样,为什么吴光耀和齐东山会同时被请去喝茶便不再难以理解了。 林森柏打开车窗,扔掉烟头,从笔记本上撕下那页纸伸出窗外,用火机点燃,丢弃。 “好样的田桓,傍上‘纵优’就想把我踢开?”她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掏出手机,默了几秒,便又开口道:“喂,小苏啊?废话不说了,交代下去,从现在开始,没我签名,‘纵优’的款子一分也不能付。还有,让安保派几个以前搞侦查的,今晚去‘大域胜景’的工地上,炸氧气瓶也好,烧野火也罢,总之弄出点儿不牵扯人命的大事来,至少塌几十平方。嗯?我?我跟四开地产没仇啊...嗨!我这不是看‘纵优’不顺眼,又舍不得在自己的地盘上点火么!” 虽然话说得轻松,事办得利落,林森柏却并不敢掉以轻心。她之所以要捅纵优一刀,为的不过是探探虚实——她要看纵优有多大的能耐,是否能把工地事故压得密不透风。如果不能,那她只当田桓一时眼拙站错了队,她大人不计小人过,可以很容忍地放过他一次;但如果能,她就必须马上争取时间把路子铺好,因为只要吴齐二人把罪名坐实,她也是决计跑不了的。 毕竟“受贿”这项罪名,从来没有单方责任这一说。 ☆、真正的商人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星期一,很是一个上班的好日子。 清晨飘起几丝细雨降温,没到上班的点儿,便又恢复了初夏早秋的晴朗。空气中有一点点土腥味,地上湿土却早已干透,日暖风凉,好生惬意。 但,这样的好天气并没有给林森柏带来好心情,她早早来到办公室,闭着眼睛坐在大班椅里,板一脸严肃,宛如正在等待判刑。期间她接到个无关紧要的电话,没说几句就很不耐烦地挂了。 经过前几天那场大戏,近来谁也不敢招惹她,唯有苏喻卿作为她的亲信早摸透了她的脾气,所以并不忌惮她那些大小火气,该干嘛还干嘛,一早上光牛奶就给她送了三次。“我说,喝这么多冰东西,小心一会儿喊胃疼。”苏喻卿把冰牛奶倒进长颈杯中,按她的意思又往杯里填了许多冰块。 可林森柏一不开心就要喝冰牛奶,这已成为习惯,估计有生之年改不了,下辈子也许还有戏。“‘大域胜景’那边还没消息?”她抬手看表,十点过半,再怎么着也该有信儿了——昨晚派去的人下手比较狠,一不留神把人家存放焊接氧的小铁皮房子全部炸飞。因着距离主楼较近,地面一层楼体东侧也被炸出大窟窿,挨着墙壁的应急楼梯炸毁一半,二层坍塌三十几平米,连外墙施工用的脚手架也被炸得揭开飞起,火光稀稀拉拉地烧得半天高,听说工人们花了两个小时才彻底扑灭。 “早新闻反正没报,本市报纸在翻,暂时没看见有。”苏喻卿坐到林森柏对面,翘起二郎腿低头看鞋尖,“你怎么不打电话问问你那些前女友?避嫌啊?” 林森柏闻言一怔,“啪”地一拍脑袋,“对啊!我怎么把这给忘了呢!?”短短几年而已,她就把她那些名VJ、名DJ、名编导、名...的女友给忘干净了,说不该也不该,说该吧,倒也该。“喂,小芝啊,我是林森柏,诶你好你好,很久不见了,嗯,没啥,就是跟你打听件事儿……”苏喻卿撑着下巴在旁看她打电话,刚打完两个,她就显得有些浮躁起来。 苏喻卿知道这是大事不妙了,可她不会也跟着浮躁,毕竟林森柏是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目睹她浮躁了这么多次之后,苏喻卿已经学会跟她唱反调,她越是浮躁,她就越是冷静,唯有如此,她这个机要秘书才能体现出应有的价值。这一次也不能例外。 “压下去了。”林森柏撂了电话,无力地瘫进椅背里,仰着头,闭着眼,一副绝望的样子,“不是有偿的,是发了口头通报,后台相当硬啊...难怪一直查不出来。” 苏喻卿一听口头通报,视线立马点亮,返回办公室拿了自己的笔记本,她很快翻出历年与源通相关的“口头通报”事件,把屏幕往林森柏眼前一推,“这些‘后台’你都搞过公关了,除了这些之外,你想想最近有没有开罪谁。应该是和这些没联系或者联系不深的,否则不至于反其道而行,帮个建筑商不帮开发商。何况你的资历不算很深,关系网却不小,有这样的权力却盯着你不放,除非是针对你,否则得不偿失。” 林森柏懒懒地直起身子,凑近屏幕,一看EXCEL上面的排序已到一百几十号,顿觉头昏脑胀,气都出不顺了,“我他妈的真能搞,这才几年啊就‘公关’了这么多人,挂哪个都能牵到我。好在上面都有国字号地产大头顶着,不然草民我早死了...”做完这番感叹,她又抬起头来,很颓废地告诉苏喻卿,“这次不一定是针对,只是我比较倒霉,人家师烨裳早就把‘纵优’列到黑名单上了。她提醒过我,可我嫌换个承建商麻烦,所以才——不过跟这也不相关,它主要是扯着田桓这条线才会跟我干上,大概纯粹是利益之争,跟以前一样。不同以往的只是B城就这么大块蛋糕,已经容不下别人来分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总有一个要败。事到如今,必须查出‘纵优’是哪家大开的小卒。在此之前,它背后的大开应该主攻一线城市,现在看一线城市没什么搞头了才往我们这样还有潜力的二三线城市发展。这么大的实力,中心商圈的储备地皮它已然没戏,原则上会盯着拆迁这条线,而我们一向看重旧城改造,这才在田桓和齐东山的立场上跟他们狭路相逢了。你马上派人去查田桓,明的暗的账户出入,各个电话的往来记录,还有他太太的情况,能多细就多细。”拉开大班台下的键盘托板,林森柏拿出支票簿,先在百万位上画个压头,握笔继续道:“你估计一下,需要多少钱,我马上开给你。不走财务了。” 苏喻卿想了想,斟酌道:“先拿八万吧。不够再说。” 林森柏恨恨地眯她,拿起簿子在她面前晃,“你要废了我这张支票是不是?” 苏喻卿定睛一瞧,笑了,“那就来个十五万,多退少补。” “给你三十万吧。”林森柏大笔一挥,写上数额签上名,撕下支票递给苏喻卿,“这次时间紧任务重,你小心来者不善。我做好坐牢的准备,你恐怕也跑不掉。不想陪我吃牢饭的话就提前说一声,到时我办钱隶筠的身份,顺便替你办上。要是想陪我坐牢也要提前说一声,吃苦受罪是肯定的,不过嘛,苦不苦,看看棒子二百五,累不累,想想将来还要受的罪,咱就当是一起休假吧。” 苏喻卿接过支票,呼啦啦地挥几下,脸上仍是公式化的微笑,“每次都说这个,害我日思夜想盼坐牢,看看看,”她把脑袋凑向林森柏,用支票边沿指着自己眼角,“鱼尾纹都盼出来了。”收回脑袋和支票,苏喻卿把手背到身后,一边步伐缓慢地往门外踱,一边敬告林森柏,“你啊,别再想着给我办身份的事了,你有不办的理由,我又何尝不是?有办身份的钱,不如直接兑现给我。反正服完刑我还得给你当秘书,就别让HR为难了,外籍员工的档案多难处理呢。” 大门关上,林森柏又回到一片静谧当中,默默喝着冰牛奶,苦思拖延时间的对策: 关于坐牢,她并不十分害怕,毕竟她不是赖X星,没赚人家那么多钱,判不了人家那么大罪。从田桓这条线上牵出来的行贿数额和犯罪后果撑死了判她三五年,略施小计,一年半载的就出来了,可一旦潜逃,就意味着她少则三五年,多则一辈子不能回国,此无异于自动将这一大摊子事业和她那只在国内环境里才能灵光的大脑,废了。 转换国籍寻求庇护也不是个好方法,像她这样的人倘若胆敢宣扬“被政治迫害”,后果一样是不能回国。等等脱身之计不过尔尔,相差毫厘之间,一概是力所能及,但得不偿失。她不择一则而为之——真正的商人是可以把人身自由也当成一种商品用于贩卖牟利的人。故而,眼下她思考的关键,一是如何避免坐牢,二是万一必须坐牢,她该如何让坐牢前的这段时间实现效益最大化。此二点的共同前提只有一个,时间。 为了子孙利益,吴齐明知罪责难逃,在不至于判无期的情况下,他们会尽量隐蔽她——身为官员,他们一入狱就什么都没了,而身为商人的她,入了狱还有大把的钱,念这个不照之恩,你懂我懂大家懂,她会做的。可话说回来,纪委动作一向不慢,只要侦查力度够大,前期证据确凿,吴齐二人招架不住,她很快就会被监控起来,到时再做动作可就晚了。 时间...通过各方关系运作,大概是可以争取到一点时间的。 但她不能亲自出面,更不能明说。越到这时候越不能摆出求人的落水狗态度,否则官员避之唯恐不及,她必须找个表面上没有瓜葛,却又能信得过的人伪装一番代为运作——往年她都能随手抓个女友来顶上去,可现在这个“女友”早已不仅仅是“女友”,她舍不得让她以身犯险,一丁点儿也不能。于是,她只能继续发愁啊发愁,一直愁到过午,她正一口一口味同嚼蜡地往嘴里塞饭时,腚下椅子,肘下桌子,突然毫无预兆地一齐摇晃起来,办公楼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地震”,继而,微微喧闹之声回响耳畔,宛如蚊子嗡嗡。 林森柏嚼嚼嘴里的吃食,也觉得是地震了。不过她置身顶层,跳不得又跑不赢,该死就死没话说。溜一眼手表,两点二十九,端着饭盒起身,她站到窗边,一面发狠似地刨饭咽菜争取混个饱死鬼,一面看那陆陆续续跑出办公楼的人潮,一面还要嘟嘟囔囔,“哼哼,三点再打一次卡,我看你们敢借地震旷工...” 此间的林森柏,根本想不到这次地震的震源远在数千公里之外,地震死亡人数接近七万,受伤人数三十余万,数百万人家园尽毁,流离失所——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国难。 ☆、苦恼的老人家 自打出了许多鸟人的神鸟卫视巧借911闻名国内,这几年各方卫视纷纷跟风,哪儿有灾难往哪儿去,听见死人宛如听见发钱,一副恨不能多死些的样子,道德指数一跌再跌,叫人看不见下限。但也有一蔬一果俩卫视,考虑到大型灾难期间各台都在报道灾难,脑残小妹们苦无娱乐,便借此机会大搞娱乐旋风,今天放一部脑残剧照顾脑残众思密达,明天请两个大脑残培养小脑残思密达,如此祸国殃民,更是叫人无法从它们身上联想到“道德”二字。 有鉴于除了911那样抓人眼球震人心魄的可观性大事件,普通民众对待灾难从知晓到觉悟往往需要一个“相对”较长的过程,这个过程需要适当的媒体引导,所以各方媒体——当然,一蔬一果性质犹如彩虹台,还要排除在外——在地震后的跟踪报道中都做得不错。而那个“相对”的参照物,可以是某些敏感的人,可以是党政机关,也可以是军警及其相关,他们基本不需要经过耳濡目染这一遭,光知道是个7.8级地震,且发生在四川就足以汗毛倒竖老半天,心旌神摇一下午了。 端竹所在大学,虽说以培养特务为主,但其实质正是一所军校。地震发生后十五分钟他们便已有了反应——四川省境内有多处核设施,震源与最近的一处试验场距离只有不到四十公里,与已解密的涪陵核基地距离仅为八十公里,与处于绵阳的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相距也不过一百公里。他们学校每年毕业分配都有近四分之一的人被发往四川,可他们现在担心的,并不是那些校友的性命,而是国防秘密设施的安全。 动员之前,开会自然免不了,等层层会议开完,动员意见下发到学员层面时,已值晚饭。 端竹本来应该住在郝耘摹处,但最近为了方便欺负沙包君,她征得郝耘摹同意,不动声色地搬进了学校为特殊学员提供的独栋小楼里。 小楼是个老建筑,从外面看没什么特别的,然一进楼门,错综复杂如蜘蛛网般的楼梯和走廊就会透出一股浓浓的隐秘味道。楼梯里有一扇小窗,朝北,没灯,一年四季晦暗不明。走廊狭长,两步一分叉,三步一拐弯,简直是个迷宫的样子。墙壁上贴着意义不明的数字,指示学员应当如何行走,然而相邻数字之间毫无规律可言,若非事先熟记,学员根本无法找到自己的房间。至今,端竹仍数不清这栋楼里有多少个摄像头,她只知道不能在楼道里停留,万一碰上“人”这种生物,绝不能接触交谈,虽然她十分怀疑这楼里除了她,到底还有没有别人。 普通学员的晚饭都在食堂吃,端竹不普通,她得回家吃。左臂刚做完手术打完钢板,却不妨碍她骑单车,顺着山坡一路下溜,不一会儿她就到家了。 “小竹回来啦?”管家老太太笑眯眯地将她迎进屋里,直接将她按坐在餐桌前,“正好开饭。手伸出来。”端竹乖乖伸出右手,盛住一线免水洗手液,五指纠结一番便算把手洗了。 饭桌边,老头儿老太太早已慈祥坐定,自己不吃,光招呼端竹这个多吃点儿那个多吃点儿。端竹夹着左臂练了整天力量,肌肉没长多少,倒把自己弄得饥肠辘辘。眼看碗里的菜快要溢出来了,她再顾不上客气,赶紧操起勺子飞快地往自己嘴里填食。郝耘摹和胡敏消化功能退化,在饭桌上的唯一乐趣就剩下个看人大嚼。而端竹,少年时没吃过几顿饱饭,潜意识地对食物态度执着,随着身量定型,她那饭量也成了规模,干饭一顿即是五六碗,稀粥两汤盆也不在话下,不过最近为了配合她的课程,胡敏特意为她安排了高蛋白食谱,每天光蛋白就是一小菜筐,剩下的蛋黄没人吃,只好当花肥。眼前这顿,主食为牛腱子和海虾,卤牛腱子是切了丁的,白灼海虾是剥了皮的,她用勺子一勺一堆,直接往嘴里放就行。 “老爷爷,老奶奶,今天学校动员我们去支援抗灾了。”好容易填饱肚子,端竹刚放下勺子就开始报告情况,“不过好像只有大四学生能去执行定点任务,其他只是过去协助短点通讯和灾民救治。” 郝耘摹捻着他的山羊胡,微笑点头,“嗯,但都跟你没关系。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好好养伤,定点任务由得他们预备役去应付。至于志愿者什么的,你就更不能去了。好钢用在刀刃上。再过一段儿志愿者就成灾了,到时安排都安排不过来,更不用说动员。”话到这里,郝耘摹突然轻蔑地哼出一声冷笑,“呵,短点通讯,灾民救治...你们校长水平太次,说假话也不说得认真一点,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你们不是兵,而是情报专业的学员,要去的话,身上都得带卫星通讯器材的,还用什么短点通讯。灾民救治更是医专的事,凡是你们能救治的,人家都能自己活。” “那老爷爷,过去的人,具体任务是什么?”端竹好奇地把脑袋一歪,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郝耘摹,“以我们当前水平,能做的不也就是这些了吗?” 胡敏闻言,抿嘴一笑,什么也不说,只像平时一样慢悠悠地撑起身子离开饭桌,爬山散步去了。郝耘摹呢,本该陪太太一道的,今天却是借故偷了个懒,这便与端竹聊起大天来,“情报人员分为两种,一种是通过各种渠道获取情报的,另一种则是通过各种手段阻止情报流失的。外界管这两种任务分别叫做间谍任务和反间谍任务。可事实上现在大部分专业情报人员都是身兼两职,在不同时期出不同任务甚至是在相同时期出不同任务的。”端竹点头称是,毕竟这是书本上都有的知识,郝耘摹跟她说这个,无异于废话。“发生这种事情,你们学校派出去的学生,水平没有那么高,所以一般只是搞搞人海战术,尽量防止情报流失而已。真正有底子的人早已经依据应急章程赶往灾区,到时他们都混在灾民伤患之中,至于干什么,那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端竹对一切未知都是热爱,故而听得津津有味,一会儿一个问题,与郝耘摹一侃就是大半个晚上。九点胡敏散步回来,见他俩还在空空的饭桌边坐着,便嘱咐工人给端竹端宵夜,仿佛生怕端竹营养不良而死,“喝点儿灵芝熬鳖裙,胶质充足伤口才能好得快。”人类活到十七岁,正是个傻吃傻睡的阶段,加上新陈代谢水平通过运动得到了提升,每三小时吃一顿正餐对端竹来说刚刚好。胡敏把汤和面包放到她面前,她说一声谢谢,低头便又大吃起来。 待得吃完,已接近十点,郝耘摹和胡敏一致要她在家里睡,她也不好硬拗着回学校□□沙包君,虽然她真的很想念沙包君——她一想起郝君裔就想念沙包君,都成条件反射了。 郝家都有看新闻的习惯,错过七点的就看十点的,错过十点的就看十二点的,总之要看,一天不看就像一天没过,转天连话都说不利落。端竹受到这种熏陶,一听十点钟响便形如触电,噌地站起,蹬蹬跑去打开电视,一瞧,没事儿嘛,成都领导还讲话呢。 “成都往西,交通和民用通讯差不多断绝了,救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突进去。”胡敏扶着郝耘摹在沙发上坐好,口气中不无担心,“听说连南京军区都接到救援命令整兵待发了。” 端竹一听这话,隐隐的也琢磨出问题的不简单来:四川自有成都军区坐镇,因守着西藏和云贵川三省,兵力当然不可小觑,多了不说,即便后期裁来裁去,二十几万人总还是有的。而身在东南的南京军区肩负祖国统一大业,时刻准备跨海作战,其机动部队在四大军区中独树一帜,堪称精锐,轻易不会投入救灾。加之从南京到成都,千余公里,运输机队连夜发兵,若非必要,中央绝不会劳师动众至此...这样看来,她那觉悟还是低了,居然会觉得“没事”。 就在端竹打算做进一步反省之际,新闻镜头果然一切,转到了灾区实况。战地记者是如何抢镜头如何呱噪的暂不用提,端竹只看见她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蓝顶帐篷。 帐篷下有人,许多躺着的,许多坐着的,担架还在源源不断地抬进抬出,救护车在一片混乱之中开得像风那么快。记者反复强调救援部队尚未突进震源附近的重灾区,这就意味着在他们观看新闻的短短几分钟之内,又有许多生命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 “外国埋在四川的那些老特务这回是高兴了,趁乱兴师他们最在行。国安今天已经走了两批,一批绵阳一批重庆,事态如果控制不住,小裔他们恐怕得伪装成当地人顶上去,谁让重庆本就是个情报重灾区呢。”郝耘摹说得挺心疼,看得出,他根本不想让郝君裔摊上这档子事儿——灾区余震连连,搞不好哪块砖掉下来就把他的乖孙女儿给砸了。 作者有话要说:12点到~南瓜马车灰过去鸟~ ☆、募捐策略 作者有话要说:唉...怎么会没人被压嘛... 这一夜,新闻史无前例地没完没了层出不穷,隔几分钟就会更新一次,看得人心惊胆寒冷汗直冒。端竹守在自己房里的电视前,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个通宵,待到破晓时分实在困得不行,这才迷迷瞪瞪靠着床背睡了短短一觉,再睁眼,不过七点。而与此同时,B城里最不问世事,最不食烟火的佳人也该起床了。 “大清早的看什么电视啊...”师烨裳揉揉眼睛,手脚并用地将汪顾远远推开,自己兜头罩脸的又卷进被子里作势要睡。可汪顾担心自己一旦下楼看电视她就会赖床不起,只好又没皮没脸地抱着个移动电视拱到她身旁,伸一条胳膊到她颈下让她枕着,以便随时将她捞出来,“这次地震好严重,看得人揪心呢。喂喂喂,别咬别咬...出来看看嘛。” 师烨裳见汪顾死不收手,只好恨恨地开启牙关,松开汪顾的食指指背,很是泄气地叹了一句,“人间惨剧,不看为好。”叹完,她收起双腿,两臂环膝,紧紧地将自己抱成个球,沉静许久之后,却被一阵喧哗闹得再沉静不下去了,“你看热闹就看热闹,不要吵我睡觉呀。”她终于肯露出脑袋,颇不耐烦地拧头对身后的人说。 汪顾本来以为自己这叫“关注”,谁想隐蔽笃深的常人心态竟被师烨裳一语道破,顿时惊奇地赞叹道:“哟,你的EQ见长啊,不当神仙改当人了?”把电视放到一旁,她起身,钻进被子,先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师烨裳掰平,后是按着师烨裳的双手牢牢压上,面对面之时,她想都没想就嘴了师烨裳一口,没想这一口嘴得时间有些太长,那手便不由自主地往师烨裳腹下去了,“乖...” 师烨裳清晨比较容易发情,被汪顾这么一顿狼吻,身体也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何况汪顾现在已经学会不再问她愿不愿意同不同意,直接用膝盖将她两腿分开,根本由不得她不乖——只好乖乖地将身体调整到一个适合汪顾进入的姿势,然后尽量放松身体,慢慢地将汪顾纳入体内。 汪顾最喜欢这样的师烨裳,本来不算高涨的欲望瞬间呈冲天之势滚滚地沸腾起来。两人不用说话,一开始就展开了激烈的肢体交流,期间师烨裳禁不住快意冲击,紧咬牙关低吟一声,害得汪顾差点儿没得失心疯,遂也是咬牙切齿地喘道:“你就是个妖怪...” 大床内起起伏伏许久,这才随着一阵短暂却富有节奏的震颤停缓下来,一时,师烨裳搂着汪顾汗津津的脊背气喘吁吁,汪顾也虚脱似地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师烨裳稍微缓过劲儿来,便又开始微微挣动,脸上潮红还未褪去,她已急着卸磨杀驴,“出去。我要起床。”汪顾自然明白那“出去”是什么意思,但她更明白装糊涂的好处,“嗯?什么出去?”她在师烨裳耳边轻问,手腕还故意缓缓向内扣进一些。 可怜师烨裳尚未从余韵中脱离,体内紧要一处却又被掌控,汪顾的心眼也不知怎么的就坏成如此这般,不刻即再次抽动起来——到了这会儿,师烨裳是不愿让汪顾“出去”了,只好曲起双腿,拱起腰身迎合对方。两人湿漉漉地缠在一起,除去喘气,均不做声,直到汪顾突然一次全面撤离之后,毫无预兆地再次进入,师烨裳才又破了戒,“呃...” “疼不疼?”汪顾稍微撑起身子,眯着眼睛观察师烨裳的表情,手上仍是动作,似乎无论答案如何都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师烨裳知道自己的身体又被人拓开一指宽度,心想自己最近真是太过依从,搞得对手蹬鼻子上脸。然而近来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她生不来这闲气,所以也就慢慢适应了,若非饱胀太过,一般不作认真抗议,只闭着眼睛颤颤道:“快点儿,我饿...”汪顾晓得她是真饿,但宁愿擅自将其曲解为另一种饥饿,指间滑腻柔软的触感正像是被唇舌含住一般,她决定,先喂饱这张嘴再去考虑那张现下只剩喘气功能的嘴,反正师烨裳这会儿也不能吃饭不是? 时至八点差三分,两位大富豪饥肠辘辘地捂着肚子飞跑下楼,一见吃的就像遭过八辈子灾荒居然都不知道先吃哪个好了。赶巧此时大厨奶奶又端上一盘培根薯球,两人没多考虑,统一是伸手就抓,结果一人挨了一记烫,当即打回原形,终于老老实实坐回桌边,肯于使用工具吃饭了。 “师烨裳,你少吃点儿炸的。”汪顾自己塞着满嘴炸薯球,还要嘟嘟囔囔地阻止师烨裳吃多士。师烨裳饿得抛弃刀叉直接用筷子夹多士吃,哪儿还会搭理她那些废话,故但嚼不语,只在咀嚼下咽期间抽了点儿功夫,白她。 餐厅里开着电视,屏幕上的景象,相较昨夜,愈发惨烈。两人一边胡吃海塞一边唏嘘感慨,匆匆的,到头也不晓得自己吃了什么,说了什么。席间汪顾发现师烨裳眼眶泛红,便问她是不是没睡够。师烨裳摇摇头,十分镇定地低下脸去,将一只酱肉包塞进了嘴里——这一顿,师烨裳吃得比往常多,多许多。汪顾一面担心她吃撑,一面佩服她食量,偶尔劝一句让她慢点儿吃,其实并不很往心里去,直到她把自己吃吐了。 师烨裳周身没有好零件,统统可以划归残次品之流,消化吸收系统尤其该丢,吃下东西去,她的血糖比正常人升高得慢,所以饱感积蓄得也慢,一旦着急,吃吐是时有发生的事。汪顾打“大苹果”起就有了觉悟,如今更是见怪不怪,扶着她去洗手间吐完便又把她扶回来接着再吃,只是这回得按着她的双手喂她吃,一口间隔三十秒,活活把个腹中空空的师烨裳饿成了狼,眼里都在放绿光。 经过这一早上折腾,两人上班都得迟到,索性旷工半天,一同前往医院探望汪爸爸。 汪妈妈体恤年轻人要上班,夜里不让年轻人陪床,好在中心医院的单人病房条件不错,陪床的床位比病床也没差多少,汪顾就此放下心来,只是有空时跑来陪爸妈吃饭。 “爸、妈,你们也在看这啊?”汪顾牵着师烨裳往病房里走,其实还没走到病房门口已能听见电视里传来的灾难播报声。汪妈妈和汪爸爸一个赛一个专注地坐在沙发上看转播,见她俩来了也只是扬手招呼她们坐,眼睛却仍然盯在屏幕上——在两个人口相对密集的重灾区边缘,救援工作陆续展开。 倒塌的学校,俨然一处阴魂密布的乱葬岗。扭曲的钢筋和锋利的石墩比肩齐头,刀剑冢般矗立着。余震不停,哭喊不断。先行赶到的武警正在徒手挖掘生存者,大型工程车辆也有,但明显不足够。一方重达三吨的钢筋水泥残块刚被掘起些许就险些要掉下去。 汪家三人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两坐一站,看得满手是汗,却没有人发现师烨裳不见了。 “小顾,你捐点儿吧,让你们公司的人也捐点儿。”汪爸爸一手扶腰,一手端水,杯沿屡次凑到唇边也不敢多喝,只把唇间沾湿作数,“别的暂时还不紧要,灾区要是食物饮水供给不足,很快就要人吃人了。” 汪顾昨晚就跟人力说过,今天中午由总部组织发起,张氏旗下各公司统一以职员个人名义捐款赈灾。下午回去她会召开紧急董事会议,向张氏董事征求以张氏名义捐款额度的意见——这种事肯定要身先士卒才能有效,即便她私人名下可供调遣的现金有限,然而一口气将三百万全捐出去也能起到一点儿表率作用。何况她并不打算挂自己名字捐,而是挂在张氏帐下捐,如此回流,张家人也没得闲话讲,都得乖乖地从个人腰包里掏钱去填张氏的捐款箱。 “放心吧爸,这次张氏要不以公司名义捐个几千万出来,我把汪字倒着写。”汪顾作势环手抱胸,当即发现手里牵着的人不见了,“哟?”哪儿去了?汪顾心想师烨裳不会比她还急着捐钱,便放出目光在病房里四处探看,结果处处无异常,唯有洗手间的门是紧闭着的。 汪顾自早饭一始就觉得师烨裳有些不对劲儿,可到底哪儿不对劲儿她也说不好。师烨裳似乎对地震之事漠不关心,聊及灾区状况时,她会含糊其辞,顾左右言其他,能哼一声敷衍过去就绝不多话;看电视时,她的眼神也是闪烁,低头成了她一顿早饭间的主旋律。汪顾怀疑她是哪儿又不对劲儿了,悄悄走到洗手间门前听门缝,果然隐隐听见呕吐之声,内里还夹着不甚分明的哽咽。 门锁着,汪顾怕父母担心,也不敢喊门,只好装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背着手在门前守着。过了好半天,师烨裳开门出来,见汪顾站在门口,便大大方方地与她对望。 汪顾惊异地盯着她用力瞧——脸上居然没有一丝惨白病态,甚至还有些要容光焕发的样子。 “你化妆了?”汪顾发现自己的手袋不知何时已经被转移到洗手池边,凑近师烨裳,闻闻,嗯,是熟悉的粉底液味,“嘿嘿,真漂亮。打算勾引谁去?” 师烨裳挺无奈地推开她的脑袋,虽是风轻云淡,却笑得并不勉强,“国代男职工多,下午内部募捐,不给他们点福利,他们怎么肯在我面前的捐款箱里多放点儿钱表现表现?” ☆、骨折的回报 到了下午,师烨裳果然翘着二郎腿在募捐箱前笑眯眯地坐等冤大头。而冤大头们,大概是被她欺压太久,神经都不正常了,故而都相当认命,笑眯眯地就把半个月薪水双手奉上,回到办公室还要攀比自己捐了多少——即便出于慈善,老板这样欺骗员工感情的事迹也着实不值得宣扬,故而就不再深究师烨裳那本已突破下限,暂时还看不到底的人品,咱来看个自幼无私,尚不清楚上限在哪儿的老好人,端竹。 话说端竹看过一通宵外加一上午的电视转播,心里就像装了十五个桶,七上八下的翻腾。她既要为灾区群众担心又要为非灾区的郝君裔担心,一时愁得吃不香睡不熟,小脸转天就瘦了一圈,害得胡敏忍不住认为她是喝鳖汤喝坏了肚子,忙问:“竹儿啊,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告诉老奶奶。”端竹没照镜子,自己不觉有异,倒觉得是胡敏奇怪了,“没有的事,老奶奶熬的汤很好喝,喝过手就不疼了。”说完她还眯着眼睛一笑,更显得眼眶内凹,神情憔悴。 因着时逢午饭,她要富有技巧地洗手,躬身对着洗手台前的镜子,她不着意一瞥,愣是把自己吓了一跳:除了左臂上的绷带太过干净之外,镜子里的人,下巴眼眶都有淤血紫痕,左脸也被大师兄那套组合拳打得肿起老高尚未恢复,加之昨晚没睡,眼袋乌黑,面色青黄,咋看咋像灾民,还是被预制板压过又救出来的那种——面对如此不堪的形象,普通女孩定要自艾自怜一番。可惜端竹从不认为自己漂亮,故而很难生出曾经沧海的珍贵情绪,受完一次惊吓也就算了,全然没往心里去。 郝耘摹和胡敏在饭桌上依旧是谈论地震,但他们关心的重点不在人命上,虽然偶尔会提及灾民,却都只停留在灾民这层身份上。端竹隐约觉悟到他们是特务工作干得太久,早已见惯生死离别,看人的眼光都与常人不同,仿佛随时可以把人的生命肉体抽离出来,只看人所扮演的角色,进而看清那些层层叠叠错综复杂的利用关系。 活成这样还有意思么? 端竹觉得没有。她不喜欢任何智者或先知,只予以崇拜和尊敬。她喜欢的是富有感情的人。郝君裔之所以得她厚爱,恰是由于郝君裔懒得当那智者和先知,而“懒”正是一种人类的感情特质,就像“呆”是一种特殊的气质一样。既然有人萌“天然呆”,那她萌个“天然懒”似乎也不算出格。何况郝君裔并没有懒绝,至少睡觉还是挺勤快的。 “咱小裔娇养惯了,打出生就没吃过苦。即便没危险,去到那儿连张好床都没有,你让孩子怎么活?你去跟他们说说,无论派谁也不能派小裔。不然我胡敏不答应!”胡敏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其实官阶还是挺高的,只可惜她出身民特,建国后分帮划派,在警不在军,不像郝耘摹这种搞技术分析的一贯隶属中央,一句话说出去四面八方都有用。 但事到如今,郝耘摹也着急,干着急。温BOSS正启程去往灾区,随行安全局近半高官。只要他一挥手,要求某某班某某处全员待命,那谁也不敢光把个郝君裔摘出来。 而郝君裔那班学员,刚好就有个应急的特征在,发生这样的随机重大事件时,很容易被联想到——不被想到都不正常。除非温BOSS体恤他们这些元老有些把独孙都送进去“培养”,肯于建议军委派出成都军区那群肩负越境侦查使命的精兵悍将,否则郝君裔他们正应该被投入这场灾难中锻炼锻炼。“嗨...我不比你着急?小裔不是我亲孙女儿?从小我不是最疼她?”郝耘摹夹了尾松花虾给胡敏以示安慰,“可着急有什么用嘛。这次都是高级指令直接下发,是活动得来的么?再说他们就算去,那也只是在敏感区域附近做做情报交流。顶多半个月就撤了。新疆不重要?西藏不重要?奥运不重要?他们总还需要时间正经搞培训啊。” 端竹默默扒饭,耳朵全然是个竖起的状态。突然家里电话震响,登地又把她吓一跳。 胡敏担心郝君裔,急忙跑去接电话。结果电话却是学校里打来找端竹的。“有什么事跟我说!”胡敏身体健康,自从退下前线之后火气见长,现下她已呈现老母鸡心态,谁要碰她家的人就得先过了她那关,“好啊,李世,你是打算亡我们郝家对吧?小裔一个不够,现在又惦记上端竹了?合适?合适个屁!有伤的都合适那你不去残疾人协会里点兵呢?!哦,我曾孙女儿伤在你的人手里你还要拿她的伤去邀功?!情报干线再出几个你这样的货,国家得亡!”郝耘摹看她气急败坏的没理也不饶人,赶紧拄着拐杖走过去,一发巧劲儿取过她手里的话筒,喂一声,默默听了一会儿,最后只说要跟端竹商量便挂断电话,缓缓往回走。 从胡敏的话里,端竹琢磨出了不同寻常味道,心里竟隐隐有些雀跃起来,不等郝耘摹坐下,她便扶着桌子站起来,右手指着左臂上的夹板,急不可耐道:“老爷爷,李主任是不是要我借这个作掩护去四川?” 郝耘摹两手按住拐杖,站成个稳稳当当的人字型,微一点头,“这个时期各方通讯手段最是复杂。基站被毁坏的区域附近,民用无线电信号突然多到平时的七八倍,什么车友会、同乡会、自发救援队的都打了鸡血一样来添乱,以为凭他们的力量就能救出多少人,可实际上,得益的只有那些老埋伏——这回他们自由了,在这种频道密集的情况下,他们若是使用原始手段传信儿就很难被发现,比之前打电话发电邮还保险。不过监听那边已经加派了人手,李世希望你和几个同学伪装成在川旅游的外地大学生,执行监听后期侦查定位之类的任务。”郝耘摹腿脚不便,久立不支,渐渐显出吃力的样子来。端竹见状,几步跨过去扶他坐下,顺便躬在他身边,像以前那样替他把长眉捋顺。“李世的意思是,以你为中心,掩护会更周全一些,毕竟你有伤,像个大难逃生的样子,即便对方起疑,也很难相信咱们会派出像你这种年纪的伤员去侦察。可是竹儿啊,这个任务不是小裔他们那样的保护任务,有危险。他们在编制内,必要时刻能配电击器,甚至配枪,而且有支援。你们不一样。一旦出任务,能抱团的只有赤手空拳的几个同学。所以你要想好,不要被热血冲昏了头。” 知道能去四川,端竹才不用想,“我去。这样万一郝君裔也去了的话,我离得近,多少可以尽力保护她。”她是这么想,郝耘摹也是这么想的。虽然郝君裔一出任务就是机密,但几个西南情报重镇如自贡重庆绵阳德阳都有他的门生,他自问别的能耐没有,弄清郝君裔大概在什么位置的本事倒还不缺。能够豁出命去保护郝君裔的人,如今看来只有端竹一个,所以他才会弹压下胡敏的怒气,跟端竹“商量”。 “那你先回学校吧。如果马上出任务,那你万事小心,特别是你的手,钢板固定着也不保险的,到了那儿,医疗条件差,不差也缺,恐怕你得自己换药。如果还有时间就回来一趟,让老奶奶给你讲些需要注意的地方。”说着,郝耘摹歪头对胡敏道:“一会儿你跟李世讲清楚,纪律归纪律,人情归人情。我们肯放竹儿走,唯一的条件就是他必须让竹儿带药,这点不答应,就什么都别说了。” 下午两点端竹乐滋滋地一路疾驰回到学校,没骑单车,开了她的XC90。学校门岗要拦,她把郝家专用的牌子往车窗前一搁,此一路什么岗什么哨,平趟。车到办公楼前,她也不减速,就用师烨裳教的那手花活儿把车甩到车位里了事,然而,就在她推开车门打算跳下来时,一道雄浑男音打断了她的流畅节奏,令她忍不住在心中暗恨一声,你爹... “诶?华端竹?”来者快步上前,高高大大地在端竹面前遮天蔽日,“你有车啊?车技真棒!什么时候也教教我?伤好得怎么样了?还疼吗?” 端竹抬头,眯起眼睛瞧那人面目——真是面目可憎。“呵呵,大师兄。”久而久之,她也学会了郝君裔的皮笑肉不笑,一副笑容,叫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至今没有过失误。多不容易。 大师兄不是瞎子,收到这样的笑,自然晓得自己不讨端竹欢心。可是男人跟女人受的教育完全相反,他们以厚脸皮为荣,所以选择性失明属于他们生理功能的一种,退后一步,他露齿笑道:“六楼吧?咱一起上去。走。”说完,他率先迈开步子走向前方——好在他没搭端竹肩膀,因为端竹已经做好了拿他练过肩摔的准备。 ☆、林森柏的攻君 作者有话要说:热烈庆祝韩国队回家!!!无条件二更! 由于一直在跟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较劲儿,林森柏并不大关注地震的消息,找谁好呢?找谁好呢...她挠着后脑想个不休,等她看到电视里那副惨象,余震都不晓得震到第几波了。 “吓!这次地震这么大啊?”晚饭时,她叼着勺子,也不知在问谁。可怜林钱钱刚把一口饭喂进她嘴里,塑料小勺子就被死死咬住,抽了几次也抽不出来,只好惨兮兮地转头向咪宝求助,“妈妈...”咪宝无奈死了,一面捏住林森柏的鼻子逼她把嘴张开,一面恨恨地骂:“林森柏,你还有没有脸了?不喂孩子吃饭就算了,还让孩子喂你吃饭?!”林森柏憋不住,只好张开嘴呼吸,林钱钱趁势抽出心爱的米老鼠勺子,稍微查看一番,便又把勺子放进捧在怀里的小飞象饭碗里,左扒拉右扒拉,舀出满满一勺饭菜往林森柏张开的大嘴里送。咪宝怕林森柏吃呛,就此放过她,可还是忍不住要冲她翻白眼,“年岁都活到奶牛身上去了。” 林森柏自认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要由着性子撒娇,好在家里老中青三代都是懂事的,且都是太过懂事的,从老到小上下一致地捧着她,宠着她,这不,连林钱钱都自告奋勇要给她喂饭了,理由是,“伯伯吃得太少了,以前园里吃得少的小朋友,阿姨都是用喂的!” 于是,林森柏的生活,因为养了孩子而有了改变,但与大多数家庭不同的是,她那情况恰恰相反——多一个人爱她,她反倒更得宠了。好日子。举世无双的好日子。放眼全中国,大概也就她能、又很好意思活成这样了。 “怎么每个台都在放地震新闻?”除“被喂饭”之外,她还享有家里的另一向特权,乱调台。托一锅三星之福收到的上百个国内频道被她翻一遍又一遍,翻得何宗蘅直叫头晕,扭头去看电视的林钱钱也有些站不稳了,最后,还是家里唯一能管住她的咪宝挺身而出,劈手抢过遥控器丢给何宗蘅,一把抱起林钱钱放在腿上,掉转视线,她用眼角去眯林森柏,“你钱多,不捐点儿?王石可变成王十元了,你们这些搞地产的要再不表现表现,小心激起民愤。” 以往每有大灾,林森柏之流都会被逼捐。可在国内做慈善又不能抵税,她才不愿意——亏得她没王石那种影响力,没人想着采访她,不然她都能说出“捐一元”的混帐话来。虽然真让她捐一元的话她也不好意思拿出手。“万科是上市公司,它要捐得多了,股东能造反。王石就一打工仔,从来说话像放屁,万科又不是他家的,他说啥有个毛关系。可怜万科君躺着都中枪。也就国内媒体没啥可报了,成天把他弄出来愚民。”林森柏被林钱钱喂得胃口大开,伸手抓过一块硕大的羊腿肉,饿死鬼一样往嘴里塞,“至于咱嘛,出了这么大事情,捐钱是肯定要的。同胞如手足,我们不自救,难道还等外国人来救不成?关键是看捐多少、以什么形式捐、分几个阶段捐才能收到好的公关效应。”咪宝没想到捐个钱还有这么多讲究,故而疑惑地瞟了她一眼,严重怀疑她老人家要用力捂紧她的钱袋子了。 吃完晚饭,林森柏照例上楼洗澡。躺在浴缸里,她一会儿想人选,一会儿想捐钱,脑浆稠稠地搅动不已,少刻就又把自己弄烦躁了,用力一拍水面,她捂着脸就要狼嚎,然一转念又想到自己已经是个拖家带口的“伯伯”了,怕一嗓子狼嚎吓坏小朋友,到时家大业大没人继承,只好作罢。“找谁好...捐多少...”她闭着眼睛,念经似地循环播放这两句话,咪宝都坐到她身边了她也没发现。 “什么找谁好?你要找什么人?”咪宝鞠一捧水,从她头顶淋下,收手时顺便把手上的水都弹她颈间去,“我看你最近很不对劲,快成鹌鹑了。需要我帮忙吗?” 林森柏仰脸去看坐在浴缸边沿的咪宝,不自知地挂着一脸委屈——有些事是不能说的,即使对最亲密的人。不要提什么赤诚相待,有时赤诚相待是最残忍的事情,有时隐瞒才是最好的保护。找不到合适的公关人选,她前途堪忧,可就算这样她也要瞒到最后。她会咬紧牙关不说出那句,“最需要你帮忙了。”她是不是很棒? “来嘛,一起洗嘛,人家好需要你帮忙搓背呢。”林森柏揪住咪宝腰间系带,本来一使劲儿便能把那浴袍扯掉,她偏不,就爱看咪宝自己脱。而咪宝除了谈恋爱那会儿之外,从来没有不自信的时候。林森柏邀她共浴,她就起立。她一起立,腰间的浴袍系带立马被林森柏扯开来,稍稍抖肩,烟灰色的丝质浴袍顺着她光洁的肩膀自行滑落,扑向地面,宛如一滩波澜迭起的清水。 林森柏知道妈妈桑是豪迈的,但她绝想不到妈妈桑会那么豪迈。盯着咪宝汉白玉一样光滑起伏的侧面,她把嘴张得老大,口水差点儿顺着嘴角流下来。过了几秒,咪宝转身面对她,嘴角上扬,神情迷离,杏仁眼里满是玩味的光芒...林森柏这才晓得自己大难临头了,赶紧像只泥鳅似地往浴缸内侧缩去,“你、你、你、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可喊非礼啦!” “喊啊,我最喜欢听你喊了。”咪宝跨进浴缸,很低俗地作龙抓手状,也不知林森柏那么平,她能抓到个甚,“喊,喊得越大声越好。我一直担心邻居不知道咱俩感情深,你一喊他们就都知道了。要是把狼招来那就更好,不然花那么多钱装电网全白费。” 背已贴到墙边,林森柏缩无可缩,再无退路,只好把自己当个球似地抱了起来。这会儿,什么人选什么捐款,通通被她抛到脑后,实可谓□□熏心——□□熏心的可怜小白兔把脸埋在湿漉漉的膝盖间,梗着脖子,鼓着腮帮子怒吼:“人家要当攻!” 咪宝四肢着地地跪趴在她面前,脸庞慢慢朝她逼近,“你说你要捐多少吧。要是我觉得数额能让灾区人民满意,那就让你当攻。” “十万!”她昂头吼。咪宝摇头。“一百万!”她又吼。咪宝又摇头。“一千万!”她再吼。咪宝再摇头。“一亿!”她还吼... 这回咪宝不摇头了,盯着她瞧。瞧着瞧着她就虚了,把头埋进膝盖里去,嘟嘟囔囔,“一亿捐不了...最多两千万...我还要留钱养老呢...”她很穷的,又没有交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膝下只有个女儿,还不是亲生,万一被哪家的混帐小子拐走,那她就真是要躺在病床上等饿死了——林森柏如此意淫着未来,眼里恨不能淌出泪来。 “诶,我说,你们广告费用一年也成百上千万了,到了这时候为什么不多捐些呢?你要是觉得捐钱是比数字,那你就捐东西呗。”咪宝上一天班,也累,玩儿够就不逗她了,只与她比肩坐在浴缸里,半闭着眼睛靠在皮枕上聊天,“找几个货运公司,扯个条幅,天天满载物资绕城跑一圈之后再开去四川那不挺好的么?广告效应也有了,心里也踏实了。市民都不是瞎子,你这时候趁机表个态,跟王十元做一下对比,人家会认为源通很有社会责任感的。” 咪宝是好心,想让林森柏捐,可又怕林森柏心疼。于是她提出了一个她认为双赢的方案。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咕噜噜...咕噜噜...”——林森柏把口鼻潜在水面下吐气吹泡泡的声音。 咪宝奇怪林森柏怎么会在正经说事儿时摆出这么散漫的态度。她不是一向高举素质大旗,强烈反对这类不礼貌行为的吗?只准村官放火?念及如此,咪宝有些气不顺,但有鉴于林森柏最近心情不好,她也只好放平心态不作深究了。反正究来究去就那一个结果:谁想当攻谁认错。 突然,犹如旱日里一声惊雷,“哗!钱隶筠!你是个天才!”紧接着,咪宝肩上挨了重重一拍。林森柏转即哗啦淌水地站起来,一面得意地摇头摆尾,一面喃喃自语,“天才,天才,嗯,我林森柏是不会看错人的,你就是个天才。” “干嘛啊?吓死人了。”咪宝皱着眉,仰头端详她那湿漉漉的麻杆身板,可她仍在喃喃。 咪宝见惯她一惊一乍,本不想再多理她,然而林森柏这号人就是你不理她她反而要跟你来劲儿——漾着一池清水,她坐到咪宝胯上,两手扶着咪宝的肩,正色道:“如你所说,源通要给灾区捐物,不惜成本。但我需要一个条幅标语。你来想。标语不能有半点儿广告意味,也不能出现源通的字样,要低调,要硬朗,有一点煽情,有一点励志。”说着,她像小狗小猫似地偎到咪宝颈侧,情不自禁地小鸟依人了一把,“还是我家攻君好呀...” 咪宝差点儿被她恶心死。 ☆、奸商 林森柏的动作向来极快,加之她手下的人都已被她的□□政策熊出了非同一般的执行力,一旦上下一齐反应起来,效果自然十分可观。当夜九点,随她一声令下,救灾物资采办当即展开。十车饮用水、十二车即时食品、一车婴幼儿奶粉、三车女性用品、四车清洁用品、三车药品和八车帐篷凌晨三点全部装车完毕。林森柏睡得迷迷糊糊,接到通知完事的电话便像八爪鱼一样往咪宝身上盘去,一边盘,一边用她那嶙峋的骨头蹭、蹭、蹭,“钱大攻,标语...” 咪宝烦躁地转身,环臂将她一把抱住,不让她再用骨头乱硌自己,“没想呢...别乱动,让我再睡一会儿,清醒了才好想事情...”如此,两人又死纠烂缠地睡了过去。直到破晓十分,咪宝起夜。回到床上,她顺便推了推林森柏,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什么话,林森柏登然转醒,立马滚下床来,扭头,哑着嗓子还要嚷嚷:“靠,你不承认你是天才都不行。天生搞公关的料。”说完,她光着脚丫子,连蹦带跳地跑进书房抄起电话要求源通广告部迅速开机制版赶造赈灾条幅。 时至二零零八年五月十四日上午八点,正是上班高峰,B城人民都在耐心地往公司蹭。往常性急的司机都会骂骂咧咧,而今天,虽说道路拥堵得很不一般,但谁也没对那罪魁祸首发出指责——马路上多了四十几辆满载救灾物资的五吨东风。这些东风各型都有,头尾统一是本地运营牌照,车门统一漆着“赈灾”二字,货栏上统一挂着白底红字的条幅,长达半公里的车队十分引人注目,堵得停死时,甚至有人特意跑上前去,只为看清条幅上的标语:“活下来,就请放心地活下去!”屡有好管闲事的群众爬上卡车踏梯,扒着车门问司机是哪家捐的东西,司机只一脸深沉道:“老板不让说。” 老板当然不让说。老板有史以来头一次这么无私地默默奉献,又怎么能说呢?得像雷锋一样,做好事不留名,都写到日记里才好。 “下午四点再发一个车队,帐篷在前,药品押后。从今天开始,每天都按今天这样的点走两批货。告诉下面,谁问都别说。”九点,林森柏一到办公室就冲源通后勤部长交代,“你布置这些事情的时候也要谨慎一些,把铭牌摘了,不要露出源通的痕迹。四十八小时之内要被人知道货是源通捐的,我唯你是问。”后勤部长第一次觉得林森柏的形象竟是如此这般的高大威猛,钦佩之下,连连点头,转身又光荣而紧张地筹备下一批救援物资去了。 待他离开,门板扣紧,林森柏慢慢阖起双眼,僵硬地扯起一侧嘴角,沉稳呼吸之间,面上本是平和的表情渐渐转为森森阴戾——这绝非一位慈善家应有的样子,不过,刚好,她从来对慈善不感兴趣——中国的富豪,特别是近代的富豪,大抵缺乏仁慈的心。能仁慈了的,大多不富。 因为中国近代富豪大多史白手起家,属于被打压出来的逆境枭雄之流。在他们的事业成长阶段,机遇永远存在,却几乎没受过什么扶持优待,好容易搞活经济一下,就要感谢这个TV那个TV了。提及回馈社会,他们想到的首先是创业当初遭受的冷遇白眼,那才是他们对社会的感性认识。 林森柏与师烨裳张蕴兮郝君裔这些二世祖三世祖不同,她是正儿八经的富一代,就连后来成为官二代都要她自己来努力。世家贵族以闲暇和庇护为前提培养出的善良人性与平和心境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她没那个接受基督耶稣熏陶的命,终日要以一介草根的身份腆着脸游走于政商高门,个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反倒是弱肉强食的达尔文主义和尼采的精英主义更契合她的心境。 “连运十天也不过两千多万...比挨个搞公关还值。”她交缠十指置于鼻前。看起来多么虔诚,但与祈祷无关,她是在向自己报账——苏喻卿推门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喂,好容易做好事不留名一次,你也不用这样就心疼得要疯吧?”苏喻卿将一叠文件夹撒到她面前,在她对面坐下,“你尽量先忍着别疯啊,这儿可有一堆坏消息呢。”待她逐个翻开文件夹,苏喻卿便从旁解释道:“田桓的账户来往很干净,就像特意为了应付审查似的规范漂亮。他太太的账户也一样。我查了一部分可能的相关现金人头户,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我还查到另一件事——我的一个同学在纵优住B城子公司工作,前台主管,手下就两个兵,没多大本事,但据她说,她有大半年没见到纵优的老板了。往年她老板隔几周就要调戏她一次,近来没照面,她倒高兴得不得了。” 林森柏将文件粗粗阅览一边后,戴上她那副像绝老花镜的无框眼镜,一面飞快地将文件分类整理,一面用红色铅笔圈圈画画,“有些往来,数额上没问题,时间点上有问题。我把日期勾出来,你回去看看数额相加后能不能对上。等于或小于都可以。他们可能用了延时分散的转移手段。这要是单页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只能用扫的。田桓想顶掉齐东山去坐建委副主任的位置,手里不可能干净。否则他根本疏通不来。不过收钱的一定不是他和他太太。”话到这里,她淡淡地哼了一声,“听他儿子说,他太太家有一帮穷亲戚。人头那么多,入项再小都很正常。这个农民的户头几万,那个个体小贩的户头十几万,你以为是正常来往,可他们出出进进的,很快就把钱洗没影儿了。下次注意看这些人的收支频率。比如说这个,”林森柏丢出一个文件夹,“哪个在镇上卖衣服的个体户会两三天就进一次货?” 苏喻卿跟她相处久了,早已不再对她的种种神通表示怀疑或者惊讶。毕竟林森柏做事从无套路可究,逻辑思维又茁壮得见了鬼,于是她让干啥就干啥呗,反正自己只是个打工的——拾起那个文件夹,苏喻卿也看出了点儿端倪,不过这些都可以回家慢慢研究,她现在想问的是个追本溯源的事儿,“话说,田桓要顶齐东山,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有恩于他,搞掉你他有什么更大的好处吗?” 林森柏摘下眼镜,揉揉眼睛,起身去往吧台,“我通过齐东山把他弄上位,难道我会帮他顶掉齐东山?哼,我还指望齐东山升到省厅里去呢,帮他我脑袋就是被驴踢了的。”苏喻卿闻言了然,又问这事儿跟吴光耀有什么关系。林森柏戳开一瓶牛奶,咕嘟嘟灌了几口,“市里建设这块的调动,必须经吴光耀手,吴光耀的意见很重要。对田桓来说,吴光耀和齐东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官官相护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光动齐东山,吴光耀会反弹,到时死的就是他田桓。” “那按你这么说,田桓这还是冒了挺大风险的?万一吴光耀顶上还有人呢?”苏喻卿愈发困惑。 林森柏坐回办公桌前,摸起一个遥控器,按下去,办公室里很快扬起一支节奏明快的TANGO舞曲,眉间一展,她抿着嘴角瞪眼瞧向苏喻卿,“所以他一定是省里有人才敢干这码事啊。要是下级踢上级这么容易,世界不就乱套了?官场的定律就像跳TANGO,没有上面那些悠扬的高音当主旋律,下面,任你低音怎么铺垫节奏都不外是弹棉花,必须和鸣才能成事。查纵优这条线就是为了找出他上面是谁。田桓若是光贪图财政支持,B城哪个地产商都肯给他,轮完一圈都轮不到纵优来出头。所以咱们现在来聊聊你同学说的那条桥,我最喜欢听猥琐男猥亵前台小姐的故事了。” 她那个“所以”都不知从何而来,叫人一听就知道她是单纯八卦而已——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她要听八卦,苏喻卿个狗腿就给她讲八卦,不但要讲,还要讲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她老板姓史,好姓吧?这个史老板呢,大概五十几岁,一把年纪还像个花蝴蝶一样哪儿有美女往哪儿去。早先他最迷我同学,有事没事都要来B城转一圈,每次都找我同学的茬说她这干得不好那干得不好,叫进办公室就——”林森柏嗯嗯声地直点头,好像跟那老板多么有共同语言。可苏喻卿嘿嘿一笑,“至于我同学怎么躲避骚扰的就不说了,我已经把他的个人联系方式和住址弄到,”苏喻卿含笑从兜里摸出张纸条,递给林森柏,“你最想听,最想要的其实是这个吧?” “你这个转折真没水平。”林森柏撅着嘴结果纸条,“人家真的想听八卦嘛...吊人家胃口说一半。恨你!”抄下纸条上的内容,林森柏又把它交还苏喻卿,“反正在田桓这件事上,我跟那坨东西利益冲突,肯定没什么可谈的,问他也不会说,就不用劳我老人家大驾去找他了。让安保那边想办法把他妻儿老小控制住,过几天有空时,我要在B城见到他,还要跟他吃顿饭,饭桌上我既不希望他屁滚尿流,也不希望他自认为有资格跟我平起平坐。”她天真地露齿一笑,很可耻地加了句,“一切适度就好。” 这种事儿苏喻卿倒是没少办,但这一次她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明知道他上面有人还敢来硬的?不怕出事啊你。” 林森柏闻言,闭着眼睛装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深邃道:“古训有云,打狗看主人。我不打狗,怎么看得见它的主人呢?” “有你这么理解的么!”苏喻卿要怒,但转念一想,她又发现原来林森柏说的不是笑话——局势已然这样,若能知道谁是纵优的“上头”,抓紧时间用糖衣炮弹直接与对方交涉,大概还有一线生机;如若不然,情况也只会维持在当前这样,坏也坏不到哪儿去,横直林森柏控制的不是“上头”的妻儿老小,“上头”没必要为了一条狗而至林森柏这个大流氓于死地,毕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流氓可以很傻很天真,也可以很黄很暴力。惹急了,流氓管你什么上头下头,照样会绑你妻儿老小。 换言之,林森柏是在示威,以一个流氓的身份。 转即,苏喻卿抱起桌上的文件夹,边往门口走,边哼哼,“明白了。敢情置之死地而后生得这么用啊...” 林森柏在她身后用力一拍桌子,“COW!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应该 从五月十三日凌晨三点上车,到五月十四日正午十二点下车,端竹不知道自己迷迷糊糊地睡了几觉,也忘了到底转过多少辆车才终于来到定点区域,她只记得坐火车时火车飞快犹如狼撵,坐汽车时汽车缓慢犹如龟牵,浓墨般的单反玻璃贴膜遮住了大部分阳光,车厢里的人时常暗无天日地睡成一片,偶尔老师来讲些最新讯息,他们几人也是躺在床上半睁着眼睛干听——所有规定物品之外的东西都不允许携带,纸片笔记本之类的自然也要革除。她倒是个例外,可以带上伤药绷带备用夹板之类的东西,但这也很够她愁一会儿的。大师兄成天自告奋勇要替她换药。 端竹自问没得厌男症,一同前往的五人三男两女,她并不见得对另外两位学长多么反感。唯有大师兄,大概是潜意识里留有“折臂之仇,败军之辱”之类印象,又或者是他殷勤太过反而令她生出了逆反心态,总之,端竹很不待见这位人高马大的仁兄,几乎都要生出鄙夷的情愫来。 “你不方便,我替你拿吧。” 这不,临下车,又来了。一个登山腰包而已,还用她“方便”才能背吗? 端竹直身坐在躺椅上,侧侧身子,不着痕迹地避过大师兄伸来的手,僵硬地笑着应了声“谢谢,不用”,随即麻溜地将腰包系绳扯到最长,轻松扣上,再扯紧,完事。大师兄一番好意被抹,却是十分开心,立马笑逐颜开,丢丢地跑回自己座位上干自己的事儿去了。也不知真好心还是假好心。 由于终天不见阳光,隔着磨砂玻璃又对外面的世界看不真切,端竹一下车就颇有些头昏脑胀。同行几人也纷纷表示眼睛疼,头发晕,四肢水肿。可领队老师才不惯着他们这些温室里的花朵,匆匆将他们赶上一辆破旧的小巴,不等车门关紧就开始骂:“你们是特勤人员,身体素质连交通巡警都不如,还能指望你们干什么大事?!”骂完,他自己也不甚明显地打了个摆子,需要扶住身旁座椅才能站稳。这便立时引来一阵嗡嗡嘤嘤宛如蚊呐的嘟囔声。唯有端竹,因为跟郝君裔混久了,知道这是官方套路,于是只把视线调向窗外,看那沿路上的风景: 道路两旁都是山,翠意斑驳的石土山。没有青山绿水,空气闷热,水汽蒸腾,歪斜的人影和模糊的山影一行行如波浪线般划过,即便不在灾难期间,也是一幅乏味至极的画卷。端竹看着看着又想睡觉,全然不像同行人那样踌躇满志,热血沸腾——她出这趟任务,满心只为郝君裔一个,所以她既不害怕,也不兴奋,堪称心静如水,反映到肢体上,便显出了行尸走肉式的麻木。 可是,不需要操心郝君裔的起居生活,确实令她感觉无聊;不知道郝君裔在哪儿,在干什么,又确实令她感觉孤独。毕竟朝夕以对地相处了快两年。虽然她承认郝君裔并不是个讨喜的家伙,生活上更有这样那样招人痛恨的事迹和习惯,但喜欢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不可避免地要喜欢这个人的坏毛病,做不到就别虚情假意地说喜欢,省得浪费年华——这是端竹从林森柏和咪宝身上学到的爱情真理与相处之道。 “晚上有人过来跟你们发任务,下午抓紧时间吃饭休息。未免暴露,你们必须呆在旅馆里。救人的事,不要沾。”抵达目的地后,领队老师抓紧下车前的几秒钟低声交代。车门一开,他倒先走了。 端竹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乘客,环视四围后,她发现这应该是个人口稀落的小镇。他们所处街道从头到尾不足两百米,按路口法则计算,方圆一公里内像这样的街道不会超过五条。这条街上的房屋大多塌了,相信别的街道也是一样。幸存人员不知已被转移至何方,但肯定还有幸存者或是尸体被埋在断瓦残垣之下。因为几处废墟前都有素衣百姓在徒手挖掘——看那绝望的跪伏身姿,听那断续的黯哑呼喊,必定不是在挖金条之类的财物。 旅馆似乎是由民房改建的,内里并没有个旅馆的样子,只像普通的乡镇人家那样前铺后屋。面街的前铺这时已被作为一间客房,加上后堂的两间房,每个房间内摆上两张陆架床,勉强凑出十二个床位。房里的一切都是残旧,唯独床与寝具崭新。端竹想起门口没有挂旅馆招牌,疑心这就是个临时征用的联络点,后来再听领队老师要求所有人只住下铺,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摸摸陆架床上铺的板子,果然是用两层塑料泡沫夹着一层薄钢板形成的抗震掩体——瓦顶平房,这就足够了。 在当前情况下,午饭不能指望有什么好伙食,统一的罐头食品和压缩饼干。一顿饭,围坐低矮的拼木桌边,伴着屋外撕心裂肺的噪音,更叫人吃得不是味道。 一行六位学员和老师奉命冷血,都要保持兵马俑般的铁石心肠。不能救人,那就下意识地少吃一口饼干,少喝一口糖水,将那些优先供应他们的赈灾配给尽量多地留给灾民。而端竹,因自觉营养丰沛,性命无忧,干脆一口不吃,只拿一瓶矿泉水就回房睡觉去了。她本以为这一觉至少能睡到天黑,谁知不到四点就来了一波不大不小的余震,屋顶瓦片哗啦作响,却终究没有什么掉下来。端竹失望地翻个身,又睡过去。 到了夜里七点,学员们都被老师喊起来,各自取得一份食物,一瓶饮用水和一张手抄任务单回到房中,边吃边看。端竹昏睡一天,这会儿也知道饿了,匆忙吃完一袋压缩饼干,灌下一瓶水,烧掉任务单,她将按人头配给的罐头牛肉交还领队老师。领队老师受到李院长指示,本意还要对端竹特殊照顾,可端竹午饭不吃,晚饭吃一半,他都有些过意不去了。“现在食品供应不足,搞不好什么时候路断了咱就得断顿,你不吃也带上。夜里上山万一起了山雾迷路再下不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现在没有人手救援。一待就是四五天。要命的事儿。” 端竹被郝君裔的安逸政策教导惯了,安全感受意志调配,随时到位。她本不想跟灾区人民争这口食物,因为她自认不会在一个以盛产野兔而闻名,海拔只有千把来米的小山包上迷路饿死。可领队老师说的也是真理,山上昼夜温差巨大,容易起雾,加之要在没有雾灯的情况下夜行上山,这危险暂时还是估计不来的。“谢谢老师提醒。”端竹单手接过领队老师递来的罐头,将它放进一个配发的登山包里,扭头便回到房里去处理自己的左臂——当前,她所用夹板是后勤军医院特制的弧形多孔合金板,若要执行侦察任务,为免穿帮,她必须给自己弄两条随手可得的固定物将板子换掉。她看中了半塌厨房里的废弃柴火,路过前堂时顺便挑了两根比较直的,回房便千辛万苦地给自己夹上,绑好,再一看外层的雪白绷带又觉不妥,干脆把上铺没人睡的花床单撕下两条,在地上蹭蹭脏,脏得都要瞧不出本色来,这才放心缠上。 临出发前,领队老师敲开她的房门,手里拿着两根树枝,看样子是打算替她完成那些她已经完成了的动作——见到一个灰头土脸的端竹,领队老师明显愣了愣,愣完便点头道:“是个好苗子。就是出身太高背景太好...可惜了。”他并不清楚端竹正是因为出身太低背景太差才会出现在这里的。 是夜,没有老师带领,五个学员就着浓密夜色,徒步穿行十六公里,依着记忆里的地图路径进入一片不知怎么就能长得那么茂密的山林。 秃山无怪,密林有鬼。这是野外侦察兵熟知的一句话。端竹他们自然也知道。但他们此来目的就是为了找鬼,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往密林深处挺进。 此处距离目标区域还有四十余公里,必须先上山再下山。等于是多此一举地绕过一座山,再通往两山之间的一个小县城。之前监听人员从那小县城方向截获了几组特殊规律信号。上峰倒是想过让驻县派出所去查,奈何那县里连个女警也没有,且几个民警对县民来说又是熟面孔,一出警力就怕打草惊蛇,只好请示外力支援。 其实这种任务,若是换做熟手来干,根本不需劳动这番,直接沿公路走过去就好。可谁让端竹他们一个一个新人手潮,倘不走一段山路累得人仰马翻就没有那种迷路山间重回人世的伪装效果,今后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做何种苦情疲态。说白了,遭这翻山越岭的大罪就是为了让他们锻炼演技,储蓄备用情感——也许外人听来会觉好笑,然而每一个前线情报人员都必须经历如此过程方能胜任日后工作。端竹他们早有所闻,是以并不怨恨,只依照原定计划,盯着表下藏着的指南针,以每小时三公里的速度,一步一磕地向上攀爬。一直爬到凌晨两点,终于行至山雾深处,放眼,四野一片漆黑,身边更有蚊虫肆虐,为防走散,五人必须逐一牵手前行。端竹仅有一边手可供牵着,只能走在最后。牵着她的,正是那位大师兄。期间端竹无数次想将右手抽离,奈何大师兄握得死紧,差点儿没把她握抽筋儿。 一路苦旅在破晓时分告一段落,县城派出所的临时观察点到了。因为所里忙着救灾,接待他们的只有一个老民警和一间乡村公厕般的竹皮屋。老民警倒是悠哉,上山之后苦无事做便私设了陷阱逮捕野兔。见他们到来他也没露出半分高兴的神采,似乎更愿意在这世外桃源之处躲避满目死亡与伤痛。 “喱们到这咯嘛就该咋个吃咋个吃,该咋个喝咋个喝哈,完后包包头的东西就不要带起走咯。” 老民警扬了扬手上的指令单,示意自己只是照本宣科,并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五人都晓得这个站点的任务是安全保障和任务督查,故而立即卸下包袱,有今天没明天似地用力吃喝了一通就都将食物交公,打算轻装上阵。 正要再度启程,端竹却指着竹片房角处的一堆野兔尸体问:“警察叔叔,请问兔子可以给我们一只吗?” 老民警有些为难地皱起眉头,“不是舍不得把这西拿给喱们,可喱们不可以带东西下山哒,搞忘哒?” 端竹摇头,“我们不带下山。” “那要得噻。”老民警当即豪爽起来,从兔堆里揪了一只大的出来,“拿切嘛。” 端竹道谢接过,可谁也没想到,她居然深吸一口气,猛然张嘴咬向死兔颈间——兔子都是刚从陷阱里抓出来掐死不久的,皮毛尚且留有温热,血液没有凝结,她这一口咬下去,浓稠的鲜血立刻从齿间涌出,淅淅沥沥淌得满下巴都是。非但如此,端竹还闭着眼睛,全力吸食那新鲜兔血,即便时不时作呕,却都要强自压下。 一时间,众人都被她吓得呆住,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这次他们走的是个“上山游玩,偶遇地震,其中一人躲闪不及被滚落山石砸了手臂,接着迷途三日,最终才千辛万苦地摸到县城里”的曲折悲剧路线。想他们一个个生得小姐少爷模样,钻木取火什么的原则上应该不会,野草野蘑菇什么的原则上也不敢采食。三天山路,断食断水,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归期何时,为了活下来,他们可不是要想方设法抓活物吃么? 好在校方没给他们编个迷路二十天的路线啊,不然他们这会儿就该往离得最近的人脖子上咬一口,继而大嚼其肉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UUBONE大!感谢绝歌大!四川话初稿翻译完毕! ☆、陪不陪?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屠杀,却未伴随满天鲜血,干净得就像用抹布将粉笔字从黑板上擦掉,一瞬灰飞烟灭。火是从上往下烧的,至少从师烨裳的角度看来。本就是个阴霾的天气,偏还停电了,四下一时晦暗不明。师烨裳认为,看不见那些从空中落下又被蹬踏扬起的尘土,还挺好的。这时有人与她擦身而过,先是一个,接着是一群。她木然看着,仿佛事不关己,但是爆炸声震耳欲聋,害她忍不住地捂着耳朵蹲下身去。 不多时,办公室里的人就都消失了。师烨裳站起来,两臂环胸,左顾右盼,鞋尖不住点地,像是在为某种节奏打拍子,又像是等什么等得很不耐烦。地板终于开始歪斜,这场默剧终于快到尾声。意料之中的一声轰隆巨响,她的身体随之失去重量,一直往下坠,反倒像在飞。着地前一秒,她闭上眼睛就再没打算醒来——醒来前一秒,她还在笑。 四周不再灰暗,而是漆黑。她恍惚地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界游荡许久,最后因回不去梦里只得一脚踏入现实。翻个身,仰躺,将双手枕到头下,黑暗中,她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仍旧保持微笑,嘴型在笑意里几番变动,从上帝视角看,她是在说“亏本,你只死一回,我却替你死了好几回”。 隔断幕帘中的抽气马达正在运转,声音有点儿像空调压缩机发出的动静。师烨裳静静听着,眼神渐渐涣散成空,但没有泪要流出来。喝杯酒吧...这样想着,她便悄悄拉开自己这侧的厚重隔音门板,赤足踏落地面。蹑手蹑脚去往房门的一路,她还是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楼梯间里开着壁灯,温馨的淡黄色攀得满墙,足够明亮却不耀眼——这要归功于汪顾。林森柏为她预装的灯泡是日本和泉,低频耐久带来的必然效果是光线闪烁。师烨裳讨厌一切闪烁不定的东西,就像她讨厌所有摇摆不定的人。所以这些灯泡,汪顾换得好。要是红酒不那么娇嫩,把酒窖里的冷光灯也换成这样就更好了。 为求温湿度恒定,深达六米的地下酒窖里自然不能铺木地板。师烨裳的光脚丫子一踩到高标号水泥立马冻了个哆嗦,可她还要痴心不改地光着脚丫继续走。好容易走到高耸的酒架前,终于有了地毯,她又得爬铁梯子了——按照私家酒窖特优推荐标准,她的酒窖里装的是高射地灯,好酒都得放在上层。今夜她的心情十分华丽,十分适合来一支酒王。Latour 61存货不多,她舍不得,那不是Latour 59就是Petrus 61,其他一概不列入考虑范围,于是她得克服惧高症,有多高爬多高。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她终于从酒架第二层掏出两瓶可心的酒,看清酒标,不是特定的那几瓶,她便放心地掐着瓶颈回到地面,从底层抽屉里摸出酒刀,动作飞快地打开一瓶,站在梯子边张嘴,仰头,一气儿糟蹋掉大半瓶——直到这会儿她才绷不住了,瘫痪那般脱力地靠着酒架滑坐到地毯上,一时竟是制不住要气喘如牛。 做了那样令人失望的梦,她多想嚎啕大哭一场。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已经耗尽她用以嚎啕的力气和勇气——她不是小女生,失恋之后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并不能让她觉得好一些,反而会在不久之后被汪顾看出来。 对了...汪顾。她把酒瓶挨到嘴边,条件反射地喝干瓶中酒,酒不醉人人自醉地开始喃喃自语,“张蕴兮,我快要分不清你和汪顾了。虽然她长得像你却不像你,可我现在...有时还是会把她当成你,你当成她。分不清。” 闭上眼睛,她轻轻摇头,“真的分不清。如果是你,你一定不介意我把你当成她。但她介意我把她当成你。她在视而不见,你知道吗?视而不见。她在保护她自己,总算没白费我努力这一场。她知道我希望她变成这样。”酒没了,师烨裳一边摸来新瓶,慢慢将酒刀上的旋丝拧进去,一边仰头对空气中的人影语无伦次地倾诉困惑,“可要是她真的练成了铁石心肠,我该怎么办?”这样的问题当然没有答案。但她已经在年复一年无望的等待中习惯了自问自答,点头,她无奈地承认,“好好好,我知道我这是自作孽...可是我只有她了...只有她了。” 泛着酸涩滋味的气流始终被她压在喉咙里,她必须不停不停地倾诉,不能沉默,一旦沉默,所有的心声将会化作一阵与她思想最为契合的破碎嘶音,很难听,就她本人听来都是噪音。但是,既然明知自作孽,结果到头只有不可活,那她还有什么话可说?嗯,也许对那个最了解她的人服一服软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很可怜,你看见了?”再提个要求应该更好,“那你来抱抱我吧。抱抱我,我就不可怜了。你知道,每次你抱抱我我就好了。” 说完这些,她再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放任嘶音在气管中生成,酝酿——为了分散注意力,她死死盯着酒瓶子想要尽快拉开瓶塞。却无奈,她的动作永远不如她的思维更快。那丝压抑极深的嘶音突然在她喉间扯断,半截被她憋在嗓子里,半截从她牙关里溢出,尚未被完全拉开的软木塞立时被淋漓泪水打湿,她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握住瓶颈,神经病似地将酒瓶一把搂进怀中,口中言语不复清晰,腔调在气流的撕扯中几乎模糊成一片,“抱抱我,求你了...” 师烨裳并不晓得她的身体已经不再适合保有这样激烈的情绪,毕竟她那动过手术,不知缺了多少条筋的大脑严禁缺氧。抑制痛哭是比痛哭更容易导致颅内高压的动作,偏偏她还那么不遗余力地绷紧了全身的每一个关节去抵抗自己的卑微软弱,这就怪不得她要在第十六个“求你了”出口之后陷入昏迷——好在人体具有“昏迷”这项自我调节功能,不然以她的能耐,这一夜可足够她脑溢血死个十回八回的。 时至早上七点,汪顾照常被闹钟闹醒,醒来照常去摸钥匙摁按钮。隔断幕布抬起,她惊讶地发现师烨裳在看书。早上七点哦,看书哦!这简直史无前例嘛!像只大虫子似地蠕动着凑过去,汪顾笑眯眯懒洋洋地揽住师烨裳的腰,明知她反常却不想问为什么,省得她还要费力掩饰撒谎,“今天这么乖呀。天要下红雨了吗?嗯嗯,下红雨这么好的天气,不如我们去旅行吧?” “旅行”这个念头不是现在才有的,她只是觉得现在该说。几日来师烨裳的反常之处太多了,她隐约知晓缘故,但绝不愿深究。带师烨裳离开这个满目灾难的环境是当前最好的选择。虽然她也不清楚这样灾难的情绪要蔓延到什么时候,不过能躲一天是一天,今天师烨裳反常得狠了,正是应该开始这“一天”的时候。 “好好的,怎么想起旅行了?”师烨裳含笑把手放到汪顾头上,揉揉那方柔软的短发,揉着揉着就不由自主地揉到了汪顾的大耳朵上,手势变为连揉带拧——如此“揉”情来得好生突兀,即便此情此景蜜意满泄情深似海,汪顾也忍不住要怀疑她想自杀,“就是去走走嘛,我一直想去一趟北欧,”北欧离得够远,总不会成天播中国地震的新闻,“可北欧五国消费都高,以前没钱不敢去,后来有钱了又没时间。这段咱不打仗,都有点儿空,你就当陪我,一起去,好不好?”说着,汪顾硬是把师烨裳拉躺下来,刚想翻身压上去,师烨裳却是利落地翻身背对她,问:“你订行程了吗?北欧可不是说去拎包就走的,咱们不能跟它落地签。我...倒可以用申根签,问题在于...” 汪顾一听她这口气就知道她是愿意的,就是有些别扭而已,为防她继续别扭下去一发不可收拾,只好果断地将她腰身收入怀中,急忙打断,“没问题!啥问题也没有!咱今晚先去泡温泉,明天就飞!红果果的冰火两重天哇,想想就爽!到时在冰天雪地里,你给我当翻译,我给你当仆人,咱演一出美丽与哀愁,多好多好——把你包成个球!”她这转折十分有创意,害师烨裳忍不住笑了。 “北欧虽然北,也未见得一年四季都要冰天雪地好不好。又不是北极。”师烨裳挺无奈也挺费劲儿地靠在枕头上摇头。 汪顾文科出身,高中那会儿地理历史嘎嘎的棒,她当然知道北欧不是北极,可这不是要逗师烨裳笑么?古老哲人说什么来着?为博红颜展,丢脸又何妨?她怎能不遵守古训嘛,遂又腻在师烨裳背上边蹭边装傻道:“诶诶?它们不是一年四季都积雪的么?难道也会像咱那么热?” 由于装得太出格,师烨裳也听出她是在逗她了,旋即一个后踢腿踹到她膝盖上,借着反作用力把自己推到床边,揭被子,下床,开门同时不忘揶揄汪顾,“反正你里面穿着比基尼,外面裹个大棉袄,管它冷热呢,你都不怕呀。要是你有兴趣借街拍扬名HOLLYWOOD,只需要在大街上逢人迎面就突然把棉袄敞开,嗯,保证你红。” 汪顾见她要逃,赶紧手脚并用地也爬下床来,又从背后将她抱住。师烨裳害怕还有些浮肿的眼睛被汪顾看到,也不敢挣扎,两人便像整根油条似的粘着走进了洗手间,“师烨裳,我爱你。无论如何我都爱你。所以你别走,就当是留下来陪我。好不好?你陪着我,我陪着你,陪着陪着我们很快就老了,”汪顾与师烨裳一同面对洗漱大镜,一个深情款款地说,一个低着眼皮忙碌着挤牙膏的事业,“老了我们就哪儿也不去了,天天在家数白头发,今天你替我拔两根,明天我替你拔两根,”师烨裳含一口水,正要把牙刷塞进嘴里,结果听见汪顾说,“拔着拔着就拔成秃头了。” 噗—— 镜子湿了。 “汪顾!”师烨裳甩掉下巴上的水,低头抬腿,作势要去踩汪顾的脚,“你要秃头自己孤单地秃去!这个我可不陪!”她的头发好容易恢复了一定长度,想让她秃?你自己挑种死法儿吧。 ☆、可怜的小林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五日早上,源通的第三批物资准时发出,依旧是个堵车的点,依旧加剧堵车,依旧引起围观——围观人数有增无减,甚至有市民热线的记者闻风赶来,徒步穿行车间数百米,就为一睹神秘物资真相。当然,身为记者,他们还要顺手拍下来,届时放到新闻上,以扬B城之威。结果午间新闻一放,舆论声音更加强烈。热心B城市民纷纷致电BCTV,强烈要求人肉这位做好事不留名的慈善家。毕竟B城不算富裕,能出个这么高尚的人,实属不易,也实在值得引以为傲一番。 林森柏早先不关注地震,这会儿倒是热爱起新闻来了。中午跟咪宝相约吃饭都要盯着电视瞧个不停。咪宝起初还不明白她学个啥鬼雷锋,可现在看她表现就由不得不明白了:没有哪个行业比地产业更热衷于饥饿营销,但暂时还没人把这套手法运用到赈灾义举上。咪宝对林森柏那卑鄙的智慧深感佩服,佩服得都想掐死她以谢天下。 “还好你不是药商,不然,我看你投毒炸坝的坏事儿都能干出来。”咪宝用肉刀指着林森柏,孩子气地左挥挥右挥挥,像是恨不能把她切了。但林森柏做得出来就不怕挨骂,伸出自己的餐刀去与咪宝锵锵地拼了几下,她还很骄傲自豪地告知:“我要是做药,一定先建个研究所专门研究病毒。等这种病毒大面积铺开了,我再推出疫苗和特效药!” 咪宝这下反倒庆幸她是做地产不是做药了。至少搞地产的造个房子出来还要过五关斩六将。可做药的,特别是做生物制剂的,研究所里到底研究出什么鬼东西根本没外人清楚,就算真的在研究过程中生产出传染性病毒,也再正常不过——对于这种“正常”的事,林森柏是一定不会放过的。光凭她那以“不死人就行”的道德底线,咪宝就相信她干得出来。 待得吃完午饭,林森柏开始犯她的饭后困,咪宝诚邀她去会馆小憩一会儿,她却说自己还有事要忙,必须赶回公司。咪宝疑心她又要迂回地祸国殃民,分头上车前忍不住戳她的脑袋告诉她要给孩子做个好榜样,不然一报还一报,孩子今后学坏了被抓去枪毙倒霉的还是她本人。林森柏当即竖起指头发誓说自己绝对不会让孩子学坏,心里其实在想:要是一做坏事就让人发现,那还算什么高手嘛。 两点,林森柏回到办公室,照例是把后勤部长叫来细细叮嘱一番注意事项。后勤部长也从新闻上看到了那则“神秘救援物资”的消息,但他并不像咪宝那般了解林森柏的志趣,于是他依旧对林森柏的善举表示无限支持,同时也加倍地留意隐蔽。 其实捱到这会儿,媒体何时知道物资的出处已经不重要了。不过林森柏非要卯着劲儿去制造更大的好奇。毕竟饥饿营销就是这么回事儿,不积攒足够大的渴望,就收不到足够好的效果。媒体神通广大,给一点线索就能追踪而至,故而绝不能在能控制的范围之内露出马脚。而要顺着救援物资一直查到厂商或经销商那条线上,怎么也得是明天的事,这便又可以好好地饿一饿市民,饿更多市民——她虽说时间紧迫,却也得沉下心来等着。因为她想要的,绝非那些转瞬即逝的盛赞和虚名。 “小苏,让方仲孑来我办公室一趟,你也来。”林森柏掐掉直连传话器,不一会儿就等来了方仲孑和苏喻卿。两个都不是外人,她也没必要打哈哈,只是直截了当地交代,“仲孑,你把手头工作交给小苏,你暂时回质监,把所有纵优承建的楼盘都尽快带人重查一遍,有什么发现立刻报给我。如果下一次地震发生在B城,我可不希望源通的楼塌掉。小苏,协调那边你干没问题,如果忙不过来也别让公司里的人帮忙,宁可找外面那些专门做统计分析的咨询机构。记得把户头名字换掉。”说着,她拉出键盘,动作飞快地打字发邮件,“通文我马上发下去,你们这就到岗吧。一切从速。” 方仲孑收到指令转身就走,苏喻卿却还有事要跟林森柏说,所以留了下来,“你确实该找个人帮帮方经理,她自己应付不来。我去协调也不是长久之计,源通最近太乱,很多岗位缺人经理忙着搞斗争都压着不报。人力看部门经理不报,它也省事不报。” 不用苏喻卿提醒,林森柏自己对这事儿也挺头疼的。源通就像一个私企缺点的统计综合体——从她开始,自上往下都有毛病。莫说万科保利这不好那不好,她还羡慕人家有那种能管住企业的管理层呢。她不是没考虑过让猎头挖人,问题在于如今地产那么热,高端人才是这么好挖的么?就算挖过来又能不能保证不会水土不服呢? 面对如此内忧外患,林森柏忍不住扶额,“难怪人人羡慕富二代呢。敢情是富二代不发愁呀。有愁都让俺们这种富一代发尽了。为毛言情小说里的有钱人都是只顾吃喝玩乐把妹搞GAY就好,我却还要焦头烂额。”话到这里,她顿了顿,突然抬起头来,满脸警惕地对苏喻卿道:“对了,你把那些跟我有仇的混蛋拉个名单出来交给安保,让他们逐个盯住。媒体那边,你大概也晓得我要做什么的,我怕新闻一出就会撩到某些人的神经,到时再借这阵风给我抹点儿黑搞一个适得其反。这段你受累,替我跟大Q说声抱歉。等过完这段,要是平安无事,我一定给你放大假。” 与所有恋爱中的人一样,苏喻卿难掩满心蜜意,听见“大Q”二字就微微抿起了嘴角,“她都骂你半年了,就让她接着骂吧,死活你不少块肉。没事别事儿的话我先出去。人才的事你好好想想,再拖下去我怕万一咱一入狱源通就要倒。” 苏喻卿离开后,林森柏从冰箱里摸出一根硕大的波板糖,虽然舔着也不觉多有滋味,但总比没东西舔好——她就这毛病,心情欠佳时总要借吃喝转移注意力,却对正餐敬谢不敏。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兜兜转转地吃完一根糖,她仍是心慌意乱,可又深知急也没用,无所适从之下,她决定提前投入攻君的怀抱,让攻君带她吃小吃去! 自打养了孩子,二人世界的时间锐减,即便感情没有因此受到影响,然而要维持一份爱情的热度,进而愉快地去享受它可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许多女人,相当热衷于角色转变,恋爱完成便飞速进入下一阶段,一厢情愿地要相夫教子当个好太太,好妈妈。她们只没想到,对方爱的永远是那个恋爱中的她,甚至是恋爱前的她,绝非什么不修边幅又糟又糠的好太太好妈妈,说得再浅显一些:如果你不招任何人喜爱,那么这个“任何”中,肯定包括你的伴侣。别相信那些“我会永远爱你”的鬼话,也甭费心猜测对方还爱不爱你,要答案?答案都在镜子和异性的裤裆里。 别笑林森柏攻不成受不就,人家认真谈起恋爱来可是好样儿的。这不?她要去打搅咪宝工作还知道不好意思,在路上买个挺大的冰激凌蛋糕,又买了捧挺大的玫瑰——人前装攻。 “哟!林董来啦?”席之沐在大堂值班,看见林森柏就忍不住要逗,“结婚纪念日还是相识纪念日呀?又玫瑰又蛋糕的那么浪漫,真是羡慕死我了。” 林森柏别扭,被人逗逗脸就要红,把蛋糕放到值班经理台上,她一叉腰,“我来找小姐,不行啊?快把你们经理叫出来!我要你们当红的...的...莉莉!” 席之沐曲一根指头挠脸,刚想告诉林森柏莉莉早在前年初就金盆洗手嫁入豪门去了,偏在此时,正主驾到,她想看热闹,这便收住言语,坐等吵架。 可谁知天不随人愿,那正主是个有派的,既不跟林森柏来劲儿,也不跟林森柏亲热,只默默走到她身边,一边扯开蛋糕盒上的蝴蝶结,一边事不关己地弯着眉眼冲她笑道:“哎哟,要让林董失望了,莉莉不在呀,出公差去了。不过我们有妙妙和雅雅,您考虑考虑?” 林森柏最恨御姐这样生物,平时一个就够她“受”的了,这回眼前还一下站俩,她傻不咙咚捧着束玫瑰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堂里,着实羞愧难当,进退两难,“咳咳,”她假咳嗽,继而打官腔,“这个...不是莉莉我就不考虑了!你替我拿着花,我去上厕所!”她把花塞进咪宝怀里,抬腿要逃,却又被眼明手快的席之沐横臂拦下,“你还没说蛋糕和玫瑰要给谁呢,给莉莉玛?” “喂!你们够了吧!”林森柏恼羞成怒,向后跳开几步刚想气势如虹地叱责一番,哪晓得咪宝动作更快,根本不给她发作的机会,一手提住她领子就往办公室方向走,边走还边哄,“乖,别闹啊林董,咱去我办公室,我立马打电话给你把莉莉叫来。再动?再动揪耳朵了哦。” 林森柏还要挣扎,突然听见席之沐惊慌失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钱总,令堂——”林森柏不及回头,心中暗道倒霉催的云云。咪宝闻声立即放开她的衣领将她往走廊里一推,“进办公室等我。”她不愿与徐延卿正面接触,自然撒腿就跑。 “小林?!诶!小林,你等等!”自然是徐延卿的呼喊。 身为小林,林森柏只好停下脚步,转身,苦笑,努力作出一副尽弃前嫌的样子道:“徐阿姨...好。”好你奶奶个球。要不看钱隶筠面子,我马上让老板把你轰出去。 ☆、努力的报偿 话说这徐延卿,早先只知道林森柏富,却不知道林森柏到底有多富——在没见到去年媒体对商界年会的报道和陈兴国被整的惨状之前,她不见得对“豪富”二字有多深的感触,可如今,她总算搞明白为啥林森柏出行多会带着一大帮人。敢情那帮人虽然穿着西装伪装职员却上下一概归于匪类,林森柏不对她动粗,全是看了咪宝的面子。她若再蹬鼻子上脸,性命堪忧:林森柏想让她全家消声灭迹,完全可以痛痛快快地下黑手,花几十万找个替罪羊往上一顶了事。要知道,林森柏招待她去新西兰走一圈就花了不下百万。那几十万对林森柏来说还不就是动动笔头的事儿? 原来林森柏真是富。处处事事都显得那么富。且不是一般的富,而是豪富。土豪加富翁构成的“豪富”。对待她眼中的金龟婿尚且能像对待一只金龟子似地恣意玩弄践踏,她这才晓得后怕了。 其实这人嘛,说到底,心中多少都有些强者崇拜的因子在,又或者说是骨子里对强者怀有畏惧。身为弱民,人总有忧患意识,生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强者不声不响地掐死了。 徐延卿不笨,从她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总要迫不得已地学会审时度势。 起初她满眼光看见陈兴国是一根高枝,是不世出的钻石王老五,真真叫个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事隔一年,她终于懂得认命了。只当女儿被土匪头子抢去当了压寨夫人。死活都是不光荣,也死活没有第二条出路。识相的话,好好拉拢林森柏给全家谋点儿福利以便人前炫耀才算赚回来一些,不然就比卖女儿还亏——女儿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林森柏,卖都卖不出好价钱,搞不好还得被那女土豪逼着倒贴彩礼。 “小林啊,最近都没看见你,很忙吧?腿伤好了吗?”徐延卿含笑走到林森柏面前,身上没了之前那股子小市民的煞气,她倒还剩几分知识分子的大方,“之前阿姨错怪你,大筠还打了你,实在对不住。晚上去家里,阿姨给你包饺子吃,好不好?” 林森柏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得差点儿没失禁,大骇之下,无意识地扯住了咪宝的袖口,嘴角抽搐着不知说什么是好。咪宝近来没回家,母女二人纵然时常在会馆见面也仅是表面热络避林森柏不提,所以她亦不晓得自己这位母亲到底着了哪门子邪风,但碍于此情此景不便谈私,她就暗暗拧转手腕,牵住林森柏的手,对徐延卿道:“妈,大堂热,咱进办公室再说。” 徐延卿应一声好,三人便脚前脚后地进了咪宝的办公室。 “妈,先说您来找我什么事儿吧。”咪宝请徐延卿坐下,顺手倒一杯凉茶放到她面前。林森柏见到徐延卿就条件反射地难受,这会儿已经尿遁了。 徐延卿在大热天里徒步一道,虽端着个散步的心思,却也热得不行,举杯一口喝光茶水,她照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阐明了来意,“小筠,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概你也知道,我这回来,还是为了你哥的事。”咪宝一挑眉毛,了然地点点头,给徐延卿续一杯茶,示意她继续往下说。“你哥也不知听了谁的劝,从去年6124那会儿跌下来就越跌越买,前段3000冒头又把家当押上去了。现在眼看着有点儿涨势,他坐不住,想再拉你凑个份子把之前损失补回来。说是一地震建材板块就要哗哗的涨呢。” 在中国炒股就像赌博,股民全不是抱着投资而是投机的心态在豪赌。咪宝自幼自律自强,对赌博之事沾也不沾,她更喜欢把钱放在银行里吃定期存款和基金定投的收益。多亏得师烨裳对少数几个高管的高薪政策从不动摇,许与会馆的这十多年间,她身价水涨船高,又不再有买车买房的压力,加之投资得当,存款数目就平常人看来已是相当可观。此一年,她陆续贴补了大筠六次,从来没得到过一次好消息,时至今日,干脆就抱定了扶贫的思想,说得难听些便是肉包子打狗,准备让钱一去不回头了。“这次大概要多少?”怕被林森柏听见,咪宝刻意走到徐延卿身边坐下,压低声音问。 徐延卿不明她苦心,反倒一拍大腿大声道:“两三百万就够!” 放着这么阔的一位“女媳”在,她当然不想让女儿出钱——自家的就是自家的,再多都要珍惜。花别人的另当别论,特别是花那位“豪富”的。把她花穷,全当为民除害。 林森柏躲在洗手间里,隔着一层木门也是把这番对话听真切了。刚开始,她还有些紧张,因为徐延卿说到“不知听了谁的劝”。谁?呃...她知不道呀知不道。但她很高兴徐延卿是个势利的人。在她眼里,“势利”不是贬义词,一凡势利的人就是讲道理的人,势利才是正常的,才是好样的。一个人要是连钱也不认了,那她就真没法儿跟对方沟通了——人和人之间若没有利益关系,还咋交往?哼,就算没有,也得逼到它有! 坚信着这一点,并肯于为之不懈努力至今的林森柏终于见到了曙光。 “妈,您低点儿声。”咪宝一手揽住徐延卿的肩,一手安慰地拍拍她的膝盖,“外面人可不知道我有钱,老板给的待遇差别很大,要是被他们听见,都跑去让老板涨薪水,那到头来摊的还不是我的工资?”一凡当女儿的,都不愿让母亲伸手管女婿要钱。而这通常不会明说出来,必须找各种借口掩饰过去。咪宝具有最典型的女人心思,道不得缘由,便只好拿外面无辜的路人说事儿。“我明天去提钱,中午——” 林森柏掐着时间拉开洗手间的门,装一脸好奇道:“嗯嗯?提什么钱?我这儿带了簿子,别麻烦了。大热天的,跑一趟要是中暑了药费都不够。”不等咪宝变脸,也不等徐延卿发话,她一鼓作气甩着手上的水珠去到咪宝的办公桌前,从后裤兜里掏出私人支票簿,自言自语,“我刚听见是三百万,嗯,我还年轻,一定不会听错的。”言语间,她已开好支票,签上大名,巧力一扯,支票纸整整齐齐地被她撕下来,继而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到徐延卿面前,一笑,没头没脑地喊了声:“徐阿姨。”此外再没废话。 徐延卿如今决计不敢跟林森柏耍横,林森柏肯恭敬对她她就要作受宠若惊状,哎呀呀哎呀呀似乎很惊慌失措地接下支票,她要说谢谢,却又觉得不合时宜,干脆接着适才的话题,让林森柏跟她回家吃饺子去,“小林,唉,还是小林啊...走,小筠刚好到点儿下班,咱回去吃饺子,你们晚上就不用再做了。” 然而,林森柏生平最怕吃饺子,亲爹妈拿捏着她口味做的饺子她都要退避三舍,逢大年才肯勉强吃一颗,就更别说那些出自别人之手的陌生饺子们。“这个,徐阿姨,我...”她多想破口,把饺子这样食物骂个狗血淋头,咒它祖宗十八代厚皮儿没馅儿,可一转念,她发现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挡箭牌!不用白不用嘛。“这个,真是不好意思,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家里还有个小的,我得回去给她喂饭。”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林钱钱正高捧着小飞象碗站在何宗蘅面前,让何宗蘅看看今天喂伯伯吃这么一碗够不够。因为昨天伯伯就把一碗吃完了。还吃得很开心呢。“您知道,小孩子不好养,特别是五岁多那种,人厌狗烦的,淘着呢,动不动就不吃饭了,要么就含着饭满家跑。别人管不住,只好我管着。嘿嘿,带孩子不容易。”故作扭拧地搓手,她也不脸红。 徐延卿倒是晓得咪宝把户口拿走了,可她并不清楚咪宝拿户口是做什么用,奇怪之下,便问林森柏是不是亲戚的孩子,林森柏当即摇头否认,“我女儿。要么也不能比我小时候还淘。” 咪宝觉得她说瞎话都不用打草稿的,顿时就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三呼万岁。而徐延卿,由于少时食物缺乏,所以格外对饺子钟情——自己认为好吃的东西,大抵要觉得别人也爱。此乃惯性,与她个人素质无关。更何况她自认饺子包得不错,百人吃百人夸,故而断断不想让大金主错过,虽然她还是搞不懂林森柏哪儿弄来个孩子,难道是跟前夫生的?“嗨,这有什么关系,带上孩子一起来!”说着她把老眉一扬,热情豪迈地起身,绕过茶几,一手拉住咪宝,一手拉住林森柏,热络的情绪一经调起,便是百分百入戏,“我会包一种小饺子,跟小孩儿手指头那么大,蛋皮儿的!孩子一准喜欢。” 林森柏被人扯着走,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一面拖沓地走,一面做出最后一次挣扎道:“可我家还有个老的,家里也已经做了饭...” 咪宝无奈望天,心道你别妄想了,她老人家很固执的,特别是认为自己在做好事的时候。果然,徐延卿搭都不搭那拙劣的借口,一句话,“带上,都带上,有谁带谁!” 林森柏忍泪嘟囔,“那有饭能带饭么?” 徐延卿仿若听见耳边有蚊子嗡嗡,扭头,睁大眼睛发出个“嗯?” 老人一瘦眼眶就不免凹陷,睁圆眼睛就像瞪眼。林森柏总觉得徐延卿要打她,这时便忌猫鼠般将脖子一缩,再不敢发言了,唯有在心里暗暗恨道:此仇不报非君子,您老人家给我等着... ☆、体会 端竹一行,沿路故意拖拉,慢行慢走,总算于这日五点抵达目标小镇。 可说是小镇其实已经不再确切,因为之前的小镇早在地震中消失,放眼望去,连条像样的街道都没有,遍地都是碎石瓦砾,视线所及,只有模糊成一片的砖青砖红土黄瓦灰。镇上为数不多的几栋“高楼”业已倒塌,地基被震出地面数尺,阖盘裸露着,别有一番不可思议的视觉冲击效果。 镇子很小,似乎没有救援队会想到来这里救灾。而这里的人,似乎也不需要救助。他们已经群策群力地把死去的人掩埋,有些压在瓦砾下暂时没有挖出来的,只能暂时任其腐烂。 镇干部正带领着民警和群众在呼救声的指引下挖掘救人,几拨人救几个人,分散又集中,川人喊号子的声音响得九霄震颤,男人都光着膀子,女人也不遗余力——毕竟那大概是仅有的,还能够等待拯救的生命了。 阵阵尸臭在鼻前飘过,端竹突然觉得这一切太过冷静,超出常理,甚至有些可怕。