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介绍: 二00五年 二十八岁的师烨裳,自私,滥情,人生最大的乐趣似乎就是折磨别人。 二十八岁的汪顾,拜金,崇洋,幸好是个工作狂,否则决养不活自己。 二十六岁的林森柏,睡觉一定要开着窗,即使冷死也不关。 十四岁的华端竹,希望自己能年年全班第一,今后当个好老师。 二00六年 二十九岁的师烨裳失踪半年,长久以来的心愿流落不知所踪。 二十九岁的汪顾美梦成真,但她无法享受。 二十七岁的林森柏买了颗戒指,送给一位妈妈桑。 十五岁的华端竹进了私立学校,认识一个好老师。 二00七年 三十岁的师烨裳陷入心的谜团,但她渐渐学会期盼。 三十岁的汪顾被曾经认为美好的乌托邦困锁,爱情有些变质。 二十八岁的林森柏又买了颗戒指,还是送给同一位妈妈桑。 十六岁的华端竹逐渐了解口口的世界,当然,不仅仅是通过口口。 二00八年 三十一岁的师烨裳会怎样? 三十一岁的汪顾会怎样? 二十九岁的林森柏会怎样? 十七岁的端竹又会怎样? 商战,情战,人生大概就是一场战争,最大的赢家永远是自认为快乐的人。 内容标签:虐 恋情深 欢喜冤家 不伦之恋 《玻璃囚牢之起》 作者:叁仟ML 纯良的交集 1——为—— 汪顾病了,眼看就要撑到礼拜六,她偏在前一天病了。夜里发起高烧,头疼,呕吐,可能是晚饭吃坏了肚子。 凌晨三点的时候,汪顾又趴在马桶上,力图清空胃里的黄水。 大笨钟咣咣咣三声响,汪顾洗了把脸,眯着迷水的近视眼摸到梳妆镜旁的话机,习惯性拨通了,按下免提键,又将话机摆回贴墙底座,连忙着手去找面巾。 “霍氏内线,请说。” 汪顾撑在洗手池上,看着镜中的熊猫眼,无力道:“麻烦接霍氏国代秘书部,我是汪顾。” 五年前,她还在埋怨自己到底是脑袋脱线还是眼睛脱窗,居然选了家有国际业务的零售代理公司来奉献热血青春。二十四小时在线制度,那是一种多么摧残女人美貌的工作。早两年,负责出口业务时,她几乎每夜都睡在公司里,只有星期天能回家躺上大床盖着被子梦个天昏地暗…现在,她转为负责境内代理业务,却庆幸起这种二十四小时在线制度予以自己的方便来——换个别的公司,哪儿有人半夜三更听你请假? 电话接通,“汪主管,您好,我是赵琳珊。”由于熬夜而亢奋的声音。 “琳珊啊,麻烦你转告人事,”汪顾又想吐,脑袋是昏沉的,四肢是乏力的,职业腔是必须端起的,“我明天告假一天,可能是食物中毒了,吴总要是找我,让他电话或者OUTLOOK,别又发NOTES,收不到的,就这样。”崇洋媚外如汪顾,也觉得说中文时夹杂英文不是什么好习惯,但又实在找不到这两种软件的中文名,总不能告诉秘书处的小姑娘,什么“出去看”,或者“莲花笔记”之类连她自己都听不懂的译名,所以…只好“就这样”。 去年,吴总经理,吴老先生,吴大电脑盲,一个春节假期都在公司值班。 他还以为平时用的办公平台LOTUS NOTES可以像往常一样将各种信息准确地传递到各位员工屏幕上,便兴致勃勃、直截了当、不闻不问地群发了整整七天,流量高达三兆,且均需即时处理的公务文档到相关负责人邮箱里,害得大年初七一上班,整个公司管理层绞毛线般乱作一堆,其后三天,所有对外业务陷入瘫痪,损失订单总额六百多万。 到现在汪顾也不能理解,吴穹怎么能那么聪明地把内网办公软件自顾当成他最熟悉,也是唯一熟悉的摩托罗拉中文传呼机? 他、他、他…汪顾关闭显示器和无线光鼠的电源,躺回床上,长叹一声:穿越来的… 叹完,她又再次虚弱地跪倒在周公翠绿翠绿的战袍下。 这一觉,感谢关二爷保佑,她终于睡踏实了,直到阳光透过嫩绿色的窗帘接缝,将一绺麻花辫粗细的光线送到她眼皮上,她的梦境才由在水泥森林中被哥斯拉追赶,瞬间转变为误闯阿拉伯酋长存放宝藏的金库。就在她兴奋地张开双臂,准备拥抱那一盘子南非粉钻的时候,电脑音箱开始进入“您收到一封新邮件”的叫春期。 阿司匹林在哪里,咪唑安定在哪里,喇叭丸在哪里? 汪顾飞快地扯起鹅绒被盖住脑袋,窝入枕头,一头长发被她搦得超级赛亚人一样竖在头顶。 让这样的情况持续三分钟后,她的小宇宙爆发了:“还让不让人活啊,我是病人啊,我请了病假啊,不付工资的啊!!!” 揭被而起,光脚踩上地毯,她冲到电脑前,抓了前夜数在药盒里的药片,发泄似地端起长颈水杯,咕咕嘟嘟一饮而尽。头还是疼,呕吐感却没有了,高烧退下去,冷汗流出来,一身真丝睡衣黏黏呼呼贴在背后,难受到她再也无法忍受。 汪顾转脸看到玻璃隔墙的浴室里那个广告里说管用祖孙十八代的A.O.SMITH热水器显示水温六十度整,水位满格,立刻双臂交叉成纽,揪住裙摆边沿,元气十足抡个满圆,豪放地把自己扒光在空调吹出的寒风中。 来吧,汪顾,让我把你烫成白煮大虾,晚上包海鲜馅饺子吃,如果我有空的话。 这么想着,她一步三摇地走进浴室,拧开星状花洒,两秒后,嗷地又跳进前夜放满热水,还没来得及用,就被呕吐感拉去关照马桶,现在水已全凉的浴缸中。 身上的温度噌一下窜起,她边喃喃说着“原来三温暖不是人人受得起的”边在体温由三十九度升为四十一度的过程中昏迷过去。 汪顾,就是这么彪悍的人,彪悍到她哪天真就这样死了,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偏偏某路神仙深深爱彪悍的人,甚至连自己的独生女也赐给他们,叫一切相信它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在她昏迷八十五分钟后,有位闪耀着圣母光辉的女子,将她从浴缸中捞海带一样捞了出来,烤鳗鱼一样摊到床上,蒸馒头一样捂进被子里,并从那标志着汪顾又朝小资产阶级目标迈进一步的伊莱克斯对开门冰箱中取出一瓶十六度的德国冰酒,先在她额头铺了会儿,回了回温,看冷热差不多,便摸起她床头的开瓶器,将水木塞嘭一声拉开,走到她的厨房里,一眼从挂架上一堆价值不菲的红酒杯中挑出那只,唯一的,连汪顾自己都舍不得用的法国利多窄口郁金香杯,倒了个满杯,喝可乐似地牛饮一气。 如果汪顾醒着,让她冒着当杀人犯的危险把床头灯丢出去砸那圣母都是有理论依据的推论。她无数次自称拜金又小气,绝对不是用来自我解嘲的,她是真的拜金又小气。那瓶酒花了她两百六,那杯子花了她一千六,那人居然理所当然地端着酒和酒杯从厨房晃出来,堂而皇之地把酒杯和酒瓶子就那么杵在三天没吸尘的地毯上,依一杯诶宰矮一义一一杯。不杀她行么?你说,那种人还有活着的价值么? 可惜,汪顾睡着,或者说正不省人事地昏迷着,唇齿扣得死紧,连圣母想往她嘴里填塞一些药片都做不到,更别提站起来丢台灯杀人。 热气又涌起来,汪顾朦胧中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直扑艳阳的火凤凰,含糊念完“阿瞬”,正准备用自己的青铜圣衣和健美肌肉去迎接命中注定的灭亡时,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哄小孩般轻轻道:“人间大炮…” 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只瘦骨嶙峋正趴在炮口等着变炮灰的翼龙。 “李医生,我这里有个病人,高烧,”圣母将头靠在她胸前听了听,牵起她的手,“肺部无螺音,心跳一百一,请您到…” 汪顾烧得昏沉,恍然听别人说自己家的地址说得精溜,一时又梦到自己被两个英俊男警草押着关进警局,罪名:相貌扭曲,破坏社会和谐。 后来,她便彻底暗无天日了,连梦也做不成。 差一点烧出肺炎的汪顾完全清醒时已是星期天中午。 八十多平方的大开间里清净得很,只有一台老掉牙的555笨座钟在滴答滴答响。 她睁开眼,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刻撇头去看墙上的电子钟。日期牌最后一项最后一格,是日,不是一,陡然跳快的心渐渐平复,还好还好,没被又扣一天工资。汪顾刚想缩回被窝,不小心,瞄到地毯上的蓝色酒瓶和放在心头宝贝着的酒杯,揉揉脑袋,实在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来了瘾喝掉的那瓶虽说不贵,却难买的酒。 “算了算了,喝掉就…”她揉完脑袋,手便自然地垂到额头上,稍微看了看,本来由于睡得太多产生混沌的大脑顿时清醒,“这是什么?!” 一块乌青赫然出现在她瓷白的手背上,不不不,不是一块,是两块,只是连片了而已。 她猛坐起来,鹅绒被柔滑的边沿顺着脖子滑下,赤裸身躯在海水般的日光里荡漾,荡漾。 疼!她一摸腰下,右侧臀肌上有个鸡蛋大小的鼓包抵着硬梆梆的养颈枕,此刻正疼得恰到好处。 2——啥—— 华端竹是个孤儿,不过也不算全孤。 六岁那年她的母亲死于建筑工地上发生的一场稀松平常的事故,承包商赔了五万,保险公司赔了三万,都被她父亲揣进腰包,与一个发廊小姑娘天长地久去了,临走,那个矮胖的男人大方地甩了半捆人民币给端竹的外婆,告诉她,自己再也不会回来,孩子的事,仰仗她全权料理。端竹的外婆不是软骨头,收了钱,抽出一张当时新发的胭红大钞,啐一口,揉成一团丢到前女婿脚下,说,这是今年给他的压岁钱,过了今年就再没有了,快带那女人滚蛋,从今往后莫想进这宅子一步,端竹和他也再没关系。男人艰难地弯下身,捡起那团纸,展平了塞进裤兜,头也不回地走了。至于女儿和自己的关系,他不在乎。新生活需要钱,发廊的小姑娘想要房,想要车,想要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小康生活,这些都需要钱,很多很多钱,所以他只在乎钱。 端竹十岁的一个星期六,外婆病逝,突发性心脏病,并没有长时间折磨老人,也没有长时间折磨老人所剩无几,为维持端竹成人前的生存,一分一毛抠出来的微薄积蓄。 小小的端竹趴在外婆渐渐冷去的身体上哭了整整一天,巷子里的邻居说,那哭声不大,只是有些凄凉,令到所有的邻居都陪她哭了一天。那日入夜时,端竹敲开了邻居李大妈的绿漆板门,问她火葬费的事情。李大妈红着眼睛,一把将端竹瘦弱的身子圈入怀中,问她从今往后愿不愿意到自己家来吃三餐,同时告诉她,明天一早,自己会让儿子帮忙她送外婆去火葬场,火葬费的事,邻居几个凑二三百,足够。 端竹不哭了,红肿的双眼滚烫,有风吹来,便火辣辣地疼。她纤细的手臂环住李大妈的脖子,两手无力地在李大妈背后拍了拍,告诉李大妈,外婆说,她已经是大孩子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不要随随便便麻烦邻居,她只需要李奶奶家的小王叔叔帮她将外婆送到殡仪馆,就好。那一刻,她恨极了自己还是个孩子的事实,若非如此,她便可以不用劳驾邻居,因为答应了外婆,不到万不得已不向人求援。 外婆的积蓄,全放在一间二十二平方的破败祖屋里唯一一个橱子的暗格里,总共一万六千九百七十二块八毛。橡胶木做的漆黑小格子被一堆钱塞得满满当当,就像端竹被外婆的爱塞得满满的心。接下来的星期一,端竹照旧五点起床读书,六点喝些米粥,将碗放好,六点半背上书包,穿起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六点四十五分锁起门来,步行三里地去上学,只是有七个七日,她不系红领巾。 端竹是个好学生,一直也是。 学杂费全免,奖学金全领,对端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她不需要花时间去应付父母的唠叨,也不用花时间去看动画片,更不用花时间去收集闪卡之类令别的同学为之疯狂的东西,她有的是时间啃课本写作业,她甚至还有闲功夫去算夜间的照明是用三毛钱一根的蜡烛更划算,还是用八块钱一根的日光灯管更划算。圆珠笔、记事本、剪刀、彩色笔等等她从来不缺,这多亏了在国内无论小学还是初中,各种各样的比赛获奖者除了能得到奖状,还能得到奖状以外的奖励。当然,奖状也绝非一无是处,它可以糊窗户,在北方漫长的冬日到来之前,端竹必须集齐八张那种厚实的油皮纸,否则她又得过一遭满屋子灌风的冬天。 总之,端竹的生活,在这样一个繁华的大都市里,在汪顾那样衣食无忧的白领眼中,是不可思议的。但她究竟是活下来了,靠着外婆留下的,虽残破却能勉强遮风避雨的一片屋顶,和自己的努力。 公元二零零五年的端竹,十四岁。 “竹儿啊。” “李奶奶早上好。” 星期一,端竹锁门时,李大妈拍拍她的肩,塞了两个热腾腾的鸡蛋到她手中。 孩子长得很漂亮,却太瘦了,也不够高。现在十四岁的孩子,往往都有一米五,一米六的个头,更有甚者已经拔到了一米七,可端竹只长到一米四二,营养不良的后果是可怕的,李大妈这么想着,早上为孙子准备早饭时,便多煮了两颗鸡蛋。 “谢谢李奶奶,”端竹笑着致谢,牵着李大妈的手摇晃,本来就是瓜子脸,一笑,瘦削的下巴愈发显尖,“这些年多亏了李奶奶和小王叔叔…” “又来了,又来了,总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小孩子家家的,”李大妈抚着端竹的脑袋,打断她的话,不着意摸到一根涩涩的橡皮筋,“用这种皮筋扎头发疼呀,竹儿。” 早在十几年前就没人用这种橡皮筋扎头发了,如今通常只用它捆钞票。端竹刚想说没事的,一次扯下十几二十根头发来不算什么,书上说人每天新生五十多根呢,李大妈瞧她那眉眼弯起来,就知道她要放什么屁了,曲起食指在她直挺纤薄的鼻梁上勾一下,“你先去上学,晚上我给你拿几根好些的来,别又说不要,”李大妈佯作生气,插起腰,瞪着眼,“我家那些都是捆毛线团剩下的,留着也没人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就生了几个小子,我一老太婆,你看,用得着么?”李大妈撩动自己花白的短发,学着海飞丝广告里梁朝伟的造型,逗得端竹笑到咳,“去吧,别迟到了,鸡蛋趁热吃。” 端竹又道一遍谢,握着鸡蛋,朝李大妈挥挥手,迈开步子朝前走。 临出巷口,看见几个一色西装革履的人,知道又是地产商来和居民代表谈拆迁补偿的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外婆的房子,无论补多少,她都不会愿意动迁的,因为这个,前天还与地产商闹了一回。 因为心情不好,这一路,端竹走得挺慢,到学校时,离早读开始还有半个多小时。 同桌是个自称豪门小姐,其实只是韩剧看多了,以至于大脑发育不甚健全的造作女生,人还没来。端竹晓得她若是闻到水煮鸡蛋的味道,肯定又要叽歪半天,于是端竹干脆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的垃圾桶旁剥鸡蛋。 “华端竹,你还是那么早。”高大帅甩着书包斜倚着廊柱耍帅道,幸好人如其名,不然也不知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端竹扭头看了他一眼,半个鸡蛋还鼓囊在腮帮子里,“班长也挺早。”说完,她便又低下头去,接着往嘴里塞手中剩下的那半个鸡蛋。高大帅,她边嚼边想,要是自己哪天忘记写作业,又怕班长告诉老师,倒是可以把抽屉里那几封他写给她的肉麻情书当作威胁。不过…也不好,端竹的同桌李妍美,原名李美,因为韩剧实在看太多,硬要父母给自己往户口本的名字中加了个妍字,总之,现在她叫李妍美,嗯,同桌李妍美疯狂地爱慕着这位高大帅——端竹在想起这条桥时,又认为不能因为几道作业题就破坏了本就不太和谐的同桌关系。 “华端竹,”高大帅不知怎么长的,才初二,就已海拔一百八十二厘米,站在端竹身边,像堵墙,“让我养你吧。” 端竹正好一口蛋黄卡在喉咙里,噎住了,等好容易面红耳赤地挣扎着把鸡蛋吞下去,想哈哈大笑的冲动早无踪影。 “班长,我是穷,但还没穷到需要你养的地步,”端竹两手对拍,想弄掉沾在指尖的碎蛋壳,偏有几块死活要粘着,只好用指甲去抠,“李妍美喜欢你的,你去养她。” 提曹操曹操到,李妍美摇曳着她那条被修成金鱼尾状的校服裙从楼梯间方向走过来了。高大帅鼻腔中嗤地一声往外喷气,下定义般诋毁道:“脑残。”声音不大也不小,李妍美听不见,端竹却听得真真的,她可以指天发誓她绝不认为高大帅的这种做法正确,她也可以指天发誓她现在捂着嘴实在是因为忍不住笑了。 李妍美看端竹笑,高大帅也跟着笑,便以为自己是能够为众人带来快乐与幸福的天使,不由得意起来,她这一得意可不得了,某种奇妙而自认高贵的语言流水般从她嘟着的嘴里溢出来,听得旁人一愣一愣的,偏她还着意卖弄,将肥厚丰满的嘴唇噘得半天高去拖那七扭八歪的哟字音,“阿尼阿塞哟~” 端竹没怎么看过电视,搞不清李妍美说的是什么,高大帅却晓得那些个纠结的发音组合起来代表着啥。男孩子,特别是处在这个阶段的男孩子行起事来,要多张扬有多张扬,他一下扶住墙壁捂着肚子,夸张地大笑不止,笑得迟钝如李妍美,也看出了苗头不对。 叮—— 刺耳的上课铃打响,娱乐节目结束,端竹跨进教室时,用了个中文高级词汇来形容自己脑海中认为的今日状态:“按部就班”的一天还要继续继续,再继续。 她没想到,她正在经历的,曾经以为的,料想还要继续的“按部就班”,即将止步,再不回来。 3——相—— 巷子口堵了好些车,长长一列,整整齐齐,少说有十几辆,全是黑色,四轮,车身锃光瓦亮,看起来比路上的的士长一些,但也长不了多少,每个轮子上都有标志,几辆是一块没色的饼被平分成三块,几辆是一块蓝白色的饼被平分成四块,几辆是饼里画了个大于或小于号,一辆是个盾牌上画着马——端竹对车没概念,统一将它们称做轿车,这个答案虽然得不到高分,至少能保证不倒扣。放学回家就看见这种壮观景象,端竹本来应该高兴的,毕竟这条堪称贫民窟的小巷子,除了有人结婚时会出现那么热闹的景象外,平时基本处于或鸡鸣狗吠,或寂静无声的状态。但这段时间,因为征地的事,屡有这样强大的豪车阵容“热力”登场,那些车子好像都不怕费油,人走车留不熄火,尾气突突冒,热气滚滚来,熏得过路者头昏脑胀,烤得流火六月里的细长巷子像个刚捅完锅炉的煤铳子。 端竹嫌烦,脚步不停,从那些车子间穿行而过,不留神,身后吱啦一声响,她还没回过神来,单薄的肩已被个瘦高的叔叔捏住。 “对不起,您不能走,”黑衣的叔叔很有礼貌,嘴里的牙很白,褐红墨镜后的眼睛当然不会让她看见,但她的肩确实被捏疼了,“您划花了车。” 端竹一愣,连忙转头,回身去看,没想,这一转,又是吱啦一声。 等她看清原来是上完美工课后插在书包侧格的剪刀从兜底破洞中探出尖锐的锋口划伤了一辆黑色的车子扁长车头的油漆时,那把剪刀已经在她惊讶的视线中径自绘出了纷繁乱目的花纹,当然,画纸就是那辆黑车的前盖。 很好,很好… 端竹觉得腿有点软,一下又想起去年小王叔叔说他的单车笼头划花人家一辆豪车侧门,赔了四百多块的事情,冷汗顿时浸透的确良布料的校服衬衫。 “我…”她既说不出“我赔给你”这种吹牛的话,也说不出“谁让你停这里,划了活该,我还没让你赔我剪刀呢”那种反咬一口的话,巷口不是禁停区,平时满满当当全是自行车和三轮车,于是她支支吾吾地没了下文。 就在她咬着下唇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车子后座的蓝灰色玻璃窗无声降下,一只纤长白皙的手伸出来,在侧门上轻轻拍了拍,黑衣叔叔立刻放开她,朝那儿走去,等他再走回来时,笑着朝端竹做了个放行的动作,“抱歉占用了您的宝贵时间,您可以走了。” 端竹没听见车里的人究竟说了什么,黑衣叔叔居然就那么轻易地放过了自己,但她明白此地不宜久留,脚底抹油赶紧溜才是上策,于是她低声吱唔着谢谢,微弓了平日里挺得板直的腰身,离开危险区域,直往自家门前去。 四百多啊…省了。 她开门时偷偷瞄一眼那辆轮子上画着盾牌和马的黑车,拍拍胸,全不知自己赚大发了。 草草喝两碗米粥,端竹摊开练习册,开始做作业。 天黑到彻底看不清字的时候,她下定决心,拉了灯绳,提醒自己已经进入每小时花费一分二厘人民币的亮灯时间,只有尽快做完作业上床睡觉才是省钱的唯一途径。 快到九点,端竹打了个哈欠,听见有人敲门。 “竹儿,竹儿。” 端竹猛想起李奶奶说过晚上要给自己送皮筋的事,赶紧放下笔,小跑着去开门,“李奶奶。” 门开了,是李奶奶没错,但她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竹儿啊,这位是林小姐,”李大妈边说边将身后人拉到端竹面前,让端竹瞧个仔细,“林小姐是源通地产的业务员,想在咱们这儿住一阵,考察居住环境,可咱们这儿就你家空敞,你看…” 李大妈欲言又止,做的虽是好事,但也怕端竹不愿意——凡是住这周围的人,都晓得端竹不愿卖祖屋,补偿从三千六一路涨到四千七,端竹说不卖就不卖。四邻得了好处,也就都体谅起她的难处来,只求她能在一个合适的价格前收住口,别一竿子搅黄了好买卖,到时换个别的开发商来谈,可就没有这等甜头了,说不定连谈也不用,随便捏造个听证价格,城管民警一起上,来个暴力拆迁,大家全得乖乖就范。 “我叫林森柏。”那人左手提搂一个旅行包,朝端竹伸出右手来。端竹领奖领惯了,知道这是要握手,于是也伸手与她虚伪地筛了筛,“我知道华小姐不愿意动迁,对源通地产也有意见,但我不过打工混口饭吃,新到这城市,办公地点定在这里,要是在别处租房子,租金、水电、交通费一堆我可付不起,还请华小姐高抬贵手,让我住一下,两个月,”林森柏竖起两只手指,鞠下身来,平视端竹,“只要两个月,租金你说多少我照付,水电平摊好不好?”说着,她露出一个居心叵测的笑容,“我做饭给你吃。” 端竹看那笑容看得呆了,蒙头蒙脑地听有人要给自己送钱,还要给自己做饭吃,心里就是对源通地产有一百个不满意,也难以拒绝,不由放手,任那板门开向两边。李大妈本以为她会考虑好久,岂料她还挺干脆,心里想着“竹儿果然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赶紧替端竹将林森柏让进屋里。 “竹儿家东西没多少,很清净,床你就不用买了,”李大妈领着林森柏参观一眼就能看尽的破败屋堂,手指那张铺着凉席的老榆木大床,“这值钱的古董床睡你两个瘦瘦的女孩子富富有余,橱子…橱子只有一个,改天我把我家那个简易衣柜给你们送来,凑合用……” 怎么也是当过房东的人,关注重点全是民生民计,坏的说成好的,好的说成更好的,有的漫天夸,缺的张口来,说完,她也忘了皮筋的事,叮嘱两人早点睡觉,掩上门就走了。 端竹对应付客人这码子事,不若李大妈有研究,和往常一般亲热地隔着窗向李大妈道了晚安,一回头看见安静坐在陈旧圈椅里的林森柏,登时浑身不自在。 “水,你要吗?”她坐回书桌,其实只是张折叠矮桌前,怯怯抬眼问,实则完全不晓得该怎么面对眼前那笑得像狐狸精一样危险的女子。 人,随便长长就算了,长成那样做什么?端竹握着笔,腹诽万千。就算要认真长,她这长得也未免太…端竹搜肠刮肚地找形容词,最后决定用太...靡颜腻理了吧? 因为正在做物理作业,她想起没有参照物就不能定论状态这个浅显易懂的道理,于是赶紧找。 自己?自己长什么样来着?因为太久没照镜子,她已经忘了。 李奶奶?不行不行,没礼貌。 高大帅?神经病,对方是女孩子。 李妍美?啊…李妍美……李妍美倒是不错的。拿李妍美作参照,对比林森柏状态如下:厚唇、薄唇,眯缝眼、桃花眼,蒜头鼻、鹰钩鼻,吊浓眉、挑细眉,大饼脸、巴掌脸…… 总听街坊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现在看来,这句话竟是比牛顿第一定律还真的真理。 都是炎黄子孙,怎么就能差那么多呢?端竹对生物课的授课内容产生了强烈不满,突然想起今天上历史课时,李妍美说的一句话——我觉得我的祖先肯定是大寒冥国人,因为我长得很像金泰熙,你说呢? 端竹,豁然开朗,咬着笔杆点了点头。不知道金泰熙是谁不要紧,不知道大寒冥国是什么鬼东西也不要紧,只要知道李妍美有可能是大寒冥国人就够了。 “别客气,你先把作业做好吧。”不知何时,林森柏已走到她背后,双臂一撑,黑影便罩住了她矮小的身体。林森柏取了另一支笔,在一张不知哪儿来的便签纸上写好两个的公式,递到她面前,“你那样做有些绕弯,费时间,费笔油,费电,于是费钱。” 端竹吃惊地抬起头来看林森柏,视线却被流水般的长发遮住。 这道题,她刚在小王叔叔给的废报纸上算了一半,林森柏怎么可能看出她打算怎么做?虽然她接下来的确会用绕弯的方法来解,但,但,但这人也太不可思议了吧?莫非…… 林森柏将脸侧垂下的柔顺发丝撩到耳后,看着她,笑道:“我以前当过物理老师的。” 端竹猛提起十二分警惕,深切地明白了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做地产的都黑,你心里想什么,人家琢磨得比你还透,三句话就能套住你。 收留这个租客是个错误——此命题正确几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五。 “吃西瓜吗?”林森柏眯着眼问端竹,但不等端竹回答,她便已起身离去,提起圈椅旁蒙灰地板上的旅行包,将它嘭然架上端竹书桌,“我在巷口买的,不知道甜不甜。” 端竹很穷,但端竹也不至于穷到像某些外国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一家人饭后用牙签来插那一小块西瓜吃。每年夏天,她总能从李奶奶那儿得到或多或少的几瓣好瓜,总的来说,平均每星期都有一次饱口福的机会。 “我得先写完作业。”端竹冷脸答,眼睛却盯着林森柏的旅行袋。 李妍美说富人都用像耐克和阿迪达斯这样的牌子,她说像她自己,用的就是耐克,英文叫NIKE,标志是个大勾,而林森柏用的棕色长方形旅行包上只有五个叫人看不清楚的字母,灯光太暗,端竹用力看也只看清了开头是P,最后是A。 林森柏不是富人。端竹观察之后得到的结论。 既然都是穷人,还买什么西瓜呢,听说西瓜最近涨价了。 端竹做完作业时,西瓜被林森柏从旅行袋中掏出来,可端竹以为那是一个离长成还很远很远的小冬瓜。 4——遇—— 六月的中国北方,和江南华南一样水深火热。冬天的气息,除了在冰箱里,没留一点存货。霍氏总部的大楼和霍氏国代的大楼相邻,四块白天也亮着橙黄银白两色霓虹的大招牌,两块在楼顶,两块在骑楼,相当恶俗,叫人看着就想流汗。 汪顾讨厌星期一,和每一个上班族一样讨厌星期一,但她已经知足了,想起当年连星期一都谈不上讨厌的日子,还好还好。总之脱离了国际业务,就等于告别了那种给你一堆钱让你没时间花的悲惨年月。汪顾站在电梯前,握拳,明里是在给自己打气,其实是为了捏扁手中的咖啡杯,预备将它和另一只手里的点心纸一起丢进电梯口的垃圾桶。 加油啊,汪顾,再赚点就退休养老了,加油! 汪顾在心里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离那张女子五十岁退休的大红证书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她心心念念只掂挂那张自己一时贪慕虚荣,大笔签下的,令她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中年身的十年合同。 好吧好吧,霍氏工资还是不错的,这点值得安慰。 想她那些个一起毕业的同学们,就是读完了硕士博士再出来工作现在领的工资也没有她一半多,她呢?省了学费,又赚了一堆钱,买了房,买了车,还有万字头存款,真的很不错了。 公元二零零五年的汪顾,二十八岁,钱论堆算。 “听前台说,今天文小姐要过来。” “啊?那总裁也会过来吧?” “是呀!” 等电梯的间隙,秘书处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学起了晨间灰喜鹊的聒噪,声音兴奋得让汪顾轻易想起家里电脑中存着的几封未读邮件,罪恶感又起,她忍不住掏出手机插上耳机翻查邮箱。 今天不是例会日,应该不会有很重要的文件吧… 汪顾刚这样想完没三秒,一封红头邮件便专横地闯入视线,吓得汪顾一身冷汗。电梯门开了,她被拥挤人潮推进内里,夹在转身都难的缝隙里,姿势不变。 “死…”这下死得没渣喂狗。 旁人听她念个死字念得哆哆嗦嗦,都转头看她,基本都明白她说的死字指向何方——昨天总部公布了一项重大人事变动,凡是睡到中午二点以后的高管通通没赶上临时会议,至于那些早上六点就爬起来查邮件的大小BOSS们,哪有可能放过手下小怪,一个电话打过去,小怪们都得揉着眼睛猫出公务闪存,叼着牙刷坐回电脑前整理交接资料,所以,昨天是个比正常工作日还忙的日子,汪顾现在喊死,喊得实在不稀奇。 人群中有人认出低着头张着嘴的她来,很热情地提醒:“汪主管,你快到了哦。” 电梯液晶屏显示二十二楼,汪顾脑中反应出的却是家里那个管用子孙十八代的热水器显示的六十度。 撞撞跌跌又被人群推出门,她仰头深吸一口气,正了正身上笔挺的丝质例装领口,合上风纪扣,憋出职业笑容,边应付同事间的招呼,边用左手去掏挎在右臂弯上的提袋。 赵琳珊等在汪顾办公室门前,耷拉着一双熊猫眼,笑容可掬,虽然没必要,却依旧循着公务礼仪引在汪顾前面。“汪主管,文小姐通知您直接到会议室去。” “好的,麻烦您了。”汪顾说着废话,照样去摸她的闪存。 说起来,汪顾能无风无浪地一路升职到今日地步,大半归功于她包里那十个八个各式各样的闪存。所有公文,所有资料,一字不拉,通通被她分门别类地同步到各只闪存中,交接资料?小菜一碟,数据在,怕啥;演示文稿?没问题,她能掰着呢,用文本文档里的图表也一样能讲满八小时;叙职报告?不在话下,她的工作一句话就可以搞定:稳定货源,降低成本,开拓上游。 是了,就是这只。 汪顾摸到那只买C200时,硬逼销售代表送的闪存,露出本星期第一抹真心的笑容。意料之中,在会议室门口看见那个黑色的细长身影,她礼貌地问候了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此时见首不见脸的总裁背影后,便踏进会议室去。 “文小姐,吴总,真对不起,我来迟了。” 规模庞大支系繁多的霍氏财阀实际上是由眼前这位被她称为“文小姐”的人打理着,汪顾自然要把她的名字提到吴穹前。禀起笑容欠身看向文小姐时,汪顾不由感叹岁月催人老…当然,这句话是用在自己身上,她可不敢与三十二岁的文小姐比岁月在女人身上产生的影响,找自卑呢吧?跟那个传说中成年后容貌就一点没变过的女人比的话。 “不迟的,是我唐突照会打搅了诸位正常工作安排,汪主管请入座。” 文旧颜坐在东主席上,扬手示座,一身墨绿色的混麻及膝连衣裙,搭着左手无名指上一颗硕大的祖母绿戒面白金托指环,看起来愈发不像人间事物。 汪顾想坐回自己习惯的席位,却发现自己的名牌被前移了一位,琢磨着“文小姐来了不是应该全体座位后移一位吗?”这个问题时,赵琳珊已经替她拉开椅子,没办法,坐吧,反正坐哪儿也是熬八小时而已。 会议开始,言序还是从吴穹那儿轮起。 汪顾交叠了双腿,喝一口水,随即端坐,一手置于腹间,一手摆在会议椅的扶手上,两眼朝向吴穹,其实是在看文旧颜。 难得她穿短袖呢,看来天气真是热得连神仙都受不了了。 她手上那颗大戒指,好漂亮啊…不知自己要干多少年才能赚出来… Giorgio Armani的夏季新款,就算自己买得起,也不一定撑得起啊… 汪顾想着想着,任由眼神放空,姿势放松,全没发现吴穹已经讲完,原本接下来应该还有两位副总经理,四位部门经理的叙职发言现在竟不知怎么着直接顺位到了她头上。 汪主管,汪主管—— 清冷的声音由远及近,像从一个未知的世界里飘来,汪顾猛回神,看见除了文旧颜,几乎全桌人都在用古怪的眼神瞧着自己。 文旧颜饶有兴致地笑望汪顾,托着下巴问:“汪主管,听说您日前病假,现在好些了吗?” 汪顾请病假是件挺不寻常的事,入职多年加上大前天那回也就三次,但汪顾不认为这消息足以震撼到惊动了日理万机的文旧颜,况且在这样一个竞争激烈的大环境中,病假可不是像林妹妹卧床那么优雅的事情,搞不好连年终奖都没了,于是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坐直了身子,灿烂笑答:“多谢文小姐关心,食物中毒而已,是我自己的失误耽搁了工作,实在不应该。” “那汪主管知不知道自己就要升迁了呢?”文旧颜此言一出,立刻引来四下议论,显然不止汪顾,在座除发言人以外,谁都不晓得汪顾要升迁的消息。 可文旧颜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效果,笑着站起身来,拍拍手,等会议室内安静下来,她才慢悠悠地扶着桌子边沿道,“昨天的会议,只是介绍大家认识即将入职的师烨裳小姐,现在正式公布调职具体事宜,”她手引长桌之末,一个穿着棕白条纹,西改宽袖唐装的女子便站了起来,“师小姐,大家都见过了,明天起,她将接替吴穹总经理当前职位,主管国际市场业务的汪顾副总经理和主管国内供应业务的姜昕副总经理直接向她负责,霍氏国代内部的调动名额,三日内放开到百分之二十五,请师小姐于本周五前发回总部。” 她话音满落,整好十一点,会议室的门被人轻轻扣响,无需多言,又是总裁在催。 每次只要文小姐来开会,总不会超过两个小时,有时是大人催,有时是小朋友催,反正两小时似乎已是约定俗成的极限,多一分钟都不行。幸好文小姐永远能将听取报告和交代任务的时间拿捏得分毫不差——不迟到,不早退,关键是不拖堂的好同志,汪顾每每此时,由衷称赞,但今天她怎么也赞不出来了,主要还是大脑内存太小,中央处理器功能再强大也无济于事。 您别就这么走了啊! 我这儿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咋就成了副总经理,还“顺便”负责起国际业务了呢?! 就算连跳两阶,基本工资会涨一倍,奖金会翻三番,可您也得跟我商量一下不是?!谁想回到那个昏天暗地的工作岗位上啊! 汪顾差点朝文旧颜伸出手去,一个能杀人的凶恶眼神瞬间浮现脑海,吓得她打个哆嗦,终究没敢这么干。 好吧好吧,奴才的事奴才们退下殿去自行处理,就不要劳烦有钱有势有人疼的太子妃大人了。汪顾瘪嘴。听说总裁虽贵为二世祖,却是个混黑道的,得罪太子妃,后果很严重…光看总裁那比刀还利的目光就知道。 在汪顾可怜巴巴自我纠结的时候,文旧颜拉开门,不动声色地闪人了,吴穹客套地说几句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之类的话来鼓励在座诸君,也闪人了。会议室中,原本重心在东,现在战线西移,一干由于没吃或少吃了早饭而饥肠辘辘的红男绿女,默契地都将头扭向师烨裳,更有狗腿的已走到她身后打算请她移座上位。 “姜先生,不用客气的,”师烨裳摇头示其婉拒之意,撑肘桌台,两臂贴着桌面微微一扬,宽敞的袖口便平铺在桌面上,“咱们尽快谈完职位合并和调动的事情,午饭还请各位赏脸,尝尝我推荐的南方小菜。” 听完这话,群众纷纷闷声惨叫。 她,她,她请吃饭是假!明摆着要打算饿死劳苦大众! 那厚厚一叠人事资料要读到哪年去?成百人的拢并调迁,就算各级主管之间不存在争议,不为抓住某些骨干分子争破头,不闻不问部属过往业绩,就这么和谐,这么和谐…可那也不是几句话或几十句话能妥善解决的啊! 汪顾摸摸肚子,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早上多吃了一个柏林当拿,现在有那些奶油在肚子里顶着,一会儿讨论部门精英的归属问题时也会更有底气些。 5——非—— 师烨裳普通话说得极其标准,不带任何地方口音,字字像从新闻播音员口中吐出,听得汪顾云里雾里,还以为那边坐着个李修平。 她始终定在原位上,十指交缠两臂平架在桌面上,话间动也不动,只需五分钟便陈述完她对当前这个大范围改组的意见,说一声“大家认为呢?”就把问题和发言权丢给了汪顾和姜昕,自己则从脚边SPA的袋子里取出一杯肯定已经凉掉的咖啡,就着封盖上的饮嘴,一口一口慢慢喝起来。 姜昕本就是国内货源调配的一把手,也是汪顾曾经顶头上司何多多同志的顶头上司。现在的高层,就他自己没动,上面空降个职业经理人压着他也就算了,还将汪顾这么一没资历的毛头小鬼连提两级与他平阶,这口气,他是说什么都咽不下去的。在霍氏国代这样的企业里,文旧颜这一旨调令,几乎等于当众给了他一个耳光,论其屈辱,堪比平调。 但人在职场,有些事情懂也得装不懂。 文旧颜没说,他却打听到吴穹和原第一副总约翰•拜德尔森比他更惨,很可能今后都只能在总部担个工会主席,外务执行之类的虚职了,所以他心里多少平衡一些,该狗腿的还得狗腿,心血来潮想骂人也不至于没人可骂,只是从今往后都再骂不得汪顾了而已… “汪小姐是行将接任的第一副总,就由汪小姐先发言吧。”姜昕笑得谄媚,抱的却是看好戏的心情。霍氏国代通常习惯将负责国际市场的副职总经理称为第一副总,基本工资仍是副总一级,但奖金和分红比其他的同级职员要高些。 汪顾不是不知道他没安好心,谢谢,换她是姜昕她也安不了好心,可她不会傻到还没入职就与原上司针尖对麦芒,明刀明枪地唱对台,何况她心里还别扭着,“抱歉呢,姜副总,消息来得突然,我这里还没准备好,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妨您先。”汪顾摊手,合情合理地示了弱,接过赵琳珊递来的人事资料,粗看两眼便放在手边,认真地听姜昕说话。 …… 这日,一场半路杀出来的会议直开了个天地共失色,鬼神同哭嚎。晚上九点,几位主管终于撑不住,各自让步,同意了敌对阵营的条件,该放人的放人,该签字的签字,弄完自己份内的事,便纷纷走出会议室去抽烟。 师烨裳十二个小时坐下来,姿势没大有变,偶尔喝口咖啡,剩下的时间里,只是笑眯眯地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仲裁请求。 “都谈完了?”她仰头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姜先生,汪小姐,没意见吧?”会议室里的白炽灯照着她清透雅致的面庞,上面竟没有一丝倦色。 众人只见姜昕不自觉地捂了肚子,摇头摇得好生虚弱的样子,乏力无奈道:“没意见。” 姜昕饿死了,下午时实在熬不住,借故回办公室取文件,上了趟厕所,顺便跑到楼下大M去买了两个汉堡塞在肚子里,可三十六岁的男人,十二小时里只填两个汉堡远远不够,饥饿感是远比性欲官瘾更令人难以忍耐的折磨,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琢磨什么业绩,什么精英,什么长远大计了,只想赶快下楼吃碗速成牛肉饭。 师烨裳点点头,侧脸向汪顾,纤长的睫毛抖了抖,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我赞成姜副总的意见。”汪顾一语落地,四下皆是舒气声。 为什么明明在座都是万元户,却过着连五保户都不如的生活?! 这日子,没法过了… 真真是惨无人道,哪儿有人用这种方法推进议程的,就是打算那么干,先通知一声可好啊?他们当中可有人从昨天晚饭后就颗米未沾了,整整一天,一天没吃饭啊! “今天会议进行得非常顺利,感谢大家通力支持,晚饭我做东,请大家一定赏脸。” 还晚饭…宵夜吧?汪顾悄悄白了师烨裳一眼。 其实汪顾也饿,但因为平时吃的就不多,所以反应没有姜昕那么激烈,听师烨裳说要请吃饭,那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的局子,于是跟着众人起立离席,揉揉发疼的额角,走出门去。 秘书处的小姑娘大多刚毕业,车子房子都还没着落,但整场会议中,最忙碌的还属她们,汪顾自告奋勇地提出让她们坐自己的车去,省得打的,可秘书处值夜的有五人,加上汪顾,六人坐一辆轿车实在嫌挤,于是师烨裳便贴心地领了赵琳珊到自己车前。 霍氏国代的地下停车场很大,专供高管停放车辆的优停区在同一排,汪顾历来崇洋媚外,对名牌非常敏锐,眼睛也尖得很,瞅见师烨裳车后的标志,汪顾立刻感叹起自己怎么又悲惨地遇见个和文旧颜一样的女人——阿斯顿马丁…师烨裳,你是破财有瘾才会开着这种车招摇过市。 国家给你这个补助那个补贴养大你个奶娃娃,就是要你这么回报社会回报人民的? 钥匙划一下几万块钱就跟你挥手拜拜,哼,改天我划十下。 汪顾边拧方向盘肚子里边骂,只因跟车阿斯顿马丁,连她的C200都掉价了。 师烨裳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的同事正骂她骂得不亦乐乎,车子七拐八拐晃到用餐地点,迎宾、门童、车童一窝蜂拥上来,等她将同事们送入包厢,再看着车童摆渡完十几辆车,将钥匙一一挂入钥匙柜的时候,刚好晚上十点。 “烨裳。” 师烨裳正打算回包厢,听到有人唤自己便停下脚,“你还没下班?” 一个相貌清丽的女人慵懒而大方地步向师烨裳,高跟鞋缠绕脚踝的系带被故意弄得有点松,所以蹬地声音并不干脆,姣好的身体轮廓被裹在黑灰色职业装里,叫好些定性不佳的人浮想联翩。 “听说你订了四桌十点的晚饭,我怎么能下班?”女人牵起师烨裳的右手,放在自己手心暖着,“头还疼吗?” 师烨裳似乎早就适应了这样的待遇,荣辱不惊地微翘起因双唇太薄而显得有些锋利的嘴角,皱一下眉,闲着的左手拨起挡在眼前的半长发丝,“更疼了。” “没吃药?” 师烨裳恶趣味地看着对方由闲适渐渐转为焦急的脸色,坏心眼道:“吃了,没用。”女人一下慌了,左顾右盼地牵着师烨裳不知如何是好,就这样过了十几秒,直到师烨裳捂着嘴笑出声来,她才知道自己又第无数次陷入师烨裳的骗局中。 “师烨裳!”要不是考虑到身份和场合,她真应该用鞋跟狠狠在师烨裳那双小羊皮凉拖上碾几下泄愤,“看我出糗很好玩是不是?” 师烨裳抬头看天,再低头时又笑得甜腻,“席之沐,你敢跟我比糗啊?早上是谁把我的裙子丢到花园里被狗咬烂了害我只能穿唐装上班的呀?” 这下女人消停了,本来就没多大气势的清丽面庞上蒸腾起氤氲红雾。 “对…对不起。” 她…她不知道师烨裳喜欢那种西改的宽袖敞领唐装喜欢到满衣帽间都是各色唐装,只有下层的裤柜中稀稀落落地挂着几条牛仔裤和一长一短两条裙子。短裙昨天被穿去开会,洗了,早上她逼师烨裳说爱她,师烨裳不肯,于是她只好用前夜散在更衣架上的长裙威胁她,后果显而易见,裙子被那只叫大熊的苏格兰牧羊犬咬烂,可师烨裳照样没说爱她,等回头再去替师烨裳找替换的裙子时,这才发现“女人的衣橱里永远少一件衣服”。 “没事的,”师烨裳给了她一个无关紧要的淡薄表情,不着痕迹地将右手从她手中抽出,“今晚我要把他们都放倒,替我告诉车童找几个代驾的回来加班,顺便拿几瓶红酒白酒洋酒到里边去,让咪宝手边那些能喝的都过来陪客,公主不够少爷也行,但都去换正装,别妖里鬼气的给我丢人现眼。”她语速很快,信息点一个接一个往外蹦,好在席之沐是酒店管理方面的专业人士,每句话只听开头就知道意思,若换个人来,非听得云缭雾绕不可。 看看表,菜也该上齐了,席之沐叮嘱师烨裳几句,便争分夺秒地投入工作——炒气氛闹场子这种事情,开席超过半小时效果就会差很多,到时人都吃饱了,困晕晕的再怎么费心灌酒亦是白搭,即使勉强喝下去也会很快吐出来,就算醉,也醉得不深。 此时的汪顾,完全不晓得自己将迎来人生之中第一场难受到导致第四次病假的宿醉。 6——得—— 用端竹家里那把锈得发亮的菜刀破开瓜皮,林森柏从包里掏出两只一次性塑料勺,看端竹收好书包,又将它端正地摆到屋室中唯一的椅子上去,便堂而皇之地将两瓣小瓜占了端竹写作业的位置。 可怜的端竹,这辈子都不知道冬瓜原来也可以是红瓤的,正琢磨着要不要收柴煮水借盐找蒜熬冬瓜,林森柏已经将插着勺子的半个瓜身递到了她面前。 “看起来还算甜。” 林森柏有一双很桃花的桃花眼,不笑的时候像嫩生生的桃花瓣,笑起来却像初生新月,此时她半鞠着身子,两手各托一半瓜,大的一半就在端竹下巴前。 冬瓜原来也可以当西瓜吃啊…现在的科技好发达。 端竹这么想着,嘴上道谢,手接过瓜,剜了一勺到嘴里。 真的,和西瓜的味道还很像。 “这个冬瓜得八九毛钱一斤吧?”端竹有些愧疚地说,心里觉得房租,干脆就算了吧,她给自己买瓜吃呢,怎么说也向她学了一项,就是冬瓜也有红瓤的,也能甜这回事。 林森柏本来是自己顾自己正在挖西瓜清凉解渴来着,冷不防被端竹问这一句,想笑又怕伤了小朋友的自尊心,不笑还怕伤了自己的五脏六腑,只好装成被西瓜汁呛到的样子,用力咳嗽,直到把眼泪都咳出来才算罢休。 “华小姐,不一定小西瓜就不能吃的,你看,”林森柏边咳边用五指擒住瓜皮边缘,将西瓜尻尾朝上,勺指那上面深绿浅绿交间的模糊纹路,“从本质上说,它还是西瓜,对吗?”努力使自己的话语听起来不带任何褒贬感情,林森柏觉得自己快要由黑商变仙女了,但愿端竹长大后会明白她这番用心良苦的周折,念她滴水之恩,以涌泉相报,否则她铁定亏得让那个买椟还珠的郑国人也要从坟坑里跳出来再跳回去重新死一遍。 好在端竹没见过世面归没见过世面,脑袋好用归脑袋好用,并没有与林森柏去硬坳其实有些冬瓜也有纹路这件事,仅虚心点点头,便又低下脸去剜西瓜吃,“那个…房租,你不用交了。” 夏日的夜晚,几只杜鹃大概是时差还没倒过来,居然就着夜色开始了新一篇自由的行板。 林森柏叼着勺子,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端竹——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被一个只有十四岁且贫困潦倒的小女孩子施舍钱财。 “我总不能白住这儿。” “那你…就替我补课,当我老师吧。”话是那么说没错,但端竹其实并没有什么科目需要补,她已经自学了高中阶段课程,因为害怕自己上不起非义务教育制下的高中,只好趁现在班主任老师对她关照有嘉,向老师借了高中课本,有空时慢慢啃熟。 林森柏被这话给震了,半晌没回过神来:敢情这孩子是真的,认真的,纯真的不要房租啊? 那自己包里那几捆现金要给谁?总不能又让人存回银行去,那也太不符合她林森柏的身份地位了!不行不行,一定要想个法子花出去。 她是林森柏,林森柏啊!不是梁山伯啊! ...... 说起林森柏,那些个传奇事迹,黑得能让本城最大的奸商文旧颜含恨而死,当然,前提是文旧颜把明路钱放在眼里。 一九七九年寒冷的冬季,林森柏衔着铁汤匙哇哇坠地,好好的娃娃,出身工农之家,根正苗红,背景单纯,没有海外关系,没有留过资本主义的尾巴,没有薅过社会主义的羊毛,只不过她十六岁那年,农村户口,当过红军的爷爷过身,留下郊区六亩贫瘠耕田和一块两亩多宅基地,偶然成就了这个本就城府极深的人。 她的父亲是三年自然灾害中爷爷膝下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她又是他父亲膝下唯一准生的孩子——因父母都是公职,为了吃饭,只好奉行“只生一个好”政策,“男孩女孩都一样”,生下她后,便双双做了结扎手术,老爷子病重,知道撑不了多久,想着自己没抱到孙子,天天叹气,可身为党员的觉悟又摆在那儿,政策不改,叹也白叹。 当时这座城市的地价正节节走高,住宅还好,工厂却因为成本问题,逐渐外延,工业开发区的集成概念在那时风头无两,林森柏有个女同学,确切地说是她高中时蒙头蒙脑被勾搭了的早恋对象,家里正做着地产开发,而九十年代的地产开发商,别的啥也没,就是有钱,那些从银行里轻易贷出来的票子,放在手里不长毛也要交利息,不如通通花出去,林森柏双亲一个在规划局,一个在城建局,自然知道这条桥,于是有天被拉去那奸情对象家里吃饭,顺便“补习功课”时,在饭桌上“不经意”地提起了最近政府提倡开发商在郊区动土,建造大规模工业开发区的事情,奸情对象的双亲正愁有钱没处投,被她这么一提醒,立刻想起手头正有一个预融资项目,投资目标“正好”在林森柏爷爷户下那块交通便利的地界上。 那天林森柏多喝了几杯橙汁,晚上回家时,偷偷把从父亲书桌上猫走的政策指示函件放回原处去,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适逢第二天是礼拜六,她借口下乡看生病的爷爷,瞒着父亲在村子里逛了一圈,“不留神”就逛到了村长办公室,把昨晚的事情一说,村长立马醒神,从锁着的抽屉里掏出一份相同项目下的协商进程备忘录,颤颤巍巍递到林森柏手里,说这是瞒着村民进行的,问她该怎么办好。林森柏几下翻到关于价格讨论的那页,瞄一眼,说,低,赶紧数数村里有多少棵树,要是少了就全村集资种防风林,快给田上肥,能种些啥就种些啥,总之作物越贵越好,亩产越高越好。 村里疏于耕种的田地要被征用,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村长也知道,他头疼的只是价格上不去,一亩地给那么千把块钱村民们不会同意,可他兜里揣着开发商送的红包,怎么好意思光站在村民这边,问题是最后价格谈不拢,谁也没甜头尝,林森柏抓的空子是他这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人想也想不到的,当即决定动员全民大搞绿化,并允诺林森柏只要事儿办成了就分她村管办的一成利,条件是她常来常往通风报信。林森柏说她还没满十六,不能签协议,于是逼村长把开发商送礼的礼单拿了出来,揣进兜里,这事就算两为把柄,两相授了,从那时起,林森柏每逢假期必回家看爷爷,频繁得连父亲都连连赞她长大懂事了。 那年入秋时,林爷爷的病丝毫不见起色,成天躺在床上又是喘又是咳,父亲想把爷爷接到城里来住,又怕母亲不同意,林森柏一反不问家事的态度,力挺父亲,一番道理说得催人泪下,结果母亲不仅同意了将爷爷接回城里住院治疗,还同意拿出积蓄为爷爷盖一栋新房子就算为老人家尽最后一片孝心。 结构简单的四层小楼盖得很快,因为村长号召村里群策群力为老红军搭建最后的安乐窝,仅三个月不到小楼就收了尾。其间老爷子公费医疗倒也没花几个钱,安养了一段时间觉得城里实在闷得慌,说自己要死也得死在故土上,于是林森柏和爸爸妈妈一起将老先生又接回村里。老爷子一辈子也没想过还能住进那么高的楼房,还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又听儿子说都是林森柏提议盖的,顿时热泪盈眶,扯着林森柏的手猛道“谁说女子不如男”,临终,泪眼模糊时一笔签了征地协议,再一笔签了遗嘱。 六亩耕地,托由村里管理,每年每亩六千,连租四十年,共一百四十四万;地里莫名其妙长出的树,树径达到补偿标准的共一百二十五棵,每棵一次性赔一千,共十二万五;两亩宅基地共赔十八万,但宅基地上面的建筑,可叫开发商赔了大钱,一是它新,二是它四层楼将两亩宅基地占得满满当当,这一赔,就比造价还高出了百分之三十去,林森柏家掏出的二十六万,回头变三十四万;一年半之后,村里三十几户人总共获利九千二百万,村管办另有二百六十万的管理费,一成二十六万交给林森柏,换回了会令村管办蒙羞的礼单。所以,最后林爸爸为林森柏开设的遗产接受账户上一下存进了二百三十四万五。 林森柏有了钱,开始对自己的年龄挠头。怎么着?没满十八,正经做事的话合同不好签。 想来想去,她在当时刚刚崛起的股市里开了个户,成天逃课盯着交易所里的屏幕看,看着看着,就这么看过了美好的花季雨季,直到她十八岁那年,举国上下正热情期待香港回归时,噩耗传来,那位促成香港回归的中国巨人,与世长辞了。林森柏那年要高考,本来就没什么时间盯市,交易所里泡得够久,人也容易对重大消息敏感,她想,是时候了。五一长假后的一轮股市井喷更加坚定了她离市的决心,两年内积累出的五百七十三万现金一次抽离股市,终于有几个月时间呆在银行里休养生息。可巧,九五九六加小半个九七的那轮牛市在她安下心来复习功课的时候,几日内急转而下,成了凶恶的黑熊,一口吞掉大小股民的梦想,造就跳楼新闻无数,而林森柏却顺利地在二流分数与人民币的保驾护航下进入了一流大学,高中里纠缠了三年,为她遮风挡雨无数的小情人也就此分道扬镳。 7——两—— 这人啊,被圈养惯了,一进大学就容易放羊。 林森柏连在教风森严的高中都敢逃课,更别提大学。 但九七年那档口,除去酒吧舞厅卡拉OK也就确实没什么可玩的了。某天林森柏和一群狐朋狗友在河边的酒吧喝得醉醺醺,听邻桌一群大龄青年说什么瘟抖死很好用,逼逼爱死很好玩,她便借醉晃悠到那桌去,牛头不对马嘴地与人攀谈了一番。 第二天银行还没开门,林森柏已等在两头大狮子中间,手里捏着存折,预备租个闹市区里的铺面,买它几十台电脑,弄个网吧来玩玩。十一个月后,国内一款名为OICQ的软件借着ICQ的内核横空出世,半年内红遍大江南北,而这时的林森柏已然揉泥巴揉腻,名头响当当的十九家连锁网吧被她一盘清出,账面显示,不到两年,林森柏净赚四百万有余,小千万在手,更是肆无忌惮。 九九年,看完澳门回归倒计时晚会直播,林森柏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决定。她拿出存款账户里高达七位数的零头,趁暑假回家时间富裕,亲自周旋两月,替分别年为四十三、四岁的双亲打通了人官二脉。同年元旦前的一次轮岗调整中,由于工作表现突出,林爸爸提升一级,林妈妈则连跳两级,各自于所在单位掌了实权。 一时间,林家那中国名优盼盼牌防盗门被地产商承包商一而再再而三地踏歪门槛,无奈之下,唯有举家迁住某地产商提供的高档别墅区中。林森柏寒假结束,临返校时,提出他们一家在那儿继续住下去的众多条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她必须以五百万现金取得该地产公司市价三千八百万的百分之十五股权。地产商一听这话便觉得自己被敲诈了,傻气突突往外冒,登地撕破脸皮告诉林森柏自己是正当商人,不做那种权钱勾搭的事,要是林森柏执意如此,那他只好将他们告上法庭。 林森柏小风小浪见惯,大风大浪不惊,从酒架上摸出瓶叉圈,倒了满满一杯给那地产商,悠闲地坐在藤椅中,上数规划厅厅长,下诉房管局处长,那些地产商听来如雷贯耳的名字到她口中全变了叔叔伯伯,她脆生生丢三句话,惊得地产商幡然悔悟,“你有本事就全告倒,要是告不倒,你那虚无缥缈的三四亿可就打水漂了。我的钱是明路钱,发票收据一应俱全,纯属私产,现在不流行诛连,所以你告不到我。而我爸妈,就算进去坐个几年牢,不到五十出来,享个清福还是很惬意的,何况你连证据都没有。” 地产商醒了,心中明白市里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了自己这么一个商人而将两大局的人清仓换血,刚一口答应下林森柏的要求,林森柏却连连摇头。她让地产商喝完面前那杯酒,重新开了个条件。她的目的很明确,讹定你,就是你。不给,就等着看谁先死吧。反正她林森柏还年轻,手头的钱紧着点花,用一辈子也够。 “给我什么你都不亏,因为不给你更亏。”林森柏如是说。 一个星期后,林森柏从那可怜的地产商名下百分之六十的股权中划拉了近一半到自己手中,名正言顺地进入公司董事会,成为次席董事。其后三年,该地产公司只要符合政策法规的项目均畅行无阻,赚了个钵满盆盈,可怜的地产商也随胡润富豪榜的诞生,当起了趾高气扬的全国百富之一。 二零零二年,地产界正式进入黄金期的时候,林森柏从地产公司全身而退,开创了自己的事业,源通地产。那年,林森柏二十三岁,身价难估,碍着官运亨通的林爸爸林妈妈面子,也没人敢去估。 公元二零零五年的林森柏,二十六岁,手段依旧黑得令人发指。 “好吧,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给你补课抵房租。”她笑着摸摸端竹的头,接过端竹手里已经被挖得干干净净的一个西瓜帽,催端竹去刷牙睡觉。 头疼啊…头疼。 林森柏走到巷子尾丢瓜皮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但也只有那么一小会儿。 她来考察居住环境是假,闲得慌了替业务代表拔钉子是真。 下午考察项目时,端竹刮了公司的SUV,她本不介意,反正那车已经被刮无数,多刮几下刚好等年末保养时全车进烤箱上漆,后来听司机说那孩子是个钉子户,无论如何也不肯签拆迁协议,她这才来了兴致,扬言要身先士卒,为军表率,两个月内以四千七一平方的价格拿下这片地,其实恻隐之心亦有,她怕同事们蛮横惯了,欺负小朋友。 有情有利,两管齐下,她就有了不得不登门拜访的理由。 但贸贸然去敲端竹家的门,肯定会被当成不怀好意的坏阿姨被小朋友用扫把赶出来,必须另辟蹊径,在巷子里兜了一圈后,她发现,端竹家门前的石阶上灰土较厚,只有中间一小块地方被踩得比较干净,而别家都是两边窄缝里满尘,中间一大片光亮,就此,她推断出别家定是居住环境紧张,唯有端竹家能容得外人,这个怀柔的奸商,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她回家取出几件换洗衣服,从床头柜里抓几捆钞票,将它们通通放在旅行袋里,翻出书房里用剩的职员证,贴上一寸照,钢印咔嚓一打,一张如假包换的源通地产业务员工作证便新鲜出炉。吃过晚饭,她让司机送自己回到那巷子口,奸商送礼送惯了,快下车时想想空着手登门总是不好,于是绕去附近的超市,本打算买些值钱的东西送给端竹,后来一想,送太值钱的东西会露馅,只好挑个西瓜给小姑娘解暑降温。 万事俱备,她敲开巷口一户人家的板门,礼貌问这巷子里有没有人肯出租屋子,与房东同住一屋也可以,只要屋里没有男性。她的暗示,令那家人马上想到了端竹,便引了她去找最熟悉端竹的李大妈,李大妈对四千七一平方的补偿款还算满意,听到是源通地产的业务员来考察居住环境,又肯付租金,立马将端竹隐性出卖,告诉奸商确实有个符合她条件的人,这就带她去问房… 就这样,林森柏不费周章地进入了端竹的世界,预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弱之以信,骗之以财。 可现在,林森柏觉得自己不是坏透了,而是蠢透了,她怎么能以为这个小姑娘就真穷到了见钱眼开的地步呢?她想虚情假意地当一回救世主,还就那么难? 林森柏甩甩手上沾着的西瓜汁,抬头看月亮,脑袋里黑水被她搅出一个大大的漩涡。 不对不对,没有人能在金钱面前屹立不倒,除非是钱不够多——思量半晌,这就是急功近利的她得出的最终结论。 我是林森柏,没有搞不定的人,没有办不好的事。 林森柏再回到屋里时,端竹已经洗漱完毕,侧蜷着腿坐在床上神情严肃地等着她。 “华小姐,我想,我还是付你房租吧,如果你同意,我先付你五千。”林森柏以为端竹听见半万肯定会两眼放光,谁知… “你的钱也是辛苦攒出来的,外婆说,能帮别人的时候一定要尽力,我有屋子住,你却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所以你的钱我不能要。”端竹的脸色有些黑,两眼确实放光了,不过,是朝着灯绳放光,不是朝着林森柏放光,“你要是能睡觉了,就关灯吧,这里是计划外用电,很贵的。” 端竹斩钉截铁的口气,令林森柏立刻明白,想靠点小钱打通端竹几乎不可能。 她真想马上签张空白支票让小姑娘爱填多少填多少,自己拿了房契地契便闪人回家,就是亏些钱,也好过自尊心受挫,但她为这件事,向公司告了两个月的假,若是回家,被员工笑话不说,自己实在也没地方消遣,想想,就当体验生活吧,说不定会有转机呢?她回忆起被李大妈领在门口时,令端竹放开门把的话,并非“租金你说多少我照付”,而是“我做饭给你吃”…很好很好。 拉灭日光灯,林森柏躺上端竹为她让出来的大半边硬板床,靠着端竹外婆留下的枕头,人生头一次尝到了整夜无眠的滋味。 早四点,巷口卖油条的还没架锅,林森柏就牵了端竹睡前放在她枕边的钥匙,出了门去。 走到巷口时,天际刚刚蓝起。 摸出手机,林森柏随便拨了个业务员的电话,“西条胡同这块哪儿有菜市场?” 小业务打麻将打到十二点,这会儿正睡得迷迷登登,一听是林森柏的声音,三魂丢了俩,七魄丢了仨,连忙爬起来翻找项目地图,心里边催自己快快快,边想着去年上司因为不熟悉业务叫林森柏给开了,至今还被源通地产排挤得找不到工作的事,一时急出满头大汗来。 “董、董事长。” “嗯…?”她慢慢调高声线,捏捏眉心。 “是、是、林小姐,出胡同口往东走二百米,再往北走六七百米就有个小型农贸市场。” 林森柏收了线,将手机调到静音,藏回半叉裤裙的大兜里。 盛夏的清晨还是挺凉快的,呼吸着新鲜空气,她张开两臂,撑开棉麻料的蝙蝠袖,左甩右甩,做着懒人运动,脚上那双不是耐克也不是阿迪达斯的穷人球鞋一鞋底踩在污水坑里,一鞋底踩在烂菜叶上,她也不怕,只管大踏步向前进,嘴里还不要脸地哼唧:吃不到山珍海味鱼翅鲍鱼,我只有剩菜剩饭放在冰箱,但是我有绝对的信心,可以把你养的白白又胖胖… 此时的她,与端竹比,也不知道谁更像孩子。 8——小—— 汪顾家里,除了酒杯多,就是闹钟多。 每个工作日的早上六点半,床头柜上拉丝钢材料的闹钟开始响,通常汪顾懒得去按,直接抓起它来丢到地上,闹钟有震动按停功能,贱脾气地被人那么一丢就消停了;六点三十三分,洗手间里的闹钟发出抖动声,汪顾必须迅速走到洗手台前,转动闹钟的发条十二圈,否则那个从国外带回来的新奇特闹钟会把肚子里的彩色塑胶珠喷得一洗手间都是;七点整,厨房吐司机上的闹钟会边响边自动上电,如果汪顾不能及时从浴室出来,拧开吐司机上的减压阀,两片面包就会在烤好后飞升至约一米高度,然后自由落体向下,至于落到哪儿,全看吐司机当天心情;七点十五分,餐桌上的闹钟会演奏激昂的国歌,此时需要对着它的内置麦克风说三声“大中华万岁”,声音务必铿锵有力,不然它不相信你的诚意;这一系列正牌闹钟响完,轮到厅里那套山水HI-FI粉墨登场,虽然固定曲目是诗情画意的门德尔松《仲夏夜之梦》,但,音量绝对震撼,震撼到若是汪顾不去按那个备用音效键,两分钟后肯定有邻居上来敲门抗议。 可是这个星期二,直到午间饭点汪顾家还没有任何一台闹钟响起,也没有邻居揉着头向她抱怨。 汪顾慢慢睁开眼睛,幸福地看到自己家清新柔和的嫩绿色窗帘,第一秒觉得睡得不错,第二秒觉得脑袋很疼,第三秒觉得天旋地转… 二十五秒后,汪顾已经趴在马桶上吐了个眼冒金星。 好…好你个师烨裳… 汪顾记得,昨夜,大家伙儿刚狼吞虎咽地伏在桌上把饭吃到一半,师烨裳就在一群帅哥美女的簇拥下进来了。他们是做商贸的,这种情况见怪不怪。谁能没有点恶趣味呢?坐到师烨裳那个位置的人,就算喜欢玩些什么集体游戏,也不算奇闻异事,人人心里都有邪恶的念头,只分能实现与不能实现两派而已。但,当最后两位帅哥进门,嘭地一声关起包厢门时,所有人都开始深刻地反省自己的不纯洁,就算没有反省,也一定要在心里默默对师烨裳说声抱歉——两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小帅哥推着库房专用的小板车,出现在这种金碧辉煌,恨不能连厕所也给镶上钻的高档会馆里,实在不搭尬,可上面摆着的东西更是和那叽叽嘎嘎直响的小板车不搭尬…很好,很值钱…汪顾擦汗。生命之石,雷夫冰酒,拉菲特九七…最次最次都是专门为男性职员准备的五粮液老酒。 汪顾盯着那一排拉菲特和前面几瓶雷夫,咕嘟咽了口唾沫,心里墙头草地想,跟着阿斯顿马丁就是好,完全忘了自己三分钟前还在腹诽师烨裳是南霸天,武则天,帝释天,眼前数字开始由千进位到万,八九七十二,九九八十一… 从今以后,再也不歧视暴发户了。汪顾默默起誓。 “文小姐嘱咐我,如果加班时间长了,一定要好好犒劳诸位,”灯光下,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师烨裳如是说,蹦一声拉开一瓶拉菲特,连醒酒器都不用,直接倒进杯子里,汪顾以前极其鄙视这种没品的行为,现在不敢了,人家喝拉菲特九七,就像汪顾喝长城千禧,觉得根本没有醒酒的必要,“我是文小姐的忠实雇员,理应牢记文小姐叮咛,不敢有半分马虎。来。”师烨裳举杯,汪顾一看自己面前桌上,不知何时已摆了半红酒杯的冰酒,于是也跟着一群从不占小便宜会死星来的人站起身。 只听师烨裳清脆道:“咱们先干三杯。” 汪顾顿觉两腿瘫软。 真的,她不能说那酒不好喝,近两千块一瓶的酒,她能说不好喝吗? 不,就算不好喝,也一定要喝,喝不死走运,喝死拉倒。想她师烨裳为什么要端出那么贵的酒来任君采撷?还不是揣着请君入瓮,愿者上钩的心思?不然马马虎虎上几瓶五粮液茅台肯萃利不就得了?费力弄那么些人人知道、人人想尝,却又人人都买不起的酒。 三杯淡黄色的液体倒下去,嘴里清甜反香,果然是真品。 汪顾忍住砸吧嘴的冲动。 但舌头没事,肚子可不依。饿的时间长了,本来里面就叽里咕噜响个不停,碰上胃不好的怕是连胃酸都熬干了,而酒精含量再低的酒本质也是酒,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每半红酒杯至少六盎司,三个半杯十八盎司,等于整整一瓶雷夫冰酒见底了,汪顾只觉得刚才吃下去的虾啊鱼啊菜啊通通浮了起来,晃悠晃悠地飘在酒面上,胃里烧得她直想拨119。 偏在这时,一道天雷降下。汪顾等四席人立刻觉悟自己死期近矣,该发短信的发短信,该打电话的打电话,交代后事不用,留门必须,有妻室的报备口红印,已婚女性报备送归人,总之倒抽冷气之声满屋,龇牙咧嘴之相满堂—— “闷酒伤身,我为大家准备了一些娱兴节目,”师烨裳微不可查地使了个颜色,帅哥美女纷纷入座,“各位的任务已经完成,明天可以休假了,”她温柔地弯起眼眉,贴心道:“希望大家尽兴。” 敢情每桌只坐五个人是这么回事啊?! “汪小姐,”一位有着雄浑声线,长相堪比吴彦祖的帅哥为她换了只敞口郁金香杯,倒上一杯底红酒,自己举起手中的吞杯,微笑地望着她,冷不防昂头,一饮而尽,“我先干为敬,您随意。” 汪顾说自己还没吃饱饭,先缓缓,筷子朝一只清蒸石斑戳去,鱼肉还没到嘴里,包厢里的灯光竟不期然暗了下来,镭射灯影聚焦处,一个小型舞台缓缓升起,投影幕布遮住原本正播放晚间新闻的电视墙,音响设备进入工作期。 好吧好吧,啥也别说了,汪顾皮笑肉不笑地撂下筷子端起酒杯,这都是怨愤啊! 不知过了多久,那首摧人心肺的嘻唰唰响起时,姜昕摇晃地握着白兰地杯,一把夺过赵琳珊手里的麦克风,“我会唱、我会唱!”喊着,开始扯着嗓子干嚎。汪顾扶额欲哭,帅哥却不解风情地解开领口包银镶金的纽扣,继续为汪顾添酒。 魑魅魍魉,群魔乱舞,汪顾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只剩这些了,她努力撑起沉重的脑袋去看顶头上司,可那东主席上哪儿还有人。 “好…好你个师烨裳…” 师烨裳… 脑内一五一十地重播完昨夜剧情,汪顾体内那股子想吐的感觉并没有好一点,勉强呕几口酸水,她撑起身子,打算去找点豆浆牛奶之类的洗洗胃,突然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衣服。 她昨晚穿着的工装哪儿去了? 但是说实话,她现在真的一点儿也不关心那身在特别行政区量身订做的Givenchy哪儿去了,她关心的只是谁给自己换了这么一身八百年没穿过,压在箱底都嫌掉价的连身睡裙! 9——无—— 不会是那帅哥吧? 汪顾晃晃腰,觉得还好,应该不是那个一看就知道是GAY的帅哥。 不会是姜昕吧? 汪顾抓头,推开洗手间大门的时候明确否决了自己的疑心。姜昕历来胆小如鼠,不敢做任何逾越雷池的事情。 不会是师烨裳吧? 可能?不可能。师烨裳走得比谁都早。再说人家阿斯顿马丁怎么会送个小人物回家,还附送保姆服务… 那会是谁? 汪顾突然觉得贞操这种东西,在头疼呕逆的面前一文不值,她疾步走向厨房,拉开冰箱,取出一瓶好容易在面包店里找到的蓝白塑胶罐牛奶,拿起寿司刀在铝箔封口噗噗插两个洞,猛灌一气。 就在她打算摒弃自己可悲的贞操观,回房睡战到底时,厅里那张让她足足心疼了三个月的意大利沙发上传来隐隐窸窣声。 汪顾是个养自己也难的人,家里除了一棵被她弄得半死不活的仙人掌,再没别的生物。她宿醉是宿醉,却也没到以为仙人掌变身仙杜瑞拉的地步,家里木门锁得很好,防盗门没报警,物业安全开关上闪着绿灯,这一切都说明了没有异常情况,于是她大着胆朝沙发迈去。 棕白相间的绸锦纹路,宽长的绸袖,微翘的眉尾,浓密的睫毛,缱隽脖颈的褐色发丝… “阿斯顿马丁?!” 她刚喊出这个名词,喉间又涌上酸水。 捂住嘴,汪顾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冲洗手间。待她吐到自觉胆汁不足时,一只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拍抚在她后背,“稍微吐吐就好,别太用力。” 汪顾脑里登时立起三个惊叹号,伸向卫生纸卷的手定在原处。 不是做梦。 阿斯顿马丁就站在自己背后。 颓靡涣散的嗓音虽然不再像李修平,可那从平滑声调里透出的疏离感,并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学得来的。 “师总,”师烨裳瞧着汪顾镇定扯下两节纸,擦了擦嘴,鼓着两只金鱼眼,按下冲水键,泪幕离津望向自己,“抱歉抱歉,我真是太失礼了。” “没事,你吐得舒服就好。” 汪顾的公事化情节相当严重,就算心里十万分想问师烨裳是不是她替自己换的衣服,也不会将这种话轻易出口——同事就是同事,无论在哪儿都是同事——可惜师烨裳并不这么认为。 “昨晚看你很辛苦的样子,我就先把你带回来了,你不介意吧?” 汪顾脑袋里开始红一圈白一圈地转警灯,嗷嗷吁吁,铃声大作。 不介意…不介意… 磕傲!她怎么可能不介意! 也不问问是谁把她害得那么惨?这会儿倒当起好人来了。 装什么大尾巴狼! “当然不介意,还要劳烦师总亲自送我回来,真是过意不去。”汪顾真诚地笑着答谢。 还有一个问题,师烨裳到底是怎么知道她家地址的!多年前,她在员工名录上填的明明是父母家的地址,她搬出来住以后,只更新了联系电话,并没有去更新家庭住址那一项啊! 可是……该死,她怎么忘了人家是阿斯顿马丁。 有钱就是大,想当福尔摩斯就当福尔摩斯,想当金田一就当金田一。什么时候师烨裳要是来了瘾,指着她鼻子说“真相只有一个”,她也只能立正站好。 霍氏到底付了师烨裳多少薪金,这是个费思量的问题。 瞧她那财大气粗的样子,年薪、奖金、分红等等加起来决少不了两千万。 汪顾沮丧,脑内哀嚎:两千万啊两千万...十年就是两个亿啊! 师烨裳看汪顾有些别扭地穿着睡衣摆公事脸,目光还忽闪忽闪地在自己脸上逛荡,觉得相当有趣。皱起眉,为了掩饰笑意,她捂嘴打个哈欠,将头侧向洗手池,“汪小姐可以借我把新牙刷吗?” 被她这么一提醒,汪顾顿时发现自己实在太不周到,且不管什么隐私权肖像权,人家怎么说也是学雷锋做好事,要是没有师烨裳,自己估计得睡大街,或者酒后驾车被撞死,或者被一群居心不良的猥琐男围堵,又或者…总之就是下场很悲惨,搞不好能上晚报头条。 可她家里确实没有备用牙刷,先前倒是有一把,早两天被她拿来刷鞋了,总不能骗师烨裳说那把黑糊糊的牙刷是新出的高露洁咖啡色刷毛纪念版吧?虽然她确实想那么干。 “师总,您稍微等一下,我马上让物业送一套盥洗用具上来。”说着,汪顾摘下墙上的话机。 买城里最贵的公寓除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还有一点好处:可以放任自己在家务方面活活懒死。物业公司能顶管家佣人,只要你能付得起月终结算账单。 师烨裳听汪顾在电话这头语速飞快,条理清晰,便知道她没事了,伸个懒腰,拧开水龙头鞠一把清水在手心,按到脸上,刚想找块香皂什么的,汪顾已经边一二三四五地列着货品清单,边打开镜橱找出洗面乳塞到她手中。 “我去煮咖啡。”师烨裳洗完脸,指着厨房方朝还在听电话的汪顾轻声说。汪顾点点头,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五分钟后,门铃响起,汪顾赶紧从浴室跑出来开门。 门外站了个看起来四十出头的老帅哥,包银铭牌闪闪发亮地别在西装礼兜上,手里提着个塑料袋。“关总?”汪顾有些讶异地挑起眉,“你们物业今天全体员工休假吗?还劳烦您个大老板给我送东西。”平时这位物业负责人750Li来750Li去,除了签购房合同时见过一面外,汪顾再没见过他出现在办公区以外的地方,今天要不是员工休假,送东西这点小事怎么可能劳动到他头上,抽风呢吧? “汪小姐,实在对不起,让您等了那么久。”老帅哥礼貌地鞠了个躬,双手托着塑料袋恭敬捧到汪顾面前。 汪顾受宠若惊,瞪着眼接过袋子,死也想不出自家祖庙里到底是哪个骨灰盒上冒了青烟,除了能在名牌店花大价钱买到这种贵宾级待遇,竟还能在自家门口被人如此顶礼膜拜。 小人物捏捏塑料袋,听听响不响,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没事的,谢谢你。” 她刚恍惚地要关门,老帅哥却有些紧张地开了口,“汪小姐,请问…” “师小姐还没回去吧?” 正巧这时,师烨裳端着两杯咖啡从厨房走出来,听有人提自己名字便条件反射地嗯了一声,走到门边,递了杯咖啡给汪顾,顺便接过她指头拎着的塑料袋。 “师小姐!” 汪顾难得听见这么激动的声音,不由放肆了视线,直勾勾盯在老帅哥脸上。 真主啊,汪顾想,她师烨裳也至于长得美到让你摆出这副快要老泪纵横的样子吗?就算她真的长得很漂亮,你也要注意形象好不好? 事实是,汪顾总体上承认师烨裳是个即使从女性角度出发也很难挑出刺的女人:她的骨架是那种恰到好处的颀长类型,一米七的高度低了汪顾两公分,不高不矮,想尝小鸟伊人的味道就找个一八五以上的大男人靠着,想尝强势御姐的味道就找个一六七以下的小男生哄着,总之无论如何都有爱;她的鼻翼、嘴唇、耳廓无一处不薄,要是把她丢在太阳下晒着,那些部位估计能透光;她一笑,脸上便会呈现一种平常女性少有的立体协调感,削尖的鼻子和下巴与婉顺的眼睛和细眉相得益彰,两颊的笑纹细而深,刀剜出来的一样。 汪顾认为,师烨裳很特别的地方在于,她整个人弥漫着一种迷离淡漠却令人安心的气息,无论男女,想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都是件不容易的事,前提是如果能注意到她。 没错,这个世界上,没有最特别,只有更特别,这和LV的古董包没有最贵只有更贵是一个道理。按常例,美女不都是应该很有存在感的吗?不都是应该星光熠熠万众瞩目的吗?至少也应该让人有“慕然回首,她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吧? 可师烨裳彻底颠覆了美女等于闪光这个等价式。 就像昨天在会议室,若不是文旧颜示意,汪顾根本不会发现她。 “关经理?”就在汪顾即将进入神游状态的时候,师烨裳,那个没有存在感的女人,不知何时已拆开了牙刷的封袋,将牙刷捏在手里,边适应着把手位置,边与老帅哥打哈哈,“你是来取这屋备用钥匙的吧?” “不是不是,我只是上来问候师小姐而已,叨扰之处,还请师小姐原谅。”老帅哥又鞠个弓,倒退两步,转身就走。 师烨裳也不客气,老帅哥还没走进电梯,她早坐到了沙发上,对着牙刷和咖啡皱眉。 汪顾关上门,奇怪道:“师总与关总认识?” 师烨裳纠结半天,终于决定,先喝咖啡后刷牙。因为怕牙膏折了咖啡的味道。 “嗯,他常去我父母家汇报工作,所以见过。” 汪顾一听这话更奇怪,走到茶几前,歪头问:“师总家里也是做物业的?” “没,”师烨裳顿了顿,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怎么?汪小姐对关经理有意思?刚好他去年离婚了,要不…” 汪顾差点冲出阳台去跳楼。 10——猜—— 林森柏天生口味淡,菜里稍微放一点盐,别人还没嘬巴出滋味来,她已经觉得差不多了。上大学时,食堂师傅时常买到半价盐,翻锅翻得忘情时,大方大气大老爷们儿地把大勺一挥,准能呴得林森柏一口菜下一碗饭。 这两顿三顿还好,次数一多林森柏就不干了,干脆自己租了房子牵到校外住,一来方便工作,二来可以自己做饭吃。 有那么一段时间,林森柏陶醉于自己的手艺,拒绝一切出自外人手中的食物,只顾闷头吃自己做的。一个菜吃腻了,学做另一道,久而久之就学成了半个大厨,中西料理不在话下,大菜小菜随手就来,按她想,若要靠食物收服华端竹那只可怜兮兮的小绵羊,进而让她乖乖交出房契地契那也就是多加一勺盐的事儿,手到擒来。早上赶时间从农贸市场买的肉包子端竹说有点淡,所以林森柏准备在中午这第一顿饭上下点重盐。 瑶柱,鲍鱼,腌棒骨,鱼肚,小葱,姜丝,胡椒,生油… 林森柏将材料一样样摆上桌子,满意地插腰点头。 端竹临出门时林森柏问她平时都吃些什么,爱吃些什么,端竹很简单地答了个粥字,掩上房门就走了。一根筋如林森柏,还就真信了端竹。 喜欢喝粥,喜欢喝粥容易啊,要想材料好味道好,还让人看不出值钱来,最方便就是鲍鱼粥,高汤粥和鱼肚粥,刚好这些全有干货卖,于是林森柏也不费事总跑农贸市场了,一气买全,留着慢慢用。 今天煮什么好呢?她摸着下巴,抬头看那梁残瓦烂的屋顶。 干脆先瞧瞧端竹平时都吃些啥吧。 林森柏走到屋角的蜂窝煤炉旁,揭开半敞的铝盖,只见一锅水清米薄的东西晃荡在铁锅里。 那米,一看就是陈米,到底有多陈?她可说不清到底是放了一年还是两年。只知道去年源通地产为了争新闻,假模假式捐助孤儿院时,和她一起去采购货品的人力资源总监指着类似的黄糟米说:“林森柏,您可别贪这便宜,送它,会吃出事的。” 那水,是够清的了,清得林森柏可以一颗颗数出锅底的米,清得林森柏差点把手伸进去洗,清得拿来插花,花都会因营养不良而死。 菜呢? 喝这种东西,总得吃点菜吧? 否则华端竹小朋友是怎么活下来的? 林森柏贼眼溜溜,四处探望。墙角床底,橱子抽屉都被她找了个遍,结果连根菜毛都没翻见。 莫非粥里暗藏玄机,看起来不咋地,其实乃是江湖中久负盛名,富含多种氨基酸,喝一口就能补钙又补锌的蓝瓶装十全大补粥? 林森柏贼心不死地勺了一口粥放到嘴里,顿时呴得眼泪直流,连忙吐掉。 华端竹…… 我为你骄傲,我为你自豪! 中国有了你这样的人才,何愁民族复兴大业无望?! 你的细胞壁简直比保鲜袋还保水,你的心脏简直比石油泵还有力,你的血管简直比水管还粗,你的生理功能简直比蟑螂壁虎还强悍,派你这种人上战场,后勤保障只要盐就够了,吃腌树皮腌草根都比你现在吃的有营养! 林森柏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最穷的莫过于只能天天吃泡菜的人,现在她知道,那不算什么,那些人再过几年再穷一点还可以来向咱们大中华的华端竹同学学习,学成归国还可以开新闻发布会说咱们华端竹的祖宗其实出生在他们的地界上。 啊啾… 倒数第二堂课,端竹在教室里奋笔疾书,突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耳根子也莫名其妙地热起来,她放下笔,揉揉肚子,感觉胃里食物的消化进度——包子很香,但太淡了。她并不晓得自己因为吃惯了外婆做的菜,已经被老人家功能衰退的味蕾带坏了味觉。 “端竹,”李妍美最近有个很奇怪的习惯,总说一些让端竹听不懂的话,例如这句,“笔记借我抄一下思密达。” 端竹瞅瞅黑板,老师看来不打算往下写了,真相是确实也没地方让他写了,所以她把笔记本递给了李妍美,压低声音,悄悄问:“妍美,思密达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总用这个词?” 李妍美一听成绩优秀的端竹终于也有要向自己求教的事情了,而且还问的是老本行,竟难得地在端竹面前谦虚起来:“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了啦,就是…就是有礼貌的表达而已啦,你听,”她又撅起唇,力图字正腔圆地发出那第一个音,“酥—密—达啊~~~多文雅。” “好像发音很辛苦的样子。” 端竹其实想说的是,好像说起来会喷口水的样子,但她是有荣辱观的中国人,知道这么做不对,所以换了种说法。 下课铃打响。下课,起立,谢谢老师后,李妍美打了鸡血一样亢奋地握住了端竹的手,继续嘟嘴,“啊腻哟,反正你就不要管了拉,一定要跟着我学,并且好好地用思密达!很文雅思密达!会显得你更有礼貌思密达!” 端竹的世界里没有谎言,没有吹嘘,更没有会导致前二者的泡菜,点点头,她还以为自己又学了什么有用的好东西,想着还有一堂课就能放学回家,肚子便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与此同时,林森柏正堵着手机耳塞,边口不择言地甜言蜜语,边将刚发好的鲍鱼切丁。 “不要这样嘛,说句想我来听听?” “你在那边做什么?就那几栋破楼还值得您老人家特意过去视察一番?” “你这总经理也当得太憋屈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三陪呢。” “放着好端端的大小姐不做,非去给别人做牛做马,累死活该,让你翘家有瘾。你爸给我打了无数电话,问你行踪,我都说不知道,怎么样?打算给我什么奖励?” …… “得,那你继续装吧。我给小朋友做饭呢,收线了。” 林森柏藏好手机,揭开锅盖,闻一闻用瑶柱铺味的白粥,表情甚是满意。米是她跑到附近超市里买的天津小站,鲍鱼是切成丁确实有些暴殄天物但万一买到糟货让自己吃坏了肚子更不值得的膏心四头鲍,切鲍鱼的刀是因为超市里没有双立人从而令林大暴发户只能退而求其次的阳江十八子… 要不是实在拿不动那么多东西,她肯定替端竹家把锅碗瓢盆连带炉灶统统换一遍。虽然她承认由于蜂窝煤炉火源稳定,施热均匀,熬出来的粥肯定比煤气炉熬出来的好吃,但那炉子实在太难生了,比哪吒那不肖子还难生,要不是对门李大妈帮忙,她恐怕到现在还对着冷灶发傻。 把切好的鲍鱼丢进锅,搅了搅,林森柏端来一把小板凳,坐在锅旁看着当日报纸,耐心地等着。 十二点半,手机闹铃震得她裤兜直颤,她连忙掏出手机来调静音,门外,果然如李大妈所言,出现了端竹与邻居打招呼的声音。 小绵羊回来了呀。 林森柏留恋地看了看锅里的粥,痛下狠心,闭着眼甩了两勺子盐进去,擦擦手,去开门。 “林小姐思密达。” 端竹正好踏到门阶上,心情很好地朝她笑。 林森柏一愣,刚想破口大骂,转念,又觉得孩子还小,不懂事,学了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也是可以靠正统教育温柔纠正的,于是她鞠身,摸了摸端竹的头,轻声道:“端竹乖,不要再说‘屎秘大’了,否则没有好下场的,人,不能一辈子都只有泡菜吃,对吗?” 她说得很认真,脸上没有一丝调侃,只有几丝瑶柱,端竹从小被教育要听大人话,却没被教育要听同学的话,两相权衡,便很自然地放弃了李妍美的理论,“对…” “好孩子。来,书包给我,”林森柏接过端竹洗得发白的书包,放到圈椅上,“咱们可以吃饭了。” 端竹所在学校,午休时间比较长,同学们一般都会趁着午休时间在饭堂吃点饭,然后围在一起八卦或打闹,像端竹这样不辞劳苦一天两趟往学校跑的人,并不多。 放学前,饭堂已经开饭了,最后一节是体育课的学生有提前十五分钟下课的优惠,他们端着盛满饭菜的碗,路过饥肠辘辘的端竹,很不人道。于是,端竹一听可以吃饭了,本来就不错的心情霎地更显灿烂,差点连蹦带跳地去拿碗筷。 好可怜的娃娃…林森柏望着端竹背影。 “林小姐,不知道你能不能吃惯我煮的粥,但是我家只有…”端竹一手捧碗,一手揭锅。 开盖瞬间,蒸汽滚滚,瑶柱清甜细腻的味道朝她迎面扑去,害得她只能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处,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一大锅浓稠的白色粥体,不知如何是好。 端竹欲哭无泪,声音一下变得有气无力,惶恐不安,“怎、怎么成浆糊了?难道是天气太热?” 嗯? 什么浆糊? 林森柏起先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待得按着端竹的思路想通了端竹的话,她顿时觉得自己虚弱到无以复加。 早上出门时聪明灵巧的好孩子,中午回来怎么就变二百五了? 林森柏捋清条条线索,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屎秘大是能够毁灭人类的新一代生化武器,其释放出的NC病毒,传染力猛胜SARS,中毒者无药可医,医也白医。 11——青—— 那锅粥,正常人闻起来是美味的,吃起来也是美味的,可到了两个压根吃不到一个锅里的人这儿,审美高度就要大打折扣。 林森柏还勉强了,平时有个大小应酬她会在肚子里先垫巴点硬货,酒桌上再象征性地挑两筷子,边皱眉,边赞赏嘴里的盐块,日久天长,也明白自己的口味太轻,心里念叨着要适应大环境,嘴里的委屈多喝两杯水就冲下去了。 为票子,杀身成仁也是值得的嘛。 可端竹却是从小吃惯盐块的。 在她还牙牙学语时,外婆的味蕾尚未衰退到愉悦盐商的地步,所以她幸运地没有被扼杀在襁褓中。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外婆的美食欣赏倾向愈发朝毕加索领军的抽象派阵营直冲而去,做菜下盐时,盐勺都不用了,直接端起盐罐挥洒艺术激情,这就有根有据地导致了她最终以突发性心脏病结束人生的不良后果。 偏偏端竹是个认死理的,以为外婆做的菜就是天下第一美味,再再无数次地尝到正常食物,她也只以为那是掌勺人吝啬,连盐都舍不得放。 “好吃吗?” 自豪自满自恋如林森柏,从来没想过她费心费力费材料做出来的粥会有不好吃的可能,恬不知耻地问一句,心里已在为自己的厨艺捏造溢美之词。 “好吃。”端竹笑着说,说完,手已经摸起了盐罐子,喝粥用的汤匙有些含蓄,只挖了小半勺盐,放进碗里,搅拌均匀,喝一口,笑得更天真烂漫,“很好吃。” 中国有句老话叫什么来着? 厨看一把盐。 林森柏目不转睛地看她勺子上还残留着的亮晶晶的氯化钠结晶体,心中的乌托邦顿时崩塌。 在那些林森柏还能静下心来好好读书的年月里,她的成绩优异得逢考必一,优异得让一票老师不服气地暗地里替她报了各种奥林匹克赛,优异得她在决赛月病倒竟惊动了市里领导轮流致电发函挟花问候。而在那些林森柏还能勤勤恳恳地趴在办公桌上盯着项目图纸的时光中,她的业绩优异得财会科加班加点也处理不完进项出项税金抵扣等一堆数字,优异得每遇源通现金交易银行大户室的职员就要捧头先哭三十分钟,优异得屡有源通员工将附带工伤鉴定的病假条递到她桌面上时用的是那只数钱数到韧带拉伤的手——不管这些回忆里,几分事实,几分杜撰,几分谦虚,几分吹嘘,林森柏眼里的自己,就是这么优异得举世瞩目,流芳百代,天妒人怨。 她常对自己说,林森柏,长得太美不是你的错,那是父母造的孽;气质出众不是你的错,那是神对世人的惩罚;才华卓绝更不是你的错,那是在改革开放大潮中摸着石子过河时必然诞生的伟大人物的悲惨宿命。 可是现在,她不敢了,真的不敢放那种厥词了。 她只想对端竹说:你一个生于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孩子再二也不能二成这样啊!不能边说好吃边往碗里加盐啊!象征性地加一点也就算了,半碗粥加那么半勺盐你让我一响应中央号召,全面发展,五讲四美,精神物质双丰收的天才好青年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 端竹不明就里地望着她一会儿白一会儿黑的脸,捞起两块鲍鱼,虚心求教道:“林小姐,请问这是什么?” 林森柏已经快气炸肺了,再一秒就要因自尊心受挫恼羞成怒地露出狰狞面孔,可端竹怯生生的黄鹂嗓子中发出的声音,就像一盆沁人心扉的冰水,劈头盖脸淋下来,瞬间,她进入了反省状态。 “那是皮蛋。”林森柏艰难地拧起一抹笑意,为防心虚被人看出,她不自觉地喝了口粥,脸上表情马上变成吞了刀子似的痛苦,刚条件反射地又要问好吃吗,却由于太聪明地预见了答案,心里迅速结冰。 端竹恍然大悟,咬着勺子支支吾吾:“啊,是皮蛋啊…很久没吃了,谢谢林小姐。”说完,她给了林森柏一个阳光又清纯的笑容。 是的,林小姐是好人,没有骗她。那色泽黑亮,墨中带黄,细腻弹牙,馨香浓郁的东西,不正是她印象中美味的皮蛋吗? 多久没吃了? 好像…从母亲过世后,就再没吃到过了。 林森柏奸商归奸商,但还没来得及让残酷岁月折磨成铁石的心肠在那肚里挂着,阳光笑脸配悲惨话语这般巨大的反差,不费吹灰之力便弄得她心酸不已。 “今后常常吃,好吗?”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替端竹拿掉嘴边的饭粒,哄小孩子一样哄着大孩子。 “嗯。” 吃完饭,端竹该回学校了,临走,林森柏问她晚饭想吃什么,端竹依旧说粥。 粥,还剩半锅,上火煮开留到五个小时后喝保准坏不了,于是,林森柏无事可做了。 她从小就是闲不住的性子,没识字时曾因体力过分充沛被大院里的邻居判定为多动症儿童,后来识字了又因天天光盯着杂志报纸不愿说话被父母判定为自闭症儿童。上午买菜做饭勉强够她忙活,下午空闲几个小时她可受不了,想来想去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好打的回公司。 源通地产将裙楼入口的门廊修得很排场,并排摆六七辆车也没问题,钢化拉弧玻璃封顶,整柱黄檀木撑梁,爆发之气堪比一贯奢华的揩宾死鸡。怪异之处在于门廊外延的那部分有一半是露天的,只因林森柏打算等国内不再实行低空管制时,买架直升机来停在那儿。 今日,林森柏踏上它时,撇撇嘴,觉得自己当时真的很天真——现在看来,那个关于直升机的愿望在她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实现了,除非源通成功转型成让巡洋舰护卫的中海油,或自己成功转型成不怕死的霍岂萧。 端竹家的硬板床硌得她整夜没睡…想起这一茬,她原本饱满的精神头一下又薄得像张纸。 睡眠不足是美容大敌,回办公室补个眠吧。 两点半,在外用餐的源通职工准时回岗报到,不料竟在大楼门口见到了平时斗志昂扬如角斗士,此时垂头丧气如丧家犬的林大爆发户。 “林董。”广告部的新职员热情地走上前来打招呼。 林森柏打着哈欠不好说话,只能冲她摇手,好在后面跟进的秘书懂事,替她说了她要说的话:“叫名字,林董不喜欢人家董来董去的。” 林森柏流着泪,激赏地猛点头。 秘书陪林森柏走进办公楼,其间可有可无地说了句:“师小姐来了,她通知你没?” “她要会事先通知,就不是杀人于无形的师烨裳了。”林森柏也可有可无地回了句。 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壁纸贴得很厚,遮光窗帘紧合,静得林森柏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推开办公室里间的卧房门,目光准确降落大床上,师烨裳果然正躲在被子里睡觉。 这家伙估计也是一夜没睡好,瞧这眼眶黑的。 林森柏蹲在床前,眯起眼,颇有难度地观察着师烨裳半露被面外的脸。 啊…呜… 她又打了个哈欠,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窗子,再将窗帘重新拉好。 “你回来了啊…” 师烨裳被突然变得刺眼的光线弄醒,懒懒张开闷在被子里的嘴,迷迷糊糊地喃喃,这就算和床的主人打过招呼了。 “不好意思卧倒在自己办公室,家里又变被占领土,所以只好跑我这儿睡啦?” 为了尽快进入睡眠状态,林森柏也扯了把无力的声音嗡嗡,揭开被子,躺上床,右臂圈住师烨裳的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到师烨裳怀里,听她在自己头顶梦话似地诉知原委:“汪顾的沙发难睡,公司的床太软,席之沐晚班,你家钥匙我忘带了…”说着说着,师烨裳的声音渐渐衰弱下去,保持着白噪音振频的声波变成悠长沉稳的呼吸细水般流过林森柏的头发。而此时的林森柏,早呼呼噜噜见周公去了,压根没坚持着听到最后。 睡眠中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五点半,分别摆在左右床头柜上的两只手机不约而同地响起来。 师烨裳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看着林森柏艰难爬出被窝去按床两侧的手机,又拉起被单将头捂到黑暗里。 “真不想回家…” “让你去招惹席之沐,现在知错太晚了。”林森柏从抽屉里掏出一盒渔夫之宝,含了一粒到嘴里,又扯开被子塞了一粒到师烨裳半闭唇间。空气里一时满是柠檬与薄荷的味道。 师烨裳嘎嘣一声咬碎薄荷糖,凄苦道:“谁知道她那么容易勾搭啊,平时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我以前当她是柳下惠来着…” “师大小姐,看你平时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我也以为你是柳下惠来着。” “滚蛋,我本来就是柳下惠,”师烨裳坐起身,乏力地靠在床背上,眼神放空,嘴里却像机关枪一般快速蹦字,“五点半了,赶紧的,要不小朋友放学回家该找不到人了,要是功亏一篑,我看你怎么跟广大人民群众交代。” 12——春—— 联得让除了太富的某台外几乎所有电视台都对黄金时段收益抓耳挠腮的新闻联播开锣前,师烨裳回到家。 停车入库,关起院门,她面朝花园,拍拍手,“大熊。” 一只边境牧羊犬风驰电掣地从横跨两个温泉池的观景栈桥边跑过来,猛地跃起,前爪踏上她的肩,后蹄踩着她的腰,以最热情热烈热血沸腾的架势将她推倒在地。 “大熊,席之沐喂你吃饭了吗?” 她边问,边用鼻子在狗鼻子上蹭蹭,大概是闻到了狗粮那股类似鸡饲料的味道,她满意地拍拍大熊的头,任那张稍显猥琐的长尖狗嘴在自己颈窝里舔来舔去,“她要是连这点事也办不好,咱就开了她,嗯?” 狗自然听不懂她的话,依旧贪婪地自顾舔着,完全不知道主人为了自己竟到了逼上梁山地步。 躺在地上跟大熊嬉闹一会儿,天色便全黑了,院外来往过去几辆车,有好事的还降下车窗探出头来看,师烨裳向来讨厌别人目光,有些不耐烦,坐起身,叮嘱大熊要按时吃饭睡觉,自己起身入室。 晚饭是席之沐下午三点上班前就准备好的,四碟八碗地摆满整个饭桌,托盘底下都用速热铝箔包着,一扯边沿的红线,上个厕所回来饭菜就热了,连微波炉都不用。可惜师烨裳对晚饭从不感兴趣,看也没看那桌东西便径直沿客厅的夜光拼图走上二楼,只是在路过一楼半那张被用作装饰的玄关桌时,顺手牵了桌上两根短雪茄。 说真的,席之沐是个好人,好到堂堂一个从荷兰国际管家学院毕业的高材生甘心屈就师家那间不对外营业的小会所;好到能够不顾师烨裳对她的冷淡态度,毅然决然地搬进师烨裳的家承担起管家兼佣人的所有责任;好到能够容忍师烨裳的自私与滥情,即便发现师烨裳脖子上有几颗不是自己亲口栽种的草莓也全当没看见。 放眼望去,世间这么好的人,不剩几个了——师烨裳当然心知肚明,但她从未想过要珍惜她的好,反而觉得那是累赘。 “老爹,瞧你给我找的苦差…”师烨裳望着楼梯间里挂着的师父肖像,有苦难言道。 师烨裳的父亲是国内最早富起来的那一类人,八九年时已经手提板砖般砸死人还要人赔钱的大哥大,梳着油光锃亮苍蝇必须学会溜冰才能站上去的大背头,开着警匪片里常被撞得稀巴烂的第八代皇冠2.8四处投机倒把了。 进入金碧辉煌的九十年代,师父早就发到biang biang声的摘金夺银事业更是勇攀高峰,不仅拿下了三峡工程的几个初期项目,还获得了五一劳动奖章,以至名利双丰收的暴发户成天以霍英东为榜样,立誓也要混个政协主席当当。 但好景不长,就在快要进入两千年时,他的雄心壮志一下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砸了个支离破碎。 咋地? 那小姑娘很黑很后台…双亲都是高官,一个在规划局,一个在城建局,就差来个后妈在国土局,后爹在国税局,他就能羡慕得四体归元,入土为安了。偏偏他还应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句老话,小姑娘绝不是高干子弟那么简单。小小年纪手段黑的哟,跟他一向引以为傲的无良千金好有一拼。可当年千金在国外深造,他实在不好意思因为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家事祸害了宝贝女儿前途,所以在每天一通的越洋电话中只字未提,只待女儿学成归国为自己报仇雪恨。 后来,宝贝女儿倒是回来了,如果和那小姑娘搅成一片,成天逗弄得小姑娘作狗急跳墙状,最后实在受不地干脆抽离了名下所有股份去独闯天下也算报仇雪恨的话,那他也算没白含辛茹苦一番… 好在是小姑娘手腕了得。自她入股,公司业绩曲线呈横时间轴正四十五度角上升,总算也还对得起曾经他名下的那近半股份。 滴滴滴—— 师烨裳在放洗澡水时,还没来得及展开对她父亲彻头彻尾的批判,电话就响了。 浴室里雾气迷茫,煞是一副人间仙境的壮美景象。 “你好。”她打开正对浴缸的电视,自虐地听里面一而再再而三重复着羊羊羊恒源祥,手里准备点烟的火柴差点被她失态地砸出去。 “师总,在私人时间打搅您真不好意思,但关总刚才送了一箱加拿大冰酒过来,我想请问明天是带到您办公室好,还是快递到您家里好。”电话那头是汪顾,此时已神清气爽得能端起平日里波澜不惊的口气,将对她来说挺奇妙的事情隐晦地道得一清二楚。 师烨裳换个台,盯着某个老掉牙的台标,盯着某出老掉牙的戏,兴致乏然,却言语轻松道:“汪小姐,那是关经理满怀诚意送给你的,请一定看在你我同事一场的份上不要推拒,否则我也不好向关经理交代不是?” “我与关总不过一面之缘,他…” “他对我说仰慕汪小姐很久了,汪小姐不好拒人千里之外吧?”师烨裳胡诌,在看到某猪格格亮相时,手一颤,钻石耳钉一不留神就掉到洗手池的吸水器里,可能得等师烨裳再想起它来时才会重见天日。 “师总说笑了,关总是师总旧识,我不过顺带沾了您的光而已,这样吧,明天我把酒载车上,您指哪儿我打哪儿,好吗?” 水温有点高,硫磺气味有点重,师烨裳有点后悔自己怎么好挑歹挑挑了这么一除了温泉不好其他啥都好的温泉别墅,“好。” 寒暄着挂了电话,她解开腰间的唐装系扣,扯下宽敞的绸裤,奸诈地抱着“你的车还在会馆,看你明天开啥给我运酒”这种死没良心的想法,躺进浴缸。 呼… 难得清静,她想,一定要在十二点前上床装睡。 二零零五这年,国内的影视商们也不知搞什么鬼,大概是看某台的抄女骇选看到癫狂,觉得这个世界即将灭亡,以至集体自寻短见,无心制作,导致全年上演的电视剧无一例外的令人感同嚼蜡。HBO又成天在重播那几部初看还成,二看凑合,三看呕吐的片子,NHK更是没完没了地报那些个地震新闻,节目预告…师烨裳实在没办法地按了遥控器上绿色的搜索键,打开按摩浴缸电源,调好靠枕位置,从手边的活动架上随便拎瓶酒,对着瓶口豪放地一气猛灌后,两眼失神地盯着三秒一跳的电视屏幕,直到眼皮子重得再抬不起来。 格林威治东八区时间正式跨入新一天之前十分钟,席之沐锁好院门,打开一罐猪肝味成犬加餐,倒进大熊的饭碗里,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种教唆动物养成吃宵夜习惯的行为也是一种犯罪。 她贿赂完狗,抬头看见二楼主卧和浴室的灯都亮着,连忙跑上台阶,换鞋上楼。 浴室与主卧之间只由一组折叠对开的百叶门隔断,此时,百叶门连掩都没掩,铺满大理石的空间内弥漫着柠檬与薰衣草精油的味道。 一眼看见浴缸里那个背对着她,脑袋微歪,手还把在酒瓶上的熟悉人影,席之沐知道自己又猜对了。光脚踩上清凉的大理石地面,跪到浴缸旁,她轻声哄道:“起来到床上去睡好不好?” 因为是温泉流水,浴缸中的水温没有下降,但师烨裳将上限水位定得有些低,总共五格的放水口她打开了上两格,所以她的肩膀还露在空气中。中央空调恪尽职守地劲酷劲爽着,从出风口里鼓出的阵阵冷风遇上浴室里蒸腾的水汽,更是白茫茫地像西伯利亚寒流来袭时卫星云图上显示的古怪颜色。 “几点了?”师烨裳半睁睡眼,目光仍停留在业已跳转到接连十几个成人台频段的电视上,一看彩虹台开始播那些重播过八百遍的卡通片就知道时间不早了。 席之沐把手腕伸到她面前,小巧的金色珍珠母表盘上好像只剩下一根针。 师烨裳的手离开酒瓶,按着额侧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揉着,其间席之沐要代劳,被她摆手挡下,下巴朝洗手台的柜子若有若无地点了一下,席之沐心领神会地起身去替她拿薄荷糖和润肤液。 十五分钟后,她站在镜前,保持了睡眼朦胧,神情恍惚,一衫不着的姿态,看着镜子里花洒下的席之沐道:“你洗完澡也早点睡吧,都累了。” 可席之沐显然不愿意听见这种被伪装成关心的话,只唔一声,不再说话。 师烨裳从小在亲人朋友金钱权利的包庇下任性妄为惯了,学不会去体察别人的感受,听她应了,就以为没事了,头也不回地走出浴室,从房门边的吧台底恒温箱中抽一支已开封的红酒,举到嘴边,咕嘟嘟灌个底朝天,擦擦嘴,关闭卧室壁灯,上床睡觉。 半晌,浴室的灯也被熄灭,只留化妆镜边沿的磨砂灯面亮着照路,百叶门合上后,室内陷入一片静谧幽暗之中。 席之沐靠着枕头,面向背对自己的师烨裳,将她未着一物的身体揽进怀中,幽幽开口,“新工作还习惯吗?”在漆黑中,仿佛在期待空气给自己答案。 师烨裳本想装睡到底,又觉得那样做不太礼貌,只好闭着嘴答:“嗯…”没想话到嘴边就变了调子——一只温热的手在被子里从她腰间,滑到了腿间。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敏感,这样放任下去只有一个后果,于是她含糊出声制止道:“我明天还要上班。”呼吸却在那只手的持续撩拨下逐渐沉重起来。 “十五分钟就好。”席之沐说着,将一串潮湿的吻印在师烨裳细致柔滑的颈后。 13——无—— 在师烨裳还小的时候,父亲师宇翰送给她一本带图解的《灰姑娘》,等她花一夜时间看完,他问她,想要什么样的白马王子。她说,她只想当灰姑娘的后妈,并不想当灰姑娘。后来等她长大了一点,他再问她,想要什么样的白马王子。她还是说,她只想当灰姑娘的后妈,并不想当灰姑娘。 同样的问题师宇翰不厌其烦地问了十八年,得到的还是相同答案,连遣词造句都未有一字之变。最后,师宇翰终于忍不住了,问她为什么不想当灰姑娘,而要当那为人不齿的后妈。她挑挑眉,答道,后妈可以随便折磨灰姑娘。 之后漫长年月中,师烨裳的种种表现,令师宇翰迟钝地总结出一条显而易见的规律:做人莫惹师烨裳,非惹不可先烧香。 就像今年元月初三,他在饭桌上随口问了一句:“小裳啊,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和你阿姨领个好女婿回来呀?”话音一落,他悄悄看师烨裳,惊觉她脸色不对,立刻知道不好,刚打算回转说些不领也没事这之类的话,饭桌那头已传来女儿冷淡冷漠又冷血的笑声。 “爸,我吃饱了,”师烨裳放下刚端起的酒杯,拿起手边湿巾擦嘴,“您犯规了。” 师宇翰知道她这是要反攻的征兆,急忙摆手道:“没没没,我只是随便问问,不领就不领,咱们小裳…”他话还没说利索,只听咣当一声巨响,浓紫色的红酒和深绿色的玻璃渣顿时溅得满餐厅都是。 师烨裳也不说什么,光是笑着,笑着笑着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手里的半截酒瓶毫不留情地戳进自己左肩之下靠近心脏的地方。 “爸,下次您再犯,我就杀了您的女儿,好吗?” 师宇翰一辈子就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千金,从小还身体不好,他好养歹养终于给养大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师烨裳真的杀了自己。看着师烨裳血淋淋的衣衫,还有几条细细的血柱正伴着心跳的节拍呲呲外冒,他差点吓得心脏病突发,抖声颤手道:“好好好,小裳,爸错了,爸犯规,爸今后再也不提那几件事了还不成吗?你快把酒瓶子放下,爸陪你去医院!” “不用了,爸,”师烨裳疼得双唇抖若筛糠,脸色白得像多乐士皓白墙面漆,姿态却依旧委婉得像贤良淑德的慈禧太后,咬牙拔出锋利的玻璃瓶身,随手一丢,取过桌上的餐巾捂在伤口上,“我自己去就行,您陪叔叔阿姨们继续吃饭吧。”接着,她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周到地朝在座十几位公司内部员工鞠躬致歉,“今天失礼了,改日我作东,请诸位一定赏脸。”说完,她拿起放在玄关处的车钥匙,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 那天她差点晕倒在医院急救室门口,师宇翰等人一路尾随,却没有人敢上来扶她一把——人人清楚她是个一口咬断金的性子,强迫她做事的后果不堪设想,对她来说,如果有必要通过伤害或杀害自己来惩罚别人,那她在所不惜。 要说,这师烨裳其实也不是个不忠不孝狼心狗肺的人。 她少年丧母,父亲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每有空闲,她总会陪在父亲身旁,与他饮茶听戏打高球。对些左右无伤的事,她大多遵从父亲意见,不愿引起争执。 但她的原则不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正因为孝顺,她才没将手里的酒瓶子丢向父亲,唯有将它戳在自己这个父亲最爱的人身上。 几天后,林森柏去医院看她时,对她这种很容易被理解为精神病初期症状的行为表示深切的理解:“我是真不懂,你爸怎么就那么看不开呢,一情二仕三后妈,你早跟他约法三章过,上次已经搞得你差点一刀捅死自己,这次还来。下次我看你是打算用板砖拍头了吧?嗯?凶器一次比一次彪悍嘛。” 林森柏口中的一婚二仕三后妈,指的就是师烨裳禁止师宇翰在自己面前提及的三件事: 一婚,师烨裳不愿让任何人干涉自己的私生活,谁人若敢在她面前提沾点让她结婚这边儿的事,她就敢拿起手边任何具备一般杀伤力,却又不至于一击即死的物品,温柔体贴仪态万千地朝那人丢过去;二仕,她不喜欢与官员打交道,更不喜欢别人摆着伯乐相马的嘴脸劝她去走仕途,每有此时,她偏好飞花走石惊涛拍岸地将那人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褒奖一顿,让那人至少兴奋脸红得至少半个月不敢不戴墨镜出门;三后妈,师烨裳的母亲在她十三岁时逝于车祸,她花了足足五个月才从丧母的阴影中走出来,之后明诉父亲,娶新人没问题,但永远不要在她面前提,要是父亲觉得空房难守,非让后妈搬家里来住,她可以立刻申请寄宿,成人之美。 “我说你平时就一仙女儿,对啥都爱搭不理的,只差头上顶个环形灯管就能给大圣当师妹去,可怎么尾巴叫人一踩就变狼牙山五壮士了呢?当真淫 贱不能屈啊?”林森柏不解,“有必要做到这份上吗?” 师烨裳啃着林森柏削好的苹果,“你当时不也为了那些股份差点把你爹妈给卖牢里去吗?” 林森柏无语,看师烨裳苍白失力地坐在病床上,偏还本性毕露地端出一张笑得无比诡诈的狐狸脸,叫她纵是恨得牙根痒痒,也只好隔着腮帮子自己挠挠。 …… “烨裳?” 席之沐看自己怀里的师烨裳满头大汗痛吟连连的样子,晓得她又因头疼做恶梦了,连忙打开床头灯,将一旁的拜阿司匹林泡腾片丢到睡前预备好的水杯里,回头见师烨裳皱起眉头,就知道她醒了,只是懒得睁眼而已,既然是眼都懒得睁,就更别提张口喝药了,席之沐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偷偷挂起一丝笑意,于是像往常一样,含了药水在嘴里,一口一口慢慢灌给师烨裳。 “还有二十分钟才到五点,你放心睡吧。” “嗯…”师烨裳翻了个身,又将半个头埋进被子里。 其实是还有二十分钟到六点。 席之沐清楚她有时间强迫症,所以故意说早一小时,让她能安下心来睡觉。 深蓝色的光线从遮阳帘下的缝隙中滑到红花梨地板上,蓝与红的交界处浮现出一抹淡得像水的紫晕,挺漂亮。它令师烨裳看着看着,一直看到了闹钟响起时。 盛夏里难得的阴天,鸟不叫,花打蔫,滴漏式浇灌管里放出的水珠好像都被染成了灰色。 每遇这种天气,大概全民都在喊桑拿无良,空调无用,恨不能人人躺在放满凉水的浴缸里划桨去上班。也大概只有师烨裳还能无怨无尤地泡完温泉,又换起宽袖阔筒的黑色唐装,吃完翻滚着的砂锅状元及第粥,捧着热气腾腾的曼特宁,神清气爽地钻进车里,打开冷气,又降下车窗,像在享受什么秋高气爽的金色十月一样,慢悠悠蹭过伸舌头的狗,磨爪子的猫,吊嗓子的知了,刚睡醒的布谷鸟,一路保持二十五公里每小时的车速,恨得路上好几个司机一脚油门预备朝她撞过去,待到眼前,发现是辆阿斯顿马丁,顿时又踩住刹车,冒着被候车追尾的危险,目送她继续以堪比自行车竞慢赛的速度一路晃到市中心。 九点,她准时在员工考勤机上刷出自己的指纹,一秒不差地让那台考勤机准确地喊出自己的名字。 “师总。” 她在每秒二十四帧录入十二帧输出的影视效果中转过头去,看到正单手叉腰,浑身沐汗,气喘吁吁的汪顾。 “汪小姐早。” 这句话听在汪顾耳朵里如何也是刺——她是八点五十九分到的,只因为前面站着的是师烨裳,她没好意思催。她以为一个人刷验证,最多花个十秒了不起了吧?岂料,人家师烨裳是忍者神龟派的,从抖袖子到伸手,从伸手到按指纹,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好看是好看,却是必须站在观摩太极表演的角度上才能欣赏得来的,当师烨裳边抿咖啡边听考勤机喊“早上好,师烨裳”时,机顶那只象征不祥的红灯亮起,得,她汪顾算是这辈子头一次迟到了,还是在正式进入高管层的第一天。 对付师烨裳这种妖孽,凌迟都会让她有边打太极边回环的机会,唯有斩立决! “师总,麻烦您稍微等一下。”汪顾刷着验证,侧头对师烨裳苦涩笑道。 师烨裳无所谓地袖手,客气应声好。 “这是昨晚与您通话中说的那箱冰酒,我替您搬到办公室去好吗?”汪顾指着脚边的箱子,其实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交出它…三万块啊三万块! 但想她汪顾怎么也立马要年收入上百万了,给她往胆子里打一百支玻尿酸她也不敢明着占顶头上司的便宜,否则房贷车贷卡帐通通玩完,刚刚开始的幸福人生也要跌入万劫不复的贫困深渊。 师烨裳稍有吃惊,心想汪顾住的那地儿是有些居深的联片高档社区,的士一般不往里开,若是不开私车,社区周围能供通勤的就只有几辆巴士。 “汪小姐是怎么把它运来的?” 堂堂霍氏国代的汪副总…应该不至于吧… 汪顾用湿巾按掉额头上即将滴落的汗水,“公车。” 文小姐的眼光果然毒到能一眼看出人类与非人类的区别,跟黑衣人处于一个层级。师烨裳心里一劲儿猛叹。 早高峰,身着窄肩细腰质重料硬的BURBERRY,足蹬打脚不息磨跟不已的ARMANI,手拎硬如砧板形如纸盒的LV,怀抱五百毫升装,连瓶重达八百克的冰酒十二支,共计九点六千克,差不多二十斤的一个箱子,挤在人抱人,人抬人,别说转身,就连双脚着地也难的公车上,气温高达在四十二度,湿度高达百分之九十的车厢里,摇晃二十公里抵达公司…很好,很好… 师烨裳并不是在同情汪顾的遭遇,她想的其实是:汪顾啊汪顾…你到底有没有常识?那酒都被你晃荡成醋了,还能喝吗?你堂堂霍氏国代的第一副总,不至于笨成这样吧? “真是辛苦汪小姐了,那就麻烦你帮我送去办公室吧,刚好我也有事要向你请教。”师烨裳嘴里说着客套话,身子却稍息立正向后转,任由汪顾举步维艰地跟在自己身后,竟连搭把手帮一下的觉悟都没有。 14——忧—— 师烨裳将手里的签字笔真正转出了妙笔生花的效果,好在那笔是油芯的,这才让这间后现代极简风格的灰白色办公室逃脱了满屋挂中国水墨山水画的悲惨命运。汪顾看那支镶钻镀铂的都彭在她五指间转成了风火轮,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边与她鬼扯着尚未上手的工作,边盼望那笔能从她手中掉下来,不凑巧地掉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不凑巧地磕到那些钻石的边缘,更不凑巧地掉下两颗来,最不凑巧地被自己捡到。 聊完工作,师烨裳合起文件夹,手肘支在大班台上,笔头往入门处的吧台点了点,“酒架下有个恒温柜,你叫个两警卫上来搬你办公室去,晚上你要没事的话就一起吃饭,顺便去取你的车。” “师总,这不好吧,有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汪顾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腹中窃喜翻天——恒温柜啊!那种动辄上万的东西! 跟着暴发户就是好,除了受点无关紧要的小气,奢侈品要啥有啥。 说不定改天兴致来了,把手里阿斯顿马丁的钥匙一甩,送她了!哇哈哈哈哈哈! 想她汪顾生来就是个小市民的命,何曾受过别人如此大恩,一时激动得尻尾都不晓得是不是该贴在椅子上了,完全忘记自己在考勤机前差点将师烨裳咒得体无完肤,五雷轰顶这码子事。 “我要换个大点的,十八瓶容量藏不了多少酒,万一来位贵客,我都不好意思让人看见那东西。”师烨裳站起身,从办公桌后拐出来,走到吧台前,低身去拔电源的时候,顺便拿纸擦了擦脚上的凉拖,其实是平跟小羊皮夹脚凉鞋因为系带被提到鞋背上,变形成的凉拖。 就是这双凉拖,汪顾莫名亢奋,两眼冒星星地看着师烨裳宽敞裤腿遮蔽着的凉拖,就是这双凉拖从那吧台底下,踢出了那台阿米梨啃产的恒温柜!那台马上就要属于自己的阿米梨啃的恒温柜! “这里…”师烨裳看汪顾坐在会议椅上动也不动的样子,便朝她招手道:“你来,我为你介绍一下它。”师烨裳拉开恒温柜门,“文小姐前几天告诉我它不大好用,要调的地方挺多的,别回头把你的酒放坏了。” 这柜门一开,汪顾就被震了,受过巨大冲击的脑袋昏昏沉沉,向前迈动的脚步虚浮得像刚喝了一斤二锅头。 “开关不用我说了,关键是这个调湿控温的键盘,你看…” 我看,汪顾心内直打哆嗦,我、我、我看着呢…上层瓶口打着拉帜圣杯锡标的是西班牙酒王维咖西西里亚,两个圈里布满麻点的是庞高斯,中层打着五角方盾蜡标的是澳洲酒王汉斯克和黑标的新西兰马丁堡阿塔让基,下层有几瓶酒不认识,但就冲着有波尔多龙船庄的海将军,估计已经是这酒柜里最不值钱的酒了…但、但我…我看着,看着您这办公室…怎么就那么像国际奢侈品内览会呢?除了龙船,全、几乎全、全是一级酒庄里出、出品的的酒啊…汪顾脑里结巴,嘴里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终于明白,什么瑞夫冰酒,什么拉菲特九七,为什么人家师烨裳连醒酒都不用,直接倒杯里喝了。 COW!人家不直接对瓶吹就已经算给足你汪顾面子了! “汪小姐?” 汪顾对着酒瓶子们发愣的间隙,师烨裳已经介绍完酒柜,叫了她几声她也没反应,师烨裳只好将手放在她面前晃,“汪小姐——” “嗯?”某个准备回家温习时尚杂志的小白领蓦然回神,发现大财主正在不明所以地对她笑着,“师总,什么事?” 师烨裳摇摇头,关上柜门,用膝盖将恒温柜顶到汪顾脚边,“让警卫替你搬办公室里去吧,或者搬回家也行。”她处理公物的方式,与她处理公务的方式一样漫不经心。 “这怎么好意思,”汪顾心脏怦怦猛跳,笑得极不自然,“我还是…” 不等她把客套话说完,师烨裳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挑了一下眉尾,又打开柜门,“对,这瓶不能给你。” 她从酒柜中抽出一瓶标签陈旧的单标酒,出柜时标签斜对着汪顾。汪顾怎么可能放过这种观赏牛品的机会,贼眼一溜,瞄见主标一排有些发黄的福兰克林印刷字母Château Latour,旁边有行墨迹浓厚的花体手签酒标,再往下,由于酒标过分陈旧,汪顾没看清前两个字母,只看到61字样。 以四位数的年份推算,前两位不可能是18,也不可能是20,那就只能是1961。 1961!!! 拉图庄1961!!! 汪顾觉得自己快疯了。 像汪顾这样天天盯着时尚杂志看自己都买得起啥,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商机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1961年是上一个世纪波尔多产地红酒年份最好的一年,非但如此,这瓶居然还是举世瞩目的顶级酒庄拉图出品的1961老酒,是被喻为可以从1986喝到2016的长青酒…所以她唯一不知道的是这瓶酒的确切价格。 “师、师总,”她觉得自己的舌头在打转,膝盖软得快要站不稳,“您很喜欢红酒吧?”她万没想到自己竟能在这个稀松平常得堪称无聊的日子里看到酒王,而且这瓶酒王,听师烨裳那口气,刚差点就送给她了。 师烨裳不知道她满脑子全是标签价签,并非真心与自己讨论红酒的事,于是伸展了双臂打着哈欠道:“还好,我喜欢稍微老一些的酒,老一些喝起来更有韵味。真不好意思,”她边擦眼泪,边举起手中仿佛一文不名的酒,“这瓶因为是朋友送的生日礼物,所以不能给你,但剩下的,你都拿走吧,这些酒放在我这里,实在暴殄天物。” “师总,您太谦虚了。”汪顾讪笑道,手已经不自觉地朝那酒柜抚去,眼前又开始一个劲儿蹦数字。 撇撇嘴,师烨裳坐回办公椅,一手打开电脑,一手按下话机免提键,“我喝什么酒都一样的。”电话通了,那头传来秘书部小姑娘程式化的询问,“让两个警卫到我办公室来。” 撂下电话,她不再言语,室内一时静得出奇,直到键盘噼里啪啦地响起,两个警卫尽职地迅速赶到,这才算解了汪顾的尴尬。 “别忘了下班后来报到,你的车钥匙还在会馆。”汪顾关门退出前,师烨裳提醒她。 汪顾乖乖点头,想起自己的C200还在受日晒雨淋之苦,心间顿生酸楚。回到办公室时,已将近十点,负责国际市场业务的一双经理送来好些业务资料,满满当当地堆在办公桌上等她过目。 今年,霍氏总部交代霍氏国代的利润下限是一亿五千万,按照七比三的进利比,霍氏国代今年至少要接十五个亿的订单。这可不是个小数目,除了石油电力等垄断性行业,这数额放在任何一个行当里也能让龙头企业把头挠破。 去年,霍氏国代的经营业绩都很不理想,寥寥三、四个亿的订单,兴许还能与同行二流企业一争高下,但和同属一级的霍氏百文比,那就差了个十万八千里也不止。且不论百文内部到底有多少假账,黑账,血腥账,但光看国际货物进出口代理方面,百文一年能做十二亿,国代去年的业绩,差点连人家的零头都比不过。 眼看到七月了,上半年的数据汇总出来,国代完成订单二点一个亿,距离十五个亿的目标,唉…汪顾扶额,苦笑着自言自语,任重而道远啊… 一页页翻着按日期排序从新到旧的业务总结,汪顾突然发现有几页笔迹特别熟悉,仔细一瞧,在右下角签名的不正是她汪顾本人吗?想着那些个没白没黑的苦日子又要一去而复返,她有那么几秒想要放弃,但不留神瞥见吧台下正面对着自己的阴影里闪着的几盏绿灯,士气瞬时高涨。 她握拳——汪顾!当小职员是没有拉菲特九七喝的!当小职员是没有恒温柜用的!当小职员是只能在图片中见到维咖西西里亚和庞高斯的! 趁年轻,再辛苦几年就能住上温泉别墅了! 搞不好咱一小喽啰也能开上阿斯顿马丁! 再搞不好咱的名字也能出现在胡润富豪榜上! …… 此时的汪顾,并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根本用不着“几年”就能实现。 此时的汪顾,只晓得赶紧处理完手边堆积成山的资料才是真理。 在头昏脑胀的忙碌中,汪顾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师烨裳从容淡漠的笑脸,奋笔疾书的同时,她死活也想不通,像那样一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到底要怎么活在这个竞争残酷的世界里。 整六点,楼内喧嚣骤起,秘书部直接向她负责的小姑娘刘天伊敲了她的门,却没有开门进来,只在门外说,“汪副,我先下班了,呀!” 汪顾本来没觉得有啥不妥,报备而已,早先自己下班前也会向经理报备。 但听到刘天伊呀完后就没声了,她也怕小姑娘真出点什么事倒在自己办公室门口,于是赶紧放下笔,拉开门去看。 “汪副总,你好。” 汪顾一愣,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住了那人伸过来的右手。 说话的是一个无论从什么角度说来也只能用阴森一词形容的瘦削女子,怀里还坐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黑色例装宽敞地覆在她身上,空荡得像被挂在衣架上。 “我是霍岂萧,请多关照。” 孩子很淘,正张扬了五指去抓那人耳边半长的发丝。 “总裁,”汪顾抖着嗓门道,一天中受太多刺激,任谁都会支不住和她有同样表现,“您怎么来了?” “旧颜说你答应师古董一起吃晚饭,让我来接你,”说话的人刻意扭了扭腰,名正言顺地带出下文,“顺便运动运动。” “小小,妈妈说的是让你走动走动。” 15——美—— 端竹家只有一个炒锅,煮了粥就炒不了菜。林森柏发现这点时,才算想明白为什么端竹成天只说喝粥。没办法,买锅去吧,一个家里总不能成天连油腥味儿都闻不到。人倒没关系,没油没水也都长那么大了,就算长得像顶在竹签子上的贡丸,怎么说也还看得出人形来。关键是那些古董家具,那些破烂的门板床板,那些原木的梁子,没点儿人油猪油植物油润着,迟早要化了灰,或化了炭。 换了身轻薄的短衫短裤,穿着那双脏兮兮的球鞋,林森柏锁好端竹家的门,踏上了寻锅的旅途。 端竹上学去了,说中午要出板报,不回家吃饭。林森柏知道端竹身上是不会装半毛钱的,午饭肯定没着落,看看表,差不多十二点,小朋友八成又已经捂着肚子趴在课桌上,林森柏半路动了恻隐之心,拐进一家酒店,打包两份看起来还成的菜品,让服务员取来盐盅,闭着眼睛一劲儿狂撒,直到菜面上全均匀地铺好一层白色的氯化钠结晶才算作罢,用筷子绊绊均匀,打完收工。 等她慢蹭蹭地走到端竹学校门口时,已经十二点半,在外用餐的学生手里举着羊肉串冰激淋可乐等深受广大人民群众欢迎的传统休闲食品,三三两两,打打闹闹,咿咿呀呀正往校门里走。林森柏挠挠头,觉得自己实在已经脱离校园生活太久,居然忘了小朋友最爱的东西其实还是饭后甜点,于是急忙摆驾校门口旁的小卖部,买了一瓶可乐,一瓶雪碧,一瓶芬达,外加一筒八喜,明里是打算让小朋友饱饱口服,实则是揣了撑死小朋友的谋财害命之心。 “小妹妹,请问,你知道初二年级的华端竹在哪个班吗?”林森柏半路抓了个看起来与端竹年纪相当的小女生,尽量挤出慈眉善目,客气地问。 小女生看见对方是个长得像李嘉欣一样高挑,像张曼玉一样飘渺,像孙燕姿一样可人,像林志玲一样精致的大姐姐,立刻答道:“我是初一的,但我可以帮你问同学,你等等。” 有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几个小女生汇集一处,什么不多,就是八卦多,果然有一个算得博闻强识,她抬起周围打着眉环的铜铃大牛眼,看着林森柏,屌屌地说:“素穷到午饭都吃不起D滑端竹昂?吐楼第丝锐个教室。”说着,她还竖起食中无名三指,从眼角往鼻尖前一划,相当有某脑瘫乐团成员的味道。 二零零五年,非主流教义派已然呈现十字军远征之势,深入幼稚园,小学行为纠正课堂,学习了几乎所有令人闻风丧胆的错字写法,大舌头读法,将其二者汇聚为一,形成了非主流教派别开生面,别具一统,别有趣味的独特风格,各种各种字体的火星文和各有千秋的残舌腔一时充斥于正常人生活中,叫闻者扶额,见者扶墙。 林森柏曾经以为自己这一代,拜金虚荣,崇洋媚外,学庞克一个月不洗澡,玩复古把麻袋往自己身上披已经算相当过分,相当低俗,相当不和谐了,但看到人家现在的小朋友,才知道她那一代玩的其实都是高级货。崇洋学庞克的人家能把英文说准,能引入外国文化,拜金玩复古的人家能掀起创业浪潮,能深入探讨古罗马欧罗巴,至少没可劲儿糟践自己家东西。这些小朋友倒好,除了没礼貌,除了会往自己身上打洞,除了能诌那狗屁不通的几个错别字,真连老祖宗的东西都不放过,还滑端竹呢…那字放姓里念huà好不好?念huà!连唐伯虎点秋香都没看过,就开始量产非主牛了,你们算哪门子脑残! 肚子里骂归骂,林森柏却也没打算去帮别人家教育孩子。 养不教父之过,让你爹反省去吧。 “谢谢你们。”她笑眯眯道谢,随即快步朝教学楼走去。 多待一秒都受不了。 吐楼第丝锐个教室…ONE,TWO…啊呸!TWO毛TWO! 当林森柏反应过来自己的大脑已进入萎缩状态时,立刻用中文传统高阶词汇骂醒自己。 第三个,好,第三个。 “林小姐?” 她刚站到教室门口,正习惯性地举目四望找老师,端竹的小黄鹂嗓子突然在耳边响起。她转过头,这才晓得自己其实早看见了端竹,那颗蹲在走廊里往小黑板上涂涂画画的贡丸。只不过她没想到端竹在下蹲的时候居然能把身子蜷缩到那种地步,那种用个罐子就能装起来的专业杂技演员也难以达到的地步,所以她没当那是个人,只当是根发育不良的盆栽种歪了地方,又不知道是谁把黑板放到了盆栽旁边。 “我路过你们学校,顺便给你带点饭来。”林森柏笑得很干。 听到有饭吃,端竹别提有多高兴了,立刻放下粉笔,站起身。 教室里人吼马嘶地不适合吃饭,林森柏只好将餐盒一只只摆上水泥瓷砖砌成的走廊围栏,“这是蒜蓉油麦菜,这是红烧肉,这是饭,可乐雪碧芬达,还有冰激淋。” “红烧肉!”端竹亮晶晶的大眼睛华彩骤生,殊不知几日来已经吃了多少鱼肚鲍鱼的嘴张得老大,似乎很识货地发出了赞赏,“好多肉…” 林森柏心目望天,哭笑不得地瞧她开始一口一口往嘴里扒饭,肉却百般不舍地每次只咬一小角,忍不住劝她:“吃肉,吃菜,别光吃饭,放到明天会坏的。” 端竹嘴里满满当当全是饭,说起话来吱吱呜呜,林森柏却听得一清二楚,“留给你的,你比我高比我大,肯定要吃更多东西。” 想起平时酒桌上几千几万地浪费掉的饭菜,她自觉罪孽深重。 “我吃过了,你把它们全吃光省得我再拎一大堆垃圾下楼才是疼我的表现。”她拿出在师烨裳那儿练出来的油腔滑调,原以为小姑娘要脸红羞涩一阵,没想端竹听完她的话,立刻将筷子杵向最大的那块肉,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 …… 从端竹学校走出来,林森柏继续寻锅,心里盘算着源通是不是该成立一项助童基金,将每顿社交宴席每个人头的餐饮标准降低百分之五,用来资助贫困儿童…想着想着,路也走出老远去,黑不拉碴黄不拉几的沃尔玛招牌就在眼前,裤兜里的手机嗡然震开,吓了林森柏一跳。 “这俩月找酒友牌友球友都别找我,我还得回家陪小朋友写作业呢。”林森柏刚挂掉,手机已显示有四个未接。 星期三,按照公事提前一天,私事提前三天约的惯例,又到狐朋狗友们勾搭周末玩伴的日子。林森柏的手机从进超市开始就没消过声,一会儿要出海钓鱼的,一会儿要下乡采果的,一会儿要开品鉴会的,一会儿要结婚的,最后连要相亲的都找上门来。林森柏从来不爱凑那热闹,越热闹的她越烦,所以全借着伺候端竹大爷这项“重要工作”打发了,到了货架前,连货比货的心情也缺,随便挑了只马马虎虎贵的,算账走人。 手机又闹,林森柏正打算直接按静音,偏一眼溜到来电人姓名,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起来:“师大小姐,您咋有空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是师烨裳打着哈欠嘤嘤的腔调:“丫头,你不是嚷嚷着要见百文地产的董事长吗?晚饭来不来?” 这下,林森柏拒绝不能地沉默了,想着师烨裳一下戳中别人死穴的功夫又高深了许多,心中不由百般纠结:这座普通到连花园城市都评不上的城市里,如果有神话,那就肯定是、也只能是百文地产——当年地产界的小龙头,不知哪儿来的魄力和财力,竟以蟒蛇吞大象之势,一夜之间不动声色地吞并了霍氏财阀,一跃成为地产界中一枝独大的大龙头,其间既没用到百文国际一分钱,也没从银行借贷,此一桥段之新,在向来陈规墨守的地产界中已实属神话。但对百文地产而言,这还不算改革创新的终点。它兼并霍氏后,消停了一段时间筹备整体上市,却在后期改组时,改着改着居然连名号也改了,叫啥百文霍氏地产,业内人士刚开始听见这消息时全笑得前仰后合,有回吐论的,有奸情论的,有阴谋论的,总之是说什么的都有,但等百文重新提交上市申请时,几乎所有人都对着那纸更名公告发呆三十秒:上市公司股票代码没变,就是百文地产曾经的那组代码,董事会还是百文地产的原班人马,据说,人家还真的光是改名而已,流动资金,固定资产等等相关企业财务的项目一样没动啊一样没动,连董事长都没变,还是那个文旧颜,可企业名称却变更为霍氏地产! 当时,林大暴发户刚入行不久,听见这个故事,还以为自己在听天书,后来脑子里便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受,被人压了又压,终于忍不住奋起反攻,中间形成互攻局面,最后小受人品爆发,倾身而上,将总攻大人牢牢压在自己身子底下的白纸线条四格漫画。 几年来,林森柏一直弄不懂这其中奥妙为何,这出金蝉脱壳对百文地产来说毫无好处,甚至还会影响到一向声誉良好的企业形象,但董事长没变,即是企业中最大的利益获得者没变,那她又何必为了改个名字如此大费周章,或者说,她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一手扶持长大的公司更作他人名?兼并?不是,财务报表在那儿摆着呢。吞并?笑话,你吞我我吞你吞着玩儿的啊?也不怕撑死。联姻?没听说啊,只听说文旧颜原本要结婚,却让对她深怀敌意的霍岂萧战斗直升机一顿猛轰给轰毁了,而且联姻对象姓原,就算要改也改原氏地产吧?抱头…真真死活想不明白。 “还是你那儿?”林森柏最终纠结不过自己的好奇心,拎着锅,站在路旁边等的士边问。 师烨裳还是懒懒的,好像没睡醒一样答着:“嗯…”话到尾声,仿佛已经睡死过去。 16——璧—— 汪顾以为只是请客吃饭那么简单的事,到了眼前,却变了模样。 当她坐在梦寐以求的阿斯顿马丁副驾上,七拐八拐,钻过不计其数的小巷,到达那片古建筑论群算,却个个别有洞天的私人会馆汇集区时,窄小的道路两旁已开起了名车展示会及新车发布会。灰头土脸的阿斯顿马丁开进去,一下被淹没在玛莎拉蒂,布加迪,蓝宝坚尼,莲花等保养一次就能花掉汪顾半年工资的跑车群里,害汪顾连忙掏出包里的纸巾擦口水。 师烨裳不理解汪顾渴望瞻仰名车实物的心情,在扭曲的小路上开得极快,快进会馆时甚至来了个难度颇高的甩尾,将车子直接甩进所剩无几的专用车位中。 “师总,这些酒店生意都很好吧?”汪顾下车时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漫漫人生路上所做努力远远不够,距离宝岛台湾的许纯美小姐说的上流社会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顿时斗志又燃,热血突突地往头上涌。 师烨裳奇怪地瞧了她一眼,朝那边黑色礼宾车队中走出来的人点头示意,没有答话,实则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转身又钻进车里,将车后退一些,以使几辆迈巴赫和商用车顺利通过略显狭窄的路面。 她将钥匙丢给闻风赶来的车童,绕过车头,走到汪顾身边,拍拍她的肩,“如果以客流算的话,生意还算不错。汪小姐?”汪顾的眼神正追随几辆正在找车位的法拉利,听见师烨裳叫自己,连忙应:“嗯?” “走吧?刚你说不敢坐总裁的直升机,这下不会连进去吃饭都不敢了吧?咱们汪副总也至于胆子小得需要吃万艾可来壮壮?” 汪顾本来不怕,不过吃顿饭而已,就算饭菜不够时把她给镗了,她也能当自己是英勇殉国,杀头不过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好女一条…可现在眼见这般阵仗,她心里难免发怵。没有红地毯,没有闪光灯,没有娱记,但周围负责戒备的墨镜酷哥一点儿不比挡在星光大道两旁的级别低,一个个鸡肉发达的呀,真怀疑他们一动就要把西装给撑破了,这当真是吃饭么?别到头来是群星汇聚一堂特意看她汪顾出丑来了吧?还安排了警卫把门怕她逃掉的。 她想起零四年春节假期里最大的话题人物,许纯美小姐,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鞋,拍拍胸…还好还好,没穿马靴…应该不算。 “师总,您就别笑话我了,我惧高,坐客机都腿软,要是坐直升机,恐怕得爬着下来。”她说得在情在理,心里其实怕的是那架直升飞机被武警的高射炮当不明飞行物打下来。 会馆的院子此时已被各类豪车堵了个结结实实,只剩一条单行车道供应通行,车童明显不够用,只好由各位小姐少爷劳动自己找位泊车,而那些平时看起来张扬跋扈到用鼻子看人的暴发户及暴发户二代们居然也毫无怨言地在会馆警卫的指引下,滴溜溜地满场乱转,一个赛一个乖巧。 谁说咱中国穷啊,谁说的啊。 汪顾努力矫正自己弯腰驼背的行姿,力图能像师烨裳一样从容淡定地路过一辆又一辆豪车,和颜悦色地应付一个又一个暴发户。 咱中国有钱人都放着五六七星级酒店不去,光到这种连车都停不下的地方吃饭,瞧见没? 那些说中国穷的人,你们都是蹲点蹲错地儿的,你地明白? 汪顾终于知道为啥中国是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奢侈品消费国,而街上却连一辆法拉利都见不到了,原来是因为有钱人都住在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都钻小胡同吃饭,都买些你无论用A眼还是B眼都瞧不出值钱,其实搞不好一张破了几个洞还沾着许多毛球的披肩就能花掉几万块,一个连摄像功能也没有的手机就能花掉三四十万,一副既不镶钻又不镀金的眼镜就能花掉二三百万这之类的东西。 她正琢磨着今后自己开个名牌高仿工作室,以服务那些像自己一样贪慕虚荣又买不起真货的劳苦大众,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对她来说只能算半生不熟的人影。 话分两头,那边厢,汪顾正怵着,不知该不该上前与一个在工作上帮衬无数的政治大头打招呼,林森柏这边可是苦头吃尽,快有点儿卧薪尝胆的味道了。 “师烨裳!赶紧出来!你家都什么歪风邪气,穿球鞋怎么了?老娘要是穿高跟鞋晚礼服还不得把你们一票老色鬼都迷死!”林森柏难得由优雅系热血少女变身母大虫顾大嫂,平时名品旗舰店请都请不到的大财主,这下倒被个小破私人会馆门岗给拦下了,一切只因这个社会狗眼看人低已成定势,她个坐伊兰特出租车,穿球鞋,短裤,开领衬衫的黄毛丫头便活该进不了门。 祖母的,你也不能因为我坐某国车就鄙视我呀!虽然这确实值得鄙视…可我脚上的Dsquared2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是只比adidas多了三条杠而已的盗版鞋!你个胸大无脑的肌肉男,就算老娘穿盗版鞋又怎么了?穿盗版鞋就不能为国家做贡献了吗?穿盗版鞋就不能推动社会主义事业向前发展了吗?穿盗版鞋就妨碍我当一颗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铜豌豆了吗? 她肚子里正骂着,师烨裳甩着花纹繁复的宽袖出来了,到门口,从下到上扫一眼林森柏,不由忍笑道:“你真当今天是只有咱两吃饭啊?” 林森柏摇摇头,瞪她,“不是还有文旧颜?” 师烨裳无奈至极地叹口气,对一旁门卫摆手,牵她步进大堂,“今天是会馆五周年庆,你都来过多少遍了,怎么还忘。” 林森柏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师烨裳的私人会所每满周年,就会举办大型庆祝会,借以酬谢一年整来照顾生意的宾朋政要,每年光发出去的请帖就得论箱算。商人间,怎么都好办了,别说你穿球鞋短裤,就是穿bra,T-back也没人管你,人家只当你是来换妻换夫舞会的,说不定还有人自动送上门来,陪你一起脱呢。关键,关键是那些政客,虽然常言道蛇鼠一窝,但当政客和商人同时出现在一个场子里,瞎子也能一下就体会出商人身上那股低贱卑微的味道,管你多富多牛X,到头来哪个不得在政界大人物面前哼哼哈哈,装完儿子,装孙子,装完孙子,装曾孙?否则人家董建滑何后铧那些个大忠商为嘛要削尖脑袋争特首?那奏是当曾孙当腻味了,趁着年富力强,也想学赵老师趟着走一把。 她林森柏今天要是穿这身进去,非得把人丢到人民大会堂去不可,别再碰上市里那几位奥迪A6级的官儿,瞧她不顺眼,一客气就把她手里那几个旧区改造项目“执行无力,重新招标”了。 “车钥匙给我,我买衣服去。”林森柏满头黑线地搭着师烨裳的肩,低声道。 师烨裳幸灾乐祸地张着嘴,好半天才坏心眼地笑起来,“我记得,我的衣服你合身吧?” “谁要穿你那些老古董,我要买公务装啊公务装。” 虽然她承认师烨裳真的已经是奸诈到连衣服也叫她诈了去,永远一身繁锦重华的唐装,参加时尚派对也行,参加商务酒会亦可,甚至穿着打高球打麻将都不算过分,只需要进什么门换什么鞋,一切搞定,可她林森柏与唐装确实气场不合,唐装一上身,她不会像师烨裳那样自然地流露出飘然欲仙的味道,反而会情不自禁地显出乖张痞气来,况且同席同服,她还不想让人瞧出自己与师烨裳曾经有过的那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奸情…. “我也有公务装的好不好?小看人嘛你。”师烨裳说着,带她走进大堂旁一间不起眼的套房,拉开卧室里衣帽间的门,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挂满了裙裤齐全的各色礼服工装,甚至连看起来与师烨裳本人半点不搭边的运动服也没缺席,“挑吧,总有一件你喜欢的。” 林森柏看其中几件眼熟,嘴快地问:“这些都是张蕴兮送你的吧?啧啧啧,收藏得真好呢。” “挑你的衣服,快开席了,挑完自己去宴会厅,我先走。” “喂喂喂,师烨裳,等等,”林森柏拉住师烨裳的手,止住她转身离去的脚步,“你当初跟我分手是因为张蕴兮,后来跟许典分手也是因为张蕴兮,你别告诉我你快跟席之沐分了,原因还是张蕴兮。张蕴兮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你就不能忘了她好好走自己的人间路,也让她好好走她的天堂路?” 师烨裳低着头,长长的刘海盖过下巴,林森柏看不见她的表情,却知道她肯定不好过,可有些话当朋友的要再不说,就没人有资格有立场去劝她了。 “换你,能做到吗?”师烨裳沉默许久,最终深吸一口气,语调平缓道:“她陪我走了八年,死前教会我为人处世,死后又将所有财产留给我,我就是为她服一辈子丧,也是值得的吧?更何况我没有。” “那你就玩弄自己的感情,把别人对你的关心当作可以随手丢弃的垃圾?师烨裳,我不后悔爱过你,我也不再爱你了,但席之沐这么好的人还配不起你吗?还不够让你觉得温暖吗?还不能将你从张蕴兮的阴影里拉出来吗?” 林森柏言语激昂,手里却该忙什么忙什么,三下两下把自己脱得剩下内衣裤,随便从架子上取了身看起来款式还算过得去的黑色阔筒收腰公务装套在身上。 师烨裳抬起头,一张淡漠世情的脸上依旧笑得清风明月,一派事不关己的样子,“丫头,我说你最近真的很闲,一手抓华端竹,一手抓席之沐,是打算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啊?再说咱两分手是因为我要关窗你要开窗,咱根本睡不到一张床上吧?冤枉我也要找个更好的理由不是?” 林森柏知道自己在转移话题这种功夫上相比师烨裳还显路漫漫水迢迢,趁早在她没把自己说成无耻色魔采花贼之前打住才是明智之举,“死你的去,不想提就不想提,别每次抓我垫背,滚滚滚。”她双手按着师烨裳的肩,将师烨裳掰转,两人以小朋友们玩跑火车的架势一前一后地走出门去。 17——无—— “汪小姐,我为你介绍个朋友,这是源通地产的林森柏小姐,”师烨裳转头向林森柏,手引汪顾,“森柏,这位是霍氏国代的第一行政副总经理,汪顾。” 林森柏平时暴发户当惯了,说话行事有些吊儿郎当,但在正式场合中必要的各种礼仪,她还是能轻松做得滴水不漏的。只见她五分热情,五分矜持地向汪顾伸出手去,“久仰汪小姐大名,但闻人不如见面,今天一见,霍氏最具潜力员工果然不同寻常。” 她倒不是在虚捧,汪顾今天穿了身深棕色的立领小礼服,内衬一件湖青色的丝质衬衫,看起来干练又不失文雅,很是符合林森柏的审美标准,那张脸嘛,倒算不得十全十美,至少与师烨裳比起来算不得十全十美,不过却是都市人眼中典型的美女,整体气质直接而明净,强势也温和,杏仁眼直鼻梁,樱桃嘴招风耳,发色自然,身材适中,既没瘦成骷髅骨架也没胖成波澜壮阔,年纪轻轻的女人一身魅力浑然天成,无需修饰也很漂亮,只是那立姿有些颓唐,眼神有些涣散,据林森柏估计,她是被霍氏国代折磨得够呛了。 林森柏哪里知道汪顾其实是刘姥姥逛大观园,目不暇接地盯着那些奢侈品,几乎一直保持着三十秒眨一次眼皮的频率,眼内水份蒸发较大,理所当然地导致了精神不济。 “哪里哪里,林董年少有为,汪顾望尘莫及,一直想找机会认识林董,向您学习学习,没想到竟有幸在这儿巧遇,实在要感谢师总相请,否则汪顾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去。”汪顾笑得如花灿烂,言语之间公私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另一只手里握着的冰酒正慢慢回温,她一心寻摸着寒暄完了定要一口干掉它。 师烨裳在旁看汪顾浑圆贼眼一瞄到手上酒杯就啪啦啦地猛放火花,立刻让礼宾推来一辆流动吧台,就停到汪顾身边,“先请汪小姐替我品鉴一番会馆私藏,我和森柏到主宾台那边去一下,”她手示文旧颜所在,汪顾立刻明了地点头,“失礼之处,还望汪小姐海涵。” “师总太客气。” 终于要上主菜了…林森柏想着立刻就要见到传说中的文旧颜,心里不免紧张,但紧张归紧张,她林森柏自认商场打摸多年,早成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铮铮好女,那文旧颜又不是老虎,还能生吞活剥了她不成? 咱就算只是一小小平头暴发户,可见了世家子也不能给爹妈丢份不是? 于是端起架子的林森柏自以为还是顶顶气宇轩昂妙人无双的,理理宽松领口,她跟上师烨裳的脚步,直往主宾席去。 “文小姐。” 文旧颜原本专注地在替小娃娃擦嘴,听见有人唤自己便将餐巾塞到霍岂萧手中,转过头来,“小裳,又不是在公司,叫什么文小姐,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 拿起桌上属于自己的酒杯,将杯中加烈红酒一干到底,抿掉嘴角残汁,师烨裳斜倚桌面道:“我叫你文小姐叫惯了,这几年强制自己改口,你得容我点时间呀,”她猛一用力,将站在自己身后的林森柏拉到桌前,“这是林法赡局长的千金,源通地产林森柏,仰慕你好久了,前两年你不在国内,她差点押着我去日本找你,说要拍照留念什么的,把你当神一样供着呢。” 她说的是实情,但林森柏怎么听怎么别扭,总感觉这种话从师烨裳嘴里吐出来,自己就变了某种管凉白开叫冰水,管奶奶叫婆婆的追星族,脸上一时笑得僵硬无比,嗓门也小了许多,“文小姐,幸会。” “林局的千金?”文旧颜眉尾一挑,礼貌地站起,不经意地拉展与手上戒面一色的墨绿裙摆,走到林森柏的面前,摸摸林森柏的头,“都长这么大了…我上回见你时,你才十岁,办公时间甩着书包冲到你爸办公室去喊着要尿尿,那时百文地产刚从百文国际独立出去,你爸也还是个负责报建接洽的科长,十六年一晃就过,我都老了你才长大,来,叫声阿姨我听听。” 林森柏大惊失措——她小时候确实经常跑到父亲办公室去写作业,大夏天西瓜吃多了大喊要尿尿也是时有发生的事,父亲一个科长当了五年,后来才慢慢爬到副处的位置上,她十岁时…真的,文旧颜没逗她…她爸当时是在当科长,所以她肯定也真的当着文旧颜的面喊过要尿尿… “阿…”她精致的脸蛋顿时红成蒸熟的螃蟹壳,看着文旧颜那双极具催眠效果的深邃眼眸,差点就将阿姨叫出口,猛然想起在社交场合这样称呼别人基本等于在扇那人大嘴巴子,赶紧收声,“让文小姐见笑了,那时年纪小,总做些不着调的事,还请您别放在心上。” 师烨裳在一旁举杯不停,应付完一个又一个“上帝”,偶尔抽空和霍岂萧斗两句嘴,突然肩膀被人一拍,转头去看,竟是文旧颜佯怒的脸,明知不是一码事,她也忍不住揶揄道:“你不至于醋到连我跟总裁顶几声牛都看不下去吧?” 文旧颜摆手,细掌仰天,指向林森柏,“这小鬼肯定都是跟你学的,一口一个文小姐,叫得一点人情味都没有,我让她叫阿姨,她还不叫。”端的是一副恶人先告状的嘴脸。 “您好您好,招呼不周,您别见怪。” 不停有人前来道贺,师烨裳只好一直维持着笑脸,微微撇头低声道,“那你调教调教呗,总裁一代盖世枭雄都被你调教出来了,她就一高干子弟而已,你还手软个啥?客气个啥?于心不忍个啥?” 师烨裳说得很轻巧,由于酒灌得太多,平日里本就暮霭深迷的双眼已有些视物无物,林森柏清楚她就是喝得再多也能行直坐正,便没去管她,只讪笑着面对又朝自己开炮的文旧颜。 “听见没,小鬼,师烨裳让我好好调教你。”文旧颜又摸她的头。 我和她又没半毛钱关系,为啥她有权让你调教我… 好吧好吧,如果你真要调教也不是不可以… 林森柏的小剧场里一幕幕重播着某些邪恶的镜头,余光瞥向“对百文满是敌意”的霍氏总裁。 那个小盆友是咋回事… 这一问题对现在的林森柏而言,更胜百文地产相关事宜。 瞧霍岂萧对文旧颜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态度,难道奸情论真的成立了?女女生子这种雷事当真发生了?以前听人说的轰炸事件根本就是“团结”“有爱”的表现? “文小姐…”林森柏苦脸,发觉自己对付端竹大概还马马虎虎凑合,但对年纪比自己大的女人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小裳,”文旧颜曲意逢迎过“政界友人”的碰杯,强颜欢笑的脸在回头一刻变冷,“你喝差不多了就致辞去,我都快熬成人干了。”她又看向林森柏,“小鬼,一会儿偏厅见。”说完,她坐回自己的位置,使坏地去捏坐在霍岂萧怀里的孩子皱起来的鼻子。 致辞… 师烨裳恍然想起还有酒宴辞要说,喝得五迷三道的脑袋里隐约想起几句话来,抽张红色餐巾,拔出襟兜里的签字笔,刷刷几下,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大字,唤来一个礼宾,对她耳语几句后便没事人一样侧开椅子站起来,“各位,偏厅见。” 汪顾尝酒也尝得心满意足了,一瞧眼前掠过一个疾风似地人影,捏杯子太久以至有些冰凉的手被那人握在掌间,暖和得不像话,她只听见那人说,“走,楼上好酒更多。”双腿已不自觉跟着那人小跑起来,一直穿过人头攒动的宴会厅,又穿过行人不绝的大堂,再登上二十六个台阶,到达早有人预备齐当的宽敞偏厅。 “为、为什么要用跑的?”汪顾平时就缺少运动,保持匀加速跑了这么一路,上气不接下气乃是定然,进到偏厅,她立刻将自己丢进绵软的沙发里,快死的鱼一样穷张着嘴。 师烨裳抓起席之沐让迎宾送来的醒酒汤和止疼片,药汤送药丸,一股脑儿全灌下去,“不跑还等着被人拦下来你侬我侬演穷摇啊?” 这人一喝高,就顾不得什么上级下级三从四德的了,师烨裳吃完药,逐一解去唐装的上的排扣,敞开衣摆,露出贴身的绸制交叉吊带内衬,揪着幅摆边沿不停扇动着给自己降温。汪顾一身GUCCI的女款工装中看是中看,但为了塑形,用料较硬挺也较厚实,一点儿也不中穿,她瞥眼看师烨裳站在门口都敢那么大义凛然地宽衣解带,自己也犯不上在上司面前假矜持,前襟的两颗明扣一颗暗扣一解开,汪顾觉得世界豁然开朗。 “在楼下没吃饱吧?”师烨裳轻扬细眉,问得很随便,“一会儿我让人送一桌上来,还是石斑?还是清蒸?” 汪顾想也没想便点头应好,她爱吃鱼,最爱吃石斑鱼,最最爱吃清蒸石斑鱼。 等林森柏文旧颜等人上得来,饭菜酒茶也上得来,汪顾盯着那只张着大嘴,眼珠被蒸得突出眼眶的石斑,这才发现,除了父母,自己喜欢吃石斑这件事从来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以前同学聚餐,都是宫保鸡丁,鱼香肉丝,就算开腥也挑草鲤鲢鲫之类的平民货色,不会点石斑那么贵的鱼;后来同事一起吃饭都是各自填肚子,谁还管的到她汪顾喜欢不喜欢啥。 那么,师烨裳是猜的?还是随口问问? 18——瑕—— 端竹傍晚回到家,见两扇板门是从外用弹簧锁锁起的,不明不白地有些不适应。 不过几天,她却已习惯了家中有人在等自己下课的…怎么说呢?应该叫温馨?叫温暖?端竹课外书看得不多,但也知道那两个词用得有些不得当,所以…还是叫习惯吧。 被习惯了的习惯。 开门进家,端竹见桌上放着几个盘子,是新的,盘子的边沿正亮盈盈地闪着光。 她家已经很久没有一个盘子了,外婆留下的那些,有被不小心撞坏的,有被冷热骤变炸坏的,有在大风天被从窗沿上刮下来砸坏的,总之是一个也不剩了,她平时吃饭用的是一双搪瓷碗,自从林森柏来了,家里便连盛咸菜的器具也没有,好在林森柏做的粥很美味,省了买咸菜的钱。 盘子里是还带着丝丝热气的青椒炒肉丝,还有一份香菇油菜蒸鱼肚。端竹认不出鱼肚,只以为那是猪皮,放下书包时,看见圈椅上用半块青石压着的纸条: 我晚上有工作应酬,你自己吃饭,不用给我留饭菜,留个门就行。菜在桌上,粥在锅里。林森柏。 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斜斜,并不是端竹心目中成年人必有的龙飞凤舞。 她皱着眉看完纸条,心里有些替林森柏担忧。 写一手这样的字,能找到好工作吗? 外婆常说字如其人,可林森柏又并不是歪斜的人。 端竹不知道就在她看见这张纸条之后的一个小时,林森柏半挣扎,半习惯地醉倒在了师家会馆头牌妈妈桑咪宝小姐的怀里,也算是做尽了“歪斜”的事。 碗筷都是新的,放在一旁的锅子也是新的,端竹盛了一碗粥,坐在矮凳上一口口慢慢地吃起来。很奇怪的白粥,明明半点肉沫也看不到,却有浓浓的肉香,不用下饭菜也很美味。 十四岁的娃娃,正是要长个子的时候,常言便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荡清两份菜半锅粥可能对林森柏来说是难事,但对端竹来说不费吹灰之力,既然林森柏说了不要留饭菜,那她就听话地不留饭菜,一来怕坏,二来怕摆在桌上净落灰,穷荒了好吃的东西。 洗完锅碗瓢盆,端竹摊开课本练习册开始写作业。语文方便,三下两下就写完了,数学也方便,演算纸上勾勾画画,不用半小时也功成了,物理更方便,几个公式摆出来,一套一个准… 唯有英语让端竹很是为难。 老师交代了一篇挺长的课外文章,要求阅读理解,逐句翻译,归纳大意,可是有一个中心词,老师没教过,她没学过,平时更是看也没看到过,偏偏那词还是个名词,不像动词那样可以摸个近义的替上去,端竹拿它没辙。老师说,这篇文章比较难,有不会的单词允许查词典,并要求家长监督完成。端竹没有词典,更没有家长,平时需要家长签名的作业她总是拜托给李大妈或小王叔叔,但李大妈不会英文,小王叔叔的一外又是俄语,没有英文词典可以借给她,于是她只得干挠头,最后实在不行,唯有在需要翻译那词的地方留下几个……,等明天上学时问同学。 晚上十点,她马上就要完成作业时,板门响了,只听门外有人问:“劳驾打听一下,这是华端竹家吗?”端竹赶紧跑去开门,一看,是林森柏,旁边还有个妖娆狐媚的美丽女子。 “华小姐对吧?林森柏喝得有点高,半夜可能要折腾,你能照顾得过来吗?要是不行,我就把她带我那儿去。”咪宝站在门外,肩上搭着迷迷糊糊的林森柏,心里十万个希望端竹说她照顾不了,自己也就能扭拧了林森柏的意思,将她带回自己家。 可端竹从来都是事到门前不会挡的人,肚子里填着林森柏供给的饭菜,嘴和心都软着,哪里会把个垂着头皱着眉的恩人移交他手,“没关系的,我照顾得来,谢谢您把林小姐送回来。”说着,她扶过林森柏虚吊在身侧的手臂,将她搀直起来,和咪宝一起一摇三晃地将林森柏摆到床上,随即热情地送客关门,抓起笔来草草写完剩下的几个字,合起作业本就去生炉子烧水。 其实林森柏并不是像咪宝说的酒后爱折腾的人,这点咪宝当然也清楚。每有大小宴席林森柏喝多了,往往一个电话把她唤来,当酒盾当车夫当佣人,她虽然偶尔也会有“喝多了就知道睡睡睡,老娘什么时候趁你睡着把你给卖了你都不知道”“老娘连会馆的台都不坐,倒跑你这儿免费出台来了”“好你个林森柏,老娘是妈妈桑,又不是小姐,由得你那么胡来唤去的,丢死个人”诸如此类的埋怨,但心里还是满意着林森柏对自己的依赖,仿佛这天底下,只有她才是林森柏最信赖的人。今天,席之沐告诉她林森柏来了,让她帮忙挡挡霍岂萧和师烨裳一味恶意挑起的酒斗,她便放弃了会馆一年一遇满天掉钱的好时光,到偏厅应招去了。席间林森柏有一段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年,她便照例拉了她到客房锁起门来替她“醒酒”,没想酒“醒”到一半时,林森柏居然说要回去陪端竹写作业,没办法,她只好将醉醺醺的林森柏穿戴整齐,送了回来。 “端竹…” 端竹听林森柏哑着嗓子半死不活地唤自己,赶忙跑到床边看她要干些啥。 林森柏醉得并不算太深,耷拉的脑袋半沾着枕头,一手揉着鼻梁,一手去揪被子,“端竹的作业写完了吗?” 端竹是好孩子,不会说谎,听她问了,就告诉她,“只剩一个英语单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别的都写完了。” “拿来我看看,”林森柏半闭着眼,看着床顶蚊帐上的金色星星,刚想去数,一眨眼,又都不见了,于是丧气地撑坐起来,接过端竹递过的一张校园英文小报,眯着眼去瞧端竹正指着的一组单词,Notebook PC,“笔记本电脑的意思。” 端竹大彻大悟地发出一声赞叹,抓起笔,赶紧去填作业本上的??,边填边说:“林小姐小时候功课一定很好,不但能当物理老师,肯定还能当英语老师。” 小巷子里静得很,一入夜,就连狗都不叫了。 昏暗的灯光里,居然能看见月光慢慢爬过窗台投下的影子。 林森柏双臂环膝坐在床板上,看端竹蹲在床边奋笔疾书的模样,酒醉的脑袋里,突然觉得如果能一辈子都这样也挺好——至少很安静,不用去应付各种各样的人,不用担心明天要穿什么才不会跌份,不用端着符合身份的架子… “端竹今后想做什么?”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全敞的木窗。 端竹收拾着书包,走到炉边去看锅里的水,“我想当老师。” “当老师好,待遇高,有寒暑假,学校还给配宿舍,省了买房子的钱。”浑身铜臭味的人,想的自然是钱。 “我只是想,当了老师就能帮助很多像我一样的人。”端竹说得漫不经心,用洗净的大勺从沸腾的炒锅中瓢了一勺水,倒进搪瓷碗里,又拿起一个碗,将水在两个碗中来回倒,“你渴了吧?嘴唇很干的样子,水刚烧好稍微等等就能喝了。” 林森柏舔舔唇角,本来不觉渴,被人一提醒便发现自己喉间干得快冒火了,两眼盯在端竹倒动不停的手上,喉头一个劲儿起伏。 师烨裳与霍岂萧在酒桌上是死对头,一见必拼,且向来不拼独样,往往是一轮红酒,一轮洋酒,再一轮特调鸡尾酒,不拼得天昏地暗决不罢休。偏她两觉得独乐乐没意思,非要拉着全桌玩车轮战,以至文旧颜时常受不了地带着孩子先行离席,留下一堆人更加肆无忌惮地喝到半夜也罢,喝个通宵也罢。霍岂萧管师烨裳叫师古董亦是因为师烨裳总喜欢喝一些古早的老酒,而师烨裳管霍岂萧叫霍总奸则是因为霍岂萧总在拼酒时溜奸耍滑。 林森柏自成年后就酒宴不断,酒力自是不弱,但她这点功力放在师霍两人那儿根本不够看,第一轮红酒拼完她还勉强能应付,第二轮洋酒拼到一半她就撑不住了,连忙把咪宝叫上来当酒盾,到第三轮鸡尾酒时,她已经到了能把五层彩虹酒数出九层的地步。席间红酒的酒力上头,好容易被激烈的体力运动和两瓶高浓牛奶镇下去,这会儿洋酒的酒力也一下散出来了,她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林小姐,水。”端竹把碗捧到她面前,却见她原本坐得挺直的身子逐渐朝床尾方向倒去,“林小姐?!你怎么了?林小姐!”端竹赶紧放下碗,用力摇晃林森柏双肩。 林森柏喝高了从来不吐,但这会儿被人像扯铁窗栅栏一般使劲地摇晃着,一时晕眩得难以自已,“我只是酒醉头晕而已…你别晃了。” 惊觉林森柏没死,端竹吓得快哭出来的眼内咸水也就收了回去,她想起去年小王叔叔结婚时把她请去当花童,吃饭时因为口渴,多喝了几杯那种甜滋滋的红葡萄酒,回家后自己也昏得站不住的事,一下明白其实林森柏只是比当时的自己醉得重些,并不会因为这样就死掉,心里松一口气,便笨手笨脚地把手环到醉鬼的脖颈后,将她半搂半拉到床另一边的枕头上去睡。 “林小姐,你刚是不是磕到了?怎么脖子上净是伤。”端竹仔细观察着从林森柏衬衫领口处露出来的斑斑红痕,想知道那些看起来很严重的红肿有没有破皮流血,自己也好去找李大妈拿些药来给她涂上。 洋酒酒力不像红酒那般绵柔,一上起头来就如洪水猛兽,此时的林森柏,早神游到第三平行宇宙去了,哪里还管得到端竹究竟要对自己做什么。 19——,—— 前夜肚子里有被咪宝硬灌入的高浓牛奶打底,第二天醒来时,林森柏也没觉得很难受。抬起手腕看看表,已经是午时十二点。身子稍微一动,古董榆木床就吱吱呀呀猛响。 端竹快回来了…饭还没着落… 林森柏揉着额头下床,双脚一踩进球鞋就发现不对劲。 怎么干净了? 她记得昨天咪宝替她换起的是自己去会馆时那身行头,本就脏兮兮的球鞋踩过脏兮兮的巷子,不可能干净得了,那…难道是端竹替她把鞋擦了? 好了好了,不管那么多,先把嘴里的酒精味刷干净才是不二王道。 她迅速走到门边,抄起端竹家矿泉水瓶子剪成的杯子和自备的牙具,到门口巷间的水龙头前洗漱,刷牙刷到一半,看巷子里没有行人,她便偷偷凑到李大妈门边的镜子前——林森柏每日睡醒都会在自己脸上挑刺,别看她成天既不化妆也不注重衣着,可龟毛的习惯一点不比别的少女少。头发是肯定要看的,头发长,免不了睡拱一块睡塌一块的,今天还好,端竹家的枕头硬得像石头,头发没机会造反。脸的话…凑合吧,除了有点苍白,其他还好。林森柏接着往下看,下巴,没长豆,颚下也还成,没松弛… 脖子…脖子。 这是啥?! 这到底是啥! 这紫蓝紫蓝的一片一片到底都是些啥!!! 李大妈正好出门洗白菜,看到林森柏正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瞪眼,好心地上来问:“林小姐,竹儿昨晚敲我门说你跌伤了,现在好些没有?” “嗯?”林森柏的起床气本来就重,头昏脑胀地听旁边有个声音,心情更是不好,眉头一紧,眼窝一收,凶神恶煞地盯向来人,登时唬得好心没好报的李大妈向后缩去,“我什么时候摔倒过?”想她林森柏从小运动全能,平衡感极好,大学军训时别人初行必怵的独木桥,她两秒就过,即使喝得再多,她自认走直线没问题,摔倒?怎么可能! “竹儿说,你跌伤了,昨晚找我借紫药水来着,咋?你没伤着?竹儿可说红了好多块呢。” 听李大妈这么说,林森柏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咪宝的吻痕总是留在那么几个固定的点上,耳后,颈上,锁骨… 她扯开领口,果真见锁骨旁的凹陷处覆着薄厚均匀的紫药水。 “啊,抱歉抱歉,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叫石头绊了脚,昨天那么晚还麻烦您,真不好意思。”林森柏叼着牙刷,双手合十,虔诚无比地向李大妈道歉,那姿势,也不知道是在向遗体致哀还是在大雄宝殿里拜佛。 好在李大妈也不是小气的人,摆了摆手中的大白菜,用菜叶子拍拍林森柏的肩,善解人意道:“你们年轻人啊,走路就是不爱看路,这巷子里多黑啊,我老太太走了几十年都不免要摔,更何况你刚来…” “李奶奶!” “哟!竹儿回来了?”李大妈甩着白菜瓣上的水珠,走快几步,迎到端竹面前,捏捏她的下巴,“饿了吧?李奶奶今天做白菜炖肉,一会儿把白菜掰进去烧个十几分钟就能吃了,你和林小姐都来,不准说不饿。” “嗯!”端竹用力点头,手臂环过李大妈的水桶腰,“李奶奶炖的白菜最好吃了,昨晚做梦还梦着了呢!” 林森柏在旁边漱口边听这祖孙两对话,腹内吐槽:白菜炖肉里的白菜好吃,你见到红烧肉咋比见到蒜蓉油麦菜激动?臭小孩,诡诈诡诈的,再过两年,说不定能赶上师大小姐汪精卫照镜子的那副奸相。 李大妈进屋烧白菜去了,端竹两步并到她面前来,双手背在身后,笑得像夏日里沾着露水的向阳花。 “林小姐,你好些了吗?” 不知从何而来的内疚,在面对端竹时,溢满了林森柏仅剩的一点良心,“嗯,没事,只是午饭…” 端竹闻言,举起两手,开心地咧嘴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林森柏挠头,两个装着东西的小塑料袋而已,又不是浓缩铀罐,笑那么开心作甚? 但出于道义,她还是佯作好奇地笑问:“是什么?” “是学校食堂的虾米冬瓜和梅菜扣肉!” 嗨,不就是一点虾米煮出味来加点味精加点盐接着熬冬瓜和盐腌梅菜摆肥肉块倒点酱油上锅蒸嘛,什么好稀奇的…林森柏扶着额头,郁闷地想。宿醉的脑袋里暂时还是一根筋。 黄色的一毛钱从端竹校服衣兜里露出头来,风一吹,哗啦响,端竹赶紧将它又掖回兜里,“一会儿和李奶奶一起吃,咱们不用煮饭。” 一毛钱啊一毛钱… “等等,”林森柏突然开窍地觉悟了些什么,“你怎么想起在饭堂打菜了?不是很贵吗?” 在她入住端竹家的第二天,两人聊天时,端竹就曾说起过学校食堂的饭菜很贵,一个素菜的价钱就够她在家吃一星期的,所以她坚决不在食堂吃饭。 “你病了,外婆说生病的人要好好休息,吃些好东西,不然会很久也不能康复…”端竹看着手里的塑料袋,抿抿唇,转眼又强作无所谓道:“总之你别管了,吃完饭,继续上床睡觉,晚饭…晚饭我会想办法让你吃好的。”说着,她拍拍自己发育得很是不良的胸脯,信誓旦旦。 会…会想办法让我吃好的… 林森柏只觉喉间登然酸起来,牙膏味的唾沫吞几遍还是依样涌上来,眼皮一眨,便有细小的水珠粘连在上下睫毛间,八棱形水影,倒映出好几个端竹的笑脸。 “端竹,我只是宿醉而已,不是生病,晚饭你别忙了,”她弯下腰去摸了摸端竹的头,“下午好好上课,晚上我给你做好吃的。” ...... 汪顾正顶着头痛向那个昨晚明显比自己喝得多,现在却明显比自己精神得多的人做上半年业绩陈述,办公桌上的电话突地响起,打断了她快要说完的话。 “你好,”师烨裳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让她进来吧。”她撂下电话,极富亲和力地对汪顾笑了笑,“不好意思打断了,汪小姐请继续。” 汪顾刚要张口,见师烨裳的视线往办公室大门投去,便也跟着她转头去看。门打开来,是林森柏。 “汪小姐在啊?”汪顾也礼貌地与她打了声招呼,林森柏转身关门,朝二人所在挥挥手,“别管我,我路过打酱油的。”说着,她径自走进办公室内附带的卧室中。 林森柏今天穿了件短袖白衬衫,下搭麻料咖啡色宽褶短裙,整个人看起来清新得很,不像昨晚见到时那般公事意味浓重,若是让汪顾在街上遇见,肯定以为她只是个十八二十二的女大学生。 师烨裳轻轻叩叩桌面,提醒汪顾继续,“她来打酱油的,不妨碍,咱们刚谈到哪儿了。” 其实正事也说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细节数据没有交代,汪顾两下翻到记录数据的那页纸,将图表递给师烨裳,“总的来说,上半年业绩实在差强人意。” 师烨裳溜了一眼表格上的数字,哼了声,挑起眉,戏谑笑问:“不能凑合?” 汪顾本来就因为刚才林师二人口径一致的打酱油言论憋笑不止,再被师烨裳这么一逗,死活是忍不住了,便也将手遮在鼻下侧过头去笑起来,“相当凑合。” 上半年业绩与此二人无关,只要不当姜昕面,她两就是把它说成臭狗屎也没关系,虽然在师烨裳眼里,这种业绩本来就是臭狗屎。 “公司的赢利手段太单调,一味内产外销,放着个国内市场部吃干饭,”师烨裳笑归笑,嘴皮子却利得像刀尖,“等过一段,你工作上手些,我会把国内市场提到国际市场对等层面,两部统并市场部,让国内供应部降级到国内市场之下,作课级单位,归入代理部,到时请你向我提供五个合适的副总经理备选人,内部管理方面两个,代理业务方面三个。” 汪顾渐渐笑不出来了,屏息凝神地听完桌子对面的人快速点过一个个任务目标,她差点立刻把包里那封加薪申请书丢上桌面——师烨裳明摆着又要大规模重组公司部门结构,而且会将姜昕降至部门经理,或者比部门经理还要低的职级。本来,汪顾对姜昕没什么好印象,降职就降职了,她乐得不看姜昕那副丑陋的嘴脸,可关键是师烨裳说的这番话,哪里光是告诉她准备将姜昕降职而已。你瞧瞧,这人都已经险恶到用提交名单这种事来暗示她工作内容了。此言一出,便无异于要她在短时间内笼络原先国内供应部的同事,权衡职员绩效,同时在一定情况下有针对性地,还必须是名不正言不顺地当众打压姜昕嘛!这不是要她舍了薄皮小脸去跟大灰狼打架,又是啥? 汪顾刻意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支吾道:“师总,我怕我能力有限,”岂止是能力有限,她根本是时间,精力,生命也有限好不好?“处理不好您交代的事。” 师烨裳好像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干笑两声,手肘搁上台面,十指交叉撑住削尖的下巴,张嘴胡诌:“总部说我身为首席执行,成天开跑车上下班对公司形象影响不好,所以我打算换辆规矩点的车,可家里又只有一个车库,实在放不下,到时,汪小姐要是不嫌弃的话,收留了我的旧车可好?” 汪顾差点滑到桌子底下去。 直奔主题的二零零五 20——咱—— 送走汪顾,师烨裳步入小卧室,坐进休闲仰椅中点起一根短雪茄,闲趣悠悠地等着正在浴室里磨蹭的林森柏。 雪茄被保存得不太好,有些干,抽进嘴里辛酸反辣。 师烨裳皱皱眉,干脆把它捻灭,整盒丢进垃圾桶。 “你还真奢侈,几千块说丢就丢,让张蕴兮惯出来的坏毛病。”林森柏洗完澡出来,恰巧看见那盒雪茄扑通一声跳进垃圾桶里壮烈牺牲的景象,心想要是端竹知道几千块人民币就这么被人眼皮子都不眨地丢了,还不知得心疼成什么样。 师烨裳白她一眼,从手边的茶几底下拉出个保湿盒,取了一枝新烟,用雪茄刀咔地斩掉头,划亮长梗火柴,深吸两口点燃后又将它翻转过来去看那烟头,“会让人觉得受罪的东西没有留着的必要。” 灰白的烟线冉冉上升,无风则直。 “你还真是把她的话当教条一样捧着,四年了,哈尼,四年了…诶,”林森柏坐在床边擦自己湿漉漉的长发,嘴闲脑也闲,仿佛突然起了兴趣般研究起汪顾来,“说起张蕴兮,我发现汪顾长得与张蕴兮挺像的呢,除了那双招风耳和鼻梁太直不大像…喂,刚她转过头来那瞬,我还当自己看到张蕴兮了呢,那天在会馆怎么就没发现…”林森柏挠头,觉得自己当天肯定是被那门岗气得有些晕,“你该不会是想借工作之利,近水楼台先得月吧?”这绝对是有可能的,依着师烨裳性子的话。 林森柏没见过张蕴兮几面,确切地说,是她还没来得及见张蕴兮几面,张蕴兮就匆匆辞世了,但她记得张蕴兮也是长了副典型都市美女的模样,只不过由于家世渊源,整个人看起来比汪顾从容优雅得多。 师烨裳瞥她一眼,淡淡道,“你猜她和汪顾什么关系?” “表姐妹?” 师烨裳摇头。 “姨甥?” 师烨裳摇头。 “姑侄?” 师烨裳还是摇头。 林森柏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关乎血缘的关系了,于是随口胡诌一句:“母女?”虽然知道不可能… 没想到,师烨裳竟在这时开口了:“亲的。” “哈?!”林森柏大惊失措,身子直直向旁斜去,“你不是说张蕴兮三十五?”她用力托着下巴,以防它真的掉下来。 汪顾怎么也有二十好几了吧? 林森柏回想当初见到张蕴兮时,张蕴兮确实像是三十五岁的样子,成熟干练,韵味幽然,举手投足都是风情万种的美好,“该不是我记错了,你说的是你十六岁和她在一起时她三十五?” 师烨裳看着她,半不解半挑衅地点了点头。 “你忘了你第一次见她是在她四十三岁的生日宴会上?” 林森柏一跃而起,夸张地抖着手去指师烨裳的鼻子,“COW!那你还真是冲汪顾来的啊?太不道义了你!” “没,是文旧颜让我来帮忙重组国代,后来因为要挑选新任副总经理,翻职员履历时才发现她的生日和父母姓名都是蕴兮曾经提到过的,呵,真比被陨石砸到头还巧…”师烨裳揉着鼻梁,摇了摇手里的雪茄,怕它自行熄灭,“别把我想成那种勾完人家老娘,连女儿也不放过的混蛋,我还没坏成那样。” 文家与张家是世交,张蕴兮曾经毫不避讳地将她介绍给文旧颜认识,后来由于各种聚会逐渐变得熟稔,也慢慢从文旧颜口中得知了张蕴兮不愿亲口告之的一些过往。 张蕴兮出身豪门,表面大家闺秀,周到圆滑,背地其实是个贪鲜的性子。十五岁早恋,十六岁初尝禁果,十九岁时生下一个不可能被张家接受的孩子。张家为了遮丑,果断地将她软禁在海景别墅,将她的小男友硬送出国去,并把孩子当作弃婴处置,送到福利院。后来,张蕴兮派人查到孩子半岁不足便被一家汪姓青年夫妇收养,却一直碍着家里的压力难有动作。再后来,只为报复张家所作所为的张蕴兮坚持不婚,当了六年单身贵族,又过了八年极尽糜乱之能事的生活,直到在某酒店里遇见一个翘家有瘾,面色清冷,甩手一叠大钞却对着自己点的三只黄酒醉蟹干瞪眼的十四岁女孩,她才算重新回到了正常日程里,开始一点点掌起家族生意,凭借特殊的身份,在普通文员的职位上迅速笼络人心,两年内众推众攘地坐上行政第二把交椅,其后不遗余力地排挤父兄,很快将整个张家财权拢在手中,只因那个十四岁的女孩对她说,“你,还没资格替我剥蟹。” 初见之后两年半,时年三十五的张蕴兮幼稚到一定地步地将整个张氏的车子堵在那女孩学校门口,把一摞米国米洲银行的定额本票嚣张地伸到女孩面前,指望能一仗翻身,没想,那女孩冷哼一声,看都没看她一眼便侧过她,冷声冷气地说了声“无聊”,又说了一组数字,蹬起自行车扬长而去。一个月后,她通过那组电话号码,日袭夜袭,终于软化了那个不会剥螃蟹的女孩,从此开始了一场长达八年,给了她无穷乐趣的恋爱。 后来她才知道,当时那个十四岁的女孩,只不过是酒醉,把她当成了自己那个一世也不想见到的后妈而已。 文旧颜只能说到这里,因为之后的,不用她去说,师烨裳可以想见。 二零零一年。 教师节第二天,米国NY,天气半阴半晴,张蕴兮在某摩天大楼的八十层,当时尚未于国内更名为米国银行的米国米州银行不对外开放的小厅里喝着业务执事泡的早红茶,等着预备置换给女孩当生日礼物的业务凭据。突闻轰隆一声巨响,椅下摇晃得坐不住人。侧耳静听十几秒,她掏出电话,拨通了师烨裳的手机,云淡风轻地聊着准备送给她的礼物和手边的红茶,“茶不错啊,印度特级货色。想我吗?” “啊…啊哼,永远都不想我…” “金砖钻石你都不要,我可真不知道要送你什么才能让你说你想我了。” 张蕴兮握着白瓷茶杯的手抖了抖,“嗯嗯嗯,我俗我俗,回去再送你两首诗好不好?” “可我不会画画啊,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再去学也不现实,不如…” 师烨裳十几分钟后也从话筒中听见一声信号杂乱的响动,站在近五千公里外的S大学图书馆喷泉池前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有人把给宾客用的微波炉踢翻了,米国人就是喜欢大惊小怪,Yeesun,我爱你,永远爱你。不说了,我还有个公务连线。” 张蕴兮挂断与女孩之间的最后一通电话,颤抖着双手,拨了几次,终于拨通了专属律师的电话,让他打开公务录音线路,三句话交代完遗嘱,她走向即将于八十二分钟后崩塌的阶梯。 …… Yeesun,Yeesun…我… “师烨裳!” 师烨裳猛抬起头,目光惝恍地望向林森柏额角飘动着的半干发丝,“嗯?” “你的烟灭了。” “哦…” 在师烨裳抬手点烟的间隙,林森柏坐进她怀里,将头靠在她颈侧,从裙兜中掏出一根半融未融的棒棒糖,剥开糖纸,“呐,本来是买给端竹的,看在借你浴室洗澡的份上,啊——” 师烨裳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颗沾着跳跳糖粉的可乐味板糖已经被塞到了自己嘴里。 林森柏大开了两手五指,将它们抵在眼前,推向烈烈照进斗室的盛夏阳光,“喂。” “干嘛。” 糖很甜,糖粉却很酸,师烨裳有些怀疑外面那层自己小时候也没少吃的跳跳糖粉现在已经改以工业醋酸为主要原料。 “张家是八十年代才回迁内陆的吧?我记得当时张蕴兮还向我提起过八十年代初她在逛商场时,常遇见内陆国企领导率领大批人马搬彩电冰箱预备打包回国的壮观景象,那汪顾应该是出生在咱特别行政区?” 师烨裳终于舔完了糖果表面那层跳得噼里啪啦,酸得满嘴发涩的糖粉,左手哄小孩似地拍着林森柏的肩头,时光似是倒回两人奸情坚定的那几个月里,“汪顾养父一家也是解放前那会儿搬到香港的,收养汪顾后不久汪家的大家长就病了,老人家的病老人家自己心里明白,拖了一年多知道好不了了,就一心想着落叶归根,所以在汪顾还没满两岁的时候就又举家回迁…” “师烨裳,”耀眼夺目的午后日影被林森柏的手指切割成九块,支离破碎地跌落紫檀木地板,“就算你打算勾搭汪顾,我这个当老友的,也会支持你,不用怕。只要你别再在梦里喊张蕴兮的名字就好,我不把你踢下床是因为我好人,席之沐不把你踢下床是因为席之沐是大好人,今后是谁,不知道,但你这种行为真的操蛋到一定地步,我当初听到都差点哭出来。” 师烨裳吐几个烟圈,夹着烟的手指敲了敲林森柏的额头,“我又没打算勾搭,怕个鬼。我和她之间只有公务,关于她的任职,根据过往业绩,做一次提名的是吴穹,做二次提名的是文旧颜,即便论徇私,那也是文旧颜徇私,不是我。张蕴兮说过,既然汪顾过得不错,我们这些与她生活无关的人就不要去打扰了,别让她再次卷进张家那个见不得光的环境里。” “文旧颜和汪顾知道你现在掌着张家财权吗?”林森柏惊闻百年一遇的大八卦,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来向师烨裳诉苦的,她摘下师烨裳手里的半截烟,起身按灭在咖啡粉末中,回头望向含着棒棒糖的师烨裳,“要是我没错乱的话,张家的主营业务其实和霍氏国代利益冲突吧?” “冲突,”师烨裳抽出嘴里的糖,舔舔,丢掉,“霍氏国代的业务和张家祖宗十八代都冲突。” “呵——世仇啊?!”林森柏故意做出大惊小怪的样子,拉长了腔调鬼叫。 师烨裳严重佩服林森柏的想象力,无奈地看着她,“世仇不至于,两家挨不上,不过也都算世家,好在隔行如隔山,这才没掐起来。” 21——偏—— 清朝道光年间,张家出过一代八子三仕的显赫祖宗,依着权钱交易的惯例谋得大笔家产,其下一代,又有几个远赴重洋吃喝玩乐的不肖子从国外带回大批洋货,明里是将随身物品带回国内享受,其实是走私牟利。当时,张家在仕的都还在位,官员们巴结都来不及,谁还会去管他们带回的究竟是些啥,如此,几个纨绔子弟定期出国旅游,定期押回大量“随身物品”,定期将他们高价出售给国内的大烟馆,洋粉行,钟表铺,愈发地壮大了张家财势,直到在仕的祖宗死光,张家便正式转型商贾,一代代地做着洋货买卖,虽然其后所得称不上暴利,却也决不妨碍它驰骋商场,纵横租界。 清末,时局动荡,海龟派的行商坐地商大多朝被孙文拥护的袁大总统倾倒。张家亦不例外,一来是为了翻身当主人,二来是革命的号角淌金流银太过鸡血,振奋人心之余,还带上了与理想国挂钩的丝丝缕缕。可没想这队才将将站好,袁大总统就因糖尿病而死,孙国父重登历史舞台。民众本就对和平救国的信念不抱希望,果然,又没多久,铁腕铁血的光头中正兄正式将大资本主义概念落到实处,两年不到,四大家族将各路商人的发展空间好一顿打压,民资阶级这才发现人家闹的是大资本主义革命,当家做主人的只能是大资本家,随即群情激奋,叫苦不迭。幸亏张家人识时务,捧着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争的祖训,夹起尾巴,将大部分资产搁置国外银行,苦心积虑地混在上流社会,鞍前马后于蒋宋孔陈,倒是也混出了头,做得大的几个,昭昭到了省厅级别。 再后来,真正的大革命开始了,蒋宋孔陈一跑,厅长便觉风声不对,赶紧也携家带口跑,第一大岛当时太穷太乱待不了,咱不还有东方之珠吗?于是张家在漫长的港岛数十年间继续拾起老行当,外产内销,一直到八十年代才举家回迁内陆,风头一转,借着祖上织就的海外营销网络,开始大刀阔斧地搞内产外销。 张家人不笨,要里子有里子,要面子有面子,从小又是受的“怎样成为一个合格的奸商”这种教育,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几时该滚,几时该爬,拿捏得那叫个分毫不差,一番投机倒把的事业硬是让他们做得有声有色,正颜正经。二十年下来,张家几乎一统ABCDEFG城国际品牌代理和出口贸易市场。其中B城,就是这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城市,而霍氏国代及其他国代公司,充其量也就是在张家的网眼里分一杯羹而已,汪顾眼中顶了天十几亿的销量,在张家那里还真不算什么难事,只不过张家害怕庞大的家族资产被大人物盯上,枪打出头鸟,效仿沙俄集团给他们当作XX寡头,当啷当啷一锅端了,便注册了几个公司,分散投资,集中管理,所以表面并显不出一枝独大的局势,反叫汪顾以为衬头的对手乃是同属一系的百文。 “明明冲突,干嘛还死乞白赖地把你挖来?她就不怕你把她霍氏国代给并了?”林森柏不明就里,问得挺直白。 就市场层面讲来,张家想并掉霍氏国代,不是难事。 “丫头,山外青山,楼上楼,你以为文旧颜是傻子,会找个毫不相关的职业经理人来掌管国代?不冲突的话,她何苦开出两千万的年薪,百分之六的干股,又放出汪顾这样的棋子来招安我?恐怕她的算盘是早几年就打好了,只等这东风一到,便要趁机削一削张家在国代国贸方面的势力,反正她要做的也只是给汪顾一个漂亮的职业经历,水到渠成,买了张蕴兮人情,又顺道牵制张家。” 师烨裳习惯性地抬起手来放到唇边,这才发现手里的烟早已被林森柏熄灭在烟灰缸中,于是她又抽出保湿盒,刚准备再点一支,手却被林森柏按住了,“还说你不是为汪顾来的?什么两千万年薪什么百分之六干股,不提你在张家的那些股份,这点钱,你爹还给不起你是怎么着?费得着你在别人的公司里做牛做马?” “我是为我自己来的。” 师烨裳作势去拍林森柏的手,林森柏抢先一步闪掉,从她怀里站了起来,走到饮水机旁去泡茶,“你师大小姐不来,九头牛拉得动你?说得好像谁能比你倔似的,文旧颜就算再传奇也不至于把刀架你脖子上逼你来吧?”她抓起几个茶罐,朝师烨裳甩甩,“猴魁?铁观音?” “铁观音吧…” 师烨裳点烟未遂,仰椅上躺得久了也觉得腰酸,便走到卧室外的吧台去帮林森柏找茶具。 茶具找来,她边往桌上摆,边使唤林森柏接些热水,烫杯用,“丫头,生意场上碰到文旧颜的话,最好闪着点走。” 林森柏小心翼翼地端着满壶滚水走过来,“为啥?她又不是老虎。” 师烨裳拍拍林森柏弓着的背,监督她一点点将水倒进茶盅,“老虎…老虎到她手里也就是被扒皮吃肉的货,你别看她商场规矩一样不乱,那是因为她主营不赚明面钱。当初张蕴兮之所以能那么快掌了张家权势,很大程度上仰仗她的帮忙,从她今年给国代定的目标,看得出,她这着只是被去年国代的业绩弄恼了,想借我来替国代掏张家个洞而已,并不是想拆墙,她这么大的面子,我要不买,不单是我有危险,就连张家可能也要麻烦,”她用力按下林森柏猛然直起的身子,逼她继续洗茶,“总而言之,我的命,我的钱,你的命,你的钱,咱都各自惜着点吧。” “听你这么说,”林森柏沮丧地叹了口气,往闻杯里分茶,“我林森柏真是白叫人冤枉了那么久,原来黑商都是在学雷锋做好事的时候黑,哪像我,好容易黑一次你爸,就让你给逮住了。你说咱两就差了两岁,你咋就成天活得像个老妖怪似的呢?别人算计你,你还得算计算计别人到底算计了你多少,然后再算计算计应该算计多少回去才能平衡了别人的算计,累不累啊?” 饮杯盖上闻杯,翻手倒换了茶器,师烨裳揭开闻杯放在鼻子前嗅嗅,觉得这轮的秋茶味道有点薄,但也还算勉强,想起汪顾说的“相当凑合”,嘴角不由染了笑,本有些沉重的心情稍微轻松一些,喝干饮杯中的茶,将杯子递给林森柏,做了再来一杯的手势,笑看平时张扬跋扈的暴发户给自己斟茶的笨拙样子。 “你颠倒是非的功夫越来越了得了嘛,说得自己那么善良,怎么前段我还听说你恶意联市抗价害人家中鼎那块地二次流标?怎么我在报纸上看到源通又被法院发请帖了?怎么不直接丢个一两百万给华端竹?别告诉我你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打官司多少钱都花了,干嘛委屈自己住那种得去公众浴室洗澡的地方。” 师烨裳一语中的,气得林森柏一个抬眼,直用目光杀她,金中带青的茶汤也被她倒得溢出闻杯。 “师烨裳,你个欠揍又欠推的家伙,你不那么一针见血死不了的!你以为我不想直接丢张空白支票给她呀?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撺掇她家邻居老奶奶去问她,到底她要多少钱才肯搬,你猜她说啥?” “说啥?”师烨裳兴致很好地品着茶,眯着眼观摩林森柏那个招牌式抱头跺脚的动作。 “她说,除非外婆让卖,否则多少钱也不卖。我COW啊我COW!她外婆都已经去世一大堆年了,你让我去请神棍招魂啊!?” 林森柏真觉得自己快成大圣人了,那本来是个城中村改造项目,她完全可以在最后申请强制执行,只不过她这几年强硬惯了,春节被父母劝说应该怀柔,所以她才可怜兮兮地把自己逼到了这一步。 谁想去给小朋友不辞劳苦地做饭啊! 谁想去过那种只能去公共浴室洗澡的日子啊! 谁想睡那张硬到能把石头都硌出窟窿来的古董木板床啊! 谁想和那个只知道往饭菜里撒盐却不知道沾酱油也能很咸的小屁孩吃一桌菜啊! 你以为我想啊! “她动辄把外婆挂嘴上,完全是为外婆活着,我劝是不劝?劝了不道德,不劝不现实,师烨裳~~~我命好苦~~~”林森柏突然苦脸,过敏性鼻炎引出的鼻涕直往师烨裳宽大的袖口而去。 师烨裳一身丝绸的衣服本就怕那些个滑腻腻的东西,一见她又来这招,赶紧躲向一旁,“她不是成绩很好很上进很喜欢读书吗?你商场打滚那么久了,怎么不知道投其所好这个道理呢?” 林森柏也没真心去逮师烨裳,一瞧师烨裳已经逃离自己触手可及的范围,便盘腿坐回地毯上,端起茶杯,警惕地看着她,抽抽鼻子,犬齿交磨,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你该不会是让我为了她专门建个什么弱势学龄儿童基金会吧?”暂时办不到。等什么时候源通变成微软再说。 师烨裳饶过茶几,也盘腿坐下,搭着她的肩,靠着她的头,将拳头握到她眼前,一二三地竖起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条路,一是拿张交流学生的表格让她填,以她的学分积点,应该没问题,只怕年纪太小,交流学校没有名额而已。二,趁我在霍氏,寻个借口把她丢给文旧颜,安姿再过一个月就得出国受训,她只比安姿大几岁,我向文旧颜申请个陪训名额应该不难。三,你亏一点,□呗,反正你长得那么好,我都忍不住对你下手,小鬼再长大一点,肯定也不会放过你。” 林森柏缩起脖子,无可置信地瞧着近在咫尺的师烨裳,“她想当老师呀,你把她丢出国,丢给我,丢给文旧颜干嘛?想搞出个比文旧颜还黑的奸商来找我寻仇吗?再说,就算她人走了,房契地契也不会交给我呀,我可不干那种利人损己的事。” “傻不傻啊你,她是未成年,未归入孤养福利范围的未成年,所以肯定还有别的法理监护人活着,你找到那人,稍微周折一下不就得了?她随身带着房契地契又不会增值,凭你巧舌如簧,还说不动她?”师烨裳故意去逗林森柏,虽然明知她做不出这样的事,但就是喜欢看她为难时瘪嘴皱眉的样子。 果真,林森柏一听就软了,手里的茶海不知该去倒哪只茶杯,“不好吧,骗那么小的孩子,对她成长不利的…” 22——不—— 星期五,上午小雨转多云,午后太阳发力,突破云层,天堂之光普照大地。想到天堂,林森柏便想起家里养的两只乌龟已经很久没吃饭了,不知它两现在是在上面,林森柏望天,还是在下面,林森柏望地,颇具怀古幽思。 喂喂吧… 要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就葬葬吧… 趁着下午没事,她想,可以先回家探望一下乌龟,然后去接端竹放学。 林森柏自从上大学后便不再与家人同住。原因一,她从来不是纯情的人,虽然刚开始还遵守着谈恋爱应该正正经经地为对方守身如玉这条原则,后来就被师烨裳给带坏了,开始奉行师烨裳“必须把爱和性分得开开的”这种天罚地谴的杀千刀教条,直接从纯情玉女飞升灭绝师太,床伴一个一个换,从影视明星到电台DJ,从顶级模特到普通售货员,从政界有力人士到商业密切合作伙伴……此种盛况,若是被林家二老知晓,至少会气死一个,气晕一个,搞不好,夫妻双双把天升,她罪孽就大了。原因二,林家二老在仕,她在商,搬出来住,也算避嫌。 “林小姐,您回来了。” 门口的保安队队长微笑着与她打招呼,抬起栏杆,放行她所搭乘的新款夏利牌出租车。 林森柏住的房子,位处源通地产开发的一个大型别墅区中心,因为有人工湖景又有人工山景,还附带了一个占地五亩的花园,所以标价极高。高到小区里别的房子都安安稳稳地卖出去半年多了,这栋“帝王耗死”还无人斗胆问津。当时有人劝林森柏降价,林森柏却把两眼一瞪,拍桌道:“咱们做楼的,只有涨价,没有降价的道理!”确实,那栋作为社区标志的仿哥特式建筑已经成为本市人民茶余饭后的一项大谈资,绝对不能降价。 林森柏曾自恋地以为那么别出心裁的建筑风格,必定为人称道,后来深入民间后才晓得,人家说的和她想的根本就南辕北辙——您想啊…哥特式大宅,放在一个湖光山色的现代节能型大幅玻璃建筑群里,尖顶洞梁,多合束柱,花窗玻璃…像不像皇宫那都两说了,乍一眼看去,像鬼屋是肯定的,再加上旁边围着的五亩地花园,一到晚上,树影憧憧,楼影森森,不时有乌鸦飞过,留下几声惨叫,夏夜还会有几只蝙蝠低空盘旋…活人敢往里住吗?终于明白过事儿来的林森柏,晓得卖是肯定卖不出去了,空着也不现实,干脆,自己用得了。于是她卖掉自己原先住着的三层阳光小别墅,收拾铺盖卷,搬进了举世瞩目的“帝王耗死”中。 的士司机收钱她车钱时,瞥了眼她的房子,问:“您住这里边啊?” “嗯。”林森柏冷脸,已经知道司机要说什么了。 果然,司机抿起了由于龅牙而极难闭拢的双唇,屏住呼吸,胸膛剧烈起伏,脸色很快变为猪肝色,最后终于忍不住地喷笑出来,“怕、怕、怕,怕不怕?” 林森柏满头垂黑线,刚想喊关门放狗,却发现自己连狗也没养,家里活物,除了自己就是两只乌龟,还是可以吃肉的那种山龟… “我是马克思主义无神论者。” 她很酷地说完,下车,重重地甩上车门,乓一声,那司机心疼得直咧嘴抽冷气。 “一群没品的家伙。”她边输大门密码,边自言自语,也不知是谁当初坚持建了这幢连她自己也不想住的房子。 门开了,她叉腰环视四周。 看,我这五亩的庭院多气派,谁能像我爱种啥树就种啥树,爱种啥花就栽啥花?!谁家院子里能种得下五棵三十年树龄的小叶榕!谁家院子能满路种桃花芯树!哼,还说我的房子不好,通通没眼光!瞧我的尖顶,瞧我的拱门,瞧我的大窗!林森柏抬头去瞧自己家的彩色玻璃大窗,恰好有只蝙蝠从窗棱下飞出,吓得她猛出一身冷汗。 好吧好吧,做人莫装吡,装吡遭雷劈。她掏出钥匙,摇头叹气。房子建剉了就别想让别人来替咱埋单,自己造的孽自己忍着吧。 家里咋样了? 她推开高大的弧顶门,突然一股寒气袭来,她早有预备地向后退了两步,放眼望去,三百平米的大厅除了中间约近一百平方的天井里有光线,其余的地方均是乌漆麻黑,清洁公司刚给地板打完蜡,以至那些平躺在地任人践踏的大理石们此时全都闪着瘆人的青光。 嘶… 林森柏打个寒战,缩着脖子走进自己家,身后带自动闭合器的对开大门嘭地关上,她嘴里边喃喃阿弥陀佛,边轻手轻脚地步上台阶。 “BABA、MAMA,你们还好吗?饿死没?” 她钻到桌子下面揪出正在睡觉的两只大山龟,一臂夹起一只,发现它们并没有明显变瘦,便带着他们走向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两根放得有些发干的小胡萝卜,一盒猫罐头,一盒狗罐头,摆到大山龟面前,“今天想吃什么,自己挑。” 两只乌龟看都不看她一眼,一只爬向胡萝卜,一只爬向猫罐头。 “BABA,你原先不是最爱狗罐头的吗?怎么最近开始吃素了?” 林森柏看着正一点点被乌龟吞掉的胡萝卜,想起自己好久没吃药了,赶紧抄起手边装维生素A的瓶子,哗啦啦往自己嘴里一顿乱倒,好在那是个带限量孔的专用药盒,家政工人替她提前准备好几粒,她就只能倒出几粒,否则她就算不吃中毒,也非把自己噎死不可。 水… 虽然没噎死,但那种小剂量的药片十几粒挤在嘴里也足够让她觉得难受了,打开冰箱,里面能成为液体的,仅有液体面包,矿泉水她一直忘买,只好拿个杯子接自来水喝。 “吃完饭自己钻龟洞去阳台尿尿晓得吗?别撒在家里,臭哄哄的,熏死你两。”她盯着两只龟威胁道。 放下杯子,林森柏看看表,五点差十分,走路去接端竹下课刚刚好。 端竹的学校与林森柏的住地离得很近,徒步只需二十五分钟,端竹五点半下课,她要想在校门口堵到端竹就必须马上锁门走人,她正准备这么干,厨房的门突然在她背后被不明物体叩响,三声加两声。 “师烨裳,你要吓死谁啊!”林森柏猛转头,见师烨裳正双手环胸地朝她笑,气不打一处来地冲过去,揪住师烨裳的领口,用力摇,“说多少次,进来的时候要在门口大喊一声,别不声不响地出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环境只适合住吸血鬼的!” “你什么时候加入密党了?我怎么不知道?”师烨裳将钥匙圈套在指头上转来转去,眼睛不看她,反是盯着乌龟屁股,“我以为你早就忘记家里还有对爸妈了,所以过来看看。” 师烨裳对动物们很有爱,大到老虎狮子,小到蛐蛐仓鼠,通通有爱,可惜她自己手太潮,养啥死啥,本来一家小动物,最后被她养得死剩一只边牧。 林森柏放开师烨裳,不怀好意地问,“该不会是席之沐又上晚班吧?你也至于怕她怕成这样吗?连回家睡个觉都不敢。” 煤气关了,水龙头关了,真空电闸盒闪绿灯,乌龟还在吃饭…应该没事了。 她做个楼上请的手势,看戏般瞧师烨裳默语扶额的样子。 “你…是不是要回华端竹那儿去?我送你?”师烨裳无力地将头搁上她的肩,哈欠连天,眼泪滑到嘴角后垂直落体,滴在林森柏的衬衫上,“你家那么静,不用来睡觉都可惜了。” “您老人家到底是想不想送我?别刚说要送我,转头又说想睡觉啊。”虽然知道师烨裳从来都钟情她这处适合闹鬼的房子,每每失眠都会到她这儿“借宿”几天,但这也太过分了吧?虚伪也要虚伪得稍微着调一点成不成? 继续打着有辱斯文的哈欠,师烨裳一边抹泪一边立正站好,脸上委屈得像是被谁欺负了一样,“我可以送你过去,然后再回来睡觉的,真的。” 这叫什么…林森柏面肌抽动,双手握拳,看着师烨裳那张欠揍的嘴脸差点就一圈挥过去,这叫欲盖弥彰知道吗?欲盖弥彰!麻烦你虚情假意也装得稍微像真一点好不好?!不要那么直白地虚伪呀! “死一边去!老娘自己长腿,会走!”林森柏被她气得汗毛倒竖,抬腿就走,心里实在想不明白当初怎么就喜欢上了这种随便说点什么就能把她搞疯的人,但她的脚还没朝楼下迈两步,肩膀就被人抓住了,“干嘛?”你还想干嘛?! 只见师烨裳不知从哪儿掏出了十几张A4打印纸,捂着嘴,泪色迷离地伸到她面前,“仙显忽…” 不指望像毒瘾犯了般一劲儿猛打呵欠的瞌睡虫能将话说清楚的林森柏果断地接过那叠纸来自己看,“我说你是真帮我假帮我?这种东西拿来给我看,”当头几张还是国外XX中学的交流学生申请书,到后几页怎么就变华端竹的家谱以及华端竹的父亲近况回馈了,“你这不是逼我当坏人呢嘛?” “你好人,好人别怨啊,怨完别看啊,看完别做啊,做完别赚啊。”师烨裳说完,摆手朝楼上走去,留林森柏一个人站在楼梯口对着一堆资料发愣。 第二篇 直奔主题的二零零五 23——咱—— 熬了一天,终于到下班点,可做完考勤验证,汪顾还不能走。 办公桌上堆着一摞历年来职员们每季度手写一份的叙职报告,她必须通过那些资料预选出合适的内管人选,还不能用CTRL+F找关键词。 师烨裳四点就闪人了,临走还非气死人不偿命地跑来向她交代:“我先走了,剩下的事拜托你。” 汪顾能说啥?只能怨自己生不逢时,命苦不能怨政府,点儿背不能怨社会,碰到这种上司,害她连升官发财的喜悦感都少了,兜里装着上个月领的工资,却死活花不出去。 好容易看完一半,把一些拉拉杂杂的相关讯息录到电子文档中,捧着肚子的汪顾开始烦躁起来。 好饿… 肚子咕咕叫,脑汁都快熬干了… 她看表,快十一点。这时候出去,应该还有饭吃,至少楼后面的夜市大排档还开着。 用镇纸压住桌上摊开的文件纸,汪顾翻出手袋里的钱包和钥匙,正准备走,手机突然开闹,一看,居然是那个害她不能回家的罪魁祸首。 “师总,”她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不带埋怨,“是,我还在公司。” 电话另一边的师烨裳舒一口气,“那就好,我想找现任人力经理近三年间的叙职书,不知道在不在你那里。”说完,她抬手敲敲面前厚实的木门。 汪顾随手在纸上写了师烨裳三个小字,拿起文具架上的启封刀就往上面猛戳,“在的,我刚看完,”有人敲门,三声加两声,很奇怪的叩门方式,“师总,麻烦您稍等一下,我去开个门。”她夜间工作总习惯背锁办公室大门,将长长的楼道走廊隔在安全区域之外,走到门前,她提高了声音问:“哪位?” “师烨裳。” 汪顾连忙开门,正好看见师烨裳将手机塞回裤兜里的样子。 “我本想直接进去拿的,又怕吓着你,所以先打个电话问问,”师烨裳丁零当啷地晃着手里一大串钥匙,边上那几串汪顾认出了,是几个副总经理和部门经理办公室的备用钥匙,“没办法,这门一点光都不透。” 汪顾将她让进办公室,寒暄两句,立刻入坐去翻师烨裳要的资料,顺手将那张写着仇人名字,已经被她戳得千疮百孔的纸条拧成一团,“这是他近三年的叙职书,”她按着文件标号很快抽出几张纸,“这是吴穹对他的测评结论,还有,这是他的业务数据。”全拿出来,居然叠了一厘米高。 师烨裳满意地接过她递来的资料,随手翻了翻,放进一个备用文件夹中,侧头望着汪顾背后的窗景称赞道:“难怪吴穹和文小姐对你的工作表现赞不绝口,看来是有理由的。” 工作勤奋,学习认真,态度谦和,本职业绩突出,旁事细致周全,对待遇没有过分要求…对资本家来说,这就是好雇员的标准,只有从这种活的劳动力身上才能获得最大化剩余价值——这些,汪顾当然知道,但她绝非刻意而为之,仅因她天生就是完不成任务就睡不着觉的性格,一想到手头还有要处理的事,就是三倍剂量的咪唑安定也没法平定她一沾上枕头就突突直震的耳膜,不当工作狂她还能怎样?不当工作狂她一定会得忧郁症,两相权衡,她还是踏踏实实地认命,当她的工作狂好了,至少不用跳楼自杀那么惨。 汪顾努力控制自己的双手,不让他们够着肚子,即便胃里已然空得抽紧,但在上司面前,她有不能放纵的觉悟,“都是公事,应该的,我不过尽本分而已,反而师总私人时间坚持办公的敬业精神更令人钦佩。” 从五点睡到十点的师烨裳精神熠熠,脸上已没有了下午时任谁都能看出的疲惫,此时她坐在会议椅中,双手交叠腹间,目光飘忽于漆黑一片的落地窗上,“我饿了,汪小姐知不知道这附近哪儿有宵夜吃?”她晚饭没吃便开始睡,醒来时就觉很饿,无奈林森柏家除了猫粮狗粮只有萝卜菜叶,穷尽五层哥特式大宅,竟连一包方便面也没有,打电话问林森柏周边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填肚子,可林森柏是早睡早起的优质少女,且还不大吃外食,问她,无异于问道于盲,于是她只好饿着肚子回了公司,打算拿完文件再找找周边有没有可以觅食的地方。 汪顾可没有她那精神病患般一扭三折的神经,听前面的公务腔,缺氧的脑内便大风车似地呼啦啦开始转起一系列苍白的应付辞藻,没想她后面竟来了这么一句“我饿了”云云,风车顿时崩塌,肚子问题提上公务日程。 “要是师总不介意的话,咱们可以去吃路边的大涮锅,虽然味道不怎样,但填饱应该没问题,我…”汪顾傻笑着收拾桌面,“我也饿了。”反正挨着这点儿,再高贵的人饿了,也只能吃涮锅吧,公事面孔再撑下去就有些不尽人意了,不如大家都投奔温饱目标。不知哪儿进口的羊肉不敢跟那会馆里的清蒸石斑比,难料从哪些酒花里酿出的扎啤也不敢跟那些一级庄的红酒比,却也比饿肚子强。 师烨裳低着脸,环掌搓了搓,很冷的样子,点点头,放下文件夹,站起身,扶着腰虚脱般朝门外走,“汪小姐,快,我真饿死了。” 汪顾怎么都想不到这个平时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居然会为了一顿饭放下身段在自己面前嚷饿,脑中浮现人是铁饭是钢的金子牌匾,身子已经随着那人飘忽不定的身形晃出办公楼去。 霍氏总部与霍氏国代之间只隔一条狭长阴暗的巷子,平常因总有保全人员走动,所以不会发生随脚一踩便是针头针管的恐怖事件。师烨裳在她左转右转的指示下走得无甚安好,即使不小心碾到耗子们阵线过长的尾巴,也一声道歉就过,汪顾在佩服之余,也万分感谢着师烨裳,毕竟清道夫难得,肯送阿斯顿马丁的清道夫更难得。 走出小巷,世界一片晴朗——至少汪顾是那么觉得的,不过看师烨裳一如既往的平淡,估计她不那么认为。风筝转转-制作 垂挂着许多四十五瓦灯泡的尼龙绳上在人行道上扯开七八米,红色的回收塑料灯罩风中摇摆,烤羊肉串的大叔戴着新疆小帽,蓄着小胡子,说着有些生硬的普通话,摇摇扇子,催出炉子里的大量烟雾也不知是在招揽生意还是在赶客。 “往前,往前。” 汪顾提醒着欲行又止的上司,高跟鞋艰难踏过坑洼地砖,很是羡慕上司那双皮底凉拖的自由自在。 路过几个麻辣烫的摊子,便是连片老鸭汤和白水涮肉的铺面。汪顾站在师烨裳身边,捧着肚子一览而尽,铺头铺尾都是熟家,“师总,您想吃什么?” 师烨裳也是饿狠了,平时挑食挑得吃鱼只吃鱼脸,吃鳖只吃鳖裙的人飞快地摆摆手,急躁地盯着地板道:“什么最快就吃什么。” 此言恰合汪顾心声,快,没错,要快,她的胃在闻到食物的香味后开始生生发疼,站在她对面的人似乎比她好不到哪儿去,脸色刷白,冷汗淋漓,一派低血糖患者即将晕厥前的表现。 汪顾踢开脚边一张长板凳,气势昂然地招呼师烨裳坐下,挥臂向远处的高瘦男生,“老板!拜托鸳鸯锅!一个套餐!加两盘肥羊!要快!” 创业者听有老客招呼生意,格外敏感,摇着手里红绿两色的圆珠笔,开心地应了声“噢,马上就来”,转头对铺头内的人报菜单。 师烨裳自然是不惯这种场面的,并非因为没吃过大排档所以觉得怯,而是她实在没办法像张蕴兮林森柏或汪顾那样自然地融入热情的氛围中,她的抬手总是三分,最多五分,难以抬到轻易能够被人看见的高度,至于声线…好吧好吧,她承认,自己确实中气不足,难以做到汪顾那般谦和有礼地鼓出丹田之气,对素不相识的人,随随便便就热情洋溢起来。 夜市小妹的动作通常麻溜,一会儿功夫蒜、葱、姜、酱、粉丝、豆皮、青菜、粉丝、生虾、萝卜、羊肉、扎啤等便摆上桌,煤气炉子打开,一锅两水架起来,红汤白汤咕咕嘟嘟,好生雀跃的景象。 “师总,您喝什么?啤酒,可乐,酸枣汁,牛奶?”汪顾往锅里拨进刚沾上橡胶木桌台的一盘羊肉,一盘粉丝,边兴奋地问着师烨裳,边对夜市小妹交代自己预备新加的餐品。 吃饭皇帝大,她汪顾是真饿了,所以她比皇帝还大。 “啤酒吧,如果没有红…”红酒的话。 师烨裳从小不太喝啤酒,但与碳酸饮料,二氧化硫,三聚氰胺比,她还是明智地选了那种无法添加佐料的饮品。汪顾对夜市小妹食指一二三地点着菜单,不等她把话说完便截了尾,“四扎生啤,两盘毛肚,师总,您吃什么?” 师烨裳饿到血糖危险线的地步,完全没想起自己原来是个有抱负有担当的民族栋梁,只将手在头顶摇摇,差点将头磕到锅边,把脑浆当荷包蛋打了吃,“只要快,吃什么都行。” “杂粮面,鹌鹑蛋,鸭肠…就先那么多,麻烦你,催厨房快点,我两快饿死了。”汪顾讪笑着揉揉工装腹间的纽扣,成功地让夜市小妹明白她两到底有多饿。小妹走后,她伸手向满脸茫然的师烨裳,“师总,碗。” 碗,哦…碗。 等师烨裳反应过来桌上那个呈立体凹面的粗糙物体是碗的时候,汪顾已经将满满一勺羊肉递了过来。 “再煮就老了,您先吃点清汤的,再吃红汤,”汪顾以为除了她自己,全世界都爱吃红汤,满勺羊肉翻进师烨裳惝恍举起的碗里,袅袅轻烟,美味无敌,“这样胃会比较舒服。” ——Yeesun,听话,先清后辣,对胃比较有利。 师烨裳饿得很混沌,以为自己幻听了什么,抬眼望向汪顾,看见一个大大的扎啤杯罩在她脸前,杯中的白色泡沫一涌一涌…却并不是张蕴兮习惯的,用吸管喝啤酒的方式。 “谢谢,汪小姐。”她笑笑,脸色越发苍白。 24——就—— 本来,吃火锅是件挺艺术的事,从七上八下控汤入酱的涮肉,到溜边沉底轻捞慢起的煮豆腐,沾料品种不一而足,可食之材不计其数… 可到了两只低血糖饿狼这里,什么艺术,什么配比,通通靠边站,四只幽绿幽绿的眼睛盯着锅子里的东西,仿佛只有对月长嚎方能抒发她们对食物的溢美之情,差别只在汪顾吃得大气些,漏勺一举,吃啥有啥,师烨裳吃得文雅些,筷子沉浮,有啥吃啥。 汪顾从小是个热心肠,扶老奶奶过马路,捡到钱包等失主,偷偷帮邻居倒垃圾这些个事情她一样也没干漏过,她觉得师烨裳这种吃法效率太低,又容易烫到嘴,热爱体贴照顾人的那股子豪气一上来,她本想大喝一声,转念又觉场合对象不对,于是放轻了声音,“师总,您喜欢吃粉丝吧?我帮您捞。” 粉丝乃是师烨裳最无爱的食物之一,但碍着血糖过低,必须立刻补充淀粉类养料的生理需要,她才不停吃粉丝。好容易头晕压下去,她刚准备吃些别的东西就被汪顾仗义地问了这么一句,说不是怕拂了别人好意,也不礼貌,便只好点头称是。 一大勺粉丝从天而降,师烨裳咕嘟吞了口唾沫,心里边鼓直敲,惯于周折的大脑里顿生歹计:想办法让汪顾去上厕所,这样自己就能趁机把那碗粉丝倒掉了。 汪顾看上司那双总是暮霭迷离的眸子在看见粉丝的那瞬间散发出一种异样的华光,紧接着喉头还紧了一下,整副饿极了的样子,心里好生得意,觉得自己也终于当了一把以德报怨的好人,英雄主义情怀顿时爆棚,招呼夜市小妹多拿两只碗来,她又往空碗里填粉丝,“我替您捞出来晾着,一会儿您吃的时候才不会烫嘴。” “谢谢汪小姐,你人真好,”师烨裳终于明白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是个什么味道,一边保持微笑看汪顾替她捞粉丝,一边拿起手边的扎啤杯,“我敬汪小姐一杯,聊表谢意,我干,你随意。”说着,她眉头也不皱,喝水一样咕嘟嘟一口气喝干了一斤啤酒。她猜,就凭现在汪顾豪气干云的状态,肯定会跟她对干,果然,汪顾并没辜负她的歹意,嘴里说着“师总您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也真陪她干了一整杯。 啤酒这种东西,师烨裳听说,一般人最多不超五斤,必跑一回厕所。 虽然她平日不喝,但不代表她会对尚未亲身实践过的科学质疑,拜托小妹收了两只空杯,干脆也不用一扎一扎的麻烦了,直接让小妹拿来一箱二十四瓶六百四十毫升的平装啤酒,留下瓶起子,开几瓶算几瓶,通通倒在扎啤杯里,喝到哪儿算哪儿。 汪顾上大学时逢有同学聚会也大多会拉这阵势,自然不至于被她吓到,只是有些好奇师烨裳这种成天拉菲特拉图维咖西西里亚的人怎么也会心血来潮地喝起啤酒来,于是问:“师总,您也喜欢啤酒?”汪顾的意思是,你除了红酒外,还喜欢啤酒?可中文就是那么奇妙的语言,同样一句话可以被理解为两种完全正确却背道而驰的意思。 师烨裳以为她说的是“我喜欢啤酒,没想到你也喜欢啤酒”,霎地如临大敌,生怕自己没把汪顾灌进厕所,反倒让汪顾把自己放倒了,鼓足勇气点了点头,微笑道:“嗯,”这叫输人不输阵,战略上蔑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夏天还是喝啤酒凉快些。” 为了她的血糖和食欲着想,喝啤酒强于吃粉丝。 “来,汪小姐,我再敬你一杯,”师烨裳又端起杯子,肚里的主意一个比一个恶毒,脸上却没显出有异平常的神色,依旧那么云淡风轻,“感谢你在工作上的鼎力支持。” 汪顾哪里想得到师烨裳揣着什么鬼主意,只道是吃火锅的氛围就应热情激烈,赶忙谢过师烨裳,咽下嘴里的羊肉豆皮,起杯就灌,灌完擦擦嘴,吃完几根青菜,突然想起按着工作关系,应该是自己先向师烨裳敬酒才对,一时也顾不得肚里一堆液体固体顶得慌了,赶紧打开两瓶酒,为师烨裳倒满,也给自己圆了杯,“师总,这杯我敬您,”她双手托杯,礼貌道:“祝您身体健康,宏图大展。” 师烨裳正对着粉丝皱眉,却苦无借口劝酒,左思右想之际,汪顾恰撞到枪口上,她哪儿有推却的道理,立刻双手托杯还了汪顾的礼,道完谢,仰头又是一杯。 就这么一来二去,四分之一箱酒很快被灌到两人肚里,汪顾的肾很努力,膀胱很直白,她别扭地站起身,不好意思地笑着朝师烨裳道歉,“师总,对不起,我离开一下。” 师烨裳面上无关紧要,心里早喊了一百遍求之不得,手一示,笑答:“请便。” 心情雀跃地望着汪顾远去的背影,师烨裳暗喘一口气,赶紧叫来小妹,让她把面前那三个碗收走,再替自己拿三个新的来。为了不让小妹问为什么,她从裤兜中摸出一张早上买咖啡剩下的绿色大钞,塞到小妹手里,权作小费。 “麻烦你了。” 小妹从没因收个碗而被人用这种方式感谢过,一时兴奋得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才好,唯有重重地点一下头,重重地应了声嗯,快快地收起碗,又快快地将新碗拿回给她。 汪顾替膀胱做完减压治疗,从店门里走出来,远远地看见师烨裳独自坐在灯下,半弓着背,正将一次性竹筷的一头叼在嘴里,眼睛直勾勾盯向锅里,样子挺可爱,汪顾心念师烨裳要是平时也那么可爱就好了,自己也能省心应付她,鞋尖突然被一块压绳子的石头磕住,身子斜斜朝前蹿了几步,高跟鞋撞地之响立即引得师烨裳循声望来。 她有些尴尬地走回座位,还没坐下,就听师烨裳问,“没事吧?” “没事没事,”汪顾摇手,却看师烨裳托着腮,眯着眼,勾着唇,一副瞧热闹的样子,顿感气不顺,意难平,“师总,我再敬您一杯。”灌死你算了,让你成天像个老妖怪似地阴晴不定,盯得人心里直发毛。 师烨裳知道汪顾这是喝开喝顺,膀胱舒畅,打算反攻大陆了,想着自己在酒场未尝败绩,今天又是周末,林森柏那个酒友抓不到,揪汪顾作陪也不错,便也想开似地叹了口气,抓起酒杯敬谢回去。 …… 夜里两点,街上起了小风,原本人声鼎沸的夜间排挡里消停不少,汪顾和师烨裳吃也吃饱,喝也喝足,结了帐就打算回公司继续工作。走过小巷子时,汪顾有那么一瞬觉得天旋地转,但很快又好了,师烨裳还是走在前面,听到背后的脚步有几秒停住,转头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汪顾摆摆手,说声没事,师烨裳也就没再在意。 自从汪顾升官后,她的办公室与师烨裳的只隔一个转角,或者说只隔一堵墙,而且从电梯口走来,还是汪顾的办公室近些。 走道里很安静,连凉拖皮底粘上大理石地板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汪顾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前刚准备掏钥匙进去的时候,师烨裳道:“那么晚了,就不要工作了吧,早点休息。” 汪顾笑笑,朝向师烨裳的背影:“工作完不成,我睡不着,”她顿了顿,眩晕感又来,她忙道:“师总,请问您有茶叶吗?不知道能不能借我一点。”她听说茶能解酒,熬夜也需要浓茶提神,但她下午时发现自己的茶罐已经空了。 眼皮渐渐变重,头有些晕,酒醉的讯息已经很明显,但夜是一定要熬的,否则这些工作会拖得她整个假日不能活动。 师烨裳转过身来,定定望着汪顾,随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嗯,有的,但既然大家都打算熬通宵,那…就请汪小姐先到我这边喝杯茶好吗?也算是我这个做同事的一点小小心意。” 听到这个提议,汪顾自然不会拒绝,况且师烨裳用了请字,于情于理,她都没有拒绝的理由,“那就先谢谢师总了。”说着,她跟上师烨裳的脚步,尾随师烨裳进了那扇与自己办公室相同的大门。 师烨裳的卧室里有一整套壶海杯盘齐备的白瓷茶具,看起来是下午刚用过的样子,她只涮了涮壶,就开始往里加茶注水。 独立的睡眠空调很静,也很凉,茶香徐徐,温婉适意,汪顾坐在沙发里,酒劲上来,舒服得差点就四仰八叉地躺上去。 师烨裳对着茶具道,“请再稍微等一下。”汪顾低声应好,看师烨裳在自己对面,熟练地将第一遍洗茶的水均匀倒进闻杯和饮杯中。 师烨裳烫杯的动作很漂亮,流畅而优雅,虽然是不紧不慢的节奏,却不显拖沓,手腕转一圈,壶中水已一滴不剩,四个闻杯四个饮杯中也盛满了流金茶汤。她似乎是不怕烫的,两手分执茶杯,一揭一放,留着余热的杯壁很快将残余水份蒸发得干干净净。汪顾傻傻盯着瞧,暗想这人喝茶都快喝成精了,也不知要多馋茶才能将茶道修炼到这种地步,眼前突地一阵斗转星移,师烨裳仿佛瞬间变为两个,身子差点就向前倾去,幸好不适很快过去,她才没丢脸地撞上桌子。 “水烫,喝的时候当心点。”师烨裳分完二道茶,将杯托和杯子递给汪顾的时候,叮嘱道。 夜间新闻里还在不停炒着冷饭,这令师烨裳觉得很安稳,甚至幸福——没有新闻总比有坏新闻好。 25——要—— 星期六的早上,还是阴天,但没有下雨。 端竹早上醒来,最先看见的是林森柏面对自己蜷成一团的不雅睡姿,然后才是窗外的天空。 天还是灰黑色的,似乎也没打算要发蓝,没有帘子的窗户大开着,一会儿一阵吱呀呀响。 端竹将被单扯到了林森柏肩膀上。有风,还是替她盖上点的好。 老实说,林森柏睡觉的时候真的一点也不像大人,嫌热,四肢大开的时候能霸掉大半张床,怕冷,蜷起身子的时候又缩在枕头边,不比个脸盆大多少。吃相比睡相好得太多,安安静静不声不响地就能把饭吃光,比小王叔叔更符合外婆的教育准则,让人想不到吃着的她与睡着的她是同一个人。但她的鞋总是脏兮兮的,带一点点小毛的皮子特别难刷,只能用废布头沾着清水和皂粉慢慢磨掉上面的污渍,可身上的衣服永远干干净净,到底是怎么洗,才会叫它们不发白呢?如果只用肥皂的话,味道不会那么好闻…算了算了,睁着眼睡不着很难受,还是起床吧。 端竹睡在床内侧,两人之间隔着横摆四只碗无障碍的距离,每天她起床的时候,总能轻易就避过林森柏,在她完全没知觉的情况下半爬半滚地翻下床去,但今天,下床这件事要想成功办好,颇有难度。 林森柏今天蜷得不太规则,右手没有放在小腿上,而是摆在了身后,被蚊帐撑挂在半空。从手上几线殷红的浮肿抓痕看来,夜里定被蚊子咬得很惨。蚊帐开摆掖在凉席下,如果现在撩开它下床,肯定会碰到林森柏的手,而林森柏又是一碰就醒,醒了就再难入睡的人…端竹深知此项任务艰巨,靠墙盘腿坐着,冥思苦想下床良策。 过了一会儿,林森柏大概觉得热了,蜷着的身子张开一些,其实也不过是把两条腿蜷得不那么紧而已,又过了一会儿,便完全蹬直,翻身,整个人进入挺尸状态,手依旧垂在蚊帐上。 这回,端竹更没法下床了,急得直挠头,因为尿憋。 恰在小女生觉得再憋下去自己就会尿床的时候,林森柏突然满头冷汗地猛坐起来,两眼瞪着床尾,一声不吭,只顾喘气。 端竹见林森柏醒了,赶紧从枕头旁爬下床去,光脚踩着胶底布鞋,抄起桌上纸卷,一溜小跑冲向门外。 好可怕的梦。林森柏揉头。好可怕,幸亏不会发生。 端竹跑什么?该不会是也做噩梦了吧? 原来还有人做完噩梦不是先压惊,而是先逃跑的,呵呵…林森柏虚脱般躺回枕上,半阖着眼看床顶,一个人傻笑。 她从小不文艺,所以基本不做噩梦,就算偶尔做那么一两次,也是些无干阴郁的噩梦,大抵是让匪徒拿刀在背后追着跑,走路的时候掉进坑里出不来,火灾被困在楼里之类的平凡噩梦,例如刚才,她梦到的就是误入侏罗纪公园巧遇霸王龙,醒来后便知道不可能发生,但端竹蹿出去的那一下,差点令她以为有只迅猛龙和自己睡在一起。 歇下劲儿来,她抬手看表,差八分六点,早得很。窗外灰蓝灰蓝的色调,令她想起今天或许可以不用擦防晒霜出门。 端竹回来了,一副轻松愉快的表情,乖巧地朝她问声早便拿起牙具毛巾出门洗漱去。 “端竹,作业写完了吗?”她靠在枕头上昂头朝窗外喊,只听窗外隐隐约约传来端竹震颤不停的答应,唔…许完额… 带小鬼出去玩吧,否则一天两天在这破屋子里大眼对小眼的,连电视都没得看,还不得把她一个大好青年给闷疯了。 “一会儿我们出去吃早饭。” 端竹刚跨进门,就听见林森柏在蚊帐里抱着被子囔囔的动静,她不明所以地走到床边,弯腰问:“林小姐,早饭不是昨晚就准备好了吗?” “公司发了好多M大叔的餐劵,我不吃,都浪费掉了,刚好带你去帮我一次补回来,请你一定要努力地帮我把它们都吃掉,吃撑了算公司账上。”林森柏别的本事没有,瞎说的能耐可顶了天去,心情好的时候,她不定还能指着太阳说,那是公司发的,我不晒,都浪费掉了,你多晒点,晒爆皮了算公司帐上。 端竹早听李妍美说过M大叔,K大爷,但自己每次都只能看着那红黄,红蓝,一个在街东,一个在街西好像打擂台一样正对着的两个招牌,完全不知道里面卖的是什么,不过有一次,英语课上讲到汉堡包这个单词,高大帅第二天早读时便将纸条压在一个写着“巨无霸”的盒子下,趁收作业的功夫塞到她手里,告诉她这个好吃,比课本上那个好吃,吃完再看纸条。当时端竹想都没想就把盒子和纸条一并传给了同桌倾慕高大帅班长的女生,即使嘴里口水已翻滚成了长江黄河,也没再看它们一眼。 外婆说过,施恩招福,受恩落柄,人穷志不穷,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 “林小姐说的公司,是源通地产?”端竹放下口杯牙具,皱着眉,坐到书桌前,左挑右拣,不知该读哪本好,都已经熟透了,她甚至能背出课后练习题的题目,总不能连编者序都拿起来读吧,“您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进那种坏蛋公司呀?” 林森柏知道端竹对自己一手创建的公司一点儿好感都没有,所以听她说这茬,也懒得动脑想说辞了,被单旧得起了绒毛,很舒服,让她多蹭一会儿,“因为那坏蛋公司付我工资啊,再说它也没欺负人嘛。” “谁说的,它那些员工,嗯…除了您,都说谎骗人呢!” 端竹找来找去,实在找不到可读的了,只好拿起面上那本旧版的高三英语课本,闭着眼流利地“读”起来。 做地产的,说点谎很正常,至少林森柏是那么认为的。 连绵不绝叨叨一小时乃是业务员和售楼代表的基本专业技能,就算换了平常人,连续说出的几百句话里,又能有几句是真的呢?若是单纯的商业项目,派谈判专员去处理,那可是要求连说三小时,连一句真话都不准有的。这块地只因有指导价在前,没有什么压价空间,所以出场的都是些次席业务,应该不会说谎说得很离谱吧?咋还次到让个孩子都听出说谎了呢? 抱被翻身,林森柏隔着蚊帐面对端竹,饶有兴致地问:“他们都说什么谎了?”吸取一点经验教训,回去也好给员工做培训。 端竹闭着眼,翻页,嘴里念的,和次页上写的不差一字,连翻页的时机都没未错一秒,“上次一个叔叔来,对我说,四千一是最高价,再高公司就要破产了,可后来一个阿姨又对我说,四千三是最高价,不可能再高了,你看,”她摇着书页,振振有词,“源通地产现在已经把价钱提到四千七了,不是还没破产吗?” “呃…”林森柏没话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煞是佩服端竹那直愣到能当戒尺用的脑筋。 四千五是先期与上面谈妥的,尚未公开的指导价,是死活要达到的,是只能高不能低的,所以业务们才松口松得那么轻易,否则他们还不得跟居民代表一百几十地往上谈?可没想到,就这松口松大了,反倒变成端竹手中源通地产之所以为坏蛋公司的理由… 但确实,说谎不对,这是原则问题,在孩子面前不能狡辩这个。 “对!那个坏蛋公司!饶它不得!”林森柏振臂而起,撩开蚊帐下地,“端竹快换衣服,我刷牙洗脸咱就出发,咱出去玩算是公务!吃到它破产,看它还怎么收你外婆的屋子!” 听见有吃,有玩,能让坏蛋公司倒闭,能保住外婆的屋子,端竹当然高兴,收起课本,从门外的晾衣杆上取下校服,拜托林森柏出去时顺手掩门,便钻进蚊帐里换起衣服来。 二十分钟后,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踏上了以吃倒源通地产为最终目的的征途。 由于要装穷,林森柏提议坐公车去市区,没想到端竹更狠,连两块钱都不舍得,直接说要走路去,直到林森柏苦口婆心劝慰她,交通费也包含在她瞎掰出的“公务机要费”里,端竹这才不坚持了,只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问林森柏,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分了,毕竟是在撬别人家的墙角呢。 林森柏一挥手,义正词严道:“那种不法商户,人人得而诛之,咱吃垮它是在为人民除害,为祖国做贡献,为现代化事业添砖加瓦!”心里也真把自己当阶级敌人对待了,差点犯了左的倾向错误,一味强调斗争,忘记还应团结。 两人说说笑笑,站在车站等了好久,终于盼得车来。 上了车,十几年没坐过公车的林森柏完全不知道这个城市的公交车已经全部改为自行投币收费方式,从裤兜中掏出百元大钞就递给司机,让司机对着她好一顿瞪眼,关键时刻还是端竹顶用,将前天买饭剩下的两块市面流通最大面额的硬币依依不舍地丢进投币箱,这才算解了林大暴发户的围,让林大爆发户既不用露富地将九十八元人民币当小费贡献给公交系统,又不用丢老脸伤自尊地被群情激奋的车上乘客赶下车。 “我后天让坏蛋公司赔你四块。”林森柏苦笑着对端竹说。 端竹用力点头,看起来真的很心疼自己的两块钱。 26——狼—— 两人到达市中心的M大叔垃圾食品店时,正好七点,因为是假日,又是早间,平时门庭若市的大玻璃铺面里还没几个人,空调也刚启动没多长时间。 林森柏打开涂着深咖啡色油漆门框的铝合金门,突有一股混杂着奶油咖啡肉类气息的热风朝店外汹涌而来。她开始后悔今天怎么那么骚包地穿了这件八千多的丝质衬衣出门,早知如此,还不如找端竹借身校服,就算裙子短一些,可至少不用头疼洗衣服的事情。丝绸是位列头发,棉布,劣质毛料之后的随身吸味物品没错,拿去干洗店洗的话,加急十小时也能搞定,可她自从搬到端竹家住后,每天流连在整片旧民居中,周边哪儿有什么干洗店,总不能让她为了洗件衣服就专门打的跑个来回吧? 麻烦…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修炼到师烨裳那种几千块钱东西想丢就丢的地步…果然是根深蒂固的小农意识作祟吗? “林小姐,你怎么了?” 端竹看她皱眉,还以为她不舒服,踮起脚尖就要去摸她的额头。 “没事没事,我就是饿了而已,咱去看看吃什么吧?”林森柏强迫自己放下思想包袱,牵着端竹的手往柜台走,生怕她跑丢了,完全没意识到身边这个孩子早是独自生活了四年的家务学业万用型超人,一点不比她这个在市中心会逛街逛到迷路的家伙差,“麻烦你先给我一杯咖啡。”她对侍应生说,几张红钞已经按到了柜台上。 M大叔的侍应生自然是训练有素的,不到三十秒就给了她一杯淡而无味的咖啡,外附植物奶球一个,糖粉一包。店里加上坐在长椅上的塑胶M大叔也就才十人不足,侍应生和林森柏都有的是时间等端竹慢慢看菜牌,可惜早点供应的就那么几样东西,阅读能力再差的花个一分钟也该看完了,偏偏端竹这种闭着眼睛读课本的小天才直到林森柏靠着柜台抿掉了半杯咖啡都还没做出份尽满人意的阅读报告来。 林森柏是聪明的,瞧见端竹咬起下唇,脸色惨绿就知道她肯定是把视线盯在价钱牌上了,果不其然,等她把咖啡喝剩四分之一时,端竹不负众望地张开樱色小嘴,颤声道:“可以给我一个圆筒冰激淋吗?” 极具耐心的侍应生看看林森柏,一副“你确定一大早的就让你家小孩吃冰激淋吗”的样子。 林森柏笑着拍拍端竹的肩,“端竹,你点个冰激淋是为了替坏蛋公司省钱吗?”端竹连忙摇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茫然惶恐,节约的习惯与护房的心愿扭打成一团,纠结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哇呀呀,小绵羊要哭了… 来,哭一个给姐姐看姐姐就把整个店盘下来给你躺着吃成个大胖子。 林森柏与师烨裳处得太久,别的没学会,暗地使坏的功夫倒是学了个五六成,她本可以直接帮端竹点些东西的,偏不,等的就是看端竹那副可怜兮兮,被逼到绝处的样子。 来嘛,华英雄,哭一个嘛。 “那个冰激淋还是不要了…” 端竹低着头看脚上的白布鞋,林森柏失望地以为小朋友被习惯打败,没得玩了,刚想让侍应生随便推荐几款套餐作数,没想到端竹又开口了,脑袋依然垂着,五指紧紧揪着长袖衬衫的袖口,“要一个最贵最贵的,我,我要吃得源通地产倒闭…但是,嗯…要一个就好。” 林森柏迅速放下杯子,将左手食指中节背横堵在鼻下,拇指死命往上按压下巴,整个左手成半拳,之-梦-整-理,虚掩在口前,两肩做着非定频振动,眼里渐渐堆起了眼泪,直到腹间那几块憋笑时会牵动到的肌肉开始发酸,乃至发疼,她才深吸了两口气,平定情绪,用暴发气质满点的口气道:“对!咱们就要最贵的!让那个坏蛋公司只给我那么点工资,害我连房租都付不起,咱吃死它!”她转头对同样憋笑憋到满脸通红的侍应生做了个小小的鬼脸,掷地有声:“给我一个最贵最贵的!”说完,她又用手对着高悬的菜单从上往下划了划,无声地做出夸张嘴型:每种一份。 她趁端竹还低着头看鞋的时间掰转了收银机朝外显示的报价器,指着它,朝侍应生飞快地摇摇头。 侍应生是和汪顾具有相同属性的大学兼职生,一看林森柏按在柜台上的右手底下张开的赫然是未来得及被盗版的新品HERMES,钱夹的半幅镂花层里还掖着个VERTU,便知道林森柏不是逗着玩儿的,了然地微笑点头,走到内台与同事交头接耳几句,很快又折了回来,接过林森柏悄悄推过去的几张红钞,收钱找钱,从柜底拿了个塑料标牌递给林森柏:“请您拿好这个,在座位上休息一下,我们马上给您送过去。” “那就拜托你们了,”林森柏笑道,朝侍应生稍微鞠了鞠身子,牵起端竹的手,“走,咱们找个大桌子坐下来,慢慢吃穷坏蛋公司!” 端竹扬起脸来,严肃地看着林森柏,用力点头,“嗯!吃穷它!” M大叔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路过的食客们看这一大一小站在路中间,表情一个赛一个的义愤填膺,便不由得多瞧了几眼这两精神病患,有喜欢看美女的更是将目光锁定,直追到她们落座窗边,直追到第一个侍应生端去第一盘食物,直追到第二个侍应生端去第二盘食物…端第一盘食物的侍应生又端去最后一盘食物,直追得自己目瞪口呆,形若木鸡,言语不能,心跳加速。 端竹兴奋地望着一大桌东西,笑逐颜开地拉着林森柏的袖子,小声问:“这么多东西啊?咱们吃不完吧?” “吃不完就打包带着回家吃,再吃不完还可以送给李奶奶嘛,反正是坏蛋公司付钱。” 林森柏对端竹眨眨眼,自己则取过大小两杯咖啡放在面前,以免端竹误饮——小孩子喝咖啡影响钙质吸收,会长不高的,至于发育…从这副架子看来,这孩子今后变叶玉卿的可能性不大,所以那方面影响,可以忽略不计。 她拿起一个蛋堡,剥开包装,塞到端竹手里,“吃吃看。” 最近,林森柏悄悄逐餐给饭菜降盐,端竹吃着也没提意见,更没往里撒盐了,看来是有成效的。垃圾食品盐分本来就高,应该没问题,林森柏琢磨,实在不行,就去柜台拿几个盐包给她。 端竹对着汉堡咬了一口,小小的嘴居然咬出了个大大的月牙,面包鼓满腮帮子,林森柏看她似乎吃得很费力,便把牛奶推到她手边,“慢点,别坏蛋公司还没倒闭你就噎死了。”端竹闻言,掩嘴咳笑起来,边笑边呜呜:“虎乎。” “好吃你就多吃点。” 看着端竹卖力却不狼狈的吃相,林森柏觉得很有成就感,甚至生出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骄傲来,杯里没加糖奶的咖啡越喝越甜,平时觉得难以忍受的咸辣鸡翅也被允许入口了。 九点半,各大百货公司纷纷开门迎客,打折特惠信息通过各种渠道传达向金主们,发传单的小工还没进入忙碌期,一个个站在商厦的广场上,玩手机的玩手机,打哈欠的打哈欠。 由于林森柏尽量拖延时间,这顿早餐,两人吃了两个多小时,出门时正赶上对面某大百货亮起高达十五米的LED广告墙,上书,祝贺XX,XXX,XXXX品牌入驻本店云云,害林森柏极其无奈地翻了好多个白眼——那几个牌子的店面已经在里头呆了快三年了,还有啥可祝贺的?想炫耀楼面品质也不能硬生生把人家故意埋在百货里格装深沉的所谓高档品牌挖出来曝尸吧?有没有点儿商业道德了还? “林小姐。” 有人摇摇她的手,她忙收起满腹牢骚,底下头去答应。 “林小姐,咱们回家吧?” 端竹吃饱喝足,饭后的一杯红茶下肚,小脸慢慢被滚滚热气烘出了血色,也多亏侍应生细心,没有一气将甜筒圣代等冷饮送上来,送红茶的时候仅用杯子装了茶包并告诉林森柏需要饮用的时候只需在柜台旁的续饮机里取水即可。 “回家干嘛?咱们逛街去,你可别忘了…”她话没说完,后半句就被端竹截去,“咱们要让源通破产!” 林森柏哈哈大笑,抓着端竹的手猛点头,“对对对,让它破产,让它破产!走,今儿个不逛到天昏地暗咱谁也别回家。”她趁端竹不备,一把拽过端竹,溜一眼两侧没车,便在闪着绿灯的人行横道上飞跑起来。 这一天,林森柏总共也没花掉几个钱,却买了一堆的东西。为了掩饰,她特意带着端竹去看收银台的服务员开出抬头为源通地产的发票,让端竹比照着在学校替老师采办文具时的程序,以为她能够凭那发票回坏蛋公司报销。 夜里,她躺在古董床上放松着小腿僵硬酸痛的肌肉,皱眉之余,又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那么开心过了。 应该对小朋友稍微表达一下她满怀伪善的谢意吗? 她轻轻转头去看睡在床内侧的小朋友。 算了吧,还是不说了,都睡得像死猪一样了,说也白说,亏本生意咱是绝对不会做的。 27——烟—— 师烨裳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揉揉困乏的眼睛,努力去看汪顾办公室墙上挂着的电子万年历。 九点十二分,二零零五年,七月二日,星期六。 打个深长的呵欠,喝口凉透的茶汁,她靠上大班椅背,挺了挺酸痛的腰,抬起手中文件瞧瞧右上角的标签:1002。 很好,很好,到1055就看完了。 但在1055之前,还得继续腰疼。 这就叫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职业道德。谁让昨晚汪顾醉倒在沙发上时她多嘴地劝她到床上去睡,可汪顾醉了醉了边胡说八道边还心心念念叨着要工作,她为了不让那套自己喜欢的沙发被醉鬼吐脏,居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地出口哄道:“只要你上床去睡,你的工作,我帮你做完,好不好?”但更令她不敢相信的是本来醉成一滩烂泥的汪顾在听完这句话后,竟摇摇摆摆坐起身来,脚步飘忽地晃进了卧室里,脱鞋脱外套,自己拉开被子盖上,开始进入悠长的睡眠期,师烨裳看这境况,顿时觉得自己中计了,且还是中了一个醉鬼的计。 师烨裳又要用手去揉眼睛,这次抬手的角度有些偏,她赫然发现自己的掌侧已沾满了墨灰的印刷粉和鲜红的戳章印油。 汪顾,我日后要不十倍百倍地压榨回来,我就不叫师烨裳。师烨裳低着头,很没精神地想。 可汪顾,汪顾在哪儿呢? 天知道她现在正神游在哪个平行世界里呢。 既然汪顾还没拨她手机,那就说明汪顾还在睡着,一直一直都在睡着,霸占着她卧室里的床,边睡边说些不着调的梦话。 哪儿有人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酒犯茶就开始喝酒后茶的? 就算茶解酒,那也得分人分酒好不好? 有些人啤酒和茶不能一道喝,有些人洋酒和茶不能一道喝,有些人红酒和茶不能一道喝,而汪顾就是那种无论什么酒都不能与茶一道喝的人。此前师烨裳并不知道汪顾从未在酒后沾过茶,还以为她是那种以茶撞酒越撞越醒的人,为了让汪顾能倒回头去继续为她卖命,她还特意将茶泡得浓了些,九千块五百克的铁观音她毫不吝啬地在二百毫升壶中放了近十五克,没想到汪顾咣咣咣,比喝酒还畅快地猛灌了三杯后,竟开始按着她的手说喜欢她泡茶的样子,还说她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人… 对此,师烨裳觉得十分郁闷——张蕴兮是这样也就罢了,一喝高就调戏她,她能忍,谁让她爱她,她也爱她,就算她再怎么讨厌那些酒后的肉麻话,她也总是忍了,但,“张蕴兮,你瞧你生的好女儿,遗传什么不好,光遗传你那些坏毛病?恶心起人来一套一套的,旁征博引,元曲宋词,唐诗新诗,”师烨裳忍不住,按着太阳穴喃喃自语,“1002啊1002,你为什么是1002。”为什么不是1055? “你还真是在天有灵,死都死了,还要留个女儿来害我六小时看四百页文件。” 十点,她压着对往生者的怨念,终于看完了那堆文件,把电子表格里的内容摘要按文件序号升序排列好,休眠主机与显示器,顺手整理完桌面,站起来伸个懒腰,脱掉唐装外套,用衣架撑起挂进汪顾的衣柜,走到汪顾的卧室里,躺倒在汪顾的床上。而此时的汪顾,完全不知师宇翰那句“做人莫惹师烨裳,非惹不可先烧香”,只无知无畏不省人事地安稳睡着,直到正午过后,几声汇报天气情况的手机短信振铃将她唤醒。 七月三日,星期日,晴转阴,夜有大到暴雨,25—30°C。 什么鬼天气…路上肯定又要积水,干脆明晚回公司好了,免得后天堵车迟到。 汪顾半暝着眼,将手机丢在地上,扯起被子正打算回笼睡到自然醒,鼻间却觉得有些不大对。 蓝柏木,西洋杉,和一点点薰衣草味…Cartier Concentree? 没错,应该就是那款号称要多淡有多淡的清水系淡香水。 谁那么骚包,用这种东西。 半瓶子撒在身上没过一天就失味儿了。 汪顾闭着眼像狗一样又嗅了嗅,曚昽中,好像又要睡去。 可这个味道怎么那么熟悉,印象中有谁用过,只不过比现在这个更淡,所以她没认出来。 那人身上的味道,真的已经是淡得光剩下很浅的木香和很浅很浅的琥珀香了… 淡味香水应该配淡漠的人,淡漠的人… 汪顾脑袋里突然嗡地一声,她猛睁开眼,惊坐起来。 师烨裳! 这个味道是师烨裳身上的! 不但是她的身上,就连车上也有同样类型的香氛! 环顾四下,明明白天,窗边的墙上却亮着一盏半瓦夜灯,墨绿的窗帘后是密不透光的遮阳帘,那把走意大利奢华路线的休闲椅也正符合师烨裳惯来繁锦重华的风格… 汪顾啊汪顾,你今年是犯太岁还是怎么着? 否则咋就每次喝醉后都和那只阴了吧唧的妖怪纠缠不清? 她举起两臂看了看,很好,衣服还在,说明这回喝得还不算太醉,至少没有醉到身子一沾上床就习惯性地完成裸睡预备动作——汪顾一直强迫自己忘了上次酒醉后的事情,虽然她确实也不记得,但用大脚趾想也知道她到底在师烨裳面前做了什么,以至于师烨裳必须帮她换上睡衣解除尴尬。 颜面无存,就是说的她现在这种状态。 汪顾抱着并不觉痛的脑袋,坐在床上,足足纠结了二十多分钟,这才边用“真正的勇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鼓励自己,边下床穿衣。 “没事没事,汪顾,就算你下次照样把自己扒光了躺上那妖怪的床,也是你占便宜,勾搭个开阿斯顿马丁,喝拉图一九六一的富婆,不亏,不亏。”她洗把脸,漱完口,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开解道。 鼓足勇气,理了理平整的外套和皱巴巴的内衬领口,汪顾堆起满脸微笑,打开卧室的门,刚想朝师烨裳打个招呼,却发现师烨裳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偌大一间屋,只有吊顶上的中央空调与吧台边的古董立钟在和鸣共奏。 不在? 你怎么能不在呢…汪顾有些失望,她可是做了多少思想斗争才勇敢地跨出这一步的,师烨裳不在,那就一切都白费了。 “死妖怪。” 汪顾咬牙切齿地拿起自己昨夜放在沙发上的手袋,掏出钥匙,一路走一路骂。 直到她打开自己办公室的大门,这才惊异地停了嘴,愣住,只圆瞪着双眼,任凭沉重的木门在差点撞到她的位置上掠过,砰然锁闭。 空调冷风中飘散淡淡的日橘香柠气息,正是汪顾每次在百货香水专柜里新扑闻香纸上闻到的Concentree前味。 办公室里很安静,原本凌乱不堪的办公桌现在活见鬼一样的井然有序。 厚厚的文件被分成两摞,一摞上压着玉石镇纸,另一摞上压着一套花纹繁复的咖啡杯,透明的杯体,透明的托盘,透明的拌勺,透明的流藤。 大班台的皮面右侧有一支银光闪闪的签字笔,午后斜阳下,笔上满缀的碎钻火彩炫目,几百个亮面反光点映在墙壁和屋顶上,就像白日里出现了漫天星斗。 汪顾慢慢行至桌前,摇一摇还闪着蓝色感应光的鼠标,显示器上立刻出现了自己建立的电子表格,昨晚走时还没进行排序的部分列表,现已整整齐齐地将1至1055页的文件摘要归拢,一页不落地呈现在自己面前。 最后一行有个算不得错别字的错别字,录入人将简体七敲成了繁体柒。 汪顾的大脑早已停转,视线难以自已地停在那个错误的柒字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从卧房方向传来,汪顾眨了眨眼,退开椅子,有些恍惚地往那扇半掩的门内走去—— 站在床前,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床上躺着一个陌生人。 咳嗽并没有使那人从梦境中走出,她依旧保持半侧半趴的睡姿,两手紧紧揪着枕头的裙边。窗帘是空茫的海蓝色,不遮阳,嫩黄光线洒在那人苍白的手背上,打亮了稀薄汗水,青瓷明釉般的温润剔透。 是谁? 汪顾望着自己床上的人,心里满是疑问。 那人的头发很长,铺散在象牙白床单上,像一双拥有黑色羽毛的巨大翅膀。 不管是谁,正在做的,一定不是好梦吧? 否则不会将眉头锁得那么深,将下唇咬得发了白,闭着的眼里,也不会接连不断地淌出泪来,浸湿了枕头。 刚才那阵咳嗽,是因为这人哭得太深,喘得太急,忍得太尽力吧? 可怜的人,一定是做了很可怕的梦。 汪顾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并非要唤醒床上的人,她只是想替那人拨开垂在鼻梁上的发丝,不让泪水继续顺着它艰难地滴落。 可她的指尖尚未抵达那人脸旁,那人便结束了唇与齿的战斗,虽然颤抖着,出口仍然是标准得让人联想到李修平的中文发音,“蕴兮...” 这个声音… 当汪顾突然醒觉自己即将碰触到的,是那个令自己抓狂不已的阴险上司时,师烨裳已睁开了泪意朦胧的双眼。 “蕴…兮…?” 28——四—— “每段奸情,都是上天的恩赐,好好珍惜吧,我亲爱的堂姐。” 汪顾盯着堂妹汪露,恨不能一口把她吞下去,“鬼才和那种妖怪奸情!”不过她倒挺满意自己这句话的。可不是只有鬼才能和妖怪有奸情么? 汪露只比汪顾小一岁,两人的脾气千差万别,却不知怎么地竟能从小玩在一起,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两人虽不在同一年级,但总上同一所学校。崇洋拜金的汪顾固然是忙的,忙着研究时尚杂志,忙着学习,忙着赚钱。没有志向的汪露竟也是忙的,忙着搜集同人漫画,忙着恋爱,忙着结婚。汪顾总劝汪露好好工作,汪露总劝汪顾搞搞奸情,所以,汪露有时好好工作,汪顾有时搞搞奸情。 每个礼拜天,汪露都会例行来访,有时让汪顾请吃饭,有时拉汪顾去逛街买东西,有时招呼一大堆人到汪顾家里开牌局,总之就是不会让汪顾闲着过周日,不过今天还好,她自己来了,没打算敲诈汪顾,也没预备要出街买什么东西。两姐妹只是坐在客厅地毯上,看着盗版恐怖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一上午的聊天中,汪露朝汪顾倒了好多心事,说完又问汪顾最近有没有什么不顺。 想咱们汪顾,本礼拜可真谓是苦大仇深,听汪露这么问起,便将那些个丢人的事情,只窝了两件,剩下的全一股脑儿抖落出来,笑得汪露差点儿就背过气去。 “得得得,你就自大吧啊!你不想和人家奸情,人家还不想和你奸情呢。少说几亿身家的人,就是真喜欢同性,凭什么看上你个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家伙?”汪露煞是一针见血,句句直指汪顾痛处,“你从来也就脑袋瓜子好使,偏偏人家的比你的还灵光,你当自己长得挺美,偏偏人家长得完美,我要是她啊,趁早离你个事儿精远远的,省得成天被你这一喝多就张口胡说情话的混账拖累。”她可清楚汪顾那点出息,在对汪顾本人表现完她那发自内心的三分鄙视后,也对汪顾的遭遇表示出意在八卦的七分不解,“说起来,你工作那么多年,大小宴席无数,不是从来都防酒防得挺好吗?哪次也没听说你在公务席上喝醉过呀?怎么这才一星期就倒了两次?” 汪顾正郁闷着呢,搂紧怀里的抱枕,用力吸一口瓶子里的酸奶,“公务席都是做过功课的,肚里至少垫着牛奶豆浆螺旋藻骇王金樽之类,再不济也会先啃点儿饼干才敢上桌,她清楚这档子事儿的,所以我才说她阴,”汪顾皱起鼻子咧起嘴,以示其与师烨裳的不共戴天之仇,“阴得哟,令人发指!头一次她让人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地饿了十二个钟,刚上饭桌当头三杯空心酒,接着关灯放狗,连主食也不让吃一口,妹妹,你能耐你不倒?” 可以想见,像师烨裳那号生意场上混出来的人,对酒性肯定极有研究,什么酒对什么人,怎么喝,喝到什么时候算好,喝多少会倒,通通摸得精透,现在想想,自己这样的小虾米,不过是掌握了一点酒场技巧就想在人家面前班门弄斧,实在失策,为今之计,只能是日后决不和师烨裳出现在同一张酒桌上。 汪露听汪顾这么一说,顿时也觉得师烨裳是只妖怪,心惊肉跳之余,死性不改,接着八卦:“那前天你怎么也倒了?不是刚吃完火锅吗?饱成那样总算不上空心酒了吧?” “酒后茶你知道吧?”汪顾问汪露。 前天…一想起前天,汪顾就直接想起昨天,想起昨天,汪顾就想起自己居然有眼无珠地对那只睡着的妖怪表现出同情和怜悯,居然还产生了接触她的冲动。 神啊,她对天发誓她当时真的想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留那两个孔喘气使。 汪露听她问便眨眨眼,表示知道,同时还加了一句:“我还知道事后烟呢。” “滚蛋!”汪顾狠狠啐了自家堂妹一口,继续道:“我哪儿知道我是不能喝酒后茶的那类型人?她倒好,那茶泡的,这叫个浓,也不晓得是什么鬼茶叶,香是香得很,可就越喝越渴,我三杯下去,脑袋里轰一下就全没想法了,眼里看着她都不知道她是谁,这不就…分寸大乱了嘛…” 杯里的咖啡喝完,汪露看汪顾瓶子里的酸奶也没有了,于是起身去冰箱里拿橙汁,戳好吸管递一盒给汪顾,又在地毯上坐下,盯着屏幕上的血腥场面,慢慢琢磨起汪顾刚才的话来。 “她知不知道你只喜欢女人?” 汪顾对着电视摇头,顺手把抱枕放到沙发上,专心致志地喝橙汁。 为了钱程,她一向把私生活藏得很密,在公司从不招惹女同事,也不会明白地拒绝男同事的追求,入行多年,风评良好,外人眼中,绝对是三贞九烈的德操女子。 “那她可就真是太厉害了,随便两下就把你们公司一票人治得服服帖帖,你们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好在她不勤快,不然你死定了,直接从工作狂升级为机器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别想有个松劲儿的时候,堂姐,我为天下众多良攻祈祷。”汪露说得好不伤感,情到深处,还扯起衣领作势抹泪——她的堂姐,是一个多么受的好受啊,若成天都只忙着工作,那得白白葬送掉天下多少良攻的幸福? 曾经有回,她星期五晚上闲着无聊,想起来便突袭汪顾家,悄悄用汪顾给她的钥匙打开大门,蹑手蹑脚躲到大开间的透明隔断柜后,竟昭昭看见一个漂亮得用天人来称呼都不为过的女人正伏在她堂姐身上做着用激烈来形容都不为过的运动,当时她真恨不能把自己也给掰歪了去勾搭那美女,可没过几天她问起那美女去向时,她那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堂姐居然言简意赅恬不知耻地说:“没空陪,分了。”从那以后,她还真就再没见过那美女,想来是应得那句老话,好受忙,良攻藏。 汪顾看片子看得入神,没注意听汪露到底说了些什么,只隐约逮到“好在她不勤快”六个字,原想附和地说是,她懒死,丢一堆事情给下属做,自己四点就回家睡觉,可一下又念起师烨裳的恩情,觉得自己这整整两日的休闲娱乐全拜师烨裳异乎常人的工作效率所赐,便干脆沉默了,彻底装没听见。 一天中的第二个饭点,汪露饿了,蹭到汪顾身边,非逼汪顾做饭给她吃,吓得汪顾连忙往阳台上跑,边跑边喊,你别逼我!再逼我就跳下去! 汪露步步紧跟,直追得汪顾攀上阳台护栏也不罢休,“跳跳跳,刚好我最近没闹分手也没闹离婚,再不出点事儿让我哭哭,泪腺就要萎缩了,汪顾,U JUMP!I JUMP!” 深晓明哲保身古训的汪顾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斗不过个二十二岁开始玩结婚,平均每年离一次结一次,结婚就是为了玩婚外情,不知坑害了多少俊男的恶质生物,唯有骑着栏杆死死抓住扶手,冲她瞪眼,“我们汪家祖上到底造的什么孽,竟出了你这号不肖子孙!钱包在哪儿你清楚!叫外卖去!” “我就要吃你做的黑炭!就要!你不依也得依!否则我就写专栏昭告天下你小时候尿完炕还在湿乎乎的被窝里睡得无比香甜的事!还有你头一次被女友飞了后跑来跟我哭满两天一夜的事!还有你…” 汪顾本来一点儿也不怕她的威胁,只等她说累说干说到吐自己就可以安全着陆了,心情登时一片大好,也不顾自己当前这个岂止彪悍而已的姿势就歪下头去看楼底秀丽万般的小桥流水,古道西风,萋萋芳草地,灼灼桃李杨…哟,关总今天也来了嘛,做服务的就是不容易,全年无休的,无休不打紧,还得在大老板前头领路,做讲解,东指指,西指指,可怜可怜,你说得那么仔细,人家大老板根本不搭你呀,人家只顾和旁边的美女说话,一副老色鬼的样子,又是摸那美女的头,又是拍那美女的肩,占便宜占得那叫个开心… “还有你大学时土老帽抓管芥末酱当牙膏刷完还说好辣,还有…” “别别别!别说了!退后!”汪顾突然转过头来,脸色刷白地边朝汪露吼,边动作迅速地从栏杆上跳下来,脚还搁在栏杆边,上半身却不停往里缩。 汪露凭借娱乐记者的职业本能,一瞧情况不对,立刻跑回屋里,隔着与阳台相邻的茶色玻璃窗往楼下望,“咋了?人家拨火警来救你了?这种事咱两玩了这么多次,你邻居应该早习惯了吧?” “嘘——” 汪顾把头稍微探出一点去,先看到姓关的,接着看到大老板,然后看到大老板身边的…师烨裳。 小声,再小声,汪顾偷偷侧头道:“我说那人看着那么眼熟呢,你猜是谁?” 汪露问是哪个人,汪顾说是那女的。汪露看见了,又问是谁,汪顾用小到比猫叫声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回答:“师烨裳。” “我的老娘诶,敢情阿斯顿马丁是傍大款傍来的啊?就她那样的待遇水平,还用得着傍大款,那得是多大一大款才能解决了她的基本生活需要啊?瞧她在大老板身边小鸟依人的样子,啧啧啧…”汪露确实是如假包换的资深娱记,看到老男人和小女人在一起,脑袋里就只剩了“傍大款”三个大字,虽说那女人站得太远,隔着玻璃不大看得清脸,不过就身材衣着气质而言,确实是灵光到无论什么类型的大款都能钓上钩的。 楼下热热闹闹的一行人看来是视察完园区,打算调头去往别处了,美女本是挽着老男人手臂走在楼面靠外的方向,停下步来一转弯,就变成走在靠楼的位置,适才救命的小区花园广播不知是要切歌还是要换碟,静了有这么几十秒,于是楼下的声音得以顺利地传上十二楼,也亏得是姓关的嗓门有些大,这才让汪顾听得真真切切,一字不落,没有最终引出一段误会来。 “师董,师小姐,那边就是三期工程了,咱们过去看看吗?” 汪顾突然记起师烨裳说过姓关的时常到她父母家汇报工作,再听到师董两个字,一下反应过来:这楼盘的开发商,可不就是师氏集团旗下的金狮地产吗? 哦…傍大款是假,二世祖是真。 汪顾想到这句话时,胸中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究竟为什么,她也搞不明白。 29——起—— 林森柏每个星期天的保留节目,是被咪宝揪去作陪。 这是咪宝答应随叫随到给她当酒盾的附带条件。 按咪宝的话说,“咱两不算恋人怎么也算情人吧?我可不是立牌坊的,为了你的身体健康着想,你还是求着我为你守身如玉比较好,星期天老娘闲得长毛,你得陪,不陪你今后找别人给你挡酒去,老娘自去傍个富得流油的逍遥快乐,到时弄点花柳病再传染给你。” 当然,咪宝是怎样的人,对她怎样,林森柏心里一清二楚,嘴上虽然一百个不情愿,最终还是应下了,并切实地履行约定,每个星期日空出一天来,陪这妈妈桑去她想去的地方,做她想做的事情。 “咱去哪儿啊,妈妈桑。”坐上车,林森柏一如既往地问,而每当她管咪宝叫妈妈桑时,她总会想起一件关于咪宝之所以为妈妈桑,之所以为咪宝,且对她这种直愣性子的人来说,显得相当有趣的故事: 千禧年的五月刚过,一个从一流大学酒店管理专业的九八届优秀毕业生,在某知名连锁酒店工作两年后的某天夜里,遇到一件挺让人郁闷的事——两个客人在那酒店里开房滚床单,滚完便对前台投诉床单太新,面料硌人。前台没办法,楼层服务员也不知该怎么才好,只得将投诉转给身为值班经理,当时还用着书香气十足的本名“钱隶筠”的人。处理投诉是值班经理的本职,她一看入住登记表就知道是来自套房常客的投诉,两分钟之内带着几个客房服务员,推了一车床单,到那间套房里供客人选择,直到客人挑得满意了,换上了,滚完床单走人了,她才撑着一夜未眠的两眼下了班。 自此往后,那两个客人再来开房滚床单时发现无论两人换到哪个房间,床单总是当初从几十张床单中挑出的那一张,床单一角,还被人用绿色丝线绣了ZH.SH.字样,于是想起那个任劳任怨的值班经理,又一个电话把她从前台唤到房间,直截了当地问她愿不愿意跳槽私人会馆,并开出了对当时的她来说无异天价的薪资酬劳。良禽择木而栖,她算算自己就算到三十岁时能升到副总经理,杂七杂八的收入加起来也不如在那间私人会馆三年赚得多,于是在考察了会馆环境后,她毅然辞去了令人羡慕工作,进入私人会所,担当起日常管理事务。三年后,会馆顺应时代潮流,经营非正规业务的馆中馆面向特定客户开放,她见那个从荷兰国际管家学院毕业的女人实在不适合负责手头的工作,便向会馆老板自荐馆中馆经理,换之前管理馆中馆的女人负责会馆整体业务,会馆老板一想也对,立刻同意了她的意见,改由她包办馆中馆的各项事宜,同时将酒水包厢坐台以外的收入尽数交由她分配。 馆中馆的主营项目,说白了,就是卖笑卖艺卖人,搜罗一堆俊男美女躺平任调戏。她酒店管理做了多年,业内人脉广阔,挖几个顶梁柱那还不跟玩儿似的,于是馆中馆的生意日益蓬勃兴旺,直兴旺得某天有个常常带客人来关照生意的关系户醉瘫在她怀里,拍着她的肩对她说,“钱隶筠,你怎么能用本名招呼客人呢?会惹麻烦的,我好几个客户都想去查你家底,勾搭你呢。”关系户长了张精致的脸庞,笑起来很傻,又有夜盲症,进包厢之前总要先在消防通道里适应一阵,怎么看都不像是当时地产界名声鹊起的小奸商。“那你说叫什么好?”她问那关系户,随手替她抹掉额角汗珠。 关系户一六七,和她几乎一样高,却由于穿着平底球鞋,又佝偻着背,鼻子恰好抵到她锁骨旁,于是醉言醉语声声入耳,连个语气词都不让她有机会听漏,“我以前带客人去的店里,妈妈桑总是叫啊咪啊宝之类的,不如你就叫咪宝吧…” 从那时候起,她掏出的名片上,原先印着“钱隶筠”的地方换上了“咪宝”两个恶俗的烫金大字。 …. 林森柏想着那个结尾有些令人汗颜的故事,走路时差点撞到前面里停着的车子,要不是咪宝拉了她一把,她恐怕得把自己膝盖撞出块乌青来。 “小朋友自己待一天没事的,人家自己住了四年,比你强,你别一会儿没见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咪宝发动车子,冷脸对身边的林森柏说。 林森柏顿时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冤枉,安全带还没系好就着急地辩解:“我没想她,没想她!我想的是你!”她倒不是有心要表白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的想法需要被澄清而已,她哪儿管得到这种话听进别人耳朵里会被当成啥意思。 好在咪宝也不至于自作多情到会把林森柏口不择言的絮叨听成情话,踩油门之前用手一指副驾座位下的安全带插槽,眼看林森柏红着脸手忙脚乱地系上安全带,也不管她意下如何,说声“十点半了”便直接把车开往超市,言外之意,不外是饭点快到了,咱买菜去。 可怜如林森柏,那么大只砸钱有瘾的暴发户整整一星期竟没花出什么钱,就连昨天在百货公司也没敢买啥奢侈品,只给端竹买了几身稍微像样的衣服和一套文具,杂七杂八加起来还不够平时日用的零头,这会儿还要被人拉去超市,小脸一下就皱了起来,可怜兮兮地哀求:“咱们去逛街好不好?出去吃饭好不好?我一天到晚和个葛朗台在一起都快憋死了。师烨裳说钱如流水,不去不来,难怪这星期公司业绩不怎么地呢…”这年头,敢情不花钱也有罪。 “师烨裳的话也就你还信,”咪宝不理她,把住方向盘坚定地往超市开,夜里的浓妆卸去,眼角便露出几丝倦色来,“她是让张蕴兮惯出来的和钱有仇,你还没瞧见她零零年时和张蕴兮两人喝多了玩够了穷极无聊拿钱叠飞机丢得洗来蹬花园里满地都是红纸的变态场面呢,换你,你敢吗?”她其实真正想说的是,那天她两真是害死人了,丢钱丢得整个洗来蹬的服务员都去“打扫”,还她这个值班经理想找个人去阻止她们都找不到。 脑内转一圈咪宝说的“变态场面”,林森柏瘪了。那种事,她不是没钱做,拿十万块大钞叠一千架飞机随便丢丢显摆显摆她个小富豪还是舍得的,不就三分之一部手机的价钱吗?不就账户上第六位少个一吗?不就源通地产一个小时的利润吗?她敢干,但她不敢在洗来蹬干。 洗来蹬的住客什么不多,就是暴发户多,没看人家名字起的吗?洗来蹬洗来蹬,床单被罩窗帘洗来干嘛?蹬。你当你温饱无忧小康生活共产主义,可以丢现金玩了吧?保不齐身边就过去个拿不记名本票点完烟还嫌纸太糟燃烧不充分的。可别以为这样是最丢人的,还有更丢人的。万一哪个国家元首哪个皇室贵族就坐你对面,人家都懒得跟你斗富了,一声优雅而充满鄙夷的“乡巴佬”就直接把你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不过这话还得两说,和肚子体现生活质量头顶地方支持中央的猥琐男开宝马不叫装A也不叫装C,李大富豪那长得比猥琐男强不到哪儿去的小公子骑单车上街叫作风朴素行事低调一个道理,两个衬衫领子开到肩头,长指交叠,长腿玉立,长发飘逸的美女在洗来蹬的露台上手执红酒雪茄,亲昵缠绵,旁若无人,调笑嬉戏着丢钱飞机那不叫显摆,不叫没品,不叫暴发,那叫视觉享受,叫情趣悠然,叫风月无边。 想她林森柏才长了一六七的个子,肩上就那么层蜡黄蜡黄的皮,胸前也没多少肉,五官精致是精致,却完全没有张蕴兮的风情万种,更没有师烨裳的仙逸淡泊…罢罢罢,趁早同意咪宝的话吧,那活儿咱干不来,真要干了恐怕还得被人鄙视得最后得自己去扫花园。 “我…不敢。”待林森柏下定决心般说出这句话来,咪宝已经停车入库,一手拎过提包,一手替她解开安全带,示意她下车。 超市的地下车库中光线不算太暗,充其量也只是暗到叫人不大看得清报纸上的字而已,咪宝下了车,刚走两步,就听身后有人踢到减速挡板的声音,赶紧调回头去扶林森柏。 “站好,”咪宝从提包外格掏出两个液态封存瓶,熟练地掰开封口灌进林森柏嘴里,“多久没吃药了?” 林森柏有先天的VA流失症,体内要想保持正常VA值只能靠药剂补充,一旦停药,最先表现出的症状就是夜盲加重,再严重点就会开始烦躁失眠。因为她时常忘记吃药,有时一忘就是十天半个月,所以咪宝总把药随身带着。 过了一会儿,她渐渐适应光线不足的环境,表情这才没那么痛苦了,“前几天刚吃过…”咪宝放开她,依旧自己往前走,任她跟在后面慢悠悠的晃,进了超市,咪宝并没往货柜区去,而是走到药品柜台前,买了两瓶平装的鱼肝油,塞到林森柏手里,“一瓶给你,一瓶给小朋友,别让小朋友今后和你一样发育不良。”说完,咪宝还特意溜了眼林森柏发育得确实不大好的,呃,咪宝掩着嘴虚咳两声,领下。 “喂!你少欺负人!”林森柏愤怒了,红着脸握拳低喊,“我也——”她本想说自己也是好生有料的女人,结果一低头就顺利地将整个鞋面看得一清二楚,不但鞋面,连腰上的皮带扣都能看见,只没找到“料”在哪里,“没那么差劲吧…” 这回可好,不但咪宝乐得腹痛难捱直蹲了下去,就连药店里的售货员都统统消失在半人高的药柜后,整个铺格里只剩笑声在回荡,回荡。 “钱隶筠!你欺负少女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林森柏彻底忘了真正欺负过少女的是谁人,丢下这么一句勉强算得上嗔骂,可惜还底气不足的话,一咬牙便朝卖场方向飞奔而去。 30——狼—— 到了十一点半,两人一前一后地推着购物车走出超市,但这回换林森柏走在前面。 行至停车场入口,她先是一愣,接着深吸一口气便大踏步走进了对别人来说只是光线不足,在她眼里却是一片漆黑的停车场里。 车在哪儿,她是方向痴,完全不知道,路在哪儿,她是夜盲,更不知道,只听后面传来咪宝冷静的声音:“左转。”她连忙左拐,刚一秒,身前推着的购物车就碰上了高大粗壮的水泥柱,随之而来的冲力撞在她腰腹间,差点害她翻进筐里去。 哈…哈哈哈… 咪宝弓着背,捂着肚子,边笑边过来牵她,可她快被气死了,哪儿还受这个哄,甩开咪宝的手,猛哼一声,放开购物车就往前走,刚走两步又停住,伸手摸摸前头再走两步,直到咪宝将车开到她身旁,打开车头大灯,她才好像被吓到一样缩了缩脖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坐进车里。 “真生气了呀?”见她不说话,咪宝只好将车就近横停到一排空着的车位中,按亮车厢灯,伸出手去掰过她朝向侧窗的脑袋,轻声道:“让你左转是让你垂直转到车边,你不听,角度转小了可怨不得我呀。” 林森柏还是不说话,只盯着咪宝,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里全是怒火。 对峙的开始还是挺正常的,两人光是保持各自姿势安静坐着,但渐渐地,咪宝的呼吸变得有些不稳,嘴角也染了僵硬笑意,林森柏刚反应过来情况不对,紧闭的双唇便已被人熟稔地撬开,唇舌之间一瞬升温,随着咪宝原本按在她膝上的手一个起落,车厢里又暗了下来,林森柏只觉身体又落入了某个熟悉的温暖涡旋中,脑子里只剩混沌的灰白色,就连衬衫上的扣子被人一颗颗解开也不晓得。 一吻终了,咪宝透口气,在林森柏肩头轻声问,“回家还是在这里。” 林森柏连忙摇头,“回家。”说完,赶紧系回自己衣服上的纽扣。 “肯说话了?”咪宝笑着啄了啄她的鼻尖,双手回到排挡处,起步出库。 回到家,林森柏干的头一件事就是去看她的一双乌龟,BABAMAMA,叫得亲热得不得了,咪宝刚把菜拎进厨房,她就抱着乌龟来了,一来就蹲到袋子旁,翻找专门给乌龟买的菜青虫蝴蝶卵混合口味乌龟罐头。 “午饭你做我做?”咪宝袖手站在一边,视线只停留在林森柏短短的棕色裤裙上,明显对乌龟不感兴趣——没错,美女当前,还对乌龟感兴趣的不是白痴就是弱受,譬如某人。 看完乌龟,林森柏认命地提着一袋子菜站起来,将它们放到流理台上,“我做吧,夏天吃法餐太腻。”实情是昨天刚吃完一堆油哄哄的M大叔,她已经不想再见到任何煎炸食品了。 咪宝问那句其实就是在等她搭腔,于是也乐得帮她洗洗菜,刷刷锅,等着吃中餐。 说起来,咪宝的厨艺也挺好的,好到今后不想当妈妈桑了还可以去当厨师。可怜是她当初一念之差,选来选去,中法战争打了快一星期,终于还是在蓝眼总经理的怂恿下,选择去偷传说中洗来蹬昭着于世的法餐主厨的师。刑满出师,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每天下班自己烤烤这煎煎那的,小日子一天比一天有奶油味。直到半年后,她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蠢到会令自己呕吐的事——在她被挖去会馆上班的第一天,她发现,会馆免费提供的员工自助餐与自己做的饭菜何其相似,几乎已经不是相似可以概括的,简直是如出一辙,如出一锅,如出一碗!这头叼着叉子的她还没吃完惊,餐饮部那头就来人了,说是要餐管双方做个照会。不用抬脸,她光听门口那声活像重感冒病患骂人一样的Bonjour,便已觉悟自己的苦日子即将来临。那个满头红毛,跟在餐饮部金领主厨后面进来的高卢人,不是她的启蒙师傅又是谁? 于是,从那以后,她便过起了吃饭堂是吃饭堂,吃自己做的还是吃饭堂的地狱生活。 “帮忙磨一下胡椒。” 林森柏不知咪宝正在忆苦思甜,随手丢个研磨罐给她,残留罐口的白胡椒粉末洒了一路。 咪宝好奇地看那锅咕嘟嘟煮着的白粥,“好香,准备做什么?” 嚓嚓几声,林森柏手起刀落,连杀了四只螃蟹后才回答她,“蟹粥。” 林森柏转到水池前剥蟹去内,一只比蟹螯更难对付的人手环过她的腰,不过来帮忙也就算了,还猛给她添乱,“喂,你检点一点。” “干脆把你自己给煮了吧,”皮带的卡环当当撞了两下池边的大理石后就失去了应有功能,皮带下的铜扣钻过扣眼,也宣布退败,拉链刚扯下一点,那只手便迫不及待地贴着她小腹上的皮肤,探进底里,“你比蟹还横行霸道的,肯定更美味。”那只手的主人在她耳边说着,趁她抓着蟹壳没功夫阻挡的空隙,轻巧地抚上了会令她头晕目眩的某一点。 “你还吃不吃饭了?”林森柏颤着声问,双腿已经软得像水龙头下的那只刚换壳的蟹腿。 咪宝笑笑,温软的气息闯进林森柏耳内,手越探越深,“你干你的活,我干我的活,分工合作,互不相干。” 纷乱喘息中,林森柏努力冷起脸,侧过脸去恶狠狠地瞪她,没想到越瞪,那人还越勇了,四唇交接时,林森柏猛顿了一下,难以抑制地散出 低吟,膝盖被人从后顶上橱柜木门,一下下磕动起来。 三分钟后。 “粥…”她扶在水池边缘,上身前倾,两眼紧闭,只听见池中流水与那人指尖的水声混杂一处,不分彼此,“粥会糊的…” “要停吗?”咪宝倾身压在她背上,梦呓般问,指尖却是往内又探进几分,没安好心地撩拨着顶端,虽然没抱有林森柏会失控的希望,但还是问问为好——林森柏是那种无论做到哪一步,都可以随时喊停的人,她太清楚了。 果不其然,林森柏咬着下唇,从牙缝中挤出几线不连贯的气息,点了点头,“真的会糊…”咪宝不想让她在左牵右挂中到达顶点,便渐渐放慢了速度,最终从她裤内抽出手来,顺便用湿漉漉的手替她扯起了拉链,系好腰扣。 咪宝动作一停,林森柏撑着台边透几口气,立刻拿起水池里装着螃蟹的筐子,揭开锅盖,通通倒进去,“水拿来。”她像正在操作手术的医生一样盯着翻滚的高压锅内,朝咪宝伸手。 “喏。”咪宝将右手放到她伸出的左手上,忍着笑看她一下烧红的脸,辩白一声,“错了,”又左手拿起盛满水的瓢子,递过去,抽回右手,“我不知道你要的是这种水。” 林森柏这一上午快要被咪宝气晕过去,但又实在拿她没办法,只好接过水,一言不发地全部倒进去,咯铛锁上锅盖,把炉阀拧到最大,丢下“十分钟后关火,我去洗澡”这么句话,让个怕高压锅怕到不敢与高压锅同处一室的人守着正在呲呲上气的危险物品,甩手走人。 二十分钟后,她用浴巾擦着头发,从三楼卧房走下来,拐进厨房,如愿以偿地看见熄了火的灶台上还稳稳架着没开盖的高压锅,而咪宝早脸色惨白地躲到阳台去拍着胸口避难了。 呲—— 林森柏给锅子放气时,抬眼看向咪宝,“不会爆炸的。”咪宝只摆摆手,又转头去看花园,无论如何也不敢过来。 本来晴好的天气,不知何时已变得有些阴。 再晚一点,估计会下雨,林森柏这么想着,增压阀下的蒸汽也放得差不多了,拉下二道安全锁上的开关,打开盖子,海鲜的清香迎鼻扑来,她摇摇头,无不感慨道:“钱隶筠,学法厨学到你这样,难怪高卢鸡要滑进铁炉。” … 吃完饭,饭后疲就上来了,两个差点吃撑的人打哈欠的打哈欠,去冲凉的去冲凉,于卧室床前分道扬镳,一个盖被子孵小鸡,一个进浴室拆骨头。 窗外第一个旱天雷打响的时候,咪宝刚好睡下,林森柏大概是被雷声闹得不舒服,翻个身,觉得旁边有个温暖柔润的地方刚好让她躲进去,便深深偎进了咪宝怀里。咪宝早对她这种行为见怪不怪,也没想歪到哪儿去,只是自己不着一物的身体被她身上丝质浴衣线缝硌得有些难受,便轻手从她腰间将系带解开去,刚打算替她把浴衣剥下来,让她和自己都睡的舒服些,林森柏却突然打个细声细气的喷嚏,醒了。 咪宝将掉落她肩头的被单边缘扯盖到她脖子上,看她迷迷糊糊地边喊着冷边又往自己怀里钻,“衣服脱了吧,要不一会儿又说领子勒你。”林森柏没反对,翻个身子躺平了随便她怎么折腾。“喂…林森柏,”她将林森柏的浴袍刚褪到一半就觉得有些不对头,手腕处皮肤贴在林森柏光滑的腰侧,左右不是,“你这什么意思?”真空包装,又一个劲往她这边蹭,别不是真在小朋友那里憋久了,弱受变诱受了吧? 林森柏半闭着眼,手臂攀上她的肩,将她好容易撑挺的脖颈拉到一个暧昧的高度,“下雨了…”两人的鼻尖只隔着一个一元硬币直径的距离,这令她能轻易看清林森柏抖动的睫毛,“刚才没做完…真对不起。” “还说小朋友的脑袋像戒尺,你自己的也好不到哪去,有为这事道歉的吗?”咪宝嘴上说着满无所谓的话,手却已朝那处温暖诱人的地域探去,伏下身,吻住林森柏冰凉的耳廓,意料之中地听见她颤抖着出气的声音,“这下不会做到一半又喊停了吧?” 林森柏懒懒地摇头,一手从上而下,抚到她的腰后,还是没睡醒的样子,“那就…这次我喊停你也别停好了…” 她身上有蜂蜜乳液的味道,发间又残留着紫檀的暖香,咪宝不是柳下惠,听她这么说,就真想这么干了,可那话经不起细琢磨,什么叫“对不起”,“我喊停你也别停好了”,随便怎么想这也不是调情时应该说的话吧?“这么说您老人家是在尽义务?”咪宝故意激她,手上功夫活倒一点儿不次,几下撩得林森柏气喘吁吁,腰背僵硬,料想这时她要是撤退,林森柏就该又生一下午气了,所以话还不能说得太绝,省得身下那只弱受转诱受的家伙再转成别扭受,“原来咱两都偷情偷到让你觉得自己‘有义务’的地步了,不错,不错…”咪宝吻住林森柏的唇,不让她说话,手势簌地一沉,林森柏再想说什么也来不及了,扶在咪宝腰上的五指,随着咪宝的动作,渐渐扣进了指下的皮肤。 雨打彩窗,房间里很快暗起来,窗帘外,浓云滚滚,遮天蔽日,而此时咪宝的眼里,只剩下林森柏昂仰震颤着的脖颈和那张看起来还是半醒不醒的迷糊脸庞。 “林森柏,我是谁?”登顶前一刻,咪宝坏心眼地在林森柏耳边问,指尖顶在一个正瑟瑟发抖的位置上,一动不动。林森柏也是傲骨铮铮的血性女子,紧要关头,商场上的强硬气势亦不减半分,“你爱谁谁,钱隶筠,不做就把手拿开…” 咪宝的身形轻微向上蹿了几下,林森柏猛皱起眉头,唇间含糊地逸出几丝类似哭泣的声音,随即窒息般绷紧了腰身。 “今晚别回去了,好不好?我们可以…”咪宝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林森柏,随手抽过自己的枕头垫在林森柏腰下,仍停在暖湿中的手又发动了新一轮攻势,“一直睡到明天…” 林森柏陷入混沌的脑袋里,此时只剩下咪宝糜黯的嗓音和温柔的动作,颇为费力地应了声“嗯”,便任由咪宝空闲着的左手缠上自己虚张着的右手,十指交扣在不断起伏的身侧,再难有别的想法。 31——餐—— 入夜后,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打在斑斓彩窗上,混着雷声,很是惊悚。 林森柏临近脱水边界,听外面穿林打叶声,喉间更是燥得像刚吞了两块明火红炭,从咪宝肩上抬起失力的手,刚要够着床头柜上的水杯,在旁的手机抢先一步响起来。按下接听键前,她先按停了咪宝的动作,“你好。”她还来不及反应出来电显示上的号码归属谁人,握住那只魔爪的手已在那只魔爪不屈不挠的动作下脱开去,颤抖地垂在曲起的腿边。 林小姐,不愧是您亲自出马,举厢胡同那片的价钱刚才已经全部谈妥了,四千七。 “嗯,”咪宝不喜欢她在这种时候办公,虽说别人喜不喜欢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但若一分钟内不挂断,她就会知道明天起不了床是什么滋味,“就,”咬牙忍住就要出口的呻吟,用力推了推咪宝正压在她胸口,上下起伏着的薄肩,“就这样吧,谢谢你的通知。”五十二秒,她挂掉电话,骂人的话还没出口,双唇又被人吻住,一股冰甜的清水流入咽喉。咪宝将脸埋进她的肩窝,喘息纷乱如麻。稳健的节奏中,她紧揪被下床单的手被揭起,按到枕边,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见咪宝额头垂落的汗珠和嗡动的口型,“有事?” “举厢胡同那边的地谈妥了。” “恭喜。” “同喜。” “举厢胡同…林森柏,”咪宝突然停下动作,抬起身来,略显严肃地问:“小朋友答应卖房子了?”她陪林森柏去过那儿,破旧巷口挂着个肮脏的蓝白漆路牌,举厢胡同四个字模糊不清,但依稀可辨。林森柏告诉她近期计划,也朝她倒过苦水,可林森柏这几天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兴高采烈地请她吃饭,为自己庆功,所以,应该是情况有变。 林森柏混沌了五六个小时,一直处于半休眠半亢奋状态,现在终于清醒了些,眼珠子一转,苦叫道:“啊…不会吧——” 咪宝闻言,二话不说,立刻从被底抽出手,翻身下床,打开床灯,拉着林森柏走进浴室,草草冲掉两人满身的热汗,换起衣服,下楼,取伞,锁门,上车。 雨很大,雨刷开调到顶挡也难看清前路,林森柏眼前尽是黑白交加的雨幕,咪宝却开得飞快,一路上车轮压过坑洼溅起的飞瀑波及一辆又一辆从旁路过的车。 “照你说,依她那性子是死都不会卖房子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咪宝急拧方向盘避过一对闯红灯的恋人,亏了车子底盘重,抓地好,这才没有发生侧滑。 “我也想知道啊,该不会是午睡时她外婆给她托梦了吧…”林森柏挠头,话虽说得有些不正经,对端竹的担心却不比咪宝少。 车到巷口开不进去,只能靠边泊在一旁。 平时要开十五分钟的路程,咪宝只花了六分半。 两人撑着伞走到端竹家门前,见厚积的雨水里飘着几张劣质面巾纸和一些包装袋碎果皮,便知道未下雨前这儿肯定有过一场热闹,林森柏敲响板门,喊了声端竹的名字,应门的却是个陌生男声。 门开时,林森柏一眼从门缝里瞧见屋内狼狈,火气猛飙上来,掏出手机就要报警。 “你是谁?” 一高一矮两个男人挡在门口,背着光,冷声质问林森柏。 咪宝对着蓝牙耳塞低语几句,边挂电话,边取过林森柏的手机,放回她裤兜中,默不作声地摇摇头,作个不用的手势,脸上挂起职业性的笑容,对高个子男人礼貌道:“她租住这屋子的,回来拿点东西,还没请教二位是端竹的…?” “舅舅。”高个子男人说。 “亲爹。”矮个子男人说。 屋里还有个尖锐的女声在问:“谁啊?” “那请问,我们可以进去吗?这月租金还没付给小房东呢。” 咪宝天生一副狐媚妖娆的勾人皮相,可笑起来却是无需装腔作势的清冷高傲,师烨裳说她是不世出的妈妈桑材料,男人见了她立马奴性毕露,小姐少爷们不愁价。事实证明,师烨裳那双眼睛明道堪比照妖镜,面前两个男人在精致阳光的林森柏那里还能勉强将强硬把持住,但一瞧咪宝这风韵百生的一笑,登时露出谄媚神色,也不管屋里女人接二连三的问题了,连忙让出一条路,让她两进屋。 屋里唯一的柜子大开着,几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垂死搭在柜底,内格通通敞在潮湿的空气里,其中包括那个端竹上了三把小锁,让林森柏曾经怀疑她把油盐酱醋藏在一起的暗格。 “端竹,”林森柏顾不上那些破烂,径直走到正坐在床边,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端竹面前,“来,告诉我,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端竹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掐着校服衬衫的线缝,右臂搂着个小黑坛子,没有回答林森柏,只抬起脸来瞪着屋里围坐在桌边的两男一女,眼里有泪,却没有掉出来,目光无甚有神,但连林森柏这种不善察言观色的人都看出了她眼底的恨意。 小朋友性子硬得很,林森柏看她不想说话,便也不再去烦她,转身面向三位不速之客,站直身子,双手环胸,端起公事面孔,略带讽刺道:“今天公司说这块地谈妥了,四千七,想来是在座几位的功劳吧?” 长着无神大眼,高颧骨,雷公嘴的年轻女人坐在矮个男人左手边,冷哼一声,拍拍手下两张发黄的纸,瞥了眼林森柏,“你就是那个业务员吧?别高兴得太早了,我们还没和源通签协议,不会那么轻易就让你们定死在四千七的。” “您是?”林森柏将虚托在左肘下右手无所谓地朝天翻了翻,问话之前,脑子里已将师烨裳给的那份调查资料转了一遍,心中早有答案。 女人本是盯在林森柏身上的目光转而投向端竹,尖声回答:“我是她妈妈。” 咪宝在门口又接完一通电话,舒心地叹了口气,走到林森柏身旁拍拍她的肩,转而面朝女人道:“几位还有什么没办完的事吗?明天是端竹的期末考试,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不如让她早点休息吧。”咪宝对考试时间是敏感的,因为一到考试期,客源就会大幅减少,爸爸妈妈们在外无论如何花天酒地,回到家里还得给二世祖们当牛马,考试那么大的事,他们怎么可能放过表现机会。 “让她把这破屋子的房产证拿出来我就走!”高个男人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端竹的放下破口大骂:“臭丫头,你有什么资格扣着房产证不给我?我才是这房子的继承人!老太婆就我这么个儿子,你个外姓人有什么资格跟我争!?”他刚说完,矮个男人和高颧骨女人便一齐拥上去,嘴里骂骂咧咧,翻来覆去不外那几句你有什么权利,我有什么权利,几只手臂花里胡哨地胡乱推攘,三个半法盲拧在一处,争得像模像样。 这下,林森柏算是彻底弄明白了——老太太膝下确有两子一女,大儿子还未长成便死于车祸,小儿子十九岁时因盗窃、诈骗、性骚扰,三罪并处获无期徒刑,按照减刑惯例,今年是时候放出来了。老太太过世时,没有留下遗嘱,虽然丧葬事宜尽由端竹肩扛,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够完全继承老太太的遗产。按照继承法,第一顺位继承人是小儿子和女儿,女儿先于老太太而死,端竹便成为代位继承人,但端竹未满十六,老太太传给端竹的那部分遗产应由法定监护人即端竹的父亲实行财产监护,这才造成了舅舅与亲爹两人狗咬狗一嘴毛的局面。 身为地产商,源通确实可以跨过端竹,直接与端竹的父亲和舅舅协商卖地事宜。即使未经法院许可,监护人没有代为处分不动产的权利,但说实话,他们做地产的,这种人间丑恶看多了。什么法律什么法院,一深入到人民群众间,判决拉锯是一回事,就算判决书下来了,执行力度也相当受限,总不能因为老爹把应该属于女儿的房子给卖了,就把老爹关起来坐个十年八年牢吧?像端竹这样的孩子,本来就没有指定监护人,法定监护人再受羁押,就还得走一道选定监护人程序,法院不是菜市场,检察官们也不是吃饱撑着的,这种死命纠结的侵占案,无论调停与否,公诉自诉,一年半载且判不下来呢,等判下来,拆迁限期早过了,判跟没判一样,一笔钱了事,谁又愿意沾了这闲骚。 林森柏也不是什么好人,这种缺德事她考虑过,房子一定要拆,看怎么拆而已。就端竹这二十几平方的小屋子,赔多赔少都是小钱,私底下她既然舍得用十万现钞叠飞机,便也舍得丢个几十万给端竹,全当源通回报社会,捐助希望工程,问题的关键出在文书上,文书体现的数目虽小,几千块每平方,还不够师烨裳一瓶酒,她林森柏当然也不在乎,但数千份文书摞起来,那可就是多赔上亿的事情,如果端竹死压着官面不肯卖房,那街坊四邻便有了望风而动的机会。林森柏还没好人到任凭端竹怎么胡闹都忍着的地步,如果能够跨过端竹,直接接洽愿意谈价的合格权益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取之以财,亦不失为良策。但林森柏总算良心未泯,或者说稚气未脱,之前的计划乃是说动端竹接受源通地产提供的学业辅助规划,出国深造,学成后进入源通即将动工兴建的私立学校任职,同时由学校方面为她提供无限期员工住房… 可惜,这么宏伟的社会主义慈善事业眼看被要这三个脑袋被门板夹过,脸被驴子踢过的混蛋给毁了,林森柏登时觉得自己两岸猿声啼不住,一江春水向东流,满腔热血情怀,呼呼付之一炬,遗憾之余,她只能用银行账户里的数字安慰自己。 “既然这样,那你们明天到源通来谈吧,端竹,咱们走。”林森柏牵起端竹挂在膝盖上的手腕,也不问端竹同不同意,抬腿就要闪人。 之前扭打做一团的三个财迷之所以困守于此,不外是想逼端竹受不了地自动交出房产证,一听林森柏要带端竹走,哪肯善罢甘休,六只蹄子纷纷从彼此身上撤下,张牙舞爪地朝林森柏扑过来。 32——虎—— 林森柏打小惯走行政路线,长大又因有钱有势总是随扈成群,哪里见过此种意欲群殴的阵势,下意识地一臂挡下咪宝,一手护住端竹,作出了“为党国赴死,为人民赴死,为正义赴死,堪足以视死如归”状,只等那六只蹄子落在自己身上。 突然,她的身后传来一线虽称不上凶恶,却也气势霸然的女声,“放规矩点。” 正要从林森柏手上抢人的三个财迷一听这句警匪片专用对白,立刻收蹄,高个男子更条件反射地抱着头蹲了下去。 林森柏木木地转回头去,只见咪宝不知何时已端起了平日训小姐少爷的态度,一支裹制精良的细雪茄正在她身侧指缝间吱吱燃着,眼神是难得一见的锋芒毕露,“给你们三分脸面你们就上房了是不是?”咪宝朝前走了两步,高跟鞋尖一下踢上高颧骨女人的膝盖,女人站立不稳,咕咚一声跪下去,“站起来,”咪宝厉声,女人也就真听话地站了起来,可女人刚站起来,咪宝又是一鞋尖踢到原处,这一脚踢得更重,女人连退了两步,再次跪倒,咪宝将抽剩大半节的烟头弹到她的脸上,火星飞溅四处,但没烫伤她的脸,“你前几天不是还去找过你的好姐妹吗?怎么连我是谁都不认识了?”女人只哆哆嗦嗦跪着,不敢动。 这个端竹父亲后娶的女人原先是发廊按摩小姐,从业阶段没少被区片里的大妈妈桑教训,她一听见咪宝职业腔浓重的训斥,便已明白大事不妙,且前几天她确实也因想要重出江湖而在上班时间去找过从前的“姐妹”,希望“姐妹”能介绍几个老板让自己傍一傍,“姐妹”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带她去找妈妈桑,看看能不能给她个出台的机会,但那妈妈桑一看到她的样子,又听她原先是做发廊小姐的,觉得她不够格坐会馆的台,便以妨碍会馆营业为名,让警卫将她轰出门去——做高档风月场的,最烦就是场馆被些不三不四没皮没脸的人弄脏,小姐少爷的质量直接关系到场馆名誉,发廊小姐在整个小姐阵营中的地位仅比街边流莺高些,距离夜总会公主尚且有一段路要走,更何况是私人会馆里的高级应招,三六九等分下来,妈妈桑自然不想让会馆名声被玷污。咪宝将她赶出去都是客气的,按规矩,像她这种人,只要敢踏进别的场馆一步,就该被当做抢生意而打到只能扛出去。 “胆子真大,”咪宝弓下腰,挑起她的下巴,一巴掌照着她的左脸甩上去,四个纤长的指痕很快浮现在她粉白粉白的脸上,“连我的老板也敢碰?”咪宝手指身后的林森柏,弄得林森柏一愣一愣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要命了?” 说话间,半掩的板门被人暴力推开,十几个精壮凶狠的男人冲进屋来,领头的小个子一个箭步冲上来扶起咪宝,“钱经理,你没事吧?”活像是她挨了揍。 林森柏认得这人,咪宝在会馆的时候他从来都寸步不离地守在咪宝所在的包厢门口,不是会馆警卫,但也不是被会馆禁止进入的喧杂人等,所以应该是馆中馆的…嗯…类似护院武师一样的存在。 “没事。”咪宝不着痕迹地侧过小个子,走回林森柏身边,看着林森柏,背对挂在屋子中央的日光灯光,做了个只有林森柏和端竹才能看见的鬼脸。“我们现在要带华端竹走,如果她同意,你们谁有意见。”咪宝转而面向一站一蹲一跪的三个人,说的是问句,用的却是陈述口气。 十多个高高大大气势汹汹的肌肉男站在端竹家二十几平方的空间里,形成一个蔚为壮观的场面,邻居们担心端竹的安全,纷纷涌到端竹家门口,有几个手里还拿着擀面杖之类的东西,这种情况下,三人就是再财迷也不至于迷到连命都不要,撞撞跌跌灰头土脸地扒开人群,溜了。李奶奶急忙奔到端竹身边,握住她的手,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前,连连哭喊“我苦命的娃娃呀…” 咪宝也不啰嗦,指尖朝地,摇摇手,让壮汉们都站出屋外,顺便驱散了拥攘人群,只留一句“端竹今晚不能在这儿待,明天还要考试呢,再闹一场学分积点就没了”便自己也走出去,站在屋檐下,静等屋内人。 好半天,林森柏牵着目光呆滞的端竹出来了,李奶奶从敞开的暗格里掏出里面仅剩的几张票子,又从自己衣兜里摸了几张一齐塞到端竹手中,曲着由于腰间盘突出而有些脊柱侧弯的腰,边替端竹抚平额角有些散乱的发丝,边抬脸对林森柏说:“林小姐,端竹先拜托给您二位照顾了,等他们那劲儿过去,我老太太一准上门把她接回家住。”中午时,“他们”的劲头实在要命,砸门砸窗,撬柜揭床,用不堪入耳的语言骂端竹骂得整个巷子都听得见。报警,警察迟迟不来,四邻又都是敢怒不敢言的小市民,李大妈良心再怎么大大地好,也不敢在那时候出来惹是非,同理,在有可能受牵连的时间段内,李大妈为了自家人的安全和脸面,就算再怎么想拉端竹一把,也不敢让她住在自己家里,毕竟,那张一纸抵万金的房产证还在端竹手里,祸患无穷。 “李奶奶,你放心吧。”林森柏笑着接过李奶奶递给她的一身半旧校服,低头问端竹:“咱们走吧?”见端竹缓缓点了头,她便牵起端竹没捧罐子的一边手,将端竹带进咪宝撑起的伞里,疾步离开此一是非之地。 …… 凌晨时,雨丝毫没有消停的意思,倒真如难得报准一次的天气预报所言,从大雨转为暴雨了。 林森柏靠在床头,支并起的膝盖间摆着一本业界杂志,听见卧房门响,头也不转地盯着某篇文章的副标题问:“端竹睡了?” “睡了,乖得很。”咪宝锁上房门,脱下身上沾雨的小西服外套,丢在门边的换洗筐里,走进浴室,“喂,林森柏,”林森柏用力应声嗯,没心没肺地只管看自己的书,“以后端竹就住你这儿吧,听你一说她舅舅是个刚从牢里无期徒刑放出来的,我就觉得很危险。”接踵而来的是咪宝用电动牙刷刷牙的嗡嗡声,再就是漱口洗脸与淋浴的拍水声。 “瞧你刚才那么黑的派头,原来也会怕犯罪分子啊?”林森柏往浴室方向看去之时,咪宝正好用毛巾擦着脸走出来。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凭什么不怕?对付没皮没脸的人,我比你有经验,但杀人越货的事情,老娘可不敢干。” 咪宝将毛巾丢在床脚,褪去身上浴袍,揭被上床,自己半依在床靠背上,一手取掉林森柏的书,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拉躺到枕间,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口气严肃道:“林森柏,我说真的,你个罪魁祸首应当照顾小朋友。” 林森柏苦脸,拉起被子盖住头,两腿在被面下无奈地蹬着,喃喃一如自语:“我只是收地,收地而已啊,没罪呀…她的归属问题可以靠行政或法律手段解决嘛,为什么偏得让我负责,师烨裳让我把她送出国,你又让我把她留在家,唔…我不是超人,哪里管得到她那么多啊…要多少钱,我给就是了…” 咪宝向来对林森柏的耍赖无能为力,只好扯开她捂着脑袋的布料,以防她真的把自己闷死在里面,“你要忍心让这么好的一个孩子随波逐流,那我成你美意收了她好了,反正她美人胚子一个,读几年书,多喝点墨水,今后读出个博士来,出台费少了三万我不放。” 林森柏一愣,愣完之后就是大笑,“哈哈…哈…”直笑得满床打滚,“你,你才不忍心吧?哈哈…”双腿被人缠住了她不管,“哪个能像你那样每年给孤儿院捐六个月工资,哈哈…”双手被人按在床头她也不管,“不要说得好像谁会比你爱心泛滥地助养十几个孤寡老人,哈…”她正猖狂地笑着,眼前人突然气极般欺到她身上,一把抽掉她腰间的浴袍系带,五指划过她的胸口,直往下腹而去。 “呃…”这回她可笑不出来了,呻吟被她咬得太死,一瞬化为哽咽的声音,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沉去,双手蓦然揪紧了床单,“钱隶筠,你,你卑鄙!” 咪宝可不管不到她这种欲盖弥彰的责备,手臂揽在她的腰下,控制着动作翻过身来,让她咬牙切齿地趴在自己身上,“口是心非的人老娘见多了,就数你嘴最硬,”虽急速,却小心的进犯没有令林森柏显出不适的表情,刻意颤动的指尖渐渐被濡湿,于是她放心地将食指也贴着滑腻的缝隙缓慢探进了略显紧致的空间中,顺着林森柏的体态,拥她坐起,让林森柏腹下冰凉的肌肤贴上自己温暖的掌心,“难道说老娘不动火,你林大老板就会放过他们,把小朋友一个人丢在屋子里过这么可怕的一个晚上?还是你能眼睁睁看她今后被那帮穷亲恶戚欺负了去?林森柏,你那点明着遵纪守法暗着横行霸道的伎俩是拿来对付政客,对付商人的,少在我面前装良民。”她望着林森柏,难以克制地吻向林森柏汗毛绒绒的下巴。 因为林森柏夜盲,害怕跌跤,于是地灯夜灯床头灯都被换上了瓦数很高的节能光管,此时,这些灯都开着,就算窗外多么疾风斜雨天昏地暗,屋内,只有满室明黄昏黄的温馨惬意。 害怕黑暗的林森柏,紧闭着眼睛,双臂圈在她颈边,随着她的动作,一次次腾动向上,褐黄柔润的长发搭在肩头,像是开到极致的橘色彼岸花。 临近顶峰时,咪宝不忍地拥了林森柏入怀,任她靠在自己胸前发出似乎痛苦的低吟,让她绷紧的身体在自己怀中释放…谁料竟给了林森柏一个能在翻越顶峰后说出足能噎死人的话的机会,“我…我,我是理性公民,我会争…争取按照,按照判决程序…依法获得,获得选,选定监护人资格…”言语磕绊之处,正是欲望磕绊之处。 “林森柏,我服了,真服了还不成吗?求您快别吐象牙了。”咪宝后悔不迭地堵住那张不管什么事都能上纲上线,抹灭性致的嘴,右手腕强硬地扣向内侧,让面前被褐黄的发丝遮蔽的肩头顿时又失去了原有节奏。 在健身馆里阳光健康得一塌糊涂的身体瘫软在她怀中,十指紧紧扣在她的背上,她只听有人在她唇边道“钱隶筠…你工作态度不良…”手上便没了分寸,下巴错过林森柏紧张的脖颈,搁到她纤薄的肩上,身体不受控地依向林森柏,也将她更紧地拥向自己,随即不计后果地放肆动作起来。 33——噬—— 星期一早,六点,咪宝夜里定的手机闹钟响起,但闹钟开响之前,咪宝已经醒来,不但她醒了,连带害得林森柏也醒了。 由于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又有用隔音墙纸层层包裹着好似准备去过冬样的墙壁,所以房间里显得格外静谧,静谧得让林森柏躲在被窝里说话的声音都清晰起来,“你是在会馆里找不到个看得上眼的,所以欲求不满吗?有完没完了还?” 折腾一夜,如今还睡眠严重不足的林森柏恨死了在自己腿间放火的那只手,但又鼓不起勇气真的去阻停它。这叫啥?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能把她身体的里里外外了解到这般地步,以至随便做个什么动作都能把她推进火坑里的人,不叫知己又叫啥?既然是知己,那她可不敢轻易得罪了身上这个比千金还难求的金人,不然买卖得亏,更何况她现在就算喊停也迟了,那只手的振频曲线,犹如这几年的股市大盘曲线,要命地在她体内跌宕起伏,按这种局面发展下去,大概不用再来几次底线震荡加仓,就能造就井喷态势了… “你没听人家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吗?我就是那狼,你就是小羊羔,乖乖让我吃一吃,不然我可要对楼上那只更小的羊羔下手。”咪宝嘴上说着话,动作不停,被窝里暗得一丝光线也无,但她还是凭借聪颖天资和女性直觉准确地逮到了林森柏的唇,右手掌扈按在稀疏的毛发上,压沉林森柏渐渐抬起的下身,有意不让她满足,“着什么急,你又不赶时间,早饭钟点工已经端上去给小朋友了。” 林森柏被她逗得抓心挠肝,想逆袭,手又不够长,只好将身子一点点向枕头方向缩进,以免发生上回那样被人逗到哭出来的悲惨事件,“不带你这么折腾床伴的好不好?这滋味难熬呀…”岂止难熬,她真连寻死的心都有了。哪儿有人前夜才把她弄得精疲力竭,爬山头爬到累死过去,第二天又硬控着把她留在半山腰,就不肯让她完成任务胜利回师,早知如此,她当初还不如应了那个功夫马马虎虎,却肯尽心尽力的时装模特,至少人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不会拿这种事来玩乐。 “要我动?”咪宝问。 “废话,你不动也要让我动啊,大家都不动,这叫个什么事儿啊?”林森柏穷极无聊地打个哈欠,刚准备连懒腰也一道伸了,身体里的手猛地活动起来,害她只摆出半个伸懒腰的姿势,两手瘫在枕上,露在被子外的空调冷风里。 咪宝把脑袋靠上她的手臂,伏在她耳边,坏笑道:“我动我动,呵,动也不让你到顶。”林森柏一听这话,差点跳起来:“我COW!钱隶筠!你别欺人——”太甚两字,被她头一昂,吞进了肚里。 “骗你的,骗你的…别火,别火,你一火,里面就紧得动不开,一会儿又喊疼…”罪魁祸首就这么假好人地哄着,哄着,没过一会儿就把林森柏哄到顶了,压抑的呻吟与剧烈的抽搐发生在同时,看似瘦弱的身体渐渐蜷进她的怀里,费力地喘着气。半晌,被窝里传出声鼻音重重的猫叫:“起床,送端竹去上学。” 两人下楼的时候,端竹正穿戴整齐背着书包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发呆。 林森柏由于要回公司,换了一身深棕色的例装,咪宝晚上八点才回会馆,所以并没有刻意用妆,只穿着平常的英式皱叶领衬衫和飘逸的阔筒长裤,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妖媚之气,却多了几分清爽持重——本来她就该是这个样子的,之所以会被人冠上“妖娆独放,狐媚无双”的恶名,全怪那杀千刀的师烨裳。 “端竹,吃早饭没?” 林森柏走到端竹面前,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端竹看着林森柏,点点头,不说话,四肢拘谨地危襟正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 “那咱们去上学吧?”林森柏半蹲下身,仰视着端竹,“什么事都不用担心,咱们的钱隶筠阿姨是‘有力人士’!有她在啊,舅舅和爸爸不敢再拿你怎么样了。”她重重咬着“有力人士”四个音,也不知道人家小朋友是不是能听懂。 咪宝笑笑牵起端竹的手,朝她吐了吐舌头,边带着端竹往地下室走,边指着走在前面的林森柏告诉端竹:“她这种行为叫做贼喊捉贼,端竹,要好好记得,免得今后被她骗了。” 进入地下车库,端竹跟着咪宝拐过一辆银色的车子,见车头那个长翅膀的鸟人长得很有趣,便多瞅了两眼,但举步再走时,差点撞上站在一溜车前摸下巴的咪宝。 “林森柏,你又买新…”咪宝话没说完就见林森柏在一旁朝她挤眉弄眼,“开哪辆?”暴发户的趣味就是暴发,劳斯莱斯,悍马,法拉利…凡是暴发户钟情的车,在林森柏的车库里一辆不落,摆得整整齐齐,最近她不知道哪根筋接错,新添了辆敞篷莲花,估计是暴发趣味从富有国内特色的悍马法拉利,到富有东方明珠特色的劳斯莱斯觉得还不够,如今更要朝第一大岛的暴发户们看齐了。 打开钥匙柜,溜了一眼,同样的问题也让林暴发挺挠头。 开哪辆都太招摇,太招摇。要是光她和咪宝出门,当然是越招摇越好,这道理就与出商务差时一定要住全城最顶级的酒店一样,你越显富,客户就认为你更有信誉,更有实力,不用四处网罗,自有人像苍蝇般叮上来…可关键这是要送小朋友上学,俗话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富不能富孩子,用这种车把端竹送去上学,肯定会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 “怎么办?” 林森柏苦着脸望向咪宝,咪宝看时间有些来不及了,未免端竹迟到,她还是明智地做了决定,随手打开一个车门,让端竹先坐进去,打着火,转而对林森柏道:“钥匙。”遥控系统虽然能令车子在一定范围内启动,但一会儿出了信号区域会很麻烦,万一碰上那几辆带卫星定位自动报警的就更倒霉。 “让你学王十装金王八,苦了吧?”咪宝接过林森柏递来的钥匙时已将车子开出了车库,引经据典的话让端竹听不明白,又让林森柏悔不当初——是啊,学谁不好学,学王十,应该学赖娼星嘛…讨厌。 车快到学校时,一路沉默的端竹突然开口了,她这一开口可了不得,端端害得咪宝差点因为憋笑而将车开到马路牙子上,害林森柏顿时囧到无以言表地步,原句如下:林小姐,你没地方住的时候就这样经常住在图书馆里吗?早上有个阿姨给了我一份早餐,她是不是图书管理员?人好好。 昨晚带端竹回家时,林森柏看时间不早,也没有对端竹解释什么,只告诉她啥都别管,好好睡觉就是,接着咪宝便把端竹带上了四楼开放式的客房中,照顾她睡觉。 林森柏家一楼是四百平方的厅,因为做了一百平方的偏位天井,别的楼层使用面积都稍有压缩。二楼是厨房和用来养乌龟的环廊,三楼是休闲厅和主卧。端竹昨晚睡的四楼,是林森柏的书房兼客房,整个四楼使用了与一楼大厅相似的装修风格,近三百平方的区域里,除了卫生间有隔断墙之外,其他地方都是可以一眼望透的。 林森柏从小喜欢看书,二十几年积攒下来,光课内书就六百多本,课外书更是摆满了整个以墙壁做靠背的书柜,远远望去,确实很有图书馆的感觉,端竹说她住图书馆还真不算冤枉她。 “这个…是啊,是,图书馆是你咪宝阿姨开的,咱住里面不收钱的哦!”林森柏竖起食指,门牙闪闪发光,硬生生将无辜的咪宝也拖下水,气得咪宝在等红灯时猛用脑袋磕方向盘,偏她还不怕死地打算往下讲:“最近啊,你就别…这是什么?”林森柏忙用手拨开端竹的校服衣领,将五块留在端竹脖子上的淤青完全暴露出来,“他们打了你?” “啥?”咪宝也吃了一惊,看红灯数秒刚到20,就把头扭往后座,严肃道:“伤得重不重?” 当事人甩着马尾辫摇头,纤细嘴角扯出一抹安慰人心的笑容:“没打,舅舅只是掐着我的脖子让我交出房产证而已,王阿姨推开他的时候也推了我一下,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墙上的。” “你爸不是在吗?”林森柏皱起眉头,想替端竹揉散淤血,却又怕她疼,终究没敢,“怎么没拦着?”咪宝闻言,干咳一声,狠狠剜了她一眼,林森柏立刻意识到自己神经大条,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她只好有些别扭地等着端竹做反应。 谁知,被上帝深深爱着的世人们,历数取经路上七七四十九难,终于投入真祖的怀抱,磨炼出的神经,没有最大条,只有更大条——端竹居然没有露出一丝悲戚的表情,依旧笑着,稚气地告诉钱林二人:“王阿姨说现在爸爸和她才是一家的,让爸爸站得远远的,别管我的事,所以爸爸就不管了。” “我日!她那叫喧宾夺主知不知道?喧宾夺主!婚姻关系可以解除,血缘关系是无法解除的晓不晓得!我问候她母亲一百遍啊一百遍,她怎么不…” 咪宝一瞧她那胡言乱语的架势就知道她又要长篇大论地骂街了,赶紧打断,“林森柏,小孩子面前,污言秽语自重。” “她,她,她!”林森柏瞪着眼,目标不明地点点戳戳往车外方向,“她”了半天,终究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只好像泄气一般瘫进后座绵软的靠背里,喘着胸中恶气,拍拍端竹的肩,“她不是好人,以后见了她绕道走。”随即又盯着咪宝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恶狠狠道:“你昨晚打她真是打轻了,下回多补两巴掌,手打疼了我给你揉!” 