那些人,难道是放弃了挖掘自己家人尸体的时间,在为让他人活下来而争分夺秒地努力着吗?看样子,没错。郝君裔告诉过她,人性的力量,也许只有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才能得以展现。现在回想,竟是真理。但郝君裔对此必然心中有数。用一个“也许”,是在照顾她的心情。 瞧,她不爱先知,郝君裔也不爱当先知。她们多么和谐。如果能再热烈些就更好了——想到这里,端竹好像隐约发现了她与郝家大小姐之间的关键问题。她撇下一边眉毛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这条线便越来越清晰起来。“呵。”端竹从鼻腔里淡淡哼出一口气。那种疑有所答、困有所解的快意表情史无前例地出现在了她青涩未脱的脸上。 由于百姓都奔忙于各自岗位,并没有人留意到他们几个外来客。但这不是他们想要的效果:与一般间谍人员不同,他们侦查的前提是融入,因为监听人员截取信号的地点太过遥远,只能判断出信号的大致方向,并不能准确说出来自哪条街头巷尾。如果不能让本地乡民把他们当成可怜的小灾民施以援手,他们就没有吃百家饭串百家门的可能——当务之急,扮可怜。怎么可怜怎么来。这势必要以女性的母性为突破口。当前时间五点过十三分,再有一段就到饭点。依周边环境判断,这种地广人稀的镇上一定会有卫星村的支持,虽然相比平常,它也会面临物资缺乏的境况,但应该不至于像一些人口密度较大的城镇那样捉衿见肘。 端竹与四位同伴对视一眼,不用交流便已明瞭对方意图。 与隐蔽阶段的策略完全相反,他们陆续抬起沉重的双腿,半死不活地走向救援人堆,看见人堆边放着的铁水桶,他们便两眼放光地一齐扑了过去。端竹有伤,自然要扑得费力些。扑的过程中,她眼尖地发现水桶边的半截残砖,就故意拖着脚扮成不慎被砖块绊倒的狼狈模样。 到了这会儿,该她肚里那些兔血发挥作用了——她着地之后,并不急于爬起,只是就着跌势将自己的身体攒成一团,受伤的左臂紧紧缩靠在胸腹间,右手揪住自己脏兮兮的T恤领口,开始像急性食物中毒似地抽搐作呕。与此同时,她的同学都在专心致志地挤在桶边抢水喝,仿佛下一秒水桶就会消失。 五个扎堆的人恰好足以构成一个非紧急形态下吸引视线的目标体。乡民即便再忙此时也不能选择性失明了。端竹作为唯一面对人群的观察点,眯着泪眼看见有人转头向她,便立刻密集催呕,将蓄在喉间的血腥液体逼进口腔,让兔血拌着几块嫩乎乎的罐头牛肉涌出嘴角。 乡民既然是在救人就不能见死不救。几个中年妇女急忙跑下废墟,将她搂得半坐起来,七嘴八舌地问她出了什么事。直到此刻,她那些过足了水瘾的同伴才纷纷转身“发现”她的惨状。 组中的另一位女同胞,赶紧掬来一捧水,颤颤巍巍地跪到她面前,一边抖着手将水灌到她唇间,一边一句三喘道:“黄安安,咱有水、有水了。不用、不用喝兔血了!快起来,喝水!” 乡民一听她说“喝兔血”,大概能猜到他们是个什么境况了: 这镇子往北,山林浓密,站在林中很难看见阳光,是以不易辨别方向。虽说盛产野兔,但村里乡里的业余猎手也只敢在白天捕猎,因为一到夜晚山上就会飘起浓雾,就算有灯也难免迷路。这几个细皮嫩肉的娃娃一看就是从山外面来的,周身除了衣服再没有多余装备,显见不是预备爬山——不是预备爬山就更危险。连指南针都没带,不管遇没遇上鬼打墙,这群山林都够他们钻几天的。没活活渴死饿死在里面就算运气很好了。 “哎呀,我们有井没塌,浑是浑,可以喝,水多,先让她吐,吐完再喝水。那些兔子很脏的,生吃生喝要不得。”一个白胖白胖长得好生富态的中年妇女把端竹扶得蹲起,示意端竹继续吐。 高温之下,端竹怕再努力催吐会大量流汗,大量流汗便意味着没有严重脱水,万一侦查对象就在周边,这个破绽一定不会被放过,于是她将喉中污秽吐尽后便强自压下呕意,虚弱地摇摇头,用气音喘道:“没...没了...” 接下来,善良乡民对一只小狐狸的救助略过不表,但除去端竹,剩下的四位同志吃完乡民提供的米粥便立即像软脚下一样虚弱地投入救人工作的热情十分值得表彰——他们因此博得了乡民的一致好感,顺利夺取了初期战略胜利。 这个乡镇得不到外界救援,到了夜间当然不会有帐篷这号先进的东西。好在镇上有些新平房是用轻体砖盖的,塌了也无大碍,几下就又矮矮搭建起来,顶上蒙一块尼龙布便可供精疲力尽的抗灾义士席地而眠。端竹喝了开水吃了米面混煮的稀粥,入夜后就很敬业地大睡起来。真睡。一觉到天光。 一时她想起床,却又觉得以自己当前这个身体条件,睡眠时间还是太短,因而她装作又要呕吐的样子,弯腰驼背,哆哆嗦嗦地跨过地上横七竖八,不知死活的人体,跌跌撞撞地摸到门边,一到门边就迫不及待地吐了起来。 有位睡在门外的大叔被她吵醒,见她是外来人,年纪又小,身上更没二两肉,不由怜香惜玉地爬起来,一面替她拍背,一面提醒她,“吃坏肚子是这样的,喝两顿粥就舒服了。别怕,到了我们镇上,一定让你们活着回家。”这话如若放在往常,听来该是多么可笑。但在这节骨眼上,确实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端竹吐完几口掺着血丝的胃液,慢慢扭头,感激地对大叔笑笑,应一声“嗯”,她刚想加一句“谢谢”,大师兄却突然杀到她面前,咆哮马那般有力地握住她的肩,连声问:“怎么样?怎么样?肚子是不是还疼?要不要喝点儿水?”端竹恨他妨害自己与大叔联络感情,却又碍着三者距离太近不好冲大师兄使眼色,唯有虚弱地摇头,说自己还想回去躺会儿——如此有气没力地又捱过半天,吃过早午饭并成的一餐,她认为自己终于应该“有些恢复”,可以稍微走动一下了。不过,在走动之前,她要做的是把这同一屋檐下的“人体”们都排查一遍。 特务绝不会长一副奸人样,但也并非毫无蛛丝马迹可循。 只不过别听小说电影瞎哈啦,指望用什么劳什子的“警惕性测试”来分辨一个老特务。 大凡执行长期埋伏任务的老特务,其行事日程早有规律,心理调节能力强的,几乎都会不把自己当成特务,等该睡的时候睡得比谁都死。啥鬼“有人站在楼下打个响指睡在楼上的特务就会立刻从睡梦中惊醒”的剧情,只有中国特产、想象力贫乏的编剧才能想的出来——依郝君裔自幼观察郝耘摹身边那些特务的经验,大凡执行长期埋伏任务的特务,身上都会有一种难以掩饰的麻木。这种麻木是从心理层面反映出来的习惯,其表现方式多种多样,有些表现为呆滞无神,有些表现为笑容刻板,有些表现为目光僵硬,有些则表现为老好人式不分亲疏的热情。这种麻木不能光靠眼睛看脑袋想,必须用心去体会。 端竹可怜巴巴地靠在墙上装病残,放眼望去,一片光膀子。饶是她用尽了心去体会,结果也只闻到浓浓的体味... ☆、左静堂 不出林森柏预料,B城的新闻媒体果然在十六日清晨救援物资装车的时候带着出货经销商跑来确认受货单位。源通后勤部长一见记者扛着摄像机来了,立马惊慌失措地给林森柏打电话。而林森柏,故意不去封经销商的口,就是为了积蓄这一刻的力量,借以造就讯息井喷效应——前几批物资发出后,市民的好奇心已经极大膨胀,每天都有人打电话到电视台去责怪热线记者无能。消息捂到这时候释放刚刚好,所以林森柏对着电话唔一声,就又四仰八叉地把手脚架到咪宝身上,迷迷瞪瞪地睡死过去。 时至八点,早饭桌上,林森柏还记着昨晚那顿饺子的大仇,故而看啥都没胃口,只一味盯着电视瞧。咪宝让她赶紧糊弄几口好上班,可她今天并没有上班的打算,“刚才安保打电话来说公司门前已经被围得路都没有了,我去上班不就等于上电视么。不上不上。”她又是摇手又是摇头,翘班都翘得如此坚决。咪宝自有正事要办,懒得理她大老板爱上不上班。一到点,咪宝走了,留下她们老中青三代在家瞎胡闹。 九点整,老师一来林钱钱就该上课了,上课之前,她依依不舍地牵着林森柏的手,让林森柏一定要坚持,坚持活着等她放堂,“伯伯,等我上完课,给你煮粥喝好不好?不吃饭是不可以的,你不要饿死。”林森柏觉得这孩子真是没白养,赶紧嗯嗯声地把她抱起来交到老师怀里,“不饿死不饿死,乖啊,好好上课。”电视上还在播放新闻,任课老师从林森柏手上接过林钱钱时,无意中瞥到电视画面上直播的源通大楼前,记者扎堆人山人海的画面,便问:“林董,那些神秘物资真的是您捐的啊?” 林森柏要装就要装全套,转身,摆摆手,她故作一副无甚所谓的样子,且行且道:“别提那些不开心的事儿了,想想就烦。”瞧,这就是有钱人装逼的方式。行云流水,毫无破绽。堪称装逼最高境界。不过,人生不能总在装逼中度过,于是林森柏在回到书房后还得老老实实工作,为日后的装逼事业积攒资本。 “林董,市政协赵吴两位常委想约你晚上吃饭,我是替你应了还是回了?”苏喻卿来邮通禀。林森柏装逼装出惯性来,差点儿就要一口回绝,然而,令政界有力人士自动向她靠拢才是她搞这一场阴谋诡计,三番两次反向操作迂回公关的主要目的,因此,即便她再不愿意亲自出面料理那些秃头大肚的猥琐大叔也得乖乖地装几回孙子。“应了吧。最近这类应酬可能比较多,你把这些人名儿都记下来排张表,优先那些个跟咱有关的‘领导’们,宁杀错不放过。”交代完这些,她还以为自己能回房睡个回笼觉了,谁想小区门岗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有记者想进院采访,问她放不放行。 是该趁机扩大源通和自己的知名度,还是着意提升领导们的特殊地位?林森柏权衡轻重之后,决定不给记者这项殊荣——她要装孙子就应该低调地装,直到领导们要求她面对媒体时她才有必要买领导的面子,送领导个人情。这虽是一笔再小没有的交易,但身为商人她也不能不算计。处处事事地衡量比较已经成为她的习惯。用师烨裳的话讲,就是“没费那么多脑就别想赚那么多钱”。一分努力一分收获乃是奢望,十分努力能有一分收获已是公平。 “跟他们说我病了,不便见客。把门守好,一个记者也别放进来。有必要就通知警察。”林森柏挂掉电话,很舒坦地伸了个懒腰,隐隐有些肚子饿,却又什么都不想吃,只好空着个胃开始盘算今晚的饭间态度与措辞。 距离吴光耀和齐东山初次接受调查已经有一段时间,但想这么快就牵到她头上来并不容易。除非有人要把矛头直指向她。当前,依目前市里那帮人的态度判断,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在,那市里这层关系根本不够她用的,她必须通过市里的关系把触角极尽可能地伸向省厅层面。问题是,B市在S省顶多算个经济先锋城市,既非省会又非重点,想让新闻效应扩大到省里,她还需要另下一番功夫。 媒体那边不可能永远瞒着压着,否则效应扩大不过空谈。出卖色相未尝不是个好办法,但这种方式的宣传必须可控。她需要的是正面形象报道,不是八卦效应。这就意味着她应该与省内具备八卦力量的报纸杂志建立利益联系。有偿报道或有偿瞒报都不是聪明人该用的手段。因为这种一手交钱一手交稿的交易没有附加价值——控制一家以牟利为目的的媒体,最有效的方式便是控制其赖以生存的广告部,毕竟没有媒体会以得罪广告大客户为前提去硬上一些花边八卦...皱着眉头想到这里,林森柏从抽屉里掏出一本残旧的备忘录,将省内几个发行量较大的媒体名称列出来,一查,发现这几家媒体分属两个报业集团,又是一笔省钱的生意。 一到这时候,林森柏就不得不想起她电话簿里那些五花八门,藕断丝连的前女友了。有人要说她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可她从来如此。她的前女友网络就是她的人力资源脉络,为了某一份爱情就快刀乱麻斩草除根非她秉性。咪宝能理解,所以她是咪宝的,不是之前任何一个的。要认清爱情的本质,首先要认清吃闲醋与排他性的区别。会顶着爱情排他名义吃闲醋的,不是她的咪宝,是泼妇。所以她不担心,一点儿也不担心。 “诶,小堂啊。中午吃饭有没有空?没没没,没打你歪主意,有正经事儿呢。啊?这个...你要打我歪主意也不是不行,可是人家现在从良了呢,孩子都有了,不好做这个坏榜样嘛,咱还是搞严肃的钱权交易如何?再说,我也三十岁人了,老啦,残啦,送你你都看不上呢。嗯?好,废话不说,那就十二点半,哪儿吃你定吧。”林森柏嗯嗯啊啊地挂断电话,心里也没个感触什么的。 现在她找的“小堂”,全名“左静堂”,在S省出版业里挺算个有头脸的人物。论人品相貌家事学历,她都不差,甚至堪称上品,不过就是花边记者出身,攻击性太强。想当年她对林森柏穷追猛打一个多月,交好之时更是如胶似漆,两人隔三差五就要重聚床间切磋一下武艺,最后林森柏因为咪宝痛下决心与她厘清关系,但她似乎从来不爱正视林森柏与咪宝之间的感情,时常要见缝插针地对林森柏调戏一番,害得林森柏每次找她办事都要再三斟酌——设身处地地站在咪宝的立场看,左静堂是两人确立关系之前的最后一个障碍,包括咪宝当年生日时,林森柏脖颈上携带的吻痕都是左静堂杰作。咪宝虽然不说,可其实对左静堂其人念念不忘。林森柏深知其中利害,轻易不去找她。这次若非逼到这节骨眼上,林森柏也不至于动这门心思。 绝对不会让狗血的事情发生...林森柏暗下保证。让保证得到保证的前提是,她不但有决心,还有计谋。十二点,她与林钱钱手牵手出门,挑了辆镜膜最严实的车子,无声无息地跟在一辆邻居的车子后面,避过记者镜头,转弯扬长而去。半小时后,她便抱着林钱钱坐到了左静堂的面前。 “钱钱,乖,叫左阿姨!”林森柏笑眯眯地指着左静堂道。林钱钱当然乖,让叫立马叫。她一叫左静堂就苦笑,一脸的遗憾,仿似青春少艾被人叫了声“奶奶”。 话说这左静堂也是个小心眼儿,但与师烨裳小的方向不同,她是对自己的年龄小心眼儿。林森柏打她二十九岁那年开始就以她床伴的身份听她闹“三十危机”,年复一年孜孜不倦。时至今日她三十五六了,林森柏使坏踩她痛脚仍是一踩一个准儿,效果犹胜当初。无怪乎古老的哲人见到卖菜阿婆都会喊人家“小妹”,敢情这声小妹能值五分钱的。 “林森柏你就坏吧,呛不死我你就不安心过活对吧?”左静堂抽掉耳后簪子,让闲适的法国髻松展开来,染成栗色的细密长发衬得她颈间皮肤愈白,在视觉上是一种令人深感舒服轻松的存在,“亏得我长期以来对所有关于你的稿子份份都要亲自审过,前一段还滥用职权压下两份很不利与你的爆料。独家的钱给出去,回头我就把信撕了。你这么对我于心何忍,我又情何以堪?”她生就一张中华民国式华贵典雅的瓜子脸,天庭饱满料峭生姿,日里养尊处优不苟言笑,一旦要演,表情却极富张力,作西子捧心一瞬叫人直觉地要替她心痛,待得眉眼一弯,又叫人觉出她的狡黠可爱——其实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故而,至今仍有朋友对林森柏的选择大惑不解:单论身为“女人”的质量,左静堂绝不比咪宝差。再论身为“社会人”的角色,左静堂这名出版业内公认的女强人,更不知比咪宝光鲜多少。最后论及相处时间,左静堂也有近水楼台的优势,她与林森柏的床伴关系早在林森柏创业之初开始,那会儿林森柏正忙着追师烨裳,还根本没留意到钱隶筠这号人。此外,林森柏之所以能在宣传业内拥有广阔人脉,左静堂功不可没。她为她引荐了一个又一个女人,放任她像只蜜蜂一样飞去又飞回,实不可谓不宽容。综合种种,是个人都会认为林森柏近视加散光俨然趋近于瞎子程度,不然怎么就放着这么一号御姐楷模不要,转而去跟个妈妈桑安定下来了呢? 可,鞋合不合适,脚知道。对一米六八的林森柏来说,左静堂是双再合适没有的高跟鞋,百般好,就是穿着累,不安全。所以她选了咪宝那双平底鞋。即便穿上它,她显不出任何优势,却舒服,不怕跌倒——过日子就像走远路,不能一路图漂亮一路心惊胆战得罪脚。高跟鞋陪她逛一段闲街就得毫不犹豫地脱了,毕竟日子不是过给别人看的。甘苦不足道,唯有自己知。 “诶?我还当我最近是个黄继光般的形象,众口一词地好呢,谁那么无聊打我小报告呀?”林森柏与坐在她怀里的林钱钱,两张清纯的小脸一上一下一致睁圆了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左静堂,手还都捏着桌边,爪子整齐地粉嫩粉嫩,简直是一只小长耳狐加一只更小的长耳狐才能叠加出来的效果。 左静堂深觉狗眼会被耀瞎,作为一个禽兽,她压力很大,唯有把视线暂时挑到屋顶上去,背台词般语速飞快道:“本来是匿名,但我们发出了想要独家新闻的买断讯息这才查到了人。是叫方兴吧?把你同性恋的事情抖给我们了。还有你在源通楼内跟钱隶筠牵手走路的照片。拍得挺好,一贴出去就算没人知道你是谁也很抓眼球的。” ☆、对白 几乎与林森柏和左静堂的会面发生在同时,汪顾和师烨裳在极其周密的行程安排下抵达了挪威北部港口城市特罗姆瑟。旅行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赶在五月中旬这个时间点上看一场极光演出。 在汪顾确定开启北欧行程之后,张氏驻北部欧洲分支机构的工作人员马上从丹麦瑞典芬兰等地集结赶往奥斯陆,一部分先期奔赴特罗姆瑟安排目的地接待,一部分则留在奥斯陆待命,全力处理中转事宜。汪顾本来有意用十几个小时从北京机场连飞特罗姆瑟,但考虑到师烨裳的身体,她还是决定赫尔辛基连飞奥斯陆,在奥斯陆停留十二小时,然后再搭乘挪威本土晨间包机,短途飞行,轻松去往特罗姆瑟。落地时分,恰好是个早饭点。 师烨裳对旅行什么的向来缺乏兴致,极昼极夜她老早看够了——八年时间,也许不足以完成任何天长地久沧海桑田的宏伟心愿,但来个三四五六次环球旅行还是富富有余的。张蕴兮爱玩,更爱拉着师烨裳陪玩。每年除开各个时令的定点旅行,师烨裳的寒暑假几乎都要花在陪伴张蕴兮周游列国这项事业上。只可惜,那时她还小,张蕴兮享受着她的陪伴,她却不享受陪伴张蕴兮的日子,反倒觉得成天到晚旅行是件很浪费生命的事情,有的地方三番两次造访,宛若串门,就更令她感到乏味,为此,她没少跟张蕴兮闹别扭...到现在,她再不敢去回想那一段其实繁花似锦却被自己搞得冷战如云的岁月。毕竟是太贪心了。以为还有更好更适合享受的未来,却从来没想过,未来,来或不来,不是一定会来。所以,若不是为了躲避国内铺天盖地的灾难报道,她倒更愿意在家宅着。至少新的房子新的床新的一切可以令她对眼前境况安之若素,再不济也可以睡到大天光,费事赶死老外的航道安排,非得大半夜的被汪顾弄起来,稀里糊涂地浮想联翩。 “乖啦乖啦,先起来吃过早饭再睡吧。”为照顾她情绪,虽然只有两个小时飞行时间汪顾也特意包了辆小飞机让她睡着度过。此时该下机了,她还软趴趴地瘫在床上抱着被子不肯起来,这种人要是身体没差到半死地步,真真抽她十回八回都不够解气的,“从上飞机就没吃过东西了,再不吃你会饿成底片的。”小心翼翼地将她从枕间扶坐起来,汪顾捏着她惯用的长颈水杯给她喂水。 可师烨裳这号人,娘胎里带出来的坏毛病,懂事的时候脾气尚且勉勉强强一般般,一旦耍起小性子来那就特别不是个东西,“我不管,我要睡觉。”她时差没倒过来,睡不足就开始赖皮了,含一口水,咽下,她没长骨头似地靠进汪顾怀里,轻轻咬着汪顾的衣领,大王八一样就是不肯撒口,“你要吃早餐就自己去吃吧,一会儿我让机长再联络一条可行的航道,加满油,就这么飞着...到我睡够为止,再飞回来。” 要么这么说这俩登对呢,师烨裳那短板短得离谱,偏偏汪顾护短护得离谱。自己的东西怎么看都只有个“好”字可以形容,仿佛越差劲儿才越有味道。何况师烨裳平时并不跟她缠绵,今天虽说这咬衣领的示爱超出了正常人的理解范围,可她在揣摩师烨裳情绪这方面乃是开了天眼的:师烨裳一张嘴她就知道这是要撒娇了,师烨裳刚叼住她衣领她腹下就蹿起了一股无名野火,若不是小飞机里空间逼仄,她都要双手赞同师烨裳的提议,让机长再飞一圈了。 “好好好,你睡觉,用力睡。你睡着,我抱你下去,保证不吵醒你,嗯?”汪顾说着,左臂往她膝下一绕,扬眉,笑笑看她,“要么我先把你哄睡了再把你抱下去省得你不好意思?” 跟她亲妈一个熊样,不管多丢人的事,汪顾只要说得出就能做得到。师烨裳脸皮薄到透明,绝不可能放纵此类悲剧发生,遂又手脚并用地将汪顾远远推开,踢开。汪顾爱逗她,背脊贴到机厢墙壁后立刻弹回,一手抓住她的脚踝,硬是把她拖到自己身边,也不跟她商量了,直接上手哈她痒痒。而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敏感,一被哈痒就笑得四处翻滚,死命挣扎,笑得激烈时,大气都要接不上来。 一番闹腾之后,结果显而易见。 汪顾得胜,师烨裳妥协。两人携手下机,钻进张氏派来接待的通用保姆车内奔赴既定酒店。 特罗姆瑟这座港口城市,素有“北欧巴黎”之称,各样奇异的建筑和雕塑随处可见,不是北欧一贯的木毛简约风格,却是特罗姆瑟自留的先锋锐利与古典乡村融合一派的气质。当地人骨子里爱船,围绕港口海景而建的酒店,其内部装修大多会刻意不刻意地体现大型航船特色,连当地的特色半成品美食都与航海撇不清瓜葛。 入住酒店后,汪顾迫不及待地抓师烨裳去吃早餐,“走走走,咱快吃饭去,饿死我了。” 说到早餐,汪顾个土鳖满心雀跃,因为听闻当地饮食别具特色,大早上的便是大鱼大肉加美酒了。然而师烨裳长了个中国胃,对一切野蛮的吃法缺乏善意。北欧的港口城市大多有生食的资本以及就此衍生出的菜系,当年她年幼无知,恨不能把所有烹饪材料生吃一遍。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在游艇上,刚开出游艇码头没多久便有一艘小渔船与她们擦肩而过,她躺在凌晨两点的阳光下,突然说想生吃个大红皇帝蟹尝尝鲜——届时她刚吃饱,不过喃喃自语,在一个趋于静谧的环境里弄出点儿动静来给自己解闷儿罢了。谁知张蕴兮闻言,立刻从阳椅上坐起来跑到甲板围栏边,一边让船长挂倒档,一边手舞足蹈地朝小渔船喊叫。师烨裳知道她要干什么并觉得她这么做实在有失体面,十万分地想把头别过去不瞧她丢人,可到了那会儿,视线就是挪不开,涂了502般一定要死死地粘在张蕴兮身上,看她手成喇叭,费力地用贫乏的挪威语喊话;看她因为身上没带钱只好把手上刚买的潜水劳力士摘下来,远远地朝对方示意一只表换一只蟹;看她得到回应后狡黠而得意地回头冲她笑。后来蟹有没有吃成,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在看见那一笑之后,自己就像着了魔一样走向张蕴兮,牵着她,低着头就往船舱卧室里去——嘴上不愿说的,就用身体表达吧。 “那些肥鱼肥肉肥香肠,你还是让他们烤过再吃比较好。”一时两人来到酒店大堂,师烨裳站定于划分厅堂格局的阶梯上,一面望着落地大窗外蜿蜒的海岸线出神,一面茫然不知所云地交代汪顾,“不然很腻。”汪顾饿得叽里咕噜赶时间吃饭,没留意她动作,早她两步迈下台阶,发现两人牵着的手臂绷直了,这才回过头去瞅她。 欧洲人高腿长,台阶也相迎地有所加高,北欧人更高腿更长,故而台阶更高,两阶踏步足有四十几厘米落差。师烨裳穿着白雪底料滚毛袖的云纹唐装在上面直愣愣地偏着脑袋站立,从汪顾的角度仰视,本该觉得她像只直立行走的北极熊,却不知是不是眼睛脱窗,竟觉得她像个被玉皇大帝定点空投错误,以至于迷途在耶稣领土上的可怜仙女。想到仙女,汪顾条件反射地想到西游记,想到西游记,汪顾忍不住要想到里面惊天地泣鬼神的四大男主角...如此联想一番,汪顾打定主意要与她上演一幕西游记中的传奇爱情故事。 改单手相牵为双手交叉相牵,汪顾戏剧化地一个转身,把师烨裳的两只胳膊架在肩上,嘿嘿奸笑道:“师烨裳,来。”师烨裳从恍惚中回神,刚要不明所以地问个怎么回事,岂料汪顾并不肯给她机会,抓着她的两个手腕子往前一带她就不由自主地要俯倒,情急中,她低声叫道:“诶诶,干嘛?”汪顾不解释,感觉到背上有了重量便立刻弯腰迈步。师烨裳怕摔,双脚离地后立刻环紧双臂搂住汪顾肩颈,汪顾就势将她两膝捞起离地——这下不怕她逃脱了,终于可以坦率报幕,“哈哈,小娘子,玉皇大帝既然把你给了俺老猪,那俺老猪就速速带你回高老庄!咱拜堂成亲,咱洞房花烛,咱不演美丽与哀愁,改演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猪八戒背媳妇儿!”说完,汪顾乐滋滋地抬腿就走。 师烨裳红着脸看四周洋鬼子来来往往,管你什么剧目,还是不懈挣扎着要下来。 可汪顾是那么好打发的么?能让你说下来就下来? 张蕴兮温文尔雅惯了治不住这头倔驴,汪顾却不会让历史重演。 “别挣啊别挣,你装瘸子乖乖趴好老外本着尊重残疾人的思想就不会看咱了,可你要跟尾鲜鱼似地活蹦乱跳,人家还不把咱两个东方大美女的百合亲密视频拍下来放youtube上?”汪顾十分淡定,背着师烨裳且行且道。 师烨裳实在挣脱不能,转念一想,为今之计唯有依汪顾所言,便很识时务地不再乱动了,可嘴上还要很不满意地嘟囔,“不要脸,哪儿来的两个?明明就只有一个。”汪顾不跟她争,一味的连哄带骗,师烨裳心里清楚跟个臭不要脸的说也说不出啥结果,只好乏力地把下巴搁到她肩上,叹一口长气,两个人的脸,随着汪顾的步伐颠簸,渐渐挨到了一起。 “这边有种鱼好吃,但是鱼小刺多,吃起来很烦。” “怕什么,一家里总要有个会挑鱼刺的。林森柏家林森柏挑,端竹家端竹挑,你家我挑呗。” “可是这种鱼渔民不爱抓。” “没事儿,我属猫的,渔民不抓我去抓。” “那要是抓不到怎么办?” “抓不到就围海炸呗。要么我就穿比基尼去色.诱他们。” “不要脸。” “笨蛋,有钱要什么脸。” “......” “......嗷!!!师烨裳,咱商量一下,能不能别每次跟我咬耳朵到最后都咬我耳朵呀?” “抱歉啊,八戒,我思乡情切,想吃猪耳朵了。” “你!你、你你、你可真是我的好翠兰啊...嗯...还有口条要不要?” ☆、爱演,演爱 这一天,挪威北部早晚平均气温约有零上六摄氏度,但陈厚的积雪仍然随处可见。汪顾吃完早餐就拉着师烨裳在特罗姆瑟市内乱逛,一会儿买两颗手工巧克力,一会儿买两根鲔鱼肉做的热狗,除了师烨裳个大胃王,谁也没这能耐陪她吃喝不休地逛一路。 挪威地处严寒地带,承袭维京人、也就是北欧海盗的爱好,男男女女都能喝且爱和一点酒。当地限于气候原因,产不出葡萄酒之外的太多种类果酒,只好转而盛产高酒精度数的白酒,也有卖一些奇奇怪怪的甜酒和坚果酒。 师烨裳爱喝一种产自芬兰的浆果混合型利口酒,执着如她,免不得要逼着汪顾四处去找,找到,一买就害店家断货。在她身后搬箱子提袋子的张氏随行人员都是从张蕴兮时代遗留至今的三朝元老。眼见得汪顾跟张蕴兮就跟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他们起初还以为自己见了鬼,后来想到汪顾是张蕴兮的女儿方才释然,释然之后看见汪顾总缠着师烨裳亲个没完,便又觉得师烨裳走的是个武瞾的路线——哦不,她比武瞾还离谱,至少人家搞的是两父子,不像她,一个女人,愣是把人家两母女都给祸害了。这叫什么世道... “师烨裳!看!糖人!”汪顾突然抓住师烨裳的手腕扯她朝一条灰色大街的尽头飞奔。师烨裳努力稳下视线去寻找所谓的糖人,可直到她们气喘吁吁地跑到一个楼前柱下的手工艺人小摊档前,师烨裳才留意到那些并排插立着的,闪着微光的糖塑。“你眼睛真好,还有,我们为什么要跑?小摊又不会走掉。”师烨裳从随行手里接过纸巾,擦掉鼻梁上的薄汗。汪顾知道这只呆头鹅又来了又来了,为免破坏气氛,她必须赶紧搪塞打住,“演言情剧嘛,不能在沙滩上跑还不得在大街上跑?看看看,国内只有黄色的,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颜色的?”汪顾拿起一个红色的闻闻,草莓味,透明糖稀里还藏着草莓籽;她又拿起一个黑色的闻闻,巧克力味,对着光可以看见可可豆粉;她再拿起一个翠绿色的闻闻,青提子味,糖稀里裹着葡萄干;最后,她拿起一个橙色的送到师烨裳面前,让她也闻闻。 师烨裳袖手,别过头去不闻,扬起眉毛眼睛一闭再一睁,“因为国人想的跟你一样。糖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种颜色?” 思想不自由的人,想象力也会受到局限,不可能自由。中国的手工艺人和中国搞艺术的人是一码子事情。技艺要多精湛有多精湛,可其作品并不能体现人类的欲望,只能令人赞叹,不能引起共鸣,因为欲望早被这样那样的传统禁锢,你让它超脱,它又能超脱到什么地界儿去呢?近代,整个亚洲在观赏艺术和实用艺术方面无为比肩欧洲正是这个道理。思想的自由度一日不得提升,饶是给你再多钱,这种惨淡现状照样要延续。毕竟钱只能买来开阔的眼界,买不来自由的思想——还是山寨去吧。 汪顾对艺术不感兴趣,但她要买很多糖人,每种颜色来一打,差点儿没把个做糖人的瘸脚老先生累死。而一到这种时候,师烨裳的优点就显示出来了:她不管事儿,不唠叨,有耐性,随便你。就算再老,凭着这身淡定,她仍会是男人心目中最优质的太太人选。 在漫长的等待中,师烨裳揪着酒瓶,心无旁骛地一会儿一口,一时觉得果酒不够甜,便跟汪顾要个甜橙味的糖人,想丢进酒瓶里调味,却奈何欧洲人做东西素来不惜材料,最小号的糖人也有她半个拳头那么大。师烨裳让老匠人帮她做个小的,汪顾却一秒钟也不舍得让她多等,从纸袋里抽出一根枫树形状的,张开两排门牙,嘎嘣咬下一块,丢进师烨裳的酒瓶里,再来,还丢,循环几次,一根糖就入了师烨裳的酒,摇摇,水晶灯似地叮咚作响。 师烨裳把酒瓶捏起来,对着鹅黄色的太阳,右手托腮,感慨,“哇,你好直接,也好恶心啊。” 汪顾嘿嘿奸笑,抬手,趁师烨裳不备,一把按向她后颈,顺势将她的唇压到自己唇上,带着麦芽糖香气的舌尖长驱直入,闯过师烨裳的牙关,与自己的同类甜腻地缠到一起,几秒后分开,汪顾在师烨裳的错愕中又是一笑,“好啦,打过预防针啦,不恶心了吧?” 师烨裳这会儿终于也生出幽默细胞,不那么煞风景了,往嘴里猛灌一口酒,她漱口似地来回咕嘟几下,吞咽,叹气,“啊...消消毒。” 汪顾满眼缺陷美,师烨裳只要稍微活泼一些她就觉得师烨裳可爱得要死要活半死不活。但人越是对着可爱的事物就越不知该如何表达爱意。捏脸吧?舍不得。拥抱吧?太雷了。接吻吧?刚吻过...汪顾苦恼了。不刻之后,这种幸福的苦恼到达极致,她下意识地咬牙切齿,露出狰狞嘴脸,像是恨不能把师烨裳嚼吧嚼吧吞了,“师烨裳——” “嗯?”师烨裳无辜地眨眨眼,仍是一手捧脸,作单纯状。 汪顾当即要疯,偏还有人在看,必须控制着不能疯,逼得她唯有引颈向天,大口喘气,边喘边自言自语,“镇静,镇静...” 时至午饭点,汪顾该如约带师烨裳去抓小鱼了。 两人登上提前从哥德堡赶来待命的张氏游艇,发船后在甲板上味同嚼蜡地吃了一顿的芬兰特色烤鹿干——吃完便心有灵犀地一齐思故乡。“北欧人民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呀,”汪顾开始后悔没带方便面了,“鹿肉都能做得那么难吃。还配这么干巴巴的黑面包,倒还不如吃糠咽菜呢!” “好啦,有肉吃就不错了,喏,这不还有水果?”师烨裳塞一瓣浇汁调味用的柠檬到汪顾半张着的嘴里,掐边一捏,立刻酸得汪顾挤眉弄眼直捯气儿,她却正儿八经地继续道:“寒国人吃一辈子泡菜不照样活吗?我们要尝试去理解苍蝇和屎壳郎热爱粪球的心理。”她难得耍一次贫,一贫就又要突破人品下限,“虽然我不得不承认,撇开样子同样恶心这点不谈,成分不致癌,营养也相对丰富的粪球都比泡菜要强一些,”两臂环胸,目视远方山峦,心向浩瀚沧海,她轻微地点了点头,说得不无遗憾,“很抱歉,显然寒国人还不能与苍蝇和屎壳郎相提并论。毕竟程度相似,高度却有所不同。可是我暂时找不到能与之匹配的例子了。今后如果你发现有比屎更差的食物,可以告诉我。”她嘴角含笑,眼波流转,望向汪顾,“当然除了泡菜及其相应系列。这个我知道。” 在这一点上,汪顾和师烨裳很有共同语言,但她没想到平时蔫了吧唧的师烨裳一旦做起人文社科类的学术来竟也如此逻辑周密公平公正——身为一个文科生,为了不在人文方面的学术成就上落后师烨裳太多,汪顾眨巴眨巴眼,用一个简单的推断回答了师烨裳的问题,“能比寒国人的食物还差的当然是寒国人的屎。所以你看韩剧里都没有苍蝇的,那不是因为卫生好,而是因为太没营养,连苍蝇也活不了。”说着,汪顾抓起一块鹿肉干放进嘴里,满脸陶醉地鼓动腮帮子,“这样一比,欧洲人还是幸福的。生活在欧洲的中华同胞们,请你们在对食物深感绝望时向我俩学习,不要想家,想寒国去吧!” 师烨裳举杯向汪顾,脸上是纳粹党人独有的呆板严肃,“为了寒国,干杯。” 汪顾举杯相抵,一碰,不收,却是让杯壁绕着师烨裳的杯子滑了半圈,直至两人手腕相扣方才情深款款道:“这难道...还不值得交杯?” 到此,这对不知恶心和缺德为何物的璧人果然喝了交杯酒,喝完两人憋着笑对视一眼,转即起身,纷纷跑到甲板边扒着栏杆作势呕吐,师烨裳一面清口,一面还要伸腿去踹汪顾,“你怎么敢比我还恶心呐!”汪顾呸干净嘴里的酒液,缩腿闪身避过她的攻击,也是冲着船下海水用力低吼:“不比你恶心怎么配得上你呐!” 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师烨裳竟隐约觉出了久违的快乐。一颗心在胸膛里砰砰地跳,仿佛不刻便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汪顾拿着纸巾走近,掰过她的身子要替她擦嘴,她却微微仰起头,眯着眼睛红着脸,媚气地笑问:“汪董,你会跳舞吗?” 汪顾闻言一怔,但很快便按捺下受宠若惊的雀跃,挺胸昂头,一挑眉毛,居高临下地用寻衅的口吻道:“怎么?师总要邀我跳舞?” “Yup。”师烨裳向后退一步,推开汪顾,比汪顾还高傲地扬着下巴冲汪顾伸出手来,“May i have this foxtrot?” “狐步舞和英文我都只会一点点呀,师总,”汪顾假淑女地把手轻轻递给师烨裳,娇羞道:“你可不能欺负人家。”话音落地,她已将师烨裳带进了怀里,却依旧是娇羞,“人家会怕的。” 师烨裳点头许诺,“你不踩我脚我就不踩你脚。” 一段没有音乐的对舞就此开始,仿佛永无止尽一般,从挪威领海延续到公海,从微熙午后延续到这个日不落的凌晨。最后,两人也不是跳累的,而是笑累的。 与师烨裳齐头比肩地躺在甲板上,汪顾抬手看表,两点——饭时也是两点。同样的太阳,同样的时间,岁月似乎就这样停住了。 “师烨裳,以前你跟张蕴兮在一起,有没有那么开心过?”晕乎乎的,她承认自己有些口不择言,但她就是想问。一直都想问。只是从无这个攀比的机会。 师烨裳一消停下来就开始灌酒。酒精麻痹了她的痛觉,就令快乐愈发地突兀。但她还是清醒的。再没比这更可悲的事情了。“你不要总想着跟她比。你是你,她是她。” ☆、钓鱼 凌晨三点后,师烨裳和大部分船员都入仓睡觉了,汪顾却因第一次坐游艇兴奋得睡不着——刚上船时,她不好在师烨裳面前显出小家子气,于是强压着好奇心等到这会儿,一见八方无人,她便悄悄起身拉开房门四下游荡。 鉴于公海远离陆地,不时会有难以预测的大浪,即便张氏游艇足有千吨排水量也不敢冒进。船长根据海图和经验选了一处浪势较小地势较高的区域,升起瑞典船旗,发出定位讯号,抛锚待命。可是私人游艇毕竟不是大型邮轮,船不开,船上颠簸就随波浪陷入了无序的状态,叫人踩不住点。加之长期巡游北欧海域的游艇都要应付极昼,厢体舷窗都由厚重的夹层帆布窗帘覆盖,搞得船舱外面晴空万里,船舱里面却是暗无天日——汪顾初来乍到,根本摸不清照明开关在哪儿,百般穿巡不得法门,只好悻悻回到房里,准备等大家都睡醒了再琢磨。 一艘张蕴兮主持设计的游艇,自有张蕴兮的趣味存在。主卧室里电动窗帘一阖上便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效果,大床两边还加了木栏杆。师烨裳在这样一个随时要闹鬼的大摇篮里竟然如鱼得水,整夜不翻身,睡得像婴儿,自然连梦话都忘了要说。但汪顾从小没过这样的经历,火车的左右摇晃她还能忍一忍,偏这小船是前后左右,幅度随机地胡摇乱摆,如此一躺而过十二小时,捱到下午师烨裳起床这会儿,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要被摇散架了。 “还说要抓鱼,我看你还是当心被鱼抓吧。”师烨裳打开窗帘,发现她闭着眼睛,神经质地抓着床边围栏,只好伸出手去搂住她,一反常态地软言细语道:“好啦好啦,手放开,轻松点,这艘船就算要沉,至少也有二十分钟让你穿救生衣进救生舱。一旦救生舱离船,根据雷达定点,半小时之内就会有直升飞机到位施救。淹不死你的。” 汪顾只在科幻电影里听说过“救生舱”这种东西,一时便好奇地瞪大了眼睛,侧头看着师烨裳,问:“救生舱是不是封闭的圆圆的铁壳的那种?一会儿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师烨裳知道她说的是哪种,因为师烨裳也是看过科幻片的。可现如今哪儿给她找还有这么没技术含量的救生舱去呢?“你想太多了。往高球车那方面去想才对路。用塑料封起来的高球车就是如今的救生舱。船载类型有自动力和自漂流两种。这艘船上的旧一点,是无动力的。香港那艘小艇上的比较新,日本产,油电双动力,回程安排飞香港的话,你可以去玩它。” 说到玩,汪顾又来兴致了——她还没真正在游艇上玩过富人的游戏呢,怎么能因为怕船翻就把良辰美景都浪费掉?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诶诶,师烨裳,”她不怕晃了,翻身搂住师烨裳,在师烨裳毛茸茸的领口上蹭啊蹭,“在游艇上能玩儿什么呀?天这么冷,咱又不能游泳滑水冲浪,难道只能学老头子们钓鱼?” 师烨裳本身不爱玩,自然给不出好答案,皱眉盯着低矮的木质天花板,唯有举例说明,“张蕴兮喜欢在船上开PARTY,也就是一群人喝酒跳舞赌博聊天什么的。如果不想这么热闹,可以在甲板上钓鱼吃烧烤,不过都是我钓鱼她烤,她可没耐心钓鱼。再不想动还可以在船顶泡温泉。呃...我估计他们这次从瑞典出来没灌温泉水,你想泡,就得回一趟芬兰灌了水再出海。要我说,还是‘学老头子们钓鱼’比较好,这边的鱼大,钓起来像跟它拔河——” “好!”汪顾不等师烨裳说完便拍着床垫一下坐起来,“那咱就钓鱼!” 瞧她这么海皮的样子,您千万别误会她是热爱钓鱼。毕竟她亲妈那关于爱好的遗传基因乃是显性,她必须要照单全收的——搞来搞去,到头还是师烨裳钓鱼,她烧烤,与张蕴兮有所不同的是,在烧烤之余,她会给师烨裳添乱,或者叫...支持师烨裳钓鱼。 海钓是个考验耐心的体育项目。有时钓上一条鱼花费的时间比国手下一场围棋的功夫还长。师烨裳受“老头子们”影响,满算得上个中高手,如何调饵,如何打窝,如何选钩,如何缠线,只有她懒得做的,没有她不会做的。赶上今天她心情挺好,从头到尾无需假手船员,汪顾光是观摩她调饵就花了两个小时,等到她正式甩钩准备钓她的第一条鱼时,汪顾已经吃过两顿饭了。 “师烨裳,你这是何苦呢?拿个虾挂钩上能钓到就钓到钓不到拉倒呗。”汪顾大惑不解地掰下一块夹着香肠和奶酪片的麦麸面包塞到师烨裳嘴里,一边看她嚼,一边看她收缩鱼线,专心致志地调整渔浮位置,“我看电视上人家海钓就只甩跟鱼线下去,不也有鱼?没你那么自找麻烦的。” 河钓必须打窝,海钓有时不必。打窝是为了大范围散布诱饵香气,进而把附近的鱼吸引过来,刚好今天风平浪静,这么做还是有必要的。但师烨裳并不打算跟汪顾解释这些,只叫她去把烧烤炉架好引燃,没鱼先烤肉,总之别来闹她。 “你昨晚没睡好,要么进去睡会儿吧。”汪顾临走,她加了这么一句。说得云淡风轻很无所谓,就像当年两人还是上下级关系时,让汪顾去替她杯咖啡。不过汪顾就是汪顾,还是汪顾,即便她把这句话吼成“你他妈的昨晚闹腾现在给老娘滚回去再睡过别来吵老娘钓鱼”,汪顾也能从中体会到她深邃的爱意,继而溜溜地又回到她身边,鞍前马后服侍得样样周全。“师烨裳,我抱着你,省得一会儿钓上大鲨鱼来再把你拽下去。”遂从后拦腰抱住。个不要脸的又把脸丢了。 师烨裳很无奈地回头看她,刚想告诉她自己用的是小钩小饵,就算把钩打横过来也不够给鲨鱼当牙签的,却谁知汪顾早已跻身啄木鸟之流,她刚回头,一溜轻吻便从她脸颊一直吻到唇尖,她笑着要躲,汪顾就流氓般地把手盖到她心口,威胁与暗示同时存在的手势时轻时重,逼得她只能乖乖就范。 “注意素质呀老兄。”终于等到汪顾过足了干瘾,她才得以消停,向后拱了拱背脊,她想让汪顾放开自己,可惜被对方婉言拒绝,“冷,抱着你暖和。”师烨裳心想北欧北部就没有个不冷的时候,难道人人都要挨在一起工作?但终究,她没说出来——此一时,岁月静好,何必锱铢必较地坏了气氛。何况汪顾怀里确实暖和。站在风能展旗的甲板上,有个能陪吹风,能暖后背的伴侣,所谓游艇的意义对她师烨裳来说,也不过如此了。 一时有鱼吃钩,汪顾乐得叽哇乱叫,师烨裳忙着收线还要担心她被鱼甩到脸,赶紧让她闪开。岂料这尾鱼虽说个头不大,肌肉倒委实不少,简直是鱼中的史泰龙,凭师烨裳一己之力险些就被它拉到海里去,必须与汪顾四手共勉方才与它斗足几十回合。“汪顾,你闪闪,这种鱼没那么好脾气。”师烨裳在竿头趋于平复时低声对汪顾道。 汪顾不听劝,非要逞英雄替师烨裳收线抬竿,结果鱼出水时还像死了似地没啥动静,可一到该抓它卸钩的时候便火速翻生,汪顾以为一斤鱼十斤力的箴言唯有在水里才能兑现,依旧不管,踮起脚尖伸出双手握住鱼身——鱼受了温度的刺激更要做拼死一搏,八九厘米长的一截鱼尾巴毫不怜香惜玉,啪啦啪啦冲着她那张东方美女的小脸就开始扇,直扇得她节节败退,身体都要站不稳,到头还是师烨裳看不过去了,摸出衣兜里用来切鱼线的双面三角刀,几个箭步欺到汪顾面前,自下而上一刀子捅进鱼腮里。鱼,当即吐水而死。汪顾却被鱼和师烨裳吓得半天也回不过神来,还是呆呆地捧着鱼,瞪着眼,任由凉津津的鱼血顺着右手虎口往下淌。 “喂,被鱼打傻啦?”师烨裳钓鱼,但怕鱼,平时摸都不摸,所以也不敢去接下她手里的死鱼,只把手放到她眼前晃,“快把鱼丢掉,脸上流血了。” 那么强壮的鱼,屁股自然又翘又有弹性,换言之,它的尾鳍绝不是乱盖的。汪顾被它连扇八九下之后两边嘴角,颧骨外侧和鼻翼都有细微划伤,六条针鼻子宽窄的道道里渗出血液,其余只是略有红肿。汪顾素来自恋,本来还该演戏似地思想麻木好一会儿的,一听见脸上流血就立马回魂了,“啊?流血了?”她弯腰把鱼放到一旁的水桶里,两手鱼血混海水,摸脸也不是,不摸脸也不是。 师烨裳捯饬半天鱼竿,手也不干净,贸然摸她不得,也是有些犯急——鱼的皮肤上都有粘液,有些粘液甚至会引起急性过敏,一般渔民被鱼刺破手都必须马上把伤口内的残血挤出来...师烨裳的思想是直的,笔直笔直的,她若不想算计谁就绝不会拐弯,故而她想不到可以用冰桶里那几瓶烈酒给汪顾的伤口消毒,只想到要把受到污染的血液清除。 于是就有了接下来这雷人的一幕: 在汪顾错愕的目光中,师烨裳皱着眉头捧住汪顾的脸,踮起脚尖,吻住了汪顾嘴角的伤口。 伤口发烫,她的唇却冰凉。一热一冷一对比,愈发将汪顾的惊魂未定刺激成魂飞魄散,“我、我只是被鱼打,不、不是被蛇咬...”她站得像根木桩,两手贴着裤缝,像极了武侠片儿里被美女勾引着的一干少侠。欲迎还拒地憋了老半天,她没头没脑地又憋出几个字来,“呃...谢谢。” 师烨裳从不随地吐痰,此时含了一口污血无处倾倒只好拉着汪顾去到一侧围栏边,把嘴里的血抿进海里,而后照是不管不顾地向吸血鬼学习。 好容易把汪顾脸上的伤口都清理一遍,她满意地在汪顾耳下拍了拍,什么也不说,转身,走到船头,拾起鱼竿,又要去钓她的笨鱼。 汪顾的伤口早就不疼了,但她没有立马撵上前去纠缠于师烨裳。她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师烨裳兴致盎然地倒腾渔具;看着师烨裳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笑笑,再转回头;看着一个几乎要与海天溶为一色的身影帅气地把鱼钩甩出去...看着看着,她那满怀怜悯的眼泪便蓦然涌了出来。 没有她陪在身边的师烨裳,竟是那么淡然地孤独着,而不是幸福着。 ☆、死气沉沉 距离地震发生第六天,二零零八年五月十八日,端竹所在小镇的生存状况出现了明显下降。几个卫星村的饮水井在接连不断的余震中相继倒塌,暂时没倒的也皴皴泛起黄泥,一桶水打上来泥比水都多,有时候可以沉淀过滤,有时候则由于水泥混合体黏性太大根本没辙。卫星村民之前一直支持着镇里的人的生存,到了这时,他们自然要仰仗镇里那口用水泥砌的大井,而镇民也是纯朴,没人预料得到用水人口激增所带来的蝴蝶效应:一天,很好,村民取了水还顺便帮着镇里救灾,至于吃食,多煮一点就是;两天,还好,米面不够了村民应该会赈济些来;到了第三天,镇长开口跟村民要支援,可村民谁也不肯就范。因为通往外界的路也被山石切断了,他们看不到明天,不知政府救援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就绝不可能把家里仅存的口粮拿出来分享。 镇上的粮食所本来按规定必须储备有可供应镇民消费半月的粮食,十二日下午镇政府派人去查的时候还是合乎要求的,甚至还有富余。十三日,富余的部分尽数消失,十四日更是被其内部硕鼠侵吞得不满要求库存一半。镇政府火速发出专员镇守粮仓,然而到了十五日老祖宗说的“监守自盗”成为现实,专员与粮食所的职工甚至不惜被剥削公职也要往自己家里存粮,镇中富余的大户也纷纷掏钱效仿——只有那些纯朴而热血的镇民们还傻傻地相信着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存在,或者说还相信着别人和自己一样,都不会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干一些贪赃枉法的龌龊事。 今天,救援还是没有来,交通和通讯也持续地中断着,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气温升到三十度以上,所有的尸体都在不同程度地发臭,许多被压在废墟下的人也因高温脱水接连死去,成为新的尸体,延续尸臭的来源。在这种情况下,孩子和老人即便饮水食物充足也容易生病,于是镇上两间药店和一家兽医店被砸,但想也知道,能抢出来的药品寥寥无几。 恐慌心态被压抑到一定地步,终于爆炸。人性一到这时,就再也光辉不起来了。 端竹在郝君裔处几乎把人性的善恶都看了一遍,隐隐约约的也料到这种事情会发生。但他们暂时还不敢打开藏在登山鞋里的发报器,因为监视目标尚未明确,他们不知道哪一台收音机前的哪一个老特务会接收到他们发出的求救信号——他们的任务,一是保全自身,二是找到目标。只要还能活,那么不管活得多么艰难,他们也算完成了任务一。至于任务二,如果必须用人命来确保成功的话,他们只能看着旁人死去,毕竟救人不是他们的任务。也不能“顺便”成为他们的任务。唯有在对任务有利的情况下,他们才能“顺便”救人。 时至早上五点,他们已在小镇待足六十个小时,阶段性成果是...全无收获。前几天被伪装成MP3播放器的信号探测仪没有在方圆十五公里范围内接受到任何特殊信号,到这会儿已经没电了。镇上唯一一部燃油发电机由于缺乏燃油无法运作,就更令他们在侦查方面由困境沦落为绝境。 “没电其实更好。这样搜索范围小,看谁更执着电力来源或仍然保有电力来源就行。”围蹲在一棵遗世独立的大树下,对着一碗照得出人影的“粥”,端竹感觉很熟悉。这是他们的早餐,吃过之后,他们要继续装出救人的样子,观察身边的每一个人,“用电池供电的东西都可以产生直流电,我想这值得我们留意。”与其它人因设备失效而绝望的态度不同,端竹反倒认为现在是老天爷给他们的机会:发报器材就算再小再隐蔽也需要靠直流电源产生易于调整的电磁波。无间道里的经典场景在这样一个男人们尽数脱得只剩内裤的地方必然无法复制。但山寨手机,古早的俄罗斯方块机以及一切可以长时间维持电力的设备的持有人都可以列入考查范围,而且从原则上说,电动石英钟表可以排除在外,因为没有哪个特务会傻得成天对着块表琢磨引人怀疑。 但一行五人中能像她这样在饥饿中保持周全逻辑的并不在多数,确切地说,只有她一个。“可是再这样下去,我们还没找到人就先饿死了。”她那位同行的女同胞一口一口,很珍惜地喝着米汤。端竹看那米汤清晰倒映着玫红色的霞光,心想如果有单反,拍下来,也许能拿去参赛。“端竹,你不怕吗?”她抬头看端竹,端竹一笑,把碗底的米粒倒进她碗里。 端竹知道,这位刘姓女同胞家境中产,本着舍身为国的远大抱负,她提交申请并最终通过考试进入了这间大学。在她的理想里,舍身不外一死,自然也做好了当江姐的准备。只是她万没想到007里拍的全不是真的。什么帅哥什么跑车什么酒店一概浮云,到她这儿,饿死才是为国捐躯。她还没摸过枪啊!监听也只学了小半。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再说饿死给国家抹黑,会不会连烈士证也不发? “放心吧,我们饿不死,救援只要能到县就会很快到镇。震区这边没几个县,就算抢不通路,也可以空投物资。再不济咱还围着山呢。”端竹站起身来,朝远处山峦一抬下巴,“喏,他们能把兔子卖到两百块一只而不是两万块一只就说明兔子还很多。兔子还很多就说明无毒野菜还很多。”刘姓女生顺着她的视线一瞧,果然有猎户拎了几只兔子进镇叫卖,情绪便随之安定下来。其余几人虽不说话,可看她们女生都淡然如斯,再想想要死也是这俩瘦巴巴的女生先死,就都收了怕死的心,有所保留地投入到伟大的救人事业中去。而端竹一手有伤,没人需要她搬砖,她恰好趁这空档四处逛逛。 镇上人在地震中死了四分之一,还没确定死没死的不算在内。端竹将湿条拧成卷,虚虚地塞在鼻孔里借以吸收腐尸之毒,然而七点之后,阳光变成不透明的乳白色,无风,尸臭味更重,又酸又黏的熏得她十分想呕——她这边想呕,路对面正有人在呕。一个中年孕妇捧着大肚子,脏兮兮地弓在一根只剩下半截的水泥柱旁,呕一下,身子就抖一下,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滚落,看起来十分痛苦。 “阿姨,你没事吧?”端竹走上前去单手扶住她,脸上百般热情,心里却是相当麻木,“您怀了孩子,还是呆在家里或者山上比较好,免得中暑呢。或者您要去哪儿?我扶您过去吧。”她生怕对方就是自己在寻找的目标,所以故意不去阐述尸臭的危害,只当自己是个屁事不懂的娇学生,堵住鼻孔只是怕臭,不是怕毒。 孕妇在端竹的拍抚中逐渐止住呕吐,慢慢将扶肚子的手转移到腰后,费力地直起身子,继而满眼含泪地冲端竹虚弱笑道:“我要去跟政府拿米,还要拿水...” “那我可以替你拎水吗?”端竹在阳光下眯起眼睛,笑得单纯无害,真像个热爱助人的大学生,“虽然我只有一边手能用,不过力气不小的。” 在搀扶的过程中,她将孕妇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心中有个疑问——除非是丧夫又丧父,否则在一个家庭里,这种花力气的活儿怎么会让孕妇干——但她从对方脸上找不到郝君裔说的那种麻木,故而需要预设一个条件开关:如果对方推诿,则有必要对其行踪布控。反之排除嫌疑。 可孕妇这会儿对旁人的帮助求之不得,又怎么会拒绝呢?结果她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了,端竹却大失所望,只好皮笑肉不笑地陪着她沿来路返回。更可悲的是,一路上,不等端竹询问,孕妇便自动自觉地将自己满心的苦楚尽数诉之,搞得端竹愈发挫败,几乎想要弃她而去。“唉,家里房子倒了,老公要重盖。昨晚还把腰摔伤咯,一家老小都长着嘴等吃饭,让我大着个肚子还不能休息,老天爷这是造的什么孽哟。我生了四个娃娃,这是第五个,大的十岁,小的......” 好容易从镇政府门口取来一斤大米和八升经过沉淀的井水,回程,孕妇还在上八代下八代地唠叨个没完。可怜端竹幼年失亲,耳根素来清静,及至少年又进了官家,官家天条,句句是金,故而冷不防受到如此家长里短的疲劳轰炸,她真是既烦躁又无奈,偶尔嗯一声作为敷衍,眼睛却是六路探看,期待沿路能够有所发现值回票价。 时近正午,端竹终于将孕妇平安送到家。孕妇一家老小出来相迎致谢。孕妇的丈夫与孕妇很有些夫妻相。由于摔伤腰背,夫妻两站在门前,就连扶腰挺肚子的姿势都一模一样了,“啊呀,多谢你咯小姑娘,这么远路扛十几斤水,好心有好报啊。” 端竹心说目前对我而言最大的好报就是...你是特务,你全家都是特务!不过她也没丧心病狂到那般地步,于是很大度地摇摇手,道过再见,她抬腿刚要走,却在转身瞬间发现隔壁人家门口停了一辆半新不旧的小面包车。正银色车身。黄色运营牌。正是县城里常见的小康配备。“叔叔阿姨,请问,您邻居这辆车还能跑长途吗?如果路抢通了,多少钱才能把我们送出山去呢?”端竹近来疑神疑鬼,总觉得这车有哪儿不大对劲儿,可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好是啥问题。为了顺其自然地进一步接触车主,她假借租车托词,问向乡邻。 哪知答案大出意外。 孕妇:“他家啊,他家可能不行。他老婆和孩子在地震里都去了。” 孕夫:“是咯是咯,天天晚上听见他哭,那个抓心的哟,发生这样的事,他肯定没心赚钱咯,要是你想找车,可以去镇政府附近找,那附近有几辆小卡,跑客也跑货,出山路又不远,没车顶子不怕。” ☆、坐垫 最近一次特征信号是十二日下午三点一刻,于小镇西南方向县城中心被截听到的。据此可以断定,发报者在现已由7.8级修正为8.0级的那一次地震中并没有损失性命和发报器材。按照情报干线行规,相关情报点安危的情报必须第一时间送出,那么以下午两点半为计,这位情报人员总共耽误了约四十五分钟。有鉴于四川在国防方面的特殊地位,蛰伏在四川省内的情报人员自要五花八门哪儿哪儿的都有。但基于重庆的历史背景,即便与美俄德以这几个情报大国相比,在人数和条件上,还是台湾情报人员占优。众所周知,在对待世界各国的态度上,美英印以台日从来齐心一致,对待中国大陆则稍有例外。以色列不作官方涉入,只在幕后提供技术支持。回溯原因,许是二战时期上海重庆哈尔滨都曾为犹太人提供庇护,据不完全统计,人数高达两点四万。这个数字当然不能与美国接收庇护的犹太人相比,然而考虑到当时国情,民间庇护的水平能有这般已是不易。因而每逢中国经历巨大灾难时期,以色列总会借助种种民间渠道不声不响地提供援助,官方态度在许多时候也是暧昧不明。 会在这种小镇里设伏的,一定是老本地,如果不是内战时期残留的军特,那就必然是靠买卖情报过活的专业民特,或者叫“军转民”——父辈是军特,被东家搁置抛弃后将搜集情报的好手艺传授晚辈,使之靠做民特换碗饭吃。这种情报人员可以归到自由职业者一类,跟他们讲阵营战线什么的统统没有用,因为他们是完全没有政治立场的,一定让他们站队的话,他们选择跟金钱站在一起。 端竹不希望面对这种“军转民”,毕竟他们技术全面,自由度大,且不会带有任何特色,侦查难度很大。幸而老天爷体谅她,这个情报人员一定不是非常自由的那种,否则不必在遭遇地震后还要千辛万苦地抢时间发一通传讯。可她爽了,做敌对判定的那些人就苦了。各国需要的情报不同,譬如美俄更关心中国的核武规模,而印台更关心中国的核武技术,不能判定情报接受方,便无从进行针对性防范。退一万步,除开以色列和全面依靠CIA的日本还有这么多国家会从核讯息中得利,早先还有“盟国”朝鲜的情报人员被抓获——多搞笑。但这就是政治。这才是政治。傻子玩得溜溜转,却让聪明人头疼的东西。他们这些搞情报的都聪明,做情报分析的更聪明,所以该他们最头疼。 这几天来,端竹一直在想,从地震开始到情报发出,中间那四十五分钟哪儿去了。 自救,还是抢修器材?自救,在这种遍地平房,薄瓦青砖的环境里,能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五分钟就够,不能的,再给你一辈子也别想了。而发报器材千千万,满足电源,振荡信号转换器和天线三个基本条件就行,一旦简易起来,连电视上那种滴滴滴的撞针发报器都显得繁琐,想往载波上加调制信号,直接拿两根电线,按照既定的频率碰撞即可。只要有一台成品发报机,熟手十分钟内就能将其拆装成一部移动式发报机——无论怎么算,都用不了四十五分钟。若换种想法儿,无论是被救或自制发报器材,对方又绝不会有能在短时间内发出讯息的机会。 怎么偏得是这么个不长不短的间隔。端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莫非她碰到的是个很没职业道德的情报卖家?能发而不发非得抖抖泥洗个澡吃饱饭再给东家发信?不会这么倒霉吧...搞情报的都知道,一旦信源地发生不可预知的重大事件,情报授信单位就会在收信机前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要真是这副操守,谁雇他呀?!再想到那辆怎么看怎么别扭但又不知道哪儿别扭的小面包车,端竹愈发想死。 低着头,慢慢走回小镇的中心街区,她在阳光下手搭凉棚望向镇政府门外停着的几辆面包头的双排座半吨小卡,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她一下,她无意识地就要还击,但身形刚下压些许,还未及向后甩腿她便发现自己的反应太过敏捷,叫人一看就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应激反应,转而,她干脆顺着身体的降势蹲下去,装作被人拍疼了的样子等着看清来人。 “黄安安,你站在大太阳底下干嘛?不怕中暑啊?” 端竹听见这声音,晓得是同行同胞,可她也不能当即站起来,就只好呲牙裂嘴地继续装背疼,“呃...林蝉,最近别拍我背,后面长了个火疖子,疼。” 被她唤作林蝉的小姑娘,本名是刘玉溪,与刘禹锡同音,与某香烟同字。但为了侦查方便,除非在不可能被监听的环境里,他们才会相互叫本名——刘玉溪很讨厌领队老师给自己分派的这个化名,每每听见必定皱眉,这次也不例外。只是她也晓得端竹并不愿意叫她化名,所以不能怪罪,“抱歉,我不知道。”把端竹从地上搀起来,她又问:“你刚干什么去了?大师兄满世界找你。” 一听见“大师兄”仨字儿端竹就也要皱眉,遂连大师兄找她做什么都没兴趣知道,只对同伴低声倒出心中疑问,以期集思广益,“诶,林蝉,你说小面包车和小卡车同时出现在这样的小镇里,有没有什么蹊跷?为什么我总觉得这种地方不应该有小面包车?刚才看到一辆,觉得怪怪的。” 刘玉溪其实没觉得有啥蹊跷,可既然端竹这样问了,她便唯有殚精竭虑一番才能对得起自己这“同伴”的身份,“小面包,小卡...”远目,冥思,过了半分钟,她重复一遍,“小面包,小卡...”循环往复几次,她终究是摇摇头,坦白道:“除了它们一个叫小面包,一个叫小卡之外,我还真没觉得又啥不同。都小,都便宜,对乡镇居民来说,它们够用了。我家那边的乡下,也有很多小面包和小卡车,平时拉化肥坐人都可以,反倒是小面包多一些。” “你家是哪儿的?”端竹也没对她抱太大期望,只是随口一问。得知对方来自沈阳之后,她也没啥感触,就微微一点头,应了声,“哦...”距离此处最近的城市什邡,和远在东北的省会城市沈阳,还真没什么可对比的——除了都是“市”,其余没一处相像。 由于粮食紧缺,集体午饭是不用指望的。刘玉溪饿得受不了,为求分散注意力,她一路走一路跟端竹说她老家是怎样一副鱼米之乡的景象。端竹有过一个清粥配开水的童年,亲自试验过大半月不吃东西也没见自己死了,故而毫不惧怕,反倒被刘玉溪激起了到东北旅行的冲动。待得两人走到隐蔽处,观望四下无人,便纷纷脱下手表,拉开表带上的微型拉链,服毒似地舔上几口表带里藏着的细盐——人可以一个月不吃饭,但在高温环境下,为防脱水导致意识不清,他们体内应该保有一定量的盐分。填充在他们表带里的东西虽具有咸味,却不是常见食盐,而是一种混合营养素粉末,一般作为陆军特需供应。因要精简体积,内里基本不含天然水所能提供的矿物质,仅含有特定种类维生素和碘硒锌等存在额外补充必要的添加物。有了这条表带,他们只要不生病就可以在水源可保的环境中清醒地生存三个月,此外无需任何食物。嗯,话是这么说的没错,可惜没什么人相信。刘玉溪尤其不相信。 “要是在我老家打仗,哼,当兵的什么都不用带,满地都是吃的,随便抓一把黑土都能攥出油来。”刘玉溪小声嘀咕。 端竹呵呵笑,刚想安慰她平原和山区毕竟不同,自古,平原都是富庶的,山区则大多贫瘠,可话还没说出口她的眼睛就骤然瞪圆了:平原。山区。这不就是小面和小卡各自的优势市场所在么? 卡车的路面特性就是牺牲架乘舒适性,加硬减震提高底盘,使其具有良好的通过性。在这方面,微型卡车虽然优势不比微型面包车明显许多,但在这种山区小镇,小卡相比小面,无论在适用性上还是价格上都更具备优势。况且,从众心理在这种一开门就是熟人的镇子里不可忽视。那辆小面所停门庭看起来与邻居境况殊无二致,他有什么必要,非得买个小面而不买小卡呢?更别提小镇从东头走到西头不超五公里,它还挂着个运营的牌子,连出租车都当不了,倒是运营个屁! “跟我走。”端竹一把揪住刘玉溪的手腕,径自迈步向前走,却拉了对方一个踉跄,“一会儿你装大款我装软弱,我们去看看那家开小面的到底有啥必要买小面。”状况突发,刘玉溪当然觉得奇怪,但端竹一路拉她飞跑她也没机会细问,只在一段僻静小路上听端竹说了一遍计划。 两只长腿小鹿没花多久就来到“小面车主”的屋前,端竹装作好奇的样子隔着车窗往里瞧,刘玉溪则絮絮叨叨地在她身后埋怨。等她从小面能否坐不下六个人置疑到道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抢通,端竹已经把车子前中后排都仔细观察了一遍——这辆小面的最后一排座椅被拆掉了,后箱空空如也。中前排座椅样貌趋于正常,挡风窗前后以及方向盘上都堆着深浅不一的积灰,倒车镜下挂着两串出入平安铃。收音机大概是原厂原装,样子老旧简陋,上面也是一层灰。 车子的前排座椅上铺着草编的凉垫,因为颜色浅,端竹看不清上面是否也蒙着灰,但从反光程度看来,这两个凉垫显然比灰蓝色的包革方向盘要干净,且副驾上的凉垫比驾驶位上的还干净。 端竹也自己开车,在司机,或者说正常人的思维里,摸得到的脏远比看得到的脏要难受得多。该车按说是有一段没开了。要蒙灰也应该大家一起蒙灰,总不能厚了方向盘,薄了坐垫吧?就算洗车,还能光洗坐垫其他地方擦都不带擦的?再说了,司机从十二日起,丧偶加丧子,伤心到连夜嚎啕的地步,怎么还有闲心专门来折腾俩坐垫?想到这里,端竹又卡住了。把鞋尖在地上磕磕,她朝刘玉溪送了个“脚色”。刘玉溪收到既定讯号便装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又实在没办法的样子走上前去敲门。 “来老!哪个嘛!”院子里飞出一道很没质地,分不清年龄的男声,应门用的是纯正的本地话,话间有把皮鞋当拖鞋穿而拖沓出的地面噪音。空气中一直弥漫着油炒干辣椒的味道,想必是他午饭的内容——就目前看来,这位车主与一众山民殊无二致。端竹抢在他开门前两秒将一小截路边捡来的红砖卡进门阶左侧一个不太显眼的凹槽里,并在他开门瞬间四体归位,笑眯眯问:“叔叔,很抱歉打搅您,我们只是想问问,您这车能运客吗?我们有五个人,两个大个子,到时路通了想回什邡去,好像镇里就只有您的车能坐得下。” ☆、规矩 车主是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大约三十五岁,瘦得细条条干巴巴,恨不能皮包骨。因为天气热,他赤着上身,肋骨排排可见,肚皮上胃囊的位置却是外凸,显然是个吃不胖的体制。“嗯,全、全镇就、就只有我、我家是面包、包车,五个人加、加、加加上座位就、就行。”竟是个结巴。 一到这会儿,端竹就该退到幕后,让刘玉溪开八了。可结巴紧接着又问了一句:“是谁介、介绍——你们来的?”端竹疑心他是警惕性作祟,赶紧将送孕妇回家的事和盘托出,“他们之前说您最近可能不太方便,可我在镇上找了一圈,实在是找不到适合的车了,只能转着圈儿再找回来。”听到端竹这样说,结巴的脸上立刻凝起些许沉重,在四川人民中广泛存在的大眼睛里明晃晃地跳跃着泪花,再联想到他的境遇,端竹都有些不忍卒睹了——如果他就是蛰伏的特务,那用四十五分钟确定家人没得救了,然后利落地跑去传讯报平安,这...就真是只有麻木不仁的老特务才能干出来的混帐事儿了。 “我还、还得活,一个人、也得活,”结巴扬手一指家门前,路对面的几个小山包,再回手指向院子里那间半倒不倒的屋子,“老、老小都、都需要墓碑,房子还、还要重盖,到、到时你们给、给、给五百块,我就送、送你们出去。” 刘玉溪装的就是大款,区区五百块钱她当然要不放在眼里。但按照端竹的要求,她还得唧唧歪歪地跟结巴耍一通大小姐脾气,遂与结巴讨价还价,嫌这嫌那,直到把结巴烦个半死,就差一开口说给钱也不去了,端竹这才站出来□□脸道:“叔叔你别急,她是身体不太好,怕腰疼。你能不能让她上去坐一下试试?”说到这里,端竹朝结巴递了个别有深意的眼色。结巴被她弄得摸不着头脑,只傻傻看她。“对了叔叔,”转而,端竹用力嗅嗅空气里的香味,拉起刘玉溪的手,流露出哀求的可怜表情,“镇子里没粮了,我们有钱也买不到吃的。野兔两百块一只,小小的吃不饱我们又舍不得买,您看您家有没有余粮,能让我们填一下肚子?一百块,不管吃什么,让我们吃顿饱的就行就行。反正路抢修得再慢这会儿也该通过来了,路一通,救援肯定能来,今天我听镇上的人说,早上看见飞机了。”说着,端竹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红彤彤的□□不管不问地塞到结巴手里,撒娇般地叫了声,“叔叔~” 端竹从小长得清秀,这几年过了青春期,脸上呆呆的青涩渐渐脱去,她便生出一种十分具有亲和力的漂亮来——有亲和力的漂亮是不能一语敝之的漂亮,是百变的漂亮。与师烨裳对比,这种漂亮是生动;与郝君裔对比,这种漂亮是可亲;与林森柏对比,这种漂亮是沉着;与汪顾对比,这种漂亮是青春。从咪宝处继承了举手投足间的干练,又从郝君裔处继承了恍惚飘然的眼神,两者的结合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介乎于信任依赖与怜惜疼爱之间的感情,她就像一匹名驹,随时随地地动如脱兔静如处子。男人对女人的极致要求,一种是咪宝那样的妖媚美丽,一种就是端竹这样的清纯漂亮。妖媚美丽的情人令他们一掷千金,清纯漂亮的恋人则令他们舍生忘死。 结巴是男人,就算他看不起一百块钱,也实在无法拒绝一个清丽小美女的动人要求。此时此刻,如果他是正常人,应该乐意路永远不通,救援永远不来才好。“那、那好嘛,”收下钱,他转身抬脚往屋里走,“你们城、城里人,真受、受不了苦...”在他身后,端竹与刘玉溪不甚明显地对视一眼,嘴上叽叽喳喳地喊饿喊累喊热,视线却在脑袋不转的前提范围极大地扫荡开去。 和普通乡镇居民一样,结巴的小院里也种着葱葱植物,乍看上去很有些琳琅满目的感觉。结巴拿来一张断脚的桌子摆在院子中央,用破砖垫好,又给她俩拿来两把马扎,也不交代什么,自己就去生柴做饭了。事到此时,端竹又觉得他的警惕性实在低得不像话,刘玉溪等了一会儿便装作百无聊赖的样子站起来,任性地在别人家的院子里乱逛。端竹假意劝说不要乱动人家的东西,结巴却没有任何反应,只一味煮水下米,间或出来摘两颗小葱两头小蒜,仍是满脸刚刚经历苦痛的沧桑木然。后来,刘玉溪逛到塌了一半的屋子前,站在一间又暗又窄的院屋前,好奇地往里探看。端竹圣母地在后面大声喊:“林蝉,那是人家卧室,你进去干嘛?”她这句话其实是一块试金石,专门说给结巴听的。如果卧室里藏着见不得光的器材,结巴一定会阻止刘玉溪进入。可结巴对此依旧不闻不问,对她们就像善良大叔对待不懂事的小LOLI。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结巴端着个大铝锅从面对端竹的厨房里出来,锅盖是翻放的,盖子上盛着两个瓷碗,等结巴将碗放到桌上,端竹这才看清里面盛着的东西,一碗炸辣椒,一碗姜丝炒小葱——只要是不吃辣的,任谁见了这俩菜都会觉得那难受,端竹就更是失望地皱起了眉,可怜兮兮地抬头看着结巴,问:“叔叔,能给我们炒个鸡蛋吗?”刘玉溪闻声,立刻从屋里狂奔出来,连声附和,“对对对,鸡蛋,没有肉,鸡蛋也行!”说着,她直接冲进烟熏火燎的厨房,可还没三秒就淌着眼泪跑出来了,“妈呀,你拿什么东西点火,这么呛!” 结巴自己也是眼里含泪,但他显然有应付烟气的绝活,见刘玉溪被呛出来,他是一点儿也不奇怪,“鸡蛋加、加五十,我只剩、剩几个了。烟大因为都、都是新柴,刚砍、砍的。老柴都、都塌、塌在后半截里了。”他所谓后半截,指的是厨房里塌掉的东面,从端竹的角度望过去,一眼就可以看到院外。 按正常人的思维,现在首先应该怀疑他的柴火是不是有问题,厨房是不是藏着东西,因为这里蹊跷。可端竹不,她只是对结巴的有问必答感觉奇怪。答应下结巴所提要求,她跟着结巴走进厨房,闭着眼睛跟结巴说这说那——结巴说话费力,她不打算让他作答,只学孕妇,一味地将几日苦楚倾诉个没完。她这边闭着眼睛只管诉苦,结巴也是有一声没一声地应她。 端竹是用过柴火的,能从灶膛的气味里闻出新柴的味道,她本人也清楚怎样防熏,不外是把食醋勾淡了,在生火前先将眼睛轻微刺激一番,等树汁未干的新柴发出酸性气体再熏眼睛时,眼内粘膜已经失敏了,一般不会呛出泪来...如此判断,厨房和仅剩的一间漏了大洞的卧室就都没了疑点。有问题的,只剩下车。“叔叔,您别对我同学生气。”端竹说到这里,语调里充满了讨好,“您别不送我们出去。她...她、她矫情是因为怕长痔疮。您知道,习惯性痔疮,坐不得热烘烘的椅子。我跟她说您车上有垫子,”端竹微微张开眼,仔细观察结巴的表情,可结巴并没有表情,“林蝉人也不坏的,就是家里条件好,有点儿大小姐脾气。我可不想坐那种没顶没座位的小卡车,所以我一定说服她。要么,我先给您两百块,您送我们去一趟断路那边,让林蝉试着坐一下,咱顺便去看看路抢得怎么样了。” 这时蛋炒好了,端竹装出一副饿急眼的样子,伸手就到大铁锅里去抓炒蛋吃,即便被烫得呲牙裂嘴也不肯放弃,仿佛多吃一口就是赚到。 “也、也好。”结巴拿出一个被砸得只剩一半的碗,把蛋盛进去,伸手就管端竹要钱,“先、先付。免的你、你们跑了。现、现在油紧张,我都舍、舍不得开车。”端竹二话不说便从裤兜里掏出钱来,笑得像花儿一样,“那您再送我们一个蛋呗。我们真快馋死了。” 趁着结巴再次炒蛋的功夫,端竹返回院内,低不可闻地对刘玉溪交代了几句。 一时吃过饱饭,三人便上了车。根据哪儿有垫坐哪儿的痔疮逻辑,刘玉溪坐在前排,端竹坐在中排。上车后刘玉溪照样嫌这嫌那,结巴结结巴巴的也说不过她,只好拿出服务精神,闭上嘴任她挑剔——他仍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如果真是特务,那他绝对是个称职的特务。 “真闷,叔叔,开收音机听一下呗。”刘玉溪端得娇小姐嘴脸,就要做娇小姐的任性事,结巴还没答应,她就伸手按下了收音机上的开关,“诶?怎么不响?您这收音机是坏的呀?” “早、早坏了,我、我们这种烂、啊烂车,不能跟你们的比。”结巴应嘴。其实何止收音机是坏的,车上的电子表也是坏的,空调则更不要提了,这种车的空调不是十年保修,而是一年保坏。端竹对此没有疑义,因为当年邻居李大妈家小儿子的那辆小面包也是这德行,除了能跑动之外,绝没有任何附加值可言。 端竹就这样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默不作声地坐了一程。到了断路前,见到大批村民汹涌在两侧皆是山峦的省道上,不知有啥好事儿。结巴看起来倒不像个性急的,可停车后他第一个跳下去与同胞交流。他那些同胞一样可怜他是结巴,也不用他费力问,直接告诉他路快通过来了。端竹没想到路会这么快通过来,心里顿时喜忧参半:喜,喜的是路通了就不会有更多人死去;忧,忧有的是路一通,人龙混杂,会给侦查平添难度。 有许多村民爬到石堆顶上探看,一面自顾欢喜一面跟底下的人汇报开路进程。端竹听见大型起重机械的声音,不用瞧也知道开路车辆离得不远了,为了抓紧时间排除疑点,她又回到车里,闲闲坐着,看那前排座椅,看那坏了的表,看那蒙灰的收音机,企图将一切稀疏平常的事物联系起来。 结巴看样子是要等到路通才肯走了。因为路通后肯定是救援物资最先开进。而按常理,她们也该欢欣雀跃地等路通。所以她们不会要求结巴回到死气沉沉的镇里去,再说刘玉溪也确实需要靠救援物资名正言顺地吃一顿饱饭。 “端竹,他似乎没啥疑点啊,”刘玉溪站在侧面车门外与车里的端竹低声交流,“搞来搞去就只有坐垫干净得古怪而已。可他的家里车里都没有设备。厨房里我看不清楚,卧室里一张床,寝具,桌子。桌子连抽屉都不装,根本不像特务所为呀,那所有东西都摆在明面上的,相片、奶瓶、药罐、钳子、黑胶布、小刀、打火机、铅笔、老手电,没了,正常得不得了,比我宿舍里的东西还少。再说他要真是目标的话,不可能连自己车上的收音机都修不好吧?这是基础课程啊。咱都能修了。何况是他们那些老人。对单一目标监视得过火的话我怕会打草惊蛇。” 端竹打个哈欠,点点头,也有放弃监视的意思,“看情况再说吧。呃...你说的老手电是咱小时候家里那种吗?带小红点的?”刘玉溪点头称是。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这条并不重要的省道终于抢通,兴奋的乡民纷纷涌入仅容单车通过的狭窄口径,在一段只有三四百米,却得了血管堵塞的生命血脉上来回奔跑,可第一辆开进来的却不是救援运输车,而是一辆享有日本悍马之称的MegaCruiser。 这种车国内基本没有,端竹却见过两辆。全是国安安全保障部门特批进口的。她直觉这辆车与自己有关,故而装作看热闹的样子,下车,站到面包车边,一面百无聊赖地玩弄驾驶座车门前的老式天线,一面看那辆车朝这边开来。 等不到救援,乡民似乎有些失望,但这种失望没有延续太时间,因为有人站在“高岗”上,看见救援运输车遥遥地拐过一处山路弯角,正超这边开来。结巴闻言,跟其他乡民一样兴奋地搓手,但当他回过头来发现端竹正在嘣嘣地把车上天线当琴弦弹时,立刻站在远处叉着腰大声嚷道:“弄、弄、弄坏咯要、要赔!”端竹闻言,当即缩手。刘玉溪却一步上前,带着满脸不屑,用娇小姐的口气任性道:“一根破天线,赔就赔!我们又不是赔不起!要多少钱给你!本小姐就是要拆了它耍剑玩儿!”她抓住天线晃晃,作势要把它拆出来,结巴见状,赶紧往回跑,端竹则在结巴抵达前,一把拉住刘玉溪,苦口婆心地劝她别这么干。 MegaCruiser在路边停住,上面下来三个人。为首一个小矮子端竹认识,正是郝耘摹的高徒之一,每个月都会与郝耘摹闭门磋商几次,很有点儿心腹的意思。 这会儿,端竹对旁事都不关心了,她只怕对方是来通知郝君裔噩耗的——如果事关郝君裔,那这条路之所以这么快就被优先抢通完全在情理之中——这就是国情。灾难状态下,管你饿死多少人,只要是在政令范围内,一切纯属正常。但太子的安危绝不能受到影响,否则负责相关事务的干部就算呕心沥血地为人民服了务,也要在日后穿小鞋倒大霉。于是郝君裔常常说,中国要想杜绝矿难发生,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新闻天天报说某某领导的儿子为了体验生活艰辛,到山西巡游当矿工去了。 “走吧。”小矮个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端竹不好跟他多说,只得跟他上车,待得车门关上,方才追问道:“怎么回事?” 小矮个奇怪她怎么会问这种话,立刻解释道:“他们没找到你?上午徒步开进的侦查员就该到了啊。他们都找到你师兄了,怎么没找到你?我还以为你是专门等在这里的呢。事情是这样。小裔真的被派过来了,在812那边值勤,以志愿者的身份。你马上跟我们去成都,你的同学会有救援运输车辆往重庆送。至于任务,你不用挂心,抓得到就抓到,抓不到就算了,李院长知道郝老要用你,已经下令中断任务。反正你被我们接走,他们也算暴露了。过一段再派人过来侦查就是。” 端竹恍然大悟,敢情大师兄找她是这么回事儿,不过她也不亏,时间刚刚好,她没耽误一分钟,“你带了多少人?”小矮个说包括司机在内四个,另有两个侦查员,在镇里,负责保护余下四名学员暴露后的人身安全。端竹皱皱眉,语速飞快道:“通知在镇里的侦查员一直往镇子的西头走,有间民宅,门阶左边的凹槽里放着一块红砖,是刚才那辆微型面包车的车主家。已经能够圈定他就是任务目标,不过你们人手不够,这大庭广众之下逮捕也不合适。就让侦查员去埋伏搜查吧。关于发报机的证据都在面包车里。车载电子表提供晶振,跟收音机里的分频电路,锁相环以及放大器整合可以在不破坏接收器的情况下形成另一套载波信源。调制信号靠他家里的手电筒引出,发报手法是敲击式,撞针用老款手电筒上的小红按键代替。电源在他座位下。我怀疑他经常坐在副驾位置上折腾驾驶坐下的蓄电池,所以他的设备应该不是成型的,他要发报时就得拆掉蓄电池上的打火电线连接手电筒的灯泡接头和收音机里的加法器引入调制信号。打火电线长,他用不了那么多,应该会适当截断再用家里的电工胶布固定。收音机那边在蓄电池所在位置还得连出一组线头供信号接入。这是我唯一来不及确定的事,却是关键证物。目前他身上最大的外在疑点就是他车上收音机已经不能用了,却还对天线紧张。正常人绝不会在两个傻老帽的钱和一根废铁棍之间犹豫。换成你我,一定求不得用它换几个钱花花。这要放在平时,他应该也不至于暴露。不过他见路通了,必然急于向上汇报,他不希望我们破坏器材影响时效这才露出了马脚。这号人信奉‘无遮为隐’,家里可能不会留下别的证据。但只要他的电子表和收音机之间有联系,那不要管他怎么狡辩,直接抓起来定罪就是了。” 她一气儿说了这么多,停下来便觉得口干舌燥。小矮个适时递上水去,轻松地盯着手里的卫星电话,笑道:“呵呵,就算他的电子表和收音机之间没有联系也是要抓起来定罪的。” 端竹闻言,回以一笑,心中自然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她是郝家的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那为她“一将功成”,“万古枯”在所难免。此为古今规矩,破坏不得。她最守规矩。唯有一笑置之。 ☆、感情 经过那般辗转迂回的一番算计,林森柏可总算是把自己能算计的东西都算计到手了。但既然东窗已经事发,她所作所为,也不过是成功拖延而已。 对方真是一位高手,深藏不露纹丝不乱。林森柏总觉得自己是被一双隐形的大手掐住了喉咙,幸而她自从经商便三不五时地要被人五花大绑一顿,所以被掐也是不痛不痒,麻木不仁。 文旧颜走了。郝君裔出征了。师烨裳去旅行了。好好的一个国难日,林森柏没人作陪了。 逝者头七。林森柏对着电视里的催泪报道,再想到自己的困境,情绪低到极点,却不能抓咪宝一起自暴自弃地大醉一场——要发泄,可以等入狱后。律师有把握将她在吴齐二人案件中牵扯的罪名控制在可以预料的范围之内。落定刑期不超三年。后期打点再减两年。在狱中她可以靠自己的努力把刑期减少到十个月以下。换言之,如果入狱,她有十个月的假期可以宣泄爆发。无须急于一时。可如果事情摆平,她便还要为改善这盘恶性循环的事业连轴转下去...想到这里,不止苏喻卿,连她都有些期待入狱了。 人怕坐牢,一是怕牢里没自由,二是怕履历染上污点。林森柏和苏喻卿却是两样都不怕的。 林森柏十六岁那年就想清楚了,在中国做生意,你敢背个董事长的名头,就要随时预备着坐牢。没有人能永远得势,因为那会让别人看着不舒服。只要这成千上万的“别人”里有一个比你强,那你就必须跌一跤让人看看笑话平衡一下心理。区别只在什么时候跌这一跤而已。特别是她做的这盘事业,从诞生之始就是畸形的,是与政策紧密联系着的连体婴。跟西北的煤老板,东北的矿老板,江南的布老板,华南的地老板大不一样,她做的不是第一二三产业中任何一种,而是衍生于这三种产业之内的寄生业。他们是这一阶段内被国家用来扩大内需转移矛盾的枪靶子:九八年以前中国城市里几乎所有房子都是廉租屋,职工按月缴纳几十块钱就好。到了九八年,政策要求经适住宅占八成,商品住宅和廉租房各占一成。政府一声令下搞房改,职工按工龄抵扣,交个几万块,要么就把长住廉租房变成自己的经济适用房,要么就没房住。从此廉租房消声灭迹。零三年后,政策要求“具有保障性质的商品住宅”占八成,“商品住宅”和“廉租房”占一成,也就是说,商品住宅要占九成——从这三个阶段看过来,你看到的是发展还是别的?他们这些专搞“具有保障性质的商品住宅”的地产商会长期存在着吗?她林森柏和文郝师三人还不一样呢。人家发迹早,是真正搞过百分之十“商品住宅”的,在当时国内堪称凤毛麟角的那一群人。她们至少有一部分原始资本是非法律层面的干净钱。不像她,在一个“阶段性”的政策里起家,注定了无论善恶都要肮脏一辈子。 林森柏每每审视自己这盘事业就觉得好笑。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她仿佛看着了一匹窝在陷阱里啃肥羊的野狼。狼能越出陷阱,却没能力叼着肥羊一起越出陷阱。猎人迟早会来,它只求在猎人赶来之前吃掉肥羊。羊越肥,它越危险。肥得能够填饱它肚子的羊,足够让它吃到猎人来临的那一秒。可她既然敢于承认自己贪婪,就不会害怕承担贪婪的后果。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九日下午两点二十八分,B城所有防空警报拉响,所有在驾车辆鸣笛。林森柏从办公椅上站起来,对着西南方向低下头。默哀三分钟后,她把苏喻卿叫进办公室。“李四海答应的事情你抓紧催他落实,这些当官的最没谱了,连咱默哀的这三分钟热度都没有所以咱要抢在他还记得的时间里把事情办了。钱也要尽快回收。昨天吴光耀又被纪委请饭,什么时候也请我去吃饭的话钱就跑不了了。”苏喻卿应好离去。林森柏则抓起电话,争分夺秒地要从最近结交的关系中划拉些立等可取的好处——有了这些个关系,她最近赚很大,钱像流水一样流进她的账户,而她的账户就变成一口热得发白的大锅,多少水流进来,瞬间蒸发殆尽。 下午四点左静堂所在媒体集团要办一场借茶话会之名行拍卖会之实的慈善性聚会,林森柏名在受邀之列。她小气,左想右想也不知该捐什么或者说无论怎么想也舍不得把好东西捐出去,幸而这种媒体人办的聚会最考社交手腕,别说她舍不得捐,就是她为了赚美名,咬牙切齿放开了捐,却也不能捐太值钱的东西。 那就捐套房吧。 搞地产的以源通名义捐套房,市值百来万,别人说不出什么来,她也不太心疼。 林森柏抵达酒店的时候是左静堂亲自接待的。她嘻嘻哈哈地跟左静堂鬼扯,两人像死党更胜于旧情。而这左静堂,在同事眼里一贯是个时而冰山时而火药桶的恶劣形象,此时旁人见她足踏八厘米高跟鞋,一会儿被林森柏追着跑,一会儿又追着林森柏跑,两人犹如两只犯了疯病的蝴蝶,一路还叽叽喳喳的又笑又闹,就纷纷怀疑自己眼睛脱窗见了鬼。 “哎呀哎呀!左总!你就饶了老衲吧!”宴会快开始时,林森柏弓得像只虾米,连笑带喘地被左静堂从后拦腰抱着,两脚还高高离地,蹦跶蹦跶地蹬着面前围栏扶手,“幸好我今天没穿裙子,不然就死定了!” 左静堂其实是个好静不好动的性子,可不知为什么每次跟林森柏在一起都会被林森柏搞得像在演猫和老鼠。虽然她承认回回都是自己先去挑事儿把林森柏弄炸毛,不过林森柏那厮绝对不是省油的灯,你跟她动口,她就能跟你动手,屁股后面留的那个球鞋印子多么完整她已经无暇顾及了,但要是不在林森柏屁股上也留一个大脚印,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你站好,不许动,让我踹你一下扯平了事,不然我就这么把你抱进会场去,明天见报,我看钱隶筠怎么收拾你!” 咪宝心思密,又沉,林森柏就算再怎么坦荡荡也不想让咪宝在左静堂这方面受委屈。以前她不懂事,女人心摘一颗丢一颗。现在是决计不能了——人,不懂事一时是幼稚,不懂事一世是白痴。幼稚的总要长大,白痴的却等于得了绝症,非得一直白痴下去不可。 “让你踢让你踢。”林森柏撅起屁股,反手指指左静堂的制服,又指指自己身上穿着的花花大裤衩,“反正你的裙子几万块,我的裤子才两千,怎么说也是我赚到。嘿嘿。不过别踢太重啊,你那鞋跟可是能爆菊的。当心我告你猥亵妇女。” 左静堂不含糊,果真一脚,力道适中地踹到林森柏屁股上,踹完才道:“你怎么不说我猥亵未成年呢?就你这护垫还超薄的样子,说你是妇女都没人敢信。” 一时宴会开始,各路人马分别入席。林森柏生怕在这节骨眼上多生祸端,出公司时顺手捎了几个部门经理和一群安保权作随扈。左静堂把她安排在代表显要宾客的第一排,正对堂面舞台,侧对摄像机群,邻桌有些政治人物都是她想巴结也巴结得到却一直没机会巴结的。林森柏心想自己真是没白让左静堂踢这么一脚。毕竟左总在百忙之中还抽出时间来排座位表了呢。好人。好人。 茶话会是连着晚宴一起办的,鉴于国难,大家在明面里吃得并不兴高采烈。但左静堂是个有手腕儿的,即便场馆里没有奏乐无人跳舞她也能把气氛处理得祥和平顺——今天不是个该高兴的日子,能够祥和平顺,不让客人觉得尴尬难捱就够。 因为大家都默契地守着党国的规矩,国难时期不喝酒,所以这顿晚宴散得较平常提前许多。林森柏靠着她“无名慈善家”的光环,在一个慈善为主的氛围内迅速吸引群体目光,进而顺利结交了一些人,心情十分愉快。又所谓喝水不忘挖井人。林森柏请左静堂再来一顿。只是地点换到了博利假日,赶巧顶层的套房没客人,她们便将其霸占下来,点了几个小菜,开了两瓶红酒,唧唧歪歪的又要作乱。 “我以为光我饿着呢,没想到左总也饿着呀?”林森柏冲一盘素烤羊腿肉开战,左手拿一块右手拿一块的吃得无比豪迈。 左静堂其人无酒不欢,没有酒的一顿饭她怎么吃得下,“好好吃饭,光顾着贫,当心噎死你。”说着,她仰头灌下半瓶酒,把一整个炸馒头放进嘴里,看样子,她才比较有被噎死的可能。 林森柏是个见人打喷嚏自己鼻子痒的小孩子心性,左静堂爱酒喝得快,她就也马不停蹄地往嘴里灌酒,“这个,大恩不言谢啊,你今天至少帮我赚了小千万,明天我让人把酬劳打你户头里去。放心,都是海外回流的干净钱,只要你户头够隐蔽,就算我出事了也连累不到你。” 左静堂此前并不清楚林森柏的事情有多严重,这会儿一听她说,字里行间竟有些苍凉萧瑟之意,便叼着块烤鸭抬起头来,边嚼边问:“什么鸟事儿闹那么大?到现在还能把你弄进去的怎么也得是省厅级。你得罪了谁啊?还是人家看上你啥了?不会是花花肠子流得满地都是,前女友要复仇了吧?” 林森柏不是没想过前女友复仇这条雷人的桥段,但她扪心自问,能把她弄进去的“前女友”,数来数去就只有师烨裳一个。可师烨裳有汪顾,背后是文旧颜,头上还有师宇翰,藕断丝连的资产加在一起来,一个顶她两三个,就算师烨裳有朝一日想钱想疯丧心病狂了也根本没必要算计她。“您抬举,我的前女友们没那么高品质。有个品质高的又太高了,人家看我就像站在五岳之巅看小山丘。” “那你就想想有没有暗恋你没搞到你的。”左静堂很快喝干一瓶酒,见林森柏那儿还有,问也不问便拿过来,对瓶狠吹一气儿,“你思想别太直了,生意场上虽说利益为重,但往往复杂的事都有感情起因,利益反而是捎带手的得失。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在这个铜臭圈里混了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纯粹利益的交锋呢。更何况你家底厚,人脉广,现在又出了个大大的好名,如果不涉及情感因素就算上面那九个老板也不会这么轻率地碰你。倒过来想,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的活儿,你要没点儿感情驱使会干吗?” ☆、自惭形秽 这一夜,一对旧情人详谈甚欢。林森柏压在心里的许多话,不好对咪宝说,便一股脑儿全倒给了左静堂。左静堂其实挺不爱理这些没法儿解决的烂事,可毕竟是关系到林森柏,她只好绞尽脑汁出谋划策。 左静堂喜欢林森柏,这点毋庸置疑。林森柏身上有一种与她截然相反,却能刺激她开心的捣蛋鬼气质,令她十分着迷。可身为一个成熟的社会人,左静堂清楚自己在林森柏眼里的定位。知根知底的好朋友。一切可以心照,但不会心动。今年,她三十六了,事实上早已没有了心动的感觉。她不会要求林森柏来喜欢她,只是单纯地想,如果一定要选一个人生伴侣,那么还是林森柏比较合适。然而单身也没啥不好。跟林森柏在一起的话,反而要像咪宝那样成天到晚都有操不完的心,尤其大孩子现在还养了小孩子——简直是灾难嘛! 由于谈得尽兴滔滔不绝,两人口渴复口渴持续不断,就多喝了几杯。不过不用期待酒后乱性这种情节,即便是酒后,不想乱来的人怎么也乱不来,除非是喝得意识全无了,被人扒光硬上——林森柏带了人来,回去有人管送。左静堂自己开车,林森柏便邀她在博利假日留宿一晚,省掉第二天来回来去的麻烦。 十一点过半,林森柏带着满身酒气回到家里,林钱钱与何宗蘅早就结伴呼呼去了,留咪宝一个清醒着等她。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灯光是温和的鹅黄色。咪宝半坐在床间看杂志,头发半干,眼也不抬,“明天你得跟钱钱解释一下,要么她该以为你夜不归宿了。吃晚饭的时候她就一直念你,说你没她喂饭会不会吃不下东西。睡前还特意跑来跟我说等你回了不管多晚都要告诉她一声。” 自从养了林钱钱,林森柏便本着“树立榜样”的原则基本不会夜归了。通常她和咪宝六点下班,七点一准儿到家,七点十五举家开饭,如此雷打不动,转眼就是一个月,却像已经过了十几年。“以后不这么晚回来了。我去洗澡,你先睡吧。”林森柏觉得自己臭烘烘的,也不闹咪宝,赶紧走进浴室。等她搞完个人卫生出来,咪宝果真侧趴在床上,一手搂着枕头,一腿搭着钱小筠,看样子,确有弃她而睡的企图。于是,永远不能被忽略的林某人别扭了。 大踏步跨到床边,一膝盖跪上去,上身噗通趴到钱小筠身上,伸手就去拨弄咪宝的脑袋,“喂!你怎么能不等我自己先睡!”咪宝清楚她德行,当然只是装睡等她上床。放开搂着枕头的手,闭着眼睛默不作声地越过钱小筠,摸摸林森柏的头,再拍拍,毫无意外的,林森柏当即乖了,关灯睡觉。 转日,林森柏让人把纵优的老板请到小会馆的大包厢里,叫来几个愿意加班的小姐,一阵你好我好的歌舞升平之后,林森柏见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人已半醉,却还清醒,便将包厢里的人通通散掉,只留他们两个。 “韩董,我们开门见山吧。”林森柏笑眯眯地坐在单人沙发上,身体全然松散地陷在软皮里,二郎腿晃啊晃,两臂大大咧咧地搭着扶手,是个目空一切的样子,“生意场上的事,身不由己太多,怨天尤人不得。你我能够坐在这里,就都不是啥善男信女。我只想知道,是什么让田桓选择了你们纵优。”成人说话,本来应该点到即止,不好咄咄逼人,可林森柏不愿浪费时间与这位色迷迷的猪哥周旋,干脆直截了当地再加一句:“请权衡利弊,不要跟我打哈哈,你有山靠山,我无山孑然,你家能不能出点儿大事我说不好,可我除了坐几个月牢之外什么大事也出不了。” 纵优的老板今年有个四十来岁,中等个头,完美的鞋拔子脸,销魂的蒜头鼻,朦胧的三白眼,留一撮被视若皇军标志的小胡子,姓韩,名儿比人强,文艺得不得了,叫潇青。这几日来,韩潇青同志充分感受了林森柏的魅力——如此技术专业层次分明的流氓行径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他有钱,家人一受骚扰他立刻请来保全公司贴身保护。可林森柏派去的人,不光有专行骚扰之事的地痞,还有冷静淡定的职业马仔。他以为他防得周密,却完全架不住层出不穷的“事故”:接送儿子往返学间的轿车每天都得撞一次,偏那肇事车辆台台全险,叫来保险公司定损走人,他也说不出个啥来;太太逛街,总有人上来问路,保镖去拦,与对方稍有身体接触就会导致一场殴斗,来者都是能打的主,三个打七个,打得保镖满地找牙,但他依旧不占理儿;夜里一家人睡觉,居然有猴子攀着防盗网闯进家中,只偷钥匙,偷出去便有人将钥匙插回他家大门上,第二天吓他们一身冷汗。防盗监视器拍下人和猴子真容,交给警察也没个屁用,难道要控告猴子入户行窃,路人拾金不昧吗? 韩潇青怕了,赶紧请人彻查幕后,林森柏倒不劳他费力,一套手段耍出成效后她一分钟也没有耽搁,小苏同志致电韩潇青,说林森柏想请他吃饭。韩潇青一听是“林森柏”,就什么也不用查了。奸商之奸,绝非浪得虚名,再怎么样不择手段,只要是林森柏,便都有可能,而且,如果是林森柏的话,当前局面显见是牛刀小试而已——他听说林森柏在事业尚未做大时就有“打死没事,枪毙发钱”的训下原则。手段之黑,相比霍氏亦不逞多让。今天他坐在林森柏面前,心中委实发虚。儿子不敢上学,太太不敢上街,却还保不齐猴子会学董存瑞,背个炸药包去他家里冒充煤气管道爆炸。 “林董,我明白您的意思,可纵优我早卖了,真的不管我事。”他喝口君度润润喉,捏着杯子后仰了身体,企图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他想,如果林森柏追问,那就把买家供出去,了断林森柏在他这里的念头,转移祸端。 可林森柏不是师烨裳,她不善于也不喜欢谈判,再说,她认为跟不如自己的人根本没有谈的必要。“你喜欢说半句留半句对吗?那好,那我也说半句留半句,你妈妈还活着,她有脑血栓。”她留着不说的后半句自然是,“让你妈妈摔一跤,吓一跳,莫名其妙地病逝可一点儿也不难。” 韩潇青没想到自己左防右防,还是架不住林森柏无孔不入的骚扰,顿时狂灌两口酒,满头大汗地缴枪道:“林董林董,咱们以和为贵好不好?我告诉您我卖给了谁,您去问他成吗?他叫陈志,本地人,在内蒙做建材起家,买卖资料我马上让人送过来。您看看,有什么疑问我只要知道一定说。” “好,既然你有诚意,我也不为难你,资料我一定会看,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多少钱卖的。”林森柏昨夜喝大酒,今天有点儿宿醉,故而不喝酒,只喝奶。韩潇青闻言,赶紧说出卖掉纵优的价格,居然不高不低,正经是个买卖。“那田桓最近是跟你接触的吧?既然公司卖了,你凭什么还要劳心费力跟B城的人来往?这里头的利害你难道不知道?”韩潇青解释说,陈志给了他百分之二十的纵优股份让他暂时帮忙打理公司,所以业务拓展的事还是他来做。陈志让他出面去和田桓交涉,刚开始他没想着要触碰林森柏这头的利益,只是试着与田桓接触。可万没想到的是,两人一拍即合,并渐渐谈到了官路升腾这个话题。至于是谁在田桓背后打理官场事务,韩潇青不清楚,不过他认为一定有人在帮扶田桓,因为田桓在一次酒足饭饱之后吐露了壮志凌云的自满,即便出于官场玉律,他十分自制地不肯对更多细节松口,但韩潇青已对此有所察觉,特别在接到林森柏的邀约电话后,他不得已地将其中关系理了一遍,据此得出一个结论:“林董啊,这事儿里周旋特多,关系九转十八弯的大概就是有所避忌不希望您查出来。呃...您何不直接去问田桓呢?他既然已经生了这副心思,日后恐怕也不能为您所用了。这事儿您放心,我不再管了,无论损失多大,退掉股份后我保证再不踏进B城。陈志的号码您要的话我立马写给您,或者我马上帮您把他约出来。” 林森柏摸摸下巴,反复琢磨陈志这个名字,突然就想起个人来。“您稍坐一会儿,一切随意。”说完,她起身出门,把小姐们重新请回包厢,自己却直奔总经理办公室,门也不敲便擅闯而入,“钱隶筠,陈兴国那厮有没有个堂哥堂弟什么的叫陈志?”虽然姓陈的人千千万,可她不能因贪懒放过蛛丝马迹。陈兴国无能力却有动机。被她恶整那么一通,光凭这口恶气,他再怎样卧薪尝胆也不为过。 “名字挺熟,让我想想。”咪宝捏着笔尾在眉间划来划去,“陈志,我在大学同乡会里倒是认识一个。学弟,后来聊起来才知道他跟我高中同校。这样算来,他也是陈兴国的学弟,他俩有没有什么关系我懒得理。不过都在B城同乡会里,陈兴国应该认识。怎么了?”咪宝挑眉望向背靠门板的林森柏,“陈志目前情况,你可以跟大Q打听。他追过大Q,以大Q的圆滑周到,他俩肯定还有联络。不过他没那么大能耐招惹你吧?” 林森柏无感于其他,可一听见“高中同校”眉头就皱了起来。 高中是人这一辈子拓展本地人脉的最重要环节。何况咪宝所读高中乃是除去师烨裳就读女中和自己就读八中之外仅存的人际高地。端竹若不被她弄进私校,本也应该考入那所高中,与众多的高干子弟成为校友。而那所高中里人际水深深几许,从郝家郝君裔一辈几乎所有孩子均供读于厮便可见一斑——牵扯面越来越广,林森柏越想越烦。 她忍不住又开始怀疑郝君裔这位旧情敌。然而,回顾过去这些年,连她自己也觉得郝君裔每每是躺着也中枪了——郝君裔让着她,从来没有跟她争过什么。特别在她与咪宝勾搭成奸后,两家公司一凡有利益冲突,郝君裔都会劝郝君袭退避。以至郝君袭次次被姐姐气得半死,却又无处发泄,只好打电话给林森柏,开场白永远令人啼笑皆非:“呜呜呜,老大又不让我害你...” 因私害公,着实很不应该。 但郝君裔就是这么一号老好人,由内而外地散发着莫名其妙的善良,叫林森柏自惭形秽。 ☆、死青蛙 事到如今,确实如韩潇青所言,田桓这个人是靠不住了。可林森柏一直不去找田桓自有她的道理:田桓有其利益,绝不可能松手。谈,没用。不谈,还好。大家撕破脸的后果就是他会尽其所能地妨害她获取眼前利益。还不如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对这个当了叛军的手下,林森柏当然有气,气得七窍生烟。别说是个人,就算是条狗,一旦背叛,主人也会恨不得掐死它。但在利益场上,利字就是原则,只要还有一分利,便由不得感情用事坏了大局。田桓的儿子那边暂时还坏得不成气候——她想不到他动作这样快。所以这颗棋子还是留着为好,坐牢屁大点事儿,没必要把底都给交了。再说她的失败就是田桓的胜利,今后她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走出咪宝的办公室,林森柏让韩潇青人走资料留,自己则火速赶往邢晴的餐馆。 邢晴与咪宝,是如出一辙的敬业,即便当了老板也要朝九晚五事必躬亲。林森柏此来,既不是饭点儿又有些唐突,她知道自己像大灰狼老流氓似地日日夜夜地迫害摧残着人家的女友,所以底气并不足够,几乎有些怯怯的,坐在窗边的餐台前,她咽两口唾沫,不好开门见山,只得冲对面坐着的美女赔笑道:“嘿嘿,大Q,好久不见呀,我想念你们这儿的鸡翅膀了。能让后厨提前开工替我做一份么?多少钱都可以的!” 邢晴跟林森柏倒确实是有一段不见了,可她对这个每天都要被自己从起床骂到睡觉的人一点儿也不想念。要是对方长得不那么像只刚破壳的小鸡就好了。她可以让厨师脱下油哄哄的臭袜子裹着鸡翅炸给她吃,又或者让员工一人往油里吐一口口水,再或者收集点儿头皮屑和进面里——她这里意淫得高兴,林森柏却心惊胆颤地恨不能把苏喻卿叫来压阵。 “林董大驾光临,我怎么能不招待。”邢晴阴笑,替林森柏倒水,水壶端得老高,哗啦啦的小水星溅得林森柏一臂都是,“您先坐,我马上让后厨开、工。”她这开工二字说得咬牙切齿美目圆瞪十分铿锵,吓得林森柏连连摆手说不要麻烦不要麻烦。 两人如此闹腾一会儿,邢晴便很有眼力见儿地让林森柏言归正传了,“你和小卿最近好像都有麻烦,来找我也肯定不是因为鸡翅,请说吧,我能帮什么忙。为你,我一定有多假说多假求神拜佛盼你倒闭。可为小卿,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谁让你遭殃她也倒霉呢。”好在邢晴不知道苏喻卿曾经暗恋过林森柏,否则无论为谁她都一定会给假口供的——可怜的林老伯啊,除了爱她的人,就没有爱她的人了。 “呃...那我先谢谢你了。”林森柏满头冷汗,擦了又淌淌了再擦,女人的心肠有多狠,她比谁都清楚,现在她对着邢晴倒给自己的那杯水,越看越黄,有些疑心此乃不明物种的液态排泄物,“事情是这样的,陈志,咪宝说你们在大学里认识,方便的话,你能跟我说说他的情况吗?” 邢晴一听“陈志”,眼角立刻染了笑,笑意越来越深,几乎都要化作某种爱意蔓延开去,“娘啊,你怎么搭上了这号人?大学期间要是没他,我的生活都不知道多平淡。”在天生LES的嘴里,男人往往都是可笑的生物,尤其是在这个男人追过自己的情况下,“他就是个极品装B犯啊。吃个PIZZA会翘兰花指。一盒中华抽三个月。偶尔勇敢一次,喝杯咖啡不加糖都要问我一句‘你会品黑咖啡吗?’他以为家有几个钱就了不起了,在学校谁都敢追,但最喜欢钱学姐,之所以不追钱学姐跑来追我就是因为他知道钱学姐之前是跟君裔在一起的。他这个人不聪明,但挺识时务,比他大的君裔,跟他同届的君承,比他小两届的君袭他都巴结过。听说在高中里认识的人挺多,一天到晚拿来说嘴。怎么?他又回来骚扰学姐了?”邢晴问得饶有兴致,一副巴不得咪宝红杏出墙的样子。 郝家人无论身在哪里都是财权巅峰一样的存在,所以郝家子女必须自上而下地比着赛低调。此一习性,倒不关人品好坏,他们只是要以此免去烦乱的巴结——郝君裔说得实在,与其应付那些恭维,不如多留些时间睡觉。反正人际这种东西他们郝家人不需要混。即便要混也得有针对性目标,也就是长辈发下来的任务。不是谁都有资格让他们花费口舌和时间去应付的,水才往低处流。 “没,我只是想把他抓来问一问,提前探探他老底,要是他没靠山,我就好下手了。”因着苏喻卿的关系,林森柏也不跟邢晴见外。而邢晴虽然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应该恨她,可一见她那副可怜巴巴的小动物模样就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了,何况林森柏还打算把陈志揉捏一通,这尤其值得奖励,于是邢晴扬手叫来服务生,让他去后厨交代一声,给林森柏弄个“大份”的炸鸡翅出来,期间,她并没有给服务生打眼色要“大粪”的。 自邢晴处离开,林森柏得到一肚子鸡翅,却没得到任何有力的线索,委实有些失望。她要去找郝君袭,但找之前得先把满嘴油腻擦掉最好再去牙医院洗个牙,因为郝君袭现在什么也吃不了,闻见美味的气息就要抓狂地问人家她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可实际上她还没到生不如死的地步,至少她尚未罹患并发症,不用一边做透析一边忌口。 于此同时,身在灾区服务灾民的郝君裔也在惦记着宝贝妹妹,直到端竹来临。 出现在郝君裔面前的端竹是一个满可以被压回预制板下,当着全国人民的面再救一遍的镜头人物。相比穿着志愿者T恤,浑身干净清爽的郝君裔,她脏得猪狗不如——从小镇过来,一路车吃车睡,偶尔小解什么的都是在树丛草堆里解决。从十三号凌晨到国难日第二天傍晚,七八天没有洗澡,自然要满面尘灰烟火色。郝君裔看着这位一直被自己注视着长成的漂亮姑娘,不觉得她脏,只对她左臂上的伤痛心疾首:她养着的,她都没舍得下手去伤,这他妈哪个王八羔子给弄坏的?要是废了怎么办?她到哪儿再去弄个这么好的娃娃来养? “手是怎么回事?”她问得清淡,眉头却已经皱紧起来。 端竹走到她身边上下打量她,觉得她瘦了,但碍着时局,不好无微不至地关心太多,只得一面帮她派水派粮,一面敷衍概括道:“在学校里跟人打架,没打赢,给家里丢脸了,下回一定报仇。” 由于两人都不是浓烈的性格,久别重逢也不需要拥抱握手什么的,这副景象落在外人眼里,便有些像一对含蓄的仇家见面,刚开始还是冷眉冷眼,越到后来就越有可能受言语挑唆进而拳脚相加,所以还是避免说话为好,毕竟粮食和药品都紧张,打累了没补给,打坏了要丧命。 “你先去医务点把药换了,这是我的名卡,那边会先处理你的伤。”说着,郝君裔将胸前挂牌摘下来套到端竹脖子上,摆手打发她走。 端竹对她遵从惯了,随时随地的俯首帖耳。但一转眼,她瞧见郝君裔似乎有去服务一位美丽灾民的打算,这就不干了,别的不管,先把醋吃了再说,“我来。换药不急。”她劈手取过郝君裔手里的份装生活补给,笑眯眯地递给来领物资的姑娘。 郝君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情不自禁地打个喷嚏,一边向后退两步,一边自言自语似地喃喃道:“奇怪,你一来我就犯懒...”她坐到物品台后面的小板凳上,接二连三地打哈欠,汗水和泪水一起流淌,叫人于心不忍。端竹让她回帐篷里睡,她却托着下巴,宁愿两眼放空地坐着叨念,“你去换药吧,这里还是我来...” 端竹无奈地扭头瞅了她一眼,原则上应该骂她一顿,无奈习惯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她就觉得郝君裔该去睡觉了,再不睡该把只瘟鸡困死了,困死社会主义没有接班人了,于是她锲而不舍地继续劝道:“你回去睡吧,一个岗位不需要两个人。再说——” “那我回去睡了。”郝君裔果断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就往物资帐篷后的留守帐篷而去。 端竹目送她进入一间约有十平方的蓝色野地帐篷,心内真诚反省自己不该娇惯一个现役情报人员。可这话说回来,物以稀为贵,就像中国百里无一的廉租屋是奢侈品一样,中国百里挑一的情报人员不就是用来娇惯的么?何况这些天来,郝君裔肯定吃苦了,成天余震,人仰马翻,觉都睡不好,也该补补...当护短成为习惯,就什么鸡毛蒜皮都能成为护短的理由。端竹看前辈们生活,发现汪顾护短,咪宝护短,李孝培护短,便得出了她不是一个人,大凡攻君,都要护短的谬论,遂自我感觉正常。 一时有正儿八经的志愿者前来接班,端竹便得空进到那间混在物资帐篷中,一眼难分伯仲的蓝帐篷里观摩。布门揭开,吓一大跳——郝君裔居然裸着上身,仅穿一条裤衩,几乎是光溜溜地趴在地垫上睡觉。 天气真是热。端竹在心中为郝君裔开脱。可这个短她着实有些兜不住。 阖起门来,严严实实地拉上里层拉链,她大步走到郝君裔身边,噗通跪下,伸手一拍郝君裔汗津津的背脊,直着身子低声喊道:“郝君裔!”你这么强大的安全感到底是哪儿来的?就算帐篷只有天窗也保不齐会有人从门进来好不好?! 郝君裔被盆地暑气弄得迷迷糊糊,却也知道是端竹,继而心安理得地使唤起来,“水...热...” 端竹本想发作来着,可听她这么一唤就犹如上了发条,先拿瓶矿泉水灌给她,再拾把蒲扇给她扬风。过了好一会儿,郝君裔又翻身睡成个仰面朝天的死青蛙姿势,仿佛是后背凉快了还要把胸腹翻出来降降温的意思,“哪个王八蛋把你揍了...回头我让他得个优秀,到西藏的庙里发展去...不出五年...准死...” ☆、还是死青蛙 郝君裔很善良。郝君裔很懒。 两者之间的矛盾在于后者不能顺利实现前者,前者总在道德层面上批判后者。 这感觉有那么点儿像苍蝇妈妈带着苍蝇儿子吃饭,儿子问妈妈为什么它们天天都□□,而妈妈当即就扇它一巴掌让它在吃饭时别说这么恶心的话——就是个定位上的差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可人要是非跟自己较劲儿,那就没完没了了。 “我觉得我应该过去搭把手帮一下。”入夜时分,郝君裔避过暑气,醒了。醒了就坐在物资发排台后面的小马扎上左一眼右一眼的看见什么都觉得自己应该过去帮一下。可她真是懒。特别现在身上被端竹扇凉快了,愈发不想动。端竹心想你不如就待帐篷里继续装你的死青蛙呗,反正你能干的事,我一只手都能干全了。但她偏要起来进行一番良心发现的旅途。仿佛她的良心要是再不被发现就会逐渐萎缩彻底消失。 812基地这边离成都不远,多少算个城了。因为是有了812才有了城,所以这城里的人大抵都有些特异功能。比方说,救护站里存着一位被砖头砸碎下巴的老太太,郝君裔起初很担心葡萄糖和氯化钠吊瓶要是都不能及时补充上,她会不会脱水而死。没想等她第二天去看时,老太太正像大象一样,在用鼻子喝水,她的先生痴情地守在一旁,手上捧着几颗不知哪儿偷来的朝天小辣椒,她喝一口水他就往她鼻孔里塞一颗,听她扑哧一声吸进未名区域去,他便充满爱意地在旁问,够辣不? 郝君裔认为这边的人之所以具有如此强悍的生命力,都要归功于核辐射。结果真的发现有个岁来两岁的娃娃,同龄人都在含大拇指的时候,他能把整个拳头都放嘴里有滋有味地吮。 供电尚未全面恢复,工厂区灯火通明的时候,已然幻化为棚户区的生活区仍然一片昏黑。普通的民间救济物资到不了这里,能进来的都是各省用政令硬逼着厂家直发的。厂家命苦,苦不堪言,只好把古董库存都倾囊相授。从而导致捐来的蜡烛外表十分光亮,可都没芯儿,火柴十分粗壮,可都没头,好在灾区人民家家都有祖上流传下的军用ZIPPO,大人把火柴棍堆一□□燃了,支口大锅给孩子们熬蜡玩儿,然后郝君裔就发现了所谓山人自有妙计绝非虚名:缺水,没法儿洗澡,大人就把半溶不溶的白蜡刷到小孩儿背上,等干后啪啦啦一揭,烧背加洗澡,齐活。听说不但特别解乏,还能防止长痱子——善良的郝君裔打心眼儿里感谢他们为自己省出这么多饮用水来洗澡。所以她总是这么干干净净的坐在小马扎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觉得自己这也该帮一下那也该帮一下。 812这边与端竹之前所处环境简直天壤之别。工业中心城市再小也大,人口再多也稀,死人肯定有,但尸臭味没有。不知哪路部队派了重兵过来,在各个关口把守,进也不准进,出也不准出。把人关着总得给个能活命的环境吧?于是工厂区里的洒水车每隔四小时就开出来,用八四把棚户区中各条道路消毒一遍。郝君裔瞅着夜黑风高四下无人,拦一辆下来,引到暗处,自己跟司机躲一边抽烟去,让端竹猫到车后边儿,用车里的消毒水当沐浴液,和着几瓶有点儿甜的饮用水好好把自己洗洗——从政的人果然是无论在哪儿都能活得最好。半吨水和两支烟的代价不过一小盒供给志愿者的玉米罐头。郝君裔最讨厌吃玉米。 转眼到九点,端竹站在空空如也的救灾补给台前,把眼睛瞪得像只猫头鹰似的四处打量。她以为郝君裔闲晃一天这会儿总该工作了吧,谁知郝君裔说,这会儿真该睡觉了。 因为没灯加多云,黑暗里任你是北极熊来也只能伤自尊地留下个黑影。郝君裔怕热,一动更热,还没进帐篷呢就开始脱衣服,走到帐篷门口刚好把运动内衣都给扒了。统一配发给志愿者的浅灰色涤纶大短裤挂在她腰上一晃一晃,等她揭开帐篷布门,端竹对着那烛光背影一瞧,别的没多想,赶紧追跑去推着她钻进帐篷好把门关上。 “现在是什么时候啊,你也不怕让流氓盯上!”再这样下去她年纪轻轻的心脏病就得发。好容易在门内的拉链上扣了把帐篷标配的弹簧小锁,她还是不放心,蹲下身子溜边儿看。直到确定连只刚出生的蚂蚁也爬不进来,这才扭回头,刚想说什么,却发现郝君裔已经又在地垫上装开了死青蛙。这几天她的四肢被晒黑了,唯独肚皮还白,更像死青蛙。 端竹给她把一会儿扇子,看她身上薄汗消去,便想着伤口确实该换药了。矮个子临离去给她留下伤药和绷带夹板等东西,告诉她在这里用不着刻意隐蔽,端竹一瞧也是,救护站离他们不到百米,人就是大摇大摆走着进去的都能浑身缠满纱布出来——在如此神奇的灾区,当然做啥隐蔽都是徒劳的。遂结结实实把自己的臂伤处理一顿,处理到一半时,委实热得不得了,干脆也学死青蛙打赤膊,省得弄出一件盐津上衣来干着急,还得找到甘草白糖调好味道才能吃。 有上好的夹板就用不着做三角固定,端竹右手扶着左手腕,充分运用左上臂的力量松活肌肉以防它们像郝君裔的良心一样久不发现就要萎缩。此时,由于太久没人给把扇子,死青蛙也被热活了,就着烛火看向端竹赤着的上身,她咽口唾沫,评论道:“什么时候练了一身腱子肉...拿来我咬一口。” 其实只要端竹阅历足够丰富,这会儿就该扑上去把她办了——人在夸别人身材好的时候,往往都是带着欲望的,尤其当这种好身材里隐藏着肌肉的轮廓。腱子肉说白了就是所有肌肉中最富有力量和弹性的部分,比胸大肌臀大肌什么的更美好。没见鸡翅卖得比鸡胸腹贵,猪蹄子卖得比后臀尖贵么?正是这么个理儿。郝君裔不外是稀里糊涂地把勾人的话说得糙了些,换郭敬明和琼瑶来说,这话就得变成五雷轰顶的“真想吃了你”。 可端竹,除了意淫之外,她还真没什么阅历,连言情小说都少看,故而傻乎乎的就攥紧了拳头绷起右小臂上的腱子肉送到郝君裔嘴边,“咬吧。先过过牙瘾,明天我去工厂区找找,看食堂里有没有肉,给你弄一点儿回来。”在胡BOSS的要求下,工厂区应该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工作生活。端竹在来路上看见有部队的车往这边拉生猪蔬菜,料想不是供给812基地的,就是供给近郊研究所的。 郝君裔真的张开嘴,试探性地咬了一口,头抬起再放下的功夫已经激出满额热汗,“犊子肉太嫩,没嚼两口品出味道就该咽了。” 端竹不甘示弱,当即回应道:“明天给你弄老腱子肉。牛的,一口下去崩掉你后槽牙。”针锋相对完成之后,她还得继续给一只半死不活的青蛙把扇子,争取让其在尚未彻底活过来之前就安然死去——郝君裔爱睡觉,对睡在哪儿也没什么要求,但她不知怎么搞的居然会像大胖子一样爱出汗,身体宛如用蚊帐布扎成的筛子,一瓶水灌下去眨眼功夫就漏光了。人在既蔫又黏的感受里自然睡不好,所以现在睡觉对郝君裔来说也并不容易。 “在这边你可以安心睡觉。其实没什么问题,故意暴露两个,摆出阵势打打心理战就皆大欢喜了。咱的主要任务就是健康回家。”说着,她翻过身,把被地垫硌出红道道的汗湿背脊露给端竹扇凉,脸搁在晃荡晃荡的水枕上,话还说的挺溜,“还有你那手,别给再弄伤了。一只手把扇子终究不耐久。左右手轮着扇多带劲儿。” 端竹觉得她说话怪怪的,怎么听都有股子小胡同气,不复从前那样九门提督八风不动七星伴月。然而转念一想,也是的,她那官家腔太明显了,训导员为她安全着想怎么也得给她纠正过来才对,“你在这里说这些,不怕被人听见?”潜台词,就算你不干活儿,也不该害同伴吧? “哈!不用怕不用怕,在这儿当情报人员混救济的可多了!光我就接待了一打。高矮胖瘦什么都有,张口就说自己是安全特派员要求提供后勤支援。”端竹在旁接茬说,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可郝君裔不这么认为,全当笑话在讲,“还有跟我报编号的,我一听,692,不需要反应就是中国,13179,想想,哦,这号好像给了顶新,结果不用他报完我就知道他是把这批□□矿泉水的条形码数字给背下来了。” 端竹登时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给她扇风。趴着的郝君裔有一阵没一阵地讲了好些几日见闻,把端竹乐得直拿扇子拍她。原本两人都是不爱陈述只爱讨论的人,结果这夜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光事陈述不事讨论的故事会。端竹所在小镇处处死气沉沉人人自危,远不如812这儿的奇闻异事繁多,古灵精怪齐全,而郝君裔并不介意听端竹那些无聊的奇遇,只是听着听着...青蛙就死了。 端竹小心翼翼地躺到她身边,一把大蒲扇兼顾自己的胸腹与死青蛙的背脊。 她发现死青蛙好像变得快乐了些,虽然都是在贬损别人这样的缺德活计上找乐子,可跟从前的郝君裔比起来,现在的这个用黄玉坠着发尾的郝君裔,活得似乎没这么寡淡了。 或者...这才是原本的郝君裔?一个不再为钱隶筠而努力的郝君裔。 ☆、活青蛙 端竹的观察力不是盖的。她当真洞悉了郝君裔的改变。不过这种能让她发掘真相的机会实在少得可怜——郝君裔自打她来便又开始犯懒,太阳与地面水平夹角只要高于正六十度、低于负三十度她就保稳是睡着的,即便偶尔清醒一下,说出来的话也不外两个字,水、热。端竹则自动将其扩写为,水深火热。 国难日到达最后一天上午,区领导来讲话了。说七天内一定恢复民用供水供电,十五天内一定供应新鲜食品,希望本区市民保持稳定情绪,迎接美好生活的到来。 对此,居民们当然要装模作样地欢呼雀跃一番,不过领导前脚走,后脚就有好些人滴滴嘟嘟地骂上了,滤掉十分之九的符号乱码,余下十分之一的大意可以概括为明明大闸一拉,马上就能把工业水电通过来,凭啥非得耽搁七天。老派工业中心城市,子弟说且只说普通话,骂人话却是汇聚全国精华,一口大气清晰伶俐喷半小时脏字儿都不带重复的,比能打飞机的AK47可猛了去了。 端竹听得真切,想笑不敢笑,唯有将这种欢乐与郝君裔分享。郝君裔从小也没听过这么能骂的,当时就恨不能拿录音笔截回去与家人,与全B城市民乃至全国人民分享。到后来,区领导估计是怕骂他的人要再不歇歇非得脑缺氧死了不可,这便不知从何处弄来一辆供电车,在棚户区中心,生活补给分派站门前停稳,围着车子架起四台电视,一个接收锅,敢情要让市民们在谩骂之余感受一丝外界和谐的气息。其中最大的一台电视正对着郝君裔的工作点。四十二寸等离子。郝君裔一猜就是哪个领导捐出家里的旧彩电,打算响应奥运号召,用公款换更大更轻更强的平板液晶了。随后,果不其然,等要调台的时候,刚才讲话的领导不远千米而来,极其熟练地将视频切换完成后又像做好事不留名的红领巾一样挥挥手,含笑而走。 本市一共三个区,分区理据泾渭分明,充分体现了当年工业大转移时的领导思想文化水平:一个工业区,一个生活区,一个郊区。红领巾是市委常委,生活区委书记,顶三分之一个□□用,据郝君裔判断,其实际权力应该还大于三分之一。因为郊区区长每天都要忙着给工业区和生活区种菜养猪供应消费,实在没闲工夫跟他俩争权。这么想来,红领巾是真该换电视了。不然八月开奥运,小半个□□家里摆个等离子多给咱党咱国家丢人啊。怎么看怎么不发达。顶多赶英,超不了美。 电视有了人影儿后淡定的棚户区居民纷纷从帐篷里走出来,手上不约而同地拿着报纸,遮阳用。平时最不受待见的新闻这会儿吃香了,除开接收锅只能收到新闻这个原因之外,居民们也想看看别人水深火热借以平衡内心——怀有如此卑劣的思想,他们当然要失望。新闻里,重灾区如什邡北川都吃上腊肉炒菜了,他们身在战时都能自给自足的812工业区周边,却还得靠方便面和罐头过活! 有人不明领导苦心,也不怕脑缺氧,又开始骂。可更有懂事儿的在旁边劝,“新闻能信么?一个村里就那么一家有存粮的它都能当普遍现象说咱安居乐业了,消气,消气吧。” 端竹问郝君裔对此有啥意见,郝君裔直言不讳说她对两者都不赞成。“这是没有记者能进得来,要是能进,咱的伙食兴许比腊肉炒菜还好,保不齐就架个老黄铜锅子涮羊肉了。”812等几个涉核基地都是国家G点,敏感得很,大灾大难面前尤其如此,各个关口守着的兵宛如国家的贞操带,几条通道,绝不是谁谁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 说话间不知打哪儿钻出来个人。女人,三十出头的样子,阿迪达斯的鞋子,委顿精神,路人形状。端竹看她穿着志愿者的衣服,便以为她是来换班的。谁知一向对交班同事只点个头,连话都懒得说一句的郝君裔居然朝她递出一瓶水去,同时笑问:“那边补给还丰沛吗?” 对方一笑,接过水瓶大喝几口这才回答:“还成,够分还有多余。” 端竹隐约听出这俩是在打暗语,介于编制不同不好旁听,干脆搬个马扎绕过台子去跟看电视的群众打成一片——这会儿人都不骂了,一个一个抻长了脖子盯着屏幕淌口水。端竹本不是个爱饿馋嘴的人,可电视里播的那些大锅菜有红有绿有荤有素,灾民们捧着的大米饭雪白雪白,一看就是泰国进口茉莉香米,连她这种昨天刚在车上大鱼大肉吃顶了的都忍不住要咽好几下唾沫,更别说这些吃了好几天□□红烧牛肉面的同志们。 一时到了午饭点,生活补给站又该履行职责,派粮派水了。端竹正要回去帮忙,岂料刚收起马扎起身就被一辆风驰电掣后猛然刹停的丰田面包车吓了一跳,这辆车上还没下来人,另一辆车相继赶到。拉开门,先下来几个人,后下来几口锅,再下来几个桶,接着连煤炉墩子都下来了。 端竹长得高站得近,引颈一瞧,锅里菜色真叫人满口生津——体贴周到的夏天菜,酸菜炖羊肉片儿,土豆香芹猪五花。她又瞧那桶,好家伙,顶好的天津小站米,林大富婆都爱拿它熬白粥。 事隔两小时之后红领巾再次出现,敢情刚才是忙做饭去了,“为让大家以饱满的热情战胜困难!今天区里尽力调集了一些新鲜菜肉,给大伙儿改善一下伙食!” “大伙儿”确实需要一下改善伙食。原本他们认为自己有方便面吃就幸福,对于再幸福,似乎没有什么奢望。可砸吧着嘴看了半天蒜薹炒腊肉配白饭,他们的幸福火速幻化成灾难,想起一会儿还要吃方便面,真是苦不堪言,退一万步,“咱哪怕有蛋炒饭吃也好啊”。其实这年头甭管城里人乡下人都是由志气的,不让人逼急了决不至于一窝蜂地扑到锅前现那份眼。问题是这会儿可不是被逼急了么?遂哄抢。红领巾还要在旁幼师领春游似地拿着扩音器慈祥地安抚,“大伙儿别着急,我脑袋担保,管够!一定管够!”群众情绪稍有稳定。 直到几分钟后,端竹才知道这位红领巾确实具有领导才能,甚至可以说是天赋。一系列算计下来,连碗都不放过:他给同志们发的都是直径二十厘米的不锈钢大盆,洗脚都够用了别说吃饭。满当当的一碗白米盖着带汁的炖菜,跟个小坟包似的,上辈子饿死的都要担心吃撑。群众们基本不饿,毕竟早晨刚吃过□□呢,有的还是来一桶,所以吃到三分之一碗就有五六分饱了——及至此时,这一日美好生活的理由终于现身。第一辆抵达的丰田大面包车门霍然拉开,一位长得三分像二奶三分像流莺三分像坐台一分像妈咪却十分像记者的女性捏着话筒飘然下车,紧随着,两个男人扛着摄影机,拖着电线光板之类器材也踏了地。三人一秒都不耽搁,立刻在吃得半饱不饱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饿,但要放下碗又决计舍不得的市民面前展开报道。 摄像机镜头先是定格补给站和灾民淡定的脸,继而定格四十二寸等离子大彩电,最后给了盛菜的几口大锅各一个长达五秒的特写。摄影师不断调整角度拍里面的食物,端竹可以想象画面播出后,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连猪蹄子上没拔干净的脚毛都能看见。 报道完了当然是采访。挑个儿访,通常是挑那最路人或最寒碜的访,不然体现不出风土人情,观众要说新闻造假。在群众方面,像端竹这号一七好几线条修长皮白柔嫩青春逼人长得比那位女记者还漂亮的完全不具有典型意义,女记者扭了扭了,直接掠过不访。倒是端竹身边某位一五好几老当益壮面色黑黄身形富态额头交给音乐家马上就能照谱演奏的老太太很能衬托女记者美貌很能代表灾区人民,女记者巧笑嫣然,按住就访。 端竹觉得女记者长得跟个流动茅房似的,多看两眼就要连前天早饭喝的半碗米汤都吐出来,她又不减肥,实在没有围观的必要,转即趁着无人关注,几乎是瞬移到大锅旁边,抄起一碗预先分配好的大锅饭就往回走——不用佩服她的高风亮节,她倒是挺想拿个三五碗的,可惜成了杨过,一碗都端不稳当,只好先拿一碗去喂青蛙,过会儿自己再折回来争取扫荡一碗菜量最大的。 “喏,满足你吃涮羊肉的愿望,就这碗羊肉多。”她把碗托到郝君裔面前,瞥一眼看到刚才那位路人正在转身离开,便问郝君裔,“阿姨不吃么?不然你把你的先让给她吧。饭菜都还有很多呢。” 郝君裔接过碗,附耳端竹,“她情况不一样,是专职的。咱们都不怕出镜,她不行。一个镜头也不行。刚才一见摄影机下车她就躲台子底下去了,现在镜头角度拍不到她她才敢走。” 端竹恍然大悟,心想:确实,郝君裔这层被聚光灯包围着的太子身份就是她从事民间情报工作的最好掩饰,自己今后又是要跟在郝君裔身边的,少不了见光,只要条件合理,她们的曝光率反倒越高越好。可对专业的间谍来说...端竹只能想到这儿了,因为一道尖锐的喊声隔空传来,郝君裔秃鹫般的眼睛顿时锋芒毕露。 “诶!那位志愿者同志!请您留步!” 作者有话要说:错乱的人生不需要解释,请看 ☆、还是活青蛙 作为独家报道,新闻一定要搞成专题。志愿者的供词,是侧面烘托灾区群众生活的重要环节。所以一般采访完群众就要采访志愿者。附近只有一个生活补给站,站里只有一个志愿者。但这个志愿者,上着湖蓝色翻领T恤,下着浅灰色涤纶大裤衩,面带困倦,形容哀怨地站在那儿,却比这季几个当红麻豆加一起登台都还要璀璨耀眼杀底片。女记者脑袋没脱肛眼里没痔疮,目前自我感觉良好,才不会傻不咙咚地跑上前去采访她——正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丢。采访完这个志愿者,女记者生怕自己精神要出问题,到头连自己是人还是货,该死还是丢都分不清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丑得还算适度。 女记者眼尖地发现一位距离补给站已有三四十米,就快要走进储物帐篷里去的志愿者,并认定这就是她生存下来的唯一希望了,没理由不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揪着。“诶!那位志愿者同志!请您留步!”说话间,她风驰电掣地撵上前去,马力堪比烈火战车。可那位志愿者似乎是个聋子,越叫就越走,走得比她还快,两人当即形成竞走关系,害她不得不扬蹄子飞奔起来。 最后,志愿者被她堵在帐篷里,瓮中捉鳖,再无退路,扛机器的拿器材的彪形大汉也随之赶来,一个赛一个的气喘吁吁面目狰狞两眼猩红,不像要采访志愿者,倒像要群殴志愿者。 “开机开机!”女记者摸完脸,觉得妆容没有花,赶紧叫开机。 这什么鬼地方,多呆一秒都嫌脏。要不是这里地位特殊到可以用“某市”这样的敏感名称,又有“亲爱的”在这里当区长,令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抢到独家新闻,她才不会费这个力气跑来吃灰受罪。“你好,这位志愿者朋友,请问你觉得现在灾区人民的生活怎么样?和你刚到本地的时候相比,有没有什么变化?你在灾区最深的感触又是什么呢?”她是职业性的,一见客人就笑,见到恩客尤其。即便此时此刻,她明知自己背对镜头,后脑壳并无法显示她的真善美——杀千刀,该他妈带两个摄影来,这样可以随时切换机位,你不说话了就抓紧时间切到我的镜头! 她这厢一如既往地志得意满于自己的才貌双全,被她截下的志愿者——真名不知道,绰号蔫黄瓜——却是满怀的惊恐和不愿。女人无有不想出名的,女特务也不例外。可在女特务中真能出了名的也就胡敏那号靠交际获取情报的。而蔫黄瓜,说得好听点儿是长相路人,说得不好听她就是一根能够直立行走的蔫黄瓜,满脸写的都是“挨揍不还手”,就算她哪天休假闲的长毛心血来潮,按照时尚杂志用国际大牌将自己装裹一番,在外人眼里,她也还将是一根法国巴黎进口的高档蔫黄瓜。唉...又不是农业科普专题,她上镜做什么呢? “对不起,我、我不能接受采访。请你去找别人吧。”蔫黄瓜快步错过女记者,又朝门口走去。 女记者不肯采访郝君裔的决心犹如便秘那般顽固无以排遣,反正已经追过一趟,再追一趟也不赔,遂追之,又因脸上用的是美宝莲不防水系列,汗珠萌生之下,便都和了泥,浆糊一样往下淌,差点儿没把后面摄像师的鞋子粘地上。 蔫黄瓜出身于一个优秀的田径世家,按理应该跑得很快。只无奈她爹是全国链球冠军,她妈是全国铁饼冠军,她之所以这么蔫全是因为青春期减肥减的,所以不到几秒就被捏着光板的采访助理从后追上,拦住了去路,“请配合我们工作。”他说得满脸肃然,显然是在电视台里呆久,真把自己当公检法了。蔫黄瓜被人逼得没办法,武力突围还怕事情闹大,一时唯有呆呆地站在那里,轻而易举地将自己想象成一根黄瓜,打算消极抵抗。 “你们干什么?为难志愿者就是你们的工作?” 忽而神兵天降,蔫黄瓜抬起头,只见一个细细长长的身子迈着官阶颇高的九门提督式方步摆过来了。这种步态,多年以来,她仅在郝君裔背起手来散步的时候看见过,所以下意识地就喃喃道:“皇上...”正是郝君裔在集训班里的绰号,集训开始时,只是同学私底下叫,后来连导师主任都跟着起哄,舍管老太一来叫早就得变成戏说乾隆中的小答应,嗓音还倍儿甜腻,宛如张嘴就能滴滴答答地淌出蜜来,“皇上,该起了~”截止地震发生,程怀秀、沈芳、金无箴等系列已然杀青,一群老孩子正准备开拍戏说乾隆第四步,名儿都起了,叫《戏说乾隆 之后.庭日好》。 “她不能接受采访,要访就访我吧。”郝君裔拨开采访助理用于阻挡蔫黄瓜的手臂,两手插兜地站到他面前,“还有,你们只是记者而已,我们没有义务配合你们的工作,倒是你们妨碍了我们的工作。我可以体谅你们要完成采访任务,但你要是摆不正态度,那志愿者这一段就不要拍了。这边再没有志愿者会接受你的采访。” 郝君裔说的是实情。812这边的志愿者领队就是她本人。进驻于此的志愿者要么是特务,要么是根正苗红的机关职员,只要她不允许志愿者接受采访,那连救护站的小姑娘都不敢擅自接待记者。她能看出面前这几个新闻工作者是靠关系获得采访许可的,来者不善,很是棘手,一旦处理不来,必须立刻上报组织进行弹压。 可女记者和采访助理一路货色,惯于履行新闻监督职责——这里监督那里监督久了,人家还就拿自己当城管了。听郝君裔这么一说,她那股子二奶加城管的霸气猛地窜上心头,顿时端起与原配斗、与小贩斗、与拖油瓶斗其乐无穷的战斗勇气,扔下麦克风,一个箭步冲到郝君裔面前,用食指点着郝君裔的肩膀,伸长了脖子好似乌龟般道:“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就凭你,也配让我采访?还能阻止得了我去采访志愿者?我告诉你,区党委书记都得听我的!大家都是工作,识相的快点让开,你爱在这鬼地方呆,我还不愿意陪呢!”她还想戳,手指却被人抓住了。 “请您放尊重点儿,”端竹将她的食指轻轻上掰,逼得她转向自己,“不然...”女记者许是没想到自己在这块地方还会遭人欺负,眼睛一下瞪得浑圆,眼珠子挖出来都能有茶叶蛋大。端竹依旧笑眯眯的,但心里都把那指头捏碎到第九十八遍了——她是什么素质的肌肉,这些肌肉能产生什么程度的力气,在她本人眼里,全无所知。可人心一狠力道就大,这点毋庸置疑。无意识的,她手上的劲儿用过了些,根本没有考虑到在中国,女记者的手指通常不是用来拿笔的而是用来服务政要的,成天美甲护手几千几万的砸下去,就是个鸡爪子也得变成嫩豆腐。 女记者疼得狠了,脑门子上的冷汗刷刷往下掉,正常人瞧端竹这副架势也该知难而退了,偏她那智商也只够当记者的,居然抬腿就朝端竹的膝盖上踹,端竹条件反射地以为她要跟自己拼腿,当即抓住她抬腿过高的空挡,用膝盖托在她脚踝下面向上猛抬,女记者熬不住,一声痛嚎之后便对同伴嚷道:“还站着干嘛!快来帮忙啊!”采访助理倒是个激灵人,观察到端竹左臂有伤,他便抓住端竹的左肩想将端竹拉开,蔫黄瓜看不下去,颇有钻过缝隙,将刀掌捅他肚子上去的意思,然而掌未成刀便被郝君裔阻截下来,“你去把摄像机里拍到你的镜头洗了,省得生乱。” 蔫黄瓜领命而去,抓住摄像师肩上的摄像机,不费吹灰之力卸下,开始翻查里面的影像资料。摄像机是摄像师的命根子,被人抓了命根子,是个男的都得着急。遂呈狼虎状扑上猛抢。由父母那种具有爆发力的体制看来,蔫黄瓜的身体素质并不会比端竹差,但她不想揍一个平民给党国丢脸,唯有一边飞快地查找视频,一边勉强地挡住摄像师的争夺。 混乱中,女记者的长指甲在端竹脸上抓了三道血痕,郝君裔一瞧端竹伤了,心里便再次涌起那番“我养的孩子我都不舍得如何如何”的护犊子情绪,差一点就善良与斯文同时不保地命端竹将其拿下了。“闹够了没有?让着你你还敢来劲儿?!”她想走上前去分开女记者与端竹间的纠葛,然而采访助理正与端竹切磋得如火如荼,端竹不知道她来,闪身避开一只大拳头,结果就听“砰”地一响,郝君裔那瘦削挺拔的鼻子立马就被揍出血了。端竹转眼发现她捂着鼻子往后退,心内咯噔一下就啥也不管了,急忙脱离战圈去看她伤势。女记者和采访助理已然在占不到一点儿甜头的缠斗中打昏了头,觉察一点儿空挡就要玩儿命报仇。 端竹不得已用能敌四手的单拳护着郝君裔,一面任由那些花拳绣腿落在自己身上,一面挡着危险,随她后退。四人逐步来到高高摞起的货箱旁边,郝君裔鼻梁眼眶分别受创,急速失血,脑震荡复发,一时只觉头晕目眩站都快要站不稳,没想许多便将身子侧倚在箱子上寻求支撑。忽而一瞬,采访助理与女记者不知怎么的就心有灵犀地同时出脚,端竹只来得及挡下男方的侧踢,却遗漏了女方的猛踹——十公分高的尖鞋根挟着热风捅到青蛙柔软的白肚皮上,郝君裔应踹而倒,血不拉碴地蜷缩在地,开始了一阵又一阵没有规律的呕吐和抽搐。 历史总爱重演,只不过上一次端竹是装的,这一次郝君裔是真的。 二十秒之后战斗全面结束——蔫黄瓜赶来护驾的一记横踹没掌握好力道,生生地把女记者E杯美胸中的假体内液打得突破其腋下薄皮“噗嗤”飞喷出来,淅淅沥沥淌了满地十分恶心。两位男士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真的是在让着自己,当即吓得抱头蹲地,从而避免了更大规模的毁灭。 ☆、半死不活的青蛙 由于衣物摩擦,郝君裔的青蛙肚皮上没有留下骇人伤口,但病人持续昏迷,淤血范围持续扩大,两权相加,任谁都知道情况不妙。 救护站致电市医院让他们赶紧派辆救护车过来,可人家市医院根本没把郝君裔当角儿自然久久不肯来。情急之下蔫黄瓜只好违反规定,越级向上通报,结果不到一分钟,救护车没来,距离最近的军用大越野来了。担架刚把郝君裔抬离病床,红领巾也来了。郝君裔抵达医院的时候,连市长都来了。 郝君裔被送进急诊室后,端竹顾不得焦急,立刻找到可靠电话将事件全貌通禀郝耘摹。电话那头的郝耘摹显见是已经知道宝贝疙瘩受伤了,听都能听出他坐立不安的样子来,“先不管这些,不管这些,你守着小裔,医生从成都出发,几个小时就能到,需要马上手术的话你就说你是家属先把字签了,回头我再给你造假年龄。这事儿暂时别跟你老奶奶讲,我怕她受不了。”端竹利落地答应下来,挂断电话又往回奔。 等待检查结果出来的时段,有护士要替她处理脸上的抓痕,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生怕在治疗决定这个问题上耽搁一秒。护士见多这号神经兮兮的人,干脆自作主张端来药盘替她清创上药,“指甲很毒的,特别要是涂了指甲油,不及时处理肯定留疤。小姑娘脸上留三条长疤那像什么话嘛?这几天别沾水,结痂后也别抠它,实在痒的话阿姨给你点儿酒精,受不了就自己擦擦。”郝君裔在里面生死未卜,端竹觉得自己四肢都是木的,哪儿还有空痒痒,嗯嗯啊啊敷衍几句后,她刚想把护士请走,却遥遥地看见红领巾带着采访助理来了。 打心眼儿里讲,端竹恨不能把他俩千刀活剐。可恰如郝耘摹所说,现在不是管这些的时候,听他们道歉奉承,她长不了两斤肉,故而她急忙起身想要避过他们,却哪知812这块地界民风委实彪悍,红领巾将采访助理用力一推,这位长着眯缝眼的小白脸采访助理也不知是没站稳还是真脚软,居然踉跄几步便扑通跪倒在她面前,转即泪如泉涌,深刻反省,全然不复彼时城管气派。 蔫黄瓜不便出现在公众视野里,没有跟来医院,端竹这会儿连个挡箭的都抓不到,心里顿时万分烦躁,强忍着听完一席掏心挖肺却不着边际的道歉声明,端竹感觉急诊室里有动静,立刻站起,采访记者不依不饶还要抱她大腿,气得她险些一脚踹过去,“你爱跪就跪!别来烦我!” 医生出来了,检查结论是“内伤”。端竹心想你武侠看多了吧?西医哪儿坏说哪儿,哪儿坏治哪儿,内个屁伤!难道你还打算给郝君裔打通任督二脉气行三个小周天再用内功把淤血逼出来?!后来在她的追问下,医生总算松口说人话了:郝君裔腹腔受创,直肠出血,伴有积液,需要手术——此一结论,端竹光看外部症状就能看出,自然可以接受。但毕竟是个开刀放血的事,她必须衡量。如果郝君裔的伤势能够等到成都派出的医生到来,那便没必要让这个内伤医生碰她。 “她醒了吗?有没有生命危险?多长时间之内接受手术比较适合?”端竹错过医生看向急诊室内。那医生晃晃荡荡的,右手垂在身侧还神经质地一抖一抖,看样子就是昨晚上麻将打多了,到这会儿还想这甩牌呢。“生命危险嘛,暂时没有。手术当然是越快越好。不过她这个昏迷有些蹊跷,以前是不是脑袋出过问题?” 端竹心内又要骂娘:你脑袋才出过问题呢!怎么说话的这是!就算你真把自己当武侠里的避世神医也不能放荡不羁到这二百五的地步吧?“两年前她有过一次脑震荡,从桌子上摔下来,磕到桌角,那一次昏迷时间也比较长。”端竹本想告诉他,郝君裔此前长期服用抑制甲状腺素分泌的药物,可能会对心脑血管方面造成影响,但一转念,她觉得这个医生实在不靠谱,这事儿万一传出去就得变成一桩郝家丑闻,到时得不偿失,会给郝家造成难以收拾的麻烦。而为了避免因隐瞒病例妨害医生诊断,她唯有旁敲侧击道:“也不知是不是机能问题。”言下之意,查血要是正常,那就没问题了。 走廊里飘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相当杂乱,可见人数不少。端竹听出里面夹有一个自己十分熟悉的步征,稍微回忆,不用看也知道是小矮个儿他们赶到了。 “哦!孙医生!哎呀,您在就太好了!”小矮个儿人未到声先至,大老远的便寒暄起来,一路寒暄一路致敬,搞得整条走廊热热闹闹,好不欢腾。到了眼前,小矮个儿紧紧握住内伤医生的手,叽里呱啦说了几句,内伤医生仍是满脸二百五状的放荡不羁,并不因其位高权重而有所改变。 后来端竹才知道,有所谓真人不露相,说的就是内伤医生这一挂人——专事研究辐射伤害,必须学贯中西,纵横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若非各科类医术水平上优,连这个门槛都进不了。郝君裔那点儿内脏出血,对人家来说,也就顶个屁大,人家动辄接治全身性出血的病人,怪不得要优哉游哉恨不能把手术台当麻将台一边喝茶一边胡牌了。 事在同日,师烨裳和汪顾正把自己当蒸鱼,浑身通红地享受芬兰浴,张氏的紧急电话却像催命鬼一样接连来袭。师烨裳虽将汪顾推进张氏,但她自己并不待见张氏,汪顾一接起电话,她便起身跨进桑拿房中的凉水浴池里,抓过一只汪顾买给她的塑胶小黄鸭,叽叽叽叽捏个没完。 “张老头真烦,什么事都要让我拿主意。”汪顾挂断电话就跑来凑热闹,拿另一只小黄鸭去啄师烨裳手里的小黄鸭,啄来啄去端把师烨裳啄恼了,抓过一只救生圈尺寸的大黄鸭,把小黄鸭们通通压到身下,“事业,有事才有业,如果事都让别人替你干了,业就自然要变成别人的了。”一只小黄鸭浮起,师烨裳个没爱心的又将它按下去,“怎么?让你回去?” 汪顾说这话其实就是要告诉师烨裳“咱得回了”,于是立马接茬道:“是啊,也不想想我干嘛呢,非得让我回去开会,”她还要假客气一下,免得让对方觉得她更看重事业,“真舍不得离开啊。北欧要不那么冷的话,等咱老了可以过来定居。” “张蕴然还没老就准备来北欧定居了。”师烨裳抻长双臂,趴到大黄鸭身上,神情闲散懒惰,有一种璞玉卧锦帛的美感,无声无息,却叫人心痒痒,“她也在芬兰,不过是在西芬兰,说是租了个房子试住,要是觉得好就买下来。你想不想去?正对波的尼亚湾的小城堡,也算特色。里里外外都让她说得跟童话一样,总劝我过去看。” 汪顾一听“张蕴然”仨字儿就浑身上下的不对劲,她也不是恨张蕴然,也不是烦张蕴然,也不是怕张蕴然,反正感情挺复杂的,一字敝之,就是“硌”——人能够拥有的很多,但潜意识里都不喜欢这些东西具有存在感。衣服要是让你觉得它存在着,就代表它要么不舒服,要么有味道;家具要是让你觉得它存在着,就代表它要么挡你路,要么碍你眼;钱要是让你觉得它存在着,就代表它要么太少了,要么太多了...总之,能让你发觉它存在的东西,不是硌着你的身体,就是硌着你的心,好坏不论,总之不舒服。“你要想过去,我一定奉陪到底。”汪顾划开双臂,朝师烨裳游来,到了身后,就算腿并腿地挨着也还嫌不够紧密,“你要是看着小城堡满意,咱们也买一个,”环住师烨裳的腰,汪顾把脸贴在她背上,小受的尾巴露出来,摇啊摇,好在师烨裳看不见,“哪怕没时间过来,放着给你存酒也好。要是有庄园,咱再养几匹大马,不骑的时候让它们自由恋爱,等咱再来,带上钱钱,让她骑小马,马尾巴上系朵花儿,马屁股后跟着一溜小鸭子,跟林森柏一样,嘎、嘎、嘎...” 师烨裳最受不了这种小农意识的笑话,汪顾还没说完她就乐了,“当心林森柏揍你。” 芬兰不大,师烨裳和汪顾坐在通用保姆车里,一路行车一路看湖,不知不觉就由南芬兰省进入了西芬兰省。张蕴然牵着一只表情放荡的小黑牛站在大树茵茵的路口等她们。蓝的天,绿的树,黄的土,黑的路,色彩分明清晰,却不乍眼,真正的自然。而张蕴然,从其脚下布鞋和头顶草帽看来,她还真有些避世隐居的打算,不过汪顾从那头黑牛的脖子上发现一条完全具备HERMES特征的皮绳,便又觉得她只是来度假了。 “养牛?”师烨裳下车,迎着阳光向张蕴然走去。张蕴然的随行赶上前来要替她撑伞,她摇手说不必,因为她即便不能光合作用,也应该多晒晒太阳。汪顾跟在她身后,满腹牢骚地笑容满面。内急,不好意思说,只好忍着。 张蕴然微笑着拍拍牛头,转身带她们往小道里走,一边走,一边介绍牛的身世,“它生出来就没尾巴,在牛群里总受欺负,我想等它长大一些再回国,不然我下回过来可能都见不着它了。它这个血统的牛斗性太强。”话到这里,她顿了一下,继而停住脚步,疑惑地皱着眉头回过身,朝汪顾道:“这一季的董事大会后天就要开了,你是不出席还是不知道?” 汪顾色迷迷地盯着那头牛的光屁股看,越看越觉得好笑,“后天再赶回去也不迟,今天先陪师烨裳玩儿。” 张蕴然了然,点点头,但还要不放心地叮嘱,“这种决策性会议你一定要参加,有要事脱不开身的话宁可延迟召开也别委托别人履责。” 汪顾笑说知道,心里却想,我又不是傻子,这还用你说? 师烨裳跟牛玩儿,由于她的样貌实在不具备威胁,又没有任何存在感,牛似乎也爱她。她拿脸去贴牛鼻子,牛就一下一下地啄在她脸上——对于牛这种生物,用“啄”这个词显然是不恰当的,但那动作确实是撅着唇在啄,与鸟啄,区别只在力气大小。师烨裳乐呵呵地抱着牛头,情分宛如姊妹,冷不防牛爱她爱得汹涌,轻轻发力“啄”了她一下,她倒不觉得疼,就是那没事也要倒伏的身体失去平衡,呱唧摔了个大屁墩儿。 汪顾毕竟是年轻,反应比张蕴然快多,赶紧越过张蕴然去扶她,可牛也要去扶她——汪顾跟牛杠上了,她一接近师烨裳牛就用头撅她。张蕴然不帮忙,反倒在旁捧腹大笑。师烨裳见此情景,也抱起双膝,坐在柏油小路上,挺没良心地呵呵笑开了。 ☆、享受 张蕴然租的房子,就在那条师烨裳摔倒过的柏油马路尽头。没有院子围墙,那条柏油小路与公路的接口与路两边种着的树就是这方私人领域的大门。进“门”之后还需穿越一条五六十米长的蜿蜒林荫道,经过一个拐弯,转即便是跃然入目的蓝天与绿草。 死老外活得就是精致,跟油画儿一样的...汪顾由衷感慨,但由于内急,相比欣赏这幅画,她更有兴趣浇灌这幅画。 一时三人进了蓝顶灰墙的小城堡,汪顾急着找厕所。张蕴然陪师烨裳四处走走看看,没多久就该吃晚饭了。而张蕴然这个人跟她亲姐姐一样,虽然长得一副生人勿近高处不胜寒的样貌,其实却很爱热闹。她的庄园里,大的有斗牛赛马,小的有山鸡野鸭,没有宾客就已十分欢腾,加之她晚上邀了人来,这便将一个塞外桃源似的小城堡弄成了城堡主题大排档。七彩的灯泡挂绳高高长长地从尖角堡顶拉到庄园几角,搭在树上,两头蓄电池一接,整一个夏日里的圣诞节。 “年纪一大,欧洲这边的事情我就不想管了。你看是不是给汪顾推荐个人来守着?”张蕴然从自助餐台上拿起一只吞杯,盯着瞧了几秒,又放下,干脆拎起一瓶已启封的芬兰利口酒,土匪似地仰头就灌。师烨裳比她提前开喝,不过酒态相对斯文少许,是一手杯子一手瓶子的流氓状。听闻张蕴然意欲挂虚的想法,她脸上仍是一派麻木,张蕴然也不着急,低头就将几瓶不同口味的利口酒掺进了一个扎啤杯子里,“我总有一天要退休的,你迟早都得把欧洲这片的管理人琢磨出来。” 师烨裳笑笑,把杯子往露天坐席方面一拱,张蕴然跟着她的脚步去到一张摆在树下的铸铁方桌前,各自坐下,相互斟酒,“什么好事逼得你这么早退休?”师烨裳故意揶揄张蕴然,“欧洲这边的事情也不多,你忙时工作,闲时就当休养呗。” 张蕴然笑道休养就要有个休养的样子,半休不休的总要挂念着,压力太大,不利身心健康。可师烨裳又不是傻子,对人情世故也绝非全然不懂——她要真想“世故”,那“世故”的规模和程度都将是很可观的——张蕴然是想借自己的离开说明些问题。而这些问题隐隐约约,似有似无,可能发生也有可能不发生。这样的问题无论在家庭生活中,还是生意事业上都如影随形地广泛存在着,暗示足以,一旦明说,怕要引起不必要的猜忌斗争,大凡长脑子的人,才不会将其摆出来讲。 “你不要退。欧洲这边的事情除了你,谁也接管不来。如果你觉得累,带几个得力的助理过来帮帮你。反正这边不外是接洽货源,你只要选出品种定下范围一个季度忙几天,剩下的交给别人打理就好了嘛。”师烨裳说得很坚定。但她的立场远没有这么坚定。她与张氏已没有任何关联,仍然能够左右张蕴然的,说穿了,就只有几分情面,以及张蕴然早已知晓的,她在她心中的地位。 张蕴然喜欢她。她也喜欢张蕴然。虽然彼此喜欢的内涵大相径庭,可这毕竟是两个寡欲寡欢的灵魂之间,随时可以分离却永远不会割断的联系。 她曾经告诉张蕴然,若她无法再爱,那不妨相携终老。张蕴然浅笑着点头,接受。哪怕这个协议在任何意义上都是有失公允的。但她明白她的心情:她们曾经是能上床的朋友,同事,亲人,却默契地在“爱”这个问题上不越雷池半步,即便要携手白头也不能根于“爱”。 因为她们各有所爱,只不过爱的是同一个人——这就是师烨裳能够将汪顾放心地托付给张蕴然的原因。她相信无论张蕴然嘴上说什么,想替张蕴兮守护着至亲血脉的这份执念绝不会改变。她能够在两个方面对张蕴然说不,没必要担心张蕴然不答应:一、关于她自己;二、关于汪顾。她们是张蕴兮最爱的两个人,是张蕴兮尚且留存世间却一分为二的灵魂,张蕴然那些从未表达过的淡薄爱意唯有倾注在她们身上才能让她这一生唯一的爱情得以完成。 张蕴兮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亲妹妹一直是以爱人的心情在陪伴自己。玩乐也好,悲伤也好,努力也好,与家人作对也好,就像她对师烨裳那样,张蕴然从来不屑于思考对错——自己所爱的人,没必要做对什么。那全错又能怎样?让她做她想做的事情好了。哪怕这些事会妨害自己呢?这就是张蕴兮与张蕴然之间一脉相承的爱情原则。所以她们在爱情里永远不会悲伤。 “那你至少也选几个得力的人来帮帮我吧?欧洲这边减员严重,再这样下去我该变成光杆司令了。”张蕴然捧着个被她调配得五颜六色的扎啤杯子,用吸管吸里面的烈酒。师烨裳正希望她就这个坡下这个驴,故而连声应好。问题是,这几年里,汪顾连自己的培养任务都没完成,又哪儿能培养出什么得力的人呢?“改天我让汪顾把事业部的名单给我。两个够不够?再多我怕汪顾不肯放人了。”既然货源地的业务苟且不得,就还是用她培养的人吧,至少知根知底。 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热闹的笑声。师烨裳与张蕴然同时放眼去看,原来是汪顾在跟张氏驻北欧总部的年轻职员玩老鹰抓小鸡。长长的一串小鸡预示着张氏未来的兴旺,而小鸡们必须由汪顾这只母鸡来保护。“想没想过辞职回来帮帮她?”张蕴然低头整理左臂间的玳瑁臂环,问得心不在焉。 师烨裳笑看那处与她无关的繁华喧嚣,摇摇头,“我还是在这个敌对的位置上帮她吧。所向披靡可远不如逆水行舟锻炼人。”张蕴然闻言,当即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还要花枝乱颤地发出中肯评论,“我、我看这世上,就没有比、比你更自大的女人了。”师烨裳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男人估计也没有。” 一时夜深,宴会散去。小城堡里大大小小十几个房间住满了人。有几个余兴未尽的高管拉着汪顾联络感情,一人一句一杯酒,活把汪顾从微醺灌成了大醉。师烨裳路过偏厅的时候,发现汪顾笑得有些迷离,本想亲自走上前去打断那种牛头不对马嘴的热络省得汪顾出丑,但转念又还要顾及汪顾的面子,只好躲到走廊里拨汪顾手机,“说有急件需要回复,赶紧回房。再喝你就该娱乐大众了。” 汪顾昏昏沉沉的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却还知道怕老婆,急忙应出一串谄媚字符,“哦哦哦,好好好。”挂掉电话便荒谬地冲同事辞别道:“不好意思,有急件要回,晚安、再见、明天喝。”好在她那群同事也喝得五迷三道云里雾里,闻得她话尾七字,立刻就条件反射地对仗道:“好好好,晚安再见明天喝。汪董您走好。”师烨裳当然听见了,在走廊里无奈得直捂眼睛——老子英雄儿好汉,统帅混帐兵操蛋。 “后天就得回了,真舍不得。”汪顾摇摇摆摆,一进房门就把外套脱了。 师烨裳坐在高背椅上与一份芬兰语报纸相面,横看几秒,竖看几秒,满脸疑惑,敢情谁都不认识谁,“你回吧,我再待一段。”汪顾在洗手间洗脸,水声哗啦啦没听清她说什么,便让她再说一遍。“我说反正我没事,可以在这边多呆几天。你有事就先回去吧。” 汪顾停下洗脸的动作,晕乎乎地看着镜子,有些站不稳,“你留在这儿干嘛?” 水龙头一关,房间里恢复寂静,她的声音师烨裳可以清晰听见,却根本不想回答。干嘛?吃吃睡睡招猫逗狗呗。她还能干嘛?让她去打仗她也没那个本事啊。 问题得不到回应是一件听恼人的事,胸中一股贼火顶上来,汪顾险些就要耍她的小受脾气——都面色不善地走到师烨裳面前了,却摄于师烨裳飘然欲仙的诡异气场,死活张不开嘴,干脆扭头去睡。 人一喝高,心里是不装旁事的,有床认床,没床认地板,总之睡觉天大事,啥都等睡醒再说。师烨裳不打算跟汪顾一般见识。汪顾胆敢冲她瞪眼,按她平日作风,应该立刻甩门离去。可人要公平公正,她自己喝多了是个臭脾气,那就不得不允许百姓点灯。 做几个深呼吸,姑且忍了吧。 师烨裳放下报纸走到床边,皱着眉替汪顾把鞋袜脱掉,扣子解掉,身体摆好,盖上被子...这一系列动作并不柔情,但汪顾早睡死了,根本察觉不到——要是察觉到,估计只要她一息尚存就得赶紧爬起来倒茶认错。因为据她所知,连师烨裳她亲爹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而她本人这都享受第二回了。 ☆、祸根 转天汪顾再醒来的时候,师烨裳已经不见了,抬头看钟,当地时间十一点。师烨裳睡醒就爱饿,这会儿估计早餐都快消化完了。汪顾对昨晚的印象不深,记忆抻长了也只包含跟同事喝酒那一段。再往后她是怎么进的屋怎么问的话怎么爬的床,她全不晓得,但有师烨裳在,她应该没受苦就是。 想到明天就要回国,汪顾不由有些心烦意乱。倒不是烦什么事,就是烦这种落差。这回北欧一行让她狗眼大开,崇洋拜金的心思又在蠢蠢欲动。她盘算着把父母弄过来享福,可又怕父母撇不下那派老区市民的热闹繁华。北欧的小庄园生活太过悠闲安静,美的时候一塌糊涂,闷的时候也是一塌糊涂。这并不是有钱就享受得来的,关键在于习惯。再说,父亲的病正是个不上不下的时候,老冯主任说脏器这种东西好不好,关键不在钱,而在运气。小儿肾最好,但四五岁的小儿死亡率比较低,目前在录的备选肾器里有两对是达标的,一旦其中一个病儿失去生命特征,他会马上取肾安排汪爸爸手术。 汪顾受电视剧荼毒,以为壮年人的肾更好,完全不晓得肾移植的替肾最好是幼儿肾,老冯主任跟她说这茬事儿的时候活把她瘆得两顿没吃下饭去。老冯主任还说汪爸爸身体里尚且勉强维持着机能的那个肾应该就是四岁儿的肾,十几年前能找到这种肾想必是很费了一番苦心的,因为当时这方面黑市不太发达,基本不能订肾。黑市医生的手艺也没好到随到随换的地步——汪顾当即吓得腿都软了。这么光鲜的社会外衣下到底覆盖着什么样的阴暗,法律光芒照耀不到的地方到底埋伏着多少世外高人?这个世界果然是四维的吧,所以她在自己的三维里,看不见另一个世界。 所以人命是可以用金钱衡量的对吗?汪顾问老冯。 老冯摇头:有用的人命才有用钱衡量的必要。譬如糖尿病患者就只有负价值。 汪顾推开大窗,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在美丽的地方想阴暗,越想越阴暗。何况她连怜悯的资格都没有,干净不来,唯有泥足深陷——有些人因肮脏而富有,有些人因富有而肮脏,都是被迫。 师烨裳正在那辽阔如原野般的庭院里跟张蕴然的秘书聊天,两人面上都是清淡轻松,看起来不像在聊正经事。不一会儿张蕴然从堡里踱步出去,身后还跟着几个捩着袖子的随行,其中两个扛着空调打孔机,两个拎着大号蓄电池,剩下三人一人背一个高球袋,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各号球杆。汪顾听见张蕴然说:“买下来了。就算我们把草坪钻成漏勺别人也管不着了。” 你们也太能玩儿了吧,怎么就忍心把这么好的院子变成高尔夫练习场呢?介群倒霉孩子呀,说你们纨绔都是夸你们,你们明明是败家...汪顾一边腹诽一边害头疼,赶紧打个电话下楼让那位张蕴然租来的新加坡管家给她送两片止疼药。 西芬兰五月半这会儿十度出头的天气好生惬意,吃完药,汪顾又在百无聊赖当中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再醒来,她只觉神清气爽,肚子也知道饿了。遂蹦蹦跳跳跑下楼去找饭吃。 师烨裳她们还在打球,不过不是打高球,而是玻子儿弹球。三个老大不小的女人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冲刚草地上几个高球洞发力,玩法儿似乎还挺复杂,不光要击中别人的玻子,还得争取把对方的玻子打洞里去。汪顾小时候也玩过这东西,打光汪爸爸两副跳棋之后,技术连得挺不错的。然而等她捧着一大盘子牛扒意粉走近一瞧,得,人家打的根本不是玻子,而是寂寞——上好的琉璃球,颜色各不相同,有几颗七彩的被丢在旁边,估计是不好辨认招人烦了。 “怎么吃这些东西?”张蕴然看见她来,依旧蹲着,只把脑袋抬得老高,“我明明让厨房留了羊腿黑菌和这边特产的红头章鱼给你啊。” 汪顾知道张蕴然把好东西留给她了,但她不是那个富贵命,偶尔吃吃可以,却不能三餐都吃那些古怪的东西:所谓羊腿黑菌,还真是强调黑菌,把好好一根羊腿垫在下面烤焦了就为用羊油把黑菌煨熟;红头章鱼小得还不抵个大点儿的下水道红虫,一勺下去几百个生命就交代了,终究她也没尝出好来,只觉得自己嚼了一嘴煮熟的橡皮筋,噼里啪啦,弹得腮帮子老疼。“唔,我喜欢吃这个。你们都吃过了吧?”她弯下腰身用肘尖捅捅师烨裳肩背,“师烨裳,玻子儿好玩儿么?赢多少了?累不累?” 玻子弹球这种东西,在当年可是调皮捣蛋的标志物,协同公仔卡片小浣熊飞镖等,基本不会在女校出现——师烨裳从小上的是半殖民时期遗留的女校,虽然革除了教会性质,但老教师们的古板并不会因此改变。里面学生跳个花绳都会引抬腿过高而受到鄙视,更不说其他。师烨裳在弹玻子方面显然还是新手,然而张蕴然的秘书教导有方,再加上她很有些高球的底子,既然大家都是瞄准系,诀窍相仿,所以她上手飞快,打得还凑合,即便赢不了师傅,赢张蕴然还是没问题的。 “不赢不输,也不累。”师烨裳迸出一颗玻子去,歪了,张蕴然捡到个便宜,咚地就把她的球球撞洞里去,气得个小心眼儿深吸一口气,眉心险些要皱出个“王”字来。 汪顾呼啦啦吃完面,把盘子放在一旁草地上,叼着块名片大小的牛扒蹲下身,一面往嘴里吸溜着嚼,一面将师烨裳手里的琉璃球摘出来,在一个很危险的位置,隔着大老远,轻轻松松就把张蕴然秘书的玻子砸得高高弹起,直接飞洞里去了,“收功!”她站起来,一抬头,让牛扒整个掉进嘴里,刚想再去弄一块,却被师烨裳拉住了小手,“嗯?怎么了?” “教我。”师烨裳的目光无比诚恳,仿似一匹小马驹。 汪顾闻言一愣,但很快就惊喜地反应过来:当了这么久的好徒弟,她终于也有样手艺堪为人师了!“好好好,我教你。”她满怀自豪地刚蹲下来,就听张蕴然在旁呵呵直笑,她问张蕴然笑什么,张蕴然摇摇头说:“你惨了,她会一直缠着你教她的。不学成国手级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汪顾起初不信,结果直到晚饭桌上师烨裳还在孜孜不倦地跟她探讨如何让玻子定点降落的问题,她这才终于对自己不听老人言的举动感到后悔——师烨裳不会到床上还跟她继续讨教吧?俩人一边死命纠缠一边气喘吁吁磕磕巴巴地讨论那弹球球的事儿?这谁消受得来呀!万一师烨裳让她演示手法,她是收工还是拒绝?郁闷了,郁闷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到处流。 一时到了该上床的钟点,师烨裳果然还蹲在卧室地毯上演练各种场地上的击球技巧。汪顾看她跟办公似的,认真得不带一点儿孩子气,却在同时流露出一种专注的可爱,忍不住就躬身在她耳边悠悠道:“明天还得早起,先睡觉吧,回去我再接着教你好不好?” “我又不用早起,再练一会儿没关系,你去刷牙洗脸吧。”师烨裳弹出一个玻子,偏差少许,将目标砸出了既定轨道,她有失败的心理准备,倒是毫不泄气,把目标玻子放回原位,继续练习。 汪顾不记得昨晚发生过什么,自然对师烨裳的答案感到意外,于是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师烨裳边弹玻子边摇头,表情与口气一致平淡地应道:“昨晚就跟你说了,我想在这边多待几天。” 一个人的思维模式,在清醒或酒醉的状况下差别不大,汪顾得到这个答案后,头一个反应仍然是问:“你自己留在这边干嘛?”练习弹球球回家练也一样嘛,家里也有草坪地毯瓷砖水泥木地板等多种练习场地可供挑选,跟这边没啥不...不对,有不同。汪顾直起腰来,眼珠子在眼眶里咕嘟转了一圈,有句话梗在喉咙里,喷薄欲出。 “这个问题,昨天晚上你也问了。”师烨裳蹲得脚麻,想起有一种地形还没练习过,便收拾了弹球起身,走两步,将它们一股脑儿都撒到了床上,“但我跟昨晚一样,不想回答。”她气量小,什么瑕疵都容忍不了,特别是怀疑。但即便是这样,来自汪顾的怀疑,她也忍过不是一次了——她想借不回答堵住汪顾的嘴,以免汪顾问出下面的话来,但越是这样就越引得汪顾怀疑。汪顾深知她是不屑于说谎的人,顺其自然地便将她的不作答理解成了不自辩,不承诺。 强烈的猜忌会引起强烈的怒意,这点毋庸置疑。汪顾不是神,只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她不可能放心让爱人待在旧情的家里,可与此同时,汪顾又很清楚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问。况且既然师烨裳说了不答,那你就是拿把刀架她脖子上她也照样不会答。 师烨裳还在乒乒乓乓地弹玻子,那尖锐而没有节奏的声音听起来很惹人心烦。 汪顾连做几个深呼吸后还是觉得胸中闷得慌,无计可解之下,她唯有选择独处,以期尽快平定下自己的烦乱,免得一张口再说出什么伤害师烨裳的话来。“我想出去走走。”她说。很明智地没有一走了之。 师烨裳应好,随口嘱咐她披件外套。 ☆、结霜 说是出去走走,可其实汪顾并没有真走——室外十度都没有,还黑漆漆的,她是生气又不是犯傻,才不会学电视剧里的猪头到处乱逛——她猫到小城堡的偏厅里,让管家帮她拿了瓶黑莓味的利口酒,一边看原屋主留下的好莱坞老电影,一边闷声闷气地喝。 老电影其实很欢乐,因年代久远,自有一番复古的矫情。汪顾有眼无珠地看着,十万分地想要看进去,可当真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再说,原屋主留的均为德语译制片,她英语都仅仅停留在普通公务交流程度,德语就更是一窍不通。“请问,这边有没有国语片?英语或者粤语的也行。”她边抿酒边问那位辛勤的管家。管家没多想,当即点头应有,“张小姐的加菲猫,全套,粤语中字。” 张蕴然热爱加菲猫,走哪儿都要带着,这是汪顾始料未及的。当年张蕴然就企图用加菲猫系列安慰宛若得了失心疯的她,然而未遂。兴许今天可以再试一试,毕竟她只是心情烦闷而已,并没有到失魂落魄那种地步。“那就麻烦你帮我放一下好吗?”她抬了抬酒杯朝管家致意,管家还以微笑点头,马上替她换好影碟,悄然退去。 汪顾以每四十秒举一次杯的频率机械运动着,偶尔干笑两声,嘿嘿,动静挺瘆人。第一部加菲猫看到四分之一时,她觉得尿憋便去找厕所,幸而头天抵达时已经光临过,于是颇为轻车熟路地抵达目的地,开闸放完水,提好裤子刚要洗手就听见一个声音在洗手间门外问:“有人在里面吗?”汪顾听出这是张蕴然的秘书,也是张蕴然事业和生活上的临时伴侣,满算得上这小城堡的半个女主人,便立刻扬声答道:“哦,我在。稍等!”敢情这三更半夜的还有人陪她不睡,实可谓缘分。 洗好手开门,汪顾见张蕴然的秘书正举着两只泥呼呼的小黄鸡等在外面,就好奇地问:“半夜还喂鸡?”张蕴然的秘书忙说不是,“张蕴然的阿三不知道吃错什么药,把鸡窝踹了,小鸡吓得到处乱躲,这不,一躲躲阿三水槽里去了,刚捞出来。幸好我去给阿三喂宵夜的时候看见,不然它们都得活活淹死。” 阿三是张蕴然爱牛的名字,没什么特别,就欺负人家黑。西欧培育出的漂亮牛犊子一般个头都不大,但由于百年前用来打种的公牛源自北非,其性情即便比一般纯种斗牛温顺,却也比普通家牛活泼,见天儿的以为自己是个兔子,蹦来蹦去光知道消耗粮食,一旦没有夜草就要瘦骨嶙峋仿佛在四处申诉着“我家很穷,就差吃我了”——阿三身为张蕴然的宠物,自然要享非一般的待遇。张蕴然秉承千金小姐叶公好龙的宗旨,是不可能亲自动手为牛马服务的,阿三每日四餐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她贤内助身上...汪顾挠头,同在一家公司两年,她居然还不知道张蕴然秘书的名字,每次有事需要通过秘书转接张蕴然,也都是对方先开口叫人,她直抒胸臆就好。 鉴于对方赶着救命,汪顾不便与之多聊,点点头就错过去了。 约莫十分钟后,张蕴然的秘书捧着两只干净蓬松的黄毛团路过偏厅,看见汪顾在喝酒看碟,便停下脚步礼貌地跟汪顾寒暄了一句,“汪董还不睡啊?明天不是要回B城?”汪顾心里憋屈,正想找人聊天排解,于是笑道:“还没,你呢?要是也没那么早睡的话,就来陪我喝一杯。”张蕴然的秘书看看鸡,看看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她,只是先得弄来两只扎啤杯,把鸡搁里边儿放桌上,省得它们乱跑乱撞再跳楼自杀。 在后来的长聊中,汪顾弄清了对方的姓名,岑礼朔,是岑礼杉的堂妹,两人相差三个月,名字却都那么歹意,第一次喊,非让人把舌头咬了不可。 要说这岑礼朔,虽然年纪比岑礼杉小,但在张氏的资历可比其姐老得多:她还读大一时就申请了张氏的委培指标,并以双试头名的身份独占带薪培养名额。大学四年中她过得比同学都要滋润,可这并没让她长出什么大志向,并不影响她当一名好秘书的理想——有些人想当官,有些人想发财,她不,她就喜欢给人当秘书。她的理由很简单,当秘书只需要为老板操心,却不用为老板的钱操心,所以当秘书的人不显老,一辈子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里等着论资排辈涨工资。况且当时张氏,或者说张蕴兮意欲培养的是且只是高级文秘,因为她需要有个心腹守在师烨裳身边。岑礼朔签一纸委培合约就把自己毕业后六年的时间交代了,其中很大一部分时间服务于几乎与她同龄的师烨裳,后来由于师烨裳越过部门经理推荐,直接升了岑礼杉的职,她为避嫌,续约后主动请求调离利益相关岗位。师烨裳素来公事公办不徇私情,她提出,她同意,可公司里的高级文秘就这么几个,轮调兴师动众没有必要,她便与张蕴然的秘书叶婕翎互调,去到挂着虚衔的监事长身边,并一直待到现在。 难怪跟师烨裳这么投机,敢情是老熟人啊。汪顾边抿酒边想,嗯,不然以师烨裳那性子,谁敢贸然接近她哟...“可你跟你堂姐不太像呢,不说是姐妹就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汪顾举杯与岑礼朔碰一下,“说了倒还好些,五官挺像,气质不像。”岑礼杉是个干练淡雅的气质,一如多数得志白领。而岑礼朔也干练,也雅,却是书卷气的儒雅,好像无论你怎么胡闹她都会让着你一点儿,丝毫没有针锋相对的欲望,也永远摆不出咄咄逼人的架势。 汪顾早先认为“干练”与“儒雅”这两种气质挺反冲的,一个人若能显出雷厉风行的干练,那便很难同时显出温文善礼的儒生气。岑礼朔打破了她这个陈旧的观点,经过仔细观察,她发现问题的关键在于说话——岑礼朔是外表干练,言谈儒雅,而且儒雅得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她在咬文嚼字假柔情。准确地说,她只是说话的口气儒雅,其余一概干练。 “我是攻,不能跟她比。我要像她那样,哪儿有受肯要我。”岑礼朔看着酒杯里的小鸡,悠悠地摇摇头,这就更儒雅了。 落在汪顾眼里,她都儒成了一块糯米糕,甜糯绵软,越看越有食欲,“完蛋,我饿了。”汪顾摸肚皮,很吃点儿汤圆饺子之类的东西。她并不清楚她所感受到的饥饿,其实只是醉酒前常见的低血糖病征,等饿过这一阵,酒劲很快就会发作,尤其洋酒,“厨房里还有能吃的吗?什么都行,甜食最好。” “什么都有,张蕴然平时抽两口烟吃两口甜品,光元宵就冻了一冰柜。你想吃什么?”岑礼朔起身问。汪顾当即表示元宵就好。“那你坐这儿等着,五分钟就好。替我看着小鸡。”汪顾猛点头,心中稀里糊涂地胡乱作想:张蕴然真是好眼光,找这么一万能女友,工作生活一肩挑了,自己动嘴就好,难怪能活得像个神仙一样。反观自己那女友——呃...也是挺不错的,就是脾气拧巴了点儿,贵在人漂亮又懂得多,此两点堪称天上有地下无,可她到底要留在这边干什么呢? 汪顾能看出师烨裳与张蕴然之间绝非泛泛,乃是真正存在感情的。张蕴然是张蕴兮的妹妹,她们只要有足够长的相处时间,就极有可能谈到张蕴兮。师烨裳是什么德行她还不清楚吗?一旦喝了酒,别说当面锣对面鼓地提起,就算只是想得稍微多些都会举止反常。她并不是认为师烨裳会饥渴到非要与张蕴然发生关系不可,但在那种情况下,两人擦枪走火的几率有多高,早已昭然于世,她自有她不放心的理由,这与信任无关。汪顾望着杯子里已经无聊得开始打瞌睡的两只小鸡,心道:常在河边走,哪儿能不湿鞋... 岑礼朔说五分钟就五分钟,五分钟一过,她便端着一盘子蒸元宵来了。什锦果泥馅儿的元宵上缀着一团香草冰激凌,冰激凌四周还有各种口味的奶油,奶油上浇着麦芽糖浆,四周还摆着成品华夫饼和切成长条状的牛肉干。汪顾本来就饿,现在看见一大堆美味哪儿有不动心的道理,立刻就捏着勺子大嚼起来。岑礼朔因为是张蕴然的私人秘书,本来就不很怕她这个董事长,现在看她孩子气地把个腮帮子塞得圆鼓鼓,便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慢点儿吃,这边就属零食最不缺。” 汪顾嗯嗯应着,仍旧吃得飞快。岑礼朔趁她吃得不可开交之际,把小鸡从杯子里取出来,拿到院子里去还给鸡妈妈,可等她再回来,汪顾已经对着桌下放着的垃圾桶吐开了——又冷又热又黏又油的一堆东西不分彼此地猛吃下去,别说是个醉酒的,就算是个快饿死的也得吐。 正常人看见别人呕吐,第一个反应大抵是恶心。幸而岑礼朔从来干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儿,对这种程度的失态早已见怪不怪。正在呕吐的人是不需要安慰的,拍背只会让对方吐不爽,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不动声色地让其继续吐,如有条件,在其吐得正欢时准备好一千五百毫升小苏打水,待其吐无可吐需要调出胆汁来继续时,以小苏打水灌之,闪开,令其自行洗胃,远观则有瀑布之美。 汪顾当完瀑布,整个人当即疲软如泥,一动不动地瘫在单人沙发上,闭着眼睛也不知睡没睡着。 岑礼朔颇想把她送回房去,可一看钟,两点过半,师烨裳八成睡熟了,再想那师家大小姐,怎么着也不是个能伺候人的主,而自己本来就是该伺候人的,左右为难了一会儿,岑礼朔决定将汪顾送到一楼客房里稍微睡一觉。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终于将汪顾的胳膊架到自己肩上,起身刚走几步便有些气喘吁吁,走到房间门口已然累得像条狗。醉酒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死沉死沉的,岑礼朔照顾张蕴然时不觉得吃力,但习惯之后再去照顾这个比张蕴然重了十斤有余的家伙,便觉得自己真有必要健身了,偏偏这会儿还有添乱的,不知是谁打了汪顾放在外套里的手机,她侧架着汪顾,手机就硌在两人之间,又是闹,又是震,把她胳肢得哭笑不得,却还得努力把持着平衡把汪顾的手机掏出来,惟愿是师烨裳——果然是师烨裳。 “师小姐,是您就太好了。”她接起电话,一句三喘,奋力再挪两步,她把汪顾卸到床上,这才叉着腰继续道:“汪董喝多了,吐得一塌糊涂。我把她送到一楼客房里躺着了,你看我是让人送她回您房里,还是就让她在一楼睡?”岑礼朔偷空溜一眼汪顾,心说好在你是攻啊,你要是受,有这会儿功夫都不知道被人吃干抹净多少回了。 师烨裳那头沉静许久,终于还是拜托岑礼朔把汪顾弄回去,但口气冷淡得简直像要结出霜来。 ☆、倒霉的张蕴然 一段爱情,从原则上说,就不可能像市面上常见的十万字言情小说一样来个起承转合。因为凡是谈过恋爱且还在恋爱的人都知道,自己的爱情要想熬到圆满谢幕,就必须是起、承、转、转、转、转、转...转,合不合的,在没合眼之前还不清楚,反正光这一顿好转,就够你确定这是爱情了,不然也没那么多闲人动辄就要感慨:爱情,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 幸福或不幸如师烨裳,这会儿也终于明白了这种恋爱要义,但在她的字典里,折磨这个词的程度很深,不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地步,她都不会认为自己在受折磨。所以她只是觉得,烦死了。 师烨裳天生就是个决断的性子,对自己是这样,对别人也一样。身为女人,她自然也善疑,但她的怀疑走的不是个正常的质问路线,而是个流程图:我要不要答案。要,那我自己去判断。一旦判断出来是,那就是,不是也是;一旦判断出来不是,那就不是,是也不是。不要,那就不再追究,直接跳到END...如此这般,她当然有资本去以己度人地讨厌被怀疑——没长脑子不会自己想吗? 接电话时岑礼朔在那边喘,她听得真真切切,沉默的那几秒之中,她做了一番判断:那俩不是在上床。因为岑礼朔说话很有条理,不像是欲.火攻心的口气,而汪顾只要还有个能享受性.爱的神志,就绝不会傻到在自己眼皮底下偷腥。结果人送回来之后,她客气地对岑礼朔表达了谢意,只是她心烦,语气便仍是冰冷。岑礼朔知道她这号人的脾气,既不跟她计较也不跟她多说,道过晚安转身就走。 汪顾吐的时候把自己的内外衣领都吐脏了,白糊糊的奶油挂得火机大小一片,奶油里还掺着星点没嚼碎的巧克力片,牛肉干和泡软了的华夫饼,因为新鲜,看起来倒是不怎么恶心,只是那味道,因为混合了酒,闻起来不是原味,多少有些腐烂的气息。 师烨裳犯头疼。昨天一次今天又来一次。 她倒不是不愿照顾,只是这样的次数多了,她便不由要怀疑汪顾的自制力——喝到被别人送回房,而且这人她还并不熟悉,岑礼朔知根知底的倒还罢了,若换成别个居心叵测的男男女女,且不说她汪顾长得怎样,脾气如何,光是她那身份和身价就足够让人垂涎三尺的。 “师烨裳...”师烨裳正坐在高背椅上揉太阳穴,闻言猛吓一跳。 她以为汪顾是要喝水,就急忙跑到吧台前倒了杯凉水回来。汪顾是仰躺着的,虽然嘴里不知在喃喃什么,但眼睛始终不肯睁开。师烨裳没伺候过人,想不到把她扶起来喂水,干脆自己喝一口,也顾不上搭理汪顾那满身酒味儿,只像她生病那会儿一样嘴对嘴牙磕牙地喂给她。 汪顾倒是也知道渴,不过她唤师烨裳并不是要水喝。两百毫升水下肚之后,她偏过头去不肯就范了。师烨裳看她喝够,便将杯子放到床头柜上,一鼓作气地将她外套衬衣连长裤通通扒下来,由于生生忙出一身大汗,干脆连自己的也脱了。“好啦好啦,别再发表高见了,睡吧。我替你下通知给小叶,宣布董事会推迟。”说完,师烨裳穿着吊带背心,用汪顾的手机给刚在办公室坐稳的叶婕翎打了电话,让她先把口头通知发给相关董事,并敲定六个小时之后,由汪顾亲自召开临时视频会议,对会期推迟原因作出解释。 挂了电话,师烨裳拿起自己的手机定闹钟。定好闹钟,她又马不停蹄地去往浴室,拧了条湿毛巾给汪顾抹脸擦身——她这辈子就从来没这么受过累,连当年被人追杀时她也只是下意识地跑了几米,随即就停下脚步,左顾右盼地站着等死了。 一切准备停当可以安心上床睡觉时,已是凌晨三点近半。汪顾有好一会儿没有喃喃,师烨裳以为她睡熟,便了无牵挂地洗澡上床关灯。 五月,芬兰进入夏天,日出特别早。三更半夜的就跟国内七八点钟一样通明透亮的惹人烦躁。所幸原屋主是个考究的世袭财主,遮光窗帘里一层飘窗,外一层拽地,严丝合缝地将光线阻隔在外,师烨裳个见光死这才不那么闹心了,可身旁的汪顾不管怎样清洁也依旧是酒气冲天,酒气里还夹着一股奶油的味道——师烨裳不怕酒气,却怕奶油气,尤其是混杂了多种果味的奶油气。她背过身去用被子蒙住鼻子,汪顾却突然蹬一下腿,迷迷糊糊地又喃喃开了。 静谧里,她那大舌头越说越利落,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师烨裳...我到底哪里不如张蕴然...你为什么要跟她上床...”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更清晰的声音,啪! 汪顾醒了,被一个极疼的大耳刮子打醒的。 醒来的时候她不但脸疼,耳内亦在嗡嗡作响,整个人在黑暗中昏头转向,接连努力了几次也坐不起来。摸摸身下身上,她发觉自己躺在床间,内裤还穿着,只是外着没了。内裤还在就好,至少是没被人给那啥。至于自己有没有那啥别人,她倒并不很担心——以钱缄口的活计她虽从没做过,但料想不难。万一对方胆敢以此作为把柄恣意要挟,那她还有个豢养着一帮亡命之徒的大BOSS...汪顾揉着左脸,醉醺醺地浮想联翩,待得脑袋不这么晕眩了,她便勉强撑起身子,在一片死亡般的幽静里睁着大眼准备找灯,谁知手臂刚抻出去,尚未大面积地挥舞开来,指尖竟不期然触到一方冰凉的皮肤。那方皮肤传递着剧烈的颤抖,然而无声无息。 她突然没来由地感到恐惧,指尖条件反射地要回撤,却被她硬是控住,“师烨裳?”她一面唤,一面前倾了身子张开双臂要去搂抱对方。可那“对方”并不肯让她如愿,几乎是跳着脱离了她的涉猎范围,然后...“噗通”一声摔下床去。 汪顾终于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按照记忆里的方向迅速打开床灯,视线一亮,眼珠子作痒,但她顾不得适应,立刻眯着眼睛看向床边,身体也自动自发地有了活力,因为师烨裳已经四肢并用地从地上爬起,她若再慢些,师烨裳就要光着膀子逃出门去了! “师烨裳!”汪顾头一次庆幸师烨裳身体不好。身体不好所以费死了力气也跑不快。她几步蹿上前去将师烨裳合身搂住,哄人的辞藻一时半会儿的暂且想不出来,便只好由着那股恐惧,不住嘴地劝:“别生气,别生气,有什么事情惹你不开心了,你打我骂我都好,就是别生气...” 汪顾真怕她气坏了,毕竟她爆血管的几率是正常人五到十倍之多,身体稍微好些的老年人都比她安全。李孝培曾经玩笑般对她说她如若英年早逝就一定是气死的,然一转头李孝培便笑嘻嘻地对汪顾低声道:“我不是逗她。” 可师烨裳是真的生气。气得浑身发抖热泪盈眶。此一时,杀了汪顾都不解气,更别说打骂——她从没受过这样的侮辱,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受到这样的侮辱。于是明知汪顾说的是醉话,她仍然控制不住自己那副还不抵个针鼻子大的小心眼儿,绝对要生气。 汪顾还在哄,车轱辘话来回说,就是不歇嘴。 师烨裳挺有股子朝她咆哮的冲动。无奈是一旦气极,她那唇舌牙关只会变着法子相残,根本不听她调遣。尤其后槽牙,也不知卖力折腾个什么劲儿,没几下就把舌头嚼出血了,而且仍在继续。加上刚才从床上摔下来时颅顶磕到地面,肋心挤着下巴,两排门牙一碰差点儿没把下唇啃掉,搞得她整张嘴巴内外没一处安好,连疼带木,更害得她咆哮不能。何况她也不懂得如何咆哮。这辈子她连喊叫都没有过几回,其中绝大多数是在婴幼儿时期,喊完下场只有一个,大头朝下倒栽葱,长则半天不省人事,短也要好几分钟才清醒。据师宇翰回忆,她小时候连哈哈大笑都不能,笑着笑着就会突然厥过去。照此看来她现在还没气死,委实算得上是身强体壮的标志了。很值得开香槟庆祝。 “来来来,你再打我几巴掌,”汪顾见师烨裳半天不做声,便大着胆子将她身子掰转过来,看见师烨裳唇下伤口,她先是一愣,愣完也不提打巴掌的事儿了,赶紧半扶半掐着师烨裳的肩膀,心虚地问:“我到底做了什么把你气成这样?是不是我喝多了逼你跟我那啥?” 师烨裳本来都已经出离愤怒几乎想不到自己是因为什么生气的了,可经过汪顾这一提醒,那句极富杀伤力的话登时重回耳畔,下意识地,她又抬起手来——汪顾早就做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准备,此时已梗着脖子打算英勇就义了。岂料师烨裳只是十分柔情百般蜜意千山万水总是情,像是要揩油似地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摸完,垂手,头一歪,身子也跟着滑落地面,一直紧抿着的唇间接连不断地涌出血水,脸色瞬时刷白。 ...... 她们小两口吵架,一个因小心眼儿而昏倒,一个因没脑袋而吓哭,纯属活该,着实不值得同情。要说可怜,其实另有其人:张蕴然买下屋子不足二十四小时,鞭炮都来不及放就先迎来一辆救护车,按广州香港那一挂的说法,真系阴Q功,黑到痹。 故而事发半个月后,张蕴然便将那风水不好的小城堡挂牌出售,同时买下隔壁一套庄园,并趁新城堡尚未重新装修之际带着秘书回国探亲顺便拜访风水师父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常被人问说玻璃的结局是什么。我说老实讲,我也不知道。 对方往往会怒,说你都不知道那怎么敢承诺是HAPPY ENDING!我说我只想把我想表达的东西表达完,表达完就收尾结文,我没有把它弄成SAD ENDING的必要。 看过夺君的大人可能知道,我就为结尾那四行字,三十几万字都写了,情节多烂我不在乎,可如果不能痛快表达我就憋得慌。 文案上说“商战,情战,人生大概就是一场战争,最大的赢家永远是自认为快乐的人。”其实挺装的。这其实就是四个人渣的故事。我爱人渣。所以我的主角,没跑的,全是人渣——越看越火大说明您三观正常,越看越海皮则说明您跟我一样,三观不正^_^ PS1:最近热,心情烦躁,打算不辞劳苦地去一些不符合我文案要求的盗文下面表达抗议借以发泄。若是有大人被我抗议到,从而弄得心情不愉快,在此我先请求您谅解。我没有恶意,我只是烦躁。我烦躁了就码不出字来,没字您就盗不了,如此恶性循环,似乎更不利于盗版事业的发展。 PS2:今天许愿。 ☆、住院 郝君裔躺在病床上,并不晓得师烨裳同志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也跟医院里仰着,而且连姿势都挺一致,都是睁着眼睛晒着咸鱼。 她的小腹右侧挨了一刀,刀口打横,约有个七八厘米。她的伤,因为出血面积大,出血部位涉及阑尾直肠与小肠,算是重伤,但七八厘米的口子在腹腔手术里绝算不上大刀口,主刀医生的技术纵然过硬,无奈缝合医生技术过软,昨天补过止疼药后,她挺起胆子,隔着一块巨型创可贴去摸那内里乾坤,结果竟是摸到一条蜈蚣,还是爬行中的蜈蚣,七扭八歪,恨不能像条蛇一样盘桓起来。 “毁容了...”她叹。对鼻子漠不关心,反倒紧张髋骨边的伤口。 端竹瞄她一眼,毫不留情地反问:“你脸长肚子上?”其实她颇想学咪宝开黄腔问郝君裔“那嘴长哪儿”的。可又不大忍心,毕竟郝君裔真是凄惨,手术完成到现在由于没有通气,也就是放屁,她什么也不能吃,喝水也只能沾沾唇,成天眼看着电视里痛吃大锅饭的灾区群众,简直是减肥的人看见炖肘子时的心情。 二零零八年五月二十二日这天下午,郝君裔实在受不住食欲煎熬,强令端竹关掉电视陪自己聊天——麻药和止疼药一旦过去,伤口自然要害疼,同时皮肤接触胶布的地方过敏发痒,痒和疼双管齐下地折磨着她,再加上热,她觉得自己快要变成烤青蛙了。“要么开一下空调吧...”她扭了扭脖子,颈下汗津津的一片濡湿。端竹听她这么说,立刻起身去拿遥控器,可还没按下开关,她又阻止道:“还是算了,救命要紧...” 灾区电力供应仍然存在问题,市医院不在工业区内,时而靠外网供电,时而靠电机发电,一来二去已经毁了好几个稳压器。医院里许多设备一掉电就要出人命,所以护士长拉掉了几乎所有病房的生活电闸,避免设备高负荷运转,只对她这层楼里几个特殊病房予以特殊照顾,不过她每次一开空调,全楼的灯都要为之一闪,仿佛随时准备跳闸。郝君裔从小没受过欺负,自有一副与世隔绝的善良心肠,她觉得自己热就热一点吧,反正死不了,别再把人家ICU的氧气泵和体外循环设备给闪坏了,到时一死可是死一病房的。 端竹知道她的担心,也能了解她的痛苦,她说不开,那就不开,陪她热着也心甘情愿,甚至颇有些乐不思蜀——两人已经很长时间没这么平静悠闲地待在一起了。以前倒不觉得这样无聊乏味的相处难能可贵,可分别一段之后,彼此都有了些许改变,看现在,想从前,那种情愫微妙得无以言传,于是两人光那么大眼瞪小眼地相互看着,一晃就是两天,却谁也没会出什么意来。唯独端竹那一身细溜溜的腱子肉活把郝君裔馋死了,成天嚷嚷着出院第一件事就是去吃干巴肉。 “你就消停点儿吧,尿管还插着呢就想吃肉,也不看你那副肠子能不能消化得来。”端竹一面拿湿毛巾给她擦脖子肩背腋窝等容易沤汗的地方,一面断断续续跟她聊天,不过尽量不让她说话,免得她口腔总想喝水——不知怎么的,尿管对她尿道的刺激会大到如此这般,尿液一旦接触到尿管头就能把她疼得冷汗直流。再者她尚未通气,大口喝水简直是奢望,实在渴得不行了端竹就喂她一口水让她含着,数十声再让她吐出来...她长到三十三四了也从没受过这种磨难,一时对那位踹伤她的女记者又是记恨又是担忧,她有心让那女记者顶着大太阳负重四十公斤越野十五公里,却真怕她爷爷把人家弄去波黑当战地记者。“郝君裔,你肚子疼吗?”端竹把湿毛巾丢进脸盆里,重新坐回椅子上。 郝君裔流着哈喇子看她右臂上那一小块纹理分明的三角肌,光咽口水就够她尿一泡的,“肚子不疼,伤口疼,还痒。诶,你到底是怎么弄的这一身腱子肉啊?人家专业健美的都没你增肌速度快。” 端竹知道她又馋上了,急忙把撩到肩头的短袖扯下来遮住自己的肉,省得她老人家饿急眼,当真扑上来咬她——倒不是说舍不得自己的肉,郝君裔要能吃,她真肯割下来喂她,可问题不是她不能吃么?“刚开始时还是打拳增肌速度快,到后期想增肌肯定得靠器械和辅餐。”说着,端竹揭开覆在她身上的薄被单,把一只光溜溜的青蛙暴露在空气里,“痒痒就说,拿酒精擦一下就舒服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头回看你光屁股。”端竹觉得这一段自己变粗俗了,不过郝君裔也变油了,两人在糟糕程度上门当户对,于是没什么不好,“尿袋怎么还是空的?你不能因为怕疼就把自己憋死啊!”端竹拧头,细眉倒竖,瞪她。 郝君裔身下插着尿管,自然端不起平时那股闲情逸致,又因端竹说的是实情,她反驳不能的情况下,只好闭上眼睛装死,“我死了。有事烧纸。严禁叫魂。” 端竹对她恨得牙根儿痒痒,简直有心揍她一顿,可她那不软不硬的态度又着实让人下不去手,无奈之下端竹决定给她点儿颜色瞧瞧,就一面给那块大胶布的边缘涂酒精,一面居心叵测地在她耻骨上方轻轻按揉——就这么个揉法儿,没尿的都会产生尿意,更别说郝君裔这个憋得快要爆膀胱的。 “喂...你小小孩子家不要那么阴险...”郝君裔皱眉头闭眼,小声抗议。 端竹才不理她,只说:“嘘——你死了。有事托梦。严禁诈尸。” 郝君裔完败,不刻缴枪投降。 与此同时,师烨裳躺在病床上,并不晓得郝君裔同志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也跟医院里仰着。只是她比郝君裔幸运得多,至少在撒尿这件事上完全自主。当然,同病相怜之处亦广泛存在着,譬如,她也不能痛快吃喝。