34——狼—— 把端竹送到校门口,钱林两人开始盘算午后事宜。 “中午饭怎么办?” “你林大老板忙得脱不开身,就只好我陪小朋友了。” “公司也没什么事需要我…” “那你还回公司做什么?” “喂,董事会议我已经缺席两次了,再缺一次,人家就要当我是虚席董事长了。” “你好实,好实——” “钱隶筠…” “干嘛?” 林森柏虚张声势地从例装内袋里掏出一本支票,随手一签,撕下一页递到咪宝面前,“你最近能不能住在我那边,帮我照顾一下小鬼?” “言语附议,行动抗议,”咪宝拍掉她的支票,调直座椅靠背,拧发车子,“我缺钱也决不缺您林大老板的百八十万,小朋友你不要我也会收留,费不上您用支票引诱我。就算是给,”咪宝故意用色迷迷的眼神去瞟林森柏,“也应该是我给你嘛。” 也就林森柏这种日本名可以取作缺心眼子的人听不出咪宝所指,还傻了吧唧地歪了头去问人家:“为什么应该是你给我?” 咪宝乐死了,就知道她肯定会自动自觉地来撞枪口,隐晦又直接的应答老早等在这里:“‘嫖’这个动词,应有发起‘嫖’这个动作的主语与承受‘嫖’这个动作的宾语,对我来说,‘我’这个字是主语,‘你’这个字是宾语,简而言之就是…”我嫖你,我该给钱。 “钱隶筠!你找死啊?!”林森柏坐在副驾上握着拳头大吼,咪宝在开车,打不得,打了会有生命危险,她只好几拳砸上劳斯莱斯那不算坚硬的桃花心木手套箱,震得车厢里呼啦啦一阵乱摇,“你给我再说一遍,看看我今后还让不让你嫖…啊呸!碰了!” “胡没?”眨眨眼,咪宝莫名其妙地问。 啥糊没?林森柏愣愣地想,脑子转成一锅浆糊。 咪宝理所当然道:“碰都碰了,还不胡?你准备大相公吗?”九章麻将,除了胡牌,否则只能吃,不能碰。 听这话,林森柏登时又被噎了个半死,猛抱住头,用力跺脚,惨叫不已。 “正常人脑思维不带你这样跳跃的啊!你怎么跟师烨裳一个鬼德行就知道欺负我啊!我林森柏是造了什么孽,床伴总碰上你们这号人啊!!!啊——” 少女情怀总是湿…总是湿… 两人一路闹到公司,在停车场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待了一会儿,咪宝才把车开到大楼门廊处,交代几句类似日间安排之类的话,放林森柏下车。 林森柏下车时,体力脑力通通告罄,本来就极度紧绷的腰这会儿更因车内空间狭小疼得像快要折断。嘴里骂骂咧咧地路过前台,她百般晦气地看见三个高矮胖瘦各有千秋的身影,本想让警卫给他们哄出门去,但又觉得自己暂时没心劲儿去受那纠缠,于是闷着气,拐进电梯直接回了办公室。 “通知董事过来开会。” 路过秘书间时,她敲了敲秘书间半敞的门。 半小时后,源通地产的董事们尽数聚齐在她办公室里,各自端着茶水饮料见怪不怪地看她一个人坐在大班台后面揉腰。 “先要告诉诸位一个好消息,”她咬着牙,继续揉腰,“举厢胡同那边有希望以四千七的价钱全部拿下。” 这个价格虽然比同类地块的补偿价高了些,但就发展前景看来,绝对有利可图,董事们一个赛一个鸡贼,闻言便纷纷拍起了林森柏的马屁。 “再告诉诸位一个坏消息,”她叫停那些靡靡之音,用文件夹遮住自己的黑眼圈,“大家都知道我们土地储备不足,今年会参与本市几乎所有地块的竞拍。”底下有人小声应是,但也有人发出“怎么只有我不知道”的感叹,她不管,拿起牛奶利乐包往嘴里挤,“遗憾的是,金狮和我们想到一处去了,而且预备大手笔与我们竞争城市地铁沿线的几块黄金地皮。” “上星期,就此事我找师宇翰交涉过,可在座有几位从金狮出来的,应该也清楚师宇翰的做派,私交归私交,公事没商量,所以下半年年我们又会和金狮,百文,盛昌四家公司唱同一台戏了,是公平竞价,还是做暗标,请各位都考虑一下,流动资金咱们不缺,关键是利润要靠谱。”她好想打哈欠啊,但少女在一群老先生的注视下打哈欠实在有失体面,只好忍住。 一个西装革履人模人样的中年男人从沙发上站起来,端着保温杯,走到饮水机前,边打水,边问林森柏:“董事长不是和师宇翰的女儿有交情吗?”林森柏和师烨裳的事,在业内也称得上是公开的秘密了,所以他重咬的交情两字,也没有引起林森柏不满,“听说师宇翰最近打算把生意交给师烨裳料理,自己退居二线了呢。董事长何不趁这个机会考虑一下与金狮联手做臭百文和盛昌的事?” 他说得满不在乎,打完水又坐回沙发中,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想到师烨裳被利益相互冲突的霍师张三家弄得焦头烂额的情况,林森柏就好想笑啊,但少女在一群老先生的注视下仰天大笑更失体面,只好也忍住,摆摆手,她也做了个满不在乎的姿势,露出头来,将下巴搁到文件夹上,微笑道:“赵董事真会开玩笑,我们是合法商户,谈什么做臭对手呢?更何况百文是老字号了,陷它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而盛昌背后又有太子爷撑腰,保险起见,咱们还是不碰太子党为妙吧?” “好了好了,业内竞争暂时放在一边,我们先来讨论讨论下半年应该重点关注哪些地块。”林森柏从椅间站起,打开投影机,调出图表,顺便溜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钟,见还没到十点,心气一下沉下去,认命地叹口气,开始滔滔不绝地做起演说来:“这些…” …… 林森柏再见到咪宝的时候,咪宝已将端竹接到了车里。 小朋友好像已将昨夜发生的事全部忘记,也没对突然来临的富裕环境表现出惊讶,只是灿烂地笑着,礼貌地与林森柏打招呼。 “端竹考试顺利吗?午饭想吃什么?”林森柏陪端竹坐在后座,一看见那张嫩得能滴出水来的小脸就觉得心情变好许多,“别说喝粥哈,咪宝阿姨只会给咱喂硬货,什么红烧肉啊,干煸黄牛啊这类,你别为难她。” 端竹懂事地点着头,嘴边有一道黑色的圆珠笔油墨,“林小姐吃什么,咪宝阿姨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林森柏,你让端竹叫我阿姨,怎么就叫你小姐呀?害我多显老,不行,要叫阿姨通通叫阿姨,别给我莫名其妙长辈分。”咪宝在前头当司机当仆人当挡箭牌,自然不会满意小鬼一句话把自己叫老十岁。 林森柏也觉得自己让小鬼叫小姐叫得怪别扭的,咪宝手下那些才叫小姐好不好,于是便对端竹说:“端竹想怎么叫我们这俩老太婆呀?” “姐姐!”端竹斩钉截铁。 所以说,在这个魑魅魍魉邪魔当道的世界里,嘴甜是正道,LOLI是鬼道,嘴甜的LOLI才是王道,她这么一喊,可把咪宝给乐翻了,一拍方向盘,决定,“咱们去吃自助烤肉!” 自助烤肉是一种很奇妙的存在,虽然烤肉让你吃个够,但自助的却是别的东西,按林森柏想,这名字应该给改成自助配烤肉,可也不对,人家全名应该叫巴西烤肉,只不过本市众多商家为了体现自己这买卖多么的物超所值,才硬给人改成了自助烤肉。端竹不知道林森柏纠结的啥,要是知道她为这种事情纠结,估计得用看精神病人的眼光去看她。 有肉吃还不够吗?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肉吃还不够吗? 端竹目不转睛地盯着服务生手上的刀,盯着它一点点片下各式各样的肉块。烤鸡翅来的时候,她以为人家也要片,谁知道人家居然想也没想就把整个鸡翅都给她了,顿时笑逐颜开,捧着盘子像师烨裳端详钻石一样端详起那鸡翅来。咪宝对鸡翅不感兴趣,林森柏也是,瞧她那么喜欢鸡翅,干脆就把自己那份也给她了,感动得端竹连声道谢。 席间咪宝忍不住想对林森柏开黄腔,碍着小朋友在场没好意思说普通话,讲英语一怕小朋友能听懂,二怕林暴发听不懂,只好用粤语。偏偏林森柏没有语言天赋,粤语长片看了大半辈子也没把粤语完全搞懂,害得咪宝粤英并施才算把黄话说全了。 咪宝的黄话,那可是相当黄,几句就弄得林森柏面红耳赤——本来嘛,干她们这一行的,什么话都可以不通,没有人会因为妈妈桑不懂说英语就鄙视妈妈桑,但黄话是职业语言,专业语言,作为一个优秀的妈妈桑非但得会说,还得说得入情入境,不动声色,调戏别人还得准备好被人调戏,受了调戏还得像占了多大便宜一样地调戏回去,林森柏聪明是聪明,但没有师烨裳那种能随时把黄话故意曲解成正话的本事,左思右想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反驳咪宝,一时气得饭量激增,连让服务生转了两轮烤肉,直吃得天昏地暗,吃得连端竹都说最近不吃肉了。 35——心—— 汪顾的星期一,别提了,她又要面对梦魇一般挥之不去的妖怪。更可恨是妖怪在打卡时,照旧排在她前面,一套太极打完,害她差点又迟到。 为了不让Concentree的味道闯入鼻腔,她屏住呼吸;为了不让那些黑得发青的发丝被眼睛看到,她偏过脸;为了不让自己想起星期六的午后,她努力地去考虑午饭吃什么… 不能想,不能想。 汪顾竭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思维,但事与愿违这个词此时仿佛就像GUCCI的套装,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即使她半点也不想忆起星期六那个愁云惨淡,日月无光,山崩地裂的午后,半点也不想,可是当她不经意看见妖怪唐装领口处露出的白色丝绸料子时,又像刚看完松岛枫苍井空武藤兰绫濑遥的猥琐男一样实在忍不住要去回忆——那个午后,师烨裳吻了她,带着泪,她给了她一个溢满哽咽的吻。 没错,就是在喊完那声“蕴兮”之后,她醒来,二话不说将她一把拽到床上,热情到无以复加地吻了她,并在吻完她之后又盖起被子沉沉睡去。 这件事,汪顾没有告诉汪露,因为一说,汪露肯定会问她感觉如何。 汪顾从小到大谎是一点儿没少说,但她没兴趣在聊天的时候也劳动自己的大脑去编谎,如果汪露问她感觉如何,她肯定说不出自己当时到底有多享受那个绵长悲情却又激烈动人的吻,更说不出那个吻进行的过程中,她的手是多么知趣地从摆底探进妖怪的衣襟中,差点就解开了妖怪的胸衣扣,差点就失控地将那妖怪反压回去… 要怎么解释这种局面呢? 汪顾是绝对不会让自己承担主要责任的,所以她将它归咎于“妖怪就是妖怪”这个有一大半是杜撰的“事实”。 想她汪顾,自成年开始到现在,交过的女友就算论不得百,怎么说小几打还是有的,其中形形色色,五彩斑斓,不一而足,但,她在床上从来都是那个逆来顺受,顺来逆受,顺逆来受,逆顺都受的享受型小受,没有哪次产生过反推的自觉,怎么偏偏就这次想要… 不不不,那是不可能的,这一切都是幻觉,幻觉,她肯定是斯巴达三百勇士的开拍预告看多了,所以连带人都斯巴达了起来,都怪第一大岛的译名太让人遐想连篇,叫什么《三百壮士:斯巴达的逆袭》,又是壮士,又是逆袭的,这才害她想逆袭想得入了魔。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的,晚上还是把最近难得一见的现女友拉回家镇镇邪吧,不然照这样下去,她非在攻受这个问题上纠结到性致冷淡不可。 死妖怪,死妖怪…不要告诉我我就那么巧地碰上了受中之受受中之王的妖受。 好吧好吧,就算百合不分攻受,但千万别让我那么走运,真遇到那种会让人产生无尽推倒冲动的受无疆…汪顾这么琢磨着,突然又觉得这个事情还是很可能的,因为师烨裳做完验证,转过头来看她的那一瞬,她真的很想再尝尝那张樱色薄唇的味道。 “哦?汪小姐,”妖怪还是老样子,不咸不淡地与她打招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巧。” 好巧好巧,巧你个头啊?麻烦您老人家打完卡就赶紧闪一边去好不好?没听过好狗不挡人行道,好人不挡考勤机这句话吗?死妖怪。 “诶?师总,真的好巧。”汪顾云淡风轻地边与师烨裳打招呼,边将食指搭上指纹扫描器。 打完招呼,照样是各自返回办公室,一上午,汪顾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姜昕又像故意找茬一样的让人送来不计其数的产品介绍,让她光看到那堆亮面说明书就觉得想吐。午休时间,她迫不得已地拿着一摞文件去找师烨裳签名,敲敲门,听见里面微不可闻地一声嗯,她便推门进去,“师总,不好意思,打搅您一下。” 师烨裳正在啃汉堡,眼睛盯着电脑显示屏,没拿汉堡的手抓着笔,飞快地在纸上记着什么。 “汪小姐有事?”师烨裳头也不转地问。 汪顾发现,师烨裳原来是个两手都能写字的人,前几天看她还是用右手握笔,今天便因为食物的缘故改了左手,“这是我从姜昕推荐的品种中选出的几个,请您过目。”她将资料递给师烨裳,蓦然发现师烨裳桌上也堆着与自己办公室里一样高的产品介绍,其中几份边缘粘着便签纸,上面还有黑色墨汁密密麻麻铺满的字。 “你读读都有什么,我看和我挑的是否一样。”师烨裳将汉堡包装纸捏成一小团,放在手边,转而用被蒸汽熏湿的指尖去敲键盘。 这人的工作效率高得可怕…看来真是妖怪… 汪顾不会蠢到以为姜昕老早就将资料给了师烨裳,因为那些资料都是今早才快递到公司的,一式八份,自己拿到那些文件的时候,裹着文件的牛皮纸还透着清晨阳光的味道。 “我这里总共挑出十六份,分别是…”汪顾翻着手里的介绍,一张张念,直到她念完,师烨裳也没停下敲键盘的手,但当她念到最后一份时,师烨裳皱了皱眉。 “不要矬子里面拔大个,”师烨裳看一眼汪顾,透口气,弯身从脚边的桌间活动屉上拿起个纸袋,掏出杯咖啡,急饮两口,随即呛到似地咳了几声,咳完便抽出粘着便签纸的几分资料,摆到汪顾面前,口气平淡道:“你前面说的那些我都赞同,我也都整理出来了,但最后那个产品,你明知无利可图,为什么还要把它挑出来?” 师烨裳指的是一个牌子很老的日用新品,因为新,牌子又硬,厂方只答应给霍氏国代地区代理权,并没有将全国总代理独家授予,汪顾明白地区代理便意味着利润压缩,但也不像师烨裳说的“没有利润”,于是道:“师总,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地区代理便意味着我们不能自行定价,这点,你应该很清楚。”揉揉眉头,师烨裳从外衫贴兜中掏出副无框眼镜,还是那种老式的不带架脚的压鼻眼镜,看那适眼适脸的样子,汪顾估计那又是不知在哪国定做的货色,“在不知道总代理权归属之前,霍氏国代不能像普通代理公司那样轻易接受代理合同,否则有可能受制于同类大型公司,今后再有这种产品,如果厂方没有诚意,你就应该强硬驳回,不要自贬身价。”师烨裳戴起眼镜,将那份日用品的资料丢进脚边的垃圾箱,“在厂,不让商欺货,在商,不让货压商,这是你在霍氏国代副总经理位置上要学习的第一条原则。”说完,师烨裳便又转过头去看显示器,神情冰冷,平日里的客气笑容此时一丝不留。 汪顾听她那么一说,也晓得自己草率了,谦虚地又问了师烨裳几个相关的问题,师烨裳答完,脸上表情逐渐变得柔和起来。汪顾临走时,师烨裳在她背后飘忽地说了句:“业内总说,做我们这行靠的是眼光,但我不那么认为。” 汪顾转过身,笑着朝师烨裳道,“我也希望我能够在短时间内改正这种错误的软弱倾向,多谢师总教导。”她在示谢的同时,也表现出对师烨裳原则上的赞同,虽然这样说会显得有些不礼貌,但这种场合下只有这种话才是着题的,很明显,师烨裳是要告诉她铁腕的重要性,或者说是“不要被压”的重要性。 “你先去忙吧,别太累了。”师烨裳笑着点点头,目送汪顾出门。 在霍氏国代工作了那么多年,汪顾还是第一次被上司明明白白,平铺直诉地教导工作原则,虽然方式有些不近人情,但汪顾知道这怨不得师烨裳。企业不是学校,没有人有义务引导你走向成熟的工作作风,更多时候,为了相互打压,职员之间会刻意隐瞒某些正确方式,任由你曲解误会,甚至走向问题的反面,这种情况在高管之间更是频繁发生,为了在董事会面前争取突出的业绩,除去自身努力,压制别人固然也是必要的。师烨裳肯明确地告诉她这些事情,至少说明师烨裳并未对她有排斥之意。对此,汪顾明白自己应心存感激,只是她有些不能适应师烨裳那张似乎永远云淡风轻的脸上出现冰冷的表情,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好像…好像是生气了。 不会吧,妖怪也会生气? 身为妖怪,难道不应该是谈笑风生间随便摘个什么就飞叶成针,把你射成马蜂窝?或者在你还没反应过来自己错在哪里的时候,她便轻轻扬手,一掌把你拍得形神俱灭? 她完全有能力做到这样的吧… 那又为什么要费力地,而且还有可能是费力不讨好地把这种并不冠冕堂皇的道理告知? 汪顾纳闷得很,午饭没胃口,一块可乐饼只吃了小半,整个下午心猿意马,魂不守舍,到下班的时间,工作虽然做完了,但期间光纠错就纠得自己头大,索性通通一把推开,打个电话约老情人压马路,吃晚饭,滚床单。 36——狗—— 晚上,当汪顾被老情人按在沙发上折腾得死去活来时,手机突然响起,汪顾从迷乱中惊醒,手忙脚乱地从对方心不甘情不愿放开的怀抱里脱身而出,接起电话一通嗯嗯嗯,老情人被她弄得兴致全无,走进浴室冲凉败火,但花洒里刚喷出水,汪顾就跟着进了来。 “又是公司有事啊?”老情人口气甚是无奈。 老情人只比汪顾大一岁,但对汪顾宠纵得不得了,两人的关系维持了足足一年,对汪顾而言,确实称得上“老”情人了。 汪顾站在花洒下,撩起颈后长发,让水冲掉身上欲望的味道,满脸愧疚,“不知道是谁把过期的资料夹在一堆文件里交到总经理秘书那边,老总刚才看见了,火得要命,让管理层的相关人士全部回去开会。” “以前这种事情也没少发生嘛,怎么就今晚给揪出来了?” 老情人不赶时间,将浴液倒在手上,熟练地帮汪顾放松腰背上紧绷的肌肤。滑滑腻腻的感觉很舒服,汪顾差点又放纵自己潜进欲流当中。 “新来的老总出了名的雷厉风行,和吴穹不一样。”最近,汪顾新闻都看少了,尽伸长了耳朵去听秘书处的那群小姑娘八卦。 那些小姑娘啊,莫非都是情报机关招人时的漏网之鱼?居然能从师烨裳的过往任职经历一直八到师烨裳小时在什么学校就学,长大后在哪个国家深造。今天下午她路过秘书部时还听说师烨裳早先在师氏集团的年终董事会上一瞪眼,吓得连带董事长在内全员闭嘴。 刚才秘书处的赵琳珊打电话来说师烨裳拿到那份文件时气得一掀手把杯子都给打翻了,这回开会少不了一顿臭削,放错文件的那位同志,今晚保准吃不了兜着走,也不知是谁那么倒霉。 “那你今晚还回来吗?” 老情人说话时两手也没闲着,好在她分寸感向来不错,两手抚过汪顾胸腹,用的是不轻不重的力道,不会令汪顾对她的动作敏感,也不会让自己失控。 “看着办吧,要是太晚了就睡公司了,省得明天还要大早爬起来,你今晚就别走了,好好睡觉。”汪顾赶时间,只草草在老情人脸上亲一下,迅速冲掉身上泡沫,闪身到卧室里换衣服。老情人叹口气,认命地继续当自己是棵植物,不停往身上浇水。 九点十二分,汪顾推开会议室的门,发现里面还空无一人,便按照往常的位置坐下,掏出手机玩贪吃蛇,但她的贪吃蛇还没长到十六格师烨裳就到了,表情甚是严肃,活像被人欠了半辈子积蓄赖账不还一样。 “师总。”汪顾放下手机,起身与师烨裳打招呼。 师烨裳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与她寒暄什么你好我好吃了没之类的话,只冷淡应了声嗯,摆摆手,示意汪顾坐下,两眼疲惫地盯着桌面上几份装裱华丽的厂方介绍。 “汪顾。” 汪顾愣了两秒后才反应过来师烨裳是在叫自己,连忙作答。 “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声,好吗?” 师烨裳揉着眉头,脸色不是不怎么好,而是一点也不好,豆大汗珠从额心滑落,划过眉间,落入眼窝,又顺着鼻梁,贴着嘴角滚到颚下。 汪顾看她捏在卡纸册边缘的右手不停发抖就知道她那低血糖症状又出来了,赵琳珊说她是下班后去取的文件,八点多汪顾就收到了开会通知,期间如果她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厌食乃是不可避免,九成九没吃晚饭,“既然是您的意思,那我想我会做到的。但是师总,如果您不打算吃些东西…”汪顾摸摸裙兜,从内里掏出一颗晚饭结账时,饭店送的太妃糖,“那还是含颗糖吧?” 接过糖果,师烨裳勉强地笑着道了声谢,剥开糖纸,将糖放入口中,嚼了嚼,慢慢把身子窝进柔软的座椅靠背中,舒口气道,“什么口味的糖?口感不错。” 原则上说,太妃糖都应该是可可口味的吧,老古董,连这都不知道,真是个没童年的人…汪顾内心鄙视,嘴上倒还规矩,拧逆自己的想法,找了个好措辞避免尴尬:“您吃的那颗应该是榛子或者咖啡味的。” “哦,难怪有东西磕牙,应该是榛子口味的。” 汪顾看师烨裳脸色好些了,笑意也不那么僵硬了,便觉得没那么紧张了,瞥一眼师烨裳手边的糖纸,刚想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来应对,却发现糖纸上赫然写着“松仁”二字,顿时觉得有着红酒舌的师烨裳分辨不出那味道实在不可思议——松仁味几乎是所有坚果中最容易辨认的味道,师烨裳怎么只用“磕牙”两个字就一语带过了?即使是红酒,有些半陈的类型还是会有很浓的松仁味,如果连这都喝不出来,那就是再好的红酒也枉费了。 “汪小姐,真是对不起你,我又浪费美食了,”师烨裳瞧汪顾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自嘲地对她笑笑,捏了捏自己的鼻尖,很快将目光转向会议室漆黑的窗外,“我近来嗅觉不大灵敏,只知道甜,辜负了一颗好糖果和你美意,不过还是要多谢你。” 汪顾很是吃了一惊,但听师烨裳语气也不像是在说笑。 没有人会把笑话说得那么深沉。 “师总,抱歉,我们来晚了。” 姜昕嬉皮笑脸地推门而入,尾随其后的是两位部门主管,师烨裳转回头,没说什么,仅漠然看着他们落座。很快,整个霍氏国代中高管层到齐,汪顾因为有师烨裳之前的话垫底,便只管盯着桌面或盯着师烨裳将文件甩上桌面的手,脑内打陀螺,想着嗅觉不太灵敏的师烨裳平时到底买些那么贵的红酒来做什么,莫非这就是她将一堆好酒通通送给自己的原因? 会议结束的时候,汪顾很幸运地收到一个来自姜昕的仇恨眼神,回忆半晌才从零碎听闻的只字片语中概括出最终结论:师烨裳将汪顾的挑选意见与过期文件一道摔到姜昕面前,让他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并且将汪顾与姜昕的工作态度做了对比,一方面称赞她的勤恳,另一方面狠批姜昕的马虎大意。 换做是别的新职员,受到总经理的表扬,得了名誉又能立威,定要偷笑半天,但汪顾有阿斯顿马丁的前车之鉴,怎会不知师烨裳这个举动的意图不外是将她尽速推到台前,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得去面对姜昕在霍氏供职十年中种下的,几乎根深蒂固的势力,一时只觉心惊胆寒,再想去找师烨裳讨教相关事宜时,会议室中早已人走屋空。 好吧,咱就天生是个逆来顺受的命,受嘛,了不起痛一痛罢了,痛完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汪顾收拾桌面,站起来松了松身下的深褐色短裙,看看表,十点多,回家不明智,回到家都十一点了,搞来搞去肯定会拖到一点都睡不了,明天六点半闹钟又要连从来一睡半天的老情人一起闹醒,不值,还是睡办公室比较好。但晚饭时吃的是粤菜,清汤捞青菜地没油水,晚饭后又压了一会儿马路,回到家还做了做激烈运动,肚子里的食物早消化光,逢时正叫得像天花迪翁演唱会时的悉尼歌剧院,应该去吃点馕包烤羊肉然后买管牙膏… 穿过令人心惊胆寒的小巷,外面又是一片明朗的天空,汪顾昂首阔步走在社会主义大道上,不小心踩了条耗子尾巴,又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哟!四圈TT! 汪顾见到路边停着的一辆小轿跑,七魂出窍了六,六神无主了五,装作不经意地从车边路过,眼睛却一一瞄过内饰,座椅,连轮毂都不放过,本来阴霾流溢的心情,登时大好——不为四圈TT,为的是那辆即将到手的阿斯顿马丁。 汪顾啊汪顾,你就被人陷一陷吧,全当是人家师氏的大小姐看得起你。怎么人家好死不死就挑了你做车前卒呢?那是因为人家对你有大爱啊!阿斯顿马丁啊阿斯顿马丁,等我开上你,我决不再看啥四圈TT,一辈子只钟情你一个! 拜金崇洋的汪顾在四圈TT旁嗤了下鼻子,摸摸肚子,头一次觉得什么奢侈品,什么名车也就那么回事而已,这也就真切地明白了师烨裳为什么会在饿极之时显露出那副要跟食物拼命的表情。 温饱才能思淫…欲…此话当真。 走到烧烤摊前,汪顾还没开口,便听旁边有人道:“老板,十串板筋,十串肉筋。”这也是汪顾想对戴回族小帽的小胡子先生说的话,但有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人先说了,她便不想再说了,撞衫是可耻的,撞话亦然。 “老板,十个肉串,十个肉筋,两个鸡翅,两个烤馕。”大卫王将钱递出去。 女人身着灰黑色裤搭小西装,胸口还别着闪亮的名牌,衬衫是休闲的样式,腕上的CARTIER与两根细细的棕色皮绳缠绕纠结,如此正式却随性的打扮,一看就是从高档酒店刚刚下班的小金领。她在热烘烘的烤炉边站离汪顾半步,谦和有礼地朝汪顾点了点头,汪顾便也对她笑了笑。 “孜然,辣椒,胡椒都不要放。” 女人着急忙慌拦地住小胡子先生正给肉串加味的手,有些遗憾地看着几串已然撒上孜然粉的板筋苦笑抿唇。 37——肺—— 席之沐拿着一袋子烧烤肉串走回车边,敲开阿斯顿马丁的车窗,将肉串伸进去,“你垫点东西再动车,我先回家热菜,你到家就能吃了。”席之沐指指停在巷口的车,看师烨裳点头,便朝那辆被汪顾参观了一遍的四圈TT走去。 低血糖是种烦人的东西,沾上它,再怎么淑女的人看见食物都会变成饿狼。如果是正常人,嘴里成天嚼嚼这个,含含那个,低血糖断不失为吃零食的好理由,但像师烨裳这种天生挑食,近来还逐渐失掉嗅觉的人,什么东西到了嘴里除去隐隐约约的一点点气味外,只分咸甜苦辣,能挑剔的顶多是软粘脆酥之类的口感,原本就对食物没有好感,一天不吃饭也不带去想的,可低血糖症状上来,又由不得她不吃,所以席之沐每天要应付的就是一只大多数情况下挑食挑到任性绝食,突发状况下饥不择食到不惜生啃干馒头的神兽。 师烨裳从后视镜里瞄见银色四圈从她车后绕走,立刻拉开车门下了车,拎着一袋子肉串朝垃圾桶而去。 垃圾桶离得有些远,在街道的那一头,几乎隔着横穿整个标准足球场的距离,她在走一半的时候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把车开近了再丢,但如果调头走回去开车过来,同样是亏得血本无归,还不如就当锻炼身体,运动运动。 临近垃圾桶,她又看见那片生意红火的露天摊档。即便是盛夏,夜里也会有风,串串排开的灯泡摇啊摇的,摇得她头晕,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并不指望汪顾那颗糖能顶事儿多久,可她讨厌吃那些只有咸味和油腻的烤肉,低血糖症状说来就来,她开始考虑要不要买些淀粉质的东西补充一下体力,但好像钱包还放在车上。 “诶?师总,好巧,您也来吃宵夜?” 那声音很近,且师烨裳还没虚到盲听的地步,循声低头,先是看见一张矮得不能再矮,再矮就会贴地的桌子,接着又看到一张更矮更矮,几乎矮得要陷进地面的板凳,然后,她才看见了正吃烤肉吃得满嘴流油的汪顾。 她晕头转向地盯着那张油嘴,突然有种冲动,想要告诉汪顾,你是张蕴兮的女儿,这么吃东西实在太失身份,但汪顾的表情比她想象中的豌豆公主幸福得多,于是她笑笑,将手中的袋子低身放到桌面上,不置可否道:“汪小姐辛苦了,那么晚才吃饭。”言间全没把自己当成那个害汪顾春宵不继,良辰不保的黑心上司。 汪顾心里恨她恨得牙痒痒,每咬一口都希望那是师烨裳的肉,可惜职场多年,她已养成说话之前先把要出口的句子想三遍的习惯,不像林森柏那样张扬跋扈地想骂人就骂人,想骂街就骂街,便只得虚与委蛇地笑对:“师总您更辛苦,晚饭到现在还没吃吧?”你个低血糖的臭妖怪,晚饭没吃撑到现在怎么还没死?汪顾恶狠狠地暗咒。 呀,不行。 你还不能死。 你死了,阿斯顿马丁就归别人了,你等签了转赠协议后再死不迟… 要不文旧颜和吴穹怎么说汪顾是新时代的好员工呢?还不是因为汪顾工作做得,辛苦吃得,小酒喝得,人际处得,马屁拍得…她一点儿也不心疼三块钱,将吃剩一个的烤馕塞到两眼发绿的师烨裳手里,“师总,我推荐您吃这个,您尝尝。” …… 师烨裳回到家时,席之沐已将饭菜热了两遍,见师烨裳手里提着个塑料袋,还以为是吃剩的烤肉,心里边纳闷她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节俭,还知道将吃剩的东西带回家,边过去接她手里不停晃动着的袋子。 “真乖,还知道要吃饼啊?进步了呢。”待得发现是张只被咬了两口的烤馕,席之沐心里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悲伤,拍拍师烨裳的背,让她去洗手吃饭,“今晚别喝酒了,好吗?忙了一天没好好吃饭,喝酒太伤。” 师烨裳没说什么,敷衍地在她脸颊上亲一下便走进盥洗室洗手洗脸,出来的时候路过吧台,习惯成自然地又从里面拖出瓶洋酒来。席之沐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也就不再多嘴了,呈碗汤摆到她面前,拜托她先喝汤再喝酒,“你想她,这没什么不对,但你不要折磨自己,你再这么喝下去,身体会垮的。” 听见这话的人,举着汤勺的手顿了顿,嗯一声,像是听明白了,可转眼,她放下汤勺,用苍白的手指捏起吞杯,将里面的酒喝得一干二净。 越说越做,这就是师烨裳。 所有知根知底的人口中“被张蕴兮惯坏了的人”——其实张蕴兮对她,又何止是惯之一字能说得清。 张蕴兮甚至可以容忍师烨裳在热恋期情绪高涨的大床上,边享受她予以的激动,边说“我不爱你”,一如八年中相同问题得到的,仿佛已成习惯的答案,却从不逼迫师烨裳表白真心,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通电话,照旧,甚至连问都不再问了。 有时,师烨裳会在酒后睡前,迷迷糊糊地盯着天花板,结结巴巴地问席之沐,如果那时,张蕴兮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她还会不会说出有人踢翻微波炉那个谎来,又会不会逼她说爱她。 席之沐知道自己骗不了她,也就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心里的想法:会,不会。 为什么是这个答案,席之沐也不清楚,但心里从不去怀疑张蕴兮处事的原则,就算她回到国内时,已是二零零三年,距离师烨裳的那场噩梦,旷日久远,所有关于张蕴兮与师烨裳的事,都只能从咪宝和其他同事嘴里听来—— 会馆里的顶梁少爷说:“张小姐对老板的爱啊,那哪儿是爱啊,简直就是变态娇惯。那年元旦,老板说池子里的锦鲤不错,喜欢尾巴上有一点黑的那只。你猜张小姐怎么着?哟哟哟,平时那么成熟稳重的千金大小姐呀,居然二话不说就跳进池子里替她抓那尾鱼。等鱼抓到,从水里出来,你看那脸上,胳膊上,腿上,全叫撞池底的鹅卵石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的,额头还有两处撞得都破皮流血了,我们GAY看着都心疼得慌,老板呢?接过鱼去摸了摸,鸟都不鸟张小姐一下,哗啦又把鱼给放了!你说张小姐那叫什么日子过的,不明摆着犯贱嘛?!” 咪宝说:“你对她再好也没用的,瞧张蕴兮当时对她那千依百顺的架势,就差把心都掏出来给她,张蕴兮一死,她还不是爱怎么风流就怎么风流?听我一句话,你就死了那条心吧,你性格不够强大,根本镇不住她,师烨裳要是会感动,除非张蕴兮再活过来。朝个椰子要心,唯一办法,砍了她,做成椰子饭,就有了。” 席之沐知道咪宝说的只是安慰她的话而已,师烨裳并不是没心,而是心早已被张蕴兮溶解了,掏空了,带走了而已。她努力将自己的状态维持得与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恋时殊无二致,她依旧保持自身的独立,她可以在黑暗中将任何一个伏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当作张蕴兮一样亲吻,她甚至肆无忌惮地在每一次酒醉沉迷时,每一个噩梦惊醒时,每一场激情结束时,对面前的人说,张蕴兮,我不爱你,就像在说,张蕴兮,我爱你。 “Yeesun,再喝一点就回房睡觉吧?好不好?” 席之沐万般不愿搬出这样的语气,但似乎只有这种语气才能让师烨裳不去开第三瓶酒。 “不好。” 师烨裳说着,又吞下一杯酒,却没有在放下酒杯后拧开左手边的瓶盖。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朝楼梯间走去,边走,边脱衣,衬衫脱到一半时,她扭头问跟在身后替她拾衣服的席之沐:“大熊,喂了吗?” 大熊是张蕴兮送给师烨裳的唯一一只还活着的宠物,师烨裳对它,宝贝得就像对孩子。 “喂了,它还对我说,排骨吃腻了,明天想吃猪肝。”席之沐抬头看师烨裳,等着听她说出那句一定会说的话。 果然,师烨裳醉意迷离地笑着朝狗窝方向瞥一眼,继续往楼上走,“大熊恨死你了…” 席之沐只想看到她的笑容,只想听她傻傻笑着说完的前半句,所以在她转身后,“了”字说完时,席之沐早有准备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全当她后面没说任何话,没叫出任何人的名字。 临近凌晨,又要下雨,屋外轰轰一阵电闪雷鸣,师烨裳立刻从浴缸中跨出,随手抓起衣架上的浴衣裹在身上急匆匆跑下楼去。席之沐晓得她要做什么,只替她把浴缸里的水放干,将浴室稍作整理,然后从床底拉出个大大的藤编矮篮,铺上两层地巾,坐在床边等她回来。几分钟后,门开了,先进门的不是师烨裳,而是那只被雷声吓得哆哆嗦嗦的边境牧羊犬。 “胆小鬼,你又被吓死了?”席之沐弯下身,搂过窝在自己脚边的大狗,亲昵地拍了拍它的头,在它下巴和脖子上挠痒痒,好一会儿后才将它抱到篮子里躺好,“乖乖睡觉,晚上要尿尿就叫醒我。”此时,师烨裳已窝在被间,借着酒精的后力睡熟了。 38——狼—— 烈日炎炎的夏天很快过去,跨过短暂的秋日,便到了寒风呼啸的冬季。 汪顾在繁乱的工作中一头要应付师烨裳随时窜起的火苗,一头又要应付姜昕针尖对麦芒的敌视情绪,忙得像颗陀螺,最令她垂涎的几个秋季时装发布会也没看成,青春尽在被伪装成讨论的争吵里荒度,关于攻受的纠结就更别提了,她只万分庆幸自己是个受,可以任性撒泼,完全不用管攻君是以什么样的耐性在承受自己的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自从那两次极其偶尔的酒醉后,汪顾便发誓不再与师烨裳同席,就算同席,也不再喝酒,省得自己又做出什么有失受德的事来丢人现眼,但师烨裳在那之后一样忙得连个人影也见不着,考勤机前没有了那个打太极的身影,汪顾虽将指纹按得无比顺畅,却还是迟到了几次,因为夜里总梦到一个不该梦到的人,总梦到一个不该梦到的吻。 是挂念吗?汪顾说不好,或者是不肯好好说,反正那人就有能耐在有限的见面时间中令她恨得牙根痒痒,可也有能耐可以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撩得她心神不宁。凡事想得开的汪顾,当然不会任由自己迷失在这种中邪般的情绪里,老情人难解百般愁,换一个,用新鲜感冲冲,可能淡了就好。 圣诞之前,汪顾这种崇洋媚外的人免不了要拉个人逛个街,不为别的,只是一种形式,说白了,是为表达对众商家大幅折扣的感谢。她的新情人是脑外科医生,一年四季,手术一台接一台,但为了汪顾,还是请出寥寥无几的年假,陪着逛遍这城市里几乎所有大型百货。 平安夜前夜,适逢星期五,晚间雪花不飘,北风不吹,满街火树银花,灯红酒绿。 新情人揭头盖骨接神经接血管接惯了,耐心大大地有,无论汪顾怎么逛,她还是将外套搭在手上笑盈盈地陪着。 “你说,明天的舞会,我穿什么好?”汪顾挽在新情人曲起的臂间,懒洋洋问。 百文一年一度的圣诞舞会今年突然宣布与霍氏同办,由于人数众多,会场不仅涉及文霍两家主宅,同时还有师烨裳的会馆和一个风头正劲的夜总会,与会者凭员工名牌或工作名片各择所爱,田园派去文家,复古派去霍家,奢华派去会馆,骚辣派去夜总会,一天一夜竭尽体能的派对中,不怕你找不到好玩的,只怕你还没玩够就体力透支了,所以最近几天,汪顾的许多同事积极投身于健身事业,一是为了在舞会当天撑起得意的衣裳,二是为了玩得尽兴,不要因为过分激动晕倒在众人面前。 “你穿什么都漂亮,”新情人笑着回答,随即指向路边一家新开的泰国餐馆,问汪顾:“要不要进去尝尝?” 汪顾虽然对答话不满意,却也没什么可埋怨的,不能提供专业意见不是新情人的错,谁让她就挑了这么个每天跟白大褂打交道的人呢?你总不能要求医院的白大褂也春夏秋冬四季不断推陈出新吧? “泰国菜…也不错,吃吃。” 新情人就是喜欢汪顾这种随景随意的性格,心悦之时,在汪顾长过肩胛的深棕色头发间印上一吻,大庭广众之下,汪顾臊得赶紧别过头去。走过餐馆门廊时,汪顾又看见那辆曾经端详过的四圈TT,后视镜下挂着的一个水晶小香水罐还是那么耀眼夺目,也不知里面盛的是什么香味。 新情人知道她喜欢看名车,趁她视线揪住四圈不放的时候对入口处的迎宾交代:“两位,座位靠里些最好。” 汪顾不喜欢任何中岛的座位,认为无依无靠的地方不足以安心,但也不喜欢靠窗的座位,太容易被人看到总是不好的,她已经过了那种希望向全世界炫耀甜蜜恋情的年纪,就算新情人当堂献克拉钻,她要做的,肯定也是用力按下新情人的礼物,不让这种诡异的,大多只出现在商业煽情电影里的景象被人看见。 餐馆还在试营业阶段,门口挂出的几个招牌菜价签高得挺惊悚,所以真正掏钱进来吃饭的人并不多,最深处的角落里有一桌大概八九个人被店老板殷勤地服务着,凭汪顾多年来大吃四方的经验,一看就知道那伙个个衣着光鲜的人物不是自愿进来的,而是应邀尝菜的。 “看看,吃什么。”新情人微笑递过主菜牌,自己则去翻查酒水单。 汪顾真正想看的并不是菜单,而是酒水,泰国菜吃多了,除了一些只需让服务员推荐的本店特色菜,堂面必点的不外是蟹虾鱼翅冬阴功,毫无新意,反倒是有些泰国菜馆供应的泰国地产果酒更让汪顾感兴趣。她记得两年前在某家泰国菜馆里喝过一款用椰浆米浆和米酒调出的特色酒,柔滑的口感加清甜的味道,实在令人…嗯,没齿难忘。 想着想着,她就忍不住了,将摊开的菜单一合,伸手要与新情人换酒牌,“我随便,你把酒牌给我吧。”新情人抬眼看了她一下,轻笑着无奈摇头,将酒单给她,不忘叮嘱,“一会儿你还买东西呢,别喝太烈的。”新情人比汪顾大了六岁,三十快五的人,面皮还白净得像小姑娘,加上本来长得就文静,磨砂银蓝框的眼镜一戴,就更显出嫩来,汪顾拿自己与人家一比,都不知道谁才是那“二八”少女… “一扎椰青姜奶酒,我就那么多,你呢?什么饮料?”汪顾点完酒便越过酒牌四处张望,先找安全出口标志,后找洗手间标志。 新情人拿了十几年手术刀非但没被磨出老茧,反倒越水润润柔滑滑的手在菜单上点几下,这个少盐,那个少辣地对服务员一通交代,害汪顾面向酒单的脸渐埋渐深——这才几天,人家已经把她的口味琢磨得一清二楚,而她呢?到现在连新情人喜欢喝什么样的饮料都不清楚。 “加一杯司令。就这么多,麻烦你催一下菜,我们赶时间。”新情人朝服务生亲切地一笑,汪顾看那服务生的耳根子登时烧得火红,心中不禁暗骂色鬼,接着瞥向新情人的眼神里都带了愤怒。 服务生离去后,汪顾醋醋地对新情人说:“今后你要再敢对着谁都那么水性杨花地笑,我立马休了你,说到做到。” 公事该硬就硬该软就软,那没办法,可私事上,她汪顾决不是个随便叫人揉圆搓扁的软柿子,说分手就像说你好,别说是真把她给惹了,就算昨天还好端端地吃饭上床,隔天早晨起床后被汪顾一句“你太黏,咱两不合适”给撇了的也大有人在。 新情人风闻汪顾说一不二的做派,合掌赔笑着连连应是。 汪顾也不是追打落水狗的货,见她答应了,便点着配送单备件转移话题道:“你是拿刀的,还敢喝酒?”虽然酗酒与喝酒不同,但外科特别是颅外科医生都不大喝酒,怕伤脑是一回事,怕因喝酒引起的手抖葬送了前途才是主刀医生的要害。由于历史原因,汪顾对医生这个职业情有独钟,心血来潮想玩制服诱惑时总会首选医生来受勾搭,前任,前前任,加上以前发生过奸情的医生们凑在一起,开个专业水平彪悍的私人医院富富有余,所以汪顾对医生的忌讳喜好趣味等了解得很是详尽,有一段甚至到了光听说话就能直觉反应出对方是内科还是外科医生的程度。 “今晚是要上你的床,又不是要上手术台,如果连让你累到半身不遂我都不会手抖,那喝一点酒,应该也不回有什么严重后果吧?”新情人边翻桌上的推荐牌,边若无其事地低声道,一番细声细气的黄话说得脸不变色心不跳,令汪顾突然想到“医生是站在天使身旁的魔鬼”这句毛片箴言。 身为受,汪顾很有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如果说了,会有什么后果的觉悟,即便自己肚子里的黄话要是都倒出来,肯定能把对面的攻君羞得钻桌子底下去,但对受来说,刺激攻君的结局无疑是悲惨的,于是汪顾并不打算这么干,用一句稍显别扭却不带怒气的“你给我闭嘴”混过去,她脑内又开始盘算明天穿什么衣服好。 “Ms. She,您请这边,Mr. Kuang已经醒好一瓶Barton86,就等您到了。” 有个操着满口嘎嘣脆的中文和粘了呼哧的英文的迎宾引示客人往里走,汪顾知道泰国人说话就这样,也没太留神,只是有几个关键词撞了她的神经,令她不自觉往那边多看了一眼。 烧钱吧你们就,Barton86拿来当餐酒,还是给个没品到姓什么不好偏姓She的Ms喝,要命。 餐馆里灯光很暗,汪顾看不清来人,但角落里那桌是半围沙发式的坐席,长沙发与双人沙发摆成相互垂直的角度,其间空隙恰好放进一个角几。店老板,大概就是那个Mr. Kuang的品味还算不错,没有显摆到用水晶灯做角灯,而是选了个由数枚椰子壳拼凑而成的一尺灯,当那个姓She的Ms走到那桌前,汪顾这才勉强看清了正在与人握手交谈的她。 39——狈—— “汪汪啊汪汪,你又看见什么美女了?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样子。” 就在She落座后,侧头轻吻完坐在She身旁的一个美女的脸颊时,汪顾的新情人调侃地问到。 汪顾看到那礼貌而亲密的一幕,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像被裁纸刀的刀背划过一样,钝钝发疼。但这种疼痛的离开,就像它的到来,快得叫人难作反应,汪顾还没来得及细想,餐前酒和几道开胃菜便被服务生们端上了桌。 “难怪要姓She,换姓别的还真体现不出她的特色来。” 汪顾悻悻收回视线,将扎杯里的乳白酒液倒一些到杯里,尝尝,觉得还不错,便多倒了些。新情人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但也对此不感兴趣,夹起一只生虾投到料汁里沾了沾,放进汪顾碗里,“吃吃看。” 泰国菜中最具特色的生虾沙拉,汪顾平时很喜欢,可她今天怎么吃怎么不对味,新情人瞧她吞咽时那副含辛茹苦的样子,还以为她吃的不是虾,而是苍蝇,连忙将残食碟接到她嘴下,狗腿道:“吃不惯就吐出来,咱别花钱买罪受,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吃生虾,下回再不点这个了。”说着,又夹了一筷子蔬菜沙拉放到汪顾碗里,让她去去味。 汪顾推开下巴前的碟子,喝口冰凉的调和酒,摇头道:“估计是我最近内分泌失调,不用管我,你吃你的。”她的眼睛又不受控制地朝角落那桌瞟去。 皮肤黑黄黑黄的泰国帅老板正在给师烨裳倒酒,师烨裳点头道谢,握着杯脚,摇了摇杯,粗看一眼,果然越过闻香步骤去尝酒,坐在她身旁的美女笑着看她一举一动,甚至贴心地在她举杯时低下身替她整理膝上的餐巾。 汪顾瞧那美女有些眼熟,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到底在哪儿见过,还是店里几面黄镜拼墙中反射出店门口那辆四圈TT提醒了她,原来是那位买烤肉串小金领。 富家千金果然连搞GAY都必须门当户对啊。 不过四圈TT配阿斯顿马丁还差了点,怎么说也要玛莎拉蒂嘛。 她正封建保守地想着,黄镜拼墙像是听到了她的祈祷,立刻变身白雪公主后妈手里的那面镜子,银光闪三下,一辆玛莎拉蒂,一辆迈巴赫加一辆莲花在店门口依次落客。这回的人,因为入口处的光线充足,她认出来了,霍岂萧,文旧颜和一个小鬼,接着是林森柏。 林森柏步子快,没几秒钟就从店门口走到里角,偷偷从后突然揽住师烨裳的脖子,对席之沐做了个鬼脸后便在师烨裳嘴角借位乱吻,害师烨裳手忙脚乱地去扒她的胳膊。文旧颜一路牵着小朋友的手,嗯嗯啊啊地回答小朋友提出的问题,反倒是最先下车的霍岂萧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在最后。 汪顾见大BOSS来了,条件反射地低下头去,想借新情人的身体挡住自己,可大BOSS何许人也,她一动,大BOSS手里那根看起来像黑色手杖的东西差点就脱鞘现真身,好在小朋友比大BOSS更早一步发现了她,喊一声“汪姐姐”便撒开文旧颜的手,朝她身边跑去。 “汪姐姐,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小鬼长得很漂亮,有些自然卷的头发柔柔搭在肩上,眼睛和大BOSS的一样,细长带弯,深深地陷在眼窝里,小脸白净,小嘴粉红,虽然是冬天,她穿得却并不多,球鞋背带裤敞怀运动外套,恐怕要身体很好才会不感冒。 汪顾没想到小鬼只见过自己一面已能认出自己是谁,还能准确地称呼自己,一时受宠若惊,拉过小鬼的手便去摸她的脑袋,“姐姐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安姿呢,”是这么叫的吧?上回酒桌上闹哄哄,她很怀疑自己会听错,“学校放假了吗?” “安姿不用上学的,”小鬼长得像大BOSS,笑起来却像文旧颜,汪顾很不纯洁地想起女女生子这个雷词,再仔细看看小鬼,又觉得不可能——大BOSS和文旧颜都是直发,天然就直得可以当尺用的那种直发,而小鬼却是自来卷。自来卷这种东西,隔代遗传的不多…“汪姐姐是单身吗?” 啊?! 啊...... 汪顾一听这话就囧了,囧得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其实她很想回答是呀,如果回答是的话,小BOSS是不是会给自己介绍个超级多金的姐姐呢?会不会给她一个与大BOSS处于同一LEVEL的BOSS名单呢?汪顾边抚着汗湿的额角边心猿意马。 可惜新情人就坐在对面,于是,一切皆是泡影,泡影… “安姿,不许没礼貌。”文旧颜喊停小鬼的问话,抱歉地朝汪顾笑笑,解释道:“她最近在学习单身与非单身的人类区别与弱点,所以问题很冒昧,希望汪小姐原谅,”转而,她又对汪顾的新情人说:“用餐时间打搅二位,实在抱歉。” 汪顾撤掉餐巾,牵着安姿的手站起来,礼貌地鞠了鞠身,“文小姐。” “汪副总不用客气,你们在这边吃饭?”文旧颜故意问废话。 汪顾不明白她意欲何为,只好老实说:“是。您和总裁也喜欢泰国菜?” 文旧颜朝角落那桌望一眼,低身对小鬼说了些汪顾听不懂的鸟语,小鬼听完撒腿就跑,汪顾的视线追随她的背影,一下扑进师烨裳怀中。风筝转转-制作 “汪副总,相请不如偶遇,您和您的朋友介不介意到那边去小坐一下呢?如果您不嫌弃的话,能并台,当然再好不过,怕只怕小小和Yeesun上回拼酒把您给烦到了…” 文旧颜说得很稳,要求落地步步为营,遣词用句之周全,相比师烨裳有过之无不及。汪顾不是不识抬举的人,假模假式地去询问新情人的意见,刚打算顺水推舟地成了文旧颜美意,师烨裳却抱着小鬼过来了。 与汪顾打完招呼,师烨裳有些讶异地对着汪顾的新情人,眼里五光十色,眉尾挑起,“李医生?”她不可置信地横着食指在汪顾与汪顾的新情人之间划摆两次,“你和汪——” “师小姐,好久不见,”汪顾的新情人也不管师烨裳怀里坐着个小鬼,也可能是趁机故意伸出手去,要跟师烨裳表示一下,弄得本就臂力不济的师烨裳只好皱着眉,硬撑着手臂上的体重,虚虚摊掌,虚情假意地跟她抖了抖,“没有什么事能够让您想起我,真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一件事。” “李孝培,少来跟我鬼扯,老实交代,你和汪顾怎么会在一起?”师烨裳在私交场合饶是放得开,办公室里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一挥而散,只顾认真地张嘴八卦,“该不会是…” 被师烨裳唤作李孝培的人,正是汪顾的新情人。汪顾说她是天下难得一见的斯文败类,当下看来,还真没说错。 她落落大方地牵起汪顾不知所措的手,绕到汪顾身边,当着师烨裳的面,暧昧地在汪顾脸上亲了一下,含笑戏谑道:“是啊,若不是您,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世上还有汪顾这么个人呢,真要说谢谢,不说都对不起自己。” 汪顾算是彻底蒙了,刚还能勉强转出个所以然来的大脑此一时僵得像块石头,倒是师烨裳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位脑外科医生表里不一的老不休加厚脸皮,满怀鄙夷地从牙间逼出股带响的风来,冲汪顾道:“汪小姐,我为你明晚的着装祈祷。”汪顾哪知道她祈祷的是些啥东西,听到上司为自己祈祷,赶紧道谢,等道完谢回过头来才发现师烨裳和李孝培正四目相对,都笑得很贼。 坐在师烨裳怀里的小鬼对这些事情全不明白,只觉得三个大人之间这种诡异的谈话气氛很无聊,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师烨裳背后往门外走,立刻将手绕过师烨裳的脖颈,以快到令汪顾吃惊的速度抓住那人的后衣领,甜甜地叫:“小小~” 那人装作被小鬼拽得踉跄后退的样子,回过头来,眨巴眨巴眼,明知故问:“干嘛?” “我们去找妈妈好不好?”小鬼装苦,下巴搁在师烨裳肩头,手还揪在那人衣领上,“小裳又开始打哑谜了,听不懂。” “霍总奸,你家乖女儿这次受训回来又重了,”师烨裳见风使舵,转过身去将小鬼吃力地举高,放到那人手臂上,自己累极似地喘一口气,“要是没您那体力,真抱不动。” 小鬼一沾上霍岂萧,立刻变得生龙活虎,一点也没有了待在师烨裳怀里时的乖巧,一手攀着霍岂萧的肩,一脚蹬上她的腰带扣,噌噌几下爬到她的肩上,半站起来,小腿一晃就跨坐到霍岂萧颈后。霍岂萧也不把她无礼的举动当回事,右手一抬,让她替自己拿住那根手杖一样的东西,随即摊开空闲的两手,无辜望着师烨裳,推卸责任道:“不关我事吧?是你缺乏锻炼…哦,对了,汪小姐,”她突然歪头向汪顾,“你和李孝培没事的话就快过去吧,旧颜没耐性,她要是发起飙来,我可拦不住,师古董,还有你,快过去坐好,咱上回没拼出个结果来,这回就算喝到明早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汪顾从刚才石化到现在,连霍岂萧唤她也没听见,好在李孝培没陪着她一起神游,她觉得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扯了扯,便听身边有个声音在说,“霍总裁,身为师家的家庭医生,我想我有责任劝阻师小姐过量饮酒,她已因酒精的缘故丧失了部分嗅觉和味觉,近期,这种现象越来越严重,您应该不会希望她今后以一种喝酒像喝水般的状态与您拼酒吧?” 40——为—— 汪顾从回到家洗完澡后就一直躺在李孝培腿上看电视,生橄榄一颗颗被她抽筋剥皮,剩下的核上还留排排牙印。 她问李孝培:“师家怎么会找你个专管砍头的当家庭医生?不嫌不专难道还不嫌晦气啊?” 圣诞将至,各个电视台都在比洋,就连惯来矜持的西西踢胃台都开始大肆渲染世界各地政府为迎接深受广大人民群众喜爱的圣诞节到来所做出的,坚持不懈,艰苦卓绝,感人至深的努力。汪顾不关心这些,她看新闻纯粹是为了保持自身高度,为了不在一群动辄把家国天下挂在嘴边的男性同事或客户中丢脸,为了随时随地都不会因遗漏某些流行话题而导致冷场。 “我是外科,可我爸是内科,当初为了赚点外快,就给师家当起了家庭医生,一晃眼十年,他老人家干不动了,不就把我给堵上去了吗?这叫子承父业,不单得承父主业,连副业也得承。”李孝培看电视看得累了,便摘下眼镜来做眼保健操。 汪顾倒是知道医护工作者的孩子大多倾向于当医生,军官的孩子大多倾向于参军,教师的孩子大多倾向于投身教育,但汪顾还没听说过子承父业这种东西得连副业也承上。李孝培承的那副业还好说了,外科医生和家庭医生,至少专业上先不犯冲,可万一她爸的副业是在医院门口炸油条卖茶叶蛋,那她可怎么承哟,外科和内科又不一样,总不能开颅手术动到一半,还跑出去看看蜂窝煤炉里的火灭了没有吧? 想着李孝培穿着白大褂在油锅前炸油条,汪顾就乐得不行。 李孝培做完眼保健操,看自己腿上那颗头颅在一磕一磕地颤,脑子里先闪过“癫痫”,再闪过“帕金森”,最后才反应出汪顾是在笑。笑啊,李孝培想,那肯定是有可笑的事吧?汪顾这号人是肯定不会自己笑自己的,所以被笑的肯定是她,李孝培。 从实用角度出发,李孝培认为,既然被笑了,就应该采取有效手段控制灾情蔓延。而制止一个反射能力完整的人发笑的最有效手段,当然就是对其施以会引起相反效果的刺激,比如说,掐一下,揍一顿,或捅一刀。从后往前推,李孝培绝对不敢捅汪顾一刀,因为那是谋杀,党和政府会很生气,问题会很严重;再来,李孝培也不敢揍汪顾一顿,因为那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想她一个弱女子,要是被抓进拘留所里关个十天半月,出来还有没有人形不好说,倒有百分之八十的几率会在那十天半月中由攻转受;最后,掐汪顾一下,似乎可行,但她舍不得… 等李孝培神经过分发达的脑子里过完这些个乌七八糟的概念,汪顾早笑停了,又开始一颗颗往嘴里塞生橄榄,“喂,李孝培,你吃饭时对霍岂萧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哪些?”席间说了那么多话,她可不晓得汪顾要问的是哪句。 鼓着腮帮子瞟她一眼,汪顾不耐烦道:“就是你说师烨裳酗酒的那些话。我看她一天到晚活得像个神仙似的,喝那么多酒做什么?” “我也不大清楚,她零二年从国外深造回来时就已经是这样了,”李孝培接过汪顾赠与的橄榄仁,丢进烟灰缸,“好在她白天收敛,只有睡前才会大量饮酒,否则就她那酒精耐受度,早给喝成个傻子了。” 汪顾想起师烨裳嗅觉不灵的事,便问:“她的嗅觉真的已经坏到连坚果种类都分不出来的地步了吗?” 李孝培老实答:“那是以前,她大半年前因为自己没办法分辨红酒产地来找过我,我带她去做了检查,这才发现她的嗅觉正在慢慢减退,当时还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别说坚果,她快连喝的是可乐还是健力宝都分不出来了。” “那她还喝那么多,还都喝那么好的酒。” 拜金主义者在乎的到底还是钱。 “她当年从国外运回半个集装箱的酒,不喝难道丢掉?” 实用主义者在乎的当然还是用。 地方台开始放广告,一轮轮的百货打折信息看得李孝培眼里只剩屏幕正下方的滚动条副,而正是汪顾期待的,从B城TV-1,到B城TV-8,一个挨一个地转过去,本来迷蒙欲合的两眼渐渐变得荧荧发亮,神采奕奕。 “我要有师烨裳的家世,那就爽死了,坐吃山都不空,”汪顾突然埋头李孝培腹间,悲情万丈地感叹,“阿斯顿马丁买两辆,开一辆,坐一辆啊!啊!啊!” 李孝培无奈地在她头顶拍拍,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安慰她好,只能说:“其实她也很苦,席之沐说她花钱像自虐,似乎本来是个不爱奢侈的人,但又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一定要拼命花钱,每次大手笔花销后都会大醉一场,而且师宇翰好像还说过,她从国外回来后就再没花过师家一分钱。” “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汪顾激动地揪住李孝培的衫摆,把脸越埋越深,“让她穷个丁零当啷,那才叫花钱像自虐!” 这个…李孝培摸摸下巴,觉得也对。 别说穷得叮当响的人花钱像自虐,就连她和汪顾这样有车有房没病没灾的人花钱都像自虐,没事谁花钱买个罪受,又不是拍《甲方乙方》。 汪顾猛又将头转向电视,急问:“刚那台说圣罗兰打几折来着?” “八八。”李孝培就知道她不会放过这种消息,已经替她留意着播报,预着她要问了。 “对了,李孝培,”汪顾盯着李孝培的眼睛,扯住她半长的额角发丝,“为什么师烨裳说她要为我明天的着装祈祷?你到底是喜欢吃衣服,还是喜欢咬衣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李孝培忍痛摇头,苦着一张楚楚可怜的脸回答:“都不是。” “那为什么师烨裳要这么说?”这世上就数汪顾最傻,别人用大脚趾头想都知道为什么的问题,一到她那里就变的艰深无比。 “她说的,你问她啊,我哪儿知道…”李孝培打个深长的哈欠,眼里昭昭然泛出泪光来,“汪汪,我们先睡觉好不好?好困。” 汪顾自己星期六不用上班,但却体谅李孝培明天还有两台手术要做,看看表,快十二点,也不需要李孝培再求,她自己先占了浴室刷牙洗脸去。 第二天,汪顾醒来时,李孝培已经去上班了,床头柜面对着汪顾的那边,贴着张便签纸:早饭已买,微波炉中,热热再吃,防止腹泻。 汪顾摘下纸条,将空调暖气调高两度,揭被下床,但脚刚着地她就皱起了眉头,急忙一手扶住闷疼的腰侧,一手揉向小腹。 “火力真旺…”汪顾咬牙切齿,偶尔抱怨抱怨纵欲带来的不良后果。好在她也早有预料了,床伴更换频率太高,这种事情总不可避免。 初初相处的两个人,必定会用尽各种方式去了解对方,了解的对象包括心理和身体,了解的手段不外聊天和上床。如果哪一对情人在刚开始涉及性这件事的时候便没有了干柴烈火天雷地火燎原天火的势头,那往后,想要再火,就只能等着第二春,或者其中一方搞起外遇的时候了…汪顾为受多年,对此深有体会,碰上火力旺的攻君,总比碰上懒洋洋的攻君好,虽然前者会令人下不来床,但比起后者令人不想上床,可是强太多了。当然,前提是无论如何也不要被火力又旺技术又烂的攻君碰,否则,战况之惨烈,决不是惨绝人寰能形容得了的。 慢蹭蹭地走进浴室,汪顾照旧是先挤牙膏刷牙。 李孝培不愧是外科医生,昨晚还被汪顾摆得乱七八糟的浴室用品此时已被她整理得井井有条,牙刷和牙膏并列排横在牙具架上,令汪顾一下想起电视剧中那些不锈钢托盘中的手术刀。 可是…用哪款牙膏好呢? 汪顾手握牙刷,对着五管牙膏发呆。 竹盐味道怪,柠檬残留久,草莓又太甜,只剩薄荷。薄荷的话,用LG还是用中华?中华是国产的,LG是哪儿产的呢?汪顾开动还没太醒的脑袋,左想右想也想不起来,倒是眼睛不留神瞥到牙膏管上的两个字,视线便立刻像被烫到一样别开去。 噗通,不知谁买的牙膏被汪顾丢进了垃圾桶里。 崇洋如汪顾,却在此时表现出了强烈的爱国热情:牙膏,还是国产的好! 美滋滋地选好牙膏,嗡嗡嗡,汪顾开始对着镜子刷牙,非但如此,她还相当臭美地端详起自己的下巴和脖子来。然而,不端详还好,这一端详便害得她差点把嘴里的牙膏沫儿连着舌头一起全吞肚里去。 咕嘟嘟忙吐掉嘴里的的甜味,汪顾火大地丢开牙刷将手按上镜旁的话机,刚要拿起来播个电话过去痛骂黑心肝的李孝培,却见话机拨号盘上还贴着张便签纸,上书九个龙飞凤舞朝气蓬勃生机盎然的大字——这下知道为什么了吧? 41——奸—— 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这天的二十一点整,汪顾头一次在大型晚宴上穿着平日的工装低调亮相,既没露肩,也没露背,反而是保守地在领间系了条与外套同色的丝巾。 霍氏国代里一票将汪顾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婚嫁事业头号大敌,生怕她抢完风头又抢金龟的适婚女性职员纷纷长出一口气,将注意力重回彼此身上,边夸奖对方礼服的巧夺天工,边数落自己礼服的粗制滥造,虚伪之情溢于言表,其实早知彼此文学造诣之不浅,只等别人用更华丽精妙的语言夸赞回来。 “汪副总!”赵琳珊不顾自己脚上那双细跟足有七厘米高的鞋子多么容易引发高位截瘫的后果,径直照着汪顾扑来,冲得汪顾后退两步才算站稳,“我们都以为你会去文家或者霍家呢,没想到咱们国代居然差不多都跑师总的会馆来了!”赵琳珊身上有很重的酒味,应该没少喝。 汪顾看看四周,笑着扶稳赵琳珊,从手袋中掏出两个金银两色包装的小盒子,“你一份,刘天伊一份,圣诞快乐。”秘书处的少女八卦是八卦,但没有国贸部的那些个姑娘心计深,汪顾挺喜欢她们那股子叽叽喳喳天不怕地不怕的做派,加上平时因文件的问题,她没少烦赵琳珊和刘天伊,所以礼物是一定要送的,圣诞只是契机。 听见有礼物派送,秘书处的少女们提着裙子蜂拥而至,十几个人顿时将汪顾围得水泄不通。汪顾对情人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甚至两只眼睛全闭上完全不搭理,可对同事从来都细心体贴关怀备至,她早知一份两份礼物送出去只会引起尴尬,于是将同样的礼物准备了二十多份,通通放在后备箱里。 汪顾招招手,两臂在几只柔滑细嫩的胳膊的搀扶下往会馆停车场走,边走还边贫,“来来来,都有,都有,平时给你们添那么多麻烦,我要是漏了你们谁,还怎么对得起生我养我的老父老母皇天后土。”反正那些孩子都喝高了,不贫无以助酒兴。 打开后备箱,一堆像金砖一样的东西码得整整齐齐,尾箱灯一照,更显得华光万丈。 赵琳珊已经拆了礼物,也不知是不是真心地发出惊喜的呼喊:“哇!PRADA INTENSE!”一听她喊,少女们愈是群情激动,缠着汪顾分礼物——女上司的好处,爱怎么缠就怎么缠,醋坛子男友只当你是在朝老妈撒娇,绝对不会想偏。 汪顾一盒盒分到手软,待得分完,她真觉得自己离肩周炎不远了,锁上车门,少女们又拥着她往回走。突然,赵琳珊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似地又一惊一乍地大叫起来:“师总!”汪顾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辆阿斯顿马丁,正从会馆大门朝这边拐过来,后面还跟着辆上个月才开始在国内正式发售的宾利GT。 又、又是一个三、三、三、三百万…汪顾向宾利行注目礼,对着电视屏幕流口水的劲头不减当年,完全没注意到停在面前的阿斯顿马丁上下来的人并不是师烨裳。 咦?明明是师总的车呀…师总呢? 对啊,师总呢? 大多数少女对车子没什么概念,她们关心的只是车上下来的人会不会给她们带礼物,现在,车上下来的是个穿着车手服的老男人,不是师烨裳,她们自然不满,一时间,怀疑偷车的有,怀疑奸夫的有,更有甚者还怀疑那老男人是师烨裳的爹。 “劳驾打听一下!哪位是汪顾汪小姐?” 宾利GT在少女们变身喜鹊鹦鹉的档口已掠过众人摆车入位,汪顾猛吞两下口水,等着看即将打开的车门中会出来个什么样的人,彻底当老男人的问询是一阵北风。刘天伊瞧汪顾目不转睛盯着暗处的样子,还以为她在对哪个帅哥发花痴,身为秘书的觉悟幡然觉醒,立时挺身而出为汪顾遮风挡雨:“我是汪小姐的直负秘书,您找她有什么事吗?” 老男人钻进车里,从副驾座位上拿出个夹着几张印刷纸的写字板,对着少女们说,“这辆车准备办过户手续,想找汪小姐试驾签名。”他拍拍车顶。 宾利熄灭车头大灯,汪顾紧张得暗暗搓手,闷闷的拉门声即使微不可闻,却还是被汪顾听得一清二楚。车门打开时,车厢内灯自动点亮,一个纤长的人影默默从低矮的棚顶下弯身而出,汪顾还没看清楚那人究竟是长了三只眼的马王爷,还是背上全是手的观音大士,就被身边爆发的一浪高过一浪的女高音大合唱弄得差点耳膜穿孔。 “汪副总!汪副总!”汪顾迫不得已回过头来,只见赵琳珊和刘天伊一人拉住她一只手,不停在她面前跳啊跳,跳得她头直晕,“师总把车送给你了!!!你看你看!” 送就送了,什么了不起,她那辆阿斯顿马丁我天天看,月月看,都看烦了,你们让我看看新车会死是怎样?让我多…啥?! 汪顾猛回神,目瞪口呆。 这一刻,她的眼里只有阿斯顿马丁,真的,只有阿斯顿马丁。她的视线越过重重人墙,直抵阿斯顿马丁那香槟色的车身,看着那流水腰线的时候,一双眸子里全是火辣辣的不明情愫,肾上腺素加速分泌,心跳声震耳欲聋…渐渐的,她原本白得发蓝的白眼珠也被烧得通红,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说简单点,她根本就是以一只处于发情期母猫的心情在看另一只母猫。 她听见自己抖着牙关在说,“真的…吗?”就算她根本不需要有人回答,耳边还是滑过一缕对她来说,仿似雨露甘泉的声音:“真的。” “师总!圣诞快乐!”群众演员一见师烨裳,个个像打了鸡血,不遗余力地配合演出,硬是将祝福喊得地动山摇。 铿锵有力的口号让汪顾猛想起那句“靡靡之音使人潦倒颓废,革命歌声使人劲增百倍”,急忙也跟着少女们朝不知何时出现在车旁的师烨裳打招呼。 师烨裳显然是被这种异口同声,犹如喊主席万岁一样的炸雷动静吓了一跳,细腻白皙的脖颈往后缩了缩,但她大场面见多了,反应自然要比汪顾这样的小头头快的多,“啊..各位圣诞快乐,”她抬起手腕,腕上钻表噼里啪啦一通狂闪,“诶?这个点文小姐应该过来派礼物了,各位怎么还不进去?” 耶?没见文小姐经过啊,我们从刚才就在这里待着了… 是啊,会馆只有一个大门吧? 群众竞相表示怀疑,有甚者还特意跑到大门口去踮起脚尖毫无必要地手搭凉棚左右瞧了瞧。 然而,在强有力的组织核心人物面前,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所有质疑都将显得苍白无力,会馆大堂里呼呼跑出两个殷勤的男同志,朝着她们,用绕梁三日余音不绝的音量,隔着不到五十米的距离,以唱山歌的方式喊:喂~快回来~文小姐来发礼物了~~~ 话音落地,人群一哄而散,汪顾突觉身边挡风的墙没了,背后好一阵冷。师烨裳对还半倚在车上的大叔挥挥手,大叔把单子交给她,先行离去。 停车坪从喧闹中解脱,只余令人不胜唏嘘的呼啸寒风。 “汪小姐,圣诞快乐。”师烨裳朝汪顾走去,客气地与她握手,“公司的事情年末会告一段落,林林总总的过往我就不在节日里提起了,但重组的事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取得长足进展,汪小姐功不可没,我希望汪小姐不会嫌弃我的圣诞礼物,”她将手往车前一示,拿起那张单子,从半敞的灰色呢毛风衣内袋中抽出那只同样闪得一塌糊涂的签字笔,将它们一齐递到汪顾手中,“当然,如果你更喜欢那辆宾利也没问题,在哪个项目下签字,请随意。” 汪顾低头,借着停车场里橙黄大灯发出的光线看清了那些单子上的字,确实是一页关于阿斯顿马丁,另一页关于宾利GT的受赠书,“师总,”她抬头看向师烨裳在寒风中摆动的风衣领口,心里窃喜翻天面上心有戚戚道:“这个礼物太贵重了吧?” 师烨裳故作为难地瞧一眼向天,又一眼向她,轻轻叹了口气,“汪小姐…”将风衣脱下来,搭在曲起的手臂间,“要是不喜欢的话,现在和我一起去店里选车如何?”说完,她将一把电子钥匙交给汪顾,作势要朝宾利而去。 “师总!”汪顾一急,可是把实话都说出来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无功受禄,有些受宠若惊而已!您…” 师烨裳回过头来,看戏般抬眉笑着,等汪顾的下文。 “要不…您把我的C200收了吧,那样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汪顾手足无措地站在风中,一手握着写字板,一手捏着笔和钥匙,脸颊憋得发烫,锋利的鞋跟呲啦啦呲啦啦,在水泥地面上小幅度不规矩却也不粗鲁地磨来磨去。 师烨裳不知从哪儿掏出个扁扁的小酒壶,站在离汪顾三步远的地方,边听着汪顾言不由衷的话,边往嘴里灌酒,等汪顾别扭完,那一壶酒也被她喝得差不多了。 精巧的壶帽在她食中两指一个轻佻的弹动后贴回瓶口,金属清脆的叮当声响,使得汪顾更加紧张。 师烨裳凝固了笑意,定定望着汪顾,“你看最后一页。” 汪顾浑身功能完好的肌肉向来不愿服从另一个人发出的指令,可此时,她的动作似乎根本不需要经过大脑。师烨裳只见她迅速将笔插进胸袋,钥匙丢进裤兜,右手五指点钞一样地捋开文件纸,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随即发出“啊…”的感叹。 42——狼—— 林森柏最烦过洋节,按她的话说,咱又不是啥善男信女,有嘛节好过,再说人家耶稣基督跟咱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咱给人过生日,人家指不定愿不愿意呢,那啥,要过咱也过啥炎帝大爷,黄帝大爷,汉武帝大爷,汉哀帝大爷的生日嘛,怎么说咱都是孙字辈儿的,给爷爷过生日,亏也亏不到哪儿去。 但是身在其位,好恶由不得她。 搞地产的人,虽然普遍智商不高,但情商绝对不低。高工高管就不说了,坑蒙拐骗之余,每天也过得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有没有节一样玩,情商高得能昨天刚说我们要深化改革,加速发展,报答人民,回馈社会,今天就能放开手脚,将全身心的精力投入到风化改革,加速扩张,暴打人民,危害社会的伟大事业中。普通职员却没那么好运,要钱没有,要命半条的他们,逢年过节不是急着收地,就是急着卖房,五一十一一概坚守,周六周日自愿不休,忙得前脚跟猛打后脚趾头,回到家哪有闲心谈恋爱搞外遇,于是大姑娘老光棍多多地有,猥琐男花痴女茬茬地出,好容易来一个与卖房旺季无关的节日,“情”商无以展示的他们要不拼上老命跟林森柏要节目,还真对不起自己长久以来为大公舍小私的牺牲精神。林森柏早几年还能扛得住公司意见箱里这提议那建议的压力,死撑着说不过洋节就不过洋节,可她见这几年经济景气,公司又不想给员工加薪,要是再不给点福利,员工们被压迫得久了搞不好会拿起枪杆闹革命,于是便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把圣诞节舞会改叫火鸡主题聚餐,这就万事大吉。 由于林森柏的松口,源通地产上下每逢十二月二十四日这天,一到正午十二点就走得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该置行头的去逛街,长得丑的去美容,喜欢吃的去操场先跑两圈,爱打野仗的回家擦枪磨剑,总之,正经能办事的人一个不剩,通通办不正经的事去了,害林森柏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宣布每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休半天假,二十五日视情况安排值班,也就算顺应人心,体察人情,以人为本了。 “会馆这两天全包给霍氏,席之沐一个人管不过来,晚上我就不回来了,你带端竹回公司玩玩吧,反正你俩毛孩子也没地方去。”咪宝早上临出门时好死不死地交代这么句话,气得爱生起床气的林森柏差点把手里的饭碗丢出去砸她。 “滚蛋!今晚我就带端竹去参加成人party,让你也知道知道什么叫攻欲孝而受不待!” 林森柏愤而掏出遥控器修改车库密码,打算让咪宝徒步回会馆,但她忘了咪宝从不把自己的车往她车库里停,她这边刚改完,车库里外一起响起“密码修改成功”的动静,可那头,咪宝像是故意地喊了一嗓子“我走了!白白啊您哪”林森柏只听咪宝那辆沃尔沃发动机启动的声音,一时间又是气得抓心挠肺。 “林小姐,没事的,晚上我带你去玩。”端竹咬着筷子,眼里亮亮的,闪着善良而纯洁的光芒。 林森柏纳闷,你个小娃娃,还带我去玩,玩啥?泥巴?蛐蛐?滚铁圈? 可她也知道小孩子的自尊心最重,伤不得,一旦伤了,那可就有心理阴影的危险,于是笑嘻嘻地答应着:“好啊好啊,下午我去接端竹下课,然后端竹带我去玩。” 因为这段忙着拍地皮,端竹那间老破房子的事算是暂时搁置了,林森柏有意要往下压那片的地价,放着放着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说不定再等一段,那片的居民代表就要找上门来要求她收地了,到时,迫于舆论压力,端竹不想卖也得卖,岂不更好?所以她不再为老房子的事操心了,只心安理得地去操作眼前公买公卖的地块。 可两件事叫林森柏挺头疼的。 一是师烨裳那可怜的老父亲,大概是怕师烨裳不肯回去继承家业,打算给她点压力,所以今年不惜血本大量储备土地,搞得全市新拍地价节节攀高,旧城改造却无人问津,地涨价房不涨价,真要活活气死她;二是端竹那几个穷亲恶戚,三天两头地堵在端竹学校门口,咪宝每天去接她时,免不了得带上几个小喽啰,做一副黑社会的派头,端竹嘴甜人好,咪宝喜欢,小喽啰们也喜欢,三下两下就跟端竹打得火热,她觉得,长此以往,娃将不娃。 唉…怎么办呢? 干脆,趁寒假和端竹商量商量,去上私立学校得了,以端竹那热爱学习的劲头,上私立和上公立应该没有什么区别。 吃完早餐,林森柏得送端竹去上学。“今天我开车,你要不要坐在前面看风景?”端竹乖巧地应好,林森柏便将自己的东西都丢后座上去。 其实天天接送大可不必,端竹的自理能力很强,林森柏家洗衣洗碗这种杂事她一个人能应付得富富有余,但林森柏怕端竹被人半路劫持,身为有钱有势有才有貌的四有新人,她当然没傻到去冒那种风险,平时咪宝比她睡得晚起得早,接送端竹上放学的事情自有咪宝去料理,可怜咪宝送完端竹还得回来接她去上班,每天光当车夫就得花掉两三个小时。 当然,日子一长,林森柏和咪宝也都不再为车子的事情发愁了,爱开哪辆开哪辆,只在距离学校一百多米的转角处将端竹放下车,然后一直将端竹目送至校门前。 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早,林森柏靠在方向盘上,望着端竹远去的背影,觉得她好像长高了,校服裙子原本是过膝的,现在变成了短裙,该不是开始发育了吧? 突然,那个快要拐进校门的身影又折回来,一路甩着书包连跑带跳直到车前。林森柏降下车窗,刚想问怎么回事,小朋友喘着气,一笑,“林小姐,今天星期六。”林森柏忙拿起手机,一瞧,可不是星期六嘛,最近忙得昏头,星期六还抓小朋友起来上学,真是造孽… “上车!咱先去刺激刺激你咪宝阿姨,然后找玩儿的去!”林森柏想到自己也不用上班了,顿觉精神百倍,早起时气呼呼的脸也华彩骤生。咪宝也是个糊涂的,夜里两点多才回到家,大概是念着自己连续两日不得闲,于是忘了今天公休,六点十五,天还蒙蒙亮就把大的小的都拽起来洗脸刷牙塞早饭,催她们快去上班上学。 要是咪宝看见自己和端竹在她忙得快要疯掉的时候游手好闲地出现,肯定会抓狂跳脚的! 林森柏心里那叫个得意啊,得意,得意得坐在驾驶座上的身子一阵猛晃,莲花小跑本来车身就轻,弹簧也软,后面的几辆车看前车跳舞正看得入神,她蹬地一脚,给人来了个急刹车,差点酿成连环车祸。 “你说啥?!” 端竹还是笑,可那笑落在林森柏眼里怎么看也是诡诈诡诈的,“咪宝阿姨让我到了学校再告诉你。”就算之前答应过咪宝会叫姐姐,但端竹是个懂事又礼貌的孩子,觉得叫姐姐不礼貌,于是依旧唤林森柏为林小姐,唤咪宝为咪宝阿姨。 “你两瞒我一个呀?”林森柏瞪大眼睛,下巴像脱臼般半天也合不上。 “嗯!咪宝阿姨说这样做,你会很开心的!”端竹点点头,露满是期待的眼神,一看就是在等林森柏“开心”。 林森柏火气再大也不忍心朝小朋友撒,再瞧那张天真到山花烂漫的脸,一咬牙,一闭眼,喉间像咳嗽般发出几个哈字音,随即风中凌乱,如魔似幻,悲感苍天地叉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端端端端,端竹,我好开心啊…”她皱眉,还是笑,边笑,细致的眼角还边淌泪。 “还是咪宝阿姨了解你,不像我,只知道你最近很累,想让你开心些,但又不晓得该怎么办好,”端竹拍拍林森柏的肩,故作老气,语重心长道:“我会向咪宝阿姨努力学习着照顾好你,不过,钱是赚不完的,林小姐要劳逸结合,保重身体,不要被坏蛋公司累垮。” 林森柏一心挂记自己被耍了这么件事,哪儿有功夫去感动,苦笑着点头,她重新发动车子,还是按照原计划去找咪宝,不过这回不是去招咪宝生气,而是去找咪宝晦气。 到了会馆,里面正人仰马翻地忙乱着,林森柏今天一身正装,又开了豪车来,门口警卫再新也不敢得罪她个气势汹汹的美少女战士,赶紧按她说的,跑去找馆中馆的负责人。 “林小姐,咪宝阿姨管图书馆不够,还要当服务员吗?”这样上班不会很累吗? 咪宝阿姨赚钱好辛苦… 林森柏觉得耳边嗡嗡响,自己外衣的袖子又被人拽了拽,便低下头去看端竹,没想,这一低头还低多了,原本应该看到端竹脑袋的高度,现在只看到了端竹的脖子,一好奇便牛头不对马嘴地问:“端竹多高了?” 端竹困惑地揪起小脸,看着天花板思考半天,“九月体检时好像是一米五四,十一月上体育课时量又变成一米五六了,现在不知道呢,要是每个月长一厘米,应该是一米五七。”林森柏让她站直,把手按到她头顶,往自己额头上比了比,连连道:“不止,不止。”至少一米五八了。 咪宝没想到林森柏晓得自己上当受骗后,不调头回家捂被窝,反而带着端竹来找她,接到通报就急忙从宴会厅跑出来,脸上挂着爱笑不笑的表情,隔着老远便刻意放慢了脚步,高声问:“你两给我添乱来了?” 林森柏看她大冬天里脱了外套,上身只剩一件棉质衬衫还热得领下都是汗,原本上山打虎的那股劲儿不知怎么地就消停下去,两眼圆瞪着,突然冒出一句让咪宝哭笑不得的话:“我两来看看你死了没有,不让啊?!” 43——奔—— 拉着端竹在市中心乱转了一天,从早上的电动,到中午的大餐,再到下午的电影,林森柏玩得不甚尽兴,但随天色渐暗,她的心情也一点点纠结起来。咋?带端竹去哪儿好。 肯定不能按着咪宝说的带端竹去参加火鸡聚餐,否则身份暴露那是全概率事件。也不好把端竹单独放在家里,想她那栋鬼影重重的屋子,咪宝有时都会被谜音吓到,更不用说小朋友。但是火鸡聚餐她肯定得露个面,这种年度场面,她要不出现,人家员工指不定要把她说得多么不堪。想当年她还在金狮当董事的时候,师宇翰有一次因病缺席迎春晚会,员工之间立马谣言四起,猜什么的都有,最严重的,也是最不可思议的是有人猜师宇翰因出入风月场所被公安抓起来了,不能赶回来参加晚会,搞得席间人心惶惶,良才自危。 就在她抓耳挠腮之时,不知她在想什么的端竹坐在副驾上问她:“林小姐,咱们去参加我们学校的圣诞晚会吧!” 林森柏迷茫了,心想这都什么世道,洋节日连初中生都不放过,还让不让祖国的下一代好好沐浴社会主义阳光了?“你们学校还过圣诞?” “是英语游园会,六点到九点。”端竹强调。 那还好,那还好,借着洋节学习一下英语,对中华民族日后的称霸事业很有帮助,林森柏拍拍没几两肉的胸脯,喘口气。五点四十五,天还不算太黑,现在开车,林森柏还有把握,再晚,她就不敢动了,那可是要命的事,“我今晚得回坏蛋公司一趟,现在送你去学校,九点整,我接你好吗?” 端竹有些失望地应了声,细长的十指缠在一块儿,指尖不停在指背上打滑,好半天,她吱唔道:“林小姐。” “嗯?”林森柏聚精会神地盯着前路。 “等我长大了,能赚钱了,你就从那坏蛋公司辞职好不好?我…”端竹深吸一口气,猛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林森柏的侧脸,“我养你!” 林森柏被口水呛了一下,松开油门,用力咳嗽,一张精致的脸又因为憋笑而很没形象地变得通红,“好…好,好啊!等你赚钱了,我就专门在家给端竹洗衣做饭,不去那坏蛋公司上,咳咳,上班了!” …… “就在这里等着吧,她应该快出来了。” 九点整,林森柏敲敲自己有些酒醉的脑袋,对司机说。迷离双眼往车窗外瞧了一眼,果然看见满校园尚未来得及熄灭的明艳灯火。 穿着运动服的小朋友们牵着家长的手,自校门的小门内鱼贯而出,一个个绘声绘色地向家长们描述英语晚会上所见所闻,有位小男生的声音大得让坐在车里的林森柏听得一清二楚。 妈妈,是不是只有华端竹那样的贫困生才会让老师带头鼓掌? …… 那老师可怜她为什么不可怜我? …… 啊!对哦!她上不起高中,所以老师会可怜她!我上得起高中,所以老师不可怜我,对不对妈妈? 林森柏边听边摇头,虽然知道有些父母只能用别人的悲惨来掩饰自己的无能,但她始终觉得这种行为是有辱中华民族大公秉性的:从小接受这般教育的孩子,长大以后怎么可能比说着“我养你”的端竹招人待见,家长要花多少钱才能让一个从小就用钱来衡量人的价值的孩子明白善良公正的重要性? 教不会了吧,今后也… 在宴会上短短两个小时就被灌了无数种酒的林森柏支着下巴靠在车窗上,隐隐约约看见一个步履沉重的熟悉身影。 “老王,麻烦你帮我看看那个走过来的孩子背的是不是白色书包。”林森柏夜盲的眼睛再努力也看不清那片对别人来说清晰无比,对她来说,就像正月初一月色下的人影。 司机连车窗都不用降,只斜眼一瞥就肯定道:“是,长袖短裙白书包马尾辫。不过…”司机迟疑了一下,转过头去问林森柏,“那是林董您要接的人吗?” 林森柏撑转沉重的头颅懒懒应了是后,司机小声地嘟囔,“什么父母啊,大冷天的让孩子穿那么少,今天夜间降温啊,孩子肯定冻坏了都。” 说话间,端竹已经走到车前,硬扯起嘴角肌肉与林森柏打了招呼,就着林森柏为她敞开的车门,坐进车内。“端竹玩得还开心吗?”林森柏抱着专门为她预备的一只绒毛大蜈蚣,倚在另一边车门上半酣不傻地问着脸色明显不对的端竹。 端竹两腿并拢,紧紧抱着双臂,口齿不清道:“开心。老师说我的节目很好,明年还要我准备一个。” “哈,明年咱还指不定在不在它这儿读了呢,它倒想得长远,老王,送我们回家吧,拜托你明天把我的车开回来。”她是真被灌得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要在往常,她断不敢当着端竹说出“我的车”这样明目张胆的话,好在端竹也没什么异常反应,只坐在原位上,将头埋在肩膀围起的窄小空间里,不停地前后晃动。 大概过去五六分钟,早当了父亲的司机大概是实在看不下去,在一个红灯前拉起手闸,扒住驾驶座椅,回头向林森柏道:“林董,您摸摸孩子,看是不是发烧了?我怎么一直听见磕牙的声音?” 林森柏本来都快睡着了,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只好半睁开眼,按开车厢灯,不耐烦地嘟囔两句,皱起眉心去探端竹一直垂地的额头,可指尖刚触到端竹的发迹她便猛缩回手,连忙脱下自己的风衣盖在端竹背上,酒醉似乎也醒了一大半,“老王,咱去医院,暖气开全。” 她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能发烧烧得连发间汗珠都烫手的人,经过司机提醒,她不夜聋的耳朵也听见了车内交响乐中混杂着的磕牙声和颤喘声。 “林小姐,我没事的,有点冷而已,谢谢你的衣服…”端竹吃力地侧过脸来给了林森柏一个看似安好的微笑。 望着这不知怎么形容是好的一笑,林森柏只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地被人狠狠刮了两巴掌,直臊得想在车子底盘上挖个洞钻出去——半年前,她带端竹回家时,端竹只带了两身礼仪校服,近期天阴,粗呢的西装校服外套一直处于洗了干不了的状态,两件都晾在阳台上,常日里是咪宝每天早上挑一件稍微干些的用吹风筒一点点烘干后让端竹穿好才送她去上学的,怎么咪宝一忘,她就也想不起了呢? “来,大虫给你,”林森柏将大只毛蜈蚣塞到端竹怀里,让她抱着取暖,长臂一伸,又压低了车顶的暖气出风口,“到了医院,医生大伯给你两颗糖吃就好了,没事没事的。”恰在此时,车载电话响起,司机接了递给她,好巧不巧,真是咪宝,医院近在眼前,林森柏连咪宝的第一句话也没耐性听完,“不跟你鬼扯,人医二院,端竹发烧了。”车到门口,正好说完,挂了电话,她推门下车,快步饶过车身,从另一处门内连哄带抱地弄出已经颤抖得缩成一团的端竹,抓住一个恰巧从身边路过的120护士,掏出裤兜里薄薄的一叠钞票,林森柏对小护士说:“够不够让这个病人按120出车处理?” 半个小时后,咪宝在医院急诊室前走廊上看见的林森柏,已然是个完全处于清醒状态的人。 “怪我,怪我,出门时脑袋是浑的,忘了让你给她加件衣服。” 咪宝将林森柏半靠向外的身子从敞开的窗户间拉回来,一边拉上窗户,以免冷气再袭,一边稍微用力地拍打她的肩膀,想让她被寒风冻着的肌肤尽快恢复温度,“端竹没事了吧?” 林森柏两手垂在身侧,上身却直愣愣地靠进咪宝怀中,用力抽抽鼻子,她蒙头蒙脑问咪宝:“钱隶筠,我这样,算不算养儿方知父母恩?” 咪宝轻轻笑起来,双手不停地来回撸动在她肩臂上,“听说你小时候挺好养的,除了撒娇尿床挑食自闭之外,并没有让你爸妈太费神。” “去你的,”林森柏作势推了一下手掌前,属于咪宝的锁骨,收起稍显文艺的表情,指指急诊室闭合的大门,“烧迷糊时一直喊妈妈,护士说这种稍微感个冒就能一下蹿到四十度的孩子不是身子太弱,就是前段扁桃体炎发了,却一直撑着不说。化验结果还没出,一会儿等医生来了再看需不需要住院。” 十几岁的孩子,刚好是扁桃体炎高发人群。初时只觉得吞咽疼痛,很快会转变成低烧,如果没有及时消炎,无论有没有感冒都会引发高烧,解放前,民间盛传的“对蛾疮”就是扁桃体化脓不医致死的一种情况。林森柏十岁因扁桃体炎烧过一次四十一度半,父母半夜替她量体温时一看那几乎爆表的水银柱,一个哭了,一个慌了,两人连夜将她裹在家里唯一一床棉被中抱到医院,又双双请假守了她一天,这才了了事,无怪乎她会在这时说出“养儿方知父母恩”的话来。 44——鼠—— “你回会馆吧,不然席之沐要兴师问罪了,端竹我看着就行。” 咪宝是在工作半途中请假跑出来的,小小的私人会馆里一次聚齐五百余人,服务人员工作量之大,可以想象。因为是员工聚会,师烨裳担心会馆容量不足以应付霍氏国代的员工,便馆中馆不参与服务但要参与营业,少爷小姐们累了整年,自然也想找个机会陪陪各自的恋人,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再好不过,可就光苦了科班出身的咪宝,毕竟论起酒店管理,她比席之沐更专业也更有经验,师烨裳明里是放她大假的,可是刚说完放假,咪宝还没来得及高兴,师烨裳又加了一句“如果你愿意放弃假期回来帮忙,我一天算你一月薪水”。 咪宝对薪水这种东西不大上心,她也有两个想要在平安夜相守度过的人,可她受不了席之沐三番四次在她面前苦脸请求,毕竟,从席之沐入行开始,在工作上看顾席之沐几乎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想要改,还真不大可能,于是只好答应师烨裳放弃假期,回馆工作。 “我请粤菜师傅熬锅粥,一会儿让人给你送过来。”咪宝看看表,没到十一点,预备晚宴续餐的师傅应该还没下班,她在林森柏和端竹的额头分别亲了一下,拿起外套便急匆匆地走了。 端竹还昏睡着,扁桃体炎与重感冒双管齐下,令她的体温一直居高不降。十五分钟前,医生见柴胡针剂无法给她退烧,便换了安痛定,还说半小时之内如果药物仍不起效,就只好先让端竹泡酒精了,免得时间长了烧坏脑袋,林森柏怀疑程序不对,就问医生高烧情况下不是应该先物理降温吗,医生告诉她,端竹还没严重成那样,女孩子清醒时一般都不愿意被人扒光了丢进酒精池里泡着,让林森柏稍安勿躁,如果出现更严重的情况再考虑要不要引进其他治疗手段。 “外婆…”端竹烧迷糊了,一直在叫妈,叫完妈,便改成叫外婆,生命中两个最亲的人,一一被她叫个遍。 林森柏是个从人性上不大懂得体贴的性子,听端竹糊糊涂涂的喃喃,也没啥感触,只知道每三分钟用电子体温计去量量端竹的体温,免得一个祖国栋梁葬送在自己手中。 “林小姐,她的情况不算严重,你不用太担心。” 查房的小护士放下手里瓶瓶罐罐,接过林森柏手中的体温计道:“降下来了呢,退烧后要是医生批准,小朋友就可以回家了。” 林森柏被酒精烧坏的脑袋里嗡嗡作响,看着端竹的睡脸,初时还有些着急的情绪已成平静,此时最想做的事就是睡觉,听到这话,真觉得再好不过,拿起手机拨通司机电话,几句简短的交代后她便将头撑在病床旁的柜子上等着端竹醒来。 …… 凌晨一点,咪宝放心不下地还是撇了入夜后逐渐闲起的工作回到医院,一进病房就看见林森柏正将两手环在胸前,不住点头。 “退烧了吗?”咪宝小声问着来查房的护士。 护士点点头,将病历卡伸到她面前,随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似乎比咪宝还害怕林森柏被人吵醒。 值班护士离开后,特护病房里只剩咪宝一个清醒的,她掂着鞋尖走到林森柏身旁,打开半小时前送来的保暖杯。 里面的粥还热气腾腾一丝未动,转头再看向林森柏满是疲惫的脸,咪宝叹口气,搬了把椅子坐到林森柏身边,将她无依无傍的脑袋轻轻拨歪,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好好地睡,她自己反倒硬撑着守了六个小时,直到端竹雷打不动的生物钟敲响,缓缓睁开眼睛。 “端竹好些了吗?”咪宝小声问。 端竹还发着低烧,但脸上已从刚开始病态的红里透白转为不那么病态的白里透红,本来清纯可人的小美女被汗水浸了一晚上,嘴角眼角都现出浮肿的痕迹。 “咪宝阿姨,谢谢你…和林小姐。” 因病而呲哑的嗓音饶是刺耳,林森柏大概是被吵得有些不耐烦,搁在咪宝肩上的脸颊挪了挪,一双手随意地揽住了咪宝的腰。 “林森柏,”咪宝怕她睡昏头做出什么尺度太大的动作来,推推她,故意冷着嗓子道:“端竹醒了,要睡咱们回家再睡吧?” 入冬后,林森柏睡觉总喜欢搂着些什么,平常有人搂人,没人搂抱枕。要按正常人类行为,这也算不上什么怪癖,但林森柏与正常人类相去甚远,被她搂上的东西就只有一个衰字可以形容——抱枕就罢了,没感觉没反射随便她怎么折腾也行,没有生命的它们,被林森柏搂在怀里时应该感到庆幸,至少它们不用纠结要不要反扑回去,可是,换成个健康成熟充满活力的人,不管男人女人只要被林森柏的八爪黏上,铁定逃不脱寻死觅活的一番思想斗争,就像现在,林森柏的两臂刚缠上咪宝的腰,又觉睡姿不对,打算起来重睡,竟一手敷上咪宝胸口,一手径直朝那交叠双腿间的缝隙而去,吓得咪宝差点没跳起来,“林森柏!” “……”林森柏揉揉眼睛,坐直身子,将双手捂到自己脖子上,“冷…” 咪宝知道她的手脚在冬季总是冰凉,所以才会自觉不自觉地去找个温暖的地方放着,要在两人独处时,林森柏把手放哪儿她也懒得管,顶多就是撩疯了狗急跳个墙该做啥做啥而已,可现在端竹在看,如果端竹是成年人,那么她们当她面调情似乎也算得上一种略带表演性质的娱乐,可惜端竹只有十四岁,虽然再两天就满十五岁了,却也没差,就算要实施性教育也不该给受教育者看毛片,这是教育原则,况且还是那么三观不正的毛片。 “醒了醒了,回家再睡。”咪宝拍拍林森柏的脸,希望她能尽快清醒过来,“端竹都醒了你还睡,没心没肺的,到底是你守端竹还是端竹守你。” 端竹在她两叽歪的时候已经起床下地,自己穿戴整齐坐在床边,这时听见咪宝怪罪林森柏,连忙替林森柏开脱道:“林小姐很照顾我,昨晚她还给我盖被子来着。” 咪宝不可置信地看了眼林森柏,林森柏也挑衅地与她对看,三秒钟后两人同时朝对方充满敌意地嗤口气,林森柏伸着懒腰站起来,“回家回家,端竹你穿我外套,二次感冒可是会变傻子的。” …… 回到家,林森柏蜷在咪宝怀里睡得正香,床头的手机突然响了。 “林小姐,公司这边来了几个人,一直叫嚷着要找负责人,还说要找一个跟您同名同姓的业务员,我告诉他们公司里唯一一个叫这名字的就是负责人,您看,我们该怎么处理才好。” 林森柏最恨的就是睡眠被人打扰,特别还是一天之内被人打扰好几次,听到几个人要找自己,又说是业务员,就知道逃不过端竹家那几个穷亲恶戚,火头噌地蹿了半尺多高,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调:“谁让你们说我是谁的?!他们说有业务员你们不会顺竿爬啊?那几个是有犯罪前科的家伙啊!我要是被绑架了谁来负责?!”咪宝被她闹死了,急忙背过身去,用棉被捂起头来,躲避她直冲九霄的怨气,“轰出去!都给我轰出去!告诉门卫,今后看见他们一律给我拦下!我要再在公司范围内见到那三个浑蛋,保卫科长就马上去人事领一个月工资,跟我走人!” 啪! 她把手机拍到床头柜上,揭开咪宝那头的被子,愤怒道:“我要给端竹转学!让她去上全封闭式的学校!” “转吧转吧,反正对你来说小事一桩。” 咪宝有气无力地反手在脖子旁摆了摆,又蒙起头来打算在中午席之沐发飙打电话来催人之前抓紧时间努力补眠。 林森柏一顿瞎激动之后,知道自己肯定是睡不着了,自己吃苦看人享福可从来不是她的做派,咪宝睡得越稳,她就越觉得心里不平衡,左思右想找不到个合适的理由把咪宝挖下床陪她一起清醒,她只好拿出上山打虎,下海擒鳖的架势,一个猛子潜到被窝里,搂住咪宝,话也不说便将腰身卡到咪宝双腿间,在黑暗中准确地含住咪宝的唇瓣,基情四射地用舌尖唤醒了咪宝。 “林森柏,让我睡一会儿吧,今晚我还不知道要熬到几点去呢,席之沐…” “少在床上提席之沐,我酸。” 林森柏虽然平时不大喜欢,或者说懒得压人,但好受一般都是好攻,技术与实力在那儿摆着,并不会因为长时不用就生锈退化,两手随意撩拨几下,在她身下的人便已虚喘连连。 “你说,是送端竹去上贵族学校好,还是就上普通的私立学校好?” 林森柏的吻一路往下,咪宝的下巴,脖颈,锁骨,肋心,小腹…都被她舔得湿漉漉滑腻腻。 “少在床上提端竹,我也酸。” 45——蹿—— 林森柏的苦日子还没起步,所以掉过头来,我们接着说苦日子已然开始的倒霉孩子,汪顾。 汪顾从小到大都是那种坏运跟着好运一起来的悲惨幼女,少女,女郎,而且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去替劳苦大众验证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句老话。 头一件衰事:阿斯顿马丁和宾利GT之中她只能选一辆。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她还是咬牙切齿地选择了阿斯顿马丁,于是只得在心中默默地对宾利GT说了一声BYE。 第二件衰事:就算选哪一辆她都不亏,但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多嘴去提那个关于自己捧在心头呵护着的C200的要求。 她真是高估了师烨裳的大方,也低估了师烨裳的奸诈,竟然会认为师烨裳可以将阿斯顿马丁无偿地送给自己,结果呢?当她翻开被夹在写字板上的最后一页纸时,才发现,那竟同样是一份车辆受赠协议,不同的只是前两页的赠与方是师烨裳,而这页的赠与方是她汪顾,赠与物不用说了,当然是她那辆可怜的C200。“这张只是备用,但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也不强人所难。”师烨裳当时说。很好很好,就算C200和阿斯顿马丁不是一个层级的车,就算师烨裳让她把车子房子全押上去,就算师烨裳让她以整个职业生涯做交换,她也赚得很大,没错,赚很大。可关键是如果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装着呆头鹅去接受师烨裳的赠与,那她的C200肯定不至于沦落到深入敌营的地步。 第三件衰事,是的,第三件衰事,就算她汪顾从来没有奢望过双喜临门这件事,但她也从来没想过走霉运还能走到三车道这种广阔的四化事业大道上,以至于三辆并行的衰字头混凝土搅拌车照直朝她身上压过去,她还喜洋洋地张开怀抱躺平任碾压,当自己走了多大的狗屎运。 至于这第三件事有多衰…汪顾捂着额头,真的没脸说出来—— 做贸易的,沟通的手段除了说话,就是喝酒,这点,无论在公事上还是私事上,都会得到彻底贯彻,平安夜那天晚上,当她蒙头蒙脑步履虚浮地回到会场里时,员工们已领完礼物,进入了一人把着一杯酒借着欢庆场合不分尊卑贵贱的契机向上级领导或心仪之人大献殷勤的美妙时刻。为保形象,汪顾秉持着细水长流的理念,准备在整个圣诞晚宴上只喝啤酒,因为她知道啤酒几乎是所有酒类中适合大量饮用却不会造成严重后果的酒类,如果实在觉得扛不住,她还可以通过与马桶的有效沟通来缓解胃部不适,以及神志不清。 不出所料的,一如以往任何一场员工聚会,师烨裳,汪顾,姜昕,成为了众杯之的。高管层的轮流登台祝酒过后,几乎所有员工都紧密团结在以此三人为核心的权利中央周围,沿着胡雪岩同志开创的建设有中国特色商贸道路继续前进,且预备用酒精考验考验他们的领导能力。 师烨裳是聪明的,一晚上保持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捏着一只香槟杯,对每一个来敬酒的人都彬彬有礼地谢过,斜眼瞥见已经有人等在一旁又要对她做同样的事,便举起杯来,让酒液沾一沾她的唇,待旁边人开口,她立刻假装来不及喝完杯中酒地将头转过去,继续进行她那不动声色的,好像要戒酒一样的推酒事业。 姜昕是实在的,手里的五粮液满一杯干一杯,就不知情的人看起来,他是在歌舞升平地欢度平安夜没错,可其实任谁也看出了他是在借机买醉,师烨裳的手腕太过强硬,汪顾挖墙脚的功夫也绝对不差,何况她还有过在他手下任职的经历,现在,他身边已没有了可以指使的人力,除去几个位列中层管理的亲信相佐这一着不作考虑的话,他的地位岌岌可危。 汪顾是为难的,酒场上的她就像职场上的她,师烨裳在这半年中摆明了与姜昕敌对的立场,但又要求汪顾在姜昕的势力中涡旋,以期在短时间内不受姜昕的影响,建立起直隶行政总经理的权力网络,所以汪顾只好毫无选择当起那块两面受煎熬的夹心饼,既不能在态度上完全倚靠师烨裳,也不能在立场上完全反对姜昕,她要做的,到头来还是将属于姜昕的那部分权力人力财力通通收拢,并在不久的将来把它们移交接任姜昕当前职权的另一位副总经理,于是她不能学师烨裳聪明地用六盎司香槟杯避酒,也不能学姜昕实在地用一盎司吞杯闷酒,只能折中地握住一瓶傻不咙咚的330毫升啤酒,别人敬一次,她就仰头装模作样地乱灌一气,让酒瓶里的泡沫飞快地升腾出瓶口,沾湿下巴和衣领,以示她谢酒的诚意。 平安夜钟声即将敲响时,汪顾对依旧环绕在她身边的人说:“对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间。” 众人看她身后的桌子上已是摆了大半打空酒瓶子,也就觉得没必要怀疑她上厕所的真实性了,窸窸窣窣为她让出条道来,目送她婷婷袅袅地往卫生间方向走去。 汪顾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周末的麦当劳还有哪里的厕所门前能够排起那么长的队,很不幸的是,她终于在尿憋到要爆膀胱的平安夜,知道了。 “你确定已经开放了所有的洗手间吗?” 汪顾站在临近洗手间的拐角处弯腰颤抖之余,听见有个女声不知在问谁。 “会馆的洗手间按正常情况,供应五百人餐宴是够用的,可是并不包括这种每个洗手间里都必须安置两个清洁人员以便及时清理呕吐物的情况,我在考虑让师烨裳开放顶层那些带两个独立卫生间的豪华包厢,那样估计会好很多。” 两人在路过汪顾时,汪顾看了她们一眼,一黑一白的正式工装,一个脚上是ARMANI,另一个脚上是CHENAL,穿ARMANI的非常ARMANI,穿CHENAL的也非常CHENAL,如果汪顾不是在就要爆膀胱的此刻见到她们,她一定会很有闲心地驻足观赏,可此刻,她只希望那两不是打算擅用职权到前面插队的。 穿黑西装的ARMANI突然转过头来,面露惊喜地看着她狼狈扶墙的样子,“汪小姐?” “席经理?”汪顾愣住,两秒后才反应过来ARMANI确实有让人看起来长高许多的效果。 很好,昨天看她还没这么高,所以我也有必要买双一样的鞋,汪顾想,或许还应该买个大容量的膀胱替代物,如果ARMANI专卖店里也有卖,那就再好不过,可是应该祈祷那个膀胱替代物不要像ARMANI的鞋子一样每款每双都打脚,因为肚皮里面长老茧可不是修脚匠能处理得了的。 “汪小姐是在这里…”席之沐看看她,又看看洗手间。 “席之沐,你要想憋死她你就尽管盘问吧,我去让人开放顶楼包厢,师烨裳有意见的话就让她来找我谈。”白衣女郎一头浓云般的大波浪荡漾在肩上,水意盎然的美发效果落在汪顾眼里可绝不是什么撩人景象,幸好白衣女郎体贴,并没有把她丢在这个一眼望不到头的队列最尾,“汪小姐是吗?请跟我来。”说着,她朝汪顾做了个这边走的手势。 席之沐在汪顾正欲跟上白衣女郎的脚步投奔某个正确的厕所时,急忙道:“钱隶筠真的你不打算先问过师烨裳吗?到时候…” “你再那么优柔寡断下去我一点也不怀疑师烨裳会在一个月内踹了你另结新欢,真的。你就看在我家里还有一只病得快死的老鼠和另一只没心没肺的喷火龙,实在没时间跟你或师烨裳讨论经营方式的份上,让我耳根子清净点,处理完你这些烂事赶快回医院去救万民于水火,行不行?”钱隶筠根本不等席之沐做出反应便一手拉起瞠目结舌中的汪顾往楼上走去。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连珠炮?还是…相声里的贯口?或者…RAP? 汪顾不可思议地望向咪宝的背影,一步步麻木地登着台阶,感觉连膀胱在哪儿都不重要了。 她能不能不相信世上居然有能够把上面那席诘牙拗口话在十秒钟内气也不用换就说完的人,而且还是个看起来那么那么花瓶的女人?否则她能不能选择性遗忘那个语速与智商相匹配的科学结论?因为真的很伤自尊。 “钱小姐…你确定席经理她可以完全理解您刚才说的话?” 空荡荡的包厢洗手间近在咫尺,汪顾松下一口气,在冲进去前耐不住地问。 咪宝镇定地从空无一人的大桌上抓起一把橡皮糖丢了两颗可乐味的到嘴里,边嚼,边以含糊同样快得吓人的语速对汪顾道:“听懂各种各样的人说的话是她的专业,如果她不能,”又一颗,“那她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你的上司也就没有了和她在一起的必要,因为若是你的上司足够清醒,她的语速远比我的要快,就这样。”吞咽。 她、她、她竟还能在保持严谨用词飞速吐字的同时,完成咀嚼动作?! 46——。—— 夜里两点,席之沐看外场的舞会已经进入状态,估摸着应该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了,便回到房中,和衣躺在沙发上,定了闹钟,打算稍微合合眼。就在她睡意朦胧之际,房门好像打开,又合上,进来个什么人,她看不清楚,但这间房只有两把钥匙,一把在她手里,一把在师烨裳手里,她没必要担心什么不轨之徒。 来人慢慢走到沙发边,身形有些摇晃,步子却很稳,她低声喊了声“烨裳”,那人应了,并底下头来,不做声地看着她。 “今天很累吧?”师烨裳问。席之沐半暝着眼说还好,一个吻便这样不明不白地落到她的唇上,却只是轻轻按了按,便匆匆离开。 “忙得连补妆的时间都没有了吗?” 师烨裳身上有很重的酒味,不是果酒而是威士忌的味道,她的气息很轻,轻得就像她的吻。 席之沐懒懒地笑了笑,隐形眼镜摘掉后,师烨裳的轮廓看起来并不清晰,但一样让人沉醉,“我家要是造化妆品,我会特意为你造一支酒精味的…虽然薄荷和威士忌的混合口味也不错。” 师烨裳也笑,脱下外套来覆在她身上,又在她脸颊吻了吻,“你好好睡吧,我去洗澡,外场暂时交给领班们应该没问题的。”说完,她拿起摆在桌上的手机,按了关机键。 席之沐安心地在淙淙水声中睡去,直到睡得模糊了,误以为自己在床上,翻个身,刚要习惯性地去搂住身边人时,扑通一声,她连反应都来不及做,便从沙发上掉了下来。茶几近在咫尺,如果她跌得再远些,脑袋肯定会磕到桌脚上,幸亏师烨裳早有防备地将唐装外套的袖子掖进了沙发靠背与椅垫间的空隙,这才提前遏制了她的跌势。 浴室里还有水声在响,席之沐眯起眼去看墙上的挂钟,三点半。 该不会是又在浴缸里睡过去了吧? 这个听说是从小养成的坏毛病,这辈子看来都改不掉了,如果她能够一直留在她身边的话。 咪宝说,师烨裳所有的坏毛病都是让情人给害出来的:张蕴兮宠她,毫无原则地放纵她,她喜欢在浴缸里睡觉,她就订了带缸底缓冲的恒温浴缸,既不让她感冒,也不让她淹死;林森柏不管她,因为她连自己都管不过来,她喜欢在浴缸里睡觉,她就在浴室里安装了报警器,一旦热感系统探知热能目标动作小于一定幅度超过一定时间,便会开始在全楼报警;许典陪着她,只要她跨进浴室,她便也随她一起,大大的双人浴缸足够分享,她却只在她睡着之时将她搂住,一夜夜地陪着她。 我就想不通了,你们一个个怎么就那么犯贱呢?怎么不让她在浴缸里睡着了感个几次冒,发它三天烧,以示警告?咪宝话虽这么说,但她从认识林森柏开始,就警告林森柏在工作太累的时候不许进浴缸,只准淋浴,“如果你因为洗个澡感冒了,看我不一个匿名电话打到你家去,告诉你家二老你完全没有生活自理能力,让他们赶紧请个什么亲戚过来照顾你。”林森柏自然是吃这套威胁的,她怕父母真请个什么人来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以至于每个电话旁都放着一本美食大全,以防在晚饭吃便当时父母打电话来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吃了什么。 席之沐揉着摔疼的肩膀,拉开浴室的门,绕过独立于中岛的洗手台,果然看见师烨裳的头正垂在浴缸边沿的垫颈上,同时还有喃喃之语伴着水声不断传来。她走得进些,自虐般听着师烨裳口中一贯而贯,自始至终未曾有变的梦呓说词。 蕴兮,张蕴兮… 张蕴兮,咪宝十二点多离开时,将她拉到一旁,有些指意不明地问她,“你是怎么认识汪顾的?”她在咪宝面前总是像个好学生般问什么说什么,一五一十,老老实实。 “真是邪门,世上怎么还有人会跟张蕴兮长得那么像。” 席之沐没有见过张蕴兮本人,甚至连张蕴兮的照片都没见过。早在二零零一年的那场灾难过后,师烨裳便锁起了所有张蕴兮的物品,包括会馆员工档案里曾经并列张贴的两个负责人的一寸照。 样貌这种东西,听人形容,永远只能形成一个抽象概念,她让见过张蕴兮的人至少说出张蕴兮长得像哪个明星,或者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但就连会馆里想象力最强的几个小姐少爷也说不出张蕴兮到底像谁——很有味道,又不是张曼玉那种味道,风情万种,又不是关之琳那种风情… 咪宝说后,她仔细回忆了汪顾的长相,却发现汪顾长得只能算很漂亮而已,与什么风情万种高贵典雅相距甚远,于是她问咪宝,真的长得像?怎么没你们形容得那么好。咪宝哧声,作势去踩她的鞋尖,“张蕴兮什么出身,汪顾什么出身?她要是连气质都像张蕴兮,那她两不是姐妹,就是母女,反正非得从一个家门里出来的才能像得了。” 师烨裳的头朝侧下角歪了歪,脑袋像是从垫颈的皮革中滑出,磕到了什么,只见她全身猛地震了一下,却没有醒。 “烨裳,”席之沐拍拍她的肩,将额头贴到她额头上试试她的体温,“回床上去睡好不好?” 水温刚好,蒸汽把贴着单反灰膜的落地玻璃窗熏得洗纹似树,浴室的温度比房里要高许多,比屋外的高更多,刚下起的大雪将雪花撒在外层隔热玻璃上,居然还能停留片刻。 “好…” 师烨裳罕少顺从的态度令席之沐觉得开心,扶着她从浴缸里站起来,连忙用大浴巾裹住了她正不住向下淌水的身体和头发。 进了房间,席之沐顺手从梳妆镜前拿起吹风筒,腕口却被人握住,朝一个温暖异常的方向而去。她望着师烨裳雾霭迷深的眸子,鼻息渐渐变得匆忙急促。 师烨裳又吻了她,不同于之前的轻描淡写,这一吻绵长而炽热。师烨裳的舌尖滑过她的下唇,舔顶在她的牙面,微不可知地摩擦几次后,碰到她的舌侧,一圈,两圈,缓慢而轻松地挑起了她的欲望。 “春梦了无痕?”她撩开包裹师烨裳的大浴巾,浅浅苦笑着含住了师烨裳冰凉剔透的耳垂,脚步一转,便让师烨裳顺着她向后仰倒的势头跌进床间。 是又做了与张蕴兮在一起滚床单的好梦吧?否则那儿不会已经变得潮湿滑腻。 师烨裳不说话,只用双臂环紧了她的腰身,将自己送到她的指尖,慢慢曲背挺身,纳入她踯躅不前的两指,伏在她身上,埋头于她颈间,闭上双眼,“陪陪我。” …… 此时的汪顾,肚里已满是啤酒泡沫,掩住嘴,打两个酒嗝,视线又往厕所方向飘去。代理部的几个单身帅哥围在她身边,生怕自己的音量被嘈杂的舞曲盖过,于是扯着嗓子大喊:“汪副总,好酒量!”汪顾喝啤酒还是有两手的,来者不拒地灌了一晚上,她还能撑着困乏的双眼周旋在由于失去师烨裳那个大目标而调转枪头向她进攻的人群中,除了憋尿难受,头晕想吐之外,她也真没觉得那儿不舒服。 “对不起,失陪一下。” 她放下酒瓶,在激光灯马上就要扫到她脸上时艰难地抿出一丝微笑,穿过重重舞动的人墙,终于在膀胱有感,却不至于又要憋爆的临界点挤到了厕所附近。 这…这是厕所还是菜市场? 汪顾醉醺醺地挠着头,目测眼前拥挤蜿蜒的队伍。 五米,绝对有五米,等不得,宁可去花园浇花也等不得。 啤酒的利尿的特性就是不憋则以,一憋惊人,汪顾深知其害,耳边仿佛已听见滴答滴答的滴漏声,她料想自己若是在三分钟之内不能顺利完成使命便会有入院治疗的危险,可又不能真的去花园浇花,因为男同事们都在花园浇花,她若也去花园浇花,那明天每个男同事的手机里必定都会有她在花园浇花的壮美图片存底…想来想去,她决定去看看顶楼那些豪华包厢门是否还开着。 汪顾摇摇晃晃扶着把手上了楼,一层,两层…她记得顶楼之上还有个天台,所以不能一直顺着楼梯爬,只能靠印象中包厢的木门去确定楼层。 是了是了,就是这层,门上没有门牌,只在门边挂个包厢名。咪宝带她进的那个包厢是上楼左转最尾的一间,牌曰萋荠之事,名字隐晦而□,正是张蕴兮当年得意的几个命名之一。汪顾走到廊道末尾,隐约看见个萋字,又看见个事字,觉得没错,便轻手推门而入。 内里灯光很暗,只在右手边的一面墙上亮了两盏可能连四十瓦都没有的昏黄壁灯。 这包厢真神…饭点当饭店,睡点当酒店啊?连床都有… 她来不及多想,急忙往门侧的厕所走,突然听见几声被压抑得很深的呻吟,擦亮眼睛扭回头去,正好看见席之沐猛地挺身将原先盖过脑袋的被子撩开,未着一物的背上热汗津津,借着灯光打出的阴影,汪顾甚至还能看清她肩上的线条在一下下急促而有力地绷动着,在她身下,一个纤薄细致得像能透光的女人缓缓睁开雾霭迷深的双眼,向尚且大开着的房门这边看来… 第三篇 风生水起的二零零六 47——咱—— 零六年的开始,又是三天大假,端竹临近期末考,害得林森柏也跟着紧张起来,平时视成绩如粪土的小奸商为了让端竹能毫无后顾之忧地进入升学率还不错的私立全封闭式学校,光是营养套餐就为她准备了七套,每礼拜还定期更换一轮。 “冷死人了…” 元旦早上八点,林森柏揪住被角背对咪宝,空调的暖风再怎么卖力吹,她也不愿从被窝里爬起来,“冷死人了…” “冷死你算了,”咪宝把她细嫩嫩的小腰拉进怀里,用力勒紧,害得林森柏气都喘不过来,“留你什么用?小朋友都在楼下吃早餐了,你还赖在着不起床。”林森柏天生的奶香味钻进鼻孔,咪宝又蠢蠢欲动。 “别撩别撩,一会儿真起不来了!”林森柏按住已伸进腿间的狼爪,急忙喊。咪宝也意识到这段时间对林森柏的需索有些过分,阳光好少女的小身板好像已经由于睡眠不足而显瘦了,于是只把手停在她腿间,并不做其他的。 “端竹的新学校手续都办妥了?” “妥了,校长乐死,差点没请我吃饭,好像占多大便宜一样。” “孩子那么小你就送人家去住校,真可怜。” “总比每天都担惊受怕好。” 端竹即将转读的学校已经被定在市郊一所名为佳景的私立中学,林森柏昨天亲自跑了趟校长办公室,跟校长商量了一下端竹跳级升学的事,校长一看端竹全写满A+的成绩单和历年参赛记录,登时笑得嘴都合不拢,一边说跳级没问题,一边说要替端竹全免学杂费住宿费还要给她奖学金。 转学之后,端竹每星期可以回一次家,星期五下午放学后一直到星期一上早自习前的时间由家长拿捏返校。咪宝周末最忙,连白天都不能休息,当然不情愿送端竹去住校,可林森柏说得也不无道理,她手下那些人不能让端竹天天接触,虽不说绝对影响,但那些个不三不四的家伙说的不三不四的话肯定会对端竹的成长产生负面作用。 “咱都快成父母了,成天操心这操心那的…” 林森柏感叹着打个哈欠,正准备伸伸懒腰,昂头,后脑勺却一下撞在咪宝下巴上,疼得咪宝呲牙咧嘴飙出泪来,“林森柏,你要当妈,孩子都能被你撞死。” “切,我又不跟孩子上床,撞啥撞?”林森柏毫无愧意,说得义正词严,可是身子已经背转过去,瞧着咪宝的下巴,事不关己地问:“疼啊?” “我撞你一个试试?”咪宝瞪眼,张嘴去咬林森柏。 早起含的漱口水在她唇边还留着味道,香兰叶的温和薄香只在林森柏下巴上稍作停顿便很快闪开,两个小小的门牙齿印不红不白地扣在林森柏下巴上,看得出不会很疼,可林森柏反应那叫个激烈,从咪宝怀里一下猛退出来,让准备去指咪宝鼻尖的食指能够很有气势地伸直,“钱隶筠!睚眦必报是小人,是小人!” 咪宝早适应了她的一惊一乍,翻个白眼,用眼角看她,“你上善若水,你厚德载物,大人,”咪宝掀开盖在两人肩上的被子,指指林森柏胸前,“大哪儿了?” “我——”林森柏握拳激动,但不等她充分调动起情绪,鼻子夺走了发言权,哈啾! 咪宝闪离喷射范围,从床头柜上抽张纸捂到她鼻子上,“什么破操守,动不动就发炮。”虽然知道林森柏只是冷热敏,咪宝还是忍不住借机数落她,被子往她头上一捂,咪宝下床穿衣,“明天端竹生日,你有啥表示没?” 过完生日,端竹就十五岁了。 小朋友最近长得很快,食量也大了不少,由于骨骼全面生长,在逐渐变宽的肩膀衬托下,贡丸脑袋终于显得不那么贡丸了,可她那光长骨头不长肉的体质真真愁煞咪宝,恨得牙根痒痒又不能真的把她灌两斤洗衣粉丢进油锅里炸炸发,偏偏林森柏还是跟叫兽们一派的,坚持啥合理营养配比,巧克力奶油精面粉这类最容易催肥的东西不经她许可家里一律不准存有,于是咪宝干脆在有空的时候亲自下厨,弄一大堆高热量全藏在调味酱汁中的古怪法餐,发誓不让端竹步林森柏后尘,光长脑袋不长胸。 “我还没想好送什么呢…学校那边连校服床铺都给她免费了,要不我送她套文具?” 奸商就是那么缺乏想象力,送小孩子东西要么是玩具,要么是文具,只因她小时候收到的生日礼物也不外这些。 “你从公司拿回来的笔和本子都已经够她用一辈子的了,还文具,改!” …… 下午三点,林森柏跟着咪宝在百货公司逛了半天,手里的饮料换过一种又一种,直喝得她头晕目眩胃酸想吐也还是没找到适合送给端竹的礼物,打个电话给师烨裳,师烨裳说她又没养过孩子,鬼知道小朋友都喜欢什么,不过答应帮林森柏去问问文旧颜,希望那边那个早当了妈的能有比较好的建议。 咪宝的脑子在这种事上不比林森柏的好用到哪儿去,否则也不至于拉着林森柏在儿童用品专柜前转了一圈又一圈还是找不到砸钱目标。虽说她家旁系的亲戚中倒是有几个半大娃娃,可她家环境不差,一般情况下,娃娃要什么给什么了事,很少需要大人费心给孩子找礼物,本来同样的方法也可以应用在端竹身上,毕竟林森柏说了,她要啥给啥也好过无端端白费脑力体力做这些个成本高昂利润负数的苦工,但生日礼物这种东西,对端竹来说,除了一个模糊的抽象概念,就是英文课本上几个生硬的名词,一上午左想右想也想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终于在呈现夹击之势的两个大人只差严刑拷打的逼问过程中吐露心声:“一块橡皮擦。”说时迟那时快,林森柏一口浓茶喷了三尺多远,咪宝也因不知所措的一步后退被沙发卡到腿跌向坚硬的地面。 “我想起小学时写作文,都是啥捡到一块橡皮擦物归原主,人家问‘小施主高姓大名’,咱要说‘我XXX做好事从来不留名,你就叫我红领巾吧!’难道现在端竹他们还写这种?不带这么万年雷的吧?”林森柏坐在CHANEL专营店的沙发上,把香槟当苹果汁喝,一边等咪宝试鞋,一边等师烨裳电话。 帮咪宝试鞋的售货小姐年纪和她们一般大,听见林森柏提起作文那茬,憋不住地笑出声来——确实,那年代的小学作文,除了捡钱包就是捡橡皮,不是交给失主就是交给警察叔叔,人家问起还不能说名字,生怕说了名字操行评定上德育那项格子下面被老师写个“中”,红领巾,少先队员是最常用的人称代词,结尾再来句“我看到胸前的红领巾正在对我微笑”便堪称完美作文的典范,老师就是满肚子不愿意,也得给高分,德育嘛,德育。 有一回林森柏淘气,跑去问老师,“老师,作文里我能不能捡点儿别的?老捡钱包橡皮很腻。”她那七老八十的语文老师饶是有才,摸摸她的头,笑着回答:“你要捡得动彩电冰箱也可以写啊!”可怜林森柏当年还小,完全听不出老师话中有话,期末考试作文中真写了个捡彩电,一篇作文拉下的分,直把她那学期的卷面从年级第三,拉到年级第三十,活气得老教师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差点就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一个龟动波把她这颗正冉冉升起的小太阳打飞到卫星轨道上去继续照耀地球。 “别说咱,我小时候没你恶心,都赞颂清洁工默默无闻无私奉献来着。”反正天下文章一大抄,她咪宝也免不了俗,父母给买的《小学生优秀作文》里写得最令人惊艳的两篇作文,真是害了一代又一代,“这双怎么样?”咪宝翘起二郎腿来,让林森柏看长靴。 林森柏想礼物的事想得脑袋都肿胀一圈,看见终于能花钱了,也不管花钱对象是谁,立马快如闪电地掏出信用卡来,对咪宝诚恳有力道:“美!”随即将信用卡朝售货员一递,“别打折,刷!” “刷你个头!”咪宝抽掉她的卡,插回她风衣内袋中,从手袋里取出一摞红红的毛爷爷,付钱,转头又说:“买什么到底想好没有?警告你!就算没想好也别再逼我买东西了!我可不陪你个暴发户用花钱排遣郁闷的心情!”家里鞋子靴子已经堆了一柜,她怎么还是在林森柏的怂恿下进来了,试穿了,买下了?一切只因为林森柏走累了,口又渴了,想找个舒服地方坐着了!苍天在上皇天有眼老天保佑,为什么她一个靠自己双手勤劳致富的优秀国民,每每在陪改革开放大潮中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逛百货时,吃亏的总是她自己?就算“死活也要重重敲你一笔”的这个决心明地里暗地里各自下了一万遍,事到眼前,下不去手就是下不去手。 林森柏眨巴眨巴眼,可怜兮兮地推卸责任道:“别替我省钱啊…” 咪宝被她气得肺气肿,咬牙切齿在她耳边低声吼:“等你他娘的爱上我,我再慢慢跟你算这笔帐!” “好啊好啊,我也等着!”林森柏不知死活地鼓掌叫嚣。 48——还—— 在端竹手指加一脚脚趾数得过来的年岁里,生日这种东西简直是虚无缥缈的存在。 双亲文化水平堪堪小学未毕业,身无一技所长,都靠为人打零工谋生活。母亲勤劳肯干些,到建筑工地去接了清除建筑垃圾的活儿,每天四十五,几乎是家里所有开销的来源;父亲惰性大,但市政提供的修剪道路两旁九里香的工作足够让他抽得起三块钱一包的双叶,他也就别无所求了。 由于家里一直不富裕,生日,别说端竹本人记不住,就连生她养她的父母也常常将它忘得一干二净。 ——生日吃红糖长寿面,一辈子红红火火,甜甜美美,福寿绵长。 外婆是这样说的,也总是这样做的。 老人家就算不会像面馆师傅那样眼花缭乱地将面团抻得像头发丝那么细,更不会在抻完之后还掏出个火机来将面条点燃,但祖籍山东的女人同样有能耐将一脸盆软塌塌的面团用由于年纪太大略显笨拙的手,小心翼翼,一点点扯出适合入嘴的面条。 小学二年级时,端竹搬了椅子坐在外婆身旁,边背老师作业里留下的离离原上草,边看外婆佝偻着腰背给灶台填火。“软面饺子硬面汤…小竹子长大了,要嫁个比你爸爸有出息的人,咱宁可做那做硬面的汤也不做软面的饺子,好不好?”端竹那年还不晓得嫁人是个什么概念,可“硬气”这个词,外婆言传身教,早早灌进她血脉之中,“端竹不当软骨头!”她赌咒般说,外婆闻言,没说什么,只是默默从灶膛一侧的篮子里拿出两颗鸡蛋,一气磕进锅里去。 红糖裹蛋长寿面,端竹曾经认为这就是生日的全部。可李妍美总在端竹面前提她在意大利的奶奶是多么疼爱她,以至于每年在她生日之前都会特意从远在大洋彼岸的意大利赶回来,特意为她烤制一个三层的奶油蛋糕,然后再不辞劳苦地飞回意大利去。一切的一切,李妍美说,“那是因为我奶奶很爱我!” 奶奶… 端竹只晓得奶奶住得很近,却一直不肯来看她。 也难怪,父亲是独子,奶奶自然想要个孙子。得不到他,老人肯定不如意。老人眼里,XY染色体那都是空谈,“你占了我孙子的轮回道”这才是冤家之所以为冤家的原因,谁说没有把家人当仇人的?端竹就是个在两岁时被母亲抱在怀里寒风中站了四十几分钟却入不得华家家门一步的华家小仇人。 当她把这些事情告诉咪宝时,咪宝耸了耸肩,说,“慕男狂都是那样的。”口气里不无鄙夷,只差没竖起中指,林森柏在旁倒是难得镇定,按着电视遥控器道:“人之一生所以有可悲的人生观,大抵都有可悲的人生,多看书,不学就好。”端竹理所当然地听不出咪宝和林森柏言语里的讽刺,因为她们根本没打算让她听明白,即便现实再残酷,她们仍旧希望她可以维持正直心态,像她的名字一样,端正如竹地生活。 咪宝阿姨和林小姐…端竹想,真是很好的两个人:就算大家都只能住在图书馆里,却像李奶奶一样对她疼爱有加。入冬了腾出被子给她盖,每星期为她换一次床单,生病了带她去医院…咪宝阿姨每晚要上班上到两三点钟才回家,白天还老早爬起来送她去上学…就算每天忙得没日没夜也会抽出空来给她讲英文语法… 十五岁的端竹依旧是纯洁的,纯洁得不存一丝怀疑。 没有金钱观念的她,意识里能够支撑成长的唯一动力就是源源不断来自于四面八方的善良。 …… 二零零六年一月二日下午四点,端竹房中。 “中国人要吃长寿面!” “小朋友更喜欢奶油蛋糕。” 端竹以为世界大战就要开始了,正准备躲到沙发后面去看书的时候,一只纤细如笊篱的文昌鸡爪子将她意欲为译版《奥赛罗》翻页的手掌握住,“说!面条还是蛋糕!” 林森柏气势汹汹的样子很是有派,可端竹就是怕不起来,五个月多过去,早习惯了。 “林小姐是问今天吃面条还是蛋糕吗?”端竹偷一眼望向床脚地面的生物课本。林森柏才不管她在看哪儿,依旧激昂,“就是!” 端竹左一眼望向咪宝端着的大蛋糕,右一眼望向林森柏举着的陶瓷大碗,捏着衣角,两难道:“面条和蛋糕都很好啊…” 咪宝把蛋糕连底托一起放在地毯上,双手环胸,头一昂,面朝五彩花窗,“谁要和她那种没水准的面条一样好。” “鬼才要像你那种随便摸摸捏捏就成型的破蛋糕一样被虚伪地称赞!”林森柏跳脚,抓着端竹几步闪到咪宝面前,下巴对着怀里陶瓷大碗,“两小时我也能搞出个蛋糕来!有种你也手工弄一碗长寿面!” 端竹以为这两人又要唧唧歪歪地在她面前拌上半小时嘴,刚打算将蛋糕和长寿面通通吃光避免纷争,咪宝却回过头来,扬着下巴对林森柏说了一句可能她这辈子也弄不懂的话:“我是嫁接苗没种,你是盐碱地无肥,不要说得好像我有种你那地里就能长出点啥来一样,乖。” 端竹看见林森柏的脸一下烧红起来,全身肌肉紧绷如校内英文月刊上原摘自泰木死报的海豹小分队队员,却终究没对敌军做出后旋踢这样的动作,只是轻轻抬起脚来,猛地踹向咪宝借着臂力悬空而起看风景的膝内,“去死吧你!” “哦——好疼啊,好疼——”咪宝被踢后,装着苦样,却轻巧地翻身坐上了窗台,一手抱膝,一手还指着林森柏朝端竹告黑状:“端竹你看你的林小姐就是这么粗鲁!你可千万别学她!” “咪宝阿姨你稍微忍一下,我去拿药!” 端竹慌忙撤退,趴到自己床侧,翻箱倒柜地找上回她磕肿手臂时钟点工送给她的龙马活络油。 “喂,我又没有踢得很重,叫毛叫!”林森柏圆瞪着两眼,含恨道,“今天她生日你还整她,算什么公德。”咪宝状似天真地望着遥远的灰色天花瓦纹,抖腿,“在一个受面前,我有攻德就行。” 端竹听不懂她们那套攻攻受受的歪理邪说,只是将药油涂在手上,小心地拉直咪宝被踢的左腿,在她膝弯内力道适中地揉撮开来。 “真好啊…有个小辈给揉腿…” 咪宝享受地半眯着眼睛,就差没有喵地叫出声来,林森柏看她一脸陶醉的欠揍样儿,真恨不能冲上去连皮肉带骨头都给她嚼了。放在平常,她完全可以用“今晚不准上我床”这种对攻君最有效的威胁手段直接令咪宝灰溜溜地摸着鼻子告饶,但端竹在,即使端竹知道她两同房,即使她也不怕什么奸情暴露,即使咪宝在端竹面前会很有分寸地不开中文黄腔,可这种举义太过明显的话,在未成年人面前还是不说为好。 “得,你两继续柔情蜜意着吧,我下楼给端竹拿礼物。”林森柏极其无奈地摆摆手,刚抬脚要走,却听端竹很小声地重复了一个词,“礼物?” 林森柏瞟了眼正低头望着端竹的咪宝,挠头道:“是啊,礼物,过生日收礼物嘛。”昨天纠结了大半个下午,两人终于决定一个送端竹跳跳虎一个送端竹运动鞋——毛毛熊是师烨裳从文旧颜那儿问来的安姿喜欢的东西,运动鞋用于替换她现在穿着的那双旧得快要被磨出洞来的白布鞋。 端竹以为过生日有长寿面吃就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何况林森柏还往面里窝了两个鸡蛋,再看到咪宝给自己做的大蛋糕她虽然嘴上说不出什么心里早已感动得一塌糊涂,现在居然还有礼物…她真的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林森柏将礼物搬上楼交给端竹后,拍拍手,叉腰,呆头呆脑地对正抱着跳跳虎,局促不安地望向正给自己试鞋的咪宝,激动得热泪盈眶的小朋友说:“你看吧,我两没啥创意,礼物也不值几个钱,毛毛熊陪你睡觉,然后...嗯,天气冷了你穿那双薄布鞋不顶事…” 林森柏怕被端竹看出破绽,连买个鞋子都得左思右想,既不敢买大勾,也不敢买莲花,而买了双标志相当像大勾,广告词相当像莲花的一个省优部优中国驰名品牌的运动鞋… 毛毛熊就不用那么费思量了,按着师烨裳给的型号码,杀到专柜,付钱扛了就走。 很大的一只跳跳虎,一米来长,半米来宽,别说当抱枕,就是当被子都足够。 师烨裳替文旧颜转告林森柏说,一定要挑毛好料子软的,那样抱起来才会舒服,还说安姿坚持让林森柏买与自己最宠爱的那只相同型号的,因为那只跳跳虎的胡子可以梳麻花辫,耳朵可以藏糖果,嘴巴可以放下一整条三颗装的费力罗... 林森柏只祈祷端竹不会像安姿一样把跳跳虎的各个身体部位当零食柜用… 49——要—— 咪宝曾经问过林森柏,她这辈子有没有真心爱过的人,如果没有,那有没有不存私利地真心喜欢过谁。林森柏竖起十根指头,开始慢慢一根根往下掰,从高中同学到大学同学,同事同行同寝室友,师烨裳,XX,XXX…一路数来,居然不下两打。咪宝当然知道她是在胡说八道,林森柏的心就那么针鼻子大一点儿地方,装她自己,加一两个都嫌挤,别提还要再装下个几十个,可听她这么一说,咪宝就从此认定了这是个没心没肺,狼心狗肺的人,想让她认真去爱,简直比让一群大雁一会儿排成S型一会儿排成B型更难。 林森柏曾经问过咪宝,梦中情人是怎样的,并很有自知之明地指着自己说“我知道肯定不是我这样的”。咪宝点头,完全赞同林森柏的观点,她的梦中情人确实不是林森柏这号的。头发要浓密乌黑,性格要体贴温柔,生活态度要端正,行为举止要端庄…凑齐所有这些优点,一个跟林森柏几乎反着的女人,才是咪宝的梦中情人。 当初我是瞎了我的狗眼才跟你搞到一块,光赔不赚,为你累死累活连句谢谢都捞不到,老娘就是嫁个男人都比跟你在一起强得多! 是啊是啊,我也是瞎了我的狗眼才跟你搞到一块,放着那么多名模明星不要,偏跟你搞到一起,被你折腾得死去活来连句赞美都捞不到,本小姐就是给猪当床伴也比跟你在一起强得多! 两只死鸭子经常有事没事就以贬低自己这种形式,达到打击对方的目的,久而久之,两人便也拌嘴拌出默契来了,要么市井俗话,要么上纲上线,只是不再谈感情了——本来嘛,床伴就要有个床伴的样子,跟床伴谈情,太伤人。 也许,没有端竹介入,这俩用不了一年半载就该走到头了,挥挥从未牵在一起的手,大声喊白白,今后再碰到,还是可以聊天上床,但事情就是这么巧,端竹来了,咪宝母爱泛滥了,林森柏良心发现了,故事便日渐纠结了。 午睡前,咪宝突然想起一件事。 “林老伯,”她慢悠悠挫着左手指甲,眼睛盯着卧房里的电视,“端竹住校后,我还是回我家住吧,家里人催我赶紧安下心来搞对象结婚,你这屋子又大得瘆人,晚上回来黑灯瞎火得老像要闹鬼。” 林森柏正在看公司财务报表,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弯腰驼背地坐在书桌前,很是老学究的样子,咪宝叫她林老伯还真没侮辱她。“我让人在院子里多装几盏灯,以后你回来之前给我电话,我院门口等你,”她扶扶眼镜,说得不带感情,报表薄纸被她翻得哗啦直响,手里标记笔一会儿画圈,一会儿画波浪,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在做美工作业,“要是还怕,我让人接你回来就得。” 听林森柏这么说,咪宝不由心生暖意,嘴硬的鸭子是不会说她希望她留下的,如果林森柏突然有一天狂洒狗血地拉着她的手对她倾诉衷肠,她肯定恶心地将她一把推开让她有多远死多远。 “端竹都住校了,我还留这儿干嘛?招你烦啊?”调侃林森柏是件很有趣的事,看林森柏跳脚更是件有趣的事,咪宝就算明知答案,也不愿意放过大好机会,“再说你不是一向标榜自由至上的么?不怕我绑你?” 这里是不是写错了?设计公司没说还有啥附加费这回事啊…又不是燃油。林森柏放下笔,抬头望着天花板,老半天后才回答咪宝:“你没听说过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句话吗?” 咪宝气窒,调戏不成反被阉,这种滋味不好受,不好受。她也就比林森柏大四岁而已,却总被林森柏揪着小辫子甩来甩去,每次林森柏只要不想和她拌嘴,最后一句话肯定是变着法子打击她年龄,就像她每次不想和林森柏拌嘴,最后一句话肯定直指林森柏发育一样。 没办法,睡觉吧,拌嘴拌输了,至少还嬴得了林老伯一片心不甘情不愿的关怀,关电视,拉被子,蒙头,“喂,你坐窗边小心着凉啊,你要冻感冒了我可真回家去避难。”林森柏习惯开着窗睡觉。 晚上上班,咪宝一进会馆大门就看见顶着黑眼圈的席之沐正坐在大堂里打瞌睡。明明夜班才刚开始没多久,会馆里包厢灯全是亮着的,这个时候打瞌睡,实在不是席之沐的风格——席之沐外号“动感超人”,每天只需四个小时睡眠就能生龙活虎地连加两班连上一礼拜。好在师烨裳没有因为私交剥削劳动人民,加班费给得很高,也不知是鼓励席之沐加班呢?还是觉得确实有必要。 “啊,钱经理!”楼面主管见到咪宝,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吓她一跳,“你来了就太好了!” 什么叫我来了就太好了,我每天上班也没迟到早退旷工过,说得像是我死八百年没死透又从坟堆里爬出来一样…咪宝满头黑线,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强颜欢笑,“怎么了吗?凡事有席经理在嘛,叫醒她就是。” “席经理不让叫,也是的,她都连上三班没合眼了,”楼面主管大概是想起席之沐在睡觉,大堂里因为吊顶很高,回声巨大,急忙压低原本响亮的声音,“4010来了一桌客人,很不礼貌,对服务员动手动脚,老板说那关系户无利可图,让咱们自行处理,想打想骂都行,可我看咱是不是应该理智解决,毕竟还是客人。” 咪宝一向最烦那号仗着有钱有势不分场合对象,见着小姑娘就露出猪哥嘴脸伸出咸猪蹄子的暴发户,会馆明明开了馆中馆他们却弃之不顾,非得去欺负人家正儿八经端菜倒酒的,对付这种人还真得按师烨裳的说法一顿狼牙棒给他们打出去才行。 咪宝指指席之沐,“她睡多久了?” “客人来之前睡的,还没一小时。” “叫醒她,就说我来了,让她房里睡去,还有,别告诉她这事儿,对讲给我,我先上去。” 咪宝一口气说完话,接过对讲机,从裙兜里掏出自己的工作铭牌别在领侧,朝馆中馆入口方向做了个手势便径自步上阶梯,一直走到四楼,她见几个楼层服务员正站在楼道里低声嘀咕着什么,心里不大高兴,冷着脸轻咳一嗓子,原本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们立刻消停。 “一个包厢不正常而已,你们都跑出来干嘛?想把别的包厢客人都饿死是怎么着?” 咪宝在会馆中声望从来不弱,作风也比席之沐硬派得多,每有一批新的服务员入职,师烨裳都会请她加班做培训,每期培训结束时,学员都会大大地松一口气,毕竟在席之沐的和风煦日中工作,比在咪宝的高压政策下艰难度日要舒服太多,于是这会儿小姑娘们一见她来,便像见了活阎王,立刻该干啥干啥去了,个个蹿得比兔子还快。 走到4010门前,看看旁边门牌,确定没错,咪宝敲门而入。 “席经理…” 吃了皮亏的服务员看到咪宝来,眼眶又红,鼻音重重地喊着她,却识相地不在人前告状。 包厢里,十二人大桌上总共坐了八人,六男两女,主宾位上坐着谁咪宝不认识,可她认识主陪——张蕴兮的狐朋狗友之一,来往于两岸三地倒腾成衣的X先生。 “哟,钱小姐,好久不见!” X先生热情地端着两个斟得满满的白酒杯站起身来,一副啥也别说了咱先干三杯的架势。 咪宝看惯这种场面,不咸不淡地寒暄几句,接来杯子与X先生碰了碰,也不废话,咣咣咣就是三杯。 取过服务员递上的餐纸,在唇边按了按,咪宝皮笑肉不笑道:“X先生,咱们话也说了,酒也喝了,该办正经事了。”X先生抬起眉心,仿佛不知情地问是何事。“刚才主管告诉我有人对服务员不轨,我相信,应该不是您吧?” X先生矢口否认,咪宝也就不再揪他,狐狸般的眼睛眯起来,视线在桌上扫一遍,很快发现有个穿白衣的瘦高个子眼熟。“这位是您的马仔?”她指着瘦高个子问X先生。X先生看她脸色不对,生怕她搬出师烨裳来,急忙应是。 “就是他对你动手动脚吧?”咪宝转头问向哆哆嗦嗦的小服务员。 小服务员抿着嘴,点点头,很快又把脑袋低了下去,盯着自己的鞋面数细菌。 …… 咪宝下班时,与往常一样,恰是夜里两点,车子开近林森柏那栋哥特式的帝王耗死,突觉背后凉风阵阵。 这半年来,每天从停车坪到家门那一段路,几乎已经成为她挥之不去的梦魇,特别是今天,远远望过去,那大铁门前好像还有个黑影,正在不停地晃啊晃,她开近,点亮车头远光灯,那黑影居然嗖地一下就不见了! 阿弥陀佛,上帝保佑… 她虽然怕,但怕得很有风度,停车,关门,抬脚,就算身上抖成什么样子,她也不学林森柏缩脑袋弓腰双手拜佛。 走近大门,那个黑影突然又闪了出来,边朝她逼近,还边幽幽叫魂:“钱隶筠~你再晚点回来本小姐就冻成冰棍了~” 50——朝—— 夜里,汪顾睡着睡着,突然被一阵手机震动声闹醒。 李孝培松开捆绑汪顾腰身的四肢,从被窝里探出手去接电话。 汪顾将被子蒙过头,用力呼出几口怨气,却发现嗓子里的粘膜由于缺少水分滋润,在每一次呼吸的结束和开始,发出了似乎不大纯洁的声音。她伸手向床头柜,在黑暗中摸了半天也没摸着矿泉水,于是掀开被子眯着眼睛查找四下,这才发现自己睡的这个位置不是平时靠外的一侧。 “李孝培,水。” 李孝培拿过矿泉水瓶,突然翻身压住她,将电话听筒的背面贴在她右耳上,边嗯嗯啊啊地接电话,边掰开瓶盖将饮用吸孔按到她唇上。 什么东西都是专业的好,包括夜用水瓶。李孝培手里那个塑料瓶子是汪顾花了八十六块从网上买的,大容量,吸孔设计,就算打开瓶盖反倒瓶身,里面的水也不会洒出来,很适合夜渴人群使用——不吸不流,不捏不流,无论想躺成什么德行喝水都行,不用费力起身喝水——汪顾若是知道那种瓶子只需随便在哪个超市花三块五买瓶叫做“歼叫”的饮料就能得到,非得活活气死不可,所以李孝培没敢告诉她,自己前两天刚丢掉车里那几个具有同样功能的饮料包装瓶。 “唔…” 汪顾偏头,用力捏了李孝培一下,让她不要继续那种低级趣味的恶作剧,连忙起身抽纸擦掉从嘴里溢出来的水。 “妈~我知道了,真的知道了~您放心吧,我会认真研究病例,不会把患者当童子鸡炒了吃的,只是能不能麻烦您下次再给我打电话别挑半夜两点~您上班打哈欠顶多听漏两声心跳,我上班打哈欠可是会死人的啊…” 李孝培嗯嗯啊啊地挂了电话,又将汪顾拉回身边,道歉连声。 “对你妈态度好些,老人家也是怕你仗着技术好手术台上粗心大意出状况。”汪顾拍拍李孝培的肩,催她赶紧睡觉。 李孝培叹口气,瘪着嘴凑到汪顾耳边,“你当谁家父母都像你爸妈一样体贴人啊?我都跟他们说无数遍了,有事晚上十点前谈,十点后我要睡觉,可他们哪儿把我的话当过真,三天两头半夜弄醒我…换你你早疯了。” “我现在不是一样三天两头被弄醒?父母嘛,老了就像孩子一样任性了。” 说起来,汪顾家二老确实体贴,家里没事不找她,有事更不找她,两个老高知将宝贝女儿护得滴水不漏,生怕家庭琐事耽误了国宝大熊猫前程,许多家门八卦,若不是汪露说起,汪顾还真一点儿不晓得,就像有一年,两位老人家突然决定去欧洲N度蜜月,碰巧出发后两天汪顾闲而无事,往家里打电话找老爹老娘聊天,一通没人,两通没人,三四五六七八通还是没人接,汪顾急了,连夜开车回家,掏出钥匙开门,还以为会看见二老横尸客厅,谁料家中只发现两只饿死的苍蝇,后来还亏汪顾机灵,翻找鞋柜,发现里面不见了两双情侣款的运动鞋,这才放下心来。 “嗯…小姐言之有理…孝培必当谨记…”李孝培死搂着汪顾,喃喃一如自语,汪顾此时已在梦乡边界徘徊,哪还管得到她紧记宽记的,只不答腔。 第二天汪顾醒来时,李孝培照样是早起上班去了。 元旦公休病不休,那台手术时间紧任务重,李孝培只好弃暗投明,舍了温柔乡,扎身白色恐怖。 “冷…”汪顾哆哆嗦嗦,抱肩下床,煮鸡蛋泡咖啡烤面包洗脸刷牙,一气呵成,等她从浴室里抹着满脸水珠走出来,鸡蛋刚好是适合入嘴的温度,咖啡刚好是媲美墨汁的浓度,面包刚好是不绵不脆的硬度。打开电视,元旦晚会还在重播,不断不断提醒着精神错乱的汪顾下次签名时别在旁边顺手写出2005。倒咖啡的杯子是从杯架上随手拿的,汪顾喝完大半时才发现,这是师烨裳上回用过的那只。 咖啡泡得太浓,味道也几乎与上回师烨裳泡出来的一样,茶几上车钥匙的开锁对象,正是上回汪顾对师烨裳唯一的印象,阿斯顿马丁。 汪顾关掉群魔乱舞的电视,啪叽仰倒在地毯上,用靠枕捂住很没精神的脸,发出一声赛鬼哭胜狼嚎的悲鸣:COW~妖怪啊~妖怪… 此场景无比之凄凉,大有秋风扫落叶之势,夜莺泣血啼之姿,足以令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原因是,她汪顾昨晚又梦到了师烨裳那该死的,不知道用左脑还是右脑或者根本不用脑思考的妖怪。 “怎么会有人做出那种事啊!!!”汪顾闷声大喊,两腿用力蹬踹一张曾经被她视为心头爱的意大利沙发… 这个缺乏自我反省精神的人一味指责他人,却忘了自己才是那个把“董事长室”看成“萋荠之事”,误闯了别人私密空间,还一路盯着别人床间秘事一直盯到师烨裳在邻近顶峰时不得已地昂起了头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的事根本就和偷窥没啥两样的人。好吧,如果一定要说区别,那便只在于偷窥者是在别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窥视,而她是在当事人一方知情的情况下窥视,但重点是同样可耻! 可耻吗?可耻吗?真的可耻吗?汪顾与自己争辩。 不可耻吧…她只是没反应过来而已… 关键是谁知道那只死妖怪会在那种情况下一点反应也没有地与她对视足足、恩…大概五分钟! 期间居然还能该做什么做什么地当着她的面回应席之沐的吻,环住席之沐的肩,低声吟喘着催促席之沐快一点! 这叫什么人啊! 竟明目张胆地把她汪顾这么个存在感强烈的大活人视物无物熟视无睹地看成空气!害她经脉错乱鼻血逆流浑身抽搐地看了一场免费国产非译制成人小电影还不算,如今竟还昭昭入她梦来,搅得她愈是心绪不宁精神恍惚,在公司每每见到师烨裳只想猛地扑上去把她按到墙上就地正法。 会死人的… 每天晚上做那种梦,太费体力脑力。 汪顾继续用靠枕捂脸,一个用力,再一个用力,一次一次下决心要捂死自己,结果通通不成功,不是没有成功捂死自己,而是没有成功下定决心。 不能,绝对不能被那个妖怪打败啊! 汪顾,你要挺住!挺住! 可就算心里再怎么不停狂喊着挺住,其实汪顾还是没挺住,最终还是倒在了充满激情的意淫炮弹下,脑海里开始循环播放从她见到师烨裳到师烨裳昂起头来的那几分钟画面。 汪顾知道这样很猥琐,可她看到了,没有人能够看到了这样的画面还能不存一丝杂念地很快忘掉,她汪顾不是圣人,反倒还是个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正常人,她没被弄疯掉,没当时就尖叫出声,没有把师烨裳身上的那个人用CTRL+H替换成自己,就算仁至义尽了。 她都冷静成这样了,还希望她能咋样? 难不成要像师烨裳那样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每天还是笑着眯起那双狐狸眼,闲趣悠悠地从她身边路过,然后说声“啊,汪小姐,好巧”? 掀桌! 怎么可能! 如果真能做到那样,她汪顾就也成妖怪了! …… 汪顾就在这样添油加醋地回想意淫中,艰苦卓绝地自我斗争中,孜孜不倦地检讨反省中度过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二零零六年一月三日下午两点半,汪露用钥匙打开了她的家门,将一袋瓜果蔬菜禽肉蛋豆放到她身边的地毯上,“汪顾,今天你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放开靠枕,汪顾瞄了汪露一眼,耳边不停回荡着做…做…做… “你发烧啦?脸怎么这么红?”汪露看汪顾不仅仅是脸红,就连眼睛都红了,急忙把手探到她额头上,“呀?没有啊,难道是发骚?” “滚蛋,”汪顾一个鲤鱼打挺,操起茶几上早已凉透的咖啡一通猛灌,汪露看她满脸的春情激荡,立即想起自家堂姐只要一有暗恋对象就会行为失常的不良习惯。她凑到汪顾耳边,幽幽道:“不告诉我是谁,我就咒她全家死光光哦…” 汪顾转头瞪她,她皮笑肉不笑地又瞪回去,指尖在地毯上缓慢而规整地画着内旋圆,大有真要“画个圈圈诅咒你”的意思。 汪顾执不过她,只能恨自己情绪坦诚,随随便便就能被人看穿,一咬牙一跺脚,丢脸也强过让某人被咒了。薄皮小脸一冷,汪顾豁出去道:“你不准对别人说。”汪露点头,眼里闪烁着璀璨夺目的八卦之光。 “你要说出去轮到我画圈诅咒你。” 汪露再点头,情绪已经激动到无法自已。 汪顾低下脑袋,看着盘起的双腿,声音小到不能再小,“师烨裳。” 汪露翻了个白眼,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汪顾,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两把梗比叶还壮的芥蓝,突地一个劲儿往汪顾背上猛甩,边甩边煞有介事地骂:“我让你迟钝,让你没创意,打死你个闷骚的…” 51——三—— 汪露此来的目的,就是逼汪顾给她做饭吃,顺便试探一下汪顾最近手艺到底是进步还是退步了。 不过没差,汪顾是能把五岁小娃都会做得很好的炒鸡蛋认认真真地炒成变质再变质的蛋白质的,大概,叫蛋黑质也没错,所以她的手艺就算再退步,汪露也觉得无大碍,反正都那样了。 洗好青菜烧起锅,汪顾左顾右盼找酱油,“生抽见着了吗?” “你是炒青菜又不是炒酱油,要它干嘛?”汪露奇怪的很,手里刚做凶器的芥蓝淌着水,绿油油。 “我从食谱上看到人家做白灼芥蓝是用酱油的。” 汪露架起眉头盯着汪顾,不敢相信就她这号连煮个粥都能煮糊的货色还敢去看啥食谱,她要是她,肯定连食谱两个字都羞于说出来。 “我说姐姐,你真要做白灼芥蓝为啥还烧油?”这女人不会做菜就算了,难道还不会认字? 汪顾听完一愣,连忙关火,抓着锅柄的手昭昭就要抬起来把锅里的生油倒进废弃池中。 “停!停!”汪露一把拦下她,“你个死小资,半斤猪油就被你这么拿来毁啊?!心不在肝上!给我!”汪露从碗柜里取出个陶瓷碗,接过锅子,将油倒进碗中,“那些喜欢你的都是脑袋被门板夹过的!” 十三岁那年,汪顾第一次尝试做饭,菜名西红柿炒鸡蛋。要不怎么说汪顾有才呢?西红柿炒鸡蛋,人家竟能异想天开地先炒西红柿然后往已经被炒得软绵绵的西红柿上倒蛋汁,结果是炒出了一盘人见人呕的,类似便血人群排泄物的东西。十五岁那年,汪顾第二次尝试做饭,这回是真做饭,做米饭。按照正常人思路,煮饭嘛,肯定是加点水放点米开火等开锅啊,怕糊多加水,怕稀少加水,这不就得了?可人家汪顾就偏不,因为她听说蒸出来的米饭更好吃。其实也是,蒸出来的米好吃,糯性大口感好,但问题是她只晓得蒸是要隔水的,却不知道蒸还要应该离水的,哐地把装米的陶瓷碗往锅底一放,小天才加水开火写作业去了。汪家二老下了班回到家,看见厨房灶台上架着锅,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吃饭时汪夫人关火开锅,闻了闻,喊一嗓子“嗯!这饭煮得挺好!”汪顾坐在饭桌旁,老大不高兴地喊回去“蒸的!”厨房里静了有这么一会儿,又听汪夫人抖着嗓子在里面问:“蒸的啊,那…碗呢?”其实那只金贵的骨瓷大碗早被锅底的高温碎尸,裂成五六瓣,她问话时,正藏在一堆白茫茫的米饭间,对她发出灿烂的微笑… 你说,你说!喜欢这种女人的人,脑袋能不是被门板夹过的吗? “脑袋被门板夹过的那个一会儿可能要回来吃晚饭,米多放点,那家伙饭量大得像猪。”汪顾瞪着烧水的锅子,叮嘱汪露。 汪露煞有介事地长长哦一声,“这年头,不医改还真不行,啥智商都能当外科医生。” 菜烫熟了,汪顾琢磨着应该摆到个什么盘里去。长盘家里没有,圆盘昨天用的又没洗,李孝培说等她晚上回来再洗,可这会儿紧用着的关头,总不能拿个纸盘给菜浇汁淋油吧?想来想去,汪顾还是决定大义灭亲,“汪露,赶紧把那堆碗碟洗了。”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汪露白她一眼,却知道她是个打死不洗碗的人,自古华山两条路,一不吃,二不洗。汪露清楚今儿个自己逼汪顾做饭就是找被虐来了,叹口气,认栽,洗吧,谁让她今天闲待在家里无聊,想起该减肥了呢?又谁让她不挑菜不挑饭吃嘛儿嘛儿香身体倍儿棒,唯有汪顾做的东西才能令她吃两口就觉得饱呢? “你真别去招人家师大小姐,本来身体就不好,还让你喂这种猪食,非被你养死了不可。” 汪顾用漏勺扒拉着滚水中的菜梗,汪露冷不丁来这么一句,差点害她把爪子磕锅里去。叉腰,红着脸,她横眉竖目对汪露喊:“我才不招她!跟那只妖怪在一起我活不过三十!她那号人你是见了的,要想让她服帖,除非拿条链子给她栓裤腰上,傻子才找那活罪受,我又不聋不瞎不傻不穷,找个比她强十几二十倍的富富有余……”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没底气,最后一句几乎是模糊成白噪音程度,“但是,就算我做得难吃她也吃不出来啊…”汪露听半天,这才算闹明白了,和CET-4、6的阅读题一样,but后面的乃是重点。 递个洗干净的盘子给她,让她赶紧把那堆快要煮成梅菜的青菜捞出来,汪露斜眼瞄着她,“看你谈那么多次恋爱,我还从没见过你有觉悟给谁做过顿饭呢,咋了?这回准备火力全开是怎么着?” 汪顾抿着嘴,假装听不见,将菜装盘,用食盐鸡精生抽胡乱比例地调兑味汁。 “喂,汪顾,”汪露晓得她又开始别扭了,肘尖顶顶她的手臂,听她应声,便说:“你要是不打算结婚,就找个能谈得上爱的女人定下来吧,大伯伯母他们也知道你是歪的了,最近总让我游说你带个准备长相守的人给他们看看。” 汪顾二十岁那年,被父母偶然一次捉奸在床后便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的性向,汪家二老也没说什么,只让她留神识人,注意安全就好,平静得像是早知如此。 “你婚结了那么多,不是一样没定下来?”热油浇淋菜叶上的葱丝,喷香的味道飘散开去,汪顾端起盘子闻一闻,自满的表情跃然脸上,“香死了。” 这个话题很烦人,很烦人,汪露清楚得很,汪顾不想说,她也就识相地不再提了,挑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嚼嚼,差点没被呴死,“你还好意思说师烨裳!我的娘啊!李孝培真是神!把你两妖孽一肩挑起,竟然还能活着!” 说曹操曹操到,与厨房门相邻的家门被推开,李孝培回来了,满脸倦色地笑着与汪顾汪露打过招呼,放下手里的外卖餐盒便进浴室洗手,几分钟后折进厨房,在汪顾发上轻轻吻一下,粗看一眼流理台上的四碟八碗,莫名其妙地说:“呀,汪汪,太坏了你,让汪露跑来给你做菜。” 汪顾瞪她,指着自己胸前的围裙,平反昭雪,“她只会红烧带鱼!你看今晚菜里有红烧带鱼吗?” 李孝培手搭凉棚举目眺望,黄瓜鸡蛋汤,西红柿炒蛋,葱炒蛋,水蒸蛋,木须…蛋,除了一盘青菜就是各种蔬菜与蛋的结合体或原汁原味原生态的蛋,别说鱼,就连肉也没有,那盘木须蛋一看就是黄瓜鸡蛋汤的黄瓜用剩下了,又不知哪个柜子里突然掉出了明清年间遗留下的古董干木耳,随便发发便和葱炒蛋里匀出来的鸡蛋及过剩的黄瓜一齐下油锅煎熬的产物。 素来听闻汪顾做菜手艺不佳,以至从未敢让汪顾亲自下厨的李孝培,此时额冒冷汗地望着满流理台的蛋,一手安慰地拍拍汪顾的肩,一手捂上腹侧胆囊的位置,寻思着应不应该下楼买点儿降固醇的药,或者泡杯苦丁茶决明子什么的先喝下去,“我、我的汪、汪汪就是厉害,”咕嘟,咽口水,“看、看得我好馋啊。” 啊…哈、哈哈哈…李孝培在心中,泪流满面地笑着,脑中浮现一个勾搭过汪顾的同行对汪顾的总结:别招她,千万别招她,把她招急了不是跟你分手就是给你做饭。 虽然说,鸡蛋是所有食材中最容易料理成功的东西,五岁的孩子也会做,但…但,李孝培偷偷溜一眼那碗水蒸蛋…真的,她之所以能认出那是碗水蒸蛋,完全凭借多年来积累的生活常识,绝对不是凭借视力,如果用眼睛客观具体地去看,碗里东西根本只能称之为“物质”—— 哦,我的朋友。 你看,你快看! 你看碗里那连绵起伏的黄色小山! 上面郁郁葱葱地覆盖着的青绿色,多么像那能提炼出盘尼西林,曾经为治愈人类脑膜炎,肺结核,白喉等诸多疾病做出巨大贡献的青霉菌! 你看,你来看! 你看碗边那坑坑洼洼的白色大洞! 里面密密麻麻地层叠着的氯化钠,多么像那既能促进蛋氨酸新陈代谢,又能导致中枢神经麻痹,呼吸麻痹,最终杀人于无形的三氧化二砷! 你看,你再看! 你看碗底那乌漆麻黑的墨色粉末! 下面均匀布满的…… 李孝培诗兴大发,本来还想再充满激情地拼凑两句,但浑身的无力感在看到陶瓷海碗中央那块透着粉嫩粉嫩白,正羞答答地露出一角的鸡蛋皮后蓦然加深,仿佛乘坐地心探险器,以每秒9。8米的加速度,失重地跌入了翻滚着赤红岩浆的地核当中。 “吃饭吃饭,李孝培拿碗,汪露端菜,我去洗脸。”汪大厨拍屁股走人,留李孝培与汪露目目相觑。 52——暮—— 汪顾家的这顿晚饭,吃得只能用“各怀鬼胎”来形容: 汪露是自找的,端着小半碗米饭,筷头在一样菜上抠绿豆大小的材料,放进嘴里,砸吧砸吧,挖一筷子米送下去,重复这个动作五遍,她的饭刚好吃完,摸摸肚子,虽然还是空着的,但很明显,嘴巴不想再工作了,特别是舌头,肚里的馋虫死光,她胜利完成了一个减肥步骤。 汪顾心满意足地嚼着李孝培买回来的牛肉饭,边嚼还边夸,扬言要把两份都吃完,以报答李孝培千里送鹅毛的心意,但对自己做的饭菜,她是相当有自知之明地看都不看一眼,生怕看了倒胃口,更别提吃。 李孝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居然逼得汪顾对她实施这样比跪搓板电路板还要残忍的惩罚。可是,吃饭与分手二挑一,她很明智地选择了前者,毕竟汪顾还是可爱的,那种可爱,胜过饭菜的可怕,一点点,却也足够让她吞炭火般吞掉那一桌子高盐高蛋白高胆固醇的毒物了。 晚饭后,汪露要闪人,说是约了人去电影院看《无极》,还问汪顾和李孝培要不要去,其实她根本是在逃避饭后洗碗。 李孝培说随便,如果汪顾想去,那就去。 而汪顾,前几天刚在网上看了《无极》的第一线枪版,谢大叔的几句中文对白雷得她如真似幻风中凌乱死去活来,对那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的高清版真半点儿兴趣也无,摆手放汪露一条生路,“滚吧滚吧,你欺负了我,却一滚而过,我只想问,我可以抽你吗爱人?” 汪露走后,李孝培擦桌擦地擦碗,贤妻良母得就差替汪顾把全家窗户都擦一遍。 “你洗澡去,别一副累不死的样子,连站两台手术我是你早趴下了。” 汪顾取过李孝培手里的抹布,扳转她的身子,将她往浴室方向推了推。 李孝培是医院脑外科室的第二把刀,一把刀心脏不好,几天前到夏威夷学跳草裙舞健身去了,留下她个在脑外科界还算小字辈的二把刀坐镇手术台。休假想也别想,那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要不是她手快,拆头骨拆血管拆神经这种事三下五除二电工拆电线般搞定,恐怕她现在得站在手术台边而不是灶台边。 “我是累不死的火凤凰,这点你比谁都清楚啊。”李孝培调回头来,对着汪顾,笑得色咪咪,“今晚我吃多了,一桌菜一锅饭都是我吃的。” 汪顾缺根弦地抬头看她,眼里全是疑问,“饿就吃,天经地义,没人不准你吃,你吃得多我高兴啊。”她当然高兴,她的手艺,现在已经到了可以靠一顿饭检验一个情人对自己诚心有几分的地步了,这点不用提醒,谢谢。谁敢提醒,必须具备去死一死的觉悟。 “你高兴,我不高兴,”李孝培瘪嘴,双手插在裤兜里,弓腰平视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汪顾,“你昨晚做一半的时候睡着,太伤我心了,”正确地说,不是一半,而是一小半,前戏还没完,汪顾就睡着了,囧得李孝培差点往自己血管里打一针空气,“还是说我技术退步了?需要多练练?” 最近确实渴睡,大概因为冬天总喜欢捂着脸睡觉,脑袋缺氧…汪顾知道自己真的做了件很蠢的事,薄皮小脸一下红通,却还是昂起头来,食指勾住李孝培腰上精致的皮带扣,用力扯两下,硬撑气势道:“鬼让你事多。预告片放了半小时还不首映,你撩得我手软腿软脖子软,不睡能行吗?” 李孝培想起前两天因前戏不足差点被汪顾踢下床的情景,只觉有冤无处诉,有苦无处鸣。但受君的尊严不容伤害,否则吃苦受罪的还是倒霉阿攻,于是她捏住汪顾的手,将汪顾扯到自己怀里,“我错,我错,今晚不预告,直接上盗版。” “你敢!”汪顾原本是静静趴在李孝培肩上享受安宁时刻的,一听这话,立刻大幅反弹,将她推开半臂远,怒目而视,“你敢直接上盗版看我不用中宣红头和谐你!去洗澡!” 杀必死,绝对的杀必死。中宣红头,不让你上床都是轻的,逼你上墙才是促进文化交流的终极手段…李孝培苦笑望着刺猬汪,满脑皆是刺猬柔软的颈部,胸部,上腹部,下腹部,XX部,腿部,膝部,踝部…但又不好将淫词秽语说得太露骨,毕竟她李孝培也是出身高知家庭的有志青攻,于是只得顺了汪顾的意思,宽衣解带去洗澡。 半小时后,她从浴室里出来时,汪顾正坐在床前地毯上看杂志,身边摆着一堆被空调暖风吹得翘起页角的文件纸,卧室音响循环放着YO-YO MA的Benjamin。 “汪汪,你个死小资,”李孝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在汪顾身边坐下,水蓝色的丝质浴衣当她伸直左腿时,摆身只及膝部,“全家都是这种CD。” 汪顾盯着Tiffany碎钻吊坠的广告头也不抬,“你想听‘纤夫的爱’也行,这才九点,我去楼下保安手机里替你淘。” 忽闻“纤夫的爱”四个字,李孝培只感耳熟,待得反应出那是首啥歌,她真恨不能一头磕死在床脚上。 “汪汪,不带你这样诋毁党员李孝培同志名誉的,”李孝培抽掉汪顾手上的杂志,巧手在她正看着的那页上折一个小角,合起,丢到床尾柜旁,“李孝培同志喜欢的是国粹。” 国粹?汪顾望着拉紧的嫩绿色窗帘,装作一无所知地捏着自己脖子上的皮肤,“党员李孝培同志是为麻将事业献身的好同志?” “啊对!”李孝培被汪顾跳蚤般的思维弄得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只得猛地翻身跨跪在汪顾腰侧,按住她两只因捧书而变得冰凉的手,“李孝培同志尤其喜欢两人麻将。” 汪顾的后脑勺刚好搁在床垫边角,两人之间形成一个相当适合接吻的距离。她的唇被李孝培坚定不移地吻住,下巴仰起的弧度刚好与颈椎仰起的角度保持一致——这就是高价床的好处,看到没?一万八千八不是白花的,实践证明,昂贵才是硬道理…汪顾模糊地想着,浑然不觉自己的胸衣背扣已被李孝培解开,睡衣的襟口正随着一颗颗扣子的逃逸,节节退败。 小李子肯定是学过催眠的…汪顾将头靠进枕间时,忍不住这样想。但李孝培盖在她左胸上的手并不这样认为,风马牛不相及地,它认为,李孝培肯定是打过鸡血的。 “汪汪冷不冷?” 李孝培的舌尖在汪顾肋心紧一圈慢一圈地画着圆,橘黄的床头灯光中,漾漾水渍避过敏感区域,逐渐向下蜿蜒而去,反而产生了更优质的调情效果——让对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或预备集中到某一个点上,不比分散那种极易涣散的注意力强? 汪顾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熟悉的感觉,被李孝培逗得向内凹进的小腹上确感凉意飕飕,“你说我冷不冷?” 李孝培弯起嘴角,左手扯起被子,盖住两人光裸的身体,特意将被沿往汪顾身侧压了压,右手分开汪顾虚曲着的两腿,手背在似水柔滑的腿内滑动几下,指尖便迫不及待地抵到湿润的入口处,第二秒,汪顾闷闷哼了一声,眉线生动地上扬些许,脊背挺得僵直。 “里面不冷,”李孝培伏在汪顾耳边气虚地说着,修长的手指一贯而入,却不动作,“里面热得像夏天的非洲…”非洲的缺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撞在她的指根上,令她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脏就长在那儿,否则冷静如她李孝培,决不会因为这样缺技术少基础的心脏复苏术而感觉周身血液全冲到了脑子里。 汪顾听耳边气喘吁吁便知李孝培是怕了前夜的折磨,在等她回应,于是她也毫不含糊地将双臂环上李孝培的肩背,在暖洋洋的灯光中闭着眼睛问向天花板,“联通好还是移动好?” “能把你体内体外全覆盖的好。”李孝培挺身按灭床灯,意外地引来汪顾一声寓意笃深的急喘,她低下头,就着黑暗,用眉骨磨蹭着汪顾的鼻尖,“时间早得很,就算做十次,也不到十二点。” “按你这种速度,做一次就该天亮了。”汪顾隐隐挺腰,刚要自己解决通讯难的问题,却发现身体里的电信网络突地由联通转了移动,一帧帧数据接踵而来,冲得她的中央处理器几欲瘫痪,“疼…”其实也不是真的疼,但这种时候只有叫疼才能让传输速度慢下来,以便让CPU好好处理每一帧缓存中的数据。 李孝培上当受骗,急停下动作,从汪顾腿间抽出手来,按开床灯认真去看,“疼?”指间稀薄的粘液是很正常的颜色,清亮透明,一点点由摩擦而起的小泡沫按理应该无伤大雅… “疼,关灯,继续,”汪顾没想到她居然会真的停下来去探究真相,不等她看好,一手拧灭床灯,一手将李孝培的爪子拉回自己早已泛滥的腹下,“烂技术。” 黑暗里,汪顾感觉到李孝培几近失控的进入,而后,耳边虽然埋怨连连,身下却是蜜意绵绵。她的腰肢不由随着李孝培的每一次抵压迎送向上,直到李孝培彻底放开顾虑,用一个个急不可耐的冲击将她死死困牢在欲望的底层。 …… 十二点钟声敲响时,汪顾已经数不清当前这场足以令人精神错乱的体内挛动是一到十中的哪一次,只晓得倘若、如果、万一,超过了十,那这便是她汪顾在人生短短二十八年中,不甘不愿地突破了的第N个床史记录。当然,N小于等于十。 “汪汪…”李孝培开会开不趴,病人缠不趴,手术做不趴,但此刻是因果有报地真趴了。她虚软地从汪顾身上翻到属于自己的那侧床铺间,四仰八叉地朝天喘气,过没两分钟,又像八爪鱼一样从背后缠上汪顾的腰身,“汪汪…” “没事就晚安。”汪顾累得快要撒手人寰,真没兴致忍她那情话不算情话,实话不算实话的屁话。 53——四—— 二零零六年一月四日,星期三,早七点整,B城实时气温零上2°C,天空明净,路况良好。麻雀们大有在生活质量上赶英超美的势头,不停在马路两边跳来跳去,八成是打算给日显富态的肚子消消肿。 二零零六年的第一个工作日,汪顾知道肯定要开会,于是早饭连吃了两颗鸡蛋,两根香肠,三块吐司,五条培根,外加一碗用高浓牛奶泡着的甜麦圈和一杯黑得令煤球都要含恨而死的咖啡。李孝培瞧她一副不像要去上班,反像要去辞职,生怕日后温饱问题得不到解决,今朝有粮今朝吃的样子,急忙掏出自己的工资卡,诚心诚意地双手捧到汪顾面前,柔声道:“汪汪,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默默站在你的背后,无条件支持你。” 汪顾白她一眼,从碗边的手袋里掏出卡夹,打开,拉手风琴一样扯动两头,“你不觉得我对你的支持力度能够更大些?” 李孝培放下工资卡,笑得色迷迷,淫绉绉,目光越过一堆信用卡直抵汪顾暴露在空气中的锁骨,“那我辞职回家给你生孩子好不好?”汪顾一口咖啡进错管道,呛得咳喘连连,黑汁由嘴角和鼻孔分别淌出,形象差到无以伦比,李孝培机智勇猛,立刻抓起手机,咔啪一声抓镜后,这个差点令汪顾切腹自尽的瞬间便成为了永恒。 “不删就分手,没商量。” 汪顾临出门前恶狠狠地威胁李孝培,手里餐纸全无必要地在鼻下擦拭。 快九点,到了公司,汪顾还惦念着相片的事,走出电梯间时恍惚一下,踩了一只包裹着棕色小牛皮的脚,抬起头,可怜的汪顾同学立刻想起不是冤家不聚头那句话,常言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得多少年才能修得踩次脚啊? 师烨裳不知因为什么,脑袋也蒙着呢,脚被人踩了,竟是哼也没哼一声,停也没停一秒,径直走到电梯旁的垃圾桶前丢汉堡包装纸,丢完,回头看见汪顾站在自己身旁,嘴里还道歉连声,不由问:“汪小姐,你怎么了吗?” “师总,实在抱歉,刚踩您脚了。”汪顾强忍挠墙冲动,挂起职业笑容,将同样的一句话重复第三遍,心想这妖怪难道不光失嗅还失聪失感了? 师烨裳摘下躲在发间的蓝牙耳机,两手交叠在腹间,笑着看汪顾,“哦,没事的,不疼。” 汪顾一下明白过来她之所以失聪的原因。 例会时间定在九点半,汪顾与师烨裳寒暄几分钟后便必须赶回办公室取文件。 按理,这种念头例会都是总结性的,不是讨论性的,所以汪顾没大有做功课,只在昨夜睡前稍微翻了翻年度报告。 谁知,一个小时后,师烨裳在例会上拿出了改组方案,云淡风轻地粗谈几句,便把话权交给了汪顾和姜昕。 姜昕是早知会有今日的,冷哼一声,说了句“一切听从师总安排”就不再讲话,放任手下几个死硬派的中管去攻击汪顾对于另一位副总经理候选人的提名。 汪顾冷不防先被师烨裳放了黑枪,接着又被轮番轰炸,嘴巧如她,也难免有些招架不住——姜昕一直死守他那一亩三分地,多年来占着半个霍氏国代的资源,旗下幕僚不可谓不多,群起而攻之的景象他希望多轰烈就能多轰烈;而汪顾刚在国际代理这边待了几个月,就算加上当年在国代部工作的年月,资历也远比不上姜昕,这种情况下,她要独力挺起一个新的副总经理候选人,除非再借她两个脑袋四只手。 中午饭点,师烨裳没有像往常那样用饥饿威胁与会群众,大发慈悲地放了两个小时假,让三十几个人休养生息,午后再战。 “汪小姐,麻烦你来一下。” 休会期间,师烨裳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前喊住正要下楼吃饭的汪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汪顾肚子也不饿,师烨裳要留她堂,于情于理她更不敢说半个不字,毕竟她还受着人家阿斯顿马丁的恩惠,偷看了人家的私隐,意淫了人家好几夜,实在亏欠良多,本应以身相许,奈何高攀不上,愧疚之余,只得乖乖跟着师烨裳走进总经理办公室。 关起门,汪顾以为师烨裳会数落她在会上的差劲表现,嘴角虽然习惯性上扬着,心里却在打边鼓,哪料师烨裳进了门便慢悠悠地坐到沙发里,两只细细的小臂环置腹间,上身与大腿间形成一个锋利的锐角,头是高抬着的,只是不说话,也不看汪顾。 “师总,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汪顾站了一会儿,本来只是肝儿颤的心情逐渐演化为她并不熟悉的紧张。 师烨裳终于偏过头来,淡淡笑道:“你看,这就是你上午之所以被动的原因。” 汪顾一下愣住,十五秒后才反应过来,师烨裳不是要数落她,而是要教她做事。 “姜昕知道自己在那个位子上待不久了,会放任下属对你攻击,为的是造成一个势力广泛的假象,以期今后在其他岗位上能够得风得水,势比人高。你不同。你的第一副总椅子很稳,退一万步还有文小姐在背后为你撑腰,根本什么都不用担心。现在,你去与他们一句一句地辩白意见,等于是将自己摆到与他们相同的高度上谈判。你没有人力优势,资源优势,甚至没有业绩优势,凭一张嘴想要把他们周旋得服服帖帖,绝不可能,”师烨裳说话间掏出手机来,像是发了条内容很短的短信,“听我这样说完,你晓得下午该怎么做了吗?” 汪顾呆呆地点了点头,心中开始反省自己的失策之处——姜昕摆明了是要挫她的风头,就算再明目张胆地撕破脸皮也是可能的,上午那几个中管还是留了几分颜面给她这个旧同事,如果下午她继续以较真的态度对待那些个无关是非的胡搅蛮缠,让问题的本质渐行渐远,那这件事情的圆满解决,只会像师烨裳说的那样,绝不可能。“师总说得是,上午我确实太草率了,不够沉着,没能站在全局立场思考问题,仅留意到个别人的个别关切,我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她话音刚落地,身后的木门便被人从外敲响,师烨裳授意她开门,几个端着餐盒的小帅哥鱼贯而入,边与师烨裳打招呼,边将食盒摆到师烨裳面前的茶几上。 “来吃饭吧。” 小帅哥们走后,师烨裳指指满桌的饭菜,让汪顾坐到自己身边,给了汪顾一双筷子,让她随便。汪顾本来因为早餐吃得多,会上又动了气,胃口全倒着,可师烨裳一番教导令她茅塞顿开,有所谓上下通气不咳嗽,汪顾不咳嗽,所以下面通了,上面自然通,瞬时间胃也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嘴也知道自己在哪儿了,通通立正站好预备开工,饥饿感便上来了。 再看桌上,麻婆豆腐,糖醋小排,脆皮乳猪,水晶虾饺,荔枝鸡丁…汪顾咽一口唾沫,望着从天而降的一碗米饭和师烨裳近乎慈祥的表情,差点感动得痛哭流涕。 “谢谢师总。”她接过碗,瞧师烨裳已经开动了,便也不再假装矜持,低头专心致志地与一桌美味拼起命来。 …… 吃完饭,离开会时间还有半小时,师烨裳吃过饭后水果,打个哈欠,对着一盘葵瓜子发呆。汪顾不知道师烨裳从小不吃瓜子,还以为她是想吃又懒得伸手去拿,便抓了一小把放到她虚张着的手心里,特意提醒:“师总,饭后吃点坚果对血管好。”其实什么时候适量吃些坚果都对血管好,不光饭后。 师烨裳昨夜因为席之沐加班,是抱着大熊入睡的。大熊肾亏尿频起夜不断,每两个小时就把她拱起来要求带它去嘘嘘,师烨裳被折腾得一宿未眠,整个人正陷在恍惚麻木中,汪顾递了些什么东西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她也不知道,只条件反射地道过谢,张嘴塞进去,等发现口感不对时一切都迟了,葵瓜子不算坚硬却韧性十足锋利无比的外壳纷纷扎进她口腔中的嫩肉里,疼得她还没来得及叫疼,泪水已涌出眼眶。 汪顾眼睁睁看她把瓜子连壳倒进嘴里,还以为她是那种和仓鼠一样先把瓜子放嘴里再慢慢咬壳的生物,直到师烨裳一张靡颜腻理的脸上昭昭然滑下眼汗,她这才反应过来,师烨裳不是仓鼠,而是比仓鼠还不如的生物!仓鼠还知道自己吃的是啥,她不知道自己吃的是啥也就算了,被壳扎了还不知道要吐出来!那张唇形完美的小嘴居然在泪水划过唇角时还在轻轻嚼动着! “师总!您快先吐出来。”汪顾手忙脚乱地拿起个空盘子接在师烨裳嘴下,师烨裳每当困晕之时总很听话,汪顾让她吐她就吐,只是吐得相当文雅,疼得要命还不忘用手遮在嘴前,以免形象受损。 “张嘴张嘴,”汪顾捏住师烨裳的下巴,逼她张开嘴,“我看看都扎哪儿了。” 等她用牙签一点点挑出师烨裳口中的木茬子,那张引人犯罪的嘴里已是鲜血淋漓,“还有没有哪儿疼?”她问,不放心地又掰转了师烨裳脑袋的方向,看看有没有漏掉的刺。 师烨裳乖乖地任她摆布,梨花带雨的脸毫无气势,没精神的声音甚至透出几分撒娇的味道来,“舌下好像有。”汪顾让她抬起舌尖,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根刺在哪儿,看一眼挂钟,马上到点开会,师烨裳刚想说不用找了,等下班再去找医生拔出来就好,汪顾却突然从后按住了她的脑袋,将她的唇贴到自己唇间,灵舌长驱直入,精准地滑到她的舌下,敏感的舌尖轻轻扫荡两遍后,师烨裳忽觉一阵刺痛,再回过神来时,便见汪顾从嘴里取出一根近半厘米长的木刺。 “抱歉师总,我失礼了,但是刺留在嘴里你连说话都说不清,怎么主持会议?”汪顾武当派张翠山大侠那般正义凌然道。 54——朝—— 二零零六年一月十三日,星期五,过完今天,就该放寒假了。 端竹在公立学校的最后一天,并没有什么感天动地的事情发生,相反,由于是最后一个考试日,同班大多数人都忘了端竹要转学的事情,只顾各自临阵磨枪抱佛脚。 早自习前,端竹将借老师的书都拿到办公室还给了老师,并对老师表达了感谢及惜别之情。老师对这个能够明显拉高全班平均成绩的学生很是不舍。端竹一走,老师仿佛看见自己的奖金随她而去,心中自然一百个不愿意,但之前来为端竹办理转学的人说,端竹在这所学校人身安全堪忧,他势单力薄,工作繁忙,不可能天天接送端竹,留不得,也就只好签字放人。 早自习时,高大帅趁收作业的功夫,深情地望着端竹,把一个写着临别赠言和狗血表白的本子递到端竹面前,挥泪而去。端竹莫名其妙地抹掉脸上的水珠,翻开本子粗粗看了一眼便将它塞进书桌抽屉中,继续背她的单词。 早自习后,开始考试,最后这天只考一门,英语。端竹历来对考试趋之若鹜,因为只有考试才能让时间过得更快一些,这样,她就能离十六岁的法定适工年龄更近一些。至于考的是什么,那都无关紧要,反正无论哪科的课本都被她闲而无事,连带标点符号在内背得滚瓜烂熟了,苍天可鉴,要是考默写课本,她不但能考出全班第一,全校第一,八成还能考出全国第一。 考完试,李妍美一如既往地找端竹对答案,端竹也一如既往地将答案告知。 “华端竹,你走了,我以后都不知道该借谁的作业抄了思密达。”李妍美对端竹还是有革命情谊的,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端竹对待高大帅的态度令李妍美相当满意,对待李妍美的态度也令李妍美相当满意,除了端竹土一点,穷一点,古板一点之外,李妍美对端竹并不存在阶级仇恨。 “作业很容易,你今后一定可以自己写完的。” 咱们端竹就是这么善解人意,扶不上墙的烂泥到了她嘴里立马变社会栋梁,何况李妍美除了年幼无知,少不经事,弄错崇拜方向,逢人就说思密达之外,基本还算个正常的青少年,不到烂泥的地步。 简单收拾完抽屉里的东西,距离平时的放学时间还有两小时,端竹担心咪宝会一直在校门口等她,没有告诉咪宝今天只考一科,时间富裕,她干脆在考完试后立刻走得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睡起觉来。 咪宝也是九年义务教育下考出来的人,怎会不晓得端竹那点小心思。 端竹的课表上用铅笔圈着历史地理数学语文英语五科,前天晚饭时林森柏问她,她说考了语文地理,昨天晚饭时林森柏又问她,她说考了历史数学,这不就剩一科英语了嘛?一大早考试,初中生撑死了从八点考到九点半,留半小时给她跟同学依依惜别,怎么可能到十点半还不出来。 咪宝拨通林森柏手机,劈头盖脸问:“老伯,端竹在哪个教室?” 林森柏正在那头哈欠连天,穷极无聊,生不如死地陪一群董事听业务报告,接到个电话,顿时高兴得不得了,心中手舞足蹈,面上平湖无波地对董事们说声“抱歉打断,你们继续”,急忙借着接电话闪出董事长室,“菩萨啊菩萨,你的电话太及时了,真他妈太及时了,改天我请你吃饭,阿不,看电影哈。” “少废话,快告诉我端竹在哪个教室,每次看电影都睡着,鬼才要跟你个没情调的去看电影。”咪宝不耐烦,站在车旁跺脚,手却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 林森柏记仇八百年都不带忘的,但端竹的教室这种小事可真得容她想一想。 挠着头在电梯旁原地转了三四圈后,她终于想起,连忙激动地告诉咪宝:“吐楼地思锐个教室!” “把舌头捋直了好好说话!”咪宝一掌拍在法拉利的车顶上,也亏了是法拉利钢板结实才没被她拍凹下去。 “你英语盲啊!二楼第三个教室!” 咪宝二话不说挂断电话,奸笑对静如死水一潭的听筒道:“跳脚去吧,林老伯。” 被人挂了电话,伤了自尊的林森柏在咪宝说这句话的时候,确实正很没形象地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捶墙跳脚。 二楼第三个教室…好在这破学校的初中部只有一栋教学楼,否则咪宝真得担心自己匀称的身材会因爬楼而变得消瘦。 这教室里一丝儿人声也没有,咋还不锁门?咪宝推开半掩的门,环视一周,确实没人。诶?等等,没人,有双脚。咪宝走到整齐排列着的课桌第四排,发现端竹正蜷在三张椅子摆成的“床”上睡得不甚安稳。 额低神,这都能睡着,此子莫非古代睡神玉千斩转世? “端竹乖,起来回家睡。”咪宝俯身柔声道。 端竹那儿正美着呢,热腾腾的烤鸡腿一只一只地吃着,吃完一只手上又变出一只,怎么也吃不完,终于,她吃饱了,走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花盆旁,将鸡腿埋进去,看着鸡腿树嫩绿嫩绿的小芽儿破土而出,梦境却被一阵嚣张的大笑之声打破。 “咪…咪宝阿姨?”端竹揉揉眼睛,坐起身来,迷迷糊糊想:最后一遍下课铃声还没打响…咪宝阿姨怎么就来了? “端竹,端竹,”咪宝弯腰撑在低矮的课桌上,边擦眼角的泪,边笑得抽筋道:“你太有才了,端竹,睡着了还诗朗诵,”春天,我种下一个鸡腿,秋天,我收获一树鸡腿,“走走走,咱们庆祝你顺利考完试,吃鸡腿去!” 中午,接了早等在源通大楼门廊前,像个老年人一样来回甩手踱步的林森柏,咪宝也不问她午饭吃什么,直接把车开到隔着两条街的必剩客,催她两下车。 林森柏一向对必剩客深恶痛绝,说起披萨她都得吐,可她转念一想,咪宝也被披萨恶心得不行,没理由框她来吃披萨呀,于是牵着端竹下车,还以为咪宝要推介什么必剩客旁边的菜馆,只是借必剩客车位泊车而已。 突然,必剩客门前传来一声锐利的惨叫:“华端竹?!”林暴发关上车门,和端竹一齐扭头去看,咪宝本来要倒车的,听这声惨叫也刹停下来,生怕端竹和林森柏又遇到上回那样危险的事。 李妍美一阵风般卷到端竹面前,拉着愣愣的端竹,情不自胜道:“原来你是大小姐啊思密达!大小姐啊!” 林森柏听见思密达三个字,只觉两腿发软冷汗津津,为自己生命安全着想,她赶紧退到一边去,掏出蓝牙耳塞,礼貌地堵住耳朵,任由端竹去应付这位思密达小姐。端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李妍美,除了说你好吃了没之外,她再不知该对李妍美说什么。 “天啊,你怎么能装穷人装得那么像啊!华端竹!连我都差一点被你骗了思密达!”思密达小姐是考完试后逼着母亲陪她来吃必剩客的,因为放学走得比端竹早,所以这会儿已经吃完准备打道回府了。她哪儿晓得出门后会看见一辆昨晚刚在某部寒剧里看到的,富家公子哥开的车子,上面下来的人还挺眼熟,仔细一瞧,居然是三不五时被同学及自己取笑为超级灰姑娘的穷鬼同桌华端竹,一时,“惊讶”已不能形容她的情绪,“惊愣”可能比较靠谱,“惊悚”应该更为贴切,总之,此时她对端竹的佩服之情滔滔不绝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你演技太好了思密达!” 满头雾水的端竹彻底搞不懂她的话,只能眨着眼干笑听她继续如防空警报般表达她激动的心情。 咪宝停好车,走到林森柏身边,捅捅她,问:“同学啊?”林森柏双手环胸望着天点点头。“这下恐怕得露馅,”咪宝扶额,“让你骚包,让你骚包,早知道我开我的出来…”林森柏摆平脑袋,瞄她一眼,轻哼,“你的S80一点儿也不骚包,一点儿也不露富,一点儿也不暴发。” “至少不扎眼!”咪宝压低声音朝林森柏吼。 “我的黑色,你的银色谁更扎眼!”林森柏也不甘示弱地低声吼回去。 两人争了几个回合,最终在一句老话的基础上达成共识:做人莫装吡,装吡被雷劈,做人莫装纯,装纯被人轮。 林森柏无力地将手搭在咪宝肩上,跟咪宝咬耳朵,“你轮了我吧,快轮了我吧,我受够那个思密达了,被你轮都好过听同胞说思密达。” “我就一个人,怎么轮?” “把我眼睛蒙上,你多做几次我就当我被轮了还不成?” 咪宝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不被思密达雷死,也要被林森柏噎死,赶紧走上前去为端竹解围,不过用的是一种“既然都高产了,不如每亩报一百万斤”的方式:她学着不知从哪部H动画里看来的猫耳女仆样,双手交叠腹间,鞠身向端竹,“大小姐,老爷在楼上等您,您看…”不理会端竹错愕的表情,她又对李妍美说,“不好意思,打搅您和大小姐的谈话了,但是…”她一百万个想说我们时间紧任务重光明的鸡腿事业正在等待着我们去完成,可H动画里不是那么演的,她也不敢将赤色的革命台词杜撰进去,于是只好强耐着一身的鸡皮疙瘩,忸拧话头:“老爷难得从寒国飞回来一趟,时间比较紧,我必须得带大小姐上去了。” …… 最终,这场偶遇,在端竹曾经就读的学校里,被口口相传为“端竹是寒国某豪门世家的大小姐,为躲避媒体追踪,隐姓埋名于市井之中,为继承家族事业刻苦学习”这么一个后来令端竹那三个穷亲恶戚听得吐血三升的现代安徒生童话版本。 露馅?天才的谎言家是不会有露馅这种危险的—— 林森柏回到家,当着端竹的面狠狠踢了一脚法拉利的轮胎,朝咪宝骂道:“瞧你们图书馆的破车,底盘离地面这么近,石子儿路都开不过去。明年劝你们上级领导多花点钱,换辆残摩吧!看他们那小气的样儿!家里连猪肉都不舍得吃吧?” “是啊是啊,我们上级领导小气得就像你们源通那该死的老板,就知道剥削员工,让我开这种车运书运报!遇到大雨天我还得下来推车!”咪宝义愤难平地接茬。 端竹听不懂李妍美的话,但能听懂林森柏和咪宝的话,从她们的对话里,她得知:一、眼前那辆黑色的车子是比残疾人摩托车还不如的,图书馆用来运书运报的车子;二、图书馆的上级领导很坏,可能比坏蛋公司的老板还坏;三、咪宝阿姨和林小姐一样,很穷,工作也很辛苦,否则就不用住在图书馆,更不用大雨天还替图书馆推车运书。 55——秦—— 二零零六年一月二十五日,还有三天到除夕,林森柏与往常不同,竟是起了个大早,极其罕见地穿了公务套装,及膝筒裙,黑色丝袜,细溜的高跟鞋一蹬,小腰板儿挺得那是有模有样。咪宝哪儿受得了此般正规的制服诱惑,送她去上班前把她按在浴室墙上好生蹂躏了一番才敞怀放行。林森柏反正是受惯了,一次两次的人家不在乎,只是下楼碰到正边吃早饭边看书的小朋友时略感尴尬而已。 “端竹,我们稍微出去一下,上午你自己在家没问题吧?”咪宝转着指间一大串钥匙问端竹。 端竹乖巧地点头,被热粥熏得红扑扑的小脸上挂起灿烂笑容:“没问题的!” “放假了就别成天盯书,眼睛看坏了都,有空去看看电视玩玩游戏。”咪宝很有家长派地交代完,推着一旁正咬牙揉腰的林森柏下车库。 春节大假前的最后一场,也是年度压轴的一场地块竞拍被安排在今天。林森柏知道师烨裳不会去,文旧颜不会去,但师宇翰会去,百文的几个评估和竞价专家回去,更重要的是,整年难得一见的盛昌太子党们会去,于是就算事前已经做过周密的成本分析,她也不敢轻易将竞价上限交给一组生硬死板的数字去决定。如果源通在这场拍卖会上不能拿下那几块黄金地皮,开春后,源通会陷入严重的资源困境,这样,半个二零零六年,直到下一个热点拍卖期之前,源通只能吃老本,全无发展可言。 “你陪我上去吧,不然一会儿我激动晕倒了都没人给我做人工呼吸。” 临到会场门前,林森柏坐在副驾上,抓着咪宝的衣角不肯下车。其实她身体好得就算再怎么激动也不至于晕倒,只是她觉得若让咪宝独自呆在在楼下苦等她几个小时,实在过意不去,况且其中有两块地皮是被源通定入酒店式公寓开发项目的,咪宝在相关酒店建设与管理的这方面,远比那些仅会做资产评估的专家眼光毒,有她在,一些被客观数据忽略的价格因素或许可以被重新平衡定位,即使到头来仓促做出的决定可能草率,却也强于完全没有考虑到那些不必要但很重要的前提。 “我还想去给你家办点年货呢…”咪宝皱眉,对那种太过正式的社交场合明显缺乏兴趣,但是林森柏半皱半抬着眉心,用一双无辜又胆怯的桃花眼衬着满脸可怜兮兮的表情看着她,她总不能因为年货这点小事就破坏了少女难得撒娇耍赖的情绪,只好泊停车子,将钥匙交给门廊边的车童,下车前,抓过林森柏的爪子,替她扣起被她遗忘的衬衣袖扣,“我陪你上去可以,但你不许再给我翻我跟郝君裔的旧账,否则…” “切,吃饱撑的找醋喝啊我?郝君裔是你初恋,要是我对每个床伴的初恋都酸,那我不成醋坛子了?还有没有原则了?要不要骨气了?”林森柏说的不是实话,绝对不是实话。 她煞是不待见郝家那几个明目张胆地违反政令的太子:放着高干子弟不当,学人经什么商啊,虽说省委书记每隔几年都会挪挪窝,从这个省调到那个省去,但当高干子弟的也不至于那么没安全感地非要自己撑出一盘事业来维持生计吧?没点高干子弟的样子,丢死个人! 八点半,被租作会场之用的酒店,大堂里早是人头攒动。私拍拆旧公拍起新二合为一,放在同一天同一处同一场拍卖会中进行,实属罕见,但也能最大程度节约成本,实为大势所趋,林森柏同志对此表示理解。 源通地产早等在大堂里的一堆高级职员见林森柏来了,纷纷围拢上前,左一言右一语地报告小道消息,听得林森柏晕头转向,“一个一个来,别轰炸我。”她急忙拦停三姑六婆的七嘴八舌,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一通笔记。 金狮要3、4、8,括号,封顶大概X万;百文可能会扛高4号,以压低8号;盛昌… 林森柏正在本子上写SC要怎么怎么地,盛昌的领衔主演便适时出现了,身后也是一群西装革履的人形走狗,“呀!林森柏!你居然肯让小筠公开露脸?打算扶正是怎么着?”来人正是那个不被林森柏待见的郝君裔。 郝君裔在郝家一辈三人中,年岁居长,与咪宝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学,好好一个当权当势的太子党,偏偏生得一副流氓地痞的坏相,当然这是林森柏带着私心的认为。 她拥有盛昌百分之二十五的股权,除了她家那个位高权重的大老爷,郝家再没有一个能与她平起平坐的人。偏偏这个二得不能再二的二家长一年到头像是献身农林地矿系统般鬼影难见,不知道都躲在哪座山头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做贡献,盛昌的各种事务都是老二郝君承老幺郝君袭在打理,以至许多业内人还以为郝家只有君承君袭一子一女,完全忽略了郝君裔这个幕后BOSS。 暗黑BOSS最难打… 林森柏努力憋出笑脸,牵着咪宝的手欲盖弥彰地晃了晃,对郝君裔的揶揄不做回应,反是冷着脸以退为进道:“我跟钱小姐这点交情,远比不过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呀,郝小姐。”姓郝的人最讨厌!管她多坏你都得说她好!真真气死人… 咪宝在林森柏身边无奈地摇头苦笑,郝君裔望着咪宝,撇撇嘴,又看向林森柏,“交情再深现在她不也是你的了?我都没酸,你酸什么?” “你们两个,公务场合,少说点私事不会死的。”咪宝明着是一人五十大板,其实在帮林森柏解围。 郝君裔那张利嘴她比谁都清楚,当初正是因为这个她才毅然瞒骗了大学志愿,考进与郝君裔不在同省的学校,以此躲避两人间日日爆发的嘴仗。谁知好景不长,两地分居的生活风平浪静地行进第二年,郝君裔动用关系转了学,非但与她同城同校,更同级同班,缠着她在校外同居后,性子执拗的两人又陷入水深火热的争吵中,那段时间,咪宝觉得再吵下去,自己和郝君裔的性格都会被吵坏,于是在一次相较平常并算不得激烈的拌嘴中,咪宝郑重其事地提出分手,理由很简单:“我今后是搞服务的,你今后是从政的,我们都需要有好脾气。这个专业只会荒废了你,而我不要一个废人,所以我们分手,听清楚,后面没有‘吧’字。你不走就是我走。”郝君裔知道这种关系终究是到头了,两人以往无论再怎么吵,咪宝也不会上纲上线地提分手,于是她也识趣地不再纠缠,经过最后一夜疯狂,苦恋五年的两人和平分手。半个月后,郝君裔接受了父亲的建议,出国留学。 正是由于咪宝与郝君裔之间羁绊太深,林森柏才会一向对郝君裔忌惮良多,而且近来有愈演愈烈之势,简直到了连郝君裔这三个字都不愿听人提起,所以这大半年里,源通职员谈金狮会谈师宇翰,谈百文会谈文旧颜,谈盛昌却就是谈盛昌,多一个代名词都不行,否则被林森柏听见,她会一下变火爆八爪鱼,大有谁提炒谁之势。 三个月前,在师烨裳会馆里举办的一次慈善义卖会上,被抓来给林森柏当酒盾的咪宝只不过因为工作关系与碰巧有空出席的郝君裔打个招呼,说两句话,回家后便被有心理洁癖的林老伯勒令分床三天,害咪宝那三天里直拿牛黄上清水蜜丸当零食吃。 九点整,酒店大堂开始发布日程公告,十点半前行拍的几块地,源通没多大兴趣,林森柏为了不看到郝君裔那张欠揍的脸,向代理人简单交代了几句可有可无的话,拉着咪宝到酒店的中餐厅去喝早茶。 “好了好了,还生气啊?”咪宝将一碟甜酸口泰式凤爪放在林森柏面前,“呐,给你加点醋,要不一会儿存货该被你吃没了。” 林森柏心不在焉地低头盯着手上拍品目录,喝口茶,“鬼才吃你的醋,少自恋。” 四周包着海绵吸音垫的包厢里,一张大桌只坐了她们两个人。 林森柏生起气来是名副其实的别扭美人,谁哄都不听,怎么哄都不行,咪宝看菜都上齐了,起身锁好门,摆出个谈判的架势环手坐到她身边,翘着二郎腿,却不说话。 林森柏沉默着自顾往嘴里塞叉烧包,塞菜包,塞猪肚,塞烧卖,咪宝瞧她一张受了委屈,又被食物塞得鼓鼓囊囊的侧脸,突觉腹下一阵燥热难耐。“林森柏,别光吃,喝茶。”早起出门前才发生过的事,咪宝知道不应该让它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发生一次,别说林森柏吃不消,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过分,可林森柏生闷气的时候样子可爱得像颗刚长成的寿桃,茸毛细细柔柔,桃皮粉嫩粉嫩,看起来比乳臭未干的小LOLI更可口三分… 不行不行,我也喝茶… 咪宝受不了地端起茶杯,根本没留意那是杯林森柏刚给她满起的新茶,一大口闷下去,“嗷!” “哇哈哈哈哈~”林森柏捧着肚子拍桌大笑,“让你每次趁我生气使坏,烫死你个色鬼,哇哈哈…” 56——暮—— 春节临近,咪宝必须回家了,两个老人一天三个电话地催,差点把咪宝,也把林森柏给烦死。 咪宝回家前,替林森柏把一家年货办了个全,还借着图书馆奖励端竹打扫图书馆的名头给端竹买了身新衣服。 天际白的绒面收腰小西服,黑色立娃娃领缎面衬衫,外白内黑,刚好与林森柏喜欢的外黑内白,立口蓬领饰褶边丝质衬衫搭黑天鹅面玫瑰金线扣敞怀修身礼服互相关照。 咪宝坏心眼地将穿戴整齐的端竹与刚下班回家的林森柏一齐轰到墙角边罚站,摸着下巴欣赏自己的杰作,嘴上赞端竹是个衣架子材料,眼睛却贼溜溜地在林森柏腹间松松牵引着敞摆的玫瑰金线上徘徊。 “我得过完初三才能回,林森柏,要是你不方便带端竹回家就把她交给我带着,别把小朋友一个人丢家里,想到都可怜。”咪宝临走前趴在林森柏身上气喘吁吁道。 两人都是必须在父母家从除夕夜守到正月初三才能再被放飞的年节性家养饲料肉鸽,不同之处在于咪宝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如果年节假里实在忙得抽不开身,还能抓哥哥和哥哥家的一对双胞胎出来顶事,而林森柏是独苗苗,林森柏的父母也是三年自然灾害中兄弟姐妹死来死去死剩下的独苗苗,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无一例外都跟仙鹤到西边谈感情去了,平时她不回家住,父母已是老大不情愿,春节她要再不回家,她家二老非把她当不孝子,一人一脚给她踹外太空去不可。 “我已经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他们了,他们坚持让我带端竹回去过年,说那样家里比较有人气。”林森柏翻身避开咪宝,打算下床洗澡,“你放心回家吧,我爸妈绝对会把端竹照顾得…反正等你回来就认不得她了。” 咪宝顿时满头垂黑线。 大年三十下午,林森柏带着端竹回家,一进家门,惊见满桌饺子,林森柏差点哭出来——她怕披萨,更怕饺子。 “爸,妈,今年怎么那么多饺子啊…”林森柏抖声,牵着端竹的手冰凉冰凉。 林爸爸林妈妈刚从厨房出来,看见怯怯站在她身后的小美女,高兴得根本顾不上搭理她的问话。两人一齐热情地拥到她身边,扯开她与小美女牵着的手,一人一边拉着小美女,喜气洋洋左是啥右是啥地将不过一百八十几平方的单位宿舍房好一通介绍。林森柏在门边站了半天,见没人搭理她,反倒落得一身轻松,换了鞋子,直接走进客厅,坐进沙发里看电视。 晚八点,晚饭开始,春节联欢晚会也开始。林森柏为了避过饺子,一个劲儿朝冬菇炒鸡发动攻势。 “吃饺子。”林爸爸喝一口茅台,指着羊肉馅饺子道。 林森柏苦笑着夹起一个,放到嘴里,嚼也不嚼便咽了下去。 “竹儿,尝尝这个。”林妈妈将桌上碗盘移形换位,筷口对着芹菜猪肉馅饺子盘,人口对着端竹。 端竹是喜欢吃饺子的,这种喜欢已如对冬天的恐惧,对饥饿的熟悉般深入骨髓。 她对林妈妈包的每一种饺子表现出极大热情,凡是林妈妈夹到她碗里的,她都有滋有味地将它们吃个一干二净,乐得林妈妈直逼林森柏向端竹学习。 林森柏正郁闷着呢,胡乱应下来,对父母和小朋友笑笑,又转回头去盯电视上恶俗的春晚。 郁闷…无比郁闷… 前几天的那场拍卖会上,4、8两块地皮分别被百文和盛昌拍走,3号地虽然得偿所愿地入了源通手,但价钱被师宇翰抬得很离谱。热门地皮不用说,得标三家谁都没便宜占,可冷门地皮师宇翰也要参一脚,每次一开拍他就一牌子把价钱托得高高的,在座众商无一缺钱,无一富地,偏偏他托价还托得相当有水平,众人就是恨得牙根痒痒也没办法眼睁睁看这那块地以他托出来的价钱成交… 到最后,三家冤大头才明白过来,师宇翰那老狐狸,此行的目的,不是要拍多少块地,而是要借零五下半年在业内形成的抢地印象,趁机哄抬价格,打压他人利润空间,将本是一汪清水的B城地产搅浑。 师宇翰为人,林森柏清楚得很,生意场上若论一根筋,谁都比不过他,这种老谋深算的竞价方式,决不是他的做派,他的事业之所以能做大,靠的并不是灵活,而是胆识。 二零零零年,B城的房地产商尚未觉悟应与全国联动时,师宇翰第一个跳出来盘活市中心的几个烂尾工程,炸楼的消息一放出去,四下皆惊,本在沉寂望风的B城地产商们看他壮士扼腕的气魄,沉不住气地纷纷浮出水面,霎时间,闲散资金炒得连市郊地皮都跟着咸鱼翻身,以月均百分之三的涨幅令许多进城务工者舍弃了小康生活回到农村。当时有人劝师宇翰转手正炒得火热的市中心地块,那样金狮便会有更多流动资金投入环岛住宅建设,毕竟金狮是靠商住两用,而并非写字楼起家,无论从成本控制还是从经验积累角度着想,金狮做住宅总比做纯写字楼有利可图。但任凭执行董事外聘董事们磨破嘴皮,咬断门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远景,数据,乃至军令状通通摆到他面前,师宇翰说不就不,非要以新晋之姿,踏足写字楼建设,害得金狮当年本可三番的利润只涨了不足九成。 所以,这种浑水摸鱼策略肯定与师烨裳脱不了干系。 林森柏一想起要与师烨裳对战就满头大汗。倒不是怕,她还不至于无能到被师烨裳一朝梦醒一世界的想法打败。她担心的是师烨裳这回没有事前通知做下的决定可能影响到师烨裳惯来坚持的“预而不谋”原则,真要这样的话,即使百文和源通不跳出来与金狮硬碰,盛昌却难免会将浑水搅得更浑… “阿乖,你带竹儿去洗澡,我们给她铺床。” 临近夜里一点,林妈妈叫着林森柏的乳名,将一套林森柏少女时代的,满是绿叶草莓的棉质睡衣塞到端竹手中,“竹儿啊,今晚你先穿这个睡,明儿个奶奶给你找套新的穿。” 阿乖…林森柏最恨别人叫她这个。 老妈平时闲着没事,叫也就叫了,她只当自己生不逢时,咬牙就过…可现在是在小朋友面前啊…万一,万一被小朋友告诉咪宝,你让她一个完美无缺的青春阳光好少女脸往哪儿搁?你让她、她、她…她一个矜持的万年受情何以堪啊!!! 然而… 现实一如强X,反抗不得,只有享受。 林森柏无愧奸商美名,誓将两面三刀落到实处,为了老娘高兴,她打着哈欠,皮笑肉不笑地应声哦,将端竹领到浴室门前,千叮咛万嘱咐,水热,浴缸凉,洗发水在沐浴液的左边,毛巾在洗发水的左边,林林种种,哈~啊~啊~啊……林森柏挑指去抹眼角的眼泪,林妈妈适时出现,一个万佛朝宗巴向她后脑,“养你个白眼狼,就知道钱,一点爱心都没有!” 林森柏比窦娥还冤枉,摸着脑后头皮,含泪向林妈妈,“妈,在端竹面前,我怎么也是个长辈了,您倒是给我留点尊严呀。” “你小孩家家,要什么尊严!刷牙去!” 就这样,林森柏在父母家里,猪狗不如,毫无尊严可言地熬到了正月初三。 二零零六年一月三十一日,早八点,林森柏转醒之时,耳边有喜鹊在叫,心中有怒火在烧,她正寻摸着要不要把小时候打麻雀的弹弓从床底掏出来,将那些老居民区里的灰喜鹊一只只从树上打下,手机倒先其一步,从床头柜上跌到她枕边。 “什么鬼…” 林森柏在被窝里一手揽着自己的肩,一手伸出去摸手机。 阿乖,睡得爽否? 短信发件方为,钱隶筠。 我他妈终于能睡个好觉,你说我爽否? 林森柏发完短信,将情景模式由会议转静音,丢掉手机,刚打算继续睡到地老天荒,脑中猛地闪现“阿乖”二字。揭被,半滚半爬到手机旁,拾起,气势汹汹拨出某个号码,只差在某键上一按就能完成的任务,林森柏却于最后半秒放弃,轻蔑地又丢掉手机,踏步回到床前,用力搂起童年时最喜欢的那只绒毛大白兔布偶,咕咚跌进床榻,拉起棉被,一觉直到下午两点。 “爸妈,我出去一下。” 三点半,林森柏朝沙发上,坐在林爸林妈中间看电视的端竹使了个眼色,不料竟被林爸爸识破,“你去鬼混别带坏竹儿,七点前,回不回来吃晚饭都打个电话。” …… 林森柏停车入库,从幽暗的车库中摸着墙,一阶阶向上,终于爬到自己家的客厅,出了楼梯间,她还没来得及走到门边换鞋,腰身已被人从后揽住。熟悉的柠檬水味海浪般扑近,叫阴郁的冬天也多了几分阳光的味道。 “不是说初四?”林森柏想转身推开背后灵,但事在人为人不为。 “你不也该初四?” 背后灵轻轻喘着,右手急不可耐地解开她领口的十字扣,冰凉的五指探进内里,覆在她薄薄的胸衣上,力道适中地揉捏。 林森柏火大地蹬掉脚上折磨了自己四天的高跟鞋,肘尖猛撞向背后灵,“我回来睡觉的,钱隶筠!” 背后灵腰身一拧,闪过她的攻击,舔着她的耳廓道:“我回来睡你的,阿乖。” 阿乖,阿乖,又是阿乖!林森柏挣开咪宝的手臂,调过身来面对她,细细的爪子一下揪上咪宝衬衣领口,气得两眼红似白兔,但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咪宝斜斜瞄她,嘴角尽是坏笑。 “嫌小还摸!” 林森柏憋半天终于憋出个屁来,然指责之情并不明确。关于“阿乖”的仇恨在咪宝慢慢画圈的指尖悄悄化开,咪宝敲门似地在那尖顶上叩动一下,林森柏止不住急喘,唯有张开双唇,吃力地呼吸。 “这时候别跟我纠结这个好不好?这五天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熬过来的,”咪宝一手仍旧在薄软的布料上划动着,另一手却顺着林森柏未束的衣摆,贴着她背后的皮肤,皴巡而上,三指一拧,林森柏的内衣背扣竟没有像往常那样崩脱开去,“又瘦又瘦,”稍微将两人上身分开些,咪宝平视林森柏,皱眉道:“吃点饺子也不会死,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中国人。” “……”林森柏无语,侧过头去看自家客厅里的五彩大窗。 两人身高差不多,身材也差不多,可林森柏的气势从来都比咪宝差一大截,问题所在,归根结底:心胸开阔者得天下,胸大一号定江山。 没听古语说的么?有容,乃大。 57——楚—— 大年初三下午四点,阴天,小雪。 林森柏家没开灯,三百平米的中空大厅由于天井上的玻璃顶被薄雪覆盖,暗得只能隐约看见事物的轮廓。她回家前通知家政工人生着了厅里的壁炉,中央采暖系统也在费力工作,屋外零下,屋内却热得能叫人发汗。 黑暗中有两个人影纠缠在宽大的沙发前,注意,不是沙发上,是沙发前,准确地说,是沙发扶手前。 “回…回房、好不好?” 林森柏断断续续地问,丝质衬衫已被彻底剥开,虚虚挂在曲起的两臂上。 “等端竹回来,咱们可就没机会在客厅做了,回房还是继续,你想清楚。”咪宝话是这么说没错,手却根本没停,扯下林森柏的衬衫不算,说话间更是将她的胸衣也解了下来,这回林森柏上身全空,就是心中想进房继续,身子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 林森柏抬起头,终是遂了咪宝心愿,一双手涩涩摸到咪宝领口,一颗颗解开咪宝内衬上的纽扣,嘟囔:“那也不要在沙发上…” 咪宝看她动作,知道她不再坚持回房了,浅浅笑着安慰前怕狼后怕虎的林森柏,“刚才我已经让家政做了全屋消毒,没事的。” 林森柏在黑暗中视力依旧不济,眼前纽扣若隐若现,害她必须集中精力才能将它们解开。偏偏此时还有只微凉的狼爪,用慢得磨人的速度从她的唇间划下,顺着她的下巴,脖颈,锁骨,肋心,故意错过重点,继续划向她腹下腰间,解开她松松的腰扣,昭昭就要拉下守门拉链,她一急,手上开始抖,想说点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毕竟咪宝对她的了解,已非仅仅床伴程度,她的关切,咪宝比她更关心,她的担心,咪宝比她更上心。 拉链被扯开到底后,柔软的衬裤布料随着咪宝放开的手急速塌向地面,林森柏听见银扣落地时那叮地一声,小脸一下烧红。 壁炉散出的火光,对夜盲严重的林森柏来说,有和没有一样,但这一点光线已足够让咪宝看清她脸上任何微小的变化。“脸红什么?”咪宝故意逗她,手指撩开棉质内裤底部边缘,立刻摸到一片温暖的潮湿。 看来也不光我一个人吃苦啊……咪宝这么想着,嘴角笑意更深,扶着林森柏的腰跪下身去,右手揽在她膝后,将她从堆褶脚边的裤子中解脱出来。 林森柏低头望向咪宝,不耐烦地哧了声,“我脸皮薄,不成啊?” “你爱哪儿薄就哪儿薄,谁敢说个不字,咱就画圈诅咒他。”咪宝熟练地哄着别扭少女,趁她分神的空隙,右手将她左腿抬起,膝窝搁到自己肩上,左手从她腰后猛然用力搂近,牙关贴着纯白棉布轻轻一合,只听头顶传来锁在喉咙中的闷闷嗯声… 林森柏再想动脑组织什么有高深文学造诣的语言,怕是得等这一轮过去之后才能有戏。 “回家这么多天,有没有想我?” 咪宝一指挑开不太紧实的布料边沿,舌尖贴上几日来任她无论怎么努力也没法儿不挂念的温暖地域,从深往浅,顺着沟壑的走向,轻轻挑动,不过是一入一出而已,甜腻的粘液便盖满了一颗暂时被薄皮包裹着的小豆子。 林森柏知道说不想肯定会被识穿,咪宝的黄话她已经听的不止一回两回了:我还没做什么呢,你已经湿成这样了,还说不想?只要她说不想,咪宝接茬八成是这句。但是,说想吧,她又对不起自己身为别扭少女的尊严…咪宝的舌头太过灵光好用,此刻它即使不被用来说话,而被用来让林森柏说不出话,做得也很成功,但若是这么轻松就放过林森柏,咪宝便不是咪宝了,不说话?不说话也得有个表示嘛,“不用说想不想,你哼一声,我就当你答了。” 林森柏个缺心眼的正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但咪宝温热的喘息不间断扑向她私欲漫溢之处,这项工作之艰苦卓绝,远超乎想象,耳朵模模糊糊听见咪宝暧昧不明的词句,她还来不及想其它有的没的,腹下,那个极其敏感的尖端,突然被一阵疾风急雨般的吮吻包围,她本就混沌的脑中,轰地一下全成空白,情潮势如洪水猛兽,毫无预兆地朝她席卷而来,她终是忍不住地轻哼一声,双臂环住咪宝脖颈,将自己送了上去… …… 咪宝坐在沙发上,两脚踏地,仰望分腿跨跪在她腰侧的林森柏,“林森柏,你可真不扛造啊,前戏都没完…” “闭上你的狗嘴,”林森柏飞快地解开咪宝身上所有扣子,没留神咪宝的右手正悄然往她胯下滑去,“妈妈桑那些个专业术语少在我面前说。” 咪宝埋伏得当,也不着急,好整以暇地放松了身体,半躺半坐着,随便林森柏怎么闹腾。林森柏不明就里,俯下身,从后去解咪宝穿着的黑色蕾丝内衣,起身后将手一挥,内衣被她丢到沙发下。 “你说你个好端端的美女,满嘴黄话,像个什么样子?” 她嘴里唠唠叨叨不依不饶地教训咪宝,两眼却眨也不眨地盯在咪宝完美得足够羞死一票内衣模特的胸上。 “林森柏,你就不能有点情趣?每次都是脱衣上床上床脱衣的,你不腻,我腻啊。” 林森柏冷脸,“我攻你,我做主!”说着,她低下头去,轻轻吻住跃动在壁炉火光里的粉色花蕊,动作与语气差了有十万八千里。 咪宝闻得林森柏粗鲁的情话,只是笑笑,并不介意,一手抚摸着她光裸的脊背,闭上眼,放松地感受她的吻——林森柏的吻,一如既往,细致温柔,本是个急躁的性子,却总是极尽能事地压抑着自己的欲望,不遗余力地为稍后的激烈剧情做好铺垫。 “林森柏,做吧,不用费事了,”咪宝心疼地在她尾椎的皮肤上画着圈圈,挺了挺腰,“不信你摸摸看。” 林森柏对咪宝的直接早已见怪不怪,若有一天,咪宝突然羞答答地矜持起来,她可真要担心咪宝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或者检查出HIV阳性了,于是,她的右手听话地掠过腰侧,朝那最终目的地抚去,触手可及,果然一片滚烫的湿腻。 “诶诶诶,别急别急,”咪宝喊停她就要往深处探入的手,扶住她的腰,轻轻朝下按,“你的姿势不对,这样我会很难受,你往下坐,”林森柏乖乖地一点点跪低身子,“对,慢慢,再往下一些。”林森柏继续听话地往下坐… “唔!” 林森柏身形猛地一震,瞪圆了两眼,刚想骂人,偷偷窜入她身体的手指已火烧火燎地急速运动起来。 “阿乖,你想上我,”咪宝捏着林森柏的下巴,一字一顿道:“得先让我上完你再说。你别忘了,刚才只做到一半。” 林森柏被身下湍急的涌动激得跪立不稳,唯有挺起身子,将手臂撑上沙发靠背,才能让身体不至于瘫软下去。 “你赶着…赶着去死啊…慢…慢点…”她急喘着在咪宝耳边颤声要求。 “慢点?”咪宝放慢速度,专横的顶动倒显得愈发有力,“自己来好不好?”她一手在下煽风点火,一手在上控制林森柏的姿势,林森柏对她的两面夹击无计可施,只好就着她的意思重新坐回她的腰间。咪宝将手背抵在腹下坚硬的三角骨上,稍稍挺腰,颀长的手指一探到底,“咱们先快过这一轮,免得大家都难受。” 林森柏一想,也对,赶紧把当务之急解决了再说。 心防放下,身防便也松了,合起双眼,两手搭上咪宝肩头,她微不可闻地应声好,被咪宝顶在指尖的身体,渐渐随着横流的欲望一深一浅地骑动起来。 迷乱中,两人的上身分得很开,几近垂直,唯一的接壤处亦维持着理智的频率。 每当林森柏被欲望冲昏了脑袋瓜子,将身体硬逼向咪宝的指尖时,咪宝总是轻轻拍着她的背,稍微回缩指尖,等她不那么焦躁了再小心地探进,“我的小祖宗,你倒是轻点儿啊,会伤的。” 这下,刚才还叫慢点的人着急了,欲求不满的滋味那可是比受刑好不到哪儿去,再次将腰身向下按去,林森柏努力睁开眼,看着她,皱眉,“我动就这德行,不然你来?反正快过了这一条,”林森柏当自己在拍小电影般说,“我想…你…”上字,被咪宝一个着意的挺腰给顶得飞到人耳能探知的音频以外去——倒不是听不得这个上字,咪宝只是在感知这一点的同时,做了一个契合心情的动作。 “我来就我来…” 咪宝支起身子,将林森柏揽进怀里,停在她体内的右手,随着她身子的移动。手背从坚硬的骨骼上逐渐转移到柔软的腹间,“一会儿,”她仰头吻着林森柏毛茸茸的颚下,松了指上力气,腰身一串深浅不一的拱动,很快便让林森柏绷紧脊背腰腹僵在原处,除了被体内挛动磕绊的呻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随你上个够。” 十五分钟后,卧室里。 林森柏闷闷地趴在枕间,看着侧卧,眯眼,坏笑,面朝向她的咪宝,埋怨道:“明明五分钟就能解决的事情,你非拖半小时,着凉发烧了吧?” 咪宝摸摸自己的额头,无关紧要地说:“年初二被他们拉去相亲时就开始莫名其妙的烧了,小问题,不妨碍。”年节里饮食睡眠不调,发烧是常有的事。 每年为防积食少眠引起的湿热发烧,她都会事先吃些藿香正气之类的中药,偏偏今年给忘了,让缺神经的林森柏在高潮后的余韵里,额头贴着额头,正要情话翩翩的一瞬逮个正着,真是活该。 “床伴,你晓得床伴是用来做什么的不?你害本姑娘有欲无处泄就是妨碍。”林森柏瘪嘴。 你看,这种情话,错过了多可惜… 除了咱们林老伯,林姑娘,林大暴发户,这种别扭胜九转鹅肠的“煽情”对白,你休想从其他人嘴里听到。 “听说上个正在发烧的人,也别有一番风味的。要不,您吃点儿苦受点儿累,就拿我这发烧的床伴泄泄欲?放心,我不是感冒,发烧不传染。” 林森柏一下用被子蒙起她的头,噌地起身,光着膀子下床找药,嘴里骂骂咧咧:“泄你个头!我给你找泻药!泻死你个王八蛋!” 58——阴—— 初五早上九点半,汪顾正和李孝培在被窝里打架打得火热,呻吟之声,喘息之声不断从床上枕头方向传出,斗殴场景很是澎湃——二三四十岁的人类,日常休闲娱乐活动除了上网看电视打牌泡吧之外,大抵钟情这个,类似打架的运动。 生活质量高不高,取决于钱多不多,性生活质量高不高,取决于床伴好不好。汪顾一贯这样认为,也一贯这么追求。会导致收入涨势下滑的不稳定因素通通革除,会导致间歇或永久性冷淡的床伴通通踢掉,这也是原则。 就汪顾而言,床伴,要偏给文雅地说成情人也可以,反正都是那么回事儿。 做呗,只要别粘了呼哧地总说上纲上线说什么生活,名分,爱情之类的就行。当然,万一要是做急眼了也可以说说情话,什么我爱你啊,我想你啊,我喜欢你啊,甚至是一生一世,三生三世,永生永世…只要不在清醒的时候说,只要别莫名其妙的给对方造成压力,那就算是个合格的床伴。至于对床伴的具体要求…不喜欢玩花式的汪顾不喜欢,总一个姿势,做久了烦躁。太喜欢花式的汪顾也不喜欢,一大堆姿势,做来做去没高潮,浪费表情;没有节制的汪顾不喜欢,一爽爽到夜里四点第二天熊猫一样去上班不是汪顾的作风;太有节制的汪顾更不喜欢,有节制,每星期六早上做一回,还得在行程表上安排好做几次,用什么方法做,怎么做才会更省力气云云,那还要个床伴来做什么?干脆自己动手解决算了,何必费事迁就另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作息时间? “汪汪,你电话响。” 李孝培知道汪顾快升仙了,手上最多,顶天,撑死了再六个来回,她的手就能猫见汪顾那三秒四次,约近零点八秒一次的挛动,如果汪顾聪明机灵会算账,那她绝对应该等下一分钟再去接那个电话,毕竟快感一夜也易得,高潮一次也难求啊。 可汪顾就是那么死心眼,手机来电人和她的资料一样,都被分组分类设了铃声,私人的归私人,公务的归公务,隐藏的归隐藏,连不明来历的也有特定铃声组,要是李孝培没提醒她,她还真就要忽略掉那个若有若无的铃声了。这个曲子…这个曲子…叫啥来着…哦,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我的娘。 “停停停!”汪顾一下按停李孝培的手,呲牙咧嘴,抽身而起,半摸半爬着去床头柜上找手机。 “师总您好,新年快乐。”她哑着CALL BED CALL呲了声的嗓子,狗腿兮兮地接起电话。师烨裳那头不知说了些啥,令她只得一个劲儿地应着好,连个屁都不敢放。挂掉电话,汪顾脸上身上手上腿上都凉了,李孝培也开始用那只刚还湿漉漉黏糊糊的手去捧书看了,做不下去,起床吃早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诶,汪汪,等等。”李孝培叫住汪顾。 汪顾回头看她,一脸的不明所以。 李孝培半低着头,目光越过眼镜边缘看着她:“你是不是喜欢师烨裳?” 汪顾愣了一下,看李孝培是正经但不算严肃的表情,便诚实地点了点头,“还真挺意淫她的。” 李孝培摘下眼镜,拿起眼镜布边擦,边无奈地笑着摇头,“你不能喜欢她呀,汪汪。” 这“喜欢”原来是还得先进行可行性问题讨论的。 “为什么?”汪顾饶有兴致地在李孝培腿边坐下,欲知详情。 李孝培揉揉鼻梁,将眼镜鼻托压出的痕迹揉散,“她脑袋里长了个肿瘤,虽然是良性的,但位置挺危险。” 汪顾又是一愣,想起李孝培前几天说的话,原来不是没来由的。 难怪师烨裳最近总一副苍白的样子,每天处理手头工作时也像赶着去投胎,好似如果不抓紧那稍微有精神的短短几个小时一天的时间就会通通浪费掉一样。 “开刀拿出来呗,你说挺危险,又没说很危险,”医生说话,总是字斟句酌的,形容危险程度的词,那更是一个赛一个精准,李孝培独力操刀多年,孰深孰浅,她能说得开,也就能说得清,“别说得好像她快死了一样,让我意淫一下都不行。” “她不是快要死,而是在等死。从去年检查出可能有问题后就不肯复检,今年逼她做了复检,确诊了,她又不肯手术,一直都靠止疼药撑着,按这个情况发展下去,一年之内,什么止痛药对她都会失效,到时只能打吗啡。这事儿属于医患保密条款之列,我对你说是为了让你早点了断对她的念想,你可别对其他人说,暂时除了你我她,还没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事儿。” 师烨裳是师氏唯一继承人,这种负面消息一旦放出去,师氏肯定得垮,这点汪顾拎得清,她现在只庆幸自己还没对师烨裳着迷到想要跟她一生一世的地步,拍胸之余,她还顺便可怜了一下席之沐:“她要是死了,席之沐怎么办?” 汪顾说话时,不知为何,觉得心脏里边有点儿疼,依旧是钝钝的,比裁纸刀背划过的那种更强烈些,这会像被裁纸刀尖划了,不过,也只是一点儿,汪顾想,这远够不上撕心裂肺,虽然想流泪,但李孝培在,她不好歇斯底里,所以她努力让自己去想别的。 李孝培重新架起眼镜,翻开书,伸直了双腿又开始用不正经的语气说话:“她要死了,席之沐绝对是我的,到时我一脚踹了你,趁席之沐那头正虚着,入她。”李孝培信心满满。 再追一次而已,有什么难? 若不是碍着师烨裳是病人,她早在得知席之沐回国时就该动手了。 话说,李孝培年轻那会儿追席之沐,追得那叫一个地动山摇,天崩地裂,追得认识李孝培的人在那一段时间里见到李孝培的第一句话不是问你好吃了么,而是问到手没吃了么。 当年,十八岁的席之沐是冰山美人,二十五岁的李孝培是斯文败类,追逐的最终,缺乏耐性的她不惜用混合酒灌倒席之沐,用一种近乎迷奸的手段将席之沐追到手,其后六年任打任骂任掐任推,家务外务一手包办,工资奖金一律上缴…可是就这样,席之沐仍旧因为无法接受最初的那一晚迷乱,在一个稀松平常的夜里与她提出分手,到荷兰换空气去了,几年后回来,也没通知她,就直接和师烨裳那能让闻者心痒,见者发春的妖怪搞到一块去。后来,她还是出诊到师烨裳家时才发现自己日思夜想的席之沐正紧张地守在因一个小小感冒就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师烨裳床边。 “你就自己个儿在那呆着美吧啊,一年半,我费不了半天就领个新的回来替换你。”汪顾昂起傲得像大红冠子绿尾巴公鸡样的脑袋,不屑地哧鼻向李孝培,起身,走进浴室。 关起门的瞬间,汪顾也不明白鼻子为何会酸得像刚腌好的美式波浪黄瓜片,毫无悲伤的感觉,却有水珠顺着脸颊的纹路,一直往下掉。指尖敷上颤抖的双唇,眼前,竟是师烨裳或迷糊,或严肃,抑或云淡风轻的脸。 三年来,汪顾第一次哭。 她以为自己在经历了这么多场炽烈如火,足够将人烧成灰烬的爱恋后,在阅览了这么多个千娇百媚,足够令人眼花缭乱的情人后,早已心如磐石,除了丢钱丢车死爹妈,别说裁纸刀,就是飞机大炮都不能在她牢固如诺曼底防线的心墙上轰出痕迹来。只是她忘了,英美联军不光会用武力,主持诺曼底登陆的艾森豪威尔将军在青年和晚年时,与咱们伟大的毛主席一样,是个能用糖衣炮弹宣传造势就绝不真刀真枪打阵地战的人。 …… 晚八点,汪顾准时出现在师烨裳的会馆门前,拿出代替请帖的工作名片,门卫立刻放行。 师烨裳电话中说让她过来认识一下日后可能会接触的大客户,她不敢不来。但迫切的心情令她来得太早,早得足够让她在车里听完一盘摇滚CD,看完整部盗版《喜马拉雅星》才将将捱到七点半。 迎宾将她带到主会厅,请她在一个位置极好的餐桌旁入坐,为她端来一瓶红酒,也不问她是不是想喝就嘣一声拉开木塞,灌入她面前早早预备好的醒酒器中。 “汪小姐,老板说请您稍微坐一下,她很快就下来。” 汪顾笑着点头道谢,望着迎宾小姐远去的背影,满脑门子都是即将出现的,师烨裳病态苍白的脸。 “张先生,您请入座。”又一位迎宾领着一个至少六十岁,弓着腰,用绅士杖当拐杖用的老先生来到汪顾隔邻两椅的座位前,小心地扶着老先生坐下,为他支好拐杖,布好餐具。汪顾这才发现,每个人座位前的桌面上都摆着一张英文名牌,老先生的名牌上写着Benson Cheung,而她自己的名牌上写着Goody Wong——没错,正是她在大学时期,对英文尚且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得意洋洋地为自己取了,后来发现寓意实在太令人惆怅,随即后悔不迭,但也无法更改,以至沿用至今的英文名。Goody,她当初怎么能够以为这就是个等同于Good的单词呢? 几句寒暄结束,迎宾小姐又走了。 晦涩的晚宴射灯下,汪顾看不清老先生的脸,但她注意到,老先生说谢谢的时候,用的是相当离谱的普通话,那种平舌中带卷舌,卷舌中带鼻音的发音方式,令汪顾起先以为他是华南人,后又觉得像西藏人,再往后又觉得他像新疆人,最后干脆得出这可能不是中国人的结论。 老先生入座后,汪顾身边的人突然多了起来,杂七杂八的方言外语听得汪顾脑袋变胖一圈,好在灯光暗,这才没让别人看出她胆缩的样子,只有一句,因为说话人是站在离汪顾很近的地方,用相对标准的普通话说的,这才让汪顾听了个清楚明白。 “爸,那个贱人和文旧颜一会儿就到,您要是不想见到她们,咱们可以先行退场,反正她请我们,我们签到了,礼数也没少她。” 老先生端起杯子喝一口水,对刚才说话的人低声咕嘟了几句什么,那人便顺从地应着好,离开了。 酒快醒好了吧? 汪顾握住醒酒器长颈,轻轻晃了晃器皿中的红液,一阵古朴雅致的焦糖香味很快弥散在空气中。看看酒签,汪顾登时被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59——风—— 师烨裳出现的时候,没有用妆,一身雪白的唐装,笔直的体态如唐刀修长盈亮的刀身,几乎耀伤了汪顾的眼。即使穿着白衫,她的脸也并没有被衬得如汪顾想象中的那般苍白。或许就是因为穿了白衫,才没有显出她的苍白。 文旧颜低调地牵着小鬼头走在她身后,也不知是小鬼太黏妈妈,还是妈妈太黏小鬼,总之,在汪顾的印象里,文旧颜似乎是无论到哪儿都会带着孩子一起。大BOSS惯来没有存在感,低着头,背着手,也不看路,两眼只盯在文旧颜鞋跟上,文旧颜走哪儿,她跟哪儿。此幅不算和谐的一家三口图,却叫汪顾嫉妒得快要吐血。 适才说了让汪顾能听懂的话的中年人又折回桌边,俯身老先生耳边,“爸…” “不要说了。”老先生叫停中年人接着要说的话,赶苍蝇般挥着手,让他撤开,白发苍苍的脑袋竟向汪顾这边转来,“恕我冒昧问一句,不知王小姐何处高就?名庄老酿当餐酒,想必出身高门。” 汪顾想不到老先生老了老了,居然还有个好鼻子,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一闻就知道是名庄老酒,因师烨裳的种种而虚得像海绵的一颗心此时更是由于紧张而揪成一团,但小白领时代练就的镇定,不容她像初出茅庐的小女生那样对着老绅士星星眼或假害羞。放下酒器,她稍微侧身向老先生,不管老先生能不能看见,她还是扯出了礼貌的微笑,“张先生太抬举了,我不过霍氏国际代理公司的普通员工而已,酒是蒙师总经理错爱侥幸得尝的,您若有兴趣,不如一起?”Wong在英语里,几乎就是王姓的翻译,像汪这种少见的姓氏,能沾到王姓的光,让英语里有一个固定的单词来代言它已属走运,汪顾并不要求自己的姓名一定要被读得很准,只要她没发错对方姓氏,那个张或章的音就得。 “她的酒啊…”老先生别头看向正在走近的师烨裳,“应该都是好酒。” “张老,”师烨裳由远及近的招呼声显得元气十足,步子也很轻快,汪顾呆呆看着一黄一白,一老一少的两只爪子握到一处,三秒后自行分开,期间连示意礼貌的抖动都没有,“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我来为您介绍一下,这位是霍氏国代的第一行政副总经理Goody Wong,”师烨裳手引汪顾,随即回头向她,汪顾扯起膝上的餐巾,立刻站起身来,“Goody,这位是张氏集团的董事,张鹏山先生。” 汪顾不明白师烨裳为什么不用中文名介绍自己,但她知道师烨裳这么做,肯定有她的理由,于是也不纠结在这些没用的事情上,赶紧圆了场子再说,“张先生,幸会,日后还请您多指教。”她微鞠身子,向老先生伸出手去。 “真是后生可畏,”老先生握住汪顾的手,很给面子地轻轻筛动,却也于三秒后适时松开,“我老咯,日后要请你们多多包涵我这个老糊涂才是。” 老先生保养得很不错,手掌干燥温和,并不像一般上了岁数的人那样颤抖僵硬,这令汪顾想起父母家墙上挂着的,爷爷奶奶的照片。 宴客厅里的灯光依旧昏暗,背景音乐用了相当枯燥低沉的中提琴练习曲。 文旧颜和霍启萧外加一个趴在霍启萧肩上的小小黑影,谈笑落座汪顾对面,各自名牌之后。桌子很大,汪顾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能听见被压得很低的笑声。 很快,晚会司仪上台,追光灯亮起三盏,将她玲珑有致的身体投射成一点三面,三个角度均等的黑影。汪顾明知那就是李孝培打算一世追逐的人,心里却没有一丝醋意,反倒在想起师烨裳被她搂在怀里予取予求时,肚里的高压醋炉压力表一下打进红色区域,只差再往深里想到妖怪赤裸肩头上清晰诱人,被白皙皮肤包裹着的肩骨就能爆表。 席之沐落落大方地站在聚光灯下,说了几句开场套话,很快有人拿着个无线麦小跑到张鹏山身后,师烨裳退开两步,将手扶在汪顾座椅靠背上。 “有请张鹏山先生为本次慈善拍卖晚会致开场词。” 追光灯又铡开两盏,从舞台两侧高梯上循着斜线直抵老先生坐席。汪顾的一只手被光圈边缘打亮,难登大雅之堂的小资产阶级革命者急忙把手缩回腿上,师烨裳则是完全站在阴影里,手中的威士忌方杯一直挨在唇边,侍应每隔三五分钟就得过来为她重新倒满。 “既然师董给小老这个荣幸,”张鹏山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撑住拐杖想要站起来,身边立刻多了几个孝子贤孙七手八脚将他扶起,“小老却之不恭,就说几句吧。” “今晚,张氏循例举办新春慈善拍卖晚宴,各位商界友人赏张氏薄面列位出席,小老谨代表张家向诸位表示衷心感谢,同时也希望诸位能够在今天的宴会上尽情尽兴,得标而归,谢谢。”张鹏山说完,要将话筒递给师烨裳,被师烨裳婉言谢绝,“张老启收开场辞再合适不过。” 张鹏山干笑一声,被人搀着坐回原位,“但你才是董事局主席,小老喧宾夺主,不好的。”语气里冷嘲热讽的意味虽不明显,但汪顾商场混迹多年,不至于一点儿也听不出来,奇怪的是平时做派强硬的师烨裳居然没有反应,只是笑着示意台上的拍卖师开锤。 汪顾被他们激流暗涌的来回拉锯弄得精神高度紧张,脑子里还在想着打哪儿冒出个那么有派的张氏老先生能把师烨裳这种出身金贵的大小姐给镇得俯首示弱,而师烨裳怎么又成了张氏董事局主席…这些个叫人头大的问题,师烨裳已在她身边坐下,伸手向大BOSS讨来小鬼头,美其名曰让她看看长高了没有,其实是在蹂躏小鬼水润嫩白的脸。 晚会的第一件拍品是一个在汪顾看来简直和夜壶没啥两样的东西,底价人民币六万。 师烨裳在旁还是不停往嘴里灌酒,汪顾看得不忍心,但又没立场劝止,只好趁师烨裳低头逗小鬼时偷偷往师烨裳杯里加冰块。 “汪小姐,”师烨裳也不管自己的酒都快被汪顾兑成冰水了,拿起杯子一口喝干,放掉被她折磨得开始挣扎的小鬼,摸索着牵起汪顾的手,“我带你去认识一下联合和顺隆的董事,可能对你日后的工作有帮助。”冰凉的指尖,冻得汪顾一个哆嗦。 联合和顺隆也是大型代理公司,汪顾在做中层的时候曾经接触过这两家公司,小鱼小虾见过一打,但董事级别的,她还真没那机会瞻仰遗容,阿不,尊容。 就在汪顾准备起身跟随师烨裳脚步离席的时候,第一件拍品落锤了,汪顾眼中的夜壶,竟以三十二万成交。 说起来,这是场很奇怪的拍卖会,宾客虽是正装出席,但大多不在座位上坐着。趁灯黑厅暗打情骂俏的大有人在,扎成一堆鬼扯寒暄的亦不在少数。汪顾觉得这根本不像个商界名流济济一堂的拍卖会,反倒像幼儿园为了庆祝元旦办起的游园晚会,一群大孩子平时压抑得狠了,借个机会喝喝酒,耍耍赖,撒撒娇,甩甩钱,一个用来热场的夜壶拍出三十二万,八成是斗富的结果。 师烨裳不知道汪顾在想什么,只是一步两客迎来送往虚情假意地应付着,艰难拉汪顾往只隔了一桌的地方走。 第四件拍品,在汪顾摒起满脸公务笑容,倾尽所能地“结交”各种BOSS的时候开锤了,拍品是一辆香槟色的奔驰C200,底价五万,捐赠人师烨裳。 汪顾余光瞥去,觉得被人开到台上的那车好生眼熟。她背后的联合国代总经理突然回过头来,对站在她身边的师烨裳说:“师董真是热心公益,车子也拍?” 师烨裳似是无奈地笑笑,答曰:“车库小,没地方放。” 汪顾猛一下反应过来,台上那辆可怜巴巴,正眨嘛着大眼朝她放电的小车子,不正是她曾经为之省吃俭用,含辛茹苦,最后为了阿斯顿马丁,为了微薄的脸面,不得不放弃的小CC?! COW!该死的师烨裳!居然把小CC拿出来拍! 还只卖五万!连个夜壶都比不过! 是可忍孰不可忍!汪顾怒火冲天,立刻两眼神采奕奕顾盼生辉地在四周寻找属于她的那块竞价号码牌。 死…因为根本没打算为慈善做任何贡献,她完全忽略了那个入场时礼宾递给她竞价牌,只粗看一眼,便不知将它塞到了何处去。现在,手里没有,远远望去,座位上好像也没有。 “找这个?” 师烨裳温和有礼地将一把折扇交到汪顾手里,汪顾学着楚留香,合指啪地将它捏开一看,可不是她那令人惆怅的号码0250吗? “谢谢师总…”不是为了礼貌我为毛要谢你! 路人甲:买回家给保姆开去买菜也不错。 路人乙:是啊,这车安全性还凑合,可以买给孩子练车。 汪顾气得银牙咬碎,举牌,立刻工作人员立刻上前问价。十九万,汪顾说。开出的价钱已超出上一个价牌两万。 “想不到汪小姐也那么热衷慈善事业。”师烨裳在旁,端着酒杯,望着舞台,煽风点火道。 “向师总学习。”汪顾开始憎恨午间为师烨裳流泪的自己。 对敌人的怜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句话简直要多正确就有多正确,汪顾为你作证——因为师烨裳在汪顾说完那句向师总学习后,轻巧地抬起了自己手上的折扇,报价凑整,刚好压汪顾一万。 “汪小姐有怪莫怪,”师烨裳吞一口酒,暮霭迷深的眸子眯向汪顾,“都是为了慈善。” 汪顾气噎。你贡献慈善拉我做啥陪?! 可她骨子里的奴性一点儿不含糊,师烨裳举牌,她一个没权没势没背景的普通职员,总不好和师烨裳争,毕竟小CC现在已经是师烨裳的所有物…于是她咬牙切齿地收起扇子,准备将它插进裤兜。 “撑场面的成本不能用钱算,”师烨裳料事如神地按住她蹿寻在裤兜边的手,将它拉升过肩,“要用心算。”二百五的扇子打开来,二十二万,师烨裳对礼宾说。 “慈善拍卖看似是为了给斗富一个名头没错,但现在你代表的是霍氏国代。这是你今晚第一次举牌,台上已经报出了你的竞价号,别人从目录上可以查到你Goody Wong的职位和所属公司,对一个标的,你要么自始至终不举牌,表明对标的没兴趣,要么连连举牌,表明哄价为慈善,除此之外,你只能一路把牌子举到底,里子撑破,面子保全,毕竟没有人会用一百几十万跟你争一辆破车。” 前排有人报出二十五万,接着有人报二十六万。 “你我同属霍氏国代,一处竞价,别人会理解为我们真的只是纯粹为慈善。你从没参加过这样的拍卖,只要最终压我一头,你的名字马上就会在业内社交圈里传开,懂吗?”师烨裳拍拍汪顾腰背,让她挺直。 汪顾从没想过看起来只是一群弱智儿童在斗富,与她半点不沾边的慈善拍卖会里竟有如此九转十八弯的周折。平日里足够让她拍墙痛哭的几万块,一时之间被师烨裳说成了微不足道的早餐钱。 在师烨裳的资本主义催眠下,汪顾一次又一次举起了竞价牌,直把师烨裳口中的“小破车”抬到SLK那“大破车”的价位上,大大地为慈善事业捐了把血。 60——袭—— 最后的压轴拍品是一幅A4打印纸上的彩色铅笔画,捐赠人也是师烨裳。 投影大屏幕将画面细节放大十二倍,让在场所有人清楚看到那幼稚到白痴的内容:一个刺猬般的太阳,底下两个简单线条画就的牵手小人,左边的高些,右边的矮些,其实也就是两个大小不一的“介”字分别顶着两个大小不一的圆圈而已,连眼眉都没有。画边一排龙飞凤舞的繁体字,“我就是画得烂,怎样?”画下署名,张蕴兮,有印。 此画一出,四座哗然,叫价节节攀高,从三十块底价,被后排几口喊到约近三十万,三十万之后经过一段很有技巧的拉锯,升到五十五万六千五。 汪顾想不通啊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对一幅小猫随便抓抓都比它强的白痴彩色铅笔画感兴趣,要说一个两个变态恋童也就算了,半个场子的人都跟着瞎起哄,搞一副群情激动群兽攒动的群众运动样,丢死个人。 室内暖气充足,桌上那瓶马高1982醒得有点过,本应馥郁焦深的老酒口感清减不少,汪顾一看自己老半天只喝了半瓶,才不管台上拍卖师菜贩子般喊得多欢,赶紧喝酒才是王道。 她并不知道那是一幅传说中“得到它,就能得到爱人一心一意对待”的,神奇堪比神兽的神作,她更不知道去拍那幅画的人,基本都是揣了让别人出钱买单的心思,谁也不认为那幅画的价格,会被区区几十万打住,毕竟年年都会对那幅画展开龙争虎斗的两个大慈善家到现在为止一个也还没动。 “六十万,第一次。”拍卖师手比1字,尾音拖得很长,“六十万,第二次。”按说,正常情况下喊第二声就该抬锤了,可他的手甚至没打算去摸那个定音锤。 “七十万。” 汪顾抿着酒转头向右,看见老先生虚虚扬起扇子,台上进入新一轮的三声报数后,他将白发苍苍的脑袋缓缓转向坐在汪顾左手边的师烨裳,讽刺道:“师董越来越沉得住气了嘛。” 老先生和师烨裳身边各站着一个报价生,师烨裳笑吟吟地望向他,晃晃扇子,也不用说话,台上立刻报出八十万的新价。 “张老教诲,烨裳不敢有忘。” 两人开始拉锯价钱,也开始拉锯对话,汪顾在两人中间,如坐针毡,几个来回后,她干脆谁也不看,啥也不听,只顾埋头喝酒。等她又把三杯底马高1982糟蹋掉,那副毁目神作的价钱已经报到一百五十万。大屏幕截取的细节框,一直诡异地停在作品署名上,让汪顾不去想那个名叫张蕴兮的神人都不行。 张蕴兮,名字好熟。 蕴兮,蕴兮…好像在哪儿听过。 汪顾捏着杯脚,撑着下巴,努力去想到底是在什么场合下听过。 既然是师烨裳的拍品,那肯定跟师烨裳有关。师烨裳几乎从不与她谈私事,绝无仅有的几回,汪顾扳着指头就能数得过来,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当属… 对了,就是她被师烨裳拉到床上强吻了的那次。 当时她并不晓得蕴兮其实是个人名,还当师烨裳只是在喘气时不自觉发出的声音。 本来,汪顾对张蕴兮这三个字是没什么感情的,想也知道,她能对画出这么伤眼的东西的人有啥感情? 好吧,退一万步,有感情。 鄙视之情。 可是,忆起这茬事儿后,汪顾突然觉得张蕴兮这个名字,就像一枚带着倒刺的鱼钩,疼得她浑身发抖地扎进肉里,疼得她死去活来也再拔不出,因为她明白,那一定是个被师烨裳一刀刀刻在心上的名字,就算刻时很痛很痛,也要刻得很深很深。刻成之后,那个名字便随着师烨裳的每一次心跳,给每一滴血液打上标签,以至血液中的二氧化碳也带上了那个名字,进入肺脏…所以师烨裳在梦中喊那个名字时,才会像呼吸般自然。 “小女遗作每年都让师董破费良多,”张鹏山接过身后人递给他的药,就水吞下去,“不知师董今年上限几何?” 安姿绕过桌子来找她玩,汪顾的悲情思路只能告一段落。抱着安姿,汪顾就着黯淡的光线,拾起荒废了十几年的手艺,翻花绳。 “对令嫒的东西,您知道,我从无上限,此来就算千金散尽,也不过回馈社会而已。” 师烨裳大概是喝多了烈酒,嗓音有些哑,汪顾听着很不舒服,却不是由于那声音不好听,相反,那声音性感得让正人君子如她汪顾,也不合时宜地动了邪念,“倒是听说您老最近身体不大好,不如,您交个低价,我酌情往上加些,您就回府休息了吧,别弄得到时人财两空…” 突地,一道浑厚男声打断了师烨裳的话,“贱人!说话注意点!别太放肆了!” 汪顾被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立刻伸手去捂小朋友耳朵,以免文旧颜的心肝宝贝被脏话污染,也避免日后小鬼头不规矩的时候,文旧颜找她汪顾算账。 “蕴矣,坐下!师董说得没错。”明显在唱红脸的张鹏山吼住儿子,瞄了眼桌子对面,正摸着下巴伺机找茬的霍岂萧和用餐巾擦擦嘴,若无其事越过他望向舞台的文旧颜,对师烨裳客气道:“是啊,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最近心脏还不好,是应该交个底,退居二线了,小女拙作,我封顶三百万,师董开三百万零一分,今年它就还是师董的。” 两边报价员在二人交谈之时很有默契地以十万为底,不停往上加价,似乎就算这边打起仗来,那边也还是会顶着硝烟,生命不息,加码不止。 “张老,就算您开三千万也没关系,我不缺那点钱,只是我平白无故被张蕴矣董事侮辱,实在不舒服,无论如何,这里还坐着霍氏国代的一位行政副总,张蕴矣董事的话,可能令我在当前职位上威信扫地。您说,我是越过您直接与他交涉好呢?还是由您出面处理好呢?” 黑暗中,汪顾看不清师烨裳是什么表情,但她能听出师烨裳言语中的彻骨寒气。那种忍耐到极限,却仍碍着某种信仰强迫自己不要发作,即使忍气吞声到最后一刻亦不愿舒展的情绪,清晰得令汪顾心疼。 张鹏山大概知道师烨裳打算,干咳一声,枯枝般的手掌拍拍坐在身旁的张蕴矣肩头,“师董一向硬气,这次没用退股要挟小老,想必也是因为王小姐在场吧?对吗?王小姐?”他将头扭向汪顾。 汪顾正那儿唏嘘着呢,对这种突如其来,无关自己的烫手问题根本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装作没听清楚,假模假式边对张鹏山应着“嗯?”边强作镇定地向师烨裳求救。 咣地一锤,掌声四起。 拍卖会果然以一边报出三百万,另一边报出三百一十万的结局落幕,寓意拍卖彻底完成,晚间餐宴正式开始的音乐在那之后奏起,原本凝固在舞台上的追光灯开始有规律地像机关枪一样四处扫射。 有那么半秒,汪顾借着转瞬即逝的冰凉灯光,看清了师烨裳嘴角隐约挂起的苍白笑意,可很快,那抹笑意便在黑暗里羽化为杀人不沾血的利剑,汪顾听到她对侍应生说,开灯,之后,她看着她摇晃起身,直直走到张蕴矣椅边。 全场大灯亮起时,宴会背景音乐换为久石让富有张力的《ASIAN DREAM SONG》。 曲子一始,有十几秒暗流湍急的提琴钢琴和鸣,低音提琴揉弦产生的诡异音效正好遮住师烨裳挥在张蕴矣脸上那个耳光所发出的声音。 汪顾这回是眼也不眨地看清了她的每一个动作细节,就连行云流水间那个优雅如拨杨抚柳的翻掌也没遗漏——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师烨裳在打响那巴掌前忙里偷闲地瞥了她一下,深不见底的眸子依然带笑,片刻前繁荣昌盛如大唐王朝的恼怒似是过眼云烟,一张淡漠人世的脸只在掌心贴上张蕴矣颧骨的时候稍微皱了皱。大概是打疼了手。 “张鹏山,你听好,我可以用来要挟你的东西多得是,撤股算最微不足道的,”师烨裳并不担心张蕴矣会有什么动作。视财如命的张蕴矣不会冒着令张氏倒闭的风险贸然动作,况且对面还坐着文旧颜。 师烨裳收回手,无牵无挂地转身向张鹏山,垂肩而立,“你回头看看。” 老先生也被那出人意料的一巴掌吓到了,汪顾在他回头前发现他稀疏发间的血管正在砰砰跃动,蜡黄的耳颈皮肤上也出现了可疑的红晕。 几任医师情人都告诫过她,老人脸红不是什么好事,他们的心脏心血管以及脑血管都不适合这种大负荷运动。 师烨裳在张鹏山对着汪顾发愣时,走回汪顾身边,一手亲密地揽住汪顾的胳膊,一边暧昧地将下巴搁在汪顾肩上,“您老仔细看。要是还看不清,我让人替您把眼镜拿来。” 她身上清新淡雅的气息一靠近,汪顾脑子里便轰地一声,啥想法也没了,霍然膨胀几倍的心脏中,此时像装了几百只准备做高台跳水练习的青蛙,一只接一只,扑通扑通一直往井里跳……脸红,腿软,手心出汗……肾上腺素过度分泌的结果,就是令汪顾头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是个青涩娇羞却欲火满载的淫娃。 “她姓汪,不姓王。” 61——人—— 正月初六,是个难得的阴天。 汪顾抱着毯子坐在沙发旁的地毯上,心不在焉地翻着文件。 李孝培没被安排手术,但作为科室二把刀,她得回医院巡房。汪露也忙着搞定诱发她第N春的小男生,没不定期来访,于是家里只剩了汪顾一个人,很清静。 没有开电视,没有开音响,汪顾甚至没有开暖气,家里唯一耗着电的东西,可能只有冰箱,手翻过文件时发出细腻的嘶嘶声,在阴天深灰色的日光里,令人安心。 正经说来,汪顾是热爱独处的,即使在二十冒头,活力四射的年纪和充沛旺盛的体力还容得她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时,她也不会像其他小白领一样忙里偷闲给自己找乐子。在家里静静看些书,翻翻小时候惹人发笑的照片,给自己削个苹果,洗些草莓,剥条香蕉,切块,堆在一起,不拌沙拉酱,就这么捧着个大碗生吞干咽,在窗帘大敞的窗前坐一个白天,最好再加一个晚上,才是她钟情的休闲方式。 汪顾找情人不是为了排解寂寞。近五年来,她与各式各样的女人相处,目的只有两个:共享美食,解决生理需要。 妇德全无,令人发指。汪露曾经这样评价她的行为。 汪露始终认为,就算不爱,至少也要喜欢一个人,才能与对方发生关系。 可是“喜欢”这种感觉,对汪顾来说太过遥远,当年就算有过这么一两段称得上专注,对对方说过爱的感情,现在回头去看,不难发现那也不过是些年少无知的尝试,从认为自己爱上他人的那一刻开始,就开始了对自己的欺骗。 她的“喜欢”,似乎一直被界定为与对方一起吃饭不会感觉厌烦,被对方搂着睡不会引起失眠,允许对方进入自己的身体并乐意给与对方某方面的安慰或娱乐…这种用“尺度不同”来解释,或许还能马马虎虎凑合,若欲广而范之,则必然错误的定义。 到后来,汪露也看穿了她的心思,转而评价汪顾为“天生爱无能”。 早些年,汪顾会直接否定汪露这个相对绝对的结论,她认为自己不过是没遇上爱得下去的人,所以没能爱得起来罢了。可近几年,汪顾逐渐想通,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改变的,她对爱情没有渴望,成就不可能大于愿想,无论她多么希望得到一个人,那似乎都只关于占有,不相关爱情。 占有欲的展现是向对方表达爱的方式? 歪女直男都想占有美丽的女人,难道就是爱她们?歪男直女都想占有帅气的男人,难道就是爱他们?人人都爱自己的父母,难道就不愿与他们所爱的人分享他们?汪顾想了十几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不去想。 放低苍白的公文,翻一页制作精良的全彩铜版纸,宣传内容还是令人头疼。咖啡是凉透了的,喝一口,差点冻掉大门牙。抬手一看,又是那只师烨裳用过的杯子,可汪顾也不再稀奇这一点了。最近总会不明不白就从杯架上取到它,大抵是放的位置有问题,太就手,一会儿洗杯子的时候记得调换一下杯架上的排列顺序。 手机整点报时,滴滴两响,声音比往常近得多。汪顾拿起手机看了看,中国风的墙纸上只有时间,信号,电量,CCMC的显示,既没未接电话,也没未读短信。 这是汪顾清晨睁眼以来,第九次看手机。平时手机总被她一进家门就丢到玄关柜上,睡前再丢到床头柜上,可从昨晚回家起,她竟将手机随手带着,她挪一个地方,手机也挪一个地方,早起洗澡的时候,它就在浴帘外,差点被漏水花洒抓来与主人共浴。 为什么要虐待手机? 汪顾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不愿意让自己去想为什么,她怕一想,自己难得平静的心情又会被习惯性的焦虑搅得鸡飞狗跳,就像昨晚那样。 李孝培睡前对汪顾说,师烨裳的性子恶劣到极致,再没办法往上加一点,惹谁也别去惹她,否则听她谈笑风生间,你爽着爽着就灰飞烟灭了。 这话真实在。 看来只要接触过师烨裳,不,就连汪露那种没接触过师烨裳的人都会认为师烨裳根本是只生人勿近的红尾尖绿蝎子。 你看她人畜无害,自己个儿躲在墙根底下懒洋洋慢悠悠地爬着呢,心痒手痒,犯贱地拿根牙签去捅捅她,一捅没事,她缩一缩,当你不存在,继续往前爬。二捅也没事,她扬起尾巴威胁威胁你就又往该去的地方去。 你当她示弱服软了,心里得意着又去捅,谁知三捅就坏菜,被蜇的命运,就算山无棱天地合,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也难以逃脱,如果看得开,你会想,蜇了就蜇了吧,反正咱也捅过她,玩过她了,被蜇回来还是够本的。然而,被只属王八的蝎子蜇一下不算什么,蜇住不放也不算什么,红红肿肿上点药最多送到医院打个解毒针也就没事了,可叹蜇你的这只属啄木鸟,中间气儿都不带歇的,连蜇几口,等你打完120送院就医时,中枢神经早被蝎毒弄得口歪眼斜,生活不能自理…这就是昨天宴会上张鹏山的下场。 被喊“贱人”而已,用得着非把个高血压的老先生搞得当场中风么? 李孝培是这样回答汪顾的:“师烨裳闲着没事最喜欢干的就是研究医理药理,在史丹佛读硕博的时候就曾借着校庆宴会把一个歧视黄种人的白人历史教授灌得胃出血最后不得不胃部切除。究其胃出血的原因,还是校庆之前三天,师烨裳不知从哪儿弄了个金发碧眼波涛汹涌的A片女星,与那教授连续大战三夜,赶着那一个星期加州教学审查,教授就这么白天上课批作业应付资质评审,晚上装牛做马老汉推车老树盘根,三天三夜没合眼,体内全是毒素,胃里尽是酸水,身体各项机能完全处于紊乱状态,旺盛的只有争强斗狠的雄性激素,校庆当天被师烨裳大庭广众一句‘你们白种男人连酒都喝不过我们黄皮肤女人’给激得立刻抄起威士忌要跟师烨裳拼酒,师烨裳唯恐人家死不了,藏着一屋子皇家礼炮不拿出来,假说那种破威士忌自己喝不下口,非要跟人拼预调酒,于是教授傻不隆冬地以为她像其他女学生一样受不住纯酒刺激的口感,也顺便为自己纠结的胃着想了一把,改了和师烨裳拼瓶装的杰克可乐。真蠢不死他。杰克可乐是啥?杰克丹尼和可乐二比三调出来的,好嘛,这下又是酒精又是碳酸,他那个胃,别说他那是人胃,就是个猪胃,被盐酸泡了三天,又被大量碳酸和酒精冲刷胃壁,什么粘膜也得完,出血都算轻的,加上咖啡因那条桥,我看师烨裳当时明摆着是打了让他过激猝死的算盘,按照这个模式推断,你说她用不用得着把老先生搞中风?” 确实,把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搞得中风,对师烨裳来说,还是满怀了仁善之心去做的,否则老先生在仔细看完汪顾那眼后,突然发病昏倒在地时,不会立刻有救护车赶到会馆,将他从脑缺氧致死的边缘扯回到半死不死,还不如死了的人生大道中。 她长脑瘤,估计也是因为玉皇大帝实在看不下去了,决定收她这妖孽回天庭,免得她继续为害人间。 “……”汪顾揪着毛毯抱着双膝,小狗一样在喉间瞎呜呜。 “烦死,没答案的东西想它干毛?!” 为什么师烨裳能凭“她姓汪,不姓王”这六个不带一丝情绪的字,轻而易举就把老先生给激中风了? 她本来就姓汪好不好? 她足足姓了二十八年汪,咋还从来不知道自己姓汪这档子事儿碍着谁了? 师烨裳也是个说谎不打草稿的——救护车抵达后,现场一片混乱,师烨裳笑着请她到楼上继续喝酒,之-梦-整-理她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她老先生昏倒的原因,师烨裳笑得像只老狐狸似地解去铁丝,将瓶口在吧台边沿磕一下,极富技巧地碰开了一瓶香槟,“他认为你姓王,结果你姓汪,老先生一贯德高望重,受不了人家纠正他错误,大概以为我告诉他你姓汪,等于是在骂他文盲,所以气晕过去也不奇怪,真是太令人遗憾了,唉。” 好嘛,他在楼下急救,你在楼上开香槟,这表达遗憾的方式,不要太有创意的好不啦?让别人想山寨都山寨不来!还有,麻烦你“唉”也“唉”得稍微真诚一点!不要满脸笑容,姿势优雅,得意洋洋地“唉”! 做人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搞得天愤人怒又不是什么很光荣很长脸的事情!人不罚你,老天都要收你的! …… 看吧看吧,都说不能想不能想了…汪顾捂住额头,痛苦地将脸埋进膝上毛毯中,一想到她准会这样… 没有一次想她想到最后不是以抓狂作为结局,没有,一次也没有,哪怕像昨天那样感天动地地哭完,心事重重地洗完澡,一出浴室,看到日历牌,想起她要求初七整个管理层回公司加班,又让人涌起一股强烈的挠墙冲动。 汪顾深呼吸,一遍遍规劝自己,“世界如此美妙,你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可这句话念到第十三遍时,汪顾忍不住,自虐般地又去想师烨裳,想她笑时别样生动的眼眉,想她笑时志得意满的嘴角,想她笑时举杯说CHEERS的语气… 毛毯上原本零星的水滴,慢慢积攒成浅浅的一汪。 汪顾身子抖了一下,它们滚散开,汪顾静坐着不动,它们又在别处堆起来。 “呜呜呜…死妖怪。”汪顾的呜咽像鸣音水壶发出的动静,很不戏剧。 “你别逼我对你个快死的人表白好不好…”汪顾这种伪小资做不到无语凝噎,所以注定悲情不来。 “我可以爱你,爱上你,一辈子只守着你一个,可我不想搞office恋情,不想勾搭女上司,更不想当小三啊…” 自视过高的汪顾完全没有搞明白,她认为的关键点,根本连个侧重点都算不上,至少在师烨裳那里是这样的。 62——阳—— 端竹在新学校,直接跳上了初三。 林森柏本打算揠苗助长地让她直升高二,但中考那关端竹不得不过,所以只好先上初三。 对此,林森柏深有不满:“我家端竹明明就是神童啊!为什么要被应试教育捆绑?!为什么?!”也不知道端竹啥时候变她家的了。 咪宝却觉得这样挺好,她担心跳级太快,端竹虽然学智水平跟得上,但心理无法达到高二学生的成熟程度,不容易适应,反而可能会因成绩太好遭到来自同学的嫉妒嘲笑甚至欺负。 “一点点来,小朋友总会长大的,不着急。”咪宝这样安慰气得挠墙跳脚的林森柏。 住宿学校开学前一天,宿舍楼里照例是一副兵荒马乱人仰马翻的情景。 小朋友们的被褥床单,盆盆罐罐,沐浴洗漱用具,书本笔墨等文具,通通又要从家里搬回学校,期间,场面之热烈,工程之浩大,声势之汹涌,堪比共产主义愤青团中央下达反美指令时,克林顿率团访华阵容。 常言道,物以稀为贵,此言虚不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你就看那些平均年龄四十有多,五十挂档的孝父贤母个个用力揪住青春的尾巴,将平时在单位喝茶看报节省出的体力尽数倾注于提高小兔崽子们生活质量的挚挚热情即可晓得我国计划生育政策宣传得多么深入,落实得多么到位,成果是多么显着。同样的场景若摆在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家里十个八个孩子,父母能养活并供娃娃上学娃娃就该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哪儿还敢有现在那种跷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和同学磕着瓜子聊天打屁的稀有孽畜。 “林老伯,你赶紧站出门外,一会儿吸点儿灰尘又打三天喷嚏。” 咪宝使唤端竹去浴室打水,也使唤林森柏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所以说上帝是公平的,给你开个窗,就给你关扇门,像林森柏这种光会赚钱不事家务的人,被鄙视至死也实属活该。林森柏抹一滴汗,只得听话地站在学生宿舍门口,看咪宝忙前忙后地为小朋友布置家什,几次想要告诉她小朋友可以自己搞定的,又几次收住嘴,因为觉得自己实在没有讲那话的资格,“那…那你们当心点,别叫犄角旮旯磕了头…” 咪宝是很合格的酒店管理专业毕业生,也是久经考验的楼面经理,值班经理,客房经理,凡餐厅服务员,客房服务员应该掌握的技能,她无一不精,无一不熟。打扫铺床这种小事,其他小朋友的父母至少得忙个十几二十分钟,她却能在七分钟之内搞定,其中四分钟花在清洁蒙灰的软木床板上,两分钟做床,一分钟开床… 林森柏无奈地看着她先把褥子床单铺好,放上枕头,被子齐整展平,被罩盖上被子,四角掖入褥下,仔细地观察布料面上有没有褶子,很快又按着褥子,将被罩一角扯起,翻成美观的三十度敞角,然后把被子也依样折腾,直到一张普通的零点九乘两米学生陆架床下铺被弄得像洗来蹬总统套房的席梦思那么正式,她才拍拍手直起腰来,一套干脆流利的做床与开床动作,即使放在教学片中,亦是翘楚。 “小朋友,你妈妈年轻又能干,很幸福吧?” 一位中年大婶拍拍端竹端着水盆的小手,完全没想到她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对咪宝,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妈妈过世了,”端竹歪头眯眼对中年大婶笑得心无旁骛,“她是咪宝阿姨。” 中年大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表情一下变得好不伤感,“阿姨啊…”她摸摸端竹的头,“阿姨没事,阿姨疼你也好。” 林森柏眼睛不好使,耳朵却是顶顶敏感的,提请注意,不是耳后,是耳朵,是听力听觉,不是皮肉,虽然也没差。她听见这句话,一把拉过还在端详床铺的咪宝:“让你好大喜功,铺床就铺床,铺得那么专业干毛,还带开床的,你早知要开,还铺那么整齐干啥?这回让人误会你是后妈了吧?” “我三四年没铺过了,情不自禁,”咪宝苦脸,悔不当初地拧着林森柏的裤兜边缘,“你那无产阶级革命温床上就一张被子,铺得一点儿也不过瘾。”听人家这话说的,敢情铺床也有瘾,女仆亦是事业。 西式铺床至少应具备六样工具:两床单,一毛毯,一护毯,一床罩,一枕套。林森柏家的大床上只有一张床单,两个枕头,一床大被子,因为家用,平时床单枕套都不用整理,林森柏嫌被罩麻烦,直接用被子当床罩,床什确实少了些。 “我那还不是怕你收拾得累嘛…”没底气。 “你是怕我不在家自己收拾累!” …… 开学第一天早自习前,端竹穿着新校服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门的空座上,兴致缺缺地翻着早被她背得倒背如流的新课本,肚子饱得像个快被吹爆的气球——她是全免生,学校对她,那用的可是抗日战争时期,日军对待国军奸细的政策,优待优待地:食宿全免,学杂全免,寝宿全免。偏偏这是间传说中以人为本的“贵族学校”,为了一群二世祖的尊严,三餐以自助方式提供,她饿惯了,就算在林森柏家好吃好住地被供养了一段时间,还是一不留神就吃撑。 三个鸡蛋,两杯牛奶,一份苏格兰打卤面在肚子里,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消化掉。 一个物体能够做的功越多,表示它的能量越大。物体做了多少功,必然消耗了多少某种形式的能。所以能的单位跟功的单位相同,也是焦耳… 动,能,电,能,动…端竹脑袋里开转电磁学,天体力学,变质量理论等等从“图书馆”里书本中看到的知识,教室的后门却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打开。 “哟,早上好啊,华端竹吗?” 说话人抽出插在大锁中的钥匙,咬一口怀中干干的法棍,鼓囊着腮帮子,笑。 端竹看着清朗晨光下的女人发呆,忘了应该回答别人的问话。 “别人”看起来只有二十三四岁,笑时梨涡却很深。微卷的褐色中发隽在脖颈周围,一根细如尾指的八字纹长寿辫从发间探出,小蛇般绕着左耳盘在肩上。“别人”样貌是好的,好得能够让人只消一眼便留下深刻印象,蒙古人种里少见的高鼻深目在她一张巴掌大的脸上被展现得淋漓尽致,眼皮子稍微一眨,浅棕色的眸子水泽漾波。一身烟灰色的呢毛混纺普通教师制服穿在她身上,竟有种违和的时装感。 “你是回族人吗?”端竹愣愣开口。 书上说,回族人相对汉族人眸色浅,端竹头一次看到这种眸色的人,急于求证。 女人用脚将教室板门顶上磁铁地吸,又咬了口长棍,咔哧咔哧嚼着没滋没味的脆皮,走到端竹身边,笑道:“是啊,血统纯正的假回回。”她翻动端竹桌上的课本,“这些对你来说很简单吧?听年级主任说,你完全有能力参加高考。” 端竹一向缺少对自己能力的正确评估,此时根本不晓得女人口中的“能力”指向何处,只得默默看着她,眨巴着眼,学林森柏,用爪子去挠后脑勺。 女人对她的不作答似乎习以为常,伸出手来,抓住她的爪子,拉下,轻抚在她额头,替她顺平几根高高翘起的呆毛,“硝基苯的分子式是什么,分子量是多少?”这个人大概天生就是当老师的材料,女性特质明显的声线不高不低不刚不柔,语速平稳,语调得当,字字句句清晰干脆,无论她说的是什么,有没有趣,靠不靠谱,着不着调,都会令人听得津津有味又不至于遐想连篇。 “C6H5NO2,123。”端竹不假思索回答,脑子里还很有闲地偷偷将书上给的数字验算了一遍,“请问,您是化学老师吗?” 摇摇头,女人坐到端竹桌边的椅子上,海拔近一百七十厘米的身体,刚好能在倒数第二排,被校方特意调整了高度的学生用桌间伸展开,放下法棍,眼睛盯着端竹,她又问,“唐代三省六部分别叫什么?” 被她一盯,端竹顿时觉得自己着了魔,平时在面对老师时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原则,一下飞到九霄云外,此时,就算她再好奇这女人是哪门课程的科任老师,嘴巴还是像被催眠了一样尽其所能,将所知一切蹦豆子般生硬地道出:“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吏部礼部刑部工部兵部户部。” 她并无心卖弄,她甚至想不要那么流利地背完,可女人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让她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被别人操控着,说不说,说什么,怎么说,已完全不由她。有那么一瞬,她想,如果在她说话的时候,面前那双蛊惑人心的眼睛被慢慢合起,或许,当然只是或许,她还能把自己重新摆回那个谨言慎行的好学生位置上,谦虚有礼地做出回答。 啃完面包的女人将包装纸搦成一团,精准地投进门外的垃圾筐,因为知道好奇心能杀死猫,所以终是饶过了端竹这只胡子还没长好,头顶还竖着呆毛的喵喵,“我啊…”她伸个懒腰,将双臂挂在椅背上,“我是你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我姓郝,赤耳郝,名叫君裔,君子的君,后裔的裔,你可以叫我郝老师,也可以叫我全名郝君裔,或者像你的同学们一样叫我老郝,随你,今后生活上也好,学习上也好,有不懂的地方,尽管来找我,我住你们宿舍楼顶层1058房,办公室在楼下初三年级教研室。” 63——光—— 无论哪所学校,大概开学第一天总是要升国旗唱国歌的。但升国旗唱国歌绝对不是主要项目。校长要谈展望,副校长要做总结,教导主任要训话,这才是关键。他们要把一句句不知已经说了多少代的“春去秋来”“冬去春来”外加“金色九月,秋风送爽”,“春回大地,万象更新”深深印刻到老师同学们心中,让他们将它们一代代流传下去,并将它们发扬光大。 能不能有点新词,为什么每个校长都要说几乎同样的话… 端竹百无聊赖地翻着刚发到手里的校刊,半低着头,假装在听训,其实腹诽幽幽。 回想半年前,咱们顺从乖巧的端竹是多么好的一位共产主义共青团员啊。你就是打死她,她也不会去挑那些没有语法错误,哦,也不一定没有,其实大多数都有,嗯,反正不管有没有,半年前的端竹是绝对不会去挑校长话稿遣词造句的,如今,她之所以会有这种不符合和谐社会构建指导思想的想法,还不是让林森柏那个共产主义愤青团员给带坏的? 林森柏热爱看新闻,只要没事,每天下午五点半一准翘班半个钟头,让咪宝接端竹放学时顺便一道接回家里洗澡吃饭。七点准时打开电视,“一家三口”一起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新闻联播。林森柏看新闻,跟别人不一样,别人看新闻是为了从新闻里得到新的信息,比如禽流感又死了多少人,SARS杀到什么程度了,猪肉又涨几块钱,股票行情怎样…可林森柏呢,看新闻是为了看笑话。新闻内容,小能让她扯出江主席的腰带、包二奶,大能被她揪出前言不搭后语,前因不引后果的政策倾向性问题,她家客厅的电视机电源按键上贴着一张图片,上面满满当当画着无数只大闸蟹,其中有三只,螯上各带一块金色劳力士,底书一排烫金大字“河蟹社会,三个戴表”。 你说,就天天受这种荼毒,哇哈哈纯净水那么纯的小朋友能不长咧巴了吗? 真要长不咧巴才叫见鬼! 咪宝常常捂着耳朵坐在电视机前低喊。 “林森柏,我警告你,你今后再在端竹面前发表这些个反党反共反社会的言论,我就把你丢洗衣机里转干净了再捞出来!”根正苗红的爱国青年在不久前的一顿晚饭餐桌上,为防两面三刀的爱国青年给具备发展潜质的爱国青年暗度陈仓地灌输不端庄的爱国思想,提前掏出农村兽医站给种猪打疫苗的针管,狠狠一剂预防针扎下去,吓得两面三刀的爱国青年顿时端碗遮脸:“好好好,下回再说,我自宫自净以谢天下。”这叫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林森柏会武术,连流氓都挡不住。 端竹不明白什么是自宫自净,但她知道什么叫自娱自乐。她身边坐着个漂亮的小女生,手里拿着块黑色的砖头,耳朵里插着两根黑线,两眼盯着忽闪忽闪的屏幕,也不知道一个人在那儿傻乐什么。端竹眼睛挺尖的,平时咪宝把手藏在饭桌下调戏林森柏她只是装作没看见而已,此时好奇得紧了,余光一扫,别的没留意,就看到黑砖中间那块白色的屏幕上一个穿着长袍马褂,几乎没长眉毛的光头胖子,表情很鸡贼地在说着什么。 唉…别管说什么,肯定比校长说的有趣…端竹听不见声响,自然不知道三俗胖子在那儿正说着要把假牙栓个小棍当痒痒挠使呢,校报内容干巴得把她噎了个半死,其间还有无数错别字,端竹只恨自己没随身带上根铅笔,闲着没事干,圈圈错字玩儿也好啊… 就在端竹穷极无聊地用左手去跟右手打架时,突然一个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罗丫丫,乖,把PSP给我。” 端竹和罗丫丫同学一齐抬头,惊见她们敬爱的好老师正端着满脸慈爱的微笑,猫腰在罗丫丫身前,右手纤细的五指移形换位,端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那块黑砖已经到了她的手中。 “下回再让我发现你把PSP带学校来,我可打电话给你爸妈咯,你不要逼良为娼好不好?”好老师一副幼师口吻,笑眯眯地威胁罗丫丫同学,末了一句逼良为娼说得两眼泪盈盈,好似她手里拿的不是罗丫丫的PSP,而是她自己的卖身契。 与此同时,林森柏正在办公室里抖着二郎腿,端着鲜奶瓶,神情严肃地翻着桌面文件,实则抖腿不是因为习惯,而是因为坐立不安——不会被同学欺负吧…那么弱气的性子,不被欺负似乎是不可能的,可谁又忍心欺负一颗贡丸呢?要是有人能下得去手,林森柏认为,那肯定是个关东煮或火锅爱好者。 林森柏想给咪宝打电话,但上午十点半,咪宝正睡着呢,不好。之-梦-整-理 手一遍遍按到话机键盘上,又一遍遍缩回,就差没纠结得学咆哮马演一出关于“好不好,好不好”的笑庄秘史。风筝转转-制作 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她心烦意乱地一把接起,“林森柏。” “阿乖…”说曹操曹操到,电话里竟是咪宝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 林森柏的心一下软了,吸干瓶子里的冰牛奶,清清嗓子,冷着腔调:“干嘛?” “我梦到端竹在宿舍楼梯上摔了一跤,膝盖流血了,”咪宝说得很黏,每个字都像没包塑料膜的驴打滚,糊在一块儿,“要不,中午我们去看看她吧…” 她每晚从八点忙到凌晨两点才能下班,工作时间虽短,工作强度却不含糊。面对大客户时必须八面圆通,面面俱到,虽然师烨裳并不要求她在遭遇调戏时为会馆着想,但她依然认为在其位谋其职才是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手段,似乎唯有逼得自己精神高度紧绷地过那六小时,才能对得起师烨裳给与的高薪高福利。 “妇人之仁。看她干啥?在学校都熬不过,出了社会还怎么了得?”林森柏违心说着,无意识地用笔头去敲桌面,其实是打算自己去看端竹,免得咪宝还得缺觉少眠地爬起来陪她。 咪宝在那头好像也睡得很蒙,被子被扯来扯去的声音哗啦啦直响。 “可是我不放心啊,怎么说也是换了新的环境,那里面又是一堆暴发户子弟…” “不放心你去看,反正我不去。” “你反正中午也没事…”咪宝捂着嘴打了个喷嚏,声音不大,但气流很猛。 阿嚏的声音透过高保真的西门子话机显得尤为震撼,林森柏皱皱眉,想起自己走前没关卧室的窗,“嗯哪,裸睡有益身体健康,健康,感冒了吧?让你穷骚学人健康!” “你怎么不说你鼻炎传染我呢…” 渐渐,两人你来我往越扯越离题,一边睡意迷离地喃喃着,一边却被睡意迷离的喃喃气得元气大补,到头还是咪宝在挂电话前约好时间,林森柏被迫不甘不愿地答应。 中午十二点,两人给端竹送去一罐子鸡汤,看着端竹幸福到无以复加地喝下,确定端竹这一上午都过得很顺利后,又分道扬镳,一个回家睡觉,一个回公司干活。 ——各位同学,午休时间到了,请你们回到自己的床位上保持安静,抓紧午休时间稍事休息,为下午的学习打好基础。 宿舍里的广播如是说。 端竹并不知道新学校所谓午休指的是睡午觉。 一个寝室六人中有两人在铺被窝,两人在聊天,一人在打电话。罗丫丫,她的同桌兼同床还在上铺津津有味地贴着枕头看少女漫画,她端竹就是再神童也想不到这遍广播之后的十五分钟是准备时间,准备过后,午间整一点,必须全员入定,无论看书还是说话都不被允许,宿舍监管员与班主任老师轮流查房,抓到就是违纪,违纪三次记过,记过三次留校查看,留校查看期间再有一次大于等于违纪的处分,劝退在所难免,闹得难看就是开除。 午间一点十二分,寝室里鸦雀无声,端竹却还啥不隆冬地捧着一本咪宝送的联合刊《心灵鸡汤》被内容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舍监巡检时在她寝室窗边站了快半分钟都不晓得,直到窗内传来几句被压得不能再低的对话,她才后知后觉地拉好书签,抬起头,仔细去听那似乎相当神秘的声音。 “赵老师,华端竹她刚转学过来,我还没来得及给她讲规章制度,这条违纪,您看能不能酌情给她免了?要记记我头上,有所谓教不严师之惰,我有责任。” 端竹能认出这是郝君裔的声音,可那种着急忙慌低三下四的调调,端竹想也没想到过会从她的嗓子眼里发出来,听着自己的名字从那女人嘴里吐出,端竹心里一颤,手上就是一抖,书从膝盖上滑下,咚地一声砸上薄褥。上床的罗丫丫被吵得翻了个身,木质陆架床吱呀呀地响。 “革命有分工,这郝老师您是清楚的,我只管把出问题的学生名单报上去,至于校方要做什么处分,那是校方的事,我不好管,也管不来啊。” 搬入寝室后,咪宝曾经带了端竹去拜会当时坐在楼下值班室里查花名单的舍监主任,所以她也能认出这是她的声音。 舍监主任是位年近六十的老太太,个头小小,皮肤很黑,脸型方方正正,性格也方方正正,咪宝客套地拜托她照顾端竹,老太太眼都没眨一下就生硬答道:一切按学校规定走,没有什么照顾不照顾的。 “赵老师,您看不如这样,我拜托曲老师把您孙儿的操行从中减提到优减,反正也就是他捡我钱包还给我的事,我一个证明,他学分积点一下就能上去不老少,我听说他今后是想进军校的,军校对操行要求挺严,要是录取方追究起这个‘中减’是咋回事儿,夜不归宿总算不上什么好听的名头…” 64——灿—— 过完二月二,咪宝就该过生日了,正常情况下,她的公历生日可以放荡自由,而农历生日是必须回家由父母给她过的,因为钱爸钱妈认为,除了爸妈,谁也不会那么仔细地给她揉那根一根就装满一碗的长寿面,除了爸妈,谁也不会再给她往红皮鸡蛋上包红纸。 今年,咪宝的公历生日比农历生日早些,足足早了三个礼拜,往年她公历生日都是按部就班地和平常日子一样过,即使在与林森柏正式缔结床伴关系后的这几年,林森柏也从没想起要给她送点什么小礼物,买个什么小蛋糕之类,反倒是有那么一回,她的生日日期被林森柏忘得一干二净不说,前天晚上还带招了个美女回家陪睡,生日当天是满脖子像涂了草莓酱一样陪她吃的饭,吃完饭又被那美女火烧火燎地催走了,气得她差点没当场就把这层薄如蝉翼的关系给快刀乱麻。 所以大概今年林森柏也不会有什么表示的。 咪宝不抱希望,也就不会失望。 生活中,不是人人都敢于对自己诚实,特别是当诚实带来的伤害远比欺骗带来的惊悚时,几乎每个人都会远远地躲开真相,能够躲多远,就躲多远。在二零零六年三八妇女节的这个清晨之前,关于自己与林森柏的这段关系,咪宝只对自己残忍地诚实过一次,但只一次就吓得她不敢再对自己诚实。 林森柏的十全十美却没心没肺,早把她本就只有绿豆大小的希望挫骨扬灰。 她喜欢林森柏,但不敢爱,也曾经发过誓只尽可能长地维持两人这段床伴关系,直到它不能继续,绝不强求这以外的一切。 可是关于喜欢与爱的界定,咪宝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只知道如果为一个人流的泪越多,便越有可能爱上那个人,所以她尽量不让自己流泪,就算哭,也不能因为林森柏。 古老的哲人三千毫升曾经说过,喜欢是关于物质的问题,爱是关于时间的问题。 咪宝对此嗤之以鼻:故作高深满脑黄水狗屁不通还没啥恋爱经验的半吊子穷酸哲人,脑子里装的全是锅巴。你明摆了直说喜欢是希望跟某个人上床,爱是希望跟某个人上一辈子床不就得了?费什么屁事又物质又时间,装13也不装得像点儿,说的全是他妈的歪理。喜欢和爱要那么容易分得开,李白李煜李清照都得跑你面前再死一遍去,真活该你当一辈子小透明。 二零零六年三月八日,早七点,林森柏睁开眼,也不管咪宝是不是醒着,劈头盖脸就问:“今天几号了?” “三八。”咪宝已经呆望着天花板清醒了足有二十分钟,之前林森柏一直不停在她怀里拱来拱去,事先预告了睡美人即将醒觉的消息。 “死。”林森柏将脸埋进枕间用力蹭,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在咒谁,咒完竟没像往常一样接着睡她的回笼觉,而是身手敏捷地一个鲤鱼打挺腾跃下床,赤裸的身子在走向浴室时很是显出了朝气蓬勃的味道,看得咪宝心痒痒,手痒痒,哪儿都痒痒。 林森柏匆匆忙忙吃完早饭,拍拍屁股就走了。咪宝要送,她不让,非得自己开她那辆骚包的敞篷莲花小跑去。 这是要跟谁家小姑娘约会呢?那么一副至尊宝被石榴姐姐追着的样子。 咪宝学林森柏,没心没肺地瞎猜,并不往心里去。 收拾好碗筷,家政工人过来整理花园,咪宝只好放弃自己的回笼觉,坐在花园里的摇篮藤椅上边看报纸,边监督园丁将小叶榕的树冠修得艺术些再艺术些。早十点时,园丁们刚赶完今天工作量的五分之一,咪宝实在困得顶不住,对工头随便交代了几句便回房补觉。 盖上被子,铺天盖地的困意席卷了她为数不多,因为林森柏早起连句生日快乐也没说而引起的小脾气——她是个理智的人,不会放任自己的情绪无边无际地扩展开去,小脾气压着压着,就真变成小小一团,睡眠的舒适令人向往,她可以一直默念着,好舒服好舒服,让自己忘记所有的不快,进入类似催眠的睡眠中。 将近十一点时,林森柏带着一身室外寒气,推开房门,脱下风衣,走近浴室洗手,动静大得像是在发泄激烈的怒火。 咪宝睡的正香,蒙头盖脸的,也听不见林森柏到底怎样甩着手上的水,踢踢踏踏地穿着浴室拖鞋,踩过大理石地面,又怎样吧嗒吧嗒两声蹬掉浴室拖鞋,操兵样踏上主卧的地毯,直到一只凉得像老冰棍般的手从她半开的被角伸进被窝,再伸进她半开的睡衣领口,使坏地绕到她肋侧,五指挠动着曲起,用她最讨厌的方式将她从梦境中拉出,她才算彻底清醒过来。 “阿乖,你不去上班,跑回来闹我睡觉,找死呢吧?”咪宝火大,春梦正酣,她刚把手伸侯佩岑衣领里,就有人把手伸她衣领里了,你说,这换谁谁都得火大啊。 “……”按林森柏往常表现推断,这会儿她应该更有气势地吼回才对,可这回没有,没有,很奇怪地,没有。 咪宝看着她慢慢俯下身来,抽出藏在被窝里的手,动作飞快地在自己额头上响亮地吻了一下,左手伸进裤兜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翠蓝色Tiffany专用礼盒,变魔术那样巧妙地拉开白色的十字丝带,撤去第一个半层外壳,又从里面拉出一个半层小方块,“送你。” 盒子里中南海哨兵般端正地站着一颗满布碎钻的非经典款Tiffany戒指。 咪宝半撑身子,眯起眼睛仔细去看,上面碎钻排列得不甚规则,有些地方堆得稀疏,有些地方堆得稠密,似有蹊跷。林森柏打开床灯,将戒指往灯光里一凑,手指向上,咪宝立刻发现香草味雪糕一样纯白细腻的天花板上多了三个隐藏在熠熠星光中,由疏密光点弧形排列而成的英文字母:F。M。L。 “破外国牌子,说多少钱也不能镶成中文,只能镶成英文简写,否则太大,不好看。娘的,要是能完整嵌出FOR MY LION也好啊,都不行,说钻石密度太大没效果。这年头,真是有钱难买称心货,后面这里还给我刻坏了,”林森柏把戒指从托架上取出,指着另一弧面铺散均匀的碎钻间一点还不如针鼻子大的铂金缺口,“气死我,你凑合戴,下回给你换个好的,”说着,她也不问咪宝愿不愿意,爪子扯过咪宝的手腕,南霸天强抢民女似地将它套上咪宝左手食指,尺寸刚刚好,“你继续睡,我楼下看电视等着,三点看电影,七点吃晚饭。” 林森柏又在咪宝额头吻了一下,脸上出现令人费解的红晕,眼神左顾右盼闪烁不定,“哦,还有,生日快乐。三十一了,注意保养。” 咪宝一把抓住她紧张得瑟瑟发抖,意欲抽离的左手,坐起身子,依上床靠背,将她拉坐进怀中,捏着她的下巴,“说,你想干啥?” “我、我、我、”林森柏结巴,喉头咕嘟咕嘟一阵猛动,身上棕细条纹浅蓝棉质衬衫还整齐地掖在牛仔裤腰里,紧致腰身已于咪宝怀中曲得像只煮熟的大虾,“我有钱没处花,想给你过个生日而已,干嘛?不让啊?!” 一颗戒指就算再贵,只要不是古董,对暴发户林老伯来说,也不过九牛一毛,咪宝不会放任自己想歪到哪儿去。林森柏的钱来得容易,珍惜便无从谈起,她自己对奢侈品没多大追求,只好把一腔血拼热情倾注在礼物上,每个月不让她放那么几回血,她就全身不舒服,好像存在银行里的钱不是她的,而是别人的…即便这样说,可能也没错。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老实交代,做什么亏心事了?”咪宝将唇贴到林森柏耳边,极其暧昧地问——林老伯恋人不多,床伴却不少,小半个城市只要长得还过得去的女人都与她有不清不楚的联系,每一个搁咪宝身旁比都差不到哪儿去,家里电话三天两头有未名电话号码被林森柏报送电信局列进阻止呼入名单,就算此时她真是报菜单似地筛出一串人名,咪宝也不会觉得奇怪。 有钱有势的受君,就有这好处,床伴再多也不会被人称为种马种猪之类不堪入耳的东西,撑死了说个潘金莲,可凭林森柏那胸,也算不上什么七尺大乳,哦不,奇耻大辱。 “给你过个生日!过个生日!而已!瞧你受宠若惊的窝囊样儿,”林森柏挣扎,光着的脚巴丫在被面上急急蹬踹,活像谁要对她意图不轨一般,“往后别说你认识我!我嫌丢人!” “真没偷人?” “偷毛偷!每天让你折腾得床都下不来!我偷人,那才叫找死!精疲力竭而死!” 咪宝猛地翻身,隔着被子压住那“条”蠕动着的身躯,被子由包在她身上瞬间改为包在林森柏身上,“说的也是,就你这长相,拍了照片,贴门上辟邪,贴床上避孕的,”偷一眼,咪宝看看食指上灿灿光光的戒指,随即低头狼吻林森柏,吻完,揭开被子,三下五除二扒光林森柏身上正经八百的衣服,“脾气还坏,动不动就光火,也就我瞎了眼中了蛊着了道,稀罕你个要啥没啥,穷得只剩钱的暴发户,青春短短几年都耗块木头上,亏大发了。” 65——烂—— 下午三点,按行程,看电影。 电影票是林森柏交给别人办的,B城最好的放映厅,最好的包厢,包厢里最好的位置,就是片子不怎么好,因为赶上妇女节专场,日前放映的好莱坞大片被撤下,改换成号称中国版《绝望的主妇》的《无穷动》。 林森柏只想着答应过要和咪宝一起看电影,但她自己对电影内容是毫无概念的,什么无穷动,无底洞,白洞,黑洞,她那双夜盲加散光的眼睛反正也看不真切。入场之前,她为了不让自己在看片子时睡着,提前买了一打啤酒,两包爆米花,两瓶云呢拿咖啡,一包超辣凤爪交给四个为防万一随身携带着的保全人员,让一个早早进场探明情况,一个拿防爆手电在她进场时打灯照路,剩两个留意四周有没有记者和不轨之徒。 最近报社电视台不知跟的哪阵风,突然对他们这些默默无闻的地产商萌发了浓浓爱意,春节后,二十四个版面的本市小报,每天至少有一版有关地产公司,再有半版有关地产公司负责人。 B城四大地产公司中,头一个挨枪的是金狮。师宇翰每天打打球,喝喝茶,开开会,日常作息时间一天可以复制成一年,报社写了两篇专稿,电台拍了一个专题就鸡肋了这位年逾半百的先生,调转主要火力向其余三家。 可百文的文旧颜那是真叫个生人勿近,对她跟踪拍摄,无异于自取灭亡,狗仔们要么有去无回,要么回来也再不敢当狗仔了,据说被她逮着了,实行的是先崩后问政策。媒体人也是人,是人就得怕死,没办法,只好掉头向盛昌那些高干子弟,期望能从高干子弟身上挖出啥内幕来。 问题是高干子弟的邪恶本质要有那么容易被捅爆,谁还当官?关于郝家人的新闻,大部分过不了新闻审查,好容易过了审查的,基本都是些冠冕堂皇得能公然出现在企业网站上的内容,一回两回还成,久了市民也就腻了,发行量广告量上不去,报社主编电台台长们可不干,一声令下,长枪短炮全部瞄准源通,刚开始嘤咛婉转地替源通写漂白后的企业史,博得源通企宣部的信任,接着开始套咱们没权没势的林暴发私隐,起先的文字报道收效甚微,搁谁谁也得急,急了怎么办?急了就得泻啊,怀柔不成只得上猛药,把被咪宝形容为贴门上辟邪贴床上避孕的照片往报上电视上一登,这下好,市民们,特别是部分不明真相的已婚男性市民们,受什么美女富翁,少女老板的大标题煽动,报纸一买就是三份,剪下林森柏照片,发通缉一样贴在家里各个角落,谣传效果堪比辉瑞大药厂出品的蓝药丸,搞得B城大大小小的妇产中心无痛人流服务供不应求,局势大有朝咪宝预言方向扬长而去的可能:流嘛,流多了就不用流了,永久避孕,好。 林老伯牌大头贴,您一劳永逸的选择。 “你不是跟市里那些个当红女主播啊,当红专栏女作家啊,当红炸子鸡啊什么的都有‘交情’么?怎么还压不下去?看个电影搞得跟打仗似的,太能作了你。”咪宝进场前低着头,站离林森柏一臂有余,生怕新版林老伯牌大头贴里多了关于自己的内容。 林森柏皱着苦瓜脸,两手插兜,“我压有什么用?几个董事为了给卖房造势,连我的一寸工作照都贡献了,再者说,我也不可能把她们都勾搭回来,家里住不下呀…” 电影开始的头三分钟那叫个无聊乏味,除了有催眠背景音乐,白色的电影幕布上简直就是几张图片在挂着,没有艺术细胞的林森柏忍不住想打哈欠,但坐在身边的咪宝正两臂环胸等着看正题,她不好煞风景,只得生生把哈欠咽下去,咬开瓶一啤酒,刚打算再去咬第二瓶,后脑勺突然被人不轻不重地巴一下,转头,看见咪宝瞪她,不由委屈问:“干嘛?好心当做驴肝肺,替你开酒你还巴我。” “你当自己长的是狗牙吗?”咪宝摸黑从手提袋中取出一套瑞士军刀,一把抓过她嘴边还没来得及被咬开的酒瓶,“人类要会用工具。” “工具?” 林森柏脸一红,连连干咳。 咪宝本来没黄心的,瞧林森柏那表情,一时就算没黄心也有红心了,咸鸭蛋有多咸她就有多咸,,可碍着两旁包厢都坐着林森柏的随扈,动手不能,唯有动嘴,“要不今晚咱也当一回人?” 开场七分半,血腥镜头出现,大屏幕中从上往下一条血柱,淌了足足二十秒,淌完就是一碗血,活吓了林森柏一跳,还以为这妇女节专场放的是啥女性题材的恐怖片,仔细瞧过才知道,原来是有人杀鸡。到了二十四分半,屏幕上四个女人开始啃鸡爪的时候,林森柏刚好也在啃鸡爪。三十六分多,女主角,章士钊的外孙女,章含之的女儿,乔冠华的继女,陈凯歌的前妻洪晃女士开始讨论mind fuck时,瞧咪宝侧着脸,捏着酒瓶子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儿,害她都以为咪宝在fuck in mind了。四十分钟,距离散场还有好一段,主角们进入打麻将阶段,没响儿了。 林森柏喝干三瓶啤酒,啃完一堆鸡爪,身子贴上沙发靠背,哈欠连天地捧着爆米花当口香糖嚼。咪宝知道她已对困意极尽忍耐,于是揽了她腰,让她把头搁自己肩上,哄小孩一样拍着她的肚子,“实在熬不住就睡吧,下回看动画片的时候再撑也不迟。” “我错了,我就该自己买票…”林森柏认错的时候总是态度诚恳的,因为她大多数时候都只朝自己认错,“这么文艺的片子,你也能看下去,真是不服都不行…” 林森柏说睡就真睡过去了,直到一阵娱乐的大哭,一阵瘆人的大笑和一轮急救车的鸣响闹得她不得不睁开眼看看发生什么事,竟能引起如此突兀的剧情,“怎么了?” “一个男的死了,一个女的哭了,还一个女的笑了,笑的那个笑疯了,我现在承认你的错误,为了挽回这个错误,咱撤吧,我也受不了了。”咪宝揉揉脑袋,吩咐人收拾垃圾,照路开道。 这时离电影正式散场还有几分钟,观众都还错愕在剧情中无以自拔,林森柏刚睡醒,起身后迷迷登登去牵咪宝的手,咪宝避了避,说门外可能有偷拍,林森柏迷糊起来的德行跟师烨裳好有一拼,林氏大头贴?爱拍拍去呗,就当为祖国计划生育事业做贡献了,挺好。 两人出得放映厅大门,正好四点半。林森柏订的是位于三十公里外的一个山景餐厅,B城内环的交通状况堪比首都某环,一到下班时间,任你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唯我三环巍然不动,借个地方小吃之名,可称其为“爆肚”,四点半从城南闹市区出发,七点能不能到城北那崇山峻岭的观光胜地谁也说不好,幸亏林老伯自有一派浑然天成的特殊气质,订餐不是订餐桌,而是订餐厅,按人家暴发户的行话说:咱有钱,咱不在乎,咱不能学平头老百姓干那小家子气的事儿,吃饭就得包餐厅,不包餐厅显不出咱的派来。 赶巧这天B城内环线上菜鸟司机开会,车子堵得蚂蚁都插不进脚去,清障车无法突围,任你什么车也别想开出来,六车道的高架路,居然堵出了十一黄金周时万里长城的风采,举目眺望,令人不禁心生感慨:啊!好一条中国龙! 两人到达山景餐厅时比预定时间晚了快半个钟头,真多亏林森柏不辱暴发户使命,否则光看旁边几家餐厅门口车水马龙人满为患的景象,她要不包场,今晚寿星公可就得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和暴发户一起坐山顶上风萧萧兮易水寒地啃面包了。 “这里还是老样子,”林森柏遣散随扈,将菜单递给咪宝,自己坐在落地大窗前不胜唏嘘地望着影影绰绰的空茫山景,“以前和师烨裳总来,分手之后…哦,我已经替你请假了,她不会催你回会馆的。” 正餐其实是早该点好的,但林森柏怕自己点的东西咪宝不喜欢,所以只点了前菜和酒,没敢把寿星的晚饭擅作主张地点成她自己喜欢的食物。 “你很喜欢师烨裳吧?为什么分手?”咪宝边点菜,边问。 她知道,师烨裳对林森柏来说是为数不多谈的上爱的人。张蕴兮过世后,是林森柏陪师烨裳度过了那段噩梦般的日子,虽然最后她毅然决然从金狮撤出所有股份,害得金狮有一段陷入严重的财政危机,但那与两人感情并无瓜葛,反倒是师烨裳在地产经济进入蓬勃发展期之前,劝着林森柏抽身自善,这才成就了一家今日能够与金狮抗衡的地产公司,也使得今日的林森柏能够彻底独立。 “你也晓得她对张蕴兮的感情,张蕴兮活着的时候她对我就像对个小屁孩,从国外休假回来的时候,玩玩逗逗却不放在心上,张蕴兮一死,她回到国内,我说喜欢她,希望和她交往,她便答应了,两个人莫名其妙就混到一起,混得久了,我爱上她,她却依旧爱着张蕴兮,哪个活人也不能让她一天三遍地当做张蕴兮对待啊,虽然有时候她确实无意,但有时候是故意的,她是想时刻提醒我不要陷得太深,最后,我只好成全她的善意,分了呗,她不想伤害我,我也不想伤害自己。”林森柏毫不忌讳咪宝的身份,咪宝问什么,她就答什么,老实得让人想哭。侍应生拿来酒瓶让咪宝确定瓶封,咪宝一瞧,居然是自己最喜欢,林森柏最不喜欢的香槟,刚打算让侍应生拿回去换红酒,却被林森柏拦住了,“我也该适应一下香槟了,我没师烨裳那舌头,再喝也是醋,不如喝糖水。” 等咪宝点完主菜,前菜也上来了。林森柏的品味还算凑合,没在意大利餐厅里点啥鱼籽鹅肝,头盘是清淡的海鲜沙拉,前菜是利口的松茸汤。 “你跟她在一起那阵也那么三不五时地换床伴?”咪宝合起菜单,递给侍应生,拜托他告诉主厨酌量少盐,尽量做得淡些,侍应生答应下,询问过咪宝后,砰地打开瓶塞,为两人满起酒杯。 林森柏一口酒一撇嘴,却在不知不觉中喝了小半杯。 “那时没有,那时她只是劝我对自己好一点,无论喜欢什么都要及时得到,宁杀错不放过,否则会后悔,后来我想想也是,喜欢的东西要牢牢抓住,直到不喜欢了再放开,人要自私更自私,才能了无遗憾地死去。” 咪宝笑笑,看着林森柏皱成一团的脸,端着酒杯摇头,“你是自私不来的人,和师烨裳差了十万八千里,你拿捏不好分寸,顶多能做到来者不拒,师烨裳却能游刃有余地若即若离,随心所欲。” “嗯…呀!”林森柏这才想起应该向寿星祝寿,连忙替自己斟满杯子,“差点忘了!祝您老人家生日快乐!还有……”她深吸一口气,咪宝还以为她要喊什么红小兵的口号,谁知她说完还有,却是没有,杯口急匆匆和咪宝手上的杯子一碰,咕嘟嘟就往自己嘴里灌黄汤。 咪宝瞧她那股别扭劲儿,也不打算逼她说出来了,反正再逼到最后,这位肯定又是狗急跳墙地顾左右言其他,好话说不成,只会破坏气氛,虽然这气氛也不算多浪漫,但总好过面前人突然变成猩猩,跺脚拍桌抓头挠墙让侍应生看笑话。 说一声谢谢,咪宝也举起杯,刚喝第二口,没来得及咽下去,林森柏突然结结巴巴开口道:“我、我、我喜欢你。” 咪宝瞪大眼睛盯着杯沿,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动作,紧接着,她回答说:“咳、咳、咳咳、咳咳咳…” 66——兵—— 三四月时,汪顾很是繁忙了一阵,一个星期有四天不着家,剩三天好容易能挨着家里枕头睡上几个钟头,电话又在屁股后面追得像催魂。汪顾火了,干脆拿出当年小白领的气魄,把整套寝具搬到办公室的卧房床上,索性就一星期七天地睡在公司,李孝培拿她没办法,只好偶尔借着探望师烨裳的由头,“顺便”跟汪顾来场鹊桥会,会完,汪顾照样工作,她照样回自己家,养她那脑外科医生宝贵的革命本钱。 四月底,公司重组的事终于完成,姜昕被拉下马,第二行政副总的职位交到一个年仅三十二岁看起来却像五十二岁,由汪顾提名而上的旧日同僚手中,汪顾这下才算歇了口气。 二零零六年的五一,仍在采用三加二加二的合并假日形式。七天长假让好些喜欢旅游的人头疼不已,纷纷向公司提议五一长假换公休,以使他们在淡季出游的愿望成为可能。可师烨裳不是观音菩萨,霍氏国代不提供终端服务,员工长假加班企业无利可图,反而会影响长假后的工作,她从汪顾手中接过那些建议书,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往垃圾箱里一丢完事。汪顾看她精神不济的样子,也就没告诉她其实内里有几条还算是可行的建议。 二零零六年四月二十九日,星期六,倒下星期四的班,所以汪顾还在公司任劳任怨地当着她的孺子牛,清晨喝下去的是奶,上午排出来的是尿。 再忙两天就放假了,但汪顾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放假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 员工业绩还有很多没来得及审查,产品资料堆在那里每天就算玩命看也只见它长个儿不见它衰老,公司重组后有好几个部门尚处于乱糟糟闹哄哄喜羊羊与灰太狼的局面…更重要的是,看师烨裳这一段废寝忘食的工作状态,她很可能会在五一长假期间呆在公司处理那些连汪顾个健康得一年也不病一回的人只需瞄一眼就立刻开始头疼发烧的文件,而那些文件通通是霍氏董事局决策性文件,汪顾不在董事之列,帮不了她,而很明显的,她也不希望别人帮忙。 “汪副总,恭喜呀,您的工作行事历从今天下午三点往后直到五月七号都空了。” 午休期间,刘天伊敲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笑嘻嘻向汪顾报告喜讯。 汪顾觉得有些奇怪,停下手中的笔,问刘天伊,“明天早上不是应该有例会的吗?” “师总刚从外面回来就打电话让我们通知会议取消。” 汪顾更奇怪了,师烨裳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没理由星期一刚肯定了例会时间,今天就要取消,“为什么?” 刘天伊回答不清楚,汪顾也不想为难她,笑着说自己知道了,顺便让刘天伊带话预祝秘书处的同事们五一愉快,刘天伊清脆地应声“好”,开心地替汪顾合起门,连蹦带跳地走了。 怎么可能取消呢?自打师烨裳入职到现在,霍氏国代上下只防着她通知加班加点的可能,从没人想过她还有通知取消会议的时候,而且还是这么重要的关于节后安排的会议…汪顾窝在大班椅里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她也要翘班去逛街? 好像又不可能… 与师烨裳相处时间愈长,汪顾愈是忍不住肯定李孝培转述席之沐对师烨裳的评价:其实是个不喜奢侈的人。 师烨裳进入霍氏国代还差两个月就满一年,期间,除了车子和酒柜两样因为要送人而不得不置换新品的物什之外,汪顾再没见师烨裳添置任何一件奢侈品,更没在各大奢侈品牌专营店里见过师烨裳的人影。 一年四季唐装,夏天料子轻些,冬天料子重些,出门加件风衣,进门马上脱掉;鞋子也是两双轮换,去年夏天被她穿了一夏天的凉拖,今年天气刚回暖,又被她拿出来践踏,冬天穿的那双棕色牛皮手工短靴,从零下二度穿到零上二十二度,中间仅有一回因为踩了污雪,不得不换上一双零四年款的HERMES褐色平底靴;她的日常用品固然都是顶级货色,且大多属于限量发行,但汪顾对几个奢侈品牌的产品历做了一番功课后,发现她用的东西,大多不是零零款,就是零一款,且零一秋冬款到零四秋季款严重匮乏,只有个VERTU是零三年底出产的,然后便直接跨到零四冬款,那双HERMES的平底靴…当然,她身边有许多东西都是订做的,汪顾既看不出牌子,又看不出款型,除非能拿到那个不知藏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的订单号码,才有查询的可能,譬如说,她放在办公室的那套Riedel酒具,可能是订做人要求不在器皿任何位置喷雾标,所以一整套酒具中唯有一只非吹制的水晶白兰地贮存瓶底面被打了货品号和商标,汪顾为了弄清那些奢侈品到底都有多贵,不辞劳苦费尽周折才算查到那可能是一套随便打烂其中任何一个她汪顾都得至少花一整个月薪水去赔的东西,出厂年份应该不算久远,但也是上个世纪的货。 “老古董,有钱不花,留着陪葬吗?”汪顾很顺口地嘟囔了一句。 话音刚落,她还没意识到自己说的什么,鼻头已是涩涩发酸。 不行不行,汪顾你长点志气,别成天光想女人,工作要紧,工作工作…汪顾用力摇摇头,一把抓起笔,草草看了两眼,翻页。什么叫天道酬勤,汪顾在做完翻页这个动作后,终于明白了。她愁了一上午找不到理由去敲师烨裳办公室的门,这一翻页,便看见白白的文件纸上赫然是师烨裳笔迹飘逸的四个大字:阅毕立覆。你说,这不叫天道酬勤还能叫啥?叫狗屎运?不雅。 …… “师总中午好,我来答覆文件的。” 汪顾抱着文件关上门,径直走到沙发前。 师烨裳正翘着二郎腿,半靠在沙发扶手上,戴着眼镜专注地看着董事会议事条款,见她到了跟前,便示意她坐下,姿势没变,只是将脸又朝窗外撇侧几分,“什么内容?” “是联合关于延长代理合同期的协议稿,”汪顾生怕自己说错,低头去瞄文件标题,确认无误后,她组织了一下语言,“我觉得,这么长时间以来,在与联合的合作项目上,一直都是我们单方面提出延长代理合同期的建议,他们从未就此给与正面答复,可以看得出,当时延长代理合同期对他们来说是不划算的,因为时间越长,我们就越有可能以其他产品打压合作项目,方便取得更大利益,可现在,我们刚完成部门重组,他们就企图修改合作时间,面上看起来是要表示对霍氏国代重组后的发展前景具有信心,其实应该是打算借延长合同期削弱我们拓展新市场的力度。” 师烨裳听完,望着窗外点了点头,汪顾从她侧脸上看出她的笑意,原本纠结的心情一下放松不少,瞥见师烨裳手边透明的茶壶干了,她便起身要去替师烨裳加水。 “汪顾。”师烨裳抬手向汪顾,眼睛却还盯在窗子上,汪顾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愿转过头来,也不明白她今天为什么突然叫自己全名,可再不明白她也不好平铺直述地去问,于是只得照着师烨裳动作,放下茶壶,坐回沙发上。 “你能这样考虑问题我很高兴,这个协议稿就按你说的,画叉打回,不需要再讨论了,你即刻开始放假,今明两天呆在家里,能不出门就尽量不要出门,后天我派人接你到城郊一个刚建成的项目区视察学习顺便度假。” 师烨裳一串中文说得很快,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等汪顾发现她的话里带有不同寻常的讯息时,她已经站起,转身,打算往卧室去。 惊觉情况不对,反应却永远比师烨裳慢半拍的汪顾别的啥也没有,就“彪悍”二字打小不缺,心里小鼓一敲,肾上腺素又开始急速分泌,脑血清素受肾上腺素影响,瞬间低到一个难以置信的水平,二素综合产生的效果就是她冲动地一把拉住师烨裳的手臂,将她扯转过来。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汪顾很不客气地问,言语里尽是怒气。 师烨裳脸色一下刷白,急忙又将左脸侧向一旁,豆大汗珠顺着脸颊滑落,纤细的脖颈却绷得很直,“这不属于公务范围,我可以不回答。” 她的左脸上有四个绯红的指印,颧骨上伤重的地方已然泛起淤青,汪顾顺着红印往下看,发现一道抓痕一直从下颚延伸入虚开的衣领,她抓在师烨裳手肘的五指稍微用力一扯,师烨裳顿时疼得直抿唇,料想伤创应不止脸上一处。 “我让李孝培过来。” 将她按坐在沙发上,汪顾掏出手机就拨。师烨裳想拦,但左臂还被汪顾抓在手里,一动,生疼,眩晕感铺天盖地而来,她只得慢慢靠向沙发扶手,尽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半晌,她虚弱地抖着手抚开汪顾抓在她肘内的五指,“汪小姐,我只是在回公司路上遇到几个抢东西的混混而已,快过节了,事情没必要闹大。” 汪顾恼火地看着师烨裳,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师总,如果只是打劫,你有必要放我假?” 师烨裳闻言,无奈地笑笑,闭上眼睛不作答,两人便陷入默契的静默中,直到李孝培从三公里外的中心医院赶过来。 67——不—— 李孝培是很谨慎的人,进入霍氏国代大楼前,已经用外套严严实实盖住药箱,路过前台接待厅时还不忘和往常一样称赞大姑娘们的好气色,走近电梯时她还从兜里掏出根棒棒糖叼在嘴里。 进了师烨裳的办公室,她巧手锁起门,嬉皮笑脸地放下药箱,一见汪顾满面尘灰烟火色地盯着师烨裳苍白的脸便忍不住调侃道,“汪汪,你别那么瞪她,她胆子瘦,一吓就剩皮包骨了。” 汪顾冷脸瞥了她一眼,不说话。 “李孝培,给我留几分面子不会死你半条命。”师烨裳说着,正要摇晃站起,右肩便被汪顾一把按住,跌也似地又坐回沙发里,“汪小姐,”师烨裳苦笑,皱着眉看向汪顾,“办公时间,您是不是应该对我这个上司温柔点?” 汪顾才不管她是在责备还是在埋怨,起身将位置让给李孝培,自己退到茶几前,环手道:“师总,于公,我身为霍氏国代副总经理,有责任在上司可能做出有损公司利益的事前及时阻止,于私,我处在假期,有处决自己时间的权利,我受师总您好车好酒的恩惠,理应涌泉相报。”她又摆出武当派张翠山的架势,大义凛然地盯着师烨裳,好像天生她来就是干这种事的一样。 李孝培知道她对师烨裳的心意,却也不管,摆出副“真拿你两没办法”的德行,拎过药箱,坐到师烨裳身边,查看完师烨裳脸上的伤,手指晃向师烨裳领口,示意师烨裳脱掉黑底银纹的唐装外套。师烨裳在特定环境下还是比较合作的,特别是当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的境况,反抗只会显出小孩子气,万一李孝培一个电话打到师宇翰那边去,她的大底小底通通得漏,老爷子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 综合万般考虑,她只好解开衣扣,在李孝培的帮助下小心地褪去外套。 汪顾从她手指伸向衣扣那一秒开始,心便突突直跳,喉间烧得像刚喝了半斤二锅头,为了不让自己的眼神显得太过赤裸,她刻意皱深本就皱着的眉头,心里一边祈祷师烨裳别伤得太重,一边又在希望师烨裳可以再把丝质衬衫脱去。 “说吧,怎么伤的,老实些,别当我傻子,你知道我妈是法医,”李孝培指着师烨裳肩后布料上的半干血渍,让她把衬衫也脱下来,“看这狠手,应该是打算好好教训你一顿的,咋那么轻易就放过你了?” “霍氏的几个保安刚好巡逻到那巷子口。”师烨裳轻描淡写,对李孝培的话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雪白的衬衫褪下,汪顾原打算饱眼福的心情却登时散了个一干二净,李孝培还在抱怨师烨裳的不小心,她已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师烨裳瘦弱肩胛上一块巴掌大的淤青和淤青上那处拳头大的出血创面。连日来在心中划拉的刀子摇身一变,成了宝莲灯里沉香劈山救母的那把古董斧头。 “一巴掌扇了你,接着把你摁在墙上,掐住你脖子,一下一下往墙上撞?然后保安就来了,是这个流程吧?还有没有哪儿有伤?”李孝培漫不经心地戴起刚开封的橡胶手套,取出一瓶双氧水,用镊子随便揪了一大团医用棉,按到瓶口浸湿,“消毒,忍着。” 师烨裳嗯了声,也不知是在肯定李孝培的案情推断,还是在回应李孝培关于疼痛即将到来的提醒。双氧水贴上伤口的一瞬间,她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余光瞥见汪顾捂着嘴,将头扬向天花板时,像极了张蕴兮的样子。 …… 在师烨裳的坚持下,汪顾是和李孝培一起走进霍氏国代B1停车场的。 沿路多了些带着微型对讲,看似负责安保工作的人,可他们身上穿的并不是国代安全保卫部制服,而是清一色墨黑正装。 “师烨裳真红,她一出事,总部都得派人过来执勤。”汪顾说得很嫉妒,与想的差了有一个筋斗云的距离。 她前段去过霍氏总部,里面负责安全保卫的职员就穿得这副高级黑社会的模样,师烨裳与文旧颜和霍岂萧看似私交不浅,公交也不浅,她的事被霍氏安保截下,也就等于已经被两个BOSS知道了,她的人身安全不仅关系到霍氏国代的效益,也关系到整个霍氏的名声,BOSS们会担心也很正常。 李孝培没提药箱的右手拍拍汪顾的背,揶揄道:“你想说的是你不能保护她,大BOSS替你出人出力,你万分感激吧?” 汪顾白了李孝培一眼,走到车前,从手袋里掏出数控钥匙,面对师烨裳时不由自主的言不由衷转为一贯的汪氏悍匪做派,“是是是,我好感激,改天要对总裁以身相许一下才能表达我至死不渝的挚挚真情,你回医院还是回家?开车还是打的来的?” “我跟你车看你到家再回医院。师烨裳是我情敌,她伤我不心疼。你可算我半个情人,你要伤了,我得哭死。最后,别做梦了,你没戏,你不如文旧颜漂亮。”李孝培躲过汪顾一记黑虎掏心,笑着跑向来宾泊车区。 约莫过了大半个钟头,汪顾站在自家阳台上,目送李孝培那辆银色的甲壳虫离去后,转身回屋,洗手更衣,给秃了好一段时间的大床布上新寝具,打扫完蒙尘的地板便去洗澡睡觉。 等她再醒来时,嫩绿窗帘外的天已经黑透了,按亮床头闹钟,19:23。闹钟上的跑马灯红绿蓝黄,依次闪过,逐渐熄灭,屋里又只剩下乌漆漆的空气。 汪顾窝进枕头里,半暝着眼,在一片死寂中听见水滴打在空调室外机箱上的声音。起初,她以为是楼上的人开空调除湿,后来发觉声音不对,就知道是下雨了,懒懒下床,扯开窗帘,果然,昏黄路灯打亮薄纱般的雨幕,灯下三三两两的行人要么撑着伞往小区外走,要么小步跑着回家。 往年B城的春雨总是下得很早,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一直拖到现在,改良后的天气预报连日来天天报降水概率百分之二十,人们听得麻木,直接将它当做信息量为零的废话,哪儿知道天气预报里说的降水概率还能叠加,五个百分之二十加起来就是百分之百,气象台台长此刻肯定在说,喏,瞧咱报的多准,一加到百分百就下了不是? 好在早早回家,不然就得淋雨了… 汪顾拉开窗,让清新的雨时空气进入略显阴郁的卧室,走回床边坐下,打开橘色床头灯,她好容易逮着个机会能够很小资地一个人坐着发呆。 湿凉的晚风从手臂间徐徐穿过,没吹乱汪顾的长发,却吹乱了汪顾的心情,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踯躅拨出一组号码,覆着透明油彩的指甲按上一颗红键,那组号码又从屏幕上消失无踪,再来一遍,还是同样的结局。 有些电话拨不出去的原因,不能挂在中国移动账上,那完全是操作问题。汪顾愣愣看着手机,四百一十九秒后,终于鼓起勇气,边赞自己是英雄边第三次敲出那组号码,按,那令人口气清新的绿键。 电话接通前,总有那么三秒的静默,这段静默时间,一般人用来干两件事,一件事是什么都不干,另一件事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可像汪顾那么有效率观念的人绝对不可能白白浪费这宝贵的三秒钟:她用其中一秒纠结要不要继续打这个电话,用剩下两秒考虑打电话里应该说啥。 她总不能一接通就说,师总,下雨了,我想你,或者说,师总,我闲着无聊,给您打电话拜个早年,祝您生日快乐,百年好合… 她又不是韩乔生! 可两秒时间说过就过,她就是黄健翔也得过,手机滴一声表示接通,汪顾紧张得连咽两口唾沫,深呼吸。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也? 汪顾把耳朵贴紧话筒,用力听。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真的已关机。 真的是关机。 这下,可把咱汪顾乐坏了,笑眯眯挂断,放心大胆地将手机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一拨再拨。要知道,杀人不用刀,打电话不花钱那是她两个最大的心愿啊! “关机好,关机非常好,关机你就不知道我给你打过电话,嘿嘿。” 汪顾干脆打开免提,将自动重拨中的手机放在枕头上,身子一仰,躺倒在床,就着窗外斜风细雨,慢慢听移动公司免费提供的广播。 关机…你在干什么呢? 睡觉?嗯,你是该睡觉了。 汪顾正没边没际地想着,家里座机突然响了,翻身拿来床头子机,“你好,哪位?” “汪汪,你给谁打电话呢?手机一直占线。”猜也是李孝培。 “我拨声讯台跟小姑娘聊如何能把床叫好呢。”汪顾挺不甘愿地按下手机上的红键,避免信号干扰。 “哦,晚上咱俩也切磋一下,对了,师烨裳昏倒在安享陵园里,被120拉我们医院来了,你要过来看看吗?” 68——血—— 汪顾气喘吁吁地从停车场跑到急诊大楼,一问急诊室的人,才知道师烨裳已经转入病房了,打电话问李孝培要到病房号,汪顾受不了医院电梯慢噌噌的速度,干脆一口气爬上三楼。 “我也搞不懂师古董这回是要怎样,她不是每次都在状态很好时才会去看张蕴兮的吗?伤成那样在坟前守一天,换我我都倒,更何况她。” “查到是谁了吗?” “伤她的人被公司保全一追,可能以为他们是师烨裳的人,立刻跑进公安局里自首了,我想让古董不要追究他们,这样不用等七到十五天拘留,他们一出派出所的门,就可以扣下来慢慢问。” “小裳可能知道是谁干的,否则也不会到张蕴兮…诶?汪副总?” 汪顾刚出楼梯口,听见文旧颜和霍岂萧正在站空旷的走廊里说话,不好上前打搅,便退一步躲到了拐角处,谁知听见师烨裳受的是能让传说中“长城倒了她都不倒”的大BOSS也要服软的伤,心里小颤,步子一个虚开,站得靠前了些,刚好被歪着脑袋想事的文旧颜余光逮见。“文小姐,”汪顾逼自己尽量自然地走上前,笑着与文旧颜和大BOSS打招呼:“总裁。”她只不知道传说永远是传说,特别是关于大BOSS的传说。“长城倒了她都不倒”?鬼扯,明明一推就倒。 “汪副总来探望师烨裳?” 文旧颜罕少不将小朋友带在身边,现下里孑然独立的身姿别有一番更胜常日的韵味,汪顾看在眼里,妒在心头,难怪李孝培会说她没戏。 “是的,文小姐,您二位也是?”汪顾的很有耐心地礼尚往来。 听文霍二人适才说话时郑重其事的口气,汪顾知道这回师烨裳受伤的事儿小不了,且不说师烨裳贵为金狮二世祖的身份,光看平时无所事事的大BOSS也开始动脑子,正经讨论对策的架势,这场波折,大概不闹个满城风雨不会罢休。 说话间,李孝培穿着白大褂出来了,看见汪顾,她又开始不正经,装一张色迷迷的猪哥脸就往汪顾腰上搂,边搂还边打发旁人,“文小姐,霍总裁,师烨裳这边由我守着就好,您二位是大忙人,千万别耽误了正经事。” 文旧颜笑而不语,只了然于心地发出嗯的声音,冲汪顾眨眨眼,随即一个挑眉看向霍岂萧,霍岂萧无所谓地耸耸肩,右手抓起那根原本杵在地上,像手杖一样的东西,左手从裤兜中掏出。 汪顾正纳闷这俩人眉来眼去地是要干啥,只见文旧颜慢悠悠地踱前两步,落落大方地牵住了大BOSS刚从裤兜里新鲜出炉的手掌,十指交缠,丢一句“那就交给你们了”,随即与大BOSS一齐朝昏黑的电梯方向离开。 “她、她们平时都这么肆无忌惮的吗?”汪顾扒开李孝培八爪鱼爪一样的手臂,难以置信地问。 这、这也太默契了吧?太甜蜜了吧?太招人妒忌了吧?当歪人当到这份上,和直人有什么区别?还有没有点儿歪人的苦痛纠结了? 李孝培撤开两步,收起满脸坏笑,摘下眼镜,揉揉鼻梁,面向病房,朝汪顾努努下巴,“她两就是这样的,但听说以前苦头没少吃。师烨裳现在醒着,一会儿估计又得迷糊,先是中暑,接着雨水把伤口淋发炎了,好在入院早,生命危险没有,最迟半夜就能退烧,你可以进去看她,不过我提醒你…” 汪顾看李孝培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像被猫爪子挠着,又疼又痒,平时在情人面前很沉得住气的冷血受君也难得一见地无脑追问起来,“提醒我啥?拍肩就拍肩,别拍她伤口?” 她那一脸茫然的样子装得很不像,李孝培值了一整天班,上了一大一小两台手术,临近晚饭时,急诊部的人告诉她她的关系户被救护车送进急救中心了,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急诊区替师烨裳挡下医院例行的通知家属程序,安排师烨裳进入病房,应付两个不知从哪儿收到信儿,明显是刚从饭桌上下来,见到她时其中一个还在擦嘴边红酒渍的大人物…现在,她累得脑力体力都逼近底线,没那闲心迂回遣词,干脆一语点破那层窗户纸:“汪汪,别再自欺欺人了,她一旦陷入昏迷就会喊旧情人的名字,我怕你受不了。” “……” 汪顾看着李孝培,抿住嘴角,沉默不语,右手五指不自知地玩弄着一串钥匙,黑白分明的眼中是六七岁孩子逃学被大人游戏厅里抓到现行的闪烁不安——“旧情人”三个字,对汪顾来说从来也是稀松平常的存在。每一个因各种缘由与她分开的床伴,都被她定义为“旧情人”。但很明显,李孝培所指的“旧情人”,与她汪顾的定义不同。那几乎是一个“不能再牵手向前的爱人”的代名词。 汪顾将手握上病房门把之前,低头问站在自己身后的李孝培,“张蕴兮对吗?” 那个令师烨裳魂牵梦系就算在陌生的床上睡着也会念念不忘的人,那个在一张A4纸上画了一幅彩色铅笔画却让师烨裳每年不惜倾家荡产也要将其拍回的人,那个令师烨裳之所以为师烨裳的人。 李孝培显然是吃了不小一惊,愣了几秒后才将目光画弧,从汪顾手背上,移到雪白的墙面间。 “你知道就好,我不告诉你是怕你难受,有些事情是定局,悬崖勒马,于她于你,有益无害。”说完,李孝培拍拍汪顾的背,随即揉捏着自己发紧的后颈,转身离去。 …… 护士在师烨裳腰背肩后都垫了枕头,让她朝右侧卧,既不压迫心脏,也不抵触创面。一张单人白色病号薄被盖在她身子上,却像是要把她埋掉。 “多谢汪小姐有心…来看我。”师烨裳有气无力地笑着说。 就算发烧,她的脸色还是苍白,高温红对她来说,似乎很遥远。 她的睡姿看起来很舒服,两腿一屈一直,下半身几乎是趴在床上,大概她确实是想趴着睡的,但因为双手一上一下搂着一侧的头下枕着的枕头,于是无为做到而已。 汪顾坐在椅子里,被她一双蒙雾的眼睛盯得快要脑溢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好,更别提像她那样舒心自在,旁若无人地将寒暄之词低低哑哑绵绵软软说得像情话,好在特级病房里摆设多,音响也开着,帕格尼尼华丽诙谐的第一号小提琴协奏曲是汪顾平时用来提振精神的法宝,可它貌似不应该出现在病房里,于是汪顾没话找话道:“师总太客气了…您也喜欢古典音乐?” “李医生拿来刺激我不要睡着的。”师烨裳舔舔干燥的下唇,汪顾急忙扶她坐起,将李孝培准备在一旁的机能饮料凑到师烨裳唇边,师烨裳皱着眉似是艰难地咽下几口,稍微摇了摇头,汪顾拿开瓶子,刚想放她躺好,就听她在耳边轻声问:“你淋雨了?” 汪顾血红一片的大脑昏昏沉沉地想:这个姿势好,这个姿势非常好。 师烨裳像只刚长好茸毛的小猫一样乖乖靠在她怀中,迷蒙的视线正徘徊于她肩头细碎的水珠之上,烟灰色薄唇里泛出的声音,怎么听怎么像,喵~ “师总…”汪顾咽了口唾沫,咕嘟,“我…” “当心身体,别感冒了,”师烨裳吃力地抬起手来,替她拂去衣上雨水,“公司需要你,祖国需要你,全国各族人民需要你。” 汪顾本来正琢磨着要不要了断这种“自欺欺人”的日子,以向师烨裳表白作为新生活的起点,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呢,突然听见平时正经八百的师烨裳说出这么贫的一句话,顿时哭笑不得,什么冲动也没有了。 “您也好好养病,我还等您带我去郊区参观学习顺便度假呢。” 汪顾小心翼翼将师烨裳扶回床间躺好,替她盖起被子,十万分想伸过手去摸摸师烨裳的头,可又觉得这样做不太礼貌,只好曲折了手的方向,转去床头柜上,拿起音响遥控器,将喇叭音量调低。 没有了小提琴凌厉颤音的刺激,师烨裳很快又陷入类似昏迷的沉睡中。 汪顾盯着她的脸,苦等佳人半辈子,终于柳下又逢卿似地玩儿命瞧。 料想,若没这般那般的顾虑,汪恶狼现下肯定已朝心不设防的小白兔扑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压再说了。 将近九点,李孝培穿着便服过来查房,身后跟着一个看起来相当贤妻良母的年轻护士。 “她又昏迷了?”李孝培一听屋里没动静,连忙急走两步来到床前,拨开遮在师烨裳额头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发丝,用手背去探她体温,“麻烦。” 汪顾不明白李孝培为什么摆出这副火烧眉毛的样子,便问:“她是病人,让她睡一觉不是会好得快些?” 李孝培瞥了眼汪顾,无奈地摇摇头,“要是别的病人,我们求不得他睡啊,安安静静的多好,可她不行的,她平时一困就得马上睡,否则不靠酒精睡不着,病里倒是一直睡,但一睡就几近昏迷,叫都叫不醒的,药怎么办?她不吞咽就只能打针,醒后肯定叫疼,你是没听过她埋怨,像小孩子撒娇一样怨个三五分钟不带停的,搞不好怨大了,变生气,会不会又威胁说要收回对我们医院的投资还算小事,问题是她那病,”李孝培不好当护士面说是什么病,只好用手戳戳自己脑袋,“不好大幅情绪波动。” 69——刃—— 汪顾在病房里连续陪了师烨裳两天。 两天中,两人没怎么说话,但一起看了不少电视和报纸,师烨裳让她回家休息,她说她胆子小,感觉医院比较安全,于是师烨裳也不坚持让她离开了,反正特级病房里是标间配置,两张床,两床被子,两个枕头。 汪顾偷到额外的相处时间,心里当然乐不可支,陪着师烨裳干这干那,就算不说话,傻眼光看着,也觉得很幸福。 在这不足四十个小时里,汪顾发现师烨裳其实并不像她看起来那么强势,或者说,那么高不可攀,其实她与她一样,都是二十八岁的人类女性生物而已: 师烨裳也会怕疼,在万不得已非得打针的时候总皱起鼻子,可怜兮兮地盯着地面,不敢去看针尖;退烧后醒来,人还没好利落,一摸腰下被针扎鼓的包,立刻精气十足地皱起了脸,冲着来查房的护士就是一通埋怨,护士好脾气地安抚她说,你生病了,不打针不行啊,打针才会好得快一点对不对?她居然大言不惭地回答,谁说我生病了?我只是发烧。 师烨裳会怕父亲和席之沐担心,晨昏各一个电话轻言细语地告诉他们自己因急事在外地出公差,身体没事,作息正常,没有喝很多酒,也没有抽很多烟,她甚至还会拿着一堆外卖单子用医院发的烂铅笔圈出自己可能会喜欢的菜式,报菜单似地一一报给电话那头,正担心着她的人听。 师烨裳与李孝培顶牛的时候根本就是两个小孩子在拌嘴,一言不和还会朝对方翻白眼。师烨裳挂吊瓶时李孝培有意说话激她,她回嘴,李孝培站在窗边装听不见,她不气馁,继续阴阳怪气地刺李孝培,李孝培实在听得急了,一个枕头砸向师烨裳,师烨裳捡起来,再丢回去。 师烨裳竟知道她汪顾喜欢吃粉肠和鸡蛋,请人送外卖时一水儿的砂锅状元及第粥,粥里有个溏心的鸡蛋,师烨裳说自己不喜欢鸡蛋,让她帮她吃掉,可她明明看见师烨裳曾经将生鸡蛋打在VODKA里很开心地喝掉…… 汪顾只是很奇怪,师烨裳可以与李孝培勾肩搭背,与小护士眉来眼去,甚至对电器大发雷霆,但师烨裳就是不对她汪顾“不客气”、“不礼貌”。 她对她,像在刻意保持着某种距离,她可以让全天下看见她的真性情,却就是不让她看见,她可以送她最昂贵的礼物,却就是不让她亲近。就算在孔融让蛋时,她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公务式的笑容,边打开明知下面有蛋的砂锅盖子,边在没下勺子前,仔细瞧了瞧粥面,脸上装出惊讶,还得装出强压了惊讶的镇定口气,礼貌道:“汪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帮我吃了它?” 汪顾受不了地想,麻烦你,随便来个送外卖的小弟都知道你姓甚名谁,还知道你连外卖单都不用看就能点菜,谁是傻子,还会真相信你不晓得此间闻名遐迩的粥铺所有砂锅粥里总卧着蛋?不吃蛋你不会直接告诉他们一份别打蛋? 天杀的二世祖,连个谎都撒不好,注定得当一辈子受。 五月一日如期到来,汪顾晨间第一眼便是师烨裳在床前更衣的画面,好在是她从小鼻粘膜发达,没因任何事情流过鼻血,否则非得败露心迹地血流成河不可。 师烨裳换好衣服,回过头朝汪顾看了一眼,汪顾在那零点六秒间闭上眼睛装睡,随后她听见师烨裳不知为何,长长叹了口气,走到她床前,衣料窸窣抖动着,似乎做了个什么动作,却又在最后关头收回,终了只是在她肩头被子上拍了拍,“汪小姐。” “嗯…”汪顾假作不知前事,闭着眼从鼻腔中逼出声音,感觉像是回到了那些还会为了博得某一个意中之人而殚精竭虑的年代。 “汪小姐,现在是八点半,我们吃完早饭就该动身去郊区了,当然,如果…” 汪顾听到“我们”两个字,顿觉热血澎湃。 如果?不要如果!如果是两个人一起去,舍命陪君子都值得! 她强闭着的双眼一下睁开,故意哑着嗓子说:“八点半了?”不知情的人,看见她现在这副惊醒样子,八成要以为她是那种每天六点起床,七点前做好早饭,八点伺候先生去上班的人,“诶?师总?早上好。”揉眼睛。 也不知师烨裳有没有蠢到相信汪顾这种偶像派演的戏,反正到头来她只是礼貌地应了声:“汪小姐早上好。” …… 所谓的郊外项目区其实是个在山脚下傍湖而建的高球度假村。 汪顾曾经在类似度假村里与不知第几任情人有过几夜欢好,对此类“项目”称不上陌生。奇怪的是师烨裳并没把她当工薪阶层乡巴佬对待,上车前只是粗略说了几组数字,风光造价评级什么的都没做具体说明,三大本从立项之初到验收之后,杂七杂八包罗万象的资料集足够让她头昏脑胀地看个两天,她这才相信师烨裳并不是拉她当三陪那么简单。 护送她们的五车车队引路人侧目无数,国家元首级安保规格相当符合霍氏一贯骚包又低调的趣味。一路上汪顾坐在师烨裳身边,原以为只有自己会不自在,谁想师烨裳和她一样不自在,甚至更不自在,将近三个半小时的车途中,师烨裳至少有三小时在摸下巴,剩下半小时还是在摸额头。 汪顾也是个有神经没大脑的反射性动物,都出医院大门上路快一小时了她才想起两件很重要的事:一件是师烨裳有伤又有病,身体状况不知是否适合旅游,另一件,出游六七天,行李呢?就算是避难,内衣裤总得带啊。于是她沉不住气地撇头问坐她身边正摸着下巴看电影的师烨裳,师烨裳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给李孝培,把它交到她手中,接着,她便连第二件事都不担心了—— 一,师烨裳接受药物治疗,特别是扎针的条件就是确保五一出行无碍;二,李孝培已经把汪顾的随身衣物打包交给了一大清早去接行李的人。 “汪小姐,我们到了。” 师烨裳拍拍汪顾摆在膝盖上的文件夹,手指车外。两侧车门随即被人从外拉开。 好家伙,至少五星级…汪顾下车,立正,稍息,对着酒店气派的大门生命不息,花痴不已。 “师总,这也是国代名下产业?” 国代大楼都没这么豪华,难道是为了掩人耳目? 师烨裳绕过车身,看了汪顾一眼,径自抬腿往大堂方向走去,“不是。” 不是?不是你带我来干嘛?还让我做那么多功课… 汪顾迷惑归迷惑,到头还是乖乖跟在师烨裳身后,进了酒店大堂。盘根问底这种事在学校可以发生,且发生几率越高越好,老师喜欢。但进了企业,上司不想说的话,你去逼问,是决不会有好下场的。 一间房…一间房…一间房… 服务员在前面领路,汪顾在后面祈祷,到了客房门前,汪顾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真诚地感谢上帝。因为…真的是一间! “师董,汪小姐,请进。” 两个服务员一人一边为师烨裳推展原色对开的宽大木门,汪顾越过师烨裳肩膀往里看,脑海里猛地跳出“穷奢极欲”四个明晃晃的大字。 瞧这浮花地毯,镀金线条,暗色家具,两房两厅,三十七墙…仿着迪拜帆船酒店的总统套房造的吧?人家没找你要版权费么? “师董,汪小姐的行李放在衣柜里可以吗?”服务员不说衣柜在哪儿,要归置汪顾的东西也不问过汪顾本人,反倒是理所当然地问向师烨裳。 师烨裳不置可否地摆摆手,轻车熟路地走进里间,将脱下的外套丢在床上,洗完脸擦完手走出来,看见汪顾还傻愣在门边站着,一副忸怩不安的样子,便微笑上前,正经道:“汪小姐,不必担心我会半夜骚扰你,这里两间房,中间隔着一个厅,你很安全的。” 汪顾一愣,随即干笑着紧跟师烨裳脚步踏进屋中,“师总说笑了…”我求您骚扰我,真的,来,骚扰我,别等半夜,您就是现在骚扰我我也甘之如饴,只怕您背上那伤,传教士体位估计没戏,骑跨式应该可行,立定体位有些难度,不如我们叠汤勺? “你去洗把脸休息一下,半个小时后下楼吃午饭,下午有专人替你讲解相关知识,你能听多少听多少,听不下去了就让他们明天再讲,晚饭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到时礼宾会告诉你在哪儿用餐的,这是识别卡,验证你的身份和开门都用它,带好。”说着,师烨裳将一块火柴盒大小的塑料卡片交到汪顾手中,泪眼朦胧地打了个深长的哈欠,迫不及待般扭头走向自己的房间,“我去睡觉了,请把这里当成你家,一切随便。” 咔嗒,房门关上,汪顾伸长脖子,侧着耳朵,仔细听。 没上锁。 不上锁…对嘛,不要上锁嘛,上锁多令人伤心。 虽然我对你确实意图不轨,但你不能认为我对你有不轨意图。大家都是女人,要开门敞户,赤裸裸,坦荡荡地睡觉,才能彰显社会主义国家的和谐,有爱嘛… 嗯?等等!汪顾,你个流氓!满脑子没一件正经事儿!什么叫赤裸裸坦荡荡?! 人家不锁门那是信任你!你还蹬鼻子上脸的打算推门而入实施强制性行为啊?! 这个…强制性行为…应该怎么断句?万一人家非暴力不合作,你岂不是…喂喂喂!汪顾!让你别想你还想! 师烨裳在房里,刚褪下衣服准备睡觉,却见墙角摆着的安全监控屏上一个修长的人影,不知在她房门前呆愣着干啥。她放大画面,莫名其妙地看着,看着,看着…三十二秒后,她已经倒在床上,抱着肚子,笑得满脸是泪——画面中,处于天人交战状态的某人表情每三秒一变,一会儿像任盈盈,一会儿像田伯光,一会儿像任我行,一会儿又像东方不败…一部《笑熬浆糊》里的人物已经不能覆盖她所有表情,穷尽《红雷梦》也不全面,一定要说,大概《水许船》还能凑合。 70——大—— 初夏,黄昏,天是蓝橙相间的颜色。 高球球场的草坪修剪得不错,果岭与地平毗邻之处,深浅草色隔一线,明暗得宜。风猛吹一阵,草尖光影半寸里浮跃,远看也好,近看也罢,黄灿灿的金,一分也不会少。 喝两口已经被太阳晒得温热的麦酒,师烨裳侧躺在太阳椅上,看着山间的天,想要伸个舒服的懒腰,奈何姿势不好,做不到。 “没品的颜色…”她喃喃自语,低下头,拉开左侧衣摆,从外套内兜里掏出个比菊花硬币大不了多少的扁圆黑丝绒盒子,指尖在盒面上划了两下,原以为这次定能畅通无阻地掀开盒盖,可手指不听话,无论她做几次深呼吸,依然抖得像正筛着绿豆的竹篦子。 没办法,她只好又把它收起,换了手去够阳伞下的烟盒。 太阳西落时总是撞撞跌跌掉得特别快,冬天的余寒还在地下藏着,阳光一冷,寒气便像从泉眼里冒出的温泉,汩汩外溢。 “张蕴兮,”失嗅失味的人才不管火柴点烟与火机点烟的差别,砰地火苗起,凑上短雪茄,狠吸一下,便听见呲呲纸张烧着的声音,“汪顾很乖,很自爱,也很聪明,你得感谢汪家。”她把头枕回软和的毛巾上,吐一个烟圈,看着它渐渐变大,“她跟你很像。长得像,动作也像,有时候很机灵,有时候很呆。我去看你的时候,她趁我关机给我打了六十几个电话,还以为我会不知道,在医院里,装睡又不装像点,把眼睛闭得那么紧。” 她泰开了双手十指,比向将逝的夕阳,慢慢调整着指间光线的宽度,“汪顾前几天在我门前演了好半天变脸,你知道的吧?笑死我了,”她猛捏住自己鼻梁,揉散可能是因温差而引起的水汽,右手又摸向心口,唐装内兜的位置,“比你还好笑…” “大熊有席之沐在照顾,你放心,它现在胖得我都抱不起来了。改天有空要送它去训练,这样身材才会好,对吧?” “还有,我种了些艾草,听说夏天可以防蚊子,要不你也种几株?不过蚊子都不喜欢咬你的。” “我想啊,我该换个房子了,现在那个,水温总是太高,院子里两个温泉池很难打理,大熊又总喜欢泡在里面,夏天还不热死它?万一水温异常,好嘛,温泉池成狗肉锅了…” 不知过去多久,阳椅间神经病患一般的自语声悄悄淡了下去,之后的黑暗里,只有静默。 …… “三天来,真是麻烦您几位了。” 汪顾笑着一一握过几位“导师”的手,身子已经朝会议室门外侧去。就她那害了相思的德行,色盲都能看得出来。 从五一到现在,她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像只大黑熊一样被人牵着四处串场。 实地视察,选址策略,发展方式…起初她觉得她就是个科班出身的职业项管也没这么大能耐可以只花三天就搞明白这个“万分纠结”的项目。但人活着,本来就是一个不断创造奇迹的过程,师烨裳亲自为她安排的日程宽紧得宜,主次分明,为她做讲解的都是当初参建的项目负责人,讲一会儿正话,聊一会儿相关趣事,令她听得不亦乐乎,还真就在三天内顺顺利利地将这个“万分纠结”的项目掌握了个大概。 换过名片,几位“导师”识相地闪人,汪顾抄起文件便往房间走。 其实,汪顾说这是个“万分纠结”的项目,并不是要炫耀她那超凡的理解能力,也不是准备让谁夸她精明强干,更不是打算借这理由推托师烨裳交给她的任务,相反的,她觉得非但不用交培训费,还有人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学习,自己真是赚很大。可这项目无论从什么角度讲都纠结得过了份,是个识字的人都能看出里面山路十八弯,鸭肠一百零八结,足令观者闻风丧胆,如真似幻,风中凌乱的炸散子发展路线——九六年的时候,本来只是要建栋孤品别墅,别墅建成后又因“风景独好,询价者无数”而准备建小型别墅区,小型别墅区立项之初预算不足,有人愿意融资,没想这一融资就融大发了,遂改建大型别墅区。等到该给大型别墅区立项时,已经到了九八年,因为有钱,很有钱,实在太有钱,项目进展无比迅速,眼看着图纸都出了,地都划好了,桩也打下了,项目却被人通盘收购了,改盖天下无敌山景酒店。接着的半年项目进入僵持阶段,光酒店风格就讨论了足有三个月,好容易花两年时间把酒店建起来,开张不到半年产权又易主了,周边配套设施一律停工,原意赶超香格里拉的酒店花园只修了个大概。到二零零三,停滞两年的工程再度开动,但这下不是造山景酒店那么简单,人家要造依山傍水高尔夫球度假村… 汪顾在听课时偶尔会开小差地想,这些个有钱人是不是都把脑袋当马桶用?大好的湖光山色被他们这么一通折腾,草香花香夜香还不都得染了铜臭味? 嗯…虽然铜臭味也挺香的…可有钱也能这么糟蹋呀!你纠结个一下半下就好,一纠结就纠掉好几个亿这谁受得了?有钱人的钱就不是钱啊?不是钱咋不把它通通用于侮辱像她这样的贫苦大众呢? 师烨裳也是,让人把后半期的两个产权人名字通通用A和B代替,让她问话都不知怎么问好,比如,她想问关于A的问题,她就得说:“请问,那个A…”A还好办,随便说说,没啥,可关键她要问B的情况怎么办? 天杀的二世祖,连个代名词都想不好,那么缺乏创意,活该你当一辈子受! 及近八点时,汪顾在房中左等右等,不见师烨裳人影,难免有些担心。客厅电视柜上的几版胶囊确实少了几颗,但离按医嘱服用,能够达到消炎效果的计量还差很远。打手机,又是对不起已关机云云。 她忍不住拨通了大堂主管的电话,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让人更加揪心的回应,“汪小姐,师董去球场了,她说她七点会准时回来吃晚饭的。” 七点?现在都几点了?! 师烨裳前几天刚被打伤过,现下再来个绑架不是没可能!就算不被绑架,就她现在那小身板,随便吹个风都能把她腰给吹折咯,谁还能指望她逾期不归能安全! “谁送她去的,去了哪儿,麻烦你们在五分钟之内回复我!”汪顾气急地撂下电话,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适才一番话说得有多无礼。但这世上果然善人怕恶人,穿鞋的怕光脚的,三分半钟后,她所要求的信息尽数齐全,十九分半钟后,她已经被时速三十公里的电瓶车拉到了距离球场发球区一百四十五码处的休憩区前。 草香味很棒,城市里闻不到这样的味道…汪顾有些错乱地想,但她更在意的是被小小电瓶车前灯照亮的休憩区深处,那个孤孤单单半趴在躺椅上的人影。 即使在初夏,入夜后还算不上温暖,特别是连续几天夜雨凋稠,日夜温差极大。 汪顾脱掉自己身上的工装外套,球车还没停稳,她已亟不可待地跳下地,一路小跑到那阳伞下,用外套严严实实地盖住师烨裳的肩膀,轻轻在她手臂上拍了拍,“师总,您醒醒,”球场因尚未正式投入运营,天黑后并不会像其他球场那样打开疝气大灯,夜色太浓,汪顾只能借着静静开近的电瓶车灯光看清师烨裳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摸摸她额头,还好,没又烧起来,“咱们回酒店吃了饭再睡好吗?” 师烨裳睡的不算很深,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很想看看是哪个不识趣的跑来搅她的太平觉,可眼睛又被灯光耀得睁不开,她有起床气,搅眠气,当然,大小姐脾气也不少,三气之下,她才不管面前人是谁,摸着黑伸出手去一把揪住,用来挡了灯光再说。 无辜的汪顾,好心被人当做驴肝肺,外套披在师烨裳肩上,苦了自己挨冻不算,衣领还被人揪住,虽然不疼,但也着实委屈,换做其他人,汪顾就算不一巴掌呼上去,肯定也扭头就走了,可眼前人是师烨裳,皱着眉,瘪着嘴,正揪着她衣领瑟瑟发抖的师烨裳,汪顾就算没受过师烨裳任何恩惠,就算俩人只是路人甲和士兵乙的关系,看见这样的师烨裳,她也忍不住要怜香惜玉,英雄主义一番。 “师总,您睡在这儿会感冒的,”汪顾借着照顾上司之名,行其吃水豆腐之实,咸猪手绕到师烨裳肩后,腰背一直便将她带进自己怀中,姿势看着挺温暖,其实汪顾想干的并不止于此,“咱们先回酒店,好吗?”不过她也就这点贼心了,只要她清醒着,你就是给她十个铁胆,她也不敢明着去调戏师烨裳,毕竟师烨裳是她的衣食父母官,除非她有丢掉工作蹲班房的觉悟,否则… 谁说OFFICE恋爱好上手!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这就是汪顾的心声。 有汪顾的身体遮挡灯光,师烨裳终于能睁开眼睛,回到稍微清醒的状态。她抬头看了眼汪顾,一瞬错觉,很快平复,“汪小姐?” 她的口气即像询问,又像对某类失神人士的提醒,提醒的对象,其中大概包括汪顾,也包括她自己。 71——将—— 汪顾关于二人烛光晚餐的希望,随八九个穿着制服西装的男男女女到来,彻底幻灭。 “师董,我敬您一杯!” 一个看起来官阶挺高的中年帅哥捏住吞杯一饮而尽,师烨裳右手撑住下巴,挑起微翘的眉尾,看着方杯里的酒,让人拿来一根吸管,“我后背有些不舒服,不能举杯,就罚我多喝一杯吧。”说着,她抬起手边墨绿色粗陶酒瓶往杯里倒酒。 汪顾坐在她身边,刚鼓足勇气想劝她少喝一点,却见她杯中酒早咕咕嘟嘟被她吸了个干净。 她这种举动在酒场行话里叫二陪一,往往是大老爷们儿对青涩小姑娘用的,意思挺简单,也挺直白,就是看不起对方酒量,其他也没啥。汪顾从李孝培那儿听说师烨裳酒量大得吓人,洋酒一斤两斤红酒一瓶两瓶她玩儿似的就喝下去了,喝完不但能开车,还能开会,刚才她的睡眠被自己搅醒,这会儿肯定巴不得多喝点,让酒精赶紧把她麻痹了好睡觉。是以眼下一场酒斗在所难免,汪顾自己也被人接茬灌,兼济天下无为,独善其身也难做到,师烨裳既然能喝,那就让她喝去吧… 到了九点半,汪顾正在应付“导师”们每三分钟一次起杯的车轮大战,有个看起来年纪很轻却穿得很正式的小男人推开包厢门走进来,点头与在座先生小姐打过招呼,几步走到师烨裳椅后,弓着腰,俯在师烨裳耳边嘀咕两秒,然后又不动声色地走了。 小男人的到访将原本热火朝天的气氛带得有些古怪,从他进包厢那刻起,除了师烨裳和汪顾之外的每个人都收起筷子,放下杯子,挺直了腰板,面上保持着微笑,小男人冲他们点头,他们也冲小男人点头,但就都不说话。 “来来来,”一桌人在小男人走后安静了足有半分钟,负责球场业务的油头M经理突然打破尴尬,拍案而起,端着个与他体型相似的杯子,朝汪顾道:“汪小姐,我再敬您一杯!” 汪顾不明其中道理,但也看得出事有蹊跷,小男人年纪不大,应该不是管理方的人,既然不是管理方的人,便应该是业主那边的,现在的业主,在汪顾脑子里,就是个B。她除了知道B有钱,B大方,B决策能力强之外,就再没了别的印象。 莫非小男人是B的儿子? 嗯,大有可能。 “M经理,这几天也辛苦您了,身为晚辈,应该是我敬您才对。”汪顾想通,酒路顿畅,站起身托杯回敬,三盎司半白葡萄酒被她两口吞进肚里,坐下吃两口鱼,舒坦得快要升天成佛。 过了一会儿,师烨裳拿起摆在桌面上的手机看了看,低头对汪顾说:“我稍微离开一下,五分钟。” 汪顾含着筷子点头,信口拈来一句惯常的话:“您请便。” 师烨裳离开后,桌上一群老不休敬酒的目标就只剩了汪顾一个,汪顾迎来送往,很快独力难支,看看门边方向,洗手间已经被某位女职员霸占了很久,她只好稳坐着等师烨裳回来,也等洗手间大门再次为她敞开。 M经理半瓶叉零便已喝得赤耳面红,坐在他旁边负责酒店楼面的S经理也早就半高不高地进入了恍惚状态,汪顾为了不让人逮着空子灌自己酒,一个劲儿朝桌上大菜发动攻势,挑鱼刺,剔骨头,看起来真的很忙很忙。 “汪小姐,我们中餐厅最近换了新主厨,不知道师董前几天有没有对您提起我们的饭菜质量如何?有没有什么意见呢?” 汪顾学习期间,师烨裳大多在房间用餐,从医院出来后,她唯一一件行李,就是半纸箱子文件。所以她有的是事情做,甚至可以说相当忙,忙得根本没时间下楼吃饭。汪顾发现师烨裳就算没带随身行李,也依旧每天一身新,后来看客房部的人日日早上十点来取师烨裳的衣服去干洗,这才想通人家有钱人都是四处为家的,随身用品哪儿都有,如此推断,她们住的这间房应该是被师烨裳长期包下来,作短期度假落脚处的,这就难怪她会那么熟门熟路,连液晶电视上哪儿哪儿有个光点都知道了。 汪顾心念着你想知道她对餐饮质量的评价,问她不就得了,跑来问我,我怎么知道…可汪顾还是抬起头来,礼貌笑道:“师总没对我说起过,不过看样子应该是满意的。”她都几乎没味觉了,吃什么都一样,你给她往饭里撒一斤盐,只要盐粒子化得匀别硌她牙她肯定也没意见。 五分钟过去,七分钟过去,九分钟过去,师烨裳没回来,洗手间里也还是没动静。汪顾的膀胱又快憋爆了。 这里不是师家会馆,这里的情况她还不很熟悉,这里更没有一个姓钱的美人为了解决她的生理需要特意给她开小灶,汪顾天昏地暗地觉得自己再憋下去肯定得憋出潴留症来,于是也管不得三七二十一,按着社交礼节朝在座列位鞠鞠身子道了个歉便急不可耐地快步走出门外。 一出包厢,汪顾左瞧瞧,往右瞧瞧,愣是没看到半个服务员,手机恰好整点报时,汪顾掏出来一看,也难怪没人,十点,正常的饭店这会儿都该打烊收工了。没办法,自己找吧,就算这层楼没有,下层楼也还是会有的,实在不行,一楼大堂边的那个厕所她还知道在哪儿。 汪顾侦察队小队长似地猫着腰在楼道里走着,猫腰不是她愿意,实在是憋得难受,不猫不行。多年的在外用餐经验告诉她,一层楼的厕所,不在中间,就在两翼,她是从东翼楼走出来的,一眼到底尽是包厢门,所以厕所肯定在西翼,她曾经想买个很大很大的房子,现在不想了,房子大了上个厕所都得骑单车去。“有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看到红男绿女的荧光标牌,一头扎进去,随便找了个隔断间,关门,腰带一解,扎马,哗啦哗啦,直把长江泄洪的气势也比下去。 解决完,她舒爽地叹了口气,“此事古一绝,堪比高潮…”遂胜利返航。 长长的楼道中间有一片落地玻璃,从中可以俯视月夜下的崇山峻岭,适才她着急忙慌,顾不上风雅,这回爽够了,路过时好心情地驻足立定,两手插兜,看风景。 师烨裳正好从电梯间走出来,迎面就是汪顾摆着李白的站相,脑袋成四十五度角文艺地望向天底明月,捂着嘴默声笑够,她正了整脸色,“汪小姐真有闲情逸致,出来醒酒吗?” 汪顾听是师烨裳声音,猛转回身,“抱歉抱歉,”她镇定地把手从裤兜中掏出来,“我出来接个电话。” “哦?”师烨裳挑眉,慢步走到她身边,面朝窗外,不自觉地摸了摸脸上已经淡去的淤青,“我怎么记得这里是信号盲区,现在不盲了吗?” “啊?这个…”汪顾好容易撒个谎,没想却被人拆穿,条件反射地去掏裤兜里的手机,一看,信号满格,盲个屁。 师烨裳奸计得逞,低着头笑得两肩直抖,汪顾原本被她气得暴力冲动满点,可一见她笑,再大的火气也灭了,心里顿时软得像一滩粘了呼哧的黑芝麻糊,红着脸,舔舔唇,汪顾坑坑巴巴对她解释:“我…我其实是出来找洗手间的…里面那个被人占着。” “这几天辛苦你了,我准备开那瓶LATOUR 1961为你庆功,不知道汪小姐有没有兴趣。”师烨裳笑完,又将目光抬落窗外崇山的轮廓,双臂交叉横抱在胸前,不等汪顾回答,她继续道,“你先回房吧,我到里面交代一声,酒已经在房里了,酒具也都在,汪小姐的醒酒技法我见识过,它就拜托你了。” 汪顾一听“拉图”两个音节,霎时腿软,忙不迭点头应下,奔也似地走向电梯间,心情澎湃到无法自已地一路向北,回到客房楼,打开房门,见到几个服务员正在为两间房开夜床,她嘴上说着麻烦你们了,溜溜贼眼却满房间找酒,生怕哪个手欠的人顺手牵羊拿走那瓶酒王,或者失手打翻了它。 “汪小姐,晚上好,酒和酒具都在您房中,如果您需要冰桶的话,我们立刻给您送上来。” 一个笑意甜美的小姑娘抱着汪顾房间浴室里的换洗篮走出客厅。 “多谢,”汪顾匆匆往房间走,边走边问,“现在几度?” 小姑娘回答客房恒温二十三度,汪顾这才发现自己因为高兴过头,问了个多余的问题,这种美其名曰总统套房的暴发户套房都是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的中央空调,室内有控温系统,可控温域二十二到二十五,如果客人不去调节,则默认为二十三度。“那就不用冰桶了。” 从来师烨裳喝红酒也没见她冰镇过,又不是香槟,本就没有冰镇的必要。 汪顾进房,一眼发现被两个单人沙发围在中间的椭圆茶几上放着个酒篮,酒篮里斜摆了三瓶酒,瓶身都用白色餐巾裹着,瞧不见酒标,没法认出哪瓶是酒王。她猴急地随便拿起一瓶,抽掉餐巾,酒标显示,拉图1961没错,但不是汪顾印象里两小无猜初相见的那瓶。这瓶酒标新,封口也新,看起来是换过瓶的老酒。再拿起一瓶,不是拉图1961了,是拉图1959,当然也是酒王,但不如61,汪顾激动得两手颤抖,在她前半辈子里,想都没想过能把两支酒王拿在手里。可激动归激动,汪顾心心念念的还是那瓶让师烨裳从要送她的一堆好酒抽出的那瓶陈标拉图1961。 第三瓶,汪顾抖着手拉开餐巾,果然,就是。但与上一瓶不同,这瓶是双标。 面标是汪顾印象里那张陈旧酒签,背签却是张新的,蓝色的,便签纸,上面有一行极尽华丽的花体英文:Happy 29th Birthday to my Yeesun。 72——军—— 入夏后,师烨裳又穿起袖摆宽敞的白色唐装,袖口两折,露出内里黄金色的丝绸底,五指交缠腹间,两臂搁在深紫色沙发扶手上,不做任何动作,也不说任何话,就这么安静地坐着,也让人觉得她是一个极其生动的人。 汪顾喝了混酒,脑袋渐渐难复清明,不遮不掩的视线就这么盯在师烨裳脸上,关于酒王酒价的事,反倒不怎么关心了。“师总,今天是您生日?”喝完那瓶被她最先醒起的LATOUR 1959,她忍不住问。 师烨裳坐在汪顾正对面,翘着二郎腿,静静望着醒酒器里的红液,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点点头,“嗯。” “祝您生日快乐。”汪顾平时显不出来,但一喝多就有些半吊子,酒杯端起,她不等师烨裳举杯便径自一口闷掉杯中酒。放下杯子,她在师烨裳诧异的目光中着手去解自己手上的玳瑁环,“师总,我是小职员,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给您,这是我奶奶让我从小戴着说是能保平安的手环,送给您,希望您一生平安。”说着,她起身将手环递到师烨裳面前。 师烨裳明显被她这种举动吓到,“这”了大概两秒才伸出手去接那份看起来只是一个黑色小环的生日礼物,“这不好吧?是你祖母送给你的东西呢…” “我奶奶说,我到十八岁就可以脱下来了,”汪顾摆摆手,坐回原位,边替自己满酒,边说:“但我小时候,小升初考试考砸,排名一下从省重点跌到市重点,当时谁也没怪罪我,可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关房间里拿起裁纸刀就想割脉,结果袖子撩起来,一看见这个手环,我就软了,因为奶奶希望我活着呀,我怎么能这样死了,且不光奶奶,爸爸妈妈都希望我活着,爷爷临终还给我留了封信,让我识字以后看,上面其实就几个毛笔字,汪顾我孙,保重身体。”汪顾说得没心没肺,满不在乎,好像人活着本应如此,她一点儿也不特殊,话里话外甚至还隐隐透着青年人对老一辈各种习惯的不理解。 可她的话到了师烨裳耳边,怎么听都不是滋味,汪顾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喊得那么亲昵,自然,足可见汪家对这个从孤儿院抱回的孩子有多么疼爱。但他们能给汪顾的始终有限,以汪顾的聪明上进,若能接受更良好的教育,成就必定强于当前数倍,乃至十数倍,就算再不济,也当比张家那些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纨绔子弟强得多。 “那,汪顾,你最想的到的是什么呢?”师烨裳抿一口酒,使坏地突然抬眼,看向一直盯着自己的汪顾,吓得汪顾一个哆嗦,连忙将视线转向别处,“花不完的钱?还是能换钱的权?”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汪顾被师烨裳一瞧,心里虚得像海绵,自觉脸上发烫,手脚冰凉,本来想说几句谎话蒙骗过去的,但有两小时前玻璃窗边的教训,咕嘟嘟喝水一样喝掉几百块每毫升的酒,深吸一口气,让昏沉的大脑尽量清醒些,“师总,我说实话的话,您会不会炒我鱿鱼?” 现下汪顾的模样就和个二愣子没什么区别,师烨裳几次领教过她喝高以后的彪悍表现,早见惯不怪了,于是师烨裳舒展眉心,笑问:“我是连句实话都听不了的人?” “那好吧,”汪顾又灌了两口酒,用餐巾擦去嘴角红液,“你。” 师烨裳以为她话没说完,还等着听下文呢,可她就这样把头撇向窗外,再不说话了。 “我什么?” “就是你。我现在不求财,不求权,就想要你。反正说谎一定会被你揭穿,然后拿出来笑,我不如就告诉你好了。”汪顾看着窗外,心跳如擂鼓。 师烨裳沉静半晌,摇摇头,轻笑道:“汪顾,你喝多了,早点睡吧,明天没什么事,等你睡醒,有心情的话,咱们可以去打球。”说着,她从椅间站起,毫不犹豫举步要走。 汪顾从未有过那么敏感地竟能听出他人话中的违心,在落地玻璃上看到那个意欲逃离的身影,她猛回过头,一把抓住师烨裳左手,站起身,一步逼向师烨裳,语气是礼貌的,遣词却是冲动的,“你是为了张蕴兮才不接受治疗的吧?你想到天国陪她对吗?” 师烨裳闻言一愣,很快回答:“汪小姐,这与你没有关系,”她知道自己有伤的左臂挣不过酒醉的汪顾,只好冷起脸,看向植绒图案的地毯,“我没有必要向你解释我的私生活。” “哦…” 汪顾即使喝多了,也知道她肯定又会用这样的方式撇清关系。和她受伤时一样,放假,劝告,安排假期,唯独不愿现出伤处。 她送她回家,她可以不多想,她送她车酒,她可以不多想,甚至她吻过她,她也可以不多想,但她在那之后为她做的一切,令她就算再不想想,也不能不去想。 她不是傻子,她也不是傻子。 “你确实没必要。你连你自己的命都可以‘没必要’,对你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是必要的了。”汪顾怕她疼,稍微放松手上力道,但一松,她就开始挣扎着要逃开,无奈之下,汪顾只好又捏紧了她的手腕,“张蕴兮是那天被你气得中风的老爷子的女儿吧?你是故意的,对吧?你也知道这次伤你的人是谁吧?你对张蕴兮究竟是爱是恨,以至于你要在她死后把她的家人收拾…” 不等汪顾说完,师烨裳退离一步,右手抓住汪顾扣在自己左腕上的五指,半醉的声音已有些发颤,“汪顾,张蕴兮已经死了,请你尊重死者安息的权利,不要再提起她。” “难道你不会提起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要每年都把她那副画拿出来拍卖?你敢说有一刻忘记过她?要是你能忘了她,你为什么不接受手术?”汪顾指着师烨裳左手腕上的玳瑁环,逼供般瞪着师烨裳愈显苍白的脸,质问道:“你的父母,席小姐,乃至李孝培,就连我在内,每一个人都希望你好好活着,为什么你做不到?” 师烨裳根本没想到汪顾会知晓自己的病情,仓皇之中,除了公事用语,她再说不出别的什么不会让自己后悔的话来。眼前的汪顾,表情很严肃,严肃得眼眶发红,眼里甚至噙着泪,她看似并没有醉到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她只是醉得做出了她平时不愿或不敢做的事情。 “汪顾,你真的该睡了,你已经问了你的上司很多你不该问的问题,迫于你是文小姐指名的副总经理,我不敢说我会炒了你,但你就不怕日后我给你穿小鞋?”这是最后一个能威胁到汪顾的杀手锏,也是师烨裳最不想用的制压方式。 可此时,汪顾饭间喝的酒与刚才喝的酒刚好冲到一块儿,有这么几分钟她是回光返照般的清醒,顾着师烨裳的伤口,像是放开了手,但师烨裳没有在这几分钟里逃离她绝对是个错误,短短两百秒内,酒性上头,听师烨裳更是理智到言不由衷的话,她干脆也不矜持了,拽住师烨裳的手就将她的身子往自己怀里带,“算了,你要炒就炒吧,我现在看你的命比钱重,前段时间联合和鼎新贸易都打过电话来问我有没有兴趣跳槽…” “不行!”师烨裳猛一下扯住汪顾腰侧的衣料,嘴上是在命令,言语里却只有担心,汗珠从她额间滑落,掠过削直的鼻梁遁入唇角,“你可以跳槽,但联合和鼎新不行!” 她说得很认真,但这种认真不适合出现在她的脸上。 汪顾在那一瞬发现,有种严肃认真会让人直觉地联想到撒娇耍赖,而她也真没想到自己跳槽这件事能够这么严重地刺激到师烨裳。 “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没有理由。” 这下,更像撒娇耍赖了,确切地说,口气是撒娇,实质是耍赖。 汪顾忘了自己刚才还在声泪俱下地劝说师烨裳接受治疗,收起原本略带悲伤的脸色,暧昧地环臂搂住师烨裳的细腰,将她牢牢锁在自己怀中,反客为主道:“你想用什么约束我?如果是违约金,他们两家都答应代我赔付。” “你!” 师烨裳急了,她有一万个不得已的理由必须阻止汪顾跳槽,其中却没有一个能够在当前坦然告诉汪顾,如果汪顾决意跳槽,一纸辞呈,一笔违约金,离职手续几天就能办下来,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一时间,她推开她也不是,抓紧她也不是,左右两难之外,由于酒精的刺激,头疼得像快要裂开,两腿虚软,鞋子犹若踏在云上,身子也开始发抖。 “说吧,要什么你才肯留下来,好车,好房,好酒,高薪,高福利,只要你说得出来,我就给得起。”她必须在晕倒之前,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人一旦有了弱点便会轻易受制于人,就像现在的师烨裳。剥掉云淡风轻枉计尘世的伪装,一个活生生的师烨裳。入醉的汪顾没发现师烨裳的汗水已经从濡湿的袖口中不断滑下掌侧,她只看见师烨裳像小猫一样喵喵叫着几乎就要对她敞开那片戒备森严的心境,乘胜追击乃兵家常事,何况是师烨裳教会了她各种诡诈的处事伎俩,现在,她将这些用回师烨裳身上,应该也不算过分,“我只要你。我不管这样做是不是会显得很自私,但你也自私得想要抛开所有人独自去往天国了,相形之下,我的自私给你的自私提鞋都不配。” 师烨裳此时已被疼痛折磨得浑身发冷,她耗尽所有力气做了挣扎,但还是逃不出汪顾的桎梏,眼前逐渐浮现的大面积灰色光斑令她理智告罄,从死咬的牙关中挤出一句磕磕绊绊的话,逃不开,她唯有尽力不让自己倒向汪顾。 “汪顾,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底线是我不与你同居,不与你做爱,如果你不答应,那我唯有放弃。” 73——眉—— 快到五一,小朋友们自然是最开心的一群,五一有七天假,作业两天就能写完,剩下的五天,可以鹤舞白沙我心飞翔。 但无论五一再怎么近,没来就是没来,连上七天课,也是个极其痛苦的过程。而这点,在端竹的同班同桌外加同床罗丫丫同学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她从四月二十七日晚上开始就陷入了躁狂,到四月二十八日晚自习时还没能平复,端竹怕她晚上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便劝她喝点甜牛奶,应该会好些。当然,这种知识,不是从书本,而是从林森柏那儿学来的。 端竹听说,罗丫丫的家庭背景,放眼整间学校,没人比得上。今天同学A说罗丫丫家里高官无数权比金坚,明天同学B又说罗丫丫家里富得快赶上阿拉伯油王,就算把PSP当砖头用,也能盖出栋帝国大厦来。 这半年,端竹因为看了很多杂志,报纸,多少也知道些事儿了。她晓得在我国,由于历史环境制约,有权的永远比有钱的高半头,所以高官的意思和土皇帝差不多,如果素养再差些,那就等于是土匪。然后,她还知道阿拉伯产油,给马桶挖流水坑时一不小心就会挖毁掉,痛心疾首地看着好容易挖出的坑里喷出石油,接过政府给的一大笔钱,转过头还要为在哪儿摆马桶好而发愁。 可至于PSP,端竹不晓得它能做什么用。 好像能当电视看?又好像不能,毕竟她从没在罗丫丫的PSP屏幕上看见新闻联播和脑白金广告,所以,那应该不是个电视。好像是个游戏机?又好像不是,因为她没在罗丫丫的PSP屏幕上看见俄罗斯方块和打飞机,所以,那应该不是个游戏机。 那么,PSP究竟是个啥? 功能多到可以用来盖房子,肯定是好东西。 “我怕胖,所以不大喝甜的东西,”罗丫丫在晚自习上,通常是写十分钟作业,看五十分钟漫画,从来没有人能打断她意淫漫画书中情节,但端竹除外,“可既然是你说,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喝一点好了,省的晚上吵你睡觉。”如此委曲求全只因她罗丫丫乃是外貌协会大中华区B城分会佳景学校分理处的一把手,从来眼里只有美女帅哥,对不美型的人类实施无差别屏蔽,端竹长得不错,学校里论相貌,除了高三那个校花,就该轮到端竹了,所以她为了端竹的睡眠和美貌着想,喝点会令自己发胖的东西,也算是牺牲自己,为外貌协会的广大同仁做表率吧。 “你已经很瘦了,再瘦下去会影响学习的。”端竹手里的圆珠笔像酒捣子一样翻浆滚浪,各科作业已经写得差不多,只差明天班主任来布置数学作业,人生就圆满了。 罗丫丫很佩服端竹刻苦学习的精神,什么都能跟听课扯到一块去,瞥眼看着端竹的侧脸,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啊,还是放松一点不会死的,老绷得像根弦…” 突然,有只冰凉的手拍了拍她的肩,她回过头,只看见班主任老师的笑脸,“郝老师…” “罗丫丫,晚自习看漫画,听耳机,”郝君裔从她发间拧出一条大头黑线,笑意不改,“五一就开家长会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好呢?” 佳景学校每年的家长会都诡异地放在五一劳动节这天开,老师们五一不得休息就罢了,连累得一群家长也跟着受罪。就这,校方还振振有词呢,说什么这年头独生子女多,娃娃的事情比天大,让家长旷工来参加家长会不好,还是选个假期,时间充裕,咱开它一天会,家长还有六天时间和孩子沟通。 其实只要不是个缺心眼都能看出来,校长是想靠家长会好好与有权有势的家长们勾搭一下,又怕平常的周六日高官大富加班加点忙着升官发财,召唤不全,唯有出此下策。 “我爸妈说把我交给你,他们放心,五一他们要陪几个政常家属度假,还让我转告你呢。”罗丫丫满不在乎地说,手里漫画还在哗啦啦翻页,嚣张得像只八条腿的小螃蟹。 端竹正好做完作业,当着班主任的面,她也不好偷看那些林森柏送的百科全书,只好从桌膛里掏出初三立体几何实验读本,盯着上面关于长宽高点线面的说明,装模作样地拿笔在行间钩钩画画。 班主任对罗丫丫的回答似乎早有准备,伸手捏住罗丫丫的鼻子,不轻不重地左右摇了摇,“家长会让你的家教督导过来,我要重新安排你的课表,答应点头,拒绝摇头。”罗丫丫本来就嫌自己鼻子太高,被她这么一捏,想喊又怕丢面子,只好点头答应。 鼻子逃过魔爪后,罗丫丫指着班主任鼻子黯声吼:“郝君裔!再捏我鼻子当心明天我在你饭里下毒!” 端竹和罗丫丫因为个子比较高,所以坐在教室后门边,郝君裔走后门走惯了,上课,巡查都喜欢走后门,每天路过罗丫丫和端竹时,总不免要交代些有的没的,有了她们,全班都能在晚自习上肆无忌惮地看漫画,因为他们有罗丫丫和端竹当警报器,班主任一来,不是给端竹讲题就是揪罗丫丫小辫子,总之肯定会有点儿动静,不像别的老师那样,踮着猫步就来了,走到身边冷不丁把你藏在桌面下正看着的漫画小说一抽,转头就给你记个违纪。 “华端竹今天怎么看起课本来了?不背牛津大词典?” 郝君裔折磨完罗丫丫便调转枪头向端竹,深邃双眸盯得端竹脸上发热。 “词典在宿舍,忘带了。”端竹将声音压得很低,生性腼腆的她可不敢像罗丫丫那样吼老师。 郝君裔拿起自己放在罗丫丫桌上的一堆书本纸张,通通侧立起来,眯着眼在侧封上找了一圈,很快抽出一本绿皮书,“给你,看这个有趣点,有不懂的拿来找我。” 端竹一瞧,居然是自己前段时间想看,但林森柏说她现在看这个还太早,让她先抽时间把高中知识吃透,所以硬是没准她看的高等数学课本。 …… 隔天中午放学,罗丫丫塞给端竹一张教师专用的饭卡,让端竹帮个忙,给班主任大人打好饭送她寝室去。端竹知道罗丫丫每天在食堂吃完午餐都得替郝君裔带饭,如果她有事,就会拜托其他女同学办这事儿,否则班主任大人保准得饿着肚子上下午的课。这天碰巧罗丫丫要参加社团活动,端竹心想反正自己饭后也没事可干,便一口答应了她。 1058房,是这儿了。 端竹端着食堂的饭盘,没闲手敲门,只好用鞋尖轻轻去撞那又薄又空的劣质门板,没想到门是没上锁的,她鞋尖刚碰上去,门页就吱呀退开,一股寒气朝她迎面扑来,冻得她一个哆嗦,退了半步。 郝君裔上午没课,样子看起来像是刚起床,身上还穿着黑白相间的半袖纯棉趴趴熊睡衣,两腿交叠,光着的两只脚高高架在书桌上,书本摊在腿间,样子相当有辱斯文。她听见门开的声音,也不抬头,只是将原本摊在书页上的手朝门口方向指了指,“罗丫丫同学,麻烦你关门。” 端竹听话地缩着脖子走进屋内,用脚尖把门带上,静静去到郝君裔身边,“郝老师,您的午饭。” “诶?是你啊?”郝君裔像是吃了一惊,连忙把脚从桌上撤下,合起书,有些窘迫地笑着望向端竹,“不好意思,我这个当老师的太不注意形象了。” 端竹放下餐盘,冲郝君裔摇摇手,“没关系,郝老师,是我打搅了您休息。” 餐盘里是学校提供的标准教师餐,四菜一汤,加一碗米饭。因为罗丫丫只交代了要等郝君裔吃完把餐盘送回食堂,没交代郝君裔喜欢吃什么,所以端竹自作主张地替郝君裔点了些适合夏天吃的菜,清炒丝瓜,洋葱爆羊肉,蒸鸡中翅和蟹黄豆腐,汤是例汤,西湖牛肉羹,没得选。 还是初夏,房间里已经开了空调,郝君裔招呼端竹在床上坐下,打开电视,让她稍微等一会儿,自己很快就吃完。 “真是的,本来让丫头干的事,没想到她跑去麻烦你,早知道这样,我应该叫外卖的。”郝君裔的用餐速度真的很快,端竹刚看了一则新闻,她已经吃掉小半碗饭,说话时,筷子正朝鸡翅而去。 端竹看着她吃饭的样子,脸上莫名其妙又是一阵烫,心跳砰砰作响,一开口,声若蚊讷:“我午后没什么事,就算天天给您送饭,也没关系的。” “唉,不一样的,罗丫丫是我伯父的外孙女儿,我使唤她是给她机会尊老爱幼,”郝君裔用筷子从嘴里夹出两根被她吮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难为她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塞着饭,还能把话讲清楚,“可我要使唤你的话,就有点儿仗着老师身份欺负学生的意思了。” 冷气的出风口正对她坐着的位置,冷风鼓一阵,她那根从脑后绕到肩上的长命小辫儿便一阵猛晃,黑色的水晶发坠垂在满是趴趴熊的半袖睡衣领口,看起来突兀得可笑。 “老师为什么不去食堂吃饭呢?” 端竹印象中,她好像从没在教室以外的地方看见过郝君裔,别的老师饭点时都喜欢在饭堂特别划出的教师区域扎堆用餐,她吃饭时见过几乎所有科任老师,独独不见郝君裔。 好老师含着饭朝好学生皱了个鬼脸,漂亮的五官全挤到一起去,像个狗不理包子,“因为老师懒啊。” 74——来—— 五一之前,林森柏也很忙。 小暴发户每天要对着礼单研究好半天,上到市委书记,下到区长,一个都不能放过,有些送少了,有些送多了,有些去年送的多,今年要送更多,有些去年送得就少,今年根本不用送了。她左一笔,右一笔划向退休老干部的名字,心里感慨着人走茶凉,手上倒一点儿倒不软。 “几点了?”她抬头问向给她送茶的小秘书。 小秘书答凌晨两点半了,林森柏问她怎么还不回家,小秘书说想陪着她。林森柏个神经比电缆粗的,听到这话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反倒觉得有个人陪自己加班还不要工资挺好的,于是变本加厉地奴役小姑娘替她整理礼单,自己打开窗户,站窗边喝茶醒脑去了。 她表白之后的日子,过得很之前没什么两样,照旧是白天上班夜里上床,咪宝对她和从前一样细致入微,她对咪宝和从前一样缺心少肺,她的表白到头换来咪宝两个响当当的大字:肉麻,气得她差点没冲上去把那嘴欠的寿星胖揍一顿。 还好意思说我没情调。 林森柏对着漆黑的落地玻璃瘪嘴,这才发现双层玻璃的外侧已挂满了细碎的水珠。 倾斜在霓虹灯前的雨幕稠密却清透,幕布随灯光变色,每颗小光珠投射出的光环被雨水放大数十倍,曚昽之下,斑斓彩晕艳丽也矜持。 “小苏,你开车来的吗?” 林森柏喝完茶还赖在窗前,望向楼底的眼神也不知是由于困极而飘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苏喻卿坐在林森柏的位子上,边用铅笔圈出被林森柏划去的名字,边点头回答:“是的,林小姐。” 自打林森柏进入地产业,她的首席秘书就从没换过,一直是这个漂亮得好像再过二十年看起来也是十八岁的苏喻卿。很多时候,林森柏想不明白,为什么从国内顶尖高校毕业的苏喻卿会甘心屈就于秘书这么个听起来挺暧昧,说出去不光鲜的职位上,且一窝就是六七年,就算期间林森柏建议她去最有发展前途的营销部任职,她也二话不说地拒绝掉,古怪得不像个出自中文系的才女,反而像考古系偷跑出来的恐龙化石。 楼下,一辆银白色的轿车冒着雨,亮着耀眼的疝气灯从楼区外拐进大厦透明的门廊内,停稳,没按喇叭,也没熄火,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停着,林森柏看了,心里连骂“愚不可及”,两脚已朝办公室大门方向去,“那我就不送你了,你走时记得关灯,锁门,明天你睡到自然醒吧,不急着上班的,反正我也不会很早。” 苏喻卿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很快又将视线移回堪称机密的礼单上,略显疲倦地简短回答:“请放心。” 林森柏对她道过晚安,拿起办公桌上的手机钥匙就往外走,由于脚步太急,拐弯过速,出电梯时,膝盖还狠狠撞上了无辜摆在一旁的石制景观垃圾筒,疼得她立刻扶住电梯门,伸手去揉自己同样无辜的膝盖,一双桃花眼里两滴眼泪滚滚滚滚,就是不滴出来。 “钱隶筠,你个害人精,本姑娘上辈子肯定是个刽子手,否则怎么会碰上你。” 咪宝从车窗里看见有个冒冒失失的身影从电梯门里急匆匆地跑出来,拐弯,一个猛虎下山撞向电梯旁那貌似极其坚硬的东西,赶紧拉开车门,快步穿过灯光晦暗的楼面大堂,走到电梯前,刚想去扶林森柏,就听她口中恶狠狠地冒出这么一句,霎时间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看林森柏伤得也不算重,她便干脆袖起手来,站在一旁看林森柏粗鲁地揉搓自己苦命的膝盖。 “阿乖,你踢垃圾筒,垃圾筒都没骂你,你反倒骂起我来了。” 林森柏挨撞后满脑门子都是疼啊疼,嘴里一会儿埋怨这个,一会儿埋怨那个,总之就是愣没听见咪宝高跟鞋底踢里嘀嗒踏了一路的声音,此时,疼痛慢慢过去,她好容易安静下来,突然发现身边有人,着实吓了不小一跳。 “钱隶筠!你要死啊!”她猛直起腰,动作太大,迁到痛处,原先含在眼里舍不得流出的那两滴亮晶晶滚烫烫的泪水就这么悲情地洒落下来,“人吓人吓死人知不知道?!” 看到林森柏流泪,咪宝本就不硬的心登时软得几乎要化成一滩血水,无奈地摇摇头,她叹了口气,让林森柏侧靠在墙上,自己蹲下身去查看林森柏的膝盖,“你就不能让人省点儿心吗?就你这样,还敢组织全公司五一登山,真是蚂蚁上称,不知自己斤两。” 林森柏咬着牙忍受咪宝施在她痛处的压力,南霸天的丑恶嘴脸还傲得快要一行白鹭上青天,“像我这样充满青春活力的社会主义接班人,登山是最能显示我高昂斗志的活动,我身为…” “得了得了,就你能吹,我说牛肉最近怎么涨价了呢,敢情是都让你给吹死了,走两步看看。”咪宝听她吹牛就像三餐吃米饭那么习惯,哪天她要把大言不惭的吹牛改成羞答答的谦虚了,那距离大寒冥国全民天天有猪肉吃的日子也不远了。把手从她膝盖上拿开,咪宝站起来,“走两步看看还疼不疼。” 林森柏八旬老翁一样弯着腰哆哆嗦嗦迈前两步,脚尖踮了踮,然后放心让膝盖结结实实地使出力,嘴上说着疼,疼死我啦,身形却像只松了绳子的小狗一样蹿出大堂去,拉开车门,自觉坐到副驾位置,按开音响,头枕双臂,靠上椅背,抖腿哼哼,害跟在她身后的咪宝只能靠一次次深呼吸缓解自己的怨气。 两人回到家时,已经将近夜里三点半了,再过三十几分钟,太阳就该上班了。林森柏睡觉怕光,咪宝洗完澡,细心检查了两遍遮阳帘才安下心来躺进被窝。林森柏困得开始犯迷糊,床灯没关她便鸵鸟地用被子蒙住头,等咪宝关了灯她才又把头探出来。 “阿乖,你五一当天端竹开家长会呢,你真的不去?”咪宝从前搂住她,一手慢慢在她背上拍着,一边又在问她话,也不知是想哄她睡呢,还是不许她睡。 林森柏最烦快入梦时有人逼自己动脑,负气地说了声不去,便将身子翻转过去,只将腰背紧紧地贴在了咪宝胸腹前,以此证明她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单纯地想睡觉而已。 …… 早上十点,咪宝还睡着,林森柏已经醒了。她揉揉眼睛,想要下床,但腰身被咪宝箍着,她若一动,咪宝就会警醒。 林森柏记得自己昨晚明明是背对着咪宝睡去的,可到了晨间,怎么又睡成两人面对面的姿势? 钱隶筠,不会是你硬把我翻过来的吧? 林森柏把自己想象成铺油铁板上的鱿鱼片,以为咪宝能用铲子把她翻过来,又翻过去。 难道是我自己往你怀里钻的? 她又把自己想象得太过小鸟依人,差点没为自己身为新时代女性的尊严抹一把辛酸泪。 林森柏迷糊地看着咪宝温和带笑的睡脸,隐约想起两人莫名其妙勾搭成奸那天。 那天,她记得很清楚,二零零三年国庆前日,当晚,她在师烨裳的会馆里包下顶层,以生日派对为由,盛情款待政商“友人”。 师烨裳知道她那点社交伎俩,早早吩咐馆中馆的“员工”着力照顾他们,并将坐台提成由百分之三十五,加到百分之五十五。馆中馆的小妈妈们收入大部分来源于小姐少爷的坐台提成,听见师烨裳肯放水,自然趋之若鹜,纷纷带着人往楼上跑,使得许多本有预约的小姐放了常客鸽子。 二零零三年的咪宝,虽在管着一摊非正常营业项目,可用的还是一套正规酒店管理的思路和方法,把信誉看得比钱还重,知道是小关系户过生日,她真不想搅林森柏兴致,但常客们准时准点地来了,坐在馆中馆包厢里等人等得烦躁将服务员训了一遍又一遍她也不能坐视不理,无奈之下只好上楼来拜托林森柏多上几个海量的正经员工赶紧把宾客灌倒,好让小姐们分身顾及楼下常客。 “林董,您手下悍将无数,就别为难姑娘们了,放几个下楼,我也好交差不是?”林森柏记得咪宝是这么拜托她的。 “你来陪我,要几个,放几个。”林森柏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 当时她并没有喝醉,她就是喜欢这个数月前还傻到用本名招呼客人的笨妈妈桑而已,即使世上从来没有妈妈桑出台陪客的规矩,但为了这只笨鸟,她不惜一踩红线,反正到头来顶多是被拒绝。想她林森柏要想找人作陪,手机名片集里那个有两百多条记录的特定群组,随便拨哪个也不会落空,是否与一个傻了吧唧的妈妈桑交好,对当时的她来说,蛮无所谓的。 可就在她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侧着耳朵打算听咪宝冲她开火时,咪宝一笑,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中,就着黑暗,猛地将她拉进怀里,狼似地吻住了她满是酒精味的双唇,吻完,她还在她错愕的目光中流氓到不能再流氓地说,“我昨晚还在想,要能和你上床,不知会有怎样一种干柴烈火的感觉,没料到,你竟和我想一块儿去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75——眼—— 半梦半醒间,咪宝感觉有人在自己怀里窸窸窣窣地扭得像只蛔虫,睁开眼,刚想告诉林森柏不睡了就洗澡上班去,别扰人清梦,林森柏却低着头悄然拉开了她浴衣的腰间绳结,一只细致的猫爪子正要往她衣摆里探。 “阿乖,这一大清早,别闹。”咪宝抓住林森柏的手,轻轻在她额头亲了一下,作势要把她的胳臂反剪到身后去揽着继续睡。 可林森柏何许人也,青春无敌的美少女战士怎么可能被个平时就缺乏运动的女人控制住,尖尖的肩肘灵活地向外一顶,她的手便从咪宝臂弯里扭脱开去,翻身压平咪宝已近半裸的身体,恶狠狠地威胁道:“一大清早别闹是吧?你答应以后早上不碰我,我就不闹你。”她的声音有些黯,不若平时纯净轻扬的少女腔,但也还好,不到哑的程度。 咪宝的身子被她压得死紧,膝盖被她顶得生疼,手腕还被她控在爪子里,反抗肯定是不能的,反抗不了就只能享受,“你受什么刺激了?”咪宝抬头看向那张神情极为严肃,不像要向人求欢,倒像要找人打架的脸,想笑,怕把林森柏给惹毛了,不笑,对不起自己,于是她装作清嗓子,淡淡咳了两声后,将手捂到自己嘴上,假装打哈欠,哼哼哈哈道:“平时不是挺矜持的嘛?” “钱隶筠,咱先不讨论这个话题行吗?”林森柏看咪宝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生怕又让咪宝三言两语给她把话题转移到国家大事上,跪坐起来,暴力地抽去被咪宝压在身下的衣料,丢下床,“你再不静声我就拿块胶布把你嘴黏上。” “房里没胶布,车库工具箱里倒是有,我去替你拿?” 咪宝知道她那点斤两,也不怕,翻个身,揽过林森柏的枕头抱在怀中,就这么赤裸着身子,懒洋洋地半趴在床上。 房间里光线有些暗,但再大再好的遮阳帘也无法彻底掩蔽林森柏卧室里那扇五米多高的整墙大窗,况且还有一扇窗子是开着的。清风摇,帘缝也摇,一缕狭长的阳光刚好浮跃在咪宝纤巧有致的腰间,将光滑的皮肤照得格外惑人,连林森柏都看得有些呆了——咪宝天生一把媚骨头,就算全身上下被衣服包得严严实实,十个人见了她,也有六个人想到性,三个人想到床,剩那个什么也没想的是刚从幼儿园里放学出来的。现在,咪宝什么也没穿,窄腰翘臀,平滑的小腹,修长的双腿,腿间隐秘之处不遮不掩,若隐若现,整个人无拘无束,赤裸得坦坦荡荡,亏得是林森柏美女见多定性好,换个人来,早饿虎扑食吃光抹净了。 “钱隶筠,”不过林森柏也不是什么柳下惠,本来就是打算对咪宝做不正经事儿的,定性归定性,兽性归兽性,“在床上能做到像你这样煞风景的,”她咕嘟咽了口唾沫,躺倒在咪宝身后,左手从后握上咪宝骨感的肩头,右手摸向咪宝颈下,将她正埋在枕头里装睡的脸掰转向外,“世上真不多。”人依上去,唇也依上去,缠住了就不放开。 咪宝的唇从来不是滚烫的,有时甚至是冰凉的,还好它今天是温热的。 唇内令人舒心的柔软,一点点在林森柏舌尖化开,熟悉的唇齿交碰,温和也温馨。 过了不知多久,咪宝淡淡哼一声,肩肘碰了碰林森柏,分开两人纠缠已久的唇舌,“你到底怎么了?吃撑了,还是吃醋了?” “别冤枉人,我饿着呢。”林森柏左手慢慢划过咪宝的肩,顺着她腰侧起伏的线条滑向她虚张的腿间,在腿根处蜻蜓点水地稍作停留,又缓缓向上游弋而行。 咪宝以为她是要沿原路返回,没想到她竟在腰眼上转了方向,径直朝被咪宝的双臂和枕头围绕的位置潜去,几乎不带一丝力道地勾勒着咪宝完美的胸型,掌心似不经意地磨蹭在温暖柔嫩的尖端,让那儿很快变为饱满挺立,适合接受情欲折磨的形状。 “你这里撩得我手心痒痒…”她指腹擦过那儿,恶人先告状地伏在咪宝耳边,漫声道,咪宝想说些什么,可她抢先一步含住了咪宝的耳廓,舌背压住那儿轻薄光滑的皱褶,舌尖漫不经心地蹿入凹陷之处,皴巡进出,“你整个人撩得我全身痒痒。” 高柱阔梁的宽敞房间里渐渐泛起失去节奏的急促呼吸声,那丝原本只投向咪宝一人的光线,当下唯有通过林森柏的手臂,才能抵达咪宝的腰间。 “林…林森柏…”咪宝绷着肩,拉住林森柏塑陶般抚动着的手,只是随口说了个语意不明的词,却已足够代表一切。 “那天饭桌上我对你表白,你说我肉麻,”林森柏将薄唇移至咪宝耳后,默声说着,左手在咪宝右胯上揉按了几下,便又往外往后而去,“值此泛舟西子湖之良辰,我要是对你表白的话,你肯定会说我色情,”虎口贴上被横曲右腿扯得近乎僵直的臀线,一寸一寸悠悠地来回,划动间,尾指不期然碰到温软的湖心,湖水沾上指尖,林森柏低眼去看,“可是我又想说,怎么办?” 咪宝把脸按在林森柏的枕头里,闷声道,“爱说不说,少给我拽文,我数三声,你不做就滚去洗澡上班,老娘手里多的是美女,不缺你一个能受能攻的。”林森柏在床上向来是个火铳子,要做,前戏一贯不超三分钟,咪宝习惯了那种步伐紧密的节奏,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地起了反应,难免对她这种慢得磨人的调情拍子无所适从,与其慢慢死,不如不要死。 日光渐渐向西倾斜,林森柏瞧向自己五指的同时,看见它正悄然爬过咪宝腰间一根柔软的汗毛,朝另一根汗毛进发。 “三。” “二。”咪宝倒数。 “急性子也传染啊?”林森柏匆忙将手摸到湖水泛滥之处,“我以后都不对你数数了,真的,这太没情调了,不用数一。”手掌动几下,让指间沾满滑腻水液。 进入时,林森柏伏脸看着咪宝蓦然皱紧的眉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生怕自己弄疼了她。 可咪宝很快松下劲儿来,半暝着眼,抿着唇,原本环抱枕头的双手空出一只来揽住她的脖颈,仰头在她下巴上吻了一下,迷蒙目光落在林森柏眼里,“你倒是快点儿啊…” 林森柏听她这句话,啄一啄她的唇,笑着将脑袋倚进她为自己留出的半个枕头里,右臂将咪宝的腰身揽进怀中,手腕渐渐曲折向内,停留一秒,退出来,再探进去时,内里已紧绷得寸步难行,“我倒是想快啊…”林森柏咬着牙往内挺进一些,立刻听见身前人难以自克的急喘,“疼?” “疼…”咪宝在林森柏耳朵上捏了捏,抖声道:“疼个屁…” “你要不斯文点儿,要不放松点儿,这样我进退两难啊。”林森柏左手沉着不动,右手回到咪宝胸前,继续未竟事业,“钱隶筠,我的表白也不至于把你吓成性冷淡吧?” 咪宝不用看,凌空使出弹指神功,两指轻轻拨动一下,正中林森柏的耳垂,“你要能把我吓得冷淡,反倒好了。” 林森柏的耳朵甚为敏感,咪宝又将力道掌握得刚巧是个不疼不痒的分量,包裹着指上皮肤的湿滑泉壁间或收紧,虽然知道那是正常反应,可她还是忍不住将指尖向内簇进,“疼就说,别忍着,留得青山在不…” “你这号过分体贴的人,”咪宝回手抱住枕头,顺便也抱住了林森柏的右臂,腰腹曲弯向后,将自己顶向林森柏的指尖,“活该受一辈子。” 林森柏当攻的时候倒是有好脾气,叹口气,将咪宝的身子更紧地纳入怀中,感觉到指尖的压力慢慢退下去,手腕也就自觉地活动开来。 咪宝的呻吟始终被压制在喉间,出口的只有磕磕绊绊的喘息,但这种伴着每一次进入产生的回应,让林森柏无法自控地…到下午两点才想起自己还得上班。 …… 第五场激烈的肉搏战结束后,咪宝兀自闭着眼喘气,累得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林森柏虚脱般趴在咪宝身上,背后全是凉津津的汗水,“钱隶筠,我喜欢你,还有,我半个五一都不在家,你可不能给我戴绿帽。”言内所知,不外郝君裔。 论小肚鸡肠,没有人能比过林森柏,且她的小肚鸡肠与师烨裳的睚眦必报还大有不同,师烨裳只要受了气,一分钟都不会委屈自己,甩巴掌拍砖头在所不惜,反正肯定是当机立断不计后果地报复回去。因为家庭关系,林森柏倒不会那么骄纵地处事,小暴发户受了气,只会窝在墙角一个人发闷火。火着火着,火就越烧越大,本来只是一点点小事,也能被她无限上升到弑父杀妻的地步,到最后实在气得受不了了,爆发性打击报复的力度绝不可能与她受的委屈相提并论,所以,如果她就算破产了,称不得暴发户了,亦不失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爆发户。 “林森柏,我已经说快八百遍了,我跟郝君裔,相爱就像打仗,在饭店点个菜也能吵得起来,在我和她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容忍’两个字,她清楚我的脾气,我也清楚她的脾气,两人在一起就是互揭疮疤,哪儿疼戳哪儿,不把对方伤得鲜血淋漓绝不罢休,你以为我会那么傻,又把自己推火坑里去?”咪宝拍拍林森柏汗湿的背,想要安慰她那颗从见到郝君裔开始便悬着的心,“再说,我要想找人上床,找谁都比找她方便,我连她手机号码都没有,她从国外回来后,我只在社交场合见过她,都快成路人甲与匪兵乙的关系了。” 林森柏听见这话,心里当然高兴不到哪儿去,但在咪宝还没明确两人关系之前,她也没有立场要求咪宝守贞,好在她知道咪宝虽然嘴上花,私生活却一向检点,万般纠结之下,林森柏只好昂起头来,严肃地盯着咪宝,命令般道:“反正,谁都可以,就她不行,我跟她有利益冲突的,搞不好你就被当商业间谍抓去蹲班房了。” 咪宝听她说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本来摊平在床上的身体由于笑得太欢,差点拧成十八街麻花。林森柏不知道她笑什么,傻不隆冬地问:“我点你笑穴了?”咪宝还在笑,笑了大概有那么一分钟才渐渐消停下来,皱着眉,抹着泪,叹息般地摇着头,“你啊、你啊…” 76——去—— 五月一号劳动节,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乌鸦在天上飞着,喜鹊也在天上飞着。 B城佳景学校的初三五班教室里,咪宝坐在端竹的位置上打哈欠,身边一票中老年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害她十万分想在自己脑门上贴张“我不是孩子她妈”的标签。 这是咪宝头一次参加所谓的家长会,在过去三十一年里,她只有召唤父母去开家长会的份,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要出席这种会造成少年儿童永久性创伤的会议,她暗暗下决心,无论班主任老师对自己告了端竹什么状,自己也绝对不责备小朋友,绝对! 教室里电视屏幕上播放着校长先生的获奖感言,感谢学生,感谢家长,感谢政府,感谢新社会…咪宝头疼地扶着额,掏出手机来正打算给还在飞机上的林老伯发短信,表述这惨烈的历史画卷,电视里的声音突然随一句“下面就请各位科任老师和班主任为家长们介绍学生的具体情况”消停下来,有位老太太夹着花名册走上讲台。“我们点一下名,被叫到名字的同学的家长请答个到,张三。”立刻有家长乖乖答到。 咪宝冲天翻白眼,可白眼还没翻完,老太太便叫了华端竹的名字,于是她也只好懒洋洋地答:“到…”她的身边做这个学院派叫兽一样的老先生,这令她很八卦地想去撮合老先生与讲台上的老太太。 全班五十个学生快被一一点过时,教室后门外传来脚步声,咪宝没太注意,还在忙着给林森柏发短信,来人悄悄地进了门,俯在叫兽耳边说了几句话,咪宝觉得声音很熟,便抬起头来。 她先看到一条坠着黑水晶的长命小辫,大吃一惊,心想不会那么巧吧…恰在此时,郝君裔也将视线移到她的脸上,显然也是吃了一惊,“小筠?” 咪宝尴尬地笑了笑,“你也来开家长会啊?”这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我是这班的班主任,”郝君裔的笑也有些牵强,右手不自觉地去摸那颗黑水晶,“方便的话,散会了一起吃个饭吧,我先上去汇报工作。”说完,郝君裔伸出手来与咪宝握了握,转头便上了讲台。 班主任? 咪宝挑眉望向讲台上将学生情况交代得有模有样的郝君裔,清楚地明白了她不是在开玩笑。说起来,咪宝并不觉得郝君裔放着盛昌有权有势的董事长不当,跑来学校里当个臭老九有什么奇怪的,她只是觉得很好笑而已。 出身官宦世家的郝君裔,在外人眼里,从小便城府幽深,八面玲珑,喜怒不形于色,是个当官的好料子。可咪宝知道,无论郝君裔怎样刻意掩饰自己的行事方法,对内对外,她永远会保存着一个显着的处事原则:无利不往,换言之,就是目的性极强。在咪宝的印象里,即使在私底下,她也很少去会做,或去想些无用的事情,她的思维是一条由“想得到什么”,“该怎么做”,以及“值不值”三点连成的直线,没有人需要担心她会做出无法承担后果的事情来。 当年两人之间爆发的争吵,说得确切点,其实是火药味浓烈的严肃论证,绝大多数是两人各执己见不肯让步的结果,是不懂忍耐,不是缺乏理智,相反的,很多时候,如果他们都能稍微冲动些,把大道理之外,属于感情的问题摆上明面,坦白,吵开,也许两人到现在还将是一对浪漫温馨,富贵浓情的好情侣。 上午十一点,家长会开完,郝君裔立刻被学生家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她担心咪宝会不待她处理完事情便径自走掉,朝诸位家长说了声对不起稍等,给四米开外的咪宝打电话,让她稍微等一会儿,最多十五分钟。 咪宝坐在端竹的位置上,本来就没打算溜。 开玩笑,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打招呼就跑掉成何体统,她与郝君裔算得上好聚好散,没必要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但当她接完郝君裔的电话,刚要挂断时,突然想起,自己并没有与郝君裔换过名片,她也并不记得自己曾经以任何形式给郝君裔留过联络方法,郝君裔怎么会知道她的号码? …… 佳景学校旁是大片的高档住宅区,找饭馆一点儿也不困难,郝君裔知道咪宝喜欢吃辣,便提议步行去附近一家小有名气的川菜馆。工作后,咪宝在出行这件事上懒得与师烨裳好有一拼,步行在她的人生概念里模糊到只剩个虚无缥缈的名词,听闻郝君裔的提议,她意志坚定地表明,川菜没问题,步行没商量,要不开车去,要不就不去。 郝君裔知道咪宝那股子拧劲儿一上来十头牛都拉不转,嘟嘟囔囔说句“林森柏也受得了你”便服了软,坐进咪宝骚包的S80里,降下车窗,从裤兜里掏出根雪茄来,点燃猛吸,一副中毒老烟枪的样子。咪宝问她干嘛把自己憋成这样,她答学校里不好意思抽,怕被学生看见。咪宝又问她怎么想起当老师了,她答为了磨平自己的脾气。 车到川菜馆门前,咪宝条件反射地打开车窗找车童泊车,郝君裔白了她一眼,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荒谬的错误,赶紧自食其力地摆车入位。 菜馆的迎宾见到郝君裔,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靠了上来,咪宝猜得出是为什么,以前上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郝君裔的父母知道自己最出息的这个孩子性向有异,劝也劝不动,讲也讲不听,可郝家三个孩子里只有她最适合走仕途,于是为了让她更好地隐蔽自身,平时每月给她的零用钱多得足够让她一进饭店就进包厢,最低消费什么的也不用放在眼里,小费甩手就是大票。 进了包厢,两人自觉地坐得很开,郝君裔隔着大半个桌子起身把菜单递给咪宝,咪宝隔着大半个桌子起身接过,点完菜,郝君裔和往常一样塞了张红钞给服务员,乐得那服务员连蹦带跳地出了包间去传菜。 “你的暴发气质都快赶上林森柏了。”咪宝喝了口茶,把手机从衣兜里掏出来,摆在桌面上,以防漏掉林森柏平安抵达的短信。 郝君裔笑笑,理了一下教师制服的领口,筷子伸向菜馆送给客人当餐前小菜的口水鸡,“暂时还没法儿跟她比,我记得上回听人说,她现在住的房子,都快赶上米兰大教堂了,光车库就五百多平方。” “没那么大,三百多平方,摆她那些不怎么开的车还够,再多一辆就放不进去了,”咪宝努力压下自己意欲翘起的嘴角,眼睛盯着桌面上的玻璃转盘,“不过确实没几个人敢跟她比暴发的,连煤老板都不行,暴发不出她那七拼八凑的异国风情来。” 说话间,服务员敲门上菜,一盆毛血旺,一盘三丝鱿鱼,一份麻婆豆腐,还有几份凉菜陆续被摆上桌面,咪宝正奇怪着自己没点的毛血旺怎么上来了,听见郝君裔问服务员为何毛血旺上了辣子牛蛙还没上,也就一下明白过来,郝君裔在这儿吃饭,是连点菜的功夫都省了,直接出个满汉全席,想吃什么在桌上挑就结了。 “林森柏好像是一点儿辣都不能沾的是吧?我听君袭说,她跟林森柏在一起的时候,每提到川菜林森柏就苦脸,害得君袭只好自己去吃川菜。你呢?也一样?”郝君裔夹起一块鸭血放进碗里,用筷子慢慢分成小块,又夹了一段鸭肠,把血和肠都吹凉后一齐放进嘴里。 几年前,林森柏确实勾搭过郝家老幺郝君袭,且还是在认识咪宝之后。当时的林森柏并不关心咪宝的初恋是谁,所以与咪宝的初恋的妹妹勾搭,也不是什么令她为难的事,何况郝君袭在社交界的名声也不比林森柏清白,这样的两个人若是从头到尾都没来过一段,那才奇了怪。 咪宝听见郝君袭的名字自然不舒服,可既然事情已经过去,她就没有了在乎的必要,说实在的,就算林森柏眼前再去勾搭谁,她也没资格过问,毕竟,两人还是不清不楚的关系,朝林森柏闹这种小脾气,只会令自己伤心又伤身。 将嘴里的鱿鱼嚼嚼咽下,咪宝抿着温茶消腥,“她口味淡,厨师把盐放得重一点她都要骂街的,让她吃辣也不是不行,有给自己丢脸的觉悟就好。” 郝君裔饶有兴致地问:“小孩子脾气啊?” “她本来就小,还没满二十七,”手机嘟地一声响,咪宝搁下筷子,看短信,“这不,刚到黄山就开始大呼小叫地要在黄山边上买房子了,这一堆感叹号哟…”啧啧啧,您老人家怎么说也是地产商,看到好景色,就不能琢磨一下盖房子? 整顿饭间,两人的话题一直诡异地盘旋在林森柏这个话题上,尴尬,却也投机。 咪宝当然没傻到看不出郝君裔是在小心翼翼地选择每一个话头,既要避免谈及两人的过去,又要避免谈及公务上的事情,郝君裔眼里,还残存着难掩的深情,咪宝有些不忍,只好将注意力放在饭菜上,以防四目相接。 结完帐,郝君裔在走出包厢门时,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转头问:“小筠,华端竹是你的亲戚?” 这是个挺棘手的问题,咪宝就怕郝君裔问这个,但既然郝君裔问了,她也不能不答。 “她…她算是林森柏的小朋友吧,孩子太苦了,母亲早逝,父亲又光想图谋她外婆留给她的一间老房子,林森柏不忍心,就把她带回家…”说到这儿,咪宝倒也想起件要紧事儿了,急忙嘱咐郝君裔,“你在端竹面前千万别说认识我和林森柏,我们有好些事情都瞒着她呢。” 郝君裔了然一笑,拍拍咪宝的肩,利落地答应下咪宝的要求,转而开了个玩笑,“孩子真漂亮,长一副少男杀手的样子,干脆,你们大方点儿,把她送给我当童养媳算了,我家教育环境不比林森柏家差。” 咪宝无所谓地摊手,顺便捅亮电梯下行灯,“你找林森柏提亲试试看,我估计她会很乐意当你老丈人的,那家伙最喜欢在辈分上占人小便宜了,无论你喊她爹、娘、爸、妈,保证她一水儿的甘之如饴。” 77——狗—— 车开近林森柏的帝王耗死时,咪宝想起郝君裔刚说的米兰大教堂,便仔细看了看那栋比大教堂小了不知多少倍的房子。结果发现,它还真有点儿像是大教堂的微缩版。将车停在门边,咪宝拿起副驾上两个M叔叔的纸袋下车,按了按门铃,屋子里很快传出端竹脆生生的应门声,一分钟不到,时下个子已经攒高到一米六五的小贡丸穿着睡衣拖鞋慌慌张张从气派的屋门里闪了出来。 “咪宝阿姨!你回来啦!”小贡丸一手抓着铸铁栏杆,一手在控制键盘上按指纹。 咪宝笑笑晃着手里的纸袋,故意撇着八字步走进门,“端竹,老伯不在家,咱们终于可以吃垃圾食品了。”端竹每次一听见咪宝喊林森柏老伯就会笑得贡丸脑袋直晃,今天也不例外。咪宝又想起郝君裔说端竹长得漂亮,将袋子交给端竹时,定睛瞧了瞧端竹的脸蛋,最终得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个结论。 端竹处正在发育期,受荷尔蒙影响,人类第二性征日益明显,因为营养跟上了,原先像是涂蜡的皮肤现在也变得白里透红。五官各自看来并不出彩,但整合在一张青春烂漫的鹅蛋脸上,确实能迷倒一片少男,嗯…被罩在宽松连身睡裙下的细腰窄臀有些缺乏线条,不过发育这种事得慢慢来,不能指望她一口吃成个胖子,就算长不成凸凹有致的美人,这年头,花红柳绿各自争艳,平板电视不都已经取代大鼓包机了吗?说不定端竹这种身材在日后也会成为时尚界新宠,到时,林森柏那根豆芽菜也能沾点儿端竹的光,从全国百大富豪,跃升全国十大美女之列。 “咪宝阿姨…” 咪宝换了鞋子,打算进厨房洗手拿餐具,听见端竹怯涩地叫她,便调转回身,走到端竹面前,笑着问:“怎么了?” 小朋友有些扭捏地望着她,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波光闪烁,“咪宝阿姨…对不起,然后…谢谢。” 这都什么印象派说话风格啊?对不起,然后谢谢? 在工作上油光水滑精明世故的钱某人,在生活上崇尚直来直去无拘无束的表达方式,这种拐弯抹角的话听在她耳朵里,那叫一个理解不能。 “端竹,小孩子说话不要学大人的坏习惯,”咪宝假装严肃,拉来端竹的手放在掌心里,另一只手轻轻在端竹手背上拍了拍,“应该有什么说什么,知道吗?” 涉世未深的小朋友看她严肃了,心里一急,赶忙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我是说,您平时上班很累,还要麻烦您去开家长会,真是对不起,然后…”见端竹欲言又止地慢慢低下头去,咪宝清清嗓子,威胁地嗯了一声,吓得小朋友立刻接茬道:“以前从来没有人…没有人去参加过我的家长会,这次您去了,我很高兴,很高兴…所以,谢谢您。” 咪宝听见这话,头一个反应不是心疼,而是想立刻给林森柏打电话,问她还要不要办指定监护人的事,如果她不办,或者还打算想现在这样拖着,那就别怪她钱隶筠做人不厚道撬墙角。 “以后你的家长会,每次都会有人去参加的,咪宝阿姨跟你拉钩。”咪宝伸出手,竖起尾指,端竹慌慌勾上,“可是,端竹,”咪宝挑眉,随即感到尾指上一个哆嗦,“我发现啊,林森柏在的时候,你会比较像个勇敢的大人,在我面前呢,就变成胆小鬼了,为什么?” “我…因为我觉得林小姐…”端竹低着头嘟囔,脸颊上飞起两片绯红的云彩,“比我还小…” 咪宝先是一愣,愣完就忍不住笑了,“连你也觉得她比你小薄?”端竹肯定万分地点头。 …… 二零零六年五月一日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咪宝照例去睡觉了。 端竹独自呆在图书馆一样的空旷大房里,对着落地窗看书。她椅边的地毯上已经摞了快有半米高的精装本。论语,圣经,三国,废都乃至金瓶梅…种类繁多,款式齐全。 林森柏的书,无论野的正的,荤的素的,黄的白的她都敢往外摆。摆了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大开大敞着,根本不怕人看见。咪宝曾经劝她把书柜里那些贾平凹郭沫若肖小生之流的东西收起来,别让端竹误看了,可林森柏把手往书架右侧一指,咪宝顺它瞧去,只见满满五横行的言情小说,七横行的武侠小说,两柜裙的香港漫画,四柜裙的日本漫画被整齐地码在一起,随手抽一本,天子传奇,再抽一本,圣子到,咪宝不死心,从武侠那行摸出一册,居然是古龙的血鹦鹉。林森柏说收了那些个,不收这些也一样,谁比谁黄啊?最后,咪宝只得放任自流,省得平时满当当的书架上一下空出那么多位置,端竹回来起疑心。 其实,端竹对林森柏那些个休闲读物并不很感兴趣,她的当务之急是把语文课上老师给的推荐书目看完,什么巴金啊,雨果啊,茅盾啊,高尔基啊…可那种正经调调的书看多了也烦,特别是徐秋雨。林森柏看完文化苦旅后,用标记笔在那土黄色的封面上画了个X,下批殷红大字一打:小资产阶级恣情的无病呻吟。 端竹不能理解林森柏那一代人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愤青情怀,但她更不能理解自己这代人看什么都顺眼的无所挑剔。前几天寝室室友推荐她读一本小说,叫蓝色生死恋,端竹边吃饭边看了前三十页,到第三十一页,她为让自己还能继续吃下饭去,放弃了那本书,回到寝室后,立刻将它归还室友,并衷心道谢。那时,她想起林森柏告诉她的一句话,“好书令人忘食,烂书令人厌食。”就当下看来,可不是咋的。 书看的时间长了,端竹觉得有些累,不是眼睛累,而是脑袋累。手上译本的马太福音对她这种没有宗教背景的人来说,尤显艰涩,她不明白为什么当使徒恳求耶稣加强他的信心时,耶稣要对他说,“如果你们的信心像一粒芥菜种一样,就可以对这棵桑树说‘连根拔起,栽在大海里!’它也必服从你们的命令。”她更不明白耶稣何许人也,为什么说起话来那么傲慢却还有立场劝人谦卑有礼。 不知道郝老师有没有读过这些书,改天问问她。 端竹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把马太福音放回书架上,又双手合十,朝一个摆在柜裙上的黑色小坛子拜了拜。 “外婆,你别担心,林小姐和咪宝阿姨每天都对我很好,郝老师也对我很好。郝老师长得很漂亮,知道很多东西,我很喜欢她,我会努力学习,让她也喜欢我的。” 这个小坛子,是五年前端竹送外婆去火葬场时,殡仪馆一个好心的伯伯送给她的,里面装着外婆的骨灰。端竹用透明胶封起了坛口,总把它带在身边,回到林森柏家里,她便把它摆在能照到阳光的柜裙上,该去学校时,她便把它放进书包里用旧毛巾垫了两层的格子中。 晨昏两拜是端竹每日的必行功课。 每拜,她总会在嘴上或在心里对外婆说很多话,大事小情无一遗漏,连新闻里播了什么她都会告诉外婆。 若她外婆在天有灵,前一段,势必听“林小姐”和“咪宝阿姨”这俩词听得要吐血,但自从端竹转学后,她这位乖外孙女儿用来打扰她安眠的武器变成了“郝老师”——郝老师今天讲了某某定理,郝老师今天穿了身很精神的衣服,今天我给郝老师送了饭…总而言之,关于郝老师鸡毛蒜皮大的一点儿的事,端竹的外婆都会从端竹那里听到,真不知这位热爱以盐巴发泄艺术热情的老太太会做何感想,估计不会是“老娘要还活着,保准一鞋底子抽死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不孝孙”。 下午四点,端竹按咪宝说的,准时下楼叫咪宝起床洗澡吃饭。 咪宝睡得正香,听到敲门声便爬起来开门,见是端竹,她说,“啊…是端竹啊,进来吧…”便又趴回被窝里打算睡她的大头觉。端竹在门边没动,只静静地站着。 她平时的活动区域,基本仅限于自己的房间和客厅花园三处,林森柏的房间她只进过五六次,还都是被林森柏喊进去的。其实谁也没限制她不许乱跑,是她自己觉得胡乱进别人房间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 没必要去的地方,一概不去,没必要碰的东西,一概不碰,端竹的外婆说,这是对别人的尊重。 咪宝半天没听见关门声,便从被窝里探出脑袋,“端竹,你傻站在门外干嘛?进来吧。”端竹这才轻手轻脚地踏进房间。咪宝边迷糊地想这孩子是只养不熟的小猫,边两手揉着眼睛, 拜托端竹替她从门口吧台那儿倒杯冰水,醒醒神。 房间里一地报纸,都是咪宝睡前看了没收的,端竹把杯子递给她后,勤快地蹲在地上拾掇起来。咪宝喝口冰得碜牙的水,猛想起今天报纸上有一版刊出了林森柏的照片,标题黑体大字“美女富豪力压群雄夺地王”,文内洋洋洒洒数千字记录了林森柏在去年土地拍卖会上一口气拍下四块地的过程。 “端竹!” 端竹一愣,停下动作望向她,她急忙翻身下床,哆哆嗦嗦指着房门的方向,“你、你、你快去看看厨房里是不是漏煤气了!我怎么闻到那么浓的煤气味儿!” 端竹反应极快,听到漏煤气,“啊!”一声,丢下报纸,咪宝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动作,她就跑没影儿了。咪宝弯腰翻看她收拾好的一堆报纸,再去找刊着林森柏照片的那版,拍拍胸。 幸好还没收到那张… “傻孩子。” 咪宝骗人骗得脸不变色心不跳,不说自己缺德也就算了,到头还埋怨人家傻——林森柏家用的是石油天然气,味儿是有的,但不是液化石油气那种浓烈的硫醇味,以林森柏家的面积和楼层挑高,再加上屋里尽是四敞八开的窗户,就算煤气管子不接煤气炉,彻底掰开了闸门放气,她在三楼也绝对是闻不到的。 78——女—— “呼,好在你动作快,不然就露馅了。”林森柏拿着手机靠在阳台栏杆上,从狮林酒店的套房阳台上俯视黄山临近黄昏时半染靡黄的光景,“唉,我就该听你的,不要贪图山上景色,跟那群董事去住高球酒店就好了,这破套房,薄门薄板,除了景色好,真没啥好的,挂个四星,比招待所还不如。” “好吧,我明白…不过这景色也太贵了。” “对哦,我有钱,没错,我有钱,不回馈社会就有罪。”林森柏点头,门铃一声响,她边走去开门边问:“你吃饭没?” 苏喻卿站在门外,手上拿着个小巧的转屏笔记本,见林森柏在接手机,她也不多话,把屏幕掰转过来,打开放大器,用点触笔提亮主题后伸到林森柏面前。林森柏看过,朝苏喻卿摆摆手,“死,今晚这边的几个‘友人’做东,不去不好,但估计我得迟到…嗯,社交派对,你知道这边再晚就不能下山了。”苏喻卿的手往自己手腕上的TimeKiller比了比,又指向林森柏身上的衣服,提醒林森柏她当前这身皱巴巴的BANANA实在不适合去参加宴会。 “那最好,把她交给席之沐,放师烨裳房间里看电视就万事大吉,好过在咱家里呆着一个人发抖。”林森柏朝苏喻卿做了一个“你、扶住门”的动作,转身往房间里走,从床头柜上拿起钱包,将房拖换了高球鞋,抓起房卡,“干嘛?‘咱’有什么不对吗?”林森柏红着脸将房卡丢给苏喻卿,拉上房门走向电梯间,“进电梯,没信号,挂了。” 林森柏挂断电话,盯着电梯的楼层显示屏,两手插在裤兜里。因为要爬山,她便穿了蓝白条纹衬衫,黑色阔筒休闲裤和随意样式的高球鞋。当下她的鞋尖不停踮动,整个人晃来晃去,一刻不停。若忽略她扎在脑后的马尾辫,远远看去,倒挺像个男孩子。 在来催她之前,苏喻卿早已穿着得当,她这会儿说走,苏喻卿也不好再啰嗦什么。可她扎在裤腰里的衬衫拱出了一个角,苏喻卿自然责无旁贷,“林小姐,”她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苏喻卿,“您的衬衫因为您的坐姿不良扭曲了。” “呀,”林森柏笑笑,两手去摸自己腰侧,掖抚那些烦人的布料,“平了吧?”苏喻卿点头。 晚上八点,在迟到半小时后,林森柏终于抵达目的地,一个看起来无比奇怪的仓库区。 刚入园区时,林森柏想,难道是自己把地址说错了?她将地址复述给司机,司机说没错,老板交代把她接到这里来;林森柏又想,难道是自己交了些吸毒烂赌的“友人”?苏喻卿翻阅资料后告诉她,她那些“友人”在省内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吸毒,他们也应该在云缅边境品尝新鲜的毒品,就算烂赌,他们也应该在澳门葡京享受顶级礼遇;然后,林森柏想无可想,也无需再想了。她拖着像是生根入地的两条腿,在便服迎宾的招待下,通过一条狭长的走廊,最终走进个类似…类似仓库的地方,这才想起自己在B城也参加过许多LOFT派对。 在林森柏的潜意识里,喜欢办LOFT派对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当然,她和这些个业界友人并没有熟悉到可以大聊私隐的地步,所以应该不会遭遇什么所谓的性爱派对,换妻派对,SM派对,但看长廊里挂的都是些粗糙的赝品就知道这肯定也不会是艺术主题派对。 库房里灯光合理,无论是壁灯,射灯那样的采光灯,还是追灯,球灯,激光灯组这样的效果灯一无或缺,一应俱全,看起来不像是匆忙布置的聚会场所。方形仓库正中心的酒水台比椭圆形舞池旁的餐台还要长,上面摆满了酒水饮料,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香槟塔。DJ台在高处,纠缠垂下的缆线却没有入墙,林森柏怀疑它是被故意布置成那样的。 才八点多,库房里已经热闹非凡,林森柏接过适应端来的香槟,转头问苏喻卿公司董事到了没有。苏喻卿拨通秘书部主管的电话,答覆林森柏说董事们早到了,在楼上会客厅里。林森柏笑着对苏喻卿说:“这种地方,那些老古董肯定受不了,王总赵总估计心脏病都要发作了。”说完,又加了一句,“好饿。” “估计他们怎么也猜不到对方会办这种PARTY。”苏喻卿左顾右盼,替自己,也替林森柏找个能坐下来好好吃饭的地方。 他们是昨天中午抵达黄山的,林森柏起得早,又坐了一上午飞机,平时活力四射的青春美少女嘴里喊着累死了累死了,死活不肯跟随大部队步行登山,苏喻卿只好陪她坐缆车上山,先回酒店休息。林森柏在酒店睡了个天昏地暗,半夜里醒来就琢磨着要去看日出,她也不管苏喻卿是几点睡的,凌晨三点便往苏喻卿房里打电话,亏的是苏喻卿脾气好,竟然答应了她的无理要求,三点半,两人随一票同样准备看日出的人出了酒店大门,看完日出继续看景点,一直到午后才回了宾馆。倒霉的是,两人一回到宾馆,秘书处的小姑娘就来通知晚宴的事,刚爬完山的两个人累得像垂死的章鱼,根本想不起自己整整一天没吃东西,方便面都没垫巴一碗就又被催着下了山。来时路上,林森柏突然喊饿,苏喻卿摸摸肚子,这才发现自己也已经肚皮贴着后脊梁了。 林森柏夜盲归夜盲,找吃的可比谁都机灵,拉着苏喻卿泥鳅似的绕过重重人墙,直抵自助餐台,不管不顾地操起盘子就往里摞东西,活像只饿狼。 “林小姐,这样不好吧,”苏喻卿也饿,但四下里都是业内人,林森柏的形象代表源通地产的形象,她职责所在,必须提醒,“您是不是该斯文点儿?” 吞下一个虾饺,又叼住一个鸡翅,林森柏鼓着被鸡骨头顶突的腮帮子含糊道:“斯文个球,这里没人认识我,我脑袋上也没贴名字,只要你别大喊‘林森柏在此’,咱就是把东西都吃光了也没人知道。”她插起一块肉眼牛排递到苏喻卿面前,“别管那么多,你也饿了,要不赶快吃完,一会儿董事们下来就该开始喝酒了。” 苏喻卿觉得林森柏说的也有道理。邀请方交与的五十张请帖上,没有写名字,除了董事局必须的九张之外,剩下四十一张可以随便发给任何想来参加派对的源通员工。宴会开场时大部分董事都已经到了,接待方的主要火力自然得放在会客室里,就这黑灯瞎火的局面,谁会在意两只扒着餐桌狼餮虎餐的小蚂蚁? 这人啊,最怕就是想不开,跳楼,卧轨,上吊,整容的那一票人都是想不开的。苏喻卿突然觉得生命美好,自己长得也还好,实在不该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于是她开窍地接过林森柏给的牛肉,塞进嘴里,学着林森柏的样子,取了个盘子,摞满食物,站到暗处,大口吃肉,大口喝汤。 时近九点,林森柏打个饱嗝,擦擦嘴,灌了满嘴香槟漱口,站在她身边的苏喻卿放下盘子,提醒她:“下来了。” 她抬头一看,可不是么,源通那几个大腹便便的男子汉外加两个一年四季,连登山都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董事正以或风度翩翩,或婷婷袅袅的步姿迈下楼来。 “真不想承认我认识他们。”林森柏嘀咕。 苏喻卿知道她那点鬼心思,也清楚她那张不积德的狗嘴里吐不出什么好东西,只好顺着她的话头接茬道:“要不我给林秘打个电话,就说你不舒服,先走了?” 说实话,林森柏已经有年头不靠近这种太过激情四射热力奔腾的青年社交场所了,要能吃饱了拍屁股就走,当然求之不得,可她奸商本性摆在那儿,对潜在的生意伙伴不闻不问也不是她的处事风格。 “做东的叫啥名儿来着?” 林森柏对无关紧要的事从不上心,东主的名字苏喻卿说了五遍她还是没记住,苏喻卿无奈至极,唯有教学龄前儿童读好啊油一样用谐音让她加深印象,“软豆腐和没名字。” “哈?”老伯耳背,伸长脖子到苏喻卿脸旁,“啥?” “软豆腐和没名字!阮窦孚和莫茗梓!”苏喻卿被她气得头顶冒青烟,干脆冲着她耳朵大声喊,“夫妻两个!” 耳朵受了强烈刺激,林森柏一下弹开两米远,高球鞋跟猛踩上某个人的脚,疼得那人也连连后退。她心里埋怨着哪个走路不长眼睛的占了她放脚的地方,转过头便去看,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 美女! 从没见过那么美的美女! 林森柏两眼放光地盯着被她踩了脚,正疼得眼泪直淌五官扭曲的女人,亏她还看得出人家是个美女。 “对不起啊,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林森柏挠头。 美女看了她一眼,强忍泪水,摆摆手,“没事,不疼。” 79——女—— 林森柏这头正给美女赔礼道歉呢,走在美女后面的一大群人便杀到了。 除源通八个董事之外,还有两位高大威猛的帅哥随行在侧,林森柏收起她那看见美女就自然流露的色狼眼神,端正了神色,把双手插进裤兜里。 “林小姐,这位是丰合地产的董事长阮窦孚阮先生。”有个董事相当懂事地为林森柏介绍帅哥东主,也相当懂事为帅哥东主介绍林森柏,“阮董,这位就是我们源通地产的掌舵人林森柏林小姐了。” 林森柏就纳了闷了,为毛介绍别人家董事长的时候,您老先生就正儿八经地该说啥说啥,轮到介绍自家董事长时,不说职位,说啥掌舵人,是不是还打算说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啊? 可社交场合,她也不能因为这个不算错误的错误就给董事和东主脸色看,无奈之下,看到帅哥伸手打招呼了,她也只好把右手从裤兜中抽出来,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您好,您好,久仰大名。”帅哥与她握完手,便将脸转向那个被林森柏踩了脚的美女,“林董,这位是在下内人,也是丰合的大股东,莫茗梓。” 林森柏看着莫茗梓,视线自下往上迅速扫了一遍,脑子里还是那两个字,美女。与师烨裳那种云淡风轻的优雅不同,莫茗梓是那种从里到外都流露着温婉惠质的典丽类型,根据林森柏多年勾三搭四的经验,莫茗梓应是个出身高门,家教森严,才多艺广的女人。现下,她穿着一身素白的无袖修身长裙站在林森柏面前,只差一条宽边腰带和一只手杖便是雅典娜的最佳COSER。 “林董,幸会。”莫茗梓递了杯香槟给林森柏,举起自己手上的杯子,与林森柏的轻轻一碰,林森柏怕丢人,压制住自己的二流子气,露出一个肉牵皮,皮不理肉的微笑,“莫小姐,幸会。” 两人各自喝了口杯中酒,莫茗梓走向阮窦孚,低声与他商量些什么事。林森柏后退两步,把嘴贴到苏喻卿耳边,吩咐她立刻去调莫茗梓和阮窦孚的背景资料。苏喻卿从拿到莫茗梓照片那刻起就知道林森柏会有这种要求,那么多年下来,林森柏对美女宁杀错不放过的政策,她比谁都清楚。 苏喻卿让林森柏把手机给她,很快将自己手机里的资料倒到林森柏手机里,交还,回复林森柏,“人多,交头接耳不好,您自己看。” 仓库里舞曲音乐震耳欲聋,几乎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否则要说话只能大喊,林森柏看着苏喻卿每到公务场合就变得不苟言笑的脸,叹口气,只得眯起眼睛去瞅小屏幕上的蚂蚁字。 九点整,高台上的DJ说,熄灯时间。 全场的效果灯突然尽数熄灭,音乐停止,仓库陷入一片漆黑,喧嚣未止的人群中屡有好戏开场的预言传出。苏喻卿担心林森柏那个夜盲会害怕,连忙点亮自己钥匙扣上的LED灯,将光柱打在林森柏身前的地面上。林森柏一见灯灭,削尖下巴顿时一个哆嗦,缩进起皱的衬衫领口中,好在有苏喻卿给的一点光线,她才能镇定地站稳在那里。 大概半分钟后,舞池正中心亮起一盏追光灯,两个人影出现在冰白的光环中。林森柏伸长脖子仔细去瞧,发现那两人有些面善,突地,DJ一声大吼,吓得她三魂七魄飞散了一大半,赶紧堵住耳朵,低下头去。 老了老了,真是老了。心脏病前兆都出来了。 林老伯担心自己活不到二十七岁生日,摸摸肚子,端起酒杯一顿狂灌,预备做个饱死鬼。 池中的两个人朝她的方向分别行了男女屈膝礼,知道林森柏没听见之前DJ说的话,苏喻卿用手肘捅捅她,提醒道:“人家东主为了欢迎你的到来,亲自登台献舞,你快鼓掌还礼。”林森柏这才反应过来,舞池内那一双面善的男女,不就是软豆腐和没名字吗? 按礼节,为主宾献舞的致礼,必须等主宾表示领受后客人们才能鼓掌。 林森柏这一愣神,现场便足足安静了好几秒,知道所谓主宾就是她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她。她手里握着杯子,这种情况下她有两种选择,一是右手低捻杯脚,用左手指尖示意性地在杯底轻拍几下,不做真章,二是把杯子交给苏喻卿后正常鼓掌,但DJ之前喊过话,她本应事先准备好还礼的姿态,所以现在,这两种选择都是很失礼的下策。 另一盏追光灯已经打到了她的身上,苏喻卿紧张地站在她身旁,万众瞩目之下,手心冒出薄汗,“林森柏…”你可千万别干出什么突然装晕倒的蠢事来。 “别担心,”林森柏看着舞台,低声安慰她,“山人自有妙计。” 然后,她看见光影中的林森柏笑了,笑得很灿烂也很谦虚,笑出了一副盛情难却万分感谢的样子,脸慢慢侧向右下方。没有鼓掌,反是张开双臂,停了一下,随即微抬小臂,昂头,她将手掌朝上一晃,音乐骤起,全场立刻爆发出热烈掌声,舞池中一对男女喜出望外地对她二次行礼后各自取了站位,冷硬的仓库随悠扬舞曲进入恣情的华尔兹时间。苏喻卿根本没想到林森柏会用这种方式回礼,不由诧异地皱起眉头,僵硬笑着,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林森柏。 林森柏在追光灯熄灭后,收起满脸笑意,又回到无所事事,穷极无聊的状态,见苏喻卿死盯着她不放,便莫名其妙地歪着下巴问:“干嘛看我?” “你这人真神,什么山穷水尽的状况都能让你扭回来。”苏喻卿用一满杯酒换掉林森柏手里的空杯,脑海中还在回放林森柏那套言简意赅的动作——微笑,低头,敞怀,抬掌…这一系列动作是简单的,表意却是复杂的:笑容代表高兴,低头表示愧不敢当,敞怀是意欲相拥,抬掌是请君起舞。 在社交场合,越是简单的动作,越是难以处理得当。做得轻了,诚意不足,没有效果,做得重了,又会显得矫揉造作,同样被人看低。林森柏那根豆芽菜能想出这种出格桥段,并且将每个动作都准确表达,让她苏喻卿能看懂,让全场人都能看懂,实在难得。 “难怪连师宇翰那老狐狸都赞你聪明。” 臭屁王喝两口酒,解开领下第二颗扣子,赶苍蝇一样摆手,“不稀罕他夸哈,不稀罕,说我不是天才,谁信啊?费事让他赞我聪明。” 一舞终了,现场又是掌声雷动,林森柏在整个观礼过程中都处于左顾右盼喝酒聊天的闲散状态,这回听掌声起了,她动作倒是挺快的,一口干掉香槟,把杯子倒挂在指间,两手噼里啪啦一阵猛拍。 过了好一会儿,苏喻卿被秘书处的人拉去跳舞,林森柏对跳舞不感兴趣,一个人站着又挺尴尬,便走到酒水台边自己调饮料喝。就在她打算尝尝四分之一红酒兑四分之三Jimbeam是个什么味道,兴致盎然地将Jimbeam和红酒都倒进香槟杯里,含一块冰,凑到嘴边刚要喝时,一道柔软的女声干扰了她的恶趣味,“林董。”她鼓着含冰块的腮帮子回头去瞧,果然是莫茗梓。 莫茗梓用好奇目光看着她手里的红褐色液体,问:“您喜欢喝自调酒?”林森柏不好说话,只能冲她笑着点头,其实她对什么酒都缺乏兴趣,调酒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而已。 “那我可以尝尝您手上的酒吗?”莫茗梓指指她的杯子,又指指自己的杯子,言内之意不外换杯。 林森柏觉得反正也没差,便跟她换了,两个杯子咣当一撞,神奇的一幕出现了:林森柏手上那只原本属于莫茗梓的香槟杯,底托落地,一个晶莹的玻璃圆盘跌在低标号水泥地板上,粉身碎骨。 “这…”林森柏挠头。 莫茗梓一下慌了,连忙牵过林森柏握杯的手,“您有没有被划伤?” 宴客用的杯子不上档次,杯身脚柱杯托三者多数是各自成型而后工艺焊接的,掉个杯托不足为奇,林森柏还见过个好端端的杯子摆在那里,随便打几个雷它就自动断成三截这种稀罕事。 “没,没关系的。”林森柏嘴上是那么答的,心里也是那么想的,她贼眼溜溜地盯在莫茗梓裸露的纤巧锁骨上,手上那点疼,没,没关系的,真没关系的。 “都流血了还说没关系,”莫茗梓自责地躬下身去,把林森柏的手拉到唇边,哄小孩一样地往不足半厘米的伤口上轻轻吹气,“疼不疼?快跟我到房间里去消毒上药。”莫茗梓说完,也不等林森柏表态便拉着她往楼上走。 说来这事儿也怪林森柏,拿个杯子都拿不好,握哪儿不成偏去握那脚柱与底托相接的地方,杯底一掉,她尾指下侧立刻捏上锋利的玻璃缺口,刮了活该,要把莫茗梓换成咪宝,肯定该谑她了,哪儿还有这等好事,心疼吹吹还带消毒上药的。 进了房,林森柏挺傻眼的,她以为自己那六十几平方的房间够大了吧?谁想人家莫茗梓的卧房更恐怖。一张KINGSIZE的大床摆在里面,就像往普通客厅里摆一张儿童板凳那么宽松。 中西结合的装修风格与莫茗梓这个人一样,典雅而华丽,昭昭然又令林森柏想起了师烨裳。让林森柏在床上坐好后,莫茗梓取来药箱,在一瓶碘酒和一罐双氧水之间摇摆不定,林森柏想不通她要做什么,只好歪着脑袋等她慢慢琢磨,直到她抬起那双雾蒙蒙水灵灵的眼睛,对林森柏说“用哪个都会疼,怎么办”后,林森柏才明白她的意思。 “双氧水啊,破皮都用双氧水。”钱隶筠说,表皮消毒用碘酒,伤口清洗用双氧水,她林森柏也借花献佛地过一把当江湖郎中的嘴瘾。 但莫茗梓听完她的话,还是不动,过了好半天,林森柏觉得自己伤口上的血已经凝固了,完全没有必要再消毒,坐立不安地打算谢绝莫茗梓的好意,下楼找零食吃时,一双冰凉的唇突然贴上了她的伤口,亲吻般舔舐着那一丝浅色的血迹。 林森柏受宠若惊,却也知道大事不妙。这种暧昧场面她从前没少经历,下面要发生什么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为了防止不幸事件发生,她咕嘟咽一口唾沫,硬是把自己因心跳而颤抖的手从莫茗梓手中抽了出来,呵呵傻笑着解释:“痒痒…” 钱隶筠~救命~~~ 80——攻—— 五月四号的清晨来临之前,汪顾醒了一下,宿醉的脑袋算不上清醒,但兴奋是肯定的。至于她到底在HIGH个啥,毫无疑问,她当然是在HIGH她自己酒醉时做出的出格举动,当然是在HIGH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得到了师烨裳的应允,当然是在HIGH日后似乎必然会到来的幸福生活。汪顾一点儿也不后悔自己昨晚做的事,她甚至开始庆幸自己是个如此彪悍的人——彪悍能让她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师烨裳,她何乐而不为? 前夜师烨裳突然晕厥,把汪顾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师烨裳入院治疗之时,李孝培便已提醒过她,近来师烨裳的身体状况不妙,随时有昏迷的可能,不过这种昏迷都是短暂的,没必要入院,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就可以了,剩下的事,等五一后复诊的时候再说。 小心翼翼地拧开床灯,汪顾看师烨裳睡得很安稳,便也放下心来,偷偷在师烨裳薄唇间印下一吻,汪顾像只偷着腥的猫儿似地得意,关灯,又把师烨裳拥回怀中。无梦。 六点半,汪顾的生物钟准时闹响,她在晨曦微光中醒来,幸福感一瞬铺天盖地。 看着师烨裳的睡脸,汪顾生平头一次在有闲有钱的日子里,舍不得再睡她的回笼觉。师烨裳大概也醒了,羽翼般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却就是不愿睁开眼。 “头还疼吗?”汪顾轻声问。师烨裳一怔,轻微摇了摇头,挣扎着翻过身去。 汪顾察觉师烨裳动作里的抵抗,非但没想放开她,反而是把她搂得更紧,“再睡还是起床?”师烨裳没回答她,只是把身子往床外方向又挪了挪。汪顾看她不自在的样子,故意冷起口气,将环在她腰身上的双臂倏然内扣,“师总,您说过的话您要做到才好。” “汪顾,你还没有能力控制我。”师烨裳的脊背僵得像块石头,言语里更是拒人千里的淡漠。 汪顾看不见师烨裳的表情,但她能猜出师烨裳又要对她摆公务脸了,无奈地叹口气,她忍不住要将长久以来深埋在心里的问题问出口。 “你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如果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不放我离开国代,省得我对你还有奢望,日后肯定与你纠缠不清?如果你喜欢我,为什么不肯跟我正正经经地谈一场恋爱?如果你放不下席经理,那为什么我从你与她的通话中听不出一点爱意?到头来,你放不下的只有张蕴兮对吗?如果是这样,我陪你慢慢…”汪顾想说忘记,可这个词连她自己都说不出口,更别提让师烨裳去做。 房间里的冷气机马力十足,师烨裳打个寒战,汪顾立刻替她拉起垂落肩头的被子。之-梦-整-理 其后,两人都沉默了,过了很长时间,汪顾才得到师烨裳这样生硬地回答:“我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能力还没有达到我对你的期待,在那之前,你若想完全得到我,不可能。我希望你能努力工作,踏实学习,不要再用离职威胁我,这样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等你做到我要求你做的事情之后,你自然会明白我是怎么想的,不需要我来告诉你。” 师烨裳的表现与前夜判若两人。她的冷静仿佛是坚不可摧的堡垒,将汪顾的感情彻底隔绝在“能力”这尺标杆之外,让汪顾伪装出的强势无孔可入无计可施。汪顾静静听完她石上滴水般的话语,深吸一口气,两臂上力,硬是掰转了她的身姿,让她面对自己,“你需要我做到什么?” 师烨裳终于睁开眼睛,但却紧皱着眉,“现在,你要做到的就是马上放开我。” 听师烨裳斩钉截铁的语气,汪顾怕自己再坚持下去会引起她的挣扎,牵到她肩后的伤口,只好敞开双臂,看她揭被下床,走进浴室。 真没见过这么别扭的人…汪顾把手枕在脑袋下,听着浴室里传出的淙淙水声,两眼盯向屋顶的鎏金天花线条。 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什么必要把上床当成关系底线? 还有那种冷冰冰的口气,真让人心疼不起来。 半个小时后,师烨裳穿着浴袍从浴室里走出来,镇定自若地绕过大床,往自己房间方向走去,及近门口,她停下脚步,背对着床上的汪顾说:“洗澡,换衣服,我等你下楼吃早餐。” “好,你说什么我都照做。”汪顾嘴角莫名染笑,猛坐起身来,快步走到衣柜前翻找要更换的衣服。 我等你,真是叫人希望无限的三个字。 …… 爱是什么?外国砖家叫兽研究得出的结论是,爱是肾上腺素过度分泌产生的正常情绪。好死不死,汪顾就是被这种正常生理激素刺激得最严重的一群人。 汪顾不想演苦情戏,天生的直脾气也由不得她演苦情戏,近一年的时间中,她已经受够了那种魂牵梦系的病态痴迷,她不想再骗自己除了师烨裳之外她还需要在乎别的事情。师烨裳对她的强硬挽留为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点起一盏明灯,给了她无穷的勇气。挑明立场后,她决定以一种端正的姿态去追求师烨裳,之前的亦步亦趋,踯躅不前,在她想通师烨裳也不是凌然不可侵犯的圣母玛利亚后,逐渐化为刚正不阿的坚持。 她想为自己的幸福努力一把,她也想为师烨裳的生命努力一把,她更想为两个人幸福相守的美好幻境努力一把,现在她要为之努力的事情有很多很多,钱,反倒成了次要的东西。那个会因爱慕对象的一个小动作,一句关心,一个暗示而心情雀跃的汪顾又杀回头来,虽然不再是青涩的,但依旧是直白的,在师烨裳显而易见的在意之下,她的爱无能一去不复返,希望离她很近,绝望离她很远。 “我决定每天对你说一遍我喜欢你,”早餐时,汪顾正经地对师烨裳说,小职员的气势愈发彪悍起来,“一直说到你也说你喜欢我的那天。”反正师烨裳现在想要牵牢她,她不怕师烨裳自己反会逃掉。师烨裳一口咖啡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好瞪眼看着她。 “既然你说我还达不到你的要求,那我一定会努力,做牛做马也没关系,有多少任务你尽管压下来,我是累不死的,但请你动作快,我性子急,我怕我哪天忍不住把你硬推了,那样很伤感情。”说话时,汪顾并不去看师烨裳,她只专心致志地切她盘子里的培根,切好后又将它们通通叉进师烨裳的盘子里,“从今往后,你有权命令我,我全部服从,但我不会再把你当上司看待,我要让你看出我孤注一掷的决心,你没意见吧?”培根切完,她开始替师烨裳剥盐焗虾。 洗完澡,换完衣服,爽爽利利坐在晨光中的师烨裳是个清醒的人,昨夜的慌乱一去不复返,她冷静地放下咖啡杯,从衣兜里取出一根雪茄,刚打算用雪茄刀铡掉头叶,烟和火柴便被汪顾抽走,还以虾肉数枚,“吃东西,吃完再抽。”汪顾盯着师烨裳表情错愣的脸,把缴获的东西放进自己裤兜里,嗯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对了,我不会像席经理那样放任你,你也要有觉悟。” 师烨裳长叹一口气,摇摇头,以手扶额,“汪顾,我从没说过我喜欢你,请你不要自视太高,好不好?”这身份对调得未免太快,她就是再有上天入地的能力,也有些适应不来。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不存在自视的问题,”汪顾手往师烨裳盘子里一指,“吃东西。” 见师烨裳愣着不动,她拿起自己的叉子,叉了一只虾,伸到师烨裳嘴边,“你不吃我喂你,这里大庭广众,你不想丢这人吧?” 说起追女孩子,汪顾不追是不追,追起来还是很有一手的,虽然她本身是个受,但强诱受傲娇受别扭受都是受,那么多年下来,她早已不再纠结追与被追的问题,喜欢的就去得到,这也是拜金主义者的原则。 师烨裳脸皮薄,身边来来往往的服务员都是熟面孔,汪顾举着叉子说不放下就不放下,场面便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实在没办法,她只能接过汪顾的叉子,把虾往自己嘴里送。 “真乖。”汪顾拿起四人桌上一把空余的叉子,又叉了块煎蛋递到师烨裳面前,师烨裳知趣地接过,把她的叉子还给她,冷声道:“我自己会吃,不烦你代劳。” 汪顾听师烨裳这话,本应骂她狗咬吕洞宾的,眼前却没了脾气,反倒越发觉得这样的师烨裳可爱得要人命,“大概,摆公务脸我比你有经验得多,虽然你的工作能力比我强。像你这样的大小姐,还是乖乖让我们贫下中农伺候着比较好,来。”汪顾把甜麦圈兑好牛奶推到师烨裳面前,看着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勺子,心里好一阵偷笑。 追求就要有个追求的样子,放下身段全无顾忌才是求爱过程中最畅快的事情,汪顾有这种觉悟,本来傲不可当的一个好受,一夜变成个挺不要脸的歪攻。 81——城—— 一场草草了事的勾搭风波之后,汪顾精神焕发。 苍白偏执的物质需要和转瞬即逝的性爱欢愉对她来说不是逐渐,而是突然变得空茫虚伪。 她的生活开花了,放眼望去,前途一片五彩缤纷,她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偶尔也喊那么两句巴扎黑。 要说这人啊,本质上就没一个不贱的,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越是穷尽心思要去得到。只因师烨裳的在意,汪顾觉得自己走运得快要升天了,其实这也是一种犯贱。 五月四日上午陪师烨裳打球时,她趁师烨裳还在三洞之外的间隙,笑容满面地给李孝培打了个电话。 “李孝培,我要追师烨裳,你快祝福我。” 李孝培在那头叹了口气,说,“祝福你。”然后说,“那我可去追木木了,你告诉师烨裳,在我没追上之前,不许她跟木木分手,听见没?要是把木木又害哭了,我保证一锤子敲开她脑袋,管她愿不愿意。” 木木?汪顾愣了愣,想起非常ARMANI的席之沐竟被李孝培叫作木木,要大笑,又不敢。师烨裳和球童正在往这边来,步姿有些摇晃。 师烨裳走路,向来不是那种摇曳的步子,她的腰身总是板得很直,相形之下,反倒是汪顾走路更有女人味,所以,汪顾能很轻易地看出她的摇晃,不是摇曳,不是摇摆,是摇晃。 挂了电话,汪顾快步走到师烨裳身边,接过球童手里的阳伞,“不舒服?” 师烨裳摆摆手,苍白的脸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宿醉。” “那我们回去吧,明天再玩也可以的。”汪顾接过球童递来的湿巾,想要替师烨裳擦掉鼻尖的汗水。但师烨裳挡住她悬在半空的手,取过毛巾,“不是玩,这些是你必须学的东西,我先回去休息,教练马上就到,你跟他约明天的时间,几点随便,再往后两天是骑术。”说完,师烨裳对球童点点头,球童立刻拿出步话机通知球车。 汪顾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学这些东西,虽然她对这些个贵族运动也是有爱的,但有爱和实操是两回事,大太阳底下打高尔夫,真不是什么享受,难怪师烨裳一副要中暑的样子。 “师董,张董事回来了,问是在您房间等还是在她房间等。”球童扶师烨裳上车,轻声通知。汪顾发现师烨裳在听完那句话后明显怔住,一瓶刚拧开的矿泉水放在嘴边,半天不动。 “在她房间吧。” …… 下午六点,汪顾一身热汗地回到房间时,师烨裳已经在客厅的躺椅上睡着了。 她背后的伤还没好,所以睡姿并不算很放松,依旧只能半侧半趴,躺椅再宽敞也是躺椅,修长的四肢伸展不开,整个人看起来像只蜷在树洞里的大虫子。夕阳余晖透过茶色玻璃染红了她满身冰白,也染红了她苍凉的肤色,汪顾走到她身边,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 她的衣服不是早上那身了,虽然都是一袭素净的白色,但底纹不同。早上是松底,现在是竹底。因为都是昂贵的料子,手工底纹的精细程度已经到达成衣无法比拟的地步,就连汪顾这种对布料毫无研究的人也能轻易区分开两种有些相似的图案。她睡得很沉,一丝长发顺着额头滑落,搭在鼻尖搔她痒痒她都不知道。汪顾怕她觉得不舒服,着手将她耳边的头发拂开。 有这么几秒,汪顾看着师烨裳的睡颜,笑得很灿烂。 但在那几秒后,笑容僵在了她的脸上。 师烨裳耳后白皙的皮肤上,赫然布着许多细碎的吻痕。 因为细碎,那些吻痕看起来像雪地里凋落的梅花,因为细碎,汪顾看得出那些吻里的疼爱,也因为细碎,汪顾知道在那过程中师烨裳没有做出任何反抗,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师烨裳安然享受着那些吻时近乎沉醉的慵懒表情。 难怪会换了身衣服。是与那位“张董事”吧?和老先生同姓的另一个董事。 这么说来,这个度假村应该与张家人脱不了干系了,可奇怪的是,师烨裳才是被称作“师董”的董事长,而占据董事席位一大半的,却都姓张…汪顾不会傻到想不出这些联系,她也不会傻到认为能够在师烨裳身上留下这些印记的是她见过的那两个男人,师烨裳太干净,干净得只有女人才配与她纠缠,所以这位张董事,应该是老先生除张蕴兮之外的另一个女儿,或者是张家某个位高权重的亲戚… “唔…”师烨裳大概是被阳光照得难受,小孩子一样唔唔着翻了个身,手臂眼看就要从躺椅上滑落,汪顾赶紧扶住它,轻轻将它摆回师烨裳身侧。 “水性杨花的家伙,”汪顾轻声骂着,脑袋里却没再多想,她好像早就知道师烨裳是滥情的,就算没有人告诉她,“我去洗澡,你个滥情的死妖怪继续睡吧。”说完,不知为什么,她心情又是一片大好。偷偷在师烨裳额头吻了一下,满意地听见师烨裳模糊地发出关于“嗯”的抗议,她笑着闪开身,边往房间走,嘴里边嘟囔着给自己鼓劲儿,“她们都是过客,只有我是永恒。” 爱上师烨裳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刚好,咱汪顾就不缺这个,你给她一点儿星星之火,她就能闪耀大半个地球,师烨裳不小心还把这无心之火给大发了,咱汪顾,现在就整一颗大太阳,九大行星都让她给照得透透的,何况小不丁点儿的地球?何况地球上那个小不丁点儿的师烨裳? 汪顾洗着澡哼歌,歌声嘹亮,直冲九霄,内容是解放区的天,师烨裳被她吵醒,又不愿睁眼,心里把汪顾数落了几十遍,出口却是带着万般无奈的两个字:“真像…”真是你张蕴兮的女儿,连唱歌都一样样的,不听词就根本不知道在唱什么歌。 “你醒了?”汪顾从卧室擦着头发走出来时,师烨裳已坐起在躺椅间,体态放松地歪头看着窗外风景。“嗯。”平淡应过汪顾的话,师烨裳不再多说什么。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汪顾问师烨裳想不想下楼吃饭,师烨裳答说无所谓,从上衣内袋里掏出根短雪茄,点起,深吸一口,吐着烟气,缓慢问向汪顾:“今天学得怎么样?” 汪顾说:“学发球,一杆一杆,还挺有趣的。” 其实她的腰侧肋下以及整个腹部肩部都、都、都、都快疼死了!那教练也跟师烨裳是一个德行的,完全不理会她受得了受不了,她刚挥完一杆,他看也不看便说她姿势不对,要求她重来,一筐子球啊!她一天光练发球就挥光了一筐子球啊!累死了! “一会儿你到旁边休闲中心去做个推拿吧,”师烨裳又在烟尾吸了一口,拿过椅旁的烟灰缸,按灭烟头,“刚开始学,会比较累。” 汪顾坐在沙发上摇头,半干长发被她晃得一抖一抖的,“我不累。” “不累?”师烨裳挑眉看着她,扬起嘴角,笑道:“不累的话就麻烦你替我把那盆景观花挪到房间去吧,拜托了。” 所谓“那盆景观花”,其实是个临时插起临时摆放的大花篮而已,汪顾平时在家连床垫都可以自己翻过来,别说一篮子花。佯装轻松地走到花篮边,她双手捧住篮底腰上一使劲,“嗷!”狼叫。 她的腰,她的肚子,她的手…汪顾疼得猛发虚汗,但好奇心使得她必须弄明白为什么这一篮子花就能插出个死沉死沉的效果,重得跟个煤气罐似的。扒开枝叶,一看,她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花是插在一块湿花泥上的,花泥又是摆在一个不锈钢圆盘上的,圆盘的边口足有一厘米厚,盘子里还乘着水,就这装备,能不重嘛? 好你个师烨裳,汪顾扶着腰,扭回头,怒视师烨裳,你耍猴玩儿呢是吧? 此时,师烨裳正趴在躺椅上笑得合不拢嘴,汪顾那声狼叫比她唱歌的动静儿强多了,平时正经八百的美丽小白领疼得呲牙咧嘴的样子更是有趣,她没笑得拍桌捶墙就已经很给汪顾面子了,你不能指望她完全不笑,会内伤。 “太坏了你,欺负我很过瘾是吧?”汪顾走近躺椅,蹲下身子平视师烨裳笑得迷了泪的眸子,师烨裳微微点头,恬不知耻地应:“嗯…” “那让你欺负一辈子好不好?”汪顾正经地问。 师烨裳愣住,脸上笑意转瞬灰飞烟灭。 她看了汪顾一眼,慢慢坐起身来,抹掉睫毛间泪水,重新点起那根抽剩大半的雪茄,口气淡薄道:“与其想这些,你不如先想想明天该怎么办吧。” 这次的实验令汪顾明白一件事:师烨裳不是不喜欢她,而真的是在刻意与她保持距离。这种距离很难把握,往往连执意要拉开这种距离的的师烨裳本人都拿捏不好,以至于常常自乱了阵脚,一次又一次将弱点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她的面前。 她动情一刻,便是师烨裳落败之时。 为什么? 汪顾觉得,最近她真是问了太多的为什么。 82——拔—— 五一长假回来后,汪顾陷入了水深火热的工作地狱中,到底水有多深,汪顾会告诉你,和国代大楼顶上那个露天游泳池里深水区一样深,到底火有多热,汪顾会告诉你,没多热,顶多就和这要把人烤焦的天气一样热。 师烨裳每天压给她一堆任务,根本不理会她为了完成那些任务每天是不是连两个小时觉都睡不成。上至霍氏董事局非决策性文件建议,下至仓库管理明细修缮,师烨裳说几天完成她就得一分钟都不耽搁地给她送去,师烨裳说不能有纰漏她就得翻来覆去地检查那些文档,连个标点符号都不敢放过。她的人生现在彻底被掌握在师烨裳手中,每天工作十八小时以上,她却连加班费都不敢要。 二零零六年五月十六日,星期二,夜里一点,汪顾还趴在闪着灰光的显示器前认命地当她的痴情小职员,似是放空的视线飘荡在文字和数字间,差点没从里面看出曹雪芹笔下半行诗句半幅画的朦胧美来。好容易看完了这些有的没的,她刚要动手修改,这才发现这是份只读文档,她没有修改权限。 师烨裳你个糊涂鬼…汪顾边骂边按CTRL+P,打印机吱吱呀呀费了牛劲马劲才把文件打出来,汪顾一看吓一跳。好家伙,四十几页,快赶上大学时的学位论文了。草草收拾好桌面,汪顾粗看一眼,确定没有机密后打电话让秘书处值班的人过来把文件取去装订。 今天秘书处里值夜班的是刘天伊,小姑娘熬夜熬得相当亢奋,点了一晚上连连看的右手有些发抖,敲应门后她推门而入,“汪副总,您找我?” “嗯,麻烦你帮我把这个拿去装订,谢谢。”汪顾打着哈欠道。 刘天伊接过文件一看标题,有些奇怪地问,“您怎么也订这个?” 什么叫也订啊…汪顾继续打她的哈欠,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吃罐八宝粥,“还有谁订?”算了,还是不要了,八宝粥是甜的,甜东西吃下去,血糖升起来,更容易发困。 “师总刚也让订这个呀,而且火气很大的样子,脸冷得要命。”刘天伊拍拍胸,一副害怕的表情。 汪顾有些惊讶,抹掉因哈欠而起的泪珠,抽抽鼻子,“她还在办公室?” “师总在的,一天都没出过办公室,下班前我们收到她几封电邮,大概是我们回复得晚了,所以她不高兴。” 她不用回家睡觉的吗?都那么晚了,就那身子骨还敢熬夜? 汪顾锁定屏幕,再次确定自己没有把机密文件摆在桌面或任何可以无锁开启的抽屉里,最近机要文件实在太多,她也没办法。“好,没事了,我过去看看,你做完就直接放我桌面上吧,我不锁门。”说完,她为以防万一,还是抄起了房门钥匙,和刘天伊一起走出办公室。 因为深夜,楼道里很安静,汪顾真切地听清了自己鞋跟碾碎沙子的声音。走到总经理室门前,四下更是鸦雀无声,静得像一镜冰封寒潭。 房门底下透着微光,昏黄的,却是清冷的。 师烨裳在工作时只会开一盏台灯,其余灯光一律全灭,连通常被当做夜灯使用的洗手间化妆镜灯都不例外。 汪顾将手放到门把上,往下按动,门没开,于是她掏出钥匙,捅进锁眼——师烨裳说到,确实也做到,她将她的办公室,车子,乃至住所钥匙全配了一份给汪顾,看起来,真的是除了生活和身体,她可以把她的无论什么都交于汪顾,毫无保留,唯一的要求,便是汪顾安稳地按她说的话去做,不能跳槽。 汪顾关上门,走到师烨裳桌前,看她略显烦躁地敲着键盘,“你怎么还不睡?” 她的视线快称得上涣散,一双雾霭迷深的眸子却还盯在屏幕上。她好像听不见汪顾的话,只一味嚼着自己嘴里的香口胶,让自己保持清醒。 “干嘛还要自己把文件再看一遍?信不过我啊?” 师烨裳还是自顾敲着键盘,似是透明的脸上除了皱眉,再没有其他表情,“那份文件我也没有修改密码,从总部传来时就是这样的,打印后手批吧,别复制机改了,不知道文旧颜什么心思,我们胡作非为不好。” 其实只是一份关于国代下半年规划的文件而已,总部的评估意见出来后,文旧颜把它发下来,原意便是让他们这些直接负责人补充完善,对那些不合理不合体无法切实执行的部分进行修改,刻意封闭修改权限几乎不可能,但文旧颜的行事风格,长久以来给人留下了高深莫测的印象,师烨裳对她忌惮良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不是来找你说这事儿的,我是来催你睡觉的,”汪顾绕到师烨裳身旁,指着她在森森冷气中汗湿的衬衣领口,“你想撑到晕过去吗?” 师烨裳没理她,只是将大班椅朝相反于汪顾所在的方向上移开一些,冷淡道:“我有自知之明,不会那么容易就…” “你承诺的,只要我好好工作,努力学习,你除了与我同居和上床之外什么都答应,现在,我要你去睡觉,你去,就是践约,不去,就是食言,师总,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珍爱生命,远离谎言,对吧?” 汪顾安分地只将手放在师烨裳的椅背上,其实还是更喜欢双臂环在师烨裳腰间的感觉,于是她给自己找借口:你敢不去,你祖奶奶我一定对你不客气,至于怎么个不客气法…嘿嘿。 插在笔杆上,飞舞出一片炫目火彩的镶钻笔帽在听完她的话后悬停下来,师烨裳低着头想了想,突然眯着眼睛,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向汪顾:“不应该是珍爱生命远离毒品吗?我记错了?”她最近比较担心自己的记忆力会因病衰退,所以她努力地复习着自己尚未忘记的一切。 嗯?对啊,法制专栏里是说,珍爱生…汪顾开始还傻想着师烨裳的问题,想到一半猛觉不对劲,不由得噗地喷笑出来,发抖的手在师烨裳肩头不停拍着,一颗漂亮的脑袋低垂,招风耳扇得像两把大扇子,“师烨裳啊师烨裳,总裁叫你老古董真是一点都没叫错,有纠结这个的么?你到底明不明白状况啊?” “什么状况?”师烨裳犯傻的时候也挺一根筋的,困意蛮横地霸占着她的思维,汪顾的招风耳扇得她眼晕,可她又忍不住不去看它——这是人类的耳朵吗?怎么长得跟小飞象似的。 汪顾笑得颤颤地直起腰,脸上明摆着是一副对心爱之人无所适从的宠溺,“你,你,你,”她大喘气,“你真是太可爱了,别扭得来,又呆得要命,难怪人人都爱师烨裳啊。” 师烨裳觉得莫名其妙,只好无辜看着汪顾,下意识地在为难时咬住下唇。 可爱?别扭?呆? 从来没有人这样形容过她,她有些不高兴,可自觉不自觉地,她的脸颊竟逐渐升温,很快发展到她必须用冰凉的手去安抚的地步,于是她抬起手来,捂住。 汪顾不笑了,倒不是因为笑多肚子疼,而是没想到师烨裳居然也会脸红,在她面前脸红,这么明显地脸红。在她的记忆中,师烨裳从来只有平淡,尴尬,严肃,虚弱和微笑五种表情,她从来没自信能像勾搭其他女人那样把师烨裳也逗得赧颜。 再如果说,师烨裳要只是脸红也就算了,昏黄灯光里看不真切,她汪顾,身为立志要以怀柔政策攻陷不良妖怪的淫僧法海,满腔欲火咽几口口水还是勉强浇得灭的,可问题是,她、她、她居然还捂脸! 真要了亲命了… 汪顾只觉连日来积累的疲惫感瞬间一扫而空,全身上下都是打了鸡血叫嚣着要战斗的超级赛亚细胞,她靠上办公桌,一把将还在发呆的师烨裳从座位上拉起,顺势搂入怀中,“不□,接吻行吗?”师烨裳刚要摇头,汪顾的唇已经贴到了她耳边,“你没说不能接吻,别把我当弱智一样欺负。” 后来,师烨裳是怎么回答的,汪顾假装听不见,反正都是些可有可无的话,她要学会忽略无关信息,专注在最终目的上,不与敌纠缠,不为敌所动,这些,也是师烨裳教给她的。 她克制地舔吮师烨裳几近透明的耳廓,慢慢将亲吻的轨迹顺着师烨裳的下颌骨移到她的唇边。师烨裳半暝着双眼,揪在汪顾腰侧衣料上的五指细细发抖,却没有反抗,当汪顾倾身向她时,她只将视线停留在汪顾那对没有遗传自张蕴兮的招风耳上。 意乱情迷中,汪顾果断地含住了师烨裳纤薄的唇瓣,舌尖滑过诱人唇谷,缠住了师烨裳意欲后撤的蕊芯,恣意辗转捻拂,直到一线冰凉的水珠顺着两人紧贴的面颊浸入相依的唇间。 师烨裳哭了,在汪顾的面前,第二次。 在那吻结束之后,师烨裳竟像个被人遗弃在路旁的孤儿一样在汪顾怀里痛哭失声。整个深夜,汪顾心疼欲裂地将她紧搂在怀,慢慢拍哄,但任凭她问了几十遍“怎么哭了?”师烨裳就是一言不发。 而,待汪顾得知师烨裳为何会哭,已是许久之后的事情了。 83——寨—— 二零零六年五月二十日,星期六,阴天,连太阳都是雾蒙蒙的颜色。 文家大宅的花园里,木质的户外餐桌前,文旧颜用小刀削了颗枇杷,拎着它的果梗,在小鬼面前晃了晃,小鬼要伸手去接,她迅速将它丢进自己嘴里,“想得美,你刀功那么好,我没让你替我削就不错了。”小鬼瘪嘴,摸出随身的刀子,也不擦擦,拿起一个果子几下削好,看了文旧颜一眼,不给她,也不自己留着吃,反倒是递到另一个人面前,甜丝丝地唤:“小裳,安姿削的枇杷,啊~~~” 倒霉的师烨裳只好在愤怒的妈妈注视下,干笑着张开嘴,让小鬼把枇杷塞到自己口中。虽然已经食无味,但想起这月份还不到枇杷大熟的时候,她两腮突地一阵酸,舌下条件反射地泌出唾液来。 “古董,真的不需要让他生活不能自理?”霍岂萧仰躺在草地上,头枕双手看着阴沉的天空,小鬼用鞋尖去捻她的头发她也不制止,用狗尾巴草去弄她鼻子她打个喷嚏就过,“留祸害不好吧?夜长梦多。” “对,夜长梦多。”小鬼点着头帮腔,一副很老道的样子。 枇杷是整颗进嘴的,里面的果核又大又硬,师烨裳用舌头将它们一粒粒挑出,漫不经心地放进面前桌上的残食碟里,“他毕竟是张蕴兮的哥哥,总奸,您做人不要太厚道。” 小鬼不问她愿不愿意,径自爬坐上她的膝盖,面对面的问她:“小裳呀,张蕴兮是谁?” 没人想到小鬼会对这个问题好奇,文旧颜想拦已然来不及,霍岂萧干咳两声,“安姿,又没礼貌了,问题太多不是好孩子。” “你昨天才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小鬼从盘里取一颗枇杷仁,轻轻抛上天,一道抛物线划过师烨裳的视线,果核掉落,不偏不倚砸在霍岂萧脑门正中,准得连王义夫都得服气。 师烨裳冲文旧颜摆摆手,示意没关系,捏着小鬼的鼻子,告诉她:“张蕴兮是一个阿姨,比你妈妈年纪还大。” 小鬼哦一声,似乎明白了,可转头又问:“那张蕴兮漂亮吗?比妈妈还漂亮吗?” 这个问题可真教师烨裳为难,说张蕴兮比文旧颜漂亮,真心倒是真心了,就是对不起眼前那位正环着手等答案的同志,也对不起地上那位正晃着腿瞄她的同志,但若说张蕴兮不比文旧颜漂亮,天上那个见天守着她的天使肯定不满,毕竟从很久以前,久到小鬼还未出生之时,天使大人便已开始纠结自己红颜将老,青春不在,将将要配不起她那个还未满二十的小情人了,怎么办? 好在师烨裳有个聪明的脑瓜,寻思了一阵,她学着小鬼的口气,对小鬼说:“一样漂亮。” “这样啊…那张蕴兮厉害还是妈妈厉害?妈妈可以把小小打趴在地上的,妈妈很厉害。”小鬼说起妈妈打小小,顿时兴奋得手舞足蹈,也不知道是小小厉害,妈妈能打过小小,所以妈妈更厉害,还是小小没用,妈妈打得过小小,于是才显出了妈妈很厉害。 师烨裳开始后悔自己嘴碎,她怎么就好死不死地挑了个攀比的头,让小鬼一直抓着张蕴兮与文旧颜比,不过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特别在小鬼给出了后面那个先决条件时,更容易回答:“那当然是你妈妈厉害了,张蕴兮打不过小小的。”张蕴兮,我对不起你,但你确实打不过霍岂萧的,这点是事实,强求不来。 “张蕴兮是小裳的什么人呢?小裳每次说到她,心跳都好快。”每分钟一百三十六次。 在场另外三人这才反应过来,小鬼一直把手握在师烨裳手腕上,却不拨开师烨裳捏在她鼻子上的手到底因为什么。 文旧颜有些看不下去,一个劲儿朝霍岂萧递眼色,想让霍岂萧把师烨裳从小鬼的魔爪中拯救出来,霍岂萧倒好,瞧热闹瞧得开心,干脆把她眼神中传递的信息故意曲解成爱意,努起嘴隔着半丈的距离还了她个飞吻。 “她和我的关系啊,与你妈妈和小小之间的关系是一样的。”师烨裳也不拘谨,笑着回答。 “哦!我明白了!情人对不对?”小鬼恍然大悟,从师烨裳腿上跳下来,跑到文旧颜身边,捏着文旧颜的裙摆,说了一句平日里,她就算一天重复上百遍也有益无害,只会让妈妈和小小愈发坚定两人的奸情,而到眼前,她就算只说半句也具有无穷杀伤力,足够花园里摧毁和谐气氛的话:“妈妈,小裳和张蕴兮是与你和小小一样,可以为对方含笑饮砒霜的人,我很聪明吧?” 文旧颜打死也没想到小鬼会在这时候把前几天霍岂萧以身举例教她“含笑饮砒霜,毒死也是甜”的这个句子给抖落出来,心里对小鬼那是一百个不满,却又实在找不到理由去埋怨她,于是只得抬起头来,尴尬地看向师烨裳,苦笑道:“真是…对不起…” 师烨裳轻轻摇头,照是满面云淡风轻,样子比文旧颜还轻松几分,“没事的,都过去了。” “霍岂萧,求求你快带安姿出去玩吧,晚饭之前都别靠近家门,有你们两个衰神在,世界简直一片昏暗。”文旧颜站起身,心烦地在霍岂萧支撑着晃荡二郎腿的右小腿骨上踢了一下,走到师烨裳身边,拉起师烨裳的手,“小裳,咱别管她两个讨人嫌,跟我来。” 穿过花园,文旧颜带着师烨裳顺着窄长的下行坡面走到一间地下室的卧地门前。她一招手,立刻有几个人从暗处跑出来。三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一统合力才拉开了厚重的防水隔门,师烨裳见过这阵势,大概知道底下是个地窖,按林森柏当年的话说,就是个放腌菜缸子的地方,所以她背着手,站在文旧颜身旁,也不急,只安静地等待着腌菜缸子的神秘面纱被一层层揭开。 防水隔门之下是一扇防盗隔门,电子锁,内置机械锁,环扣式弹簧锁一应俱全,却都没有上锁。两个男人一左一右颇为轻松地揭开了它。门扉背面被制成阶梯形状,上翻后锁具尽数贴地,有人先行下到幽黑狭窄的暗梯底里,为她们打开灯。等那人出来,文旧颜朝他们道了谢,牵着师烨裳的手,轻车熟路地往下走去。 暗梯里潮气不如师烨裳想象般重,抬眼一看,两部全角度监视器旁密密麻麻,全是细小外凸的通风孔。大概下了近二十级阶梯,又有门,不过不是卧地门,是一扇普通的木门,文旧颜推开它,开门同时,地窖里亮了灯。一股凉气,混杂着橡木榉木的香味迎面扑来。 “左边是我的,右边是霍岂萧的,她那边火药味重,放不了红酒,你要想喝白的烈的咱就去那边。”文旧颜解释道。 地窖里一门为界,平分了两个风格迥异的区域,左边是奢华的意式装潢,右边是古朴的汉风居饰,两面平行的灰色玻璃隔断墙中间只有大约一米的距离,并肩站两人都嫌挤,头顶又是一排马力十足的空气幕帘,师烨裳习惯了宽敞的地方,隐隐觉得透不过气来。 “左边吧,在总奸那儿喝酒,我不敢抽烟,搞不好就爆炸了。”所谓烟酒不分家,师烨裳可不想光喝酒没烟抽。 文旧颜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并不在乎自家那些隐晦却昭然若揭的底细被师烨裳一语道破,从橡木酒架上抽出一瓶红酒,她看了看,放回去。降一层,再抽出一瓶,估计还是不满意,酒瓶又被她摆回原位去,她蹲下身,按着索引标号好一顿找才算翻出个合意的来,“我的酒,还真都比不上你的,只好请你喝八二年的武当王了。霍岂萧要有张蕴兮那品味,估计还能帮我提升点审美情趣,可惜,我遇人不淑,放着大好酒窖只能摆些烂酒。” 师烨裳面对一幅壁画,随口道:“文小姐过谦了,武当王也不…” “你打算跟我客气到什么时候?张蕴兮也至于把我形容成个老巫婆害你这么多年都改不过口来?”文旧颜打断她的话,蜂尾酒刀塞进她手里,示意她开酒,“都说她固执,我看,你比她还固执。” 师烨裳笑着割离酒帽,将钻丝笔直旋入木塞,边往瓶口处卡上一级支架,边压着起伏不定的心情,平淡了口气向文旧颜澄清:“我哪能比得上她固执,她为了收齐一套酒,几乎环游世界。” “是给你做生日酒的十二支拉图吧?”文旧颜拿来醒酒器,看师烨裳点头了,便继续道:“简直是国内社交界近八年来最流行的神话,听说她为了收齐一套,等不及佳士得拍卖,自己把有名的期酒经纪人和收藏家都拜访了个遍。” …… 三个小时后,高脚的圆形酒桌上已摆了半打空酒瓶。 两人话头就酒,越喝越有,三个小时里一刻不停,天南地北地胡侃。聊完公事聊私房,聊完私房聊八卦,聊完八卦聊饮食,两个都没生过孩子的女人连育儿也聊了,只差纸上谈兵地讨论一下孕经。 “刚在花园里真是抱歉,安姿那家伙嘴太快了。”文旧颜自己揭人疮疤揭得不亦乐乎,掉回头倒去埋怨小鬼的童言无忌。 师烨裳毫无防备,杯到嘴边,戛然一顿。 眨眨眼,她轻浅却急促地做了几个呼吸,聊天时的亢奋瞬间沉寂,转眼她又笑意灿然对文旧颜道:“没事的,真的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过得多开心?” 文旧颜把玩着那把蜂尾酒刀,眯眼看她,师烨裳突然觉得心尖冰凉,再看向文旧颜时,果然见她收敛了笑意,眉目间,言语里,俱是不甚深寒,“过得开心…你再说一遍我听听?” “哦,就剩那么十个月的命了,你等死等得很开心,对吧?” 师烨裳没有解释,只颔首望着自己的酒杯,指尖在杯脚处辗转厮磨。 “你这样保护汪顾,锻炼汪顾,就是为了把原本属于张蕴兮的东西全部还给汪顾,然后你一个人轻轻松松地躲起来,熬痛熬到脑死,接着去天堂里再会你的张蕴兮,对吗?” “张蕴兮遗言的最后那句是什么?‘如果我死了,你要过得比我活着的时候更开心,把我未竟的幸福也彻底尝遍’,对吧?你回国受领的时候,是我们陪你去的,律师宣读遗嘱的时候公证人也在场。她的话,我都没忘,你别告诉我你忘了。” 文旧颜抽掉师烨裳手里的杯子,托着她的下巴逼她抬起头来,泪眼盯着她几近空洞的双眸,略微缓和了语气,“在我面前,你也这样强颜欢笑,到底是打算把自己逼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啊…嗯?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让你留恋的了,以至于你非死不可吗?” 一直保持沉默的师烨裳终于卸下僵硬在脸上的笑容,有些麻木地摇了摇头,嘴角抿出一道不带情绪的弧线,低声道:“我原本想按她说的去做…” “我想让自己好好活着,找一个爱我的人,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就算再放不下她,我至少有了自己的生活。但当我得知自己可能会因病而死时,我发现自己除了开心,再没了别的情绪。我终于能够肆无忌惮地想念她,而不是把她的名字一次次当做挡箭牌那样说出口,一边却还要用尽全力阻止自己动脑回想她的样子…” 说着这番话的师烨裳,没有哭,她的嘴边的弧线甚至化作真心的笑意,不带一丝苦涩,“我不是活不下去,我只是很庆幸自己可以死去。” 文旧颜看着师烨裳因幸福而弯起的眼眉,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地往下掉,到最后,她只好将手掩在口鼻前,咬着牙,生怕自己会冲动地甩师烨裳一个耳光。 就在这时,霍岂萧悄无声息地进了地窖,她朝文旧颜比一个禁声的手势,静静站到师烨裳背后,听着师烨裳平淡如流水的话语,冷着脸,默不作声。 “这种想法,起先是从容的,我想我可以慢慢死去,因为我不知道死后会不会真像别人说的那样,可以遇见往生的她,一半一半的几率里,我争取多想她一段时间,就算死后真的万事空,我也不亏。” “可自从看见汪顾,我突然有了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大概是我害怕自己会把汪顾当成她的替身,祸害了汪顾,也可能是我觉得她在冥冥之中安排好,让汪顾陪我走完最后一段路,然后由她接过我的手…因为她也想我了,终于忍不住让我重回她身边…” “师烨裳。” 一个没有温度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师烨裳转回头去,发现是霍岂萧。 霍岂萧不像文旧颜,她的笑是笑,哭也是笑,就算文旧颜现下已哭成了泪人,她依旧保持了一贯的戾气,笑笑看着师烨裳。 静了一阵,她拍拍师烨裳的肩,用幸灾乐祸的口气安慰她:“你死吧,放心地死吧。” 师烨裳心里答着好,面上却不知该做何反应,只得回以礼貌的示意,等待霍岂萧将余下的话说完。 “你死了,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帮助汪顾了。她与我们没有渊源,不过是霍氏国代一名业绩优秀的职员而已。一旦她进入张氏董事局,我们会以利益冲突为由辞退她。” 师烨裳的心脏倏然像被冰封,她已经可以猜到霍岂萧下面要说的话是什么。 “你死后,我只能保证她活过你的头七,至于七七…” 霍岂萧走到文旧颜身边,从裤兜里摸了块手帕给她,转而又对师烨裳道:“我不想让旧颜去参加你的尾七,我怕她哭得太厉害,影响身体,张蕴兮的死对她打击已经很大,你再一死,她又要很长时间才能缓过劲儿来,所以过完你的头七,我会缠她去旅游,至少一年才回来,期间就请汪顾自求多福了,毕竟她没有你当年的好运气,在那险象环生的一年猛攻期里,没人会为她挡枪。” “最后,我衷心希望她能够在张家那群豺狼虎豹的围剿下,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你没意见的话,咱们就去吃饭吧?安姿说她要饿死了。” 84——莺—— 五月三十日,星期二,天气一会儿阴,一会儿晴,间或还下点儿小雨,非常变态。 下午放工,林森柏难得自己开车回家,一进门就像做了什么大善事一样蹬掉短裤下的球鞋,小心护着手上几个塑料袋,气壮山河地喊着咪宝的名字,“钱隶筠!你还没睡醒啊?!我买烧鸭回来了!” 烧鸭是咪宝最喜欢的食物,没有之一。 咪宝虽然喜欢吃辣,但更喜欢吃烧汁适口,烧制得当的烧味,什么烧鹅仔,烧乳鸽,烧乳猪…她通通有爱,可最爱还是烧鸭。 “睡你个头,你家煤气管道漏气了,我刚让煤气公司的人来修好。”咪宝从厨房里拐出来,身上还系着件纯黑色的围裙。 围裙人妻?! 林森柏一见这状况脑袋里立刻开始转起那部和咪宝两个人一起趴在床上看的H动画。虽然纯黑色的围裙绝对不会出现在H动画中,因为颜色实在煞风景,不过这不妨碍林森柏脑子里转出“围裙人妻,围裙底下,就是人妻”十二个大字,就算咪宝身上还穿着衣服,并非“围裙底下,就是人妻”。 “别关窗,嫌热就回房,煤气还没散完,毒死你。” 咪宝拦住林森柏意欲拉闭长窗的手,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推她去洗澡吃饭。 什么叫说嘴打嘴,钱隶筠同志这回算是彻底明白了。前一段才骗小朋友说煤气漏气,这下煤气真漏了,好在林森柏家属于后现代管理风格,厨房里装有常规报警器,下午三点,床头LED警示屏亮起,闹钟一样的警报喇叭一直不停丫丫叫,她睡得朦朦胧胧还以为有人在骂她,猛一下坐起,左转右转,环顾四方,这才发现是漏煤气。 “惨了,钱隶筠,我最近当攻上瘾了…”林森柏被推着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来搂住咪宝的腰,让两人胸腹紧贴,把脸搁在咪宝脸旁轻轻磨蹭,手已经绕到她背后去解那围裙系带,“上班也满脑门子都是你,规划图都看不进去,苦死我了。” 林森柏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很奇怪,耳边全是咪宝的喘息声,眼前只有咪宝裸身侧趴在床上的样子。办公桌上堆满公文,她知道自己应该沉下心来好好处理公事,毕竟那都是钱,定错一个方案那就是成百上千万的事,可她就是忍不住去想咪宝的这样那样,就算咪宝一点点过去不曾被珍惜的小动作,也能让她在喝牛奶时从记忆深处翻出来,细品一番,最后想着想着,便又想到了咪宝的身体上。 要命,要命,不能这样。 她严重怀疑自己会受节不保,从此踏上苦攻的不归路。 咪宝也对林森柏近一段的表现甚是不解,但林森柏的三分钟热度她也清楚,她不会傻到认为自己魅力大得能让林森柏死心塌地地守着她一个人过一辈子,“春天来了,万物开始生长了,你这种春期晚的动物开始发情了,现在快六点了,你再不快点洗澡我就不能陪你吃晚饭看电视了,上床还是吃饭由你自己选了。”她无谓拒绝,只是好心提醒一下而已。 可怜的林森柏,从早上就被企宣抓去逛一个刚封顶的楼盘,午饭自然只有工地餐吃。工地餐是啥?工地餐就是一个菜加一份饭。白水捞出来的白菜梗让林森柏想起某国百姓引以为傲的泡菜,薄可透光的肉片让林森柏想起某国百姓生活之凄苦,为了剩下点粮食赈济某国国民,林森柏大义凛然地放弃了那顿饭,下午回到办公室也只喝了罐“再看我就喝掉你”的牛奶,现在肚子确实饿的抽筋。 烧鸭的香味从餐桌上,透过保鲜袋飘散出来,旁边装着文昌鸡饭的速食碗在突突冒着热气,咪宝听见她肚子咕噜噜的叫声正欲盖弥彰地抿着嘴憋笑,她只好秉承士可杀不可辱的信念,放开咪宝,拖沓着脚步回房洗澡换衣服。 …… 她洗完澡出来时,咪宝已经把饭菜都换到了瓷盘瓷碗里,椭圆的长桌被六个盘子三个碗占着,看起来满满当当,很有幸福感。 烧鸭,卤笋,叉烧肉,蒸鲈鱼,文昌鸡,辣炒牛蛙,高汤娃娃菜,辣捞蒿子秆,过河水豆腐,外加两碗油香扑鼻的鸡汤米饭——林森柏对自己的点菜品味颇为满意,站在桌子前看了好一会儿都不愿意坐下。 “你又不吃辣,点两个辣菜干嘛?有钱烧的你。”咪宝用毛巾擦着刚洗完还在滴水的手,坐到自己惯常坐着的位置上,瞥了干站在旁的林森柏一眼,“跟菜相面就能饱的话,倒也不失为栋梁之才,吾等小民赶着上班,不等大爷你了。”说完,她就抄起筷子朝烧鸭而去。 林森柏拉开她身边的椅子,坐下,从桌子对面拿过自己的碗筷来,回瞪咪宝惊奇的瞪视,“干嘛?坐你身边吃饭很奇怪啊?不愿意那我走好了…”咪宝一把拉住她半站的身子,按她坐下,夹了块文昌鸡到她碗里以示安慰,“您是祖宗,您要坐哪儿吃饭我还不都得供着?您坐我身边,我给您夹菜还容易了呢,谢您体贴啊。” 老伯先是辛苦自己去买外卖,接着还求欢遭拒,先下里连吃个饭都得不到“家人”的温暖,心中别提有多委屈了。碗里那块油光发亮的文昌鸡像是跟她有仇,她越是欲求不满,它就越是搔首弄姿,一只肥美甘甜的小腿压着米饭翘得老高,生怕人家不知道它好吃似的。 我偏不吃你!怎么着吧?! 她端起碗来往嘴里扒拉白饭,碗小饭少,两下就被她扒拉掉一半去。 咪宝不像她那么没心没肺,嘴里啃着烧鸭耳朵却听得见她吃饭时不寻常的动静儿,转头一看,她碗里的饭都快空了鸡腿根还伏在碗沿上,两个腮帮子鼓得像河豚的肚子,筷头还一个劲儿光在碗里捣鼓,心疼之下,不由放软了声调问她:“祖宗,我又怎么招着您了?您倒是明示啊。” 说实话,林森柏闹起别扭来那真是挺有水平的,一颗豆芽菜光扒饭不吃菜任谁看了都得着急,更别说是天天疼她都疼不来的咪宝。 “没什么。”她继续闭着眼睛往嘴里扒饭。 “好好好,我错了还不成?错了,错了啊,来,”咪宝瞅准一个间隙按住她捧碗的手腕,夹起她碗里的鸡腿,伸到她嘴边,好脾气地哄:“阿乖呀,乖啦,吃块鸡。”林森柏不说话,光瞪着她,瞪了足有一分钟,见她一直坚持着不放下筷子,这才张开口,恶狠狠地咬了一块鸡腿肉。 咪宝满意地点点头,放下筷子,不怕死地夸奖林森柏道:“对嘛,吃饭要吃菜,不然会发育不良的。” !!! 就在她拍桌而起的一瞬间,咪宝巧手将她搂跌进怀中。“钱隶筠!你嘴不那么欠死不掉你半条…唔…”林森柏后半段话被人吞掉。 乱无章法的吮吻轻易溶解她的别扭,令她很快软下了身子,唇齿交碰时咪宝近乎失控的急喘更叫她失神。浴袍的腰带被人拉开去,光洁纤细的身体随咪宝挽着浴袍衣领下捩的五指逐渐剥落出来。不知何时咪宝的右手已经潜到她的腿间,匆忙做完润滑,迅速钻进了她的身体,连半秒的缓冲时间也不肯给她,一触到底,蓄势待发。 “等我晚上下班回来,你要怎样都行,但现在你还是让我吃顿饱饭吧,我动作快,几分钟就能解决了,你却至少得折腾我几十分钟。” 埋在林森柏身体里的指尖正抵在她不为人知的穴位上,她稍微一动,便是自下往上的一阵麻痒难耐。 “窗…”林森柏皱着眉把脸埋在咪宝颈间。 咪宝轻拍着她光裸的背脊,咬牙道:“窗关了,除了我,谁也看不见。” “那就好…” 两个已经用人类理智将欲望压抑到极限的人终于达成共识,林森柏眯着眼,放任腰身往下坐去,一息喉间溢出的呻吟尽数潜进咪宝耳中,于是原本矜持的缠绵换了气氛,咪宝猛地含住了她的薄唇,腕间预示性地转动两下,手指便姿态强硬地一次次顶入她的需索之处。 惝恍中,林森柏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咪宝渐渐放倾向后,脊梁骨贴上洞石桌面那一秒,她睁开眼睛,望向深陷□煅烧,表情似是痛苦的咪宝,上下晃动的视线逐渐失去焦点,灰白色的屋顶越来越近,最后伴随着巅峰临近的窒息倾轧向她… …… “小小的,也不错。” 咪宝流氓气十足地在林森柏胸口舔了一下,灯光中,细腻的皮肤上留下一片湿滑的光影。林森柏瘫坐在她怀间满面潮红,连呼吸都费劲儿,早没有了骂她的兴致。 “哦,对了,上午你去上班后没多久,家里来了个电话找你,看来电不是本市的,女人,她说她是丰合地产的,问你什么时候会在家。我告诉她晚上你一般都在,今晚你看电视也好,上网也好,总之留点神,错漏了生意不能怪我。”咪宝缓慢抽出埋在林森柏身体里的手指,放到嘴边,当成习那特芒果布丁般细细舔舐。 林森柏瞧她这副□的样子,又看了眼挂钟,心里纵有篝火八百盏亦是无可奈何,什么女人,什么地产,通通都是过眼浮云。 用仅存的体能透口气,林森柏愤恨地就咪宝的言论做出十三不搭的回应:“我劝你今晚下班前就替明天请好病假。”风筝转转-制作 85——歌—— 二零零六年五月三十一日,星期三,天气还是变态,而且越发变态,都夏天了,清晨时还倒了几小时春寒。 上午十点,林森柏坐在办公桌后揉着生疼的腰,为防鼻涕滴到文件上,她把纸巾卷成柱状,堵在鼻孔里。她的腿到现在还是软的,上个楼梯都会发抖,膝盖与棉花没有区别,膝盖里那个球骨比颗乒乓球硬不到哪儿去。 没错,昨夜,她当攻的梦想又没有得到顺利实现,那像要折断般的老腰就是最好的作证。她以为自己坚持等到夜里两点半也不睡的炽炽热诚能让咪宝对她手下留情,少做点反抗,以让她能够方便地上下其手,但是,咪宝回到家,洗完澡出来,不等她有所表示便恶狼一样扑上床,□似地制住她所有动作,然后…然后她就这样了。 她吧,其实受也受惯,腰疼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可是,可但是,她伤自尊了。她那点高贵的自尊心经过第一轮交锋之后严重受创,□刚过去她就裹着被子滚到了自己那侧的床边角,死活不肯让咪宝再碰她。你想啊,她一晚上深谋远虑处心积虑老谋深算为的就是让咪宝第二天请病假呀,咪宝连她这点小小的幻想都不放过,狼爪子一捏,泡沫破碎,她能不生气吗?更可恶是咪宝揪她小辫子一揪一个准,她当她裹着被单就可以躲过那些早成定数的二三四次攻击了,谁料一物降一物这个词用在咪宝和她身上那是真贴切,贴切到只有“精确”二字可以形容——后半夜左哄右哄无论咪宝怎么哄,她就是不肯撒开紧紧揪着被单的手,卑鄙如咪宝,兽性大发之下,竟朝她使出武林绝技,哈痒大法。 林森柏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痒,咪宝哈她痒又哈得极富技巧,怕她逃,便将她扣在怀里一刻不停地哈,笑得她一边哗哗流泪,一边又□高涨,最后不得不自动丢盔弃甲… 至于鼻涕是怎么回事…也全赖咪宝,半点儿也不赖她林森柏。 就是! 我不肯盖被子,你不懂抱着我睡啊! 劝不动就自己一个在那边睡得呼呼噜噜的算个怎么回事?! 死没良心的攻君!我感冒,全怪你! … “哈啾!”一个喷嚏打断林森柏小白菜般的哀怨,她连忙拾起喷落在图纸上的鼻塞子,丢掉,擤干净鼻子里的鼻涕,又重新裹了两团塞回鼻间。 嘀嘀嘀。 电话也跟着添乱。 她接起电话,鼻音重重,“干嘛?”那头苏喻卿说,约访的莫茗梓到了,现在接待厅。林森柏这才想起自己昨晚在电话里答应过莫茗梓今天见面,赶紧抽掉鼻子里的纸团,草草整理一下自己的熊样,“让她进来吧。” 莫茗梓看见林森柏时,林森柏其实还是一副熊样,并没有比之前好多少。鼻涕是汹涌的,眼泪是哗哗的,喷嚏是一个接一个的,脸色是白里发青的,鼻头是熟透的,眼眶也是熟透的。 “莫小姐,好久不见。”林森柏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去,鼻子突然痒痒,这才想起感冒中的人不宜与人握手,她只好指着自己的鼻子,尴尬地对莫茗梓笑道,“抱歉,我今天感冒了,礼数不周,您别见怪。”说完,她引手示坐。 莫茗梓坐进沙发中,温柔笑答:“没事的,林董,您身体不舒服我还来打搅,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 两人寒暄了大概有半小时,期间林森柏不止一次想要睡觉,但都在接二连三的喷嚏帮助下顺利熬过,眼睛被泪水蒙着,她只能看见美女的轮廓。 寒暄过后,林森柏问莫茗梓这次到B城有没有安排行程,如果没有,源通愿意全面负责莫茗梓在B城的食宿旅程。莫茗梓说没有,她这次到B城只是看看B城的投资环境,因为B城的地产业现下也被国内媒体炒得火热,如果林森柏有空作陪,当然最好,要是没空,也没关系。 人家大股东都登门拜访了,自己又还欠着丰合人情,林森柏说什么也不好让莫茗梓放羊,于是她招来苏喻卿,让她全权负责莫茗梓在B城的行程。 …… 晚上,源通为莫茗梓举办的接风晚宴设在师烨裳的私人会馆里。 林森柏外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信念,内揣晚上可以和咪宝一起回家的私心,几乎把所有源通的饭局生意都交给了师烨裳,而师烨裳呢,无论饭点包厢满成什么样子,也一定为她预留出足够的空间,从未让她难堪。 有了感冒药的支撑,晚间林森柏样子比上午稍微强些,熊还是熊的,不过不到狗熊地步。 “莫小姐,这起头的一杯,我谁也不代表,仅代表我自己,感谢您在黄山市予以的热情接待,也感谢您将抵达B城后的第一个落脚点选在源通,我干了这杯,您请随意。”林森柏坐在主陪席上,端起白酒杯敬向莫茗梓,说完敬酒词,她相当豪迈地一饮而尽。 茅台的味道很浓烈,香不香她是半点儿闻不出来,臭倒有,酱豆腐一样的臭。 说起来,林森柏本人是不喜欢喝白酒的,甚至是憎恨白酒的。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们做地产的,个个都是土财主,一逢圆桌饭局,十有八九是喝白酒,茅台五粮液,在他们宴客时,特别是款待不熟悉的客人时,那地位,简直就和皖酒王在部队里的地位一样,属于宴会指定用酒。林森柏入行多年,虽然身价不低,架子却一向不高,她绝不会干出在圆桌上点红酒香槟的蠢事,一来气氛不合,二来红酒香槟酒薄味浅,短时间内喝不倒人,等人喝倒了,宾主双方也都困倒了,生意,玩完了。 “拿瓶五粮液来,哪个王八羔子害我,给我拿的茅台。”酒过三巡,林森柏给坐在桌子对面的苏喻卿发短信。苏喻卿急忙闪出包间找来服务员,让她们把主陪席的酒换掉。 坐在林森柏身边的莫茗梓见她换酒,便好意提醒她不要喝混了,容易加重宿醉症状,林森柏摇摇头,大义凛然地拧开五粮液,顺口问莫茗梓要不要也换掉,莫茗梓婉谢她的好意,说自己一点混酒也沾不得,林森柏也就不勉强了。 共襄盛举的三巡酒过后,按老规矩,肯定是多对一的车轮战。 莫茗梓带了四个随行,看起来都是酒量非常的,林森柏朝源通的业务经理递了个眼色,业务经理刚要站起来,却被敬酒对象莫茗梓抢先一步。 “林董,三巡过后这第一杯,我也谁都不代表,只代表我自己,”莫茗梓双手捧杯,虽然没起身,但无论表情还是动作都相当恭敬,“感谢您的盛情款待,同时也为上次割伤您的手再次道歉。” 林森柏闻言一愣,脑子里突然闪过莫茗梓跪在床前地板上,亲吻她手上伤口的画面。眼前的莫茗梓眸光流情,时间好像又回到了五月三日的那个晚上。“莫小姐太客气了,小伤罢了,您看,”林森柏把右手掌一抬,尾指之下,连伤痕都已隐去,“再说也不是您的错,杯子的问题,呵呵…” 可不等她笑完,莫茗梓头一仰,一杯茅台便下了肚,紧接着,她也不给林森柏尴尬的时间,自己又倒满一杯,两盅,照样是动作极快的干杯,“伤再小也是伤,我理当自罚。” 林森柏曾经以为,在酒桌上,这世间再没女人能比师烨裳更爽快,可她现在知错了,倒不是因为莫茗梓自罚三杯这种举动太过彪悍,而是莫茗梓自罚用的杯子…她不知什么时候将白酒杯换成了普通的三两三水杯,满满三杯下去,一瓶一斤装的茅台立刻见底。 一时间整个包厢鸦雀无声,十几个人只等林森柏作反应。 “这个…莫小姐,您的礼太重了…”林森柏止住挠头的冲动,壮烈地扫了眼席间众人,拿起酒瓶子,也往水杯里倒,边倒边说,“今天我感冒,陪不了您三杯,实在抱歉。” 莫茗梓摇摇头,按住林森柏的手,“我罚我的,您身体不舒服,不要勉强。” “没事没事,”林森柏拿起酒杯,连吞三口唾沫,脸上撑着笑,心里打着鼓,“我陪不了您三杯,一杯还是没问题的。” …… 一个小时后,酒桌上战事正酣。 林森柏本来对白酒的耐受力就差,再加上感冒,平时三五瓶红酒也干不倒的小奸商此刻只觉喉间燃烧,腹内翻涌,头晕目眩,真是难受极了。她借故打电话,脚步虚浮地出了包厢。关上门,呆直着目光,她努力让自己保持直线行进,可怎么也办不到。 “林董,你要去哪儿?” 林森柏听见有个声音在自己耳边问话,想也不想便扶着墙边走边答:“去、去找钱隶筠要解酒药吃。”话里明显大舌头。 “我这儿有。” 有?有就太好了… 林森柏背靠墙壁转过身来,只见莫茗梓正低头在拧一瓶解酒口服液的盖子。 楼道里服务员来来往往,林森柏心想莫茗梓应该不会在这里对自己做什么太过暧昧的事,也就不大去留神莫茗梓手上的动作了,她哪儿知道莫茗梓打开瓶盖后,不是按常理般将瓶子递给她,而是一手撑在墙上,一手直接把瓶口贴到她唇间,明明白白是要喂她喝下去。 林森柏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下坏事了,脑袋顿时清醒不少,连忙用手捏住瓶子,微微摇头,示意她自己能喝,不用喂,但莫茗梓坚持不放手,林森柏也不好意思强硬地推开她,只得三口两口喝掉瓶子里的东西。 这下完蛋了…林森柏看着过往服务员闪烁不明的表情,朝天叹气,与莫茗梓一起返回包厢后,她坐立不安,最后还是决定下楼找咪宝解释清楚,以避免误会发生。 她是真的很努力,努力想要将两人的关系从床伴升级为恋人。她不在乎咪宝会因这种看似没必要的解释而笑话她。 86——燕—— 醒世恒言里《卖油郎独占花魁》中,道行高深的刘四妈妈桑告诉别人家的花魁小姐,从良也有几等不同,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 小姐要是当了妈妈桑便约等于从良,所以业内自然有分:众多妈妈桑当中,只能跟小姐抢生意,熬得一把岁数还得靠卖过活的,那是次品;能找到个普通男友自此洁身的,那是中品;能傍到大款衣食无忧的,那是上品;能顺利嫁得富豪门内如意郎君的,方才是上上品。 总有客人喜欢问师家会馆里的小姐,她们那个叫咪宝这个大妈妈桑,属于哪一品,看身材样貌,当个上上品是富富有余的,可为啥她三十多的人了,还不嫁?是找不到足够有钱的?还是找不到人品如意的? 小姐们通常会答,钱经理啊,钱经理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人家傍的那个老板,既有钱又听话,人品相貌样样好,除了花心点儿之外,算是个完人。 哦,男人没有不花心的,正常。客人听完小姐的话,基本都是这反应。 小姐们就等他们这句,瞅准空隙插一句:女的。 客人喷酒。 会馆里的人几乎都知道林森柏是咪宝的“老板”,咪宝有时被客人问起是否愿意出台时也会推说自己已经有“老板”了,可他们就是不清楚为什么咪宝和林森柏在一起后,除了多颗Tiffiny,车也没换,房也没换。按说以林森柏的身份,随便送套房子肯定是没问题的,也有人见过林森柏曾经一星期七天每天开不同的车子来会馆吃饭,所以送辆车子更是不在话下…可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送? 难道是小气? 师烨裳过二十六岁生日时,林森柏送过她一块古董金砖,据说市价超过百万。 难道是真爱? 真爱的话天天放咪宝在男人堆里混,不醋得吐血,也得醋得胃抽筋。 那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 对于同事的种种质问,咪宝是这样回答的:为了和谐的性生活。 “你们经理在不在?”林森柏在大堂里随便抓了个小姐打扮的女人,愣了吧唧地问。赶巧那位小姐也喝得五迷三道,眼神儿差得要命,就愣是没认出她来,糊弄一句,“不在。”甩手走人。 这下林森柏可慌了,咪宝从来没翘过班,偶尔生病也是能扛则扛,实在扛不住了才会请假。下午她出门的时候,咪宝还好好的,没理由说病假就病假呀,所以肯定是服务员嘴碎,把楼上的事传到咪宝耳朵里了,咪宝才会不愿意跟她一起回家的…想着想着她心里越来越虚,打了电话给苏喻卿,让她应付饭局,林森柏一溜小跑奔出会馆,用她夜盲的眼睛在停车场里寻找公司的迎宾车准备回家。 车呢,哪儿去了? 早知道就不要买那么多黑色的车,大半夜的,多难找啊。 林森柏后悔不迭地挨个去看,黑漆漆的一片,大家好像全长得一样。突然,一辆似曾相识的S80投入她的眼眶,很骚包的颜色,银色。 诶?这啥? NB 3388? 对哦,怎么没想起给咪宝打电话呀,真是个笨蛋。 她摸出裤兜里的手机,拨通咪宝的电话,那头一接起,她劈头盖脸就问:“钱隶筠,你在哪儿?” “阿乖,声音不用那么大,我听得见,你吃完饭了?”入夜后,咪宝的嗓音总是懒懒的,说话时喜欢把调子拖得很长,她道“阿乖”时言语里照旧充满了宠溺。 林森柏庆幸地换了一口肺里的空气,掉头往回走,“你在会馆啊?刚怎么有人说你不在?” “你才不在呢,刚有服务员说你出包间了,跟谁偷情去了你。” “啊,你别相信她们,等会儿我向你解释,”林森柏埋头向前走,根本没发现自己面前有人,“我…”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拦停了她的脚步。门廊的灯光很足,让她轻易看清那根食指上圈着的碎钻指环,后退一步,她差点又要跳脚:“钱隶筠,你想吓死人啊!” 咪宝穿着与席之沐一系的西装制服,斜倚在会馆大门边媚气十足地环手看着她,“酒没少喝嘛,要我帮你醒醒吗?老板。” 林森柏一听醒酒二字立刻脸红,一颗美丽的脑袋瓜子晃晃悠悠就低了下去,“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个干嘛…”头好晕。 “脸红什么?我是说刚那美女给你嘴对嘴灌了醒酒药,用不用我再给你来一瓶,而已~”咪宝奸笑着说,终于直起身子去拉她的手,“听说很漂亮呢。” 林森柏就怕这种事情三人成虎,结果真的发生了。 她一步一踏,扯着咪宝到门廊伞架旁一个稍微暗些的地方,站都没站稳就急不可耐地解释道:“不是嘴对嘴,是她灌我喝的,用瓶子!不信你查监控录像!” 咪宝是什么表情,她看不清,但她醉得迷迷糊糊的脑子里只剩了要澄清的欲望。 “我想阻止她,可是她强硬得很,今后可能是生意伙伴,我也不能做得太过…就想找你说这个来着…”老伯越说头越低,到最后,脑袋都快贴咪宝肩上了,她还在解释,“我没想和她怎么样,喏,”她把手抬到咪宝脸前,伤疤一闪而近,“五一在黄山时她给我的酒杯刮的,她在伤口上亲了一下,我没让她继续亲。” 松下劲儿的林森柏,话里已尽是大舌头的嘟嘟声,咪宝搀着她酒醉的身子,她还死拗着不让脑袋往下坠,“我现在只喜欢你,钱隶筠,我不要雅典娜…” …… 朝日未诞时,阴蓝的天,灰色可以想见。 林森柏醉得过了,整夜都保持着同样的睡姿。未被晨雾染透的十指交缠,似乎日出后也不打算放开。 咪宝食指上一只繁华厚礼的指环同时硌着两个人的食指,咪宝想将它移靠向外,林森柏却更实在地扣紧了它…也许不是它,她只是压弯了相关它的指沟,让它更靠近她。 ——我现在只喜欢你。 林森柏不说梦话,醉了便四仰八叉。 难得她醉了,睡了,五指还坚定地想要抓住什么。 咪宝一瞬幻觉,两人已经这样在同一张床上睡了一辈子,假象之后,林森柏还是林森柏,诚实勇敢善良的林森柏。是的,诚实,勇敢,善良的林森柏。咪宝很清楚。但她更清楚,她不能对这样的林森柏动心。 她太过了解这个在感情上纯得像水一样的林森柏。 林森柏的喜欢是真的,四个九的黄金一样真,她看出了她的努力,她不忍心让她独自努力,她应该给她回应,可她不能对自己残忍,她不能对林森柏有奢望。 在她心里,林森柏之所以像个孩子,就是因为林森柏没常性。今天,林森柏是真心喜欢她的,她对她好,她为她守身,她把她的喜怒哀乐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面前,可是明天呢?完全可以想见,不是那位雅典娜,也会有另外一个人取代她今天在林森柏心中的位置。 两人间的爱,总会在岁月里磨光,林森柏不是那种明知不爱了却还能坚守责任的人,她的诚实、勇敢和善良会给她无穷的力量去追求下一段爱情,却又让人不忍心困住她。 爱情中最可悲的事,不外是两个人爱的长度不同。此事不关男与女,攻与受。就像林森柏极力避免误会一样,咪宝不会让这样悲惨事情发生,她不能爱她。 “……” 林森柏醒来,看见的是一个闭着眼睛无声流泪的钱隶筠,她去碰那些泪珠,冰凉的触觉从指尖一直漫进心里。 “钱隶筠,你怎么哭了?” “没事。”咪宝背过身去,打算松开两人牵着的手,但林森柏抓得很紧,半点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是我不好,我不该喝她那瓶醒酒药,今后我都只喝你的,好不好?别哭了,我心疼。” 林森柏用两人相牵着的手将咪宝按进怀里,搁在咪宝肚皮上的尾指尖端甚至可以感受到咪宝一点点心跳的动静,“要不,你哭出声来。” 咪宝依旧闭着眼,只是鼻音重重地对她说:“你快去洗澡上班吧,我眼睛干,哭一下润一润你也要管,狗拿耗子。” “我感冒了,不上班,你想哭,我陪着你,陪到你不哭了为止。”林森柏收紧五指,将脸贴上咪宝□的脊背时,顺便在那方光洁皮肤上轻轻亲了一下,“我和莫茗梓真的没什么,要是你介意,以后我都不再见她了,好不好?” 好一会儿的沉默过后,林森柏支身去看咪宝的脸,这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87——舞—— 二零零六年六月一日,儿童节。 小朋友们的节日,佳景学校里初中部,除初一年级放假以外,其余年级一律上课。端竹对六一完全没有概念,少放一天假对她来说并没有损失,相反的,像她这种热爱学习的人,恨不能全年无休才好。 儿童节下午的第一节课是数学,班主任大人没带课本,没带教参,没带戒尺,一副昏蒙蒙的样子,只带张嘴就来上课了。端竹中午去找她问问题的时候她还在睡觉,睡就睡吧她还抱着棉被摆出了极为猥琐的造型,端竹站在床边问了她几道流体力学方面的习题,她半闭着眼睛听,半闭着眼睛讲,说公式时速度快得端竹做笔记都来不及,现在,郝君裔照是那种状态,讲抛物线的问题,她随手抄起一根马克笔就在白色的“黑板”上画了个上开口的抛物线,给出顶点坐标,给出面积,再给出几个相关条件,她打个哈欠,转身对全班说:“谁能说出这抛物线的解析式?” 应试教育的教育方针就是做题做题再做题。郝君裔熟知此道,各种经典例题早是烂熟于心,上这种课,她一点儿不觉费劲,可她刚睡醒,脑子里还是浑的,连自己漏画一条辅助线都不知道,如此一来,全班小朋友就算再怎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也没法子求解,教室里一时只剩了笔头在演算纸上簇簇划拉的声音。 “郝老师,您好像出错题了。”端竹咬着笔,看看题目,又看看郝君裔。 郝君裔莫名其妙地望着端竹,眼里的迷茫更甚——她快要困死了。 “这道题条件不足没办法求解的,除非再给一条辅助线和一个交点坐标。” 其实端竹早看出题目不对,但她以为郝君裔会及时订正,而现下里郝君裔摆明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她只好把问题摆上台面。 郝君裔听她这么一说,连忙转去看黑板,一看,果然,是自己把两道相似的例题给记混了。要按以前,她才不会改呢,她只会没条件创造条件地用各种复杂方法把题目解出来,把纰漏圆回去,然后告诉同学们要有刻苦求知不畏艰险的精神,就算得用微积分来对初三平面几何问题求解,她亦在所不惜。可现在,她当老师的时间长了,脾气也就软了,端竹说她错了,她就认了,嘿嘿笑着找回马克笔,乖乖把那条对初三学生来说甚为重要的辅助线画出来,拍拍手,“是是是,题目出错了,少了条辅助线,谢谢华端竹同学的提醒。” 老师拍手了,同学们也要跟着拍手气氛才能热烈,于是乎教室里瞬间掌声雷动,劳苦功高的华端竹同学羞得脸都要埋进课桌下面去。 数学课后,就是劳动课了,劳动课嘛,一般应有劳动老师负责,但佳景学校为了节省教员开支,劳动课统一由班主任代劳。郝君裔自己都不会做家务,就更别提教学生做这些了,再说佳景学校里的学生,在家有父母保姆照顾,在校有生活老师照顾,学个插花泡茶估计还有兴趣,但要让他们对缝衣服洗碗做饭感兴趣,你想都别想。 饶是郝君裔聪明,劳动课嘛,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撩起袖子大干一场,所以初三五班的每堂劳动课,保留课题就是《如何将教室大扫除做得又快又好》。 “罗丫丫,你和华端竹打扫你们那组。” 郝君裔拿了块湿抹布,脚踏马赛克墙面,手抓着窗户栏杆一下登上窗台。 因为知道下午要带领全班学生打扫教室,每个星期四她都会换下平时的夏季短裙制服,改穿秋季裤装那一身,娇养的笔直长腿被裤子一遮,严严实实,男生们就算再想窥探班主任的裙底风光也只能扼腕叹气。 端竹对打扫卫生是很有研究的,她把打扫卫生当一种带有休闲娱乐兴致的康体活动,无论是住在外婆的老房子里,还是住在林森柏的哥特式帝王耗死里,每逢假期,她做完作业后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扫把和抹布,把房子从里到外打扫一遍,近几年来,她的打扫技术日臻完美,连咪宝这种科班出身的酒店业者都夸她动作专业,堪称典范。 而郝君裔是只会擦窗的,所有家务中,她只会这么一件最最用不到的。她出生在机关大院里,父母都是青年有为的高干子弟,恩承祖辈光荣,他们也是不必劳动自己做家务的。郝君裔身为郝家老大,全家给她安排的人生路线就是学而优则仕,她在家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长到十二岁都不会自己系鞋带,上了初中还连自己的长命小辫儿也打理不好,有一回在上课时小辫儿松了,她不专心听讲,光在那儿摆弄自己的辫子,到最后还是老师替她这个特级特供特需的优等生编回去的。 如果论家世背景为人处事,郝君裔与华端竹简直找不到一丁点相像的地方,用古老的哲人三千毫升的话讲,这两人的区别就是过桥米线与打卤面的区别,除了形状像,其他啥也不同。但如果论兴趣爱好,郝君裔与华端竹可就一模一样了。同样那么单一,同样那么乏味,同样那么无聊得不近人情。爱什么不好,居然爱学习。 端竹爱学习,有一种偏执的成分在。她靠学习来打发时间,从做题中寻找征服的快感。考试是她实现人生价值的手段,她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通通以学习作为中心,两个基本点就是看书和做题。没有比她更适合接受应试教育的人,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个人肯定就是郝君裔。 郝君裔爱学习,纯粹是因为学习本身带给她的乐趣,她人生的前二十年里,两件能让她感觉幸福的事,一件是跟同桌钱隶筠谈恋爱,另一件就是学习。她看书与所有人看书都不一样,她喜欢倒着看,不是把书本倒过来看,而是从每一句话的句号开始往前看,兴致大好时,她甚至会随便买一本专业性很强的书,从最后一页往前慢慢啃掉,就算这样做毫无意义,她也觉得很爽。 这样的两个人凑到一块儿,实在只能用巧合解释,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恐怕连巧合都不能解释。 端竹扫完地便开始整理课桌椅,她低着头,从第一排逐个往后整理,扫把就搁在最后一排桌子旁边。郝君裔挽着袖子擦窗,侧着头专心地擦,擦完一扇便踩着课桌去到下一扇窗前。端竹整理完倒数第三行课桌时,她正要去擦最后一扇窗,她心不在焉地踩着倒数第二排的桌子往前跨,端竹看桌子被占着就没有去挪,只绕到教室后面去拿抹布打算擦掉她之前在桌面上踩出来的那些个鞋印,端竹折返时想要顺便去取扫把,但最后一行的课桌歪了些,扫把斜斜将倒,于是端竹眼明手快地准备捞住那柄木杆,腰却正好撞在一把椅子的靠背上。 然后,奇迹就这样发生了。 椅子倒了,座位边缘磕在扫把上,于是扫把倒了,把柄侧倾的分力,根据牛顿第三定律将那张本来就歪着的课桌挤得更歪,郝君裔因为在擦低处的玻璃,所以没站在窗台上,而是站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桌子上,最后一排桌子侧歪后挤到了倒数第二排的桌子,郝君裔站立不稳,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人已经开始朝地心方向做自由落体运动,根据牛顿第二定律,她鞋底的摩擦力随她身子的倾斜程度逐渐减小,而重力不变,向下合力自然增大,她如果不做向下加速运动就会违背经典力学原理,你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在学术上朝牛顿叫板,所以她只能别无选择地从桌子上摔下来,别无选择地将头磕在倒数第三排桌子的桌脚上,别无选择地陷入脑震荡引起的昏迷,别无选择地在一票师生的簇拥下被校医用担架抬进医务室,再被救护车从医务室送进医院的急诊室,等她醒来时,除了一片茫茫的白,便只看见一颗早哭得稀里哗啦像从酱汁里刚捞出来的章鱼小丸子。 “你怎么那么像丸子?”她入院十九分钟,昏迷四十三分钟后,说出的头一句话便是这个。 反正她已经晕得一睁眼就想吐,才不在乎自己到底说的是什么狗屁。 “因为我头大…”端竹还在哭,见她醒了,反而有越哭越凶的势头。 郝君裔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于是闭上眼睛,用闲扯分散关于呕吐的注意力,“为什么你头大?” “可能是因为我肩膀窄…” “怎么不是因为你脖子细?” “你说脖子细就脖子细好了,今后人家问我,我就说因为脖子细…” “你那位钱阿姨好吗?” 端竹不知道她问的是谁,于是哽咽着反问:“谁、谁是钱阿姨?” “就是钱隶筠啊,林森柏没欺负她吧?” 88——洗—— 席之沐扶着手推车,从货架上拿起一盒牛肉味的成狗罐头,琢磨是买肉回去煮了喂大熊好,还是直接拿狗罐头打赏大熊好。大熊这阵子口味有点怪,喜欢吃罐头更甚肉块。 “好巧啊,木木,咱们又偶遇了。” 席之沐一听这声音就忍不住要翻白眼,实在是已经受够了这种没完没了的“偶遇”。 “下回你再见到我,麻烦你绕道好不好?”她转过身去,正对上李孝培树脂加膜眼镜片后那双贼亮贼亮的眼睛。 李孝培笑得像个脑外科医生,脸上全是变态的亢奋,“木木,所谓一夜夫妻百日恩,咱们做不成情人,做朋友也不错啊,没必要拒我千里之外吧?” 这几天,李孝培一直不停地创造“偶遇”,前天中午是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前天晚上是在会馆的大门口,昨天早上是在健身房,昨天上午是在咖啡馆,昨天中午是在饭店,昨天夜里是在停车场,然后就是今天,二零零六年六月三日星期六,早上十点半,超市里。 你要说她跟踪席之沐吧,其实她也算不上,席之沐的每日行程她了如指掌,用不着跟踪,你要说她缠着席之沐吧,其实她也冤得慌,她每次见到席之沐最多也就打个招呼,要不是今天席之沐被她弄得烦了,多说了一句给她个话唠的机会,她还真能做到每次见面只说“好巧”说完就各自分头走的程度。 “李孝培,你够了吧?我没兴趣陪你玩捉迷藏。”席之沐放下狗粮抬腿就走,李孝培在她身后好心情地跟她白白,“木木,你还是那么木!白白!” 席之沐恨死这声“木木”了,停住脚步,向后转,马步一个没扎稳差点摔倒——李孝培就跟在她背后半步远的地方,她一转身脑袋差点碰到李孝培鼻梁。席之沐火大地瞪了她一眼,李孝培嘟起嘴来作势要亲她,她条件反射地脸红心跳腿发软,李孝培的唇落到了她脸颊上,动静儿很大地啵了她一下,她想也没想啪就是一耳光,打得李孝培那副CARTIER的眼镜摔飞半米远,“流氓!” 被打的李孝培还是笑嘻嘻,脸上迅速浮出的五个鲜红指痕对她来说就好像得了五一劳动奖章那么光荣,她捡起眼镜,用衬衣下摆擦擦干净,戴好,抓过席之沐的手,放在掌心里轻轻揉,“打疼了吧?下次你说一声,我自掌嘴巴绝对不比你打得轻,这你是知道的。” “李孝培,你再对我耍流氓我就报警,说到做到。” 席之沐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感觉脸上热气一点点散去,刚打算甩袖子走人,李孝培却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不顾超市里人来人往,啵啵在她左右脸上各亲一下,亲完立刻放开她,背着双手,纯情地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说,光笑。 “你!”席之沐捂着脸,咬唇,明知道对付李孝培这种人必须借助暴力机关,可她的手甚至没有去掏手机的觉悟。 “木木,项链旧了,我再编一条,这回你想要什么颜色的?还是黑色?或者换成你十八岁时的蓝色?又或者二十岁时的红色?这条你一戴就是五年,褪色了都。” …… 如果说钱隶筠与郝君裔的恋爱过程是一场激烈的理论战争,那么席之沐与李孝培的恋爱过程便是一出狗血的人伦闹剧。 西元一九九六年的五月二十七日,即将度过十八岁生日的席之沐最关心的事情不是自己快要成年了,而是那巨讨人厌的高考体检。要按正常人说来,体检就体检呗,放一天假,整个年级聚在某所医院里,听老师说完注意事项,拿着体检表到各个科室去做检查,撑死了五个小时,做完算完,没啥大不了的。 可席之沐从小怕医生,怕医院,闻到消毒水味就要发抖,看见针管子就得打颤,体检第一项,肯定是验血,她倒也不丢人,护士针头一扎进去,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厥过去了,半分钟后被人拍醒过来,耳边非但没有安慰,反而充斥着拍她那人一系列口无遮拦的嘲讽之语,大意便是没见过胆子这么小的人,抽个血都能晕倒,读书也没什么用了。席之沐当年因为成绩好,老师疼,万人迷,平时在校内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哪儿受过这种侮辱,当下揭竿起义,指着那小医生脑门就问她所属科室,姓甚名谁,端的是一副要投诉的样子。小医生假装害怕地把脖子往后一缩,悄悄对她说,这事儿别闹得太难看,你跟我来。她还以为小医生是要向她道歉,于是秉承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善心,跟着小医生出了采血处。 小医生七拐八拐把她带到院长办公室前,敲也不敲便推门而入,当头一句话冲那坐在桌子后的人道,姑父,这小姑娘要投诉我,您处理呀?院长抬头瞥了她俩一眼,说,找你上司去,这事儿我不管。小医生又拉着她去到外科主任办公室前,照样是大大咧咧地推开门,主任,这小姑娘要投诉我,您处理吗?主任摆摆手,忙着呢,找投诉科去。小医生不气馁,带着她一口气爬了六层楼,找到投诉科对外窗口,探头往里,嘻嘻一笑,我姑呢?里面立刻有人回答,是小培啊,你姑在呢,找她有事儿?小医生回过头来对席之沐说,投诉科主任在呢,你直接找她,还是窗口投诉? 席之沐被她这么一趟摆弄,自然也清楚好歹了,人家是医院里欺男霸女的海龙王,自己一届平头老百姓在学校里还算个人物,但到了这儿也就是单被人鱼肉的货,投诉的后果是可怕的,体检还没结束,她可不想一会儿换个见习护士来给她抽血,于是她对小医生重重哼了一声,扭头便要下楼。小医生一路跟着她,下到采血处那层时拍拍她的肩,对她说,你等等,然后自己快步进了采血处隔壁的护士站,请出一位看起来资历很深的老护士。 “这是全院最权威最善良技术最硬的护士长,人称‘万年一针红’,一会儿我挡着你眼睛,包你平安过关,怎么样?”小医生个子很高,身上裹着白大褂,长发随意地束成马尾,黑框眼镜衬一张斯文的脸,笑起来却有一股痞子气,她站在护士长身边,贫嘴耍得连严肃的老护士都忍不住啐她,“你这张嘴哟,把你妈都比下去。” 体检完后,小医生给了她一张私人名片,上面姓名住址家庭电话个人手机一应俱全。九六年那会儿,手机还是奢侈品,数字网还没普及开来,数字网和模拟网的特征号码是不同的,小医生用的是数字网,区别于模拟网的9头,改用了13头,席之沐家人用的全是模拟网,她对这13头的电话还是很感兴趣的,回到家后试着拨了拨,没想一拨就通了。席之沐不说话,小医生在那头哈哈大笑,笑完便说,席之沐吧?作业写完了就出来吃饭,我到你家门口接你。席之沐想起体检表上为了以防万一,是写有家庭住址的,她生怕小医生不怀好意把自己拐了,连忙说不行。小医生就开始在那头自说自话地埋怨起来,我帮你这么大个忙,你连陪我吃顿饭都不肯啊?呜呜呜,我好可怜,我只是找人陪我吃饭而已,吃饭而已,就在你家楼下吃还不成么,我看起来有那么像坏人… 那顿饭之后没多久,席之沐便过了十八岁生日,紧接着高考,然后暑假,期间,小医生每周约她见一次面,直到暑假的第二周。小医生例行的电话邀约没在星期三打来,也没在星期四打来,席之沐觉得有些奇怪,也有些担心,星期五下午,她忍不住拨了小医生的手机,却是无人接听。这下冰山美人可冰山不来了,想起上礼拜见小医生时小医生脸色不好,她匆忙跟家里打了招呼便拿起钱包钥匙往医院跑。到小医生办公室门口时,差三分钟七点,医院里除了轮值医生和护士,大多数工作人员都下班回家了,一个个办公室诊疗室全是黑着灯的,只有小医生办公室门缝下还透着光。她敲敲门,里面出脚步声,门一开,小医生愣一下,说,请进。 一星期不见,小医生的样子变得有些颓唐,席之沐还没在会客椅上坐稳,小医生便站在她身边,对她说:“我喜欢你,如果你不喜欢我,不愿意和我交往的话,我们今后就不用见面了吧,我怕我会对你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吓到你。” 过完十八岁生日的席之沐,是个成年人了,之前已能隐约猜到小医生的心思,朦胧中,大概,可能,也许等的就是这一刻。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喜欢上了这个说着糙话干着细活的小医生——小医生除了嘴欠,其余万般皆好,接触过小医生,她觉得跟谁相处都没意思了。 “我也喜欢你,但我不答应跟你交往,要么当朋友,要么绝交,你选吧。”她说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是想考验一下小医生的真心,如果小医生真的喜欢她,那么一定会有耐心等她,要是小医生选择绝交,小医生那点儿真心也就不值得她去信任了,绝交就绝交。 小女生嘛,这点点青春浪漫的别扭可以理解,完全可以理解,李孝培之前阅人无数,绝不会蠢得把席之沐的话当做拒绝,于是乎两人你侬我侬相敬如宾相安无事地交往,哦不,来往了快半年。 半年中,两人牵牵手,接接吻,搂搂抱抱但没尝禁果。 89——礼—— 席之沐报考的大学就在本市,离李孝培家两站地,李孝培每天下班后就是去找席之沐一起吃晚饭,接着送席之沐回教室上晚自习。 冬天里看似平凡的某个星期五,席之沐在晚饭时悄悄告诉李孝培一个秘密:“我昨晚上梦见和你在床上接吻来着。” 哦,故事这回算正式开始了。 前面多么顺利到后面也变得纠结起来。 要不后来李孝培一直称席之沐为“木木”,而席之沐一听见“木木”立刻失态呢? 因为她是真木啊,真木。 东方县自然保护区里的降香黄檀有多真她就有多真,印尼国宝黑檀木有多木她就有多木。 你看她冰山美人骨里骚的样子,以为她说这话别有居心吧? 可她只不过想当然地把这话当话说,而已,心里除了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剩下啥都没琢磨。 孩子就木到这种地步。 您想李孝培是个什么东西啊? 就那么个不管不顾,撒丫子追高中小女生的淫货,谁还能指望她当了柳下惠。 果不其然,一听席之沐的话,她脑子里就剩俩字了,暗示,其余的都不是字,是图。各种各样的图,究竟是什么图,您卯足了劲儿往和谐里想,包您想不到。 要说,李孝培也挺惨的,从十五岁就知道谈恋爱了。谈恋爱太早的人,到后来大多都没了恋爱的兴致,看一个人,听一句话,摸对方心理是一摸一个准,这个小家子气,那个没见识,喜欢化妆的容易老,不喜欢化妆的邋遢…之前女友一轮轮换,却总没有一个合心意的。席之沐的出现,让她觉得她那乌突突的爱情即将旧貌换新颜,春来发新枝,老汉娶新妻…于是得抓住了,一定得牢牢抓住了,而且越快越好。要知道,大学生活是多么令人心猿意马啊,席之沐不但人长得漂亮,性格也是极有趣的,正常人跟她说超过三句话就会觉得心痒痒,手痒痒,哪儿哪儿都痒痒。 无论什么年代的大学里,缺啥都不缺光棍儿。李孝培站在校门口,手搭凉棚,放眼望去,只见猛虎恶狼扎堆,苍蝇蚊子结群,她不由心生佛念:她得快,不能学人玩矜持。她要是动作慢点儿,搞不好她那看起来貌美冷傲,其实还是只小羊犊子的“来往对象”就被别人生吞活剥了,到时米已成炊,更有甚是未婚先孕,则问题更加严重,千死万死都是一个死,不如让她来承担一切不良后果…随即,李孝培本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自我牺牲精神,自认此一牺牲机会千载难逢,不由心生妙计。 适逢星期五,席之沐晚上没课,她便邀席之沐陪她去喝酒。席之沐信得过她,推都没推就一口答应下来。晚上,两人坐在河边的玻璃房酒吧里相谈甚欢,酒呢,自然一杯接一杯下肚。李孝培身为外科医生,本来不该喝酒的,但她小时候跟着爷爷叔叔们多少也喝过些,知道自己酒量不能跟师烨裳比,但比个席之沐还是富富有余。席之沐不喜欢啤酒的苦涩,洋酒的浓烈,于是李孝培“体贴”地替她点了杯新加坡司令让她尝尝。混着浓浓菠萝樱桃和青柠味的酒哪儿还像酒呢?席之沐一喝,连赞好味,先是一口气咕嘟掉半杯,接着又来了五杯。 有些个人云亦云的人,总爱说“长岛冰茶”是失身酒,殊不知诞生于热带的“新加坡司令”才是失身酒中的上品。喝长岛冰茶失身的,都不是什么真矜持的货,因为长岛冰茶本身带有浓重的酒精味和苦味,这是砂糖,柠檬汁和可乐无法弥补的缺陷,调好的酒刚到鼻子前已经有些刺,喝超过两杯就有蓄意失身的嫌疑。而司令不同,司令里有大量的菠萝汁,菠萝汁带着刺激的甜香,能够彻底遮掩酒精味。一杯调制得当的司令喝起来只会像洋溢着热带浓情的果汁,喝时,很美妙,喝完,更美妙…至于多美妙…反正席之沐的第一次,在李孝培的巧手“呵护”下,一点儿没感觉到疼。 李孝培记得那天酒店里的暖气很舒服,床很舒服,枕头很舒服,被子很舒服,搂着席之沐睡着的感觉更舒服。她对半醉半醒的席之沐说,咱俩过一辈子吧。席之沐在她怀中回答,随便。 次日是星期六,李孝培在幸福中醒来却发现一个满脸是泪的席之沐——当年的席之沐还不知道什么叫“开放”,失身就是失身,不在意料中的失身就叫被□。李孝培的动作再令人享受,她亦觉得前夜是一种屈辱的回忆。她本想从此否定李孝培这个人,将她当做□犯一样对待,但冥顽不化的处女情节又令她承认了自己无论身与心都属于李孝培这个既定事实,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旧社会的苦命丫鬟,被主家少爷用强后,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嫁给少爷当小妾。 九六年冬天,李孝培与席之沐,一个不断展望一生,一个不停回忆一夜,思考问题的立场貌似有些错位,但关系终于升级。 九七年一始,李孝培在席之沐的学校旁边租了一套两居室,软磨硬泡终于劝动席之沐共襄同居盛举。席之沐入住那天,李孝培乐得欢天喜地,冒险用她操手术刀的手杀了一只鸡,熬了锅到喝时才想起该放盐的鸡汤。李孝培对席之沐说,我会努力工作的,到时我们会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子。席之沐对李孝培说,你高兴太早,我又没嫁给你。这种不咸不淡的话,听在当时的李孝培耳朵里,只当蜜语。她根本想不到席之沐竟是怀着屈辱感在与她相爱,她以为只要自己做得足够好,两个人的生活就会像童话里说的,幸福,一辈子。 李孝培再也不吊儿郎当了。她开始用心工作,经验不够靠勤奋补,学识不够靠书本补,经常是一到家就立刻把买回的饭菜摆好,看着席之沐把饭吃完,洗好碗后便直接上床睡觉,第二天四点不到就起床看书,六点下楼买早餐,七点准时去上班。当着席之沐的面,她依然嘴欠,总要把席之沐逗弄到扇她耳刮子才肯罢休。而席之沐打着打着,居然也打出了心疼的感觉,下手越来越轻,对她越来越好。 到了零零年,李孝培在B城医疗干线已经小有名气,不再是那个仗着家里关系横行乡里的小医生了。与此同时,席之沐也以全优的成绩从学校毕业,进入外企工作。李孝培为了她工作方便,在B城中心区买了套小三居,如此,今后无论席之沐跳槽到哪里,通勤时间都不会多于半小时,李孝培好生得意。 有一天,李孝培问席之沐,开心吗?席之沐说,开心,除了每天早上醒来的那刻。李孝培知道席之沐心里那根刺还没去掉,只好搂着席之沐说,我用一辈子时间来赎一夜的罪,只要你别离开我。席之沐吻住李孝培还欲继续的嘴,解开她胸衣背扣,将她按倒在沙发上。她爱李孝培,虽然没有李孝培爱她多,但她不相信李孝培可以把她心头那根刺拔掉,毕竟,那是她亲手扎进去的。 六年间,李孝培与席之沐的相处,和谐得令人羡慕都羡慕不来,两人打打闹闹,却从没吵过架,偶尔拌个嘴,总是以李孝培低头认错作为结束。 工作后的席之沐,成熟风韵渐渐展现,李孝培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即将来临的七年之痒败在她对席之沐的迷恋之下,相爱的两人间,早已被当成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的性生活并没有随着相处时间的延长而减少,反而有再创新高之势。每天早晨,两人必须六点醒来才能赶在八点前出门。晨操晨操,晨间之操,多音字被读成什么都没关系,反正互有往来,谁也没占谁便宜。 纠缠的四肢环绕着两颗紧贴的心脏,席之沐却在这样的幸福中感觉到了疼。她不知道一段由迷乱开始的关系,会不会在迷乱中结束,而来自家人的婚姻压力也逐日递增。渐渐地,她开始害怕与李孝培□。可是有些事,不是害怕就能够避免的,性欲和饥饿,都源自对生理需要的满足,她只好每天先□,后害怕。就像一个热爱美食的人,先吃饭,后减肥。 工作后第二年,席之沐就职的荷兰公司准备在国内推广一种专业的家庭管理培训,公司上下一致推选席之沐去荷兰参加为期两年的相关学习,而席之沐的家人在她上大学后没多久便已移民风车之国,两益权一利,她没有不去的理由。 她迷信地想,也许是时候到了,与李孝培的一切,终于也是在这种类似□的境况下结束。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李孝培,李孝培说无论多长时间,她都会等她回来。席之沐不愿对李孝培说谎,毕竟此去时日太长,变数无穷,自己的心境尚且难以明晰,又怎么能让李孝培孤守等待。 “我们先分手吧。我去换换空气,回不回来不一定,回来是否会通知你,也不一定,以我现在的状态,就算我们再相处下去,也不会是一辈子,连你也都怕了,不是吗?所以我们分开走一段吧,要是还能再在一起,我相信会是一辈子的。” 李孝培尊重席之沐的决定,她不想看见一个每次性事结束后都会抱着被子发呆的席之沐,她知道自己终是拿席之沐心头那根细刺无可奈何,反倒只会将它越扎越深,她偶尔也会反省自己独霸了席之沐最好的年岁,让席之沐缺少了挑选伴侣的经验,万一今后她爱上别人,席之沐又该怎么办? 爱一个人,与为一个人好,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李孝培和席之沐都明白。她们要爱着对方,也要为对方日后做打算,于是只能分手,各自走一段,等两人都好到凭自己的努力不能做得更好时,再让“爱一个人”与“为一个人好”这两个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却终究不同的概念合二为一。 二零零二年一月,李孝培送席之沐去机场,一路上两人都只说了一句话。 “木木,下次我再想跟你上床,一定会征求你的意见。” “下次你再想跟我上床,记得先把自己灌醉。” 90——同—— 如果说席之沐对李孝培的感情是爱,那么席之沐对师烨裳的感情就是疼。不是疼痛的疼,是疼爱的疼。 二零零四年初,席之沐完成学习任务回国了。 她下飞机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看李孝培。谁知李孝培个没出息的正在勾搭同院的小实习生,两人一同坐进李孝培车里的一幕正好被出租车上的席之沐撞见。席之沐晓得她就是这么号人,根本没预着她会守身如玉,来看她,便只是单纯地想看看她,看完也就心满意足了。 在性都阿姆斯特丹待了一段,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把性与爱混为一谈的笨女人,她只是有些想念那个为了她每天忙完公务忙家务,脸皮厚得刀枪不入,成天嘴欠得非用巴掌才能打得住的小医生而已。 席之沐所在公司在二零零三年六月时做了一次大规模的人事变更,集团大中华区总裁换成了一个名叫许典的女人。席之沐在家休息一天后,便得回公司向她报到,当晚的欢迎宴会间,席之沐遇见了师烨裳。 许典向她介绍师烨裳时,用的是一种直白到放肆的态度,“席经理,这位是我爱的人,师烨裳。” 许典是中荷混血儿,工作能力强,人长得也标致,她从小在荷兰长大,生活作风,处事态度都很开放。和林森柏一样,她习惯把无论公私,凡是由得她选择的所有宴会都安排在师烨裳的私人会馆里。不为别的,只因师烨裳总把会馆当家,喜欢住在会馆里,想多看师烨裳两眼或者缠师烨裳过夜,最好就是天天在会馆吃晚饭。 拜许典所赐,席之沐几乎每个星期都会见到师烨裳。突然有一天,在一场平常的周末私人聚会后,师烨裳对许典说:“把你们席经理放了吧,来我这里工作。”师烨裳一身墨绿色暗花唐装,侧坐着被许典搂在怀里,纤细的一双长腿斜搭在沙发扶手上,与身高将近一米八零的许典相比,她的羸弱简直不堪一击。 “好,你问席经理肯不肯,她肯,我就放人,违约金都不用你付。”许典宠溺地拍拍师烨裳一掌可覆的平坦小腹,调情之意溢于言表。 席之沐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端着酒杯,看两人暧昧的举动,还以为那句话不是说给她听的,本想对此明目张胆的挖角行为一笑置之,谁知,师烨裳立刻让人拿来一份空白合同,几笔填好,盖上会馆的合同章,空下薪资、入职日期、乙方签名三栏,从许典怀里站起身,走到席之沐面前,亲自将合同和笔交给席之沐,看着席之沐错愕地接过,她问:“过来帮我好吗?” 一个“帮”字里,到底有几分是诚意,几分是寒暄,当时的席之沐还分不清,她只是愣愣望着师烨裳那双雾霭迷深的眼睛,担心下一瞬师烨裳眼里的水汽就会凝结成泪,滑出眼眶。 守着她吧,守着她,让她别再哭了。 这就是席之沐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某只妖怪后心里留下的观后感,可她明明从没见师烨裳哭过。 她在合同上薪资那栏,填了个与当前薪资相等的数字,在乙方签名栏上签了字,将合同交还师烨裳,“入职时间等入职那天写,可以吗?因为还有工作要办交接。” 师烨裳笑笑说没问题,并把那根通体纯金的签字笔当做签约礼送给了她。 许典坐在对面的双人沙发上无奈地摇头叹气,“Yeesun,你真够狠的,席经理是我们下个阶段的灵魂人物啊,你就这么给我撬了,我会累死的。” “你的管家就是荷兰国际管家学院出来的,你调他去做培训不就行了吗?小气。”师烨裳拿着合同坐回许典怀中,示威似地把薪资那栏推到她面前,“你们就给席经理这么点钱啊?” 许典点头道:“这就不低了,十三个月工资,五险一金,还有分红,一年至少五十万,与她级别相当的高管,很多资历比她深的都没这待遇。” “席经理,我加你分红,保证超过他们那个破外企。” 师烨裳挑眉朝席之沐眨眨眼睛,转头又对许典扮了个无伤大雅的鬼脸。许典瞪着眼,猛咬住唇,定定看着师烨裳,五指在她腰口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席之沐在许典身上看到了过去李孝培□骤起时的一些小动作,连忙识时务地将视线别到正播着他好我也好的电视屏幕上。 席之沐入职会馆后,这才发现自己要分管的是宴会大厅和馆中馆的事情。宴会大厅就还好了,她原先所在的那家荷兰外企就是提供各种服务培训的,小小的宴会筹备接待难不倒她席之沐,可馆中馆是个什么东西?席之沐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打算用个比较文雅的名词来指代自己即将摊上的这一堆东西,然,天不遂人愿,月不解人情,书到用时方恨少,月落乌啼霜满天…到最后她也只能想出“窑子”这个词。 当时,负责会馆日常事务的是一个叫钱隶筠的酒管内行,长相极其狐媚,人却很仗义,她见席之沐入职第二天就被几个小姐欺负得快抹眼泪,立刻给了师烨裳一个调岗方案,建议改由她负责馆中馆日常运营,让席之沐独自撑起馆中馆以外的所有管理事务。 师烨裳叫来席之沐,问她是否同意这样的安排,当然,由于工作量较大,薪资也会酌情增补。席之沐对此自然趋之若鹜,她宁可在正常事务中累死,也不想在馆中馆里清闲着被闲杂人等调戏。一个李孝培已经足够让她变得成熟,她一点也不想冒那种会再次被□的风险。 调职之后,她过了一段没日没夜的生活,工作渐渐步入正轨,她开始有更多时间观察那个妖怪一样的老板—— 老板总是很清闲,每天一觉睡到十点半,等到该给她准备早餐的钟点,正好是午时包厢最繁忙的时候,偏她还就喜欢在午饭时间吃早餐的内容。 老板总是很自在,宴会厅闲着的时候,她可以就着三瓶红酒,一个人在里面跳一整夜舞,且总喜欢把音响音量调到最大。 老板眼里是没有旁人的,任性得从来不知道去珍惜什么,像许典这样的万里挑一的优质情人,她也可以视若无物,许典就曾经当着席之沐的面声泪俱下地控诉过师烨裳残酷无情的资本家本质。 老板每个星期五会消失一天,晚上回来就是一脸疲惫,会馆里知情的人说是回了张氏,但席之沐想不通老板身为师家的独生女儿,有什么理由为所谓“张氏”殚精竭虑。 日子待得长些,席之沐慢慢从别人口中得知了师烨裳些许过往,于是也就逐渐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看着她时,总有股子想一把将她搂入怀中的冲动。会馆里知根知底的人每当师烨裳霸占了宴会厅,关起大门后,都会陷入一种不是怜悯胜似怜悯的情绪中,工作效率奇低,几乎要到人人自哀的地步。 “瞧她多勇敢,居然活下来了。生命力堪比草履虫,”钱隶筠嘴不像李孝培那么欠,却更损,“我是她,早拿把刀子自裁了,还活着干嘛?受罪。随便看个电视都会被轰轰烈烈地提起张蕴兮的死,张家又是一群怕她活得长的人…” 谁都无法抗拒这样的师烨裳,席之沐也不例外。所以在零四年中秋之夜,会馆三顷三的草坪上,师烨裳醉醺醺地侧过脸来,对仰头向满月的席之沐说“不如我们搞点奸情”时,席之沐想也没想便将她拽进了会馆中为总经理准备的休息卧房里——席之沐终于也有机会弄明白李孝培的急色究竟所为何来。 中秋月满,人团圆。 但两颗残缺的月亮合不成满月。 …… “我吃顿饭你要出现三次,”席之沐盛怒之下喊住了其实是第四次路过她去往洗手间的人影,“倒我胃口,知不知道?”时间二零零六年六月四日,星期日,晚八点三十二。 意料之中的,那人停住脚步,笑嘻嘻回过头来,“啊,好巧,木木,咱们又偶遇了。” “巧你个头巧,”席之沐放下刀叉,喝口菊花茶,败火,“你究竟要做什么,有话说,有屁放,别总跟着我。” 李孝培也不拘谨,啊,不是的,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拘谨…她拉开席之沐对面的椅子,停了一下,又将它推回原位,径直走到席之沐身边,在她左手侧的围墙沙发上坐下,从短裙侧兜中掏出一根深棕色的两股编细致皮绳双手捧到席之沐面前,下巴朝席之沐脖颈上的黑色绳子道:“给你,换掉吧。” 两根皮绳是同样的款式,不同的是席之沐戴着的那条中心处坠着一颗琥珀包裹的赤色小豆,李孝培手捧的那条只有光溜溜一根绳子。 “你不说我还忘了呢,你那根我不要,”席之沐恍然大悟般急忙动手去颈后解那绳子的扣环,“这根也还给…” “木木,这些年,你从来没有试过要去解掉它吧?”李孝培打断席之沐的话,依旧孙子似地捧着绳子,低眉曲背,席之沐呆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着慢慢朝她靠近的李孝培。 李孝培叹口气,抬掌轻轻捏住她在颈后繁忙乱动着的双手,捏住绳结的位置,“你这条绳子是用两百多个外科结加两个方结编成的,以前你的绳扣都是我帮你结,帮你解的,你忘了?” “我的动作快,是因为我对这种结熟练,并不是因为它易结易解。”李孝培握着席之沐的肩,将她推转过去,不到十秒就解开了之前令席之沐急得满头大汗的绳扣,抽出绳子,摘下上面的颈坠,套进棕色皮绳里,趁好学生听课听得认真,还没来得及做反应时,重新系回席之沐颈间,“结口是并排两个外科结加一个双环结,所以你摸起来会有一点突出的感觉,我怕它会在你睡觉时硌到你,所以每次都把绳脚长度留出一些,在两侧再多打四个外科结作个缓冲。这种结,如果你试过去解它,要么它现在已经被剪刀剪断了,不在了,要么你会指着我鼻子骂我为什么要结那么麻烦的结,害你解不掉,但绝不会自己动手去解它的。”她的话说完,绳子也换好了。 席之沐蓦然发现自己又上当受骗,转过头来刚要“如你所愿”地开骂,李孝培却已站起身来,手背飞快抹去下巴上挂着的水珠,又痞笑着跟她道白白:“木木,白白,咱明天接着偶遇。” 91——参—— 时间很快行进七月,阳光烈烈如火,每天晒得水泥马路开裂,柏油马路沸腾。 汪顾一头忙着工作,一头忙着献殷勤,一腔热血不比气温低几度。师烨裳对她的态度照样是寡淡如流水,心清如明镜。 她每天对师烨裳说一句我喜欢你,师烨裳笑笑说谢谢。 两人间的关系自那夜之后有了点微妙的变化,不过这种变化实在不明显,大概可以忽略不计。 星期六早上七点,师烨裳走出办公室卧房,神清气爽地刚准备在大班台前坐下,门突然开了,是汪顾。 “师总。” 师烨裳站在桌子旁,客气地与汪顾道早安,“早上好。” 汪顾昨晚也睡在办公室,不过刻意比师烨裳起得早些,所以此时已换好了适合晨间活动的V领T恤和休闲短裤,经过晨浴的朝气样儿,昭昭把同龄的师烨裳也衬得老气横秋,“早饭吃了吗?” “我打算一会儿让…”师烨裳边说边点烟。汪顾快走几步,劈手取过她手心里正欲擦燃的火石,指着她桌上的文件道:“回来再看,我们去喝早茶。” 近来,师烨裳一直睡在办公室,早餐除了可以由各个咖啡馆点送的咖啡和蛋糕面包再没有别的东西。在汪顾眼里,那样的早餐对师烨裳根本有害无利,且不说她是个病人,就算健康人,一天到晚只吃这些由白糖奶油和精淀粉做的东西身体也会受不了,所以,在难得的假日,她不能放任师烨裳虐待自己。 二十分钟后,阿斯顿马丁停在一间门面不大的酒楼前,时间恰好七点半。 师烨裳推门下车,阳光还是和煦的,洒在她淡青色的唐装外套上,令她不由眯起眼,抬头深吸一口尚未变烫的空气。 “舒服吧?”汪顾锁好车,绕到师烨裳面前,替她解开前襟所有如意扣,“这样更舒服。” 师烨裳白天穿唐装时,无论天气多热,底里都搭着丝质衬衫,风纪、礼仪两颗纽扣解敞到锁骨以下,却不足以散热,因为她的外套还结着腹间两颗扣子。 这段时间以来,师烨裳似乎已经习惯了汪顾对她做出的种种越礼动作,汪顾要解她衣扣,她也不反对,甚至在汪顾替她解完扣子后她还捏着衣襟给自己扇了扇风,“确实这样比较舒服。” 观光电梯从一层直升顶楼露台,汪顾牵着师烨裳的手,对户外场的迎宾说:“预定,沿二,汪顾。”迎宾查了查预定单,很快将她们领到露台的围景栏杆边,拉展阳伞,问过两人要喝什么茶便撤走多余餐具。 露台上客人不多,在这样一个北方城市,会起个大清早跑来喝早茶的人不是游客就是移民,没几个本地人愿意放弃家门口的豆浆油条,起早贪黑山迢水远只为一顿早饭。 “那是什么?”师烨裳坐在太阳椅里,翘着二郎腿指着放在汪顾手边的纸袋。纸袋漆黄色的侧面朝她,她看不清那是哪家店铺的专属品。 汪顾赶紧把纸袋撤到一旁的栏杆底座上,正色答道:“你的咖啡,吃完早餐才给你。” 师烨裳笑着转头向楼底稍显冷清的小马路。她有咖啡因依赖,晨起一杯咖啡仿佛已是必不可缺的人生步骤。席之沐前一段曾试着把她家咖啡机里的咖啡粉换成脱因系列,结果她喝时没感觉,却在每天醒后三个钟头开始打哈欠。她想着不对,回家问了席之沐才知道,她是打算以此让她戒掉咖啡瘾。 但愿你不会也做这种事才好…师烨裳喝口茶,掏出手机收发邮件。 “先看看吃什么。”餐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推到桌旁,一个个小笼屉摞得半天高,汪顾站在餐车旁,拿了笼紫菜卷递到师烨裳眼前,“这个好不好?” 师烨裳摇摇头,皱着眉不停按着手机键盘,“烧卖,虾饺,凤爪。” 汪顾依次拿下笼屉,想着早茶三宝虾饺、烧卖、叉烧包已经被师烨裳点了两个,便顺口问道:“要不要叉烧包?” “叉烧包在面点车上,这辆没有的。”师烨裳眼也不抬,淡淡回应,汪顾不死心地问服务生,答案果真如师烨裳所说。 师烨裳忙完,放下手机,筷头夹起一颗虾饺,放进嘴里嚼嚼吞掉前,挑眉问汪顾:“你平时不喝早茶的吧?”包点和蒸碟点在正常的早茶馆里,为防串味,不会放在同一辆餐车上,这是常识,如果汪顾热衷于此,决不会在蒸碟车上找叉烧包。 而其实呢,汪顾确实也不是那挂喜欢喝早茶的人。汪顾从小生长在北方,不像师烨裳与张蕴兮长期相处,会经意不经意地接触到各种粤式小点。在汪顾工作之前,她的早餐基本是按B城市民的美味标准,豆浆油条小馄饨,茶蛋花卷小笼包…当然,她适应了,觉得这样很不错,品种少些,吃得方便些,反正只是早餐,填填肚子就好,她没别的要求,老实说来,她对早茶只有很浅的一点印象——她的父母对早茶有着浓厚的感情,在汪顾小时候,假日里,有可能的话,他们会带着她一起去喝早茶。 当时,小小的汪顾还听不懂父母与茶楼老板的对话,只知道裹着整只大虾的肠粉很好吃,蜜汁乳鸽也很好吃,满是胡椒味的猪肚有点辣,被父母加了辣椒后的猪肚更辣,父母却不知为何会吃得不甚开心…后来,那家父亲说味正的茶楼倒闭,父母便逐渐减少了喝早茶的次数,等汪顾长到能够深刻记事的时候,她的父母也已经接受了北方的生活习惯,学会放弃那些借着改良之名被某些酒楼糟蹋得一塌糊涂的“美味”。 “我啊?我是上星期查美食推荐的时候才想起早茶那么档子事的,”汪顾喝口已经被泡成橙黄色的铁观音,丢个凤爪进嘴,边努力分解它的骨节,边扬手召唤大蒸碟车,“小时候常吃,但那时光知道吃,没功夫研究这些个普遍现象,以后每天拉你来吃,自然会总结出经验。” 师烨裳蓦然想起汪顾的养父母与张蕴兮可能有着相近的生活习惯,筷子停在半空中,犹豫好一会儿后,还是不知该夹青菜好,或是与汪顾抢凤爪好。 “虾,叉烧,牛肉,蛋,素?” 大蒸碟车来了,车上是各种肠粉的聚会。 汪顾同时揭开两个蒸盘的不锈钢罩盖,浓白的蒸汽顿时上升,顺便给她做了个面部毛孔清洁。师烨裳瞥了正在犯馋的汪顾一眼,准时准点地打起哈欠来,“啊…哈…虾。”被汪顾缠惯了,她也不想再累自己去硬撑公务脸,既然无论如何,后果都是被缠,不如在受折磨的过程中寻找一些适合被享受的放松。 一盘被切好的鲜虾肠粉摆上桌面,汪顾先夹了一块带虾的放到师烨裳碗里,再往自己嘴里连塞两块,嘟嘟道:“再喝一碗粥就把咖啡给你。” 师烨裳一听这话差点吓死,坐直身子严肃地盯着汪顾,“我哪儿能吃下那么多东西。” “你乖,拍拍肚子,我听听饱了没,真饱了就给你。”汪顾用眼角去瞄师烨裳,腮帮子鼓鼓,不断嚼动着假作不经意地说。 师烨裳还没困到迷糊地步,汪顾曾经几次抓住她开小差的机会,让她做出抱憾终身的蠢动作,她不会让这种人间惨剧再次发生。拍肚子?神经病,她又不是西瓜肚的小朋友。 “给我,否则…” “给你给你。” 汪顾连忙一手抄起纸袋放到师烨裳面前,一手用筷子接住咬剩半截的青菜放回勺里。 搁下餐具,她不满地擦擦嘴,没诚意地埋怨道:“真是,都不知道喜欢你什么,动不动就威胁人玩儿,服一下软又不会让你掉半斤肉。” 师烨裳从纸袋里掏出个雪白色的保温瓶,疑惑地看了眼汪顾,费得牛劲马劲拧开瓶盖,视线探深,只见满满一壶热腾腾的黑水。 “危地马拉,我在办公室里煮的,怕它凉,只好用保温瓶装了,你要嫌我老土就尽管说吧,我是目的主义者,勇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汪顾健气十足地拍拍胸,伸手取过师烨裳不知如何下手的保温壶,将壶里的咖啡倒进壶盖中,放在唇边度了度温度,又递回给师烨裳,“烫,小心。” 如今的师烨裳,喝咖啡已经尝不出苦,闻不出香,她只能凭液体的颜色分辨咖啡浓淡,她知道汪顾自己喝的咖啡,一向较淡,不知为何这次却煮得很浓。 “你上回在我家煮的咖啡,大概就是这浓度,办公室里滤纸没了,用的是滤网,我这次咖啡粉磨得粗,所以多放了点。” 汪顾环手坐在阳光里,笑得很得意,两只招风耳半藏在羽毛剪的长发间,圆润的耳廓从中探出头来。 师烨裳喝一口,再喝一口,直到喝完一整杯,视线也还停在汪顾的耳朵上,脑子里只有三个字:小、飞、象。 92——庆—— 喝完早茶,师烨裳打算回公司处理工作,汪顾不答应,说什么也不答应,师烨裳执不过她的坚持,只得放弃原有计划,坐上那辆原本属于自己的阿斯顿马丁,心里隐约有种为虎作伥的悔意。 一路上,汪顾专心致志地开车,师烨裳专心致志地收发邮件,两人各干各事,互不打扰。 约莫过了有半小时,师烨裳逐渐听清车外的动静,抬头看窗外,这才反应过来,汪顾说的那个“你一定会喜欢的地方”,原来是位于B城东线沿湖的市立动物园。因为赶上假日,家长带着小朋友出游,动物园门口好一副沸反盈天的景象。 “这里前几天开名犬展,今天是名犬巡游的最后一天,我们先去看大象,吃完午饭去展馆,好不好?”汪顾停车熄火,很有股子没收师烨裳手机的冲动,她甚至觉得科技进步在一定意义上降低了她的生活质量,阻止了她迈向幸福的脚步。 听到有动物看,还有名犬展,从小就对有毛生物爱心满满的师烨裳说不高兴是假的,近一段她很想领一些易养易活的东西回家,给大熊做个伴,毕竟她呆在家的时间比从前少了许多,大熊似乎变得不那么活泼了。 想起大熊,师烨裳不由溜了眼正牵着她的手排队买门票的汪顾,她发现此二者有许多相似之处——大熊也喜欢鲜虾肠粉,大熊走路也快,大熊同样对吃喝玩乐有着无以伦比的坚持,大熊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修炼得与汪顾一样鬼精鬼灵。 大熊在一岁半的时候在专业宠物学校接受过行为训练,送训当天,她百般不舍,张蕴兮却说为了它好,一定要训练。两个月的训练结束后,本来有专人负责送回的,但两人不惜驱车一千多公里,坚持要去训练基地接它。师烨裳看见举止端庄的大熊,一时激动得半死,见到大熊第一句话居然是:大熊,叫妈妈。笑得张蕴兮连抽带喘在返程的两天路途中直喊肚子疼。 那之后没多久,张蕴兮罹难。大熊习惯了睡在张蕴兮那侧的床脚边,张蕴兮不在了,它便夜夜失眠,到最后,甚至不愿再进屋里睡。师烨裳带它回国后,它还保持着户外睡觉的习惯,在会馆睡草坪,在家里睡狗屋,总之,不打雷下雨它是不会再想进房了。 “进动物园,要先给猴子买礼物,再给大象买礼物,最后给鸽子买礼物。”汪顾买好门票,牵着师烨裳的手,走到动物园门口卖“礼物”的店铺前,问师烨裳:“你说给猴子买什么好?”B城动物园中,猴子大象和鸽子是开放喂养的,只要游人买的食物是园区指定的,动物便可以自由取食。“礼物专营店”里,喂大象的食物只有两种,香蕉,甘蔗,喂鸽子的食物也有一种,干面包和一种昂贵的树籽,可喂猴子的食物多到琳琅满目,整整摆了三个货架,看得汪顾直挠头,只好将求救的手伸向师烨裳。 师烨裳虽然在养动物方面手潮到足能滴出水来,但她对动物的饮食爱好还是很有研究的,家里光关于宠物喂养和动物行为的书就摆了横两米书柜整两层,将货架上下浏览一遍后,她无所谓地指着店铺正中的推荐商品,朝售货员淡淡道:“请问,那些花生和榛子人能吃吗?” 服务员答说当然可以,大部分给保护动物吃的东西,比超市里卖的人食质量还要好。师烨裳看着汪顾,一歪头,汪顾立刻明白她意思,“花生,榛子,一样两袋。”汪顾知道师烨裳出门是不会带钱包的,所以连忙着手掏钱包。 师烨裳的现金一部分在车上,一部分在办公室里,偶尔衣兜里会藏些小票子,也是买东西时人家找回的零钱,被她顺手揣起,然后被她遗忘,最后被干洗店的职员或掏走,或交还,或进入干洗机搦皱。 快进动物园大门的时候,师烨裳对汪顾说:“把装甘蔗那个袋子给我吧。” 汪顾莫名其妙地问:“还没削的,你怎么吃?” “我不是要吃,”师烨裳顿觉无力,叹口气,抬头看天,“我是说,你一个人拿了太多东西,平分我一些。” “没事没事,我拿就好,”汪顾觉得心里像被灌了瓶能让人高声唱山歌的念慈庵蜜炼川贝枇杷膏,笑得两个门牙银灿灿,“不重的。”真的不重。 就算重,她又怎么忍心让个重病号干体力活? 有师烨裳这句话就够她暗爽半天了,此时的她,就算比不过孙悟空,比个贝吉塔却富富有余,真要分个袋子给师烨裳拿,那才是侮辱她人格。 两人没走几步,园内洞天便对她们大敞开来。洞庭景观石堆砌的假山随处可见,绿柳垂幕,粉桃晚春,三步一景五步一亭,通往各个兽寮的道路上林荫密敝。夏季热风吹进林洞中,很快被冷却。七月里难得的清新凉意从一个游人皮肤上悠悠荡过,又爬向下一个目标。 师烨裳目不斜视,闲庭信步。汪顾左顾右盼,神清气爽。 “咱们先去看猴子吧?”汪顾指着动物园指示牌上距离最近的一个项目点,标注:猴山。师烨裳点头说好,汪顾便牵着朝猴山去。 大多数人观猴的兴趣所在,不外是看猴子抓虱子和看猴子吃东西。这年头,动物园里圈养的猴子嘴刁得很,什么香蕉苹果桃子那些东西人家通通不放在眼里,给了也不吃。汪顾亲眼看见两个游客拿着水果逗了半天,肥硕的猴子们硬是在半米外坐着不动的尴尬场景,有些担心猴子们也会对自己手里的东西不屑一顾。 “放心吧,货品专卖店售价越高的东西,就越会是猴子喜欢的,你刚买的那两种是整个商店里最贵的,猴子要是不喜欢,游客不满意,他们不换店长就得换猴子。”师烨裳满脸爱心,嘴里的话却异乎寻常的冷淡,汪顾面对她略带微笑的侧脸,愈是希望能跟这个人过一辈子。 跟这个人过一辈子也不会有觉得乏味的一天。 汪顾摸塑料袋,取出包榛子,倒在手里,撒了一把向猴山,猴子们听见熟悉的坚果撞地声,立刻群围到两人面前,捡完地上的坚果,立刻爬上虽不密实,却无法逃脱的田字栅栏,汪顾胆子小,看到这种壮观场面匆忙拉着师烨裳后退两步,叶公好龙之情相当明显。 你怎么连胆小都跟你妈一样…师烨裳白了汪顾一眼,拿过她手里的榛子,站回围栏旁,一颗一颗,公平地分给每只朝她伸手的猴子。 “汪顾,”师烨裳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朝瑟缩在一旁的汪顾招手,“来看来看。” 汪顾蹑着步子走上前,顺着师烨裳手上榛子指引的方向看去,只见有一小猴崽子正缩在猴妈妈怀里,头上的灰毛还没长好,细细的手臂揽在猴妈妈腰上,圆而清澈的眼睛却盯着榛子。把装榛子的袋子交给汪顾捧着,师烨裳轻轻抓住猴妈妈的手腕,把榛子放到猴妈妈摊开的手掌里,很快又从袋子里挑出一颗看起来相当饱满的,细心地将两颗榛子并列横摆在猴妈妈掌心,似乎生怕猴妈妈抓不稳两颗,会被其它猴子抢掉,“多给你一颗。” …… 下午三点时,日头正烈,汪师两人却一身清凉。 为何? 因为大象叔叔大胆地对她们表达了深深的爱意,就像神圣的金奖战神管五大人曾经对古老的哲人们做过的一样,虽然方式不同,但目的相似。 半小时前,她冒着中暑的危险,喂完猴子喂鸽子,喂完鸽子又转去象园喂大象。 假日,为大象准备的游泳池刚换完水,大象叔叔们迫不及待地各显神通,搔首弄姿,做出各种花泳动作,以吸引猥琐观光客的甘蔗和香蕉。 汪顾怕猴子是因为小时候被猴子抓过,大象未曾谋害于她,所以她不怕大象。可是这人啊,一不怕死就该遭天诛地灭了,汪顾就是个好例子,可恨她顺带还把无辜的师烨裳抓了当垫背。 和榛子花生一样,她按照师烨裳的意思,给大象叔叔买的全是长段的甘蔗。叔叔们看起来天然呆,其实全是腹黑受。它们根本不屑于别人手上那些短得像筷子般的甘蔗,一根根长鼻子尽朝汪顾手里的丈八蛇矛而来,腹黑受碰到个受转攻,还没彻底转成功的,自然底气十足, “给我!”腹黑受们喊。 “不给…”汪顾长袖善舞,仗着丈八蛇矛的挺拔有力,她用它点点这位叔叔的鼻子,戳戳那个叔叔的头,仿佛手中的甘蔗不是甘蔗,而是新鲜带刺的黄瓜。 腹黑受们愤怒了,它们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侮辱,有个长鼻子就是好,长鼻子做什么都好用,当喷泉更好用,池子里的水刚换过,它们很心疼,毕竟这样的清水一星期只得一次,用来喷个受转攻的败类实在丢受类的脸,可它们是兽,啊不,是受,它们对身份很是介意,无论如何它们也不能去推个攻,所以只好用水喷她,咕咕嘟嘟吸满一鼻管水,三只被汪顾欺负了半天的大象叔叔一齐引颈朝她开炮…汪顾就这样享受了一把天降甘霖的美妙感觉,顺带连累了站在一旁劝她不要逗大象的师烨裳。 湿漉漉的两人悲极生乐,把所有甘蔗分给一旁站着的小朋友,捂着笑疼的肚子,牵着手走向阳光地带,指望当头烈日能够在她们走到展馆之前把各自身上的衣服晒干。 93——世—— B城动物园里所谓的名犬展,说白了不过是个名犬卖场而已,各家犬业公司把自家血统最纯正,姿态最好的狗拿出来,在展馆里放很多个大笼子,把狗关里面任由人参观调戏,此番工作人员与名犬同吠共鸣,空气净化器与犬臊一起努力影响嗅觉的场面,同正宗的犬展现场决不可同日而语。 在大太阳底下走了十几分钟,又在空调除湿冷气中坐着喝了壶令人身心愉悦的柠檬草茶,两人等身上大象叔叔的“爱意”基本干透了,这才慢悠悠走到茶室一旁的展馆去观摩此行的最终目的物,狗。 汪顾现在牵师烨裳的手已然牵成习惯,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在哪儿她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去牵师烨裳的手,仿佛怕师烨裳走丢一般的,半刻不牵着就难受,有时她连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都不放过师烨裳,好在是师烨裳是两手都灵光的,右手被她用左手牵着,左手照样可以毫无妨碍地夹东西吃。 一进场馆,汪顾就开始左顾右盼,像在找着什么,师烨裳看见狗就像狗看见骨头,两只平日里云淡风轻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神采,一个劲儿冲门口笼子里一只笑容猥琐的金毛寻回犬放电。 “你手机信号电量都满着呢吧?”汪顾掏出自己的手机,像电影里特种部队行动前与战友对表一样问着师烨裳。 师烨裳不知她要做什么,便也掏出手机瞧了瞧,“满着的。” 汪顾交代师烨裳不要去逗狗,当心被狗咬;没事别出场馆,当心又遇到坏人;不要站在空调出风口处,当心感冒……搞得师烨裳莫名其妙,只好说:“你要去哪儿就随便了,我自己没关系的呀。”可汪顾还是不放心,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钱包,只抽出张五十块钞票,便把整个钱包交到师烨裳手里,“我离开一下,要是一会儿咱断了联系,你打的回家,晚上我去找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逛个动物园还能逛丢?”师烨裳更纳闷了。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啊?弱智?脑残?老年痴呆症患者? 汪顾不管,她就是不放心师烨裳,谁能拿她怎样?现在的她,就恨不能把师烨裳栓腰带上,走哪儿带哪儿,“总之,你要守诺,我不踩雷,你也别碰红线,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反正里面都是你开给我的工资,我离开一下,最多十五分钟,一会儿给你打电话,你不能当没听见啊。”师烨裳看她着急忙慌地要走,只好接过钱包点点头,“去吧去吧。” 老实说,她还是喜欢一个人逛狗展,无论是张蕴兮还是汪顾,一瞧就是对狗没爱的。她把狗当孩子养,她们把狗当狗养,就算这种态度没错,可在她这样一个爱狗人士的眼里,这种做法是对动物的不尊重,是人类妄自提升自我地位的表现。 汪顾离开后,师烨裳捏着手机和汪顾的钱包走向那只笑得猥琐的金毛,看一眼猥琐君的体貌体征,她唔一声,伸出手去,让猥琐君放荡地舔了舔,艰难地探手进笼,拍拍它的脑袋便又走向下一个笼子。 B城以及周边城市的犬商大概都把这次展览当成了广交会一样的存在,随便哪个笼子里装的都是标价上万的优质犬,虽然有些狗血统不够纯正,但各个犬种特征都很明显,并没有出现什么黄白相间的萨摩耶,也没出现三角尖头的松狮犬。 师烨裳喜欢大狗,吉娃娃约克夏甚至博美,全都入不了她眼,左边的玩赏犬展区她自然没兴趣,右边的梗类犬她也嫌小,所以只能一直往中部展区深入。 犬商们把握现代人猎奇心态的功夫早是练到了炉火纯青地步,展厅正中位,一只硕大如虎的圣伯纳,一只诡诈如狼的的比利时坦比连,外加一只长得像赵忠祥的藏獒,引得百十游人竟折腰。师烨裳踮起脚尖,透过重重人墙瞄了两眼笼中物,发现都不是自己喜欢的治愈系犬种,撇撇嘴,干脆朝一旁最不具备治愈效果,却最能激发人内心攻击欲望的杜宾犬走去。 “喂喂喂,不要靠近那么恐怖的生物!” 师烨裳停下脚步,与笼中杜宾对视,想去摸摸它的愿望终不能达成,因为身旁还跟着个阴魂不散的老妈子。 汪顾费尽心思怕她走丢,可她在展馆里走了十五分钟,还是在入口空地前转悠,“你不要告诉我你喜欢杜宾,我宁可你从大流地喜欢藏獒。”汪顾自然而然牵住她的手,把她往相反方向带,“你生日的时候我没送你什么好东西,来看看这个。” 师烨裳一回头,发现汪顾的身后站着个人。那人脚边有个灰白相间的大毛堆。她定睛仔细瞧,大毛堆原来是只血统纯正的半成年英国古代牧羊犬。 “它叫…”汪顾挠挠头,不知怎么对师烨裳说才好,买的时候她忘了问狗的名字,于是现在难免尴尬,“不是我愿意的,也不是我改的,它…它…它打出生就叫…” 师烨裳接茬道:“汪汪?” 汪顾别扭地低着头应:“嗯…”师烨裳顿时憋笑憋得浑身抽搐。 “汪汪”其实是挺常用的狗名,二十只狗里至少有四只叫汪汪,三只叫贝贝,两只叫欢欢,一只叫彼特,这就和懒惰给猫儿起名的饲主,都管猫儿叫“咪咪”一个道理。 汪汪虽然只是半成年,但看起来很高大,坐在那里时脑袋顶恰到汪顾腰下,师烨裳可以想见等汪汪彻底成年后,站起来,前肢搭在汪顾肩上,鼻子刚好抵在汪顾鼻子上的壮美画面,笑意一时爆棚,憋是憋不住的了,她只好把手按在汪顾锁骨上,埋着头一个劲儿猛笑,期间还因想到汪顾被汪汪扑倒在地,然后被汪汪的毛捂得透不过气来时涨红了脸的蠢样子而热泪盈眶。 由于重名而陷入窘迫的可怜汪顾和脖子上系着黑色丝绒蝴蝶结的憨傻汪汪都呆愣着看她笑,拉着汪汪系带的饲养员也尴尬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好半天,她终于觉得没那么要命了,刚笑着直起腰来,一看见汪顾和汪汪都摆着同样的姿势在歪着头看她… “嘁——” 为了不内伤,她还是别顾什么形象比较好。 …… 日暮时分,汪顾牵着师烨裳的手,师烨裳牵着汪汪的系绳,三个生物走在夕阳余照中。 师烨裳一身淡青色的绸面唐装,汪顾宽领T恤短牛仔裤球鞋,汪汪步履轻盈体态矫健,橙黄色的柔软阳光洒在它的身上,烘得它没尾巴的臀部喜滋滋暖洋洋…按说,这搁正常的言情小说里,那该是一副怎样和谐有爱的画面啊… 可惜,如此美妙的场景全被师烨裳不停抖动的肩膀和不时从鼻间窜出的气流给破坏了——一路上她就没停过笑。 “喂,你不要那么过分好不好?当心我今后叫它裳裳呀!”汪顾义正词严地抗议。 “我、我也不想天天对着它叫汪汪啊…”师烨裳还有些过不来气,但李孝培在她面前叫汪顾“汪汪”的音容笑貌犹在,不是她想不去想,就能想不起来的,“我…我肚子疼…”今天她实在是笑得太多,感觉像是把几年里缺少的开怀都一下补了回来,现在她左边一个汪汪,右边一个汪顾,表情同样那么具有喜感,她不笑都不行,“李孝培要知道了,肯定比、比我还夸张。”确实,摊到这号说凑巧也凑巧,说必然也必然的事情,谁也得比她矜持不了多少。 汪顾听她提李孝培,脸一下就红了。如果不是那个罪魁祸首,师烨裳也许还不会笑得那么恣意,“你就不能忘了那茬事儿啊?” “可我原先也打算学她叫你汪汪来着。”师烨裳用牵着系绳的手掩拳嘴前,嘴角照翘不误。 汪顾差点气得抬脚给她下绊马索,“你少马后炮,我还不知道你是那种无论叫谁都连名带姓的人啊?” 汪汪不明白这两人在闹什么,反正它听不懂,也没兴趣听,它只知道脖子上那根被汪顾系上去的黑色丝绒带子,蝴蝶结打太紧了,勒得它很不舒服,再来,那饲养员也是个有创意的,汪顾说蝴蝶结再加项圈不好看,他居然就直接在丝绒带上加了个活动金属扣,现在师烨裳手里那根系绳的一头,就是这足够它上吊用的破丝绒带…但愿一会儿去了新家,某个有眼力劲儿的人类会帮它把蝴蝶结解开吧,否则它真要绝食抗议了。 此时此刻的汪汪,尚且不清楚等待它的命运是什么,它既不晓得它将与一只边境牧羊犬同居,而它体型太大,根本没办法与大熊挤一个窝;它也不晓得新家院子里跑上三两步就是一个可以淹死它的温泉池,刚好它最讨厌洗澡,因为它的毛实在太长太密;它更不晓得师烨裳是位多么手潮的饲主,常常会调配些各自无害,和在一起却是毒药的营养加餐给它们。 大熊能活下来是因为大熊心脏很好,大熊误服了一把状似狗粮的60%可可脂巧克力之后往返跑个三四十回就没事了,可它,难说,它从小被禁止吃任何含巧克力的零食,因为饲养员都知道,狗是不能吃巧克力的。 “带…带它回你家还是回我家?” 汪顾死也说不出狗的名字来,到头还是师烨裳大方,“你说汪汪?”她故意重咬了汪汪两个字,“你送我的,当然回我家,有它和大熊作伴,我会更放心,”师烨裳转脸向汪顾,展眉道:“谢谢。” 汪顾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不客气…” 94——共—— “大熊。”师烨裳推开院子铁门,牵着汪汪,拍拍手,召唤大熊。 大熊从后院疯蹿而出,照例将师烨裳正面扑倒在地,一顿猛舔。汪顾站在一旁,吃醋都没用,只能用力磨牙。 两人回师烨裳家前,特意带着汪汪去了趟宠物医院,把汪汪的体检防疫表交给医生,并预约了体检时间,顺手牵回一堆汪汪的起居用品,其中包括两只一模一样的玩具毛绒熊,一只给汪汪,一只给大熊。 大熊热情拥吻完师烨裳,这才有暇顾及站在师烨裳耳边的汪汪和站在汪汪身后的汪顾。它先异常兴奋地与汪顾“欢好”了一阵,之后转战汪汪。 大熊虽是成年犬,但体型比半成的汪汪明显小了一号。站在机敏的大熊身边,汪汪完全是个呆攻的样子。边境牧羊犬是没有侵略性的,古代牧羊犬更没有,两个软脾气的家伙你亲亲我,我亲亲你,你扒我一下,我扒你一下,很快混得滚熟。 “惨了,是不是买得太大了?犬商说它父母都是获奖犬,而且是从获奖犬中选了两只最高大的□,高度都超七十公分,它五个月就长成这样,一岁的时候怎么办?”汪顾苦脸看着面前两个大家伙,生怕它两合伙把师烨裳给欺负了。 师烨裳站起身来,脱掉外套,拍拍上面的灰尘,“它超过七十公分应该没问题,你快把人家脖子上那东西解开,憋死了都,主意真馊。” “犬商说这样漂亮嘛。”汪顾一边说,一边解开汪汪脖上的绳子。 两人忙活了快一个钟头,总算是把汪汪的寝居用品布置好,两只同样大小的狗粮碗摆在一起,一黑一白,两只大小不一的狗儿玩在一起,黑黑白白,颜色是寡淡的,样子却是温馨的。 “我去洗澡,你随便。” 师烨裳进得家门,钥匙一丢就上了楼去,汪顾也不客气,转到厨房,从冰箱里拿了半打冰镇果酒便坐在客厅里等师烨裳。 席之沐不在家,因为她最近很忙。忙完会馆的事,她还得忙李孝培的事。李孝培的不依不挠汪顾见识过,被她个不要脸的缠住,只有两种结果,一上床,二上吊,于是席之沐的惨况可想而知。昨天李孝培与汪顾闲聊,又在那儿吹嘘席之沐受不住她的死缠烂打给她做了顿饭吃,味道美得天下无双地下无两,汪顾追问是个啥菜色,李孝培说,火锅,直把汪顾囧得想拿头撞墙,可汪顾也明白,对于李孝培来说,席之沐的一点一滴,那都是放在心头宝贝着的东西,一如张蕴兮对师烨裳… 随着时间逐渐推移,汪顾越来越担心师烨裳的病。五一复检之后,李孝培说如果师烨裳再不接受手术,情况便无可挽回。现在的她,各种随颅内压迫而来的症状都应该很明显了,不光压迫性头疼,昏厥和出血,严重时甚至会影响到视力,可师烨裳的意志力强到令人望而生畏地步,硬是从未在公司表现出任何一点不适,也不知是李孝培刻意夸大了她的病症,还是她真就能独自忍下所有痛苦,连眉头都不带皱的。 这几个月,汪顾表面上嘻嘻哈哈,有多开心就撑多开心,摆得一副穷追猛打强势无颜的姿态,所为不过是要避免师烨裳坠入更悲伤的氛围内,无可自拔,毕竟苦难可以分担,但苦痛不能。 身上的伤口可以由医生治愈,内心的苦痛唯有自己慢慢舔淡。 人要希望自己好好地活在世上,倘不能把自己变得麻木,就必须让自己觉得世界还有那么一点儿美好的地方——汪顾希望自己能,能让师烨裳看出人间尚存快乐,能一次又一次真心地笑出声来。 “洗个澡那么长时间呀…”汪顾空着肚子喝完第三瓶果酒,既饿,也晕。合适的晚饭时间即将过去,她想,她还是稍微催一下师烨裳比较好,虽然这样做不大绅士。 汪顾踢踏着走上二楼,主卧房门只是虚掩着。 师烨裳总是那么目无旁物得叫人眼红。 “师总~”汪顾长长地拖着尾音,在门板上随手敲敲,推开房门,“师烨裳~我进来了哦!” 汪顾之前几次送师烨裳回家时进过她家门,师烨裳总会请她进屋喝杯茶再走,有一次两人还对着客厅里的电视聊了会儿天。但汪顾不是不知趣的人,主卧是私密的地方,主人没有邀请她参观,她连门把都别去碰,就算时至今日她已经可以自然地去牵师烨裳的手,强迫师烨裳做这样那样的事情,却不意味着她可以登堂入室。 只不过今天,情况有些特殊,因为她担心师烨裳,所以她“不得不”揣着她那点不良的小居心,向天祈祷八百遍求老天爷能让她看见师烨裳惊慌失措从浴缸里站起的美妙画面,然后再…这世上知己难寻,万金难寻,真爱难寻,幸福难寻,啥都难寻,就借口最容易寻。她在长时间的等待之后,完全有理由高举着“担心”的大旗,装作很不自在地敲开师烨裳的房门,满足自己一窥真容的好奇心…可是师烨裳一直没回应她,她便真的担心起来。 “师烨裳,你听见了就说一声,没穿衣服被我看见可不是什么浪漫的事,你是要对后果负责的。”汪顾站在门口大声喊,但房里还是没动静。 不会真出事了吧? 汪顾慌了,鞋也没脱就踏上主卧光滑的花梨木地板,鞋底的沙砾碾着醇厚漆面,她只听见木丝断裂的声音。 主卧室的格局放得很开,不像普通居室讲究的开门不对大床,不对浴室,它是开门即对大床,又对浴室。汪顾一眼瞄见四敞八开的百叶门后正淙淙流水的浴缸便觉大事不妙,一个箭步蹿到浴缸边,捏住师烨裳□的肩就是一阵猛晃,“师烨裳!你怎么了?!” 师烨裳的眼皮眨动两下,但没有睁开,“嗯…” 逛了一天,她很累,刚睡一下就有人来闹,她很烦。 “你没事吧?头疼不疼?要不要去医院?”汪顾急得一头汗,稍微松下劲儿来,又被蒸汽一熏,顿时觉得眼前发黑,两腿发软,师烨裳的裸体她已无暇顾及,她只想确定师烨裳没事。 师烨裳从来不喜欢有人在自己耳边大喊大叫,稍微有点儿噪音她就会觉得精神紧张,汪顾的爪子紧紧扣在她肩头,掌心炽热的温度更令她难受,“你先出去吧,我没事的…”她努力撑起眼皮,没想眸珠对上的竟是一张泪如雨下的脸。 汪顾哭得狰狞,泪水不停往下滚。 她把牙关咬得死紧,以至于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可她吸气再吸气,硬是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喂,我只是在浴缸里睡了一觉而已,你哭什么。” 师烨裳叹口气,抬手要去抹汪顾脸上的泪,手腕却一下被人抓住。 “师烨裳,师烨裳,你吓死我了…” 突如其来的害怕攻陷了汪顾常日里貌似坚固的防线,就算她一次次提醒自己决不能在师烨裳面前掉泪,对于即将失去一个人的恐惧却不是理智控制得来的,师烨裳的手彻骨冰凉,似乎就算把它放在心口捂着,一分钟,一个小时,一天,一年,一辈子它也不会暖过来,“你去接受治疗好吗?我知道我没有立场求你做任何事,但你只要活着,我保证你一定还能像今天这样开心地笑出来,还能看见很多逗你乐得肚子疼的大象,狗,还有人。” 师烨裳死没良心地看着汪顾,没觉得心疼,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她想告诉她,自己会接受治疗的,现在她想死都没那么容易了。 霍岂萧派人在她周围设了重岗,扬言一旦她再出现更严重症状就会对她采取强制措施。接黑活的外国医生可不会管手术有没有经过家属同意,也不会管病人愿不愿意,肿瘤摘除后即使她没有求生欲望,不愿醒来,他们也会用药物和仪器维持她的生命,如果她有自杀倾向,霍岂萧说:“软禁你一辈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你最好审时度势,别干蠢事。” 这般惨无人道的事件似乎不应存在于当今这个和谐有爱的社会里,但不该发生的事情多了去了,某一场文化革命更荒谬,还不是写进历史了? 她无奈地挑起眉,又听汪顾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比不上张蕴兮,我只有时间和爱,可是…” “汪顾,你不需要担心这些,不哭了,乖,”师烨裳将手从汪顾掌内抽出,绕到她脑后去拍拍她的头,“不是小孩子了,还哭得那么惨,丢不丢人。” 汪顾本就是个被宠惯了的受,平时在师烨裳面前拿着捏着,情绪放纵一次实属难得,现在师烨裳哄着她,她当然得提要求,“除非你答应我不会死…” 师烨裳的视线越过她,看向四壁铺满的镜子中,那个疲惫的自己,“我死了大熊,汪汪,还有你,该怎么办?” 95——观—— 汪顾以为自己在看见师烨裳的裸体后一定会丧心病狂地扑上去,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生。 唉… 其实该怪她自己没用,师烨裳劝停她的哭泣后,旁若无人地从浴缸中起身穿衣,她刚把脸上的泪擦干,师烨裳已经笑着从床头书架上抽了本美食攻略,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夜里九点,水泡眼的她牵着师烨裳,师烨裳牵着活蹦乱跳的大熊和汪汪,从小区花园里逛到小区外的一个购物中心外,“为了庆祝今天这伟大的节日,我决定。”她故意说半句留半句,师烨裳见她卖关子,也不好意思让她冷场,于是顺着她心意接茬问:“决定什么?” 师烨裳被两只大狗一个大人牵着到处乱逛,按她往常性子,早该不耐烦地甩袖子走人了,毕竟公司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去处理,闲逛等于犯罪。可她刚把汪顾的哭泣哄停,也不好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阳光里笑着的小飞象比较可爱,她不想再把汪顾弄成泪美人,所以只能屈就一下,就当顺便带汪汪熟悉住区环境。 “我决定,”汪顾的眼睛红彤彤,却亮晶晶,“带你们三个去家很棒的火锅店吃晚饭加宵夜。今后每年的七月八日,被命名为‘盛夏的火锅日’,”她得意地溜了眼大熊和汪汪,转而盯着师烨裳,“你们有没有意见?” 为什么这母女两个都有命名瘾啊…为什么… 张蕴兮喜欢给各种各样的东西命名,且名字个个诘牙拗口。给会馆包厢命名花了她两个通宵,可她依然痴心不改,转头又去给每张桌子命名。师烨裳曾经很郁闷地问过她,要不要给每条桌子腿也取上名字,她恍然大悟般一锤掌,立刻说:“好主意!” 想起这些,师烨裳不由颓废地要去揉太阳穴,可两只手都被占着,连这么个小动作都令她为难了,“张…汪顾,你怎么知道每个七月八日都是假日呢?还有,什么叫我们三个?” “不放假就不能吃火锅了?”汪顾反问,边问边掏裤兜,“你要想吃,天天都可以吃啊,然后,本来就是你们三个,不,应该说咱们四个,走走走,去取车,你跟我去,还是在这里等我?” 师烨裳有些懵,如果说吃火锅是一种强身健体,暖寒去饥,必不可少的庆祝方式,她倒可以理解,也可以委意陪同,“扫兴”这门功课她还没开始研修,青蛙跳井,不懂,但现在加上大熊和汪汪,可是大问题,市内有哪家餐饮店同意宠物入内? “你顺便把大熊和汪汪带回家吧,餐厅他们进不去的。”师烨裳要把系绳交给汪顾,汪顾摆摆手,“这家不一样!” …… 阿斯顿马丁DB9的后排座椅坐人的话会相当挤,但坐两只狗,还是蛮宽松的,大熊和汪汪看起来都很喜欢兜风,汪顾便把车棚打开,让两只喜欢观风景的家伙随便看个够。 车到门前,师烨裳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家位于老居民区,毫不起眼的小火锅店会被汪顾说“很棒”。 喏,能不棒吗? 人家霓虹灯大招牌上就写着六个大字“很棒的火锅店”,很棒的,原来是店名。 “你确定这里能让宠物进?”师烨裳推门下车,大熊和汪汪立刻跳出车厢,一左一右地跟在她身边。这家店虽然门面不大,但内部装修还可以,里面吃东西的客人也不少。火锅蒸汽把空调屋的玻璃门窗熏得起雾,水珠一绺一绺地往下滑。 汪顾的眼睛好多了,不仔细看也看不出她哭过,现在她又是个志得意满的大人物,谁也拿她无奈何,“我是这里四个Very的Important Person,我的狗它敢不让进?”说着,这个4V会员便牵起师烨裳的手,大步流星地往火锅店里走。 这得多能吃,又多爱吃火锅才能在这种小店里吃出个4V会员啊…? 师烨裳对这种小店一点概念也没有,汪顾说有4V,她也就信了,殊不知这种店里连IP,VIP都没有,哪儿还来得了啥4VIP? “放心吧,咱还不跟他们一道吃呢,咱有VIP坐席!”某个因虚荣而对VIP有瘾的拜金主义者如是说。她推开火锅店大门,一股浓浓的火锅味冲得她脚边的大熊和汪汪狗眼都绿了,一个劲儿拽师烨裳往里走。可怜师烨裳从小因为怕闹,极少涉足人多声杂的小店铺,味觉嗅觉都没了,还得陪这些个人人狗狗跑来活受罪。 “两人两狗VIP位。”汪顾对迎上前来的服务员眨眨眼,服务员微笑着长长地哦了一声,便带着她们?他们?或它们?头疼…反正怎么都好了,往店子内里走去。 穿过摆着十几张桌子的堂面,服务员拉开一扇小门,汪顾说谢谢,服务员便把菜单给了她,临走还不忘告知店里最近添了新菜式,建议她尝尝,汪顾说还建议什么,直接端上来就好了嘛。暴发户气质与林老伯好有一拼。 门后面竟然是个小院子,院子里不但铺满草坪,还种了几棵白玉兰,与有些人家用来堆杂物的院落颇有差距。汪顾躬身把大熊和汪汪脖子上的扣环解开,接过师烨裳手上的系绳,将她带到院子里唯一一副石质桌椅前,坐下,“家庭日,就让它们自由地狂奔吧!”个不要脸的,得意洋洋,自说自话,也不知到底谁跟她过家庭日呢,亏的是师烨裳脾气软,姿态高,换席之沐那流死命别扭的,早一巴掌招呼过去了。 “能赏月,好空气,新鲜草,美丽树,石质桌椅最高,里面还有VIP套房,本城肥牛火锅店再没有比这更超值的VIP待遇了,怎么样?喜欢吗?” 师烨裳顺着汪顾的右手食指,一下看天,一下看地,一下看草,一下看树,直转得头晕想吐,哪儿还管得到什么VIP待遇,只好虚与委蛇地回答:“喜欢。” 服务员动作迅速地端来许多小碟的新菜式和一盏挺古风古韵的三叉烛台,师烨裳好奇地就着烛火一瞧桌面,咣当大跌眼镜——芥末鸭掌,芥末鸭肠,芥末凤爪,芥末花生,芥末…所谓新菜式简直就是个芥末大拼盘… 汪顾也奇怪着呢,这什么时候店老板喜欢起芥末来了,她咋不知道?”红叶枫了,后厨也疯了?搞那么多芥末干嘛?催泪啊?”服务员答曰厨师长说夏天肥牛火锅腻,搞几个凉菜解腻才能招揽更多客人,接着便摇着笔头问汪顾点什么菜。 面对汪顾递来的菜单,师烨裳兴致缺缺地摆手。她现在吃什么都一个样,牛肉也好,羊肉也好,豆腐干也好,她若看着估计还知道是个啥,可一放进嘴里就全融会贯通了,菜单这种东西,根本不必要,“你做主吧,别点粉丝就好。” “你不是喜欢粉丝的吗?”汪顾还被蒙在鼓里,全不知去年夏天那碗粉丝谋杀了多少师烨裳健康的脑细胞。 “现在不喜欢了。”师烨裳没好明说自己恨粉丝恨得牙痒痒,只好撒个不算谎的谎。 两人两狗吃饭,一人不爱吃东西,两狗不会说话,这菜反倒好点了。汪顾直起五根指头,说牛肉。服务员吓一跳,问她是要五盘牛肉吗?汪顾说五盘牛肉够谁吃啊?五斤!服务员看看正在草地上打滚的两只大狗,茅塞顿开,遂对汪顾的彪悍点菜风格表示深切理解。菜点得差不多服务员又问她要什么锅底,汪顾本想说要鸳鸯锅的,再一想,还是要了个太极锅,声明中间那个圆隔锅里只能放清水,其他啥也别加,先丢个三斤肉块进去煮开再把锅端上来。 服务员离开后,师烨裳看着蜡烛问汪顾:“你怎么找到这家店的?是熟人开的吗?” 汪顾用力喝口啤酒,点头,“熟人开的,一会儿他们散步回来,你就见着了。” 师烨裳夹起一盏芥末堆往嘴里送,刚含下去都没来得及嚼,眼泪就冲也似地涌了出来,她忙一手捂嘴,一手伸向汪顾,“唔…” “啊?!呛着了?”纸,纸,纸,汪顾忙在四下找纸,可哪儿哪儿也没有,下车时她太过得意忘形,也忘了随手从手套箱里拿包餐巾,这下完了,“你、你、你、你别呛了还含着呀!笨死了!吐出来!快快!”汪顾绕到师烨裳身边,轻拍着她的背,把手盛到她下巴前,“快吐出来,别管形象了!” 她一片爱心,苍天可表,日月可鉴,但师烨裳的教养摆在那里,没可能把吃进嘴里的东西再当人面吐出来,她越是让师烨裳往外吐,师烨裳就越是紧张,越是觉得呛,雨一样的眼泪以迅雷不及QQ旋风之势哗哗掉落桌面,汪顾觉得自己心都快裂成八瓣了。 “我的小姑奶奶,你再不吐出来我可吻你了!”汪顾情急之下想起那招杀手锏,捏住师烨裳的下巴,她恶狠狠地威胁,“反正你泪也流了,多流点儿刚好洗眼睛。” 师烨裳看她慢慢逼近,急中生智,喉咙一紧,咕嘟了事,抹抹泪,“我吞了。” “让你吐,你吞,不符合要求,照吻不误。”流氓无赖就是这样的,你要习惯,吞了芥末她吻起来还方便呢。 汪顾强硬地吻上师烨裳的唇,浓浓的芥末味呛得她也差点流出泪来,还好她是很有主心骨的受,阿不,攻,她好色的贼心和李孝培的一样坚毅刚强,舌尖绕着另一个舌尖打转,很快就让这个芥末味十足的吻充满呛人的□气息。 “唔…”师烨裳突然抗拒地在她肩上推了一下,她不管,反而更蛮横地朝敌方纵深挺进。 院子的铸铁围栏门叮当响起时,汪顾猛反应过来师烨裳之所以会推她究竟是为什么—— “咳咳,小顾啊。” “你这孩子真是的。” 汪顾满脸黑线地放开师烨裳,站直身子回过头去,紧张无法排解,她只好不计白领形象地嘿嘿傻笑,“爸妈,你们今天回得好早呀…” 96——纠—— 天气对林森柏的影响,比生理周期还严重,因此一入盛夏,她就会莫名其妙的烦躁。公司上下早知她是威名远扬的“夏日鬼见愁”,一过六月半,几乎所有源通员工都得小心工作,留神做人,见到她通通绕道走,免得上秒还是笑着的她下秒就变身哥斯拉。 上午开会的时候,有董事提出源通应该接受丰合的议案,合作开发极具升值潜力的市区东线地块,林森柏从晨困中回神,本来拿在手上的鲜奶瓶子不知怎么就掉到了会议桌上,喷溅出的冰牛奶撒得一桌子都是,顺便地,也沾湿了那位提意见的董事西服领子,议程随即搁浅。 中午午休时间,她把自己那辆小莲花在市内一路飙满八十,回到家刚好十二点。 进房,洗澡,上床。 小区中心供冷标准恒定二十三度,每十七平方一个出风口的执行指标原本足够令这间卧室达到特定舒适度,但始作俑者林森柏和这栋帝王耗死的设计者们规划来规划去,独独忽略了最终入住者将为何人——林森柏睡觉必定开窗,且不是那种一乘两米的小窗,而是三乘四点五米的高大长窗,如此这般,只有每十平方一个出风口才能供足冷气。 林森柏才不委屈自己,十平方就十平方,当她决定将帝王耗死留以自住时便让人整改了卧室风道,以确保她的生活质量不受生活习惯影响。但咪宝讨厌窗外有风吹得窗帘忽悠飘动透进的光线,早上林森柏一走她就会把窗子关起来,所以现在室内温度,根据温湿测屏显示:20°C,赶上冬天了,盖棉被都嫌冷了。 咪宝还在睡着,知道她回来也只是翻了个身,把被子让给她一些。 林森柏洗完澡身子还没擦干,一进被窝就哆哆嗦嗦地环手搂住咪宝,让两个□的身体紧紧靠在一起,“你吃午饭没有?” 咪宝也有了她每天回来午睡的觉悟,好梦被吵醒,火气也不见得会红标,“我多少年都没吃过午饭了…” 会馆里只有她和师烨裳是不用倒班的,师烨裳不倒班是因为她根本不用上班,而咪宝不倒班则是因为她的工作时间固定在晚八点到夜里两点,本来到四点才满八小时的,但师烨裳说女人最好不熬夜,于是便将她的工作时间缩短为六小时。可即使是六小时,日夜颠倒的苦处,并不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所能体会的。 早先她自己住公寓的时候,因为路途比较远,每天大概要凌晨三点才能到家,单身的生活很随意,她可以洗澡卸妆一直拖到四点,然后趁阳光未起之时上床睡觉。刚开始,她喜欢给自己定个时间表,比如说,晚上四点睡,那么正午十二点醒,八小时刚好,早饭并作午饭吃,下午是买东西也好,是看书学习也罢,总之她一天还有八小时是清闲且清醒着的。这种时间表她维持了很长时间,直到后来,她认识了林森柏个害人精,生活才乱了套。 林森柏有夜盲症,夜里和任何路况不好的时候都不能开车。咪宝记得有一回,夜里四点,林森柏突然接到电话,说有位重要客人在B城考察项目时突发心脏病被急救入院,生死未卜。那时,钱林两人刚认识没多长时间,见面除了各自满足生理需要,往往连在一起吃顿饭都嫌浪费时间。林森柏本着“自己的事自己做”的中华好少年精神,不打算扰人休息,便独自起身,想冒险开车去医院。结果林森柏下楼两分钟不到,咪宝就听楼下碰地一声巨响,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她只裹了条被单便跑出阳台去看,只见林森柏骚包的黑色大悍马撞在路旁的水泥路桩上,宽大前脸向内凹进二十几厘米,前灯全毁,仅有尾灯是亮着的。林森柏下了车,由于看不清路,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从楼上都能看得见的马路牙子,愣是让林森柏一脚踏空吧唧一跤摔了个狗吃屎。 后来林森柏接受教训,要求所有源通的司机轮岗待命,夜间无论到哪儿都由司机接送,咪宝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可她还是担心林森柏会因鲁莽任性而出事,所以夜里总开着电话,就算明知林森柏身边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她还是希望林森柏能够在需要的时候通知她,别再冒那种生命危险。 夜里担心电话会响是个什么心情呢? 咪宝说不好,但从那时起,她便夜夜失眠,入睡时间推迟到早晨七点。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由于端竹的关系,两人正式进入同居时代,林森柏的日常接送,全由她接手之后。 可是习惯啊,并不是个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东西。 习惯了白天睡觉的人,就算夜里睡得很好,白天还是会犯困,十二点起床的每日计划早成空谈,她索性白天黑夜想睡就睡。 午餐?真是久违了。 “要不,你辞职吧,我养得起你的,你总这样日夜颠倒,对身体不好。”林森柏蜻蜓点水地亲吻咪宝的下巴,上午的坏心情似乎没有影响到令人犯困的午后,也不知是空调效果太好,还是枕边人效果太好。 咪宝并不清楚之前源通大厦里发生了什么事,可提出这种要求的林森柏确实让人觉得奇怪。她懒懒睁开眼,迷蒙视线停在林森柏嘴角一丝牛奶白渍上,“怎么?我的工作让林大老板觉得丢脸了?”她知道林森柏并非那种意思,可她就是忍不住要逗她。 “没有没有,”林森柏果然被她吓得困意全消,浑身真诚不知怎么表达才恰当。身份虽然是个敏感的问题,但林森柏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非但如此,林森柏自始至终都相当顾及她的感受,从不会送她一些太过贵重的东西,“我是怕你辛苦,你不想辞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咪宝抹掉林森柏唇边的牛奶渍,闭眼道:“那就好,您老人家可千万别打我工作的主意,要靠你养,老娘就真完蛋了…” 有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她意中所指,无外是林森柏感情无能,没担当,不负责,难以托付终身。而林森柏理解的,却是另一码事:郝君裔一个政商两通的是她的心头大患,师烨裳一个两势在手的她敌不了,金领新贵券商关建和,有政府采购撑腰的IT商毛艺,进出口商孙东进…个个都是师家会馆的座上客,或多或少与咪宝有过接触,情势之严峻,就连师烨裳早几个月前也忍不住对她说:“你要是不爱钱隶筠,就快放了人家吧。钱隶筠不小了,你还年轻,玩谁都行,别玩她。每天朝我问她信息的男男女女多了去了,你别担心她找不到好下家,B城又不光你一个财貌双全,体贴善良的。” 林森柏当然不是在“玩”,她是真心喜欢咪宝。但她的喜欢,仅仅维持在恋爱层面上,与咪宝所求,差了有十万八千里远。 “睡觉睡觉!一跟你聊天就生气,烦死人。” 林森柏背过身去,捏住被角装呼呼,咪宝故意不理她,她就更生气,心跳加速之间,呼吸也变得不顺。 日久天长,咪宝也适应了她这种动不动就偏离航线的思维方式,哄吧,一时半会是哄不听的,大家都是为了睡觉,何必伤和气呢?可不哄吧,以老伯的脾气,鬼火肯定会越烧越凶,等她憋要燎原的时候,后果不堪设想,虽然没见识过,但还是别冒险比较好。 “说你吃醋,我就辞职。”咪宝把林森柏拉进怀里,一手从她颈下绕过,一手环住她的腰。 “鬼才吃你醋!”林森柏虚情假意地挣了挣,见咪宝将她扣得死紧,心里的不舒服一时少了许多,装模作样蹬两下腿,很快两腿又被咪宝缠住…没得玩了,她只好蒙着被子闷声坦白,“我真的只是怕你累。” “怕我累,下回别半夜逼我演女女情感动作片就好,谁攻不一样呢?你说对吧?” …… 晚七点五十,咪宝把车钥匙丢给会馆车童,边大张两臂做着伸展运动,边慢悠悠往大堂里走。进门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步履生风地从前台闪过,黑色制服独有的隐蔽效果在那人身上并没得到很好展现,反而把她忙碌来去的样子衬得更加引人注目。 “席之沐,你不是早班?”咪宝奇怪地问,大堂里四下石材,回声很大。 席之沐每到忙碌时,一见到咪宝就像见到救星,这次当然也不例外,瞧她来了,立刻让前台取出她的步话机,三步并两步走到她面前,一把塞进她手里,“师烨裳突然要给她爹办大寿,我们头都忙晕了。” 咪宝从家里出来,还没换上制服,VERSACE烟灰色纶纱混纺的裙子拖拽着半褶斜开摆的金鱼尾,走一步摇一摇,小风呼呼地往腿间吹,相比席之沐身上的ARMANI,她觉得自己很凉快,于是她决定今晚不换制服,就穿这个上班。 可是吧,席之沐平时穿制服的时候看起来也没今天那么显热呀…“你怕你长不出痱子是怎么着?大热天你围丝巾?”咪宝观察来观察去,总算观察出个所以然来。 席之沐的制服虽与咪宝的看似一系,但其实都是会馆征求两人意见后在各自偏爱品牌的制衣工作室里为两人度身订做的。席之沐那身除去领扣、袖扣、连襟链等金属饰品,一套下来共是七件,分别为正装外套、无背马甲、翻领内衬、立领内衬,正装短裙以及领带和丝巾。席之沐素来重形象,上班时间她从不会像咪宝那样随意衣着,无论领饰弄得她多不舒服,她也从没光着领子出现在客人面前过,她扎丝巾,本不算奇怪。 可众所周知,夏天的领饰,为脖子着想,按理应选领带,而不是丝巾。席之沐深谙此道,五月一始就换了领带,那之后,咪宝便再没见她用过丝巾。今天天气异常的热,此时户外三十二度,室内也高达二十五度,她怎么反倒扎起丝巾来了? “领带洗得晚,没干。”席之沐目光闪烁,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 “那刚好,我今天不穿制服,领带借你吧。大夏天的,真捂出痱子来你得一夏天都系丝巾。”咪宝伸手就要去解席之沐的丝巾。席之沐估计是做什么亏心事了,一见咪宝的手朝她而来,立刻往后猛退一步,连连摆手。 97——结—— 师家老爷子的生日,师烨裳总是很上心的。每年她总会于八月十二日那天在会馆里大摆筵席招待亲朋好友为师宇翰庆生,咪宝只是不明白,现在才七月七日,她怎么就摆开了?赶时间也不是这个赶法吧?提前一个月算个什么事儿啊。难道是图吉利?咪宝翻开馆中馆休息室里的黄历,发现八月十二日也并没有“不宜出行”或“不宜庆生”。 今天好像大家都很怪,不光林森柏…是天气太热了? 还是自己太正常过头以至异常了? 咪宝想不通,想不通她就干脆不再去想了。 宴会厅的事归席之沐管,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出头去处理的,一个小型宴会可以令席之沐显得繁忙,但却不至于能难倒席之沐,丝巾下面有什么秘密,她懒得去管,反正最近师烨裳和席之沐俨然已从貌合神离转变为统统都离,席之沐最近没开她的四圈TT上班,听说,接送都由一辆甲壳虫负责…这叫只要锄头挥的好,哪有墙根撬不倒,咪宝特别好奇是谁居然敢在师烨裳眼皮底下挥锄头。 “钱经理,零五包厢那个客人说要换小姐。” 咪宝正翘着二郎腿在休息室里修手指甲。复合刀磨磨搓搓,她眼也不抬,“你新来的?” 来问话的服务员确实是新来的,被她那么一问,立刻知道自己做错事了,赶紧立正站好,“对不起,钱经理,我、我刚到岗。”之-梦-整-理 咪宝挑眉去看,见是生面孔,也就不为难她了,“谁给你做的入岗培训?没告诉你这些事情应该先去找负责当前包厢的主管吗?”不是整批入职的员工,咪宝一般不管培训,而不是整批入职的员工通常不是从职业学校毕业的,本身底子就比同事差许多,加上一两只小猫主管们也懒得进行专门培训,所以业绩考察时,最差劲的,肯定是这部分“特招生”。 “是席经理,她说,馆中馆这边一旦出状况,找您就没错了…”先受了客人惊吓,后又被咪宝恐吓的小服务员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手上还提着个撤酒瓶的篮子。 “你去敲1001的门找刘主管,她要不在,你就打她手机,刘糖,号码表在1001门后贴着。”说手机手机就响,咪宝挥挥手,服务员关上门,她接起电话,“阿乖,吃饱撑着了?”林森柏的来电铃音是《杨乃武与小白菜》片头曲,幽怨凄惨,所以很容易认。 ——你有泡面没有?饿死我了。 林森柏的声音竟是比小白菜还幽怨,不知是谁又把她给虐待了。 “冰箱里那么多东西,你不会自己做呀?”明明昨天才去过超市,冰箱里是满的,以林森柏的手艺,想做出顿可口的饭菜,半小时都用不着。 ——你就说你有没有吧,快点。 “有啊,杯面,我一储物柜都是,你又不是没见到过,可要等我带回家…” 一个细长的身影无头苍蝇般蹿进休息室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脚踹合门板,直朝咪宝的储物柜而去,边拧钥匙边骂:“师烨裳,你个王八蛋。” 咪宝幡然醒悟,师宇翰的生日宴,林森柏是非到不可的。无论如何,她是从他手里挖了第N桶金才有的今天,林森柏对师烨裳的感情又摆在那儿,友情,恩情,逝去的爱情,加一点点被纪念着的私情,别说她是开场前三分钟被通知,就算是开场后三个钟头被通知也一样得放下小富商的身份火速赶到。 “师烨裳今晚点了什么东西呀?把你逼成这样。”咪宝从饮水机里取了水,按下电热水壶的开关——饮水机的水只能烧到80度,用80度的水去泡合味道的杯面,三分钟之后捞出来,芯还是硬的。 林森柏因为要参加相对正式,也相对受重视的寿宴,换下了她那身二痞子一样的半袖衬衫搭牛仔裤,端端然穿了身亚麻料的卡其色小礼服。 飘逸的阔筒长裤裤脚有些长,没过棕色尖头短靴一半,玫瑰金的连襟链尚未经过调改,即使有它扣着,林森柏的小礼服外套在她躬腰时,还是显得有些垂耷。 “她往年还会有个烤乳猪之类的东西让我垫垫肚子,可今年干脆一票川菜,连个凉拌芦笋都是加花椒油的,”林森柏满身酒味,火烧火燎地往面杯里浇滚水,手背被水星烫到也在所不惜,“师宇翰高兴了,我就惨了。” 师宇翰热爱川菜,主席肯定以川菜为主。而按宴会礼节,副席不应与主席有太大差别,川菜大宴在所难免,一凡不吃辣的人去赴宴前都得往自己肚子里填些东西,以防在社会主义国家里饿死,给祖国丢脸。宴会通知是下午四点发给林森柏的,当时林森柏正因丰合的合作案与董事们辩得不可开交,逃得了上午逃不了下午,中午咪宝的体温给了她无穷的动力去拒绝与丰合合作,但却没能给她会后打开邮箱的力量。下班时已经是七点,她刚准备去随便找些东西填肚子,苏喻卿就拿着邮件打印稿敲开了她办公室的门。这不?好在办公室里常备礼服,否则,她又得到商店里买那些鼓鼓囊囊的成衣穿了。礼服这种东西…果然常备重要。 看林森柏坐在梳妆台前呼呼噜噜吃着杯面,咪宝忍不住伸手去拍她没有二两肉的脊背,“阿乖,烫,慢点。” “唔咕~~”翻译:我饿。 林森柏午饭因午觉没吃,晚饭因晚宴没吃,能不饿嘛。 “唔!木名字,”林森柏咬断一口面,喘气,“也来了。” 咪宝仰头面向灯光,比着右手修好的指甲心不在焉地问,“什么木名字,听不清。” 林森柏看她这种□的动作,被泡面蒸汽熏红的脸一时更红,“莫茗梓,丰合地产的大股东,就是上回跟你说的那个雅典娜,她也来了,听说是因为丰合与金狮有业务联系,真奇怪,她一个结过婚的人了,不回黄山市搞她的旅游项目,偏跑B城来搅浑水。” “就是上回灌你喝醒酒药的那位大小姐吧?听说很漂亮。”咪宝收回手,稍微撩开金鱼尾的裙摆,翘起二郎腿,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撑着下巴看着唇间还含着两绺带汤泡面的林森柏,“人家送上门,您老人家还不愿意呀?” “她漂亮过头了,我怕。”老伯享受地喝面汤,有滋有味。蓝白色的杯面盒子在她仰头间罩住她精致的脸蛋,下巴嗡动,喉结跳跃,此一专注温饱之相,确有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气魄,“美味,”她放下塑料杯子,“就是味精太多了。我向师烨裳告过假了,明天你陪我去剪彩好不好?产权酒店落成,管理团队请的是新加坡假日,你知道,我们搞地产的都是粗人,酒店业的门门道道我不清楚,应付不来。” 这叫啥?先替别人告了假,再询问别人假期安排? 强盗?不是。这叫□! 咪宝向来最烦自己的工作日程被打搅,可林森柏现下并不是完全清醒的样子,这样的她,还能想到要去向师烨裳告假,实属难能可贵。 于是,牺牲就牺牲吧,目前来讲,还是老伯重要些。 “你办都办了,我还能怎样,”抽张面巾纸给老伯,让她擦掉嘴角的面汤,咪宝一指房门,“林老板,你是不是又把请勿打扰的牌子给我挂上了?”平时堪比大河之舞现场的门外,现在半天都没点儿动静,明明有高跟鞋铿锵踏地,来到门前,沉静片刻,哒哒两下又没动静了。之所以会酿成此般诡异的状况,除了林森柏这种小人管用的歪把戏,自不作他人想。 林森柏嘿嘿一笑,放下面杯,坐在梳妆台前蹬着桌面,舒坦地伸了个懒腰,少女气十足地垂下双臂,任它们晃荡在身侧,“咱要相信小妈妈的专业素养,不能包销包干嘛,否则她们怎么能进步呢?” 咪宝甚是无言,给了林森柏一个白眼,起身开门,刚要取下那张古代青楼“有客牌”一样的门签,便有人喘着粗气冲到她门前,“钱经理,院外有人闹事,二十几个人,好像是冲你来的。” 林森柏的视线越过咪宝肩头,又见着那个一年前在端竹家里出现过的小个子,平头,西装,熟男胡,个子虽小,样子却很精神。咪宝背对着她,她看不清咪宝是个什么表情,但小个子对着咪宝时,那脸颇具喜剧效果的温柔表情,实在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压得住吗?”咪宝皱眉环手,看了眼位处大堂另一侧的宴会厅,“压不住就报警,今天老板喜事,能不见血就别见血。”小个子压低嗓门,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咪宝回过头看看林森柏,又调回头去,冷哼一声,“还真巧啊。” 小个子离开后,咪宝关上门,折回林森柏身边,居高临下地盯着翘腿坐在椅子里的林森柏,“你的指定监护人程序走到哪一步了?人家正儿八经的监护人上门要人了,还说你不交人,就告你拐带呢。” 敢情这年头,流氓也不容易,打架斗殴之外的业余时间还得背法条的。 98——难—— 中国不流行富商出门带保镖,除非特殊时期,例如收到恐吓信,或在生意场上遭遇巨大利益冲突。但自从政府号召商人们“和谐共赢”后,商人们的经营思路开阔不少,往常会为一点蝇头小利争得面红耳赤的情况大大减少,利益面渐渐由精尖向宽广扩展,譬如某两家曾经在杀毒软件市场争得死去活来的公司,一家将资本重心转向地产,一家将技术核心转向网络游戏,从此老总之间的会面不再剑拔弩张,大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味道,于是,近年来,和谐社会民主法治、公平正义、诚信友爱、充满活力、安定有序、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商人们就更没必要出门带随扈了。 像林森柏这样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热血青春好少年本是不屑去跟流氓地痞打交道的,但一年前在端竹家发生的事情,给她幼小的玻璃心留下了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阴影,从那以后,源通地产的安保部扩编了许多,新入职的员工以退伍军人为主,人头档案挂入公司,借以向减税免税的优惠政策靠拢,但工资全由林森柏的私人账户独力支付。 源通大楼中没人知道林森柏养着这些闲人做什么用,他们甚至不用按时打卡上班。苏喻卿问过林森柏这个“安保部特别组”的存在意义是什么,林森柏回答得简明扼要:“反恐。” 这支负责“反恐”的“安保部特别组”林森柏对咪宝提起过,咪宝当时以为她在说笑,完全没想到它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还存在得那么令人瞠目结舌风中凌乱言语无能—— 流氓二十人组堵在会馆院门外,像要开演唱会一样群情激动。 席之沐怕拂了老板雅兴,连忙让人将宴会厅的音乐换成热闹的春节组曲,以盖过馆外甚嚣尘上的叫骂与踢打铁门之声。 咪宝这种场面见多了,知道这招叫“搞不死你搞臭你”,为防事情传出去对林森柏不利,她还是放弃了报警这条不能斩草除根的邪道,摸着下巴,意欲另辟蹊径。小个子问她,等人到了,是把二十人组打散还是赶散?咪宝说先赶,赶不散再说别的,聚众斗殴这种事少干为妙,小街小巷里的坏习气尽量不要带到会馆里来,免得给师烨裳抹黑。 林森柏吃完一杯面,又开始泡另一杯,整副饿死鬼的样子,咪宝看她在等面泡开的过程中打了个电话,诡异地将声音压得很低,还以为她在勾搭哪个美女,没想那一小杯泡面林森柏还没吃到一半,会馆外的声音就猛然消停下来,咪宝和小个子走出门口去看,只见门外严严实实堵了三辆大型客车,每辆三十二座,上面满满当当坐着人。大客车车身长,三辆车呈凹字型停放,刚好将挤在门前的流氓二十人组围了个严实。 正张牙舞爪舞得HIGH着的流氓二十人组一见亮着照明灯的车厢里坐着的都是些穿着军用背心,鼓着喷张肌肉,摩拳擦掌看着他们的冷笑君,立刻有了一种菊花难保的担忧。端竹那位“社会背景复杂”的舅舅眼睛尖得很,一看冷笑君们肩膀处皮肤颜色异常的部分就知道这些都是当过兵的,且还是刚退役不久的,与街头吸毒嫖娼瘦骨嶙峋却热爱争强斗狠的小混混不可同日而语。他们不下车,是怕局面收不住,一旦他们下得车来,打伤打残个把号人在所难免,为了自己的生命着想,他果断地放弃原有计划,灰溜溜带着人从车缝里挤了出去,打算等会馆送客时再卷土重来。 但是林森柏也不蠢,流氓走了,“反恐”专用的大客车仍旧摆在那里,直到宴会厅谢客的时候她才让三辆车熄灭大灯和车厢灯,并排摆到路边去,给宾客们让出阳关大道。 “这种事你也干啊?每年花那么多钱养雇佣兵?”咪宝不可思议地盯着林森柏那张臭显臭显的脸。 “遏制恐怖主义趋势蔓延,从我做起,人人有责。”林森柏拍拍鼓鼓的肚子,躺倒在咪宝休息室的大床上,“我怎么说也是家底清白的亿万富翁哇,怎么能被流氓团伙黑社会给欺负了,何况现在还有你呢。” 她一直在会馆待到夜里两点,期间除了出去给师宇翰送生辰贺礼,便再没出过咪宝的休息室,咪宝问她为什么不回席,她大义凛然地说她要留在这里保护咪宝,害咪宝一口冰水喷湿了裙摆。 正两点时,林森柏连打三个哈欠,扒着咪宝闹回家。咪宝一看下班时间也到了,只好拿起钥匙钱包,临出门千叮咛万嘱咐手底下的小妈妈今晚送客必须送到客人上车,否则客人出了问题她肯定拿主事的问责。 林森柏甩着手走在前面,挺二百五地插了句嘴:“安心吧,要出事也是明晚出,今晚我让他们守在这里,到明天上午剪彩前再转到会场那边去。” “你少掺合这担子烂事,混混想东西的方式不是你这种自闭症儿童能理解的,到时候真闹出问题,烂摊子你收是不收?” 咪宝牵着林森柏往停车场走,远远望见来宾停车区里还停着十几辆车,其中一辆卡宴已经亮起大灯,半拐出车位,似是等待接人的样子,便问林森柏:“你们公司的车?”林森柏说是,咪宝立刻皱起眉头责备她:“你明知要等我下班的,干嘛不让人家早点回去?司机也有家有室,你不担心他,家人担心他啊。” 没心没肺的林老伯撇撇嘴,迎着车灯对司机做了个小人走路的手势,示意他跟车,卡宴耀眼的大灯快闪两下作为回应,林森柏便放心地钻进咪宝车里,“我发现啊,你越来越像我老妈了。” “自己做错事就要承认。”咪宝拧火,手指安全带,“系好。” “我说我怎么就那么喜欢你呢,原来是因为我恋母。”林森柏话刚说完脑袋就被纸团砸中,她装模作样捂着头叫疼,咪宝不理她。 一张干净面巾纸搦成的纸团,要能把人砸疼,那纸团非得具有白矮星的物质密度不可,咪宝不认为自己臂力强劲至此,于是相当后悔没往纸团里裹石子让林老伯叫疼叫得物有所值。 …… 回到家里,两人没像往常那般折腾,只稍微在浴室里□了一下就草草作罢,毕竟第二天还有活动,实在不好闹得太激烈。□的过程中,咪宝盯着林森柏的脖子,想起席之沐那条丝巾,好像明白了什么…林森柏仰头靠在墙上喘气的样子很诱人,她忍不住使坏,在林森柏脖子上慢慢吮吻出血红的印痕,然后等着看林森柏明早也系丝巾。 早上七点半,闹钟响起,咪宝拍停它,从自己怀里揪出一只还睡得不省人事的老伯,“阿乖,起床。” 林森柏做梦做得迷迷糊糊的,张口就是,“钱隶筠,我喜欢你。” 咪宝听得吓一跳,待得反应过来林森柏只是在说梦话,林森柏又已经沉沉地睡去了。 “阿乖,起床起床,”她去捏林森柏鼻子,林森柏唔一声又往她怀里钻,边钻边蹭,“一会儿你还剪不剪彩了?” 林森柏刚清醒一点,闻着被窝里咪宝身上甜糯的女人香,心跳不复眠间平稳,睁开眼,微弱的光线中又是一派迷魂的景象,她蹭着蹭着,把唇蹭到咪宝的胸前,舌尖一伸,似是不经意地含住了唇前樱色的蕊尖,轻轻吸吮,本想与秒针保持同频,却由于想象到它在自己口中因充血而变得挺立棕红的样子,顿时乱了节奏。 “阿乖,你真的会迟到的…”裸睡的坏处,咪宝终于清楚了,但再想反抗,俨然是来不及了。林森柏的动作一如既往的快,右手摸进她半蜷的腿间,漫不经心地揉捻着一颗裹着薄皮,尚未觉醒的小豆子。 林森柏张开嘴,舌尖绕着如她所愿盎然□的蕊苞打转,转完还带唱的:“小豆子乖乖,把门开开…” 咪宝嘁地笑起来,手臂绕上林森柏的脖子,将左膝抬放到林森柏有些硌人的胯骨上,“要做就快点,一会儿迟到了看你怎么办。” “迟到就迟到,我不去,他们还敢把彩剪了是怎么着?”林森柏用指背去蹭小豆子,小豆子从薄皮中探出头来,对她say hi。她摸摸小豆子的脸,“小豆子早上好啊!”又把咪宝逗得哮喘。 “我梦见小豆子说它想我了,”林森柏嘴里提着小豆子,手却朝小豆子的邻居而去,“小豆子还让我好好照顾它的老朋友,说它们会一辈子都生活在一起,它的朋友不高兴,它就不高兴。”小豆子的邻居家好像刚浇过院子,门口湿漉漉的,林森柏指尖绕着门口柔软的小草,一一问候。 咪宝耐心也好,随便她怎么撩,人家该不动就不动,并不会像她那样还没被撩几下就心急上火,“小豆子没怪你总吵它睡觉呀?” “小豆子怪我总不去看它。”林森柏说得脸不变色心不跳,仿佛真的置身于童话《小豆子和它的邻居》中,“对了,小豆子的邻居叫什么?” 她走到小豆子的邻居家门口,没礼貌地推门而入,咪宝急换一口气,紧紧揪住盖在林森柏背上的被单,半眯眼向床头电子闹钟,“八点了…” “哦,叫‘八点’啊,那我今后叫它小八好了,”林森柏在小八家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摸摸小八家的墙壁,一会儿碰碰小八家的屋顶,“小八家好窄呀,还漏雨,地板都是湿的。”小八家确实很窄,窄得令林森柏窒息,林森柏本着助人为乐的善心,增派施工队进驻,想替小八拓宽房屋,可是小八家屋顶漏雨严重,且越来越严重,连墙壁都滑腻腻的,施工队员沾得一身水,却还是恪尽职守,卖力地冒雨工作。 “快修,给你五分钟。”咪宝把下巴靠在林森柏头顶,声音发颤。 林森柏舔舔唇前温热的蕊尖,“修着呢,急什么?工程质量最重要,这是地产商人的原则。” 99——解—— 钱林两人真正起床的时候,闹钟的电子屏上显示8:47,距离上一次闹响,一个小时零十七分钟。最近,林森柏的耐性越来越好,每到此时,咪宝就有一种被扮了猪的老虎囫囵吞掉的挫败感。 嗡嗡嗡… 林森柏站在镜子前,光着身子刷牙,刷完牙便含着口漱口水,呆呆望着镜子里,自己脖子上的吻痕发傻。 咪宝从她背后经过,踩着雪白地巾,跨进放满温水的浴缸里,躺平身子,舒服地将头靠上枕颈,叹完一口气,她看着五步外林森柏木无表情的蠢样子,心里偷笑,嘴上却很正经,“今天穿哪身?不要太随便比较好。”反正不管穿哪身你都得系丝巾的。 林森柏抿嘴想了想,吐掉漱口水,挠着头往衣帽间走,不到一分钟又拐回来,手上拎了两套Hugo Boss的女装,一套深银灰,一套深古铜,但都是同季同款,除了颜色不同,并不存在其他差别。 她举着衣架往自己肩上比,先是银灰那身,后是古铜那身,“哪件好?” 因为从小野惯了,林森柏穿不惯裙子,所以她的衣柜里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长裙短裙应有尽有,正装柜属于她那半边,大多是女款裤装,必须与咪宝的那半边合起来看,才算一个正常的、风华正茂的、青春似锦的女性衣橱。 在她印象里,ARMANI太夸张,不符合她的审美标准;CHANEL太花哨,她觉得别扭;PRADA、HERMES太华丽,她撑不起来;LV太线条,她怕显出她那有如液晶电视一样的身材;RALPH LAUREN的经典款太过百老汇或乡村,她自认一辈子也当不了合格的兔女郎和牛奶少女…而GUCCI,CK之流在中国成衣市场被搞坏了名声,她又觉得太掉价,配不起她暴发户的身份… 选来选去,她最后还是很没品地将订单交给了不算顶级的HUGO BOSS和不够奢侈的BURBERRY。一来是这两个牌子的女装刚好走向两个极端,简单硬朗与优雅端丽,方便挑选;二来是这两个牌子货硬,扛操,不会像FENDI的女装那样穿两次就走样——为此,师烨裳曾戳着她的额头谑她骨子里脱不掉小农意识,搞不明白时装的定义,气得她跳脚大喊自己本来就是个无产阶级革命家,打死不沾那些资本主义的丑恶习气。 “哪件都好。”咪宝躺在浴缸里,点头作答。 确实,林森柏肤质瓷白,可以不用像一般女孩子那样忌黄忌灰,身材也刚好,除了不够高,其余条件足够当个衣架子,只是…“你穿这个怎么系丝巾?” 无论翻领立领V领落肩领,只要不是带装饰的领子,譬如蝴蝶领,荷叶领,英伦百褶领之类,都适合扎丝巾,只是结法不同而已。 林森柏手里拿着的那身内衬偏是圆口无领的丝质衬衫,原先配有的丝巾是长条巾,推荐结法是正领长翼蝴蝶式,设计初衷是转移那些通常会停留在穿着者胸前的视线,进而缓解穿着者关于贫乳的尴尬。 但是,这样的丝巾系法,并起不到席之沐那条搭配制服的方巾所能发挥的作用。想要遮掉脖子上的吻痕,只能以方巾采取围脖式系法,将襟领以上到下巴以下严严实实地捂起来。林森柏手里拿的那件外套,是一体剪裁的平领,就算换条花色适宜的方巾也不能系成围脖式,否则光在脖子下突出一块视线区,看起来会很奇怪,搞不好就也变贡丸了。 “我系啊,配的嘛。”林森柏努嘴向衣帽间,言下之意是丝巾还在丝巾槽里,没拿出来而已。 咪宝看她一副没听懂重点的样子,只得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又指指她,“你系那条怎么遮这些?” “哦~”林森柏恍然大悟,将衣服丢在浴室流理台上,边当咪宝的面穿上内裤,边对着镜子道:“遮它干嘛?我还故意露出来呢。” 她一坦荡,就轮到咪宝别扭了。 晨浴本不需要泡泡,可咪宝还是连自己都莫名其妙地按下了浴缸产沫开关,“阿乖,那些让人看见,不礼貌吧?” 虽然不明显,但还是不礼貌的,现场会有专业媒体,十米之内,长镜头一拉,连你脸上长了几颗粉刺都拍得一清二楚,更别说这些足有一分钱硬币大的红痕。 “我又没请他们看,再说,郝君袭文旧颜她们哪个也没少干这种事,你又几时见过师烨裳用丝巾?以前她脖子上那些吻痕,一会儿北斗七星,一会儿大熊星座的,都不知道比我的壮观多少,她还不照样穿她那些落肩露背的礼服?”林森柏觉得自己就是太乖了,所以才总被欺负,今后她要努力变得硬气,硬气,比师烨裳还硬气,这样她才能在咪宝面前站稳脚跟,长久立于不败之地。 换好衣服,她喂了颗薄荷糖到咪宝嘴里,“你慢慢洗吧,我不管你了,下楼吃饭去,肚子好饿。” …… 上午十一点,所谓的剪彩仪式终于完成,林森柏从酒店门廊下的剪彩现场撤出,不动声色地低着头快步拐进相关工作人员聚集的大堂里。 咪宝正在与几位旧同行谈天。为了不抢林森柏的风头,她没像往常那样因怕热把能凉爽的地方都凉爽出来,换掉昨夜那件能穿出裸奔效果的VERSACE裙装,她简简单单一身飘逸惬意的纯白HERMES女款裤装,站在一群按惯例穿着深色西服的男性同行之中,从容风韵却也没被掩去多少。 不要这样穿什么显什么好不好…放你这把媚骨头出来,倒叫我情何以堪啊…林森柏满头黑线地走到咪宝身边,接过服务生端来的香槟,递了一杯到咪宝手里。 “林董,钱小姐真可谓是酒管精英啊,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自己一套对酒店管理的成熟看法,得此助手,我要是您,肯定每天都是笑醒的。”管理公司派来的团队负责人兴高采烈地与林森柏碰杯,仰头灌酒时眼角视线还杵在咪宝脸上。 倘若转个场景,换作在家,林森柏现在不是含醋而死,就是跳脚逼迫咪宝今后天天穿T恤长裤见人了,哪儿还会任由咪宝站得离她半米远含笑唇边跟她装公事脸。 可惜,她到底没法跟师烨裳比硬气,她做不出师烨裳那种在公共场合也敢与张蕴兮眉来眼去你侬我侬打情骂俏的事情,于是只好屏着脸,露出奸商特有的美丽微笑,在举杯之前,似是顺口地说:“我确实每天都是笑醒的。”喝完酒,她把空杯交给侍应生,换了杯新的,对自己花钱雇的员工也不客气,“郭总,贵宾观礼区那边就要散了,请容我和钱小姐失陪一下。” 剪彩仪式办得相当正式,媒体区和观礼区分在礼台前后。观礼区设有简易坐席,应邀观礼的来宾之间大多有生意往来,因为剪彩前后都有娱兴表演,他们通常不会在剪裁结束后立刻散去,林森柏是开发商源通地产的业权代表,在来宾散去之前亲自拜会留客是她必须做的。 本着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的原则,源通向B城三家一线,九家二线地产公司和几乎全市所有中型及中型以上旅行社与连锁房地产中介公司负责人散发了邀请函。 剪彩前,她看见师家那辆迈巴赫和郝家的礼宾车队摆在停车场门口等待入位,剪彩时,观礼区前排阳伞下的二十一个坐席全满,虽然刺眼的阳光令她看不清伞下阴暗处都坐着些什么人,但有两位她处心积虑必须要在今天见着的人已经到了——郝君裔和莫茗梓,她特意把两人的坐席安排在两侧内数第三位,光线最好的地方,好让自己将她们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地看个真切。 行近莫茗梓之前,林森柏牵起咪宝的手,让两人五指紧扣,咪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刚想问她要干嘛,却发现她头顶上被风吹立的呆毛一根,连忙拉住她,想用掌心替她将呆毛熨平。 “那边穿黑色连衣裙的就是莫茗梓,”林森柏脑袋不敢动,只把眼珠移看向上,咪宝左手被她牵着不放,右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她那根韧性非常的呆毛勉强按下去,可小风一吹,它又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她的家世跟郝君裔好有一拼,听说为人任性张扬,笑里藏刀。” 咪宝朝二十三米外的观礼区瞄一眼,不在意道:“看不出来呀,对你不是蛮体贴的吗?灌完酒还灌醒酒药的。” 咪宝被拿根呆毛弄得心烦意乱,恨不能拿把剪子把它绞了。 “天知道她什么居心。”林森柏笑笑看着咪宝。 两人站在树荫底,移栽的二十年小叶榕上,知了很闹腾。 盛夏里,人人浮躁,视线不经意越过林森柏的肩,咪宝发现,几排客人,个个都捏着扇子猛摇,全然是如坐针毡的样子,只有莫茗梓静静地坐在那里,既没用扇子扇风,也没有用湿巾擦汗。在恶劣的户外环境中,她清幽典雅的气质依然出众,这朵温室里养出的名贵花朵,并非像林森柏描述的那样咄咄逼人。 咪宝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一拍林森柏脑袋,“你故意不遮那些印子就是为了给莫茗梓看的吧?”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到这会儿才恍然大悟咱们诚实勇敢善良的林老伯其实还很纯情可爱天真。 “不是啊,还要给郝君裔看。”林老伯又露出奸商的微笑,虎牙牙尖明晃晃亮晶晶,笑得…纯情、可爱、天真。 100——心—— 时间还在七月八日,为什么还在七月八日? 因为二零零六年的七月八日是个好日子,师烨裳昨天刚给自己的亲爹庆了寿,回到办公室睡了一晚,大清早被汪顾抓出来喝一顿早茶,逛一遍动物园,得一只古牧,搁着办公室里满桌子工作不处理,林森柏的产权酒店落成剪彩仪式也没去成,这会儿倒又见着汪顾的养父母了。 她满心祈祷老天爷给她放一天假,可老天爷大概在忙着上网灌水,没空搭理她。好在汪顾的养父母都是心胸明朗,眼界宽广的人,性格兼具直爽与幽默,待人热情也体贴,这才让师烨裳觉得此一天总算善始善终,没有白白浪费。 恐怕也只有这样的一对伴侣,才能养出像汪顾这样的孩子吧… 师烨裳看着月下烛光里,正滔滔不绝地抖落汪顾童年糗事的中年夫妻,又想起了许多年前,张蕴兮坐在摇篮藤椅里咬着甜橙,望着晨光,不经意间提到汪顾时的样子。 “希望她是个善良上进的孩子,我不如你聪明,我的孩子也不会比你聪明,汪顾只要有你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等我老了,你陪我隐居吧,到时汪顾四五十岁的人了,心智都成熟了,产业交给她去打理,钱权交给她去享受,我们不会影响到她的生活,却可以让我的外孙有更好的事业环境。” 可没过几天,张蕴兮那个任性的女人变卦了。 “汪顾被汪家一群书呆子养大,性格会不会很软弱?算了算了,还是不要把她牵进来好了,我家什么不多,就是豺狼虎豹多,大哥那两个孩子现在就已经学会仗势欺人了,勾心斗角一套一套的,汪顾要是被扯进来,还不得让他们玩死。” … 在师烨裳与张蕴兮相处的年月里,每每张蕴兮提起汪顾,师烨裳总有一种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的心情。 她爱张蕴兮,她自然希望张蕴兮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可汪顾是张蕴兮的亲生骨肉,她没有阻止张蕴兮牵挂女儿的理由。 在两人感情刚开始的三年里,“汪顾”这个名字,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把刀。张蕴兮每提一次,那把刀就刺得再深一些,直到鲜血淋漓的伤口变得麻木失感,她才能从痛觉中醒来,继续打起精神去面对张蕴兮的深情——在十六到十九岁这个过于敏感的成长阶段中,师烨裳还不能区分爱与爱的区别,特别是当她只能站在张蕴兮与汪顾的关系之外,远远看着张蕴兮用一份更深沉的爱去思念一个与她同龄的女孩子时。 所幸,她是聪明的。跨入二十岁后,她逐渐明白了许多事情,也许是因为长出了智齿,又也许是心头的伤口被刀尖反复划拉,磨出了坚硬的老茧,在张蕴兮提起汪顾时,她不会再觉得痛了。那时的汪顾,已经变成深埋在她心中的一颗鹅卵石,光滑细腻,无棱无角,刺不痛她的心,却始终在那儿硌着。 再到后来,张蕴兮成了她生命中认定的伴侣,无尽的幸福潮涌而来,溶化了她的心,也顺带溶化了她心里那块光滑的鹅卵石,“汪顾”这个名字在不经意间便化作一掬温水,被她和张蕴兮一起放在脑海中牵挂,想象…两人有闲时,甚至还会讨论该如何才能让汪顾不受任何负面影响地活得更好,那过程中,不免会提起眼前这两位和蔼友善的中年人。 汪家夫妇对汪顾隐瞒了收养的事实,他们只当师烨裳是汪顾钟情的女人,并没有刻意将那些平时对汪顾说溜了的故事改口。 “打她一生下来,就爱喝牛奶,属于恨不能管奶牛叫妈妈的孩子,她小时候那阵奶粉供应多紧张啊,我们两个教书匠要想把她喂饱,就非得薅社会主义羊毛搞些资产阶级小动作不可,她妈妈每天熬一锅皮蛋瘦肉粥到楼下卖给来不及做早饭的邻居,我给报纸杂志写点东西赚点稿费…” 汪爸爸看起来要比倘若还活在世间的张蕴兮年纪大许多,快六十岁的人,就算再怎么努力让自己的普通话往北国语法靠拢,浓重的粤语口音仍旧难以改变,说起话来,典型一个南腔北调。