因为嘴伤得厉害,吃什么都痛苦,只能靠补液等待康复,否则也不用因为从床上摔下来这点儿丢人的小事而住院。 一时撒完尿回来,她坐到汪顾对面,抓过茶几上的一摞便签纸,[ 你回去开会吧。任何人的时间都是宝贵的,就算他们只用来吃喝玩乐。]师烨裳口不能言,只能动笔。经过长长一觉的冷却,她的脸色已经阴转多云,至于会不会骤然下起大雨或者冰雹那还很难猜测,端看她肯不肯想起汪顾那句醉话了。 汪顾自师烨裳受伤就一直诚惶诚恐地愧疚到现在——师烨裳口吐鲜血地昏过去时,她真以为师烨裳被她气死了。后来师烨裳陷入安眠,她便躺在另一张病床上极力回忆醉时印象,最终是头都想疼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唯有作罢。 她曾经幻想过被师烨裳扇巴掌,那会儿是因为看见李孝培挨了席之沐的扇。当时想着倒是挺甜蜜的,但事到如今才发现,她跟李孝培的精神境界远比不了。她就算愧疚,也仍是介意。因为她身为小受的辉煌时期,扇人倒是有过的,却从没挨过扇,尤其还是这样疼的一巴掌,简直够她回忆一辈子。所以,她就算愧疚也不打算久陪了,毕竟公事重要。师烨裳既然要留,那就随她便,至于后果如何,她控制不了,也就不再尝试着控制了。“好,我再陪你一会儿,夜航飞机回去。不会再次延误会期的。” 师烨裳不是个不知反省的人,打从睡醒她就没停过反省。倒不是反省别的,只是觉得自己不该在汪顾喝醉的情况下对其家暴。说一千道一万,一句醉话就能将她刺激成那样,这自控力也太差了。可至于为什么自己会失控至此,她没想过。而且客观地说,以她情商,估计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在两人沉默的时间里,她又抬起笔来,刷刷写下六个字:[ 对不起。打了你。]然后想了想,又写道:[ 我不和你一起回去自然有我的理由。与张蕴然有关,但不是上床。] 师烨裳服软了。能说的她都说尽了。她一边写一边强忍着心底阵阵涌起的屈辱感,仿佛一个刚被强.暴的女人在昭昭白日众目睽睽之下,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自己遭遇强.暴的整个过程。泪水在她视线里海潮似地浮起,她咬着牙关不肯让它涌出眼眶,可在汪顾簌然起身,一把将她紧搂入怀的当时,它们还是滚出来了,一股脑儿全掉到了汪顾肩上——她委屈。偏偏委屈的原因非但暂时说不得,最好永远说不得,这便愈发的委屈。 她总认为自己是不需要安慰的,然而汪顾抱住她的一瞬间,她发现到目前为止,自己所受的委屈都还算值得:毕竟这是个可能陪伴自己一生的人,为她受点儿委屈,似乎也是应当应份的。一如当年,无论张蕴兮在或不在,她也半点儿没少受委屈。这一身伤痕可以作证。 “是我说错话,是我该打。”师烨裳服软之后,汪顾这根墙头草,又在自己与师烨裳之间变敌倒戈了。她心疼地摸着师烨裳肩后的长发,终于明白师烨裳为什么要打她。 那是她的心里话,她清楚得很,她肯定一字不漏地在师烨裳面前说了一遍,这才生生地把师烨裳逼得失控动手了,“我说你心眼儿小,其实自己心眼儿比你还小,胡思乱想的给你添乱,你扇我都是轻的,我活该被抓去枪毙,子弹先来一百块钱的,不够再加。” 师烨裳无声点头,嘴里发不出别的动静,只好说:“嗯...”汪顾听她有了反应,当即变本加厉地申饬自己,最后连满清十大酷刑都用出来了,师烨裳还是说:“嗯...” ☆、必备良伴 相对受伤入院的那二位,林森柏的身体状况十分喜人,除了稍有一处口腔溃疡之外,她还真没啥病可供□□,只是精神被折磨得够呛,一天到晚坐立不安,仿佛比人家生了病的还煎熬。可是话说回来,在这场秘而不宣的公关战争中,她已经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胜利。短短十天之内她结识的达官显要比她过去七年总和还多,盈利也是此前想象不到的丰硕,站在一个商人的角度,她成功了。 可越成功,她越不安,且颇有一些孤立无援的感觉:百文,文旧颜不在,师烨裳也不在;金狮,师宇翰没有落井下石她就该磕头拜他;盛昌,郝君袭生病,郝君裔出征,郝君承坐镇。而她跟郝君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她既不好意思,也没有立场让郝君承帮她。 陈志这个人明显是个幌子,任她怎样搜寻,他也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全无踪影。林森柏冥神静想,排除种种可能之后,认为有能力做到这一步且有必要做到这一步的人,只有一个,莫茗梓,或者说,马律箩。然而于另一方面,她又坚信,以师烨裳的手段,应该不会给她们留下卷土重来的余地,除非是马律箩跟莫茗梓...成了。 想到这里,林森柏再也想不下去了——怕自己会吐。本来嘴里那块溃疡就长得很不是地方,万一吐时嘴咧大了再把它抻着,那她自由、精神、肉体三方面一齐遭殃,损失可大。 “唉,倒是个能耐人,唯独太丑...”林森柏摸着额头叹,挺客观地评价了马律箩,转而又想:如果是她们,她怎么担心都没用了。那种龌龊条件也没啥可商量的。她干脆,坐以待毙,袖手不查,把钱转走之后抓紧时间安排公司里的事情,顺便带一家人出去痛痛快快地玩儿一圈,别等入了狱才犯野心,惦记这里好玩那个好吃。 忽而电话响,林森柏放下盖在额间的手去接电话,苏喻卿刚一开口,她脸色就变了,“嗯,带他们进来吧。”该来的总要来,逃都逃不掉的。能拖到现在算她运气好,首先要感谢老天爷,其次要感谢她家攻君。 访客两位,来自市纪委,没有说是哪个办公室的,也没有摆出纪检干线的高姿态,一进门先说打搅,然后客客气气地坐下来,慢慢喝茶,慢慢叙述,连问题都是慢慢的。林森柏因早有心理准备,对一切问题对答如流,态度是十分诚恳又略带几分为难的——纪委跟她搭不上直接关系,在她这方面,他们不大可能真刀真枪地介入调查。她既然是个协助调查的态度,那自然是能敷衍就敷衍,能和泥就和泥。而纪委的人似乎暂时没打算对她展开攻势,问了她几个流于表面的问题,又与她交换了名片,一杯热茶尚未喝凉,他们便起身要走。林森柏假模假式地要留人家吃饭,人家说这不符合规定,婉拒,倒是临出门前,其中一位瘦高个儿回过头来,装作是突然想起一样,请她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出国,如果确实有必要离境,最好先通知一下。林森柏晓得他们套路,连忙点头应好,总算送走了瘟神,她心里却像一块大石落地,不再费力周旋,一门心思地要琢磨那吃喝玩乐的事业了。 首先是家里,她打算先带她们把国内好玩的能玩的都玩一圈。主要还是自己想玩儿。回望过去,她成天盘算这盘算那,有时人闲下来,脑子还要滴溜溜转。休大假,那是很久没有过的事了,连周六日都是她立下军令状,强制自己放假的。 她还没到三十呢,一整个青春岁月就交代给票子了,跟那些卖身求荣的人有何不同?再说现在,她对钱的印象早已不复当年清晰,账户里的余额,常常是看过三秒之内模模糊糊有个印象,超过三秒,就连打头那个关键数字都记不清了——这钱赚起来还有什么意思呢?她又不打算争王争霸的,再说中国的福布斯头名简直就是个靶心。看着吧,敢在上面站超过两年就都得遭殃,超一年,多待一年钱赚不了多少倒能换三年黑牢,最低刑期以此类推,多少人避之唯恐不及,所以林森柏很是佩服黄光裕。不是佩服他的能力和资本,而是佩服他的胆子。她一介女流,胆小,既不敢剃光头,又不敢乱上市,所以她还是赶紧选定旅游线路,争取在正式“协助调查”之前将想玩的玩了,想吃的吃了,就算吃成个大胖子,入了狱刚好减肥养生锻炼身体。 其次是父母那边,虽然他们现在把她当仇人看,可她想她有必要给父母一个交代,毕竟他们生她养她,若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去蹲大牢,他们也许会担心。 最后,她要考虑如何才能让家里那老中青三代安安心心地出国呆几个月。 老实说,她们与她是没有任何利益联系的。为了保全她们,她绝不会用她们做人头账户,所以就算她们在国内,任你谁来查也查不出根毛来。可应对调查之类的事情,她们没有经验。经侦工商税务纪检这之类部门,最善于搞疲劳轰炸,只要涉案并待在他们触手可及的地方,你就别想安生过日子,有些人是真做事,有些人则是敲竹杠,满口放炮地承诺个没完,你是信也不好不信也不好,只能乖乖把他们喂肥——如果光是这样也还好,关键是怕碰到小范围党争。有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小鬼若是搞起小党争来,那卑劣程度绝不会在阎王们之下。张三在你这里吃到了甜头,李四看着不舒服,脚下一扫把张三绊倒,搞不好你就得跟着遭殃。 此外,林森柏自从当了“伯伯”,思维逐渐变得与所有父母一样,她不希望咪宝带着孩子去探监,即便她会想念她们。短短几个月而已,儿女情长的全没必要。等钱钱长大,能够接她班时,社会风气肯定已经不是这样了,所以还是不要让孩子观摩为好,省得留下阴影...林森柏将要办的事一项一项记在便签纸上,折好,放进裤兜。接下来,她要去找咪宝吃午饭,顺便带上她的宾得小单反,给咪宝拍几张制服照片,省得到时在狱中害了相思连个花痴目标都没有。 临出门前,林森柏例行公事地通知苏喻卿,“小苏,我出去吃饭,下午可能晚一点回来。”苏喻卿应好。她刚放下电话要走,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来电号码标注隐藏,林森柏正在被蛇咬,肯定怕草绳,有些惴惴地接起来,她试探性地喂了一下。 “林森柏?我是文旧颜,听说你要找个叫陈志的人,我闲着没事就替你办了。人已经找到,在师烨裳的会馆,0102包厢,你听清楚了就嗯一声,”林森柏愣愣地点头说“嗯”,“得,那我挂了。”文旧颜说挂就挂,没有二话,留下林森柏,可怜兮兮地眨巴着眼看空气,仿佛一只刚刚被人抛弃,还没回过神来的小狗——她苦搜三天,寻之不得的陈志,文旧颜捎带手的功夫就替她找着了?还把人押回来了?这人肉搜索引擎也太过强大了吧?简直就是天涯和百谷虎的爱情结晶啊! 陈志刻意隐藏必定有其原因,他若非是这其中的关键环节,就根本没有隐藏的必要。林森柏从不把这种小商人放在眼里,也知道陈志的大靠山自己可能惹不起,但她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否则今后想寻仇都没个对象。 十二点差三分,源通的越野车队一路风驰电掣抵达会馆,每辆都是满座,齐齐整整下来二十个豺狼一样两眼放着精光的正装流氓。林森柏为了避人耳目,先到,却不下车。直到豺狼们都进了位于地下一层的0102包厢,她才和往常一样亲切地跟门卫打着招呼踱步下去。 陈志,由于不识泰山,在林森柏见到他的当时已经呈现大闸蟹的形态。纤细而透明的一条化纤长绳在他的ARMANI外套里十分隐蔽地将他五花大绑。两个膝盖上分别固定有膝拷,双腿几乎无法打弯。手臂倒是自由,然而已经脱臼,就算不被捆,他也兴不了大风大浪。 见到林森柏来,文旧颜的“助理”们抠出陈志嘴里那副假牙一样的压力缄口器,林森柏看他们小心翼翼的样子便觉挺好玩儿,凑上前去要看那缄口器的样子。谁知“助理”掐住解除装置的手指稍微一松,假牙立刻上下开迸,密密麻麻的细小刀片从牙缝里层射出,弹射距离倒不很远,撑死有个十公分,可这要是在人嘴里迸出来,那感觉八成比吞了只活刺猬还痛苦,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利落了。 “有劳各位、有劳各位,”林森柏受到惊吓,表情和口气一致惶恐,她倒是很清楚文旧颜手里这些个让人遭罪的玩意儿多,可没想到随便拿一个出来都是摩萨德装备,“各位肯赏脸的话,我想请大家吃顿便饭,你看这大热天儿的让你们折腾这...” 她话没说完,文旧颜的“助理”们便把大头摇开了,一位带着眼镜的小年轻像机器人似地僵硬道:“文小姐说,您和您的人只管问话,不要动他。有需要做的事情,我们来干。” 林森柏一听,明白了。 文旧颜想给予她最大程度的保护,所以才会在寻人绑架严刑逼供这个过程中包办到底,坚决不让她插手——多好的女人。简直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之必备良伴,难怪大BOSS虽然长得一副短命相却能飞黄腾达至今,原来都是让文旧颜给旺的。 ☆、为什么 “你就是从韩潇青手里买下纵优的陈志吧?”林森柏隔着茶几坐在陈志对面,手里是一成不变的牛奶,翘着二郎腿还很不雅观地一晃一晃。陈志的手臂已经被接好,膝拷也已撤去,林森柏点了瓶皇家礼炮给他,想起车里还有□□和雪茄,便让人一气儿都拿来堆到他面前,“我不说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但我并不想把你怎么样。我要答案而已,告诉我你头顶上是谁,我保证全作不知道,绝不会去找他。因为,你明白的,能把你指使得滴溜溜转的人,我也怕,我坐牢几个月不算大事,可跟大人物,特别是政界的大人物做对,我的下场也会很惨。”话到这里,林森柏放下牛奶杯,从别人手里接过一根刚刚卷好的□□,抻长了身体递给畏畏缩缩的陈志,继而将双手按到茶几上,平视陈志道:“真的,我能耐不大,你知道我根基的。但我有一个能耐对你来说比较重要,”她突然乖戾地把头一探,眼神也跟着愉悦而明亮起来,“那就是让你死不见尸。” 在B城地产行当里,林森柏那手段是黑得出名的。只不过她从来谨慎,没有人能抓住她黑的证据,否则她的罪过,绝不是坐牢能够解决,而是应如汪顾所说:枪毙。子弹先来一百块钱的,不够再加。陈志虽然不在B城发达,但他对林森柏恶名早有耳闻,现在看到林森柏两眼放光嘴角含笑,仿佛杀人不见尸是一件十分具有成就感的事情,顿时吓得快要失禁,“林、林、林林董。您、您知道我的难处,我真的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可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要是我说了,您、您、您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林森柏坐回原位,似笑非笑的表情很是瘆人,“能答应的我都答应。” 陈志觉得这事儿对林森柏来说应该不难,于是扯开瓶盖,猛灌了两口烈酒,鼓起勇气道:“给我一百万,让他们——”他扭头指着站在自己背后的“助理”们,“护送我,直到出了国境,今天,马上走。妻儿老小就让他们自求多福吧,可我被带过来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要是今天不能走,我...” “行,我给你一百万,再拜托文小姐的人送你出境。”林森柏倒不关心这些个烂事,故而直接打断,省得浪费时间,“什么时候能告诉我,给个准信儿。我这人好奇心强,等不了久。你要敢耍我,”她勾起一边嘴角,笑得阴风四起人神共愤,“我就告诉文小姐说...你强.奸我。”说着她还像做了什么好事一样,颇为得意地闭眼点头,“嗯,你强.奸我。” 陈志知道自己这是碰上神经病了,顾不得任何辗转敷衍,他接着林森柏的声音就答:“一出境我就给您打电话。可您不能把我送到公海上,公海他是拦得着的,海警边防跟他是拜把子兄弟。” 林森柏对此毫不吃惊,对方要没那么大能耐,也绝不能轻轻巧巧,宛如顺手一牵就让她摔了个狗啃泥,“好,你想怎么走,说吧。往西边检严格看来你是不会去的,往南往东你又怕海警,算算就只剩下外蒙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了。最近的是外蒙,跑路最佳目的地是哈萨克斯坦。你选吧。” 陈志一听哈萨克斯坦顿时犹如触电,嗖一声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行,不能走新疆!我想去外蒙或者俄罗斯!” 林森柏虽不明所以,却还是扬手让他坐下,让人给他倒杯酒点上烟,以安抚他那激动的情绪,“不去就不去,我又不会逼你去。去哈萨克斯坦我还得久等呢,你以为我爱让你去啊?我还不是怕边检把你弄走么,傻。”忽而手机铃声大作,林森柏接起来,立刻变回那颗水灵灵的毛桃子,一张脸上哪儿哪儿都闪露着天真活泼的光芒,“噢,钱钱下课啦?中午吃什么呀?哦,好,牛肉饭好,多吃菜啊。嗯?不用不用,你安心吃你的,伯伯也在吃饭呢,”说着,她俯身取过桌面小筐里的炸薯条,成把塞到嘴里,嚼得啧啧有声,“听见了吗?嗯嗯,伯伯好好吃饭,嗯嗯,好,你快跟姨奶奶呼呼去吧...”旁人从不知道她还有这张嘴脸,顿时纷纷交叉双手去安抚臂膀上的鸡皮疙瘩。 跟林钱钱肉麻兮兮了好一阵后,她终于笑眯眯地挂掉电话,继而抬起脸来茫然地看着四周,仿佛不知身在何处,“大家都看着我干啥?”这里她最大,别人自然干不了啥,不过刚才她那腔调确实把人雷得七魂出窍,所以就算她这么说了,还是有人回不过神来。 “林董,您看是不是现在就送我走?”陈志性命攸关,管不了她是肉麻还是乖戾,反正他不打算追她,也根本想不通哪号人敢娶了她还斗胆弄出个孩子来——这不明摆着是魔王留了条根,预备着残害下一代么?就不知道文旧颜有没有孩子。要是有,得,这俩正好凑一双,万一祖宗积德太厚,生下的儿子有屁.眼儿,那真是地球统一有望了,全世界共荣! 林森柏不知道陈志已经在心中擅自替林钱钱和安姿保了媒拉了纤,甚至给她那没边儿的外孙都安排好了前途,她只一门心思地追求答案,即便这个答案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对方的目的显然不是钱,可除了钱,她什么都不会给。“走吧,去外蒙。一会儿我先给你十万现金,再开九十万的中行支票给你。不过我劝你一到当地马上找银行兑现。你知道我情况的,账户随时有可能被冻结。好在外蒙换人民币还算方便。实在换不到就给我打电话吧。”林森柏跟个小叮当似的,从裤兜里先是掏出名片夹,后是掏出支票簿,接着掏出一根笔,最后掏出一盒子软糖,吃,递名片,写支票,撕,给,起身,“你等我一会儿。”说完,她走出包厢,直奔咪宝办公室而去。 咪宝的办公室向来是她的小仓库,吃喝穿戴一应俱全。她还喜欢在咪宝的床底下放一提箱现金,平时备作招待之用,特殊情况下,那箱子钱也足够她保命的。 “我来拿点儿东西。”林森柏进咪宝办公室从来不敲门。不锁就说明人在。闪身入内关上门,她走到咪宝身边,问得有些幸灾乐祸,“你怎么到现在才吃上饭?”咪宝正坐在待客沙发里啃鸡腿,一边啃,一边拿斜眼瞄她,闻言便随口回敬道:“你怎么到现在也没吃上饭?” 林森柏一听,这才发现自己的肚子也饿得叽里咕噜了,一股心劲儿嗖嗖泄光之后,她心中默默批评自己:贱!外面多少好人你不找,非找个最最牙尖嘴利的!“哼!不理你!我一会儿吃龙虾去!”林森柏把脚一跺,头一扭,颇为傲娇地转身进房取钱。不一会儿,她又捏着十捆钞票出来,走到咪宝背后,胸腹搁在厚厚的沙发靠背上,下巴搁在咪宝肩上,“大鸡腿...让人家咬一口呗。” 可是咪宝并不看她,也不给她鸡腿,反倒冷哼一声,挖了块冬瓜给她,“吃了冬瓜才给鸡腿。” 林森柏虽然常哄小朋友吃青菜,但她本人十分讨厌青菜,简直到了一见绿色就要呲牙的地步。盯着那块晶莹翠绿的冬瓜瞧三秒,她打算用力在咪宝肩上拍一巴掌就走——天涯何处无鸡腿,何必单恋这一根。谁知咪宝比她更了解她自己,她那巴掌刚贴到目的地就被对方猛然按住,随即持续发力,硬生生将她从沙发背后扯得绕过来,站立不稳地翻过沙发扶手,噗通一声横趴到咪宝腿上。 “让你不吃菜、让你不吃菜、不吃菜、不吃菜、不吃菜...”咪宝说一个“不吃菜”就在她屁股上拍一下,连说十几二十个“不吃菜”后,她不喊疼,光啊啊啊啊,叫得很爽的样子,反倒是咪宝受不了,“你屁股上都是骨头!硌死我了!”林森柏登时甩着两腿哈哈大笑,“来呀来呀,继续打嘛!打屁股的能耐都没有还当什么攻君,不把人家打HIGH了人家可不依~来嘛来嘛~” 咪宝见她右手里捏着一摞钞票,知道她还有事就不跟她再闹了,一手扶她肩膀一手抄她胯骨,将她翻正过来,指指远处吧台上放着的一个塑料便当盘,“快去把你的破事办完回来吃饭。一个大鸡腿加两个炸鸡翅,撑不死你。滚。”咪宝嘴里说着滚,相应的动作却是在林森柏唇角啄了一下。 林森柏就爱咪宝那张欠嘴,越欠越爱,一时间她啥也不顾了,环手抱着咪宝就是一通泛滥着欲望的狼吻,直到咪宝忍不住把手伸进她T恤下摆里,嗖嗖向上,都摸到她的内衣扣了她才没安好心地把咪宝推开,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站好,张开双臂作花蝴蝶状,作小蜜蜂状,躬着身子一边沿着七扭八歪的路线朝门飞,一边捏着嗓子唱:“我滚啦滚啦滚啦,我飞啦飞啦飞啦...”她就这么不知廉耻地一直飞出门外,气得咪宝在后面喊:“混蛋!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可等门一关上,林森柏立刻就恢复了常态,一面走,一面皱着眉心琢磨陈志无意中吐露的讯息——有句话是相当可疑的:“不行,不能走新疆!” 为什么不能走新疆?难道陈志不知道新疆和西藏乃是国内的窝藏重镇? 特别是新疆,因为有二三十万边垦军民,说普通话的汉族人并不会引起当地百姓的怀疑。加之地广人稀,除了几个重点城市之外,网式搜捕的重点力量片儿警和派出所基本形同虚设,若是避过诸多收费关卡,沿国道前行,相较一路往北或东北不知安全多少——为什么不能走新疆? ☆、啊呜 林森柏做事,从来不凭直觉,独爱分析判断,这点与师烨裳类同,但不尽相似。因为师烨裳的思维是流程图式,绝大多数时候是一个步骤接一个分岔,是或者否。而她的思维更接近图论里的树,有时候一个步骤到另一个步骤之间只有一种选择,又时候却有不限个数的多种选择。 新疆有四种东西比全国各地都要多:动物,水果,武警和特务。 陈志又不减肥,前两者自然多多益善。而后两者,武警对应莫茗梓,特务对应郝家,要想得出结论,还得有些旁证——大Q说:“他这个人不聪明,但挺识时务,比他大的君裔,跟他同届的君承,比他小两届的君袭他都巴结过。”陈志说:“海警边防跟他是拜把子兄弟。” 摸着下巴推门而入,她把十捆钞票丢到陈志面前,“拿去。” 在大麻和酒精的双重熏陶下,陈志已经恢复了往日元气,并不像刚才那样哆哆嗦嗦见谁怕谁了。见到钱,他不数,只是将它们收拢起来,一沓一沓地往自己身上能装的地方揣,“谢谢林董、谢谢林董,林董是个好人,这个恩情我会念着的。如果我还有安全回国的那一天,我一定好好报答您。”大Q说他不聪明,他就真是笨。若非林森柏要找他,他又何苦当一回大闸蟹更何苦丢了身家老小?一时收拾完钱,他站起身来向林森柏辞行道:“那林董,我走了,您放心,我一出境就把人名儿告诉您。” 林森柏翘着二郎腿,双手环胸,笑,左脸笑,右脸不笑,“不用等你出境,我已经知道是谁了。”端起面前的柠檬水喝一口,她饶有趣味地观察陈志惊变的脸色,“郝君承对吗?” 陈志开始瞪着眼睛喘急气,一面心跳声大作,一面还要摇头否认,“不、不是,我等出了境再告诉你。”林森柏原本并不打算拿他怎样,因为她知道,面对郝君承,他也为难。若是认了,就按之前过答应他的送他走吧。走得远远的,四体安康地过完下半辈子。 可是她从来一副小孩子心性,三分钟热度多一秒也不行,连好心都只能维持一小会儿,而且是有前提的:陈志得认。不认。那就别怪她翻脸——她觉得她的善良本意被人无情亵渎了。这可怎么行呢?难道她是那么不值得信赖的坏人么?当然当然不。她认为自己是一贯高尚美好的。所以一旦这种高尚美好遭到惨无人道的亵渎,就等于是逼着她卑劣丑恶。 “我去吃饭。”她站起身来,阴着脸,却是声调柔和地对文旧颜的“助理”们说:“拜托诸位在这一段时间里...让他招了吧。”在通往大鸡腿和炸鸡翅的一路上,她心安理得地承认了自己的阴暗。 没错,她就是在找借口收拾他,她就是想在茶余饭后欣赏他的丑态,她就是自己不顺意便见不得别人好。她不生气,充其量不过心血来潮而已。猜出对方是谁之后,她彻底平静了,平静得再不弄出点儿动静来热闹一下,她会觉得很无聊。 跟咪宝耍着花腔开开心心吃完鸡腿饭再回到包厢里时,陈志已经招了。可文旧颜那群“助理”,也不只是怎么回事,居然这么的善解人意,招了还要打,打得陈志鬼哭神嚎却又不破皮流血,甚至还能活蹦乱跳——技术真不是一般的高,令她不得不怀疑文旧颜和霍岂萧平时正是靠这种游戏增进感情延年益寿,这才让职员都学成了世外高人。 “是郝君承,是郝君承!”陈志像只大猴子一样跳上沙发,但很快便被人用腿横扫得趴下来。“助理”们一个比一个英俊帅气,却一个比一个龌龊无耻——他们也不按住他,光是动作迅速地用手肘砸他的屁股,砸完屁股又砸大腿膝盖以及小腿后侧,这可不是得鬼哭神嚎着活蹦乱跳么? 眼见陈志在沙发上弹得像尾鲜虾,林森柏扶着老腰笑得这叫个欢。待得笑够,她便靠在门板上喘着粗气让“助理”们停手,“谢谢诸位,谢谢诸位,佩服佩服...哎哟哎哟,”揉肚子,“逗死我了...让他坐吧。我再问几句话。” “助理”们闻言,立刻面无表情地收住手,将陈志抓回来一把按坐到没有靠背的椅子上。陈志屁股疼,顿时“嗷呜”地一声弹起来,他们却毫无怜悯之心,只是机械地执行林森柏的指令。最后还是林森柏看不下去了,大赦他站着回话,一方封闭的空间里这才恢复了应有的宁静, “说说你与郝君承的合作过程吧,说完你就可以走了。我兑现我的承诺,不让特务们把你抓走。可在你去往外蒙的路途中,我会去跟郝君袭确定她哥哥的行动时间点是否吻合你所说。只要有一个点对不上,”林森柏打着饱嗝坐进沙发,想找柠檬水喝,却发现桌面一片狼藉,唯有作罢,“那你就等着强.奸我吧。我相信文小姐的员工是绝对有能力把你烤得像全羊一样香嫩可口的。” 陈志在这一天当中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的刑罚,心智遭受极大破坏,颇有些要得失心疯的迹象。林森柏看他神经质地抽扭着身体,站不稳又坐不下,干脆就起身把自己身下的沙发让给他趴着,顺便让人卷一根普通香烟般粗细的大麻点燃了塞到他嘴里。 大麻具有一定的镇静效果,陈志在半幻半醒间总算平定了心思,调动了回忆。 由于THC有紊乱思维的作用,所以他几乎无法对他的回忆进行加工,但同时也无法串联他的回忆。他只是单纯地想说话,有什么念头说什么念头,林森柏喝着小酒,脚尖跟着卡拉OK伴奏打节拍,一面听一面还要做那去芜存菁的工作,最后得出结论:郝君承真的没有恶意,这只是一场再正常没有的生意较量。就像掰手腕赢汉堡。谁力气大,谁赢。而汉堡,说小了是田桓。说大了,就是与两家公司生意直接相关的几个部门的控制权——至少陈志是这么认为,林森柏也不打算纠正他。 陈志走后,林森柏坐在一片凌乱当中想了整整两个小时,结果,归零。她又回到原点,准备着手做她那三件大事,只是在做之前,她另有安排。 “小苏,奥运闭幕之前,我们是肯定得进去的了。私事你自己安排,我们的入狱大计你马上跟律师开会,看我们会进哪所监狱,让人提前进去了解准备。该打点的打点,该疏通的疏通,尤其要跟大厨打好招呼,不然吃苦受罪的可是你老人家。我听说牢饭最爱放土豆了。有时候只有土豆哦!”她抠鼻子,鼻屎乱弹。电话那边的反应很平和,别的不关心,只是好奇地问她们坐牢和奥运闭幕有个啥关系。林森柏嘿嘿笑,说奥运和每个中国人都有关系,谁都别想跑。苏喻卿知道她迟早会交代,所以叹完一句“我还想和大Q一起去看奥运来着”便挂了电话。 要让你知道是你女朋友的旧情人的弟弟害你坐牢,你还不得气花了妆?有这种好戏看,我可怎么能在电话里告诉你真相嘛!林森柏抠着鼻子看手机,笑得别提多奸诈。 约莫四点,咪宝进场巡查。新来的值班服务员报告说0102中午那会儿闹了一两个小时,叮铃咚咙的似乎砸坏了很多东西,客人到现在还没结账,大概准备跑单。咪宝此前不晓得林森柏在哪个包厢,现在知道了。她担心林森柏出问题,急忙走到0102门前侧耳倾听,谁知里面居然传来林森柏那公鸭嘎嘎一样的唱歌声,遂推门而入。 “林老板,您挺能闹的呀。”咪宝无动于衷地环顾四下,在确定林森柏的鞋底不至于被那满地玻璃渣刺穿后,后退一步靠到了门上,言语里不无讽刺,“砸了这么多东西,海皮吗?” 林森柏独唱情歌,无人旁听,正是乐得扯嗓子狼嚎的时候,见到咪宝,她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赶紧挥挥手让咪宝闪出去,不要影响她发挥,“自娱自乐而已,娱乐到了就海皮,娱乐不到就赖皮。喂,我可提醒你,我在唱吻别啊,想活命就快——”她话都没说完,咪宝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但自己跑得快,还要救他人于水火,“撤撤撤,都离0102远点儿,当心魔音穿耳。”咪宝不停示意走廊里的服务员后退,后退,再后退。结果林森柏故意把麦克风声音调到最大,还用椅子把门撑得半开,中气十足又撕心裂肺地来了句:啊呜~别!在嗷唔~街!让风啊呜啊呜啊呜~ 老服务员一听这把特色明显嗓子就知道是林森柏,立刻乐呵呵地对新服务员交代,“这是钱总的女朋友。每次她唱完吻别,公安都会跟咱院门前转好久,估计是怀疑咱私养了狼...” 咪宝当即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活埋了。 ☆、家人 郝君承这个人,林森柏是不了解的。当然也不能说完全的不了解,终究是跟人家姐姐有隙,又跟人家妹妹有染,再如何不济,凭他家氛围,多少也能够将其根底推断一二。 郝君袭曾经客观地评论过自家的环境和自己在家里的地位:郝君裔最智慧,郝君承最聪明,她自己最勤快。 随之又道,郝君裔因为最智慧,所以这个家活该是得让她掌着的。这点没什么可争,郝家也没人想争,有个领路人总比自己劳神费力要好。毕竟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郝家人的地位来自郝家。而郝家是一个整体。没有了家就没有了郝家人的个体地位。在他们这一代,郝家的中心十分明确,就是一个郝君裔。所以他们一定要保护好老大,否则树倒猢孙散,他们会很可怜,就算吃不着大苦,也会很忙——他们最怕忙了,才不要!于是连自家人都常常要站在自己的角度,打一打小规模的“老大保卫战”,生怕傻亲戚的笨好心把老大给害了,至于说她家那个老大到最后往往是谁的善心都不理,打着哈欠就隐居去了,那都是后话,反正郝君裔是郝家独一无二的宝贝疙瘩,这点不争。 再说郝君承。郝君袭形容老二,一只臭鼬。想使坏时撅一屁股就跑,管你被他那个有心或者无心的屁熏得要死要活,反正你不会傻得去抓他,因为他肚子里的臭屁实在太多了,谁抓他谁去独享他的屁。也就老大,时常会在他来不及做那番腹中酝酿的时候把他抓过来教训一番,教训完,老大走了,闪人速度比他还快,根本享受不到他的酝酿成果,故而他对老大的睿智很是崇拜,从小就喜欢当老大的跟屁虫,郝君袭时常问他是不是暗恋老大,他却每每摆出娇羞的姿态,扭腰,说郝君袭“讨厌”。 最后是她自己。郝君袭说自己,就是一个勤快,没别的词儿了。 林森柏当时就想,在您那个生长环境里,老大勤偷懒,老二勤放屁,可不是得把您那足以比过常人一半的“勤于工作”凸显得天上有地下无么?于是赶紧点头承认,其实心里真是觉得自己这种从平头小户里钻出来的草根,跟人家正儿八经的高干子弟没得比,看看人家那志趣爱好,再看看自己的,唉...连自己都觉得俗不可耐。 今年以来,林森柏总共与郝君承见过两次面,都是在郝君裔走后这段时间,于公务场合遇见的——郝君裔不在,郝君袭病重,郝家就只剩一个郝君承。他就是再懒也得出窝。 每次两人一打照面,均是笑着点点头,顶多寒暄两句便忙着各奔东西,根本没有所谓的感情接触。所以刚开始,林森柏觉得他那样做,应该并非如左静堂说的,是怀着个人情感针对她,而应像陈志说的,是纯粹的利益争夺。加之郝君承喜欢且只喜欢大胸大屁股的女人,就更不可能是爱慕她,什么由爱生恨的戏码,料想纵是她想演,他也懒得演。 在包厢里自己跟自己吻别到六点,林森柏嗓子都哑了。咪宝知道她近来不顺心,只让人给她换了个整洁舒适且离自己办公室最近的餐用包厢便任由她嚎去,嚎到她下班,正好让何宗蘅带着林钱钱过来一起吃饭。 “从下星期一起,我休长假,钱钱休长假,姨姨也休长假,钱隶筠你休不休长假?”席间,林森柏擅作主张,一口气给三个人都放了长假。咪宝奇怪地皱眉看她,倒是听出了她要求自己休长假的意思,却不知她意欲何为,“我要休假也得提前一周安排,你想干嘛?我可不能陪你们放暑假,除非老板回来亲自批准。” 林森柏在包厢里喝了点儿酒,在饭桌上又喝了一点儿,此时已是微醺。咪宝跟她提师烨裳,她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于是满不在乎地一挥手,打包票道:“你别管,我跟她提。她敢不准,我就十倍薪酬把你挖走!”她当然是说笑的。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傻事她才不干。再说当前地产这行市场客户什么的都是瞎掰,整一个供方市场,政府方面权力起着决定性作用,她自己没胸没屁股的也就罢了,若是放咪宝这尾狐妖去接触那些个猥琐大伯,咪宝肯,她还不肯呢! 一时饭毕回家,林森柏连澡都不洗,着急忙慌地爬上四楼,从书山书海中找到几本游记和一些订而未看的旅游杂志,回到客厅一股脑儿全摊到被她命令坐好的三个人面前,“你们商量去哪儿,我来定路线。国内至少先定出十个点来,国外嘛,等国内游完了再说!” 咪宝听着,面上无甚表情,心里却像突然坠进一块千斤大石,晓得这是要出大事——林森柏对旅游这路活儿,一贯是缺乏兴趣的。她总觉得日子还长,应该趁年轻的时候多赚点儿钱,至少要到中年,也就是过了三十五六才去周游列国。咪宝最欣赏她这份事业心,所以只要她不把自己身体搞垮,她就由她去,只要她开心就行——没错,对林森柏来说,事业大成才是最开心的事情,旅游不是。即便她再怎么心血来潮也不会想到去旅游。“钱钱,姨姨,你们先看。林森柏,你跟我上楼。”咪宝瞪着杏仁眼,起身一指林森柏。 林森柏挠挠头,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她回房,一路走得拖拖沓沓,宛若龟爬。 待得房门一关,咪宝当即揪着她的衣领将她按到门板上,神情俱厉地问:“林森柏,你打算骗我骗到什么时候?你是要被枪毙还是蹲大牢你总该先跟我说一声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吧?还是你想先跟我分手所以才认为你的事与我无关没必要告诉我?” “没有没有!”林森柏现在最怕妻离子散,于是急忙将双手与脑袋一块儿摇摆起来——两只细手配着一颗大头,恰恰是个拨浪鼓的造型,要是她再左右开弓地扇自己大嘴巴子,就更像了,还带响儿呢。“我只是打算迟一点儿告诉你,没想过不告诉你呀!再怎么说我也还是要你等我的不是?”话到这里,林森柏突然发现自己说得有点儿多了。确实,她不打算骗咪宝,但她可以瞒咪宝。一直瞒到被捕。 据郝君袭所说,整个郝家,能制住郝君承的只有郝君裔。然而郝君裔在这时候出勤,傻子都知道是因为什么。奥运一天不结束,特务机关就一日缺人手。郝君裔背着一身机密,不可能为了她特意跑一趟回来教训弟弟。如果被咪宝知道祸源是郝君承,那咪宝会做什么显而易见。她既然不想让咪宝扯这个脸,受这份委屈,那就更有必须瞒下去的理由。何况她现在都有点儿期待坐牢了——趾高气昂了半辈子,可她还没当过土皇帝呢! “生意上的事谁也说不准。我只是觉得我要被关,可到现在也没人来查我,这不就把我给闲出玩儿心了么?”林森柏还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咪宝却听不下去了,牵羊一样揪着林森柏的衣领把她拽到沙发边,推她坐下,自己坐到她对面,从桌子底下掏出两瓶烈酒,目光如炬道:“行,你不说真话,那咱们喝酒,你先把这两瓶干了再跟我掰扯。要是中间但凡出现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那你也别指望我等你了。明天我就带钱钱走。” 在户口本上,林钱钱确实与咪宝是一家,户主钱隶筠,跟她林森柏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咪宝要真带钱钱走,她连抗议都不够格,更别说阻止。不过林森柏才不怕咪宝。也不知怎么的就这么不怕。喝就喝,她才不相信咪宝会忍心让她喝掉两瓶那么烈的酒——果然,她的爪子刚按到酒瓶盖上,咪宝就冷着一张狐媚的脸把酒瓶子抽开了,“饶你不死,老实交代怎么回事儿。” 林森柏逃过一劫,顿时就满嘴放炮地“交代”开了,从第一通电话说起,一直说到陈志,期间更添油加醋,眉飞色舞地非要把利益场上最为稀松平常的“抢生意”弄成一个系列的好莱坞大片,再说下去,估计连阿凡提达大战阿拉蕾达都要被搞出来。夜里十二点,她收住嘴,一摊手,眨巴着眼睛看咪宝,“就这样,我还没找到陈志上头那位。所以线头断了。” 咪宝压下一边细眉,狐疑道:“你今天在包厢里就是把陈志打得呜嗷乱叫?” “嗯、嗯、欠!不揍不说!”林森柏忙不迭点头。在这个问题上,她不敢撒谎。会馆里铺天盖地的监视器,咪宝认识陈志,一查录像就得穿帮,所以她将原本断在陈志前面的线头断到了后边儿,这样,整个局就编实在了,反正她确实“还没找到陈志上头那位”嘛。愿赌服输,她也不打算去找他。 咪宝在心中默默将听得的事件梳理一番,到头没有发现任何破绽,便还是相信了林森柏。招招手让林森柏过来,一把将她扯坐在自己腿上,两人面对面看了好几十秒,咪宝这才结结实实地将她抱了个满怀——□□在这时渺小得就像天幕中的一颗星星,反倒是爱,大得犹如那黑蓝色的背景,“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只要你认为值得。我可以等你一辈子。这是家人的本分。” 林森柏听得眼泪都快止不住,刚想亲亲她的攻君,再来点儿翩翩情话,弥补一下两人那遗失在床笫间的恋爱时光,手机却偏在这时候响了。 作者有话要说:许愿。 今天酒到了,久寻不得的酒,很高兴。如果我今天RP爆发吓到大家,请大家一定原谅 ☆、郝君承其人 来电者倒是不遮不掩,林森柏刚接起电话他便落落大方地自报家门,“林董?您好,我是郝君承。这么晚打搅您真是不好意思。只是我有一位老同学失踪了,这人...听说您之前也在找,不知您有没有他下落?我没别的意思,您知道不知道我都想请您过来喝两杯。一直以来您都是公务繁忙的样子,借今天这契机,我可算把这嘴给张开了。哦哦哦,您别担心孤男寡女因非议,咱们约在哪儿随您的便,您多带点儿人也没问题……”郝君承跟他姐姐走两个极端,敢情比阴人还勤快的是说话。林森柏一边听电话一边想:您最好还是别把这嘴张开吧,我都答应了您还说啊?那我得赶紧喝瓶力保健,不然今天晚上你留不留我睡我也得睡死在你面前。 郝君承唠唠叨叨说了快二十分钟,期间林森柏只有应嗯和好的机会。林森柏严重怀疑他之前供职的公司是房地产中介,不然他娘的怎么学了这么一身中介的毛病,一说起话来就不带停的!“好好好,你说在哪儿吧,我过去。”其实林森柏颇想加一句“大哥您就饶命吧”,可考虑到咪宝在旁,可能会从她只字片语中揣摩出意思,于是赶紧收嘴,等郝君承报完地址,她便立刻好的拜拜挂断电话,不让对方再有说话的机会。 “钱隶筠,有个很麻烦的客户找喝酒,我打的过去,你先睡吧。”林森柏将手机塞进裤兜,拿起床头能够直通门岗的电话,让他们先替自己叫辆车,省得出了门还要等。咪宝在她的公事上从来不多嘴过问,闻言便只点点头,叮嘱她注意安全。林森柏一走,她就洗澡睡觉去了。 一时抵达目的地,林森柏那双夜盲的眼睛被出租车司机收钱时打开的车厢顶灯晃得难以适应黑暗,下了车也只能看见一片模模糊糊的黑暗以及那些在黑暗里别人看着挺亮,她看着却只有黄豆丁大小的路灯。 郝君承与其姐妹都不一样,他不住家里的时候通常住在酒店。按许多国人想法,这就多少要显得有些凄惨无依了。可他不这么认为,他就爱住酒店,把酒店称为“家”。林森柏走进酒店大门的时候就想,早知道你闲着没事住酒店,我开一张博利假日的贵宾卡给你不就得了,你有地方住,我还能创收,一举两得,多好。 “请问2555号房在几层?”林森柏不想走冤枉路,看见一个服务员就抓着人家问。可服务员尚未来得及作答,她身后便忽然响起一把稳健的男声,声音里透着兴奋和玩味,不算热情,但颇为友好,十分对得起该人身份,“哎呀!林董!我等你等得心都碎了!” 林森柏回头,还没看清来人就先被熊抱了一把。等那来人放开双臂,她眯眼仔细一瞧,心中“哟”地惊了声,到头却什么感悟也没有,就剩下四个字,真她妈帅! 郝君承似乎把林森柏当了兄弟,搭着林森柏的肩就往电梯里带。他一张嘴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林森柏一句都没听进去,光顾着打量他那一身足可以到米兰时装周上走两圈的考究打扮了——粉红青条纹的反白小领衬衣,新一季的修身西装短裤,原色皮面皮底的人字拖鞋,枕钻型的混金腕表...与平时在公务场合所见,日日西装革履的他判若两人,更可疑的是他那梳得锃光瓦亮的大背头和身上若隐若现的中性香水味,这、这、这、这明晃晃的就是一只家资丰厚的纨绔小GAY嘛!林森柏禁不住要替郝家感到悲哀。都说搞GAY这种东西是遗传,没想到郝家的遗传因子居然强到一窝三只全是,造孽啊,这要不绝后,天理何存... 就这样,林森柏一路走,一路为郝连事哀怨。结果郝君承刚把房门敲开,她立马傻眼——满屋子白晃晃的丰胸和屁股!“嘿嘿,林董请进。”郝君承搂住那个前来开门的裸女,笑眯眯地为林森柏扶住门。林森柏有几年没把模特们招家里开天体派对了,顿时还有些不适应,故而红着脸,把玩笑话说得略带尴尬,“该不是进去就要脱衣吧?要是,那我可闪了。我活得挺好,不想找自卑。”鞋尖蹭地板。光看鞋的话,她倒是一副好不害羞的样子。 郝君承不可置信地拖着嗓子“啊”了一声,心想老幺跟你那会儿,明明说你三天两头就要搞个娱兴节目的啊,跟你那一屋子人相比,我这场面也不算大吧?撑死了十几二十个而已,你怎么倒羞涩起来了?可心里这么想,他嘴上却不敢这么讲,毕竟他晓得林森柏现在那位外形豪放内心古板的女朋友不可能容忍她干这种荒唐事,遂急忙摇头道:“林董说笑了,咱出钱还脱给她们看?那像什么话嘛,您先请进,小酒小菜一会儿就到。”唉,白搭一番好心,他还想给林森柏个机会,好好出会儿墙的。 屋子里气球鲜花已经铺了一地,各种情趣用品和人体润滑剂更是唾手可得。郝君承刚请林森柏在沙发里坐下,旋即便有五六个裸女一哄而上,又是给她按摩,又是给她点烟。林森柏在家天天鱼翅鲍鱼,现在却要吃这只见盘子不见菜的寒国国宴,心中真真苦不堪言,恨不能拔腿就走。“谢谢谢谢,各位美女,我、我、我不好女色清心寡欲,你们就饶了我吧。让我自己坐着就行,嗯?不不不,我不用试,早就试过了,真的不好女色,不好女色。烟也不用,诶!别!别叫你同事!男色我就更不好了!” 就在林森柏神情慌张,百口莫辩,被一群出来捞外快的模特缠得快要使出旱地拔葱之力演一出狗急跳墙之时,郝君承又搂着那位裸女扭过来了,往林森柏旁边的单人沙发里一坐,他笑得相当淫邪,“林董,您当真不好女色啊?” 林森柏擦着冷汗左阻右挡,忙得不可开交,听郝君承这么一问,她当即咬牙切齿地回应道:“戒了!”郝君承看她实在不像是惺惺作态,又怕惹恼了她,便赶紧让她身边的女人撤开,一边赶苍蝇似地挥手,一边还叹,“唉...钱隶筠真是了不起,先是让我家老大遁入空门,后是让林董您不近女色,我怎么就看不出她到底有哪里好,居然把你们一个个迷成这样。” 言间门铃乍响,自有裸人跑去开门。送餐的服务生估计看多了这派场面,竟能目不斜视地一路将餐车推到林森柏面前,继而从容淡定地卸菜摆盘。“不知道林董喜欢什么,就每样都点了一盘。”郝君承摊开两手,做了个满桌子的手势。林森柏闻言一愣,倾斜身子避过餐车,果然看见一列长长的送餐队伍陆续进门——台子上地方终究有限,最后一车抵达的汤盅除了两碗上桌,其余的都卸不下来。模特们似乎早摸透了郝君承点菜的路数,光着身子纷纷奔向那辆餐车,一人一盅,喝得啧啧有声。 “年轻”那会儿,林森柏也爱玩,一看货就晓得这些模特都是小有身价的。为了保持身材,普通的东西你就是跪着捧到她们眼前她们也未必肯屈尊降贵地尝一口,能令她们趋之若鹜的东西八成也不是鱼翅燕窝之类的俗物。带着好奇,林森柏打开紫砂盅盖,即刻傻眼,居然是国宴特色、周总理钦点、胡BOSS最爱的开水白菜——且不说白菜质量和厨师手艺如何,这汤,以十客,即两千五百毫升为记,从预备到完成,光成本就要四五百块。五星级酒店供应菜品,一般毛利会控制在八到二十五倍之间。又因清汤视材料而定,需要熬制六到九个小时,非预定不能有,所以每盅绝不会低于五百块。屋里有二十几人,这么一算,光是花在汤里的钱就得上万,而且看样子,这伙人平时也没少喝,搞不好天天晚上都得来一碗。 林森柏震惊了。倒不是惊讶于郝君承的奢侈,毕竟以郝君承的身份,就是天天喝十万块的汤也没什么可咋舌的,她只是惊讶于这一母同胞的极大不同:与郝君裔的惯性简朴,郝君袭的惯性奢侈相比,郝君承是明面上简朴,背地里纸醉金迷。 从样貌上说,郝家这三个家伙长得简直是一个抄袭一个,雷同度少也有百分之六十,尤其老大和老二,只是老大线条精细,显得锋利,而老二线条较其姐刚硬粗犷,更富有男性气质。姐弟俩都是高挑个头,衣架子身材,若是放在人堆里,则不分彼此,同样耀眼——林森柏觉得自己要是直的一定会想方设法包养他,却可惜不是。她看他就像欣赏一幅画,而可以想见,他看她就像欣赏...一株盆景。 酒菜上齐后,郝君承依旧是说,天南地北一通神侃比那天桥说书的能耐还大。林森柏觉得他再这么下去得打一辈子光棍,因为没有女人会想嫁给一个比自己还唠叨的男人,首先孩子就活不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不用灌水的,灌水辛苦,我瞎猫虎眼的数人头也数得满头汗,我倒是挺想三更一直更到真相大白来着,所以二更人头不够也更了...好酒不易得啊...感慨... 夏天来啦,大家献个人头,不用灌水,灌酒吧!我请大家喝点儿干白清凉一下(我兴奋,让我发发疯),这酒不娇气,能冰着喝,是我夏天最爱——其实我一年四季都爱它...就是不好随手买到,为此我十分憎恨我楼下的便利店...红酒就不上图了...犄角旮旯的红酒图太难找了...这瓶是德国晚秋的清甜白,有一点点起泡的感觉,但不浓烈,甜味基本没有,不腻。 ☆、老伯伯的新□□ 酒杯一来一往,筷子一起一落,好容易熬到夜里三点,房间里磕了药的裸人们却还在摇头狂欢。林森柏生怕那话痨要叨到早上九点,于是赶紧打住,“这个...郝先生,哦、不、郝董,”郝君承连忙摆手说叫他名字就好,林森柏懒得跟他扯屁,让叫就叫,“郝...君承,田桓那边的事,你是不是该给我个交代?”林森柏放下酒杯,拿了根牙签剔牙,一边剔一边望着满桌酒菜含糊不清道:“我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只是想确定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你知道的,田桓一旦上位,就代表齐东山和吴光耀必须下马,而他们下马,势必会牵扯到我。坐牢不是个小事呀,”言及于此,林森柏叹了口气,肘尖抵在大腿上,两手托腮,抬眼看向郝君承,“我秘书还想跟你姐的前女友一起去看奥运呢。” 郝君承咧嘴冲她笑,眉宇间藏着一种郝君裔所缺乏的油滑。然而这种油滑仅仅流于表面。他点燃一根色泽金黄的菲律宾吕宋,土军阀似地从前向后摸了一把自己的大背头,挥开身边裸女,疲惫地将身子窝进椅背,“林董,我今天请你过来,其实就是想跟你说说这个事。但我真不大好意思开口。” 闻言,林森柏也笑了,轻轻松松一摆手,“我知道你是顾忌着你姐和钱隶筠的关系,所以对我也是客气。不过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早几年我能在百文金狮和盛昌之间分得一杯羹,就已经很幸运了,你想怎么办,直说吧,你要是有大动作,让我源通退出地产界也无妨。反正你也完全能办到。” 林森柏虽然跳跳,时常会显山露水不可一世,但其实她很自知之明:在B城,地产这块,百文不跟她争,是因为文霍二人的利益重心跟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所以没能拥有同一个梦想;盛昌不跟她争,是因为郝家先有郝君袭倾心于她,后有郝君裔让着她,两者对她在权力面上的挖角放任自流,宁可利益受阻,也从不施以干涉;而金狮不是不跟她争,只是她避过了金狮的发展重点,通常不跟它争商业用地,只一门心思埋头于旧城改造及新发住宅用地。综合以上,正是这般的小心与侥幸才成就了今天的她,故而郝君承要把她那一部分幸运没收回去,她也无话可说,唯有攥着她那一大堆钱,转行。 这个世界,成王败寇,她早看透了,无论是坐牢还是转行,对她来说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早来晚来而已,实在没什么可嗟叹的。如果郝君承想高枕无忧地坐在盛昌头把交椅上,那拿她开刀进而取得权力面内的直接利益乃是不二之选。她可以理解,完全可以理解。她是没有郝君承的家世背景而已,若有,她恐怕做得还要狠——杀鸡给猴看。自然怎么残忍怎么杀。坐牢,远远不够。 可郝君承接下来的话,直叫她在日后三四十年里都要时常想起,简直恨不能把郝家这老大老二都供到佛台上去日日膜拜,拜时嘴里还得念叨:“神啊,请赐我像你们一样懒惰的身心,以及你们为了懒惰而生的智慧吧,阿门。” “林董,不瞒您说,其实...我只是借你过个路。”郝君承说着,奋力挠乱了一头秀发,整一个不堪重负的样子,“我姐护着你,这你是知道的。可家里呢,想让她去从政,让我从商。”继续挠头,“从商好累,我妹都累出病了,我才不想干,所以我要从政。我家情况估计你也清楚,如果我姐不发话,那我盛昌董事长这个位子就算坐实了,一辈子也脱不了身。”听到这里,林森柏已经目瞪口呆不知该作何反应了,可郝君承不看她,光抱着个脑袋,像怨妇一样前后摇晃着身体,继续用他那出神入化的懒惰智慧刺激她的精神,“关键是我姐到现在都没个准主意,到底要从政啊,还是从商。我找她商量,她每次都说听家里安排。我逼你,真是迫于无奈,要是你肯跟钱隶筠说一声,让她劝劝我姐,只要我姐意志坚定地反对从商,家里肯定得让着她...” 他终于把头抬起来,神情转瞬憔悴,明明是他在迫害林森柏,林森柏还没怎么地呢,他那两眼里倒闪开了濒死者求生的光芒,语言也随之抑扬顿挫起来,“只要心愿达成,我立马把田桓交回给你!怎么处置他也是你的事,我绝不插手!事态在这一步我完全能够控制。至于陈志——那是无关紧要的小人,是死是活也由你!从头到尾,我的目的就这么一个,本想晚一些,等你再绝望点儿的时候再找你谈的,可没想到你本事这么大,居然能找到我藏起来的人。唉,不说这些...林董,您行行好,就帮我这一把吧,”郝君承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朝林森柏拜拜,“让钱隶筠发话劝我姐,对你而言,是不过几句枕边风就能办妥的事儿,我呢?万一真从了商,这一辈子就毁了。” 林森柏从来没想到自己会陷入这么荒谬的“权力斗争”中,一时脑子里几乎空白,单剩了古老哲人的一席话:在大人物的世界里,有太多小人物意想不到的荒唐。在小人物还是小人物的日子里,他会笑他们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净琢磨些不着边儿的事情祸害苍生。但等有朝一日,小人物变成了大人物,他只会创造更多的荒唐。因为小人物的梦想,远比那些天生大人物的梦想丰富得多得多——得到的越少,想要的越多...念及如此,林森柏便释然了。她一点点理解了郝君承的荒谬,并对此深感同情,然而顺着本心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果我不能帮这个忙呢?” 郝君承没有惊讶,他早知道林森柏是根轻易压不趴的硬骨头,所以先前才会想要先将她逼到绝境再去求她。不过既然已经想到了林森柏会拒绝,他自然备有PLAN B——求她,是给老大和老幺面子,不求她,他也一样能达成目的。这其中唯一的变数,只是郝君裔发尾的那柱儿指黄玉。但他不认为老大丢了黑水晶就意味着彻底放下钱隶筠,毕竟她是她到目前为止仅有的、爱过的、一直还希望再爱的人。 “如果您不帮...那就只好按当前情况走下去了。”他再次抱头,显然是对未来几个月感到恐惧,“反正我已经表明狠心,老大要想护你不再出事,她就得回来从商。林董,相信我,我真的不是针对你。只不过万一老大死活不肯...” 他那厢欲言又止,几乎是个小媳妇的做派,林森柏却突然哈哈一笑,打断了他的后话,举起酒杯与他放在桌上的杯子一碰,由衷赞道:“你这个局设得很完美,连万一之选都很符合你的利益,就算今后我转行也绝不会忘了你给我上的这一课。来来来,不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就够。无论结果如何,再见还是朋友。我相信你,也请你相信我,我是真心佩服你。” 郝君承悻悻摇头,对自己的PLAN C一点儿也不自豪,但出于礼貌和友好,他还是举杯与林森柏喝干,继而为两只酒杯续满,自己又端起杯来,一瞬不瞬地看着林森柏,用一种自嘲的腔调郁闷道:“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理智的人。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客观理解的吗?得得得,我也不夸你了,酒逢知己千杯少,陪我借酒浇愁吧?知己?” 林森柏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赚到,故而也不作态,敞开了肚皮就喝。两人一通大酒喝到天光,郝君承醉趴了,林森柏却因兴奋而清醒得很——郝君承是头一次见到她这么理智的人,她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棋,连环马后炮。死在这种棋下,她堪称死的光荣。 此外,她没有理由误会或怨恨郝君承。因为对方已经仁至义尽:从郝君承的目的角度上看,他必须将死她,只有将死她才是个稳赚不赔的谋略,连PLAN C这种迫于无奈而选择的计划都能大大降低他的劳动强度。 话说回来,林森柏不由得又要感叹,□□的思维跟他们这些满身铜臭的商人就是不一样。商人最看重的东西,人家是放在最后,放在不测,放在“万一”里考虑的。 好好瞧瞧人家郝君承的PLAN C:万一郝君裔不肯回来从商。除掉她林森柏,并了无牵绊地将B城地产相关权力面彻底洗牌,那今后只要他没有雄心大志,唯求应付公事平稳发展,则他要什么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虽比从政累一些,却照样能达到他的目的,偷懒。 这样一看,傻子都能明白郝君承那周密严谨万无一失的PLAN A、B、C乃是按照长短期综合劳动强度之升序排列——逻辑多么清晰,目的多么明确,境界多么难得。林森柏听君一席话,心灵得净化,抿着小酒,她醉醺醺地追忆起她那经历了多次转型的事业和在事业中辛苦挣扎的似水年华,忆着忆着,她竟开始考虑她那即将拉开帷幕的崭新人生,打算换个形式再创辉煌了! “嗷呜~~~!!!” “诶?没事没事,我就是一得意就忍不住要嚎,你继续睡,我回家嚎去。拜拜啦,知己~” ...... 知己,不一定是最了解你的人,不一定是你喜欢的人,更不一定是陪着你的人,绝对不是只会听你发牢骚的人。 知己,可以是一个初相识的人,可以是你不喜欢的人,可以一辈子只跟你见一次面,但知己务必是一面镜子,令你能够通过它,了解自己。 这才是“知己”的由来——以知己,知己。 ☆、转圈圈 独自回到B城的汪顾,一下飞机便已觉得无聊。身边少了个人,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偏偏这种虚空里还隐藏着许多不安,这就更是揪得她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经过两年磨练,张氏的巅峰高位她在摇摇摆摆中,也逐渐坐稳了,只要不出意外,工作上的一切都还算游刃有余——放在平常,这倒是件颇令人安心的事。然而眼前她正处于一个无根浮萍的状态,游刃有余就等同于无所事事,于是她本着多学一点是一点的原则,上午跟周子儒学点儿,下午跟张鹏山学点儿,学着学着就学到了周末,在医院里围观完父母的你侬我侬,形单影只地回到家,她真觉得自己寂寞死了。 曾几何时,汪顾不知道寂寞的滋味。那时候独处对她来说真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儿。自己一个人在窗边看看书,吃吃水果,安逸到极致就拥着毯子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睡一小觉,倘若汪露不来闹她,睡醒之际必然天光迟暮。 入夜于她,意味着休息,倘若心里不装公事,她最大的享受就是喝点儿小酒吃着外卖看电视。奢侈品永远层出不穷,往往上一季的购物目标尚未实现,这一季的便开始接受预定了。买什么好呢?这不是个问题。问题在于买得起什么。每到这时候,家里订而未阅的时尚杂志就变成一种功课,性质类似于一场不需要交游记的春游,是功课,却是令人开心的功课。不做就可惜了。但做起来也挺累人的,笔墨纸砚计算器往往要一齐上阵——时尚杂志上登的都是好东西,她看着这样好,看着那样也好,然而每个月结余的零花钱撑死了只有三千,买几块Clinique的香皂、几管Biotherm的洗面奶倒不成问题,要买真大牌,那就得算,有时越算越兴奋,有时越算越沮丧,结果不约而同是通宵达旦。她连觉都睡不够,更别提有那个寂寞的时间。 忆往昔,观现在,她这才发现新家光订了师烨裳每天要读的几分报纸和时代周刊之类的功利杂志,内里满当当的社会经济政治新闻,连人文都鲜有涉及,更别提时尚。哦,当然,扉页上的广告不能算。劳力士那种东西,跟时尚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现在连暴发户都不怎么爱戴劳力士了。 这可怎么办好?周六下午三点,汪顾睡醒午觉无聊得在屋里直转圈儿。没有想做的事,没有想买的东西,没有想去的地方,她只想让师烨裳赶快回来,回来了,那就算是两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躺在床上,晒完日光晒月光,晒完月光晒灯光都是一种安静平和的享受。 她这会儿干什么呢?汪顾有心给师烨裳打个电话,然而话筒都凑到嘴边了拨键盘的手却怎么也摁不下那最后一个数字——半个小时前刚打过,再打就有点儿像神经病了。师烨裳半小时前在爬山,现在若非继续在爬,就是已经开始下山,还有什么可问的?何况师烨裳不像别的女人,还会寒暄两句,说说旁话的,那尾倔驴只知道问什么答什么,不问就沉默着哼哧哼哧地捏着手机一边登阶一边让她听鸟叫,打这种电话还不如去看DISCOVERY,至少DISCOVERY里还能听见个人声儿! 放下话筒,汪顾背起手来继续转圈圈,转到窗边看见院子里两只大狗匍匐在地,你亲我一口我亲你一口,热火朝天,基情四射,顿时就恨得一巴掌拍在玻璃窗上,怒道:“这辈子再也不谈恋爱了!”谁想她这头刚要戒恋爱,最爱谈恋爱的那个家伙就给她来了电话,说什么明天结婚,让她就算人不到也得把礼送到。汪顾蒙头蒙脑地听着,没觉得有啥不对劲儿。可撂下电话掐指一算,好家伙,两年结三次了。民政局要是会做生意,首先就得给她发积分卡,一年结两次登记打九折,一年结三次,登记打八折...呃...好像也不行,汪露同志只要想,一年结个十几二十次就跟玩儿似的,到时民政局还不得给她免费办证?她这头正给民政局出谋献策呢,手机却又响了。 世上的巧合就是这么说不清,汪顾的手机在过去将近二十四小时里压根儿没响过,可自从开了腔,它便不肯消停了,先是岑礼杉约她明天逛街,后是张慎绮让她回老宅吃饭,最后是张鹏山亲自打来电话补充说明晚上是个社交晚宴,如果她方便的话,现在就过去,他先给她介绍些贸易界的老前辈,免得晚宴开始后人多事杂不方便深聊。 汪顾是个老好人,谁的好意都会领。 张鹏山身为一个又病又残的老先生,哆嗦着手向她投来这把橄榄枝,她就更不好意思推却。 张家的社交晚宴,那简直是如疯子唱歌泼妇骂街色狼嫖宿一样三不五时就会来一场的。平时张鹏山体谅她公务繁忙私务更繁忙,一般也不通知她,不过今年以来这些重要的宴会日渐频密,连张慎绮都忍不住猜测爷爷是打算在有生之年尽其所能地把汪顾扶植起来,一旦汪顾功成名就,他便要赶着去投胎了——行不得,站不起,吃不下,睡不着,任何人都不想这么活着。张鹏山屡次望着饭厅里的灵牌发愣,张家人都看在眼里。若是他身强体健那会儿,如此看重汪顾定会招来种种阻挠,可现如今他虽不寻死觅活,但也了无生趣,张家人纵然不肖,却都还挺孝,如此便不好再说什么,只由着他去,反正汪顾手握重权,情况再怎么样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挂掉电话,汪顾在无聊空虚之中,极尽讲究地将自己打扮了一番,驱车前往目的地。 张家老宅因为盖得就是个穷奢极欲的模样,所以待客时不需要张灯结彩就已显得十分华丽百般热闹,花团锦簇之余,又不尽流俗,无论面子里子,都很有高门大族的气派,真正是贵而不浮,骄而不躁。汪顾初初并没发现盖房子也是一门社交技巧,只觉得张家有钱没处花,只能把铺张浪费当娱乐,直到最近她才从零零星星的宾客言谈中隐约琢磨出了有钱人不易做:出差,就算你喜欢农家乐,也必须去住希尔顿;盖房,就算你喜欢地中海风,也必须盖法国宫廷式;娶老婆,就算你真爱年轻漂亮的小蜜,也必须留住糟糠之妻...这其中错了哪一项都会对身份产生极大影响,小资产阶级那套自由散漫的思维方式在人家眼里从头到脚都是错的,一言蔽之,教养不好;说得重些,没规矩。 “嗬!你总算来了!爷爷在屋子里转好几百圈了,谁都不关心,就怕你不到。” 汪顾一下车,张慎绮便奔上前来迎接。小妮子一身轻裙,两袖清风,刚刚大学毕业的年纪,却已现出几分成熟女性独有的淡然贵气。 汪顾把钥匙交给管家,闻得其言,咧嘴一乐,心想:挺好,敢情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人陪我转圈圈呢。早知道我晚点儿来,您再多转几圈儿...汪顾被张慎绮挽着,一路走,一路怀着某种类似但又不尽是幸灾乐祸的心情肖想着让张鹏山给自己表演一下纵横四海里发哥玩轮椅的景象。然而张家从车库通往大厅的路实在太长,她想着想着,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在她还很小的时候,爷爷也会在院子门前转着圈圈等她放学,她许是看多了爷爷转圈圈的样子,所以等到自己转圈圈的时候,便学着爷爷的样子,背着手,弓着腰,七八步一圈地转。因着心里有惦念,圈圈再小也不会头晕。爷爷惦念着自己,自己惦念着师烨裳,而张鹏山又惦念着...谁? 汪顾想人,通常会刻意把对方往好了想。她倒不是多么善良纯洁,只是她有她的人生哲学:觉得自己身边都是好人的人,一定比那些觉得自己身边都是坏人的人幸福。但是她一直克制着自己,尽量不把这种哲学应用到张家人身上。毕竟师烨裳与张家人有杀身之仇,她必须同仇敌忾,绝不好在敌我立场上擅自站到师烨裳的对立面去,不然那小心眼儿的倔驴肯定又要被气得两腿一软不省人事。 见到张鹏山时,他果然是摇着轮椅慢慢地在客厅里转圈,汪顾快走两步赶上前去,笑意盈盈地猛然躬身在他面前,用一种似亲切客气,又似晚辈向长辈撒娇的语气问候道:“张老,您好。” 张鹏山本在专心致志地转圈,被她抑扬顿挫地这么一问,登时惊得周身一颤。待得回过神来,他那张皱纹丛生的瘦削脸庞上立刻涌起一片喜出望外的笑意,两手颤颤巍巍地伸出来,似乎想像所有激动的外公那样,要么拍拍外孙女儿的肩,要么抓住外孙女儿的手,却奈何汪顾的手背在腰后,肩的高度也并非轻易得以触及——双手悬空几秒后,他有些失落地将它们收回,自我解嘲一般相互拍拍,笑容依旧不减道:“好,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今天张家、我这一辈六房直亲都到齐了,二十年来头一次,等会儿我给你挨个介绍。” 汪顾一听这话,先是瞪大了眼睛掌心攒汗,随即神色一敛,便波澜不惊地庆幸起自己的无聊来: 早就听说张氏是当代少有的兴旺大族,历经六七百年开枝散叶,子孙遍布全球各地。 留港发展的张鹏山一门虽有长子长孙衣钵正统之名,能够供奉祖宗灵位,但张鹏山一辈六位直亲亦不落其后,门门风华无尽,个个欣欣向荣,膝下枝繁叶茂,手中脉络不穷。欧美事业部但凡有事,张蕴然只一句“通知四叔五叔”就能交差,以此可见其实。汪顾平时来凑这份热闹都是马马虎虎穿一身周正就好,并不考虑许多。倘若今天她不这么无聊,仍作随意打扮——她自问丢得起这个脸,却丢不起这脉资源。 是所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东西,除了爱人,就只有资源。 不论人生是一辆梅赛德斯,还是一辆劳斯莱斯,汪顾也一贯认为,资源是汽油,爱人是润滑油。光有汽油,车子开得磕磕绊绊好生费力,可要是光有润滑油,车子则干脆就开不起来。 撇掉恩恩怨怨不说,汪顾心知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能够越过张鹏山和张蕴然与这些长辈接触,那她说不定当真能把张氏弄成汪氏... ☆、主角 在一片山花烂漫绿草茵茵之中,张蕴然把手机塞回裤兜里,转头对师烨裳道:“老爷子似乎是打算把自己手中的资源都开放给汪顾了。那是他由始至终抓得最牢的东西,对我们,他尚且要分化一番,没想到这回居然一口气把六个叔叔都叫齐,看来,我们之前对他怀疑...真有点儿杞人忧天了。他若非已经肯定了自己要隔代传位这件事,也绝不会做出最后的放权。” 两人正在爬山,还没爬到一半呢就都累得像两条大老狗似地坐在半山腰的大石头上不肯再走了。张蕴然那些随行都是跟身十几年,早早用熟了的。老板说去爬山,他们便预见会有眼前一幕。七手八脚地架好遮天阳伞,又从移动冰箱里取出冰水来给两人倒上。师烨裳冲那塑料的装水容器一皱眉头,张蕴然的随行当即心领神会,赶紧换了玻璃瓶装的饮用水倒进玻璃杯中递给她。 “谢谢。”她说得客气,脸上却没有笑容,转头面向张蕴然,她狐疑地问了句废话,“六个老头一次到齐?”张蕴然点头称是,“二十年来头一回。上一次还是在爷爷大寿的时候。听说,这回比那场寿宴还要隆重,连子女也如数到齐。”闻言,师烨裳皱起眉头不吱声了。 张鹏山这个人,师烨裳还算是挺了解的。对于大家族里合纵连横的那一套,他可谓翘楚。早年他在张蕴兮逼宫,不得不交权的情况下,选择把手里的人际资源划土分封,将张氏重点、位于欧美的人际脉络交给了张蕴兮,但将非洲大洋洲和亚洲的人际脉络交给了张蕴矣。如此一来,张蕴兮在张氏虽是一支独大,但仍会受到资源制约,并不能一脚将张蕴矣踢开。而只要张蕴矣和张蕴兮这两派势力不分家,那么张家就不会分裂——他打的是这个算盘。就此,师烨裳可以看出,在他的位置上,所谓交权,就是交出他手中的资源,金钱和职权反倒位在其次。 师烨裳一直怀疑他拉拢汪顾乃是百般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张蕴然也有同样的担心。两人在汪顾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就此事态交换了诸多意见——师烨裳避开汪顾留在芬兰的目的,正是如此——她们都有义务帮助汪顾做出合理判断,但在没有确定事态发展的方向之前,她们不能轻易得出结论,否则就会犯下挑拨离间的错误,害了汪顾。 但汪顾并不知道这些。站在师烨裳和张蕴然的角度看,她也没必要知道这些。毕竟身为一个大人,在事业上还需要别人为其做出判断,这是很伤自尊的事。然而,这样背景复杂前途多舛的判断,即便旁观者也很难看清,以她汪顾资质是决计完成不了的,此非看轻,事实而已,所以师烨裳和张蕴然只能像地下工作者一样为她观察打算,却绝不会告诉她。 “他要是肯把这一脉资源都交给汪顾,那汪顾的位置就算真正坐稳了。我们也可以退居二线颐养天年了。”师烨裳小肚鸡肠地琢磨了半天,到头也没琢磨出个结果,但隐约觉得这不是个坏事,嘴角便淡淡浮起一抹笑意,纵然不是灿若二月里桃花,倒也足够令人觉出春风拂面了,“退休了准备干什么?开农场养牛马吗?” 张蕴然无意识地摸了摸臂环,脸上也是笑,“就算不开农场,大概也差不多吧,买几个小庄园,合并成一个,每天骑骑马射射箭也是很不错的生活。你呢?过来跟我当邻居?” “我倒是想,可汪顾的事业,五六年之内怕也难以稳妥。什么时候她练出来了,什么时候我才能离开。”说到这里,师烨裳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时想起自己家里还有一堆事务要她操劳,就愈发感到绝望,“你多好,没有挂念,我呢?扶持完汪顾自己还有一摊子破事,可怜我连个接班的都没有,真不知道要忙到猴年马月去。其实要是早想到这一步,我就应该跟林森柏争一争华端竹,”张蕴然不认识端竹,于是做了个不明所以的求知表情,师烨裳“哦”一声,继而解释道:“一个小姑娘,今年有十七了吧?聪明得不得了,理论基础也相当深厚,逻辑思维极其发达。关键是这个小朋友心思很直,板正板正的,却又不迂腐顽固,真跟她的名字一样,端正如竹,柔韧如竹。近朱则能赤,近墨则能黑,在大局上把握得丝毫不差,一点儿也没有被繁文缛节侵害的痕迹,可塑之才啊。” 张蕴然听完一乐,咕噜噜喝掉整杯水,接过随行点好的一斗烟,一边抿,一边揶揄师烨裳道:“那你可是做了这辈子最大的一桩亏本生意,有所谓千金易得,良将难求,这么好的接班人,被林小奸商挖走了,你做梦都得哭醒。要么你跟林小奸商商量一下,让她把华端竹让给你?我听说她最近养了个奶娃娃嘛,都没到上学的年纪呢好像。大孩子领着个小孩子,我一想就忍不住笑。” 本来师烨裳还光羡慕郝君裔来着,经由张蕴然这么一提醒,她突然发现唯有她是膝下苍凉了,挫败感油然而生之余,她也不肯诉知究竟了,只郁闷地躬下身子,两臂环膝,把半个脸都埋到臂弯里去,在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撅起嘴来,满脸阴郁,凉飕飕地妒忌着林郝二人,同时又还要反省自己的迟虑——有事业,没人接班,这就意味着她到老都不能退休,这该如何是好呀? 与此同时,身在地球另一端的汪顾也在为孩子的事挠头,心道这该如何是好呀? 原来,她那最富权势的四舅公的二公子的第三个女儿正抱着她的左膝盖要给她当干女儿。起因说来倒挺简单的:汪顾是个好脾气,在一群衣冠禽兽中周身散发着“欢迎来欺”的气场。三四岁的小朋友对老好人自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果然全场谁也不爱,光找她玩儿。她被小朋友缠得不可开交也依旧是又笑又逗,可她越和蔼可亲小朋友就越以为她好说话,缠得就越发紧密,如此一来二去恶性循环,搞得小公主恨不能与自己爹妈决裂,认贼作父,死活要她让这位表姐给她当干妈,任你谁劝也不听,因为人家根本搞不懂“辈分”是个啥概念。 “你是不是嫌我长得不好看?或者是嫌我不聪明。”小公主鼓着腮帮子一跺脚,千年人精似地问出两句话。汪顾见她父母就在面前不远之处,唯有哭笑不得地敷衍安慰,“不不不,策策最漂亮了,也是姐姐见过的小朋友里最最聪明的一个。”其实她心里想的是您这也聪明得太过了,小小孩子就知道比美比智,这要长大了还怎么了得,我才不傻,给你当干妈?那我不是打自己嘴巴自认不会教孩子么?“可姐姐是姐姐呀,不能当干妈的,只有你叫阿姨的人才可以给你当干妈呢。” 不知怎么的,汪顾突然就想起了师烨裳。师烨裳要被这么一位不讨好的孩子死缠,那会是什么景象呢?一脚踢开?尿遁?捂脸?嗯...貌似都不太可能。她要把那禽兽的真面目一露,哪个不长眼的孩子斗胆接近她。就算有胆大的敢跟她撒娇,个纸老虎泰半会怕得“喵”一声抱头逃窜,就像当初小浣熊冲她示好时那样,瞧把她吓的,都手足无措语无伦次了...想到师烨裳,汪顾脸上的线条愈见柔和,简直都要涣散出母性的光辉。小公主的父母大老远地瞅见了,不禁对这位表亲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自己都觉得女儿难缠,动辄会将她流放,令其自寻快乐,却没想到他们这位高权重的野表亲居然深得女儿欢心,同时更不厌其烦地露出一派温柔和煦...念及如此,两人纷纷怀着歉意步上前来,一个把女儿抱起坐怀,一个则客套地伸手与汪顾行客套。汪顾也分不清他们谁是谁的娃儿谁是谁的爹,只好不分彼此地通通恭维。 孩子是一种相当厉害的社交武器,通过小公主,汪顾身边很快便自然而然地围起了一圈人,其中有老有少,却也枉论尊卑地其乐融融。 适才张鹏山向众人介绍汪顾身份时,他们当中很大一部分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位来自孤儿院的野亲戚。可等走近了一沟通,他们很快发现野亲戚身上并没有野习气,非但没有野习气,教养还相当到位,虽无有大家闺秀之从容,却有小家碧玉之顺巧。这么伶伶俐俐的一个人,抢的又不是他们的家产,那么对他们来说,便没有了与之不睦的必要——此种心态随人圈的扩大持续蔓延开来,汪顾终于成为了这场午后宴会的主角。不论她在张鹏山一门中地位如何,反正在远房表亲这边,她的身份已经得到公允的承认。除了六个身段高企的老先生,几乎每一个人都主动上前与她打过招呼。她一身小白领的本事好用到老,在这等局面中,倒也没觉得怎么样力不从心。 傍晚六点,晚宴即将开席,老宅辽阔的院子里铺天盖地的摆满了覆着暗紫餐布的圆桌。汪顾足蹬八厘米高跟鞋,街边流莺似地站了一下午,这会儿早就又累又饿。摸摸正在敲鼓的肚皮,她简直有心放弃教养钻进后厨神不知鬼不觉地当一回硕鼠——抢先把好东西都吃光,让别人吃边角料去。 她这厢正饥肠辘辘地径自阴暗着,张鹏山却是打着灯笼找她多时了。众人一见张鹏山独力摇着轮椅过来,纷纷自觉为他让路。汪顾是个会来事儿的,瞧他费力,便快步迎上前去,作孝子贤孙状扶住他轮换背后的把手,躬身在他耳边,“张老,您要去哪儿?我推您过去吧。” ☆、戏里戏外 张鹏山扭头,有些为难地笑道:“呵呵,我不去哪儿,就找你,想跟你说几句话。” 为避免无端猜测,两人都用了旁人听得见的音量,一众亲属又都是识趣的人,也不用他们抱歉请辞,只就此潮涌而去,剩下他们俩,大眼瞪小眼地对望了好一会儿,直到汪顾忍不住开口问话,方才解了这平湖无波的尴尬,“张老,您刚说...有话要讲?” 张鹏山也不知怎么回事,居然看汪顾看得发愣,经过对方提醒,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哦...对,我是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 汪顾心无城府坦荡荡,闻言便是一笑,从善如流地答得落落大方,“您请说。” 她一大方就真大方,相形之下,张鹏山倒显得忸怩了,摸着脑袋半天哼不出个屁来,好容易哼出两个字,居然是,“汪顾...”被点名者几乎已经被饥饿耗尽体能,眼见距离开饭还有一段时间,就更不会浪费精力跟他急躁,他不说,她笑着等,他开腔,她笑着听,“汪顾...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他摩挲头上伤疤,眼睛多愁善感地盯着地面。汪顾双眉一抬,背手弯腰,嘴边挂着丝缕玩笑意味,无声无息,作洗耳恭听状。张鹏山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最后终于肯倾诉衷肠,但分寸拿捏得很好,是请求与哀求的综合,“我、我希望你今天能在人前买我一个面子,就算装的,也认一次祖宗,好不好?” 其实汪顾时刻预备着这一天,照往常,她一定不会答应,但今天...似乎可以考虑。 她不是师烨裳,她是汪顾。她一个小白领的出身,自然生不出大小姐的执拗性子。既然她可以接受张蕴兮是她亲妈这个事实,放在本心来讲,已然是接受了血亲这种关系。此前,她之所以不愿认祖归宗,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她不想伤害父母的感情。然而当下她发现,即便她在张家认祖归宗,汪爸爸和汪妈妈也是半点风声也收不到的,因为两家人仿佛活在两个世界里,相互之间的唯一联系关节就只有她本人。父母要知道她认祖归宗的消息,除非张家登报,但她可以要求张鹏山不对此事进行渲染——这是一方面考虑。而今天她愿意予以“考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场合。 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立场去掌握那些珍贵的人脉,不认祖归宗,名就不正,名不正,身份就不正,身份不正,在与人交往时免不得会隔着一层隐晦暧昧的薄纱,表面上已不是个推心置腹的姿态,深交到利益层面则必然要举步维艰,如此,有资源却用不顺手,实非她所欲求,既然百利而无一害,那,认一个就认一个,反正祖宗不嫌多,不看有多少人舔鞋子抱大腿,祖宗还怕认得少了呢——她这头打定了主意,可还不能满口答应下来。在张鹏山面前,她对所有要求都要习惯性地惺惺作态一番,目的无他,只不愿被人认作可以轻易揉圆搓扁的对象。 “这...”似苦恼又似不愿地直起腰身,她空着个脑袋将视线放向辽远的天际。 张鹏山从她这副写意站姿里瞧出了一些心意摇摆的苗头,就急忙乘胜追击般将他那前提条件因为如果而且但是倾巢而出:“我知道你也为难,我...我没生你没养你,没有任何立场让你认祖归宗,可你就当是体谅我这个老头子一回,帮帮我吧。我们七兄弟都好面子,如果我这一门的接班人连叫我一声外公都不肯,他们指不定会怎么嘲笑我。这大概是我们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团聚了,我不想背着一身嘲笑讥讽进棺材,你要是能帮,我九泉之下都不会忘了你的恩情,你要是实在帮不了...我...也不会有任何埋怨的。”他说着说着,眼里就不自觉地蒙了水汽,泪眼婆娑的样子别有一线温情。 汪顾低下头看着他,他仰起头看着汪顾,血统上的祖孙俩含情脉脉地对视了几十秒,最终还是汪顾皱着眉头,宛如壮士生子那般携带满脸不甘之情,退让了,“好吧。但这个消息一定不能公开,现场不能有新闻媒体,也不能有影像或录音资料存底。”当下她是一个只手遮天的角色,她说“不能”,放眼张鹏山一门,就没有人敢“能”。 “好!好!都听你的!今后都听你的!”张鹏山今日里第二次喜出望外,顿时兴奋得四肢躯干脑袋连眼皮一道整齐地颤抖,若非晓得他长期服用抑制类药物,血压升也升不到夺命地步,汪顾简直怀疑他会活活的乐死过去——她刚瞄见他间歇性地翻了好几个白眼来着,想必要不是药力作用,他指不定在翻完哪个白眼之后就驾鹤归西了。 约莫十分钟后,他们就认祖归宗的步骤达成了共识。期间汪顾着重强调将此事放在宴会后半部分进行,至于原因,她不肯说明。张鹏山是聪明人,这种时候绝不得寸进尺,只唯唯诺诺地答应她所有要求,三不五时地把头点得像捣蒜,临了让汪顾都觉得自己太过骄纵跋扈,瞧把个老人家欺负成什么样子了——呃...倒也活该,让你把我丢孤儿院里去! 此一时,汪顾的心情又不若适才清澈了,甚至复杂得几乎有点儿纠结:她不愿这样恶劣地对待一个濒死长者,因为首先就违背了汪家二老的一贯教育,是个素质问题。可她还不能真心地对张鹏山好,即使撇开师烨裳那层关系不提,她自己心里也扎着根刺。 幸而人在温饱问题面前总会表现出动物性,待得饭菜上桌,她那满腹纠结便一扫而空了,转为肠子纠结——她位列主席,身边全是垂老廉颇,一个个吃得慢条斯理好不文艺,且大多数时间里说得比吃得还多,你一言他一语她都得接茬应付,搞来搞去竟教她连抬筷子的功夫都没有,饿得一双眼睛跟两颗巨型祖母绿似的,幽幽地散发着哀怨,落在别人眼里,还都以为她是多有涵养的人:你看,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嘛,孩子吃饭都吃得如此凄美,可见是受了苦却不怨恨的。好孩子啊。好孩子。老大哥真有福气,当年做错一桩人命关天的事,现在倒捞回一个别人教好的外孙女儿...分明是一桩空手套白狼的生意。 汪顾倒不晓得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白狼的角色,但她富有远见卓识,抢先一步端正了自己的位置,众望所归地变成了狼。借口补妆离席,她火速奔到后厨,以试菜为名逐一检验尚未呈堂的菜品,一会儿嫌这个咸一会儿嫌那个淡,却是吃得满嘴流油一头大汗。好在厨师们都见过世面,早对这种东家见怪不怪。她说她的,他们做他们的,只不过为了搪她意见,尽量把好东西挑大块儿的让她“尝”,尝饱,她走了,他们也懒得非议,继续该干嘛干嘛。 重回人间的小白领肚里有粮,心中不慌,甫落座便轻松沉稳地展开了人面场上的主动进攻,用从师烨裳处学来的皮毛和自己这身虚以委蛇的工人阶级本事,很快便不卑不亢地将一桌子老先生招呼得落花流水——张家从没出过这样气质杂交的品种,众人只觉她似一阵夹带着土腥味的雨后清风,就都对她抱有新鲜的好感。至于她说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张家老一辈不乏人中龙凤,无论学识还是阅历都非腌臜晚辈可比,她那些话里纵有几处错谬,他们也懒得发现纠正,全当是拂面春风,听着舒心就好。 有了师烨裳那一巴掌的教训,汪顾得意,却不敢忘形,席间一味以茶代酒生怕失态,相较一旁已然东倒西歪的若干同辈,便更显得鹤立鸡群弥足称道。张鹏山见此情景,也不予插话,只在位首笑得合不拢嘴。于两旁陪席的张蕴矣等人虽是又妒又恨,无奈身在屋檐下,唯有铁青着脸把所有肉类当成汪顾,闷声不吭地大口咀嚼。 一时宴席开过,酒会即将拉开。佣人忙于撤席换场之际,宾客云集宅内三厅,喝酒的喝酒饮茶的饮茶,热热闹闹一堂,喜气洋洋一室。 眼见吉时已到,张鹏山便有些急不可耐了。他先将六个老头叫到一起,窸窸窣窣地交谈了几分钟,后又嘱咐管家将那兼做祠堂的餐厅插香点烛摆开阵仗。汪顾在这期间被小公主缠得密不透风,根本分不出精力去搭理他那些闲事——她要资源而已,剩余一切都是演戏。对着檀木疙瘩们磕三个响头不构成人格侮辱。在张蕴兮墓前她“亲妈”都叫出口了,想来叫张鹏山一声“外公”也是应当应份。 这一夜张家老宅的漆黑上空绽开了大朵大朵的烟花。无论谁人脸上都堆积着笑。 汪顾自认不是当交际花的料,便没有像只花蝴蝶一般穿梭于人群,她只是长久端丽地站着,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橄榄枝,脸上笑得一片热情洋溢,实则人在戏里,心在戏外。 ...... 既然张鹏山在资源上做出这等让步,师烨裳便不用再与张蕴然商量什么——委实也商量不出个什么,于是隔天就驱车赫尔辛基登上飞机,日夜兼程地往B城返回。登机之前她倒是罕见地有心了一次,居然晓得要将行程告诉汪顾。 汪顾昨天刚认完祖宗,应酬嘉宾的兴奋心气儿还没过去,闻言当即克制不住地欢呼了一声,偏偏赶上购物高峰,路上人来人往,搞得正陪她逛着大街的岑礼杉十分尴尬。“那孩子有长进,都会吱我行程了!”汪顾收起手机,得意洋洋地向岑礼杉炫耀。 要换旁人,该以为电话那头的其实是个畜生了,所以冲着话筒吱一声就能把主人高兴成这副德行。不过岑礼杉对师烨裳很有了解,知道她金口难开,只是这话茬她该怎么接呢?承认师烨裳的长进无异于指骂师烨裳是畜生;不承认师烨裳的长进吧,又相当于在说师烨裳连畜生也不如,为难之下,她唯有点头顺道:“师小姐是个相当不错的人。”就是脾气性情都相当不好——为免惹恼现任老板,她咕嘟一声,硬把后半句咽了下去,心里却仍要为汪顾害委屈:世间那么多好女人,你谁不好找,偏去招惹师烨裳。吱你个行程就把你高兴成这样,要是给你倒杯茶,还不得把你活活乐得脑溢血? ☆、当秘书的原因 两人一路走一路采买,大包小包很快聚了一堆。汪顾因为心情好,下手时格外的敏捷,基本是看上什么买什么,不问价也不挑货,整个一冤大头。岑礼杉看不过去,颇想说她几句,可想想虽然两人是以朋友身份相邀逛街,汪顾却仍是她的上司,汪顾纵有一把子好脾气,也架不住哪天在师烨裳处受了折磨,回到公司发起邪火来给她穿小鞋...如此思索一番,岑礼杉最终决定由她去。反正她有钱,人在消费公司在赚,这么一会儿功夫,张氏的盈利肯定比她花的这点儿多得多——自己与她非亲非故的,倒是跟着瞎操个什么心? 午饭是汪顾做东,吃泰国菜。岑礼杉受不了冬阴功那股子又酸又辣的味道,看着汪顾喝,自己的脑门也在冒汗。饭后两人依旧是逛,到了下午四点,岑礼杉随口提出回请晚饭,可惜汪顾赏不得她这份薄面,“今天不行,改天吧。我一会儿得去医院陪爸妈吃饭。顺便把冬虫草交给老娘,让她明天炖了给爸爸。” 此时天色尚早,因已入夏,还很有点儿烈日当头的样子。岑礼杉从过往只言片语中得知汪顾是个不会做饭的,干脆提出中止逛街,马上回她家去,两个小时足够她现熬一锅好汤,这样汪爸爸不用等明天,今晚就能喝上——她倒没想着溜须拍马,熬汤小忙不过顺手一帮。再说自己回了家也要做饭的,不如连汤带饭一起给汪顾打包拿上。而汪顾这边,从汪爸爸入院一始就觉得父母总吃医院食堂的饭菜十分受苦,闻得此言,自然喜出望外,也不客气,钥匙一甩就跟岑礼杉走了,等车到目的地才发现,原来岑礼杉家跟她原先住的那间小公寓相隔不过半里,就在后来起建的二期园区之中。也就是当初她站在阳台上,听见楼下师烨裳与师宇翰提及的“二期工程”。 “哈!你这房子新买的吧?零五年那会儿二期还在施工中,你至少得是去年才能入住。” 汪顾搬离旧屋已近两年。左边她住过的一期令她产生了故地重游的快意,右边她有闻没有见的二期则带给她新鲜猎奇的感觉,她兴奋地像个孩子一样左看看右看看,岑礼杉却奇怪她怎么会对这个小区如此了解,便问:“你有朋友住这儿?我是上个月才搬过来的,才装修好,足足放了四个月风家里还是有味道。” 汪顾笑呵呵地一拍方向盘,“我原先就住这儿啊!房子都没动。就是窗户用密封条封起来了。你眼光不错呢,这边是咱小白领的金牌住宅区,户型都不大,一个人住刚刚好。早知道你有乔迁之喜,我就该给你买份礼物的。先欠着吧!一会儿看看你家缺什么,等我下回来拜访的时候送你!” 虽然有时间差,但两人也算是邻居了,岑礼杉绝想不到汪顾早先住这儿,不由得就感叹起巧合缘分云云——汪顾亦有同感,感叹完毕便将印象里有关二期的记忆都倒给了岑礼杉。“以前你住的这个楼底下有座小土包,我们总怀疑里面埋了人。后来施工队翻地我们特意跟着看,结果一铲子下去,挖出来的全是垃圾,把我们给失望的哟,连着骂了四五天呢。” 闻言,岑礼杉笑着在她肩上推了一把,回手时顺便摁下电梯楼层,“你们真够坏的啊,非把我们逼得住到坟包上你们才高兴是不是?”汪顾煞有介事地点头,满脸严肃道:“正有此意,谁让你们二期的花园比俺们的大,种的树比俺们的好,连垃圾桶都比俺们的多。” “哦哟!你怎么不说俺们的房子比你们的贵呢?!” “那你得去怪师烨裳!金狮的楼盘啊这是!我当年还眼看着她巡查二期来着!跟她爹!” ...... 两人从电梯里一直闹进了家门,汪顾这才发现人家岑礼杉买的房子跟她那间小公寓不可同日而语——三室两厅,一厨两卫,目测约有一百四十几平方,阳台还是开放式的,上面晾着一床小毯子,小毯子遮出的阴影之下,一只漂亮的小黑猫正在玩叮当球。“够有生活情趣的你,还养猫。”汪顾边说边朝小猫走去。可小黑猫似乎很不待见她,她一来,它就跳上猫架子,躲进木窝里再不肯出来了。“唔...你不爱我...可我爱你就够了!”汪顾兴致勃勃地撩起袖子,硬是把猫掏出来抱着四处乱逛。 岑礼杉似乎是个崇尚简洁的人,屋子虽大,家具却不多,客厅里也没什么冗繁的摆设:一块圆毯一套沙发,茶几以活动矮柜代替,虽有若无地摆在沙发跟前。电视音响之类休闲家电干脆没有。汪顾觉得不可置信,一抬头却发现人家用的是投影仪,音箱全隐蔽在各个角落里。 “用鸡炖汤还是用排骨?”主人扎根厨房忙乎半天,直到问这话时方才想起自己在待客方面很不上道,连水也没给客人斟一杯,遂急忙补充说明:“东西都在餐厅的冰箱里!喝什么吃什么自便!反正我欠你一顿晚饭,这就算请了!” 汪顾对烹饪,概念永远停留在蒸鸡蛋煮鸡蛋炸鸡蛋的层次,根本分不清鸡肉和猪肉在药膳方面的功用,可她别的事情可以客观,唯独厨艺不肯露怯,扬声答完“随便”,她抱着猫开始参观岑礼杉那比客厅还要简洁的餐厅,“喂,你该不是买了房子就穷得置不起家具吧?餐厅里怎么除了饭桌就是冰箱,”开冰箱,瞪眼睛,摸猫,“哇...” 汪顾可算知道岑礼杉把钱都花哪儿了——满当当的一冰箱东西全是好货,光片状芝士和鹅肝酱鱼子酱之类的罐头就分门别类地摆了两层,下方所有新鲜蔬菜水果都贴着有机标签,一盒黑松茸没地方放,只好见缝插针地夹在两瓶红酒醋之间,更有许多食材是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哎哟我的岑总,谁娶了你谁幸福啊!”汪顾轻抚猫头,由衷地喊了一嗓子,心想自己要是个男人的话,肯定已经忍不住向岑礼杉传授那职场潜规则了。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正室的位置绝对不能动摇,保密工作更要做好,否则一旦那位正室光起野火来...汪顾抓住猫尾巴,擦擦额间滚落的豆大汗珠,同时又为自己不是男人感到庆幸:不是男人就不怕被阉了。 “相比嫁人我还不如自己过一辈子呢,”岑礼杉套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挥挥手让汪顾从冰箱门前闪开,她也不用看,伸手一掏便从层层蔬果背后摸出一盒整鸡,“至少没人跟我抢床抢被子。” 她的这个论调令汪顾想起了从前的自己,但又觉得怪怪的,目送岑礼杉进入厨房之后,她与师烨裳的同类对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岑礼杉那句话,简直是在隐晦地出柜嘛! 小白领时期的汪顾,断断不会在同事面前提及自己性向,当年是顾虑多,心思密,人在职场犹如身陷囹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丢了工作。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在万人之上待足两年,沉稳的时候就与文旧颜一样八风不动,可但凡轻浮起来,又隐隐有了些林森柏的苗头——她抱着小黑猫走进厨房,站到岑礼杉左手边,也不管自己身份是否合适,张口就问:“岑总,难道你是歪的?” 岑礼杉一面跺鸡,一面看火,忙得根本没时间跟她扯谎,“不婚主义者,一会儿歪,一会儿直。” 汪顾心中觉得她这“主义”挺好,然嘴上还是要学老妈妈讲话:“你都BI了还不婚,多亏呀。” 岑礼杉闻言撇嘴,下意识地拨冗瞄了她一眼,心内十分怀疑她之所以会爱上师烨裳,全是因为对方的EQ跟她门当户对,“那跟您请教一下啊,要是婚了,我还怎么BI呢?” 汪顾听得这话,皱着眉心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到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转移话题给自己造台阶,“对了,我这次在芬兰,见着你堂妹岑礼朔了。