偏他说故事说得极其生动,言语抑扬顿挫,表情眉飞色舞,汪顾幼时蠢事从他嘴里说出来,那岂能一个糗字概括,汪妈妈间或插嘴补话,更加突出了汪顾幼时猪崽子一样的光辉形象。师烨裳边听边笑,有时还要装出忍住不能笑的样子来,只是心里明白,关于牛奶,在汪顾半岁之前,它并不是想吃就吃,不想吃就可以哇哇哭闹着拒绝的食物。 “师小姐,你吃得太少了,这样不行的,来,牛肉,”汪妈妈似乎对师烨裳很满意,饭间不停往师烨裳碗里捞肉捞菜,“还有丝瓜,夏天,要吃一点丝瓜才滋润败火,诶!小陈啊!麻烦你再拿四扎啤酒来!拜托了!”说着,她又把一勺子肉菜混杂的食物呈到小碗里,等它们稍微变凉些才使唤汪顾递到师烨裳面前。 师烨裳在道完谢,低头含下一块温热的丝瓜后,突然唐突地觉得,汪顾与张蕴兮的相似之处,除了样貌以外,其他的均是巧合,因为汪顾平常表现出的点滴特质,全可以在这对老夫妇身上找到,且必然能找到。 汪顾吃火锅时的气势,和汪妈妈一样豪迈,连点菜和劝菜时说的话也几乎相同;汪顾的彪悍品质一定源于汪爸爸,瞧汪爸爸在一席饭间一直牵着汪妈妈的手,无论汪妈妈怎么甩也不肯放开就知道;汪顾崇洋拜金,也是这二老肇的事,自幼在香港生活的他们,对洋货和品牌必定有着极大热情,由此,拜金不可避免,但两个老学究居然教会了汪顾如何通过努力工作,名正言顺地拜金。 两个可爱的人给院子里的每棵白玉兰树都取了个可爱的名字,与汪顾起名的方式如出一辙,“可爱的小白”,“可爱的小玉”,“可爱的小兰”,“可爱的小树”,树多,名字取不过来,于是就有了比“盛夏的火锅日”更囧的名字,“可爱的小白白”,“可爱的小玉玉”…一张张由毛笔手写卡过塑的名牌被细心地挂在树枝上,他们甚至舍不得在树干上钉钉子。 一把年纪的大男人在叫这些“可爱的”树名时,半点也不显拘谨,反倒理直气壮得叫人想起汪顾那股子武当五侠张翠山的大义凛然,“师小姐!你看!家里‘可爱的小白白’长得好吧?”他不说“我家”,他说“家里”,倒真替汪顾把那个“家庭日”的说法给不着痕迹地圆了回去,“我和汪顾她妈妈每年就盼着它开花,因为它一开花,剩下的树就会争着开花!然后整个院子都是香的!” …… 这个夏夜,师烨裳观赏了七棵傻傻挂着名牌,恣意盛开着粉白花朵的白玉兰树,吃掉了比平时一日三餐加起来还要多的食物,倾听了据汪爸爸说,还不到百分之一的汪顾童年蠢事,发出了比这个白天更畅快的笑声,与汪顾一家人共同歼灭了二十九杯冰凉沁心的扎啤… 席间,她询问洗手间在哪里,汪顾请命领路,她向汪爸爸汪妈妈道过歉便跟着汪顾往传说中的VIP套房而去。 “楼下这间是爷爷的屋子,爷爷很早过世了,一直是奶奶和我在住,奶奶去世后,就剩我住着,老爸老妈住楼上,”汪顾掰合总闸,莹黄的光线顷刻洒满这间三房两厅的“VIP套房”,“我要不回来,它就空着了,安全起见,我总把大闸拉下来。”穿过客厅,师烨裳先看见一个相比普通公寓更显敞亮的厨房,厨房的隔壁才是浴室,“卷筒纸我嫌麻烦,马桶水箱上放的面巾纸就当卷筒纸用,我在外面等你,有事叫我。” 师烨裳将右臂横在腹间,左肘撑在右手腕上,仔细琢磨什么一样虚握着左拳罩在口鼻前,往浴室里看了看,估计是觉得没什么可琢磨的了,便点点头,慢悠悠地举步进门,在锁舌弹进卡槽瞬间按下球锁背后的锁键,快步走到洗手池边,撑住池沿,放下左手,张开嘴,给那些从鼻腔中流出的血液提供了一条更通畅的道路。 看着自己的血一滴滴打在浅蓝色陶瓷洗手池壁上,微不可闻,却又连续不断地啪啪作响着溅起了点点血花,她甚至没有要去阻止它们的想法,直到汪顾敲响浴室那扇薄薄的门板,担心地问她好了没。这次的出血并不像前几次那样难以遏制,流着流着,血便自动止住了,鲜红的溪流在池底聚成一汪小小的海洋,与零零年时,她与张蕴兮在马尔代夫anantara水屋露台上携手看见过的夕落海景十分相像。 “很快就好。”她掬一捧自来水漱口,吐掉,抬起头,发现牙间舌面还有残存血迹,于是又鞠了一捧水,吮进嘴里,刻意鼓动口中清水,让它彻底清洁口腔… 两分钟后,她拉开浴室门,笑着问正在门口转圈的汪顾要不要把马桶座圈抬起来。 “不用,就我住,抬它干嘛?你有没有事?怎么这么长时间?” “我、我拉肚子。”她装得不好意思的样子,瞥过脸去不看汪顾。 汪顾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才放下心来,条件反射地又去牵她的手,指尖刚碰到她手侧便立刻皱起眉头,“洗手不要洗那么干净,手都冰了,李孝培说洁癖也会导致慢性腹泻的。” 两人回到院子里时,汪爸爸汪妈妈正拿着煮好的牛肉块蹲在草坪上,一个喂大熊,一个喂汪汪。汪顾问她要不要也去喂喂,她说她想看花,一切拜托汪家三位爱心人士。汪顾高高兴兴地松开她,跑到石桌前,抄起漏勺捞肉块。 她转身,在她身后,那株名为“可爱的小兰”的白玉兰树,花开得很繁盛,树干也不算高,最矮的那脉枝桠看起来有戏。 她踮起脚尖,伸直手臂,距离那朵看起来很近的白玉兰花,却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她叹口气,收回手来,仰头望着那朵花,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我不过想摸摸你,离你也只差一步而已,可我怎么就到不了呢…” 101——防—— 七月九日,早六点。师烨裳睁开眼,天已大亮。 窗帘被冷气而不是晨风吹动,灰蓝色布面上有小鸟的剪影在跳动。大熊和汪汪都醒得早,听动静,大概又在院子里闹开了。 昨夜的饭局,一直持续到十二点半,在汪家二老的坚持下,师烨裳留宿汪家。像是理所当然般地,她睡在了属于汪顾的房间里,也就是说,她被汪顾搂着睡了一夜。 当着汪家二老的面,她不好意思与汪顾闹别扭,于是只得客随主便地任汪顾拉她进房,为她布置了一套全新的寝具,打开空调,替她盖上被子,搂她入怀。 汪顾的怀抱,就像汪顾这个人,体贴,也专治。 从她躺进床间那刻起,两人除了一句晚安,便再没说别的话,可是环在她腰上的那双手臂就像一根弹性极强的牛皮筋,如果她想翻身,那尺度刚刚好,不松不紧,毫无妨碍,但如果她想挣脱,牛皮筋便来劲了,她越挣,它越紧,到最后紧得令她昭昭就要透不过气来,她投降放弃抵抗,它得胜恢复原状。 现在她背对着汪顾,并不知道汪顾是睡着呢,还是醒着的,只知道汪顾的脸离她很近很近,因为汪顾的鼻息扑上她颈后皮肤时还是温热的,如果她背转过身,肯定会顶上汪顾的鼻子。 白玉兰的香味弥漫在这间汪顾少时居住的卧室里,清新得像天际初白时自东方吹来的新风。她知道。可她闻不到,她连口鼻里的血腥味都觉不出来,又怎么能闻出香味? 可惜好东西,如果还能好起来,应该再到这里闻一闻…吧? “醒了?”汪顾的怀抱倏然收紧,一个尖尖的下巴探到她颈窝里轻轻蹭动。她刚想问汪顾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已经醒了的,汪顾抢先一步说出答案,“醒了就安静了,睡着就一直闹,真要命。” 她知道自己有梦呓的毛病,自张蕴兮罹难后这个毛病就一直存在。这些年来,她所有的女友中,当她面,仅有林森柏说过几次,许典和席之沐都没说过,如果汪顾不提这档子事,她都快忘了自己其实造过这么多眠孽。 “对不起,我习惯不好。” 她看着灰蓝幕布上,小鸟的演出,嘴上道歉,情绪却平如秋水。 “我是在夸你,我失眠的时候,总喜欢听着广播睡,你的声音比深情夜话的DJ还好听,我家今后能省电了,继续,不要改。” …… 早饭是邀请了油条、馄饨、豆浆、豆腐脑、水煎包、酱肉包、煎饼果子、韭菜盒子等北方早点明星参加的盛大派对,汪顾以为师烨裳是惯吃西式早餐和粤式早茶的人,担心她吃不惯这些,便趁她还在洗漱晨浴,独自开车到距离居民区两条街的购物中心去买回了一份典型的美式早餐。 但汪顾不晓得,师烨裳与张蕴兮不同,她并非生来就是大小姐。师宇翰还未发迹之时,乃至是发迹之后的几年中,师家的早点还是维持着普通工薪家庭的标准。油条馄饨豆腐脑,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在她味觉嗅觉尚且正常的日子里,即使在国外,她也会拉着张蕴兮陪她去唐人街找这种虽难说精致美味,却足以令人回味的小餐点。张蕴兮说她人未老心先衰,小小年纪已热衷怀念。她说张蕴兮接受能力差,一辈子吃同样的东西也不知道腻味。 “哇,你们也不等我就开动了呀!”汪顾手里提着个纸袋,人还没进院子门就开始哇哇叫唤。汪爸爸端着馄饨碗,边往嘴里塞东西,边招呼她快过来坐下吃早饭。 “等你回来,我们都饿死了。”汪妈妈递了副碗筷给她,师烨裳放下盛满豆腐脑的勺子,笑着与她道早安。 阳光的温度刚刚好,晨风的温度刚刚好,饭桌上的气氛也刚刚好。汪顾坐在师烨裳身边,幸福地朝太阳攀升的方向眯起眼睛。汪家二老从没见过汪顾在家里露出这副意淫的样子,对视一眼,各自低头窃笑。 吃完早饭,二老要去晨运,汪顾问师烨裳愿不愿意带着大熊和汪汪一起去湖边公园里散步,师烨裳本对任何形式的运动都不感兴趣,但大熊和汪汪像是听得懂人话,汪顾一提散步,它两就开始围在师烨裳椅子旁,不停用头去蹭她的小腿。 师烨裳对人无情,对动物却有心。见到这局面,她就是能狠下心来拒绝汪顾,可大熊和汪汪…大熊眼神很无辜,像要滴出泪来…汪汪毛长,看不见眼睛,可它也歪着头在看她,眼神可以想象… 她扶额。 真真是死不易,活亦不易。 “散完步可以拜托你送我回家吗?”师烨裳笑着问汪顾。她本想直接回公司,但带着大熊和汪汪进公司总不太好。 汪顾刚打算直言拒绝,汪妈妈便像与汪顾串通好了一样地朝很棒的火锅店里喊:“王师傅,中午晚上我们的饭都别放芥末啊!师小姐怕呛的!”喊完,她站在汪顾身边却像是没听见师烨裳的话一样,抓着师烨裳的手,笑得像只正儿八经的老狐狸,“如果师小姐不嫌弃我们小门小户的话,今晚就还住这里,我一会儿让小顾去给你买身新睡衣,明天你们再一起去上班,好不好?跟你聊天真开心啊,天南地北你什么都能聊,不像小顾,动不动就说我们思想老旧,准备给我们改革创新一下,讨厌死了,创新什么呀,古旧也是品味,经典款卖得才贵,师小姐你说对不对?” “啊…”师烨裳张着嘴,看看汪妈妈,又看看汪顾,不知道该答前一个问题好,还是答后一个问题好。毕竟汪妈妈是长辈,她总不能像在公司似地,“第一点否决,第二点同意”地直接发表意见,左思右想之下,她只得状似贤淑地牵强点头,“我觉得也是的。” 得,古董相逢,志趣相同。 汪顾仰头向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翻白眼,可心里浓得能拔丝的糖浆差点就漫溢出来。 “小顾,你要好好向师小姐学习,人家和你一样大,却比你成熟懂事多了。”汪妈妈似乎与汪顾一样爱好牵手这项运动,嗔了汪顾一句,见师烨裳站着不动,她便很顺溜地牵了师烨裳的左手,抬脚就往门外跨,“师小姐,咱们不管她,咱走咱的,阿姨带你去看这边湖里特有的一种水鸟,保证你喜欢。” 于是乎,四个人两只狗开始向湖边公园挺近。要说开心,就数汪顾手上牵着的两只狗最开心,有街逛,有新鲜空气闻,有漂亮风景看,还有人跟在屁股后面收拾便便,都不知道多舒坦;次位是汪妈妈,她荒废了几十年的家乡话终于捞着机会重温了,师烨裳跟着张蕴兮学得满口地道粤语,连她说的俚话都能听懂,她能不开心吗?再接下来的二位,开心程度不分上下,因为都不开心。 “我看师小姐脸色很不好,是不是你前几天给人做饭吃了?”汪爸爸黑着脸问汪顾,但这不是他黑脸的原因,他之所以不开心,乃是因为自己的手现在只能背在身后… 汪顾冤得差点没一口鲜血喷向长空——自打她正式开始追求师烨裳的几个月来,所有知根知底的人都以为她在虐待师烨裳。 李孝培个撬墙角的首当其冲,前几天她给她打电话:“汪汪啊,木木说师烨裳晚上睡觉睡得轻,你别老半夜去闹人家呀,看她最近黑眼圈很重,木木心疼哇,你照顾好她,别搅我好事行不行?”汪顾当时气得差点摔电话。她闹个鬼!她天天留宿公司就为了催师烨裳早点睡觉,可师烨裳有时连那些不知道哪儿来的,反正不是国代的财务报表都会亲自查对,一对就是一整夜,怎么劝也不听,每天睡那么两三个小时,能不黑眼圈吗?! 还有汪露,明明是个不相关的人,自从得知她追求师烨裳的消息,就边给汪顾家二老通风报信,边望洋兴叹地劝她家堂姐:“你以前被人迁就惯了,现在可得有迁就别人的觉悟,别动不动就不让人上床睡,这样不好。”汪顾:“……”到底是谁不让谁上床啊? 就连汪妈妈,从小就最偏袒汪顾,遇事总是“小顾出发点是好的,就是方法有点问题而已”的汪妈妈,昨晚也含蓄地发表了她对汪顾出发点以及方法的意见:“晚饭你喝酒了,睡觉的时候啊,咳咳,轻点儿,啊,轻点,师小姐像块薄玻璃一样的人,脾气又软得很,你别把人家,呃咳咳,伤了。”汪顾心念,您老人家想点别的好不好?我们那是正常的女女关系。可这种事只会越描越黑,汪顾清楚,于是她咬牙切齿地长叹了口气,苦不堪言地看着汪妈妈,“妈,我不是那号随便的人。” 所以说,这人啊,长一副不闻世事,弱不禁风,像能透光的样子好处真是无穷大。无论她背地里是怎样气势汹汹把人当孙子一样训个狗血淋头,也无论她心里揣着多少恶毒的坏主意,在她稍显虚弱的时候,总会有不明真相的群众站出来袒护她,恨不能把那个“嫌疑犯”先凌迟到一半再活活坑埋,快埋死时抓出来车裂,车裂后还要鞭尸,鞭得无处下手了,挫骨扬灰才算了事。 想她汪顾自从认识了师烨裳,什么时候不是那被欺负得翻不了身的苦命良攻啊?师烨裳说一她不敢说二,师烨裳一哭,她立刻哄到手软,师烨裳生病,她比谁都担心,师烨裳笑了,她比谁都开心…就这,她还要遭谴责,到底有谁比她更冤吗?别提窦娥,窦娥受的那点小冤都已经平反昭雪了,可她呢?还不知得熬到猴年马月去。 “爸,我做饭的手艺可是跟您学的,你瞧我妈和我,不都还活得好好的吗…” 102——不—— 师烨裳晕乎乎地被汪家人拉着逛了一上午,难得在一日中日头最毒的钟点产生饥饿感。 宫保鸡丁,洋葱牛肉,清炒油菜,苦瓜排骨汤,加一小碗米饭,她觉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幼年与母亲同桌吃饭时,无论吃什么都有滋有味的日子里。 下午,汪妈妈招来两个当年一起回迁内陆的亲戚,使唤汪爸爸去市场买海鲜,自己则开心地与师烨裳打起广东麻将,发誓要把逝去的休闲岁月找补回来。汪顾不会打广东牌,只好坐在师烨裳身边乖乖看着,汪妈妈边聚精会神地取牌抽牌,边告诉汪顾打牌也是一种社交手段,让她好好跟师烨裳学习。 师烨裳打牌,牌章很鬼,十三张牌上手,她也不理牌,只看一眼就盖牌,眼睛光盯着牌井里的牌看。吃碰时,她竟能准确地从背盖的牌龙里挑出并不挨序的两张牌,从未叫错,看得一桌麻婆也连赞她牌章老道。 四圈麻将,从午后打到晚上收牌时,一算账,居然相当诡异地人人不输不赢。当台面三人都去抽麻将台抽屉数钞票时,师烨裳致歉起身去了洗手间,汪顾拉开她位置前的小抽屉,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才想起师烨裳因为出门没带现金,所以一直在打无本麻将。难怪起手两盘她都将一家番数喂肥,接着便是三家一齐顶牌顶到臭,直到第三盘她看赢面大了才开始专注自己牌章,果真六道过手而已,她就凑了把小三元,赢出平日一杯咖啡钱来。 “师小姐人漂亮、教养好、人聪明、牌章也高,囡囡,你这个给人家当职员的可不要跟人家差距太大,赶紧学学广东牌,今后咱们好一起上阵啊。”汪顾的婶婶,也就是汪露的妈妈依旧保持着广式特色的唤名方式,历来管汪顾叫囡囡,不过用的不是中文里nan的发音。 汪顾干笑着码牌入夹,假乖巧地点头应:“是啊是啊,我这一年学的东西比之前六年学得都多。”确实,除了没学打麻将,她基本啥都学了。 晚饭主菜是汪爸爸买回来的海鲜。 蛎蛏蚶蛤螺蚵蚌,虾兵蟹将鱼美人,过水焯熟即上桌,沾品无限任君选,真真甜酸辣咸皆美味,文吃武吃总相宜。 贝类里,有一种叫毛蚶的蚶子是汪顾家每每海鲜大餐必定出现的保留菜色,做得好的话,它的两瓣贝壳里会包着稀稀红液,用手掰开,就像有鲜血从内里流出,所以汪家干脆管它叫血蚶。 别看汪爸爸做菜手艺与汪顾不相上下,可这几十年来他煮毛蚶已然煮出了经验,就为研究怎样才能把毛蚶煮得断生不老肉,他曾一气买回八斤毛蚶练手,当天就吃得汪顾和汪妈妈在半年内拒绝见到毛蚶这种生物。 吃海鲜自然不能喝啤酒,于是师烨裳让汪顾提前开车回她家取几瓶白葡萄酒过来,顺便把大熊和旺旺带回家,以免明天上班不方便。汪妈妈说,要是她家里总没人,不如就把大熊和汪汪留在这边,一来方便喂养,二来可以陪他们两个老人玩。师烨裳一想,也好,毕竟她自己最近忙得昏天黑地,席之沐又被李孝培缠得脱不开身,先养在这边,等她抽出空来回家时再顺路过来取就是。做了这般打算,她便将大熊和汪汪托付给了汪家二老,只把取酒的任务拜托给了汪顾。 她提醒汪顾:“干白都在地下室的酒窖里,你进去的时候记得开灯,楼梯很陡,小心脚下。”汪顾见师烨裳肯把大熊和汪汪留在自家,顿时咧嘴乐得像颗叉烧包,喊过白白,拿起钥匙便一步三颠地走了。 “师小姐,咱不管她,咱先吃。”汪爸爸把海鲜们端上桌,招呼师烨裳坐下,“没办法跟大澳龙,波士顿小龙比,可我们这边菜市场卖的海鲜还蛮新鲜的,螺啊,贝啊,鱼啊,都是活的!” 师烨裳从小喜欢吃海鲜,各式各样的海鲜她基本吃了个遍,现在虽然失去了味觉和嗅觉,但这并不影响她对海鲜的热情,她指着那盘毛蚶客气地问汪爸爸:“伯父,请问这是血蚶吗?” 汪爸爸吃惊她居然会认识毛蚶这种东西,更吃惊她晓得毛蚶的俗名,连忙回答:“是啊,是啊,难得师小姐也知道这个。” 师烨裳接过汪爸爸递给她的一大碗毛蚶,抓了一把,又把碗放回原处。汪露的妈妈看她掰贝壳时熟练的样子,忍不住赞她是个生活家,而她,确实不赖。 天色全暗时,汪顾回来了,手里提着两个大袋子,里面装着六支干白和两支贵腐酒,一进门就嚷嚷着找不到师烨裳要的那支德国Riesling。师烨裳说家里的白葡萄酒全放在酒架顶上三层,按理不会找到贵腐,却还找不到它。汪顾也郁闷着呢,师烨裳家的酒因为有专人打理,酒目对应酒架标号全是一目了然的。师烨裳给她酒单,指明九瓶酒分别都要什么年份什么牌子的,其余八瓶她均能按图索骥地顺利找到,就剩一瓶Riesling,大概是录入的时候出错了,她在酒窖的查询电脑里输入酒名,答案居然是空。 她汪顾不是个容易气馁的人,她相信以师烨裳的记性绝不会搞错事情,干脆搬了梯子直接上架找。然而近五米长的三排酒架,林林种种上百瓶白葡萄酒,连雨果世家的酒她都找到了,却就是找不到那支师烨裳说要让它当主角的Riesling。 “找不到就只好下次了…伯父伯母,真是抱歉。”师烨裳笑得有些无奈,她想用最好的东西来表达自己对汪家二老的感谢,可终是未能得偿所愿。 汪妈妈汪爸爸吃毛蚶吃得满手满嘴都是红液,听师烨裳这么说,汪妈妈连忙捏着毛蚶贝壳摆手,“别别别,快别这么说,你好意,我们明白,我们喝不出好酒和更好的酒有什么区别,你不嫌弃的话,今后常常来看我们,我们就很高兴了,你比好酒重要多了。”汪妈妈说话,风格往往比汪顾还彪悍,经常会说出一些感情外露的话来,这在她那一代的国人里,并不多见。 因为吃饭的人多,汪露的妈妈和在座的另一位阿姨又都是能喝的人,汪顾便一气开了三瓶酒。全是干白,没有醒酒的必要,师烨裳细心地让她连酒具一齐带了过来,金色的酒液注入六支白葡萄酒杯中,在无风的夏夜里愈显芳香。 “来来来,我们欢迎师小姐今后常来,也欢迎大熊汪汪入住,今晚我借花献佛,喝师小姐的酒,说主人的话!”汪爸爸端起酒杯,按照南方礼节,高高地举着杯子。 “是啊!常常来,最好每天来!不不不,最好住在这边!这样我们就不会三缺一了!”三个麻将婆婆打了半天牌还不过瘾,一个劲儿撺掇师烨裳入住汪家。 好在师烨裳应付人的功夫不比谁弱,一举杯子,她笑得很真诚,“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一定。” 一时间,饭桌上觥筹交错,一仰一干,悠悠干白葡萄酒也喝出了堂堂二锅头的气势。 师烨裳因身体缘故,近段来酒量一天不如一天,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随便就能干掉三瓶红酒的人了。等五瓶干白喝完,席间各人醉话早是纷飞,她也惝恍有些蒙。汪妈妈酒精过敏,滴酒不沾,宴到过半时就着烛光见她越喝脸色越白,便提出请她进屋喝杯茶。师烨裳本不爱扫兴,但知道自己再喝下去明天一定无法办公,于是只得向席间道声少陪,与汪妈妈一齐走向汪顾所谓的VIP套房。 葡萄酒的酒劲远比啤酒白酒冲,师烨裳知道自己将醉的时候,为时已晚。她的步子还是稳的,但头开始痛,意识也不复清明,坐进沙发里,她头一件事就是将手探进外套内兜翻找止疼药。汪妈妈取茶具时听见身后有一声金属撞地的清脆响动,回头去看师烨裳,她依旧一脸云淡风轻。 汪妈妈担心师烨裳茶酒撞,所以将梅家坞龙井泡得很淡,茶沏出来盛在青瓷茶盅里,喝惯铁观音的师烨裳还以为那是白开水。她偷偷含在嘴里的药片都快化了,也管不得三七二十一,端起杯子稍微吹凉一点就牛灌下去。 “谢谢伯母。”师烨裳咽下药,觉得安心许多,可酒精上头的速度比她想象中快,她再想说些什么话来表示感谢,舌头又不利落了。 汪妈妈拍拍她的肩,取过她手里的茶盅,替她再满一杯,“师小姐,你身体是不是不太好?气色很差的样子,下星期我带你去看中医吧?” 师烨裳的苍白是显而易见的,脸上唇上都不带一丝血色,整个人看起来像能透光,颈间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像普通人手背上的一样,看得见,数得清,隐隐浮出,被她每一个动作牵动,竟有一番病态的美感。 罕少有女孩子像汪顾一样能没病没灾从小健健康康丝毫不让大人费心地平安长大,每每汪露的妈妈在汪妈妈面前提起汪露那个病秧子,汪妈妈就会觉得很庆幸。当然,这里庆幸的并不是汪露生病,而是汪顾没病。 师烨裳想睡了,眼皮子一合就再不愿抬起来,可当着汪妈妈的面,她不好与在自家一样,说倒就倒,唯有强打精神应付着,“我没事的,从小就这样,”只是最近更严重而已,“让您担心了。伯母,我去洗个手,失陪一下。”汪妈妈忙说没事,她便起身进了浴室。 海鲜吃完手上总会有难闻的腥味,汪妈妈理解,自己虽然已经洗过一遍手,但还是忍不住想把手捂到鼻子前闻闻。 还好,新的洗手液去腥还是蛮不错的… 她很满意超市售货员的推荐,刚打算替院子里那几位喝得正HIGH的人沏点茶,茶壶一抬,却发现茶几下有个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弯腰捡起,看清是一个贝壳形状的黑丝绒小盒子。 盒子很小,大概只比一元硬币大些,她无意识地开启盒面,被里面的东西吓了一跳——一枚简环铂金戒指上,居然并排镶有两颗光彩夺目的硕大钻石,一颗方形黄钻,一颗方形蓝钻,两颗钻石均超过三克拉,紧紧挨在一起,做工极尽细致,市价何止千万。此外,盒盖里,还藏着张小小的照片。 照片里的人,纯纯一身白,坐在午后大窗前,藤制沙发间。笑,笑得满脸戏谑。 阳光撒在她身后,照得她满身明黄。 照片虽然小,但由于光影用的好,面部细节得以尽数呈现,汪妈妈乍一看,以为那是汪顾的照片,心里想着俩孩子感情真好,可仔细一瞧才发现,相片里的人,明显比汪顾年长,鼻梁也不若汪顾直挺,最重要的是,因为逆光,她很轻易地看出了那人长着一双标准的尖耳,并不是那只被自己教养长大的小飞象。 103——破—— 师烨裳从洗手间走出来,一眼就望见了汪妈妈手上那个常年放在自己心口捂着的黑丝绒盒子。 因为不是Tiffany,不是Cartier,不是Harry Winston,也不是VanCleef&Arpels,所以连一个不带托撑的小盒子都必须订做。戒指上两颗彩钻,一颗出自九七苏富比珠宝专场,一颗出自千禧佳士得秋季拍会,黄钻大些,蓝钻小些,分别于入手当年重新切割镶嵌。 黄钻之前是颗马眼裸钻,知道师烨裳不喜欢泪钻马眼钻之类的弧角异形钻,张蕴兮拍下后,不远半个地球的距离,亲自带着它去了趟比利时,硬是把一颗七点九克拉的马眼黄钻打磨成了未足四克拉的方钻,等于完全剥落了马眼原钻的外皮,生生折损了这颗异形钻原有价值的一半。 张蕴兮说:“只有一颗彩钻配我的宝贝,太孤单了,来年有了好的彩钻,再加一颗,两颗在一起,我才放心。”九七年,即将于次日度过二十岁生日的师烨裳,正伏在张蕴兮身上,用手一点点剥落她引以为傲的理智。无论多么习惯说长句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很难理清词语间的顺序,所以张蕴兮只能磕磕绊绊地说出上面那句没头没脑的话。 “是谁说□的时候不要东想西想坏气氛的?嗯?” 师烨裳“年轻”的时候,脾气比现在刁钻古怪得多,她可以不要什么狗屁生日礼物,但她不能忍受张蕴兮在□时想着钻石,而不是她。 三年后,张蕴兮如愿以偿地在另一场拍卖会上高价入手一枚古董蓝钻戒指,当天,它被送入钻石切割基地,蓝钻脱离黄金抓爪,移镶到师烨裳的戒指上,毫无艺术感地与那颗黄钻并排放置。整个工艺过程仅耗资六万美元,但破坏掉的艺术价值高达百万。镶钻的工匠动手前一而再再而三地询问她们是否真的要废弃那个做工精良历史悠久的黄金戒托,张蕴兮毫不犹豫地点头,一个劲儿催促他快一点,因为她还要赶第二天的航班送师烨裳回校考试。 一枚永远不可能为人称道的戒指,保有的只是相恋的两人间极尽默契的恶趣味。 二十四岁前,师烨裳从来没想过要摘掉它,可如今,它只能静静地躺在华丽的盒子里,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它一眼。 “这相片里的人,跟小顾长得很像。”汪妈妈捏着盒子的手有些抖。 师烨裳知道再无隐瞒的余地,唯有默默移步汪妈妈面前,取过盒子,咔吧合起,重新放回自己的外套内兜里,在汪妈妈身边坐下,无关紧要地笑着说:“您若想知道她的事,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汪妈妈嘴角扯出一线苦涩的弧度,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头,“认祖归宗也是汪顾应该做的,我们从收养她那天起,就已经预备了今天。” 在福利院里,第一次见到小小的汪顾时,汪爸爸刚满二十六,汪妈妈将近二十五。 两人结婚四年,膝下无子,原因是汪妈妈先天子宫畸形,无法孕育。之前保育员提供了厚厚一册备选婴儿及幼儿的资料相片,两人看得眼花缭乱,窝在家里认真地研究了四天三夜,还是拿不定主意,于是打算到福利院里亲自找找最有眼缘的那个孩子。 福利院的幼儿部与婴儿部是分开的,处于福利院两头,以防幼儿喧哗打搅婴儿睡眠。汪爸爸与汪妈妈当时都在中学任教,本认为还是三岁以上的孩子好一些,毕竟不用喂奶哄觉换尿片了,但福利院里三岁以上的幼儿基本都会多少有些坏毛病,看过几个,两人觉得很失望,刚打算暂时回家,深入征求父母意见后再做决定,穿过廊道时突然听到一阵咯咯哒哒,像是母鸡下蛋般的笑声,两人不由收住脚步,好奇地往笑声来处瞧。 笑着的婴儿正趴在窗边小床上,一个人握着只会叫的黄色橡皮鸭子玩得很开心——她捏捏,鸭子叫叫,鸭子叫叫,她笑笑。 黄毛丫头个子很小,当时谁也没想到她会在短暂的青春期内蹿高到一米七。 汪氏夫妻控制不住地往婴儿保育室里走,对年长的保育员说明来意,保育员很快拿来了黄毛丫头的资料:出生未足周便被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男人抱来,身上只穿着普通的婴儿装,从上到下没有一件能够在日后证明身份的信物,似乎是个来历相当干净,日后也不会引起纷争的孩子。 汪妈妈走到婴儿床前,鞠下身子去看那个屁股朝天的小娃娃。小娃娃自顾玩着,没有理她,还在捏那只善心市民捐来的旧玩具鸭子。鸭子叫“叽”,她笑“嘎嘎”,叽叽,嘎嘎嘎…汪妈妈征得保育员的同意,轻手抱起她来,她毛毛的脑袋因为缺乏营养,还不能自主控制得很好,有些耷拉向后,可是一双猫爪子样的小手皮得要命,一下去摸汪妈妈的鼻子,一下又在汪妈妈面前显摆她的鸭子。 保育员说这孩子很乖,很聪明,吃饭睡觉都不让人费心,哭得也少,就有一点不好,到手的东西会牢牢抓着,谁抢跟谁急。汪爸爸觉得这样的孩子不错,至少不会乱丢东西,于是想试试娃娃是不是真的像保育员说的那样,“谁抢跟谁急”。 他朝娃娃伸出手去,指着她手上的鸭子,做了个“可不可以给我”的动作,没想到娃娃居然咯咯笑着真把鸭子给了他,气得保育员在一旁直骂“二五仔,正一冇良心”。 人呐,就是一种喜欢专属,热爱特权的动物。保育员一骂,汪爸爸反倒开心了,边握着鸭子自己捏响逗娃娃笑,边对汪妈妈说:“乖女,真喺乖女嚟咖,你睇佢笑得几得意。” 汪妈妈也很喜欢这个不哭不闹的小娃娃,抱着她就不愿放下,汪氏夫妻一直在保育室里待到福利院接访时间结束,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早已熟睡在汪妈妈肩头的娃娃,缠着快下班的保育员带他们去办领养手续。 领养资格复查的几天里,汪氏夫妻除了最想见到小娃娃,就是想见前来寻访的福利调查员,小夫妻两个根本不管审查能不能通过便偏执地布了一张婴儿床,一辆婴儿车,还有许多比着小娃娃身型买的婴儿服,婴儿帽,婴儿袜子…调查员最后一次来访时告诉他们,他们的收养资质是符合要求的,但有一对同样符合收养条件的夫妇也在申请领养小娃娃,两对夫妻相中小娃娃的日期仅差一天,收养条件不分上下,一对拥有良好的教育环境,一对拥有坚实的经济基础,福利院必须提交仲裁。 汪妈妈一听这消息立马哭了,汪爸爸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冲动之下,他一把揪住调查员的手,语无伦次地对她描述着这几天来他们夫妻二人雀跃期盼的心情,并表示无论生活多么艰苦,他们一定尽己所能保障孩子的生活环境。调查员走后,汪妈妈哭着埋怨汪爸爸不礼貌的行为,心里觉得收养的事恐怕会因为汪爸爸的一时冲动而告终,于是眼泪更凶,直哭了个天昏地暗。 半个月后,审查结果下来了,当时电话还不发达,用的是快件挂号投递。汪爸爸从信箱里取出那个印有福利院标志的信封,手抖都不算了,大夏天里连牙齿也在打颤。 当晚,两人端坐在饭桌前,汪爸爸让汪妈妈启封,汪妈妈又推回给汪爸爸,两人都害怕看到内里是不如意的消息。次日,两人双双请假,拿着婴儿车和小衣服就去了福利院,保育员把小娃娃交给他们之前,告诉他们那个被汪爸爸揪住抹鼻涕的调查员在仲裁处与顶头长官据理力争,火药味十足地大辩了一场,这才把抚养权夺取过来。 一家三口回到居所,卧病在榻的汪爷爷看见小娃娃,亦是中意,对儿子儿媳妇说:“我给她取名汪顾,提醒你们做什么都要顾着她。” 于是有了“汪顾”,这个从小揪着什么都不肯放开的黄毛丫头。 顺带一提,那只黄色小鸭子在她离开时,本该归还福利院留以后用,但她死揪着不放,保育员只好送给她,直到现在,小鸭子还在她家浴缸边放着,虽然颜色早已褪得斑驳,但从外表看来,还算只鸭子。 回迁内陆后,汪氏夫妇为了让汪顾尽快适应北方的生活气息,努力学习普通话,可学语言这种事情,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两人叽里呱啦跟着街坊四邻学了小半年,生硬的腔调还是不见起色,反观汪顾的爷爷奶奶倒是一口流利的中文,于是教汪顾说话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到了两个老人家身上。刚开始,汪顾不说话,光咧着嘴一劲儿冲老头儿老太太傻乐,害二老将将要笑出肺痨来。 汪顾五岁时,有一天,趁大人不注意,自己揪着围栏蹬着树干拧着树枝便爬上了院子里的玉兰树。汪爷爷生前种下的玉兰树都是围着墙栽的,她一爬上树就往伸向院外的树枝一头去。当时临近入冬,北方的换季邪风那是一阵一阵的,她刚爬上树没几分钟,四下里突地狂风大作。 玉兰树枝干细且密,风一刮整个树就像个疯婆子似地竖起满头糟发。汪顾个子小,手臂力气也大不到哪儿去,脚下站不稳,手上抓不牢,只能往墙头下面栽,所幸墙外的树底下站着个身手敏捷的叔叔,既没有被她砸死,也没让她摔死,一蹿身,把她接抱住,拉着她的手将她牵到大铁门口,送回给汪奶奶。 那次过后,汪家人对这彪悍的小祖宗严加监护,勒令她不许爬树。 可无奈祖宗就是祖宗,有聪明的祖宗才会有聪明的中华民族。 不让爬树,那咱就爬点儿别的。爬墙可以吧?她没问,先爬。 你说你爬就爬吧,偷偷摸摸爬上去了,看两眼没什么稀奇的赶紧下来不得了吗?人家个彪悍的还偏不。她爬上去,看看四下没人,可是来劲儿了,手脚并用站上墙头——她在上面来回溜达。 这夜路走多了都未免要撞鬼呢,何况是墙上?毫无意外地,她又摔下来了,这回叔叔来晚,只捞着送她去医院。汪爸爸汪妈妈赶到医院时,叔叔已经离开了,祖宗脑袋肩膀总共缝了七针,小臂打石膏,一个冬天暖洋洋。 汪家人不是傻子,他们隐约能猜到这个“叔叔”与汪顾生身父母有关系,当他再次把汪顾从街头小烂仔的拳头下解救出来,送回家时,他们千恩万谢并热情地请他进屋吃饭。“叔叔”很酷,比二五八万还难招,他说他只是个邻居,次次都是恰巧路过而已,说完扭头就走。 后来发生的事情,更恰巧,巧得汪氏夫妇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汪顾上大学那年,汪爸爸得了尿毒症,如不换肾,时日无多,如果换肾,有没有合适的配型那都两说,仅仅高昂的手术开支就足够令一家三口陷入举步维艰的困顿泥潭。汪妈妈怕汪顾担心,并没有将实情告知,但没过多久,汪顾还是从汪爸爸日渐蜡黄的脸上看出了问题,成天郁郁寡欢。汪爸爸第四次去医院做血液透析时,院长亲自把汪妈妈请到了办公室,询问汪爸爸是否有意接受手术,并明确手术费用及肾源皆已到位,只需家属签字即可。 “她为我们安排了很多事,我们应该感谢她,”汪妈妈和蔼地望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师烨裳,指指她心口的位置,言语中并无责怪,“不知道,她现在还好吗?” 师烨裳笑着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摊开的左手五指,原本无名指根深刻的戒痕,早已消失,“她…不在了。” 104——蝇—— 七月半,未成年人本应在享受畅快淋漓的暑假,参加一些名存实亡的义务劳动,为祖国做些力所能及的贡献,可是端竹这个未成年人,还得被校方逼着参加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赛前重点培训。 以她的学知水平,其实大可不必为任何考试操心,属于丢给她本书,让她自己去啃,啃完考她就好的机械学生,但校方秉承“教师是学生在通往知识殿堂大道上的领路人”这样一个容易误人子弟的原则,要求所有尖子生“自愿”留校,补课到八月。 郝君裔也无奈,奥赛赛什么不好偏偏赛数学,她倒霉催的,入校任教时明明全科任选,她硬选了数学,这下好,要命了不是?她最最盼望的暑假算是不彻底奉献和谐校园建设伟业了。 中午一下课,她依旧埋着头急匆匆往寝室走,超过二十八度的气温中,没有空调的地方她一刻也呆不住。回到寝室,门一关,她干的头一件事就是打开空调,把自己扒光,扎进浴室里边洗澡边等端竹给她送午饭来——罗丫丫死活不愿意补课,跟着祖父母去旅游了,端竹害她磕伤过那颗视若生命的宝贝脑袋,她便有了名正言顺使唤端竹的理由。 为了不让端竹打搅她美妙的沐浴时光,她干脆把寝室钥匙给了端竹,每次端竹打回饭来,如果敲门没人应,便说明她在洗澡,直接开门进去等着就没错。 今天也不例外。 端竹捧着食堂的盛盘,鞋尖在门板上踢了踢,里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她只好把装着饭菜甚至汤水的盛盘放在走廊的水泥围栏上,掏出钥匙来开门。 “郝老师,我来了。”端竹踢上门,把盛盘用报纸垫着,放到郝君裔的书桌上。 郝君裔在浴室里洗得正爽,听见她喊话,只应了句:“啊,坐!”便又继续专注她未竟的剥皮洗骨流程。 五分钟后,端竹又看到了那个揉着一头湿发,穿着黑白两色趴趴熊半袖睡衣,懒散地笑着从浴室里拖拉着沾水橡胶拖鞋走出来的人。 “丸子,今天的课没问题吧?” 自打端竹害她伤了头,她便不再于私底下唤端竹姓名,改称其诨号“丸子”,好心情的时候,称其雅号“章鱼丸子”,心情非常好的时候,称其全号“章鱼小丸子”。 “没问题。” “没问题下午你就不用去上李老师的平面几何了,赵老师说你去上课她压力大,放你半天假,给你门禁批条,你爱干嘛干嘛去,就是要注意安全。”郝君裔饿狼一样坐到书桌前,拿起扭曲的薄不锈钢铁勺就往嘴里塞饭,连端竹这种“无保户”家庭出身的孩子日久天长也觉出难吃的食堂饭菜,她却吃得津津有味。 佳景学校常年采取全封闭式校园管理,除了一些公休假日,住宿生想出校门,必须有班主任开出的批条,同理,任何人想要进入佳景校园,亦需要寻访对象的班主任或生活老师知会校警值班室方可放行,当初林森柏就是看准这点,才不惜牺牲升学率,把端竹送进佳景,以保证她的安全。 郝君裔吃完饭,抽张纸巾擦擦嘴,大笔一挥,签了张门禁批条,告诉端竹务必在晚寝灭灯前回来,她要查房的。端竹乖巧地接过批条,说了谢谢,收走盛盘,临出门时没忘提醒她在头发没干透前不能睡觉。 “知道啦,啰嗦的丸子同学。”郝君裔摸摸半干的头发,又摸摸自己的肚子,挥挥手,送别端竹,又穿着拖鞋沓拉沓拉走进浴室洗手刷牙上床睡觉。 这位邋遢懒惰的郝老师与盛昌集团里威仪八面的董事长全然不似,但她过得很开心。 …… 她一觉醒来,将近下午三点了。 下午茶有昨晚在校门口买好藏进冰箱里一元人民币两块的鸡蛋糕和郝爸爸随比郝爸爸官阶更高的高官出访友好邻邦时特意给她搜回来的蓝山。从床底下拖出一台锃光瓦亮的专业咖啡机,插头顶上不知道打哪儿冒出头来的一个排插电源,灌水,三分钟煮好一壶咖啡,她心满意足地去翻那个同样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小冰箱。 郝君裔将装鸡蛋糕的塑料袋凑近鼻子闻了闻,猪拱食似地叼起一块,喝口烫嘴的黑水,“唔…美味。”她仰头感叹人生无限好。 谁说好咖啡就得配好蛋糕或者好松饼?以她郝君裔多年吃嘛儿嘛儿香的经验,只要咖啡好,吃什么配都美好!五毛钱一块的蛋糕算什么?要不是那个打着“四块钱一斤”招牌的老太太因为最近暑假人流大幅减少而懒得出摊,她宁愿去吃老太太做的红枣发糕。 按学校的课程表,上午是她给学生讲代数,下午是赵老师给学生讲几何,晚上学生自由活动,想上自习的上自习,不想上自习的可以到学校机房上网玩游戏——对于尖子生们,学校的态度总是极尽宽松的。因为他们本身就有争强好胜的因子活跃于体内,一贯优秀的成绩不容许他们思想松懈。就这一部分学生而言,被人踩上头顶,那简直是不可饶恕的事情,所以在学习气氛浓厚的大环境中,无论给与这部分学生多大的自由,校方也无需担心他们成绩下滑,反倒希望他们能够劳逸结合,争取有好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早日实现“今天我以X校为荣,明天X校以我为荣”的无耻校训。 郝君裔喝完咖啡,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从现在开始到晚上十点是她的自由活动时间,她可以想干啥干啥,想逛哪儿逛哪儿。 可她想干啥…又想逛哪儿呢? 抬手看看表,估计这会儿林森柏那只醋缸已经回公司上班了,她塞起蓝牙,拨通咪宝的手机,打算跟她聊聊天。 “你好,哪位。”咪宝睡得正酣,声音里全是黏糊成一片的软糯,这令郝君裔轻易想起曾经两人在一起的日子,咪宝每逢在清晨醒来,总喜欢把脑袋捂进被子里,挣扎着不愿起身的情景。 “小筠啊,我是郝君裔,午饭吃了么?”这是废话,但却是最好用的废话。 咪宝在那头不知道稀稀疏疏做了些什么,做完还是一把支吾不禁的眠腔,“你怎么也问这个,烦死人…别告诉我你也打算让我辞职准备养我,我会摔电话的…”就这声音,怎么听也不像能摔得了电话的,撑死顶多是个丢。 “林森柏说她要养你呀?不错嘛,进步了呢,以前她跟君袭在一起的时候,恨不能让君袭替她包产包销了,她好端一身清闲,你果然容易让人产生保护欲。”郝君裔嘴角挂起一抹坏笑,环手胸前,翘脚上桌,面向天花板静等下文。 果然,蓝牙耳塞里立刻传来咪宝不耐的磨牙声,“我说,郝君裔,你找架吵呢吧?您老就不能高抬贵手,别哪儿痛戳哪儿?” 咪宝最烦人家把她当弱者,动不动就找个借口来保护她。 她钱隶筠到底是缺了只胳膊,还是少了条腿哇?那么多人争着要保护她,这不是活把她个健全人往弱势群体里推吗?如果她做了这么多慈善,献了那么多爱心还不能得到世人的平等对待,她真不得不知音体一番了:好心人啊,我该如何感谢你们为我撑起的一片有情天?无声控诉,千里尊严保卫之路血泪斑斑! “得得得,不戳,不戳,我就看你变没变而已,真的,没其他意思。”在她面前,钱隶筠可能还是那个年轻气盛钱隶筠,但一物降一物,听闻林森柏的别扭气比钱隶筠同志更甚几分,那俩估计吵不起来,因为一不怎么着就开始打冷战了,而钱隶筠是最受不了冷战的,“我还想告诉你,今天华端竹可能会回去,你听着点儿门响,我放了她半天假,按说学校下午三点开小门,她要这会儿走,你算时间开门吧。” “唔…”咪宝的声音,一听就是从枕头里发出的,“她知道密码的,不用开门。”林森柏总会忘记带钥匙,所以她干脆将家里所有的锁都换成了指纹密码锁,以端竹的记性,绝不会忘了密码是以日期倒序设置的,所以,咪宝完全可以放心地睡觉,不用担心别的事情…“等等!郝君裔,你说什么?你放她半天假允许她出校门了?!”咪宝猛坐起身,五指紧扣在手机上。 郝君裔对她突如其来的激动感到莫名其妙,只好摸着后脑勺老实回答:“是啊,干嘛?这是学校又不是监狱…” “你快让值班室把她拦下!她不能自己出门的!至于为什么我见面再向你解释!”咪宝说完,立刻挂断电话起身穿衣。 郝君裔难得见咪宝这副火烧火燎三魂出窍的样子,自然明白事态严重,抓起案头的校内电话就往校警室拨。应答的校警说标着“华端竹”姓名和学号的批条刚才确实收了一张,他们比对过学生证上相片就放人了,现在校门口往外看不见那女孩,可能已经走远,或者上车了。郝君裔草草交代校警,如果看到端竹,务必将她带回学校,同时让他们留意校门附近有没有异常情况和陌生面孔。 她边按下手机上的应急快捷键,边挂断座机通话,慌忙中,她只换了身普通的休闲服,连短袜都来不及穿便蹬上球鞋,匆匆跑出门去。 105——营—— 端竹在佳景学校接触到的小世界,与在从前的公立学校接触到的很不相同。 公立学校与私立学校的区别,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学生群体的差异。当然,这并不是说公立学校里的学生一个个都出自贫民家庭,相反的,各个城市的重点中学里,往往汇聚了众多高干子弟与豪富子女。高升学率,高素质的师资队伍,悠久的学校历史,这些都是传统家庭极为重视的教育指标,无论官商,在对待子女的教育问题时,从来不敢掉以轻心,拉关系跑后门交赞助费早已是存在于各大重点中学,重点小学,乃至重点幼儿园里的潜规则。所以近年来公立学校里学生家境和成绩,均出现了两极分化的情况,相较之下,私立学校的学生群体要显得纯粹许多。 在中国,私立学校几乎是贵族学校的代名词。高昂的入学费可以换来舒适的生活学习环境,家长需要担心的,仅仅是教育质量而已。抓住这种缺憾心态的校长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一些成立时间较早的私立学校,除了提高各项费,以用于完善学校硬件设施,在挖角优秀教师和优秀学生方面,更是不遗余力,这便使得私立学校的升学质量节节攀高,乃至涌现出众多高考状元,奥赛冠军。 佳景学校的入学费,正常情况下是在入学时一次性缴纳五万,其后每学年包含住宿和学杂费用共计三万,初中三年读完,杂七杂八的东西加起来,不下十五万。高中部的花费则更加昂贵,几乎是初中部的两倍,普通家庭根本无法负担这样的费用,于是校内学生,不外富豪子弟与一些得到全免优惠入学的绩优生。 端竹是绩优生,所以端竹得到了全面优惠。可在这样的学校里,“绩优生”并不是一个光荣的名词。 有所谓一桶水不摇,半桶水晃荡,说的就是佳景学生之间的状况。 能够负担每年十五万学费的家庭,必定富贵,但富与富之间的差别,还是很明显的。 巨富的子女,一般倾向于出国就读,或入读全国顶尖的公立学校,从不屑于在这种浅薄的优渥中成长。小富的子女,一般倾向于进入本市顶尖的公立学校,因为六年四十五万的教育费用,不是每个百万富翁都舍得从腰包里往外掏的。于是乎,佳景学校里,大多是暴发户子女。什么做成衣的,搞外贸的,挖煤矿的,倒建材的…一水儿水儿都是这种家长。 暴发户最喜欢做的,无外斗富,暴发户子女耳濡目染,大多也热衷斗富,所以佳景学校里最为浓郁的氛围不是学术氛围,而是斗富攀比氛围。这位说今天我爸买了辆悍马H3,前天我妈又买了条爱马仕丝巾,那位说H3算什么,我爸的布加迪威龙要淘汰,车商推荐H3,我爸说太次不买,老爷子最近正头疼呢。爱马仕的丝巾我妈收全了,正等新款呢。 都是半大的孩子,斗起气来谁也不服谁。你吹的大,我就比你吹得还大。端竹每天都能看见同班男同学带来一本本名车目录,讨论哪辆车子更适合自家购买,也每天都能听见同班女同学指着时尚杂志上的某张图,将各类奢侈品的区别与共通侃得天花乱坠。 渐渐地,驽钝如端竹,也明白了一些事情。 咪宝常开来送她上学的车子,叫做沃尔沃S80,市价不低于人民币五十万,而那辆黑色的,曾经被骂做连残摩都不如的,由于底盘过低以至用来运书都会令咪宝为难的车子,叫做法拉利612,市价不低于人民币五百万。她现在住的地方,也就是那间图书馆,其实是B城售价最昂贵的小区中售价最昂贵的房子,连她这一票对数字极其敏感的同学,都说不出它的确切价格,只知道它贵得令人可望而不可及。 端竹问过一个对豪宅名车很有研究的男生,法拉利612是不是不方便用来运书,B城最贵的那幢房子是不是图书馆。小男生不可思议地看了她一眼,半晌,很专业地回答:“612确实不方便运书,因为空间小底盘低,至于你说的那房子,肯定不是图书馆,听说是大老板自己留着住的。” 听完这话,端竹有些蒙,太多不解构成一张密密织就的大网,她一个对金钱毫无概念的十四岁孩子,想要将它彻底解开,谈何容易,再说,她也不能把全身心的精力都放在当侦探解谜团的事情上面。 林森柏和咪宝是好人——她想,她只需要明确这点,就足够了。 二零零六年七月十一日,下午三点整,端竹心无旁骛地拿着郝君裔给她的门禁批条,出了学校大门。她想回老宅子看看。 她有多长时间没回外婆的老屋了?一年?不,应该比一年还长些,因为林森柏和咪宝带她离开的那天,正好是初一期末考试的前一天,而现在,距离初三期末考试,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这一年中,她总有想回老屋的念头,但林森柏和咪宝都劝她不要。 “上次你家被砸成那样,连你也被抓了五个青印子,你回去,万一碰上他们怎么办?”林森柏每提起这事儿,总是咬牙切齿,像要吃人,可林森柏不知道,留在端竹脖子上被她看见的五个青印子,算得上那当天端竹身上最轻的伤。 端竹没有告诉林森柏去年夏天里,她经历了什么,她对林森柏和咪宝隐瞒了几乎所有关于那天的事情,因为她不愿让善良的人们为她担心。 她还记得,那天中午,天气还是晴好的。她吃完午饭,正逼着眼睛在背书,大敞着通风的房门却突然咣一声和上了。她睁开眼,只见堂屋里站着三个陌生人。 “请问你们是…”她话没说完,一个瘦高个子已经冲到她面前,揪着她的衣领,将她拉站起来,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抵到她脖子上,要求她不许喊叫,否则就要对她不客气。她以为自己碰到打劫的了,镇定地指了指自家四周,告诉瘦高个子她家是这一片最穷的,家徒四壁,最值钱的就是一张大床,并请瘦高个子高抬贵手,放过她。 瘦高个子冷笑一声,他身后的矮胖男人走上前来对端竹道:“端竹,几年不见,你连爸爸,”他指着他自己,接着又指向瘦高个子,“和舅舅了?”端竹觉得矮胖男人有些面善,他一说自己是“爸爸”,端竹立刻想起了童年记忆里,“爸爸”的脸。 “爸爸”道明来意,说只要端竹交出房产证,他愿意把钱分给她一部分,至于多少,要看地产商肯给多少。端竹哼地别过脸去,冷冷吐了两个字,休想。 传说是端竹“舅舅”的人,一把掐住她脖子,将她推到墙上,左手捂住她的嘴,右腿膝盖猛力在她肋侧磕了两记。端竹中午喝的是粥,反呕出来的,只有粥水。紧接着,端竹在泪光中看见一个尖嘴猴腮的女人在“爸爸”胳膊上拧了一下,让他上去帮忙。“爸爸”摆手道:“天热,一动一身汗。”女人骂“爸爸”没用,自己冲到“舅舅”身后,推开“舅舅”,让他按住端竹肩头,脱下当时市井妇女中流行的平底木屐,边用坚实的鞋底用力抽打端竹的大腿和腹部,边阴阳怪气地低声威胁端竹若不交出房产证,她便让个相熟的龟公过来给端竹“开苞”。 端竹用力忍住痛吟,咬着牙根死撑着不开口,女人打得满头大汗,终于累得受不了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哼,就这点儿小破地方,你还能藏得出花儿来?闭上嘴!坐床上去!你敢吭一声招来人,别说是你,来几个,老子捅几个!”“舅舅”胳膊上刺着花花绿绿的纹身,两刃的弹簧匕首抵着端竹后腰,逼她坐回床上。端竹按他说的坐好,从枕头边摸出奶奶的骨灰缸,忍着痛将它搂在怀里。 “舅舅”是奶奶的儿子,他只是穷疯了,却没丧心病狂到连刻着自己亲娘名字的骨灰缸也抢过来砸掉,毕竟砸毁死者的骨灰容器,是要受冤魂纠缠的。 邻居们听见端竹家砸门撬柜的动静闻声赶来时,肇事的三人已经没有了之前偷偷摸摸的沉着,他们开始大声叫骂着发泄胸中淤积的愤恨,就像三只被困在窄小牢笼中相互紧挨着转不开身的野狗,只能靠嗷嗷叫唤来重塑威严。邻居中有不明情况的,站在门口放大了胆子问端竹发生了什么事。端竹担心“舅舅”裤兜里的匕首会挥向好心的邻居,只好笑着摇了摇头,说他们是她的亲戚,在找东西而已,没事的。这时的端竹,甚至想到了正沉湎于温柔乡中无法自拔的林森柏。 奶奶,你要保佑林小姐,让她今天别回来…端竹低头,对着骨灰缸祈祷。 可是在天国的奶奶,还是那个口重耳背的奶奶,端竹的声音太小,她听不见,夜里,林森柏还是回来了。 端竹一见到林森柏,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像是停跳了半拍。当林森柏走到她身边问她情况时,她什么也不敢说,她生怕自己一说话就会连累林森柏受苦。只是后来的情况,扭转得实在太快,太猛,太出乎她意料,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她看清了下午时令自己胆颤心惊的三个人,其实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东西。 离开老宅进了新的屋子,咪宝怕她不适应,将她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都放在心上,甚至问用不用帮她洗澡。她怕自己身上的伤痕被看见,婉言谢绝。可当她站在浴室里宽大的落地镜前,脱掉沾了雨的衣服,看见镜子里那个满身瘀伤的人,她还是被吓得哭了出来。好在是浴缸放水的声音很响,换气扇的马力很足,她的哭声才没被坐在房间里等她的咪宝发觉。 …… 时间已经过去一年,那一夜的噩梦还会重复,但端竹不再害怕了。她要回去收拾她的屋子,扫掉地上的碎玻璃渣,擦净肯定已经布满灰尘的桌子和柜子,重新锁好门。 106——狗—— 校门外有一个公共汽车站,共有六趟公车会从这儿经过,其中有一辆,能够直达举厢胡同口的公车站。 现在的端竹,已经不是那个兜里一毛钱也不装的孩子了,学校刚按月发了助学金,红彤彤的一张一百块,毛爷爷的头,像太阳,可端竹想买的那本全科题海修正了端竹心中左倾的个人崇拜,标价99。9元。剩下一毛钱,仅是车票费的十分之一。 从学校到举厢胡同,路途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四公里,十路车用十分钟可以开抵,十一路车却得花五十分钟。端竹看了一眼公车站,埋着头快步往前走。她必须在晚上六点晚饭时间之前赶回学校,否则今晚她得饿肚子。 夏天的热风从地面往人脸上吹,啥也吹不干,光吹出一绺绺的热汗,端竹机械地迈着步子,一心想要快些回家。 突然,一个尖锐的女声绊住了她的脚步,“端竹!哎呀!我总算等到你了!”她抬头一看,整个人顿时像是掉进了爱斯基摩人捕猎用的冰窟窿里。 来者名叫卜美丽,尖嘴猴腮,眼大无神,头发毛躁发黄,上身穿着镶满亮片的黑色低胸T恤,下身是条粉黄色的百褶短裙,脚登早已过时的恨天高。端竹近来惯了林森柏与咪宝的着装风格,不明她这位不美丽的“后妈”如此不遗余力地糟践自己究竟为的哪般。 林青霞脸上的法令纹很深,卜美丽脸上的法令纹也很深。 但法令纹长在林青霞脸上,体现的是一种岁月荏苒留下的风情,而长在卜美丽脸上,体现的则是造物主做饭时的粗心——明明要捏糖三角的,一不小心捏毁了……罢罢罢,别浪费粮食,捏张人脸吧。 “都长那么高了啊端竹!你爸爸这一年来总说要跟你吃顿饭,没想到今儿个就在这儿遇见你了。”卜美丽揪住端竹的手腕就往路边的树荫下拖,端竹厌恶地甩开她,冷着脸严肃道:“请您别碰我,我自己走。”这女人不但不美丽,也不聪明,前一句说的是“总算等到你”,后一句又来搞巧遇,脑袋莫不是让猪拱过,或是被牛顶过? 现在的端竹,已经快比咪宝还高了,因为伙食得到翻天覆地的改善,她的四肢不再像文竹杆子,虽然由于脖子细,肩膀窄,看起来还是有些像竹签上顶着的丸子,但此竹签非彼竹签,多少算得上肯德基里叉骨肉相连的粗竹签了。如此这般,她学咪宝样子,环着手往那儿一站,气势上已经压过了矮她半头的卜美丽,所以,她不怕她。 “我和你爸爸好想你啊,你知不知道?”卜美丽貌似真诚动情地望着端竹,她欺前一步,端竹便后退一步,当她刚沾过屎的苍蝇般肮脏,“我这就给你爸爸打电话,他知道你在一定很高兴。” 端竹侧过脸去,望着街道上来往行人,计算自己如果跑回校门口需要花多少时间:这里距离学校,约半里地,折二百五十米,正常人正常跑一百米,需要十五秒钟,二百五十米,则是三十七点五秒钟。三十七点五秒之内,只要她不被那个“舅舅”的匕首捅伤,她就安全了,但“舅舅”尚未出现,看样子也不会在二十五秒之内出现,所以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没有必要作出在大街上狂奔的事情来。 “请您不要自说自话,我对见他并不感兴趣,我要回学校了。” 咪宝阿姨说,女孩子,就算再讨厌一个人也只能用动作,而不能用言语表达,不然会自贬身价。端竹近来把咪宝奉为偶像,把咪宝说的话当金科玉律一样遵守着,所以她想趁卜美丽打电话的时候与她划清界限,顺便道别。可是就端竹这戒尺脑袋,你就是把她打死,她也想不到卜美丽刚把手机放回裙兜里,她那位“父亲”就不知从哪个下水道的窟窿眼里钻了出来,又是一把扯住她的手,嘴里说着亲热的话,任她如何挣扎也不肯放手。 端竹急了,一张清纯可人的小脸憋得通红,“您若再不放手,我会喊救命的。” “你是我亲生女儿,户口本上我华布举是户主,你连跟我吃顿饭都不肯,你喊救命啊!喊啊!就算警察来了,也只会说你不孝!”华布举笑嘻嘻地从裤兜里拿出那本害林森柏花了五万买通各种关系才弥补了手续缺失的红皮小本,手上劲道半点未松。 壮年男人的力气终究不是端竹一个未成年小女生能比得了的,端竹可以俯视她那矮胖的父亲,却不能推开他,就在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辆警车急停在五步开外的路边,里面钻出的几个警察叔叔驾轻就熟地翻过非机动车道围栏,团围到她身边,勒令华布举立刻松手。 华布举不甘心,扬着户口本喊道:“我是她亲爹!亲爹管教女儿,你们警察管得到吗?没哪条法律说当爹的不准抓女儿的手!她还是未成年!她的一切都归我管!她现在是被人拐带啊!她出事了你们负责吗?她…”他说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直到他发现有警车接二连三赶到,甚至连刑侦支队的便衣都来了。 有个看起来官阶不小的中年警察边拨电话边往这边走,团围在华布举身边的年轻警员纷纷站退,为他让出道儿来。 “…对,人找到了,你别担心,好的,等你过来。” 大夏天,中年警察还穿着警察春秋服,看样子是刚从某场重要会面中撤下。他领口露出的白色制服衬衣是警监以上高级警官的标志,肩扛橄榄叶与两颗四角花,二级警监,至少是个副局。站在他身后的有些个警员穿着作训服,看得出,他们此来并非仅是执勤那么简单。 中年警察笑着挂断电话,看着树荫下三人,眉头一紧,脸色一变,指着华布举还捏在端竹手腕上的手,厉声道:“放开!” 华布举不举归不举,可他不会不识抬举,被那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警察瞪眼一喝,他的五指便自动自觉地松开去,半秒迟疑也无,“我管教自己女儿碍着谁了…?”他不是个好父亲,所以他不能像个普通的父亲那样挺身站在女儿面前避免女儿见到这样会令普通女孩受惊吓的一幕。 “机密问题,我们无权解释。”中年警察站到华布举与端竹之间,隔开两人距离,将端竹挡在自己背后。 端竹也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警察叔叔,阿不,伯伯,怎么会想起她这号小人物呢? 她的肩膀被人从背后轻轻点了点,她警惕地回头去看,没想竟是因一路疾奔而满头大汗狼狈不堪的郝君裔。 “你、你没事吧?”郝君裔喘着粗气,脸色青里透红,一副快要累厥过去的样子。 端竹原本不怕的,可看到郝君裔因急喘而起伏的胸膛,突然间害怕起来,她反客为主地扶住郝君裔撑着膝盖的手臂,搀她直起腰来,“我没事,郝老师,你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数日前,郝君裔躺在雪白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情景犹在眼前,端竹担心她会出事。 郝君裔还在喘气,跑步时没被调节好的呼吸节奏渐渐缓过来,“你没事就好…不然,我要被骂死了…” “小裔,你还好吧?”中年警察见她来了,之前的满脸威严化为颇具几分奉承的慈爱,迈步上前,与端竹一起扶住她,温和道:“听说你前段入院,居然把你爸妈都蒙在鼓里,不像话了啊。” 郝君裔从小行事自我,听他这么说,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呵呵一笑,装着傻说:“我是还没来得及通知他们就被医生轰出院了,路上像给二老报丧来着,手机又没电了。” “呸呸呸,不吉利,你爸妈还等着你当司长呢。”中年警察连说带动作,当真不顾环境卫生地往地上呸了好几颗唾沫星子。 华布举和卜美丽被三个穿着作训服的警员隔在那头,看不清这边三人各自表情,却能听见这边正家长里短地聊得开心,等了好半天,他们想要作罢离去,警察们反倒不乐意了,“等着!”这对又贫又贱的夫妻只好唯唯诺诺地等着,全然没有了单独面对端竹时的强硬。 大约过去十分钟,中年警察与郝君裔的温馨对话终于结束了,郝君裔仰头灌着端竹忍痛割爱买回来的糠师傅矿泉水,绕过三个警员,走到华布举的面前,也不说话,光一气儿喝水。等水喝完,她也舒服了,空瓶子交给跟在她身后的端竹,嘱咐她拿去卖五分钱。 “你是华端竹的父亲?”郝君裔用手背擦嘴。华布举点头称是。“你的资料我还没拿到,不过听说你是替政府工作的人吧?” 谁说修剪公共道路两旁九里香和大榕树的市政园林工人就不是“替政府工作的人?”华布举头一次听见别人将自己的工作捧到如此高度,而且还是一个高鼻深目笑颜如花的美丽女人,不由高兴地认同了郝君裔的话,“没错没错,和民警一样,我也是替政府工作的人。” “既然是替政府工作的人,你应该知道有很多事情,政府相关机构是有权对公众保密的吧?”郝君裔在学校敢忽悠学生,在外面就敢忽悠流氓,她钱权不缺,就算是被识破了,也没人敢伤她分毫,她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咪宝过来找她算账,若是搞得旧仇未解,又添新恨,那两人可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现在端竹的身份比较敏感,我身为她的老师,也不方便向你解释。不过呢,我相信你身为公职人员的自觉会令你有很好的保密觉悟和疏离意识,毕竟…”她佯作为难的样子,用长寿小辫末梢的黑水晶摩挲自己下巴,直到华布举耐不住性子地问她毕竟什么,她才假模假式地叹气道:“毕竟知道得太多了,容易惹祸上身。总之呢,今后你和你的家人都请远离华端竹,今天罗局长可以保护你,下回,换安全局的人来,你可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有句广告怎么说的来着?学厨师到新东方,学鬼扯找郝君裔?唉,记不清了,反正,以不明真相的群众多年来上当受骗的经验,前半句对不对不好说,后半句,综合郝君裔的家世,那一准是板上钉钉的,毋庸,那个置疑呀… 107——苟—— 转眼到了建军节,佳景学校的补习课程结束,师生们总算松一口气。晨早,郝君裔站在宿舍顶楼的走廊上,看林森柏和咪宝把端竹接回家后,洗澡换身衣服,检查完浴室的水阀,拉下教师寝室的电闸,锁起门来,慢悠悠地下楼,逛校园,出校门,坐在路边的咖啡馆里玩沙冰。 “老大,你在哪儿呢?”郝君袭把车摆到路边,透过无色车窗朝校门口方向瞧,“你不在校门口哇。啊?右边?”她转头向右,隔着两层玻璃,见到了坐在咖啡馆落地窗旁,举着勺子,看着她,笑笑往嘴里送沙冰的郝君裔,“我停车,替我点个芒果沙冰,多点奶油和炼乳!” 郝家人这一代的三个孩子相当团结,感情也很深厚。 老大郝君裔在省委党校里挂着虚职,有空时做做调查,接接科研论题,只等“服刑”期满便能以优秀青年党务干部身份正式跻身主流政坛;老二郝君承博士毕业后一直在盛昌当首席执行,最近他觉得盛昌有老幺忙和就足够了,自己便开溜到某知名国企里去给人当董事局秘书,明面上是接受父亲意见深入基层体验生活,其实端的还是颗探门望风的心;三人中,就数老幺郝君袭最可怜,顶头姊兄都觉得她能够决策执行两手抓两手硬,便把公司整个推给了她,害她天生的□性子无处体现,这段禁欲禁得快要憋出内伤来。 “老大,今天无论如何你也得跟我回公司,你大隐了,老二小隐了,我心里不平衡。凭什么只有我在累死累活替你们这些大股东赚钱,我也要放假!”郝君袭一屁股坐到郝君裔对面的单人沙发里,姐妹两个都在歪着头看对方,长得四分像,表情十分像。 郝君袭指了指桌上的芒果沙冰,摸着辫尾的黑水晶,“先吃东西吧,我听说你新女友管你管很严,烟酒辛辣生冷油腻一律不准你碰,不馋?” “馋啊,怎么不馋?她连我茶泡得稍微浓点儿都要管,看起来是个熊T,心思倒比咱老娘还细,早上我起床的时候眼角挂颗眼屎,她立马给上升到肝火旺的高度去,非把我的早咖啡换成夏桑菊,气得我…”吃冰吃冰…郝君袭挖起一大勺冰沙放进嘴里,抿抿吞掉,再来一勺,没举勺子的手则探到身后,从手袋中摸出一个文件袋,丢到小小的橡胶木圆桌上,“你的,好像老伯也在走指定监护人程序,不过她对这种事历来不很上心,你动作快一点就行了。” 郝君裔取过文件袋,抽出文件逐页翻阅,平时一目三行的效率专家,这会儿连犄角旮旯里的备注都得细细琢磨。 “我是端竹的班主任,我可以一直带她的班直到高考结束,选定监护人的话,老师比起个完全不沾亲带故且还有利益冲突的人,优势还是很明显的,我只需要证明她的法定监护人不适合履行监护职责就万事大吉。” 自从上次端竹出事以后,郝君裔霍然发现自己还是蛮喜欢这个学生的。且不说有咪宝那层关系在,就冲端竹这孩子谦虚有礼善良知足的好品行,放眼当下浮躁的社会,实在难有出其右者,她身为老师,担负着保护咱们祖国花骨朵的责任,哪儿能袖手旁观任凭林森柏个三观不正的愤青加奸商把纯得像没刷沾料的墨鱼丸一样白的小朋友给荼毒了去。 郝君袭对贡丸墨鱼丸虾丸统统不感兴趣,她现在想的只是让自己放几天假,回家好好收拾那只东管西管婆婆妈妈的熊T,“你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所以,我不替你操心了,总之你要有空就陪我回公司吧,丰合在B城的分公司宣布成立,下午有个茶话会,所有大头都在邀请之列,你搞搞清楚,你才是盛昌的董事局主席,再推给我,你可就不够义气了。” …… 中午,郝君裔万般无奈地与郝君袭一块儿回了家,与父母打过招呼,例行公事地嘘寒问暖一番,吃过午饭,她便打着哈欠回了自己的房间,草草冲个凉,倒头就睡。 下午三点,她独自坐上盛昌的礼宾车,去往市中心区的一个大型写字楼群,路上,又睡了一觉。 业内众所周知,丰合在B城的分公司不过是个壳子而已,说明白点儿就是有钱没人。 短期之内,任何在B城的地产项目,他们都只能通过与其它地产公司的合作来实现,说得浅些,那就是间投资公司,只不过投资的方向比较单一罢了。如此这般,它会在公司成立一始便举办茶话会这种业内含见的社交活动,便不是难以理解的行为而是必经途径了,郝君裔理解,于是她来了,因为她想看看丰合地产到底财大气粗成什么样子,竟胆敢在它还没于B城站稳脚跟的现在,特别是业内被金狮搅成一滩浑水的现在,搞这种1V4的事情。 “董事长,到了。”司机降下车厢隔断,唤醒郝君裔。 郝君裔揉揉眼睛,往车前窗看,只见前面停着一辆熟悉的S80,溜一眼车牌,果真是咪宝的车。 林森柏从车上下来,穿得一身高球装,样子蛮休闲的,但知情人都晓得,林森柏是正二八经的击打盲,凡是相关击打的球类运动,如高球,桌球,羽毛球,棒球,乒乓球,网球…她通通不在行,据B城网球俱乐部某知名球童说,她曾经在一次练习中,开拍便把球打飞到对面的围栏外,她看一眼,摇摇头,认命地放下球拍,到赛场边晒太阳去了。一上午无论教练怎么劝她也只肯做无球练习,到最后,她的姿势已经连得像莎拉波娃一样标志美好,可一上球,照飞不误。至于高球…嗯,至今没有人见过她出现在任何一个高尔夫球场。 和往常一样,咪宝把她放下后就把车开走了,瞧她踩着防滑地毯打晃,满脸困困晕晕,还拿湿巾擦脸提神的样子,郝君裔深有感触,深表同情。恻隐之心一起,她也不等车子停进迎客门廊,便抬手推门下车,“林董!” 林森柏闻声回头,目光迷离地看着她,继续机械地向前走,“郝董…”咣!脑袋撞到旋转门上。 “哎呀呀,我叫你就是怕你撞门呀,这门我原先也撞过,也是犯困的时候撞的。”郝君裔偷笑着快步上前,刚想去扶正弓着腰,咬着牙,揉着脑门子的林森柏,一个纤丽的人影已经抢先一步搀住林森柏的手臂,边替她揉头,边向郝君裔致歉,“郝董,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让您看笑话了。” 郝君裔莫名其妙地瞅一眼林森柏,随即呵呵干笑着回答“人影”的话:“哪里哪里,莫小姐严重了,林董受伤,我也有责任。” 这真是奇了怪了,林森柏不是公然把咪宝扶正了么? 上回她携咪宝出席私人名下的产权酒店剪彩仪式,又是牵手又是露红斑狼疮的,难道还有假?这会儿怎么又勾搭上莫茗梓了?莫非林森柏是舜帝附体,打算娥皇女英连妻带媵? 可瞧林森柏的样子也不像啊,你看她那小细胳膊在莫茗梓手里挣啊挣,脑袋在莫茗梓掌下躲啊躲,估计心里已经把天皇老子土地爷都喊了一遍,就差一把推开莫茗梓逃之夭夭了。 那…她俩,不对,那莫茗梓这到底唱的哪一出?玩倒贴还有瘾是怎么着? 啥叫“让您看笑话了”?这女人是不是精神或心理有毛病? “莫小姐,我没事的,您要也没啥事儿,就先请进去吧,今天您是主角,别耽误了正事。”林森柏泪眼婆娑地低着头,身子一个劲儿往郝君裔这边撤,郝君裔碍着咪宝的脸面,也不好意思见死不救,只得赶紧搀住林森柏,朝莫茗梓笑道:“是啊,莫小姐,林董交给我照顾就可以了,您快进去吧。” 莫茗梓也不怯,全像刚才的事情没发生过般,对林森柏和郝君裔欠了欠身子,“好的,那林董就拜托郝董照顾了,我还得接待几位客人,少陪一下。”说完,她转身离去,只留林森柏和郝君裔站在旋转门前大眼瞪小眼。 “喂,我说,咪宝知道你跟她的事吗?”郝君裔放开林森柏,明知故问。 “可我跟她什么事情也没有啊!”林森柏在工作上磨价钱抠质量时的耐性好得让人牙痒痒,可面对感情,特别是清誉问题时,她毛躁得像个初涉情场的小女生,按她的话说,这叫宁为战亡鬼,不当冤死魂,只要不受冤枉,你就是骂得再恨,她也只当你在夸她,“莫茗梓对你也这样吧?快告诉我,她不光对我一个这样,她对你、对君袭也这样,她对人人都这样!” 郝君裔皱起眉头,撇嘴,抬头向天思索好一会儿,这才认真回答:“没有,她对我挺正常的,就是普通的公务关系,至于她对君袭有没有企图,我就不得而知了,你问君袭去。”她撒谎撒了半辈子,难得说句真话,更难得这次说真话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的不适感,反倒觉得浑身舒爽,而这,恰恰是她以往鬼扯完后的正常感觉。 听郝君裔这么一说,林森柏愈觉得前途无光了。她本还能用“莫茗梓是淫娃荡妇,包准见一个勾一个”这种借口来麻痹自己,令自己不要将人性想得太过深奥,可同样的问题,她也问过比她更显受形的师烨裳,师烨裳的答案是:“莫明子是什么?能吃吗?好吃吗?和决明子一样吗?”现在再加上个郝君裔…她真想学泼妇骂街惯用的那招,坐在路边拍着大腿喊,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前几天钱隶筠还因为她半夜给我打电话而酸了我足有两分钟呢,今儿个这场面,好在是钱隶筠不在哇,要是她在,我今晚上就直接住宾馆得了,省得听她阴阳怪气的美女来美女去…”林森柏哭丧着个脸,不像是要出席茶话会,反倒像要去参加遗体告别仪式。 “才两分钟?!”郝君裔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双臂抱胸盯着林森柏。 林森柏被她盯得浑身发毛,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不形象的了,只管去挠自己后脑勺:“干嘛?你还嫌两分钟不够长啊?” 郝君裔半脸苦笑半脸苦楚地摇头:“她以前酸我至少酸两星期。” 林森柏一愣,抿起嘴来不说话了。 108——南—— 丰合发出的请帖中,所谓之茶话会,并不是像新闻联播里播的那样,一大堆领导围坐在铺着白色桌布,中心摆着大花篮,花篮旁边布有几碟茶点的圆桌前,每人面前放一个带耳的白瓷茶杯,大家慈眉善目把茶言欢的茶话会。 茶话会的地点被安排在中心商贸区的一家五星酒店里,说得确切些,是被安排在酒店大堂边的红酒吧里。 正常的红酒吧和雪茄吧,为了保持应有气氛,也为了保持摆放在外供参观挑选的货物品质,不会把灯光设计得饱满。除了能让店面内部达到应有的灯光效果,一般采取一桌一灯,或一座一灯的照明方式,窗墙的窗帘一天二十四小时紧闭,除非夜里有客人要求看夜景才会被拉开。 茶话会邀请的客人不多,总共也就七位,百文两个席位是空缺的,因为文旧颜和霍岂萧同时称病。本就宽松的八人座席少了两个位置,一下显得稀落,这点,并不由于标配座位是宽达一点五米的单人沙发而有所改变。 林森柏挑的是远离主座席的位置,她害怕莫茗梓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对她做出类似性骚扰的行为。郝君裔坐在林森柏对面,桌面上的酒换了一种又一种,看得出她纯粹来度假喝酒的,对莫茗梓提出的合作意向,她是一点儿兴趣也无。 金狮的师烨裳和师宇翰都没到场,应帖的是金狮的首席执行和资产结构规划专员——对这些本地豪富来讲,外来投资者想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分一杯羹,不是不行,但绝对不会是通过面谈这种和平的形式达到。 今天,林森柏亲自来,是因在黄山游玩时欠了莫茗梓一份人情,郝君裔亲自来,则是因实在闲得无聊了。金狮与丰合的合作,不过是为打进黄山市的地产圈做个试探,合作项目小得连师宇翰都不好意思把它摊上台面,而百文在商场上态度一贯嚣张,它有的是钱,只愁怎么把钱合理有效地花出去。融资?不必要。 是以在座没有一个是真心来谈生意的,气氛当然会相当古怪。 不过,会间有段时间宾主气氛相当融洽,只可惜融洽得有些不对地方,或者说,没如主人所愿:红酒吧的经理向莫茗梓推荐一款八二年的红酒,在座唯一一个中介商说这款酒不错,可以尝尝,莫茗梓便让侍者拿来两瓶,打开后确实物有所值,一桌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红酒,幸亏莫茗梓在地产业摸爬滚打近十年,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在座诸君揣着的心思,于是顺势将讨论中心由合作意向改为“接受业内同仁对丰合地产B城分公司成立的祝福与期待”,这才免了所有人的尴尬。 趁地产中介商拉着莫茗梓聊天,金狮两位职员趴着沙发副手互咬耳朵之际,郝君裔低声提醒一下午都只是坐在那儿,魂不守舍,不发一言的林森柏:“林董,你手机在振。” 林森柏唔一声,左手撑住下巴,右手兴致缺缺地接起手机,“嗯?啥?!我马上过去。”挂了电话,林森柏立马起身朝席间道:“不好意思各位,我家里有点急事,必须马上赶回去,扫了各位雅兴实在对不起,改天我做东,请各位一定给林某这个面子。少陪了。”说完,她不等列席同行回应,快步走出酒店,在酒店门口拦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 咪宝坐在医院手术室门外的简易排椅上,咬着下唇闭着眼。 她的母亲坐在她身旁低声啜泣,她的哥哥搂着母亲,轻言细语地小心安慰。 林森柏赶到时,手术进行灯正好熄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戴着氧气面罩躺在病床上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林森柏听见医生对咪宝的妈妈说,这次病人之所以能抢救过来,全赖送诊及时,往后的一年是高危期,复发几率高达百分之五十,必须密切观察,慎重对待。 咪宝的妈妈和哥哥随病人去往ICU,留下愣愣坐在椅子上的咪宝,和慢慢走到咪宝身前的林森柏。林森柏在咪宝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也不说什么只是陪她坐着,直到从窗口透进的橙色阳光,跟随时间的流逝,慢慢从正东六十度夹角,变为正东三十度夹角。 “想哭就哭好了…没人笑话你…”林森柏支支吾吾。 咪宝突然猛咬住牙关,紧紧抿起双唇,用力闭合双眼,两手合十捂在鼻前食指紧压着眼角泪腺。 无奈,泪水还是不知从何处翻涌出来,顺着她的指缝蜿蜒至手臂,再从手肘尖端晃荡着掉落浅蓝色的压胶地面。 林森柏鞠着身子平视咪宝,小心翼翼问:“要不要肩膀借你靠一靠?” “嗯…”咪宝回答。 咪宝的父亲早年患有风湿性心脏病,曾经有过一次轻微缺血性中风,这次入院是因为高血压外加情绪过分激动引起的二次中风。 众所周知,二次中风是极为危险的,特别对一个六十二岁且患有先天性心脏二尖瓣狭窄同时患有高血压的老人而言。好在他这次颅脑损伤部位并不至于立刻致死,经过颅脑钻孔减压后尚有几年阳寿可图,但随时活在危险中确实称不上什么幸运的事情,特别是对这样一个“固执”的老人家来说。 提起咪宝父亲的固执,就必定得牵扯出一个已经被众多文坛大手写臭写滥的题材,题材名曰“上山下乡”,于是下面的文字,本可以另起一篇短文,短文名曰《我与历史,不得不说的故事》,说得浅显些或可以起名为《那年代,我与家人二三事》,但由于篇幅有限,群众耐心有限,笔者写作功力有限,什么什么都有限,笔者为自身性命安全着想,只于本文内草草一提,顺便挖一挖如今拥有御姐身御姐心的咪宝同志,那个颇为悲惨的童年——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说:我们花了三百亿,买了三个不满意“知青不满意,家长不满意,农民也不满意”。自此,由一九六八年毛主席一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人,把知识青年送到农村去,来一个动员。农村的同志也应当欢迎他们去”引起的,为期十年的上山下乡运动宣告结束,知识青年陆续返城。 咪宝的妈妈,是幸运的第一批返城知青,却也是不幸的第一批下乡青年。一九七二年,下乡四年后,她仍看不见任何能够回城的希望,时年二十五岁的她知道再熬下去只会荒芜了自己,只得答应一个根正苗红,勤劳肯干,看起来模样也不寒碜的青年农家子弟的炽烈追求,结婚生子。 一九七三年,咪宝的哥哥哇哇坠地,一九七五年,咪宝也看见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咪宝的妈妈在未下乡时,是位年轻的高中语文教师,她为咪宝和咪宝的哥哥取了同名“钱隶筠”,只不过咪宝哥哥的“筠”从“均”音,而咪宝的“筠”从“匀”音,如此,两兄妹的名字,读法合成“均匀”,但写法一样。 咪宝三岁快半,上身穿着小棉袄,下身穿着开裆裤在农家院里追大鹅时,家里那台老旧的亚美收音机里播了一则她听不懂,哥哥也听不懂的新闻。可他们的妈妈在听完广播后,一下惊叫起来:“我能回城了!天啊!我终于能回城了!”苦等十年,终于。 知识青年返城的心情是执着,也是复杂的,钱妈妈得到返城名额,一半喜,一半忧。喜的是自己终于能脱离艰苦的环境,回到父母身边,享受由于以农养工带来的剪刀差福利;忧的是名额只有一个,不可能举家回迁。钱妈妈问丈夫如何是好,本就因农业户口觉得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的男人冷冷丢下一句话“你爱咋办咋办,给俺娘把孙子留下来就行”又回合作社的地里种田去了。 咪宝的父亲,名叫钱五行,比咪宝的妈妈徐延卿大三岁,是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壮汉子。父亲早逝,母亲病弱令他早早挑起了家里的担子。 作为穷困一家的顶梁之柱,年少时虽沾了大锅饭的光没有饿肚子,但那样的好日子并没有延续太久,一九六零年的自然灾害使得大锅饭也吃不饱人,为了让卧床的母亲吃上稍微营养的东西,他冒着被通报批评扣工分的危险,在自己的床底下圈养了三只母鸡,靠着从牙缝里抠出一点口粮和一把藏在衣兜里带回的,合作社喂猪的麸皮,他硬是把三只小鸡养成了六岁还能产蛋的老母鸡。 徐延卿这个人,是钱五行艰难而执着的生命中从来不敢奢望的光芒。她美丽善良,她温柔细心,她贤惠孝顺,她知书达理…更不可忽略的是,她是个拥有城镇户口的人。 那年头城镇户口与农业户口的差别与现在大不相同,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工厂招工,不要农业户口的大人,学校招生,不要农业户口的孩子,农业户口的人就算到了城里也没饭吃。由于城市优厚的生活条件,农民用他们血汗养活的的城里人,因为重工轻农的政策倾向,硬是比城里人矮了一头。 综合种种,钱五行在追求徐延卿时,凭借的完全是年轻人冲动至极的情不自禁,他从来没想到在他连续四年日以继夜的关怀照顾下,徐延卿居然会答应嫁给他。 他的固执得到了回报,美妻,壮儿,娇女,年迈的母亲笑得合不拢嘴,病体似乎也在几年中康健许多。 知青返城虽然是徐延卿一直念念不忘的事情,但沉浸在幸福中的钱五行从未在意,他有很多事要忙:他要下河抓些鲫鱼给妻子熬汤下奶,他要上山看他挖好的兽井里有没有新的动物可以给家人加餐,他要讨好合作社里的生活委员,让她多给布料让母亲,妻子和孩子们在冬天里穿得更暖一些…他要与在合作社学校里担任教导员的徐延卿一起努力,努力养活一家子人。 返城名额下来的时候,他纵有万般不舍,却也知道自己抵不过妻子归城的执着,为了妻子和孩子的未来,他更不能自私地将他们留在农村。可老母亲不会舍得钱家的一脉独苗流落他乡,徐延卿若自己带两个孩子也辛苦,所以当徐延卿问他改怎么办时,他说出了上面那席话。言中之意,不外是“小的归你,大的归我”。 徐延卿返城后,关系跑尽,人脉用全,也只赶在小钱隶筠六岁入学以前办妥了小钱隶筠的户口,而大钱隶筠和钱五行,只能待在原处,等着她工作所在学校半年一次的长假来临时带着小钱隶筠坐着火车,赶迢迢数百里地,回去探望。 从一九七八年到小钱隶筠初中毕业的近十二年间发生了许多事,有两件令小钱隶筠印象特别深刻:一是小学三年级时奶奶过世,妈妈红着眼带着事假条到学校接出了正在上课的她,直接奔往火车站,回到被她背地嫌弃的落后农村,在小山坡上参加了奶奶的下葬礼。小钱隶筠记得盖棺时,奶奶穿着妈妈亲手为她换上的黑黄两色寿衣,面目安详。二是初中二年级时爸爸以四十五岁高龄考进了B城一所普通大学,一时间成为B城各大报纸竞相报道的热门人物。她听见妈妈于放榜当天躲在房间里又哭又笑了一整夜,因为当时考学是带户口的… 在饿殍满地的三年自然灾害中救活老母亲,钱五行靠的是固执,在青春激扬的年岁里博得美妻下嫁,钱五行靠的是固执,在妻女回城后为自己争取合家团聚的机会,钱五行靠的还是固执。 虽然都是些不起眼的成就,可你让他怎么能不坚持固执? 109——柯—— 暮楚时,咪宝打电话回会馆申请续假,师烨裳不在,会馆由席之沐做主。席之沐一听她要请假,先是老大不情愿,待明确情况后,立刻准假,并让咪宝先在医院等一会儿,她马上过来。咪宝说她来了也无济于事,还是不要耽搁工作的好。席之沐答未必。 果然,不大一会儿席之沐就到了,旁边还跟着个穿着白大褂,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医生。席之沐边走边满脸埋怨地朝佝偻着背紧随于她身后一步的女医生训话,那医生也是好脾气,随便她怎么训也依旧满脸笑容,嘴里除了“是是是对对对”,再没有别的应答。 走到咪宝和林森柏面前,席之沐还不肯放过小医生,伸手一指ICU的方向,“你这个副主任是怎么当的?”这个俯首贴耳的可怜小医生正是李孝培,B城中心医院神经外科下设脑外科室的副主任。 B城的120急救呼叫中心就设在B城中心医院里。因为医疗设备齐全,急救医生优秀,大多数通过120急救车送往医院的病人,只要条件允许,都会被送到这儿来。咪宝根本不需要告诉席之沐钱五行进的是哪家医院,席之沐一听120,当脑就想到了李孝培,一个电话打过去,李孝培查询入院名册,一看下午有个钱姓老人中风入院就知道自己少不了要挨顿骂,所以这会儿虽挨骂挨得极冤枉,却因早有了心理准备,无论席之沐怎么骂,她只当耳边风,一点儿要反驳的意思也没有。 “高压180,低压110,”李孝培一到病人家属面前,立刻直起腰板,换了副医生的态度,“有过轻微的缺氧缺血性脑出血,这次是二次中风,我没拿错病例吧?”她问咪宝。 席之沐气她关键时刻还整个吊儿郎当的样子,起手就是一个爆栗子,“好好说话!” “是是是,”她缩着脖子,摸自己脑门,清清嗓子,又道:“钱小姐是钱五行的直系家属对吗?”咪宝应是,坐在她身边的林森柏问自己需不需要回避,李孝培说没关系,只是病情描述而已,没有回避的必要。 “ICU病房有专职的护士24小时照顾,我会叮嘱她们重点看护钱老先生的,钱小姐和您的家人不妨先回家休息,一来是ICU基本不开放探视,为了杜绝家属在院等候的情况,我们已经封闭了客用无菌观察室,您在这儿坐着和在家坐着没有不同,照样看不见。二来是颅脑钻孔手术后,病人暂时会有一段昏迷期,但并不存在生命危险,ICU的监护条件你们应该很清楚,你们在这里,于事无补,只会增加医生和护士的工作压力,因为他们还要照顾你们,这样,本该用在看顾病人上的精力就大量分散了。” 钱五行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李孝培想避过病人日后存活几率和治疗难度,直接劝病人家属回家休息,不要无谓地牺牲时间和精力。但咪宝担心的始终是父亲还能活多久,是不是还能醒过来,是不是会有严重的后遗症,所以她起身追问,“我父亲的情况是不是很糟糕?” 李孝培没有亲自参与手术,但她看了手术记录和过往病历,知道钱五行的情况并不是“糟糕”那么简单。颅内大面积出血,引起颅压异常,钻孔释放压力只是急救手段而已,无法医治根本。 若患者的血压降不下来,颅内出血面积还会持续增大,降血压的硝普纳、硝酸甘油、乌拉地尔及降颅压的甘露醇药力持续时间都很短,一旦停用,生理指标又会恢复原状,而若这些特效降压药应用时间过长,又会影响心脏机能和肾功能…具有针对性的手术似乎可以解决问题,但要同时解决心脏和颅脑两个问题,她不怕医疗技术水平达不到,而是担心老先生的身体受不了。 席之沐之前就警告过李孝培,如果病人暂时没什么生命危险,那就尽量稳定咪宝的情绪,劝她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中,将病人交给医护专家照顾。因为咪宝是个公认的大孝女,一旦知道父亲虽暂时还活着却正逐渐迈向死亡,难保她会做出辞去工作全职照料父亲的事儿来,到时,会馆的工作没人料理事小,耽误了咪宝事业前程事大,毕竟死者长已矣,存者还得偷生不是? “这样吧,钱小姐若想知道病人的具体情况,”李孝培怕席之沐放在她背后的手捏她,赶紧朝席之沐使了个眼色,看席之沐了然地眨了眨眼睛,她这才敢放心说下去,“不妨跟我到办公室去,我向您详细解释后,您就明白了。” 林森柏和席之沐不知李孝培要干什么,这种情况下还敢给咪宝做详细解说,不由都吓得一身冷汗。咪宝欲知详情,当然不会拒绝,李孝培热情邀请林森柏和席之沐旁听,二人却之不恭求之不得,心里都担忧李孝培会把病情说得太过直白,到时咪宝晕倒了也好有人在旁边照应着。 于是,三人跟着李孝培回到办公室。 十分钟后,席之沐跑了出来,脸色苍白。 十五分钟后,林森柏也跑了出来,脸色比席之沐好不到哪儿去。 林森柏用袖口擦着满头大汗,问席之沐:“你新女友啊?”席之沐说:“旧的。” “好可怕…”林森柏咧着嘴,堆满脸害怕的表情望着脑外科副主任办公室的防盗门,“真没见过这么能侃的,让她来替我培训销售代表吧,我开她高薪。” 席之沐想起李孝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悄悄告诉林森柏,“她说,只要她把说话的逻辑打乱,就算她说的是实情,也没有人能听懂,对付病人家属最好用了,她还有副对联,上联是‘胡侃瞎掰莫跑题’,下联是‘定气安神不伤心’,横批‘医死算完’。” 林森柏不可思议地瞅着席之沐,对她敢于与这种人恋爱表示真诚的佩服,“请你帮我转告这位神仙,给钱隶筠的父亲用最好的药,能在ICU里住多久就住多久,我先垫付个三十万进去,以防有些新特药不是医保范围内的。” 两人正在走廊里咬耳朵,李孝培拉开门,满脸笑容地陪咪宝走了出来,末了一句话,颇具画龙点睛的效果,“情况就是这样,所以说,你不用担心令尊,一切遵医嘱就好,还是好好照顾令堂,避免她受刺激过度引起老年抑郁症。” 也不知咪宝到底听明白没有,反正她脸上悲痛的神色少了一些——李孝培确实避重就轻地把钱五行的病情讲了一遍,但她用的全是医科术语,大量提及药品的应用和针对某类情况将会采取的治疗措施,甚至把造影、搭桥、体外循环的原理和利尿剂的辅助降压起效机制都讲了一遍,听得酒管出身的咪宝这叫一个云里雾里,急不可耐。每当咪宝问她究竟钱五行还能活多久时,她的回答必然是“你别着急,先听我说,说完你就明白了”以及这句话的变形体。 “钱隶筠,我们先回家吧,你吃点东西,咱们再商量一下要不要送你父亲去东京或者休斯顿,商量完,你睡个觉,明天我让人把你妈妈接到市郊山景别墅去疗养,好不好?”林森柏难得软言细语地说话,但她这号人脑袋里只长着一根筋,说出来的话怎么也不着调——人家老爹在医院里躺着,她不是想着给人老娘在医院附近弄套房子,方便探视,反倒想着要把岳母大人送郊外去。 …… 回到家里,林森柏忙前忙后,又是给咪宝放洗澡水,又是替咪宝熬生鱼莲子粥,平日里小奸商张扬跋扈的劲头所去无踪,远远看,还真有点儿贤妻良母的派头,当然,只能远远看,因为一旦近看你就会发现,她给咪宝拿的浴巾是前天用过还没来得及洗的,她给咪宝端的碗是不适合盛粥的微波用玻璃碗,她煮粥的时候忘了放盐… “林森柏,你别忙了,”咪宝实在受不了地喊停她无头苍蝇一样窜来窜去身影,按她在饭桌前坐下来,抽出纸巾替她擦掉额头上的汗,“我没事的。” “你有没有事我不管,我不干点事儿不舒服,我帮不了你别的,但做做饭放放水还是可以的,你就让我忙吧。” 林森柏说得在情在理,可资产阶级培养出的无良懒鬼一夜,没,一眨眼变无产阶级劳动妇女这放谁身上也觉得诡诈得慌,虽然咪宝现在对父亲的病无计可施,脑子却还是那副脑子,智商并不会因为情绪问题而有所降低,“老实交代,打什么主意呢?往粥里下安眠药了?” “钱隶筠!你别狗咬吕洞宾!我是担心!担心!晓不晓得?!你个死白眼儿狼居然还怀疑我下毒!”林森柏装模作样地喊着,又站了起来,咪宝知道她别扭气儿一冒,三头牛都拖不住,只好牵着她的手往自己怀里拉,等她踉跄着跌进自己怀中便死搂着不放,“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担心,可我真的没事,明天我去找个医院附近的房子,带我妈搬过去住一段,直到我爸出院,你自己在家要乖乖的,知道吗?阿乖,不然就等我回来打你屁股。” 林森柏说她担心,那是真话,可从小没心没肺的她,担心的并不是那个既没欠她钱,也没赊她帐,既无恩与她,也无仇与她,说得含蓄点叫做关系比较远,说得直接点叫做八杆子打不着的钱五行,她担心的是咪宝。 嗯…不对,她担心的也不是咪宝。 她那颗自私的心,担忧的是咪宝搬出去住不理她,担忧的是晚上没人给她暖被子,担忧的是两人刚刚有些起色的感情会因为疏远而变淡,换句话讲,她就一小女生心态,粘人。 “中心医院附近除了东边有几个金狮的商住两用,南边有几个盛昌的写字楼,剩下那些住宅全是源通的,你忘了?博利假日,就是前段你陪我去剪彩的产权酒店,它就在那块,我留了三个套房做日常接待用。”林森柏着急忙慌地解释,生怕咪宝要跟她划清界限。按照咪宝历年表现看,她从未接受过林森柏任何惠处,除了那枚戒指。所以林森柏要解释,要狠狠地解释,她一定要把咪宝说懂,说通,就算到头来说不懂,说不通,她也不能轻易放弃,“你就算不愿意,再找房也找的是我的楼盘,不如住那儿去,顶多…顶多我收你租金!有所谓肥水不留外人田,你让师烨裳赚,让郝君裔赚,不如就我赚了吧,求你了。” 咪宝抿起嘴,忍不住笑意地凑近林森柏,轻声问:“你真要收我租金?” “嗯,我收你租金!”林森柏回答得很认真。 咪宝一个巴掌拍上她蜷起的,硬邦邦的左膝,“守财奴,没良心!” 110——一—— 二零零六年,八月二日,星期三,晴转多云,热得连知了都懒的叫。早十点,汪顾在办公室里闲到长毛,昏昏欲睡。 近来,师烨裳将大部分原本属于汪顾职责范围内的工作移交另一位副总经理,并积极物色第三副总,似乎在有意架空汪顾。 换成别人,看这明显的冷藏局势定会坐立不安地挠头转圈努力寻找自己的缺失了,可汪顾不急,一点儿也不急,她恨不能多点赋闲,多些时间去缠师烨裳,缠她去玩,缠她去睡,缠她放下工作好好休息。 这半个多月,师烨裳几乎都睡在公司,偶尔出几次公司门,不是去汪顾父母家看大熊和汪汪顺便陪汪家二老吃顿饭,就是被汪顾缠着出外就餐,再就是不知去向,每次再回到办公司都是精疲力竭的样子。 汪顾闲而无事,恨不能天天跟踪她,可霍氏总部的三车车队跟起来并不若想像中容易,繁华高速路上,就算汪顾开的是阿斯顿马丁也无法跟上几辆普通沃尔沃的并道频率,只消一个红绿灯或一个稍微拥挤的路口,三车车队便在汪顾习惯性的礼让行人时转瞬消失,行程诡异得像密党会议集结时出没于白日的运棺灵车。 “死妖怪。”汪顾盯着钱包里师烨裳与大熊汪汪玩闹时被她偷拍下的照片,喝口秘书处同仁送来的二十四味,涩,苦且带着微微蔗糖甜的味道令她个喝惯了大碗茶的人皱眉。摇摇体感鼠标,汪顾打开行事历,屏幕上平时满满当当的行列里只出现了寥寥几笔记录:第一行是汪顾自己建立的,灰色字体,抬头是“文件提交”,备注是“午休以前”,行末标志橙色“已完成”;第二行为红色,从抬头到文件内容一律红色,字体加粗,由霍氏内部职位高于汪顾的人寄发,抬头“08。03 13:30飞上海”,备注是“酒会”,行末标记黑色“待处理”;第三行是绿色的秘书处信件,大概说来,内容不过七个字“今日公务行程空”。 看表,师烨裳与文旧颜的会面应该结束了,因为会面是从早八点汪顾捧着冬虫夏草鳖裙粥去逼师烨裳吃早饭后不久开始的,当时八点刚过。汪顾在前往垃圾箱的路途中遇见了蹲在国代大楼顶层天井旁看风景的霍岂萧,两人只客套地打个招呼,无甚交集,但两个小时是霍氏总裁的极限,无论什么事也不能阻挡她对时间的执着,仿佛文旧颜仅仅是被出借给公事,而不是在办理公事谋取利益般……文旧颜的公务时间,对霍岂萧来说有那么点儿计时租赁的味道,两小时内免费,超过两小时之外的费用,无论谁也给不起。 汪顾走到师烨裳办公室门口,推门而入。 “师烨裳,你害我能看明晚Top Marques的发布会,你要怎么补偿我?” 她已经习惯了不去敲师烨裳的门,因为师烨裳无论在任何时候对敲门的回应只有“请进”二字。既然死活都是“进”,那汪顾寻思着还是别让师烨裳“请”了,省下说话的力气,做点儿什么都好。 师烨裳坐在办公桌前,左手捏着一叠看起来像是堆蜡封笔稿样的东西,右手上两支颜色不同的马克笔,正在皮裹桌面上写写画画,“补你现场。” “咱们是要去参加Top Marques明晚的发布会?” 汪顾锁上门,双手插兜,走到师烨裳面前的会客椅间坐下,指着师烨裳手边的一个白瓷蒸盅, “凉了吧?我帮你放微波炉里热一下?” 白瓷蒸盅上有饭店标志,盅盖密封性很好。但再好的白瓷密封容器也不是热水壶胆那样的双层真空保温器皿,在空调室里两个小时足够让里面的粥液凉透——早八点文旧颜敲门的时候,汪顾正在逼师烨裳喝粥。汪顾咬牙跺脚花三百多块买的一个炖盅拌粥,师烨裳说不喝就不喝,连汪顾吹凉了勺子送到她嘴边她都不肯喝,原因是冬虫夏草跟虫子长太像了,又有肢节又有白斑,恶心。 “与其逼我喝粥,你不如想想明晚穿什么去参加发布会后的酒会,不光Top Marques的cocktail party,那之后还有一个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私人酒会,总之明晚不好过,你做好心理准备。” 如今的汪顾,再不是那个对奢侈品只能眼看手不动的小白领了。虽然以她的身份并不足以被Top Marques邀请,但之前师烨裳带她出席过许多奢侈品牌的内览会,那种针对奢侈品牌尖端大客户的鉴赏酒会从一定意义上说,宴客规格并不比每年将发布会后用酒会定员一百以下搞噱头的Top Marques cocktail party差劲,与会人士也不比Top Marques的营销目标客户,暴发户和胡润百富榜上的富豪们糟糕。 但如今的汪顾,也再不是那个一看见奢侈品就开始满脑门子跳数字,以扣肉2双核运算速度计算自己还要辛苦工作多少年才能买它几件回家摆着炫耀的小白领了。她有时甚至想,如果能够与师烨裳好好地生活在一起,就算一辈子也买不起Tiffany,一辈子也尝不到Pétrus,一辈子也开不了阿斯顿马丁,一辈子也……都没关系,只要得到师烨裳,她汪顾的生命就算圆满了。所以,今天的汪顾,只要是陪在师烨裳身边,她的眼里就只剩了这个目光似乎永远也不会驻留在她身上的女人,什么金银珠宝,什么巧夺天工,什么高精尖科技在她的心中,通通成了一抔黄土。师烨裳看展品,她看师烨裳,早已成为两人参加各类展览会的定势。曾经对各种名流宴会垂涎三尺的汪顾,现在去参加这类“特殊身份的象征”时,唯一目的就是陪师烨裳,没有其他,连稍带眼瞧一下其他东西都懒得。 “师烨裳。”汪顾将托盘里嗤嗤冒热气的粥盅摆到茶几上,强硬地把师烨裳从办公椅中拉起,拖到沙发上坐好,“要是我明天学源通林董穿T恤大裤衩去参加那劳什子派对,你会不会鄙视我?” 师烨裳皱着眉头看她打开盅盖,挖了一勺子浅棕色的药粥,放在唇前吹了吹,又送到自己嘴边,“穿什么无所谓,只要人家允许你入场就行,至于鄙视,我比较鄙视某类轻蔑人权的人。”别过头,师烨裳意志坚定地表示了自己不喝虫子粥的立场。 问题是汪顾要那么容易被她的坚持给糊弄过去,两人当前就不可能会有这种局面了,“你止疼药一把一把地吃,会上火的,别耍小孩子脾气,我妈说,就是拿钢尺撬开你的牙给你硬灌下去也得让你喝掉,”汪顾逼近师烨裳,隔着勺子与师烨裳对视,“我那么孝顺,绝不会忤逆我妈,你要聪明,就快张嘴。” “我看你火气更大,不如你喝?”师烨裳将身子缩进沙发靠背里,两手警惕地环在胸前,以防汪顾硬往她嘴里塞粥——要是喝那种东西能活,她宁可去死。 “我喝就我喝,哪,给你做个榜样!”主席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汪顾毫不犹豫地端起粥盅,不顾粥液还是烫嘴的温度,咕嘟一大口下去,舔舔嘴,“看到没?要学我这样勇敢!”粘稠的粥面上直插着一根虫草,汪顾努力劝说自己那是植物,可还是忍不住想呕。 “你再喝一口让我看看你是怎么喝的。”师烨裳抿着唇,一双无辜的眼睛湿漉漉,泪蒙蒙。 汪顾知道英雄救美的时刻来临了,好莱坞大片中的平民英雄,总是因为拯救千金大小姐于千钧一发之际而幸得大小姐垂青,没二话,她气壮山河地又咕嘟了一大口,“怎么样?我都说不难喝的,两口我都喝下去了,很美味哇,你也尝尝。”递勺子,罪恶感很深,因为第二口她走运地嚼到一根虫草,如此,就连她都不忍心让师烨裳喝了。 情理之中的,师烨裳这回没再反抗,乖乖接过勺子去,作势慢慢地往嘴里送粥。汪顾高兴得连吞两口唾沫,两眼发光地盯着师烨裳的唇,仿佛那薄润的粥液已经覆盖了她灰紫色的唇瓣,就像……可眨眼,师烨裳又有些泄气地将勺子停在鼻下,摒着唇角望向汪顾,“你再示范一下怎么用勺子喝吧,我没你那么有勇气捧着碗喝……” 师烨裳摸人心思的功夫早练得炉火纯青,马屁一拍一个准,夸同一人同一优点几百句都不带重样的。汪顾人生最大的骄傲就是自己勇往直前永不放弃的坚韧品行,夸她其它别的都是隔靴搔痒,唯有夸这样,无论你是赞她像武松疾风劲草还是说她像武松的大哥百折不摧她一律甘之如饴,此一着,师烨裳倒不用汪妈妈偷偷告诉,她自头回与汪顾一起吃火锅时就晓得了。 果然,汪顾一听这句关于“勇气”的赞赏,张翠山那股子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大侠们通通具备的愣头傻虾劲儿又如东山旭日之光,喷薄而出。接过勺子,她好为人师道:“勇气这种东西嘛,多练练就有了,我给你示范一次怎么用勺子喝粥,看着哈!”就像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会喝粥般地,汪顾闭起眼睛,把勺子往自己嘴里塞,边塞还边讲解:“你看,很简单的,闭眼喝别去想那些虫子就行了,唔……”一口粥下去了。 汪顾睁开眼睛,刚打算把勺子交回给师烨裳学习实践用,没想到师烨裳竟一副错愕的样子,连连摆手道,“你动作太快了,我看都看不清啊。” 妖怪就是妖怪,就连错愕不解的样子也那么漂亮…… 汪顾猛忆起师烨裳骨感的赤裸肩头,胸中似有一根松松绷着的琴弦被人拨动,系在弦上的那些色心色胆一个个来回晃荡……却终不敌她满怀恻隐——脑子里就算已经私自把师烨裳强推硬压了八百遍,可要真落实到行动上,她也没那个气魄。 于是,她只得认栽地从粥盅底部,又挖出一勺裹着两截虫草的粥,苦命地闭起眼来,“我最后给你示范一遍,粥都快被我一个人喝光了,你可别耍赖。” 师烨裳突然一手握住她捏勺子的指头,一手蒙住她的眼睛,轻声在她耳边说:“最后一口让我喂你,一会儿我肯定把剩下的都喝了。” 汪顾感受到师烨裳掌心温湿的热度,心里兴奋之余又毛躁得慌,连连点头,“好好好。” 勺子被人拿走,咣当一声掉回粥盅里,汪顾知道师烨裳是把粥盅沿口喂到了她嘴边,但她对师烨裳突如其来的温柔彻底无力,心揣着“死活是一口,用什么喝都一样”的笨念头,扬起下巴,开启牙关…… 师烨裳用哄大熊的语气:“真听话,慢慢喝……”抬手。 慢慢喝?只有汪顾个被爱情冲昏了脑袋的女人才会相信师烨裳的话。 师烨裳有所谓的“慢慢喝”,根本就是倒着竖直了粥盅往汪顾嘴里灌粥,两秒钟不到,所有剩下的粥液和虫草都进了汪顾的嘴。 “好了,谢谢你替我买粥又喝粥。”师烨裳放下双手,抱着温热的粥盅笑得无比善良纯真。 汪顾满头黑线地睁开眼睛,恼火地看着师烨裳那张即使在坏笑时也保持着万种风情的脸,连做三次深呼吸,咽掉嘴里东西,一把抽掉被师烨裳搂着取暖的粥盅,色狼,不不不,饿狼一样将师烨裳扑倒在沙发里,左手将师烨裳双臂反剪在身后,右手急不可耐地去解师烨裳唐装外套上的如意布扣,“既然敢勾引老娘,想必你已经做好了玩火自焚的准备,你食言,就别怪我践约。” 这一次,师烨裳没有反抗,只微笑着看着汪顾动作,直到汪顾将她的外套撩开,衬衫半褪到肩头以下,她才仿若叹息般吐出一句话:“汪顾,我知道你忍得很辛苦,我也不比你舒服几分,但一切都留等明晚好吗?明晚之后,你若还想与我在一起,我会拒绝的,无论你要做什么。” 111——梦—— 八月二日早十一点差十分,林森柏在自己开的产权酒店一楼红酒吧里掏钱喝香槟。 酒吧的经理解释说一两瓶香槟,算进破损里也没问题,就当是店里送给林森柏的好了,反正也来去都是林森柏的钱,少了道付款手续,就能少一道税。 可林森柏不同意,她坚持付款,原因是正常营业过程中有消耗无进项会令店里不好做账,既然钱掏出来,最终又会回到她的口袋里,那她只不过是把钱放出来透透气而已,至于税,林森柏说,把那个香槟瓶连塞子挂牌卖,肯定会有收藏爱好者对这瓶KrugRose的遗体感兴趣,抵去税金绰绰有余,富裕的,就捐给敬老院吧。 十一点差三分的时候,咪宝的车到了酒店门口,林森柏却依旧在覆着灰蓝色隔热膜的落地玻璃墙边坐着,喝她的粉红香槟。 隔热膜虽然具备一定的单面反射效果,但终究不是专业单反膜,林森柏所处,在一条斜柱和两条横柱之间,是整个地面一层视角最好,也最阴凉的地方,按理如果不仔细看,或不是心有灵犀,门廊外的人不会看见她。 门童替咪宝将后备箱里的行李取出,叠摞在行李车上,两位大堂副理假作有空的样子,出门来“顺便”接待一下客人。大钱隶筠陪徐延卿进酒店大堂办理入住,咪宝为了急事时找车方便,没有像往常一样习惯地把钥匙丢给车童,而是向车童询问了预留的专用车位在什么地方,看起来是打算亲自泊车。 林森柏一直看着她,不知不觉,举杯频率越来越频繁,等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口一杯酒的地步时,咪宝正好将车开到她的身边,降下无色透明车窗,非常嚣张地与她隔窗相望。 你眼睛用不用好成这样啊?当真一点面子都不给? 中国的车子按规定,一律左舵,而正规酒店都会采取使大堂入门在落客车道右侧的坡道设计,所以咪宝距离林森柏,不但隔着四十厘米的花岗岩隔离带和近十厘米的右侧车门,还隔着个七十五厘米的副驾座椅以及约二十五厘米的波箱,合计一米五,可咪宝对林森柏说的话,林森柏是一点儿也听不见。无奈之下,咪宝打开车载蓝牙,给林森柏拨电话,赶巧,林森柏因为光看见咪宝嘴动而听不见咪宝声音也正给咪宝拨着电话…… 当床伴当到这种地步,真是够难为这俩的了…… “钱隶筠,”VERTU卖得贵自然有它贵的道理,林森柏通过实验证明,它在均设定有自动重拨的手机互拨时,能够很好地抢线,“你怎么看见我的?我藏得还不够密呀?” 林森柏并没有告诉咪宝今天她会来督工,早晨她为能让咪宝多睡一会儿,自己开车回了趟公司,急急处理完昨天挤压的工作,又匆匆往这头赶,她来到时,红酒吧尚未开始一天的营业,幸好酒吧经理来得早,这才没让她尴尬地躲在大厅盆栽后完成她的“服务监察”工作。 “光你藏得密有个虾毛用,B城除了你,还有谁那么没品又穷骚地开敞篷莲花?”咪宝伸手指向酒店门廊旁的专用停车区,把脑袋摇给林森柏看,“啧啧啧,还蓝色,好耀眼哪好耀眼。” “COW!本小姐明天就支持国货去买辆吉利豪情!让你个崇洋媚外忘恩负义数典忘祖的S80在本小姐面前抬不起头来!”林森柏愤而拍桌。 酒吧的侍应生还以为大老板有什么吩咐,急忙从四面围到她身边,咪宝这回可真是抬不起头来了……掩面,拨档入D,咪宝很想装作不认识林森柏,点油门,预备开溜,“我先去停车,一会儿上去再谈吧。” …… 由于建筑的关系,博利假日并没有像一些酒店那样,将固定房型全部保留在固定楼层,而是将每个楼层两翼的房间设计为两室一厅一厨两卫或三室两厅一厨三卫的套房,既方便了楼体管道排布,也方便在淡季时关闭某些楼层减少管理费用。 林森柏将咪宝的家人安排在风景最好设施最全的顶层大套房里,如果他们没空做饭,也只需穿过一扇消防隔音两用门即可到达酒店的旋转餐厅,林森柏嘱咐过餐厅经理,凡是签单注明“3230”或“钱隶筠”的账单一律挂靠她林森柏名下,若发现3230的客人打算当堂结算,值班经理和主管必须及时出面处理,务必保证3230的客人不会自掏腰包去吃那一顿人均消费两百块的“便饭”。 酒店里提供送餐服务的时间,正常情况下是7:00-23:00,林森柏不能因为咪宝的到来要求厨组二十四小时待命,于是她从酒店管理公司临时聘用了一个对B城相对熟悉的专业管家,让他住在3230隔壁的3229,以便及时响应咪宝家人的各种需求。这样,即便他们半夜三点想在房间里开BBQ派对庆祝钱五行病愈出院,管家也可以通过酒店内部协调为他们调来烧烤用具和烧烤食物,最大限度地减少他们在外居住的不便。 午饭时,咪宝让大钱隶筠先带母亲去餐厅吃饭,自己则从客房廊道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刷开3201的门,进入,关门,一股浓浓的泡面味迎面而来,咪宝不满意地摸了摸下巴,“你平时不是说绝不虐待自己的吗?怎么这会儿放着正餐不吃,吃泡面?” “我饿,逮啥吃啥,等他们把饭送来,我非饿成底片不可。”林森柏正捧着杯面坐在客厅沙发上看规划图纸。知道咪宝来了,她头也不抬,照旧该干什么干什么,红蓝两色绘图铅笔捏在她个纯理科生的手里倒蛮像那么回事的,不知情者看来,还以为图是她画的呢,“你快去陪伯母和大筠吃饭吧,别担心我,我一会儿回公司开会,顺便去看看端竹被野训夏令营折磨成什么样了。” 建军节当天,端竹刚从学校回到家,佳景的校长便通知说学校与某拓展训练中心合作,临时组织了一个意在锻炼学生坚毅性格品质的野外生存夏令营,照例要求学生“自愿”参加。林森柏一听就知道校长吃回扣了,否则像这样的事,理应至少提前一个星期通知,绝不会如此轻率安排,可校长在电话中特意声明,因为端竹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夏令营的一切费用均由学校负担,端竹说她想去见见世面,林森柏和咪宝便给她准备了几身适合运动的衣服,顺路买了些压缩饼干火腿肠之类不需要冷藏保存的食物将她拜托给早等在训练中心的生活老师。 “要不是紧急公务的话,你今天就睡在酒店,哪儿都不准去,”咪宝走到林森柏身边,挨着她坐下,取走她的面杯,捏住她的衬衫领口将她的脸扭侧过来,“没少喝吧?一身都是香槟味,下午可能有大暴雨,你开车我不放心。” 林森柏眼睁睁看自己刚吃了小半的泡面被咪宝丢进垃圾桶里,脸一下变苦瓜,“再泡又得花三分钟哇……” “你跟我一起去吃饭,顺便见见我妈和我哥,他们说要谢谢你。”咪宝坚持不让林森柏吃“不必要吃”的泡面。之-梦-整-理 她当然明白林森柏之所以规避照面是为了不让自己在家人面前尴尬,因为这十几年来,她在家人面前并没有坦诚自己的性向,可如果让她在“林森柏受委屈”和“自己为难”之间做选择,她觉得,还是选后者为好。三两句善意的谎言对她来说,连脑子都不用费,林老伯却是一点儿委屈也受不得的。 毕竟林森柏没有做错任何事,今天就算不是她咪宝,换成无论谁也不会忍心让一个殚精竭虑改变自己迎合对方,出钱出力还要周折百转让对方接受得舒舒服服,虽由于个性原因心智未能在短期内彻底成熟,但还在尽其所能做着努力的人受这种在自己开的酒店里吃泡面的委屈。 “我不去,我就吃泡面,顶多我让餐厅给我送几个菜过来,”林森柏果然无愧其“别扭美少女”的称号,你跟她好好说话,她一准儿拧着你的意思跟你唱反调,而且还唱得挺有水平,“反正也是自助吧里的东西,现成,快。”说着,她转过头去摸话机,却无奈领口还被人揪着,话机距离太远,手短够不着。 咪宝也是个趣味无良的,还就喜欢她这副别扭的酸瓜德行,拽着她领口将她拉靠向自己,对着她毛茸茸的侧脸道:“林森柏,你什么时候变胆小鬼了?我妈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 “你妈不是,你哥是,你不是说他反歪反得一塌糊涂,把同性恋当阶级敌人看?”林森柏越够不着话机,脑门上的汗就越重,咪宝的唇就在她耳边,温热鼻息阵阵扑在敏感耳垂上,她费了好大劲才扯回自己不合时宜胡思乱想的脱线神经,将它按回原处。 咪宝想不到林森柏居然还记得初见不久两人纠缠整夜,清晨精疲力尽地窝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无边闲扯时自己说的话,顿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是好。大钱隶筠确实如林森柏所说,反歪反得一塌糊涂,钱家其他人对咪宝的大龄不婚表现出的只是担忧,多是采取温柔劝婚的方式,唯有他,曾经立场明确地找咪宝私下谈过,谈话主旨大概可以用一句他自己的原话予以概括:“你嫁个什么样的男人我都不管,可你要是敢带个女人回来,就别怪哥哥打断她的腿”。 当年咪宝与郝君裔恋爱时,有个暑假两人趁家里没人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搞小动作,被半途折回家里取东西的大钱隶筠撞破,大钱隶筠二话不说,关上家门,抄起鞋柜上的硬木鞋拔子就往沙发前走,小钱隶筠是他捧在手心的宝贝妹妹他打不下手,可郝君裔在他眼里就是个教唆他宝贝妹妹犯罪的死变态臭流氓,即使小钱隶筠将郝君裔死死挡在身后,最终郝君裔的肩膀脖子和意欲保护小钱隶筠的手臂还是被坚硬的鞋拔子打出了数条青痕,从此,天不怕地不怕,天皇老子面前也敢耍花枪的郝君裔再不愿踏进钱家半步。 可这,还是大钱隶筠对待一个十七孩子的怀善态度。他不过是想警告郝君裔今后离自己的妹妹远一些,他丢下话来,若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就是拼上被枪毙的可能也要把妨碍他妹妹走正常人生道路的王八蛋斩草除根——当然,咪宝没有将这些个细节告诉林森柏,林森柏适才说的,正是林森柏所知的全部,也是她告诉林森柏的全部,一字一句原封不动。 “那么多年过去,他应该想开些了吧,妻子孩子都有了,人生观要是还那么狭隘,我就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了。”林森柏提起这茬,咪宝也不由担心起来,杂七杂八一堆事情挤在一起,即便她是超人也没办法全部处理好。 林森柏平时不是太跳就是太闷,看起来总有些脱不了孩子气,可他们地产商,对人性人心还是有几分研究的。组织行为学和营销心理学是高级商管必修课,林森柏有空时,自己又引申出许多去,各种关于行为与心理学的专业知识她一点儿没少实践验证,几年来得出的结论,她昂着下巴,撇着嘴,面授咪宝道:“有些人自认‘完整’,‘正常’,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全是围绕这两个令他们骄傲的属性展开的,加上主流舆论的影响,除非发生某类重大事件,他们自认难能可贵的三观基本不会改变,不是我打击你,但我真要劝您老人家就别梦了。” 112——海—— 汪顾于二零零四年的某一天,从书柜里随手抽了一册自己不知何年何月用过的英文课本,翻开,题目恰是Martin Luther King的I Have a Dream。 “I have a dream……” 在没认识师烨裳以前,汪顾的梦想与师烨裳简直一毛钱关系也没有,汪顾版的I Have a Dream,从头到尾都围绕着两个关键词:一、Top Marques;二、Monaco。 等零五年汪顾升官发财认识师烨裳后,汪顾心中的Top Marques便渐渐与Monaco脱离关系,因为有了Top Marques Shanghai。而当时的汪顾也并不知道师烨裳和林森柏郝君裔那一票人就是传说中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顶级VIP。 师烨裳之所以被Top Marques造册留名,是因为张蕴兮在买奢侈品时,留的一律是师烨裳的名字,多年积累下来,她在奢侈品商和各大拍卖行那里的记录,厚得就快赶上公安厅手里赖昌星的犯罪记录。 林森柏则是几乎所有顶级跑车制造商的客户,虽然她人没常性,买东西也没常性,不足以让法拉利和劳斯莱斯为她建立专属钻石服务档案,但Top Marques在选择VIP人选时,使用的是联合建档方式,近三年来,她在奢侈品领域的消费金额,仅车辆一项就已超人民币四千万,几乎是一届Top Marques成交量的五分之一。 而郝君裔这个几乎从来不刻意去买奢侈品的人,总是会在年节送礼高峰期时,不经意从销售商送来的礼品推荐单中挑到些让人乍舌的东西,什么音响啊,洋酒啊,金表啊……且她要送人,就得搞平均主义,买什么都不会买单个,数量那一栏她若填个1,后面的单位肯定是“打”不会是“个”。别看她成天到晚除了教师制服就是那身一百六的盗版趴趴熊睡衣,她一小部分留档的消费记录,总额也超过了三千万,至于通过隐蔽账户匿名购买的货品,按她的话说就是“有些东西,弄得太清楚了,不利于社会安定团结。” 社会是由人组成的,可由这样三个人来组成的社会,是汪顾一度向往,可以理解,却并不熟悉的,直到二零零六年八月三日这天晚上九点半,汪顾兴致勃勃地口水完Top Marques鸡尾酒会上一系列接受预定的样品实物或图册,未待酒会进入□便与师烨裳一同坐上前往下一个会场的加长房车,看着师烨裳舒服地靠在长沙发里,一手放下酒杯,一手敞开外套,从外套内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黑丝绒盒子,打开,取出里面一枚漾着七色火彩的戒指,松松地套上了左手无名指根。 与驾驶座隔离的车厢内,没有音乐,显得格外安静。 “今天这场展会过后,我就再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师烨裳点起一根短雪茄,面对汪顾,口气平淡,“等最后两件事做完,你就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汪顾这会儿满脑门子都是师烨裳的身体,什么两件事三件事的,她完全不在乎,为了保持良好的精神与身体状态,她一晚上连酒都没敢沾一滴,哪怕那是几万块一瓶的轩尼诗李察,“哪两件?” “第一件,我请你答应我,一会儿的酒会上,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都要保持镇定,不要给我和你母亲丢人,记住我以前说过的,无论我给你什么,你只管接受就好,别的,你无需过问。至于第二件,酒会后我会告诉你的,别着急。” 汪顾对师烨裳突然提起自己的母亲并不感觉意外,毕竟这一段时间来,师烨裳与汪妈妈交往甚密,有时吃完饭两人还会撇下汪顾和汪爸爸到河边去散步,并美其名曰“girl’s talk”,严禁旁听。汪顾只是觉得师烨裳说这席话时云淡风轻的态度让她觉得不舒服,难以琢磨,甚至隐隐有些害怕。 但这却偏偏是她最熟悉的师烨裳。 汪顾第一次见到师烨裳时,师烨裳就是这样云淡风轻地将霍氏国代的一票高管足足折磨了十二个钟头。那时,师烨裳还没有被检查出颅内异常,但她已经开始靠止疼药维持正常工作生活。 第二次见到师烨裳时的场景,汪顾一直尝试着忘记,可总也忘不了,耻辱的记忆像生了毛根一样深深扎在脑海里,汪顾甚至可以想象师烨裳就是用这种云淡风轻的“客观态度”为她换下脏兮兮的工作服再换上皱巴巴的睡衣。 后来,随着面见师烨裳的次数越来越多,她也就习惯了,不再纠结于师烨裳的态度问题。现如今,她只把师烨裳当成一个难缠的追求对象或是个一夕万变的傲气女友,逐渐忘记了师烨裳淡漠得不近人情的一面。 “是不是只要我做完这两件事,你就会接受手术,接受我?”汪顾盯着师烨裳问,两手漫无目的地反复扭拧一张硬塑料制成的铂金色卡式请柬。 师烨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笑着仰头喝干杯中酒,“嗯。”好像对她来说,她自己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物件,无论结果如何,这个物件都没有被在乎的必要。 …… 夜里十点过六分,汪顾跟着师烨裳下车,惊见前后各三辆的随行轿车里钻出十几个黑社会片里经常出现的黑西装猛男,有几个手里还拿着看起来相当笨重的双筒望远镜在四下探查。 汪顾小市民地悄声问师烨裳:“拍电影啊?” 师烨裳立定在几个黑衣猛男身后,一手插兜,一手握瓶,用长折颈吸管吮着水晶容器里的酒液,答:“为了你的安全。” 酒会场地是一栋被淹没在老洋房群里的古早法式建筑物,就汪顾看来,其内部应该是经过整体翻修的,因为它的灯光与其周围被分割给各个住户的建筑物区别明显,并非呈现战国状态的黄白博弈,光源也没有被晾在阳台的各色床单衣物截断,而是被均匀莹亮的水晶灯色一统上下,干净,透明。再则长窗高门,红瓦黄墙皆保持原貌,只是旧瓦烤了新釉,旧木刷了新漆而已。 猛男们在汪顾好奇张望的空当里检查完环境,垂手放行,师烨裳将酒瓶交给汪顾,指着个面前猛男别在领口的微型对讲机问:“可以借我用一下吗?”猛男立刻礼貌出让。 汪顾听不懂师烨裳叽里呱啦的都在朝对讲机讲些什么鸟语,但听句尾的一些缀词,她能猜出师烨裳正把日语英语粤语混着说,通话大要估计是对某人表示感谢——与一个人相处久了,就算听不懂她说的话,也能根据她不自觉的小动作判断她正在表达的内容。师烨裳真诚道谢时,总会有些不好意思地隔着细密的长发去揉捏自己的后颈。现在,她右手拿着贴体片状网麦,左手已经在脖子上待了好一会儿。 汪顾不忍心她如此蹂躏自己文昌鸡一样薄得几近透明的筋骨皮,扬手握住她的细掌,扯下来,牵在自己手里以防万一。师烨裳收线后,倒也不在乎汪顾大庭广众下的恣意妄为,将片麦交还猛男,轻声道谢,在入口迎宾的引领下,被汪顾牵着迈上古早建筑的门廊阶梯。 突兀的脚步声中,不甚明亮的门廊边传来一个糜哑的声音,“Yeesun,这就是汪顾?” 汪顾循声撇脸去瞧,师烨裳却还保持着笔直向前的视线,“嗯。” 坐在门廊边环形石座上吸烟的女人从阴暗中站起,摇着指间雪茄走到师烨裳身边,看一眼汪顾,点点头,似疏离又似暧昧地半摒着细长的眉,对师烨裳笑道:“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姐姐会那么爱你了,Yeesun,我与你的约定,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女人肩下十厘米处绕着一只埃及款铂金两色盘蛇臂环,铂金蛇体嵌压不均等细碎黄钻,黄金蛇体镶满十二分无色碎钻,蛇头高高昂起,森森蛇眼是一对紫色的人工宝石,乍看上去,却有种血腥的红色光泽。 汪顾觉得这个一颦一笑皆是情韵的素衣女人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师烨裳绝无仅有地在立定站位对话中不遵守礼仪规程地挪动了脚步,抬手抚着嘴角,将身形半遮在汪顾面前,挑起本就微翘的眉尾道:“你尽管试试看。” “说说而已,你大小姐交代的事情,我怎么敢反悔,”女人绽开笑意,滑着鞋尖撤开两步,指着覆盖整面蓝晶单反玻璃的铜制大门,“你该进去了,祝你……” 师烨裳警惕地看着她摇头,女人笑意更甚,“一切顺利。” 单反玻璃上有三个人影,汪顾突然发现,那女人之所以会“似曾相识”,竟是因为她长得很像镜子里的自己。 师烨裳从汪顾手里取回酒瓶子,从吸管里吮一大口酒,咽下,在侧过素衣女人时微不可闻地说了声“谢谢。” 门童拉开门,汪顾牵着师烨裳的手,却感觉在被她牵着走。 通往宴会厅的一路似乎很长,进口印度红大理石地面用檀柚桃三种木料做了长形拼花,汪顾穿着这季COSMO推荐的PRADA裹皮底子半收口高跟鞋,鞋跟撞在地板上发出一言难敝的各异声响。 汪顾看得出,这黑黄棕红四色相拼的地板既坚硬也油润,非常适合跳舞,在上海这样湿润的城市里,它足够让住在这里的人恣意舞蹈两个世纪而不起翘开裂煞风景。但它还很新,寥寥无几的数条刮痕,稀稀落落的几个辗坑,保养质素无可挑剔,然而越新,便越显出了它的孤独。 汪顾被润和灯光熏得有些恍惚,不明所以地低头去看师烨裳淹没在宽敞裤腿下的脚面,见她还穿着去年那双被改良为凉拖的小羊皮凉鞋,抬头再看师烨裳的脸,看见的仍旧是一派平静无波的骄傲。她走在亮黄宽敞的步廊里,就像走在上一个盛夏,大半夜里奔往火锅大餐途中经过的那条阴暗狭窄又危险的小巷,就算踩了老鼠尾巴,道歉之后,也一样是义无反顾地坦然。 状态良好的汪顾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么多不着边际的事情,文艺向来与她的风格不靠,捏着酒瓶,步履轻浮的人是师烨裳,可汪顾觉得自己才是醉得糊涂,不辨东西的那个。 113——市—— 与大多数古早建筑一样,通往宴会厅的走廊越长,宴会厅就越大。 汪顾以为将是绅士淑女济济一堂,莺歌燕舞觥筹交错的私人酒会,到头来其实不过是个在几百平米的宽敞大厅里摆了一张德式古典组合长桌,桌上二字排开五六十个银质呈碟,碟子里松散装着些宵夜餐点的夜谈会。 长桌每侧布置着十五把座椅,两头各有一个空位,侧边除去两个已经开席却不见人影的位子,其余满座。 “这是私人酒会,怎么搞得像开公务聚餐一样。”汪顾低声嘀咕。 师烨裳看了汪顾一眼,松开与她牵着的手,轻咳一声,正在用餐的与会者纷纷放下刀叉,转头向宴会厅入口,原本显得有些嘈杂的餐桌顿时安静下来,“抱歉,我迟到了。” 从她嘴里道出歉意,一如既往地缺乏真心,可似乎所有人都习惯了她的态度,只把她的好话当做好话听,不给自己找不如意。 ——师小姐迟到必定事出有因,没关系,没关系的,上海的交通状况我们都清楚。 居然还有替她找借口的。 师烨裳指着长桌之末那个独立的位子,示意汪顾就座,眼看着汪顾坐稳后她才捏着酒瓶步履轻浅地走向长桌另一末端的东主席,将手里的喝剩一半的酒交给侍者,顺便让他替她到酒窖里取她的Lafite。 “今天请大家从B城赶到上海,一是出于安全考量,二是为了保证消息未正式对外发布之前不被泄露,”她与往常在公司开会一样,从会议一始便摆出了好整以暇的舒适坐姿,肘撑桌台,两臂贴着桌面微微一扬,将宽敞的黑面红底唐装袖口平铺在桌面上,“料想在座列位都是业内资深人士,应该可以明白我的苦心,不会怪罪我劳动尊驾吧?” 她把事态上升到安全层面,哪儿还有人敢怪罪,其实就算她只是心血来潮地想把人拉来外地当狗一样溜,有了张鹏山中风卧床和张蕴矣辞职修养的前车之鉴,谁又够胆在太岁头上动土,一时间桌上除了一片感激赞同之声,再无杂音。 “该到的董事都到齐了吧?”她侧脸问向坐在她左手边一个正敲打着速记机,瞧模样便知道是高级文秘的小男人。小男人答已经到齐,回头示意自己身后记录会议过程的摄像师揭盖开机。 汪顾一听“董事”二字,再看这场餐会整个走的是正规的董事局决策性会议过程,脑海里立刻腾起一个坨大的问号——她汪顾并不是霍氏的董事,师烨裳在霍氏也没有那么高的地位能够召开董事会,而国代因为是霍氏的子公司,所以不存在董事局这一这,相关国代的所有重大决策,都是由霍氏董事局决定后直接下发管理层执行的,虽然她可以凭借师烨裳所处的位置判断这大抵是张氏的董事会,但师烨裳昨天向她陈述的却是“一个对你来这非常重要的私人酒会”…… 跟我有个虾毛关系哇就把我骗过来,粘人要我陪着开会就直这嘛,我又不会自己跑掉,有什么必要搞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你个别扭的死妖怪。 师烨裳认真办公的样子比平时更迷人几分,远远看来,不是像,简直就是个圣母。 酒来了,汪顾一看也没她什么事,放在酒杯边的手便痒痒起来。 喝一点儿应该不会影响晚上的“工作”吧?反正师烨裳也喝多了。可万一师烨裳是那种对技巧要求很高的人呢?喝酒会迟钝思维,有点儿危险。只喝一杯吧?只喝一杯照理不会有妨碍,怎么这也用到了醒酒器呢,至少是十年以上老酒,不喝多可惜…… 侍者为汪顾斟酒,汪顾望向师烨裳,师烨裳没有看她,被人忽略的挫败感油然而生,汪顾纠结的结果便是:先喝了再这,反正你死活也是我的,今晚醉了那就抱着睡觉,明晚开工也不迟! “大家手上的资料是我近期亲自整理出来的,除了薛律师,此前没有第三人看过。每一份内容皆不相同,请诸位先确定一下自己拿到的那份抬头是不是自己的名字。”师烨裳这得漫不经心,汪顾却透过薄可透气的水晶酒杯,发现席间众人不约而同地刷白了脸色。 “生意人多多少少,都有几根软肋,这不足为奇,我也不会因为一些‘小节’为难诸位,让大家看这些资料的目的,不过是提请诸位自律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如果看完了,就请诸位把自己那份资料传交给西席的汪小姐吧,”师烨裳与身后穿深蓝色西装的中年男子耳语一阵,很快在众人瞩目中手引末席道:“薛律师,那位就是汪顾汪小姐,我现在的职位以及股份,从这一刻起,由她全权接管,麻烦你把手续拿给她过目签字。” 汪顾正那儿美滋滋地边收资料边喝小酒呢,厚实华丽的裱花压印文件卡纸外裹枣红真皮封套让她个看产品资料看出职业病来的人很是兴奋。师烨裳末了这的话,一开始她并没真正反应过来,直到中年男人捧着厚厚一摞财产清单走到她面前,请她阅览后在每一份清单右下角签名时她才驽钝至极地愣住,连左手的文件和右手的酒杯都忘了要放下。 薛姓律师将文件夹一个个摊开在汪顾面前,递给汪顾一支签字笔,公事公办道:“汪小姐,这里是师小姐名下,张氏集团内的所有财产,其中包括张氏集团百分之四十的股份,以及三家由师小姐个人全资控股的分立子公司,联合代理,顺隆贸易,DCA国代。同时,师小姐转赠给您的,还包括她个人名下,两间别墅,四套住宅,四辆轿车和十一家连锁酒庄,二十一家连锁便利商店及一个高尔夫球度假村。关于财产权益的重叠部分,等回了B城,师小姐的财管专员会向您详细解释。” 汪顾不知该如何是好,唯有努力平定呼吸,像要肯定什么似地望向长桌那头的师烨裳。 师烨裳笑着与适才在门口出现过的女人聊天,把着酒杯,丝毫不顾忌汪顾和在座众人关于财产赠送的惊讶反应。女人的身体离她越来越近,甚至当众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过了十几秒,她慢慢站起来,不着痕迹地错过女人,一手插兜,摇晃着走到汪顾面前,“记得我在车上对你这过什么吗?签吧,签完跟我回房,我们还有事要谈。” 汪顾二话不这刷刷几笔签完文件,喘着粗气离开座椅,拽着师烨裳就往宴会厅外走。 …… 师烨裳刚把门关上,汪顾便死死捏住了师烨裳不盈一握的薄肩将她压靠在门板上,盯着她,亟不可待问:“师烨裳,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们有一整夜的时间,你急什么?”师烨裳暧昧地笑着举起红酒瓶,绕过汪顾的手臂往自己嘴里灌酒。 汪顾根本等不及师烨裳慢慢解释,“你肯定有事瞒着我,对吗?你教会我那么多事,是不是就为了今天?你把钱都给我了,你怎么办?” 她现在越看师烨裳那张云淡风轻的脸,越是觉得事有蹊跷,她不是不爱钱,相反,她在想到自己可以一夜暴富时,心里真的有那么一阵狂喜刮过,毕竟那是她从小到大的愿望。可相比师烨裳的钱,她更想要师烨裳的人。 李晓培这过,师烨裳的日常花销与师家无关,也就是这师烨裳一旦失去张氏的财权,便仅剩一些私人财产,可按转赠清单看来,师烨裳很可能已经把自己名下除私人会馆外的所有固产交给了她,这就一点儿也不值得她汪顾高兴了。 师烨裳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她是绝对不会伸手朝家人要任何东西的,没有了经济来源,她的病怎么办?她手术后的医疗费用以及生活靠什么维持?她出门连现金的不带的,这种人,你能指望她留存多少现金? 从摊开的车辆清单里,汪顾甚至一眼就看见了那辆宾利GT,那么毫无疑问的,在房产清单里,一定会有师烨裳现在住的那栋温泉别墅…… “汪顾,现在你自由了,可以想跳槽就跳槽了,我也就不再受你制约了,现在,我请你放开手,让我坐下,把最后一件事交代清楚,之后,你要做什么决定,都随便,可以吗?”师烨裳定定望着汪顾,面上没有表情,言语里也没有情绪。 她苍白额头上满布细密汗珠,就连黑鸟羽翼般的睫毛间也沾了水汽,有一绺汗水顺着她雅致的面庞滑落削尖下巴,在滋润了细腻的脖颈皮肤后隐入雪白领口。汪顾知道她头痛又起,实在不忍心继续逼供,只得暂时放下所有疑问,扶她坐进窗边的单人沙发里,“我去倒水。” “不用,酒也一样。”师烨裳从外套内兜中掏出一个药瓶和那个装戒指的盒子,将盒子放在桌上,她指着它对汪顾这:“打开看看吧。”这完,她抖着手拧开药瓶,倒了一把黄色药片在手心,数也不数便将它们通通捂进口中,端起手上的红酒瓶就是一通猛灌。 汪顾打开盒盖,看见那张照片,先是皱紧了眉,后是眯起了眼,照片离她的眼睛越来越近,可她就是不敢相信。 好半天她才状似艰难地吐出一句话,“这……不是我。” 师烨裳望着窗外半山之下纷繁的都市夜景,点起一根雪茄,轻轻笑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张蕴兮长什么样子吗?现在你看到了。” 114——蜃—— 汪顾放下电话,目光呆滞地盯着桌面,微微张开的双唇嗡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想哭一场,但她整个人已经空了。 母亲的声调一如既往,温和慈祥,所有过往,来龙去脉,清晰流利,娓娓道来,就像手里拿着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稿子,她闭着眼睛动情朗诵,而电话这头的汪顾,只是个陌生的听客。 ——妈妈相信你一定可以明白爸爸妈妈对你,与平常的父母对亲生女儿,没有不同,我们爱你,胜过爱自己的生命。这点小小的障碍,你可以克服的对吗? ——妈妈爸爸,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小顾,是全世界最坚毅勇敢的孩子,我们等你回家,吃火锅。什么都不会改变,除非你想改变。 ——照顾好师小姐,她有她的不得已,你不要恨她。 “我本来想,这些事情还是由我自己处理的好,可伯母说,由她来告诉你,伤害会小一些,所以她要求我今天无论多晚都要让你给她打电话。”师烨裳依旧对着九宫格一样的长窗,手上雪茄灭了,她没发现,“现在,你应该清楚我为什么会把张蕴兮的遗产转赠给你了,还需要我解释更多吗?” 汪顾的一双手都摆在大腿上,一手握着手机,另一手掌心朝上侧往身体方向虚虚摊开,尾指神经质地抖动着。她似乎听不见师烨裳的话,平时五彩斑斓的眸子里现在只剩了空茫,“你是因为她而接受我,也是因为她而拒绝我,对吧?” 师烨裳毫不留情地回答:“嗯。” “你从来没有因为我是我……”汪顾吸一口气,愣愣抬眼望向师烨裳的侧脸,“而喜欢过我,对吧?” 师烨裳转过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汪顾,“嗯。” 汪顾苦笑着摇摇头,仰面向镶满大小萤石的天花板,虚脱般靠进单人沙发松软的椅背中,“那就请师总让我死个明白,把您想告诉我的一切都告诉我吧,没关系,我受得了,您残忍惯了,应该也说得出。” “只要你确定你想听。” 师烨裳不自觉地向下扯了扯总是保持上扬的嘴角,分开交缠与面前的十指,右手五指轮番抚过左手无名指上两颗大而无当的彩钻,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 汪顾麻木的点头,师烨裳体贴地将自己的酒瓶子推到汪顾面前,起身走向床头壁橱,徐徐推开橱门,汪顾看见整面墙的红酒架上摆满的红酒瓶。 “这里,是我第一次与张蕴兮□的地方。我高一那年的暑假,她带我来上海,说要让我看看她的得意之作。你的生母,张蕴兮,是个很有艺术品位的女人。如果不是生在那样的家庭里,她将会是世界上最好的设计师,比Versace,Issey Miyake,Edvard Munch,Tiziano Vecellio更富创造力的人。” 师烨裳抽出两瓶酒,走回窗边,将两瓶酒放在茶几上,熟练地打开,摇晃了瓶子让它们安静地透会儿气,自己则后退两步到纹满意式奢华花系的KING SIZE床边,弯腰扶地,翻身坐下,一腿曲起,一腿平放,左手搭在曲起的左膝上,右手搭在左手腕上。 她笑望天花萤石,幽深的一对眸子里,又不知是何情绪,“她说,若把屋顶做成透明的,怕我会没有安全感,上海空气质量太差,灯光污染很重,大多数时候看不见星星,于是她把那一季上海夜空中的星光嵌成房间的屋顶,关上灯,我就能看见,闭上眼,它们也不会耀得我睡不好。” “入住的头一夜,我与她发生了关系,她很小心,但还是有些疼,她急忙说不做了,是我坚持让她做完的,因为就算疼,我还是喜欢她的手在我身体里的感觉,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疼,也很舒服。”对一个喜欢自己的人讲述自己与另一个人共度的美好初夜——汪顾说得没错,师烨裳的确是残忍惯了。戳人伤处,心狠手辣,碾刺抠剜,目的只有一个:痛彻心扉,鲜血淋漓。 “如果你不信,这张床,盖褥下的床单上,有我的血。”师烨裳拍拍身后大床,扬手接起罩单一角。 由于沿用了传统的富华式做床流程,包裹着床垫和棉质垫褥的床单四角四边都被压得很紧,床面呈穹窿式突起,莹亮灯光中,汪顾一眼就能看见上面那块拳头大小的血迹,就在床垫中央靠右一些的位置。 “张蕴兮让人做过处理,用普通洗涤剂,无论洗多少次也不可能洗掉那块血迹,就像无论时间过去多久,她也不可能被我忘记。” 汪顾惝恍地听着她的话,一次次做着深呼吸。目光的呆滞并不代表思维的呆滞,汪顾说服自己要更好地把握情绪,她已经过了有资格歇斯底里的年纪,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也应该理智面对。 可师烨裳远比她想象中无情。 对她无情。 如果只提到性,那便显得太刻意了,汪顾彪悍又聪明,不是一股脑儿给丢到身后去,就是轻易识穿她的意图,所以,师烨裳转而去谈情。 “我爱她,也许就像她爱你。想得太多,最后竟连表达的机会也失去。” “我不要名分,我不愿让她为难,我不想给她压力,我不希望她为我做出任何一点被她看重的牺牲,所以我与她相恋的八年中,从来不说我爱她,这大概就像……她不愿让你为难,不想给你压力,不希望你涉险,所以才能把所有惦念都按捺下来吧。” 背过左手手掌,师烨裳抖一抖那枚原本刚好套紧,如今却松得快要掉落的戒指。她看着它,呼吸撩动额前长发,“本来有很多话要告诉你,但你也很累,改天吧。” 她扶着床垫站起,走到呆呆靠在椅背里的汪顾面前,弓下腰身,看着汪顾,敛唇笑笑,“汪顾,你只需要知道,你很幸福,就够了。” 汪顾的舌尖在下牙槽间划一圈,在上牙槽间划一圈,她眼里倒映着师烨裳外套上墨金的裱藤鎏叶纹,心里想的,却不再是哪样哪样的精雕细琢,哪样哪样的绝赞手工,哪样哪样的付款流程。她真的累了,累得牙关咬住舌尖便不愿放开,累得连师烨裳印在她额头的一吻都没有感觉到。 “除股权外,可评估资产现值六亿,你要卖也好,要用也好,那些都是我用张蕴兮的钱买的,通通还给你,今后你我两清,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我们可以像普通床伴一样上床,如果你受得了我的自私和滥情……” 汪顾用虚摊的左手握住紧捏着手机的右手,缩紧双肩,埋下脑袋。 她没有自己想象中坚强,她已经听不下去了。所以她打断了师烨裳的话,闷声问:“师总,我想睡一觉,请问客房在哪里?” “你没有别的问题了?” 汪顾无力地摇摇头,“暂时没有了。” “乖,”师烨裳拍拍汪顾后脑勺,捏起茶几上的两个瓶子,“睡吧,这层楼全是房间,你想睡哪儿就睡哪儿,我去找蕴然喝酒……” …… 汪顾在一间满是过往的房间里昏睡了整整两天。 每当她醒来,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逼迫自己再度睡去。 两天里,没有人打搅她,房间绝大多数时间是静谧的。只有邻居家顽皮的孩子偶尔一声笑闹,或是法国梧桐树上不知什么样的鸟儿呱噪。 两天里,她没有想到父母,没有想到师烨裳,没有想到张蕴兮。脑子是空的,身体也是空的。她像是又回到那年因考不上省重点中学而变得沮丧的自己,希望天塌下来,可天终究不会塌,只是那年的她会想到自杀,现在的她却一点儿也没有寻死的念头。 两天里,她并未体会到失眠的滋味,房间里有一面墙的红酒,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放有酒刀和酒具。第一天中午她醒来,不是像平时那样直奔浴室刷牙洗脸,而是走到酒柜面前,抽出十五瓶红酒,一一打开,再一一将瓶塞盖回,一一摆到床边,喝水般喝掉两瓶后,她静静等着酒力上头,再昏昏睡去。这个过程,周而复始,恣意循环,直到第三天清晨,她又做了那个自青春期开始便每月两次反复出现的梦。 梦里,她开跑车住豪宅喝美酒搂美女,与巴菲特会面,与盖茨聊天。 梦里,她崇洋拜金,一如既往。 梦境破灭后,她发现,也许自己今后再也不能做同样的梦了,于是她起床,踢开脚边的酒瓶子,刷牙洗脸泡浴更衣,对镜子里面容憔悴的自己说:“什么也没改变……什么也没改变。” 没错,只要她能做到看淡师烨裳,不去想张蕴兮,别把身世当回事,除了一夜暴富之外,她的人生完全可以“什么也没改变。” “一夜暴富是好事啊,汪顾,是天大的好事啊,少了个女人,多了个亲妈,抵消一下,你只赚不亏,”她知道,唯有尽量简单地想事情才能让自己迅速走出情绪的低谷,就像汪妈妈说的,“什么都不会改变,除非你想改变”,既然生命还要继续,那就要让自己活得开心,再开心一点,只要她把师烨裳放到一个普通女人的位置上去考量问题的实质,她就会得到一个被复原的世界,从今以后,她可以躺在钱堆里过日子,再也不用没日没夜地工作,再也不用羡慕任何人拥有的任何一样奢侈品,从今以后,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她得不到的,她应该开心,甚至应该像那些中了双色球头奖的人一样狂奔狂喜,因为她中的奖,何止是双色球头奖的几倍,几十倍,从今以后,她真的自由了,真正自由了,“所以,汪顾,你怎么能不高兴呢?” 她拉开房门,漫无目的地在步廊里来回走了二十六遍后漫无目的地走下楼,漫无目的地在空旷的会客厅里散步,漫无目的地站在空调出风口下吹了三分钟,漫无目的地拿起长桌上雪茄盒里的一根雪茄,点燃,用力吸一口,然后差点将自己的肺叶也咳出来。 “汪顾,你终于肯出房门了。”张蕴然一身清凉飘逸的翠绿色吊带丝制长裙,在管家的陪伴下走到汪顾面前。 她手臂上两色盘蛇被换成一个金镶玉的冰种翡翠臂环,看起来古朴而华丽。 将手里的文件袋递到汪顾面前,她公式化笑道:“师烨裳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你的个人支票簿,信用卡,房产证,行车证,钥匙等等都在里面,好好保管,回去把你的私章拓印六份给我,我造册保留董事局,银行入档。” 汪顾接过文件袋,看着它,尽量平静着心情平淡着口气,问了个从她走出房门那秒就一直在问的问题,“她在哪儿?” 张蕴然耸耸肩,摊手,“走了,隔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115——楼—— 汪顾坐着出租车,花一整个白天时间逛了上海市区,兜里装着信用卡,现金,支票,却找不到一件可以买的东西。 当她拖沓着脚步,两手空空回到老洋房时,张蕴然正在一楼餐厅吃晚饭。 张蕴然敲了敲桌子,不管汪顾是个什么心情就开始占汪顾便宜,“汪顾,来陪小姨吃饭吧?”这女人天生好皮囊,可惜是根空心菜,从小到大最没少干的就是跟亲姐姐抢东西,昭昭要到张蕴兮不爱她不爱,张蕴兮爱了她立马争的地步。 “对不起,我没胃口。”汪顾想上楼,她已经订了明天中午的机票回B城,她不想让父母担心,所以她要睡一个长长的觉,把精神养好,什么样子从B城来的,她就要以什么样子回去,至于师烨裳和张蕴兮,她打算将她们暂时搁置,等有空时,再慢慢消化,毕竟想起,想深,却想不透,对她的状态和情绪并没有好处。 在这样一个非常时刻,汪顾明白,处理好汪妈妈和汪爸爸的担忧对她来说才是头等要务,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要平白受这么一遭折磨,最疼爱她的他们害怕失去她,只有他们才是最可怜的人。回了B城,汪顾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回家,态度明确地告诉父母,什么都没有改变,因为她不想改变。 “没胃口也要吃点东西,管家说你都快把Yeesun的酒给喝光了,再不吃点东西的话,胃会坏的,”张蕴然起身拦住汪顾,拉她坐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吩咐管家给她布置一份碗筷,“快三十的人了,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可汪顾不是在耍小孩子脾气,她是真的吃不下。下午逛街时她努力说服自己至少也要吃完一个平时最喜欢的蟹黄汤包,可刚咽下第一口,胃里的酸水便晃荡得快要溢出来,她连喝三口冰水才算把它们镇压下去,药房推荐的雷尼替丁没起效,她干脆吞了一把复方氢氧化铝片,喉咙里直到现在还有那种冰凉感存在。 老管家拿来碗筷,先问汪顾要不要喝碗汤。汪顾心想饭是肯定吃不下的,喝碗汤或许能让她看起来不那么糟糕。于是点头同意。眼看着老管家从中药罐一样的汤盅里瓢出冬虫夏草老鸭汤,汪顾猛觉左胸口一阵揪疼,赶紧别过头去,睹物无物地盯着墙壁上正播放整点新闻的液晶电视。 张蕴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上刀山下油锅勇往直前,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本来与张蕴兮一样是不愿管事的性格,现在只好认命地当个日常最最鄙视的三姑六婆老妈子,“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才好,不过看到你能这么快就恢复过来,我很高兴,”从她本意,她想说,我很高兴,我相信姐姐和Yeesun也会同样高兴,但考虑汪顾敏感的状态,她掉转话头道:“你有空的话,我们一起看碟吧?加菲猫?疯狂的石头?007?听说你订了明天的机票回B城,刚好和我一班飞机,日程重合,你不会连陪小姨看个DVD都不给面子吧?” 精神恍惚得像个游魂的汪顾没觉得张蕴然话里的“听说”有什么不对头,她为了让自己什么也不想,干脆把所有选择权都交给嘴巴而不是大脑。 刻意麻木地咀嚼口中食物,她的视线黏在电视屏幕上,低声应“嗯”。 “这样才乖,那就陪我看加菲猫吧,加菲猫比较好。”张蕴然说到加菲猫,筷子舞动的频率都高了起来,很明显,这个四十一岁的女人对加菲猫很有爱,“孙叔,麻烦你帮我把画面切到碟机吧,快快快。” 汪顾也喜欢加菲猫,说起来,她其实是喜欢一切圆滚滚胖嘟嘟毛茸茸的动物,可当电视画面切到那只黄色胖猫蓬松挺翘的毛屁股上时,汪顾只呆呆看着,无论它怎么扭动,她的脸上照样没有一丝表情。 她只是看着,只是想凭借画面和噪音让自己不去想别的事情。 隔天中午上了飞机,汪顾也没去想为什么张蕴然的位置会“刚好”在她旁边,为什么经济舱满座,头等舱却只有她和张蕴然两人,为什么她的飞机餐会与张蕴然,与同机所有人的都不一样,是一份特殊的,似是为病号专门准备的餐点。 两个多小时后,飞机降落B城,汪顾打算去取行李,张蕴然却说不用,行李长腿,会自己跟来的。出了接机大厅,行李果然有专人送出,张蕴然问汪顾要去哪儿。汪顾说,想回家。张蕴然坚持送她,汪顾没有争执的力气和精神,只好答应。 张氏集团夸张的礼宾车队停在B城最棒的火锅店门口,引得行人纷纷侧目,汪妈妈和汪爸爸似乎算准了汪顾会在这时候回来,已经早早等在院子里。 “小顾,回来啦?坐飞机累不累?”汪妈妈快步走到刚下车的汪顾面前,与每次汪顾出差回家后的例行公事一样,将她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一番,点头道:“嗯,不错,没瘦。”不过是一句说得顺口的话而已。 汪顾努力露出灿烂笑脸,也像每次出差回家见到父母后的例行公事一样,捏着拳头摆出健美先生秀肱二头肌的动作,“俺吃嘛儿嘛儿香,身体倍儿棒!” 三人送走张蕴然,热热乎乎走进院门,穿过院子,走进家门,汪家二老刚打算给汪顾拿衣服让她去洗个澡放松一下,却听身后磕地一声闷响,回过头,汪顾已经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地板上。 “妈,爸,我回来了。” 汪妈妈捂住嘴,忍了好久的眼泪一下从眼眶中翻滚出来。汪爸爸揽住汪妈妈,宽厚的手掌稍微用力地在她肩膀上捏了捏。两人都不说话,也不去扶汪顾,只让她那么跪着。 “我让你们担心了,是我不好。我得到了一切,却害你们以为要失去所有,这几天没打电话回家,你们一定很着急。我想通了,我不会管张蕴兮是谁,我是你们的女儿,一辈子都是,都只是你们的女儿。”汪顾低着头,双手扶在膝盖上,言语里调子很淡,浓重哭腔被她压得很深,泪落也无声。 她感谢二老没有像别人家疼爱孩子的父母一样着急忙慌地来扶起她,这样她才能以她应该的姿势说完她想说的话。 “师烨裳是谁,我也不去管了,我会像忘掉以前那些让我不开心的女友一样忘掉她,只当又失恋一场,没关系的。现在我有很多很多钱,如果你们同意我留下它,那我就留下它,如果你们不同意,我就把它捐了,或者还给师氏,让师烨裳的父亲去处理。”说完,汪顾便沉默了,她的稿子只有这么长,登机之前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她却做不到像平时写报告那般东扯西扯,扯牛皮糖似地将它扯得再长一些。 她怕想多了,自己会崩溃。 “小顾……”汪妈妈抖着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手掌,迈前一步,轻轻抚上汪顾满是柔细汗毛的前额,“我们从来没想过会失去你,真的,从来没想过,我们一直都在等你回来吃火锅。可是你想的,还有许多不得当的地方,你先起来,洗个澡,睡一觉,汪露请了长假说要陪你去散心,等过一段,爸妈再告诉你一些事情,到时你就会晓得,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我们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父母。” 汪家二老搀起汪顾,替呆愣站着吧嗒吧嗒掉泪的她拍掉牛仔裤上的薄灰,一个把她带进浴室里洗花猫脸,一个去替她拿换洗的衣服。 “我们汪家的女孩子啊,一哭就变成花猫了,哭声也是喵喵的,让人听不清楚,”汪爸爸把毛巾拧干,按到汪顾肿起的水蜜桃眼上,听汪顾偶尔压抑的抽泣声,嘴上风和日丽,心里疼得发慌,“昨天前天我都想给你打电话来着,可你妈妈说不要,她说你最坚强了,一定可以熬过来的,上午航空公司的人打电话告诉我们你订了中午的航班,她倒高兴得对人家说了一分多钟的谢谢。” 说话间,汪妈妈红着眼,拎着汪顾的睡衣睡裤内衣内裤走到浴室门口,一听汪爸爸在打小报告,立刻不赏脸地嗔他:“你个老不休,跟孩子说这些干嘛?出去出去,看小顾的脸被你擦的,越擦越花,”接过汪爸爸交权的毛巾,汪妈妈赶苍蝇一样驱逐丈夫出境,“我家小顾本来是只花猫而已,被爸爸一擦就变成吊睛白额大虎了。” 湿毛巾在汪顾脸上来回搓动,汪顾觉得实在愧对自己那一把老大不小的年纪,抬起手来,刚打算接过汪妈妈手里的活儿自食其力,手背却被汪妈妈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无论你长到多大,在爸妈眼里你永远都只是个孩子,即便你六十岁受了委屈回家里哭,只要爸妈还活着,就一样替你擦花猫脸。” 哭花的脸,用清水扑几下就干净了,可父母总会想着替孩子擦。 擦的过程可能有些不舒服,但孩子也总愿意受这份罪,脸上被扯得疼疼,心里被捂得暖暖,于是顽皮的孩子又乖乖地听训挨批,父母又恨铁不成钢地继续给孩子擦脸。 “洗澡吧,要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才出去。”汪妈妈洗干净毛巾,挂到毛巾架上,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盯着汪顾道:“嘿!你要洗澡的,我给你擦什么脸啊,蠢不死我,都怪那死老头子误导,”她一跺脚,转身,带上浴室门,汪顾听见她在浴室门外大声喊:“汪洋!你老糊涂啦?孩子要洗澡的,你给她擦什么脸啊!?女孩子皮肤嫩,擦出皱纹来你一糟老头子拿啥补救?!” 浴室门关上后,汪顾坐到浴缸边,静静听着门外嘁里哇啦的动静,眼泪开闸泄洪般往下掉,嘴角却不由自主染了笑。 116——饥—— 八月七日是星期一,林森柏上午处理完公务,下午陪咪宝去医院询问钱五行的情况。 B城中心医院的ICU开放探视时间为每周二四六下午三到四点,徐延卿和大筠前几天来看过,知道今天不能探视,两人一大早便去了咪宝外婆家,看望那位年近九旬的老人。 每个星期日,李孝培固定休假,回家收拾一个星期来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狗窝,虽然近来有席之沐帮着稍微打理一下,但这几天席之沐也因咪宝缺席会馆工作而忙得焦头烂额。两人合伙蹂躏屋子总比一个人威力强大,所以昨天,李孝培洗衣洗碗洗窗帘洗床单被褥擦桌扫地抹窗户从早上九点一直干到夜里十二点,今天是顶着熊猫眼来上班的。 “情况稳定了些,出血面得以控制,血压也有所回落,原则上可以移出ICU。”李孝培翻着病例对坐在会客椅上的咪宝和林森柏说。她困晕晕的脑袋瓜子里还是席之沐早上临出门时给她的那个吻。“不过建议还是在ICU里观察一段比较好,如果经济状况允许的话。” 咪宝听她这么说,不由松了口气,“没关系,只要需要,只要对他的治疗有益,钱的事,我可以想办法。” 李孝培睨了林森柏一眼,很奇怪咪宝为什么会说出“想办法”这种话来。 他们当医生的都有职业病,喜欢在话尾加许多便于周旋的条件限定语,可这是他们,或是她李孝培的习惯,应该与咪宝没有关系,难道傍了林森柏那么一只个人资产在全国都排得上号的大款,咪宝还要为钱“想办法”?那医疗账户里第一笔三十万,第二笔五十万的预付款是谁打进来的? “钱小姐,治疗费用的事,我不过没话找话随口说说而已,您别往心里去,钱老先生的治疗费用基本到位了,没什么变故的话,足够支持他接受最好药物和器械的治疗直到出院。” 啊~哈……李孝培打一个很长很深的哈欠,明显心不在肝上。 她好想她的木木哇……虽然只分离了几个小时。 木木年纪越大越迷人,比小时候还可爱,昨晚下班回家的时候还给她带了她最喜欢的驴打滚当宵夜,虽然脸上冷冰冰,说话硬梆梆,“呐,驴打滚,噎死你”,可其实窝心得哟~她都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反正李孝培一想到她的木木,就觉得身上软绵绵,一点儿力气都没有,骨头都是酥的,前几天在给危重病人家属做病情描述时还差点没管住脱缰野马般想要上翘的唇角,险些闹出事故来。 “到位?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有拿到缴费单,钱怎么可能会到位?”咪宝有些懵,疑惑不解地望着正在喝茶提神的李孝培。钱五行有公费医疗没错,按理公家报销百分之八十。但按他们那种不入流的干部级别,医疗费用报销走的不是预支流程,而是先由病人家庭垫付医疗费,等治疗完成,或治疗告一段落后再提交单据审核报销的后付流程。 林森柏一直在旁边看病历看查房卡看医疗杂志装作若无其事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咪宝一问李孝培,她怕露馅,赶紧抬起头来对李孝培挤眉弄眼。 敏锐如咪宝,林森柏挪挪屁股就知道她要放什么屁,撇脸,她盯着林森柏毛茸茸的侧面,冷着口气问:“林森柏,是不是你垫的?垫了多少?” 向来对她绵绵融融疼爱有加的咪宝语气一冰,林森柏就吓死了,小心脏扑通扑通狂跳,握着书的手也开始出汗,不敢看咪宝,她只好低下头看油光白纸上的大标题——医患纠纷何时了?医疗改革需深入。 “……嗯,据有关资料显示,近几年医疗投诉月均发生数由2164件,上升至22125件,其增长幅度达……”她小小声读书,装没听见咪宝的问话。 咪宝被她气得肺都快炸了,抓住她的手臂,边朝李孝培道谢,边咬牙切齿地拽她起身,“回家算账。” 回家就是回家,咪宝说话历来精确,她没有把林森柏拉回酒店而是直接抓回了帝王耗死。 一进屋,大门咣当关上,咪宝鞋都不换便拖林森柏走到沙发边,按她坐好,自己居高临下地环手站着,审犯人一样问:“老实交代,到底垫了多少,假一罚十。”她最讨厌别人擅作主张为她处理自己份内的事情,钱五行的医药费她又不是付不起,根本不劳一个长呆毛的大小孩为她操这份心。 “我、我只是想尽点心而已,你爸爸养大了你,我感谢他有什么不对……如果换成你,我爸生病了你也会这么做的呀……说不定比我还夸张呢。”林森柏不甚专心地玩着自己的手指,两手食指中指扣锁成环,自己和自己拔河。 咪宝没想到林森柏会来这么一句“我心似君心,妾意如郎意”,原本来势汹汹的怨气在跟着林森柏磕磕绊绊的话头转了一圈后,合情合理,必须必然地消失掉一大半。 可不是么? 换成她,她也会这么干的,端的是怨不得人家林森柏脑残。 且她的性子比林森柏的更火爆几分,遇到这种情况,搞不好她比林森柏还大方。 “林森柏,你个奸商跟我玩儿换位思考是吧?到底多少钱,快说,如果换成你,你肯定也想知道,肯定也不会就那么算了。”想得明白是一回事,算不利落是另一回事,交情归交情,钱财得两清,她不想让自己都觉得她是因为钱而跟这个又木又别扭,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身材差得堪比液晶显示器,脾气还大得像航空母舰,睡觉不老实总抢被子,醒了更不老实催半小时都不肯起床,上班好像不是为了自己的事业而是为了躲避同床人的呱噪,给她个桶让她去浇院子里的树结果她偷懒得一桶就浇完了整个院子里十几棵树平均给每棵树分配不到三口杯水,天一黑就瞧不见路每天都得让人送上送下一天不送就担心她自己开车进隧道会被人撞死,挑食挑得令人无声叹息无语凝噎菜单翻五遍都点不出个她想吃的菜好容易点出两样来一下筷子就开始皱眉骂街,每天丢人不嫌够动不动就在大马路上跳脚捶栏杆……杂七杂八,林林种种,不一而足,缺点数三天也数不完,优点全是因为缺点缺到极致而衍生出的副产物,无论从哪个方向看来似乎都一无是之处,可自己偏就犯贱地喜欢上的无良奸商在一起。 “我才不想知道,你要给我钱,我求之不得,拿上就颠得没影儿了,谁跟你算。”林森柏撇撇嘴,身子直愣愣地倒在沙发上,踢掉球鞋,搬腿上炕,穿着白色短袜的脚丫子在沙发扶手上一蹬,仰面躺直,双手交叠在腹部,闭上眼睛,她摆出毛主席纪念堂里水晶棺中人物的造型,装死。 咪宝站在那儿,不知该作何反应是好地听着她口不对心的话,看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真真打她也不是,骂她也不是,恨得狠了,直想把她揉成个弹性良好的肉球给丢NBA赛场上让科比麦迪奥尼尔拍着玩。 “林、森、柏、你再这样,咱两就掰,老娘不受你这份气,多少钱我可以去问李孝培,就算她不说,席之沐也会告诉我,我最后问你一遍,到底……” “好热啊,冷气是不是忘开了?”林森柏打断咪宝的话,偷偷溜一眼闭紧的景观窗帘,仰躺着,手往领口去,从上到下,一颗颗解开自己的衬衣纽扣,再解开牛仔裤上的腰带,腰扣,扯下拉链,坐起,褪去衬衫,丢在沙发下,脱掉牛仔裤的同时脱掉了袜子,只穿着内衣裤站起身来,走到楼梯间旁的中央空调控制板前,打开冷气开关,又走回咪宝身边,“你不热?” 咪宝定定看着林森柏,呼吸不稳,心律不齐道:“不热。” 咻~ 之前她要说的话,现已飞到九霄云外,若是毛主席在天有灵,也会看在江小姐的份上,原谅咪宝这种沉迷女色,不思进取的消极抵抗,不会对她抗拒从严的。 毕竟,像林森柏这种平日冥顽不化,誓死不从,威武不屈,富贵不淫的别扭受,摆出这副红果果的诱受姿态实属难得,让她自脱更是难得,自脱了再走到攻君面前问攻君热不热那就是难得中的难得,现在,林森柏半眯着双眼,两臂懒懒地环着咪宝的脖子,将唇依到咪宝唇边,轻轻慢慢地说:“我们多久没做了?快一星期了吧?忍得好难受,你要不想做的话,我去找别人好了,没关系的,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此不是难得,是见鬼。 咪宝侧过脸要去吻林森柏,林森柏却将脑袋后移一些,避开了。 “不做就别吻我,一会儿撩得起兴,你又威胁我说不说,不说就甩手走人之类的,我还得自己解决。要是我技术好还成,可我的技术你是知道的,对付别人有用,对付自己就一点儿招也没有,万一我今天状态再不对,解决不来,到时欲求不满,肯定一夜老十岁,相比那点买保养品都不够的钱,我亏得不是一点点。” “那么严重啊?”咪宝揽着林森柏腰背,两人鼻尖相抵,唇与唇之间不过一张信用卡厚度的距离。 林森柏状似认真地点头,嫩生生的桃花眼情欲迷离,“很严重的,不信你猫猫。”她牵着咪宝置于她腰间的右手向内裤边沿走。 咪宝反守为攻,五指缠进林森柏掌间,牵着她往楼上走,“阿乖,虽然我很想马上解决,但刚从医院回来,咱还是做过全身消毒再谈这个问题吧,不然,边消毒边讨论也行。” 唉。 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跟林森柏这种人在一起,她就是故意找茬都吵不起架来,更别说她根本不想与林森柏吵。 嗯……床上为攻受问题吵的不算。 117——不—— 临近傍晚,咪宝得回酒店陪徐延卿和大筠吃饭,吃完饭,她还想回会馆顶一下席之沐的班,让她在这段尤其忙碌的时间里,至少有一天可以早些下班,安慰安慰她那位画着熊猫眼的脑外科副主任。 她洗完澡换好衣服出来,林森柏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满头像是染黄其实是真黄的长发一半在被窝里,一半在被面上,整个一只鞭毛杂乱的草履虫。 她好容易把林森柏弄进浴室,林森柏又闹腰疼,不肯躺进她放好水的浴缸里,只肯淋浴。浴缸里泡了益母草、艾叶和柠檬浴盐能够活血止痛,散热提神,她好说歹说,差点把归还医疗费那杀手锏都使出来,林森柏这才千般哀怨万般委屈地在浴缸中坐好,闭上眼睛乖乖让她摆弄。 “我最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想了好久也想不通,可存在就是必然,”咪宝替林森柏揉肩,看着林森柏边玩水边洗澡的样子,又想对她做些不正经的事,可碍着时间关系,她不能,于是只得靠说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所以能解释我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的唯一理由是我犯贱。” “我最近也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没想多久就想通了,存在确实是必然,”林森柏捞起一汪水往自己脸上扑,水滴覆上薄唇,草药的苦,浴盐的咸她都尝到了,“噗,什么味道……能够解释我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的主要理由是我喜欢你,次要理由才是我犯贱。” 快六点,她们回到酒店。走进大堂时两人离了有一米远,且两人运动轨迹还呈放射状,从刚进门的一米,到快上电梯时的五米。就外人看来,这俩若是情侣可真要命了——就这么个走路法儿,那家得多大才够两人天天溜着墙根儿保持距离哇? “我先上去了。”林森柏等的电梯先到。 “一点儿绅士风度都没有。”咪宝冷哼一声,背对林森柏,盯着电梯楼层指示灯。 “今晚把自己贴上受字标签打包到我房里来,我明天就绅士给你看。”林森柏走进电梯,关门。 “……”咪宝等的电梯也到了。 林森柏回到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拉开冰箱找肉找菜给自己做饭。 她才不吃酒店餐厅里的东西,如果不是今天老泰水会在餐厅吃饭,她绝对会一点儿口德都不留地把餐厅的食物形容为泔水,喂猪猪都不吃的那种。 钱隶筠啊钱隶筠,你受苦了,我喝我的鸡蓉粥,你喝你的红菜汤吧啊,为你掬一把同情泪。 饭快做好时,手机响,是短信。她一看,果然不能背后点人名儿,说曹操曹操就来短信,内容还特别诡异:附近哪儿有粥店?我妈不大吃东西。 “最近就是我这儿,货真价实的鸡蓉粥,一碗十块,两碗三十,限量发售,多了没有。”林森柏按下发送键,手机放回裤兜,找盐罐子。粥其实已经调过味道,但林森柏晓得自己的口味轻,正常人觉得恰好的盐量,到她这儿得减半。 不劳老泰水动手加盐,咱乐意效劳。 把粥从高压锅移到酒店厨组出借的砂锅里,林森柏先大火熬了两分钟,用短柄勺子搅粥时,她没注意自己手上还松松戴着块手表。金属的吸热能力强,温度上升的速度远比人皮快,温度提升的上限也远比人皮高。两分钟后她调了小火,丢掉勺子,两手一垂,立刻嗷地一声惨叫,再看手腕,皮肤与金属表带接壤的地方已经被烫红一圈。 算时间,咪宝应该快到了,她只好忍着痛,摘下表放在流理台上,手忙脚乱地往高压锅里灌了水,阖上锅盖,开火上汽。 咪宝悄无声息地走进厨房,从后揽住林森柏腰身,极其潦草地夸了一句,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指着砂锅直入正题,“我怎么就忘了你这号熬粥圣手呢,来来来,亲一下,这锅?” “对啊,你妈口味不重吧?”林森柏挣开咪宝,戴上隔热手套将砂锅端下炉灶,放到托盘里,“不重的话就拿走,重的话给你个盐罐子。”但愿不是每个老夫人都会像端竹她外婆一样重口味。 咪宝接过托盘,看一眼还在扑扑上汽的高压锅,“你还熬啊?我看砂锅里的已经够烂了,再熬不成水了?” “跟你这种没品的法厨聊熬粥简直侮辱我人格,哼。”老伯把脸一扭,洗干净手,走出厨房,表情这叫个鄙夷,“知道什么叫粥不见米吗?米要能一颗颗数出来,那叫泡饭,不叫粥。” 咪宝赶时间,端着托盘从她背后过,弯都不带拐地走向门口,“得得得,您老人家厉害,不跟您说了,我妈还等着呢。你自己乖乖吃饭,今晚房门别上链锁。” “干嘛?想夜袭啊?链锁?!今晚本小姐连酒店大门都封起来,让你睡火车站去。” 咪宝走后,林森柏又坐了一会儿。 站到窗边眼看咪宝的车拐出酒店花园,她这才走进厨房,关上火。摸着自己饿得瘪瘪的肚子,回房拿起钱包和手机,打算去街边报亭买本业内杂志,顺便买点儿茶叶蛋水煎包之类的东西果腹——她从来不吃隔夜的东西,所以晚饭只煮了一人一餐份,高压锅现在里真的“粥不见米”,因为里面根本没有米。咪宝视高压锅如洪水猛兽,绝不会打开它去看个究竟。林森柏决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反正是闭眼往嘴里塞东西,吃啥都一样。 八月几乎是整个夏天里热得最严重的时候,今年尤甚。林森柏晃晃悠悠出了酒店大门,手里摇着把老大爷专用的白纸折扇,左顾右盼一副清闲样,脑子里想的却是该把前一段收购的几栋烂尾楼炸掉好,还是接着盖完伺机出手好。 酒店外围有一条酒吧街,酒吧街里没有煎饼果子水煎包茶叶蛋,林森柏必须穿过酒吧街才能到达最近的报亭和小吃摊。 “一本地产,一本车迷,一本金融,一份人民日报,一个煎饼果子,两个茶叶蛋。”林森柏边翻钱包边对报亭老板道,好像人家报亭里面也能摊煎饼,煮茶叶蛋似的。 “总共二十八。”报亭老板收钱,把杂志,报纸和找零交给林森柏,林森柏接过,熟门熟路地逛到报刊后面去,吃着茶叶蛋看报亭老板娘摊煎饼。 在今年建军节之前,林森柏已经有很多年没吃过街边小摊上的东西了,一是担心小摊的卫生条件不过关,二是她本身就对重油重盐的食物不感兴趣。可自打住进酒店,由于每天都得到报刊亭上买些杂志当床头书,烙炉上五谷杂粮甜香的气味幽幽从报亭后传来,叫人食指大动,三番两次,她对那个小摊也渐渐不那么反感了,前几天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她便舍生忘死地买了一份,结果第二天急救箱里的止泻药居然没派上用场,那以后,她就成为饼摊的常客,肚子实在太饿的时候,一张小米皮的煎饼果子就是她一顿饭,再也不用担心会与徐延卿和大筠在酒店餐厅遇到了。 “诶?林小姐?” 老伯很奇怪怎么会有人在她啃煎饼摇折扇的时候认出她来,扭头一看,居然是乌龟车里的李孝培。她嚼着香菜小葱,转念想想,这儿离中心医院不过两条街的距离,李孝培会出现,倒也在情理之中,“李医生,你还没回家啊?” “我还在等木木下班,”李晓培下车,走到林森柏面前,盯着她手里的东西,“钱小姐不在,你就开始吃个了?要不一会儿你跟我回家我给你做饭吃吧,这个不卫生呢。”当医生的都有病态洁癖,特别是外科医生,简直下楼买个早点都恨不能拿试剂测测人家有没有大肠杆菌超标,李孝培被席之沐批评过几次,能比别的脑外大夫好些,若换了他们神经外科的一把手,这会儿没准已经把林森柏送化验室去了。 林森柏对李孝培印象蛮好的,所以就算李孝培说话直了点,她也不介意,反倒邀请李孝培到酒店的红酒吧去,就算不喝酒,喝杯饮料也行,反正大家都在等人,而被等的那俩大忙人,估计都早归不得。 …… 两个怨妇坐在红酒吧里聊天,将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古老的哲人三千毫升告诉你,如果怨妇长得漂亮,那无论坐哪儿,无论在干什么,都一样养眼,无损分毫,反之……请自行想象。 “说起来,师烨裳也真够可以的,诺大一间会馆,就请俩经理,你家一个,我家一个,她俩忙得不亦乐乎,剩咱独守空房,这叫什么事儿啊?”李孝培一口喝掉杯里的橙汁,挖了块冰球放在嘴里嚼。 林森柏两块五一张的煎饼吃完就把几千块一瓶的香槟当漱口水,咕嘟咕嘟在嘴里漱一圈,吞下,满怀希翼地往掌心呼口气,然,小葱味仍在,“师烨裳?她本来就是资本主义列强的综合体现,残酷剥削,无情压榨,靠烧杀抢掠完成原始积累,靠延长工人的绝对劳动时间达到最终目的,跟她沾上边,后果只有一个字,惨。最可气是她最近也不知跑哪儿去了,钱隶筠想向她请长假都找不到人,平时我打她电话总是一打就通,这几天居然关机。” 两个怨妇不能当对方面埋怨自己家里那个,只好枪口一致对外地埋怨罪恶的本源。 李孝培一提师烨裳就不舒服。席之沐这段也不知是挂念师烨裳还是担心师烨裳,总在她面前叨叨师烨裳这个令人生恨名字,她本来很想装作听不见,让关于师烨裳的所有事情都左耳进右耳出,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顾及师烨裳的病情,若再不动手术就来不及了,她也唯有强压着心里的醋意给师烨裳打电话,“你找她,我还找她呢。手机关机,家里没人接,我问师宇翰,你猜他说啥?” 林森柏满不关心地问:“啥?” “他说她去夏威夷度假了!”李孝培越说越激动,嘴里的冰碴子嘎嘣脆响。 林森柏本来草草应“哦”的,可看李孝培不同寻常的反应,再多想一想,便觉出不大对头了,不由疑惑道:“师烨裳那么怕热,又不喜欢游泳,也不喜欢沙滩,她没理由去夏威夷吧?要度假也得去挪威啊。” “看,你都发现了吧?可她爹信,还说她是工作太辛苦了,打算到那边住个半年散散心。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那神经大条的爹了,这几天揪心得我,还不敢告诉木木。” 李孝培没发现自己说漏嘴,幸亏林森柏的神经比师宇翰也细不到哪儿去,对她的话表示赞同之后,便没再追问。 118——择—— 夜里十一点,李孝培接到电话,席之沐说她可以下班了。 林森柏打着哈欠送走李孝培,回房间的路上颇有些邦女郎要去救邦大哥的味道。 回到房里,洗脸刷牙换衣服,窝床看杂志,不到十分钟,她就捧着书,刻苦地睡着了。 凌晨一点,她觉得肚子疼,爬起来上个厕所,掉回头接着睡。半个小时后,她又醒了,这回是腹痛加呕吐,典型的急性肠胃炎症状。 这世上有没有吃地摊不拉肚子的? 林森柏不知道,但她从来不心存侥幸,从吃报亭后小摊上的第一口煎饼那天起,她已预备了全套止泻药物,氟哌酸,整肠生,黄连素,喇叭丸……务求中西药结合疗效好,连防止脱水的钾钠葡萄糖合剂都有,意识到自己的病情有可能越来越严重,她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肚子里东西吐空后,她把所有肠胃药都翻出来,在床头柜上摆好,看剂量,补水的配止泻的,驱风的配抗菌的,一股脑儿吞下去,爬床之前,她不放心地又上了趟厕所。 得过急性肠胃炎的人都知道它的可怕。 腹泻泻到四肢无力也就算了,现在大多数家庭用的都是座便器,不像从前那样蹲坑时旁边还得有个人扶着,否则泻者便有极大可能跌坑里去,永世不得超生。当然,如果有腹泻不紧要的前提在,呕吐应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床边摆个盆,吐去吧,反正也不可能把肠子吐出来,因为还有肺和胃在挡路。撇开腹泻和呕吐不说,就剩那件最可怕的事了。 肚子痛。 急性肠胃炎的肚子痛可不像小朋友哭丧着脸对妈妈说“妈妈,肚子痛,不上学了”那么简单,那是一种间歇性的绞痛,刀绞一般的痛。犯病时的感觉,就像有个教学用的木质正四面体模型在肠子里滚动,四个尖端轮番上阵,马力十足,疼得人那叫一个欲仙欲死,以至于经常得肠胃炎的男人鄙视关公流芳百世的淡定看刮骨,以至于经常得急性肠胃炎的女人对生孩子毫无恐惧,以至于林森柏捂着肚子发誓,从今往后她要再吃小摊她就净身进宫当太监。 两点四十六分,咪宝下班回来。知道徐延卿和大筠都睡得早,她便肆无忌惮地出电梯左拐到头,亮出房卡,滴一声刷开了3201房。 往常,林森柏也会偶尔早睡,但每每她早睡时,都记得在墙角留一盏夜灯给咪宝,免得咪宝踢翻这个瓶瓶那个罐罐把她吵醒,今天却不怎么了,只有洗手间梳妆镜上的灯是亮着的。 咪宝习惯性地走进厨房检查煤气阀门和炉灶开关,打开灯,一眼瞧见那个早已泄气的高压锅。 晚饭时,徐延卿大赞咪宝给她“买”的粥好喝,鸡肉爽滑,入口筋道,大米化得恰到好处,砂锅地下一点点焦糊的黏锅巴搅散开后,更是衬托出米的清香,她同时还许愿说今后若能天天喝到这样的粥,让她少活三年她也愿意。大筠孝顺,急忙说今后他天天给买,并问咪宝是哪家粥铺做的,咪宝只好哭笑不得地回答:“没事,哥,以后我给妈买。” 林森柏做饭的手艺确实不错,这点咪宝毫不怀疑,色香俱全,可她平时为了迁就林森柏的胃口,都跟着林森柏在吃那种淡而无味的东西,偶尔加点盐,还不敢当林森柏面,生怕她看见了又会在那儿跳脚喊啥“暴殄天物圣所哀”。中厨又不像其他料理那样有各种调味酱丰富咸味,来来去去,其实靠的就是那把盐。淡得过分的东西,咪宝怎么吃都不对味道,所以她并没有像徐延卿那样热爱林森柏做的食物。 而林森柏,也从来不搭理咪宝的习惯,饭做出来,她自己盛了就往嘴里扒拉,咪宝爱吃不吃,她才不介意,今天若不是为了老泰水,她绝不会往自己的粥里撒那一倍于平时的盐粒,毕竟从她的角度看来,她的口味才是全天底下最正常,最健康的。 老伯刻意调过味的粥……是个什么味道呢? 咪宝很好奇,满心希望锅里还有,可以让她也尝尝徐延卿所说“人间圣品”到底啥滋味,居然能把一个自更年期一始就变得对食物无原则挑三拣四的退休老干部给迷成那样。 锅盖很紧,咪宝得先卸掉增压阀往锅里负向增压才能把它打开。打开之后,她那满心希望便化作锅里的东西。一摊浓白浑浊的米水。 无奈,只好等明天借徐延卿名义,求林老伯再做一次,做得多点儿,让自己也假公济私地尝尝。 “懒不死你。”咪宝又习惯性地拖着疲惫的身子,端着脏锅去洗碗池里找脏碗,可林森柏没吃饭,洗手池里哪儿来脏碗? 不对劲儿哇……今天居然自己洗碗? 咪宝左想右想也觉得不可能,于是便摸着下巴,像名侦探磕男一样,对着那口自己最害怕的高压锅仔细研究起来——按理,如果是喝完粥,把凉水灌到锅里去泡着方便清洗,那么,一,以林森柏这种懒人绝不会徒劳地把锅盖盖回去闷着,因为这对她来说无疑意味着多了一道没有利益的工序,亏本生意奸商是不会做的;二,如果灌进去的是凉水,从一开始锅里锅外的温度就是平衡的,那刚才揭锅盖的时候就不应该还需要负增压,所以照常识看来,锅盖是在锅内温度大大高于气温时被盖上的……好你个纯洁善良勇敢的林森柏啊,还学会阳奉阴违了?! 咪宝快步跨出厨房,走进房里,打开夜灯,站在昏黄的灯光中看着大床上把自己裹成一条虫的林森柏,叫醒她吧?不忍心。不叫醒她吧?自己这口憋得心里软绵绵甜滋滋的恶气又不知该如何发泄,真真两难。 就在她左右为难,颇具琼瑶气质地打算仰面四十五度深深叹息时,林森柏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揭被,下床,鞋也不穿地跑进洗手间。 咪宝看着洗手间的门关上,讶异地走到床边,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堆药盒。 过了好一会儿,林森柏从洗手间出来,熟视无睹地与她擦身而过,游魂般窝回床里。 “林森柏,起来,去医院。”咪宝揭开蒙在林森柏头上的鹅绒被,立刻听见一种槽牙交磨发出的声音,再一摸林森柏的肩颈,满是湿漉漉的冷汗。 猛地,咪宝只觉一线裂痕从心口的位置迅速伸展向四肢百骸,疼得她不由皱紧了眉头,捏紧了拳头,缩紧了肩头。 “不去……”林森柏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身子依旧动也不动地蜷在被窝里,只有当肚子痛极的时候才会全身紧绷地曲一下背。 “阿乖,”打开灯,咪宝把林森柏的身子掰正过来,看着她疼得面容扭曲,却咬着牙一声不吭的样子,适才心里一堆埋怨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你乖,我们去医院,医生给你打一针就好了,你这样……”她话还没说完,林森柏却又扒着枕头坐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跑进厕所里,趴在洗手池上呕她的胃液和胆汁。 咪宝走到她身边要去扶她,可她吐得话都没力气好好说了,还在摇头拒绝,“你、你站远点……你在这里,我没心情吐。” “你要只是把我当床伴就继续在这种时候给我闹别扭!”咪宝火了,气势汹汹地朝可怜的林森柏吼一嗓子,转身就出了浴室门。 林森柏难受是难受,脑子却还清醒,咪宝的怒气听说很可怕,很持久,但她从来没对她真的动过气,干干作呕的感觉瞬间消去不少,林森柏按着洗手台面直起腰来,抖着手扯了纸巾擦嘴,踉跄着刚要出门去找咪宝道歉,却与端着杯温水准备给她漱口用的咪宝撞了个满怀。 “对、对、”林森柏中气不足手脚虚软,在咪宝怀中无力动弹,只能软绵绵地将下巴搁上咪宝的肩,气喘吁吁道:“对不起,”肚子里又是一阵令人两眼发黑的绞痛,她用力揪紧了咪宝背后的制服布料,“我、我只是怕你看、看了恶心……没,没有只把你当、当床伴……” “我、我、我爱你的,很爱你,只爱你。” 林森柏潺潺不定的喘息里尽是胆汁的辛凉味,大概世上,会在这种时候对床伴做深层表白的人,只有她了。因为习惯裸睡,她的身上未着一物,□的身体虚虚贴在咪宝身前,两条腿眼瞧着就要朝地面瘫软下去,可她还在喃喃一如自语:“你别、别生气了,呵……我、看着心疼……” “你少恶人先告状!到底谁看谁心疼啊!?”咪宝压低嗓门朝林森柏吼,眼泪却争先恐后地拍上林森柏光洁的肩头。不去管那洒掉的大半杯温水,循着自己心意用力搂紧怀中人,咪宝声音里也染了哭腔,“你为什么要变得那么好?你这样,让我怎么、让我怎么……” 难以压抑的痛苦很快令她泣不成声,她终究说不出她该说却不想的话。 “钱隶筠,你是傻的……啊?我、我只是闹肚子而已,呃——”疼疼疼,肚子疼。 但就算肚子疼得令林森柏又出了一身冷汗,她还是咬着牙,僵硬地在咪宝背上拍了拍,“别哭得像、我快、快死了一样好不好?” 她保证会注意补水,不会干腹泻而死这种蠢事的,因为那实在是太丢人了,比闹肚子的时候说“我爱你,很爱你,只爱你”还蠢。 可她不知道咪宝剩下那半句未曾成言的话,将会把她那颗骄傲的心带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119——食—— 八月八日,早十点,汪顾坐在自己的床上捧着时尚杂志发愣。 她并不是想楞,只是不知道该想什么,可这么一愣,就是一夜,一点儿困的感觉也没有。 白玉兰的香味那么熟悉,她的世界却陌生得必须从头再认识一遍。黄粱一梦,说的,应当就是这种感觉。幸福,如果这样波澜不惊静若死水的生活就是人们说的幸福,那她很幸福。 她盲目地拿起枕边电话,接通银行大客户专线,报出账号,按下密码,转到服务专员,“请问我有多少钱?” 电话那头温和有礼的女声今天来第六次不厌其烦地告诉她,她的户头里有人民币七百九十万,美元一百四十二万,英镑七十七万,欧元一百万整,日元二千八百一十五万…… “谢谢。”汪顾挂了电话,脑子里却再也没办法像曾经那样噼里啪啦地算账。 她只知道有钱了,那么多钱,一气儿提出来可以装满一只大纸箱,但她不敢,她怕自己看见那堆钱,又会心痛。她终于也有机会明白,什么叫花钱像自虐。 邻居家的狗在叫。 听声音是只小狗,嗷嗷,嗷嗷嗷,声音细得像棉花糖的糖丝。汪顾不自觉地将头转向窗外,这才发现白玉兰树的树荫下已经没有了大熊和汪汪你舔我一口我舔你一口的腻歪影子。 狗呢? 汪顾麻木地下床,趿拉着拖鞋,打开房门,再开屋门,走到院子里,望着栓狗绳的空木桩,胸口没来由地阵阵发凉。 狗呢? 刚好汪家二老散步回来,看到汪顾呆呆地坐在石桌旁便扬起手里环保塑料袋里的大肉包,牵手走到汪顾身边,“小顾哇,才起来啊?快吃早饭。” “爸妈早,”汪顾抬起头来,青色的眼下皮肤纵是夏季晨午的明黄日光也暖不化,“狗呢?” 汪妈妈摸摸汪顾略显干燥的脸,温和道:“你没回来之前师小姐已经把大熊和汪汪接走了。” 接走了…… 还记得狗。 汪顾急急吸换几口气,木无表情的脸瞬间绽开生硬笑容, “这样啊,呵呵,爸妈吃过早饭没?” “当然吃过了,”汪爸爸健气地挺胸道,眼睛望向院子里的白木兰树,“要是饿到现在,你妈早就挠墙了。”汪妈妈偷偷在他手背上拧了一下,提醒他暂时不要在汪顾面前“你妈”“你妈”地称呼她,毕竟汪顾还没缓过劲儿来。 被汪妈妈这么一拧,汪爸爸立刻觉悟,急忙干笑着扭转话题,对面带笑容却目光空洞的女儿道:“大肉包,你最喜欢的,你妈那里还有豆腐脑。” 汪妈妈适时抬起手上保温瓶,晃晃,笑笑,松开被汪爸爸紧握的左手,将保温瓶放到石桌上,拧开瓶盖,“买了两份,一份……” “叔叔婶婶,汪顾,早上好啊!” 刚好,豆腐脑买两份的原因到了,汪妈妈不用解释买那一大保温瓶的豆腐脑究竟是因为什么。汪露两手空空,身后背这个大登山袋,出现在大铁门前。她小跑到汪顾身边,卸下背包,伸手熟练地拉开背锁,习惯成自然地掏出手机,PDA和钥匙袋,脸上笑如二月春风,丝毫不像那个一得知汪顾变故便立刻哭着说要请假陪汪顾直到天长地久的感性女人,“我饿死了,叔叔婶婶有吃的没?” 汪顾自上海回来,每顿饭就是几粒米,一根菜,明里暗里,吞咽都像酷刑般难熬,汪家二老晓得她难受,也不逼她吃东西,只是把饭熬少些,煮烂些,指望她能多吃一点,可今天,直径十一厘米的大肉包汪家二老买了六个,三块钱一海碗的豆腐脑汪家二老买了两份,怎么会没有汪露的份? “有的,露露的份,老早就预备好了,”汪爸爸刚好拿来餐具,汪妈妈接过碗,边分产到户边对远道而来的汪露道:“你们今天要上飞机,得多吃一点,飞机餐难吃啊,米饭像白乳胶,面条像橡皮泥……” 汪露大大方方接过汪妈妈递来的碗,笑嘻嘻道谢,没大没小地摸摸汪顾的头,“堂姐,别失魂落魄的,你这下富了,可以带我去迪拜旅行了,赶紧给爷笑一个来。” 自打知道汪顾的事,汪露的一颗心就悬得半天高。 她这个曾经因为小小失恋而对着她哭整个下午也不带歇气的堂姐,其实根本是颗软蛋,她明白,所以她也不能自顾八卦地把汪顾的伤处戳得更深,特别是在汪顾已经明显不是曾经的汪顾时。 “机票几点?”汪顾木然望着自己手上盛满豆腐脑的勺子问汪露。 汪露咬一口肉包,掏出PDA,满嘴流油道:“十三点三十……汪顾,你手机响。” 汪顾不知道自己的手机已经有多长时间没响过了,而她也根本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给它充过电,“嗯?”一瞬幻听,汪顾以为是高山流水,再回神,发现不过是普通的英国音。走回房间,东翻西找终于摸到放在窗边手袋里的手机,来电显示“李孝培”。 “你好。” ——你好个屁,汪汪,你把师烨裳藏哪儿去了?不会真在夏威夷吧?快让她回电话给我,这几天她手机不开,你手机也没人接,愁死我了。 “我没跟她在一起。”汪顾尽量镇定语气,看着自己掌心汗津津的川字纹。 ——啊?!你没…… 李孝培沉默半晌,突然说句“我操”便挂了电话。 汪顾望着连忙音都没有的手机,盯着自己房间里的挂钟,十点四十七分三十九秒,四十秒,四十一秒,四十二秒,四十三秒…… 她一把操起已经显示低电的手机,稔熟地重播来电,“她不在医院?她在哪儿?”她的潜意识中,一直自顾自地以为她在医院,现在说不定早就动完了手术,脱离了危险期,在亲朋好友的围绕下享受其乐融融的病号特权。 ——我也想知道她在哪儿啊!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只有她爸,说她去夏威夷度假了,老爷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养的女儿,连女儿的脾气都不知道,她再不…… 滴。 汪顾丢掉手机,抄起躺椅上还没来得及洗的牛仔裤和T恤冲进洗手间,自有记忆以来头一次没刷牙没洗脸只随便含一口漱口水,没有与父母和汪露打招呼只说一声“我有事”便跑出了家门,发动车子之前,薄荷味的李施德林被她毫无公德地吐在了社区小马路上,其行径与往日她最鄙视的随地吐痰,随地大小便,乱丢果皮纸屑无甚差别,可她却毫无关联地觉得自己“终于自由”了。 这几天,她固执地不愿让自己去想任何事情,她要给自己的脑子放大假。 可是脑子是不会因为主人的“不想想”而停止工作的,因为“不想想”本身就是一种复杂的思维活动,汪顾是个有常识的人,她知道她能控制自己的言行,却不能枪毙自己的脑子,所以,当习惯了操劳的脑子偷偷加班时,她便专横地硬塞给它个思考题目,钱。 脑子很乖,有了目标就开始兢兢业业地工作,它指使汪顾去买杂志,越贵的越好,因为杂志越贵,里面的奢侈品广告就越多,奢侈品广告越多,钱就会显得越有用。脑子还指示她拿出她惯常用的那根马克笔,指示她像往常一样用它往自己感兴趣的图片上画圈圈。 汪顾记起某年某一期COSMOS曾被自己画了个面目全非的样子,低头再看现在这本COSMOS,若撕掉那几页因止不住心痛而揪皱的油光纸,整本杂志干净得简直可以拿回去让报亭老板退换货。她什么也不需要,当她再去想关于“钱”这个题目时,她甚至想把那些钱都打包丢进大海里,如果这样做能够换回她曾经的生活,换回那个朦朦胧胧的人影。 她逐渐明白,她遭遇的并不仅仅是一夜暴富和失恋一场这么简单,现在,李孝培的脏话更是残忍地令她看清,这几天来,她做的所有努力,皆是徒劳。她原以为只要凡事向钱看,问题就会变得很简单,可她没想到,当她一心只想着师烨裳时,问题竟变得更简单——得到师烨裳,把她搂在怀里,一辈子也不放开——毕竟单一目标的求解方案远比多目标的求解方案简单得多得多。 她骗不了自己,无论对父母、对汪露、对自己说过多少谎,她还是想念师烨裳,想得已经患上了那种名为“心绞痛”的心脏病。 她忆起古老的哲人三千毫升在八百多年以前,说过的一句话: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因想去忘记而被忘记的。 师烨裳在她心里扎了根,无论她用多么残忍的态度对待她,她也恨不起来,当她听到张蕴然那句“走了,隔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心痛远胜师烨裳故意一样说着她与张蕴兮的初夜时。 失望与绝望的区别在那一刻浮出水面,她害怕。 可她的害怕终究是晚了。 当她开着那辆师烨裳送给她的阿斯顿马丁,一路超速,闯了不知道多少个红灯,好似任何一部言情片里丧失理智的疯狂男主角般奔往师烨裳家,掏出钥匙开门而入,气喘吁吁地将一到四层跑了个遍,这才发现,那栋温泉别墅早已人去楼空。 她拿起师烨裳床头,尚未报停的电话,拨师烨裳手机,应答的是机械的关机提示;她再拨师烨裳办公室的直接号码,应答的是她亲手挑选的霍氏国代第二副总的声音;她给文旧颜打电话,文旧颜云淡风轻一如师烨裳,“我也不知道。” 她跑进师烨裳的衣帽间,推开衣柜门,师烨裳的唐装只剩了一半;她站在去往车库阶梯上,看见宽敞的车库里还孤独地停着一辆曾经令她垂涎三尺的宾利GT;她去了会馆,遇见睡眼惺忪的席之沐,席之沐也不知道师烨裳在哪儿;她去了医院,李孝培数落她怎么当的病人家属…… 直到她把那只没人顾没人管的大妖怪弄丢了,她这才想起,那夜大妖怪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汪顾,再会了,保重。” 师烨裳临走,甚至还礼貌地与她道别,可她当作没听见。 再会。 她是唯一有资格问她要去哪儿、要做什么,并让她如实交代的人,可她没问。 汪顾回到师烨裳的温泉别墅前,站在森严的铸铁围栏边,眼泪鼻涕唾液混在一起,顺着捂在口鼻前的手腕,很没形象地啪嗒落入沙石地面——小黄鸭还在,大妖怪却不见了。 师烨裳把她摆在所有事情,乃至尊严的前头,可她呢? …… 汪顾哭得累了,在曾经属于师烨裳,现在归她汪顾所有的床上昏昏睡去,再醒来,天色早已黑尽。 昏暗里,枕头上,师烨裳的气息一如既往地迷离淡漠却令人安心,从来没变过。 汪顾的眼睛肿得不像样子,可刚醒来,她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因为她知道师烨裳会言尽所能地接受手术。 她知道师烨裳的颅骨会被电动开颅钻切割开,医生会木无表情地将她的部分头骨摘下,放进不锈钢盛盘,接着用手术刀和各种精密仪器在她搏动的脑内分离肿瘤。 她知道手术时,师烨裳的口鼻间必定蒙着氧气面罩,细细的系绳会在她也许带笑的脸上勒出灰白色痕迹,她瘦不露骨的手臂上插着看起来比她血管还粗的针管,她的脑液将顺着颈下导流槽滴进特定容器……这些,她都可以想象。 但她不能想象师烨裳云淡风轻地闭着眼,孤孤单单被推进手术室的样子,更不能想象那种生死一线,手术室外,空无一人的场景。 她被推进去,便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再出来。 因为没有人在等她。 烨,日轮,明亮,光辉灿烂。 烨裳,光辉灿烂的衣裳,或可引申为光辉灿烂的外表。 激流暗涌的二零零七 120——咱—— 若问这世上什么最公平,答案唯一且肯定,时间。 时间只给每个人一天二十四小时,每小时六十分钟,每分钟六十秒,无论以什么方式消耗它,它也不会变多或变少。 时间不会管即将亮相的歼十厉害还是苏三零厉害,不会管熊猫烧香到底把宅男宅女们电脑中的H动画和BL资源烧干净没有,不会管地底下的石油还剩多少新能源能不能跟上经济发展的脚步,不会管今天明天后天会不会又有人要横死在美国的校园枪击案中,更不会管大寒冥国说自家的泡菜有多美味,多营养,多益智,以至于世界上最着名的科学家批评家教育家艺术家运动员……都是吃他们泡菜长大的,没有之一。 时间不会管汪顾对师烨裳的想念已经到达了夜夜失眠的地步,不会管汪顾在这五个月中遇到了多少莫名其妙的事情,不会管汪顾是怎样在跌跌撞撞中彪悍地重新站立起来,不会管汪顾正在过的是师烨裳曾经过的生活,更不会管汪顾有没有发誓要找到师烨裳,找到她后要怎样把她用锁链绑起来拴在自己身边……时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现在的汪顾,就算每天赖床到正午十二点也没人会数落她,唯一有资格过问她工作的董事局副主席张鹏山还躺在张家大宅的华丽大床上,生命尚且留存的表现便是他还能睁着眼喘气。师烨裳把汪顾的亲姥爷弄得一病不起,到头来,汪顾却还得感谢她,感谢她大刀阔斧地砍掉了几乎所有会令汪顾头疼的荆棘与蔓藤。 现在的汪顾,随便打个喷嚏就能让子弟间明争暗斗有如清宫权斗戏般的张家摇三摇,让支系庞大盘根错节杂扰纷然的张氏集团摇三摇,让ABCDEFG城为数众多的国际代理公司摇三摇。她算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钱,师烨裳的两位财务管理专员给她的资产清单太长,资产结构太复杂,能估价的东西太少,正随大好经济形势在增值的东西太多。 现在的汪顾,还是搞不明白,师烨裳究竟是怎样把当初那十几二十个亿在几年中像玩儿一样就翻了番的,她到底哪儿来那么多时间在师张霍三家之间周璇,又哪儿来那么多精力把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平衡得众参众赢,却毫无瓜葛。她想把自己累死吗? 二零零七年元旦,下午四点,汪顾坐在温泉别墅的客厅里,舒服得令人直想叹气的意大利绒面沙发上,蜷着腿,抱着膝,对着电视里不断重播的元旦晚会,发呆。 冬天越来越深,寒意也越来越深,汪顾忘了开暖气,所以屋外有多冷,屋里就有多冷。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今天汪妈妈要她回家吃饭,说是汪爸爸给她买了好多冬天里罕见有卖的毛蚶,汪妈妈还熬了鸡汤。 汪顾富了,可她的生活没有变,因为她不想变。 她没像自己身为苦命小白领时设想的那样,有了钱便拿着大把钞票坐在迪拜帆船酒店的餐厅里大啃特啃毛蟹腿,也没有站在巴哈马的游艇上左手一只波士顿龙虾,啃两口,吐掉,再去啃右手上的澳大利亚龙虾,更没天天鱼翅鲍鱼燕窝海参吃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鼻血横流倒地翻白眼,汪顾还是爱吃汪爸爸煮的毛蚶,还是喜欢喝汪妈妈熬的鸡汤,还是时不常地回家吃那顿最棒的火锅,对她来说,她的生活,相比没认识师烨裳之前,不同的只有银行账户里的数字而已。 换好衣服,汪顾走下车库,眼看阿斯顿马丁与宾利GT并排放着,汪顾自觉早已疼得麻木的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 “还不回来……”汪顾闷闷说出今天以来第一句话,打开车库门,钻进阿斯顿马丁。 B城的交通状况每况愈下,路上轿车卡车中巴冷巴大排长龙,人流与车流一统,尾气共白雪一色,苍茫大地,放眼望去,除了车,就是车轮,此一景,令人不由要问人生苦短,缘何生命都被浪费在堵车上。 回家的必经之路被堵得严严实实,汪顾无奈地将车转进一条通往购物中心的小路里,打算在购物中心喝点饮料上个厕所随便逛逛,看能不能给父母带回点什么去,顺便躲避塞车。 这小半年来,汪顾基本没逛过街,对奢侈品也失去了兴趣。购物中心外围诡异地竖起了LV的黑白灯光大标牌,汪顾还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再一问,才知道这间LV专营店是零六年十一开张的,汪顾想,难怪自己没发现。 去年的十一,她看完张蕴然交给她的几堆小项目计划便跑到一个能够弄到机场安保监控录像的朋友那里去,一遍遍查看八月四到六日的监控画面,期间没有快进一次,反而因为多次回放使得四十八小时的录像总共花了六十七小时才算看完。 十月八日,没有找到师烨裳身影的汪顾拖着连续四天不眠的身子回到办公室,她问张蕴然能不能帮忙去调B城的出境记录,张蕴然告诉她,师烨裳一向谨慎如特务,如果她不想让人找到她,那就算把世界翻个个你也休想筛出那个躲在橱柜里的女人。 汪顾觉得张蕴然说得有道理,但她没有放弃,张蕴然不帮忙,她也不至于被尿憋死,有钱能使鬼推磨,她整整十万悬赏砸出去,十月十日便有人将一封带EXCEL附件的电邮发到了她的邮箱里。 CTRL+F找不到“师烨裳”三个字,她就一眼一个字地对它实施人工查找,可正如张蕴然所言,师烨裳的计划,从来滴水不漏。她的消失,自始至终都是一场经过严密安排精心策划的演出,她要离开的事,在她离开之前根本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哪儿,在她离开后也同样没有人知道。 无论汪顾花多少钱,有多少人肯替她卖命,终究敌不过师烨裳那颗看起来不大,其实被开发得很好,但由于开发得太好,最终物极必反地坏掉了,必须入厂大修的脑袋瓜子。 “小姐,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专营店里的售货员笑容可掬地为汪顾端来一杯冰水,递给她一块薰衣草味的消毒湿巾。 汪顾不想买什么,她只是走走看看,距离开饭还有一段时间,站在店里,远远望去,她还能看见长长的车龙。 “有新品吗?饰品箱包都可以。”汪顾说出这话来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吃惊。 换成半年前的她,进了奢侈品专营店,看见一件商品,往往能把连人家售货员都记不清的产品编号流利背出,可现在,她连面前几个瞧着很眼熟的行李袋都忘了是哪年出的,更别提让她看出哪些是新品。 售货员引她走到货架旁,指着一只印着LV老花的多用包对她介绍道:“这只是06冬季系列的压花皮革新品多用袋,”售货员将包提起,放在她手中,让她试一下把手的感觉,接着又把她领到镜子前,将手对着汪顾镜子里随意的站姿,相当专业地上下一示,“这个包配您这身衣服和您的气质相当适合,比较干净爽朗。” 汪顾看着镜子里,手袋上的Monogramme组合图案,曾经一沾奢侈品就变得雀跃心情此刻也不知死哪儿去了,她只好苦笑着将包交还服务态度令人满意的售货员,“结账吧。”她就当她买了一份优质的服务。 “好的,这个包的售价是六万七千元整,您刷卡还是付现金?” 虽说这年头流行刷卡,但奢侈品专营店里的售货员毕竟见多识广,拎着一袋子钱来买东西的客人她们倒也没少遇到,上个月就有位肥头大耳的中老年男宾带着个当他女儿都嫌小的少女来买东西,结账时他让服务员等等,留下少女他独自走出门去,几分钟后折回,怀里多了个糠师傅矿物质水的包装箱。少女娇嗔他大老粗,他露出猥琐大叔独有的微笑,边说这才有派,边打开箱子,箱盖一翻开,售货员们顿时傻眼。里面竟满满当当都是摞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 “刷卡吧。”相比起来,还是汪顾这样的客人比较正常。 汪顾心不在焉地掏出从来没用过的信用卡,交给售货员,视线隔着这间店面通透的玻璃外墙搜寻四周还有没有什么值得逛的店铺,“你们负责选址的人真有意思,对面居然是宠物店。” 售货员收起签名票根的时候,微笑回答汪顾:“是啊,我们店的位置都没有它好,它定址比我们早,听说老板来头很大,中心宁愿把我们这些品牌商委屈了也不愿得罪他。” 是那么有意思的一家宠物店,不逛似乎对不起自己。汪顾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接过售货员递来的袋子,她朝她道谢,没精神地慢慢朝那家宠物店走去。 即将走出门口时,有一瞬,她看见自己被华丽黑晶玻璃反射出的身影,和表情,于是突然明白,为什么师烨裳总是一派雷打不动的云淡风轻,为什么她疲惫带笑的脸上总挂着一副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表情,为什么她身家几十亿相貌堪称完美却能在受人瞩目的环境里隐形,低调得没有一点儿存在感,为什么…… 121——接—— 宠物店里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猫砂和毛绒玩具味。 店面四周挂着许多猫猫狗狗的相片,相框各不相同,但都很精致,看来,这家店每卖出一只宠物,都会依依不舍地为它们拍照留念。 宠物店很大,占地是刚才那家LV店的两倍都不止。狗和猫有各自的区域,中间隔着一个三四十平方的客用休憩区,背对店门,狗在左,猫在右。宠物笼被搭成超市里货柜的样子,两排,一排大,一排小,笼口面对面放置,有几只不大精神的阿猫阿狗在里面休息,其他健康有活力的家伙都在各自围区,吃饭的吃饭,挠痒的挠痒,打架的打架,晒太阳的晒太阳,自由得一如提前跃进了共产主义。 果然是宠物店啊,动物都被宠得不像样子…… 汪顾摸摸一只大金毛的头,大金毛伸出舌头舔她的手,她想笑,可嘴角刚扯起一点,眼角又湿了。 这间店的店员远不若LV店的殷勤,汪顾在店里逛了一圈,也没个人过来问她想买什么。不过这样也好,汪顾本来就不像买什么,一个LV的包可以随便买,一条狗一只猫乃至一尾金鱼却都不是可以任性买下的东西,它陪你走人生一段路,你要负责它的一辈子,汪顾现在哄自己开心都难,更别提去哄猫猫狗狗开心了。 客用休憩区里有一套真皮沙发,汪顾堵车堵得有些烦,逛得有些累,屁股沾到舒适的椅面就不想起来,宠物店店员静静走到她身边,将一小瓶矿泉水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朝她微笑点头,又默默离开。 汪顾有些吃惊。 这店已经有爱到这种地步了?雇残障人士做服务生? 哦,是为了避税吧。 可人家店员不是她想象中的残障人士,店里电话响起时,汪顾听见那个系着咖啡色围裙的女孩清脆悦耳的应答声,“我先清理一下,等你们回来。”女孩挂掉电话,心情很好地眯着眼走到休憩区边上的两个木质大狗屋前,抽出里面铺着的绒毛毯子,先滚掉上面的毛,再用蒸汽灭菌器仔细消毒。 汪顾因为刚才湿了眼,隐形眼镜上沾了些令人视线模糊的东西,她好奇想要看清女孩的动作就必须摘掉隐形眼镜换起正常的架鼻眼镜。 她眼镜刚换好,女孩口中的“你们”就回来了——是另一个看起来年纪更轻的素衣女孩和两只大狗。 汪顾猛地从沙发上弹起,三步并两步走到大狗面前,激动得像一九六一年只能靠吃草根树皮活命的灾民看见了两颗白面大馒头般热泪盈眶声音发颤:“大熊?!汪汪?!” 素衣女孩手里牵着两只牧羊犬,一只边牧,一只古牧。 边牧一见汪顾便高兴地拽着颈链想往她身上扑,古牧老实些,可它听见有熟人在喊自己名字,立刻嘿嘿傻笑着站了起来。如师烨裳所想,它真的比汪顾还高了。 “它们的主人在哪儿?!”汪顾鲁莽地紧紧抓住素衣女孩的手腕,好像怕她也会和师烨裳一样消失掉,“只要你告诉我,多少钱我都肯付!” 素衣女孩错愕地望着汪顾,不知该如何是好,嘴里支支吾吾发出些汪顾听不懂的音节,还是之前那个年纪稍长的女孩过来解围,汪顾才算弄清楚,这店里确实雇佣了残障人士,但不是她以为的围裙女孩,而是眼前这个素衣女孩,不聋,但哑,可能是先天的声带发育不良。 围裙女孩警惕地看着汪顾,从她掌中牵过素衣女孩的手,下意识地轻轻替她揉着被汪顾捏红的手腕,“您认识师小姐?” 眼镜片后,汪顾一双眼睛都是红的。 她认识师小姐?笑话!她何止是认识师小姐?她差点没和师小姐发展到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能够发展到的最亲密的那层关系去! “你看大熊和汪汪表情还不知道我跟她的关系吗?”汪顾盯着围裙女孩,抖着手,指着正莫名其妙一致歪头看她的大熊和汪汪,“拜托你快告诉我师烨裳在哪儿?她好不好?她……”是不是还活着。 “师小姐只是把大熊和汪汪寄养在这里而已,她没告诉我们她要去哪儿。”女孩摇头道。 汪顾一听这话,心里不免泄气,可她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那她说没说要寄养多久?总得有个期限吧?她交了多长时间的寄养费?” “她说半年之内她会取回,寄养费什么的,她是直接与老板谈的,我们不知道。” 半年,又是半年。 师烨裳果然是个凡事都必须做到精确的人,对师宇翰说半年,对宠物店也说半年。 现在距离师烨裳说的半年只差一又三分之一个月不足,可她就是不出现,连个报平安的信儿都没有,真要把人活活担心死。 汪顾拿起自己的旧手袋,从里面掏出个人现金支票薄,随手签了一张,扯下,连名片一起双手递给围裙女孩,焦急焦躁焦虑地语无伦次道:“我没有拿钱压人的意思,我只是很高兴能遇到你们,这点钱全当今后我在这里喝水占地方的消费,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师烨裳回来取狗,你们能不能第一时间通知我?你们是情侣吧?所以可以想象我的心情吧?你们看她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定也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吧?我不能失去她,她是从我这里逃开的,我要……” 这个傍晚,汪顾对两个陌生的女孩话唠一样说了很多很多话,直把两个阅历尚浅的小女生说得泪洒满襟,临走,她把那只刚买的LV多用包送给了素衣女孩,拜托她好好照顾大熊和汪汪。 大熊,汪汪,乃们莫怪我这当娘的心狠,娘亲我实在是走投无路,只好拿你们当诱饵…… 汪顾一路堵车堵回家,小半年来头一次那么兴高采烈地大声与汪家二老打招呼:“爸妈!”风筝转转-制作 汪家二老正在准备饭桌,见到几乎是跳着进门的汪顾,两人先是一愣,随后难以置信地对视一眼,看看天,又看看汪顾,异口同声问:“小顾,你怎么了?” “找到狗了!”汪顾笑得阳光灿烂,满怀希望,掰下一根螃蟹腿就往嘴里塞。汪家二老还没反应过来汪顾什么时候养狗了,便听汪顾嘎嘣啃着蟹壳嘟嘟道:“找到狗就能找到师烨裳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汪妈妈难掩自己也随汪顾晴朗笑容变得明亮许多的心情,呵呵笑着用力拍了一下汪顾的肩,“还说你要忘了师小姐呢,原来一直在找哇。”她当然知道汪顾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何况师烨裳早已渗入了汪顾的生活,要忘,谈何容易,就算当时说出那个“忘”字,对汪顾而言,都是件挺艰难的事。可她不知道汪顾其实一直在努力寻找师烨裳,因为汪顾这段总是失魂落魄,寡言少语,每句话都力图节简,沉甸甸的心事更是半点儿也没对她吐露过。 “找!把天涯海角那块石头翻过来都要找!我汪顾是谁啊?找到她我就拿副手铐用铁链把她拴我裤腰上!走哪儿带哪儿,我让她再一声不吭地跑……掉!”汪顾想说“跑去治病”,好在悬崖勒马。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师烨裳有病的事,毕竟兹事体大,为了师烨裳,她和李孝培必须守口如瓶。 汪妈妈只晓得师烨裳身体不好,却不知道师烨裳患的是有生命危险的重症,有时她眼看汪顾对着白玉兰树下的狗绳桩子掉泪,心里还会略带批评地叹息汪顾的脆弱——三天两头,动不动就触景生情,这恋爱也未免谈得太没水平了吧?就算真的很喜欢,很爱,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整天相顾无语泪千行啊,师烨裳只是离开了,又不是死了。 “找回来就要对人家好,不要说什么拿铁链子拴起来的话,师小姐又不是狗,你拴她,她人在心不在又有什么用?”汪爸爸显然听不惯小年轻们表达浓烈爱意的方式,抿住昭昭要往上翘起的嘴角,他皱眉冷脸,手上继续认真摆碗,嘴里继续严肃教训:“快三十的人了,还口无遮拦,该打。” 汪顾从小学习成绩不错,接人待物凑合,也不做什么大是大非的事情,可她常常爬树攀墙,招猫逗狗,形而无状,言而非礼,汪爸爸和汪妈妈都出身教养谨慎的家庭,平时对孩子疼爱归疼爱,家教却很严,汪顾可以喜欢同性,可以崇洋拜金,可以风流快活,但他们要求她不能触犯作为一个端正的人所应保有的原则底线,所以汪顾一贯没少因说错话而挨批。 “爸,您说得对,我任罚,可您罚完我我还得绑她,绳子比结婚证有用多了,对她,就得强硬。”汪顾端着碗吸吸呼呼地喝那刚出锅的滚烫鸡汤,汪妈妈坐在一旁替她剥毛蚶,汪爸爸无奈地笑着摇头。好吧,他不得不承认,有缺点,值得让人打屁股的汪顾,比没缺点,凡事面面俱到,可成天面无表情,像抹游魂一样叫人疼也疼不了,骂也骂不得的汪顾强,至少他更愿意看到这个有缺点又偏执地坚持自己缺点的汪顾。 “慢点喝,烫成口条你就真的只能把师小姐绑起来她才会不跑了。” 汪爸爸的冷幽默,有时挺叫人抹汗的。 122——着—— 从去年十一月六日开始,林森柏与咪宝进入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分居期,原因,倒不是两人感情不和,而是钱五行出院了。 咪宝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若将病瘫的父亲交给年迈的母亲照顾,自己还仅顾一己私利,与林森柏歌舞升平地过日子,实在说不过去,于是她对林森柏提出自己回家住一段时间,等父亲的情况更好些再做其他打算。 林森柏别扭归别扭,可她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任性顽纵的人,咪宝说得在情在理,她觉得她应该支持,于是两人达成共识,暂时分居,有空约会。 咪宝临走嘱咐林森柏别乱吃东西,睡前检查煤气阀门,晚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己开车,家里的树要按时浇水别把人家当仙人掌养,维生素A才卖四块六一瓶不用省着吃也别当饭吃,胃口淡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体内没有足够的盐分容易水中毒,没必要非把椅子摆到电视跟前去看新闻而躺在床上看书只会让近视度数变得更深,睡觉时要么盖好被子要么穿件衣服冻感冒不会让她看起来像林黛玉只会让她看起来像条刚从海里捞出来的带鱼……林森柏只答一句:“管好你自己就行,瞎操的什么心,没你我也死不了。” 二零零七年一月四日,上午十一点三十七分,林森柏把手里源通两个正副总经理四个部门经理做出的年度工作报告摔在桌面上,可其实犯错的是这六位经理的嘴,不是那些个报告内容。 “什么叫迫不得已?如果你们用这种态度去面对丰合的人,就算合作,吃亏的还是源通,我不同意。资金匮乏可以贷款,我们手头有两个旧区改造项目,银行会优先考虑我们。怕掉链子可以拆借,同行之间拆东墙补西墙是常有的事,源通也不是没干过。再来,资金筹措是董事局的事,与你们执行层无关,你们现在要做的是赶紧算出南城那几栋烂尾楼是炸了盖新的值,还是继续盖完值,质检部的人呢?源通在建的楼还没多到可以让质检部所有同事二十四小时守在工地现场吧?!” 与在家里有商有量的态度不同,林森柏在公司里作风是非常强硬的,有时相比师烨裳亦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想做的事,任你谁来劝也没用,不干就是不干。源通不是股份有限公司,而是有限责任公司,源通的股份林森柏独占百分之六十五,处于绝对控股地位,她摇头,连董事局都拿她没办法,更别说这些个她花钱聘来的职业经理人。 林森柏新聘的财务经理孙颉饶是初入源通不怕虎,林森柏盛怒之下在场所有人都噤声闭气了,就他还敢去捻老虎须:“可整一个财务年度源通的状况都不容乐观,资金链确实紧张了点,现在地产局势那么好,贷款要利息,拆借利息更高,真的不如与丰合合作。” “我说让质检部的人进来,”林森柏两眼一瞪,却不看他,丢掉手里的签字笔,将大班椅背转,面对窗,“你们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吗?” 林森柏每次召集质检部都是单独约见,从来不允许有不相关的人在侧,连一向替她做牛做马的苏喻卿都得门外候着,大伙儿听她提这茬,自然知道她是在赶人了,源通雇的这票职业经理人在业内也算小有名气,谁都不想当那没皮没脸的货,于是逐个起身,默默退出林森柏的办公室。 十二点过五分,林森柏走出源通大楼,发现天气不知什么时候转阴了。浓灰的云朵抑郁地垂在半空中,一派黑云压城的前兆。 “昨儿个天气预报没说要下雨呀。”她钻进一辆停在骑楼下的S80,熟练地摸出冰箱中专属于她的酸奶软糖储藏盒,剥出一块来,言不由衷地问司机,“你要不要?” “真给我?好啊。”坏心眼的司机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指着自己下巴,张开嘴,假装朝林森柏要糖吃。 林森柏哼地一声,把糖果丢进自己嘴里,赶紧嚼,唔嘛唔嘛,“你就想。” 上回,同样的戏码就因为林森柏把糖丢进嘴里后含着没嚼,最后被咪宝抢走了,差点没把没气量的老伯气个半死,她从那时起就发誓再也不干这种兜着炫吃了吐的事儿了,所以得赶紧嚼。 “小气鬼。”咪宝也学她样子哼一声,扭过头去点火起步。 其实,后座上还有一大堆她买给林森柏的零食,而除了与林森柏抢东西时,她对零食从来退避三舍。 “快开车吧,我饿死了,跟那群混蛋吵一上午,我都不晓得自己雇他们来是做什么用的。”林森柏一见到咪宝就什么形象也没了,半躺在挑仰向后的座椅上,她满腹牢骚终于逮着地方发泄般地对着咪宝贴在副驾安全带盒上的香料片狂喷,“我的公司我还不明白情况啊?!缺资金、缺资金,缺个狗屁资金,还不是董事会那群老狐狸想让我用私产收地,收完看好就入公司,不好就自负盈亏,母亲的,新闻都没看全就学会跟我打时间差了。还动不动就拿跟丰合合作压我,吃准了我不会同意。” “COW,本小姐就愿意放着银行里那五个亿不动,宁可贷款拆借都不动,我看他们能拿我怎么地!局势一片大好又怎么着?局势再好没我林森柏,他们一帮老男人都得喝西北风去,哼,装B还装出水平了,读两本地产杂志就敢在我面前叫板,潘石屹王石任志强,我曰!连因地制宜都不懂,把B城当北京上海深圳杭州,以为B城也是风向标,还给我旁征博引……” 咪宝知道她就是随便喷喷发泄一下,等发泄完了,她还是那个风吹雨打都不变的小奸商,一肚子黑水算计完房奴算计自己公司的董事,是以她每说几句,咪宝便好似理解加同情地嗯一嗯,并不往脑子里去。 今天,两人大早便约了去吃午饭,因为林森柏还打算回家午睡,所以咪宝将餐点内容定得很简单,牛排。 嗯,牛排。 咪宝舔舔上唇,看样子仍在专心致志地开车,可实际上心已经不知飞到了哪部禁播片的删节镜头里——林森柏与咪宝的第一顿饭,吃的就是牛排。 零三年秋冬交接的某个星期六早上十点未过半,两人刚结束长达十三个小时的“会面”,饥肠辘辘地走出会馆大门去找食物补充体力。咪宝精神地问林森柏想吃什么,林森柏哑着嗓子说T骨排。悠闲假日,乳黄阳光下薄雾初散的上午十点,能想起吃牛排的也就只有林森柏这号被折腾得快虚脱的人了。 但家财万贯揉着眼睛摇晃走路的别扭小受说要吃牛排,咪宝身为富有责任感的攻君总不能说“咱还是去吃M叔叔吧”……吧?如此这般,咪宝只好把林森柏带回了自己的公寓,让她先看会儿电视玩玩游戏休息一下,自己去买东西。林森柏二话不说点头应好,可等她买了东西回来,再看见她时,她已经在沙发上睡得像只烤得半熟不熟的乳猪,还带打小鼾说梦话。 纸袋中,层层叠摞的盒子里装的都是上好的牛肉。初次合餐,咪宝并不知道林森柏会喜欢哪个部位的牛肉,也不清楚林森柏对哪种熟度更感兴趣,所以要买齐,不能让本来已经很命苦的小受受委屈。专供酒店厨房的菲力,肉眼,T骨,西冷,咪宝甚至连不适合做扒制的梢踺,脊踺肉都买了。 她轻轻拍醒林森柏,暧昧地伏在她脸旁问她喜欢什么部位的牛肉,几成熟,她自认身为国内知名法厨的入室弟子,伺候一个小暴发户的口味不是什么难事,而林森柏,也应该会闭着眼睛,像任何一位大小姐般囔囔说出喜欢的种类,转头再沉沉睡去…… 然,此暴发户非彼暴发户,此暴发户就算累得就剩一口气在那儿悬着,还挣扎着要起来做饭,很明显信不过她的手艺。 ——听说你是跟着高卢鸡学法厨的……杂七杂八的酱料讨厌……一成熟会弄到三成熟,三成熟会弄到五成熟……啊,你要哪儿的肉几成?我顺便一起煎了。 小奸商睡眼惺忪地交搭着手坐在沙发里,雾蒙蒙的眸子一看便知近视至少五百度。 本质来说,咪宝喜欢五成熟的菲力,但她知道喜欢这个就像喜欢鸡尾酒里九层彩虹一样要命,于是她告诉林森柏她喜欢西冷全熟。 ——你来帮忙…… 林森柏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径直走进浴室,过了大概二十秒才从里面出来。 ——哦……不是厨房。 林森柏煎牛排的过程中,咪宝一直在旁边看着,除了偶尔给她递些个配料就是干干地看着。咪宝问林森柏是不是接受过特别的烹饪培训,林森柏答她狗屁二字。 林森柏做牛排的手法怪诞非常,咪宝问她要不要预备酱料先把牛肉腌一下,她说爱腌不腌,无所谓。咪宝看着她漫不经心地把粗粗的海盐粒和碎碎的洋葱沫抹在两块Sirloin上,抓起灶台旁靠架上的擀面杖对着牛肉就是一顿狂A,A完还不尽兴地朝那上面浇五十六度二锅头,浇完点火,犹若牛肉与她有杀父之仇,非要鞭尸焚尸才能尽兴。 ——你不喜欢黑胡椒吧?我也不喜欢,那就不放了。 咪宝不知道这个花里胡哨挥舞着黄油煎锅的小受到底哪儿来那么大魄力居然能让一向喜欢所有胡椒的她说出了关于“确实不喜欢”的违心话,可两块牛排在平底锅里滋滋作响的动静又让她想到了昨个夜里以及这个清晨,小奸商憋喉咙里的声音……嗯?不,不要说呻吟,那样不和谐。 反正,不管了,不管了。先吃了再说。 吃啥?别问,当心河蟹咬你。 123——甜—— 咪宝对林森柏身体的迷恋,不是从初次上床开始,而是从见到她那天开始。也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初见那天,林森柏还是师烨裳的女友,大学刚毕业的清爽样子,穿一身学生气十足的贝纳通,晃晃悠悠跟在师烨裳身后走进会馆大门。师烨裳走路,基本不会回头,也不会左顾右盼,只会直直地朝前看,所以直到快上电梯,也没发现林森柏走丢了。 “你们有没有谁看见一个黄毛丫头,V领T恤三彩条纹,卡其色裤子,看到了带她到电梯口来,就说我在等她。”师烨裳也懒得去寻林森柏,只随便找人要了台步话机,通知会馆众人“有怪兽,各单位注意围捕”。 时值二零零二,馆中馆还没开张,席之沐还在荷兰,身为会馆唯一一位具有经理头衔的人,钱隶筠正在前台处理晚餐预定之类的杂事。步话机里是师烨裳的声音,她自然上心,毕竟因为张蕴兮的死,师烨裳有过一段相当低迷的日子,现在她会找个黄毛丫头,也算好迹象,她责无旁贷。 松开鼠标抬头站起,钱隶筠环顾大堂四下,很快发现异样——立柱旁的盆栽前不知何时多了根长着飘逸黄毛的竹竿。 说真的,林森柏不应该笑端竹像贡丸的,真的,真的,因为她自己当年也与根棒棒糖没差多少,只不过她的头没端竹大,肩膀没端竹窄而已,相差在几厘米之间。 钱隶筠绕出柜台,走到毛竹面前,站定丁字,习惯性地垂手叠握腹间,摆出酒店业者的标准姿势,“对不起打扰一下,请问您认识师烨裳小姐吗?” “嗯?她在哪儿?”林森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猛回过头来,定定看着钱隶筠。 那张精致的巴掌脸上茸茸汗毛尚未褪去,直到现在也没有,嫩生生的桃花眼角无论何时都向上弯起,像是带笑,粉色薄唇亮晶晶,却不是因为唇膏,而是因为她看盆栽叶子上的烟灰虫看得太过入神,不自觉地总去抿嘴咬舌头。 钱隶筠觉得自己的呼吸窒住几秒,脸上突然涌起潮湿热度,前所未有地连吞三口唾沫,努力将语调压到正常范围内,她礼貌道:“师小姐请您去一下电梯口。” “电梯口在哪儿?不好意思,我头一次来,不熟悉地形。”棒棒糖冲她讪笑挠头,镶钻的奢华风腕表不合尺寸地松松搭着,过窗夕照之下,四溢火彩耀得半身星光,一看就是不知哪门哪户的二世祖。 不过……这个二世祖蛮有礼貌的,不怎么招人厌就是。 钱隶筠手引前方,“我带您去,这边请。” 林森柏说谢谢,摆着手往她指引的方向走,且走得飞快,就像带路的人不是钱隶筠,而是她这根棒棒糖。 “那株盆栽上有烟灰虫呢,你发现没有?很小的两只,”林森柏边走边说,时不时回头看钱隶筠还在不在,“但是织出来很大一片烟灰,真厉害。” 钱隶筠不太明显地盯着前方卡其色休闲裤里罩着的狭窄腰臀,和善地笑着应“嗯”。 “我告诉你是因为你看起来像好人,你可千万别告诉师烨裳哇,那家伙很不喜欢植物上长虫,”林森柏无奈地拧着眉,摊开手,于是愈发地像……ET,“她会下药毒害它们的,可是烟灰虫没什么害处的,它们只吃一点点养分。” 钱隶筠似懂非懂地点头,揉揉鼻子,尽力不让自己失礼地跨步上前一把揽住棒棒糖细溜溜的糖棍,把她困在自己怀里死命蹂躏。嗯……她承认,这种感觉很不好,很不好,因为得不到,这副身子,这个人。 电梯口到了,林森柏在钱隶筠的视线中跑到师烨裳身边,搭着她的肩,“师烨裳!把你大堂里那颗盆栽送给我!或者我拿一株更壮的跟你换!” 钱隶筠朝师烨裳轻轻一鞠,转身离去。 不要想那张平板了……丰满的女人各有千秋,可平板都是一样的——时至今日,咪宝还是这样认为的。不同的是感觉好了些,因为真的可以没日没夜地把林森柏搂在怀里死命蹂躏了。 “今天我要吃肉眼排,”二零零七年冬天,林森柏躺在副驾上背对咪宝,唔嘛唔嘛地嚼着酸奶糖,“饭后甜点不知道有没有木瓜奶酪吃。” 咪宝压着虚黄线将车子调头准备上辅路,“干嘛?想丰胸啊?没用的,吃木瓜不如长胖点。”丢一记鄙视的目光向副驾,确定林森柏会收到,果然,林森柏一听她说丰胸便立刻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她,咬牙反诘道:“我他妈就喜欢你这张欠嘴!” 咪宝笑,气色不错,“谢谢,我也喜欢您的飞机场。” 无论嘴上怎么贬低林森柏那缺乏女性线条的身材,咪宝一见那台液晶显示器就思维失控言行失当内分泌失调乃不争事实。 林森柏天生一副细溜溜,轻飘飘,空得像能敲出咚咚声的骨架,众所周知,这种骨架很难长出丰满的胸和圆润的臀,这和鹌鹑与鸡比蛋大结局永远伤自尊是一个道理,并非发育不良,实在是能长成这样就该拜佛了。 林森柏一六七,咪宝一六八,论身高,两人半斤对八两,谁也说不了谁。可衣柜里的胸衣内裤即便不叠好杂七杂八地混着放也一眼就能分出哪件是林森柏的,哪件是咪宝的,曾经有一回林森柏着急上班,随便拿了条内裤换上,下班回家后,捏着腰带叫苦连天,“你这不是内裤,不是!明明就是大裤衩!”她不说自己平,反倒埋怨人家内裤松,害她一整天都有裤子要掉下来的感觉。 偏偏咪宝就是喜欢林森柏的身体,就算她的胸是可以一手掌握的,就算她的臀是几乎能够一手包住的,可能就算她哪天由液晶显示器变成陆架床板,再由陆架床板变成黑胶唱片,最后由黑胶唱片变成映像底片,咪宝还是喜欢。 闲而无事时,两人会躺在床上比手玩儿。而手这样东西是很奇妙的,它与身高未必成正比,可就算知道这点,咪宝还是很奇怪林森柏的手怎么会比她的大那么多。当掌根纹对齐的时候,她的指尖只到达林森柏第一个指节处,而林森柏每在此时总会猛一翻身把她压在身子底下,得意得像个跟人比谁尿得远获胜的小女孩,“LES比较简单,谁是攻,看手就知道。”但她攻的技术永远没进步,整个□的过程里,她目的明确得像泰坦尼克号下水就是为了沉船,因为狗血剧情中,沉船才是□,其余,毫无情趣可言。 下车时,林森柏想把外套丢在后座上,以防沾上餐厅的味道。车门一开,她眼睛一亮,隔着车子望向正在等她的咪宝,兴奋道:“哇!那么大!哪儿来的?”车内后座上横摆着一只等人高的棕色大泰迪熊。 “怕你寂寞,买来给你泄欲的呀。”咪宝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没正经道。 林森柏没蠢到以为咪宝是在说真话,自顾花痴地笑着从车里拖出穿裙子的泰迪,用力圈在怀里,直搂得泰迪小姐四肢大展,像在呼救。 …… 吃完牛排,林森柏该回家睡觉了,咪宝将她送到家门口,停下车,拍拍林森柏的头,“今天不陪你睡了,得回去帮我妈包饺子,顺便去超市买菜。”今天徐延卿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百日不遇地想起要包饺子,说是预备款待什么人,要咪宝无论如何在家好好待半天,晚上做几道拿手好菜。 “有熊,要你干嘛?你做牛做马去吧,本小姐与泰迪小姐翻云覆雨去鸟。”林森柏抱着熊推门落轿,似乎对咪宝没有丝毫留恋。 林森柏家的大铁门也是哥特风格的,装饰用的边边角角锋利得能把人扎穿,防盗效果好得不能再好。咪宝坐在车子里,看林森柏搂着几乎和她一样高的熊,迎着孱弱北风站在门前按密码的样子,心里暖得像揣了个火盆子,忍不住,终是下车,快步走到即将进门的林森柏背后,一把揽紧了她。 “已经开始想你了。”林森柏头发里的气息一如既往,奶香,焦糖香,巧克力香,几乎融合着全世界温暖的香味,令咪宝揽住就不想放开。 林森柏别扭地缩缩肩,像是要挣开,却又不是,因为脑袋还靠在咪宝脸旁,“雷人的话要斟酌着说,真变成穷摇您老人家就万劫不复了,刚好您处于危险期,听说三十到五十岁的妇女是穷摇的主要受众。” “煞风景的话也要斟酌着说,真变成古老的哲人你大小姐也万劫不复了,刚好你也处于危险期,听说十到六十岁的别扭女性是哲人的主要受众。” “别跟我提哲人,我想吐。”林森柏觉得肚子里的食物翻滚得厉害。 “那你也别跟我提穷摇,我也想吐。”咪宝倒没觉得穷摇有啥不好,反正穷摇比哲人强多了。 林森柏一扫上午怒气,亲亲熊小姐的鼻子,童真无限问:“你给熊小姐起名字了吗?” 咪宝把林森柏的身子掰转过来,学她的样子亲了亲她的鼻子,意淫无限答:“起了,叫钱小筠。” 林森柏一口没兜住,噗地笑了出来。 124——蜜—— 端竹今年的生日又是林森柏和咪宝陪她过的,但今年情况能比去年的强些,她的林小姐和咪宝阿姨没有因为“蛋糕还是长寿面”的问题起争执,而是把她带到了游乐园去大玩了一场,一月四日晚上,她刚回校,上完一天课,晚自修时她跑到教室楼下的数学教研室里,找到郝君裔,向她咨询跳级的事。 每个晚自习,郝君裔必须坐镇办公室以便为学生答疑,处理突发事件。能给诸多老师产生教学压力以致纷纷重操书本回炉修炼的华端竹同学来找她,她难免感觉意外,等华端竹说明来意,她又觉得更意外了——这么个出了校门离了林森柏和钱隶筠就马上连饭都吃不起的穷学生,学校给她食宿全免,生活补助金,教参补助金,特优奖学金,甚至校服都是按季按年免费供应的,她不懂好好享受也罢,毕竟从小没享受过,可冒着考不上清华北大领不到那一次性奖励两万的特等壮行金的风险闹跳级就太呆了,傻帽也不是这样犯的吧? 可郝君裔为人师表,除了实惠之外,她晓得自己更应该顾及学生的尊严,直接谈钱有碍祖国花骨朵的精神建设,万般无奈之下,她唯有曲线救国,摸摸小辫子,她撑着下巴看着坐在办公桌旁的华端竹,轻声慢语道:“跳级不是绝对不行,但你要有心理准备,你刚满十六,就算可以应付高三课程,只用半年时间预备高考,高三同学关系也不好相处,该出国的那部分人高一高二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剩下这些不是准备踏实考学,就是完全不拿考学当回事的,你成绩好,又是跳级,容易被人欺负。” 端竹的脑袋里,现在相比从前多了几根筋,但在学业事业这个问题上,她那根本就很茁壮的筋跟以前相比愈显发达了,直发达得其他的筋都可以忽略不计。她想跳级的理由是无论林森柏咪宝抑或郝君裔都无法明白的。 她满十六了,长久以来,她盼的就是这天。因为年满十六周岁她就可以领到身份证出去工作了。她根本没打算考大学,她以为只要知道很多东西就可以当老师,可她不明白现在的老师至少都得师范类中专毕业,她上的是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即使以全优成绩顺利毕业也绝不可能直接找到一份当老师的工作。 “没事的,同学不会欺负我的,外婆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以前同学要欺负我,我都对他们笑,一笑,他们就走了。”端竹对郝君裔露出“万事一掊土”的天真笑脸,似乎对应付这种特殊情况很有经验。 郝君裔皱着眉,浅色的眼睛定定看着端竹,想拦,不知用何借口,想劝,又不知从何入手,心里不明来由地窜起一把无名火,直烧得她心跳加速后颈出汗。 “既然这样,我尊重你的决定,我会报年级组长考虑的。”郝君裔为防火气蔓延,咬着牙换几口气,端起杯子狂饮一通。端竹愣头愣脑的不知道她心思,立刻开心地答谢。 喝完水,郝君裔抹抹嘴,正色对端竹道:“端竹,你知道什么叫选定监护人吗?”这个问题早提也得提晚提也得提,不如就趁现在其他老师都去巡班了,办公室里没人的空儿提出来,省得明儿个又想不起来拖延开庭时间。 郝君裔不是成天晃晃悠悠除了对她那一亩三分感兴趣以外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林森柏,即使一点点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她也对办事效率有着极高要求。她催郝君袭,郝君袭催手底办事的人。 诉讼过程的起诉阶段,她签字委托那个专门替郝君袭打各种各样民事官司的律师全权代理,自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啥心都没操过。市法院那边看是她递出的申请书,处理流程自然与其它案件有所不同,很多正常情况下必须走的步骤,如填表、验证、背景调查等都由内部替她一气儿办好,连她的律师都省心了。 以此类推,庭审阶段应该也不用她个前途无量官商都等着巴结的太子党费神。以端竹的父亲的生活背景和受教育水平,之前根本不可能见过如此阵仗,此类案件不属于法律援助范畴,案件受理后,他自己答辩时已经语无伦次,待到证据交换,举厢胡同从胡同头到胡同尾的证人都能证明他自端竹母亲去世后便再未回过家,再没给过端竹一分钱,连与端竹毫无血缘关系的李奶奶都能从端竹家柜子里翻出端竹替自己交学费的票据,而他手里的证据,除了一本只盖过脊髓灰质炎一个章的儿童疫苗接种卡之外,再没别的能够证明他负担过端竹的生活。可以想见,到了上庭质辩时他肯定又会满嘴跑舌头,所以从胜率的角度说,实际上,端竹的监护权已经归郝君裔了,而原则上,因为端竹已经年满十四,庭审时,她还需带端竹去一趟法院,让端竹当庭表态同意变更监护人。最后,等法院裁定下来,收养的事就算大功告成。 至于执行阶段,那根本不是个事儿,郝家两处人丁兴旺的宅子,爷爷奶奶的那处在军区大院里,爸爸妈妈的那处在省府宿舍区内,站岗哨兵的枪里没子弹,不代表巡查警卫员的枪里也没有。当然,如果端竹本身不表达反对意愿,她的确想让端竹住她父母家里去,一来是为端竹人身安全和生活质量着想,二来是给成天埋怨家里没孩子冷冷清清的二老做个伴。 整个诉讼过程中,郝君裔唯一举要伤脑筋的就是开庭时间——在号称法治社会的今天,她这伤脑筋的事儿倒是挺让人汗颜的。按理开庭时间应该由法庭排期,可平日里刚正不阿高风亮节威风凛凛的老院长大手一挥,说看她什么时候有空,提前个十天半个月通知一声就行,于是变成她来给法院安排开庭时间。 “是不是法律百科上写的那种由法院或者监护机关选定的监护人?”端竹不看五花八门的报纸杂志净啃些索然无味的大部头,该知道的不知道,不该知道的倒是知道一堆,林森柏家一排精装本的大英百科架不住她读,已经被轮过两遍了,可大英百科上是没有关于中国现行政策解读条目的,计划生育,文化革命之类的词也只是放之四海皆准地浅浅带过,所以端竹不会知道除非她立刻由私立普高降级转往师范类中专才能迅速实现她当个好老师的梦想。 郝君裔听了她的回答,木无表情地点点头,习惯性地又端起水杯,发现里面没水了,便从抽屉里拿出学校发给老师当福利的矿泉水,喝几口,又问她在相关问题上还知道些什么。 “我还知道父母是法定监护人,未成年人应由监护人或监护机构负责监护,选定监护人和指定监护人是在法定监护人无法履行监护义务时产生的,呃……还有……。” 难怪那么教条主义,敢情这孩子脑袋里除了条条框框就没别的东西了,整个儿一魔方……郝君裔不禁痛苦扶额,摊开手掌去揉太阳穴,朝自己领口吐一口气,她尽量端起老师的架子,喊停端竹机械如合成发音的回答,“嗯,可以,知道那么多就够了,你觉得我来当你的监护人好,还是你那个莫名其妙的父亲当你的监护人好?换句话说,我收养你,你觉得好不好?” 端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愣在哪里,本来滔滔不绝嗡动不停的樱桃小嘴现在半张着,就剩了喘气儿的动静。 郝君裔看她那张刷一下变成南瓜子的瓜子脸就知道她胆儿颤了,为防她突然昏厥或者产生强烈的反弹情绪,郝君裔连忙缓和语气道:“就换个监护人而已,瞧你小脸白的,没出息,”不过郝君裔知道,这也不怪她,无论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资料都充分表明,端竹这辈子遇到的重大变故,从来没有一件是好的,估计她已经条件反射地认为所有变故都是会令她有所失去的,比如说遭遇打砸抢死娘死外婆之类,而这回的变故约等于死爹,所以她才会吓得白了脸,“我只是觉得你很可爱,也很善良,应该有很多人疼爱你才对,你如果不愿意,说个‘不’字就好,我不勉强,反正还没开……” “不……”端竹听着郝君裔的话,小脸更白,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大冬天里憋得满头大汗,两只眼睛盯在郝君裔脸上,半咬着薄薄的下唇,她一双手捏着呢毛校服外套的下摆,磕巴道:“不、不是的,郝老师……” “嗯?”郝君裔挑眉,一看就不是什么优质监护人,仿佛收养端竹这件事对她来说就像收养只小猫小狗那么简单,只不过手续麻烦了点而已,她有些光火地明知故问:“不是什么?”刚听一个不字,她本来就不好的心情更是一下跌到谷底,可没想端竹个背书像机器一样流利的人说话也会大喘气,那个不,不是表示拒绝,而是表示同意,你叫她怎么能不生气。 她冷脸看着端竹摇头,又点头,继而像在圣保罗大教堂里说噎死挨妒一样虔诚地望着她的眼睛说完“不是不愿意,不是的,郝老师,我愿意”心情这才好了些。 这才对嘛,你要是狗咬吕洞宾,倒叫我情何以堪啊?郝君裔消停地点了点头,随口说一句“那就好”便抬起脑袋去喝水,边喝边朝端竹摆手,示意端竹回去上自习。 端竹是个乖孩子,老师叫她做什么,她从来不反对,赶紧站起身对郝君裔鞠躬道再见,她又像来时一样遵守着好学生法则,落步无声地出了教师办公室,好像刚才那些个事情,除了流些汗湿了领口以外,对她半点儿影响也没有似的。 “臭丫头,差点被你气死。”郝君裔喃喃自语着看教参,非常满意自己又一次以博大的胸怀解决了世间一宗棘手的家庭惨案。生气?不,咱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 可郝君裔如果反应够快,她就该想到,她进这所学校当老师的目的,是改进自己原先糟糕现在虽然不那么糟糕了但还不能彻底称之为好的性格,不是来找生气的。 在近三年间,她没有因任何事情动过肝火,连郝爸爸都夸她快要修成正果了,今天却功亏一篑。 125——蜜—— 抓紧晚自习的最后一个钟头做了一份数学高考真题,端竹觉得很高兴。 做最后一道题时居然没有像往常那样会用到草稿纸,端竹觉得很高兴。 铃声敲响前教英语的陈老师通知明天英语要小测试,端竹觉得很高兴。 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有同学送给她一颗新鲜的苹果,端竹觉得很高兴, 寝室熄灯后她躲在被窝里啃苹果没有被老舍监发现,端竹觉得很高兴。 …… 总之,端竹觉得很高兴,莫名其妙,却整整齐齐的高兴。 这种高兴令她睡前喝了很多水,不知是因为笑得口渴,还是因为水有点甜,抑或因为跳级被准,也可能是暖气太热,她没细琢磨,美美地闭上眼,笑着进入了机械传动系与有机分子式的世界,恣意遨游。 在那个世界的最深处,郝君裔告诉她一百个齿轮可以造一块手表也可以造一架起重机,一行用于跳转的程序代码里多一个字符就能变成病毒让机器彻底瘫痪。她问郝君裔:“郝老师,我们不是在讲有机分子式吗?”郝君裔答:“没差,它们挺像的,延伸一下就可以。”端竹定睛一看,嗯,还真挺像的,都是符号数字与字母的叠加……老话都说,梦是潜意识的最诚实反映,可端竹的梦却现实得根本与潜意识无关,因为它太真实了。郝君裔在现实中就是这么忽悠她的,而她往往也听得极其入神,直到郝君裔停下嘴去喝水时,她才想起郝君裔对她说的,根本与她问的风马牛不相及。再回头去向好老师讨教,好老师必定是先说一个“嗯”字,然后说:“刚才是在做引申,下面我们切入正题。”结果正题每每一分钟就讲完了,端竹很失望,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提醒好老师回到正题,很遗憾没有听见更多好老师的“引申”,直到有一回好老师喝完水,端竹闭着嘴,硬是没往回向她讨教,她嗯一声之后说:“没别的问题了吧?那你可以回去了。”端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多问的那句,可以让好老师多讲一分钟,所以一切又回到了原点。郝君裔继续忽悠,端竹继续装傻,难得糊涂之后,端竹清醒几秒,正儿八经地问问题,郝君裔清醒一分钟,正儿八经地回答问题。 梦境醒来,学校的晨起铃还没打响,端竹蹑手蹑脚地揭被下床。肩膀头子一阵凉,她走到窗边,摸摸寝室里的暖气片,它与以往任何一个冬天一样,在一天中最寒冷的时间中,冷透了。 升上高一后,罗丫丫必须每天回家住,接受那种所谓的家庭式精英教育,所以装着郝君裔一日三餐的大便当担子都落到了端竹肩上,端竹必须赶在早操前先把自己那份早餐吃了,才好等下早操后直接赶回宿舍,将那个装满蛋糕咖啡煎蛋培根之类的纸袋给郝君裔送房间里去。罗丫丫说郝君裔自从被端竹弄伤了头就变得越来越懒,之前还肯自己下来取外卖早餐的,现在不肯了,而且是说什么也不肯了,罗丫丫对端竹转述郝君裔的原句:饿死事小,失眠事大。 毫无疑问,郝君裔是热爱睡觉的。 她脑袋瓜子里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并不像爱因斯坦那样源自一天两个小时的睡眠。她只会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来睡觉,睡醒再喝咖啡。近半年来,端竹几乎每次在寝室看见她时她都是睡着的,或者是半睡着的。 时至今日,端竹已经学会早上不要去招惹郝君裔,直接用钥匙开门,把纸袋放在她的床头,检查她的闹钟是不是已经被拍掉,如果没有,她得等她起床,如果已经被拍掉,她得叫她起床。但前提是刻意地唤她起床,而不是不经意地把她吵醒,否则郝君裔那张半睡半醒的臭脸会一直摆到早咖啡时间结束。 “郝老师,起床吧,快七点了。”端竹拍了拍郝君裔那张单人床上空着大半的枕头,用尽量和缓的语气去唤抱着被子蜷在墙边的郝君裔。可“唤”之一字,真不是端竹刻意为的文艺举动,实在是不文艺不行,事实上,她根本是在“哄”郝君裔起床,免得她又像前几次那样匆忙地拽着纸袋去上课。等她把四个班的学生都忽悠完,午饭时间都到了,纸袋里的东西也不能吃了,“郝老师,起床吧,快……” 郝君裔也不晓得听没听见,反正就是抱着被子一动不动,纯棉的长袖趴趴熊睡衣罩在她身上怎么看都宽,裤脚因她不良的睡姿被攒皱在膝盖上,紧实均匀的小腿裸在冰冷空气中,端竹只是看着都觉得她会很冷。 “郝老师,七点整了。”端竹在说这句话时,不知怎么地想起昨晚郝君裔说变更监护人的事,心里又腾起初熙晨雾般朦朦胧胧的高兴,和昨晚一样的高兴。 可她还不明白变更监护人意味着什么。 她只晓得她与郝君裔之间的关系,大概与郝君裔跟其他同学的关系有些不同了。 “丸子……帮忙……”郝君裔的声音从被窝里闷咚咚地传出来,端竹立刻跑进浴室替她把牙膏挤在牙刷上,放在水龙头下沾好水,轻轻甩掉多余的水珠,拿到床前,塞进她虚摊着的手里。郝君裔已经翻过身,采取仰面朝天的睡姿,眼睛还闭着,手却往嘴里塞牙刷。“老师,反了。”端竹小声提醒,郝君裔刚想把牙刷掉个个,手腕又被端竹抓住,往里一拧,刷毛准确地抵上牙齿,开始工作,“唔,变更监护人的事,十五号开庭,我替你请一天假。”真难为她那张灵巧的嘴能边含牙刷边清楚地说话。 端竹关心开庭的事情,毕竟那能让她脱离她那位无胜于有的父亲,但时下,她更关心郝君裔嘴边的白色泡沫,毕竟父亲不会弄脏好老师的枕头,“老师,快掉下来了。” 郝君裔被薄荷味的牙膏激得清醒一些,于是开始规劝自己坐起来,坐起来,快坐起来,三秒钟后她一个猛子坐起来,叼着牙刷走进浴室,关上门,里面很快有哗啦啦的淋浴声钻出。端竹迅速把纸袋里的蛋糕摆上郝君裔为防弄脏书桌而临时搭起的折叠桌,取出咖啡打开盖子晾凉,用西餐店附送的纸盘装好饭盒里的荷包蛋和煎培根,又在书桌上的笔筒里找到倒插在那儿的郝君裔的专用刀叉,拿到阳台水池前冲洗……换做别人,一早该怀疑郝君裔收养自己的居心了,但端竹没有,一点儿也没有。她不会像别人那样认为郝君裔收养她是为了让她给她做苦力当保姆,为了将她牲畜化直至格式化,为了把她养成一个合格的童养媳,今后不论给谁用都好用。她只是每天都心甘情愿地为郝君裔做这些个杂七杂八的事情,仿佛一切郝君裔不愿意做的,都是她喜欢做的,郝君裔喜欢做的,都是她愿意陪着做的。 十六岁的端竹还搞不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但她的外婆可能已经明白她的这种状态叫,迷恋。 …… 每个人的初恋大概都缘起于迷恋,而迷恋与爱恋的区别在于前者的宾语可以是物,而后者的宾语,按传统说来,只能是人,当然,这并不是说前者的宾语不能是人,恰恰相反的,前者的后面能够加一个后者后面不能加的大宾语,比如说,一个睡着的时候你感觉不到她是“人”,醒着的时候你又不能把她当成“物”,在她身上“人”与“物”的区别小得只能用“生命”一词来概括,可她却偏偏想把包含在自己生命中的人性通通物化的东西。 呃……怎么会有人迷恋这种东西呢? 钱隶筠摊手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是个结结实实的人,不是这种东西。 郝君袭摆手说,我认识她二十好几年了,怎么不知道她是这号东西? 林森柏摸头说,我认识的她要是这种东西我就不用防备她了。 只有端竹傻不隆冬地说,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嗯……可能也不好,会不开心的。可至于为什么会觉得这种东西不开心,端竹也说不好,可她却是唯一看穿了这个东西的人,就像她能够一眼看穿林森柏在面对她时,心里没有一丝算计一样。 端竹的二零零七即将开始,就像少女初潮的来临象征着她身为女人的另一个开端一样。 留校的每一个早晨,端竹都会帮郝君裔洗好她那副重得坠手的刀叉,然后借郝君裔的洗手间洗个手洗把脸上个厕所,在郝君裔出门之前先行去往教室。可今天不一样。 端竹在郝君裔吃早餐时觉得小肚子有些痛,酸酸的痛,她以为自己是憋尿憋的,于是走进洗手间,撩起裙子,褪下内裤,坐上马桶,专心地尿尿。少女没有在方便完后看卫生纸的习惯,但无论是谁都得看着马桶冲水,特别是在别人家,用那种抽水能力不强的马桶,如果没冲干净是见很失礼的事情,所以端竹看见了马桶盛池里那汪红色的,泛着漂白粉和血腥味的水。 初见初潮的经历,到底有多惊悚,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感想。如果早知道是女人都得经过这么一遭,端竹当然不会那么害怕,但她只有高一,男女分班上的生理卫生课要到高二才开,此前没有人会对她做性生理教育:外婆在端竹出生时早已绝经,没想到这茬;林森柏没有痛经困扰,月经对她来说就是垫三天卫生巾的事,她也没想到这茬;咪宝倒是想对提这事儿来着,但每每看到端竹纯得像三月里梨花一样的小脸,她又认为还没到时候,等端竹再大一点再说不迟。 如此这般,当端竹面对那潭红液时,头一个反应就是自己流了这么多的血,肚子那么痛,肯定是肠子断了。 126——闹—— 张蕴然喜欢抽烟,与她温婉形象严重不符的是,她不喜欢抽卷烟,只喜欢抽烟斗。 一系列登喜路产品中罕见的直式小斗被她收了个全,无论是家中的壁橱里还是办公室的陈列柜里,摆满的是外行人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排排连着木锅子的长烟杆。 每天早上,张蕴然晨浴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壁炉中挑一只适合当日天气的烟斗,再从保湿盒里挑一款陪衬当时心情的烟丝——如果是个日影明媚的晴天,黑锅黑杆白嘴的烟斗加上薄荷香橙味的丹麦经典维吉尼亚烟丝可以给她抵抗耀眼阳光的淡薄情绪,而如果是个阴沉灰暗的阴天,淡黄锅棕杆黑嘴加上枫香四溢的老式南美勃林烟丝又会令她有足够从容的态度去尽情享受阴天带给她的好精神——嗅嗅烟锅,检查烟斗状态,如果没问题,她便着手捻松烟丝,按她稍候所求的燃烧速度装填烟丝,用火柴点燃,然后凝望着管家为她准备好的早红茶,继续专心致志地与烟斗谈情说爱。 曾经,张蕴兮总笑张蕴然看起来像个面上端庄底里骚狂的吸血鬼女伯爵,又是红茶又是烟斗,还是夜行动物,张蕴然不以为意地啐回去,烟斗叼嘴指着张蕴兮手上的雪茄说,不知道谁更像吸血鬼。 张蕴兮吃瘪的样子很奇妙,张蕴然常能看见。 抽卷烟与抽烟斗是不同的,且是大大不同的,张蕴兮吃瘪正是因为这个区别:抽卷烟是吸烟者像摄魂魔鬼一样蚕食烟叶灵魂的过程,从头到味,一味的吸入,用不着关心火红的烟头会不会因这种过分的索取而熄灭,即使是雪茄,也可以被第一次吸它的人轻松驾驭,除了自己身体,吸烟者什么都不用担心;抽烟斗却是吸烟者像任何一个哲学家对待另一位哲学家那样慷慨地与烟丝交换灵魂的过程,呼与吸,必须有节奏地同生并存,才能让一锅压制得当的烟草均匀而充分地燃烧,不至于半途熄灭,往往连用惯烟斗的老烟枪也可能在不经意间打乱了呼吸间的顺序,令一锅好烟熄灭在贪婪的吸纳间。 有很长一段时间,两姐妹总是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早饭,一个捏着雪茄,一个叼着烟斗,两虎隔河对峙般地在张鹏山身边,一左一右,吞云吐雾。张鹏山怕她俩打起来,多次调解,然两人依旧故我,最后气得张鹏山干脆眼不见为净地在自己房间里用餐。 只没有人晓得那才是姐妹两人最得意的默契,虽然剑拔弩张,却心知肚明。 张蕴然清楚,她的亲姐姐张蕴兮只抽雪茄,会抽,但不抽烟斗。她是整个张家里唯一一个真正爱她的人。无需仔细琢磨这个“她”,是否在刻意指代某人,在这对姊妹间,“她”字可以代换任何一人,于是她问她:“姐,喝茶抽烟,喝茶抽烟,咱两是不是会这样过一辈子?” “是吧……”那年,心不在焉地点头应“是”的张蕴兮刚刚跨入三十岁,每天都在各种各样的沙龙派对里享受她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生活。水烟,红酒,雪茄,红茶一度是她的生活重心,张蕴然决想不出后来的她,会在几年内变了个彻头彻尾,不但将张家最受器重的大哥张蕴矣一拽下马,还摘走了张鹏山长年不动的董事局主席位置,一切,只为博那性格清冷得像对谁都不屑一顾的傲慢女孩欢心。 现在,能够陪张蕴然喝茶抽烟的那个人不在了,可她的生活还要继续,继续喝茶,抽烟,再喝茶,再抽烟……而这样一个死循环,就是张蕴然面对汪顾时的状态,或者说是张蕴然面对张家每个晚辈时的状态,“汪顾,你身为张氏的董事长,不能成天人在心不在,更不能连人都不在。张氏没欠你,欠你的是张鹏山,可既然Yeesun已经把公道给你讨回来了,你难道就不能对张氏更负责一些吗?”汪顾连续几天因在宠物店蹲点而缺席工作,令一贯懒散悠闲的张蕴然都看不下去了。 这是只属于两个人的公务早餐会,但在被百叶窗隔开的世界外,更多人认为这是属于张家两代人的温馨家常饭。 汪顾穿着线条简单的深棕色工装,坐在长桌靠窗一侧,正有些失礼地用镂花银叉翻来覆去地玩弄盘子里的黄瓜片和番茄片。薄薄淡妆让她本就极富立体感的五官别样生动,也就更突出了她矛盾不安的表情和焦躁起伏的情绪。她时不时看表,似乎要赶时间去做什么重要的事,“今天的工作是什么?你说,我做,做完才走。” 张蕴然说得没错,汪顾也觉得自己应该对张氏更负责,不为别的,只为它也曾让师烨裳为其付出心血,但汪顾不可能像其他人一样在公司里一星期五天一天八小时地守着,有工作就做,没工作就抽烟,喝茶。那样的闲暇只会让她玩命地在留有师烨裳痕迹的办公室里想念师烨裳,想得脑袋快要像夏天里的冰镇西瓜一样被牛头刀切成八瓣,心脏像颗母鸡屁股底下被孵了二十一天的红皮蛋,锋利坚硬的鸡喙正在蛋壳里用力地啄撞,有什么东西意欲破茧而出,却还被牢牢困住。 师烨裳的消失是一个事实,它影响了汪顾生活中所有,最喜欢的东西可以随手转送,最讨厌干的事可以一干就是一天。在这小半年里,全世界似乎只有汪顾的生活因它而改变,其余人,竟半点未受它的影响,对此,汪顾真的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四脚朝天,恨不能以三拜九叩来表达她对师烨裳的佩服之情。 “你接手张氏后,张氏的业绩同比下滑了六个百分点,这是张氏十三年来头一回出现颓势,上一次是张蕴兮刚入主张氏那年,但当年情况远没有今年糟糕,只掉了不足三个点,且当年基数小,从整体统计数字上来说,相比今年的下滑微不足道。”张蕴然在烟嘴上狠狠嘬了一口,随即呼出核爆蘑菇云般的烟雾。 烟锅里的烟草滋滋响,油润烟丝在燃烧中碎裂的声音。 身为张氏监事会主席,张蕴然在特定职权范围内,有权对董事会的整体运作和董事长的工作提出质疑,但当前她的作用已经远远超越了检查、监督、考核这三项监事效用,近来,董事会大半决议案是由她主持通过的,集团里对她干涉董事会运作的行为议论纷纷,更有几个元老级的高管暗指明敲她打算趁张姓董事内职空虚之机篡位夺权,毕竟有张蕴兮的前车之鉴,谁也不能保证与张蕴兮一脉相承的她会甘心幕后,“师烨裳总说你比张蕴兮聪明专注,这些,你需要证明给我看,如果是真的,我会完全退回监事的位置上,不再插手你的工作。” 汪顾一心只想着快点完成今天的活计,但她没想过明天要做什么,这恰恰是执行者与决策者的区别,就像抽卷烟与抽烟斗的区别:执行者只需要为达成既定目标,规划、完成份内工作,所做所为大多与资产处分无关,就像抽卷烟只需要“吸”,一个动作就够了,不需要或只需要不多的融会贯通和内外交换。而决策者除了需要掌握大量的业内外材料以备面临两难选择时作出趋利避害的决定外,还需对企业明日愿景有一个明确清晰的认识,投入资金,预留资金,盘活死产,打压活价等等相关各部分资产的选择,都是决策者的事,就像抽烟斗不仅得“吸”,更得“呼”,以确保下一口有烟可“吸”。 总的来说,执行者做的是今天的事,决策者做的是明天的事。而汪顾,还只停留在她熟悉的执行身份上,如今撑死能算个总执事,与董事长这个头衔的实质尚有本质差距,常言道换血三代也不见得能育出一个贵族,撇开师烨裳急功近利的速成教育不提,汪顾这种对待工作的态度确实令张蕴然担忧,好在是张蕴然对汪顾的期望一早与师烨裳达成共识,只求她更好,不求她最好。 “我会努力的。”汪顾插起一块黄瓜放到嘴边,痴痴看了半晌,又恍然放下叉子,“我吃饱了。” …… 傍晚时,汪顾又来到那家宠物店,意料中的,素衣女孩准点带着大熊和汪汪去散步了,店里只有围裙女孩在看守,清洁工刚打扫完猫狗居舍和围区,店里飘散着一股淡薄的青草气息,与汪顾身上的冷冽木香浑然一体。 围裙女孩见汪顾来了,快步迎到门前,一如既往地笑问:“小顾姐姐,你下班了?”待得走近,她又补一句,“头一次闻到你的香水味,好熟的味道呢。” 在小半年里,汪顾几乎遗忘世上还有香水这种东西,今天之所以想起,是由于昨晚睡梦中,她又从师烨裳身上嗅到了那缕熟悉的味道。晨起淋浴后,她赤着身子走进衣帽间,拉开师烨裳摆放香水的抽屉,从十个相同款式的包装盒中挑出一盒已启封的,取出内里圆柱瓶,旋开封压盘,对着整个衣帽间一顿灭火式的狂喷,这才令自己的衣服也沾上了这抹属于师烨裳,可师烨裳本人却闻不到的香味。 “师烨裳的香水,味道那么淡你都能闻出来,好厉害的鼻子,”汪顾笑着摇摇手里的可回收利用塑料袋,“今天用虾饺、叉烧包和三杯鸡贿赂二位小姐,等初秋回来我们就可以开动了!” 宠物店具体负责宠物事务的素衣女孩,姓了个很怪的姓,初,叫了个很怪的名,秋,一姓一名和在一起萧瑟程度快要赶上她这个人。反观负责店务的围裙女孩姓名就正常多了,何欢欢,与店里好几只狗的名字大规模重合,气得她总说要去找那些宠物的主人要版权费。 何欢欢开心地接过汪顾手里的袋子,绕到柜台后去找餐盘,“大熊有点拉肚子,不知道是不是这批狗粮不适合它,可汪汪没事,我打算晚上只给它们吃罐头,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吃药了吗?”听说大熊拉肚子,汪顾比她自己拉肚子还难受,大熊去散步了,汪顾连马上拽着它看看它好不好瘦没瘦的机会都没有,“不会是捡了不干净的东西吃吧?” 何欢欢端着盘子走到汪顾面前,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大熊举止很好,当初师小姐送它过来时,必须当它面亲自把它的饭盆交给我们,它才肯让吃我们喂的东西呢,怎么可能捡东西吃?” 那个眼神和这句话里浅埋着的潜台词,汪顾没能猜出来。 一个她与师烨裳之间存在的巨大问题,几乎与被她暂时搁置的身份问题一样大,且随她偏执的思想逐渐被演绎得越来越大。 但是,在她没见到师烨裳之前,这个问题绝不会爆炸,无论有多大。 如果她见不到师烨裳,这个问题将永远存在,可若她见到师烨裳,这个外包坚厚外壳,内充锋利弹片的炸弹便会在某一瞬被引爆,那时候,鲜血淋漓的人还会是谁? “差远了,差远了……”此刻的张蕴然叼着烟斗喃喃自语,手里是汪顾交给她过目的意见稿。 127——哄—— 一月五日晚八点,北风三级,昨晚B城天气预报报的是撒哈拉沙漠的天气情况,全天晴,很准。 咪宝随意抓松一头浓墨般的大波浪卷发,敞着黑色的兔绒风衣推门下车。车门砰然关上之时,雪花应声而落。细长的钉皮鞋跟不小心踏上一面坚冰,稍微有些打滑,但很快,鞋跟抵上低标号水泥地面的咔咔声令她一颗心放下来,另一颗心又悬上天去。 B城一年中难得有个银装素裹的浓情浪漫夜,无论谁都能在清冷寒风中嗅出幸福的香味,即使这雪若下在白天,必定会催得路上行人欲断魂,纷纷打伞钻车穿塑胶衣唯恐被沾身。好在这是夜,眼不见为净一回,大概不会让污浊的灰黄色雪花渗入皮肤,弄脏血管,而这雪夜确实下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令人措手不及。 钥匙丢给车童,从风衣外套内兜中掏出手机,她按2,拨出,一秒钟后挂断,改按3,步子在会馆大门口的粗壮廊柱旁停下,一身泛出黯哑光泽的玄黑毛料沉默地舒展在幽暗里,她环着手,静静等待应答。 ——钱隶筠你想死啊?家里电话不打,偏打手机,害我得从楼下跑上来接。 林森柏认为,放着家里八个分机的电话不打,偏打蝎子拉屎独一份的手机,这种浑身上下都是变异细胞的人造人就是不打死也该抓去阉了。 “阿乖,下雪了,你还没出门?”咪宝气定神闲地望着被浓云掩去真容,只剩一个模糊轮廓的月亮,言语里全是带着纵容的怀疑,而林森柏会在家,应该是尚未来得及出门, 在情绪表达这个问题上,相比文科生可以挥毫泼墨,长篇大论地用华丽文字与精妙语言揉搓出细腻思想,理工科生更容易把沾着墨水的狼毫甩得像周劫轮手里的双节棍;相比美术生可以妙笔生花,一点点勾勒多彩多姿的线条最终构建成形象或抽象的激越心情,理工科生更善于用油画笔在自己新买的衣服和刚擦干净的地板上画出足够让老妈发泄内心怒火的图案;相比音乐生可以流音荡韵,富有技巧地在五线谱上奏出一系列和谐曼妙的音符,理工科生更有兴趣揭开钢琴音板,半懂不懂地拿起调音锤生生把一架钢琴敲成古早的打字机……所以,理工科出身的人,在生活中难免会有大大小小的遗憾,由于情感无法宣泄,憋得变态者亦不在少数,林森柏就是其中一个。 林森柏患有一种不治之症,儿时多动加自闭残留下的后遗症,异常气候不适应症中最常见的一种,雨雪夜综合症。 夏夜逢雨,冬夜逢雪,林森柏都会亢奋而邪恶地产生一些奇思妙想,如果能被具体地描绘,那么其中大部分将是匪夷所思的后现代恐怖主义作品,可惜林森柏不是搞艺术的,否则那种咪宝光听她的描述就能感觉到破坏激情和快感的东西一旦形象化,或许毁了世界并不足够,但毁灭人的快乐,特别是毁灭那种对快乐信仰尚浅的人没来得及长得根深蒂固的快乐,恐怕仅在一瞬间。 林森柏不是那种憋到极点偏不变态的人,她的情绪,既然无法通过文艺的手段宣泄,那她便选择一种最不文艺的手段发泄:找个人,上床,往精疲力尽的方向努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所以每当听见夜间有雨的天气预报,林森柏总会条件反射地恳求咪宝请假,如果不能,那至少在咪宝上班前把她所有精力都耗尽,越累越好,累到趴下最好,趴得越平越好,越像趴在沙滩上刚刚死去的章鱼越好,而如此这般一顿折腾之后,咪宝往往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请假,一会儿说雨天不见路车撞树,一会儿说没盖被子睡觉感冒,久而久之,师烨裳和席之沐都习惯了她在雨雪夜的缺席,请假理由也被咪宝诚实地精简为三个字:下雨了,或者,下雪了。 ——喂,我又不是发情的动物,可以忍的好不好?我难道很像随便的人吗?COW,忍个一夜两夜说不定还能治夜盲。 林森柏的声音有些抖,却更显出了她在雨雪夜里独有的破坏力,咪宝的手掠过茸软风衣边缘,抚平膝上短裙褶皱,仔细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 新闻,一成不变的新闻,林森柏最爱的新闻,音量大得能够让她听清字字句句。 咪宝在冷风中叹了口气,细细的白烟飘得很远,“要不要我回家陪你?” ——你上班吧,难为你一天到晚伺候家里还得忙工作,我代表党和国家感谢你对风化事业做出的贡献!我有小筠陪着,心情很好,看惯了它,看你都没感觉了,小筠,小筠,来,让老伯嘴一个。 咪宝听出了林森柏话里压抑着的骚动,尽管不多,却让人觉得心里难受。 其实她知道,林森柏是在雨夜和雪夜都会陷入难以自我平复的恐惧,可别扭的性子不允许她说出来,所以只能选择与他人肌肤相亲这种温和的方法不露痕迹地规避独处时的不安,情况有点像小孩子看完恐怖片之后自己蒙头睡觉所感受到的那般,只不过林森柏对害怕的表达方式有些别扭,别扭到有些变态,所以一般被她在雨雪夜邀做床伴的人都不大可能看得出来,除非对方是心理医生,然而林森柏最讨厌医生,无论什么医生都上不了她的床,于是她可以继续那种“我不是怕,我只是觉得很兴奋”的自我暗示,而实际上,害怕确实属于兴奋的一种。 “好,那我继续上班了。”咪宝说完这句话立刻挂线,挥手让苦命的车童又取来车,期间不断反省自己居然还蠢到打了这么长时间的电话。 B城冬天不算很冷,雪花总像林森柏煎出来的牛排,永远五成熟,血一般的雨夹在洋洋洒洒飘落的雪花中,很快凝结成冰,于是雨雪交加的天气难免路滑,VOLVO原装轮胎的抓地性再好,也不如履带装甲车,几个急弯,甩尾程度大大超出了咪宝的估计,好在路上人车都不多。 对小区警卫来说,近年来,看见这辆有着特殊车牌号,车灯上贴着防爆蓝膜,车顶加装卫星天线的S80基本无异于看见大BOSS,早在车子还离入口有五十米的时候,禁入挡板已经高高抬起。 三分钟后,咪宝熟练地开门进入这栋全楼亮灯的哥特式大宅,第一步,第一秒,第一个反应就是某人果然耐不住寂寞,出门去了。 客厅里很静,中空设计的房子可以高度压缩这种安静,令人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环围天井的十六盏树叶形水晶灯尽数开启,照得屋里有如白昼,四下复古的抽象浮雕覆着粘稠光线,雕琢纹路阡陌有致熠熠生辉。一切,与不久前咪宝每天夜里下班回家时所闻所见殊无二致。 咪宝想喊林森柏名字,可林字还没喊出口她已觉得徒劳,按捺着失望的心情,叹口气,她转过身,刚准备回会馆,突然听见楼上传来一声玻璃制品相撞产生的脆响。 “林森柏?”声音明显是从卧室里传出来的,可林森柏的卧室里几乎没有玻璃器皿装饰物,因为小奸商觉得擦那种东西太麻烦。 上楼之前,咪宝把高跟鞋留在门口,隔着黑色丝袜踩踏大理石的感觉有些奇怪。 推开主卧木门,一股浓重的香甜酒气迎面扑来,魂斗罗游戏背景音不绝于耳,咪宝不由皱起眉头,而林森柏正专心致志地抱着钱小筠坐在床尾的羊毛地毯上玩古董游戏,丝毫未察觉房门口站了一个人。 钱小筠是只棕色的大泰迪熊,穿着传统的苏格兰裙,按理应该是个男生,可这一版的熊也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硬是给顶得了林森柏三个脑袋大的熊头上别了个橘红色的蝴蝶结,按毛绒玩具界的行规,头上别花的一律是女生,于是有了穿苏格兰裙没穿内裤的熊小姐,钱小筠。此刻,钱小筠的身子打横躺在林森柏怀里,女性熊类销魂的小蛮腰比林森柏肩膀还宽些,但不妨碍它把姿势端得小熊依人。两个空掉的小香槟瓶散在它毛茸茸的熊掌边,随林森柏的动作折射出摇摇晃晃的莹蓝光线。 一关过去,林森柏缩着肩按了PAUSE,室内顿时陷入沉寂。 她的眼光要往落着窗帘的长窗方向飘,可又不敢,丢掉游戏手柄,她在钱小筠鼻子上亲了一下,搂住它,左手摸出藏在钱小筠身下的香槟,拧开瓶塞上的铁丝固扣,圈起手指弹了弹瓶身,拇指尖与食指侧一起掐住瓶塞刚转了半圈……“林森柏。”砰! 林森柏没被香槟盖弹开的巨大声响唬住,反而被咪宝突如其来的发声吓傻了,怕见鬼般地缓缓转头向房门方向,咪宝却已走到她的身前,双手插在风衣外套的直兜里,笔直逼视她愣愣眨动着的眼睛,“还学会醉生梦死了?” “你、你、你要吓死人啊!”林森柏突然回神般拎着酒瓶子抱着钱小筠从地板上弹起来,前进两步,看起来像是个咄咄逼人的姿态,可咪宝听见她把空酒瓶子扫进床底下的声音,“不是说上班吗?怎么回来了?留席之沐在那儿加班,李孝培又要打电话朝我怨了!” “一个人躲起来喝好酒,也不通知我一声。”咪宝故意忽略林森柏言不由衷的埋怨,掠过钱小筠的头顶,取走林森柏手上的香槟,眯起眼,“巴黎之花?你买的?” Perrier Jouet,贵是贵,但还没贵到符合暴发户的选酒标准。林森柏是“不选对只选贵”的典型,Perrier Jouet这款2002的干型香槟,果味浓郁,层次丰富倒不假,但很难喝出优质香槟独特的华丽感来,在普通酒庄里大概可以拿来充一充顶梁柱,但无论在高级酒庄还是在私家会所里,其两千出头三千不够的身价都到不了顶级,比去年咪宝生日时开的那瓶凯歌还便宜些,从价钱上看,林森柏已经不会买这样的酒,再加上林森柏历来讨厌温馨典雅的装饰品,就冲它满是花瓣的瓶子,即使价钱合适,林森柏也不见得能看得上。 “我也至于那么没品位?”林森柏搂着钱小筠边后退,边不住摆手,似乎床底下那两瓶酒是被鬼喝掉的,“莫茗梓下午让人送到公司去的,三箱,一大堆,还都不一样,你喜欢就全拿走,我只是闲着没事随便喝喝而已。”她的步子有些摇,但神智还很清醒。钱小筠的存在缓解了她的害怕,咪宝的到来更令她安心许多,提着的心放松一些,酒精慢慢从胃袋里散向四肢百骸,甜甜的酒味从唇上处涌入鼻腔。 咪宝冷哼一声,把酒瓶子交还给她,褪下外套,随意往地毯上一丢,转身走进浴室,再出来时,手上脸上都挂着水珠,“再开一瓶,我陪你喝,喝够上床,我已经给家里打过电话,今晚不回去了。” “钱隶筠,”林森柏把毛茸茸的下巴搁在钱小筠毛茸茸的头顶,靠着床尾朝电视屏幕瘪嘴,“咱换那种袖珍瓶的好不好?” 128——哄—— 雪花与月光,大部分时候,就像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因为必须有厚得像二十斤棉被一样的乌云,才能积攒出足够的雪花,让它们不至于还没有被人看见,就蒸腾消散在半空中。可这个雪夜里,不知是月亮慷慨,还是浓云悭吝,此二者居然同时出现在深蓝色的夜空中,于是,浩瀚天幕上出现一只美丽的小花奶牛,一块白,一块黑。 被月光刺穿的玻璃上凝起一层细密水雾,咪宝必须用纸抹出一片清明才能看见月亮的样子。 “林森柏,来看看,天上有个你。”她朝林森柏招手,林森柏缩缩脖子,用下巴摩挲钱小筠汗毛过长的脸颊,摇头,继续抿着香槟看她的《功夫》。咪宝无奈叹道:“鸵鸟。” 盘腿坐在床尾地毯间的林森柏,上半身是件卡其色的POLO长袖衬衫,下半身是条咪宝买给她当睡裤用的Abercrombie&Fitch蓝灰黑三色大花裤头,因为听见咪宝叫她看窗而把脸埋在钱小筠肚子里的暴发户,看起来确实像只鸵鸟。 林森柏瞥了咪宝一眼,冷哼一声,继续埋头,闷闷说:“孔雀。” 站在窗边的咪宝依旧穿着黑色的绸面制服,黑色的透明丝袜,月白的丝质衬衣搭一条纯黑的细领带,捏着酒杯的手指修长干净,瓷白的脖颈从衣领中露出,细腻光弧顺着她的身体曲线自由倾泻,远远望去,与五彩斑斓的孔雀十三不靠,倒很像一只高傲的黑天鹅。 此时,黑天鹅望着月亮,忿忿不平道:“胆小鬼。” 林森柏从不敢在独处的雨雪夜拉开窗帘,虽然在有人陪伴的时候她与常人无异。 咪宝说她像狼人,特定情况下变身,就差对着月亮鬼哭狼嚎。可林森柏对此予以否定,她说她不是非这样或那样不可,如果有必要克服对特殊天气的恐惧,她完全可以做到,而且她也总结出了经验,做爱,玩游戏,看喜剧,做饭,喝酒……只要不处在完全黑暗、安静或清醒的环境里,她堂堂一个高风亮节的炎黄子孙,要想在社会主义新中国里拿出北大荒精神强作淡定,一点儿也不难。 于是,炎黄子孙盯着屏幕上交叉斧柄的斧头帮标志,“金三顺。” 有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被说成一个有着臃肿鸵鸟蛋脸庞,粗梗大白菜身材,花椒酸萝卜嗓音,每吐三个字就噘一次嘴,动不动就歇斯底里大喊大叫,每过三分钟就有可能被一个男人爱上的垂胸无脑万人迷寒国傻大姐对咪宝而言简直是比骂娘操祖宗还严重的侮辱,她火冒三丈地走回林森柏身边,取走林森柏怀里的钱小筠,将它抱放到一旁,跪低身子,跨坐到林森柏盘起的双腿上,膝盖顶着床尾板,眼睛盯着林森柏,隔着林森柏的酒杯,有些恼火地问:“还剩多少?你就不能把酒一口喝完吗?”嘴贱,说什么不好,偏说“再开一瓶”,结果她那瓶都快见底了,林森柏这瓶还没见半。 林森柏喝掉两瓶半的小香槟,隐隐约约已有些醉意。但咪宝是她喜欢,甚至谈得上爱的人,与莫茗梓不同之处,也包括她不介意让她看到自己的醉态。 平时那股子青葱少女的别扭劲儿消停下去,成年人驾轻就熟的暧昧语调浮出水面。把酒杯藏在下巴与脖颈间,林森柏将脸贴近咪宝,让两人鼻尖相抵,罕见地迷蒙着双眼,露出温和笑意,不带一点脾气地徐徐道:“钱隶筠,你终于着急了。以前你从来不知道着急的,次次都逗得我跳脚你才开心,我记得有回在飞机上,我们霸着洗手间做爱,害一个小男孩尿了裤子,原因就是你太不着急。” 奸商之奸,在于九转十八弯的智慧,更在于掌握转瞬即逝的适当时机,林森柏不枉此名,每每正经地调情,总能令咪宝深陷其中,从而难以端起那副习惯于欺负公主的女王架子,似乎,这次也不例外,当然,只是似乎。林森柏对阵咪宝,一切皆有可能。 “阿乖,你今晚好兴致呀,”咪宝唇角挑起一抹隐蔽笑意,慢慢张开左臂环住林森柏的脖颈,嚣张的右手已不动声色地朝林森柏襟前那些个虚张声势的纽扣而去,“这么哑着嗓子说话,你剩下那半瓶酒也别喝了。”林森柏与常人无异,酒醉之后与晨起之时嗓子都是哑的,这种糜哑的嗓音听起来,很不单纯,而一个历经商场大风大浪,阅尽炎炎百态人生,日日穿梭在争权夺利与平凡梦境之间,依然故我,挂起诚实笑容,勇敢往前冲,用善良心性面对一切“另有所图的人”的人,本就不该表里如一的单纯。 “我不着急。”林森柏不着痕迹地用举杯的手将咪宝意欲行凶的爪子自内向外架开,仰头喝干手里的香槟,再度将脸贴近咪宝。 咪宝知道林森柏想做什么,但她只是适时舔了舔林森柏的唇瓣,随即轻巧地避开,摇摇头,笑靥如花道,“我也不着急。”她的右手不再执着于那些迟早会被解开的纽扣,只是顺着它们的走向潜行往下,蹿进了林森柏毫无防备的宽松裤腰里,“梅川君,今天怎么想起内裤了?” 没有人能放纵一只温暖的手在自己冰凉的皮肤上放肆游弋,特别是在这样令人不安的夜里。林森柏嘴里含着的香槟与她的身体一样渐渐变温,她唯有顺着自己的心意放下杯子,双手猛揽住咪宝的腰,曲腿站起,带着咪宝一齐倒向大床。 当咪宝还伏在她身上时,她吞掉香槟,啄了啄咪宝的嘴角,笑道:“真的,你比我着急。”随即翻身将咪宝放躺在绵软的被褥间,手探入黑色的绸面裙底,勾住连裤丝袜的边缘,不顾咪宝欲迎还拒的阻拦,有些粗鲁地将它扯下,一直褪到咪宝光洁如冰的膝盖上,“钱隶筠,我喝多了,你得让着我,不然后果自负。” 咪宝看着林森柏雾气朦胧却透着诡诈讯息的桃花眼,不大愿意相信这就是两小时前,那个还抱着泰迪熊坐在地毯上哆哆嗦嗦玩游戏的胆小鬼,可现实就是那么残酷,她还没想到应该对林森柏突如其来的侵略欲作何反应,林森柏已经将她的丝袜,连带短裙,内裤一起完全剥落,潮湿的吻,就在她左膝内侧,蜿蜒直上。 咪宝双肘勉强撑起上身,抖着睫毛问:“阿乖,你是喝多了还是吃错药了?真变狼人了?”视线中,林森柏粉红的舌尖很有耐性地在她敏感的皮肤上划着圆,而林森柏的两只手臂,从内底绕过她的膝盖,靠着上臂阻隔,将她意欲并拢的双腿大打开来,牢牢固定在肩侧。 林森柏抬起眼,望着咪宝尚且整齐穿戴的上半身,鼻翼微微喘动,请求也似命令般道:“往上躺一些。”受林森柏迷醉目光的蛊惑,咪宝听话地抬起下塌的腰身,往床头方向稍稍挪了挪,总算把能挨床的部位全搁到了床上,至于剩下的,端看林森柏肯不肯让它们着床了。 “每次都关灯做,真可惜,”林森柏定定看着咪宝樱色的隐秘之处,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你这里漂亮得让我直想死在里头。” 咪宝是风月场里混出来的大妈妈桑,自然什么污言秽语都听得入耳,可林森柏直白语言长途旅行的最终目的,并不是她的耳洞,而是她的心脏。她只觉心口猛地膨胀几分,身体倏然绷紧,秘处一息热意来袭,再睁开眼,只见林森柏的舌尖勾着一线晶莹的蜜丝慢慢拉扯向上。 “林森柏……”咪宝想阻止林森柏恶意的挑逗,奈何自己的姿势实在无能。 这真不是个好姿势,咪宝发觉,当攻的更不能摆这个姿势:手不能动,一动,上身就整个贴到床面上去了;腿也不能动,因为无论怎么动都还在别人的掌控中,最多,最多能把腿架到那人肩上……所以无论是动哪儿,应该都正中那人下怀,时局将显得更加被动。 咪宝恍惚想起林森柏年前看英文语法书时说的那句挺经典的话:嗯,被动,真是个有意思的词。当形容词解,它只是一个词,但加个主语,它就可以变成句子,比如,某某某被动,扩充一下,再加个宾语就更美妙,比如,某某某被某某某动。 眼下,如果套用例句,第一个某某某等于钱隶筠,第二个某某某等于林森柏,足以形容当前局势。 “喂,你玩够没有。”咪宝丧气地望着林森柏,而林森柏正像缠纺锤一样打算将舌尖的柔韧蜜丝缠到自己舌头上。 这世上大概有许多东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但其中不包括这条晶莹的蜜线,眼看着那它越来越细,聪明的林森柏便慢慢将舌尖凑上前去,防止它因扯得过长而崩断。 “林森柏,别……” 终于,这条蜜线被林森柏尽数卷入口中,可咪宝却再说不出话来,因为这条蜜线的终点,正是它的源头。 129——水—— 林森柏的耐性,随着年龄增长逐渐从无到有,从有到优,这点,在性事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咪宝最明白不过。 自开始急躁火热的需索,到后来小心翼翼的探究,再到现在轻揉慢捻的温柔,林森柏学会了如何平心静气地享受相处,也学会了如何将咪宝的情绪掌握得恰到好处。虽然林森柏还是那个林森柏,偶尔会因伤自尊而跳脚,偶尔会耍少女的小脾气,偶尔别扭得来又让人忍俊不禁,偶尔说些无伤大雅的蠢话,偶尔办些常人想破头也想不到的怪事,但她终究是变了,变得能够处处事事真心顾及别人的感受,换句话说就是变得成熟了。 她的这种成熟,在很多时候令咪宝感到幸福,即便这种幸福像妖冶的玫瑰一样长着尖刺,越是被它紧紧包围,越是刺痛难当,但这种幸福的感觉如此强烈,以致连伤口处让人冷汗直流的疼痛也变得模糊起来,就像眼前,林森柏用牙齿轻轻拽着包裹赤色珍珠的薄皮引发的痛觉,并没有盖过她用唇瓣缠绕着赤色珍珠缓缓吮动带来的幸福感,咪宝深陷其中,痛苦便成了一个能够被享受的过程。 林森柏放开小巧圆润的珍珠,醉眼朦胧地看着赤红珍珠下方,樱色花瓣间含着的一线晶莹露水,莫名其妙地说出一句与当前气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瘦了。” “大概是这段,睡得少……”咪宝自认扛不过林森柏的执着,只得半暝双目,懒洋洋地将头靠在枕间。 林森柏还是痴痴地看着咪宝的私密之处,面上陶醉的表情,就像在欣赏一朵含苞欲绽的昙花,“好在花开得一样好。” 确实,被春雨沾湿的稚嫩花瓣,是富有生命特征的美丽事物,它随林森柏带着甜香酒气的温热吐息颤抖开阖,原本挂在花瓣上的露珠在它须臾绽放之际潜藏花心,待得它再度紧紧缩闭时又悄然浮现,几次重复,粘稠露水凝结成的浑圆露珠逐渐由小而大,林森柏往花瓣上吹一口气,那滴露水便乖巧地从花瓣皱褶最密的尖端蜿蜒滑落,被花心下方的叶柄盛住,与从花心中渗出的花汁一齐,溶作一汪漾着温润光泽的甘液。 林森柏觉得有点儿渴,但她选择去更远的水源处汲水。她轻手放下咪宝的双腿,单膝跪到咪宝腿间,身形慢慢朝咪宝滑去。咪宝睁开眼,看见她难得温和带笑的样子,下巴不由自主地扬起,用唇接住了面前的冰凉舌尖,让它带着一点点甜糯的香气一点点辛辣的酒气一点点顽皮的稚气深深浅浅地在自己口中放肆游荡。 一吻终了,林森柏将唇腻在咪宝下巴上,软软问:“脱掉,好不好?”咪宝看她将两手都按在枕上便知道她不是在问能不能脱,而是在问咪宝能不能自己脱。 林森柏喝多了,想做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是可以理解的,难得她林大老板有看脱衣舞的雅兴,咪宝也不好在这种关键时刻打人一枪,毕竟她以前也这么折腾过林森柏。脱,乃势在必行,但脱之前,她还是忍不住装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去逗林森柏,“阿乖,你压着我,我怎么脱?要不你替我脱吧,”咪宝顺着林森柏的腰腹,把手探进林森柏宽松的大裤衩,错过内裤边缘钻入底里,触到一片温热的潮湿,“还是你已经没力气脱了?要不要我帮你连你的一起脱掉?” “钱隶筠,别煞风景,咱今晚得演浪漫言情剧。”林森柏气鼓鼓地将食指抵在咪宝小腹上,带着威胁往下滑,不言而喻:你再不把手拿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不前戏。 咪宝亲吻似地呸了她一口,反诘:“狗屁浪漫言情剧,是淫荡色情片,翻身,我躺着脱你也看不到。”林森柏听话地搂着咪宝翻过身去,扯掉自己发间的丝带,仰躺在枕间,看着咪宝风姿撩人地趴在她身上,将她的AF三色大花裤头连内裤一起褪到膝上,再慢慢直起身子,半跪半坐到她裸露的胯间,闲而无事,竟还狐媚地摆腰在两人肌肤相亲之处抹开大片粘稠湿润的水痕。 林森柏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被蜜液浸湿的小腹内早先就炽炽燃烧的那团火炭这下更是全氧燃烧,“你不脱你的,反倒脱起我的来了,没有一点儿职业操守。” “我没说我不脱啊,”咪宝甩甩浓云样的长发,继续半暝着眼,两手后撑在林森柏腿上,有节奏地贴着林森柏的皮肤轻轻摆腰,“可你希望我把这些抹在你裤子上还是肚子上?这条AF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的,只有这种花才能配得上你的暴发户气质……” 林森柏知道咪宝是在以退为进地将问题丢回给她,顺便拖延时间,于是连忙打断,“钱隶筠,换我替你脱的话,”伸出双手,一左一右揪住咪宝绸面外套下开到上腹的襟领,林森柏作势要生撕硬扯,“会很快的。” 咪宝从没想过平时白尾青头小香葱一样的林森柏还会有鬼畜的时候,不由盯着林森柏眯起的眼愣了几秒,待得回神,她拍掉林森柏的爪子,故意卖弄风骚地舔舔上唇,把手按到自己腹间的铂金纽扣上,“哟,小鸡仔儿变小狼崽子了嘛,不错不错,老板您长出息了,这要不是制服我巴不得您撕,等着,改天老娘换身不值钱的,开个单方面强制性行为PARTY,欢迎您老带现金来捧场。”这口气就半点儿也不黑天鹅了……正一老鸨。 “钱隶筠,说了不准煞风景你还来,”林森柏猛然曲起腿,将腰胯上顶,咪宝坐不稳,一下双手扶床栽倒在林森柏眼前,林森柏就势拽住她连风纪扣都还系着的领口,“懂不懂什么叫浪漫?” 咪宝轻笑着抓住林森柏的手,双肘在床垫上一顶,又坐起身,“我只懂什么叫浪荡,”她按着林森柏的手往下,停在外套纽扣上,“你帮我脱外套,好不好?”林森柏点头,咪宝便开始去解自己的风纪扣,然后左手抚着领结,右手捏住大领,在林森柏专注的目光中,咪宝侧脸烟视道:“你不就是想看我解领带吗?都几百遍了,你还没看腻啊?” 咪宝习惯在系领带时打温莎结。这种繁复庄重的领结在她领口,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别有一股高贵难犯的气质。林森柏个恶趣味的奸商就喜欢咪宝解领带时的样子,常说咪宝要勾引谁上床只需在那人面前解开领带就够了。 “下回打个交叉结吧,能解得更久一点,”林森柏将咪宝的制服外套甩到床下,拿起被咪宝放在床头柜上的香槟瓶子,咕嘟灌了一大口,又含了一大口撑起身子喂到咪宝嘴里,咪宝忙着吞咽时,她揽着咪宝的腰背,色情地在那光洁的颚下印出湿吻一记,躺平,她盯着咪宝渐渐烧红的脸,笑道:“妈妈桑,请尽情淫荡,不要害羞,大家那么熟了,我也不是没在你面前脱过。” “COW!脱就脱,谁怕谁!”咪宝恼羞成怒,端起妈妈桑的架子,将专业脸一摆,颇具暗示性地朝林森柏眯了眯眼睛,抛了个飞吻,随即动手熟练地解起自己的领带来。 传统的温莎结讲究的是极其对称的四绕一穿,即平绕一圈,大领压左带绕一圈,大领压右带绕一圈,再平绕一圈,然后大领穿平结压小领成形,属于一种比较复杂的领带系法。按正常人的解法,通常是抓住结口,直接抽掉小领,大领没有了小领的支撑,会自然散开,没多大麻烦。可咪宝从来不是这样解领带的。她喜欢怎么结上去就怎么解下来。 她在解领带时,通常会侧昂起头,眯着两只雾蒙蒙的眼睛往下看,两手五指像弹琴似地翻弄那些条状布料,绷得笔直的纤细脖颈从领子里露出,肘间却又相当符合西方淑女规范地夹紧于肋侧,以致每解一个绕结都得反复抽拉两三下。 她天生一把摇曳生姿的媚骨头,动作稍微一多,就容易让人产生关于性的联想,尤其是具有男性特质的领带系在她的领间,被她那么一通狐媚百展但又漫不经心的摆弄……林森柏再别扭也不得不承认,咪宝确实有种魅惑众生的能力,可以让人轻易感受到欲望的起源和它行经的路线——从心口,顺着全身神经,一路向上,直冲大脑,抵达之时,疾风斜雨电闪雷鸣;一路向下,涌往秘处,在其所过之地,鲜血的暗红因沸腾而蒸发,只留下透明滑腻的无色之血,不断滋润着几近干涸的身体。 “林大老板,我解完了,您看够了吗?”咪宝甩着领带跨坐林森柏腰上,得意之余,骑术中用于应付马匹颠步的打浪动作被她施到林森柏身上,她就像个优雅的骑师,拽着精致的皮质缰绳,轻松坐在盛装舞步鞍间,而林森柏就是她胯下那匹一路小跑的乖巧马驹,伴她尽情驰骋,“您要是还没看够,”咪宝不怕死地把领带递到林森柏面前,“我把它系回去,再重新解一遍。” 林森柏接过那条黑色的暗纹领带,放在枕边,朝咪宝丝质衬衫门襟上别着的那枚万宝龙领带夹努努嘴,眯起嫩生生的桃花眼,露出与精致面容不兼容不匹配不和谐的坏笑:“来来来,我告诉你个关于万宝龙领带夹的故事。” 咪宝一看那笑就觉得有古怪,可听个故事应该不会引发什么ET劫持地球人,大章鱼卷翻邮轮,国足世界杯折桂之类的科幻特技场面,于是她俯身向前,以肘支撑上体重量,把双手藏进林森柏枕下,将耳朵贴到林森柏唇边,“什么故事?” 林森柏环臂搂住咪宝,左手在她背上浅浅拍抚,右手以微不可知的速度穿过两人身体间的锲型缝隙逐渐向下,“听说,万宝龙的领带夹可以牢牢将领带夹在衬衣门襟上,”咪宝轻哼一声,心道,文件夹夹得更牢呢,“如果把领带绕圈缠在夹子上再夹合,凭普通女人的力气是没办法在不松领带夹咬齿的情况下挣掉领带的,”还有这事儿?虽然缠卷夹确实不大容易扯开领带,可也没听说有那么紧的呀……咪宝的肩头顶了顶林森柏的下巴,示意她继续说,“就是因为这个功能,万宝龙的领带夹才会卖那么贵。” “阿乖,你唬我呢吧?万宝龙什么不贵?领带夹算便宜的了,”咪宝隐约觉得脊梁上有个什么温热东西在暖着她衬衣下的皮肤,可在这种体位上,凭林森柏的手臂长度,绝不可能玩出新花样来,咪宝感觉安心的同时,又有那么几个脑细胞叫嚣着失望,“再说领带夹要那么紧干嘛?又不是耗子夹。” 对地产商而言,把杜撰的美景说得像贞子那么真并劝服顾客莅临现场亲身体验那种墙纸之下只有糠的样板房简直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林森柏是地产商,她脱不了地产商的习惯,“我一会儿把领带缠在你手腕上,你试试就知道为什么领带夹要紧,又为什么因为紧而贵了。” 此一不怀好意的建议咪宝当然不会采纳。试?试了就不是紧不紧贵不贵的问题了,那可是要命的事儿,除非她神经短路了才会答应。 抬起头,咪宝平视林森柏,挑着眉狡黠笑道:“我们不如先来一场如火如荼如胶似漆如临仙境的床戏再接着讨论要不要玩SM吧,或许一会儿是我绑你呢?林、小、受~” 130——汪—— “哦,钱、大、攻……” 林森柏突然吻上咪宝的唇,舌尖驾轻就熟地找到能够令咪宝发出动人喘息的一处舌底光滑区域,辗转蹂躏。已经探入咪宝□的右手感觉到那片柔软的湿地正在急速升温,手腕划过浓密毛发的尖端,留下几线凉津津的水意。 林森柏左手撑着身子,带着咪宝慢慢坐起,“我可以上你吗?爱人。”这种流氓话从嫩桃子一样的少女口中带着淫靡气息吐出来,实在是……太刺激了。 咪宝恢复到半坐半跪的姿势,身体刚往下沉了些就感觉不对劲,“我可以扇你吗?宝贝。你的手在干什么?” 林森柏将滚烫掌心覆上咪宝秘处,虽然只是静静捂着,但目的不言而喻,“你。” “你什么你?”咪宝将手按在林森柏的肋骨上,挺起身子,贴着林森柏的手节奏缓慢地前后摆腰,把身下蜜液涂得林森柏满手都是。 “你不是问我要干什么?”咪宝的动作令林森柏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逃不了“受”的命运,否则为什么明明占据所有优势的她会有那么明显的被猥亵感? 看林森柏脸红是咪宝觉得最有意思的事情,没有之一,特别是在灯火通明的卧室里,雪白如云的大床上,看林森柏精致的五官轮廓,深棕色的细润长发,被欲火烧红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清醒时常见的那一点点忸怩,真没什么比这更惬意的事情了。 “哦,明白了,”咪宝点头,“来吧,一次,最多两次,现在快十二点了,明天你还得上班呢。” 由于工作性质而全年无休的咪宝,时间观念弱得能分清白天黑夜就不错了,不能指望她晓得今天是星期五。可林森柏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居然就呆呆地应了好,左手急不可耐地去解咪宝的衬衣,右手掌根有一下没一下地欺负童话中的小豆子,“就一次,我怕你累。” 咪宝不可思议地望着林森柏,刚想去摸她额头看看她是不是烧糊涂了,藏在身下的那只手却突然转了性子。不再是好脾气的轻柔抚摸,粗鲁的揉按之间夹杂着蛮横的需索。林森柏抿住薄唇,看了她一眼,鼻腔中逸出两声极尽压抑以致颤抖的闷哼。 那双水感明润的薄唇凑近之时,咪宝松开咬着下唇的牙齿,让林森柏和缓贴心的亲吻取代它,安慰被咬疼的下唇。咪宝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被林森柏小心翼翼地撑开,强硬,却不急躁。林森柏甚至扛住了她刻意而为的缩动,在入口处战战兢兢地停了五六秒,直到确定她不会受伤之后才放心继续。 “呃……”身体被完全洞穿的那一瞬间,咪宝只觉一阵熟悉的天旋地转。 从林森柏细长的手指边缘泛开的麻痒感顺着各支神经冲向全身,她的呻吟被林森柏含在口中,低沉的共鸣回响于交缠唇舌间,咪宝脱力般瘫坐下去,抓在林森柏上臂间的手不自觉地攀上了那像是散发着阳光香味的肩头。 “总怕你会像那次一样出血,吓死我了,”林森柏搂着咪宝诱人的身体,唇瓣贴着咪宝有些冰凉的脸,右手艰难地在一个极为狭窄的隧道里迂回出入,“难受就说,别憋着,身子是自己的,鞋窄不窄只有脚知道……” “闭嘴,干你的活。”咪宝在林森柏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一下,触上柔软布料,突然发现林森柏还穿着T恤,而自己已经几乎裸了,一时气不顺地揪着T恤领口,命令林森柏脱掉——受有受的好处,无论怎样胡搅蛮缠任性泼野都叫撒娇,撑死了叫傲娇。 零六年,初初入夏时,有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林森柏在会馆被几个设计公司的高管灌多了,散席后颠儿颠儿地跑到休息室里去找咪宝,一见面,她二话不说把咪宝哄上床,偏咪宝也吃她那套,明知她喝多了当攻会是什么德行却依然陪她胡闹,任她为所欲为。清晨时,咪宝去洗澡换衣服,酒醒的林森柏借着氤氲晨光看清枕头被罩上有些零零星星的血痕,再看自己的手,从指根到手腕,全沾着深红色的血丝,揭开被子,床单上也是斑斑血迹,吓得她立刻像头野猪似地冲进浴室,边道歉边劝咪宝上医院。 “还有,深一点,顶在那里太痒了。” 咪宝的身子有些抖,长日里妈妈桑的女王气势现下只剩了个泡影。 她知道,林森柏的话,虽然因不合气氛而显得啰嗦烦人,却是真心。林森柏从那次开始就变得更加细心温柔,无论上床之前两人是在拌嘴还是在冷战,林森柏决不在床笫间报复她,即便几乎在任何情侣的性生活中,偶尔粗鲁的动作被视为情趣的一部分,但林森柏硬是把这种更符合她火铳子性格的情趣给戒了,无论平时咪宝怎么折腾她,她也不会做出可能会对咪宝身体造成伤害的举动,甚至连无碍大雅的情趣用品都不敢用。 “一会儿脱,一会儿脱,这局势怎么脱。”林森柏再深入一些,连续几个疾风骤雨般的顶动,咪宝手上便失了力气,只能喘着气靠在林森柏肩上,双手摸进宽松的T恤里,十指扣紧了林森柏背上柔润温暖的皮肤,“钱隶筠,你要好好锻炼身体,别成天就是睡睡睡,”咪宝的喘息越来越急,声音被她锁在喉咙里,实在忍不住时才会发出一两声压抑到极致的短促呻吟,“多学学怎么做中餐,中餐养人,你妈要是想喝粥,你就给我打电话,我送到会馆去大筠不会发现的,”指尖阻力越来越大,咪宝咬牙忍耐的声音传进林森柏耳朵里,家长里短莫再提,还是说说正事,“叫出来吧,叫出来吧,”林森柏轻笑着在咪宝瓷白的脖颈上细细亲吻,却不敢留下吻痕,咪宝难耐地擅自摆腰,静谧卧室中,两人胸腹相撞发出的沉闷声响令这场“浪漫言情剧”越演越偏离主题,“叫出来舒服些,憋着多难受。” “林、林森柏,快……快点……”咪宝昂起头,唇间嗡动,默然无声,双目半暝,视线迷离,天花板上,繁复的欧式浮雕线条越来越模糊,体内,林森柏的存在感越来越明显,她和着林森柏的节奏,不断将自己送到林森柏指尖,经过长途跋涉,巅峰近在眼前。 林森柏听话地加快了动作,情难自控间,奸商异于常人的脑子突然想起件事儿来,于是问咪宝:“真的只能一次?”难为咪宝欲火焚身还能抽出空儿来给她一个关于“嗯”的回应。 “一次的话……那就……” 体内催人离魂的涌动霎时消失,即将从量变堆积成质变的快感戛然而止,咪宝不由得张开眼,虚喘着低下头,不解地望向林森柏藏着坏心眼的深棕眸子,皱眉。 “哪儿有那么轻易放过你,”林森柏舔舔嘴角,搂着咪宝侧翻了身体,将瘫软的咪宝牢牢控在身下,“钱大蠢驴,明天星期六。”慢慢从咪宝体内抽出手来,她当着咪宝的面,像只要洗脸的小猫一样伸出舌尖一下一下仔细地舔舐自己右手上的蜜液,津津有味,心满意足。 咪宝恢复了体力,看林森柏欠揍的样子,顿觉怨气冲天,“林森柏,你找死是不是?!下回你等着,我!”话到这里,无以为继。林森柏抓着咪宝的手按到她虽然发育得不是很好,但足以令咪宝热血冲头的胸部,咬着唇,向肩侧偏了偏头,带笑的桃花眼还半眯着看向咪宝泛满潮红的脸颊。 咪宝赌气地揪住她的衣领,一下扒掉她的T恤,丢得老远。 林森柏放开咪宝,在她腿间跪起,张开双臂,顺利地让咪宝的视线尽数集中在还虚虚挂于她腿间的三色大花裤头和纯白内裤上——一个好的诱受首先要能做到让一条生硬地渲印着蓝白灰三色大花的松垮沙滩裤变得像黑色蕾丝内衣般情色尽染。 “大裤头真舒服,你眼光真好。” 明黄光线中,林森柏细溜溜的身体瘦不露骨,紧实有致。年轻女性独有的粉白色皮肤包裹着富有弹性的青春肌理,就算与“凸凹有致”尚有一段地球到月球的距离,却不妨碍咪宝延续多年来对这副躯体的迷恋。 由于胯骨偏窄,使林森柏的身体曲线并不显山露水,可发育不良的胸与板直的腰形成了极好的比例,运动神经发达的好处之一便是不用常常去健身房也能令侧腰与腹部之间一左一右出现两道明显的弧形沟壑。这两道沟壑向下延伸,形成一个分隔胯骨与小腹的迷人倒三角,咪宝已经看了无数遍,却还是忍不住想去探究倒三角藏在稀疏毛发下的尖端。 “废话,花了大半天时间才挑出一条适合你的,过来。”咪宝撑肘而起,颈背靠在绵软的枕头上,朝林森柏招手,林森柏噗通侧倒,毛毛虫似地蠕动向上,躺到咪宝身边,任由咪宝将她钟爱的大花裤头和半湿的内裤一褪到底,“钱隶筠,你穿着胸衣不难受么?”咪宝此时正将脸贴在林森柏腹间听那随着每一次呼吸产生的嗡响,手里还捏着一条泛着水光的纯白内裤,胸衣什么的,完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林森柏坐蜷身子,左臂从前绕过咪宝□的胸部,环住她的肩,右臂从后绕过咪宝起伏的背脊,环住她的腰,半张的唇穿过咪宝蓬松的卷发,一直吻到咪宝的脖颈上,缠绵许久,悠然向下,牙尖咬住黑色的内衣背扣,牙关闭合,仰头,再松开,三爪绕勾从金属细环中脱开,两条稍宽的蕾丝背带分离向两侧,滑落,咪宝汉白玉石雕般的背部尽展眼前。 林森柏不着痕迹地从咪宝脸下脱身而出,反绕到咪宝背后,顺着她的肩臂取下那条虽然性感却远不及咪宝本人有魅力的胸衣,伏低身子,一吻烙在咪宝肩胛之间,“急性子真不是好事,我得改。” 咪宝慵懒地趴着,一手松松揪着床单,一手埋在枕下,全无束缚的感觉令她觉得舒服,林森柏黯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你那么美,可我差点就错过了。”她的心跳漏掉半拍,“谢谢你送我钱小筠,谢谢你回来陪我。”林森柏托着她的肩和腰将她仰转过来,在她脸上纯情地亲了一口,滚烫的左手心淡淡蹭着因紧挨心脏而出奇敏感的蕊尖,右手又朝她腿间而去。 咪宝看着林森柏,双臂环过她的肩,唇舌不受控制地活动开来:“林森柏,记得,无论如何,我爱你。” 话一出口,咪宝就后悔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醉了,要不就是疯了,居然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她终究是最没资格对林森柏说这句话的人。可是,泪水即将涌出那一瞬,林森柏的身体覆盖了她,林森柏的指尖贯穿了她,林森柏的话语宽慰了她。没心没肺的林森柏吻着她的眉心,下巴在她鼻尖上磨蹭,“我知道,不用你说,心知肚明。” “林森柏,关灯,好吗?”她紧紧揽住林森柏,体内涌动着林森柏的善良——她希望她快乐。 灯光熄灭,一室昏暗。 深夜,有雪。 北风在窗外,暖意在体内,咪宝揪着林森柏散落枕边的发丝,在铺天盖地的泪水中享受一波波汹涌来袭的高潮,哽咽像呻吟一样不被任何人听见。 “我想和你在一起。”林森柏诉的是愿望。 “我想和你在一起。”咪宝诉的是奢望。 131——汪—— 一月六日下午四点十九分,林森柏幽幽转醒,但还闭着眼睛。 怀里满满当当的幸福令她舒服地长吸一口气,脑袋前倾,不期然亲上个毛茸茸的后脑勺,睁眼,看见是钱小筠,她又笑了,“钱隶筠。”拖长调子喊了两声,没有回应,屋子里静得只有中央空调出风的呜呜声和加湿器滴水的淙淙声。 钱隶筠不在。肯定是回家去了。看看钟,确实,她要再不回去徐延卿该当自家女儿被绑架了。林森柏揉揉眼睛,放开八爪鱼一样缠在钱小筠身上的四肢,翻身,仰面朝天,霸着整张床睡成大字型。 假期啊假期,假期可以睡一天。林森柏体贴地把手臂让给钱小筠当枕头,拉起落到腰间的被子,盖住自己,也盖住钱小筠。 “小筠哇,”她睡意朦胧地盯着天花板,眨眨眼,“钱隶筠说爱我了。”钱小筠话不多,总是沉默地听老伯伯絮叨,这次也一样,它没有作答。 “可我怎么觉得钱隶筠不开心,很不开心。” “以前她总是笑的,逗我的时候是笑的,骂我的时候是笑的,睡醒的时候是笑的,连睡着的时候也是笑的……现在很少笑了,好像笑对她来说是件很累的事情,你也是那么觉得的吧?” 林森柏习惯开着窗睡,卧室内,三十七墙,软胶缓冲边木门,隐秘式换气口,密封效果好得让猛烈的北风只能在不对流的窗户前徘徊。窗帘偶尔动一动,寡淡的冬日阳光从遮阳帘下钻入,但很快又被黑暗赶了出去。 一个人絮叨得久了,话说得多了,脑袋就会缺氧,这就像如果不间断地努力去吹胀一个大气球,肯定会觉得头晕目眩一样,林森柏与钱小筠唠了半天嗑后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天已经黑了。找到遥控器打开床头的显示器,拉转支架,压低触摸屏,林森柏平时就是靠这台光是运用陀螺仪技术的支架就花了她三万多块的一体卧室电脑偷懒地躺在床上上网。 开机没多久OUTLOOK便弹出提示框提示有未读邮件,发件人是林森柏的律师,邮件无主题,正文洋洋洒洒一大片,还有几个后缀。PDF的附件,林森柏的眼睛近视也散光,眯着眼睛看完前两行便摸了床头柜上的眼镜戴起来。 其后的十六分钟内,她打了电话给源通的轮值司机和发这封邮件的律师,挂断后,她想给咪宝打电话,但考虑到咪宝还要工作,只好作罢,起床洗澡换衣服总共花了她十一分半钟,司机在楼下等了她两分钟。 “去佳景。”林森柏揉揉发酸的眼角对司机说,说完又从衣兜里掏出一颗薄荷糖丢进嘴里,今天来的第三颗薄荷糖。 源通今年没惹官司,律师给她的邮件内容不外乎是私事。林森柏法条读得好,空子钻得溜,官司基本落不到她个人头上,所以只能是端竹的事了。 