她玻子打得不错,也是个好人。”话到这里,汪顾顿了一下,心里突然浮起个小小的坏念头,继而又道:“她喜欢张蕴然吗?我看她天天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她要是不喜欢,只是迫于职位权力之类的东西才跟张蕴然在一起的话,你跟她说,让她来当我的秘书吧,我保证不骚扰她。” 趁已鸡剁好,该下锅焯水的空挡,岑礼杉转过身来,主刀医生似地把两只淋漓的手架在面前,背靠流理台直视汪顾,严肃告知,“早先她喜欢张蕴兮,张蕴兮死了,她就转去喜欢张蕴然。而且她审美标准恰恰张家这一统的女性。你要把她放你身边,你不骚扰她,她也会来骚扰你的。那家伙,当秘书就是为了骚扰美女上司。千万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因误,昨日被错误地更新出来。请各位大人点击“上一章”查看昨天替换过的章节,否则顺序会出错... ☆、好,不好 经过这些天的卧床休养,郝君裔已经可以正常喝水并且吃一些流食了。但尿管,由于她实在娇惯柔嫩,动动身子就要疼得满头大汗,加之暑热,她一出汗就有昏迷之势——医生倒不怕她昏迷,只是她的伤口愈合效率十分之低,估计会是正常人愈合时间的二到四倍,医院也不想长久供奉着这位大太子,故而将治疗宗旨更改为尽量不让她挪动,如此,尿管拆除之期自然要无限延后。不过日久天长的,她也适应了,还觉得插着尿管挺好,这样不用下床尿尿,甚至连弓起身子垫盛器都不用,省了她许多力气,挺好,挺好。 灾难已经过去大半个月,眼看着就要到亡灵三七了,可道路时断时续,堵的时候比通的时候多,重灾区的物资便仍是紧张。米面等救命的东西倒有,家家户户都不缺,分发的方便面简直可以拿去外省批发,但她身为病人不能只靠粮食过活,所以郝耘摹暗地里运作,及时将各类救灾罐头送进她的病房,其中不乏牛腱子猪肘子之类的灾区奢侈品,可在列位名医和华端竹同志的联合阻挠之下,它们只能被剁成肉丁熬入粥里,绝没有让她大快朵颐的机会。这就把郝君裔弄得十分苦闷,一看到粥里的肉就要伤春悲秋,总说自己活到这把年岁却连块肉都吃不上,还不如死了呢。 端竹熟悉她这号人,没几句就听惯了,知道她只不过是嘴痒想说话,就任由她伤悲去——她一张口伤悲,她就把一勺子肉粥喂进去,她边嚼边伤悲,倒也不曾妨碍任何人的生活,包括她自己。 时间很快逼近六月,这就意味着儿童节要来了。郝君裔当过几年老师,条件反射地为儿童节兴奋,“小朋友们又可以放假了。”她说话时,嘴角带笑,眼睛却仍盯着端竹的袖子看。 端竹知道她看的是啥,所以不计高温酷暑,竟然换上长袖衬衫,以遮挡她的视线——听说唾沫咽得多了也会影响肠道功能。“你现在就放着假呢,不用羡慕。”端竹放下一只空掉的粥碗,俯身又从脸盆里捞起一条湿毛巾,拧干,将她的病床摇平,准备给她擦身子。天气委实太热,连带的湿气也很兴旺。端竹自己就是北方人,即便郝君裔不说她也晓得对方难耐周身黏糊,只好一天七八遍的给她擦身子,顺便烙饼似地将她翻动翻动,免得个青蛙肚皮刚长好,背上又开烂。“昨天你睡时医生来看过,说你尿管可以拔了,再不拔,久了怕会引起尿路感染。”擦擦擦。 湿毛巾在擦别处时,郝君裔都能挺放松地享受着,可它一到她下身,她就不由得要紧张地揪住床单——其实端竹的动作很规矩,并不会刻意在她腿根处流连,她怕,似乎没什么理由,问题是忍不住就要怕,害怕之中,掺和着的心情还很复杂。好在她懒,基本不去自寻烦恼地分析自己的情绪。对她来说,该来的总要来,不该来的永远不会来。在命运的大浪潮里,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那么自己的心情,就更应该不足挂齿了。“好好的,拔它干嘛,不拔不拔,拔了还得自己下床撒尿,肚皮疼肠子疼哪儿哪儿都疼。等实在该换的时候拔就成。我可不想再插一次。” 端竹也担心她疼,所以昨晚就跟医生商量着等她的伤口彻底长好后才考虑拔尿管的事。医生对郝君裔这位少年老成的小管家十分好奇,本想与她攀聊两句,但转念想到她是小矮个儿的熟人,从规则上讲就不该过多接触,便只好简单地答应下来,同时叮嘱端竹留意她那泌尿系统卫生,以免病从“口”入。端竹点头答应,面上木然,心中暗喜。 吃过午饭擦完身子,郝君裔又该睡她的大头觉了。由于湿热,端竹怕她皮肤沤汗,干脆降下窗帘,锁起房门,把她身上的被单尽数揭开,让她光溜溜地晾着睡,而自己就这么双臂环胸面目无情地坐在一旁,不眠不休地守着那横陈玉体,别说苍蝇蚊子,就是果蝇那种不惹眼的小东西都别妄想在郝君裔身上停留半秒——郝君裔的皮肤实在是亮泽健康,即便受了重创元气大损,也宛若镜子那般处处都能反光。哪怕是在阴暗中,她身上只要稍微落些异物便立刻呈现加倍放大的效果,端竹一心觉得郝君裔是自己的东西,这条纯洁的战线苦守了这么久哪儿有让昆虫先占便宜的道理,故而她对来犯者态度之强硬,简直到了皇军地步:在郝君裔身体附近抓到的虫子她绝不杀死,只把它们统一关在一个用废的补液瓶里,放上几根草让它们补充营养,在盖子上扎几个洞让它们呼吸氧气,却每隔几十分钟就把瓶底放到点燃的ZIPPO上烤一会儿,等瓶里空气约莫有个四五十度了她才肯熄火搁下。 昆虫虽然脑子小,却也是具有精神的,几次三番地遭受摧残后,它们一见端竹朝瓶子靠近便立刻精神病发,东奔西突地将玻璃瓶壁撞得咚咚有声。端竹并非促狭之人,她只是想将郝耘摹教导她的那套刑讯手段实践一番。如今收到成效,她也就有了大功告成既往不咎的意思。转而将塑料瓶塞换成橡胶瓶塞,找来一支上百毫升的大针管,三针管空气抽出来,先是两只母蚊子啪叽啪叽爆了肚皮,后是大小苍蝇争先恐后地腹泻呕吐。端竹发现苍蝇眼睛里的压力似乎比较大,因为等她抽到第四管,近九十毫升刻度时,内里最大的一只苍蝇爆了左眼,体内器官外冒,右眼正处于爆与不爆的边缘,皮都薄透了,可腿还在蹬,翅膀还在扑腾。 端竹看着这些,没感到快乐,不觉得残忍,更枉论恶心,倒是郝君裔刚在睡梦中哼了一声,她便立刻放下瓶子,六神无主地奔过去,结果发现郝君裔的鼻子上出了汗,又急忙洗手消毒给郝君裔把扇子——她这才觉得踏实愉悦了。除了郝君裔之外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机械而麻木的。 “唉...”随着年龄增长,端竹逐渐发觉了自己的异样:这不是爱上一个人的表现,简直就是犯了魔怔才有的表现。否则无法解释她以伺候郝君裔为乐的心理。 她知道这两年来自己变多了,所有变化都谈不上好或不好,只是必须。如今追忆起来,她正是因为全盘接受了郝君裔的人生观,才会一步步将自己心中那方由贫穷和侮辱堆积成的寒冷荒漠坦诚地暴露出来。 “人穷而有志,心肠必定是早被苦难磨出了老茧,磨成了磐石一块,所以你在我面前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别装,伪装太辛苦。再说你现在也不需要用伪装来保护自己了。今后就按你想的去做吧。呵呵,别看我懒,保护你的能力,我还是有的。只是日后杀人放火之类的事情要尽量做得隐蔽一些,免得叫人家说我们郝家人智商低,杀个人放个火还会有把柄让人抓到。”这是郝君裔正式收养她不久,在一次闲聊中说起的话。完全符合郝君裔的做派,也全然符合郝家人的风格。 端竹当时听得惊讶,心想自己怎么可能是那样的呢? 可等得知亲生父亲入狱,大概永世不得超生的消息之后,她仔细琢磨了自己那几分幸灾乐祸的情绪,这才确定下自己的内心——恰恰如郝君裔说的那样,是磐石一块,坚硬无比——真正的悲伤与快乐都在十岁那年与外婆一道被推进了焚尸炉,从那一刻起,她的坚强已经化为冷漠,无论眼泪还是笑容,若非刻意为之便是条件反射。 所以她的笑才会是单纯得没有杂质的,因为它并不反映什么,也反映不出什么。回想这些年来,能撩拨到她心灵深处,让她真心发笑的,只有林森柏那一家子和曾经的好心邻居们,连郝君裔都不算一个——她很少对郝君裔笑,她只希望郝君袭笑。 “今晚给个牛腱子吃呗...” 此言突然而至,如一道奔雷。端竹受惊不小,眼睛一下瞪了起来。初初她只晓得郝君裔在说话,却没听清她在说什么,经过细细回想,方才知道郝君裔是在跟自己要肉吃。 “你真有那么想吃肉?”她按下心跳低声问。 可郝君裔说完那句之后就不做声了。原来是在说梦话。说梦话都能说到牛腱子,可见她有多馋...想到这里,端竹坐不住了,放下扇子就出门找医生去。 郝君裔在黑暗中睁开眼皮,嘴角露笑,但很快便恢复到死了的状态——只是问句话而已,以华端竹同志的办事效率,一分钟都要不了。而华端竹同志果然不负众望,出门五十三秒之后便提着一袋子密封熟食回来了。郝君裔心里偷乐,继续装睡,可由于装得太努力,她身上又出了几层薄汗。 端竹是见不得她有半点儿不舒服的,在阴暗中看她那鼻翼随着呼吸一闪一闪亮晶晶,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又抓过扇子轻摇起来。偏偏郝君裔把端竹教坏了自己却还善良得很,因为牛腱子而对疼她护她的端竹实施残忍欺骗,她十分过意不去,心潮澎湃之下,她怎么也睡不着了。 对于一个懒人来说,睡不着是一件很值得着急的事,可越着急就越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觉得热,越热就越爱出汗。不一会儿,风停了,她听见淙淙水声,心知端竹的下一步动作是要给自己擦身子。擦吧擦吧,反正擦完了比较凉快。她如是揣摩着,渐渐地放平了心态,也不怎么冒汗了。只是这回那毛巾拧得不甚干,端竹一抬手就会滴几滴水珠子,动不动便要冰她一下,不如平时舒服。 擦完脖子和腋下,端竹去换了盆水回来。这次的毛巾还是拧得不太怎么干,甚至愈发地淅沥。凉毛巾的触感从她胸间穿过时她禁不住抖了抖,然而刚抖完,心口处立刻被一阵干燥的温暖覆盖,她没想许多,只觉得挺好。谁知下一秒,所谓的温暖尽数集中到至高的那一点上,轻揉慢捻,意图明显——这就不怎么好了... ☆、师生 于邢晴之后,郝君裔没再交女朋友。换言之,她的身体从林森柏被打断腿那会儿算起,已经闲置了整整一年。至于原因,一来是身边没有看得入眼的人,二来是工作方面一直不得安妥,后来又夜夜都跟端竹一张床上睡,她纵是有欲望,却也不好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发情。 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今年三十有三,理应是个如狼似虎的年纪。可因为懒,她潜意识里总认为自己是已经与世长辞,终年都要长眠不醒的,所以在没床伴的日子里,欲望也就跟着长眠了。即便偶尔发作一次,她也懒得做出□□那样费力的举动,故而在这一年当中,除非月事来潮,她一般不会注意到自己还有那套既当不了摆设,也不用装饰打扮的器官,偏偏她又是一贯的月经不调,每三个月能来一次已实属不易,久而久之,那套器官自然要紧跟欲望步伐、抓紧时间偷懒打盹儿——在此之前,它已经安睡了将近百日,若非这几天端竹总以擦身这种方式时不时地提醒她,她估计非得等下回来月经的时候才能想起它的存在,而思绪也大抵只会停留在“换卫生巾真累”这种层面上。 要么,我再受回累,给你找个女朋友吧...郝君裔如是心说,对象是自己腿间的□□——身为一位连月经都懒得来的女性,她总算在思想上勤快了一把。可她这个想法还来不及展开,引起她这个想法的干燥温暖就突然变为了潮湿温暖。这不好熬。主要是熬不好要出事儿。她知道自己的心跳瞒不过端竹,只得将快要出口的□□转化为轻浮语言,眼睛也随之睁开来,“小朋友,想吃奶的话,出门左拐下楼去产科...光在我身上下功夫是没用的,就算立马给我打孕酮也得等好几天才能下奶呢。” 端竹从她胸前抬起头来,不怀好意地舔舔唇,却又相当严肃地看着她,“睡嘛,装着装着就睡过去了。你睡过去了我才好对你轻薄,不然总显得不太道德。” 郝君裔哭笑不得地扬手捂额,心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教出来的孩子,报应作用在自己身上也是应当应份的,就算端竹某天本相毕露,真把她给那啥了,她也怨天尤人不得。也许活该是要给端竹当实验品的。“趁人睡着了轻薄,更不道德。”她把头一转,神色悠闲地望向窗帘,“不睡了,把遮阳帘拉开吧。” 端竹也就是恨不过她用这种卑劣手段骗吃骗喝,打算小小惩罚她一下,并没有真的想把她怎么样,故而听得这话便起身离去,拉开了遮阳帘,只留一层纱帘遮挡外界视线,毕竟郝君裔还光着,“你今晚可以吃两百克牛腱子。高兴了吧?但你要是光吃不拉,明天就还得喝粥。”说着,她背着手,开始在窗边踱步,希图晒晒太阳,免得缺钙。 动过肠胃手术的人,最忌讳一个光吃不拉。但现在的郝君裔,无论拉屎撒尿都很为难。她光想吃,一点儿也不想拉。所以她已经进化为一位懒得做一切排泄的女性,可鄙视全天下懒人而无愧于心,“那我还是不吃了。想到拉屎我就肚子疼。”她翻身背对端竹,身姿是个赌气的样子,可面容并不写真——空有一副轮廓锐利的五官,却随时随地地保持着无聊表情,仿佛视线所及尽是沙漠,面前人类,全是仙人掌。亏得她长相漂亮,不然谁对着这号人也得倒胃口。 “好,不吃就不吃吧。”端竹在这个问题上倒是挺好说话的,说完,她脱掉上衣长裤,先跑到浴室里冲得一身湿透,而后只穿了条小内裤走回房中,站到门边的风扇前开始呼啦啦地吹风。 由于要伺候郝君裔,她的左臂没有绑吊起来,仅用防水绷带缠住夹板作为固定。为了不弄湿脑袋,她又把自己的长发挽了个清新松活的半流苏圆髻搭在脑后。如此,她整个人直身垂手地站在风扇扬起的大风里,很像一株挂满了卤牛腱子的文竹——别管像不像,反正郝君裔是这么认为的,于此同时,她的肚里养开了鹌鹑:咕...咕咕...咕咕咕... 端竹竖着耳朵听见这动静,心情很好地挑了挑眉。 郝君裔的刀口因是横向切开,所以不能久侧,不多时便又恢复到仰卧,继续咕咕地在腹中饲养鹌鹑,“你把衣服穿上吧,把我勾得饥肠辘辘,对你又没什么好处,万一我真是光吃不拉,你不还得陪我在医院里呆到天荒地老?刚你有没有问医生我大概多久能出院?” 其实她很不想出院受罪,无奈隔壁病房住了个四十出头的局级干部,官儿不大,派头不小,割个阑尾也要霸着特级病房一住三个月——没震的时候就住进来了,震了他当然更不肯出院。本来邻居是什么人也不碍郝君裔的事儿,问题在于这位邻居无论做什么动静都不小:三餐吧唧嘴,总让郝君裔以为隔壁住的不是人而是八百头猪;两觉打呼噜,害这个楼层的护士们不分昼夜地忙于赶回宿舍收衣服;看电视也不消停,时不时会抽风似地大笑一阵,不笑得垂危病人家属上来抗议绝不善罢甘休。 要光是这些,也就罢了,郝君裔自认脾气不错,能忍。关键是每天清晨和过午,他睡醒觉的这会儿,总要与前来探访他的不同女性发生一番超友谊关系。这就很叫人挠墙了。 女人□□,郝君裔听多了倒不觉得有啥。高亢的也好,隐忍的也好,销魂的也好,怎么听都能听出趣味。可男人□□,不叫便罢,一叫起来,听那动静儿,除非被猫抓,还得是抓了又抓,否则决计叫不出那般音效。而她这位邻居呢,也算得上个中翘楚的能人异士了,不但时间持久,兼有声线激昂,动辄更要撕心裂肺嚎啕大喊宛如惨遭屠宰。可怜郝君裔一会儿置身养猪场,一会儿置身杀猪场,日日夜夜与猪脱不开干系,闻着自己身上仿佛都有一股子猪骚。 这不,准三点,随着几声女人的尖声浪笑,那边又要挂牌营业了。 “老爷爷说,你能住院就尽量不要出院。”端竹将一个四十磅的哑铃放在地上、抵在门后,右手握着哑铃横杠,一下一下既慢又稳地做起了单臂俯卧撑,“治好了肚皮还可以治点儿别的,比如肾虚宫寒月经不调。” 一个人若拥有良好的身体素质,就不会仅仅表现在心肺功能上。譬如端竹,虽然浑身上下肌肉不多,但每一块都蕴含着与其体积不相称的巨大力量。肌肉间游离程度也很高,平时看着只是个匀称有致的衣服架子,一旦肌肉被运动刺激得膨胀起来,薄皮之下的脉络纹理就会显得丝丝分明,皮下血管也受肌肉挤压,蜿蜒突出,力筋仿佛比皮肉还多——果然没有辜负郝君裔,是一身上优的腱子肉。五香卤水总相宜。白切更好。生吃最妙。 郝君裔咕嘟咽了口唾沫,一面听端竹说,一面听隔壁嚎,脑子里不知怎么地突然冒出句话来:祖传牛皮癣专治老中医。挠头。郝君裔,老中医。那端竹就是那祖传的牛皮癣了。“你想个办法让隔壁消停点儿吧。哪儿有人上床像拉纤,□□像喊号子的。” “暴力,惊悚,恶心,选一种。”端竹仍是做着俯卧撑,神情可谓自在。运动于她,似乎更像休闲享受而非折磨锤炼。而郝君裔却是最最害怕运动的。爷爷疼奶奶爱的结果便是她从小不用军训,至今连最简单的军体拳都打不明白,别提其他。“三种一起上吧。再听这动静儿我怕我要性冷淡。” 端竹一个伏地挺身站起来,顺手把哑铃拨到门后,一言不发地着装,临出门才说了一句:“我也怕。”旋即走人,倒也不忘将门从外锁上。 在她走后,郝君裔压着一边眉毛撇嘴,心道你小小孩子还没热浓过呢知道啥叫冷淡。可再想又发现自己的思路不大对头:端竹对她说话,十句里总有八句要耍流氓,而且水平极高,很有股子衣冠禽兽的斯文与风流。她几度怀疑端竹是受了钱隶筠的影响,然而钱隶筠耍起流氓来简直虎虎生风惨无人道,漫天席地的就跟刮了沙尘暴似的这么黄,相形之下,端竹立刻成为流氓中的婉约派,若不细细揣摩,根本无法领会那话内精髓。所以,她那句“我也怕”的玄机便在于——嗵! 郝君裔猛然吓了一跳,胸中突突尚来不及平缓,便又听见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被丢到地上的“啪叽”声。估计还挺大一块的,因为听那声音,就像一个人被剥皮去骨,再从高空抛落的响动——这不算完。端竹答应她的还没做到。又过去几秒,她果然听见了尖叫,尖叫过后有隐约的呕吐声,呕吐完是呼救,呼救了再呕吐,尖叫,依样轮回,持久不断。 走廊里的不锈钢制垃圾桶盖扬起又落下,当啷有声。接着,端竹用钥匙捅开房门,面无表情地回归了。郝君裔见她穿着一身不知哪儿弄来的手术服,边往浴室走还边掏出裤兜里的零钱点数,便问:“你把人家怎么了哇?” 端竹在浴室里迅速扒光自己,再次淋得周身湿透,害怕来不及般快步冲到风扇前,还像刚才那样开启大风呼啦啦地吹,“送了副肠子给他们。” 郝君裔大骇,“人的?” 端竹拧过头来瞟她一眼,稚气未脱的脸上别有一种纯净而残忍的甜美,“人的要割也会先清肠,不够恶心。猪的,满肠子猪食残余物,我得捏着两头才能不让它们漏出来。不过隔壁部队食堂现宰现剖,很新鲜,血淋淋热乎乎臭烘烘,看起来倒挺像人的。我都有点儿犯恶心。” 郝君裔不用亲见,光听就觉得肚里翻腾的紧,不由将眉毛、眼睛、鼻子、恨不能连嘴都皱到一起去,视线打横地盯着端竹的右手,“那你的手...” 这回端竹连瞟都不肯瞟了,直接冲郝君裔翻了个大范围的白眼,“手术服都穿了我还能不戴手套口罩?这点儿职业操守我还是有的。除暴力破门之外,我没哪儿不像个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的医生。”话到这里,端竹停顿一下,继而转身走到郝君裔床边,弓腰,鼻尖对着鼻尖,瞳仁对着瞳仁,嗓音清脆,笑意明媚地问:“郝老师,刚才你要求的三点我全做到了,有奖励吗?” 两人离得很近,稍加留意就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乃至心跳声。 端竹的所有变化都在郝君裔预料之中,听完这话,她只能是无奈一笑,“要什么奖励啊,端竹同学?现在我可没能耐给你发奖状,要么先欠着?” “我有很多奖状,都拿来糊窗了,不缺这张。你亲我一下就行。”说着,端竹把脸侧到郝君裔嘴前,配合她那样貌,很纯情,很少女地只要一个FACE KISS。 可郝君裔身为她的恩师,只要勤于动脑,怎么可能看不透她那些小把戏?故而在哼笑一声之后,郝君裔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的阴谋诡计,“知道你动作快听力好,想骗个吻还不是易如反掌?”端竹当即失望地耷拉了嘴角,可下一秒,她听见郝君裔说:“不过,看在长久以来,你没有趁我睡着偷吻的份上,我也该有点儿表示。”那嘴角便匆匆忙忙复了位,转头领受完郝君裔面色如常蜻蜓点水的一吻,端竹面红耳赤,手脚发抖,心跳得扑通扑通的震耳欲聋,却还是忍不住窃笑——她确实有那么几个晚上没偷吻。确实。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因有私事,明天停更一天,后天恢复更新。 ☆、六一 二零零八年的六一儿童节,刚好是个天气晴朗的星期日。郝君裔还在翻着肚皮大睡时,林家人却已经整装待发了,至于去哪儿,这个问题不好交代。因为她们那一大单子旅游计划绝非三千字以内可以描述完成,所以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话,她们玩儿去了——从开始的三人无比开心,一人心有惴惴,到后来的全家上下一齐开心,其间隔不过六个小时。这六个小时之内,心有惴惴的那个人被顶顶开心的两个人缠得大气都上不来,一会儿要防止大的手欠去跟小的抢PSP,一会儿又要喂小的吃飞机餐,同时要防止小的喂大的吃飞机餐...有时忙碌能够令人放下内心所有烦恼。咪宝现身说法,验证了天生劳碌命的快乐并非奇迹而是必然。一家养两个孩子的好处就在于,这能让你根本没有时间烦恼。 早八点,一个病房里两个病号接受换药。 端竹脸上的抓痕早已淡得看不出来,但左小臂伤情不容乐观。骨骼外戳的过程中割伤了她的一根韧带,虽无有残废之虞,却有可能令左手长期活动不便。端竹认为自己只要还有一只右手灵便就够了,所以并不担心左手死活,何况韧带是否能长好,这些医生说了不算。郝耘摹早交代过她,它要是自己长不好就通过手术解决,体总那些专事运动伤害的医生有的是办法修理它。她不用担心。 另一边,郝君裔的伤口已经拆线了,医生认为换完这次药后伤口便可以开放见光,这样有助于伤口愈合。郝君裔却喃喃地说还是拿纱布盖着吧,不然她看了难受,总觉得自己身上爬了只丑蜈蚣。端竹也觉得她肚皮上那条歪七扭八的刀痕碍眼。可再碍眼终究是自己的东西,绝不好因为它有缺点就任其自生自灭,故而在医生换完药离去后,端竹以一块牛腱子为诱饵,轻而易举地降服了郝君裔,并再度招来护士重新清理那方青蛙肚皮。 她们这头换完药,便又过上了与世隔绝的无聊日子,其中如何无聊,不表。毕竟六一总要有个六一的样子,譬如师烨裳今天是被一只米老鼠叫醒的,这样。 师烨裳喜欢米老鼠,这仿佛应该被当做一桩天降红雨的奇闻异事流传开来。可生长在她那个年代的人,若要选择一个卡通形象来喜欢,大抵只能从米老鼠唐老鸭和铁臂阿童木里挑。 别看她现在是个看什么都不如意的挑剔德行,其实幼年审美还是比较从大流的。加之当年迪士尼的正版产品在各大免税店里唾手可得,爱女心切的师家父母眼见七死八活病病歪歪的女儿每个周日下午都会守着电视看《米老鼠和唐老鸭》,就恨不得每天跑一趟免税店,把新出的米老鼠毛毯、米老鼠糖果、米老鼠水壶等等都搬回来,生怕女儿什么时候两腿一蹬活不成了,却连喜欢的东西都没享受够——师烨裳本来是对米老鼠无感,反倒比较喜欢反面角色唐老鸭的,可后来在父母的爱心压力之下,竟也像罹患强迫症那般渐渐喜欢上了米老鼠。长大后,她碍着“孩子气”这条罪名不肯流露自己对米老鼠的爱意,谁想汪顾还惦记着春节时她光膀子找浴巾的一幕,趁着六一就给她献爱心来了。 “敬爱的,亲爱的,可爱的,师小姐,一个非常非常爱你的人派我前来唤醒您这位冰清玉洁的睡美人,不知您肯不肯赏脸睁开眼呢?” 师烨裳半梦半醒地听见汪顾捏着鼻子发出的声音,下意识挑出了对方话中的不实之处——昨晚刚被汪顾纠缠半夜,睡到现在尚且腰酸背疼腿间酥麻,无论如何也配不起“玉洁冰清”这块招牌了。按她那小心眼儿的作风,此时应该顺理成章地认为汪顾在讽刺她,继而恶狠狠地挥一巴掌出去以示警告,却无奈一夜春暖早已耗尽她的体力,她腿是软的,手是软的,就连脖子也是软的,再想张牙舞爪亦是白搭,这便只好蜷起身子将自己抱成个球,希图用丝绒大被将所有噪音隔开,此外又不放心地冲那声音来源道:“别闹...小心再挨我扇。” 可那声音来源今天也不知是补了同仁堂还是鹤年堂的熊心豹子胆,居然不停! 她师烨裳言出必果,在被窝里暗暗运了几十秒气,摸着黑便全力以赴地朝外挥出一巴掌——来势不小,力气不大,连个西瓜尺寸的录音发声公仔也没能打翻,活把躲在她身后的汪顾逗得满床乱滚,“哈哈哈哈,师烨裳,你可真疼我呀...用这种力气扇我,我真是太幸福了。”被子随她打滚的身姿搦成一团,露出了师烨裳遍体创痕的光裸躯干。 前夜情潮委实汹涌,时隔□□个小时,她身上正常的皮肤已经恢复了清透白皙,横七竖八的创痕却仍保留着淡淡的樱红颜色,乍一眼看上去,倒是别有一种妖冶诡异的美感,仿佛是落了周身樱花碎瓣的猫妖正蜷在山野书生的被窝里偷暖,再一眼看上去,这猫妖许是信佛吃斋的,不然也不能瘦弱成这副德行。 汪顾笑了一阵,回头见师烨裳抱着脑袋一副不胜其扰又不为所动的样子,再看见她可怜兮兮但颇为诱人的睡姿,心中一动,便爬上前去拍停了米老鼠的甜言蜜语,回手从后搂住师烨裳,轻车熟路地替她揉搓小腹,“对不起啊,久别重逢,我这个...一、一时没忍住,就有点儿过分了。”嘴上虽然这么说,她内心可是一分悔改之意也无。想起昨夜昏黄灯光之中,师烨裳那清透纤细的五指颤抖地揪住床单的样子,她的爪子,又按捺不住地要去撩拨勾逗了。 “知道过分还摸?快点把手拿开。”师烨裳揭起枕头一角把脸遮住,可没过几秒又把眼睛露了出来,亮晶晶地看着面前的米老鼠,想拿,手还没伸出去就已经开始不好意思了,“汪——没事...你快把手拿开!”扭头,师烨裳拧着脖子很艰难地瞪向汪顾。 但汪顾在她这里惯来是没皮没脸的,才不怕她瞪,光欺负她太瘦——大腿上没有二两肉,双膝一旦平齐,腿根只能勉强并拢,却无法夹紧,汪顾的爪子又细又长像条蛇一般,进进出出的,方便得很呢。“你看你看,让你不好好吃饭,现在知道错了吧?你说我要是不停,你能怎么拦我呢?”汪顾嘿嘿奸笑,其实也没真干什么,就是在那腿间来回穿梭着逗师烨裳玩儿。 “我吃的是你三倍都多,如果你想指责我瘦,那你先吃赢我。”师烨裳当了一辈子畜生,委实没通过几回人性。此时挨了欺负,就更通不了。撑着床垫硬扭腰肢,根据打是亲骂是爱的原理,她打算面对面的“亲”汪顾一下,至少一下,可还没等她扭过去,汪顾却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来了精神,猛然放开她,自己翻到一边儿,来个鲤鱼打挺——打了三分之一,硬是没挺起来,只好用跪的。亏得是身形挺拔,跪也跪得挺神气,一捶床,她四肢着床,斗气十足地盯着师烨裳,“好!比就比!我还从没跟人家比过能吃呢!谁知道我会不会输?今天我就要跟你比一次,你要是输了,今晚还像昨晚一样!” 师烨裳挑眉、斜眼,扯动嘴角相当鄙夷地哼出一声冷笑,那感觉仿佛一只大象被蚂蚁挑战了食量——她是久负盛名的吃货,在美国读书时轻松吃赢过十六位慕名前来挑战的大胖子,以至后来再没人敢跟她单挑。汪顾要真是张蕴兮的种,无论怕不怕胖,她那胃囊也决计大不了,曾经张蕴兮为讨她欢心,备了一桌子自己爱吃的菜关起门来奋力而吃,结果撑得都翻白眼儿了也没吃掉一斤炒饭,就凭这种天赋体格,想吃赢她?去去去,饿八辈子再说。“那要是我赢了,怎么办?”她漫不经心地抓过那只长得像球的米老鼠,拍拍,掐掐,一副很冷血的样子。 汪顾晨起也饿,想趁着饿多吃点儿,于是急吼吼地推门下床,且走且道:“你赢了要怎样都行!要什么我都给你!我就不信我还吃不赢你个小鸡子儿了。” 师烨裳偷偷爬到床尾,看她渐行渐远步入浴室,自己咕噜一下又倒回枕间,两臂交叉,用力地搂了搂那会出声的米老鼠圆球,搂完又举起来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端详,端详够了还要朝人家扮鬼脸...这一套动作做下来,她已经累了。累也不放开。趁四下无人,她美滋滋地拉起被子与米老鼠一道滚床单。滚啊滚,滚啊滚,直到汪顾洗漱完毕,开门出来了,她才抓住最后几秒将米老鼠放回原处。 汪顾看见她时,她正拥着被子冷着脸,身姿孑然地侧曲两条长腿坐在枕前,神情早已恢复为常日木然,周身散发着彻骨冰寒,像极了一座美丽的玉雕,可令人遗憾的是,她并没有故意作态,因为她即便在满心愉悦,自以为笑呵呵地四处翻滚时,脸上也几乎是没有表情的。面瘫,没办法。好在米老鼠从来不是活物,否则拥有这样的主人,活着也只能拥有一种感情:违和感。 “还在想呐?想好要什么了没?”汪顾情人眼里出西施,对着个面瘫也能看出可爱,忍不住就又爬上床去,用力在她唇上嘬了一下,“要是你赢了,我再送你一只米妮好不好?” 师烨裳抿住嘴角,没有说话,关键是没好意思说话,站起身,她踩着床,嘎吱嘎吱地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时间很忙...如果偶尔断更,还请各位大人原谅。 ☆、好媳妇儿 这天早上,师烨裳的主食是五打共计六十只馄饨。吃完两大汤盆的高汤馄饨,她大概是觉得肚子里水汪汪的,便咽下两块西多士,意图用海绵般的面包心把胃里的水吸干。西多士抹了蜂蜜,甜,为压住甜味,她开始吭哧吭哧地大嚼两根烤羊腿,烤羊腿膻,得配水果沙拉才美味。两只烤羊腿搭一斤沙拉,她觉得刚刚好。大厨老太看她风卷残云般即将清空桌面,立马动身给她蒸了二十只虾饺。她甘之如饴,如数吃掉,饱嗝都不打一个。反倒是汪顾怕她吃撑要吐,赶紧服软认输,并承诺立刻驱车去买米妮。 师烨裳闲闲抬头瞧她,没好意思说什么,只拿起纸巾擦擦嘴。佣人以为她打完收工了,便准备撤盘上咖啡,谁知她一面点烟一面摇头阻止道:“先别。”搁下火柴盒,她那爪子又朝筷子而去。汪顾吓得脚软手抽筋,俯身摸她肚皮,结果只摸到胃尖处稍有凸起,其余一概平坦如常——简直是黑洞般的存在。“汪顾,今天你最好不要到处乱跑。”抽完烟,她又夹起半截烤培根放进嘴里,嚼也不嚼,吃药似地直着脖子硬吞,“冯老不是说肾源那边已经病危?这两天难保什么时候就要给伯父移植。吃完饭,我们去医院吧。不要耽搁了正事。” 汪顾本来也有这种打算,但她并不希望把此类紧张刺激又不太愉快的事情带给师烨裳,防止对方也跟着烦恼。几番思辄之后,她决定先去看父母,接着去买米妮。眼下既然师烨裳提起,她倒也乐得顺水推舟,只是她看师烨裳难得懂事一回,不由就起了促狭心。趁着师烨裳张开嘴,又准备含一个小笼包的间隙,她突然抄起一颗小番茄塞进师烨裳唇间。师烨裳吃惊之余,下意识地合起牙关,结果喀嚓一声,番茄被门牙腰斩,番茄的汁液喷了她满嘴满舌,里外都是,喷得远的,更有星星点点溅落裤腿衣袖——这场突如其来的小爆炸,自有一番风格清新的震撼感——师烨裳被番茄炸弹轰得耳内生疼,一愣过后,她那两只雾蒙蒙的眼睛里骤然透出一片水亮,抬脸,目未瞪圆眉先皱,无需发声已让汪顾手捂心口后退三步,低EQ人群特有的念力自此一发不可收拾,连身在花园的大熊和汪汪都从狗门里钻回家,摇着尾巴求围观。 “师、师、师烨裳,我只是开个玩笑!”汪顾继续后退,一边后退,一边慌慌张张地摆手。 师烨裳定格一般牢牢钉在原位,不言语,光瞪她,面瘫的脸上难得显出几分怒气,却还要被鼓起的腮帮子违和掉大半——整个小笼包还含在嘴里,她忘了嚼。 汪顾知道她不是很认真地在生气,可也怕她歹毒起来罚自己跪主板,脑袋里飞快地运转一番,汪顾决定先下手为强,先对自己下手,师烨裳就没话了,“师烨裳,我错了,我有罪,我不劳您动手,我自己来。”她开始自打嘴巴,打得噼啪作响,其实一点儿也不疼。 师烨裳原本是真想罚她来着,然而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罚她干什么好,如今看她勇于自巴,胸中那口怨气就也算出尽了,她刚想喊停,罪魁身后的电话却抢先一步心疼起主人来。 “喂?”汪顾暗自庆幸着接起电话,一听话筒里传出汪妈妈的声音顿觉五内齐升——汪妈妈从来不会给她打无用的电话,又逢这个节骨眼...“好好好,我们马上过去!”放下话筒,汪顾放出视线去寻找师烨裳,结果还没等她环视客厅一周,师烨裳已经捏着车钥匙出现了,“走吧。”这通电话,不用问内容,只要听汪顾叫一声“妈”情况便基本明了:器官捐赠手术的时间不像其他手术那样可以让医生说出个一二三来。病人平时能做的仅是在等待肾源的同时将身体尽量调整到适合接受手术的状态,并在器官捐赠者病危时做好手术前准备。只有一种情况可以确定手术时间,那就是器官捐赠者失去生命特征,所以一旦器官捐赠者死亡,替肾马上就会处于运输过程中。未免耽误手术时间,她们必须在替肾抵达之前赶到医院。当然,缺了她们倒不耽搁手术,可毕竟一上手术台就有风险,万一汪爸爸有什么闪失,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师烨裳即便在家也鲜少穿睡衣,一旦有事,套上鞋子就可以出门,赶巧汪顾也因预着要输掉比赛,大早起来便换了常服,两人这便齐头出得门去。由于情况紧急,汪顾自动自觉地把驾驶座让给了师烨裳,师烨裳彼时不急也能把车开得飞起来,此时一急便更恨不能让满大街行人车辆都飞起来。 十二分钟之后,她们见到了担架车上的汪爸爸——晚来一分钟,汪爸爸就会被推离病房。 “爸,你安心手术,我们在外面等你。”汪顾喘着大气,汗淋淋地趴到汪爸爸耳边。师烨裳站在汪顾身后,同样是满头大汗,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附和地点了点头。 几年来,汪爸爸一直悬着心,到现在早就无所畏惧了。虽然也知道这类手术风险大,说排异就排异,该昏迷就昏迷,即便好好地从手术台上下来,今后再不能睁眼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动手术就像高考,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可太过煽情的话他一个大男人说不出口,干脆很爷们儿地丢了句“你们都好好的”便彻底闭上眼睛,仿佛打算自行仙逝。 老冯主任从门外推开一条缝,把脸伸进来,“好了吗?好了咱就撤。” 大凡主刀医生,都忌讳在手术前说“走”或“去”之类的字眼,毕竟且不论自己难受不难受,反正病人家属肯定不愿意听,至于用什么词替换,全凭个人喜好,老冯医生说“撤”,可换李孝培那货,就喜欢说“上”,而且每次都说得十分之铿锵激昂,令人不得不想歪——“没事儿了吧?没事儿咱就上吧!”后来经她过手的实习生一见面都这么相互问成绩,“诶,你上了多少啦?主刀还是NP?” 汪妈妈俯身握住汪爸爸的手,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汪顾在旁看着有些心酸,但很快又刹住了不愉快的情绪,等父母说完,她便趁护士将汪爸爸推出病房的眨眼功夫,健气十足地加了句:“爸!这俩不叫人省心的我暂时替你照顾着!你好了记得取回一个去!”汪爸爸抬起头来看她,也是健气十足地瞪着眼睛应道:“你照顾好你的就行!别抢我的!” 要问八个小时有多长,因情况而异,睡觉、唱K、上班和等在手术室外,八小时的概念全然不同。在手术室门外坐等灯灭的八小时里,三人没吃饭,没睡觉,连话都忘了要说,只是这么静静地对坐着,偶尔地大眼瞪小眼,笑一笑,便再没了别的表示。 想到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有一个孩子却在今天死去,死后他尚且幼小的一双肾器会被摘除用于救人,汪顾的心里堪称五味杂陈。就像等待肾源的那些日子里,她不知道自己是该盼望那个病孩好起来,还是盼望他尽快死去,最后她唯有逼迫自己不去想,这才感觉没那么纠结了。一家人的幸福是另一家人的灾难。于心,汪顾不忍;但于情,她又庆幸自己是张蕴兮的孩子,否则汪爸爸活不到现在。 傍晚将近七点,手术进行灯终于熄灭。三人整齐划一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而后便各自扶墙捱眩晕。李孝培今天休假,却也掐着点儿赶到了,但因为没换衣服没消毒,她也只能乖乖站在手术室外等,边等还要边揶揄师烨裳,“哎哟,贝贝,你说你家厕所要是蹲坑可怎么办啊?人家晕就晕几秒,你倒好,怎么还扶着墙呢?” 师烨裳本来体质就弱,虽然早上吃了一堆东西,可在八小时坐着不动的情况下,她已然是长久地低血糖了,如今突然站起来,各种低血糖症状来了个总结式的爆发,她非但头晕而且想呕,冷汗出了一身,脸色也迅速刷白。李孝培瞧她没有张牙舞爪作反击状,当即过来——师烨裳不会装弱,只会装强,她要是甘心受欺负,那就肯定是心有余力不足了。李孝培抬脚上前,汪顾还没来得及留意到她的异样手术室大门便突然开启,汪妈妈和汪顾一个赛一个飞快地箭步冲上前去,李孝培则抓住一名意欲先行离去的护士,让她马上去自己办公室,把茶几上的方糖拿过来。 “你们中午没吃饭?”这种长辈生死未卜时候,李孝培也不好太过显山露水地照顾师烨裳,只好扶她靠紧墙壁。 师烨裳不敢摇头,轻轻嗯一声就算应了,“你帮我去看看伯父怎么样了。我动不了...” 李孝培看她站得还算稳当,就放心地转身去往老冯主任身边,旁听老冯主任的手术情况陈述。 “手术是成功的,但要确定手术效果至少需要一周观察,下周之内,如果排异不明显,那就应该没事了。但如果出现排异,替换的肾源就很成问题,时间怕合不上。”老冯主任不愧是在一线奋战多年的老医生,年纪轻轻的人坐八小时都不成了,他精神高度紧张地站了八小时却还显得精神矍铄,“这一周之内,ICU那边会严密监视,但从病人的角度讲,他身边不能缺人。小李,”老冯主任将视线掉转向李孝培,李孝培当即立正站好,作俯首帖耳状,“你去跟ICU的人交代,就说我说的,特别照顾一下。毕竟是有时候机器不如人眼,有些排异症状,不到临界又不突破波动范围,机器是不会报警的。”说话间,由于病人需要接仪器久待不得,汪顾和汪妈妈随车离开了。老冯主任看见师烨裳闭着眼睛挨着墙,领口汗湿,面色铁青,就问李孝培:“那个是怎么回事?要紧吗?” 李孝培嘿嘿一笑,又走过去扶住师烨裳,“这个要病起来,可比汪老危险,得换脑袋。” 师烨裳闻言,勉强抬头,冲老冯主任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手哆哆嗦嗦地摸进裤兜,好容易掏出个什么来,不动声色地丢进李孝培的裤兜,继而以为不可闻的音量,低头拜托李孝培,“等一会儿,你把这个东西给他,万一排异,他也好冒险去找肾源。” 李孝培眼瞅着老冯主任离开,也不看裤兜里的东西,只侧目于师烨裳,“你还怕冯老不够缺德啊?有钱也低调一点嘛。” 师烨裳虚软地靠着李孝培的身体滑到椅子上,气若游丝道:“要是不排异,这就是谢礼了。可要是排异,这是让他知道,找到替肾还有重礼。急性排异,等不得的。黑市的肾他终归要担风险...我倒希望他更不择手段一些。所以得让他知道,这一次,他担任何风险都是值得的。” 作者有话要说:前天昨天...连续四十一个小时没睡...直接虚脱连说话都困难...于是没更...抱歉... 但愿今天我能睡... ☆、各种讨厌你 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对郝君裔懒惰的报应,终于在这日午夜,来了,来得又急又凶,让惯来冷静沉稳的端竹也在那一瞬感觉手足无措。 她在睡梦中发起高烧,自己全无知觉地一路烧到四十度半,等她觉察不适,发出难受的哼哼时,高烧又随新陈代谢率的提升再上新高。 端竹自从独立过活后,由于门庭永远处于虚掩状态,一直睡得很轻,简直是个活该当特务的习性。她一听见郝君裔的哼哼,立马警醒,从床间爬起前去查看。谁知指尖还没触到郝君裔的皮肤便已被.干燥的高温包围,待得触到,竟是沸水般滚烫。端竹此时还不慌,摸着黑,有条不紊地按下呼叫按钮,开灯,郝君裔青里透紫的脸色骤然出现在面前,仿佛被人掐住咽喉气管,明摆着一副要窒息的光景——她这才慌了。“郝君裔?”她低声喊。郝君裔没有反应,烧迷糊了那般只顾暝着双目哼哼。约莫过去十几秒,她甚至开始干呕,那些透着不适的□□很快变成隐忍的痛吟,从鼻腔里发出的声音都没个人调儿了。 “郝君裔,你哪里疼?”端竹不敢随便翻动病人,只得将手贴在她脸上,以便让她知道身边有人,“别怕,医生马上就到。”说话间,果然有医生护士各一奔走而来,护士习惯性地请端竹后撤,顺手扯起床帘遮挡外界视线。对此,端竹毫无怨言,虽然潜心里有些不待见医生护士在郝君裔身上乱摸的手,然而没有什么比郝君裔的性命更重要。 因着周边条件,矬子里面拔大个也拔不出什么好葱。出得那样一位奇人为郝君裔主刀已是祖宗积德,至于闲杂人等,则统统不能指望——值夜医生摸摸捏捏搞了半天也不晓得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最后翻查了病例还要经护士提醒方才弄清此方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病因:尿潴留。正儿八经是贪懒不肯拔尿管的报应。遂又是敷水袋,又是插尿管,好一顿水生火热的忙乱,偏偏这俩一个赶一个手潮,即便相比男性,为女性病患插尿管绝非难事,可她们愣能把郝君裔这种无意识痛吟都要下意识隐忍的病人折腾得梗着脖子几近哀号。 端竹平时把郝君裔伺候得像位子孙满堂的老太爷,堪称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如今眼看着,耳听着,却任由他人将她的老太爷往死里折腾,心头怎能不疼?她盯着隔帘上映出的阴影,神情木然地摸了把脸,果然连下巴都湿了。 这场针对懒鬼的酷刑持续了十□□分钟,最终在一声低低的抽泣中缓停下来——郝君裔挂着一脸惨兮兮的哭相,抽着鼻子很委屈地昏昏睡去。前来施刑的值夜医生捧着一盘子医疗垃圾循例走到病人家属面前交待病情,“打了消炎针,尿液倒出来,明天早上拔了尿管就没事了。” 可欺负谁是瞎子也不能欺负端竹。那盘子里明明有几团染血的医用棉花,端竹不知道这位小医生到底有个什么脸来跟自己说这句“没事了”。但更令人伤心的是,那医生还在用一把“你快说谢谢”的眼神仰着脸,却以一种高高在上的表情看着她。 她饶是好脾气,耐得住拳头里的骚动,但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嘴皮子的痒痒,一咬牙,一瞪眼,她要杀人似地喷出极其衷心,但也是她这辈子说得最过分,最不礼貌的话:“请问,你明天能不再值班了吗?你各种不学无术,各种愚不可及,令各种猪都含恨而死。你该去卧各种轨,跳各种楼,挂各种东南枝。你们医院里到底是窝藏了多少蠢材才能把你这号包容了各种弱智特性的实习生留到现在?嗯?老实说,我各种讨厌你,看见你就犯各种恶心,你该去吃各种鱼,这样才能不得各种弱智。你明天还敢出现在这层楼里,我保证让你负各种伤回家。现在,请你滚,各种滚。滚回去治你的各种脑残。好滚,不送。” 她不愧是咪宝门生,二十秒之内说完这番不带脏字的损话,叫值夜小医生光是长着嘴回忆理解就花了三分钟。反应过来之后,小医生横眉倒竖作势发威,好在有护士拦着,嘀嘀咕咕耳语几句,彼方倔气就再也硬不起来,气喘如牛地眯端竹一眼,小医生白着小脸踹门而走。 端竹知道郝君裔已安妥,倒是不儿女情长,只替郝君裔摆好四肢盖好被子便撒丫子奔出医院搂区去往隔临军区大院门岗,穿过层层戒备,一通电话,经过次次转接,终于安全抵达目的地——接电话的是胡敏。正合了端竹意。“老奶奶,这边的医疗条件实在是...”她欲言又止,把胡敏急得拍桌子让她实话实说,“刚才郝君裔...急性尿潴留,高烧昏迷,脸色都紫了,可值夜医生过来反反复复插了好几回尿管,把她疼得...”她装样抽泣两声,照样欲言又止。 胡敏在那头俨然心脏病都要发作,话筒究竟被郝耘摹接过去,口气倒是一脉相承的担忧。端竹依瓢画葫芦,痛心疾首磕磕绊绊仿若郝君裔即将不得善终。郝耘摹在胡敏的推攘下坚持了半晌沉吟,倒是捏拳头的声音还可以叫端竹听见,“回来。你们明天就回来。你跟小裔说,负伤退役不丢人。剩下的事我来办。二等功总有,你跟她一起回来,大概两个小时左右车到。” 端竹眉眼都隐隐有了些笑开的趋势,然语气依旧颤抖担忧,“这样会不会违反政策?” 郝耘摹此时也顾不得揣摩顾不得,光是着急忙慌地要挂断她的电话去安排余下事宜,“不会!”得到这样一言九鼎的承诺,端竹再没别的挂念,挂了电话又是一溜小跑回到医院病房。 郝君裔在微弱床灯之下仍是昏睡,也许是想翻身却不能,所以腿膝半蜷,上身半侧,睡成了一根脆弱的麻花。为避免她腿间尿管受挤压,端竹只好狠心逆她,将她摆弄成四仰八开的姿势,可她也不知是哪条神经作疼,一旦翻正就曲起左腿哼哼,间或有微量鲜血顺着尿管流进尿袋,看着相当刺目。端竹疑心她是插管时尿道受伤,然而这东西怀疑也没用,便只好拿一个枕头垫在她左腿下,避免尿管再刺激她伤口——看起来健康是没用的,郝君裔其实比谁都娇嫩。 说是两小时,可郝耘摹大概急疯了,居然百转千回地把隔临军区的医护车征调过来,随行更有几个年轻貌美的小护士。两人入院时是空手到,要走倒也没什么可收拾的。端竹在郝君裔被人裹上被单,挪上担架车的同时着手烧毁病例信息卡等资料,临出门,她斜一眼瞥见茶几上装熟食的袋子,就顺手一抄,带上了。 林森柏一家这会儿正在酒店里没心没肺七扭八歪地呼呼大睡。 何宗蘅有些小感冒,林钱钱只好塞在妈妈和伯伯中间当一个害怕掉床的第三者。然而她那睡相并不比林森柏更好,睡着睡着便要打横——头枕林森柏肚皮,脚搭咪宝大腿,怀里抱着一只带尾巴的小熊枕头,也不管林森柏都快把手伸进她嘴里去了,一味的憨憨死睡。 黎明时分,咪宝惯性醒觉,发现林森柏和林钱钱已经痴缠成一团毛线。她身为一个好妈妈,条件反射地想分开她们,把她们各自捋顺摆好,以防林森柏把林钱钱压死,可她刚一拉林钱钱的胳膊,林森柏便反对似地唔了一声,转即将林钱钱抱得更紧,两人哼哼唧唧地你搂我我搂你,形似一大一小两只考拉。咪宝无奈地站在床边摸下巴,看着看着倒也诡异地看出了几分幸福。 转天一家人去爬泰山,半途,咪宝的电话响起。一看来电显示,她很奇怪地拍拍几乎就在头顶上扭动的林森柏的尻尾,“诶,好像是端竹回来了。”林森柏停下脚步,回过头屏息凝神地听她接电话,结果刚听一半,咪宝的电话还没挂断,她就兴奋得甩开步子连登七八十阶,直到累得像只大狗般吐舌头了也不肯停。咪宝不知道她高兴个什么劲儿,也没那个勇气和体力去追她,收起手机便转身接过何宗蘅怀里的大娃娃,边走边道:“钱钱,你不是说要看泰山上的猴子么?”指指林森柏,“呐,那个就是了。泰山长臂猿。” 林钱钱挠头,撅着嘴把脑袋靠到咪宝肩上,“妈妈,猴子不是红屁股么?伯伯也是红屁股?” 咪宝点头,答:“你等她再爬几阶,那不但屁股是红的,全身上下都是红的呢。” 她说这话时,一家人已经基本靠拢了,林森柏耳朵也不是聋的,闻言便坐在泰山石阶上一面红着脸喘,一面梗着脖子骂:“各、各种讨厌你!”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精神不济,又有点儿中暑,总断更,真是对不起各位大人... 我的熬夜后遗症太严重了...请叫我睡神... ☆、不作为 老人对子孙的心思,往往是各种矛盾的综合,然而依着一条原则主线,种种矛盾便可简化为:既怕子孙活不好,心疼;又怕子孙活太好,无用。当老人提到“还是应该吃点苦锻炼一下”之类话题时,其实不过是在弥补自己心内可能耽误了子孙前途的愧疚之意,换言之,老人只会在一种情况下提起这类话题,那就是在此之前施与了比较过分的宠爱——因为有错,所以才有了“应该”。 若干年后,郝君裔偶尔勤快一次,坐在摇椅上要睡不睡地叼着健康香烟回想往事。她恍然觉察自己受的那通内伤、遭的那些苦罪,竟是值得,若往深了想,简直还有赚到之嫌。却可惜她老太爷能念起这一层就已很值得表扬了,奇迹什么的,还是尽量不要发生的好。至于说懒人有懒福,确实深有道理。她这厢刚想一半昏昏睡去,没过几秒便有细爪一只伸到她面前来,摘掉她唇间半根燃烟,替她把个脑袋扶正,再盖上小被子,而后一刻不停留,看都没多看她一眼便匆匆离开了——后话什么的,永远最有爱。但没有一个含辛茹苦的经历,就很难有啥劳什子的有爱后话。 郝君裔回到B城的第一件事,便是换床,从担架床换上病床。 如果她是平常身份,病中半月也许会与汪爸爸成为一对病中邻居,偏偏她不是,所以只能孤独地躺在军区医院里,天天有气无力地旁观那些于她病房门口路过的戎装美人。 表彰礼大概会设在北京的金秋九月,她有很多时间治疗她那可怜兮兮的尿道。 是人都说割痔疮痛,女人都说人流痛,可没几个人知道尿路炎也挺痛的。总结起来,大凡“难言之隐”都挺不是东西。下身的那些洞都不似鼻孔耳孔,都挺娇嫩,稍一折腾都痛。最关键是痛,还没办法说,且她深受潴留之苦,不敢喝水,大热的天,总让她在中暑与感冒之间徘徊,只消回程一路便出落成了一只肤色蜡黄四体消瘦的瘟鸡,活活要把四个老人一双弟妹心疼死。 不过,说到底,她终究是回家了。她这种人,只要能回家就不会再出问题,又因身体底子生来不差,所以她那一家子人心疼也心疼得有限,刚开始还有人一把鼻涕一把泪,但久而久之,身体与感情两方共有的固有惰性呈现出来,虽然天天有多人陪床,但陪床期间所为,不过嗑瓜子聊天之类令人伤心的事。她病得娇花一样柔弱,要求低得不能再低,能吃能喝就很开心了,耳边呱噪什么的,她倒是不在乎。最可怜是端竹,由于辈分小,她不单要伺候郝君裔,还得伺候访客,滴溜溜地忙成一只陀螺也不足够。待到病情好转时,病人的体重已经沿上开口抛物线恢复到之前水平,她的体重却沿斜率负二十度直线跌回了高中水平。 六月上旬即将结束时,她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郝君承看她身心俱佳,便挺着胆子把自己那番阴谋诡计和盘托出。郝君裔挠耳朵听着,听到最后,唯有坐在会客椅上摸着肚子叹气,“我一不在你就给我捅篓子。没事你去招惹林森柏干什么?她是那么好惹的吗?你打完她,我去赔了医药费,她就消停了?”郝君承很莫名地看着她,一面小心翼翼地喝一杯热茶,一面无辜地盯着她看。“林森柏的发家史我比你清楚。她是挨打当时不还手,最爱秋后算总账的典型。她借一场地震攒了多少人脉,通过这些人脉网点,又能建立起多大的人脉网络你想过没有?迟早有一天,她要清算这笔帐,即便今天她不跟你算今后也不会放过的。” 郝君承向来觉得姐姐有缩头乌龟之嫌。如今更是肯定。当然,他自己也强不到什么地不去。可他自认在应对商人方面尚不至于畏手畏脚——自打有国,情报界与政界、军界三足鼎立。连官都要让他三分,他还怕那些十级之外,连臭老九都比不过的商人?他都不怕了,姐姐还怕什么?“老大,你不会是对钱隶筠余情未了吧?”闲闲翘起二郎腿,他又摆出富家公子哥儿的架势,眼神是油滑风流且略带几分脂粉味的睥睨,“或者你根本就是暗恋林森柏?”说到这里,他突然精神起来,两眼圆瞪着轻轻一拍桌子,毫无预兆地开始唧哇乱喊:“噢!这是多么深沉的爱啊!我的各种虐点都被你戳了个遍,你果然很适合苦恋啊苦恋!萌死个人了喂!” 郝君裔喝了胡敏送来的绿豆汤,刚有一点尿意就条件反射地尿道隐痛,连带的,膀胱和伤口也要阵阵作痛。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她再次学习孕妇,抚摸肚皮,“没正经。我跟钱隶筠之间早就没事了。现在是你给非给我惹出事来。从小爸妈怎么教你的?宁得罪君子,莫开罪小人。林森柏自认小人,当小人必然当得出色。从另一个方面考虑,她肯束手就擒,说明她已经打点好了后路。东山再起只是时间问题。三年之内她为避风头,可能夹着尾巴做人,你会没事。三年之后呢?你进哪一间酒吧,哪一家夜总会,喝哪一杯酒都有危险,你希望这样?何况她的手段何止这些?从此,她在暗处,你在明处。拿解放战争说事,你是国,她就是共。三年打不赢,接着打八年,十年,二十年,你总有放松戒备的时候,我问问,你谈何胜算?” “她不像是这么阴的人啊。”郝君承出了点儿冷汗,下意识地去摸鼻子,“她似乎能理解我的处境,还承认我是知己来着。” 此时端竹要扶郝君裔去洗手间,郝君裔便乖乖任她扶着站起,一边缩着肚子走,一边摇头道:“你不明白她。可你要知道人人都会精神分裂。想看她今后会做什么,只需要看她以前做过什么。意识得到自己是坏人的,大抵坏不到哪儿去。就她那种永远觉得自己是好人的,阴起人来才真坚持。谁造孽谁遭殃,你的烂摊子你自己收吧。至于你是管公司还是顶我班,你能说服老人和爸妈就行。我无所谓。我跟钱隶筠,说断就断了。不会再有念想的。别指望用钱隶筠绑我。” 郝君承急了,呼地站起,张开嘴刚要说什么,却见端竹扶在郝君裔背上的细手意味明显地摇了摇,表面意义是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现实意义则像是已经有了安排,他没有必要再说。他从小接受这种暗示,不憨不傻的当然知道端竹会帮他。一口长气吁出来,他阖起那双樱红迷人、不让人联想到GAY也难的薄唇,坐回椅间,静待后文。 与此同时,端竹在洗手间里,背靠门板,环手胸前,明目张胆地看着坐在马桶上的忸怩美人,似乎意在将其活活憋死。 “你先出去吧。你这样我尿不出来。”郝君裔苦苦酝酿几分钟,到头确实经不住膀胱羞涩的后果,尿液堵在尿路的某一处,车子等红灯似地把油门轰得隆隆响,尿意爆棚,偏偏得不到疏通,比正儿八经的憋尿还要痛苦三分。 罪魁祸首、端竹同学明知道这种苦楚,可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别人不能妄动郝君裔,她自己却是什么狠手都下得去的。“你还是答应他比较好。放任自流的后果,你比谁都清楚。他们明刀明枪地干起来,对你没有好处。或者...”端竹眯起眼,挑高半边眉,目光如剑,笔直射进郝君裔眸心,“你就是想借他的手,针对林小姐?”郝君裔眨眨眼皮,随即双臂搂腹弯起身子,不作答,不求饶,只专心致志地尿尿。“这样吧,我不再提当老师的事了,前提是我承认小时候的梦想有点儿幼稚,目光也比较短浅。如果你肯正式接手盛昌,今后所有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替你做。你每天在家养老就好。”此言落地,郝君裔的颈背微微颤了一下,眉头随之皱紧。端竹心知此为排尿反射,便不再忍心去刺激她,只等她尿完。 半分钟之后,郝君裔终于像个前列腺肿大患者那样艰难地清空了自己的膀胱。端竹将纸盒递到她眼前,她抽一张,做完自我清洁,端竹扶她站起,替她穿好裤子,正准备按冲水键,却听上方传来一把宛若虚脱般慵懒的嗓音,“你可想好,一辈子奉献给盛昌,牺牲很大的。替老二和林森柏背这口锅,不是一时,而是一辈子的事。” 承袭郝家思维,郝君裔在权衡轻重方面饶是一把好手——盛昌确实需要一个不是郝家人,却绝对忠心于郝家的人去抛头露面。之前人选空缺,现在既然有个自告奋勇的,令她落得清闲,她何乐不为?林森柏令她心理不平衡不假,随手抽林森柏一巴掌解恨的事她也不是干不下去。郝君承那边,她骂归骂,吓归吓,其实心如明镜台:林森柏有能力,却不会对其痛下杀手。因为林森柏是真小人,却不是二愣子。林森柏有分寸。 意在安抚心灵的恶趣味不能与正常生活相提并论,赚一辈子清闲,挺好,老实说,这才是她要的结果——人要懒得有道理。要会算。形同下棋,走一步看百步。反正她已经看清,她只是一只有几分能耐的母鸡,在狼群之中未必能将端竹保护周全。既然端竹被她扯进郝家这滩泥水里,无论如何也不能洁身自好了。不如就让她在盛昌保持相对的洁净。 没在走前警告郝君承少去招惹林森柏,算她不作为。 但有时候不作为比作为省力。她热爱不作为。 作者有话要说:尽量更新... ☆、禽兽 很多时候,事情远不是非黑即白这么简单,而灰色的东西,也不能以好坏论之。就像汪爸爸的病情,从手术完成到六月中旬,似乎永远都要处于一个不好不坏的阶段,让所有人束手无策,其中甚至囊括了惯来最有主意,且对无力感十分恐惧的师烨裳。 老实说,师烨裳是不惧怕汪爸爸会死的,因为就本心而言,她觉得换肾不是什么天大事——只要病情得以控制,又有替肾可换,就不是大事。所以她的无力感不是来自于汪爸爸,不是来自于医学技术,不是来自于老生常谈的生老病死,而是来自于汪顾。 汪顾自汪爸爸手术后,师烨裳觉得,汪顾似乎是突然就陷入了一种强迫症式的关怀情绪,旁事不想,每天只顾将自己调动于精神紧张的状态,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病房里陪床。 当然,从原则上说,师烨裳肯于承认,身为女儿,这是应当应份的。但在一只冷血动物的旁观视角看来,汪顾的这种状态,完全是受了世俗标准,也就是所谓“应该”的驱使。因她本不是热情洋溢,温柔满泄的人,对当前情势也并非全然无知,张氏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去权衡定夺——师烨裳有些想不通,她到底在这样道貌岸然却显而易见的儿女情长里兴奋个什么劲儿。 嗯,古老哲人说,做人要客观。所以不能片面地光看师烨裳所思所想。 可一旦提完师烨裳的视角,换到上帝视角,任何一个三观端正的人都不会认为汪顾做错了什么。如果她不这么做,反而有错。 否则怎么能说明师烨裳的自私又冷血呢?师烨裳是在得知张蕴兮死讯后,一边求死般酗酒,一边与张家各种势力抵死周旋的人;是党育花至真至诚地感化了近二十年也没感化过来的人;是可以为了张蕴兮血脉,将张蕴兮的父亲激得半死不活的人;是为长久目标,宁可站在父亲与情人的对立面,在病重时与病愈后都演绎殚精竭虑地帮助敌对方针打压父亲与情人的人。跟这种人谈三观谈道德,说是与虎谋皮都嫌客气,她不反过来咬你一口说你虚伪就算幸运。 天赋人格。乌龟跑不过兔子。蝼蚁抱不起黑熊。却不代表乌龟活不过兔子,蝼蚁活不过黑熊。古生物能存活至今的多是冷血,人家师烨裳也真没觉得自己想错了什么,让她自惭形秽难度很大,指望她反省只能在她做错了大事的情况下,她甚至不会去安慰规劝——十几天来,表面上,她还是一副云淡风轻视物无物的样子。见谁,第一眼都是冷脸,该笑时也笑,但笑得皮笑肉不笑,不如不笑。 二零零八年六月二十三日,星期一,她终于在很斟酌地慢速扒完了半碗饭后,低头面朝饭碗,深吸两口气,终于耐下性子开口对汪顾提议道:“今天例会,张蕴然都回来了,你是不是也该去露个脸?”年中例会,不一定比紧急董事会重要,但因为是年中、例会,按规矩,随与会人权力增大,予以代理人的权限相较往常要大得多。师烨裳总摆出一个咬着指关节皮肤警惕的防备姿态,倒也不免让人觉得神经过敏。 汪顾正专心致志地捧着一碗米饭,配着一盘菠萝咕老肉狼餮虎餐。她嘴角两侧的唇毛上都挂着明亮橘红的芡汁,吃得十分有干劲儿,听到师烨裳的话,她也没多想,直接一口回绝,“张蕴然都回来了,例会就没问题了。提案到最后还不是得我签名通过?”夹肉入嘴,盯着菜盘嚼嚼嚼,“这一段没什么大计划,我看过的,你别担心。”说完,她又鼓着腮帮子吃开了。师烨裳揣着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心中好一顿飞沙走石,颇想刀光剑影地逼她就范,可碍着汪妈妈在旁,没好意思说,只得阴沉着脸,闷声不吭地撂下了筷子。 幸而,汪顾是二愣子,汪妈妈却不是。汪妈妈知道师烨裳的话,有一句是一句,不会拿正经事扯闲篇儿绕舌头。女儿想在病榻前尽孝的心情她可以理解,但年轻人还是应当以事业为重。汪顾没错,师烨裳也没错,两人只不过是在生活重心上发生了偏差,汪妈妈觉得,自己有必要出面调停一下。 “小顾,你已经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星期,该回公司看看了。”汪妈妈一边说,一边直着食指,不轻不重地在桌面下戳了戳汪顾的膝盖。汪顾受这一戳,脑内渐渐有了点儿要开窍的前兆。怯怯地把视线从白米饭调到师烨裳的脸上,她果然发现一座阴气袭人的冰山——别人生气是发火,师烨裳生气是发寒。自己寒也就罢了,还要让别人陪着一齐寒。汪顾壮着胆子去牵她的手,感觉就像攥了把冰块,背脊当即便爬凉半截,心内连道不好。“呃...我下午就回公司。一会儿先送你去国代。” 师烨裳本想跟她将就将就,不当着汪妈妈的面对她拉脸,可现下听她这番话说得那么勉强,仿佛被将就的人是自己,腹中一股子邪火顿时蹿得老高,几乎有种被侮辱的错觉,“不用。你什么时候想回什么时候回吧。我无谓逼你。”她擦净嘴角,坚定地站了起来,成为一座移动的冰山,只在面对汪妈妈的时候生生挤出一点儿礼貌的微笑和温暖的口吻,“伯母,我下午工作比较多,先失陪,晚上再来看伯父。”说完,她迈步向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汪妈妈察觉她的火气,在桌面下连续踢了汪顾三脚,示意汪顾去追她。然而汪顾正莫名于师烨裳说来就来,似乎全无理由的愤怒,真是很没兴趣到一个火药桶那里去触霉头,“随她吧。下午我顺她意思回一趟公司晚上她大概就没事了。” 汪顾说到做到,吃完午饭便回公司开会。张鹏山前来旁听,会时面带微笑默默无语,唯在休会期间斟酌地给予一些建议——他的分寸很好,意见给且只给汪顾,从来不在众人面前让董事局主席难堪。而年轻的董事局主席因为承认自己暂时无能,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刚愎自用,后来发现张鹏山的建议无一例外,都是相当具有建设性的,自己也从中学会了很多,时间一长,她渐渐地期待起那些建议来,有时张鹏山不在,她还会觉出些许失落。 这天的会议开到一半时,医院护士不合时宜地突然来了电话,说汪爸爸的病情有变化,目前也说不好这些变化是好是坏,只是例行知会汪顾一声而已。 汪顾平常生恐父母沆瀣一气隐瞒病情,暗地收买了ICU的几个护士,指望她们在情势有变时通知自己。这些通知不像病危通知单,是没有临界触发条件的,只要有变,不论好坏都要通知。可人在担忧中感情往往会变得细腻敏感,一听“变化”,就要潜意识地觉得是恶变,汪顾也不例外。不等对方讲完情况,她已神经质地中止了会议,随即火速返回医院。 “妈!爸怎么样了?”ICU在医护操作时会请病人家属离开病房,故而汪顾与汪妈妈是重逢在医院走廊上,因她一味的心急火燎,就顾不得压低音量,高跟鞋的踢踏声伴着她问话的健康大嗓门搅得封闭走廊里轰隆隆隆,犹如打雷。 人体器官接受移植后需要长久地克服排异,病情反复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汪妈妈早在十余年前就熟悉了这种心惊胆战,自然比汪顾淡定许多。她只奇怪为什么汪顾会突然出现,毕竟从汪顾离开到回来,时隔不过两小时。这么点儿时间,够开个什么会?“你怎么回来了?” 汪顾担心汪爸爸,干脆故意地漏过这句话,直闯ICU监护室,抓住一个护士展开盘问。但ICU护士的任务是监视仪器数据和病人表现,不是诊断开药,关于病变的倾向,她也说不出个好歹,必须等医生出来再下结论——偏偏老冯主任跟一群退休的旧同事上山下乡温习青春年华去了,说是立马往回赶,可无论如何也得等傍晚时分才能进城。从监护室的大面玻璃中,汪顾看见医生护士在幕帘内忙碌的折影,扩音器里隐隐传来好些她听不懂的术语,倒也不妨碍她察觉大事不妙。她寄情于祈祷替肾迅速到位,以便在万一时刻挽救汪爸爸的性命。然而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前提是有鬼,奈何现在没有一个合适的人愿意当鬼。据说当前连黑市肾源都短缺了,肾贩子们手里的货还没进入市场就被高价买走,有意与汪爸爸的生命做对那般。师烨裳对此是不以为然的。她认为大不了挂出一个亿去悬赏,不愁没人现宰自己的孩子求发达。再说一个肾而已,对健康人来说,并不要命。可汪顾接受资本主义的熏陶时间还短,尚未建立富人对钱的信任,她怕,情有可原;不怕,反而不近人情,更近禽兽,也就是更接近于师烨裳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接二连三的忙乱,九月中旬和十月中旬有两场攸关职业生涯的考试,人又在中暑感冒和肠胃炎间徘徊,捂着肚子七死八活地码出一章怎么看都不对味道,真可谓是心态有变,状态有限了。我实在不想拿这种敷衍的东西交差,否则有骗钱骗分骗人之嫌,所以即日起停更,定于10月26日恢复更新。因为就目前看来,忙乱的状态应该在当日结束。那过后,我大抵又有闲心浮想联翩地YY了。码出来的东西按理会恢复之前水平。 十分抱歉,这篇总是在停更,希望一直支持3000的各位大人可以谅解。唉...3000毕竟是毕业了,算是前半段人生中最忙乱复杂的一个阶段,我得一反旧时散漫,慎重一些。但我不会坑的。^_^ ☆、鬼 作者有话要说:编辑墨云通知我,说14号不更新的就解V,那我就等着15号更。 天色黑尽之时,老冯主任回来了,随身携带两纸箱柴鸭蛋,一篮子野番薯,以及满头腥薅薅臭骚骚的鸭子味。他自诉缘由为“老眼昏花、阴差阳错、误入鸭舍、惨遭群压”。然,据知情人士透露,他是因琢磨母鸭屁股下的新鲜鸭蛋而甘愿献身。 “你们没瞧见,老冯撅着屁股掏得那叫个起劲儿啊,鸭子都站他脑袋上拉屎了他也不晓得,喏,他今早明明是穿白衬衫去的,回来变迷彩服了不是?那一块绿一块黄,全是好肥料啊!” 老护士长此槽一吐,登时在阴暗恍惚宛若随时准备着闹鬼的病房长廊里激起一片笑声,汪顾和汪妈妈也陪着一脸的皮笑肉不笑。唯独师烨裳像抹幽魂似地站在灯光晦涩的楼梯扶手边,唇间含着一根没点燃的小雪茄,双手插在裤兜里,低低压下半边眉毛,已然无声无息地阴沉了脸。 “今天你有没有见到张鹏山?”老冯医生进入ICU后,师烨裳低头盯着鞋尖问向汪顾。 汪顾看不见她的表情,却也没兴趣回答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有,可我现在不想聊工作。”敷衍完这句话,汪顾面无表情地错过师烨裳,笔直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那里除了白墙,连个垃圾桶也没有。所以她的意图之明确,连傻子都看得出来:她不愿继续交谈。 她怕这样的对话再进行下去,自己会忍不住冲师烨裳咆哮! 从汪爸爸入院到现在,师烨裳所关心的,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或者说,除了张氏还是张氏。张氏对师烨裳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重要到在它面前,人命也是可以不屑一顾的存在了?到底要多冷血的人才能做出这种混账事来?纵然不是亲爹,可兔死尚且狐悲,何况是人? 哦,对了,师烨裳并不稀罕当“人”,她甚至不稀罕当个活物。 “汪顾,无论你想不想聊也必须让我知道我想知道的事,”透过稀薄水雾,师烨裳看了汪顾一眼,随即转过身去,将右肩倚靠在墙上,对着空气开口道:“张鹏山对你说过些什么,你又对张鹏山说过些什么,如果你心情不好不想多说话...我可以理解,但至少简明扼要地告诉我。” 汪顾两臂环胸,咬着牙面对一方漆黑窗洞,清新的空气吸进来,在肺里存不住似地立刻就要往外吐。明明是流火盛夏,她却只觉四肢冰凉,耳边唯有起伏不尽的蝉鸣。 两人背对背站了三四分钟,各自坚守沉默,期间通往ICU的廊门开开合合,医护进进出出,倒是让这一段沉默并不显得寂寞。 “如果病房里躺着的是你爸爸,我问你国代的事情,你会不会答?”汪顾撩开垂在额前的刘海,将它们勾到耳后,但由于牙齿们忙于打架,殃及周边肌肉,没几秒,细弱的发丝便又回到原位,被呼吸吹得摇摇晃晃,宛若飘摇着的招魂幡。 师烨裳闻言一怔,随即缩起肩膀,无奈至极地叹了口气,“不会。可是不一样。我已经从北京请了几个专家过来会诊,最晚九点就能抵达。你该说不说的事情,我会自己去查,但有一个情况你必须弄明白。万一伯父扛不过这次排异,你的感情用事肯定不能救活他,医生的医术未必能救活他,唯有合适的替肾、可以。” 等汪顾理顺呼吸,再回过头来,打算按捺着怒气盘问究竟时,师烨裳已经走得影儿都没了——皮底平跟凉拖的好处,装鬼容易。 这夜,师烨裳没有回医院,似乎也没有回家。 物联网提前进驻家庭的坏处就是打开手机就能看世界。可惜汪顾不愿看见这样的世界:一个左冲右撞找不到出路的世界;一个充斥着残酷是非法则,容不下丝毫人情的世界;一个根本没做错什么,却依然要被惩罚的世界。 然而更可悲的是,如此复杂的思想,到了汪顾心里,经过层层大条神经过滤,临了并没剩下几个字,哪怕扩句再扩句,也只能扩成:“不帮忙也别捣乱!” ——许多人想不到,家庭生活里,大大小小的战火,十之□□有关于这句话。 毕竟人人都希望在自己失势失力时,能够得到身边人的帮助——别人不帮忙,不理解,即便是落井下石,我都无所谓。因为非亲非故,毫无瓜葛。可你,一个气得我牙根痒痒却憋得住不骂脏话的你,怎么能? 等爸爸病好了,我还计划着跟你去默多克找最好的单一原酿梅洛;等张氏年中的分红发下来,我还计划着凑上私房钱买一辆结实扛撞的顶配幻影给你;等你身体再好些,我的技术再好些,我还计划着跟你赛一场高球呢,搞不好我运气好,一杆小鸟球,两杆老鸟球... 怎么计划着、计划着,就变化了? 凉风似水的深夜里,汪顾把脑袋靠在走廊边的铝合金窗框上发呆。身后偶尔有查房护士路过,推一盘子冰凉的药水和药丸,不知是要往哪个病人的身体里送。老冯主任趿拉着皮拖鞋,白大褂里裹着睡衣睡眼混沌的也来过一次,倒不等汪顾发问,只颤悠着几丝白发,摇摇头,颇为无奈地低声道:“别光我这头上心,你那里也要努努力。□□肯定是有的,端看从哪儿来。你们也算点儿背,遇到人家突击扫货。我只是个医生,一辈子战战兢兢的,搞完知识份子又搞医疗改革,一打医生里能熬到光荣退休的不到一半...常言道,家财万贯不换安享天年,所以在某些情况下,钱已经不能让我去冒更大的风险了...师小姐已经明白了,我希望你也能明白。或者说,你一定要明白。” 汪顾听不懂别的,但她始终晓得,自己是明白的。 只不过“知”与“做”之间有一道鸿沟——想让汪爸爸多一个肾,便意味着有人要少一个肾。 自从移植术普及于世,尸肾就永远供不应求。病人太多,死人太少。穷得要卖肾的将死之人,又大多在即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苟延残喘着,买肾更不是寻人,能四处张贴告示,光明正大地重金悬赏。她安身平民小户,长不出为富不仁的铁石心肠,然而在多年的社会实践中,她学到了当□□立牌坊的真谛。钱可以染血,她的手不能。所以任凭她再彪悍,结果也是一样的:知道,却做不到。 她一直没有对师烨裳问题做出正面回应的原因,除情感上无法接受之外,正是因为她曾向张鹏山吐露过自己的难处。就在十几个小时之前。虽然那过程遮遮掩掩,欲说还休,换成一般的生意伙伴,没有人会对她那几句牢骚般的话语真正上心,可她清楚,张鹏山,身为一位急于赎罪的老人,是绝不会对她头等关切袖手旁观的。换句话说,她要借张鹏山的手去害一个人来救自己的父亲。 法治社会,绝不能杀人,却要借刀杀人。 “到床上睡一会儿吧。你爸暂时没事的。” 就在汪顾想事想得快要睡着之际,迷迷糊糊中被人搭了一下肩,身体打个摆子险些摔倒,幸而她一息尚存没有死透,双手迅速扒住窗框将自己使劲儿往回拽——又险些跳了楼。汪妈妈眼花缭乱地看完她这串动作,没觉出惊险,脑子里反倒霎时闪过汪顾幼年看春晚学跳霹雳舞时的傻样儿,单觉得可乐,于是她落落轻松地拍了拍汪顾的脑袋,顺手将那些稍显凌乱的短发撮成一团堆在汪顾头顶,笑道:“怎么魂不守舍的,小裳回家了?” 汪顾甫站定,六神无主之余生怕露出马脚惹老人两头担心,便顺水推舟地应了声“嗯”,为防汪妈妈看出端倪,还勉强扯出个傻笑,谎称自己在等公务电话,让汪妈妈先回去睡,自己随后就到。但念神神不来,说鬼鬼就现,她谎话刚出口,裤兜里的电话便极力配合地扯开嗓子嚎叫,汪妈妈不疑有诈,独自回房,汪顾盯着屏幕上那一大串显见是境外来电的号码纳闷数秒,期间也怀疑它是推销卫星小黄台的录音电话,可最终还是拧着眉头接了起来,“喂?” 电话那头非但不是夜深人静,反倒热闹得烧耳朵,汪顾感觉有股子灯红酒绿的猖狂劲儿扑面而来,就像六味辣椒五种下水烹制的小炒鸡杂遇到了六种粮食五味补品酿的黄金酒,又杂又冲。汪顾听见乐响、车笛、狗叫...可就是听不懂人话,因为对方的英语比沙窝萝卜还脆,夹杂着咖喱味,噼里啪啦一气儿狂轰下来,汪顾顿时歇菜,立马举手投降,“Hey,dude,could u speak slower?My English is...”她真不想承认自己英文很POOR,但面对一个印度人,你敢不认你英文破,他就敢让你耳膜破。 在彻底破译印度密码之前,汪顾还不能理解古老哲人的废话:要想搞清楚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那你先要弄明白,到底是先有黑市,还是先有合法市场;到底是谁抢了谁的生意。要是连这都想不明白,你只能和谐,不能创新。 编辑墨云通知我,说14号不更新的就解V,那我就等着15号更。 ☆、上车干什么? 打来电话的印度人直到电话结束后半个多钟头也没让汪顾搞明白他叫个什么名字,却在重复二十好几遍后终于传达了一个“喜讯”:张老爷子在境外脏器黑市给汪老爹找到一个配型适合的供体,现正通过最快捷的偷渡通道往B城转运。期间为免买卖双方自相授受甩中介,联络人只有这个自称专业倒卖心肝脾肺肾的印度大哥。供体最快将于今日傍晚抵达,汪顾什么也不需要做,准备好五万美钞的“货款”和三十万港币的中介费就成。末了,对方强调不收支票和□□,有现钞给现钞,没现钞就给等额金条。接货的具体流程再行通知。 耳边叽里呱啦的鸟叫暂告一段落,汪顾愣愣盯着无声的手机,一点,一点,一点积了满舌底的唾沫,只差一点流出嘴角时恰有几阵凉风吹过,逼她回过神来,咕嘟一声咽下去——于是就再一次体验了否极泰来的真谛——绝望来得太快,希望来得更快。上次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她不知道这种幸运会不会延续,但心中抑制不住地生出了一种明知错谬,却无法阻拦的念头。 “怎么了?小顾,怎么跟个呆鸡似的站着?”汪顾接电话时,汪妈妈一直在旁观看女儿的传统保留节目,变脸。可看着看着,她便发现这变脸也是一门功夫,久不练习就演得不怎么地了,难道真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师烨裳处的时日越长,连汪顾也要变面瘫?“如果是关于你爸的事,尽人事听天命就好,”汪妈妈拍拍汪顾冰凉的脸,柔和目光夕阳一般照进对面那双闪烁着躁动的瞳孔里,“只是你要记得,有任何变故最好都先跟小裳打个招呼,毕竟...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其实汪妈妈想说,跟师烨裳比起来,你这儿还是不经打击老天真的阶段呢,人家已经横趟自古英雄出炼狱,直奔从来富贵入凡尘了。你这么感情用事,万一再把师烨裳欺负走了,看你找谁哭去。 可身为母亲,尤其是身为一位成功教导出愣头青的母亲,汪妈妈知道什么话该说。 汪顾现在需要安慰,要泼她冷水也要等来年她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之时。就凭她如今这副自己把自己逼得要疯的模样,谁也无谓上去再推一把——师烨裳咬着后槽牙没这么做,汪妈妈觉得对,于是有样学样。 而汪顾,虽不清明淡定,倒也尚未傻到麻木不仁刚愎自用的地步,如今欣喜有余,她反倒冷静下来,汪妈妈话里有话,她听得出来。抬手狠狠地揉了揉头顶清爽柔软的短发,她收起脑海里那片茫茫白雾咧嘴一笑,决定先阳奉阴违地把喜讯落实下来再考虑别的,“妈,没事儿,你先去睡,我这就找师烨裳去。” 夜里一点四十七分,汪顾没找到师烨裳,却发现自己名下的所有账户都被冻结了。别说外币,连随时保留着三百万预约额度的本币账户都取不出一分钱来。 她语气克制地给客服打电话,客服姑娘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好歹,只将这事儿推给私人银行的客户经理;她愠怒初显地给客户经理打电话,那边毫不废话,推她去找支行长;她气急败坏地一个电话打到支行长处,平时为了吸储供佛般哄着大客户的对方一听是她,连吃了没也不问一句,直接挂线。 汪顾坐在二手都得卖三百万的阿斯顿马丁里,瞪眼盯着方向盘,为了区区七八十万,胸中憋闷得不打嗝就要断气。 能把她名下账户处置得如此不留余地的手段不外诉前保全。张霍两家是有利益冲突的,她一奴事二主,刚好当个磨心,诉讼从逻辑上就站得住脚,师烨裳谙熟此道,所以无论她在多少间银行开了帐户,拥有多少张卡,信用额度有多大,其实一个身份证号足以。想必为了防止“财产转移”,所有能让她在一日之间借出七十万现钞的账户都已冻结,其余,都是不能指望的,譬如霍岂萧和文旧颜。现在,就算她肯折本当车当房当珠宝皮包,也没有一间当铺和担保公司愿意出面接受,因为碍于文霍二位的大脸,没人敢。 当她单枪匹马地面对师烨裳,别说大额取现兑汇,她连存私房钱的资格也没有。 “嗝!嗝...嗝!”汪顾捂着右太阳穴一边害头疼一边不住打嗝。然而即便光火,她也没想歪。她肯定师烨裳有千万个为她好的理由,没有一个害死她的理由,之前闹闹小情绪都只怨她缺少当攻的自觉,现在她是真心要找师烨裳聊一聊,甚至不妨好声好气地求一求了,可师烨裳呢?汪顾木木然打开TM,国代秘书处即时通讯显示,师烨裳已经飞去了澳门,算时间,是已经飞到了澳门,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去了。 师烨裳就是这么决绝的人,对她汪顾这样感情用事的庸才,一贯方针,熟能生巧:聊不妥干脆不聊,与其白费口水不如高压就范。倘若不成,没关系,还有十八般武艺殿后,总有一种适合你。 车窗大开着,橙白路灯一如既往廉价地排出两条直线。日里乌烟瘴气的大马路,到了夜里竟现出几分清纯,好不娇羞。深吸几口凉气,汪顾熄火捂鼻,听着广播顺着气,靠着车窗打着嗝。“都市人的心里总有一盏不眠的灯,大家好,我是入夜心里话的主持人字蔚。” 汪顾扶额倾听各地方言深情表白,一边打嗝一边作呕。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后视镜里突然耀起两块炽白光斑,随马达轰鸣,越来越大,照得汪顾肾上腺素飙升直想骂娘。然而不刻,她便开了天眼般隐约预感刹车声将至,条件反射地火速捂住了自己的招风耳。半秒后,果然——鸡鸡,鸡妈妈呀——!不等她回神,来车狠拧前轮,左后灯刮过她的右前灯,一个鲁莽甩尾,摇摇摆摆地扭停在她面前。 在此之前,汪顾还不太相信物似主人形之类迷信说法,但现在她仿佛单听刹车声就能辨识出前面那辆黑车里坐的是谁家二货。“鸡妈妈呀,我就这么一辆好车,不像你有一大堆911。”不过片刻,钻出车洞的汪顾精神抖擞了,眉飞色舞了,连器宇都轩昂了,仿佛那谁家的二货专治放屁打嗝心情很差,“我逆行混蛋,你酒驾逆行比我还混蛋,”汪顾边叨叨边下车,“你还有钱总担心着呢,我就是被你撞死了,师烨裳也...”拍拍911的车顶,汪顾探身下去往车窗里瞧,“林总?”隔着浓浓车膜汪顾什么也看不清,仅仅希望对方没把自己撞死在里面。 车窗降下来,二货吊儿郎当叼着雪茄,瞪着桃花眼从下往上,余光划着弧慢慢绕向汪顾,左手拇指向后一指,“先上车再说。” 车里浓黄墨黑青烟袅袅熏得很不可信,汪顾摸摸脑后新剃的头发茬,不努力,却仍是越过烟雾发现了副驾上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很好,终于熬到要解V了,希望编辑说到做到。 最近终于有了点空,报定了解V的思想就不用要求自己每章非更到3000字不可了,否则有时候还需要攒文。 停更这么久,很感谢大家仍然相信我不会弃坑。嗯,请大家继续相信,3000就是码到80岁,码到码不动,码到没人看的那一天我也还是会码完的。 ☆、做绝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粘贴时漏一句,补上 师烨裳没有去澳门,于是不存在声色犬马和负气而走的可能——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在“小”困难面前勇于撤退坚守岗位自怨自艾的人,相反,越到此种纠结时刻,她就越像是受了点儿伤的豺狼虎豹,不动声色地好斗。而至于“大”困难,在她的世界里似乎也不怎么可能再发生一次了。 汪顾站在车外看她许久,她也不曾正眼,甚至用余光瞄过汪顾,最后还是林森柏一拍脑袋,推门下车,咧嘴傻笑,“对哦,我车后面只够坐俩狗。你来开这个吧,我让我家‘司机’过来,开你的兜一圈儿去。”说罢,她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便一溜烟地开着汪顾的定情信物跑了。 转即,两辆车前后脚朝相反方向分离,只是阿斯顿马丁刚开出不远就急刹停稳作等人车震状,911则七拐八拐钻进了连片四通八达的胡同区,好一翻奢侈刮蹭后最终停在了两个比邻的木门中间,顺便水泄不通地堵住整条过道,连下车都只能靠那第三扇车门,敞篷。 “这什么地方?”汪顾踩着后车盖跳下,回身刚打算去扶师烨裳,却发现师烨裳在不知不觉中又瘦出了创意,居然能在车侧仅存、门槛这么窄的尺寸间活动自如,间或小风吹过,眼看就要练成绝世轻功,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得,有对儿蒲扇你就能把去澳门的机票都给省了。”师烨裳面无表情地睨了汪顾一眼,忽略调侃,择那最近手边,贴着送财童子的木门悄然推开,径自摸黑入室。 堂灯未开之前,汪顾几乎有种认贼作父的感觉,但等眼前有了光亮,她立刻便从家私布置当中猜出了房子的主人:客厅当间摆着张欧式软床,其余家具就围着床摆,整个家里就那张床是崭新,剩的一概残花败柳,乍看去,宛如进了废品站。 “没什么地方能比郝君裔的屋子安全保密。”师烨裳把钥匙丢在茶几上,松松散散地往那斑驳老藤椅间一坐,神情极其疲惫,唯有蒙雾眸光始终莹润冰凉不改,但此刻也是落在一处就不肯再动了。汪顾这才发现她换了身衣饰,绸料是前所未见的白,稍有光照就白得晃眼,稍不留意就与她的肤色融在一起,叫人轻易看不清面目。 落座后,她的倦态愈演愈烈,几十秒的时间内人就撑不住似地往下滑,汪顾要上前扶她,可她突然回神,摇头止住汪顾脚步,放任自流地坐成了半卧姿态,只是面上略有好转,仿似刚刚从地府溜达一圈回来,抬眉启唇,每个动作都染了阴戚的味道。“你的车上有卫星定位,林森柏会帮你关掉,今后不到必要时不要开。” 她瘫在椅间,抬手揉了揉眉心,汪顾这才看清她宽敞袖口处纹着一尾缠蔓赤练,油绿墨绿的藤条,火红暗红的蛇身,形形□□都是顺丝碧玺镶就,装裱之物穷奢极欲到一定地步,反倒显出了主人烂泥般的不堪。 汪顾心想,光这身行头都不止七十万了吧。可再一转念,若非这种价格,恐怕也配不上师烨裳,或者说,若非这么光鲜华贵的外表,恐怕根本架不起师烨裳光怪陆离的灵魂。“好,我今后注意。不过...你怎么把自己累成了这样?”汪顾绕到师烨裳身后,手掌贴上她的额头,感觉就像抚上一块光洁的羊脂白玉,不冷不烫,但对于人类来说,这样的体温显然是有些低了。汪顾掏出时时备在兜里的方糖,剥开糖纸塞到师烨裳嘴里,继而俯身到师烨裳耳边,似是无关紧要地轻声问:“解了我的账户,好吗?”汪顾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她不解,抑或辩解,那自己不惜鞠躬下跪也要求得她的原谅。毕竟感情忌惮怀疑。 可师烨裳含糖闭眼,久久不答,从汪顾的角度看过去,她的皮肤依旧白得透明,细碎的汗珠慢慢从毛孔里沁出来,左侧腮帮子鼓着,有一种倔强的可爱。但,她话一出口,倔强就变成了绝情,“你有你该做的,我也同样。” 虚脱过后,汹汹涌出的冷汗很快在她眼角凝成圆珠,无声滑落,不出片刻,她的襟领就湿透了,“不该我做的,我从不插手,该我做的,我会做绝。”话到此处,她勾起一抹淡到几乎没有的冷漠笑意,落到汪顾眼里,这就是默认了。“天上不会掉馅饼,地上处处有陷阱。你与其毛躁求解,不如关掉手机睡一觉,这里,”师烨裳撑住扶手,摇晃着起身,朝大床的走去,“能让人静心。” 汪顾看着她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可心脏仍像个充满氢气的气球,每次搏动都有爆炸的危险。“你不去澳门,回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陪你在郝君裔家睡觉?” “对。”师烨裳腰身直挺拢臂胸前,从后面看,很难发现她是在艰难地抵抗着因觉寒冷而产生的阵阵哆嗦,“难道这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吗?如果你是为账户被封而难过,那好办,”说着,师烨裳颤抖着从外套内兜中摸出一张支票,回身朝汪顾的方向伸去,“会馆的水电费,之前因为写错日期被打回来了,我刚开好新的,不多,三十来万,你先拿去花。” 汪顾真真觉得她是故意的,然而拳头攥紧,槽牙咬碎,面对不动如山的师烨裳,一贯彪悍的小白领始终悍不起来,只得红着一双眼,木木地再一次问向师烨裳,“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师烨裳怔了怔,眉间微皴,不久之前刚被强压下去的火气陡然升起,心已凉了半截,“你当我说的,我做的,都是玩笑?”她的目光蓦然结了冰,稍稍扬起下巴,万千溺爱浇灌出的骄傲一览无遗,“我没有兴趣对任何人解释什么,你是唯一一个,但我也只能容忍一次,不要得寸进尺。”她稍不控制就把话说得盛气凌人,汪顾没有防备,顿时窒了话语,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也不知道疼。 两人像两只斗鸡似地各据一方,明知彼此才是最亲近的人,这时却宁愿将距离远远拉开,丝毫不愿靠近。 半晌,汪顾丧失耐心,率先放弃,因为知道再坚持也是徒劳:她要解决问题,可如果制造问题的人本身就是个她难以解决的问题,那任凭她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她不能在回字迷宫里打转。但既然知道师烨裳这头已经把路堵死,事情就算有了进展。就像当年顶岗营销时,几百个陌生拜访电话打出去,失败一个,划掉一个,一直划到没有未知为止,结果就算都是失败,总好过面对几百个未知,蠢蠢欲动,思前想后,最终无从下手。 “你累了,上床先睡吧。”汪顾逼自己笑着走上前,将师烨裳扶到床间坐好。看着师烨裳梗得僵硬的脖颈,汪顾不禁伸出手去拍她的背,给她顺气,心中虽有不服——我是受害者,怎么给你气成这样——面上还收拾得很好,“你做事,一定有你的理由,我不该逼你。这回的事,你大可充耳不闻高高挂起,我知道,不是因为我,你也无谓搅这滩浑水受这份委屈。说到底,她是我爸,不是你爸。” 师烨裳出完冷汗,熬过虚脱,这会儿就像大病过一场,听见软言软语,心气便不那么旺盛了。她故意装作听不出汪顾话里的话,只顺着汪顾褪掉外套,蹬下鞋子,躺进床间,闭眼前,她侧卧着蜷气身子喃喃一如自语道:“随你亏欠谁,唯独不要欠了张鹏山,你还不起,我不替你还。”汪顾点头应好。两人间的这一架就算吵完了。 走之前,汪顾给师烨裳留了块方糖。 两手牵上木门把手时,她仍想不明白,师烨裳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又为什么要睡在这里。都说关起门来吵架,难道关起别人家的门吵架效果更好?汪顾摸着后脑勺叹气,顺势抬头去看胡同里的夜空,见星星三三两两的羸弱萧条,与自家庭院所见景致殊无二致,就自嘲地想:好吧,在别人家吵架,冷静得更快些。 凉手□□裤兜,不期然被什么东西硌了指背,她掏出来一看,居然是那张支票。敢情师烨裳连小偷之道都是谙通的。 师烨裳缩在被窝里,朦朦胧胧听见汪顾隔着门板叹气,知道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也就不太在意汪顾转身离去这桩小事了。 翻个身,她扒开被子,将自己晾在露重深更中,继续蜷成一团闭目养神——失眠的日子太长,她自欺欺人惯了,索性把半梦半醒也当在睡。别人看似乱麻般的千头万绪,她就是趁着这多出来的功夫将它们琢磨成一匹柔顺锦缎。 汪顾的冷静,如果不能通过休憩得到,不妨通过争执和猜疑得到。 她始终相信,只要汪顾肯冷静下来,剖筋掘骨地想事情,能力并不会比张蕴兮差,比自己差。与此同时,她心知肚明,抛开天性寡淡的人不说,一时冷静易,时时冷静难。一如高原训练,张蕴兮经过母女生离,她经过爱侣死别才得到的常性,汪顾是否必须拥有?到最后,权衡失去,她是否还想拥有? 师烨裳终于如愿以偿,梦会同党。 张蕴兮孑然一身,肩披月光坐在床边,替她捂上被子,含笑看她,不言不语。 “抱抱我。”她放下自尊,语气僵硬,乞求也像命令。 梦境就这么塌了。恨铁不成钢。 ☆、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熬到解V了,在上周三接到编辑同意解V的通知后,本来兴高采烈踌躇满志地打算周六日更新,结果周四临时接到流放外地三天的通知,真心苦吡... 看见文下有大人说解V后感觉心里没底儿,这怪3000,一直闹解V也没有对大家交代清楚为什么死活要解V。其实原因跟当年夺君死活不V是一样的。 3000是个很害怕压力的坐着君,也是个很不喜欢负责任的坐着君,无奈却还是个愿望很大的坐着君——3000对这篇涂鸦的愿望打从它突破30万字以来一直都是把它凃成一篇纯纯粹粹的口水文(好吧,这跟预设根本不符),不管要写多少字,都必须要把口水贯彻到底,现在,3000还是个一天只需要上两个小时班,却忙得脚不着地的坐着君。 过去的错误如果能趁早打住,那要么就不要开始,要么就不要延续下去。这就是3000解V的理由——没有什么比我自在愉快地码字,各位自在愉快地看字更令我感觉赚到了。否则,一定要以劳动时间衡量劳动报酬的话,3000那心思单纯又善良可亲的大叔领导会觉得自己亏很大。 接下来会开始更新的,只是会有多少更多少,不会再一章一章来,这点,和当年夺君是一样的,一章多更,或者多章一更都有可能发生,版面上因为非V的排版本身就比V章的漂亮,所以不会有一段没一段的人工排版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对于这篇已然花费了3000几百个自然日,几千个小时的东西,3000是不会坑掉的!嗷呜~~~ 最后,即便已经爬上床了,还是要坚定不移地爬下来,感谢一直以来陪着3000,忍耐着3000任性表达的各位大人,我的东西杂乱无章没有情节,万一有情节也是表意不明非得看三四五六遍次能弄明白的,你们一定都是很有耐心脾气很好,很体贴善良的人,能遇到你们,大概是我这一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情。^_^ 被当做路灯的,是一个五十瓦的白炽灯泡。原装的绿白搪瓷灯罩早不知哪儿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锈钢电饭锅盖。汪顾坐在车里,抬头看它,有心要感慨大雨天时这颗灯泡必然短路的命运,然而转念一想,都不用等那大雨天,她现在已然要短路了。 敞着车棚垂着手,神情专注地看天光,汪顾在纠结一件对于一个要脸的富婆来讲,及其艰难的事情:借钱。 师烨裳给她的支票价值三十三点八万,付中介费是够了,但五万美钞还没着落。距离交钱的时点,还剩十几个钟头,但解支票需要时间,大额取现需要预约,兑换外币更需要N道手续,她在中行没熟人,如果不能找到能直接把一张张美钞数给她的人,傍晚之前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这么多现金来的——五万美元现钞,如今成了汪顾头疼的关键。 世上有钱人多了,B城的有钱人她也结识过半了,这点儿钱如果能对价,清白如汪家也能拿得出来。可谁家会闲着没事儿放一堆花不出去的黄纸等着白蚁来啃呢?汪顾头一个想到张鹏山。她管他借,他必然是乐意的,无奈此路不通。 “随你亏欠谁,唯独不要欠了张鹏山,你还不起,我不替你还。”她也不想当面锣对面鼓地得罪师烨裳。 汪顾次一个想到林森柏。师烨裳告诉过她,小奸商白手起家总认为自己根基不牢,随时有跑路的风险,所以无论账面数额多高,各种货币却都会藏一部分现钞,分散在几个地方,以备不时。汪顾强忍内心斗争,摸摸脸皮鼓起勇气伸手摸进裤兜,空空如也。手机在屋里。再说这个点儿,幸福圆满的小奸商肯定已经举家含笑睡死。找人借钱本来就不厚道,扰人清梦就更不应该。无论其因如何,汪顾这点儿家教还是有的。 幽深的巷子里突然炸起几声铿锵狗叫,汪顾吓一跳,圆着眼睛四下瞧瞧,顿觉阴森恐怖——刚才光顾着跟师烨裳闹别扭,压根儿没顾得上留意自己身处的环境。身边两面破旧高墙里探出的树丫子摇曳,在昏黄灯光的衬托下一枝比一枝像鬼。不知谁家养的鹩哥许是被狗闹醒,一时也不肯消停了,啊—啊—啊...急切地要与乌鸦攀亲。更可怕的是,就在她拧头往背后看的功夫里,右侧那堵墙上影影绰绰时有时无地闪出了几个人影子,她不可置信地眨眨眼,又没了,再转过头,“啊!!!” 巡夜的片儿警被她这一声叫唤吓得不轻,赶紧按开防爆手电朝她脸上照去,“什么人?怎么三更半夜的把车停这里?”汪顾一口长气呼出胸,腿和腰一致地软俯在驾驶座上。倒不是害怕,而是缓解了害怕之后的松懈。 师烨裳浅眠,抱着被子趴在床上听外面一会儿叮叮咣咣,一会儿窸窸窣窣,却不真心想去搭理,直到听见几个陌生的声音,这才睁开雾蒙蒙的眼睛,条件反射地擦掉眼角泪水,撑着从心底涌出的疲惫翻身下床取过破桌板上的手机。 她讨厌对一块集成电路板说话,那感觉远不如面对面的交谈,至少能看见别人因自己面瘫而生的各种表情,至少不像现在这么无奈,“郝董,抱歉这么晚打搅,但是我要睡觉,举橡胡同这块儿的派出所民警在拦汪顾,能不能麻烦你找个由头让他们把汪顾带走,她没有行车证的,也麻烦你顺便安排一下她的日程,她那点事儿我来解决。” 师烨裳其实并不明确晓得汪顾又有什么事儿要办,但以她对汪顾的了解,想要做到全无感知着实有点儿困难。七个小时前,文旧颜告诉她,有人查询了所有与汪顾有关的定位信息,包括汪顾名下所有通讯工具和交通工具——这就让原本并不想插手汪顾自认为是私事的私事的她,不得不多多少少插一杠子了。只是没想到,居然要插得这么深。 她那点事儿我来解决。这句话对郝君裔是没有意义的,郝君裔需要知道的只是时间地点人物以及她要做什么,所以师烨裳完全没有说的必要。挂了电话后,师烨裳对自己没来由地说出这句冗余感到有些懊恼,但说出去的话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只能去做。至于汪顾会不会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不担心。人都被抓起来了,敢不说,那就不做好了。 “你师阿姨的狗脾气啊...不是师张两家联手都养不出来。”郝君裔揉着眼睛躺下,从嘴里呵出个小小的哈欠,毛巾料的纯黑浴袍裹在身上,大大小小的趴趴熊都在她枕边,让她隐隐有一种行将圆满的幻觉,只是搂着自己腰腹的那两条手臂是怎么回事?因为她懒,不需要自由,所以就根本不打算给她自由么?“就算汪顾扰民,按正常程序警告一下就算了,她还非要拘。人家是片儿警,又不是交警,查行车本什么的...这事儿你去办吧,我丢不起这人。” 端竹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起身,却不急着打电话,而是去到小吧台给郝君裔倒了杯温水来,“懒就懒,不要这么多借口,你这个猪脾气还不如狗呢,不是全国纳税人联手都养不出来。” 戒了药后郝君裔脾气渐长,但端竹就是有本事让她憋着憋着还憋不出病来。敢情给她倒杯水就是预备着在惹完她之后给她清肝明目理气败火用的。“这样说我,真的好吗?我这连狗都不如的猪脾气还败给你了,那你是什么猪狗不如的脾气啊?” 看着郝君裔喝完水,端竹收走杯子时蹦豆子似地哼出这么一句,“过奖,我没脾气。”下限,直接丢掉了。不多时,卧室里响起一片飘飘软软的柔细嗓音,“赵叔叔~这么晚给您打电话真是抱歉呀~” @#…¥%&,郝君裔捂额,觉得端竹越来越人面兽心了。原先不这样啊,到底是被谁教坏的呢? 掉回头来,黑灯瞎火的,汪顾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平时连身份证都没被查过哪怕一次,这下一查三证就正中要害。这辆911是林森柏的,她被莫名其妙地换了车,怎么可能有行车本儿,她张开嘴,三寸不烂之舌还没来得及跟警察叔叔多聊两句,叔叔便接到一个电话,于是就怎么也不肯放过她,态度温和地,却无论如何都必须带她回所里“仔细询问”了。 早上八点过半,汪顾吃过丰盛的早饭,孤零零地坐在派出所的某间办公室里。看着桌上摆着的两部电话,她内心是着急的,可除了师烨裳和父母的电话号码,别人的她一概背不清楚。遇到这种事,汪顾绝不会让父母担心,这个点打给师烨裳吧,她还不敢,否则没有睡到自然醒的师烨裳又要犯狗脾气...到时,她确定自己会比现在更惨。 狗脾气的师烨裳其实因为睡在陌生的床上,七点不到就完全清醒了,可她并不急着去找汪顾,而是急着把车挪开。巷子太窄了,拖车进不来,郝君裔的邻居们一边唧唧歪歪地抗议,一边吱吱呀呀地踩着车盖子路过,师烨裳觉得这东西肯定不能,也不好意思还给林森柏了,只好边挪车边打电话给进口商,再给林森柏订一辆一模一样的新911。 “警察同志,就算怀疑我偷车,也要先打个电话给车主问问啊。”汪顾看表,又是半小时过去了,银行也开门了,林森柏也该上班了,她该刑满释放去取钱借钱了,不然就真真来不及了。 “车主电话一直没人接,你就再等等吧。”一身正气的老民警用报纸裹住茶杯,不停地对着杯口又是抿又是吹,“要么你自己打。” 口胡,你打不接,难道我打就会接么?!汪顾气不打一处来,抄起话筒就拨了师烨裳的号码,然而,师烨裳也是不接。师烨裳在请林森柏喝早茶,两人各自看着区域特征明确的座机号码,毫不愧疚地继续不接。 林森柏喂一只虾饺给林钱钱,堵住她正要发问的嘴,“不接电话不是好习惯,但这个是流氓打来的电话,接起来伯伯就要被骚扰,钱钱说伯伯还接不接?”林钱钱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猛摇头,生怕流氓把伯伯欺负了去。“可是这样不接她电话,不会误了大事么?” 师烨裳这身唐装不但袖口处加了装裱,连领口也镶着两颗海蓝宝石领钉,她若稳坐则罢,她一动,林森柏的合金狗眼都要被耀瞎。喝口茶,她依旧云淡风轻不紧不慢,“真逼到那份上,她不会发短信么?” 果然,不出三分钟,由陌生号码飞来一条短信:师烨裳,我是汪顾,我在举橡胡同派出所,能不能麻烦你过来一趟?晚上我还有点事儿,在这儿耽搁不起。拜托了。 晚上有事? 那就等傍晚再说。 “这两天你别接触汪顾和公安,剩下的事我来安排。” “钱钱,伯伯告诉你一个真理,你长大后,无论再怎么作奸犯科伯伯都能保你不死,但惹到你师阿姨,你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在林钱钱惊恐的视线中,师烨裳摸摸脸,心中有点儿愤懑不满,林森柏在瞎教育什么?她还认为自己是在助人为乐呢。 ☆、赶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更~还是那句话,人,总会变成人渣的,汪顾也不例外 喝完早茶,林森柏赖赖唧唧的不想回到本职工作中去,原因无它,就是想跟林钱钱一起玩会儿——她的这种感情,就类似于那些找到一道玩泥巴的好伙伴就不愿回家吃饭的总角小儿——林钱钱坐在林森柏怀里,两个人当着师烨裳的面抱成一团,你亲我一口,我亲你一口,你摸摸我的脸,我拍拍你的头,粘腻得无论如何都不肯分开。 什么冠冕堂皇的抚养人与被抚养人,明明是好基友,好朋友。 师烨裳悠悠啜茶,心里早已擅自给她俩的关系下了定义。“你们这个样子,钱总不会生气么?”郝君裔就算了,那是尚未达成的孽缘。虽然在可见的未来,会由于郝君裔懒得反抗而终究实现,但千万不要一个两个的都把养女养成情人,更重要的是不要把她这个事实上的继母牵扯进去!毕竟纯洁的、善良的、三观很正的、道德感很强的、古老的哲人并没有想到会这么凑巧! “钱隶筠只会在一种情况下生气,”林森柏笑看向师烨裳的目光颇有深意,满脸你懂的表情,“不过我觉得反正钱钱迟早会知道,也没什么关系,撞见就撞见呗。”虽然有时候做半道自己也觉得熬人,但只要看见林钱钱,她就啥啥鬼火都灭了,身与心一致回到三四岁的状态,要不是咪宝拦着,她真的会光溜溜地跳下床去恢复天真烂漫。 师烨裳冷眼瞧她,右手食指下意识地在左手无名指根缓慢摩挲,“钱总生气的,其实是你这没节操的态度吧?”说着便站起身来,双手插兜,视线迷蒙,毫无愧色,“我没钱,你付账。一会儿到我办公室再还你。”按她的心理状态,这就算是满带善意的变相邀请了。她到底是个多善解人意的人。 可林森柏才不这么想,搁她眼里,师烨裳这就是卖乖!卖乖!一个从来出门不带钱的人,跟她吃多少顿饭都是她付钱的,这会儿说要还,你倒是晓得你要还多少吗?!昂!“知道自己EQ低就别乱说话,也不怕教坏小孩子,今后钱钱要学你似的丢人也丢得这么傲慢,你让我这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人见人爱车见爆胎的大富豪还怎么有脸接受福布斯的采访!”刚要拍桌,抬起的手却被软绵绵温乎乎的接住了,低头,只见林钱钱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可怜兮兮道:“等钱钱长大了,会保护伯伯,但伯伯也不要惹到师阿姨...不然...”这就担忧得恨不能要哭了。林森柏原本一口短气憋在嗓子里深感不爽,然而在听到此番言论后,一切的一切都突然变得美好起来。 真不愧是她林森柏的娃!人情世故一学就会,牢牢谨记之余还能举一反三!喵了个咪,只要今后林钱钱学好不学坏,能够承袭咪宝的好脾气,不像她这么容易跳脚炸毛上不了台面,那她老林家就真正朝着名门世家的方向发展去了啊!真不知道是什么鸟东西显灵,居然让她随随便便就从茫茫人堆里捡出一个注定要流芳百世的女王,继《我是传奇》之后,上演一出《浣熊崛起》! 林森柏的喜悦隔空传情,森森地感染了城市某个阴暗角落里的某名破落监犯——有人要保她,听外面闹哄哄的动静,估计来头还挺大。汪顾直觉来人不是师烨裳,因为师烨裳为数不多的志向里,其中之一就是隐身。 无论出现在如何盛大的场合里,她都习惯于形单影只,悄无声息孤独地来往,但她的安心安定,在别人看来,就像是永远有这么一群,或一个看不见的人,随她所欲,如影随形。汪顾恍然大悟地一击掌:没错!就是这么闹妖的感觉! 警务办公室的防盗屋门毫无预兆地大敞而开,汪顾仍翘着二郎腿坐在警察叔叔的工位上,深褐色的平头小皮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地板,看起来没有半点着急的神色。倒是不知如何寻来的恩人们争先恐后地当起了急死的太监。“汪董,您没事就好,”一行人中最淡定的当属岑礼杉,毕竟是个老总,她上前,小鱼小虾就像当年的她一样,自动自觉地四下退散开去,“这个时间,吃完饭刚好赶上午后例会。” 汪顾跟在师烨裳身边几年,即便没能拥有神一般的逻辑判断,却多多少少有了鬼一般的猜疑避忌。在她这个位置上,任何利益相关者都是不能信任的,此外,她还必须防范利益共同体被人利用的可能。所以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上,她非但不能显出自己的真实心情,反而要对眼前环境呈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她知道自己拿捏不好分寸,分析不好环境,就算表情再有张力也是白搭,唯有学习师烨裳闭起眼睛不看世界才是掩饰的保险方式。 “谁通知你们来的...师烨裳?”汪顾歪头一笑,明知故问。如果是师烨裳的意思,她非得是靠自己的双腿,屁滚尿流地滚出门去千恩万谢不可,哪儿有一分一毫的可能还坐在这里,接受她的董事长礼遇。可见来人并非授意于师烨裳。 想起昨夜里师烨裳说的话,汪顾脑子里已经有了盘算,但她全身上下连个电子设备都没有了,能够传递定位信息的电路板又会藏在哪儿? 岑礼杉不急不躁地走到汪顾身边,左右端详确定汪顾安好后,这才靠着办公桌沿笑道:“张老爷子八点来钟就到公司给你送早饭,等到九点看你没来就着急了,打一圈电话你不接,还以为你出事了,只好发动各方势力找你,最后也不知怎么着就找到这儿来了。”挠挠头,岑礼杉给了汪顾一个尴尬的微笑,“我不是柯南,只管收了通知来接你,至于剩下的,你得问老张。”伸手取掉汪顾嘴边粘着的一小截香菜段,岑礼杉似乎对这个发现很满意,“还有早饭吃,说明生活质量很高啊。” 汪顾之前隐隐觉察了一些什么,但听了岑礼杉的话后,由于逻辑不通,那点儿觉察便失了踪迹。也罢,先办正事要紧。汪顾与众人一路寒暄到派出所门口,临了才开口让司机送她回家,却见同乘一车的岑礼杉满脸为难,“老张还在你办公室等着呢,你确定不先回去见见他?”关键是汪顾不回去,身为小人物的她没法儿交差啊!“下午的会议讨论的又是半年分红的事,你是董事长,没你谁也定不了主意,再说,你就不怕他们把上半年的利润都给分了?” 汪顾很有点儿想哭的冲动,两头都是大事,哪边都耽误不起,这一边的问题在于去哪儿弄钱,那一边的问题竟是一大堆钱应该怎么分。按说这两个问题放到一起就什么事情都解决了,衰就衰在时间上。 与平头百姓想象中一群大腹便便衣冠楚楚的股东们持有了绩优公司的股份就可以拿着分红混吃等死的美好景色大相径庭,只要是成熟企业,随便一家,分红会议都不可能一蹴而就,说白了,股东们也是人,当利益是可以商榷的问题时,不打个你死我活誓不罢休。 按股分红自是应当,但前提是股东不参与决策和执行,也就是说,股份只是基数,想多吃多占,就得表一表军功,论一论战绩了,不然还怎么体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按劳分配的原则?别忘了,资本家也是劳动人民啊!劳动人民的本色是什么?当然是劳动!吵架是劳动,拍桌子是劳动,吵急眼了拍着桌子骂老板也是劳动,一整年自己做了多少贡献都是通过这两次分红会议体现的,几个小时就想谈出成果,脑袋被门夹了的才肯呢。 汪顾越想越头疼,不知何时车子已经进到了张氏总部的地库内。眼前光线变暗的同时,她似乎看见前方有一团小小的火光,董事们的专用车位渐行渐近,她这才瞧清楚那个铁火盆和火盆边的人。 张鹏山脑中血块渐消,早不是之前狰狞扭曲的模样,偶尔的,他还能好好自己走上几步,但毕竟年纪不饶人,多走几步便会体力不济气喘吁吁,所以日常依旧坐在轮椅中,只不是必须由人推行了。此刻,他就独自一人抱着两束艾叶坐在火盆边满怀耐心慈爱地等待着他那唯一还算成器,也唯一不会被师烨裳敌视的外孙女儿,待得汪顾下车,他快摇两圈来到汪顾身前,高兴道:“终于回来了,快,岑总,拿艾枝给她扫扫霉气,一会儿跨过火盆就没事儿了。”在古板张家人的眼界里,被警察请进局子是不吉利的,哪怕只是协助警方调查回家后也要跨火盆去霉气。汪顾进局子的事不好张扬,张鹏山便自己筹备了这摊子仪式,汪顾看在眼里,可怜他老迈周身还要在这里喂蚊子,遂将一套礼仪统统笑纳。 回到办公室,会客茶几上摆着的几碟早点已然凉透,汪顾出于礼貌扶张鹏山到沙发上坐好,亲自收拾了茶几后,又让岑礼杉去置办四菜一汤的午饭。“张董不嫌弃的话就在这里吃饭吧,咱们还能顺便聊聊下午会议的事儿。”其实汪顾心中十万分地想开口借钱,可一想到师烨裳,她的贼胆就鼓不起来了,吃午饭的时间里,只得一面顾左右言其他地应付着张鹏山,一面在心中盘算着去向谁拆这几十万来救命。 “是不是还在烦下午的事情?心事重重的。”汪顾脸上堆满疲惫不安,饭也吃不下几口去,张鹏山看着心疼,横着皱纹和青筋的手抽来两张湿巾递给汪顾,“我看得出,你最近有私事在忙,你不肯说,我也就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张氏这里,只要蕴然不在,董事们就都还肯卖我几分面子,你要实在拨不出功夫管分红的事就暂时随它去吧,一会儿让岑礼杉去财务,按人头出支票,每张一百五十万先意思意思,分红池里的钱留等年底再一并发放。反正你们都不缺钱花的,不急这一年半年。” ☆、目标,人渣 作者有话要说:章节名给错了,下章才是... 久没更新,嗷呜,捂脸,叔太懒了...不过一口气更新下来,还真是爽。加上今天工作上敲定了一个大单,双喜临门,感谢各位一直不离不弃支持着3000的大人^_^ 张鹏山老拳捶胸许下的承诺相当管事儿,年中会议如期结束,并无分秒拖延。结果虽令大多数董事不满,但汪顾彻底松下一口气来,大石落地,心中不禁隐隐地对张鹏山的润物无声感恩戴德——他不说,在她面前他什么也不提,可□□是他找的,买□□的钱也多亏他及时搭救。无论在过去二十几年,他亏欠了她多少,至少在这两天,他做出了恰如其分的些许补偿。如此意外之喜,汪顾只要还是个有良心的人类,就不可能做到置若罔闻。人渣,她不是师烨裳,她还没进化到那一步。 二零零八年六月二十四日,星期二,晴,微风,二十八度。 年中会议结束后,又是张氏对亲朋好友、商场伙伴、竞争对手、工商消防、国税地税、潜在客户...甚至无关人士“聊表谢意”的盛大晚宴,地点定在位于城北的一处张鹏山私有度假山庄,下午四点半开始接待入场。 嗯?啥鬼?四点半就入场?早点儿不?电视剧里不是这么演的来! 可现实是,一点儿也不早,若非如此,来宾一旦扎堆儿来,再强的接待能力也不够用的。 能够按时抵达的当然是各界妇女,或者按上流社会的说法,各色名媛,再或者按二逼世界的说法,各种小三和小三预备役,她们从事夜间工作,一觉睡到下午两点,梳妆打扮一小时出门,这个点儿正正好,早一点儿起不来,晚一点儿饿死了。当然,糟糠之妻也不是不能有,但所谓糟糠之妻,贤者都要在家相夫教子,能者自然还在努力工作,偶有不贤不能者,按古老哲人的说法,谁要跟她糟糠!谁要!!!常言道:古老哲人毁三观,诚不我欺。 山庄入口的露天签到处一字排开铺着金边白绒的长桌三张,盛夏时分蒸腾夕照瞎人眼,幸好策划方富有经验用心良苦,自三十米外的停车落客处开始即有专人撑伞,行至临近签到处十米更有遮天蔽日的阔大墨绿阳伞,衬上四周绿意融融鸟语花香,便切实地体现出张家南洋老绅士的体贴风度来。早几年林森柏眼红人家随随便便就把会场布置得低调奢华,花重金请来经常给张家做宴会策划的海天国际,浩浩荡荡地安排了一场源通周年庆,谁知暴发户是一种换血三代也成不了贵族的假冒伪劣商品,策划方说用八十一米的布就行,她骨子里自卑重重怕露怯,偏要提升品质用八百一米的;策划方说用国产餐具就行,她不,偏用进口的;靠成本提成吃饭的策划方笑歪了嘴,坏心眼试探她说要不要连警卫的制服也提升一下?她当即拍板,一人给订了一套DUNHILL燕尾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品味也许需要靠钱历练,风度却决计不是钱能堆出来的。只因风度是个“度”,合适的“度”需要适合的钱,过多的铜臭味只会突破风的“度”,一路带风,直冲下限。 汪顾难得良心发现当一回孝子贤孙,这会儿正站在签到台的旁边,张鹏山的身后,为他扶轮椅,顺便笑意吟吟地握着一双双昨晚不知道撸过什么的纤纤玉手。她只恨自己装逼不到家,竟忘了戴手套! “别恨了,恨大伤身,”岑礼杉也在旁伺候着,仿佛是看出汪顾的恶心,嫣色薄唇几乎是贴着汪顾的耳廓建议:“就算你戴手套,与人握手时还是要摘下来的。这帮姑娘挑拨离间一把好手,挑刺能力更是一流,可不像你这么不讲究,不然怎么转正?” 眼鼻通脑,嘴耳通心,故而嘴与嘴的亲近寓意暧昧,因为都通着心,嘴与耳的亲近同样暧昧,因为跟俩嘴相触并无太多差别。不信就试试,耳朵蹭耳朵其实跟接吻的感觉是差不多的。汪顾阅人无数,在这方面自然不是愣头青,问题是跟个老友接吻的感觉和跟师烨裳接吻的感觉天差地别,个喵的,师烨裳是不喜欢接吻,更不会这么自然而然在她耳边吹气,但光这么想着,汪顾就已经心潮澎湃血脉喷张,一时耳根儿痒痒,直用手去搓,语无伦次喃喃自语道:“不晓得金狮谁会来...” 这话说在张鹏山头顶,他自然尽收耳中,艰难地仰起头来,扯着嘴角仿佛望天,“放心...就算金狮不来,霍氏国代,霍氏和百文我们分别发了三张帖子。毕竟一个碗里吃饭,张氏这点儿薄面,即便霍岂萧不给,文旧颜也会给的。”言下之意,汪顾听得真真的,他在安慰她,只要霍氏和百文来一个,那师烨裳无论如何也得来。师烨裳再摆谱也不能打自家老板的嘴不是? 果然,将近六点时,汪顾一边心猿意马地握着手机等待阿三中介的电话,一边心有灵犀般从眼角余光中逮到了师烨裳。 夏日六点,天色不暗,来宾不少,熙软日头挂在葱郁山头,渲染一片金色背景,正是入场的好时候。两辆车黑窗也黑的改装VOLVO驶过落客处而不停,汪顾头顶的天线登时竖了起来——只有霍家会用这种开路车。马达轰鸣都与众不同,似乎随时准备逃命。 开路车之后隔了一段距离,便见两辆黑色SLS姗姗来迟。 第一辆停稳,鸥门扬开,驾驶座里猫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落地之后不摇不动,只手势娴熟地示意前车来人,车的另外那侧幽灵般人影隐约浮现,不刻便绕过车尾摇摇晃晃却极其迅速地抱起小人影闪过签到处往里直去。印章忘带,自知字丑,人家不签到,就不签到。 第二辆停稳,鸥门扬开,两抹红得发墨的身形几乎同时折出,车子很快被人开走,汪顾终于看见师烨裳,当即双眸乌亮,视线发直。 西改的男款小唐装是师烨裳一成不变省脑省心的恶趣味,多年来,她身形不变,连量体裁衣都省去,每季总有自动上门的新衣供她挑选。这种四袖自在,直肩直背的套装,比起刻意贴身的女款唐装随意太多,也潇洒太多,汪顾早就潜移默化地觉得师烨裳慧眼识珠,但从未想过这般不肃静,或者说,不禁欲的颜色会在师烨裳身上出现。 红,一如被朱砂里调了青墨的染料泼洒周身,领口胸口留白几分,让纯白内衬上的祖母绿领钉顺势显出来,冥红配幽绿,半分紫色也无却是一副结结实实的喜丧意境。师烨裳浴血般朝签到处走过来。 汪顾错愕地想到“红配绿赛狗屁”,继而想到“狗屁真特么美”,然后再来不及多想,赶紧罔顾形象地小步快跑上前,一把搀住师烨裳,生怕她捱不住暑热和劳累又要病死,赔笑,“昨晚认床没睡好吧?怪我,老惹你生气。乖啊,乖,没事儿了,晚上咱回家睡好不好?给你订的米妮毛毯回来了,你要不喜欢盖着,咱就垫着,睡她,成么?” 笑话尚且惹不笑,更何况冷笑话,师烨裳微微侧头看汪顾,雾蒙蒙的眼里没有情绪,“汪董,请注意形象。” 汪顾撇嘴,依旧扶伤员般搀着她沿着石子儿小路慢慢往里走,实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宣誓主权,“我的形象就是你的情人,所以我再怎么粘你都不过分,谁不知道似的。”轻哼一声,“谁不知道,我就让他知道。”张氏百年保守家风,到她这儿,就算彻底败干净了。如果说这也是为张蕴兮报仇的一种方式,她做得可真不赖。 “看你的样子,这两天困扰你的事情...解决了?”师烨裳挣扎一下,终究脱不开汪顾的桎梏,只好作罢,“定额分红,张氏前所未有,张蕴然没有出面,是张鹏山协调的吧?”自张氏退了股,离了席,并不代表师烨裳撤走了安插在张氏的势力。相反,那群从她手里培养出来鹰隼在张氏人事更迭动荡不安的时期迅速展开了触角,稳健坐大,更辅有汪顾对其残党的信任,听之任之,放任自流。事到如今,早先的张蕴兮派,中期的师烨裳派,现在的汪顾派已经完整地独立成一片笼罩张氏的浓雾,难以捉摸,无孔不入,无处不在——有时连汪顾都没办法界定谁是“自己人”,或者谁又被发展成了“自己人”,师烨裳却在不闻不问中已是了如指掌。“那就是说,张鹏山连你的烦心事儿都给包办了吧?”师烨裳的脸色被太阳晒出些些粉嫩桃红,从那青瓷般的底子上映出来,别有一番透彻荏弱的风情。 汪顾知道瞒不住师烨裳,如果这事儿被师烨裳从张鹏山嘴里套出来,那她非得万死不辞几个回合不可,遂,一咬牙一跺脚,干脆就在入场一路上合盘托出,反正到了这会儿,变数也不大了。师烨裳再怎么狗脾气也不至于在人命关天的事情上捣乱吧? 师烨裳低着头,且行且听,雾蒙蒙的眸子里精光一闪再闪,最后噼里啪啦闪得几乎都要冒出明火来,到头,责怪的言语却是一句也无——倒不是她突然转性打算忍气吞声,而是真真气极了,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多希望自己会说脏话,如此,即便语无伦次地骂一通街,过过嘴瘾也好。 汪顾看不见师烨裳的表情,却从她渐渐加强加快的脉搏中探出了她心绪变化之激烈,赶紧拍拍师烨裳后背,口气软软地调转话题,“我听你话来着,真的,我啥也没对他说,也没求他给我办什么事儿,他不知道哪儿来的消息,这不是,早上连我关在哪个派出所都知道,我还奇怪呢。”再一看,师烨裳咬着牙根,太阳穴上青筋都露出来了。这气性也太大了!“诶诶诶!师烨裳,不带这样的啊!你再把张鹏山气死一遭我半点儿意见没有!可你不能把自己气出个三长两短来,你这脑袋哟...”汪顾揉揉师烨裳的头顶,条件反射地想到这天灵盖是被锯开,摘下,又合回去的,心脏顿时像被谁整个揪住,狠狠地捏了又捏,一双拳头也捏了又捏,当下灵机一动,发狠道:“我不搭理那阿三了!几个肾也不买,白送也不要!张鹏山的恩情我受不起,那就不受了!我自己也能找到□□!” 她在赌,赌师烨裳还没有因为对张鹏山的仇恨而丧心病狂。让一个活人变死,来日方长,让一个濒死的人复活,只争朝夕。她相信师烨裳。虽然她明知道这场赌博,一个不慎,说白了,只要师烨裳给出的答案是极端的,那结果,要么失去师烨裳,要么失去汪爸爸。 师烨裳拾阶而上,左手被汪顾牵着,右手慢慢抬起,张口,她死死咬住食指指背,外人看来几乎是个含羞带怯的表情,唯有天知道她个鳖精咬得多么用力。直至走进酒店大门,她撒嘴,从侍者的托盘中抓过一杯烈酒,一仰而尽,“你做你该做的,我做我该做的。今后你跟张鹏山的事情别告诉我。但我怎么对张鹏山,你也别过问,省得大家为难。” 汪顾知道自己这是赌赢了。师烨裳要的不就是她听话么?这有何难?小白领被权力推来攘去当惯了磨心,最擅长的就是阳奉阴违,只要两边顺毛捋,她总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 “师烨裳,跟我在一起,委屈你了...”汪顾一个转身,站到师烨裳对面,牵过那只可怜的右手,摘掉杯子,想亲下去,又觉得矫情,就只这么眼睁睁看着浓浓的鲜血从整齐齿痕中小珍珠似地涌出来。几十个人影在她俩身边来往错过,汪顾眼里仿佛只容得下那些细密的血珠,“我怎么能总让你这么为难。” “肉麻。”师烨裳眉间一皱,簌地抽手,面无表情绕过汪顾,笔直着腰杆快步往前走,留汪顾在身后边追边喊:“嘿!我去给你找创可贴!你乖,先别沾水啊!” ☆、岁月是把雕刻刀 师烨裳才不乖,还没等她舔干净伤口上的血就被文旧颜抓走四处显摆去了——金狮集团娇生惯养七死八活不知道哪天就要面带微笑撒手人寰的唯一法定继承人在谁手下干活谁还不得用力推出她来彰显一下身份? “这点伤不用管它,一会儿让安姿给你上点药,要是留疤你唯霍岂萧是问。”文旧颜腥风血雨里来,枪林弹雨里去,根本不会把类似自作孽当回事来心疼。上星期她一掌呼到霍岂萧脸上,至今霍岂萧的眉角还咧着血口子也不见她心疼半分。 该,谁对她女儿出狠手,谁就得遭同样的罪给她赔回来。 “总奸教孩子是那样的,毕竟她自己是这么过来的,孰是孰非她心里有数,你也别老念念不忘的,再怎么说她也是为安姿好,何况安姿的腿似乎没什么大问题,倒是我看她头上的伤很不轻,差点伤到眼睛了。”师烨裳被文旧颜牵着四处走,脸上贴金无数,其实自己也知道不过是在陪文旧颜找人罢了。 文旧颜犯起狗脾气来,较师烨裳有过之无不及。师烨裳还有生气作为过渡,文旧颜是连生气都不必的天生杀千刀。她手比心快,对霍岂萧尚且毫不手软,对别人更不留情。这种习惯十几年不改,时至今日,也根本没有了改的必要。但文旧颜自有心狠手辣的一面,却也不乏打一巴掌给颗糖的伎俩。对她来说打归打,爱归爱,打完该咋样还咋样,对她来说,殴打和心疼并不犯冲,这不,霍岂萧跑没影儿了,她掉头就去追,真真半点儿节操也无。 “安姿才多大,再能跳又能跳多高,她手刀够不到就拿刀鞘去敲安姿的腿,简直活腻了,恼羞成怒也给我有差不多一点。长江后浪推前浪,她就不怕被拍死在沙滩上。”文旧颜轻哼一声,脸上照是春风和煦的笑,照是左右逢源,照是亲手捧起师烨裳,将她放在人前炫耀。 师烨裳也知道自己是给霍氏当枪使的,自然荣辱不惊,只无奈地垮肩。没法儿,太子妃笑,她就陪着呗,与此同时,指背开始后反劲儿地疼起来。 都说十指连心,指背则不然。指背是后娘养的,疼的时候不很敏感,好得更是不可思议的快,就在文旧颜寻得妻儿的短短几分钟里,它已然不疼了,所以师烨裳很喜欢咬它,三天不咬都难受。 眼看那边厢,人一家团聚其乐融融了,师烨裳当然不想当电灯泡,正在转身要闪的档口,突然被一只小手揪住了裤腿,“小裳流血了,安姿有药哦~” 师烨裳被相声荼毒太深,头也没回就条件反射地在心里作答:太好了,我有病!紧接着又好像有条大蛇缠在她腰上,继而右手被人抓住抬起,“哎呀,终于找到你了,跑得真快!”火光电石间,她东一条胳膊西一条腿,隐约有种快要被车裂的错觉。 汪顾这才看见文家三口,尴尬之余,手劲儿半分不肯放松,表情倒是极其到位,“文董霍董您二位也在,刚才失迎了,招呼不周,还请二位见谅。”说着,左手绕过师烨裳的腰侧伸出,几爪客客气气地握了握,“安姿也来啦?”她笑着去看霍安姿,霍安姿也笑眯眯看她,车裂格局终究不变,大家该抓哪儿还抓哪儿。汪顾真怕她把师烨裳日渐松垮的裤子拽掉。 文旧颜跟师烨裳情侣装似的也是一身红,只是人家盛年当值,绽放无虞,穿的是血红血红的金花团锦长旗袍,恶俗兮兮的也配绿,师烨裳配GRAFF领钉,她配DIY戒指,此外周身再无装裱,仍然光彩耀人,可见底气足得很。 而霍岂萧气场诡异照旧隐形,她敢把那张苍白的脸遮住汪顾就敢无视她。 “汪董刚不是在签到处待客么,那还哪里有失迎这么一说,已经相当周全了。多谢。”文旧颜在灼灼灯光下弯着唇角挑着眉毛暗讽,言语中因师烨裳受屈而愤懑不平的情绪显而易见,霍岂萧食髓知味,为免殃及池鱼,又抄起女儿,走没影儿了。 气氛顿时凝滞。在场双方财权地位势均力敌,背后又各自揣着抹了洋灰装模作样的不顺心,有这么一瞬,潜意识里都恨不能啐对方一脸唾沫之后分道扬镳,别再徒劳无功的虚以委蛇,无奈教养和利益还摆在那里,啐易啐,收难收,她们对于舔舐彼此的脸庞毫无兴趣,唯有作罢。 最终还是汪顾审时度势,屈尊绛贵,拿出小白领的功力,视一切刁难龟毛为无物,装傻充愣道:“没有没有,应该的,您能来,是张氏最大的荣幸,于我...”汪顾有一肚子冠冕堂皇的官话去应对,随便捡一句都能憋得文旧颜无处发作,威武过场,但她决不希望顺水推舟将老东家越推越远——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敌人多一堵墙,面子远比不过人情重要。微笑着淡淡叹口气,她收起嬉皮笑脸,越过师烨裳的肩头,颔首,一股不知什么时候,被谁人捧出来的心气一直沉到腰里,摇摇头,仿佛自语,“说真的,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您要不在,我心里没底儿。” 这儿正说着煽情的话呢,一个穿着网球服的外场侍应小跑到汪顾身边,俯首帖耳三言两语,汪顾笑着回头说多谢,只当没听见,脑袋搭在师烨裳左肩上,不分人前人后,抓着师烨裳的右手,避过师烨裳的嘴,越俎代庖地吻住那受伤的指背。舔。 这种戏码若演在闺房之中亲密之时,师烨裳受之无愧也许会甘之如饴。然而当着文旧颜的面,师烨裳不免尴尬,那感觉就好似行欢时让婆婆撞个正着的小媳妇儿。 好吧,她承认她是有点儿害羞。但让她害羞的下场,并不养眼,甚至有些令人不忍猝睹。后退一步,她一脚踩在汪顾鞋尖上,疼得汪顾闷哼一声,两眼飙泪当即四蹄归位立正站好。静等在旁瞧好戏的林森柏立刻幸灾乐祸地弯腰拍掌,大呼小叫:“哈哈哈哈,汪顾!干得好!我就知道!”文旧颜也早知如此般调转视线,抿着唇,憋笑憋得像要哭。 师烨裳慢慢撇过头,面无表情地斜睨汪顾,“你硌我脚了。” 汪顾从没见过这么刁蛮任性不讲理的人,不由愣住。当然,生气是万万不敢的,毕竟她理亏,兹当师烨裳让她见世面,没见过,那就见呗,有什么了不起,“嘿嘿,”汪顾眨眨眼,自然而然地蹲下身去,“我给你揉揉...” 一句多不要脸的话,一个多没下限的动作,本该招来更多耻笑,谁知师烨裳面色一僵,文旧颜也收敛了笑意,林森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愕然,只有咪宝反应最快,从林森柏背后走出来,一把揽住师烨裳的肩,边往前走边低声笑道:“老板,跟你通报个急事儿,盛昌这几天可能有大变动,昨天收回了之前七个签单字模,说是明天发新的过来...” 汪顾半跪在地上,原本扶着师烨裳小腿的一双手定在空虚之中,目光盯着镶着啡网纹的米黄石地板,动也不动。 一看四下无人,林森柏好意,蹲下,就着璀璨灯光,在汪顾面前玩起了手影。“汪董,看,很厉害的,狗哦!”一只拙劣的狗影出现在阴影里,默默地吠,汪汪汪。“鸟哦!”一只摇摇晃晃的大雁煽动翅膀越飞越远,越来越小,林森柏扶着汪顾站起来,低头反背双手,球鞋蹭地面,喃喃,“对不起,打了你的脸。但钱隶筠没有恶意。事情太巧,一样的地点一样的话,谁都知道你没错...但她也无辜。老实说,那场景我没见过,我也是听钱隶筠说的,当传奇说的,哎哟,我知道你不痛快...”林森柏还要再说什么,汪顾却笑着抚过她头顶呆毛,揽过她,结结实实与她行了一个贴面礼,在她毛茸茸的耳边反客为主宽慰道:“没事,我没事,替我谢谢钱总,回头我请她吃饭。她的希望是我的希望,她的不希望也是我的不希望。林董,更多谢你。”顺着侍应递过来的托盘,汪顾拿起两杯香槟,两只杯子叮当一撞,递一只到林森柏手里,二话不说将自己手中的一仰而尽,转即笑得谦卑,“你的体贴我要好好学,此外还得学学你一个人扛事儿的本领,明明你比我还小些...” 林森柏的脸,噌地就红成了个熟桃子。 时近七点,应邀宾客基本到齐。郝家素有“迟到或不到”美誉,这回竟准时入场,早在签到处热得七荤八素的一竿子员工差点儿没烧香庆祝:一来庆祝郝家终于换了个靠谱的代表,知道出入豪门应该坐豪车,不要再开辆脏脏破破辨不出颜色的桑塔纳,每次都引起误会光道歉就得十来分钟;二来庆祝这个代表雷厉风行训练有素分毫无错似乎永远不会迟到...他们再不用总饿肚子吃冷掉的饭盒了。堵在入口处的一众媒体也是这么想的。 但谁也没料到,郝家新代表的到来居然连张鹏山也惊动十分,接待礼遇之高,郝君裔都望尘莫及——张鹏山亲自陪同入场。 汪师钱林文霍六人原本躲在角落喝酒,一看这阵仗,面部表情纷呈之余,纷纷默然举杯庆祝:一直悬空待定的郝家代表人总算尘埃落定,从此,郝家将不停对外打着黑枪的手收回阴影里。因为有这个人,冠冕堂皇地,毫无疑问地,健康勤劳地站到了光明里,让郝家不再那么高深莫测,也让所有关注有的放矢。 作者有话要说:出其不意地更一章~哈哈哈哈 ☆、百变风云Ⅰ 端竹至今未满十八,不能在盛昌任职,只能当个有其实无其名的代表人——她不代表权力,不代表金钱,也不代表盛昌,她代表的是郝家。 她是郝家悄无声息向商界蔓延的具象化,是郝家终于拧作一股绳后千里扬鞭的疼痛感,是郝家看似你推我攘实则以进为退的平衡点。 她是代表人,却不代表人,代表家。就像命运在讽刺她几乎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完整的家。 对郝家来说,端竹是一个不计得失,罔顾利益,无需权力,只愿背负义务的可示人之人。她可以什么都没有,也可以什么都有,且不在乎从什么都有变为什么都没有。当然,这些并不重要。她的梦想,只要还靠谱,则无论有多大,郝家都能给得起。重要的是,少了她,一家子姓郝的,都是鬼。有了她,一家子姓郝的才能当人。 由她出任郝家代表人,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根本是个逻辑混乱的轻率选择:世上良人千千万,即便要找职业经理人,也不用拿个没有工作经验的半大毛孩子出来丢人现眼。尚且有古语道,人穷心狠,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穷了十几年的端竹大位坐定发起狠来狼子野心反客为主嗷嗷几口吞了郝家百年基业? 这也许就是绝大多数中国人之所以绝大多数,难以成为少数和极少数的原因。 妒忌。猜疑。人之常情。无功无过。但若骄傲于人之“常”,那么还有什么筹码去使自己成为“罕”?一万人都如此,你我他都是其中一个,却不是其上的任何一个。 郝君裔说,这种“常喜我之常,常伐人之异”的心态是一种对达尔文进化论的反攻。在佛道儒的熏陶下,再过五千年,中国人会变成一个独立物种,死老外看中国人会像看中国人看河姆渡人。端竹问,那你还不赶紧移民?就喜欢当河姆渡人?郝君裔嗤之以鼻,从抽屉里翻出户口本,我是北京人。端竹翻开一看,哟,可不是吗,不是贵东城不是富西城,不是穷崇文不是破宣武,而是连农家乐都不怎么靠谱的房山...周口店比河姆渡真真历史悠久多了。就说你权势熏天吧,可用不用连户口都这么恶趣味? 郝家对端竹敞开了一切资源,予取予求,包括小太爷的终身幸福——火眼金睛的老特务们不闻不问不代表老得糊涂看不出端竹对郝君裔的企图,然而审时度势,他们明智地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外还要与老政客私相授受一番: 老大小时没正型,长大没正经,最近十年来更是歪得一条曲线几乎闭合,事到如今掰是掰不正了,与其撒出去让别人家的姑娘上下其手揩油猥亵占便宜——天,不能想,想到就心疼,他们家那身娇肉贵宝儿一样的老大啊——不若肥水自留,方不负几十年含辛茹苦之养育。 况且到最后,唯一能制衡端竹的也许就只有老大了。自古功臣名将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本事,却永远当不住家里一头河东狮。一如历朝历代国丈大人均祸害,足可见,得皇后者得天下。顺势者昌,逆势者亡,为家族利益着想,请放弃无力的抵抗...云云。总而言之一句话,卖了不亏,不卖才亏。 彼时,郝君裔坐在沙发上两肘支膝托着腮,百无聊赖地听爷爷奶奶在父母面前明目张胆地卖自己,秃鹫般的眼眶里一切如常,却又空空如也。长命小辫尾端垂着一指无法估价的和田羊脂,软软绕过左肩,莹白暖玉在心口起起伏伏,她打个哈欠,抹掉泪,站起身来上楼睡觉。 戒掉怀念比不思念更难。思念在心,怀念在怀,她没想到,不再有心,牵动的范围竟变得更广大。她戒了钱隶筠,戒了药,戒了一个少年梦幻的美好世界,可惜她的皮肤已经裹上一层薄膜,现实种种,于她不啻隔靴搔痒,原本只需要挠一小方就能缓解不适,可隔着靴子一挠就是大片大片,再挠也是饮鸩止渴,甚至越挠越痒。端竹?端竹是竹,高风亮节直插云霄,她折不起,也不想折。钱隶筠是海,包容五大洲,她无时无刻不在其中,无关她想不想,能不能。至于说...家里寄望于她能当一头河东狮?她才懒得。但她可以把这个任务也交给端竹,从此,端竹一面一夫当关,一面河东狮吼,那画面,咋么想都不违和... 可怜端竹对此前言后语一无所知,但既然是郝君裔的期望,一切一切,就算再荒谬她都会满足,违和又算什么?只是从此,她不再是“端竹”,她需要被加上姓氏分立于郝家。这就是她虽然被郝君裔收养,却一直没有被问津是否愿意改姓的原因。 再不光彩的过去也有被利用的价值。她早就懂得,如今理解更深。所以她并不在乎。 “你有事就先走。”师烨裳意有所指,面无表情,在裤兜里用拇指摩挲自己缠着创可贴的食指指背,痛感随着脉动一下一下,就像有人在捏。汪顾面对她,仔细观察一番颜色,张开嘴,还什么也没说,就见张氏旗下专门负责处理公共关系的直系子公司负责人鬼也似地闪现在师烨裳左侧林森柏右侧整好能容下一个人的缝隙里,凤眼一抬,四下顿时春水荡漾,那双眸子里粼粼泛起的波澜,几乎要将汪顾淹没,“汪董要走?” 汪顾不认识来者似地愣了愣,师烨裳也撇过头,睨一眼。林森柏缺条风花雪月的筋,对陌生气场毫无感觉,闻言,动作迅速,形似兔子突然成精,张开双臂一个大跳扑向汪顾,两条细胳膊死死搂住汪顾的脖子,两脚悬空,使劲儿蹬,嘴里一边嚷着“汪顾你去哪儿?不要走嘛不要走”,举止却像是“汪顾草泥马儿,你去死嘛你去死”。 咪宝在五步之外跟华端竹扯闲篇儿,见状赶紧低头扶额恨不能从来没爱过今后也不会再爱林森柏,“赶紧帮个忙,替我把她弄下来,不然明天又得在报纸上见到那张中发白。”中发白,永远处在发育中的白板。整好,林森柏今天敞怀穿着一身骚包的草青色手工小西装,宝蓝色HERMES细皮带系在腰间,衬着底里白晃晃的棉衬衫,佐之靡颜腻理手感好,真真宛如一张麻将白板,让人真想把她这张烂牌“啪”一声远远地丢出去! 背对林森柏的华端竹面上不改,依旧抿嘴笑得单纯,酒杯从左手换到右手,脚下不知怎么倒腾一步,没被打断的左臂长长地伸出去,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把林森柏从汪顾身上摘了下来,环肩揽到自己怀里,再一个转身收手,林森柏已经头昏目眩地趴到咪宝肩上,瞪着大眼望向咪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咪宝也不知道。从另一正面目睹如此景象的师烨裳更是眼前一黑,几乎就要站不住,幸好旁人巧手将她扶住,“师董,好久不见了,这儿的地板不太平,您当心。” “嗯,不光地板,如今连世道都不怎么太平。”师烨裳回神站稳,抚着挽在自己臂弯上的手,不着痕迹地挣脱出来,“岑总,我也有日子没见你搞公关了。想到当年风生水起的公关部...你真是帮了我不少忙呢,若不是你执意往人事发展,我想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人。”说着,她慢慢调转视线,微微扬起下巴,斜睥向汪顾,“只是料不到你们汪董的眼光这么毒辣,连你鲜为人知的一面都没放过,这么样的无所不用其极,是想累死你吗?” 汪顾这才认出岑礼杉来,定睛一瞧,转而又惊讶于这么淡的妆容之下,自己居然没能认出她!这双狗眼,果然只能容下师烨裳这种同类的踪影么? “师董,只要您一句话,我随时乐意转战金狮为您效劳。不用总经理的福利和头衔,我只想重新在您手下当一个苦逼兮兮但却一日千里的公关经理。”岑礼杉举着酒杯,自然地微笑,当着现任老板的面,不遮不掩地红杏出墙求跳槽,“因为是您教会了我如何有品有质心无愧疚地当一个吃货,也是您教会我尊重自己优点的同时也要尊重自己的缺点。不知道我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 师烨裳回头面对岑礼杉,难得一次,和善地笑而不语。 ...... 笑是一种语言,表意最丰富的语言,没有之一。 口述和肢体都无法表达的温暖和煦惊心动魄毛骨悚然,哭都不能实现的目的,笑可以。 师烨裳不爱笑,也不怎么会笑,所以她迫不得已的笑往往不带感情,只是训练有素彬彬有礼的面具。近七年,她更连面具都懒得戴,日久天长的仙逸淡漠之下,更让人觉得她的每一个笑都带了目的。这个笑尤其。 汪顾不知怎么的鼻尖额角耳后顿时沁出一层薄汗,就像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凉凉月光下,蔓蔓情歌里,满脸陶醉,悠然屠戮,杀得遍地尸体,却无满目疮痍,鲜血清澈如水,潺潺流过冰一样的地面,蜿蜿蜒蜒又磕磕绊绊地向四周蔓延。 那人累了般,直着身子闭起双眼仰头向月,唇间淡淡地,慢慢地破出一个字来:“跑。” 她让她跑,不是走。她并不打算放过她。 也就是说,她要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必须奉陪到底。 作者有话要说:叔很努力! ☆、百变风云Ⅱ 岑礼杉的妆很淡,然而绝不同以往。不怪汪顾认不出来。 在汪顾能够看见的大多数时候,岑礼杉脸上总带着裸妆,透明、精致,浑然天成。当然,这种化妆技术在科技日新月异,美瞳从出不穷的如今,于一众三高白骨精当中只是一般般水平,但由于底子好,不甚费心的雕琢一番之后,她的脸仍然是自己的脸,并没有因为化妆而更美一些,单单愈发凸显了自身的气质,肃静自然,灵魂全然包裹在肉体之中,毫不外放,就像一个业已成熟的冰镇甜橙,用凉凉的气息收敛着自己,又令人闻香知味,从不刻意勾引。 而今天的岑礼杉,不知受了什么教唆,用的竟是相当传统的淡晚妆,睫毛微微着意刷长,墨蓝眼影稍重,眼角刷了一抹淡淡的金粉,与平时所用浅橙蜜粉只是用色深浅不同而已,轮廓却轻而易举地显得冷且媚,一颦一笑千金重,举手投足满是情,佐之红唇饱满艳丽,深眸成熟优雅,瞳光流转间,分分秒秒都在勾引,倒让人忽略了她本身干练内敛的气息。更不要提她身上那套纯黑绸面料,露背及腰的晚礼服,直让多少见惯风月的暴发大叔富小伙儿呆若木鸡地用足能煎个荷包蛋的灼热视线盯着那黑色敞口下若隐若现的腰臀,却还偏偏不由自主地撤开脚步离她远一点,好似生怕离得近了就要腰下一热喷出点儿什么来——这一刻,岑礼杉的整个人仿佛是在用精神架着骨干皮囊,妖艳内涵顺着毛孔掩都掩不住地突突往外冒,细细观之,又如蒙了层层灰蓝浓雾般,仅仅一个美而妖的幻象,叫人辨不明内里容颜,识不清她是谁。是谁?汪顾恍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认识过岑礼杉,即便岑礼杉在她手下位高权重,她仍旧不如师烨裳知人,枉论善用。 岑礼杉是她站在岸上看见的一条大元锦鲤,恣意游弋,美不胜收,却终究,子非鱼,不知鱼之乐的同时枉论鱼之意。 相较师烨裳的了然于胸,汪顾突然明白,之前自己对岑礼杉的怀疑和防备都是自作多情——她一直疑虑岑礼杉是张鹏山埋伏在她身边的棋子。可,大树深根哪里是从土壤表面就能看出来。张鹏山百年,师烨裳十年,她连师烨裳的根须都要误会,更别提张鹏山。 汪顾一瞬只觉自己智商不够用,心中胆怯地就要顺水推舟去办“正事”。可师烨裳之前那个难以言喻的笑意盘桓在她脑海中,让她隐隐觉得眼前的这个岑礼杉,只不过是师烨裳手上的那把刀,而已。她若过分关注,便等于眼睁睁等着刀锋落下来,转即手比心快地揽住师烨裳的细腰,将她一个转身搂到面前,与师烨裳的后背贴得毫无间隙地一齐面对岑礼杉,把头搁在师烨裳肩上盈盈笑道:“嗨,瞧我这脑子,都忘了岑总还暂时代管着群龙无首的张氏公关呢,多亏师董提醒,明天我就让猎头撒摸职业经理人去,决不让岑总再牺牲色相。” 装作不知不代表她不明白岑礼杉平时若有若无的暧昧绝非平地起波澜。早先招蜂引蝶的自信她还有,而今时今日,她还是那个她,样貌身形人品并无稍改,身份地位更上了无数个台阶,岑礼杉私心有意于她不足为奇,此刻倒戈相向也必然有原因。听刚才那话里话外,师烨裳对岑礼杉有伯乐之恩不假,难怪她当时“力排众议”将岑礼杉升任总经理的过程几乎可以一笔带过,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困难,如此想来,师烨裳当时顾念自己时日无多,留给她的,单纯的,充满活力的,无需费心打点的,财富,权力,一班人马,现在已经随着师烨裳的康复,变成了师烨裳折磨张鹏山的刑具。 汪顾不是玛丽苏,不会认为师烨裳是故意安排了一个举止暧昧的棋子在她身边让自己吃醋。师烨裳畜生一样的大脑回路跟正常女性不一样,岑礼杉再怎么过分,再怎么勾引,那都是岑礼杉的自由,但她汪顾如有越轨,师烨裳肯定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地弃之如敝履。 她有这种自觉,也从不认为自己能瞒着师烨裳苟且,所以事实应该不难参透:身为被认可的角色,岑礼杉对金狮和张氏是可以选择的。这种选择的授权当然来自师烨裳。一如师烨裳让她自由地权衡张鹏山的利与弊,利用与规避。她要她去学,去选,去斟酌,去成长。她至今仍坚定地站在师烨裳身边,可见岑礼杉也有这种可能。只是她的权衡对象是张鹏山,岑礼杉的权衡对象是她。 曾经心猿意马地留下,一旦失望,也可以心猿意马地走。利益面前,从来没有全心全意。 “不过师董,您看在我鞍前马后的份上,一定要拒绝岑总的跳槽请求啊。”汪顾一边用岑礼杉听得见的声音说话,一边悄悄然抹去心中粉笔字一样的自卑,朝岑礼杉眨巴眨巴眼,低头就贴着师烨裳的耳廓,柔慢黯哑道:“或者岑礼杉去金狮,换你回来陪我,好不好?我给你打下手,当小妹,不要股份,不要工资,什么都不要,我现在有的,本来就全是你的,我只要你。嗯?”环在师烨裳腰间的手臂紧了紧,“别生气了,之前是我感情用事,不知好歹,气死你了吧?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 汪顾还有很多感人的话要说,师烨裳却面无表情地低声打断:“我哪有为你好。该干嘛干嘛去。”说完便挣开汪顾的怀抱,朝岑礼杉走去。岑礼杉默契地跟上她的脚步,两人的肩膀隔着一拳距离且行且语,视汪顾为无物。可汪顾,已经被师烨裳那句“我哪有为你好”萌得一脸鲜血,直到手机响起才恍若隔世地回过神来。 一串莫名其妙的数字,顿时揪住了汪顾的心,“hold on。”汪顾捏着手机疾步向厅外。不远处的华端竹发现她从眼角余光中消失,清清嗓子,朝咪宝和林森柏单纯地笑笑,“咪宝阿姨,林小姐,我去一趟洗手间,你们去么?” 林森柏身为时尚暴发户,最爱西装配球鞋,奈何手笨心粗,鞋带总是系不紧,刚想说自己也要去,左脚就踩了右脚的鞋带,要不是咪宝心细搀她一把,这会儿她人已经丢尽了。 “你先去吧。”咪宝蹲下身子替林森柏系鞋带,习惯性地叮嘱一句,“别坐马桶,再高端的厕所也不可能一个客人消毒一次座圈。” 无论华端竹今夕何人,在咪宝心里,她仍然是那个夏日雨夜里破烂屋檐下倔强抱着外婆的骨灰盒被拳打脚踢也不肯屈身半寸的小姑娘。这个认知改不了,似乎也没有必要改。三年过去了,无论环境风云变幻,在她们面前,端竹还是端竹,纯真正直,善良坚韧,脑子不精明,性子不张扬。至于面上一切,端竹磨砺至深,自有取舍,与被谁收养,姓不姓华,无关。 华端竹谦恭应好,只身离开——林森柏的鞋带是她趁四下无人留神小心踩开的。总结以往经验,林森柏鞋带一开,咪宝必然代劳,她那一问根本虚晃,刚才就算咪宝没有及时扶住林森柏,她也不会让林森柏摔着。 “钱隶筠,咱们回家吧。”林森柏右手搭在咪宝肩上,弯腰挠头,“钱钱今晚不给我讲故事的话,会不会睡不着?”高价请来的幼教果然不负重薪,几个月光景,林钱钱已经能给林森柏读带拼音的童话故事书了。林森柏沾沾自喜于林家有后光宗耀祖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之中,干脆把四楼的环形书廊全部改造成林钱钱的卧室,指望从下一代起书香门第,一连几夜都陪林钱钱读童话直到睡着。 咪宝手上不停,抽空白她一眼,没好气道:“好意思嘛你?你不哄她睡就算了,还让她哄你睡。没商量,从今天开始恢复原状,你俩各睡各的,钱钱还跟姨睡。”咪宝要说没说是,你还跟我睡。睡,睡,睡... 林森柏直起腰来,似乎在预习酸痛般地捶捶,眯着眼睛看向大厅出口,不期然逮住华端竹的背影,正好奇呢,恰有几线激光灯接连打过来,一双夜盲的眼顿时又啥也看不见了。定定神,林森柏空罔望着咪宝缓缓站起的身姿,眨眨眼,还是个黑影,“喂,钱隶筠,你有没有觉得今天气氛怪怪的?” 咪宝靠前一步,与林森柏小腹相贴,右手从她外套下摆里慢慢摸上来,隔着衬衫,掌心暖着她的腰脊,灯光晦暗,林森柏仍然看不清她的表情,“在我面前,你就别装傻了。怪?怪什么怪?还不赶快打起精神来应付。还想再吃一次亏啊。以前金狮和郝家都是搅屎棍子,你看不清,也死不了,现在他们三家已经起势,凭交情的话,一时半会儿是到不了你头上,可谁知道会不会殃及池鱼。今后早点儿睡觉,早点儿起床上班,不许再跟钱钱闹到半夜了。”这话越说越不靠谱,手也从松垮的腰带中探进去,抹开掖在裤中的衬衫下摆,直接贴在林森柏细腻的皮肤上。 想起之前那桩闹得人心惶惶的事,到最后不了了之,完结时点,与郝君裔回城的时间配合得天衣无缝,林森柏自然能猜出是谁给了谁几分薄面,又是谁给了谁一个非下不可的台阶。从此华端竹肯为郝家站出来,其中她虽没说过一句话,送过一份礼,但她确实功不可没。 是的,她被郝家彻彻底底地利用了一回。所幸结果不差。 不置可否地瘪嘴,林森柏揪住咪宝腰侧布料,阖上眼皮,对着一片茫茫黑幕笑眯眯,“没事儿,有你,我输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先更这么多... 对了,叔虽然解了V,可霸王叔还是不行的,不行的啊~~~啊~~~就算丢了霸王票也得留言啊~~~不然叔哪儿来的动力奋勇码字啊~~~ 看,一旦不霸王叔了,叔码得多快,这还没到四点呢! PS:据说这两章信息量太大?其实...不是这两章信息量大,而是从前的章节光顾着卿卿我我...信息量太小。所以说叔要改过自新,开始进正题了...虽然两百万字才进正题什么的...真是虐死叔了... ☆、百变风云Ⅲ 北方,夏日的夜幕往往不似冬日,不是黑得幽幽发蓝,而是黑里泛红,如果红得发亮,那就预示着第二天下雨的几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五,越红亮则雨量越大。今夜这种征兆尤其明显,都八点了,天色还像刚烧出来的砖头一样,乍看倒挺美,转瞬,层云便如海啸般翻滚着从天边涌过来,配合着地底呼呼钻出的热风,没几分钟,倾盆大雨就迫不及待泼下来。 在B城这种中不溜的地方,大下雨天开跑车是挺考验功夫的。首先,路得熟,否则随随便便一个土包就要托底。然后,眼睛得好,跑车前挡风玻璃倾角小面积大,承接的雨量自然更多,遇到暴雨,眼前就仿佛来了个安哥拉瀑布,累死那两把雨刷也不管事。最后,运气得好,万一点儿背,在北京的二环主路上都能淹死人。 这会儿的汪顾当然还不晓得四年后将有一位大叔,开着大韩民国出品的SUV被活活淹死在车里这码稀奇事,但B城的排水工程并不比北京强任何一点,雨势急流量大又没有护舒宝,她刚走到半道,就见路边排水沟侧漏反水一排,一排排,掌心顿时冒出汗来——阿斯顿马丁还被师烨裳扣着,她这会儿开的是师烨裳的宾利,底盘虽然能高点儿,但也高得有限,就这恨不能贴在地上的排气管,小水洼都不一定过得去,遇上倒灌必死无疑——她既惜命,又不敢给师烨裳添乱,连忙寻了个高处将车停好,从兜里掏出手机,刚要让张氏礼宾部挑一辆涉水能力最强的车送过来,车窗就被重重敲了几下,一个纤细人影不加遮挡地鞠身站在雨里,几道闪电接连劈下来,汪顾借光看清了来人的脸,赶紧抬锁开门。 “快!快进来!”汪顾喊完,一边抽了纸巾给华端竹擦脸,一边将空调温度提到28°C,“擦擦,别感冒了。你说这大雨天儿的,还跑来跟着我受罪...”转念,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她出个门,华端竹跟着她作甚?若非这雨下得可怖她迫不得已停车路边,华端竹还会现身吗?这,这,这,这叫尾行?跟踪?监视?别不是师烨裳交代的...那也不对。以师烨裳的脾性,说了不插手,那就肯定会干干净净地撤出,半点纠葛也不留。再者,华端竹今非昔比,除了郝君裔,谁敢使唤她? 浑身淌水的华端竹拉闭车门,脸上已经被瓢泼雨水淋得一片苍白,汪顾递给她的纸她只用来擦眼睛,“汪小姐时间紧我就不仔细交代耽搁时间了两个小时前市气象局已经把暴雨预警从蓝色直接提升为橙色这个天气你的车开不了后面有一辆勇士一辆福特F450你挑一辆但是很抱歉虽然可以保持一定距离但我必须跟着你原因请容我稍后说明对了勇士军用特点太明显可能你开不了还是450吧。”华端竹半口气不换地倒完这番豆子,就见汪顾的眼睛已经瞪得跟一元硬币那么大,嘴里也能塞下个黑布朗,条件反射地就刷红了脸,低下头,语气又变得喃喃如蚊讷,“对,对不起,汪小姐,我是怕你赶时间。” 汪顾真捉急,替郝君裔捉急,那得是多低多低一直低到看不见下限的情商才能视华端竹无处不在却又不着痕迹的萌点为无物啊?更别说这姑娘在短短三年里几乎是以六十四倍速从一个隽秀清新的小女孩快进成一介千面千刀的小女王——你郝君裔不是就爱找虐么?华端竹再适合不过了呀!汪顾暗暗握拳:就这神一样的肺活量还不够劈头盖脸批你一夜也不疲倦?就这瞬息万变的语气还不够虐你千遍也不厌倦?就这说五百个笑话也未必能听懂其中任何一个的木头脑袋还不够打败你攒了一辈子自认终于能够引以为傲的所有才能? 离你最近的那个人,你永远都逗不笑,世上还有比这更虐心的事儿? 又一刻,汪顾觉得自己好幸福。 “没事没事,我能听明白。师烨裳的嘴巴偶尔也会开挂,梦话说起来比你快多了,就是气儿没你那么长。”汪顾拿袖子抹掉华端竹下巴上的水珠,转手拍拍她的肩,“我爸饿一天,主刀医生也在路上了,这事儿九转十八弯猫腻太多不用我说大概你也懂,所以不成功便成仁,我确实耽搁不起,就先谢过你,借你大卡用用,剩下的事儿咱医院聊。”说完,两人极有默契地一齐推门下车。华端竹钻进自己的XC90,东风勇士在前面开路,汪顾爬上F450,关门一瞧后视镜,乖乖,两根碗口粗的排气管就在后车窗边直挺挺地站着,这根本是为发洪水准备的吧? 倒卖人体器官的交接过程由于印度英语实在难以用文字表达,必须亲身经历才能体验那种除了哈喽滚白之外中间连猜都让你猜不出来的无力感而一笔略过不表,何况那器官贩子还带了个泰国翻译,此起彼伏,犹如架子鼓给二泉映月伴奏,是一种杀人不见血的非常规生化武器,亚洲大陆尽可以放心地交给他们守护,英语没学好的都死不了。 夜里十点半,汪顾满头大汗地低头疾走在通往二号手术室的长廊里,肩旁好像错过一抹什么东西,急急刹车,后退两步,一瞧,果然是她们家那只鬼。“师烨裳,你是飘过来的?”汪顾惊讶地盯着师烨裳,从山庄到医院,好几条必经之路上的积水已经没过行人膝盖,除了能够提升底盘的少数越野和大公共,沿路几乎所有车辆都泡了澡,再看师烨裳,浑身上下干净清爽,仍旧一派翩然欲仙的样子,并不像受了苦。 “水深火热时,只有人民子弟兵靠得住。”师烨裳面无表情地说着冷笑话,反手一指窗外,汪顾顺势去看,大楼门口整整齐齐堵着三辆大客,车的两侧都有人穿着胶皮雨衣来回巡视,足可见郝家真是宝贝死个太子爷了,她一受伤,全家便不约而同地变成惊弓之鸟,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算风吹草也不能动,一竿子懒鬼难得齐心协力,恨不能护她一个滴水不漏日月无光。“待会儿你得谢谢郝君裔,要不是她,你今天有多少钱也买不回这个肾。” 对于郝家的介入,汪顾本来心存疑问,可师烨裳这么说了,她自然乐得顺水推舟。有人帮总比有人挡要强,虽然她现在还不太清楚郝家能耐几何,但每每见到传说中无所不能的郝君裔,她心里都有个小人儿在手搭凉棚举目远眺疾声呐喊:“大圣~快收了神通吧~~~” 这头她在臆想中喊得正过瘾,那头华端竹便用轮椅推着娇气的大圣徐徐而来,俩人有那么一瞬视线交错,汪顾顿时把槽吐得一地一地的: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个尸体一样的懒惰!以前还肯自己走几步,现在居然路都不肯走了! “汪董,时间,还赶得及吧?”郝君裔不是个柔弱的人,但柔弱起来不是人,本来说话就温吞,现在更是上气不接下气,隔大老远跟汪顾打招呼,汪顾若非借着走廊回音根本听不见她说的啥鬼,“抱歉,本来应该代劳省你麻烦,可她不让。”指着头顶上方的人,郝君裔对汪顾笑,笑得很亲民。 华端竹一听就不干了,“别乱动,下雨天凉,感冒很麻烦。”皱起眉头把她的手塞回到覆在胸口上的薄毯里,一本正经地在她心房处拍拍,连串动作宛如行云流水,真是吃得一手好豆腐,汪顾自叹弗如。 师烨裳跟她们不一个世界,很难拥有同一个梦想,瞧见郝君裔脑门子上的汗,便不解风情地劝道:“相比感冒,中暑也很麻烦,你还是把她的风纪扣解开点儿好。” 此言正中下怀,汪顾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华端竹无比熟练地解开了郝君裔的衬衫纽扣,一颗,两颗,解到第三颗时似乎才发现有点儿不太对,停下手,又把第二颗系了回去。 习惯成自然地,郝君裔在华端竹面前已经放弃了所有坚持,华端竹把她摆弄成什么样她就什么样,乖得空空如也,乖得茫茫如是,汪顾隐隐觉得,郝君裔像是彻底放弃了自己,若非华端竹还愿意不厌其烦地折腾她,她恐怕早已溃裂不似人形。 她的脸上没有精神,身体里也没有精神。 至少汪顾这个外人看不到。 这种表象,汪顾似曾相识。师烨裳一度如此,毫不出奇。但与师烨裳不同的是,无论如何,那当时,师烨裳还有理由,努力地、更好地活着,只是她想看而看不见希望。郝君裔却可能连想也不想。 那当时,师烨裳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还能肆无忌惮地去争取得到活下去的意义,郝君裔则根本不敢去争取。 那当时,师烨裳知道自己所失去的绝对不会再回来,唯有两眼一闭,抱憾终身。想想...真是惨绝人寰。谁曾想郝君裔更惨:之前失去的,如今想要的,就在方圆三十里之内,凭她权势,巧取豪夺,唾手可得,竟还是要咬牙闭眼,抱憾终身。 多么无奈。 多么无奈... 到底要多强的毅力才能把获得幸福的野心和能力全部禁锢在一个但凡有一丝动摇都不可能被掩饰得碌碌无为的躯壳里——头皮上的稀薄冷汗汇流成河,顺着发根蜿蜒而下,汪顾突然就再一次明白了师烨裳的苦心:她让她卸下小市民对权贵的防备,满怀感恩地去接触郝君裔。她牵着她的手,让她把郝君裔从神坛上拉下来,让她明白,郝君裔之所以得宠成神的原因。 郝家名正言顺的长子长孙不是郝君裔,而是郝君承。 郝君裔在郝家的地位,绝非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单薄如外界所谓的“头孙偏疼”。 她有她难以估量的魄力和能力,她能忍人所不能忍。 “替肾方面,配型应该没有问题,至于活性...”郝君裔左手在薄毯里拍拍,华端竹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还是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一根通体发乌的卷烟塞到她唇角,点燃,郝君裔不吸,华端竹干脆代劳,取出烟来虚嘬两口,又掖到郝君裔唇间,郝君裔这才满意了,“活体取出的小儿肾,肯定比死刑犯的新鲜适用,汪董,原本不想告诉你的,但那艘船上医疗条件太差,孩子救不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死不了就还得更... 乃们看,这就是不霸王叔的力量! ☆、百变风云Ⅳ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估计又得破四千,叔真是一个好叔啊...所以不许霸王叔呀...叔这是用不上班换来的时间在更新呀... PS:叔是女的!谁再问谁请叔吃饭! 管你死不死孩子救不救命,在医院抽烟反正都是不被允许的,不一会儿就有小护士跑过来阻止郝君裔。华端竹敢捅娄子就不怕扛事儿,习以为常地替郝君裔擦屁股,一边把笑脸赔得明媚清新,一边从裤兜里抽出两张伍佰元定额购物卡,什么也不说,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将它们塞到小护士手中,漫不经心摇摇头。 刚进实习期的小护士薪水低,心气儿却不低,刚想义正言辞地拒绝贿赂——终于有机会效仿电视剧里的各种医神医龙医X当一回业界良心了,哪能轻易放过,何况就这么一次,一次,有过这么一次拒贿的经验可以流传子孙后代今后肯定收,肯定收——视线不期然对上华端竹清亮的眸子,手上推拒的动作顿时就缓了下来。 从汪顾的角度望过去,瞧见的是小护士的正脸,华端竹的后脑勺,不由心理阴暗地揣测小护士是被华端竹日渐外放的美貌给迷住了。 可师烨裳靠在窗边站得偏蔽,离得也近,自然把华端竹面上神情尽收眼底。眉尾挑了挑,她就这么残忍地眼看华端竹带着浓烈的强制意味,仿似催眠般,将阴凉目光直直投进小护士的眼帘,两秒,三秒,四秒...小护士开始木木地向后退步,一步,两步...直到郝君裔被烟呛得咳嗽起来,华端竹才缓缓眯起双眼,右手凭着直觉和习惯精准地落在郝君裔背上,边拍边朝小护士道:“多谢。” 连师烨裳这号周身神经已经死了绝大多数的不敏感生物都能感觉到面前这个华端竹,无论言语还是动作,无一不是强势的,专制的,却又被她的细胳膊细腿和笑眼眯眯表演得软软糯糯——真真一个温柔无情的渣攻。这么横比起来,汪顾那永远有商有量的醇厚秉性,在师烨裳心里,各花入各眼,突然就显得崇高无比了。 “郝董,这次还要多谢你法外开恩我们才能如此顺利。”师烨裳慢步走到汪顾身边,站定,不哭不笑地面瘫着,又把话题硬扭回来。至于华端竹成长过程中已经或即将出现种种的问题,师烨裳操不起那闲心,反正恶人自有恶人磨,郝君裔从来人面兽心,随便丧心病狂一下都能把林森柏这种老江湖震出去十万九千里,既然本就不是什么好鸟,要这么容易就被一个雨季少女玩死,那她活应该被拉出去枪毙十分钟才能告慰郝家列祖列宗。“不过我一直很奇怪,对方到底什么背景,你们居然能这么彻底的介入,公安连沾都不沾一下,这确实省了很多的麻烦。” 郝君裔几乎要把肠子都咳出半截来,咳完顿显红光满面泪光莹莹,抹掉眼泪,她抱赧地讪讪一笑,刚要开口说话,华端竹便拧着纯白的手帕凑到她鼻子下替她把刚流出来的鼻涕擦掉了,“让你调皮,感冒了吧?” 不过都是呛烟引起的正常反应而已,这么明显的指鹿为马,汪顾都忍不住要替郝君裔申冤了,可郝君裔本人丝毫不以为意:反正华端竹说她感冒了,那她就得感冒,不冒也得冒。自从有了这种觉悟,她的日子好过多了。至于事实?呵,无论是她,还是她们家,乃至这个社会,整个国家,从来教导端竹的,不都是把扭曲事实当成事业来做么? 作为这样一位身先士卒的老师,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实当然就没有了被关注的必要。所以古老的哲人才一再强调自作孽不可活的重要性。哲人真真诚不我欺。一到期末考试就捉急的各位想必深有感触。 “因为查出阿三那边除了专业蛇头之外,还有几个军方小干部专门假公济私地在印巴边境屠杀绑架倒卖儿童器官,他们这样非法入境,就算明知没有进行间谍活动,由我们处理,也是再合适不过的。公安插手的话,容易添乱子。就算要处理...咳咳咳...咳...轻点儿拍,疼...就算要处理,也是我们抓我们审我们给出结果,再由他们公布执行。” 郝君裔的身子自之前受伤以来似乎总处于一个死不掉也好不了的观察期,体重原因不明地持续下降,原本皮肤上的小麦色也渐渐消退为一片灰白,底里青紫血管蜿蜒爬行,打眼一瞧,很像是被纹出的未名图腾。跟现在的她比起来,师烨裳都堪称健康活泼,偏偏连老军医也查不出她到底病在了哪儿,不怪郝家上下执意将其过度保护。 华端竹居高临下地盯着这样的郝君裔,喉间一动,咕嘟的吞咽声回响在耳内撩得自己心痒痒,不禁像要掩饰什么般别扭起来,“雨太大,今晚就住医院吧。我让人送你去楼上休息,剩下的事我来解释。”一边生硬地说着,一边在自己右耳窝上敲了三下,楼梯口立刻闪现两条人影,她朝汪师二人抱歉地笑笑,转身便将郝君裔推走,半点儿没有征求谁同意的意思。 “这是...鬼畜系的?”汪顾愣在原地,呆呆地去看师烨裳,小声,“这才多久没见她俩,郝董怎么就活成这怂样了?” 师烨裳也有点没拧过劲儿来,但潜意识里似乎早就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怂样——两年来,华端竹与郝君裔同吃同睡,是最亲近郝君裔的人,何况她有她的居心不良在,就更会全心全意地为郝君裔设身处地。所以,无论她做什么,怎么做,都更有可能是郝君裔的意愿。这么推断下来...师烨裳觉得,郝君裔的确有疏离这个环境的理由:她要把自己关起来,切断一切可能得到咪宝讯息的通路。 就像一条已经在岸边搁浅的鲸鱼,要用尽最后的力气,扭曲挣扎着彻底游上沙滩,只为摆脱曾经赖以生存却明知再也回不去的大海。 这样的生物,本就应该,也有资格傲慢冷漠目中无人。若非师烨裳觉得风向有异万不得已向她求助,她是根本不会插手的。她今天出面,应该也纯粹是卖师烨裳个脸而已,毕竟尺有所长寸有所短,郝家历代从政,对商业算不得精通,她郝君裔更是无心于此,今后华端竹在生意场上少不得师烨裳的提点照顾——若非如此,买肾救人这点儿死死生生的小事,根本入不了她小太爷的法眼,更枉论让她在一个大雨滂沱之夜,冒着娇气皮毛被雨打湿的风险特意前来。 谁不希望好好活着,偏要生病呢? “闲事莫问,闲事莫理。”师烨裳捋顺来龙去脉,心里便有了一本谱,但在尚未弄清汪顾心态之前,她还不想把这些太过残忍的事实告诉汪顾。拧头斜眼看向枕边人,师烨裳从鼻子里呲出一股怨气,好整以暇地秋后算账道:“怎么?这会儿不悲天悯人歇斯底里了?” 话虽说得难听,她却是比谁都更愿意看到汪顾这副寡廉鲜耻缺良心的姿态。此般蜕变,是汪顾通往璀璨巅峰的必经之路。既然汪顾不若华端竹,在汪顾的世界里没有其他恶人能够为汪顾的善良真挚降温,她只好亲自牵着汪顾往这条路上走。无论今后汪顾会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都认了。 可这个被她嗤之以鼻的“当前”发生得那么自然,那么迅速,她确实没想到。汪顾在短短二十四小时之内就能破茧而出,假以时日,又将进化成怎样一个混蛋?这么想着,师烨裳的两手便在裤兜里虚虚握住了空气。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莫名其妙地兼得过几年,把祖宗八辈儿运气都花掉了,她只希望厄运不要再次来得太早。 所幸是老天从来不如人愿,想什么逆什么,你越悲苦,老天就越要派一个人来用她的二逼打败你的伤春悲秋。 汪顾扯住师烨裳腰肋上的布料,小受气地摇了摇,“不了。再多情绪也不如能力。解决不了的问题再怎么发泄仍然解决不了,能解决的,就努力去解决,不要花时间在表达和发泄上。”汪顾把嘴俯到师烨裳耳边,揪在师烨裳腰侧的手簌然摊开,覆盖在师烨裳的肋上,温暖,坚韧,一动不动,“谢谢你教会我这些。”说着,她从裤兜里拿出一个又粉又紫的滚圆玩意儿,塞进师烨裳手里,“给你,捏着玩儿吧。虽然是婴儿玩具,但很小,别人看不见的。” 师烨裳低头抬手,就见一只穿着粉色女仆装的米妮手举奶瓶躺在手心,她无意识地捏捏,叽!生生吓一跳,赶紧收进裤兜里。“你可以不用谢我,但我耐心有限,没有下次。”悻悻地把目光调回前方,华端竹已经转身走回。师烨裳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与宴会那会儿不同,华端竹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身纯白丝绸底子的立领小西服。凭她师烨裳火眼金睛都辨不出牌子,但看得出一定是量体裁衣,且工料皆为上上。解开两颗扣子的领口里露出了另一种纯色,妖而不俗的整片桃红染得很正,饱和度很高,效果比裱花竟还好,两种布料接缝处轧了密密实实的金线,恰如其分地衬托着华端竹清丽隽秀的五官,熨帖衣料缚在她窄薄细腰上,不知怎么的就显出了一股子勾魂劲儿,却又不是咪宝那种因摇曳而起的妖娆,而是...师烨裳反过手去轻轻捶了捶后腰,丝毫不觉自己猥琐地客观总结到:只有少女与处女的交集才能产生的禁欲美。 汪顾献出右手-狗腿地去替师烨裳捶腰。华端竹满面歉意地走过来,目光不着痕迹,划过她两之间缝隙,看见也装看不见,挂起免战牌一样的谦逊笑容,颔首道:“师小姐汪小姐,实在失礼,郝君裔的伤刚好,医生千叮万嘱一定不能让她受累,所以...” 都是被迫无奈极其迅速的成长过程,师烨裳用了八年,华端竹只用了两年,但,再怎么样,师烨裳也是在这种蠢蠢欲动又迫不得已的虚以委蛇中洗尽生涩,她又怎么会看不出华端竹的伪装。华端竹含下嘴边的话,并不是真的那么难为情,不过换一种方式表达歉意而已。 师烨裳难得回收涣散目光,凝在华端竹光洁的额头上。许多人的许多年前重重叠叠闪现,宛如电影结束后没人关注的花絮。一幕又一幕,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百转回肠。 到底有多少人,她记不清了,可她还清晰记得某一年的林森柏,拉着她袖子硬要她教她如何淡定。那句“哎呀,我是攻君!攻君就要淡定!你快点教我,我不淡定丢的可是你的脸!”再看现在两面三刀,连亲生父亲都能狠心拿掉仍不动声色的林森柏... 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呢?从初时挠头搔耳的局促,到后来扬手乾坤的沉着,中间总要路过一个曾经的林森柏,现在的华端竹。她们都是浓缩了的成长,是一本从“人之初性本善”开始,仅用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便彻底清算人性的启蒙书。华端竹尤其。 她像只肮脏的蝌蚪,从淤泥里钻出来,还没进化为青蛙就一跃而上常人无法企及的高枝成了天鹅,更加逆天的是这种际遇竟然没让她衍生出虚荣。艾玛,这得伤了多少自诩正常的人心。明明都是变啊!怎么她就要突、突、突,突变,不能循规蹈矩地变啊?! 可华端竹偏就这么变了,和林森柏、师烨裳、郝君裔一样,她也没有如人所愿地从“LEVEL虚荣”考起,而是直接干到“LEVEL虚伪”这个社会人必须考过的LEVEL上。 “没有关系,客套也可以免了。”师烨裳抬手看表,如果不出差错,手术应该快要开始了,这些太刺激的事还是不要当着汪妈妈的面聊比较好,“长话短说吧,放郝君裔一个人在屋里,你肯定也不放心。”插在裤兜里的右手不敢捏米妮的身子,只好闲闲揉搓那个毛茸茸的小奶瓶。 她那头倒是说者无心,却有人听着听着就听出了三份意淫七分淫意,小脸噌一下烧得通红,刚才那裹在胜雪白衣里英姿飒爽的小女王样儿顿时被打回“少女与处女的交集”,这就很不禁欲了,汪顾几乎都看见她眼里由于猪肝吃太多而冒出的幽幽绿光。 “那我就简短交代一下过程。”华端竹伪装起来是一匹吊睛白额大尾巴狼,卸下伪装立刻成为一只怯怯飞舞的蚊子,还特么是公的,连咬人都不会,“师小姐让我查的事情目前暂时没有结果,但确实有几股协同默契的资金以贸易手段在大批量地从南亚战区收集器官贩卖回港。患者都是提前赴港留医,器官一到马上手术付款,整个交易链条很短,每次交易背后又都有根深蒂固的本地大船队在支持,我们一时半会儿还切不进人去,实在不行可能就需要动用特区政治部的脉络。”她音量太小,吐字太弱,师烨裳和汪顾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听清她在说啥,“汪小姐这一单他们冒了很大风险,收钱也只是意思意思而已,什么原因暂时说不好,可能有人卖了汪小姐个人情。至于汪小姐名下账户为什么冻结,似乎与此无关,而是张鹏山先生在澳门和香港的港币账户最近突然大开大合,月内流水高达六亿,所以被CCB列入反洗钱观察名单,汪小姐与张鹏山先生日前发生过几笔转账,所以人行接协查函在冻结张鹏山先生所有账户时,将汪小姐的私人账户也一并冻结了。” ☆、风眼Ⅰ 汪爸爸的手术很成功,术后情况稳定,各项生理指标逐渐朝正常的方向回归,汪顾这才慢慢懈下之前暗中捏着劲儿,腾出手来处理积压的公务,及私务: 公务暂时没什么可说的,她再聪明伶俐上手再快也不是各种不世出的天才,以她堪称正常的智商,目前能学到一个半懂不懂的阶段已经相当不错,再多了就是瞎扯,乱插手只会误人误事。好在百年张氏就像一部精密的大机器,自己就可以循规蹈矩运作得很好,她这个首脑只要虚心谦逊、不要丧心病狂,问题就不会很大。 至于私务,当中最大的一块也是最麻烦的一块,师烨裳,明天就要代表金狮和林森柏郝君裔共同赴京参加住建部牵头的2008房地产夏季论坛了。会期长达九天,议题多达三十三项。按说白赚自由两百多钟头,汪顾应该愈发地松一口气,赶紧像个结婚已久的男士一样,手舞足蹈地抓紧时间恢复单身生活,想干嘛干嘛去。 可偏偏师烨裳这人气场有点儿诡异,她不黏人,但招人黏。跟师烨裳黏糊久了,汪顾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吸毒上瘾的道友,与师烨裳分离超过十个小时都是煎熬,心里就要发慌,那感觉就她形容,简直跟明知快死的人思念棺材板儿一样,恨不能还没死透就躺里边去。为此,汪顾差点儿没动议张氏劈出一部分资金用于大力发展地产业务——天知道她有多想和师烨裳一起去北京,一起坐在那里听那些她听不懂的狗屁规划扯淡概念,一起在午休时吃自助,师烨裳懒得去拿,她勤快,她能给师烨裳端出几座小山来,看她慢慢慢慢统统吃掉,师烨裳要午睡她就给她守着门,不让林森柏那个淘气包偷跑进来跟师烨裳挤一张床...奥运会眼看也要到了,如果能一起过去,开完了会,她就能缠着师烨裳去看开幕式,看跳水运动员趴着入水,看撑杆跳运动员撞掉横栏bia叽一声砸到橡胶地面上,看摔跤运动员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就差在赛场上一不留神看对眼了当即深情款款嘴贴嘴。 只可惜,这种浪漫也是电视剧中高富帅的专利。 她不能。一来她没资格参会。二来好多人反对。 林森柏最先甩着筷子喊“不要”。原因是她没带家属,师烨裳就也不能带!不然她会后独守空房鳏寡孤独,好可怜的,呜呜呜呜呜呜... 当然,最主要的反对意见来自当事人。师烨裳说她这一趟赴京,趁着郝君裔这股东风在,她有些指定动作要做,而这些动作不仅关乎金狮,也会关于国代,免不了与张氏利益冲突。她俩再亲密信息隔离墙都有必要存在。此外,反洗钱调查的事虽然因证据不足而告一段落,但奥运将至,各方力量都不会放过如此行贿盛会,势必变着法子抢占送礼高地。郝君裔这次带了点儿内部监视的性质不得不参会,像汪顾这样刚刚躺完枪的可疑分子,就还是不要再往炮口上撞了吧。 汪顾一想,也对,如果可以,还是不要跟郝君裔发生业务关系比较好。 “再说,行贿,你会吗?”说话时,师烨裳裹着浴袍斜着身子瘫在夏日露天的庭院、户外沙发上的一堆沙发抱枕里,手上捏着个空了的红酒杯,周身上下无一不松懈,眸光也空茫得像是马上就要睡去,她话里话外明明就是讽刺鄙视笑,可她那云淡风轻的口气又叫人听不出个好歹,似乎只是没有目的的询问。此时,二零零八年七月十二日,星期六,晚八点,汪顾举头望月,低头认怂——谣传,行贿也是门手艺,玩得好的能玩出花儿来,玩不好的能把自己玩成花儿,菊花,从此就像脚边草坪上正抱着孩子打着滚的林森柏一样,一受万年。 今天是师烨裳挑头组的局,地点定在师家刚刚完成土建和绿化尚未对外开放的近郊酒庄。早晨林森柏接到电话时很是奇怪地挠了一阵头皮,随后料定薄情寡义的师烨裳最近肯定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才会在体外幻化出这副朦胧的慈悲心肠,竟然想起该为此前多方努力答谢。“她可真不白白消失半年,怎么还知道人情世故了?这回我没做啥呀,也就冒着生命危险给她送了回车而已...这吃饭不带钱的货,还知道要还人情?!”挂掉电话,林森柏哎哟哎哟地跳脚穿鞋,咪宝看不过眼,上前两步搀住她,“如果是为她自己,恐怕这辈子你也别指望吃上几顿,万一吃上,也是鸿门宴,你想以前一顿抹掉几十万利息,一顿干掉你两块地皮的,手起刀落多痛快多值得。这一回,若不是她良心未泯有意为汪总铺路,就应该是汪总请她出面摆一桌和头酒。我听说张氏的中层现在就是游泳的鸭子,水面纹丝不动,水底下紧倒腾,会馆里好些客户都在骂张氏挖了他们墙角,似乎要拓展什么新业务。” 林森柏一边跳一边竖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收风,关键信息半点不错过:民国风瓜子脸的出版界女强人左静堂小姐也于日前提醒她,张氏批下一笔空前的费用,似乎是要搞个新品牌,凡是收到风的的策划公司都在紧锣密鼓地接触张氏,希望能吃下这锅肉少壳多却又鲜美多汁的麻辣小龙虾。林森柏当时就好奇心旺盛地扒着左静堂问,为什么是麻小不是澳龙? 在张氏也可谓“空前”的专项资金,料想是肥差。 那当时,左静堂睨她一眼,摸着鼻子冷笑,“龙虾?张氏比新中国历史还长,行商代代言传身教人才辈出,体制已经相当完善了。跟他们做生意,只能求名不能求利,你当是你,策划公司随便拿个2B意大利铅笔出来就能赚你的大头钱么?我们干媒体策划的,虽然比不上你们生意人极品,但也是会算账数数的好吗?讹你,找一个你不清楚的不伦不类的概念,工期仨月就行。讹张氏,光概念搜集就得三个月,讨论更新,洋洋洒洒工期堪比鸟巢u know?这种项目不是麻小是什么?”林森柏坐在左静堂左侧,两个爪子扒在左静堂左肘上,左静堂就偏过头去伸出右手捏她下巴,不失时机地调戏道:“就算张氏现在那名不正言不顺的董事长草包一个,想一出是一出,可你不能不羡慕人家接的那摊子事业过硬,形于外是王朝,一代新人换旧人,形于内是韭菜,割一茬长一茬,不像你这个土暴发,凡事亲力亲为,你死了,老婆孩子都是别人的。”说着,左静堂勾起指节,挑高林森柏的下巴,要吻不吻地隔着半张纸钞距离,敛眉,“美人计玩儿起来没够啦?没财没色,你不怕我下回给你假消息?” 林森柏吃得了咸鱼忍得了渴,赶紧手脚并用地从左静堂身上爬起来从屁兜儿里掏出一张深绿色的农行□□,在左静堂的视线中讪笑着弯腰慢慢插|进左静堂侧开的衬衫领口,不负江山不负卿地虚与委蛇:“密码是你生日后六位,我一直记着呢。”支起腰背,林森柏身心一致,笑成一颗粉嫩的桃子,阳光明媚,百毒不侵,几乎都要为自己这番博爱善良加油鼓劲儿,“我觉得吧,有你在,我们源通的概念,肯定不会比张氏陈旧。”抛媚眼。 左静堂拇指按着中指,一弹露出的卡尾,卡片便顺理成章地隐进了壮阔的胸襟间,收下应有报酬,继而手扶后颈,向后伸展了颈椎,也不看谁,就平举双臂做了半分钟的扩胸运动,眼光贴在天花板上,“林森柏,别闹了成吗?我为你得罪莫家你可以装不知道,我为你搭台让你唱了一出512你也可以不领情,但你最好适可而止,捎带手的忙帮了也就帮了,但我真没那闲工夫替你去公关张氏。以前是师烨裳也就算了,跟她聊天即便做不成事也能学点儿知识,可我听说新来的老董就一连精英教育都没接受过的私生女,”倾身向前,左静堂两手交握顶住下巴,抬眼,认真地望着林森柏,“你了解的,我讨厌跟无能之辈打交道,浪费时间,除非条件特别优厚,可我知道你们是朋友,多少有点儿私交,你若给我太大物质诱惑,不就等于你明摆着撬朋友墙角?” 可,背了这么多年的奸商恶名,林森柏毫不冤枉,她才不在乎撬谁墙角呢。何况,她不动手,郝君裔和师烨裳也不是吃素的,尤其是华端竹接手后的盛昌,此前多年得不到释放的穷狼饿虎之气现在似乎找到了阀门,只等华端竹那细细的爪子掰动把手就要喷出一股120度的蒸汽,蒸包子一样将他们这些小虾米统统蒸熟下肚。 这么说起来,搞不好她阻挠张氏开展新业务还是帮了汪顾一个大忙呢! 咩~哈哈哈哈哈~她可真是个好人! “这什么话说的,我跟汪顾中间还隔着个师烨裳呢。”林森柏抓过自己一缕发尾,甩啊甩,“而且我过一段可能要炸几栋楼,你确定不来个独家首发?” 作者有话要说:转载君们,叔知道乃们辛苦几年了,如今就歇了吧,玻璃已经解了V,今后也不会再V,所以甩网址就可以了,不用费力搬了。而且叔万一要是真把文内码到2015年去,网上最多也就放到2012年。因为叔最喜欢的结局就是2012.12.21全剧终。至于后面的部分,乃们确定想花3000块? 嗷..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叔得说明一下,这个3000块的典故在微博里,故事很长,解释不来。然后,若你仇恨多,可以来看看叔,叔专门收集仇恨,当然,叔的仇恨也很多,无限量,若你也喜欢拉仇恨,记得私信叔,让叔关注一下仇恨点,叔愿意把自己的仇恨给你,都给你。生活这么美好,快告诉叔你今天多幸福! 微博:笑得合不拢腿的大叔叫叁仟ML ☆、风眼Ⅱ 林森柏抱着只半大不小的白猪,打滚滚了一身草叶子。咪宝在旁,眼都懒得斜她一眼,只顾着哄林钱钱吃饭。如此,林森柏就不愿意了。 她是谁啊?在她家,她就是天啊,不理她,那还不是要逆天么?要搁从前,她早跳起来傲娇地扭头就走了,可现在,林钱钱啊呜啊呜吃着菠菜猪肝拌米饭,小眼却总在溜溜地看她,时不时询问她晚饭有没有吃饱又愿不愿意分享,于是作为一个妈,林森柏深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关起门来该如何再说再说,反正在林钱钱面前,她还挺收敛的,唯恐作了一个坏榜样,等小朋友长大了也这么傲娇地对她。 嘻笑着接过勺子喂了孩子两嘴饭,“诶,”林森柏抬起光脚丫子去踹盘腿坐在草坪上的咪宝,小声道:“师烨裳这是怎么啦?多少年没见她露过沟了,还是说...她禁欲系御姐玩腻打算改走性感小魔女路线了?”咪宝拿眼角瞥她,又低下头看了看林钱钱,林森柏恍然顿悟,吐吐舌尖,立刻战战兢兢地改正,“错错错...她改走超短裙花仙子路线...了?” 咪宝默而不答,直到华端竹华大老板玩够了郝君裔走过来跟她要走林钱钱——华老板傍晚在咪宝的指导下烤了一个足有十八寸的芝士蛋糕,由于设备精良,没有塌,这会儿经过急冻已经能拿出来见人了。 “她也不是从小就穿唐装的,稀奇什么?而且刚才你一瓶子红酒恨不能都泼人家身上了,那是到地儿刚换的,谁出个门隔个夜还带三身衣服?不过...”咪宝拍拍屁股,拉林森柏起来,林森柏瞧她长臂朝自己这边一晃,还以为她要来一个温情的拥抱,脸上忽地就有点儿发烫。谁知咪宝并没有了解她那潮湿的少女情怀,只把她往师烨裳之所在巧力一推,“她确实不怎么对劲儿。你去看看。” 林森柏闻言,困惑地瞪着双桃花眼,旋转着毛桃脑袋,一眼师烨裳,一眼咪宝。咪宝压低半边眉毛,很是正经地食指在自己嘴角点了两下,林森柏脑内“哦哦”声,心领神会地去看师烨裳的嘴角,果然发现师烨裳几乎就要永远抿成一条直线的唇间逐渐幻化出清浅愉悦的弧度。 事关一个长年累月的面瘫,这种无缘无故的笑,可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再看她身边歪七扭八散躺着的空红酒瓶子,就更有不祥的预感像背后灵一样从林森柏侧颈边绕了过来。朝咪宝使个眼色,咪宝立刻收起严肃,展开笑意,举步走向汪顾,不知用什么由头轻易就把汪顾拐走了。 “喂,你没事吧?”林森柏放轻动作,慢慢坐到师烨裳身前,一张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温柔的话来,“要发魔怔也别挑这时候,赶紧给我醒过来。” 林森柏远不似咪宝细心,但以她对师烨裳仅有的那点儿感性了解也足可以判断这抹熟悉的闲适笑意正在面对的,完全是另一个已经再也不可能重现的世界。 也许它们抬头是相似的绒黑夜色,四周是相仿的挚信好友,空气中是相近的夏日气息,所有所有都是相同的惬意情景,但此一时她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于灯红酒绿中冠冕堂皇酒醉酣眠的小女人,没有人能再用身体为她挡住灼热灯光,投射出足够大的一片浓黑阴影供她安睡。 看着师烨裳叫也叫不醒的微笑睡颜,林森柏脑海里不知怎么的就闪过了当年。当年,多到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她在小会馆包厢里的鬼哭狼嚎中醉倒在沙发上,又在一片喧闹中恍惚醒来,醉眼朦胧地笑看咪宝近在咫尺的背影,悄悄想象着,在这片阴影的前面,那只轻捏酒杯觥筹交错的手,那张藏着三寸不烂之舌的嘴,是怎样坚定地暴露在五光十色的灯幕里,为她的片刻安宁做着略显张扬却从不告知的争取。 当年的一幕幕,宛如一张张从复印机里吐出来的A4纸。一直复制着,复制着,慢慢堆积,成了现在——林森柏突然良心发现,没有忍下心去粗鲁地拍醒师烨裳,只是把手覆在她的额头上缓缓擦抚,耐心等待她在因扰动而起的不适中逐渐脱离短暂而虚幻的幸福。 “我轻轻叫,你轻轻醒,醒了可别揍我,我也不想叫醒你的。”林森柏低着头轻声喃喃一如自语,“我是没关系你怎么睡啦,问题是你一会儿要是让汪顾看见了,估计她又要不放心了。你也不希望她跟你去北京趟浑水的,对吧?郝君裔刚还跟我聊她来着,说她还是太嫩,不好的东西看得少,张家不过狼窝而已她都不太应付得过来,何况龙潭虎穴,你不让她去北京是对的。说实话,要不是怕你咬我,我举双手赞成她来搞房地产,到时我跟郝君裔手拉手一人一口吞掉张氏替你报仇,多爽啊!”林森柏不能畅想未来,否则稍不小心就会彻底暴露奸商本性,越畅想越兴奋,越兴奋越不是个东西,“张氏的净资产和业务版图都是源通的好几倍啊!只有地产这种东西才能放出大杠杆来干掉它啊!七年,最多九年,一想到我不到四十岁就能把张氏——” “张氏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请你们手拉手去后面排队。”突如其来的话音轻得像一根羽毛,悠悠飘落。林森柏满腹壮志噎在嗓子里,撇头去看师烨裳。就见师烨裳仍然闭着眼,只是嘴角笑意已经隐去,面上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平静无澜,与话里的阴狠决绝相去甚远,“或者想点儿别的,譬如,替我干点活等着我给你们分股份。” 捏着袖摆,她抬起手臂横覆双眼,挑着百花暗纹的白色绸料云般柔软地盖在她的脸上,仿似一个为自己盖上白布愿自己安息的死人,千辛万苦地诈了尸就为干这活儿。 林森柏拍拍她的脑门儿,抽回爪子,百无聊赖地摸了摸自己的小鹰钩鼻,从地上拿起一瓶酒仰头几口下肚,“市里跟灾区的Y县达成后续对口支援协议了,四川答应在离重庆两百公里的地方划几块工业用地出来给市里无偿使用四十年,你、或者说,代表张氏的话,你有兴趣吗?如果你有,我一会儿去跟汪顾聊聊。国代想要的话也行,但我会优先考虑张氏。” 师烨裳这才撑着抱枕缓缓坐起,睁开了眼——迷蒙水雾之下,眸色沉寂深不见底,显然还没彻底清醒过来。水汽太重,看不清,她自然而然地皱着眉虚握起两个拳头揉眼睛,咬字因此变得有些含糊,“多谢你还想着我。我自然也不好以怨报德,不妨告诉你,年初我提交了全线收缩国代国际贸易业务的案子,三月董事会通过,四月落实,全年出口盈利目标砍一半,除非经我批准,国代旗下所有全资及控股子公司,对内不续约,对外不接单,同时出售所有参股单位的股份,但这只是我的想法,我并不能保证我是对的,至于你和汪顾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与我无...” “等等,师烨裳,你停一下,你刚才说你搞了什么飞机?”林森柏好容易扶稳下巴,不可思议地瞪着睡眼惺忪的师烨裳,“这、这、这种无能的提议你怎么可能提得出口?还能获得通过?!国贸是国代的主营业务啊!不搞国贸你让国代吃什么?拿着现金吃纸么?” 此外,还有各种OS如火山一般喷发在她心中,虽事不关己却气得半边脑瓜子疼。 