端竹自从去了佳景学校,回家的次数逐渐减少,林森柏问她是不是功课忙,她说她若放假就回家还得麻烦林森柏做饭做陪,索性呆在学校学习,既有免费的宿舍住,又有免费的饭吃。林森柏一算账,觉得这话也有道理,便不再提这事儿了,只告诉她“图书馆”里永远有她一张床,永远有她一碗饭,只要记得开门的密码,无论她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现在律师说端竹收养的事受阻,林森柏暂时还弄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所以她打算让端竹和律师当面对质,邮件正文太长,她根本没耐心看完,附件随便哪个都是论兆的,她不傻,连开都不会去开它——如果还要自己去看那些公文,她聘律师干嘛?吃饱撑的。 车行过市区时,有一段路上大百货云集,林森柏突然想起个事儿来,“麻烦前面随便找个店停一下,我去买点儿东西。”司机问她想买什么,她说,手机。 因为怕黑,林森柏所在的车厢里总开着灯,她推门下车,眼前一片乌突突的暗。冬季天黑得早,才八点过几分林森柏已经觉得视物困难了,咪宝不在,没人提醒她吃药,VA严重流失的后果不仅体现在光适应性差这方面,有时还会让林森柏觉得烦躁。司机替她打伞遮雪,替她打手电照路,她站在车门边的黑暗里适应了好一会儿,摆手对司机说不用送,她自己可以,可刚迈了没两步便被路牙子卡到鞋尖,无奈,她只好听从司机的建议,接受了司机的好心。 当前,无论在多高档的百货里,只要是卖手机的柜台,绝对乌烟瘴气,所以很多大型的综合百货纷纷舍弃手机这样商品,宁可不赚也不让百货的品位因它而降低。 林森柏与师烨裳不一样,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深居简出的人,超市逛得多,自然对各种百货门儿清,站在椭圆形广场上,左一间新派百货,布景霓虹又是GUCCI又是LV,右一间老牌百货,外部橱窗都被大型广告海报封着,林森柏毫不犹豫地选了右边,上台阶时,大理石地面被雪水凝结,像冰一样滑,年轻的司机细心而殷勤地扶住她,她觉得他就像在扶一个老迈且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大爷,可他不是。像每个男人一样,在他心里林森柏,不是咪宝眼中别扭啰嗦不生性还坏脾气的黄毛丫头,而是一个有着精致五官和均匀身材,性格开朗,头脑聪明,教养良好,身价高企的完美女性,除了偶尔有点凶,但那无伤大雅。 手机响,林森柏在行进自动门后拍拍肩上的水珠,掏出它来,“钱大攻,您没事吧?”钱大攻这会儿应该在上班,没事不会给她打电话。 ——你算是耐不住寂寞跑了吧?哪儿呢?别骗我说在家,我已经挟持了钱小筠,你不老实交代我就撕票。 一扫林森柏之前忧虑,咪宝话里带着笑意。 林森柏听见电话那头有乒乒乓乓收拾酒瓶的声音,一下想见咪宝穿着制服弓着腰收拾家务的样子,鼻头有些痒,她赶紧揉揉,生怕鼻血流出来给她丢人。 “我在太古城,准备给端竹买个手机,变更端竹监护人的事估计没戏了,一会儿我问律师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你要有空就过来。”近一年来,林森柏变得越来越不在乎这档子事,例行流程走得慢的原因也大抵在于她的配合态度不够积极。 在林森柏的概念里,端竹今年十六,再过两年就十八了,成为完全刑事责任能力人之后,有所谓的监护便不再必要。端竹是个懂事的孩子,当初打算变更监护人主要是为她的安全着想,其余的不在话下。这两年端竹在佳景里呆得风平浪静,好吃好喝好穿好戴,一点儿没受委屈。因为校内富商子弟云集,属于绑架高危区域,所以佳景的校警都很有责任心,把门的把门,巡查的巡查,除非假日,连校内外的苍蝇夫妻都得两地分居,安全什么的完全不用担心,生活又不是连续剧,意外不是每集都可以发生的。 ——你把律师约家里来吧,别到学校去影响端竹学习了,这些事又不是她能做主的,我在家等你,对了,你还没吃饭吧?吃牛排好不好?吃别的你自己买。 林森柏本来也就是打算靠忙乎点事儿抵抗雪夜独处的恐惧而已,咪宝回来陪她,她就没有了坚持去佳景的理由,毕竟,无论多心疼端竹,端竹对她林森柏来说也是外人,外人的事,远没有内人的重要。 嗯?内人?林森柏一愣,挠挠头,对着话筒说:“好,就牛排。” 嗯。没错,就是内人。 挂断电话,林森柏调头往商场门外走,让司机送她回家,司机问她还买不买手机,她拜托他明天来买,随便买一个就行,回公司凭票报销。 …… 林森柏回到家时,咪宝煎的红酒蒜汁牛排正好出锅。因为事先忘了摆盘,咪宝只好随手抓来根黄瓜,用西厨雕花模具很没诚意地压出几根螺旋黄瓜条,几片波浪黄瓜片,不成形不成状地铺到盘子里,把煎好的红酒菲力丢上去,浇香葱蒜汁这就算完事。林森柏不是那号对配菜挑三拣四的人,站在她身后看她那么干了,也觉得蛮好蛮好,甚至对她红配绿的创意表示由衷钦佩。 “阿乖,你要干什么?王律师刚打电话说他一会儿就到,”咪宝端着盛牛排的大盘子,根本无暇顾及林森柏从她裙底探入的手,“要做也等他走了以后再说吧。” 林森柏才不管律师不律师的,他要是来的不是时候,就让他大门外自己堆雪人玩儿,反正从他按响她家门铃起就可以计时收费了,于是她继续一手从后环着咪宝的腰,一手埋在咪宝裙底企图撕毁那双性感的黑色连裤丝袜,“那么点儿小事还让我操心,他办事不利我还没扣他绩效呢,再说,外面是下雪又不是下刀子,来不逢时就乖乖等着。本小姐美人在怀,才没工夫伺候他。” “你不能怪他,”咪宝艰难地把盘子放到流理台上,按住林森柏意欲胡为的手,背转身子面对林森柏,“你知道这事儿怎么砸的吗?” 丧气地停下动作,林森柏对上咪宝气色欠佳的脸,在咪宝下巴上亲了一下,抽出藏在裙底的手,环搂住咪宝,样子是恳切真诚的,可口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缺乏和善,“砸了就是砸了,管它怎么砸的?难道砸得有理我就不亏了?” 咪宝拍拍林森柏的脑袋,哄小孩一样问:“你知道跟你争端竹监护权的是谁吗?” “谁?”林森柏连有人跟她争监护权都不知道,更别说是知道谁跟她争了。 这事早捅也是捅,晚捅也是捅,咪宝认为还是先由自己来对林森柏解释比较好,至少能免去一些误会,“郝君裔,她是端竹的班主任。” 林森柏一听这话就懵了,平时跳脚拍墙的劲头这会儿不知还在哪国旅游。 几十秒后,她放下环在咪宝腰上的手臂,后退两步,背着双手抵上身后的U字流理台,什么也不说,只安静地站在咪宝面前。桃花眼中一贯斑斓的神采所去无踪,空洞得令人看不见眸底的灵魂。 “林森柏?”咪宝觉得林森柏有些不对头,急忙圈住林森柏的身子,拍拍她瞬间苍白的脸,故意放缓了口气,“你怎么了?她当端竹的监护人是因为她喜欢端竹,跟我没关系的。” 林森柏却像是没听见咪宝的话一样愣愣望着她,半晌才从嘴里吐出一个虽软弱无力但也不需要被回答的问句:“你……早就知道的……吧?” 132——叮—— 除了师烨裳的温泉别墅,汪顾从来没有刻意去接触任何一件或一间师烨裳送给她的,现在是她名下的东西,好像那些东西长了牙,会咬她。 去年回到B城后不久,师烨裳的财管专员登门造访,当然,地点不是这栋温泉别墅,而是汪顾的父母家。 师烨裳仿佛知道汪家二老要找汪顾,那就像捉一只藏在瓮中的鳖,无论汪顾处在什么状态下他们都能将她找到,让她乖乖的回到身边,是哭一场也好,是静静发呆也好,或者是陪着干笑看国足踢烂球自虐也好,汪顾总不会在他们面前玩消失。 当天,汪顾其实是想把自己锁起来,喝很多很多酒,然后醉得昏睡过去的,因为张蕴然告诉她,她还有三天时间可以放荡自由,过了那三天,她必须到张氏报到,董事局主席长时间无故缺席是件很严重的事,被媒体知道的话,后果可想而知。汪妈妈一个电话打到汪顾酒瓶晃荡的床头那会儿,汪顾已经喝了一瓶冰酒,正靠在满是师烨裳气息的枕头上死鱼般瞪着大眼看电视上一遍遍重复的广告。 师烨裳的财管专员完全符合师烨裳惯来挑剔的性格,谈话时手边放着专业录音笔,每句话中,重点只有百分之三十,其余均是限定条件的前缀与后缀,谈话结束后,他甚至电邮了一份录音拷贝件给汪顾。那以后,汪顾渐渐明白,师烨裳之所以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旁若无人地保持她似是有礼其实傲慢的态度,完全是因为她的个人能力已经强悍到不需理会他人所想,无需顾及任何非客观因素的地步。 张蕴兮,那个在汪顾脑海里除了个名字和一副画,一个签名,一行花体英文之外什么也没留下的“母亲”,汪顾猜测,她爱上的,多多少少是师烨裳这份卓然于世却与世无争的性情,于是才能够忽略师烨裳在生活中各种“不随和”的小毛病,从无改变地爱了八年,如果不是因为意外,这份感情很可能还要继续继续再继续,直到老得不能再继续——汪顾后来知道的一切,都是张蕴然告诉她的,但张蕴然不知道的还有很多,于是汪顾对师烨裳的探知就此打住,就像鸡汤上的浮油,再没办法向汤底潜入半分。 师烨裳送给汪顾的资产里包括十一间高级连锁酒庄,二十一间连锁便利商店,资产份额相较张氏的股权无足轻重,但直到日前,汪顾才晓得这两种东西是可以自我繁殖的,甚至是可以在没有外部资产注入的情况下自我繁殖的。就像师烨裳全资控股的那三家贸易公司一样,它们有自己成熟的管理系统,甚至决策体系,一旦养成便不再需要师烨裳去操心,师烨裳个人账户里的数字,只会伴着日历牌与管理信念的更新而不断增长,真真的“栽一壮苗,坐等金果”。 徐姓的财管专员俨然一副对师烨裳了如指掌的表情对汪顾说,师烨裳在人才培养上向来不遗余力,每年光培训费就几乎占掉人工成本的百分之二十,这在普通企业里,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比例,可她做到了。把一个人压榨到血肉干涸的同时又将他或她锻炼得更加强壮,以便于长久压榨。师烨裳从不热衷于资本论中的“钱生钱”,似乎对马经里“人生钱”的原理更感兴。 张蕴然劝汪顾设身处地地去感受师烨裳的经营理念,她希望汪顾多走走,多看看,毕竟师烨裳涉及的是产、销、服三位一体,顺理成章却又互不搭尬的综合管理体系:师家主营的地产业务是产,张氏霍氏的代理业务是销,十一个酒庄二十一个便利店与高尔夫球度假村是服,三者没有交集,但于同一时间内,金狮地产几个小动作闹得所有地产公司战战兢兢,不敢仰仗各自实力背景贸然拍地;有利益冲突的张霍两家公司业绩均有上涨,但由于各自开展的业务不同而未因蝇头小利争破头;不到半年前还是11+21+1的服务性业务到现在已经增长为13+26+1,自增殖前景广阔,难以估量。 可是汪顾对“资本”这个词仅有的认知是大学必修课本上的那一段话:资本是一种可以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它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是一个特定的政治经济范畴,它体现了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关系。 近十几年来,汪顾无比渴望,却从不认为自己会与“资本”这个词沾边,待得她终于有机会与它亲密接触时,一个更华丽的词出现了,爱情。 任谁都能看得出这两个词带给汪顾的影响,全是负面影响。 她还没学会运用可以一本万利的资本,她也抓不住一厢情愿的爱情,因为资本个是虚无缥缈的名词,爱情更是,而汪顾的爱情,连那个可以让她产生爱情冲动的对象,师烨裳,都还不知道在哪儿。 二零零七年一月十三日,星期六,早九点,汪顾在师烨裳的房间里鼓起勇气翻开那一摞零六年第四季度的资产报告,打算随便挑个地方去感受一下张蕴然口中,不为汪顾所知的,关于“师烨裳”这个名词的概念,即便那与资产无关。 目录里林林种种的条目让汪顾挑花了眼,最后她不得不捂着额头随便戳一个目的地才能在午饭时间前出门。 师烨裳的另一间别墅远在城市的另一头,B城不是北京上海杭州深圳,环线不那么发达,汪顾走中线去往目的地的过程中,索性再顺道去宠物店里喝杯茶,看看大熊和汪汪。 初秋难得地待在柜台里没有带猫猫狗狗出去散步,何欢欢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说一些汪顾听不大懂的话,汪顾来时,手里提了一袋子榴莲酥,一袋子叉烧酥,因为初秋不吃榴莲,何欢欢不吃叉烧。 “你两再那么恩爱下去,我就要因嫉妒吐血而死了。”放下袋子,汪顾一口喝光杯里的Espresso,伸着懒腰走到沙发前,弓下腰,对着两顶度假小舍般的狗屋,拍拍手,“大熊,汪汪!”可其实大熊和汪汪已经站在狗屋前对她摇着尾巴不断作前扑状了,连接狗绳的两端是铁链子,它们一挣,铁链叮当乱响。 何欢欢捏着一串万能钥匙小跑到狗屋前,打开木桩上防君子的小锁,让大熊和汪汪一起如愿以偿地扑向那个总给她和初秋送晚饭的大金主,“小顾姐姐,你不能总那么欺负它们,颈环勒着脖子很疼的。” “知道了知道了。”汪顾被大熊和汪汪按在沙发上一顿狂舔,她觉得自己仿佛是根烤得刚刚好的小羊棒骨,大熊和汪汪舔舔舔,但又舍不得吃。 鹅黄色的冬日阳光两面玻璃墙中透进宠物店,将店子里原本深绿色的装饰主题染成了草绿色,窗边一角挂着几串风铃,两扇换气窗敞开来,过堂的东风一吹,风铃叮当脆响。汪顾原本没发现那儿挂着的是风铃,她还当水晶吊灯来着,可大熊和汪汪舔完她就都跑去看风铃了,这便令汪顾也起了好奇心。 风铃挂得很高,大熊和汪汪就是叠摞起来也够不着它们,只好仰着头呜呜地在下面转圈,何欢欢说它们只要不被绑着,就肯定会干这事儿,见怪不怪了,汪顾看那些风铃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不过是由几块稍具工业化艺术感的铁片串起而已,大熊呜呜的声音比较大,汪顾恻隐之心顿生,低身,费力地抱起几十斤重的大熊,让它鼻尖顶着铁片,看个过瘾。 “老板一会儿可能要来,您可别把她宝贝女儿手工做的风铃给弄坏了。”何欢欢没有阻拦汪顾这种怂恿大熊犯罪的行为,只是话里多了几分严肃。 大熊看起来很喜欢那些铁片,闻闻,打个喷嚏,再闻闻,又打个喷嚏,可还是一直去闻,很有种清朝人抽鼻烟的劲头。汪顾看着风铃问店里唯一一个能回答她话的人:“你们老板过来视察业务?”这店老板很奇怪,听何欢欢说,雇佣协议附录的第一条就写着禁止雇员向客户透露一切关于雇主个人情况的信息。 何欢欢挂好钥匙,又绕进柜台里,与初秋腻到一处,“不是,是她家大猫病了,带过来给初秋看看,我信得过你才告诉你的,你一会儿得装什么都不知道。”这就算透露信息了。 “我真不知道该夸初秋厉害好还是夸你们老板厉害好,初秋一个剑桥的兽医博士不在皇家兽医院待着,居然被挖到这里来当宠物店兽医,我看你们老板跟师烨裳有一拼,挑剔得令人无语。”汪顾放下不知为何喷嚏连天的大熊,又抱起已经着急得把腿架在汪顾肩上等待起飞的汪汪,可汪汪一闻那铁皮,也是一阵喷嚏。 这个铁片……下面怎么还带个圆形底托?盛水用的?汪顾凑近瞧。啊嘁!汪汪的喷嚏可不像大熊的那么温和,它一喷,风铃立刻摇得像九级台风天里的柳树。汪顾赶紧放下汪汪,生怕它把人家小老板的手工艺品给喷坏了让何欢欢为难。 这颜色也怪,古铜色的……汪顾低下身,从下往上去看那圆圆的底托,没想竟看到了高清警匪片里常出现的刻字弹帽!每个弹帽中心的底火均已炸掉,再回过头看那些铁片,哦,不,铜片,俨然都是被锋利工具切割开的弹壳,换句话说,这些能叮当响的东西,全是子弹残骸!难怪大熊和汪汪会打喷嚏,原来是叫火药味给熏的! “何欢欢,你们老板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能让小孩拿弹壳做手工!”发现新大陆的汪顾不淡定了,前提是看见这些品种多样款式齐全的子弹壳,哪个女人也不会比她淡定几分。 “嘘——”初秋能把这个音发得很标准。 汪顾不明所以地转头看她,何欢欢也顺着她指的方向往落地大窗外伸着脖子瞧,“来了,来了,小顾姐姐,记得装什么都不知道哈。” 汪顾眼睛盯着从商业中心广场入口徐徐开近的黑色礼宾车队,呆呆道:“装不了……”心跳鼓动耳膜,轰、隆、嗡、呜、嘁、默。默。默。她被心跳声震得盲听了。 可她相信盲听只是暂时的,看见的不一定就是真实的,没发生的不一定就是不会发生的,谎是人人都会说的,无论那女人是不是看起来像神一样的……总之,她是脑袋短路了神经大条了三观不正了五识不全了才会相信文旧颜那句“我也不知道”! 133——叮—— 无论哪年哪月,霍岂萧都是热衷于拄着拐杖慢慢晃的。小鬼已经长到了文旧颜胸口那么高,却还是喜欢牵着文旧颜的手走路,一口一个妈妈,亲热得叫人眼红,又忍不住猜测那个“爸爸”死哪儿去了。唉,没爹的孩子,可怜啊…… 汪顾有大半年没见到这三个人了,文旧颜给她的辞退书是由快递公司投递的,没有面呈。辞退书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因利益冲突必须辞退汪顾,希望汪顾理解,而汪顾当然是理解的,事已至此,由不得她不理解。现在张霍两家是竞争关系,虽然暂时没有发生正面冲突,但离那天也不远了。 三人两前一后地走进宠物店,发现汪顾站在那里,脚边还趴着身形魁梧的大熊和汪汪,多少有些吃惊,文旧颜和霍岂萧两人看了汪顾一眼,随后便是看对方百看百不厌似地目目相觑,最后还是小鬼反应快,脱开文旧颜的手,一个典型的飞扑,揽住了汪顾的脖子,蹬着腿,硬挂在汪顾脖子上,晃悠晃悠,“汪小姐!汪小姐!好久不见了!我好想你呀!” “安姿,我也很想你啊!长高了呢!”汪顾赶紧抱住她,省得她把自己勒死。 小鬼似乎更喜欢晃着,虽然被汪顾吃力地抱坐在怀,她还是不停摇晃两条掩在绒布裤子下的小细腿,“汪小姐还记得安姿,安姿很开心~” “安姿还记得我,我更开心~”汪顾学小鬼的口气笑笑道。 小鬼一如既往的热情让汪顾因自觉受骗而起的满腔怒火消下去一大半,再想到那些个弹壳,她恍然顿悟别人口中做“灰色生意”的霍氏大BOSS其实并不只是“灰色”那么简单,再想到这三个人每次出门都是车队随行,就愈发觉得自己不好造次,否则师烨裳的消息没打探出来,反倒把自己小命给送了。愤怒归愤怒,咆哮不能有。咆哮马不是谁都学得来的,更不是谁都学的好的,耍横这种事只能对特定的人做,如果对人人都耍横,只会适得其反地招人厌,讨人嫌——汪顾也知道,她之所以能对师烨裳耍横,那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师烨裳会让着她,而其实师烨裳确实是有原则有条件地让着她,可如果她放纵情绪对文旧颜耍横,那撇开阴森森的大BOSS不说,光她怀里这个能用弹壳做风铃的小鬼就够她喝一壶的了。无论如何,她还不想死,除非是一死就能死出感情,死出热爱,一死就能马上与那个大祸害大妖怪温馨浪漫,富贵浓情,天长地久,永垂不朽地守在天堂里,那她才会不介意做一只牡丹花下死,抱着牡丹死,死也缠着牡丹的风流鬼。 汪顾强压下情绪,抱着小鬼走到文旧颜面前,依旧像个本分的职员一样微笑与文旧颜和霍岂萧打招呼,“文小姐好,总裁好。” 文旧颜淡漠的脸上一贯是波澜不惊,好像天塌下来会比较方便她把它称斤卖似的。谦和点头,她似笑非笑对汪顾道:“汪小姐别来无恙?”霍岂萧蹲着,背对汪顾,不知在干什么,可是也清晰地给了汪顾答话:“早。” 汪顾心里念着早个屁早!都快中午十二点了还早!你两再不把师烨裳交出来,我、我、我!!! 我只能没脾气…… COW!她汪顾敢向毛主席保证,如果对面站的不是这两个比妖孽还妖孽的妖孽,她肯定早就以实际行动向咆哮马致敬了,哪儿还用费这功夫与她们虚与委蛇! “文小姐和总裁来买宠物?”汪顾装傻充愣,抱小鬼的手臂酸得就要撑不住,可她又不能丢脸地把小鬼放下,倒是小鬼在关键时刻朝文旧颜伸出手去,嘴里喊着:“妈妈,我要去替黑鬼擦鼻涕!” 蹲在文旧颜身后的大BOSS慢慢站了起来,转身,手里还拿着一块与她这个人三五不搭的粉红色手帕,“别折腾你妈,到我这儿来,”她把手帕往汪顾的方向一递,小鬼要去接,可又够不着,汪顾顺水推舟地放下她,她很快跑到大BOSS身边,接过手帕,蹲下小小的身子,像是抱住了什么。 汪顾顺着她的方向去看,先是发现一根黑色的尾巴在小鬼身前摆动,而后在小鬼肩头看见一张猫脸,等小鬼干完手上的活儿站起来扑进大BOSS怀里,汪顾又吓了一大跳——一只硕大的豹子坐在那里,正张着嘴,打哈欠。单纯论肩高的话,它看起来比傻大个儿汪汪还高一些,胸脯很饱满,四肢很粗壮,如果它发起飙来,汪顾可以想见那效果得有多惊悚,好在是它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脑袋耷拉着,动不动就打个猫科动物独有的秀溜喷嚏,这才没让汪顾把它与大白鲨想到一块儿去。 “不是的,是家里的猫病了,带它来给医生看看。”文旧颜牵着汪顾的手坐到休憩区的沙发上,顺便与装得若无其事的初秋和何欢欢打招呼,“你们好。”她为人处事之周全,从打招呼的方式上完全可以看出来。这不咸不淡的三个字,既没有表明她是店主的身份,也没有失礼于雇员,昭昭已经做了汪顾是刻意蹲点也好,是路过偶遇也罢的两手准备。 初秋似乎对大猫很熟悉,弓下身子拍拍手,大猫便慢步朝她踱去。大雄与汪汪是狗,犬类看见猫科动物总会异常兴奋,大猫走向初秋时,它们不停地呜呜,汪顾怕它们被大猫咬,赶紧用狗绳将它们拴起来,牢牢牵在自己身边。 文旧颜摸摸大熊的脑袋,淡淡道:“好乖。”转手她又去挠汪汪的下巴。小鬼黏妈妈是有历史的,大BOSS到店外抽烟,小鬼便抛弃她跑来找妈妈玩,顺便玩妈妈正在玩的,狗。 “文小姐,”汪顾尴尬地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她不咆哮,不代表她会彻底屈服在文旧颜的淫威之下,瞄一眼正在店外与几个阳光猥琐男聊天的大BOSS,她在文旧颜假装迷惑的视线里涩涩开口问:“您是真的不知道师烨裳在哪儿么?” 文旧颜一笑,直视汪顾,反问:“你说呢?” 这是一个多么欠揍的答案啊……汪顾恨不能自己手里多根狼牙棒。 “我只是很希望知道她在哪儿,她好不好,她……”汪顾不知道文旧颜晓不晓得师烨裳患病的事,百文与师氏也有部分业务重叠,特别是地产业,在没有确定文旧颜所掌握的情况前,汪顾不敢贸然坦白,于是只得硬扭话头,“您可能知道,我现在的身份地位全都曾经属于她,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绝不会朝家里或朝别人要钱的,我无法想象她没有了经济来源该怎样生活,我……我很担心她。” 文旧颜把手伸进汪汪的嘴里,手指给汪汪当磨牙棍用,可她的目光一刻也没偏离汪顾之所在,“我也很担心她,不过我相信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可如果她没能力照顾自己怎么办?” “师烨裳的能力你我有目共睹,你相信她能把自己饿死吗?” “我的意思就是万一她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呢?万一她生病了呢?她的身体一向不好,成天里病怏怏的,又是酒桶烟枪,晚睡早起,三餐不继,四体不勤,五毒俱全,上回李孝培说过她没了嗅觉和味觉的事吧?对吧?当您面说的,我记得,那种状态的人,要生个什么病绝轻不了,她如果好好的为什么又会躲起来呢?您与她是那么熟悉的朋友,连您都找不到她的话就实在是太令人费解了。” 文旧颜窝进沙发柔软的靠背里,双手环胸,好整以暇,“你相信她会死?她能死?” 一听死这个字,汪顾脑袋轰的一下,情绪一时激动得无法自已,声线提高了八度,差点就要站起来,“可是她想死啊!” “她想死,和你想见她,是一样的情况,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想想,就能达成的。”文旧颜看着汪顾,笑得很自然,可那种自然里,除了疏离就是冷漠,自然,自然地拒人于千里之外,自然地把别人的软肋当作玩具一样耍弄,“她机关算尽地躲开你,是因为她不希望见到你,还是因为不希望你见到她,你想过没有?” 这个问题,早已经被汪顾想烂了,是以文旧颜一说,她立马就能搭上腔:“都是。”前一个不希望源自师烨裳的不爱,后一个不希望源自师烨裳的爱:师烨裳不爱她,她不是师烨裳挑剔眼光下,适合陪伴的人,所以师烨裳不希望见到她;师烨裳爱张蕴兮,张蕴兮是她的生母,她爱上了张蕴兮的爱人,张蕴兮不希望她难过,所以师烨裳也不希望她难过,于是便更不能让她见到她,两管其下,师烨裳有了一个绝对不让她接近的理由。 文旧颜挑眉,“汪顾,你从来都这么自信的吗?” 大BOSS抽完烟,拄着那根末梢弯曲恰似发育不良的拐杖,悄无声息地走回宠物店里,默默站到文旧颜身后。两人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大BOSS甚至还不专心地左顾右盼,可在汪顾眼里,这样的两个人之间,除了默契,便再没有别的形容词可以加诸其间。“除了面对师烨裳的时候没自信,其他时候都有。”汪顾实话实说。她不认为自己的浅埋深锁能瞒过眼前这个已经由双手环胸变作一手托腮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女人。 “自信好,自信只伤自己。” 汪顾没想到这句话是由大BOSS来回答的,盯在文旧颜鼻梁上的视线还没来得及转到大BOSS脸上,一个小小的灰色身影已经扑到她眼前,紧紧揽住她的脖子耍赖地大喊:“饿!汪小姐,红烧带鱼!”汪顾大概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让她请客吃饭,主菜必须红烧带鱼,刚准备搂着这个能用弹壳做风铃的小老板说好,小老板却在她耳边腻着她的脸颊,若有还似无,用着与大BOSS一样平缓清晰的声音对她说:“西林冬叶一栋1900,师氏出了点事,昨天刚赶回来的。”谈吐之间,小鬼特有的娃娃调掩去,俨然已经是个大人了。 134——当—— 每座城市都会有几个知名的楼盘,比如北京的SOHO上海的汤臣一品广州的凤凰城。在B城,这种坐上的士后可以直接报楼盘名而不用交代某区某路的楼盘中就包括百文于二零零二年投资起建的“西林冬叶”。 就在B城房价随全国房价一道节节攀高之时,西林冬叶每平方售价相较当初的开盘价也已翻了倍,是B城公寓式住宅均价榜上的万年老三,排在它前头的一二名分别是金狮的“观山园”和源通的“四季豪庭”。 一个市民,如果对自己居住的城市有较为深入的了解,那么一定会清楚地知道一个在任何城市里都存在的规律。关于什么人住什么楼的规律。 当然,这里要讲的不是富人住好楼,穷人住孬楼的事,这事儿太浅,没有讲的必要,这里要讲的其实是在一个城市里,暴发户的二奶们都住哪儿,这种粗俗的问题。有人要说了,既然是暴发户的二奶,那肯定受宠啊,受宠的标志就是朝她身上砸钱,往死里砸,暴发户多有钱啊,不在乎一百几十万的房,买就一个字,悍马人家还论打买呢,更何况房子?可是实际情况总会令人唏嘘不已。别以为正室就一定哭哭啼啼,二奶就一定不受委屈。往往一个城市售价最高的楼盘里,住的全是正妻,没几个二奶。 你想啊,暴发户也是人,也是怕正妻跟自己离婚,分掉自己一半财产,带走自己亲生骨肉的正常人。就算不爱正妻,总还爱孩子吧?所以给“家里”买的,肯定是力所能及情况下最好的。 而“最好”总是没有“之一”的,“最贵”总不会是像金字塔一样慢慢往上堆,只比“挺贵”贵那么一两毛白菜钱的,要贵,就要贵出水平,贵出激情,贵出像避雷针般一飞冲天的震撼感,毕竟只有“独一无二的尊荣感”才符合暴发户的审美标准。既然“最贵”没有第二家,那么就算暴发户们再不想委屈二奶也只得把她们往“第二贵”,“第三贵”的楼盘里塞,总不能让正妻和二奶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吧?那效果也太惊悚了。于是,源通的“四季豪庭”和百文的“西林冬叶”便成了B城的二奶聚集区,周边商铺绝大部分租给美容院和健身房,平民品位的小店可以有,大超市也可以有,但拳头产品一律是摆在收银台旁的那些小盒子,什么特洛伊啊,杰士邦啊,杜蕾斯啊,听说最近还有新品上市,国产双蝶螺旋辣味系列,分麻辣口味和泡椒口味两种,令人不由得像同样爱吃辣的主席一样纵情感叹: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这个冬日里稀松平常的上午,师烨裳皱着眉,痛苦万分地喝完一杯豆浆,决定下楼去给自己买些生活必须品。 在被湖光山色环绕的汉诺威疗养院里住了三个月,期间起居事务都是由院方料理的,她临走,只让人打包了自己带去的部分行李,像牙刷毛巾之类的小东西她一件未曾带回,所以昨晚所用全是文旧颜给她准备的浴室套装。 说实话,文旧颜对她真一点儿也不赖,牙膏牙刷牙线漱口水,毛巾浴巾地巾池边巾,洗发水沐浴露爽肤液护肤乳,甚至连香水都给她准备好了。可是生活用品这种东西吧,并不是最好的就一定是合用的,师烨裳喜欢用中毛牙刷,喜欢用无味牙线,喜欢用厚实些的毛巾,喜欢用不含牛奶成分的沐浴露……这些,全都与文旧颜的品味不搭,所以她只好在一觉醒后劳动自己到小区外围的超市去买。现在,她真有些后悔,昨天为什么坚持不让文旧颜留下那两个专业护士,只为那虚无缥缈形如太虚状若青尘的所谓“自由”。 说走就走,还得给大熊和汪汪买狗粮和罐头呢,久别重逢,总得请它俩吃顿好的。 师烨裳懒懒地从沙发上站起,差点就要手搭凉棚作眺望状寻找客厅的洗手间——这套公寓的门房号之所以会是1900,实在是因为它没有必要叫1901,整个十九楼就它一间房,等于十九楼以下楼层四户并一户,七百多平米的平面,宽敞得像个博物馆。两个客厅,大的那个足有两百平方,小的那个也有七十平方,餐厅和厨房连在一起,比楼下个别户型的主客厅还宽敞。四个房间都可以用来溜冰,不怕打烂玻璃的话,也可以用来踢场室内足球,难怪师烨裳出个门去趟厕所都要给自己鼓半天劲儿方可成行。 十一点过五分,师烨裳从超市后门出来,手中多了辆超市里常见的手推车。前几天刚接好的长发还是显得有些僵,绕在脖子里,感觉很怪,虽然是用自己的头发接的。迫不得已,师烨裳只得在小区的林荫道间停住脚步,褪下覆着唐装的羊绒披肩搭到推车手柄上,松开唐装领口的两颗扣子,慢慢把它们从衣领里弄出来。 师烨裳与咪宝是完全两种类型的女人,但两人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在人前不能有太多动作,否则极容易招蜂引蝶。师烨裳平时不大管这些,因为她总是处在可以被信赖的环境里,就算有人对她垂涎三尺,也没人敢冒着被她用酒瓶子砸开脑袋的危险公然调戏,所以她已经养成了为所欲为的“好习惯”,无论在哪儿都能像在家里一样随性随兴,按常理,在这种情况下,她完全可以把头发撩得像洗发水广告里的美女那样潇洒迷人,可今天不行,最近都不行,动作一大,她就会觉得头晕,有时晕完还会发点儿低烧,这全是手术后遗症,于是眼下她做什么事都得慢慢来,慢慢来,慢得像打太极那样让人恨不能冲上去帮她把她要干的事情全代劳了才好。 “小姐,要帮忙吗?”你看吧?让你慢,让你慢,有人在旁边看得受不了要代劳了吧? 师烨裳慢慢停下系扣子的动作,慢慢垂下手,慢慢转头去瞧那声音来源:一个长得很像港片大导演王晶的男人站在她背后,露出满嘴烟黄色的大板牙,殷勤地摆着绅士造型,一手背在腰后,一手朝她伸来。 “谢谢,我自己可以的。”她笑着低下头去,额头几丝不甚服帖的刘海滑到鼻梁上,她信手挑开,它又滑下来,没办法,她只好又抬起头来,见“王晶”还愣愣地站在那里,她便问:“这位先生,请问您还有什么事吗?” 她低头的原因是她想看看她的鞋尖是不是被雪水弄脏了,她一贯讨厌那些灰色的脏雪黏在与自己有关的东西上,可在别人眼里,特别是在典型猥琐怪叔叔“王晶”的眼里,她这些个动作实在是太勾人了,简直有种欲迎还拒,欲语还羞,欲盖弥彰的美感。所以就算明知道自己那位泼辣刁蛮的二奶正一扭一扭地从路对面朝自己走来,他还是忍不住掏出了自己的名片,双手奉到师烨裳面前,“小姐,我很有钱的,你要奔驰宝马别墅现金都可以,如果你感兴趣,只需要给我一个电话。” 据他严谨的推断,面前这个女人应该也是个二奶,肯定是男人回家陪老婆孩子去了,所以她才会在没有男人陪伴的情况下独自逛超市买东西,漂亮女人一般都是没大脑的,没个男人养着,她又怎么可能一身都是值钱货? 师烨裳聪明的时候比狐狸还精,可呆起来又会比猪还蠢,不然也不会被汪顾屡次偷袭得手了,此时,她那做完肿瘤切除手术的大脑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尚未有所觉悟,“王晶”的话听得她云缭雾绕,还当是有人给自己送钱来了,笑问:“半亿有吗?”师氏最近要做个大项目,刚好缺半亿,有了这半亿,师氏便可以用它撬起几倍甚至十几倍于它的资金,收获大于它本身的利润,师烨裳这次不顾医生劝阻提前赶回来,就是为了帮师宇翰处理这事儿。 “王晶”还以为是问他全副身家值不值半亿,连忙答:“有的,有的。”刚好半亿。 说话间,真正的二奶总算从遥远的彼方迈着自认很有台型的猫步挪过来了,师烨裳还没反应过怎么回事,苍白的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巴掌,牙齿在重击之下撞到腮肉,犬齿扎入上唇,血腥味顿时溢了满口。 “臭婊子,敢勾引我老公!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大哥是做什么的!”二奶同志都喜欢把老板叫老公,骂街或骂人的姿势也大同小异,基本采取标准茶壶型。 师烨裳被这一巴掌扇得开窍了,恍然顿悟自己适才所为实在有失身份,后悔之余,她放下捂着脸的手,直起腰来,拧眉问二奶同志:“你希望我告你诽谤还是告你蓄意伤人或者我们私下解决?”真倒霉,怎么能医生说别喝酒,她就不买酒呢?现下连个酒瓶子都找不到,真真愁煞人也。 长着一张还算凑合,但被浓妆盖得惨不忍睹,家破人亡,六月飞雪的脸的二奶同志是位好同志。人家读完高中才出来当的二奶,仕途中唯恐同僚笑她没文化,所以自修了插花,泡茶,化妆,洗头,按摩,泰式一百零八路,冰火五重天等多门需要重复实践方能熟练掌握的功课。 托早些年港片流行的福,师烨裳说的话她勉强听懂了一大半,只是不太明白师烨裳这种人所谓的私下解决是个什么定义,按惯性思维走,她以为师烨裳要让师烨裳的“老公”来GIVE她点COLOR TO CC,于是拥有显赫家世——大哥有权有势能够横行附近菜市场和水果摊的“小公主”打算先发制人,操起手里能当电视用也能当板砖用的诺基亚N92就往师烨裳头上杵去,“解决你个头!” 当前,师烨裳最怕人家动她的头,刚才二奶同志那巴掌令她眼前一阵阵发黑,战力实在不可小觑,现在一见二奶同志手里操着家伙朝自己脑袋而来,师烨裳也顾不得在马路上打架是种多么没品的事了,身子一侧,她靠手臂生生挡住了那不轻的一砸,继而使出防狼术里最常见的一招,踹小腹。 师烨裳不常穿高跟鞋,奈何二奶同志运气太差,赶上师烨裳为了在户外保暖而特意换的一双五厘米根小羊皮靴,于是这脚可真够她受的,“王晶”连扶她都来不及,她便已蜷倒在地,疼得连痛吟都发不出,只能扭曲着脸嘁嘁喘气。 一辆香槟色的阿斯顿马丁以007惯用的刹车方式刹停在师烨裳身边,师烨裳稍微楞了一下,三秒不到便回过神来,在二奶同志小腿上补一脚,她盯着“王晶”满是错愕的流油圆脸,口气平淡道:“她蓄意伤人这项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我还是会起诉她诽谤,你的名片我收到了,作为回礼,过几天你将收到一张传票。” 135——咣—— 汪顾不止一次幻想过与师烨裳再次遇见的场面,其中有琼瑶式煽情的泪流满面基情相拥,有郭酵母式文艺的相顾无语迎风互望,有席捐式搞笑的先骂后逃再追再逃,有凌包子式意淫的一奸生情再见生子……可她决没想到过,再见师烨裳,师烨裳在干的事情居然是古老哲人式自毁形象的以牙还牙以暴制暴,而她的角色是“一个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 如果不是师烨裳嘴角还挂着被她自己用手抹得晕成一片糊在下巴和脸颊上的血迹,汪顾真应该用力地大笑一场,无论如何也把失去师烨裳的这些日子里遗失的笑给笑回来。 可是师烨裳确实受伤了,汪顾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不自然地做着吞咽动作,似乎想把满口的血腥味都咽掉。她的披肩被小北风吹得从推车扶手上滑落地面,知道脏了的东西她不会再用,汪顾弯腰替她拾起,放进推车篮筐里,可师烨裳还盯着慢慢从地上爬起的女人,眼里尽是暗潮涌动的火气,这令汪顾觉得如果不是她良好的教养和持正的公民法律意识在发挥作用,她一定会把鞋跟踏上那个女人的太阳穴,毫不留情地碾踏,直到鞋跟戳进女人脑内,白黄的脑浆混着暗红色的血液一齐顺着她的鞋跟滚出,再顺着女人的眼眉流到积着半融雪水的防滑地砖上。 “操你娘的臭婊子,等我告诉我大哥,你就等着被先奸后杀,再奸再杀吧!”女人捂着肚子恶狠狠地喊。 汪顾跨步上前,冲着女人那张被泥水污脏了的脸就是狠狠一巴掌。 女人挨了打,尖叫着刚要撒泼,“王晶”却拦腰搂住她,不顾她张牙舞爪的架势硬是将她往后拖去,“不要不要,宝贝儿,以和为贵,以和为贵。”打她的是开阿斯顿马丁的主,跟他不是一个级别上的人物,他只有五个千万,人家一辆车就已经快半个千万了,不和不行。在这个世界上,权和钱是最好的护身符,暴力其次。 女人打女人一向是深受群众欢迎的好戏,更何况还是衣着光鲜的两个女人在欺负一对“夫妻”,旁边有被神化的阿斯顿马丁和生活化的超市手推车做布景,主角之一又满下巴是血,脸色苍白,极富病态美感,围观群众不由纷纷表示就算收门票钱也要踊跃参观,更有甚者还掏出了手机打算拍照留念。 两辆满大街跑着的四圈A6紧靠着阿斯顿马丁停稳,车上下来几个衣着随便样子也随便的男人。他们不紧不慢地分散走到手持映相工具的围观群众面前,用手挡住那些镜头,劝阻拍照。汪顾觉得有些奇怪,但她不关心这些,涉及师烨裳,这些可能是师氏的人,反正与她一介平头老百姓无关。 眩晕突如其来,师烨裳颈后衣领被虚汗浸湿大片,北风一吹,阴森森的冷,“近期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将被视作第一嫌疑人。”说完,她转身走到手推车前,扶住手柄,深吸两口气,努力站稳,然后慢慢迈开第一步,慢慢往一号楼的方向走。 按照以往经验,她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能够令汪顾觉得无所适从,其实是能够让任何一个关心她的人感到无所适从。她有自信在短时间内冷却汪顾对她分别再遇的热情,万一不能,那至少不让它在一次或几次的见面中升温。可汪顾跟上来了,就在她身后两步,不说话,也不碰她,只是把柔软的兔绒风衣脱下来盖在她肩上,帮她在每一个上下坡处扶稳手推车。 两人沉默一路,进了电梯,各自站好,出了电梯,她刷开房门,汪顾跟着她进房,关门,静静替她把车筐里的东西逐一挪出,该进冰箱的进冰箱,该进橱柜的进橱柜,她不说话,她也不说话,直到她在进洗手间时,从那面大镜子里看见一个站在洗手间门边,满脸是泪的人。 那张脸与张蕴兮太像,所以她有些心疼,可张蕴兮是不会哭的,她从没见过她哭。 “汪顾,最近辛苦了,你还好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只管说,同事一场,我尽我所能。”她边打开水喉清洗自己下巴上的血迹,边对镜子里的人说。 有几秒,水迷了她的眼,就在她发现清水也会辣得人想流泪时,她冰凉汗湿的背上传来暖意,腰身落入他人怀中,后肩被一个硬硬的东西抵着,她虽然闭着眼,却知道那是汪顾的下巴。 她叹口气,不住地往自己脸上拍水,直到汪顾一手抓住她的右手腕,一手把毛巾按到她脸上,阻止了她的所有动作,“我都快成孟姜女了,你怎么还有闲情跟人打架……”抽鼻涕。 “你成不成孟姜女与我无关。”脸皮被毛巾揉来揉去,她的话自然说不清楚,可她为了把这句话说清楚而努力的这份心意已经清楚地传达到汪顾心中,于是汪顾直接忽略了她的话,“你答应当我女朋友的。”继续抽鼻子。 师烨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死活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答应过汪顾这种事,“我说过?” “你说过,今后你我两清,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我们可以像普通床伴一样上床,如果我受得了你的自私和滥情。我记得的,你别耍赖。”汪顾替师烨裳擦干了脸,放下毛巾,掰正师烨裳的身子,让她面对面地在自己怀里站直,好让自己将她看个仔细。 汪顾之前一直担心师烨裳没有人照顾会变得面黄肌瘦,形如枯槁,结果,却恰恰相反。经过几个月禁烟禁酒三餐准点起卧有时的专业调养,师烨裳的脸还是苍白,但没有变瘦,皮肤比以前多了几分莹润的光泽,在汪顾眼中,她已经由一块透明玻璃变成一块质地更好的无瑕水晶。又从额头沁出的细密汗水,透露了她尚未完全康复的事实,汪顾想起一个词,虚,接着又想起一个治疗“虚”的方法:把师烨裳抓去给中医看看。 “我说的是床伴,没说当你女朋友。”师烨裳想推开汪顾,但汪顾将她搂得很紧,丝毫不给她活动的余地,“请放开我,我该吃饭吃药了。” 汪顾连忙松手,师烨裳错过她往客厅走,任汪顾像条尾巴似地跟在她身后,“我缠定你了,你要有觉悟,你不在的日子里我生不如死,要是再放你走,我这辈子就毁了,不管你怎么想,我就是把有长期固定关系的床伴当女友看的。” “那是你,不是我,对我来说,床伴是床伴,女友是女友。”师烨裳从冰箱里翻出在超市买的便当,放进微波炉里加热,见汪顾泪眼模糊地站在微波炉旁,她急忙拉开她,“辐射。” 汪顾顺着她拉动的方向挪了两步,奈何“拉”这个动作,十有八九是朝自己这个方向拉的,汪顾走两步,她不动,于是汪顾又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就像她是长了翅膀的鸟人,稍不留神就会飞掉一样,“我不管,我要知恩图报,我要把你的生活一手包办,我要……我要你。如果你不肯,我一定会不择手段的。” 可怜咱汪顾,一段时间来神经都被担忧折磨得细了不少,突然再见到师烨裳,又是高兴,又是激动,可就是不知该怎么表达,泪水止不住地吧嗒吧嗒往下掉,心脏却变成小熊维尼手里那只满得往外溢蜜汁的陶罐——只要师烨裳还活着,日子总有一天会被熬成甜的。至少汪顾是这么相信着的。 她一个人苦苦熬了小半年,本想若能打听出师烨裳在哪儿,等她回来那天,自己一定要把欢迎场面布置得盛大而周到,热烈而温馨的,真的,她连电动轮椅都准备好了,就怕师烨裳累着。 只无奈她浮在明面上的算计终究难敌师烨裳滴水不漏的计算,那么完整的一个大脑袋都不比人家个做过局部切除的脑袋强,于是活该看见师烨裳挨打,心疼死她。 “说起来,是谁把我在这里的消息告诉你的?总奸还是文旧颜?”师烨裳并不想与汪顾纠缠这个关于未来的问题,毕竟未来总会来,不过模样不确定而已,相形之下,她更关心是谁走漏了风声。 她以为她已经把利害关系交代得很清楚,文霍二人就算再想撮合她与汪顾,也应该明白自己看到这张酷似张蕴兮的脸只会在罪恶感中越陷越深。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当着汪顾的面,喊出了张蕴兮的名字,那她倒是舒坦了,可汪顾又会作何感想?把张蕴兮的亲生女儿伤得体无完肤,绝非她想要的结果。 “不是。”汪顾在师烨裳颈窝里轻轻摇头,微波炉叮一声,她放开师烨裳,走到微波炉边左顾右盼却找不到隔热手套,师烨裳说用纸应该可以,说完就去找厨用卫生纸,可等她找来卫生纸,汪顾已经捏着耳垂在对她笑了。一个被蒸汽染得满是水雾的扁形薄塑料便当盒摆在流理台上,内里菜肉滋滋作响,温度可想而知。 埋怨的话到了嘴边,师烨裳一想,还是不说为好,随即接着刚才的话题道:“那就是安姿了,”无奈地摇摇头,她用叠厚的纸裹住饭盒两侧,把它端到餐桌上,打开盖子,一股糟糕的油腥味熏得她倒退两步,嘴里像在骂便当似地低声道:“三只老油条。” 也怨不得她骂,实在是老油条们太油条,居然在谨守诺言的情况下,把她给卖了。 她真是笨死了,对文霍二人千叮咛万嘱咐,就是忘记把小鬼头也算上去,小鬼头与文霍二人异体同心,今天小鬼头肯说,肯定是那两个奸人背地授意的,否则小鬼头断不会冒着被文旧颜打屁股的危险给汪顾递小纸条,而且刚才负责保证汪顾安全的几个人也到了,看他们不紧不慢的架势,文旧颜不会收不到风。 姜啊……果然还是老的辣,她师烨裳还是踏踏实实地朝人家再学几年吧,省得再信错了大尾巴的白眼儿狼。 136——啷—— 看师烨裳一口一口,吞毒药般吞掉便当里的饭,汪顾实在觉得难受,可师烨裳吃便当的目的就是为了能按时吃药,于是她放弃了劝师烨裳回自己家,让汪爸爸替她准备一顿好饭的念头,只在师烨裳吃饭时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时不时提醒师烨裳喝口橙汁可以有效地去除嘴里的油腥味,心里暗暗下决心要好好研修厨艺,以便让师烨裳每顿都能吃上想吃的东西。 “味觉和嗅觉,都恢复了吧?”师烨裳吃完最后一口,放下勺子时,汪顾明知故问。师烨裳擦嘴点头,从衣兜里掏出个药盒,倒出一把药,就着橙汁咽掉,退开椅子,到池边洗手,“头发接得很好,一点儿也看不出是接的。”汪顾继续没话找话,但心情很好的她,看起来并不尴尬,反倒自然得像在关心刚从外地出差回家的情人,或者亲人。 毋庸置疑,那种属于且只属于汪顾的彪悍状态,在她看见师烨裳之后,正以光的速度在恢复。小半年后第一次搂住师烨裳的同时,她便开始对工作这样曾经烦死她的东西有了憧憬。小学语文课上老师教的某两组关联词,在这里可以很轻易地被揉在同一句话里。古老的哲人以实际行动告诉正在为关联词造句而挠头的小学生朋友们,关联词不难,真的一点儿也不难,只要你谈过恋爱,就不难——因为师烨裳活着,所以汪顾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给师烨裳最好的生活,如果这样的理由还不够充分,那么“大寒冥国是中华民族发祥地”这个结论自然成立——什么?强盗逻辑?强盗逻辑又怎么样?彪悍如汪顾,才不在乎师烨裳到底和她有没有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她最近闲而无事看了点儿韩剧,于是她得出了一个结论:爱上师烨裳的人若想健康快乐,只能不要脸。半殖民地国家的人民若想国富兵强,只能靠意淫。 师烨裳不知道汪顾脑子里正想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吃完药,她的饭后疲上来了,她打算睡一觉,顺便倒倒时差,要是醒来就能看见大熊和汪汪傻傻站在自己床前的样子,应该会感觉幸福的,“汪顾,下午你要有空的话,可不可以替我去接一下大熊和汪汪?” “只要何欢欢和初秋肯开门放狗,我就是跑十趟也心甘情愿。”汪顾撑着下巴看师烨裳还挂着水珠的眉角,心里又是一番语无伦次的感叹,客厅里的古董座钟敲十二声,汪顾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道:“你不在的时间里,我坚持每天中午十二点都对空气说一遍‘我喜欢你’,你快去睡觉吧,别再逃跑了。还有,师烨裳,我喜欢你。” 也许是困得狠了,师烨裳有些恍惚,恍惚得来又带半分清醒,于是又想起那个梦,那个有些莫名其妙的梦:手术后,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即便已经做了气管切开,她肺部还是受到感染,连日高烧不退,直到第七天情况才稍微好转,术后第十九天,医生对她实施综合催醒,五次三番不见效果。催醒治疗进入第三个星期二,医生认为她没有求生意志,几乎都要放弃了,她却在那个炎热的早晨,清晰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似乎就在她耳边说:“师烨裳,我喜欢你。”然后,她像每一个平常的清晨那样睁开眼,视线正对上病房里的电子钟,眼看着LED屏幕上的黑字由6:00 A。M变为6:01 A。M。 九月,德国全境实行夏令时制,与北京时间,恰好相差六个小时。 …… 由于师烨裳给宠物店打了电话,何欢欢和初秋很高兴地将大熊和汪汪的行李交给汪顾,临送出门,何欢欢还叮嘱汪顾要照顾好得了慢性肠胃炎的大熊。汪顾拍拍下巴,看着大熊无辜的狗眼,心生阴计一条,于是蹲下身去,挠着大熊黑白相间的狗头道:“大熊哇,你愿不愿意为了将来的幸福,再被我利用一下?” 大熊被汪顾挠得舒坦了,喉咙里像众多犬类同胞一样发出呜呜的呼噜声,汪顾抱着它的脑袋用力亲一口,“大熊你真好!”是呀是呀,大熊你真好呀你真好……外表憨厚的汪汪在一旁边偷笑边吐槽。 汪顾回到西林冬叶,已是下午三点过,当然,接师烨裳的两只娃儿用不了仨钟头,时间大部分被她浪费在逛街上。师烨裳的披肩脏了,就是送去干洗,一时半会儿的也取回不来,汪顾不知道师烨裳有没有替换的披肩,因此在去宠物店之前,她把那个购物中心逛了个遍,终于找到一款与师烨裳那条相似的披肩,一气儿买了半打,小半年里头一回享受了甩钱的乐趣。 掏出师烨裳给她的门卡,汪顾刷开大门,手里大包小包还来不及放下便在大熊和汪汪的合力作用下措手不及地被扯到师烨裳床前,“嘘嘘嘘,你们两个冷静冷静。”养大狗的坏处就在这里,大狗发飙扯起人来,那都不知道是人溜狗还是狗溜人,汪顾深受其害,这会儿大熊已经将前爪搭到了床边,汪汪也有预备跳上床的倾向,可师烨裳还在沉沉睡着,汪顾怕它们不小心撞到或踩到师烨裳那脆弱的头盖骨,只得死命拽着它们往后往后再往后,两分钟后终于把它俩拖出房间,“她生病了,你俩笨狗没闻出来啊?扑扑扑,要是把她扑出个三长两短,我喂你们吃一辈子泡菜!” 听到“泡菜”,大熊和汪汪立马消停了,嘿嘿流着哈喇子,乖乖坐在地上听训,尾巴还一摇一摇地讨好汪顾。 “这才对嘛,过来,吃午饭了。”汪顾牵着它们走进厨房,顺手带上厨房门,松开狗绳,随便它们在这近六十平方的厨房里乱跑。十分钟后,她从厨房出来,却把大熊和汪汪关在里头。 在洗手间洗完手,她和它们一样,甚至更加迫不及待地溜进主卧,脱掉外套,悄悄搬了把椅子,坐到床边,静静观摩睡美人稍欠曼妙的睡姿。 还是喜欢蒙着鼻子睡,还是喜欢揪着被角睡,还是喜欢半趴着睡……看来有些习惯是无论经历多怎样的大风大浪,都不会改变的。只是现在,她睡得比从前沉了,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因异响而警醒了…… 汪顾看着看着,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心里猛地发紧,她连忙伸出手去探师烨裳额头。 “唔……”小猫不满地翻身,幸亏双人宽度的鹅绒被里只盖了她一人,否则以她那种两手摆在脸侧揪着被子全自由翻身的状况,就是背不露出来,屁股也得着凉。 热的,能动的,会抗议的…… 汪顾努力做着深呼吸,慢慢收回那只刚抚过师烨裳额角的手,维持同样的坐姿,出神地望着师烨裳,一坐就是百来分钟,直至傍晚时分,师烨裳呼吸不畅似地压低被面,将鼻子伸到冷空气里补充新鲜氧气,顺便睁开了眼睛。 “我以为你要睡到明早呢。”汪顾笑,犬牙尖端闪闪发亮。 师烨裳也不想醒,可是她饿了,医生告诉她饿了就要及时吃东西,血糖水平太低容易诱发脑血管意外,再开一刀她便又得面对自己的秃瓢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能免则免吧。 “糖。”她迷迷糊糊地开口,用撒娇的口吻朝汪顾要糖吃。 汪顾过往那么多个当医生的前女友可不是摆来看的,在与李孝培交往之前她便已晓得心脑手术后的病人必须谨慎预防低血糖,中午她归置东西时就发现师烨裳个没记性的在超市买了一圈狗粮,却没给自己买一包零食,所以买完披肩后,她又到同楼层的进口商品专营店买了几盒单颗独立包装的葡萄糖方糖和几袋独立包装的小饼干,打算拆散后在房里车上自己和师烨裳的衣兜手提袋里都放一些,以策万全。现下,听师烨裳说要吃糖,她立刻抄起放在一旁的外套,摸出腰兜里的方糖,撕开包装,剥出糖块喂进师烨裳嘴里,“还知道吃糖,进步了,进步了,我代表你的主治医生感谢你对后续治疗的配合。” 师烨裳几下把嘴里的糖块碾成粉末,吞掉,葡萄糖光甜不香的味道让恢复了味觉的她觉得晚饭一定要吃顿好的,弥补一下想死死不了的人生大撼。 “大熊汪汪呢?”她半睁着眼看汪顾。汪顾说它们在厨房,她怕它们过分激动造成踩踏事故。师烨裳又把头蒙进被子里,嗡嗡嗡,嗡嗡嗡,汪顾费了好大劲儿才听清楚她说的是:“晚饭去南湖山庄吃海鲜吧,好久没吃了,我请客。” 汪顾轻手轻脚地把她的脸从柔云般的大被子里挖出来,凑近她,困惑地问:“你能吃海鲜吗?不是说海鲜对伤口愈合不利?” 师烨裳赌气地又将脸埋进枕间,嘴里连珠炮般往外蹦字,“我的伤口在昏迷期间就愈合得差不多了,疗养院饭菜难吃得要命,我就不能在回来后有点儿高尚的追求啊?”在此之前,师烨裳用这种口气说的话,世上只有两个人听过,一是她那天妒红颜英年早逝的亲娘,二是她那天妒红颜英年早逝的张蕴兮。 汪顾不晓得这些,她只知道圈养在自己心里的那只猫又在习惯性地用她的心壁磨爪子——昏迷的时间越长,成为植物人的几率就越大。在疗养院住着的时间越长,她所面临的孤独就越多。 这一刻,师烨裳能躺在那里睡姿不雅地耍着赖要糖吃,要海鲜吃,并不是必然,也不是走运而是奇迹。 137——啷—— “月黑风高杀人夜,一枝红杏出墙来。”汪顾握着方向盘,吟了句诗。 师烨裳望着车窗外浓黑夜色里蜿蜒向上的路灯,敷衍地拍两下手,“好诗,好诗。”大熊和汪汪也很给面子地打了几个喷嚏。 汪顾笑着点头答礼,谦虚地说:“谢谢,淫得一手好湿不难,难的是淫一被子好湿。”师烨裳以往正经惯了,也不上爱国网站,张蕴兮过世后,她的生活更是单调得除了和抽烟喝酒就是工作□,听不出汪顾的荤话也不足为奇。她干笑着摸摸自己的头顶,诚心诚意感叹道:“你们母女俩真像。” “哦!谢谢!我很崇拜她,就让我来完成她未竟的革命事业吧!”汪顾如此答。师烨裳吓一跳。 经过这生不如死的小半年,汪顾已经下定决心再不去管师烨裳那张樱桃小嘴里到底能不能吐象牙了。那些意在伤害的话,她只当是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她混沌的爱情路,无论什么也无法阻拦她追求师烨裳的脚步,就算她下半辈子因追求师烨裳这项罪名被判无期徒刑,她也会在监狱中每天给师烨裳写一封情真意切文采飞扬妙笔生花的情书,一直写到师烨裳心甘情愿地每天给她送牢饭来。 汪顾,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亲妈?您好。刚跟大熊商量,它答应了,这会儿也跟您打个商量,借女友一用,让她替你陪我吧,我会很爱她,也很爱您的。 十一月的某一天,汪顾将一束鲜花放在一块冰凉的黑金花岗岩上,下跪磕头。她在张蕴兮的墓前,求她保佑师烨裳平安回来,并感谢她生下她,给予她保护给予汪家帮助。张蕴兮的墓碑旁很干净,墓碑上的照片像新的一样。汪顾摸了摸张蕴兮的脸,泪水在眼眶里堆积,却始终滚不出来,她看她,就像在看自己,她知道,在别人眼里也是这样。 前一秒,她问张蕴兮,“我能不能长得不那么像你?”她知道她该叫一声“妈妈”,但这种感觉太陌生了,如果叫了,她自觉愧对汪妈妈,于是她对着相片,叫了一声“亲妈”。 后一秒,当她听见自己喊的这声“亲妈”时,她那近来总是混沌不清的脑袋就像被一个巨大的球形闪电击中,一瞬空白过后,很多存在于她脑子里,她以为这一辈子都解不开的结,通通被烧得渣都不剩。在“如何对待师烨裳这个人”的问题上,在“如何对待巨额财产”的问题上,在“如何处理与张家人关系”的问题上,那些难得像哥德巴赫猜想一样的题目,迎刃而解。 师烨裳说,她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当时她不懂,可现在她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她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因为在她身后,比别人多了一个无论她做什么混事傻事蠢事只要不是坏事就都会无条件支持她的人,她便更可以放心地去追逐一切她认为能令自己幸福的事物,全无后顾之忧。即便她愚蠢地把所有都弄丢了,她还有汪爸爸煮的美味毛蚶,她还有汪妈妈带着白玉兰香气的怀抱,她还可以到素未谋面的亲妈坟前放声哭诉。 所以她只需要像从前那样努力,努力,再努力,坚持一秒,一秒,再一秒,朝人生目标靠近一寸,一寸,再一寸,不用管它是不是像桃花源那样美丽,却像乌托邦那样遥不可及,只要那个人生目标还在,她就可以不断朝它而去。 现在,她的人生目标就坐在她身边,她伸手就能摸到她。她正在不满于车速的缓慢,她甚至有干脆自己来开车的打算,她听不懂黄色笑话,她故意说着过往种种,想要把她从她身边推开,可是她还在那里,捏着披肩一角乖乖坐着。 她的答话显然在她意料之外,于是她有些惊慌失措地把脸扭向窗外,顾左右而言其他:“不知道一会儿有没有毛蚶吃,听说去晚了,贝类都会卖光的。” “每种三斤,够不够吃?一次别吃太多,当心拉肚子,喜欢的话,我们天天来吃。”汪顾前一句说得有些臭屁,想到师烨裳的身份,不由觉得自己班门弄斧,所以后一句她使出了有生以来最温柔的语调,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像居心叵测的狼外婆了,师烨裳却完全没意见地心虚地答:“好”。 真是可爱啊……只要打乱她的计划,她马上就会心迹败露了——汪顾在扣肉二双核CPU般高速处理归纳师烨裳弱点的同时又觉得自己是个花盆,盆里茁壮的幸福像《杰克与豌豆》里描述的那颗豌豆一样,可能不多时就会长成参天大……根?茎?梗?枝?好吧,不能言传就意会吧。 车子在盘山路上走了一段,终于来到被师烨裳称作“海鲜山庄”的地方,可人家的主业其实是宾馆和温泉,只有她才会自顾把人家当成是卖海鲜的渔排,每次见到人家的总经理都会先问候人家的大厨。 “师小姐,好久不见了,”师烨裳跨进酒店大堂的时候,酒店楼面经理迎上前来,引着师烨裳往通风堂另一头的南门走,“看见今天预定客人的名单里有您,我真是像快要见到老朋友一般高兴。” 师烨裳拥紧披肩,边走边客气地笑答:“我们本来就是老朋友嘛。”订位置的汪老财牵着两条摇头晃脑的大狗跟在她师大小姐身后,几十亿身家根本显不出来。 不过好在咱汪老财心态端得正,在师大小姐面前卑微得心甘情愿,反正汪老财从没想过有一天能骑在师烨裳头上作威作福,反正她俩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已经是这样的了,正总和副总,金领和白领,上级和下属…… 嗯……不过……汪顾偷偷想,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这种上下关系会变一下……呃咳! 汪老财清清嗓子,低着头小声问某位知情者:“大熊,她是受吧?是吧?是受吧?” 知情者被颈带绑得脖子痒痒,甩水一样用力地摇了摇头。汪顾心里咯噔一下,眼前亮起红灯:危险。回去得好好琢磨琢磨如何当一个强攻,否则以师烨裳这阅人无数的劲儿,搞不好被吃干抹净的是她老人家。 嗯?那我就赚了?谁说我赚了的?给我站出来! 赚?!开玩笑,本姑娘就是赚了也不告诉你! …… 海鲜山庄的露天餐厅之所以无论冬季还是夏季皆呈现一派门庭若市的景象,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它的地理位置独到。它坐落于半某个不知名的山腰上,四围群山个顶个的雄伟,能够纵观B城夜景的那座山远在六十多公里外的城市另一端,按理应该是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可妙就妙在它面前有个方圆七八百米的不动潭,终年盛满墨绿色的潭水,许多野生的动物常常聚到潭边,夏天有野鸭成群畅游,冬天有走兽在冰面上的小水坑里汲水,城市里的人就爱这野趣,于是它的身价便像贵州茅台的股价一样常年居高不下,炒得热闹时,并购合同听说已经谈到了六个亿,比好些个希尔顿喜来登的造价还高出一大截去。 不过手潮却又喜欢小动物的师烨裳并不是因为它的景色而喜欢它,她是因为这里拒不收购周边农户打来的野味,一直坚持只卖高成本的海鲜和做得不错的家常菜而喜欢它。 “下次你想吃毛蚶,直接跟我回家吃好了,爸爸做的毛蚶比这边的好。”汪顾肘撑桌面,对师烨裳道。师烨裳用手拢在耳后,做了个听不见的动作,又低下头去摆弄盘子里的香煎鳕鱼。 有钱人的悲哀……汪顾由衷感慨,视线跨过一大桌子海鲜,抵达两米之外那副正在运动的刀叉上,拿起唱山歌的调调,拖着尾音喊:“我说,下次你想吃毛蚶,直接……”她突然发觉有问题,不禁仰天长骂:“COW!笨死了我。”凭什么服务员请她在什么位置入座她就在什么位置入座啊?凭什么啊?坐得那么大老远,别说谈恋爱最基本的摸个小手,亲个小脸,接个小吻了,她连师烨裳那勾魂摄魄的小黄鹂嗓音都听不清楚,还搞毛搞啊?还有毛好搞啊?搬凳子! 汪顾也不征求师烨裳同意,擅自搬起椅子就来到她身边,放下椅子时,掐得准准地在师烨裳脸上“不小心”亲了一下,“呀!不好意思。”坐下,竭尽全力抿住昭昭要往上翘的嘴角,挠挠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地喝果汁。 “虾不错,你尝尝吗?”师烨裳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样子,脸上什么时候都带着几分笑意,可笑容里尽是疏离。她剥虾的动作极快,掐头去尾一抽了事,汪顾还没看清那只虾是怎么被剥光衣服的,那只虾已经裸奔到她面前的盛碟里。师烨裳低头,专心致志地继续猥亵另一只虾,清淡道:“很新鲜。” 汪顾自诩厚比城墙拐弯加炮台的脸皮被白灼虾那销魂的肉体“噌”一下映得有如血染的国旗般鲜艳,一时间忘了要狗血地抓住师烨裳的手,忘了要趁机再占师烨裳小便宜,忘了要倾洒出满腔社会主义红小兵的热情,她只知道自己像怀春少女被白马王子的白马踹了一脚似地羞涩捂住脸,用蚊子嘤嘤的声音答了句:“谢、谢谢……” “不用,不用谢,也不用害羞,”师烨裳转过脸来,微眯着眼,浅带着笑,老狐狸般问她,“刚才是谁耍流氓耍得那么得心应手呀?” 汪顾恍然大悟,师烨裳没有对她的偷袭展开生理性报复,而是对她实施了心理性虐待,如果断词断错了,或可美其名曰心理SM…… 138——,—— 看师烨裳埋头吃海鲜时,汪顾有一瞬幻觉,以为自己是坐在澳门新葡京娱乐城的赌台边,正面对一位赌技娴熟,手法独到,大杀四方的大庄家。这位大庄家手起刀落,台子上那些个赌客的腰包立刻被洗劫一空,可心里却还在暗爽,本来嘛,赌博要的就是这种过瘾的感觉。 或许这种幻觉来得不大对头,可当她看到师烨裳顺手把一扇被掏空的贝壳准确地撇滑向距离自己餐盘十多厘米外的小山包时,她真的有种在看发哥派牌的感觉。 那座由贝类虾类蟹类躯壳堆成的小山,蔚为壮观,底座半径大概有二十厘米,高度至少三十厘米,底层是贝壳,中间是蟹壳,顶层是虾壳,红白相间,尖梢嶙峋,错落有致,具备后现代印象派雕塑所特有的犀利美感,且全是师烨裳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在九十分钟内吃出来的,其间她连水都没喝一口。 汪顾虽然不是出身豪门,只是出生在豪门,但她从小见过的市面可真不老少。 她有个表兄,长了一米九的大高个子,体重三百多快四百斤,瘦点儿的猪两头都比不上他,每次他到汪顾家,汪妈妈都得放弃电饭煲改用高压锅煮饭,汪顾算过,他一顿饭能吃六七碗,一顿海鲜能吃八九斤,是以每次汪爸爸看见他来,都会把嘴笑成大瓢,因为他就喜欢看能吃的人吃东西。 汪顾还有个堂姐,因失恋患过一段暴食症,那当口,汪顾每次看到她时,她手里都拎着一大堆汉堡包。那些巨无霸的盒子在桌面上摞起来,能横挡住汪顾的视线,汪顾几乎总得等她把那些东西消下去一半后才能和她说上两句话,然后又看她拿出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几条法棍,嘎嘣嘎嘣地嚼得汪顾担心她噎死,忙去给她倒水。 汪顾还有个同事…… 真的,汪顾见过能吃的,但她没见过那么能吃的,虽然她觉得师烨裳吃东西的样子非常优雅,非常可爱,非常让她有扑上去把她压在身下狠狠蹂躏的冲动,但当她抬眼看到那座“小山”和几乎快要空掉的桌面时,她所感受到的唯一一个“非常”,便是非常想打120。 十三种海鲜,每种汪顾都让留了三斤,共计三十九斤,当然,这是水重,师烨裳不是那种生长在美洲的毛毛虫,她吃不了相当于自身体重五分之二的东西,可按比例除掉水重,这里头至少也有二十多斤实在货,除掉壳,纯肉十三四斤总有的。饭间,汪顾由于开心,比平常多吃了点儿,她刚想朝师烨裳说明自己其实是个可靠的好攻,因为好攻通常都会比受消耗更多体力,所以要吃更多东西,可当她一抬头,赫然发现自己那座“小山”与师烨裳那座存在着八宝山与泰山的区别时,她傻了,但她想明白一件事,受,有时更消耗体力。 据汪顾保守估计,师烨裳一个人就吃掉了十斤东西,还连个饱嗝也不打。 “麻烦你埋单。”师烨裳对身边的服务生道。 汪顾傻傻地看着她把柠檬汁捏到手上像涂香皂一样均匀抹开,交互搓动几下后把手浸到红茶碗里,再捞出来时,那爪子,亮晶晶地透着水润光泽,令人不遐想都难。 咽口唾沫,汪顾有些心虚地问:“师烨裳,你是不是只有身体不好的时候才会吃得少?”她记得师烨裳从前的饭量小得几乎快赶上小猫,喵喵地舔两口就再也不动筷子了,有时候甚至连两口都懒得应付,直接端起酒杯就进入正题,害得满桌子人都得陪她喝空心酒。 师烨裳倒是大方,边擦手边点头应:“嗯,吃什么味道都不对,当然不想吃东西。” “那你一顿最多吃过多少东西?”汪顾的八卦之魂烈烈燃烧。 “上大学的时候参加过一个比赛,我记得我是吃掉了八份猪排饭。”师烨裳终于喝了这顿饭以来的第一口水。 汪顾一听这话,脸都白了,敢情她这个厨艺垫底小天后爱上的是一个大胃王!“你你你,你对食物的质量有什么要求吗?” 师烨裳很奇怪地睨了她一眼,弯下腰,伸手摸摸脚下吃饱喝足正在呼呼睡觉的大熊,“为什么虐待自己?不好吃的东西当然一口都不要吃,除非迫不得已。” 汪顾泄气地趴到桌子上,一双无辜的眼睛朝师烨裳眨啊眨,眨啊眨。 好嘛,她其实是碰上了一个挑食挑到可以任性绝食的大胃王……这下她的日子难过了。更要命的是,师烨裳吃了那么多东西,居然还能轻轻松松,若无其事地弯腰将近九十度去摸狗…… “师小姐,您的消费一共是两千八百三十元整。” 服务生在适当时机出现,拯救了濒临瘫软的汪顾。多年来小白领聚餐因要面子而抢埋单的劲头一下涌上来,她急忙掏出早藏在裤兜里的信用卡,放到账单夹上,“麻烦你了。” 师烨裳摆摆手,取出钱包中自己的卡,递给服务员,“用这张吧,一切拜托。”她朝年轻的女服务员一笑,服务员立刻魂不守舍地接过她的卡,与汪顾那张卡并排放在账单夹上。 按行规,收一张必须还一张,服务员刚想将汪顾那张卡退还,低头一看,发现两张卡居然是同样的,一家银行,一种卡型,皆是崭新,如果不看背面签名根本分不清哪张才是汪顾的。 “师烨裳,你不能这样,抢买单是不文明的,你不知道饭桌规矩是看谁动作快吗?”汪顾斜着眼睛瞄师烨裳,师烨裳毫不含糊地用眼角瞄回她,“汪顾,你知道怎么样才能更快吗?”汪顾一怔,搜肠刮肚地想了一番,摇头,“不知道……” 师烨裳冲她坏笑,对服务员道:“麻烦你马上帮我转告刘总,让他明早十点带空白合同到师氏行政楼三十一层,找财务总监谈一下定点接待的事。”服务员马上掏出步话机将师烨裳原话转告。扩音器里传来哇啦哇啦几句话,服务员听完收线,合起账单册,将信用卡双手奉还师烨裳,礼貌笑道:“师小姐,刘总说他明天一定准时到,还说这顿饭希望您能赏脸,让他做东。” 汪顾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自言自语道:“这、这都行啊……?” 师烨裳从椅子上站起来,扭了扭僵硬的脖子,看汪顾一脸挫败,她却笑得愈发开心:“对不起啊汪顾,去年我走得太急,还没来得及教会你什么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 回程途中,有一个岔路口,分向B城南北。师烨裳住的西林冬叶在北,汪顾住的温泉别墅在南,于是在临近这个岔路口时,汪顾在缓冲带停下车,点亮警示灯,口气认真地询问师烨裳,“搬回来住好吗?我现在住在你以前的房子里,每天都想着什么时候你能回来。” 师烨裳沉默了有两秒,很快便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不好,我没有任何理由回去住,过一段,等林森柏的别墅区竣工,我会在里头买一套,不会长久住西林冬叶的。” “错了,你是没有任何在外面住的理由,有本事你说一个合情合理的我听听。”汪顾打开车厢灯,身子倾斜向师烨裳,将手撑在她的座椅靠颈上。 “第一,那栋房子我已经转给你,现在你名下,我没有权利进入;第二,我这个人懒,西林冬叶距离师氏更近,我办事更方便;”师烨裳双臂环胸,不假思索地慢慢数给汪顾听,“第三,我喜欢西林冬叶的环境;第四,大熊和汪汪的饭盆都在西林冬叶,狗粮也在。” 汪顾听她说完,抿着嘴角笑着看她,“就这么多?” 师烨裳点头,反问:“还不够充分吗?” 汪顾摇头,回答:“第一,那栋房子是我的,但我整个人都是你的,所以你有那栋房子的所有权,亦有它的使用权;第二,西林冬叶距离师氏确实近,但没有车,你是绝对懒得出门的,我每天上班刚好送你去师氏,你连自己开车都省了;第三,西林冬叶的硬件确实不错,但里面住的人太糟糕,以你的性格,你应该不会欣赏那种满地是二奶,通街猥琐男的环境;第四,大熊和汪汪的饭碗和狗粮都在后备箱里,我想还是有院子给它们跑跑它们才会比较开心,谁都知道公寓楼不适合养狗的。”熄灭警示灯,汪顾挂档踩油门,慢蹭蹭地滑上主路。 “现在,如果你不跟我回去,我就把你送回西林冬叶,然后回家,不过大熊就惨了,听说它之前不适应宠物店的环境,整整失眠一个月,现在再换个陌生环境,它又得重新适应,说不定得失眠两个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自学了一些,等你来教我全套。” 师烨裳皱起眉,转过头去看着后座上的大熊和汪汪,冷淡地嘟嘟道:“第五,我不想和你住在一起,我不想跟你谈恋爱,我不爱你,我也……” 汪顾右手挥空做了个CUT的姿势,截停她下面的话,“最后,我要告诉你,你完全有权利不爱我,我也不要求你爱我,但我有义务照顾你,毕竟你是我亲妈的女友,我亲妈过世了,我这个当女儿的必须照顾你,就像照顾继母一样。现在继母大人你的身体还没有痊愈,不好好照顾你的话,今后到了九泉之下我无颜见亲妈。” 139——如—— 人的一天,就像那瓶客户拧开了瓶盖杵在你面前的茅台。客户说,没商量,喝完咱就签!于是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会过日子的人,在喝这瓶酒时总会千般万般地去找它的好处,比如它很贵,它很香,它很甜之类,三杯酒下肚,人更轻飘飘,越喝,还就越美了。而不会过日子的人,在喝这瓶酒时总会极尽所能地去找它的坏处,比如它很臭,它很辣,它很伤肝,三杯酒下肚,只觉得脑袋像灌了水银一样重,想着自己喉管胃壁被酒精灼烧,肝脏负担瞬间增大,越喝,就越觉得前景惨淡。 但茅台始终是那瓶茅台,它不是五粮液,它是窖藏不是勾兑,它不会一批一个味道。它不因物喜,不以己悲,只是喝它的人不同,这才将一样酒喝出了百种滋味。 汪顾喝了一段日子的闷酒,今天终于喝了场喜酒,所以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无一处不美好,她真想对着客厅里那副砂岩壁雕大喊一声:我胜利了!!!但师烨裳在楼上浴室里,肯定会听见的,只好作罢。 给狗儿们铺窝的时候,汪顾发现自己此时的心情似曾相识:雀跃而忐忑,激动而沉着,心里期待的事情已经在脑子里形成香艳火热的画面,但面上照是一派正经矜持,明明知道也许会发生些什么,但还在“敌不动,我不动”。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古老的哲人告诉汪顾,这是兜里揣着几百块钱,打算跟初恋情人初次夜不归宿,初次在外开房,初次品尝禁果的感觉。 可汪顾和咪宝一样,向来把古老哲人的话当狗屁。她认为她一个前女友按“打”算的人,怎么也不会沦落到像不争气的处女们那般青涩拘谨,所以这种感觉肯定是因为海鲜吃多了,体内嘌呤大量堆积产生的副作用。 狗儿们回到熟悉的家,兴奋得怎么叫也不肯回窝睡觉,汪顾脑汁熬干力气费尽总算把它们都安置好,一看表,都十二点了。 汪顾站在院子里抬头向二楼的窗户,明黄灯光,自始至终都没变过。师烨裳的主卧里几乎不存在照明系统,这种明黄的光线来源只有一个,浴室里那两部各两千瓦的浴霸。 “又在浴缸里睡着了肯定。”汪顾摇摇头,赶紧往屋里走。她真的没法儿想象如果放师烨裳这种人独居,她的生活到底会糟糕成什么样子——从没见她做过任何家务,包括洗内裤。没有一次不在浴缸里睡着,无论冬夏。她把自己的枕头睡瘪了都不知道翻翻或是拍拍,一定要等第二天揉着颈椎开会时才会想起可能是睡姿不良,但她还找不到原因。把狗粮和一堆下酒用的巧克力豆都放在冰箱里,还用同样的收纳盒盛着,三番四次给大熊喂毒药,喂完了自己再去嚼狗粮下酒…… 她犯起迷糊来直让人乍舌,可她要正经做起事儿来,又一点儿也不含糊,简直称得上是一部活体家务百科。汪顾记得有一天早上车子在路上抛锚了,坐在副驾上的师烨裳原本还抱着咖啡打瞌睡,大概感觉“摇篮”停晃的时间太长了,便不满地闭着眼睛埋怨。汪顾告诉她已经拨了热线,正在等救援,她二话不说推门下车,撩起袖子打开车前盖闷头就是一阵捣鼓,没过几分钟,她将一切恢复原状,坐进车里,边抽湿巾擦手,边让汪顾开车,汪顾将信将疑地拧火,挂档,踩油门,果然,车子又能动了。汪顾问她是不是学过修车,她闭着眼摇头,说曾经因好奇而拆过一辆车,发现没什么大不了就又把它焊回去了,而已。汪顾问她还做过什么奇妙的事,她颇不耐烦地告诉汪顾,她在意大利吹过玻璃,把吹坏的摆成一堆,玩多米诺骨牌,在法国酿过红酒,由于时间不够,只将它们酿得进了桶,而没喝上。她买过两台机床,一台刨床,一台镗床,闲来无事自己做过些东西……然后她又在阿斯顿马丁牌摇篮的非固频摇晃下,睡着了,因为此前她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有时汪顾觉得师烨裳除了一副皮囊之外,底里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男人。 “师烨裳,”汪顾揉揉师烨裳埋在白色泡沫之下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起来上床睡,不然得感冒了。”好吧,也就喜欢泡泡浴这点不像男人了。 药里有一定量的安眠镇定成分,师烨裳会昏昏沉沉不奇怪,但是每次都在浴缸里睡着这个习惯实在是太危险了,万一有天没有人管着她,她岂不是要在浴缸里睡到天亮?然后……再看见她的时候,会变浮尸……吧? 汪顾扶额。 这个习惯也跟她的外表一点儿不相称呀…… “几点了?”师烨裳还闭着眼,但听口气已经清醒了。 汪顾打开泄水口,拿起花洒,替师烨裳冲掉身上的泡沫,“十二点了,虽说明天不用办公,但你不是还得回去看你爸爸?早点睡觉,好不好?”大概这是汪顾生平第一次用那么温柔的口气跟人商量一件对那人有益的事情。 “我只想见他,但没兴趣见那个奇妙的女人,”师烨裳环搂住蜷起的双腿,像团粉嫩粉嫩的糯米糍一样坐在浴缸中央,“明天我要睡一天,你别管我。” 师烨裳历来不在假期看望师宇翰,因为师宇翰在双休日之内会回到郊外的住处与师烨裳最烦的“后妈”团聚。即使已经有小半年没见面了,师烨裳对他的惦念依然小于对“后妈”的敌意,无论那位后妈是不是已经害怕影响他们父女关系而主动切除了子宫,也无论那位后妈是不是一直在暗地里关注着她的生活。 “睡多久我都不管,”汪顾拿来浴巾,裹住师烨裳□的身体,按下心中淫淫不息的邪念,扶师烨裳站起,慢慢引她跨出浴缸,慢慢牵着她往房里走,“只要你保证你会醒来。” “这种事情是不能保证的。”师烨裳只手划开汪顾握在她上臂间的五指,几乎是习惯成自然地又往酒柜边走。汪顾猛咽一口唾沫,眼睛盯在她长发之下,诱人的腰臀之间,木然地应了声“嗯”。 师烨裳惊讶地问:“酒呢?” 汪顾答:“我喝光了。”她屏住呼吸,两眼发直地看着师烨裳转过身来。前胸后背,数道狰狞疤痕。 “你和我不一样,少喝一点酒比较好。”师烨裳走回床边,姿态优雅地揭被上床,顺手熄灭背景灯,“你不是想和我上床吗?来吧,反正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汪顾脑袋里轰的一下,白了,因为血都往下边去了。 慢慢走近床边,她蹲在师烨裳面前,手探进被窝里,摸到师烨裳的手腕,气喘吁吁问:“你……又在阴我吧?” 师烨裳挑眉,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挺腰翻身,笑对汪顾,淡淡道:“我的身体是你想得到的东西吧?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她用力一扯,汪顾跌趴在她身上,巧笑望着汪顾失措的眼,她用很欠揍的口吻说:“我不反抗,但希望你也不要介意我把你错认为张蕴兮。” “然后……要不要给你个棉花团把耳朵堵起来?”昏暗光线中,师烨裳笑得很暧昧,但汪顾从中看出的只有奸诈,以及言不由衷。 在师烨裳耳边印下一吻,汪顾翻身到自己常睡的那一边,连棉被带师烨裳一起拥入怀中,架臂环住,架腿环住,一副大野狼缠住大型猎物就不松口的架势,咬着牙在师烨裳肩上般道:“继母大人,你快睡觉吧,都困得睁不开眼了,还有心情想着要把我推开,我真是要佩服您的思维能力。嗯,没错,虽然我确实想要你的身体,想得都快经血倒流了,但我觉得今日初相见,我还是矜持一点好,快点,闭上眼睛,睡觉。”汪顾隔着被子,拍拍,就像汪妈妈在过往每一个没有空调的盛夏里,为她摇着蒲扇,拍着她的肚子,让她快快睡着一样——汪顾直到十七岁,夏天还是在院子里睡觉的,入睡时有汪妈妈,睡着后有左右两卷蚊香。 厚重棉被发出安全感十足的蓬蓬声,师烨裳刚要张口说些什么,赤裸背脊上却传来温和的暖度,汪顾解了自己的浴袍系带,将前胸靠到她的肩背上,在棉被下用浴袍的衣摆包住她,“睡觉,医生应该告诉过你,想太多对身体不好的吧?” “那就请你不要太性感撩人,这样对身体同样不好。”师烨裳又用被子蒙住自己鼻尖,将身子朝床边靠了靠,“汪顾,我希望可以对你说清楚……” “你不爱我,你永远不爱我,从你嘴里我得不到爱这个字,现在也好,将来也好,你爱的只有我亲妈,对不对?”汪顾拉回师烨裳快要从床上掉下去的身子,让她继续睡在枕头中央,床铺中央,宁可自己只睡半米铺头,“我对你确实有居心,这个没错,我天天想着怎么跟你共赴云雨,干柴烈火,但是你……”汪顾想说,“你还未痊愈”,可又不对,听说长时间昏迷的病人在醒来后,性状态会处在巅峰值……汪顾又想说,“我对你是纯洁的”,可自己腹下湿润的部分又要怎么解释?撒谎总是不对的,于是汪顾发狠似地捶灭床头的灯光开关,不顾一切地搂紧师烨裳,拳头抓在她腰下,喘气道:“你是不一样的。” 在昏黑的房间里,师烨裳的嗓音并不会像浴霸那么温暖。她的喉咙里呵出嘲笑般的气息,继而放松了身子窝进汪顾怀里,深深叹口气,闭上眼睛,“没什么不一样,只要得到了,就都一样了,晚安。” 然后,汪顾发现,这其实又是师烨裳对她自作主张强迫师烨裳搬回来住的惩罚……只不过这回是心理与生理各占百分之五十的双重虐待,正儿八经的SM。 汪顾越过师烨裳的耳朵去看床头的荧光钟,十二点十九分,距离六点,还有五个小时四十一分钟。 这、这可怎么熬啊…… 140——果—— 二零零七年一月十五日,对端竹来说,应该是一个颇具里程碑意义的日子,可她的这一天,也就是早上被郝君裔带着去吃了早餐,开庭后与郝君裔一起默默地坐在庭外长椅上看书,等传讯的时候上庭说两句话,之后便被郝君裔带离了法院,坐上郝家的礼宾车,摇来晃去的一路上,两人继续看书。 林森柏和咪宝在整个开庭过程中没有出现,但她们昨晚把端竹带出校园,陪她吃了顿饭,看到端竹很高兴的样子,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叮嘱端竹要照顾好自己。端竹没发现她俩一顿饭吃得这叫一个貌合神离,于是只乖巧地应着好,并提醒林森柏按时吃药。 “董事长,我们是先回您家,还是先回老宅?”司机在一个红灯前询问郝君裔意见,郝君裔懒得想,便把问题丢个了端竹,“端竹,你想先去我家看看,还是先去我父母家拜访老人?他们准备了午饭等你去吃,不过看起来时间还早。”郝君裔抬头看车厢里的电子钟,刚十点半。 端竹是孝顺的,她想起去年春节在林森柏家里,林森柏双亲予以自己的周到照顾,心知如果只有这两个选项可选,那么无论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先去拜访老人,“我……我可以先去看看您的父母吗?” “当然可以啊,不过一会儿你别叫我郝老师,直接叫我名字好了,连名带姓叫也可以。今后你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和他们住在一块儿,你就准备吃苦吧。”郝君裔奸奸地看着端竹,笑,笑得两颗大门牙都闪起了狡黠的光芒。 郝家的人都知道郝家长辈全是典型的家教狂。不管是自家还是别人家的孩子,只要举止得当,善良有礼,他们就都喜欢,反之,他们就都厌烦。别看罗丫丫在学校是那么个生猛海鲜般的主,回到家里,见了长辈,那也得规规矩矩,手是手脚是脚食不言寝不语地摆弄好自己,然后坐在高高的花梨木太师椅旁,听长辈讲那些过去的故事,就算那些故事已经被讲过八百遍,罗丫丫一听见开头就可以从头到尾流利地背出来,甚至在听那些革命故事的时候已经能够脑内补全为纯洁的男男之情,内容包括父子,强强,年下,生子……可她依旧得乖乖听着,顺便感慨“这就是赤色革命后代的宿命”。 端竹对家庭的印象少得可怜,仅有的一点儿残渣必须在贫乏的记忆里用力翻找。对十四岁之前的她来说,外婆,就是家,失去了外婆,她就失去了家。后来,别扭的林森柏闯进她的生活使她对家的概念逐渐有了改变。 现在,她已经很清楚那个所谓的“图书馆”其实就是林森柏的房子,可那也只能称为林森柏的房子,不是林森柏的家。有一回端竹看了本书,书上有古人的一句话,叫夫为妻家,妻为夫家。端竹看不懂,于是拿去问林森柏,林森柏解释给她听,家,即是相爱的两人间,一人对另一人的意义。端竹有此推断,对林森柏来说,咪宝才是她的家,没有了咪宝,“图书馆”就真的只是一间大房子而已。 可是明白了“家”的意义,并不能说明端竹对“家”这个词有了足够清醒的认识,特别像郝君裔那种过年吃饭动辄摆开四五十桌,平时吃饭也得分开三桌才能坐下的“家”。于是当郝君裔呲着嘴对她奸笑时,她很天真地笑了回去,全然不知自己要面对的将是怎样一种惨绝人寰的教育。别忘了,她的寒假,即将到来。而她的这个寒假,将会是影响她一生的寒假。 “我可先告诉你,我家那两位魔王可不像林森柏家那两位一样和善,他们已经为你请了家庭教师,从今往后,你会过上和罗丫丫一样悲惨的生活。端竹,请准备好接受最变态的教育吧。”车近郝家老宅,郝君裔点起一根烟,用力吸两口后熄灭,从冰箱里拿出定妆水,对着她那张素颜一顿狂喷,似乎力求让自己的脸变得有精神些,但她其实已经够有精神的了,简直像打了鸡血一样。 端竹不知道罗丫丫过的是多么悲惨的生活,她以为自己只是顺路过去拜访一下老人家,就像过年时去拜访林森柏的父母那样,住几天吃几顿饭陪着老人看电视跟老人聊聊天而已,于是她乖巧答道:“奶奶说,别人教育我是为了我好,我应该感谢教育我的人。” 可是……又怎么可能会那么简单……要真像端竹想的这样,那关于她的故事,不说也罢了,因为如果勉强说下去肯定能让说书的人嘴里淡出个鸟儿来。反正不都那么回事么?善良的痴呆少女一定会遇到一个善良的腹黑王子,两人一见生情,二见生子,三见生皱纹,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幸福快乐的生活……幸福快乐的生活是说书人最恨的生活!那种生活的存在只会让说书人穷困潦倒的苦日子显得愈发悲惨!于是不能!绝对不能!就是穿越时空雷死你也要把那种剧本改掉!改掉! 不过……郝家人没有给说书人这个穿越时空雷死人的机会,因为在他们家,童话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人家讲究的是奇迹! 好吧好吧,发泄完对童话的不满,咱们言归正传,来说说郝家相较于正常的高干世家有什么不同。 与大多数人印象中无产阶级革命者死板的“五代无公卿、三世无豪富”不同,郝君裔家的革命者们可不是“泥腿子二愣子土枪杆子破帽子”那情况下出来的人。 郝家自郝君裔往上数两代,也就是郝君裔的爷爷一辈三人,便有两个是晚清政府保送留洋的官派留学生,一门洋化在所难免,而相形之下,更不容易的是他们都好好地活到了现在。 郝君裔的爷爷郝耘摹从十六岁开始在美国生活,期间主修情报处理,二十岁从美国知名大学毕业,在导师的推荐下进入美国军方第六信息实验室,参加过多项相关情报处理的顶尖实验课题。二十三岁时他怀着报效祖国的心愿回到国内,适逢大革命,他便投入临时大总统麾下,当起了情报科副科长。 因长期生活在国外,郝耘摹遭英美资本主义荼毒颇深,可以说整个人都是海派的,但他也和张家人一样受着中国特色的家庭教育,知道“从善如流,望风而动”这个道理。二七年,大革命宣告失败,光头兄上台,当时国内立刻有人指出光头兄因为出身关系,不能算是个资产阶级代表,无法完成资产阶级革命,遂纷纷退出临时政府,归隐的归隐,从商的从商,这其中就有郝耘摹。 可郝耘摹这号人,是那个时代的万金油,有政权就少不了有特务,是以汪公子找他,宋美龄找他,可他就是对那些伪资革命者不感兴趣,最后,还是国母有办法,凭三寸不烂之舌劝得他投向当时最具备海派特色的中共机构,也就是后被更名为中央调查部,再被更名为国家安全部的情资机构,中央社会部,专门从事国际战略情报搜集和密码通讯及相关管理。 当时,处于白色恐怖之下,求贤若渴的苏维埃共和国并不介意他的身世背景,而说起来,他的身世背景也比国母和周总理更显单纯,手工业者的儿子,撑死了算个小资产阶级,除了过往任职经历,不存在什么背景问题,于是直到文革结束,他也还是在他的位置上安稳地呆着,期间几升几调没人说得清,但从他享受着副部级退休待遇,至今国家为他个人及未解密情报安全考虑将他一个公安系统出身的人安排在军区大院里养老就可以看出,他年轻时究竟有过怎样的辉煌。 而郝君裔的奶奶胡敏,便更是个不可多得的郑萍如式人物。她早年自费留洋,在英国学习语言,后辗转于欧洲四十六国间,练得一口叽里呱啦的标准世界语。她回国后,曾经显赫的家门已入败落之境,她先是进了当时一家国内有名的杂志社担任编辑,后由因种种原因被革命的火焰点燃了爱国激情,心甘情愿地做了个不为人知的地下党。 地下党是做什么的?《新华字典》的解释是:民主革命时期,中国□在国民党统治的地区和日本侵略军侵占的地区,秘密进行革命活动的党组织,通常称为地下党。可见,地下党不一定都是特务。 但好巧不巧,胡敏就是个特务,而且还是某区的特务头子,她干的事情,总的来说就是用她满口标准的世界语,穿梭在所谓的上流社会中,在麻将桌和沙龙派对上收集各种有价值的信息,用于反特务。 从咱们平头老百姓的角度来看,郝耘摹与胡敏的结合,那简直就是两个鬼奸鬼滑的人躺在一张床上,你满肚子秘密,我也满肚子秘密,大家最好闭嘴睡觉闭嘴上床绝对不要聊天,否则肯定漫屋子飞国家机密的悲惨婚姻。 但其实不然,郝耘摹与胡敏自有他们的浪漫。两人因为一次舞会结识,跳过一支舞后干柴烈火烧得几乎映红解放区的半边天,结婚在所难免,可等打结婚报告时才发现两人处于同一单位中,干的是两种完全相反的工作,这就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儿了。虽然当时提倡在组织内部搞对象,可胡敏的身份是要抛头露面的,有时候甚至得有意无意地曝光一些隐私,以换取最大限度的情报,而郝耘摹的身份必须严严实实地捂着,连真实姓名都不能被人知道,更不能被曝光相貌,于是一时间,鹦鹉与乌龟的爱情道路充满曲折艰辛,狗血程度昭昭要赶上罗密欧与朱丽叶。 郝耘摹端得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组织说“这种情况有些为难”,他便立刻提出放弃公职,签署保密协定,从此退下阵来当未婚妻的贤内助。好在凡事都有例外,人才紧缺的革命时期,知人善用方是不二原则,党和政府对党员婚姻这种天成美事历来采取关怀政策,只要不威胁工人阶级的利益,结个婚而已嘛,做好保密工作就行!遂有一份报告,从郝耘摹的上司那儿突破层层关卡,一直打到了李克农办公室,这位后来被授予上将军衔的特务王百忙之中匆匆看了一眼,鹅毛笔一挥,这才成就了一对隔着办公桌泪眼守望的痴男怨女。 两人婚后响应“人多好办事”的号召,增产报国,生足了刚好过及格线的七只猴子。 如今,郝家一代七子中四个定居国外,只有三个留在国内,分别是郝君裔的大伯父也就是罗丫丫的外公郝连六,郝君裔的父亲郝连事,和郝君裔的四叔郝连思,就此可以猜出,郝家上一代的七个孩子尾名连起来,是白居易《忆晦叔》里的一句话:六事尽思君作伴。 141——不—— 唠唠叨叨地嗑完了郝家老爷子的八卦,有人该嫌啰嗦了,可讲故事嘛,哪儿有不啰嗦的,马三立,马老先生那唠唠叨叨的相声,不就自成一统了吗?车轱辘话来回说,来回听也是种乐趣,可惜,郝家家谱太复杂,如果以马老先生的方法八,这卦得八到猴年马月去,用罗丫丫的话说,就是“汗牛充栋算个屁,你听完他们讲的故事肯定比汗牛还冲动,冲动得恨不能流落街头也别姓郝”——罗丫丫和端竹一样大,今年也十六。身为郝家第四代中最大的孩子,她即使姓罗,又是女孩子,也一样逃脱不了被抓去接受“精英教育”的命运,她的母亲郝君初明白她不愿被绑在家里学礼仪学社交学对付各种人的手腕,可又无法违背父亲和爷爷的意思,于是只得打一巴掌给个枣地买了一大堆原版漫画给她,在她痛苦的学习过程中给她点安慰。 不过,唠叨完郝家老爷子,他底下那七只猴子也就没什么可唠叨的了。 高干子弟,就那么回事儿,这一票人里出点儿什么奇迹根本不足为奇,人家聚在一起讨论的就是怎样“创造奇迹”。 咱们的端竹,本身就已经是个奇迹了,但接下来,她将创造更大的奇迹,因为她即将落户一个奇迹之家,她即将接受与罗丫丫一样的精英教育,她即将走上一条之前想都没想过的奇迹之路。 “爸妈,我回来了。”郝君裔一进家门,立刻变脸,平时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现在却比谁都精神。 管家老太太接过她手里的公文包,替她和端竹拿来拖鞋,不等她把鞋换好便抓着她的手要看这位大小姐在学校里呆着有没有吃苦受罪,“又瘦了呀,小裔呀,这样不好的,”老太太猛拍郝君裔肩头,郝君裔似乎也习惯了,只陪着笑站在那儿,嘴里说没瘦没瘦,可昨天上磅时掉了的两斤肉说什么都没法瞒过面前这双火眼金睛,“端竹呢?端竹呢?不是说好带她会来吃饭的吗?我做了很多菜呀,听丫丫说她很瘦很瘦,我要把她养得胖点儿。”老太太往郝君裔身后瞧,但她身后只有一扇紧闭的大门,哪儿有端竹人影。 论粗心,郝君裔比林森柏亦不逞多让,她不知道端竹是个不随便进人家门的乖孩子,还以为端竹会跟在她身后,只没料到她进来了,带闭合器的门一关,端竹还在外面站着。 “好规矩的孩子啊,孤养了真可惜。” 管家老太太边赞边开门,端竹拢着手站在门外,一见她,立刻乖巧地问候道:“奶奶好。” 礼貌的孩子总会更招人待见,管家老太登时笑逐颜开,对端竹喜欢得不得了,此时郝连事和郝君裔的母亲邝水瑺也下了楼来,端竹掐着时间不分名讳地问候:“爷爷好,奶奶好。” “哦!是端竹吧?进来进来,快进来,门外多冷啊,傻站着干什么,小裔你也是的,孩子要交给你养还不知得被你折腾成什么样子。”邝水瑺有一般慈母的特质,对郝君裔百般宠万般疼,但她也不乏事业女性的干练,郝君裔从小到大做了一大堆坏事,多数是她给擦的屁股。 之前她听说郝君裔要收养端竹,心里自然高兴,因为郝君裔早已对家里表明了性向,大抵这辈子也不会有孩子,收养一个懂事又孝顺的,她也可以不用担心郝君裔孤独终老。她唯一觉得不如意的地方就是十六岁的端竹有些太大了,等郝君裔七十的时候,端竹也有五十多,如果郝君裔能收养一个八九岁的孩子,那就最好,不用换尿布喂奶,不用教说话写字,回了来就可以接受“再教育”,就算顽劣一点,她相信凭她多年的育儿经验,应该差不到哪儿去。 幸好端竹这娃娃是人见人爱而且一眼就爱的,贡丸脑袋看起来就有股子很好欺负的怂包气质,五官端正秀气淡雅脱俗,小鼻子小嘴大眼睛,眸子尽是少女独有的清澈和单纯,身材除了瘦点儿平点儿之外没什么可挑剔的,整个人就是一朵春半桃花,看得人心中不由生出一丝糯糯的甜,最特别还是她那无拘无束的笑容,在现在社会早熟的孩子里,几乎已经找不到了。 郝君裔瞧邝水瑺又习惯性地扯着小美女嘘寒问暖发花痴,自己闲着没事干,便信步走到父亲身边,与老爷子对视一眼,低声问:“爸,你觉得怎么样?” 老爷子点点头,面上仍旧严肃,开口即是端得四平八稳的板正官腔,“她本人,和档案一样优秀,是个可塑之才。” 郝连事为官几十年,形形色色的人见了小几万,以过往为鉴,练就的眼光自然毒辣,人才不人才,相面便能相出八分,剩两分,履历一摆就清楚。至今为止,从他手里挑出来的人,在各个岗位上一放一个准,几乎没错过。然而近十年来,随着年纪变大,他的口味越来越刁,已经很长时间没赞过谁了,是以此时他肯将如此评价给予端竹,就连郝君裔都觉得惊讶。 “那么大点儿娃娃就能看出道道了?”郝君裔转头看着正被邝水瑺缠得脱不开身的端竹,“老爹您赶紧传授一下经验,我今后得用的。” 孩子向自己学经验,没有哪个父母会不乐意教授,更何况是家里最有登仕潜质的孩子要向为官的父亲讨教识人之道,这便令得郝连事像是看到了下一个吴仪似地倍感欣慰,“识人,一看眼,二看手。这孩子与人谈话时眼睛富有灵气且眼神专注,说明善于倾听,每个眨眼的时机刚刚好,又显得沉着冷静,同时年纪轻的人视线很难长久聚焦,但她没有,她的视线不会胡乱摆动,这就说明心无杂念,更容易产生一种安定的谈话氛围,对管理者来说,这点尤为重要。只有在希望别人说的时候能让人说尽说透的管理者,才可以更好地把握事情脉络,进而归纳总结。” “再来,你看她的手,”郝君裔顺着郝连事的话去看端竹的手,“有些人习惯两手插兜,这是不自信的表现,我看她的手刚才一直垂着,没有那些小动作,很好。现在你妈握住她左手,她便把右手盖到了你妈手上,这种事情小孩子一般应付不来,她却亲密得很自然,可见她心理素质不错,这种人不惊不乱,可以出得了大场面。” “政坛是靠计谋和手腕讨饭吃的地方。瞧她样子,应该很机灵,你说她背书背得好,今后讲起话来肯定能按套路走,假以时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功夫不会弱,至少也比丫丫那不分人前人后的孩子强,就是……”郝连事迟疑一下,大手摸着下巴上短短的胡子茬,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郝君裔从来沉得住气,他不说,她也不问,直到他总结好要说的话,再开口道:“就是这孩子看起来有些呆,得想办法让她尽快成熟起来。” 郝君裔一听呆字就想笑。由于没有过多地揣摩端竹的面相和内心,端竹在她印象里,就是大脑袋,细溜肩膀,麻杆一样的手和腿……要不怎么说汉字是象形文字呢?华端竹往那儿一站,就是个明晃晃的“呆”字呀!你看,像不像?像不像? 今后盛昌要是预备搞个什么新锐楼盘,就叫它呆呆社区好了,因为她可以请华端竹去做免费代言。印着端竹全身照的广告牌一打出去,端竹的呆象肯定深入人心,再瞧端竹那副出气筒的样子,有良心的市民们真是不买都难呐! “端竹,来,见见爷爷。”邝水瑺将端竹带到郝连事的面前,拍拍她的肩。 端竹先给郝连事鞠了个躬,接着勾起她抹蜜的唇角,脆声道:“爷爷您好,能见到您我真开心,希望不会打搅到您休息,因为郝老师说您平时很忙。” 郝连事难得一次在陌生人面前露出真实笑意,他摸着端竹的头,慈祥地答道:“爷爷见到端竹呢,也很开心,打搅什么的就不要说了,今后是一家人,你要是每天都肯回来打搅我和你奶奶,我们会更高兴的。” 讲惯了场面话的郝连事,这回说的倒是一点儿不虚。郝家君字辈的孩子们,不知怎么地,有一个算一个,从娘胎里就带出了鬼精鬼灵的妖气,一家人同桌吃饭都遵从餐桌礼仪食不言,可吃完饭,到了该聊天的时间,孩子们又借口工作或学业繁忙作鸟兽散,即使有一两个肯陪父母谈谈家长里短国际大事,口气又都斟酌得像在发表就职演说,丝毫没有一家人的融洽感。现在端竹来了,这个单纯的娃娃多少可以弥补一些他们在亲生子女那儿失去的东西,让他们的晚年生活变得更“家”味儿,想来……应该还蛮妙的,不枉他为了这件事亲自出马,找那些个局长院长们喝茶。 而端竹这头说的也不是假话。由于从小与外婆一起生活的缘故,她对老人有种从骨髓里突突往外冒,挡都挡不住的亲切感,每次见到林森柏家那两位活泼的老人都会令她挂念好长一段时间,现在郝君裔家这两位看起来凶凶,但其实和善的老夫妇给她的感觉又有些不一样,至于哪儿不同,她想不太明白,暂时只能一语敝之:因为他们是郝君裔的父母,所以才会不太一样。 142——够—— 端竹有个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习惯,话少。她不说多余的话,因为她脑子里总是在转一些理论性的东西,而那些东西要总结起来很难,就算写在草稿纸上也得至少花几天,她写都写不出,更别提说了,所以她选择不说。郝连事话也少,因为他的家训便是说多错多,加上几十年来官场沉浮,一句话说不好就有掉脑袋的风险,于是他干脆不说,能不说就不说。郝君裔小时候话挺多的,但那只对咪宝,自从与咪宝分手后,她的话越来越少,现在除去正经谈事情的功夫以外,她也不太说话,如此这般,饭桌上只剩邝水瑺一个语言能力正常的,但她有话也不对这三个闷葫芦说,加之同为高干子弟出身的她深晓食不言睡不语这个道理,咸鱼茄子煲做得有些咸了,她的话还是留到吃完饭后到厨房去说的好。 按理,这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饭桌该是何等阴森恐怖的存在啊?换个不愁温饱的人,你就算请他天天吃山珍海味鱼翅燕窝,条件是让他在这种饭桌上吃一辈子饭,恐怕也没有人会答应吧?这哪儿是吃饭啊?这不是好莱坞十大酷刑里那啥,关小黑屋吗? 可有个人形呆字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她就那么沉默着埋头吃吃吃,直到一碗米饭吃完才想起自己忘了夹菜。再抬头,发现郝家三人都在用奇妙的眼神看着她,郝君裔甚至张嘴含着半口米,忘了嚼。 “嗯……”端竹无辜地环顾那六只眼睛,放下碗,摆平筷子,笑。 郝君裔匆忙吞掉嘴里的东西,不可思议地问:“丸子,你喜欢吃白饭的吗?” 端竹笑得灿若桃花,却回答:“我忘记夹菜了。” 邝水瑺本来被端竹惊得不行,但一听郝君裔口无遮拦地把端竹叫成丸子,急忙插口圆场,“小裔,不礼貌,哪儿能人家像什么你就叫人家什么。” 郝连事和郝君裔难得默契地一齐发了个不雅的声音:噗…… …… 中午照例是午睡,郝家人就像都是从不睡觉会死星来的一样,每天与枕头的缠绵要超过正常人许多。郝连事因为公务繁忙,中午只睡了不到五十分钟就被电话催走了,可邝水瑺还在睡。郝连事临出门的时候,郝君承郝君袭兄妹俩刚好同车返回,一个个打着哈欠朝父亲问过好,便都上楼回到各自房里去呼呼。 端竹对睡觉没有很大的热情,郝君裔告诉她如果睡不着就到临着卧房的书房去看书,上网,看电视,总之爱干什么干什么,仅要不打钉子不砸墙就行。端竹说既然大家都午睡,那她也午睡。砸砸嘴,郝君裔没说啥,只摸摸她的头,让凡事不要勉强,勉强没幸福。 郝连事一家住的的房子很大,三层一露一窖,前后院,一口井,两个门,典型是战后收缴的法式大洋房。前后院里种满了植物,爬墙虎、九里香、宝荆花三者合力将围院铁栏缠得密不透风,端竹从楼上看下去,只能看到一片绿油油的叶墙上开了些黄橙橙或紫嫣嫣的花。 冬天里的花?此时的端竹还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严寒和冰雪都没办法把它们压下去。 邝水瑺给端竹安排的房间就在郝君裔隔壁,原先是个空置的办公室,像这样的办公室,这栋大宅子里二楼一间,三楼一间,郝连事的在二楼,三楼这间因为没人用,便一直空着。 这间房子说是办公室,但其实算得了一个没有厨房的小一居,因为设计者将它设计成办公用途,所以办公区域比隔临的卧房要大上许多。由于打算让端竹久居,邝水瑺差人把它的主次调换,无需打墙,只要把书房盖成卧房,卧房改成书房即可。女人的智慧有时不可估量,设计师建议重新做一个书架摆到新书房里去,因为旧的这个太大了,会占了新书房一整面墙,邝水瑺不同意,她让人把旧书柜平移过去,结果一面墙的书柜拆开挪到曾经的卧房里,当作背景墙一样使用,居然分毫不差,美感与实用性倍增,令整个新书房又漫出一股书香味来。 郝家君字辈不是每天都会回到老宅里食宿的,为保全各自私生活起见,他们各有居所,但距离老宅均不超过三公里,可如果工作不是很忙,他们依然会尽量回家吃午饭,“顺便”睡个午觉。 有从小养成的习惯打底,大概再舒服的公寓别墅也比不上隐藏在半坡地上这座幽静的老宅睡得酣畅,于是回家午饭不是目的,午觉才是。也许有人会说,回自己家睡嘛,多好,反正也不远,何必非回父母家。可有一种需要必须被关注:晚上睡觉时有个人被自己搂着或搂着自己是件很惬意舒服的事情,因为时间长。可午觉就这么个把钟头,身边多个人真不是什么好事,自己一张床安安静静霸着睡最好,其他人一律退散,无论你有多爱她。 父母身体还好,也不算太老,这就是郝家君字辈三人最大的资本,想在哪儿吃在哪儿吃,想在哪儿睡在哪儿睡,任性自在没人管,不用掐着指头算父母还有多少日子。 下午郝君裔醒来的时候,已是将近四点,拉开窗帘往后院里看,邝水瑺和老管家正在岩桌旁教端竹如何立、坐、起、行。 倒霉孩子,我们受过的罪,你也得受一通……郝君裔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感叹,走进浴室洗脸洗澡,清醒完毕刚要走出房门,郝君袭却来了。 郝君袭进她的房间,从来不知道敲门,郝君裔少年时就曾被她免费参观过半场她与咪宝的床戏,之后几次三番抗议也无法改变郝君袭的恶习,或者说是刻意而为之却被伪装成习惯的恶趣味,于是只好作罢。 “老大,妈说今晚要去爷爷家吃晚饭,是真的吗?”郝君袭也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头发上还滴着水。但是她这副刚收到风的样子装得很不成功,因为邝水瑺一直在院子里,总不可能为了通知她在哪儿吃晚饭还特意从院子里用手机给三楼的她打电话吧? “你要不想去就说有公事好了,费不着那么像模像样地来问我,你以为我会帮你挡事?”咖啡,咖啡去哪儿了,“你见我那罐咖啡了吗?蓝盒子,上面缠着绿丝带。” 郝君袭走到藏在吧台下的小冰箱前,赤着脚踢了踢冰箱门,“上星期你自己放进去的。”郝君裔挠挠头,扯着自己的小辫子弯腰去取咖啡,“我只是担心你能不能把小朋友调教得能在爷爷奶奶面前不丢人而已。”两个老特务眼光都很毒,特别是胡敏,社交场上混了几十年,你摸摸鼻子她就能看出你心里在想什么。 郝君裔不认为自己有担心的必要,自顾拿出咖啡豆放进手工磨粉盒里,咯咯哒咯咯哒地磨,边磨边用眼角去瞄郝君袭,“老妈教着呢,估计再半小时就收工了。那孩子从小没人管,她外婆只教了些表面的东西,可她一板一眼地去落实,除了呆些,身上几乎没有坏毛病,反倒比一些被家长教咧巴了的孩子强,这叫可塑性。”素净的白纸总是比染泥的污纸易于作画,有些孩子受了太多不良影响,劣迹斑斑,又不愿听教导,脑子里乌七八糟的东西不少,教起来会令人觉得无力。 “四婶那张嘴呢?你打算怎么处理?平时对你已经冷嘲热讽了,现在加上端竹,我看她现在肯定在研究怎么把小朋友谑个白骨森森。”郝君袭坐到郝君裔床上,伸一个大大的懒腰,扑通,又像没睡够似地倒在了郝君裔未被叠起的散乱绒被上,郝君裔床上的趴趴熊被她抓了一只来蹂躏,捏捏爪子,捏捏肚子,最后干脆把它盖在自己脸上,跟自己天生的高鼻梁有仇似地用力往下按。 说起郝君裔的四婶,那是个失败到被狗嫌弃的人。除一张北大的博士文凭之外,哪儿哪儿都不适合进郝家门,可郝君裔的四叔也不知那天是不是吃堵了,居然在毕业典礼上对她一见钟情,于是就此成就了一段比艳照门还丑的丑事。 按说,北大不应该出些才女艺女秀女之类的吗?再不济,也得出些圣女烈女贞女嘛,怎么说也是文科状元济济的百年老校呢,咱国家丢不起这人哇。 可郝君裔的四嫂和啥女都不沾边,偏是比兰花姐姐还早的第一代国产极品女。今儿个谁谁谁单纯啦,明儿个谁谁谁幼稚啦,谁谁谁又对人生看不透啦,谁谁谁又背离了做人的原则啦,总之是跟她八竿子打得着的打不着的她也能管上一通,还美其名曰帮助别人看清生命的真谛。结果混得无论谁谁都能一眼分辨出她是吃饱了没事打孩子玩儿那型。偏也不知道是郝连思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两人结婚二十几年,只生出块叉烧来,一身是病,榆木脑袋,自以为是也就算了,还特别能离家出走。这不,自己的娃儿打不得,那就打别人的呗,于是郝家君字辈里就没剩哪个未被她染指的干净货,连罗丫丫看见她都绕道走,说是不想被她那一股子八婆味儿沾了身。 郝君裔本是君字辈里藏得最深的一个,平时能不露脸就不露脸,可就这样她四婶都能抓住她大龄未婚的事,每见都会她耳边念叨婚姻的好处,什么少年夫妻老来伴啊,多子多福啊,老病床前靠孝子啊……是以一逢此君,郝君裔心内便会生出万千感慨,恰如一江泔水向东流…… “端竹,这还真是个问题,那家伙呆得要命,不知道能不能招架得住。”郝君裔懒洋洋地咬着辫尾的黑水晶,眼看浓墨般的咖啡液慢慢滴进杯子里,“看来我真得亲自给她上堂政治课了,你去地下室把那本垫桌脚的书拿来。” 郝君袭问:“是那本古老哲人流传千古一臭万年的《反八三十六计》?那底下可垫着两本呢,拿错别怪我。” 郝君裔答:“废话,学这些个东西难道还看那本《论语》啊?” 143——咱—— 对一个成长在富裕与欲望中的人来说,钱,是数字,不是东西,而对一个成长在贫穷与孤独中的人来说,钱,是东西,不是数字。所以当邝水瑺对端竹说今后不用再担心钱的事了,她想买什么只要开口就好时,端竹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东西,一个大一点的骨灰盒。 殡仪馆伯伯送给端竹的骨灰缸太小,那年外婆的身体烧化后被炉膛车推出来,车板上那几块大些的骨块很难从骨灰缸口放进去。火葬场的工人给端竹一个碾盅,告诉端竹没有任何一具尸体从火化炉里推出来便是完完全全的一抔灰,多少会残留些骨块,这些骨块需要由家属动手碾碎,如果有家属害怕触及这些或不胜悲痛,可以加些钱,让火化工帮忙碾。端竹没钱,只好自己动手碾,碾到一半的时候哭晕过去,火化工看她也碾得差不多了,便干脆用锤子将最后一大块骨头敲小,替她一铲一铲装进骨灰缸中,拍醒她,告诉她可以带外婆回家了。直到现在,端竹外婆的骨灰缸摇起来还会叮当作响,端竹觉得,那是外婆在朝她抗议房子有些窄,活动不开筋骨,所以她一直盼着能赶快找到工作,赶紧给外婆换个大些的骨灰盒。 天刚黑下来的时候,罗丫丫放学了,因为要去曾祖父那儿吃晚饭,她索性让司机将她送到离曾祖父家比较近的二爷家,顺便抢一眼先看看虽然名义上不是,但实际上已经可以被称作她“表姐”的华端竹。 “郝君裔,你脑袋里什么时候能多一根女人的筋啊?”罗丫丫一进门就背着手走到郝君裔和端竹面前,站定,指着端竹,像模像样地开训——十六岁的女孩子,不是小大人,而真的就是个大人了,“明知道今晚要去老爷爷家你还不给华端竹准备礼服?” 郝君裔摸摸鼻子,看着比自己矮半头的少女,答:“穿校服不挺好吗?你看,你不也穿着校服?很美的嘛。” “你是真忘了还是装失忆?今天是老爷爷和老奶奶七十五年结婚纪念日!白石婚!全中国都没几个!我的礼服在车上,马上就去换,你们是打算出门了吧?我看你怎么办。”说完,罗丫丫接过司机递来的礼服夹,白了郝君裔一眼,轻车熟路地走向玄关边的衣帽间,关起门来。 在一旁的邝水瑺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一拍手,对郝君裔惊道:“呀!还真是忘了!今儿个农历十一月二七!” 郝君裔扶额,发出一声华丽丽的哀鸣:“惨了……” 郝耘摹与胡敏于一九三二年一月四日成婚,是年男三十,女二八。 从那时起,两人每年都会在阴历十一月二七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庆祝结婚纪念日,今天是他们携手生活七十四年后的又一个崭新开端,两位加起来足有二百零八岁却还能携手步林荫,共饮白兰地的老人发帖邀请了一众亲朋好友,打算当众表明各自对八十年橡树婚的渴望,并期待亲朋好友能够将最真挚的祝福亲自带到。 郝君裔对这种事一向不上心,而说实话,她对什么事都不上心,除了偶尔心血来潮的时候。以往爷爷奶奶的生日纪念日之类全得靠邝水瑺提醒,她才能无惊无险不丢人不跌份地平安渡过,可今年,邝水瑺一忘,她便将这档子事儿丢到了九霄云外,这会儿,就算驾孙猴子的筋斗云,恐怕也补不回来了。 “嗯……咪宝阿姨去年春节前给我买了套礼服……”端竹迟疑开口,有些为难地皱着眉,眼睛盯在地板上,像在想什么。郝君裔和邝水瑺瞪着眼一齐望向端竹,母女两个神情相似,颇有些抓住救命稻草的意味。“但我比去年春节长高了快一分米。”母女俩顿时瘫软,“可是裤腿当时修过,修裤腿的小姐说我还会长高,所以只把裤腿捻起来,没有剪掉。” 此消息甚为振奋人心,郝君裔当机立断,请出管家老太太,让她带上针线盒,嘱咐司机立刻赶往佳景,钱隶筠的眼光值得信赖,“我就不信活人还能让裤子勒死!” …… 林森柏这两年来苦心积虑掖着藏着不敢做的事,郝君裔不但大张旗鼓地做了,而且还做得明码标价。 她告诉端竹,虽然贵的东西不一定好,但好的东西就一定贵。她坐在加长林肯的车内沙发间,翘起二郎腿,半卧着身子靠在垫枕上,面对端竹,以管家老太太为例,举证道:“出了咱们郝家,以你吴奶奶的手艺,那肯定是时薪上千,懂吧?好东西,一定贵。你吴奶奶就是那么有才!有才得可以把四厘米的裤脚修成五厘米,拆线拆线再上线,六分钟,”郝君裔嘴说六,手摊五,掌心朝端竹,端竹当听数学课一样认真地听着,反手腰下想要去掏咪宝送她的笔记本,却发现自己穿的不是校服,只得素着耳朵继续听郝君裔胡侃,“B城换哪个师傅也做不到的,给他机器也做不到,因为这个活儿太细了。我小时候贪玩,爬墙头,玻璃渣子划破裤裆,回到家,你吴奶奶二话不说就扒了我的裤子让我去洗澡,”端竹觉得脸上一阵热,但她忍着不去捂脸,“你知道,小孩子洗澡都是冲一身湿就完,顶多三分钟,可等我洗完出来,裤子又是新的了!连我妈都没发现……” “小裔啊,你别喝那么多,”管家老太太一脸放弃地坐在郝君裔斜对面的沙发上,搂着端竹的肩,胖乎乎的手已经朝前伸出去无数次,却依旧没勇气去抢郝君裔的杯子,“一会儿到你爷爷那边还要喝呢。” “我小时候那会儿,爷爷还没到八十,”还没到八十……“爷爷手把手教我喝酒啊,白的红的黄的,刚开始奶奶很反对,因为她是回回,”她摊手,杯子里的伏特加在她掌间晃晃荡荡,“酒在古兰经里明禁三次,烟也是些可憎的东西,问题在,她只能引用古兰经了,懂吧?”郝君裔瞄一眼端竹,“她是社交一枝花,为工作,她烟酒已经变成习惯,没什么说服力,现在你给她带好酒回去,她更喜欢,什么为两辈子负责,她看开了,所以还是及时行乐,别管之后了。”郝君裔把裹着薄鹿皮靴的两只脚架到沙发扶手上,一手把着水晶酒壶,一手捏着卷烟,脑袋舒适地靠在倚枕上,饮饮吸吸之间,人民教师形象荡然无存。 端竹对郝君裔的失态早就习以为常,每天给她送饭的时候她就这副德行,懒懒的,晕乎乎的,面上似笑非笑,表情似醒未醒,修长的四肢摆在哪儿都有可能,别说现在郝君裔只是把脚架在沙发扶手上,她就是把脚架在她自己鼻子上端竹也觉得不错,不错,挺好,挺漂亮的,长个高鼻梁还能搁脚用……这就应了那句老话:情人眼里出西施,西施当众抠鼻屎。 车子快到郝耘摹的宅子时,管家老太太帮郝君裔倒了杯冰水,郝君裔一口把冰水喝干,挖出杯子里的冰块放到额头上,端竹不明白她想干什么,只得愣愣看着。老太太拾掇完郝君裔,掉过头就来拾掇端竹。端竹的黑色娃娃领衬衣不需要领饰,但老太太有她自己一套对礼服的独特见解,她认为小孩子要想在正式场合表现得成熟稳重些,就必须于领饰上下功夫,所以她给端竹系了个小小的白色领结。 端竹这身衣服是咪宝为了搭配林森柏的趣味给她置备的。林森柏喜欢传统的外黑内白,咪宝非要跟她对着干才开心,于是让端竹来个反色,也就是外白内黑。林森柏喜欢绸面的衣服,咪宝就给端竹弄了身绒面的,绒面的天际白。 要说端竹吧,其实是个挺漂亮的孩子,头也不是真的大,你给她顶棒球帽就会发现她的头并没大得需要用上最后那格扣口。她之所以会显得头大,是因为肩膀窄,这种劣势可以也用两种方法补救,一种是像咪宝那样将头发蓄长,烫成大波浪,用蓬松的头发将脑袋衬小,另一种是穿稍微带点儿垫肩的衣服,或者穿料子较硬的直肩外套。 端竹这个年龄肯定是不能留咪宝那种风骚大波浪的,但如郝君裔所说,咪宝的眼光值得信赖,她给端竹买的礼服由于使用绒料,质地相比其他绸丝麻棉之类的要硬实许多。端竹穿上它后,肩部线条被拉伸,头与肩的比例显得刚刚好,远远看去,整就是一小版的苏菲玛索,除了她的脸不如苏菲玛索长,鼻梁不如苏菲玛索高,胸不如苏菲玛索大,以外。 “到了屋里你跟着我也行,自己逛也行,如果有人对你不礼貌,你就用我教你的方法谑回去好了,不用给我面子。”车门被拉开时,郝君裔告诉端竹。端竹听话地点点头,跟着她钻出车外。“记住,现在你就代表我。从前你可以随意示弱,但现在,你要敢给我跌份我就把你那颗丸子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端竹闻言一愣。 郝君裔的背影很直,一身由骑师服改款的时装将她衬得极其标致。她转过了头来,端竹发现她脸上已没有了在车厢里时揉着眼睛像快要睡着似的微醺睡意,取而代之的是秃鹫般锐利的眼神和近乎冰冷的神情,端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好在有管家老太太在旁解释道:“郝老先生不喜欢浑浑噩噩呆呆傻傻的人,他认为那种人都是没用的废物,你的心思要好好藏起来,因为他会把你的小心思拿出来取笑。” 郝君裔抓起端竹的手腕,边走边说:“这是你头一次见他,嘴炮打不赢也正常,你可以沉默,却不能示弱。” 144——也—— 端竹再见到罗丫丫时,罗丫丫已经换了身上黑下棕的小礼服,制式与校服异曲同工,但可以看出料子很好。罗丫丫瞧端竹来了,也不打招呼,只是朝端竹使了个眼色,她身边站着许多态度傲慢的少年人,他们看向端竹时,甚至连脑袋也懒得动,只是斜着眼角。端竹从没见过真正的纨绔子弟,看他们身上穿着的华丽行头,还以为他们在演英语课上介绍的意大利歌剧。 出于礼貌考虑,端竹准备到罗丫丫那儿去,说你好也行,说天气好也行,总之,她们同学一场,她要是也目不斜视地从罗丫丫身边走过,就有点儿太不合规矩了,外婆说,不管别人怎么做,关键是自己要做到本分。 可她的脚刚侧着挪出一小步,郝君裔便拉住了她,清清嗓子,瞥她一眼,却不说话。有服务生端来饮品,郝君裔拿了两杯调味烈酒,一杯自己喝,一杯给端竹。 “喝酒不好吧……”端竹一闻那杯子里的味道就想吐,不过也难怪她,六十五度的伏特加王即使以一比一的比例兑过橙汁,酒精味也不会明显减少。 “学着喝,光会读书是没用的,”郝君裔依旧冷着脸,与平时那位笑眯眯的数学老师判若两人,“爷爷喜欢人喝得一身酒气却还能保持清醒着与他谈话,如果能给她留下好印象,你今后的路就好走了。” 好奇怪的人……好奇怪的世界……现在的端竹,是这样认为的。 幼稚,想把人弄得表里不一也用不着这么装腔作势——但后来的端竹,是这样认为的。 之前之后,时间只差一年。 郝耘摹的家很大,上百人来往在一楼大厅里地方还嫌得很宽裕,端竹环顾四周,明亮的灯光下仿佛除了一群群衣着光鲜的人再没有其他的东西。邝水瑺在远处,和几位太太坐在一起,太太们手里都拿着酒杯,但邝水瑺没有,她手里是个透明的长颈水杯,里面是透明的液体。郝君裔带端竹走向邝水瑺,端竹感觉那一路长得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 “妈,伯母,四婶。”郝君裔礼貌地朝一桌人点点头,邝水瑺笑着站起来,牵住端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端竹啊,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大婶婆。”她手引一位看起来很强势,但目光和善的红衣太太,端竹立刻甜着小嘴问好,对方笑着应好,从手袋里拿出个红包,硬塞到端竹手里。邝水瑺又引端竹看向一位无论在哪方面都与老母鸡有极高相似度的大花旗袍太太,“这位是四婶婆。” 下午郝君裔给端竹上了一课,防的就是这位四婶婆,果不其然,端竹还没来得及向她表示敬意,她已经先行将晚辈心目中自己的高大形象彻底摧毁,“哟!这就是端竹啊!哎呀哎呀,不错不错,长得真俊啊!当父母的怎么就忍心把这么好一个孩子给丢了呢?要是我,搂在怀里疼都来不及啦。”她握住端竹的右手,俯下过身来与端竹近距离对视,端竹被她冰凉的手心和手心里津津的汗液浸得浑身发冷,情不自禁地端起自己的酒杯,咕嘟灌下去一大口,“端竹你可真是走运,穷鬼的命进了财神爷的盘,也不枉你当孤儿了,对吧?多少人想都想不来啊!” 端竹其实并不介意别人说自己是孤儿,因为她根本不是孤儿,她还有个爸爸,他的存在能够在最大程度上降低端竹对“血亲”的依恋,所以就端竹本意而言,她不愿意做反驳,她宁愿笑着笑着,混过去就好。可郝君裔下午时当她面一而再再而三翻来覆去反复强调的话犹在她耳边,她只好也禀起一脸笑容,眼睛眯在母鸡婶婆鼻梁上,按着《反八三十六计》上说逐条落实。 反八第一计,顺水推舟。“四婶婆好,谢谢四婶婆关心,我也觉得当孤儿不错。”按着八婆说的话说,让八婆失去欣赏你伤心表情的八卦原动力,顺便降低她的敌意。 反八第二计,彼道还彼身。“可如果您的孩子也是孤儿的话,我相信他们的运气一定比我好。”她说你啥你都可以琢磨琢磨,把她说的话处理一下,打个包再给她丢回去。 反八第三计,针砭时弊。“对了,我听说您的小儿子去年夏天中考不怎么得利,现在不知在哪所高中就读?”八婆也有心头肉,拿出来随便八八,一八一个准。 反八第四计,聊表关心。“我也知道老蚌含珠不容易,您都快五十的人了,儿子才这么一点大,确实够让人操心的。”她替你操心,你当然也要替她操心,礼尚往来方为待客之道。 反八第五计,畅想未来。“听说现在B城让高中划分数线了,分数线以下的不管交多少赞助费都没办法弄到学籍,唉,要真是这样的话,可就苦了您家少爷了,小小年纪要背负着借读生的名义读书,一定会被同学笑话的。万一今后再考不上大学,前途似乎会比较渺茫。”八婆的后半生指望啥?还不就孩子吗?孩子不出息,她脸上就是涂几层蜡也出不了光。 反八第六计,水戏鸳鸯。“啊,是了,四婶婆,我想问您个事儿,我今天中午看杂志,杂志上说,外国权威科学机构研究结果表明,体态臃肿的中年女性,丈夫出轨几率高于百分之八十五,我问郝君裔来着,可她说她不知道,她没到那岁数,也没结婚,奶奶又太瘦,大婶婆也瘦,我觉得问您正合适,当然,如果您不方便说的话……” 端竹这辈子头回一口气说那么大串话,说着说着,口就渴了,汩汩再喝掉两口酒,她刚准备按着古老哲人编创的教材继续说下去,两只手突然按到了她的肩上,她回头,看见郝君裔眯着眼硬要抿直嘴角的样子。 “端竹,这种事情小孩子不要管,”郝君裔说着埋怨的话,却用着放任的口吻,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她极度乐见她四婶的气得红里透黑的脸,“四婶,她初来乍到,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您可多包涵。” “八婆”噌一下站起身,看样子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可端竹还在面色自然地往肚里灌酒汤,郝君裔捏着端竹的肩膀,阴森森地歪着脑袋朝她笑,她说什么也不好太失态,事情是因她而起的,她若压不下去,输给个听说家底一穷二白平时木讷得一天也说不了两句话的孩子,她这几十年也就算白活了,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要把端竹千刀万剐的念头,阴阳怪气地抬起扶在腰眼的手,摸着嘴角,干笑道:“君裔,瞧你说哪儿去了,四婶怎么会跟个克父母的孤儿计较呢?你想,四婶儿我多贵的身子,要是被她个贱命贼儿,野草柴根……” “骂起来了?” 端竹听见个苍老的声音,连忙转头去看,郝君裔笑着拍拍她,身形从她背后让开去。 “爸……”同桌中老年妇女们纷纷起身。 说话的是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拄着拐杖,长寿眉,山羊胡,一袭绸制的素青长袍,像极了电视里常常出现的寿星公。他的背有些弓了,腰却还很直,郝君裔要去扶他,他还有推拒的意思,郝君裔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又将视线摆回方寸桌面之上。 端竹看着他,忽然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她仿佛看到了六七十年后的郝君裔,因为那副五官长得实在太像,简直就是用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只不过一个还没大用,崭新着,一个已经用了一个多世纪,陈旧了。 “我刚在这里站着,听小竹子说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嘛,反倒是你啊,惠淑,”老人抽口烟,有些失望地摇摇头,悠悠几丝白烟从鼻间逸出,“在郝家学了几十年,你还是上不得台面,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让你进郝家这扇门。” 依照郝君裔之前提醒,老人说话时端竹一直留心着他的表情。 她发现老人虽然年已过百,但眼内不像平常老人那般浑浊,一镜明湖似的眸子很容易让人想起郝君裔,平时看,它只是像外国人的眼睛那样深陷在眼窝里,可一旦它眯起来,样子便像极了秃鹫的眼睛。这虽然听起来有些恐怖,然而在正常人类中要找出一双与其相似的眼睛并不难,臭名昭着的纳粹首领希特勒那双被誉为“恶魔之目”的眼睛就是其中典范。 老人的精神可谓之矍铄,牙齿洁白整齐,没有一颗缺损,应该是从年少起就注重养生的,胡须长势一致,随着下巴的形状微微上翘,眉线均匀无断,眉毛长而不乱。端竹下巴搁在椅背上,想要摸摸他垂至颧骨上方的白眉,但也知道这样做不太礼貌,于是她只静静看着,直到老人慢慢转过头来,伸出劲松枝干般苍老的手,用手背拍了拍她的额头,“叫老爷爷了没有哇?小竹子。想摸我的眉毛就先叫声‘老爷爷’让我高兴高兴。” 端竹簌地瞪大了眼睛,人生中头一次对“人心”这样东西产生好奇,也终于相信“人老精鬼老灵”这句话不是古人杜撰出来吓小孩用的。 145——不—— 每年临近春节时,各企事业单位都会忙得昏头转向,源通地产内部自然也不能免俗。林森柏今年因为一个大工程出了质量问题,忙得连礼单都没时间看,成天到晚地坐在公司里免费处理纠纷。 说起来,他们这些个开发商也挺可怜的,房屋质量出问题他们有一定的责任,但撑死了是个监管不力,就算质监质检的人24小时呆在工地上巡视监督,该出问题的地方还是一样也跑不了。问题楼盘是零六年初完工的,从打桩阶段一始源通便与承包工程的建筑公司多次就房屋质量问题进行交涉。建筑公司面上说要翻修翻整,但每次都是说了就过,有时被源通逼得紧了,就干脆停工,气得林森柏几次要换承包商,可最后都被同事劝下,原因是时间不等人,如果不能在合同规定的最后期限前交房,源通便有可能面临巨额索赔或大宗堂面官司,林森柏无奈之下唯有作罢,只是让质检部的人盯得紧一些,千万别出那种屋顶塌下来砸死一家人的大事故就好。 跟着零五零六年的风,零七年房地产形势依旧被业内外看好。源通的房子在景观和户型设计上一贯做得不错,容积率相对合理,质量上也没闹过什么负面新闻,所以问题楼盘尚未进入现房销售阶段已被预定过半,封顶后即使抬升了售价,但也一样不愁卖,林森柏赚得钵满盆盈的同时,逐渐忘了建筑公司给她带来的坏心情,转而将目光投向了几块待处理的闲置土地和几栋早先廉价收来的烂尾楼。 然而世事就是那么公平得令人想哭,零七年一始,林森柏还没来得及查查自己名下又多了多少流动资金,几家收到钥匙正在搞装修的业主便找上门来,要求源通的人去看看他们那糟糕的墙,按业主们的原话说,就是“用豆腐砌的墙也比你们的结实”。 时至今日,林森柏在房地产这行已经待满八年,怎样壮观的豆腐渣工程也见过,那几栋公寓楼封顶时她亲自带着质检的人在工地上转了三天,自问那些墙并没有业主们说的那么差劲,也就是砖不大好,用锤子一敲就能把水泥钉捅进去一厘米而已,无伤大雅,请市里质检所的人来查,也说各项硬指标都达到了国家标准。于是探究业主们不满的根本原因,大抵还是目前随全民批斗房地产开发商的革命大潮,装修公司工人特别喜欢把自己手艺糙的责任埋怨给开发商,搞装修的时候一个个都像建筑专家一样满嘴跑舌头,这儿不好,那儿不好地说上半天,连手抖腻子刮不平都要啐开发商几句过瘾,业主们几十上百万买的房子,哪能容人随意玷污,这才有了业主唧唧歪歪找上门来的事。 按源通往年做法,这种事都是由客户服务部投诉处理科的人去倒扯的,顶多提交到部门经理处已经不得了,在到达总经理层级前将问题处理好乃是客服部的份内,既然总经理都可以不管的事,就更别说让林森柏一个平时只一门心思琢磨资本运作的董事局主席来坐镇了。可今年问题出得有些诡异,林森柏看了报告后直觉不是惯性事件,别的楼盘一梯几十户有两三户上门来闹就算多的了,这个楼盘却不知是业主间联系紧密,还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挑拨,居然一连两星期天天收获十几封投诉信,投诉的都是些凤毛麟角的毛病和一些莫须有的问题,搞得好好几栋楼一时间像是处处墙体空鼓空裂,每层楼板间都出现了贯穿性裂缝那般。 一月三十日正午十二点,林森柏刚从工地回来,办公桌上又多了几封客服部递来的投诉信,气得她午饭都没心情吃,干盯着业主名录,眼里像要喷出火来。 “说什么墙烂,连空调都挂不住,我COW!明明是他们钉子钻歪了!我一只笔插进去,笔头向下倾斜三十度!就他妈这种装空调的水平,能不掉吗?什么破事都埋怨开发商,还让不让我活了?!” 苏喻卿把瓶装鲜奶交到林森柏手里,指望能用冰镇牛奶压住她的火气,可林森柏并不是真的有火,她只是觉得憋屈,所以才能飙得起来,要赶上她真生气,人就蔫儿了,压根不用冰镇她,因为她本身就是一块冰,这点,没有人比正与林森柏处在冷战阶段的咪宝更了解。 “你明知道没问题,干脆把事情交给客服处理就好,再不行,还有经理们嘛,何必自己去查呢?动气劳神的,一星期就瘦了一大圈,你自己照镜子看看你的眼睛,都熬出血丝了,再这样下去,楼没垮你倒垮了。” 苏喻卿这几天看林森柏,越看越不对劲,虽然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但还是可以感觉到她并不是单纯地因为工作而焦躁。 早几年有回建筑工地上出过场大意外,由于一个工人的误操作,导致焊接用的氧液化气罐从高空坠落,爆炸造成一死两伤。开发商最怕的就是这档子晦气事儿,就算明知道是肇事工人的责任,林森柏也无论过往地当即拍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把事情压下来,特别是在媒体面前压下来。当时因为公司刚成立没多长时间,客服部公关科尚未成型,各种紧急情况预案只能按已成熟的既定处理流程走。而在正常情况下,开发商能做的也就是发点儿抚恤金,派人疏导工人的整体情绪,提醒建筑公司锁紧工人口风,却并不包括全面封锁消息,于是那几天,林森柏一夜一夜地研究公关危机处理案例,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陷入了一种高度紧张的对抗状态,可就这样,当时的她看起来也没现在这般焦躁,天天愁眉不展,人前动不动就将一把明火烧上了天,人后却又会在办公室里或坐立不安地看着窗外,或愣愣对着手机发两小时呆,且每每出现这两种状态之后就会因一点点小事而暴跳如雷,有时甚至严重到能让早已习惯了她坏脾气的苏喻卿也觉得无所适从。 “那群饭桶,我要是放心把工作交给他们,公司早被人挤兑破产了,好在是客服那些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在饭堂叫啊,否则直到现在他们也不会把这种重大异常呈交上来的。”林森柏又开始看着手机发呆,口气明显缓了下来,但苏喻卿唯恐她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赶紧给她条发泄渠道让她再火一把,省得两小时后她又召集客服上来开会,害全公司人晚上七点也不敢下班。 “这只能说明公司的管理机制有问题,或者说明你的高压政策令人无法全面发挥,要知道,那些饭桶都是你亲自挑的,饭桶之下的饭桶是由你挑的饭桶挑的,否认他们就是否认你自己。”这么说应该可以了吧?苏喻卿想。平时要是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指责林森柏,她可是会奋起反击的,因为这些话里有不够周密的逻辑和一个任何公司也无法完美解决的问题,林森柏一向反感这种因不推果和鸡蛋里挑骨头的指责,每遇,必会举出种种论据推翻对方结论,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绝不会,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服软地说出“也许吧……”这种话来! 苏喻卿不可置信地走到林森柏面前,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林森柏,你该不会是病了吧?一副元气大伤的样子,要不要我一会儿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只是最近睡不着而已,没事,一会儿再有投诉信过来你就扫描发我邮箱里,我回家吃点药睡一觉,明天应该会好。”说着,林森柏站起身,摇晃着走出了办公室。 她走了,苏喻卿便没理由再留在她办公室里,抬腿刚要离开,视线却被脚边垃圾桶里的一个粉红色物体吸引,她蹲下身去仔细瞧,原来是今早她买给林森柏当早餐的西饼包装盒,取出,打开来,里面六种糕点一样未动,非但如此,那盒子下面还压着个黑红相间的便当盒,她一眼就认出那是昨晚后勤给林森柏送来的晚饭,此时,里面的饭菜整整齐齐,就连插在束带里的一次性筷子也是原封不动。 难怪今天早上林森柏会在看文件时不停干呕,苏喻卿恍然大悟。之-梦-整-理 连续多日不吃不睡,就是个铁打的人胃也得坏了。 …… “钱小筠,我回来了。” 林森柏已经习惯回到家就马上对卧室里的钱小筠报告。 钱小筠总是沉默的,响亮的回声不断盘旋在空荡天井里,倒也显得挺温馨,因为到了最后,那回声缩短为末尾的三个字,就像屋子里有个人在问,“回来了?” 换鞋的时候,林森柏突然觉得一阵眩晕,她敏捷地扶住鞋柜,这才免于一摔,可胃里火烧火燎的痉挛感愈发明显,她捂住嘴,却还是抵不住胃酸上涌,几滴清澈液体从她指缝间渗出,滴落地面,她居然还有闲工夫想象它们像动画片里浓硫酸滴落地面时冒起青烟的样子。 可是她也只能想那么多了,因为下一秒她已昏倒在地。 146——玩—— 由于底子好,林森柏并没有熬到陈尸家中那份上。她在昏迷八个小时后自动醒来,这时天已经全黑了。 在冰凉大理石地板上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使得她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她咬着牙握紧拳头,打算从唯一能动的手开始,一点点将肌肉放松。她想,如果能翻过身,就可以用手去揉捏腿部的肌肉了吧……因为是背面朝天的,若是勉强腿上的肌肉,只会造成抽筋。 过了快有二十分钟,她终于能站起来,但全身上下抖得不成样子——室外零下四度,没人在她下班前替她打开采暖的中央空调,靠着良好的门窗密封和早晨的余温,室内才勉强维持在零上八度,没把她在昏迷中冻死就不错了,她该抽个时间去庙里捐它十几二十万香油钱还神的。 “钱小筠,你冷就自己盖被子,我先去洗澡了。”林森柏一头扎进浴室,站在花洒下,衣服都来不及脱便拧开热水龙头,打算先让稍高的水温冲去一身冰凉,然后再考虑宽衣解带的事。 钱小筠靠着咪宝的枕头,乖乖坐在床上。它在等林森柏出来。 可是它等啊等啊,林森柏就是不出来。夜里两点,它困了,所以它孤独地睡着了,它不知道林森柏是几时爬上床的,也没听见林森柏高烧中说的胡话,它在梦里遇见一只白色的大泰迪熊,它和它在漫天花瓣中手拉手转圈圈跳小熊舞,春心荡漾得像尼加拉瓜大瀑布。 林森柏在浴室中的第二次晕倒直接导致她肺炎入院,120来接她的时候问她家人联系方式,只剩说话力气的她大言不惭道:这点小病死不了,治好就行,不要管什么家人不家人。 可医药费是个问题,她无力起身,又不能直接说出家里保险箱密码,告诉120的医生钱就在里头,拿个一两万的她不疼不痒;她也不能把信用卡直接给医生,因为国内信用机制堪忧,她哪张卡的透支额度都不是小数目,风险比说保险箱密码还大;她不想打电话给父母,她怕他们担心;她更不想打电话给咪宝,因为两人冷战期间她拒咪宝不见,拒咪宝电话不接,这副全然拒绝的姿态已经令咪宝不再试图联络她,现在如果她掉回头让咪宝来当佣人,无论如何不合情理,当然,面子也放不下来……于是她只能让医院通知苏喻卿。 苏喻卿院方通知的时候虽然有些意外,但一点儿也没感到吃惊,她单看林森柏的状态就知道林森柏得出问题,只没料到林森柏会选择她来处理这件事。 一月三十一日下午四点,她见到林森柏的时候,林森柏正舒舒服服地睡着,穿着病号服的身体藏在白色棉被里,令她看起来像只刚被大雪压死的小白老鼠。医生说,因为林森柏自救及时,肺炎不算很严重,但那是相对她的胃炎而言。苏喻卿很欣赏医生的这种幽默,她差点就因欣赏而赏医生一个耳光。 她在林森柏床前坐了半天加一夜,期间眼看着林森柏苍白的脸颊由于退烧针失效渐渐烧红,耳朵里不断钻进模糊的声音,咸意淫,咸意淫…… 二月一日早晨,林森柏醒了,眼睛一睁开便炯炯有神地放着绿光,她清清楚楚地说:“粥。”苏喻卿立刻掏出手机替她叫外卖。林森柏喝粥时很狼狈,高烧烧得她味觉失调,每一口下去只晓得咸,不晓得香,粥烫,苏喻卿要吹凉了喂她,她死活不让,坚持用她那只颤颤巍巍的爪子捏着汤匙往自己嘴里送粥。 粥喝一半,林森柏问:“没有别人来过吧?” 苏喻卿说:“没有,你没通知别人,别人怎么知道你生病了?” “没有就好……”林森柏如此回答,可苏喻卿明明从她脸上看出了失望。 是因为那个“咸意淫”吧?苏喻卿想了想,觉得只有这么一个可能。她摇摇头,不由苦笑,可她在林森柏身边默默守了八年,早知会有今天。 八年之中,她看着林森柏从纯情少女变成花心萝卜,再从花心萝卜变成黄心胡萝卜。 她知道林森柏烧迷糊时喊的不是咸意淫,而是钱隶筠,她当然也知道这个钱隶筠就是师家会馆里的妈妈桑,她只不知道林森柏是真心爱着这个钱隶筠的。 这么花的人,怎么还会对个妈妈桑上心呢? 她自认是个外人,看不清。但她不晓得这个问题就连那个“内人”都不相信。 “守着我一定很累吧?你快回去休息,我会打电话通知人事放你假的。今天一号对吗?昨天算你加二十四小时班,医药费等我出院了一定还给你。”林森柏喝完粥便打算揭被下床去上厕所,苏喻卿还没伸直要去扶她的手,她已毫不犹豫地开口拒绝,“不用,我行的。” 于是苏喻卿眼睁睁地看她扑通跌倒在床前,又眼睁睁地看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撞撞跌跌贴到墙上,扶着墙根一路摸进病房附带的洗手间,关门之前林森柏朝她虚虚笑道:“我就是喜欢你这种绝对服从的秘书脾气,过完年回来我给你涨工资,涨到副总级别,只要你不跳槽,往后每三年你的工资会酌情往上涨一些,至于涨多少,看公司业绩。” 苏喻卿挂着职业笑容说谢谢,心已经飞到了那扇薄薄的板门前,它想跟着林森柏的脚步往里去,林森柏却咣当一下合起门页,把它夹碎在门板与门框之间,血肉洒落一地。 林森柏终究不懂,为什么苏喻卿在任职八年中从未计较过待遇,可苏喻卿说:“我并不指望你会懂。” 十点过,医生给林森柏做完检查,让她吞了些抗胃酸的药。林森柏问医生她能不能出院,医生把体温计递到她面前,“三十八度九,你现在出院,我包你十二小时内会再被送回来,何苦折腾120呢?他们很忙的。” “我没烧那么高吧?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林森柏靠坐在床上习惯性地挠头,唇上被高烧燎起的火泡被热粥烫得发红发亮,像是随时都会爆炸一样。 老医生估计是听多了病人这种逞强的话,哗啦哗啦翻病历的同时言语里不见多少关心,反倒有几分戏谑,“持续高烧会令人失敏,你现在这状态就是烧到四十也跟玩儿似的。小姑娘,安心躺着打几天消炎针吧,肺炎不是闹着玩儿的,搞不好就出人命,再说你胃炎也不轻,今后操劳动气的事能免则免。年纪轻轻的,日子还长,胃坏了可就吃什么都不香了。” 林森柏这两天光蒙头蒙脑睡大觉来着,她估摸着自己烧得严重呼吸困难可能是得了肺炎,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顺便得了胃炎,吃惊之余,她那颗从小到大都强壮无比的好奇心上蹿下跳,于是她干脆借机向医生学点儿东西,“请问你们是用什么方法检查出我有胃炎的?检查胃病不一般是胃镜活检钡餐?”她都睡着了怎么做这些个检查?老医生该不会是性病梅毒狐臭鸡眼的生意做不好趁机忽悠她赚钱呢吧? “血清和胃液分析都可以对胃炎做出倾向性判断,”老医生不胜其扰地瞄了她一眼,似乎很奇怪她哪儿来那么好精神关注这些个专业问题,“再者说,你的呕吐物带血,自己不知道吗?” 林森柏被吓一激灵,立马下定决心全力配合医生工作,“医生,针啊药啊什么的,您千万别客气,尽管往我身上招呼,钱不是问题,痛不在话下,只要能让我的胃不出血,一切都听您的,我可怕死肚子疼的感觉了,一次两次痛不欲生,要是变成习惯性那我还不如趁早找个东南枝自挂了事呢。” 她一贫,医生笑了,苏喻卿也笑了,笑完,医生轻松地离开了,苏喻卿固执地留下了。 林森柏虽然感觉不到自己在发烧,但发烧带给她的影响显而易见,清醒不足三小时,她又迷迷糊糊对着电视睡死过去。由于嘴上有燎泡,躲避疼痛的生物本能令她尽量不闭合双唇,等苏喻卿发现她睡着时,她的口水早流进了病号服领口里,而她还像个痴呆症患者似地继续她未了的“拔丝”大业。 “喜欢你的都是些蠢驴,但愿我不是最蠢也不是最犟的那只。”苏喻卿从床头柜上抽了张医用湿巾,解开林森柏领口的两颗扣子,替她擦掉那些有损形象有伤大雅有碍观瞻的液体,然后将她的病床调平,替她盖好被子。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高跟鞋踏地声,林森柏抗议地砸砸嘴,两瓣唇由于皮肤的湿润自然地合到一起。可那双高跟鞋的主人像是无头苍蝇找不到路似地硬是在门前行过来踏过去,稍显尖锐的噪音令林森柏皱眉的同时也抿起了嘴。 苏喻卿怕她挤破唇间的燎泡,想用手去分开她的嘴,可在扯动的同时又发觉那些燎泡因为缺少润滑而与上唇表皮粘连在一起,护士收走了蘸水用的棉花棒,医用湿巾含有消毒液会令皮肤更加干燥,无奈之下,苏喻卿为自己的私心找着了一个最好的借口——她俯下身子,轻轻吻住林森柏,用湿润的舌尖慢慢划开了林森柏的唇瓣。 积欲如钱塘江大潮,翻涌而至,她明知这个吻的任务已经完成,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加深它,病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她以为是来给林森柏换点滴的护士,于是不慌不忙地直起身子,随后她发现不是,不是护士,虽然那人穿了一身不事张扬的素白,与夜里在灯红酒绿中她所见到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但她一眼就能认出那个不但被林森柏挂在嘴边,更被林森柏放在心上的女人,钱隶筠。 147——这—— 与林森柏冷战期间,咪宝无数次想过要放弃,不是放弃林森柏,而是放弃自己的尊严,好好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给林森柏听。可是她真的受不了林森柏对她的不信任,所以即使打电话给林森柏或与林森柏见面时,她也不想对这种事做解释。 已经说过无数遍了吧?林森柏还在怀疑什么呢?这种事情有什么可怀疑的? 她和郝君裔之间并没有什么值得再在一起的理由,连林森柏她都不准备再爱下去了,她还有什么能力去爱郝君裔? 前一段与林森柏一起请端竹吃饭的时候,林森柏还说了句很过分的话:“如果不是还喜欢她,你为什么不解释呢?” 神经病,这种问题,难道是解释了就能被相信的吗?难道不是越描越黑的吗?只有傻女人才会去做那种事。 被当做撒谎的解释,最终结果便是伤人伤己。 冷战之初,因为担心林森柏,她会偶尔打个电话过去看看林森柏是不是还活着,活得好不好,可是林森柏告诉她,如果不是解释的话,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既不要再打电话,也暂时别再见面了,林森柏说她很忙,也需要一点时间冷静下来。 林森柏对她自己的脾气真是毫无了解,她是那种闷气越发越大的人,怎么可能会冷静下来?她如果能冷静下来,为什么不想想过去,想想两人相处的日子,想想在过去那些日子里一起享受过的快乐? 所以说,跟这种人再耗下去,也没有前途,还不如就这样结束的好,毕竟这种连信任也没有的恋爱关系,到头一定两败俱伤,更何况现在家里一天比一天逼得紧,母亲和哥哥成天用父亲被她气病的借口要挟她快点结婚,说实话,在两面夹逼的情况下,她真有些熬不下去了。 某天她看着休息室的天花板,自言自语。 “会疯吧?再这么继续的话……”把瓶子里喝剩一半的酒倒进吞杯里,每倒满一杯,便换一种说法:“不继续,继续,不继续……” “不继续,继续……不继续。”最后一杯,喝掉,一滴不剩。 “林森柏,我们分……” “分……” “分……” 她吸气,呼气,吸气,呼气,重复,重复,再重复,但停在嘴边的,依旧只有那个无法被拉长音节的“分”字。挥落桌面上的杯子和瓶子,抽纸,按住眼角,她可不想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把妆弄花。然而,用过睫毛膏的人都知道,防水睫毛膏对某些液体永远失效,这次,她同样是慢了,妆已经花了,因为在她喊出林森柏名字的同时,那种会把工作妆弄花的液体早已流到了她的耳边。 无奈,补妆吧。 完美的补妆不是缺哪儿补哪儿,而是把妆彻底卸掉,重新来一遍。包厢有小妈妈在看着,外场有领班在轮守,咪宝不赶时间,当然怎么完美怎么来。 在洗手间里卸了妆,她抬起湿漉漉的眼,又看见一张干干净净的脸。可是马上就要三十二岁的人,再干净,也只能是海水下沉淀着的沙子,与那些随意摆在玻璃罐子里晶莹剔透的彩色塑料冰比,已然自愧不如,更别提像林森柏那种焕发着自然光芒的钻石。苦笑一声,她拿起挂在镜子边的毛巾。 细腻绒毛在脸上揉搓时,她的眼睛不自觉地看向撑在洗手台上的左手。 倒也是,她撑在洗手台边的左手上有个特别值得炫耀的物件,那是她能够把妈妈桑当作一项工作正常走下去的动力。虽然这个动力有些牵强,也有些不如意,可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擅自把林森柏当成挡箭牌,用了那么多年。 ——你有老板了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可以列入你的考虑对象吗? 这是她从业四年来被客人问得最多的一句话。 ——嗯。有了,是个很可爱的人。 这是她从业四年来在工作场合除了“晚上好”和“欢迎再次光临”之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在风月场上,把爱慕对象形容成“很可爱”的人,恐怕是拒绝求爱的最有效手段了。 性感,温柔,体贴,善良,美丽……都是能够被取代的,因为有约定俗成的标准。 唯独当一个人认为自己所爱的人“可爱”时,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可谓凌驾诸多标准之上,甚至可以被认为是自愿脱离理性客观的角度,宁愿以全然主观的态度去评价这个被自己爱着的人。 认真爱过的人都会明白的吧? 至少咪宝是这样以为的。 再看一眼食指上的钻戒,她侧靠在幕墙上,慢慢顺着淋浴室的隔断玻璃坐到雪白的地巾间,蜷起膝盖,圈起手臂,埋下头,终于还是像过去每一次被林森柏伤了心后那般用力地哭了出来——种种委屈与无奈,她无法像小女生那样趴在情人可靠的肩膀上,用哭哑的嗓子恣意埋怨,那么至少让她在卸下妆容后好好发泄。 席之沐不知在什么时候进了她的休息间,当她带着完美的工作妆走出浴室时,她正坐在床边看电视,手上还端着一碟热腾腾的肉包子。 “哭够了就吃点东西吧。”席之沐转过头,翘着嘴角看她,大盘子被托在盘底的五指尖往上顶了顶,“我知道哭是很累人的,更何况还哭了那么长时间,靠西餐没办法补充能量,所以我让李孝培送了肉包子过来。羊肉,特别补,快吃。” 咪宝拿个包子,塞进嘴里,坐到席之沐身边,嗓音里还有些哽咽的调调:“李孝培一天到晚被你使唤来使唤去,真冤枉。”羊肉大葱馅的包子很膻,但也很甜,不腻,反而衬出了面粉的香味。美味的中餐真是可遇不可求。 “她今天没排手术,睡半天了,在车里坐着傻等,还不如被我使唤一下,活动活动筋骨呢。”席之沐把盘子放在并拢的双腿上,上半身向后倾斜,双臂张开,砰地倒在咪宝的床间,“那么喜欢她,为什么不把心交给她?师烨裳说,林森柏虽然像个小孩子,但却是个可以相信的人。她不说谎的,对吧?” “有时候说谎是种责任,反倒是不说谎才更可怕。”咪宝嚼着包子,认真观摩电视里“他好我也好”的广告。 席之沐拽来床头一个金绿相间的华丽靠枕,揉揉拍拍,“你早就认定了她是个没责任心的人?” 放完广告,刚好十二点,音箱里响起恶俗的萨克斯风曲乐,“回家”,屏幕上出现“再见”两个大字。 咪宝又从碟子里取了个包子,捧在手上,决定这次要从包子摺的顶端吃起,“她的优点不允许她有责任心。” 席之沐问:“也许你认为的,她的优点,并不是她想要的呢?你跟她处了那么久,有没有问过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 从来没问过,甚至从来没想过的事被抬上桌面,咪宝咬着包子,越吃越不是滋味。 她想要权? 她是连头衔都不让人叫的董事长,平时在董事面前压抑着暴躁的性格,还要想着用各种方式去疏通人事,即使经常在职员面前发火,但她的火气从来不是针对个人。希望坐拥重权的人不是这样的。 她想要钱? 她若要钱便不会因资金紧缺放弃近期几片黄金地块。那个传说中的莫茗梓明确地表达了向源通投资的意愿。她替她收拾办公桌时看见的那几份投资意向书足以说明问题。 她想要女人? 无论是郝君袭还是莫茗梓都更值得她去追求吧?财与权是最佳组合,她绝不会不明白。 咪宝不争气地想起郝君裔说的一句话:“林森柏好像是一点儿辣都不能沾的是吧?我听君袭说,她跟林森柏在一起的时候,每提到川菜林森柏就苦脸,害得君袭只好自己去吃川菜。你呢?也一样?” 当时,咪宝十万分想要把郝君裔当成一个普通朋友那般无需计较面子地回答“我也一样”。因为在那之前,林森柏从来不会问她要不要去吃川菜、湘菜、黔菜,她那个憋屈哟……堪比王宝钏。可还没过一个月,林森柏就大彻大悟了,打包回家的九样菜里有两个是辣的,辣子牛蛙和辣油蒿子秆。 呵,连菜名都是带“辣”的。 再到后来,林森柏也为她开始学习吃辣,虽然每次都会辣得流眼泪,但每次又都毫不气馁,一口一口地挑战着自己的新极限。 “喂,干嘛不说话?”席之沐将靠枕竖直抛起,接住,再抛起,再接住……循环往复,“难道你也觉得携手白头遥不可及?” …… 当天,咪宝没回家睡,她害怕偶尔为她守夜的妈妈看到她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 早上十点,手机振铃将她吵醒,席之沐半睡半醒的声音告诉她:“林森柏肺炎入院了,附带胃出血,她要求不通知家属。李孝培逛急救中心的时候查到的,我说一声,去不去由你。” 她龙虎武师一样敏捷地翻下床,从衣柜里随便取了身衣服,来不及刷牙洗脸,蹬上前夜摆在床边的靴子便驱车赶往医院。 因为高级病房的门牌和酒店里的一样,并不是按顺序排列,所以她来来去去也找不到所谓的511在哪里。等她甩掉满脑门子汗,抓着自己的脉搏立正镇定了三秒,终于发现511其实近在楼梯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时,那个这两年来在梦境中重播了无数次的场景,成真。 148——种—— “你好,”苏喻卿将垂在额前的发丝捩到耳后,笑着看向咪宝,“我是苏喻卿,林小姐的秘书。”风筝转转-制作 “你好,”咪宝无所谓地走到床前,也挂起一脸职业笑容,“我是钱隶筠,林森柏的朋友。我们见过,对吗?在会馆,一凡是源通举办的大型接待晚宴,她都会要求你陪同的。” 苏喻卿点点头,望着林森柏发着虚汗的眉间道:“陪老板出席工作宴会是我职责所在。”说完,她将床边的位置让给咪宝,自己起身替咪宝倒了杯水。咪宝接过杯子,答谢,那一瞬,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不请自来的无礼客人,而苏喻卿便是那个善良待客的女主人,又或者说,她觉得自己像个蛮不讲理的第三者,以关心为名,擅自闯进了正妻的家中,温婉的情敌为了不让局面闹的太难看,含屈忍辱地接待她…… 咪宝看了眼林森柏苍白的睡脸,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水,把空纸杯捏瘪,丢进病床下的废纸篓里,起身绕过病床就要出门,“她没事就好,我只是来看看,你们……继续。”苏喻卿抢先一步拦住她,用不可置信的语调问:“你不是她女友吗?这样就走?” “现在,”咪宝对苏喻卿笑,笑容有些苦涩,但不明显,“你才是她女友……吧?” 苏喻卿坚定地摇头,走回床边,“你误会了,我只是她的秘书。她虽然嘴上不说,可其实一直都在等你来,昏睡了十七个小时后,一醒便问有没有人来过,她问这话的意思,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她拿起自己的手袋和手机,收拾好床头柜上的私人物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通知我来替她交住院费,但我知道她心里更希望你在她身边,我猜是因为你们之间出了点小问题,所以她才死撑着不通知你,当然,也有可能是她不想让你担心所以才不说,毕竟她连她父母都没通知。” “她太倔了。因为工作忙心情不好熬坏了胃,连续几天吃不下饭也不肯告诉任何人,终于撑不住才说要回家睡觉,结果昏倒在家门口,呕了一滩掺血的胃液,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晓得,但医生还告诉我是她自己打120叫的救护车,等待救援期间,她为了不睡过去,一直在给床上的毛毛熊讲故事。现在她美名远扬,查房的护士都背地里叫她故事大王。” 咪宝面对病房大门,茫然无措地听着,左胸口,肋骨下那条相关情感的神经疼得像快要崩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咬着牙,不让它们掉出来,但剧烈的心痛又令她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呼吸。 “刚才你看见的,是我在她不知情状态下的胡作非为,跟她没有一点儿关系,所以麻烦你不要告诉她,同时我也要对你说声‘对不起’,即便她没有明说她已经有了固定伴侣,可其实我是知道的,这几年来,她只有你一个人。” 收好东西,苏喻卿走到咪宝身边,对她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说完,她再不多话,调头就走,但她的手刚握上门把,便听身后传来咪宝颤抖,哽咽却依旧镇定的声音,“你不是喜欢她的吗?我听她说过你的事,如果不是因为喜欢她,你又怎么会在她身边守了八年?现在,如果我跟她分了,你的机会更大不是吗?为什么要对我解释?” 作为一个真心喜欢着林森柏的人,苏喻卿是没有必要解释的吧?林森柏不是那种守身如玉的人,接受任何人的亲吻对她来说都是只赚不赔的买卖,毕竟林森柏一向认为多人爱好过多人憎,“人人爱我,我爱人人”也是林森柏曾一度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呵呵。”苏喻卿干笑两声,回头看向咪宝。 她温和雅致的五官似乎有一种令人不得不放下心防安静听她诉说的魔力,咪宝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无奈,反而是看出了那种平常人难以表现,或是吝啬于表现的,乐观而坦然的真诚。 “一,只有我解释了,你才不会误会。你对她那么缺少信心,如果我不解释,你不清楚,她就得遭殃了。二,我确实是喜欢她。三,就算你想跟她分,她也不会跟你分的。你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见过能够让她送出戒指的人。很早以前她就说过,戒指不能乱送,因为那是一生一世的事情。最后,虽然没有立场,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不要小看了她的坚持。她是林森柏,她知道什么对自己最有利。她能够为你放弃源通的发展,就说明她视你如无价珍宝。你要相信,奸商不会算错帐,更不会做赔本生意……” 林森柏大概又觉得吵了,睡梦中条件反射地拉起被子蒙住自己的头,模糊地呜呜两声,翻个身,继续睡她的大头觉。 被打断的话题不知从何接起,苏喻卿与咪宝四目相接,沉默着面对面站在病房门前。 过了好半天,咪宝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谢。”谢谢你的解释,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苏喻卿了然一笑,摇摇头,将拎着提袋的手背到身后,“不客气的……哦,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把视线盯在咪宝叠放腹间的十指上,努努嘴,轻松道:“你手上那枚戒指是我陪她去订的,也是我陪她去取的,当时她一看做毁了,气得把人家店里的经理叫出来骂了个狗血淋头,八年了,我头一次见她发那么大火,原因,大概是她最后红着脸小小声嘟囔的那句话吧。” “什么话?”咪宝罕见地沉不住气,哭肿的眼睛被她用力眯了起来,变成一条带着弧度的细线。 苏喻卿抬头看着病房窗户的加膜茶色玻璃,其实是在看那上面反射出的病床,“她说,‘这种烂东西叫我怎么好意思逼她戴无名指啊,烦死了,还得等一年’。”咪宝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被雷劈了似地簌然瞪起眼来。 “趁她睡着,我再告诉你个秘密。”苏喻卿拉住咪宝的手,让她俯耳过来,“她去年有次在酒桌上喝醉了,我送她回家时她在车里大喊,‘不娶到你我誓不为人!’” 这雷更猛,咪宝吓得猛转过头去看病床上还睡得像猪一样死的林森柏。 她的心脏砰砰砰,跳得连苏喻卿都能听见。 苏喻卿突然觉得,今后若能时常看见这俩活宝在一块也是件既值得享受,也值得期待的事,不一定非要得到林森柏她才会幸福,因为像林森柏那样的别扭少女,必须有一个能降住她的人守着她,护着她,时时刻刻提醒她不要行差踏错,与她一起耐心地慢慢走完人生的一路……而她苏喻卿不是这个人,她只是一个被林森柏降住的人而已,林森柏给不了她快乐,同样的,她也不能给林森柏快乐。 所以,还是眼前这个让能给林森柏快乐的人去对她别扭的人生负责吧……谁让这种放开手真心祝福别人的感觉令人如此迷恋呢? “她真那么说?”咪宝的嗓子还是有些抖,但与刚进门时的抖已全然不同,因为这回不是哭抖的。 苏喻卿看她一副打死不信的样子,立刻虎起脸来叉腰道:“疑心病又犯了吧?还想跟你交个朋友等着看你俩笑话呢,结果你居然是这种前怕狼后怕虎的性子,算了算了,照这样看,你今后肯定还会怀疑我跟林森柏有一腿,担心我会在办公室里对她做什么不和谐的事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悲大喜之下,咪宝的小女人脾气不自觉地跑了出来,平时一个冷静自持的妈妈桑偏在这会儿少了防备心,还以为苏喻卿真的生气了,于是急忙解释:“我只是觉得她会说那样的话很奇怪而已,你也知道……” 苏喻卿伸手截停咪宝的话,耸耸肩,“我不知道。她要‘娶’的人是你,”重重咬着‘娶’字的音,苏喻卿忍俊不禁,嘴角的笑意被咪宝发现,立刻收到咪宝一个仇视的眼神,“连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或者你觉得别人都应该比你更了解林森柏?要真是这样的话,你不如趁早放了她吧,她个嫩桃子还没长熟呢,受不了你折腾,把她丢给莫茗梓那种自信心爆棚的人估计她会更幸福。” 病床上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林森柏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两个女人编排着,但她要咳嗽,直侧着身子咳不尽兴,蜷起来咳才过瘾。 “你快去吧,我守她一夜,累死了,回家睡觉去。”苏喻卿笑着转身,抬脚就走。 咪宝离门比较近,多年的专业修炼令她身手敏捷,挪一步,拉开门,她摆出酒店业者标准的职业腔,笑对苏喻卿道:“苏小姐,能与你交朋友是我的荣幸,不过我这个人很记仇的,你吻她的那一下……” “知道了,知道了,”苏喻卿跨出门外,指指病床的方向,不怕死地调侃咪宝,“女人的友谊就是在仇恨的名义下延续的嘛,你傲娇,我不怕你。不过她都快咳死了,你还有闲工夫跟我算计这些,可见你这个女人不寻常,我老板真可怜。” 咪宝挂起一脸假惺惺的冷笑,关门前朝苏喻卿做了个大拇指向下的手势,“朋友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目送苏喻卿走远,咪宝关上门,快步走到病床前,按下床头的医务呼叫按钮,一边隔着棉被拍抚林森柏的脊背,一边埋怨似地低声嘟囔:“谁穿我衣服,我砍谁手足……” 149——标—— “怎么这么快就天黑了……” 林森柏在被窝里嘟嘟囔囔地说出这句话时,咪宝正站在病床边等医生来。她怕林森柏真的咳出什么三长两短,因为林森柏咳嗽的劲头实在有股子不把肺叶咳出来誓不罢休的魄力。 很长一段时间没听见她的声音了……盯着雪白的病号被,咪宝有些茫然地想。但由于咳嗽和发烧,林森柏的嗓子哑得厉害,乍一听,还真分辨不出是她在说话。 拉下蒙在林森柏脑袋上的被子,咪宝挖番薯一样挖出她来,拍拍她的背,让她睡到枕头上,“天没黑,是你鸵鸟了。”林森柏本来就没完全清醒,咳嗽又令她大脑缺氧,双管齐下,她并不清楚对她说话的是谁,只是随着咪宝的拍抚,像只巨大的毛毛虫般将蜷在床间的身子慢慢舒展开,吃力将头抬起一些,让咪宝把枕头塞到她颈下后又沉沉睡去。 替林森柏重新盖好被子,适才与苏喻卿交谈带来的轻松感觉在仔细看了林森柏一眼后消失无踪,咪宝只觉自己喉间像是被人悄悄塞了个乒乓球进去,这段时间以来她的所有情绪都被困在这个乒乓球里,咽,咽不下,吐,吐不出。 才半个月不见,林森柏已经瘦了一圈,曾经润泽饱满的脸颊现在泛着病态苍白,浅浅凹陷,颧骨轮廓依稀可见。微翘的桃花眼角扯出几线憔悴细纹,上面还蒙着一层津津水雾。嘴唇是常常令林森柏自鸣得意的五官之一,因为她的唇总是饱满地染着天然的樱红颜色,别人忙着用各式唇膏遮掩不健康的紫棕唇线时,她可以尽情地享受由透明润唇液带来的洁净感。可现在,她的唇不但灰白如没有生命的云石那般,唇间更是布满了蜡黄燎泡,每个燎泡边缘都有一圈充血的红肿,那便是她脸上唯一的血色。 林森柏怕打针,也怕吃药,所以她没事决不上医院,也常常故意忘记吃VA,可眼前,当咪宝扶起林森柏的手腕想把它送回被子里时,却发现上面满是连片的乌青,手背也一样。 一种酸得发苦的感觉缓慢地流过咪宝全身,最后涌回心脏所在,咪宝握住林森柏的手,以为它会是冰凉的,没想到它烫得吓人。虽然明知道这是肺炎的正常反应,可咪宝还是忍不住再次按下医务呼叫按钮,心里用最含蓄的语言褒奖了一番值班护士的办事效率。 没过几秒,病房的门被人推开,一个年长的老护士双手插兜,面无表情地边往病床走边冷淡地问:“出什么问题了?” “她咳得厉害,体温很高。”咪宝担心道。 老护士掏出电子体温计在林森柏耳内一探,随后将体温计伸到咪宝面前,让她将液晶显示屏上的数字好好看清楚,“三十八度半,不算高烧,用不着紧张,她昨天烧成什么样才入院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天能控制到这程度就不错了,退烧药不能总打,抗生素起效也得花点时间,她还年轻,不需要很大剂量,发烧是因为她的身体在自觉调动免疫功能,”老护士皱起眉,看了看被咪宝轻轻揉搓着的苍白细掌,“手背上那些是昨天打吊瓶时她自己烧糊涂了乱动搞出来的淤血,不是护士的问题,后来发现她没人看着我们就改往手臂上扎了。你要是担心,一会儿补液的时候我来扎。”老护士很酷,说完就挂着一脸的不屑,走了。 咪宝不晓得那就是B城中心医院资格最老的护士长,传说中扎人永远不跑偏的“万年一针红”,她只知道自己耳边不断掠过一句关于“你又不是不知道”的平淡话语。 连日来杂乱无章的情绪被滤纸一样的它一遍遍过滤沉淀,到最后,只剩下心疼、后悔和自责。 流水般理所当然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呵,可她是真的不知道。多讽刺。 她真的不知道林森柏生病了,晕倒了,入院了。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林森柏已经偷偷地长大了,不再像个孩子了一样。 她径自将那个为两个人的未来默默努力着的林森柏放在一个不对等的位置上照顾、逗弄、安抚,以为这样就会自始至终地维护相处时的完美,即使最后出于种种原因分开,她也能无怨无悔地继续守着没有林森柏的岁月,笑着活下去。 于是,长久以来,她不愿承认林森柏的努力,也不愿为林森柏努力,只是敷衍地对林森柏说着不负责任的甜言蜜语,敷衍地给予林森柏不需要回报的爱,敷衍地将林森柏摆在自己心上,其实却是自顾自地以为林森柏会满足于一时的快乐,自顾自地满足自己充当救世主的私心,又自顾自地否认自己关于偕老的期盼,也自顾自地否认林森柏对未来的努力。 那种心情,就像面对一只心爱的宠物,爱它,怕它死去,但明知道它会先她一步死去。 回头看去,多么自私,多么可怕。她竟然在爱的名义下,把林森柏…… 咪宝看着林森柏,猛地捂住嘴,咬牙憋下哭声,虽然视线渐渐被泪水遮蔽,可她舍不得将目光移开,因为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看过这个自己心爱的人。 不论再多少次把林森柏形容为钻石、宝贝、天使也无法掩饰,从前,在感情上,她是把她当成狗一样看待的。 “林森柏……”湿了袖口。 “林森柏……”湿了衣领。 “林森柏……”湿了裤腿。 林森柏,林森柏,林森柏。可怜的林森柏最不喜欢有人在她睡着的时候喊她的名字,原因是她一被人喊名字就会直觉地警醒,连回笼觉也睡不成——从幼儿园到高中,林妈妈每个工作日唤她起床时都会先喊她名字,“林森柏,你再不起床就要被尿憋死了!” 老妈,我尿过了……林森柏满怀怨念地睁开眼,刚想拍拍肚子,告诉她那生怕她尿床的老娘,自己真的不憋,结果却发现一个比她还憋的人。 “说多少遍了,想叫就叫出来,想哭就哭出来,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呢?憋坏了要尿裤子的……”林森柏又想咳嗽,但她觉得这时候咳嗽实在坏气氛。咪宝梨花带雨的脸不错,咪宝哭得扭曲的脸也不错,如果她现在有力气起身,她应该起身搂住她,顺便告诉她,郝君裔什么的不要紧了,只要她在她身边就好了,不用解释了,她相信她,她只是不相信自己而已。 可惜,她做不到。就算不是要命的病,折磨起人来真是不遗余力,不过一天,她觉得自己像是已经睡了一世纪,每个关节都像盼盼法式小面包,不好吃,但真挺松软的,跟街头巷尾卖的劣质馒头一样。 “喂……” 咪宝还是捂着嘴,曲着眉,红着眼,面部肌肉僵硬地看着她。那双不算标准的杏仁眼漂亮得像画出来的,可那眼眶里泪水汇聚的速度远超过了她的想象,令她不由得怀疑自己会被这种加了无机盐与蛋白质的普通溶剂淹没。 “我是病人好不好?”她连说带喘,借着肩膀的力量将手抬升至半空中,努力控制着方向朝咪宝的额头去,“你来看我居然连水果都不带。” “林森柏……”咪宝颤颤道。 林森柏用力咳了两声,不等歇住气便急匆匆地回答:“哈啊?” 咪宝慢慢揭下捂着嘴的手,哭红的两眼瞪着她,抽抽鼻子,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双唇微微张开。林森柏以为她要说什么煽情的话,连忙打起为数不多的精神,竖起耳朵认真去听,不料等来的竟是极其粗暴的命令:“你他妈个大奸商给老娘闭上眼睛睡觉!等你好了,老娘有的是帐跟你慢慢算!” 失望。“喂……”你身为御姐,傲娇也要有个限度。 “喂毛喂!你给老娘戴绿帽还好意思喂!” 林森柏头一次看见咪宝哭得像革命烈士遗孀一样大义凛然的脸,头一次听见咪宝哭得像革命烈士遗腹子一样声嘶力竭的声音,也头一次被咪宝的小狮子吼震得神经错乱四肢麻痹穿越时空,感觉自己像是出卖了党和国家的汉奸仙后龟孙子,唯有放下屠刀,皈依我佛才是正途…… “你这样真令人幻灭啊,注意一下御姐形象嘛,好不好?我刚睡醒,你让我怎么睡啊?再说被窝里很冷呀,要不,麻烦你让护士再送床被子来?” 咪宝警觉地收住泪水,“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希望是,最好是,你躺上来让我抱抱吧,一直抱钱小筠,都快忘了抱你睡觉是什么滋味了。”林森柏又咳一阵,虚汗发得满脑门子亮晶晶,但这不影响她借病耍流氓。 咪宝拿起床头柜上的饮水瓶,毫不客气地把吸管插进她虚张着的嘴里,“肺炎多喝水,喝完三千毫升水就让你抱。还有,你颠倒是非了,向来是我抱你睡的,你个受、少放厥词。” 150——题—— 入院第五天,林森柏的病情依旧反复,整夜咳嗽,午后低烧。 李孝培来看过几次,说这是肺炎的正常反应,林森柏入院时病情比较严重,肺部水肿的情况也比较明显,再过两天炎症消退应该就不会反复发烧了,但还有留院观察的必要。 咪宝听李孝培这么说,自然放心不少,只是林森柏每天早晨都嚷嚷着要回公司,态度坚定得像公司少了她就会破产一样,咪宝执不过她,干脆把她的笔记本拿到医院里,接上网线,让她爱干嘛干嘛,唯一条件是不准踏出医院半步。 “阿乖,少赚点钱,身体重要。” 咪宝把杯子递到林森柏面前,作势威胁她再不喝水就把水都倒她键盘上。 林森柏喝完水,惨兮兮地抬起头来,拧着一把苦瓜脸无辜地看着咪宝:“我从早上起来到现在,感觉自己只干了两件事,喝水,尿尿。” “你现在该干第三件事,睡觉。”几天来,咪宝对她这种装可怜的态度已经习以为常,拿起笔记本的电源适配器,一手捏盒身,一手抓电线,“三、二、一……”林森柏灰溜溜地赶紧存盘,在咪宝喊出“零”字之前按下关机键,推开活动桌板,二话不说,拉起落到膝盖上的棉被犹抱琵琶半遮面地盖住自己的巴掌脸,露在被外的憔悴桃花眼冲咪宝眨一眨,“钱隶筠,午安。”说着又是没完没了的咳嗽,咳完尿憋,起来尿尿,尿完上床,躺平又咳,静了没有五分钟,又想尿尿……足足折腾了大半个钟头才算睡安稳。 十二点,咪宝打电话回家报平安。 她对家里只说自己因公出差便拿了几身换洗衣服住进医院,当天林森柏的状况还没现在好,但看她提着旅行袋进病房时还是撑着几欲闭合的沉重眼皮跟她开了个很冷的玩笑:“我有病号服穿,你没有,羡慕吗?”她看着林森柏强拧的苍白笑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走到她床前,伸手蒙住她的眼睛,吼她睡觉。 夜里,林森柏屡有烧糊涂的情况,午后维持在三十八度以下的低烧,一入深夜便不动声色地蹿升到三十九度以上。前夜,她被林森柏的梦呓吵醒,睁眼却发现林森柏已挣扎着偷偷爬起,她悄然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走进卫生间,噗通一声跪倒在马桶边,极尽痛苦的扶着自己的膝盖呕吐,哗啦啦,哗啦啦,吐出来的全是混着胃液的清水——她吃不下东西,一吃就吐,如果吐不出来就会胃疼,疼得她像只漏水的塑料袋,不用二十分钟冷汗就能把刚换上的病号服湿透。医生说她的胃病可能比预期严重,但她暂时不能接受胃镜检查,无法判定是不是胃溃疡或者其他种类能够引发剧烈胃部疼痛的胃病。 昨天苏喻卿又来看过林森柏一次,下午,林森柏准时准点地发起高烧,饿了,想吃东西还怕胃要折腾她,不吃东西脾气就变得很臭,约近躁狂。苏喻卿笑说难怪前一段看她那么神经质,原来是馋的。咪宝却一下想起林森柏的躁狂可能是因为太长时间没吃药,由VA缺乏综合症导致,于是拜托医生检查林森柏体内的VA水平,一查,果然,VA水平低得危险,恐怕她胃炎的诱因也是VA严重缺乏引起了胃肠道粘膜异常,以至后期用牛奶补充VA也会吸收不良。 趁林森柏睡着,苏喻卿对咪宝说:“现在公司状况不大好,她一缺席,董事高管们个个蠢蠢欲动,如果可以的话,你别管她管得太严,她拼死拼活一定要工作确实有她的道理和必要,要是因为一场病搞垮了她一手创办的公司,她肯定会抓狂的。” “每天上午给她三小时,下午给她两小时,晚上再给她两小时,够了吧?”咪宝双手环胸站在病房门前,素净的脸上堆着高浓缩不屑,“七小时,只比正常工作时间少一点点,再多没法儿办了,护士长每天都来教训我,说我不知道休息对病人有多重要,甚至说我这是怂恿林森柏自杀。”天地良心,如果她不知道工作对林森柏有多重要的话,她恨不能一天让林森柏睡二十四小时,省得眼睁睁看林森柏又咳又喘地坐在电脑前遭罪,也省得自己揪心。 苏喻卿对咪宝的态度甚是理解,但身为源通员工,苏喻卿要考虑的不仅仅是林森柏的身体,“她最近在处理的都是些业主投诉,当初看来,事情很小,我也觉得她没有亲自坐镇的必要。但现在,综合局势,我不得不举双手赞成她的做法。她在公共关系这方面真的有一手,暂时还没有业主经法律途径向源通示威。就投诉量和投诉结果而言,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的比例。” “你是让我替她看投诉信吧?”咪宝捏着下巴,皱眉问。 从手袋里拿出一根小小的签字笔交给咪宝,苏喻卿做个不置可否的表情,背着双手答:“我昨天才知道你是酒管界的高材生呢,妥善处理投诉对你来说,不难吧?那是她的签字笔,虽然她现在不需要签文件,但她很喜欢叼那个笔帽,估计是把人家当口香糖,用来缓解压力的。” …… 下午四点,林森柏醒了,尿完尿刷完牙洗完脸,她摇晃着走出浴室,一屁股坐到电视机前的沙发上,一手捂着胃,一手捂着头,整副饥荒灾民的样子,“唔……” 想吃吃不下,吃了吐出来,不吐疼死你……万能的圣母啊!这是怎样惨绝人寰的虐待啊!快来救臣民于水火啊! “饿了?”咪宝坐到她虚软颤抖的腿上,搂住她因为觉得冷而瑟瑟缩起的双肩,“想吃什么?” “要是有体力的话,我真想说吃你,可是现在我想吃炸鸡翅……”林森柏的脑袋垂在咪宝胸前,发烧引起的短促呼吸带着灼热温度若有若无地扑上咪宝皮肤,“好饿啊……给我头牛都能吃下去……” 此一柔情蜜意的场景名为《好色美女与胃残鲨鱼》。 “阿乖,炸的上火,吃炖的吧,”咪宝扬手指向茶几上一个小小的紫砂炖盅,炖盅盖上蒙着一层锡箔,锡箔边缘被细心地卷窝起,窝角周圆均匀一如机制,典型是要林森柏老命的法餐巴黎风格,“我炖的。” “法式炖鸡?”任谁都听得出林森柏很抖,很抖,但不知是饿抖的,还是怕抖的。 咪宝当然知道林森柏信不过她的手艺,以前在家厨料俱全的时候尚且如此,现在借医院厨房做出来的东西就更别提了…… 可是老护士长告诉她,鸡汤有助于增强免疫力,好不好吃是其次,关键是要让病人吃下去,所以她下定决心,革命到底,才不管今后会被林森柏笑话多久,总之现在先让林森柏喝下去再说。 “今天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揭开盖子,一股浓浓的灵芝辛香扑鼻而来,咖啡匙戳进盅底,挖出一勺果冻样的东西,吹凉,放到林森柏发绿的眼前,“海参。” 海参这味食材,对治疗肌理损伤有奇效,且干品本身几乎无味,烹调时不用加入生姜胡椒之类会让伤口痂化的香辛料压腥,完全泡发后入汤炖煮只会吸收汤的味道,实在是种百用百灵的滋补品。 “炖化了,你不说我还以为是魔芋呢。”林森柏嚼嚼嚼,吞掉,色迷迷地去摸咪宝手里的勺子,“我自己吃。” 咪宝一式佛山无影手躲过林森柏的攻击,拉林森柏站起身,挪一步将两人位置互换,后倾,她坐到沙发上,林森柏反倒被她搂进了怀里,“少来,你自己吃一会儿就该吐了,手,”咪宝指着林森柏的右手,“插兜里去。”林森柏为一个鸡翅折腰,乖乖把爪子装进病号服衣兜,“别琢磨跟我抢勺子的事,我要打翻个炖盅还是很容易的,特别是在你这种又饿又烧的病人面前。” 胃病忌生冷辛辣,但也忌热食,这与皮表创口不应接近冰块盐水辣椒油,也不应接近高温是一个道理。林森柏怕饿,饿起来就像匹小狼,连生病时也不例外。热腾腾的食物嚼也不嚼便往肚子里送,受创的胃袋受了刺激,不吐不疼才有鬼。 “答应嚼五十次才咽,我就给你。”咪宝瞪着林森柏,看着她惧怕地颤颤点头,这才将一截脱骨翅中喂进她嘴里,开始数数,“一、二、三……十九……”突然,她发觉林森柏喉头动了一下,嘴里虽然还装模作样地嚼着,但上下牙间明显是在空转,“林森柏,你不仁我不义,你继续吐,吐完继续打你的营养液!鸡块我自己吃!”放下勺子,盖起炖盅,咪宝搂着林森柏站起,不顾她虚弱的抗议推她坐到病床间,搬起她乏力的双腿往床上一丢,拍手,拉被子。 “二十次嘛,好不好?饿……”林森柏比南风还柔弱些地抓着咪宝手腕,脸上病态的红润盖不住嘴角苍白。 “四十。”咪宝作势去按医务呼叫铃。 “二十五?”林森柏改口。 “三十五。”咪宝严肃地看着她。 “三十?”林森柏退缩地把半个脸蒙进被子里。 咪宝转身走到茶几边,拿来炖盅,似乎很迁就地端着勺子说:“那就三十吧。” 林森柏敏锐捕捉到咪宝唇边那抹笑意,在饥饿的怂恿下不顾尊严地张开嘴,含住咪宝倒进她口中的东西,呜呜问:“你本来就是要说三十的吧?” 咪宝昂起头,扬着细眉斜眼瞄向林森柏,被她用两指掐着的炖盅摇摇晃晃,岌岌可危,“你再说一句试试?” 151——了—— 晚上八点,咪宝看着林森柏认真敲键盘的样子,想给她削个苹果,却又想起医生不准她吃水果,想给她擦擦脸,却又想起半小时前刚给她擦过,想催她喝水,却又发现林森柏正在很自觉地叼着吸管,一会儿一口,一会儿一口,一瓶矿泉水已经被她喝掉大半。 闲得实在无聊,咪宝决定下楼走走,于是她拎起挂在门后的大衣,背对病床问:“林森柏,下楼散步吗?”林森柏愣了一下,赶紧敲完最后几个字,点头答:“要,躺一天难受死了。” 穿大衣,穿袜子,穿球鞋,发烧的林森柏像即将刑满出狱的犯人一样兴奋。 民间有首《九九歌》: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春至刚好在四九后,其实也算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了。 二零零七年的春节不早不晚,恰在二月中旬,而春至是二月五号,今天。 咪宝牵着病人的手走在医院花园里,病人的手很烫,反倒是她的手有点儿凉,病人穿着厚重的羽绒服,她只穿着时尚的兔绒风衣,病人不得已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衣兜里,用抓绒毛鸡崽子的力道。 “那么雷的动作亏你也做得出来。”走到一棵不惹眼的树下,咪宝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林森柏。林森柏耸耸肩,像是早料到咪宝会这样说,“反正无雷不成书。” 两人在树后的长椅上坐下,咪宝盯着林森柏,林森柏抬头看星星,被小学课本称为“大勺子”的北斗星越看越可笑,于是她笑了出来。 冬日里,星星总是离得很远,不若夏天那般仿佛触手可及。月亮很亮,这种突出遮蔽了它身边的星光却强调了那些远离它的恒星。咪宝想起某位不太着名的统御学家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想让自己显得重要,就最好不要站在太杰出的人身边。两者道理同一。牛顿被苹果砸到头因而有了牛顿定律,由此推断,那位统御学家很可能被流星砸过头。 咪宝捏了捏林森柏的手,提醒她不要去舔唇上的燎泡,似乎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喂,林森柏,你不是一直想听我解释吗?我现在解……” 林森柏摇摇头,打断咪宝的话,目光依旧停留在月亮上,“其实无论你解不解释,我都相信你。只是我自己太别扭,不愿意承认我对你已经爱得那么深了而已。现在遭了罪,算是天谴,之前不接你电话不回你短信,真是对不起,我太没礼貌了。” 月光下,她还是显得毛茸茸的,像颗没长好的桃子。不过这年头由于激素的滥用,桃子长没长好,从外表上很难看出来,有些青桃子,里面是绵绵软软的甜,有些粉桃子反而嘎嘣嘎嘣脆。 “你是担心我又让端竹转校,所以不把郝君裔的事告诉我,后来郝君裔要收养端竹,你也是担心我会不计得失地跟郝君裔争,才会一直隐瞒。”林森柏左右晃了晃虚挂在半空中的脚丫,病号服宽宽的裤脚像面垂挂着的小旗,风一吹,它一动,“说起来,你才是对的。我得谢谢你,如果我当时知道这些,肯定会照你设想的那样去做,”低下昂仰着的脑袋,她咧嘴对咪宝笑道:“不过,现在不会了。” 笑容加上说话引起的唇间运动毫无疑问地扯紧了水盈盈的燎泡,一些破皮的地方疼得很销魂,林森柏说完便忍不住“啊”一声,随即惨笑着皱起眉头。 咪宝原本满心感动地在听她说话,她一“啊”,咪宝暖得快要融化的心里就是咯噔一声脆响,赶紧掰仰她的脸就着月色查看她的嘴,“林森柏,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懂事了?嗯?发烧果然能让人变得聪明吗?可是你怎么这把年纪了还发智烧?” 林森柏皱着鼻子任由咪宝捧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脑袋当魔力水晶球一样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从你哭的那三次我就看出肯定是我做得不够好了,否则像你这样的强势攻君是不会哭的。你想的永远比我多,所以我知道即使我没做错什么,但我也没做过什么能够让你彻底放心的事,而你就算没有答应跟我谈恋爱,却一直和我在一起,照顾我的生活,听我发牢骚。呵,你向来是做得比说得多的人。” 不轻不重地在林森柏鼻子上刮了两下,咪宝松开紧咬唇瓣的牙齿,将林森柏搂进怀中。 虽然嘴上总嚷嚷着要当攻,可林森柏最是喜欢被咪宝抱着的感觉,于是她安心地把下巴搁到咪宝肩上,舒服地叹了口气。 “既然都知道,那你还拒接电话,拒回短信?要不是李孝培告诉我你入院,要不是120呼叫总部设在中心医院,要不是你一息尚存拨了急救电话,”咪宝说着说着,嗓音突然染了哽咽,环绕着林森柏肩膀的双臂簌然收紧,语调变得激动难抑,“那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嗯?!你在昏迷之前到底想过我没有?”林森柏挣扎着要从她怀里脱开,可她却越搂越紧,好像一松手林森柏便会就地化灰然后被北风吹走似的,“为什么让你的秘书来交住院费?为什么不打给我?” “我是怕你担心,而且我知道我只要入院就会没事的,这点小病死不人了,等我好了再去找你不是省得你担心吗?”咪宝一急,林森柏也觉得不安,两人说话一个比一个语速快,一个比一个音调高,要是旁边站这个人,肯定会以为她俩是在吵架,“苏喻卿是我的秘书,她不会为我难过,在这种情况下让她来处理钱的事情最合适不过,我不想有人因为这件事难过而已,医生和护士会确保我健康地从医院里走出去,这不就够了吗?你别哭了,好不好?我总在数我让你哭了多少次,我觉得你要是哭足十次咱两就得从古老的哲人式爱情变成经典的琼瑶式爱情了,”林森柏挣扎不成,只能从后揽住咪宝的腰背,节奏散乱地拍哄着,似乎想要靠这种哄小孩的方式缓解咪宝的怨气,“我谈不来那种恋爱呀,钱大攻,饶命……” 咪宝一听那句“最合适不过”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对她来说,林森柏生病没有头一个打电话给她已经是错,在昏迷中给了别人可乘之机更是错上加错。她虽然清楚林森柏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人占了便宜,可这种没有危机防范意识的人根本不能被轻易饶恕——如果苏喻卿是坏人呢?如果苏喻卿忍不住对林森柏做了什么呢?如果那个吻没有被她撞破呢?又如果…… 无论装得再不介意,她始终是忘不了那一幕的。 毕竟没有人能眼看着自己心爱的人被另一个人以一种带有性暗示的动作侵犯。 她也是个女人,是女人就善于妒忌,她就算在脑海里再为看见林森柏出轨的场景做八百次预演,可当真正面对那一幕时,那种震耳欲聋的心碎声,至今萦绕在她耳边,像要持续至永远。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她嫉妒苏喻卿,嫉妒苏喻卿能够被林森柏全无顾忌地差使,因为那是她一直以来都努力维持着的,她认为再好不过的,也是以为将是唯一的,像阳光一样,只求给与,不求回报的爱情。她不敢奢望林森柏会爱,且只爱她,一辈子。所以她尽情享受着这份彻底付出的感动,她要将自己最好的年华都燃烧殆尽在这种感动里,这样,她才会不后悔。 这恐怕是世界上最纠结,却最纯粹的爱了,可惜咪宝本人并不知道。当她发现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给了林森柏压力时,她下意识地想要收回自己的爱,她不想让那个被她全心爱着的林森柏因为她而改变,因为那样,林森柏就不再是林森柏,她得不到她想要的那个林森柏,而林森柏也无法再做回自己。 ——这样会毁了林森柏的。 这就是咪宝总预备着要离开林森柏的最主要原因。 但当她开始这样想的时候,就已经无法轻易地离开林森柏了,她早该发现的,可她没发现。她越是无偿地去爱林森柏,林森柏就越是爱她,同时为她改变着自己,在她根深蒂固的道德观念里最不愿意看见的,也是她潜意识里求之不得的,更是她存着侥幸的心里最害怕的。 这几日来,她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想着一个完全被架空在理论当中的问题:如果有一天,她忍不住对林森柏有所期待,那林森柏会不会转而投入苏喻卿的怀抱呢?毕竟她会爱上这样的她,就会爱上同样是这样的她。 不想失去却又不怕失去,得到了却又害怕得不到,爱上了还要求自己能放开,放开了便是满心的舍不得,舍不得是因为还爱着,还爱着但害怕爱下去……咪宝的爱情,就此陷入一个无限不循环的矛盾境地,似乎只有神仙才能为她解开。 万幸,被林森柏言中,她们谈的还真不是琼瑶式苦情的恋爱,而是被掩盖在真相之下,古老哲人式励志的恋爱,或可一个词概述为:打不死的小强式恋爱。所以为了表彰这种死去活来终不悔的乐观恋爱精神,上帝,佛祖,菩萨以及老天爷决定发派一样能够顶替神仙功能的东西给咪宝,这样东西名叫奸商,现就在咪宝怀中。 善于辞辩的奸商一旦开口说情话,总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前提是奸商必须能够看透人心,否则她便奸不起来。当然,说服力也是必要的,不然谁会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愚蠢去成就她的“奸”? “如果你也爱我,就放心地把你的人生交给我吧,我负责。” 雷话,天大的雷话,连林森柏都奇怪自己怎么能把它说出口的,但她就是说出来了,鬼使神差地说出来了,而且说得舒舒坦坦,丝毫不后悔。 一句话说完,林森柏感觉咪宝全身抖了抖,自己的心便也跟着疼起来,象征性地抽抽鼻子,握紧放在咪宝背上的拳头,她慢慢平和着自己的语气,慢慢把咪宝的担忧塞进自己裂了缝的心里,并且决定就算天塌下来也要慢慢地把剩下的雷话说完。 “以前我没那么确定,但现在我确定了。确定一定要让你知道我会一辈子都开心地与你绑在一起。不让你再因为患得患失而多难过一秒。” “我在浴室里昏倒,醒过来后第一件事不是担心自己会不会死,而是想给你打电话,可我怕你担心,所以打算上床睡一觉等精神好些再打。睡到早上,我知道自己的肺可能有问题了,又想到你。你不在,我很难受,一瞬间感觉像是被你扔掉了,然后觉得有点生气。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对你表示怀疑,我承认那只是我想引起你注意的一种方式,虽然这种方式看起来很不必要,但我还是想知道我对你有多重要,想着想着,我就又晕过去了。之后再醒来,人已经烧得有点神经错乱了,我想到爸爸妈妈,又想到你,就把你们放到了同样的位置上,不想让你们担心,当然,还是有点生你气的,呵呵,谁让你一个攻都不懂让着我点儿,让你解释你就随便说两句哄哄我嘛,什么都不说的话我多下不来台。”傻笑带挠头是林森柏除挠墙跳脚之外的另一个标志性动作,咪宝很可能就是被她这个小动作吸引才会对她一见钟情,问题在,现在她的肩膀被咪宝紧紧圈着,她挠不到自己的头,所以只能去挠咪宝的后脑勺。 咪宝为了活动方便,将头发挽了个简单的流水髻盘在脑后,林森柏不怀好意地抽走她用于固定发髻的铅笔,她的长发便真的像流水一样倾泻下来,盖住了林森柏的手。 “林森柏,”咪宝的声音里带着浓重哭腔,但哭中还有些要笑的意思,“对不起。” 林森柏叉开五指,让冰凉墨汁从自己滚烫的指间流过,一遍,再一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不好所以才还你那么优秀的一个攻君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不要再一个人撑着了,好不好?把自己的担心,自己的难处,自己想不通的事情通通告诉我,关于我的,不关于我的,只要是你想说的,我都想听。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不是什么草泥马啊,河蟹之类的神兽,我也会想听你说心事,难道我对你埋怨这埋怨那的时候,你都是很厌烦的吗?”咪宝搁在林森柏肩上的下巴狠狠晃了晃,奸商知道自己这招“设身处地”收到了良好的效果,于是安心地继续道:“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林森柏了,我也不想再当以前的林森柏了,那样的林森柏太令你纠结了,配不上十全十美的你,我不喜欢她,你也不要再喜欢以前那个林森柏了,好吗?认认真真地看看现在的我,我想这样的我才有资格和你一路走下去吧?如果你不肯接受这样的我,那说明我还不够好,病过这一场,我知道你和我的生命一样重要,所以你放心,就算你再一次拒绝我,或者再一次回避我的表白也没关系的,我会好好改变,变成一个令我自己满意的林森柏,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好了好了,眼睛又要肿了,真是的,出门忘了带糖,不然还可以拿来哄哄你,”林森柏扶起已经在她肩上哭得失力的绝世好攻君,小狗似的昂起脖子,在她湿漉漉的脸上抹掉自己下巴上的泪水,“真想向你求婚啊……可我还没找到一颗配得上你的戒指,我可以先预定吗?离你生日还有一个多月,如果在你生日那天求婚的话,万一成功,每年可以少一个纪念日,节约点儿成本。” 咪宝破涕为笑,一把揪住林森柏的衣领,很有御姐气势地骂道:“奸商!这你都要省!”如果不是脸上还带着泪的话,这句话的效果应该会更好一些。 “为了幸福的家庭生活,能省则省嘛……”林森柏挠头。 下一秒,她那满布着晶莹燎泡的苍白唇瓣被人温柔吻住,咪宝灵巧的舌尖点头似地在她舌下轻轻按了按。 于是她知道,她终于为自己,为咪宝,也为两人的幸福做对了一件事,一件对得不能再对的事。 她在之后的无数年月里不断地庆幸自己病了这么一场,趁着烧得糊涂没力气别扭的空档,说出了一直压在心里,想说但没好意思说的话。 …… 相爱的人应该在一起,不是吗? 如果不能,那么只说明,不爱,或者还不够爱,再或者是……太爱。像张蕴兮与师烨裳那样。 152——,—— 快过年了,汪顾“被迫”一门心思忙着处理张氏春节长假前的收尾工作。 空闲资金要怎样处置才会妥当?是把它存在银行的保险柜里让它安安稳稳地过个春节?还是把它投入如火如荼的海外市场,做些风险不大,但利润也不大的短线投资,让它在辛勤劳动中度过一个有意义的寒假?亦或是给它做个长远计划,让它趁人类休息的时候孤独而勇敢地迈出第一步?选择一个合适的方案,是汪顾眼前头等要务。 可怜咱们汪顾,虽然是商科出身但她从来没接触过任何有关资本运营的事,加上张氏的业务范围典型是半商半实,这就对资本金分配技术提出了极高要求,即使是专业人员也很难准确地分析出实时边际数据,更何况是汪顾这个一直从事管理的门外汉。 二零零七年,二月六日,星期二。 张蕴然坐在汪顾的办公桌前,手里是汪顾交给她的决策书。“凡事都有风险,你走在路上还有可能被陨石砸了头呢,更何况是生意?”最近她经常这样鼓励汪顾,但汪顾依然踯躅不前,在董事局走马上任后决定的第一件要事便是暂时将闲置资金封闭,以求更从容地观望业内动态,“你的决策方式有些过于保守,听说师烨裳回来了,她难道没意见?” 虽然汪顾不喜欢从张蕴然口中听见师烨裳的名字,因为在潜意识里,师烨裳是她的东西,而张蕴然碰过她的东西,她酸,酸得不得了,但出于工作关系考量,她并没有把这种不悦摆在明面上,毕竟她也是三十岁的人了,有些事情,想不想分开也得分得开。 “师烨裳说她已经与张氏毫无瓜葛了,百文又在怂恿她回去工作,所以她不会插手张氏的事情。”汪顾抽出机箱上的记忆卡,放进手袋里,顺便把打印机上的新出炉的几份修改意见递到张蕴然面前,“她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身体养好,至于其他的事,我不会拿去烦她。”看表,快到十二点,师烨裳再能睡也该醒了,汪顾归心似箭。 张蕴然从她脸上看出了浓浓的春情,把文件在办公桌上剁剁齐,她无需提醒,自觉撤退,汪顾锁上办公室的门,紧跟在她身后,高跟鞋踩踏木地板的声音比平时响亮得多,足可见她有多着急。 “你这是赶着去陪师烨裳吃午饭吗?”张蕴然头也不转,目光笔直朝前。 汪顾边走边掏手机,两人走到电梯间门口,她已经将车童和外卖都搞定了,“算是吧,赶着在她没饿得低血糖晕倒之前把饭塞到她嘴里。” 张蕴然幸灾乐祸地笑着按亮电梯灯,“你这劲头快赶上张蕴兮了,师烨裳平安,万事大吉,师烨裳生病,世界大战。” “快赶上?怎么?张蕴兮到什么程度了?”叮一声,电梯到了,两人急匆匆走进电梯,张蕴然按3,去往配楼餐厅,汪顾按1,去往主楼大堂,“对了,你怎么不交女朋友?打算一辈子单身?” “她以前是让师烨裳坐她腿上办公的,除了我,她的办公室从来不让人进,文件靠电邮和传真,有话说就打电话,万一要开会也是视频会,人家都以为她神秘得不得了,天晓得她在里面跟师烨裳搞什么鬼,师烨裳如果生病那更不得了,她旷工也要陪床。当然,”张蕴然顿一下,将文件在自己手上拍了拍,“我可不鼓励你这么干,当年她有师烨裳从旁协助,工作效率是正常人的三倍以上,而且她们都是激进的铁腕主义者,容易就各种问题达成共识,而你如果回去陪床,工作效率很可能会降为零,甚至负值,我相信师烨裳也不想看到张氏倒闭,所以你还是维持现状吧。” 因为不是高速电梯,三十二楼降到三楼大约需要花一分钟,张蕴然掐着时间说话,回答完汪顾的第一类问题,电梯刚好抵达她的目的地。很明显,她根本不打算就汪顾的第二类问题作答,“下午四点管理层开会讨论节日安排,虽然会不长,也不重要,但你最好去旁听一下,促进同事间的了解。记得准时。”电梯门关上之前,她站在门外冲汪顾贼笑。 近来汪顾与她接触频繁,对她这种周圆的回避已是见怪不怪,无奈地叹口气,等待电梯降到一楼的过程中她以超一流月付费全时搜星附带铱星电话视频联络的导航软件的运算速度规划出回家的最优路线,车童在她走出大堂门口时刚好将她的阿斯顿马丁开到门廊下。 …… 果然不出汪顾所料,她回到家时,师烨裳已经醒了,正坐在书房里对着电脑不知在看些什么,手边的透明咖啡杯里,黑水只剩了个底儿,一瞧那成色就知道这杯咖啡不会比ESPRESSO淡。 “师烨裳,你又来,医生说你不能喝咖啡的。”汪顾拿起她的杯子,仰头喝干里面的东西,一股苦得发涩的味道涌满整个口腔,汪顾顿时皱起脸来,“我的师总啊……”她最近比较习惯用“师总”来代替神,上帝,老天爷之类的词,“您可真一点儿也不浪费煮咖啡的时间,可您倒是有必要非煮那么浓吗?” 师烨裳旁若无人地拿起点触笔,在触摸屏上画几条横线,又画了个圈,“这样可以节省倒咖啡的时间。” 在汪顾所处的位置上,她无法完全看清液晶屏幕的全局,但是她所见,尽是数字和表格,其中没有任何一个叙述性文字,任何一条描述性曲线,任何一张形象化图片,所有的,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抽象数字,“师烨裳,你的脑袋原来是被这样用坏的……你从来都把自己当计算机用的吗?为什么不用软件把它们整合起来看?” “原始数据能告诉你很多东西,工具软件则会把那些珍贵的异常值当成噪点一样去除,在数据量较大的时候,即使是在用不去噪的精描图上你也无法发现它们。” 师烨裳的淡漠一如从前,情绪越稳定,身体越健康,她就越难以接近。汪顾凑到她脸旁嗅了一下,立刻由她身上那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沐浴露味分辨出她从睡醒到现在一点儿油腥也没沾过,“这种神奇的方法有空也教教我吧,你该吃饭了,”强硬取走师烨裳手上的点触笔,汪顾拉她从一堆办公器材中站起,牵着她下楼,“几点起床的?饿得手冰凉你也不知道要找东西吃吗?叫外卖或者自己煎个蛋之类的。” 汪顾现在真是四脚朝天地赞同她亲妈的政策:这种女人一定要绑在身边才不会出问题。 天知道她以前是哪只眼睛瞎了才会把师烨裳当成一个完美的职场女性,以为她在日常生活中也能够把自己打理得井井有条。现在看来,当时简直错得将谱离到了冥王星上。 难怪师烨裳过往的每个情人都会将她捧在手心里,原来是因为不捧着她她便有可能在一天之内轮流引发你心绞痛,肺气肿,脑溢血等多种疾病,她那些可怜的EX们,捧她,绝对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 “国内送外卖的不带POS机,我没时间做饭,”师烨裳坐到餐桌前,看着汪顾将一个个便当盒打开,又将一份砂锅粥推到她手边,左找右找看不见吃饭的家伙,便问:“外卖餐厅没给你勺子筷子吗?” 汪顾从厨房里一溜小跑出来,手上多了两双筷子和两把汤勺,塞进师烨裳手里,绕过桌子坐到她对面,撑着下巴看她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将食物不分彼此地往肚子里塞,“不是说了现金都在床头柜里吗?再说车也在家,要是不想吃外卖,你可以开车去吃喜欢的东西嘛,再不行就应该打电话给我让我送东西回来。”这已经是汪顾本周以来第三次与师烨裳交涉她的伙食问题了,平均每天一次,而师烨裳的借口永远只有这俩,似乎连多想一个理由都会令她觉得麻烦。“师烨裳,你别总想着与我分开账户,分开物品,分开所有好不好?更没必要一口一个‘你的’什么什么。”汪顾摊手,“这些东西都是你的,连我都供你差遣,所以请你不要再虐待自己了行不行?只是吃个饭的事儿罢了,用不用那么上纲上线啊?” 多次失败的谈判几乎消耗掉了汪顾所有的智慧和耐性。看师烨裳连饭都吃不好她既心疼又内疚,可师烨裳就是像一块坚冰似地毫不动摇,她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汪顾无数次劝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慢慢规劝师烨裳改变这种不良的生活作息以及这种凡事必须分得一清二楚的态度,但她同时也看到了师烨裳继续这样下去会因低血糖而再次病倒的极大可能,所以她干脆决定开诚布公地跟师烨裳再谈一次。 如果这次交谈的结果还是像之前那样令人沮丧,那么她有两个选择,一是请专职护理回家照顾师烨裳,让师烨裳完全处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婴儿式照顾下。二是每天缠师烨裳晚上八点睡觉,早上六点起床,陪她吃早饭,陪她去上班,由她亲自负责师烨裳的生活。 当然,无论哪个都不会让师烨裳满意的,汪顾知道,但她可以让师烨裳屈服。 “汪顾,我想我已经说过了,我不需要你来照顾我的生活,我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师烨裳还在喝粥,但喝得极为……寂静。汪顾甚至听不见正常人在正常情况下无法避免的,牙齿撞瓷勺的动静,“吃不吃,什么时候吃,吃什么,我自有分寸。你放心,我饿的时候连生鸡蛋都可以吞掉二十只。” “上一次,上上一次,包括上星期那几次,你都是这么说的,一个字也没错。”汪顾含住一块柠檬鸡,小幅度地挥舞筷子。她今天穿了套很宽松的深棕色工装,袖口被她抖到手肘处,她看似嫌它麻烦,于是放下筷子,悠闲地脱掉它,接着自然地挽起衬衣的袖子,“顺便”解开领口两颗扣子,“工装真麻烦。” 师烨裳喉间明显动了一下,汪顾当然不会错过,因为她的目的就是这个。 153——因—— 汪顾把下巴撑在自己交缠的十指上,饶有兴致地问:“听说生鸡蛋可以壮阳,难道还可以滋阴?嗯,虽然我完全不介意你用我来试试它的效果,但生鸡蛋有细菌,我建议你换点儿别的,比如……黑芝麻首乌牛骨山药之类的。” 一段时间接触下来,汪顾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师烨裳对她的欲望。每当她做出稍具挑逗意味的裸露动作时,师烨裳总是不自觉地先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裸露部位数秒,然后再强制自己挪开视线。 汪顾不傻,她非常清楚这是因为她长了一张与张蕴兮极其相似的脸,以及几乎一样的身材,师烨裳刚从重病中恢复,对这方面的欲望本来就会强于常人,再加上从前夜夜笙歌,如今禁欲半年的强烈对比,说到底,她是接受了颅脑手术,不是接受了阉割手术,她根本不可能没反应。 师烨裳对汪顾有欲望,这对汪顾来说,对师烨裳本人来说,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值得奇怪。在性这个问题上,如果没有先天生殖器功能性障碍,女人和男人在出生时是完全一样的,如果后期有所不同,大抵可以笼统地归咎于具有悠久历史的道德约束,达到高潮的难易程度,以及从小到大正确实施自慰的次数。汪顾只希望师烨裳是有选择地表露这种欲望,不是处于“军营呆三年,母猪变貂蝉”的那种状态,否则她头顶的天就不再是蓝色的了,而是蓝色加黄色调出的那种颜色,可……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毕竟在师烨裳面前,概率这种东西根本不适用:她做了就是全概率,她不做就是零概率,中间不存在灰色地带。 对汪顾这个彻头彻尾的女同性恋者来讲,师烨裳就像个男人一样难以理解。 哦,算了,她又忘了,师烨裳本来就是个男人……汪顾扶额,脑子里不断闪出一堆机床,电锯,冲击钻…… “我吃饱了。”师烨裳站起来,眼神不自然地飘向客厅,飘向大门,再飘向花园,“去喂大熊和汪汪。” 汪顾也站起来,但她的目的地不是花园,而是师烨裳。她走到师烨裳身后,贴上她的脊背,感觉到师烨裳的身体簌地变得僵硬,将手臂环到师烨裳腰间,又感觉到她心脏的搏动,她把下巴搁在她的肩窝里,说悄悄话般道:“你漏了主语,应该是‘我去喂大熊和汪汪’,否则那将是个祈使句,意思是让我去喂大熊和汪汪。” 师烨裳转过头来,看着她,唇角扬起一丝笑意,“很抱歉,我说的确实是个祈使句,我的午睡时间到了,替我向它们道个歉。”说完,师烨裳挣开汪顾的怀抱,逃也似地一溜小跑上了二楼。 脸红了呢……汪顾摸着下巴奸笑。 脸红的样子真可爱。 …… 喂完大熊和汪汪,将近一点半,汪顾回到房间,发现师烨裳已经面朝浴室睡着了。她几乎违反了医生给她定下的所有戒规,惟独遵守着按时午睡这一条,可见她的精神真不太好,否则咖啡也不用浓成那样。 汪顾在床边脱掉衬衣和长裤,半裸着走进浴室,站到花洒下,打开热水,却故意不去封闭那几扇间隔卧室与浴室的百叶门——这样,师烨裳如果醒着,就一定会看见一些让她睡不好觉的东西,等汪顾再回到房间里时,师烨裳就会是面对着她睡,而不是面对着浴室睡了——想着自己的奸计即将得逞,汪顾在水雾中笑得像只被宰前浑身剧烈颤抖的鲶鱼。 不过……可惜,师烨裳是真睡着了,无论是咖啡因还是海洛因都无法阻挡她的饭后疲,一身清爽的汪顾蹲在她面前,看着她微微嗡动的薄透鼻翼,替她撩起散落额间的头发,目的是要在她额头上亲一下。 “睡吧,明天你就有早餐和午饭吃了,我在洗澡的时候想出了一个完美的方法,不过我痛恨自己怎么没早点想到。我真的不适合当有钱人,对吧?” 汪顾又在师烨裳鼻尖上亲了一下,刚要站起,却听某个睡着的人闭着眼睛说起了梦话:“三份,十点,POS机,还有,请把你的聪明才智发挥到工作上。” “你没睡着啊?”汪顾拍拍师烨裳的肩,让她往里睡点儿,因为她要再向外躺一分米,她就得掉下床去了。两米的大床,师烨裳这么做看来似乎没必要,可似乎也有必要。“三份什么呢?猪扒饭?牛排?及第粥?过桥米线?还是粤式早茶全餐?” 师烨裳将脸压低,埋在被子里,顺便耸起肩膀以方便被子里的棉花塞住自己的耳朵,“我是被你吵醒的。如果是早茶全餐的话,一份。” 下午三点四十五,汪顾出现在张氏顶层的职员会议室,因为是执行层的会议,所以气氛相对董事局会议要严肃得多。她清楚自己是来旁听的,必须早到,并且静静地坐到角落里,否则整个会议将由她来主持,而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十分钟前看的那份资产结构图,真的已经没力气再参合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了,她只需要坐着听一下就好,听一下就好。 由于时间还早,会议室里只有几个人,汪顾想趁别人没发现或者认不出她的空档钻到会议室后门的旁听坐席上,不料万里长征刚迈开第一步就被人拦住。一个穿着BURBERRY新款冬装的干练女人站停在汪顾面前,大方地朝她伸出手来,“汪董,您好,我是人事部的岑礼杉,在您的就职宴会上我们见过,不过大概您已经不记得我了。” 那当时,汪顾正被血淋淋的真相打击得六神无主,所谓就职宴会也就是跟着张蕴然转一圈,跟每位高管和董事喝杯酒,心情不好加上逢杯必干,她能撑着逛完一圈就不错了,什么人事销售企划保全,那都是东流水啊东流水。 大概不记得?谢谢夸奖。其实她根本没印象。 “岑礼三,呃,对不起,岑礼……三,不好意思,我舌头不大转得过来,再来一遍。”什么鬼名字,那么难念。汪顾边与岑礼杉握手,边挂着满脸歉意拧掰自己的舌头,“岑、礼、杉、小姐,你好你好。呵呵,我终于说对了。” “没关系的,汪董,正常人第一次念我的名字之前都会下意识地做三个深呼吸。”岑礼杉不介意地笑着,松开汪顾的手,将她带到东主席前,“您请。” 被岑礼杉那么一搅和,会议室内的人纷纷将注意力投向汪顾,待得认出她是所谓的董事长后,各种礼貌而热情的问候便如疾风暴雨般袭来。可怜汪顾只长了一张嘴,等她与原本在会议室里的以及后来赶到的高管们打完招呼,看表,已是四点过三分。 “对不起,各位,我只是来旁听的,没想到居然会影响会议进度,”汪顾做了个请安静的手势,绕过岑礼杉径直走向会议室后部,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我的座位在这里,从现在开始请各位当我不存在,好吗?拜托了。”见还有人要说些什么,汪顾急忙补上一句,“再有人影响会议进度的话,我可要拜托岑小姐扣他工资咯。” 一阵友善的笑声过后,会议进入正题。汪顾喘了口气,但经过这番疲于奔命的应酬寒暄,她原以为会挥之不去的资产模型此刻已经想不起来了,无奈,她只好全心投入旁听会议的工作中,全当是重温自己青春年少的小白领岁月。 嗷,一转眼,她都三十了,真不愿承认这个事实。等回到家,一定要跟师烨裳好好聊聊年龄危机这个问题……汪顾用右手食指抵着左手中指,戳戳戳,戳戳戳。 据谣传,用一手食指去戳另一手掌心有缓解无聊感的作用,汪顾实践证明,它没有。现在,她只有当陪在师烨裳身边,或者一门心思忙于工作时她才不会觉得无聊,就像任何一个已婚妇女一样,除了陪先生孩子,就是家务活儿最有趣。好在汪妈妈不是这样的,汪妈妈在闲暇时更喜欢做些有意义的事,比如打麻将、散步、听戏、看书这之类康体娱乐活动。生活之美被她展现得淋漓尽致,与她在一起,汪顾会觉得自己活泛起来……嗯?等等。她好像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一个可能会改变当前情况的新大陆。 汪顾立马变得坐立不安,眼前那些西装革履的高管们通通变成大白菜,她激动的心情无法用言语形容,但是她卑鄙的攻君计划必须靠言语实施。师烨裳安稳的睡脸再次浮现眼前,汪顾埋在大衣下的右手食指条件反射地勾了一下,好像这样她就能摸到师烨裳的鼻尖。 “今年的职工年节福利礼品支出与去年基本持平,货源依旧优先考虑我们的代理品牌,食品中的干货类由于没有固定的货源,我们可以征求广大员工的意见,开放专项投票箱由员工投票表决。” “第十三个月的工资务必在节假前发放,今年由于董事局会封闭闲置资金,这一项应该没有问题。” “那今年的假期岗位工作安排呢?” “假期岗位安排由岑经理向各位解释。” 下午五点十七分,汪顾看着岑礼杉优雅地从座位上站起,自己却沮丧地低下头去。 噢,我的师总……我已经等不及要赶回家落实我的新攻君政策了,可这会怎么好像还要开到天长地久? 154——为—— 下午五点五十七分,汪顾总算听到了胜利的号角声,随着坐在东主席上的总经理一句“散会”,汪顾噌地便从会议室后门闪了出去,生怕再被那群拍马成瘾的高官们逮到你好我好大家好皮笑肉不笑地应付半个来小时,搞不好还得请他们吃晚饭。 因为有些私人物品还在办公室,汪顾不得不先回去一趟,可她刚进办公室外间便见秘书拿着两杯水从她面前走过,看样子隔邻的小会议室里有客人。 “小叶,谁来了?”汪顾边问边往里间走。 这个下班点儿,没预约,也没临时电话,只可能是张氏内部的人,汪顾想,如果是张蕴然的话随便打发打发就算了,反正向来她找她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一些任务单计划表完全可以经由电邮传递,万一是商务宴会,她也只需告知重要性,至于是否出席,到头还得由汪顾拿主意。 汪顾的秘书叶婕翎是个入行四年的二十五岁麻利女孩,也是之前师烨裳的直隶秘书。汪顾入职后,她帮了汪顾不少忙,所以汪顾对她一向很照顾,早餐通常会替她也预备一份,作为知恩图报的表示,在汪顾面前,叶婕翎对师烨裳的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蕴然、张慎翼、张慎绮,来好一会儿了,您要再不回来,七总就该赶不上飞机了。”叶婕翎看见汪顾就像野生华南虎一样兴奋,在师烨裳和汪顾手底下工作时间长了,她已经不习惯被别人使唤,何况还是那么趾高气昂的两个年轻人,现在汪顾来了,她终于可以退回她原本的工作岗位上,不用再听那两个三世祖差遣了,而她口中所谓的“七总”就是张慎绮,张蕴矣的小女儿,张慎翼的亲妹妹,一个立志向帕里斯希尔顿小姐看齐的二十三岁女人。 张家人给孩子取名字很偷懒,甚至可以说是根本不动脑子。 孩子的中字是族谱上给的,不费事取,照着来就好,可叹他们竟连尾字都对付——张蕴然一辈九人,尾字全是些翻字典查出来的语气助词,最倒霉的老幺被张鹏山取名张蕴乎,从小到大无论换几所学校也只有一个外号,晕乎。由于上一辈的名字都不是什么好鸟,所以到张慎绮这一辈,家长们更是连字典也懒得翻了,干脆,从老大到老幺全用数字谐音,张蕴矣的大儿子张慎翼是慎字辈的排头兵,他的名字便根据一的谐音取了翼,张慎绮是老七,她的名字便根据七的谐音取了绮。张家支系庞大,从一到十不足四年就被用完了,因此之后出生的娃儿们显得尤其悲惨,第十一个出生的家伙叫张慎施易,在那还没开始流行取三字名儿的时代,常常被老师同学们当日本鬼子对待,没少挨白眼。 “她赶不上飞机关我什么事,她还害我赶不上晚饭呢。”汪顾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小会议室走,颇有种才出虎穴又入狼窝的悲凉感。接过叶婕翎手里的杯子,她往里间努努嘴,对叶婕翎说:“麻烦你去帮我取一下手袋和公文袋吧,我看看他们要干啥。” 用脚顶开厚重的木门,汪顾端着水走进办公室,看张蕴然眼睛盯在她手里的杯子上,一副很渴的样子,立马明白她是又抽烟斗抽得干枯了,急需水份滋养,便连忙把水递到她手里,顺便问:“三位一齐出现,有何贵干?” 张蕴然边咕嘟咕嘟灌水,边偷闲地把手引向桌对面,大概意思是让汪顾先看看对面那两位三世祖。 汪顾之前见过这两个表兄表妹,可旷日久远,已经不大有印象了,唯一记得的是张家慎字这一辈人架子都端得极高,风头昭昭要盖过他们亲征沙场的长辈,凡有社交场合,他们便夸夸其谈天花乱坠,但内行人一听就能听出他们完全没有代理业的实战经验,只能凭借那些不知从哪所野鸡大学里学来的空泛理论与人纸上谈兵。在这点上,张慎翼比张慎绮明显,可能是因男性荷尔蒙作祟,也可能是张慎绮初出茅庐,还没来得及完全学会兄长的浮夸作风,不过照当前局势看来,她也挺够呛的了。 “小七要赶飞机,我们长话短说,张蕴矣决定退出董事会并将他名下的股份平分给小一和小七,”张蕴然说话间又填了一斗烟,汪顾严肃考虑要不要让叶婕翎再送两杯水来,可张蕴然填完烟后并没有直接点火,而是把烟嘴调转向会议桌对面两人,左右比划一下,冲站在她面前的汪顾道:“也就是说,今后他俩并列董事会末席,我带他们来跟你打个照面,省得到时相逢不识都尴尬。” 汪顾别过头去看张慎翼和张慎绮,只见两人都是一脸傲慢的样子坐在那里,张慎翼在玩手机,张慎绮在化妆,似乎并不打算与她这个表亲兼董事长打招呼。 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这气质与张蕴然比,差得可不是十公里八公里的事儿……汪顾腹诽,但没好意思说出来,她想回家问问师烨裳原先是怎么在这群豺狼虎豹的蹂躏下熬过来的,莫非师烨裳也是那种热衷于宫斗的女人? 汪顾暂时还不晓得她所见到的所谓“豺狼虎豹”不过是小猫一两只,师烨裳当年经历的事情她也要亲生经历一番,逃不了。 阴了一天的窗外如期下起雪来,从刚开始的零零星星转瞬连成白茫茫一片,汪顾担心大狗们玩了雪又进屋弄脏师烨裳的衣服,一时又是归心似箭,不由急切地问向张蕴然,“就这?没事了吧?”张蕴然点烟,无所谓地点点头。 “那我先回家了,”与张蕴然打过招呼,汪顾虽然不高兴见到那两张讨人嫌的嘴脸,但还是礼貌地表明自己的立场,“欢迎你们加入董事会,希望日后共事愉快。”汪顾抬腿就往外走,刚到门口,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满是不屑的嗤鼻。 “野种。”是张慎翼。 汪顾猛地停住脚步,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张慎翼。张蕴然听这突如其来的辱骂,显然也是一愣,愣完立刻将手里的火柴盒磕在桌上,话里有火,“小一,你爸妈是这么教你做人的吗?” “她本来就是野种,你问她她见过她亲生父母吗?在张家住过一天吗?一个外人凭什么插手我们家的生意?她姓张吗?小姑,我们都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帮外人,先是那个贱人,现在又是这个野种。”这回换张慎绮了。 兄妹两个说话的口气很像,一听就是从一个门里出来的。汪顾早做了被人骂野种的准备,若是光骂她,她可以忍。可师烨裳是从九死一生中侥幸活下来的,被她视作至宝的人,她就是再能忍也不可能对这声“贱人”无动于衷。憋着满肚子火气走到张慎翼身边,汪顾刚要发作,张蕴然已早她一步丢出还燃着火的烟斗,不偏不倚,重重砸在张慎翼端正直挺的鼻梁上。张慎翼没想到他向来慵懒淡泊的小姑会给他来这么一下,整个人顿时呆在那里,连鼻血打湿了前襟都不知道。 “慎翼慎绮,你们给我听好。汪顾与你们同辈,同辈间的事情自己解决,我不管,我也管不来,但有一条,你们别扯师烨裳,因为师烨裳算你们的长辈,你们没资格议论她。你父亲怎么称呼师烨裳,那都是我们这一辈的事,你们跟着学什么?没有师烨裳,你俩现在就算得到董事席位也不过是个空架子,股份市值缩水不会小于百分之三十。”张蕴然半站起身,取过反弹回桌面上的烟斗,随意地在会议桌上镶了白洞石的椭圆形中央磕出半灭烟丝,犀利目光游移在张慎翼张慎绮脸上,吓得张慎绮不自觉地将椅子向后挪了挪,“刚才那种话,要是再让我听见一次,我以张氏监事会主席的名誉保证我会向监事会提交董事资质审核申请,到时,就算把我的股份也给你们,你们照样进不了董事会。别忘了,你们那些底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汪顾不是师烨裳,她不好追打落水狗那一口,张蕴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觉得她没有必要再追究下去。但张蕴然的态度明显不是在帮她,而是单纯地在维护师烨裳,这点,令她很不舒服。她没有争宠的意思,毕竟张蕴然与她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她既不需要也不期待张蕴然来维护她。她之所以不舒服完全源起自张蕴然对师烨裳那种不加掩饰的在意和保护。 她知道张蕴然与师烨裳的关系,虽然师烨裳从回国到现在一直没独自出过门,偶尔回师氏,也是由她负责接送,期间不会有机会接触张蕴然,但如果师烨裳在张蕴然心中也占据着那个“不容侮辱”的位置,今后两人难保会“旧情复燃”…… 定定气,做了几个深呼吸,汪顾平静地丢了句话给张慎翼和张慎绮,“骂我没关系,但你们要再对师烨裳不礼貌,我想有的是办法把张氏玩垮,到时候我继续回去当我的小白领,顺便拉你们做陪。”说完,抬脚就走。 155——晋—— 汪顾闷闷不乐地回到家,因为打算劝服师烨裳到汪爸爸汪妈妈那儿去吃饭,所以她把车停在院子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停进半地下车库里。 打开铁门,汪顾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发现有些不对劲儿,可花还是那些花,树还是那些树,一大一小两个温泉池正如往常那般氲氲冒着蒸汽,鹅卵石与月光珊瑚细沙铺成的蜿蜒小路上落满雪白飘絮,院子里静得出奇,狗屋里也没有呼噜声。 “大熊、汪汪。”汪顾拍拍手,院子还是那个院子,没有怪兽跑出来,但也没有狗跑出来。她走到狗屋前,看见两截空了的链栓,平时大熊和汪汪的链子应该系在上面,除非有人把它们取下来。 汪顾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发虚,不祥的预感瞬间充斥全身。她拔腿往楼梯方向跑,一进屋便直往二楼去,“师烨裳?”如她所料,书房里没人,卧房如是。她拿起电话拨通师烨裳的手机,很快听见一阵熟悉的振铃声响起在空旷的卧室里。 又……跑了? 汪顾握着电话,颓然跌坐在床间,两把车钥匙都在床头柜上放着,拉出抽屉,三摞现金整整齐齐地摆在里面,原封不动。她努力规劝自己保持镇定,镇定地想想师烨裳会到哪儿去,可师烨裳能去哪儿呢?师烨裳身上几乎从来不带现金,如果不开车,也不打的,那么她只能靠步行,外面下着大雪,她不可能特意挑个雪天去遛狗,若只是出去找饭吃,那她根本没必要带上大熊和汪汪。 左想右想,汪顾还是想不出师烨裳会去哪儿,干坐着苦熬的感觉实在难受,她索性决定开车在小区周边转转,说不定师烨裳真的只是去遛狗呢? 车子开至小区门口的一路上,汪顾像只沙漠米老鼠般探着脑袋四下张望,墙,楼,树,围栏,广告牌,垃圾桶,中心花园,墙,楼,树,围栏,ATM……ATM?汪顾一拍脑袋,两眼放光,打开车大灯,喇叭长鸣三声,一脚油门把转速表轰到四千转,吓得把守小区大门的警卫连忙抬升挡板,唯恐这位开阿斯顿马丁的土财主发起飙来全速冲卡。 奶奶的,她真是低估了师烨裳的痴情……汪顾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结冰的路面。 她怎么就忘了师烨裳还有个人鬼情未了的对象呢? 从回来到现在,师烨裳还没去看过张蕴兮,原因大抵在于她把师烨裳缠得太紧,加之师氏的事全压在师烨裳一个人身上,害师烨裳实在抽不出时间去安享陵园。今天下午她起床上班的时候师烨裳也醒了,她出门时师烨裳正精神百倍地坐到书房里赶工作,都怪她嘴太懒,没多问一句师烨裳下午是否有安排。如果她问了,按师烨裳的性子是决不会费脑给她编谎话的,那样,她可以先陪师烨裳去看张蕴兮,再把师烨裳送回家或者接到公司呆着,无论如何也好过让师烨裳孤零零地带着两只大狗去墓地。 雪是傍晚时分下起来的,师烨裳肯定没带伞,这会儿还不回来,人和狗大概都变冰激凌了。 车到陵园,汪顾也顾不得什么罚单不罚单的,趁门岗管理员一个转身,她把车子停在离大门最近的地方,下车后便像电影里的特务一样钻进旁边的人行小门。等她走出三十几米,门岗管理员发现异常,可俨然来不及了,他只得一圈又一圈地绕着车身,大声道:“这是谁的车啊?!再不开走我们可叫拖车了!” 飘着雪的陵园显得格外幽静,除了鞋底碾过积雪的喀哧声之外,汪顾什么也听不见。 她上一次来的时候是深秋,沿路古松劲柏染着象征年月荏苒的焦黄,现在那些针状的绿叶为了吸收更多阳光,颜色变得很深,几近墨黑。偶尔一两只麻雀跳到汪顾面前,嘴里总会衔着些带梗的小果子。 张蕴兮的墓位,遵循她一贯追求顶级的原则,选在了陵园里环境最优风水最好的地方,小山包半背阴一面的山腰上。这令汪顾想起红酒和咖啡。因为最好的葡萄和咖啡豆都产在半山腰上。虽然这么想显得有些对不起张蕴兮,但就汪顾看来,坟地和房子一样,只不过一个是阴宅,一个是阳宅而已,地方好,住得就舒服,精通享受的张蕴兮一定也会与她有同样的想法,不会认为与葡萄咖啡豆之类东西的并列居住在半山腰是件很丢人的事情。 “果然……” 汪顾踏过几百级台阶,又转了十几个弯,终于来到目的地,远远看到昏暗的园景灯下,一个纤长羸弱的人影端正地跪坐在那儿,时不时用手擦抚飘落碑基上的雪花。大熊和汪汪精力旺盛地在她身边追来赶去。一切都不若汪顾想的那般凄惨。 “来看我亲妈怎么不叫上我?”替师烨裳扫掉披肩上的薄雪,汪顾跪在她身边,恭恭敬敬地朝张蕴兮的墓磕了三个响头,“亲妈,我来得匆忙,没带花,下回补过。补束大的给你。玫瑰还是康乃馨就等你托梦给我咯。” 师烨裳听了汪顾的话,并没有起身的意思,还是面无表情地对着墓碑上张蕴兮的相片,手上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半年没来了,我想多陪她一会儿。天冷,你先回去吧,顺便把大熊和汪汪带回去。” “你也知道天冷?知道天冷还准备继续跪下去?我只问一句,现在你还能不能站起来?如果你能。好,那说明你会照顾自己,不用我担心,也不用张蕴兮担心,你继续守着,我回家等你,省得你把我当电灯泡。”汪顾轻轻拍了拍师烨裳单薄长裤下的膝盖,触手可及已是一片冰凉,而那还不是直接接触低温的部位,“可如果你连自己站起来都做不到,我相信张蕴兮不会愿意看着你狼狈不堪地扶着地板,先侧过身子坐在地上,用力揉暖自己的膝盖,然后再像个小儿麻痹症患者一样连摸带爬地站起来。除非,你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心疼。” 汪顾又朝墓碑拜了拜,转头看向师烨裳,只是静静看着。 师烨裳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倾身向墓碑,在张蕴兮的照片上轻轻一吻,抚着墓碑柔声道:“我走了,我爱你。” …… 车里的暖风已经开到极限,后座的大熊和汪汪热得伸长了舌头,可师烨裳的膝盖仍旧僵硬冰凉。汪顾把她宽松的单裤撩起,发现她膝盖底下一片瘆人的乌青。 “去医院好不好?冻伤会得关节炎的。让医生帮你推拿一下,活活血,不然回家该疼了。”汪顾把手搓热,捂在师烨裳的膝盖上,感觉那些蓄在肌理里的凉气正在淙淙地往外冒,仿佛一个正开足马力强效制冷的冰箱。 师烨裳疲倦地将头靠在车窗旁,两眼呆滞地看着忙碌的汪顾,美丽脸庞上了无生机,既不说同意,也不表示反对,乖得像只瓷娃娃。汪顾稍微用力地揉一揉那冰似的皮肤,师烨裳立刻疼得冷汗直下。“冻成这样了还死撑,不想去医院就跟我回家,看我老妈不拿辣椒油对付你。”汪顾火大地从储物箱里拿出一条新的披肩,拆开包装,裹到师烨裳膝头。 驾驶座一侧的车窗被人敲了敲,汪顾回头一看,是那个尽职的门岗管理员。堆起一脸讪笑,降下玻璃,她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先发制人道:“您有事吗?” “你怎么能把车停这儿?这儿是消防通道,出了问题你能负责吗?”满头花白的管理员气愤地质问汪顾。 汪顾做得出来就不怕负责任,再说这儿是陵园,就算有火也是鬼火,大雪天能烧出个啥?炼狱?“抱歉抱歉啊,我来找人,”她倒是没想过她在这种地方说这话有多诡异,反正她就是来找人的,“一着急就把车停这儿了,现在知道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管理员才不管她还有没有下次,不屈不挠地掏出一本票据,草草写了金额和日期,“罚款,五十,再一次就罚一百。”说着,他绕到车前抄车牌。汪顾趁他抄牌的时间把空调出风口挑偏向上,免得暖风直接吹上师烨裳的膝盖。 车厢里亮着灯,汪顾余光瞥见老管理员抄完牌后自然而然地朝车厢里瞧了一眼,又似乎在看见师烨裳的那一瞬愣了愣,她还以为他是被师烨裳的苍白吓到,于是连忙将头伸向车外,刚想告诉老管理员这是个活人,不用害怕。谁料老管理员竟快步从车前让开去,朝她做了个放行的动作。 汪顾在手套箱里摸出五张十块钱,松开刹车,让车子慢慢滑到老管理员面前,把钱伸向他,“这是罚款。” “走吧走吧,你是陪她来的就算了,下回要停门边也不是不行,但得让开道儿。”老管理员摆摆手,边说边往门岗方向走。 汪顾讶异地关上窗,转头去看师烨裳,由衷感叹道:“你真到哪儿都是VIP啊……” 156——江—— 回程一路,师烨裳缩在绒毛披肩里,睡得像只刚出生的小白猫。大概是由于着了凉,她的呼吸间夹杂着均匀的嘶音,与大熊汪汪的呼噜声混到一块儿,此起彼伏,韵律悠然,别有趣味。 汪顾手把方向盘,认真看着前面的路,触景生情地生出一种“当了爸爸”的心情。你看你看,像不像?后面坐着俩孩子,夫人在旁边安心地睡觉,全家性命系她一身。 于是汪顾越来越想不通那些个酒后驾车的爸爸到底把家人摆在哪里。 改天在车后窗上贴个baby in car的反光标识吧……再加个安全座椅?我不撞人难保人不撞我啊……阿呸,衰嘴,撞什么撞,一家子平平安安一辈子!话虽这么说,还是把车拿去检修一下比较好……就这样,汪顾一路意淫着终于把车开到了最棒的火锅店门前,拍拍师烨裳的背,她有板有眼地哄:“师烨裳,到家了,先吃点东西再睡,好不好?” 师烨裳睁眼前习惯性地呜一声,声音细得像丝,双手不经意地在披肩两侧揪了揪。汪顾呆呆看着,顿时觉得自己脑血倒流,通通往某个不和谐的地方涌去……猛咽两口唾沫,她抖着手慢慢将师烨裳靠在车窗上的脑袋揽入怀中,“你要实在想睡,也等回家睡床上吧?” 师烨裳一睁眼便看见最棒的火锅店那面骚包的黄白霓虹招牌,“今天睡在这边?”说完便立刻像回魂般地将自己的身体推离汪顾,有些忙乱地解开安全带,拉下遮阳板,对着化妆镜仔细整理自己的仪容,像是要去拜见国家领导人。 汪顾奇怪地看着她,完全不知道她这种类似紧张的情绪从何而来,“你又不是没见过我爸我妈,搞这么郑重干什么?他们知道你回来了很高兴呢,我妈还说要想办法让你一直住这边陪她打麻将呢。” “不一样,”师烨裳整理完毕,对着镜子深深吸了口气,“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汪顾倒是乐见她这副精神的样子,撇撇嘴,挂上P档,顺水推舟道:“不一样就不一样吧,反正我妈连你的睡衣都买好了,还特意给你弄了床海豹绒毛毯,说是怕你在贫民小户睡不习惯,踢被……哇,真准点,来了……” 师烨裳朝窗外看去,只见汪爸爸汪妈妈一前一后,笑容可掬地走出火锅店,正朝她们这边来。师烨裳将膝上的披肩摘下,松活了裤腿,推门下车,禀起一脸轻松笑意站到车前,朝汪爸爸汪妈妈微微一鞠身子,“伯父伯母,好久不见。您二老身体都还好吧?” 汪爸爸健气地挺着胸,朝她点点头,啪啪地拍一拍她的肩,“好,你回来就好。你这么长时间不出现,我耳朵都快被你伯母唠叨起茧了,她现在一天三句话不离师小姐,傍晚汪顾说要带你回来吃饭,她马上向隔壁六奶奶买了只活鸡,手忙脚乱杀掉熬汤,刚又开始怨汪顾怎么不早说,害她没办法提前给鸡肉排酸,你要再不来,我和汪顾就没活……” “死老头子,就你话多!”汪妈妈不耐烦地一脚跺在汪爸爸的皮拖鞋上,一把牵起师烨裳的手,也不等汪顾和汪爸爸,只一味往前走,“外面冷,咱们先进屋,听汪顾说你冻伤了,怎么那么不小心。”师烨裳不知该怎么办,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赔着一脸笑,汪妈妈在前面数落一句,她就在后面应一个“嗯”。 大熊和汪汪似乎对汪爸爸有特殊的好感,汪顾把它们放下车后,它们便直奔汪爸爸而去,八只玩雪玩得黑乎乎的爪子不停在汪爸爸身上蹬啊蹬,没一分钟汪爸爸的白绸睡衣就被它们蹬成了斑点狗的皮,偏汪爸爸也是个好脾气,无论它们怎么蹬他也只是呵呵笑着,偶尔一左一右抓住两只爪子,拉它们跳跳华尔兹,转得两只狗站不稳地啪叽一下向后仰倒在雪地里,可摔完跤又不知悔改地去蹬他。 汪顾和汪爸爸费了牛劲马劲才算牵住两只过分欢腾的家伙,却又被它们拉着一路小跑,横穿过最棒的火锅店,再穿过小小的庭院,循着师烨裳的气味进了暖洋洋的屋里。 “师烨裳,你给它们喝红牛了啊?那么能蹦跶的。”汪顾解开大熊和汪汪的颈环,收起狗绳,走到师烨裳面前。师烨裳此时正疼得满头虚汗,根本管不得什么红牛黑牛。她想不到汪妈妈一个平时看起来那么小女人的老太太,手上居然有这么大劲儿。冻伤的地方被汪妈妈掌心一揉就是一阵过电般的麻软,麻完就是锥心蚀骨的锐痛,再加上红花油的辛辣刺激,她、她这下真是觉得自己活了…… 汪顾小时候有回贪玩在院子里堆了一下午雪人结果把手肘给冻得全无知觉,那之后汪妈妈就是这么用推拿术加辣椒油对付她的,因此她完全可以理解师烨裳的不作答。说实话,师烨裳已经够能忍的了,想当年,她被汪妈妈这么折腾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辛酸情景——听邻居说,工商局后来派人暗访街坊,好像是怀疑她家私宰生猪。 “来,慢慢走两步,看还疼不疼。”汪妈妈收起红花油,替师烨裳放下裤腿,指挥汪顾在旁边待命,以防揉搓活血过后师烨裳软筋摔倒。 师烨裳是个不怕死的,双脚一落地便性急地从沙发上站起,她自认以往那么多次冻伤也没让她废了自己的两条腿,这次肯定也不会,她只忘了今时不同以往,她那脆弱的膝盖已经被她毫不怜惜地蹂躏了太多次,这回终于有人对它好一点,它当然要娇贵地犯犯公主病,于是乎,师烨裳还没来得及迈开第一步便感觉自己的下半身少了下半截,人还没站稳身子已经朝前倾倒而去,亏的是汪顾眼疾手快,拦腰一把捞住她,这才令她那张迷人的脸免于遭受被拍扁成饼的命运,“让你慢慢走,你倒是急什么?” 汪妈妈朝汪爸爸使了个眼色,在一旁笑道:“软筋了好,软筋了明天才不会疼。小顾,你和师小姐洗完澡就上楼吃饭,今天吃鸡汤底的火锅,给你俩好好补补。”说完,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好心情地牵着手走了,留下在汪顾怀里疼得满头冒汗的师烨裳和满头冒汗地搂着师烨裳的汪顾。 “咱……咱要不先去洗澡吧……”汪汪被大熊追着满屋子跑,因为跑得太快,刹不住车,不得已撞了汪顾一下,“喂!你们两个!”汪顾火大地警告它们。师烨裳嫌吵,皱着眉看了汪顾一眼,汪顾立马缓和语气道:“你衣服都湿了,换一身比较好。” 师烨裳撑着汪顾的肩勉强站稳,全身回暖之后,衣服上的雪水令她感觉难受,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那就麻烦你把衣服给我,我自己换吧。” “好好好,你自己换,自己换。”汪顾半哄半骗地扶师烨裳走进浴室,让她坐在浴缸上,自己回到房间拿来汪妈妈买给师烨裳的睡衣,得意洋洋地在师烨裳面前抖开,“看,好玩吧?很软很暖和,而且是正版哦!” 师烨裳定睛一瞧,顿时满头黑线,她要不仔细看还以为那是两床小毛毯——淡驼色的短茸毛料,小翻领直排扣,前襟靠近心口的地方有一只撅着屁股正在掏蜂蜜的小熊维尼,长裤上还有一头岔开蹄子傻坐着的笨驴,除了大小之外,无论从哪个角度说,这都应该是给婴儿准备的东西。 “你妈把我当小孩子看啊?”师烨裳口气很虚,明显对这种婴儿服有恐惧。她已经习惯了成年人的穿着,一时半会儿地对什么小熊维尼,大蠢驴之类的东西真适应不来。 汪顾把脸埋到睡衣的茸毛里,满面陶醉地拱了拱,拱完又把睡衣交到师烨裳手里,“你摸摸,真的很舒服,还香喷喷的,你穿上一定很好看。”她口气虽软,底里却有不容抗拒的意味。师烨裳一向不愿拂长辈雅兴,想着既然是汪妈妈的主意,那是穿也得穿,不穿也得穿,于是悻悻接下睡衣,让汪顾关门走人。 二十分钟后,汪顾呆呆望着从浴室里走出来的师烨裳,用力咽了口唾沫。 师烨裳洗完热水澡,浑身舒畅,展开双臂抖了抖袖子,心中不由感叹老人对买衣服这种事的确有其心得,衣服穿在身上宽松而温暖,毛料贴近皮肤,整个人便像是躲进了北极熊柔软的腹间,丝毫没有丝绸睡衣那种冰凉的感觉。 “你没见过我吗?”她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着汪顾,有些奇怪地问面前这位目光发直的大富翁,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把婴儿睡衣穿出了淫靡的效果。 汪顾盯着师烨裳从驼色茸毛中露出的瓷白脖颈和其下性感光洁的锁骨,艰难地摇了摇头,一双手不自觉摸到师烨裳领口,将她习惯性敞开的两颗扣子扣好,“VERSACE说,有些人无论穿什么都能穿出什么也不穿的效果,这种人如果什么也不穿,便又会像穿着最华丽的衣服一样不可亵渎。以前我不信这句话,全当他是在放屁,可现在我信了,彻头彻尾地信了,铁证就在眼前,我要再说不信肯定会被雷劈的。” 157——实—— 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吃过晚饭,汪妈妈看师烨裳脸色不好就催她们赶快去睡觉。师烨裳因为睡过午觉,回程时又睡了一路,当前并没觉得很困,可考虑到汪顾第二天还要上班,汪家二老也都是早睡早起的人,她只得客随主便地乖乖刷牙洗脸上床。 汪顾小时候最讨厌睡觉了,汪妈妈一说睡觉她就提着裤子赶快跑,能到角落里躲着就绝不上床。但现在,她一听睡觉就像要去马尔代夫度假那么愉悦,即使什么都不做,即使一晚上要被师烨裳的噩梦吵醒三五次,即使抱着师烨裳睡只会让自己欲火焚身,她也甘之如饴。 拧开床灯,关掉大灯,她伸个懒腰爬上床,半靠在床头,探着脑袋去瞧同床人手里捧着的书。 “一晃眼,咱两都三十了。”汪顾打了个悠长的哈欠,与师烨裳肩并肩坐着,也从床头拿起一本杂志,边假模假式地翻翻,边开始实施她的新攻君计划——通过沟通,促进双方了解,巩固双方感情,化解双方矛盾,以期在较短的时间内将师烨裳拿下,“想当年我刚见到你的时候,还是二八少女呢,现在都成一把黄花菜了。” 师烨裳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转头与汪顾对望,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不明所以问:“你十六岁的时候你应该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早知道师烨裳肯定误会那个二八,汪顾低头偷笑,师烨裳被她笑得有些毛,忍不住用手推了她一下,“笑什么?你是五中的,我是育培的,隔了半个B城呢,你怎么可能见过我?” “师烨裳,二八就非得是十六吗?还不许我省略中间那个十?”汪顾倾斜着身子,右手撑向床头柜,以防自己被师烨裳推倒,眼角却贼贼看向那张稍稍带了愠恼的美丽脸庞,“你说你怎么就那么走极端呢?精起来像个鬼,呆起来像只鹅。” 知道自己被耍了,也知道自己确实少了那根名为幽默的筋,更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怎么都斗不过汪顾,多说无益,师烨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放下书,手脚并用,发誓要把汪顾踹到床下去。 汪顾大笑着躲避她的攻击,老旧的床头柜被按得吱吱呀呀一通乱响。 “说不过就用暴力啊?”汪顾抓住厚重棉被下那只正在踹她小腿的脚丫子,用力一拽,师烨裳整个人便由坐姿改为卧姿往枕间滑去。 “对流氓只能用暴力!”师烨裳反捏住汪顾的手腕,蜷起身子转了个方向,将另一腿曲膝顶向汪顾腰眼。 汪顾最怕痒,就算攻击物小如果蝇,只要她看着它接近自己腰口便会觉得痒痒。现在师烨裳的膝盖顶在那儿,不依不挠地撞着她的肋侧,一时弄得她哭笑不得,只得再用空闲的手抵住师烨裳尖尖的膝盖,让自己尽量远离任何不期而至的攻击。 师烨裳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的,即然被调戏了她就一定得替自己把公道讨回来,两条腿被汪顾控着动不了,咱不还有手吗?这么想着,她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抓到了汪顾衣领上,用力往床边一推。 “啊、啊、啊!”床头柜撑不住汪顾倾倒向外的分力,噗通一声摔倒,连带着汪顾也一并跌下床去——有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师烨裳的脚踝被汪顾抓着,汪顾悬崖蹦极,她就得高台跳水。 啪。 汪顾撞地瞬间看见师烨裳正脑袋朝下地迅速坠落,顿时也顾不得自己生死了,顺着掉床的惯性侧翻半圈,她用自己的肚子给师烨裳的脑袋当肉垫。 “嗷~”一声销魂的痛吼,划破长空。 院子里因失眠而穷极无聊叠罗汉玩儿的大熊和汪汪怕怕地缩了缩脖子。 二楼躺在床上刚关了灯尚未入睡的汪家二老黑暗中对望一眼,困困地异口同声,“感情真好……” “师烨裳,你没事吧?”汪顾刚痛快地吼完一嗓子,立马回过神来搂住跌趴在她怀间的师烨裳,“脑袋有没有撞到?” “没有。”师烨裳没好气地应她,一双细长微翘的眼睛盯在汪顾幽黑无底的瞳仁上,“你为什么要翻身?”其实在掉床一瞬,她双手空闲,本可以自己撑地缓冲的,但汪顾那一翻身几乎占掉了所有可供着手之地,害她只能像少了腿的蜈蚣一样连滚带爬,无计可施地硬是被汪顾拽着拖下了床。 汪顾哪里知道自己舍己救人的结果竟是落井下石,看着师烨裳气鼓鼓的脸,她轻轻揉了揉师烨裳的头顶,无辜地眨眨眼,“怕你撞到头,借肚子给你垫一下啊。” 语塞。语塞。语塞。 这回,师烨裳非但语塞,脑子也塞住了。可恨汪顾将话说得十百千万分真诚,她就算是冰雕的心也无法冷起脸骂回去。狗咬吕洞宾,她还没学会。而那么无耻的事情,她大概这辈子也学不会了。 见师烨裳沉默,汪顾乐得偷几分闲情去端详眼前那染了丝缕樱红的巴掌脸,两人之间立时形成一个很曼妙的局面:师烨裳半伏半跪地斜趴在汪顾身上,汪顾饶有兴致地环臂搂着师烨裳。 这个姿势会不会太受了?汪顾心想。 她的两条腿还欲拒还迎地岔开着呢,师烨裳就这么半跪在她腿间,体位……好像有点儿……不大对劲。 李孝培说过一句令汪顾印象深刻的话,“攻分文武两种,像咱这种没有文艺细胞的人是当不了文攻的,所以只能当武攻。当武攻就要遵循黄石公曰过的那句名言,天下武攻,无坚不摧,唯快不破。这就是在告诉我们,要当一个合格的武攻,首先脸皮要坚不可摧,其次动作要快不可破。” 师烨裳眼里的迷茫无措渐渐消散,一贯拒人千里之外的清明即将重返人间,汪顾决定把握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冒着再一次被SM的危险,“快”它一次。 翻身,压住,趁师烨裳没来得及作反应,汪顾狼吻上师烨裳的唇,舌尖一鼓作气顶入师烨裳牙关,恶作剧似地与师烨裳舌尖相抵,无论师烨裳怎么躲避,它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上了,说不撤,就不撤。师烨裳从没经历过这样无赖又无聊的吻,挣了几下,觉得实在无趣便不再动了,只瞪着眼睛看汪顾到底要怎样。期间一息错觉,她以为这不是一个吻,而是一个稀松平常却缠绵缱绻的牵手。 可她并不知道她这样消极抵抗的做法正中汪顾下怀,汪顾等的就是她这种冷淡接受拒不回应的惯性表态,在她将自己全然放松约莫三秒后,汪顾唇边勾起一抹奸笑,抬手捂住她的眼睛,舌尖长驱直入,在她唇舌之间辗转纠缠,开始了一个正正经经的吻。 吻之所以能够催情,自然是由于它承载着各种性暗示,善于接吻的人往往能够从一个吻中得到很多言语无法表达的信息。吸式代表占有,呼式代表奉献,推式代表侵略,滑式代表试探,舔式代表恳求,噬式代表喜爱。但大多数人不会单纯地仅用一种方式接吻,例如当前的汪顾。 她在师烨裳唇内细细舔了一圈,从舌下到牙根,再从牙根到唇瓣,似是无心游离着越吻越远,其实更能撩起对方急切难耐的心情。她知道。因为师烨裳渐渐变沉的呼吸。 师烨裳强压下激烈的生理反应,理智地仔细辨认汪顾的意图。鼻息有些重。她知道。如果不是牙关无法闭合,想必现在她的上牙早已向下牙开火,打颤。 在汪顾用手捂上她双眼之前,她还能盯着小飞象的大耳朵告诉自己,这是汪顾。可当黑暗降临,一模一样的舔吻方式,一模一样的卑躬恳求,一模一样的沉着气息……她的自私反复提醒她应该放纵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在余下那些为了保全汪顾性命而继续活下去的年岁里不再如此苦受煎熬。 把她当成她? 就当从她那里赚回一点辛苦钱? 似乎一直以来都是非常想要这么干的,只是她仅有的良心总在提醒她“不能”罢了。 她必须把汪顾当成汪顾来对待,不能将一个活生生的汪顾当成张蕴兮的替身,这不是汪顾愿意接受的,也不是张蕴兮愿意看到的。 汪顾的吻得不到回应,但也没有收到任何反抗信息,于是贼心贼胆俱全的她放任自己将扶在师烨裳腰侧的手慢慢顺着撩人心痒的短绒面料抚摩向上,指尖掠过因消瘦而稍显突兀的肋骨,踯躅地攀上某个柔软区域。敏感掌心可以感觉到毛料之下足以摧毁理智的美丽弧度,她勾起徘徊在师烨裳唇内的舌尖,迫不及待地顶住了师烨裳光滑甜腻的舌底,手掌若有若无的滑动加速着掌心之下,一颗粉色幼蕊的成熟,舌尖顶进向前,以活塞运动初期的节奏,附带暧昧淫靡的要求。 师烨裳在黑暗中合起双眼,苍白脸庞泛起一阵潮红,身体的反应诚实得令人生叹,她抓住汪顾摊平在她胸前的手,就在舌尖忍不住要去回应汪顾强硬的推吻时,猛地收紧五指。 “唔……” 汪顾发觉师烨裳的抗议,急忙停下动作,气喘吁吁地离开师烨裳的唇,生怕又把师烨裳惹哭,“你不想做就不做。” “汪顾,睡觉吧,我困。”师烨裳睁开迷蒙双眼,乏力地摇摇头,却不知是在否定汪顾,还是在否定自己。 汪顾看着她,久久不愿挪开视线,突然一把将她搂紧,低头,唇齿依在她颈间,喉头涌动几下,津津吮吻之声泛出唇外,待得离开,一枚殷红吻痕出现在那片瓷白的肌肤上,“做个记号,免得你再跑丢了,咱睡觉。” 158——在—— 清晨,因调戏得手而兴奋到夜里三点也没睡着的汪顾理所当然地比师烨裳醒得早一些。被窝里有些绵绵软软的甜味,那是汪妈妈在饭前,为防水汽入骨,往师烨裳膝盖上涂的爽身粉的味道。 师烨裳确实是极其怕热的,皮表温度稍微升高一些她就会敏感地蹬被子。汪顾一晚给她盖了十几遍,还是架不住她活跃的挣扎,此刻汪顾再看见的,已是一个衣领褪到肩头处,衣摆后掀到腰肋上,蜷着身子抱着肩,躲在大床边沿的师烨裳。 真是要命啊,从小到大都保存着这种坏习惯,也没人来管一管的吗?难怪身体一直不好。蹬被子蹬成这副德行,身体要能好了才叫见鬼。师烨裳,能不缺胳膊少腿地活到三十岁,真是辛苦你了啊……汪顾甚是无奈地叹口气,把自己的脑袋移到师烨裳的枕头上,扯起棉被,将师烨裳的身子严严实实地捂了起来,顺便用手臂牢牢地捆住她的腰,免得她再把可怜又无辜的被子当猥琐怪叔叔一样对待。 大雪下了一夜,直到现在也没点儿要消停的意思,汪顾觉得自己那辆堪称定情信物的阿斯顿马丁肯定已经被雪埋了,心跳不由一阵加速,脑子里开始琢磨去找把铲子好在它还没被大雪压塌车顶之前把它给挖出来。 话说枕头的另一边,师烨裳本来正在甜甜美美地睡着,房间里残留的夏季白玉兰气息令她感觉温暖,汪妈妈细心地开了加湿器,加湿器里放了些白玉兰的干花,使得香味愈发浓郁。深呼吸,一切一切都刚刚好,谁都别来打扰她。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床大被子与一个暖炉,根本不管她愿不愿意就自顾贴上了她的身体,她想着,别生气,忍一忍吧,忍一忍,睡着了就不知道热了,可是她刚把自己再度调整到睡眠模式,背上便传来一阵带着砰砰声的鼓动,声音在固体中传播的效果远比在气体中好,她的耳膜都快被震破了。 “汪顾,睡不着就拜托你快去上班,否则就赶紧按停你的心脏,吵死了。”师烨裳以为汪顾的心脏是闹钟,用拍的就可以让它停下。 汪顾在她松软的发间亲了一口,挪动自己的身子,驳船似地将她拖回大床内侧,防止她半醒不醒间糊涂地掉下床去,“真没情调,那么大清早的,咱俩不是应该深情对视,然后相互道早安或者我爱你之类的么?”话说得流氓,她的手却比她的话还流氓。它簌地从被面上钻进被窝,贴在师烨裳光滑紧致的腹间来回摩挲,再滋溜一下蹿到毛茸茸松垮垮的裤腰上,像在体验美妙毛料带来的触觉一般在某个暧昧的区域滑来滑去。 师烨裳的身体从来都是敏感的,清晨又恰恰是令人欲望勃发的时刻,她有些迷醉地合起双眼,不想阻止汪顾,潜意识里甚至希望汪顾能够继续继续,再继续。 是的,如果换一个人来,无论是席之沐还是张蕴然,她此刻肯定会按捺不住自己心念,用舒适的呻吟提醒对方万莫错过良辰美景,做爱需趁早,晚了不痛快…… 可惜这个“对方”的范围里,并不包括汪顾。 “别撩,难受。”她浅浅开口,趁饱含情欲的喘息尚未发展成难禁的呻吟。 “你暂时还不会答应对吗?”汪顾老实地收了手,只把手掌贴在她瘪瘪的腹间,看看她饿了没有。 师烨裳一贯不撒无谓的谎,她拿不准自己到底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最后会不会放纵地把汪顾当成张蕴兮,但她隐隐约约地对未来的生活有了向往,而这却是她不愿意承认的。好在汪顾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每一个问题都问得很有技巧,这样,她便不用费心去斟酌答案,只需要应一个,“嗯。” “不答应就不答应好了,反正我可以等,一辈子都保持着我这种欲求不满的状态等到你答应为止。嗯……我想,要是一直这样的话,估计我的绝经期会推迟到七十岁,甚好,甚好,不用买化妆品,也不用做卵巢保养了,省钱给你买好吃的。”汪顾吃吃地笑,害师烨裳也忍不住笑起来。 她有些别扭地在她手上用力拍一下,“又不是寒国人,还用省钱买吃的。” “嘿!小姑娘,大叔带你去吃好吃的!”汪顾粗着嗓子学台词。师烨裳背对着她笑弯了腰。 “喂,师烨裳。” “干嘛……” “你这样子真可爱,像只瘦了吧唧的小熊。”汪顾把手挪到师烨裳的衣领上,抚平上面软软的茸毛。师烨裳硬是收住扬起的嘴角,把脸埋到枕头里,不作答,也不动作。汪顾来劲儿地把她掰转过身来,让她面对自己,四肢像八爪鱼的触手一样将她牢牢缠住,下巴轻轻搁到她肩上,“我把年底的闲置资金封闭了,张蕴然说我的投资策略保守,你觉得呢?” 师烨裳最近在处理的不是什么闲置资金,而是如何从别的项目里挖些钱出来投入到新的项目中去,所以她保留意见,只将现实情况诉之于汪顾,“美国房地产价格增长曲线在零六年第二季度时出现平滑拐点,直到现在价格增长曲线依然保持跌势,虽然当前斜率有所减小,但这种惯性会保持很长一段时间,已经不是简单的供求震荡或宏观调整状态了,现在我只管房地产这摊事儿,小难盖大,相关资料都在家里,你自己拿去分析。” 幸福地将师烨裳搂得更紧,汪顾嘿嘿笑道:“我有你这么个人形分析机,还需要看什么资料?你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以小看大,这是房地产经济的特性。”滑低身子,汪顾平视师烨裳的冷脸,让两人鼻尖相抵,“表扬我一下嘛,你表扬我一下,我会更有干劲的。” 师烨裳虽然心里想着与我何干,但看汪顾兴致勃勃的样子,又念到她是自己一手教出的员工,女人那种对待小猫小狗小动物时特有的母性一下涌了上来。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掐住小飞象的大耳朵,用力拧了半圈,直疼得小飞象甩着鼻子哇哇乱叫,然后她眯起眼睛,平淡地告诉小飞象:“这就是给你的奖励。” 小飞象当然是气死了呀,哪里有人被拧了耳朵还能不生气的呀,可她咬牙切齿地气着,又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比瘦了吧唧的茸毛小北极熊还要可爱,所以她当然要二话不说地报复回去呀!就这么着,小飞象气哄哄地按住小瘦熊的爪子,欺上了小瘦熊的唇,又舔又咬,辗转蹂躏,直到小瘦熊实在忍不住地哈哈大笑出来。 “师烨裳!你是我的!要拧耳朵你也只准拧我一个人的!”汪顾虽败犹荣地朝师烨裳大喊。 师烨裳早上一醒就经历这么娱乐的事情,笑得快要岔气,抬起手,捏住毛茸茸的袖子,盖在自己口鼻前,只露出两只泪汪汪的眼睛,为防汪顾再次报复,她用力憋起因看到汪顾那张郁闷的脸而又要发笑的嘴角,“招风耳就是好拧啊……” 汪顾深切意识到自己又被师烨裳整了,一身欲火顿时灭得连颗火苗子都不剩下,翻个白眼,颓然倒伏在师烨裳身上,长出一口气,“COW,古老的哲人说,人都是贱人,越贱越快乐。如今看来,那个狗屁哲人肯定和我一样快乐。” …… 吃完早饭,汪顾问师烨裳今天有没有什么出行计划,师烨裳想了想,说,没有。汪妈妈高兴地抓了师烨裳的手留她再多住几天,并嘱咐汪顾下班顺便替她拿几身换洗的衣服。 师烨裳本想婉言拒绝,但老太太的腹黑程度不容小觑,就在她犹豫着如何措辞的十几秒里,汪妈妈已经飞快地把她的三日计划交代了:先去公园散步遛狗,然后回家休息,吃完午饭睡一觉,下午接着去公园散步遛狗,然后回家休息,吃完晚饭,再去公园遛狗,然后回家休息……师烨裳说如果这样无所事事,自己会闲得长毛,汪妈妈立刻佯作生气地板起脸来,用妈妈独有的口气教训道:“休息是为了更好地工作,身体不好,做什么都吃力,你们小孩子都不懂得身体的重要性,年纪轻轻就把身体给熬坏了,多少钱都买不回健康的。听话,这段时间在这边住下,伯母给你做好吃的。” 师烨裳一听这个“好吃的”就想笑,汪顾在旁斜眼睨她,言不由衷地嘟囔:“想笑就笑吧,笑死你算了,哼。”这种女人真是让人恨得牙根痒痒,又爱得心口生疼。 汪顾该上班时,汪妈妈和师烨裳送她出了门,汪妈妈说干脆顺道就去遛狗吧,于是转身回家牵大熊和汪汪,留下师烨裳与汪顾在正开足马力自动除雪的车前面面相觑。 “你听我妈的话,好好休息,中午我就把你的东西拿过来,衣服,手机,笔记本,牙刷,牙线,药,嗯……要拿你的枕头吗?”汪顾问。师烨裳好像有些认枕头,汪顾家的枕头比她习惯的低一些,于是她昨晚翻来覆去地给自己的脖子找最佳着陆位置。汪顾虽然认为用高枕头不好,但更不希望她天天晚上都这么难受。 车子的引擎声慢慢低下去,前窗和车下的雪融开一大片,师烨裳看看手表,摇头道:“不需要。你走吧,快八点半了。” “夜夜甜蜜厮磨换来清晨冷眼相待,”汪顾矫情地捂住胸口,朝师烨裳伸出一只手,作莎士比亚戏剧里惯常出现的哀怨痛心状,“爱君如我,情何以堪啊。” 师烨裳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想笑又不愿让汪顾发现她想笑,于是她背转过身,右手在肩部上方摇了摇,用手背跟汪顾白白,“不堪就不堪吧。努力工作,凡事小心。” 159——太—— 与林森柏的源通一样,郝君裔的盛昌也陷入了被客户无妄指责的境地,但郝君裔最近有些忙,无暇顾及这些,因为她得教端竹开车,于是她把这些引起了异常投诉量的投诉信通通交给郝君袭去处理。 可怜郝君袭个倒霉蛋,每天在家里应付完熊T的唠叨,到了公司还得应付小业主的牢骚,每日三餐加睡觉都不能安生,气得她一个电话打到郝君裔那边,告诉她:“我去度假!公司的事你看着办吧!反正死也是你的,活也是你的!” 二零零七年二月七日,正午十二点,当郝君裔坐着端竹开的车,心惊胆战地回到公司时,郝君袭已经闪得连个人影都没了。郝君袭的秘书把相关文字资料交给郝君裔,郝君裔又把资料交给端竹,拍拍手,拿起手机看看时间,她无所谓地对端竹说:“这些资料交给你看,有不懂的拿去问你的企管老师,我跟人约了吃饭,你的寒假作业要是写完了,就一起去吧,一个很漂亮的姐姐。”郝君裔看着端竹,摸摸下巴,想了想,觉得不大对,于是改口道,“或者你该叫她阿姨?如果你管钱隶筠叫阿姨的话……” 端竹已经开始着手处理郝君裔交给她的资料,这是假期的第四天,昨晚她刚好写完她的寒假作业,她的日程表上有无数的课程排在三小时后,所以在这三小时里,她可以边吃饭边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郝老师,我的作业已经写完了,但这些人写的字好难看,好像全是一个人写的。” 郝君袭的秘书听端竹这么说,顿时来了兴趣,接过端竹抽出的几张纸,她仔仔细细地端详起那些字来,“虽然都很难看,但难看得各有千秋啊,有些是仿隶书失败,有些是仿魏碑失败,有些是根本就失败,蓝的蓝,黑的黑,又是钢笔,又是圆珠笔,怎么看也不像是同一个人写的东西呢。” 她把信纸交给郝君裔,郝君裔看也不看便交回到端竹手中,瞟一眼郝君袭的办公室,笑道:“她说是就应该没错,我爷爷可不是吃素的,她,”郝君裔指着端竹的脑袋,隔空戳了戳,“刚在老头子那边治完脑袋。一个疗程结束,总得有点收效吧?辨认笔迹是最基本的东西,我们小时候也得学,不过我花了一星期,君承和君袭花了半个月,而她只需要花三天,白纸一样的脑袋就有这好处,我爷爷正在一点点把它摆弄成他想要的模样,因为我们几个通通不合格。”说完,郝君裔牵着端竹的手走出办公室,留下一个目瞪口呆的小秘书。 到了楼前,郝君裔拉开车门,坐进副驾位,系上安全带,把两条腿架到手套箱上,调了调脖子后面的趴趴熊颈枕,闭上眼睛,一副慵懒困倦的样子,像是准备午睡。端竹发动车子,起步之前突然想起郝君裔还没告知目的地,于是她轻声问:“郝老师,我们要去哪儿?” “百汇天地。还有,华端竹同学,说多少遍让你别再叫我郝老师了?你是打算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在当老师吗?”听郝君裔口气,很明显,对她来说,当老师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或者她认为,在别人眼里,她当老师并不是什么值得恭喜的事情。 可惜,除了咪宝之外,没有人知道郝君裔的梦想是什么,于是人人都以为她当老师是因为她热爱教书育人这项工作。当然,在她这种家庭里,她的梦想是什么并不重要。因为那只能是梦,只能去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所以没有人关心她的梦想,也是正常的。 端竹隐约察觉郝君裔的怒气,但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现在她要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专心地把车平安开到目的地;二是强迫自己改口,省得再把郝君裔惹毛——她不愿意看到郝君裔不高兴的样子,至于为什么,她暂时还不清楚。 十七分钟后,一辆因蒙了雪而显得脏兮兮的黑色桑塔纳停到百汇天地的地面停车场里,郝君裔推门下车,伸个懒腰,看她难得神清气爽的样子就知道她根本没敢在端竹开车时睡着,毕竟今天是端竹第一天上路,无论在家练倒桩时倒得多好,手动挡的车,始终不是新手可以顺利驾驭的。郝君裔这辆才买了三年的桑塔纳两个小时内六次在红绿灯前熄火就是最好的证据。 “郝……郝君裔,我带这些资料到饭桌上看的话,会不会很失礼?”端竹抬头看着还比她高了半个脑袋的郝君裔,心知应该遵从邝水瑺的教导,多吃些东西才能抓住青春期的尾巴尽快长高长高再长高,好像只有等长得比郝君裔高了,她才有资格站在郝君裔身边。 “就冲你终于肯改口叫我郝君裔,今天你就算站到饭桌上看资料也没关系。”郝君裔拍拍她那已经不怎么像丸子的脑袋,搭着她的肩走进一个装潢华丽的法餐馆,门童看见她们从桑塔纳上下来,只是敷衍地问了是否有订座便不再搭理她们,与她们擦身而过时甚至很直接地朝她们翻了个白眼。 郝君裔看见了,她知道端竹也看见了,直挺带勾的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她边往餐厅深处走,边兴致盎然地手指向后,告诉端竹,“学不会如何看人的狗,永远只能是狗。” 端竹皱眉,盯着郝君裔的眼睛严肃道:“人人平等,你不应该这样说的,更何况你还是老师,把人说成狗是在侮辱人。” “你知道你之所以能活在这个世上,是因为有很多人在保护你吗?”郝君裔问,端竹毫不犹豫地应是。“那么你知道这一部分人中,有人选择用善待你的方式来保护你吗?”端竹照样应是。 捏捏端竹纤薄的肩膀头子,郝君裔决定要教端竹怎样去做一个坏人,“人与狗的区别在于狗会咬吕洞宾,狗眼会看人低。刚才那个门童,我们遵循客人的礼节配合了他的工作,也就是说,我们是善待他的人,可他用白眼回报我们,也就等于他是在侮辱保护着他的人,你也是人,换了你,你会不会这么做?”郝君裔余光瞥见一个仪态万方的黑色人影朝她们走过来,只好长话短说,“他的工资是由每一位进了那扇门的客人发的,所以他必须先做到对每一个客人都平等,才能要求客人对他平等,我说他是狗,还侮辱了那些好狗呢,你说,是不是?” 由于郝君裔没把话说透,端竹暂时还不能完全理解郝君裔的意思,但她知道郝君裔不会就这么作罢的。身处校外的郝君裔远不是好好老师这么个概念,她的阴狠虽然只在特定场合表露,但最近端竹见得多了,也就条件反射地变得敏感起来,“外婆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你饶人,人不饶你。你希望下次再来的时候还被人翻白眼吗?”话虽这么问,郝君裔其实并不期待端竹的答案,因为无论端竹回答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黑色人影走到她们跟前,郝君裔开口第一句话并不是“你好”,而是“开除你的当班门童。” 端竹眯起眼睛,仔细观察面前这个穿着黑色缎面工装的女人,迅速将她与脑海中一个熟悉的人影重合。 “你怎么知道我要开除他的?今天又接到客人投诉,他满额三次,已经有人去通知他了。”女人趁郝君裔转头看向入口的时候当众在她脸上暧昧地亲了一下,随即微笑着朝端竹伸出手去,“你好,你一定是端竹了?我叫邢晴,开耳邢,日青晴,我的朋友都叫我大Q,你要不介意的话,就也叫我大Q吧。” “您好,我是华端竹。”端竹挂起一脸灿烂笑意,礼貌地与邢晴握手。她似乎发现了些什么,但她对这个发现感觉沮丧。胡敏告诉她,越是难过的时候就越要笑得开,否则将永远只是个不值得信赖的小孩子。她认为一个十六岁的人应该具备所有“大人”的特质,所以在当前,她笑得无比真诚,“很荣幸见到您,但如果我称呼您为大Q的话,会不会显得太不尊重您了?不如,我叫您大Q姐姐吧。” 当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听见一个十六岁的大孩子,特别是一个长得很清纯漂亮的大孩子不加斟酌地叫自己姐姐时,那种激动心情是唐诗宋词元曲论语,甚至圣经佛经也无法尽诉的。邢晴一把搂过端竹,高兴地在她脸上也亲了口,拉她与自己站在一侧,国共统一战线般面对郝君裔,“郝君裔,你真是那种走一辈子运都不知道‘运’字怎么写的人,那么好的孩子交到你手里非得毁了不可。还是让给我吧,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她读书直到她再也读不下去为止。”可怜的端竹,又像个东西一样被人争来争去。 郝君裔摊手,口气很懒,“不劳您邢大小姐砸锅卖铁,她现在就是想读博士也随便她读。再说,她还小,等她再长大些,还不知道谁毁谁呢。” 邢晴还想说些什么,但见郝君裔扭着脑袋四处环顾的样子便知道这一大一小肚子瘪了,急忙将她们引到一个临窗的小圆桌前,她扬手招呼服务员上菜。 照常例,圆桌可坐三人,也可坐四人,一般餐馆为增大客容,都会摆四张椅子,此刻圆桌前只宽松地摆了三把精工细作的欧式扶手椅,可见这是张特意布置或者是长期保留的专有座位。端竹从咪宝那儿学到许多中西式用餐礼仪,这一段的形体训练令她不再含胸驼背,端端然入座后,小大人兢兢业业地完成了所有餐前步骤,偷个空,她还把自己面前服务员粗心摆错的鱼刀和肉刀调换了位置。现今也有些正式的西餐馆会同时提供鱼刀和肉刀,但并不多见,就连许多从业多年的服务生都不知道由于上菜顺序不同,应该是鱼刀在外,肉刀在内,邢晴想不到端竹还有这手,惊奇之余对着端竹又是好一顿夸。 “郝君裔,瞧你平时不管不顾的,怎么能把端竹教得那么好?”邢晴将郝君裔餐碟里的令郝某人怒目而视的配菜、胡萝卜挑到自己碟子里,柔情蜜意寓于言表,“不是说礼仪由我来负责么?” 郝君裔目送胡萝卜君离开,长长地透了口气,张口含住邢晴替她切好的鱼块,心不在焉地用叉子把沙拉碗里的火腿土豆沙拉拍成一坨,“我没教,钱隶筠教的。” 端竹饭间一直在留意邢晴的表情,她发现,当邢晴听见“钱隶筠”三个字时,脸上出现了一种名为“落寞”的表情。 160——变—— 副菜撤下主菜上桌之前,端竹的餐桌上空了那么一会儿。 咪宝告诉过她,侍应生撤碟或上菜时,不要把眼睛盯在碟子上看,也尽量不要去看侍应生,特别是在侍应生从座位侧后方上菜的情况下。一来这样做不雅观,二来这么做容易分散侍应生的注意力,造成不必要的事故,最佳做法是将视线放在落碟处,身子挺直,双手保持静止,等侍应生布置好餐碟后再道谢。 端竹一贯将咪宝说的话当万圣箴言般对待,这次也不例外。她在侍应生换碟时死死盯着餐桌上空掉的地方。谁知这间西餐馆习惯在副菜与主菜之间留个小空,以便客人决定是否换酒,于是她这一盯便盯了足足两分钟,直到眼睛累得实在受不了,她才恍过神来,抬起头,刚打算稍微放松放松紧绷的眼球,却又见到一幕儿童不宜的景象。 邢晴正在亲吻郝君裔。 不是普通的触吻,而是热火朝天的吮吻,端竹甚至可以从那些动作里看见两人舌尖交缠的轮廓——好吧,她承认她思想不纯洁,居然把眼睛盯在人家爱欲交织的地方。可是原先在林森柏家,她偶尔也会不经意撞见咪宝和林森柏在厨房,客厅,车库,回廊里接吻的场面,相比咪宝边急不可耐地狼吻林森柏,边把手穿巡迂回在林森柏衣摆裤腰下的激情热烈,面前这一对已经算矜持的了。 郝君裔半阖的眼皮有些抖,睫毛浓密纤长,尾端像黑色信鸽的翼羽一样挺翘勾魂。浓遮淡掩之下,端竹看不出她是何情绪,但端竹可以看出她并没有专心于这个吻。因为她右手里握着的黄油刀正一下一下,小幅度地将黄油细心抹匀。 端竹深深吸了口气,胸肋间剧烈的拥堵感有所缓解,砰砰心跳和急剧的呼吸催她赶紧喝水。她知道自己正在生气,可她不明白气从何来,她似乎只有目不转睛地盯着郝君裔手上那把象征着心不在焉的黄油刀才会觉得好受一些,喝水不解决问题。 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个端竹熟悉的声音,“诶?端竹?” 端竹浑身抖了一下,猛然转头往声音来源看,邢晴和郝君裔若无其事地分开交缠的唇舌,各自坐正,动作统一地拿起餐巾擦拭唇边残留的吻吮痕迹。 “林小姐,咪宝阿姨?”端竹不可置信地低喊出声。 郝君裔一愣。邢晴眼里也闪过瞬间恍惚。 林森柏和咪宝就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没有牵手。但亲密有时候不需要用动作表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俩葱头是情侣。端竹阴有雷电雨夹雪的心情一挥而晴,高兴地站起身,小跑两步去到林森柏和咪宝面前,“你们也来了啊?太好了!” “什么叫我们也来了?”林森柏莫名其妙地歪着头问,习惯地伸出手去拍端竹的肩,这才发现端竹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了,“还有谁在?” 咪宝抬起被端竹牵着的手,引林森柏看向窗边那两个刚才因为重叠在一处而未曾看清的人影,“你把脑子烧坏了啊?还能有谁。” 餐桌旁,郝君裔和邢晴都已站了起来。邢晴因冠着店主的名头,先郝君裔一步上前迎客,郝君裔则依旧一副懒骨头的做派,抻着懒腰,似笑非笑地落在邢晴一步之后。 及至跟前,她看了咪宝一眼,点点头,转而对林森柏笑道:“林董,真是巧,你们也来吃饭?” 林森柏半个小时前刚办完出院手续从病房里卷铺盖走人,被咪宝当小白鼠似地喂了半个星期的法式炖鸡,之-梦-整-理,她现在一心惦记香喷喷的炸鸡翅,郝君裔什么的,她已经不介意了。咪宝是她的,就是她的,只是她的,谁也抢不走。 虚虚与郝君裔握过手,林森柏客气道:“郝董,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看样子您和邢总私交不浅,那敢情好,我刚想拜托邢总让后厨给我挑些大点儿的鸡翅炸了解馋,有你撑腰,我就更不怕吃不饱了。”郝君裔连声答好。咪宝在旁翻白眼,但在这种半正式的社交场合她也不能把林森柏当小毛桃似地恣意欺压,只得将手在林森柏背后用力掐了一下,疼得林森柏倒抽一口冷气,却还得禀着笑脸与郝君裔寒暄。 那头林森柏与郝君裔一对死敌相见欢,这头邢晴与咪宝其实也算旧相识。 两人是同所大学同院同系相隔三届的同窗学姐妹,邢晴大三大四的暑期实习单位,就是咪宝当时任职的洗来蹬酒店,实习期间的工作由咪宝全权负责,连到邢晴毕业进入洗来蹬工作的推荐书都是咪宝亲手写的,可见两人感情自然不同其他。 “钱学姐,好久不见。”邢晴面对咪宝时,不管心中多么不舒服,眼里还是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崇敬。毕竟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循着咪宝足迹往上爬的,直到半年前遇见郝君裔,她才开始觉悟自己对咪宝的崇敬已经到达了不自觉模仿咪宝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的地步。 “大Q,你忙昏头啦?咱们上个月才见过吧?”咪宝笑笑,一手牵着端竹,一手指向林森柏的脑袋,“要不是这家伙直到今天才能出院,恐怕为了炸鸡翅,咱得大宝天天见了。” 由于林森柏热爱这间店的特色炸鸡翅,咪宝之前陪她来过几次。 咪宝本身是法餐名厨教出的高徒,吃别的她可以不挑,但法餐她是一定会从汤品到酒水,从作料到配菜,再从头盘到甜点挑、挑、挑、挑、挑到厨师都亮白旗投降的。 某天她在点菜时要求忌廉鳕鱼块不烤不煎不煮直接用传统的预调味忌廉白焗入味,害得必须按流程工作的后厨管事一接到菜单就两手扶着额头大叫没法儿活了,随即一状告到老板那里,让老板出面去解释直接白焗入味的难处——预调味白焗入味虽然简单传统也美味,但焗鱼必须从头到尾用小火,一份副菜长时间占用一个专有灶头,就意味着许多客人的餐点会被延误。 厨师知道这是个难缠的客人,特意提醒老板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老板深明大义,赔着满脸可掬笑容去到刺儿头客人桌前,结果见到的竟是自己心目中多年不变的偶像兼潜在情敌,于是后厨管事的抗议被绝决驳回,咪宝非但吃到了好吃难做的传统忌廉鳕鱼,还被店老板免了单。 想当时,咪宝见到邢晴第一眼便觉得怪怪的,像是面对一面镜子,在看着另一个自己。后来当她知道邢晴和郝君裔在一起,感觉就更怪了,到底怎么怪她说不出来,反正很尴尬。倒是林森柏晓得这茬事儿后显得特开心。小奸商边满嘴流油地啃着炸鸡翅,边假惺惺地长吁短叹:“好啊,好啊,她也算找到主了,她一天单身,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心就得悬着。”可其实,郝君裔身边从来不缺人,且郝君裔比她个喜欢占人口头便宜的奸商岁数大了快有半轮,也就她这件没口德又不要脸的别扭货才好意思把如此“关心”诉出口。 “俗话说,相请不如偶遇,要不,咱转包厢吧?”几人寒暄到尾声,邢晴顺水推舟道。 郝君裔和林森柏各自摊手说没意见,端竹缠着咪宝询问林森柏身体状况,两人你来我往忙得不可开交更是没空有意见,于是五人一团和气地移驾包厢,各自落座后,侍应生忙不迭把专用银质餐具组一一摆开,拿了菜单来,让林森柏和咪宝点餐。 林森柏不是冲那一道道繁琐正餐来的,她自认出自她手的牛扒乃是天下第一美味无敌,且家里还有一名大隐于市的法餐大厨,所以她才不要吃外面这些不知所谓的法餐,这是她出院后的第一餐,她决不委屈自己,此行目标只有一个:菜单最后那页,右下角,小吃栏里,正常人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的,香炸鸡翅。 “香炸鸡翅,洋葱汤。”林森柏合起菜单,交还给侍应生,抿着嘴朝咪宝假笑。 郝君裔和邢晴对视一眼,憋住冷汗,各自摸脸——洋葱汤啊洋葱汤,喝完它接吻肯定别有一番风味。 可恶人自有恶人磨。 “普罗旺斯蒜味番茄面,香蒜汤。”咪宝也抿着嘴朝林森柏笑。 闻言,郝君裔和邢晴一个摘掉眼镜低头揉眉心,一个连忙吩咐侍应生去后厨拿些薄荷叶和柠檬角来。 咪宝在欺负林森柏这个问题上从不手软,林森柏敢率先挑衅,她就绝不会让林森柏占到半点便宜。点完菜,她揽着端竹肩头指着桌上的银质餐具组道:“端竹,这下你可算有机会实践餐桌礼仪了。”言下所指,不外是讽刺那个赤色资产阶级爱国者盖了那么大栋仿哥特式建筑,家里却连一套像样的银质餐具也没有。 林森柏耳朵尖,二八少女的玻璃心甚是敏感易碎,她一瞧咪宝扬起眉头就知道大事不妙,何况咪宝一席话出口,郝君裔和邢晴都奇怪地将视线掉转向她,明晃晃是在对她家没有这种“餐桌礼仪实践工具”表示怀疑。身体里争强好胜的劳动妇女基因被某种异次元能量激活,林森柏恶狠狠地瞪了咪宝一眼,转头便对端竹许诺:“端竹,等明年你生日我送你一套昆庭!” 在谁面前跌份都不要紧,关键不能在郝君裔面前丢脸!她是不买而已,又不是不懂!死钱隶筠,你等着,等回到家,本小姐非让你尝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不可! 没人能料到一直笑眯眯在旁观战的端竹竟会答出一句具有爆炸效果的话来:“太好了,林小姐,你终于不用再装穷了。” 161——态—— 一席人被端竹惊得呆在那里,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郝君裔虽然对林森柏有些小意见,但她一直依照她对咪宝做过的保证,替林森柏的身份打掩护来着。此时,端竹突然捅破这层窗户纸,不但林森柏尴尬,就连她也跟着为难起来。 幸亏每到关键时刻,那个没心没肺的始作俑者还是蛮罩得住的,怀着要杀要剐随你便的必死之心,与一年半前那个雨夜里一样,林森柏挺身而出,与咪宝换了个座位,坐到端竹身边,刚想开口把来龙去脉说个清楚明白,一双因旧病初癒而冰凉脱力的手便被端竹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林森柏又是一愣。郝君裔继续扶额,心知这是胡敏教给端竹在谈话时缓解对方紧张情绪的手段。她只没想到胡敏居然这么快就把那些个看家本领倾囊相授,这令她忍不住去揣摩郝耘摹和胡敏用这等揠苗助长的方式培养端竹的意图。 “林小姐,我想你可能就是源通地产的坏蛋老板吧?”端竹歪着头问林森柏,大大的眼睛清澈明亮,漂亮的五官从容地组合成一个诚恳的微笑,林森柏被弄昏了头,看不出她有任何情绪,可郝君裔却从她的眼里发现了一种只存在于成人世界里的混乱,一种对两难选项无从取舍的困惑,甚至是一种无法将善恶明确区分时才会出现的迷茫。 十六岁孩子的眼中不该出现这种情绪,因为这种情绪正是成长必经的阵痛,是被伤害后经历痛苦而沉淀出的思想。正常人要走到这一步,至少应该是在亲身体验社会残酷后的一段时间中,可端竹一直身处校园,她甚至会因不知如何处理初潮而躲在厕所里哭,无论从经验还是从常理上讲,她都还没到那个能够将天真幻想彻底毁灭的阶段。 然而,现实摆在眼前,由不得郝君裔不信。罗丫丫就是因为太早涉足成人世界才会变得像现在这样玩世不恭,对人对事都不再秉持一份认真的态度,好好的一个少年人没有朝气,没有理想,没有是非观,好像发生即是应当发生,不再对错对刨根问底,只关心利益得失,由家世带来的优越感被隐藏在良好的教养下,以一种类似谦逊实则傲慢的方式表现出来,原本没有属性的人便开始逐渐向所谓精英阶层靠拢,脑袋里没有崇敬,只有鄙夷……郝君裔对此,并不乐见。 她一方面不希望端竹也变成一个没有真性情的人,她宁愿端竹永远是现在这样,就像一只养不熟的小猫,却至少还有自由。可另一方面,她又还希望端竹能早日成熟起来,毕竟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以端竹当前这种性格是无法在社会上生存的,为端竹好,她必须革除端竹的纯真,就像为一只斗梗好,必须截断它的尾巴一样。 两不如意,两相难。 “我……我确实是那个坏蛋公司的老板……”林森柏像个孩子一样挠着头,结结巴巴地回答着端竹玩笑一样的问题,脸上怯生生的无所适从叫咪宝个色狼看直了眼,“我当初也确实是为了你那间老房子去的……可是……可是我并不是要去偷你的房产证,也没有打算申请强拆你的房子……” “我只是打算劝你接受当时的价格,或者我们私下订一个你认为能够接受的协议……我……那个,我真的……” 说实话,林森柏这辈子亏心事一点儿没少做,只不过她总认为自己是弱势的那一方,打的都是敌众我寡的突围战,打赢了就是劫富济贫,打输了就是理所当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面对强大的对手,无论斗争的结果如何,她既不亏钱也不亏理。 但这回她面对的是一个明显比她弱势的未成年人,她遮遮掩掩地骗了她一年半,今天若不是端竹道破,她恐怕会把这个骗局延续到形式好得让她挣钱挣到笑醒,好得不用去计较那几个亿的征地补偿,好得令她足以下定决心对那块老居民区动员动迁的那一天为止。 所以,她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心虚过。心虚得连“自以为”都不能了,心虚得绿豆粒大的汗珠簌簌地从额头滚到鼻侧,再从鼻侧滚到唇角,心虚得令端竹光看着她就觉得心疼,非但手忙脚乱地拿起餐桌上的面纸替她擦汗,还替她开脱了所有罪责——这就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奸商心虚时独有的魔力。 “林小姐,林小姐,我知道的,你别着急,我只是看你病得很辛苦,所以开个玩笑逗逗你笑,不希望你再辛苦地在我面前装穷而已,我知道你很富很富,”端竹连日来在郝耘摹和胡敏处习得的伪装毁于一旦,她没办法在林森柏面前隐藏心迹,连开玩笑也做不到,即使她发现自己对林森柏的信任到头换来只是骗局一场,她还是忍不住像以前一样想要极尽所能地照顾林森柏,此事不关施舍与接受,人的感情无法用金钱和付出衡量,“也知道你没有恶意,我只是要谢谢你和咪宝阿姨在那时候把我带回家,给我最好的环境,让我继续读书,保护我不让爸爸和舅舅找到。可是外婆的房子我暂时还不能决定是不是能卖给你,你能不能给我点时间,让我再和外婆商量一下?” 端竹把手撑在林森柏肩膀上,目光坚定地看着她,这明显是一个通晓事理的大人对待怯懦小朋友时的态度。 包厢里原本很严肃的气氛被端竹那种藏不住的娃娃腔和她对林森柏身份颠倒的安慰破坏得连点儿头皮屑都不剩。旁观众人纷纷长出一口气,只有林森柏还在吱吱呜呜地对端竹解释她不会干强买强卖这种事,但那片老居民区由于危房众多,属于旧城改造之列,是政府出面促成的买卖,只不过这次改造范围比较大,政府负责一部分,剩下的都由开发商自行谈妥,就算不是源通也会有别的地产公司来打那间老房子的主意,拆迁势在必行,单看时间而已…… 端竹认真地听着林森柏的话,不断表示她对林森柏的理解、信任以及感恩。 咪宝无奈地看着这一大一小,对着大蒜汤一口一口再一口。邢晴让侍应生送瓶香槟上来,看样子是打算为林森柏庆功了。一场在正常情况下不闹得鸡飞狗跳决不善罢甘休的风波被林森柏几滴虚汗和端竹的善解人意化解开去。郝君裔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仔细观察林森柏一举一动,惊诧于她不费吹灰之力便攻破了两个老特务教给端竹的“面防”,更惊诧于她能够让端竹原本困惑的心思在听到她解释的一瞬间化作如水清明,也就是说,她不费吹灰之力便攻破了端竹的“心防”。 郝君裔看得出来,在林森柏尚未开口解释之前,端竹是挟了一点点报复的心理打算让林森柏下不来台的,就算到头她可能不会真的那么做,但潜意识里必定有些负面情绪,否则以端竹是非分明的性格断断无法装出那种内行人皆知带有敌意色彩,却能叫外行人捉摸不透的“面似春风,人若无物”——直视对方双眼,放松眼睛,让它顺着笑意的纹路自然掬起,但不要刻意眯起,稍微向上收紧额头,心平气和地露出六颗上牙,微笑——这样的笑容可以令对方觉得如沐春风,却仿佛面对一个透明人,无论怎么琢磨,他的视线总会穿过你的心思到达一个空空如也的落脚点。所以它的名字只能那么文艺,稍微粗俗一点都不能全面体现它需要达到的整体效果。 它是最简单易学的“面防”招数,可也是最有效的“面防”招数。不是有句老话吗?微笑是最好的伪装。加上一些限定语,即是“恰如其分的微笑是比最好还要好的伪装。” 就郝君裔看来,胡敏短短几个小时的教导取得了良好效果,端竹已经能够随心所欲地驾驭那些雕虫小技,但有例外,这个例外就是林森柏。宽泛地引用刺猬原理:你最爱的人,一旦反目,就是你的天敌。 “郝君裔,你干嘛盯着人家林董看?你就不怕钱学姐吃醋吗?”邢晴明知故问地在郝君裔腰上捅了捅。 郝君裔猛回过神,冲邢晴皮笑肉不笑地勾勾嘴角,又抬起叉子去拍那坨土豆泥。 被邢晴提醒,咪宝也想起自己身边那俩要是再说下去黄花菜都凉了,于是赶紧把林森柏的炸鸡翅和端竹的清汁肉眼扒分别推到她们面前,扬手喊停她们那点儿小破事,“你们两个,先吃饭,吃完饭,该忏悔的继续忏悔,该道谢的继续道谢,反正时间多得是。”林森柏早上只喝一碗皮蛋瘦肉粥熬到现在还没饿厥过去就算很能耐了,端竹在听林森柏絮叨的时候几次用手去捂肚子,看架势,她比林森柏还饿。 “林小姐,你刚出院,应该吃些容易消化的东西,炸鸡翅油腻上火,你还是吃我的牛扒吧。”端竹不闻不问地取过那个装满喷香炸鸡翅的碟子,把自己的清汁肉眼扒放到林森柏面前。 林森柏因为心虚便没好意思告诉端竹那盘炸鸡翅是她一个星期来的精神支柱,没有那盘金太阳般的炸鸡翅做她的精神领袖,她死活也撑不过那些顿顿吃“法式炖鸡”的岁月……吃瘪地收留牛扒,说谢谢,球鞋鞋尖在桌面下狠狠撞了撞正在偷笑的咪宝,林森柏挥刀斩肉。 …… “风波”这种东西之所以有“风”又有“波”,就是因为它像风一样永不停歇,又会一波接一波地涌现。一场风波过去便意味着下一场风波即将降临,但要来的究竟是个大浪头,还是个小波虫,是杂乱无章拥挤扑击的风浪,还是间隔有致顺序来袭的涌浪,没人能预知。 而生命的有趣之处,恰恰在于它的不可预知。 否则你让那些一辈子只有在梦中才能大口吃肉,整个儿吃苹果,送排骨当礼物的人们靠什么活下去啊? 162——了—— 吃完饭,理所当然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钱林华郝四人走到停车场,隔在桑塔纳和悍马之间的一辆老虎头奔驰500刚好开走,间临一个车位,乌突突的小普桑与油亮亮的大壮马立刻形成令人吁嘘生恨的对立局面。有好事者边走边叹:这就是贫富差距。林森柏一头冷汗又掉了个酣畅淋漓。咪宝唯恐天下不乱地在旁问她,不是要买吉利豪情吗?买哪儿去了?她只得顺水推舟地回答,吉利豪情太贵,她改变主意,打算买底配QQ了。 这是一个不可与人斗富的年代。 富豪不一定都开好车。这点,首都燕莎商场侧门前停的一溜桑塔纳可以作证,中南海警卫连的桑塔纳车班可以作证,郝君裔这号热爱桑塔纳的太子党也可以作证。 郝君裔出身官家,却和端竹一样,从小对物质金钱缺乏概念。 郝家客厅里的贵重礼物经年层出不穷。郝君裔还小的时候,郝连事偶尔看见一些适合他家那只大猴子用的东西,便让人送她屋里去。每有此时,郝君裔肯定是脸一黑,调子一沉,当着弟弟妹妹的面,义正词严地站出来反对父亲擅自侵占她卧室空间。她说她房间里有床有书桌有柜子就够了,音响电视录像机什么的放着只会影响她学习,顺便还影响她休息云云,心情一片大好之时,她甚至会上数开创文景之治的汉文帝,下诉开创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毛主席,俭朴创世的典故历历铺展,好奢亡国的案例宗宗摆出,听得郝连事抱赧退却,至少在三天之内廉洁奉公,爱民如子。 久而久之,郝连事终于想通他这个大女儿根本是八百年才能出一个,天生无欲无求的基督教会修道士,今后再有什么好东西到手,也只是试探地问一下郝君裔要不要,在遭受郝君裔的斜眼迎击后,立刻调转枪头向郝君承郝君袭,半命令半恳求地说服他们收下那些高价“废品”——那年头,奢侈品可不像现在这么好卖,大多数人家里还处在攒钱买彩电的阶段。 然而,有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博古通今的姐姐带了个好头,弟弟妹妹们自然也不买父亲的单,硬是一个比一个生活作风俭朴,就在改革开放大潮汹涌来袭,公检法机关开始把谨防资本主义复辟危机的鹰样目光转移到自家人身上,众多官爸爸都忙于规劝孩子装也要装出个清贫样儿来的时候,郝爸爸还在一门心思地妄图让自家那三只猴子稍微活得像点儿城里人的样子,别老穿着带破洞的裤子袜子帽子丢他的薄皮老脸。毕竟谁都知道,一个省部级干部的家里,再穷也不至于穷得让几个半大孩子穿那些丐帮九袋长老工作服一样的东西。 “郝君裔,你高中就开桑塔纳,现在还开桑塔纳,万一哪天桑塔纳停产了,你可怎么办啊?”咪宝站在那辆灰蒙蒙的黑色桑塔纳2000跟前,左看右看横看竖看都是郝君裔的风格。车里除了标配内饰和前排两个瞪着大眼睛的趴趴熊颈枕再没有多余的东西。桑塔纳2000明明有AT系列,可郝君裔偏偏还是买了MT系列,真是开车不嫌累,手脚怕不忙。 “它要停产的话,我也学林董,买QQ,不过我天天开,恐怕不能买底配,得买个顶配的。”郝君裔笑得平淡,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想买车想疯了,连个夏天打开空调连个十二度坡道都怕不上去的QQ都能让她笑出一份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悔恨感来。 端竹已经先行钻进去热车了,林森柏围着桑塔纳转悠两圈,好奇地拍了拍车身钢板,抬头问向郝君裔:“郝董,这车钢板好薄,带ABS和SRS吗?要是侧撞的话,很危险的。” 郝君裔用掌心揉着尖下巴,硬是把一张端正妍丽线条分明的脸弄得七扭八歪,“带的,但那两盏提示灯从来没正常过,轮换着亮,有时还一起亮,怎么修都修不好。唉,这车能有什么安全性能可言,前脸被残摩撞一下就瘪进去三英寸,只能靠自己小心……”她渐渐停下手头明显心不在焉的动作,若有所思地望向驾驶室里正抓紧时间翻看投诉信的端竹,突然严肃而虚心地向林森柏讨教:“林董,有没有什么安全性能好些的低档车?” 林森柏一被郝君裔那双特别具有威慑力的眼睛盯着就觉得毛骨悚然,压力很大,为免泄露胆怯,她只好为难地仰脸向天,“安全性好的,都不会是低档车,日本车则是不管多贵钢板都照样薄,嗯……德国车钢板好,美国车缓冲好,瑞典车都好……”想着想着,林森柏觉得不大对劲儿,于是跨前两步去到郝君裔跟前,强迫自己直面郝君裔那双从容中透着阴戾的秃鹫眼,“喂喂喂,不要以为福布斯不能估你你就可着劲儿装穷,你个人资产至少二十亿,干嘛光挑低档车买?实在不行也得在奔驰宝马奥迪里挑一辆啊,你一天到晚开烂车,让我们这些业内人情何以堪啊?” “林董,要么,您拨冗送我一辆?我的钱都压在生意上,兜里……”郝君裔掏口袋,摸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仅有的一张红票子从垃圾堆里孤零零地探出一角,羞怯地刺激着林森柏旧病初癒的脆弱神经,“就这么点儿钱,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她摒起一脸阴森森的无辜,颤颤巍巍地将那堆个人资产小心翼翼地收进裤兜。 林森柏也知道郝君裔是看她年纪轻,喜欢逗她玩儿,可越是这样想她的气就越是不打一处来。她不得不承认端竹投入郝家门下是正确的,因为这俩爱学习又爱受穷的非正常人类简直比天仙配还配!“我要省钱买QQ!让邢总给你买去!” “她比我还穷……”郝君裔遗憾地摊手。 林森柏出离愤怒,抛弃少女形象,翻出自己空空如也的两个裤兜,“我比她还穷!” 咪宝在旁缩着下巴,无奈地观看贺岁大片《粉嫩嫩的毛桃VS阴森森的秃鹫》。 十年如一日的林森柏,一夕风云改的郝君裔,一个是她爱着的人,一个是她爱过的人,按理她应该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地站在一边尴尬着,可她现在却只能无所事事地点起一根饭后烟,脸不红心不跳地囧着。 林森柏出离愤怒地开始犯咳,郝君裔假作体贴地拍着她的背,边拍边说话气她。咪宝召狗似地冲林森柏招手,“林森柏,走了走了,你该回家睡觉了。”与端竹和郝君裔过道别,咪宝走到大马车门边,突然回头道:“郝君裔,偶尔也替自己和身边人想想吧。聪明的脑袋瓜子别光用来看书和睡觉。” 郝君裔嘴角痉挛似地抖了一下,深深换口气,转眼便是笑意悠然,点点头,她开门上车之前低声回应咪宝的好意:“嗯。”可林森柏的悍马刚开走她便推门下了车。端竹本来正要挂档起步,但看郝君裔脸色不对,便沉默地拉起手刹,继续做她的功课。 在马路对面的小便利店里花十块钱买一包浓浓烈烈的蓝尾骄子,郝君裔坐在便利店门口的长凳上,像个憋疯了的老烟枪似地一气儿点起两支,叼住烟嘴不间歇地滋滋猛抽。抽完,把十八根烟和烟盒往垃圾桶里一丢,又买了瓶水,回到车里,风衣一脱,两腿一翘,闭上眼,“去沿江路,挑辆你喜欢的车。” “可我下午还要上课。”端竹从她背后把她的风衣抽出来,捋平被她压皱的毛料,两折收起放到后座上,“再说,这辆就很好,我很喜欢。”她前几天把盛昌礼宾车队里的车子开了个遍,到头仍旧觉得这辆桑塔纳最好开,原因是这辆车子开起来最麻烦——对端竹来说,“好”的定义就是“难”。 “不安全。你钱阿姨那辆沃尔沃只需要开到七十码,在你左边的门上撞一下,你就得变肉泥。”郝君裔打了个哈欠,大概觉得自己嘴里有烟味,拿起水瓶就当自己是三季熟水稻般咕噜咕噜一通浇灌。 其实端竹不怕变肉泥,因为她知道“她钱阿姨”那辆沃尔沃永远不会用七十码的速度在她左边的门上撞一下,但她也知道郝君裔一旦合起眼睛,便是闭塞视听的表示,这种情况下,再对她说什么都是无用的,除非你想惹她生气,然后见识一下郝家人嘴里描述的“恐怖”。 …… 下午五点过五分,端竹开着一辆很不“好”开的XC90拐进郝家的院子。郝君裔还是开着自己的破普桑,慢慢荡在前面。她从后视镜里看去,那辆XC90就像一辆无人驾驶的鬼车,不但驾驶座上看不见人影,车身也没有半分下坠的痕迹,她不禁摇着头笑自己做了个多么正确的决定:给一串关东煮买了个能够淹没丸子的锅。这下只有丸子欺负别人的份了,除非是和悍马干上。老实说,她倒是想给端竹买悍马来着,但悍马太张扬了,非林森柏那种常年流溢着“有钱”气息的暴发户开不出味儿来,端竹还小,还得教,买得太早不适合。 “哟,老大,你终于肯动你的卡了?”郝君袭站在门廊前,手里端着个六寸的朗姆慕斯蛋糕,吃得满嘴满脸都是奶油和果冻酱,“爸妈要见到该笑死了,端竹,都是你的功劳,谢了啊。”她举起蛋糕朝端竹示意。 端竹也不知道她谢的是什么,只好习惯性地露出灿烂笑脸,按钥匙锁车。 “你怎么在家?不是去度假?”郝君裔一看郝君袭那张花猫脸就知道郝连事和邝水瑺不在家,否则就是白借她个胆子她也不敢站在家门口吃东西,“爸妈哪儿去了?” “明天的机票,今天在家休养生息。爸妈出访友好城市,年二八回来。”又一大口,这回奶油可算糊睫毛上了,郝君袭再爱吃冰激凌蛋糕也不得不跟着郝君裔和端竹的脚步回屋,“哦,对了,老大,邢晴在你房里。” 端竹一愣,步频明显变慢。 郝君裔应声“哦”,边走,边善良地偏头去抢郝君袭的蛋糕。郝君袭血糖有些高,她那位熊T严格控制她吃甜食,她只有回到父母家趁着没人管她才能大快朵颐,人一悲惨到此种境地,蛋糕就像长生不老丹那么宝贵,谁跟她抢她跟谁拼命。于是乎,打闹间,两人从后撞上了端竹,不等端竹反应过来,跌散在光亮大理石地板的奶油已将那两位童心御姐以铁臂阿童木飞行的姿势摔滑出去两米有余。 163——,—— 端竹再见到邢晴,已是在晚饭的饭桌上。不过是在不太和谐的饭桌上。 郝君裔和郝君袭连面对面吃个饭都能打起来。郝君袭喜欢吃糖醋排骨,郝君裔一见她的筷子朝糖醋排骨去便立马将自己筷子横档在她筷前。郝君袭性子烈,在自己家斗不过五大三粗的熊T,在父母家要是还斗不过瘦瘦高高的姐姐她就彻底没活路了,缩手,不往郝君裔的筷子去,而是朝郝君裔的手腕去。郝君裔认识这个妹妹二十六年了,妹妹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她就总去找妹妹聊天,就她看来,妹妹肚子里那几条蛔虫都是她一手养大的,所以她怎么可能不晓得妹妹的政策一贯是蛇打三寸?好在妹妹手不够长,否则她当前要做的就不该是沉手让箸头夹住敌人的筷身,而该是赶紧捂住自己的眼睛。 “郝君裔!让我吃快排骨你死不了的!” “我不能,你能。” “我死是我的事!跟你没一毛钱关系!” “你死了谁替我料理盛昌?” …… 两双筷子在糖醋排骨上空纠缠搅动的架势令端竹想起某个星期六看的黑白港产老电影《太极》。邢晴坐在端竹对面、郝君袭身边,她显然是见惯了这种场面,不但不去阻止,反而饶有兴致地撑着下巴观摩那姐妹两人不断升级的战火,直到郝君袭耐性全失地站起身去夺被郝君裔拿走的菜碟时她才开口劝道:“郝君裔,你就让她吃一块嘛,一块里头没多少糖的。” “一块也不行,你没看她下午吃了一堆慕斯蛋糕呢?”郝君裔的筷子指向郝君袭的鼻子,“坐好,不然我打电话给你家熊T,顺便告诉她你下午吃了一整个六寸的慕斯蛋糕,然后你就等着指头被扎针吧。” 郝君袭嘴里原本是在用各国语言骂闲街的,一听“熊T”两个字立刻“咯”地变哑,朝郝君裔吹胡子瞪眼半分钟,最后只能认栽地坐回座位上,埋头去吃自己面前的清水捞青菜。 “君袭,你下回想吃糖醋排骨,告诉我一声,我用代糖做。”邢晴笑着安慰郝君袭。她也爱吃甜食,她知道不能吃甜食的痛苦。 郝君袭听完这话,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 一把搀住邢晴的手臂,眼角泛着白光瞥向郝君裔,她先是欢天喜地地朝邢晴道了谢,随后便阴阳怪气地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姐夫’就是好,哪儿像某些人,书呆子,冷血动物,长手长脚的大猩猩!” 郝君裔身材随奶奶,手脚修长,一米七五,但五官随爷爷,鹫目鹰鼻,峰眉薄唇。很少有人像她这样浑身上下都靠隔代遗传的,唯一能让郝连事把她当女儿而不是妹妹的有力证据是她那柔细的头发,这点随邝水瑺,好歹也有了个“爱情结晶”的样子。郝连事的三个孩子中,就属郝君裔身材条件最好,郝君袭虽然也漂亮,但漂亮得不像姐姐那么出格,也就是没有漂亮到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步。