撇开师烨裳的身份不谈,光说她在国代的职位职能:瞧瞧,这到底是一个多不要脸的CEO。一年几千万请她,就是替你收缩业务少赚钱来的,奥运会都要开了,她却致力于大刀阔斧地劈砍盈利目标抛售股份,知道的,她和文旧颜是朋友,不知道的还当文旧颜杀了她八辈祖宗,这会儿要债来了!“难道...你为了雄霸天下,把霍老板给睡了?”林森柏眯眼盯着师烨裳,很认真地质问。 师烨裳见惯林森柏做派,也知道林森柏曾经对存在利益关系的美丽女性从来不惜一睡再睡,并不见怪她的言论,只取过她手里的酒瓶子,给自己喂了一个吞杯,也很正经地解释道:“倘若如此,那我可睡错对象了。霍老板的股份在董事会所代表的票数一直掌握在文旧颜手里,就算我想睡,你倒是认为就凭我,能顺利冲过枪林弹雨爬上文旧颜的床吗?” “那你是怎么让他们批准的?文旧颜跟霍老板吵架了你趁虚而入趁势而为?我赌一百万现金,不是你去说服的。”林森柏死活想不通,这么过分的管理层提案怎么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获批,要说师烨裳天赋异禀巧舌如簧妙笔生花也就算了,奈何师家大小姐又是个阴凉透顶的狼狗性子,你让她对着PPT,眉飞色舞地卖手表手机八心八箭,真还不如杀了她。 “我把提案交上去就再没管过,”师烨裳身子一歪,又倒向沙发的另一边,靠着扶手抬起头,掠过漫天繁星,她的目光仿佛被拉进了几万光年外的某个黑洞,再也没办法挪开,“所以说服他们的,当然不是我。” 林森柏立刻梗直脖子刨根问底,“那是谁?” 师烨裳仰着头,神情有些呆愣,周身上下,连唇瓣在内,一动不动:“事实。” “嗯?”眼珠子骨碌一转,想起什么般的,林森柏挑起眉,连着嘴角的脖筋条件反射地扯动两下,左手慢慢从前额捋向后颈,她的脑袋便随着这个动作仰向黑得令人放心的天空,“这么说来,你就那么相信我不会对汪顾落井下石,或者只下有限的石?” 师烨裳仍旧不动不摇,言语里也没有丝毫客气应付,“我不是信任你。我信任的是张氏现在的决策机制。” “那是张蕴兮带着我,在旧体制的基础上,翻查张氏历年不成功案例一条一款改出来的,其中每笔改动,哪怕只是一次词一个数,都会牵扯不知哪个根深蒂固的内部利益团体,那时...”言及于此,师烨裳自控地阖上眼,遣散所有萦绕在两肩的熟悉感觉,“那时也好,现在也罢,你尽管火力全开,我绝对撒手不管,正好,我也想看看,如果不是我,或者我死了,有没有人能在三十年内吃掉张氏。” 作者有话要说:好的,这下这章更完了。虽然这样很不要脸,但还是求表扬! ☆、风眼Ⅲ 作为一个母亲,即便只是个随便捡来的便宜老妈,咪宝仍然坚持自己最大的责任是保护孩子的童真。所以当林钱钱千辛万苦地捧着一大盘奶酪蛋糕,踩着松软的草坪摇摇摆摆地朝自己走来时,她明知道她要摔,也并没有做出任何提醒,或者上去扶一把,就这么眼睁睁地瞧着林钱钱扑倒,着地,一脸拍到了蛋糕堆里,然后呆愣地慢慢抬起头来。 郝君裔是没多少良心的,之前拦着华端竹不许上前帮忙,这会儿就更是猫着腰捂着嘴笑得眼泪都要逆流成河。师烨裳反应慢反射弧长,一般情况下眼睛反映出的景象要过上好几秒钟才能传导到脑子里,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林森柏已经像人间大炮一样从她身边弹射出去十好几米,指尖几乎就要够到林钱钱的衣角了。 “林森柏!”咪宝一臂圈着汪顾的肘子站着,自然没功夫去抓林森柏,但她那么远远地喊一声,林森柏这个隐性的妻管严也就呆着不敢动了。 芝士蛋糕又软又黏,重重满满地糊在脸上,眼皮都是难以睁开的,追求技术的华端竹做它时还特意裹了一层焦糖布丁,于是林钱钱的感受可想而知,何况现在还有几个闷不做声的缺德玩意儿在围观看热闹——林森柏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回想她小时候那尿行,要被这么弄一回,还不得大闹一顿直到哭出肺炎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满仓中石油。 郝君裔放开原本揪在华端竹腰带上的手,以她那独特的,独有的,一看就是闲得蛋疼的步调走到沙发旁,拍拍粘在白色沙滩裤上的糖霜,趁林钱钱还没反应过来,赶紧开赌局,“赌十万,她不哭。” 师烨裳不爱打没有把握的赌,尤其当赌局开在一种她不熟悉的生物身上。但既然是郝君裔开口,她也就没有了不接受的理由。赌性随人性,小打小闹勤俭节约从来不是她的本色,要赌就赌个大的,十万显然不能满足她的胃口,斜着眼角瞄了瞄郝君裔,面上依旧平湖无波,“你想赢还是想赌?你想赢,十万很便宜,我认输,马上签支票给你。但你要想赌,十万太少,一百万吧。”她说话时,林钱钱已经双手撑地跪坐起来,顶着满脑袋金灿灿的蛋糕也不知要做什么。 专注受贿三十年,郝君裔自不难听出弦外之音,但她初衷本不在此,把长命小辫儿从背后拉过来甩着圈圈,她一屁股坐到师烨裳腿边、被林森柏坐榻了的那个软窝里,“想赌,但我手里只有那么多,要是输了,剩下九十万你找端竹要。”师烨裳应好,与她一致将注意力投向了那个再可怜没有的富二代。 “呜...”细小的一声咕噜过后,富二代尝试着张开嘴,堵着鼻子的蛋糕掉下来,她瞎猫虎眼的靠着直觉急忙接住,“妈妈?”咪宝站在原处,微笑着应了一声“嗯?” 要哭了,要哭了...师烨裳想,如果还不哭,既不符合逻辑学又不统计学,因为在她有限的印象里,小朋友都是爱哭的。别说现在是摔一跤,有时只要与她目光交错就马上哭得死去活来哽咽窒息的也大有人在。所以,她认为小浣熊现在如果还没有哭的话,原因一定是泪腺出口被蛋糕堵上了,却不知,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作为新时代的好儿童,零零后觉得坑爹老土,一定要坑姨。 “妈妈,能替我把盘子放好吗?我想把蛋糕放回去...妈妈,呜...你也要慢慢的...不然蛋糕会掉下来...掉下来就不能吃了。”林钱钱说话时,身体艰难地保持不动,嘴也只敢微微张开...师烨裳自觉一口老血就要喷出来,但在此之前她扶着额头做了两件事:一,让在旁服务的工作人员去拿移动POS机和酒店备用的借记卡来;二,发誓再也不赌与未成年人相关的一切。 眼见自己养出来的富二代如此争气,林森柏立刻三观很正挺直腰板义正言辞地演了起来,“都别扶!我的孩子在哪儿摔倒就会从哪儿爬——” “钱钱,蛋糕捧好,妈妈抱你起来,”咪宝才不赏她这个脸,几步跨到林钱钱身后,巧力一搂便将孩子和蛋糕都收入怀中,“手上的先喂妈妈,啊~对,手再抬高一点妈妈就够到了。啊呜...”她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说吃真吃,林钱钱两只眼睛看不见,因此吃完小手里捧着的蛋糕,咪宝也成了花猫脸,连睫毛上都沾了零星碎屑。而林钱钱,这才空出双手去“取”糊着双眼的东西。 林森柏哪能受得了这副母慈子孝没有自己的参与,瞬间就从吃瘪中恢复过来,没皮没脸地凑到咪宝身边,张开嘴,对着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指指自己,“我也要,啊~” 这是和谐得诡异以致肉麻的一幕,汪顾和华端竹只好站在那里,不知作何表情是好。但,这样美好的一个夜晚决不会因为它和谐得诡异以致肉麻就轻松地落下帷幕,因为当那个已经被林森柏一家吃掉大约七分之一的十八寸芝士蛋糕搬出来后,一干人等都捧着肚子喊撑死后,师烨裳拿起叉子慢蹭蹭地开动后,所有人的手机都拨好了999,只等着什么时候这位命脆的主出现不良反应便一键呼出。 “该不是因为我赢了她一百万把她给气着了吧?”郝君裔坐在圆桌旁,翘着二郎腿偏着一颗漂亮的脑袋跟汪顾咬耳朵,“不过看这吃相...她还挺正常的?不像报复性饮食啊。”汪顾看向师烨裳,点点头,充分肯定了郝君裔的意见,只是稍显牛头不对马嘴,“嗯,挺...优雅的,对吧?”这就有点儿要发花痴的劲儿了。 而师烨裳的吃相确实无愧于“优雅”二字。尤其相对于她那不雅的食量。 但是,等一等,在真正的现实里,正宗的生活里,如假包换的世界里,淑女吃饭不都应该是吃饭的时候总是吃两口就拍拍肚皮说好饱啊,我怎么这么能吃啊,这样?就算不这样,也应该只拥有正常人的食量怎么着吃一碗大份的牛肉拉面都该饱了吧?退一万步,倘若生理结构正常,那么一个小小的肚皮也不应该能够装下足有电视机那么大尺寸的蛋糕好吗?还是芝士的,比任何一款蛋糕都结实。汪顾突然觉得,师烨裳最应该得的病难道不是胃下垂?她最死得其所的死因,难道不是撑死?然而一转念,汪顾又回想起那顿名副其实的海鲜大~~啊啊啊~餐,算算重量,其实没差,所以她不很担心。 倒是郝君裔,因为刚赢了人家一大笔零用钱,所以并不想看见师烨裳在今晚有个三长两短,否则她那笔钱可能会被冻结调查的,你抵明白?“你还是劝劝她比较好,大晚上的吃那么多,就算不撑坏了也会长胖的。还是说,你希望今后都搂着个肥婆睡觉?”她不认为自己的音量除了汪顾之外还会有别人听见,但是,当师烨裳停下叉子,慢慢调转目光朝她而来时,她真恨她妈当初没把她生成个哑巴。 “郝董,我们再打个赌如何?”师烨裳拿起手边湿巾擦擦嘴角,郝君裔赶紧做了个悉听尊便的手势,师烨裳便继续道:“赌那只小浣熊一分钟之内会哭。” 郝君裔理亏在先,虽然已经有了归还那一百万的觉悟,但她并不认为自己会输——开玩笑,一个连摔跤带丢人都不哭的孩子,有什么理由洗完脸换好了衣服干干净净安安静静坐在妈妈怀里,好好的一分钟就哭起来?“好的,赌注照旧?” “三百万怎么样?”师烨裳左手支着脸庞微微眯起眼来,意兴盎然之中,不知怎么的就流露出丝丝媚态,“反正也不是你出钱。”她的浴袍,本身两襟就不严实,现下由于坐姿松垮便更引人遐思。郝君裔对她,当然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可坐在郝君裔身边的华端竹顺着同一方向望过去,就很难淡定如常了。 师烨裳的美完全符合国人审美,犹如瓷器漆器与玉器之美,说不清道不明,无法量化,无以言喻,又总是与内敛联系在一起...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外放。事实是,她一旦刻意地外放起来,纯洁未必纯情如华端竹都会觉得腿软,郝君裔自然也无法移开注意力。 华端竹的直觉从来敏锐,她在林森柏处耳濡目染早已了解师烨裳手段卑劣,自然也知道师烨裳既然被捅了刀子就不可能轻易放过郝君裔,只是她暂时还没弄清楚,下一步,师烨裳是打算吓哭林钱钱呢?还是... “郝董,”师烨裳站起身,退出地毯的范围赤脚踩在草坪上,眸光含笑,看起来,她很可能就要绕过半个桌子,抵达郝君裔之所在,“意下如何?” 华端竹瞬间了然,不等郝君裔做出回答,抢先一步兑现了筹码,“师小姐,我代表郝君裔接受赌局,同时认输。”她扬手招来不远处的随扈,微不可闻地叮嘱几句后抬头对师烨裳纯纯笑道:“原账号返还您的一百万,再加两百万,请您稍后查收。” 师烨裳斜倚在自己的椅子背上,两臂环胸,眉眼间云淡风轻,似乎事不关己,“工行和建行之间,跨行手续费,一次五十。” 管不了她是不是在讹诈,跨行转账多少费用,POS机对刷又有没有优惠,曾经五分钱都要算计半天的华端竹在师烨裳的淫威之下,很爽快地彻底从贫民蜕变为一掷千金的富豪,“那么到账时会是三百万零一百块的。请您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坚持不懈地点更新,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更上去的...感谢各种支持! ☆、百变风云Ⅴ 林森柏凭着一张天真烂漫的脸和一颗千回百转的心财源广进地活了快二十九年,期间酸甜苦辣不一而足。她自觉甜占了大多数,所以每每回想往事,总要嘿嘿嘿嘿地觉得自己占了命运多大的便宜。实情却是她在人生的大多数时间里过得都不似正常人轻松,殚起精竭起虑来,更有不眠不休一连在书房里坐满72小时的记录。真要苦极了,她便把自己蒙在被窝里大哭一场,直把自己那双桃花眼哭成鸽子蛋,直到眼泪再也流不出来,直到因为缺氧头疼胸闷难忍她才满足,爬出被窝该吃药吃药该睡觉睡觉——生理上的痛苦永远比心理上的折磨直接得多,古老的哲人就曾奉劝各位失恋寻死的人在跳楼上吊服毒之前最好先试试往自己手臂上扑一锅开水,等伤好了再死不迟——所幸她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得了好处就捧着肚子哈哈笑,栽了跟头就拍拍屁股爬起来继续哈哈笑,不埋怨不消沉,简直连半夜说梦话都忍不住要称赞自己是社会主义好少年...要说社会不公,那最大的不公就在于感动中国节目组瞎了它的狗眼总也不请她。 人对自己的感觉和事实永远有差距,大多数时候差距还不小,林森柏就是这么个例子。 但有一点,她的感觉和事实高度吻合,几乎毫无偏差:她绝不承认自己是个出门就踩狗屎行大运的有福之人。 她的运气当真一般般,投机倒把,对错各半。如果说她这三十年的财富成就于机遇,那么这种机遇是改革开放二十几年带给每一个中国人的,区别只在于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抓住了:譬如,同样是摸头,别人去摸师烨裳的头,顶多能摸出个“手感真好皮肤真滑”的感悟,她却真真切切地摸出了一股子山雨欲来的惊悚恐怖。 是的,惊悚恐怖,前所未有的惊悚恐怖。曾经,对她来说,生意很简单,就是关系上攀援攀援再攀援,版图上扩张扩张再扩张,业务上丰富丰富再丰富,利润高的精心经营,利润低的寻求杠杆,她相信,只要自己顺势而为步步为营就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当然,大前提是中国的政体不发生重大变革,小前提是保护好自己的脑袋不要被门夹到被驴踢到被水灌到养了金鱼站错队。而现在,她想,她很有必要暂时从小巨人的称赞中脱身而出,放下自己成功奸商的身段,将自己打回原形,恢复到一只绿头苍蝇的模样,赶紧站到师烨裳的肩膀上再去看看这个打了半辈子交道,自认为熟得不能再熟的市场。 即便她从不认为自己为师烨裳马首是瞻,但她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哪个角度判断,师烨裳都比她强了不是一星半点。更重要的是,师烨裳比她更热爱胜利,在争强斗狠的问题上,师烨裳总能甩她半条街,唯一能够令那狗脾气的王八蛋也低头服软的,大概也就只有那个了... “市场是不可战胜的。如果你一定要以战胜市场为目标,那你的一败涂地可以预见。”这是师烨裳当年给过她的训诫,她从没忘记,却从不上心。她身处的市场一直在以两位数的百分率持续增长着,十几年如一日,她已经麻木了,就像一个长年累月开着游艇在小河道上飘着的人,从没想过也许前面就是波涛汹涌的入海口。 而师烨裳是张蕴兮用百年张氏失败与成功哺育出的,活着的,比现今国内绝大多数商人都更具备实战经验的中国当代商业历史教科书。九七年,在亚洲金融风暴中摇摇欲坠的张氏是她和张蕴兮一起扛过来的,零一年,她更是强忍着失去张蕴兮的痛苦,独挑大旗让张氏于911后暗潮汹涌的国际大环境里屹立不倒,所以现在,她势必是察觉了这个错综复杂的市场中,存在着的某一个重要的异常信息,所以才会做出不得已的消极判断。 此外,师烨裳的这一次消极判断还有文旧颜在替她背书。 在林森柏的印象里,文旧颜就是个侵略性强到强盗都不能与之比肩的活魔鬼,她还记得,师烨裳刚到国代上班时就曾笑着吐槽过文旧颜,“如果说你林森柏是一朝得势语无伦次,那她文旧颜就是只手遮天气吞山河。你瞧瞧这五年计划给我做的,一年一翻倍,当年我党□□放卫星都没有这么巨大的想象力。果然不是什么纯洁出身,□□掳掠的本性改不了。” 这世上连愿意花大价钱请个职业经理人回来帮自己削减利润的傻子都不会存在,更何况正常人。文旧颜的让步一定事出有因。那么三月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亲爱的小苏苏,麻烦你帮我把三月份的报纸都找出来好不?”二零零八年七月十四日上午九点整,林森柏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脚丫连着球鞋一起搁在办公桌上,也不嫌脏,还爱晃,鞋底的沙子掉了一桌面,倘若不是苏喻卿看见了,拿消毒湿巾帮她擦掉,再过几分钟,她又该趴在细菌,且很可能是病菌上面看文件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年初到现在的...喵~” 苏喻卿对这个明明马上就要三十了还没有最起码的一点节操,还要腆着老脸装可爱的老板早已全然免疫,不管她是喵还是汪,一律当做没听见,“那些报纸你不是都看过了吗?有什么特别要关注的点吗?用不用我让人给你把版面分出来?” 无论网络媒体再怎么发达,林森柏仍旧保持着被动阅读的习惯,每天无论忙闲都会读大量的报刊杂志,就像做作业一样。但正是因为需要接受的信息量过大,她往往会看不出个好歹来,只是囫囵吞枣地读,若没有特别重大的消息,一般都会漏过思考。苏喻卿了解她,她看过的读物,她都帮她收拾整理妥当,堆放到会议室后面的储物间里,以备不时之需。 “好,”林森柏笑眯眯地点点头,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边看边调戏,“还是我的小苏苏厉害,大Q好福气哇~真舍不得把你让给她呢~” 苏喻卿白了她两眼,刚想问要不要给她拿牛奶过来便见她爪子一抬,做了个等等的手势。 顺着她的视线,苏喻卿看向电视屏幕——似乎无甚稀奇,一个老外双手撑着讲台在念话稿,中文旁白也很通俗易懂,“美国财政部宣布,计划暂时上调将房利美和房地美可以从财政部获得信用额度,具体调整的程度由保尔森决定。”苏喻卿瞧着林森柏那副严肃的样子,心中不由暗暗吐槽:别告诉我你不知道CC□□和与其一衣带水一脉相连的神鸟卫视就爱爆美国这破产那倒闭,以前这种新闻也多了,哪次也没见你正视过,这次到底是戳中了你哪个萌点,居然关心起美国的房地产情况来。这可是要长大心的节奏啊。 林森柏皱着眉头,视线紧紧盯在屏幕上,口气是难得的一本正经,“小苏,报纸只给我国际版就好,要快,从去年到现在的都要,但你不要亲自去做。你去替我挨个通知国投部的人,包括协议居间人,明晚十二点,就算人在北极都得给我回来开会,实在回不来的,也必须视频参会。你辛苦一下,明晚过来做会议纪要,秘书处其他人最好什么都不知道。”苏喻卿是林森柏唯一的机要秘书,虽然生不同妈,死不同穴,却是坐牢都要在一起的好基友,她自然知道轻重,也不插科打诨,二话不说立刻转身出门。 国投部,全称国际投资部,是源通在零四年经济大环境最好时新成立的部门,主要负责境外投资——林森柏是个连英语四级也差三十好几分没考过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一定要自甘堕落,愿意错过业已成熟,又再次蓬勃发展着,正在经历第N春的欧美市场。境外地产虽然比不上国内利润高,但架不住人家杠杆大,同样一个东西可以轻而易举地重复抵押。审批也不像国内那么严,只要渠道得当,左手倒右手,境内境外的来回折腾几次就能取得很高的额度。 然而林森柏现在相当庆幸自己不但是个无可救药的土鳖,而且还一直对这个事实保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因为如果她没有,按照她的惯有投资方式,国投部规模应该是目前十倍不止。那会很麻烦,不是宣布破产就能解决的事。 无论眼界、深度,还是资源,师烨裳所拥有的,是除了钱财之外,张师两个家族的全部积蓄,这是她林森柏孤身一人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可望不可及的。所以她为自己身心健康着想,不能比就不去比,只需要极尽可能地去利用。 所幸是师烨裳带她成长,助她成功,时至今日也没有完全放开手。 她不相信师烨裳在昨晚是无心无意神来一笔的告知,也许涉及金狮,师烨裳会自负地不怕揭开底牌,但这一次涉及张氏,张氏的组织架构比金狮庞大许多,也复杂许多,尤其现在由汪顾当家做主,她又于此前宣布了与郝君裔联手吞噬张氏的野心,如此想来,不到万不得已,师烨裳势必咬紧牙根不透半句。 不过...当年源通国投部筹建时,她跟师烨裳借了好几个张氏的管理层,雏形和规划都是她一顿饭又一顿饭地贿赂着拜托师烨裳弄出来的,到了后期,就基本上是师烨裳说了算了。师烨裳不可能不知道以国投现在当量——就算国投部可劲儿作死也不至于对源通主业伤筋动骨,顶多暂时套牢而已,那么,师烨裳的万不得已到底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可以的话试试看,每天码一点,有空就码一点,按照俺这个一天三千字的节奏,一晚上,大概也就只有一千字... ☆、百变风云Ⅵ 很多时候,华端竹对郝君裔那不学无术的胡说八道一点儿脾气也不能有,因为它要来就来,来得一点儿预兆也没有。可恨是她的那些神来之侃往往真假参半,前一句是掰的,没准下一句就是真理,让华端竹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生怕漏掉一些什么。 好比说昨夜,郝君裔照旧是下了班洗完澡裹了睡袍便烂泥似地抱着一堆趴趴熊瘫在床上看电视。华端竹照例是拿了学校留的作业和盛昌那点破事儿在她房里的茶几上研究。连续两小时过去这俩是一句话也没有,直到郝君裔翻台翻出了不知什么年代哪儿产转录太糟糕导致时不时会出现雪花点的武僧剧并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经过这一年漫长的学习和实践,华端竹对郝君裔那点儿品味总算是心中有数了。当然,这要感谢党和国家的大力栽培——她那倒霉学校为了教好未来的特务一直沿袭着前苏联那套教育方针:伪装不是伪装,是人生。用数学语言翻译过来,伪装≠伪装,伪装=人生。 聊到这儿,就免不得要啰啰嗦嗦水些题外话。其实在一九九五年以前的中国,百分之八十七的人会自动忽略前面那个应该相等的不等号,只看后面那个不该相等的等号,然后得到一个简单粗暴的答案,伪装等于人生。 于是乎,在一九九五年以前,也就是在国人终于绝大部分挣扎脱离了温饱线以前,仿佛绝大多数规则制定者都丧失了逻辑分析能力,并且罹患了严重的被害妄想症,这六个字被理解成它想被理解成的样子,而不是它应被理解成的样子,以至于一代又一代的特殊任务工作者把伪装当成了人生,从而丧失了自己的人生,临死之前还要埋怨一下这条训诫的惨无人道,觉得自己为了共产主义事业做出了多么大的牺牲——他们没有错。他们的导师也没有错。只不过前苏要自己保持情报方面基本优势,就必须牺牲他们的人生而已。无可厚非。 好在华端竹是幸运的,就算出身再卑微耻辱,等她长大了,世界也已经被默默无闻、俗称闷声作大死的前辈们清洗干净了。一九九一年,苏联解体,不久后,高薪引进的饿国专家由于经受不住金钱、江浙沪包邮、集体供暖、北上广深户口以及熘肝尖儿、九转大肠、卤煮火烧、火爆腰花的诱惑纷纷交代了真相,从此情报人员培训经费大幅提升,因为他们不再仅仅靠学习和想象去伪装成某一种人,而是依靠国家资源初步领略了各种人生,进而在一个身体里浓缩了各种各样的人,如,撸裤腿下地脱裤子上床的抠脚农民、主业是校门口摆摊卖茶叶蛋和烤白薯副业是留作业和叫家长的优秀教师、不怎么会治病救人但上下其手猥亵病患非常在行的青年医生,产业工人华丽转身脚下没站稳啪叽摔个狗吃|屎或半死之后厚着脸皮苟活下来并美其名曰大浪淘沙的成功商人——华端竹的品味就是这样被一步一步培养起来的,但饶是这么样符合中国国情的品味,也足以用来鄙视郝君裔——她还敢看点儿不要连脸上都打着马赛克的古装剧么?又或者敢看点儿不要整部戏只有“嚯!”“哈!”两句台词的武打片么?和尚青袍里穿着大红色的秋衣是怎么回事?十八铜人赤|裸上身后俨然就是一锅羊蝎子又是怎么回事?华端竹心中把槽啐得一地一地星光熠熠,话到嘴边却是...“郝君裔,僧人头上的戒疤为什么有些是六个,有些是九个,有些是十二个呢?” 郝君裔盯着电视想都没想,来了一句:“怕自己忍不住还俗的可以多点几个。” “多点几个戒疤就意志坚定不会还俗了?这不太科学。”华端竹从几份文件中分别抽出最后一页,走到床前,一手递笔,一手递纸,“签吧。” 郝君裔签名是可以不用看字的,因为懒,挺复杂的名字到她那里几乎就被画成了一条打着哆嗦的直线,手指基本不用动,手腕颤几下就得,“怎么不科学了?你想你头上要是点了那么多疤你还希不希望它长头发?” 华端竹从郝君裔手里取回文件,咬着笔杆子很是认真地看了看,又想了想,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哟,可不是嘛。头上的疤越多,蓄发还俗时就越是瘌痢头,和尚还俗大抵都是为了娶老婆生孩子,这副尊容,谁还敢要?“你在外面胡说八道的时候注意点儿影响。这种关于宗教的事情可大可小,你无神不代表别人没信仰,我不希望你因为你这张破嘴被人揍一顿。”收回文件,看看表,似乎又到华端竹一天当中最开心的时候了。 “什么叫破嘴,嗯,我觉得我有必要找你们班主任聊一聊,是不是你所处环境出了什么问题,你现在说话怎么那么有侵略性,感觉好像...”那谁。郝君裔打着哈欠看华端竹走进浴室,边走边直着腰身,曲臂胸前利落地解着正装衬衫的袖扣,就觉得她愈发地像那谁了。 那谁,是谁。在郝君裔的印象里已经淡了许多,现在更多的时候,当她不经意地想到她时,名字也只是“她”而已,如果不特意开动脑筋,她不会想到那个很容易读错,同时还挺难写的名字。但不能否认的是,她可以极其潦草地对待自己的名字,却能轻而易举地将那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仿王羲之,仿颜真卿,仿柳公权,连仿黄庭坚都不是难事,倒退十几年的话,她甚至拥有将那三个字写成一幅画的才能。 想起来,果真少年。浪漫。少年的浪漫,如浪,漫漫。 曾经以为定是像海水一般,滔滔向前,无休无止的。没曾想,它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干涸在了时间的河床里。回溯起来,连她自己都想不出那颗满怀浪漫的心是在什么时候死去,又在什么时候长出了现在这颗坚如磐石的心。 也可能是无痛无痒地被人偷偷换了一颗心?不然不会每每想到那些年,就会有浓烈的窒息感淤积胸口,身体也像是适应不了新器官那般马上就要在排异中死去——不能想。一想起来连胃都表示强烈抗议,抑制不住的要把现在这副坚硬污浊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所以赶在华端竹洗完澡出来之前,郝君裔猛然揭开被子拉开屋门,轻车熟路身手矫健地蹿进隔壁书房,拐一个弯,关上门,再拐一个弯,锁上门,之后几分钟,她跪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扒着马桶把胃内残存吐了个干干净净。 可即便这样也不够,心脏像个水袋,被一个结实的拳头攥住了出口,无论再怎么用力鼓动血液都无法泵到脑内,淹没那个身影,那些调笑,那熟悉如天生的肌肤相亲耳鬓厮磨,那年那月每时每分每秒充斥着的惊喜、快乐、希翼、感怀。 郝君裔猛一下抓紧了白色马桶的边缘,浑身上下抖若筛糠,牙根咬得嘎嘎作响,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林森柏——”她忽地一个极其凶猛的摆臂,她的后拳眼砸到化妆柜上,生生将老桃木抽屉砸出明显的五道裂缝,几乎就砸散了它。 她对钝痛失敏多年,但皮肉陷进裂缝中的锐痛感透过神经直达脑内,激得脊柱向外扩散出一片冰凉。 “好了好了,郝君裔,闹够了...”抽过纸巾擦擦嘴,郝君裔掰动阀门,眼看着一个小小的漩涡将自己极力掩盖的一面带走,这才放心站起来。翻过手,看看自己长着老茧,虽然挺疼,但毫发无损的后拳眼,周身再次沁出一阵冰凉。没有汗,所以不会被发现,只是感觉有些冷,好像前一秒四肢百骸都敷着有形的薄冰,这一秒突然被撤走,分毫不留。 值得庆幸的是,多少年了,除去药物,就只有这一片冰凉能使她从震怒中很快恢复平静。她靠着这种自我激发的感觉冷静到现在,也许还要靠它继续冷静下去。 “好了好了,郝君裔,闹够了就别闹了好吗?...好好好,你强调的,我不能说我完全懂,但你的那些道理我都明白。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知道你能让我前途广阔无量寿佛,可我不能因为你的那些保证就不去接触社会,接触人。” “我是我,我希望你喜欢的是我,而不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一段时间后仍然希望看到的我。我不是生下来就这样的,我是慢慢变成这样的,你看得见我的一年两年,但你看不见我的变化,看不见我的从前照样也看不见以后。” “在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之前,不要浑浑噩噩地要求我,好吗?你我前途,也许能分清贫富好歹,但分不清各自悲喜。尤其在你连自己想往哪儿走都不能确定的这个阶段,你有什么?告诉我,你有什么?哪一样是你对我保证却又能随时舍弃而无虞的?” “郝君裔,我的前途我自己能保证,就算不是什么大好前程,至少我不会怨天尤人,我不需要你来作保。那么你呢?如果我拍胸脯说我能保障你衣食无忧,你是不是能放弃你所拥有的一切?你又能不能够、愿不愿意跟我一起面对未来的未知?” “如果不能,那就让我自己走我该走的道路,顺便闭上你那张破嘴,省得我老想扇它。你都不知道你给我描绘的未来诱惑有多大,我要是今后变成一个百无一用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金丝雀,在你落难时不能帮到你一丝一毫,我会觉得耻辱好吗?” 后退几步,郝君裔让脊背靠上墙角,慢慢地瘫坐下去,双臂抱膝,脖颈坚硬地保持竖立不肯弯曲。 那不是第一次吵架的内容,也不是最后一次吵架的内容,而是每一次吵架的内容。很烦。至少当时觉得很烦。但现在,跟听见过的,见到过的,所有的情侣矛盾比起来,这些吵过的架,曾经被当成天大的事,还以为几乎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不知多幸福。 她为她打算,她为她打算,她有一点点自信,她有一点点自大,原本相视一笑就能解开的一点点小问题,哪怕只是谁服一句软,敷衍两声之后再阳奉阴违呢? 我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分手的呢? “当时要是再自大一点,就该告诉你,我那么爱你,我怎么会让自己落难。但我不是白手起家,就算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对吗?她是,所以你信。” ☆、不闻 华端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浴室,放眼望去,居然没发现郝君裔睡死在床间的身影。这大半夜的,干嘛去了?华端竹停下动作捂着脑袋开始了循规蹈矩的逻辑分析。 有事? 不,别人都可以用“有事”当借口,独独郝君裔是不能的。她能有什么事?都已经懒到这份上了,就算天塌下来,她顶多蒙住脑袋囔囔一声,“端竹你高你挺住...”然后就翻身去睡了。她是连交出私章和盛昌大权都没有半点犹豫的,还有什么事情能惊动她老人家? 华端竹摸摸额头,闭上眼睛细细思索一番,隐约想到些什么,但一转念,又觉不对。 就算什么人有什么事情需要用到郝君裔,郝君裔首先也会想到用她,虽然有那么几个人让郝君裔曾经有过那么几次亲力亲为,但那是以前,以前盛昌是郝君裔做主,很多事情既然请动了她这尊大佛她就不得不出面,而现在,她已经没有了“不得不”这个前提。 那么,只剩一种可能,郝君裔离开这个房间,这张床,唯一的理由就是洗手间。八成是她占着洗手间,郝君裔没地儿尿她那泡睡前尿,所以到隔壁上厕所去了。 也许有人、尤其是生长在长江以北的同志会抱有疑惑:都是同性,哪怕不恋呢,推门进去不就结了嘛,谁也不比谁多个啥,矫情个什么劲儿——华端竹从小在胡同里长大,十四岁之前,甚至不知道私家厕所长什么样,所以在一开始,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这个问题,她这个一直都没有豪迈过的未成年女性并不好意思去问,只能默默观察,进而得出结论:郝君裔不单不会主动与人共用洗手间,就连被动共用都是排斥的。大而化之地说,郝君裔没有与人共用任何东西的习惯和觉悟。她的环境已经决定了她自幼接受的教育根本就不是融入环境,而是恨不能与环境在保持友好的情况下彻底隔离。除了当床板时,她所处的环境,从不允许任何外界入侵。这是容不得她来选择的。 华端竹曾与郝君裔聊过这件事,因为根据校方要求,她最近需要体验的人生正是富有现代中国特色的高门子弟。她好容易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提。 郝君裔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认为她把太多人生异同都与身份背景联系起来,上纲上线,不太符合生活的宗旨——轻轻松松,吃吃睡睡。“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习惯而已。” “那下回再有宴会我把人都撤走不替你把厕所门了如何?”彼一时,华端竹弯下身子,两手撑住扶手,直勾勾地看着瘫在摇椅上的郝君裔。 郝君裔被人圈着,自然不太舒坦,先是有些尴尬地撇过头去,继而又把头仰起,作了一下设想,眉头渐渐皱起来,随即神情严肃道:“不行,别的都能商量,唯独这个不行,有人靠近我会尿不出来。” 她的膀胱比本人羞涩,就连512那会儿支援灾区,只要条件许可,她都是自己一个帐篷,内里设施虽然简陋,该有生活必须却一应俱全。帐篷布从外看起来与正常殊无二致,但两层厚尼龙布之内全是微细钢丝和石棉填充物,固定帐篷的地钉也是两栖作战特种供应,打进地里一拉阀口,钉尾的凝胶就会迅速膨化开去,干燥后轻易拔不起来,防不防盗的不好说,反正防弹。 华端竹绕着屋子走几圈,一路想,一路就把头发擦干了,侧耳凝神,慢慢数,三、二、一,门锁拧动,郝君裔果然打着哈欠朦胧着一双泪眼出现在大开的门里。 “闹肚子?”看郝君裔脸色有些不对,华端竹把毛巾绕过脖子搭在肩上,几步走上前去,也不等郝君裔作答,她便把手搭到了郝君裔颈边的大动脉上,眉间一紧,神情甚是严肃,“要么就是吐了。”垂下手,她凑近郝君裔颈边,狼狗似地嗅了嗅,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嘴上还是一贯的高压政策,“你想承认哪一样?如果你哪一样都不承认,我就打电话让殷院来一趟。”殷院是第三军医院长殷长生的简称,光听名字就是个命里活该当医生的货。 依郝君裔本意,生一事不如少一事,原是打算糊弄过关上床睡觉的。但不知为何,心口处自刚才就随心跳鼓动砰砰作痛,且不是每次思及那谁时顺着心胸向四处放射的神经痛,而是一阵紧似一阵的揪痛。内科基本常识她多少还有点儿,这种不受精神控制的疼痛可大可小,她那么帅她不能死,啊不,她上有老下有小,暂时还不能死,所以她不敢再糊弄,胳膊一划,擦掉眼间的泪珠,右手扶住华端竹的手臂,松懈了面具,低下头,短喘几下,显得有些要过不来气,急急吩咐,“找个你认识的,可靠的医生过来,什么科都可以,唯独不能让你老爷爷老奶奶知道,也不能大张旗鼓,我确实不太舒服。一会儿你亲自下去接,有人问就说是我的朋友,叫过来商量事情。” 有些事情华端竹对郝君裔该强势就强势从来不用搭理她的意愿,但有些事情郝君裔的话就是圣旨,尤其当不明所以的时候,华端竹从不敢违背郝君裔交代。 可华端竹能在郝家势力之外认识几个医生?只能一个电话打给了李孝培。 话说二零零八年七月十四日这天是个周一,李孝培之前连加两天班,昼夜奋战做了六台手术,就是为了匹配席之沐的假期——会馆周末太忙,席之沐走不开,只好每周一二倒休。所以每周的这两天是李孝培的节日,情人节。平时两个忙得几乎连话都说不上三句的人终于能够一个不管客户,一个不管病患,好好地回归本职,盛装出演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S|M传统曲目《苦肉计》,周瑜打黄盖。周瑜又打黄盖。周瑜天天打黄盖。 今天打的原因是昨天没打过瘾——李孝培的手机昨天半夜里收到一条来自院里实习小医生的短信:“你为什么躲着我?明明昨天才在一起吃饭,今天下班连招呼都不打!你要是那么不待见我,我今后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省得你烦!”神展开。 李孝培所在科室由于拿着刀子攥着命,一直是就业大热门,实习医生走马观花的换了一茬又一茬,每个月都不知道要收到多少条类似的短信,她身为一个有理想有道德有三观有女友的好医生,通常收到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赶紧删掉,唯恐席之沐突击审查时借题发挥措手不及。怎奈这条短信就那么刚刚好地在席之沐拿她手机玩俄罗斯方块时送到...当时她都身心俱疲地睡熟了,席之沐一个巴掌拍在背上又把她扇醒过来。 席之沐微笑着半边脸,递过手机,“你的小情人找你。”鹅黄色的床头灯映得席之沐原本就很温柔的侧脸更是温柔温暖温情四溢。李孝培睡得懵懵懂懂,迎着灯光艰难地半睁开眼,感觉席之沐美艳不可方物的同时也努力接收着席之沐的异常电波。 李孝培吃惯了苦头捱惯了打,席之沐突然给她个好脸色她根本适应不过来,“嗯?谁找我?”三更半夜,忽地预感不祥。 “小女生说你这个负心人,干嘛不理人家,”席之沐不改当年优等生的端庄,面色如常,声线却突然娇嗲起来,“亏人家还等你下班呢。你连人家号码都不存一下的,这么十一位数字就是你的真爱么?太讨厌了呀,这怎么可以呢。” 李孝培心内颤抖,脑袋也一个哆嗦就清醒过来,再一看席之沐突然变得艳若桃花的脸,默默道了句不妙,也不解释,立刻把脑袋缩进被窝,像条虫子般将身子蜷起来。 果不其然,她刚做好抗击打准备,被子就被“呼”地揭开了,席之沐酥酥软软的小拳头逮哪儿是哪儿不管三七二十一犹如疾风暴雨般噼里啪啦地就往她身上砸,边砸还边阴阳怪气地夸:“真是受欢迎的大医生啊,那么招蜂引蝶,我是烧了几辈子的高香才让你青眼有加的啊?这才副主任呢就让小姑娘为你赴汤蹈火了,要是升了主任,那还了得?”说完又是一通痛打。 不过,打人,无论怎么打,横着打、竖着打、七横八竖着打、哪怕像席之沐这样以手肘为原点,只抡着小臂驱动拳头四处乱打的打法儿都是很费气力的。席之沐知道李孝培的弱点在哪儿,打累了就一把拧住她的耳朵把她往枕头上提。李孝培咿呀哎哟的叫唤着捂住席之沐的手,闪着泪光满嘴告饶:“木木木木,我错了,我错了,我就不该下班不跟她打招呼...” “嗯?!”席之沐微笑着瞪大眼睛手腕又拧了二十度,李孝培真怕自己的耳朵会被拧掉,赶紧一把抱住席之沐,四肢全部缠到她身上,脸庞压在柔软胸间一边蹭一边哭丧着脸扯嗓子干嚎:“木木木木,我只是在食堂吃饭啊!她就端着盘子过来了啊!要是你介意我今后饿死也不在食堂吃饭好不好?你是没见过她啊!看背影急煞千军万马,转过头吓退百万雄狮啊!她要是朵鲜花,牛都不敢拉屎了啊!我能有那品味看上她你也不能要我了不是?你打我踢我都可以,可你不能贬低了自己的眼光啊!木木木木,我耳朵不怕捏,但你千万别崴着手腕子,你辛苦打了我这么久,我心疼...” “你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再说,我有什么眼光?我要有眼光能跟你躺一张床上?”话虽这么说,席之沐还是就此放过了李孝培的耳朵,“今后给我离那帮子是非远远的,嗯...听、听见没有?”李孝培密密层层的浅吻很快从胸口攀到耳后,舌尖慢而有力地在席之沐的后耳窝里顶动,手也一下就潜进了席之沐腿间,席之沐受性难移,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挺起腰来,那狡猾的指尖立刻不失时机地挑开内裤边缘潜了进去。要害落入贼手,席之沐羞是不羞,就是有些恼,一巴掌拍到李孝培肩上,唇间却开始喘出温热异常的气息,“你...呃...你轻点儿...” 李孝培连声应好,从被窝里腾出一只手来,拉灯。 一对床头打架床头合床尾打架床尾合在哪儿打架在哪儿合的情侣这就毫不犹豫迫不及待急不可耐地把节操都喂了狗,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合体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霸王叔是会被叔诅咒一个夏天瘦八十斤的! ☆、不问 接到华端竹的电话时,李孝培正在手洗床单被罩——再怎么流氓毕竟也是医生,洁癖多多少少免不了,床单被罩内衣裤之类贴身的东西,她坚持手洗,最后还要用消毒水泡过再放进干衣机里高温烘干。席之沐在旁督工,昨夜没泄完的愤犹在心头,她对着菜谱,一边研究第二天午饭的菜色,一边还要空出手来时不时捶打一下李孝培。 李孝培洗得正欢咔里咔嚓满手满脸都是泡沫,花花水声和拳打脚踢声中,自然听不见异响。席之沐却是在嘈杂工作环境里待习惯了的,对手机铃声之类特别敏感,卷起菜谱狠狠抡到李孝培的屁股上,维持了一整天的阴阳怪气到现在也没有好一点,“你手机响,还不赶紧去看看,是不是小姑娘找你吃吃宵夜喝喝小酒开开房。” “不接!破手机三更半夜的响毛响,挑拨离间的货,等会儿我摔了它去!”床单上有一小方滑腻,李孝培自然晓得那是什么,得意之余,洗得格外精心而猥琐,“我家木木长大了。”这么长须短叹,不外乎是因为在席之沐“长大”的这个过程中,她功不可没。至于席之沐跟师烨裳的那一段,就本心而言,她觉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她的木木,上了人家,总好过被人家上。换另外任何一个谁,都不如师烨裳这么没有侵占欲好吗?她是有多幸运! 席之沐傲娇归傲娇,除了热爱殴打李孝培之外其实是个挺通情达理的人。李孝培的手机分分钟关系到人命,她才不管李孝培又要开什么黄腔,照着李孝培的小腿踢一脚,转身回屋将手机拿了出来,“赶紧接,是端竹。”说着,也不用李孝培磨蹭,席之沐全当自己手机一样熟练地按下接听键打开公放。 谁都晓得华端竹不是个爱打电话跟人扯闲篇儿问近况的主,一贫如洗时不,富贵等身了也不,这么晚打电话过来,肯定是有急事的。 中间事略过不表。 李孝培开着她的王八车一路狂飙到郝家时,华端竹已经跟个贼一样等候在郝家院门口,在她身后就是林林而立的森严岗哨。 “这是郝君裔的朋友李孝培女士,请登记放行。”华端竹坐上王八车之前淡淡叮嘱门岗道,姿态、语调、神情都已经隐隐有了些当权在位者的威仪,看起来与她年龄不甚相符,但她一向少年持重,如今把架子一端,李孝培原本还敢对她逗逗弄弄,士别三日,这会儿就不自觉的谨慎了几分。“李医生,不好意思,这么晚还让您跑一趟。”简单的寒暄过后,三言两语,华端竹把郝君裔的情况陈述完毕,“无论诊断结果如何,她暂时都还不希望被人知道,所以剩下的事情就麻烦您了。” 李孝培曾经接过郝君袭的急诊,对那个年纪轻轻便罹患糖尿病的患者还有点儿印象。当时医院里就给她施加了保密压力,后来从席之沐口中得知郝家如此这般的背景,心中已基本有数,所以这趟来之前,她就做好了守口如瓶的思想准备,出诊物料的置备也更具有针对性。“她每年的例行体检报告一会儿你找了给我,尤其把她拍过的片子找齐。” 再见到郝君裔,李孝培有点儿认不出来的感觉。她面朝椅背蜷着身子缩在沙发上,欧美名模般线条流畅的长手长腿错落交叠着,姿势毫无疑问是性感诱惑的,但她不单失去了初见时那种沉着稳重睥睨天下的气势,就连活人应有的生气儿都没剩多少了。烟灰色的丝绸睡袍松垮地覆在她日渐白皙的身体上,袍摆垂下来,色彩惨淡得就像一条裹尸布。 站在沙发前,李孝培轻轻喊了一声。“郝董?” 华端竹见郝君裔没反应,急忙将手探到她的脖颈上,几秒后,转头看着李孝培,认真道:“睡着了。” 李孝培踏着风火轮而来,还以为是什么样人命关天的急诊,待得听到这三个字,这个心啊,顿时就碎得跟饺子馅儿似的,“她到底是有多难受...难受得都睡了,这样?” 无论郝君裔做出再怎样出人意表的事情,华端竹都见怪不怪,反倒觉得郝君裔能睡着挺好的——睡得着就说明并不是很难受,只要郝君裔不受罪,她就觉得安心。但为安全着想,她还是在把睡美人哄得悠悠转醒后一把从沙发上抱起,绕过茶几轻手轻脚放到了床上。“郝君裔,李医生来了,你哪里不舒服,她能帮你的。”平日里,华端竹说话声音虽细,但里外都透着一股不冷不热不愿与周围融合的疏离,就像一只从小被打骂关闭着的小狼狗,总有种一边乖乖讨着众人的好,一边暗暗呲牙咧嘴随时准备咬人的劲儿,不怪连林森柏这种空心菜都几次三番地说她养不熟——也就只有在跟郝君裔对话时,她会把自己释放出来,卑躬屈膝得那么真实自愿,似乎把外界都隔绝在考虑之外。“李医生是去年接诊郝君袭的急诊大夫,你见过。她的女友是...” “我认得。席之沐。李孝培。”郝君裔回到床上就像鱼回到水里,寻求安慰似地抱过一只趴趴熊,睡得雾蒙蒙的眸子慢慢转向李孝培,“李医生,我暂时没事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还请留宿一晚,明天我会让人到您单位去替您告一个公差,世界各地任您选,连假期在内,十天够吗?如果不...” 李孝培料想她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打算就此敷衍了事,但看她面色铁灰一片,不等她说完赶紧打断,“郝董,告诉我,你刚才到底是哪里不舒服。胸闷?” 定定望着李孝培几秒,郝君裔突然聚拢了失焦的视线,毫无预兆地勾起嘴角,抿出一抹极迷人的浅笑,“没有,头有点儿疼而已,可能是缺氧的缘故。只有一会儿,是我大惊小怪了,真是抱歉。”李孝培仍不放心,又问了几个问题,郝君裔均是答得不遮不掩,落落大方,无懈可击。华端竹心知有诈,却因摸不清郝君裔意图,唯有冷眼旁观,默不作声地观察着郝君裔的神色,然而直到这番短暂诡异的医患会面结束,郝君裔愣是没让她这个已经略有声名的小特务瞧出丝毫端倪。 “起来,我陪你去仁爱路。只要我不说,那儿的私人诊所没人认识你。”安顿好李孝培,华端竹立刻回到房中,一把揭开郝君裔身上的被子,说是让郝君裔起来,其实无论郝君裔肯不肯起来都已经被她抱坐进了怀里,“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接受李医生,我也没有必要知道,但你要敢不去,我就马上把你的情况一竿子全捅到老爷爷那儿。”废话到此结束,郝君裔的睡袍系带被她拉散,襟领从衣架子般匀称的两肩滑开垂落,怀中这几近赤裸的身体却犹如一尊冰凉的雕塑,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折腾。 洗完澡出来时,华端竹随手披了件郝君裔的例装衬衫,适才是为了图方便,这会儿更方便,从自己身上脱下来就能往郝君裔身上套。 “懂得不刨根问底,是成熟的标志之一。”郝君裔虚瞑着双目把脑袋靠在华端竹肩上,偶尔瞧一眼低头在她胸前认真替她扣扣子的华端竹,“但是你这样威胁我真的好吗?怎么说我也是你养母呢。” 华端竹从鼻腔中嗤出一息恶气——按言情小说的习惯性描述,这里本来应该跟着一个魅惑狷狂的冷笑,无奈是这个动作她还没学会,或者说,在郝君裔面前,对应着“冷笑”这个外在表现的心理动作“不屑”她还没资格了解,所以她严肃地抬起下巴,认真纠正道:“监护人。可惜明年就不是了。”说话间,她的手也不知是不是不小心地碰到了郝君裔胸前敏感之处,郝君裔应激,身子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退,若非她眼明手快赶紧拦住,郝君裔十有八九得把尾椎骨摔裂,“好好坐着别乱动,你左脑全是水,右脑全是面粉,不动便罢了,一动全是浆糊。 ” 郝君裔没料到华端竹那木鱼脑袋里还装着这种刻薄的俏皮话,顿时哈哈大笑着张开双臂攀住华端竹,以便让华端竹帮她穿上西服裙,“你这学还真不白上,除了练一身腱子肉,嘴皮子都利索不少。”她边说,边手欠地在华端竹的脊背上摸了几把,感觉是又暖又滑,还挺结实,手感出其意料的好。 之前光顾着占郝君裔便宜,华端竹一时也没留意自己的情况,这会儿让郝君裔揩了油才突然醒过神儿来——她倒是把郝君裔穿戴得人模狗样了,自己上身却只剩下内衣。偏偏郝君裔像是摸上瘾了,顺着她的肩胛骨一路摸到侧腰,甚为满意地捏捏,又顺着腰背的线条摸到她后颈上... 华端竹因长期饱受磨练而久未出现过异常表情的薄皮小脸噌地一下就红透了。 ☆、不管 仁爱街的前身,是条不太长的巷子。八十年代末期巷子两头各开了一家小诊所,一家主治牛皮癣瘌痢头,一家主治性病梅毒尖锐湿疣。巷子里的住户都嫌这两家诊所来往出入者“脏”,可人家毕竟也是正经做生意赚辛苦钱的,四围邻里并没有很靠谱的理由逼人家搬走,那还有什么办法,执子之手,方知子丑,泪流满面,子不走我走呗。久而久之半荒废的巷子就因租金低廉,成了B城赤脚大夫的聚集地。 就这整体低下的医疗水平,除了一针抗生素就能见效的梅毒之流以外,其余疑难杂症自然是不太医得好的,各路大夫们一时过得钱包比脸都干净,为避免相互压价恶性竞争,唯有另辟蹊径,一小部分挂出“周易卜卦”,一大部分挂出“宠物医院”的招牌争抢客源。算命起名的自不用说,有些名字起出来连自己都要读错,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相形之下,“宠物医院”就显得很有自知之明了,人家摆明了不管治病,主营绝育,什么鸡鸭鹅猫狗兔,来一个阉一个,其中阉得比较多的是临近各家各户、一个不留神便会恣意□□以致严重妨碍计划生育这一基本国策的中华田园犬,就此,仁爱街在B城老市民中得了诨名一个,叫阉狗街,二十年如一日专注地阉狗,并最终赶在妇产医院的无痛人流出来之前胜利实现了无痛阉割。无论蛋痛不痛,反正主人不痛。 两千年初,盛昌把包括阉狗街在内,纵横相守的九条巷子一并买断,开发成两街三路的写字楼群,本意是借着这个写字楼区将此地段开发成新型商区——郝君裔思虑长久,给自己留了一栋,也算给郝家留了一条回头路。 许是阉狗街名声在外,暖得一方宝地风水独好,项目招商不多久,其中几栋写字楼里就陆陆续续开满了私人诊所。除了外科,这边的医生们为抢夺高端客户资源,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自由竞争充分的结果便是整体医疗水平不复当年尿行,比起三甲医院亦有过之而无不及,从此仁爱街的“仁爱”二字,要是撇开付不起高昂的诊金哪儿哪儿都一样见死不救不谈,基本算是名副其实了。 这天夜里十一点,仁爱路迎来了它的大老板。在华端竹的胁迫下,郝君裔大半夜的穿着一身三件套例装西服,步履款款,摇曳生姿地走在写字楼间空旷的广场里——她并不想这样的,但她不得不,原因有两:一,高跟鞋。高跟鞋是华端竹为了报复她那莫须有的性骚扰非逼她穿的,十二厘米的尖头浅嘴薄底鞋,乌龟穿上都会一步三摇走不稳,更别说她这种懒得绷腰端肩的。二,这三十二三度的天气她还被迫披着外套,原因是快到目的地时华端竹才发现忘了替她穿内衣。啧啧,反正黑灯瞎火人迹罕至,她本人其实一点儿都不介意“上空”。可华端竹在发现这一失策的当时便立马从后备箱里抽出自己备用的小礼服让她穿上没商量。她懒得负隅顽抗只得忍热穿上,为了给自己降温,她只能走得摇曳生风——感谢上帝赐予人类百褶短裙。这种裙子一旦摇曳起来简直有如一部风扇,从下往上直扇凉风,哦~~~叫人根本抑制不住内心的猥琐,真是好不销魂。 “郝君裔,”华端竹跟在郝君裔身后,皱着眉头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这会儿才忍不住出声,“快进楼了,你收敛一点。” 郝君裔闻言,笑着回过头来,琥珀色的眸子里波光潋滟,“收敛?”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收敛,亲朋好友领导同事只有嫌她不够实在的,还从没有嫌她不够收敛的。但她相信华端竹的观察力,既然华端竹说她不够收敛,那就证明她确实外放了,“我看起来很嚣张?” “是的。身为一个大人,你看起来很欠揍。更重要的是,”华端竹在她五米之外停下,身形坚定得像根标杆似的杵在原地,没有平时步步紧逼的架势,也不似往常把她当成百岁老太爷那样动辄搀扶,只是站在那里,面色严肃,生涩,却淡定如常,是一种违和的平静,“不开心就不要笑,以前你是迫不得已,现在的话,我不觉得你还有这么做的必要。” “小朋友,你还得再活很多年才会知道,就算不开心,也是可以笑的。”郝君裔回过身,微微笑着看向远处路灯,“除了开心,还有别的东西可以享受。” 温热晚风拂过光裸的小腿,淡淡漫漫,丝丝缕缕,有一阵没一阵,舒适感极其微小,从来也不是任何人的梦想。但少了丝袜的束缚,让身体依附着真实的环境,沉浸在绒蓝色的漠漠天地间,没有负担,那么自由,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比死还难受的思念...不,甚至都没有资格被称为思念的脑内活动之后,她已经想象不出还有这一刻自在怡然之外更值得享受的世界。 如果能不用顾忌任何人的悲痛,不再存有牵挂任何人的情绪,不必因为做不到前二者当中任何一个而假装不在意地活着,只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一片并没有黑尽的暗色里——郝君裔不自觉地回过头,朝着总是对她绷脸管束不苟言笑的华端竹慵懒地漫开更加明显的笑意——真不失为一种结束生命的好选择。如果连这孩子都按照她的期望,能够取代她的存在,哪怕并不愉快,但至少不像她这样痛苦地长成了的话。 “人生虽然有那么那么长,其中开心却很少很少。如果你只能够享受开心,那就等于是硬生生地把其余的情绪都活成了不开心、乃至煎熬。简单的生理常识你比我学得仔细,所以你学过,只是没有做到——在你笑的时候,脑子和身体都会认为你是在享受。所以,开心要笑,不开心也要笑。至于为什么笑,不要追究。不一定要发自内心,更不能因为想笑才笑。”郝君裔将视线从无甚造型的市政路灯上收回来,“如果你做不到,那你今后甚至会失去笑的能力,尤其在郝家,除了物质和权力,并没有什么是值得你开心的。而很快,你所得到的就会成为习惯,到时,你难道要每天都板着这张棺材脸,一辈子都不笑?”说着,郝君裔慢悠悠地朝华端竹的方向踱了几步,纤长的手臂伸出去,逗小孩似地掐住华端竹从来没有婴儿肥过的脸庞,左右拉扯,“这两年跟着我,你压力很大吧?”掐完,郝君裔像是从来没欺负过谁一样,笑眯眯地背着手往后退着走,“有没有想过,如果跟着林森柏你会更开心?你咪宝阿姨会给你做很多奇怪的东西吃,好过在郝家吃营养餐。如果老三在家,你连甜食都吃不到呢,真可怜呢,是个没有童年的孩子呢,真想为你鞠一把辛酸泪呢。” 华端竹怎么会听不出郝君裔长吁短叹里那浓得化不开咬不断的幸灾乐祸,但她听话从来机械,尤其在听郝君裔说话时,只听中心思想,不管揶揄调侃,否则她这一天到晚得多累。 “你不要这样说家里。营养餐也是为了大家好,你们平时在外面应酬大吃大喝的回家应该吃清淡一点。还有,”华端竹迈开长腿疾走几步,与郝君裔比肩时不管不问地牵过她的手,拉得郝君裔一时不防,踉跄几步,顺着她牵引的方向就歪倒进了她的怀里,“咪宝阿姨做的饭并不奇怪,你别总是看什么什么不顺眼,换了你来还不一定能做出奇怪的东西...站好,软骨也是病,得治。”虽然华端竹本来也没安什么好心,但等占到了便宜才突然发现自己的世界跟言情小说里的好比天上地下——她怎么忘了,对郝君裔来说,让她占点儿便宜算什么,郝君裔那么懒,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经过一段时间的行走之后,好容易找到个可以卸力的支持点,她居然就这么歪靠着把下巴搁在了华端竹的肩膀上,两条手臂自然而然地缠上华端竹的脖颈,身体有气无力地挂着,无论华端竹怎么掰扯愣是不动换,整一个打滚耍赖的树袋熊,看样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走的了。 华端竹无奈地看着近在眼前的诊所招牌,干脆一把揽紧郝君裔的细腰,虚张声势地瞪眼吓唬道:“郝君裔,马上就要进楼了,你要是不嫌丢人,我抱你进去也未尝不可。”换做师烨裳和林森柏,这句话必然要立竿见影地奏效,师烨裳会把对方推出去,林森柏会自己跳开来。而咱家这位太子爷吧,也真是个实诚人,一点儿不别扭,不等华端竹把话说完,她就用下巴在华端竹肩上磕了磕,反倒把华端竹吓到了,“郝君裔!你给我差不多点儿!”饶是她胆大心细情窦初开,可她这位初恋情人也委实太过惊悚,不符合一切梦中情人白马王子的模样就算了,要连个人样儿都没有,你让她可还怎么爱得下去? 她这厢正骑虎难下,诊所的自动玻璃门就善解人意地开了,一个异常娇小、大概连一米二都没有的人影,飘着白大褂,两手插兜背光而行,声音却十分稚嫩,“您好,这里是左敬言医生私人诊所,请问有什么可以为二位效劳?” 郝君裔回头,只瞧了一眼,便又恢复到扒在华端竹身上的姿势,幽幽地在她耳边吐气道:“宝贝儿,你是有多恨我才会带我来让侏儒症患者瞧病啊...我虽然不是你亲娘,但是养育之恩你得想着报啊,不能光想我早死啊...” 在她成年以前,华端竹知道郝君裔绝不会给予她任何成人待遇,一切看似暧昧的动作,其实不过是无心之失。她若当真,便等于成全了郝君裔的恶趣味,譬如临出门前,郝君裔就指着她那张煮熟般的脸唧唧歪歪毫不嘴软地取笑了足有七分钟之久,要不是她从小历经磨难导致心如铁板难插刀,那么会儿功夫都足够她服毒、割脉、烧炭、上吊来个自杀一条龙了。“你可以选择不在这家瞧病,但不要人身攻击,回家百度了你别后悔就是。” 柔力卡住郝君裔的胳膊,华端竹使了几分力气把她往下扒拉,她原本也懒得挣扎,正要顺水推舟地自己站好,却听一个清越的声音带着几分光明正大的鄙夷,悠悠道:“哟~这是哪儿来的巨婴?还是...树懒?儿童诊所在楼上,宠物医院在右边,还请二位行个方便不要站在无障碍通道上,稍后我们有病人要送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二十兆的网速都刷不开晋江浓郁的哀愁... ☆、不顾 郝君裔虽然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但如果嘴够大,她也许是能含着非洲之星出生的。就算她多数时候刻意低调,可看在她长得一表祸水的份儿上,人生已经成功了一大半——是的,古老的哲人三千毫升,左括弧,毫升,谢谢,真的是毫升,古老的哲人很古老不知道什么叫英文更不会头字母简写乃们猥琐不要把哲人也带上请保护古老哲人的纯洁性和先进性,右括弧,就曾以她闷声作大死的经验无比苟同过一句话,“不要担心学习成绩不好,没关系的,那不是人生的全部,长相才是”——所以在郝君裔有生的三十几年里,除了极其有限的几颗大瓣儿蒜,还没有人敢,或者说还没有人在趋利避害嫌贫爱富的自然选择系统里觉悟到,不积口德、不带恻隐、不留生路地揶揄她,也是人生选项的一种,而且不是错误的一种。 树懒君原本都很有尊严很要脸地爬下树来了,闻得此言,眸光一闪,立刻就从也许还能动一动的动物变成一株誓与树干共存亡的蔓藤精,她也不看来人,只把双臂缠得更紧,光裸小腿蹭上华端竹烫得笔挺的裤管,同时还要大言不惭地对华端竹进行道德教育,“瞧瞧,我平时教你什么来着,彼道还彼身,路遇人身攻击,就要用嘴炮打回去。” 华端竹感觉到她身体打晃已经有些站不稳,赶紧将个老太爷拦腰抱紧一些,免得她真把自己摔了,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挖掘出真相:你平时明明教我的是人家打你左脸你要把右脸也伸出去让他打打完还要边说谢谢边感觉打我你手疼不疼反正我不疼我赚到两个巴掌好爽好爽好吗?“这才是左敬言医生,”华端竹当真是彼道还彼身,学她样子,有模有样地在她耳边呵着热气低声道:“风评如果靠谱,她应该是这一片最有名的内科大夫,而且长得很漂亮。” 即便没处过几个女朋友,也没太搞过一夜情,但郝君裔向来自认是一名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久经沙场的老淫棍,华端竹这个段数的吹暖风呵热气至少从心理上对她来说不疼不痒,然而耳朵不知道为什么就又烫又红地作起妖来,刚才仗着黑灯瞎火谁也瞧不着,这会儿都到人家灯火通明的店门前了怎么着也不能自欺欺人地骗自己说华端竹瞎了她鹰的眼睛,于是赶紧站直了身子,就坡下驴地转过身去看向那位医生,看完便眨巴着双眼一脸疑惑地回头,“端竹,你说的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医生在哪儿呢?怎么连个人影儿都没有。”郝君裔绝不白长一张薄唇也不白生在一个耍嘴皮子世家,她要当真尖酸刻薄起来,摸了硫酸的剃头刀子都得让她三分,谁要跟她有过节,她就能把谁当节过,“你是带我来看医生啊?还是带我逛侏罗纪公园来了?” 她这厢不说人话的旅途一经开启就会刹不住车似地渐行渐远,华端竹预感不祥,十分头疼,还想着怎么才能替她把场子圆回来,却可惜,山外青山楼外青楼,左敬言也不是吃素的: 研究发现,名字是个反向指标,一般名字起什么,结果都会反着来,譬如叫帅的,一般都丑,叫俊的,一般都锉,叫杰的,一般都孬,叫安的,一般都爱作,叫成功的,一般都成了受,你看郑成功...左敬言也一样,她爹妈思来想去才一咬牙一跺脚不让她按着族谱的静字辈走,只意思意思地尊敬了前人,留着静字的音,给取了个“敬言”,旨在让她别不说话,而是要好好说话,说说好话,有话好好说,谁曾想,她打从会说话起...文明倒是很文明的,从来不吐脏字儿,但她爹妈真真恨不得她的自带技能低端一点儿,基础一点儿,哪怕她张嘴就骂娘呢,还能揪着裤腰撅起屁股揍她一顿不是?偏偏人家打娘胎里出来就透着那么一股子天真无邪童言无忌,自备各种高端洋气,话还没说利落呢就会损人了,损人还都不屑于当门照脸,一定要山路十八弯水路九连环地损,反应稍微慢一点儿都听不懂她那番“盛赞”...嗯,根据每个成年人和未成年人所拥有的珍藏之物被毁、被借、被□□的惨痛经历,料想,在左敬言还小的时候,应该是个挺讨人厌招人烦的熊孩子吧? 太上老君伸出一根手指头,告诉你,NONONO。 你以为熊孩子是那么好当的? 一个真正的熊孩子,需要具备两个基本条件,一要有一双熊父母,二要会主动攻击。 人家左敬言属于那种你不站到我面前招我骂你我才懒得骂你万一我不小心骂了你不凑巧你还听懂了那我爹妈还有比我更高级的段数把我骂你的话拐回来你要不比我爸能胡吹神侃身为一个男性卖安利都能卖出个百万富豪的能力和决心或者没有我妈那一百七的智商和二百五的情商以及敢于没在我刚会说话的时候就掐死我一边自认生颗茶叶蛋都比生我强一边愣是把我养到这么大的勇气和毅力你绝逼会以为我在夸你祖宗八辈连你家祖坟都要冒起阵阵青烟的好孩子,在她爹娘替她打圆场的时候,她从来都乖乖坐在一旁,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微笑着一张瓷娃娃般的小脸,只等爹娘说完,她跟个领导似的点点头,表示同意。 是的。没错,左敬言她爹娘之所以宁可数典忘祖抛弃族谱也要给她起这么个名字,就是因为天下之大,也大不过他俩缺的那块口德。既然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什么好货,提供不了多么优渥的人文环境和艺术修养,那么就只能寄希望于不要龙生龙凤生凤,更不要一龙一凤聚到一起,龙凤成翔。 今天,左敬言刚洗过澡,浑身沉浸在柠檬草和薄荷叶的香味中,心情很不错,对这俩挡了门的路人甲还真格外留了善意,放平时,就这种满大街秀恩爱的,她至少得提醒一句“秀恩爱,分得快,当街好,死得早”,怎么着不把俩人都骂进去才对得起她所承受的满目疮痍——只损郝君裔一个,这叫点射,损得再狠,顶多也就是三发点射,没开地图炮算她心慈手软。然而老天爷再一次印证了好心注定没好报。郝君裔居然敢反击?反击程度还有组织有预谋地加深?捱哟我去,她决不能忍受一颗子弹射出去,一颗导弹还回来——树懒至少长手长脚也就是脸难看一点,恐龙不但是个小短腿,还全身上下都难看好吗?! “孩子,语无伦次说明你思维不清,我悲天悯人,同情你,但你要想开点儿,人傻不能复生,更不要仗着个儿高就欺负我们家小三儿,就算你能当根晾衣杆使,篮球架子也比你高很多,”左敬言往郝君裔肩后瞄了一眼,“就算你是棵参天大树,在我等食肉动物的眼里你也不比肉包子重要任何一毛钱。瞧你这一脸赤红橙绿青蓝紫,死都死不舒畅。孩子啊,听话,有病得治知道吗?没病就站远点儿,你挡着我的手机信号了,下回再让我...”左敬言静静观察华端竹几秒后,语气终于软下来,“小三,接待客户。”说完,她很认真地盯着华端竹道:“我看你倒像个好人,姑且信你一回,但说好了,我这儿虽然什么都治,但神经病和不把自己当大小姐会死病除外。” 郝君裔无辜地耸耸肩,张嘴刚要说些什么便被华端竹揪住了衣角,在她耳边低声细气,“少说两句,得罪医生你是皮痒想打针么?还用我提醒你郝家祖训?”老太爷这才恍惚想起郝家的一句祖训:无论家世再怎么显赫或者再怎么落魄,这世上有两种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的。他们分别为老师和医生。 老师是你的指路明灯,得罪他他会给你指一条错误的道路,例如你明明是个色盲他偏建议你去学艺术;你一家三口加一起都没有姚明高他偏建议你去打篮球;你五音都跟曾轶可似的五线谱下面垫五线谱上面摞五线谱在整整十五线谱都找不找调儿他非跟你爹娘说你有歌唱的天赋。你要是个女的嫁个好丈夫当个好小三或许还有重生的机会,你要是个男的...最好先把自己变成女的。而医生是能合法弄死你的人,得罪他他可以选择把你往死了医,或者不把你往活了医,反正让他治好你挺难的,医死反倒是捎带手的事儿。你以为好容易碰上个良心未泯的得罪他他还给你救活了的吧?转头一看,账户空了还背一身巨债还不顶直接来个不治身亡呢。由此可见郝家祖训诚不我欺,得罪此二者,足以毁掉你得罪他们之后的人生。也算郝君裔点儿正,左敬言恰巧是二者中的后者中的佼佼者。 她甚至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就把郝君裔折磨得生不如死。 夜里两点半,郝君裔还在接待室的椅子上坐着,期间除了华端竹和被她嘲笑过的小三,她再没看见一根人毛。左敬言不给她打针,但她现在宁可左敬言随便给她打一针然后放她回家睡觉。 “端竹,我好困...”郝君裔与华端竹并排而坐,脑袋就歪靠在华端竹肩上,一张轮廓分明得堪称锋利的脸上写满了违和的美丽与哀愁,“再这么下去,你就不怕我没事儿也熬出个事儿来?”她的左手和右手百无聊赖地搅合在一块正在拉勾勾玩儿,“要么咱们给她留一笔定金做个时段预约,然后明天再过来?她摆明了是嫉妒我比她长得有人样好吗?可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我生出来就...” “骂人不要骂爹娘。”华端竹赶紧拦停她,不然她这闸口一开,真不知道又会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刚才去外面逛了一圈,他们上下都在忙,好像是有个拾荒的老太太冠心病发作倒在路边被一辆摩托车给撞了,正在做急救。” 郝君裔闻言,颇为不屑地撇了撇嘴,刚要吐点儿象牙出来,接待室的门就开了,一个明显已经疲惫不堪的身影扶着门框,缓慢道:“抱歉,今晚如果不是急症的话,我们不能再接诊了。但是耽搁你们到这么晚也不好意思,监护病房刚好空了一间,你们先住一晚方便明早检查,好吗?我就住在监护病房旁边,有情况按一下电铃我就会过去的。” 左敬言卸下一身螃蟹般的精气神儿后,就是一只软脚虾。郝君裔困得实在扛不到家,于是嘴炮也不打了,仇人也不杀了,点点头,就算答应了,却没曾想,她这一答应,竟答应出了一些叫她日后始料未及的事情来。 ☆、此事不关风与月 再看见左敬言的时候,她变本加厉的龙精虎猛着,在为数不多的几间病房杀出杀入,步子快得像这年的物价,几乎都要飞起来,身后一溜小跑跟着五个统一高挑白净的小医生,有男有女,白袍笔挺,气质上流,捯饬的都跟投行小流氓比肩,绝不像公立医院里的实习医生那般灰头土脸蓬头垢面,一副已经被骂成狗的惨状,死不了也活不好的样子,即便有几个收拾得利索点儿的实习护士往主任跟前儿一站,那气度也不太像白衣天使,或许可以叫白衣小娘子,简称白娘子。 左敬言推门进屋的时候,伤不起、一伤就要残,困不起、一困就要瘫的太子爷还窝在奶牛色的薄被里呼呼大睡,被面能接触到她口鼻的地方垫裹着华端竹的外套,而华端竹只穿着衬衫,在23度的冷气里危襟正坐于沙发间,视线早有预料地盯在入门处,待得门板大开,她便合起摆在膝上的杂志,竖起食指压在唇上,木无表情地朝一干人等摇摇头。 按常理,她摆出了生人勿近的面孔,识趣儿的生意人就应该赶紧退避三尺,毕竟她清晨六点就自动自觉去柜台足额缴纳了住院押金,用的是假名,万把来块虽然并不能说明她家境富庶背景雄厚,但主动交钱的病人这年头也不好找,再说生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愿意赚一样的钱还给自己找工作量——左敬言愿意。华端竹跟她比手语,她也跟华端竹比手语,同样是竖起食指,她的食指却灵动多了,朝华端竹点了点,接着指尖在空中划一道斜线直往门外。 华端竹是机械性见指令办事的人,她一比划,她就条件反射地就站起来跟着她走。 “你们先去休息一会儿,三姐给你们准备了几个新视频,都是社区常见急救案例,你们刚出校门我不指望你们能很好地操作,但是能不再出现昨晚的差错是最好。”华端竹轻手轻脚带上房门的过程中,左敬言就在柔声细气地说这么一番话。导致在有限的几秒钟之内,华端竹的思维由于大幅波动触发了熔断机制,无法客观地对左敬言做出综合评价。 所以说...水浒传里的孙新...还是挺幸福的? 华端竹手握门把手,目光却不自觉地朝左敬言的眸子里探,眉头还皱着,年轻紧绷的皮肤令上唇微微翘起,青嫩面孔上不加掩饰的探索神情就这么跟性沾上了边,但还是跟性感不沾边。 “怎么?华棕宫小姐觉得有什么不妥?”左敬言挥散实习小鬼,余光精确地捕捉到华端竹停滞在她脸上的视线和疑惑,倒不回头,只从白大褂的袖口里抹出手表看,“我循例问一句,那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么殚精竭虑?你们长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不用告诉我是你姐姐。你比她谱都大,她应该也不是你的上司...女朋友?你确定要喜欢这么一个心里连自己的没有的人?你有多大,十四,十五?” 华端竹应激,收回心绪的同时也收回了一切外放的感官,将左手背到腰后,右手□□兜里,面容也随之放松下来看向左敬言的侧脸,笑笑道:“现在是八点四十九,您已经看表五十六秒,现在能看我了吗?”左敬言一愣,终究还是礼貌性地侧过身来与华端竹保持了客套的对视。“我今年十七,很快十八。法律上她是我的监护人,道义上我有赡养她的义务,这个解释不知是否符合逻辑并且能令您满意?如果您没有别的好奇了,我想我有必要向您交代一下她的情况。”左敬言虽然也有一米六七,但还是矮了华端竹一大截,华端竹上前两步,她就必须把头抬得更高一些,“五月她做过一次腹腔手术,六月做过相当全面的身体检查,恢复良好没有异状。昨晚,根据我的猜测,她应该是出现了胸闷气短的症状,如果她不肯对您说,您也不必太勉强,随她去吧。您是医生,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您了。我需要确定的是她没有生理性的问题,在令她痛苦最小的前提下,必要检查请您不要迟疑。但如果您的最后诊断是官能症,那您没有必要说出来,告诉我她一切正常就好。这个是您职责范围内完全可以权衡的,对吗?”她微微低头看着左敬言,“再没几天她就要独立生存,身边可能还有落井下石的情况,不要告诉她她可能患有这之类由精神而起乃至影响物理的疾病对她来说很重要。谢谢。” 左敬言有些不适应华端竹这种从同龄人嘴里不常听见的、和风细雨却满是威胁的语气,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皱眉道:“恕难从命,病人有知情权。这点无论公立还是私立医院都一样。在我这里,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但有钱也不是万能的。” 这年头这么有操守的医生已经很难找了。华端竹心中如是赞叹,本意里对左敬言隐隐生了些好感,但事关郝君裔,三观什么的就变得一点儿不重要了,颔下脑袋,华端竹对着左敬言的鞋尖笑道:“慕名而来我并非故意要打搅左医生的生意,可如果您不答应我,买卖不成仁义不在,您可能连这间店铺都保不住。”微微弯下腰,她抬头,水灵灵的眸子笔直照进左敬言的眼里,“左医生,我年纪轻,不怎么会说话,得罪之处您大人大量别介意。如果可以,我能不能请您吃顿早饭当赔罪?守她一夜我是真饿了,”摸摸裤兜,里面除了卡夹之外,估计能有一百多块现金,华端竹过过连开灯都要掐着分秒认真算计的十好几年,自认这已经是笔巨款了,照以前都够她过三个月的,可惜现在居然吃不起这栋楼顶层别具特色的“金色维也纳威尼斯人两个首脑旋转餐厅”,虽说她依照胡同小市民的品味确实很想去尝尝那两个首脑:筋饼豆腐脑和筋头巴脑——穷人不懂富人的世界,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这附近的早餐无论中式西式中西合璧雌雄双剑式,如果左敬言发起狠来吃她,她的一百多块绝对打不住,饶是如此,华端竹还是心有余悸地用郝家的财富壮起胆子,以她那原本就细腻柔弱的嗓子朝左敬言讨好一句,“老实说,我就想搭个顺风车,跟您打听打听附近好吃的早点?” 左敬言驱散小医生的初衷也是要溜出去吃早饭的,可来自病人家属一个巴掌一个枣的待遇她从来没兴趣接受,放在平时她早哼一声扫地送客了,只是面前这个细细高高的漂亮姑娘勾起了她调戏的欲望——少女她见多了,穿得好看的脱得好看的她都见过,可这么矛盾重重都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的少女她还是头一次见。尤其这号还没顺利成年就已经开始履行赡养义务的,史上也就这么一例,外加这目测一米八的大高个,真是出人意料地有安全感呢... 脱下白大褂挂在挽在手臂上,抽掉脑后盘髻间插着的奇楠簪子,左敬言冷着脸边说边转身,“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早餐没有鸡蛋灌饼不幸福,灌饼不配豆浆不幸福。当然,像你这样的小开肯定没机会领略身为凡人的美好,看在你照顾我生意的份上,我请你吧。” 虽然华端竹不是小开,但左敬言也没说错,她确实没有机会领略凡人关于早饭的美好。她从想吃早饭没有钱,到有钱不想吃早饭——郝家的早饭基本跟午饭挨着,往往到了饭点儿她也饿过劲儿了——她根本就脱离了正规进化的单细胞动物,多细胞动物,哺乳动物,人,妖,仙这个过程,实现了从草履虫到仙的一键安装一步升级,可这并不妨碍昂贵的公交车站美食鸡蛋灌饼仍旧留在她的梦想目录里,她总想着什么时候趁郝君裔不在身边的时候去大吃一顿。于是她也不矫情,摸着鼻子就跟左敬言走了。 卖鸡蛋灌饼的地方隐藏在几栋写字楼间隔的小巷子里,是这片儿尚未完成改造的仅有两个区域之一,主要原因当然还是钉子户能量大,次要原因是郝家近年来愁情烦事太多有些顾不过来,之前铁腕的郝君袭尚且不管,郝君裔就更懒得过问搭理。 苍蝇店子肮脏晦暗没有招牌,但列队长达五六米,其间西装革履人模狗样者众多,“豆浆还是豆腐脑?”左敬言轻车熟路地往店面里走。华端竹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看看队伍,看看她,“不排队?” 左敬言瞧也不瞧反手抓住她的手臂,旁人看起来暧昧横生,俩人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问题地前后脚往里走,“当丽兹卡尔顿和希尔顿的VIP都没有当这里的VIP尊贵,至少不能每天体验到横趟人群的快感吧?”华端竹闻言,顿时觉得左敬言似曾相识。印象里似乎有好几个人都是这种把自己快乐则无旁顾地建筑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可仔细想想,又不太想得出是谁,只好任由左敬言把她拉进了低矮污秽的馆子里。“老板,四个灌饼,两碗豆脑,不要辣椒!”左敬言大方落座,接着平淡着一张脸抬头问了句很让华端竹掉下巴的话,“你要什么?” 敢情这惊人的食量里头还没有我的份儿啊?华端竹的左手四个指尖立正站好默默地从眉上一字划过,最终决定撇弃矜持暴露自己,完成郝君裔教导的“彼道还彼身”,“先一样的分量就好,不够再加吧。”左敬言一点儿不惊奇,依言吩咐出去,声音不大,但在一片喧哗中还是让老板听见了,看来确实是VIP,而且还是重点照顾的老熟人。 等待上饼的时间里两人默默无语。华端竹看邮件,左敬言看华端竹。 华端竹当惯了低等生物向来浑身都是鞭毛,诡异视线承受得太久也觉得气氛压抑,她在不必要时从来不愿装聋作哑,视线偏开手机屏幕,小清新地绽开笑容,不合时宜道:“左医生,感谢您带我来体验人生,这一顿还是我请您吧。”您不用为了我吃您的这十几块就对我怒目而视那么久,看门口的标牌,灌饼两块五,豆脑一块,我应该能付得起的。 左敬言仍旧维持着左手撑下巴的惬意样子,目光未有稍移,表情也是淡淡如是,似乎华端竹只不过一个透明的虚像,“没事,我请你。我喜欢人前人后都是一个人的人,人品也好,饭量也好,总强过收腰束腹吃两口就说太饱的女孩子,让人觉得虚假。” 老实说,无论郝君裔再怎么损,华端竹还是觉得左敬言挺漂亮的,尤其气质好,怎么说呢,她的语文不是强项,也形容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定要她形容,左敬言有点儿像民国年间那种从高门显第中脱身而出充满了革命气息的小小姐,洋溢着青春朝气之外,还不自觉地留着居高临下的傲气,一定要说人话,就是又中二又傲娇的美。华端竹身上缺这个,所以尤其艳羡。 八个灌饼四大碗豆腐脑一起摆上桌的时刻充满了幸福的意味,华端竹和左敬言连寒暄的功夫都省去,各自埋头苦吃。左敬言显然在吃地摊方面已然成精,一直用右手捋着耳前的长发防止卤汁洗头。华端竹没这觉悟,不一会儿功夫就让长发落了汤,幸而发现得早,不然连白衬衫都要遭殃。 左敬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复又拿起勺子,一口接一口的豆腐脑也堵不住她那张欠撕的嘴,“我要是你我就把头发剪短,一来你的脸型不适合留长发,二来以你这种对女性身份缺乏认知的生活体系留长发真是没必要,最后,你不觉得留长发很浪费洗发水么?身为一个未成年人你还没有工资养活自己,何必再浪费家里的钱去洗你这缺乏审美功能又妨碍行动的长发。” 每一张损嘴必然都有其触动心弦的本事,像左敬言这种缺德都缺出素质来了的奇葩就更是能抓准要害一针见血。 经济不独立是华端竹长久以来隐忍不发却时常瘙痒的心病,想起长发在训练中引起的种种不便和那些被自己废掉的洗发水瓶子,她立刻心悦臣服地同意了左敬言的说法,吃完早饭就与左敬言分道扬镳,到巷口剃头三元剪头五元洗剪吹十元的小理发店里把一头长发剪掉了,末了还不忘把剪下来的发丝卖给沿街收长发的,赚了三百多块。再回到诊所时恰巧碰到一边走一边往茶杯里吹气的左敬言。 “哎哟我去,你这效率高得惊天地泣鬼神,头发也剪得惊天地泣鬼神啊...这家伙,简直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想到就会心碎...”左敬言故作大惊小怪地虚掩嘴角,“难看的发型我见多了,但丑得那么有创造性的还是头一回,来,你站着别动,”从白大褂的外兜里掏出手机,左敬言咔嚓咔嚓给华端竹拍了两张照,“多谢了啊,有你这张照片放手机里当桌面今后我走夜路都不怕碰到鬼了。你这脑袋五块钱剪的吧?早说嘛,你给我五块,我给你剪啊。” 华端竹摸摸长度刚及颈边的头发,自己也觉得别扭,就没有反驳,只是很认真地从裤兜里摸出张五块钱来,多一分没有,恭恭敬敬地递出去,“那就拜托了。” ... 半小时后,左敬言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放下剪刀,对着自己的杰作赞不绝口,“你看,这样才漂亮嘛,近看是个小美女,远看是个小帅哥,要么你别伺候那尊睡不醒的活菩萨了,我把你推荐给我堂姐,你当演员去得了,日后要是你大红大紫,可千万别忘了回来娶我。”说完,她情难自禁地在华端竹头顶MUA的亲了一口。 屋里没镜子,华端竹还没来得及欣赏自己的新发型,却知道自己那张经不起调戏的薄皮小脸又红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长了点儿,不过后面就是...什么见面分外什么了... ☆、南无阿弥陀佛 日子在一天阴一天晴一天小雨转大雨一天暴雨转特大暴雨的节奏中很快就到了该分别的时候。由于公事处理不完,林森柏没有赶上师烨裳的步伐,一直拖到十七号傍晚才让苏喻卿订了机票准备飞北京。接下来的一夜当然过得相当激荡,以至于第二天她是捂着后腰猫进候机室的。 “嘶...”林森柏呲牙咧嘴地吸了口气,苏喻卿识趣儿地捏起拳头帮她老板捶了捶腰,林森柏苦着张脸讪笑着回头,“亲亲吾爱卿卿~那啥,我没事的,就是最近比较忙总坐着,腰肌劳损估计...诶?”随着她这一顿,苏喻卿也转过头去,就见一个高瘦的身影立在自己身后两步之外,看起来面善,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林森柏勉强直起腰,也是一副不太敢确认的样子,歪着头试探道:“端竹?” 来人习惯性地冲她微笑,细声细气声线轻盈犹如蚊讷,“林小姐好,苏小姐好。”正是华端竹。可她不应还好,一应林森柏当即跳退三步,叉腰扎马,手指华端竹,顿时一副痛心疾首要找郝君裔拼命的样子,“哎哟我去!我了个大去!我好容易给你从一颗香菇贡丸养得像个人了!这才几年郝君裔怎么又把你祸祸成撒尿牛丸了?!她是想站出来跟师烨裳比谁的手更潮吗?师烨裳也就是把生物养成死物而已啊,哪像她能把生物养成食物啊!瞧这能耐大的,”她突然振翅一挥,吓苏喻卿一跳,“不行,我要去找她把你要回来!”说完她就炸着两根呆毛要往外走。 苏喻卿看戏的不嫌事儿大,也不意思意思拦一下,只作袖手旁观,满脸随她去的样子。倒是华端竹在林森柏家当惯了小三,日久天长便知道林森柏一旦闹起来就是个像雾像雨像要疯的前奏,以往咪宝瞟几个白眼瞟过去要是还煞不住她的话就得上下其手来硬的了——在这一点上华端竹的优势更明显,赶紧从后拦腰抱住林森柏,任她再怎么挣扎也不能松开,“林小姐,不用找的,一会儿你去喊她一声她就醒了。” 林森柏原本没听进去,待得反应过来就“嗯?”地一声前倾着上半生,整个人跟虾米似的弯在华端竹怀里四处扫看,“她在这儿?” 华端竹赶紧拿出面对林钱钱的调调,软腻地哄,“在这儿哦。”一只手臂足以将林森柏牢牢圈死在怀里,另一只便解放开去,她朝空无一人的内室里指了指,“在里面睡觉呢。阿——”她一不留神差点儿把咪宝平时挂在嘴边的话也学起来:阿乖、阿乖...你乖,你乖我就给你...不对,这是以前路过人家房门口听见的,以前不太懂这些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鹦鹉学舌特别快,一不小心就背熟了而已...忆当年,看眼前,与一众同学交流之后,她突然发现,自己可能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唯一一个在生理卫生课上认真学习性知识的十七岁女性了...“啊,她跟你是一班机,而且是邻座。我有事走不开,到那边会给她配随身助理,但是这一段路就只能拜托林小姐你了。” 本来还在义愤填膺的林森柏,一听华端竹要把太子爷交给自己照顾心里当然一千万个不情愿,她自己还需要保姆呢!否则干嘛带着苏喻卿!但是...有个问题...端竹不是逗她玩儿的吧?打从端竹改嫁郝君裔,她俩虽然没有奸|情之名也没有奸|情之实,但她俩恨不能都把奸|情玩出了新境界,她什么时候瞧见她俩分开过? “你不去?”林森柏这才发现自己被华端竹抱在怀里,尾椎骨还尖尖的顶在人家耻骨上,赶紧尴尬地脱身出来,自己站直了,很有大人模样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摆,“她生活不能自理的,开那么多天会,你不去她还不得死半条命?”严肃脸。华端竹抱歉地摇摇头,林森柏立刻一声长啸,好在这间贵宾室地段偏门槛高,基本没什么人,否则机场特警就该带着穿警服的警犬过来叼她了。 她们这儿闹得欢,郝君裔近在咫尺不可能听不见,揉揉被林森柏搅得生疼的右半边脑袋,她撑起身子,扒住沙发靠背,把脑袋露出来,朝着林森柏慵懒笑道:“林董,您放心,我最近刚学会自己穿衣服系鞋带吃饭睡觉上厕所基本都可以自己来了,算是生活自理能力有了较大提升,基本可以不劳烦您照顾我的...”说着,她眯着眼瞥向苏喻卿,满脸的揶揄,“倒是您还带着保姆,这个...那啥,着实令人担忧啊...” 林森柏哪儿晓得她跟自己也就隔着一个沙发靠背的距离而已,毕竟刚刚还在人背后议论长短来着,闻言就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也不看郝君裔,干咳一声,越过华端竹走到苏喻卿面前,“小苏,麻烦帮我买瓶水,然后你就早点儿回公司吧。”这话她说得倒是干脆利落,可说完一瞧苏喻卿那副如释重负仿佛死刑犯遇到大赦天下般的表情,心里不免又犯起了嘀咕:她得在北京待整整七天,B城此去一干人等除了她之外,恨不能都是生活不能自理的老王爷,把师烨裳个病秧子放进来横比都算是好的,极好的,人家至少是个女汉子,享过福,也吃过苦,小时候多少过过平民的生活,了解过人生的辛酸,而左手边这位...不要提了,目前尚不知人在何处的文旧颜,就更不用提了,一个官N代一个富N代,说她们生活不能自理都是积了口德的,她们能不给别人的生活造成困扰就算是人间自有真情在,混蛋一代胜一代! 可...还能怎么办呢?话都说出去了,脸也要回来了,苏喻卿自掏腰包给她买了一瓶最贵最贵的巴黎水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在这个过程中,华端竹马不停蹄地接着电话,几乎没有时间搭理她和郝君裔,林森柏看看郝君裔看看登机牌,认命地弯下身子趴到沙发靠背上,伸手去拍郝君裔的肚皮,“喂,郝董,起床啦,该登机啦。”身为保姆的旅程这就算起航了。 登机之后,距离起飞还有一小段时间,郝君裔一直歪着头闭着眼,跟个植物人似的无声无息。倒是坐在她身边的林森柏,一接过空乘给的果汁就咕噜咕噜吸个没完,自己也能过得很热闹,“诶,我说郝董,你怎么让端竹把头发剪了?你觉得她剪个短发好看?”她真是挺纠结这个问题的。打心眼儿里说,她一直把华端竹当私产看待,因为没有她这个奸商去拔钉子户,就没有华端竹的今天。可面对华端竹时,她又时常会觉得内疚,因为要没有她,华端竹现在必定还过着贫穷而开心的日子。不像现在。从什么时候开始,华端竹脸上的笑容变成了一张想戴就戴想摘就摘的脸谱,她是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但这条路是华端竹自己选的,她只能作壁上观。现在,华端竹把一头从小留到大的长发剪掉,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是被郝君裔伤了,还是伤了,还是伤了?反正她觉得肯定跟郝君裔脱不开干系。 其实对于华端竹把头剃了的这件事,郝君裔也挺莫名其妙的,但她瞧见那第一眼时,也没有像林森柏这么大反应。按她想,剪就剪了吧,反正也夏天了,凉快,跟家里那几条守院子的德国牧羊犬似的,到了夏天最高兴就是剃毛,她跟它们那效果也是一样一样的,剃完反正都认不出来。 许是歪着脑袋睡觉脖子有些受不了,郝君裔把头往林森柏身边侧了侧,语调有些含糊不清道:“我觉得还成吧,就是晚上睡觉时身边像是躺了个小男生。” 林森柏一口橙汁呛进气管里,顿时咳成了肺痨鬼。 空乘对这俩要客本来就格外关照,现在看林森柏一张瓜子儿脸咳得都快熟了,赶紧过来对她又是拍又是哄,郝君裔在旁默默发笑——到底是谁生活不能自理。可笑着笑着,又觉得自己有些没出息,跟个大儿童比生活自理能力,怎么想都有些不光彩。 “郝董,你够了啊,这种话今后你我心里明白就好,大庭广众的别说出来。”等空乘离去,林森柏大口喘气,间歇还要再咳两声清清嗓子,“端竹还没成年呢,我知道你们没事儿,别人可不这么想。”说完,见郝君裔歪着脑袋对她做了个莫名的表情,她那颗八卦魂便“噌”地一声,熊熊燃烧起来,“诶,我说,”她也把头偏向郝君裔,两人额头差三公分合体,“端竹眼见的也长成大姑娘了,你就半点儿没动心?”闻者但笑不语,说着就更加来劲儿,“我可跟你说,你别老当她小朋友看,她这号长相在学校里惦记的人多了,这会儿剪了短发,八成是校花校草一肩挑了,你瞧校园里那一个一个青春少艾,真比咱们这群老帮菜可口多了,没错,这两年端竹明摆着喜欢你,愿意等你暮然回首,问题是烈女怕缠郎,忠犬怕缠娘,狂蜂浪蝶狂轰滥炸任谁也招架不住,你再这么不闻不问地拖下去,就不怕自己养好的小肥羊进了别人的嘴?” 说话时,飞机滑入跑道准备起飞了。郝君裔从面前的书报框里抽出一本航空杂志,一边漫不经心地翻一边摇头轻笑,林森柏早习惯了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平时俩人没什么机会独处,可今天不独处也得独处,干脆打破沙锅问到底,省得她跟咪宝老两口平时躺在床上总是好奇今夜郝家会不会发生什么。“你别笑啊!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林森柏不依不挠地抽去郝君裔手里的书,脸都快凑到郝君裔鼻子前边去了,“郝董,看着我,快说,你有没有对丸子同学有一点点意思,哪怕只是一瞬间、”她右手捏个七,在郝君裔面前抖了抖,“一瞬间的好感,嗯?快说,快说。” 郝君裔无奈地塌肩,叹了口气,盖在毛毯下的左腿搭到右腿上,靠着林森柏的右臂支在座位扶手上,虚拳撑着右脸颊,含着慵懒笑意的眼角悠悠瞟向林森柏,“林董,说起来,咱俩也算情敌,你问我这些,真的好吗?你就不怕我误会成你怕了跟我争钱隶筠而故意把我推给端竹?” 