于是从小到大,郝君袭一生姐姐的气就管姐姐叫大猩猩。 “大猩猩的妹妹是该叫小猩猩吗?” 郝君裔瞄一眼郝君袭,正打算夹块糖醋排骨给端竹,却发现端竹碗里已经有了一整个鸡腿,邢晴还在往端竹碗里塞青菜,一副生怕端竹营养不良而死的样子。 及近七点,郝君袭的熊T骑着拉风的二八大侉来接她回家,端竹也该把下午拉下的课补上了——郝君裔之所以能不慌不忙地带她去买车就是因为下午端竹要上的是由邢晴任教的礼仪课。 “端竹,好好跟你大Q阿姨学,争取为社会主义四化建设做贡献。”郝君裔打开电视看新闻之前心不在焉地对着端竹的背影叮嘱了这么一句。 礼仪与两个文明建设兴许还有点儿搭尬,但和四化建设是一毛钱关系也没有的,邢晴在路过郝君裔时顺手巴了她脑袋一下,让她严谨些,别把端竹带沟里去。小孩子学政治多不容易,背死背活到头要是弄个概念混淆答了错题,那得多冤枉。 邢晴根本想不到端竹脑袋里的政治概念比郝君裔这个专门搞党政的人还清晰。郝君裔有回刻意将两次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搅和在一起说,硬把她往阴沟里带,可她连书都不翻便把郝君裔驳了个体无完肤,从那以后,郝君裔便全然放心地在她面前满嘴放炮,偶尔忘了这个方针,那个政策的还可以让她提供语音搜索服务。 “端竹,你应该知道我教的是礼仪吧?”进了活动室,邢晴关上门,让端竹坐到椅子里。 端竹乖巧地点头,手上还拿着圆珠笔和笔记本。 “我想知道你从你钱阿姨那里学了多少东西,”邢晴在端竹面前的书桌上摊开原有教学计划表,上面按日程满满当当排列着各种名目的内容,“我跟你钱阿姨是没法比的,她的专业知识丰富而扎实,我和她虽然是一所学校出来的学生,但自问无论理论基础还是实践经验都与她相差甚远,所以她教过的东西,我就不再教了,你只需要按她教的去做就好。”说着,她递给端竹一支马克笔,让端竹划掉计划表上没必要再讲的内容。 说起来,咪宝也是个冥顽不灵的学究派,一般大人教小孩礼仪只会告知在什么情况下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怎么样做最好,实在不行应该怎样对付,照常理,大人们都会善意避过“仪表礼仪”、 “联会礼仪”、 “应酬礼仪”之类会令小朋友觉得艰涩的概括性名词,以防小朋友听着听着就跑了神,就算顺口说出名目,也不会说得像她那么系统,那么深入,那么巨细靡遗,有时候靠说的不足以将各种关系表达清楚,她还会拿出纸笔画下结构图,附带文字说明,往往几个小时下来,那张纸上已是大标题套中标题,中标题套小标题,小标题套小小标题……总之是能怎么复杂就怎么复杂,要多枯燥就有多枯燥。 偏偏这世上有什么样的马桶圈就一定有个合适的马桶盖来配它,咱们华端竹同学还就好这一口。凡是知识,你讲得越系统越枯燥她就越听得津津有味,似乎她的脑袋长了来就是装这些条条框框的。此乃天赋。几乎所有认识端竹的大人都会达成一个共识:她日后就算再不济也可以轻松谋到一份目录编辑的差事。 “除了这个,咪宝阿姨基本都讲了。”端竹放下马克笔,亮晶晶的大眼睛对上邢晴眼内泄露疲倦的血丝。 邢晴一看,仪表、餐饮、交往、会话、应酬、出行、联会、生活,八大项礼仪被端竹划掉七项,只剩“出行礼仪”四个字孤零零地在一堆红线中保留着自身清白,而其下的九小项还被划掉了“乘车礼仪”、“行走礼仪”和“乘电梯礼仪”,可见咪宝对端竹的礼仪教育精心到何种地步,几乎所有端竹目前能用上的礼仪,她都教过了。 “哇哦,”邢晴故意夸张地发出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感叹词,但端竹还是发现了她眼中浓浓的失望,由于靠得近,端竹还“顺便”发现了她脖子上两块颜色即将褪尽的红痕,她用哄小孩的语调对端竹说话,殊不知这个小孩正在用审视嫌疑犯的目光看她,“小竹子真厉害呢,已经知道那么多东西了。剩下这些个咱们花半小时就能讲完了。” 合起敞开的笔记本,端竹出人意料地摇摇头,从椅间站起,口气诚恳地对邢晴说:“大Q姐姐,如果礼仪课的任务只有这些,留到明天再讲好吗?您很累,需要睡觉了,您的瞳孔收放已经变得迟缓,再熬下去,您的身体会垮掉。林小姐就是累垮的,咪宝阿姨很心疼。如果你累垮了,郝老……郝君裔也会心疼的。” 邢晴听了这话,很吃一惊。因为既要忙自己的工作,又要负责郝家一票小鬼的礼仪教育,她确实已经有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但她每每精神不济时都会仔细用妆遮掉脸上疲倦的痕迹,正常人很难分辨出她是否熬过夜,没想,今天却被一个刚认识的小鬼识破了。 “没事,上半小时课不碍事的,”邢晴勉强笑道。无论什么借口都不能耽误工作,这是邢晴在咪宝那里学到的第一课。可邢晴不知道现在咪宝为了林森柏,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得翘几天班,她唯一谨守着的工作原则,如今只剩了最基本的“不迟到不早退”而已,“郝君裔不知道我熬夜,一会儿我回家睡一觉就好。” 端竹像是没听见邢晴说的话一样径自将桌上的计划表按原有折痕折起,放到一堆资料顶端,再将琉璃镇纸压在上面,“不是的,郝君裔知道。她一会儿如果不送你回家就会留你过夜,不会放心让你一个人开车回去的。她那么懒,又已经换了睡衣,应该会留你过夜才对。” 邢晴猛然回想起几次郝君裔留她在这边过夜,都是在她熬夜之后,于是她对端竹的话,便不得不信了。“说起来……你怎么会对她这么了解?我认识她半年了,知道的都没有你多。” 知道邢晴准备采纳她的意见,端竹便不想再浪费时间,走出活动室大门之前,她简明扼要地回答邢晴的问题:“因为我在学的,是她曾经学过的东西,我在做的,是她曾经做过的事情。老爷爷说她装傻充愣一级棒,让我也学着她点儿。可我本来就傻,大概正是因为这样才会对她了解得更快一些。” 164——居—— 晚上九点,咪宝准时熄灭房间里的灯。林森柏正抱着钱小筠在床上看文件呢,虽然床灯还亮着,但她的眼睛不能适应突然变暗的光线,呼一下,她又半盲了,“啊呀呀,开灯啊,开灯!看不见字儿了!”瞎咋呼,她其实还是能看见的,就是费点力而已。 “少废话,睡你的觉,九点了都。”咪宝用毛巾擦着半湿的头发,身上不是惯常的浴袍,而是她因嫌麻烦而极少穿的绸面吊带睡裙。 林森柏把那些电子文件打印稿往床下一丢,用钱小筠的脑袋遮住自己的脑袋,闷不做声。咪宝还以为她胃疼呢,赶紧问她要不要吃些颠茄片止止疼。“不是疼,是肚子饿……”她双臂环着钱小筠,右手在钱小筠盖着苏格兰小短褂的肚皮上拍拍,好像是钱小筠肚子饿一样。 经过上消化道气钡双重造影检查,医生发现她的胃里有一个不算严重的溃疡面。本来院方意见是让她再做一次纤维胃镜检查的,但她坚决不肯,打死也不肯,肺炎稍微好转便着急着要出院。因为胃镜检查比较痛苦,咪宝看她惨白惨白的小脸,可怜兮兮的表情,自然也舍不得让她多受一份罪,医生说不查也可以,但回家得养着,并嘱咐林森柏少吃多餐,可以的话最好将日常一天的食物分为六餐摄入,如果有条件还可以分为更多餐。 李孝培从医生对病人负责的角度出发,劝咪宝说服林森柏接受胃镜检查,或者多留院观察几天。她是一月三十一日入院的,截止出院,不满七天,对一个重症肺炎病人来说,这个治疗周期已然经过压缩,要不是主治医生在李孝培的好言相劝下相信了她的后续家庭护理能够有效延续治疗原则,她打死休想在这个阶段出院。毕竟病人一旦入院,主治医生就有义务对病人负责。她要是死在家里,医生可要挨板子的。 “你就宠她吧,宠死她算了,”李孝培多次劝说咪宝无果,只得无奈地用朋友的身份埋怨咪宝这种放任自流的方针,“她说什么你就答应什么,无组织无纪律,当攻当成这样,把咱们攻的脸都给丢尽了。这样下去你肯定被她吃死,没说的。” 咪宝虚心地点了点头,深刻检讨自己左的错误倾向以及自己不尊重医生意见,放任病人作威作福的偏心态度,“是,我也觉得我这么做是不好的,是不对的,但我实在不忍心让她去做胃镜,每次想劝她,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感觉就像要推她上法场一样。”转头她又好似漫不经心地朝李孝培叮嘱一句,“所以你一定要让席之沐多多注意身体,不然到时候连你也陪我犯错就不好了。怎么说你也是医生。立场问题很难解决的。” 李孝培滋地倒抽一口冷气,立马拿起电话打电话给席之沐,让席之沐出门多穿件衣服,别要风度不要温度,三餐要定时定量,不能因为工作忙就让自己饥一顿饱一顿……可她还没说两句,咪宝便隐约听见电话那头席之沐困蒙蒙晕乎乎却气势汹汹的声音,好像是在骂李孝培吃饱了撑的,这时候往家里打电话…… “你想吃什么?”咪宝坐到床上,拍拍林森柏弓成圆弧状的背,“别再说想吃炸鸡翅了,你把炸鸡翅都吃光了,让人家寒国人怎么活啊?”她今天已经吃过五餐,早上一份皮蛋瘦肉粥,中午一份牛扒,午睡醒来一小碗肉丸捞面加炸鸡翅,晚饭猪肝菠菜粥加炸鸡翅,晚饭后三块用牛奶泡软的全麦消化饼,由于咪宝在旁守着她嚼,所以到现在为止还没吐,不但没吐,反倒饿了。 “我也不知道想吃什么,只知道饿。” 她用脸去蹭钱小筠后脑勺,蹭得钱小筠头顶那朵小白雏菊一歪一歪的,以至咪宝觉得钱小筠如果有思想,现在肯定恨不能咬死林森柏——她一天到晚对它上下其手也就算了,还尽把人家往丑了倒腾。钱小筠的外套小褂、苏格兰裙以及领带均是能够自由穿脱的,林森柏从中午睡醒到现在,除了看公文就是琢磨怎么把它的领带弄成腰带,把它的小褂和短裙换个位置。咪宝下午回了趟会馆,处理前夜遗留的杂事,顺便交代节前的注意事项,她回到家,推门进房时,林森柏正像杨白劳一样给钱小筠扎着红头绳,边扎,还边用她那销魂的青蛙嗓子悲悲切切认认真真地篡改白毛女选段:人家的姑娘有花戴,老伯我没钱不能买,扯上二尺金项链,给我小筠扎起来。 “不知道吃什么就别吃了,医生说你最好睡前禁食,除非饿得厉害。”咪宝侧趴着,半挺起身子揉揉她的头,也揉揉钱小筠的头,目光瞥到床头柜上的定量药盒,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阿乖,你吃药了吗?” 从钱小筠后脑勺上探出一双怯生生的桃花眼来,这双桃花眼眨了眨,桃花眼的主人没出声。 按正常人的理解,这种表态应该是“吃过了”的意思,可咪宝太清楚林森柏的为人了,一个挺身,趴压在钱小筠身上,连带压住了钱小筠身下的林森柏,伸长手,取过药盒,不用打开,哗啦哗啦,一晃就知道里面单次分量的药还没被动过。 “眨眨眨,就你会装可怜。”说着,咪宝起身去吧台倒水,“让你吃过饭马上吃药的,这下好,又饿了,又不能吃药了。快说,要吃什么,吃完赶紧给我把药吃了。”林森柏的药里含有一定剂量的抗生素,为减轻抗生素对胃壁刺激,咪宝历来主张饭后十五到三十分钟之内吃药。 但林森柏真的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她不是装的。人类就是这种奇怪的动物,有时明明晓得饿,却什么也不想吃,或者说不知该吃什么更好。好在昨晚林森柏与咪宝头挨头地挤在窄小病床上,一起温习了笔记本里永久保留的一部影视经典,她临时想起某段流芳百世的内容,于是道:“鱼丸粗面。” 咪宝冲天花板翻白眼,其实一点儿也不想跟她对台词,但又因现实问题而不得不跟她对台词:“木有粗面。”林森柏仰躺在床上,挠挠头,“是吗?来碗鱼丸河粉吧。”咪宝接了杯热水,放到桌面上凉着,“木有鱼丸。”“是吗?那牛肚粗面吧。”林森柏闭上眼睛,抱着钱小筠在床上滚来滚去。咪宝站在吧台里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腹下不合时宜地涌起一阵潮湿热意,“木有粗面。” “怎么什么都没有啊,那要碗鱼丸米线吧。”林森柏有些记不住词了,开始杜撰剧情。咪宝走到床边,装模作样地叉着腰看她,“木有鱼丸。”声调明显高了些。林森柏在教钱小筠跳曼波,她捏着它的手,有节奏地摇摆,大甩臂,抖肩……“又卖完了?那就来碗墨鱼丸粗面吧。” 咪宝受不了地跳上床,倾身压在她背上,让她当那块“钱隶筠与钱小筠牌”三文治里的火腿,“阿乖啊,家里的鱼丸跟粗面都被你吃完了,就是所有跟鱼丸和粗面的配搭都没了,您老人家考虑一下吃点儿别的吧。”林森柏刚想开口,咪宝立刻用手捂住她的嘴,“不许你说‘哦~! 没有内些搭配啊……麻烦你只要鱼丸’!不许!我三十几岁的人了,不想跟你对这种动画片的幼稚台词!你再说下去我就塞你吃压缩干粮!” 林森柏被人捂着嘴,为了争取话语权当然要曲线救国,于是呜呜点头,很乖的样子。咪宝把手拿开,刚把耳朵伸到她唇边,之-梦-整-理,便听她问:“那只要粗面呢?”咪宝顿时被气得七窍生烟,不由偏头冲她鼻子黯声大喊:“木!有!粗!面!”吓得她差点没把脑袋缩肚子里去。 “那就还吃肉丸捞面吧……” 咪宝愤愤起身,临出房门时丢下三个字:“事儿妈!” 肉丸捞面可以有。用色拉油炒香葱蒜末,把超市买的急冻潮州牛肉丸倒进去爆到表面金黄,丢进沸腾的高汤锅里,加上一卷细露面,火大的话,十分钟就搞定了。咪宝端着格蓝白陶瓷大海碗从厨房出来时,林森柏已经兴奋地坐在餐桌前,“哇!这么大碗都给我啊?我吃不完的,要不你也吃一点?”话虽这么说,但从她话里,你根本听不出她有孔融让梨的觉悟,正儿八经是在卖乖。 咪宝奸奸一笑,捧着碗回答:“好啊,你一半,我一半。” 把海碗放到林森柏面前,咪宝眼睁睁看她原本呈现v字形的嘴慢慢变成n字型——碗大面少,就一个底儿,其实普通的陶瓷饭碗完全装得下,只是咪宝知道她会卖乖,所以故意用了个大海碗。当然,其中也有点让面尽快散热的居心,但不是全部。 “吃得完吗?还要不要我帮忙了?”坏心眼的人坏心眼地问。 饿死鬼一瞅只有这么丁点儿面,眼泪都快下来了,可她还是看着咪宝,怯怯地张口问:“你也饿吧?要不你吃吧?”咪宝总算没白疼。 “哟哟哟,还假客气上了?”把筷子递给她,咪宝纯情地在她脸上嘴了一下,“吃你的吧,我要吃的话不会只煮那么点儿……诶、诶、烫!” …… 面吃完,该喝汤时,林森柏还不觉得困,为了拖延睡觉时间,她举着勺子闲闲扯八卦:“我满奇怪郝君裔这个人的,好像每次见她感觉都不一样,相当高深莫测的样子。” 屋子里静静的,林森柏话音落地,全家就只剩下咪宝翻杂志的声音。 “嗯,她藏得很深,三分钟内变十次脸对她来说易如反掌,如果她不说,没人能晓得她在想什么。她全家都这样。” “这么活着不累么?跟人聊个天都得绷着神经。”对林森柏这种少年发迹的暴发户来说,政客是种讨人厌的东西。她喜欢小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不喜欢政客嘴里那些模棱两可的话,可她又必须去猜他们的意图,否则生意没法儿做。痛苦,真真痛苦。 “她从小就被培养成这样的人,这种状态对咱们来说是应激态,对她来说却是常态,你不让她那么做她才觉得别扭。”咪宝从杂志里抬起头来,两眼一瞪,“碗放下!用勺子喝!” 林森柏虽饥肠辘辘,但见不能瞒天过海,唯有乖乖就范,“她以前也这样?” 咪宝看着她开始用勺子喝汤,这才缓和了语气,“没,以前还知道跟我吵架,现在估计已经没人能跟她吵得起来了。”说得就好像郝君裔只会爱上能跟她吵架的人一样。 不过事实说明,郝君裔确实对那些乐意跟她争辩的人有特殊好感,比如她亲妹妹,又比如端竹。 165——然—— 二零零七年二月八日,早八点,端竹和郝君裔面对面坐在饭厅里吃早餐。不见邢晴人影,端竹关心地向郝君裔询问她的身体状况。郝君裔说她在补觉,这一觉估计得睡到十一点去,不用管她。端竹难得一次在郝君裔脸上发现了疲倦的神情,这种表情很明显,不是困,是累。于是端竹有些搞不懂,郝君裔从昨晚十点进房睡觉的,怎么还会累。可郝君裔除了累点儿,似乎又没有其他异状,举手投足间还是一派近乎懒惰的沉着,看样子昨晚应该没做偷白菜或撬井盖这之类的重体力劳动。 小朋友的世界,成人是旁观者。而成人的世界,小朋友是局外人。 郝君裔身上没留下任何她之所以会累的痕迹纯粹是源于邢晴没有李孝培那种恶趣味,她不会在郝君裔脖子上留吻痕。因为在邢晴想来,被人看见脖子上的吻痕便不可避免地被人意淫。郝君裔这种无论往哪儿一站都像T台麻豆般的女人,本来就够惹意淫的了,平时如果好运气的话,一百个意淫她的人中有五十个只意淫到牵手拥抱接吻的地步,万一给人露点儿什么具有引申意义的标志,那肯定这一百个人都得分批分次地向饭岛君、武藤君、松岛君、苍井君致敬,以感谢她们为他们的成长和发育做出了的不朽贡献,感谢她们教会了他们那么多那么多的康体娱乐动作,带领他们前往终极的美丽世界。哦,对了,不能忘了永远向高难度挑战的川岛君。 小朋友现在还不识以上诸君,但再不用多久,她就能分门别类地流利背出小泽玛莉亚、小泽奈美、小泽圆、小室友里、小林瞳、忧木瞳、浅仓舞、山本梓、黑木香、相田桃、神谷姬、白石瞳、白石日和、高树玛丽亚等等一系列富有诗情画意且形象生动,令人过目不忘的名字。因为她学完了那些个表面功夫,接下来的课程里会大量涉及一个词,弱点。 人的弱点,总结起来其实只有四个字:趋利避害。 其中,利与害,都会相关“性”。所以端竹不学不行。按胡敏的说法,无论什么,都得从娃娃抓起,如果端竹是现在那些个吃饱饭没事儿干净琢磨着早恋的孩子,这会儿再做性教育都嫌晚了。少年一步行差踏错,一辈子都将带着“错”的烙痕,当不了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由于胡敏总喜欢把“要当一个干干净净的人”这句话挂在嘴边,端竹有一回忍不住问她“干干净净的人”是个什么定义。 “干干净净的人就是会反省,却不会后悔的人。”胡敏如此回答。 端竹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与此同时也看清了一个事实:不是所有□人都唯物,百来岁的老□人唯起心来,那字字珠玑,句句真理的效果更有如雷贯耳般震撼…… 吃完饭,郝君裔拿起餐巾擦嘴,顺手点烟,“昨晚你研究出那些投诉信都有什么蹊跷了吗?”端竹被她熏得咳喘连连她也不管,一口浓烟下去,吐出来的烟雾足有半米那么长。要是林森柏在旁,肯定会联想到云雾里出来一条金色的大龙,大龙嘴里含着一颗火球,火球腰缠两撇红绸,红绸翩跹飘逸迎风翻飞,仔细一瞧,上面有字,一书:游龙戏珠,一书:老树盘根。 “除了知道大部分是出自一个人写的,暂时还没看出什么。”端竹有些挫败地皱着眉头,扒饭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郝君裔抽烟,一根接一根,整个一水泥厂的烟囱,都不带歇活儿的。听她试探的口气,端竹立刻寻思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这下被浓烟一熏,食欲没了,倒是想起桩挺重要的事儿来,“昨天咪宝阿姨说林小姐是因为最近工作很忙所以才着急出院的。快过年了,你们都这么忙,不对劲儿吧?去年节前林小姐只是间隔着忙了几天,你呢?” “你认为搞地产的公司节前应该忙吗?”郝君裔含着烟反问。端竹摇摇头,说:“不知道。”郝君裔一笑,好像早就知道她会这么答,站起,专心致志地抻个懒腰,她看向端竹,“吃完了吧?吃完了回房拿你车钥匙,我让你看看盛昌其他部门节前都干些什么。” 其实不用看端竹也该知道,每年春节前半个月,房地产公司基本就都能放假了,原因很简单:承包工程的建筑公司里工人准备到火车站守着,连夜排队买票回家过年,没人干活,工地封场,所以质监部放空;银行在节前减少对大型企业的贷款,紧催还款,有钱出没钱进的事儿谁也不会干,所以资本运营部放空;每年的冬季房交会大都设在公历十二月里,两拨由房交会带来的客潮一波出现在房交会后半个月之内,一波出现在节后一个月左右,进入春节月,成交量小得像蚂蚁的指甲盖,所以市场部放空……如此这般,诺大一间公司里也就没有几个部门在满负荷运作了,如果有,那也是财会、内勤、客服这三个不产生利润的部门,财会负责节前结算,内勤发放节前福利,客服处理节前纠纷。 可端竹偏是个读书不看报的,理论基础好得一塌糊涂,社会经验少得令人想哭,郝君裔恨不能一天逼她看二十个台的新闻,可她因为缺漏太多,临时也补不出林森柏那种边热爱边批判的思想觉悟来,于是郝君裔只得先拣紧要的给她补,剩下那些乌七八糟的,给她几个爱国网站的网址,让她自己学去吧。 八点四十九分,车快到公司,郝君裔让端竹靠边停车,自己下去买了条烟,回来,拆开大包装,抽出一包,把剩下的丢进手套箱里。她叼一根烟在嘴上,却左找右找不见点烟器,于是指着圆形电源插口问:“端竹,原先塞这洞的塞子呢?” 端竹挂档,朝她露出一个极其阳光的笑容,“我以为是垃圾,昨天下车的时候顺手丢了。” …… 中午两人照例是回家吃饭睡觉,端竹赶着看郝君裔给她的投诉信信封和企业网站,一个中午都在与地图和BBS作斗争,等郝君裔睡醒,她的最新研究结果也已经出来了。 盛昌和源通都有专用的业主论坛,都是按楼盘分类,端竹发现问题楼盘的业主论坛里一年四季都有骂闲街的,而最近骂街爱好者并没有明显增加,反而因为年节将至,业主们忙年货的忙年货,忙装修的忙装修,个个都忙得有些意识不清,词不达意,好多主楼内容不和谐的帖子一到三楼以下就都被刷成蒸馏水了。水的内容虽然千差万别,琳琅满目,但大抵离不开物价上涨,超市拥挤,停车困难,装修材料质量下降,家具烂胳膊烂腿这之类鸡毛蒜皮的事情,跟帖的人极少提到房屋质量到底差到什么地步,也很少有人拿开发商涮火锅,她数了数,整个版面发表具有针对性言论的,总共也就那么十六个用户,到后台一查,发现这十六个用户里有十三个IP来自一个叫做“五洲城”的商住两用社区。 端竹把这个结果告诉郝君裔,郝君裔揉着眼睛拨了个电话,让人马上去查“五洲城”的物业公司是哪家。 “干得不错,你能做的就这么多,剩下是我的事了。”她漫不经心地拉展被她睡得皱巴巴的睡裙下摆,窝到端竹书房里的小沙发上,卧倒,“你老爷爷刚打电话来说,希望你节前都住他那边,说要亲自给你上课,你愿意去吗?要是不想去也没关系,你的事情你做主。” 一听见有课可上,端竹这叫个高兴。闲坐无聊的日子太难受,她简直半天都过不下去,何况老爷爷的长寿眉满好摸的,每次跟他打招呼他都会遂她心意让她摸摸他的眉毛,有时还请她拿把小梳子替他梳梳它们。可怜端竹这辈子都没听说过梳眉毛的事儿,每每那时,她就开心得像捡了多大便宜似的,一根一根地替老爷爷把白眉梳好,再一根一根地给它们抹上一种类似葡萄味的蜡油。老爷爷对她的工作态度很满意,总会用两三个妙趣横生的革命故事回报她——因为从小跟着外婆,端竹哄老人家开心的本事,那是连郝君裔都自叹不如的。 “我愿意去,好几天没见到老爷爷老奶奶了,我想他们。”端竹兴奋地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小步跑到郝君裔身前,手脚麻溜地取走她指间还没来得及打火的火机,又禀起一脸灿烂笑容,“郝君裔,你不应该在未成年面前抽烟。” 郝君裔这回可算明白过来,端竹是下定决心不让她抽烟了,难怪家里的火机都像自行车轮胎一样莫名其妙地被人放气的放气,拔火石的拔火石,连一个能用的都找不到。 可惜她醒悟得有点儿晚,全家上下硕果仅存的那个打火机现在也被端竹没收了,她空守着一根烟,拉肚子时终于找到厕所却发现没带草纸的憋闷感油然而生,懒懒叹口气,她半抬起头问向端竹:“华端竹同学,你管不到我抽烟吧?” “郝老师,吸烟有害健康。”端竹走回书桌前,把火机放进抽屉,嘎达,上锁。 166——不—— “师烨裳,你够了吧?那辆车,那几辆车,包括这辆车,哪辆不都是你的?为什么还要算来算去?钥匙不都在家里挂着吗?我一会儿就把它们全开回家门口摆着,你想开哪辆开好不好?别闹了,你买我还不卖呢。”汪顾在红灯前,松掉刹车,挂了空档,头疼地看着师烨裳。 师烨裳舒适地翘着二郎腿坐在副驾上,双手捧着个保温杯,里面是汪妈妈熬好的中药。汪顾说一句,她就喝一口,喝完还回味无穷地去闻那草药味四溢的不锈钢内胆。 一分钟前,她向汪顾提出回购那辆宾利GT,出价标准是将原车按报废年限折旧,她算出来的价格是二百八十三万,于是她问汪顾肯不肯以二百八十三万的价格将它出售。可汪顾一听这话就受不了地叨叨她,很明显是根本不打算跟她谈钱。 “如果我再去买新的,会多花五十万,你自己考虑吧。”师烨裳不打算与汪顾争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她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文旧颜把去年的工资和红利总计三千二百万结入她账户的同时,还给了她一份为期一年的工作合同,看来是不把张氏的墙脚挖出个大洞来决不罢休的。不过,今年文旧颜给她的薪资待遇又有加码,直接与利润增长挂钩,这点确实让人心动——她帮父亲做事,但不会动家里的钱,没有这比庞大入项,她的日常开销无以为继。况且,文旧颜和霍岂萧这俩混世魔王提出的“邀请”从来不含“意见询问”的意思,虽然她自己求死不得,但既然她已经选择为了汪顾活下来,那她就不能拿汪顾的命开玩笑。 嗯,她终于也要正正经经地卖力工作了,这样很好。 “我说你……!”汪顾一向拿师烨裳的坚持无奈何,话到一半,不知该如何继续,她只得拖长了调子对着挡风玻璃鬼嘶狼嚎半分钟,按下寻死的心一脚将油门轰到底,“好好好!我让人去办过户手续,可以了吧?师烨裳,你什么时候才能通点儿人性啊?榆木疙瘩说的就是……” “不要危险驾驶。”师烨裳好心情地又喝了口中药,那些在别人眼里看来宛如洪水猛兽的辛酸液体在她嘴里变成香浓咖啡,任谁也瞧不出她有半点勉强的意思, 车到霍氏总部门廊,刚好碰见来上班的文旧颜,今天大BOSS不知为何没有当尾巴,小鬼也不知去向,汪顾笑着与文旧颜打过招呼,安心放下师烨裳,自己驱车赶往十六公里外的张氏。 “那孩子很有干劲嘛。”文旧颜目送汪顾离开,用长辈的目光上下打量师烨裳,“你也不错,恢复得很好,浑身散发着一股……”耸动鼻子用力嗅嗅,文旧颜笑得这叫个幸灾乐祸,“中药味。”这种味道她可闻多了。霍岂萧一年四季离不了中药,日久天长地闻着闻着,如今她个没有学过中医的人也能单凭药味就把药的功效说得七七八八,“辛苦带甘微酸,闻味道应该是滋阴平肝归元的。”文旧颜撇嘴。 师烨裳抬了抬手上的药瓶子,摇摇头,答曰:“不知道。她养母带我去看的老中医,好像药里放了盐糖浸的话梅,蛮好喝的就是。”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霍氏大堂,师烨裳左看右看不见霍岂萧身影,一时还适应不过来,问过文旧颜才知道霍岂萧又带安姿回老家受训了,赶春节前回来。 “我说您老人家怎么有黑眼圈了呢,”师烨裳不怕死地调侃文旧颜,倒也知道文旧颜是公私分明的人,不会因为一两句玩笑话就犯脾气,“原来是独守空房给熬出来的。” 文旧颜虽然好脾气,但却不是省油的灯,嘴皮子平时就利得像两张剃须刀片,这会儿被人谑了,哪儿有不揭竿起义的道理,假模假式地叹口气,她拍拍师烨裳的肩,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揽,“你体验这么深刻,难道是汪顾架不住了?”眨巴眨巴眼,装作深思二秒,“也不会啊,我看她气色不错嘛,那就是你架不住了?” “我跟她是纯洁的‘亲缘’关系,您老别想歪,”师烨裳乖乖任文旧颜揽着,边走边抿起唇,面上是一派寓意不明的纯洁,心里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挑文旧颜那根因欲求不满而显得血脉喷张的筋,“倒是您这么搂着我,就不怕风言风语传总奸耳里去?” 文旧颜将师烨裳懒得更紧一些,说话时双唇几乎要贴上师烨裳的耳廓,“在我俩眼里,你就是个小孩子,传,传了她也得信啊。我还求不得有个机会让她吃醋呢,要不你帮帮我?” 没有矛盾的日子过得好生无聊,文旧颜总算计着让霍岂萧偶尔爆发一下。 就拿去年来说,她和朋友合伙演亲热戏,又是搂又是亲地在霍岂萧的观察热点内折腾了好几天,可霍岂萧愣是连半点反应也没有,直到她忍不住去问霍岂萧到底看没看见,霍岂萧才很是冤枉地对她说:“我很酸,但我知道你在演戏,为了让你尽兴,所以……”气得她差点没骂娘。 “别,总奸对我本来就够不满的了,我要再勾搭您,她非把我活劈了不可。” 师烨裳抱着药罐缩脖子,装出窝囊废的模样,意料之中的,后脑勺被文旧颜轻轻巴了一下,她作势站立不稳地往前倾倒,文旧颜立刻紧张地握住她的肩,可嘴里并不心疼她,“放心,她不劈老弱病残。” …… 合同一签,节后师烨裳就又得回国代上班了,文旧颜虽然明知结果,但还是显得很高兴,合同签完,几通电话打出去,霍氏总裁办公室里很快聚了一堆有闲有钱穷极无聊的大小姐。师烨裳这段清心寡欲,根本没做参加派对的准备,她出门时只是简单地套了身唐装,肩上还有一条象征着病弱的披肩,整个人看起来苍白而恍惚,与半年前神采奕奕的师烨裳有着天壤之别,于是特意带了好酒准备一醉方休的友人们谁也不敢劝她这个酒神干杯,聚会临了,为了努力喝光那些酒,“友人”们一个个醉得七倒八歪,只剩她和文旧颜两人,一喝中药提神,一喝苏打水解酒。 “你快点好起来,瞧你把她们害的。每次聚会,你一个人就能喝掉一半,你不干活,她们就得卖力气喝,一会儿她们的司机又得忙了。”下午五点,文旧颜假好心地摊平了金家大小姐的身子,让她靠在沙发扶手上睡个舒服。 师烨裳抿掉最后一口药汁,盖好保温瓶,“我现在也不是完全不能,但您得早点通知我,别搞突然袭击,我用妆把脸上的死人色盖一盖她们一准来劲儿,不会那么矜持的。” “是……”本来已经卧倒的金只于听师烨裳这么说,立马睁开醉蒙蒙的双眼,含糊不清道:“你下回在脸蛋上刷两个猴子屁股再来,看我们不灌死你。” 师烨裳张开嘴,刚想说些什么,手机却响了,一看,是汪顾,准时准点,下了班就打电话,一秒不带耽搁的。 “嗯,我还在霍氏。” 接起电话,师烨裳只说一句便切了线,瞧得文旧颜都在旁边摇头叹息汪顾命苦,“你就看在她追你追得那么辛苦的份上,给她个机会吧,我就不信你一点儿也不动心,不动心的话,你也不会答应跟她同居了。” 师烨裳看着手机,摇摇头,“她是张蕴兮的女儿,我不能害了她。” 文旧颜从她脸上看出了一种名为“苦笑”的矛盾表情,但也知道这是师烨裳最不愿意显露的表情——她宁可让人觉得她可恨,也不愿让人觉得她可怜。“张蕴兮不会介意由她的女儿来代替她继续爱你的。她希望你们都幸福,如果你们能一起达成幸福,岂不是更好吗?” “可我在汪顾身上总能看见张蕴兮的影子,好几次都差点叫错名字。以前,因为这事儿,林森柏被我弄哭过,许典被我弄哭过,席之沐也被我弄哭过,所以到最后,她们都选择了离开。我不希望我跟汪顾之间也变成这种局面,就算我有那么一点儿喜欢她,但我终究会伤害她,伤害的结果是她像所有人一样离开我,明知会两败俱伤,何苦呢。”师烨裳习惯成自然地又拧开保温杯的盖子,低头才发现药汤早就被她喝空了,保温杯里,除了淡淡的药草味,什么也没有。 即使是这么不值得享受的东西也有消耗殆尽的时候,就更别提那些值得享受的东西了。 文旧颜知道师烨裳不喜欢被人可怜,可文旧颜本身也不是那号会可怜人的货。平时跟霍岂萧走在天桥上她都恨不能让霍岂萧去打劫人家那些个专业乞丐,你能指望她可怜谁?这些年来多亏是霍岂萧把得牢啊,否则B城那些个天桥,地下道,公车站,夜市……非得被文某人清理得一干二净不可。 如此这般,谁也都不盼着文旧颜能在任何时候说出什么煽情的话来了,想当年霍岂萧在她手上都死三百回了她还不歇嘴地对着个半尸体骂大街呢,更何况是才死一回的师烨裳? “我说你呀,你就是吃饱了闲的没事儿干,纯粹没死够。你再死一死去,快去,等你什么时候死出霍岂萧那份觉悟来,什么时候就不再纠结这些个没用的了。” 师烨裳听得满头雾水,不由呆呆地问:“那当初你和总奸为什么非逼我接受手术?让我死了不就好了吗?” 文旧颜奸笑摸下巴,师烨裳心目中冰山美人的形象毁于一旦,“一次就死透了多没意思啊,人生在世就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活来死去,死去活来,就得这么来回来去地死,才能体现最后那一死的价值。你跟霍岂萧学着点儿,她有经验,你看她现在过得多幸福。”悲剧的霍岂萧,无论在哪个世界里也一样那么倒霉。 师烨裳饶是再聪明也想不到文旧颜居然还会耍贫嘴,而且还是拿自己心头爱的性命开涮,一时间心内涌起唏嘘无限,禁不住由衷感慨:“总奸搭上您老,可真算应了孔圣人那句话。” “什么话?”文旧颜好奇。 师烨裳语重心长,“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167——允—— 一转眼,离春节只剩五天了,做代理和贸易的春节最忙,张氏也不例外。汪顾成天到晚四蹄生烟,没时间琢磨过节的事,于是翻出本购物杂志让师烨裳代为参考,拜托师烨裳和汪妈妈决定春节都办些什么年货——她倒是一点儿不跟师烨裳见外,真就把师总当小媳妇儿使了。 二月十二日早上,汪顾刚把咖啡饮口的盖子揭开,椅子都没来得及坐暖,叶婕翎便捧着一堆文件夹急匆匆地敲开了她的办公室大门,“汪董,刚才资本运营部那边提文件过来,说中遥的收购案出了点问题,您看。”叶婕翎翻开文件,指着一张页码上画着红圈的议案纸。 “这么一大清早出什么问题?他们昨晚上在宾馆里嘴巴贴着耳朵谈的兼并啊?”汪顾最近因为外忙公事,内忙家事,直忙得心火上升胃火下坠,听见这还没打铃上班呢就出事,当然气不打一处来。可无论嘴里多少牢骚,工作依然是少干半分也不行,无奈,干吧,全当是为了报答老天爷昨天晚上让她再次偷吻师烨裳得手。 资本运营部递过来的是双方修订的手稿,按照传统而陈旧的做法,这类磋商过程较长,磋商事项较多的协议预案谈判双方都会保留谈判手稿,虽然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也不会从中取得利益,但这是长桌谈判的传统,既方便备案,也算给那些谈判桌上的后备力量留点儿教科书。 “员工的事他们拿来找我干嘛?收不收中遥的人应该由人事说了算啊,缺人就收,不缺人就辞,这有什么可商量的?”这是汪顾第一次全面接触兼并收购案,她想当然地以为收购就是大鱼吃小鱼的游戏,却不知道兼并和收购堪称“磨人双侠”,是所有商业行为中最最令人殚精竭虑的两种,特别当收购对象为生产与销售并存的长链条式企业时,人员归属乃是影响谈判结果的决定性因素之一。“让人他们去找人事负责人,告诉他们由人事说了算……” “汪董,”叶婕翎打断汪顾的话,用指头戳了戳文件纸,指尖停在一行红字上,“这是人事负责人岑经理的批注。” 汪顾定睛一瞧,上面确实有行小字——岑礼杉:人事归属问题提交董事长定夺。 “让他们都上来吧,”汪顾叹气,觉得自己好生命苦,“我看看到底出什么事儿了,那么难定夺的……”她抓紧时间喝掉杯里那些不能当师烨裳面喝的咖啡,嘴唇差点被烫掉一层皮。 此次收购案的目标企业是一家名为中遥日化的老牌国企,这个收购项目,在师烨裳任内早有安排,预期是将中遥日化整体买断,以实现张氏资本重心由贸易向实业的转移。 由于对象是国企,资本运营部前期的主要工作当然是去撺掇中遥的管理层。按照师烨裳的说法,国企并不是国家的企业,只是充分享受国家财政支持,充分享受银行优惠待遇的企业。国企的所有者也不是工人,而是现任管理者。只要撺掇好企业管理层,买卖就好做了,这点,尤其体现在资产评估方面。 资产评估,评什么估?凭什么估? 厂房可以估,估吧。老厂子几十年的厂房了,就算是以解放初期那种备战标准建的厂房,有厚得像某国人的脸皮AK47加手榴弹都轰不穿的墙,难道还得论砖块儿算价值?如果能,那敢情好,拆了当古董卖肯定更值钱。 地皮可以估,估吧。师烨裳是搞地产出身的,她还不清楚这帐怎么算?有师宇翰零五年那波哄抬地价的浑水在前,B城公拍土地在堪称地产业黄金年的二零零六屡现流拍。那当时,师烨裳劝师宇翰拿出一部分资金高价拿地的目的就在于方便日后作价。反正土地可以开发,也可以抵押,实在缺钱还可以倒手再卖,资金流转并无太大妨碍。师氏零五年入手的土地某几块“恰好”在中遥日化的厂区附近,实打实地说,师烨裳看中中遥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中遥“恰好”在那几块地之间。你这边刚综合了建筑物重置价格、估价对象房地产净收益、地产市场交易价格、土地区位价格等资料朦朦胧胧不清不楚地合计出个数来,她拍桌子说不值,不值就不买。你信不信她?信她,地价就被打压到底。不信她,她是地产商,她采取报复性措施死压着土地不造房子光造地价,今后你还怎么卖?退一步,就算她不玩这些猫腻,零五与零六年地价不可同日而语,就算评估公司老老实实用周边土地取得成本估出来个价已然够她含笑接受了,更何况那些管理层是不会管土地到底卖了多少钱的,他们管的只是有多少钱进了自己腰包。 当然,流水线也可以估,估吧。一条流水线,就算还在超负荷运转,收购者说没用,管理层也说没用,那就只能白送。按流程拍卖?傻了吧?管理层想卖工人还不让呢。卖掉一条生产线就意味着让几十个工人下岗,工人分不到卖生产线得来的任何一分钱,通常都会大力反对,通常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管理层才会听从工人意见,无产阶级才有发挥作用的舞台,工人的先进性才能得到体现。收购者手里最好的筹码就是这些工人,只要价钱还凑合过得去,只要目标企业的管理层不提出反对,只要收购流程冠冕堂皇,只要解决好职工安置问题,国有资产流失多少都不重要,这点,与国企改革指导文件上强调的叽里呱啦是截然相反的,唯有真正的奸商才能做到真正的“以人为本”,空头文件出多少都只能起到“指导”作用,维持社会主义社会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才是国企改革的方向,凡是妄图破坏这种局面的人都应该被抓去刑场枪毙十分钟。 但是用就业名额换固定资产并一桩容易操作的买卖,这可是个技术活,需要多方长期配合的暗箱操作和明面上种种意在立牌坊的磋商谈判才能使商业利益和私人利益最终落到实处。收购方还没入局就嚷嚷着要“减员增效”只会让目标企业早早地由根基向上腐烂。如果职工闹得太厉害,很可能会无论过往地翻出管理层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丑事来,几封检举信打到纪委,到时,好不容易养肥的管理层垮了,该停职的停职,该双规的双规,收购过程被无限拉长,双方资源均被无利搁置,到头国企私企一齐亏本,不论国退民进还是国进民退都只会肥了银行,万一要再资不抵债,三方不落好,可就真应了郭先生那句至理名言:活该,死去! 撇掉员工空谈什么优质资产非优质资产,只会起到杀鸡取卵的效果。汪顾不明白。所以汪顾单纯地认为员工处置这种事应该由人事去处理,她并不把它当成资本运作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项,毕竟在她曾经接触过的案子里,从来没有人会像师烨裳这样狡诈到把别的企业的工人当自己的枪使,也从来没有人将钱,权,土地,工作岗位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师烨裳一盘精密的计划放在那里,支撑着资产运营部在谈判桌上叱咤了大半年,现在,到了并购案的关键时刻,中遥突然要求张氏全盘接收在岗职工,这便等于是在师烨裳订下的接收上限上增员一百六十人。如果汪顾同意,那么今后张氏每年都将为这些富余人员开出四百余万工资。 “汪董,你找我?”岑礼杉走到汪顾面前,将一块Sabayon放到汪顾手边,对着汪顾错愣的脸微笑道:“如果是谈中遥的事,那您最好先往肚里垫点东西,因为资产运营部的人正在下面跟他们磨着呢,看样子,今天如果您不出面,事情肯定会拖到节后,如果您出面,又免不了陪着拉锯,晚饭之前能收摊就不错了。” 被岑礼杉这么一说,汪顾突然想起当年,她与师烨裳初相见时,那场开端风云不惊,过程鬼哭神嚎,末了饿殍满地的会议,心中不由感叹:师烨裳之所以会那么坏,原来都是让这满载苦难的生活给逼出来的! “那谢谢你了。”汪顾客套地行谢,爪子却已经朝Sabayon伸去。伟大的毛主席说过:要想把敌人饿死,首先得把自己撑死。“我不晓得今天会出这档子事,所以没预备要谈判。你请坐,如果方便的话,麻烦你替我讲解一下这个案子。之前只听说有它,但具体的事情,资产运营那边一直没通报。” 原则上说,岑礼杉是个管人事的,收购之类的案子轮不到她来给汪顾讲,可现在全面掌握项目进度的人,从总经理到部门经理再到项目主管,有一个算一个都在谈判桌前集思广益地磨着洋工呢,她要是再不讲就没人能讲了。 “其实我对这个项目的整体也称不上了解,具体步骤,都在谈判稿上写着,您看看就知道了。从经验角度出发,针对当前情况的解决方法有三种,一是全盘接受它的条件,以此要求它在价钱上作出让步。二是与他们协商接收人数,双方各有盈亏,但可以保证谈判的良性延续。三是强硬驳回,当然这样做会有风险。”岑礼杉因手头资源有限,只得选择“风险”这样一个中性的词来概括由“强硬驳回”带来的不良后果,“我们之前都是按部就班地照着师董,呃,师小姐的计划走,一直很顺利,现在他们突然反口,可能是内部有压力了。” 汪顾一听人提到师烨裳,两只招风耳便像白又白的小白兔那样竖了起来,匆忙吞下最后一口晨间甜品,她喜上眉梢,擦擦嘴,抓起电话,熟练地拨通师烨裳的手机,连喂都不喂,当头就是“师烨裳,遛狗呢吧?我马上回去接你过来收你的烂摊子,中遥收购案出问题了!” 出问题了,她真高兴。 因为她终于可以像她亲妈一样,连上班时间都对着师烨裳那张有趣的脸了。 就这样顺水推舟地来一场轰轰烈烈的OFFICE恋情吧!汪顾笑眯眯放下电话。岑礼杉笑眯眯看着她。 168——许—— “我只能帮你这一次,原因是在霍氏的时候你没有机会接触实例,我不能讲全,是我的责任。但这些事你去问分析师和咨询公司就能处理好,没必要非得把我叫回来。”师烨裳皱着眉头与汪顾并肩走进张氏门厅,繁复唐装的好处再次凸显,居家舒适,办公正式。 由于汪妈妈硬逼她在衬衣底下穿了保温衣,她一进到暖气充足的室内便全然敞开了外套的襟门,热汗还没来得及被捂出来,凉气已经灌进领口,汪顾看她脖子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赶紧把披肩又盖回她肩上,“快过年了,别逞能,鼻子里塞着纸团过除夕会整年都流鼻涕的。” 会议室里,两帮人马一左一右地盘踞长桌两侧,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那个单凭他们的力量就算谈到二十二世纪也无法解决的问题。汪顾先进门,张氏方面的人一见是她,便都起身问好,师烨裳翻查着PDA里的资料走在后面,但她的出现使得中遥方面的人也都毕恭毕敬地站起来。一时间会议室内的紧张气氛大有缓解,寒暄之辞充塞听闻。 “各位请坐吧,没必要那么客气的。”师烨裳大概回顾了一下项目流程,把PDA放回裤兜,施施然坐到汪顾替她拉开的东主位上,倒也知道不好在这种时候与汪顾别扭身份的问题,“我听说是因为人员归属问题?”中遥的谈判代表点头说是,并重申了中遥方面的底线态度:不全员接收便推翻之前共识,让谈判重新回到起点。 凡私企收购国企的收购案都有一个极为突出的特色,那就是一向只有私企担心亏本,国企从不担心这个。国企做的就是无本生意,除了国家,谁都不亏本。而私企在收购案中投入了大量资源,高新聘请了专业的收购团队,在收购案启动之时便屯留了数额可观的收购资金,一旦谈判崩裂,便只能眼看着前期所有投入打水漂,一个子儿也收不回来。 对师烨裳来说,收购国企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因为面对着一群脑满肠肥的既得利益者,讨论的问题却始终得披着大公无私的皮。她喜欢这种勾心斗角的把戏,更喜欢看人假道学地当完□立牌坊。 “我记得当时我交代的上限是三百人,你们现在要求涨到四百六十人,等于是在我所定上限基础上加了百分之五十多,你认为张氏会蠢到去为你们的错误买单?张氏没有那么多时间与你们斡旋,若是中遥坚持不让步,”师烨裳把宽大的袖子铺平在会议桌上,十指交缠于身前,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照旧是那副八风吹不动的样子,好像即使谈判持续到天长地久,她也不会因为任何变故而放弃她的立场,“那就这样吧,张氏方面接下来的动作也就没必要向中遥通报了,”她含情脉脉地将头转向站在她身后的汪顾,作势站起,“汪顾,麻烦你送我回一趟师氏吧。” 中遥的代表原先根本没料到师烨裳会在缺席半年之后突然出现,也没想到她能够在全盘退出张氏后依旧毫无争议地掌控着项目发展的方向,现在一听师烨裳提师氏,他们顿时吓得脸色都变了。师烨裳明里表里都意有所指,如果他们放任谈判崩毁,那么之后将要面临的困境可以预见:一旦她把厂区周边地块协议虚售,再将风声放出去,顺便一纸检举投向纪委,这问题可就从卖不卖厂子,一下上升到卖不卖人头的地步去了。 “唉,师董……师小姐啊,咱这不是在谈判桌上吗?我们也没有非得一口价的意思,您有什么条件您就说嘛,”中遥的首席代表失态地早师烨裳一秒从椅子上站起,“除了员工问题,我们能接受的一定接受。”底气明显不足。“您也要替我们考虑考虑,这么大个厂子,一下裁掉三分之一的职工,他们要是闹起来,民警也拦不住的。” 师烨裳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扬手示坐,“今天如果不是我来谈,结果恐怕会大不一样了吧?”她突然将目光掉转向张氏方面的谈判团队,开玩笑一样问:“你们是打算合起伙来欺负汪董不清楚这些个操作流程,对吗?”众人目目相觑,鸦雀无声,“我不在你们就开始乱弹琴了?全盘接收这个问题有必要直接上报汪董吗?你们难道不知道无论是退让还是全盘接受我们稳赔不赚吗?运营部算不出来会计部也算不出来吗?你们把汪董当傻子吗?” “啪”地一声,师烨裳将手里的备案文件夹摔到桌面上,一席间原本还有几个事不关己神色轻松的主管,这会儿只剩了岑礼杉一个镇定自若的。 汪顾暂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但她看师烨裳呼吸急躁的样子,只怕师烨裳真的动气伤了身体,于是连忙用手去拍她的背,“你悠着点儿,悠着点儿。” “中遥的各位,感谢你们诚意到访,”师烨裳转而去应付客人,脸上的火气转眼变成礼貌客套的笑容,“但今天很抱歉,我们得先把自己的问题处理好,收购案拖了这么久,也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至于员工接收的事,张氏是不会同意的,是否放弃之前的谈判成果,还请各位斟酌而行,不过,既然你们有诚意,张氏也该有所表示,这样吧,在当前拟定的收购价格上,再加一百万,作为善后和斡旋金。这是最后的让步,希望你们能在四十八小时内给张氏一个答复。”她说着,曲起右臂横过身前,手掌摊开向门,“恕我不送了。” 中遥的人不敢再去捻老虎须,毕竟他们与张氏谈判团队狼狈为奸是事实,想趁张氏易主之际狠敲张氏一把也是事实,虽然勾搭的建议由张氏内部几个负责资本运营的“专业人士”提出,但既然已经被师烨裳看出来,那便说什么也没用了,还是乖乖的吧。乖乖地走,乖乖地按之前的条件接受收购,乖乖地捧着师烨裳那一百万的优惠返券找家饭店大吃一顿,大醉一场,顺便洗个桑拿,去掉这一身霉味。 在中遥谈判团队退出会议室后,汪顾坐到师烨裳身边,拿过她放在手旁的项目计划书原稿,仔细地看起来。师烨裳交叉双手在肩上撸了撸,大概是静坐着不动,觉得冷了。 会议室里诺大一张长桌,一侧满座,另一侧只有汪顾,局面看起来很诡异,有几个主管摸出纸巾,晃神地擦着汗湿的手心,剩下的大多在对着茶杯发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高压的静默中,会议室内气氛渐渐变得有些焦躁不耐。汪顾看完师烨裳亲笔写出的计划书,瞥了眼静静坐在皮椅间,目光放空,身子向一侧倾斜的师烨裳,合上夹页,打个哈欠,揉揉眼睛,瞧样子下一步就该趴桌上睡觉了。 “师小姐,您这样做,会不会太决断了?”张氏现任总经理徐旭终于受不了地开口问,一脑门子津津冷汗在冬天里显得蔚为壮观,“这个案子我们谈了近一年,如果这时候……” “你知道当商业间谍需要负什么样的法律责任吗?”师烨裳不等他说完便拖着呼吸般的腔调开口打断,雾霭迷深的双眼从离她最近的徐旭慢慢扫向长桌之末,眨眼,再从长桌之末将视线引回徐旭的圆脸上,“徐总。” 虽然事实如此,但徐旭决想不到师烨裳居然在还未详细掌握谈判内容的现在,不分青红皂白开口就把“商业间谍”这个关系到个人命运与前途的罪名扣到他头上,因害怕而生的激动情绪顿时难以自抑,他唯有打死不认帐才能把自己放到一个不那么被动的位置上。 “师小姐!请你不要血口喷人!”他神情激愤地拍桌而起,两腿却在桌面下瑟瑟发抖,“我们一直都遵照您安排的计划步步为营地与对方磋商,您不能因为我们的一时失误就全盘否定我们的动机!谈判手稿现就在汪董手上,您只管去查!” 师烨裳睨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笑意,转脸朝汪顾点点头,默契地与汪顾交换了眼色,她放松地将瘦弱的身子陷进座椅靠背中,抿着嘴,双臂环胸,视物无物地直视长桌另一头。 她是来为汪顾立威的,不是仗着前董事长身份来充大头的。如果最后的问题仍然由她去解决,那便等于在张氏业务骨干面前架空汪顾的权力,所以她在车上时已经把需要汪顾做的事给交代清楚了,汪顾是照本宣科也好,自由发挥也好,反正剩下的事,与她无关了。 “徐总,我问问,你是想让经济犯罪侦察局还你清白,还是由我来还你清白呢?”汪顾坐得像每一个兢兢业业的小白领那样规矩,口气虽然轻浮,面上倒是一如既往的认真。她知道自己学不来师烨裳那种天塌当被盖弹指破千军的从容,所以她聪明地选择了去当好“汪顾”,一个永远把“在其位,谋其职”当成座右铭的好职员,“我想,家丑不外扬,张氏出问题,我有责任,不能完全怪你,所以……” 徐旭本以为困兽之斗在所难免,心里已经做了最坏打算。如果顽抗到底仍不能挽回败局,那便只能杀身成仁。把自己捅出去,独自揽下所有责任,然后以此为筹码向幕后主谋邀功,就算自己锒铛入狱,起码妻儿父母还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可就在他为自己设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结局时,汪顾却给了他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转折——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毁灭自己成就他人。他当然还想在高墙之外呼吸自由的空气,于是他一听还有迂回余地,立刻瞪大了眼睛追问:“所以什么?汪董您快请说。” “所以,如果你肯把相关人员的名字告诉我,我就不浪费两毛钱拨114查经侦局的号码了。”汪顾笑着抬起手,做了一个暗示“全部”的动作,随即对其他人道:“这是闭门问责,与各位无关,请各位回去工作吧。” 汪顾连师烨裳都敢算计,可想而知,她要阴起人来,并不会比师烨裳仁慈多少。 用两个字概括她的本性:鸡贼。 169——V—— 无论在企业单位还是在事业单位里,上级对下级的态度从来不是“悉心栽培”、“物尽其用”这么简单。更多时候,上级与下级的关系是老鹰与小鸡的关系。 上级是老鹰,下级是小鸡,老鹰抓小鸡,老鹰耍小鸡。 有过当小职员经验的人,大抵有过问领导话,领导顾左右言其他,或干脆避而不答的经验。在那种时候,纯情的小职员们总会想,BOSS又在故作深沉了,或者想,这个问题是不是问到了什么敏感的部位,让领导觉得蛋疼了?其实,不是的。有过当领导经验的人都知道,这种充耳不闻的态度,只能用在一官半职无有,一千两千够呛的小职员身上,对稍微上点儿档次的职员用这招根本不管用,因为他们也会用了,说不定用得比自己还溜,根本没有可观性。 摆官架子本身就像讲恐怖故事,摆官架子的人乐趣多在于被摆了官架子的人身上。外国科学家研究结果表明,当人欲求知而不满时,全身上下可以组合出两千多种有趣的肢体语言。领导也是人,领导也会喜欢把人当动物看,你越是局促不安,他就越热衷于令你局促不安。小职员想要改变这种被领导耍的命运,只能使出千古绝学,微笑大法。当领导深沉时,你就冲他微笑,最好在微笑的同时装一千八百度近视,眯起眼,笑不露齿地对他笑。长此以往,领导便不会再故意忽略你的问题了,因为他从你的脸上再也无法找到乐趣,反而感觉你从他脸上找到了乐趣。 汪顾在当小职员时,对微笑这门功课极有研究。为了方便工作,她曾有一礼拜,每天早晨都对着镜子练微笑。眼、眉、鼻、唇,包括她那引人注目的招风耳,都是她锻炼的对象。她甚至还研究出了关于微笑的许多心得,比如,对强势的领导应该用礼貌的微笑,对温和的领导应该用善意的微笑,对怯懦的领导应该用阴森的微笑,对势利的领导应该用了然的微笑…… 这会儿,汪顾在心里提醒徐旭:你应该用充满善意的礼貌微笑。 徐旭就坐在汪顾对面,师烨裳左手边,可他耳朵再灵光没办法听见汪顾的心声。这会儿你让他笑,比让他哭还难。 问责,原本是一种针对政府官员的行为,意为追究政府官员的责任。后来,大概是因为“问责”这个词听起来很牛X,所以被各个想要装牛X的企业争相引入企业内部,最终在民间发扬广大为一种类似心理战的责任追究手段,同时也衍生出种种与行政问责不搭尬的企业专用问责名词。汪顾所说的“闭门问责”,就是企业专用问责名词中的一个。如果按实际情况细分,闭门问责还可以分为两类,一为闭门独立问责,二为闭门连带问责。 闭门独立问责,这个不用说了,关起门来骂人嘛,谁不会?不会的都是没读过论语的,抓回孔庙去,好好跪孔夫子跟前反省反省,什么时候习得了儒家精髓,什么时候再出来。倒是闭门连带问责有点儿意思,若想把它吃透,学完论语,精通骂人骂街,那并不足够,至少还得再多看一眼三十六计里的离间计。就像刚才,汪顾在全体项目参与者面前有条件地要求徐旭供出关联人,之后二话不说地清场,到头就算他们三个在会议室里悠闲地打斗地主,外面也会无差别地刮起一阵腥风血雨——照师烨裳的估计,无论徐旭是坦白还是抗拒,从午休到下班,至少会有半数汉奸联络汪顾,供出自己的同伙,以争取戴罪立功,像徐旭那样被优待……所以三人在会议室里干瞪眼,不说话,只因汪顾不急,师烨裳也不急,而徐旭死到临头,急也没用了。 转眼到中午,汪顾看看表,转头向一直静坐在椅间,沉默不语,神情呆滞的师烨裳,“师烨裳,午饭想吃点儿什么?” 师烨裳其实已经睁着眼睛睡好几觉了,汪顾问她的时候,她正在梦里吃饭呢。梦里那盘蟹黄豆腐不错,于是她眨眨眼睛醒过来,答曰:“蟹黄豆腐。”说着,她从衣兜里摸出绕道回家拿文件时随手顺来的烟夹,倒出一根雪茄,咔嚓切掉雪茄的脑袋,烤烟,点烟。动作娴熟不减当年。 汪顾本来打算阻止她来着,可转念一想,又发现今天是她遵从医嘱律嗜克己满半年的日子。这么一个穷奢极欲的人,能做到这样就不错了。 罢罢罢,高兴就抽吧。人生短短,及时行乐也未尝不是一种珍惜。 “蟹黄豆腐配大煮干丝,松鼠桂鱼好不好?吃什么青菜呢?”汪顾彻底把低头坐在对面的徐旭当透明,腻腻歪歪地用温和至极的语调与云雾里的师烨裳谈话,眼角已经染了些情难自已的得意。 师烨裳从小不爱吃青菜,母亲在世时偶尔哄她吃一点,她便还能乖乖咽几根,后来母亲去世了,师宇翰心疼她年幼丧母,对她更是娇惯,她说想吃什么,师宇翰从不说为难,她说不想吃什么,师宇翰也绝不勉强,如此这般便养成了她不到万不得已不吃青菜的毛病。“我不吃,你吃什么你点吧。” “老医生说了让你多吃青菜,忘了?”汪顾抓住她放在桌面下的手,这才发现它已经被冻得冰凉了,急忙说:“你等着,我回办公室拿风衣。” 汪顾走了,会议室里只剩下师烨裳与徐旭。徐旭局促不安地张开两掌,取暖似地来回互搓,师烨裳看他脸上的汗都快把衬衫领子湿透了,便好心地递了两张面纸给他,顺便口气寡淡地安慰他道:“徐总,我知道这不是你的主意。我在张氏干了四年多,你的为人我很清楚。” 徐旭突然抬起头,像是不认识师烨裳似地看着她,紧闭的双唇抿了两下,好像有什么想说,却不敢说。 师烨裳朝他了然一笑,将夹烟的手掩到口鼻前,但并不去抽烟,只是这么掩着,因为她要说话,“你不用为难,我明白的。张氏内部有多阴暗,你清楚,我清楚,张氏所有高管都清楚。唯有汪顾不清楚。”她眯起眼来,定定盯着徐旭,“在张氏错综复杂的权利网里要想真正干好本职很难,你是为数不多能够权衡轻重并脚踏实地的人,这点,我很钦佩。所以我也不打算因为这点小事就拿你开刀,相关这件事的举报电话和举报信我都会拷贝给你,以方便你日后开展工作。” “师董……”徐旭左右为难地开口,仅仅两个字,便道尽了感谢。可他该说的也就这么些了。在师烨裳面前,他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说话,只需要真诚地承认眼前这个人的能力就足够了。她相信他,他又怎么能不相信她呢? “但是我会暂时将你,以及相关人员权力架空,如有必要,也会停职查看,你应该可以理解吧?”看着徐旭点头,师烨裳继续道:“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现在张氏,是汪顾掌权,不是别人,掰倒汪顾比掰倒张家任何一个人都更困难。汪顾要免你职,你总经理的位置立刻充公,别人要免你职,只要汪顾挡着便没人能奈何得了你。何况,你应该知道汪顾手里有董事们的把柄,谁是好靠山,良禽择木而栖,你来做选择。”师烨裳话说完,汪顾刚好回来,手里拎着一件米色的混绒风衣。 她踢上门,隔去所有好奇的视线,快步走到师烨裳身边,将风衣盖到她肩头,并细心地替她理好垂到膝盖上的衣摆。 “汪顾,麻烦你多订两份米饭。”师烨裳仰头望着汪顾,一片薄烟从她鼻间逸出,带着烟叶燃烧后的香味。 汪顾奇怪道:“我订了五份饭呢,再加两份变七份,你能吃那么多?别算上我,我吃金银馒头和南瓜饼当主食的。” “吃那么多甜食胖死你。”师烨裳不自觉地说了那么句别扭的埋怨话,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脸红,所以她得趁汪顾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赶紧把舌头拧回来,“是点给徐总的。你今后有好些东西要向徐总学,拜师饭总免不了吧?” 汪顾不傻也不笨,反应更不迟钝,除了关起门来上厕所的时候之外,师烨裳一字一句她从来没听漏过。都说恋爱可以令人耳聪目明胃口好,汪顾这是热爱,她只差没顺风耳千里眼大胃王了,又怎么可能错过师烨裳这种明显带有“爱意”的表示? 奶奶的,两份?两份太辱没她堂堂大富豪的身份了!要来就来十份!阿不,再来十份! “徐总,您有什么喜欢的菜,说几个,我让人送过来,既然是拜师宴,您总得让我尽尽本份。”汪顾朝徐旭露出一个堪称范例的微笑,心内澎湃,却不泄于言表,“往后需要仰仗您的地方还多,今天也有许多得罪,您若还看得起我,一定不要跟我置气,也不要跟我客气。” 徐旭这会儿正满心感激地虚着呢,即便是被夫人明令禁止的鱼翅燕窝他也甘之如饴了,匆匆摇手,讪笑地说了声“真的随便”,没过几分钟,他的下巴又贴到胸骨中央去。于是,汪顾边开心地打电话叫外卖,边偷闲地在心内抄袭师宇翰的名句:做人莫惹师烨裳,非惹不可先烧香。 170——I—— 经过这一天,汪顾算是真正看清了一些东西,一些师烨裳隐隐约约告诉了她,却始终没有敞开明说的东西。 张氏内斗似乎是由来已久的传统,张家人好私利,免不了好斗。张蕴矣那一代的内斗由张蕴矣而起,起初除了张蕴兮张蕴然和小妹妹张蕴也之外,六兄弟间斗得你死我活,到最后,张鹏山觉得儿子们个顶个的已经通过内斗斗得很出色了,再斗下去,恐怕自己还来不及把权力交给佼佼者,家便已经被斗垮了。于是他决定分裂自己在张氏掌握的股份,将大儿子拱上接班人的位置。 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个权力交接的节骨眼上,平时极尽声色犬马之能事的张蕴兮说她要进张氏过过小职员的生活,修正一下自己谬之千里的人生观。张鹏山闻言,自然是高兴的,他曾一意孤行地将张蕴兮的孩子抛出了张家大门,从道德层面上讲,他愧对张蕴兮。但他自认是为家族名声着想,是一种顾全大局的表现,所以他并不觉得这是错,他一直希望张蕴兮能明白他的苦心。现在张蕴兮终于肯向公司向家庭向他靠拢了,他想,他应该满足她,尽力满足她,毕竟她是他的孩子。 有招速成老计叫做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计只能用在封建社会。封建社会,天子只有一个,群臣捧着让着,挟了天子,一如挟了大臣的宝贝儿子,令去吧,亲爹们都听着呢。 可当今企业不像封建社会那么单纯,特别是张氏这种不内斗不成活的企业,你这边挟完天子,大臣们高兴都来不及,这王那王如雨后春笋,你挟着个傀儡天子,丢人丢到黄浦江边,想不通时局怎么变得这么快,唯有噗通一声带着天子跳下江去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 张蕴兮天生善于倾听,换句话说,便是善于收集各种信息。她若打定主意去做一件事,必定会依据手头掌握的资讯为最终目标的达成做出一个全盘计划。用八个字来形容她的处事方针,便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她虽然年少无知过,但时年三十四岁的她再无知又能无知到哪儿去?古人的速成老计不好用,她便考虑着把它反过来用,挟诸侯以令天子。 受了委屈的孩子,总会得到父母的额外关爱。为了张蕴兮的事情,张蕴矣荣登第二大股东的事拖了快有一年。张鹏山本意退休,但由于张蕴兮的回归,他搁置了颐养天年的计划,看着张蕴兮靠自己的能力,一路从小文员爬到副总经理的位置上。他认为自己这个大女儿虽然聪明,但没有大志向,篡权夺位的事情不会发生,今后兄妹两人并肩对外,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于是他果断地将自己名下股份第一次分裂,自己留一半,剩下的一半六四开分别转给张蕴矣和张蕴兮,这样,张蕴矣便成为张氏第二大股东,而张蕴兮则一跃升为张氏内部持股份额最大的执行董事,虽然行政职位上比总经理低一阶,但执行影响力丝毫不亚于总经理。在某些重点项目的操作过程中,她的意见倾向甚至压过董事局决议,结果出来,面上看是全然符合董事局给定目标的,可其实,从资本运营部立项报批一始,张氏的整个资本盘面包括结构操作已经朝她期待的方向而去——谁说执行层只能是决策层的枪?执行层一旦闹起革命来,董事局只能乖乖面对被权利架空的事实。在企业中,枪打自己人的事,时有发生。 只是张鹏山死活想不明白,张蕴兮是怎么样在短短四百多天之内把那一个个对张氏忠心耿耿好几年,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高管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直到后来,他百般无奈地交了控股权,百般无奈地让了董事长的位置,百般无奈地看着自己的长子与长女反目成仇……这才发现,张蕴兮在张氏管理层内部实行的并不是普通的商业操作。张蕴兮本人也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全无大志。 张蕴兮在管理层中用的是恩威并施的高压政策,与各位高管的“谈话”不是暗箱操作,而是小黑屋操作。有一段时间,张氏高管们常常会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没有明显标志的私人车队截下,人被从车里“请”出来,哆哆嗦嗦登上一辆平平无奇的小巴。关门。 车厢内没有一排排客座,只有一张黑皮长沙发和一个摆满精致酒具的小吧台。张氏的主要竞争对手,百文的负责人文旧颜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张氏的次席执行官张蕴兮坐在吧台前,含笑劝来人不要紧张。两个精瘦精瘦的男人挡文旧颜面前,似是随意地脱去西装外套,挂到钉得高高的衣架上,抬手瞬间,肩背式枪套与油黑枪托一览无余。如此这般,谈话内容便显得一点儿也不重要了,最后,小巴停到一间餐馆门前,隔着大大的落地玻璃和贴着反光隔热膜的防弹车窗,被“请”高管总能看见自己的家人。适才谈话时渐入佳境的融融气氛顷刻颠覆,文旧颜依旧一言不发,似笑非笑的脸令人毛骨悚然。 权力是什么呢?权力是被话语权包裹着的暴力。 光能说话,没有施暴能力,你的意志倒是能精确表达了,可谁听你的? 光有暴力,不会好好说话,别人倒是听你的了,可谁知道你意欲何为? 张蕴兮与文旧颜的联合,以张氏放弃张蕴兮上任董事局主席当年的所有业务竞争为筹码。可说实话,当年,张蕴兮并没有闲工夫去与百文斗,她必须赶在师烨裳还没升上大学离开B城之前尽量多地占据她的高中生活,同时,为防后患,她要尽快让张氏内部的反对之声消音。肃清异己虽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但她可以凭借手头优势最大程度地掌握张氏资源。文旧颜向她提供帮助,她便顺水人情地与文旧颜结下了朋友之外的另一层关系,一种若即若离的合作关系。攘外必先安内,文旧颜替她安内,她暂时不攘外…… 汪顾暂时还不知道这些往事,因为师烨裳嘱咐过张蕴然不要在汪顾面前抖落这些就算不是黑色,也至少是灰色的过往。 师烨裳在任四年,先松后紧,前后挤走了一批张家内部的顽固敌对份子,但旧的权利分支还在,张蕴矣不肯卖那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她也拿他没办法,张家不是她师烨裳的,她不想搞得一支独大最后害张家家破人亡,于是她谨守着张蕴兮的立场,只控制张氏,不控制张家。汪顾是张蕴兮的女儿,师烨裳潜意识里总希望能将汪顾培养出张蕴兮那种出身豪门的荣耀感来,让汪顾不仅有钱有权,且懂得享受钱权……在外人看来,她这明明就是望子成龙的母亲心态,包括不愿将张家丑恶过往详细诉知汪顾这一点,在张蕴然眼里,都是师烨裳出于保护汪顾自尊心考虑,在汪顾面前替家族遮丑藏拙的母性本能。 “汪董,师小姐,没事的话,我先回去工作了。”徐旭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但见师烨裳与汪顾两人谁也不说话,便以为没事了。年假将近,事情又多有杂,托师烨裳的福,他保住自己屁股下的位置,再不卖力气工作别说天理不容,就是师烨裳也饶不了他。 师烨裳吃完饭,又点起一支雪茄,浓浓烟雾将她本就平淡的表情遮得愈发朦胧,“徐总,您请稍等,汪董有事对你说。”她虚曲着右手五指将烟头比向汪顾。可汪顾根本没话对徐旭说,她以为有师烨裳在就没她什么事儿了,午饭吃了很多甜东西,她犯困。 徐旭一听汪顾有话要说,赶紧坐下来,端正上身,虚着口气探头道:“汪董,您请说。” 汪顾瞟了师烨裳一眼,不知她意欲何为,但既然师烨裳让她说,她不说几句就不能圆场,师烨裳的面子比她自己的面子还重要,她没话也得找出话来说。 她假模假式地翻着那份师烨裳手写的计划书,还真想起几句师烨裳在车上叮嘱过的,必须由她来交代的话,“徐总,节后整顿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了,接下来,中遥收购案的收尾工作和另一个兼并案无人管事,请你推荐几个得力干将,明天把名单给我,只给我,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汪顾这句话与师烨裳之前意见相左,徐旭一时不知道应该听谁的好。 按他理解,师烨裳是让他欣悦臣服地归到汪顾麾下,做样退到幕后避过这阵整顿风头,以显示汪顾一碗水端平的态度,今后也好借着他到幕后主谋那儿使反间计。可汪顾的态度是准备对他实施完全意义上的权力架空,因为她连通知候选人的工作都不让他去做,这便等于彻底隔绝了他与余下项目的联系,在企业中,人是为了事而存在,没有了事,要人还有什么用?被革职是迟早的事,革职之前,如果汪顾看他不顺眼,完全可以借经侦局之手将他送进监狱,捎带手地连董事局主席的威信都立起来了,如此稳赚不赔的买卖,如果汪顾是从自身利益着想,这个决定便再正确不过。 可他心内就算纠结成了十八街麻花,眼前也不得不鞠腰于汪顾淫威之下,师烨裳说得对,现在张氏掌权的是汪顾,不是别人。这句话中“别人”所指,针对张家上下,当然也针对师烨裳本人。 “好的,汪董,我明天一定把名单交过去。”徐旭口气艰难道。 师烨裳站起身,看了汪顾一眼,说:“我的午睡时间到了,我自己打的回家。” 汪顾简单两句打发掉徐旭,替师烨裳扣起前襟五颗的排扣,把披肩盖到师烨裳肩头,好一顿端详之后才坚定地说:“我送你。” …… 徐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出一口长气,满心感慨地环顾这间富丽堂皇的套房,不住唏嘘宫斗艰难。 可怜的他并不知道师烨裳对他信任有限,为了让他彻底服帖,对他用了七擒七纵的攻心之策。 这下,师烨裳唱红脸,汪顾唱白脸,师烨裳的怀柔是真,汪顾的强硬是假,既能保全张氏管理体制的完整,又替汪顾立了威名,再好没有。 171——P—— 转眼到年二八,那辆宾利GT的过户手续办完,师烨裳也平安渡过半年的重点看护期,汪家二老虽不知道那场令师烨裳消失了足有小半年的病到底严重到什么地步,但师烨裳的气色明显好多了,汪顾也神神叨叨地说要庆祝神秘节日,于是他们高高兴兴地请了一屋子人来欣赏师烨裳的牌技,场面就像欣赏魔术师表演魔术那般热闹。 下午三点,汪顾说想去超市再添点年货,硬跟汪妈妈要了师烨裳这个大活人,牵着师烨裳的手便出了门。汪顾当惯司机,一到车前就拐向车子驾驶座一侧,可师烨裳说她好久没开车了,今天想练练手。汪顾笑呵呵让位,自己坐到副驾上,系好安全带,曲着身子,双手环膝,无比放松地准备陪师烨裳练手。 “坐好。”师烨裳挂档之前提醒汪顾。 汪顾无所谓地说没事,心想手自一体还是拨片换挡的车再猛能猛到哪儿去?可下一秒她便发现,师烨裳的手虽然还在拨片上放着,轰油门的呜呜声却已响彻云霄,师烨裳这明摆着是要高转起步……妈呀!救命!汪顾急忙将脊梁骨贴上座椅靠背,双手把住身下坐垫,两脚平行踏地,以求达到最大摩擦系数——跑车,不仅司机需要接受驾驶培训,就连乘客也有必要去上几节安全辅导课。 到底是谁前几天还嚷嚷着让她不要危险驾驶啊!!! “师烨裳,你要玩也到试车场去玩呀!”汪顾吓得脸色苍白。 可师烨裳要是会听人话那就不是师烨裳了,汪顾心惊肉跳地听着制动鼓微弱的脱合声,车子嗡地一下蹿出六八米去,前方有停在路边的车,师烨裳眼明手快,方向盘拨转六分之一圈,汪顾瞪着眼睛看自己这侧车门与一辆小本田尾部保险杠擦身而过,两者间距离大概连三厘米也没有。“师师、师师、师烨裳!”由于师烨裳一直在加速,汪顾的脊梁便好像是被死死钉在了筒形椅背上,怎么也揭不下来。师烨裳听见汪顾叫她,一边超车一边好心情地应:“嗯?” 汪顾耳边呼地过去一辆车,呼地又过去一辆车,她紧张地抓着安全带,身体僵硬,目视前方,哆哆嗦嗦喊:“超市在反方向!” 她说这句话的本意是希望师烨裳减速调头,因为正常人听见这句话的头一个反应肯定是点刹车,如果不点刹车至少也应该松开油门,她只没想到师烨裳会突然踩住离合器,握住被特意设置在驾驶室左侧车门旁的手刹,猛地将方向盘小角度打向右侧,再大角度打向左侧,汪顾刚觉得自己要被抛出车窗外,师烨裳便拉起了手刹,车子前轮锁死,突然一个大幅度甩尾,汪顾在头晕目眩中尚未看清是怎么回事,阿斯顿马丁已经跨过单黄线开上了相反方向。 哈、哈、哈……汪顾张开嘴喘气,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贴身一件草绿色条纹的BANANA衣领被汗水浸了个通透,深棕色GIVENCHY混纺长裤上也沾了津津手汗,要放在以前,她早心疼死了,可现在她只担心师烨裳和自己的性命,什么名牌,什么奢侈……虚荣!摊上这么个全无预兆原地掉头的人,什么都是虚荣! “师烨裳啊,咱还能打个商量啊?”呼,一个不明物体打汪顾右侧的车门边闪过,她甚至看不清那是辆什么颜色的车,“快过年了,咱不给警察叔叔添乱好不好?危险驾驶万一被拍到……” “警察都在超市买年货呢。”师烨裳打断汪顾的话,依旧高速穿行在市内四车道马路上。 汪顾想起她是个固执到跟毛驴斗毛驴都要服输的性子,只好识相地闭了嘴,一边聚精会神地帮她看路,一边琢磨着给家里几辆车都装上限速装置。 难怪几处库房里停的都是跑车,敢情只有跑车才能让她漂得过瘾…… 快到超市时,师烨裳明显放慢了车速,汪顾终于能看清车流中各式各样的标志,神经一松,不由又是一身冷汗,“以后还是让我开车吧,求你了,我给你当一辈子车夫,开车还带开门的。” 师烨裳笑,罕见地露出了六颗洁白的上牙,“不用怕,我以前和林森柏总赛车玩,她开得比我还猛。” “所以钱经理不让她开车了不是?”汪顾忿忿不平地接话茬。话音刚落,身边突然闪过一道黑光,汪顾眯起眼睛去瞧,乖乖,年前大富豪们都把在车库里放发了霉的豪车拉出来晒太阳是怎么着?刚过去那辆明摆着是辆法拉利612啊。 这群该死的暴发户,一点儿也不知民生疾苦。啧啧啧,黑色,装什么低调,要低调你倒是车子前后加四轮的法拉利标志给卸了呀!买这么好的车干嘛?就国内这破马路你动力再强劲还能开上天去?想快不如买直升飞机!天上飞着多好,打个雷,轰一下就……汪顾短短三十年人生中,一大半时间都在仇富,兴许师烨裳消失的那段时间她还有些富人淡定的样子,可师烨裳一回来,她便好像又陷入了小职员的魔咒里,每每看见金贵的东西,总免不了先腹诽一番,等狠狠地骂过之后才想起不对劲儿来。 “说曹操曹操到。”师烨裳望着那辆绝尘而去的法拉利抿嘴坏笑。 汪顾闻言,转头看她,不期然瞧见了印象中那个立体而生动的师烨裳——微翘的眉角,微翘的眼角,微翘的嘴角,真心的笑。她整个人似是活泛起来,不再像手术前后这么阴郁了。“什么曹操?” “那车B城只有一辆,林森柏的,好久没见她了,也不知道她和咪宝搞出什么名堂没有。” “林小姐和钱小姐人都满好的,也满配的,”汪顾饶有兴致地八卦,反正事不关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看好她俩。” 前方是超市停车场入口,节前人多,大排长龙,眼见前边车子一动不动,师烨裳为防溜坡拉起手刹,随即挑着眉憋着笑看向汪顾,用好生感慨的语气说:“你是不知道林森柏这个人,所以才会想不通。她凡事走极端,平时蹦跶蹦跶像只小兔子,闹起脾气来又像只小狮子,你跟她好好说话,她一准跟你对着干,不噎死你不罢休,大家是怕咪宝吃苦头,所以才劝咪宝离开她的。毕竟她身价几十亿,不怕找不到合适的人,可咪宝是个死心眼儿,年纪又比她大……”入口那头开始施行双车道收费,车龙立刻扭动起来,师烨裳放车慢慢朝前溜,两手却闲闲放在膝上,不知怎么的,她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道:“咪宝有咪宝的难处,你看她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样子,其实她心思很重……不是人人都有伯父伯母这样的好态度可以让你一往无前的。”话到尾声,师烨裳不自觉地曲着指头用指背刮了刮脸。 汪顾一向清楚汪爸爸汪妈妈是绝无仅有的,完全站在孩子的角度为孩子着想的人,她感激他们,且不带一点儿杂念。可这褒奖的话从师烨裳嘴里出来,意义似乎略有不同,隐隐有幸福感流过五脏六腑,汪顾却不敢肯定师烨裳的心情,于是她叩叩汪妈妈给师烨裳买的专属药罐,笑着仰头望向车顶,“他们更疼你呢,自从认识你,他们都不把我当宝贝看了,成天到晚交代我要体贴,要善良,不准欺负你,我妈昨天还让我晚上设个闹钟半夜三点爬起来给你盖被子,她说你面相透,皮肤薄,一看就是要踢被子的……冤不死我!”汪顾愤而扯安全带,长长一条弄出来,情不自禁地松开,绷紧,再松开,再绷紧,令人联想到皮鞭,“我每天晚上至少替你盖五次被子啊!有时候刚盖上你就踢开了,踢开不要紧,你是抓着被子往地上扯哇!扯着扯着身子就往床外倾,”她看着车顶,完全没发现师烨裳脸红,“而且吧,一碰你就醒,不碰你改拽被子呢又像在跟你拔河,一来二去也怕把你弄醒。连着被子搂住你是最好的办法,你好眠我也好眠了,可到早上我又感觉自己像不轨之徒,唉……” “其实很热。”师烨裳脸红归脸红,该声明的异议她一点儿不含糊。 汪顾的好,确实,不是她想察觉就察觉,不想察觉就可以放到一边装看不见的。在这种好感的驱使之下,她有时试着以一种全无顾忌的眼光去看汪顾,可到头又总会觉得少了些什么。往往那时,她便会催眠般地想:汪顾是汪顾,张蕴兮是张蕴兮……至于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不重要。当前她看重的依然是汪顾的工作能力,仿佛这才是她在汪顾身上的最佳着眼点。 “热?好哇,今晚我试试看能不能把你捂中暑!”有听过七八月感冒的,可还没听过腊月里中暑的。汪顾把车库管理员给的单据放进手套箱,升起车窗,两眼盯着盘旋下降的车道。等车子去到停车场,大老远就看见刚才那辆骚包的法拉利。 法拉利轰油门的声音果然比阿斯顿马丁可怕,呜呜地像只小怪兽,隔着车窗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汪顾想起师烨裳的话,又想起林森柏的样子,不禁摇头低叹:“物似主人型啊……” 172——章—— “林森柏,再唧唧歪歪的我就扁你!让你逛个超市给家里买年货都不肯,你爸妈生块叉烧都比生你强!”咪宝火大地推门下车,林森柏也从车里钻出来,锁上车,两手插兜,又开始站在车边恢复视力。咪宝骂归骂,心里还是在乎她的,她站在两个车位之间眨巴眼,咪宝还得替守着她不被入库旁边车位的车撞到。 大老远的来了辆车,车灯比普通车灯显得白亮,林森柏像蛾子一样趋光,看见灯亮眼睛就一直去看灯。可强光之后的黑暗更是难适应,人家车灯闪一闪,她眼前又是几阵黑,“你不知道,我家一到春节年货都恨不能往外卖,这会儿我再往家买,纯粹是找我妈拿鸡毛掸子抽我呢。” “我说你缺心眼也马马虎虎缺一下就算了,缺得这么全面干什么?心眼儿都让你给卖了吗?”咪宝恨恨地白她一眼,可她哪儿看得到,“亲生女儿买东西回家,能跟别人送礼一个概念?你就是买根针回去,你妈也会捧着看半天的,更别说你比任何人都了解你爸妈需要什么。” 林森柏瘪着嘴不吱声,光用手去揉眼睛。 咪宝说得在理,她这几年确实是把亲情看得太淡了。想着父母就快到退休年龄,他们心里肯定希望她多回家看看,陪他们聊聊天,打打牌,散散步……这些,并不是每年她给家里那一千几百万能买来的。父母不说,是因为害怕影响她的工作,但去年春节两个老人围着端竹团团转的态度早已表明他们不再是林森柏印象中那两个成天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的公务员,也不再是早几年冷着脸面对登门访客的官员了,林森柏摸黑牵住咪宝的左手,默不作声地摇摇它,咪宝斜眼瞄她,她咧嘴一笑,“好媳妇儿啊你!” “我啊呸!”咪宝咬着下唇扬起手,作势要去打林森柏嘴巴,林森柏装作吓得往后退,可她背后就是车,好死不死,她那臀部高度和车子后视镜的高度配合得天衣无缝,她一退,在咪宝眼里嫩得像水蜜桃一样的奸商屁股正顶到后视镜上,疼得她立刻捂着腰下感叹BL小说里小受菊花的多灾多难。 林森柏这个人最怕丢脸,在咪宝面前丢脸她是丢得习惯成自然了,她每天不丢那么几次脸咪宝就不高兴,所以她也乐得搞出点小笑话来彩衣娱攻。但,若在别人面前丢脸,别扭少女可是会抓狂的。少女的自尊心不允许外人践踏!连旧情人也不行! 偏偏这世上能够心想事成的人少之又少,且这些人中还不包括她林老伯。就在她捂着屁股呲牙咧嘴地喊痛的同时,刚才远处那辆照耀她夜盲双眼的车子在她身边的空余车位前做了一个堪称完美的T字入位,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穿着宽袖宽摆的墨绿色唐装,一个穿着内绿外棕的休闲工装,一左一右,华美与清丽相得益彰,如果不是她已经有主了,她肯定会打这俩主意的……事实是她已经打过其中一个的主意。 “老板?你环游世界回来了?”咪宝惊讶地站在原地,只是有些自毁形象地伸长了脖子。其实她早知道师烨裳回来了,但因为最近一直在忙林森柏的事情,经常旷工,总是会错过回会馆巡视的师烨裳。 “我回来,你失踪,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师烨裳站在咪宝面前,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她,“怎么?还给这黄毛丫头当保姆呢?”她脸朝咪宝,却用手去指林森柏,眼角余光瞟向那颗被主人捂着的水蜜桃,“为什么我每次见她她都在揉屁股?你打她了呀?” 咪宝想笑不敢笑地将嘴抿成一条直线,冲师烨裳猛摇头,她身后那人已经鼻息沉重地泛起了浓浓的少女杀气,小暴发户发起飙来谁也料不准她到底是不是会吃人。 “师烨裳!你要死啊!谁说你每次看见我我都在揉屁股的!”林森柏一个箭步跨上前来,两个细细的白云凤爪虚虚掐住师烨裳的99辣鸭脖前后轻晃,亏的是师烨裳也知情知趣地去配合她,她本来只想要出三十度,师烨裳就故意晃出六十度,害得汪顾和咪宝在一旁穷担心,“你怎么不说我每次看见你你都在睡觉呢?啊?!”这话有歧义,好在汪顾和咪宝都不会想歪,“以后看我还让不让你去我家长眠了!回家就换锁!”好朋友之间就是这样,八百年不联系也不会觉得生疏。 师烨裳被林森柏摇得神清气爽,于是略显艰难地在摇晃中笑着张口反诘道:“我、我、我才不去你家看、看你跟咪宝演床戏。你瘦得像、像只猴子,没胸、胸没屁股,撞了都、都不肿。” 一听这话,咪宝和汪顾不约而同喷笑,咪宝笑完还在一旁煞有介事地点头称是,臊得薄脸皮的林少女差点没打个洞钻水泥地里去。可怜的水蜜桃也成了众矢之的……悲惨程度堪比刚才被她感慨可怜的小菊花……林森柏出离愤怒,更是卖力地摇晃师烨裳。 “好了好了,林森柏,你别摇了,老板身体本来就不好,把她摇出个三长两短来,你拿什么赔给汪小姐?”咪宝明是劝架,暗是转移矛盾。揪住林森柏的衣领,抓小鸡一样将她拎开,咪宝接着训,“你没看汪小姐瞧你的眼神都带刀了?还记得春田花花同学会里船长的下场吗?烤啊烤……”咪宝便说,边用手比划着转烤肉叉的样子,林森柏被咪宝那种讲鬼故事专用的阴森语气吓得一个哆嗦,连忙捏着嗓子道:“死鬼,你讨厌,吓得人家小心肝儿直颤。” 汪顾虽然发家致富奔小康了,但她还未能完全适应自己的身份,在咪宝和林森柏面前,青涩谦逊的小职员气质伴着脸红浮出水面,她傻站在一旁陪笑不吭声的样子,倒真有些汪汪之风。 “你们来买东西?”师烨裳饶有趣味地看那俩葱头拌嘴,汪顾走到她身边,牵住她的手,将她带离一步,省得被正手忙脚乱地挣扎着要反抗的林葱头误伤。 “逼她来给她父母买年货,”咪宝还拎着林森柏的领子,好好的一个美少女被她像根毛头甘蔗一样抓在手里,“她过年居然只给家里现金,你说这种人该不该骂?”说实话,咪宝的要求实在有点儿高,要是当孩子的过年都能像林森柏那样将一后备箱现金拉回家去,家长们估计也不会有很大意见的。 师烨裳仰头看着暗暗的停车场屋顶,脸上露出一种为难的表情,“我过年连现金都不给家里,那我不是更该骂?”她家不缺她那一千几百万,她替师氏解决了启动资金的问题,师宇翰恨不能倒给她钱。 咪宝不折不挠地指着林森柏的鼻子答:“你跟她不一样,她是没长那根女人的筋!” 师烨裳转头向汪顾,若有所思地问:“我听这话怎么那么耳熟呢?” …… 四人有说有笑地走到停车场里的超市入口,到这会儿,林森柏的绅士风度可算显出来了——她抢着推车。 她从小到大最喜欢推车了,而且沃尔玛的推车下面有根横梁,和许多人一样,她也总爱蹬着它在超市里滑来滑去。为了不让咪宝唠叨她,她快走两步,撇开咪宝,蹬着推车在去往卖场的走廊里兜兜转转,开心得像个小毛孩儿。 可一进卖场她就傻眼了,鼻子皱得咪宝刮都刮不平:超市里,人这个多哟……走路都困难,溜推车?溜坦克大概还有点儿戏,其他的一律不能考虑。 “丫头,你再不快点长出个大人样儿来,咪宝就要抓狂了。”师烨裳随手拿根足有林森柏脑袋那么大的波板糖在她面前逗猫似地逗她,嘴里还使坏地“喵~” 见师烨裳与咪宝合起伙来欺负林森柏,汪顾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地扯了扯师烨裳的衣角,“林小姐那么乖,你就别折腾她了,怪可怜的。”汪顾没想到她说的这个“乖”,可算结结实实地跺上了林森柏的尾巴,但林森柏还没来得及露出她的小猫爪子显示她其实一点儿也不“乖”,咪宝已经迅速用话堵住了她的嘴,“阿乖啊,你看你,太坏了,害汪小姐吃醋了,赶紧,表表你的忠心。” 咪宝此言正中林森柏下怀,奸商要报复人,从来不做无用功,咪宝刚放开她,她就三步并两步去到师烨裳身前,重重在师烨裳脸颊上亲了一下,亲完还欲求不满地砸砸嘴看向汪顾,“汪小姐,你可得防着她,她属于那种勾引完人就不负责任的货,你多弄几个备用心脏,换起来容易。” 可惜汪顾并不觉得林森柏与师烨裳之间的这种玩闹具有暧昧性质,于是她诚实地说了一句令林森柏深感挫败的话,“她还没勾引过我呢。” 林森柏不可置信地转头去瞧师烨裳,“师烨裳,不会吧?你还没勾引过汪小姐呀?什么时候变这么纯情了?” 师烨裳先是瞪大眼睛毫无情绪地盯着林森柏,三秒后,她用玩笑般的口气对林森柏道:“呀呀,丫头,既然你这么看得起我,我也不好让你失望,这样吧,如果她在零七年第二季度能让张氏总资产同比上涨百分之一,我就勾引她。” 173——节—— 与钱林师汪逛超市发生在同时的是端竹节前的最后一节家庭课,课程名目因为只有“人”这一个字,所以显得范围很大。端竹看那密密麻麻的课表,很想帮它编个易于检索的目录,但这几天她每天除了上课便只有吃饭和睡觉的时间,哪儿还有闲工夫去做那闲事。 前几天在上的课,一直是“人性”,今天罗丫丫来了,说今天要上的是“人与性”。端竹点头,问是不是人之初性本善的性,罗丫丫说没差,反正都是那回事,又说本来这种课应该由母亲来上的,但老爷爷念到端竹的特殊,特意请了位这方面的神秘专家来给端竹做指导,并差罗丫丫监督,顺便做陪。 正式上课前,照例先看教学片。 端竹拿着笔记本和圆珠笔,端正地坐在投影幕布前。 罗丫丫躺在沙发上,借着夹式书灯看漫画,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地提醒端竹道:“第一部是烂片,第二部也是烂片,你要是看得烦,就直接跳第三部,吴彦祖比较帅。”是,第一部是《玉蒲团之官人我要》,第二部是《金瓶梅》,也就第三部《偷窥无罪》的男演员还有点儿看头。对罗丫丫这种腐到烂的BL狂来说,前两部都是教学预备片,只有用第三部去意淫吴小受才是正理。但端竹一个连三级片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来说,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全都是学习的一部分,她怕她跳过第一第二部便看不懂第三部,所以她决定老老实实地从头看起。 按下播放键,端竹摘掉笔帽,将笔尖抵在白纸上,准备随时做记录。 “你放松点儿,没什么需要做笔记的,你就看着,留神自己的心理和生理反应备着写报告就得。”罗丫丫善意提醒,端竹聚精会神地盯着暂时还算正经的画面,抽空点头。 罗丫丫十岁随父母去温泉山庄度假时便趁父母在外应酬的功夫,半懂不懂却津津有味地躲在房间里遍览了宾馆免费播放的,当时流行的几部限制级片子。后来,初中住校,她总喜欢和同学一起爬墙到校外去看小电影,经过长年累月的知识积累,没上高中之前,美日西法德港台的十八禁影片已经被她看了个遍,到该正式接受性教育时,她已经对男女同台的限制级不感兴趣了。 去年,她看完这三部含蓄的,包含教育意义的三级片,她妈正支吾着,不知该从哪个话题切入时,她早系统而全面地把“□步骤”、“性心理”、“性伴侣选择”、“性侵害防范”包括“性的涵义”这种深奥的问题书面交代了。她妈自愧不如之余将她的观后感交到郝耘摹和胡敏手里,这就算她顺利完成这个家长汗颜的学习步骤,今后大家都省心了。 从某个角度说,罗丫丫已经把“性行为”这种动物行为物化到一定程度,就她那知识面和理论基础,当个小专家也富富有余了。特别在男男之恋的问题上,即使彪悍如李大师都不一定能说过她。 第一部片子放完时,罗丫丫看了昏暗灯光中的端竹一眼,发现她的神态与平日上课时殊无二致,手上还在刷刷写着什么。“你不会真做了笔记吧?”罗丫丫摸下巴,心想这种东西还能做出文章来?可端竹认真写字的样子令人看不出破绽,罗丫丫委实奇怪。少年人无论多沉稳,好奇心总是有一点的,她见端竹点头,便猫着腰去到端竹身边,低头看她的笔记。 “影片讲述的是一个发生在古代的故事,女主角地位被众多女配角削弱,出场时间无法显示其作为主要演员的身份。”嗯,NP就是这样的,女主角的存在就是为了露点,就这还不能摊上邱淑贞朱茵之流,那流货是打死不露点的。 “故事剧情感不足,演绎方式偏向于平铺直诉,缺少艺术美感。”这也对,三级片没必要花钱买好剧本,玉蒲团和金瓶梅可以随便用,其他随便看点儿杂志新闻什么的就足够意淫了,平铺直诉有益于突出故事主体思想, “对白乏味单调,时常戛然而止,缺乏连贯性,缺少表达目的,缺少合理的过渡。”这个……是在批评演员们叫床叫得不够连贯吗?又或者是在批评叫床时想向对方倾诉的目的不够明确? “过分□,不利于通过服装表达人物性格。”……罗丫丫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一拍端竹的肩,她严肃道:“华端竹,我就知道不能让影视鉴赏课上在性教育课前面,你难道就不能关心点儿正常的吗?比如,内裤上有没有沾上什么异常液体之类的?” “我外婆说我从两岁开始就不尿裤子了。”端竹莫名其妙地仰头瞅着罗丫丫,眼不看笔,笔却依旧沿着既定轨迹行走,二百五十格信纸,连标点都端正地划在绿格内正下方。 罗丫丫一向清楚不能以看寻常人的目光看待她这位同桌,但她只是一个寻常人而已,她没办法以不同寻常的目光看待她这位同桌。按这种不合常理的常理推断,家里也就只有三个人能顺利地与端竹完成对话:一是郝耘摹,二是胡敏,三是郝君裔。 郝耘摹和胡敏这俩特务就不说了,我党我军培养出的特务是连俄军美军的情报人员都要甘拜下风的,在罗丫丫眼里,之所以连郝君裔这个阿姨都不是正常人的原因,说得坦白些,就是郝君裔太像正常人了——无大志,无大勇,高中毕业没多久就像所有败家子一样出了国,回来后先投身商界,再投身政界,但均无建树。盛昌由郝君袭打理,党校内部报刊里难得见她露一次脸,在学校,因为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她凭自己表现,撑死不过一个中不溜的班主任老师,且任教班级还不是尖子班……身为郝家人,郝君裔的罪状难以尽数。 显赫家世摆在那里,再用宣传工具造造势,即使是真正的败家子都能被贴上“才俊”的标签,何况她个不爱花钱,成天把自己往平庸里打扮的主,连真正的败家子都算不上,凭什么就能活得像个正常人? 对罗丫丫来说,郝君裔实在太不正常了。 所以她搞端竹不定,便打算让郝君裔来与华端竹直接对话。 拿着大宅的房录,好容易找到郝君裔的房间,拉扳手,锁着,罗丫丫立刻想起郝耘摹那句“适者生存”,于是她解下腰上的钥匙串,挑个不锈钢钥匙圈,卸下钥匙,用制式军刀上的钳子将钥匙圈扳直拧勾,再拆掉军刀钢制剪刀间的弹簧拨片,一手握着带挑的钢丝,寻找锁心,一手压住锁眼后下方的锁心帽,几个来回,她听见锁眼里弹簧噼啪动摇的声音,心里一阵激动,眼看胜利在望,门却突然开了。 “丫丫,这是没门框的球锁,”郝君裔懒懒靠在门边的墙上,只穿着一件长衬衣,两条长腿交叠在一处,却不是为了性感撩人,她实在是神智不清得只能凭单腿站立了,“麻烦你下回直接用身份证刷好不好?” “谁会随身带身份证啊?”罗丫丫八卦地探头往屋里张望,满以为能像以往那样在郝君裔的遮挡下见到邢晴的身影,谁晓得郝君裔竟大方地将木门敞开去,害她只能硬端起家教甚好的小大人样子,顺着郝君裔的请往屋里走去,“邢小姐呢?晚饭后她得给华端竹上课的。” 郝君裔关上门,慢晃几步,啪叽一声在自己的外甥女儿面前全无形象地趴到床上。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床垫与床单间传出,“现在才四点半。你干嘛?你姥爷爷不是让你陪端竹看A片么?你逃跑呀?” 罗丫丫就是为这事儿来的,郝君裔不提还好,一提她就悲不胜心来,气势汹汹地搬把椅子坐到自己班主任床边,她毫不愧疚地打同班同学小报告,“我不干了!她就不是个人!看玉蒲团还做笔记的!金瓶梅也就罢了,如果她以这种态度看偷窥无罪,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眼见郝君裔又是一副快要睡死过去的样子,罗丫丫拍一下她的肩,令她清醒过来,随即指着自己裤裆,“我问她下面有没有什么不对,她居然说她从两岁起就没尿过裤子了!这么呆的人啊!你把她收回来,到底意欲何为啊!别说你打算光源氏计划!我不信!你就算光源氏也得挑对……” “笨蛋,没有人能真单纯成那样,她是典型的人前人后两个样,”郝君裔放下挠脖子的手,费劲儿去指书桌,“不信,遥控器在那儿,你看看她这会儿还做不做笔记了。” 罗丫丫将信将疑地摸来电视遥控器,打开,跳转视频,当屏幕由五彩斑斓,转为净一色黑白时,她看见端竹正弓着腰背将身子倾向投影幕布,笔记本和圆珠笔被闲放在隔临座位间,端竹的手,一在嘴前,捂着满面惊奇,一在膝上,撑住不断前倾的身体。 郝君裔缩起两条长腿,蠕动身躯,将脑袋靠到枕头上,窸窸窣窣地钻进被子,“她从小生活的环境不允许她有太多自我情绪,没有人会因她的情绪而多爱她几分。她自觉不自觉地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副讨人疼的板正样子,这就是生物进化的必然。” 174——名—— 二零零七年二月十五日,下午四点三十九分过六秒,汪顾拿起一罐标明“适合0-12个月婴儿”的奶粉,左看右看,看完,摆回去,抓住在旁的超市理货员问:“婴儿奶粉里哪种最贵?”理货员指着几罐不太显眼的新西兰进口奶粉,告诉汪顾,暂时是这种最贵,但原先还有一种更贵的,但后来因卖场消费水准不高,便都把货调到山姆会员店去了,如果想买,可以去山姆会员店。 师烨裳替师宇翰和汪爸爸各挑了一瓶白酒,拖着爱推推车的林森柏走到汪顾身边,奇怪地看着她徘徊于一堆婴儿奶粉间,“汪顾”,汪顾吓一跳似地猛回过头,手里是理货员推荐的奶粉罐子,师烨裳取过奶粉,眯眼去瞧罐子背面密密麻麻的英文介绍,指尖划过一个个蝌蚪字,口气却维持着惯常的漫不经心,“你家有亲戚造小朋友了?” “买给你的。”汪顾取回奶粉罐,查看生产日期,以防像师烨裳给大熊吃巧克力一样给师烨裳喂毒奶粉,“你往后又生冷不忌了,可我妈说空腹喝黑咖啡不是好习惯,会刺激胃,还是少喝点儿的好,植物炼奶百无一用,普通奶粉不够用,就婴儿奶粉不会抢咖啡味,也能让你补点儿DHA,牛磺酸,核苷酸,钙铁锌硒胡萝卜素什么的。”她看师烨裳一副不情愿马上就要开口拒绝的样子,立刻伸手捂住师烨裳的嘴,口气无比坚决地吓唬道:“别说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要喝这种东西’,你有本事就把这话拿去对我妈说,看她迁不迁就你的坏习惯。顺便告诉你,要不是我劝她说你工作忙,需要咖啡提高工作效率,我妈原本可是打算逼你把咖啡戒掉的。所以,咖啡,奶粉,二选一。你自己做决定。” 师烨裳皱着眉头拿掉汪顾捂在她嘴上的爪子,不耐烦地从汪顾怀里拿过那罐奶粉,丢进林森柏心爱的手推车里,装出生气的样子,盯着汪顾笑得猴奸猴奸的脸硬梆梆问:“这总可以了吧?” “乖……”汪顾笑,漂亮的五官又组合成两个字:鸡贼。 身为手推车司机的林森柏也打算买些奶粉回去当战略储备粮,但她是忠心耿耿的全脂派,婴儿配方奶粉的主料是脱脂奶,不香,不是她那杯茶,咪宝不知从哪儿拿了一排混合果蔬泥从背后绕过她脖子,放到她眼前,晃晃,分明是要让她看清上面那两棵治夜盲的胡萝卜和她最不爱吃的苹果,“阿乖,汪小姐说得没错,还是婴儿食品比较适合你们这种生活习惯差劲的大富翁,你也学老板,边把东西收进车里,边用傲娇的口气说句‘这总可以了吧’让我听听。” “说你个头!谁跟那家伙生活习惯一样差劲啊?我早上本来就喝牛奶!”林森柏气死了,一把推开眼前一联排的三个玻璃瓶,气势汹汹地平视咪宝,右手叉腰,左臂伸直,往后指向师烨裳,“再说!我是攻!我不要跟那个万年受一个待遇!要傲娇你傲娇,我不说!” 某只睚眦必报的妖怪闻言,咬着下唇,斜眼瞄准敌人,偷偷在手推车一头用力踹一下,使手推车的扶把正撞到林森柏后腰上,力道之狠,撞得林森柏啊一声站立不稳地扑进咪宝怀中,也顺便撞掉了咪宝手里的玻璃瓶。随一阵富有弹性的咣当当脆响,三只玻璃瓶各自碎得四分五裂,但由于有塑胶包装在外,玻璃碎屑和内容物并没洒出来,里面就已经烂成一摊泥,从外面看来还是成形的一整排。 伸出食指在半空中上下抖一抖,咪宝朝师烨裳做了个“你看你”的手势,放开林森柏,弯下身去捡那条不知该叫什么好的“东西”。林森柏骂着闲街,冲师烨裳秀她那小不丁点儿拳头,很熟练地用另一只手去揉腰。 突然,一个看起来足有三百斤的中年理货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现在几人视野里,对咪宝口气不善道:“小姐,这个东西你弄碎了就必须买下来。”她话说完,身边便又多了两个穿制服的同行——春节前,超市一边要防偷窃,一边要防损毁,理货员存在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为您服务”那么简单,人家可是分区分片管辖自己地盘的,那性质,跟片警差不多。 咪宝本来就打算把那东西放进购物车,于是点头说:“没问题,我会买的。”买回家兑上营养水给林森柏院子里那几颗小叶榕当花肥。林森柏最近总嚷嚷着要节约成本搞建设,这下好,连花园养护的钱都节约了,省下的钱,不知能搞多少建设呢! “那你先跟我去收款台付款吧。”中年理货员冷着脸,一副生怕咪宝逛来逛去又把东西偷摆回货架里的样子。 林森柏很不乐意让理货员把咪宝当贼看,火大地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红钞,递到理货员面前,“我们还要买东西,麻烦你替我们交钱吧,找零请你收下,当路费。”你不仁我不义。理货员不用敬语,林森柏也逼自己不用敬语,但小户人家的家教摆在那里,她还是不自觉说了“请”字。 咪宝倒是心宽,等理货员拿着钱和那排烂东西走远,便转回头对林森柏笑道,“你又不省钱了呀?不省钱怎么搞建设呀?不搞建设怎么弘扬社会主义精神呀?” 其实林森柏平时喊省钱都是喊着玩儿的,地产业形势一片光明,源通日进斗金,她花钱还来不及呢,省什么省。再者说,葱头们正处在难分难舍的热恋期,葱头甲为了不让葱头乙受委屈,就算让她把家底给掏了都没意见,更何况这一百两百的鼻涕纸钱?无所谓,无所谓的……但,无所谓的仅仅是钱而已。 林大暴发户从来不纠结钱。钱财身外物!身外物! 她只在乎她那颗盛满少女尊严的玻璃心有没有又被人明目张胆地无情践踏! 咪宝色咪咪的杏眼里明明写着“我鄙视你”四个大字,她一瞧就气不打一处来,“COW!本小姐花钱又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报复社会!本小姐爱省不省!关你毛事!” 师烨裳面无表情地被汪顾拉着挑选奶粉架对面的饮料,对背后两颗葱头的打情骂俏之语充耳不闻。汪顾因为得着师烨裳那条关于“勾引”的承诺,心情激动得无法自已,刚才有电灯泡在旁边她不好下手,这会儿好容易逮到个四下无人参观的空,她要再不做点什么,可就真对不起师烨裳的“主动示爱”了……偏头,趁师烨裳专心看饮料瓶子找商机的偷袭良机,她用力在师烨裳脸上亲了一下,亲完又掉回头去,继续若无其事地比对黄罐蓝罐两种红牛的成分。 “明年张氏和霍氏将同时将重点投向食品饮料终端市场,也就是说,咱们有的是仗可打。还有,去年局势比今年好,加上去年下半年张氏业绩下滑严重,如果希望在总资产上同比上涨百分之一,你必须先挽回下半年颓势……看起来很难的样子,你别高兴得太早。”师烨裳也拿起一瓶红牛,目光定在咖啡因含量那一栏。 汪顾似乎早料到师烨裳会这么说,八颗洁白无暇的上牙一亮,她附嘴到师烨裳耳边,低声暧昧道:“为了你,我会竭尽全力的。现在政府提倡增加农民资产性收入,我打算响应号召,开春就让张氏的闲置资金出国逛一圈。我才没傻到跟你针尖对麦芒地对着干呢,亲爱的。” 师烨裳沉默不语,只摇头提醒汪顾不要泄露商业机密,目光扫过两排货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迅速拦下一个推着满车货物由中廊路过的理货员,礼貌问:“我要买下这两排货架上的所有东西,请问该怎么做结算?”理货员先是呆呆地看了她几秒,随后抄起对讲机询问上级意见——这种要求太稀罕了,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卖场经理很快来到师烨裳面前,先是问她有没有确切的购买品种和数量,如果有的话,直接从库房调货会比较方便,也省掉了点数,下货,再上货的时间。师烨裳说她只想要这两排货架上的所有东西,有多少,要多少。如果担心人工成本风险,把移动POS机拿来,她可以按批结算。卖场经理是参与利润分红的,他当然乐意把东西全卖了,反正点货卸货再上货辛苦的也不是他,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得接受师烨裳的购买要求,好吧,既然客人坚持现货现点,那么…… 他拿起对讲机,“管饮料食品货架的理货员在奶粉柜台集中!清架点数!服务台查产品名录,通知库房上货!”一边下,一边上,可以缩短空架时间,以便卖出更多商品。师烨裳笑着退到汪顾身边,掏出手机给师宇翰打电话,边开心地问他想要什么春节礼物,边开心地看“三百斤”满头大汗地把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到购物车里去。 汪顾不大清楚师烨裳要那么多奶粉饮料做什么,林森柏早已习惯师烨裳的作风,觉得她这么买东西也挺正常的。一行人中只有咪宝看出了师烨裳的居心,静等师烨裳打完电话,她装作遥望远方的模样对身侧的黑心鬼小声道:“她也只是做本分工作而已,每天赚这八小时的血汗钱,你有必要这样整人家吗?” 师烨裳想笑又不好笑得太放肆,只好将汪顾推前一步,顺势挽住汪顾的手臂,将脸缩到汪顾肩后,憋着臭屁笑意,抖着嗓子对咪宝说:“她五官端正,我让她出汗瘦身,日后说不定能当老男人杀手呢?” 175——称—— “去海南你带那么多长袖衣干什么?”年二八从超市回来,咪宝替林森柏整理行李时奇怪地问。 林森柏边在衣柜里翻找自己的内衣裤和沙滩裤,边嗡嗡答:“海南这几年怪得很,春节不能穿短袖了,去年它节前有过六度的时候,带一点,防患于未然。” 从年三十到初三,这四天正儿八经算过年,也正儿八经地乏味,普通人家除了走家串户宴请亲朋,就是摆开几张台子,要么是垒长城垒得天昏地暗,要么是斗地主斗得鬼哭神嚎。只可怜林森柏家人丁单薄,整个林家合一起都凑不够三桌麻将,平时亲戚间走动也少,万一凑一起也是老的老,小的小,话不投机半句多,林森柏干脆决定赶一回时髦,带林家二老甩手过大年,打年二九去到年初四回,搞它个海南六天五夜自助游。 按理说,林森柏这号人好容易渡个假还把观光点圈在国内,实在有些奇怪,这不符合她的暴发户形象,咪宝也问过她是为什么,她当即无奈至极地摇头,站在二楼通体开放,像歌剧院环形包厢层般一览无余的回廊里,指着父母家的方向诉知原委:林家二老说,过节一定得在国内,不然没爆竹没烟花,更重要的是看不了春晚。 生活在内陆的老人家与生活在南方沿海的老人家不同,收不到明珠台翡翠台,便总免不了要惦念春晚,毕竟从八三到零七,二十四个年头,春晚是毫无争议的年夜重头戏,即便现在可选节目多了,老人依旧心结难解,在外吃个年夜饭都千叮万嘱让林森柏订个有电视的包厢,这样,只有三人的大饭桌才不会显得那么冷清。 林森柏这会儿收拾完自己那点儿小破裤衩,累极似地坐在床边喘气,手刚要习惯性地去摸钱小筠肚子,突然想起件事儿来,猛地两眼放光盯住一旁正弯着腰替她叠衣服的咪宝,脸上因旅游目的地不称心而起的浓浓阴霾一扫而空,“诶!钱隶筠,我跟你讨论个事儿吧。” 咪宝看她一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刚好你家过年冷清,我家过年也冷清,不如你打电话回家跟你妈和大筠两口子商量商量,就说带他们去旅游过年,咱们两家凑一起他们就能打牌了呀!至于咱俩,装纯洁的好朋友嘛,大筠就是再恐同,也不能阻止你交同性好友哇!”林森柏显得兴致勃勃,两条腿有些吃力地在床前来回晃悠——床矮,她得缩起腿来才能晃悠得开。 咪宝就见不得她这副想什么是什么,无论结果如何先穷高兴一通再说的烂漫天真,不由直起身来,假装生气地在林森柏后脑勺上巴一下,“林森柏,你脑袋里想啥呢?忘了我家还有个卧病在床的老爹了吧?他坐不了飞机,我妈也不会撇下他去游山玩水的。” “你还没问怎么知道?你妈和大筠两口子已经守了他半年,累也累了,疲也疲了,能做的都做了,说不定他们也想出来放松一下呢?来日方长,”林森柏摸着下巴,说得头头是道,“人都得为自己活着,你光想你爸,就不想想你妈和大筠?何况大筠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夫人和两个孩子呢。” 听林森柏这么一说,咪宝便真觉得问问也无妨了。她确实把人性看得太过理想,总忘了人就是人,人是单纯的利己动物,时间这种东西会将一些充斥着仁义道德的情感淡化。 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说的乃是常理,真能做到十年如一日病床前尽善的那些才是特例。没有心理依赖症的正常人,无论心里有多爱父母家人,甘愿为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倾尽家财万贯已是极致,可这也不过一时之事。长久的空乏无味令人生厌,特别是在照顾一个连自己叫什么名,连眼前人是谁,连感谢都无法表达的病患时,这种感觉便更是强烈,更何况徐延卿从来爱玩爱乐,是个贪快活的性子,平时她的作息顺序是早起去家旁边的体育馆游泳,游完泳到公园跟几个老同事打一会儿牌,中午买些东西回去与热爱摆弄花草看电视的钱五行一起吃午饭,吃完午饭钱五行睡觉,她又到单位工会去教一群退休老职工打太极,晚上吃晚饭还有余兴节目,那就是拿着闪光浮子到河边钓三小时夜鱼。钱五行没生病之前流水不好,总是一晚一晚钓不到鱼,她等鱼等得乏味,看到河边有人在跳舞,老心一动,便报了个扇子舞学习班,天天跟一群老太太一起甩着扇子跳集体舞,这半年她没日没夜地闷在家里伺候病人,也真是太难为她了。 还有大筠。大筠的一对双胞胎今年六岁,正是闹腾的年纪。因为钱五行的病,大筠夫妇带着他们搬回父母家,四个人挤在一间十平方的小屋里,大床是猴崽子和妈妈睡,大筠独自撑一张行军床睡在大床边上,猴崽子夜里起来嘘嘘还得翻山越岭,状况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幸亏咪宝近来发现家里人手富富有余,不需要再加她一个,想来想去,她决定寻摸个由头又搬出来住,这才缓解了家里紧张的住房。猴崽子们再不用为写作业时谁过了谁的三八线而打架,也可以放心吵闹而不必担心吵醒那个只有午饭时才能见到脸,一见面逼他们吃黄色蔬果防夜盲的臭姑姑了。现在,如果“臭姑姑”说要带他们去旅游,他们应该是高兴的,小朋友就喜欢四处跑,大筠疼孩子,就算自己不玩他也舍不得把孩子困在家里。 “可这个时候,就算他们想去也订不到机票了呀。”咪宝把林森柏的衣服放进旅行袋,又把旅行袋放进衣帽间,拐回来,坐在林森柏身边,歇了没三秒便噗通一声向后倒去,脑袋正枕上钱小筠的大脚丫,“航空公司又不是你开的,你再富也得按着人家航班表走。” 林森柏见咪宝躺下,自己也懒得坐着了,回头看咪宝拧得脖子好累,不如一起躺平对着天花板说话比较舒坦,于是,噗通一声,她也倒了。这下,俩穿着白绸浴袍的葱头并列挨在一起,就更像长在同一块地里的两根小香葱了,恰巧,钱小筠是棕色的,视觉上正好给葱头们当土壤用。 “你只管问他们肯不肯去就行,”林森柏牵过咪宝的右手,放在自己肚皮上,拍拍,摸摸,捏捏,揉揉,“其他的,桥到船头自然直……”有钱能使鬼推磨,旅行社跟航空公司关系好,她几万块丢出去,不怕找不到高价让位的,到时,她恐怕还得为钦定接受谁的让票而头疼呢。 “桥,桥你个头,我还撬到床头自然直呢,”咪宝猛一翻身,压住林森柏,呼吸变得沉重而颤抖,“今天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林森柏前段病得像只刚出生的小狗,夜里出虚汗时又像滑不留手的带鱼,咪宝一直憋着等林森柏情况好转,前天开始林森柏算是又显出点儿生龙活虎的少女样来了,可咪宝还是不敢妄动,因为她俩一开始“搞建设”,工期便是不可估量的长,不到精疲力竭不善罢甘休,万一两人久抑成疯,放肆得过头,临了林森柏再出点儿什么问题,这年大家就都想别过了。 “今天啊?今天没什么不舒服啊,一个小肺炎还能怎么样?我南霸天立马就要打回海南了,哇哈哈,到时候我喝着山兰酒,吃着海南粉,看着黎族小姑娘,躺着椰林吊床,嗯~”林森柏闭着眼,深吸气,大张双臂摆出陶醉的样子,殊不知山兰酒是海南中南部琼中乐东五指山区那一带特产,海南粉是海南东部海口文昌琼海的特产,黎族小姑娘是旅游景区和黎族自治县的特产,椰林吊床则是海南南部海岸椰林密集区的特产,这四种特产虽然均具有浓重的地方特色,但其实是尝到这一个,便只能隔着千山万水遥望另一个的东西,除非进民俗文化村当冤大头方能鱼与熊掌兼而得之。 “没不舒服就好,”咪宝说完,一手猴急地去解林森柏的浴袍系带,一手从后揽住了她的细腰,口气渐渐不稳,“阿乖,你生病,吃苦的可是我。” 生病期间的林森柏,几次勾引都被咪宝义正词严地驳了回来,无论心态如何,身体终究是年轻的,她一方面因难熬而恼火,一方面倒也清楚咪宝是心疼她生病而克制。 此刻咪宝的气息重重扑在她脖子上,手已经探到她内裤里,她下意识地要挣扎反攻,但身体不愿意,随咪宝急不可耐的“节节深入”,它便更是不愿意,“喂,没有前戏……”说说而已,没真心的。 “里面湿了,外面也快了,没必要前戏。”到头还是咪宝最了解她,左手托住她的腰就往枕头方向挪,可是右手也不停着,一时间,林森柏这根青葱便有了些半推半就的意思:咪宝看似强硬的动作其实很轻柔,推开她好?还是就这么受着好?反正无论如何都没风险……不过,有些问题想一下就够了,久违的快感很快淹没了林森柏。 她扶着咪宝的腰,四肢百骸都能感受到咪宝小心却有力的蹿动……每一次顶入皆干脆利落,触到敏感处后并不像原先那样停留逗弄,而是果断地退开去,仅有的间隙,是在准备再次攻入……咪宝的鼻息充斥着难以自制的亢奋,林森柏慢慢将扶在咪宝肩头的手盖到她耸动的肩胛处,顺着咪宝手指的形状,微微弓起身子,唇线颤抖地贴上咪宝汗津津的太阳穴,亲一下,好言相劝道:“不急,我们还有半辈子。” 176——重—— 林森柏将人性看得很透,透得不带一丝感情。 晚上八点,咪宝趴在床上给家里打完电话,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我妈跟我嫂子带两个猴崽子去,大筠在家守着爸爸,他还说明天要给我打五千,看来是乐意让我带妈妈和嫂子出门的。”咪宝的脸半埋在枕头里,没被枕头蒙住的一只左眼几乎是恍惚地看着仰面朝天正在顺气安神的林森柏,“这趟也花不了多少,我出吧,就当我给‘岳父岳母’送见面礼了。” 长久以来,咪宝从未见过林森柏的父母,一来是林家二老性子淡,总喜欢猫在家里宅着不愿出门,二来是林森柏刻意避嫌,除了知根知底的几个朋友,没人知道她是林局长的女儿。此时林森柏感觉自己像个被人放了气的气球,四肢又酸又软,腰不疼,但也无力直起,人比根煮透了的面条硬气不到哪里去,自然也就对咪宝的话无异议了,“那你快收拾衣服,明天中午就飞了。”说完,她抬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颤颤悠悠拨号,对着话筒简单说几句,没花一分钟就挂了线。 咪宝看她这副虚得扛不起折腾的样子,身体纵然烫成个火炉子也不好再拿可怜的林小受降温,恻隐之心驱使下,她只是拦腰将林森柏搂进怀里,左手摊开成掌,借着热烘烘的体温,慢慢替她揉按放松紧绷的小腹。 “以前想都没想过咱俩居然会一起去旅游。”咪宝在林森柏颈后轻轻叹。 “以前咱俩光顾斗嘴玩儿了,以后可是得过日子的,争取每年游两到三次吧。我无所谓日程表的,关键是怕你工作忙,安排不出时间来。”林森柏抬了抬肩,咪宝躺的位置比她靠下一些,所以她肩胛骨下端正好能搁在咪宝肩头。 年二九大早,林森柏与咪宝对好口供,锁好门窗,起头并肩下楼,走到花园,俩葱头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件事儿来:忘了拿年货。 虽然要举家出游是不假,但过年总还是要有年货垫底的,初四回来家里就该有客了,到时总不能拿那些平时放在橱柜里,无蔗糖,低胆固醇,富含多种植物纤维的中老年专用零食去招待客人吧?再者说,那些年货就算留在林森柏家也是浪费,林森柏虽然小孩子心性,却是个不爱吃零食的,平时除了牛奶饼干橡皮糖,瓜子开心果巧克力那之类的东西林森柏连碰都不碰,如果现在不顺路捎回去给林家二老,等过完年假便只能学师烨裳的样子,把东西统统送福利院去发给孤儿孤老们了。 “你先把车开出来,我去拿东西。”咪宝果断转身步上门廊,林森柏听话地打开车库门,踱着步子在浅绿色的专用塑胶地板上来回,一辆一辆,心不在焉地挑她要开的车。唔……应该买辆小巴的……如果有辆小巴,那两家人都装得进去……她越想越后悔,因为她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如果有辆小巴,那连飞机票都不用买了,她和咪宝轮换着,一人开一会儿,走高速,两三天就能开到海安,再坐个渡轮,五小时开到海口,到了海口走东线高速,三小时就能到三亚!如果走中线高速三小时就能到五指山!哇哈哈哈哈……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咪宝提着年货走出花园,却没见到林森柏的车,奇怪之下,她走进车库,一眼看见林森柏正傻呵呵地站在她那辆小莲花前笑得花枝乱颤,“林森柏,傻不拉唧笑啥呢?捡金块了呀?”林森柏转头,满脸莫名其妙的瞎高兴,“我要买辆小巴,明年咱自驾游全国去!”咪宝一听就明白了,原来是小暴发户走贯商旅路线,一心期盼着能体验体验平民自驾游呢。“买小巴,买小巴,你是C1本,怎么开小巴?都告诉你别降本了,年审有什么可怕的?你每年年审不都是让人家去办的吗?自动增驾的你不要,这回看你个夜盲怎么弄B1本。” 增驾是挺费事的,林森柏的夜盲往往会严重到一进测视力的暗房就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你让她自己去考增驾,那还不如直接杀了她爽快些,省得到时又伤了她的少女玻璃心。 “有钱能使鬼推磨!”暴发户信心满满地把年货丢上离自己最近的一辆车,拍拍手,挑着眉,冲咪宝露出一个鄙视的笑容。 偏偏咪宝就是喜欢她这种无论在任何时候都自信爆棚的性格,趁她还没上车,咪宝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用力搂进怀中,一边细细啄着她的唇,一边在她唇间说:“先让我好好亲一亲,下一次再碰你还不知得等猴年马月去呢。” 实践证明,咪宝的举动是明智的,她“下一次”亲林森柏,已是隔了足足十二小时,在酒店客房里发生的事儿了。 …… 林森柏洗完澡刚出来,咪宝便突然从她身后搂紧了她,一秒都不迟疑地解开她浴袍上的系带,密集的吻印上林森柏的身体,林森柏只能放任自己半推半就地往床上倒去,“累、累、累、累,累死我了,你精神怎么还那么好?” “你不知道度假酒店这种东西就是开来给人做爱用的吗?”咪宝倒是了解度假酒店的特性,老早就把那面用来观海的全透明活动玻璃墙用窗帘遮了个严严实实。两边家人相见欢,徐延卿和林妈妈很能聊到一起去,飞机上,客车上,两位老夫人天南地北侃得不亦乐乎,大筠的两个小鬼一直缠着林爸爸给他们讲故事,大筠的妻子也对林森柏表现出了出乎寻常的好感,一路上对林森柏讲了很多咪宝家的事情,还牵过林森柏的手,挽过林森柏的臂,搭过林森柏的肩……于是,度假酒店的功能特点就体现得愈发明显了。 林森柏不晓得咪宝是那种吃醋不分里外,在女人问题上,连妯娌也要划清界限的人,所以她搞不懂咪宝这般猴急猴急连海滨夜色都没看仔细便火烧火燎地把她往床上弄到底所为哪般。但咪宝的手对林森柏来说已经成为了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它抚过的地方,情欲与汗毛一起抬头,月下海潮断不如床上情潮这般令人迷恋。 咪宝伏在林森柏身上,舌尖在她的小腹上打转,手从她的胸前慢慢下滑,掠过平坦的三角地带,一直去到她微微颤抖的膝后,林森柏意会,顺着咪宝的动作,半暝着双眼,视线涣散地望着天花板,虚虚曲起腿,双手也攀上了咪宝的脖颈,没来由地喃喃道:“明天要早起……今晚早点开始也好……” 意料之中的进入与“好”字发生在同时,咪宝挺身吻住林森柏的唇,埋在她体内的手顺势突进,一阵过电般的麻痒从林森柏腹间流向四肢百骸,林森柏缠在咪宝背上的十指禁不住发抖,口中发出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咪宝受不了地将下巴垂到林森柏颈窝里,腰身几个顶动,埋在腹下的手指便深深抵入林森柏为她敞开的身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开始了新一轮的抽动。 “钱……钱隶筠……”林森柏迷糊却又情不自禁地低声唤着咪宝的名字,腹下已经隐隐有了高潮来临前内壁肌肉痉挛抽动的迹象,咪宝起初只感觉自己指尖像是被林森柏含在嘴里轻轻吮吻,此刻,随着快感的迅速积聚,林森柏越是紧绷小腹,身体里那方形如小舌的温热区域便越是屈于欲求地将自己送向快感生成之处,“钱……隶筠……” 咪宝用力按住林森柏的腰,嘴上哄着“阿乖,阿乖,别……别动”手上急忙卸去力气,不敢再强硬犯进。 “难……难受……”林森柏虚曲在咪宝身侧的两条腿麻软不堪,身体里逐渐变得敏感的某处急需安抚。咪宝的指尖随那方软得即将化作一滩春水般的皮肤颤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地用某个早已为林森柏所熟悉的频率按压上去,可她终究还是牢牢控住了林森柏腰间不自觉的挺动,安慰似地亲吻着林森柏汗津津的下巴,“一会儿就好,再等一会儿,听话……”每每此间,咪宝总是为难的。指尖面积小,稍不留神便会伤到林森柏,而林森柏躺平了身子甘心当小受时总不像她争着当攻时那么有耐性,有时甚至是用初期的疼痛去换最后的高潮,咪宝有时稍微不留神,她几个性急的挺腰就把问题解决了,动作快得咪宝都来不及做反应。可女人的身体特征决定了它并不像林森柏的性格那么有韧性,随高潮而来便是“难言之隐”,咪宝还没自私到愿意用林森柏的健康去换短暂的欢愉,所以她宁可让林森柏久等一些,“难受”的时间长一些,也要硬忍下一时冲动,等到那块敏感区域变得足够敏感,敏感到只需轻轻触碰便可以让林森柏释放的地步,也决不去冒让林森柏受伤的风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森柏细碎清晰的呻吟逐渐模糊成一线受了委屈的小朋友尽力忍住哭泣哽咽时,气流硬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压抑音调。咪宝虚喘着放开按在她腰上的手,转而从后揽住她的肩背,搂着她半坐起来,手腕几次疾速内扣,林森柏的呻吟戛然而止,高潮来临前一秒,她猛地将脸埋进了咪宝的肩窝。 “林森柏,我爱你,”咪宝抱着浑身间歇挛动的林森柏,低头看着她被汗水沾湿的眼角,吸气,“我爱你,”呼气,再吸气,“我爱你。” 177——复—— 在大众眼里,海南是个四季如夏的地方,阳光,椰林,沙滩,黎族小姑娘……也许每个即将去海南旅游的人脑海里都会闪过这几个物件。诚然,海南有这些,全中国最优质的珊瑚白沙滩,密密层层自然形成的椰林,十二个月里强度不一却同样灿烂的阳光,热情好客又不沾脂粉气的黎族小姑娘……但,并不是每个去海南的人都能领略到这些,也不是那些介绍海南的图片能够将它们尽数呈现的。 海南刻板美景只属于亚龙湾和香水湾,可许多跟着旅游团在海南待足一星期的人错过了它们。旅游团给不称职的旅行者们灌输了一个谬之千里的概念:去海南,就是去看海,去看海咱们就在大东海待它个三天两夜。海景,海鲜大排档,贝壳装饰品,两块钱一颗的大椰子……来吧,海南欢迎你。价格便宜呢,双飞,四五星酒店,三餐,外带游鹿回头南山寺等景点,才两三千块,值吧? 于是许多人心动地去了,失望地回了,嘴里说“不过如此”,其实去的不过海南的二流海岸,被旅游团骗了,却不自知。大东海的沙滩,连海南东部小城琼海的沙滩都比不上,粗糙发黄,一脚踩上去,除了烫,没别的感觉,像青岛大连的沙滩,可又不如青岛大连的沙滩那般大气宽阔,偏就有人拿它当了海南沙滩的典范,真真愁煞海南人民也…… 相形之下,林森柏多少还算个理智的旅行者,由于香水湾虽被长江实业几百亿买下,但并未完全开发成形,暂时不具备接待能力,所以她选了亚龙湾作为第一站。因为地皮贵,亚龙湾内五星级酒店林立,林森柏也很明智地没去瞧红树林,凯莱,万豪,希尔顿,喜来登,单单选了天域。原因是红树林酒店太造作,造作到力图全面体现其暴发气味,林森柏已经够暴发了,她能看出哪些是真的酒店艺术,哪些是照本宣科的照搬名优;凯莱太老旧,那股子老旧的味道是从骨子里往外透的,而且老旧得一点儿也不经典,颇有七八十年代喇叭裤爆炸头的味道,林森柏虽然没留过洋,但她也不至于没品到去欣赏那“雅俗交汇”的地步;万豪太刻板,每一处建筑方方正正,棕榈树椰子树这一颗那一片的,走出阳台,手扶栏杆,细细树干,针阵那般扎进人的心里,一如受刑,再好的海景都被园景给毁了;希尔顿在亚龙湾不堪一提,园景里的流通水域看似漂亮,但谁要在亚龙湾看它瓦蓝瓦蓝,平平整整的流通水域?没见过用矿泉蓝染出来的游泳池啊?再则,希尔顿的客房秉承了希尔顿集团一贯的奢华幽闭,从沙滩上回到客房里,感觉像是两个世界,除了一点点窗景,北京希尔顿与三亚希尔顿没什么区别,恰如在五指山区吃鱼翅燕窝佛跳墙,再豪华也枉然了;喜来登园景雕琢气味太浓,一层一层,明显能看出层与层之间的区界,一片片大葱一样的低矮植物里掺进几朵苞白苞白的鸡蛋花,塑胶花草般的突兀,从大堂吧看出去,整个园林像个做工粗糙却又想赶时髦的市政公园,从客房看下去,又杂乱得像进了橡胶农场,简直比希尔顿还恶趣味…… 亚龙湾一线海景当前的五星级酒店中数来数去,天域是当前最能体现充分体现亚龙湾热带风格的度假酒店,且是从大堂到客房再到园景都在尽其之力完整保留亚龙湾特色的度假酒店。林森柏去过一次,爱上了坐在它的大堂吧里,什么都不干,只透过它的平实园景看海天一线的感觉——不高不低,不明不暗,一片平整草坪,几处不碍眼的点缀,嫩绿的草,微蓝的天,湛蓝的海,不见波光,没有情绪,看着,心就开了,不像在旅游,倒像在诵佛。于是腊月二九早上五点半,林森柏没有窝在咪宝怀里死死活活地赖床,而是早早拽了咪宝洗漱晨浴,趁天还是黑的,踩着柚木地板,就着满室昏黄拉开窗帘,一人一手掰离玻璃门,走出来,一起坐到侧向湾边的阳台上,边用前夜囤积的蔬菜火腿三文治打发肚子,边等待奇异的玫瑰云出现。 热带亚热带天亮得晚,冬日里,六点整,海南的天还是黑色,但一过六点十分,太阳便能一鼓作气地在十五分钟内把天际染成深蓝,再有五分钟,又该变浅蓝了,寒带温带难见的玫瑰云转瞬即逝,难怪林森柏会那么积极地早起。 “为什么是等云,这点钟不是应该等日出吗?” 咪宝很有攻君做派地半瘫在户外藤椅上,纤细五指捂着嘴打哈欠。两条修长的腿交叠一处搭在脚踏椅上,妖媚线条毫不忌讳地袒露在浴袍外,套着简便拖鞋的脚丫子在黑蓝色背景前鼓掌似地缓慢地对着拍子,一整个人惬意得就差搭张行军床在阳台上赤裸裸地睡死过去。 林森柏将刚擦完嘴角番茄汁的纸团丢向咪宝,“笨蛋,亚龙湾正北偏东一点点,撑死不过八度,怎么可能有日出给你看!” 咪宝抓起肚子上的纸团放进茶几上的烟灰缸里,转过头眯着眼看林森柏毛茸茸的侧脸,拖长了调子口气懒懒地讽刺道:“阿乖,原来你也有浪漫的时候啊?我都开始恨自己怎么没把车上的CD拿下来,放首‘红豆’装小资助兴了。”说实话,咪宝真挺后悔的。这时候有“红豆”比没“红豆”强一些。就算只能强作浪漫的“有时候”,“细水长流”,但人这一辈子,即便只是自娱自乐,却又能彻彻底底地沉浸几次呢? 看透风景很简单,与深爱的人一起看风景很难。可是唯有与深爱的人一起看风景,才能将风景看透。于是,看透风景也就变得难了。 不复杂,只是难。 一个人看风景,像师烨裳那样,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再美的风景也会被泪水冲淡,不如不看。 “装个毛小资,咱要装也装大资。”林森柏咬三文治的样子很是无忧无虑,非得把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才去嚼,还没嚼完已预备着咬下一口。只要不说,便没人看得出她与郝君裔一样,是诸多媒体口中忌讳良深的,查不一定能查出来,查出来了又不一定敢报的“隐形富豪”。 “再两分钟,再两分钟就来了,海南这鬼地方,还不是一年四季都有玫瑰云的,只有冬天能看。” 咪宝隔着小圆茶几就近抓住林森柏的右手腕,嘴角一撇,目光一寒,“三十。”林森柏急忙将三文治换手,“我好了!”她早起肚子饿,生怕咪宝抢她的三文治再逼她一口嚼三十次。 “你说你哪有点儿快三十岁人的样子……”咪宝摇头叹气,可抓着她手腕的手说不放就不放。 林森柏任由右手被咪宝抓着,反正左手照样能往嘴里塞东西,“三十岁又不等于老气横秋,到三十岁我照样过我的日子,照样赚我的钱,就算我三十岁过得像六十岁,国税地税也不少收我一分税,反而我三十岁过得像十五岁还能给自己多赚出点儿青春记忆来呢。” 咪宝笑笑看着林森柏狼吞虎咽那几个色香味俱无的三文治,依旧不松手,“你要是一辈子都这样我更高兴,但前提是身体得好,年纪轻轻就把自己搞得像个病秧子,我憋得很辛苦你知不知道?” 六点十七分,由白到蓝再到黑的渐变天幕中,玫瑰云初露头角。林森柏满嘴食物呜呜声,用三文治指天,咪宝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瞧,果然看见稀松层叠的云波边缘似是被朱砂染红但又比朱砂赤红更深许多的玫瑰色。 “我会尽量活很长陪你到老掉牙,不会让你一个人进养老院的,要进,咱俩一起进,到了养老院,咱还睡一间房,一张床,上午找牌友打麻将,中午搂着睡一觉,下午看新闻看综艺看连续剧,晚上再搂着睡一觉,等一百三十岁,你我都差不多了,咱敞开了喝那全世界最贵的香槟,喝醉抱着一齐嗝屁升天,这辈子就算没白活……”说着说着,林森柏的眼泪就滴到了三文治上——别说是活到一百三十岁,就算再活一百三十年,她还是舍不得放开咪宝。 晨风起一阵,天上云彩变幻形状,原本直愣愣的条条杠杠瞬间有了任提香莫奈雷诺阿也勾勒不出的美丽弧线。云朵东面的玫瑰色彩愈发迷人,可看云的两人都盯着云朵西面像被2B铅笔潦草涂出来的棕黑雾影,十指不知何时已经缠到一起,松松搭在磨砂玻璃面的茶几边缘。 “你就这样……其实也挺好的。我就喜欢你这样。”咪宝眯着眼睛看天,顺手递了张纸给林森柏让她擦掉脸上那些由“感动自己的感动,爱上爱情的爱情美”而出的眼泪。 林森柏擦干本来就没几滴的马尿,擤鼻涕,抽鼻子,眯着眼睛看天, “要是我变了呢?”说完,继续啃她的干粮。 “……”咪宝看着天,想了想,“我应该也喜欢的。” 林森柏半张着嘴,看云线由玫瑰红疾速变为棕红,“我也是,只要你变得不太离谱我就一样爱你。” 咪宝半张着嘴,看云线由棕红变为橙红,“不太离谱是个什么定义?” “不太离谱啊……”林森柏看云端变化看得出神,好半天都只是与咪宝维持一个姿势,弓着背,伸着脖子,盯着那些从橙红慢慢变为橙黄的云朵。 待得天际乳白,天幕水蓝,玫瑰云褪成了染着金边的普通晨彩,她再去答那“不太离谱”的定义时,咪宝甚至不知所云地“嗯?”了声。 “不太离谱……不太离谱就是你还会敲我脑袋,但不会用鞋底抽我,你还会骂我这啊那啊的,但不会真正去戳我痛处,你还会逼我一口食物嚼三十次,但不逼我关窗。”林森柏站起身来,对着晨光伸懒腰。 咪宝拿起一块三文治填肚子,“天知道我有多嫌弃你。” 大约五分钟后,俩人又一左一右地推合玻璃门,拉起窗帘,钻进被窝,把四片带着生菜叶子和生番茄味道的唇粘在一处意思意思地亲热了一会儿便挤在一米五单人床上睡死过去。那样子,还真有点儿已然进了敬老院的感觉。 178——!—— 两人再醒来,是因为林妈妈和徐延卿在海边散了圈步回到酒店饿得手脚发凉打电话催她们快下楼吃早饭。咪宝随时保持着警惕,出门之前顺手拆乱房间里另一张床上铺罩,让人看不出昨晚两人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的。 “我能不去吃早餐吗?”下楼时,林森柏颇不情愿地将双手插在裤兜里,圆圆的球鞋尖砰砰踢电梯门。咪宝看了她一眼,问,“你说呢?” 无论在哪个地界,五星级酒店提供给住店客人的免费早饭,总是一成不变的美式早餐。林森柏个热爱中餐的没兴趣吃,咪宝个精于法餐的更没兴趣吃,两人一个喝杯牛奶,一个喝杯咖啡,再来两个煎蛋几片培根就算把这顿挂牌价一百三十八的自助早餐给处理了。席间两人嘀嘀咕咕商量着要么改去大东海的珠江花园喝早茶,但林妈妈和徐延卿不同意,毕竟是一百三十八呢,八人就是上千块,不能浪费了。 林森柏无奈,兴致缺缺地用蛋糕匙挖酸奶当零食,咪宝捅了她一下,问她今天的安排是什么。 “反正是自助游,想干嘛干嘛呗,今天好天气,可以下水,要不大家一起游泳去?”林森柏是到谁面前也敢不正经说话的,她的钱都是私产,而且还屯了几个亿的现金分散在几家外国银行里。她的原则底线是保证人身自由,只要人身自由,她大钱在手,再不正经也没人能管得了她,“要是不想游也行,不想游,咱就弄辆车,转着三亚看风景,看到什么地方好了再下来玩。” 林妈妈老思想,总觉得出来旅游必须把该看的景点都看了,照了相,才算玩过了,于是她对林森柏道:“阿乖,这么玩不是个事儿,你们年轻人可以,我们老头老太太可受不起折腾,房间里有地图,你要是吃饱了,就上去看看,定下几个点,你徐阿姨想去拜佛,要不你先排一站南山,中午我们吃了斋菜再去别的地方。” 南山有个百来米,快赶上摩天大楼高的南海观世音像,大典时真真是出过祥兆的。海南这几年台风少,大概可以归功于观音显灵。可海南中西部连年大旱,蕉农胶农就盼着台风降点儿雨水,台风少了,作物减产,他们琢磨不来,便铲了那些费水的东西,开始进行精细化蔬果种植,反季节蔬菜冬天往北方运,收入当然也比过去多,这点,便真正可以归功于观音显灵了——观音教会他们要与时俱进,不要看天吃饭。 徐延卿一直听说南海观世音,信不信的她也想去看看。一百多块钱的门票不算什么,咪宝自从进了会馆,杂七杂八的收入加起来,一年也有近百万,出来旅游这一趟,就算用那普通人眼里的高标准超五星,撑死了六个大人两个小孩能花十万,所以徐延卿也就放着胆子说自己想去哪儿了,她只不知道林森柏是什么货,所以当林森柏租来的车队停在酒店门口等着接他们去南山时,徐延卿和大筠的妻子很是吓了一跳。 “出个门而已,不用租这种车吧?太花钱了!”徐延卿一手搀咪宝小臂,一手指向车队正中那辆黑色的加长卡迪拉克,她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能坐上这种“豪车”。 咪宝也奇怪林森柏要车队就要车队吧,几辆CLK还不够坐人是怎么着?非得弄一辆这么显眼的车来当主宾车。虽然那加长卡迪拉克真不贵,至少对林森柏来说,一点儿也不贵,就它,三四辆都未必抵得过林森柏那辆612。可又不是结婚,这一排车搁哪儿看,怎么看都有点儿怪怪的,“妈,没事,年里租车不容易,这辆也不花多少钱,让大猴小猴过过瘾,”大猴小猴就是大筠家那一对双胞胎,由于钱家中不溜的这一辈就起了同样的名字,于是小字辈的孩子名字便更要显出创意来,先爬出来的那个学名钱大猴,后爬出来的那个学名钱小猴,两兄弟学名一样剉,谁也嫌弃不得父母偏心,“他们不就喜欢稀奇古怪的车吗?而且我们住店租车是有打折的。” 听咪宝说完,徐延卿这才松了口气,可她身为一个传统的妈妈,有些话还是要说的,“你啊,自己留点儿钱,结婚时候买间大房子住起来才宽松,还有孩子,今后教育又是一大笔费用,别看你赚得多,花起来也是流水一样的,如果想把孩子……” “妈,您这是出来操心还是出来散心呀?”咪宝忍不住打断徐延卿的话,禀起笑脸指指已经钻进车里坐好的林家二老,“您也学学人家,想去哪儿就说,想吃啥吃啥,儿女都大了,什么事也不劳您再操心了。” 徐延卿无奈,“人家两个都是大官,咱是平头百姓,小柏有靠山,你呢?”她惯性思维地认为林森柏也是坐吃山空的高干子弟,却不知道她已完全将林家的关系本末倒置,“咱们要老老实实的过日子啊。” 咪宝是个孝顺的女儿,徐延卿说什么就是什么,咪宝也不想说话刺激她,既然戏都演到这份上了,就无论如何也得接着演下去,“您说的对,咱老老实实过日子。”说着,咪宝扶她钻进车里,在长沙发上坐好,贴心地给车里的每一个大人都泡了茶,给每一个小孩都塞了罐可乐,末了车快开动时,某个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的货抬着眉头问咪宝,“没有我的份吗?” “你?”咪宝故意大大咧咧地拍拍她的肩,“你不是跟我到前面那辆开路车上坐吗?这车一会儿还要坐导游,哪儿坐得下咱俩?” 加长卡迪拉克车厢内部看起来大,但撑死了也只能摆出六到十个座位,这辆车上因为有吧台冰箱和一些移动影音和移动办公设备,所以只安排了六个座儿,小鬼们在这辆车上闹腾不到两分钟就觉得乏味了,非要撇开妈妈去坐后面那辆断尾的大越野。 咪宝听林森柏说她请了两个导游还有几个随行,本就打算差导游与老人同车以方便介绍沿路风土人情。可她还有一个比“人多座位少”更为充足的理由让林森柏必须离开这辆车——她那个总把眼睛盯在林森柏脸上看的嫂子…… 三辆车八个人在南山待了一个上午,中午吃过斋,下午听导游的建议去了鹿回头。林森柏对鹿回头的评价是:有个屁好看的,雕塑,一男一女一只鹿,回头,还不如去游泳。 可关键是林森柏并不会游泳。 快近傍晚时咪宝穿着极尽性感之能事的比基尼躺在阳光椅上晒太阳,隔着杯晶莹透亮的金汤尼看林森柏穿着宽松的沙滩裤和画着大勾的T恤,蹲在沙滩上与大猴小猴堆沙子玩儿,反倒是老人家们都下了水,这会儿正学着“浪里白条”的架势,凫水的凫水,打浪的打浪呢。 从山那一边照过来的橙色眼光不算刺眼,海面泛起明灿灿的波澜。 “唉……”咪宝唉声叹气地站起身,脸上却是一片暖洋洋的幸福,“林森柏,晚上去哪儿吃饭?”她冲林森柏喊。林森柏玩得一头一脸都是细沙,张开嘴,掺着沙子的汗水便顺着皮肤的纹路流到唇间,所以她索性不说话,只扬手做了个赶苍蝇的动作,意思清楚明白:她不知道。 咪宝虽然对三亚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可既然林森柏不管事,她便只好担起排计划的大责任。回过身子,她谦虚有礼地问站在一旁的两个导游和四个随行,“几位对三亚比较熟悉,能够替我介绍一下晚饭在哪儿吃比较卫生且具有三亚特色吗?” 一个资历较老的导游想都不想脱口便说三亚湾,因为那儿选择多又有山海两景,虽然车程有点儿长,可是值得……他说话很是絮叨,咪宝一边点头应好,一边想着要怎样才能礼貌地让他闭嘴。资历较浅的那个导游估计看出咪宝不耐烦了,于是插嘴道:“今晚亚龙湾这边会办三亚特色餐会,虽然是各个酒店在各自专属沙滩上办,但您想在哪边消费都能畅行无阻,天域凯莱红树林喜来登都是以美食为主题,意在将北到海口,南到三亚的海南特色食品原味呈现,不如您今晚先试试这边的餐点,等明晚再考虑市区饭店?” 咪宝忙累一整天,真不想再坐半个多钟头车回市区了,这些酒店的特色餐会一般都还过得去,而且早就听说她有一位老同学调到这边的喜来登任职,刚好晚上过去看看。“好,那晚上的事就拜托你们了,关键是老人和孩子。” 关键是老人和孩子。咪宝说这句话的目的是让导游和随行把注意力多多放在老人和孩子身上,一来防止他们发生跌倒之类的意外,二来她和林森柏不可能时时随行左右,将老人孩子的散乱消费通通交给随行去处理比较方便。 可咪宝没想到自己今晚会面对一个棘手的大问题,问题的关键便是老人和孩子,且还是自家的老人和孩子。 179——真—— 度假酒店自办的特色晚会一般不需要穿礼服出席,但林森柏和咪宝下楼时还是瞧见有人穿了礼服在回廊里走动。咪宝从电梯轿厢的镜子里看林森柏,又看看自己,两人都是太过休闲的样子,心里不由也发起怵来。 “阿乖,咱们是不是换个长衣长裤再出来呀?”咪宝扯扯林森柏腰下五颜六色的名牌大裤头,其实她自己也穿着不合时宜的网球短裙呢,“别到楼下一看人家是在开正装舞会咱可就完蛋了。” 林森柏的大裤头的大裤兜里装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她才不管人家开的是什么舞会呢,只要不是天体舞会,她就敢在人前继续显摆咪宝给她买的夏威夷风红黄蓝三色大花裤头!“谁来度假还特意带礼服啊?这酒店里一个个都是花钱住的大爷,它想开正装晚会又有谁搭理它呀?它母亲的,本小姐火了把它整个晚会包下来,找人来通宵跳脱衣舞!”林森柏边说边握拳,丝毫不觉得自己有说错什么。可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就懵了,门外正站着徐延卿、大筠的妻子,大猴和小猴。 电梯到楼层后有一段停稳开门的时间,林森柏那句话就是在开门之前说的。她大小姐情绪一激动嗓门就变得有那么股子破锣味,酒店裱花带镂空的观光电梯门隔音力度有限,她的话保准被门外人听见了。 大事当前,还是咪宝机灵,她先一步跨出电梯,亲密地挽住徐延卿手臂,笑得好生灿烂,“妈,你们快回房冲凉吧,一会儿咱一起去吃烤海鲜。” 林森柏晓得徐延卿虽然看起来开化新潮,但骨子里还是脱不了老派的教养——咪宝非到必要时刻,从不说脏话,就算要摆起架子教训不听话的小姐,也是搜肠刮肚地想半天才能组织起几句合情合理的脏话,由此可知,徐延卿对那些嘴巴不干净成天骂娘的人深恶痛绝。也只有这样的妈妈才会养出咪宝这样的女儿。 “徐阿姨。”林森柏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笑着点头,与徐延卿打招呼。 她心里虚是虚,但她自觉没做什么对不起徐延卿的事情,所以她也没虚到腿软地步。 徐延卿碍着面子也对林森柏笑着点点头,但脸上那种强颜欢笑之外的不高兴,是个人都能瞧出来,更别提林森柏这种久浸商场官圈的奸商。 几人与林森柏和咪宝寒暄几句后便进了电梯,林森柏抹抹脑门子上的汗,低声道:“这下惨了……在岳母大人面前说脏话,罪过很重。” 咪宝倒没觉得有啥大不了的。她既然决定与林森柏共度残生,便不会因这种小事而被吓到,否则今后那些个关关坎坎还过不过了?“没事,我妈一玩起来就什么都忘了。”她拍拍林森柏的头,牵着她的手走进大堂吧,叫来一份她喜欢的香蕉船给她压惊。可林森柏觉得这事儿挺严重的,检讨自己之后,她决定从今天起戒掉说脏话的毛病。 “我妈不至于对你摆冷脸,你放心吧。”咪宝看林森柏吃个雪糕也吃得心事重重,不忍地在桌下抓住她的手,哄小孩似地安慰道:“她只是一时适应不了脏话而已,回头我跟她说说,阿乖,不怕不怕啊,放心。” “我是怕你为难而已,徐阿姨今后可能会不准你跟我来往的。”林森柏瘪着嘴,嘴里还叼着勺子,被咪宝握着的手像雪糕那么冰,倒也像雪糕那么软。 林森柏的担心不是全无来由。你瞧她平时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她真真能把人看得通透,形形色色的人从眼前过,愣没一个能难得住她。每一回她的推断都像用时间乘速度算出来的路程那么准。她说的那点事儿,到后来果真就应验了。 可要说起来,想看透徐延卿这个人,不但林森柏可以轻易做到,任是搁谁身上也显得挺不难的。因为大抵每个人家里都有这么样的一个亲戚。 徐延卿算是她那一辈里的老高知,身上高傲的酸腐气味怎么也去不掉。加之迫不得已地在农村和市井里待着却又想洁身自好,便难免要养成将人分作三六九等的毛病。林森柏少年立业,猖狂惯了,虽然不至于居高临下,但她总是用志得意满的口气说话,偶尔还带上些青嫩的放荡气,在长辈眼里决计算不得个乖巧随和的好女孩。再者,林森柏对自己的父母是孝顺但也随便的,不知情人眼里,她就一个被宠坏了的大顽童,这两天她对徐延卿稍微奉承点儿,但也奉承得不多,别扭少女嘴都不甜,这差事林森柏干不好,以至令徐延卿打一开始就不大看得上她这号空有个好皮囊的高干子弟,虽然嘴里叫着“小柏”,心里却是酸的。 徐延卿笃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着自己的女儿不差,甚至能说得上是十全十美,跟林森柏这种纨绔子弟交朋友起初看来只是不适合而已,现在听了林森柏那句“它母亲的”便更是觉得林森柏人品有问题,是以乘电梯回房的一路上,她都在琢磨如何能劝咪宝不要跟林森柏走得太近,就算林森柏家里有权,可咪宝做酒管,按理应该靠不上林森柏他们家才对。至于她与林妈妈的友情,她也觉得那是长辈们的事情,与晚辈无关。晚辈还是应该走传统的路,做端正的人,如果咪宝一定要与林森柏做朋友,那也一定是普通朋友,不能是最好的朋友,省得让林森柏把自己的宝贝女儿给带坏了。 “阿乖,你好好吃你的香蕉船,又不是你的错,你干嘛非往自己身上揽?” 咪宝瞧林森柏可怜巴巴叼勺子的模样就觉得心疼,可一边是没做错什么的小情人,另一边是没做错什么的老妈妈,她这股子憋闷劲儿怎么也散不出来,脑袋突然就想到往后了——往后可怎么办呢? 另一头,林森柏也想着同样的问题,这往后可怎么办呀?她俩还没出柜呢钱妈妈就已经对她这么不满意,连给咪宝当朋友都嫌她不够格了,往后要是牵手出柜,恐怕大筠还没抄家伙,钱妈妈就得先丢绣花针了。退一万步,即使钱家人万般无奈之下,苟同了咪宝的性向,可搞GAY的对象还不能是她这个会说脏话的女人…… 唉,前途堪忧啊。 “我看我得做个全盘计划才行,”林森柏拿起香蕉船上的华夫饼,沾一点糯白胜雪的雪乳递给咪宝,自己则摘下那面插在雪球顶端的小旗,像模像样地挥来挥去,“你个外强中干的搞不定这些。”她的危机感总算是让徐延卿给逼出来了。 咪宝不以为然地咬着饼干,眼角一动,故意捏着嗓子用鄙夷的调调去谑林森柏,“阿乖,那我可就全靠你了~”可她心里另有一盘算计。 两人都想当那处为对方遮风挡雨的屋檐,宁可自己脑汁绞尽,心血熬干,不让对方受委屈。 林森柏这回刺激受得不小,就算明知道咪宝在逗她她还是煞有介事地答道:“靠我吧。”咪宝闻言一笑,突然将嘴贴到她耳边,“那今晚就先让我靠靠吧。”她说得很自然,但语气里漫是妩媚的放荡。林森柏知味,立时脸红,嘟嘟囔囔地不作答,只把碟子里的半边香蕉往嘴里塞。 八点整,酒店的大花园里响起富有海南特色的民族鼓乐,叮叮当当,很有气氛。客人们,黑毛的,黄毛的,红毛的,白毛的,包括几个绿毛的,统统涌出大堂,朝酒店花园里搭起的临时舞台聚拢去。林森柏一行十四人在大堂吧里收拢了队伍,便也开路向人头攒动处。 咪宝为了不让林森柏和徐延卿尴尬,只好利用两个猴崽子和猴崽子的妈妈将她俩隔开。 幸亏猴崽子和猴崽子的妈妈都爱林森柏,林森柏也还算喜欢大猴小猴,趁着下午一起堆沙子的熟络,她一手牵着一个,东买两块香兰糕,西买一盒椰子糍,把大猴小猴喂得嘴都合不拢。猴崽子的妈妈这半年来上伺候老,下伺候小,此刻乐得轻松,更是不住嘴地与林森柏说话。 按常理,孙子高兴奶奶就高兴,孩子高兴爸妈就高兴,前面一团人围着林森柏说说笑笑,后面的老首长们自然也热热闹闹地交流起各种人生经验来,一时间,气氛好得不能再好,咪宝见状,终于透一口长气,安分地陪在几位老宝贝身边,耐下醋劲,暂时不去勾搭只有站在大猴小猴间才会显得像个大人的林森柏。 晚上八点过四十五,天域这边的特色摊位已经被这老老小小逛得差不多了,导游建议沿着海滩一直逛过去,到别的酒店看看有没有新鲜东西。 隔邻的红树林酒店从刚才一直在放节奏轻快的黎家竹竿舞曲,镭射灯光大炮般四处扫射,有时光圈投在夜空蓝黑云彩上,仿佛能映出七种颜色,从天域的花园往下看,海滩上一片沸反盈天之象,不但有海南特色,还有日本特色,夏威夷特色,马来西亚特色,拉丁美特色……外国游客兴高采烈地在海南特色的摊位前跳竹竿舞,在日本特色的摊位前跳扇子舞,在夏威夷特色的摊位前跳草裙舞,在马来西亚特色的摊位前跳脚铃舞,在拉丁美特色的摊位前跳桑巴舞……一行人乐呵呵地边看边笑,跟着导游往海湾另一头走去,途中还碰到一群端着啤酒瓶的俄罗斯人热情地用中文与他们打招呼。 天域在东,沿着沙滩往西走,过了红树林和凯莱就是喜来登。咪宝本有意顺路去看看她那位老同学,但刚才出了那么桩说不大便是颗芝麻说不小便是座大山的衰事,她现在什么情绪也没了,一心只想着尽快糊弄完今晚,明天进年,徐延卿就算再计较也不会在年里想起这茬事儿来,只要自己尽量在这几天里把林森柏和徐延卿隔开,时间隔得长些,这问题应该就好办了。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咪宝扶着徐延卿,即将走进万豪的地界时,一道陌生的男声叫住了她:“钱隶筠!” 咪宝回头,定睛一瞧。喝,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那位穿着笔挺西装梳着六四分头,正拿着对讲机朝他们走来的大帅哥,不正是她那位三年没见的老同学吗? 180 ——是—— 咪宝这位老同学叫陈兴国,姓和名都很普通,很难让人过耳不忘。可他长得好,长得非常好,好得令人过目不忘。他的脸型是上方下尖的帅哥脸,契合了当今帅哥不能国字脸的要求;他的五官是由大眼睛高鼻梁剑眉薄唇组成的一套整容模板,把他往电视机旁边一摆,连LOLI都不去看韩剧了。最有特色的是他的高度,一七九,既不上那高得令人产生压迫感的八零线,又不低于女性择偶的七五线,和一六八的咪宝站在一起,刚好高出半个头,若是咪宝也换上酒店制服,他们两人满可以立马就拍张照片挂到喜来登大中华区网页上当广告使的。 “陈兴国,三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嘛,球技进步些了没?下回别又让我在球桌上剃光头啊。”咪宝不喜欢与熟人打太极,上来就当面锣对面鼓地直戳人痛处。想当年在大学里陈兴国总爱找她打台球,还总是输得丢裤子,近几年他那养尊处优的手更是疏于球技,零三年咪宝打出一杆清台,臊得他扬言再不摸球杆了。 “你别净提那些陈年旧事,做人要往前看,知道吗?往前看!”陈兴国也不跟咪宝见外,嘴说往前看,手作纳粹军礼状。之-梦-整-理 要按以往,咪宝肯定要笑他“不以己悲”了,可现在徐延卿在身边,她只得硬收起不正经的样子敛着笑容对陈兴国介绍道:“陈兴国,这是我妈,”说着,她又转头向徐延卿,“妈,这是我大学同学,陈兴国。” 陈兴国谦和有礼地先对徐延卿鞠了一躬,然后才不失亲热地说:“阿姨您好!我以前总听钱隶筠提起您,可闻名不如见面,您比钱隶筠嘴里描述的还漂亮,”他故意将拖长了还字音,意在指出钱隶筠嘴里的徐延卿其实已经很漂亮,“她要不介绍,我差点就要失礼地喊您姐姐了!” 徐延卿这些年想女婿想得都魔怔了,看见个与咪宝熟络的男性生物就以为那是咪宝的男朋友。眼前这位帅哥要身材又身材,要相貌有相貌,胸前名牌上明晃晃是个副总经理,配咪宝那是再好没有的,于是她脑内不由自主地将“陈兴国”与“女婿”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名词联系到一起,如今再听陈兴国这番奉承,她脸上立刻挂出年轻十岁的笑意,用心满意足又故作持重的口吻道:“小陈啊,现在像你这样不仅生得一表人才,还特别有教养有学识有能力的孩子不多了,今后要是你有空啊,就常到家里来玩,阿姨给你包皮儿薄馅儿大的饺子,保证比你们的工作餐好吃。” 陈兴国高兴答:“我每年假期都回B城的,今年过了年节这段高峰,我又有一个月假,到时我偷着空,一定去府上拜访!” 就在这时,林森柏被俩猴崽子从沙滩水线边一路狂奔到咪宝面前,她气还没喘匀便听猴崽子们尖着嗓子异口同声告状:“姑姑!我们要下海!妈妈不让!林阿姨也不让!” “夜里大鲨鱼都出来了,你妈和林阿姨都不会水,你们要是被大鲨鱼叼走,谁去救你们?”咪宝弓着身子像模像样地吓唬他们,末了还加一句安抚,“不过,你们要是乖乖的,一会儿回了酒店,姑姑带你们去游泳池里玩儿。”出于游客安全着想,酒店方面大多建议游客不要游夜泳,各个酒店提供全天候恒温泳池,如果想要健身,完全可以在泳池里解决。 但俩猴崽子正是犯倔的年龄,小猴甩着手说不干,游泳池没浪,不行,非下海不可,大猴见弟弟闹,便也跟着起哄。两人越闹越起劲儿,闹着闹着就要哭,一群大人束手无策地哄,到最后竟是陈兴国给他们解了围:“小朋友,你们能不能等叔叔一会儿?叔叔回去换衣服,换完衣服就带你们下海好不好?” 猴崽子不闹了,叽叽喳喳围着叔叔转,生怕叔叔跑掉一样要跟着叔叔回去“换衣服”,咪宝和一票大人都觉得这么做不妥,首先是陈兴国正在值班,带孩子下水玩有违职业操守,再来是怕陈兴国看不住两个孩子,这黑灯瞎火的万一再出点儿什么事,谁也担不起责任。 “我是来督工的,没班,其实也用不着我。一会儿给孩子手臂上戴浮圈再连根救生绳,我下水,也让几个救生员过来守着,至少二看一,不会有问题的。”陈兴国自信满满的口气有些像林森柏,但他没有林森柏那股子“天塌下来本小姐还有钞票顶着”的猖狂做派,所以徐延卿看着并不觉得讨厌,反觉得他是个可以依靠的人。 “这样也好,”徐延卿拍拍两个孙子的肩,将他们从陈兴国身边拉开,意思是让陈兴国能快去快回,“小陈啊,要是你带他们下水我就放心了,小筠,咱这边就你一个年轻又会游水的,你也换了泳衣陪他们去吧。” 咪宝全想不到自己看似通情达理的母亲会说出这么不着调的话来,言语能力顿时脱壳,过了三四秒钟才回过神来,连忙劝:“妈,您怎么也跟着起哄呢?夜里海水凉,再来多少人也保不齐安全啊。”林森柏的脸色不好看,但她并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背过身去,独自往旁边烤鱼摊的方向走。咪宝本来就怕她情绪出问题,这下徐延卿再趁火打劫地说什么“换了泳衣陪他们去”,小奸商一时半会儿的肯定缓不过醋劲儿,所以干脆眼不见为净地走了。 林森柏很少在人前显出情绪低落的样子,一般她要有不顺心的事都是靠“暴跳如雷”这种方式发泄的,可现在面对的是咪宝的母亲,林森柏就算将她看得再透也不能在她面前摆臭脸,更不能当着她面告诉她“你是自以为是的小市民,是自命不凡的伪知识分子,是人生观狭隘的假道学”……这回,林森柏可算知道钱不是万能的了。放这会儿,钱,屁都不是。 “小筠,你怎么那么死板呢?小陈是这儿的副总,他对这片海滩比你熟悉,他会斟酌着什么情况能下水,什么情况不能的……”徐延卿絮絮叨叨的还要再说什么,话头已经被咪宝拦下了。 “我带大猴小猴出来,我就要对他们的安全负责。陈兴国,谢你好意了,但一切公事为重,你快回去上班吧,明天我再打电话跟你解释这事儿。”咪宝心疼林森柏,火气就出人意料的大,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是从牙关里蹦出来的,言语里充满不可违抗的意味。 可她说得半点儿没错,她做得也半点没错,她只有这样说,才能令徐延卿明白问题的严重性,进而放弃让陈兴国带猴崽子们下水的愿望,将问题从怎么下水,拉回到能不能下水的层面上。对此,大筠的妻子很感激。 她感激咪宝能那么硬气地拒绝徐延卿和陈兴国,因为她也感觉到徐延卿是为了满足自己对“女婿”的意淫把大猴小猴当工具用了。人说异性相吸,所以催女儿结婚的大都是妈妈,催儿子结婚的大多是爸爸。婆婆看儿媳妇百挑,丈母娘看女婿百好。大猴小猴是她的命根子,当奶奶的会不理智,她却不会。安全的事情丝毫马虎不得,出了事徐延卿肯定得悔得抹脖子,到时好好的一个家就因为徐延卿一个无关痛痒的“愿望”给毁了,不值得。 但徐延卿被抹了大家长的面子,自然不能善罢甘休,“小筠,你这孩子怎么那么不懂事,人家小陈好心……” “妈,”大筠的妻子看婆婆瞪着眼睛就要跟小姑顶上气了,急忙替小姑开罪,“小筠有她的难,大筠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注意安全,不能带孩子游夜泳,她也答应过大筠的。您就别因为孩子的事儿动气了,要是气坏了身体,我们可怎么办呀?”说完,她调头便指着俩猴崽子厉声训道:“你们两个!快跟奶奶姑姑和叔叔说对不起!六岁了还那么不懂事!整天不是哭就是闹!还有没有点儿男孩子的样儿了?!临出门你们是怎么答应爸爸的?!要听姑姑的话不是?!你们要再这样,明天我就带你们回家!省得你们给大人添乱!” 猴崽子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妈妈。妈妈这几天心情好没训他们,他们的猴子皮就湿热瘙痒起来,一路玩耍力图尽兴,不尽兴就跑跑叫叫,哭哭闹闹,撒娇耍赖得好不痛快。现在他们一看妈妈又是家里那个妈妈了,任性撒泼的习惯还没生成就被扼杀在襁褓中,赶紧的,做回家里那两只被妈妈训得乖巧伶俐的猴子,按着妈妈的意思,对奶奶姑姑和叔叔道歉才是正理。 “奶奶对不起,姑姑对不起,叔叔对不起。”念经般说完,他们低着头乖乖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徐延卿这会儿听了骂,虽然知道不是骂自己,但媳妇儿的火气明显不是冲猴子们去的,一时竟也明白过事理来,发现自己真是想女婿想的过分了,冲动之下居然拿孙子的命开玩笑,又见身边大筠的妻子气势不减,似乎还要训猴子,急忙拦道:“哎呀呀,是我不好,是我考虑问题不全面,孩子还小,我不该撺掇,责任在我,在我。”她随即又对猴崽子们说:“大猴小猴,咱回酒店,姑姑和奶奶带你们去游泳池里玩好不好?游泳池没浪,奶奶给你们造。” 咪宝看徐延卿消停了,便着急着要打发陈兴国这祸根走,寒暄几句,留下陈兴国的名片后,陈兴国果然知趣地走了。咪宝焦急地环顾四下,等找到林森柏身影后才算松下一口气来。 林森柏在远处,歪仰着头,正与林家二老聊天,他们身边只站着一个导游和一个随行,剩下一个导游和三个随行都跟在徐延卿身后几步。若不知情人看来,徐延卿真就成那太后般的大人物了。 “妈,咱走吧。”咪宝口气很淡,眉心却有些紧,嘴角被她不自觉地抿得下弯,平日难见的法令纹此刻也明显地刻在脸上。 咪宝是真火了。徐延卿在扑面海风的喧哗中还能听见她因压抑怒火而起的急促呼吸声。徐延卿晓得咪宝之所以硬憋着不把火气摆到明面上,是因为咪宝从小孝顺通礼。若换其他人来,这火龙恐怕老早蹿天上去了,哪儿会有人愿意死压着脾气委屈自己给别人好过?徐延卿只搞不明白: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两性相合乃是自然定律,可为什么自己的女儿每次一沾到婚姻的事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且还是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莫非这就是报纸上所谓的“剩女情结”? 唉,无论如何,这女孩子到了年纪就得嫁呀,要是再拖着,等过了好时候,谁还肯要?那陈兴国不错,看起来脾气也是顶好的……之前的小筠不满意,这一个可算完人,跟小筠还是旧同学,知根知底感情更容易培养。嗯……徐延卿越想越觉得有戏,好像咪宝与陈兴国的婚事已成定局那般。 好女婿啊,好女婿,你丈母娘我可算把你给等来了。不过,哎呀!忘问了。你成家没? 181——气—— 海南位处热带,热带人作息时间与寒带人大不相同。因为暑气,他们习惯晚睡,晚睡也就晚起,当年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上班时间推到九点,也是深圳广州挑的头,这两个地方,距离海南乘飞机不过一小时路程,虽不被划在热带,但四季里并不比海南凉快。 临近凌晨时,各家酒店的恒温泳池边还有许多人躺在沙滩椅上享受自然凉风,泳池边尚且如此,泳池里便更是热闹。难得有一次晚睡机会的童子军是主力,玩心未泯的家长是后援,酒店提供的水球和浮床漂得整个游泳池里花花绿绿,庞大的采光灯等由低处的商用楼层往下照,半个花园有如白昼一般。 “姑姑!再玩一会儿嘛~”大猴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泳池边,抓住咪宝的手,不让她走。 咪宝接过随行拿来浴巾严严实实裹住上身,隔去那些或猥亵或羡慕的目光,拍拍大猴的头,笑着安慰他,“大猴,有奶奶和妈妈陪你们就够了,姑姑累了,再玩下去,明天就不能陪你们去玩大力车动力伞了哦。”大猴一听让姑姑再多陪一会的代价是明天不能一起玩大力车和动力伞,急忙撒手,懂事地回到奶奶身边,抬头看奶奶。 徐延卿不满地上下打量咪宝,口气略带埋怨,“你年纪轻轻的,身体就那么不济事可不行,我老太太还精神,你倒累了。”适才关于“女婿” 的残余情绪还在,咪宝现在无论做什么,她都能挑出理来,再想到咪宝是和那个会说脏话的纨绔子弟住在一起,她胸中那口气真是怎么都顺不出来,要不是房间安排上实在挪不过来,她真想与那个纨绔子弟换间房,让那纨绔子弟别玷污了自己这乖巧孝顺长得漂亮又能赚钱的女儿,“累了回去就别跟小柏聊天了,反正跟她聊也聊不出什么好东西来,要是你也学她说脏话,那我徐延卿的脸可真丢到太平洋去了。”林家二老早早回房休息了,她可以随便发泄她对林森柏的不满。 咪宝听徐延卿竟当着大猴的面就说出这么难登大雅的话来,不由得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徐延卿,随即低头走到徐延卿身边,附耳小声道:“妈,她不是您想的那样。她那个人,十几岁就赚了几百万在手里,十年不到已经翻成几十亿,平时工作压力大得觉都睡不好,前段刚病得入院,这回刚好些便琢磨着邀你们和她父母同游,心里松了,情绪就好,偶尔说一两句脏话也是开开玩笑,骂街不骂人的。”为了堵住徐延卿的口,她干脆将林森柏的老底一盘端出,省得徐延卿再这么不疼不痒地去戳林森柏脊梁骨,万一被随行和导游听见,传到林森柏那儿去,或者传到林家二老耳朵里,那可不是丢“徐延卿的脸”的事了,丢的可是整个钱家的脸,“这些导游随行司机都是她请来伺候您的,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给她个机会在长辈面前改过自新吧。我的好妈妈,天底下最好的妈妈,我知道您一向最通情达理了。”咪宝撒完娇,话锋一转,直入主题,“这立马过年,您心里担心爸爸,肯定燥得慌,明天我就给您买几个椰子冰镇了下火,好不好?但您这几天要教训我可不成,我三十几岁的大人了呢,您一教训我就下不来台了。” 徐延卿从没想到那个在长辈面前都不懂讨喜的林森柏居然能与“亿”这个当量挂上钩,且还是“几十亿”,心中顿时吃惊不小,定势思维之下,对林森柏的印象也稍稍好了些,再听咪宝说林森柏专门请了人回来伺候她,一种落魄高知心中期盼已久的“人上人”尊荣感涌现,她脑内忙中处理这些信息,暂时还没工夫去对林森柏产生进一步讨厌。 咪宝劝她的态度很明显是将她放在第一位的,这样很好,至少在女儿心里,她比一个身家几十亿的人还要高贵。女儿拎得清,她就开心了,捏捏咪宝的鼻子,她心满意足道:“好好好,就你会见着风使舵,快去睡吧,明天我可不管,我跟老许老林散完步回去就叫你起床。” 终于能脱身,咪宝与徐延卿等人道过晚安,头也不回地往酒店客房走。半晚不见林森柏,她担心得很。从楼层柜台取了寄存的房卡,咪宝刷开房门,一进屋就闻见漫天香甜清糯的米酒味。林森柏正穿着自己那身白绸浴袍,抱着黎族特色的乳黄色酒瓮,叼着根喝珍珠奶茶用的粗管子,坐在床上看电视,知道她回来,脸上突然挂起淋漓尽致的笑,口气轻松地问:“回来啦?” 咪宝心中连道不好,关门落锁,快步走到林森柏面前,“啊哟哟,我的阿乖受委屈咯,来来来,亲亲。”弓下腰,摸摸她的脸,在她额头上亲一下,再在她唇上亲一下,“不酸不酸了,乖,我不会跟人家跑了的,泳衣只穿给你看,好不好?”林森柏是个表里不一的性子,真笑什么时候都会带几丝硬要憋住的别扭,此时她笑足十分,心里便肯定已经难受得到了顶。咪宝搂住她,立刻发现她的身子在抖,再拍拍酒瓮,这四升的瓮子显然是见半了。 “我不委屈,我是怕你为难。”林森柏还是笑,笑得再甜没有。咪宝还没来得及说些具有实质性的话去安慰她,她已经开诚布公地把心事倒出来,“你以前就没打算安下心来跟我一辈子,现在好些了,但可以后让家里逼得受不了,你又不能跟家里翻脸,总会走的。” 这是她喝的第五瓮酒,已然有些醉了,单单存在于理智里的自信随理智的退却弃她而去——小奸商不是没有自卑的时候,她只是不说而已,因为她知道她的自卑只会给别人带来困扰。 咪宝这下是真心疼了,不是心理的疼,而是生理的疼。心尖那块地方像块被热水泡到的坚冰,喀吧一声,从外到里,裂出道深深的缝隙来,锋利痛感电光石火间蹿向身体各条神经末端,剧痛之下,泪水呼地涌出,心血一般淙淙流走。 为了掩饰自己的脆弱,咪宝夺过林森柏怀里的酒瓮子,仰天猛喝两口,心中越发憋闷,再看林森柏不由衷的笑脸,她满胸怜爱不知从何出口,直到纠结发展为鼎盛局面,她深吸一口气,拿出当初与郝君裔吵架的气势,张嘴就骂:“笨蛋啊你?!有什么坎会过不去,非得想这些!我走,走去哪儿?刚才你一走我就像丢了魂儿,差点在一米二的泳池里淹死!咱要是真混到老死不相往来那份上,我也就认了,感情的事,勉强不来。可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哪儿就看出我要走了?!昨晚说咱们还有半辈子的是哪个混蛋啊?!” 林森柏酒没少喝,脑袋还清醒,咪宝的嗓音越来越颤,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情绪所致,几乎快要泣不成声。暴发户赶紧跪起身子,把手绕到站着的咪宝背后,嗯嗯啊啊地去给她拍背。咪宝被她拍着拍着,突然发觉自己在发小孩子脾气,竟轮到孩子王来哄她了,于是她说着说着,眼泪渐渐收闸,声音渐渐发柔,“是,我以前我觉得你不成熟,不可靠,总想着你总有一天会因为这个人那个事而离开我,可现在怎么轮到你觉得我会走了?是不是我也让你觉得不可靠了?” “不是不是!”林森柏连连摆手,翻身下床,站到咪宝面前,平视咪宝的眼睛道:“你要不可靠就没人可靠了。我混帐,喝多了胡说八道,害你安慰完老人家还要来安慰我,以后我不说这种丧气话了,好不好?你也不要哭了,嗯?穿泳衣又不是用来游泪水的。”说着,她奶气地在咪宝鼻尖上亲了一下,牵起咪宝的手,乞求似地摇摇,“咱想办法,肯定能在不气坏老人家的前提下,天~”她把两臂抡一个大圆,“长~”并拢五指,让手掌从脑袋边一直朝前伸,伸到不能再伸为止,“地~”地简单,说地她就把指头指向柚木地板,可是“久”就不好表示了,久呀,林森柏挠头,突然伸展了双臂,“久~的!” 咪宝看她这副样子,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气儿顺了,心里也敞亮了,笑了。捏住林森柏直挺挺的鼻子,咪宝问她:“真的想好要天长地久了?” “你想我就想。”林森柏不好意思单方面“想”,只好把咪宝也扯进来做陪。 不过,本来嘛,这事儿就跟做爱一样,不是她单方面“想”就能达成的,有时俩人都想还不一定能成得了呢。 “那咱俩来个一吻定情吧,吻一吻,今后咱就往天长地久的方向去了。不过可提前说好!吻完咱可就谁也不准再勾三搭四了!你以前那些莺莺燕燕从今以后给我划清界限!要敢给老娘戴绿帽!看老娘不剥了你的桃子皮!”咪宝气势汹汹地搂住林森柏,那样子,不像谈恋爱的,倒挺像要劫财劫色的。 林森柏原以为是自己太不成熟,才害得咪宝不敢托付终身,现在听咪宝说到个关于“天长地久”的紧要问题,突然明白过事儿来,咯一下,她捧腹大笑,边笑还边拿颤抖的手隔空指点咪宝,“醋、醋、醋、醋醋坛子……钱大醋坛子……啊哈哈哈哈……原来你是因为那些才不肯信我呀?你早、早、早、早早说呀!我把电话号码全删了不得了吗?你要再信不过我,没问题啊,我、我、我把这个手机烧了,连号码都换掉,今后……” 咪宝有些后悔把这种丢脸的事情告诉林森柏,因为只要两人天长地久,这关于吃醋的笑话肯定也得跟着天长地久了…… “林森柏,你定情是不定情了?不定情我可洗澡去了。”咪宝哼一声收敛了脸上的正经神色,懒洋洋抽掉身上浴巾,擦干梨花带雨的脸,狠狠在林森柏后腰上拍了一下,转身,抬腿,作势要走。林森柏笑是笑,可还没抽筋到那不管不顾的地步——情,必须定!定下来,两人就绑在一起了。重诺的两人间,定情比婚约还有效。 伸手揪住咪宝比基尼胸衣背后的绳子,林森柏使坏一拽,淡黄色泳衣顺着她手的方向被扯开来。咪宝暗叫一声,意欲将手环胸止住泳衣的颓势,可两臂还没把身子抱整,人便已经被林森柏压床上去了。 “钱隶筠,”林森柏笑,适才悲情无影无踪,只剩两颗尖尖的虎牙亮晶晶亮晶晶,“一吻不够,咱得一夜定情,”她两手撑在咪宝身侧,两腿岔开跪在咪宝腰边,小不丁点的一颗猕猴桃偏要去撑那山大王般居高临下的样子,“不是一夜情!是一夜定情,定情后呢,我想办法,用力讨你妈和大筠欢心,不给你留后顾之忧。你呢,你……” 都成这体位了,咪宝也就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干脆放开搂在胸前的手,眯着眼,狐媚地去解林森柏腰间的浴袍系带,“我什么?” “你能不能跟师烨裳说说,上个白天的班?我这些年习惯你的作息了,没所谓的……可你总夜里上班,对身体不好。”林森柏嘟囔。咪宝细眉一扬,挑着调子长长“嗯?”了声,眼里满满都是不相信。林森柏知道自己瞒不过咪宝,只得泄气般地趴到咪宝身上,老实交代道:“你、你、你在会馆被那些男男女女看啊看的,我也吃醋呀……” …… 就这样,一对私定终身的狗女女一夜情,阿不,一夜定情,错错错,第N夜定情之后,虫子般蜷在一起睡了个甜蜜蜜的好觉。之-梦-整-理,直到第二天早上快九点,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她们吵醒。 咪宝睡眼朦胧地抬起被林森柏压得发麻的右手,艰难按下免提,扩音器里立刻传出徐延卿焦躁的声音:“小筠啊!你快醒醒,大猴小猴不见了!” 182——煞—— 大猴小猴是在与老人们一起散步时跑丢的。 当时因为时间还早,大筠的妻子和导游随行都没有陪伴在侧,他们趁老人家聊天没注意到他们,一溜黄烟地跑得没影,这会儿,大筠的妻子和几个老人已经将沙滩和酒店大堂翻找了两遍,酒店人员听说住客丢了孩子,也立马启动应急方案,动员全体工作人员原地观察有没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鬼路过。 咪宝和林森柏下到大堂的时候,徐延卿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反倒是罪该着急的猴崽子的妈妈在旁安慰她不要着急,时间长短而已,总会找到的。 “在哪儿走丢的?”林森柏堪称金鳞一尾,一遇风云便化龙,要紧事面钱她决不含糊,奸商大老板的架子一摆,连咪宝都要闪离她两步,“什么时候走丢的?” 大筠的妻子急急答:“在酒店前的沙滩上,大概八点。” 林森柏又问:“有照片吗?” 大筠的妻子马上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全家福交到林森柏手里,林森柏拿到照片,抬腿就往大堂值班方向走,只在错过咪宝时低声叮嘱:“让你妈和嫂子回房吧,告诉她们,两小时内,我肯定把猴崽子找到。” 到了大堂值班经理面前,林森柏只问她商务服务中心在哪里,大堂经理知道她是在找孩子,立刻带她去往商务服务中心。路上,林森柏给一个生意伙伴打了个电话,大堂经理依她的意思替她准备了车子和熟路的司机。在商服中心,林森柏将猴崽子的相片彩印五十张,印完,打印纸还热着,她便一头钻进停在酒店门口的车子,对司机道:“麻烦你,去这区片的派出所,如果路上有银行的话停一下,没有就算了。” 亚龙湾派出所离酒店区很近,由于各家酒店都可接受信用卡付款,途中没有、也没有必要设任何金融设施。林森柏在车里刚写完几个字,车已开到派出所门口。她静静等了几分钟,一辆白色小本田从围路花圃那头拐过来,本田车上人大概也看清了这辆就是电话里提及的天域礼宾车,立刻停到旁边,一个长得像越南人的瘦高男人下车,正迎上满面严肃的林森柏。 林森柏伸出手来与瘦高男人意思意思地握了握,语速飞快道:“您是符国添所长吧?我是林森柏,真不好意思,年三十给您添麻烦,可我这儿有个丢了孩子的大事,希望您能帮帮忙。” 来者正是符国添,一个勤勤恳恳为派出所服务近十年的中年警察。他早上刚起床就从上级打来的电话里听说酒店区这边有个事业通达的人物丢了孩子,为了仕途,他一分钟也不愿耽搁,急急电召所里休假的片警回所帮忙,自己也拿起钥匙赶过来。 “一定一定,有照片吗?”他抹掉脑袋上的汗,稍显惊讶地取过林森柏手里厚厚一叠照片。 “就是这俩双胞胎,早上八点在天域跟前那片沙滩上走丢的。”林森柏边说边拉符国添走到小本田车后,申请自然地从兜里掏出一张储蓄卡,在符国添的百般推就下硬塞到他的衣兜里,“辛苦您过年帮我找人,这点小意思,请您一定收下,就当是代我请大伙儿吃顿辛苦饭。里面只有十万,不多的,密码写在。” 符国添这辈子也不是没收过红包,但小区小片的派出所,收红包都是几千一万的,从没有人为了找两个孩子这点儿事就甩给他十万,刚才不听数目还好,现下一听数目他的腿都有些抖了,心悸之余连忙又从上衣兜里掏出那张卡来,“找孩子是我们应该的,金董和贾局拜托的事我们更是会好好办,林小姐,这钱您收回吧,万一被人发现了,我……” “符所,不怕跟您说,我是做地产的,十万块咱们说话的时间里我就赚回来了,储蓄卡很安全,密码我不改,您什么时候想取什么时候取,取十年都任您。真的,您什么都不用担心,这是我的名片,我就不打搅您工作了,先走,您找到孩子通知我一声,我在天域等您。”林森柏才不跟他墨迹,送了红包,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她决不多留一秒——这是送礼的不二法门。先说事,后送礼,送完扭头就走,一刻也别停留,省得人家以为你舍不得那几个钱,顾虑平添许多,办事时也不尽踏实。 林森柏回到酒店,见徐延卿还在大堂里坐着,心里又生起两分惧怕,可这节骨眼,她纵是再惧怕也必须勇往直前了,谁让咪宝在那儿呢? “徐阿姨,高姐,”林森柏拖着沾了泥的球鞋静步走到徐延卿身边,“别担心了,我林森柏用人头保证,孩子一定会找到的。” 咪宝听她安慰徐延卿的话,放心之外,又暗暗觉得自己这个昨晚才定下私情的终身伴侣傻得可爱。林森柏。林森柏但凡说她自己有把握的事情就是五个字:用人头保证。好像谁都瞅着她那颗毛茸茸的桃子很值钱似的。 “小柏啊,这次就真拜托你了,大猴小猴要是没了,我老太太就不活了……”徐延卿抓着林森柏的手,不住啜泣,两只眼睛红肿浑浊,倒叫林森柏也生出些不忍来。 都说钱的力量是无穷的,这话不假。但钱与“关系”相叠加,那力量则是无敌的。林森柏这会儿前脚刚落到酒店地界上,派出所的人就拿着照片赶到了。警察叔叔问话,没人敢不答,但答的话口风一致,都说没看见。警察叔叔请他们再仔细想想,这些平时就很有逻辑的阔绰住客们立刻把不用再想的证据端出:双胞胎呀,那走在一起该多引人注目啊!还用想? 林森柏知道在酒店里找肯定找不到猴崽子们,所以也就不去关心片警的动向了。这种成规模的酒店管理集团都有很全面的应急措施,酒店工作人员对环境熟悉,眼睛自然更亮,就算人眼不济,酒店各处还有那么多摄像头呢?刚才大堂经理都说了,值班总经理已经去往监控室亲自督工,这是关系酒店名誉的事,谁也不敢马虎,她有一间博利假日,她知道其中利害,她绝不怀疑酒店方面的努力。 “吃掉。”一盒牛奶,一块奶酪蛋糕出现在林森柏视线里,光看那双白皙的手和手上戴着的戒指就知道给她递早餐的人是谁。“再不吃东西,你又要进医院了,大过年的,没人伺候你。” 林森柏呵呵一笑,接过牛奶蛋糕,却是乖巧地捧到徐延卿面前,“徐阿姨,您先吃点儿吧,别急坏了身体。” 徐延卿看着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而后拍着她的手道:“你辛苦,你吃,听小筠说你前段入院,节前刚好些,别又病了。好孩子,听话,快吃吧,不够的话让小筠再去给你买。”这话说的,怎么听都有点儿三年自然灾害那阵的味道了。 想咱林老伯,没心没肺是真,可并不是那种脑袋里少弦的人,当一位哭哭啼啼的长辈和一位火急火燎的妈妈面儿,她就是饿成张底片也不好吃这份独食。咪宝瞧她捧着东西傻站在徐延卿身边,既不敢说话也不敢吃东西,顿觉她可怜得慌,偷偷伸手进裤兜,摸索着按了下3键,拨出,林森柏的手机很快响了起来。 咪宝不晓得林森柏现在把手机当成什么看,可当林森柏为了立马接起手机下意识地要丢掉手中的东西时,她才晓得自己相上的这颗猕猴桃真可以用来托付终身。 嗯,既然是要托付终身的,就更不能让她饿死了……咪宝两步跨到林森柏面前,替她拿住食物,拽了她的手就往酒店门口走,林森柏着急地掏出手机,待得发觉电话是咪宝打的,脸上显出几分失望,心里却甜。 到了墙后,咪宝冲林森柏厉声道:“吃东西!”林森柏缩缩脖子,接过蛋糕,打开封盖,呜哇一口咬下去,又接过咪宝替她打开的牛奶盒,咕嘟咕嘟。 “你不着急,真好,我以后要是被绑架就不愁没个有用人替我交赎金了。” “吃你的东西吧,乌鸦嘴。”咪宝呸她,顺便勾掉她下巴上的牛奶,“着急有个屁用,着急要是有用,还要钱干嘛?”这时候能做的只有等而已,咪宝相信林森柏,所以她不担心大猴小猴,唯独担心林森柏那本来就溃疡着,昨晚还喝了酒,一夜空着被酒精烧,到现在也没填东西的胃。 蛋糕吃完,牛奶喝完,林森柏正转圈找垃圾桶时,手机又响了。两分钟后,符国添亲自带着几个片警将因坐了警察电瓶车而兴奋得叽哇乱叫的大猴小猴交到林森柏手里。 经过一番热闹的寒暄,符国添告知猴崽子的失踪始末:“他们躲在救生艇后面捉螃蟹,捉到又跑了半里地找罐头瓶子装,这一来一去刚好跟你们打了时间差,”说着,符国添扬起手上一个大号的水果罐头瓶,“抓了不少,年夜饭吃螃蟹宴没问题。” 183——我—— 年三十,汪顾起个大早,因为她有项任务,得送师烨裳回师家。说起来,汪顾是不愿意的,别说汪顾不愿意,就是汪家二老也不愿意,三人一致觉得,师烨裳如果不在家,家里就像少了件传家宝:虽然她在那儿,也不见得会发出什么动静,但她一不在那儿,家里人就不知该悉心地去关照什么好了。 从为人子的角度来说,师烨裳除去性子固执脾气烈,其实还算个很好的女儿,难得的是她不但对师宇翰好,对汪家二老也好。当然,她的这种好,按许多人想法,并不能归入孝顺的范围。因为她的“好”全然体现在礼物上,这正是许多人嗤之以鼻的。可这也不怪她,她这辈子能做的,会做的,也就是挑点儿礼物,你让她给老人家洗衣做饭拖地擦窗……她敢干,老人还不敢让她干呢。所以,她很有自知之明地只专心买礼物。 节前她给汪爸爸汪妈妈各自买了许多礼物,都是用得上的东西,譬如,防颈椎病的健康枕,防风湿病的羊绒护膝,防心脑血管病的混合胶囊……总之,是个常见病师烨裳都顾到了,汪家二老的身体被她“呵护”得滴水不漏,二老一时开心得合不拢嘴,害汪顾狠狠地觉出自己的不孝来,遂发誓过年期间一定要跟她学好牌技,力争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四人凑一桌,照着八圈打,准输不准赢,美其名曰:以艺孝亲。 “伯父,伯母,烨裳先给您二老拜个早年,先愿您二老新年愉快,开春见喜,再愿您二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师烨裳临走,按着晚辈对长辈的礼节,端端正正地给汪家二老作了揖鞠了躬,甚至还循着客礼,给汪家祖先上了三炷香。汪爸爸汪妈妈和大熊汪汪恋恋不舍地将她送到车边,从早起到现在第六次提醒她要注意身体少喝咖啡少喝酒烟更是要少抽些云云,燥得汪顾在一旁跺着脚直喊:“爸妈!她只回去两天!不是两年!平时都不见你们这么疼我!我可吃醋了啊!” “你自己会照顾自己,能洗衣懂做饭的,还需要我们说?”汪妈妈斜眼看她,末了又加一句,“虽然衣服洗出来,脏得还得我再洗一遍,饭做出来,没人敢吃……” “吼!”汪顾气死,打开车门,把正在跟汪妈妈依依惜别的师烨裳推进车里,“为了不让她破坏我幸福美满的家庭,我、我、我绑架她!”可其实谁也不如她舍不得放师烨裳走,特别是在这大过年的时候,吃团圆饭的人再多,她也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 车开到半途时,汪顾握住师烨裳的左手,“你回了家,没人盯你你也要自己注意身体,少喝咖啡,少喝酒,少抽烟。”师烨裳噗地笑出来,汪顾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反倒一本正经地强调:“知道说多少遍你也不会听的,我就是求个心理安慰。” 师烨裳知道汪家人都是好意,所以她并没有对这种翻来覆去的提醒感到厌烦,只是听多了便不自禁地觉得好笑而已,“你好好在家陪伯父伯母吧,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会照顾自己的。” 汪顾轻蔑地“切”一声,皱起脸来,从发线到唇线皆表示出对师烨裳的不信任,“是,你会照顾自己,用酒精浇灌自己,用烟叶包裹自己,真难为你把自己照顾得那么好啊!在下对师小姐的佩服之情,真有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汪小姐过奖了,您也把自己照顾得挺好的,特别是那做菜的手艺,堪称天下一绝,令小民得以一尝,终身难忘。” “!!!”汪顾自觉唯一优于师烨裳的幽默感又被师烨裳制死,一时高台难下,只好将罪责通通推到别人头上,“师烨裳!是不是我妈把你教得那么贫的!我要拆了家里电视线!让你们看不成电视!” 汪顾实在是善于发现问题。 师烨裳最近被迫赋闲在家,白天夜里无事可做,又不能真的一天睡二十小时,只得乖乖陪汪妈妈看电视。汪妈妈和普通老百姓一样,最喜欢看相声和小品,师烨裳陪着陪着便发现其实相声小品比歌剧话剧芭蕾舞交响乐之类的有意思多了,虽然俗一点,但实在可乐,哈哈一笑之余,又有汪妈妈在旁跟她讲些个民间趣闻,骨子里根植于人类本能的一些感觉渐渐苏醒,曾经被工作和感情充盈的大脑里竟多出一种乐见乐察的情愫,她开始学着去享受生活的鲜活——汪顾昨天瞧见师烨裳与汪爸爸在花园里看蚂蚁搬家看得不亦乐乎便感觉现在的师烨裳,真是活得像个人了……所以,嘴上说说而已,汪顾是不会真去拆电视线的。非但不会去拆,她还打算开通付费频道,再来个一锅三星,独立解码器外加全能解码卡…… 车到师家院门口,汪顾先冲着年灯春联门画之类的东西感慨师宇翰对年节的热爱,后牵着师烨裳的手耍着无赖不让她好好下车,“你一走两天,从你回来我还没离开过你那么长时间呢,不给补偿你休想走。” 师烨裳挑着眉毛看汪顾那双似是受尽了委屈的眼睛,不知怎么也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她了,于是摸摸耳朵,呆呆问道:“你要什么补偿?”其实汪顾的手抓得并不很紧,她若猛挣肯定是能挣掉的。家门近在眼前,车门的中央锁已经自动弹起,她若决心一走,自然顺水行舟。一切,都只看她想与不想罢了。 汪顾聪明,看出有戏,灵机一动,提出个颇令师烨裳挠头的要求来,“晚上守完夜,不管多晚,你给我电话,我来接你回家,明天不管多早,只要你想回来,我就送你回来,二十几分钟路程罢了,顶你刷个牙。” 师烨裳考虑了十几秒,突然不置可否道:“你怎么那么粘人。” “我以前也没发现我是这么粘人的,现在发现,晚不晚?”汪顾调宽座椅,倾身向师烨裳,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又嘟嘟囔囔道:“你往年不也是守完夜就回家第二天一早再回家给爸爸拜年的么?今年也那么干吧?你不回来,我自己住一层楼,怕黑……”瞧人家汪顾的能耐,可比林老伯强多了,耍赖耍到这种地步,即便孙大圣也得服输。 怕黑……她是那种一打雷下雨就穷高兴的货,这辈子大概最不怕的就是黑了。 师烨裳爱小动物,尤其受不了小动物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汪顾说怕黑,她那还没死绝的恻隐之心便为之一动,加上汪顾长得漂亮,装起可怜来那叫个生动具体:两眉成正八,鼻翼纹成正八,唇纹也成正八,一张美妙的瓜子脸上,除了吐舌头,怎么看怎么都是大熊汪汪的专用表情……一时之间,师烨裳也没把汪顾和张蕴兮想到一起去,只是鬼迷心窍地答应下来,“那……可能会很晚。” 汪顾高兴得拍着方向盘一跃而起,脑袋差点点撞到车顶,“我家守夜等于打通宵麻将!我负责在旁边端茶递水!”师烨裳笑汪顾小孩子气,无奈地摇摇头,刚想推门下车,肩膀却又被汪顾猛然按住,“亲一下,亲一下才让走。”师烨裳看表,九点过三分,再不进家门,她那位每逢大年三十早九点整都在门背后踱步,仿佛等着女儿打卡上班的老爹就该出来找人了,于是没再多想,轻描淡写地在汪顾脸上亲一下,转头又去扒拉车门。 “我是说,让我亲一下才让走,你怎么占我小便宜呀?”汪顾捂脸,心里暗暗得意着自己又将师烨裳算计了一把。师烨裳亲她一下,可比她亲师烨裳一下受用多了,所以她没有再去“武力制止”师烨裳的逃跑行为,只是冲着师烨裳瘦弱的脊背良家妇女般喊了那么一嗓子。 她只想不到今天师烨裳脑袋里又少了那根名为防备的筋,居然会在听完她的话后将身子定在原处,很不耐烦道:“汪顾,有什么条件请你一次说明白好不好?要亲快点亲,我赶时间。” 结果当然是汪顾如愿以偿地将师烨裳按在车座上亲得满脸口水。 “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汪顾在回程路上,反复叨念着这句话,心里多少晓得师烨裳已经对她动了情。 车过公园路时,汪顾看见许多鲜花店还在开门迎客。花店前摆着许多花筒,非洲菊康乃馨满天星玫瑰剑兰铃兰……于阴天里呈现一片花花绿绿的热闹。想到师烨裳因躲避她的亲吻而变得红润的脸,汪顾不由想到自己的生母——过年了,其实最寂寞的是她。 汪顾停车路边,一铺一铺仔细比对,挑出两个最漂亮的花篮,又亲自挑了半开鲜花,让人用大红皱纹纸扎成一扇热热闹闹的花束,随后一秒不耽搁地驱车前往安享陵园。 …… 春之将至,陵园里空无一人。 园外的世界与园内素不相干,就连市里的鞭炮声也传不到市郊来。 生人的喜日是往生者的哀日……汪顾一手一篮,腋下还夹着花束,样子是滑稽的,可越往陵园深处去,她的滑稽便越是显得难能可贵。 “亲妈,你别急,我今天来看你,明天还来看你,今后年年春节都来看你。”汪顾在层与层之间的阶梯拐角处自言自语。 再十五阶加六十二步,就到张蕴兮碑前了。念着那个与自己素未谋面,却与自己形若一人的亲妈,汪顾隐隐有些想哭,“等过十五人家卖香烛的店开门了我就去给你买纸钱,一次烧十个亿,你还有地方放吗?要不我一次烧五十亿,你看着挑个好库房买下堆钱用吧?张蕴然说你很能花钱的,也不知道你那边通货膨胀有没有这边猛。你都不给我托梦,我也不晓得你那边状况,要是你信不过我,你给师烨裳托梦也行,反正……师烨裳?!”汪顾的话匣子戛然而闭。而六十二步之外,那个跪在张蕴兮墓碑前,仰头看天的人,不是师烨裳又是谁? 184——也—— 对于“师烨裳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问题,汪顾不用费脑子去想也能很快明白:师烨裳清早回家,就是为了准时准点给父亲拜个早年。给父亲拜过早年之后,她自然也会去母亲墓地给母亲拜年。B城市郊有新新旧旧六七个陵园,安享陵园是九五年建起的,师烨裳的母亲九零年便已仙逝,汪顾想不到师烨裳会将母亲的墓地也牵迁至此处,于是才没想起她会把大年三十一整个早上都花在同一片墓园里。 “你动作真快。” 汪顾静静走到师烨裳身边,突然开口说话时,师烨裳显然吓了一跳,喉咙里莫名地发出唔地声响,雾蒙蒙的眼睛瞪得老大,平时稳若泰山却细若游丝的鼻息一下变为急躁短促,粉红透白的双唇半开半合……这林林种种加起来,令汪顾不禁联想到一只蹲在大灰狼面前的小白兔。 可师烨裳不是正常人,她人前露怯的时间决不超三秒,汪顾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她脸上的所有表情,她已然恢复了长日平静。平静地看汪顾将两个花篮一左一右地摆在张蕴兮的墓碑旁,平静地看汪顾恭敬地将花束双手奉上,平静地与汪顾并肩跪在张蕴兮墓碑前。 端正地磕过三个响头,汪顾趴上前去,亲了亲张蕴兮带笑的遗像,起身时顺手摘掉一枚刚刚掉落墓碑顶端的墨绿松针。“亲妈,新年好,明儿个大早我给您带饺子来,您吃什么馅儿的?” “她在南方长大,初一是吃斋和年糕的,不吃饺子。”师烨裳拍拍裤腿站了起来,看样子是打算要走。汪顾奇怪她这回怎么舍得这么快就离开,于是跪在原处,仰视师烨裳问:“走?” 师烨裳点点头,“我妈妈在山顶,我只是路过,先过来看看,一会儿拜完妈妈再回来陪她。”就这一句话,汪顾便觉出师烨裳从心理上讲,还是个没戒奶的娃娃——小孩子才管妈妈叫“妈妈”呢,大人都管妈妈叫“妈”。 “那你先去吧,我在这儿陪我亲妈,等你回来,咱再一起陪她一会儿,然后我送你回家。” 师烨裳低头去系襟前的盘扣,大概是觉得冷了,“不用,司机送我过来的,你稍微陪她一会儿就回去吧,快到午饭时间,别让伯父伯母等你太久。” …… 凌晨一点三十六分过几秒,汪顾又见到师烨裳。她就站在师家张灯结彩的大门前。 师宇翰将师烨裳送到门口,一手引着阿斯顿马丁的方向说了些什么。车子里暖风呼呼吹,车子外引擎嗡嗡响,汪顾听不清师宇翰的声音,但她能够从那父女两人的动作里分辨出师宇翰是在问师烨裳来接她的人是谁,要不要进屋休息一下再走,或者是干脆留在师家过夜。师烨裳对师宇翰的提问表现出平时没有的耐心,师宇翰说一句,她便答一句,脸上笑意很深,临走还搂着师宇翰亲了他一下。 由于在师家门口,汪顾担心眼线众多,所以师烨裳一上车,汪顾便一脚轻油门,保持着二十五码的速度将车子开出了小区之外,又走了大约八百来米,她才停下车来,在师烨裳莫名其妙的目光中打开车厢灯,低头去撩师烨裳的裤腿。 “我今天也没在墓园待多久。爸爸打电话催我回家。”师烨裳别扭地看着汪顾,鼻息里带着浓浓的酒味,任谁来闻都知道她晚饭桌上没少喝。 汪顾满意地看到师烨裳两处膝盖均是白皙光滑,并没有呈现上次那样红里透青青里透乌的惨态,心中松懈下来,人也跟着显出疲态,她替师烨裳理顺裤腿,倒不急着开车,只将身子靠回驾驶座上,脑袋搁在颈枕边,长长地出了口气,“过年比平时还忙,今天光陪老妈封红包就封了一下午,晚上吃饭,我的神,汪露那兔崽子边吃饭边看电视,看到公鸡中的战斗鸡那里居然把饺子汤喷的我一身都是,”说着,她又把脸伸到师烨裳那侧,“你闻闻,我身上这会儿还有韭菜鸡蛋味呢。” 师烨裳在晚饭桌上被师家那些亲戚轮番轰炸,一顿饭下来光白酒就喝了快一斤,再加上三瓶红酒和一瓶香槟的刺激,这点儿已有些不辨东西。此外,她今天是全然放下日常姿态乖乖给师宇翰当女儿的,只要没有人挑她那根敏感的神经,她便力图满足周遭人等所有合理要求。就这么从善如流地随和了一晚上,她那本真脾气一时半会儿的还改不回来,此为惯性,而这惯性的好处又全让汪顾给占了——这会儿她听汪顾这么说,脑子转都没转便顺着汪顾的意思把鼻子凑到汪顾脸旁轻轻嗅了嗅,嗅完,认真点头,“嗯,真有韭菜味。” 她的鼻息很轻,吸气嗅闻时只发出细细的一点儿动静,但因为是在耳边,汪顾便将那种还带着些许嘟嘟声的可爱音响听了个真切。师烨裳嗅完她后又将身子缩回副驾座椅间,抬起一只手,捂住嘴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由于有泪,她努力眨巴着眼睛希望让眼前清明些。 汪顾每每看到师烨裳卸下防备后无辜无害的样子就觉得自己像头极度欲求不满的禽兽,一颗贼心砰砰猛跳,大口的空气进了肺里,换出来的二氧化碳却只有一点点。现在,她的小腹里像揣着个暖手器,温而不烫,恰如她这个人,淫而不荡。 以前,她当受时,总也想不通为什么攻君永远先她一步发情,而现在她算是彻底懂了:攻君的发情期是由受君决定的,但凡受君有一点圣女贞德的觉悟,攻君也发不起情来。 汪顾咽口唾沫,定定盯着师烨裳。“师烨裳,我……我想……你。”至于“想”字和“你”字之间的那个字……反正无关紧要,她想想而已,没打算让师烨裳同意,就算师烨裳同意了,她也不会在师烨裳心意未决的时候占师烨裳小便宜,所以,不提也罢。年三十的夜里,鞭炮声此起彼伏。汪顾刚磕磕绊绊地说完这句话,旁边围墙内的人家便接连放起了近百万头的鞭炮。 师烨裳离围墙更近,炮声一响,她便害怕地将身子朝汪顾这边退,一边退,她的眼泪一边掉,中间根本没有缓冲,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一来她就无声地哭了,倒数三二一零火箭发射那般分秒不差:连带她那糊涂的老爹在内,没有人知道这位敢把刀子往自己身上捅的师家大小姐居然从小怕鞭炮,且怕到了一在近处听见鞭炮响就要哭的地步。刚才在饭桌上她听见鞭炮声还能勉强靠酒维持住体面,可现在没酒了,只有一个汪顾,汪顾是喝不得的,即使喝得也不会产生麻痹效果的,所以她只能无助又无奈地对着汪顾,哭了。 见师烨裳流着泪往自己这边缩,汪顾责无旁贷地搂住了她,感觉到师烨裳并未因自己的怀抱而镇定下来,汪顾一手调宽座椅,一手使劲,干脆将师烨裳整个儿拖进驾驶座里,让她踩着车内中隔带坐在自己腿上,“哎呀呀呀,怎么了?怎么了?”汪顾隐约觉察师烨裳对鞭炮有恐惧,但还不敢确定这点。 师烨裳的泪来得又急又凶,借着酒精的后坐力,吧嗒吧嗒,很快打湿了汪顾的手背。汪顾不知该怎么劝,只好紧紧搂着她。两人左脸挨着右脸,前心贴着背心,像两只靠在一起相互取暖的麻雀,车厢里一时间静得只剩下鞭炮声。 过了好一会儿,这一阵的鞭炮声渐渐消停下来,汪顾刚打算勉强把车开离此处,又一轮轰炸及时到访。听到炮响的师烨裳浑身一抖,下秒便恨不能把脸都埋进汪顾衣领里去似地收臂环住汪顾的脖颈,咬着牙在她颈窝里无声涕泣。 年三十的鞭炮是不会停的,要放就是街坊四邻合起伙来往死里放的,汪顾这会儿连挂档的闲手都没了,更别提带着师烨裳逃离这片很可能存着几吨鞭炮的富人区。可看样子,鞭炮不停,师烨裳就止不住哭,师烨裳止不住哭,汪顾就舍不得放开她,舍不得放开她的下场就是两人一齐待在这漫天硫磺气里被炮轰,而炮仗越响师烨裳便哭得越厉害,如此恶性循环,至少得延续到夜里三点,这还是普通居民区的标准,天晓得富人区里的富人们会不会通宵达旦地烧钱? 果不其然,渐渐地,被师烨裳压抑到极致的哭吟从她唇间散了出来,汪顾竭力搂紧这个哭得开始发颤的女人,更不知如何是好。 “妈、妈妈……” 汪顾听师烨裳这么一叫,立刻弄清了师烨裳之所以会怕鞭炮的原因。 与很多地区一样,B城这块地界上,也是红白事都离不开鞭炮的。一凡出殡,家属车会跟着殡仪车一直从家门口开到墓地,每到一个岔路口家属车上的家属便丢出一串鞭炮,以引导往生者的灵魂跟着车子去往墓地所在,不要在半途迷失了方向。 母亲去世时,师烨裳十三岁,刚上初二。那个年纪的孩子,已经懂得人情是非,却最看不透生死离别,当时,跟在灵车后的十三岁师烨裳一定就是这么哭着躲在师宇翰怀里,听着车外鞭炮响,嘴里不停喊妈妈的。 汪顾想着想着便也想哭,可她知道这会儿她不能哭,她还得担起安慰师烨裳的大责,好好地把师烨裳带回家去,让她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再一起去墓地看张蕴兮和她妈妈,接着……接着还有很多不哭的日子要过呢。 “师烨裳,没事了,没事了哈,鞭炮响,我给你捂耳朵好不好?乖啦乖啦,我会一直活着陪你的,今后一有鞭炮响我就给你捂耳朵,等我再没力气给你捂耳朵的时候,你也老得聋咯……”汪顾两手轻轻捂住师烨裳的耳朵,絮絮叨叨,越说越离题,越说越煽情。结果可以预见。师烨裳非但听见了炮响,还听见了汪顾的“安慰”,若不越哭越凶,反而没道理。于是这个除夕夜,两人真的在车里听整听全了满世界的鞭炮声。一个哭,一个劝。一个精疲力尽地哭,一个语无伦次地劝。直到夜里三点,汪顾才牵着已经哭成泪人的师烨裳回到家里。 从此,为了某个爱哭包,汪家再不违反国家规定偷放鞭炮了。 185——。—— 说完师烨裳,咱掉过头来还得说林森柏。 林森柏这个年过得,颇有点儿自找苦吃的味道。不但要帮人找孩子,还得恭前鞠后地伺候老人家。当然,伺候老人家是应当应分的,这点,她没什么可埋怨,只可惜她家那二老根本不需要她伺候,她想伺候,他们还嫌她烦,所以,她要伺候的对象只有一个,徐延卿。而徐延卿是她无论如何也伺候不来的。对于伺候人,小奸商始终不得要领。 在徐延卿这方面,由于上午林森柏立了大功,她对林森柏的想法自然会有些改变,但也只是改变到不再阻拦咪宝与林森柏交朋友的地步。 从理论上讲,一个人若是在第一眼就看不上另一个人,那么后者无论再做什么,前者都会轻易挑出毛刺儿来,这是不会因恩情而有所改变的,譬如,林森柏喜欢在旅游的一路上随处停车买小吃买饮料,徐延卿觉得她不为别人考虑,只贪图自己享受;再譬如,林森柏总要端着她的牛奶盒子到处走,徐延卿又觉得她幼稚轻浮玩世不恭……徐延卿总用自己教育孩子的那一套去要求晚辈,于是只有咪宝在她眼中才是真正的好孩子,而别人家的女儿,特别是同行这两位高干的女儿,除了有钱,再有点儿人人都有的善良热心之外,似乎也就没别的好了,纵然是拍马,也远赶不上她的好小筠…… 林森柏与徐延卿,是无论在人生观价值观还是世界观上都绝对冲突的两个人。林森柏太过放荡,徐延卿太过谨小,两人对对方皆是成见满腹。不同的是,林森柏不能在咪宝面前数落徐延卿的不是,而徐延卿可以随意要求咪宝不要学林森柏这个,不要学林森柏那个,以防自己的好女儿被林森柏带成个女痞子。 这样的两人,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她们都爱着咪宝。 年三十晚的团圆饭,林森柏由于嫌弃亚龙湾冷清,便把年夜饭安排在了市区的三亚湾。都说年三十在外吃饭的都是等着挨宰的货,此言不虚。林森柏高价饭没少吃,可她从没见过一百二十块一盘的素馅儿饺子,且是三两一盘。 “林森柏,这回可看你的了。”咪宝坐在林森柏身边,托着下巴,看着苦恼的林森柏,奸笑。 林森柏最讨厌吃饺子,她恨不能年夜饭上一颗饺子都没有,一百二对她来说不是大钱,要个百八十盘她也无所谓,可关键这是饺子,是饺子……不花钱的饺子她都不想见,更何况是这花钱的饺子! 一时间,林大暴发户惆怅了。 惆怅到最后,她把菜单一丢,扶额道:“你付钱,你点菜。” 她心情很糟糕,不仅仅是因为饺子,饺子不过令她觉得更加不适而已。她难受的原因乃是坐在咪宝身边,正热情洋溢地对一桌子人讲三亚趣闻的那个人,陈兴国。 徐延卿执意邀请陈兴国共进团圆饭,她认为他孤身在外工作,年夜里一定格外寂寞。咪宝告诉她陈兴国是外派职员,公司对外派职员有格外的照顾,年夜饭是盛大而豪华的高级职工派对,不会委屈了他的。可徐延卿听儿女说话,向来左耳进右耳出,半点不会当真。她说要请,就一定要请。咪宝无奈,又不能因为这种事在年关当头跟母亲闹翻,只得当着徐延卿的面给陈兴国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咪宝斟酌地用英文暗示陈兴国最好别来,可陈兴国一听咪宝当头那句“我妈邀请你来吃团圆饭”便乐不可支地连连应好,后来咪宝再说什么他也没听清楚,还当咪宝是在用各国语言盛情邀请呢,晚六点半,他开着车同事的寒国现代,一身笔挺的英式西装,手里提着给徐延卿和林家二老的拜年礼物准时出现在林森柏选定的饭店里。一见面,他又是给长辈打千作揖,又是给小朋友们派新年红包,逗得三老两小把他当圣诞老公公般热烈欢迎,场面和谐到一定地步,直令林森柏呕血嫉妒。 咪宝知道林森柏不会乐意陈兴国出现在年夜饭桌上,其实就连她本人也对陈兴国个没眼力见儿的烦得慌,可徐延卿当着林家二老的面说想邀请女儿的旧同学来一起吃年夜饭,林家二老喜欢热闹,自然高兴,三个老人意见一致,就连林森柏都没法说出个不字,米已成炊,她和林森柏已经打好商量,吃完饭就找个借口溜掉,决不让徐延卿再找机会把她往陈兴国那边推。 一大桌子人,七个大人两个孩子加上两个导游和四个随行,正好十五位,等了快半个小时,一席天南地北不伦不类的年夜饭才算备齐。 林森柏一看见饺子就失了胃口,林家二老却吃得不亦乐乎。小猴崽子有林森柏特意去给他们买的清酪蛋糕,两人一人一把勺子,只向蛋糕冲锋,挖得满嘴满脸都是。咪宝和陈兴国这两个把胃卖给洋鬼子的人,对中餐是无所谓品位的,有中餐吃他们就很高兴了。大筠的妻子则很不挑食,一个中国,从南到北,从西到东的菜她都能吃习惯,所以她吃得很认真,也吃得很开心。整个桌上,除了林森柏之外,只有徐延卿对菜品表现出极大不满——她知道这顿是咪宝请客,她自认身为咪宝的母亲,在客人面前数落咪宝点的菜是合情合理,甚至是符合待客之道的,毕竟这能令她在骄傲之余显出点儿谦虚的态度来。 “这个东坡肘子怎么做得那么粗糙啊,还有没有点儿大饭店的样子了?还有这个虾,白水煮一煮就拿出来了,当厨子的也好意思要工资。再有就是那个……”徐延卿用筷子头对着饭桌指点江山,自我感觉不错,丝毫未知不妥。 以她的出身和阅历,并不能完全弄清在饭桌上,筷子与铅垂线之间的张角不宜超过六十度,否则便有无礼之嫌。咪宝这些年来本着“子不嫌母丑”的传统孝顺观也从不在她高谈阔论时尝试纠正她的不当之举,但此时还有林森柏家那两位局级干部在徐延卿对面坐着,徐延卿指菜等于间接地去指他们,徐延卿不懂大桌规矩,林家二老却是对这套东西熟得不能再熟的,咪宝汗颜,想劝,又由于她与徐延卿之间隔着两只猴子和一个嫂子,鞭长莫及,只得闷下头去吃东西。 幸而林森柏的父母都是百里挑一的软脾气——但凡他们之中有一个硬气些,便决养不出林森柏这般随心所欲放荡不羁的奸商女儿——他们并不介意徐延卿的失礼,反倒觉得徐延卿这人相当真性情,是个当朋友的好选择,而按道理,朋友这样不惜口舌地数落桌上饭菜,他们也应该开口帮衬两句,不能让朋友冷场,但这桌饭菜是朋友的女儿和女儿的朋友做东点选的,别人家的孩子打不得,他们就是再想捧场也不能当着徐延卿的面数落咪宝不好,于是只好赔着笑,偶尔惊讶地拖着长音“啊”一声,然后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地继续吃饺子。 徐延卿一一数落完桌上饭菜,放下筷子,正等着别人对她高见的赞同,可等来的只有鸦雀无声。小辈,同辈,包括导游和随行,都各自端着碗往肚子里填饭,其实众人也真是不知道该对她这种扫兴的行为作何表态了。 “妈……”咪宝尽量软下调子,刚想为饭菜的事向她道歉,一旁的陈兴国突然插嘴来了一句:“钱隶筠,看吧看吧,我就说你这人点菜的品位不如我嘛,你还不承认呢,桌球打得好,未见得点菜就上水准!哈哈哈哈,挨批了吧?”他说话的语气半是挑衅半是认真,而态度却是绝对的袒护,就像一个顽皮的大男孩在与邻桌总因三八线问题而跟他吵架的可爱女孩斗嘴那般,令大人们觉得他淘气好笑,但又不觉得他对大人们有所冒犯。 徐延卿看他和咪宝坐在一处,真是金童玉女牛郎织女红男绿女似的般配和谐,心里由衷高兴,因饭菜而起的不快也就少了一大半。 紧接着,陈兴国又拿出酒管业者的看家本领,调转话题,故意做出一副亢奋热情的样子对徐延卿及同桌众人看似胡言乱语,其实别有用心道:“各位叔叔阿姨,钱隶筠因刻苦学习马克思主义精神而错过了参加红色娘子军的机会,对战争形势不熟悉而做出错误估计在所难免!南霸天又打回来了她也不知道!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国难事!明天,明天我做东,诚邀大家到东郊椰林去吃海南特色菜!请大家一定要给我这个孤家寡人的半东道主一个表现机会,让我在离家数年后再感受一下来自家乡的温暖!” 徐延卿不关心什么海南特色菜,她是北方人,最最受不了的就是一些清淡无味缺油少盐的华南特色菜,她关心的是陈兴国这个令她全方位满意的女婿人选是不是单身。如今陈兴国一句“孤家寡人”表明了自己户口本上婚姻状况那栏填的乃是“未婚”,这实在令她放下了心中最后一块大石,她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副人世间最美丽的画卷:在幸福的阳光中,咪宝和陈兴国甜蜜地携手向她走来,待得走近,两人异口同声喊她:“妈。” “好好好,一定去一定去,”她顿时笑成了花,先擅自答应了陈兴国的邀请,再去询问林家二老的意见,“老林老许,你们觉得呢?明天就照小陈的意思去吃海南菜好不好?” 林家二老是一贯的无意见,含笑点头说好,客套地夸了陈兴国两句,便又低下头去吃饺子。 咪宝在桌面下抓住林森柏发抖潮湿的手,想要找些话去安慰一直盯着茶杯不说话的小奸商,可徐延卿就坐在那儿,不停地与她身旁的陈兴国交谈,此时若她作出过分亲密的动作,徐延卿定会有所察觉…… 百般考量后,咪宝说了一句话,但不是对林森柏说,而是对一个路过的小服务生说:“麻烦你,拿十瓶你们店里最好的红酒,再拿四十瓶随便什么样的啤酒,只要是冰镇的就行。” 186——想—— 年夜里晚上八点将近,饭店的露天大投影幕布上出现了中国人民百看不厌的石英钟,价值近三千万的“美的”冠名二十点十秒报时广告开始。 林森柏看着那走动的表针,嘴里漫无意识地念:“三百万、六百万、九百万、一千二百万……” 咪宝不担心她会因为这点小刺激而走火入魔变神经,她知道她只是郁闷而已。但小奸商的郁闷很可怕,别人郁闷久了要变态,她郁闷久了要吃人。咪宝早就知道林森柏自来不像她外表看起来那么天真无邪。然而仔细想想,她若不这样,肯定无法在豺狼满地饿虎遍野的B城地产界中站稳脚跟,更别提将源通一手扶植成今天这副局面……于是,无论林森柏究竟做过什么,咪宝也觉得可以理解了。 商场无情。好人的定义是做坏事不留把柄,坏人的定义则是脑袋进了水的蠢货。 听几个常去馆中馆捧场的大客户讲,林森柏在生意场上手段黑得不一般,简直黑到令一票黑心商人也为之胆寒的地步,只不过她干的许多坏事皆因手段干净利落过程斩草断根而不见天日罢了。咪宝近年在馆中馆里人间丑恶见得太多,确实不在乎林森柏是个杀过人还是放过火的,可她担心林森柏今晚会郁闷出什么妖蛾子来,这才赶紧让人拿酒,打算让她一醉解千愁——等她喝醉,回到酒店,两人“醒醒酒”,你侬我侬地缠绵缠绵,明天再托醉都不去赴陈兴国的约,接着初二往兴隆温泉去,初三住在博鳌,初四就回B城,这过程里没有陈兴国的掺和,林森柏自然不会郁闷,期间,她就是再不招徐延卿待见,两人碍着一层关系,也绝不可能起正面冲突,等回了B城,大家又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了,总之只要熬过今晚,一切都好说。 要说咪宝虽然不是会计系的,但算盘打得确实好。幸亏她想到了让林森柏喝酒浇愁这条桥,否则林森柏今晚很可能会动那不为外人所知的邪恶心思,想方设法在不可能牵扯到自己的前提下拔野草般去掉陈兴国这个对她产生实质性威胁的男人。毕竟,对林森柏这号人来说,要让一个没背景的白领打她眼前从此消失事件很简单的事。咪宝光听馆里的小姐闲聊,就已经知道了上百种方法:不是杀死,而是逼死,逼不死也能逼疯,逼不疯最起码还能弄成个废人。 “阿乖,听话,不生气不生气了啊,”咪宝往林森柏的方向倾了倾身子,装作看春晚节目的样子小声对林森柏说:“陈兴国酒量一般般,你要解气,就先把他喝死一通吧。今天我不拦你,你放开喝,回去我给你‘醒酒’,好不好?”林森柏出门之前喝了一大罐高浓牛奶,喝点酒应该没事,但就算会有事,到了这个点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有所谓喝酒伤身,不喝酒伤心,伤身和伤心二选其一,林森柏和咪宝向来意见统一地认为,还是伤身好。 林森柏此时正处于郁闷中期,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里空空如也,暂时还没有发展到要吃人肉喝人血啃人骨头的程度。咪宝的气息里带着海洋般清新的柠檬香味,被重咬了的“醒酒”二字中却有些妩媚淫靡的味道,林森柏这两天因为夜里饱受“欺压”,耳根子不由变得极度敏感,咪宝一旦挨得她近些她的身体就要起反应,小腹里的篝火这会儿眼看就要燃起,林森柏急忙端起面前的冰啤酒,咕嘟咕嘟两大口下去,喝完再做几个来回的深呼吸,心跳这才算平稳了。 “你要死啊,在外面说这个,流氓。”她的声音同样压得很低,但她不敢凑咪宝太近,咪宝听不清她的话,便把耳朵又往她唇前挪了几分,“什么?” “我说你是流氓!”林森柏黯着嗓子默声吼,吼过又端起被服务员斟满了的酒杯,一仰而尽。 咪宝这下听清了,嘴角难抑地勾扬起来,回敬道:“哦,昨晚小豆子是这么说你的吗?” 酒劲伴着□呼啦上窜,林森柏的脸一下通红,她知道凭自己那点斤两与咪宝打嘴仗远不足够,所以一腔也不知是羞火臊火还是怒火的火气尽数撒向咪宝右手边的敌人,“陈副总,感谢您的盛情邀请,我敬您一杯。” 林森柏历来从上到下一身凸显暴发户气质的奢侈品,稍微有点儿品牌常识的人想不注意到她也难,更别提陈兴国这种看人吃饭的酒店业者。 他第一眼见到她时,她腕上戴的是块休闲款皮链宝玑,今天她戴的又是块全镂空江诗丹顿,单凭这种更衣带换表的随性作派,他就能推断出她的身价决不低于三千万,很可能还要上半亿,于是他丝毫不敢怠慢来自这位小富翁的敬酒,连忙举杯迎上,“我独自在这边工作,蒙诸位不介意我来搅合年夜饭局我才有了顿热闹的年夜饭吃,要说感谢,还应该是我感谢您啊。”说完,两人杯子一碰,各自饮干。 林森柏觉得既然要往醉了喝,就不应该喝这种占地方的黄汤。让人再拿上四瓶五粮液,她先恭敬乖巧起身向长辈们各自敬了一小盅新年酒,又自认位轻地朝大筠的妻子敬去一盅,然后才一气满起了一杯三两三的白酒,并越过咪宝所在,热情地为陈兴国斟满面前三两三的水杯,“陈副总,辞旧迎新第一杯酒,我祝你身体健康。我干了,你随意。”陈兴国还没来得及说话,林森柏的杯子已经到了嘴边,等他说出“谢谢”时,林森柏已经喝干杯中酒,正倒吊着杯身朝他笑得春光灿烂。 她这一动作引得一个领班样的服务人员赶紧站到她身后,忙不迭地要替她倒酒——倒不是多为顾客着想,只是按她这种喝法,一斤装的五粮液两杯半就该见底了。饭店里酒水是利润大头,市价六百多的五十二五粮液到了酒水单上身价立马翻倍,要是她这一顿饭能干掉五瓶五粮液,饭店老板都得颠儿颠儿地亲自出来给她斟酒了。 陈兴国自认酒量还可以,所以他看见林森柏这种豪迈的喝法只是略微惊讶却并不害怕。就他所知,女人的酒量,五十二度能喝个一斤就到顶,他觉得林森柏是对他有意思才会用这种方式引起他的注意,自恋之情一瞬爆棚,他管不得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囫囵说两句祝酒词,他也咣当就是一杯。 啊……美女富豪对自己有意思,那是多令人自豪的事情啊……虽然他无论从哪些方面说来都更喜欢钱隶筠,但爱慕不嫌多,闲而无事,用这个美女富豪的爱意来自我满足一下总是可以的……这么想着,他便对林森柏的“爱意”产生了更浓烈的兴趣,为了让林森柏更明确更炽热地向他倾洒“爱意”,他也端起又被满起的杯子,对林森柏道:“实在是失敬啊,刚才高兴太过,居然忘了请教……” “林森柏,六个木,一个白。”林森柏个命里缺木的,到哪儿都这样没规没矩地自我介绍。她其实不介意人家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反正她的大名说出去也不像李嘉诚那么震撼,不知道反倒更好呢,小透明自有小透明的乐趣,小透明可以堂而皇之地在街上吻一个同性,李嘉诚那类大神敢吗?嘿嘿。不过想归想,做归做,此时她故意在回答中带上点点不愉快的口气,也不举杯,登时让陈兴国察觉自己的失礼,心甘情愿地自罚了一杯。 …… 虽说白酒是林森柏的弱项,但她那弱项放到师烨裳那群人里算弱,拿出来摆到市面上如何也算得上是内蒙古人那级别的了。说实在的,只要没有咪宝陪在身边,她就从来没在酒桌上喝倒过! 嗯?不是!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她才不承认她是故意的!她只是…… 好吧好吧,故意的就故意的吧,反正现在咪宝也是她的了,她承认一下也不会少块肉。 陈兴国哪里晓得林森柏体内的解酒酶多得足能够与她体内的蛋白酶相媲美,能喝多少牛奶就能喝多少酒的。没到一个小时,两人便你来我往地分掉了四瓶五粮液,其后,他还以为歇战了,正扶着额头喝冰水清醒头脑呢,她居然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站起来边揉她的小细腰边让服务员再拿四瓶。陈兴国喜欢咪宝有年头了,咪宝乐滋滋地左右开弓看着他俩拼酒,他想自己总不能在心上人面前跌份,于是打起十万分精神,又去挑战自己的极限……结局,可想而知。 新年十二点钟声敲响,三亚湾各大酒店开始借烟花之名烧钱时,他醉得像只疯狒狒一样蹿上露天舞台去与芭蕾舞演员共跳“小天鹅”,舞姿之优美,堪称天下一绝。这回,他的“爱慕者”真是数不胜数了,且那些“爱慕者”的“爱慕”程度,远比林森柏高出许多。他们纷纷为他献上掌声和呼哨,其中更有好事者帮忙打起节拍高声喊:“美男子!我爱你!” 徐延卿原以为他定能喝倒林森柏,所以从头到尾不加劝阻。她的本意是让陈兴国在咪宝面前逞逞男子汉气概,也好令自己那心高气傲的女儿折服于他,谁想到头算盘落空,准女婿毫无疑问地沦为笑柄,她这个自认与他一国的“丈母娘”顿时臊得无地自容,恨不能当场拂袖而去。 “阿乖,难不难受?”咪宝趁所有人都在认真观看狒狒跳芭蕾的时候,偷偷搀住林森柏的手臂。 林森柏奸笑着摇头答,“我今天下午光喝牛奶了,现在酒还没碰到我的胃壁呢。” 咪宝看出她其实也有醉意了,只是强撑着理智不表现出来而已,连忙从手袋里掏出四季常备的醒酒药,六剂合一剂,用自己杯里的温水调匀后递到她手里,“喝掉,一会儿你先跟我去洗手间把酒吐了咱再回酒店。” 林森柏闻言,哼一声,冲咪宝做个鬼脸,又把杯子放回桌面,眼看璀璨烟花,口吐豪言壮语,“COW,本小姐要跟个窝囊废小白脸二椅子半吊子拼酒还用得着解酒药,那师烨裳和霍岂萧都该捂脸痛哭去。什么玩意儿?人模狗样的跑我面前装金领,也不看看自己开的那什么破车,寒国现代,丢人现眼不嫌够……”她生气,口不择言可以原谅。 “哎哟哟哟,好啦好啦,”咪宝听得捂嘴直乐,心知林森柏的郁闷已经退了大半,剩下那小半,只需今晚再做点儿“工作”便能尽数消亡,“阿乖乖,喝药,咱不是为了他,咱是为了咱自己的身体,好不好?身体坏了怎么天长地久啊?是吧?” “我去!这点酒才……”林森柏话没说完,咪宝已经瞅准良机把装着醒酒药的杯子凑到她嘴边,快速数完三二一,管她三七二十一,灌。 “唔——讨厌!”林森柏吞掉药,咧嘴抗议,抬手一指席间林家二老,“你不看我爸妈都喝多少了也没事嘛?!” 咪宝一瞧,顿时满头冷汗:刚才她点上来的几十瓶红酒啤酒,倒是一点没浪费,空瓶都在林家二老面前摆着。眼下,林爸爸与林妈妈一人一杯酒,满脸微笑地盯着热闹的舞台,间或交头接耳,不断碰杯同饮,那神清气爽的样子,就跟喝下去的都是无味淡茶一般。 咪宝深感遗传之利,不禁以袖拂额,随即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阿乖,你以前到底是喝了多少才把我叫过去挡酒的啊?还有,那天你怎么只喝三瓶香槟就打晃了?还有上回你在……” “那叫酒不醉人人自醉。”小奸商憋住满脸奸笑,臭屁答道。 187——我—— 独处的时间里,郝君裔通常会干三件事,睡觉,学习,看天。 这是三件没有明显人性特征的事。前两件是所有动物都会做,也都必须做的。后一件是全体动物,除了部分实在看不到天的动物之外,想做就能做的。 所以,在郝君裔独处的时间里,她不是个人——在睡觉时,她是头猪,在学习时,她是台机器,在看天时,她是棵树。郝家人最庆幸的是,她不是在睡觉时像棵树,在看天时像台机器,在学习时像头猪。 年初一早六点十五分,郝家上下“几乎”都还在被窝里,端竹却已站到了阳台上。 她又见到一动不动杵在院子里,背对小楼的方向,望着灰色的天空,正在装树的郝君裔。昨晚做的那个绮丽无比的梦再次浮现眼前,她的脸在五秒之内红成个榨汁专用品种的番茄。 端竹刚起床,嘴里还叼着柄白色牙刷,牙膏泡沫顺着牙刷柄往下流,她没发现。直到一滴白色的泡沫水从牙刷尾端跌落,自由落体,从阳台的围栏边,毫无阻碍地掠过三楼空中花围,掠过二楼主卧窗户,掠过一楼爬墙虎,差半米就要掉在郝君裔脑袋上,却最终还是掉到墨绿的草坪上时,她在想起自己正在刷牙。 尽管是大年,郝君裔照样穿得很随便,上身宽大的白色衬衣一无点缀,从上到下,一水儿的白,下身亚麻色长裤也是极普通的,松松垮垮,裤脚没过鞋面拖到草地上,浑身清利得不像刚睡醒的样子。她身旁的长椅上放着一件棕色的呢子风衣,那料子一看就知道很重,连冽冽北风都吹不起它的边角,可她没穿,于是它与她无关。但它又不能与她无关,因为今天是正月初一,天气预报说今天B城最高温度是零下五度。 端竹想开口喊她名字,让她穿上风衣,可嘴里的牙刷和泡沫要多碍事有多碍事,声音被含在嘴里,柠檬薄荷味。端竹赶紧跑回浴室,花一分钟完成洗漱,花一分钟梳头,再回到阳台上时,郝君裔已经坐在院子偏角里的一棵树下,还是背对着小楼的方向,悠闲地点起了烟,望天,至于她的脸上是什么表情,距离太远,端竹看不清。 天很阴,浓云罩顶,看起来反倒像没有云,光溜溜一块灰色天幕挂在那里,毫无趣味。端竹实在搞不懂郝君裔怎么会饶有兴致地起个大早,就为看这枯燥乏味的“天”。 “郝君裔!穿上你的风衣!”端竹卯足了劲儿大声喊,生怕郝君裔听不见。而山顶山腰山脚山外的鞭炮声轰隆隆地响个不停,郝君裔也确实听不见她那不比蚊子嘤嘤嘹亮几分的喊叫。没办法,端竹只好披起邝水瑺送给她的羊毛小外套,穿着睡裙噔噔跑下楼,以四百米跑的正常达标速度跑了两百多米,去到长椅边,拿起郝君裔的风衣,折往那棵巨大的樱树下,气喘吁吁满面潮红地把风衣往郝君裔眼前一递,用命令的口气道:“郝、郝君裔,穿上你的风衣,不然会感冒的。还有,把你的火机交出来。” 端竹低头看着郝君裔,一手拎衣服,一手摊开,全然无畏地理直气壮。 郝君裔无奈地从裤兜里掏出火机,交到她摊开的细掌里,回手时接过衣服,抖开,漫不经心地往自己肩头一盖,不胜唏嘘地摇头道:“我妈都没那么管我,你倒管上了。不怕我发起火来把你丢鱼池里去啊?” 郝家院子里有两个鱼池,稍小一个专养日本锦鲤,花罗汉,大红鲫,黄新娘之类的观赏鱼,稍大一个则专养小白鲨,哲罗,红腹鲳,白斑狗之类的凶猛食肉大鱼。如果郝君裔把端竹往大鱼池里丢,那端竹就是不死在里面,也肯定得被那些穷凶极恶的鱼啃个体无完肤。 “老爷爷让我管着你。”端竹拿起那个街头随处可买的一次性打火机,熟练地拆掉金属护罩,拗断砂轮支脚,取下砂轮放进自己的衣兜,将火机抛尸在一旁烟灰缸里,“顺便护着你。” 郝君裔挑眉,轮廓清晰的五官凝出一片阴森气息。她拍拍身边的草地,示意端竹坐下。端竹不怕她,但也不想惹她不开心,于是顺着她的意思与她比肩而坐,只是在坐下后又把她的风衣往她颈根处用力拉了拉。 春初未暖,草地也是冰凉的,端竹虽然披了外衣,下身仍然是薄软空荡的裙装。郝君裔自己不怕冷,便也不管别人怕不怕冷,两条修长的腿平平伸直在草地上,抬头,继续去看她的天,谁也不清楚她让端竹坐下是为了什么。 “你想今年参加高考吧?”她问。端竹盘着腿,百无聊赖地玩着手上的两根干枯草根,轻声应是。“想考什么大学呢?”她又问。端竹把草根打个结,答曰师范。 在郝家待的时间越长,端竹知道的东西越多,看新闻是每天的必修功课,读报也是不可或缺的日程之一,即便她昨晚九点刚从郝耘摹处回来,今天早起开门时已又有两份报纸塞在她门前的小竹筐里等她去看。大年初一尚且如此,其他时间就更不用说了。 现在,端竹不再天真地以为只要成绩够好,过了十六岁便可以去当老师。她知道她必须上大学。她甚至已经为那笔庞大的大学学费做好打算:在升大学之前的那个暑假里打些工,当当家教,这样便有可能筹出第一个学年的学费来。等到了大学校园里,她努力学习,争取考得所有力所能及的奖学金——听说有的师范院校奖学金丰厚,动辄上万,而师范院校师范专业的学费普遍比较低,大概……她还能从奖学金中省出点钱来做来回路费,在两个假期中回来看看林森柏咪宝和郝君裔。 “你跟老爷爷说这事儿了吗?”郝君裔突然把头转向端竹,端竹吓一跳,两只眼睛瞪得像贡丸那么大,瞪完,她一头冷汗也下来了。郝君裔奇怪地去摸她额头,像要给她擦汗,可那动作又只是纯粹的试探而已,轻轻一触,随即离开,“干嘛?你怕我呀?我还以为你胆子是精钢做的呢。” 端竹懊恼地盯着郝君裔道:“我还没跟老爷爷说。我不怕你,可你别这样突然转过头来,要转也慢慢转。” “为什么?”郝君裔一时觉得更奇怪了,她转个头,难道还需要打报告? “因为我在看你,”端竹皱着眉,认真回答,“你突然转头,就发现我在看你了,我会不好意思的。”她确实觉得有些难为情,有些害羞,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她觉得这没必要向郝君裔隐瞒,否则她会有欺骗了郝君裔的感觉。 郝君裔是不能被欺负的。 欺骗是欺负的一类,不用老爷爷告诉她她也晓得。 可她不知道限制郝君裔的人身自由是一种比欺负郝君裔还差劲的行为,所以她肆无忌惮地做了,偏巧郝君裔一看见她就心若平湖,于是忍了,只是摇头叹气道:“你啊,你就不是个正常人类,双重人格,迟早要变神经病的。” 端竹如今不同以往,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揉圆搓扁的面团了。郝耘摹和胡敏多次嘱咐她不能事事受制于人,特别是不能受制于郝君裔,借彭老总一句话,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加上前面那个“不能欺负郝君裔”的前提,两个老特务的主旨思想便是郝君裔不欺负她,她就不能欺负郝君裔,郝君裔若是欺负她,她就一定要拿捏得当地反攻。 没错,那种情况下,欺负不叫欺负,叫反攻。 眼前郝君裔说她迟早会变神经病,她觉得不妥,她也从未发觉自己是双重人格,于是她认为郝君裔正在欺负她,她必须反攻。自别人口中听说,加上自己眼见,她多少知道一些郝君裔的底细,针尖对麦芒再所难免,她决定好好与郝君裔掰扯掰扯这个“人格”的问题。 将草根结成的蝴蝶结放到郝君裔掌心,端竹突然抬头,彼道换彼身地吓郝君裔一个激灵,然后才盯着郝君裔那双浅棕色的眼睛,慢慢开口,学着郝君裔的语气,与郝君裔的话对应道:“你啊,你也不是个正常人类,多重人格,比我还严重,要变神经病也是你先变。” 郝君裔先是被她弄得后脊梁发僵,后又被她噎了个半死,顿时连气都忘了要生,只张着嘴愣愣望着眼前这颗变得太快的小贡丸……嗯,不对,小贡丸早已变成大贡丸,渐渐地又变得不像贡丸了……十二到十五岁是人类身心发育最迅速的阶段。如果一个人在十二到十四岁之间被赤贫拖住了成长的步伐,十四到十六岁之间又被一个大顽童左隐右瞒地摆弄成了呆瓜,那么到了十六岁,这个人的变化速度将是无比惊人的。 郝君裔用她钻研学术的严谨目光在端竹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孩子要再被两个老特务如此揠苗助长地教下去,不出半年,自己就该斗不过她了。 188——写—— 自从上过那堂满屏幕飞人肉的“人性”教育课,端竹几乎每晚都做同一个梦。 梦的内容有些奇怪,如果有人问她,她会简明扼要地告知,她梦见了郝君裔。这是实情,她确实梦见了郝君裔。但后面的内容,除非郝君裔本人来问,否则她是打死也不会说的,至于不说的原因,暂时不明,围观群众猜测,这大概与她在看玉蒲团时当着罗丫丫的面写影视评论,背着罗丫丫便开始津津有味地开始品鉴人体艺术乃是一个道理。它是潜意识里的东西,可意会不可言传。 说到这儿,有好事者不禁要挂起满脸诡异的笑容问:那到底是个什么梦呢? 诚实的端竹倒是非常想诚实地回答,可她暂时不知道该用个什么名词来概括它好。后来罗丫丫打包了近百本一二三流皆有的言情小说给她,她读后才明白,那叫“春梦”。文一点的叫法,便是“绮梦”,俗一点的叫法,便是“淫梦”,性教育读本上称之“性梦”,端竹更愿意叫它“好梦”。 其实性梦、性幻想和性冲动诚乃青春期必然产物,无需避讳,可教育界保守人士总喜欢将这些东西用各种工具抹灭,譬如绿坝,**,口口……这是不正确的。端竹是端正的少女,端竹不会被表面现象蒙蔽,端竹自发抵御这种错误倾向的同时,继续保持着她一夜一集,平稳向前发展的好梦,又因总抱着被筒一遍遍温习她的好梦而养成了晨浴的好习惯——洗得一身清爽,顺便换条内裤。 年初一晚上十点,她乖巧地拜别大厅里诸多驻留牌桌的长辈,依邝水瑺的意思,按时上楼睡觉。 洗澡刷牙之前,她逐个拆开那叠摞了快有两分米的红包,点数今天一天收的压睡,哦,压岁钱。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每个红包里装的都是新得耀眼的红钞,她刚拆了没一半就数出近四万块来。她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更没想过自己能有这么多钱,所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她搂了那些红包和钞票就往隔壁郝君裔的房间跑。 郝君裔是总所周知的睡虫,吃完晚饭就开始打哈欠。众人知道这位太子姐姐精神了大半天,此时也该到点撑不住了,便纷纷劝她回房休息。她身为郝连事的长女,当然得假模假式地推辞一番,说些“我没事的”“这么早就回房太失礼了”这种是人都能听出她真意的话。在座没旁家,都是亲戚,老早晓得她的常例,于是又继续接二连三地劝,直劝得漫天红满堂彩,她老人家这才姗姗起身,好似多么迫于无奈似地对众人请了晚安,脚底抹油,先端竹半小时回到自己房里,洗澡刷牙预备趴窝。 端竹敲她门时,她已经躺在床上,头靠天堂软枕,手扶大小趴趴熊,对着头顶的声控灯,刚要学三声狗叫让它熄灭,却终不得志,只得悻悻拖着她那身纯黑真丝睡袍起来开门。 “进来吧。”她让开房门,放端竹进房同时困晕晕地想,干脆以后都不要锁门睡了,省得有人来敲,还得烦老家她老人家去开门。可再一转念,又觉还是不行。万一不锁不锁就不锁成习惯了呢?虽然她的性向在这栋房子里已经不算新闻,但面子还多少要顾一些。就算她的面子她不顾,也得考虑考虑床伴的面子不是?都不是小孩子了,光屁股滚床单对床上的两人来说没啥关系,甚至颇具美感,但自我欣赏和相互欣赏这种事,非关起门来干不可,要让别人看见,便实在有破坏祖国统一、民族团结、社会稳定之嫌,还是不做为妙。 端竹跟在她身后进屋,进屋后便依她手指的方向坐到床边的阅读沙发上。 理所当然的,端竹不晓得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但端竹脑子里想的东西基本与她保持一致。她那身忽悠忽悠的性感睡袍柔得像水一样,垂顺丝料盖着欧美麻豆般的衣架子身材,微敞的领口间是白皙清透的皮肤,由于热水浴的缘故,皮肤上甚至还留着隐隐樱红……这些都是端竹用来做“好梦”的素材。没有它们,端竹很可能会不知今晚该脱郝君裔的哪件衣服,该在那衣服下发现什么样的躯体,又该对那躯体做些什么——最后这点,她到现在还不是很清楚。愁人。 “我今天收到很多红包,刚数一半就有四万了,”端竹将钞票和红包小心翼翼地撒到深绿色的绒布沙发间,面上对那红绿反差表现出几分惶恐,但眼珠子忍不住转向趴在床上的郝君裔,“怎么办?” 郝君裔翻身,抓过一只手掌大的趴趴熊放在自己腹间,让它学着乌龟的样子慢慢向上爬,“怎么办?难道丢掉?收起来,花啊!傻……”经过早上那番唇枪舌战,郝君裔再说端竹“傻”时,总是心有戚戚,不再像以前那么干脆利落了。 “我在家里花不出一分钱,除了今后上大学,我不需要它们。”端竹用手一指“它们”,“它们”要是有生命,肯定要委屈地哭了。“它们”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会是不被需要的…… 郝君裔觉得好笑,猛然坐起身来,将散拧在颈后的过肩长发一把撩开,半正经不正经地冲端竹招手,“端竹,过来。”端竹乖乖地走到床边。“坐。”端竹乖乖地在床沿坐下。“听好。”端竹乖乖地竖起耳朵作侧耳倾听状。郝君裔把手里的小趴趴熊塞给端竹,自己抱起一只稍微大点的,盘着腿,笑看端竹越长越漂亮的脸,“今后上大学也不用你花钱的。我是你的监护人,我有责任履行对你的教育义务。这个义务,包括为你支付学费,杂费,生活费等等杂七杂八的合理费用,懂吗?” 端竹抱着趴趴熊,心旌神摇地望着郝君裔的眼睛,茫然点头,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急忙摇头,“我已经十六岁了,可以工作赚钱了,不需要你帮我交学费的。” “那你就是要剥夺我替你交学费的权利咯?”郝君裔挑眉问。 “你替我交学费是尽义务而已,那并不是一项权利啊。”端竹皱眉答。 “关于公民基本权利与义务的关系,马克思主义是怎样认为的?”郝君裔生搬教条。 “没有无义务的权利,也没有无权利的义务。”端竹对答如流。 郝君裔闻言干笑,“哈哈”中放任自己的身体慢慢向床间仰倒。 嘭一声闷响过后,她的脑袋正好落在枕头上。扯起被子,她眯着眼用手指去戳端竹的背,“听见没?马克思爷爷都说,我有替你交学费的义务,就有替你交学费的权利。你如果不让我替你交学费,就是剥夺我身为监护人的基本权利。”说完,她打了个长长哈欠,揉揉眼睛继续道:“钱你赶紧收回房去,随便你存也好买东西也好,总之别让再让我看见了,我见钱心烦。哦,对了,你以后身上至少得装个一千几百块,否则你连给车子加油和付停车费的钱都没有。”端竹下巴嗡动,想要说什么,可郝君裔把手一挥,王八似地将头缩进被子里,“快去睡吧,出去时替我把门反锁。小趴送你。晚安。” …… 端竹特意去一趟郝君裔房间,非但没能把“赃款”上交反而得了只“小趴”回来,心中难免有些别扭。把小趴放在床上,将钱锁进书房抽屉,她唉声叹气地去洗澡刷牙。 洗完澡,穿衣时,从浴室的镜子里,端竹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些小变化:首先是胸部较先前更显突出,虽然远不及郝君裔的挺翘饱满,但看起来也有点儿那种趋势;其次是先前肚脐下稀薄的淡棕色体毛现已变得乌黑卷曲,与脑袋上又细又直的头发形成强烈对比,虽然不合时宜,但这的确令她联想到咪宝那头令人羡慕的,海浪一样的漂亮卷发;最后是腰,原先她根本不知道腰在哪儿,外婆也说小孩子没腰,现在她终于有腰了,说明她真的是个大人了。 可……还是不对。林森柏是大人,怎么她就从上到下都直溜溜的,正看侧看愣看不见凸凹呢? 端竹脑中,又多一桩“费思量”。与此同时,被咪宝搂在身前“泡温泉”的林森柏打了个喷嚏。 吹干头发,从浴室走回房里,端竹远远看见床上林森柏送的跳跳虎和郝君裔送的小趴正眼对眼地深情对望。走到床前,她发现跳跳虎的嘴,似乎刚好能装下一个小趴。幸而端竹不是那号残忍的人,她只是发现一下,并不会真把小趴往跳跳虎的嘴里塞。 将跳跳虎和趴趴熊并排放到床内靠墙一侧,她揭被上床,灯一关,四肢便自然而然地缠住了厚实的被筒,下意识挺几下腰,脐下三寸立刻产生一阵难以形容的麻痒舒适感,她不由长出一口气,轻轻“嗯”了一声…… 如果不“嗯”那一下子,她的动作大概还只能算作正常睡前习惯里的某一种,可就因为“嗯”了那么一下子,某些不言而喻的意味随之而生,再看她脸上舒适中带点儿痛苦的表情,这一连串动作即便不是有心而为之,也该算得上自慰了。 自慰,青春期副产物,可以有,可以没有,大多数人有,小部分人没有。承认“有”的就一定有,说“没有”的倒不一定真没有。 眼下端竹还不晓得自己有没有,因为她不知道这叫自慰,此外,她这会儿也没心情去探究什么自慰不自慰的问题。 她觉得很苦恼,很苦恼,越来越苦恼。原因是她努力了几夜,脑海中的剧集始终卡在“把郝君裔浑身上下亲了个遍”这一幕上,再往后,她就不知该怎么做了,缺零件了——都怪郝家的“人性”教育不够全面,不够彻底,片子种类太少,内容过于保守,形式比较单一……不怪她,要怪也怪郝君裔督导不力,监管不严,择片不慎。 …… 这夜,端竹在临睡前暗暗问自己:“我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卑鄙无耻下流?” 答案自然也是她自己捏造的,“不是。” 可其实,她这样做,又岂止是有些卑鄙无耻下流呢?那简直是最卑鄙无耻下流。 因为按古老哲人的理论,人生中最卑鄙无耻下流却又最不可避免的事,莫过于爱上某人发生在想上某人之后。 189——个—— 意淫是很累人的,特别是这种不但耗费脑力,还要耗费体力的意淫,嗯……或许这已经超出了意淫范围……不过没关系。凡人孰能不意淫?端竹做的只不过是成长过程中必须做的事而已,况且她也没觉得自己亵渎了郝君裔——她只是想,她没有做,没有做就等于什么都没发生,她很清楚。 初二一早,端竹挂着两个黑眼圈洗澡刷牙换完小裤衩,从阳台上看过院子里没人便穿上邝水瑺为她准备的一身大勾,几步跑到郝君裔门前,像往常一样敲门叫郝君裔起床。 郝君裔起床气很重,起床时如果不高兴,这一天都会闷闷不乐。所以叫郝君裔起床是件苦差,几乎没人愿意干,只有端竹乐此不疲。她那认为“难”就是“好”的价值观令她每天都满怀兴奋地敲响郝君裔的房门,然后站在门外,用她那比蚊子嗡嗡响不了多少的声音喊:“郝君裔,起床了!” 以前叫郝老师起床的时候,她并不是那么理直气壮的,可现在改叫郝君裔后,情况大有不同,她几乎爱上了蹂躏郝君裔这项工作。 在端竹喊过五声后,房门开了。拖着一身凌乱睡袍,郝君裔双手捂脸,嘴里毫无气势地咕嘟:“吵死了,怎么又是你……”咕嘟完,她又掉头返回床上,一手揽一只大趴趴熊肩,一手搂一只中趴趴熊腰,背面朝天地在床上装起了浮尸。 端竹跟着她进房,随手关门,也不着急去叫她起床,而是先拐进浴室替她把洗漱用品整理好,放出一浴缸热水,从橱柜里拿出她的浴巾铺展在浴缸旁的挂架上,然后才拿着已经挤上牙膏的牙刷回到床边,一边俯身到她耳边,用尽全力喊她的名字,一边趁她被嚷嚷得烦了,准备翻身抽出身下的被子蒙头之际把牙刷塞进她嘴里。 为了让成日懒洋洋懒洋洋,像是没长骨头般的郝君裔显得更精神些,郝家采办人员依照邝水瑺的意思,牙膏不买最贵,只买最辣,郝君裔浴室里摆着的三管牙膏,一管标着“劲爽”,一管标着“超强”,一管标着“无敌”,不论哪一管挤出来都会飘得满房间清凉的薄荷味。端竹聪明,她知道只要牙膏进了郝君裔的嘴,郝君裔就是再懒也得起来漱掉一口牙膏泡泡,何况这些会产生冰凉幻觉的薄荷,夏日里不甚有用,可到了冬天便是威力无穷,实在是能冻人一哆嗦的。 果然,郝君裔条件反射地握着牙刷柄,上下左右各刷了三十次后,噌一下坐起,托着下巴一溜烟跑进浴室,二十分钟后出来已又是一个清新利落的醒美人了。 “初二,你奶奶要回她祖宅,你一会儿跟我过去,领了红包行完礼吃过午饭咱再走。”郝君裔抖了抖头发上的水,换下睡袍后,她那堪称衣架子的身材被一套随便到略显颓废的休闲便装罩住,吝啬地仅将颈部流畅优美线条昭示于人——这倒不妨碍端竹透过表面看本质。虽然她没见过郝君裔的裸体,但她完全可以凭想象描绘出郝君裔的身体曲线,如果她愿意,她还可以把郝君裔的身体随意想象成她期待的任何模样。这是唯心的好处。 “我领红包是不是就意味着你得派红包?”端竹小心地探过咖啡壶的温度,觉得不是很烫了,便将咖啡倒进杯里,递给从不喝咖啡会死星来的某人,“这样来来去去的有什么意思呢?” 郝君裔拉开窗帘,惊见一世界阳光,她像被烫到似地收回拉窗帘的手,连忙到衣帽间里摸黑翻找她的帽子,“咱是去赚的,不是去赔的,懂吧?” …… 上午九点刚过半,一辆银色的XC90停到一幢古董老宅子前。副驾车门打开,下来个穿了一身长款秋装的女人。女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高挑,五官端丽,却面色慵懒,神情委顿,宽松的长衣长裤皆是波澜不惊的亚麻原色,远远看去,令人分辨不出她那身衣服到底是个什么质地,只觉那垂顺熨帖的料子穿在别人身上大概还有些遮丑的好处,可穿在她身上,便真真浪费了她的身材——世间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如果说,女人懒得收拾自己就是有罪,那这女人简直罪恶滔天。 女人下车后并不急着走,只背着手站在车边,静止了没几秒便习惯性地抬起头去看天。与昨日不同,今天是冬季里难得一见的晴朗明媚。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她撇撇嘴,似乎很是不满,转脸与车内人说几句话,随后用裹着牛皮色长靴的右脚嘭地踹阖车门,变戏法般从身后变出一顶深棕色翘边牛仔帽,压着帽檐,歪歪往头上一扣,两手插兜,像在等待什么似地又摆出个浑身乏力的稍息姿势,适才因帽子而生的俏皮感顿时被她的懒惰作风杀下去,却莫名其妙地现出了一种突兀的矛盾美感。 不一会儿,车上又下来个捧着便携咖啡套装的女孩,双脚一落地,也是一招神龙摆尾,嘭地踹阖车门,倒霉的车子欲哭无泪,只得趁女孩锁车之际,迅速地眨两下眼睛,以示其哀怨之情。 女孩一身休闲款运动装衬着她青春洋溢的脸,轻易便让人觉出一股子冬日暖阳般的灿烂美好来,与那懒惰的女人相比当然是精神多了。只见她快步到女人面前,将右手拿着的空咖啡杯扣到左手端着的咖啡壶上,伸出赋闲五指在女人面前晃了晃,无果。又晃了晃,还是无果。女人石雕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垂着脑袋,不做声。女孩少年老成地叹口气,无奈摇摇头,随即用她娃娃腔的细嗓门费力低在女人耳边喊道:“郝君裔!你醒醒!帽子不是用来让你随处睡觉的东西!” 由于时间“较短”,女人大概也没睡得很沉,声波刺激之下猛然警醒,她揉揉眼睛,用手指戳抬帽檐,深吸一口气,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地冲女孩黯声吼道:“啊~~你这颗贡丸吵死人了!” “不吵你会醒吗?!”女孩被迫摆出一副凶悍的架势,左腿前弓,右手叉腰,却因少女特质太过突出,叫人看着只觉可爱。 女人取过女孩手里的咖啡壶,慢条斯理地倒出一杯咖啡,喝一口,润润嗓子,清清喉咙,继续跟女孩斗气,“我本来就没睡着好不好!” “你要是没睡着,为什么我刚才用手在你面前晃你会没反应!” “你用手在我面前晃了吗?……嗯……你手太小了!谁看得见啊!” “郝君裔!你不能为了否认自己睡着就强词夺理!这样做是自欺欺人!” “华端竹!我说了八百遍,八百遍!不许在我睡觉的时候闹我!你耳朵聋了啊?” 她们这厢认认真真吵得热闹,被她们从老宅子里吵出来的人可看不下去了,众人纷纷站到女孩身后,劝女人要让着点儿小孩子。 邝水瑺:“君裔啊君裔,你这个暴脾气又来了,端竹还小,你倒是少说两句啊。” 邝水瑺的二姐:“是啊君裔,大太阳下睡觉要生病的,端竹叫你是为你好,你别那么凶,吓着端竹就不好了。小孩子头一回到咱们家来呢。” 邝水瑺的大哥:“小姑娘,没事的,她就是这坏脾气,谁吵她睡觉她就要跟谁拼命一样,” 郝君裔瞪眼,刚要再说什么,邝水瑺伸手将她帽檐往下一拍,带着宠溺意味责怪道:“你越长越回去了,跟端竹吵什么架,我让她叫你起床还有罪了呀?总睡觉,不怕把脑袋睡扁了?”郝君裔不服气,抖手指着端竹的鼻子,皱起她那张漂亮得像被雕刀刻出来一样的脸,像模像样地向妈妈告状:“她那哪里是叫我起床啊?!爷爷奶奶让她跟我对着干,现在她每天以折磨我为乐呀!” 端竹听了郝君裔的话,不禁委屈地低下头去,一双清纯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几滴泪顺着圆润线条滚落,嗓子里的声调因哽咽而模糊成一片氤氲水音,“我……我,我听老爷爷老奶奶和奶奶的话……又没有做错……唔,什么……” 邝水瑺和邝水瑺的哥哥嫂子姐姐姐夫们一见可怜兮兮的小丫头被郝君裔气哭了,顿时个个心疼得手足失措,可他们毕竟是外家人,不好当面责备郝家那位最受老人宠爱的大太子给端竹解气,只得自发分了两个阵营,一派去劝郝君裔平心静气,一派拥着抽泣不止的端竹往屋里走。 正午十二点,等全家人给老祖宗行完子孙礼,郝君袭实在按捺不住,趁午饭还没开,二话不说将郝君裔从电视前拉到阳台上,两手环胸,盯着郝君裔问:“我今天怎么总看见姨姨舅舅他们偷偷往准备给端竹的红包里加钱啊?刚在西偏厅里又听小姨对小姨父说端竹懂事又可怜,还被你气哭了,一定得给她封个大点儿的红包压压惊。”郝君裔打个大哈欠,细长的手指一圈圈卷着肩上长命小辫儿,卷紧,松开,再卷紧,再松开……郝君袭看得心烦,瞧准时机抓住那颗被郝君裔当成心肝宝贝的黑水晶,似是明知故问,但也忍不住不问般问:“老实交代,你搞什么鬼?我从没见过端竹哭,怎么偏偏今天哭了?” 郝君裔被人揪了小辫子,脑袋和手都不敢乱动,只好心不在焉地用鞋尖去蹭墙灰,一边蹭,一边在裤兜里摸烟盒,“我一年只回来两趟,春节却要派出去几万块红包,亏死了,端竹这是第一年收红包,起点当然要高,不然往后每年都收这么点儿,我血本都回不来,多可怜。” 了然地长长哦一声,郝君袭面露佩服之色,朝郝君裔竖大拇指,但转念又觉出什么不对来,转而义愤难平地一掌拍上郝君裔肩头,“坏死了你。小孩子都拿来用!就为这点钱就把端竹逼哭!你算什么监护人啊?!” 受了冤枉的郝君裔立刻对妹妹摆起苦脸,可她这苦脸摆得并不真心,因为她还有闲心用那个从香台上随手顺来的火机利落点烟,“干我毛事,我只不过让她找个办法多赚点儿红包而已,她拍拍脑袋就把这馊主意想出来了,你当我想当这坏人啊?” 郝君袭吓得向后退一步,不可思议地偷偷探头往屋里瞧,“她有那么贼吗?看不出来啊……” 郝君裔对着烟嘴猛吸一口,闲趣悠悠地望向蓝得发白的天幕,喷烟,“她本身不贼,但你要非让她贼的话,她还是能贼起来的,不看看她是谁教出的货呢?因为不带血缘,爷爷奶奶对她的要求可比对咱的苛刻。” 190——标—— “汪顾,你考虑一下,把师烨裳让给我吧,我一看见她就心痒,最近对男人都没兴趣了。”年初三,汪露对汪顾如是道,恨得汪顾差点儿咬人,“赶紧死回去当你的直人,再打师烨裳主意,看我不把你家方便面的调料包全偷走!”旁边的拍桌上,师烨裳正在兢兢业业地陪老人家打麻将,那副全然专注的淡薄神情,确实是勾得人人心痒,一上午已经有好几个人来打探师烨裳消息了,其中包括汪顾的堂兄堂姐,表兄表姐,甚至还包括她那刚上初中的远房小表弟。 想咱汪顾,本来对自己是挺有信心的,她有钱、有身材、有相貌、还有一点点工作能力,就算不加上与张蕴兮的那层亲缘关系,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又能力拿下师烨裳这尾千年妖孽。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她再有信心也架不住师烨裳个桃花种植户的打击,从初二到现在,几乎所有不知师烨裳底细的人都向她剖白了自己对师烨裳的好感,于是,汪顾不得不重新定位自己,也重新定位师烨裳,因为之前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师烨裳。 其实按照常理,师烨裳这种人的确是不应该受欢迎的:她自私,冷酷,无情中还带点儿不知自的勾引,不过这还不是她理应不招人待见的主要原因。她在正常人际交往中的弱点乃是乏味。除非有个与她身份对等的人来同她较劲,否则她的睿智在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中根本无法展现。 她在师家受尽了师宇翰的溺爱,又在张蕴兮那儿得到全天下最美好的爱情,这世上似乎已经没有她没看过的美景,没尝过的美食,没喝过的美酒,所以她严重缺乏好奇心。而与一个缺乏好奇心的人谈话聊天是空乏无味的,偏偏她还本性话少,动不动就发呆,一呆好几分钟,整个人像是变成透明的,足可令处于谈话状态的对方觉得自己是在对空气说话。 人若容易发呆,便说明其注意力有限,而实情正是这样。除了工作之外很少有能长时间吸引师烨裳注意力的东西,“注视”这个动作鲜少发生在师烨裳身上,她那双雾霭迷深的眼睛本就容易让人产生被忽略的感觉,若是不看她那张美得毫无存在感的脸——在她身上,她那张完美的脸往往是最容易被率先忽略的——肯定无人愿意与她交往,更别说对她产生什么好感。 那,为啥汪顾这些四肢健全智力正常的亲戚们会一个个如飞蛾扑火般中了蛊着了道似地向汪顾剖白自己对师烨裳的好感呢?真真魔怔了? 不,人人都是正常人,人人都是聪明人。当然,某国人除外。但汪顾家全员体内流淌的是正儿八经的中华血,绝不存在患上脑残绝症的风险。 所以“人人都爱师烨裳”一定是有原因的。 原因之一是汪顾,确切地说,是汪顾那含糊不清的表达。是她给了“人人”去爱师烨裳的前提条件——她并没有摆明了说自己在追求师烨裳,也没死不要脸地说师烨裳是自己的女朋友,她只是实话实说地告诉亲戚们,师烨裳是她的朋友,好朋友。师烨裳明明已经对她阐明了“勾引”的愿望和条件,她完全可以像往常一样,擅自把师烨裳当成她自己的东西,不许任何人染指,可她还在装柳下惠,不识抬举,于是醋死活该,谁也别可怜她。 原因之二是当事人,也就是师烨裳。是她装得太好,太给汪顾和汪家二老面子,根本没有把自己的獠牙和利爪露出来——她虽然不喜欢与人聊天,但她还是强打精神,用她那引人遐想的笑容面对每一个对她说话的人,偶尔答几句,由于注意力不集中,屡屡跑题,却又因她那颓靡涣散得像随时都会断掉的特殊声线和标准得像新闻播音的口音叫人听得格外入神。这就应了古老哲人写的那本《社交宝典》中的一句话:书不贵好,选看得下去的读;话不贵多,拣让耳朵舒服的听;情人不贵美,挑最傻的那个骗,挑最聪明的那个疼,挑最爱的那个掏心掏肺下血本。 “喂,说说,你们那啥没有?”汪露八卦地凑在汪顾耳边问,眼角斜斜瞄向坐在牌桌前却像坐在佛堂里的师烨裳,“她身材应该很好吧?看样子是瘦不露骨型的,不算丰满,你一手肯定能包全了,皮肤也不错,又白又透,摸起来肯定凉凉滑滑的,腿那么长……” 汪顾受不了地捂住汪露的嘴,阻止她再做这种每猜每中的猜测,“闭嘴,你再猜下去我今晚该失眠了。”她与师烨裳之间就差这层窗户纸没被捅了,虽然要捅也不难,动动手指而已,可这样不顾后果地捅完,很可能会令师烨裳觉得她汪顾是个没有真心,人尽可妻,不负责任的人,所以,捅还是不捅,这不是问题,她想让师烨裳心甘情愿地“委身”于她就必须等师烨裳心甘情愿地“送上门来”……想到这里,汪顾笑了,那是一种仿佛看到了希望的□。 “看你表现就是还没有了?”汪露啧啧声,幸灾乐祸地摇头叹气,“可怜的堂姐,我请你吃雪糕降火吧。”难得铁公鸡肯拔毛请客,汪顾立刻想起“带家属”这种吃请必干的事来,指指师烨裳,她昂着下巴道:“你问她,她不去,我不去。” 半个小时后,汪露坐在B城并非最高档但却最贵的西餐厅里,愣愣看着师烨裳一勺一勺、默默无语、动作优雅、神态安详地吃完第六份蒙地卡罗,喝下第六杯随送雪糕配送给顾客作暖身之用的白兰地。 “师小姐,还、还要不要再来一份?”汪露几乎是颤抖地问,问完便阵阵发怵——九十一份,六份就是五百四,她一个八卦杂志社的小编辑,哪里受得起师烨裳这么个吃法。可她真的没想到师烨裳看起来斯斯文文纤纤弱弱,吃东西起来居然丝毫不比五大三粗的男人逊色。 师烨裳笑着对她说不用了,汪顾却对她求饶的眼神选择性失明,一个劲儿地在旁煽风点火,猛劝师烨裳再尝尝这间店的特色冰激凌蛋糕。 汪露瞧汪顾又自作主张地扬手叫来服务员便知道自己工资卡贞洁难保了。这间店的特色冰激凌蛋糕很精致,很绵滑,很细软,但也很高价,普普通通一角就要上百块,最贵的“三角俱乐部”标价上千,她没气量的鸡贼堂姐这会儿肯定是在报出门前那一箭之仇,非把她榨干不可。 嘴欠啊,嘴欠……汪露悔不当初。 但是亲爱的堂姐啊,我嘴欠能不能只惩罚我的嘴,别惩罚我的钱包? 汪顾似乎看出了汪露的恐惧,朝她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手指戳向菜单上“1388元/份” 那行,对服务员道:“两份。”汪露突然产生一种想杀人的冲动。 可其实汪露这回实在是有些以小人心度君子腹了,汪顾知道她每个月只赚那么四五千块,养活她自己都困难,所以并不会真的让她出钱,只是吓吓她罢了,点这么多蛋糕的真正原因是汪顾看师烨裳接连几天吃中餐吃得有些反胃,于是拉她出来换换胃口,以便以更饱满的精神状态再去接受大鱼大肉的煎熬。 “汪顾,你点那么多,我可能会吃不完,因为一会儿还得吃晚饭。”师烨裳做个稍等的手势,服务员立刻停下脚步,站在她身边,静等她们做决定。汪露心叹“姐夫”真是个好人,餐桌下的手又不自觉地去捂钱包。 师烨裳吃雪糕时不小心把奶油沾到了鼻尖上,汪顾边拿餐纸替她擦掉,边学咪宝哄林森柏的经典语气,“吃不完没事,有我和汪露呢。”汪顾挥手让服务员去下单。 汪露自觉死到临头,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又摆出她那女流氓的作派,一爪捧心,一爪横过桌子握住师烨裳的手,深情调戏道:“是啊,师小姐,请你放心,一切有我,如果汪顾对你不好,你就改投我的怀抱吧,我愿为你上刀山下油锅,倾家荡产再所不惜。” 经过短暂的错愣,师烨裳回过神来,无需过渡,她稍稍侧仰了脸,弯起她细长的眉眼,微翘起的嘴角令薄薄唇瓣半开半阖,光线原因,她刻意扯出的性感唇线一时变得锋利晶透,虽不属“娇艳欲滴”之流,也不与“丰润红唇”一派,可那天然莹亮的色泽比众多时尚唇彩广告中着意卖弄外加PS过的效果还要好上许多,看得在旁的汪顾两眼发直狂咽口水,也几乎要令汪露真心改投“GAY帮”麾下。 “小女子何德何能,竟令二位佳人手足相争,”她昨晚陪汪妈妈连看五集金枝欲孽,今天她就是以臣妾自称也不足为奇了,“但英雄若是当真有心于我,我也不便拒绝,”说着说着,她口渴似地端起杯子抿了口酒,突然从白话转了大白话,“你跟汪顾商量商量,这顿谁请,我就跟谁回家好了。” “嗬!娘子,你好没节操!”汪顾轻轻一拍桌子,戏瘾十足地陪她俩演大年里必不可少的狗血剧,“枉我多年为你守身如玉,到头却落得个人财两失的下场!”憋一脸狰狞相,她近水楼台地抓住师烨裳双肩,一气儿乱摇,直摇得师烨裳连连求饶,“相公,相公,我刚吃了六碗安胎药,再摇、再摇孩子就保不住了……” 汪露正在喝水,一听师烨裳这句无上天雷对白,嘴里的水瞬间转往鼻孔。咳、咳、咳…… “娘子,你有了?”汪顾所学与师烨裳所学实在不是一个时代的电视剧,不过她装许小攻装得挺像,小细脖子一梗,背一弓,眼睛一瞪,“太好了!娘子,我要当爹了!娘子娘子!我爱你!”这是汪顾头一次对师烨裳说这三个字,但在这种情景下说出来,也不知作不作数。 师烨裳看见服务生正端着蛋糕往这边来,心知这戏要再演下去她们非得被人当神经病赶出去不可,但汪顾那双与张蕴兮一样迷人的眼睛饱含兴奋地盯着她,她也不忍认真要求汪顾把手拿开让汪顾尴尬。 左思右想,苦无良策,时间有限,服务员步步逼近,她灵机一动,急忙装作害羞的样子,抹开汪顾抓在她肩头的手,眨巴着眼皮,小声道:“我也爱你……”下一秒,蛋糕上桌,她适时补上两个字,“蛋糕。”直把汪顾气得翻白眼。 191——题—— 师烨裳坐在车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马路对面的汪顾。 汪顾正专心地坐在门口的客椅上等尚未出炉的烧腊,偶尔偷偷抬起眼来,隔着墨镜观察车里的师烨裳。 真漂亮。哭和笑都是一样漂亮。汪顾抿着嘴偷偷想。师烨裳也知道她在偷看自己,但现在她自己的视线里已经习惯有汪顾的存在,即便只是小小的一角也好,一片衣角也好,一只手也好……汪顾突然离得远了些,她的目光放在哪儿都不安妥,便只好隔着马路与汪顾对视。 这不是个好习惯。师烨裳承认。可无论好习惯还是坏习惯,只要是习惯,它就是个可怕的东西,汪顾一定是晓得这点所以才会总将她缠得那么紧。 一个人,一旦习惯另一个人的存在,就算再怎样尽力地反复劝诫自己这不是爱情,心却早已不是自己的了。她知道自己要再这样下去,肯定会沦陷在汪顾的深情里,到时,她们或许会甜甜蜜蜜地过几年,毕竟,她可能会很爱她,像爱张蕴兮一样爱她,也许还会将尚未来得及献给张蕴兮的爱尽数倾注在她身上,整个人,整颗心。可短暂的几年之后,她还是她,汪顾却不一定是原模原样汪顾了,抑或干脆就不是汪顾了。她可以阻止自己变化,但无法阻止汪顾变化。 她既然活下来,就必须像张蕴兮交代的那样,要更好地活下去。如果她与汪顾恋爱,爱情曲线将是一条下开口的抛物线——不是她杞人忧天,她只是看过太多无疾而终的聚散离合。她的担心,是每个人都有过的担心,无可避免。 她爱上张蕴兮的时候,张蕴兮已经老了,已经看遍世间风景,已经定性地决定与她厮守了,所以她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给她,其后,只有张蕴兮担心她会离开,而她无需担心张蕴兮会丢下她。虽然在那段感情的最后,张蕴兮还是丢下了她,但她知道,那不是张蕴兮的本意。张蕴兮舍不得她,就像她舍不得张蕴兮。从头到尾,张蕴兮没有伤害过她。 汪顾却不同。汪顾有的是大好年华,她甚至还没学会该如何享受她的金钱和权力。她的眼界还停留在小白领那个不高不低的层面,生活对她来说是美好的,因为她可以有很多很多的希望。她怀着希望,一步一步往上走,渐渐会发现她没有享受过的东西还有很多。只要她懂得了钱和权的好处,便会立刻明白,对她这样的人来说,爱情是唾手可得的。 毕竟这世上有太多比她师烨裳更符合“好”这个定义的女人。汪顾只是还没来得及接触而已。等她发现世界如此美妙,师烨裳却如此无聊的那一天,会发生什么呢? 师烨裳迫不及待地要教会汪顾享受金钱,享受权力,享受成功,就是为了看一个结果。她想看看在懂得这一切后,汪顾到底会有多大的改变。然后,她再决定自己能不能爱她。 如果不爱,她将选择与汪顾几夜春宵之后放手说再见,从此再无瓜葛。没有了爱,至少还有一些关于爱的回忆,无论是张蕴兮给过的,还是汪顾给过的,她都将好好保存着,一直带在身边,最后,她与它们一起散堆在骨灰盒里,等待几十年后的某天下午,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她和它们一起当作占地方挡财路的废物,丢进垃圾箱。 如果爱,就要爱出自己那一份,爱出自己爱张蕴兮的那一份,再爱出张蕴兮亏欠汪顾的那一份,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没有回头路地去爱,无论什么也无需保留,把生命的残余包括生命的终结也爱进去。那样,回忆便是多余的了,因为根本没有时间去回忆,直到死去的那一刻,爱情都在进行中,仿佛永不终结。 是的。师烨裳知道自己已经由不爱,不想爱,转变为想爱却不敢爱——她从不欺骗自己。只可惜,她所看透的是一个正在欺骗自己的自己。 马路对面,烧腊店的小店员把两大袋饭盒交到汪顾手里,汪顾笑着递钱,然后摇摇手说不用找零了。小店员脸上露出几丝惶恐,但终究因为钱不会进到自己的口袋而没有表现出任何超越职责的感谢,只是礼貌地欢迎汪顾再次光临。 由于不用再偷看师烨裳了,汪顾摘下墨镜,笑嘻嘻地往车边走。师烨裳将脑袋调正,目视前方,倒不是害羞,她只是不习惯与汪顾对视而已。过了一会儿,师烨裳不见汪顾上车,觉得奇怪,便又把头扭向右侧车窗,莫名其妙地看正站在车边,低着头,呼啦呼啦翻袋子的汪顾。 “少给你东西了吗?”师烨裳降下车窗,面上有些不耐烦。她不喜欢等,也极少有人让她等。其实汪顾也不喜欢等,刚才是烧腊没出炉,迫于无奈而已。但现在,她们两个都在等,一个等着看对方变化,一个等着对方心意明朗。 “没。”汪顾并不多话,只专心致志地翻袋子,脸上严肃得快要结出冰来。 又过去大概十几秒,她突然对着袋子笑了起来。弯下腰,抬头,她盯着师烨裳道:“闭眼睛。”师烨裳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好皱着眉闭起眼睛。“张嘴。” 师烨裳心想眼睛都闭了,再张个嘴也是顺水行舟的事,于是乖乖张开嘴。然后,一个温热的东西被塞进她唇间,进而挺进牙关,触碰到她的舌尖,再慢慢被推到她舌面上。她闭着眼睛不动作,黑暗中,耳边传来汪顾着急跳脚的声音,“笨蛋!嚼啊!叉烧!”她这才闭着眼嚼了起来。 蜜汁叉烧,她第一次吃它的时候,是在香港。香港有无数烧腊店,她已经记不清张蕴兮究竟是站在哪家店的门口把两块叉烧塞进她嘴里,在她嚼到一半时又喂她吃了一颗咖喱鱼蛋,她只记得那年她还是个高中生,每天被张蕴兮牵着东逛西逛,走到哪儿都有人说她们两母女长得不像。张蕴兮一听这话,肯定黑脸,可她却笑得非得捂住肚子才能平复那些因大笑而起的酸痛。回到酒店,她会幸灾乐祸地去哄张蕴兮,张蕴兮瞪着眼睛,咬住下唇,就是不说话。她心疼,想用一个极尽缠绵的深吻融化张蕴兮的郁闷,可每当两人唇齿相接,不用一秒,张蕴兮便会迫不及待地露出真面目,将她年轻的身体按在床上,一次又一次…… 后来,她终于想通张蕴兮之所以一生气就会坐到床边的原因,但那时,她已经再没有机会去哄那个鼓着腮帮子坐在床边假装生闷气的张蕴兮了。 “哎哟哟,又哭了啊?快关窗!快关窗!耳朵真尖,那么远的鞭炮声都能听见。”汪顾一拍车门,师烨裳猛睁开眼,恰好看见汪顾拎着两袋烧腊,佝偻着背,急急忙忙从车前绕过的身影。“胆小鬼,爱哭包,”汪顾上了车,第一件事便是升起师烨裳这侧车窗,第二件事才是把烧腊放上窄小的后座,“这下听不到了吧?不怕了吧?不哭了吧?” 汪顾掰转师烨裳的脸,让她看着自己。 师烨裳确实不哭了,但她的眼神空了。汪顾透过她清澈的瞳仁,似乎可以看到她心中深不见底的绝望。以前,汪顾不懂这些,可经过上一个半年,那可怕的几个月,她几乎熟悉了所有相关悲伤的情绪。师烨裳此刻的眼神,正是她曾经在镜子里见过的,自己的眼神。空空如也,视物无物。一对眸珠干涩得黯淡发灰,连持续不断的泪水也无法滋润它,所以才不哭了。 “又想她了?”汪顾捧着师烨裳的脸,轻声问。师烨裳眨眨眼,眼眶中的小世界一瞬恢复清明,点一点头,她看着汪顾沉默不语,只继续去嚼嘴里那块已经被她含得失了味道的叉烧。汪顾叹口气,于心不忍地在她隐隐鼓动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将唇贴到她耳边,小声却坚定道:“不要绝望,她派我来守着你,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把我当成她,因为我本来就是她的延续。” “真的吗?”师烨裳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矛盾至极的微笑。 汪顾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苦笑一声,垂下头去,“不是。” 没想到,在这之后,师烨裳会拍拍她的肩,绝无仅有地“牵”了她的手。虽然只是轻轻地盖住而已,但汪顾兴奋过度地认为是牵,那就是牵吧。 “幸好不是。如果是,咱们就完了。” 汪顾猛抬起头,对上师烨裳的笑脸。这是汪顾第一次听见师烨裳说“咱们”,她从她脸上看见一种堪称“深感安慰”的表情,她难得一次对她笑出了真心。追求自我肯定的人性本能逼迫汪顾傻傻地开口追问:“你是不是怕伤害我?是不是……还有一点点喜欢我?” 师烨裳的肩膀抖了一下。随后她用平静的语调正面回答了汪顾的问题,“是,都是。” 汪顾心里一阵狂喜,反握住师烨裳冰凉的手,发表总结陈词般道:“我发现你每次为我亲妈伤感之后就会变得十分坦白,坦白到一点儿也不像你的地步。” “怎么?我在你印象里,一向是个满嘴谎话的人吗?”师烨裳歪着头,笑笑反问。其实她也知道汪顾说得没错。只有在想念张蕴兮的时候,只有在那些数不尽的“追悔莫及”散去后,她才会想起“珍惜眼前人”,而不是任由自己在混乱的思绪中将她们推开。 汪顾倒是从不认为师烨裳会对她说谎。在她印象里,师烨裳永远不做没必要的事。一个谎需用百个谎来圆,师烨裳这种聪明到无可救药的人一旦说谎,便意味着阴谋,而如果师烨裳对她汪顾有阴谋,那她真应该放串三千万头的鞭炮来庆祝!哦,不不不,不能,鞭炮会把阴谋家吓得泪奔,还是改放烟花庆祝吧!……放个烟花总不会让某人内牛满面吧? 汪顾想着想着,又开始径自眉飞色舞地演变脸,一会儿沉思,一会儿郁闷,一会儿欣喜,一会儿狂喜……师烨裳忆起那幅“水浒群英脸谱图”,也不等她答案了,自顾自地捂住肚子,窝在座位上笑得浑身发抖——拜汪氏魔法所赐。 “你是妖怪啊妖怪!哭一阵笑一阵的!”汪顾不知自己失态,还道是师烨裳故意拿她取乐,小小的火气蹭地上头,一向不敢当师烨裳面提及的“妖怪”二字手拉手,跳出口。三秒之后,师烨裳捂着嘴,眯着笑出泪的眼睛,在笑的间隙,偷一口气,极力端出威胁的口吻,“小飞象,你叫我什么?” 192——容—— 汪露为了逃那顿冰激凌和蛋糕的账单,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提前开溜了,汪顾准备在晚饭桌堵她,用那张高额发票吓死她。 从烧腊店返回汪家,途中会路过一所市立儿童福利院,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向阳花儿童福利院”。汪顾那个俗人喜欢叫它“向日葵”,进而把院里的孤儿们称为“葵花籽儿”。就是因为有它,师烨裳在节前才敢买下那两排货架上的奶粉饮料,否则买回家都不知道该堆哪儿好,又不能真的拿来垒墙。 “不知道那些饮料够不够他们过节。”师烨裳放松地将头侧靠在车窗上,害汪顾一路开得小心翼翼,生怕过个什么坑啊坎啊的就把她那颗脆弱的脑袋又磕出个洞来。 “应该够吧,院里总共才六十几个孩子,你买了八百多瓶饮料,一人分十瓶都够,三十到初三,四天,每天三瓶,富富有余。”说是这么说,汪顾可也不敢全然肯定,贪官污吏海了去了,福利院也有蛀虫,要是院长保育员守门大爷那些个货一人往家里搬几箱,分到孩子手里的,能有一人一杯就不错了,“嗯……时间还早,要不咱看看去?如果他们没喝上,现在打电话给超市调货应该还来得及。” 师烨裳果断应一声好,满脸不安的样子,汪顾知道她又爱心泛滥了,呵地一笑,压了压油门,不再慢悠悠地晃,直奔福利院而去。 下午五点,阴了半日的天又晴开去。可这点钟晴开,又有什么用呢?也不能把那张靠在车窗边,一贯苍白的脸晒得红润些,反而还会令它担上晒伤的危险,万一再晒化了……汪顾边开车,边胡思乱想地对着老天发愁,差点因此开过站。 进了福利院,师烨裳立刻显出些兴致勃勃的味道来。汪顾发现她的表情简直就与当初在名犬展览会上那会儿一模一样,不由摇头叹息着“这是个人畜不分的家伙”,一手牢牢抓紧师烨裳,免得她真的毫无预兆地捡个娃娃回家当狗养——不是不能养,而是不能当狗养。师烨裳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哪儿还能养孩子呢?虽然她完全符合国家规定的收养人条件,但若把孩子交给她养,那景象肯定惊悚,搞不好就悲剧了,再搞不好就惨剧了。 两人各怀鬼胎地走在通往儿童活动室的阴冷走廊里,师烨裳突然指向旁边窗内一排躺着小娃娃的童床,挑衅般笑道:“小飞象,听伯母说,你当年就像那样穿着开裆裤趴在床上露个屁股等伯母去抱你呢。”汪顾朝她一吐舌头,牵着她走到窗前,隔着双层玻璃向里瞧:育婴室里的孩子并不多,女婴穿着粉黄色保育服,男婴的则是粉蓝色。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女婴明显是大众,仅有几个男婴点缀其中。仔细一看,还有一个先天手足畸形,一个先天头骨塌陷,相形之下,女婴则是个顶个的漂亮水灵,该吃手指的吃手指,该唱大戏的唱大戏,一双双眯成细缝的小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汪顾也忍不住“泛滥”了。“妖怪,你可别动那收养孩子的心,要收也得是我收。”汪顾说话时,口中吐出的热气呵上面前玻璃,蒸起一块不均匀的白雾,白雾旁,有个纤长人影,汪顾语毕,“人影”收起笑脸,故意冷着强调问:“你叫我什么?” “妖怪,今后就叫你妖怪。”汪顾饶是大胆,刚才在车上被师烨裳笑着一顿暴打,这会儿她还敢说这个,纯粹作死来了,“妖怪、妖怪、妖怪……”她还在看小姑娘,完全没发现师烨裳正摸着下巴端详她。 师烨裳摸下巴,与林森柏摸下巴的意义甚有出入。 林森柏摸下巴的意思是“怎么办”,师烨裳摸下巴的意思是“办不办”。往往在师烨裳摸完下巴后会有人遭殃,而林森柏摸完下巴后总是自己遭殃——咪宝很喜欢她摸下巴时专注的样子。 此刻,汪顾应该感谢床上那群小姑娘小伙子们激起了师烨裳的慈悲心肠,否则师烨裳一定会“办”了她。不是淫绉绉的那种“办”,而是血淋淋的那种“办”。如果师烨裳思考的结果是“办”,那么她只需轻轻起抬手来,含情脉脉地按住汪顾的后脑勺,啪唧往玻璃上猛撞一下,汪顾这张都市美女的脸蛋保准玩完,从今往后都只能当一张都市烙饼,与美女一起,增进市民食欲。 “妖怪、妖怪、妖怪……”汪顾还在不歇嘴地刺激师烨裳,师烨裳终于抬起手,慢慢伸到她的后脑勺处……“嗷!”汪顾低叫一声,捂着两只被师烨裳拧得青里透红的耳朵慢慢蹲下身去,眼里盛满疼出来的热泪,“唔……妖怪……” “还叫?”师烨裳像螃蟹一样开阖着食指与拇指间的空隙,笑眯眯地也蹲下身,回味般看着自己的蟹螯,感叹道:“啧啧啧,小飞象的大耳朵就是好拧。” “准你叫我小飞象凭什么不准我叫你妖怪!”汪顾泪流满面地为自己辩解,心里倒是对师烨裳这副有精神的样子极度乐见。如果师烨裳每天都能这样,她的耳朵受点苦也没什么,反正招风耳都薄,肉少,不会比不招风的耳朵更疼。 “因为我说的是实情,你传的是谣言。你的耳朵本来就像小飞象一样大,可我是活生生的人,跟妖不沾边。”师烨裳眉心上抬,嘴角带笑,眼睛无辜地眨啊眨,整个一副欠揍的德行。 换成别人,汪顾早一巴掌招呼上去了。想她早些年当受的时候还真没少挥巴掌,那动作纯熟得……李孝培到现在一见席之沐抬手过肩就条件反射地抱头,实在是汪顾与席之沐接茬来,中间没有时间恢复自尊,习惯了,习惯了。 可现在捏她汪顾耳朵的人是师烨裳。师烨裳是妖怪,妖怪是神的近亲,神的近亲也是神,所以她疼都来不及,哪儿还舍得打?就是打,也只能意思意思地摸一下,稍微满足满足自己的报复心理就得,真要动手打下去,师烨裳还没觉出疼呢她就先心绞痛而死了,人生美好,早死不值……想到这儿,汪顾小心翼翼地探出猫爪子,飞速在师烨裳凉凉的脸蛋摸了一把,接着便在师烨裳错愕的目光中站起身来,叉着腰,仰天大笑三声,哈、哈、哈……她采用精神胜利法,全当自己已经报了仇。福利院是二战前盖的老房子,采用四敞八开的通廊设计,汪顾的笑声底气十足,中气饱满,上气通畅,犹显浑厚嘹亮,福利院里稍微大点儿的孩子们都聚在活动室里看春节必播的老版西游记,听见门外这动静儿,都以为是小雷音寺的黄眉老怪来了,要不是老师拦着,外加桌子不够用,五分钟后汪顾和师烨裳见到的肯定是个防震演习时期般的活动室。 “今后请叫我孙行者,”汪顾潇洒地拨了拨额前几缕半长不短的发丝,手比八字,将虎口往下巴上一顶,自认帅过刘德华,“谢谢合作。” 师烨裳先被她莫名其妙地摸了一把,再被她笑得一脑门子雾气,现在听她这话就更不晓得是个什么意思了,日前刚刚培养起来的几丝幽默感被汪顾的无厘头作派杀得败下阵去,师烨裳又摆出日常生活中遇到问题时那种认真中带点儿不解,不解中带点儿疑惑,疑惑中带点儿痴呆的复杂表情,皱眉问:“孙行者……是孙悟空吧?为什么?” “斩、妖、除、魔!”汪顾手搭凉棚,金猴独立。 师烨裳一听妖字,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汪顾单腿站得摇摇晃晃,她看准时机在汪顾肩上推了一下,也不等结果,径直错过汪顾步向活动室。就在她走出五步,正准备迈第六步时,身后传来汪顾噗通坐地的动静,“哎哟~哎哟~” 哎哟?还能叫就说明不是很疼。师烨裳冷血地继续往前走,眼角余光却在左前方廊柱下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小影子一闪即过,师烨裳有些吃惊——她知道自己步子快,但她有意识地控制着步频等待汪顾追上来,所以并没有到达健步如飞的地步。据此推断,小影子唯有与她做反方向运动才会产生此般惊人的相对速度…… 反方向?师烨裳停下步子,回头去看。只见一个浑身上下被保育员用棕色绒线儿童冬装裹得像浣熊一样的娃娃撞撞跌跌地跑到汪顾身边,双臂搂住汪顾微微抬起的手腕就要去“扶”她,边“扶”,嘴里还边喃喃,“站,姐姐,凉凉,不痛啊。”对此,师烨裳理解困难。她一个连狗也养不好的人,根本没有与小朋友交流的经验,听不懂缺乏逻辑的童语是正理,她要听得懂这种对她来说简直是尼加拉瓜阿里不搭语的语言那才叫奇迹。 “哦,姐姐不痛,不痛,嗯?你要扶姐姐起来啊?好啊好啊,嗯,慢慢,对对对,呀——用力,嗯,对,加油,加油。” 幸亏汪顾清楚小孩子说话习性,充分领会了那只小浣熊的意图后,她把手腕往小浣熊腋下一塞,小浣熊用力拉一下,她便将身子撑起来一些,一大一小两个人像在拔河般把自己累得满头大汗,却还得为对方加油鼓劲。小的喊号子:“站、站、姐姐!”大的火上浇油:“对对对,再用力拉,差一点点,嗯,加油加油!” 师烨裳拧着脸看那只站着还不如汪顾坐着高的小浣熊,面部肌肉抽动不已,汪顾现在这个姿势也堪称高难度,蹲不是蹲,坐不是坐,上身前倾与地面成四十五度角,一手被小浣熊搂在怀里,一手还撑在冰凉粗糙水泥地板上,害得她都想上去帮她们一把了…… 经过一番热闹而荒唐的努力,汪顾“终于”在小浣熊的帮助下站了起来。她兴奋地将小浣熊一把抱起,双手托高,放风筝一样让小浣熊悬空转了好几圈,每转一圈,汪顾嘴里都有配音:“喔~”小浣熊虽然累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但一张肉嘟嘟的脸上还是露出了胜利的笑容,嘴里呀呀地发出满是奶气的调调,两只小手紧紧揪在汪顾风衣袖口上。 “你叫什么名字呀?”汪顾对着头顶的小动物大声问。 小动物也不知听没听懂,总之是清晰地答了一声:“妈妈。”如果这真是她的名字,那给她起名儿的人非得有几分无私的奉献精神不可。 193——易—— 两人逛完福利院回到汪家时已将近六点。麻将派对还没散,刚好到北令,汪顾把烧腊拿进厨房,临时留下来帮忙的火锅店小妹接过去,一摸袋子,怨声连连,内容不外是汪顾怎么把烧腊熬凉了之类。 北方天气冷,烧腊不能冷吃,否则会显得油腻,可回炉之后又会发柴,汪顾晓得是自己考虑不周,应该先把烧腊送回来保温之后再和师烨裳去福利院玩的,所以火锅店小妹数落她时她只是赔着笑脸许诺明天再买的话,一定让它在六十度的完美阶段上桌。小妹瞟她一眼,说她最近又变油了,都快成老油条了。汪顾心想:你不看我在追什么人,要是不油我这花肥早挥发化灰了,还能把命留到现在? 师烨裳从福利院回家直接去洗澡了。汪顾叮嘱她把衣服穿好再出来,最好包得像小浣熊那样严实。师烨裳一看家里人多,自然明白汪顾是什么意思,点点头,把汪顾推出浴室,慢蹭蹭慢蹭蹭,剥皮拆骨般,一洗就是半小时。 汪家二老那层楼开赌场,汪家小辈们都聚在汪顾这层楼,聊天的聊天,喝茶的喝茶,看电视的看电视,满满当当热热闹闹一屋子人。汪露跑得早,这会儿都呆家里嗑完一盘瓜子了,见汪顾回来,她也没什么表态,只是把钱包捂得更紧一点。汪顾以往被她欺负惯了,这下终于有机会讨回公道,哪肯放过她,把餐厅开的发票往她面前一递,吓她说要让她报销。汪露也不含糊,抓起茶几上的蛋糕勺就往自己脖子上顶,嘴里嚷嚷着“再逼我就死给你看”几步退到洗手间门前,隔门大喊救命。 家里人见惯她俩胡闹,都不插手,大有“任你喊破嗓子也无用”的架势。可师烨裳自来生活在安静和谐的环境里,听见有人在门外喊救命当然不会袖手旁观,急急穿了衣服顶着一头湿发拉开门。此时汪顾正拿着发票把汪露往门板上逼,师烨裳一开门,汪露身子失去支撑,竖直仰倒,幸而师烨裳难得一次眼明手快,赶紧扶住她,这才令她的屁股免于皮肉之苦。汪露受人之恩,又有“暗恋”这么个前提,哪儿能不趁机揩油?一把抱住浑身半湿的师烨裳,她扯着嗓子嚎啕大哭,不过没泪。汪顾酸得门牙横倒四颗,心道我的妖怪我还没降呢,怎能让你个小王八羔子抢了鲜?急忙揪着汪露的领子,丢也似地将她“请”出浴室,合起浴室门,逼师烨裳好好把头发吹干,自己回房里拿了套干爽的白底青云纹的唐装放在暖气上烘暖,从浴室门缝里塞进去,让师烨裳换上。 师烨裳穿白色好看,但并不比她穿其他颜色时更好看,只是汪顾乐意看她穿白色,因为白色之白能够很好地反衬她骨瓷般的肤色,令她看起来更健康——她是死过一回的人,汪顾最关心的就是她的健康。稍有常识的人都晓得肿瘤这种东西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即使是良性肿瘤切除后在相同部位的复发几率也远高于百分之十。李孝培要求师烨裳至少每半年回医院做一次专项检查以防止复发失察。汪顾觉得半年隔太久,颇想每个季度都拉师烨裳去做个全身大检,但后来听说全身大检光抽血就得抽一针管,这才作罢。 说起李孝培来,汪顾倒是在节前偶然一次遇到过她,一起吃了午饭。短短半年那厮就胖了至少五斤,原本一张斯文俊秀的尖脸大有向圆脸转变的趋势。汪顾劝她少吃点儿,太胖了当心席之沐嫌她丑又卷铺盖跑路。她却满面正经地告诉汪顾,席之沐要求她至少长到120斤。问及原因,乃是有回两人滚床单时,她的肋骨把席之沐的大腿给硌疼了。 汪顾欲求不满,忍不住既羡慕又嫉妒地冲她翻白眼,李孝培却说得更起劲儿。汪顾说李孝培老不修,李孝培劝汪顾喝凉茶败火。汪顾火大地批评李孝培脑子里只有那点儿关灯上床造小人的事,李孝培无所谓地看着自己那双拿惯手术刀的手,前一句说“人要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后一句说“我总比某些无法靠自己双手做出人饭的家伙强点儿吧?”汪顾气得拿起硬皮菜谱拍她,她挨完拍,立刻打电话给席之沐诉苦,席之沐让她把手机交给汪顾,汪顾接起来,只听那头一个兴奋得变了调的声音冲她大喊:“汪小姐,麻烦你,打她!打死算我的!” 这是一种值得羡慕的生活。 汪顾暗下决心要向李孝培学习,学她的坚忍不拔,也学她的卑鄙无耻。 晚七点,汪家开饭了。年初三的饭大抵随便,一大家子三十几口人转战家门口那间最棒的火锅店,显出包场一般的气势,羡慕得隔壁杭州小吃店主泪流满面。 师烨裳、汪顾、汪露、汪露前来蹭饭的倒数第二任前夫以及汪顾的一对堂兄夫妇坐同一桌。小圆台子中央掏了个洞,里面放着个正儿八经的太极锅,一边红,一边白,当间一个锅中锅突突煮着牛肉粥,大熊汪汪在桌子下打转,汪顾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控制在自己这半边,生怕它们一个不小心撞到汪露的前夫会把那由于羸弱太过,被汪露抛弃的男人撞锅里去。 汪顾因火锅和阿斯顿马丁与师烨裳结缘,现下一见火锅就有热泪盈眶之兆,师烨裳把自己那瓶冰镇矿泉水推到她面前,让她漱掉嘴里的花椒。 满头热汗地吃完晚饭,精神矍铄的老人们继续上楼打麻将,小辈们一致同意汪露的意见,准备去市政中中心公园逛庙会看烟花,其实是各自打了算盘准备撇下父母去唱K泡吧打街机。汪露和师烨裳忙了一天,有些累,都推说不去,但师烨裳体贴汪家有两个小鬼一会儿还得回来等父母一起回家,便主动交出自己的车,让汪露开着接送他们——汪顾那辆后座基本不能坐人。 安顿好老老少少,近两百平米的一层楼顿时空荡下来。师烨裳回房换下那身沾了火锅味的唐装,重新洗漱,看样子像要上床睡觉了。汪顾洗完澡回房时,她正靠在床头看电视,相声小品晚会,笑得满面桃花。 “师烨裳,”汪顾跳扑上床,隔着被子一把搂住她两条修长的腿,下巴抵在她瘪瘪的腹间,抬头看她道:“晚饭没吃好吧?”师烨裳最近油腻吃多了,一顿正餐只沾几口就说饱,汪顾觉得她的大胃受了委屈,心中不落忍,“我让粤王府送了夜茶外卖来,有鲜虾肠粉哦!” 师烨裳确实没吃饱,然而也不觉得饿。她的胃口伸缩范围大得出奇,对着不合心意的东西,她很淑女,对着合心意的东西,她很猛男。火锅与她犯冲,粤式茶点却是她的心头好,她本以为春节期间各大粤厨都会回顺德拜厨祖,没想到粤王府居然还全天供应茶点,汪顾说起鲜虾肠粉,她的肚子便咕一声叫了,汪顾的耳朵就贴在那儿呢,当然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用她答,汪某人径自笑得风中凌乱,笑完又去亲她脸。 外卖送来时,是汪顾去收的单,等她转回房,师烨裳一眼发现她手上除了一个六层的精致餐盒还有两瓶看起来还凑合的红酒。她得意地扬起手里的东西,皱着鼻子深呼吸,作美味无比状。 两人一起住了一个多月,除了爱,几乎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师烨裳一贯不是矜持造作的人,冷漠悲伤也好,可爱呆傻也罢,她只随自己心意做事,至于在别人眼里的她是个什么样子,她半点儿也不在乎。近来她与汪顾之间有了本质变化,即使不彻底,可她毕竟不必继续逼迫自己硬在汪顾面前撑冷脸了。顺其自然是她的生活座右铭,本来在熟人面前就自在得不像个千金小姐的她当前肚子很饿,所以不必汪顾请她,她自己便爬下床来,在窗边的小布艺沙发上坐好,等着汪顾将餐盒里的东西都摆出来。 “饿了吧?”汪顾边摆碟子边笑着看她,难得地从她眉眼里发现孩童般的雀跃,唉……不用问,一定是饿惨了。瞧那平时雾蒙蒙的眼睛,这会儿精绿精绿的,像两只狼眼。“我问过了,粤王府那间新分店是一年二十四乘三百六十五小时营业的,今后无论多晚,只要你想吃东西,咱给它打电话就是了。” 师烨裳现在没有了酒精依赖,但她还是喜欢喝酒,汪顾让人送的这两瓶梅洛红自然没办法与她过去那些窖藏好货相提并论,但多少也是年份名庄酒,且产地勉强过得去,砰地拉开一瓶,酒香刺鼻,可这酒她没喝过,好奇,一时管不了那么多,咕噜噜倒一口进嘴里,闭气,换气,下咽,撇嘴。从她面部表情看来,并不是很受用。好奇害死猫。 “师总,您先吃东西再喝酒好不好?明天我就回那边拿几箱过来,过年,酒庄都不开门,这两瓶是粤王府那边最好的了,给您送饭用,TABLEWINE,您老人家凑合凑合当漱口水就算,等以后日子好过些,咱把拉图庄买下来,您抱着酒桶喝他个小舅子的。”师烨裳虽然嫌酒不好,却还是不住往嘴里灌,谁也想不到汪顾末了会爆这种半脏不脏的粗口,偏她刚开窍,笑点低,一时没兜住,满口酒一半呛鼻子里去,另一半呛气管里去,顿时咳得她上气不接下气,涕泪横流,哭笑齐发,汪顾吓一跳,回过神来就立马给她拍背,抽纸替她擦鼻子,“呀呀呀,哭哭笑笑狗撒尿,妖怪啊妖怪。” 师烨裳咳完,两手摆在腿上,用带泪的眼睛盯着汪顾,神情冷淡,还带几分愠怒,可汪顾情人眼里出西施,她就是觉得师烨裳这种满面霞飞,连眼眶都是红着的样子无比可爱,长长的身子一弯,她毫不客气地坐到师烨裳腿上,憋一脸受样,环住师烨裳纤细脖颈,趁师烨裳不注意,她含住了师烨裳薄透得像是一碰就要破皮的耳廓,吃糖一样不断吮吻,直到师烨裳边压抑急喘,边忍无可忍地别过头,一手推开她的脸,一手抓一块榴莲酥塞进她嘴里,抖声道:“看你样子比我还饿,赶紧吃东西吧你。小、飞、象。” 汪顾叼着榴莲酥呜呜笑,蹬住沙发扶手一个挺身从师烨裳腿上跳下来,顺便用她沾着油酥碎屑的嘴亲了师烨裳一下,这才心满意足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里,拿起遥控器替师烨裳将电视声音调大,“师烨裳。” “嗯?”师烨裳夹起一块肠粉。 “我喜欢你。”汪顾面向电视,例行公事道。 师烨裳把肠粉放进嘴里,边嚼边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194——吗—— 正月初四,还不是工作日。 汪爸爸汪妈妈天没亮就和老同事们农家乐去了,留下呼呼大睡中的汪顾师烨裳和大熊汪汪看家。 本来今天师烨裳是打算睡到天昏地暗的,因为初七她就得回国代上班,而她自手术后就变得渴睡非常,也不知是不是医生摘除肿瘤的时候顺便截断了她那根主管兴奋的神经,反正她现在如果一天睡不够八小时就会无精打采,喝多少咖啡都没用,徒增胃疼,害她很有点儿要把咖啡戒了的意思。 可惜清早七点半的一通电话吵醒了她,铃声是林森柏故意瘪着嗓子给自己录的,朦朦胧胧中听起来很像鸭叫,“师烨裳!接电话!不然我咒你吃饭掉筷子!睡觉踢被子!走路撞电线杆子!” 师烨裳从汪顾怀里挣出来,艰难地伸出胳膊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哈欠,揉眼睛,“丫头,你起这么早只有一种可能,要替咪宝请假是吧?准了准了,请多久都行。不过奉劝你俩保重身体吧,年纪轻轻夜夜笙歌是不好的。”她说完就要挂电话,林森柏在那头却精神得不得了,汪顾躺在床的另一侧都能清楚听见她的声音。 “假是肯定要请的,我们准备初六才回去,但你不能把我想象成那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林森柏大概也是躺在床上打的电话,她的声音虽然精神,四周环境却很静,偶尔有几声布料擦动的声音,可能是咪宝被她吵得翻身捂头了,“我打电话是为告诉你留意点儿你们家新楼盘,刚才端竹打电话通报我说丰合那个莫茗梓在源通和盛昌的几个楼盘都搞了鬼,煽动业主做不理智投诉,我这里确实有这么个情况。连盛昌她都敢动,我怕金狮也要被祸害。吱你一声,你防患于未然吧。看她那架势,就算金狮跟她有合作项目她也不会放过那些清水项目的。” 这几年,师烨裳并不直接过问金狮管理方面的事,大宗的企划案她也是看过就完,除非做得太离谱,否则她一般不予置评。现在,林森柏提起投诉,她便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捏捏发痒的鼻尖,她又补上一个哈欠,“事必躬亲果然是你的原则啊丫头。”林森柏立刻发出不满的嘤嘤声。“累不累?”林森柏说累也没办法,事业就是离不开人的婴儿,除非想退休养老,否则就得看着。“那个什么莫明子决明子的,连搞你们两家,肯定也会弄到金狮的,我一会儿让客户关系部的人留意一下。谢谢你提醒哈,替我向咪宝问好。”林森柏说别客气,然后便支支吾吾地好像有话要说,可又不好意思说。师烨裳听出她有为难事,故意用轻佻的语气问她:“嗯?丫头,你不会是要撺掇咪宝离职吧?告诉你,不行。除非我死,否则咪宝不能走。不过除了离职之外,一切都好商量。” 汪顾缠住师烨裳,搂着她的腰又把她往自己怀里带。电话另一头的林森柏不知说了些什么,汪顾只听师烨裳长长哦一声之后便是沉默。林森柏开始语无伦次地解释自己的用意。 大概过去十几秒,话筒里的声音越来越小,师烨裳在汪顾怀里抹着眼泪仔细辨认林森柏那已经模糊成一片的语言,最后,她实在忍不住地劝停林森柏,“唉,行了行了,丫头,你都这样了还能说话啊?你说那事儿我也正准备跟咪宝提呢,今后我会很忙,会馆的事可能一点儿也管不了了,你问她愿不愿意当总经理,要是愿意的话,提个她信任的人上来负责会馆就行。就这样,你们继续吧,我挂了。” 师烨裳说挂就挂,一秒也不迟疑,手机被她放回床头柜的同时,汪顾问:“怎么了?怎么说到后半段林小姐声音都变那样了?”离得近,林森柏的话她多少能听见一些。 “还能怎么,咪宝在旁边折腾她呗。想不到她俩居然定下来了。真是什么壶配什么盖,一点儿也不凑合。”师烨裳恨光,面对窗帘与面对汪顾,二选其一,她识时务地选择了后者。闭着眼睛钻进汪顾怀里,她喃喃问:“冷……暖气是不是停了?” 汪家二老这边是旧区,集体水暖自然不比温泉别墅那边中控电暖可靠,暖气管子一到后半夜就冷得像冰,早上就更别提了,也不知是它给人供暖保温呢,还是人给它供暖防冻呢。 “没事,我搂着你就不冷了。”汪顾说着,在被窝里将师烨裳搂得更紧一些。 有空调,她不开不开就不开。大被融融,美人在怀,开空调?神经病。 两人一觉睡到十点多,又在床上窸窸窣窣地赖了一会儿,直到脖子都睡疼了才各自起床洗漱。吃完早饭,师烨裳照例要带大熊和汪汪去逛公园。汪顾坚持陪同,理由是春节期间公园里常有小孩子乱放年里剩下的鞭炮,万一师烨裳又被鞭炮吓到,怎么办?其实她也不清楚真要发生了那种事该怎么办,可她就是觉得师烨裳没她不行。把师烨裳一个人放出去是危险的——一不小心路人就遭殃了。 “师烨裳,春光明媚,我们干脆直接去野炊吧?”出门之前,汪顾突然提议。 师烨裳转头,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她,“你?野炊?……是野餐吧?” 野炊和野餐的区别就是一个要做饭,一个不用。 一提汪顾的厨艺,师烨裳眼里便充满了赤裸裸的恐惧。 她只吃过汪顾炸的荷包蛋。嗯,说实话,挺不错的,特别像荷包。 黑绒荷包。一点儿杂色都没有,黑得那么纯粹,令人不禁怀疑炸蛋的那个家伙不是瞎子就是色盲,不然至少也是个色弱。更可恨的是,那个蛋,外面都黑成炭一样的了,里面居然还是溏心。真真一个外焦里嫩。效果堪比雷击。 汪顾当然有自知之明,就算师烨裳敢吃,她也不敢再让师烨裳吃自己做的东西了。焦化的食物容易致癌,师烨裳患过肿瘤,好在是良性,汪顾十分庆幸,因为如果她早几年遇见师烨裳,那肿瘤恐怕就该是恶性的了。 “我们可以煮东西吃啊,煮东西总煮不坏吧?”汪顾天真地说。 师烨裳拢了拢唐装领口,聪明的脑瓜想到一个万全之策,“不如我们带瓶热水,买两盒方便面,到公园里泡着吃?” 嗯,这绝对是个好主意。就是有点儿怪而已。设想,两人,寒风萧萧中,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各捧一碗热气腾腾的康师傅红烧牛肉面……不,这不是野炊,也不是野餐,这明明是拾荒拾累了的两个拾荒者不小心坐到了同一张长椅上才会出现的场景,就是这个味儿! “师烨裳,你……”汪顾由衷佩服师烨裳的想象力,又不知该用什么语言去赞美才好,一时词穷,捻须半晌,搜肠刮肚,终于吟出千古名句:“到底是何方妖孽?!” …… 野炊当然是不能实现的梦想,两个人溜完狗就回家了。汪顾践言,回小别墅拿酒,师烨裳喂完大熊汪汪,吃了德国医生寄来的营养素,又爬上床,打开电视,抱着毛毯看录播的相声小品晚会。午间过半,汪顾拿了酒回来,拆开一包薯片,砰砰打开两瓶小香槟,递给师烨裳一瓶,自己留一瓶,两人嚼着薯片,就着乡土味十足的赵派小品,性质盎然地糟蹋三千多块一瓶的好酒——有钱就是不一样,要放在过去,汪顾早该跳脚骂人了。 这一段,两人俨然是处出了默契来,师烨裳的笑声很细,薄薄透透,一发即散,就像她这个人,汪顾生怕她和她的笑声一样消失掉,忍不住贴着她背后的枕头搂住她的腰,她也不阻止,原先身子还会抗拒地向外稍微歪一歪,现在连歪都懒得歪了,汪顾搂汪顾的,她笑她的,偶尔被酒呛了,她咳,汪顾替她拍背,过一会儿汪顾被薯片呛了,汪顾咳,轮到她替汪顾拍背,两人上演了一幕全世界最无聊的情侣相处场景却不自知,依旧自娱自乐地对着电视秀门牙。 “真可惜,德云社封箱了,要不然咱明天可以跑北京去看现场。”下午四点,汪顾打个哈欠,看着某地方台的郭派相声,对身边那个半晌没动静的死人说。可“死人”死得很透,听了她的话却照样默不作声。汪顾偏头去看,发现“死人”俨然是安详地“死”着了,一张“死”脸上还带着丝丝笑意,整一副心愿得偿死而无憾的样子。“唉……”汪顾看着她微翘的嘴角小声叹气,叹到尾声又突然感觉自己像是已经与师烨裳如此平淡地过了六十年。 曾经最最害怕一生平淡的伪小资轻轻在伪死人光滑温热的额角上亲一下,认命了。 如果能一辈子平平淡淡,没病没灾地与最爱的人守在一起,那……除了感谢上天,也就再没其他需要做的了。 “师烨裳,你要好好活着,不能让我把你受过的苦也受一遍,知道了吗?我会受不了的,我没有你坚强。我小时候手指被订书机订一下都会哭半小时的。”汪顾知道自己没立场去要求师烨裳做什么,所以这种话只敢在师烨裳睡着的时候说。 师烨裳的坐姿,一如既往,极其端正,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她的身体都是与床面垂直的。但就在汪顾说完那句话后,她的平衡被某种不知名神秘外力破坏,先是脑袋向被两人体重压陷的床间歪斜,然后,她的身体也顺着那道惯性力倾靠往汪顾之所在,最后,她在汪顾雀跃的注视中静静枕上了汪顾的肩,睡颜依然美好。 195——?—— 与师烨裳那边的惬意恬静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林森柏这边的热火朝天。 海南的热,总所周知,但林森柏之所以被热成一尾白灼大虾,却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因为温泉。海南的万宁市兴隆镇以温泉和咖啡着称,兴隆华侨农场也因华侨众多被称为小联合国。可林森柏将春节旅行第二站定在兴隆的原因也不是温泉和咖啡,她只是想去看热带植物园而已——聚众出行,谁管她爱不爱。 由于老人和孩子都喜欢原汁原味的石砌温泉池,她打初三起,已经“跟团”泡了整两天的天然温泉,她怀疑自己再泡下去,皮肤就会因高温而变成咪宝最喜欢的,白白滑滑,软软腻腻的……盐焗鸡皮,所以今天,她无论如何不能陪着“团友”们继续窝在兴隆那些拥有天然温泉池的小度假村内,她要奋起!她要住五星级!最关键的是,她要洗冷水澡,泡冷水池!她不能让自己成天生活在硫磺味里不见天日!于是她留下导游和随行照顾四老两小,找了个合适的借口敷衍过徐延卿便与咪宝一起搬进距离兴隆温泉密集区十二公里的石梅湾艾美酒店,开始享受她们“难得”的二人世界。 艾美和喜来登一样也是喜达屋旗下的酒店,因同系同品,其奢华程度自然与亚龙湾的喜来登不相上下,同时因石梅湾地皮便宜,使得它有资本不吝惜土地,占地面积要比亚龙湾喜来登还要大上许多,当然,暴发气质也要浓上许多:即使是普通客房也采用了国内罕见的低密型,整个酒店没有高于四层的客房,海景别墅更是一栋连一栋,门市价还特别便宜,导致林森柏一到酒店就开始感慨自己的博利假日搞错了市场定位,小小鸽子笼,租好租,卖不好卖。 咪宝酒店住多了,样板货也看多了,可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物超所值的酒店。一万多块便有异常优质的全海景套房住,厅像四敞八开的通风堂,房像三面观海的大亭子,拉开三米阳台门,离泳池只有五步,宝蓝色的泳池外还有与天一色、望之不尽的大海。烈日下,近处有被阳光晒成白色的沙,水线内有被海水浸成金色的沙,潮涌处有沉在海面之下、被海水洗成蓝色的沙……咪宝站在实木露台上深吸一口气,对着大海喊:“林、森、柏~”林森柏嘬着牛奶从沙发间站起来,手捏檀香扇,晃晃悠悠走到咪宝身边,刚一站稳就用冰凉的牛奶瓶去贴咪宝的脸,等咪宝被她冻得一个激灵,缩起脖子躲离她三步时她才像个老流氓般□着开口道:“喊完啊。” 咪宝擦掉脸上水珠,莫名其妙地看她,“喊什么?” 林森柏继续嘬牛奶,牛奶瓶先叫唧唧,后叫咕咕,她再猛力吸一口,可怜的奶瓶君便光溜得连条裤衩也不剩了。“啊~”她大张开嘴,叹一口奶味浓郁的凉气,摇摇扇子,眼睛斜瞄着咪宝问:“你不是要喊‘林森柏我爱你’的么?怎么能只喊一半?” “我啊呸!”咪宝作势踹她,她也假装被踹到了一样摸着小腿叫疼,咪宝抢过她的小扇子,边往汗湿的颈间扇风,边抚猫般顺着她后脑勺上的黄毛道:“你自恋不打草稿,臭屁不嫌牙疼。我是叫你过来给我捶背而已,谁要喊后面那三个字啊?又不是演电影。” 日暮将至,四周一片炙热斑斓的宁静。海面层叠翻浪,却听不见一点儿声响,屡有七色彩帆点缀茫茫海兰,远处,大型邮轮慢蹭蹭在海平线上爬动,像只笨拙的大白鲸。加井岛近在咫尺,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 “钱隶筠,我好愁啊。”林森柏颇不要脸地装着小鸟依人满身是汗地靠进咪宝怀里。咪宝不知她愁什么,却也不问,只张开双臂将她揽在身前,下巴靠在她肩上,静静等她说。“你说咱是在三亚养老好呢?还是在万宁养老好呢?要快点定下来,再不决定就来不及了。” 咪宝轻轻在她颈间啃着,牙尖与皮肤难分难舍地厮磨,却要小心翼翼,不能留下吻痕——咪宝不喜欢这样,她喜欢让林森柏周身贴满属于她钱隶筠的LOGO。可指不定什么时候老人家和小鬼们就杀过来了,那些LOGO却不是说消失就能消失的。“为什么会来不及?” 林森柏喝太多牛奶,连汗水都散着温软奶香,和着柏木淡香水的冷冽气息,是一种甜蜜而踏实的味道。 “我满身汗呀,舔来舔去咸不咸?不怕齁死啊?”林森柏痒痒,边说边笑着躲避,“还舔、还舔?!”可咪宝将双臂锁得死紧,右手还力量过剩地在她腹间摇着扇子,她又不能真令脊柱侧弯九十度,躲避之事只得作罢,可怜一个想当攻的小受成天去健身房锻炼出来的一把鸡仔儿力气到头比不过一个连逛街都懒更不知健身房为何物的大攻。“一间养老院从等地到建成,算到最快也得三年,管理成熟五年,这么一算八年就过去了,要想硬件完善,又得修修改改,十年之内能住咱俩吗?估计悬。我见北欧那些养老院都是一改再改,改了好多年都不尽如人意的,我又没这方面的经验,这可怎么办呢?要是我四十岁之前它还不能……” 咪宝听她唠叨听得一头冷汗,为防她把自己活活纠结死,只好喊停,“CUT!林森柏,你今年才二十八!”掰转林森柏的身体,咪宝两眼盯着她那双无辜的桃花眼,扇子却还在她背后不停扇动,“快去换衣服!我教你游泳!” …… 什么叫旱鸭子,看林森柏就知道。 一下水,四肢不管怎么划都划不到能产生浮力的地步,手掌是抓水不是拨水,脚掌是扒水不是踩水,鼻子里突突往外冒泡,腮帮子鼓胀犹若溺毙的尸体,扑腾扑腾像只称砣一样直往下沉,这就是旱鸭子的标准。 咪宝烦心地揪住一条大裤衩的裤腰,将某人提出水面,哭笑不得地看着某人屁股露在水面上,头和腿都还埋在水里,努力地学青蛙,心里只有一个字:笨。如果一定要说四个字,她会说:笨得可爱。 中场休息时,咪宝喝光瓶子里的水,靠在泳池边,虚踏着水,任凭半裸身躯漂浮在水面上,“你就是个没有运动细胞的人,除了跑步,其余一概不行。我就没见过游泳越游越沉的,光见裤衩漂,不见人在哪儿。” 林森柏抱着救生板坐在太阳椅上,怒视夕阳,樱桃小嘴瘪得像个摘了假牙的老太太。沙滩裤湿漉漉地垂在她腿间,胸前虽有浅绿比基尼上装一条,却不如没有。“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丢浴巾。准头很好,正盖上咪宝的脑袋,被咪宝拿来擦头发。 “哟哟哟,”咪宝踏着蓝色马赛克阶梯步步出水,均匀体态在夕阳中素裹金装,“生气了?颓废了?自尊心受挫了?晚上去哪儿吃饭?” 林森柏愤愤转脸,本想怒吼几句,然而西面来的夕阳镀了咪宝一肩明灿灿的绚烂,南面来的热风吹裹咪宝玄黑性感的泳衣,东面来的椰林香气令她想起咪宝海洋似的温柔,北面来的海浪背景一样衬着咪宝白皙无瑕的腿间皮肤……好吧,她不生气,不颓废,自尊心没受挫,晚上不知去哪儿吃饭……“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好了。”旁边别墅有几个结伴游玩的富家子站在楼上对咪宝吹口哨,林森柏急忙拉着咪宝闪进屋里,关上门,合起窗帘,“今后要用一个加强连的人把你看起来,不然太危险了。” 咪宝不以为然,她反倒更关心林森柏有没有被人觊觎了去,“我可没钱雇人看你,一切靠你自觉,那个莫茗梓对你企图很大,你给我当心点儿,我听会馆的客人说她是个疯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 关于莫茗梓,负面新闻很多,正面新闻没有。自她入驻B城,大小风云不断,几乎到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林森柏早察觉她动机不纯,但这种不纯来得突兀,无从究其根底,先前只以为不与她合作便万事大吉,谁知她竟欺上脸来,大大几亿资金干什么不好,偏偏把心思都用在了打压对手这种不赚钱的事情上。众家猜不透她心思自然不愿妄动,再顾及她那比郝君裔还凶猛的背景,想妄动的也不敢造次了,法院是人家开的,搞不好家产就被一冻二查三充公了——山外青山楼上楼,B城小,连带的B城人民也造次不得。 “我躲着她,她就是个疯子也不能当着大马路强推我。”林森柏脱掉滴水的大裤衩,走进洗手间,坐在马桶上看着被水泡皱的双手,“诶!对了,你有空的话问问高姐,看大筠有没有让猴子们移民的打算。” 咪宝站在洗手池边,扑去脸上的泳池水,均匀揉一层卸妆液,三十秒后用洗颜皂洗掉,接着补了一遍保水凝乳,“你要干嘛?猴子才六岁,大筠不会希望他们离开身边的吧?” “你只管问就是了,万一大筠想呢?没几个人希望孩子在国内之乎者也地背来背去到头就算考上清华北大也不被国际友人承认的吧?”林森柏扯纸的同时眼里乒零乓啷闪过一卡车鬼心眼。 196——唉—— 艾美的大堂很有特色,直窿窿的一堂捅到海边,大堂客座两侧都有水,水又通水,景观渠经过一个狭窄的分水过渡,不消一步距离便又到了顺着大堂走向延伸向海滩的规则带状游泳池。泳池阶阶向下,水的颜色逐渐变深。如果有人自认身材够好,五官够正,心脏够强,进而想要体验安吉丽娜朱莉那种步步出水的明星感,则完全可以从沙滩处的泳池尽头入水,用自认最优美的泳姿游过深水区,在中水区起身,再用自认最优美的步姿趟过浅水区,一直顺着水,走进大堂……哦!人间奇景,有请芙蓉小姐! 林森柏怂恿咪宝这么干,可咪宝闻言,抓着她的领子就把她往池边推,边推边威胁,“你是攻啊,你给我做个示范嘛,来啊来啊!”吓得林森柏哆哆嗦嗦直蹬腿向后退,嘴里嚷嚷不敢了不敢了,手还怕怕地抓在咪宝的牛仔短裤裤腰上——好在她不是攻,她要是攻的话,攻们都得争先恐后地死一遍去。 年里酒店住客不少,她俩旁若无人地闹,围观群众就着灯火瞧好戏,林森柏窘迫地红了脸,咪宝也不是真要把她推水里去,见她实在可怜便于心不忍地松了手。 可林森柏是谁?她是在师烨裳手里活着过了几个月的人,怎么可能吃这闷亏?嘴角一抿,她嘿嘿干笑两声,膝盖顶向咪宝膝后,两手顺势一推,围观群众只听噗通一声,一个穿着磨旧牛仔短裤黑色紧身背心的大美女以及其自然的姿势“躺”进水中。 “哈哈哈哈,让你威胁我!看谁给谁做示范!”林森柏站在泳池边,捧着肚子笑得无比放肆。她以为咪宝一定会满身狼狈地从水里站起来,以各种方式还击向她,于是多疑地向后退了一步。可咪宝入水后只随意抖了抖身子,调整了姿势,稍微向下沉低大概半米,很快便并拢双腿,微展双臂,像个十字架一样仰面朝天地浮升起来,非但浮起来,她的脸上还带着挑衅的笑,一头乌黑的浓密卷发海藻般铺散在脑后,随着圈状碰撞的水波一漾一漾,一浪一浪。从岸上看去,此人此景,美丽无憾之外,更有几分生动诙谐的味道,一时间,观者无不叫好,也有几个热情洋溢的小朋友受父母挑唆,泳镜一戴,浴巾一丢,哗哗跳下泳池去给咪宝当背景。 林森柏本想让咪宝出糗,谁知竟让咪宝得意了去,不由愤愤然走到池边,叉着腰,朝咪宝做了“上来让我扇两巴”的动作。 咪宝才不跟她一般见识,这时候上岸肯定狼狈,既然湿都湿了,不如趁机游个泳,顺便杀杀小奸商锐气……念及此番,她干脆将双臂划高过头,摆出仰泳的姿势,手指海滩方向,朝岸上的几个酒店工作人员征求意见。其实酒店是不允许住客穿便服下泳池的,但一旁的服务生和救生员看咪宝是被推下去的,不由都动起恻隐之心,美人当前,穿西装的领班弯腰做个“请”的手势,乐得让咪宝为群众表演水上芭蕾。咪宝笑着说“谢谢体谅”,横了林森柏一眼,双臂划圆,让身子在水面上浮转了方向,随即慢悠悠地向海边游去。 讨厌、讨厌、我怎么找了个这种人定情……笨、笨、笨、笨、笨死了……林森柏踏正步一样甩着手,撅着嘴,跟着咪宝往前走。脚下的石砖地板覆着薄薄一层水,她一踩,水花四溅。咪宝不管她,照样满脸享受地向前游。 艾美的泳池两侧一路有景观灯照明,咪宝均匀饱满的身躯在水面上划过,身后拖一尾笔直的水线,月光与景观灯下,就像一叶独木舟,破风斩水徐徐而行。林森柏走路时总忍不住偷偷瞄两眼,若是碰上咪宝也在看她便立马收回视线,转而去盯石砌的地板。待得到了泳池尽头,她故意放慢脚步,磨磨蹭蹭等咪宝先上岸。可咪宝游到泳池边沿,只是竖直了身体轻松地踏着水,她走多慢,她就游多慢,更有一会儿竟是整头整身地沉进深水区里不见踪影。 哼!装死我就可怜你啊?!淹死更好!让你欺负我!小奸商如是想。实情却不知谁欺负了谁。 过了十几秒她终于还是抬起眼来,不放心地去看水面,谁知,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影腾然出水,跃空画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疾速扑落下来。她啊一声伸手去挡,右手借着小臂的格挡之力啪叽抓住一条沉甸甸湿漉漉的牛仔短裤,不远处有个声音说:“阿乖,小心哦。”说完,又有一个黑球拖着长长的尾巴向她窜来,这回,她没来得及作反应,巴掌小脸险些被那“黑球”拍扁。 摘下“黑球”,抹掉脸上的水,林森柏定睛一瞧,那哪里是什么黑球,咪宝的背心而已…… 背心……昂?!背心?!背心加短裤?!全裸?! 林森柏瞪圆了眼睛,两步跨到池沿,站在水边,桃花眼眯成一条缝,眼珠子左扫右扫焦急地寻找咪宝身影——她总不能让咪宝光溜溜地见人。不是丢脸不丢脸的问题,是吃亏! 即使有多重照明,池水却还是黑色的,浓浓凉凉,像一池泛着苦味的墨汁,咪宝沉在水下,林森柏再怎么找也徒劳。林森柏着急了,细细声朝水面喊:“钱隶筠!你干嘛呢?!你可别光着身子出来呀!虽说这儿没人认识咱,问题是……” 水面冒起两个气泡,林森柏突觉头皮一阵发麻,不好的预感充斥周身,她直起腰,连忙要退,但还是迟了,光线是自上而下的,咪宝从水里看水面看得远比她个有夜盲症的奸商清晰,曲腿踩住池底,咪宝用力一蹬,“哗啦”一下半身出水的同时扑了林森柏一头一脸湿,“哈哈……哈哈哈……” 林森柏气得浑身发僵,心想你裸就裸着吧,反正我眼不见为净!“哼,裸着吧你!那么爱裸……死光猪!”甩手,小奸商抱着咪宝的衣服,头也不回地往沙滩跑。 咪宝笑着她越跑越远,在泳池里伸个懒腰,慢慢划到池边扶手处,蹬着阶梯挺身出水。林森柏跑到沙滩上,气哄哄地奋力踢一脚沙子,赶上南风起,珊瑚细沙全扑到她挂着水珠的脸上,个倒霉鬼边咳边用手去抹,一抹,成花猫了。她这叫个屈啊,屈过屈原啊,偷钱大攻的鸡不成反倒蚀了把米……如此这般,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受苦了,觉得自己被钱大攻欺负了,觉得自己要是跟这种人过一辈子的话天都要塌了。 唔唔唔……遇人不淑啊……越想越要哭。 “唉哟哟,谁欺负你啦?捂着个脸干嘛?长得丑怕见人啊?” 林森柏的肩被人拍了一下,她偏不转头去看。其实不用看也知道,除了那个把她当猴耍的钱大攻还能有谁呢? “王八蛋,你还真裸着就出来了啊?!”不看不看就不看,爱裸不裸谁稀罕!她边说话,边将身体侧转成正正背对咪宝的方向。哇,海风清新,人面桃花啊,如何不比对着只光猪好?咩哈哈哈~ 咪宝奇怪地把她身子扳过来,无辜地眨眨眼,“谁说我裸着的了?你下午没看见我穿衣服吗?”林森柏收神,仔细一瞧:咪宝身上明明穿了一袭纯情又诱惑,性感也端庄的白色细系带比基尼,况且还是晚饭前她亲手帮人家系上去的。“看,冤枉我了吧?”咪宝仰头四十五度角,眼中闪耀着晶莹的泪水,“啊,人家好伤心,被你推下水,你不下去救人家也就算了,还要冤枉人家,把人家想象成到处露肉的女人,人家……人家不想活了!”说着,咪宝一甩头,放开林森柏,撒丫子往大海跑,边跑边作抹泪状。 林森柏理亏,赶紧去追,“喂喂喂,我跟你开玩笑的,你一个大攻不要那么小家子气嘛,跟我计较什么呢?我是受嘛,对吧?”她在后面唠唠叨叨,咪宝在前面捂着嘴笑,可从背后看,笑跟哭并没两样,钱大攻当然不会跟她一个小受计较这些,但是她那张道歉的嘴脸和道歉的话实在是有意思,有大意思,当是夫妻吵嘴调剂生活也好,当是情侣抬杠增进感情也好,总之呢,难得林森柏卑躬屈膝一次,咪宝说什么都不会轻易放过她的,是谁说过?恋爱中最好玩的事情莫过于一个跑一个追,追上后又变成原先追的那个跑,原先跑的那个追,如此来来往往,有所谓合不了的分不了,天长地久有指望啦,等着看百年好合吧,“你刚用衣服丢我,我一生气脑子里就混掉了嘛……”夜里海滩上没人,任她们怎么闹也不会误雷无辜。 “下午上完人家,吃过晚饭就不认账了。人家才不要跟你这种负心人说话。”咪宝摸着全身鸡皮疙瘩说,继续快步走,但有越走越慢之势。 一向来,咪宝都是自称“老娘”的,现在八百年不遇地自称“人家”,林森柏当然要怜香惜玉。何况咪宝说的也是实情,游完泳回来,她就在按摩浴缸里把“人家”钱大攻给办了,办完才替“人家”穿的泳衣,这种事都能忘,实在不应该,这年头谁当攻谁就得服软,为了今后能多当几次攻,林森柏放下小奸商的架子,认命地继续跟在后面,嘴里念念叨叨,“哎呀呀,我错了,我错了,我、我、我、唉!你说我要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嘛,再走又下水了,我又不会游泳,夜里海水凉,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谁天长地久去啊?” 咪宝已经偷笑得马上就要哈哈大笑了,为了不让林森柏发现她其实在笑,她决定,先抱住林森柏再笑。停步,转身,“林……哇!” 很好,是个什么天雷的场景大概没人不晓得了。林森柏跟得死紧,咪宝突然收步转身,两人理所当然地撞到了一起。林森柏这回可算是心想事成地“上位”了——她压咪宝!她光荣!她又当了一回攻!让我们以热情的掌声恭喜她!可是…… “唔……疼……膝盖疼……”她皱脸,额头冷汗直冒。 咪宝登时收起不正经的神色,起身拉她坐进自己怀里,撩开她的沙滩裤去看她的膝盖,只见林森柏膝盖上扎了一块拳眼大小的锋利贝壳,血正一点点从露在外面的半个贝壳周围渗出来,“别动别动,”咪宝仔细端详那块贝壳,生怕是一整个贝壳捅进去一半,要是那样的话,很可能会伤到骨膜或者力筋必须马上入院手术,“你手机拿出来,我看不清。” “呐。”林森柏乖乖交手机,谁知手机虽然无声,但屏幕灯竟是亮着的,咪宝拿过来一看,来电显示“莫茗梓”。 “莫茗梓找你。”咪宝把手机又递给林森柏,但林森柏接过来一看,再递回去,“不接。” “你无端不接人家电话,不好吧?把手机调成静音,要是有正经事怎么办呢?”手机又被咪宝推了回来。 即便咪宝还是笑着的,但林森柏还是从她眼里看出了某种不愉快的情绪,都是女人,女人的心思各自懂,林森柏自己会对陈兴国不满,便知道咪宝肯定也不待见莫茗梓,特别是在莫茗梓一天到晚找各种借口给她送礼物,每到节日又会打电话给她问候的情况下,咪宝这时候要能开心,除非鬼长脚不飞。 “钱隶筠,看好,我带伤给你表演流星跳海!”林森柏在咪宝脸上亲一下,按挂断键切线,趁着手机屏幕灯还亮着,她用力将手机丢向大海。 VERTU的机子很堕手,丢起来也比一般手机顺畅,咪宝只见一道白光划过夜空,随后便真的如一颗莹白的流星般直直坠落向下。 夜里有风,海浪声很大,手机落水的声音被浪声掩去。林森柏掰过咪宝的脸,嘻嘻一笑,咬着牙一手拔出膝盖上的半个贝壳,一手勾住咪宝的脖颈,平日里吝啬有如初吻的吻突然变得很不值钱,白送不说,吻完还带道歉的,“对不起啦,今后都不让你吃醋了,你别不高兴好不好?今后咱们可以一起上班下班了,我保证每天早请示晚报告,出差我都开着手机拍实况,让你二十四小时监视着,好不好?” 咪宝抿嘴一笑,捏着她鼻子,本想对她说自己信她的,可话到嘴边有觉得没必要,于是指着她膝盖问:“疼不疼?那么勇敢就拔出来。”林森柏膝上不过是一道小伤口而已,看起来长,但不深,血流一会儿便自动止住了,咪宝用手替她擦掉小腿上的血痕,抬头看着她,“今后别再丢手机了,三十几万呢,丢了我心疼。” 林森柏一听这话本来是笑着的脸突又皱了起来,“你心疼钱不心疼我。” “心疼你有什么用?叽叽呀呀每天就会给我找麻烦,”咪宝说是这么说,可还是昂起头,心疼地在林森柏唇角亲了亲,“一会儿找双氧水给你消毒,忍着点儿,别……”咪宝愣了一下,“呃……” 咪宝的话戛然而止,林森柏被吊得难受,挂在咪宝肩上的手一拍咪宝后背,她别扭道:“再没营养的话也不能说一半啊。快说完!不然我睡不着觉了!” “林森柏……你、你、你要能的话,最好还是站起来。”咪宝错过她,看向酒店大堂的方向。 林森柏不明所以,“为毛?”虽然坐在咪宝身上也没多舒服,但咪宝突然让她起身可就有点儿奇怪了,原先她想起来都会被拦的,更别说是咪宝主动开口赶人。 咪宝眨眨眼,怕怕地将视线调回,下巴朝高台那边顶了顶,“我岳父岳母来了……” 197——,—— 要说这林森柏也是倒霉,平时除了有特殊目的,她跟咪宝一般不在大庭广众下亲密,但原因并非怕搞GAY影响社会治安,之-梦-整-理,而是知道即便情侣也应该形而有状,当街最多牵个手就算了,如果像时下小青年一样在街头揽腰摸屁股地作如胶似漆状,则实在有逼人自插双目的嫌疑。 今夜她们是看海滩上没人,这才上演了拿手的别扭追逐戏,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林爸爸林妈妈因泡够了温泉,决定暂别迷恋天然温泉的老友,过来看看她们,顺便也在石梅湾这边住下,明天一早欣赏石梅湾的海景,手拉手逛沙滩,过回年轻时被“阿乖”毁掉的二人世界,也算夕阳红,可没想到,一来,敲门没人开,打手机无应答,问过酒店的服务生,人家说这个点客人出房的话可能是在咖啡店喝兴隆特产的咖啡,也可能是在酒店的露天客座里吃海鲜看海景,于是二老牵着手先去了咖啡厅,不见“阿乖”人影,便又来到海边,哈!择时不如撞时,正赶上人家小两口在沙滩上侬成一团,你亲我一口,我亲你一口地亲得这叫个热闹。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林森柏忸怩地站在林爸爸林妈妈面前,咪宝笑着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做贼也不心虚地喊了声“伯父伯母”。 “阿乖,你的腿怎么了?”林妈妈与咪宝打过招呼,立刻将目光转向林森柏那条拖着干涸血迹的腿,刚才看见的那一幕对她和林爸爸来说,似乎只是过眼云烟。 林森柏这几年与家里联络很少,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家看看,有一次还要咪宝提醒她才想起林爸爸的生日,且她一回家就是跟父母聊健康聊规划聊市场,婚姻恋爱这种小事,根本没机会谈,而她这对父母也是奇怪,自从她立了业便对她撒手不管了,成家的事,她不急,他们也不急,甚至从来问也不问一句,好像她的私事就真的只是她自己的事那般。 眼下,林森柏和咪宝背上的冷汗都快把脊梁骨泡发了,他们竟俨然不动,咪宝明明看见他们面对着她们走过来,他们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说实话,不怕哭,不怕闹,最最不怕要上吊,怕只怕林爸爸林妈妈一早知道林森柏的性向但就是不肯面对现实——这是最最恐怖,也是最最顽固的一类父母。视若不见听而不闻,打定主意这辈子对女儿的幸福所在漠不关心,简直有把女儿当陌生人对待的嫌疑。 林森柏是根空心菜,她的家庭观念淡得快赶上路边一块钱一瓶的纯净水。对她来说,人与人之间的好关系是用爱来维系的。父母爱她,她爱父母,天经地义。如果有一天,父母不爱她,那她也就只能以己之力,克尽孝道。至于家是什么,她不晓得,家庭是什么,她更不晓得,在她脑子里,所谓家,就是爸爸妈妈和一间屋子,她爱自己的父母,与“家”并没关系,她爱的是人,不是“家”,换而言之,就算林爸爸林妈妈离婚,她照样可以安生地过她的日子。她这头爱妈妈,那头爱爸爸,全无妨碍,也全无不同,父母是否在一起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家散无所谓,人在就行,这一点上,她与咪宝的观念正好相反。 咪宝是很传统的人,她有着几乎是根深蒂固的家庭观念。在她脑海里,家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父母兄妹首先是家庭成员,然后才有他们各自的身份。她坚信是家庭的力量在维系家庭成员间的关系,血浓于水,家人间的相互扶持是天生使然,如果家散了,那么人也就如分飞鸟兽一样散了,家人间的关系无论如何也再难重修旧好,就像父母离了婚的孩子若是跟着妈妈长大,那么爸爸便成了陌生人,所有的疼爱一旦不是在家的名义下产生,爱就只是随意而为之的东西,可给,可不给……相形之下,林森柏的家庭观念显得太过简单,简直简单到了二百五的地步,而她的家庭观念又显得太过复杂,简直复杂到了强迫症的程度,林森柏这头还能与林妈妈云淡风轻地聊腿伤,她却已经在手心里捏出了两把汗,林爸爸喊她两声她都没听见,直到林森柏把手放她眼前晃了快有十几秒她才回过神来。 “喂,钱隶筠,你是不是有哪儿不舒服?要不我们回房吧?”林森柏个没心没肺的,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被妈妈拍两下吹吹伤处说不痛不痛就真不痛了,跟妈妈嘘两句就把刚才的事情撇到脑后置之不理,咪宝现在摸不清林家二老的心思,正是怕她露头露尾的时候,她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来一句“我们回房”,咪宝真是刨个沙坑钻进去的心都有了,哪里敢答应她“回房”? “没事没事,我只是想工作的事想呆了而已,伯父,真对不起,我太没礼貌了。”咪宝赔着笑对林爸爸道歉,林爸爸官气地一挥手,摇头道没事,工作要紧,他不过是想问问咪宝要不要一起去喝杯兴隆咖啡而已,听说兴隆华侨农场的咖啡是国内独一份的印尼种咖啡,虽然算不得上好的咖啡品种,但新鲜咖啡新鲜尝,边看人工炒豆边喝自己磨出来的粉煮的咖啡,肯定别有一番风味。 咪宝听林爸爸说得真诚,心里不由松下几分,再看林妈妈的脸色也是极为和善慈祥的,一颗心便真是从嗓子眼放回了胸膛里,虽然还是吊着的,但毕竟不再吊得那么高了,爽利地接受林爸爸的邀请,她扶了因腰间盘突出而腿脚不甚便利的林妈妈,林森柏则甩着手跟爸爸大聊房市风云,四人一团和气地走到海边的咖啡屋里坐下来,闻着浓郁馨香的咖啡味,一人一杯酸型咖啡,直消磨到夜里十二点才回到海景别墅,各自入房休息。 哈啾!房门一关咪宝就打了个喷嚏,林森柏坐在床边晃着两条火柴梗般的小细腿坏笑道:“嘿嘿,让你使坏,穿比基尼吹海风半夜喝咖啡,感冒了吧?” “刚才在外面紧张,我精神得就像超级赛亚人,回来吹空调才吹出来的喷嚏,不怪比基尼。”咪宝揉揉鼻梁,边替这身林森柏送的清纯性感比基尼说好话,边打开从服务台借的急救箱,明知已经迟了,但还是不做心不安地在林森柏面前蹲下身,一点点帮她清掉凝结的血痂。 林森柏本想说伤口都结痂了,何必再去骚扰它呢?双氧水刺得她快要飙泪,血痂融化之后伤口里的小气泡一个一个融成白白一片,咪宝看她两眼闪水光,只好对着她的伤口吹气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好了好了,把伤口上贝壳的碎屑洗出来就铺药贴胶布了,忍一忍。” “我不是在忍吗?”林森柏红着眼眶抽鼻子,看见咪宝头顶有些凌乱的发丝又手欠地忍不住去摸,“你刚说紧张,紧张什么?怕见我爸妈啊?前几天在一起你不是也没事嘛?” 咪宝被人点中心事,只好长长叹了一口气,手干着手该干的活,嘴说着嘴该说的话,“伯父伯母他们明明是看见了的,可为什么要装没事发生呢?他们越装没事,我心里就越没底,”林森柏被新浇上去的一层双氧水刺得撑着床垫半站起来,咪宝在她伤口周围轻轻拍几下,又朝往上面吹了好几口气,她这才乖乖坐回床间,“咱们之前从没在家长面前曝过光,也不知道你爸妈的态度强硬还是我爸妈的态度强硬。” “强硬?有资本才能强硬。我爸妈的权是我买回来的,钱也肯定没我多,可叹他们连病都没有,怎么强硬啊?他们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要用自杀威胁我啊?”林森柏将亲情关系诉得颇为冷血,但她说的也是事实,她早已过了事事听父母意见的阶段,现在,她不让父母事事听她意见就不错了,谁能指望她乖乖任父母摆弄人生?特别还是行差踏错一步便会抱憾终生的恋爱婚姻? “你别说的好像要搞阶级斗争一样,他们是你爸妈,不是你的敌人,没人要威……胁你的。”可是在说“威胁”二字时,咪宝确实心有戚戚——是,林森柏的家人没有。但是她的家人有。徐延卿和大筠常常以钱五行的病为由催促她快些结婚,好像她结婚生子就是为了完成老人家的心愿一样,这有何尝不是一种威胁呢?她的爱情与父亲的病划上了等号,这听起来是天方夜谭,可当它实实在在地发生的时候,竟像是流水一般自然…… 林森柏看咪宝替她贴好纱布,整个人都松了口气般活泛起来,笨手笨脚地帮咪宝收拾急救箱,她似是残忍,其实客观而又颇带几分幸灾乐祸地剖析起可怜人的可悲生活,“跟不爱的人结婚生子,上帝,想想就可怕,夜夜被强奸,还得装很享受的样子。替自己找几尊佛爷回来供,还得装生活幸福的样子。天生的LES被逼婚则是最最可怜,心理生理双重虐待,生个孩子出来连孩子也跟着被虐待。人说孩子是爱情结晶嘛,天天对着个强奸结晶算是个什么事儿嘛。人生短短几十年,学习受苦,工作受苦,失眠受苦,饿肚子受苦,吃撑了受苦,要是连他妈做爱都受苦,是我,早自杀了,那么没奔头的日子还过它干嘛?趁早死了算,投生当只挨饿受冻的猫也好过当个每天演戏的人。” 急救箱被她弄得一团乱麻,咪宝烦心地推她回床上坐好,自己蹲在地板上收拾,“你要是遇到那样的父母就不会这么说了,想想他们也是因为爱你才希望你有个安稳的人生嘛,他们当然希望你碰到喜欢的异性,从此没有压力地长相厮守,到老有人相互扶持,还有儿孙绕膝,可如果不能,苟且嫁一个可靠的,也不失为一种令人放心的选择。” “他们一个‘放心’就要用我一辈子的幸福去换?开什么玩笑?父母生我养我是没错,但我为他们养老和他们毁灭我终生幸福是两回事呀。换我,我先摆明了说我要是跟异性结婚就像每天面对强奸犯,如果他们依然执意逼我跟个路人甲一样的异性结婚,那我就可以断定他们根本是为了自己的心愿和面子自私地置我的人生于不顾,”林森柏说着,一把扯起蹲在她面前正忙碌整理急救箱的咪宝,让她与自己并排而坐,扬臂,哥们儿般揽上她的肩头,“然后就他们怎么对我,我怎么对他们了呗。拉着心爱的人私奔,留个电话号码,告诉他们什么时候接受我的人生,什么时候我再回来床前尽孝,省得相见两相厌,对彼此健康都不利。” 咪宝看着小奸商认真的表情,完全相信她并不是说说而已,真逼到那份上,她就真能做出这种事儿来。因为她实在是把人性看得太透,任凭再亲近的人用再动听的借口来掩饰自己的真意,她心里总有从另一个山头看风景的了然。不纯粹的爱对她来说根本不是爱,咪宝只庆幸自己爱她爱得一丝杂质都没有,纯得连自己都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否则,结果可见,她只会变为她生命里一个过客,一份用来研究人性的资料,一片须臾有憾却可谈笑生风的风景。 “你啊,冷血动物。”顺着林森柏的力道,咪宝随她一起噗通躺倒在床间。林森柏的手细溜溜细溜溜,一摸,除了皮就是骨头,交缠一处的手指总会被她突出的骨节硌痛,但这种痛,与林森柏这个人一样鲜明,凉薄无害,总有叫人尝不禁的新鲜。“随便做个假设你就把爹妈卖了,我要当你爹妈,哭死的心都得有。” 林森柏不以为意地虚握着拳去捶咪宝小腹,笃笃,笃笃笃,笃笃,很有节奏感,“连身边人都看不透,还能看透什么呢?靠感性支撑人生的人,终将一事无成,还会连自己都赔进去。我爸妈要真希望我好,就应该照顾好他们自己的身体,让我多个十几二十年孝敬他们,”咕噜一翻,林森柏压到咪宝身上,从咪宝的腹间一路摸向腰侧,拉开她腰间那条细细的白色系带,“顺便让他们享受一下你这个好媳妇儿的照顾。” 咪宝无奈地翻白眼,明知道与这种没有家庭观念的人讲家庭无异于对牛弹琴,却也忍不住要数落:“没正经,你和你爸妈是一个家啊,要彼此应承的,看得太透伤感情,他们、呃、他们老了……”林森柏突然起身,急匆匆跑进洗手间。咪宝下着已空,干脆爽利地除掉上着,走进洗手间,把沾沙的比基尼丢进换洗筐,继而奇怪地探头到林森柏肩上,“你干嘛?” “洗手。小豆子说我脏兮兮,不让我摸它的脸啊。” 198——命—— 欢乐的大年假很快过去,痛苦的工作日又来了。 开年的第一个工作日,不同行业的员工总是各唱各戏。有些人很忙,忙得四蹄生烟晕头转向,有些人却很闲,闲得都快躺在椅子上睡着了。林森柏属于后者,她坐在办公室里,简直闲得想吐。早餐吃了咪宝做的黑椒牛扒,这便愈发的令她想吐了——不是咪宝的黑椒牛扒做得不好,而是林森柏一向对椒类不敢兴趣,什么青椒,红椒,白胡椒,黑胡椒……哎呀,总而言之,她就是听见椒字就忍不住要吐,何况还是早上吃。 咪宝当然晓得她不喜欢吃椒类,但前几天她在海南吃了太多海鲜,咪宝怕她胃寒,所以坚持让她吃些胡椒生姜之类的东西驱寒。白胡椒不能用来做牛扒,咪宝也不忍心让她早起做可以放白胡椒的粥,而咪宝自己又对中餐一窍不通,于是就只能让她吃黑椒牛扒当早餐了。 要按林森柏原先的性格,看见不合胃口的食物一推盘子就甩手走人了,更不用说让她吃掉一整份令她作呕的东西,可她晓得咪宝不习惯早起,今天还是咪宝回归正常工作时间的第一天,咪宝肯定费了很多力气才从床上爬起来做这份牛扒,所以她宁可咬着牙闭着眼,几口囫囵吞掉那堆黑乎乎的东西,让自己反胃到现在。 上午十点,苏喻卿敲响林森柏办公室的门,探个头进来说:“林董,盛昌董事长来了,她说她和华小姐路过源通,如果你有空的话,她想请你喝杯茶。” “唉,她也快闲出屁来了,”林森柏看着财经新闻,摸着额头感慨,“告诉她我很快下去。不过我不喝茶,喝茶不利于钙质吸收,我要喝奶茶,让她和端竹商量一下奶茶去哪儿喝比较好。” 对于郝君裔和端竹的到访,林森柏并不感意外,同行同程,源通闲,盛昌也闲。转头一想,好像也不对,就算盛昌忙,郝君裔还是闲的。 在林森柏的印象里,郝君裔这个人好像就从来没正经做过什么事,一年到头都是一副懒散悠闲的样子。碰上行业尖峰会议,她偶尔会到场,但她到场与不到场根本没区别,要么捧个小酒瓶子喝到半醉不醉然后径自离席,要么坐在原位看着对面的人发愣。轮到她发言的时候,她最多说两句话,第一句是“众位好。”第二句是“我没什么话要说,请下一位发言吧。”幸亏盛昌有个郝君袭啊,要是靠她郝君裔去管盛昌,那盛昌“盛昌”没戏,倒闭就有份。 这个郝君裔,到底活个什么劲儿呢?在家住,破普桑,当老师,睡宿舍,抽十块钱的烂烟,喝几百块的烂酒,对花钱没兴趣,似乎对当官也没兴趣,真真费思量……林森柏,自己幸福如意了就带着点儿隔岸观火的味道,可着劲儿去琢磨人家老情敌的心思。 她觉得这世上几乎没有她用力琢磨也琢磨不透的人,所谓“几乎”,就是因为有郝君裔这个例外。 可怜的郝君裔,她只不过是起得太晚不想吃东西,刚好准备到源通附近的一间茶餐厅吃两个菠萝包喝碗艇仔粥,顺便带着想念林森柏的端竹过来看看林森柏而已,要是她知道自己无端端居然会变了林森柏的人性研究素材,出钱带献身,比被嫖还亏,你看她还肯不肯跨进源通大门口? “这是什么?味道好难闻啊。一点点柠檬味,剩的都是草味木味。”十五分钟后,林森柏坐在茶餐厅里,对着一套白瓷茶杯发牢骚。端竹说她已经打电话给咪宝,是咪宝嘱咐不能让林森柏再喝奶类制品的,似乎是因为胃里蛋白质过多,容易引起滞食什么的。“钱隶筠最近是不是改行研究中医了?一会儿胃寒,一会儿滞食,要命。”林森柏喝一口柠檬草茶,又往小小一盏白瓷杯里加了两包糖粉,害得茶汤差点儿满溢出来。 郝君裔拿把勺子,漫不经心地去压菠萝包上的脆皮,好好一个菠萝包被她慢慢压成一块酥饼,然后又慢慢压成一张烙饼,最后干脆变成一片薄饼,“她从上高中时就在研究中医了,因为她外婆有些奇怪的慢性病,西药怎么都治不好。”说话时她还在压那张“饼”。 一如既往,她的语调很懒,拖尾很长,每到一个中断处,听起来都像要哭。端竹取走她的勺子,把餐碟推到她面前,冷声冷气地让她停止造饼运动,快点吃东西。可她听完端竹的话后竟半晌不动,歪低着头,呼吸平稳,神态安详,甚至还打起了小鼾,样子,真有点儿像上了年纪的人得了渴睡症之后随处可睡的状态。 林森柏瞧她这样,一时面上表情用惊异都不足以形容,可如果用惊恐来描述又有些夸张过分,好在是端竹看出了林森柏的不安,急忙对林森柏解释道:“她不是真睡着,她只是不想理我,所以装睡闭塞视听而已。” “你?她不是你的监护人吗?怎么那么讨厌你?你也不是那号惹人讨厌的孩子啊,”林森柏挥舞搅拌勺,糖浆般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嗯,既然她讨厌你,你回来住好了,反正现在我也没什么需要瞒你了,你回来住,我煮饭都好煮些,你晓得的,我家就我跟你咪宝阿姨两个人吃饭,每次只能煮一个锅底,上面是稀的,下面是糊的,要有你这么个半大的孩子在就好办了,可以煮足四人份的饭,好煮好吃。” “林董,你别教唆她翘家,我家老人现在看她比看我都紧要,你以为今天是她陪我上街吃早餐吗?是我陪她过来看你呀。”睡神低着头说梦话,端竹在旁默然对林森柏做了个“你看”的手势,继而插起那张掉着碎屑的“饼”,硬把叉柄塞进睡神手里,让林森柏免费欣赏梦游症患者吃“饼”的壮美奇观。 有日子没见端竹,林森柏偶尔也会想起她。当然,首先是想到她那间老宅子,然后才是想起她。 关于老宅子,说实话,林森柏还是打着主意的,她一直不对端竹提出老宅子的事,是因为那块老街区因为地理位置好,政府规定拆迁翻熟之后必须在半年之内动工起楼。规划设计一早提交审批了,审批意见也下来了,二审都过了,但众家地产公司迟迟不动迁的原因就是大家都把那块旧区当成储备地,打算等大环境再好一些才按照早几年谈下来的价格动迁。零六年B城全境平均楼面价比零五年上涨百分之十,个别地段甚至有涨百分之二十的情况。眼下业内一致对至少五年内楼市看好,零六年,B城地产业被师宇翰零五年那一搅搞得人心惶惶,土地成交量与周边同规模城市相比略显低迷,积蓄的购买力一旦在零七年爆发,则势必引起一场抢地风云。 端竹老宅子所处的那块地,早些年看起来破旧不堪,糟粕不如,随便拿套六十平米的楼房就能换出一个院子里带着的三间平房。可现在,随着旧区改造项目的逐渐落实,它东面的棚户区成为了新兴商贸区,西面固有的教育区扩大为拥有三间大学,九间中学,十一间小学以及教育局办公大院、众多科研机构中心单位在内的学院型居民密集区,在它的北面,新的市政府大楼已经封顶,不出一年就可转迁,它南面的旧火车站也正在装修,曾经蜗居于城市西北角的客运枢纽即将逐步转向南面,等等这些加起来,放眼B城,已再没有任何一块土地能够在地理位置上与其争雄。更何况,按规划文件的指导精神,这个地段为了与旁边高档写字楼林立的商贸区相辉映,被允许起建高层住宅,如此,每个楼盘的容积率都可以做得很高,这就必定会带动楼面价上涨。除此之外,为了令商贸区和居民区之间产生合理过渡,政府已决定于年内拨款三亿专项投入市中带状绿化项目,一旦完成,土地价值又会攀升到另一个暂时无法估计的高度。 不见兔子不撒鹰是地产商秉性,所以分割那块大肥肉的六家开发商到目前为止无一动作。源通手快,关系硬,早早将它割了一半,周边竣工楼盘楼面价曲线正呈直线上升状态,林森柏还没笨到现在去敲端竹卖地,只不过端竹那间老宅子始终是林森柏心里的一根毛刺,扎也扎不疼,撩起人来却决不仅仅是痒而已。 …… 林森柏与端竹之间是有许多话讲的,于是一顿药草茶直喝了个把钟头才算完。 差八分钟十二点,林森柏原本像揣着块石头的胃终于饿了。看看表,她又开始思春。临走时端竹送给她一枚裱有自绣红底金“康”字的钥匙牌,她乐得像是得了多大便宜一样抱着端竹连亲三口,端竹也不含糊,抱着她连亲六口。林森柏看着已经比她高出小半个头的端竹,心中感叹着岁月催人老,丸子不丸,小朋友又变漂亮了……脚步却毫不迟疑地朝停车处走去——今天是咪宝正式升官的第一天,她要送份礼物给咪宝,省得人家老在背后戳她脊梁骨,说她是个孤寒小气的“老板”,光占“妈妈桑”便宜,都不懂出血的。 可……该送什么呢? 送泰迪熊?咪宝一只她一只,那四“只”东西睡一张二米二宽的床,岂不是很挤?而且,钱隶筠抱她,她抱钱小筠,这是很和谐的三口之家图,再来一只,怎么办?钱隶筠抱它,那谁抱她?不行不行,另想过。 送辆车?好像也不怎么着调。咪宝那辆S80是认识她后不久买的,为的是能不丢她身份地接送她。车子的分期付款还有一年到期,这时候送辆车给咪宝,那辆被她称□的温床的S80就不知该怎么办了。不好不好,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的。嗯?怎么断句?称作是称作,虽然有些脸红,但那个确实不是错别字。 那么送套房?哇,送套房对她来说简直太简单了,就像蛋糕店的老板送个蛋糕给客人那么简单。可咪宝自己有房啊,虽然只是个八十平米不足的大两居,不过当行宫够用了,咪宝今后跟她住一起,她送咪宝房子干嘛?金屋藏娇啊?神经病。 唔……死了死了……林森柏抱着头趴在方向盘上,又开始觉得有钱没用了。 到底该送什么呢?咪宝好像还是什么都喜欢又什么都不喜欢的那号人,无论送什么,她都会显得很开心,但要想把礼送到她心坎里,简直比让某国人要脸还难。 199——苦—— 由于是第一天回归正常工作时间,不用再上夜班,咪宝这会儿也和林森柏一样,浑身上下都不对劲。时差是个很玄的东西,虽然她的夜班时间并不是熬通宵那么严重,说白了,夜猫子大学生都比她熬夜时间长。可她习惯了用睡眠消耗大半个白天,这让她能够以极其饱满的精神去处理所有需要她去做的事,现在师烨裳将她扯回归正常人的生活轨道,她当然高兴,可这种高兴总伴着几个没精打采哈欠,从早九点上班到现在,她已经打了上百个哈欠,午休期间她躺在曾经属于师烨裳的那张豪华大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但怎么也睡不着。她隐隐担心自己会因工作时间变化而变成神经衰弱症患者,如果真的是这样,最惨的人肯定不是她,而是每天回家吃完饭洗完澡就嚷嚷着要上床睡觉的林森柏。 此外,她的工作时长由完整的六个小时改为被两小时午休分割成上下两个半场,等于是一天里必须有十个钟头完全处于工作状态,师烨裳只涨了她百分之十的月薪,却涨了她百分之七十的工作量,年底有分红不假,但那点分红相对馆中馆那可观的提成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 还有,她升上正常管理席位,席之沐就再也不能名正言顺地按时下班了。今后剩席之沐一个人管现场,万一夜间有个什么突发状况,席之沐也不知能不能应付得来。现在的席之沐和早两年的席之沐不同了,没大事不加班的,早十一点到会馆,晚九点一准有辆乌龟车停在外面等着接人。但现场的活儿哪里是说得准的?碰上宴会往往要闹到半夜,先前那阵席之沐可以让她顶班,现在她与席之沐的上下班时间整整相差两小时,且还应该是她比席之沐先走两小时,新的馆中馆经理以前就是个“妈妈桑”,学历低,性格爆,除了张脸之外,其余条件皆出不得外堂,以后谁帮席之沐呢?真真愁死个人。 还有还有,当上总经理就不能随便请假了,每天光审各种票据汇总都得审到头疼,光批各种合约都得批到手软。师烨裳这个人,你看她不哼不哈像个闷葫芦一样,可三教九流的朋友多得匪夷所思,会馆每天光会员申请就得签十几二十份,师烨裳在,这些事归师烨裳管,师烨裳不在,这些事归席之沐管,但资质审核,信用额度,会费顶级等等其实都是总经理职责范围内的事。这间会馆在成立之初,立意是招待张蕴兮和师烨裳的朋友,玩票而已,不作数的,她们并没想过会有进项。可后来她们的朋友一致觉得总在这边白吃白玩的抹不下面子,便提议干脆采取会员制管理,只不过将会员圈定在朋友的范围内,每位会员每年缴纳十到八十万会费不等的会费作为消费预付款,企业会员另计。这本是一套早已成形的会员制管理模式,但因为有“只招待朋友”这个前提条件限制,实施起来并不见得简单。认识师烨裳的都好说,在待审期内照张相片留个名字交给师烨裳批就行了,可有些不认识师烨裳却希望取得会馆会员资格的官官商商也不能得罪,这一批人的资质审查才最是麻烦。查身家职位都不作数了,更可怕是要连家底都得翻出来,有犯罪前科的不能批,有暴力倾向的不能批,神经质的不能批,过分挑剔的不能批……要说不批也就算了,关键还在不批之后要用各种借口各种手段把人安慰好,稳稳当当地把佛爷送出去,不能让人家有怨言。 综合以上,咪宝可以想见自己是前途暗淡钱途也暗淡……都怪林森柏,那个长茸毛的小醋缸子唧唧歪歪,害她丢了馆中馆那份赚钱又清闲的工作,今后她要是露宿街头饿死路边,她做鬼也不放过她! ——钱隶筠!接电话!再不接电话我就绑架你女儿钱小筠去菜市场论斤卖!钱隶筠!接…… 林森柏是念不得的,每次只要一念到她她肯定来电话。咪宝从办公台上抓起手机,没好气问:“你个没断奶的,干嘛?” 林森柏:“我抓了师烨裳陪我吃午饭顺便逛街!说,你想要什么升官礼物?” 咪宝无奈地肘撑桌面,右手转笔,左手扶住额头——她女友抓了她老板做陪去给她挑升官礼物,而她老板又是她女友的旧情人,等她老板正式继承家业,她女友还会成为她老板的竞争对手……她的工作与爱情间的关系,就快赶上梁山伯祝英台,罗密欧朱丽叶了。 “升官升官,升什么官,你让师烨裳给我涨工资好了,那才是最好的礼物。”咪宝从笔筒里随便抽支圆珠笔,在白纸上写出“林森柏”三个大字,圈起来,笔头戳戳戳,戳完再画个圈,再戳。 林森柏那头静了一会儿,转而她丧气道:“她说涨分红不涨工资……” “你傻的啊?还真去问她?”咪宝继续戳戳戳,直把“林森柏”戳成了麻子脸,“好了好了,你爱买什么买什么吧,别抓老板逛太久,她身体不好,工资的事我说笑的,我每年分红比工资多,不跟你说了,忙。”嗯,忙。忙着在“林森柏”上戳戳戳。 林森柏不知道“林森柏”正在被咪宝以如此强大的怨气摧残着,所以她闪着两只亮亮的桃花眼,挽着师烨裳的手臂,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游荡在国代附近的一家购物中心里,见到一家装潢稍微上道些的店就冲进去,瘪着嘴逛一圈,对着师烨裳的耳朵根子把人家的商品批一顿,然后又拖着师烨裳闪出来,继续找下一个批驳对象。 “丫头,你干脆把自己打包送给咪宝好了,何必再买什么东西呢?” 师烨裳兜得头晕累得头晕饿得头晕,恨不能马上找间餐厅坐下来吃碗云吞面喝杯咖啡再做个脚底按摩。林森柏虽然只比她小两岁,但这丫头片子逛起街来可真有点儿十八二十二青春美少女那股子劲儿。那么万把平米的一个购物中心,她花不到二十分钟便仔仔细细地逛完一层,脚程得有多快可想而知。师烨裳平素不是缺少,而是根本没有锻炼,爬三层楼就得白脸,逛街更像要她命一样,林森柏一路拉着她的手被鬼追似地“跑”商场,她……她觉得哄个哭鼻子的小屁娃娃都比陪林森柏买东西强啊。 都不知道咪宝平时是怎么受下来的,还受得一副甘之如饴三生有幸的样子。莫非这就是王八看绿豆,针眼瞅芝麻,电线杆子搭大树,麻将牌遇上了麻将台? “哎呀,你个老古董不知道的。”林森柏竖起食指做了个“切”的手势,“你们全会馆都知道我跟她谈恋爱,都说我小气不肯送大礼啊,要不趁着她升官赶紧送,我还得什么时候做样子?” 师烨裳无所谓地抬抬眉,按下她那根翘得老高的手指,说悄悄话一样小声道:“人家不是以为你们谈恋爱,而是以为你包养咪宝所以才会说你不肯送大礼的。她们如果知道你们之间其实约等于是咪宝包养你的关系啊,肯定得去戳咪宝让她给你送大礼了。要不这样,我打个电话回会馆,详细地对馆中馆里最大嘴巴的妈妈桑说一说你每天睡前醒后都是如何被咪宝蹂躏得话都说不整的,然后……咱不逛商场了,回去等着收礼物好不好?” “不行不行!”师烨裳这话可把林森柏给急死了,她最怕什么?她最怕的就是被人家知道她一个身家几十亿的国家栋梁竟像块床板一样,天天被人压啊!想她一个人几乎要管满管全源通上下几百张口,要是人家都知道她公司里高高在上,卧室里嘤嘤在下,岂不贻笑大方?她还怎么服众啊?士可杀不可压,林森柏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师烨裳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必要时候,就算行贿商业对手也在所不惜!“啊~裳裳裳裳~小裳裳,不要说嘛,”林森柏抓着师烨裳的手臂摇来摇去,作忸怩小媳妇儿状,发嗲,“人家会害羞羞的啦,”的、啦、这两个弹舌音被她发得笃笃作响,余韵绕梁三日不去,唾沫星子飞得一尺多远,“你答应人家不说,”摇,继续摇,“好不好?”抛媚眼,送秋波。 师烨裳浑身鸡皮疙瘩玩儿起了叠罗汉,简直掐死林森柏的心都有,怕只怕是万一她把林森柏掐死了,咪宝会把张蕴兮刨出来鞭尸切片挫骨扬灰,于是唯有作罢,“你回家安抚好咪宝让她有空多加加班,我就不说。” “别的都可以答应,就这个不行。我是大爷嘛,等她回家做饭的呀!她加班谁伺候我?”林森柏说得煞有介事。 师烨裳从唐装裤兜里掏出手机,作势拨号,“只有这个要求,不答应我立马打电话回会馆。” 林森柏叉起她那细的像火柴梗也直得像火柴梗般的腰,踮起脚尖平视师烨裳道:“你敢曝我我也曝你,反正咱半斤八两,谁也说不得谁。” “可我不怕你曝啊,”师烨裳欠揍地晃着脑袋,一手按着她的头顶把她低压下去,脚上高跟长靴示威似地碾住林森柏的球鞋尖,“我和席之沐在一起的时候会馆已经人人知道我是褥子了。被人压嘛,我习惯了,说出去,搞不好又给我多招几张被子回来,保暖泄欲呐。可你就不一样啦,你好歹是被子嘛,就算咪宝总嫌床不够软,拉你这张被子去当褥子可你怎么也是被子嘛,对吧?来,互曝,你先曝还是我先曝?” 别人不清楚师烨裳秉性,她林森柏可清楚,识相的赶紧转移话题,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哼,懒得理你。对了,上回跟你说丰合的事,你查了没?金狮有没有异常投诉?” 师烨裳笑着刚要把手机放回裤兜,手机却偏要跟她对着干,滴滴滴的英国音一响就响个没完没了。电话是汪顾打来的,她只问过师烨裳的确切位置便匆忙挂了线。师烨裳将手机与PDA信息同步之后仔细翻查一遍师氏那边的报告,有些奇怪,但也不算惊讶地摇摇头,“没,目前为止,金狮没有这方面问题。不过也可能是丰合在蓄意破坏我们四家地产公司之间的平衡。今天我听文旧颜说,百文也有了异常投诉,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她是打算箭射你们三家,然后放出风去,使你们同时关注金狮有没有问题。金狮没问题,对你们来说,就是大问题,她再接着再搞些小动作,让你们统统把矛头对准金狮。别的不说,光是封杀同行拆借这个事就够金狮喝一壶的了。金狮手里地多,金狮垮了,那些地就可以再分配了。只要她时间掐得好,她完全有能力在金狮苟延残喘的时间里将一个五脏俱全的地产开发公司筹备齐整,顺手捡金狮一个大便宜。” “说是那么说,可操作性不是很强诶。”林森柏刚还跳脚来着,这会儿就改了哥们儿的口气,横臂揽住师烨裳的肩,一边走,一边皱着眉头分析,“她应该知道我们两家是有奸情的呀,业内都知道的。现在你在霍氏,在霍氏就等于在百文,原则上,金狮才是最没有弱点的一个,要找枪靶,也应该找源通啊。” “暂时不清楚,等她后续动作吧,我们保持联系就好。你家那位小朋友,这会儿得发光发热了。进到那间谍之家里,速速把盛昌那个孤岛拉回到咱们的奸情阵营里,先把丰合挤走,再说其他吧。” 师烨裳抬起眼,与林森柏一齐面对透明走廊玻璃护栏。 楼下急急停了辆车,师烨裳有些近视,看不清楚,反倒是林森柏口快地提醒她道:“喂,师烨裳,好像是汪小姐来了。” 200——不—— 汪顾是来给师烨裳送饭的。这听起来很老土,但她没办法不老土。过完一个大节,汪妈妈对师烨裳的喜爱越发浓烈,按汪顾的说法,汪家二老抱养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在二十八年后遇到师烨裳,把师烨裳拐进家,进而把师烨裳绑在家。今天汪妈妈无论如何也不放心让师烨裳吃外面的午餐,十二点整时给汪顾打电话让她回家取饭菜,说是说让她俩一起吃,可其实几个饭盒里装的全是师烨裳喜欢的东西。汪顾假作埋怨父母偏心,汪妈妈一拍她头,指着饭盒里一个小隔层说:“呐,谁说不疼你,你最爱的玫瑰大头菜。”玫瑰大头菜,咸菜的一种。汪顾瘪嘴看盒子另一边的姜葱炒带子,心里已经把师烨裳杀了八百遍。 “林小姐,要是不介意的话,咱们一起吃吧?都是些家常小菜,我刚回家取的,还热。”汪顾将饭盒一一摆开在桌子上,林森柏跟汪顾不分生,用手抓起个带子就往嘴里塞,呜吗呜吗嚼完,连喝三口热鲜奶,转脸叫服务生再替她拿瓶矿泉水,这才眉开眼笑道:“好吃!” 师烨裳冲她翻个白眼,随即无力地对汪顾吐槽,“她口味轻得很,你给她挑个淡点儿的菜吧,省得被咪宝知道你虐待她,拿会馆出气。” “唔,不用不用,我叫个素三文治随便吃吃就好,你们吃你们的,别管我。”林森柏被齁得半死,脸都红了,嘴上却还和气,喝完牛奶擦擦嘴,她又开始看着蓝天白云想礼物。汪顾和师烨裳赶时间上班,见她闷声闷气一副很苦恼的样子,便不再管她,各自开动。过了好半天,师烨裳和汪顾都快吃完饭了,她才突然醒神般叼着一片菜叶子问汪顾:“汪小姐,你对送礼物有没有研究?如果让你送份大礼给师烨裳,你会选什么?”她想得脑袋都大了,还是一无所获, 汪顾被她劈头盖脸这么一问,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也学她去看天——选礼物是门高深的学问,汪顾从没仔细研究过。你要问她师烨裳喜欢吃什么,她清楚得很,但礼物……她真的没有张蕴兮那种天分,想得到满世界去搜罗十二瓶酒王之王给师烨裳。 “这个……抱歉啊,林小姐,她什么都不需要,我真不晓得送什么给她才好。”汪顾咬着筷子,实话实说。 每到这种时候,有钱就真是有罪了。没有期望得到的东西,钱便只是一个数字。有多少都白搭,越多越愁。 师烨裳同情地拍拍林森柏后脑勺,语重心长,“丫头,下回别找咪宝这样的,要找就找个又穷又没工作能力的,免得费脑汁。” 林森柏恍然大悟,终于找到了苦难根源,“都怪你!给那么高工资干嘛?马马虎虎开个千几百就算了,她有车有房,清心寡欲,完全显不出我的优越性来啊!” 悠悠闲点起根烟,师烨裳慢慢靠上户外铁椅坚硬的椅背,睨着林森柏道:“那我把她工资减半,然后告诉她是你以自杀要挟我减的,好不好?”她话刚说完,便见林森柏一跃而起,手持一把极具杀伤性的叉子——好在她只点了三文治,咖啡馆没给她餐刀——绕到汪顾背后,一臂揽住汪顾脖颈,掉转叉子,将叉子浑圆的尾端抵到汪顾耳下,“你敢?!你敢说,我立马杀了你的小情人!” 汪顾立刻将双手举高过肩,身体后仰,嘴里小声喊着救命,趁机向师烨裳抛媚眼。 师烨裳对林森柏这套戏路已是烂熟,当年她俩在会馆总这么玩,只不过当年被“挟持”的人是她本人,而现在她成了救世主。看看表,差十分钟到两点。她起身走到林森柏面前,捏着雪茄,躬下身子,将火红的烟头慢慢凑近林森柏的手背,“杀了她吧,你杀了她,我再假作自卫杀人现场杀了你,接着伪造文书,然后你俩的家产就都归我了。上百亿啊上百亿。” 就在烟头距离林森柏皮肤还有一点五厘米时,威武不屈的林森柏嘶地吸了口冷气,猛一下抽回手,怒视师烨裳,“你还真烫啊?!” “我什么时候做过假?”师烨裳双臂环胸,笑笑看她。 林森柏被烟头附近的高温烫得手背生疼,再看师烨裳那副小人得志的丑恶嘴脸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她抬起细溜溜的小鸡腿,趁师烨裳不防,看似用力,其实乏力地踹向师烨裳的膝盖,结果,师烨裳仅是稍稍皱了皱眉头,那个被她搂在胸前的“人质”却像被雷劈到似地浑身一震,从椅子上弹起三寸有余,两步蹿前,一把扶住师烨裳,满面担忧地问她有没有受伤…… 玩玩闹闹,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一转眼,二月过,三月至,茸茸柳絮蠢蠢欲动,河面坚冰出现裂缝。 家务半盲师烨裳在霍氏领着高薪,驾轻就熟地处理那些不费脑子的工作,偶尔到职工自助餐厅亲手造几个小汉堡,怀着小小的罪恶感,偷偷带回家,拿堂堂张氏董事长当小白鼠喂;决策半盲汪顾天天面对几个财经专员在办公室里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中间连口水都不带喝的;英语半盲林森柏请了B城一位有名的翻译同行,日前飞往米国,出行原因暂时不明,据一众亲朋猜测,她很可能是为取那西经而去。 什么都不盲却也什么都盲的端竹如愿以偿地跳上高三,语文作文令她头疼,有个同班女同学总是比她高两分,两个高三男生总找她麻烦,一个掀过她裙子,在她抽屉里放仿真蟾蜍,另一个每天放学后拿着束鲜花守在教室门口,自诩白马王子,其实撑死也就是头白猪王子,端竹觉得,即便李妍美来了都不一定能看上他。郝君裔继续留在高二年级当她那见鬼的数学老师,见到端竹被欺负,她也不管,反正端竹不告状她就当不知道。可端竹怎么会告状呢?她脑袋里根本就没有告状那根筋,更别说是让她生出告状的念头。 而中餐全盲的咪宝真是恨死升官后的生活了。 新的馆中馆经理性子太爆,动不动就把小姐和服务员骂哭,从她上任到现在,咪宝已经收了快有二十封辞职信。反观从前,咪宝在她那个位置上呆了三年,虽然开除过十一个人,却只收过四封辞职信,其中三封超过六页,都是手写的,信中洋溢着的不舍与悲痛之情与出师表好有一拼,剩下那封虽然只有一页,但简直字字珠玑,那个梨花体,那个琼瑶腔,那个棒子味浓得差点儿让咪宝吐出来,对比之下,近来这十几张小纸片,每张上面都只有几行机打的五号字,咪宝数了数,字数最多的一张也没满三百,辞职理由是一个模板COPY出来的:不堪受辱,决定从良。 此外,这位母夜叉一样的大妈妈桑还特别不待见席之沐,一茬儿一茬儿的给席之沐找事。昨天说外场音响声音太大,影响了馆中馆包厢的正常营业,今天又说席之沐手下的那群服务员没素质,害她“高贵”的客人们委屈受尽苦头吃全。 席之沐性子弱,除了对李孝培那个“迷奸犯”之外,她对谁都好声好气。以前她与咪宝交涉各种工作上的事情,都是本着尊敬信任的原则,在平等互利的基础上进行,现在遇上这么个蛮不讲理的孙二娘,她自然吃不消,在会馆里碍着面子不好发作,回到家对着李孝培就是一顿心软手不软的暴捶,可怜李孝培誓将贤妻当到底,她打她的,李孝培只管赔着笑挨打,若不是昨天师烨裳去医院取师宇翰的体检报告时看见年轻有为的李主任脸上挂着一块拳眼大的淤青,随即一个电话打给咪宝告知详情,咪宝恐怕到现在都不晓得自己任命的那位大妈妈桑居然胆大到背着所有人在洗手间里扇了席之沐一个响彻云霄的耳光。 三月六日晚八点,咪宝特意推迟了下班时间等来那位“艺名”嘉琳的大妈妈桑。 “我提你上来是让你作威作福的?啊?!当黑社会还当上瘾了?一辈子就靠那点横劲儿活着?”别看咪宝平时把林森柏宠得快要一行白鹭上青天,她当真训起小姐来气势还是很了不得的。 三年妈妈桑干下来,她深切体会到“恶人怕凶神”这个道理,从业之初,她头一个研究课题便是:怎样能既不把手拍很痛又把桌子拍很响。早先她那张办公桌是板材的,效果远比师烨裳这张实木的好,一拍下去那闷中带脆的声音在门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但即便如此,现在她一拍桌子,嘉琳同志还是立马汗毛倒竖地后退一步,可见她这回真的是下了“血本”了,“我告诉过你多少遍,要想一碗饭吃到老就得学会以德服人,”后继有人,愿雷老虎含笑九泉,“你倒好,自己翅膀都没长硬呢就想撵小鸡了,你长没长脑子?”一支铅笔丢出去,不愧是钱一杆,准头这叫个好,笔尖正中下巴,“站好!”她用手一指,嘉琳同志即刻稍息变立正,“没有她们你靠什么吃饭?靠什么赚钱?是不是你出台?”咪宝要杀人似地剜了嘉琳同志一眼,后觉眼睛累,便闭上眼睛,捏着鼻梁,仿佛就要开始做眼保健操,“哦,我差点儿忘了,你也能出台的,可你出台谁点啊?客人都是瞎子吗?你还真以为关了灯什么都一样?”说完这句,咪宝静声,嘉琳同志心惊胆战地站在那儿,左等右等不见下文,只好偷偷抬头去看,结果发现“凶神”果然在专心致志地做眼保健操,且已经做到“轮刮眼眶”那一节了。 “钱总,我没赶她们,是她们自己要走的,我拦都——”一个空文件夹直朝嘉琳同志面门飞来,她明知锋利的尖角会砸上她的额头,可她既不敢躲,也不敢挡,只任由那文件夹在她脑门上砸出个小小的血坑来,“钱总,你别生气,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骂她们了……我保证,保证。” 咪宝好像嫌一遍眼操不过瘾似地又开始做第二遍,秀挺鼻梁被她蹂躏得微微发红,紧闭的眼皮上犹可见底里眼珠转动,“你拿什么保证?” 嘉琳同志急忙走到桌前,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按着胸口,抖声道:“我要再犯,你就让阿安他们把我丢到海里去喂鱼。” “喂鱼?”咪宝揉四白穴,揉啊揉,揉啊揉,“我傻啊?被你哄去当教唆杀人犯,万一你不死,掉回头来告我一票,岂不轮到我死?”她故意把调子扯得轻飘飘,森森然,听得嘉琳同志几乎是哭着问她到底要做什么保证她才肯原谅自己,“我记得你有个男朋友吧?小白脸,长得挺帅的,还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听说他们那些个颓废的文艺青年都喜欢靠大麻寻找灵感?这样吧,你要再犯,我就让阿安送点儿猛的给他,顺便弄个销魂的艾滋小姐跟他痴缠一夜,如果你觉得会管不住自己的嘴,最好现在就买它十几二十打杰士邦回去备用,记得,一次用两个,听说只用一个的话,中招率高达百分之十。” 嘉琳同志吓得脸色发青,两条腿抖得快要站不住,可她还是扶着桌子鸡啄米似地点头应道:“钱总,你放心吧,我真的不敢了。” 咪宝终于做完眼保健操,一双清澈的杏眼睁开来,更显精神,“不敢就好。来,”她朝嘉琳同志招招手,嘉琳同志立刻绕过桌子来到她身边,“现在外面哪儿找那么些大方的客人?你在这里守一晚上,等于在别家干一星期。我把那么大份油水交给你,不要令我失望,好不好?”她说得如此语重心长,嘉琳同志感激涕零的同时几乎要朝她一鞠二跪三叩首了,“昨晚老板打电话给我,说你把席经理打了,是吗?”她话音落地,嘉琳同志的膝盖也落了地。看来,钱总远不如师总可怕。 “乖了乖了,不要哭了,妆都哭花了一会儿怎么上班?”咪宝不着痕迹地拂掉抓在自己裤腿上的两只手,哄小孩似地拍拍那张满布惊恐的脸,“我替你向老板求过情了,她说让我看着办。我想吧,你也没有罪无可恕到非得由老板出面问责的地步,这事儿早了早好,你现在赶紧趁席经理还没下班,到她面前自掌嘴巴,什么时候她跑来找我了你才停手,好不好?” 201——能—— 就在席之沐手足无措地看着嘉琳同志自巴时,汪顾悄悄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打开衣柜,小偷似地翻找换洗衣物。在她身后的大床上,师烨裳已经抱着被子睡着了,但床头还为她留着一盏光线微弱的橘色小灯。 汪顾找到衣服,合起柜门刚要往外走,师烨裳却窸窣翻了个身,对着被窝喃喃道:“你回来啦……”她口气里睡意很浓,像是一梦转醒,但还在梦中。汪顾知道她近来睡得不如一月刚回来那阵儿深熟,似乎又渐渐变回了那个夜里稍微有点儿动静就会被惊醒的师烨裳,所以并不怀疑她是在说梦话。 走到床边,替她拉起滑落腰间的毛毯,汪顾在她耳廓上亲一下,小声回答:“嗯,回来了。趁你没睡着,”又亲一下,“我喜欢你。” 汪顾洗完澡回到房里,也不过才九点而已。 师烨裳乖乖蜷在床间靠窗的半边,一动不动。汪顾小心翼翼地爬上床,钻进毛毯,靠在枕头上就着昏暗光线仔细观察师烨裳的睡脸。 半晌,她终于确定师烨裳是还没睡着的,于是问:“怎么?又失眠了?”只见师烨裳闭着眼,轻微抿了抿嘴角当作回应。 李孝培发现德国医生开给师烨裳的药里镇定成分偏高,便建议师烨裳停用部分药物以防造成药物依赖。但停药后长期依赖的效果还是显示了出来,师烨裳非但易醒,还总是彻夜失眠,侥幸睡着,也不过一两个小时而已,比普通人的午睡还不如。 睡不着的滋味很要命,汪顾清楚,所以她并不阻止师烨裳在睡前小酌几杯助眠,只无奈师烨裳酒量实在太好,一瓶红酒下肚,光走肾,不走血,尿都尿完了她还一点醉意也无,更别提睡意。汪妈妈带她去看中医,方子换了一副又一副,初初两天还管些用,但日子稍微一长就不行了,那位身残志坚自学成才的知名老中医捻着颚下花白胡子,干脆建议师烨裳吃些褪黑素看看有没有用。师烨裳一听褪黑素,立刻想到脑白金,其实颇想端出打死不就的架势顽抗到底,可惜陪她去看中医的是汪妈妈,不是汪顾,一来她不敢在汪妈妈面前任性,二来就算她“任性”,汪妈妈也不会管她愿不愿意的,老人家固执起来很可怕,无所不用其极。师烨裳吃软不吃硬,汪妈妈挑得一个阳光灿烂的假日午后,把她按坐在沙发上,义正词严泪花翻涌地一顿教育,她登时恨不能把一整瓶褪黑素都吃下去。 可就算是知名老中医,被逼得无奈了也不免要当回庸医。褪黑素是给上了年纪,脑内褪黑素分泌减少的人吃的,她今年三十,正当少壮,脑内褪黑素分泌水平仅比婴幼少青次一点点,睡不着决不能怪到褪黑素头上。打电话问她那位德国籍西班牙裔混着八分之一中华血的主治医生,他劝她加强运动,但睡前尽量避免性生活。汪顾蹲在电话旁听着扬声器里的生硬英语,师烨裳还没说什么,她便已决断地认定此人位属兽医之流,遭师烨裳白眼一枚后,她改口称他为“阉狗医生”。师烨裳对这等俗语反应甚慢,收回卫生球,继续与医生交流,等挂了电话才想起阉狗医生只会阉狗,比兽医还不如,遂殴打汪顾,结果,她正被反攻大圣按在沙发上吻得透不过气来时恰巧被买菜归来的汪家二老撞破,一时,师烨裳不想睡了,只想死。 “要不喝杯甜牛奶吧?”汪顾揽师烨裳入怀,一手轻轻在她背后拍着,一手安分地蜷在自己头下。 灯光暧昧,场景暧昧,眼前那张半睡不睡的清淡容颜也很暧昧。师烨裳的睫毛像是夜隼的两扇翼羽,浓密纤长,带一点诱人的弧度,半圈朦胧阴影覆盖在隐隐发青的眼下,美得克制。 “喝也没用,费事起夜。” 汪顾把下巴贴在师烨裳额头上,无奈叹道:“那怎么办呢?总睡不着,我是你的话,早就疯了。”没有比失眠更难受的事了,特别是对师烨裳这么一个回忆比生命更重要,却比活着更痛苦的人来说。 “明天还要上班,你睡吧,我吃完晚饭就断断续续的睡,到清早总能睡够六小时。”师烨裳不知今夕何夕,还以为已经半夜——汪顾撤了房里所有钟表,免得那些滴答声给师烨裳时间压力。 师烨裳挣扎着去拧灯,灯熄后,一室混沌的黑暗,“晚安。” 汪顾在她耳边笑,凉凉脸颊依上她温热的额头,蹭蹭,黑暗里,慢慢道:“晚什么安?才九点呢,我们聊会儿天?”师烨裳不置可否,睡着般的平缓柔顺,汪顾将她的身体搂得很紧,却又不至于令她窒息,“晚上老妈喂你吃了什么?不会又是伪装成番茄锅底的朱砂汤吧?” “生地老鸭汤,好像街坊说血热也会引起失眠。”师烨裳扯起毛毯下的小蚕丝被,盖到自己肩上,清咳几声,右手习惯成自然地抓住被窝里,汪顾散在床单上的睡衣襟尾,“汤是黑色的,幸好不难喝。” “我妈祖籍顺德的,煲汤她第一。跟她的汤一比啊,什么牛尾浓汤,什么奶油蘑菇汤,”汪顾慢节奏地拍着师烨裳的背,哄她哄得自己都快睡着,“通通都是急功近利的快餐作品,滋味一点儿也没有,更不用说咱北方人常喝的那些个某某蛋花汤了。” 师烨裳歪垂着头靠在枕内,跟着汪顾的呼吸节奏,一点点放松自己紧绷的神经,“你今天又学了什么?周先生聊市场像聊命理,你小心让他带坑里去。” “周子儒今天开场就问你好不好,结束还是问你安好,我酸。”汪顾挪下身子,把脸凑到师烨裳唇前一厘米处,摇摇师烨裳的肩,耍赖要赔偿,“亲我一下,不然我今晚睡不着了。”师烨裳近来被她赖惯了,努努下巴,貌似敷衍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汪顾下撤身体,得寸进尺地在师烨裳颈间磨蹭,“还是睡不着,不如我们……” 师烨裳的双手各自揪紧掌间布料,指节咯咯作响。汪顾心里不知多想突然一个挺身,一手将她双腕擒在一处压过头顶,一手逮着她下巴用力吻住她的唇,然后乱码、薄码、厚码一番…… 可汪顾清楚,这样只会让她哭而已——真正疼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师烨裳的爱里全是以自私自愿为名的奉献,容不得一点点强迫。当她失望的时候,她会哭。那年夏天,她在办公室里吻她,她哭得那么无助,就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可其实,她只是被自己的信仰抛弃了,被自己信任的人抛弃了。 即使她明知道那个被她信任的人根本不值得信任,她还是哭了。 “不如我们听广播?”汪顾轻轻咬了口师烨裳大动脉上覆盖着的皮肤,随即挺直身体,眨巴着一双看似毫无邪念的双眼与师烨裳眼皮底下的眼珠子隔皮对视,“听马来语广播,要不就听印度台的天气预报,或者听越南语新闻,反正我都听不懂,挑一个你也听不懂的。” “不要听印度台就好,印度人说英语我受不了。”师烨裳为了培养睡意,任凭汪顾怎么闹她都不动。 汪顾嘿嘿一笑,猛然翻身压住她,右腿也不知是正好还是故意地卡在她未及收拢的两腿间,她一惊之下睁开眼,正对上汪顾贼溜溜的笑脸,“你……” “哎哟,不用怕,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这一段还准备斋戒呢,省得血热总想些有的没的,你也是,你也熬得很辛苦,你昨晚做梦啊,手都按到未名地带了,但还是乖乖守身如玉等我第二季度报告嘛,你的心意我明白的。”汪顾孩子气地亲亲师烨裳的唇角,一张瓜子脸在师烨裳颈间蹭来蹭去,“最近你睡得不好,经常做梦,总叫我亲妈的名字,说实话啊,我要是你,做完春梦醒来就对着我这张脸,我肯定扑上去了,”汪顾说扑就扑,嗷唔一声从床上弹起,从趴改跪,一边嘿嘿地学汪汪吐舌头,一边去舔师烨裳笑着四下躲避的脸,“汪、汪、汪!” “啊——!别、别舔了,都湿了,”师烨裳抓着袖子又要躲汪顾,又要擦脸,累得她都困了。做梦湿没湿就不一定,可这回是真湿了,而且还好湿、好湿,“我说真的啊,别舔了,舔得湿漉漉的怎么睡觉啊?啊!喂!” 汪顾要是不会选择性失聪的话,两人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所以汪顾才不理她,继续舔,舔着舔着又去哈师烨裳痒。可怜的师烨裳,她这辈子除了怕鞭炮就最怕痒了,小时候她不听话,她妈妈不是打她骂她,而是把她按在床上哈痒笑到她肚子连疼三天。汪顾也不知道是不是收到师妈妈托梦,学了师妈妈那手绝活,这痒哈得叫一个技巧,直笑得师烨裳从床一侧翻到另一侧,又从床头笑滚到床尾……一通滥笑笑得几乎把前半生赚回来的脸面都给一气儿丢光了,汪顾却还是不肯放过她,她翻到哪儿,她就追到哪儿,有一回她都已经落地下床打算跑去找汪妈妈救命了,岂料汪顾眼疾手快,拽着她的手腕就把她拉倒在床上,更是变本加厉地折腾她…… “汪顾,真的、真的……别、别闹了、我……哈哈哈、啊、啊!哈哈哈、我肚子、肚子疼啊……”师烨裳笑得虚脱,实在是没力气躲了,但汪顾依旧像条无骨蛇一样缠在她身上,两手在她肋侧,爱不爱就搔她一阵,笑到她咳,“我、我……啊!哈哈哈哈、哈、我要、要怎么做、你你、才肯放过我啊?” “休想,怎么做都不放过你,今天要让你笑到十二点,我看你个没运动量的这回还不累得睡死过去?”师烨裳个懒鬼,每天逛个公园回来都会叫累,运动?逼她自杀比较容易。不过说真的,她也确实不适合运动。皮薄,稍微走两步脚上腿上所有接触到鞋子的地方都会发红,甚至破皮。上回被林森柏抓去“跑”街,跑完回来,汪顾一看她的脚丫和小腿,堪称青红分明,脚踝处皮与肉之间仅有笔尖那么宽的一丝连接,害汪顾立时跳脚,差点儿失态地打电话向咪宝告状,“赶紧的,喘两口气,我又要开始了!”汪顾按着师烨裳,看她面红耳赤,连咳带喘的样子,也怕她笑得脑缺氧,好心给她几秒中场休息,但师烨裳那头的气还没理平理顺,她便又性急问:“喘够没?开始了哈!”师烨裳被她吓得眼睛一瞪,一双被她抓在掌中的手腕用力挣了出来。 汪顾看着师烨裳布满惊恐的眼睛,准备狠下心肠继续哈她痒,谁知师烨裳的双臂竟突然环上汪顾肩颈,用力一揽,汪顾整个人支撑不稳,双臂一塌,顿时趴下身去。她怕自己真的压到师烨裳,努力想要撑起,但惶恐中,她感觉唇上微微一凉,淡淡黑暗里,她瞪大了眼睛却还是看不见师烨裳在哪儿……一息冰凉持续驻留她唇间,她闻到师烨裳身上淡淡的白栀气息,待她想明白师烨裳正在做的事情叫做“吻”时,师烨裳俨然是打完收工了,这会儿,人已经从她身下逃出,小猫一样四肢并用地爬回自己那侧床间,靠在床靠背上,拧开小灯,一面整理毛毯下的小蚕丝被,一面用袖子专心擦拭被舔得湿漉漉的脸额……汪顾觉得,刚才那个吻,似乎只是她的幻觉。 202——怪—— 邢晴拉窗帘时,从窗户里看见旁边屋里还亮着灯。时近凌晨,她忍不住道:“郝君裔,你管管端竹,小孩子家家这么晚不睡觉不行的。” 郝君裔正在坐在阅读椅上边吃蛋糕边看书。她带的班逢星期一三五数学课被排在下午,明早端竹自己开车去上学就好,等中午端竹回来吃午饭时顺便把她载去上课,早上不用被学生早起铃和大喇叭广播叫醒,她不知有多高兴,“算了,她手里有公事的,你由得她吧。君袭说两点前要那份报告,她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反正我不去。” 最近郝君袭央端竹去公司帮忙干些基础零碎的活儿,所以郝君裔给端竹办了张走读证,让她三餐在家吃,两觉在家睡。老人都喜欢家里多个人,特别是多个能吃能睡不挑不闹的半大孩子。最近,因为有端竹存在,郝连事在外吃请的次数明显减少,邝水瑺也不再与三姑六婆筑长城,每天从早到晚待在家里督促工人买这个菜熬那个汤,忙得不亦乐乎。 “小朋友最好夜里九点上床,十点保证睡着,不然长不高。”邢晴叉一小块被郝君裔吃剩的蛋糕,舔舔唇,吞口水,觉得实在太甜了,“你半夜吃那么齁甜齁甜的蛋糕,不怕胖啊?” 郝君裔放下书,眯着眼睛看邢晴,几秒之后如愿以偿地从她脸上发现某种特殊的表情,转而嘁嘁轻笑,“君袭的代糖蛋糕,不甜?不甜她肯吃吗?”代糖蛋糕,初尝极甜,入口后十几秒甜味转苦,这块蛋糕,由于奶油里打的是甜菊糖,而蛋糕坯里揉的是安赛蜜,两种代糖混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郝君裔抱着学习探索的态度去吃它,每一口下去,好不好吃全无所谓,旨在了解,而邢晴抱着吃普通蛋糕的心态去吃它,此刻不吐出来已经算她好教养了,“还有,端竹已经够高的了,我还想办法遏制她的生长趋势呢。她现在跟我差一厘米,大概下个月就赶上我了,看她架势至少得长过一米七五,女孩子长那么高干嘛?又不打篮球不当模特,太高只会被人笑。你别撺掇她早睡。” 别家大人都希望孩子长得高一些,她却想着要遏制端竹的身高,乍一听,简直骇人听闻,幸而邢晴早知道郝君裔是那号心里除了目的,还是目的,为达自己目的不管别人生死的人,且郝君裔说的也是实情,在国内,无论商界还是政界都不流行傻大个,名人大多身高处于一米七到一米八之间,职场女性若是长得太高,便会给上司造成隐性心理压力,心怀不满之际,栽培力度自然有限,升迁前景自然堪忧。念及此番,邢晴也被郝君裔带沟里去了。端竹不睡就不睡吧,反正也是十六岁的大孩子了,总被大人婆婆妈妈地管着,成不了大器。 “得,我不撺掇她早睡,”邢晴拽起煎饼一样摊在阅读椅上不肯挪窝的郝君裔,“我撺掇你早睡。反正你也不怕再长高了。”顺手解开郝君裔衬衫门襟上的稀松纽扣,邢晴目的明显。 床伴留宿,断不可能单纯睡觉而已。郝君裔早有觉悟,邢晴要脱她衣服,她便干脆懒洋洋地圈圆双臂揽着邢晴的脖子,围裙似地将自己挂在邢晴身前,任邢晴上下其手。 她那双笔直修长的腿乍看之下骨感十足,再看之下虚软无力,与那扶风弱柳也有一拼,是时,它们摆成ㄍ字型,随着邢晴的动作左摇右摆,料想现在若是邢晴放开她,她保准会像一堆烂泥般,啪叽一声滑下地面,依她性子——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躺倒——是绝不会爬起来的,邢晴肯定她会很无所谓地趴在木地板上呼呼睡去,所以实在不敢怠慢这位比自己还高出小半头的小受,省得一会儿还得费心费力地劝她回床。 好在郝君裔高是高,却不重。邢晴曾试过将她拦腰抱起,结果非但轻松达成,甚至还能炒豆子似地将她架在臂间颠个两颠,吓得她双眼一闭,昭昭装死去也。 “你在学校给学生上课是不是成天迟到?”邢晴三下五除二扒掉她的衬衫长裤,身形一转,掉换两人位置,让她背朝床面地倒到床间,接着又继续去扒她内衣底裤,“最近你回家住,谁去查学生宿舍?校长没……” 咚咚咚,有人叩门。邢晴立刻翻身而起,抽过阅读椅上的衣裤交给郝君裔。 郝君裔这几年刻意把自己养成了极其出格的慢性子,一年到头也落不得快上一两回,听那轻浅的敲门声她便知道是端竹,于是更不着急,只懒懒应声“等着,马上”穿衣动作始终温吞。等她穿好衣服,整理得当,邢晴打开房门,果然看见一位泪眼婆娑地捂着嘴的少女。 “小竹子,你怎么哭了?”邢晴用手抹掉挂在端竹下巴上的泪珠,关心问。 端竹手握一沓散乱的打印纸,与邢晴打过招呼便又捂着嘴,打一个标准哈欠,眼泪立时哗哗而下。邢晴无奈苦笑,拍拍她的肩,让开路,径自走到小书房去上网。 “怎么?还没搞完啊?你那小姨姨作息‘非常健康’,每晚两点准时熄灯的,你要交迟了,当心她六点给你打电话。”郝君裔把身子摊成个大字,除了嘴,哪儿也不动,要是不说话,旁人八成以为那是条死尸,要是再不穿衣服,旁人十成以为那是条奸杀致死的死尸。 可对端竹而言,郝君裔肯说话就算不错了。 肯说话就说明她还清醒,还愿意听人说话,还可以表达意见,反之,一旦她装聋作哑闭塞视听,那就是天塌下来她也懒得伸手去挡一挡的。郝君裔曰:先把站着的都砸死了才轮到我这个躺着的。郝君裔又曰:勤劳的人不长命,懒惰的鬼早升仙。郝君裔还曰:人生在世不装傻就装逼,不成猪便成狗,吃得苦中苦的,都是人下人……被这种教育荼毒的端竹,最近也有了一点儿犯懒的趋势,只是与郝君裔背道而驰,她是懒得睡觉——她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反正郝君裔不去。 “我查完了,到目前为止,只有金狮没出问题,而且莫小姐对金狮手里的储备地很感兴趣,看样子是打算与金狮建立长期合作关系了。”说着,端竹将资料放到郝君裔肚皮上,乖巧地站到一边。 郝君裔懒得听话,但勤于看字,特别是数字。这点,她与师烨裳臭味相投。每每行业尖峰会,遇上她出席,师烨裳也出席的时候,底下一票人就看着她俩一个靠在椅子里对着文件发呆,间或梦游般地闭着眼睛翻页,一个左手扶额,右手握笔,奋笔疾书的声音隔着三个座都能听见。懒与勤,立现真章。这会儿,郝君裔从肚皮上摸起文件,刚扫两眼就打了个哈欠,端竹正从一旁的床头柜上摸纸擦眼泪,看她也辛苦,便顺手递了张给她。 “凭这点资料还看不出她的企图,你不要太早做预测,更不要太早下结论,否则会陷入定势思维,对日后判断不利。”资料上有十六对线图,每对代表一家公司,一对线图中包括上下两幅,上一幅是以两年时间为横轴的客户投诉量,下一幅是以两年时间为横轴的各公司与丰合资金往来量,由于多家公司中,与丰合存在实际来往的只有金狮和一家中等规模的地产经纪公司,所以下幅信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上幅不过表明除百文盛昌源通三家公司投诉量有不同程度的异常上涨之外,其余企业均无灾无难,照旧是有等于没有。郝君裔反感这种架子货,觉得有没有必要也搞一大堆图表,名曰直观,其实是浪费油墨纸张而已,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这些图表是谁做给你的?一会儿告诉你小姨,他浪费公款了,扣他工资。” 端竹没有工作经验,但她仅有的知识告诉她,无论对待工作还是学习都不应该用郝君裔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外婆说,能够掌握的东西,多多益善,越多占有越从容。端竹从小就是乖孩子,处事得当,成绩也好,几乎没被人批评过,心里难免有些小小的自负。现在,郝君裔当头当脸地批评她的倾向性错误,她觉得有些刺耳,于是质疑道:“做推断的话,不应该是先根据现有条件估计一种情况,然后再根据资料的不断增加否定或确定当前估计吗?” 郝君裔晓得她那点儿小心思,因为自己也有过那么自负的年少。在那些年中,她和现在的端竹一样,觉得生命里有数不尽的愿望在等待她去实现,只要她努力,一切不在话下。 却到底是什么时候,人就变成了这样呢?不但样子老了,心也老了。 看着端竹,郝君裔觉得自己像在面对一面镜子:端竹是十六岁的她。她是三十二岁的端竹, 原本她应该告诉端竹,商人办企业不是警察办案子。推论,不做则罢,一旦做了,就得对自己的推断有十足信心。企业凭借正确的决策方向前行壮大,反过来说,即是错误决策的方向足可令一家企业倒闭关张。这与警察探案,学术研究绝不相同,因为它不是一件知道错了,立即改正就能被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事…… 可被端竹细长的阴影笼罩着,郝君裔觉得,还是算了吧。 如果不说,端竹侥幸能完整地保持着现在这副快乐的样子,一直活到一百岁也不一定呢。 用力伸个懒腰,郝君裔摸过一只趴趴熊,抓着文件纸,赶苍蝇般左右挥动,“你做完了就早点儿把结果发给你小姨姨然后速速去睡,明天不许挂黑眼圈见人。”她把趴趴熊那张受气包般哀怨的脸凑到自己眼前,半眯着眼,梦呓般自言自语道:“你又不是阿趴……它要是没了黑眼圈才难看呢……” 203——政—— 零七年二月底,中国股市开始了一波堪称剧烈的高位震荡,紧跟二十七日“黑色星期二”一日暴跌而来的是二月二十八日的大幅反弹,随后,二十九日大跌,三十日反弹……一段时间内,上证综指2800点附近拉锯不断,“年内能否占领3000点”这个问题再次被搬上台面。券商的自信唱高与散户的诚惶诚恐形成强烈对比,股市逢震即出的矛盾心理像一壶六十五度上下的热水,看壶,它温吞吞地连个泡儿也不冒,探手,它又火烧火燎地烫得人半死,小股民抓心挠肝深受其害,自零五年来一直提着的心猛一下吊到嗓子眼,一下又跌进万丈深渊。 “汪董,您这时候入市,我不能说您不明智,但至少不理智,”周子儒面对坐在办公椅上喝闲茶的汪顾,挠墙跳脚干着急,“我建议您再等等,等情况明了些再做打算,不然就像您原先说的那样,把钱投到国外市场,相比之下,国外市场可以靠卖空对冲头寸,风险还稍微小一些,但在国内没有保值这一说啊!” 汪顾也知道这时候入市危险,毕竟当前中国股市严重畸形,散户占据的盘面比机构大出不少,全国近五千万人拥有股市账户,活户更高达百分之八十,理智投资几乎成为空谈,惯性因素大到足可成为决定性因素的地步,散户一水水儿的是望风族群,即便其中有些人能搞些所谓“分析”,也不过是有限素材有限格局之内的臆断,一旦遭遇市场恐慌性抛售,谁也架不住一泻千里的股指像东逝长江水般将小老百姓省吃俭用攒出来的房本车本生意本棺材本卷进大户和国家的口袋里。中国股民从来没有“从容”这种表情,市场参与人数众多的结果就是信息纷乱复杂,虚实难辨,真假难猜。三姑六婆,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有自信的都是疯子,没自信的都是傻子,无论什么时候入市都危险,高点怕跌,低点怕再跌,大小非解禁是大利空,奥运3G是大利好,招商行去了,工行又来了……各种素材竞相盛放,热点鲜明,却百无一用,仿佛除了内幕,没有什么值得相信。更令人齿寒的是,有时连内幕都不值得相信。 周子儒担心自有他的道理,汪顾不怀疑他的忠诚,也不怀疑他的能力,更不怀疑他的专业水平——连师烨裳这头倔驴都愿意挑挑拣拣地听他两句,可见他不是水牛那号满嘴放屁的架子货。但汪顾改变主意,决定将预备投往国外的资金尽数回转的原因简单而纯粹:师烨裳。 她生是师烨裳的人,死是师烨裳的魂。钱是师烨裳让她赚的,赚不赚也由师烨裳说了算——汪顾觉得自己现在真是清心如水了,钱啊,那是过眼云烟,只要师烨裳高兴,她就是再滚回去当她的小白脸、啊、啊呸呸、小白领也无所谓。 昨天师烨裳理完小被子,猫洗脸般把自己的“水晶头颅”拾掇停当后,并没有直接拧灯睡觉。汪顾问她为什么不睡,她竟说她要办公。情理之中的,汪顾绝不会答应她这种非分要求,办公?扮攻都不行! 抖抖毛,松松骨,汪顾“汪”一声又要去哈她痒,谁知她严声厉色地咳一嗓子,居然明目张胆把藏在床角间的PDA拿出来,横了眼汪顾,径自低下头去摆弄她的机器,摆明不打算再搭理汪顾的纠缠。 两人相处久了,汪顾清楚师烨裳那点儿小性子,也知道师烨裳如果坚持做某件事,那就一定有她的必要。劝不来干脆不劝,管不得索性不管,汪顾坐在一旁装模作样地撅着嘴生闷气,师烨裳变本加厉地从床柜里拿出无线软键盘,盘起腿来一顿狂敲,敲完还扬着一张似笑非笑的欠揍脸,挑衅般把PDA屏幕丢到汪顾面前。汪顾头一回见到这种狐媚又可爱的笑容,本来就没有的怒气当时更是端不起来,一把搂过她,捏着PDA好奇地问她都敲了些什么。师烨裳摇摇头,咬着牙扯开两人间的距离,收好键盘,滋溜滑进被筒里,拧灯之前,丢下两个含糊不清的字便独自约会周公去也,留下可怜的汪顾,在浓郁墨黑中对着一方小小荧光屏,左想不是右想也不是地摸着下巴猜灯谜。 “密码。” 密码? 02318、03323、200012……三十一组数字,长的六位,短的也有五位,汪顾横看竖看看不明白,甚至拿出草纸画出十二位键盘图和标准键盘图,就着微弱白光自己与自己玩起了连线游戏。 夜里一点,她扭头看着师烨裳不甚安分的睡姿,强忍邪念,假作纯情地去摸了摸师烨裳的额头,脑袋里适时飘过一行字母:H、H、H…… 这是不可抑制的念头,她承认,她想这茬事儿已经想得快疯了。 偏巧这段时间,师烨裳也不知是不是西药吃多了上火,夜里总做些邪恶的梦。可能是早已习惯放纵情欲,每逢此时,她都会条件反射地往汪顾怀里钻,间或胡乱喊着张蕴兮名字,鼻息激烈短促,嘴里逸出压抑极深的呻吟,手臂紧紧环在汪顾腰背上,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枝头黄叶——汪顾知道,这是欲望已极的正常生理反应。 如果不是尊重师烨裳,如果不是想着两人一定要有一个好的开始才会有一个好的结束,如果不是担心像李孝培和席之沐那样经历一段无奈却必然的分离,如果不是像李孝培那样日日夜夜从不间断地害怕着与世界上最好的那个人分离了,两人就再也回不到从前,汪顾才不会深呼吸长叹气地看着师烨裳受苦,更不会在师烨裳僵着脖子瑟瑟发抖时,宁愿自己受苦也要轻轻搂着她,慢慢拍哄,直到她恢复平静……就本性来说,汪顾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就实际而言,汪顾根本没干过这样的事,于是,这段时间以来,汪顾觉得自己简直比柳下惠还柳下惠。 去它个资本主义的!就在刚被师烨裳吻完的眼下当前,天知道她多想做些比H还H的事!没错,就是H!不是ABCDEFG,而是H,数不完的H! 大概这世上真的是因果有报,就在汪顾努力规劝自己想些别的事来转移自己对H的关注时,一组数字整头整身地跳进她的视野里。她隐隐约约想起什么,但还不敢确定,立马摸出藏在床底下的老旧X41,上网,随手狗一狗,果然,02318,中国平安H股代码,03323,中国建材H股代码,200012,南玻深市B股代码……师烨裳给她的三十一组数字居然全是A股、B股、H股的股票代码。 狡猾的师烨裳非常清楚,只要汪顾稍微具备一些金融常识便不难从那些打头的000、600、601中辨出真相,尤其里面还有一只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教材级代码000088,于是她故意将几个不为国人熟悉的H股和B股代码放在前面,且专门散乱排列了各种特征代码混淆视听,让整一个本来齐整的数字盘面看起来有如四联合九宫格那么晕眼,害汪顾对着PDA看得眼花头疼也不晓得这些密码的意思,今天早饭时,汪顾挂着两个黑眼圈问她那么多股票到底该怎么操作,她还假作不知地眨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无辜道:“什么股票?唉,你听伯父伯母的话,不要乱买股票啊,股票是赌博,发得快也死得快呢。”她此言一出,登时赢来汪家二老鼓掌称赞,汪顾愤而瞪她,她贼兮兮地咬着沾满豆腐脑的瓷勺低头偷笑。 “周先生,您看看这个。”半晌,汪顾终于从甜蜜回忆中抽身,拿起桌面上一张反扣着的打印纸递给周子儒,“如果我们购入这上面的一篮子股票,您觉得是否符合理性定义。我不懂这些,想听听您的意见。” 汪顾当小白领的那些年里,股市颓萎不振,多年不举,别说3000点,就算2000点乃至1500点都是肖想,许多人一看那浓灰惨绿的大盘,立马转台,决不愿为自己勾起伤心往事,汪顾虽不至于想起九七就要哭,可她也不关注股市新闻,不为别的,只因没用。零五年,股市终于又起来了,大盘一路突破1500,2000,2300,但那时,汪顾正被无良的“师总”折腾得死去活来,连每日新闻都看不成了,哪儿还有余力去关注股票?要不是她经常看那些带滚动字幕新闻的港片连续剧盗版光碟,恐怕她到现在都还以为深市A股那三个零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盐田港”那两个8是按顺序排出来的,电讯盈科和长江实业都是深市的……所以,现在汪顾对股票一窍不通,实为机缘所致,并非她不学无术,实情是她能这样就不错了,改日她若能得偿所愿,肯定要去深圳拜那盗版之神。 现在她说她想听周子儒意见,其实也并非单纯抱着老来求知的谦虚态度,她关键是想知道师烨裳的手段究竟厉害到了什么地步,以便以此大大地自豪一番——别人夸师烨裳,她总觉得特别高兴,比夸她自己还高兴。 周子儒掏出老花镜,仔仔细细地对着那张纸瞧了十来分钟,最终疑惑地抬起眼来,点着头慢声道:“如果是按这上面说的去买,当然是理性的,而且是非常具有想象力的,张氏入市资金庞大,所以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您能为我讲讲那其中的理性和想象力究竟从何而来吗?”汪顾笔指周子儒抓文件的手,满脸意兴盎然。风筝转转-制作 周子儒是个老学究,问什么答什么,不爱卖关子,汪顾既然问了这半吊子的话,倒也方便他倒出心里疑惑。作答之前,他归还那张纸,皱起花白的眉,点根烟,“汪董,这份单子是师小姐出的吧?” 汪顾惊讶地哦了声,坐正身子,认真问:“你怎么晓得?” 周子儒露出个“不出所料”的笑容,转而须臾有憾地叹了口气,似乎这个结果大大地伤害了他,“一,师小姐重视企业信誉,如果换个人来选的话,单凭业绩,难免会挑到些马粪蛋子股,而这份单子里罗列的三十一只股票没有一只有过恶性操纵记录,可见是综合信誉考虑得出的结果。二,师小姐精于市场研究,特别是跨国界的综合性市场研究,每年她统计出来的各大股指相关系数都与后期大机构公布的系数相近,她既然有意投资ABH股市场,则说明她对国内行情看好,这点,其实业内早有共识,只不过当前国内金融与实体间联动不足,经过前几天的一波调整,业界更是众说纷纭,所以我还是建议暂时采取观望态度,等待局势明朗。三,单子里的一篮子股票是一个整体,不可随意拆分。这三十一只股票里有六只做了同行业不同个股的对冲,以防万一有某只龙头个股被爆黑内幕;有十只做了不同行业的对冲,比如煤炭行业与煤化行业的对冲,以防受石油价格影响拉大风险区间;有六只做了A-H股套利,有四只做了跨品种套利。等等这些,都是师小姐在以往金融投资中惯用的风险规避手段。” “前几年,她出的单子我见多了,自然能从中看出她的投资风格,她这张单子交到‘一准私募’去,你等着看新闻,几个基金经理都要忙着换仓。至于想象力,”周子儒无奈地叼着烟,摇摇头,“有些东西确实是天赋,你如果是我,在看到这张单子的时候,眼前就会出现一个有起有伏,明暗得宜又五彩斑斓的画面,这是凭经验的,用嘴,说不出来。” “唉,我是老咯,空有一肚子知识,却僵化得动不开,就像一个手抖眼花的老焊工,攒了一辈子经验,到头却还是唯有眼睁睁看着有才华的小年轻焊出惊世绝伦的作品。呵,自己呢?除了说好,便再也干不得别个了。” 周子儒满怀唏嘘,言间不免恍然有如自语,突然发觉自己失态,他抬起头来刚要道歉,没想竟看见坐在桌子对面的汪顾几乎笑成了一朵夏日里挺胸昂头精神抖擞满面骄傲的向日葵。 203——府—— 中午汪顾照例去找师烨裳吃饭,美其名曰陪师烨裳吃饭,其实是让师烨裳陪她吃饭。 上任以来,师烨裳又明显地瘦了,好容易养出点儿斤两的身体在劳累和失眠的双重影响下渐露“原形”——汪顾初次见时她的模样。汪妈妈总念叨让师烨裳多吃点儿东西,可见师烨裳确实吃得不少,便开始怀疑师烨裳是不是消化系统有问题,甚至有意弄些增肥丸给师烨裳吃,搞得师烨裳最近顿顿都往撑死了吃,唯恐再掉斤两真会被汪妈妈喂全营养激素。 “讨厌你!又加了十分钟班!”汪顾坐在国代的员工餐厅里,皱着脸埋怨师烨裳,可叹是边埋怨边给师烨裳夹菜,堆得师烨裳一餐盘东西,放眼望去,清炖鸡腿、干煸牛肉、吉列猪扒、蒜蓉丝瓜、蚝油冬菇焖油菜……凡是餐厅给高级职员提供的菜品,汪顾都不分好坏,各拿一盘,“每天中午只有两小时休息,你迟了十分钟还怎么睡觉嘛。” 说来就是那麻将牌与麻将台的关系,按汪顾这么个喂法儿,是个女人都得哇哇大叫着推盘子倒饭了,可师烨裳不是一般人,无论何时都有一身八风吹不动的巍然,每天每顿,汪顾往她餐碟里夹多少,她就心平气和地往嘴里送多少,也不觉得难受,反而是一派“你替我夹了更好,不然碗里的不够我吃”的舒坦样子。好在文旧颜知道她吃饭是这个德行,把自己专用的小包厢留给了她,否则就她这吃劲儿,还不得引来群众围观?不围观就鬼了,搞不好电视台都得来。一个填鸭匠,一个大胃王,这素材还不能写篇“到哪里找那么配的人,配得上我山吃海喝的青春”? “牛肉鱼肚不错,大虾鸡腿丝瓜和油菜难吃,”汪顾夹菜的速度果真赶不上师烨裳吃东西的速度,她趁汪顾低头扒饭的时候,伸手夹一大块牛肉,慢条斯理地放进唇间,牙关一合,汪顾都没看清楚她是怎么嚼的,便见她喉头一动,嘴里竟然又空了,“饭有点硬,本来配猪扒刚刚好的,可猪排也毁了,你多吃牛肉鱼肚吧,鱼肚补胃。” 霍氏国代伙食不错,饭补很高,高级职员在公司这一顿午餐共有十二种菜品可供选择,按要求是三天之内不准出现重样,专门给他们开小灶的厨师组是旁边一家新派餐厅的原班人马,红案白案一应俱全。为了保证菜品质量,每天中午十一点半由专人专车去餐厅后厨取菜,取回来刚好到下班点,对小老百姓来说,无论是菜品品质,还是上菜时间均无可挑剔,如此也成为国代挖人的一项资本,深受业内人士好评,师烨裳这样挑剔它们,非但对不起那些天天在公司对着午饭作呕的辛苦小职员,也实在有些对不起文旧颜的厚爱。毕竟从她入职到现在短短十二天,餐桌上光鱼肚,也就是花胶便出现了四回,只因她上班第二天文旧颜便发现她办公桌上摆着一罐热气蒸腾的花胶甲鱼汤,问及究竟,她照实告知:是汪妈妈给她炖了补胃促吸收的。文旧颜是北方人,体质一向不错,本身并不讲究温补,但她家里有只病猫和一个半大孩子,对花胶鳖裙之类自然有几分研究。眼下师烨裳桌面上的鱼肚是文旧颜亲自挑的,师烨裳不识抬举,好在识货,一顿饭除了牛肉就是鱼肚。至于青菜,哈,你就是做出个龙肉味儿来她也不会赏脸吃一口的。 近来汪顾与师烨裳交流颇为顺畅,师烨裳多说两句话她就能听出师烨裳的心情,平时师烨裳做不到睡不语,却能谨守食不言,今天一气儿吐了四十八个字,汪顾便知道她心情很好了,咬住筷子,她左手在师烨裳背上轻轻拍撸两下,笑笑问:“今天又欺负谁了?瞧你一副蔫坏蔫坏的样子,八成把人谑得很惨吧?” 师烨裳吃完第三碗饭,鼓着腮帮子瞟了汪顾一眼,心想:在你心目中我就是那种靠骂人取乐的坏蛋?但嘴里满当当塞着小半碗米饭,她连呜呜都有被饭粒呛死的可能,更别提说话这种高危险动作。 不到十五分钟,午饭吃完,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小包间,回办公室的一路,两人光与路人甲乙丙丁打招呼就打得乏力了,一进办公室,动作统一,脱外套,挂起来,进房,该洗脸的洗脸,该嘘嘘的嘘嘘,整套流程做完,各自从两侧爬上床,盖被子,背对背地睡大觉——中午休息时间短,两人本着互不打扰的宗旨,达成了“八碗水”的共识。 午后一点四十,汪顾被生物钟闹醒,悄悄下床,目不斜视地路过师烨裳的办公室,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手袋,轻手带上大门,掏出钥匙落下背锁,以防有人趁师烨裳睡觉混进办公室里捣乱,殊不知自己才是最不该混进师烨裳办公室里的人。 商业对手。嗯,现在她与师烨裳是商业对手,虽然职位并不平等,但这不妨碍师烨裳对张氏进行市场狙击。打开年起,国代先后抢走张氏三个长期合作伙伴,而张氏只从国代哪儿挖来一份五年代理合同,孰高孰低,立竿见影。张蕴然对这种局面很是头疼,但看见汪顾开始慢慢学习着打理公司,她也不想泼这瓢冷水,每天她路过汪顾办公室时,只提醒汪顾当日情急,偶尔会在汪顾的盛情邀请下坐稳沙发间抽一斗烟,喝几杯水,与汪顾聊聊经济时局和市场盘面,多了,她也不说,只等汪顾自己发掘。 师烨裳总劝汪顾对张蕴然尊重些,即便不念她是她小姨,也应该念她在张家为她挡下的众多麻烦事。 想来,张蕴然现在已是实至名归的张家大家长,要想张家不乱,除去拉拢张蕴然一途别无它路可走。汪顾心思浅,进来才体会到以前与同事间的各种矛盾不过是小打小闹的办公室政治而已,与张氏内部动辄关系上亿的资本斗争难以相提并论。按师烨裳的说法,办公室政治就是狗腿子斗狗腿子,斗出来的还是狗腿子,被斗倒的是连狗腿子都不配当的狗屁股,总而言之是难登大雅之堂,斗过,当个乐子回忆生津也就算了,万莫拿出来当功勋讲,否则贻笑大方。汪顾倒确实见过几个热衷此道的人,一水儿的男性,一水儿的自诩高深,一水儿的满嘴喷沫。其中一个,侥幸斗走个刚毕业的文秘都能津津乐道上好几礼拜,嘴脸实在令人生厌,若不是师烨裳及时提醒个中区别,汪顾险些要以为自己也会在张氏的斗争中变成那种矬人,然后一日矬一世矬,子子孙孙永生永世不得翻身了……缩着脖子打个寒战,汪顾想起师烨裳说“屁股”二字时和缓认真的语调,一时间仿佛无论什么斗都不可怕了。 反正是窝里斗,无甚关系,只要她和师烨裳被窝里不斗就行。 行车回张氏时要路过一个与机场线交联的大十字路口,机场在北,车子要入市就得往南开,汪顾在西,要去张氏就得往东开。此时东西向亮着红灯,南北向畅行无阻。汪顾百无聊赖地等红灯,刚打算打个哈欠振奋一下精神,没想眼前突然疾风般闪过一道黑影,吓她好大一跳,拍胸之余,她困意全消,立刻将视线追那黑影而去。结果,正中她下意识的猜测,是林森柏的开车方式,也是林森柏的车。 吼吼,城市真是小啊,到哪儿都能看见那只淘气包……自从林森柏抓师烨裳跑街害师烨裳破皮流血后,汪顾就在私底下改口叫林森柏“淘气包”了,特别要强调的是量词不用个,用只。 唔,夜夜笙歌呢,还有这么好精神开快车,真是年轻胜似狼与虎,不到天明不罢休。 汪顾正八婆地想着林森柏的事,突闻身后传来急促的喇叭声,猛去看灯,绿了。挂档起步,汪顾一脚油门,不觉中车速快得与林森柏那辆也快有一拼了。快到张氏时,手机又响起来,汪顾浮想联翩的脑袋瓜子一时竟想不起手机放在哪儿了,好在车子有感应接驳,电话响了几秒后自动接通。 “你好,我是汪顾。”张氏的停车楼里信号不好,话筒里的声音断断续续,汪顾只听见叶婕翎着急地喊了声汪董,然后便是一片窸窸窣窣的杂音。听不见干脆不听,反正都回到公司了。 汪顾摆车入位,利落挂断电话,拿起手袋和外套从车子里钻出来,一拎之下感觉外套沉甸甸的,大抵手机就在里面。掏出来看看,发现有条短信,师烨裳发的:今晚有应酬,你不用来接我。会馆的司机会送我回去。对此,汪顾当然意志坚定地一口回绝,五个字“不行,我接你”,发送。等她走到电梯口时,师烨裳回了她一条,一个字,“唉……” 她已经能够想象师烨裳边发短信边扶额摇头的样子了。 电梯升到顶层,门一开汪顾便见叶婕翎站在门口,神色称得上惊慌,与平时老练沉稳的张氏首席秘书判若两人,“汪董!您先别进办公室!七总和她男朋友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嗑药HIGH大了,刚才他们带着几个人踢破了您办公室的门,直闯进去又摔又砸,这会儿还在里面呢!” 汪顾闻言一惊,但也不至于失措,只是皱起眉头不解道:“打电话通知保卫处啊,保卫处的人呢?他们上来应该拦得住的。” 叶婕翎跺脚,握紧拳头几乎是喊着说:“她是七总啊!谁敢硬拦她!警卫上来了也是站在门口干瞪眼!您快决定要不要报警!不然您电脑里的资料可能会被他们毁光的!” 205——点—— 汪顾不听叶婕翎的劝,拔腿赶到办公室门口时,好好一间办公室已经被毁得不成样子。四壁白色纹理墙纸上布着星点墨汁,白底蓝花的绒毛地毯上落满木屑、纸屑、碎玻璃。待客用的皮质沙发被咖啡机里的滚烫咖啡泼得像沼泽地般干一片湿一片,鼓一片瘪一片。办公桌就更不用说了,打印纸散落一地,原本订成册的企划书被撕成大大小小的破纸头,铺满整张桌子。门旁的玻璃展示柜最为可怜,被牛鬼蛇神整个掀翻在地,许多古董瓷器碎成一堆垃圾,除了颜色,再看不出原貌。好在她听师烨裳的话,没有把什么独一份的文件存在办公室电脑中。 办公室里站着六个人,一女五男,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张慎绮面色发青,目光亢奋,一身黑白百褶的Chanel凌乱不堪,波波头上沾了一团不知哪儿来的细毛球,狼狈地蹲在地上。她身边的几个男人也是很不正常的表情,一概COS青面兽,眼眶里充血发红,眼眶周围一圈乌紫蜡黄,站都站不稳,坐又坐不住,只好各自找了东西靠着,头和手一致在抖。 汪顾站在门口,抽着鼻子嗅一嗅,并没闻见浓重酒味,问过几个常去酒吧的围观职员,进一步确定了他们是嗑药过头,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 此时,办公室里已经砸无可砸,报警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给张氏抹黑,保卫处的一群废物没有一个敢上前拦人,平时斯斯文文勤勤恳恳的小职员们更是不敢得罪任性泼蛮的张慎绮,汪顾给张蕴然打了电话,张蕴然说她已经在赶往张氏的路上,让汪顾暂时别报警也别叫救护车,否则捅到媒体那里,对张氏名誉不利。 “问问后勤部的医疗顾问,看看像他们这种软性毒品吃多了的该怎么急救,”汪顾小声交代叶婕翎,“我瞧他们样子不妙,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听说B城最近很不太平,几家的士高都爆出小混混嗑药后斗殴致死的新闻。现在是中午,没人会大白天的嗑药,如果他们是昨夜起便抱着药盘猛嗑,嗑到现在,再加上酒精刺激,除非是神经大条到钢管那般程度的人,否则亢奋难抑自不必说,不变傻子就算走运的了。 汪顾不怕办公室被砸,但她不希望看见一个好好的年轻女孩被软毒毁掉。无论在任何环境里,只要她有能力,即使是个陌生人她也应该伸一手相援,更何况张慎绮与她多少有些血缘关系,张慎绮拿她当敌人看也是因她不劳而获地霸占了半个张氏,张慎绮恨她恨得有理,她应有所愧疚,所以她更不能作壁上观,任张慎绮自生自灭。 叶婕翎很快请来张氏的医疗顾问,但那个小白脸胆子瘦且无医德,汪顾让他进去看看张慎绮的情况,他竟说自己对毒品没有接触,不知道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汪顾被他气得牙根痒痒,一面给李孝培打电话,让她推荐个有经验的医生过来出私诊,一面指着那个小白脸,告诉站在她身后的岑礼杉给他多开一个月工资,打发他走人。 “下次再找医疗顾问,一定要挑个敢救死扶伤的,别挑这号光吃干饭的软脚虾。”汪顾说着,拔腿就往办公室里走,叶婕翎拦都拦不住。 张慎绮抱着头蹲在那儿,身子前后左右一颤一颤地摇晃,汪顾看见她插在发间的十指正有节奏地弓动,手背上的血管蜿蜒突起,白皙皮肤与墨青色的血管交融一处,情形甚是可怖。 汪顾本人对毒品有着近乎偏执的排斥,非但不沾毒,甚至不愿接触沾毒的人,平时一旦知道哪个身边人有毒瘾,她避之唯恐不及,谁也别指望她会主动接近。可现在,她再讨厌也没办法,张慎绮变成这样,她这个当表姐的多多少少有点儿责任,若放任张慎绮在这办公室里出事,汪顾会觉得自己对不起师烨裳。 蹲下身子,握住张慎绮颤抖不已的双肩,汪顾口气关心地问张慎绮:“七总,你先回家休息一下好不好?如果你不想回家,就在我卧房里睡一觉,等好些了再走。” 张慎绮喉咙里发出几个含糊音节,却没抬起头来,反倒是她旁边的一个高个男人一步三晃地走到汪顾身边,抬起脚就往汪顾肋下踢去。汪顾来不及抵挡,肋侧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整个人向右侧歪倒,但并没有坐到地上,保卫处的人看见汪顾挨打,这才鼓起勇气,一窝蜂似地冲进办公室,连压带踩地将那男人制趴在地,叶婕翎赶紧扶起汪顾,问她有没有事,要不要去医院。 “没关系的,他站都站不稳,能有多大力气?”汪顾拍掉白衬衫上的鞋印,让保安放开那个男人,自己又蹲到张慎绮面前,抬起张慎绮左臂搭到自己肩上,打算硬把张慎绮架起来。 就在此时,张蕴然到了。她人一进门,尾随而至的十几名私人随行立刻将办公室里其余四位瘦骨嶙峋的男性制在原地,罪犯似地抱头下蹲,有个想反抗的,拳头刚抬起来,下盘就被横扫了一记,整个人像根木柴一样直愣愣地仰倒在地,后脑勺一下磕在地毯上,登时疼得他咬牙切齿,涕泪横流。 “汪顾,你没事吧?”张蕴然不去问张慎绮安好,反而先问汪顾有没有事。 汪顾架起周身瘫软的张慎绮,摇摇头,“办公室毁了而已,我没事。我先扶七总进房间休息,外面这些人,你看着办吧。我打过电话了,医生一会儿就……”突然,汪顾的话被一阵嘶哑男声打断,“放开我!你们这群穷鬼!也不问问我是谁?!居然敢打我?!你们就不怕我告诉矣叔叔,让你们通通去喝西北风?!”汪顾与张蕴然不约而同朝声音来处去望,只见刚才那个踢了汪顾一脚的男人正挣动着四肢伏在被污脏毁损的沙发边,两个保安一个按着他的肩,一个压着他的腿,但即使这样他还是伸长了一只胳膊,打算去抓身前不远处的一支铜质手绘长颈花瓶。 张蕴然不耐烦地冷哼一声,朝随行中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有五的灰衣男人使了个眼色,灰衣男人二话不说,跨步去到沙发边,抓住“趴趴人”的下巴,甩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趴趴人”惨哼一声,灰衣男人却并不因此停手,啪啪鼓掌似地连续几个大嘴巴子,直打得他话也说不出,似是昏了过去。汪顾看见鲜血顺着“趴趴人”嘴角流下来,急忙问张蕴然:“这样打不会出事吗?都流血了。” “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混帐?”汪顾摇头。张蕴然轻蔑地白了“趴趴人”一眼,“我都懒得提他以前那些破事,刚一听你说小七可能嗑了药,我就知道是他带的,小七但凡出点儿什么问题,他都撇不清干系。没他,小七也不至于没品到成天把钱挂在嘴边,搞得一点儿教养也没有。” 汪顾点点头,其实对“趴趴人”的身世并不关心,既然张蕴然这个知根知底的敢下狠手打他,那就说明问题不大。张慎绮这会儿大概是能量消耗过度,浑身冷汗直冒,搭在汪顾肩上的左手变得潮湿冰凉,汪顾知道她可能是虚脱了,急忙让叶婕翎找方糖泡水,自己扶张慎绮去到办公室附带的卧室里躺好,给她盖上被子,又拨电话催了李孝培一遍。 十五分钟后,中心医院急救科一位不当班的医生提着急救箱赶到,此时办公室门口的人群已被驱散,与张慎绮一齐打砸的五名男子也被张蕴然的人带走,乱糟糟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汪顾、张蕴然、叶婕翎以及一对医患。 医生看诊期间,叶婕翎在外间收拾文件,张蕴然和汪顾站在一旁守着半暝泪湿两眼,微张惨白双唇,鼻翼挂着清鼻水,身体抖若筛糠的张慎绮。 “我已经给她打了排毒针,应该没事了。从她反应来看,她吃的可卡因丸纯度不高,且成分很杂,起效迅速,但药力不会持久,她之所以会这样,可能是体制敏感,也可能是服用量大,你们尽快督促她戒了这种东西吧,否则年纪轻轻就把身体熬坏了,不值得。”医生收拾好药箱,转身就要走,汪顾急忙拿出早早预备好的红包追上去,千恩万谢地塞到医生手里,医生推了几次,见实在推不过她,只好收下走人。 张蕴然从后捅捅汪顾的背,汪顾一转身便见到她笑眯眯的一双勾魂眼,“你不错,居然还会送红包。”汪顾从不知道送红包也能得到表扬的,一时也不知该将张蕴然的话正着听抑或反着听,倒是张蕴然看出了她的疑惑,接着解释道:“会送红包的都是实干家,处事周圆,给日后留路子。没用的二世祖是不会想着红包这档子事的,像小一和小七他们还一门心思地妄想别人给自己送红包呢。”顺手捏了把汪顾的招风耳,张蕴然递给汪顾一块口香糖,“你嘛,也就是经验缺一点,假以时日,也是能成事。” 汪顾的招风耳蹭一下烧红,不是害羞,而是张蕴然那一爪子拧得很技巧,痛就不是很痛,但区域特别广,耳朵上血管多,稍微刺激一下就有可能发红发痒,招风耳薄薄的,面积又大,这效果就更是明显,张蕴然眼睁睁看着汪顾的耳朵一点点变成烧猪耳,那色泽均匀,红光透亮的样子,简直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种“一嚼芳耳”的感觉。 “哇,你怎么那么容易耳朵红啊?”张蕴然故意做出好奇的样子,盯着汪顾的耳朵玩儿命看。 可怜的汪顾,先是办公室被砸,接着耳朵被拧,拧完还要被参观,真是哭死的心都有了,最无奈是等回到家,家里还有只喜欢拧她耳朵,如果拧不到就会不开心的妖孽…… 换成别人肯定认为这日子越过越没奔头了,可咱汪顾,哼,揉揉耳朵,搓搓鼻子,头一昂,“招风耳嘛!当然容易红!佐藤蓝子红不红?杨采妮红不红?阿宝红不红?” 张蕴然憋住笑,带着几分严肃,点点头,目光又不自觉地瞟向汪顾的耳朵,“红,但你……你比她们都红。” 206——儿—— 张慎绮醒来时已是下午六点了。 打过排毒针,她觉得口渴,幸而之前补了液,她还不至于一头扎进洗手间喝对着水龙头牛饮。 人在陌生的环境里醒来总不免惊慌,特别是汪顾这间卧房承袭了师烨裳一贯的幽闭作风,只要把房门一关便是四下无光,窗帘若拉得好,许多人梦想的“伸手不见五指”乡村睡眠效果完全可以实现。但如果不熟悉这种环境,乍醒之下,在陌生的被窝里,听耳边无声,看眼前无光,仔细想来却是挺可怕的。 张慎绮走出房门,差点踩到汪顾的爪子,大惊之下往房里退了一步,不期然踩到一双软趴趴的毛绒拖鞋,又被吓得几乎要叫出来。 汪顾正带着秘书处全体同仁蹲在地上收拾办公室,看见张慎绮那张蜡黄发青的脸便于心不忍地问:“你醒啦?肚子饿不饿?要不要我叫个外卖?” “嗯……是有一点饿。”张慎绮低着头走到被她砸得一塌糊涂的吧台前找水喝,但不锈钢保温壶被打翻在地,里面的水都渗地毯里去了,哪儿还有水可供她喝?“我下楼喝水……” 从本质来说,张慎绮还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半大女孩,生活环境原因,她就是做出再过分的事,汪顾也不会怀疑她的居心。谁能一辈子也没些心直口快的年月呢?就算比方不恰当,可会哮的狗不咬,会咬的狗不哮,这是恒久不变的真理。说得出口的恨意不是真恨,撑死了算讨厌,鄙夷,看不顺眼之类的微妙情感,上升不到恨的程度。真正恨一个人,那是说都说不出口的。恨着一个人的人会显得阴险,而不是泼蛮……汪顾想着想着便觉得自己老了,变油条了,可念到师烨裳与自己同岁,笑自己老就是笑师烨裳老,笑自己油条就是笑师烨裳油条,这下她连自嘲都不能了,唯有自恋。 “不用,冰箱里有水有饮料,刚买的,你要想喝热的就倒那壶里加热吧。”汪顾继续收拾她的文件,为免尴尬,她刻意放轻语调,却不抬头。张慎绮快渴疯了,从冰箱里拿出瓶矿泉水就往嘴里猛灌一气,好像喝完一瓶还嫌不够,边咕嘟,边俯下身去取了第二瓶出来摆在手边,整一副贪心鬼的样子。汪顾怕她出问题,间或抬眼偷偷看她,但见她喝水喝得连嗝都不打,一颗心总算放回肚子里,“七总,你想吃什么?喝粥好不好?”哇,好烂的纸,捡回来也不能用了,丢掉吧。汪顾把纸头拧成一团,丢进身边的垃圾箱。“诶,对了,七总啊,你小心玻璃,你那双帆布鞋底子薄,还是换我的绒拖鞋吧。”小白领无比贴心,也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被师烨裳训出来的,总之在场众人一致认为这种白领宜室宜家,娶回去没事捏耳朵玩也不错呀。 “我……不用了,我回办公室……”张慎绮大概也清楚自己做过些什么,眼看着汪顾吃苦受罪还不埋怨她,无需别人提醒,她自己就知道错了。上个月她有个朋友HIGH药吃多,从三十二层楼顶,高喊着“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啪叽一声跳下去,摔成了肉饼。可以想象,如果这回汪顾不是撑她上床休息,而是把她带到楼顶透风的话,估计她也会高喊着“中国男足无敌”,啪叽一声跳下去,摔成肉泥。所以,单凭这点她都该感谢汪顾的。 再来,她得感谢汪顾没有报警,因为她身上还带着残余的“药丸”,其中一部分是冰毒制品“蓝精灵”,另一部分是可卡因制品“云霄飞车”。在夜场,这些东西很平常,抓十个小青年,至少有三个身上会带这些,不出奇,但如果被警察搜到,那就麻烦大了,搞不好就会因藏毒被抓进牢里当小受,到时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一定HIGH过SM。 “你身体还没好利落,先拿两瓶水回房里休息一下吧,别走动了,张蕴然说让你等她下班过来接你回家。”汪顾擦擦脑门上的汗,站起身,脸上肮脏得不像话,“你要不拒绝喝粥的话,我就擅自替你点了哦。你有什么忌口的吗?比如姜蒜什么的。” 张慎绮忸怩地扯着皱巴巴的衣角,摇摇低垂的头,“我想……吃点甜的东西。”嗑完药,嘴里要么是淡,要么是苦,打完排毒针之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汪顾闻言,知趣地嗯了声,掏出手机,却不拨号,只抬着头在那儿干想——师烨裳喜欢咸粥,她已将外卖菜单上的咸粥被得烂熟。但至于甜粥嘛……她连人家粤王府的外卖单上有没有甜粥都不晓得。“水果冰粥怎么样?那个楼下咖啡馆就有卖了,很快能送到,顺便点两块蛋糕,不不不,点一大个蛋糕,大家一起吃!”汪顾此言一出,立刻引来喝彩声无数。 …… 晚上八点半,汪顾在家吃完晚饭,丢溜溜出了门。师烨裳不在家,她堪称寝食难安,但汪家二老更夸张,堪称揪心揪肺,一顿饭时间而已,非逼着她给师烨裳打了三个电话,她觉得换她是师烨裳都要被烦死了,不料师烨裳倒是好脾气,她打一个,她接一个,每次用同样的语调说同样的话,听起来无比舒心,但问她什么时候散席,永远那句话:我让司机送我回去就好,你们别担心了。 开玩笑,让司机送,还不得送虎口里去?!喝得醉醺醺的一个女人,听见炮竹声就不知该躲到哪里哭好,万一司机狡诈,净把她往那结婚摆酒的人家门前拉怎么办?到时她一怕,慌不择路地钻进司机怀里,然后……你说后果多严重?她是真妖怪会吃人反倒好了,可偏偏是假的,假就假吧,还假得那么像真的,你看她平时一副煞神杀鬼的样子,其实怪毛病一大堆:她不怕老鼠,怕蟑螂;她怎么喝都喝不倒,但一吐就完蛋;她出门总不带现金,好像那几张纸钞会害她负荷过重,后果便是买根五毛钱的冰棍也非得找能刷卡的便利店……唉,总之就是让人操心……汪顾边开车边发牢骚,车到会馆,拐弯时没注意前路,差点撞上一个圆滚滚的乌龟屁股,一瞧车牌,嘿!巧了,是小李子。 小李子大概在家当听差当惯了,眼睛很尖,汪顾在她车后刹车,停稳没两秒她就在前面打灯示好,汪顾开上前去与她平齐,她那颗死人头立马从窗里探出来,“嗨!旧情人!想不到以前口口声声说我要是招蜂引蝶就休了我的你,也会沦落到跟我一起等人散席的地步诶!” 攻一般都欠揍,特别是嘴贫的攻。没几个受说自家攻是可人疼的,万一有受如此声明,那结论只有一个:其实她是伪装成受的攻。谁信谁傻。汪顾看着李孝培,心想:真不愧是万年攻啊,做人做到永远都那么欠揍也忒不容易。 “咱两以前有没有拍过啥不雅照呢?我回去找找,找到发给席经理,看看她有啥感触没。”汪顾点亮车厢灯,在灯下对李晓培竖起一根中指。 早一段,李孝培要听见这话,肯定得跪地求饶,可最近她也不知是跟席之沐感情稳定了,还是想跟席之沐掰了,居然不怕吓唬了。汪顾逗她,她还真就装模作样地去翻手机,边翻还边应:“是哦,等我找找有没有,有的话我发给你哈。” 汪顾下车,走到李孝培车边,对着她探在车子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去死!有你也赶紧删掉,你不怕被席经理看见,我还怕被师烨裳看见呢。” “有,有就神了。”李孝培摘掉眼镜擦眼泪,扬着手机秀甜蜜,“你看你看,我连跟木木都没有拍过那些啊!万一手机被偷了,也不用担心嘛。”汪顾拿过她手机一看,屏幕上只有一张她与席之沐的合影。相片中席之沐并不是会馆里的席之沐,一身白色连衣小短裙,有点像护士,站在穿白大褂的李孝培旁边,她不过是个喜欢抿嘴笑的小女人。 汪顾好奇问:“这是以前的,还是现在的?这上面的席经理看起来好年轻啊。” 李孝培充满鄙视地哼了一声,抢回手机,“现在的。她不化妆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干嘛?羡慕啊?羡慕不来的。等咱们都老了,我的木木还是一样那么年轻~” “错,是等咱们都老了,我的师烨裳还是一样那么妖孽~”汪顾猛一拍乌龟壳,指着会馆入口的方向,“你家木木下班了,还不快去收货?” 李孝培抬头一瞧,里面果然走出来一个人,但她眼镜不是白配的,即使只有人形剪影可供参考,她也决不会被不良人士误导,认错她的木木,“棘手货想推给我?没门!”汪顾又巴她后脑勺,巴完便撇下她,笑眯眯迎上前去。她不由摇头叹气,自言自语,“哼,我的木木走路摇曳生姿,风情万种,可比那抹游魂走路好看多了,飘的一样,没人气儿。” 从会馆里出来的正是师烨裳,李孝培嘴里的游魂。她好像知道李孝培与汪顾聚到一起总不说好话,一见李孝培的车,大老远的就伸手比枪,对李晓培做了个“枪毙你”的动作。汪顾觉得她实在可爱,二话不说将她搂进怀里,结果发现她初春三月的夜里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棉质衬衫,转而对她展开批判。 李孝培竖起耳朵迎风听,竟然听见那抹游魂用醉蒙蒙的模糊语调,细声细气地狡辩道:“不是我不穿,是它宁可被酒泼也不让我穿呀。” 听到最后,李孝培突然有种幻听的感觉——刚才是谁说“呀”来着?不是师烨裳吧?不是吧?师烨裳还会发“呀”这个音?咳、咳咳.,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果然这年头除了木木,什么都是浮云啊浮云……李孝培舔舔嘴,心想想,回去让、阿不,求木木也“呀”一下听听,嗯,肯定比师烨裳的“呀”勾魂! 207——背—— 世界上钻石最大出口国是俄罗斯,钻石出口产值最高的国家是博茨瓦纳,最大的钻石加工国是印度,有“钻石城”之称的安特卫普和花钻之都特拉维夫是被钻石迷津津乐道的钻石天堂,但像林森柏这种口味复杂,审美观古怪的暴发户,只会对纽约曼哈顿47街感兴趣。原因无他,小碎钻咪宝已经有了一堆,林森柏不想再买那些五克拉以下的小钻在咪宝面前丢人了。嗯,明天她说什么也要好好把兜里那颗硕大无比,火彩耀人,像写着“禁止入内”的警示牌一样醒眼夺目的粉钻戴到咪宝无名指上,省得闲杂人等觊觎她的妈妈桑! 三月七日正午十二点过六分,她下了飞机,行李什么的一样没拿,只带着戒指盒便去往停车场,一路朝市内狂奔。按她想来,她的妈妈桑应该像个苦盼郞归来的小媳妇般寝食难安地在办公室里转着圈圈等着她,可谁知,她去到会馆时,咪宝正在午睡,连她开门进去都不知道,睡得那叫一个香。 林森柏这份人,对待爱情时最是小肚鸡肠,她以为咪宝当她是宝,咪宝就必须当她是宝,偏偏实情是,咪宝也确实当她是宝。咪宝知道她那个点会回来,特意爬上床装睡气她,听见她开门后一咬牙一跺脚,转身就要拖潇湘水袖泪奔三千里的动静,只好放弃原有抬杠计划,急忙跳下床来安慰她,哄了足有十分钟,她才终于肯开口说话——咪宝再一次验证了她俩之间吵不起架来的原因。你看,就这种人,你要怎么才跟她吵架?估计付她两百万,她肯赏脸给你吵一吵?又或者两百万都不足以让她陪你吵? 咪宝死活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混到连普通情侣间必定存在的吵架都求之而不得的地步。 由于下午还要上班,晚上又得熬到七点才能走人,两颗葱头趁午休时间潦草“睡一觉”便各自回到工作岗位上为祖国四化建设做贡献了。晚上林家二老让林森柏回家吃落地饭,其实就是吃一顿豆腐适应水土。林森柏心想吃顿饭并没什么大不了便爽利地答应下来,下午六点一下班便提着给老人买的大堆西洋参和营养素跑回父母家,显摆完那些精心挑选的礼物,按林妈妈的意思,两口喝完一碗豆腐花才开始正式吃晚饭。 “阿乖,再吃点豆腐。”林妈妈夹块咸鱼花肉酿豆腐到林森柏碗里,看着她一口咬掉一半,然后咸得猛扒了一腮帮子的饭,“还是那么耐不得咸,这样不好的,容易脱水。你这次去美国是公干吗?什么项目那么重要,需要考察一礼拜?” 林森柏在纽约住了一星期是没错,但她这一星期里,半点公事也没办却照样忙得昏头转向也是事实。在纽约落地之后,她直接约了几个当地知名的钻石经纪人吃饭,吃饭过程中匆忙看过经纪人提供的裸钻图片,粗粗挑出几十颗看得上眼的,吃完饭立刻启程去往各个经纪人的堂面看实物,但结果皆不尽理想。 47街以切割3克拉以上大颗裸钻着名,林森柏也是冲着这点去的,可她所见,虽然都是珍品,可几乎没有一样能够让她满意——大的就太大,大而无当,还用长形或方形切割令它看起来更大,鬼老喜欢这种直白的东西,林森柏不喜欢,咪宝的气质也不适合以这种太过张扬的东西来陪衬;花的就太花,近几年47街似乎很流行用特拉维夫那套异性钻切割手法,好好一颗粉钻,要林森柏看来,切成祖母绿形正好,它偏又是水滴形的,一颗蓝钻,明明切成马眼形更好,他们非要切成心形的,咪宝讨厌心形的东西,林森柏也对这种形状无爱,走一天下来,好容易相中一颗形状得宜,纯净度上优的粉钻,经纪人将它放在聚光灯下展示,果然清澄透亮,靡而大气,艳而不俗,美丽不可方。坏只坏在林森柏这小屁孩子手多,心眼也多,非得拿到日光下照。一照真就坏事,原本亮丽的粉钻在日光下呈现一种阴暗怪诞的紫兰色调,方钻台面反射出的光线稳定性很差,浮华糜哑,远不如聚光灯下效果迷人。 在林森柏心里,咪宝就像阳光,所有阴暗的东西都不应该接近她。她说了要给她一只最完美的钻戒,此行如果贪省事便连裸钻都要将就,那越昂贵,日后遗憾就越多,到头就算配个用钻石雕出来的戒托,也没办法弥补心头失落。 于是,林森柏果断地放弃了第一天看过的所有钻石,连夜联络其他钻石经纪人,终于在抵达纽约后的第三天下午找到一颗不事张扬,却也决不平庸的五克拉方形粉钻,并特意让人找来镶工独到的名匠,以高出市面工本费五成的价格拜托他赶制一款四爪各镶三颗VVS级以上白钻,环身以中线区分,上下两弧均嵌满十分指定VVS级细钻的戒托。匠工应下,但由于镶工复杂,短时间内无法交货,林森柏在酒店等得无聊,只好带着翻译上街去给家人买手信,昨天一收到戒指她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说实话,一星期就搞定一枚心仪的钻戒,她的效率不可谓不高,得意之余,林妈妈问她什么大项目,她自然张嘴就答:“人生大项目。”答完,她扬着一脸臭屁的笑,掏出藏在裤兜里的小方盒子,咯嗒打开,耀得一室璀璨明火,“漂亮吧?为了它,这一星期可算把我累死了。” 她是真快累死了。时差还没倒过来就得回源通办公,忙完公事还要陪爸妈吃饭,下午在公司的时候她只觉头疼,撑到现在,她已经头晕想吐,甚至有些意识不清了。鲁莽地把戒指拿出来炫耀绝非她所愿,可这是下意识的行为。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她防范浅薄,花钱劳力为之苦心奋斗整整一个礼拜的事物被母亲问及,她真是想都没想便将那份得意说出了口。 “你为一颗戒指特意抽一个星期跑去美国?”林爸爸放下筷子,面上维持着一贯的平静。 林森柏既看不出父亲在想什么,也懒得搭理他到底在想什么,潦草应个嗯字,她又低下头扒碗里的饭,一心只想快点回窝睡觉。可就在她好容易将一碗饭扒得见了底时,桌面上突然传来一声“啪”的巨响,花梨木餐桌间碗碟咣啷啷猛摇一阵,大概过去三四秒方才全然安静下来。 林森柏咬着筷子,不明所以地抬起眼,“爸,您老何事激动?”林森柏不是没见过父亲发火,她只是没见过父亲发那么大的火。林家老夫妇好脾气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近十年更因为注重养生而难得大嗓门一次,林森柏察觉不对,眼珠子咕噜一转,想起刚才自己的举动可能踩到父母痛脚了,笑着放下碗,她抽抽鼻子,故作不知地手托腮帮子等待“敌先动”。 林爸爸黑着脸站起来,削尖下巴止不住地颤抖,“林森柏!你以前的那些烂事我们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至少你有自知之明,知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捂得紧藏得严。可现在你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啊?!你还真打算跟个女人过一辈子吗?!” “是啊阿乖,你这次是太出格了,事业都不要,在美国待一个星期,就为一颗戒指。钱隶筠跟你非亲非故的,你凭什么对她那么好啊?”林妈妈在旁帮腔,但她唱红脸的成分多一些,“你喜欢女孩子,玩玩就算了,反正你有钱。可你要想跟女孩子订终身,我和你爸爸坚决反对。” 林森柏觉得好笑,于是笑意更深。起身去到餐桌边的吧台前,从橱柜里拿出一瓶也不知过没过期的速溶咖啡,哗哗倒了快两茶匙进杯里,热水冲化之后用冷水一兑,她仰头一气喝干,放下杯子,重新坐回自己位置,舔舔嘴角咖啡沫,依旧两手托腮,“我无论和谁订终身,都是我的私事啊,爸妈,你们别替我操心了,有时间多享享清福,我以后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林爸爸气愤已极,指着林森柏的鼻子机关枪似地一通教训:“看?!我们不用你看!当你父母我们嫌丢人!单位里每天都有同事指指戳戳说你是同性恋,是变态!我跟你妈妈死扛着不说,是怕影响你事业,你倒好!把人都丢到美国去了!这么大颗钻石,你是打算为她倾家荡产在所不惜吗?!” 吵架从来无善言,话赶话赶出来的话最为伤人。天底下当子女的没一个愿意听见父母以自己为耻,林森柏也不例外。此刻她虽做了十全的心理准备,却想不到平时温文尔雅的父亲居然会说出如此缺少教养的话来,偏她天生气性大,泪腺浅,滚烫咸水骤然涌入眼眶,她下意识咬紧了牙关——见识到什么叫恶言恶语,这下小奸商可笑不出来了。她毕竟还是爱他们的。爱他们就注定不可能对他们的话置若罔闻,更不可能把他们当成陌生人一样恣意对待。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有钱无义,自私自利,为了你自己一时开心就把家人的脸当草纸擦屁股!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还知不知道什么叫羞耻!?人家都有天伦之乐,我们呢?在三亚的时候,我们是给你脸才不戳穿你们那点儿什么隐私,以为你们只是玩玩,像以前一样,过不了多久自然就散了,没想到回来你还变本加厉了?!学人家送钻戒?两个女人能长久?”啪!餐桌又被重重一拍。“简直是天方夜谭!” 林森柏捂着嘴,无声泪刷刷地落,鼻息一时变得急且深。她出院时医生告诉她胃病不能生气,不能喝酒,可她喝酒没事,生气就玩儿完,肚子里阵阵绞痛令她没有了争辩的心思,林爸爸的阴影乌云一般笼罩着她,她甚至心想:要是这时候我能突然死掉就好了。 “爸妈,”她一手捂住上腹,一手抹掉脸上的泪水,泛着泪音的口气很虚弱,“你们在气头上,所以你们的话我不想再听了。我先回家,这事情,过一段再提吧。”说完,她抬腿就走。 “你给我站住!”林爸爸在后面摔着筷子喊。 林森柏转身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是我想走,是你逼我走。” 208——不—— 失望和伤害是令人成长的优渥土壤,这点,不随年龄增长有所改变,虽然从降生那刻起,由恐惧而来的啼哭注定了人一生中体验到的第一种情感,叫害怕,但害怕这种感情绝不会在漫长人生岁月里逐渐减少,反而会因时月的累积不断渗透,直至深入骨髓,然后,人才学会谨慎,进而慢慢朝约定俗成的“成熟”靠拢。成熟人士洋洋自得的同时,从不敢坦然地往自己心里瞧上哪怕一眼,因为里面住着许多害怕失望也害怕被伤害的小人,他们害怕,害怕,不停地害怕,害怕时运不济,害怕天灾突临,但最最害怕的还是人祸横行。 某机构做过一项统计,统计的最终结果是人类一生中,至少有八百小时在害怕死亡。 要说,这本不奇怪,许多人认为那劳民伤财做出的数据简直没有信息量。可那份统计报告中有一项结论不得不提:各行各业中,长袖善舞的佼佼者害怕死亡的时间相比同行中那些业绩平庸的人明显要少上许多。原因很容易解释,套用一位知名咨询公司高管的话:“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同业、同行、同事的一举一动,生怕稍有不慎前途难保,哪儿有时间去担心死亡?”换个角度看,这些主流人群眼中成熟程度堪比八月西瓜的“精英”们彻头彻尾地承认自己就是在不断的失望和伤害中成长起来的,以至于他们的时间更多被用于关注他人,而不是关注自己。 话到这里,可能有人要说,生命轻如鸿毛,哪能承受那么多失望和伤害?要是这样活着,还不如早点去死,省得成年累月忐忑不安担惊受怕。 嗯,想想,也不无道理。我们出门如果没带钱包,上公车时,我们的自尊必定会被热汗满面的彪悍司机恶言伤害;在办公室埋头苦干之际,老板突然指名批评一项我们下足心血为之努力了六个通宵的工作不到位,我们那幼小的心灵必定又会受到伤害;某个学历业绩都不如我的新同事刚到公司没三个月就被公派出国学习,我们必定先对领导感到失望,后对自己感到失望;回家路上看见小少年打架斗殴,小少女浓妆艳抹,于是我们难免开始对整个社会感到失望……这样?那很好。如果人人都因为这样就去死,地球就不用被伤害了。 哎呀!信口雌黄是小人啊!不是说应该去死的吗?怎么绕来绕去又不死了?你到底是想不想死啊?你要舍不得死干嘛还说人家“不无道理”啊?吃饱撑的耍猴戏玩儿哇? 有没有人记得双亲中任何一方,第一次在你面前,冲你歇斯底里地大发雷霆时,你是什么样的心情? 厌恶?如果是厌恶,那说明当时你已经长得足够大,被旁人伤害得足够多,有了足够坚强的外壳,或者所谓“父母”,不过是你心中的一个名词,你当时的生命中,至少有一个让你爱得入骨的人取代了父母应有地位,譬如,抚养你长大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你爱她,爱他,或爱他们,胜过爱父母。 不是厌恶,难道是高兴?如果是高兴,不用多说,请你赶紧去应聘安全局的情侦职位,世上找不出比你情商更高的,你连特殊训练都省了,直接上岗,五年之后,社会各界人士都将对你这位间谍之王顶礼膜拜,退一万步,你也至少能搞个感动中国的奖杯回来,到时可别忘了开狂吃派对,让所有见证你成长历程的人共襄盛举。 如果不是厌恶也不是高兴,莫非是郁闷?你这个脑血清素过高的闷葫芦,快别再吃香蕉菠菜南瓜之类的东西了,否则你的生命里除了开心就是郁闷,黑白相片一样的人生很快就会过腻,到时再想体验喜怒哀乐就迟了…… 好,上面有中的吗?如果有中,恭喜你,你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又万一你是连这样一幕都没经历过的人,那你能活到那么大真是不容易,因为你幸福得令人想捶你。 可若是你经历过这样的事,而以上都不中的话,那你应该还很清楚的记得那一幕吧? 嗯……你哭了吗? 罢罢罢,古老的哲人有攻、阿不,有公德,不八卦。不管你哭没哭,反正林森柏是哭了。可叹她蹲在路边一棵大树下声嘶力竭地哭着,脑子里还极其清醒地认识到,哭不会令她更好过,但忍着不哭一定会令她更难过——可怜的林森柏,小嘴比谁的都硬,哭起来却比谁都惨。但也没办法,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对父母失望,她简直伤透了心,更伤透了胃。 嘤嘤呜呜躲在阴影里哭足十五分钟,她的胃实在疼得受不了了。看表,快八点。她前一段胃疼疼出经验来,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说完就完的事,咪宝快下班了,到时要被她看见自己这副惨样估计连明天生日都过不好。林森柏当机立断,拦辆的士去往医院,在急诊室打了吊瓶,又躺在病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她这才觉得胃里好受些,此时已近九点。咪宝打过电话,她没敢说她在医院,只好说她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事实也是如此,打完针她就回家了,这小医院刚好在她父母家与自己家之间。咪宝问要不要去接她,她急忙一口回绝。 医院的针和药都很特效,推开房门时,她的胃已经完全不疼了。咪宝洗完澡正拎着个充电抽风筒满屋子来回逛荡着吹头发,看见她回来,情绪也是一如既往,淡淡的,并不会一下飞扑上来搂住她,相反只是把换洗衣物交到她手里催她去洗澡。 “你身上怎么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眼睛还又红又肿,搞什么鬼?”咪宝在发现这两点后,立刻把已经交到林森柏手里的东西丢到床上,揽着林森柏的肩,哄她到小沙发上坐好,抓过两只细溜溜的凤爪,果然在她左手手背上看见一块乌青,“去医院了?谁欺负你了?” 林森柏不撒谎,能瞒她就瞒,瞒不住她也不希望说些假话让咪宝误会,“没,就是去爸妈那儿吃完饭,回家路上觉得胃疼,顺便去医院打一针止疼而已。” 咪宝知道她有些事情不想说,她便也无谓让她为难。小奸商当前的样子很可怜,眼睛红红,鼻头红红,鼻翼两侧大概是被她擦泪擦得起了皮,泪干后还有点点盐渍的白印沾在上面,中午替她整理好的法式小马尾有点儿散乱,想必那刚被镇痛针安抚过的胃袋也不好受,“这样……走吧,我替你洗个澡,乖乖上床睡一觉就好了。” 林森柏点点头,趁咪宝放水的时候将戒指收进保险箱,然后慢蹭蹭把自己扒光,因为实在撑不起阳光灿烂的模样,她干脆就这么苦着一张受了委屈的小脸跨进浴缸,一言不发地闷头坐在那儿,任咪宝坐在她背后拿着个浴球沾着泡泡水和精华油把她当车子一样刷。 “还想哭的话就哭吧,不想说是什么事也没关系。反正再难过的事情也终究会过去。”咪宝怕把洗发水弄进林森柏眼睛里,于是拿了花洒让她自己冲。 阿乖很乖,接过花洒冲着自己的脑袋就是一顿狂喷,结果洗发水还是进了眼,原本哭过之后红肿发涩的眼睑被化学品刺激,这下她想不哭都不行了,有咪宝的话垫底,她干脆一头扑进咪宝怀里,哭了个天昏地暗。 “我爸骂我……骂、骂得好难听……呜……”一把鼻涕一把泪,通通抹到咪宝刚换好的睡袍上,“我从来不知道他是会说、说、说那种话的人……他以前还经常教育我要、唔、要文明有礼貌……可是他自己……呜……咳咳……呜呜……” 咪宝大概也猜得到她是因父母的事而哭,但林森柏哭得惨成这样她还是第一次见。且林森柏这家伙,以身为中国人而自豪,遣词造句皆力求精确。以前她形容理性批评某人时,用的是比“批评”更显口语化的“数落”和“叽歪”,而不是“骂”,此前,咪宝唯一一次听见被林森柏认真评论为“骂”的语言——开玩笑时说的那些不算——是在林森柏与她聊端竹的亲戚们对待端竹的态度时。可见,林森柏嘴里的“骂”等价于“辱骂”,是一个程度很深的词。 阿乖这回委屈可是受大了…… “阿乖啊,别揉眼睛,一会儿泡泡水又蛰你,”咪宝捏住林森柏借着擦眼泪偷偷揉眼睛的爪子,放进香喷喷的热水里涮一涮,拿出来,放到嘴边,没吃,只是亲了亲,“他们为什么要骂你呢?你刚出差回来,还给他们带了礼物。没理由啊。难道是你吃饭前没洗手?” 林森柏还在嘤嘤呜呜地哭着,但她的大脑并没有因哭泣而休息。只要她想,则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在一堆选项中找出那个最接近理想状态的答案。 事情是因戒指而起,林家二老的怒气明显指向咪宝。林森柏知道咪宝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如果被她知道整件事是因她而起,那她肯定会胡思乱想。明天就是她的生日,两人也终于走到这一步,既然决定了今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咪宝,林森柏自然不会蠢得在这节骨眼上将真相和盘托出。 放开哭声,林森柏拖着长长的啊音一把搂住咪宝,哭着将荒唐的谎言说得煞有介事,“他们说我不孝顺……呜……说我去美国都不带他们……还说生我不如生块叉烧……呜呜呜……我哪里知道他们也想去嘛……呜呜呜呜……早知道他们想去,我带上他们就好了啊……省得挨他们那么大一通骂……呜呜呜……咳咳咳……呜呜呜……” 连哭带咳,小奸商着戏也算演得够上道的了。咪宝晓得被父母说不孝是一件很难受的事,小奸商耳根子轻,受不得一点点冤枉,现在哭成这样,也是合理的,想当年自己被徐延卿随口说过一句不孝,躲在房间里连哭四五十分钟都不过瘾,差点就要哭得背过气去。 “哦……这样啊。来,阿乖,洗好了,站起来。”咪宝也不管自己湿不湿了,搂着林森柏站起在水里,取过花洒去冲她身上的泡泡,“他们更年期嘛,话说得重一点不是本意的,没事,没事了哈,洗完澡,睡一觉,明天早我陪你去喝粥好不好?” 209——能—— 汪顾与师烨裳回到家里时,正赶上汪妈妈有件十万火急的事需要师烨裳帮忙。 怎么地? 汪妈妈的古董录像机坏了。 DVD和录像机是汪妈妈的命根子,汪顾总笑汪妈妈老套,喜欢把租回来的盗版碟往DVD里塞,又喜欢用录像机录电视节目,录完再用录像机回看,殊不知现在已有刻录机这回事,更不知硬盘机为何物。可汪妈妈就是对录像机情有独钟,硬把汪顾买回来的硬盘机丢在一边涨利息,每天光是噼里啪啦地摆弄那台在七十年代中期堪称顶级奢侈品的老爷录像机,一年花在更新录像带上的钱足够换台马马虎虎好的蓝光。 “妈,别修了,”汪顾脱外套时感觉肋下隐隐作痛,但她自小顽皮,摔一跤,磕一下,哭归哭,哭完照样糟蹋自己,如今长大了,便更无小伤小病面前露怯的道理,彪悍的人生无需解释,她明知肋下有伤,偏偏越疼越开心,几乎算得上犯贱地用力抻了个懒腰,“你把那台录像机捐给国家博物馆得了,年前我问那家卖录像带的店,人家说卖完这批就不卖了,您那台宝贝也服役三十年了,让它休息休息吧。咱又不是在英国,万一它坏了零件我都不知道去哪儿买好。” 汪妈妈不以为意,反倒神气地摸摸自己花白的头发,抓住师烨裳的手抬腿就往楼上走,边走还边挑着眉,撇着嘴,扬着下巴,土军阀似地回头教训汪顾:“你懂什么,录像机那种朦胧的效果不伤眼,越老越有感觉!小裳,你说对吧?”年后,汪家二老改变了对师烨裳的称呼,由“师小姐”升级为“小裳”,有时调侃师烨裳为他们的“好女婿”,气得汪顾挠墙跳脚,颇想澄清“事实”,却又不晓得该怎么对父母解释“攻”这个概念,最后唯有作罢。 师烨裳低头看路,听见汪妈妈问她,急忙抬起眼来,看着汪妈妈侧脸,狗腿地应道:“对的,录像机辐射也小。”汪妈妈哈哈干笑,对汪顾说:听见没?神情更是得意。师烨裳想着一时半会儿也修不好那老爷机,一脚跨出厅门的同时扭头对汪顾道:“你先洗澡吧,别等我了。” 经过一番仔细勘查,师烨裳判定汪妈妈那台比汪顾岁数还大的录像机坏在了磁头上,也就是老款录像机里一个银色、扁圆柱状、直径约莫八厘米,上面带着许多横向条纹的关键器件。如果在八十年代末,坏这个就换这个,花百来块去元器件商店买一个同型号的,卸掉机子外壳,拧开磁头撑臂下的螺丝,扒掉藏在撑臂里的数据线,以师烨裳对电器的熟悉程度,不用五分钟就能换好。 可这会儿都到零零年代末了,想找这种古董器件谈何容易。普通元器件商店肯定没有卖,古董店里卖的那些八成也坏得只能当收藏品了,为今之计只有挂牌求购,或上网看看有没有谁家打算卖老机器,偏又有个要命的问题,国内是八十年代中期才开始普及录像机的,磁头直径大多在六厘米左右,数据接口位置也有了改变,有能力在七十年代从国外买回录像机的那批人大抵是计划经济时期的高官,而那批人,如今落马的落马,出国的出国,少有音讯,于是换磁头这件看起来小到不能再小的事,可把师烨裳难倒了。 师烨裳合回机箱盖时,心里作想:如果张蕴兮还在…… 早在师烨裳十六岁那年,张蕴兮便狡诈地在师烨裳心里烙下了“张蕴兮无所不能”七个烫金大字,以至于三十岁的师烨裳在遇到困难时,依然会条件反射地想起那个上天摘得月,下海擒得鳖的爱人。此刻,师烨裳倒也没有对张蕴兮的死表现出应有的悲哀。她只是麻木地想着:你怎么不在了呢。 告诉汪妈妈自己会努力找到一个替换的磁头,并建议她暂时先用硬盘机顶一下后,师烨裳花着一张被机油弄脏的脸回到一楼,推开卧房木门,正好看见汪顾撩起宽敞的T恤下摆对镜自赏。 汪顾从镜子里看见师烨裳,两手一松,柔顺的布料将身体遮个严实,“诶?好快啊,衣服浴巾我都替你拿进浴室了,快去洗澡吧,大花猫。” 师烨裳摊开手掌,发现自己右手上满是机油,又从镜子里瞄见自己脏兮兮的脸,嘱咐汪顾稍候记得擦掉把手上的油渍,她便略显丧气地拐进就在门外的浴室,大概用了三分之一块洗颜皂才把自己清洁到有资格跨进浴缸的地步。 “师烨裳,林小姐下午给我发了短信,说明晚在会馆搞白色休闲服主题派对,你收到没?”师烨裳洗澡时,听见汪顾在外面喊,心想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出去说,非得隔着门喊,嘴上却乖乖回答:“收到了。”白色休闲服主题派对,她很头疼,明知道这是冲着她来的,可也实在没办法拂那颗自称“新郎官”的粉嫩葱头雅兴。休闲服……她好像已经有一百年没穿过唐装以外的衣服见人了,以至于常有朋友问她:“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学成龙?”她无奈,只好答:“穿平绒面料的唐装时。”就连汪顾也问过几次:“女款唐装样式那么多,换换穿不好吗?”她更无奈,喜好这种东西没法说得清,她就是喜欢既没腰线又没胸线,袖筒裤筒宽窿窿,衣摆领口轻飘飘的西改女式唐装,相熟的裁缝建议她做几件小翻领的她都不肯,坚决维护小立领的尊严,害得连搭配的衬衫都得手工制造……所以,对于汪顾的问题,她是这样回答的,“不好。”汪顾问为什么不好,她说:“不好就是不好,千金难买我愿意。” 一大票热衷于杯葛唐装的八婆当中,林森柏犹显突出。早在零三年初,林森柏就曾严肃地对着她身上的唐装明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换掉这身衣服的,总有一天。”她玩笑道:“你结婚那天,你让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 师烨裳总认为,林森柏是只无比坚定的淫荡LES小弱受,结婚?哼,鬼打墙就有她的份,结婚她想都别想,更何况她还不想。 可短短四年过去,林森柏竟真的要结婚了。听她说,送戒指是前奏而已,小派对算昭告天下,接下来……接下来的她说是秘密,但据她说,她一定会与咪宝走全一套流程,还说如果少了其中的任何一项,她和咪宝之间的关系就会像形式婚姻一样不可靠——小奸商的孩子气如此可见一斑。 明天穿什么好呢? 师烨裳掬一捧水按到自己脸上,脑子里大风车吱呀吱悠悠地转。 要不然借汪顾的T恤长裤穿穿?刚那件睡衣就挺好,胸前还有只撅着毛茸茸大屁股让人恨得牙根儿痒痒的加菲猫,肯定能满足“新郎官”的恶趣味。 说起来……汪顾刚才对着镜子美啥呢? 师烨裳从浴缸里站起来,擦干身子,穿上那身北极熊皮一样的睡衣,却在专心扣扣子的时候突然想起十几分钟前跃然入目的一幕。 汪顾的左肋下是不是有一块青? 为了求证这一点,师烨裳加快了扣扣子的速度,头发也没擦干便扛着大浴巾回到房间,关上房门,走到床边,劈头盖脸地质问早已趴在床上看金融报纸的汪顾:“你今天出什么事了,老实交代。” 汪顾挺高兴,也挺心虚,高兴是由于师烨裳难得那么显山露水地关心她一次,心虚是由于知道师烨裳在问什么。 她断不好在师烨裳面前撒谎,因为那等于是逼师烨裳去接触张蕴然,她又不好把事情全须全羽地和盘托出,因为那等于是向师烨裳撒娇要糖,权衡两者利弊,她识时务地决定选择后者,于是她翻过身,躺在报纸堆上,豪迈地将衣摆一撩,露出肚皮左边那一大块青肿,“你说这个啊?” 师烨裳弓下腰来,盯着汪顾的伤左看右看,看完还不放心地覆手上去摸了摸,“也有人把你堵楼梯口里暴打?还是故意用文件夹边角撞你?不过这么长一块,看起来像是被踹的。”汪顾看她那么有经验的样子,只好老老实实交代了下午发生的一切,谁知师烨裳听完,并不可怜她,反倒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笑了,“哟,小七亲自出马啊?这待遇高。” 汪顾气哄哄拉下衣摆,用力从鼻腔里挤出个“哼”字,盘腿坐起来,环手胸前,撇嘴扬头,“冷血动物!”师烨裳也不管她,从另一侧爬上床,揭开两张叠在一起的被子,钻进被筒,躺枕头上惬意地用脸磨蹭毛毛的小领子,边蹭还边哼哼。 其实汪顾娇是撒了,但并不指望师烨裳真的给糖:她查看过伤处,了解了伤情,觉得没必要上医院也没必要贴膏药,肋间的伤又不好随便揉搓,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应做,那她就无谓假惺惺地嘘寒问暖,因为无用——与冷血无关,她就是这样的人。她要是对什么人献殷勤,便一定对那人有企图。汪顾一点儿也不想混到那份上,师烨裳愿意在她面前保持本真,她反倒高兴。毕竟装模作样的关怀总像用的浓妆的女人面孔一样,是不能长久的。 “诶,师烨裳。”汪顾趴到师烨裳肩上,掰转师烨裳背对她的身子。师烨裳睁开雾蒙蒙的眼,动动耳朵示意她有在听。于是汪顾继续道:“你先别培养睡意,咱两聊聊天嘛。” “聊什么?”师烨裳满脸警惕,生怕汪顾又哈她痒。汪顾故意笑出一脸猥琐,师烨裳果然簌地掖紧了被子,“你别来,我今晚喝了酒,好睡得很。” 汪顾趴在师烨裳肩上笑得浑身颤抖,大约过了一分多钟才喘着大气停下来,“瞧、瞧、瞧、瞧你怕的那样儿,我是打算跟你聊明天穿什么而已,你没休闲服啊。再说,钱小姐生日,咱们也得送礼物不是?” 210——怨—— 二零零七年三月八日,B城是个大阴天,早上七点天黑得像晚上七点,且还是黑里带黄的天幕,有人怀疑要下沙,有人则怀疑要下雪,统计不出整个B城里到底有多少人对这种天气严重不满,又有多少人欢呼雀跃地盼着这种天气的来临,但有两个人肯定觉得今天是个无以伦比的好天气,汪顾和咪宝,至于躺在她们身边的两个人喜不喜欢它,另当别论,不过这种天气扰乱了林森柏的生物钟,就冲这点,林森柏已可能对它有意见。 往常,林森柏的生物钟总在电子闹钟之后闹响,“一梦五代十国”是咪宝给她的评价,意在形容她的梦又长又大,换言之,便是在说她睡眠时间长,睡眠质量好。 但今天,她也不知是前夜哭得太尽力,以致内分泌失调,还是被天气影响,导致生物电流紊乱,总之她在电子闹钟响起之前醒来,且还精神得不得了。 好的睡眠总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疗伤效果,像林森柏这等没心没肺的人,什么大灾大难,睡一觉就过,咪宝睡前给她泡了一杯甜牛奶,说是甜食和牛奶都能催眠。嗯,咪宝说的是甜牛奶没错,但那其实是一杯用全脂奶粉与饱和白糖水一比一冲成的糊糊,为了喝掉它,林森柏不惜动用勺子,喝到最后一口时,她想,她今后再也不在咪宝面前哭了,也至少一星期不要喝牛奶了,否则她还没伤心死就已经齁死腻死了。 “阿乖,那么早醒,太阳从东边出来啦?”这种杀千刀的调调,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了。 林森柏眨眨还在肿着的眼睛,倒不与个“杀千刀”置气,毕竟今天是“杀千刀”的生日,“生日快乐呀,钱隶筠。又老一岁,要多多赚钱买化妆品了。”咪宝就在她背后,一双八爪鱼似的长臂在她腰间揽得死紧。她有时会忍不住想什么时候才能把个“杀千刀”的右臂压断,因为那条右臂天天夜里都被压在她的左或右腰与床垫之间。 “我傍了个大老板,还用赚钱?洗干净自己,躺在床上,等老板来宠幸不就得了?”咪宝口气很暖,却不知她几时已经醒了,此时气息里全是清新爽洁的牙膏味。 每日晨起接吻时,林森柏总会在咪宝唇间尝到这种味道,一点甜,一点辣,每次尝到这种味道,林森柏都有爬起来去刷牙的冲动,但咪宝不允许,遇到她再三挣扎,咪宝也许能开恩放她含粒薄荷糖,可要下床,门儿也没有。她问咪宝,如果有口臭吻起来不会很难受吗?咪宝说牙膏味太重,根本不知道她有没有口臭。 “你就会说,哪次也没让我轻松得手过。我不管啊!今天我当新郎官,洞房花烛夜,你无论如何也得有当床板的自觉!”林森柏气哄哄地翻身面对咪宝,可咪宝猛一下拉起被子捂住她的脑袋,声称她要不让出新郎官的位置就把她闷死在里面…… 两人闹了半天,林森柏的电子闹钟响起,这就意味着她必须起床洗漱了。妇女节是女职工的事情,却与女老板无关,咪宝有半天假,她没有,虽然只要她想,她一年三百六十六天都可以给自己放假,但今天上午有个一星期前就订下的约见,如果十点之前她不能到场便会失礼客人,于是她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拖鞋步进浴室,光着身子站到盥洗台前。 与以往一样,她的牙具早被不知名人士整理妥当,牙刷上的牙膏像电视广告里的一样,柱状还带个诱人的小勾,她忙不迭把牙刷往嘴里塞,上下左右各三十,电动牙刷加上人工摩擦,这牙刷得好生韵律。耳根痒痒,她抬起左手去挠。 好痒啊,该不会是昨晚被钱大蚊子给咬了吧……一个包。 对付包,不管什么咬的,林森柏从小到大的一贯政策是用指甲在上面抠出个米字来,如果有花露水就涂些花露水,要是没有花露水就涂些清水。接下来,只需控制住自己的爪子尽量不去挠它,顶多过个三五分钟它也就不痒了——这招很有效,只要不是脚底板上的包。 由于包在侧脸,视线难及,她又迷信地认为一定要抠个标准的米字型才能有效止痒,于是她只得匆忙涮掉嘴里的清凉甜腻,掰转化妆镜,令其与台镜之间形成一个恰当的光学反射域,待看清了包的位置和形状,这才抬手去……诶?诶?!诶?!!! “我COW!钱隶筠!你个王八蛋!” 此时,咪宝正躺在床上大敞着四肢叹世界。被子用的时间长些,加上经常清洗,原本平滑的棉布上均匀地起了些细软的毛毛,手臂敏感的皮肤一贴上去便能感觉到那种纯棉制品用旧后特有的微凉舒适,仿若肌肤相亲的感觉,咪宝很是留恋,林森柏热情洋溢的“感叹”全在意料之中,她本不想,也不该搭理她。可不搭理她的后果可想而知,她又只能搭理她。抱着被子坐起来,咪宝恋恋不舍地亲了被子一下,光脚踏地,慢悠悠地晃向浴室。 “阿乖,你吃枪药了?”咪宝双臂环胸,靠在门边,懒懒问,“叫我干嘛?牙刷咬你要我帮你报仇啊?”林森柏“呼”地把左爪伸到咪宝面前,右爪指着左爪,没说几个字,语调却抑扬顿挫得像云霄飞车,“我干嘛?你干嘛?!”咪宝看着她左手无名指上一个与指环王里那枚魔戒长得足有八分像的闪亮圆环,吃吃发笑,却不做声。 “什么时候戴上去的?!我怎么不知道?!”林森柏收起爪子,一步欺到咪宝身前,咬牙切齿地瞪着咪宝。她想摆出有气势的样子,所以将双手叉在腰上。却无奈咪宝本就比她高一点点,房间与浴室之间又有个落差约莫五厘米的坡面,咪宝虽靠在门框上,可脚却踩在门外,这一来一去,加上木地板厚度形成的八厘米差距害她只得仰视咪宝。 叉腰仰视是个什么德行妇孺皆知,但很少有人清楚银屏上那些意气风发的姿势都是经过反复训练和矫正的。“挺胸”“收腹”实乃无良教条,有误人子弟之嫌,正确方法是借助背部力量将身体顺着竖直方向引导向上,再根据视线余光和木感调整双肩,保持肩线与脊梁骨的垂直。 专业演员在做这个动作时,通常会被要求喉头肋心肚脐三点一线,肩线腰线与脚踝连线保持三线平面平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既不后仰似比萨斜塔,又不前倾如骂街泼妇。而平常人叉腰仰视,特别是一个习惯了含胸驼背的平常人想要靠叉腰仰视撑出气势则甚是不易,恰巧林森柏还有点儿不太明显的娃娃肚,也就是那种天生胃尖位置比正常人外凸一些的小圆肚子,此刻,由于不注意科学方法,她挺胸不成反挺腹,两肩后收,背后嶙峋突起的肩胛骨像长在小母鸡身上的鸡翅膀,整个身子呈ㄑ字形,圆滚滚的肚皮上,细密汗毛铺起一层柔柔光泽,粉白粉白的腹间皮肤在镜前灯的照耀下愈显细腻……在咪宝眼里,这样的林森柏,简直像个在朝家里大人示威的五岁孩子,有一种虎头虎脑的可爱。 “你睡得像只死猪,夜里就是把你拖出去卖了你都不知道,你说你还指望知道些啥?”咪宝一边说话分散林森柏的注意力,一边疾如闪电地在她肚皮上“嘭”地拍了一下。林森柏吃疼,不由“哎哟”弯下腰去。咪宝趁机绕到她身后,拦腰搂住她,右手捏住她捂在肚皮上的左爪,硬把那枚小圆环抬到林森柏眼前,“好不好看?好看就娶了我吧。” 林森柏身子被人制着,迫于无奈,只得眯着眼去瞧:一枚光秃秃的铂金戒指,戒圈大小适中,环面光滑水亮,上面明明没有钻石,却不知为何能够散出层叠耀眼的璀璨星光。追求真理的本能促使林森柏将手背逆时针侧转,果然,当环面与光源形成一定角度时,环面上的三个隶书汉字便显示出来,“在一起”。 “在一起”不是一句完整的话,林森柏立刻将手背顺时针侧转,曲起手腕,在几乎要将戒指塞进自己眼睛里的情况下,终于看清了原话的原貌原来是“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们永远”是在戒身左侧从左上方向刻下的字,而“在一起”是在戒身右侧,自右上方向刻下的字,所以从正上方看起来,只有许多类似划痕的闪光线条,根本看不清有字。又由于左侧汉字一律在笔画右边做了每毫米三度抛光的闪光处理,右侧汉字也一律在笔画左边做了同样处理,所以整个戒指看起来比普通铂金素戒要亮得多得多,且只要角度得宜,每个字都会显得比实际尺寸大上不少。 林森柏别扭地看着戒指,心里是万分感动的,但感动之余又琢磨着这枚戒指的用意——被人抢先了,不问青红皂白地硬给戴上了,这是不是说明自己又被钱大攻算计了呢?电视里都是攻君给受君送戒指求婚的呀……自己这样,算不算失贞?钱大攻的攻君地位确实牢不可摧,但不要连洞房花烛夜都充分体现这一点吧?难道钱大攻当真寸步不让?那日后岂不是永无翻身之日?这可怎么办呀……没法儿活了都……林森柏觉得自己又悲剧了,一张小脸顿时甜苦交加。咪宝边咬她耳朵边拍她的肚子,拍完,纤长的五指又绕着她小腹打转且有要往下面去的意思……林森柏满头黑线,这这这、这、它、妈、的、也、叫、求、婚?!!! “钱隶筠——!!!”林森柏一声咆哮。 咪宝立刻掰转她的身子让她面对自己,随后狗血地单膝跪地,手捧赤子之心,口吐千年莲花:“林森柏,不用问了,我愿意,我真的愿意,你快娶了我吧。从今以后,你要对我好,要坚贞地对我不离不弃,无论生老病死你都不能离开我,今后家里家外的事儿你全包,我十指不沾阳春水地等着你伺候,你给我洗衣做饭,还得赚钱养我,有危险你上,有困难你扛,有没有危险困难你也得在我身旁,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魂,半生不死也是我的植物人。床上我全听你的,床下你全听我的,我说一你不准说二,我说向左你不准向右,‘听老婆的话跟党走’是你的座右铭,你要敢拈花惹草就给我死去睡床边,夜里我把空调开到十六度你也不准找我要被子,万一你要打喷嚏也得想尽办法消声,省得吵醒睡在床上的,你的老婆大人我……” “停停停!”林森柏白着脸打断咪宝的话,蹲下身来握住咪宝扶在她小腿上的手,比咪宝更狗血地双膝跪地,唇间颤抖道:“要是这样的话,还是换你娶我吧,求你了。” 211——社—— 两颗葱头很能闹腾,从七点半闹到八点半,最后“闹”得浴室里一地板的水。那个关于谁娶谁的问题讨论到最后,还是咪宝让了步——林森柏被吓得再不敢当“新郎官”,因为“新郎官”今后要吃苦头,吃大苦头,相比之下,她觉得还是维持现状好,至少这样她不用担心被罚睡地板。 由于出门太晚,两人的上班时间又有差距,好好坐下来喝粥的愿望无奈落空,咪宝唯有买了粥铺里的现成粥,让林森柏在车上喝完,先把车开回会馆,把车交给林森柏,嘱她不准超速,自己拎着打包的粥走人。 林森柏爱车,基本上什么车都能开,要不是眼睛不好她甚至敢去考A1本,小小的S80她也开过几次,虽觉得不如自己那些短头短尾的小跑车适驾,但凑合开回公司绝无问题。答应过“新郎官”的要求,她舔着唇角的残余粥液,顺手降下车窗将外卖粥盒丢进垃圾桶,哼着小曲儿刚要拐出会馆大门,突然想起有件很重要的事忘了做,急忙又调头把车开回去,三步并两步走到咪宝办公室门前,冲着敞开的大门里虎吼一声:“钱隶筠!” 咪宝正坐在办公台后面边看文件边喝粥,一把塑料勺里乘着满满的白稠粥液,却是往自己鼻尖送,林森柏穿着球鞋,来时步子虽快,但悄无声息,她那带点儿公鸭嗓的少女吼比她的小圆肚子有气魄得多,咪宝一惊之下真就把粥喂进了自己鼻子里。 嘁——嘁、嘁…… 咪宝抽纸擤干净鼻涕,又擦干净鼻子,红着眼睛问林森柏:“干嘛?又吃枪药了啊?” 林森柏对咪宝狼狈的样子很是乐见,本就不坏的心情更是明媚许多,嘿嘿笑着去到咪宝身边,她伸手掏裤兜,“呐,新郎官,新娘同志给你的生日礼物。” 咪宝丢掉鼻涕纸,接过那绒面小盒子,打开一看,又吓一跳,怯怯抬起头,她问:“真货啊?”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是真货,她的眼睛都快被闪瞎了,人家有雪盲症,夜盲症,她呢?她怀疑自己快得钻石盲症了。 林森柏也知道咪宝不会怀疑这个,于是干脆道:“假的!路边十块钱买来打发你的!” 戒面好不好,戒托好不好,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即便宝石可以作假,但顶头那枚方钻的四爪镶工堪称完美,光这工艺工本都值老鼻子钱了。何况托子上镶着的所有钻石都有牌有证,六十几张鉴定书就在她的保险柜里,上面标明圆形碎钻一律是Color Grade D,Clarity Grade VVS,而那颗粉钻则给出了造册留档的珍宝级证书,在大型拍卖行的电脑里可以联机查到它的资料。 “大的不说了,肯定值钱,这些小的该不会都是IF吧?”咪宝拿着戒指左右端详。从白度上看,这些碎钻极有可能是IF级。IF级与VVS级差别很小,小到专业的宝石鉴定师也会时不时出错,但拿牌的IF级到VVS级价差何止一倍,咪宝想着克拉彩钻保值效果良好,增值潜力巨大,留在手里今后能应林森柏财政上的不时之需,收了也就收了,无甚关系。可碎钻保值能力不佳,听说前些日子印度开出一个优质钻石矿,日后可能会有大批IF级钻石上市,IF级分钻升值潜力基本丧失,咪宝一点儿也不想让林森柏花冤枉钱,所以她并不希望上面的碎钻是IF级。 “没,全都是三十分VVS,我听人说,凡事不能满,满了就不长久,所以全部选了完美度99%的不完美,”林森柏又开始做她那套“天长地久广播体操”,“咱俩天、长、地、久去。” 咪宝窝进座椅靠背里,敲着二郎腿,举着戒指,两眼眯成惑人的弧度,对林森柏妖媚笑道:“新娘同志,你难道就这么把戒指丢给我算完?也不打算替我戴上顺便给点儿承诺?”真是暴发户作风啊,送礼就一甩手的事儿。 想那普通人家新郎官要给新娘送颗十分钻,都不知要絮絮叨叨说上多长一串话才肯把戒指戴到女方手上呢,更别提她们这是新娘送新郎,颁奖感言怎么地不该比万言书长? 而林森柏呢?林森柏其实也很是受不了咪宝这副媚态,她胸中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比不过想做的多,无奈是时间紧迫,且那些话说不说也无所谓——一句谄媚得过了头的“我会爱你一辈子”并不比一声“来吃饭”或“去洗澡”更能精确表达爱意,阅人无数的林森柏对此深有感触,于是她只是绕过桌面,取过咪宝手里的戒指,小心替她戴上,然后拍拍她的肩问:“晚上去哪儿吃饭?” 白色休闲服派对的事林森柏并没有告诉咪宝,咪宝手里应该只有一份席之沐收订的普通宴会订单,下订者另有其人,是林森柏的一位生意伙伴,林森柏知道咪宝一旦闲下来便会去监督宴会布置,且处处事事力求完美,所以不必告知,她也一定会把属于她的派对弄得像模像样。 “不知道啊,师烨裳让席之沐转告我说今天的派对很重要,还要求宴会厅的服务员全换白色休闲服,搞不好连下午的三八假都没法儿休了。”咪宝仰头看着林森柏,妖媚神色一转化为凄苦。生日要加班,实在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 林森柏傍晚要去制衣工作室取衣服,她求不得咪宝加班加得晚些晚些再晚些,省得地下工作提前暴露,最好咪宝加班加到晚上七点,她六点取完衣服,换好了直接过来,正赶趟。“那你加油!工作重要,顶多熬得晚了咱两一起去吃宵夜!”林森柏握拳。 因为是第一次听见林森柏“工作重要”的论调,咪宝登时像见鬼般张大了嘴,面部肌肉抽搐,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了“呃……”的音节。 接下来的这一天,林森柏过得无比愉快,就连咪宝送的小指环也越看越好看,中午坐在办公室里吃盒饭时,她还忍不住想:嗯,钱隶筠眼光不错嘛,知道我不喜欢钻石就弄了个这么漂亮的素戒给我,嘿嘿,几千万没白花呀,只要是送她,多少钱都值得。 下午六点,她准时去到相熟的制衣工作室取自己和咪宝的白色休闲服。一位“未出房门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的堂面经理将装衣服的礼盒递到她手里,她在试衣服时,好心情地想起了“去年一滴相思泪,今年方流到腮边”,结果一出更衣室的门,果然看见一个马脸小妹在对她礼貌地笑。 还是你这个样子比较像新郎官嘛……林森柏笑着对镜子里的人无声说。 她这身休闲服保持了一贯简单清爽的林森柏风,不加外套有点儿像春款的高尔夫球服,加上小外套则有点儿像立领的美国海军礼服。咪宝那套与她的是情侣装,由于她怀着占便宜的心眼,二月底订衣服时故意把咪宝的下着订成了及膝的人字搭门阔褶裙,如此这般,在外人眼里,她林森柏如何不是攻君?!咩哈哈~咩哈哈哈~~ 派对订在七点开始,林森柏换好衣服便急匆匆往会馆赶,到会馆时未及六点半,但会馆门前已然停满了车,她心想:这些家伙真够意思,平时一个个迟到,今天那么早就来了,不错不错。 咪宝的车有专用车位,林森柏停车时看见汪顾的阿斯顿马丁与师烨裳的宾利GT并排摆着,又是大赞师烨裳够朋友。六点三十八分,林森柏从后备箱里拿出给咪宝准备的球鞋,捧着两个盒子跨进会馆厅门,只见一楼所有工作人员,连带席之沐在内都换了白色休闲服,小奸商顿时高兴得像没见过世面的刘姥姥,“嗨!席经理!” 席之沐正在联络工作,听到有人叫她,急忙回过头来,见是今天的主角,她也显得很开心,几步迎上前来,指着宴会厅的大门问向林森柏:“林董,你怎么来得那么晚?我们还当你要逃婚了呢。” 林森柏先是高兴,后又觉得莫名其妙,派对七点开始,她这会儿到,怎么就晚了?“不是七点吗?我时间掐得刚刚好哇,钱隶筠呢?还在办公室?” “七点?老板说改六点了啊!”席之沐忍住挠头的冲动,愣愣看着林森柏。师烨裳今早打电话来说派对改在六点,下午还让她去给咪宝找衣服球鞋来着,“钱总在里面,客人基本都到齐了。” 一听席之沐说“老板”两字,林森柏就知道坏菜了。 师烨裳是睚眦必报的真小人,她让她穿休闲服,她便不没理由让她独自暗爽了去。打击报复乃师烨裳强项,她若有意耍起奸来,那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师烨裳趁她不在欺负咪宝是顺理成章的事,咪宝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一旦被欺负起来便连点儿还手反击的能力都没有,林森柏仰头长叹一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宴会厅前,在侍应生推门的时候,她衷心祈祷师烨裳看在今晚她“大喜”的份上,别把咪宝欺负得太惨。 212——会—— 会馆的一楼宴会厅是一个能宽松摆开三十桌酒席的多功能厅,如有必要,五行六列的布置可转为五行七列,甚至六行七列,也就是说,以每大桌十五人的标准计算,这个宴会厅能够同时容纳六百三十人,属于同类型私人会馆中罕见的大型宴会厅。林森柏知道这一点,所以把宴客名录放得很宽,正式通知的只有不足两百人,但间接邀请名额却未加限制,通知客人时她说得很明白,就是玩儿,来多少都无所谓,来得越多她越高兴。 说实话,林森柏人脉不窄,也不浅,她若真想大请客,就是穷尽整间会馆也难容一半。别的不说,光源通的一票职员就够让咪宝和席之沐喝一壶了,再加上她多年来结交的三教九流狐朋狗友,怕是三间会馆都得被塞爆。好在林森柏不是真结婚,她也没揣那摆婚宴的心思,撑死了她也只是打算众乐乐而已,所以客单上都是一些知根知底的朋友,当然,也有好些是前女友。这是免不得的,朋友变女友,女友再变朋友,中间打个转罢了,决不能因此断绝友谊,要是没有这点觉悟,林森柏的生意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今天这般田地。 二零零七年三月八日十八点四十分,宴会厅的大门被人一左一右地推开来,林森柏的嘴随着两扇宽大木门的敞开,也敞开来——她终于晓得了什么叫人山人海,说得更精确点,是雪山雪海。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挤的宴会厅,她也从来不知道师烨裳的会馆能够容纳那么多人,放眼望去,竟是连桌子和舞台都看不见了。难怪刚才两位侍应生推门时显得格外小心缓慢,好像门后摆着价值连城的古董瓷器般,敢情一是害怕撞到门后的客人,二是门被挡着实在推得费力。 ——哈!新郎官来啦! ——来啦?!快快快,倒酒,新娘子呢?没醉死吧? ——嗨、我都说了别灌得那么急,一会儿新娘子醉倒了,谁上台啊? …… “迟到”的林森柏被站在门口的几个损友撞个正着,蝴蝶效应之下,她眼看人海海面以门口为中心向四围泛开涟漪,宴会厅里本就沸反盈天的气氛因她的到来再创新高。 林森柏虽见惯大场面,却还是受惊不小,下意识想夺路逃窜,无奈是咪宝还在里面,至今“生死未卜”,她若逃走,咪宝今晚还不得让师烨裳那千年老妖生吞活剥了?怎么想也是不行的。既然不行,林森柏便只有硬着头皮上,“各位、各位,高抬贵手,我今天办主题派对而已,又不是结婚,你们别那么给面子行不行?”她想打个商量,可宴会厅里众人此时早把她当成目标,通往东主席的路倒是为她让开了,却难为这群有头有脸的人物能将那通路精确围出只可供一人通过的、羊肠都不如的小道,林森柏心宽眼浅,白茫茫一片望过去,差点要晕,再看见小道两旁拥挤不堪,道边人手里两尊酒杯,颇有点儿黑社会仇家祭仇家行礼时的那阵势,摆明是她不喝就走不过去,她便愈发觉得腿软了。 苦起脸,八了眉,林森柏拜佛一样双手合十,“咱能不能先欠着?一会儿再喝?”不料此话一出,宴会厅里登时炸窝,从门口到舞台,一片唱衰之声。 想想也是,生意场上可以欠钱,但酒场上哪儿有欠酒的道理?林森柏个幸福的傻帽儿,一见都是朋友便口不择言地耍赖,待得发现顶头几位佩着“嘉宾”团花名带的男士率先将三钱盅换下,取了一两小酒碗上来,她才晓得今天她是众矢之的,是阶级敌人,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新郎官”,告饶只会惹来杀身之祸——若一人三钱敬酒不喝,必喝之罚酒将成等比级数上升,按着假一罚三的规矩,三钱不喝罚一两,一两不喝罚三两,三两要再不喝,可就得罚一斤了。 按酒场规矩,被敬之人是可以吓酒的,也就是往上叫酒,你让我喝一两,我偏说要跟你喝一斤,你说行,咱俩对着干一斤,你要说不行,我就连那一两都可以不喝了,林森柏干过这事儿,可此时根本不敢动这心,眼下场内显见是师烨裳排的兵布的阵,能喝的都在顶头,也就是门口站着,她斗胆喊一斤,这些人就够胆喊三斤,喊到最后,吃亏的还是她,因为她得喝满场,一直打到东主席那儿去,而这些人就算一口气喝掉三斤,等敬完酒后直接去厕所吐了就得,关系不大。 人群中不知是谁在喊:“林森柏!你再不喝,新娘子可要倒了!Yeesun她们轮番灌,这会儿都到第三轮了!” 林森柏一个冷战,不敢再废话了,把手里的盒子交给身后的侍应生让他先拿去给咪宝,她牙一咬,心一横,分手接过两位“嘉宾”递过来的两只酒杯,铿锵有力道:“得,既然各位这么看得起我,我就当我今天结婚,看你们几分能耐把我灌倒!”洞房花烛毁了毁了吧,反正两人也不是第一次了,醉倒也顶多是今晚睡咪宝办公室,有床有厕离医院也近,说不定李孝培也来了,全无后顾之忧……想到这里,林森柏毫不迟疑地仰头干了左右两杯酒,终于向前迈出一步。 …… 十几分钟后,林森柏在声声叫好中总算喝到东主席前,先看见已经换好衣服的咪宝,后看见正冲咪宝敬酒的汪顾。师烨裳坐在汪顾身边,乳白衬衣当外套,内搭一件吊带背心,不怕冷地敞着怀,至于她的下着,林森柏已经可以想象,八成是借了汪顾冬天穿着上班的休闲西裤,从整体看来,并不会与她穿唐装时的效果大不相同。此时,她饶有兴趣地看着人群酒海中的林森柏受苦受难,嘴边一抹笑意,眯起的眼睛里露出奸光。 林森柏一见她个罪魁祸首便又气又惭,恼羞成怒之下酒量愈发显好,一气儿接过余下的六只酒盅,两手四指一合,一手夹三杯,将酒杯并拢一线,就着近唇第一只杯子的边沿将三杯顺次流下的酒一口喝干,竟在通关的最后玩儿了两把满场叫绝的三连环。 “师烨裳!你太坏了!光欺负钱隶筠个软柿子算什么好汉?”林森柏心疼地跑到咪宝身后,连忙问她有没有事,要不要喝醒酒药,要不要去吐掉。咪宝半醉不醉地笑着摇头,下意识地捏住了林森柏搭在她肩上的爪子。这是林森柏头一回看见咪宝显醉的样子。 说起来,咪宝的酒量算得上好,但算不上顶好,东主席是十人桌,除去当班的席之沐和她俩葱头还剩七人,桌上摆着几瓶五十六度的五粮液老酒和一两的酒杯,不加每一轮后咪宝回敬的一杯,姑且算来,一轮便是七两,即便此时只喝到第三轮,她也已经喝掉两斤,这会儿要在她鼻子前点个明火,她就能顶上酒精喷灯用。 “丫头,你别冤枉人,我们是讲酒场规矩的,不信你问咪宝。”师烨裳端着酒杯站起来,前半句刚对林森柏做了解释,后半句便劝起了咪宝的酒,“钱总——”她有意拖着长调子,顺着“总”字结尾的o音,从一声拖到三声,直拖得咪宝端了酒杯,扶着桌子站起来才算完事,“今天你生日,能喝几杯算几杯,这是我敬你的第三杯,先干为敬了。”师烨裳弯起一侧嘴角,笑容里颇有几分鬼魅之色,林森柏想拦已来不及,师烨裳喝酒从来比喝水快。 咪宝这头也知道师烨裳没安好心,非但师烨裳没安好心,就连她那旧情人郝君裔,干闺女华端竹,老部下的老情人李孝培,看起来老实其实鸡贼的汪顾,笑里藏刀的文旧颜和不声不响的霍岂萧,这一个一个,都没安好心。 可这种祝福里掺点儿小妒忌,妒忌里掺点儿坏心眼的酒是能说不喝就不喝,说随意就随意吗?长脑袋的人都该知道,不能。毕竟这一杯酒里,坏心眼儿只有几滴,小妒忌只有十几滴,剩下的全是祝福,旦醉无妨,就算醉态奇丑,为了这群带着满心祝福而来的宾朋,她就当彩衣娱亲了。“老板,你的酒我可不敢推。”说着,咪宝也是一干。 到师烨裳这里为止,第三轮就算喝完了。 林森柏站着喝掉两杯酸奶,弓着腰在咪宝身边坐下,这才发现正对面坐着的居然是那个每时每刻都像快睡着般的郝君裔。 郝君裔……对钱隶筠的感情放下了吗?嗯,不管她放没放下,今后也得防着她……林森柏酒力上头,思想也开始变得活跃,一会儿想起郝君裔与咪宝的旧情,一会儿又想起昨天林爸爸的痛骂,就当她想到“她们一会儿肯定要灌我,我应该先去厕所吐掉”时,宴会厅里的灯突然尽数熄灭了。 她怕黑,身子一下绷得僵直,咪宝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她的手,安慰似地拍拍,她突然又不怕了。黑暗中,她看不见咪宝,却对着咪宝的方向笑。 咪宝不夜盲,甚至有着超乎常人的光线适应力,所以林森柏的笑,她能看见。想起刚才林森柏为了她,不要命地一路从门口喝过来,咪宝便觉得林森柏一贯单纯的笑容里多了些什么,趁着灯黑,她倾身向右,轻轻在林森柏唇上啄一了下,“今晚貌似有很多节目,你撑得住吗?” 林森柏抓着咪宝的手,不轻不重地捏捏,“撑不住也得撑,决不能让师烨裳那只老狐狸得意了去。”可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决不能让郝君裔直着出门。 213——。—— 短暂的黑暗过后,咪宝面前出现一线火光,一根被雕成玫瑰形状的蜡烛被点亮,随后烛火顺着引线迅速点燃了从上到下的整整一百根小蜡烛,宴会厅里也亮开几盏照明用的橘色壁灯。 点火人是席之沐,烛光映着她带笑的脸,害李孝培一时心跳加速,可惜席之沐并不是对她笑,而是对着今天的寿星笑,所以就算她多放肆地冲席之沐放电,席之沐也不会习惯性地抬手赏她一巴掌。 “这是……”烛光下是一个九层的大蛋糕,因为放在矮脚推车上,所以并不显得很高,咪宝站起来,最顶那豆烛火刚好在她眼前。 蛋糕是白色的,很素,每层约莫八厘米,只有顶层稍微厚一些。每一层的镶边都是简单的咖白两色平条纹,并没有繁复的裱花,但看起来反而显得精致。蜡烛座旁是两个Q版的奶油小人,都穿着卡通片里天使的工作服、白色吊带睡衣。小人手牵着手,一个有着板直的棕发,一个披着微卷的黑发,由于厨匠手艺高超,将人物五官用奶油裱得惟妙惟肖,所以不用细看便知道黄毛那个是林森柏,黑发那个是咪宝。 师烨裳放下酒杯,双手交撑颚下,淡淡问:“钱总啊,觉得我送你的生日礼物怎么样?” 咪宝觉得那蛋糕看着有点儿像结婚蛋糕,心里隐隐泛着些许难为情,可师烨裳也不是盖的,蛋糕上明明写着“祝钱隶筠生日快乐,永远快乐”,这便从明面上隐去了这个蛋糕的真意,令人丝毫意淫不得。 “老板送的,当然好,很漂亮,也很大气,我很喜欢,”咪宝抿着唇,右手不自然地拢拢肩后的长发,“可是一百零一根蜡烛……我又没有一百零一岁。”虽然明知老了老了……但她还没那么老吧? 酒气染红了她的脸,但灰银色的唇膏遮住了她的唇。师烨裳坐在暗处看着她要羞不羞,想笑不笑的样子便对身边的汪顾小声道:“你来解释吧,我口气不善,总让人误会我是在居高临下地打官腔。”师烨裳打小傲惯了,与不太亲近的人说起话来往往显得冷漠刻薄,一些弱化语气的助词若从她嘴里吐出仿佛也会染上冰霜,冻得人一个寒战。去年,她偶然一次听了自己的录音,感触良多,反省无果,所以很有自知之明地让位汪顾,请她当一回传话筒,同时也由于这蛋糕的主意是汪顾出的,让她来解释再合适不过。 汪顾向来对师烨裳言听计从,这几乎已经成为习惯,改不了了,师烨裳转过头去与初次见面的端竹交谈,她便轻巧地应下师烨裳的差事,站起身来,走到蛋糕边,小白领讲企划办向咪宝介绍这个蛋糕的来龙去脉以及深刻内涵,“昨晚我和师烨裳想了一夜,又打电话问过席经理,知道林董没准备蛋糕,我们就越俎代庖地代办了。” 听汪顾这么说完,林森柏突一拍掌,继而挠头,终于想起今天她既没给咪宝准备窝着鸡蛋的长寿面,又没给咪宝买蛋糕。一桌人喜洋洋地看她笑话,直到她对着汪顾和师烨裳喝完那杯致谢酒,汪顾这才手引蛋糕继续道:“师烨裳说钱小姐不喜欢太花哨的东西,就像钱小姐喜欢林董这张——”汪顾受枕边风的影响,颇想说“这张被压得平了吧唧的床板”,好在理智够强,没有脱口而出,师烨裳却很有先见之明地率先捂着嘴轻笑起来,林森柏心知不对,立刻机警地瞪大了眼,汪顾也不傻,话锋一转小鸡立马变凤凰,“纯洁无暇,朴实无华,完美无缺的白纸一样,爱好非常专一,品位非同寻常,”汪顾觉得自己强扭真意的功夫就快赶上苏东坡了,顿时无比自满,“所以我们订了这个简单又经吃健康且美味的清酪蛋糕,”对,师烨裳昨晚就是这么说的,林森柏,简单又经吃,健康且美味,正是咪宝好的那一口,她俩就算分手,肯定也不是因为感情问题,“和在座每位嘉宾一样,祝愿你生日快乐,永远快乐。” 谁说小白领一无是处,目光短浅,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田?汪顾以她多年小白领的经验告诉你:不!小白领的号召力是惊人的!小白领才是真正进步的社会阶层!毛主席那套自我吹嘘与相互吹捧相结合的政治理念只有小白领才能真正掌握!贬低小白领的人通通去死! 确实,汪顾很是有点儿小口才,也很是有点儿鬼心眼儿,她习惯于为自己邀功的同时也替团队歌功颂德,她那句“和在座……”一说完,四下掌声顿起,喝彩声一片,她与咪宝面对面地站着,等了快一分钟才能把接下来的话讲全,“至于为什么会是一百零一根蜡烛……其实这些蜡烛并不代表钱小姐的年龄,而是代表我们希望钱小姐与林董百年好合,过了一百年,还是照样合!” 一阵更为激烈的掌声之后,林森柏和汪顾一起催咪宝许愿吹蜡烛。 咪宝感动归感动,但本质上就不是那号喜欢装模作样的小女生。生日愿望什么的,她将信将疑,于是许愿时全无虔诚姿态,既不作祈祷状,也不闭眼睛,只盯着蜡烛看了几秒便呼一口吹灭了最顶上那根大蜡烛。 四下里忽地灯光大亮,众人又陷入沸反盈天的酒战当中不可自拔。 林森柏怕耽搁时间长了胃里的酒要进入血里,便打算起身去上洗手间——她有一门绝技,可以让自己的喉咙像水龙头一样爱开就开,爱关就关。别人催吐要抠喉,她不用,她只需要在锁骨上方四指处稍微一按,再一低头,肚子里的东西便会像倒一般地倾涌出来,若都是液体则更为通畅,在厕所的隔间外听着,就像开闸放水似的,畅快淋漓。正因为这门绝技傍身,她在酒桌上方能千杯不倒,但没几个人晓得她只是把自己的胃当水桶,酒倒进里面,摇摇匀,加加温,随后便是到厕所去企图用那些酒精灌醉真正千杯不倒的马桶君。 “我去嘘嘘。”她把唇贴在咪宝耳边低声说。 咪宝也压低声音回应道:“嗯,趁现在快去,吐干净,顺便到我办公室,把储物柜里那几瓶解酒药喝了。”她催林森柏快,不是毫无道理的。此时这一席间,师烨裳正与端竹聊天,郝君裔和汪顾亦是相交甚欢,李孝培去缠她的木木了,文旧颜霍岂萧不知在谈什么,这等大好时机林森柏不走,等这几位大爷回过劲儿来,她想走都脱不开身了。 林森柏也知道这点,于是张开嘴准备向席内告假,可话还没出口,文旧颜便突然抬起头来,一并的,酒杯也抬了起来,“林董,好久不见了,听说你今天算小喜,我敬你一杯。” 文旧颜作为林森柏恒久不变的偶像,与其它人电话通知的待遇不同,是由林森柏正式发帖邀请并指定坐在东主席的。林森柏见是她举杯来敬,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子怀春少女般的雀跃,嘘嘘一事被抛到脑后,她恭敬地随文旧颜一齐站起身来,“谢谢文小姐,您肯来,我已经觉得很荣幸了,不敢受敬,要敬还是我敬您吧!” “傻丫头,你敬我做什么?”文旧颜错着眉,笑得很是莫名,“我女儿都九岁了,什么喜都过完啦,还是我敬你吧。” 文旧颜这个人,做事一贯干净利落,为了不让林森柏再敬回来,她率先闷干杯子里的酒,这便叫林森柏再也推辞不得,唯有乖乖就范。 坐在林森柏对面的郝君裔原本是趴在桌上,忽闪着一双浅色的大眼睛,兴致勃勃地与汪顾聊百科的,一时见文旧颜挑头去灌林森柏,她便也怂恿端竹去欺负那位爱装穷的“林小姐”。可惜端竹同学长大了,已经学会不受郝君裔的管,反而要学着管郝君裔了,郝君裔让她使坏,她认为不对,便批评郝君裔道:“郝君裔,你这样做有失妥当。林小姐身体不好,你至少应该让她缓一缓再提敬酒的事。” 孩子气果然是一种勇气,端竹这话一响,便连与她隔着两个空座,之前正玩着俄罗斯方块的霍岂萧也吃惊地扭过头来。 林森柏终于得了空,立马向席间请假直奔洗手间。待她回来,宴会厅阔气的舞台上早已摆好各种奇怪道具,什么桌子凳子绳子,红枣苹果桂圆,皮鞭手铐十字架……眼看是要玩婚宴上折腾新人那一手老活儿了,她不由得腿一抖,灌倒郝君裔的事情被抛到九霄云外。 夜里十二点,林森柏和咪宝在毫无怨言地被一干损友折腾一夜后,摇摇晃晃地让人簇拥着进了洞房——咪宝的办公室。可两人这会儿没醉死也累死了,哪儿还有什么力气洞房? “我不洗澡了……”林森柏蹬掉鞋子往床上一倒。 “我也不洗澡了……”咪宝蹬掉鞋子倒在林森柏身边。 林森柏头昏脑胀地去摸被子,顺便闭着眼睛嘟囔,“喂,钱隶筠,你说咱办个主题派对都被闹成这样了,那些真结婚的婚夜可怎么办呀?” 咪宝倒是知道被子在哪儿,却因喝了酒身上太热一点儿也不想盖,“不晓得……我只是很想知道那些洞房夜造出来的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多不畸形的。” “原来婚礼真的是用来赚钱的演出……”林森柏快睡着了。 “闹剧……”咪宝说完便睡着了。 …… 汪顾给会馆的司机指完路,转头问后座上的师烨裳:“师烨裳,你说她俩现在干嘛呢?” 师烨裳别扭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还能干嘛?除了睡觉她俩要还能干出点别的事儿来我就往我的姓上加个反犬旁。” 快到家时,汪顾又听见师烨裳醉蒙蒙地自言自语道:“哼,让你们逼我换衣服……” 让你压死俺养的小青蛙! 214——可—— 时光一转进了四月,不见草长莺飞,旦现落花流水。 都说春雨润如油,可这一季春雨非但没有一点儿油润的迹象,反而大到能打落新花的地步,差点儿没把B城灌成个大澡堂子。 那顿晚饭过后,林森柏就再也没回过父母家,原因无他,眼不见心不烦是也。林妈妈也单方面断绝了与她每三天一次的电话联系,当然,这与她极少往家里拨电话脱不开关系。 一家人的冷战不会长久,感情上的冷战期过后又将迎来明媚的蜜月期,我爱他们,他们爱我,不会有什么关系的……林森柏如是想,更不把此事放在心上,每天睡醒做做运动,神清气爽地去上班,算计完政府的储备地又算计楼盘的容积率,琢磨完征地补偿价又琢磨建安费用,到了午间,跑到会馆去找咪宝吃饭,下午没事就去健身房跑几公里,做几组器械,回来便坐在办公室里看着业内的报纸杂志等咪宝来接她下班,流水账似的一天天过得无比惬意,她甚至开始盘算着弄点儿宠物回家养了。 汪顾那边日子也是一派宁静相合之色,只是最近下大雨,“她家”几辆跑车底盘都太低,所以她盘算着弄辆底盘可自动升降的越野来备不时之需。师烨裳仍旧失眠,但雨夜听着遮雨檐上噼里啪啦的雨声,偶尔竟能睡上一整晚,以至汪顾每天看得最多的网页便是xxxxxx,天天逆历史潮流,逆社会风向,逆人民意愿而动地盼下雨,越大越好,恨不能让B城发起洪水来才叫过瘾。 此外,近一个月,随大雨哗哗下,股市也是水涨船高,上证综指、深证综指、恒生指数哗哗升得比路面积水的水线还快。师烨裳选出的三十一只股票结合成一块颇具趣味性的综合小板,不仅跑赢大盘高高在上,又与五日线精确地保持着切线平行的关系,俨然是被师烨裳拟合为一只潜力无限的大盘指数基金,与全体股民一起见证中国经济金融发展了。于是,汪顾也失眠了。因为想太多。 不过,有个人比汪顾想得更多,却没有像她一样失眠,反倒睡得无比甜美深熟。 没错,睡功强到如此地步的,江湖中仅有一人,郝君裔。 她随手写来应付党校工作任务的一篇论文被发到了人民日报上,北京方面领导让她过去学习学习,看来是打算推她“站上跳板”了。郝耘摹和郝连事对此极度乐见,专门带她走访了几个有分量的人物,以期她在仕途上能够一帆风顺。 按说这没什么不好,她正朝既定方向步步迈进,步伐稳得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步子快得几乎要赶上通胀的速度,换做别人,估计早把门牙笑掉了,除去到底应该种牙还是戴假牙这个问题,本没什么事可费心,更提不上需要殚精竭虑到失眠地步。可郝君裔呢?她虽然没有失眠,但想的一点儿也不比国家元首少。 “站上跳板”就意味着她必须离开盛昌和佳景,从此一心苦读马列毛思邓论,牢牢把握“三个戴表”的主体精神,弘扬“八荣八耻”的社会主义荣辱观,可她对专心致志地干某一件事并不在行,换句话说,她是那种必须三心二意才能干好手边事的人,你让她辞去盛昌和佳景的工作,就像不允许她在写数学作业的时候写英语和物理作业,长久以来的社会主义实践证明,如果是这样,她会连数学作业也写不好,因为写着写着就跑神了。 端竹看出她有些小愁绪,便总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去询问她近况。她对端竹不设防,将那种在常人听来显得极度莫名的烦恼倾囊相诉,害端竹也跟着她发起愁来——幸好端竹也不是常人,就因为不是常人才能陪她一起发愁。 这可怎么办呢? 身形越来越相似的一老一少最近常常一齐坐在院子里的花坛阶梯上托腮冥想。 “生活好无趣啊……”郝君裔总是说。 就连咪宝那抹金色的阳光都被她亲手遮了去,她的生命中似乎只剩黑白,就像趴趴熊那么寡淡无味,仿佛再剩不下什么可称得上彩色的东西了。这可怎么办呢? 早些时候,端竹完全不明白她那点儿长吁短叹所为何来。她有钱,有背景,有长辈疼爱,又学富五车,长得漂亮,身材也好,朋友满天下,吃得香睡得着,马上要升迁,升迁后的工作她能轻松胜任,踏踏实实干三年就会升一级,再干三年再升一级……她到底还有什么可愁? 可在仔细观察过她的生活状态后,端竹发现她最大的问题在于她所干的事,准备去干的事,已经干完的事,通通都是郝家老人让她干的事,除了学习,她根本没有干过任何自己真正喜欢干的事。 端竹性子直,几次当面锣对面鼓地指出她的毛病,并问她到底“想”干什么。郝君裔挺无辜地望着天作沉思状,不停眨眼,过了一个来小时才告诉端竹:“我想了,我一直在想,可我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 于是端竹明白了一件事:每当郝君裔看天的时候,就是她思考自己“想干什么”的时候。 这可真是活得太无聊了。要是林森柏,也许她会念在同胞的情分上,不用“把猪肉都吃贵了”这种话侮辱郝君裔,但她肯定会说:“枪毙她!这种人活着浪费粮食棉花汽油!”但端竹深深地舍不得郝君裔被枪毙,非但舍不得,她还想着要帮助郝君裔找到梦想,顺便帮郝君裔实现梦想。 二零零七年四月十三日是个星期五。下午放学后,端竹接了刚办完离职手续的郝君裔,边往校门口的停车坪走,边扯着她衣角不舍地问:“什么时候走?” 郝君裔摸着长命小辫下的黑水晶,努力想了半天才回答:“应该是下星期二吧……因为星期三学习班开课。”路上有颗石子儿,她一脚踢开,典型是个无聊的动作,踢完后,她打了个深长的哈欠,在端竹为她撑起的伞下用离职文件扇风,这便令她愈发显得无聊了。 “能带我去吗?”端竹握着伞柄旋转,水滴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四处飞散。郝君裔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她,没想竟发现她侧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圆珠笔痕,于是哭笑不得地摇头,“你要上学,怎么去?” 端竹本是撑着伞目视前方笔直前行的,听了她的话后却停下脚步,并用力扯住她的袖子,让她也停下来,“如果我能去,你就会带我去吧?” “如果……你不想考清华北大,你小姨姨交代你的任务都做完了,爷爷奶奶老爷爷老奶奶又都同意你去的话,我就带你去。”郝君裔直起手指去触雨伞边缘的水滴。对她来说,端竹与其它人一样,是带在身边无妨碍,不在身边也无所谓的,若一定要找出不同点,郝君裔觉得,那就是端竹比其他人烦。 是啊,试想有个人每天在你正睡得云深不知处的时候把沾着牙膏的牙刷塞进你嘴里,在你打盹的时候逼你吃一“张”已经被你玩腻了打算丢弃的面包,在你即将趴窝的时候拿着一堆不知所云的文件跑来问你意见,你烦不烦? 端竹倒也清楚郝君裔不待见她,事实上她也很不待见郝君裔那些坏毛病,注意,是郝君裔的坏毛病,不是郝君裔这个人。郝君裔正常的时候,端竹挺喜欢她的——现在端竹明白什么叫“喜欢”了,她知道自己喜欢郝君裔,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喜欢”郝君裔……每次像现在这样苦恼的时候,端竹都会想到一个人。 “我想去找咪宝阿姨。”端竹发动车子时对着车窗外来回摆动的雨刷说。 郝君裔一听“咪宝”两字便觉得好生刺耳,可现在咪宝已经是林森柏的了,林森柏觉得不刺耳就行,她的意见并不重要,“在家吃过晚饭再去吧,她七点才下班。或者你给她打电话,就说我请她和林森柏一起去汪小姐家开的火锅店里打边炉。” 端竹觉得郝君裔这个主意很妙,因为她知道汪顾是与师烨裳住在一起的,上次派对时她与师烨裳聊了很多东西,不仅发现师烨裳博学不输郝君裔,且还是个非常易于结交的人,她想见她,再接着聊上回那个冰箱压缩机所处高度会不会对能耗有影响的问题,但不是今天。 今天她要向咪宝讨教些不大好在人前讨论的“私人问题”,最好不要有第三第四……第N者在场。“明晚七点你有空吗?如果有,那我晚上过去时顺便告诉咪宝阿姨说你请她们吃饭。” 郝君裔听了这个深藏不露的拒绝,也不知该端个什么心情是好。 以前她总觉得端竹是个孩子,可现在又觉得孩子开始嫌她是个老累赘了……隐隐有一口闷气梗在胸口,她做几个深呼吸,硬憋下去,看着窗外不说话。端竹专心开车,并不管她喜怒哀乐。 随你任性去吧。端竹如此想,一手开了右转指示灯。反正有我呢。 215——不—— 由于与端竹有“秘密之约”,咪宝让林森柏从公司先打的回家,自己则打算请端竹在会馆里吃顿饭,在饭桌上慢慢聊小朋友成长过程中那些“公开的秘密”。可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师烨裳由于回会馆巡视业务,刚好也在小西餐厅里独自占了一张桌子吃晚饭,机缘巧合之下,“秘密之约”还是变成了三人晚餐。 端竹喜欢师烨裳,怎么看怎么喜欢——当然不是喜欢郝君裔的那种喜欢——即便计划被打乱也觉得无甚关系了,赶巧今天师烨裳心情特别好,咪宝心情也特别好,三人一开场就聊的火热。 师烨裳平素在会馆并不太与咪宝聊工作以外的东西,这回专心聊起私话来,便觉得咪宝真是好玩儿透了:御姐腔浓浓重重,聊天时却总像在哄孩子。咿咿哇哇那些词在她嘴里显得无比自然,绝不会令人觉得她是在发嗲。师烨裳想向她学习各种语气助词的用法,但她说师烨裳还是冷着好,不然“汪小姐”会因心跳过速引得脑溢血急发而死。师烨裳吃了瘪,果然冷着脸叉起一堆意粉塞进嘴里,端竹适时插一杠子进来,两人便趁咪宝左右开弓切着牛扒,满头大汗吃得不可开交之际,兴高彩烈地聊起了冰箱压缩机的位置问题。 过半小时,咪宝含下最后一口牛肉,边招呼服务员撤碟,边向端竹吹嘘般展示师烨裳那骇人的学术背景。端竹原先还以为富家子都是像郝君裔林森柏那样混野鸡大学的,完全没想到师烨裳光硕士学位就拿了三个,且皆出自国内外有鼻子有眼的名门学府,一时之下对师烨裳的佩服之情宛如怒海狂澜,再怎么也收不住了,只好愈发频繁地向师烨裳讨教那些被郝君裔认为“太过无聊”进而避之不答的问题,比如,人一天睡几小时合适。 夜里八点近半,师烨裳酒兴大起,让人从会馆的私藏馆内拿了三瓶风格迥异的红酒,说是说让咪宝教端竹品酒,其实是打算让咪宝和端竹陪自己喝酒。喝到半路她又突然掏出瓶止咳糖浆,嘎嘣嘎嘣拧开来后别人都以为她会像喝酒一样豪迈地对瓶吹,谁知她喝糖浆是用舔的,且不是倒进勺子里舔,而是直着瓶子光舔瓶口。 “师小姐,你那样舔能舔够药量吗?”端竹扬着细眉问。 师烨裳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将糖浆瓶子里的糖浆倒出大半到一旁的水杯里,用勺子搅搅搅。端竹和咪宝都以为她随后要喝杯子里的稀释液,但她搅完便把勺子信手丢进杯子里,再也不去管它们了。“应付检查而已,舔舔做个意思。”她笑着解释,眉眼里天生的淡漠与唇下那圈看起来十分滑稽的棕色药汁全不搭尬,好在她用纸捂着嘴吭吭咳完后药汁就不见了。咪宝好奇问她何苦来的,然后才知道原来是她换季敏咳,汪妈妈非逼她喝糖浆,她答应过汪妈妈每天“按时吃药”,却哪有人晓得她就是这么应付承诺的。 “说起来,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吃饭?郝君裔和林森柏呢?”师烨裳问。 咪宝拍拍端竹的背,笑道:“端竹今天来找我聊小秘密,不要她俩,让她们自生自灭去吧。”咪宝说到“不要”两字时,表情很是傲娇,好像平时多烦林森柏,恨不能一脚把她踹开似的。 与师烨裳聊开后,端竹也觉得没什么可难为情的了,便跟着咪宝的话点点头,解释道:“我不太清楚应该怎样喜欢一个人。” 师烨裳抿一口酒,笑笑看了咪宝一眼,也不觉得个半大孩子问这些东西很奇怪,“你是说,你不晓得应该怎样表达对一个人的爱慕之情,特来向咪宝讨教么?”可是向咪宝讨教只能讨教出攻君意见,万一端竹是只潜力受怎么办?念及此处,师烨裳疑惑地托着下巴,皱着眉,左看一眼咪宝,右看一眼端竹。 端竹听见“爱慕”一词先是吃惊不小地明显一愣,随后也与师烨裳一样皱起了眉头,过了好几秒才在咪宝的提醒下回答了师烨裳的问题,“算……是吧。” 就在这时,服务员端上几样师烨裳喜欢的酒点,每样只有一小碟,但都花花绿绿很是好看。其中有一种叫“樱桃凝糕”的小糕点是会馆的独创,也是师烨裳逢宴必点的甜点之一。 端竹见一颗樱桃被放在一块半透明的小方块上,又与那小方块一起被裹在全透明的东西里,顿时满心好奇起它的材质来。咪宝跟高卢鸡大厨学过这道菜,为防端竹问到师烨裳痛处,便抢先告诉端竹那透明的是果冻,半透明的是糯米糕,樱桃是先在糯米糕上摆好,入了模具后再倒果冻酱封浆冷却成型的。 端竹半懂不懂地点点头,师烨裳用蛋糕刀盛了一块给她,让她先喝一口酒,吞一半留一半,再将凝糕放进嘴里试试味道如何。端竹照师烨裳说的方法做了,吃完之后两眼放光,师烨裳和咪宝都爱看小朋友满脸享受的样子,便让人再上两盘,任小朋友吃个够。 “老板你说,”咪宝在端竹喝酒吃糕的时候指着端竹的耳朵与师烨裳商量国民要事,“她那个问题,该怎么办啊?我没追求过别人,大概你也没追过,林森柏那二百五就更不用说了,追了也跟没追一样,要不让汪小姐来指教一下?” 师烨裳其实也在琢磨那茬事儿呢,眼下听咪宝这么说,她心里倒想应好,可汪顾在感情上本是个愣头青,原先总把李孝培欺负得一把清鼻涕一把辛酸泪,让她来教,端竹恐怕得走火入魔。且现阶段她俩的关系,说白了,给脸的就叫暧昧,不给脸的就叫乱伦,决不算一个跑一个追那等纯情的相交,所以让汪顾来说,也是万万不可的。 揉揉眉心,师烨裳望着咪宝,言语间显出难得一见的小心翼翼,“汪顾不行,她愣。要么……让李孝……嘶——”她突然倒抽一口冷气,“也不行,她那榜样更差劲。”迷奸可是犯法的事。 “席之沐也是个别扭的。”咪宝叹气摇头接茬道。 端竹想不到自己的问题竟难倒了自己崇拜的两个大人物,心里一时有些过意不去。若换成别的事,她不愿为难她们,早该出言作罢了。可此疑问对她来说非比寻常,并非可问可不问,可知可不知,而是一定要知,且真真切切地知,于是她只好安安静静地坐着,期待两位高人能切磋出个好结果。 “诶?端竹,”咪宝一下想起什么,猛扭过头去,认真问:“说来说去,我们还不知道你想追求谁呢?男生?女生?我们认识吗?”师烨裳也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她俩其实都在定势思维中兜圈圈,完全忽略了能令板正的端竹也为之心动的对象到底是何方神圣,“对哦,我们真是老糊涂了。” 端竹面对两张染着苦笑的漂亮面孔,心想:你们要都说自己老,那我还喜欢个什么劲儿?郝君裔都入土为安了。不过端竹不像林森柏嘴那么损,并没把这话明说出来,她只是毫无遮掩地陈述事实,打算让其他话烂在肚子里,“我喜欢郝君裔。” 桌面上陷入良久的沉默。咪宝与师烨裳目目相觑,没发愣,但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九点一过,师烨裳和咪宝的手机先后响起来。师烨裳捏着电话转头向窗外,不但看见李孝培那辆乌龟车,同时也看见了一部阿斯顿马丁。而咪宝对林森柏的态度依旧是哄,毫无原则的哄,师烨裳在旁听得鸡皮疙瘩直起,林森柏却不依不挠地硬要咪宝把端竹拐回家,咪宝万分无奈地告诉她以前估计行,但现在没可能了,她便傻乎乎地问为什么。当咪宝告诉她端竹喜欢上了郝君裔时,师烨裳和端竹同时听见电话里那声尖锐的欢呼以及林森柏兴奋得发抖的声音:“替我告诉端竹,她太有出息了!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我都会永远支持她!” “听见了吧?”咪宝问端竹。端竹懵懂地点头。咪宝对话筒说:“她说她听见了。你快去洗澡吧,别瞎操心了。”咪宝挂了电话,整个人又恢复到双手托着腮的沉思状,师烨裳也撑着额头闭着眼似乎在面对一个无以伦比的大项目。 餐厅里的服务员见两个BOSS都苦恼成这样,不由纷纷议论起会馆的存亡来,整个场子里就属端竹最无忧无虑,还在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凝糕。 “咪宝……我看,还是你教吧。”师烨裳余光瞥见窗外四盏车灯,猜也猜得到外面那俩又在互损了,“你以前和郝君裔交往过,比较清楚她脾气。” 师烨裳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咪宝便显得更加郁闷,“当初我俩是同桌,因为一堆鸡零狗碎的事吵着吵着吵大了,吵着吵着吵对眼了,吵着吵着吵上床了,你要我做示范?那端竹,”咪宝翘起椅子右侧两条腿,左臂一搭端竹的肩,苦笑,“你会吵架吗?” 端竹说不会,继而问:“咪宝阿姨,郝君裔是不是很喜欢你?” 咪宝一愣,师烨裳也是一愣,但师烨裳愣完,马马虎虎道个歉就起身闪人了,只留下咪宝和端竹两人就郝君裔这个大问题进行友好磋商。 “我和她已经过去了。你要喜欢她,你管自己努力就好,我不会拖你后腿的,”咪宝笑着摸摸端竹的头,顺手替她捋平马尾辫间挑出的几缕发丝,“否则你那个‘林小姐’会把我挫骨扬灰。” 端竹此前并不知道原来郝君裔喜欢,或喜欢过的人是咪宝,初听之下有些惊讶,但又觉得过往种种都是有迹可循的,譬如,郝君裔见过咪宝之后,会连续几天酒瘾烟瘾齐泛滥,又譬如,邢晴。 “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喜欢她而已。”端竹老实道。一颗茅塞初开的单纯脑袋瓜子里,还没没有任何争风吃醋的概念。 咪宝其实也不太明白应该怎么去“喜欢”一个人,她一贯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说到底,无非是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该处处事事为她考虑一些罢了。可就端竹这种已经很小心细致的人而言,需要提醒的地方并不是单靠提醒就能改正的——提醒她“有些情趣”,她做不做的到姑且不论,万一做出来效果惊悚,感动不了郝君裔,反而把郝君裔给吓死,那就真罪大恶极了。 “你是什么样,就怎么样,喜欢一个人不代表要改变自己,喜欢你的人也不希望你改变自己。” 216——玩—— 当晚,端竹离开会馆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开往相反方向的郝耘摹居处,将咪宝让她打包带回的清爽小糕点送给两位老人家的同时请回了两个老间谍的手谕,在约定的十点半之前到家,将那纸老特务的“意见”交到郝君裔手里,看着郝君裔全无选择地长长一声叹,第五天中午,她与郝君裔一齐登上飞往北京的客机,临行前带上了邝水瑺的嘱咐:此行事关重大,千万别让郝君裔睡过点。 二零零七年四月十七日午后三时二十一分,飞机降落首都国际机场,十里不同天,北京与B城相隔数百里,果真与B城有着全然不同的天气。这叫个晴。炽炽阳光在料峭春寒里与放在冰箱中的热粥锅一样招人讨厌,晒得人一会儿热,一会儿冷,身上衣服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活要把人难为死。这便难怪端竹头一次“进京”,却全无兴奋,只拖着个小皮箱,耷拉着脑袋,缩着肩膀跟在郝君裔身后,听她用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一刻不停地应付接待人员油了吧唧的京片子。 由于是接待预备干部,接待的方式难免会有一些微妙的低调。B城驻京办的工作人员先请郝君裔和端竹在驻京办大楼吃了顿饭,随后将她们送进设在某机关大院内的学员宿舍,说是晚上学区里有个同学见面会,先请郝君裔好好休息一下,因为散席时间大概早不了。 所谓宿舍,其实是由早先干部招待所改建的,楼旧,外部装修上颇有些不东不西的苏联风,每个窗子都有花哨的框边,却没有实用的窗檐,整栋楼从上到下漫漫一片浅棕灰色,石米裱的外墙上爬满半黄半绿的藤本植物,看起来非但破旧,还有几分阴森,幸而内部装修并不糟糕,五星赶不上,四星总是有的。 端竹对生活品质没有要求,住在哪儿对她来说都是一张床一张书桌外加一个板凳的概念,可郝君裔因出门忘带自己的咖啡豆,本来就一肚子怨气了,时下再看到这楼,更觉早咖啡无望,心里别提多么委屈,郝耘摹和胡敏打电话来问她住宿条件如何,她也不含糊,直接说她没咖啡活不了,打算放下行李就去买咖啡机和豆子。 郝耘摹这辈子疼自己的小儿子都没疼她这个长孙女儿那么入骨,哪里舍得让郝君裔吃半点儿不是她自找的苦头,学习时间前后加起来长达一个半月,要是甫一入住就令她头疼胃疼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了,谁能指望个懒鬼不当着政协委员的面打瞌睡?念及郝君裔的精神才是眼前第一要务,郝耘摹将话筒交给邝水瑺,让她先安抚下郝君裔,自己则去了旁边屋里,拿起另一部电话,打给能管得了这事儿的人。 端竹坐在宿舍窗边的会客椅上,看郝君裔对着电话嗯嗯几声后一双快要拧出蝴蝶结的细眉便缓缓松开去,心知定是郝耘摹想出了法子,果不其然,郝君裔放下电话就安心地洗澡去了。 等她洗完澡换好衣服出来,房门刚好被敲响,刚才接机的那几位接待人员站在门口,解释说领导考虑到郝君裔还带着个“孩子”,住在宿舍不方便,所以特意在附近找了一套全家电的民宅,希望郝君裔过去看看合不合意。 郝君裔晓得这是郝耘摹的主意,但总不好对面前这些跑腿的人作出“早知如此”的傲慢样子,于是她先来一番情真意切的推却,后又假作为难地思考,直到几个负责接待的人掏了老底,说这是上级命令,求她不要让他们为难,她这才嘱咐端竹重新收拾行李,施施然跨出门去。 下午四点半,换了新地方,郝君裔仍旧不满意,于是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大床上望着天花板长吁短叹:“唉……有机无豆,就像拿起烟来找不到火机,比完全没有还难受。”新住处位于距宿舍楼不远的一片连幢住宅内,是套颇为宽敞的两居室,内部装修虽算不得崭新,但非常豪华,地面是填补过的白洞石,墙壁是没填补过的白洞石,卫生间里铺满进口蓝钻,就连厨房踢脚线都用的是进口黑金砂,整个屋子光花在这些大理石上的钱就不下百万,家用电器,厨浴设备,床上用品也是一应俱全,说起来,除了咖啡豆,还真没其他地方可供郝君裔埋怨的。 但她所埋怨的缺失是她的最大关切,这便无论谁来也说不得她不是了。 “要不,我去买吧。”端竹放好行李,拿出忘我的精神,心里已做好在这皇城根下迷一圈路的准备,“我可以先上网查查北京哪儿有卖咖啡豆,然后把地址抄下来,打的过去买,很快的。” 郝君裔听了这话,非但不感激,反而觉得端竹这孩子实在太傻,随手扯过丢在枕头上的外套,她从内袋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名片夹,翻翻找找抽出一张名片,递给端竹的同时说:“你别查了,直接打这个电话让人送两斤曼特宁粉过来就行,客户号是我的名字,密码是我名字的拼音。告诉他们我急用,两小时之内务必送到,交通费我出,地址在刚才李叔叔给你的小本子后面。”端竹接过名片,仔细看着上面的英文,心中有些恐惧,万一电话那头是说英文的怎么办?她的English可是poor得不能再poor……“华端竹同学,那边是说中文的,你尽管放心打。”郝君裔把外套推下地,一个人霸着整张床睡成个标准的大字型,像神仙那么神通,也像神仙那么舒坦。 端竹怕她着凉,打电话之前硬推开她的身子把被压在底下的被单扯出来给她盖上。她闭着眼囔囔叨端竹不体贴,不温柔,不像个女孩子,但没过多久就因缺少咖啡因而睡着了,害端竹还得替她脱鞋脱袜拣外套垫枕头。 清洗咖啡机时,端竹突然莫名其妙想起在林森柏的“婚礼”上,汪顾管叫师烨裳“大妖怪”。 大妖怪?端竹摇摇头,叹一口气,如果师烨裳那样的叫做大妖怪,那郝君裔这样的就该叫做大祸害!她若留在教师岗位上会祸害几个班的学生,但她若进入政坛,遭祸害的则是全国劳苦大众! 她简直是懒出水平来了,穿靴子连靴子的拉链都懒得拉,穿衬衫顶多系关键部位的几颗扣子,在外吃牛排会要求内厨先切好再端出来;她的所有保养品都是喷雾型以便一喷完事,她的电脑上一律装有语音输入软件令她不用打字,她的专用餐具必须是轻塑料制品因为瓷碗太重,她的裤子全是松紧带裤头省去她扣扣子的力气,她的裙子全是宽松的连衣长裙只需一套了事;只要有时间,她一天能睡二十三点五个小时,剩半小时喝水上厕所,三餐都懒得吃;她给学生上课从来不带讲义,也不带课本,家长都说她经常坐班,认真负责,其实她是懒得在宿舍办公室和教室之间跑;她买桑塔纳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喜欢桑塔纳,而是因为她懒得去按那钥匙扣上的锁车键,桑塔纳便宜,爱偷不偷,她懒得心疼;她睡着之初肯定是个大字型,以免侧躺向左时想翻身向右还得经过仰正这个动作,又以免侧躺向右时……这种废人从政?!那可真真是离大共产不远了。 就这样,端竹带着满满的腹诽洗完咖啡机,又去替郝君裔擦她那双脏兮兮的系带小皮鞋,顺便替她重新打好上面的蝴蝶结以便她一踩就能出门,一蹬就能脱掉。把自己累得满身大汗后,端竹走进浴室洗了个澡,神清气爽地出来,见送咖啡粉的还没来,她便坐在客厅里边做各省高考模拟卷,边等门铃响。 六点过半,门铃真响了。端竹以最快的速度跑去开门,没想到来者并非送咖啡粉的小弟,而是风尘仆仆的郝君袭。郝君袭一进门便问:“郝君裔呢?还在扮猪?”端竹错愕地点头,心想明明是郝君袭送她们去机场的,这么会儿功夫,她怎么又在北京了?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瞬移? “个王八蛋出门不带咖啡粉,害我还得cosUPS。”郝君袭把一个系着蓝丝带的黑色铁罐塞到端竹手里,气哄哄地找到郝君裔所在的房间,连捶带踩地弄醒郝君裔,“郝君裔!起床!你别上什么学习班了!反正你就算当上主席也是带领全国人民睡大觉而已!” 郝君裔在打骂中坐起身来,一手抓住郝君袭的拳头,一手还在揉眼睛,“你怎么会在这里?”转眼看见站在门边的端竹手里捧着她心爱的咖啡罐,她话锋一转,人也精神了不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端竹,拜托你先替我把咖啡煮了吧。” 端竹听话地跑去煮咖啡,郝君袭却没半点要放过郝君裔的意思,“摊上你这号姐姐我真是命苦,天塌下来你都能睡!中午你前脚上飞机,后脚盛昌几个售楼处就被人堵在门口静坐示威了!记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让人去探口风,媒体倾向对我们很不利!偏偏刚才有个楼盘爆水管!水喷了半天高!那些闹事的也不晓得从哪儿查到盛昌的持牌人是你,指名道姓要你出来解释!” “我都不知道他们闹啥,我解释什么?”郝君裔不明所以。 “你忘了?零五年你签的那个旧区改造项目?”郝君袭叉腰。郝君裔点头。那个项目连补偿协议都签了,预付款也落实下去了,还有什么可抗议的?“零五年咱跟他们签的是四千七吧?现在他们合起伙儿来,说宁愿按合同赔给我们也不肯卖地了!” 郝君裔愈发觉得莫名,“同一地段几家公司给的价都是四千七啊,他们不平衡个啥?源通那么大块地圈的时候也给的是四千七,又不见他们找源通闹。” 郝君袭恨恨地拍了她的脖子一下,从手袋里掏出手机,调了个视频到郝君裔眼前,“我的老姐,你真睡傻了呀?闹了我们能不闹源通吗?我去机场的时候路过源通一个新楼盘,售楼处前都打起来了!你看这壮观的。” “嗯,是挺壮观,”郝君裔瞪着眼睛看画面,竖着耳朵听噪音,却也对此无可奈何,“可……你不是特意来告诉我这个的吧?我走不了的,爷爷说我不上完学习班就不准回家,他们闹得过分了公安自然会强硬干涉,你还是快回去坐镇吧,你哥太油,容易把这事儿越抹越乱。” 郝君袭当然不是来请她出山的,她真的只是奉邝水瑺之命来给郝君裔送咖啡,顺便避风头而已,刚才在机场险些被记者逮到,今晚她说什么也不肯走了,“我不回,我要留在这里陪姐姐,那些暴力事件让男人去忙吧,我都苦那么多年了。”她像小时候一样拽着郝君裔的手,粘在郝君裔身上撒娇。郝君裔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妥协,“我晚上有事,你和端竹吃完晚饭顺便逛街买几身衣服吧,光手光脚就逃来了,看晚上老娘打电话不骂死你。” …… 这一夜,由于被睡眠习惯巨差无敌的郝君袭占掉一个房间,端竹诚惶诚恐又心满意足地与郝君裔睡到了同一张床上。 217——这—— 其实四月十七日当天,受到市民冲击的不单是盛昌和源通,还有金狮。师烨裳接到师宇翰的电话,赶往现场查看时,车还没到售楼处已经因为车子太过显眼而遭受石块攻击,要不是她看风头不对逃得够快,车子当时肯定会被群情激奋的人们合个儿翻过来。 师宇翰一听宝贝女儿虽然没有受伤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平时就不算冷静的大脑顿时失去了衡量轻重的能力,师烨裳明明告诉过他必须等警察来了再说,他却硬要让楼盘的保安强硬驱散人群,搞得最后金狮的售楼处门口与源通一样发生了暴力事件,所不同的是源通门前由被伪装成群众的“群众”殴打不明真相的群众,而金狮门前是未经过任何伪装的保安殴打手无寸铁群众,于是媒体力量半日之内矛头三转,先是盛昌,后是源通,最后是压轴的金狮,暴力事件一步步升级,警察介入无用,傍晚时连武警防暴队都来了。 师烨裳再聪明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下午回到办公室后便余惊未脱地坐在大班椅里喘气。金狮的售楼处职员用设在门口的监视器给她传来实况,害她更是坐立不安——师宇翰气疯了,任她怎么劝都没用,她说要回金狮总部跟他谈谈,他又担心师烨裳被守在楼下等着报仇的人撞到,坚决不同意。事情再闹下去对金狮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师烨裳希望师宇翰明白这个道理,可师宇翰只有一句话:“我那么大岁数了,蹲班房就蹲班房!但我不能眼睁睁看自己的女儿被欺负了还忍气吞声!” 可局面哪里是能收在“把某人送进班房”那个层面上的呢?师烨裳与林森柏郝君承开了个短暂的视频会议,三家管事人都清楚地看出事件有异,事出有因,事后有人。因为这一次虽然涉及中心地块交易的六家地产公司都受到了冲击,但其他三家遭遇的群众抗议远不如金狮源通和盛昌,至少他们的正常工作环境并没有受到如此严重的破坏,很明显,抗议的主力是在他们三家,参与抗议的人群在应对售楼处员工问而不答,避而不见,置若罔闻的消极抵抗时,几乎毫无缓冲地改变了他们的抗议方式,短时间内由质问改为静坐,由静坐改为谩骂,再由谩骂改为侮辱性抗议行为,灌了墨水的鸡蛋,注满洗洁精的西红柿,写着“无耻奸商鱼肉百姓”的条幅,装填石子的矿泉水瓶……这哪一样都不是可以信手拈来的东西,这些来抗议的人,事先定是有商有量地谋划好抗议手段后才分头去往六家相关的地产公司,但从围堵其余三家公司的抗议者手中并未发现类似的抗议工具,足可见那三家不过是用来掩饰目的的幌子,而金狮源通和盛昌才是真正的靶子。 盛昌是第一个受到攻击的目标。但由于有政界背景,盛昌在公众面前一贯小心谨慎,在质问升级为静坐,调解无果时,郝君袭便已下令大部分工作人员撤出售楼处,只留几个保安躲在紧闭的玻璃门后防止有人趁乱行窃,并在新楼盘所有入口设卡禁止非业主人士入内,所以当静坐升级为谩骂,再升级为暴力行为之时,屋内早已人去楼空,因为那仅剩的几个保安也被叫进园区内帮忙物业工人修水管扫水搬沙袋去了。 源通是第二个受到攻击的目标。就在盛昌遇事短短半小时后,源通的新楼盘外围了上百号人,堵住了小区的两个出入口,无论人还是车都不准通过,甚至还有暴脾气的业主与他们打了起来,物业被闹得实在没办法,只好报警,但警察来到看见媒体扎堆,唯有一层一层向上请示。在媒体面前公安方面历来采取克制态度,虽然有非法集会的名头扛事儿,但他们还是以先劝解疏散,后监视监管的软性方式对待现场群众与媒体镜头,生怕一个错手又搞出“某某事件”来。 林森柏接到通知时,其实没太往心里去,因为她当时正在对盛昌那点儿小破事幸灾乐祸,可源通遇到的问题远没有盛昌那么柔和,相反,它棘手得要命:在事发一小时后,警察被调走了,只留几辆无人警车驻守岗位。 抗议人群一见警察离开,立刻隔着矮矮的电动铁闸朝园区内丢东西,针对源通地产和林森柏个人的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林森柏怕事态失控,立刻派了一个客户经理和三十几个身着便衣的“反恐精英”赶往现场,意欲约定时间双方谈判,将堂面事放在堂下了,谁知林森柏口中的“暴徒”们真的很暴,根本没有打算与他们谈判,林森柏的人一到现场就被人又推又搡地逼到了墙角根,客户经理在慌乱中给林森柏打电话,林森柏只说了“无论如何不要动武”,电话就在一阵刺耳的喧哗中断线,客户经理头上被人用石子砸开了花,林森柏派去的人无一幸免,通通在客户经理与林森柏通话期间挂了彩。“反恐精英”都是热血的男人,哪里受得了这般染着暴力色彩的侮辱,他们纷纷作想:撑死就是辞职,林森柏的话他们不听了!无论如何也得先冲上去把那帮婊子养的混蛋给收拾利落了才能对得起自己的好身手!是以一时之间,园区门前的局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抗议人群被打得一地门牙,落花流水,作鸟兽散,记者们一看这阵势顿时吓得连相机都不要了,纷纷夺路而逃。林森柏在办公室里听物业的人给她做现场直播,气得当下一拍桌子就要去会馆找老伴哭诉,恰在当时,师烨裳的电话到了。 师烨裳是在车子被砸后给林森柏打的电话,此时金狮的售楼处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当然,师烨裳的宾利也被砸得不成样子,前后箱盖都变形翘起,挡风玻璃也像沾满蜘蛛网一样几乎令她看不见路,后视镜掉了一边,大灯也碎了一边。车顶是什么样子她还没瞧,只不过那当时石头砸车顶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打雷一般响,想必那车顶肯定已是马蜂窝状可怖,师烨裳再也不愿去看它一眼了。可其实还有更吓人的:由于气候得宜,她当时开着前排两扇车窗,一颗拳头大的石头从右侧横飞进来,差点砸到她那脆弱的脑袋瓜,但最终还是自她眼前一点五厘米处划过,从左侧车窗飞了出去,没有成功酿成惨剧——这一幕是有金狮员工亲眼看见了的,为拍马屁,他一个电话打到大老板处,将当时那千钧一发描述得绘声绘色。师宇翰颤颤巍巍握着话筒,心疼得心脏病都要发了,像当年被林森柏威胁时一样激动地,他做了一个错得离谱的决定。这个决定不仅让他在日后处处受制,也让师烨裳操碎了心。 “汪顾,你下班能过来接我吗?我的车坏了。”师烨裳在打给汪顾的电话中如此说。汪顾那头登地就变得雀跃到不行,看样子她是恨不得师烨裳的车天天坏掉的。但也可能是因为她天天都许愿让师烨裳的车坏掉,所以师烨裳的车真的坏掉了。反正不管怎样,当她在国代户外停车坪间看见师烨裳的车子时,她立刻没有了偷笑的心情,收音机里适时播放城市新闻,听完,她吓得差点儿没了挪车的力气。 夜里两人回到家,师烨裳一如既往地淡漠泰然,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洗完澡便抱着被子看电视。汪顾因她的不解释而急得像只无头苍蝇般胡乱转圈,可她除了抗议汪顾挡了她的视线之外,还是不肯对下午发生的事做出哪怕仅有只字片语的概括。 在转了大约六十圈后,汪顾忍无可忍地冲着床上的人低低嚷道:“师烨裳!你这样要急死人的!我还没告诉妈妈!她要知道了非急得腿肚子抽筋不可!” 师烨裳不以为意地扬起细眉,越是流水湍急之时她越有鹅卵石般的圆滑,“你不告诉伯母的理由和我不告诉你的理由是一样的,何必让多一个人担心?” 要放在平时,汪顾该笑了,因为师烨裳在乎她,就像她在乎汪妈妈一样。然而今天眼见师烨裳的车被砸成那样,她那气,急,且怕的心情与师宇翰好有一拼,你就是逼她笑她也笑不出来了。“不行,我明天就雇人看着你,你走哪儿身边都得有人护着,不然我饭都吃不下。”汪顾揭被上床,不由分说一把揽过师烨裳,任师烨裳在她怀里左右挣扎,她说不放就不放。 “我要看电视。”师烨裳挣不过,只好言辞抗议。 汪顾气哄哄地捏住她的下巴,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担心自己手重把师烨裳弄疼,于是只好改捏为托,称不上强硬,也称不上温柔地朝师烨裳一字一顿道:“我要保护你。” 师烨裳下午被师宇翰的过激反应搅得头疼,好容易回到家里看会儿电视竟还要被汪顾这般折腾,心里不免有些烦躁,“我好好的。”其实她想说她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任何保护在她眼里都与监视无异,但汪顾看着她的一双秋水眼眸之内充满了真切的惧怕,她不忍心让她尴尬。 “你什么时候不是好好的?你什么时候说过你不好?去年你都病成那样了你还说自己没事,你还能不好成什么样?”汪顾说着说着就显出了要哭的表情,“要不是新闻播出来,我连金狮出事了都不知道,好在妈妈是只看中央新闻的,咱们能瞒过今晚。可你信不信明天她看了报纸会把你关在家里不让你去上班?” 师烨裳故意笑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抬起手来拍拍汪顾的头顶,“所以明天我会起得稍微早一点,在伯母还没起床时把报纸里写到这些的那一版搦成一团丢进垃圾箱。” 汪顾之前颇为想哭,但听见师烨裳的话后,所有的担忧和怜惜都化为了一声哭笑不得的“哈”。她想不到师烨裳那聪明的脑袋居然会想出如此这般比泔水还要馊一百倍的馊主意。“你以为报纸会只报一天?你以为老妈那些朋友们都是文盲?还是你以为没人知道你是师家大小姐?” 对“师家大小姐”这个称号,师烨裳一向抱有十分的不满。在她印象里“大小姐”都是些光会吃喝玩乐的东西,或许有几分优雅,却决不上道,生活中贫乏得只剩美容秘诀与豪宅豪车,与她们交谈,嘴里真个是能淡出鸟儿来。而她,吃得苦耐得劳,如果愿意还能自己攒出辆车,时间允许的话,造架飞机也不是不可能的,因而她不认为自己是“大小姐”,甚至觉得“大小姐”这个词侮辱了她……一口怨气堵在胸口,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说她睚眦必报其实是褒奖,正确讲来,她那叫气量狭小,小肚鸡肠,小心眼儿。 汪顾看她半天不说话,还以为她是在反省,于是更紧地搂着她,叹气道:“还是听我话,要不请假在家待着,要不我雇人保……”咚! 诶?哪儿来的星星?汪顾昏头转向地想。眉间一方缺少神经的皮肉生生作痛,连带两条眉毛都疼了起来……怎么回事? 师烨裳收起刚弹过汪顾脑嘣儿的右手,从汪顾怀里滋溜一声滑进枕间,“你别定势思维,业外很少有人把师氏和金狮联系到一起,所以就算他们报也没关系。还有,今后别再说我是师家大小姐了,否则我听一次弹一次,绝不手软。”盖被子,睡觉。 218——些—— 到了十八号,事情果然见报,而且占据了各个城际报刊的头条,报商们像竞赛一样攀比报道长度,有的一版,有的两版,更有甚者搞到了三版。师烨裳自然没有傻到早起去偷汪妈妈的报纸,因为在她半睡半醒的清晨,汪顾已经替她把报纸偷了回来。 六点半不到,汪顾拉开床头的小灯,坐在床上仔细翻看那几张涩涩发灰的烂草纸。报纸边沿有点湿,因为清晨和夜里都有雨。 报道有些失实,为了争取读者,他们的矛头毫无疑问地指向开发商。什么《无耻开发商虐打无辜百姓》,什么《顾客不再是上帝》,什么《烛台下的黑暗》,更有甚者还来了个《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地产商?》的大标题。汪顾被那些文字雷得五迷三道,却还自虐似地一直读。 师烨裳窝在枕头里,半睁开眼看那些被汪顾圈在手臂间的黑字标题,心想:写“虐打”那位是暴力片看多了的,写“上帝”那位是本末倒置摸着黑写的,写“烛台”那位是小学刚毕业作文不及格的,写“拯救”那位根本不是中国人,是寒国人……想着想着,她又想睡了。 这是一个言论自由的时代,每个人都会面对批评。成王败寇,师烨裳不会把那些蚊子嗡嗡放在眼里,她只担心师宇翰的冲动之举会令媒体和公众反弹,在日后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不过,担心既然没用,她也就懒得担心了,商业行贿这种事她干不出来,就算要干也得让别人替她去干。 嗯,一切等媒体态度明朗之后再说。被窝里那么暖,不多睡一下真是可惜。师烨裳窝了窝身子,将脸埋进枕被之间,借汪顾的身体遮去灯光,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汪顾翻着报纸,也知道师烨裳醒了,可她刚想对师烨裳说早安,师烨裳已经又像乌龟一样把脑袋缩进了被筒中。必须得找些人保护她——这个执念在汪顾心中挥之不去。可她出身小门小户,在张氏又一向是本着商业精神做事,如今想要找些有身手的保镖,确实存在渠道上的困难。是的,只是渠道上的困难而已。 她有钱,有很多钱,甚至到了连自己都不晓得有多少钱的地步。但出身和阅历的局限性决定了她的门路不可能像林森柏和师烨裳那样宽泛,所以即便有钱,仍有许多东西不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却不是买不来,而是买来了也不合心意。 到底上哪儿去找些能保护师烨裳的“精锐”呢? 汪顾摸着脑袋,想到了三个人:一是林森柏,二是张蕴然,三是文旧颜。 林森柏的私人雇佣军不容小觑,“婚礼”当天汪顾见识过。他们尾随林森柏而至,林森柏进入会馆后,他们立时在会馆外拉起一道长长的人肉戒严线,从会馆的宴会厅向会馆护栏外望去,只见肌肉喷张,背心性感,却不见其他,由此可知,会馆外的人也休想看见会馆内的情形。相比之下,张蕴然的随行人员要显得收敛许多,至少他们是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可就张慎绮那次突发事件看来,他们非但战力不弱,与张蕴然之间也有很好的默契,这想必是年久之功,不是一朝一夕金可换的。 至于文旧颜,文旧颜的随行全都是隐形人,普通人根本无从自人群中将他们分辨出来,但霍氏职工都知道一旦文旧颜上班,公司里就会多几张毫无特征可言的面孔,等文旧颜下班,这几张面孔便随之消失,片刻不留。他们没有固定站位,他们之间不做交谈,他们甚至不会接近文旧颜,但如果文旧颜家那只小鬼在,她会用脏兮兮的鞋子踩着他们的腰带,再踩着他们为她架起的手臂,爬到他们肩上坐着吃饼干雪糕之类会弄得他们一身污浊的东西。而对公司里别的男职工,小鬼不会这么放肆,她连理都懒得理。 那些隐形人的战力,汪顾还没机会见识,但汪顾也不想见识,因为听霍氏的老人说,凡是见识过的,都没什么好下场。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只有一个最该死的活了下来,那就是霍岂萧。 汪顾看着师烨裳称得上安详的睡脸,思来想去,想去思来,闲得欠揍的手在脑袋后面挠挠挠,差点没把头皮屑给挠出来,最后终于决定向文旧颜求援——三人中,只有文旧颜与师烨裳没旧情,而且看样子也不可能与师烨裳有新情。向她求援比较保险。 八点整,汪顾站在火锅店门口,等那位睡时像乌龟,醒时像蜗牛的师家大小姐从壳里爬出来。好半天,终于盼得蜗牛出了壳,但没两秒,蜗牛又缩回去,再出来时,蜗牛手里多了一大串钥匙,“可以送我去师氏吗?”蜗牛问。汪顾等在这里就是为了给蜗牛当车夫,别说是回师家,你就是让她去西藏她也不会抗议,狗腿地应了没问题,她急忙往驾驶座一侧跑,但跑一半时突然想起昨天的事,又觉不妥,于是她停下脚步问:“师烨裳,你这是作死去呀?师氏你还敢回?” 师烨裳站在副驾门前横了汪顾一眼,口气平淡道:“师氏总部和金狮大楼是一回事么?”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就算金狮大楼被TNT炸成瓦砾堆,师氏总部也听不到响儿。汪顾恍然大悟,冲师烨裳嘿嘿傻笑。师烨裳无奈地摇摇头,隔着车,咬着唇,她又对汪顾做了个弹脑嘣儿的动作。汪顾一时觉得自己掉进了蜜缸里,快要被甜死了。 将近十点,汪顾从文旧颜的办公室秘书那儿得到预约确定,文旧颜给的会面排期回复居然是一句讹诈意味很浓的话:“什么时候请我吃饭就什么时候见你。”汪顾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才会想到向这种人求援。 无奈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听说文旧颜吃饭很不挑,汪顾想吃海鲜了,于是决定中午请文旧颜吃生蚝。 …… “文小姐,这边的生蚝很新鲜,您尝尝。”汪顾将一个像温温浓鼻涕一样新鲜的生蚝递到文旧颜面前,文旧颜表情复杂地抬起手来刚要接,没想却被坐在她身旁的小鬼劈手抢走。小鬼一边往生蚝里铺红姜片一边一本正经地告诉汪顾:“妈妈不吃生蚝,也不吃亏,所以带我和小小来,专门吃生蚝。”汪顾差点被生蚝呛死。 文旧颜闻言,母老虎的锋利獠牙登时露了出来,扬手一拍小鬼脊背,她恐吓道:“再说就赶你们两个去昆虫博物馆!”霍岂萧急忙将食指竖在唇前,对着小鬼说:“嘘~” 汪顾看着这一家三口,舔舔嘴角的生蚝汁,脑袋里晕乎乎地想,总有一天,她和师烨裳也会像这样幸福满点的。总有一天,她们也会像她们一样拖着个小鬼到处乱逛的。总有一天,她和师烨裳……唔~好幸福。汪顾眯着眼,扬起一脸笑意,满足地砸砸嘴,正经事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诶?对了,文旧颜上回说小鬼九岁,算算,文旧颜今年应该三十四,孩子九岁,妈妈三十四,等于是妈妈是二十五岁就有了孩子……汪顾反射弧太长,思维太发散,同时还不怎么相信自己的智商,算个两位数加减法而已她连手指头都用上了——她和师烨裳今年都是三十岁,如果抱个一岁的孩子,就等于是二十九岁才有孩子,就算抱个三岁的孩子也等于……汪顾左手比二,右手比七,郁闷地皱起眉头来——她们无论如何都算晚婚晚育,可政府好生傲娇,不给不给就不给她们发津贴…… 文旧颜头回见有人能在短时间内不哼不哈地变出如此品种多样款式齐全的表情,一时竟看电影般看得入了神,一叉子虾尾放在嘴前,直到霍岂萧受不了地动手替她把它塞进去,她才反应出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失礼的事情。 没错,就是失礼。 看人出糗是很失礼的。何况还是这种比下门没关还严重的糗事。 咳! 文旧颜为制止汪顾继续糟蹋自己的形象,用力清咳一声,善意提醒道:“汪小姐,你不是有事要问我吗?是什么事呢?”之-梦-整-理 “嗯?”汪顾晃过神来,却除了听见自己的姓,知道文旧颜在叫自己之外,没听清其他的。文旧颜迫不得已又说了一遍,心中暗暗可怜起师烨裳来。 “啊,对,我确实是有事想请教您二位。”汪顾不晓得自己刚才又演变脸了,听文旧颜提起,她便急忙放下刀叉,擦干净嘴,接了文旧颜的话往下说:“您可能知道,金狮的一个售楼处昨天受到大群闹事者不法攻击,但您可能不知道,师烨裳过去检视现场时,车子被人砸烂了。” 文旧颜似是早知如此地点了点头,面上平湖无波,“她的事我们知道,听说她差点就被一颗从侧窗横飞进去的石子砸死。”霍岂萧及时纠正,“是砸到,不是砸死。” 汪顾一惊,握在手里的餐纸落到交叠一处的腿上,她很想问是哪个王八蛋干的,但文旧颜也不是神仙,听说哪儿有听说得那么全面详细的,有空问是谁,还不如趁两个大BOSS有空听她说话时把要紧事给说了,总不能白请一顿饭不是?“正因为这样,我才想请您二位帮忙介绍些可靠的安保公司或者资源比较广的安保经纪。您也知道的,我当了大半辈子的小职员,没有请保镖的经验,生怕万一请不好,看家不成反噬主……” 文旧颜眉毛一挑,斜眼看向霍岂萧。霍岂萧无辜地眨眨眼,嘴一撇,“好吧。”转而,她面对汪顾,口气谦和地问:“你要多少人?男女?有没有什么特殊要求?” 汪顾就知道她们手里有货,条件早想好了,“最好是男的,”千万不能是女的,否则等于把一只没节操的花蝴蝶往花丛里送,“人可靠些就行,顶好是GAY,”也不能是直男,否则等于把师烨裳这朵鲜花送给蜜蜂们,“至于人数,我没什么应对特殊事件的经验,”汪顾亮晶晶的大眼睛看了看文旧颜,又看了看霍岂萧,“像昨天那样的事情,您二位觉得,大概多少人才能处理得了?” 就在此时,一直坐在两个大BOSS之间安静吃生蚝的小鬼出声了,“有枪,一个,没枪,十个。” “一会儿你跟我去挑人吧。不过我事先说明,一旦挑出人来,他们就不归我负责了,他们按你意思做出的一切行动,后果由你来承担。”霍岂萧喝口酒,表情称不上严肃,却也算不得戏谑。汪顾知道这种事情确实可大可小,于是认真地点了头。 219——玩—— 源通拥有事发地块的近半开发权,所以发生这种事后,业内普遍认为源通里开锅了,林森柏要炸毛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眼看就打响了。 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林森柏在这种紧急事态面前,反而表现出一种平时没有的淡然,她在事发第二天早晨还与咪宝在源通出事楼盘附近的一家酒店里喝早茶,那辆扎眼的莲花小跑车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摆在出事楼盘的商业广场前,像是专门放在那里等人去砸一样。 “林森柏,这几天你别乱跑了,免得走在路上突然下石块雨。”咪宝有些担心,师烨裳的事她听说了,虽然过去一夜,但心中尚存后怕。林森柏手下的私人佣兵,远比师氏那些保安下手要重,简直是不分青红皂白横扫一片,目前伤者还在医院,伤者家属还未来得及反弹,但这点时间差并不足以让林森柏解释安抚,所以三家受灾公司里,就源通最该死,作为源通的代表,源通的支柱,源通的持牌人,林森柏这会儿就是逃难逃到南极去亦不为过。 其实林森柏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人肉靶子,由于旧情的关系,媒体方面给了她几分面子,但这几分面子能干的事也只是在写稿时刻意隐去源通负责人这个关键点,审稿时删掉一些针对性很强的语句,排版时故意把本应形成一整大幅的版面分开,至于效果,不能说全然没有,但也明显不到哪儿去,“血债血偿”是昨天“暴民”们被打散离场时喊的话,由此可见,今天免不了还是要闹的,且一定会闹得比昨天要凶。林森柏在这里,就是为了守着看他们能闹到什么地步,他们到底想要什么——这是个困扰着同一条绳子上六只肥蚂蚱的最关键问题。 谁都知道搞地产的人最不怕闹事,也最不怕民愤。 房子和土地是人类依居之物,当年议定的赔偿数额在当年看来是个不错的价格,可放在两年之后的今天,想在同一地块上用同样的价格买一间同等面积的房屋,几乎是天方夜谭,说出去能让人笑掉大牙。 签合同时,源通与盛昌不同,它选择了一次性将补偿款付清,根本没给拆迁户反悔的余地,遵循合同原则,拆迁户应该知道法官不会站在自己这边,就算告上法院,依据法律精神,政府和开发商可能会给他们添一些小小的补偿,但撑死不会超过原本补偿款的百分之五,四千七的百分之五是二百三十五,就算源通大发善心,加到顶,凑够五千块一平方,拆迁户仍旧连附近的二手房也买不起。由于零五年那场哄价风波,各个地产商抓在手里的储备地成本都很高,所以只要不缺钱拿地,没人愿意在价格看涨时大量放盘,就算一些迫不得已动工兴建的楼宇,也大多是屯着噎着,半建不建,封了顶也不开盘,导致B城空置房面积相对周边城市要低得多,地产商不愁卖,市民们却愁买。 零五年,源通向所有已签订拆迁合同的户主一次性发放了补偿款,等于彻底买断了这些拆迁户的后路,钱货两清,概无反悔。那当时,四千七每平方以下的房子在B城比比皆是,源通旗下一个在建楼盘的预售价甚至低到了三千九,凭那几十万的补偿价,买商品房尚有挑挑拣拣的余地,若买二手房则更可以趾高气昂一番。 可源通在年尾时发完款子就不动弹了,老房墙上的红漆“拆”字,还是区政府派人去写的,于是旧区的居民们想当然地认为钱已到手,房子能多住一阵是一阵,便都不急着买房,还以为自己赚到两年白住,心里偷乐的同时,还在怀疑开发商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买了地却不建设,将两年房租让渡给他们,连一分钱利息都不收,反倒给了他们两年时间让补偿款在银行里生孩子。他们当中很少有人能料到,时下,别说三千九,就是五千块一平方的房子在B城范围内也是少之又少,就算有,亦在市郊,交通便不便利姑且不论,因为配套设施严重不足,生活肯定便利不了,习惯了市内生活的老居民没人愿意与乡野为伍,更何况旧城区里有许多年轻人在市里上班,没有环线公共交通的支持,他们只能放弃与家人同住的美好生活,从微薄收入中拿出很大一部分用于租房。 这回,他们可算知道了什么叫操盘,什么叫大户市场,什么叫富人经济,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买不起房是现实,一家几口人失去房屋就等于被逼上绝路,在一片悲哀的唱鸣中,想让他们检讨自己是不可能的,所有负面情绪叠加之下,他们只觉得自己的房子是被政府和开发商合起伙来坑走了。 地产商是能够预见这些的,他们手里掌握着大量相关资料,他们没有做亏本生意的理由。但他们决不会在发放补偿款的时候明确告知“要尽快用这些钱买房,房价要涨”,一来是就算他们说了也没人会信,所有人都当他们开发商是在替自己的房子做广告,想让刚出手的钱又流回他们的口袋里。二来他们也没必要刻意弱化民众对房屋的刚性需求,因为无论房贵房贱,只要土地在他们手里,他们就是市场的主人,民众生死,对他们来说不重要,在富人经济的前提下,炒房者才是上帝。 民愤?在开发商眼里,民众的愤都是自找的,反倒是不停有人以阴谋论抹黑他们,他们觉得自己才是最应该愤的那个。就像此时的林森柏,她已经出离愤怒地淡然了。 “你放心,我不是师烨裳,我没那么大方。我已经通知了监控室,把监视器镜头对准我的车。车子就摆在那里给他们砸,砸完我就报警抓人,侵犯个人财物,看我不告得他们脱裤子。”林森柏说着,贪心地把一大块炸鸡翅放进嘴里,一口咬掉翅根上那一大块肉,呜吗呜吗地嚼得无比享受。 咪宝之前也知道她这点小心思,却又担心法不责众,在中国媒体口中,一个几个人砸一辆车子,那叫“不法行为”,而几十几百个人砸一辆车子,那叫“场面失控”。警察不可能把砸车的几十个人统统关进看守所,就算闹上法庭,打赢官司,人家说不赔就不赔,法院哪儿来那么多法警,又哪儿有那么大执行力,事到最后不了了之,砸了白砸,反而会落个为富不仁的名声。 “以前你也遇见过这种事,我看你不是这么处理的,怎么这回非得搞得鸡飞狗跳不可?按照常理,越闹,局面不是会越僵吗?”咪宝倒了杯茶给林森柏,逼着她多少喝一点,别又是鸡肉又是牛奶的弄一肚子蛋白质,搞得积滞化热。 林森柏自打“婚后”真的有了些身为“人妻”的自觉,咪宝让她干什么吃什么喝什么,她也不太别扭了,虽然偶尔会叨叨两声,但叨得并不真心,等她叨完,事情也做完了,咪宝对此甚是满意。 一杯浓茶很快喝完,林森柏掉转视线,静静看着包厢面朝大路的观景玻璃。 说实话,她并不是真心将事情闹大,但她认为这背后有人在搞鬼——这几乎是肯定的,不用怀疑。六家地产商在同一天几乎同一时刻遭受攻击,说明那群寻事者是有预谋有组织的,但绝对不是有必要的。如果那群人单纯为自己利益着想,六家地产公司里只有两家值得他们一闹:盛昌和另一家中流地产公司。因为这两家是以预付订金形式确立了合同的生效,先付百分之三十,等拆迁时再付足尾款,这当然也不是它们愿意,实在是当时情况紧急,地价随时会一忽悠地涨起来,而它们手头并没有足够的现金储备足额发放补偿款,于是只得与拆迁对象签订购买协议,并承诺在两年内,最迟于动工拆迁之前付清尾款及相关利息,若盛昌方面不履行合同,则订金归拆迁户所有,不得追还,反之若对方反悔,则需赔付双倍订金。 四千七的三成是一千四百一,两倍是两千八百二,估计当前同类型地块楼面价为八千五百,赔完钱拆迁户们还能多赚一千,所以盛昌挨闹是正常的,不闹反而不正常,若光它一家挨闹,林森柏也就不用把自己的车子也贡献出去当诱饵,只为看清这背后人究竟打算干什么了。 “这回与以前不同,我们不明白他们想要什么,师烨裳那边肯定要为师老爷子的事头疼了,教唆殴打,他跑不了的,所以这事儿还得我来办。”林森柏看着有群人气势汹汹地往这边来,嘴角居然染了笑,新买的VERTU在桌面上卖力振开,她接起来,低声道:“嗯,我看见了。等他们砸完回去,抓最先冲到的和最后冲到的,再抓几个看起来有点儿水平的,隐蔽点儿,别让人察觉,给钱不说就打到他们说,善后你们清楚的,老办法吧。”挂了电话,林森柏又夹起一大把青菜放进嘴里,牛嚼草似地皱着眉扭下巴,好容易嚼完,她舔舔嘴,突然捏起嗓子作小媳妇状,说了一句让咪宝喷茶的话,“老公,你看坏蛋砸人家的车~” 220——哪—— 这上午,林森柏的算盘没打好,有些亏,人家气势汹汹地砸完她的车,却没有离去,而是分了两批人,各拉一条白底黑字的横幅堵在源通新楼盘与她所在的酒店门前,害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站在景观窗的纱帘背后恶狠狠地喝了三壶茶。 咪宝知道楼下有人看着她,于是安心回会馆上班去了,她闲得无聊,掏出电话与师烨裳聊大天。 师烨裳从师氏出来,换了辆不事招摇的SLK,赶上阴天,车窗又都贴着银灰色的遮阳护膜,挡风玻璃上的防爆膜效果更是良好,她便不怕死地故地重游,果然看见金狮的新楼盘前站了一堆拉着“血债血偿”条幅的抗议者。临近中午,她刚在国代餐厅里吃完饭就收到林森柏来电,电话那头的林森柏颇有些亢奋之意,可她却呼天抢地地说自己好生痛苦,几乎快被“暴民”们逼死了。师烨裳知名度远不及林森柏高,换车之后,她的受关注度更是直线下降。上午坐在车里边喝咖啡边听外面人喊“金狮倒闭”“全家入狱”她还觉得很押韵,悔只悔自己没像林森柏那么缺德,坐在高空观摩别人砸自己的车。她告诉林森柏无论如何也要把砸车录像发一份给她,林森柏居然找她要版费,她不给,林森柏个缺德鬼便说要趁乱雇人砸她的车子……两人唧唧歪歪大半个小时,看起来全不是在应激状态,国代里有知道师烨裳底细的职员关心地询问她有没有事,需不需要休息,她也是一笑概之。 有事?休息?B城包括公安厅大楼在内,没有任何地方会比霍氏更安全。 傍晚到了快下班的点,林森柏笑眯眯地晃进师烨裳的办公室。 可一关门,她的脸色就变了,师烨裳发现她衬衣领口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连忙从衣柜里拿件衬衫让她换上,又泡了杯热牛奶给她,这才问:“出什么事了?有惊悚灵异事件?”林森柏在大事面前向来有派,越情急越镇定,师烨裳从没见过她如此惊慌失措的样子,猜猜也晓得大事不好了。 “我抓了几个砸我车的人来问,事情很糟糕,你记得那个莫茗梓吗?”林森柏喝口牛奶,唇边立刻长了一圈白胡子。师烨裳点头,其实心里还是把莫茗梓与决明子并列看待。“那些人都是她一步步撺掇起来的,她与上面关系硬,”林森柏竖起指头指指天花板,“现在看来,她意在把事情闹大,你老爹和我这边都有些失当之举,后面吃亏很大。” 师烨裳坐在林森柏对面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着个小紫砂壶。听了林森柏的话,她摆出一副相当莫名其妙的样子,边喝茶边问:“这点儿事也值得让你吓成这样?我爸那老教唆犯都不怕,你怕什么?死活也没搞出人命,赔点儿钱就了事了。” 林森柏骤然瞪大了眼睛,一气儿喝干杯子里的牛奶,咣当放下杯子,“她把局面闹成这样,怎么可能善罢甘休!要是她不同意私了,非把你爸弄牢里去,你愿意看?!还有,那块地,媒体一方面压力已经不小,天知道她到底和上面关系硬成什么样,她这回摆明是拿不到那块地就要搞死我们。按规定半年不开发地块就得无补偿收回,原先我们是占着地头蛇的便宜爱建不建,现在就算政府要收地我们也无话可说,退一步政府不收地也可能要求我们补差价,一个价差我们得补多少?谁手里有那么多现金能补?象征性补偿多少算象征?这是没有定论的啊!” 办公室里静了一会儿,师烨裳与林森柏各自摸着下巴不说话,只是双双若有所思地看着地板。事情究竟会发展成什么样,此刻她们谁心里也没底。“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的原则再坚持下去似乎只有死路一条,在负隅顽抗与坐以待毙之间做选择,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难。可事实上,师烨裳与林森柏都清楚,莫茗梓的连环计还没用完,也许好戏还在后面。到底谁将成为B城的霍多尔科夫斯基,目前尚无定论。 过去好半天,师烨裳喝光了壶里的茶,起身到吧台边灌水,顺便丢了瓶植物饮料给林森柏,“这一次她避过百文,到底是因为她清楚百文的底细,还是因为这项目的局限性无法关系到百文?莫茗梓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你没让人打听过?” 按理,丰合是不可能掌握百文底细的,文霍二人也没蠢到四处泄底,林森柏在业内待了这么久也不晓得百文之黑到底黑在哪儿,又到底黑到什么程度,别人就更不用提了。 然而,对师烨裳来说,根深蒂固的百文远不及半路杀出的丰合神秘,来路不明的大笔资金,强有力的煽动性,不透风的保密能力,以及它斗胆对盛昌的下狠手的魄力……要知道,即便是霍岂萧都必须对那位郝家太子礼让三分,莫茗梓这么做,摆明是断郝家财路,换言之,她的后台已经硬到可以不把省部级官员放在眼里的地步,能撑得起这种台脚的,想当然,也数得出,国内就那么几个人了。 “谁说没打听过!可打听了他们也说得不清不楚,”林森柏无奈地摇摇头,一根黄不溜秋的马尾巴在脑袋后面晃来晃去,“你晓得的,中国不是美国,咱们自己尚且对那些东西忌莫良深呢,更何况别人?而且如果她的后台真硬成那样,咱直接没活路了,要么任她为所欲为,要么趁早把开发权转手,带着钱搞其他东西去,其他的,知道也白搭,反而知道得越多下场越凄惨。这就是国情啊国情。” 凡事有规则,他们不过是一群熟练掌握规则的幸运儿。在规则的控制下,他们如鱼得水,一切都好商量,可一旦有人将规则强制改变,他们面前便只剩两条路:退出或留下。但莫茗梓态度并不明确,除了林森柏,她对谁也不愿深交。林森柏坚持“自己要咪宝不要奸情”的价值观,根本不与她就任何问题进行交涉,探底之事自然无从谈起。眼前肥肉就要到口,任谁也不会甘心不明就里地退出,若放任事态发展,又可能泥潭深陷,到时想全身而退简直天方夜谭…… 究竟退出还是留下? 师烨裳和林森柏都清楚,作出决定,便意味着再无有回头路可走。 “说的也是,谁都一屁股屎,没人查就风光,有人查就遭殃。她这样鼓动拆迁户,就算我们马上加码翻地起楼也来不及了,”师烨裳坐回沙发间,放下茶壶,潦草地点起一根雪茄,见林森柏伸手朝她要,她便从另一个盒子里取出一根香烟般短小的女式雪茄,连带火柴一起丢过去,“静观其变吧,你要有空回家的话,问问你爸妈,看他们有没有压力。他们的压力对我们来说是最直观的风向标,如果连……” “停!”林森柏右掌顶左掌做了个CUT的手势,一张巴掌脸上尽是不屑。 师烨裳眨眨眼,一歪头,问:“干嘛?”林森柏立刻把烟叼在嘴上,双手握拳道:“我跟他们冷战着呢,因为咪宝的事。”师烨裳八卦地问其究竟,林森柏却端起打死也不说的英雄之姿给嘴巴上了拉链。 两人一直在办公室里长吁短叹地聊到七点半,咪宝来接林森柏回家,恰巧遇到等在国代楼下的汪顾,两人浅浅寒暄没聊几句,师烨裳和林森柏便下来了。师烨裳看着咪宝笑林森柏夜盲,林森柏看着汪顾笑师烨裳受中受,两人互不相让地摸着下巴对视,汪顾生怕她俩又大费周折地相互打击,赶紧提出请大伙儿去自家火锅店涮肥牛。 因为有师烨裳这个朋友同甘苦共患难,在林森柏心中郁结了整个下午的惊慌与恐惧烟消云散。由于担心一般食店不卫生,吃了要拉肚子,她已经有好一段没吃涮锅了,现在一听说汪顾家是开火锅店的,顿时雀跃地嚷嚷要去要去一定要去。 小奸商打算狠狠吃一顿,于是振臂高呼:“有体力,有未来!有肥牛,有世界!”至于下午那件事,她没打算告诉咪宝,师烨裳也没打算告诉汪顾。 晚饭时四人果然吃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谁料饭到尾声,居然生出妖蛾子——林森柏的手机响了。 其实电话响并算不得什么妖事,林森柏本也不觉得很妖,可等她接起那个没有来电显示的电话,听见那头人声,听完那人说的话,事情就变得诡异起来。咪宝问她怎么了,她摸着下巴不知该如何解释,师烨裳问她是不是莫茗梓,她严肃地点点头,“之前我在所有记忆体上同步删除了一个联系人群组,莫茗梓的联系方式全在那个群组里面,后来换手机号群组通知时肯定不会通知到她们,她到底是怎么知道我新电话号码的?” 听完她的话,师烨裳和咪宝几乎是同时笑起来。 “有心人做有心事,你的电话又不是国家机密。”咪宝虽然只是稀松平常地说话,听起来却有一丝安慰的意味,“她这么千方百计地弄到你的新号码,肯定是有事要说的,你就别别扭了,该去就去吧。我不吃这种闲醋。” 221——些—— 无论咪宝介意与否,林森柏都不肯去见莫茗梓。她的理由很简单:怕莫茗梓对她用强。咪宝笑她自恋过度,连这种事都想得出来。她却坚持己见,不觉得自己会看错人。莫茗梓的思维方式有异于常人,对林森柏来说,她整个人有如野兽般充满暴力血腥的味道,强取豪夺对她来说大概与吃饭喝水一样是日常所需,她想得到什么,就一定会不择手段地为之努力,直到得到为止。 林森柏觉得她看她的眼神太过赤裸,分分钟都有可能将她生吞活剥——文明社会里,这听起来有些不大可能,可其实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最富的人与最穷的人一样,是最不可理喻的存在,常人眼中的变态,是他们的常态。 为了自身的安全和咪宝的尊严,林森柏决定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去见莫茗梓。师烨裳虽然希望从林森柏那里得到一些必要信息,但她也能体谅林森柏的处境,于是并不干涉林森柏的决定,只是让金狮与源通签了一份对等提高拆借金额上限的协议,意在同行互许,守望相助。 一场风波在闹过高潮之后渐渐消停,法院排期开庭,媒体也有了喘息的时间。汪顾知道有人在暗处保护着师烨裳,每天上班时还是忍不住给师烨裳打电话,一会儿问她在哪里,一会儿问她饿不饿。师烨裳兼顾国代与师氏,却依旧显得游刃有余,汪顾给她打电话,她若有闲还会跟汪顾东拉西扯地聊上几分钟。 转眼到了五一劳动节,七天大假即将拉开帷幕。汪顾算着师烨裳生日将近,此前天天坐在办公室里琢磨该给师烨裳送什么礼物好。师烨裳现在越活越像正常人,复诊结果也表明肿瘤没有复发的迹象,综合以上两点,汪顾觉得很有必要大肆庆祝一番。可至于怎么庆祝,汪顾是挠破头也想不出个好方法来:她没遗传到她亲妈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对此,她时常感到忿忿不平,觉得是造物主虐待了她。 幸而师烨裳对汪顾并没抱有过高的期望,她觉得汪顾就这么愣愣的也不错,就算她没有继承到张蕴兮的某些优点,但如果她能一直这么朴实健康地活着,感觉还是蛮好的,至少平静又快乐。当然,她还是希望汪顾能长点儿贵气,长点儿能耐,否则她配不起她所处的位置,也不大配得起她——是人都免不了有些门第观念,师烨裳也有,不重,可也不轻。 “师烨裳!晚上我们去山上吃海鲜看夜景吧!”四月三十日中午,汪顾给师烨裳打电话,其实她原意是要找师烨裳吃饭的,可师烨裳传给她的日程表上标明中午有个工作午餐会,于是她只好放弃,退而求其次地约师烨裳吃晚饭。 师烨裳边接电话边转笔,闲而无事还用笔尖去戳办公桌上一棵汪顾送她的文竹,“那得先打电话去订。今晚人会很多。”每逢节假日或节假日前夜,每家餐厅都会爆满,师烨裳一点儿也不喜欢等,所以不提前订位她是不会去的,宁可在家喝汪妈妈煮的稀饭,吃汪爸爸炒的小菜。 汪顾知道师烨裳在生活上懒得发霉,自然不会劳驾她等,位置早就订好了,连要吃的海鲜都预留了,一切只等她一句话,现在既然她答应了,事情也就不再存在变数了,“师总您好好工作吧,晚上我去接您。”汪顾仍旧将小白领的口气用得精熟,客套得来又带着几分热情,师烨裳在电话那头笑着嗤她一声,她立刻感觉到了师烨裳的“爱意”,于是趁热打铁道:“师总,我喜欢你。” 想挂电话。就算每天听一遍,甚至有时一天要听几遍,师烨裳还是很想挂电话,就算她曾经坐在张蕴兮腿上办公,但骨子里她仍旧是个对情话敏感的人,关键是她根本不知道怎样去回应情话,所以无论是谁对她示爱,她都会条件反射地想逃。可惜她还没有别扭到林森柏那种程度,想挂电话就挂电话,所以她很客气地说:“谢谢。晚上见。”然后才挂了电话。 晚上汪顾依言来接师烨裳下班,直奔郊区而去。 连着下了一段时间大雨,郊外空气此时好到不能再好。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交混空气中,是比任何香水都更可贵的香味。汪顾总希望让师烨裳接触新鲜的东西,索性敞开车篷,让师烨裳好好在春风中浸淫一下,免得真像古董那般发了霉。 “师烨裳,你这家伙也太神奇了,那一箩筐股票天天涨,真要我老命,”车到停车场,汪顾边从后备箱里往下卸酒,边冲着师烨裳站在车旁的背影报告学习心得,“周子儒也HIGH了,成天跟我讲经,说这只有危险,那只有潜力,我刚学会看K线图,他又跟我讲上了均线,今天讲到半年线,他告诉我当前这是强力突破趋势,喂,你选的股票,你打算让它们涨成什么样才卖?”说着,她抱着酒箱走到师烨裳身边。 师烨裳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酒箱子一眼,见里面是满当当的半打红酒,便问:“你拿那么多酒,晚上还怎么开车回家?”汪顾笑而不答,一副好学生找老师要答案的样子。师烨裳知道她有安排,于是也不追问,合着她的脚步往酒店里走,虽然照旧没有搭把手帮她扶箱子的自觉,但也不像以前那样悠哉游哉地走在前面,“股票这东西没有能保险的,整体涨到百分之三十的时候微调一下仓位,涨到百分之四十的时候再调一次,以此类推,到五月底,尽量只留半仓,如果后期能涨上百分之六十就要小心再小心,一旦跌破三日均线立刻清仓,否则什么对冲也没办法保证收益。至于细节,你跟着周先生继续学吧,决定权在你手上。” 汪顾神情严肃地点头,仔细记下。 酒店的经理见是师烨裳来,照旧热情地迎上前,接下汪顾的酒箱子在侧领路。他真心真意地夸师烨裳这半年来气色好了许多,人也更漂亮了。师烨裳不太认真地笑着听,偶尔应一句,面上贯是云淡风轻。汪顾从她带钩的嘴角看出她听得很不舒服,心里猜她个小心眼儿八成以为人家在说她胖了,结果落座后师烨裳果然皱着眉头低低叨咕了一句:“贼眼。才长一斤而已,就被他看出来了。” 汪顾认为,这样的师烨裳只是她汪顾的师烨裳,于是在她眼里,连师烨裳的小肚鸡肠都显得无比可爱,令她忍不住哈哈大笑的同时更想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如果场合得当,她一定会落实这个想法。可惜这会儿露天餐厅里人山人海,汪顾只得在桌面下抓了师烨裳的手,无奈之际地摇头笑道:“你啊,你啊……” 两人落座后,热腾腾的白焯海鲜很快被服务生摆了满桌。汪顾从手袋里摸出两个用保鲜袋包着的红酒杯,一面自嘲像刚进城的老农,一面狗腿地把开酒器交到师烨裳手里。 师烨裳还在为“一斤”的事不高兴,脸有些泛红。开酒的时候,她眼睛直勾勾盯着酒瓶塞,腮帮子微微嘟着。嘣一声开塞时,她自己显然也被吓了一跳,一看酒标,居然是西班牙产地洛克达亚的1977年份老酒,由于一直没换过瓶,内压太小,拔出来时因杠杆作用并没觉得有多费力,但那清亮的蹦一声响终究不同于新酒的闷砰声,邻桌不明所以的食客纷纷扭过头来看她们。师烨裳饶有大气,人家看她,她就瞎猫虎眼地瞥回去,瞥得一脸泰然,毫无惧意。周围一圈男人见她一张素脸却是真正的漂亮,对看时难免夹了几分猥亵之意。 汪顾敏感觉察到环境不和谐,急忙拎一只大螃蟹到师烨裳面前晃,“师烨裳,看螃蟹看螃蟹,你看今天的螃蟹比那边的胖子还肥!”师烨裳看看螃蟹,看看胖子,一笑之下接过螃蟹,嘎嘣嘎嘣掰了螃蟹两只大螯,史无前例地自己留一只,递给汪顾一只,“呐,分你一半,条件是你替我剥蟹壳。”说着,她端起酒杯咕嘟嘟,旁人还没看清那杯里到底有多少酒,杯子便已空了。 汪顾得此荣幸自然眉开眼笑,即便明知自己剥蟹手艺不精,倒也乐得为师烨裳现一把拙。师烨裳把蟹交还汪顾后便不再理她了,专心致志地琢磨面前一盘半大不小的海虾。 蟹剥到一半时,汪顾忍不住偷偷去看师烨裳,只见师烨裳剥一只吃一只,再剥一只却放进碟子里,如此循环往复,等她笨手笨脚地剥完蟹时,师烨裳碟子里的虾已经堆成一座嫩红的小山。 “剥好了!”汪顾大功告成,把蟹交给师烨裳,拍拍手,长出一口气。 师烨裳抖了抖腕口嫩绿色的袖子,“喀吧”把蟹拦腰一掰两段,一半握在手里,一半放进盛虾的碟子,下巴往汪顾所在方向一撇,“拿走,你的。” “你喜欢人的方式真特别,”汪顾笑嘻嘻取过盘子,心里乐得大喇叭花朵朵开,“可爱。” 这句话,汪顾也只敢在师烨裳本人面前说,要是放在国代或师氏员工面前说,她就是不被唾沫淹死,也得被人戳断脊梁骨,毕竟除了她这帖狗皮膏药,还有谁会一天到晚盯着个要么站在打卡机前打太极,要么在会议室里摔文件的透明人看?就算看了,又有几个能看出师烨裳的“可爱”进而勇敢地去爱?师烨裳的脸上明明贴着“熊出没,注意!”一不留神就变成“熊出,没注意!”很危险。 “还好意思说人家林董别扭,其实你自己就够别扭的,”汪顾得意洋洋地往嘴里塞虾,没发现师烨裳叼着蟹螯正在瞪她,“说句喜欢也不会要了你的命,你欠了我那么多句喜欢,再不说一句还我,在不久的将来,我可要涨利息了。” 师烨裳放下刚啃了一半的蟹螯,一手伸向盘边,另一手朝汪顾招动,“好,我说。”汪顾听她这样讲,顿时高兴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连忙把头探向师烨裳,把招风耳伸到师烨裳嘴前。师烨裳就算被迫示爱,也始终从容,她并不急着说,反而是更亲密地环手揽住汪顾的脖子,轻轻往汪顾耳朵里吹了口气,“我喜欢你,我真喜欢你。” 汪顾压抑着喘息,心脏怦怦跳,激动得浑身燥热,手脚发抖,可没等她乐完这一阵,后颈上突然一凉,继而感觉到许多东西从后领处跳进了她的衣服里。师烨裳笑着用满是鱼腥味的双手结结实实地推开她,左手拍右手,意欲拍掉指间沾着的虾壳虾脚,汪顾一脸惊骇地慢慢站起身,抽出掖在裤腰里的衬衫下摆,只听哗啦啦啦啦,她转回身去看椅子,一大堆湿漉漉的虾壳。 “师烨裳,你太坏了!”汪顾苦着脸拉起衣领嗅嗅自己,“说个喜欢还带打击报复的!” 师烨裳拿起蟹螯继续啃,边啃还边挑眉问:“要反悔啊?刚是谁说我可爱来着?” 得,这下真就“熊出,没注意”了不是? 222——?—— 汪顾其实挺怕腥味的,一般情况下,她吃完海鲜都会立刻找地方洗手,洗完还得用柠檬角挤了水细细擦几遍,以防那些味道残留在浅浅的香皂味下,过不了一时半会儿便散发出来。在她还是受的那些年月里,她吃海鲜从来不肯自己动手,剥个虾活像会要她命,旧情们替她剥虾,她也是爱看不看,爱吃不吃,可这回师烨裳把虾壳都丢她衣服里了她也得赔着笑脸死撑着陪师烨裳喝酒,至于脾气,那是一点儿也耍不得的,师烨裳这样整她,已经算是给足她面子了。 时值九点半,两人已经喝了五瓶酒,汪顾喝了一瓶半,师烨裳喝了三瓶半,各自都有了些醉意,但不算明显。汪顾一喝多就有些话唠,师烨裳喝得比她还多,自然也免不了兴奋,两人唧唧歪歪聊了大半个小时金融,直聊得头大如斗,口干舌燥,酒是一杯又一杯当白水似地往肚里灌,越灌场面越欢腾。 师烨裳一贯的烟酒不分家,聊到兴起便递了根带烟嘴的瑞士小雪茄给汪顾。汪顾之前也抽过烟,但她不知道师烨裳的烟到底有多烈,擦亮火柴点起来,深深一口吸下去,她登时觉得自己从舌头到肺、再从肺到胃、最后从胃到菊花、通通红通通,情急之下,她又灌了一杯酒。师烨裳看她的锉样,笑得别提有多开心。汪顾觉得师烨裳这人就是把自己快乐建立在别痛苦之上的自私鬼,最无奈是她就喜欢师烨裳这种不加掩饰的自私。没有理由。一定要一个理由的话,只能说她犯贱。 “我怎么能这么喜欢你呢?”汪顾猛咳一阵,希望能把肺里的烟气咳出来,之后气喘吁吁道:“你、你、咳咳咳、你又怎么能不喜欢我呢?” 师烨裳眉头一挑,倒也不觉得汪顾莫名其妙,反而是更加莫名其妙地问汪顾:“几点了?” 汪顾看表,“十点不到。”师烨裳对着黑漆漆的夜空叹一口气,“得打的回家了……”两人都喝了不少酒,师烨裳自己过去常常酒驾,但她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让汪顾酒驾,车子放在酒店过夜是无所谓的,怕只怕三更半夜没有的士上山,还得让酒店的代驾把她们送回去,虽然都不麻烦,但也都不自在。 “喂,你少岔开话题,今晚我在酒店订了房,不回家,你不用担心这个。”日久天长,汪顾越来越了解师烨裳那点儿小贼心,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被她蒙混过关了,但愣头青还是愣头青,稍微喝多一点儿便更显得愣,她脑袋里那根筋这会儿怎么也转不过来,平时靠理智撑出的自信与酒液一起沉入胃里,不在心上,“快说快说,你怎么能不喜欢我呢?我有什么不好嘛。”我虽然不能文也不能武,可我也还算凑合呀,更何况为你,我连攻受属性都转了,你总往我领口里丢虾壳算个什么事儿嘛——好在她没说出来,否则就不是丢虾壳的事儿了。 酒店的总经理临下班前给师烨裳送来一个果篮,不是果盘,里面摆着洗净的整个水果,因为师烨裳不喜欢把水果切块吃,她认为那是假斯文的象征,所以熟悉她的店面经理总会给她一些特殊照顾,比如整个的小西瓜,外加一把汤勺。 此时果盘里有酥梨,有橘子,有香蕉,有葡萄,有苹果,由于是采购专员办来特供酒店贵宾的品种,看起来比外面卖的要强上许多,师烨裳被汪顾逼得走投无路,便将视线调向它们,眼见它们个顶个的饱满亮泽,一时食指大动。 她拿起一串葡萄,自己摘一个,把剩下的递给汪顾,接着有拿起一个圆、大且亮的红苹果,凑到嘴边,嘎嘣咬了一口。汪顾得了葡萄,却是眼馋师烨裳的苹果,准确地说,是眼馋师烨裳嘴里的苹果,于是她提出要用葡萄换苹果的要求。师烨裳咬苹果咬出了牛奶味,心里十万个舍不得,推掉送到眼前的葡萄,摇摇头,饶有滋味地鼓着腮帮子咀嚼苹果皮,仿佛要气死汪顾般嘟嘟:“不给。” 汪顾这号人,先是被父母当掌上明珠捧大了,又被良攻们当成稀世珍宝宠老了,闹起脾气来也挺不含糊的。平时她会让着师烨裳,把好东西都往师烨裳那儿送,但这会儿她恨苹果与师烨裳亲密接触,管它三七二十一呢,先抢过来再说! 拿手袋,拎外套,抢苹果,三个动作汪顾一气呵成,她像一只矫健的羚羊般笑着跑开,又不敢跑得很快,只有在确定师烨裳追上来时才稍微提升步频,令师烨裳始终与她保持四五米的距离。零五年,是师烨裳牵着她的手,一直从会馆的一楼跑到三楼包厢躲避人潮纷扰,现在她虽然没牵师烨裳的手,但她知道师烨裳一定会在她身后不远……不行。 汪顾在酒店入口处急急收住步子,差点与正在减速的师烨裳撞到一起,师烨裳问她要回苹果,她就再把苹果送到师烨裳嘴前,等师烨裳气呼呼地叼住,她便腾出手来去牵师烨裳——知道归知道,舍不得就是舍不得。一想到师烨裳孤零零地被自己留在身后,汪顾即便喝多了也会觉得心疼。 不能再让她一个人了。 自从师烨裳病愈归来,这个执念便在汪顾脑中生根发芽。 “回房睡觉吧。”汪顾牵着师烨裳的手走到电梯口,伸手按了顶层。师烨裳喝酒喝得嘴里发苦,时下只顾咬那质地如牛奶般细腻的红苹果,“随便。”与郝君裔不同,一旦师烨裳专心做某件事,她整个人就呆傻了,你问她要不要去死,她也会条件反射地说,随便。虽然这事儿对她来说,确实是随便。 苹果很大,师烨裳吃了很久也没吃完,汪顾去洗澡前就着她的手替她分担了一大口,可等汪顾洗完澡出来,她还在嘎嘣嘎嘣地啃它。 “这一身腥味,估计到本世纪末也去不掉了。”汪顾拉开本就松垮的领口,闻闻酒店浴袍下,被她幻想出来,其实并不存在的腥味。师烨裳酒后思路是条单车道,她坐在沙发里看着电视,啃苹果啃得卖力,不理汪顾。 汪顾在张氏累了一天,晚饭时又是剥虾又是剥蟹,干了大量的体力活儿,此刻已然处于半瘫痪境地。师烨裳不理她,她便也无谓去招师烨裳烦。扑通坐进沙发里,她静静看着师烨裳啃苹果的侧脸,同时竖起耳朵去听师烨裳嘴里的动静。但师烨裳平日吃东西看起来大刀阔斧,却是从来没有咀嚼声的,此刻由于吃饱了,她只是用门牙一点点地啃噬果皮而已,嘴里便更静得连“苹果声”也无。 “你是喜欢我的对吗?”汪顾丝毫不觉自己前后矛盾,之前她只是被师烨裳弄得炸毛了而已,现在洗个澡,清醒了些,她便不再纠结于“你为什么不喜欢我”这个问题了。师烨裳若是不喜欢她,她便不会看见她的笑。而师烨裳此刻是笑着的,虽然笑得很是莫名,但她笑得很单纯。汪顾抬头一看,原来电视里正在放老掉牙的《东成西就》。 好半天,终于挨到插播广告的时候,师烨裳皱起眉,把啃剩的小半个苹果交到汪顾手里,脚步匆匆往浴室方向踏去。“别把我说过的话当耳边风。”关门前,师烨裳如是说。 大约十几秒后,浴室里传出痛苦的呕吐声。汪顾连忙去拧浴室的门,可与往常一样,师烨裳在呕吐时会将浴室门反锁,根本不会让自己跪在马桶边吐得虚脱的样子被人看见。没办法,汪顾只得转身去替师烨裳倒温水,顺便将套房冰箱里的牛奶拿出来,打开盖子,放到厨房微波炉里去加热……一切布置停当后,她又站回浴室门边,门神一样坚定而长久地等着师烨裳出来。 “天啊,你怎么吐成这德行了?”门开了,汪顾扶住师烨裳,心疼地感慨一句,转而又道:“今天也没喝多少酒啊,还有一瓶没开呢。” 师烨裳虚软地靠在汪顾怀里,脸色苍白,目光呆滞,气若游丝,双唇微微发抖,额间鼻下还覆着未被仔细擦干的清水,在白色光管发出的光线中,她看起来有种死人般的神圣感。 “苹果……”师烨裳说。 汪顾立刻朝茶几上的苹果投去憎恨的目光,心想八成是苹果有毒! “太大了……”师烨裳又说。 汪顾毫无疑问地囧掉,终于明白师烨裳喝高是喝高,但没有喝醉,她不过是啃苹果啃得太过专注,吃撑了而已。“我的师总哟,你怎么长一副精明相却总是做傻事呀!苹果太大,你就丢掉别吃啊!咱有钱,有钱哈!一个两个苹果就是金子做的也不可惜!”一时间,汪顾也恨铁不成钢了。 师烨裳挨了训,醉蒙蒙的眼睛并没像以往那样露出凶光,或者奸光。她只是视物无物地看着汪顾,直到汪顾训完,她才张开双臂揽住汪顾肩头,把脸埋在汪顾颈窝里,困困道:“想睡觉……” 汪顾一听她只说短句就知道她酒力上头了。一旦吐过,她就开始恍惚,就算之前只喝一瓶酒,也是同样的效果。这种时候,她几乎分不清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到底是张蕴兮还是汪顾,上一秒嘴里喊着“张蕴兮”,下一秒就有可能叫“汪顾”。 幸而汪顾阳光豁达,特别通晓轻重缓急,从不在她醉后纠结这些,当前要紧的是灌她喝下牛奶,然后把她送上床去睡觉,否则明天她该头疼了。“睡觉睡觉,咱回床上睡觉。”说着,汪顾将她扶到床边坐好。微波炉里的牛奶只热了半分钟,左右摇匀,罐中液体便综合成一个适口的温度,师烨裳喝得不算艰难,但汪顾看得很揪心,“你这个酒量越来越差,老那么吐吐吐,总有一天把胃喝得像林董那么差劲不可。我要到老妈那里备案,以后都不许你喝超过两瓶了。” 师烨裳喝完牛奶,舔舔嘴,头重脚轻地朝枕间倒去。汪顾轻手轻脚地替她褪掉鞋袜,脱掉外套,解开领口的扣子,又替她掖好被角,这才绕到床的另一侧,上床关灯。 黑暗里,汪顾从后搂住师烨裳,让两人下肢纠缠,用自己的皮肤去暖师烨裳冰凉的脚丫。 “汪顾……” “嗯?” “今天你没说喜欢我……” 汪顾沉默一阵,空气里除了她的砰砰心跳就是师烨裳轻浅平稳的呼吸声。 “你个猪头,醉了比醒着还清楚。我喜欢你、喜欢你、我真是喜欢死你了!” 师烨裳呵呵轻笑,很快入了梦。汪顾却因师烨裳这句话兴奋过度,好半天才睡着。 其实,“我喜欢你”,中午约师烨裳吃饭时,汪顾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 223——唉—— 夜里一点多,师烨裳晕乎乎地醒来。 她摸了摸领口,发现自己穿的不是那身汪妈妈买的,已经被她习惯了的,以至于每天与晾衣杆换着穿的白熊睡衣,于是用力扒开汪顾绳索般的双臂,就着夜灯昏黄的光线,摇晃地摸进浴室,先往浴缸里放水,随后虔诚地跪到马桶旁,将肚子里剩余的苹果托付给它。她还醉着,但理智渐渐回归,小心眼也随之恢复,看着马桶里的污秽,她发现许多苹果皮,综合种种,她开始恨苹果。可苹果并不能因为她的恨意就此从世间消失,所以她决定今后再也不签任何关于苹果的代理合同了,反正国代在食品市场的主要火力瞄准着进口副食品。 哼,没代理就没零售,没零售就没市场,没市场就没人买,没人买就没人卖,没人卖就没人种……让苹果见鬼去吧!念及如此,师烨裳终于露出笑意。 冲干净马桶,浴缸里的水还未满小半,师烨裳两手托腮坐在马桶上专心致志地发了好一阵的呆。五分钟后水放满,她的思绪已经从国内零售市场到国内批发市场到国内代理市场……飘到了“次级贷款业务即将引发大规模金融灾难”这个问题上。 “要提前做好抄底的准备。”她边脱衣服边对自己说。脱到内衣裤这层时,她终于像个正常人一样考虑起“家务”来——没有换洗的内衣裤。可惜她的脑子就算没有缺失被切掉的那块,与正常人脑结构还是略有不同。在这种状况前,正常人一般会想,洗还是不洗,洗了明天能不能干。她想的却是:把它们丢进洗衣筐里好,还是丢进垃圾筐里好。“汪……”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张开口,下一秒又忘了自己想干什么。 这时候叫“汪汪”? 难道我想让汪汪把胸衣戴脑袋上装二战时期的飞行员? 嘁……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因苹果而阴霾低落的心情瞬间转为晴好。躺进浴缸,泛着泥土和青草香味的山泉水温柔地将她包裹,憋一口气,胸腹便浮出水面,呼气,胸腹又沉了下去,她在以往二十年间反复尝试让整个身体漂浮在标准浴缸里,至今无为做到,所以她安心闭起双眼之前想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如果自杀,她一定选择在放满温水的浴缸里割脉,不为别的,只为最终能让整个身体漂浮在浴缸里。 两点十五分,汪顾从熟睡中被尿憋醒。醒来后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又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不对劲。憋着尿在黑暗中想了快有半分钟,她这才发现是师烨裳不见了。 妖怪,确实是一种即便抱在怀里也没有存在感的东西。 揭被下床,汪顾走到浴室门前,见贴地的门缝里透出一线薄光,然而内里全无声响。她直觉师烨裳又在浴缸里睡着了,于是直接开门进去,不出所料地看见赤裸女尸一具,微微悬起的心顿时重回原位。“师烨裳,你快醒醒。”汪顾嘴里喊着,却没有走向浴缸,而是走向浴缸旁的马桶,撩袍嘘嘘的同时她顺手摸了摸浴缸里的水,发现水已微凉,忧心之下一泡尿刚撒一半就撒不出来了。尿意是不好勉强的,汪顾连忙擦屁股提内裤起身冲马桶,一个箭步去到浴缸那头,抓住师烨裳的肩把她摇醒,等将她身子擦干,套好浴袍,扶上床,严实地捂进被窝后,汪顾才重新坐回马桶上,安心地放空了膀胱里的残余液体。 凌晨三点四十二分,师烨裳不知怎么又醒了,摸摸自己颈边的衣领,她还觉得不对,由于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的,她便干脆地忘了自己之前醒来过的事。挣开汪顾,她又走进浴室,在浴缸里一泡就泡到了汪顾再一次被尿憋醒之时…… 这是无比折腾的一夜,神经质的师总与尿频的小白领轮流骚扰浴室,她们都有觉可睡,却害得浴室失眠。清晨时师烨裳第三次用手去抓领子,这回,不是衬衫领,不是浴袍领,而是没有领。空了,真空了。她的大脑此时已恢复正常运转,能够想起两小时前汪顾是如何连拖带拽地将她从浴缸里弄到床上来的,此时汪顾的鼻子就在她眼前不到一分米处,鼻息悠长平缓,隐隐透着酒气,与张蕴兮的睡容一模一样。 师烨裳想也没想便像每一次比汪顾早醒时那样放纵了自己,把汪顾当成张蕴兮,做贼般悄悄凑近汪顾,轻轻地在汪顾唇间印下一吻,没想到汪顾突然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双臂,放肆地笑起来。 “师烨裳,偷吻算不算性骚扰?”汪顾露出一排白牙,由于背光,她没看见师烨裳脸上原本幸福的笑容逐渐被浓的化不开的悲伤取代,当然,就算看见了她也觉得无所谓。师烨裳的悲伤是可以理解的,无论是谁,一旦经历过这样的事,现在又必须面对这样的人,瞬间心理落差带来的悲痛,远比长久伤怀震撼,若师烨裳还能笑着,那她便不再是那个值得“人人都爱”的师烨裳了。 “我其实没想性骚扰你。”师烨裳背过身去,留一个漂亮的后脑勺与一只尖尖的耳朵面对汪顾。 汪顾晓得她在说什么了,心里自然有些失望,但想到师烨裳的难过,她那一点失望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一万次失望能换回张蕴兮的命,那师烨裳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为了失望而守望。 “哎呀呀,又想我亲妈了?”汪顾用食指发电报似地点着师烨裳的肚皮,“想哭就哭,要哭得响亮。不然……我给你做个示范如何?”说完她便学着婴儿的哭声,在师烨裳脑后呜哇呜哇个不停。 张蕴兮曾经对师烨裳说,好情人令你笑,坏情人令你哭。 师烨裳承认汪顾是个好情人,但她也不愿让张蕴兮当那坏情人,于是她要求自己不能哭,实情却是因为有汪顾的“示范”,她想哭也哭不出来了。“你能不能换种哭法儿?这种哭法儿像青蛙叫。”汪顾笑着让被窝里的手顺着师烨裳的腹沟往床尾方向去,害师烨裳只觉全身汗毛簌地倒立。她以为汪顾又要哈她痒了。 “喂,师烨裳,”汪顾停下手,师烨裳长出一口气,拍拍胸口,小声应了个“嗯”字,“你身上汗毛好少,是天生的吗?”师烨裳一下反应出汪顾问的是什么,脸昭昭要红,却始终没能纯情地红起来,她听见自己又应一个“嗯”,然后情不自禁地合起了眼。汪顾似乎很有穷追不舍的兴致,师烨裳越是不作答,她便越喜欢逗她,“半夜把你捞出水的时候,我差一点就兽性大发了,幸好有李孝培那个前车之鉴我才能硬憋下来,你说我值不值得表扬?”凡在情人面前欲求不满的人,大多会说类似的话。汪顾真实经历过无数次浴火焚身的感觉,好容易逮着机会说一次,连万能的上帝都认为,也许该给她颁个诺贝尔禁欲奖。 师烨裳了解汪顾的苦处,但她清楚自己迟早会与汪顾混到一块儿去,或长或短,总有一段撇不开的纠结,所以她的欲望并不像汪顾那样迫切,她甚至还能以自己的身体为条件,换取汪顾不多的一点儿成长,即便自己同样憋得难受,非得靠那身童趣十足的白熊睡衣才能压下体内兽性,也在所不惜。 “表扬你。顺便拜托你今后别带我来这种地方过夜了,没有换洗的衣服很不方便。”师烨裳抓住汪顾意欲向下摸索的爪子,转过身,将那爪子摆回汪顾曲起的大腿上,瞪眼道:“别撩,难受。” 汪顾猛然伸长脖子,在师烨裳额间响亮地亲了一下,两只爪子同时抚上师烨裳后背,“不撩,我也难受。反正如果我完不成任务你是不会委身下嫁的,所以我得养精蓄锐到洞房花烛夜,一举将你攻占!到时你下不了床可别怪我,我最近健身了!” 师烨裳不屑地嗤一声,挑眉看汪顾,用的是逗弄林森柏的语气,“我怎么听说你一直都是……”掏耳朵,“那个……”揉鼻子,“我不是想打击你,我只是怀疑你的技术,万一……”她坏心眼地用膝盖去磨蹭汪顾的大腿,直把汪顾弄得气喘吁吁,热汗直流,想说话,语言却变成支离破碎的音节,随着呼吸零星逃出,“看,这不就完了?到时我要也这么办,估计第二天是你下不来床呢,小褥子。” 汪顾早晓得师烨裳没安好心,但她脱不开师烨裳的“勾引”,明知是假意又如何呢?换谁也无为拒绝的。能离幸福更近一步便没有人会原地踏步。“至少咱俩不会出现‘受受对峙’的场面,多好。你要想当被子,我也无所谓呀!来嘛,小被子,我无原则对你开放!”汪顾嘿嘿笑着,面对面地将师烨裳搂得死紧。师烨裳无论力气还是体力都远不如汪顾,为了不让两人下巴相撞,只得努力把头向后仰去,汪顾一双揽在她背后的手顺水推舟,又按着她后颈,将她的头掰了回来,她气急地在汪顾肋间狠狠挠了一把,汪顾立刻大笑着推开她,径自缩成一团…… 玩闹间,师烨裳迟钝地察觉汪顾身体很热,不是情欲沸腾的那种热,而是发烧的那种热。人的体温在初睡醒时会稍微高一些,可决不至于高到能把同一被窝里的人热出一身汗来的地步。趁汪顾还靠在枕间笑着捯气儿,师烨裳摸摸自己的额头,转而将手覆到了汪顾额间,最后下结论般道:“你发烧了,不低,三十八到三十八度五之间。”汪顾咧着嘴眨巴眼,不说话也不惊讶,大概是早知道自己发烧了。师烨裳问:“身上有没有哪儿疼?” 汪顾貌似艰难地做个吞咽动作,问:“要是我把扁桃体摘了你会不会嫌弃我是残疾人?” 224——,—— 汪顾是从小被扁桃体炎咬大的可怜虫,她只要感冒,就一定会引发扁桃体炎,进而烧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伤寒引起的感冒其实都不重,流流清鼻水,咳半星期,打几个喷嚏,顶多是发点儿低烧,头晕头疼昏昏欲睡个几天就什么事也没了,高烧一般不会有,有也不会持续。无奈是汪顾从不知感冒的症状是如何,因为她早被感冒引发的扁桃体炎折腾得只顾吞咽和发烧,根本没力气擦鼻涕,没精神咳嗽,更没闲心打喷嚏。 在她还小的时候,大人们总告诉她,只要长大了扁桃体炎就不会再发作了,以至于她到现在还总认为扁桃体发炎与百日咳和脊髓灰质炎一样,是小孩子的专属病,成人发这病,就像五十岁出水痘,六十岁长粉刺,七十岁发智齿,八十岁生孩子那般丢人。 昨晚师烨裳三番两次的闹腾,她三番两次地协助师烨裳闹腾,可师烨裳一夜统共在水里泡了俩小时,啥事没有,反倒是她给折腾感冒了。 大概是一段时间来身心忙碌外加心理压力,这场高烧来得又急又猛,汪顾甚至来不及觉出喉咙痛,人就已经在幸福的玩闹中烧得半迷糊,若非师烨裳提醒,她未必能在烧得昏迷之前发觉自己异常,就算觉出不舒服,她也会认为自己是宿醉。 此时,她就这么挂着笑意,扬着下巴,懒洋洋地趴在枕头上,两臂投降似地摊在脑袋旁边,一双毫无修饰的漂亮眼睛里盛满昭然若揭的占有欲,再加上此前那些口无遮拦地调戏之语,就不知情的人看来,她决不算虚弱,反而像匹诡诈阴险又欲求不满的母狼,用安逸静止来吸引一只毫无戒备且爱心泛滥的母羊靠近——事实也是如此。 “去医院吧?烧得有些太高了。”母羊,哦不,师烨裳在床间坐起来,双手交握反转向前,用力伸了个别具特色的懒腰。厚实被面顺她全然赤裸的身体滑下,本应尽数呈现的重点部位全被长发盖着。汪顾想看又不想看,天人交战之际,更觉热上加热,热不可当。可惜师烨裳是没有这种自觉的,她曲着腿坐在枕头下,打着哈欠抹眼泪继续解释道:“李孝培放大假时肯定会缠席之沐去玩,打扰人家二人世界总不太好,何况我们不在市内。当然,叫救护车也是可以的,我陪你去医院,打完针直接回家。你自己选吧,你是病人你最大。” 汪顾晕乎乎地听师烨裳做事态分析,恨不能揭被而起,用自己这双烈焰红唇恶狠狠地堵住那张严谨措辞却毫无情绪的嘴,并把嘴的主人压在身下,和谐友好地“交流”一番……但她不认为师烨裳会乖乖就范,于是也只得半眯着眼,用残余理智意淫师烨裳,“扁桃体炎,吃点抗生素就好了,叫救护车多丢人,”小白领也是要尊严的,人到三十还扁桃体发炎,已经很够丢人,若还光明正大地叫救护车,那不如直接病死算了,“我跟老妈说今明两天都不回家,要是突然回去,她又得抽时间照顾我。我让服务中心送点儿药上来就行,你继续睡吧。” 本来,汪顾是打算趁着有假,拖师烨裳去山里踏青赏樱的。樱花开在春天,但山里的青肤樱花季要比公园里的日本樱晚上个把月,这时候去看恰好,如果有运气,或许还能看见青肤樱与日本樱一开一败,花色分明的样子。试想,两人在落英缤纷的背景内牵手徐行,走一步,对望一眼,走两步,交谈一句,走到百花深处……OH~NO~汪顾颓萎地将脑袋埋进枕间,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讨厌啊,这下不能带你去看花了。”汪顾说。可师烨裳只听见一片嗡嗡嗡的蚊子叫。 “你需要吃消炎药。消炎药是处方药,客房部只允许配OTC,”师烨裳双臂环膝,歪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汪顾,“听你口气是带了行李不打算回去了,那一会儿等行李拿上来,我换好衣服下去吃完早餐,顺便替你找岳总要一些拿上来吧。他应该有私藏。” 这年头,在大城市里找消炎药就像毒贩子从上线手里买毒品一样,还得开介绍信的。 师烨裳本身不去逛药店,即使去医院,也是该吃什么药吃什么药,无需过问处方药与否,所以她理应不晓得这些旁事。但张氏帐下“曾经”也有一盘药品代理的生意,这便逼得师烨裳不仅要了解OTC与RX的区别,还要对OTC与RX的分销网路有所认知。 至于那个“曾经”,没错,意思就是以前有,现在无。只要汪顾不生病,她就无需了解OTC与RX的区别,因为张氏的药品代理盘面已经被师烨裳彻底清掉了。 说起来,师烨裳,人不好,命不好,运也不好。 个倒霉鬼死了亲妈没几年就死了爱人,死了爱人没几几个月便要打起精神对付张氏那群豺狼虎豹般的吃货,接手张氏没几星期又碰上医疗改革小□。 对外行人来说,药品生意本就不好做,时逢医改,则更是举步维艰。各项医改措施严格落实之后,张蕴兮主持启动的医药代理项目整体搁浅。师烨裳理论基础扎实,知识面广博,她有足够的底气反对张蕴兮那种有枣没枣打三竿的经验主义思维。当时在张氏整体业务盘面内,药品盘的资金效率最低,为防止木桶效应,师烨裳果断精简业务,放弃了药品这块鸡肋,转而向与张氏主力代理线、精密化工设备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医疗器械市场进军,结果虽不至于赚得钵满盆盈,但由于张氏基础层的员工们更熟悉器械代理这条市场线路,资金效率当年便有了显着提高——九个百分点,对师烨裳来说,成绩并算不上辉煌,却是足够让张氏董事局那群吃货闭嘴了。至今,张氏内部无人再提药品盘面的事,大概今后也不会有人对汪顾提,他们只当它是黑板上的粉笔字,抹掉就等于不曾存在。 二零零七年五月一日上午八点半,师烨裳坐在半山酒店的餐厅里边盯着面前的碟子喝咖啡,边给师宇翰打电话,叮嘱他近期若无必要不要出城,省得被媒体撞到落人口实。 切线后,她叉起一根苏打饼般酥脆的培根,左看右看,却不敢吃,“请你告诉我,这是肉。” 坐在她对面的汪顾抬起那双烧红的眼睛,就着吸管喝一口橙汁,握着杯子气虚答:“那不是肉,是脂肪,是胆固醇,是致癌物。你吃点儿别的吧。”因为不放心师烨裳,她这是抱病陪吃来了。 酒店提供的早餐,没话,就是美式早餐。自取台上的蒸笼里确实摆着几个包子,不过那包子就是传说中的“第一口没咬着,第二口咬过了”,不吃也罢。师烨裳痛苦地放下培根,静静看着汪顾。汪顾没食欲,也静静看着师烨裳。三分钟后,师烨裳端着空掉的咖啡杯去饮料台前续杯,汪顾低下头去,状似痛苦地继续咬吸管。 苦的,橙汁是苦的,非但橙汁是苦的,连抹面包的果酱都是苦的。汪顾皱眉,她觉得自己快要连喘气的劲儿都被高烧蒸发了。过了一小会儿,一碗冒着温暖白汽的砂锅粥空降汪顾面前,拧砂锅耳朵的是一双戴着价值连城却无论怎么看都只能用“没品”二字来概括的戒指的手。 若是光看那枚戒指,汪顾会觉得刺眼,但加上配音,它就美得像两块璀璨夺目的宝石——事实也是这样,而配音是这样的:“呐,病号,病号饭。” 师烨裳将几张裹着消炎药的铝箔片和一个葡萄柚丢到桌面上,端着咖啡,施施然坐回椅内,举手投足之间,颇像一个大男子主义的丈夫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心不甘情不愿地伺候自己那病弱的十五姨太。 “我的师总,您打哪儿弄的粥?”汪顾边哑着嗓子提问,边盯着师烨裳的手瞧,她很想知道师烨裳到底把剩下那两头四臂藏哪儿去了。否则,她是怎样用仅有的两只手端锅、端杯子,端药、顺便还从餐台拿了个葡萄柚的? 嗯,果然是个妖怪。可惜小生不怕。汪顾烧得迷迷糊糊,却还有力气偷笑。 “我拜托岳总给你开的小灶,他原先是个很不错的鲁厨,让他煮粥有些为难,但我尝了尝,还不错。”妖怪正苦于无人可吃,只好动手去剥葡萄柚的皮。汪顾目瞪口呆,因为那是另一个葡萄柚。“快吃,吃完吃药,吃了药就睡觉,睡醒觉再吃饭,早先伯母对付我那套现在用你身上刚刚好,五一你就睡过去吧,病号。”师烨裳很想去扶门牙,因为葡萄柚酸死了。 汪顾不以为意,继续研究师烨裳的手,边喝粥边撇嘴道:“今晚捂着被子出一身汗,我明天就能好。肯定能好。好了我就带你去看樱花,反正五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睡过去的。” 师烨裳一听这话就觉得好笑,心想:你当这是发智烧呢?睡一夜就好?三十岁的人还逞能…… 这一想,师烨裳就想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譬如退烧药、发汗剂、蒙汗药、人肉包子、匕首、飞镖、拂尘、太上老君、天宫、天宫一号、宇宙垃圾、宇宙大爆炸,可她唯独没有想到,就在几个月前,讳病忌医的那个王八蛋到底何人是也。 “我不想看宇宙大爆炸……”师烨裳冲汪顾正经摇头,她真的一点儿也不想看宇宙大爆炸。汪顾个二愣子瞧她一脸怕怕,便急急接着说:“不看不看,咱不看大爆炸。”突然,师烨裳想起自己要说的“不想看樱花”,汪顾也想起刚才两人谈的不是宇宙大爆炸,于是俩变态对视三秒,同时“嗷”一声发出苦笑。 九点十五,两人混了个肚里圆,正打算起身回房之际,一个两人都熟悉的声音近近响起,“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们,Yeesun,好久不见了。” 225——正—— 汪顾用滚烫的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实心球大小的葡萄柚,双眼干涩,几乎要到睁不开的地步,可她就是瞎了也不能让师烨裳离开她的视线,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与师烨裳“好久不见”的张蕴然。 张蕴然上身一件灰色棉毛料宫廷领衬衫,下身一件飘逸的黑色阔筒长裤,肩头披着亚麻黄的羊绒披肩,脚下是无根软底的原色小羊皮鞋,服饰虽然一派朴实单调,整个人看来却华贵非常。张家的女人都善用妆,但张蕴然不用,这可能大大地便宜了站在她身边的妖艳女子,至少在亲吻她脖子的时候,不会舔到一堆白花花的粉末。 “好久不见,你看起来一点儿也没变嘛。”师烨裳握住张蕴然伸过来的手,意思意思地抖了几下。张蕴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师烨裳,嘴角有一丝克制的笑,“你倒是变了,仙气儿没了。不过人气儿多些好,更漂亮。” 汪顾在一旁烧得糊里糊涂还有闲心忿忿不平地想:她的人气儿是我养出来的!早两年人在你手里,都成啥样了你还一门心思想着跟她干那码子事儿呢!色欲熏心的老色狼!仙气儿?!仙个屁!那叫死气! 张蕴然不晓得汪顾对她意见那么大,但汪顾的意见对她来说构不成威胁,在某些问题上董事长与监事长本就是必然对立的。她想念师烨裳瘦不露骨的身体,想念师烨裳压抑迷人的低吟,想念师烨裳蜷在被子里睡觉时发出的浅浅梦呓,更想念那些两人之间无所不聊的日子——师烨裳是这世上存在着的,唯一一个能与她畅聊张蕴兮的人。而汪顾,虽然长着与张蕴兮几乎一样的相貌,却几乎连张蕴兮是谁也不晓得,她想不出汪顾与师烨裳到底能聊些什么,说白了,她就是有些看不起汪顾,就像她看不起任何身份不对等的人一样,就像师烨裳看不起“大小姐”一样,就像林森柏看不起寒国人一样,就像汪顾看不起乱买名牌的人一样。 她必须承认每个人心里都有阴暗面,她也想希望自己是个实打实的好人,所以绝不是她主动地看不起汪顾,而确实是汪顾的成长环境和工作环境都不容她高看任何一眼……哦,对了,有一点汪顾做得很好:她豁达,开朗,自然。该是怎样就是怎样,并不因环境改变而改变自身品行——这个意外的发现令张蕴然突然对汪顾产生了强烈的好感。 毕竟,还有什么品质能比“豁达”更难能可贵,比“开朗”更愉悦他人,比“自然”更令人安心呢?师烨裳最反感的就是那种患得患失,阴郁不堪,一时妄自菲薄如折翼蝴蝶,一时自命非凡如情天大圣的情人了。汪顾,应该适合她。 想到这里,张蕴然深深换一口气,一种不竟平和的情绪占据了她原本空茫如夜的内心。她见汪顾一手捏葡萄柚,一手牵师烨裳,但两眼不甚有神,于是问:“汪顾,你没事吧?脸怎么那么红?” 汪顾摇头,心情激荡,无奈四肢乏力,她做不出任何亢奋的动作,只好答:“我没事,发点儿小烧而已。” “她扁桃体炎犯了,我想找些第三代头孢给她,但岳总那边只有阿莫西林,你那边有没有?”师烨裳任汪顾抓着,乖得像只漂亮的小猫。 张蕴然从来没听过师烨裳替别人说话,不免有些愕然,“我……” 她虽然在这边长包了一间房,但她还真不晓得自己有没有在房间里备这些药,看一眼身边的妖艳女子,她的口气一瞬转为略带傲慢的轻浮,“Honey,房里有这种药吗?头孢克肟,头孢噻肟之类的。”师烨裳补充说青霉素制品也可以,都没有的话,红霉素也行。但“Honey”一脸茫然不知地摇摇头,她说她不知道什么头孢克肟,但她只知道医院里有一种吊瓶叫青霉素。张蕴然苦笑着叹了口气,仿佛是遇人不淑的表现。师烨裳不想为难她便说算了,实在不行的话,一会儿她送汪顾下山去看医生。张蕴然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挑眼望向天花板,迟疑道:“我记得好像把徐医生给我的家庭药箱带过来了,要不一会儿我看看,如果有,我送过去给你们。你们住几号房?”说着,张蕴然伸手摸了摸汪顾的额头,“可是烧得不低,再不吃药怕得化脓了。她这毛病跟她妈一样一样的。Honey,你自己吃早餐吧,我回房一趟。” 师烨裳捏了捏汪顾的手,发现那手里已经湿得快能拧出水来,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对张蕴然说:“不用,你吃早餐,我送汪顾回房,先看看她用不用上医院再说。电话联络。” 四分钟后,两人回到房间。 师烨裳替汪顾挂好外套,牵她到床边坐下,难得贴心地倒了杯温水给她。料想汪顾要是没生病,此时应该泪流满面了。可她发烧烧得半呆,感激长存于心,却难以流出眼泪,因为眼睛实在太干了,她甚至开始想象眼珠子干裂爆皮的模样。 “嘴巴张开,我看看肿成什么样了。”师烨裳弓着腰,双手托住汪顾下颚,淡淡道。汪顾含胸驼背,小腿交叉,瘟鸡般地坐在床边,神情恍惚地张开嘴,随便师烨裳怎么摆布她的脑袋她也毫无抗拒之意。“你也是的,早起喉咙痛也不知道想想是不是旧病复发。肿成这样,至少得两天才能好。”汪顾这种扁桃体炎是典型的化脓性扁桃体炎,来势凶且病程长,症状体现后十二小时内正确用药可以有效缩短病程防止病情恶化,同时避免抗生素耐药反应。“去医院吧?打青霉素会快一些。”师烨裳问。 “不。”汪顾断然回绝,眼神是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堵枪眼时的坚毅。 没错,她曾经笑过师烨裳怕医院怕打针小猫脾气胆子瘦,但那绝不代表她自己的胆子有多肥,退一万步,就算她得了脂肪胆,也断没有喜欢上医院的道理——等她熬成老干部住院疗养时则另当别论。“我睡一觉就好。”汪顾被“医院”激出几分精神,动作利落地脱鞋脱袜,仰身卧床,蹬开被子,蒙住脑袋,“真的,睡一觉就好了。” 师烨裳听她最后那句话听得无比费力,想去揭她被子,又怕她冷,只得再去蓄满水杯,从裤兜里翻出半板日夜百服咛,然后,她那思维过分缜密的脑袋瓜子又不开窍了:现在是白天,理应吃白片,不瞌睡;汪顾要睡觉,理应吃黑片,睡的香;现在吃黑片,岂不是等于晚上吃白片?现在吃黑片,晚上也吃黑片的话,会不会把汪顾吃成个黑人? 想了好久,师烨裳下定决心般“喀吧”抠出一粒黑片,扯开被面一角,把药塞到汪顾干裂的唇间,“汪顾,先吃退烧药,烧成个傻子就惨了。”变黑人就变黑人吧,反正她还没见过长招风耳的黑人呢。 “五梧雾五……”汪顾半合双眼,叼着药片要说话。师烨裳端起水杯,看看水杯,看看汪顾,又看看水杯,再看看汪顾,心想着“何苦让她坐起来呢?”她便含了一口水在嘴里,半点儿也不温柔地堵住汪顾的嘴,待确定四片唇之间毫无空隙后,她喉咙咕噜一松,口腔里的水顿时顺着重力加速度的方向涌进汪顾口中。 打完,收工。师烨裳放下杯子准备走人。 汪顾刚享受完人间天堂的感觉,哪里舍得放师烨裳走?她是病人她最大,她抓住师烨裳的手,她耍赖,“唔,亲完人家就走啊?你这个负心人要对人家负责呀。”这位“人家”脸很红,但脸皮不知还在不在。 “我去张蕴然那里看看她有没有药,她要没药的话,我得去买。阿莫西林起效太慢,而且你吃了那么多年阿莫西林,会抗药。”师烨裳的口气,一如既往,平静,从容,带一点无所顾忌的淡然。她的关心从不显山露水,婉约温柔亦非她作派,让她粘了呼哧的你侬我侬不办正事还不如让她自挂东南枝以谢江东父老。当前要务是替不肯去医院的病号找到适合的药,不是跟病人一起睡大觉。 可汪顾是宁可让师烨裳陪她睡大觉也不希望师烨裳去找药的,一来她怕师烨裳辛苦,二来她也怕戴绿帽,于是她皱眉严肃道:“你别去找张蕴然了。她看你的样子色迷迷的,不怀好意。” “就算我不去找她,也得去找药不是?难道眼睁睁看你烧成个傻子?”师烨裳安慰地拍拍汪顾的手,随即不着痕迹地从汪顾滚烫的手中抽手出来,“我要汪顾,不要傻子。”愣一点没关系,别傻,二愣子比二傻子可强多了。“你睡一觉,我很快回来。”说完,师烨裳不顾汪顾抗议,拿起车钥匙和手机就出了门。 226——经—— 师烨裳走后,汪顾心里乱成一卷被猫挠过的毛线团。她想解开,理顺,到头却只是一个又一个地打出无数个死结来。 说实话,她也不清楚她到底在纠结什么,可她就是不舒服,身体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很不舒服。一想到师烨裳与张蕴然见面,她就觉得自己是一尾被放在太阳底下暴晒的鱼,浑身上下像要烧着似的,心脏和皮肤一起火辣辣的疼,想大口呼吸,可又喘不过气来,瞪着眼睛,却不知在看什么……真是难受得想死。偏偏还死不掉。只能活受罪。“还不回来……”汪顾烧得迷迷糊糊,开始自言自语,床头的电子闹钟刚跳到9:30,她已像熬了一整年那么痛苦,“不会又搞到一起去了吧……” “张蕴然,就算你是玉皇大帝,只要你敢跟我抢妖怪,我就敢变八戒,吃死你,变大圣,闹死你,变唐僧,唠叨死你……死妖怪,怎么还不回来……我其实很小气的,我守了你那么久,你可千万别去找张蕴然胡搞……不然我可亏死了,与人做嫁衣……你让我情何以堪啊……” 因为被窝里实在闷热,汪顾揭下蒙在头上的被子,半眯着两扇纤长睫毛下辣辣作痛的双眼看向左手侧的枕头。平时,她的左手侧总躺着一只妖怪。现在空了,她很不习惯,仿佛从小抱着的大抱枕被妈妈拿去洗了,还没干,一时之间,她的手和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才好。 “汪顾,你也真是的,干嘛那么死心眼儿呢……师烨裳教你巧取豪夺,你倒当起了本分商人……也许师烨裳并不喜欢你这样,也许她喜欢的是像张蕴然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人往床上拉的人呢?你也知道她性子有多别扭……”料你再有本事的人,一旦发起高烧来,想事情保准是一段一段的,汪顾试图把它们串联起来,却是越想越多,越想越离谱。自言自语渐渐变成胡言乱语,强大的心理暗示使她的想法先是亦步亦趋,后是大步流星地偏离了原有轨道,与所有处于单恋状态下,缺乏安全感的人一样,她那无私的爱几乎快要变质为自私的索取。 好在上天眷顾她,它赐予她高烧,剥夺了她思考的能力,它令她在燥热中睡去,暂时免于心不静的困扰,也免于醋意煎熬。 “我是汪顾,我要振作……”这是汪顾睡前最后一句话。 此时的师烨裳并不知道汪顾正在畅游醋海,她有太多事情要处理:张蕴然的药箱里全是OTC,别说头孢克肟,就连阿莫西林都没配。张蕴然当即一个电话打过去解雇了她那位兢兢业业的私人医生,解雇原因是“谨慎有余,周到不足”。为防被“Honey”仇视,师烨裳几乎是在求药未果的同时拜别了张蕴然,随后开着那辆就手就心的阿斯顿马丁,在盘山公路上飙到一百二十码,以直升机的速度返回B城中心,随便找了家药店走进去,请出药店经理,塞了个小红包给他,让他帮忙调出几盒药力生猛的特效药。药店经理其实就是药店老板,身兼公职,平时不在店里,偶尔来巡店坐堂就碰上师烨裳这号甩手丢钱的大主顾,一时高兴得又是递名片,又是倒茶水,师烨裳出门后,他还着急忙慌地追出来,将两盒蜂胶喷剂交到师烨裳手里,说这东西有辅助疗效,让师烨裳一定试试。师烨裳笑着收下,但心里十足不爽,她那小心眼儿一听人家说“试试”,立马想到人家是要拿她试药,上车之后,她哼一声把药都丢到副驾座位上,引擎声刚响,她便一脚油门将车开得像离弦的箭那般……是以见者皆云,人车合一,贴地飞行。 其实如果只有这点破事儿,以师烨裳的能耐,不出一小时就能回到半山酒店,把药塞进汪顾嘴里,接着,汪顾睡觉梦周公,她则该干嘛干嘛去,根本用不了半天。无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路上突生变故,拖住了她回程的脚步——她被警察拦下,因为在市中心超速百分之百。 嗯,人家限速六十,她愣开到一百二,差点儿赶上二环十三郎,警察不抓她抓谁? 要说这师烨裳,开车超速被抓是常有的事,在二十五到二十八岁那个阶段,她每个月都得到交警那儿喝两杯热茶才会觉得舒坦,以至交警大队从上到下见她就像见老友,连打招呼方式都透着那么股子诡异的亲热,“哟,师小姐来啦,感谢您又替我们考察新人啊!” 后来,B市市局的“老板”觉得抓她实在浪费警力,干脆把她的车牌号码通通造册,基层交警人手一张地发放下去,每年让她意思意思交点儿钱就行。至于扣分拘留什么的…… 唉。“老板”无语问苍天。师小姐不过是犯了这点小事而已,就别烦上面的“大老板”费神了。抓抓放放没意思,搞不好,“大老板”还以为下面人刻意跟他作对呢。 所以,今天师烨裳被抓之事乃是一场误会,是个例外,是且绝对是不应该发生的。因为她已经很本分地将车速控制在一百二十码,比以往任何一张罚单上的超速记录都要低,要不是拦她车的那个小摩警长了一双正直又无辜的大眼睛,她倒颇有兴趣与他赛上一轮,顺便帮交警大队检验一下新晋职员的业务水平。 十点三十五分,师烨裳坐在交警大队的等候厅里,百无聊赖地跟自己的睫毛过不去——她认为它们太长,太密了,简直有碍视物,于是很打算要将它们修剪一番,顶好是剃光。几个与她“相熟”的交警执勤回来,一见是她,顿时丢了日常架子,一拥上前,嘘寒问暖。当然,问得最多的还是她最近怎么不开车了,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仿佛她只要一开车就必然要超速。 师烨裳刚犯完气,这会儿小心眼还来不及大开,再念到汪顾还在水生火热中煎熬,本就不好的心情一下变得更差劲。笑面虎般应付完来往“熟人”,她抓起手机噼里啪啦地训了自幼疼她疼得像她爹一样的大堂哥一顿。赶巧她那大堂哥有日子没挨人训,时下正浑身不利落,她这通电话好似痒痒挠,一抓一个准地搔到他痒处,别说是让他去找他岳父,也就是“大老板”说情,她就算让他跳到护城河里死一死,他都会甘之如饴的。 近十二点,师烨裳被“放出来”,想着自己是个“进去过”的人,心情愈发不爽,一脚油门又踩得深了些,回酒店的车程被她硬生生压缩到一半,酒店停车场的门岗抬杆抬得有些迟钝,害她差点儿撞上,于是气上加气,快要气炸的她干脆停车于岗站之前,挂上空档,假装死火,让那两个可怜的执勤门岗一步一抹汗地将一辆好好的阿斯顿马丁愣给推进了二百八十米外停车位里。 “汪顾,起来吃药了。”十二点三十二分,师烨裳摸摸汪顾的额头,在确定高烧有所缓解之后将她拍醒,把两颗分散片喂到她烧得干裂的唇边,“吃了药再睡吧。” 汪顾睁开眼,第一眼看师烨裳,第二眼就去看床头的电子钟。高烧退下去,她清醒多了,算术算得飞快,只花十八秒就算出十二点五减九点五等于三,她想问师烨裳怎么去了那么久,就算回城也犯不上用三小时,嗯……是不是跟张蕴然那啥去了?