此话一出,林森柏真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刮子。欠嘴,明知每次提端竹郝君裔都会用咪宝挡箭,她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呢!她还真不怕郝君裔误会,她怕的是郝君裔没误会! 是的,要说华端竹跟了郝君裔对她有什么好处的话,华端竹能够卓有成效地限制住郝君裔可能一时兴起的胡作非为就是其中一条:早先郝君承对源通轻描淡写的攻击绝非偶然,事后,从端竹放弃少年理想接下郝君裔的担子一举掌事的时间点看来,跟那件事肯定脱不了干系。若非端竹舍身取义,现在她的状态肯定是在众目睽睽中,心惊胆战地吞下一口馊掉的牢饭,然后小心翼翼地吐出来,绿着一张脸,灰不溜秋躲到墙角去哭到深夜。 在跟郝君裔竞争这件事情上,她林森柏还没出娘胎就已经输了。别说什么“幸福是靠自己争取的”那种天真无邪到脑子仿佛被驴踢到门缝里啪叽一声夹扁后再拿去注水的蠢话,郝君裔真要来硬的,谁也无可奈何。无论再怎么无理取闹,她林森柏始终要保持一个清醒的人事,她的幸福虽然不是郝君裔出让的,却成就于郝君裔的不争。 是郝君裔放过了她,放过了咪宝,独独没有放过她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我说了...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 ☆、参会的意义Ⅰ 后来的航程里,林森柏不话唠了。郝君裔看她可怜兮兮地自己叼根棒棒糖乖乖坐在那儿,出于礼貌便好心地跟她聊起了华端竹——她俩之间,咪宝是禁忌,端竹是润滑剂。禁忌最好不碰,否则真要说开了,就是一个伤心一个伤自尊的结局;而润滑剂却是聊得越多越好,因为她是她俩共同的希望,即便是不同方向的两个希望。 “林董,想不想听端竹的八卦?”郝君裔把被林森柏抽走的书重新取回,摊开在膝盖上,林森柏一听这话,果然是原地满血复活,满眼水水润润星星闪闪地就凑了过来,贼兮兮地冲郝君裔笑着猛点头。 郝君裔平静下来的时候脑子一团浆糊心里一潭止水,几乎没有什么心绪可言,瞅见林森柏也谈不上什么爱恨情仇,只是看着林森柏长得跟个毛桃一样,就很想伸手去摸摸她的头,所幸她是个有自制力的成年人,想想也就罢了,“她最近总跟同一个号码通话,频率高达一日三餐,有时候还得加一顿下午茶和宵夜。你猜她是不是谈恋爱了?”眼睛盯在彩色铜版纸上,郝君裔却莫名地有点儿心不在焉,她让林森柏猜,其实是让林森柏替自己猜,因为她想知道,又懒得猜,“还有,她打电话总是躲着我的,所以我也不知道,如果你感兴趣的话,要我帮你查一下对方姓甚名谁么?” 那还用说?!林森柏狠狠一拍自己那侧的座椅扶手,眼睛瞪成一张二筒,“查!一定要查!她这是早恋!早恋!小孩子家家不干正经事一天到晚琢磨些邪门歪道的东西!就算她不用考大学吧,可你也不能放松了对她的管教啊!”说着,她一把抓起郝君裔的手,很是下了几分力气地攥紧,“这个事,你说,你是不是不方便管!你说一个是,我义不容辞!”其实,她的心里对白是这样的:华端竹你开什么玩笑,你到底还能不能成了?去年才羞羞答答地明恋了郝君裔,今年,这还没入秋呢就调转枪口了!你明明不姓林啊,可怎么那么随我啊!又是早恋,又是花心的...苍天啊大地!你难道是我十二岁那年一不小心当了圣母玛利亚偷偷生下来的私生女? 郝君裔本来在这件事上挺事不关己的,但为了陪她玩,故意装出一副怕怕的样子,微张着嘴,口水都流到唇角了才想起来吸一下,“嘶~林董,您别急,别急啊,一会儿再把身子急坏了。”要陪就陪个全套,她边说边拿手去拍抚林森柏的后背给她顺气,“但是这件事吧,我确实不怎么好插手,您也知道,向来只有她管我的份儿,再说她现在官位比我都高了,要么...就麻烦您上上心?”林森柏当即拍胸脯,说这件事她管到底。郝君裔一边跟她握手言谢,一边却是在担心她那么用力地拍...本来就没什么料..别再拍凹了... B城离首都不远,林森柏还没闹够呢,飞机就着陆了。林森柏看着舷窗外慢慢开来的梯车,还想埋怨航空公司小气穷酸为了省几个钱停在远机位呢,就见一辆窗上覆着森森黑膜的小型巴士被两辆LAND CRUISER夹在中间缓缓停在了梯车边,与前来接客的两辆摆渡车泾渭分明地分列舷梯两侧,都不用猜林森柏就知道自己终于要搞一回特权了。 两个多小时后,一行三车终于抵达既定酒店。洗掉周身风尘后,林森柏也顾不上管郝君裔了,赶紧神清气爽马不停蹄地要去找她的小裳裳玩,至于玩什么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除了咪宝,她最喜欢跟师烨裳窝在一起。上飞机前她就给师烨裳打过电话,确定师烨裳今天会在酒店的会场里,所以她今天对着一张大大的路牌和三个箭头也不用当无头苍蝇,因为师烨裳是不可能去参加同时举办的另外两场讨论的,什么女企业家,什么节能环保,像师烨裳那种骨子里比大男子主义还霸道的军国主义纳粹分子怎么会感兴趣,嗯...唯独“尖峰设计研讨会”这个主题能让师烨裳把椅子坐热,哪怕是在旁听席上。师烨裳就喜欢听那些自己不擅长的东西。 果不其然,在该会场的签到处一翻名册,她和师烨裳的名字并列第二排,坐席就挨一块儿,还靠着走道,心内不由激赏,还是她的小裳裳心细如发,这不是方便她尿遁呢嘛! “请问,这场讨论还有多久结束?”掏出邀请函,林森柏龙飞凤舞地在签到表上画完自己的名字就跟着领位的工作人员往会场里走。 “按会程安排,这场讨论应该在十二点午餐会前结束,不过一般这种能把林小姐您都吸引得远道而来的讨论都会稍微拖一会儿堂。”领位姑娘很有些国际大都市的服务业者范儿,言行举止礼貌之余亲切得体,一点儿也不像在此之前林森柏印象中的,首都本土培训出来的从业人员——零八年,是北京酒店业整体素质得到突飞猛进的关键一年。世界范围内挑得出来的大牌培训师基本都应邀到北京走了一遭甚至好几遭,尤其是港澳台的专业培训团队,从零七年开始就被各大酒店集团连轴转地发往中国的心脏,这一批回了,下一批去,每个月的数量,都得以火车皮论——北京酒店业从此翻天覆地改头换面,真正地、彻底地、毫无例外地从“吃什么!赶快!”变成了“您好,请问现在需要点餐吗?”,从“我们这儿就这样”变成了“你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欢迎随时拨打客房部电话,我们随时愿意为您服务”,从“北京欢迎你丫”变成了“北京欢迎您呀”,随随便便一个三星二星拿出来都还算是训练有素的。林森柏觉得自己有这么一个天赋极高的首都真是值得欣慰,就一路笑眯眯笑眯眯,直到落座。 讲台上站着的是个老外,一头金发金得发白,林森柏猜这是个日耳曼族,但她英语尚且听不懂,更不用说其他鸟语,看前排的人都戴着翻译机,她却不由轻蔑地从鼻孔里呲出一股气,反正她不听。她是来找邻座玩儿的。 “小裳裳,你不戴翻译机能听懂嘛?”林森柏近水楼台一把搀住师烨裳平摆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臂,同时很是怀念起自己那些夜夜当新郎的日子来。曾经沧海啊...难为水...也难为她!她是怎么就沦落到夜夜当新娘的呢?!尤其昨夜,这新娘当的...妈蛋!性高潮和肌肉痉挛的物理过程是一样的好吗?!所有不能自控的生理行为都需要耗费大量体力的钱隶筠你给我搞清楚再来好吗?!虽然我不是男性也不是攻君,但我也耗费了体力和元气,一遍一遍再一遍的受下来我也是会感觉到肾疼的好吗?!哎哟我的腰...和腰子... 师烨裳可不知道林森柏脑袋里想的都是些生理学问题,她眯眼盯着幕布上的灯片,右手被林森柏拉着动弹不得,只好用左手记笔记,脸上一如既往的淡漠,言辞苛刻,语气却温和得能让人听出她是在享受着什么,“用翻译机才听不懂。不知道哪里请来的同传,台上讲得天马行空,到她那儿就变成了棺材板,信达雅一样都没有,还不如张蕴然的秘书地道。” 从林森柏的方向看过去,师烨裳就是一尊用羊脂玉雕成的塑像,肤色如雾般稀薄,不浓不淡,白得清亮骄矜,通透细腻,而且,从她坐下到现在两百多秒过去了,师烨裳仍然保持着一个姿势一个表情,除了从纯白唐装袖口里露出来,精致得好像一折就断的左手腕偶尔弯一弯,其余各处皆是不动如山...啧啧啧,她觉得师烨裳一旦专注起来,周身气息都恨不能要消失在七情六欲组成的世界中,生生是个活雕塑,当真应了那句“美人不淫是泥美人,英雄不邪乃死英雄”,她就很见不得师烨裳不淫不邪的时候,既是泥美人又是死英雄...这么正经八百的,汪顾是有多自虐才会时至今日还...等等,林森柏捂住后腰,幡然悔悟自己才是更自虐的那个,娘希匹,哪个名人那么缺德,名言留下前半截,偏偏不留重要的那后半截:只说美人不淫是什么,不说美人淫起来是什么算什么好汉啊你! “才不跟你这个怪物说话,什么鸟叫你都听的懂,下辈子八成会托生西伯利亚人,连鸟都不跟你说话。哼,一会儿我去看宣传展示,最好的作品肯定都拿来做广告。”林森柏左手翻弄桌面上的名牌,右手用力揉肾,“对了,郝君裔跟我一班机过来的,接待规格很不低呢,不像她这个身份应该有的。”林森柏觉得,自己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少许关于上层社会的判断当个借鉴没问题。 在B城,郝君裔再怎样都不为过了,太子爷嘛,政商军三跨党简直就是个戈尔巴乔夫,闹翻天也没人能管的。但在传说中一个红灯就能耽误三个省部级领导为国家做贡献的北京,林森柏始终觉得适才的接待规格有些不太对劲,虽然开路车顶没安警灯,车头没有闪鸣,但他们确实一路都堂而皇之地在走应急车道,只是说真的,北京的应急车道比超车道还堵,要是不来个专项整治的话,这个特权不要也罢。 “她的身份他们家人都不能很清楚地知道,你呢,就更不要细琢磨了。”师烨裳难得一次用圆珠笔写字,趁此机会赶紧玩儿,一杆笔在她指尖转的虎虎生风,几乎都要飞起来,真真是妙笔莲花,“考考你,知道什么叫质子么?” 林森柏黯着嗓子哈哈低笑,小人得志的模样一览无余,“你以为我连中子和质子都分不清么?你也太小看我林森柏了,怎么说我也是上过大学的人!我也当过IT狗!我也学过微积分!可是郝君裔跟质子有关系么?我可半点儿也没看出她是个搞高能物理的。” 师烨裳也笑了,笑得极其轻蔑,笑得非常好看,笑得林森柏立马就知道自己错了,放下手里的笔,师烨裳拿起一旁的议程表,用指甲在表格内轻轻划了一道斜线,林森柏知道她是又要自己跟自己对暗号玩儿了,可她偏着光线看过去,即便能看清表格里那些条条杠杠,却还是分辨不出哪个设计师的哪个作品是被师烨裳认为好的,实用的,也许金狮今后会拿来用的,换言之,就是不知道金狮会选择山寨哪一个。 “你这个历史最高也就只能考到27分还不害臊的人,当然有理由不知道中国从古至今都有一套以质子为中心的官僚管理体制。”师烨裳将手上的宣传画册一丢,盖住那张反馈卷,如此,任林森柏再好的眼睛,也看不见内里分毫。真不知道在当特务这方面,到底她与华端竹谁的天资更高。 作者有话要说: 仇恨还给你们,酥明天要加一整天的班... ☆、参会的意义Ⅱ 午餐会时郝君裔出现了,但那出现的方式有点儿超乎林森柏的想象。相比在B城的低调,郝君裔在京城的表现,似乎是刻意地在高调着,平时看她社交术一般般,绝大多数时候能躲就躲,能藏就藏的,可你瞧现在,她捏着酒杯站在自助餐台边,身前洋洋洒洒至少围了十来号人,几乎半个午餐会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林森柏耳朵尖,去取菜的时候就听她那儿在聊什么城市规划,养老项目等远远超出地产商本职的东西,若非林森柏早就听闻郝君裔是有两把刷子的,此刻她必然要对此卖力装政治B的行径嗤之以鼻了。 “诶师烨裳,郝君裔这是受什么刺激犯病了?怎么突然搞出这么个排场?”林森柏把餐盘放到桌上,偌大的一个盘子里只装了一尾张牙舞爪的黄油龙虾。“这是天子脚下,她就不怕给她郝家招出点啥事儿来?” “她都没心虚,你心虚什么。”师烨裳抬一眼看到那只已经虚虚几刀斩好了段的龙虾,自动自觉地就将转盘抹转半圈,把龙虾头取过出,再将盘子转回到林森柏面前,“还有,我说你是主动参会的,不是谁逼你来的,别只顾着拉关系,偶尔也好好做做功课。几个会场的会程表你看了吗?” 林森柏爱吃龙虾头,拿这只龙虾有百分之八十的原因是看在它的头跟端竹的一样大的份上,这会儿瞅见师烨裳的叉子已经快要戳进那颗被劈开的大红脑袋,她赶紧伸手去抢——师烨裳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被打搅,所以提前三个月就让秘书长订了一个包厢,大门一关,谁也不知道她俩在里面搞什么名堂,林森柏就是搭个台子唱起戏来外面人也见不着,但是此时,这种清净就显现出了弊端,林森柏真就横过一整张桌子抻长了手臂很好意思地甩着汁液把龙虾抓回去了,与此同时还要丢人不嫌够似的嚷嚷,“坏人,想吃自己去拿呀。外面多得是,你要是看不上这种波士顿龙,我给你点只大澳龙来!可你休想剥削我的劳动成果!哼!你刚才说什么?” 按平时,师烨裳并没有多爱吃龙虾,相比一切虾,她更爱一切蟹,她之所以抢林森柏的虾头,根本就是恶趣味地在等这一刻,于是她放下叉子,捏起酒杯,雾霭朦胧的眸子游离地看着桌面,专挑林森柏张嘴准备吞下那一筷子虾下水时开腔,“我刚才什么也没说。” 冰雪聪明如林森柏顿时就悟了,非但悟了,还大彻大悟了,赶忙抄起虾脑壳,乘住筷子上的虾脑,溜溜起身绕过半张桌子笑嘻嘻地弯下腰,把箸头喂到师烨裳唇前,狗腿地哄道:“师总,师总,您能看上我的虾是我和虾共同的福分,那啥,您笑纳一个呗?来,啊~~~” 可师烨裳哪里是这么好哄的,于是林森柏这一哄就从午餐会哄到了晚宴,师烨裳也不知是被她锲而不舍的精神感动了,还是实在烦她烦得不行了,这才把中午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林森柏听后,真恨不能把师烨裳抽筋剥皮挫骨扬灰。 因为下午开会的茶歇期间她就已经把会程表看完了,也终于明白午餐是郝君裔那番热闹是因何而来——上午节能环保专题会场的最后一部分讨论,是由郝君裔作为唯一嘉宾登台完成的。相比之前专业的,跨界的,三教九流的各种成功人士,郝君裔的眼界显然要高得多,她一个收尾便将之前关于材料应用成本利润之类的话题提升到战略层面,洋洋洒洒一说就是三十年,追溯十五年推演十五年,结合各个阶段的五年规划叫这群政治嗅觉敏锐的奸商一听就知道这位“盛昌集团创始人”肯定有些不为人知的背景,即使在场众位有好些个都并不清楚“盛昌集团”是个什么东西。可这玩意儿吧,嘴上不说心里也得明白,在中国,聪明人都不会想在某一领域充当寡头,实业一旦做大到一定地步就会拆分,所以往往就是这种不哼不哈的玩意儿最值得较着劲儿地琢磨,何况郝君裔那一场是开场就提示不允许做音视频采集的...这就更有意思了,收起DV机录音笔,咱还有手机不是?遂一片偷偷摸摸的窸窸窣窣。 林森柏弄清来龙去脉后,心里就有谱了。 郝君裔此来,目的与她截然相反。她的目的是收集讯息,而郝君裔的功能则是引导言论。 下午那会儿师烨裳是眼看着她翻资料的,她俩还讨论来着,现下林森柏看着师烨裳面前那两只她自掏腰包请的大澳龙脑袋,咬牙切齿地一口啃掉一只虾尾巴,边呸呸地吐壳儿,边瞪眼道:“师烨裳,你爹那么疼你,怎么就光给你起了名,没给你起个字啊?” 师烨裳皱着眉头看那两双正盯着自己的清蒸虾眼珠子,一时也没什么胃口吃它了,干脆就创新一下烹调方法,把虾壳反过来,往虾脑袋里各灌了半个盎司的干邑,拿起一旁刚刚用来烤过牛排的喷枪往里一打,两颗虾头顿时窜起幽蓝色的火焰,又红又黄又蓝的,真别说,还挺具有观赏性。至于实用性...师烨裳想,反正也不是我出钱,管它呢。 “我又不是古人,要字做什么。”任由虾头自己在那儿烈焰焚身,师烨裳有些好奇地从身边摆满各色酒水的推车上抽出一瓶啤酒,见瓶身上写着四个大字,燕京啤酒,就让人打开倒了一杯给林森柏,“喝吧,喝了你就不用怨念感动中国不给你发奖了,”瞧林森柏摆了个莫名其妙的表情,她便冷着脸补充说明道:“燕京啤酒,感动世界,超越梦想。” 林森柏没想到她还有这么贫的时候,喝两口冰啤,嘿嘿一笑,从午饭堵到晚饭的那口气这才算消了下去,“你爹真该给你起个字的,我都给你想好了。”师烨裳问叫啥,她却死活也不肯再往下说了,因为再往下说,她给师烨裳起的字就该应验了。可她始终觉得自己在给人起外号这件事上堪称才华横溢,而如果溢不出来就要憋得慌。所以她拿起手机,默默地给汪顾发了条短信:汪顾顾呀,我给师烨裳起了个字,你猜猜是什么哈——贝贝背着两把刀,左一把刀,右一把刀,看谁不顺就拔刀,捅一刀,补一刀,还不过瘾往左掏,她姓里还有一把刀! 不一会儿汪顾就把短信给她回过来了:林董,不作死就不会死。您可千万别告诉她咱俩就这个问题展开过讨论。短信我删了,你也快删吧。嗯...是师则则吗?不是也别告诉我!我万万不敢知道! 消消停停地吃了顿饱饭,两人擦着嘴打着嗝走进晚宴会场,见主办方从各个驻京办事处调来的人都跟陀螺似地转着圈圈热情接待属区嘉宾,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决定不给“片儿警”添麻烦,就溜着墙裙回到放着自己名牌的位置上,刚想说跟本市同僚寒暄两下便去邻桌关系领导处套套磁呢,B城驻京办的副主任黄红黄妈妈就像个背后灵一样出现了,拍肩,而且还是两手各拍一人肩,脑袋从师烨裳和林森柏中间的缝隙里穿出来,浓妆艳抹的锥子脸由此显得愈发惊悚恐怖,本就比常人高了八度的声线一但兴奋起来,简直是翻着跟斗往上窜,“师董林董,您二位躲哪儿逍遥去啦?刚才桌上各位老板还商量说你们两个大美女不在就不开席呢,这不,满桌子菜都给您二位留着呢!” 要说这黄红为什么被叫做黄妈妈,旁人从这两句话里就能猜出一二了。 没错,此人热爱拉皮条,并将该兴趣视为应终身为之奉献的事业,任它东南西北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什么鸟的姻缘她也要参合参合,就连师烨裳和林森柏这样甚嚣尘上的搅基领袖她都要试着挽回一下,足可见其工作态度多么进取,意志品质多么优良。 师烨裳是从来不肯为无关人等皱一下眉说一句话的,人家从小到大脾气都跟狗一样,所以无论贫富贵贱都保持着完美的节操,自然硬气得很,闻言她动都不动,对着自己面前的餐具发呆发得浑然忘我。而林森柏自来两面三刀她是什么完全取决于对方是什么,于是当对方是个老鸨的时候,她就要瞬间变身成为花姑娘,决不能让对方占到一点儿便宜。 “哎呀黄主任瞧您又谦虚了吧,好事儿净推给我们,”林森柏说着就站了起来,一双爪子分别抓住黄红两手,恨不能跟一母同胞的姐俩似地跟黄红亲热道:“我看啊,他们都是在等您吃饭呢,忙一天了吧?别说他们心疼,我都心疼了,来,不许您再去忙别人了,就坐这儿好好吃饭,不然把身体忙坏了可怎么好。”让出自己的位置,硬是把黄红按坐下来,林森柏贼兮兮地趴到黄红耳边,“这几天要有什么好项目,还麻烦您多上心,给咱勾兑勾兑,不然我可白来北京一趟了,我在这儿先谢过,”她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沃你玛”的购物卡,悄悄塞进黄红手里,“我要是挖到宝,绝忘不了您这个引路人。这桌上您能看上谁,只管告诉我,我当定这个红娘了。” 在许多人眼里,各地驻京办里养的都是些只会溜须拍马拦截上访的臭虫,可实际上驻京办的能量一旦释放起来,堪比一个微型政府,林森柏对B城驻京办那点破事儿早就摸得滚瓜烂熟,黄红零三年因外遇离婚净身出户的消息她也没错过,这会儿说找项目是假,想从黄红嘴里套出点儿上层建筑的有用消息是真。黄红呢,老实说也是个人精,她的悲剧在于热爱的不擅长擅长的不热爱,喜剧则在于她这么多年没白混,尤其在个人作风问题上犯了斗那么大个错误也还稳稳地扎在本职岗位上不动摇足可见其脉络之发达。林森柏在搞关系上出手大方是B城有名的,不管卡里存了多少钱反正黄红心里有数,林森柏一办入住她就想敲门找她聊天儿来着,谁想郝家太子爷同时驾到,她只得先腾出手来安顿好上头的交办任务,一拖就拖到现在。 “林董您太客气,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该说的话她说,不该说的话她小声说,“这儿的饭菜金贵是金贵,就有点儿千篇一律没什么特色,明晚我做东,咱大口喝酒大块儿吃肉去,没别人,就咱俩,您要没别的安排可一定赏脸。”林森柏当即应承,暗地里拍拍她的手,眼睛绕着饭桌边儿扫了一圈,感觉在座没什么人是值得她浪费时间的,转脸就跟师烨裳一道寒暄着离席了。 可惜还没走出去两步,黄红又追过来,“林董师董,请留步!”师烨裳最烦这号有事不一气儿说清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右手却已经去到唐装左袖口处百无聊赖地整理起了自己的袖折子来。 林森柏也知道她不耐烦,但若非自己她也不至于在这儿立着。于是趁着黄红还没追到面前的空当,林森柏又在百宝袋似的裤兜里掏啊掏,最终掏出一颗独立包装的大块儿小熊糖,一边捂住心口,仿佛那里马上就要淌出血来,一边咬着牙含着泪把糖递到师烨裳手里,“给你...”师烨裳看了一眼林森柏的爪子,言语不无嫌弃,“不要。汪顾替我收拾行李时还放了一包这个在里面,说是关键时刻可以拿来哄你用,一会儿你去我那儿拿吧。” 作者有话要说:单位设备不够,明天电脑要被有偿征用...一天500,够酥吃几顿饭的了...另一台电脑的键盘酥用不惯...于是明天不更... ☆、参会的意义Ⅲ “林董师董,请留步!华主席打电话过来问我郝董去向,”几步路而已,黄红却跑得十分慌张,一边跑一边还一边用手捂着手机话筒,“我这儿确实是失职了,一个下午都在干些杂活儿怠慢了郝董,但这事关重大,华主席那边我得罪不起,您二位知道郝董在哪儿么?” 这下不但林森柏挑眉,连师烨裳也挑眉了,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喃喃复述了三个字,“华主席?”林森柏不可置信地偏头望向师烨裳,师烨裳迎着她的视线抿了抿唇角,下巴稍微一偏,林森柏立刻知趣地接过黄红的手机,三言两语就把对方给打发了。黄红自是一番千恩万谢,抬腿刚要走,谁想这回却轮到林森柏和师烨裳不肯放人了——她俩都想听听看,到底“华主席”把黄红给怎么了,居然把这位半老徐娘吓得脸上的粉都掉了。 黄红当然也乐得跟她们一道喝酒聊天,因为林森柏的钱,郝君裔的权,师烨裳的酒,文旧颜的打手,那都是B城有名的。师烨裳在国内出差走哪儿都是人未到酒先行,黄红有幸喝过一次,至今念念不忘。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红酒废掉五瓶聊了整整一夜,林森柏和师烨裳到头也没打听出为什么黄红会这么看重,或者往白了说,会这么害怕华端竹:黄红似乎对一切关于华端竹的事情避忌良深,却很奇怪地并不避讳聊郝君裔。林森柏试图通过表明自己与华端竹曾经有过的那“一段情”来诱导黄红放松警惕交代事实,但黄红也是绷紧了一根筋严阵以待,拿出十几年搞行政做接待的功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地道战的精神凶残地粉碎了林森柏的妄想,待她走后,林森柏恨得几乎将满口银牙咬碎,一气儿把汪顾送她的小熊糖就着酒都给吃了。 “喂,你说黄妈妈这是吃了什么升压药,怎么看起来压力那么大?”打酒嗝,揉腮帮子,林森柏白搭进去一晚上,心情自然很差,不小心就喝得有些高了,这会儿正盘腿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对着趴在床上看资料的师烨裳瞎咧咧,“端竹到底怎么她了她就警惕成那样啊...拿枪顶她脑门上吓唬人这种事情应该是文老板的买卖啊,小竹子不至于胆大包天去抢她的买卖吧?师烨裳,你说...” 师烨裳对这些不疼不痒的事情虽然好奇,但没有林森柏的执拗劲儿,林森柏爱闹,她就随林森柏闹去,反正她是懒得吭声,因为吭声也没用。 “喂,师烨裳,”林森柏一连叫了几声,见师烨裳还是没反应,一副酒后必须乱性的做派就显出来了,仰着头扯着嗓子吼出三个字:“师、则、则!”喊完,师烨裳暂且没什么反应,她倒是先给自己吓得酒醒一大半。 卧了个大槽,不知道师烨裳还记不记得她晚饭时说的话... 林森柏慢慢弯下腰,左手把酒瓶子轻轻放在地毯上,右手捏着酒杯就要起身,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一幕白布呼地从天而降,带着加速度和冽冽阴风蒙头罩脸。林森柏猛地被篓得仰靠在床垫侧面,嘴里呼呀乱叫,手却不敢妄动分毫——水做的女人拍散了还能聚回来,玻璃做的女人打碎了还能拼一下,可师烨裳是雾做的,不碰倒还是个人型,碰了她能立马变鬼你信不信! “师、师、师——呜——呜...”林森柏两手拧着鹅绒被边缘使劲儿拽。 师烨裳那把子不抡工具连小鸡仔儿也要不遗余力奋勇嘲笑之的力气自然比她这头垂死挣扎的蛮牛不如,稍微拽几下就有些松动了,然而她心中正径自窃喜连连,就听头顶隔着棉被隐隐约约传来一句很是标准、异常清晰的普通话:“一分钟不许动,不然我今年都不会放过你,见一次打一次。”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林森柏“咯”地打了个惊嗝,立刻停止了垂死挣扎,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憋着一双薄唇默默数秒...心中甚至还有些庆幸师烨裳这回怎么这么轻易就放过了她——难道是汪顾调|教的好? 可想想又不太像。 张蕴兮和师宇翰这两只老狐狸殚精竭虑半辈子尚且没能让师烨裳学会宽恕和仁慈,若逢遭遇战,每每惨败至振臂呼天、以头抢地。张蕴兮反正已经死了肯定是看不见胜利的未来了,师宇翰还活着,但在可以想见的岁月里也绝不会出现曙光,以至于他受虐成性早早想开,真真认为师烨裳这样是极好的:还能拿酒瓶子戳自己,说明咱娃身体好,有力气,戳得深了是咱娃肱二头肌腱发达已经锻炼了强健的体魄,戳得浅了是咱娃居然懂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果然是个懂事的孩子! 至于说汪顾,汪顾屈居淫威之下数年,对师烨裳的逆鳞就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师烨裳用在她身上的手段也是变本加厉的惨绝人寰,那床,一直分到现在也没合上呢,这么说来...林森柏数到四十九的时候,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数到四十五的时候便感觉师烨裳在背后窸窸窣窣的,似乎在拉拽什么东西,数到二十八的时候结结实实蒙着她大半身的被子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收紧收紧再收紧,她心中咯噔一下,可又不敢放弃数数询问一番,等她终于数完六十秒打算揭竿而起时,被子已经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无法撼动半分了。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师烨裳让她一分钟不动的原因:她根本不是打算在一分钟后放过她!而是她要花这一分钟去把整张床单扯出来罩在被子上,然后揪着床单四角定位、绑紧、打结,让她在这一分钟之后也照样动不了! “师烨裳...小裳裳...我的好裳裳...”林森柏闷在被子里,只觉氧气稀少二氧化碳激增,连哭都不敢了,只能小口喘气,轻声唤:“师姑娘诶,我也没怎么你啊,你这叫草菅人命好吗?”死马当成活马医,只求师烨裳对全局尚未充分掌握,林森柏觉得这是她唯一能够逃出生天的办法,“我啧啧两声,你蒙我干啥嘛...” 师烨裳跪在绵软的鹅绒褥间,检查好绳结便拍拍林森柏的头顶,嘭嘭,“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已经交代过了,就不用解释了。”一翻功夫下来,头有点儿晕,视线里一颗颗黑色的星星炸开来,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右眼,“不过我给你两个选择,一,等我喝完一瓶酒放你出来。二,你自己做检讨做到我满意了放你出来。” 林森柏被她阴惯了,条件反射的开始在两个选项之间生或死这是个问题般地做抉择。师烨裳并不扰她,跨步下床从自备的恒温柜里抽出一瓶新酒,没琢磨,压杆一拉,砰地拔出木塞,旱牛饮水一样往嘴里灌——林森柏侧耳倾听,心内暗自奸笑得咩哈哈哈哈哈整整一十三行。个球!她终于不用在是否出卖汪顾这件事情上纠结了!果断选一!选一! “师烨裳!我选——”林森柏扯直了嗓子正打算耀武扬威,可都不等她为自己的聪明睿智欢欣鼓舞一番,厚重的门板便被叩响了。 是的,来人有门铃不按,而是直接用指节去叩那六厘米厚的老榆木门板。笃、笃、笃三声,不急不缓,不轻不重,但想来就很疼。 师烨裳皱着眉将喝剩一半的瓶子放到茶几上,并没有开门的觉悟,只习惯性地脱口而出:“请进。”转身她就疾步如飞鸿,钻了洗手间,才不管别人进不进,能进不能进。 林森柏倒是熟悉这种敲门节奏的。也许凭她本人并没有这么深的领悟力,但咪宝曾经不遗余力地夸奖过它,这就不得不令她记忆犹新了。“一个人的家教,在自己家是从端碗拿筷子开始,到别人家是从敲门摆鞋子开始。林森柏,你真是奸商中的奇葩,别的奸商只图钱,你倒好,人财两不耽误,人家把孩子教得这么好,到最后倒便宜给你了。” 嘁!奸商哪斗得过权臣,到最后还不是便宜给郝君裔!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林森柏按捺住心中的愤懑,因为知道来人正是她的救世主,连忙深吸一口气,恨不能连丹田之气也用上,喊出了生平最大音量:“师烨裳你这个笨蛋!你当是你办公室吗?!这是酒店!酒店!人家从外面进不来!”要是随随便便就能进来,你还敢住吗? 师烨裳在洗手间里听着,也发现自己干了件蠢事,赶紧完事儿洗手准备给人开门。可还不等她走出洗手间,就听有个细细的声音似乎在很近的地方蚊子般地叫唤:“林小姐你怎么在被子里?师小姐呢?” ☆、参会的意义Ⅳ 林森柏以为华端竹的到来会是这场灾难的结束,但现实永远是残酷的:师烨裳威震四海,恶名远扬,经年累月,冰冻三尺,无人能敌。虽然郝君裔背景深底子硬,自来是天不怕地不怕低调地嚣张跋扈着,但她依旧觉得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拖家带口的拼不过生无可恋的,自己惹不起师烨裳个不要命的,自然也会将这种思想牢固地传递给她的下一代。 华端竹从小就是一名拿奖状当窗户纸的好学生,平日再怎么摆弄折腾折磨残害郝老师也罢,郝老师说的话她一定是当真理一样谨记在心的,故而当师烨裳靠在洗手间的门框上,面色清淡环手抱胸地看着她时,她知道,无论林森柏再怎样苦苦哀求,她也不能擅自展开营救行动,至少不能直接展开营救行动,否则就要连她一起非死即伤。于是她越过林森柏之所在,走到师烨裳面前,并不说林森柏的事,只把此来目的告知:“师小姐,郝君裔让我来通知您和林小姐,今晚十点半她在九号院办一场慈善募捐,十分欢迎您二位届时到场为社会上的孤寡老人献一份爱心。” 郝君裔这回过来,本身就带着给B城大商牵线搭桥的使命,当然,官面上叫招商引资,可背地里谁都晓得懒鬼不会无缘无故地办一场宴会——啧啧,太子爷就是太子爷,底气足的嘞...别人办宴会都要挑嘉宾方便的时间,只有她,办宴会是挑自己方便的时间。十点半,她做完开场白刚好回家睡觉。 看看表,指针已经划过九点半,梳妆打扮再花个十几分钟,宴会可能就赶不及了,过了十一点,郝君裔是坚持不了几分钟的,她不在场,引荐就没法儿做,没有她引荐,此行的效果就要大打折扣,师烨裳看了眼还在被子里不断扭动呼救的林森柏,对华端竹淡淡道:“那么她就拜托你了。”说完,她动身去往更衣室,边走边揉额角。 由于事关声名美誉背景家族,任谁都需要一个独立的立场和一个华丽的排场以便恶狠狠地装一装B,所以即使从同一间房门里走出来,三人也没有作那携手同行亲昵无间的闺蜜状,而是八仙过海摇身一变,待到步出酒店大堂时,俨然已从邪魔妖孽、大龄萝莉、小萝卜头之流,分门别类地变成了金狮的法人代表、源通的法人代表、只等华端竹来年满十八,加冕盛昌的法人代表,她们仨就能光荣地成为三个代表了。 “郝董,主席到了。”小矮个儿弯下腰伏到郝君裔耳边轻声告知。 郝君裔穿着一身不知道哪儿弄来的、皱得跟用过的草纸一样的亚麻料子衬衣长裤,懒洋洋地仰躺在□□沙发上,正昏昏欲睡浑然忘我有一阵没一阵地打着哈欠,不期然听见“主席”两个字,顿时就有点儿要噗嗤一声笑出来的意思。 这“主席”的动作可真是够快,果然是九一年一月四日出生,属马腿的。 想来,她不过是午觉睡醒一时恍惚,忘了华端竹这次没有跟在她身边,习惯成自然地给她打了个电话交办杂活儿而已。没想到华端竹也不提醒,二话不说就像平时一样应了下来,转即人在B城手在帝都,三下五除二把她的交办打点好,只为一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晚上你亲自去接林森柏和师烨裳吧,也当是我郝家顶礼待客了”便从B城赶过来,在好不容易分别了十二小时后,又烦人地重逢了。 “你说我没事儿手那么□□嘛...给谁打电话不好偏给她打,报应啊...”郝君裔捂着眼睛嘟嘟囔囔低声埋怨,本意是自言自语,没想到旁人一双鹰的眼睛读唇语,一对狼的耳朵听扯蛋,才不肯放过她,“主席在您身边您办起事儿来也方便些,毕竟是您用顺了的人。” 赶苍蝇似地挥挥手,郝君裔嗤之以鼻,“她根本是借机监视我...不过这都不重要。”关键是,我的自由。她要不在,搞不好今晚我还能开开荤打点儿野食呢。她一来,全完。我的春江花月夜,我的月黑风高夜,我的ONE NIGHT IN BEIJING... 你说你小小少年正是个红星照你去战斗的好时候,钱也有是权也有,拎出去你未必比那哪朝哪代的银枪小霸王差,可你不在B城待着耀武扬威搞那未成年人应有的爱恋,非跑来跟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帮菜混什么?我放你两天假让你当当官,你还就不愿意,这难道是得了不当狗腿子会死的病么? “郝董,时间差不多了,您看是不是把您的礼服拿过来?”小矮个儿弯着腰,故意打了个岔。 虽然并未身居要职,但他也是从郝君裔小时候起就陪在她身边安排杂事的,一瞧郝君裔开始嘟囔便知道她要腹诽个没完了。想想,早些年她还会把心中的不如意说出来,虽然她那苦水一旦开始倾倒就会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纵横千万里上下五千年,然而说句实话,难为她才能高文采好,她说得畅快旁人听得舒爽,譬如他就挺喜欢听她发牢骚的。可惜这几年不知为何她就改了路数,把所有埋怨都放在心里,往往是一句话说完就不肯再说了。郝耘摹生怕她憋出个好歹来,对她身边的人千叮咛万嘱咐,只要她开了头又不往下说,就得赶紧转移她的注意力,省得她把自己气伤了。 八月十七日晚十点整,郝家开路车抵达会场,三辆锃光瓦亮的黑车紧随其后,远远望去,宛如三只刚擦过的黑皮鞋,隐隐约约地还荡漾着一股子骚劲儿。 华端竹率先由头车落地,牛皮色无根单鞋,棕色直筒长裤,上身小领白衬衫配着深蓝色的毛料小西装,明眼人一瞧就晓得这是一套朴实得体的校礼服,谁想她那襟兜上却格外显眼地用银色丝线绣着盛昌集团的司徽——这正是郝君裔特意给华主席定制的工装,换言之,华主席在单位也是要穿校服的——郝君裔觉得学生就应该这么穿,华主席本人也没有任何意见,她乐得不用天天为穿什么伤脑筋。唯独有一条让她有点儿烦恼:由于个子太高又刚剪了短发,穿上及膝百褶的校服裙,总像根降了半旗的旗杆,怎么看都有些不伦不类,倒不是说她不愿意穿长裤,她只觉得可惜了两大块好料子。 “师小姐,您请。”众目睽睽之下,华端竹隔开正要为师烨裳开门的司机,抢先一步,右手拉开车门,左手遮住车门上梁,礼貌却又不卑不亢,“小心撞头。” 师烨裳反正从不把华端竹当个大人看,她请,她就大大方方地下车,身形从昏暗车厢中折出的瞬间,后车坐着的林森柏故意使坏,让人打开炽白的远光灯,顿时耀得她那满身鲜艳赤烈的金红色犹如从高炉中刚刚倒出的钢水,流火遍地,晃得华端竹两眼发涨头发晕。 “师董近几年难得一次盛装,郝某不胜荣幸。”郝君裔孤身一人从院子里不紧不慢地踱步出来,由华端竹手中接过师烨裳的手,眯着一双秃鹫般的琥珀色眸子,唇角弧度微微上扬不知是抿起还是在笑,“赏脸?”她不太正经地看着师烨裳,架起右手手肘。 对于非亲非故的两个人来说,这是一个谦虚的举动,或者叫绅士行为。社交场合在入场时受邀女性一般都会挽着男伴入场,而男伴一词,往往有陪衬的意思。主动架起手肘让女士挽住的男士,等同于向对方暗示“愿为你鞍前马后”。 现下,郝君裔一袭不明不暗的正藕色拽地长裙,无需任何一枚珠宝也有周身贵气浑然天成却示意甘当绿叶,这番好意师烨裳用几声摇头轻笑心领由衷,笑完便指指郝君裔的长裙,又指指自己的长裤,“改天。今晚还是我来吧。”说着,师烨裳左手握住扶着她的、郝君裔的左手,将它安安稳稳地按到自己的右臂弯内,“一整天马不停蹄,辛苦你了。”右手插兜,不过嘴上谦虚而已,她那腰身依然笔直得像一把拒人千里的剑,“你赶今天过来就是为了这一场?” 郝君裔不在乎,也不固执,任师烨裳牵着向前走,一路因着高跟鞋的缘故走得十分风情,只是不能说话,一开腔就是个扶不起的颓废太子爷,“别提,早知如此我就该按计划跟你一起过来,不该躲这几天懒,突然来这么一下,真快累死了。”就着阴暗处打个哈欠,“先说,我啥也没干,都是她安排的。”郝君裔向后歪歪头,不很明显也能让师烨裳明白当事谁人,“后生可畏。谁说九零后要毁?人家九零后分分钟把我拍死在沙滩上。” “你造的孽能怨谁。”师烨裳抬手捏合领口处的欧泊领扣,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同样是在桌面下小动作不断的另一个人,拾阶而上,“我用金狮、张氏和百文三个秘书处,总共二十六个人头跟你换一个华端竹,”师烨裳抬头望向快她一步登阶的郝君裔,“如何?” ☆、参会的意义Ⅴ 虽然是一场以郝家名义举办的私宴,但由于沾了慈善的光,各路媒体即便没有获得正式邀请,也要千方百计地无孔不入——这也是郝君裔要求华端竹必须达成的效果。 太过低调则没有办法迅速打开局面,太过高调又会显得刻意引起猜疑。北上广深媒体人的能力华端竹心里有数,九号院门前是公众地方,她故意不设安保,一杆杆□□短炮便光明正大地就地架起。当林森柏挽着华端竹步出车厢后,刚刚才熄灭于师烨裳背后的炮火立刻重燃,原因倒不是这帮子见多识广眼高于顶的京城媒体晓得她们是哪路神仙,而仅仅是因为这几个不知从哪个小城市冒出来的姑娘确实长了一副好皮囊。现下里,财经杂志的人马还在钝感地等着招商局领导出现,时尚杂志的人马早已经乐不可支地回传了照片打听背景资料。 感谢奥运会,2008这一年国内三大移动运营商在重点城市全面铺开了3G,很快,媒体聚集区就有了一些声音,财经记者也不等领导了,也不盯车牌号了,一个一个电话地往单位打,话里话外多是请示上级提升对这次活动的报道力度,加派人手过来,最好能联系到几个本地的受邀嘉宾,争取能混进场去。 “端竹同学,我有时候相当怀疑你是我亲生的,否则不可能跟我这么像。”说话时,林森柏一身桃红嫩绿的露肩连身短裙,难得收敛起T恤大裤衩的欢脱劲儿,颇为小鸟依人地挽着高她大半个头的华端竹,真真把自己伪装成了一只柔美可人的水蜜桃。 华端竹从不认为自己这点儿相互利用的伎俩能瞒过谁,尤其是时常一不小心就把这种招数用到滥的林森柏,所以闻得此言她也不会理解成讽刺埋怨,只是笑笑,声如蚊讷地轻轻回应道:“那也得林小姐和师小姐长得确实漂亮才可以呢,换了别人就不行。” 这两年,林森柏也不知是岁月沉淀还是生活和谐,反正确实是越长越有些悠长淡漫的味道了。与过去那单纯靡颜腻理孩子气的漂亮相比,进入家庭生活的她显出了另一番温和的气质。至少她已经不跟林钱钱争那一亩八分的客厅地毯来打滚了。如果说师烨裳是一块冰种翡翠,不随岁月污浊,始终清透如一,那林森柏就是一件上好的白瓷器,新时有新鲜的闪耀,越是长久就越是温润,连咪宝都说她最近叫人省心多了。 “对了,郝君裔说你最近谈恋爱啦?”走着走着,林森柏突然拿起一副大人的腔调略带质问道:“真的假的?” 闻言,华端竹脚下顿了顿,但很快便将步伐调整得更加稳健沉着,林森柏抬起头去看她的表情,想从那张清丽洁净的小脸上看出点儿端倪,然而华端竹早不是当年那根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的棒棒糖,她的心智与个头匹配,几百天内出人意料地拔高了好几节,脸上甚至已经出现了只有职业政客人到中年才能历练出的那种自信高傲却又隐晦不明的表情,不答反问,“您觉得呢?” “你们的事按理说我管不着,”上台阶时,不知躲在哪里的一盏镁光灯火力全开地朝林森柏放了一炮,林森柏本来就夜盲,这一闪她顿时就跟个瞎子似地看不见路了,抬手捂住眼睛步子也慢下来,“呜...端竹,慢点儿。”不用她交代,华端竹已经有了动作,一边牢牢搀住林森柏,一边抬起左手在空中不明对象地微微做了个“去”的动作,林森柏只听见一声渐行渐远的“你们不能这样”便再没了动静,“还有几级台阶?”华端竹答十五级,林森柏就挺着腰板摸着黑一步一步地默默数起来,“但是你小小年纪不要学有些个不成器的大人朝三暮四,能够喜欢一个人从一而终即使一辈子都不能在一起也是幸福的。”会场大堂跟前的门廊一瞬灯火通明,林森柏眨眨眼,终于摆脱了短暂的黑暗,“我言尽于此,你有则改正无则加勉,别不当回事。” 会场里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显然与郝家脱不开干系,见到华端竹都低眉顺眼地打起了招呼。华端竹目不斜视,依旧稳稳地挽着林森柏向前走,半晌才吐出句话来,“像郝君裔和师小姐那样,真的也能算做是幸福吗?” 林森柏不知她是真的在疑问还是以问作答,但在启迪青少年的人生这个问题上,林森柏自问此前没有尽心,现在努力但愿未为晚矣,“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着,或者存在过,就已经是一种很大的幸运了。她们看起来活得痛苦,却一直用这样端正的人生态度认真地活着,即使已经绝望也不轻易选择放弃初衷,这是因为她们明白,就算享受着痛苦也强于一个没有任何一点值得享受的人生,直到痛苦被享受得慢慢消磨殆尽,要么选择平和地活着,要么选择让自己幸福起来,这是一种主动的选择,而不是被动的放弃,此二者不可同日而语,她们需要的只是时间。而你,年纪太小,也许还不明白痛苦和快乐都是人生中难得的强烈感觉,都是可以被享受的这一点。”说完,林森柏又抬起头去看华端竹的脸,本没指望能从这张训练有素的脸上找出什么特别有价值的线索,然而事实颇令其意外。 华端竹居然又像个小女孩一样,有些羞涩地微红着脸抿着嘴笑起来,只是话里已经不再虚以委蛇了,“想让林小姐教我一些重要人生道理的话,看来必须用这种方式呢。”林森柏有些吃惊,重点瞬间被转移,呆毛一竖,愣愣地问郝君裔身为监护人,平时都怎么教的?华端竹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两杯贵腐酒,递一杯给林森柏,自己就着杯沿浅浅抿了一下,目视前方,依旧笑语轻轻,“她自己尚且活不明白,需要我好好教她才是...不过,请林小姐放心,我喜欢郝君裔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的。我虽然还学不会她的圆滑,但我已经学会了她的执着。所以也请您相信,既然我心甘情愿地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一定会尽全力保护您和咪宝阿姨,不会让她一时犯浑做出什么会让她自己后悔的事情。” 林森柏突然生出一种这么多年白活了的沮丧念头来。 宴会的开场不是以郝君裔的正式入场作为标志,而是以华端竹在大幕拉开后于聚光灯下谦恭地一个深鞠躬作为□□。郝君裔正趁着黑灯坐在台下主宾席间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啥也不知道地手背遮嘴打哈欠,华端竹却在万籁俱静中带着三盏追光灯步下讲台,来到她的面前,伸出右手,颇具戏剧风格地将她拉了起来,现场一堆捧臭脚的顿时掌声雷动。 “还有我事儿啊?”郝君裔浓密卷翘的睫毛上挂着星点泪珠,眨起眼来十分魅惑,“下次再安排这种雷人的出场方式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 华端竹毫不掩饰地嗤之以鼻,“告诉你你还能答应吗?” 所幸郝君裔出身政治世家,祖宗八辈儿说瞎话鬼话场面话都是不用打草稿的。华端竹擅作主张地把她牵上讲台,她便有型有款,犹如任何一个成功的女企业家般,乖乖待在上面做了一番长达五分钟的演说——期间有那么三分钟,她堪称希特勒附身,言辞虽不慷慨激昂却极其具有煽动性,言下之意总结起来就是你们这些有钱人有权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否则贫困山区的学生上不起大学都是你们的错,社会治安要是因此变差,社会基石要是因此动摇,社会主义要是因此停滞,你们统统难辞其咎...说得连师烨裳林森柏这样穷得只剩下钱的地产大商都忍不住摸了摸支票簿。 “好,为了慈善,我们只争朝夕,第一件拍品,”郝君裔眯起一对琥珀色的深眸,要笑不笑地望向主宾席上的华端竹,“就是盛昌集团华端竹主席今晚的第一支舞,男女皆可,什么舞步都行,她将奉陪到底。”说完,她请出立正在旁的拍卖师,鞠身下台,立马又是一阵捧臭脚的掌声雷动。 郝家百年,盘根错节,树大好栖,即使在京城也是颇有些势力的,许多人对郝家这个刚被推上台面的年轻代表人很是好奇,一开槌就有招商局的领导意思意思地给出了两万块的喊价权当是送郝家个面子。 然而商人们怎么好意思让领导出这个钱,随即一人一万喊得这支舞的价格节节攀高,一直喊到整整三十万,出价的频率终于渐渐缓了下去。到了这会儿,师烨裳和林森柏才默契地同时去摸号牌,一人五万,连续两个回合,再次把价格推到五十万的高位,她们想着的是华端竹年纪还小,跟她俩谁跳舞都没关系,只不能让猥琐大叔摸了屁股。谁知帝都商界卧虎藏龙,谁也不认谁的脸,谁也不买谁的单,为了攀郝家这根高枝,很是有些激进分子一加十万,来回拉锯,不多时,这支开场舞就摸进百万区间,阔绰如师烨裳、土豪如林森柏都觉得有点儿贵了。 “瞧你干的好事...我就这么招你嫌?”华端竹瞥眼看向瞧热闹不怕事儿大的郝君裔,明知道她这是伺机打击报复,可她轻易不能放过她,免得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再说,你就不怕我拿你去拍一支散场舞?” 与象征荣誉的开场舞不同,散场舞一般是个尴尬的存在。多数舞会都不会特意安排散场舞,而是直接起一支群舞,此时主办方致祝福语暗示宴请结束,现如今,甚至连这一环节都不会有,干脆通宵达旦,爱几点几点去,捱到没人了就收拾会场滚蛋。如果宴会中非要安排出一支散场舞,那局面真是可想而知的难堪——既然请了客,哪有赶客的道理?还拍卖,这不明摆着是臭不要脸□□裸地讹钱吗? 郝君裔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放在桌面上,就着场内的背景音乐轻敲节拍,并不看华端竹,也没有任何要响应她的打算,直到喊价快要突破一百五十万时,她才懒洋洋地直起身子,默然摸过手边的号牌,不甚显眼地举起,对着身边的报价员散漫道:“一百五十一万。” 拍卖师收到出价手势,立刻手引主宾席,向全场报号报价。 后席还有人要条件反射地向上加码,但又突然反应过来,这一轮叫价的特殊号牌“001”,正是今天所有人到场的目的、传说中低调神秘手眼通天的郝家太子爷。钱不钱的突然都不重要了,她只要把牌子举起来就一定是志在必得的,所以,哪怕她个厚颜无耻的只是加这一万而已,也再没有人去与她争这风头,同时,后席几人也纷纷为省下这笔冤枉钱而深感庆幸。 拍卖师三次确认后,迅速落锤,华端竹处女秀的价格定格在一百五十一万。 “看,我就是这么嫌弃你的。”在华端竹惊诧的目光中,郝君裔轻轻敲了敲桌面,“怎么?我跳女步的,难道还要我去请你吗?” ☆、参会的意义Ⅵ 开场舞依着华端竹的意思,是一支能够明目张胆上下其手吃豆腐的tango。为了让这支舞更具观赏性也更容易被在场的土暴发和泥腿子接受,华端竹放弃了适合炫耀技巧的众多传统tango曲目,改用《 por una cabeza 》这样轻柔舒缓,却又耳熟能详的现代电影背景音乐。换句话说,她就是在歌剧院唱二人转,为了迎合观众,自贬品味怎么俗气怎么来了。 “早知道郝君裔能力卓群,可想不到她还有这两把文艺的刷子。”师烨裳端起细长的香槟杯,放到鼻下闻了闻,立刻嫌弃地皱起眉头,“看来太子爷也是不好当的。一边要接受精英教育,一边还要忍受那么差的贵腐酒。”招手叫来侍应生,师烨裳从内兜抽出钢笔,洋洋洒洒写了张字条,让他交给金狮的司机,取一瓶车载冰箱里的金朗姆回来。 林森柏晚饭后喝得有点儿多,这会儿隐隐地害起了头疼,抬起手腕,把鼻子埋在腕上的奇楠串珠里用力吸了一口气,再吸一口气,这才觉得好些,“钱隶筠那一套手段好些都是郝君裔教的,皮毛而已就能立足社交场横扫风月场了,可见郝家这么重视她并不仅仅因为她是长孙,怕只怕,她现在愿意展现出来的也不过冰山一角而已。” 师烨裳把笔插回兜里,一双雾霭迷深的眸子幽幽地转向舞池中央。那里聚集着全场的追光灯。“我倒更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八个从不同方向打来的光圈里,华端竹仿佛戴着一张冷面具,身姿挺拔,动作傲慢,一套男步像是被她一帧一帧拆解开来演绎得淋漓尽致;倒是郝君裔,从肢体语言上看,根本就不是个跳tango的姿态,她没有任何想要主动反抗争取的意思,体现tango特点的只有脚下极其精准的步伐,可她就这么顺从着,任由华端竹带着,旋转、轴转、抛离、回旋,却也莫名地让人感受到了她们每一次身体的分离都像在热诚地等待着重聚,两个人没有任何一次眼神交汇,偏偏能将其后一番冗长复杂的原地对绕配合得天衣无缝,进退间的尺度并未因身高的差距而拉开,反而默契得像是已经共舞了一辈子。 节奏陡然转向亢进时,华端竹突然揽紧郝君裔腰身做了几个快速的大滑步。两人面庞相贴,几乎在同时阖起眼睛,不瞬便划出去五六米远,到了场地的边缘,又心有灵犀地同时横步回撤。华端竹举手投足都是强势占有,郝君裔跟着她的舞步节节败退,一个短暂的牵离之后,她与华端竹反身相依,步步周旋,按程序本该接一个抛转或轴转,奈何华端竹牢牢握着她的双手不让她离开,她便只能躲在对方怀中,报复似地逆着对方的调子,不经沟通便随意折返几个进退,华端竹却轻轻松松毫无例外地逮住,两人小腿和腰胯几乎是贴在一块儿动作,所有停顿暧昧灼热亲密无间,落在外人眼里依然尺寸得宜不失礼节——简单的舞曲也被她们跳出了复杂的变化,顺便还复原了tango的另一种神韵:情侣吵架,一个字,作。 “端竹也够有毅力的,每天睡一张床上搞暗恋,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都没有她的耐性。”师烨裳望着舞池,抚着额角淡淡评论。 她是不怎么会跳舞的,当初她想学,被张蕴兮阻止了,理由是舞由心发,没有将其跳成一种规定的必要。实则,她能理解张蕴兮那点儿小心思:她不希望她与除她之外的任何人用跳舞这种方式社交。要跳舞,她只能与她一个人跳,而她根本不在乎她舞得如何,跳得怎样,一曲下来又究竟会踩几次她的脚。所以她最好不要学,最好总不会,永远都学不会。 一曲终了,池中二人牵手屈膝,低头致礼,迎满堂喝彩。贯耳掌声中,郝君裔目光扫过主宾席,偏头对华端竹说了些什么,华端竹立刻欠身离开,郝君裔依着老北京的风俗,颇有些大爷气地两掌交握示谢后回席落座。 “就知道师董会嫌弃我的酒,”今晚,郝君裔的心情似乎更偏向于晴朗,虽然还是一副慵懒散漫做派,但深刻五官上的笑容至少较平时认真些,不是那么漫不经心了,“幸好我让人在小会场备了些大概还能让您瞧得上的货色。”说着,她抬起食指,朝师烨裳的酒瓶子隔着空气点了点,“师董喜欢金朗姆?” 师烨裳抿着唇笑而不答。喝什么酒对她来说早已不重要,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都是一醉而已。拧开酒瓶盖,她一边往杯里倒酒,一边云淡风轻地揶揄:“怎么还有小会场?郝董是面子太大宾客太多,一个场地盛不完了么?” 台上开始了新一轮的竞拍,余光所见,大屏幕上闪过的图片一会儿星彩熠熠,珠光宝气,一会儿淳朴厚重,古意袭人,拍品无一不是稀世珍藏,单是这场子里宾主双方捐出来的东西,怕是穷尽B城也找不出几样能出其右的来,真真配得上郝君裔身份——师烨裳恍惚想起一辆满面尘灰烟火色的破普桑,心中感慨,果然坐守家中要实际,出门在外需装逼... “这边弄得热闹些才好掩人耳目,几个老爷子都在小会场打麻将,”郝君裔昂起头来,目光阴凉地扫过偌大一个厅堂,“一会儿跟这边打完招呼咱就过去。” 闻言,师烨裳与林森柏默默对视一眼,手心不自觉地渗出一层薄汗,呼吸都有些陈窒不顺起来——连郝君裔都要特别安排伺候着不敢怠慢分毫的“老爷子”大概已经不能用位高权重来形容了,搞不好就是那几位市井小民唯有在新闻联播得见,现实中离得近点儿都要被□□的主——居然能让他们凑一桌麻将,可见郝家能量之大,直甩狼人超人黑衣人熊猫人超级赛亚人三百多条街的好吗? 此行,郝君裔真算是仁至义尽地帮了大忙。这个礼,回去后都不知该怎么偿还了。 最大限度,肉偿?人家郝君裔还不稀罕,躲都躲不及呢... “师小姐,这是刚从南方摘过来的青芒,配您的酒应该还合适。”一根细长的手臂不动声色地撑到师烨裳身侧,两颗还淅沥着黏稠树胶的小青芒果遮到师烨裳眼前。 师烨裳扯开视线,掂过一颗果实,捏捏,闻闻,眸内微不可察地黯了黯,转即天晴,仰起脑袋看向头顶的清丽小脸,“小朋友,你这么体贴温柔是要迷死个谁?” 原来这世间并不是只有一个人神通广大地晓得金朗姆配着半熟的芒果,可以轻易尝出几十种奇异的香味来。 ——喝金朗姆的话,必须有青芒果,黄芒果也行。最好呢,拿个大勺子盛小半勺蜂蜜,用喷枪烤一烤,烤到表面发干嘟嘟鼓包出焦气,小半勺黄糖也行。烤完之后,趁勺子还是烫红的,马上盛一勺金朗姆,等酒不那么烫了,咬一口芒果嚼嚼,别吞,喝了酒再吞。yeesun,你喝完它肯定就不知道我是谁了,呜...味道太美好了... 太美好了。 那些年,那个人盛情介绍过的那么多美好,至今她还没有一一品尝完。并非失望于那人描述,相反,后来的她循序论证了那人所诉。令人失望的是,无一失望。却也正是因此,她已经有很长一段不再试着去证实了,所以她只是贴着指间的青芒果闻了闻。 是啊,不用尝我也知道会太美好了,会不知道你是谁了。所以我还是不尝了。 华端竹似乎知道自己会被调侃,脸不红心不跳地从师烨裳背后撤走,挪一步到林森柏所在,抖开搭在臂弯里的羊毛披肩,自然而然地覆到林森柏□□的肩上,边替林森柏揉太阳穴,边满面乖巧地看着师烨裳,“这您可是问错人了,温柔体贴的不是我,我只是完成交办任务。”林森柏脑袋疼,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有人给她顺毛她就舒服的眯上眼享受,就差咕噜咕噜地翻肚皮打滚了。 师烨裳了然地望向郝君裔。郝君裔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抬头打一个悠长无比的哈欠,体贴温柔半点看不出来,倒是肺活量吓死个人。 一时三刻拍卖告一段落,全场灯光大开,该进正题了。来宾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四处走动着觥筹交错。郝君裔灌杯咖啡,强打精神陪着林森柏和师烨裳应酬一番之后便瘫在角落里的太妃椅上不怎么愿意动弹了,“给我十分钟歇口气儿,一会儿还要演场大戏...”师烨裳和林森柏没有意见,刚好趁此间隙沟通一下心得体会。 华端竹却将一只手臂背在身后蹙着眉头瞅她,“这里不能歇,人来人往的像什么样子。” 郝君裔不说话,就这么乏着一张脸,无辜地看着她,持续半分钟后,华端竹举手投降,虽然话里还是有些不情不愿,“要歇就回房里歇,刚好你去见老爷子不得换身衣服呢么?” 既然敢夜半三经地办会,郝家就没缺心眼儿到不安排住宿,为此,九号院之后三天是被包下来的,但在此之前它已闭门谢客清场四天。那四天里,整个九号院停水断电层层排查,连中央空调的风道和下水道都以维护保养为名彻底“清洁”了一番。 再出现时,郝君裔换了身皮——刚才听华端竹说她要回房换衣服,林森柏还当她要换什么了不起的锦衣华裳呢,谁想,她就回去换了套睡衣。宽宽松松,穿在身上直晃荡的棉质长衣长裤,从上到下一只一只趴趴熊趴得横七竖八,脚下也是极其软和陈旧的皮拖鞋,仔细看的话,那小羊皮都磨得起毛了。 “二位,虽然有些不礼貌,但情况特殊,还是请除下身上所有金属制品以及坚硬物,手机首饰钥匙钱包之类的放在房间里就好,不会有任何问题。”郝君裔站在师烨裳敞开的房门前,唇间叼着一根细长的手工烟卷,“内衣如果带钢圈的话也需要换一下,我已经按照二位的尺寸备了替换。五分钟后我再过来。”她侧过身去,华端竹便从门侧不声不响地闪现出来,提溜着两个纸袋交到师烨裳手里,笑笑,顺手就把房门给带上了。 林森柏挠着脑袋去接师烨裳手里的纸袋,疑惑道:“这也不说谁是谁的,哪儿能分清?” 师烨裳斜眼瞄她,从下到上,再从上到下,最后停留在她的胸前,“是我的话,准备一件就够了,另一件,多余。” 林森柏:“......”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开的文档错了,漏了几百字...也许对于在乎这些文字的人是很重要的几百字...抱歉... ☆、参会的意义Ⅶ 不同于师烨裳晦暗西化的志趣,九号院的小会场光明正大地设在百转千回的苏式园林之内,与主建筑磅礴格局天差地别,走的是含蓄婉约路线。夏日里莺歌燕语,百花环绕,假山嶙峋,活水淙淙,饶是如此它也能凭借园林设计之精妙将一片上千平米的建筑掩饰得毫不显眼,即使被发现了也无法靠近——它是一个湖心亭,四周无路无桥,偌大的湖面别说船,连只鸭都没有,湖边竖着几块掉漆的白牌子,每块牌子下都衬着白惨惨的灯光,只见牌上以文盲体书有七个大红字:此处进止大小变! 从湖底隧道走出来,林森柏在悠长的亭廊上对这业主的品味啧啧称奇。师烨裳拽拽她花妖妖的大裤衩,瞧了瞧她的人字拖,抿着唇从她身边掠过,倒不说什么,留给她自己去悟。 湖心亭外有一片延伸的观水平台,小会场的正门就在平台末端。郝君裔行至于此,停下脚步,对华端竹歪歪头,华端竹立刻遣散身后的随扈,自己也系起两侧领扣,正了正衣冠。 “二位,接下来可能还有很多失礼的地方,万望海涵。”郝君裔言不由衷地笑着一颔首,华端竹就在身侧退后半步的地方替她微微鞠了个躬。 林森柏和师烨裳自然知道她不过是纯粹的礼貌而已,这句话说不说,这个头点不点,只在乎于她是否看重同城情分,愿不愿意表现得谦逊。一架飞机尚且不得载运多于三名常委,她这一厅却凑了一桌麻将,如此想来,真是再怎样的安保措施也不为过了。再者说,若不是她大费周折的安排,她俩也许这辈子把财产全捐了积德,下辈子都未必能造出这番福气来。 “郝董言重。”师烨裳在白凉月光下两手插兜,神色难得温和,体态依旧唐刀般笔挺锋利,“多谢费心。” 林森柏看看自己的T恤大裤衩,又看看郝君裔的睡衣,一想,反正客套话师烨裳都替她说了,就干脆直奔主题,“是你说睡衣主题PARTY啊我才穿这样来了,到时候不会让人架出来丢湖里去吧?”小奸商目前见过最高的官也就省部级,突然这么大跨度,场合又是如此隐蔽,心虚在所难免。 郝君裔慵懒地笑着挑眉转身,张开双臂向前一震,作了个“来”的动作,趿拉着拖鞋,摇摇晃晃朝小会场古色古香的黄檀格栏木门走去,“就算我水性不济还有端竹呢,怕什么?” 入门之后层层仪器细细搜身林森柏早有预料,她只想不到郝君裔所过之处竟是军礼重重——按理,这种场合无论她多高的军衔都不应该受礼。然而她不但受了,还受得一品黄山天高云淡,鹤舞白沙我心飞翔,连回礼都是微不可见地点点头而已。 “这是党卫军的节奏啊...华...”林森柏低声嘟囔着一边往前踱步,一边向走在前面的华端竹求证,却见华端竹突然刹停脚步站定军姿,朝一个与郝君裔握手寒暄的中年男性行了个注目礼。郝君裔闻得风声,悠悠回过头来,阴凉鹫目深得像要溺毙了谁,华端竹的两肩显见地抖了抖,右手迅速收回腰后,低下头,岔开两腿成了一个稍息的形状。 对方也不是不识抬举的,见此局面,立刻亲切地打起了圆场,“小裔啊,今天黄主任特意嘱咐把老马厨带过来给你炸些馓子,怎么样?晚饭没吃太饱吧?你小时候最喜欢拿他炸的馓子沾炼奶吃,这么多年了,想不想?” 郝君裔皮笑肉不笑地笑起来,一番应答说出来跟没说一样,“这年岁能炸一把好馓子的清真厨子真是不多了,小时候那会儿的炼奶现在也不好找,鹰牌的熊猫的,吃起来都不是那个老味道。”说着,她向后撤开一步,偏过身子,手引师烨裳和林森柏之所在,“郑叔,这是我的两个好朋友,师烨裳师小姐和林森柏林小姐,今后,她们在京的话,就拜托您多照顾了。”对方连答那是当然。 湖心亭内部还有一条迂回悠长的室内行廊,所过之处,一步一景,景景迥异,异彩纷呈,不用细看也知必然是出自大师之笔的风采之物。林森柏指着水池里的假山让师烨裳看,“好大的太湖石...我当年盖房子时连这个一半大小的都找不到...”师烨裳不屑一顾,两手插兜,“你还找不到鹤呢。”林森柏立刻竖起天线一样的呆毛左顾右盼,就见行廊另一侧的草坪上,两只又大又白又肥又美的丹顶鹤正在歪着头看她,“......” 行廊终于走到尽头,视线蜿蜒了老半天,突然毫无预兆地一下子开阔起来,林森柏捂脸都来不及,七八个在璀璨灯光下白得发亮的女性酮体就这么跃然眼前,差点儿没把她的钛合金狗眼闪瞎。 发现她们到来,原本各司其职晃来晃去的酮体们纷纷调转方向迎上前来,“郝董,您可算来了,老爷子们刚打完一圈,正在厅里喝茶聊天呢。”林森柏不忍直视,只好去看郝君裔和师烨裳。这俩倒是淡定得很,师烨裳依旧面瘫着,郝君裔依旧微笑着,笑着笑着就这么目光笔直,路线笔直,无声无息地走过去了,连个正眼也没有给对方剩下谁——直到这会儿,林森柏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认识过郝君裔这个人。 原先她所认识的,大概只是郝君裔从衣柜里随手摸出来穿上的某一层皮而已。 想起还在B城时,郝君裔那副礼貌到稍显荏弱的做派,连路边硬塞传单让您了解了解的安利姑娘都能得到谢谢你不用了的待遇,平时华端竹对她百般蹂躏折磨也不见她有丝毫反抗,除了懒入化境这一点之外,她怎么看都是个好人,甚至老好人,有时甚至软糯得让人忍不住地想要站出来为她声张正义。 可不知为何偏偏到了这天子脚下人人低头的地方,郝君裔才露出了真面目。 打从进了这个门,她就几乎一分客套没有,虽面容带笑,言行举止却傲慢得行云流水,一身贵气浑然天成,并不像是后天好环境养出来的,倒像是从骨子里面透出来的。 林森柏突然想起她那由来已久的外号,太子,登时恍然大悟:太子在皇城之外,叫微服私访,自然要收敛起来。如今太子回家了,面对一群宫女太监宫廷侍卫,可不是要脱掉那身平民的伪装回归本真了么?COW!本姑娘真是聪明得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想到就会心sei啊!难怪本姑娘草根出身也能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没有别的原因,全部都是因为本姑娘太!聪!明!咩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森柏,你想什么呢?都笑出声来了。”师烨裳估计是习惯了汪顾那种内心活动过分丰富以至于必须洋溢在脸上的情况,一听林森柏在身旁径自笑得叽叽叽叽就用肘尖杵了杵她,“还是有什么好笑的事情我没发现?说来听听。”郝君裔在前面慢悠悠走着,闻言也回过头来,满脸好打听事儿的表情。林森柏顿时臊了个无地自容,赶紧偏过头去,殊不知她们正处于雪白酮体的簇拥之下,她这一偏头,头痛立马变偏头痛。 湖心亭最深处有一个小小的月亮门,镂空紫檀门扉虚掩,稍稍靠近便能听见里面吹拉弹唱,娇嗔嬉笑,一派苏州老窑子轻歌曼舞中弥漫着唧唧喳喳的热闹。待得再走近些,就有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隐隐约约飘出来,“你们去看看,是不是小裔到了。我好像听见她的步子了。” 林森柏低头去看郝君裔脚上的皮底皮拖鞋和脚下铺得厚重暄软的羊绒地毯,侧耳倾听,别说郝君裔的步子了,她连她自己的步子都听不见。 所以...她这不光是眼睛不好,其实连耳朵也有问题的对吗?!还是说能当上大官的人都得天赋异禀?!她们这趟到底是入京朝圣来了,还是进电影院看X-MAN来了?!人生已经如此艰难,就不要再随意玩弄她身为一个成功人士的脆弱尊严了好吗?! 这么鬼扯的剧情都不用先蓝屏一下出个字幕打个招呼让她适应适应的吗?退一万步,她可以在家长的陪同下观看吗?! ...... 林森柏的人生,头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世界的恶意:先天不足,后天缺练,二者俱全,为时已晚。 “千山万水总是情,别刺激我行不行...”人还没见着呢,林森柏先蔫儿了一半。 ☆、老头儿Ⅰ 由于之前所见太过活泼开朗豪放不羁,师烨裳在进门之前已经做好了观看天体派对的准备——反正小会馆的几个大包厢到了半夜也常有这些个东西,她虽不说是看惯了,但也不至于像林森柏那样揣一颗狼子野心长一枚小鸡的胆,还需要忍住捂眼睛的冲动。啧啧... 然而,待得木门敞开后,撇开四下里穷奢极欲的复古装饰不提,一眼望去,里面的女性,无论是坐是站,是行是立,都统一被制服式的及膝旗袍紧紧包裹着。旗袍熨帖柔顺,想必是量体裁衣。纯正饱满的中国红绸子底,上面精工细作地绣着繁复的奇石百卉图。姑娘们个个雅致清新,秀丽可人,没有一丝风尘气,举手投足嬉笑怒骂倒像是些刚从高门大府里出来的快乐小姐。若非共产主义服务业还需要她们奉献青春和躯体,师烨裳倒有几分心思将她们收集一番,随随便便开个经纪公司,或者投资拍个电视剧,怎么不秒那个热映中的《奋斗》十几二十条长安街? 瞧那一群什么怪物,圆的圆扁的扁,锉的锉丑的丑... 害她每次打开电视,在转台间隙都有一种看了枪版山寨《ET》盗版碟的羞耻感。 厅子四正方圆,面对大门是一扇巨大的玉石山水屏风。屏风前古琴琵琶长箫正在合奏一首她没听过也听不懂的宫商角徵羽,左手侧突兀地摆着两张电动麻将桌,由于已经中场休息,牌章都被收到了台子里,桌面上只凌乱散放着一些看来是要拿来当小费的筹码。 右手侧姑娘来往穿梭着的地盘上呈凹字形围放着三张罗汉床,两旁的两张上一左一右地半卧着四个穿着白背心和军绿色大裤衩的老人。林森柏和师烨裳扫一眼过去认出仨,最老最老的那个瞧着眼熟,但她俩一时谁也想不起他姓甚名谁。 “我就说是小裔来了吧,”最老最老的这位至少八十高龄,却有着一把比实际年龄显小许多的嗓音,精瘦四肢上的皮肤褶皱得像件宽松的衣服。他满头银发没有一根黑的,在灯光下闪闪发光,面容是丢进敬老院里就轻易找不出来的,侧卧在那里也不显得颓废窝囊,有一种极其矍烁的老态龙钟,“小吴,愿赌服输,一会儿记得给小裔搬一把牌啊。” 郝君裔闻言轻笑不应,只让人把空罗汉床上的小几拿走,招呼林森柏和师烨裳脱鞋上炕。等她自己也安稳坐定,这才闲闲地打起了招呼,“老师,吴老,丁老,独孤老,抱歉得很,前面有事,我们这才来迟了,几位今儿个玩儿得怎么样?一会儿郭老也会过来,咱们整好凑两桌麻将,得好好再打几圈儿。” 罗汉椅上躺两个人刚刚好,再躺多一个人就有些腾不开地方了。再说,三个人要是都平躺上去就变成义庄里的女尸了... 郝君裔平时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今天也不例外,一上榻就跟个大烟鬼似的用手支着脑袋躺在师烨裳身边。而师烨裳,别看是个万年受,可人家生来就有一派违和的娇傲少爷气,此时已然松懈了上身,靠进犄角旮旯里,两腿蜷着,一平一立,右手搭在立着的右腿膝盖上,管你对面是天皇老子呢,她自睥睨八方,脸上依旧淡漠疏离。 以上二者,一个红三代,一个老古董,都熟悉这罗汉床该怎么享用,唯独林森柏家里是没有如斯古物的,从小又生长在城市,炕都没上过,可给苦坏了,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怎么坐都不舒坦,到最后只好盘腿正坐,两只手不知摆哪儿合适,干脆撑着腿前的榻板,远远一看,就跟个坐着摇尾巴的乖巧小花狗一般,四下里的姑娘们好几次都想伸出手去摸她脑袋。 “小裔难得带了朋友来,想必都是人中龙凤,给我几个老家伙介绍介绍?”最老最老的老先生一语落地,其他三人纷纷点头,手里有夹烟的,有端茶的,有挠肚皮的,话却不外一句,“是啊,小裔。” 郝君裔倚小卖小地跟一堆趴趴熊睡成一团,光洁漂亮的脚丫子在林森柏屁股后面晃来晃去,“这个不着急,端竹,你先去给太爷爷们把茶换上。”闻言,师烨裳和林森柏这才想起,一起进来的不止她们仨而已,还有一个人。只是打从进门,她就无声无息消失在了空气中,而她们居然也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她的存在——多么可怕的特质,能够毫不刻意就将存在感降低到这种程度,鬼魂也不过如此了。 “这是我和爷爷在院子种的罂粟,没刮浆,直接整棵连壳一起请雷福九的老师傅制过才破碎的,爷爷说一定要让您几位尝尝。他也在喝,说是单方能软化血管粉瘤,配鹿茸海马之类则有别的功效。”说着,郝君裔顿了顿,煞有介事地叹口气,“您几位都是过来人,肯定晓得的,四季芙蓉膏搁以前并不贵重,但从雷福九关门到现在,五十多年没做,秘方几乎要失传了。好在前一阵儿,端竹亲自带人去一趟台湾把汤老师傅和他两个关门徒弟抓回来,这才重见天日,可惜不能量产,不然还有辉瑞什么事儿。” 华端竹一个人端着茶盘从不知哪个角落里处走出来,步伐又轻又稳,托盘上七个满盛的茶碗斜搭虚掩着盖子,却没能发出丁点声响。布完茶,她一刻不留,转身便领着两个大姑娘去往屏风之后。“您几位先喝着,发发汗,端竹去化春芙蓉了,”郝君裔秃鹫般的眼睛四下扫一遍,眸中无物道:“一会儿端上来,还劳烦您几位帮我证一证,看我家老爷子是不是又逗我玩儿了。” 举座浅笑,刮杯碰盏,玲珑之声不绝于耳。 身为一个合格的老古董,师烨裳对这些旁门左道的老物事多少有些了解。芙蓉茶是什么?说白了,旧时候的止痛止泻药而已。直到解放后,仍有一段时间,北方农村居民习惯拿它给小孩子治跑肚拉稀。 只不过郝君裔拿出来献宝的这些,与民间粗制滥造的土药不可同日而语,可谓极尽讲究,萦绕在鼻尖那股子清甜暖心提神通窍的异香,一闻就是下了大工夫炮制过的,若不经提醒,连她都这种真正喝过它的人都要认不出来。 “我说啊,你们几个这一辈子,光顾着培养社会主义接班人了,自己的子孙却放任自流没教育好,德不配位,总有一天要败家的。”最老最老的老先生放下茶杯慢慢坐了起来,目光左右巡视,所到之处皆是低眉顺眼,“远了不说,就说说你,”老先生伸出食指,点了点身侧那位,“吴太太前前后后换了四任,也享过齐人之福,也得过绕膝之乐,你那一大家子人口规模并不比小郝差,到头来,你这树还没倒呢猢狲就散了,子孙自去飞黄腾达,除了用你就是用你,只等什么时候你油尽灯枯把家一分了事。” 吴老爷闻言,闭眼一声叹,放下杯子便把双手枕到脑后平躺着伤怀去了。 “你们再瞧瞧人家小郝,这才叫福气,子孙满堂且不说,难得是个个出息、孝顺。你们都是我的徒弟,你们谁过得不好我都不舒心,早些年你们都想把孩子交给我教,我不收,必然遭了怨恨,可你们也不想想,外事不提,光说内事,我只一句‘家和万事兴’你们又谁能做到?你们自己的孩子自己不教,让我教,我一己之力能教出来就鬼了。”说着,老先生慢慢把头转向郝君裔,面上显然浮起了一丝愤懑之气,“你爷爷最近也不让人省心,地震就地震,放你出去做什么?敢情一旦脱离了组织脱离了环境就立马回归天真淳朴到连轻重都不分了?刨掉他们几个,我就剩你这么一个徒弟了,我收你不是看在你爷爷脸上,是指着你给我送终的。按我本心说,你先是我徒弟才是他孙女儿。”言及于此,老先生仿佛灵猴上身,居然“嗖”地站了起来,那身手矫健的,爬个树跳个墙翻个筋斗完全不成问题,“要不是你小命不保还不叫我知道呢,他当他还是当年,那种人吃人的处境下还能包你周全?” 他弯腰驼背一步步慢而稳地朝这边踱过来,越靠近,师烨裳越觉得四周气息沉重难堪。他刚走到一半,师烨裳便觉两肩酸痛,连脖子也变得有些僵硬起来——再看林森柏,个不中用的,背后T恤已经全然汗湿了。 唯有郝君裔,也不知是仗着什么天赋神通,他越接近,她脸上的笑意就越明显,等他走到榻前,她干脆忍不住地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老师,前年春节您答应我什么来着?”懒态靡靡地爬起来,落地穿鞋,她迎着老先生迈出两步,弯下腰来,长长的胳膊一抻,竟像抱小孩似的将老先生一把搂进怀里,“别告诉我您忘了。您身边也有我的人,我知道您这两年都没动过火气了,可见老师是最讲信用的人,从来不会骗我的。所以您这火气肯定是装的吧?您说,是不是?” 要光用绵绵软软的语调轻轻柔柔的嗓音说哄小孩的肉麻话也就算了,可她还觉不够,腰身扭了扭,她抱着人老先生直摇晃,直摇晃! 如此奇景师烨裳是看不下去了,赶紧闭起眼睛,心中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林森柏也被那两朵奇葩彻底吓得呆住,眼睛紧紧盯在老先生面对她的正脸上,不期然发现了一抹渐渐浮起的羞涩红晕... 作者有话要说: 看在酥是用手机开3G网络连个人热点来更新的份上,乃们真的真的好意思不留个评么?(宽面条泪) ☆、老头儿Ⅱ “老师,我这次回来,不为别的,就是要正式介绍三个人给您几位认识,其中一个人,主要是介绍给您认识。”郝君裔终于舍得放过老先生,撤离怀抱,她突然很市井地偏着脑袋扯着脖子喊了一声:“华端竹!”喊完她便笑眯眯地扶着老先生去往对面罗汉床上坐好,“本来没想这么早让您过目的,但择日不如撞日,反正您见也见了。” 她那一嗓子喊得中气十足,显见是发了神功的,师烨裳和林森柏被她吓得一个激灵四脖子汗流,顿时清醒许多,三位老爷子也就势坐起身来,各自端起在位者的架子,呷茶看那吹拉弹唱,抠脚听那靡靡之音。 华端竹正在屏风后忙着煎茶,听郝君裔喊得震惊四座还当她出了什么事儿,只来得及把滚烫的药罐子放下,手套都没脱就赶紧跑出来,结果就见她弯腰伏在老爷子耳边,滴滴嘟嘟不知在说些啥,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招呼她,“过来,见过你欧太爷爷。如果你能入了他的眼,等你年满十八就不用给我当闺女儿了,当师妹吧。” 本来也没有要给你当闺女儿...师生恋就够不好往外说的了,到时再弄个母女恋...简直有伤风化...华端竹在心中把个槽都吐破了,却唯独忘记即将搞起来的姐妹恋,哪怕师姐妹恋同样不是什么好货色,其引人遐思的程度比以上二者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然你以为百合古文五篇总有一篇师姐妹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纯情小师妹年下冷傲大师姐分分钟萌得古老哲人内牛满面七孔流血三千毫升么?!摔! “欧太爷爷好。”华端竹毕恭毕敬地朝老先生行了个鞠躬礼,自己喊出来的称呼愣是把自己别扭得浑身难受,“我叫华端竹,现在在系统六院读大一。郝君裔这次受伤有很大一部分是我的责任,今后我不会这么疏忽了,请您放心。”系统里的学校,一般都有高富帅的对外名和死屌丝的对内名,且不像管北科大叫钢院,管传媒大叫广院那般还念你一个前身后身下半身,人家只聊你是老几,B城的关系学院成立的不早不晚,系统十三院中排行中不溜,若没有郝耘摹,它至今不知在哪儿。 “嗯。叫太爷爷就行,硬加个姓在前面显得生分。”既然对郝君裔的情况了如指掌,老先生就没理由不晓得华端竹这号人,在他的位置上,也没必要跟个孩子客套太多,干脆任由郝君裔挽着自己的胳膊,不过三句话而已,就单刀直入地切进主题,“你的情况呢,我也基本上了解得差不多了,回去让小裔给你讲讲我的情况,等你十八岁时再来见我一面,到时再看你我投不投缘吧。”他想说的其实还是这第三句,所以语气相比之前更郑重了许多,“关于四川的事儿,你确实有很多地方没做好,甚至是没做到,不过也不全怪你,八成他们光教了你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压根儿就没给你教会什么正确和重要的东西,今后你在小裔身边,办事儿要聪明些,荣誉和权力容易叫人犯浑,可无论多大的诱惑,再重要的传承,都不如命重要。” 他这一番话说得挺重,但若无前因后果,任你再仔细钻研都是模棱两可不得要领的,关键就在于他刻意地抹掉了其中三个词,你的,他们,她的:你的荣誉和权力容易叫人犯浑,可无论多大的诱惑,任是他们再重要的传承,都不如她的命重要——换句话说就是“我才不管他郝家东南西北风哪儿吹哪儿倒,可郝君裔要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立马宰了你小样儿的!”华端竹听得真真的,再深入不能地领会了精神。 这边说完,老先生转头又对郝君裔蹙着眉头数落道:“她一心二用还能不出差错的功夫像你爷爷,比你这小兔崽子强,你说你除了会给我找不如意还会做什么?还上前线,还负伤,还差点儿没死了!你是存着心眼儿的气我,想让我这把老骨头早点儿进棺材好早点儿放你自由吧?孙子诶!还告诉你了,休想!我非活上它一百四十岁再折磨你半个世纪不可!”敢情这位都九十了。 如果他的耳朵不是那么好,林森柏真想问问师烨裳,你会馆里姑娘小姐们的娇嗔是不是就这样,若即若离,欲拒还迎? 如果他的耳朵不是那么好,师烨裳真想对林森柏说,我会馆里姑娘小姐们的娇嗔都比不上这样,难分难舍,卿卿我我... 不过,就如传说中的,一件事情重复二十一天就能养成一个习惯,所以雷这种东西,扛得多了也就习惯了,郝君裔各种处变不惊,明明是深刻的轮廓却随随便便地露出了轻浮浅薄的笑容,“老师,您又来了,血压不用管了?以前说的都是哄我玩儿的?那我今后是信您哪句,不信您哪句啊?您讲话,我可不如端竹聪明呢。” 欧老先生顿时哑了,旁人拿捏不准分寸,也不好在他俩之间起哄架秧子,气氛一时尴尬起来——多亏还有个倚小卖小的初生牛犊子,欧老先生这头训着郝君裔,郝君裔这头哄着欧老先生,她那头一瞧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倒是抓准空档,趁机把化开煎好的春芙蓉茶端出来,一碗一碗默不作声地布置到各人手上。除了三位女士。 “这个我就不尝了,一辈子剩这点儿元气保尚且来不及,再亏损些,哪儿还能活到一百四。”欧老先生悻悻地将茶碗放到榻几上,满脸写着五个大字,我叫不高兴。 视线转着圈儿地飘过身旁人的脸,郝君裔从善如流地端起他的茶碗,放在鼻前闻了闻,继而放在唇前来回吹几下,揭开盖子将茶碗递到他手边,“我笨是笨些,可又不缺心眼儿,您自打开始修无尘,至今清心寡欲整整三十年,我得多没头脑才会明知如此还特意去害您道行?给您预备的当然是秋芙蓉。您尝尝看,雷福九的看家把式,吴老丁老独孤老给您试春芙蓉,您给吴老丁老独孤老试秋芙蓉,看到底是不是好东西,省得总嫌我抠门儿,逢年过节净知道送些B城特产。” 前半生金戈铁马,后半生魑魅魍魉,欧老先生似乎早已将面子里子之类的东西抛之脑后。既然郝君裔说得在情在理,他就随她去。才比不才好,孝比不孝好,料想他本来也没打算较真,“算你个倒霉孩子还有心。”恨完,他从郝君裔手里接过茶碗浅浅地啄了一口,从鼻间呼出一缕轻淼的气息,就着那回味反复嗅嗅,又喝了第二口,如是反复,到第三口时,他便自己吹凉痛饮起来。 一杯茶下肚,瞑目半分钟,他自在地打了个水嗝,放下茶杯,扬起下巴,睁开双目,炯炯熠熠,直勾勾看着上方屋顶的龙骨架梁,“要么说羡慕老蒋呢...不提国宝奇珍、能人异士,就说多少能工巧匠都跟他走了。当年光从南京起飞的膳房伙计家伙事儿就用了七个运输机,掌灶台的人物还不知道有多少已经提前运出去了。咱们几个主城占下来,不过一片废墟而已。现在捧上台面的都是原先的学徒工,什么这个堂那个堂,留几个古方子骗骗老百姓捧了人情场就当自己好生了不得,见了真匠人一味装深沉,吱都不敢吱一声,生怕开口就透了底子露了怯。” 右侧榻席有一支白皙微胖的手臂捏着茶杯靠上护栏,郝君裔闻声去看,笑着点了点头,对方也朝郝君裔眯了眯眼,“老师,江山代有才人出,何不先看看小郝给咱引荐的新人?” 欧老先生还没放炮,郝君裔就挡在前面,慢悠悠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独孤老,我这两位朋友,想着是专门引荐给您几位,合群策谋群力讨论下一个五年规划的。不过春芙蓉茶刚喝下去,您要还能听我絮絮叨叨讲那些所以当然,就是怪我茶不好了,不如...”郝君裔起身踱回对面,就着中间坐下,继续蜷着身子卧倒,脑袋几乎要枕到师烨裳腿上,交错的膝盖整好在林森柏右手侧,“看在我们几个今天中午刚下飞机,容我们歇一会儿?” 此乃再明显不过的暗示了,林森柏和师烨裳久经沙场,习惯了置身事外自然格外熟能生巧。郝君裔恨不能自幼浸淫于此,什么□□没有见过,就更有一副他强任他强,清风抚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的善良心肠,话音落地不过片刻而已,就见林森柏往郝君裔膝盖上一趴,师烨裳贴着墙壁往后一仰,三人立刻有些滑稽、但史无前例团结地睡成一条曲折线。七八个吹拉弹唱莺歌燕舞的姑娘们赶紧围上来捏手的捏手,捏背的捏背,捏脚的捏脚——这种时候当幕布比当床板可强太多了,只要三位金主不打算看那重口味的春宫图,今晚酬劳必定是优待优待滴。 话说回来,老先生们平时可以群策群力玩□□,反正天大地大劳资最大,任你喊破嗓子也没人会救。然而当着郝君裔的面,他们身为师兄,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不愿暴露自己动物的一面,在那群女性酮体鱼贯而入之后,他们仍然选择去往相邻的隔间解决问题。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小时。 林森柏的口水都给趴趴熊洗三遍澡了他们还没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作为一个负责任的标题党,承作为过渡篇,这就够长了,一直波澜不惊的,乃们看着也不嫌腻么?反正酥是压节奏压腻了,而且真要是写一百万字的承,那么多铺垫,转还不得转出一千万字来...那合估计只能有一句话了:主角已累死,有事就烧纸,小事可招魂,大事需挖坟。 ☆、老头儿Ⅲ 等一切再次恢复正常,厅里就没有了别的人。钟鼓罄钵散去后,偌大一个湖心亭便显得静谧压抑起来。外间的桥侧有一双水漏,每三分钟一次,轮流点打垫石,发出闷脆的笃笃声,有一声没一声。 熬到这会儿,那对歪脖子鹤都睡觉了厅里的人却还清醒着——林森柏眯了一会儿,腰也不酸了头也不疼了,整个人神清气爽七窍皆开宛如站在高岗上,再喝一口芙蓉茶,又苦又涩想吐没敢吐硬憋着咽下去,浑身汗毛顿时倒立就跟吃了芥末一样,愈发振奋清醒。 “独孤老,小刘前一段找我时我在抗灾,回来后因为身体的缘故也只给他收拾了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不知他现在情况如何?”郝君裔满不在乎地将被林森柏濡以沫的裤腿卷起来,裸着两条小腿抱膝坐在榻上,尾骨太尖,她坐不太稳,偶尔会晃一晃。 对面小老头戴着半黑框半银丝的眼镜,一张脸上相由心生地写着两个大字“好人”,这就是郝君裔口中的独孤老。 独孤老对外、对护照、对身份证户口本都不姓独孤,姓刘,只是他家学源远流长很长太长,以至于要追溯到鲜卑族的姓氏族谱上去,他的祖辈和他都一直坚持说自己姓独孤,要不是搞革命,他才不承认自己姓刘——这是他为新中国的牺牲之一,党认,毕竟他是党内为数不多还肯认个不光彩祖宗的人。偶尔需要团结少数民族时,他是能派出去的。 鲜卑族灭了灭了,顺了顺了,骨子里的荣耀还在,谁也不能否认这个民族曾经兴盛一时。 只是从他这儿起,除了私人场合,他和他的儿子孙子再不能提——鲜卑族独孤姓在他们家这一支绝了,不能烧香不能建庙,再提就是别的党派的事,党只管保你一世富贵儿孙满堂兴隆长盛,方式是系统内的互助。目前系统内的事就是欧老先生的事,系统内的互助就是欧老先生门生间的互助。 美国有胡佛,中国其实也有,只是美国希望世界知道他们有一个特务之王名叫胡佛,中国恨不能不让人知道我都有什么。李烈农?哦,他过世了呀...还有谁?谁?没有嘛...所以胡佛活不到九十。才华横溢,众矢之的,终不能长久。 “我这个大儿子,是我没有好好教养,成天给我惹是生非。”独孤老在隔间泄了一番“元气”,整个人都像瘦弱皱褶了一圈,身躯岣嵝起来几乎楚楚可怜,幸而面色一时红光,天庭始终饱满,还可以在荧幕前为人民服务,“第二回离了后,这你也知道,你朋友我不当外人,直说吧,之后我忙自己的事情,很长时间出于这样那样的因素,不是没能力,而是不方便顾及他。好在以前他小,也没给我惹出什么大祸,”搓搓茶碗盖子,不喝,脑袋似不支般歪着,“他懂事来就不在我身边,十几年老宅子里他们孤苦无依我却只知道埋头苦干,这些年在他娘家那边儿不知堆积了多少怨恨...现在他长大了,潜移默化觉得我亏欠他。是,我这个当爸爸的是欠了他,可我能给他什么?怎么给?一下子都给了他,怕他狂妄自大要出事,细水长流地给他,他又跑你那儿去讨...他非是恨毒了我才会做出这样丢脸的事情。” 性兴奋过后,人的思维逻辑会出现短暂混乱,这个鲜卑族人也不例外。但这并不影响郝君裔理解他、关怀他、爱护他。 “独孤老言重了。小刘只是找我拆了笔钱而已,钱能解决的事都是小事,您不用放在心上。”郝君裔眯起那双秃鹫般的眼睛,身形又晃了晃,“不过我打算给您引荐的这二位,就是要彻底替您解决‘怎么给’这个问题的。师烨裳,”郝君裔指指右边,“林森柏”郝君裔指指左边,“玩钱,这两位都是高手,师小姐善守,林小姐善攻,她们能力几何就不说了,我们是多年朋友,她们的人品至少我信得过。说句您可能不大爱听的话,即便您百年之后,小刘也只会比现在富裕,不会比现在不如。” 在座几位除了欧老先生之外,都与鲜卑人有着类似的顾虑,一听郝君裔给介绍的是这号良人,顿时都来了兴趣:财技高手好找,以他们今日,随手一抓就是一把,然而信得过的没有几个,更难得是郝君裔肯为之背书,这至少说明,只要郝君裔不造反,郝家不作死,党内不作乱,国家不灭亡,那就一切不用愁。毕竟挖树连着根。 “我呢,您老知道,我之所以到现在还好好活着,半是因为祖荫,半是因为老师,我自己是没有什么能耐的。不像师小姐一肩挑着两个百年企业马上还要接手父业,也不像林小姐年纪轻轻就白手起家堪称商场传奇。小刘的事在我这儿只能治标,她们却能治本。不过...”她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卖关子,林森柏马上发现对面那几位都不动声色地微微转动了眼珠子,视线都往她身上聚拢而去,“有些事情需要计议长远,最近她二位也有些自己的事儿要忙,等等,等您有了大概的想法后再说不迟。” 话到这里已经足够清透,众人见郝君裔没兴趣往下再说,便各自怀着心肠就此浅聊开去。华端竹惯来招老人家喜欢,期间就坐在欧老先生身边陪他喝茶讲古,剩下三位你一言我一语问得林森柏和师烨裳不可开交,场面虽不热闹,倒也不似之前突兀阴郁了。 不多时,所谓“郭老”姗姗来迟,三更半夜一身牌瘾犹如虫蚁,咬得他进门就叫,“老师好!哎哟诶,知道八缺一我连曾孙都没哄睡就跑过来了,够意思吧?快快快!今晚我非打它个十圈八圈不可,这半年差点儿没把我给憋坏咯!要不是小郝给老太婆打电话说老师有事儿找我商量,她还不放我出来呢!谢谢老师!” 眼见他急到如此地步,众人唯有欣然起身向牌桌,方才的话题立刻收得滴水不漏——师烨裳和林森柏对视一眼,心里多少明白这位跟这几位不是一伙儿的,至少在利益方面吃不到一个锅里去,就干脆连自我介绍都免了,反正她们知道他是谁,至于别的...他想知道的总会知道。 “端竹,你去做八个位签,”郝君裔嘱咐完了才想起来问,“会做吗?” 这种场合下打麻将自然不像在家里,风水位不是乱坐的,要么摇骰要么抽签。郝君裔觉得华端竹从小远离黄赌毒,大概是不会做的,没想到华端竹立马就从与欧老先生共享的茶几上取了一个盛着八颗小纸团的盘子过来,“太爷爷教我做好了,我去拿个签盒放进去就行。” 郝君裔捏起一颗,捻了捻便丢回盘中,偏头对欧老先生眯眯笑道:“您不是总说不入门不传经么?怎么到她这儿您就偏心了?这捏一串我们谁也不知道的码,一会儿签子进了暗箱我们再怎么挑三拣四也没法儿弄清您的意思啊。” 白了郝君裔一眼,欧老先生趿拉着拖鞋往牌桌去,随便挑了把椅子一坐,“你们不需要懂我意思,她懂就行。一会儿我的签小竹子替我抽,我要是挪个位置,今后我管你们叫老师。”席间他年岁最大,自然他是头签,一箱子做好标记的小球,别管他要考验谁,要牺牲谁,只要他有这个想法和手段,谁也拿他没办法。 他那群徒弟们兴许早看惯了他撒娇耍赖不要脸,闻言只是各自抬眉袖手一旁等抽签,并不像师烨裳和林森柏那样浑身汗毛倒立胃中食物翻涌。 尤其是林森柏。这一夜她过得堪称三观尽毁,节操不复,如果生命还能重来一次,她只想对自己说,这辈子我自我了断的原因是我看见了自己九十岁时会有多奇葩,与其如此,不如趁早投胎,钱隶筠,苦了你了,你忍我这么久都没当我面吐出来,下辈子——等一下,古老的哲人说过,我那么帅我不能死,否则留下身后这么一大堆好东西,让别人花我的钱,住我的房,开我的车,睡我的老婆打我的娃还砍我的树吃我的猪?!阿去你娘的下辈子!劳资这辈子改还不行么?! 再等一下,重点也不在这里,让我想想,刚才他那语气似曾相识,尤其那个句型:我要是xxx,今后我xxx... 林森柏偷偷瞄向师烨裳,师烨裳刚好也瞥了她一眼。回想起数小时前遭受的折磨,林森柏觉得自己要是再不找个能强制消除记忆的方法,自己今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戒酒,二,自尽,以免遭受比死更惨痛的折磨。 ...... 至此,内容丰富格调高雅情节紧凑的一天在此起彼伏的啪、啪、红中、杠、糊,以及喀拉拉拉拉拉拉声中落下帷幕,没有想象中暗室认干爹的暧昧情境,也没有在人民大会堂里握手的壮观场面,林森柏和师烨裳甚至被郝君裔摆上台面狠狠地利用了一次,今后可能还有两次三次无数次。但她们得到的或许会更多。 这样的引荐,从一开始就不是师林二人想象得到的,后来自然收获了意想不到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