但话到嘴边,她选择了说:“谢谢。” 千难万苦地爬起来,靠着床头坐好,汪顾接过师烨裳递来的水杯,含着来路不明的药,喝一口水,却不敢咽。师烨裳知道她是怕疼,但分散片不是胶囊,它一遇水就会迅速崩解,凡是抗生素都别有一番风味,早吞是疼,晚吞也是疼,区别在于早吞受肉体折磨,而晚吞要受肉体和精神双重折磨,师烨裳当机立断,“快吞!”汪顾被她不善的语气吓得一个激灵,咕嘟一下把药和水都咽了下去,咽完又张嘴嚎啕:“妈呀,苦死我了……” 听见汪顾的哀鸣,一向将自己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师烨裳心情好了些,她甚至觉得这样郁闷又病弱的汪顾像个三四岁的孩子,红扑扑,粉嫩嫩,很是可爱。 不过她也晓得,汪顾那“红”是烧红的,汪顾那“粉”是缺乏水分的象征,于是她掏出药袋里的口服补液盐,顺手将那两瓶蜂胶喷剂塞给汪顾,“我去泡盐水,你喷喷它,听说比什么抗生素都灵。”个老古董并不晓得蜂胶有很强的消炎镇痛功效,她只不过是把汪顾当活马医罢了。 “好……”汪顾,为了不让张蕴然趁虚而入,是不会拒绝任何必要治疗的。听话地按着说明朝嘴里喷两口蜂胶糖水,一瞬而已,她那脸便皱成了包子,“额滴神……额还丝冰死酸咧……” 师烨裳端着两杯生理盐水走到床边,一本正经地问:“你刚在对我说话吗?”汪顾苦着脸说不是,她只是在感慨人世沧桑。师烨裳点点头,只以为她在说生老病死那档子事,“趁你醒着,赶紧把这两杯盐水喝了,”放下杯子,她又从床头扯了张面纸,不由分说地捂到汪顾鼻下,“鼻涕都流到嘴边了也不知道擦一下。” 汪顾的脸猛然烧得更红,但为了维护小白领尊严,她反受为攻,及时握住师烨裳的手,努力挤出一丝奸笑,鼻音嗡嗡道:“我等你替我擦嘛,嘿嘿……”说话间,气流将纸角吹得一掀一掀,唔,好生浪漫。 227——吧—— 发烧的人一天睡二十个小时也不觉足够,汪顾就是其中典型,吃过药,她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师烨裳洗完澡出来,本想陪她下楼去吃几口午饭的,后来又想到她吞水尚且吞得如此艰难,让她吃饭还不等于逼她吞金?只得作罢。 睡吧睡吧,睡得多好得快。 师烨裳摸摸汪顾额头,发现她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此时渴睡,应该是“黑片”药力发作。 汪顾这一觉睡得又静又沉,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来。师烨裳在房间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估摸着餐厅的人潮退下,便决定独自下楼吃饭。一上午积存的愠恼尚未尽数消融,她带上昨夜没喝完的那瓶酒,美其名曰借酒消愁,其实是打算好好地自斟自饮一番——她一贯是人格独立且善于享受孤独的人。早些年被张蕴兮缠得受不了时,她便会借口学习或旅行,远远地离开一阵,近来因为种种原因总与汪顾粘在一起,她觉得自己都快变成驴打滚了。 一点过半,她来到餐厅,随便找张临窗的桌子坐下,苦恼地翻动菜单。服务生为她端来开好的酒,给了她一只张裕礼盒里送的高脚酒杯,她皱眉看着那薄一块厚一块的玻璃和玻璃上粗糙的鎏金字图,烦躁未消,反倒更添几分。 “你们外场用水晶玻璃杯,怎么内场反倒用普通玻璃杯?还是这种货,”师烨裳拿起杯子对着柔和的阳光看了看,心中十万分想把它丢到地上摔碎了再碾两脚,“麻烦你让岳总过来一下吧,我想问他点事。” 师烨裳不过打算问那位岳姓总经理是否能够寄存酒具而已,谁知小服务生是个弱受,平时被人欺负多了,她一提要找经理,他便以为她要投诉。能叫出老总姓名的客人都是惹不起的金主,师烨裳一句话就能让他前两个半月的见习白费,为了让师烨裳收回成命,他当下鞠了个半躬,权当道歉,“对不起,今天客人比较多,水晶杯用完了,只好用这种杯子,请您稍等,我马上到别的柜台看看,尽量给您调一只水晶杯过来。”不等师烨裳作答,服务生已撤了杯子离去。倒霉的师烨裳对着满满一瓶子红酒干瞪眼,肚子里的酒虫勾得她坐立不安,却也只能端坐原地。 想起自己还没点菜,她扶着额头又去翻菜单,可鸡鸭鱼肉和青菜,她哪样也不想吃,一时,她又因选择而烦躁,且越想越烦,越想越躁。“我这是怎么了……”她低声自语,手从菜单油光纸面一路滑下去,仍旧一无所获,翻一页,却发现已到封底羹汤。她这才想起自己有很长时间没点过菜了,平常汪顾点什么她吃什么,混得肚里圆的同时不需费半点心思,难怪这会儿要对着菜单犯难。 没多久,那个小服务生又回来了,手里托盘正中摆着一只质素平常的水晶玻璃红酒杯,好像那酒杯是满盆鱼翅汤一般郑重其事。规矩地在师烨裳左手侧站定,他把酒杯放到餐桌上,“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师烨裳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虽然发现杯脚底有一圈水渍,这代表杯子是新涮出来的,很可能没经过消毒,但她不想再为难小男生了,因为她还得靠他凑出一顿囫囵饭呢。 “你能帮我按推荐菜凑出一顿饭来吗?”师烨裳抬起头,嘴角含笑,眼神却是一种透着彻骨冰凉的无精打采,“我除了不吃青菜,什么都吃,完全按你的意思点就行,谢谢。”她合起菜单,将它递给他,一口闷完杯子里刚斟好的酒,也懒得假他人手行斯文事了,拿起酒瓶,她咕嘟嘟给自己倒了半杯,喝啤酒般就着杯口又是一气牛饮。 小服务生见她一副心无旁骛光想喝酒的样子,便以为她是情场失意的二奶,他知道“这种人”两腿一张立马生钱,于是也不跟师烨裳墨迹菜价的事,取过菜单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师烨裳望着窗外山景,自知片刻宁静金不换,不由舒适地叹了口气,尽量放松身体,让自己以一种高位截瘫的姿势坐在扶手椅间,两眼放空地面对被太阳晒成鹅黄色的观景玻璃。 什么都别想了……她劝自己,右手食指指尖神经质地在厚实的酒红色桌布上来回搓动。 她的生活,总是这样的,外人眼中看来宛如一滩死水般毫无乐趣可言,但真正的平和,总归难得。十八岁那年她睡在张蕴兮怀里,对着一片殷红暮色,听着林鸟嘤咛,梦里照是声色犬马。醒来,明知有热热闹闹的幸福在等她,她却宁可闭着眼享受幸福来临前的片刻平静。十九岁,她人在海外,心绪愈发难平,师宇翰每日一通电话令她感觉温馨,张蕴兮每月几日纠缠令她情欲高涨,可她时常关闭手机,佯作忙碌,拒绝父亲与情人的好意,宁愿一个人待在城郊的小别墅里,对着漫无边际的黄绿田野,一坐就是一天……经年累月,即便了无自知如她,也觉出自己心理变态来,但至于是怎么一个变态法儿,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您的菜上齐了,请慢用。” 她再回神,桌上已摆了四菜一汤,刚才那个小服务生笑眯眯地侍在桌边,她不知怎么地就生出一股想逃的冲动。摸摸下巴,她认真考虑到底要不要逃。可就在她撑着扶手准备站起来时,一只手拍上了她的肩,“Yeesun,你也那么晚来吃饭?” 她抬起头,其实大可不必,来人自然是张蕴然。这世上已经没几个会叫她“Yeesun”的人了。“人多,烦。”师烨裳说。在张蕴然面前,她是无需掩饰自己那种反人类情绪的,因为张蕴然更甚。 “在房间吃不就不烦了?”张蕴然能不请自来,当然也能不请自坐。抓起桌上酒瓶闻闻瓶口,她扬眉道:“那么心急?这酒还新着呢。” 师烨裳安稳坐在椅间,松松翘起二郎腿,无所谓地耸耸肩,“汪顾选的,她大概以为只要年份够长就够好吧。你也怕烦的,为什么不点餐进房?” 张蕴然放下酒瓶,无辜又无奈地看着师烨裳,“你永远不退让,实在是聪明太过了。”话音落地,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至于原因,彼此心知肚明——张蕴然晓得师烨裳之所以会下楼吃饭是怕吵到病中的汪顾,师烨裳晓得张蕴然之所以会下楼吃饭是为了躲开那位妖艳乏味的“Honey”。 “两个人在一起,最怕就是没话讲。”张蕴然招手示意服务生再拿一副餐具,看来是决意要蹭师烨裳饭吃,“像你这样的女人又不是遍地都有,好容易有一个,还被我那混帐老姐给占了。” 师烨裳揉揉眉头,看向窗外,很明显,她根本不想与张蕴然讨论这种事,“所以死的不是你。” 闻言一窒,张蕴然很快笑着低下头去,用一口又粗又长的深呼吸舒开胸中那团带着香橙烟草味的闷气,“我倒宁愿死的是我。” “别说这些了,喝酒吧。”师烨裳端起酒杯,说是劝酒,其实是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一顿饭,两人吃得默默无语,和谐万分。张蕴然见那满桌子荤腥,颇有些食不下咽的感觉。她虽谈不上全然茹素,但往往一顿饭得吃掉两斤菜梗菜叶,鸡鸭鱼肉是师烨裳的主菜,却是她的副菜,所以她净拣那些师烨裳挑剩下的香芹西蓝花甚至小葱下筷,好端端一个张家家主到了我行我素,阿,不不,是我行我荤的师烨裳面前,又变成吃剩菜的奴才,这,就是师烨裳的能耐。 饭毕,师烨裳的酒瘾排山倒海地涌上来,她准备现叫两瓶酒,张蕴然却认为这破餐厅里没好酒,建议到底楼的雪茄吧里喝。师烨裳倦倦起身,拎起披在椅背上的外套搭在肩上,纤长身形被午后日光映成粗短阴影浓浓地缩在深棕色大理石地板上。张蕴然还坐在餐桌前,手撑下巴笑着看她,三秒后,果然听见她打着哈欠,用啊啊哇哇的懒散语调说:“你付钱。” …… 红日未落的傍晚六点,雪茄吧一个阴暗角落里,一张暗红色的丝绒沙发上,张蕴然握住师烨裳的手,取走被她捏在指间的酒杯,暧昧地问:“喝够了吗?” 师烨裳醉眼迷离地侧脸看她,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手,“我没喝够,但你该回房了。我不希望被人记恨。” 这显然是一句容易惹人误会的话,张蕴然也显然是误会了师烨裳说这句话的意思。她右手抚上师烨裳冰凉的脸侧,食指慢慢穿巡于师烨裳薄得透光的耳垂之下,“我跟她是以币易货的关系,没什么需要顾忌的。” 师烨裳耳下,是一块不遮不掩的性反射区,过去,张蕴然的吻总是准确地落在上面,在漫漫长夜里耐心地吮出一片斑驳艳丽,师烨裳喜欢那些吻,大多数时候她只是静静地闭着眼睛享受,如果张蕴然更进一步,她便会视情况决定,同意或拒绝。 “顾忌,你无我有。汪顾不是席之沐,她吃起醋来一点儿也不含糊。大熊和汪汪还在她家呢,我得替它们的生命安全着想。”师烨裳大张双臂,佯作伸懒腰的样子,其实最终目的是站起来,以此避过张蕴然的触碰,“要是日后我对汪顾失望了,肯定会去找你的。”她自嘲地勾唇轻笑,“到时只怕你不要我。”说完,她逃也似地抬腿走人。 很多时候,她必须承认,她并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张蕴然的撩拨熟悉而舒适,如果没有汪顾,她倒是很愿意与她一夜春风。毕竟这身子已经荒芜了很久,春末,是该开几朵花了。 可……再一个月?不,满打满算是两个月,她便可以试试汪顾的手艺。 这点儿日子,她想,饶是她再不坚定,也还能熬,因为她可能要与汪顾过一辈子。退一万步,就算她想今晚就把事儿给办了,汪顾也是个不二选择。 228——。—— 午后,汪顾曾醒来过一次,因为师烨裳逼她喝了太多的水,她的膀胱快被憋炸了。酣畅淋漓地泄完洪,她出了一身汗,摸摸自己额头腋下,高烧已经退得干干净净,大概是师烨裳弄回来的特效药确实特效,她觉得喉咙也不怎么疼了。适时四点十三,师烨裳正在与张蕴然聊汪顾的进步,汪顾猛打了十几个喷嚏,但她以为是自己感冒所致,并没想到是有人在念叨她,且还是两个女人在念叨她,否则她一定会认为自己这十几个喷嚏打少了,而实际上也真是打少了。 抽出纸巾擤完鼻涕,汪顾红着一双泛泪的眼睛站在镜子前,发现自己这副病容与零五年那场食物中毒时简直一模一样。由于水影,她的五官看起来比平时清晰,脸上干干净净却是病态蜡黄,鼻子里充斥着人类发烧时特有的味道,说不上臭,也算不得香,总之是一股子奇怪的干燥气味,汪顾想了想,捏捏鼻梁,嗯,也许是烧肉的味道。 师烨裳不在,汪顾觉得很难受,但身上利落了,心里的醋意便不会被无限放大。师烨裳是个人,她有自由,她不是谁的,她只是师烨裳,高不可攀的师烨裳。如果她不喜欢一个人,那她连看着那个人都会觉得污脏了她的视线。她从不知道世上有“苟且”这回事,当然,她也没有必要知道——她完全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将事情做得很好,又何必苟且? 经由汪顾强大而又正常的逻辑推理,她得出一个堪称真理的结论:既然师烨裳不对任何事物苟且,那自然不会苟且地与她汪顾长久地相处,劳神费力地整蛊她,调侃她,敷衍她,帮助她,体谅她,照顾她,包容她……更别提会因她而放弃美好的性生活。说句老实话,师烨裳一个眼色,备选床伴便能从火车站弯弯曲曲一溜排到飞机场去,所以,她是爱她的,她也是爱她的,吃干醋是没用的,智取是必要的,忍气吞声是快乐的,洞房花烛是值得期待的! 汪顾在很小的时候就已明白,没有人能控制另一个人的行为,除非是那人愿意。就算她不明白,在当前这种情况下,她也同样会选择相信师烨裳。她可以等,因为师烨裳是她一辈子的事业。至于张蕴然,她不过是她漫长职业生涯中的一个竞争对手,连敌人都称不上。 “洗个香香,精神精神,这副鬼样真丢我这个大富豪的脸。”大富豪对着镜子里的小白领说。伸手解开腰间的浴袍绳结,大富豪豪气万丈地将浴袍一褪到底,可等身无一物时,大富豪才想起自己还没往浴缸里放水,“啊……咱果然不是大富豪的命啊……”小白领悻悻挠头,检讨自己做事不够周全,不能像师烨裳那样瞻前顾后。 等待水浸浴缸的过程中,汪顾百无聊赖地站在浴室的穿衣镜前,上下打量自己的身体。从原则上讲,她对自己的身材很满意,她觉得自己前凸后翘,非常有料——但这得看跟谁比。跟林森柏比,会令她产生身为女人的自觉,跟咪宝比,又会令她产生身为男人的错觉。顶好是跟师烨裳比。师烨裳的身体曲线偏于温润柔和,而她的身体曲线偏于清丽分明,如果说师烨裳是一块无价的老坑玻璃种翡翠,那她就是一颗Color Grade D,Clarity Grade IF的钻石。这倒无关自恋,做比而已。反正她向来自认纯洁无暇的。 古老的哲人曾经说过,恋爱中,重要的不是看清对方,而是看清自己。 汪顾,一名优秀的小白领,一个老板眼中最具潜力的工具,一位不知什么时候登场也不知会不会登场的大人物,其最突出的特点,莫过于清楚自己的角色和分量。自恋,却不尽然自恋,这便使得她的自恋也像自信一样冠冕堂皇。 汪顾相信,且只相信成功来自不懈努力。一步登天,半路拾宝的事发生一次也就足够了,偏偏老天爷厚待她,非但给了她梦寐以求的财富,还把师烨裳也全须全羽地还给她,于是,即使师烨裳不爱她,甚至一点儿也不喜欢她,那么在师烨裳达成个人的幸福之前,她有资格倦怠放弃吗?放弃之后又会有更好的选择吗?就算有更好的选择,她也一定不会后悔吗? 答案自然是一盘子的否定。更何况师烨裳并不是一点儿也不喜欢她。 冲动的人成不了气候,意气用事只会坏事。汪顾清楚这一点,这就是她的智慧,这才是她的智慧。 半小时后,智慧女神舒舒服服地洗完澡出来,把汗湿的浴袍摊在床边面对出风口的丝绒沙发上,赤身裸体爬上床,哆哆嗦嗦躲进被窝,按着师烨裳的交代吃过药,打开墙上的电视,她边心不在焉地看,边又张开大嘴打起了哈欠。心中感慨着黑片果然是黑片的同时,她被某台无聊又恶俗的综艺节目催眠,好梦待续。 天色擦黑时,她隐约听见卧房外有人在说话,无需仔细辨认,就是师烨裳。 大妖怪回来了……汪顾睡眼惺忪,拉下掩在口鼻前的被子,把整个头露了出来。就在师烨裳推门进屋那一瞬间,她的肚子突然咕噜噜一阵闹,居然闹得连一贯耳背的师烨裳也听见了。“我猜你也饿了。”师烨裳勾起一抹醉态笑意,一手扶门,一手将适才由楼层服务生推着的原木小餐车拉进屋,“猪肝菠菜粥和一点淮扬菜,推到床边还是你下来吃?”临了,她又云淡风轻地加一句,“烧退了吗?喉咙还疼?” 汪顾看那餐车上满当当地摆了三层,上层当间是一口大得像汤盆般的砂锅,四周围着几碟花哨佐盘,二层和底层有各色杭帮大菜,那个泥红色的坛子里装的大概是红烧肉,一线绵细的轻烟从坛口逸出,飘得一屋子肉香,令人食指大动,她那不争气的胃则更是应景,差点从咕咕叫变成呱呱叫。 “烧早退干净了,喉咙也不怎么疼,吃饭刚刚好。”饥饿面前众生平等,病人饿了,揭被下床的速度并不比健康人要慢。可就在汪顾全然揭开被子的时候,师烨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别过头去,一张白皙的脸瞬间烧红,功率比燃气型热水器还大。 汪顾察觉师烨裳异常,下意识地往电视旁的梳妆镜里看一眼,这才发现自己的“打扮”实在有些不合时宜:衣服没有,光穿了身干净人皮。 “啊呀,我说怎么那么冷呢。”汪顾哈哈干笑几声,错过师烨裳去到沙发前,背对师烨裳穿起浴袍,镇定自若地系好绳结,又走回原处,与师烨裳分立餐车两侧,“你也没吃饭吧?” 餐车的格栏里放着两瓶红酒,都没开封。她是病人,酒总不会是替她准备的。她也认得那两瓶酒,都是纯赤霞珠酿造,正符合师烨裳“餐酒要烈”的要求。 “你先吃,我去冲一下。跟张蕴然喝了一下午酒,酒味重。”师烨裳终于回过头来,却不看汪顾,只将视线投向床灯。她脸上的氤氲红潮说退就退,不留一丝痕迹。“粥烫,慢慢喝。”说完,她转身拐进浴室。很快,汪顾听见哗啦啦的细碎水声,知道师烨裳只是淋浴,她便放心将餐车推到沙发前,自顾自地狼吞虎咽起来。 唔,爱心粥,美味! 嗯,爱心肘子,美味! 啊,爱心油菜,美味! 噢,爱心鲫鱼汤…… 汪顾身心获得极大满足,左一勺,右一筷,浑然忘情地吃得满头大汗,间或有赋诗一首的冲动,无奈情到极致,料你再大的诗人也只能写出狗屁来。汪顾口头功夫虽凑合,笔头功夫却相当凑合,自知狗屁不如,干脆就收了野心,省得影响食欲。 一刻钟后,师烨裳换了浴袍出来,正好看见汪顾往嘴里送油菜。她与菜有仇,眉头昭昭要皱,可转念又想,这油菜本来就是点给汪顾的,她不吃谁吃,难道自己吃?……乖,吃吧吃吧,全吃完了才好。眼不见心不烦。 “师烨裳,快来,酒都替你开了,红烧肉味道很美,配赤霞珠刚刚好。”汪顾把一块堪称漂亮的五花肉放进手边空碗里,架好筷子,拍拍自己身侧的座位,抬起头,笑对师烨裳,“今天辛苦你,没你我好不了那么快。”说这番话时,汪顾不自觉地显出了几分仿若天生天养的磅礴大气,师烨裳没想到她还有这样一面,不由就是一怔,大约过了五六秒才缓过劲儿来,踏着半醉的步子,慢慢走到汪顾身边,落座,伸手去够酒瓶子,谁知指尖刚摸到瓶颈,手腕便被人握住,她扭头去看汪顾,却只看见一个白瓷饭碗。“先吃点儿饭吧。垫垫肚子再喝。”汪顾说,“粥很多,你也喝两碗。” 师烨裳大肚能容,容常人难容之食,汪顾给她什么,她就吞咽什么,直到汪顾认为她胃里不空了她才得以歇下嘴来,迫不及待地去取她的酒瓶子——一嘴乱七八糟的味道,是该漱漱。 “你今天喝多少了?”汪顾扯张面纸擦掉嘴上油腻。 “不知道,下午和张蕴然两人喝了七瓶。”师烨裳拔掉软木塞,看看酒瓶,看看酒杯,纠结完毕,还是对瓶吹。 师烨裳病后酒量大大减退,一般三瓶红酒就能把她喝出醉意来,四瓶刚好,五瓶危险,六瓶往上就得吐,一吐便会虚脱,虚脱之后她整个人便是彻底的醉了。但她的醉又与别人不同,别人越醉话越多,她却越醉越沉默。汪顾知道沉默是她抵御醉言醉语的武器,所以在她醉后一般不与她说话,因为说了她也只当听不见,决计不会回应。 “今天怎么又发酒瘾了?昨晚还不够你受的啊?”汪顾喝自己的补液盐水,吃自己的药,争取早日康复,才好照顾身边那只酒鬼。 “上午先被人邀请试药,然后被抓进交警大队,到停车场又差点冲卡,不喝酒今晚肯定又睡不着。”师烨裳看着地板淡淡道。与张蕴然虚与委蛇几个钟头,她也到点儿该放大脑下班了。 汪顾了然点头,因为太清楚师烨裳的性子,所以并不打算阻止师烨裳喝酒。只是她觉得师烨裳这人太神了,神得她都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她就像一台做工精良的发声仪器,无论何时何地何种状况下,都能用一种波澜不惊的语气说话。譬如现下,她明明在发小孩子脾气,可一开口,那些本应彰示娇蛮无理的句子立刻结起一层晶莹薄冰,了解她的人且会被她的凉薄调调冻一哆嗦,不了解她的人更听不出她与平时有何不同。闹别扭都闹得那么寡淡,除了“神”之一字,汪顾还真找不出什么别的词来形容她了。 229 师烨裳的习惯 汪顾知道师烨裳是个“大事用计,小事动气”的人,但汪顾万没想到,惯来洒脱自若,目无旁人,淡泊世事,几乎活成了神仙的师烨裳一旦发起脾气来,火力居然那么持久,那么凶猛: 她阴沉着脸含胸驼背于沙发间,双肘撑膝,双手托腮,两眼猫头鹰一般炯炯有神地盯着电视,边做深呼吸,边不声不响地喝光了两瓶酒,吃光了余下的菜,还不过瘾,又从小冰箱里搬出一大堆碳酸饮料,将它们不分酸甜苦辣果奶酒水通通倒进盛满冰块的中号冰桶里,摆到茶几上,插一只曲颈管,神情严肃地叼住。汪顾听着咕嘟咕嘟的吞咽声和食用冰块撞击钢制冰桶的叮当声,眼见一片不知什么颜色的冒烟液面迅速下降,在她尚未开始思考那液体是否有毒之前,师烨裳已经皱着眉头打了个气嗝儿,拎着空掉的冰桶再次走向卧室里的小冰箱。约莫十分钟后,她又拎着空掉的冰桶,在拜访厨房大冰箱之前,抽空拜访了厕所…… “至于么?”汪顾不敢阻止,只好气虚地问。 “不至于,我就是生气。”师烨裳目无表情地答。 答案倒也很确实符合她那个千金难买我愿意的糟糕性格。 可其实她告诉汪顾的,都不是重点。她现在气的,乃是张蕴然打扰了她那片刻宁静,临走还害她想起那桩她最近一直压抑着不想的事儿——当前她堪称欲火焚身,难受得连看汪顾一眼都不敢。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初衷,检讨自己的矜持,嘲笑自己的无谓。 何必让自己受苦呢?能毫无条件地接受林森柏,接受许典,接受席之沐,为什么就不能毫无条件地接受汪顾?汪顾到底做错了什么,却要陪着自己遭罪? 她那么无辜,不如彻底放开她,让她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吧…… 师烨裳撑着酒醉沉重的脑袋,又打了个气嗝儿,心里直念:何必呢……何必呢……何必呢…… 何必呢?何必苦心费劲,让她觉得付出有所得呢? 何必呢?何必在乎她的喜怒哀乐呢?何必要对她的喜怒哀乐负责呢? 何必呢?何必要守着她,希望给她更好的人生呢?她只不过是张蕴兮的女儿罢了,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到底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 她且醉且想,越醉越想,但这样的思索毫无进展,太过纠结的思绪像根粗糙的麻绳,结结实实地绑住了她的洒脱,令她动弹不得——一动,便会被麻绳上的草刺扎得生疼,头疼,心也疼。不由,她头越埋越低,水越喝越多,她像上了瘾般贪婪地喝着着怀中冰凉的液体,最终是一只像从天花板上伸下来的手取走了她怀里的冰桶,令她免于爆胃之患,“师烨裳,别喝了,就算不是酒,可那么一堆水在肚子里咣当咣当的怎么睡啊?” 师烨裳抬起醉醺醺的眼,想看汪顾,又不想看汪顾,头一扭,眸光一转,她到底还是看向了电视,“……”不能说话,否则说出来的一定是令她后悔的话。 她的头脑已不是昏沉可以形容,视线稍微挪动,天地随即晃荡成一个浑浊的万花筒,当年用碳酸饮料加酒精整教授,现在因果有报,全报回了自己身上。“来吧来吧,我扶你去吐。”师烨裳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嗯,站起来,”她感觉自己离地面远了些,“往前走,”地面向后移动,她像在坐船,船不动,山动,“对,前面要向右拐了,看到镜子没?诶,左转,好,停。” 师烨裳面前是一个扁扁大大的美标马桶,马桶盖和座圈都已掀起,不用汪顾说,她条件反射地就想要吐。汪顾根骨里到底有张蕴兮的基因,哄人是一等一的棒,当年张蕴兮怎么哄师烨裳,她现在连学都不用学,直接上手,“马桶先生很渴,你把肚子里的水给他一点好不好?” “你……”师烨裳摇晃地抽出被汪顾支托在手上的小臂,弯下腰去,一手扶着马桶水箱,一手轻轻推了推汪顾,“出去。回床上睡觉去。你病刚好,吃药。” 汪顾看她醉成这样了还惦念着自己的身体,心里当然是高兴的,但她还没有二到在这种情况下连蹦带跳地跑出浴室去躲进被窝里偷笑的地步。师烨裳这样子太惨了,虽然是自作,可她看在眼里始终不忍,偏偏师烨裳又端着一副“你不出去我就不吐”的严肃面孔,惹人心疼得来,又叫人不知所措。 “你就吐吧,咱俩今后得相互照应着过一辈子呢,你浑身上下我都看透了,还怕啥?”汪顾站在师烨裳身边,叉腰,干脆也摆出“宁死不走”的架势,“快别别扭了,吐吐吐,吐出来,别我好了又轮到你病。” 师烨裳看着马桶,心情与那憋尿已久的人看见马桶时殊无二致。胃里一通翻江倒海,她皱着眉头硬是忍下,想要扭头对汪顾说些什么,可喉内的防洪闸就在那一瞬间轰然决堤,她刚在汪顾预先铺好的地巾上跪下,胃里的酒水饮料便洪水般地涌出口腔,哗啦啦啦,将洁白的马桶水盛染成了棕红颜色,随后,她感觉有只温暖的手在她背后有节奏地慢慢拍抚,心一安,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吐了个干净。 “这就对了嘛,有什么呢?当初你不是也看着我吐么?那时候我们才刚认识呢,你就把我给灌倒了,要论不好意思,我比较有资格。”汪顾按下冲水键,扶起师烨裳,架着她挪到洗手池边,先用湿毛巾给她擦干净脸,又用干毛巾把她脸上水渍擦干,最后还不忘往师烨裳脸上喷些爽肤水,喂她一杯漱口水,让她别再受那酒味折磨,“得,这回闻不到酒臭了吧?气也消了吧?舒坦了咱就上床睡觉好不好?”汪顾自说自话,也不问师烨裳意见,三下五除二褪了师烨裳身上不经一脱的毛巾料浴袍,丢进换洗筐,半推半抱地将光着身子的师烨裳弄进卧室,哄上床,严严实实捂进被子里,自己也从床的另一侧上去,照例是在被窝里松松搂住了师烨裳。 “五一”是个很有趣的假日,因为这场长假像个热闹的欢迎仪式一样,迎来了漫漫长夏。今天B城没下雨,夜里室外温度二十有六,室内温度二十上三,师烨裳吐过就舒服了,躲在被子里,身上渐渐生出暖意,再被汪顾一抱,暖意立刻转热,她撩开被子一角,想透透气,汪顾怕她肩头受凉,赶紧又给她捂了回去。 “热呀……”师烨裳皱着鼻子,冲着五厘米外,汪顾的下巴说。之-梦-整-理 汪顾自己也觉得热,可她从不认为师烨裳也会热,师烨裳一年四季身上都是凉凉的,到现在脚尖还像凉水似地又冰又潮,她那喊热,实在没什么说服力,“热也不行,一会儿冻感冒了得说我传染你,我才不背这恶名。” 师烨裳委屈死了,偏偏汪顾那把子力气大得不像个女人,双腿如绳,双臂如牢,任她怎么挣也挣不开,她晕乎乎的脑子里思考问题的路线又成单行,有去无回的一句话出口,汪顾还真就放开了她,“热,做点什么吧……”就在汪顾愣神的时候,她呼地掀开了被子,迷迷糊糊地把自己不着一物的身子摆在空气中,企图尽快晾凉它。 不是有心,却也不是无心,对师烨裳来说,那个“做点什么”的提议完全是习惯使然——这个习惯自她十六岁那年养成,数一数,已经跟了她十四年,俨然是把半辈子都搭了进去,一时半会儿的想要改,却怎么来得及?更何况她并没有想改。 至于这个习惯的养成原因,虽然不太符合和谐社会的构建标准,但是很容易被人理解,甚至很容易使人觉得师烨裳若是没有养成这个习惯,反倒奇怪:与所有人一样,张蕴兮也不觉得师烨裳会有热的时候,一来因为师烨裳无论多热也爱喝热咖啡生滚粥之类在夏季里令人望而却步的东西,二来因为师烨裳是早产儿,有着先天的血气亏缺,就算把她丢进桑拿房里清蒸,她的唇瓣和手脚还是无可救药的一片冰凉,张蕴兮虽不曾动过咪宝那样恶毒的心思,没想要把师烨裳也放进油锅里炸一炸,但睡觉时,不论初夏盛夏,她死活也不肯让师烨裳把四肢躯干露出被面之外,好像师烨裳是个冰人,一不保温,就会融化。 那年的师烨裳,虽然情窦初开,但在张蕴兮的正确引导之下,已然懂得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欲望,如何达到自己的目的,如何将一件会令双方为难的事情处理得令双方满意。她觉得热,她就说,张蕴兮不放,她就怂恿张蕴兮变身被子,反正她乐得与张蕴兮共尽鱼水之欢——一个人的身体再大再暖也不如棉被那般严实。即使□也会令人流汗,但那种畅快淋漓与被窝里的憋闷燥热相比舒服何止百倍。 “热,做点什么吧。”在那些年里,师烨裳俨然是把这句话当空调用,一说,身上就凉快了。 230 太正经的勾引 师烨裳的习惯,并不是她的每一位女友每一个床伴都清楚。比如,林森柏那种没心没肺上了床只顾自己睡的人就不知道她还有这种功利又淫荡的习惯。 汪顾,于二零零七年一月等回了还算健康的师烨裳,当时已入深冬,师烨裳不知热,只知冷,偶尔热一回也是清醒着的,热字出口她已经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进而强压下去,只是冷静地让汪顾放开手,甚至不惜谎称自己要上厕所,于是,汪顾自然地失去了见识师烨裳习惯的机会,直到此刻,二零零七年五月一日晚九点十二分,一个也不知是否值得纪念的时刻。 “师烨裳……”汪顾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心里像是装着八百只饿得面黄肌瘦,正卖力扭动身躯的蛔虫,嗯,前提当然是它们也分身子和脸,“你说真说假?”她这问话的口气可不是将信将疑,而是彻底不信。师烨裳在她眼中一贯是个自制力极强,做事极富计划性的公务榜样,她以为师烨裳是说一不二的铁齿人物,殊不知在自私的师烨裳眼里,什么规矩都是狗屁——她自制,只是因为她不想放肆,她计划,只是因为她不想浪费时间,然而,在“不想”与“想”之间,师烨裳原本公正的天平,在她醉后明显倾向后者。如果她“想”,那么所有的“不想”,都将化为空谈。 压抑得太久,情欲一瞬泛起之时,势头难免汹涌。 师烨裳晕晕乎乎,却又清清楚楚地想,想找个看得顺眼并值得信任的人做爱。 是的,做爱。不需要谈情说爱,只是纯粹的做爱。所以若论及最佳人选,汪顾决计不算,下午被她拒绝掉的张蕴然才是。 但,还是汪顾吧。 师烨裳即便喝醉了,也照样精明。她不想为那样做将会引来的不良后果埋单。如果一定要找个人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这个人便只能是汪顾,否则汪顾一定会抓狂,且自己也答应过她……虽然师烨裳到现在还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又为什么会这样做,但她就是这样想,又这样做了,还能怎么办?谁让她是人? 人,就是那么爱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就是那么爱折磨自己折磨别人,就是那么爱迂回辗转地得到一件本来唾手可得的东西。这就是人与动物的区别。 半暝双目,师烨裳软绵绵地指了指卧室里的采光射灯,“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那盏射灯安装的位置不大对,刚好耀了她的眼。汪顾是受过来的人,对这种暗示很是敏感,横趴过师烨裳的身体取来床头柜上的遥控器,灭了大灯,一间静谧的卧房里一时只剩了昏暗的床头小灯在努力发光发亮。 “你不会后悔那么草率的就把身体给了我吗?”汪顾维持着趴在师烨裳身上的姿势,两肘撑在师烨裳脸旁,盯着师烨裳的眼皮一本正经地问。 师烨裳骤然睁开双眼,惊诧地看着汪顾,脑子里多了三分清醒,十几秒后,她嘁一声大笑出来,身子在汪顾怀里几乎拧成一把十八街的麻花,“我、我把身体给了你?还、还是封建、封建社会啊?做爱而已,你想那么多累不累?”在目的面前,她还是那个自私冷血的师烨裳,整个人就像那装满冰块的冰桶一样,一个字,就是一块冰。 汪顾知道她醉时爱走极端,即使她把她当成张蕴兮时,嘴里的话仍有可能是这般放肆薄情。 这种人,完全可能对最爱的人说出“我不爱你”之类的无情话,完全可能。如果连她都不能,那世间就没人会有如此口不对心的功力了……老实说,汪顾是了解师烨裳的,也是理解师烨裳的,她可以把师烨裳这种话当作耳边风,不听她怎么说,只看她怎么做。但汪顾实在不知该怎样作答,更不知接下来该怎样做。顺着私心,满足自己也满足师烨裳?这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稳赚不赔。可她总有一种不知怎么形容的心态,似乎单纯为了做爱而做爱是侮辱了师烨裳,也侮辱了自己。 师烨裳还在笑,笑得别提有多开心。她侧过头,两线泪痕顺着她光滑的额角蜿蜒向下,渐渐将白色的真丝枕套濡湿了巴掌大小的一片,而她却依旧自顾笑着,好像要笑到天长地久。 看到那些源源不断的眼泪,汪顾心口似是被人用锤子狠砸了一下,钝钝作疼。用颤抖的指尖截断眼泪去路,她张开嘴,刚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师烨裳,蓦然又觉在这种几近绝望的悲伤面前所有语言都是聒噪,于是她默默把脸埋进师烨裳颈间,用掌心覆盖师烨裳的肩头,用身体覆盖师烨裳的身体,安静地等待师烨裳重回平静。 笑,或者说,哭时,师烨裳的脸一直面朝窗帘,夏始,南风悄然入境,夜间,但凡山间坐北朝南的屋子,绝不会听不见风响,当汪顾把脸埋入她颈间时,她便止住了大笑,迷离泪眼费劲地盯着忽悠飘动的窗帘下角,专注地让呼吸随风声起伏,专注地压制泛滥泪意——泪可排酒,酒醉稍退,她便立刻察觉自己失态,甚至觉得自己有些疯癫。 怎么会笑着笑着就哭了呢?本来笑得好好的…… 所幸经年累月练就的自制力给她的情绪装了一条质量上佳的拉链,在她弄清原因后,泪水并没有顺理成章地翻滚成潮,反而是一滴一滴的被她仔细收回了心里去。 她看着窗帘,听见自己这样说:“汪顾,对不起。” 可她搞不清自己为何道歉。 是为了适才企图用汪顾满足自己性欲的事吗?她自认没那么善良。 那是为了之前那句不近人情的嘲笑之语?她认为那是事实。 还是……其他什么? 师烨裳的脑袋前所未有地乱成了一锅浆糊,她恍然发现自己一旦开始思考与汪顾之间的纠葛,惯来明晰的思绪就会变得混沌无比,令她像是得了精神分裂症般痛苦,且无医。 “没关系。”汪顾亲亲她泪湿的脸颊,猫儿一样舔去上面残存的泪水,在这种情况下她不想再去撩拨师烨裳,所以她拉过被子,密密地盖住两人的身体,以此表明态度:“我可以等。因为如果换我是你,我一定比你更纠结。不仅仅是酒后。八成连班都上不了,只能天天蹲在家里哭。” 岂料师烨裳听完这些深情而认真的话,竟是扬眉一笑,这回真是笑得露水不沾,笑得风轻云淡了,“汪顾,你这么照顾我的情绪,害我都不好意思用你了。” 汪顾就着灯光看师烨裳那双哭得发红的眼睛,愣头愣脑地半问半答:“什么?我随时等你差遣,你只管用吧。” 师烨裳揉揉眼睛,环手搂住汪顾的脖颈,抽抽鼻子,暧昧道:“还是那句话,我们做点什么吧。”为防汪顾犹豫、疑虑、误会,她不得不尽量客观地解释原因,“没错,原则上我应该信守承诺,等到六月底七月初再勾引你,可现在我想我们既然迟早要做,不如就省去那些老套的契机和死板的计划,直入主题吧。老实说,我的身体需要性爱,忍无可忍,而与你做爱是我最好的选择,你就当是为我排忧解难,把你的手,和体力,借我用一用吧。” 这大概是全天下最赤裸的勾引了……汪顾半痴呆地想。虽然她知道师烨裳那脑袋的构造与普通人不同,可打死她也想不到师烨裳所谓的“勾引”居然会直白到这种空前绝后、匪夷所思、丧尽天良的地步,一时之间,那些在她脑中排演了无数次的“完美应对勾引”方案泯灭成灰,她整个人就那么瞠目结舌地愣那里,真真是半点儿贼心也掏不出来了。 等好几分钟过去,她才战战兢兢地结巴道:“师、师、师烨裳,幸好我、我是LES,我要是、是个男人,肯肯肯、肯定被你弄得阳痿,往后只能天天、天天去看小广告上的退休老军医。” 哭过一场,师烨裳轻松得像换了一个人。她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右手顺着汪顾的脊背不紧不慢地往下滑,一直滑到系在汪顾腰间的浴袍绳结处,明目张胆地扯散了它,“老军医都如你所愿,阉狗去了,没时间,还是我给你治吧。”说着,她将手探进汪顾敞开的门襟中,顺着汪顾均匀紧实的腰侧曲线,慢慢抚上汪顾的后腰槽,并逐渐向下,待得碰到尾椎,只轻轻按一按,却不停留,而是又不疾不徐地沿着脊梁骨的走向,返回肩胛处……果然,两个来回而已,汪顾就被治愈了,彻底治愈了——她非但恢复了贼心,贼胆儿也肥了不少。 “我死都想不到我们之间第一次会是这样的一个开始。”汪顾起身,褪去碍事的浴袍,再俯低时,她的手已不再规矩,在温暖被窝里,轻轻盖上师烨裳柔软的胸部,一膝卡入师烨裳虚虚并拢的双腿间,一膝压住被角,免得一会儿动作太大,把被子弄下床去,“你要是去当言情小说的主角,读者都得吐血三千毫升而死。” 师烨裳自然地支起置于汪顾膝间的右腿,坦然笑道:“做自己的爱,让别人吐去吧。” 231 汪顾的敌意 几乎在所有人的心目中,由爱而起的性都应该是一个顺理成章的过程,这过程可以像干柴烈火般炽烈,可以像石上流水般温存,可以像中俄关系般暧昧,可以像卖淫嫖娼般赤裸,但很少有人会想起自己的第一次,其实是像计划经济般刻板有序,计划,或被计划,又也许是合谋,总之并非顺理成章——酒后乱性除外,那是突发事件,史上最无聊无趣,却最频繁发生的突发事件。 汪顾后来认为,自己与师烨裳“合谋”的这次性体验,并不是按部就班,也不是酒后乱性,更不是顺理成章,而是一场在按部就班的计划程序下,虽于师烨裳酒后顺理成章地提前发生了,可无论如何也搭不上“乱性”一词的……必然事件。 是的,必然事件。 原因是两人都憋得太久,它要再不发生,估计两人都得憋出毛病,或者憋出外遇来。 这场交欢的开始,由于受师烨裳那毫无保留的坦诚态度影响,汪顾反倒扬弃了往日意淫时的激动,沉着冷静得像要去办公,过程就是脱衣、盖被、上身、亲吻。因为师烨裳的目的就是满足性欲,所以汪顾希望给师烨裳一场漂亮的性爱。 但当她吻上师烨裳的唇,而师烨裳又有了旗帜鲜明的回应时,她的血液便不由自主地分涌上下,上至脑袋,下至腿间,大被里,两个交叠的身体之间温度急升。一吻终了,两人都热出了一身大汗。 “热死了……”师烨裳一手贴在汪顾微微弓起的背上,一手虚软地垂在床边,眼里有欲望,但更多的是疲惫。她喝了很多酒,酒精的麻痹效果会大大降低身体的敏感度,此刻她除了脑袋清醒,其余无一处不醉。“能不能不盖被子?”她看着汪顾的眼睛问,刻意而为之的笑容似鼓励,更似挑衅。 汪顾眯着眼睛,将师烨裳的表情看了个真切。她的气息由于克制而显得沉着又亢奋,好像一口气呼出去便需要马上补充,迟疑一秒就有窒息的可能。收到师烨裳的请求,她毫不犹豫,一把掀开厚重的被子,心中其实有一万八千个求之不得,毕竟这正好能让她就着昏暗光线仔细打量师烨裳的身体。 师烨裳的身体终于是她汪顾的了……念及如此,之前的忧虑一扫而空,汪顾又晕头转向地想起汪露的猜测,同时第无数次肯定了她的猜测:“她身材应该很好吧?看样子是瘦不露骨型的,不算丰满,你一手肯定能包全了,皮肤也不错,又白又透,摸起来肯定凉凉滑滑的,腿那么长……” 嗯,汪顾一早就知道,师烨裳的漂亮,从来也不是那些被语言夸张出来的,不切实际的,毫无特色的,不符合“师烨裳”这个名词的,卓世耀眼的浮华。 她内敛沉静,像一块玻璃种的翡翠,通体上下晶莹剔透,却称不上无暇。 她的骨骼太细,因此即便肌肉和脂肪再少,也足可以完全掩盖骨骼的轮廓,令她不会显得像林森柏那般肋骨是肋骨,脊梁是脊梁的格局分明。她的上围和下围都只是刚过及格线的尺码,决算不得前凸后翘,但她的皮肤似雪白皙,如水润泽,即便在再阴暗的环境里,只要有一丝微光,便能清晰衬出那轮廓的柔和美好。她四肢修长匀称,关节处的血管与力筋依稀可见,这令她像个人,而不是一幅画。自她肋心向下,有浅浅一条腹沟,均匀延伸至小腹,渐渐被纳入一缕细软交错的茸毛间,令人忍不住想摸一摸…… 汪顾不愿如此心急,只把手盖到她肩下那处狰狞的圆形伤疤处,颤抖地感受她平稳的心跳,一瞬幻觉,两人像是老夫老妻,做爱这种事,已经例行公事地发生了无数遍,以至于激情化为习惯,熟悉真实得不带一丝虚幻意味。 “师烨裳,你是故意要毁了我对你的好印象吧?”汪顾自觉手心的川字纹烫得几乎能在师烨裳胸口烙出个印子来,于是她翻转了手掌,用底节指背,自尾指到食指,磕磕绊绊地感受伤疤下方那颗凉凉的樱红豆芽,末了,她把那豆芽托在自己食指根侧,曲过拇指为它稍微一加温,舌尖便凑了上去,几乎不带□意味地轻轻舔舐——汪顾从不认为自己会有这样好的耐性,可实情是她已经为师烨裳破了足够多的常例,就算师烨裳立马说睡觉,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收手,拉起被子,搂住师烨裳,就那么平淡无奇地睡一晚上,让两人继续做那纯之又纯的床伴。 师烨裳困困地阖起眼,侧歪着头,鼻息轻缓,静静感受着汪顾温热的舌尖。她不想对汪顾的问题作答,但她就是这么做的。汪顾足够聪明,看破了她的本意,她无以为应,只好牵住汪顾置于她胸前的右手,将它带到腹下,平淡道:“日久天长,好印象总会毁掉。进来吧,我不需要前戏。” 闻言,汪顾显然是一愣。她勾起嘴角笑了笑,无奈地摇摇头,“真的,这是习惯。” 人人认为她是圣女,或修女,可她恰恰相反。自始至终,她的性爱习惯未曾遵循常人理念。 要浪漫缠绵,还是要高潮?对她来说,二者不可得兼。 张蕴兮比她大了十九岁,在认识她之前,张蕴兮有过一段为性而性的日子。这段经历使张蕴兮比别人更了解性,也使张蕴兮远比林森柏急躁。先入主题再渲染是张蕴兮的一贯宗旨,经过初夜那场漫长而艰辛的探索,张蕴兮对她的身体有了十拿九稳的了解,其后八年便是一如既往,长驱直入的攻占。这使得师烨裳早早习惯了先上车后买票的性爱,若是撩拨得太久,她会昏昏欲睡,甚至干脆睡去,换言之,她对性的理解已经正确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做爱像挠痒痒,痒了就挠,挠了解痒,千万别往痒痒挠上面裹一层打着“前戏”标签的面巾纸,否则她会如隔靴搔痒那般,觉得不痛快。 可惜,汪顾一路受过来,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 以己度人是汪顾的优点,也是汪顾的缺点。汪顾的固执与张蕴兮好有一拼,师烨裳觉得,汪顾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你一点也不湿,”汪顾从师烨裳腿间抽出手来,大张了手掌放到师烨裳面前,让师烨裳看她掌间清晰干燥的纹路,“我要还做得下去,不得变强奸?” 师烨裳颇想解释自己的习惯,可又觉得对汪顾解释不通,唯有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憋起一脸还算诚实的笑意,再次声明:“我很敏感,前戏时间太长会敏感过度,如果你不习惯,我也不勉强你,但我真的不需要前戏,那会让我觉得很煎熬。不过还是感谢你为我着想,如果今天不适合,那我们……”下一秒,师烨裳霍然瞪大了眼睛,汪顾的手毫无预兆地向下,真的依她的意思抵到了适合的地方,毫不迟疑地拓进,报复似地将第一个指节卡在入口处,不动。 “你又打算用这种方式打击我吧?”汪顾拉直脊背,将嘴贴在师烨裳下巴上喃喃,“想看看我能受得了多少打击?”再深入一节,师烨裳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一种屏息忍耐的表情,“你是我的,只要你舒服,我愿意被你打击。我有自信陪你一辈子,守你一辈子,给你一辈子的快乐。”没根而入,汪顾将脸倚到师烨裳急促起伏的锁骨上,指尖是蜜一般的润滑,可她反倒觉得不舒服,略带敌意地顶动两下,师烨裳顿时气息急促地弓起了身子,“可你怎么像只冰封万年的妖怪,无论如何也捂不暖呢?” 在□痴迷中师烨裳觉察汪顾异常,眉头一皱,想要推开汪顾,可汪顾的手像是钉在她身体里那般不可动摇,眸中也显出了许多不是意识之内的情绪,她尽力支起沉重的脑袋想用额头测测汪顾体温,汪顾却偏头避过她,只用一双烧红了的眼睛盯着她,一字一顿重申道:“你是我的。” 师烨裳全没想到汪顾会在这时候发烧烧出野性,一时边感慨扁桃体炎的强大,边冲汪顾哭笑不得道:“汪顾,我只是想跟你做爱罢了,其他的都不重要。你又发烧了,咱们还是睡觉吧,有事明天再说。”师烨裳折腾一天,也是累了,她伸手要去拉被子,汪顾却不肯善罢甘休,指尖反复进退,令师烨裳想起自己还处在性爱的环境里,并非是想抽身就能抽身的。 “你是我的。”汪顾恍惚道。 “汪顾,”她叹口气,环手揽住汪顾滚烫的腰身,企图安慰汪顾那压抑已久,随机爆发的倔强,“每个人都只是自己的。” 汪顾知道高烧骤起,下一刻她便有可能被烧糊涂,这使得她格外珍惜清醒着的时刻,按她的想法:为绝后患,今晚无论如何如何也要把妖怪拿下。 可她发起烧来,想东西又是一段一段的,脑子里一会儿是想象中张蕴然与师烨裳滚床单的场景,一会儿又变成师烨裳跪在张蕴兮坟前那一幕。她知道自己总想这些东西一定会对师烨裳的身体产生敌意,可她忍不住不去想,谁让师烨裳给她的,净是这些与爱意无关却与妒忌紧密联系的信息。 232 一波里来,折三折 “我不管,你就是我的,整个人都是我的。”汪顾将唇贴在师烨裳唇下,喃喃道。 师烨裳一手托起汪顾的脸,一手抓住汪顾置于她腿间的手腕,气虚地冲汪顾摇了摇头,言语中竟是带了一丝陌生的哀求,“汪顾,今天你我状态都不对,还是算了吧,勉强做下去,咱俩都难受。”说实话,她不是不能理解汪顾久抑难耐的心情,可她直觉这场性爱不会朝她预期的方向发展。汪顾搂在她腰下的手臂箍得死紧,几乎故意要让她感觉不适,汪顾抵在她体内的手指也是不怀好意的僵直着,像一把钝剑,似乎随时会毫不留情地将她的身体刺穿。她甚至前所未有地在这种情况下感觉恐惧,乃至身体也随着恐惧的心情变得紧绷起来,“如果你愿意,等你退烧之后再做也不迟的。” 汪顾自然也晓得自己状态不对,她烧得厉害,四肢沉重得像四根水泥柱子,每一块肌肉都像酸奶那么酸,这般境地,肉体的欲望即便存在,也很有限,根本谈不上非做不可。 但当性爱变成一种象征,象征着得到,象征着结合,象征着永恒,可想而知,她心中欲望的强烈程度会在这种心理暗示之下去到何种地步。行乐的初衷是什么,一时显得很不重要。她只清楚自己决不愿就此失去这久旱甘霖般的机会,即便她明知自己已经对师烨裳的身体产生了敌意——被师烨裳那把做爱当喝水般自然的冷静态度所激起的敌意。 她把我当成了什么呢?我为她付出了那么多,难道她一点儿也看不见吗?要是她能这样草率地与我发生关系,岂不是说明她可以在饥渴时与任何人发生关系?我的爱,对她来说,到底又算什么呢?连前戏都不用,性爱对她来说莫非只是在寻求性器官的刺激? …… 在那样的态度面前,是个人都会这么想。 汪顾是人,她可以用理智控制自己不把师烨裳往坏里想,可一旦失去理智,她便只是个赤裸裸的人,不是个脸谱化的戏剧角色,她会妒忌,会生气,会后悔,会冲动……人类该有的情绪她一样不缺。人性的阳光面她占了个全,人性的阴暗面她也免不了要有,天堂地狱一念之差,微妙的小情绪在被一根筋的思考路线无限放大之后,她像任何一个争强好胜的人那样希望用某种结局证明自己。 “我病是病,”汪顾支愣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师烨裳,慢慢转动被师烨裳握住的手腕,眼看师烨裳露出失魂般迷离的表情,她心中生出一股不明所以的胜利感,“但还可以满足你。不信的话,我们继续。” 师烨裳感情迟钝,身体却敏感,她对肢体语言的研究也许比汪顾对爱情的理解还要深入些。汪顾的动作极具侵略性,说得直接些,简直就是玩弄,她自认在床事这方面从不强求尊重,可即便林森柏那个火铳子也没有冲到用如此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她,一时之间,她的心眼儿又缩成了瞳孔大小,仍然握在汪顾腕上的手尽力一推,同时将上身朝床头方向弓缩,杵在身体里的异物被脱开,她并拢双腿迅速翻到大床另外一侧,边不慌不忙地掖实被子,边背对汪顾冷淡道:“对不起,汪顾,我困了。晚安。” 汪顾显然没料到她会决绝至此,一双烧红的眼睛愣愣看着她,火气冉冉升起,却久久没有动作。大概两分钟后,师烨裳听见如雷贯耳的一声“哈啾”,皱着眉头转过身去,只见汪顾裸着身子趴在床间,四肢曲成不自然的姿势,鼻翼唇角都泛着病态潮红,人已经烧得只剩下喘气的劲儿了。 师烨裳急忙坐起,将被子披到汪顾背上,赤脚下床,去到吧台旁调了杯温水兑上口服补液盐,匆匆返回,从床头柜上抓起药剂铝箔片,抠开,按适应剂量攒了一把在手心里,一气儿喂到汪顾嘴边,递上水,“吃药,吃了再死,否则死不瞑目。” 病毒回光返照,汪顾无能为力,她自知不是打不死的小强,只得让步于客观条件,眼睁睁看着机会从身边溜走。张嘴,含药,吞水,睡觉……她喘着火烧火燎的粗气,隐约觉得自己该对师烨裳道歉,可不等她修好辞造好句,周公已经骑着高头大马来到她身边,他长鞭一挥,她俯首称臣。 这一觉,两人一直睡到五月二日中午十二点半,若不是酒店干洗部的送衣电话将她们闹醒,她们一个病瘫了的,一个喝多了的,还不知得睡到哪年哪月去。 “那就请在晚饭时送进来吧,嗯,没关系,谢谢。”师烨裳放下电话,就着半起身的姿势趴倒,赤裸肩背明目张胆地露在微凉的空气里,肩胛上有一块不规则的椭圆型伤疤,倒没有多狰狞,不过一圈浅浅突起的纹路包围着一块颜色比周边皮肤更白更透的新鲜皮肉而已,若放在别人身上并无要紧,可放在她身上俨然算得瑕疵,一迹触目惊心的瑕疵——几乎在所有人眼里,玻璃人一样的师烨裳,身上连个青春痘疤都不该有,更何况伤疤。 汪顾知道那块伤疤的来历,隐隐有些心疼,像每日醒来时一样,迷糊着将迷糊的师烨裳合身揽进怀中,嘴唇贴着师烨裳的后脑勺迷糊问:“睡得好不好?” 师烨裳闭着眼睛从汪顾的枕头下摸出一盒渔夫之宝,丢一颗到嘴里,继而将盒子放到肩上递给汪顾,脸埋在枕间,嘤嘤作答:“不好。”嘎嘣嘎嘣咬碎薄荷片,保持着背对汪顾的姿势,转而又问:“烧退了?” “嗯,退了,喉咙也完全不疼了,应该是好了。”汪顾一气儿含了三颗糖,辣得她眼泪直飙,可她还是很有攻君气势地掰过师烨裳的身子,瞪着师烨裳那张像是快要睡着般的淡薄嘴脸,认真致歉,“师烨裳,昨晚对不起,无论怎么说都是我的错,咱再来过吧。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师烨裳倦倦地半睁开眼,嘴角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摇摇头,突然扯起被子将自己兜头兜脸地蒙进去,唔一声后,她躲在被窝里嗡嗡:“我死了。”汪顾笑着松开环在她腰身上的手臂,刚要逮她,她却滋溜缩到大床中央去,若不是汪顾动作够快,敏捷地抓住她的手臂将她重新拽回枕头上来,想必她再蹿一下,便能直接从床尾落地,扬长而去。 “个倒霉孩子皮不死你,还有没有点儿淑女形象了?啊?!” 汪顾假作气恼地憋着笑冷着脸打着官腔训斥师烨裳,师烨裳反倒在汪顾怀里笑得蜷成一团,像只入锅半熟的大虾米,“哈哈……哈……哈哈哈……昨、昨天你好、好剉,好剉啊……连个爱都没做完就烧、烧、烧、烧烧晕了,现、现在还有脸、有脸提?”师烨裳的害怕来得快也去得快,她认为汪顾的失常完全是由高烧而起,所以一旦汪顾恢复健康,她还是一看见汪顾,特别是正经说话的汪顾就想笑,“我、我可不是英雄,我可不想跟你再来过……哈……哈哈……” 汪顾苦脸看着师烨裳,不觉尴尬,只觉想死,实情是她在心中早哭死一万遍了。她知道师烨裳记人丑事是五十年不带忘的,两人间的第一次性经历就这么被高烧给毁了,说什么她都气不顺,她觉得搞不好就得落下性心理创伤,从今往后一蹶不振,于是她决定:今天,对就是今天!在今天之内,无论如何都要扳回一城!即便对师烨裳用强也在所不惜! “妖怪!今天我一定要将你拿下!”汪顾在被窝中老鹰似地扑住师烨裳,高高抓着她的手腕,躯干和双腿一齐发力,愣是将她曲成一团的身子压平,两膝卡入她笑得发软的腿间,把脸凑到她眼前威胁道:“师烨裳,聪明的就快快求饶!大爷,阿不,大娘我兴许饶你一命!你若一意孤行,抗拒执法,我必将借做爱之名行SM之实!代表月亮惩罚你!” “嗯?”师烨裳摒着笑意眨眨眼,舔舔唇,嘶嘶溜溜吸口水,装出一副老色狼的样子,“来嘛,我没说要抗拒啊,我昨晚就干躺着让你惩罚来着,可也不知道是谁那么不争气,一进来,没几下就不动弹了,最后还烧晕过去,还得我替你盖被子,啧啧啧,”摇头,叹气,“唉,”摇头,叹气,“唉,”摇头,叹气,“唉……指望你来惩罚我,还不如自裁呢……” 汪顾心想自己若是个男人,瞧见师烨裳镇定自若的样子,再听见她淋漓尽致的嘲笑,这性心理阴影准跑不了要落,搞不好,阳痿早泄少精无精全得一遍,如此一个风华正茂风度翩翩风彩夺目的中华好男儿变成风里来雨里去的疯子,无怪乎某台要搞什么“加油,好男儿”,敢情是因为世上有了师烨裳,而师烨裳又长了那么一张损死人还找人要精神损失费的嘴……诶?又不对。师烨裳是LES,貌似跟好男儿没什么关系……汪顾边想,边不合时宜地愤愤吻住师烨裳的唇——这关键时刻可千万不能让她说话,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昨晚她成功勾起了她的敌意,天知道今天她要勾起她的啥意? 啊!原来是为了鼓励这世上所有被师烨裳损过的女人勇敢地活下去,这才有了“快乐女声”! 233 受与受的矛盾 激烈的亲吻中,汪顾的食指顺着师烨裳的手腕,一直滑行向下,带点力道地按触过师烨裳白皙光滑的手臂,很快,一线红痕,从掌根到肩窝,清晰地浮现在师烨裳皮肤上,线条像用红色粉笔画出来的一样明显,轮廓又像用樱花瓣铺出来的一样模糊,汪顾知道那样的红痕出现在师烨裳的皮肤上究竟会有多美,她想看,但她不敢看,她必须认真而专横地亲吻师烨裳,让唇舌牢牢困住师烨裳的话语和思想,并不敢有一丝放松,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说不定比昨晚还糟糕——人,不能两次掉进同一个坑里。一次已经足够让师烨裳调侃半辈子,两次她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烈烈的午后阳光被两层玻璃,三层窗帘挡在窗外,室内采光只能靠窗帘底脚处几块光斑,以及窗帘上方窗帘盒子里反射下来的光线,是以满室阴暗自不必说,读书看报决计不能,摸着黑往支票上签名也稍显勉强,去上厕所时亦要留意脚下省得摔个狗吃屎,唯独适合做爱。 赶巧,刚醒之际,也很适合做爱,特别经过前夜撩拨,两人的身体都处在春期禽兽一般的状态里,稍一动作,交缠的赤裸身体间立刻生出一种天雷勾地火的热烈,这爱,仿佛是不做不行了。 师烨裳感觉到汪顾那不折不饶的热情,人也就懒洋洋的不再想着推诿,此外,对汪顾手艺的好奇心发挥了它的既有作用,师烨裳在这场性爱一始所怀有的心情,虽与甘之如饴尚有一段距离,但用跃跃欲试来形容,是丝毫不嫌夸张的。 “师烨裳,”一吻终了,汪顾像前夜一样将手盖到师烨裳心口,指尖又在辗转蹂躏那颗慢慢觉醒的小豆芽,“如果我做得好,你会爱上我吗?” 师烨裳半暝着双眼静静靠在枕间,鼻息颤抖却不急促。她的肩膀露在被面之外,双手被汪顾牵着,乖乖放到汪顾肩上,十指一合,松松环住了汪顾的脖颈。被窝里的双腿已被汪顾强行分开,正微微支曲着摆在汪顾身侧,只要汪顾视力够好,低头便能将她的身体从上到下一览无余——这是一个将身体全然开放的姿势,若按孔老夫子的观点,她绝对是旧时代淫荡表率,即便放到新时代里,也是不逞多让的享乐楷模。 时下,她扬着下巴,故意用眼角去看汪顾,一种不言而喻的诱惑气息便悄悄漫了出来,勾得汪顾胸中一阵小鹿乱撞。“如果我说不会,你就不继续了?”她用半威胁半嘲笑的语气问。 汪顾是被她吓大的,眼看好事将成,再听她用反问句,浑身汗毛顿时全竖了起来,两眼一瞪,手下力道不知不觉重了几分,口吻却是害怕得发颤:“那、那、那怎么可能?!咱可以一步一步,慢慢来!先上车后买票也是很好的生活方式!” 她手里是什么,就算她没知觉,师烨裳也会有,她手一重,师烨裳便疼得皱眉,为了报复,师烨裳将贴在她后颈上的双手手腕合紧,像要掐死她似地前后晃了晃,转而道:“这不就对了?无论我怎么回答都不会影响你行事,那我凭什么回答你?” 汪顾被她狠狠噎了一下,登时觉出自己幼稚,脑袋悠悠地低下去,喉咙里小狗那般咕嘟咕嘟了一阵,突然又抬起头来,双目炯炯地盯着师烨裳,右手顺着师烨裳腹间迷人的身体曲线向下潜去,掌心盖住一片稀疏细软的浅色毛发,笑容一瞬全开,“不答就不答,反正我死缠着你你也拿我没办法。师烨裳,你千错万错不算错,错只错在让我变富,我念你恩啊,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都在所不辞!还有,富了缠人缠得更得心应手!” 师烨裳自是牛马成群,绝不稀罕这么一只身不强力不壮的“原受”。但她初醒,精神不错,颇想靠打击汪顾达成她精神一整天的目的,只是话还没出口,汪顾的手便已堂而皇之地抵到她身体入口处,从那蓄势待发的架势已能看出,她若再说出一些不让汪顾如意的话来,遭殃的只有她自己,于是她审时度势,冲汪顾那张阳光得不像在做爱,而像在逛迪士尼主题公园的笑脸挑眉,清风挽月,露水不沾,“念恩就快点,再迟些我怕你又要睡过去了。” 睡过去了……睡过去了……睡过去了……这到底是怎样的奇耻大辱,汪顾说不清,可当她中指指尖触到那粒隐藏薄皮下的相思豆,她的智商立刻退化到元谋人级别,辱不辱的,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区别了,恨恨骂一声:“师总,你个王八蛋。”她就要弓身向下潜去。 好在师烨裳动作也不慢,疾手拉住她,哀求似地看着她,摇摇头,“别。” 每个人对性刺激都有自己的极限。师烨裳的极限便是口交。因为那种身、心、口三者保持一致的交媾会令她兴奋到极点,却始终无法达到高潮,很难熬。 “你还真是插卡式手机啊?”汪顾疑惑又颓萎地看着师烨裳,手再摸回师烨裳腿间,在那处温暖干燥的皮肤上来回游动。 说实话,汪顾根本想象不到师烨裳空有一副好身材,对性的需求却居然简单乏味到这种地步,连前戏都不能接受,她不合时宜地回顾往昔展望未来,一面觉得自己赚到了,一面又觉得自己很惨:有个在性生活上容易满足的伴侣是很好的,今后下班回来,累得半死之际,不用多花时间做床上运动,肯定每天都有好体力去面对工作,此为赚。而有个在性生活上完全拒绝□之外所有动作的伴侣是不幸的,特别是这位伴侣有着近乎完美的面孔和近乎完美的身材,看得,碰不得,人类原始冲动中,对身体的膜拜无以施展,想想都觉得惨。同时,若想单凭机械的活塞运动便使对方获得生理上的高潮,这绝对是项技术活,万一她做不好——她当了那么些年的受,做不好是情理之中的事,这个“万一”,很有考虑的必要——师烨裳不满意,两人间那本就巨大的心理隔阂今后还不得再添上“性生活不和谐”这一生理障碍?如此这般,她又有什么资格阻止师烨裳墙外开花?她该以什么立场守在师烨裳身旁?她……它妈的,汪顾忍不住暗暗骂娘,因为她真是越想越没活路了。 被汪顾制在身下,仿佛要被当成风干肉般长久晾晒的师烨裳此时已觉乏味,她只是单纯地眷恋那种身体被欲望充满的感觉罢了,却并不想让汪顾为这种事情苦恼。再者说,她很清楚自己这种性爱要求往往会被人当做淫荡饥渴的象征,她不要求汪顾立刻适应这种不应在言情小说中出现的情况,毕竟像她这样的女人不多,许典那张损嘴就曾毫不留情地指出她的问题之所在:“你啊,你就是个男人,做爱就为了高潮,爱抚什么的通通不必要,勃起时间长了还怕射不出来。你倒是好伺候,就光苦了那些想要借性对你表达爱意的人。做什么都像对牛弹琴嘛。” 师烨裳不甚熟练地翻了个白眼,摇头叹气,“你到底做不做?不做就起来吃饭吧,我饿了,想吃蛇羹。”牵住汪顾的手,膝盖在汪顾小腿上撞了撞,以此示意她要下床。 汪顾见再耗下去好事得黄,于是下定决心般咬牙闭眼,转腕绕开师烨裳的制止,俯下上身,半压半伏到师烨裳身上,将唇贴到师烨裳耳边,喉音黯哑道:“没湿,你真要这么办,可就得忍着点儿疼了。”说完,她便将指尖抵到柔软的入口处,在含住师烨裳耳垂的同时,慢慢将两指推了进去,“放松啊,师总,放松,你闲了那么长时间,比个处女强不到哪儿去呀。” 她这话说得挺实在,还真没有冤枉师烨裳。你看师烨裳像个急色鬼一样经不起撩拨吧?她的身体却青涩得像根刚抽芽的小葱。汪顾个二愣子,还以为师烨裳久经沙场难以满足,不明不白地就用上了重型推土机,殊不知师烨裳身体的入口并不比她那小心眼儿宽敞,就算开发拓容一整夜,也不过堪堪能令一指出入顺当,汪顾这修路工程一上马便硬要将它括宽一倍,不检讨自己,反倒怪师烨裳不够放松,气得师烨裳昭昭要把她踢下床,但无奈她已经将半个指节硬锲了进去,力道强硬,似那水泥钉一样稳固,师烨裳只得专注地盯着天花板,靠深呼吸忍住疼痛的同时,咬牙低恨道:“你才是处女。” 汪顾见师烨裳不喊疼,反而是一字一顿地损她,还以为师烨裳是在欲迎还拒地暗示她蛮干,心里轰地一阵欲火冲天,手下更是没准。师烨裳仰头喘息之际,清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汪顾强硬拓开,锐利的疼痛感顺着脊梁骨带着火似的温度迅速蹿进脑海,她甚至能够从那疼痛的程度分辨出汪顾指尖探入的深度和每一个指节的形状,还真是有些“第一次”的感觉了。 另一头,由于外部没有充分润滑,汪顾也前进得万分艰难,她心怀恻隐,气喘吁吁地抬头面对师烨裳,可师烨裳闭着眼,皱着眉,双手还虚虚环在她颈后,唇间是急促的气息,偶尔有微不可闻的呻吟自喉间逸出……这全是行欢时的正常反应,她真没看出师烨裳有多疼,还道师烨裳享受的不得了,于是狠心一下,突然低头吻住师烨裳的唇,上臂绷紧,狠心突入,指根顶上狭窄的入口,指尖触到一方潮湿而圆润的凸起,硬生生地将一条单向人行道扩宽为标准双车道后,她的舌尖被师烨裳难以抑制的合颚动作逼得退了出来,再看师烨裳,人已疼得满额虚汗,眼角还噙着泪。 234 谁比谁惨 “师烨裳,你没事吧?要不、要不咱不做了,咱这辈子都不做了,柏拉图好不好?”汪顾担心,手抖,出了一脑门子汗,胡言乱语。可师烨裳不吱声,她也不敢擅自抽身。天知道师烨裳这号神人在床事方面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怪癖?至少她活到这把年岁还从没见过不需要前戏的女人呢。 对汪顾来说,这场性爱真是考技术。你要问她有没有快乐,她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由于长期为受的不自信与“必须做好”的决心,现下,她的心理压力远比快乐大得多。而师烨裳,早考虑到了各种可能,汪顾就算做得再差她也可以忍耐,她咬着牙不喊疼,就是担心给汪顾造成不必要的压力和阻力——两人本是陌路,日常生活也是磨了几个月才有眼前这般协调,性生活自然也不能强求初夜尽情。毕竟生活不是电影,不可能一帆风顺。性生活亦不是A片,不可能一击即中。 既然磕磕碰碰不可避免,那么,疼也只能自己忍着,不能埋怨,不能气馁,更不能因为害怕伤害而就此止步。 “没事,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师烨裳睁开眼睛,看见汪顾摇摇晃晃的脑袋和脑袋上摇摇晃晃的汗珠,脸上阵阵发烫,心里漾漾泛暖,手掌贴在汪顾汗湿的肩上,略带安抚地拍了拍,她有些勉强地虚虚笑道:“当然,如果你能把数量减半就最好,有点疼。” 汪顾愣愣“啊”了声,眨着大眼思考那个“数量减半”的问题,末了,还是师烨裳扬手在她眼前比了个V,然后曲起中指,将V减成1,她才驽钝如驴地撇着下巴作恍然顿悟状,“天啊,师烨裳!你真是个活圣母!受不了怎么不早说!白白受这苦干嘛?!”全身而退,汪顾急急从被窝中抽出自己那只颤抖发软的手,张开五指,顶着鼻子要去看,偏偏光线太暗,她看不清,师烨裳让她别看了,大概也没什么要紧的,可她非但要看,还要真真切切地看,起身,滚落床铺另一侧,左手艰难伸长出去,按开橘黄色的床灯,调到最亮,验钞般对着灯光查验自己的右手。 师烨裳嫌那灯泡耀眼,菜青虫一样扭曲着将身体蠕动向下,将脸潜到被窝里,借汪顾的身子挡去光线,这才趁着黑暗,红着脸,强作冷淡地陈述事实,“还好意思说我,我哪知道你凡是涉及手的技术都那么差。” “嗨!不做了不做了,我不急,你也别急,”汪顾皱着眉头紧盯指侧淡淡的樱红薄液,心知这种撕裂伤比划伤更难愈合,自责之余又觉心口揪疼,一时也顾不上去反驳师烨裳的揶揄,只是忍不住瞪着突起的白色被面,老妈子似地唠叨责备道:“倔、倔、倔、倔不死你,都出血了也不知道喊疼,我真是看错你,原来你不是玻璃做的,而是糯米做的,玻璃破了还知道嘎嘣响呢,你倒好,碾碎了都不懂吭一声!你说你这孩子怎么就那么不让人省心呢?忍忍忍,小事你一样都不忍,大事你偏样样都要忍。喊声疼怎么了?要你命一样的。肩膀撞伤了你忍,膝盖跪坏了你也忍,可这种事能忍么?该忍么?忍了又有什么好处么?你怎么就拎不清呢?要是这样做下去,你还不得……” 师烨裳被汪顾叨烦了,一把揭开被子,横了汪顾一眼,冷着脸,仰面对着天花板,风轻云淡地闹她的小孩子脾气,“吭。疼。好了,我声也吭了,疼也喊了,你总可以放过我了吧?我身体没那么脆弱,倒是神经有点儿脆弱,你再叨下去,我今晚又要神经衰弱睡不着了。”说完,她又用被子蒙起头,装死去也。 汪顾知道师烨裳可爱起来活能要了人命,可她不知道师烨裳要命地可爱起来能让死人再活过来。她做错事,伤了师烨裳,师烨裳不但没责备她,反而用这种半冷半热的话语缓解她的自责,相形之下,她真是幼稚得一塌糊涂,给师烨裳提鞋都不配。 此刻,在同一张床上先后以不同原因连续搅黄两次好事的她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于是干脆闷声不语,却情不自禁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师烨裳连人带被一把拥入怀中,且就这么紧紧搂着,无论师烨裳怎么挣扎,她说不放就不放,直到几分钟热闹的沉默之后,她才在师烨裳有一下没一下的挣扎窸窣声中开口叹道:“唉,我以前总在想,我为什么那么爱你呢?我也不差呀,何苦冒着被冻死的危险缠着你这座冰山不放呢?现在我想明白了,光你这性格就决定了人人都得爱你,必须爱你,否则对不起自己。” 师烨裳被汪顾这么胡闹般地折腾了两个“半次”,体内淤积的欲火早已灭得一干二净,原本想借汪顾之手泄欲,同时也还准备献身实验事业的良好愿望全然落空,这令一向为万全而准备的她多少有些挫败。时值午间一点,她不饥渴,很饥饿,可深深的挫败感影响了她的食欲,让她有闲心与汪顾掰扯那“人人都爱师烨裳”的问题。 背对汪顾,师烨裳轻轻蹬着脚下的被子道:“不是人人都爱我,而是人人都不爱我。你看林森柏,许典,席之沐,她们各有所爱,哪个爱我?” 有个问题,长时盘桓于汪顾心中,一直得不到解答,师烨裳提起,她便猛然转了心情,离题万里地好奇问:“啊,对了,我还总想不通,当初你和林董是怎么办的?”她心中同时道:怎么看都是两只受嘛,林森柏那样子,还没我像攻呢。她也能成事? 汪顾个愣头青全不晓得,若论起为攻经验,林森柏几乎都能给她当导师了。 原因之一是林森柏实乃攻君出身,打初恋那时起,她在床上就不是什么善茬子,只不过这些年被流水般的床伴们伺候得懒散了,看不对眼儿的人她不大愿意动手,这才落了个可怜小弱受的形象。原因之二是林森柏对攻君这个角色有很深的感情,时不时就把手艺拿出来操练一番,闲而无事还会与床伴切磋武艺,交流技术,相互提高。当年她勾搭咪宝,端的就是颗攻君之心,岂料咪宝看似妖冶狐媚,实则暗藏杀机,狼狈为奸的头一夜就把她吃干抹净,害她直到现在也翻不了身……但这都不能抹灭她的身为攻君的功勋,否则她也不至于能在短短六年之内勾搭了半个城市的美女。你想,女人受性天赋,哪儿来那么多纯攻让她舒舒服服躺着受呢? “她啊,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技术就挺过硬的,现在应该更好了吧?你要想知道,改天可以去问咪宝。” 师烨裳不紧不慢地丢出这么句话,汪顾立刻看清一个令她极度沮丧的事实——攻君是个技术工种,绝非说当就当的。过去一向以受为荣的她,也许是迄今为止,师烨裳遇见过的,最差劲的床伴了。 命途多舛。 汪顾捂着额头哀求老天爷再给她一颗幸运星,可就在此时,讨人嫌的电话又响了,她悻悻接起,一听,好死不死,是张蕴然。 一个小时后,她牵着师烨裳的手,百般不愿地敲响张蕴然房门。开门的是披着满头湿发,一身潮红未退的“Honey”。后来她们才知道,长着一副销魂脸的“Honey”是个缅英混血,祖姓River,英文本名就叫Honey River,所以也怨不得张蕴然肉麻,她要是连名带姓地叫,还不得齁死人? “你们来得正好,我让人弄了一锅大补山珍,青龙、玄武、朱雀,差只白虎就能凑四神了。”张蕴然手执烟斗,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坐在中厅沙发间,面前茶几上摆着一只野炊酒精炉,炉眼架着大砂锅,张蕴然打开锅盖,山萘香气郁郁飘散满屋,汪顾一闻那味道便觉神清气爽,适才焦虑烦闷一扫而空,与师烨裳比肩走几步,待得发现两人步伐统一,心中更是充满了意淫式的快乐——她就是那么乐观彪悍,谁能奈何得了她? “蛇龟鹧鸪就够了,别弄猫,不然你请我我也吃不下。”师烨裳挨着汪顾,落落大方地坐到张蕴然对面,也不客气,拿起茶几上一双干净的筷子,从锅里夹出块蛇肉,不等吹凉便塞进自己嘴里,嚼嚼,吐刺,“好东西,附近收来的?” 张蕴然点头,“我还让餐厅炖了桂圆红枣阿胶汤,你们吃完饭喝了再走。”她那因纵欲过度而显得苍白发青的脸上不现笑容只现疲惫,举手投足都是乏力的虚软,汪顾心想:你个老色鬼着实该补了。再不补,你很难活着喝到我和师烨裳的喜酒…… …… 吃完饭,汪顾将师烨裳送回房间,让她好好再睡一觉,自己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师烨裳问她去哪儿,她说去买药。师烨裳随意地躺在刚铺好的床上,看看床头柜上的铝箔片,看看汪顾,再看看铝箔片,再看看汪顾,汪顾见状,急忙严肃地解释,“不是买我的,是买你的。”她边说,手边往师烨裳覆着衣物的小腹摸去,“我对不起它,要补偿。” 师烨裳面无表情地拉开她的手,和衣钻进被窝,叹气般无奈道:“小题大做,你还真当我是玻璃做的啊?” 汪顾替她掖好被角,俯身在她皱起的眉间亲了一口,比她更显无奈道:“现在我倒希望你是玻璃做的了。无论如何也好过糯米做的不是?” 师烨裳骤然醒神,瞪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质问汪顾:“你是在说我黏,还是在说我像驴打滚?” 235 怎能轻易放过你 汪顾走后,师烨裳在被窝里辗转难眠。 在正常情况下,“辗转难眠”往往会与“心乱如麻”,“思绪万千”之类的词语联系在一起,以表示主人翁为何辗转难眠。可师烨裳没那么文艺,甚至是一点儿也不文艺,她一般不想没用的事,也不会为取舍烦恼,她的思考路线就是“怎么办”,“办不办”,所以她的脑袋大多数时候处于闲置状态,CPU使用率不会超过1%,也就是个凑合能对外界刺激保留正常生理反应的程度,你要说她辗转难眠是因为心乱如麻或思绪万千,那可真是太抬举她和她那残缺的大脑了,她将代表她全身的器官对你表示感谢,同时,她也会如实告知那辗转难眠的原因:“辗转”是因为她若一个方向睡久了便觉耳朵被压得疼,趴着睡压鼻子,仰着睡压后脑勺,半侧半趴压眼眶,半侧半仰压胯骨。“难眠”是因为她今天已经睡了快十二小时,睡眠能量消耗殆尽,除非用棍子砸晕她,否则是断断再睡不下去了。 看到这里,大概有人会说,睡不着就起来呗,又没人拿刀逼她睡,这么硬躺着折腾自己,还不是犯贱找罪受么?嗯,师烨裳此时也是这么想的,但她想到这里,就不可避免地要去找自己此刻躺在床上的原因。想了好几分钟她才想起,她原先并不打算睡觉的,她是在等着看下午三点半的一个五一特别相声节目,汪妈妈发短信通知她会有很多相声大腕出场,她对此很是期待。可到底为何又莫名其妙地上了床呢?这似乎,还得怪到汪顾头上去。 “师烨裳,你乖,先睡一觉,我去买药,等你睡醒,我就回来了。”汪顾陪她回房后如是说。她一方面认为汪顾总不会害她,另一方面,汪顾的坚持实在让人反抗不能,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她不知不觉地养成了按汪顾意志行事的习惯,汪顾让她上床睡觉,她就真的躺到床上去,也不管自己有没有睡意,需不需要睡眠,反正汪顾让她睡,她就睡,省得汪顾又叨咕些大义凛然的话来说服她,将她反衬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让人头疼。 怎么会搞成这样……一贯有主意的师烨裳仰面朝天,叹口气,无奈至极地用手捂住眼睛。 自她病后,太多事情不在她掌控之内,她觉得自己像被什么东西困住,想要脱身,却再不能够。她想找出困住她的东西是什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名词迅速在脑海中闪过,可这答案有些怪异,一旦承认便有智障之嫌,于是她干脆玩起拆字游戏,把“快”字的左半边拆成三笔,一竖给右半边,变成“央”,将剩余两笔迂回复杂地赐予另一个字,硬把好端端一个“乐”变成“呆”,这样,那困住她的枷锁便被她拧成一个望之莫名,读之可笑的词:央呆。一个与“快乐”有着同样的笔画数,但无论如何也让人想象不到快乐的词。 “哈哈哈……央呆……”师烨裳自娱自乐,笑抱着被子得这叫个开心。好在是屋里没有外人,否则她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形象必然付之一炬。 而可怜的汪顾这会儿正在满怀内疚地等红灯,她决想不到师烨裳昨夜心理和生理都受了伤,这会儿竟能自顾笑成只虾米。中午她去洗澡,脱衣时余光瞥见洗手台下刚换好的垃圾袋里孤零零躺着一条纯白色的内裤。她躬身拾起,只见兜裆处一片刺眼的桃红薄液,她心下一惊,赶紧推开浴室门,大声问师烨裳疼不疼,可问题刚出口她便清醒意识到师烨裳会怎么回答,果不其然,师烨裳茫然无知地坐在床上,由面对电视转为面对她,好几秒后才面无表情道:“不疼。”好像那些血都是别人的,跟她师烨裳一毛钱关系也没有,更别提让她展现害臊、娇羞、难为情之类正常女性在被问及此类话题时惯常表露的情感。 她怎么能这样呢? 汪顾不如师烨裳聪明,汪顾想不通。 她越来越觉得师烨裳像一尊精工细作的翡翠佛像,灵魂飘在十万八千里高空,与之承载物终年分离,偶尔一次下凡,偶尔一回显灵,偶尔一现真性情,却要么在发小脾气,要么冲电视吃吃地笑。一旦提及感情或一切与感情相关的事情,她的灵魂便又离她肉身而去,只留一个孤苦伶仃的漂亮皮囊在人间,貌似安详地供人膜拜,实则那皮囊并不愿被灵魂抛弃,因为这比孤独更孤独,比寂寞更寂寞,正常人如此苟活一天便要寻死,师烨裳却苦撑着活了六年,想死,却由于种种原因不能死,活着,又不断品尝比死更孤独寂寞的滋味。 汪顾若是知道师烨裳此时正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眼泪定要文艺地夺眶而出,即便学郭小四迎风仰面四十五度角也忍不住了。 下午五点,汪顾喜滋滋地回到酒店,还没进房就隐约听见屋里有人在说话大笑,她在门外听了一会,待得分辨出是张蕴然的声音,心里便是凉凉一惊,后脊梁上亦不由得冒了一层冷汗——师烨裳该不会是欲求不满,把狼招屋里来泄欲了吧? 这个念头一生,汪顾便恨不能甩自己几个大耳刮子,“汪顾你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你到底把师烨裳当什么人了?”她自言自语地自省自责,掏房卡的动作却是迅雷不及掩耳的快。 “诶?汪顾回来了?”汪顾微笑点头,“回来了。” 说话的当然是张蕴然。师烨裳从来不会这样热情。她只是静静看着门间的汪顾,脸上挂着明显笑意,眼角余光还黏在电视屏幕上,很明显,她的笑容并不是给汪顾的。汪顾看她俩一人一边坐在客厅长沙发两侧的单人沙发里,衣着整齐,手中各自捧着茶杯,明明一副分庭抗礼的样子,一颗开足马力砰砰乱跳的心顿时歇了工,人也觉出几分虚脱似的颓软。不过,在张蕴然面前汪顾决不会甘心露短,就算累,她也要恪尽主人职责,以此提醒张蕴然她作为“客人”的身份。 用身体掩住右手的药袋子,却扬起左手的食品袋,汪顾自然而客气地对张蕴然道:“你们先坐,我去洗个手,一会儿你要有空就留下来吃晚饭吧,我买了云宾楼的烤鸭和粤王府的几个家常小菜,应该是够吃的,万一不够,让餐厅补几个菜上来也不迟。” 张蕴然闻言,下巴有失优雅地一掉,面色惊讶地看看汪顾,又看看汪顾身前沙发上坐着的师烨裳,双唇半张,不见牙齿,表情好似瞻仰了ET活体,“见鬼,你们两个是串通好了吗?怎么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Yeesun刚说要打电话让云宾楼和粤王府送菜你就把菜拿回来了,莫非送外卖的小弟被你半路拦截?” 其实,张蕴然的惊讶大不必要,师烨裳个自私鬼但凡点菜便只会点自己想吃的东西,不会搭理别人死活。她的口味虽然挑剔,却和她的人一般长情,喜欢一种东西就会来来去去地点它,每吃必爽,爽完还想爽,汪顾将她习惯摸得透透的,每隔几天就给她弄只烤鸭当主食,再弄点儿粤菜下酒,连续数月,师烨裳的胃果然被她这厨艺垫底小天后哄得服服帖帖,人亦有了长肉的趋势。 汪顾洗手时心想:哼,就你这样还敢跟我抢怪?砍号重练八百次再来! 出于小人得志的正常心态,饭间,汪顾左一筷子右一勺子吃得眉开眼笑。师烨裳用荷叶饼卷着黄瓜鸭皮大葱,配着浓稠的甜面酱,一口接一口,默默吞咽。张蕴然边嚼草根边喝黄酒,与同桌两人聊天的同时眼睛还盯着电视……一顿饭,三人自顾混圆肚子,吃得相当尽情,面上各有千秋,可心里一致想着吃饱饭大睡一场。 别说成天惦记吃吃睡睡的人没志气,管你再富再穷,闲暇时间也得在吃吃睡睡中度过,如若不然,就算一个子儿不收,让Maggie Q提供特殊服务,陪你上太空,你也只会想着吃掉地球,睡了宇宙。汪顾最是了解这一点,所以她总想让自己和家人爱人吃得好一些,睡得香一些,别等到五十年后,临终之前才后悔没趁有牙的时候多啃几只油炸咸猪蹄,后悔没睡到洗来蹬的鹅绒枕头。 晚上七点半,汪顾送走张蕴然,打个饱嗝,捧着肚子坐到师烨裳身边,端起一杯师烨裳刚泡好的铁观音,凑近嘴边,觉得太烫,只好放下等凉。 这人呐,吃饱饭闲着就该胡思乱想了。刚吃饭时因与师烨裳难得保持一次同频,从而导致得意太过的汪顾这会儿才想起应该靠质疑情敌的动机来活泛大脑消化粮食,“张蕴然怎么来了?她不用陪那个‘Honey’吗?”她说话时两手撸肩,看来还是觉得张蕴然太肉麻。 师烨裳又在琢磨那“央呆”,想笑,还得忍住不笑,省得被汪顾盘问,“她被人逼着陪逛街,走投无路,只好借口公事跑来投奔我。”饭后疲转眼杀到,师烨裳打个哈欠,喝一口热茶,颇想枕在汪顾腿上睡一觉,可又觉得两人尚未亲密到那种程度,于是起身去往浴室,刚要关门,却听汪顾在外面喊:“别用浴缸!洗完上药!” 上药?师烨裳眼皮打架,梦游似地抓着门把,脑内天马行空——金创药还是黑玉断续膏?这词儿听起来怎么就那么有武侠味呢?风筝转转-制作 她只不晓得她思考的问题根本不在重点上。还武侠味呢。 啧啧啧,她也不想想,人家伤哪儿她伤哪儿? 也许是桩好生意 师烨裳这个人,本质是乖顺的,无私的,专一的,坏只坏在这世上没几个人有张蕴兮与汪顾那种耐心,智慧,勇气和激情,用各种手段密密实实捂住她,结结实实护住她,老老实实勾搭她,让她能彻底爆发本性,心甘情愿地听话,于是她只得十年如一日地不乖,自私,滥情。虽然这么说,听起来挺像是在为她开脱,但可恨之人必有可爱之处,更何况世上一凡存些倨傲之心,终日放浪形骸的大受小受,心里几乎都有一个自欺欺人的阴暗角落,那角落很不磊落,若是说出来,多少有点儿婊子样,或者有些像古罗马角斗场里的变态奴隶。 简言之,这类人好似厌倦了奔跑的头领野马,内心总渴望着被人降服,以便顺理成章地皈依柔顺本性。无奈事与愿违,来战者不够彪悍,总架不住它三蹄两脚,不多时便败下阵去,进而像古老哲人一样,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地给它扣上这样那样的帽子,以求心理平衡。直到敢于面对惨淡人生的真勇士瘸着一条伤腿,顶着光芒耀眼的满头大包,衣着褴褛,鼻青脸肿,却露着八颗大牙,笑容狰狞又灿烂地牵着那匹野马去路边菜市买陕西名吃肉夹馍时,人们瞧见那野马背上还驮着一只毛茸茸的黄小鸡。 黄小鸡唧唧叫,在马背上跳跳,问马要不要跟它分吃一条虫子,马懒懒回头,打个响鼻,眼神照是昔日傲娇,“谢谢,我不吃虫,但如果你敢弄脏我的背,我就吃了你。” 那些悲惨的人儿啊,当他们作西子捧心状,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摸摸自己身上曾经被它踢烂的伤处,突然发现,原来受伤的不过是那层在自己眼中重若珍宝,在别人眼中一文不值,远看如夜用卫生巾般厚实保险,近看如纸内裤般轻薄脆弱的自尊而已。他们摸着脑袋想当初,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是因为害怕死亡才退下阵来,可现在想想,它果真能把人踢死吗?当然,答案毫无疑问,能。但有几人想过,它若真要踢死人,又何必三番四次不辞劳苦地扬蹄? 勇士得意洋洋,啃着肉夹馍,牵马走过去,人们发现他背上有着岳飞式的刺字,区别在于岳飞是稀稀一列,书“精忠报国”,而勇士是密密两列,一列书“树没有皮必死无疑”,一列书“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末尾三个猩红的感叹号尤其震撼,见者如阅圣经,纷纷匍匐在地,奈何良驹入圈,圈牢如城,城小若笼,笼似铁桶,再无旁人撬墙脚的余地……但,寓言并不会如此结束,恰恰相反,它才刚要开始。 两推不倒算什么? 且看咱们真正的勇士,汪顾,用她火一般的热情,贼一样的智慧,以及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勇气,为这和谐到不能再和谐的和谐社会谱写一篇具有汪顾特色小白领主义的不和谐乐章! “师烨裳,来,先把药吃了。”汪顾左手攥着个药盒,右手捏着杯凉水,嘴角挂着奸笑,将师烨裳堵在浴室门口,好像她不吃药就不放她出来似的。师烨裳早习惯了自己药罐子的身份,汪顾让她吃药,她便二话不说接过药盒,哗啦啦把药倒进嘴里,混着水咕嘟咽下去,又把杯子交回到汪顾手中。此后,汪顾定定看她,她定定看汪顾,两人都睁着眼睛,虚张着嘴,各自端一副痴愣呆傻的表情,对望。 两分钟后,师烨裳抬起手来,捂住嘴,泪津津地打了个深长的哈欠,憋着腮帮子嘤嘤嗡嗡问:“你干嘛?”翻译成林森柏的语言就是:好狗不挡道,你给我死开! “洗手。”汪顾耸肩摊手,眉头一八,无辜答。 师烨裳歪着脑袋,目光漫无目的地去到汪顾头顶,支起右手食指指着上面湿漉漉的头发,“你在哪儿洗的澡?” 汪顾一听这话就知道师烨裳又在浅呼吸慢动作不动脑地培养睡意了,通常这种时候,她虽看似人畜无害,却是无论如何也惹不得的——睡意是她的宠物,她忍辱负重,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地将它喂养大,有胆子的就尽管杀它试试,她若不尥蹶子护犊子,她就不是铁血真汉子! “师总,”汪顾把杯子放到浴室门边的花几上,扶老佛爷一样扶住师烨裳,用李公公的语调清声长喊:“请您摆驾回宫,上床就寝哇~” 拿当今的话讲,汪顾上初高中的时候,就是一典型宅女。受汪妈妈影响,她的闲暇时间几乎都花在了电视机前。那年头可跟现在不一样,电影跟电视没区别,《火烧圆明园》、《一代妖后》、《慈禧太后》、《李莲英》、《末代皇帝》之类都是在电视上放的,汪妈妈的恶趣味是反反复复看老片,这便使得汪顾对清宫戏深恶痛绝得来,又耳濡目染了一大堆太监习性,是以这会儿学起来甚是得心应手,惟妙惟肖,就连一直在睡意养成的师烨裳也终究没对她那催人振奋一嗓子发起火来,只是不知声从何来地左顾右盼,很有些怕怕的样子,“唔……电视没关?” 汪顾牵扶着师烨裳向前迈步,师烨裳步履轻浮,她反倒是一步一顿,“关了,我喊的。” 师烨裳怕失眠,继续糊着那张双目无神,仿若老僧入定的面孔,坐到床沿,拍拍枕头,想躺,又觉不对劲,瞥一眼床内,继而无关紧要地喃喃自语:“怎么没人来开夜床?服务好差。” 汪顾就喜欢她呆愣时的样子,于是也不费事提醒她睡床一直没整理过,完全不必在被子边缘叠个规规整整的三角,只直接动手将她半裸在浴袍摆子下的两根火柴杆搬上床,让她就势倚上床头,而后抄起床头柜上一管牙膏状的东西,站在床边,努力严肃道:“你受伤了,今天得上完药才能睡觉,你乖,把腿张开,顺利的话,很快就完。”张五侠又披着羊皮下山觅食来了。 这当口,师烨裳又不是真呆真傻,她只是像任何一个神经衰弱的病人一样,不愿令自己兴奋而已。汪顾这二愣子贼胆肥出个球来,把话都说到“把腿张开”的程度了,纵是她再眷恋睡眠之乐,也不好对这等淫词秽语置之不理。“汪顾,我是真困了,今晚不折腾了好吗?”她十指交缠,环置腹间,言语起时脸色即是一沉,语毕又淡淡转头看向汪顾,眼里寒光森森,仿佛下一秒就会露出锋利爪牙将阻挡她睡觉的人撕成碎片,绞成肉泥,和上韭菜,包进面皮,煮熟了拿去喂猪。 但汪顾越挫越勇,贼胆包天,原本就不怕她,现在更不怕她——怕毛怕,反正她也不能吃人,更何况,信XX,原地满状态复活,还不掉经验! “这才九点啊,我亲爱的师总,”汪顾一个前滚翻越过师烨裳,滚到床的另一侧,憋住奸笑,盘腿坐起,左手还攥着那管牙膏,望着师烨裳,半恐吓半哄骗道:“上个药耽误不了你几分钟的。你应该也知道,那里撕裂伤,容易引起感染,然后许多妇科炎症纷至沓来。虽然你没有生育之忧,但万一因此导致经期不调,影响你与总奸拼酒,你岂不是亏很大?再说了,如果会议半途毫无准备地接待姨妈造访,也一定会影响会议进度,影响工作效率的不是?当天你要穿深色裤子也还好,要是你好巧不巧穿了身白色呢?你平时又不会背着手走路的,给你一叠A4纸你都不知道该怎么遮好。还有啊,月经不调不算严重,听说最严重的是……” 师烨裳先是愕然听着,后又觉得她说得在理,最终不胜其烦地深吸一口气,呼出,再吸一口气,再呼出,如此循环几次,突然簌地朝她伸出手去,言语里九分冷淡,一分心虚:“给我,我自己来。” “不行,我来。”嗯,汪顾要肯才怪。她从知道有这种咪唑类非栓剂外用“伤药”开始就几乎笑成兔唇。师烨裳的性格她了如指掌,要是怕师烨裳冷脸,她还如何对得起汪家二老漫漫三十年来关于“勇敢”的教育?何况她汪顾岂止“勇敢”而已?她是那啥,那啥啊!“我做错了事,必须亲自弥补,否则寝食难安。你没见武侠片里女主角要是不小心捅了男主角一刀都要亲自上药照料并以身相许的吗?你我怎能免俗?说吧,我来,还是我监督你来,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上完药才能睡觉。” 师烨裳由认真转为泄气地瞪着汪顾那双张张合合的唇,真恨不能伸手捂住它,因为她实在受够了那些错漏百出的逻辑,但她也清楚意识到拒绝汪顾的后果乃是迎来另一场更为持久的批判,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安稳的睡眠,她宁愿贡献这具暂时毫无欲望的肉体,充分满足汪顾“再来一次”的期望——两次都失败了,不差这一回。这回再失败,刚好灭火,这回若成功,也刚好灭火。 反正短期之内她也不可能另觅佳偶。这桩生意,稳赚不赔。 念及如此,师烨裳打个哈欠,放松了身体,腰靠枕头,乏力地解去腰间绳结,张开衣摆,面对自己赤裸的胸腹道:“给你三分钟。” 236 单相思终结者 十六岁那年的师烨裳与现在的师烨裳无甚区别,一样的目中无人,一样的口不对心。张蕴兮偶然一次说她像只两眼闪着绿光的漂亮黑猫,冷漠清高,敏锐智慧,无懈可击。换别的女人来听这种赞赏,不知得要高兴成什么样,可她闻言,眉毛一挑,丢掉手中钢笔,撇下一堆暑假作业,两手插在短裙侧兜里,冷着脸站到了张蕴兮面前,情绪淡淡地闹开小脾气,“你骂我是畜生?” 张蕴兮将身子摊在宽大的阅读沙发里嘻嘻笑答:“哪敢,你是神,是神。”显然,她相当享受师烨裳这种耐人寻味的性格,宁愿捧着哄着,也不愿让她改变,因为一旦变了,她就是不是师烨裳了,至少不是被张蕴兮深爱着的师烨裳了。 师烨裳倒是从未想过要为谁而改变的。她的性格里有好的方面,譬如冷静,那就必定有坏的方面,譬如小心眼儿。她面无表情地坐到张蕴兮的腿上,眯着眼对张蕴兮说:“我不管,总之我认为你骂了我,你就是骂了我。我不能白白受屈挨骂,所以我要将你严肃惩办,毫不留情。” 在此之前,张蕴兮已经被师烨裳惩办了无数次,其中花样多得能令整蛊之王含恨而死,最近一次是背邓论,这使张蕴兮的政治觉悟在一夜之间飞升到一个新的高度,更为她那官商勾结的远景规划奠定了良好基础——这就是师烨裳爱人的方式。 “这回要怎么惩办我呢?我的神。”张蕴兮不畏艰险不怕死,一把将师烨裳带入怀中,还是笑。 “我很公正,昨晚你怎么惩办我,今天我就怎么惩办你。”师烨裳右手抚上张蕴兮的脸,左手目的明确地朝张蕴兮领口而去。说实在的,她翻旧账的本事一点儿也不小,记性也一点儿不差,张蕴兮昨晚以她粗心列错一组方程为由,狠狠地“惩办”了她,今天她要讨回公道也不算过分……就这样,师烨裳在上海闷热潮湿的八月里用同样的方式“惩办”了张蕴兮。那是她第一次“在上面”,发生在她第一次“在下面”的半个月之后。张蕴兮初时惴惴不安,屡有抗拒之意,但师烨裳寸步不让,执意要拿她试手,她也实在不能拿乔,好在师烨裳天资聪颖好学乐记,张蕴兮并没在她那儿吃到多少苦头,只是她年轻气盛,太过纵情,来来去去“惩办”了张蕴兮十好几次,差点儿把“年迈”的张蕴兮老腰弄折。 二零零七年五月二日晚九点四十一分,师烨裳结束回忆,眯着眼,看汪顾傻傻跪坐在床间,不言语,也不动作,好似不知该如何继续那般地露出了懵懂的表情。“你是嫌三分钟太长还是太短?如果你下不去手,我可以自己来。当然,最好是马上睡觉,反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伤,女人总免不了这一着,初夜伤得不比这轻,也没见哪个需要上药的。”她拖着充满睡意的调子催促,不羞不臊,反倒像她要占汪顾便宜似的。 汪顾猛回神似地眨眨眼睛,啊了一声,视线从师烨裳小腹上移开,强按下焚身欲火,用商量的语气问:“师烨裳,我……我知道你是在给我机会,不过、不过你能不能将就一下,让我做个全套?”对直接的人就得用直接的方式,师烨裳不喜欢拐弯抹角,汪顾自然也矜持不起来,“我习惯了有前戏的做爱流程,要是截去前半段,我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要不,你让我适应几天,积累些经验,我尽快修正错误观念,争取早日做到与你合拍,怎么样?”她见那自私鬼的眉头又要皱起,赶紧补充道:“呃……我知道,我如意了你就不如意,你很可能会累得半死却没高潮,但是我保证!在一段时间的磨合之后,我一定能达到你的要求,把这事儿办得又快又好!今天……你就当,当,当,”汪顾有些难为情,很想挠头,但又怕弄脏了手,只得忍住,“当是按摩!好不好?” 她真觉得自己在师烨裳的影响之下,已经变成神一样的非人类了——如果她是正常人,对心爱的人说出这般类似要求对方接受□的话,纵然羞不死,也该愧死了。连她自己也在检讨:这叫什么话嘛,亏我说得出口,禽兽!可事实上,她非但不羞也不愧,说话时眼睛甚至还很有闲工夫地去观察师烨裳的表情,脑子里飞快地计算成功几率,以及思路清晰地考虑“如果她不答应,我是用强好呢?还是服软好呢?” “咱们试试,如果你觉得实在难受就喊停,我绝对不勉强,否则天打五雷轰!”汪顾继续补充。 师烨裳想不到汪顾这么快就了解了她在性爱上所抱持的态度,进而直接提出自己的请求,希望得到她的谅解和让步,这便说明汪顾确实有客观公正地考虑过她的需要,只是汪顾一时还无法适应巨变,必须靠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改变自身对性爱的理解,以便在最终达到使她满意的效果。 针对问题,解决问题,是她的一贯方针,也是她过去教给汪顾的处事原则。现在她不得不承认汪顾是聪明的,是敏学的,但敏学的基础却是小白领的智慧: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在完全适应环境后才慢慢琢磨该如何改变环境。说实在的,她的每个床伴都很聪明,但都不是汪顾这般适合她的聪明,比如,聪明的林森柏。 林森柏的聪明是一种“无原则”的聪明。她对人性了解至深,比谁都清楚正常人的思维套路,只要她想,她可以钻进任何人的心中一窥究竟,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思维存在定势,恰恰相反,她是个“存在即有理”主义者,她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强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给她一点儿时间让她的情绪舒缓过来,她就不会再去纠结它是否应该存在,而是只想着如何更深入地了解,更恰当地应对。可,即便林森柏是这般聪明的一个人,遇到师烨裳,也难免要失一失蹄,落一落马。在师烨裳如实告知自己的性爱习惯后,林森柏足足郁闷了一个星期,她倒不是不能理解,无法解决,而是不想改变,说白了,她就是太看重少女的尊严,不想改变一贯自认完美的性爱方式,反而琢磨着让师烨裳适应她的作为,直到师烨裳被她弄怕,三番四次拒绝与她上床,她才含恨放弃了自己的良好心愿,美其名曰“体验另一种生活”,老老实实地按着师烨裳的习惯把爱给做了——这个心理适应过程,林森柏花了一个星期,许典花了半个月,席之沐花了二十二天,而汪顾只花了两天不到。 一时间,师烨裳决定不再强求汪顾养成“贵气”了。汪顾不是张蕴兮,她有她的优点,张蕴兮的人生经历决定了她的脾性气质,汪顾亦然。让张蕴兮学小白领那样兢兢业业会令她显得可笑,同理,让汪顾学大小姐那样优雅高贵会令她显得造作…… 不知怎么的,师烨裳想着想着便将一句汪顾期待已久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地脱口而出,连她都被自己这种冲动没头脑的行为吓了一小跳。 “汪顾,我喜欢你。” 汪顾刚赌完咒,现下正捧着一颗不规则跳动的心脏等待师烨裳回应,甜蜜来的太突然,她来不及想“我是不是在做梦”,也来不及想“你真是个妖怪”,更来不及想“这种话不是应该做完之后说么”…… 巨大的喜悦如三米大浪般劈头盖脸地拍向她,她什么也没来得及想便觉耳内一声轰鸣,眼前呼地一黑,整个人头晕目眩地向前倒去。 幸而她彪悍属性满点,意志力无比强大,昏迷这种事对她来说是全然可控的。五秒钟后她从短暂的失觉中醒来,相当满意自己这个刚好把师烨裳压得动弹不得的姿势,双手迅速归位,她二话不说,捧住师烨裳的脸庞,兴奋难以自已地吻住师烨裳半张的小嘴,舌尖顺着温润香气的源头循迹探入,不多时便缠上了一位柔软迷人的同伴,辗转厮磨,恣意挑逗,让它跟着它的节奏活跃起来,一场寂寞阴郁的独角戏逐渐演变成豪情奔放的二人转,转转转,转啊转。 不过这场热闹的二人转并没有持续很久,就在汪顾准备放开师烨裳,让她透口新鲜空气,接着趁她清醒对她尽情表白的时候,师烨裳先一步发出了“唔”的抗议,扶在汪顾腰上的左手轻轻拍一拍,很明显是在示意汪顾停下。 汪顾果断而自然地将两人距离拉开一些,微微气喘地低下头,柔声问:“怎么了?是不是我吻疼你了?” 师烨裳睁开雾蒙蒙的双眼,摒眉不语,原本置于汪顾腰背上的左手滑回到自己肋侧,状似艰难地摸索一番,最终掏出个什么东西,“把它拿走,硌死我了。” 汪顾定睛一瞧,立刻决定将那些热情洋溢的语言和动作暂时押后,因为硌着师烨裳的东西并非他物,正是那管花了她三百来块的进口药膏。情事可以耽搁,此事不能耽搁。她要给她上药,嗯,上药,心无杂念地上药。 也许有人会骂汪顾笨、呆、傻、老实、死板。大好时机,不乘胜追击,难道就不担心师烨裳反悔吗?但汪顾这会儿不怕骂。有师烨裳那句发自内心的“我喜欢你”在,就是天上下刀子她也不怕,更何况唾沫星子? 想她苦等四个月,付出了多少辛勤劳动,多少辛酸血泪,师烨裳这块坚冰才终于有了融化的迹象,此时她若还顾着一己私利,把师烨裳的健康当成儿戏,那她日后还有何脸面去期盼那“喜欢”会升级成“爱”?更何况,上药是个精细活儿,技术活儿,谁又晓得不会上着上着上就出个把妖蛾子来?退一万步,就算上不出啥妖蛾子,她这趟也赚够本了。来日方长,有性未必有情,而有情却必定有性。 她取过师烨裳手里的药膏,边拧盖子,边雀跃地在心中昭告天下:我们,这回是正儿八经地开始谈恋爱啦! 238 开始谈恋爱 唐僧取西经,一路翻山越岭,途遇九九八十一难,终成正果。汪顾认为师烨裳远比那真经珍贵,然而自己却远未受够八十一劫,心中欢喜得来,又多少有些小庆幸。其实师烨裳说“我喜欢你”时,表情有些木木的,言语坚定,然视线游移,从整体上看,绝对算不得楚楚动人。 不过汪顾不在乎,汪顾知道师烨裳就是那么一号人,什么明眸善睐,巧笑如花,柔情似水之类的词想都别想往她身上靠,她就是木,就是木,一张脸上除了一些不动声色的哭笑之外鲜少有别的表情,如果有,那也大多是忍耐:对愤怒的忍耐,对情欲的忍耐,对痛苦的忍耐……她的忍耐克制必定是一种习惯,所以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忍,不愿忍的。若单看一张脸,她比席之沐可要木得多得多,李孝培给席之沐的绰号真应该借她用用,那样就名副其实了。 嗯,说到这儿,前事莫再提,咱开始讲后事,呃……后面的事,不是身后事。 眼下,汪顾既然认为她俩已携手跨入恋爱新纪元,她便觉得自己应当名正言顺,底气十足地把妖怪当成女朋友看,当成女朋友疼。当然,她这并不意味着她自认之前在这两方面做得不好,相反,她自认已然尽力,因为她还是头一次那么竭尽全力地悉心呵护一个人,体贴一个人,如此这般,若是连她都要被冠上“不好”的罪名,那世上大多数情侣交往之初的感动便成了难以歌颂的恶劣行径,为全世界情侣的幸福着想,她没有妄自菲薄的理由。 她只是决定要端正自己的心态,不再掩人耳目地在私下痴缠师烨裳,人前却与师烨裳保持若有若无的微妙距离。师烨裳是她的正牌女友了,换言之,她是师烨裳的正牌女友了,对吧对吧?这是一件大喜事啊!她今后再被人问及是否单身,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不是”了!她有名分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打电话回家,向家中二老报告这胜利的喜讯,可…… 嘿嘿,还是先上药。等上完药,睡一觉,等明早再汇报也不迟。都说三十而立,之前拜师烨裳所赐,她的业算是立起来了,现在拜师烨裳所赐,她的家眼看也要立起来了,哇哈哈哈哈(此处省略3000哈字)~谁敢说她不幸福,出来单挑! “师烨裳,既然你赶上来了,我就要迅速升级,”汪顾在师烨裳腿间跪起,一手扯过厚重大被盖到师烨裳膝头,一手将那条孤零零搭在师烨裳腹间的浴袍系带拂落,幸福而夸张地笑道:“今后我不说‘我喜欢你’了,改成每天对你说一句‘我爱你’,你受不受得了?” 师烨裳敞着浴袍干躺着,一瞬觉得自己是只咸鱼,又一瞬觉得自己是块腊肉,总之就是那些盐浸风干的货,于是汪顾的话落到她耳朵里自然免不了要染上些咸咸的味道。受不受得了?每天听句我爱你是会引起痛经还是怎么着?三个字而已,锥心刺骨的初夜疼痛她都被迫生受两回了,且也有今后再受几回的觉悟,你说她还有什么是受不了的?哦,如果汪顾指的是肉麻,那很好,尽管来吧,她倒想看看这世上有没有比张蕴兮还肉麻的人,张蕴兮说我爱你可不是单独说的,也不是一天说一遍的,她那我爱你,是像十二级台风天里的海浪一样,一浪连一浪,一波带一波,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连说十个八个不带喘气,一天说三百来遍也不嫌烦的。知道吗?师烨裳耳朵里有一层老茧,奏是让那“我爱你”给磨出来的。 “我受不受得了不是关键,你想不想说才是重点吧?难道我受不了你就不说了?那好,我受不了,你别说了。”师烨裳负气地踢被子,两条光洁匀称的小细腿,一下又一下地蹬动。 此情此景,汪顾看得鼻血都要留下来了。你想,她就跪在师烨裳腿间啊,虽然她已经很克制地不对那朵闭合着的粉嫩小花耍流氓,可随着师烨裳蹬腿的动作,小花花瓣一颤一颤,勾魂撩人,她胸中狼血迅速升温至沸点,师烨裳要再这么蹬下去,她、她、她,她就要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一样,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溅五步之外,在关键时刻晕死过去也!“师烨裳!不许动!”汪顾左手持药,右手比枪,枪口朝向师烨裳鼻梁,“上药!”说着,她着急忙慌地往右手食指上挤“牙膏”,可没留神,一使劲儿,扑哧挤出一大团来,差点儿掉落师烨裳脐下三寸,给那些柔顺趴伏的小绒毛们当护发素用。“哎呀,挤多了,”汪顾看看自己指尖,又看看师烨裳皱起的眉头,装傻充愣道:“多得能当润滑剂用了。” 师烨裳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呼出,忍住殴打汪顾的冲动,无奈望天,心想:第一次是病态,第二次是虐待,第三次轮到搞笑了?她到底找谁惹谁了,这么失败的□过程,用不用搞出这么丰富多彩的形式啊? “忍一忍啊,可能会蛰得疼,”汪顾弓起腰身,在师烨裳肚皮上亲一下,双膝往后挪了挪,学着外科医生的样子,左手摊平轻轻按在师烨裳平滑的小腹上,右手却抖得像个得了帕金森症的病人,指尖哆哆嗦嗦地探到花瓣上,师烨裳突然打个喷嚏又把它吓得缩了回去,“是不是冷了?盖被子好不好?” “盖被子还不得都抹被子上去?还有,我再说一遍,如果你坚持由你来,那就麻烦你动作稍微快一点。我真的困了。要么我自己来。”师烨裳闭着眼,揉揉鼻子,纤长浓密的睫毛就像黑天鹅的羽翼,微微扇动,口气里带着点儿心虚的不耐烦,但汪顾听起来却像是勾引。而事实上,师烨裳从不晓得真正的勾引到底何物,她不懂,也没必要懂。她的身体本就是一件撩人情欲的物品,除了自然展现其本身,其他任何卖弄都是多余。一如真正的珍宝从来无需大张旗鼓地沿街叫卖,识宝之人亦会争先恐后为它倾家荡产,若像电视直销广告那样大吹大擂,反而掉价,“你选吧,再晾下去我就变人干了,蒸饭吃不错,就怕不够咸。” 汪顾闻言,小屁孩那样咯咯笑起来,笑过之后顿觉浑身轻松,脑袋也像刚做过耳烛一般沉重尽去——师烨裳的冷笑话总有这等远在言语意义之外的效果。你说她不懂幽默吧?她就算冷着脸说那“俩小白打一动物”的冷笑话也能让人凌乱地笑上半天,无它,光“师烨裳说笑话”这个笑点就足够搞笑了。 “那你痛可得喊出来啊。”汪顾颤颤悠悠把白色的药膏轻轻抹到小花上,但由于手抖,本该抹在花心外以便逐渐深入涂匀的膏体被她错误地抹到了安然无恙的花瓣间,一时,稚嫩樱红之中缀了雪白,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腊梅上落了一片反射着锋利光线的纯净雪花,突兀也别有一番风情。 师烨裳对腊梅不感兴趣,她全当自己是条死尸,是块腊肉,只闭着眼睛随汪顾怎么闹。但身体最敏感的地方在“喜欢”的人视线中,被“喜欢”的人小心触碰,那感觉是无论经历多少次也难禁悸动的。她知道体内某一个地方正在悄然觉醒,但她不清楚究竟是哪个地方。耳边传来汪顾费力吞咽的咕嘟一声响,她条件反射地皱起眉,摆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揪紧了床单——与她这个动作发生在同时的是一息带着丝丝冰凉痛感的锐意侵入,然后她听见汪顾抖着嗓子感叹般道:“里面好滑,外面也变红了。” 换成别个女人听见这种直白又淫秽的话,肯定多少会产生点儿掩面羞奔的冲动,最次也得是面红耳赤,可师烨裳不是一般人,师烨裳很强大,师烨裳应对这种调戏的方法是针尖对麦芒地反驳回去。 汪顾红着眼抬起头,只见师烨裳依旧半瞑双目,冷着脸,她张开水润亮泽的一双薄唇,幽幽吐出两句话,“换你试试看?有本事你不湿,不红。” 果然,师烨裳这种绝世大妖一现真身,小怪汪顾立马知错。 这个问题,她该怎么答呢?她承认没本事,就等于自己把自己给涮了,可她要说有本事,就等于在说她对师烨裳没情欲。“与人做爱自己不湿”诚乃情场大忌,现在她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无奈手还在……嗯,此时无声胜有声,与师烨裳正面交锋是讨不到好处的,唯有避其锋芒迂回前进方有克敌制胜的可能,刚好这时师烨裳揪着床单,不适地抬了抬腰,她便顺水推舟道:“师烨裳,你乖,别动,一会儿药抹不匀,还得再抹一回。”虽然思维是冷静的,当然,是被迫冷静的,但她的声音还是发抖,说完这一长句话便像要犯老慢支的老干部那般用力吸了两口气,而后她慢慢转动手腕,将那药膏抹匀,接着又轻又缓地顶动指尖,因为她希望把药抹得更深一些。 老实说,没有人能在这种时刻保持冷静,就算能,也是有所保留的冷静。譬如,像汪顾这样,思维冷静但身体冲动——她的动作当然不是“上药”那么单纯,你看,师烨裳不也开始昂起头来张嘴喘气了吗? 239 性格决定人生 何所谓床功?从正常意义上讲,床功不过是人对性事的经验与察言观色能力二者结合而成的一种技巧,与大中小学生做选择题的技巧一样,它只能在答案未知的前提下,就某一种规律,从概率意义上提高正确几率,却无法确保正确。 师烨裳一贯不担心她与汪顾无法在“性”这个问题上达到协调一致,因为在性生活中,发生性行为的双方就像两个相互关联的齿轮,除非有一方性功能障碍,或是双方型号不对口,比如蚂蚁与大象,长颈鹿与野猪,老鼠与狗……否则磨着磨着总会把那些边边角角磨平,一直磨到令双方满意的地步。 特别像师烨裳这种什么东西都能拿出来当个学术问题描述分析的人,自己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怎么做更快捷,怎么做会失敏,她老早总结好了,只等对方拿出平等互利的态度与她商讨,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经过循环往复的努力,她知道总有一次会成功,并将这种成功延续下去。一如人们学骑自行车,胆子大些,多摔几跤,只要没摔死,自然就学会了,学会之后即便长久不骑也不会忘了该怎么骑,性事亦然,谁见过有人是摔来摔去摔一辈子也学不会骑单车的?没有吧?至少师烨裳没有。她到现在还没遇到过任何一个自始自终都不和谐的床伴——就算汪顾再差劲,也不可能差出奇迹来吧? 嗯,事实是,汪顾真没那么差劲,自然也不可能真就差出个奇迹来。 放眼过去,她虽然为攻经验不多,但她为受经验丰富,根据古老哲人好受大多是良攻的原则,她也有着当仁不让的为攻底气,你要冤枉她差劲,恐怕连总攻李孝培都得扯着大标语站出来反对一番。 那她到底为什么会连续两次推倒失败呢?这是为什么呢? 可其实也真没什么,她就是又被师烨裳那千年老妖的诡异行径吓着了而已:你想啊,谁会那么直白地勾引人啊?换你来,一个你心爱的人,你忍了几个月准备来个完美的第一次,谁知某天,她突然一下脱光了衣服严肃地对你说:“XX,我忍不住了,来上我吧。”你不怯场?你不手抖?你心里不想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更何况她当天还病着,夜里烧到快四十度。 至于第二次,也一样,她也是被老妖吓到了,还吓得不轻:谁听说过有哪个女人做爱不用前戏的?不光是不要前戏,还一定不要前戏,而且理由充分,仿佛有前戏会要她命一样,这、这、这你可让汪顾咋办啊?在汪顾的性爱观念里,“性”的意义确实是通过对性器官的刺激达到愉悦身心的目的,而“爱”则必须靠一系列包括爱抚、亲吻、肢体摩擦之类动作在内的前戏予以充分表达。同时,汪顾一直认为,没有前戏的性交是残忍而血腥的,人家强奸犯还知道摸摸捏捏呢,你让她可怎么做得出那种近似于机械运动的行为? 在汪顾,或者说大多数人当攻的时候,对方需要什么享受什么,泰半经由前戏过程中对方的表情和声音来判断,缺少这一部分依据,仅靠对生殖器官的刺激,要把女人的身体从正常状态推升至极度兴奋,简直就像用蒸汽煮开一盆水那么艰难,不是做不到,只是很难。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某些女人本已是热水,适当加温就能沸——汪顾错以为师烨裳是这样的女人,所以昨晚才做出了那档子蠢事。 善于隐忍的人比善于申诉的人更令人心疼。师烨裳受伤不会喊疼,但师烨裳受伤汪顾会心疼。有了前两次的经验,今晚,虽揣着一颗炽烈火红的贼心,但她发誓再也不像之前那么乱来了,她会问,仔仔细细地问,如果师烨裳说不舒服,那她上完药立马撤退,两人蒙被子睡觉,等改天做完深入具体的口头交流,再办这茬事儿也不迟。反正她俩已经开始谈恋爱了不是?她不再是单相思了,可不能再患得患失了。 “师烨裳,疼不疼?”汪顾俯身向前,左手撑在师烨裳肩侧,因过分激动而不住颤抖的双唇贴到师烨裳耳下细腻透薄的皮肤上,闭上眼,舌尖点触,品尝一般轻轻吮吸,却将牙尖好好藏起,仿佛它碰到哪儿,哪儿就会被它咬出个鲜血淋漓的牙印来。 汪顾并不晓得自己此举正中师烨裳软肋,她只是姿势正好如此,且试图用言语代替动作挑起师烨裳兴致罢了。她的指尖在师烨裳体内慢慢顺着内里轮廓游弋划圈,油润药膏混着滑腻体液,大大降低了那处紧窒空间的温热涩意,她尝试着在浅处慢慢进出,师烨裳的呼吸立刻变得短促匆忙,原本紧闭的唇瓣也被迫张开来,辅助呼吸,“就……这样……” 很明显,师烨裳答非所问,但这远比一个关于是否疼痛的答案勾魂,汪顾只觉心跳骤然加快,浑身热血仿佛一下全涌了上来,脸颊烫得快能煎熟鸡蛋,耳朵也像被涂了辣椒水那般刺刺发痒——汪顾从没有过这样失常的感觉,就连初恋初夜时也没有。她自认不是H动画里看见女人就兴奋难以自持的女体狂,然而师烨裳的声音虽然又细又飘,却似是一把直指人心的匕首,朝她激射而来,深深插入她那颗被渴求胀满的心脏,在她未及发觉之际骤然消失,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伤口,一瞬,那些或黑或白的欲望熔浆般冒着熊熊火光喷薄而出,可她的心脏并未因此瘪去,反而是随着一次次有力的鼓动更加温暖饱满地充盈起来。她甚至感觉自己即将成为这个世界的王,因为这是同样一种感觉:苦尽甘来的欣慰,满怀期冀的振奋,以及不动声色的克制。 “就、”汪顾抬起头,看着师烨裳的脸庞,将指尖潜入些许,但刻意与最深处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缓慢抽动,让第二个指节在柔软的入口处来回进出,“这样?”随后,汪顾听见师烨裳唇间散出一息微不可闻的细吟,似乎又在忍耐着什么,但她没有皱眉,只是将漂亮的眉线不经意地往下压低一些,唇齿都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却不发出任何声音。 两人静默又平和地僵持了一会儿后,汪顾在师烨裳唇前叹气般道:“放松,放松些好吗,你越来越紧了,我不敢动。”她说是不敢动,可其实还是在动,只不过指尖所触,那些嫩滑的肌理紧紧缠着她,给她的动作造成了阻碍,她浅出,却无法深入,唯有朝师烨裳求援。 师烨裳终于懒懒地睁开眼,在看见汪顾的脸时似乎有一瞬恍惚,但很快恢复了清明,费力地深吸一口气,长长呼出,重复几次,她抖声道:“好了。” 在师烨裳做深呼吸时,汪顾尽力控制着自己不去亲吻师烨裳的身体,她似乎明白了师烨裳为什么会有如此怪异的性爱习惯,可她还不能肯定,恰好师烨裳给了她一个探明真相的机会,于是她一边老实交代着实情,一边撤伏向下,将唇悬在一颗嫩红色的小豆芽上,“更紧了。不过我想我有办法让你放松。”说着,她的舌尖抵上冰凉馨香的芽尖,自下向上撩拨几次,随即轻轻含住它,若有若无地吸允起来。 “汪……汪顾。”师烨裳阻止似地在汪顾肩上推了推。汪顾不管,照是一上一下地保持着原有动作。不多时,缠在她指尖的束缚悄悄松懈开去,她也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得到一个完全符合师烨裳品行的结果。放走小豆芽,她拉高身子,平视师烨裳,不笑,也称不上严肃地对师烨裳说:“我真是笨,居然没想到你的身体是与你的思想保持高度一致的东西。” 师烨裳的视线渐渐涣散,浓密纤长的睫毛依稀扇动在眼前,幽黑瞳孔不断缩放,眸内明明是一派不经意流露的迷乱,嘴里却一如既往地散出了冷静的语言,“你说什么?”汪顾的手没有一刻消停,师烨裳知道自己又紧密地缠住了她,可这又有什么办法? 汪顾这回是真叹气了,因为那结果实在是太令人叹气了,她认为她笨所以没想到,可她也认为能想到的人都不是人,“你太专一了,你的身体和你一样专一,你的大脑不愿意同时处理两个问题,所以你的身体不能同时享受两处刺激,否则你的脑袋会开始思考‘应该关注哪一处刺激’的问题,身体自然也就失敏了。”汪顾动作受阻,但这回不再去欺负豆芽了,她微斜了进入的方向,渐渐将指尖推压向内。 师烨裳不知该说什么好,更不愿看见一个跳动的世界,于是她合起眼来,张开嘴,沉默。 240 雷声大雨点小 沉默,沉默,沉默…… 老话说得好,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像师烨裳这号妖怪是断断不会在沉默中灭亡的,于是她在沉默中爆发了。只不过这爆发来得有些迟钝,有些轻缓,有些冷淡,若不是汪顾耳尖,恐怕她的爆发要全然爆发进空气里。因为她的爆发是经由一个“呃”和“嗯”组合而成的颤抖音节表达,又细又飘,不注意听还以为她在叹气,也就汪顾这深知她为人作派的听得出她其实是在叫床。 “你喜欢这样?”汪顾满面潮红,气喘吁吁地问。 看样子,无论师烨裳喜不喜欢,反正她是挺享受的。千辛万苦地探深一些后,缚在指尖上那柔软的压迫感愈发明显,她迟疑着不敢活动,生怕再伤到师烨裳。 可这会儿师烨裳脑袋里是白晃晃的一团水豆腐,任汪顾问什么也白搭。她觉得她需要更直白的刺激,于是在幽幽出了一口长气后,她慢慢弓起腰身,将自己身体的更深处顶到了汪顾指尖,缓缓迎送,恍惚地体验着欲望涌动的感觉,那种麻痒舒适的感觉——与掏耳朵时耳道里的感觉有点儿像,只不过掏耳朵时多多少少总会有些胆战心惊,做爱则不会。若有若无地在汪顾肩上掐了一把,右手顺着汪顾的脊梁滑下,柔若无骨地盖到汪顾后腰,师烨裳以问答问:“你晚饭吃饱了吗?” 汪顾傻过几次,这回倒是学聪明了。她晓得师烨裳是在埋怨她下手太轻,动作太慢,可她晓得又能怎么样呢?她还不知道师烨裳喜欢的节奏是怎样,师烨裳的敏感点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师烨裳在高潮前会是什么表情……她不想让师烨裳再经历一次失败的性爱,所以她绝不敢轻举妄动,左思右想之下,她作出一个聪明到无以伦比的决定,虽然这个决定听起来有些孬,更有可能在表面上毁坏一个攻君的形象,“要不,师烨裳,你在上面吧。”她希望师烨裳不会拿这个取笑她一辈子,不过如果能与师烨裳好好地过一辈子,那就是在这一辈子的过程中不停不停被取笑,她也觉得无所谓了,“来,我抱你坐起来。”为防师烨裳误会,汪顾干脆不等她作出反应,右手仍旧留在她体内,左臂从下搂住她的腰,在拥她坐起的同时,放任自己向后倒去。 “嗯?在……”师烨裳睁开眼想要问些什么,无奈汪顾动作突然,由于身体受制于人,师烨裳只得跟着汪顾动作走,汪顾搂着她的上身向前倾,她就必须跪坐起来才能防止身体失衡跌倒。从全然放松的仰躺转变为需要肌骨支撑的坐姿,她一时还弄不清汪顾想要做什么,但不多时,等她两腿虚软地跨跪到汪顾腰侧,汪顾扶着她臀瓣的左手与埋在她体内的右手一齐将她托在空中的力道减弱后她才明白,汪顾说的“在上面”,其实就是要改传教士体位为骑跨式体位,让她位“在上面”,但不让她真正地“在上面”。经过一番折腾,她不可避免地清醒了些,为了不让汪顾完全掌握主动,她将双手按在汪顾那条条楞楞并不算太明显的肋侧,微抬起腰胯,半跪半趴,却居高临下地盯着汪顾,挑眉道:“哦,我这就算是在上面了?” 汪顾这一段集中火力把脑汁都花师烨裳身上了,她知道以师烨裳的性格决不会因体位的事情跟她别扭,于是她故作天真状,眨巴眨巴大眼,放松身体躺在厚实的被子堆上,点头道:“对啊,我不是在下面么?我在下面你就是在上面了嘛。”她似不经意地在师烨裳胯下探动指尖,眼见师烨裳视线涣散开去,支在她肋骨上的双手也开始瑟瑟发抖,一种诡计得逞的胜利感瞬时涌上心头,它虽不能赋予她鹰的眼睛,狼的耳朵,豹的速度,熊的力量,却毫无疑问地给了她贼的勇气,使她不知羞涩矜持为何物,变得与师烨裳一样隐晦又客观,“跪着不累么?坐下吧。”她挪开原本扶在师烨裳腰下的左手,撑床起身,师烨裳被她逼得渐渐直立了身体,最终无可奈何地顺了她的心意,放任身体,慢慢坐到她胯上。当然,还隔着她的狼爪——非隔不可,否则她还不让她坐呢。 “你比张蕴兮还贼。”师烨裳叹气,也不知是出于无奈,还是别的一些什么不和谐因素。 可她说这话并非意在打击,她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汪顾确实比张蕴兮贼,而她似乎就是喜欢贼人,否则过往那么多真君子,她怎么就一个都没喜欢过呢?难道人家都是命犯桃花,而她命犯贼人?嗯,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奈何她就是深思不得,汪顾不回应她的结论,甚至不给她说下一句话的机会,她的吻径直贴到她耳下,静静吮吻,舌尖间或抵触那方敏感的皮肤,阵阵战栗潜入五脏六腑……她的下巴刚好搁在她肩上,也许只剩了喘息的力气,腰身却在她的蛊惑下擅自动摇,在她闭眼之前,她的世界又成了一副跳跃舞蹈着的图画,身体深处摩擦生热,几乎就要闪出火星来。 “疼不疼?是不是太深了?”汪顾抬着头问,师烨裳本是贴在她肩头的右手在她问话期间一路滑到她胸口,带着柔弱不堪的力度和不可抗拒的态度,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贴着便足以令她知晓答案——师烨裳早受够了汪顾那磨磨蹭蹭的谨小慎微,干脆闷声不答,却完全不知道是自己把汪顾害成这样的。 此刻,汪顾就抵在她体内最敏感的一处,随她腰身不断挺动,熟悉的快感迅速蔓延全身,她闭着眼睛,咬着牙,不愿让自己失控,可汪顾在她耳边哄孩子一样说:“这样硬憋着不出声会更舒服吗?是我我就不干这种傻事。要不,我让人送三瓶酒上来,你用力喝,喝完咱再……” “闭嘴。”师烨裳示威似地按住汪顾饱满挺立的尖顶,还没安好心地勾起指头挑了挑,挑得汪顾背脊发僵,虚火攻心,差点儿就把她按回床间去强奸个一二三四五六遍,“我不喜欢出声,叫多了渴。”渴了就得喝水,喝了水就得尿尿,尿了尿又得喝水,喝了水又得尿尿。做爱最烦憋尿,膀胱由于受了刺激,简直一点儿尿都兜不住,稍微放点儿存货就有尿意,凭她的脑袋,顾得了尿意就顾不得快感,所以她不叫床是有充足理由的,做爱又不是为了爽嗓子,想爽嗓子去唱K不是更好? “好好好,不想叫就别叫,你快停手。”汪顾按住师烨裳的手,突然曲起腿来,师烨裳腹背受敌,被迫更紧密地与她相贴,紧密得两人胸腹间一丝缝隙也无,紧密得师烨裳不得不将原本贴在她胸前的右手收回,又贴到她赤裸的脊背上去。 汪顾诡计再次得逞,得意洋洋的小资产阶级嘴脸又露了出来,师烨裳如今是个淫靡又漂亮的样子,脸色虽仍旧是白,但并称不上惨白,若是注意去看,还能看出她皮肤下藏着一点水润的淡红色。汪顾仰头亲吻她秀挺的鼻梁,随即将她急躁短促的呼吸声收入耳中,“这回我可不能再失败了,否则就算你还肯要我,我也不好意思追你了。” 由于心情与肉体双重激动双管齐下,汪顾脊背上罕有地蒙了一层细密薄汗,师烨裳拍拍,立刻听见混着渍渍水声的啪啪响,“好了,别废话了,快点做完我要睡觉。”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啊。”丢掉心理包袱,汪顾自认前途一片光明。师烨裳的身体很敏感,不是前戏的前戏完成之后,汪顾能清晰地感觉到师烨裳体内随她动作而来的阵阵挛动,她知道她根本费不着使上浑身解数就能让师烨裳如意,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极尽挑逗撩拨之能事,不为别的,她只是不想让这场性爱太快过去而已,“要不,你教教我?” 汪顾手上不停,却是以一种极其磨人的节奏进出着,她的掌心正贴在一颗熟透的石榴籽上,来回揉动,这种滚烫又不足的刺激更是令师烨裳感觉煎熬,却也无可奈何——煎熬这种感觉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人深尝无奈滋味——汪顾明晃晃是在使坏,她甚至微微曲起指背退缩了指尖,自信满满地向师烨裳“求教”。师烨裳腰身被她揽得死紧,堪称动弹不得,想自己解决也无为做到,只得泄气地将头垂在她肩窝里,任她予取予求的同时虚着调子威胁道:“汪顾,别闹了,要做就做不做就睡,这样时间长了我真会睡着的,到时别又怨我不给你机……”不过,她的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了。汪顾猛然振作奋发,师烨裳眼里的世界立时像装了弹簧,不停跳动,跳得她只觉头晕目眩,浑身瘫软,四肢一点儿力气也无,话语到了嘴边,全部弱化成一个个绵软的音节,伴随着急促的呼吸,一发即散。 这种时候,肉体相撞的力度似乎再大也不为过,不多时,两人的脸上都出现了恍惚迷乱的表情,仿佛相交的不是肉体,而是灵魂。但也许真的是灵魂,两个虽然坚定了本意,却依旧咫尺天涯的灵魂。高潮来临时,师烨裳在汪顾肩头咬出一圈深深的牙印,颤抖十指亦深深扣入指下汗湿的皮肤。汪顾觉得自己几乎要喜极而泣,好在她还有点儿出息,没真哭出来。 终于完成仪式般的初次性爱,行礼双方身心俱疲。 说来也是,听说过马拉松恋爱的,还没听说过马拉松性爱的,这场仪式太波折了,以至于两人除了激动兴奋之外,并没太多别的感触。 师烨裳在汪顾怀里稍微歇了一会儿便要下床洗澡,汪顾说:“也好,洗完还得再上一遍药。一起洗。”师烨裳累得几近虚脱,懒得反对,只得点头。 “我看看那药。”师烨裳下床之前朝汪顾伸出手去,汪顾乖乖取过药,把药递到她手里。师烨裳拿起牙膏管,仔细看着上面那些汪顾看不懂的法文,半晌之后气哄哄地翻译道:“本品为妇科栓剂投放辅助用药,可有效降低投药过程中的摩擦,使栓剂顺利到达指定位置。”白了汪顾一眼,师烨裳把药丢到床头柜上,“你被药房的人骗了,等于是花大价钱买了管进口的高价凡士林。不过你还真没说错,人家毫无疑问,就是润滑剂。” 241 不知所谓的幸福 想得到的,师汪两人的五一长假过得很淫荡。汪顾不是那种善于节制的人,她一向把性爱当成一种有益身心健康的休闲娱乐活动,做得再多也只当是在练腿力、腰力、臂力、心肺功能……特别在有了师烨裳这个好玩伴之后,两人虽不算一拍即合,但都有意高效磨合。就像打牌,两人搭档的次数多了,默契程度会自然而然地大幅提高,这是毋庸置疑的。清楚这点的她们,五一假期的剩余时间里,就是单调地执行着吃饭——做爱——睡觉——聊天——吃饭——做爱——睡觉……这毫无创意的时间表,生日赏樱什么的就别提了,等她们再次从声色犬马的酒店里出来,樱花早被太阳晒成了樱花干,当书签用不错,赏是万万使不得的。回到家,汪顾摸着鼻子郁闷忘了师烨裳的生日,师烨裳倒很无所谓,她常常忘了自己的生日。 所以,咱恨铁不成钢,暂且不提这俩没出息的了,咱去瞧瞧“有出息”的那对,林森柏和咪宝。 林森柏这一个五一可是出息大了,她工作了六天。咪宝更出息,几乎一整个假期都在会馆里呆着。服务业假期最忙,咪宝忙成这样完全可以理解,可林森柏又为什么会忙呢? 其实,她是完全不用忙的。 每年B城这么些个春秋房展她一次也没上过心,今年虽遇上特殊情况,可真到销售一线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她大老板要做的顶多是签一些集体补偿计划,一方面适度压低赔付业主的补偿金额,一方面向建筑商施压,让建筑商尽速落实赔偿款,资本运营部的人会把这部分款子尽量延迟发放,分批发放,于是每个月,光储蓄利息就足以令平民小户乍舌,经她倒手,这一来一去是一分损失也无,但除了那五个亿的立命本,她绝不会让钱,哪怕是几毛几分的小钱闲置。建筑商的赔付款四月初到位,她四月中便将钱尽数贷给了房产中介。房产中介在春五一,秋十一的两季房产交易会上资金流量大,中介费是一头,拆借利息是一头,他们若想赚钱就必须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拆借属于短期借贷行为,利息要比银行贷款利息高许多,但也比银行贷款便捷许多,其来源主体绝大多数是民间自有资金,比如林森柏这种有财无德的金主。同行拆借利率一般固定,林森柏明里奉行行规,与同行保持相同拆解利率,可她并不热爱任何形式的公平竞争,她不明着行贿,她只会发放限时不记名招待券,“友情诚邀”各家中介公司的财务大头在五一长假之后的淡季里举家入住源通旗下酒店——房子闲着也是闲着,服务员反正都要付同样的工资。剩余价值该如何体现?就得这么体现。活的劳动力才是资本增殖的根基,酒店服务员与那些财务大员都是活的,他们都是林森柏的“战友”,林森柏物尽其用,林森柏是好人,于是林森柏二次盈利,用老业主的钱赚新业主的钱,谁也羡慕不来。 可这些事一早就订下流程,她在不在也无所谓,于是她五一留岗值班,与工作全无关联,彻底是因为咪宝不在家,她不愿独守空闺,栽花种草,欲求不满。 到了五月七日下午,她躺在床上抱着钱小筠,翻来覆去一个来小时,终于躺不住了,这才给咪宝打了电话,“钱隶筠!你三点必须回来接我去逛街!”电话那头,咪宝却说她今晚就能放假回家了,八号到十二号全陪着她,但三点不行,二到五点正好要安排晚上宴会的事。林森柏又被伤了少女自尊,很不高兴,小嘴撅得半天高,可她也知道工作与逛街之间孰轻孰重,懒得再纠缠,她气哄哄地挂了电话,起床喝掉两瓶鲜奶,再次倒回枕间,一直睡到下午六点,咪宝溜班回来,用一个激烈得莫名其妙的吻唤醒了她这位死命傲娇的白雪公主。 “阿乖,还生气啊?”咪宝一手揉她头发,一手拿开钱小筠,身子昭昭就要伏下来,但被她故意曲立起的膝盖挡着,终究没有得逞,只好捏着她的下巴转换话题道:“起来,我们去逛街啊。为了感谢你对我工作的鼎力支持,一会儿我给你买很多很多橡皮糖,好不好?碰巧咱也该买夏天的衣服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你去年不还说要买双凉鞋感受一下夏天的气息吗?起来嘛,贤内助,我最亲爱的贤内助。明天我给你做绿茶布丁,咱俩假纯情逛公园去。”咪宝边说边动手去拽林森柏起床。 “滚蛋,”被拽得半坐在床头,林森柏嘟着嘴,拉过钱小筠的手遮在自己眼睛上,不愿看见咪宝,因为一醒来便看见咪宝神情疲惫的脸,算不上心疼,但也不好受,“谁稀罕似的,本小姐又不是买不起橡皮糖。哼,我迟早宰了师烨裳,让她再跟我争你。”话虽这么说,她还是顺着咪宝的意思,将钱小筠安置到两个大枕头之间的小枕头上躺好,自己翻身下床,被咪宝牵着走进浴室,两株水稻久旱逢甘霖,狠狠地鸯鸯戏水一阵,终于赶在七点之前换好衣服出了门。 时值初夏,入夜后地气上涌,白天二十八九度满算得热,晚上二十二三度却称不得暖,咪宝打开车内暖风让林森柏烘手,林森柏边烘边埋怨公安局和保险公司效率低下,害她没能在五一之前买进新车替换那辆被砸的莲花小跑——她的车都是带了全保的,否则她才不会傻得把车放出去供人任意打砸。不过自从师烨裳被砸,她也学乖了,意识到自己太过招摇,便打算买个大众品牌低调低调。最近她相中一辆宝马7,760Li,顶配车型也就两百万出头,而补偿款约莫四百万,她买了新车还能做几十身新衣裳割几百斤猪肉过年,所以生气归生气,她其实挺得意的,但挨砸挨得那么惬意的人并不止她一个,这点又令她深感挫败:师烨裳那辆宾利GT也是全保。 咪宝一路听她怨气冲天地唠唠叨叨,只好耐心安慰她说保险公司比她惨得多得多,以幸灾乐祸为荣的林大老板仔细那么一琢磨,觉得也对,这才又咧嘴笑了。 车到中央商圈,林森柏饿着肚子叼着牙签推门下车,看见面前就是啃鸡鸡的蓝红大牌,一时也顾不得她那身为暴发户的矜贵品味,小跑着冲进去,不一会儿便口叼苏丹红鸡翅,怀抱一大桶鸡翅走出来。 咪宝正两手插兜,站在水凉的夜风里等她,她走走吃吃,满嘴流油,却说:“钱隶筠,这东西真难吃,下回咱一定在家吃了饭再出门。给你。”咪宝接过那只纸筒,不由叹气,“全是鸡翅啊?”也难为人家肯把那只特定品种专用的纸桶给她。林森柏丝毫未觉不妥,答:“吃鸡翅吃到饱多幸福!” “幸福……真幸福……”对鸡翅无爱的人儿啊,这下愈发的无奈了。 林森柏大踏步在前头走着,不晓得咪宝是何表情,但她走到百货入口时,突然刹车,背对咪宝,从鼓鼓囊囊的大裤衩前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窸窸窣窣打开,一下转身,在咪宝错愣的视线中将它塞进她嘴里,又从桶里抓出两个鸡翅,扭回头去继续啃,“差点忘了还有玉米。慢慢吃,还有两个,我放兜里暖着呢,放在一起怕串味,拿袋子装又怕凉了反生。” 咪宝此前还在感叹那虚无缥缈的“幸福”,但幸福说来就来,流氓也挡不住。她和林森柏一样排斥垃圾食品,但啃鸡鸡的玉米棒她能勉强接受。上一次与林森柏一起吃啃鸡鸡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她已经忘了,林森柏却还惦记给她买玉米,买了买了吧,还替她暖着,暖了暖了吧,还假装差点儿忘记。那刚出炉的玉米得有多烫啊?放裤兜里是说忘就能忘了的么? 唉,你说这幸福是怎么来的呢?怎么就来得这么不着调呢? “阿乖。”咪宝快走两步牵住林森柏油乎乎的爪子,想要吻她,可又觉得亲吻这种行为太过单薄,无法充分表达她的幸福,偏偏别扭少女是不会配合她让她有时间去琢磨怎样才能更好地表达幸福的,林森柏嗖地抽回手,取出嘴里的鸡骨头,一面左右张望着找垃圾桶,一面假作无辜问:“干嘛?”咪宝觉得心脏都快被这种无处倾泻的怪异感觉撑裂了,嘴里说着没事,脸上早笑出了色迷迷的桃花。 如此一对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情侣很快被淹没在趁假日最后一天逛街血拼的人潮之中。十点,两人办齐东西,各自打着哈欠出了百货公司大门,照例是咪宝拎着几只袋子走在前面,林森柏空摇着两只早洗干净的爪子走在后面。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放到鼻下闻闻,哎哟,一股子酥皮油加甜玉米味儿。 “林森柏,”咪宝脚步不停,但步幅减小,林森柏看四下无人,一下从后揽住了她的脖子,跳跳,作势要她背她,“林森柏,别闹,”咪宝抬起肩膀拱了拱林森柏,继续道:“你看星星,漂不漂亮?”林森柏却把头搁在她肩上,死黏着她往前走,“不用看都知道比你漂亮。” “其实你是想说没我漂亮吧?”咪宝笑着反问。 林森柏啐她,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喊:“没你那么臭美的啊!” 就在这时,林森柏的手机响了,咪宝撇下她去取车,她站在车道旁接电话。静静听那边说完,她一拍自己溜圆的肚子,“得,办吧,快点儿,再过一段我估计就没时间理这茬事儿了,还有,这回要谨慎再谨慎,千万别出乱子,如果败露了我可是会被他打断腿的。” 242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看人先看鞋。 看一个人有多喜欢另一个人,也得看这个人愿意为对方买多少鞋,买怎么样的鞋。 林森柏的鞋柜里原本有十二双球鞋,六双皮靴,五双高跟鞋,咪宝入住之后,鞋柜里各种类鞋子间的比例明显有了变化,十五双球鞋,十双皮靴,十八双高跟鞋,昨晚两人购物归来后,这个比例再次重调,加了四双凉鞋,正好摆满一面三米乘三米的木架墙。 与正常职业女性不同,咪宝其实很不热爱买鞋,反倒是林森柏个暴发少女更热衷于对自己脚上的球鞋革新洗旧。咪宝之所以会有那么多高跟鞋,全是因为林森柏无论进百货公司干什么,只要逛荡超过半小时就会大喊腿疼口渴,然后随便钻进一家能为她提供贵宾服务的店铺,蹭人家沙发坐,蹭两杯香槟喝,顺便逼咪宝买双鞋。 可你要因此说她娇气,倒也有些委屈她。想她一个除了跑步跳远之外十项八不能的健康女人,与师烨裳那号病死活该的弱质女流相去甚远,逛个街又不是武装越野,她再不济也不至于走半小时就觉得累。她只是喜欢咪宝那双白皙细致的脚,不想让它受罪,所以才想方设法让咪宝试鞋,好看舒服就买,不好看不舒服就走人,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她是那些店家的造册客户,人家总不会因为她白喝两杯香槟就把她除名,可咪宝就像跟一切正常女人热衷的东西有仇,特别是奢侈品。一年六套衣服三双鞋子是职业女性的例行公事,咪宝有操守,奉行。但那之外的东西,咪宝想都不会想,扣下一年小百万的工资,一部分贴补家用,一部分捐给敬老院,剩下一些除了交车贷买保险剩的就是存进银行以备不时之需。林森柏劝了咪宝无数次,钱她有的是,不在乎,咪宝就是不听,依旧坚持初衷,仿佛花了她的钱就会亵渎这段感情一般,百般无奈,她只好靠这种下三滥的方法“赖”得咪宝买鞋,运气好的时候,碰上店里老职员轮班只收她的卡,运气不好便会碰上不知哪儿来的新生,光知道教条地“现金优先”。 会馆现金入账多,乐得用现金出粮,这就直接导致咪宝身上总带着一堆现金,一男一女抢付账男的有优势,两个女人抢付账,现金有优势,两方现金抢付账,零钱有优势。林森柏不太仔细地算了一笔账,发现一直以来,在两人相处时,咪宝出的钱可比自己多多了。当富翁当成这样,真挫败。 五月八日,咪宝终于休假,林森柏是上不上班都行的,于是两人赖在床上桃花眼瞪杏仁眼——刚完事,实在没精力再做别的动作了。 “喂,你哥真的不想移民?”林森柏瞪得累了,干脆闭上眼睛,把膝盖架到咪宝胯骨上,就这么单纯地架着取个舒服的睡姿,决不敢蹭,生怕咪宝起贼心。可咪宝真是被她折腾得光剩眨眼的力气了,预计非得休息半个小时才能缓过劲儿来,林森柏的担心纯属多余,不过她少有当攻当得那么尽兴的时候,对反攻还是防着点儿好,毕竟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占尽先机却在最后时刻被咪宝敲定音锤了。“不是说你妈对纽西兰很感兴趣吗?” 咪宝见她闭眼,便也困困地阖起眼来,装作是两个盲公对话,倒别有一番情趣。“我妈对纽西兰感兴趣,但她对英美没兴趣啊。常春藤有几间在纽西兰?我哥是希望猴子们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才考虑移民的,他非英美不去,我妈说英美不如纽西兰漂亮,空气又不如纽西兰好,要去英美她宁可待在国内。何况我爸爸这种情况是不适合长途旅行的,让他坐车兜个风他都会休克,怎么坐飞机?” “别怪我嘴直,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眼看伯父的病康复无望,照正常情况,他会逐渐成为筹码,他们双方都会用你爸做博弈以达到自己目的。”林森柏怕咪宝生气,费力地去摸她的手,想要牵住它,可咪宝先她一步将她揽进怀里,力气虽然不大,可已经把开诚布公的意向准确地传达到林森柏心中。林森柏见咪宝那么通达事理,也就不劳神去遣词造句补充前提了,“不生气哈,不生气我就接着说。如果他们都是真心想留在国内,那敢情好,一家人在一起舒舒服服过日子比什么都强,可现在主要问题在于你妈不想去英美。英国环境凑合,不勉强,但美国还是有些个好地方的,改天你给他们报个团,让他们去逛一圈吧,当散心也好,当调研也罢,总之人要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地享受自己喜欢的生活,此乃天赋人权,不随任何关系有所改变。” 咪宝一听这话,不但不生气,反而呵呵地笑了,“你背独立宣言啊?” “这是实情嘛。”林森柏撇嘴。 咪宝当然也知道这是实情。 在林森柏的概念里,人是且只是独立个体,会因各种利益发生联系,也会各种利益发生冲突,这世上没有不自私的人,所谓大公不是品德,而是迷信。马克思主义那一套,林森柏只专心学了较为阴暗的那一面,至于那些针对阴暗面提出的光明美好,她是一点儿也接受不来的,一时之间让她相信人性本善血浓于水就像让食肉动物突然改吃草,吃不吃得下是一回事,囫囵吞下去消化不良才是问题关键。所以咪宝没有揣那颗改变她观念的心,更何况她说得也没错,徐延卿辛苦了那么多年,是该趁还走得动时出去看看世界,大筠最近生意不顺,成天唉声叹气,也该换个空气散散心,而钱五行的病一直没起色,但情况稳定,医院方面建议他近期入院再打一疗程脑活素,顺便做一下物理治疗,如此这般,方方面面,机缘恰当,无隙可间,此时不去,不知何时才能再等到下一个合适的时间点……咪宝觉得自己受林森柏影响,也开始冷血地思考问题了,这样好或不好她暂时不去细想,倒是林森柏的妈妈自上回林森柏哭着回来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往这边打电话查林森柏的岗了,她问林森柏为什么,林森柏吱吱呜呜含糊其辞,她直觉发生过大事,但此前总被林森柏用各种借口绕走,眼下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机会,有所谓枕头风枕头风,枕头旁边好吹风,要是连枕头风都吹不动林森柏,那就说明事情肯定与她有关,否则林森柏断不至于要守口如瓶。 “阿乖,问你件事,你能说就说,不能说我也不逼你,可我希望你明白,咱们两个是要在一张床上躺一辈子的人,没什么事是必须独力面对的。” 林森柏习惯成自然地把脑袋拱进咪宝颈窝里,刚恢复元气的右手在咪宝背上来回撸动,似在帮咪宝顺气那般畏畏缩缩小心翼翼,“你又要问我妈不给我打电话的事啊?我都说了,她气我不带他们去玩嘛,过一段等他们消下气去就好了,你什么都别担心,一会儿问问伯母和大筠愿不愿意去美国玩一趟,咱们也好替他们订行程。” “你爸妈不是也想去玩?那不如让他们结伴去吧?”咪宝笑着问。 林森柏坦荡惯了,一说谎话就心虚得紧,全没料到咪宝会顺水推舟地将她这一军,但既然咪宝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便说明咪宝定是有所察觉。其实以两家人在三亚的关系,咪宝完全可以借礼貌问候之名给她家里打电话探口风,咪宝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正是因为尊重她,如果她此时还咬着谎言不放,那这场骗局的性质就不再是善意的了,它将彻底成为一个为了说谎而说谎的巨大错误,咪宝会认为她光顾面子不要诚实,今后即使仅是风吹草动也可能使两人间互信互敬的感情基础土崩瓦解,两相权衡,林森柏觉得自己还是老实交代为好。 不过说归说,却不能实打实地说,该弱化的地方弱化,该抹杀的地方抹杀,人长个脑袋是用来归纳总结开拓创新的,傻子才会当传话筒,更何况那些难听的话她也实在说不出口。 咪宝拍拍林森柏的膝盖,随即用掌心捂住,林森柏心意一定便嘟嘟囔囔地腻在咪宝怀里撒娇耍赖,弱化语气的同时也不转移话题,这就给她说的话平添了几分可信度,“得得得,既然你猜到了我还有什么可瞒的?可老实说吧,这事儿挺普通也挺正常的,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要是你因为这事儿跟我分手,我可就要悬梁自尽了。”咪宝说不会,除非林森柏红杏出墙,否则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会影响两人感情。 林森柏安下心来,清了清喉咙继续道:“我爸妈上回看见咱俩在沙滩上抱着啃,又见我从美国回来给你买的戒指,知道我是打算一辈子跟你在一起的,一时接受不了就在饭桌上训了我一顿。我耳根子轻,听不了批,于是哭了。可现在想想也没啥,他们没几天就退休,到时一张船票送他们去环游世界,等回来就都看开了。没事的。马照跑,舞照跳,一百年不动摇。” 咪宝想说点儿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她知道林森柏就是这么个明知会脚疼也要把绊脚石踢得远远的人,但她不愿看到林森柏与家人闹僵。况且老人有什么错呢?他们不过是希望林森柏人生平坦而已,为她一个,害一对无辜的父母承受晚年寂寥,她又怎么忍心? “好了好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解决一桩到一桩。幸福不是靠别人施舍也不是别人能帮得来的。你成全别人,别人就会让你吃苦,做这种事的,不是善人,而是装13的人,是立牌坊的人,是就算上了天堂都感觉不到幸福的人,这种人活着不如早死,活着活受罪,死了还平静祥和呢。” 林森柏反人类反得不亦乐乎,咪宝无奈地在她头顶叹气,“总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吧?” “有!俗套嘛,找个男人办婚宴不登记假结婚。结婚证外面卖三十一张,印它个一万张当请帖撒满天下过过瘾也不错。可我替别人长面子谁来替我长面子?我用我的面子长了别人的面子岂不是说明我不要脸?别人不舒服就折磨我让我忍着,那我不舒服的也不用忍了?人生在世哪里能都如愿,谁不舒服,忍着去。有些人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其实一个成年人可以有愿望,可以去努力让另一个成年人幸福,但他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为另一个成年人的幸福负责,他终归只能为自己的幸福负责。反正,我就这么办。你呢,也别伤神了。你要一定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去,反倒叫我难做。” 243 赔偿 五月八日的天很阴,似乎又有了倒寒的样子。气温一下降到十八九度,满目翠绿被遮在惨惨阴灰后面,不像要入夏,反像要入冬。 长聊之后,咪宝打了电话回家。 结果又在林森柏意料之中,大筠和徐延卿欣然接受了她的好意。 咪宝不是像林森柏那样放得开的人,大筠和徐延卿愈是“欣然”她的心里就愈是不舒服。她想,钱五行还在病中,病情反复,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沉沉睡去,再不醒来,可兄母却在这种时候各做打算,这还哪里像是一家人呢?林森柏早晓得她会有这种反应,却也知道这种事是不可避免的,无计,她只好一手揽住坐在沙发上闷闷不乐的她,一手把刚煮好的热巧克力放到她怀里,让她抱着取暖,随口安慰她说这都是人类的正常反应,既然是一家人,就应该看开一点,帮他们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好了。就算他们都出国,钱五行留在国内也不会吃苦的。 林森柏拍着胸腹明誓:“我用我林森柏的人头保证,哪怕穷到只能喝粥,我也会先让你爸喝饱!”咪宝无奈地笑着揉她头,把盖在自己腿上的小毛毯分一半给她,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人生聊人性,热巧克力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中午才想起早饭没吃,于是两人牵手上楼换衣服准备外出就餐,走到门前又发现难道在家里还怕对方走丢吗?牵手做什么呢?林森柏说:“我们是不是太腻歪了?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粘在一起。”咪宝说:“那咱就都当自己是糖葫芦好了。酸酸甜甜……是个啥广告来着?”林森柏想了想,“母牛酸酸乳?”咪宝擦干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平淡应:“好像是。” 林森柏坚持今天自己开车,一路小跑下了车库。咪宝对她向来采取放任自流的政策,只要安全,她就由她去疯,反正她车技不错,车子安全性能也相对较高,近来她听车行的人劝说,在悍马车顶装了三只狩猎灯,即便晚上开也没多大问题。 “今天冷!拜托你回房拿一下风衣!顺便给小筠盖上被子!”一阵夹杂着响亮回声的大喊从半地下车库传上来,洞穴般的大宅子顿时嗡嗡嗡嗡像飞着几百只苍蝇。咪宝摸摸手臂上挂着的一白一黑两件薄风衣,觉得棉毛料子应该适合这种天气,便不搭林森柏的话,径自拉开那扇巨大的木门,下楼去等林森柏出车。 又阴又凉,真是个好天气……咪宝站在八面阴风中想,心中因家人而起的点点不快没几秒便被阵阵冷风吹散,这样的她,又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林森柏家的大门设在离地三米的高处,外有阔气的二乘十一米门廊,低下一大片花草林荫。由于家里常留有大量现金,林森柏在院子围栏里加装了一圈两米高的高压电网,又在围栏一米保安线外种了密密层层的宝荆花,现在那些枝蔓几乎快长到围栏上,咪宝认为,最迟也要在这星期之内让人来修剪,不然无论缠坏电网还是电坏花草都不是什么喜事。 出车门前,林森柏停车待客,转头便见咪宝一身雪白站在土灰色的凉风里。 自从会馆转职,咪宝再也不用上浓妆了,可骨子里的妖娆妩媚是遮也遮不住更不消用浓妆去点亮的天赋气质,林森柏看着,心里又是一阵软绵绵的痒,但她饱完眼福就开始没出息地担心咪宝受风,于是降下车窗拍着车门催她上车,“下来下来!上面风那么大,悠着吹死你!” 咪宝觉得林森柏身上就这张嘴可恨,瞥她一眼,风情万种地下了楼梯,打开铁门走到车子驾驶室一侧,扒在车窗上朝林森柏微微撅起唇来。林森柏知道咪宝是要她吻她,求之不得,立刻便把嘴送了上去,五秒钟后,车内“唔”地一声痛鸣,咪宝笑着支起身子,舔舔唇,伸手进内按升自动车窗,自己绕过车子坐到副驾位上,关门,调平座椅,双手交叠腹间,闭眼。 “你干嘛咬我?!”林森柏忿忿质问。舌尖不算很疼,可也决不是不疼。哪儿有在吻到情深处咬人的?更何况又不是她索吻,没天理!没天理!!! 咪宝装睡装得无比惬意,根本没打算搭理林森柏的质问。嘴欠咬嘴,天经地义,难不成林森柏嘴欠她就掌她嘴啊?打不下手去是一回事,真把林森柏打疼了她心肝脾肺肾都得跟着疼又是一回事。林森柏还在唠唠叨叨地追问为什么咬她,咪宝照旧不管,手机转驳的车载电话响起,总算让咪宝耳根子清静了些。 电话那头是把男声,浑厚响亮,他说事情出了点差错,问林森柏适不适合回公司谈。林森柏看看咪宝,支支吾吾左右犹豫,临了还是答应下来。“钱隶筠,你能跟我回趟公司吗?反正你也从来没上去过,就当参观。苏喻卿那里有很多零食,你要饿了就先垫巴垫巴,一会儿我陪你去吃烧鸭,好不好?”咪宝与林森柏处了四年,就是不愿意像她其它女伴那样到她那间光装修就花了上百万的办公室去开开眼。说实在的,她不是不好奇,但她坚持自己的原则,没有必要的事情她不会做。 办公室是办公的地方,眼目众多,林森柏是她什么人呢?她若成天在林森柏办公室进进出出,一定会惹人非议的。再说当时她是那样的身份,说得尊重点叫妈妈桑,说得难听点儿就是婊子头。风月行当不干净,很多人连跟她们握手都觉得脏,她自己是什么她很清楚,但她无谓给林森柏添麻烦,所以在过去,她秉持着“你走你路我过我桥”的信念,一会儿说有事,一会儿说头疼,无论如何就是不进林森柏办公室,就算接林森柏下班,她也只会静静在楼下等。林森柏知道她完全继承了钱五行那闷声不吭的固执,只好天天在窗边站着等她车到,生怕让她等太久。 “去嘛去嘛,现在咱都定下来了,你的办公室也早让我逛透了,你要再不肯去,我就发请帖请你去,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怎么说你也是我……”林森柏好了伤疤忘了疼,皱着眉挠挠头,一下想起什么似地抓住咪宝的手,肉麻地左右摇,肉麻地把脸贴到咪宝肚子上,肉麻地喊:“老公~” 咪宝又想吐了,上回喷茶喷得很不过瘾,无奈是这回连茶都没得喷,从座椅上翻然坐起,她双手合十作乞求状,在鼻前拜拜,御姐形态全隐,声调发抖地对林森柏道:“阿乖阿乖,我求你别叫了,别叫了哈,起鸡皮疙瘩很伤皮肤的,我老了,万一它们都不能回复原位……” “切!”林森柏食指蹿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都快甜死了!快说!答不答应!” …… 林森柏和咪宝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时,客人已经在等。两位人高马大的男性,站在林森柏面前像堵高墙。林森柏让苏喻卿为咪宝介绍办公室和卧室,自己则坐到新换的伯爵椅上翘着二郎腿听报告。 原来,所谓“差错”便是之前在源通新楼盘那儿出的破事在处理过程中遇到了麻烦: 林森柏大手笔疏通公安方面,意欲私下解决,因为公检法是一条流水线,一旦公安将这件事当作普通的群众斗殴处理,不硬牵出参与斗殴的人与林森柏之间关系,那林森柏的麻烦便会小许多,至少不会跟“教唆殴打”攀上亲戚。再说源通的售楼处,新区门岗和几个高级职员都受了冲击,较起真来“暴民”们捞不到好处,所以私了机会很大。只不过参与殴打的那伙退役军人在事件发生当时还是挂在源通名下的职工,除非他们主动承认殴打乃是自发行为,否则林森柏照是免不了一场官司,即便胜诉,媒体也会大肆抹黑源通。 有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源通每年投在广告上的费用高达千万,媒体笔锋稍微锐利一些,这么多年来源通花出去的广告费就全打水漂了。林森柏背地里坏事做多,但她很在乎源通的名声,现在她疏通了公检,从流程上说,教唆一事只要证据不足就无法入案,要使证据不足,就必须在打人那伙人身上下功夫。 再辞退俨然来不及,她便每人发了一万奖金希望他们在公安局里撇清此事与源通和她本人之间的瓜葛。虽然这是事实。当时她三令五申让他们不要动手,他们不听,给她惹回这么大摊麻烦,洗都洗不掉。如今又有几个坐地起价的,讹诈她大额加码,不然就串供说是受她指使。 林森柏不心疼钱,但她知道贼勇不可纵,纵了就害群,结果必然是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用同样的方式逼她就范。 “让他们自己来找我。”林森柏玩笔,朝坐在对面沙发上喝茶吃薯片的咪宝抛媚眼。 很快,那几个要加码的人上来了,林森柏让他们一字排开,站在办公桌前,为示尊重,她自己也从伯爵椅上站了起来,“你们要我加码对吗?五万够吗?要不要我再多加一点?” 领头的人一听这话,立马眉开眼笑,“您要肯多给,我们当然开心,说实话,我们上有老下有小,都挺不容易的。” “行,我给你们一人十万。”林森柏弓下身去签支票,签完一张到一张,“不过我希望你们有命花。” “原先军队里是怎么样我可不知道,但我晓得看守所里想让你们出点儿事还是很简单的。随便玩个躲猫猫都能玩死人。既然你们上有老下有小,这笔钱就当是你们的抚恤金吧。十万要是还嫌少,尽管来找我。别客气。” 她笑着把支票递出去,没人敢接。 244 用孤独终老报复你 “你劝劝她吧,这件事从我的立场实在不好讲话,但你就可以。”苏喻卿看看五米之外,正在签支票的林森柏,小声继续道:“她父亲那个人做事总是藏头露尾,的确不是当官的材料,这些业内人都知道。这些年要不是她四处打点,她父亲的官位也不可能那么牢靠,兴许老早就被人顶了。现在她要拆她父亲台,拿她父亲的老部下去换她父亲,顶替的事当然易如反掌,那人做事牢靠,这几年也吃了她不少好处,用起来也方便许多,不必迁就。可话说回来,那终究是她父亲,包括银行,很多合作方就是冲着这点才看好源通的。新人就算再怎么亲近她也不会亲过她父亲。说老实话,我不清楚她跟她父亲之间出了什么事,我问她,她也不肯说。现在我只是把这事儿告诉你,如果你知道他们父女的问题在哪儿,把问题解决就算了,我看她也是一时气昏头才会做出这种事,应该不难办的。” 苏喻卿猜,那个“问题”现在就坐在沙发上,喝着红茶吃着薯片。林森柏在那边面如桃花,“问题”的气色也差不到哪儿去,一看就春风过境睡到饱的样子。当然她也没猜错,“问题”被林森柏折腾了一早上,肚子饿得很,不吃薯片也没别的东西吃,她又不想喝冰柜里的那些牛奶,省得林森柏上班上晕了,数奶瓶的时候以为有人趁她不备偷她牛奶喝。 “她说了,她有她的选择,她对她的选择负责。虽然事情确实是因我而起,但我只想支持她,不让她被孤立。只是辛苦了你,又要夹在他们父女俩之间当磨心,又要替她盘算远景。好在我是她女友不是她员工,她让我不操心我就不操心,好过你无论如何也得替她操心。”咪宝放下茶杯,把自己的米白色风衣盖到膝头,冲着茶几眨眨眼,突然转头去翻自己的手袋,“真是越老越不中用,差点儿就给忘了,”从手袋里掏出个深蓝色的丝绒小袋子硬塞到苏喻卿手里,咪宝笑着转移话题道:“昨晚去逛街,她说要送礼物给你,赶巧路过施华洛世奇,看见这个,我俩都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下了。”袋子脱开,一只金色的水晶蝴蝶振翅欲飞。它是胸针,林森柏昨晚买来送给咪宝配黑绸制服衬衫的。 苏喻卿是聪明人,她不相信凭林森柏那股子没心没肺的劲儿会在逛街时想到买礼物送她。要说礼物,林森柏这几年送她的礼物除了支票就是现金,除此之外,就连香水皮夹钢笔那些个老板最惯常送员工的礼物都没送过半件。可是呢,苏喻卿也并不打算怀疑咪宝说的话——聪明人要么不信,要么不疑。胸针很漂亮,她也相信咪宝是真心要把它送给她。至于礼物曾经的归属问题,揪它又有什么好处呢?她不收就抹了咪宝好意,让咪宝下不了台。她收下,咪宝会开心,放心,省心,如此这般,何乐而不为?“谢谢你们,我最近忙得没时间逛街,好久没添新东西了。”苏喻卿微笑着把胸针别到自己的白衬衣襟下,竟也是天衣无缝的合衬,“如何?”她摊开手。 咪宝轻轻鼓掌,“你最好别闲下来,否则我就得日夜担心林森柏爬墙头了。” “你认识那么多美女,赶紧介绍几个,不然我会站在墙根等红杏。”苏喻卿作磨刀霍霍状,故意眯起眼睛色迷迷地去瞟林森柏。刚巧,林森柏笑眯眯“请”走客人,收好支票簿,撕掉那些刚写好却用不上的“废纸”正朝这边走来。 “她到底吃了几辈子素斋,”咪宝低下头,把声音压到只令苏喻卿听清的地步,“害我们一个一个当飞蛾,去扑她这盏来者不拒的路灯。”苏喻卿白咪宝一眼,咬牙切齿地说:“老板娘,你少得便宜卖乖,也别顾左右言其他,赶紧给我介绍女朋友,不然我真撬你墙角。” 林森柏哪儿知道人家是在说她,还以为咪宝和苏喻卿在交流御姐心经呢,噗通一声把自己丢进一旁的单人沙发,她把脚架上茶几,白目问:“谈出结果来没?谈出来了就去吃饭嘛,我快饿死了。小苏一起,别说你没时间,我请你吃很棒的炸鸡翅!”林森柏自从病后就上了鸡翅的瘾,几天不吃鸡翅就像粉友犯了粉瘾一样难受。昨晚刚吃完一桶苏丹红,她又惦念起了邢晴店里的致癌物,咪宝开始担心她喝的牛奶里是不是含有二恶英所以才会令她如此留恋。 过了正午,太阳公公露出笑脸,气温有所回升,三人走进邢晴的餐馆,坐到窗边,各自点好食物,懒洋洋地做着日光浴准备吸饱氧气大快朵颐。 这间店是邢晴的心头好,除了约会和休息,她一般都会守在店里,今天自然也不例外。林森柏是开悍马来的,那辆H2在车库里总被跑车欺负,好容易出一次门便招摇得都能把人眼睛耀瞎。邢晴近来对店内噪音已经形成刺激性反射,每次林森柏一来店里都会发出奇怪的哦哦声,她人在后堂都能听见。交代过后厨把炸鸡翅一份做成两份的量,她闲闲逛出堂面,远远看见林森柏在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突然想起咪宝上次回应“为什么会喜欢林森柏”时的玩笑话:“我啊,我可能就是喜欢她话唠吧。家里养了八百只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多热闹。还能把养鸟钱省下来供她吃鸡翅,一箭双雕,稳赚不赔的生意,我怎么能不做?” 邢晴一贯觉得咪宝睿智,但她和许多人一样,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咪宝会千挑万选最终选上了林森柏。是,林森柏是富,人漂亮,品位也OK,但论起这三样来,郝君裔明显要更胜一筹,此外,郝君裔不仅有财更还有权,爷爷疼奶奶爱,她就算懒死在家里也至少混个正厅。而若论脾气,林森柏的脾气差劲得连狗见了都不敢朝她叫,郝君裔呢?撑死就是不冷不热独断专行还爱胡说八道而已,莫非这就是灯下黑?莫非林森柏其实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又上得床?莫非……算了算了,反正咪宝有主了对她邢晴来说是件好事,即便她喜欢郝君裔却从没想过与郝君裔定下来。 “炸鸡翅,大份的,我自作主张帮林老板下单,林老板不会怪我多事吧?”邢晴正姿站到餐桌旁,爱笑不笑地歪着头问,话间已将桌边三人逐一打量过,顺便还特意多看了素未谋面的苏喻卿两眼。 林森柏当然高兴,连声让邢晴陪吃,咪宝见邢晴客客气气站着不动,干脆起身绕到桌子对面,规范地为邢晴拉开了椅子,“邢总,很长时间没机会让我练身手了,你看,我动作还算标准吗?要是标准的话,不如赏脸让我做完全套?” 咪宝搞这么大动静,邢晴推都推不得,只好连声答谢着端然落座,“学姐,这些东西都是你当年手把手教给我的,你又怎么可能不标准?” “人老了嘛,骨头都松了,动作走形也很正常。”咪宝拍拍邢晴的肩,回到自己位置上,眼看邢晴,手引苏喻卿道:“大Q,林森柏是哑的,所以由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苏喻卿苏小姐,源通秘书部经理,刚她让我当红娘给她找美女,你有什么好介绍?” 邢晴刚要说话就听翘着二郎腿,两手交握腹间,一直微笑沉默的苏喻卿开口揶揄,“老板娘今天已经服了两次老,看来昨晚一定很辛苦。算了,找美女的事就不用您老人家费心了,我自己找吧,省得累折您老那脆弱的腰。” “你又知道是昨晚?”咪宝眯着眼反诘。苏喻卿故意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盯着咪宝摇摇头。邢晴清楚咪宝说话的套路,见到这种状况,不由得挺身而出,与苏喻卿形成了统一战线,“苏小姐,我想,钱学姐的意思是……今早。” 苏喻卿闻言,立刻长长地哦了一声,转而以钦羡的目光望向邢晴,装模作样地点头,“嗯,确实更有可能。邢小姐真是好眼力。” “过奖,叫我大Q就行了。”邢晴礼貌举杯,苏喻卿回礼。咪宝则根本不屑搭理这些不够黄的黄腔,嘁地一声调过头去与干坐在旁等鸡翅的林森柏眉目传情,心想:你俩可千万别搞一起去,不然郝君裔会以为我拉皮条。 不一会儿,吃到鸡翅的林森柏开心地打开话匣子加入八卦行列。一桌四个人你扒我皮我揭你底,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谁也占不到便宜,棋逢对手便越斗越起劲儿,八卦也越八越有,饭桌上热闹程度可想而知,幸而靠窗这桌有密密的盆栽隔着,相对隐蔽,否则难保这样的四女餐桌会吓得周围男士通通转去搞GAY。 饭后,苏喻卿在临出门时随手从接待台拿了张饭店的联络卡,咪宝想劝她别打邢晴主意,后又怕是自己多心,只得作罢。 夜里十点,林森柏坐在床尾雕花地毯上玩“小蜜蜂”,咪宝洗完澡出来,擦着头发问:“又在打飞机啊?”林森柏顿时满头黑线地丢了游戏手柄跳上床,抱住钱小筠滚来滚去,“钱隶筠,你又重拾老本行啦?黄腔开个没完没了,流氓。” “先别说我,咱说说你。谣传你打算把你爸拉下马换个好使唤的上去?”咪宝坐到床边,扯住钱小筠的裙腰迫使林森柏停止滚动。 林森柏隔着钱小筠与咪宝对望,努努嘴,无辜答:“是啊,反正现在老爹也不肯帮我,我当然没必要再为他打点仕途。况且他那么在意同事同行怎么看他,怎么看我,那我就让他退休养老,这样,人家看不见他,也看不见我,他自然就没什么可在意的了。” “你能确定那个‘好使唤的’上马之后不会倒打一耙?会比家人还肯拼命帮你?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想清楚,别到时后悔。”咪宝揉揉林森柏半湿不干的头发。 林森柏被揉得舒服了,索性闭起眼睛把头枕在钱小筠手臂上,“这种事没什么可想的,生意人无利不往。我不能用妻儿老小要挟我爸,但其他人未必。姓田的也到岁数当官了,他儿子黄赌毒只差个毒,但过几天就全了。没听老话说的吗?每一个高官的背后总有一个败家玩意儿。这话没错。没有弱点的人是不能被控制的,既然不可控,那帮他就无利可图。谁傻?提携一个最终会了无顾忌地把你一脚踹开的人,就算他再能干又怎样?他有功劳自己赚,谁能从他那儿得半分利?所以,没哪个傻子会帮这种人的。帮得了的都不是傻子。要不是姓田的有这么个败家子,即便我看得上他,厅里也不会支持。B市规划局里可选的人海了去了,不帮我,他儿子三天都活不过去,他自己也别想在那位置上久待。” 林森柏言之有理,咪宝却还是担心这父女俩会弄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那你打算怎么让你爸退居二线?别太过火,老人家自尊心很强的,如果你爸知道是你捣鬼,今后可能都不认你了。” “他这些年在工作上犯了这么多错,随便找一个合适的爆出来就行。到时上面会小事化大,不断对他施压,在搞得满城风雨之前他自己就会引咎内退回家颐养天年了。放心,放心。”林森柏拍拍钱小筠的屁股,对此一笑置之,似乎“大义灭亲”对她来说与调戏钱小筠无甚区别,都是信手拈来的事而已。 咪宝不打算过问林森柏生意上的那些鸡鸣狗盗,以前不,现在不,将来如果可以的话,她也一样不会插手“朝政”。 当然,从人情角度讲,她确实觉得林森柏太奸商,奸得连自己家人都算计。如此不念亲情,这女儿当得实在有些失败。但从客观角度出发,她也可以理解林森柏身处商场的难处,现在林法赡与林森柏有隙,林森柏若不行动便等于给自己的事业竖了堵墙,这堵墙能不能倒,什么时候倒,都是未知数,事已至此,林森柏要保事业就必须这么办。咪宝只能寄希望于过了这段,他们父女俩能冰释前嫌重修旧好,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咪宝皱起了眉。 “钱隶筠!”林森柏猛然跃起,拖着被单窸窸窣窣跪行到咪宝身边,一把搂住咪宝脖子,前后左右地扭腰,“你不许胡思乱想!我和我爸的事纯属性格观念使然,跟你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就算不是你跟我在一起,换个人来结果也一样!你敢乱想那些有的没有的,我就孤独终老报复你!” 245 可怕的莫茗梓 在五月里,徐延卿和大筠一道去了趟美国,林森柏安排了翻译和随行,一趟二十天花了她两百万,但得来的消息却不尽如人意。 徐延卿在旅行的过程中发现语言不通是件很要命的事,没有人陪她打牌,没有人陪她跳舞,没有人陪她聊天,她一个老太太,日日美酒佳肴,花园豪宅,可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这对个老话唠来说是个悲剧,于是她决定这辈子也不出国了,还是守着国内那一亩三分地安享晚年的好。而大筠在考察了几所全日制小学之后,惊觉美国的基础教育不过尔尔。孩子们每天看画报,唱儿歌,课本上的东西浅得连中国的幼稚园学生也晓得,老师一上课就带着学生玩吊小人,二十六个字母翻来覆去的拼凑,拼出来的东西除了食物就是动物,再就是交通标志,课本上图比字多,用的还都是彩色卡纸,国内二年级学生都已经熟练四则运算了,美国的二年级学生还在做加减混合运算的应用题。更可恨的是美国人不给错对,不搞排名,大筠认为这不利于孩子养成坚定的是非观和必然的上进心,所以他决定等猴子们再长大些才把他们送出去接受欧美教育,省得猴子们没变成精英,反倒真退化成猴子。 林森柏不喜欢这个结果,但也不害怕这个结果,因为她从来不在处理问题时只做一手准备,就像她在面对莫茗梓时,从来不会单纯地认为莫茗梓仅仅是个商人一样。 “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莫茗梓蹲,林森柏躺。莫茗梓朝林森柏伸出手来,林森柏嘿嘿一笑,摊开两只黑漆漆的爪子,“哎呀,莫小姐,实在抱歉,我手上都是油污,别弄脏了你。” 这是在某修车厂发生的一幕,时间五月底,前情大要是林森柏趁午休时间约了人到修车厂里改车玩儿,莫茗梓却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 林森柏在听见莫茗梓叫她名字时很是受了一惊,拧着螺帽的扳手险些脱环砸上自己的鼻子,她立刻想到此间绝非巧遇那么简单,毕竟她已经在车底待了十几分钟,身上又套着脏兮兮的机修服,莫茗梓若不是刻意跟随她到此,断不可能仅凭她露在外面的半截身子认出是她。 不是你的得不到,该来的逃不了……林森柏从车底看见车旁来来往往的脏鞋子,粗粗一算在场人数,估摸着莫茗梓不大可能在这儿对她作出逾矩的事,悄悄脱掉手套,在实验车的底盘上蹭脏双手,这才从车底滑出来,装出高兴的样子与莫茗梓打招呼。 “林董还需要自己修车吗?而且看起来还是别人的车。”莫茗梓左右端详面前这辆早被改装得一塌糊涂的神龙富康,想离林森柏近一点,又怕满车油污沾了自己身,“莫非林董是在学修车?” 林森柏之前就听闻莫茗梓有点儿洁癖,如今一见更是确定:修车厂从来不是干净地方,即便4S店里的机修间也不会纤尘不染。这家修车厂开得早,技师好,名头响,但始终还是杂牌厂子,粗放经营之下废旧库房改装的机修车间脏得几乎看不见原色,地板上除了机油就是汽油,一脚踩下去滋滋作响,普通人只消走两步,鞋尖肯定变成深褐色,走三步连裤腿也得溅上油污。从门口到林森柏所处车位距离足有十二三米,可你看人家莫大小姐,一身洁净清爽自不必说,雪白的高跟鞋上更是一点儿油星也没沾上,长长的绿色植绒地毯从她下车处一直铺到她当前站立的地方,两个高大威猛的便衣随行一人蹬在地毯的未展卷轴一侧,似乎只等她一声令下,地毯就会横滚过林森柏身子,让林森柏变成人形减速挡板,而林森柏身上那整齐的肋排呢,就刚好变成挡板上的抓地条纹,令莫大小姐不至轻易滑倒。 “哦,我有个好朋友喜欢玩机械,前几天她告诉我改车比陶艺还能放松大脑,我试了试,确实挺有效的,”林森柏用肮脏的手背抹了把脸,真诚地将更肮脏的大扳手递到莫茗梓身前,“莫小姐要不要也来玩玩?”她原以为莫茗梓会害怕污秽犹豫推却,不料扳手一递出去,莫茗梓立刻笑着接走,非但如此,她还饶有兴致地把扳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交给随行,随即微笑着朝林森柏伸出手去,拉起愣愣的林森柏,反将一军道:“我想玩,只怕林董不肯教。” 林森柏不喜欢与没有弱点的人来往,但她更不喜欢与能够随时克服自己弱点的人来往,因为前者是神仙,后者是魔鬼,跟神仙打交道费脑,跟魔鬼打交道却短命。如今看来,莫茗梓明显属于后者,且还是后者中的强者,换言之,这女人是个魔头,一旦与之对抗,下场不堪设想,于是林森柏根本不打算与她正面交锋,只想等礼貌性的寒暄结束,找个合适的借口溜掉,省得让人误会自己与她有瓜葛。 “林董,”魔头拉起林森柏后,并没有立刻放开她,反而是顺势将她揽入怀中,让两人下身紧贴,上身半离,右手在林森柏背后接过随行递来的湿巾,一边轻手为她擦拭脸上的油污,一边眯着眼睛笑笑看她,原本客套的口气一瞬转为难以言喻的暧昧,“你看你,把脸弄得那么脏,一会儿怎么回去上班?要么,先到我家洗个澡再回公司吧?你带换洗的衣服了吗?” 又来了又来了……林森柏心下一凉,错愣地想:撞门那次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你怎么变脸比眨眼还快?还洗澡呢,我要敢去你家洗澡,钱隶筠不剥了我的皮?!“啊!不用不用,”一想到钱隶筠,林森柏立刻回魂,意图明显地后撤一大步,仿佛旧社会里被富家子轻薄了的卖豆腐少女,拿衣袖擦脸的同时摆手摇头,“我办公室有浴室,回去洗就行。谢谢莫小姐好意。” 莫茗梓把头一歪,似乎早料到林森柏会有如此反应,将湿巾交给随行,双手环胸,也不拦她,一张漂亮的脸上满是宠溺,但一开口就令林森柏毛骨悚然,“你就那么怕我?连跟我多待几分钟都不行?” “莫小姐说笑了,我不是怕,只是真的赶时间,”林森柏着急忙慌地抬手看表,见是一点四十二分,便说:“我两点约了几个重要的客人,不好迟到的。”实则心中在骂:COW!你先生真倒霉!每天抱着你睡觉还不如意淫贞子温馨! 就在此时,一阵马达轰鸣由远及近,转瞬来到两人身边,刺耳的刹车声过去,林森柏高兴得差点儿要鼓掌欢呼,幸亏她理智尚存,最终只是近乎尖叫地喊出了来人的名字:“师烨裳!”你真是来得太及时了!我代表我全家感谢你全家! 别具蓝宝坚尼特色的剪刀门缓缓抬升,一个飘逸纤长的烟青色人影从车内折出。莫茗梓玩味地睨着来人,高跟鞋尖在地毯上撞了两下,没发出声响。 师烨裳睡眠不足,面色不善,知道有人在瞧她也不想搭理,在富康车尾站定,抬手,冷淡开腔,却不是对林森柏说:“你就放心睡吧,我少一顿午觉死不了。” 但林森柏这会儿才不管师烨裳是不是对她说话呢,少女的面子远不如性命重要,师烨裳对她来说就像濒临溺毙者面前慢慢漂过的粗壮浮木,她两步蹿向师烨裳,举手搭肩,半个身子都缩到师烨裳身后,爪子还扣得死紧。 师烨裳挂掉电话,莫名其妙地看看林森柏,又看看莫茗梓,继而郁闷地侧头问:“丫头,我借你车开几天而已,又不会逃,你至于的么?”师烨裳并不知道面前那位就是传说中的莫茗梓,还当林森柏挂念自己的车挂念得魔怔了。 林森柏为让师烨裳弄清时局,马上揉活僵硬的面部肌肉,端正语调,手引莫茗梓向师烨裳介绍道:“师烨裳,这位是丰合地产的莫茗梓莫小姐,”说完,她又对莫茗梓说:“莫小姐,这是我的好朋友,师烨裳。”她慌则慌矣,脑袋还是清醒的,故意隐去师烨裳出身,是要借机试探莫茗梓对师烨裳的了解。 师烨裳眉毛一挑,起了敌意,却由于林森柏先向莫茗梓介绍了自己,就算她再不情愿也得扯起笑脸,理所当然地主动伸手招呼,“幸会。总听林森柏手舞足蹈地描述莫小姐如何美丽,起先我不信,以为是她夸张卖弄,今天亲见,我算是服气了,原来世上真的有人美丽到必须配合肢体语言才能形容她的美好。” 莫茗梓也知道师烨裳说的是客套话,但被师烨裳这样飘然欲仙的女人恭维,听者是无论如何也难过不起来的。握住师烨裳的手,力道适中地抖了两下,莫茗梓跨出地毯,又站前一步,暗示性地在师烨裳手背上按了两下,这才放开,“师小姐过誉,我在您面前自惭形秽,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自从我到了B城,一直想见师小姐一面,却苦无机会,令尊日理万机更是无暇顾及我们丰合这种小公司……” “莫小姐,”师烨裳知道自己头等要务是替林森柏解围,所以她故意不让莫茗梓把话说完,既然莫茗梓说了“苦无机会”,她就顺水人情给莫茗梓一个机会,“相请不如偶遇,我们去喝杯茶,慢慢聊,好吗?”莫茗梓说好,师烨裳继续道:“林森柏还有事,她得先走,由我作陪,不知莫小姐会不会嫌弃?” 246 笨女人? 师烨裳觉得莫茗梓除了长得漂亮,家世拔尖之外,几乎一无是处: 一,她没品位。 有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女人看女人,眼光总是格外的挑。师烨裳不是势利眼,由于涉足零售业,她可以理解各种消费族群的喜好,但她从骨子恐惧那种穿ARMANI用派克笔的男人和喝Latour兑雪碧的女人,反而欣赏穿报喜鸟用派克笔的男人和喝可乐兑雪碧的女人。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很不凑巧,或者说很凑巧,莫茗梓今天就是穿了一身青铜色的ARMANI,风衣胸袋别着镀金镶钻的派克笔,见师烨裳特意为她点来Vega Sicilia 1996,习惯性地让服务生给她一瓶雪碧——她一个人,将师烨裳惧怕的两种极致占了个尽。师烨裳不是没见过暴发户,可她不敢相信像莫茗梓这种背景的人竟会有如此表现。服务生开酒时师烨裳用“人各有志”的借口安慰自己不要害怕,可她突然想起林森柏八卦莫茗梓时说的话:“她开酒会给客人用的是对着灯光像万花筒,碰杯时声音像敲锣,外面卖六块五一个,脚柱盛三截分焊的香槟杯,里面装着酒却是两千多块一瓶的货!”师烨裳知道自己遇到大神了,赶忙悄悄扶住桌沿,以防自己稍候会从椅子上滑下去。 二,她不善交际。 师烨裳见过许多不善交际的人,或者说在交际方面有所欠缺的人,然而在与师烨裳攀得上话的这个层级,莫茗梓的交际能力显得尤其差劲。师烨裳能够从言谈举止间看出莫茗梓有着良好的教育背景和家庭教养,就算别人把她惹得再急她也不会歇斯底里泼妇骂街。然则她的交际水平并没有随学历与阅历的增长有所提高,而是依旧停留在普通初中生的程度,有主题,无前提,有表现欲,无表现力,有礼貌率真,无世故圆滑。 在交谈之初,她那一来一往的客套话说得很是不错,几乎有点儿滴水不漏的意思,但时间一长她就原形毕露,一句话把师烨裳顶到南墙根上是每隔几分钟就会发生的事,可一旦师烨裳试探性地回寰反击,她便只能以沉默结束话题。有几次师烨裳觉得她可怜,迂回附和,想给她个台阶下,她不但不知进退,反倒揪住师烨裳所提观点中与她理念不合的细节发难,搞得师烨裳既无奈又心烦,差点儿要针锋相对地倒出她言语里的逻辑错误,让她那不晓得随机应变为何物的大脑咕嘟嘟冒上半小时泡,幸而师烨裳昨夜春宵掏空了体力败光了火,一时要积聚起足够多的忿愤并不容易,莫茗梓这才保存了自己漂亮的脸皮,没被师烨裳拿来下酒。 三,她不聪明。 不善交际的人不一定不聪明,不聪明的人却一定不善交际。师烨裳晓得,有些人天生嘴皮子不利落,幼年阐述观点时难于合理组织语言,或屡有口误之辞惹得哄堂大笑,这类人若不刻意锻炼,在步入社会后会因害怕露怯而羞于表达,甚至干脆闭口不说,如此,给人留下木讷孤僻的印象在所难免,被冠上“不善交际”之名也不冤枉,可这并不代表此类人不聪明,因为判断一个人是否聪明,不是看他能不能随心所欲地控制他的唇舌组织他的语言,而是要看他对长句的理解能力是否过关,也就是看他能不能从一个或一连串长句中找出所有关键词,并理清关键词之间的逻辑关系。 师烨裳办事效率高,表达效率自然也不低,为了尽量避免同一词语的重复,她习惯利用前提后缀将正常情况下几句话才能表达清楚的意思揉在一句话里。莫茗梓对于交际的不擅长显然是由她不够聪明引起的。知道长句会给她造成莫大的理解障碍后,师烨裳在她面前几乎不敢正经说话,否则非得等上十几二十秒才能等到她的回应,而那回应又常常牛头不对马嘴,倒是令师烨裳怀疑起自己的智商来…… 权利落在傻子手里杀伤力并不会比一个煮了三天的茶鸡蛋强到哪儿去。如果没有开头说的那个“几乎”,师烨裳完全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林森柏,莫茗梓不过是个高价花瓶,一摔就碎,根本不足为惧。可就像这世上从来没有无因之果一样,即便莫茗梓是一个这样的人,师烨裳也不能草率地判定林森柏的害怕乃是出自无缘由的直觉。 师烨裳注意到,莫茗梓虽然不聪明,但她对自己身后的聪明人完全信任。这点很不正常。因为官家子弟从小被奉承着长大,身上很难不带一些刚愎自用的味道,再加上长久浸淫于权利斗争中心,“完全信任”这种东西对他们来说应该是反射性排斥的,当然,他们之中也有郝君裔那种异类,登峰造极的异类,她不用人,自然不必疑人,却决不会像莫茗梓这样连私人电话都交由随行应答,更不会让随行来决定自己今晚是否出席同学的婚礼—— “小姐,今晚六点我们会送您去万豪。” “什么事?” “您的高中同学康笑与孙将军的幺子结婚。” “嗯。” 难道莫茗梓是个傀儡?师烨裳摸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张蕴兮说过,傀儡不会说“嗯”,傀儡只会作“哦”“好吧”“明白了”“知道了”之类表示牵强或者强充气势的回答,他们没有资格说“嗯”。 习惯对下属说“嗯”的人往往拥有某种至高无上的权力。如果一个人总对下属说“嗯”,那就说明这个人已经坐到了比决策者更高的位置上,是目标制定者。由于目标实现过程中的所有事务均由下属打理,他在倾听下属发言时便会不自觉地抱持一种听报告的心态,听,然后“嗯”,以表示他听过了。至于报告的内容,他不关心。因为他知道,或认为,目标终会达成,多说费力。 五月二十日中午十二点半,林森柏与师烨裳共进午餐。 两人点了六菜一汤,面对包厢里的电视比肩而坐,偶尔聊两句,大多数时候都在吃。 “我只是觉得她有点儿神经而已,没你想的那么深。不过有些东西还真是只有你才能看得出来,换我去,光被她吓都吓死了,哪儿还有工夫察言观色。”林森柏叼着两根小油菜,筷子又往面前那盘鲍鱼煨翅中戳去。 师烨裳吃掉第三碗饭,渐渐觉出饱意,于是刻意放慢进食速度,以防不小心吃撑了又要被正在办公室里等她回去午睡的汪顾唠叨,“生意人不察言观色还长眼睛干嘛?挖出来,加竹荪炖了。”林森柏理亏地嘿嘿笑,师烨裳瞟她一眼,发现她啃鸡翅的功夫愈发精纯了——好好一个鸡中翅打她嘴前一过立马变成一副完整的骨架子。 “反正你见过她,知道她古怪就行。如果真像你说的,她背后有一个智囊团在撑着,那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可就不是一个莫茗梓了,天晓得她那智囊团有多少砖家叫兽,”林森柏颇具古人气质,买椟还珠,把黏在鸡翅上的鲍鱼片丢回碟子里,边嚼鸡翅边含糊地说:“搞不好随便抓一个出来都是院士,到时可有我们好受的。哦,对了,你们那案子是六月底开庭吧?你爸还好吗?找到咩咩羊没有?” 师烨裳擦掉嘴角的汤汁,拿起PDA看了看下午的日程安排,随即手撑下巴,面无表情地盯着饭桌上的残羹冷炙,“替罪羊有的是候选。当时接我爸电话领我爸命令的保安部长失踪了,所以暂时死不了,但现在先不管这些,我们谈谈要紧事。” “什么事?”林森柏眨巴眨巴眼,把头一歪,心想:你真狠,老爸入狱都不算要紧事。 师烨裳继续目食剩饭,泪眼朦胧,看样子是快困死了,“我怀疑这次的冲击只是丰合在试水,它投石问路大概是要探我们老底,而且我觉得它走这一步一定有它的原因,如果像你想的那样,莫茗梓真的权大通天,那她理应掖着藏着,没必要把事情往媒体那儿捅。上回接触她之后,我突然觉得她未必会用非常规手段对付我们,反倒有可能以技术性手段从中获利,否则她的智囊团是做什么用的?老实说,我们几家在旧区改造项目上的投入都不算很大,要硬杠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断尾保命,虽然损失是惨重了点儿,不过就着这一拨好势头,东山再起也不是难事,如今关键是我们别被她那虚无缥缈的背景唬住,自乱阵脚。” “嗯,”林森柏摸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山羊胡,老学究一样点头,“我后来想想也觉得有些奇怪,也许事情没我想的那么严重。我也认为我们现在暂时别管她有多大的势力,只是单纯地见招拆招,同时把资金兑一部分出来以防万一。既然丰合要试水,我们就得捂得严实些。它要看我们反应,我们就装点儿大反应给它看。等它依据我们的反应走出下一步棋时,我们再决定该怎么做。我最近有空,会多查查丰合的上游有些什么东西。像它那样资金充沛的公司,上游应该有大头。找到这个大头,牵住它,切断丰合的资金线,我就不信它能做无本生意。” 师烨裳拍拍林森柏的肩,眉线上挑,懒懒道:“哟,不奸商了嘛。” 林森柏把头一昂,充满鄙视地白了师烨裳一眼,“无奸不商,无商不奸,但光奸也不能成事。” 247 汪顾的怀疑 真正的夏天来临之前,总会下两场大雨壮壮声威,就像今天这样,轰隆隆的雷声伴着滂沱大雨从早八点下到晚八点也没有一点儿消停的意思,不但令端竹的班机无限期延误,还将汪顾邀请的客人堵在路上,谣传运送客人的车子已经大半个小时没挪窝了。 等待期间,张氏一票员工饿得就差没光明正大地伏倒在餐桌上,岑礼杉则更是迫不及待地去了会馆的咖啡厅,回来时鼻侧沾着白忌廉,手里还拎着个十八寸奶酪蛋糕,“这个蛋糕是汪董请的,大家先垫垫肚子,等客人来了再吃大餐。”岑礼杉利落地将已经切好的蛋糕分到各人面前的碟子里,笑着看这些平时大方得体的同事狼吞虎咽。汪顾递了张纸给她,指指自己的鼻子,岑礼杉立刻会意,掏出镜子,仔细擦掉脸上的污物后,礼貌地朝汪顾道谢,“有一个好老板比找到个好老公还幸福。” 汪顾摇头轻笑,抿空杯中酒,拿起手边的文件继续熟悉议事内容。自从确定了师烨裳的心意,汪顾整个人都淡定下来,就像是一夜之间被某路神仙打回原形,她又变成那个病态工作狂的小白领,不同只在于曾经是被别人逼着干活,如今是被自己逼着干活。圆珠笔被她松松捏在指间,笔尖时不时落在纸面,或线或圈,鲜蓝油墨划得一纸斑斓,落笔声和着高跟鞋尖轻磕桃木桌脚的笃笃声,不嘈杂,也不压迫,只是隐晦地提醒着列席每一个人,吃完蛋糕赶紧工作,别把饭局上即将发生的所有问题都留给大老板一个人解决,“小岑,师烨裳回来了吗?”外面在下雨,汪顾很担心师烨裳一个人开车会出问题,特别在师烨裳开蓝宝坚尼的大前提下,她就算不担心师烨裳也得担心路人。 如今放眼张氏,就属岑礼杉与汪顾走得最近,她很清楚汪顾与师烨裳关系,她也不想每隔几分钟就被汪顾派出去打探消息,但师烨裳确实没到,她只得回答没有,至少在大堂里鼬鼠那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席之沐还没发现师烨裳的影子。 汪顾抬手看表,放下文件,揉揉眉心,随后双手环胸,端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地看着一干边吃蛋糕边啃资料的下属,等她看得腻了,便转头去瞅窗外那越下越大,仿佛要一直下到二十二世纪去的雨。她盘算着该不该给师烨裳打电话:打电话倒是闲事一桩,可如果师烨裳正在开车,以她那车速,接电话岂不是很危险? “你们继续,累了就休息。我出去走走,有事打我电话。” 最终,汪顾还是选择到门口去等师烨裳。她心神不宁地站起身,神游似地往外走,在此过程中冒冒失失地打碎了一只酒杯,甚至差点儿被岑礼杉支出桌外的一条长腿绊倒——这有些不像最近的汪顾,反倒像师烨裳人间蒸发那半年里的汪顾。 “汪董,您没事吧?”岑礼杉伸手要去扶汪顾,却被汪顾摆手拒绝掉,“没事,我没看仔细而已。你一会儿再给他们弄点儿吃的,别还没上酒桌就非战斗减员了。”出了包厢拐几个弯便是灯火通明的大堂,大堂旋转门两侧的客用对开门纷纷大敞着,门外一片水雾弥漫的漆黑。汪顾摸摸自己胸口里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握着手机,仿佛它是个哑巴似的每隔三秒一看,边看边在门前来回踱步。 咪宝下班出来时她正仰面朝天作忍泪状,这可把咪宝吓了一跳,三步并两步走到她身边,一拍她的肩,待她低头才发现她是在看天打哈欠。“汪小姐在等老板?”咪宝笑着关心道,顺手从兜里掏出纸巾交给她。她答谢接过,匆忙擦掉脸上水痕,勉强一笑,右手又全无意识地用皱巴巴的纸巾去拂拭一字裙摆上被大风带来的微凉水沫,“是啊,今天总觉得不安稳,眼皮还老跳,可能是雨天怕她开快车出问题。” “老板会有分寸的,如果她开的是林森柏那辆车你就更可以放心,林森柏的车都加了限速,没有密码解禁的情况下,最高时速定在八十。”口气平和地安慰着汪顾,咪宝却也担心起林森柏来,林森柏一到下雨天就变得烦躁又畏缩,刚才苏喻卿给她打电话催她快点去接林森柏,因为苏喻卿晚上有约会,不能陪林森柏,若是丢她自己一个人待在办公室她还不知得吓成什么样子……咪宝越想越心虚,连带得语气也一并发虚,“应、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汪顾也知道师烨裳有分寸,可她就是担心,挺莫名其妙的担心,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从来没有过,要不是有客人要等,她真恨不能马上开车顺着会馆到国代的路,亲自去把师烨裳接回来. 两人聊了几句,咪宝担心林森柏,匆匆离开,汪顾等的客人终于抵达,汪顾只得暂时放下担心,一路虚与委蛇地陪着客人往包厢里走,然而就在此时,她的电话响了,电话那头声音噪杂,来电显示一个陌生号码,与她通话的是个男声,“汪小姐,我是师小姐的随行人员,我姓刘。师小姐遇到车祸,头部受伤,我们正将她送往中心医院。”汪顾心中咯噔一下,冷汗顿时从脊梁骨里涌了出来,三言两语问清情况,急急收线,找到岑礼杉,嘱她主持饭局,自己则立刻动身赶往中心医院。 晚八点三十九分,汪顾在急救室门口苍蝇一样来回踱步。师烨裳还在里面,无论谁告诉她师烨裳没事她也镇定不了。被她雇来保护师烨裳的人向她汇报了车祸经过,她一听,立觉哭笑不得,拍掉晃动在肩领间的水珠,这才安心坐到急诊室外的等候椅上。 老实说,这车祸,叫车祸实在名不副实。 因为并不关车子什么事,更不关车速什么事,撑死了能关车门一点儿事,可主要还是师烨裳自己的事:师烨裳在驱车去往会馆的路上看到路边一间报亭孤零零地风雨中摇曳,她善心大发,突然想买几本杂志支持一下报亭老板,遂把车停在人行道上,撑伞下车。不巧的是,就在她落地站直的瞬间,一个冒雨回家的高中小男生骑着山地车,飞快地从她面前闪过,车轮溅起的水花高达半米,她条件反射地退后一步,谁知脚下正是路肩,一脚踏空之后,她的身体骤然失去平衡。与正常人的反应一样,妖怪再妖也不能飞,于是她丢了雨伞,急急探手身后寻找支撑。可林森柏这辆蓝宝坚尼是剪刀门,此时车门尚未闭合,她的双手所及恰恰是一处开放空间,而她的头倒是正好能撞上车门……就这样,“咕咚”一声闷响之后,她眼前一黑,脑袋里的豆腐全都成了豆腐花,暗中尾随的随行们一看她在车边晕了过去便急忙将她送往医院,同时不忘向汪顾报告这起离奇的“车祸”——车子骚包惹得祸。 又过十几分钟,终于等得师烨裳出来,汪顾一看师烨裳额上那个被护士处理得油光发亮的淤青大包,心疼得来又偷偷觉得师烨裳太过可爱,一时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幸福欲死的感觉。 “师烨裳,你没事吧?还晕不晕?要不今晚留院观察一下,我陪着你。”汪顾迎上前去,仔细扶住师烨裳,略带担心地问。不过她担心的不是师烨裳脑袋上鹅冠一样的鼓包,而是师烨裳那脆弱的脑内容物和她那不知长好没有的颅骨。 师烨裳今天穿了身淡金色的唐装,缎面黑白花,华丽也优雅,关键是特别耐脏。污浊的泥水在缎面上根本留不住,刚溅上去就滑掉了,加之淡金与土灰靠色,有少许泥汤渗入布匹也不大瞧得出来,于是此时,从整体上看,师烨裳还是那个神仙般的师烨裳,只是脸色不若平时淡然,显得有些阴沉罢了。“汪顾,今天别回你爸妈家,要么住酒店,要么回别墅,我有事问你。” 师烨裳两手插兜,大大方方昂着头,脑袋上的大包全然不怕人看见,可就是语气相当不快,明显有动了肝火的意思。 汪顾以为师烨裳是无故撞伤脑袋又不知找何人报复,郁闷之下小脾气又犯了,只得无奈地哄:“好好好,你想去哪儿咱就去哪儿,住酒店不方便,咱回那边吧。”可是汪顾绝想不到两人回到别墅后,秉性凉薄的师烨裳竟发了那么大的火。 “汪顾,我说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请你马上把那些跟踪我的人全部收回去。如果你怀疑我会勾三搭四,你大可以当面问我,我不会说谎的。”师烨裳甫一进门立即发作,双手环胸,目光锋利地瞪着汪顾,苍白脸上由怒气而起的淡淡红晕很是漂亮,可惜汪顾无暇欣赏。 没错,师烨裳是说过自己不需要人保护,但汪顾一向不把师烨裳的抗议当回事,在她心中,师烨裳总是能够被说服的,一切只看她有多坚持而已。时下她是为了师烨裳好才安排随行跟从师烨裳,出了今晚这样的事更能说明这些人有存在的必要。她不会因为师烨裳抗议就将他们收回,实在不行,她就拿出小白领那套手段,阳奉阴违。反正无论如何她也要让师烨裳毫无差池地健康活着,她没法想象师烨裳独自晕倒在这样的瓢泼大雨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更没法想象失去师烨裳的生活将会如何,她早受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师烨裳终于是她的了,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她拢在掌心,即便明知这样的霸道会使师烨裳不开心。 汪顾敞臂环住师烨裳的肩,将面前那个气得瑟瑟发抖的身躯带入自己怀里,“师烨裳,你别误会,我不是找人跟踪你,更不怀疑你会勾三搭四。他们只是暗中保护你。你看今天这个情况,要是没人跟着你,你不得叫雨淋透了?你以为撞头事小啊?要是淋出肺炎,那会要命的!你逞能,我心疼!”劝,劝不听就骗,小两口吵架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吵才稀奇。总之汪顾现在很幸福,她会牢牢抓住这种幸福,不让任何偶然将它摧毁。 师烨裳用力挣了两下没能挣开,只得强忍着喷薄欲出的怒火一字一顿道:“汪顾,请你听好,我再说一遍,所有保护对我来说都与监视无异,当年我在知情后拒绝了霍岂萧的保护,现在我一样要拒绝你的保护,如果你把我当成爱人,那就请你尊重我,立即将他们撤回,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李孝培曾告诉汪顾,尽量不要让师烨裳情绪激动,否则她随时都有中风的危险。汪顾看她身子抖得像风中残叶,又知道她发起脾气来是九头牛也拽不住的,倒真怕她创伤未愈又把脑血管给气爆了,赶紧掉转话头,似是服软地答:“好好好,你别生气,我撤,撤还不行吗?一点小事而已,你又何必那么光火呢?气坏了身子怎么办?乖啊,乖,没事了没事了,你生气我也心疼。” 汪顾边说边在师烨裳背上安慰地拍抚,心中却在想,你好歹也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倔得像头驴?不就是屁股后面多几个人么?至于的嘛。莫不是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怕我知道? 248 报复? 有些人生起气来像个闷罐子,肚子里咕嘟嘟嘟,盖子上冒着青烟,别人知道它在沸腾,却听不见大动静。相反有些人生气起来像个高压锅,肚子里什么响儿也没有,盖子上也不冒烟,就是限压阀上诸多气孔制造惊悚效果,远闻刺耳,近身烫爪。随时间延长,前者的愤怒越熬越香,后者的愤怒越煮越烂,等揭锅那一秒,前者的愤怒还是完完整整漂漂亮亮,后者的愤怒已随蒸汽而去,许有星点残渣,却难辨原本何物,于是在下一个上火阶段,前者还有生气的本钱,而后者必须加入新材料才能继续愤怒。 无需多言,师烨裳乃是前者,闹小脾气之时效果已然卓越,真亮起大火来可又是另一番景象。汪顾见识过师烨裳的火气,也知道犯了师烨裳火头的人不得好死,但她从不知道有人能把自己个儿气成那样:不说话光发抖,气管里像塞着个低频跳蛋,无论呼出呼入都是一副磕磕绊绊接续不力的样子。她给师烨裳开了瓶酒,想让她尽快镇定下来,可师烨裳盯着酒瓶的眼睛就像两个小炼炉,时不时蹦出星星钢水,几乎把酒瓶子都给看化了也不肯赏脸喝一口。 汪顾怕她真把自己气出个三长两短来,只好不歇嘴地劝。从夜里十点劝到一点,直劝得口干舌燥大脑缺氧眼前发黑,却哪知师烨裳再妖孽也是个正常女人,气得急了大家处理问题的方式方法都是一样样的。颤颤声丢一句“分房”,不等汪顾回神她已抱着枕头被子去了隔临客卧,厚实的门板噗通合起,汪顾搓着手站在门口,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只得下楼守着厨房里的水表,趁她在浴室洗澡时拿着钥匙偷溜进去,哼着小曲儿铺好床,听着水声守在浴室门边,等师烨裳一开门,她便一步欺前将她死死抱住,二话不说张嘴就啃。师烨裳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手,大惊之下目光发直,双腿发软,火气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唯有呆愣着任汪顾动作。两人处得时间越长,对彼此身体的弱点就越了解,条件反射般地,事态又发展为一派粘了呼哧的香艳火辣。汪顾清楚师烨裳那不依不饶的德行,心念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不等上床便急不可耐地将师烨裳按在门板,嘴里说着甜言蜜语弱化师烨裳的敌对情绪,爪子摧枯拉朽直奔向下,就在师烨裳回过劲儿来准备推开她的那一瞬间,她瞅准空档,一手抬起师烨裳的左膝,一手深深挺进师烨裳的身体,随即毫不犹豫地攻城掠地,将师烨裳愤怒的火种扼杀在襁褓之中。 待得事毕,师烨裳已被激烈的生理反应折磨得气喘吁吁神情恍惚,汪顾这才轻轻拍抚着怀里那虚弱瘫软的身体吐露心声:“师烨裳,如果你认为我做错事,那你完全可以打我骂我,我反正被你熊惯了,不在乎,你要不熊我我反而难受。可我的底线是分房,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跟你分房,就这样,你死了这条心吧。再提分房,咱就都别睡了,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想这是一番多么真诚□的表白啊,换别个女人来听没准都能甜出几斤糖精,可汪顾偏遇上师烨裳个气性长的货,站都站不住了还能闭着眼给她挑不是呢,“哦……不是我死就是你活,这听起来怎么都是我死嘛,你说你安的什么心……” 一场风波总算过去,可两人都没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因为第二天,六一,还是个大阴天,雷雨不歇脚,浓云滚滚来,乌压压盖得满城昏暗,五克拉圆钻般大小的大雨滴子噼里啪啦往窗户上猛拍,吵得师烨裳不自觉地从床沿翻进汪顾怀里,待得发觉,又再迷迷糊糊翻回原处。 身边有人在卖力烙饼,汪顾自然也睡不踏实,明知师烨裳那股别扭劲还没过去,她还是大着胆子把师烨裳扯回床内,八爪鱼似地用四肢将师烨裳结结实实缠一圈,搞定。 时至八点,两人都该起床上班了。师烨裳前夜光顾着生汪顾的气,没大留意自己脑袋上那颗触目惊心的青包,等她按着生生发疼像是要嘎嘣断掉一般的腰肢,站在盥洗台前洗脸刷牙时,那青包已然因化瘀不当而青出了绚丽的紫红色彩。“今天我病假,你自己走吧。”师烨裳捂着鼓包懊恼地躺回床间,团起被子蒙住脸,一副见光死的样子。汪顾瞧她这样也乐得陪她一起死,三下五除二,脱掉自己刚换好的衣服一个蛙跳扑到师烨裳身边,躺好,四蹄再次回到蔓藤的状态,缠住师烨裳,用染着水薄唇膏的欠嘴在她耳边道:“师总,我陪你病假。” 不一会儿医院电话通知师烨裳去取查体报告,汪顾欲将功补过遂自告奋勇,师烨裳知道自己被汪顾治得死死的,汪顾要去她拦也拦不住,干脆就半闭着睡眼与汪顾挥手告别,顺便赶她去上班,“我不生你气了,你去上班吧。一切以事业为重。”而其实汪顾也不是那种没有事业心的人,她只是把师烨裳放在了事业前面,唯师烨裳马首是瞻而已。近来,她逐渐将思考重心从师烨裳身上转移到琐碎的工作当中,以集思广益为名,实则意在拉拢人心的大会小会在日程表上排得毫无空隙,眼下听师烨裳这么说她便也没有了取消会议的必要,果断应下,她又穿起衣服,拍拍屁股,装出一把鼻涕一把泪,依依不舍与君别的无赖嘴脸,得便宜卖乖地被师烨裳“赶”走了。 “汪董,您怎么才回来,”十点整,叶婕翎捧着一堆文件跟着汪顾进了办公室,“刚市场那边来了消息,说霍氏国代于九点十五分召集所有省市级代理商进行电话会议,通知与张氏处于竞争状态的大部分商品三十天之内让利三个百分点起大面积铺货促销。” 汪顾闻言一愣,嘴里含着的咖啡差点顺着唇角流下来,“知道他们后续意向吗?” 叶婕翎答:“还不清楚,市场部已经让人去盯着海关相关方面了,一有消息我会报告的。可国代这次一点儿先兆也没有就大搞促销,我怕中低端市场承受不住。刚才已经有许多二级代理打来电话,说终端对此反应敏感,很多零售商已经着手调换价签调整排位了。只是不知道他们这次行动仓促,能不能保障货源,要是他们一早有囤货,我们就惨了。” 在国代待了那么久,师烨裳的调货能力汪顾心知肚明,而且现在师烨裳身为总经理,在市场中的督导位置远比她这个挂名董事长要靠前。就像打仗,旅长军长远比总司令清楚战况,一旦明刀明枪地干起架来,国代堪称胜券在握。 汪顾皱着眉头走到办公桌前坐好,盯着手边的琉璃镇纸沉思片刻,突然一抬头,“把那些冲突品种一样不落,都报过来,今天的所有例会我不出席,但会议形式和内容不变,麻烦你通知岑礼杉,让她帮我跟进例会情况,你负责整理会议过程中笔头的东西,下班之前把文字总结交给我。下午三点我要跟市场部开会研究应对策略,你马上通报一下。”叶婕翎领命而走,汪顾在等报告期间望着琉璃镇纸里藏着的毛主席像章连呼保佑。 按常理,这些事情原本应由总经理徐旭处理,汪顾越权干涉,不仅有失体面,也存在扰乱企业秩序之嫌。然而徐旭还在“架空”期间,无法在明面上主持大局,一旧一新两位副总又各有难为善用的理由:旧的那位主管市场没错,可他是张氏元老。威仪八面的师烨裳走后,他又站回张家营内。汪顾手上留有他斑斑罪证,这虽令他不至落井下石,但也没有给予他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理由。可整个张派欲置汪顾于死地而后快的人何止他一个?只不过都在袖手旁观坐等汪顾出糗罢了。至于那位新副总,难为善用的原因倒与派系之争无关,她是太忙了,汪顾指望她搞好后勤的,便不能指望她来插手市场的事,更何况她也不是搞市场出身的人,因为这位新副总便是早先主管人事的部门经理,岑礼杉。 张氏走的是日式企业管理模式,不若欧美企业那般看重财务主管,它的内勤副总由人事经理担当实乃天经地义的事情。而岑礼杉其人,工作能力大大的有,却一直被集团内众多平调而来的空降兵打压,多年蜗居人事主管一职,直到师烨裳上任后才一跃成为部门经理,现在要与“张派”针锋相对,说她是“汪派”亦有所偏颇,毕竟张氏内部不存在名副其实的“汪派”,眼前能够旗帜鲜明地支持汪顾的人,全是师烨裳时期遗留下的心腹骨干,叫“师派”也许更能体现这票人的核心凝聚力在哪儿,可岑礼杉对汪顾忠心耿耿,大有由一而终之势,所以称其“汪派”也不算冤枉她,更何况她是汪顾在董事局里力排众议提拔上来的第一名大员,满算得上汪顾在张氏培养的第一个心腹,于是这次汪顾宁愿亲赴沙场也不愿将她推到台前,揣着韬光养晦关门育将的心思之外,也确实怕她临阵倒戈重回师烨裳怀抱——师烨裳调货能力强,撬墙角的功夫更强,看会馆里那两块金光闪闪的墙角砖、咪宝和席之沐就知道。 “好你个师烨裳,小气吧啦的连我都不放过。看我不把你骂个狗血淋头。”汪顾自言自语,掏出手机就要致电师烨裳兴师问罪,可一转念又想到师烨裳这会儿布置完工作肯定在睡,赶紧趁未接通前掐断连接,随即大拍胸口,“乖乖,好在没通……” 249 肉包子 师烨裳那“不生气”,实在是一句唯纯情如汪顾才会取之而信的笑话。 乖乖,她昨晚上气得浑身发抖,你让她high一high,睡一夜就消气,那好比让绿晋江不再抽风,林森柏不奢望当攻,萨科奇不穿高跟鞋……简直天方夜谭! 儿童节当日九时许,她望着汪顾推门远去的背影,捂嘴打个哈欠的功夫便想出毒计一条:不分房?哼,今天让你忙得连家也回不了! 说时迟那时快,师烨裳打定主意后便施施然抬起手来,摸过床头电话,请病假,顺便安排工作。国代的人这半年早被她熊成了熊包,一个个把她当成比母夜叉还母夜叉的王母娘娘看待,别说她当前只是让利促销,就算她下令买一送一,全场三折乃至全场免费亦不会有人质疑她的决策正确与否,反倒令高管层大赞她行事果断周密,因为最近国代压货太多,集装箱一船船到港,用于囤货的十几个仓库眼看就要放不下了——没错,她就是故意制造假象让汪顾晕头转向,如临大敌。 其实国代与张氏有百分之七十的代理产品属性犯冲,由总代理这边直接发起的,长时间、大范围的让利促销行为看起来当然就像专门与张氏搞敌对一样严峻惊悚。正因如此,从前为了将张霍两家利益平衡在一个相对友好的高点上,她大多数时候选择分批散货,短期促销,决不会像现在这样举着大旗倾巢而出。这半年来,她虽不用关照张氏那头,但为顾及市场秩序,她本也不想搞这么大动静招人非议,可奈何这回是汪顾惹了她,她反击对不起汪顾,不反击又对不起自己,所以还是对不起汪顾吧,反正睡两天公司死不了的,也不是没睡过。况且话说回来,她整汪顾归整汪顾,连续让利三十天是不可能的,一来仓库里没那么多囤货,后期必定接续不力,二来这不是她的最终目的,扯枕边人后腿对她来说没有好处。她师烨裳一介商人,自当响应党中央号召,力求双赢。至于怎么个赢法儿,她认为,汪顾知道该怎么做。 “张蕴兮,”她摊开左手比向雪白的天花板,摇一摇,戒面反射床灯,耀得一室斑斓,“汪顾十足像你,想什么是什么,还敢派人监视我,真是胆大包天。” 师烨裳只不晓得此时的汪顾正在拍胸安抚她那颗因想到师烨裳的起床气而被吓得扑通扑通一气儿乱跳的小心脏,就连叶婕翎怀抱大摞文件,用尻尾顶门进来也没察觉。 “汪董,这是您要的资料,目录我已经发到您邮箱里了。” 噗通,叶婕翎好臂力地把文件往桌上一放,不放心地在两侧拍了拍,生怕它倒下来。 “发邮箱干嘛?打出来,两份,你一份我一份。”汪顾摆手,叶婕翎如飞而去。 确实,从效率角度讲,那些需要多次比对的文件都应该被打印出来,以方便阅读者理解掌握和记忆。汪顾在当小白领时总被吴穹吴老先生吴大电脑盲提出的无纸化办公理念欺压,害她打个表格都像贼一样。现在她终于有了爱怎么打就怎么打的权力,她不高唱着《让我一次打个够》叫打印机掏出它所有才怪。 一分钟后,叶婕翎把十几张A4纸交给汪顾,汪顾一边着手将散乱的商品资料按序号整理成列,一边嘱咐叶婕翎用自动铅笔在序号标签上标注国代对应商品在同类商品市场中所占份额。两人忙活了好一会儿总算将准备工作完成,叶婕翎擦着满头大汗不胜唏嘘:“汪董,老板可不能都像你这样。”汪顾问为何,叶婕翎接着道:“你把活儿都干了,我们干什么?” 汪顾闻言,呵呵一笑,叹口长气坐回椅间,“干什么呀……下楼帮我买三杯双份的浓缩咖啡如何?”接下来的整个上午汪顾都在研究资料,午饭是叶婕翎从外面带回来的两个巨无霸,饭后去了一趟洗手间,直到临近三点准备与市场部开会时她才想起忘了给家里那位害她玩命工作的罪魁祸首兼大慈大悲的南海大妖问安。 醒了没呢?她见四下无人便自在地挠了挠脖子,惬意得来心中又想,万一没醒却被我吵醒,她还不得上房揭瓦?唔……罢罢罢,反正她不是睡觉就是喝酒,总不会让自己闲着的,别闹她了……如此想着,汪顾又开始抓紧时间看资料——直到这会儿她也没发现,师烨裳自五一之后就再没碰过酒,即便在一连几日彻夜难眠的情况下。 忙碌中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六点,会议随下班铃声暂时散去,汪顾拖着脚步回到办公室,累瘫了一样和衣躺进长沙发中,捂住干涩的眼睛捯两口气儿,随即扑腾坐起,再回桌前,取过电话,拨号,语气一转,浓浓疲惫无影无踪,她咧嘴笑道:“师烨裳,我被你害死,今晚要彻夜开会研究怎么对付你,不能回家了。” 师烨裳翘着二郎腿坐在电视机前,左手拎着话筒,右手揉一揉自己额前的小鼓包,再揉一揉自己脑后的大鼓包,“好好研究吧。别错漏了什么。” “那你自己睡觉怕不怕黑呀?怕黑就说,我爬也得爬回去,你最重要了。”汪顾喝着冷咖啡,脸上笑眯眯。虽然不能回家很不爽,但师烨裳轻缓淡漠的声音就像一剂蓝瓶的浓缩鸡血,从耳朵里打进去,她立刻觉得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爬楼也有劲儿了,简直要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了,“要不,我接你来这边睡好不好?我开会开一半还能上来看看你。” 师烨裳气不打一处来,放下揉包的手抓起遥控器,恨恨道:“我都变鹅了你还打算牵我四处溜?” 汪顾哈哈大笑,她完全可以想象师烨裳淡漠漠又气鼓鼓的样子,“那你好好休息,情况好的话,我明天就能回家了。不过我真是替你担心啊,突然出那么多货,你能调得过来吗?还是全国性的。” “你顾好自己吧,别搞到最后被迫跟着国代全线降价,张氏大多数是接单直运,我担心你们的货源还差不多。”师烨裳用遥控器的拉丝钢面板锉指甲,锉着锉着又拿遥控器去按脑袋上的包。这两个包如今俨然成了她的心头刺,脑后那个能不能消掉关系不大,怕只怕额上这个又青又紫的包明日又幻化出更多色彩,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百色斗艳……她又不是调色板!“好了好了,不说了,你们赶紧研究怎么对付我吧,熬夜多喝凉白开,别怕上厕所。明天或者后天见。”说完,她毫不迟疑地挂了电话,继续郁闷地揉包。 汪顾全没想到师烨裳还会说出那等类似关心的话来,一时激动得鹤舞白沙贼心飞翔,刚放下电话便捧起水杯无声傻笑,直笑了约有一刻钟才想起自己应该尽快想出办法扭转市场局面,否则不消几天销售终端便会被国代抢占,市场份额一旦缩小,想要再夺回可就不容易了。 可是应该怎么办呢……汪顾指戳鼻梁,愁眉不展。 正如师烨裳所说,张氏代理的商品大半是接单直运,它既没有囤货的必要,也没有国代那么强的囤货能力,由它主导的所有促销行动都必须在计划中进行,否则不出五天就得断货,所以就算它有降价的意愿有降价的能力也不能草率地依靠全线降价与国代竞争。当然,张氏自有一套应对恶意竞争的手段,但因其多年来一直在行业中保持龙头地位,使得那措施应用甚少,鲜有改进,章章道道陈旧得厉害,当下把它拿出去,撑死了是教科书级别,至于实践,那是万万不能的,同行们还得留牙吃饭,汪顾也不想把师烨裳笑得脑缺氧。 沉思半晌,会议时间又近,汪顾忘了自己没吃晚饭,岑礼杉却记得,打开饭盒,五个喷香的大肉包子往汪顾桌上一摆,猪肉大葱味骤然散了满屋子。 “你怎么来了?”汪顾抬起头,圆睁着眼睛看向岑礼杉。 岑礼杉指着办公室大门,笑道:“你没关门,我站门口敲了几下,你也没反应,我只好不请自入。汪董不会怪我失礼吧?如果是的话,我真诚道歉。” 汪顾摇头,看看墙上挂钟,原本拿捏油面纸的手转战向肉包,“我不是这意思,我是问你怎么还没下班,都快八点了。” 岑礼杉一把抓住汪顾手腕,取掉她手里的包子,不对问题作答,却盯着汪顾的鼻梁急急催促道:“喂喂喂,洗手去,一手油墨就抓东西吃,不怕中毒啊?” 猛想起两年前那次食物中毒的经历,汪顾不由一个激灵,呵呵笑了笑,她起身去洗手,待得回来,岑礼杉已不见了踪影。 这位是神行太保还是土行孙啊?难道她还兼职送外卖? 汪顾疑惑地把包子往嘴里送,一咬满嘴油,再看那包子,皮是皮,馅是馅,中间一个环状空心里盛着一漾一漾的浓浓肉汤,勾人食指大动。之-梦-整-理 诶?整有整的好,零有零的好,国代用整,张氏可以用零啊! 250 多喝凉白开 二零零七年的六一儿童节,B城大雨倾盆,未到七点,天已全黑。 汪顾急急走进电话铃声雷动的市场部办公楼层,推开沉重的玻璃门,直奔部门经理办公室。部门经理是见她来了,立刻从座位上站起,刚准备与她打声招呼,却听她扶着门框语速飞快道:“通知各大区代理商,让他们马上把‘国代促销案’相关产品库存报上来。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晚上十点之前我要得到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库存回馈。”部门经理被她来势汹汹的模样吓了一跳,眨眨眼,呃了一声,似有不解,又似有疑虑。汪顾皱起眉头走到他面前,隔着桌子与他对望,“有什么问题吗?” 部门经理面露为难之色,心虚地要别开视线,可又不敢不看汪顾,只好折中看着汪顾的额头答:“汪董,现在不是工作时间,明天又是双休日,大区代理倒是容易联络,可货都分散在下游经销商手里,要彻查库存的话,恐怕至少得等星期一才能得到基本反馈,十点……” 汪顾眯起眼睛,定定盯着他,做一个深呼吸,遂将中指指尖笃笃有声地磕在办公桌上,口气不善道:“你们周末想早点下班回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请不要晃点我说你们做不来。零三年国代与E城宝胜那个案子也发生在星期五,当晚的联络事宜是由我负责的。那时国代外产内销的部分还很不成熟,走货量不到张氏的三分之一,可就是因为不成熟,使得它的大区代理商并不比眼前的张氏少,联络难度也不比现在低,我记得那天的联络任务是夜里八点布置下来的,限时两个钟头,我们一组二十七人打了八百多个电话,提前一刻钟完成任务,事后证明,我们的回馈覆盖率有百分之八十三。刚才我统计过,本案相关产品共有四大类,一百二十九个品种,给你三小时足够了。终端囤货不用管。还有什么问题吗?” 部门经理原先从不把眼前这位不劳而获的野生二世祖当成是自己的同行,直到这会儿才木木然记起某些从别人嘴里传出的董事长八卦,恍然顿悟之外,亦心知要在工作效率这种事上骗过她,别说门,就连个窟窿眼儿也没有,只得垂下眼帘,悻悻答应:“那……我们一定会尽力而为。” 汪顾很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于是歪着头问:“你知道你手下有多少人想坐你的位置吗?”但她不等对方回答便径自继续,“他们当中一定有人能做到的,不仅仅是尽力而已。”稍停一下,汪顾抬起腕上的手表,指指表盘,“十点,十点开会时给我结果,如果你不给我结果,我就给你辞退信,至于胡副总那边,你自己去向他解释被辞退的原因,我不想在你走后抹你的黑。” 一听“胡副总”三字,部门经理登时被吓出了一脑门子冷汗——他确实受命于那位“张派”元老胡副总,准备尽量拖延召集时间以阻挠汪顾的下一步计划。就在一分钟前,他还很傻很天真地认为“胡副总”有能力在汪顾面前保住他,因为“胡副总”在张氏内部的人际网络可谓根深蒂固,在市场策略方面更有着说一不二的话语权。反观汪顾,一个被架空的董事长,一个还需要张蕴然督导的新人,一个被张慎绮砸了办公室的窝囊废……她从未正儿八经地参与过张氏的管理,哪儿敢说换人就换人呢? 可事到如今,他听得出汪顾的意思,也知道她看出了这背后的古怪。明摆着的,她不但敢,而且很敢,要是“胡副总”有种跟她搞对抗,她会连“胡副总”也一并拿下,到时,就算她不给他辞退信他的位置也保不住了,如东升旭日般崭新少壮的“汪派”一旦立起声威,“张派”便会一个不留地被后来者从重要岗位上顶开,等那时再表忠心,谁还相信呢…… 经过一番纠结万分的审时度势,他不自知地抿起嘴角,随即握紧了藏在裤兜里的拳头,仿佛下决心般抬头面对汪顾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十点,我一定会给您一个令您满意的结果。”汪顾闻言,不耐地长吸一口气,随便应一声好,甩手走人。部门经理隔着玻璃,紧盯她远去的背影,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被“胡副总”用来试探汪顾的能力、魄力和底线的马前卒。 可惜他怎么也想不到,汪顾在零五零六年间,曾经真真切切地参与过一场堪称斩草除根的企业内战。师烨裳故意把她捅到一个极其尴尬的位置上处理各种乱麻般的关系,目的就是暗示她日后应如何与张氏内部的张派势力斡旋。当前局势下,阳奉阴违这种事,她根本不用劳动眼睛去看,光凭经验便已晓得它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在哪儿发生,在什么人身上发生……但这对她来说,也不过雕虫小技罢了。师烨裳教会她的,远不止这些。 叮!微波炉一声响后,汪顾拉开炉门,呼哧呼哧地取出了回热的肉包子,急急一口下去,差点儿没把嘴皮子烫掉。“哎哟我的妈!可不敢让师烨裳吃包子!”这句话,汪顾几乎是在挨烫同时脱口而出的,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怎么吃个包子都能联想到师烨裳呢?要让师烨裳知道了,她肯定又会轻飘飘气鼓鼓地说出“你认为我长得像包子”“你恨不能咬我一口”“你笑我头上的大包”之类令人哭笑不得的判词,进而借题发挥,大搞打击报复,报复完一轮再来一轮,美其名曰杜绝反攻倒算,实则是要将人赶尽杀绝。“得得得,烫死你算了,个大妖怪。”汪顾叼着包子坐到吧台边的高脚凳上,边欣赏窗外凄风惨雨,边口是心非地思念远在二十公里外的师烨裳。 五个包子很快吃完,汪顾打着饱嗝去洗手,一时想到若非师烨裳使坏,自己这会儿应该挨着她在沙发上看电视呢,嗓子里便忍不住发出了呜咽之声,面上亦作无语凝噎状——肥皂水溅到烫伤的嘴唇上,火辣辣的疼。 一转到了九点,汪顾亟不可待地钻进电梯间,向下三层去往市场部刺探军情,而得到的结果很是可喜:整个第十九层正忙得人仰马翻,电话铃声一浪高过一浪,汪顾站在分隔办公区域与阴暗过道的玻璃门后面,双手插兜,扯起一边嘴角,露出四颗上牙,笑得阴风阵阵。间或有人路过,都只敢怯怯地低着头与她道好,随即猛推开门,飞奔回到自己格子里,该打电话的打电话,该做记录的做记录,却绝不敢在黑暗中拿正眼瞧她那白森森的门牙。怕她要吃人。 眼见目的达成,汪顾又晃回顶楼办公室,淡定地拉开门,进入,关上,几个箭步冲到办公台前,不等坐下便抓起电话往家里拨,电话一通,立刻直入主题地肉麻道:“师烨裳,我好想你,今晚我可怎么熬啊?一想到你自己在床上睡觉我就不舒服,心里像塞了一大堆棉花,痒痒,还不知道该怎么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正常人早被她恶心死了,师烨裳却还习惯性好脾气地乖乖听着,偶尔接一句,愈是惹得她聊性大起,愣把流氓耍出了水平耍出激情,直到十点过两分,她还在滔滔不绝地倾诉她对师烨裳的爱慕之情。 “啊,讨厌,又到点商量怎么对付你了。你好好睡觉哈,太晚我就不回去了,免得吵醒你。” 师烨裳挑眉,抿住嘴角笑意,淡淡答:“好。”随后幸灾乐祸地挂断电话。 五分钟后,出现在会议室里的汪顾换了一副正经八百的公事化嘴脸——其实也不是故意要装,她看着这伙人就倒胃口,就算逼她嬉皮笑脸她也无为做到。 三小时前被她熊得一塌糊涂的部门经理面色憔悴地将一迭打印纸递到她手边,口气虚弱道:“汪董,这是您要的资料,我们核实过了,没问题。保守估计,覆盖率能达到百分之九十。” 汪顾知道自己看也没用,于是故意不接,甚至瞧也不瞧,只是拿起水杯咕嘟嘟灌了几口凉白开,继而着手布置任务,“下游那边今天受了这样的刺激肯定都在等我们动作,我们也别让他们等太久,国内组马上通知他们,从明天起,手头有正常十日以上存货的品种设为A类,压国代一个百分点促销,有正常七日以上存货的品种设为B类,与国代保持同水平促销,余下品种设为C类,维持原价不变,相关落差张氏补贴一半,下月底前结算。” 她的话甫一落地会议室里就炸开了锅。主管们各执己见,众说纷纭。有说杀鸡取卵的,有说得不偿失的,有说后继无力的,总之台面上虽然意见不一致,却没有一个人赞同她这么做,各家争辩的重点,不过在于她所犯错误严重程度的高低而已。汪顾早知道情况会变成这样,但还是听得心烦意乱,啪地一拍桌子,她厉声问:“你们就不能等我说完再吵吗?” 顿时鸦雀无声。 “国际组会后联络厂商,让他们就近调集所有相关品种的存货马上发过来,但要优先选调C类品种,至于量大量小,会后你们自己斟酌,关键要快。现在是十点,刚好对应欧美厂商的上班时间,你,”汪顾随便点了一个人,“现在就回自己坐席上排时差表,排好之后复印出来人手一份。”被点之人迅速离席。“等处理完欧美部分再处理亚洲部分,它们运输距离短,怎么都能把时差找补回来。” 有几个不怕死的在下面小声问:为什么要先发非促销品种?难道不该先发促销品种吗? 汪顾咬牙,随即恨铁不成钢地重重顿一下脑袋,“所以才让你们会后联络厂商。不告诉你们销售策略你们能决定该调多少货吗?” 又是鸦雀无声。 “欧美厂商走日本香港和印度调来的货快则四天,慢则十天,拖不到哪儿去。货物铺开之后立刻调低C类商品价格,把市场流量较大的那几十个主力品种调到低于国代一个百分点的位置上,其他与国代调整幅度持平。C类价格调整后,A类、B类暂时还原现有价格,反正它们加一起也不如C类份额大,到时货源充足了,我们可以从容等待国代做出接续反应后再看要不要开始新一轮的促销。”汪顾切实贯彻领导讲话精神,再次端起杯子喝干里面的凉白开,准备等会议一结束就勇敢地冲进厕所,“这次张氏和国代同时在消耗品领域展开促销,肯定会在短期内刺激市场消费,进而导致后期消费疲软,你们拿捏好前后期的不同尺度,一定要弄清楚我们这次的目标是阻击国代,可千万别奢望打赢国代。过犹不及。因为消费放量决不是无止尽的,在达到供需平衡之后,如果一味的贪多贪低,到头令市场消化不良,我们不但会失去利润,同时还会失去对下游经销商的控制力,这一点,也许比暂时丢失市场份额还要可怕。” 251 吃苦受罪的不止你一个 师烨裳一直觉得汪顾不笨:她虽然有些二愣子气,胸无鸿鹄大志,又喜欢放任头脑神游太虚,但单凭她踏实努力的作风和坚韧不拔的意志,假以时日,她并不会比张蕴兮差。只是这半年她由于换了环境,身边人哪个都比她学历高资格老从业经验丰富,连看问题的角度和高度都与她原本所持相去千里,她在国代七年当中积累的经验和学识根本排不上用场,于是茫然无措在所难免,就算她自觉一无是处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师烨裳想起当年,自己与张蕴兮交好不久,初进管理体制健全管理理念先进的张氏一如刘姥姥逛大观园,洋洋好奇之外,她在学校里那股子恃才傲物的优越感遁去无踪,甚至隐隐有些自卑之情流露于举手投足话里话外。好在张蕴兮并不因她年少而同情可怜她,只是开放了整个张氏让她任意学习参观,旁听实践。直到两年后,她十八岁,能够胜任张氏内大部分理级职务时,张蕴兮才开始手把手地教她如何辨明利害,如何权制调御,如何谋策长远。 相较之下,汪顾是可怜的。除了几个顾问和私服人员,张氏基层视她为不劳而获的庶出太子,高层视她为争权夺利的洪水猛兽,没有人为她保驾护航,没有人指点她内外事务,更没有人与她共同进退。循规蹈矩的小白领面对各方压力,孤独地坐在张氏富丽堂皇的董事长室里,几乎没有值得信任的人,就连张蕴然也会因家族及个人利益随时放弃此刻受师烨裳之托偏帮于她的立场,因而她的决策路线必须倾向封闭保守,宁愿让老腐朽也觉得她过分谨小慎微,也决不能意气用事行差踏错。她比谁都清楚,她要么不走,要么不错,否则八方压力会愈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此乃权宜之策。没有根深蒂固的权利网络就没有大刀阔斧勇往直前的资格。 现阶段,师烨裳唯求她“不错”,她果然也“没错”,所以师烨裳即便明知她身处龙潭虎穴,也并不太去插手她的工作。师烨裳只是默默观察,看她打算从何处下手让张氏成为受她汪顾摆布的大玩具:听说她节前借总经理徐旭的刀,不动声色地劝退了几个从业数十年的老财务,用几个入职未满五年的少壮派财务骨干顶替空缺,在人事方面长袖善舞的岑礼杉找了几个理由,轻描淡写地向董事会交代了这一次“正常”的人员更迭,董事会内暂时无人提出异议。 早先有些亲近师烨裳的老员工背地给师烨裳发电邮打小报告,说汪顾这庶出太子新官上任连火都不烧一把,长此以往,张氏要亡。他们希望以此暗示师烨裳择人不善,让她看清时局,再回张氏,延续张氏在商场所向披靡的辉煌。可师烨裳却回信说:“如今张氏是汪顾的张氏,就算她做得再不好,张氏也依旧是她的,与我无关。请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啊……稍安勿躁。师烨裳是这么劝人的,但她自己倒是先烦躁了,或者说是被汪顾惹毛了——她怎么能派人监视我呢?现在翅膀还没硬呢就想着把我关起来管起来了,今后翅膀硬了可怎么了得?三十岁的人了,占有欲怎么还那么强?我是人,又不是东西……师烨裳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是自己给自己下了个弥天大套,结结实实地失眠一夜后,直到清晨才有了困意,因为她在心中给汪顾找了个台阶,也放了自己一马:算了算了,人无完人,改了就行。她闭上雾霭迷深的双眼,一手捂着额前大包,一手揪着汪顾枕角,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开始用深呼吸催化睡眠,但就在此时,摆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铃声大作,师烨裳愤怒睁眼,几欲咆哮。 “师总,张氏开始调价了,部分品种调价幅度比我们还大,压着我们一个百分点,还对经销商半额补贴,您看我们有没有必要加大促销力度,或者提高补贴?” 师烨裳双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促销这种事,点到为止就好,过了就是损人不利己,他们市场部的人现在肯定忙得昏头转向,你们趁这机会去拜访一下他们手头接洽着的俄罗斯厂商,把产品目……还是算了,不用了,你们照原计划工作吧。”说着,师烨裳困困地收了线。 声东击西,历来是师烨裳的拿手好戏,她在张氏时曾靠这手花活挤垮过几家颇具规模的代理公司。但这次对手是汪顾,她要是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很可能会让外强中干的张氏陷入往来危机——厂商被撬,开不得源;大搞促销,又节不得流。别人不晓得张氏弱点在哪里,她师烨裳可门儿清,她要借国代之手扫荡市场,在小范围内搞搞垄断难度不算很大,然而国代是文旧颜的国代,张氏却是汪顾的张氏,她很清楚自己的立场,她应该帮汪顾,而不是害汪顾。她千辛万苦把汪顾培养成这样,再横一刀去打压她,何必。即便这一次顶着报复之名与张氏在消耗品市场大规模对冲,她也是希望汪顾能从中争取到更多来自张氏内部的支持,顺便扬起声威。 汪顾懂得用拆分市场来寻找突破口进而抵御全线冲击是个可喜的兆头,还是等她再成熟一些再泼冷水吧。 啊……天太亮了,没有汪顾当遮光板,这觉该怎么睡呢? 师烨裳不知道此时的汪顾也是满肚子怨气,她没那心灵感应的功夫,但她有些犯酒瘾,念及汪顾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自己又实在睡不着,她便光着脚丫下了床,在房门口找到拖鞋,一路扶着墙壁下了酒窖。 话说知错不改的汪顾这回正坐在市场部门口的接待前台,一边捧着一只盛满凉白开的啤酒杯炯炯有神地盯着一群焦头烂额的可怜职员,薄唇一边连珠炮似地往外蹦字,“差不多完成?这都几点了,才‘差不多’完成?你们的效率还能不能再低一点?这会儿师烨裳肯定收到消息了。她是不傻,可万一真犯起脾气来为争市场份额再降三个百分点也决不是不可能的。你们都是在她手下做过事的人,怎么会只有这点儿本事?” “汪董,联络事宜差不多完成了,要不您先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看着,应该没问题。”市场部经理从前台路过时,就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关心话,哪知竟引来汪顾这么大的埋怨。 其实汪顾不是不知道这些人已经尽力了,但她还是执着地认为人都有惯性:有惯性好,有惯性坏,有惯性服从,当然也就有惯性跟她对着干。她早就对张氏的人戒心重重,这会儿面对便更是神经过敏,她想:亏了对方是师烨裳主事,实在顶不住了回家告个饶,陪几句好话就雨过天晴了。但万一换别个大财东来,凭眼前这群一开会就走神,一干活就手抖,一说话就结巴的败家玩意儿,你能指望他们像国代那群拼命三郎那样卖力气?看来不整顿是不行了,业务能力低下的公司,资本操作能力再强也没用,张氏又不是投资公司……汪顾这么想着,一时也就生出了半股子求贤若渴的心思,她打算星期一交代人事,在公司内部来轰轰烈烈一场业务大比武,顺便选拔一批新人收为己用。 及近十二点,岑礼杉来了,一身端丽的烟灰色时装,裙摆幽幽摇曳,手链濯濯放光,胸前一长一短两串玛瑙项链衬得她高贵非常,不像来上班的,倒向来视察的——其实也是来视察的,只不过汪顾在,她便没了视察的资格和必要而已。 汪顾一见到她就显得挺高兴,但高兴之余又不免奇怪,于是笑问:“今天星期六,你还来上班?” 岑礼杉是眼看着汪顾由初入公司的失魂落魄一步一步捱到今天的,时下难得汪顾振作,她也不宜袖手旁观,每个双休日她若没什么私事便都会回公司走一圈,看看有没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反正她现在不愁生计,升官还全指望汪顾这个大老板,多忙无害。 “反正我也没事,回来转转就当锻炼身体。”岑礼杉闲闲逛到汪顾面前,一手隔着八十公分高的桌面指向汪顾手里的大啤酒杯,“汪董,要不看这大啤酒杯,您还真像前台小姐。” 汪顾呵呵一笑,指着自己,“我?我当过前台的啊,刚毕业的时候,公司轮岗,坐了两星期前台,老总们都说我干得不错呢。” 岑礼杉知道汪顾和气,便也不大跟她拘礼,汪顾说自己干过前台,赶巧岑礼杉在初入张氏之时也干过前台,两人一句递一句大谈前台苦楚,话是越说越投机,干脆就隔着前台长柜叽叽呀呀地聊起闲天来。期间汪顾看岑礼杉站着累,便拖了把椅子在身边让她坐下,岑礼杉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摸出前台小妹藏在地柜里的时尚杂志,翻开,皱眉,“总觉得这一季没好东西,没前几年的看着顺眼,你看这鞋,银白配淡绿,混搭混得敷衍,撞色也撞得有限,哪个年龄的人穿好呢?反正咱是穿不得的。” 汪顾已经有好一段没拜金崇洋看名牌了,岑礼杉一番评论又把她那购物瘾勾了出来,她顿时兴高采烈地取过杂志,指着杂志上的美女大图,“是啊,是啊!他们那些有钱人都不知道咋想的,有钱就随便乱花!一件衣服吧,明明难看得不得了,穿在身上一点儿也不搭,可就是有人爱买,去年流行棕色和粉红色,结果一大堆老太太跟着瞎起哄,上回去参加慈善酒会,差点没把我给恶心死,五十几岁的人,穿深棕色风衣配粉红色裙子!” “是那个联合于总的原配吗?”岑礼杉了然地侧过脸,眨眼,汪顾一拍大腿,“嗨,就是她!”小白领和小白领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两人相见恨晚地扯完八卦扯时尚,扯完时尚又扯八卦,市场部的人来报告说联络工作完成,汪顾阳光明媚地笑着应好,那人捂着胸口后退一步,心中既羞且怕,还以为黑面邪神般的大老板对自己情有独钟。“诶,去吃午饭吧!吃完午饭一起逛街。”汪顾伸着懒腰站起身来。岑礼杉斜着眼睛问:“你不回家陪师小姐?” “她啊,她这会儿肯定在睡,我回去闹她她又要火,”汪顾说着,脸上便显出了无家可归的可怜表情,“她那个臭脾气哟,坏起来像颗炸弹,没准儿什么时候就爆了。” “吵架啦?”岑礼杉替前台小妹收拾好桌子,看看表,觉得也确实到午饭时间了,趁肚子没饿就吃饭才能保持身材。 汪顾忙过一夜,依旧精力旺盛,但身为凡人又难免饥肠辘辘,于是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抓起椅子上的坤包,边急匆匆往外走,边不断地回过头来,对跟在自己身后的岑礼杉说:“吵架?谁不要命,敢跟个火药桶吵架?再说她也不跟我吵啊,她气狠了就不说话了,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才能把人报复死。做人啊,千万别惹师烨裳。”这话,不知不觉,越说就越有妻管严的味道了…… 岑礼杉从后拍拍汪顾的肩,笑着安慰道:“呵呵,以前她们也是这么说的,全公司都知道,想想吃苦受罪的不止你一个,你就平衡了。” 一提到师烨裳,汪顾的招风耳就无比好用,停下脚步,转身,半皱着眉奇怪地问:“她们?谁?” “张董姐妹俩啊。张董去世后,监事长也说了相同的话,我们当时觉得师小姐肯定会跟她在一起的,没想到师小姐最后会是跟你在一起。”岑礼杉用钦佩的目光看着汪顾,嘴角有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汪顾心里顿时拧了个结,那感觉就像被人戴了绿帽,还不止一顶,脸色便也随着心情一道阴沉下去。 252 师烨裳,不浪漫 下午四点,汪顾与岑礼杉吃过饭,逛完街,大包小提溜地买了许多东西,却终是闷闷不乐地回了家。从地下车库上到客厅,随便找个沙发脚搁下手里的袋子,她半恍惚半亢奋地飘进厨房,洗手洗脸,顺便在恒温箱里摸了一瓶冰酒,再从冰箱里翻出两颗鸡蛋,连壳丢进锅里,加很多水,拧好定时器顶在锅盖上,开大火,煮——就算她厨艺再差,这样总不会搞砸,所以她很放心地拎着酒瓶和酒杯去了客厅。 虽然外面下着大雨,可家里倒照是一派幽静。阴天的风很凉,也很潮,客厅的大理石茶几蒙了薄薄一层水雾,把脚架上去,隔着丝袜也会感觉到湿漉漉的冷。 室内流动的空气透出阴天独有的灰蓝颜色,像是一层欲盖弥彰的有色磨砂玻璃。汪顾举起杯子,对着白墙看,酒杯里明黄酒液配上灰蓝色背景,不可避免地令汪顾想起一样东西,师烨裳的戒指,自二零零六年八月三日那晚重新戴起,便再没摘掉过。 汪顾知道自己是爱得狠了,有些患得患失。可她受了刺激,觉得自己这样也是可以理解的,当然,是自己理解自己,别人理解不来。 她越回想岑礼杉那不经意的安慰,心中就越不是滋味:什么叫“她们也是这么说的”,什么叫“全公司都知道”,又什么叫“吃苦受罪的不止你一个”?说得好像师烨裳是张家姐妹分享的玩偶,又或者是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便宜货。还有,公司里的人为什么都认为师烨裳在张蕴兮死后,会和张蕴然在一起?她们的关系已经深到路人皆知的地步了吗?可为什么在她接触师烨裳之初,师烨裳会是和席之沐在一起?如果师烨裳当初会背着席之沐与张蕴然纠缠不清,那今后……好在这时,定时器响了,汪顾给了自己一个很好的理由不去想太多。她光着脚跑进厨房,熄灭炉火,随后狠狠地用冷水洗了把脸。“不要胡思乱想,师烨裳以前是怎样都好,今后不会就行。”汪顾把脸埋在捧着水的手心里,低声对自己说。 没了吃鸡蛋的兴趣,她又回到客厅,举起酒瓶子好一通灌,灌完,她想上楼看看师烨裳,却还担心师烨裳在睡,因为没听见电视声。 师烨裳总说自己耳朵是聋的,所以她喜欢把电视声音调得很热闹。她坐在电视机前看相声时会发出极其轻缓的笑声,常常令汪顾误会她不是在笑,而是在强忍抽泣。汪顾放下酒瓶,脱掉外套,魂不守舍地躺平到沙发上,眨巴着大眼看向头顶水晶灯的同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师烨裳哭泣的样子了。爱哭鬼最近很安稳,就算失眠也只是在床上乖乖躺着,烙饼,并不会像以前那样三更半夜地独自猫到客厅里喝闷酒。 不行,不管会不会闹醒她,还是得上去看看,不看不放心……汪顾“噌”一下坐起身,用力揉揉脸,起立,向后转,跑步走,蹑手蹑脚上楼,轻轻拧锁,轻轻推开房门,黄鼠狼刺探鸡窝般探头,谁知,房间里连个鬼影也没有,没有,床上没有,浴室没有,阳台也没有。师烨裳总不会少女地、言情地、琼瑶地躲在窗帘后。汪顾不禁有些慌神,仿佛一瞬重回当初那间人去楼空的温泉别墅,幸而师烨裳的车钥匙和手机都在床头柜上,这说明那头日理万机的懒驴还在家里,不在书房就在酒窖,于是汪顾关门下楼,叫魂般拖着调子一路呼唤,“师烨裳~你在哪儿~” 在那一慌之后,汪顾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通通散了个干净,这会儿又光剩下寻找师烨裳的念头——真就奇了怪了,她怎么总是在找师烨裳?她又不是孟姜女!没事成天老寻夫玩儿! “师烨裳~你快出来,躲猫猫是不和谐的~躲不好是要出人命的~”最后一处,酒窖,汪顾站在密密合拢的推拉木门外便已嗅到了师烨裳身上的淡香水味,心中一安,嗓子里甜腻得都快能挤出蜜糖来,“小裳裳~你在里面吗?再不应我我可要疯,疯了就会把你铐起来玩SM的~”也不知是谁不和谐。 拉开门,汪顾笑眯眯地拍着并不存在的啤酒肚环顾四下,不很费力便发现了目标:喏,师烨裳不就在酒窖深处那乌漆抹黑的角落里,穿着大衬衫,露着两条腿,蜷成熟虾状,猫一样缩在宫廷风的双人沙发上,鼻息沉重,吸溜吸溜地睡得正香吗? “真是的,就算嫌弃房间太亮也不能直接跑来睡酒窖啊。”汪顾大摇大摆地走到师烨裳面前,边不住嘴地低声叨叨,边就着狭小通气窗里透进来的光线打量师烨裳宁静祥和如央视春节联欢晚会般的睡脸。她想叫醒师烨裳,因为她觉得自己这块大好的遮光板回来了,师烨裳应该愿意回床上去睡了,可就在她的手即将触到师烨裳肩头时,师烨裳突然随意而连续地抽了两下鼻子。汪顾登时愣住,指尖停在半空中,不知该继续,还是该收回。 这是……啧啧啧,这家伙果然念不得,一念就真哭了,难怪呼吸听着那么费力呢,八成是有人乱放鞭炮,瞧把孩子吓的……汪顾念及如此,还是决定叫醒师烨裳。她怕师烨裳边哭边睡要做噩梦。 “师烨裳,”汪顾把手掌贴在师烨裳脸上,轻轻蹭了蹭,意料之中地摸到一片涩涩的潮湿,初触感觉温暖,转瞬即是冰凉,“回房去睡好不好?你要失眠想喝酒,咱就把酒拿房里去喝,”汪顾伏在师烨裳耳边,稍微加大了音量,站前一小步,踩到雪茄残躯的同时不留神踢翻一只空酒瓶子,好在沙发跟前铺着地毯,这才没有发出刺耳的乒乓声,“酒窖里潮呢,你那关节是受过伤的,要是得了风湿,今后别说跪,就连上楼梯都困难。” 听见“跪”字,师烨裳骤然睁眼,握着左手贴在胸口的右手不自觉攥紧,掌心被戒指硌得生疼,但也就是这一疼使她很快从梦境中清醒过来,条件反射地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让自己有机会将汪顾错认,“你……回来了?事情忙完了吗?”为防汪顾发现异状,她自然地抬起双手,捂住嘴,用力咳两声,装一副大烟枪痨病鬼的样子,而后鼻音重重地捂着嘴继续道:“效率还挺高,一天一夜就研究出来了。” 汪顾呵呵笑,双唇在师烨裳逐渐干燥的脸庞上按了按,“你以前教我的东西我还没忘。” 温暖的气息拂过脸额,师烨裳莫名觉出一丝安慰,又像欣慰,总之不难受,很安稳,也有些愉快,远比一个人在黑暗阴冷中醒来要强得多。翻个身,她面对汪顾,红着眼睛一笑,然后张开双臂,口气平淡道:“你能抱得起我吗?小受。” 汪顾知道这是师烨裳独有的撒娇方式,心中不由一通野猪乱撞,脸也有些红了,“抱起你有什么难的,”要上吊似地把脖子伸进师烨裳双臂范围内,让师烨裳轻松环住,她一手托住师烨裳肩背,一手勾入师烨裳膝下,“你才一百斤,都比不了个煤气罐重。”站稳,绷背,收腹,挺腰,起——汪顾很争气,顺利将师烨裳自椅间抱起,没给受转攻的同志们丢脸,不过就是有些吃力罢了。 师烨裳倒也清楚汪顾有把子好力气,怎么说都是能抱着一箱子冰酒坐公车的人呢,无论如何都比她强得多。可光清楚没用,身体悬了空,她便情不自禁地开始后悔自己对一个原受的非分要求,因为担心自己会掉下去,“胡说,一个煤气罐才四五十斤,”汪顾故意打个摆子,她吓得猛然揪紧了汪顾的衣领,“好了好了,算你厉害,可以放我下去了。”她酒醉未醒,头晕得厉害。 自知体力不支,汪顾只好悻悻抛弃言情小说必写的、浪漫爱情剧必演的、“一口气把她一路抱上楼”的恶俗剧情,慢慢将师烨裳放坐在沙发上,心中一而再再而三,不停不停发誓要努力健身,可不能有一天让师烨裳把她抱起来大气儿不喘地走上楼去。那可真是要看客掉满头黑线,雷得风中凌乱,囧到翻天覆地了。 “喝酒啊?还是睡觉?睡觉就上楼睡,我给你当窗帘。”汪顾学汪爸爸的样子,健气地拍胸。 师烨裳没睡够,但她喝了酒,不敢再睡,唯恐又要陷入太美好的梦境,贪欢不愿醒来,“吃饭吧,饿了。”汪顾问她去哪儿吃,她细眉一抬,挑衅般说:“我做。” 她这人很不犹豫,说做就立马去了厨房,打开冰箱,翻出内里极其有限的食材,大刀阔斧地动刀动锅,相当有效率地开始做饭。汪顾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干看着,简直都要被她吓得精神病发。 “师烨裳!小心手!哎呀,切菜不能用砍的!去去去,你去干别的,我来切!” 不一会儿,她开始热油,汪顾又救火似地夺过她手里的不粘锅,“你是在榨油吧?天啊,油都成黑色的了!喂喂喂!别用汤勺加盐啊!” 重热了一锅油,她往里面丢葱花蒜泥,由于带水,油星四溅,汪顾要扯她躲开,她偏不,一会儿被油星烫一跳,一跳,再一跳,看得汪顾于心不忍,双手做祈祷状,苦苦哀求道:“师烨裳,咱出去吃吧,啊?咱别做了,我不笑你厨艺烂,你今后该怎么谑我还怎么谑我,我不反嘴,成么?你看你这手,都快烫出豹纹了……” 终于一顿饭做好,汪顾舔舔自己那颗突突乱跳的心,又咽回去,胃口全无地拿起筷子,站在流理台边,抱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攻的心情,试菜。 “别怕,吃不死的,你瞧大熊还活着呢。”师烨裳点起一支雪茄,斜倚在流理台上。 汪顾冲着她从衬衫中露出的纤细脖颈和一双迷人长腿各咽一口唾沫,心中大叹这世上果然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时辰一到,决逃不掉。以前总逼攻君服毒,现在好,报应来了吧? 哎哟,这个清炒丝瓜炒得这个清的啊,纯盐水!口感也很丰富,软绵绵的丝瓜里夹着嘎嘣嘎嘣脆的盐疙瘩! 师烨裳喷出一线长烟,眯眼看着汪顾愁云惨淡万里凝的黛玉脸,用醉醺醺的口气幽幽问:“今后,还派不派人跟踪我了?” “妈呀,你还没报复完啊?!”汪顾艰难咽下口水,几欲咆哮。 “没有,以后有空了会经常报复你的。”师烨裳歪头,笑得别提多灿烂了。 253 悲惨的林森柏 二零零七年六月三日,星期天早九点,林森柏被手机铃声吵醒了。 先是她的响,后是咪宝的响,两个电话相隔数秒而已,接完电话两人沉默半晌,接着便陷入了激烈的讨论。 林森柏的电话来自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郝君裔。说起来,郝君裔直接给林森柏打电话这算是破天荒的头一回,通话内容自然有关端竹:端竹该回来高考了,虽然她不需要复习,但郝君裔还是希望她有一个好的复习氛围。郝家人对端竹太上心,郝君裔担心她回家复习会适得其反,每天被邝水瑺用人参鹿茸补出鼻血,于是便拜托林森柏到机场去接她,随手给她个稀松平常的学习环境就好,尽量让她在考场上发挥出正常水平。咪宝的电话则是徐延卿打的,据说陈兴国放假回到B城,想去徐延卿那儿讨饺子吃。徐延卿当然乐意接待“准女婿”,于是接完陈兴国电话后立马给咪宝吹风,让她赶紧梳妆打扮,回家包饺子。 对于端竹,林森柏当然是乐意让她回来复习的,她向来把端竹当女儿看待,别说暂时居住,就算是永久也没问题——林森柏很有让郝君裔叫自己岳母的居心。可对于陈兴国,林森柏一想到这个人,脑子里就会先出现一个巨大的COW字,然后出现一排排连续不断的COW字,再想到陈兴国会吃到咪宝亲手包的饺子,林森柏心里的那些个COW字就会通通泛出醋味,取个菜名,老醋COW肉,于是从三亚回来到现在林森柏都不管陈兴国叫陈兴国,叫COWBOY。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你妈干嘛老想把你和那COW!BOY撮一起去啊?!那COW!BOY除了嘴甜会拍马之外还有哪里好?”林森柏像湿泥里的蚯蚓一样在咪宝怀里钻动,差点没把咪宝拱下床去。 可咪宝也冤,她真一点儿也不想应付陈兴国,如果是陈兴国自己给她打电话,她会二话不说地拒绝掉,无奈是陈兴国奸之又奸,跨过她直接联络徐延卿,转由徐延卿向她施压,她要对徐延卿说没空吧,不大可能,因为今天已经约好要回家看钱五行,如果因为陈兴国去家里拜访,她就干脆连家也不回又似乎很没必要,毕竟她跟陈兴国之间不存在私仇,要怪也只能怪这关系太奇妙太尴尬,几乎莫名其妙得一塌糊涂——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呢?老妈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的女儿往自己看上的人怀里推……像不像青楼老鸨干的勾当?难怪青楼女子都管老鸨叫“妈妈”呢,敢情是此二者揣着同样的心态哇! 咪宝横直是没办法,只好拍着林森柏□的脊背安慰道:“阿乖阿乖,好阿乖,我也不想,可你说我能怎么办呢?我妈那号人你也晓得,不依不饶的,我今天要铁了心不回去,她恐怕要念叨我十天半个月,”言至于此,咪宝顿了顿,突然想起昨晚在网上看过的《相亲大法》,心生良计一条,“要不这样,你一会儿去接端竹,接了端竹就给我打电话,我说什么你别管,总之我不挂你不挂,到时我找个借口说有工作就可以跑出来跟你鹊桥会了,如何?” 林森柏一想,遁逃也不失为上策,反正只有那么点儿时间又是在家里,料他们搞不出什么幺蛾子来,于是欣然同意合谋串供之计,再看表,距离端竹飞抵仅剩五十几分钟,两人只好懒懒地各自起床洗漱,早饭都来不及吃便各自登车去往该去之处,直到上午十一点,林森柏接到端竹,两人正有说有笑地在机场的候机大厅吃M叔叔填肚子时,一通不期而至的电话打乱了这种不算宁静的和谐:咪宝哽咽地告诉林森柏,钱五行突然抽搐呕吐晕厥,被送进医院后,当班的李孝培断定他快不行了,让家人做好心理准备。 其实林森柏早知道钱五行熬不过一年,这回大概是真不行了——三次中风危险,病人出现抽搐和呕吐的情况就更危险。李孝培当初就说过钱五行的病情很难控制,因为他血压长期维持在一个不妙的高值,如果不能自然降压,复发只是时间问题而已。钱五行能维持到今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养病期间没受过什么刺激,情绪平稳,心情舒畅,再加上一批新药特药的辅助,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可林森柏摸着脑袋闹不明白:老先生早先都好好的,挺尸就挺尸呗,至少还喘气,今儿个是怎么了?凡事总得有个引子吧?莫非被陈兴国那厮克了?嘿!这敢情好!这俩要是相克,今后徐延卿就不会老寻思着撺掇咪宝跟个扫把星送一堆去了! 思考路线直白功利如林森柏君,几乎是笑着与端竹一道赶往医院的。捏着饭盒和勺子,从急救中心大门口路过的李孝培见她满脸容光焕发,便好心提醒她收敛一点,别在病人家属面前露出狐狸尾巴,“林董啊,就算非亲非故也好歹装一装呗,”李孝培嘴角挂着两颗饭粒,手中舞动着一柄变形的铁勺,说话同时腮帮子还在不停鼓动,一看就知道她很饿很饿,“啊,对了,我怎么从来没听说钱总有两个哥哥?今天钱老先生一直抓着个小年轻的手,人都昏迷了还不肯放,我看这位不是上回来的那个仁兄啊,你认识吗?”李孝培劝林森柏装一装,可她自己心里压根儿没想啥正经事,一只乌鸦在她脑海里飞过来又飞过去,嘴里发出“GAY、GAY”的叫声。 “天,该不会是那个COW!BOY吧?”林森柏看着李孝培那张油乎乎的欠嘴,心里咯噔一下,背脊发凉,预感不祥,“老爷子最多能活多久?” 李孝培举头望灯泡,低头思死期,咯咯哒哒嚼完一块猪软骨后,她目光挺坚定地答:“要让他多撑几天不难,医院有条件做到,只是病人会吃很多苦头而已。” 林森柏闻言,心里愈是发怵。从她那自私的本意来说,她可一点儿也不想让钱五行多撑几天,但这无关钱五行吃不吃苦头的事。她担心的是在钱五行弥留的时间里,他会用他不甚清醒的大脑回光返照地说出一些比她还自私的话,譬如让咪宝结婚之类的。如此一来,咪宝要承受的就不仅是徐延卿对帅哥的花痴,还要负担一个死者的临终寄托。 这担子太重了,咪宝决不可能放下。而放不下的结果显而易见。林森柏有自知之明,在咪宝心中,她比不过“老父亲”那分量,更何况还是一个濒死的老父亲……想到这儿,林森柏脸上便应景地露出了要哭的表情,连见惯了生离死别人情冷淡世态炎凉的李孝培都用力拍着她肩,由衷夸赞她演技出众,“这才对嘛,无论媳婿,到这节骨眼上都得能装,要能挤出几滴泪来就更加有爱了。” 李孝培个二百五哪里知道林森柏是真的想哭,而且很想哭,倒是细心的端竹发现林森柏状态不对,急忙将手里的矿泉水拧开封口递给她,冷静劝道:“林小姐,既然都到了这里,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林森柏拿着水瓶,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半头的端竹,叹一口气,随即将视线移到急诊室外围贴着石米的淡黄墙壁上,无精打采道:“端竹,你跟着李医生去瞧瞧你咪宝阿姨好不好,安慰一下她,顺便转告她说我就不上去添乱了,但我就在博利假日,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 她此刻的心情,就像一个平日成绩不错的高中生在高考后明知自己考砸了却还害怕成绩公布一样,沮丧、忐忑、烦躁,又心存侥幸。 端竹这一个月来跟郝君裔待在啥不多官多的首都,三不五时就得参加一些政要及其家属的丧礼,各种哭哭啼啼的大场面见得多了,故而可以理解林森柏不愿在这种时候露面的心情——当然,她也误会了林森柏——对林森柏的拜托一口答应下来,她转而用滥到不能再滥的套话安慰林森柏道:“林小姐,咪宝阿姨的父亲应该不会有事的,你别太担心,好好休息吧。” 林森柏肯定不能直接告诉端竹自己巴不得钱五行早点儿死省得再用他那将死之人的善言扰她幸福,于是只得含冤忍辱地点点头,把端竹拜托给李孝培那吊儿郎当的流氓医生,沮丧、忐忑、烦躁,而又心存侥幸地开车去往医院附近的博利假日,心有戚戚地独自坐在套房客厅里,想借酒浇愁还怕咪宝有事找她,想蒙头大睡又忧心忡忡辗转难眠,委屈和火气一股脑儿蹿上心来,她干脆把脑袋蒙在被窝里,声嘶力竭地啊啊闷喊一通,待得喊累,泪也流得差不多了。 “我他妈的怎么那么倒霉啊……呜……认认真真谈个恋爱我还有错了……咯!这号狗血剧情少发生一点会死啊……陈兴国,你要敢跟我抢钱隶筠我就敢让你全家睡马路……呜……咯!”林森柏边哭边骂,一点儿也不可怜地卖力抽泣,声音听起来像只要下蛋的小母鸡,咯咯哒,咯咯哒……“睡马路都不够……呜……我要让你们全家都不系绳子玩悬崖蹦极……咯!” 254 咪宝晕迷时发生的事 嗡声嗡气地发泄了十几分钟,林森柏终于发现自己是在杞人忧天,于是她躺平身子,仰面朝天,冲着被窝里的热气,鼻音重重地闭着眼睛自我教育自我反省自我批评道:“废柴!你有的是钱,还怕他喵个毛毛啊?!你跟个将死之人较什么劲儿呢?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钱隶筠总不至于傻到要牺牲自己成全死人!你要对她有信心!再者说,陈兴国又算个什么货?A货?B货?就算钱隶筠迫不得已要假结婚,我给她随便找个MONEYBOY都比他喵个X的COWBOY强!为他烦心,丢人!掉价!反革命!给社会主义抹黑!”脏话连篇地骂完,她岀溜着两行清鼻涕,笑了,笑得很傻很白痴,像神经病。但每个人在私底里都像神经病,决不多她一个,她也便没有了特意去在乎的理由。 “嘿嘿,看我多强大,”她自言自语,揭开被子,喘气,“再怎么样的压力也压不垮我林森柏!” 林森柏这人,IQ不低,EQ更高,很有目的性地在私底里吼过一阵哭过一场骂过一轮,顺利放掉了无法靠生闷气来排解的燥气,她便蠕动着坐起在床头,用袖子擦干净猫脸,抱着膝盖,咬着下唇,摸着下巴寻思应该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事:钱五行的事,陈兴国的事,莫茗梓的事,可说到底,还是咪宝的事。 及近一点,端竹打来电话,说咪宝在医院里哭得晕了过去,医生给她打过针,现正在普通病房外的加床上睡着,大概一时半会儿的醒不了,“林小姐,你还是过来看看吧,刚才这边吵得很厉害,好像是为了要不要用仪器药物维持钱爷爷生命的事,老奶奶说不用,她说那些药要花很多钱,又不能报销。可咪宝阿姨坚持让钱爷爷留在ICU,还说钱的事情她会想办法。老奶奶说有钱留着给生人花,何必浪费,咪宝阿姨很生气,靠在墙边哭了没几分钟就晕了。” 林森柏比任何人都清楚咪宝是个外强中干外御内萝外P内更P的伪御姐,所以她从接到咪宝电话那一刻起便有些担心咪宝伤心过度要出岔子。可她晓得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自己这号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在旁只会给咪宝添堵添乱,这才没有由着性子冲上楼去招人烦,只派了端竹个小间谍守在墙根通风报信。 现下她听说徐延卿做了一个无论从物质还是精神角度都无懈可击的正确决定,心里并不感觉奇怪,反而有些欣慰,毕竟她一听李孝培说钱五行入院时还抓着陈兴国的手,脑海中便咣当一声打翻了三百年陈的老醋坛子,从那一秒起,钱五行这个人,于她无用,有害,活着就只会给她的幸福带来阻碍,她求不得徐延卿理智理智再理智一点,最好别给钱五行回光返照说遗言的机会,省得咪宝还要遵照他那神志不清的遗言去完成他未了的“心愿”——如果她能少爱咪宝一点,她现在要做的就应该是想办法切断钱家人一切钱脉,令咪宝不得不屈从于徐延卿的决定,让钱五行安安心心顺顺利利地驾鹤西归,不要给这本就复杂的人世再添纷扰。 然而,“如果”这家伙原本就不是什么好词,特别是马后炮的“如果”。 如果她能少爱咪宝一点?开什么玩笑!如果她能少爱咪宝一点,她还挠着头皮纠结个什么劲儿?! 她还背着手在窗前踱个什么步?!她还把头抵在窗边撞个什么墙?!她都快要爱死咪宝了,现在来说“如果”还有什么用?! “妈的,我死就我死,醋死我算了,总好过让钱隶筠难受!”林森柏一咬牙,一跺脚,端一张凶神恶煞脸,像要杀人似地在闹市区的马路上一路狂飙六十码抵达中心医院,找到李孝培,开出缴费单,去往缴费处,掏卡,救人。 “林董,你的表情很复杂。”李孝培陪林森柏回病房时中肯地总结道,她并不晓得林森柏心里比脸上还复杂。而林森柏个倒霉蛋也不好解释自己那盼人早死却郁郁不得志的沮丧心情,只好转移话题,“李医生,请问钱隶筠还好吗?她不、不像会歇斯底里的人,可我怎么听说你们给她用针了?” 李孝培边走,边双手插在衣袋里,很是无奈地耸耸肩,“情况允许,家属要求。生死面前谁也淡定不了,特别像钱总那样外刚内柔的人,一方面是悲痛,另一方面是失望,平时积压的情绪一下爆发出来,刚才哭得几乎要断气。那针没多大副作用,让她休息一下缓一缓也未必是坏事。这种情况我们见多了,有些人若哭得太厉害还会留下后遗症。上星期有个快两百斤的大男人因为死儿子哭晕过去,醒来就失聪了,这会儿还在接受物理治疗呢。” 林森柏被李孝培吓得不行,心跳越来越急,脚步越来越快,到了病房外,她也顾不得徐延卿钱大筠和陈兴国就在那加床床沿直直一溜狼狈不堪地端坐着,只对站在床头的端竹僵硬地笑了笑,而后便在简陋的铁架床边袖手站定,冷静地看着咪宝憔悴苍白,泪迹斑驳的睡脸,十几秒后,她转头询问正在与美貌小护士交头接耳的李孝培:“李医生,单人病房能调出一个来吗?需要打点疏通也没关系,她总不能睡在这儿。” 李孝培略微想了想,取过护士手里的卡板哗啦啦一翻,说还有一个被预定了的,病人大概晚上才住进来,掐时间的话,应该够。徐延卿在旁,张开嘴刚要说些什么,却被林森柏一眼横得噎了回去——既然事已至此,她也就没有必要担心会开罪丈母娘了,“徐阿姨,您别操心钱叔叔的治疗费用,钱叔叔能撑多久,ICU就供他住多久。我现在帮钱隶筠转房间,这样您老也可以坐得舒服一些……”这头林森柏正朝徐延卿说着话,身后便轰隆隆跑来一打活人,统一穿着源通男性售楼员的普通西装制服,然而高矮胖瘦各有千秋,实话实说便是长得都不怎么样,叫人一看就知道不是能做台前销售的货色。 有个无论相貌还是身材都只能用“中不溜”来形容的男人取了个立正的姿势,在林森柏背后昂着不屈的头颅,低声说:“林董,我们来了。” 林森柏桃花眼一眯,柳叶眉一挑,转身,冷脸道:“医院里,跑什么?”她颇想顺口加一句“奔丧么”,但又觉得时机和场合都不允许,唯有作罢,“劳你们去一个,回酒店找前台把我要的那三份粥带过来,剩下的陪客人们去吃饭,”她搞敌对的立场已是明确,既然无论如何徐延卿和大筠也不会接受她和咪宝的事情,那她只好来硬的,源通大把公关专员,她不爱用,偏偏让“反恐精英”来接待徐延卿等人,以防大筠发起飙来真的要打断她腿,“招待好,不然饭费自理。”随后她额线一抬,骤然换起一副明显就是要让人看出敷衍的笑脸,面向徐延卿等人,口气热情地说:“徐阿姨,钱大哥,你们也累了,吃点儿东西,回上次您住过的那间酒店休息一下吧。钱叔叔刚进了ICU,暂时不会允许探视,稍候我会派人过来轮岗值守,一有事情我立刻通知您。钱隶筠我也会好好照顾的。请你们放心。” 徐延卿因钱五行病危之事受了点儿意料之中的刺激,现在又被林森柏搞出来的诡异阵势吓得有些发懵,老脑筋一时做不出反应,便只呆望着大筠,似乎想让大筠拿主意。可无奈是大筠同样受了点儿意料之中的刺激,同样被这等阵势忽悠得天旋地转,他脑袋里那一根直不隆冬的钢筋且捯着呢,根本来不及往同性关系上想,更何况林森柏的话有里有外,有礼有节,周到贴心得让人挑不出理来,他沉思片刻之后,便本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传统思想,欣然接受了林森柏的提议,扶起徐延卿,招呼着陈兴国,被人客客气气地领往酒店,这天之内,没再回来,只是还时不时往医院里打个电话,尽他身为孝子的最后一点义务。 “端竹,你看,这就是人。”下午三点,林森柏和端竹一左一右地坐在咪宝病床两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等待咪宝苏醒,“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放之四海皆准。”林森柏放下水果刀,将半个削好的桃子递给端竹。 端竹接过桃子,答谢,可也不吃,就那么拿着,看一眼咪宝,再看一眼林森柏,一如既往地认真道:“但咪宝阿姨不是那样的,咪宝阿姨很孝顺,她说就算倾尽所有也要让钱爷爷多活一天。” 林森柏闻言,无奈摇头,轻轻拍着咪宝的手背,嘴里发出一个哭笑不得的呵音,“她能比别人强些,但并不代表她不会。她今天之所以有这样激烈的反应,一来是因为她没有长期在侧照顾病人,心中还对病人保留着非常敏感的感情,二来是因为大家一直瞒着她,不让她知道钱爷爷的真实病况,事情突发,远不在她意料之内,于是激烈一点也属正常。可如果她长久而无望地每天照顾钱爷爷,时至今日,或在不远的将来,她也会像徐奶奶和钱叔叔那样觉得钱爷爷的死是一种解脱——这点不因善良与否而有所改变,今后你就会懂的。”想想,自己又是什么时候懂得这些的呢?是从爷爷病重那年开始?又或者是在更久远的之前? “林小姐。”端竹疑惑地看着林森柏。 林森柏歪着头应一声嗯,眨眨眼,等待下文。 “林小姐是不是认识老爷爷呢?” 林森柏不解,挠头,“啥?老爷爷是什么?圣诞老爷爷?” 端竹掐着桃子摆手,那急于澄清的样子,跟林森柏学了有七八成像,“老爷爷就是郝君裔的爷爷。他也告诉过我这个,和你说的几乎一模一样。不过他还说,养儿防老不如积谷防饥,做人只能靠自己,其余靠谁都不着调。他让我今后多看一些生老病死,所以郝君裔最近带我去参加了很多丧礼,不过我真的看见了在灵堂里哭得呼天抢地,一出灵堂就对着手机有说有笑的人。老爷爷说应该把每个人都想象成这样才不会对别人抱有希望。不对别人抱有希望,就不会让自己失望。可我想知道,是不是人人都会这样呢?” “这个……”为端竹着想,林森柏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背后反驳郝老爷子的话。但她又觉得很有必要告诉端竹,人生在世,若是对任何人都不抱有希望,生活就会变得像白开水一样乏味,纵然再多的惊喜也不过海市蜃楼,因为只要没有想要的,那就等于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想要的人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林森柏可不想让端竹变成师烨裳第二,恰巧她俩在某些方面像得出奇,貌似很有这个危险。“世事无绝对,无绝对,”林森柏呵呵干笑,边笑边把咪宝的手塞回被窝里去暖着,“要说‘人人’的话,那不符合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嘛。对吧?对适当的人抱有希望还是挺好的,比如说,我对你咪宝阿姨,你对郝君裔,那不都得抱希望吗?没希望还活个什么劲儿呢?” 林森柏自信满满地以为端竹会苟同她的观点,谁知端竹听了她的话,竟苦恼地低下头去,喃喃答:“郝君裔让我别对她抱希望,她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希望是什么。” 255 咪宝斗富 傍晚时,李孝培在席之沐的武力镇压之下,想方设法给咪宝弄了个舒服的老干部疗养间。 三十平的病房,一米五的病床,沙发彩电微波炉,家具一样不缺,家电一应俱全,浴室和卫生间还是相互独立的,有阳台,更有日光椅,无论设备和环境都比林森柏生病时的豪华病房还要好,羡慕得林森柏差点就不惜工本将它长包下来,以应不时之需,不过,她希望这个不时之需中最好不要再包括死爹妈,于是也就悻悻放下了这桩很触霉头的愿望,只拜托李孝培去将疗养部的管事者舒舒服服地疏通了一顿,省去日后调房的麻烦。 端竹在林森柏的坚持中,心不甘情不愿地先开着林森柏的车子,回家了。 其实她很不想走,但林森柏理由彪悍,她不得不走——“等你咪宝阿姨醒了,我们要做些儿童不宜的事情,你要观摩也不是不行,但你观摩完今晚睡不着觉可不关我事。”林森柏边说边假意奸笑,但等咪宝真从悠长睡梦中幽幽转醒,她又只是轻手轻脚地将咪宝扶坐起来,难得有条不紊地在微波炉中转热肉粥,小媳妇样地坐到咪宝身边,开始了一项无比雷人的运动,喂饭。 “哎呀,无论如何饭也还是要吃的啊,现在你的身体不是你一个人的了,”瞧人家林森柏这能耐,硬是能把某篇纯纯的GL清水文往生子剧情上掰扯,若她不说后半段,闻者大概都能联想到咪宝挺着大肚子,饿一顿就得一尸两命那方面去,“你要替我想想啊,对不对?你饿着肚子,我多心疼啊?你爸爸在天有……啊呸、呸、呸、你爸爸如果清醒着,也一定不希望看见你虐待自己的嘛。来,听话,吃一口。”林森柏自顾自地说着恶俗的台词,殊不知这等戏码在零六零七短短两年中已经上演过整整两遍啊两遍:汪顾喂师烨裳一遍,以自食恶果为结束。咪宝喂她一遍,以她饿虎扑食为终点。这一次到底能否顺利成就你侬我侬的甜蜜喂饭场景尚且不知,但古老的哲人说过:喂饭不是错,萌喂饭更不是错,错的是那些喂一口才吃一口的人——那种鸟人,饿死算了! “林森柏,谢谢……你及时帮我垫上爸爸的治疗费。”咪宝抱着被子失神地坐在床头,就算悲痛,她也不想让林森柏为难,听话地张开嘴,但林森柏喂饭的技巧远比□的技巧差得多得多,勺子,那简直是喂饭专用的勺子,完全不是放在咪宝唇上,而是抵在咪宝鼻尖,害得咪宝只好抬起下巴去够她的“爱意”,临了还被她用那薄铁长柄勺的锋利边沿捅伤了上颚,喝粥不成丢层皮,堪称人间一大惨剧,“阿乖,还是我自己喝吧,你那爪子太不言情,再搞下去会变喜剧。” 咪宝无奈接过碗勺,食不知味地往嘴里瓢粥。林森柏则很有自知之明地端起另一碗粥,熟能生巧地自己喂自己,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咪宝聊着无关紧要的事,以舒缓咪宝可能出现的悲伤情绪,“听说肉粥配肉松很美味,下回要试一试,又咸又甜肯定好滋味。啊!对了对了,今天我看了个笑话,说给你听,听好啊,小熊和小兔在森林里大便,小熊问小兔‘你掉毛吗’,小兔说‘不掉’,于是小熊拿小兔擦屁股。嗯?不好笑吗?那还有还有……”咪宝面部抽搐,强撑着听了二十分钟的冷笑话,本就纷乱的情绪被林森柏弄得更加糟糕,终于,她忍不住地放下碗勺,拉开被单,前倾身子,跪坐而起,勾住林森柏还在摇摇晃晃的脖颈,用力地吻了下去。 话说林森柏也知道自己的做法很白痴,但她没办法不白痴。难道咪宝不笑她就不讲了,放任咪宝沉沦于即将丧父的哀伤中?那更白痴,会连前面下血本讲的熊熊兔兔都亏掉,这可是她下午在等咪宝睡醒时上网翻查出来的。七八百条笑话,她一一读过,特意精选出五十二条,为防忘词,她将它们逐字背熟,就为等咪宝醒来逗咪宝开心。好在她即将要讲第五十二条时,咪宝的吻,如那天外飞仙,脚踏七彩祥云,闪耀奥运圣火,热情洋溢地降落人间,不然她可要尴尬冷场了。 嗯,没错,林森柏的一贯想法就是:士可杀不可辱。作为一名合格的奸商,她宁愿被框框,也决不能让人知道她从小看不懂笑话的笑点在哪儿,所以但凡一说,就都是冷笑话……这样。 “阿乖,你的好意我懂,可我真的笑不出来,笑话留着,以后再讲,好吗?”一吻终结,咪宝倾身搂住她,并想要长久地搂住她,让她放心,却无奈她俩一跪一坐,甚有距离,拥抱之时身体形成一个大大的倒V字,姿势实在别扭得难受,于是只好作罢。“我想去看看爸爸,你陪我,嗯?”咪宝在林森柏颈窝里问。 林森柏与咪宝脸靠着脸,轻轻点头,可转瞬又犹豫劝道:“你……别太伤心,他老人家还在世,你应该高兴才是,你要是在他面前哭晕过去,他走也走得不安乐。” “我不是哭晕的。”咪宝起身,颓萎地翻身坐回床间,将后脑勺抵在雪白的墙面上,仰脸看着天花板,“我只是觉得失望。我想去替我爸交费,可我妈我哥都拉着我不让我去,我妈说我有钱可以留着结婚,留着养老,留给孩子上学,何必把钱往爸爸身上砸。我知道我妈我哥都是为我好,可我还是生气,我想不到他们会把爸爸看得那么淡。林森柏,”咪宝慢慢转头,眼神发空地看着林森柏,“你难道就不觉得,如果我没有尽力帮他撑到他实在撑不下去的那一秒为止,那就等于是推他走向死亡吗?” 可惜林森柏的铁石心肠并不会因咪宝的善良纯真而化为绕指柔。 她依旧觉得钱五行是个大祸害,她半点儿也不希望钱五行再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说白了,她恨不能拐弯抹角地送钱五行去死,就算为此损失大笔钱财也无所谓。若放在平时,她一定会用这个典型案例劝告咪宝不要把人都想得太好,特别是亲人,毕竟信得越深,伤得越重。但她也决不会在这种时候冷血地去劝咪宝放手,因为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便等于是亲手摧毁咪宝的最后一个依靠,陷咪宝于孤身奋战之地。 林森柏三五不搭地想:我们是官配啊,就算以前不是现在也是了。官配要是不能同舟共济,反而互扯后腿那还怎么配啊?雷人玩儿呢么不是……念及如此,林森柏便坚定地握住了咪宝的手,不带半点儿心虚地打着太极道:“钱隶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你喝酒我递烟,你吃饭我递勺,你杀人我递刀,总而言之,咱现在头等要务就是尽己所能,延续钱伯伯的生命,说不定能等到奇迹出现呢?”阿弥陀佛,无量寿佛,哈利路亚,林森柏边说边衷心祈祷奇迹不要出现,“好了,现在你是你爸爸的支柱啊,要振作起来,”拍拍咪宝的肩,林森柏攥紧拳头放在鼻子尖,黯着嗓子冲咪宝喊:“努力!” 这下,咪宝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倒不是开心,只是庆幸,庆幸有这么一个总能让她在家人、工作和爱情之间找到平衡点的“贤内助”陪在身旁,一直牵着她的手帮她渡过生命中这些令人伤心失望的难关。她想对林森柏说些什么,可房门却在这时候被敲响,咚咚咚,很空洞的声音。 “请问,钱隶筠是住这里吗?”门外人问。 林森柏站起身,眼帘半垂,适才清澈明亮的眸光一瞬转为晦暗,精致的瓜子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种阴森森的表情。“是,请进。”她低声应门,咪宝随她视线方向去瞧,只见门开之后,陈兴国捧着一大束红得发黑的玫瑰,带着不合时宜的灿笑,风度翩翩地走了进来,“嗨,钱隶筠,你醒了就好了,我还一直担心你会出问题呢。” “谢谢关心,我睡得不错。”牵林森柏原地坐下,咪宝生硬一顿首,不愿让陈兴国走近,于是手引远处沙发,公事公办地说:“请坐吧。咱们老朋友,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要喝水自己倒,要喝茶自己泡,不过以后没事就请你别来了,省得又胡说八道刺激我爸。” 陈兴国把花束拆开,一支支插进花瓶里,随后略显拘谨地在沙发上坐下,搓着架在膝盖上的双手赔笑道:“我就是为这事儿来道歉的。确实是我不好,乱说话害得钱伯伯……”他似是为难地低下头,前后摇晃身子,过了大约八九秒才继续说:“可你也看见了,我是被钱阿姨拉到钱伯伯那儿去重复我对她说过的话的,我真不知道事情会……唉,要是早知道钱阿姨听说我决心追求你之后会高兴成那样,我就应该及早表态,不应该拖到现在,千错万错都——” “你打我电话我不接,你就来这手先斩后奏了?”咪宝挑眉打断他的话,眼里呈现浓浓怒气,他刚要辩解些什么,咪宝便厌烦地将手一挥,示意他没有继续的必要,“陈兴国,你历来擅长越级报告,大学时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让你接触到我妈就等于给了你越级报告的机会,我早该想到不接你电话会有这种后果,我自作孽,看来也怨不得你。” 陈兴国被咪宝贬成了光会打小报告的是非小人,却也不露羞愧,反而盯着地板据理力争道:“是你妈交代我有事的话可以直接找她,她还说你性子拧巴,总不好意思提婚事,不好意思交男朋友,所以才拖到现在也没嫁出去。我一想,可不是么,你性子多拧巴啊,大学的时候,人家一追你,你就一句‘不喜欢’给人家打回去,但我昨天发短信说我喜欢你你也没反对,我还当你默许了,所以就趁今天上门,当面把这事儿告诉你妈了。其实我想吧,我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以前我事业没起色,喜欢你但不敢追求你,可我现在有车有房有存款,已经具备了结婚的条件,在三亚有缘遇到你,可谓是天意,况且你妈对我挺满意的,你爸也是,听说他上回中风就是因为你拒绝了他介绍的那个工程师……嗯……刚才在酒店你妈跟我说,让我赶快问问你意思,把婚事办了,至少领个证,叫你爸走也走得安心。”说着,他突然把头一抬,两眼放光地盯着咪宝,“两地分居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很快就能调回B城了,总部准备让我筹备这边的新店,到时会升一级,总经理。还有我爸妈都在澳大利亚,今后你要愿意,我们就移民过去,那边生几个孩子都可以……” 他那头还在自我陶醉地滔滔不绝,咪宝却已经忍无可忍了。抬起与林森柏默默交握一处的左手,她瞪着陈兴国,铿锵有力地再一次打断他的话,顺便将他那不知哪儿来的自信生吞活剥,“陈兴国,你看好,我握着的手,和我手上的戒指。我爱的人名叫林森柏,就是我身边这个小丫头,你要说你有车有房有存款就能娶我了,那好,你跟她比比。”咪宝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指着林森柏,林森柏应景地装着无辜望向陈兴国,眨巴眨巴眼,闭着嘴等待妈妈桑职业状态全开,用当初应付李妍美那手绝活对付陈兴国。 “哦,也不行,阿乖,你知道你有多少钱吗?”咪宝转头问林森柏。 林森柏彷徨地摇头,答:“不知道。”这她还真是不知道。 “失败,我怎么也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少钱,就光晓得你有一间地产公司,两幢写字楼,三家酒店,五辆跑车。改天得让小苏写个单子给我,整理一下,省得你东买一栋楼西买一辆车把地契车本儿塞一床头柜都是,弄得没地方放情趣用品。”咪宝扶额。 …… 这是妈妈桑、咪宝、钱隶筠第一次出柜,也是妈妈桑、咪宝、钱隶筠第一次用林森柏的名头与人斗富。只无奈她斗富斗得很没技巧,瞎说就瞎说吧,居然还把林森柏的固产给说少了,冤得某暴发户在心里直举手:我、我、我还有四间房产中介公司,五栋别墅,十一套公寓,呃,写字楼不是两幢是三幢,酒店不是三家是五家,还是六家来着?记不大清了,但不包房车和越野的话,跑车也不止……总之我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很有钱! 256 配角博出镜的方法 承袭GL小说男主皆圣母、男配必炮灰的传统思想,陈兴国这号就算穿着柒牌男装也到哪儿都是男配角的生物由悲剧向惨剧进发的步伐绝对不会在滚滚的历史洪流中妄自停歇。因为实在是不敢停歇,否则会有生命危险。在这个崇尚impossible is nothing的世界里,男主角都往往死于非命,男配角为了抢镜,就更应抢着去演那死无全尸的戏,不然难保直到全剧终都没人记得住他的名字。都说戏如人生。多么悲惨的人生。 看过寻偶广告的人都知道,若是单凭文字,将对陈兴国本人的描述与对其条件的描述同时放到一方豆腐块里,抬头绝对得被婚姻介绍所冠上“钻石王老五”这五个有如“悦来客栈”般闪耀的金光大字,而若把陈兴国这号人放到现实里,也绝对是值得一票雌性生物撒丫子扬尘狂奔八百米倒追的,所以,即便前文交代过陈兴国种种极品言论,却决不能说明陈兴国是一个……嗯……劣质的男配角,特别在林森柏这号盼配偶亲爹早死的女主角面前,他真是良得很有新意,很有创意,很有诚意——这位金领同志体贴周到得连两地分居和计划生育问题都替咪宝想到了,如何不比个没心没肺的暴发户强?嚯!喵了个咪的,这块红砖是哪儿来的?!嗯?一千个字三分钱,别磨洋工快讲正题? 知道了,知道了,用男配角打压女主角是会遭天谴的。于是前事一切莫再提,光表后事。 话说二零零七年六月五日,星期二,老天爷终于把太阳公公从被窝里放了出来。太阳公公菊花受难N日,苦不堪言,是以一出现就发起了小受君的大脾气,一时间阳光普照大地,午间气温急升至三十二度,热得林森柏也忍痛抛弃长袖休闲服,换上短衬衫和背带裤,丢掉球鞋,穿起了无根皮凉拖,开着她的H2,从家里一路保持龟速抵达医院,下车,小心翼翼地端出摆在副驾上的砂锅生鱼粥,双手捧好,踢门,她吹着口哨晃进了住院部大门。 路过的小护士一见是她就显得特别高兴,三步蹿到她身边,上下打量她,却也不知是看上她,还是看上她手里的砂锅,“林小姐的粥好香啊,盖着盖子都能闻到香味,但今天香味跟昨天不同啊,是什么粥?” “诶?”林森柏刹住车,倒退两步,眯起桃花眼,一边作势揭锅,一边笑嘻嘻地凑到小护士耳边,幽幽声道:“今天是蚯蚓老鼠蛤蟆粥哦,大补……”吓得小护士惊声尖叫,落荒而逃。“哼,又想骗我粥喝,吓死你个小丫头片子。”林森柏抖着双肩奸笑,用肘尖按电梯,直上六楼。 这两天,为了能在“关键时刻”及时赶到,咪宝一直住在医院的疗养楼层。五楼就是ICU,从咪宝睡的病床到钱五行睡的病床直线距离不过十五米,然而这人一进了ICU,就不归家属,而归医生管了。家属想见面倒也不是不能,但非得等病人行将离世,或是ICU开放探视时段才可以,害得林森柏最近总有一种咫尺天涯的无奈感,打心眼儿里害怕等她俩老了,其中一个病重时,也会是这种情况。 到了地方,林森柏站在病房门外,很有气势地低声吼:“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路人都觉得她这嗓子吼得耳熟,纷纷低下头去用心细想,结果发现,原来“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一旦断错句竟会变成这么一句打劫专用的黑话,特别在把两个一声“开”分成一个一声一个轻声之后,效果显得尤其的好。而“小兔子”刚从ICU门口遛弯回来,正心情低落地坐在床沿发呆,“大灰狼”突如其来的吼声很吓了她一跳,但这一吓没把她吓恼,反而把她吓笑了,故意慢慢蹭到门边,“小白兔”贴着门板拖着长音问:“谁啊?”门外立刻答:“滚你喵了个蛋!快开门!重死我了!” 门打开,林森柏不进,就这么端着口大砂锅站在门框前怒瞪咪宝。咪宝哪儿知道她昨天端的还是小煲,今天就换了这么口大锅啊,赶紧哟哟接下,边往里走边瞅着林森柏的麻杆儿小臂心疼道:“你煮那么大一锅干嘛?吃不完浪费,累死你活该。”还挺押韵。 “今天下午不是开放探视吗?到时你妈你哥都会来,多煮一点,他们要喝的话也方便嘛。”林森柏跟着咪宝进屋,关门,随即一步蹿前,猛地从后搂住了咪宝的腰,隔着咪宝浓密如云的大波浪亲吻咪宝的脖子,耍赖道:“今晚我也睡这里……” 咪宝被她搂得一个踉跄,好在没穿高跟鞋,稍打个摆子也就稳下了,“不行,端竹明天就高考了,那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回去陪她,万一考砸了,你看郝君裔不来找你算账。再说,这边再好也是医院,哪儿哪儿都是病菌,你听话,啊。” 林森柏平素就拿咪宝那声带着重音,却像哄小孩一样的“啊”字没脾气,时下再想到咪宝有咪宝的伤心事,就更觉得自己应该懂事些,别给咪宝添乱添堵,于是她悻悻放开咪宝,垂头丧气地走到沙发边坐下,掏出兜里的橡皮糖来,对着电视屏幕呜吗呜吗地嚼开,“我特别好奇郝君裔给端竹喂了啥,该不会是激素吧?那孩子就像根竹竿儿一样,一窜就窜一米七六去了,胸围看起来比我都大些,”喝茶,“你说我当年养她的时候也没虐待她呀,她怎么就长不起来呢?” 咪宝弓在茶几边,一勺一勺地分粥,心道世上能跟你比胸围小的成年女性还真没几个,嘴上却说:“小孩子发育就是一两年的事,早些年她太瘦,没脂肪储备当然发育不了,要不是你喂了她好东西,兴许她到这会儿也没长开呢?喏,喝粥。你给端竹留了吗?”把粥碗一推,咪宝看着林森柏一面点头,一面将手掌盖上碗口,五指扣紧,粥碗便被掐了起来,她也不用勺,嘴往碗沿一凑就开始滋溜滋溜地喝,那豪迈不羁的样子很是不辱她的雅号,老伯,要给她个黄土高原的背景和一张羊肚毛巾,她都能去演旷世巨着《放羊的猩猩》。 两人总在一桌吃饭,几年下来俨然吃出了默契。由于咪宝不大会挑刺,鱼片粥里的鱼肚往往尽数归她。林森柏时常吃着吃着便轻唔一声,也不用说话,咪宝自然会挑出自己碗里肉细刺多的鱼块丢给她,顺便从她那儿接过几块取过刺的鱼肚——还有谁敢说咱们林老伯不是攻?! 时近两点,林森柏枕在咪宝腿上看电视,突然想起三点是探视时间,徐延卿该来了,她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间坐起,整理好牛仔背带裤的背带,故作潇洒地抹了一把额头,“我先走,晚上再来。” 咪宝捧着茶,歪头看向林森柏,不解道:“公司有事?不是说今天很闲吗?” “你妈一会儿就来,我在这算什么事儿呢?”林森柏双手撑膝作势站起,手肘却被咪宝一把拉住,她不由皱着眉头,奇怪地转头问:“干嘛?”咪宝嘿嘿一笑,两臂张开又把她搂回怀中,她身倒心不倒,还有工夫捏着嗓子尖叫:“喂喂喂,你要干嘛?要上就上,不许强奸!” “出柜呀。还能干嘛,难道还跟你演床戏给我妈观摩啊?”咪宝把下巴搁在她额头上悄声说。林森柏闻言,一瞬呆若木鸡,呆完立刻摸裤兜掏手机。这回轮到咪宝问了,“干嘛?出柜而已不用报警那么严重吧?” “我得先把反恐精英叫回来,不然会被你哥打断腿。还得请几个心脑血管专家过来,预防你妈爆血管。更得找律师交代遗言,一半给你,一半给我爸妈,惨了,他好像去欧洲旅游了,”林森柏抖着手按键盘,弓起腰身,后脑勺抵住咪宝的膝盖,像条泥鳅似的上下左右地扭动,本是要对咪宝说话的,可后面的词句全变成了自言自语,“找师古董的律师吧,可她那律师电话是多少来着……” 咪宝觉得她可爱死了,右手一伸,捂住她的嘴,“吧唧”就在她鼻子亲了一口,转而底下头来,狐媚地咬着她的耳廓幽幽道:“少装,你胆子比个天都大,我要再不出柜,我怕你会把我妈我哥都软禁起来关笼子里喂。” “没有啊,没有啊!我只是想把他们送出国去享受人生而已,”林森柏连连摆手,装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心里却由衷感谢咪宝又给她提供了一条妙计,“他们是你家人嘛,我怎么会对他们不利?”除非是逼到那份上。 咪宝挑眉,似乎早已猜出她的话外话,“你对你自己家人都不手软,谁的家人对你来说还不是‘别人’?” 林森柏一手搂着咪宝的腰,一手拍拍咪宝还伏在她耳边的脑袋,心虚地转移话题道:“是不是等反恐精英来了再说比较好?我真的怕你哥会……”就在此时,房门突然被人猛力推开,咪宝慢慢抬起头来,林森柏没来得及给反恐精英打电话,知道不会是他们,但她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病人亲属进错房门,于是情不自禁地冲天花板埋怨:“同志,你就算不会看门牌也应该会敲门吧。”说着,她忽悠坐起,看一眼来人,愣住,这回是真愣了,因为来人不但气势汹汹,而且人多势众——徐延卿,大筠,外加一个陈兴国。 257 一个巴掌拍不响 咪宝这个人,并不像林森柏那样,想什么是什么。她有阅历,但还是单纯,有智慧,但不够果断,有主见,但不算勇敢,当然,这并不是在说她胆子小,而是在夸她瞻前顾后,太过瞻前顾后,事业上如此,感情上也如此。说得不客气些,她就不是个能成大器的人,因为她实在缺乏拓进精神,换言之,就是缺乏野心,以至于如果不把她逼到那一步,她就绝不会主动做些什么来改变当前局面,所以今天她要出柜,亦全然不是出于本心的主动,但也不关林森柏是否心狠手辣的事,她其实是被陈兴国那爱打小报告的给逼得不出柜都不行了。她若不主动出柜,徐延卿和大筠就会来逼她出柜,与其被动,不如主动,以便争取到主控权,至少不用连这件事都受陈兴国制约。 说起来,打小报告对陈兴国来说可是个有年头的爱好了。就像乔丹爱打篮球,老虎爱打高尔夫,泰森爱打人,陈兴国就他妈爱打小报告。在大学里,他那“喇叭喇叭一枝花”的绰号,比他“校草”的名头还要响。学校里的人一凡要做些违反校规的事,或要说校长老师辅导员坏话,就必须远远地躲开他,如若不然,不出三天当事人双方就得堂前对峙。 据咪宝脑内有限的八卦硬盘记载,他在大学期间造就的孽障,最轻微一次是舍监主任一口气对他所在楼层中,六间寝室共二十四名在宿舍内违规打麻将的大四学生予以记过处分,最严重一次是校方在两个星期内接连开除了七名嫖娼大一学生的学籍。中间那些五花八门的悲剧略过不提,光提那些令咪宝记忆犹新的事:他曾三次引领后勤部老师直闯特定女生寝室搜查大功率电热器,七次检举同寝舍友夜不归宿,九次趁提前交卷的功夫密报监考老师某排某列某生打小抄……陈兴国报告范围之广、报告信息之多、报告程度之深,由此可见几斑。当前,咪宝严重怀疑若非他当年暗恋她,她那些个丢粉笔、画桌子、上课睡觉、早读喝粥之类的丑事一定会被捅到辅导员那儿去。 他那么爱打小报告,今天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不报告呢……星期天夜里十点,咪宝躺在床上如此作想。想着想着就伸出手去,打算搂住林森柏的小板腰跟她商量出柜的事。可是当晚林森柏被撵回家去照顾端竹了,她自作孽,无人可抱,加上不断回忆着童年与父亲之间发生过的喜怒哀乐,伤心之余,失眠不可避免,她干脆跑下楼,在ICU门口坐了一宿,直到天光大亮。第二天,适逢星期一,林森柏在公司忙得团团转,中午陪她吃饭时不停看表,她能够体谅林森柏希望尽快把工作赶完,以便来医院陪她的心情,于是再压下与林森柏商量的冲动,把话头硬留到今天——结果说晚了不是?敌人已然杀上门来,为今之计,唯有走一步,算一步。 当然,如果可以,她决不想搞敌对。可正因为不可以,所以她不得不搞敌对。 这事情已然摆到了明面上,徐延卿一定会想方设法让她和林森柏分开。但林森柏是她的命根子,她怎么能跟她分开?再说,林森柏没做错什么,从来没有。林森柏在这份爱情里做到了她所能做到的一切,她又怎么能用整个社会的错误去惩罚林森柏? 嗯,在医院出柜有好处,至少急救方便,装病也一下就能被诊断出来——原来不光脑残,冷血也是能传染的。 “陈兴国,我就知道你会打小报告,”咪宝双手环胸,翘起二郎腿,斜眼睨向陈兴国,“什么时候打的?怎么跟我妈说的?” 陈兴国是跟在徐延卿身后进来的,也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习惯性地关好门,他仍旧站在徐延卿身后,淡着他那张忠厚老实的帅哥脸,叫人看不出心思。林森柏一看这架势就知道陈兴国已经把前天的事情告诉了徐延卿和大筠,下意识地捂住膝盖,却也不怕,只是与咪宝并肩坐在沙发上,端一副敌不动我不动的架势,等待对方发难。 咪宝心知此一行三人来者不善,但他们总那么在门边站着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干干笑道:“妈,哥,你们坐床还是坐沙发?我觉得坐床舒服些,可要是你们想坐沙发的话,我就跟林森柏上床坐。”她故意把“上床坐”三个字咬得很重,叫人怎么听都像是“上床做”。大筠登时被她气得攥紧拳头直发抖,似乎要一拳了结掉林森柏的生命,反而是最该发作的徐延卿面不改色地缓步走到床沿,坐下,招呼大筠和陈兴国也坐下,待得两人都取了稳当的姿势分别坐好,她这才摒起一脸假意的微笑,开口道:“小筠,吃过午饭了吗?” 林森柏心中暗道不妙:姜是老的辣,狐是老的奸。徐延卿“不动真经”念得好,一招制衡用下来,咪宝这号没心计的小女人可能得栽。 帝术里有一招叫“制”,通常是上对下用,长对幼用,尊对卑用。其精髓在于不让人在想说话的时候说话,非等到人家不想说话的时候才询问人家意见。此举可在关键时刻最大程度地削弱对方气势,打断对方思路,不使自己落于被动之地,随后等自己摆好架势,对方毫无准备时再提出倾听的要求,如此即可一举攻破对方心防,令对手的准备积蓄消化在时间当中,进而将局面妥善控制在自己希望的范围之内。 咪宝不晓得这些,但她多年从事服务业,对情绪的控制颇有心得。她知道徐延卿是打算先抑后扬故意激她失控,所以她必须摆平心态,承上启下,再次将话题引入正规——徐延卿丢了个不论是非的问题过来,她就回一个直指是非的答案过去。“吃过了,林森柏煮了粥,中午送过来的。哦,对了,妈你要不要也喝一点?上回你还说她的粥好喝来着。不过这次不是上次的骨汤粥,是鱼粥,您不大爱吃鱼。”她冲徐延卿乖巧地笑,顺便悄悄戳了戳林森柏裤兜里的手机。林森柏会意,急忙起身要去阳台打电话,可大筠好像不打到她就不罢休,瞪着与咪宝如出一辙的杏仁眼,匪气十足地问了一声:“去哪儿?” “嗯?坐累了,活动活动。”林森柏不愿在此时表露敌意,只好赔着笑,装作伸懒腰的样子将身体向上抻了抻,抻完又坐回沙发间,掏出手机发短信。 室内的气氛一时变得非常尴尬。林森柏和陈兴国各自对着手机忙活。大筠盯着林森柏的头顶生怕她逃跑。徐延卿与咪宝相顾无言。一屋子人对下面会发生的事心知肚明,却苦无爆发良机,于是只好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咪宝悠悠喝完一杯茶,神清气爽地再次拿陈兴国开涮,事情才算又有了眉目。 “陈兴国,我问你话你还没回答我呢。该不会是前天落荒而逃,跑丢胆子了?” 徐延卿如今完全把陈兴国当自家人看,一听咪宝针对陈兴国便忍不住要站出来为陈兴国主持正义,“小筠,你别那么咄咄逼人,小陈也是为你好才把事情都告诉我的。” “他啊,他要是能斗富斗赢,才不会把事儿都告诉你们呢。”咪宝一笑,端端然摆出妈妈桑的架势,将交缠的十指摆上膝盖,细眉一折,冲徐延卿戏谑地讽刺道:“想他前天多伤自尊啊,三十几岁的大男人,连个小女孩都比不过就好意思在我面前说自己有车有房有存款打算跟我结婚,还假传圣旨说是您催他跟我结婚的。我一听,怎么可能!您哪儿能看上这么号光会打小报告的男人呢?您就算要逼我结婚也至少得替我挑个全国百大富豪吧?要么市局以上的也行。总之您是不可能眼看着我嫁个小打工仔吃苦受罪的,对吧?” 在来医院之前,徐延卿强迫自己淡定淡定再淡定,决不能在未来女婿面前丢脸,可她再淡定也架不住咪宝那张损嘴的削,听完咪宝的话,她的头顶呼地冒出一股青烟,更年期症状风云再起,一拍大腿,她失控地指着咪宝大声道:“对对对……对个屁!小陈是金领,赚得不比你少,有车有房有存款,人有孝顺踏实,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他哪里配不上你,你要这样侮辱他?!你今年都三十二了,小陈肯娶你你还挑什么?!”徐延卿急于为陈兴国做主,盛怒之下居然忘了自己这样做只会无下限地打压女儿在“女婿”心目中的地位,而如果女儿在“女婿”心中没地位,也就等同于她这个“丈母娘”在“女婿”心中没地位,就算咪宝如了她的心意,与陈兴国成婚,然她今后想要再得一个“半子”的真心孝顺,也只能是在梦里。 不过这世间的事永远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 如果没有徐延卿这号自作贱的女人,就不会有陈兴国那号妄自尊大的男人。 258 出柜,完成 林森柏埋头发着短信,断断续续地听了几句徐延卿的话,不由摇头叹气。倒不是无奈,她只是觉得徐延卿真真连训子都能训出一股卑微琐碎,充斥着柴米油盐味儿的小家子气来:您是上辈子没吃饱还是这辈子被穷疯了?明明一颗光彩夺目的全美钻石都能硬让您给说成滴着泔水的烂白菜。菜都卖不明白还装啥知识分子?听个脑子里灌了封建社会精华的鸡妈妈的妈妈陈词滥调地咿呀叫唤,还不如听我老爹那套慷慨陈词的破口大骂舒坦,至少我老爹能激得我掉眼泪不是?您却只会让人觉得好笑——看来,今年的感动中国奖杯您是没戏了,面对迷途女儿舍身取义还不知为哪般的苦命老娘,您还是明年再来吧。您跟我爹没法儿争,都不是一个段位上的。 “妈,我正准备跟您说这事儿呢。”咪宝放荡地在林森柏尻尾上一拍,林森柏莫名其妙地回过头去看她,“阿乖,起立。”说着,她自己率先放下二郎腿,站了起来。林森柏不知她要闹什么妖,便也跟着站起,可刚站稳,肩头就被一条细长的手臂,外挂十好几斤,约等于整只烤乳猪的重量压得向前一倾,随即听见耳边有人……也许是骄傲地说:“妈,大概我这下辈子就跟她睡一张床了。她手艺不错,您要喝粥可以随时让她熬。哥,你也别想着打断她的腿,不然咱们全家都有可能遭殃,她不是郝君裔,她可是仗着钱多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干的。”林森柏假装害羞地低眉颔首,实则心里碎碎在念:什么叫“大概”……又干嘛说得我像黑社会一样……虽然如果你哥把我腿打断,我一定会把他四肢都打断,可关键是我不会让你知道啊…… “她也有车有房有存款,而且有很多车很多房很多存款。陈兴国是决没法儿跟她比的。金领再金也就是打工仔,别以为往自己胸前别个总经理名牌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就可以讨好丈母娘等着娶妻生子了,就甩开小康进入上流社会了。人家许纯美有定义的,上流社会的人要有浑多双马蝎,要会喝黑咖灰,最重要的是必须每天都不干活只用坐在家里吃闲饭。这点,林森柏能做到,他陈兴国能做到吗?所以啊,我还是选林森柏。我爱她。不过我不爱她猪窝一样的家和她时不常就要病一场的身体,所以我愿意为她干一辈子家务,照顾她一辈子,并争取用一辈子的时间把她账户那些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黑心钱通通花掉,为广大房奴报仇雪恨。”咪宝语速极快地说完一段快板书,拍拍林森柏的肩,那样子,就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鸨——她确实是老鸨界中的一朵奇葩——在向一票恩客展示自己店里的头牌小姐。 林森柏倒也应景,圆着一双无辜的桃花眼,羞羞怯怯抬起头,视线对上那方三人的呆愣表情,脑子里又开始吹毛求疵地琢磨:你们明明都已经知道了,还愣个什么劲儿?演戏啊?还有,钱隶筠,我之前小瞧你了,我忏悔。以前看你挺像个东西的,原来你不是东西起来这么不是东西,比我老人家还不是东西!有你那么出柜的么?你妈势利眼小市民,你就把自己说得比你妈还势利眼、还小市民让你妈说不出话来,这叫以暴制暴晓不晓得?什么世道嘛,连你这号破坏狗血气氛的女演员也能在言情剧里站住脚,真他喵要变天了……骂着骂着,林森柏不知怎么的就泛起了一阵心酸,趁床上并没在玩3P的三人还愣着考虑如何接茬的当口,她扭过头去,默默看了咪宝一眼。 咪宝一直在瞧林森柏的右耳,因为这样可以使她情绪镇定,立场坚定。林森柏回头时,那只尖耳朵先是向上提了提,然后不快不慢地画着小弧朝咪宝靠近,却又在即将贴上咪宝双唇的那一瞬间朝反方向渐行渐远。 “没事,有我呢。”咪宝露出一个不正经的微笑,对林森柏无声道。 “自作多情,我就是看看你而已,没别的意思。”林森柏也朝咪宝比口型,比完便又把头扭了回去。 这下,林森柏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心酸,也终于明白咪宝为什么会出柜了—— 陈兴国一直尝试与咪宝联系,那过程中必定发生了很多令咪宝生气的事情。然而咪宝之所以长久忍耐着任他搞笑,就是因为她林森柏对此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就意味着她不会因此受到伤害,咪宝便有了充足的理由,就这么得过且过地拖着,拖着,不出柜。如果不是那天陈兴国不请自来,又在她的面前说出了那番会严重戳伤一个暴发户自尊心的话,咪宝还是会一切照常地放任事情向下发展,无论自己有多生气,多恶心,多烦躁,只要她不受委屈,那就没事了。 是啊,她是怕她受委屈才会像被踩了电闸一样想都没想就出了柜,就算从此万劫不复也再不后悔。即便,她受的只是这么一点儿不着调的,放在他人那里会被拿来当笑话讲的委屈,咪宝也留意到了,所以才会选择斗富这种天真的方法去反击陈兴国,只求给予她最有效的心理补偿,让她依旧能毫无阴影地当一个狂妄自大的暴发户…… 林森柏的眼泪在眼眶里,不合时宜地打起转来。她真想趴在咪宝肩上哭一场,可隔着泪帘,眼睛又看见那还愣着不动的3P,她觉得时间已经爬了半个世纪那么远,但其实距离咪宝收声,也只不过八十几秒而已,更何况此时的徐延卿正在凝神运气,大概下一秒就能使出三公主的绝技,大海无量了。 另一方面,咪宝一见陈兴国那张脸就觉得胃里翻腾,多一秒都受不了,于是在忍耐了这么久之后,干脆搭着林森柏的肩,准备出去透透气,“妈,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想先到楼下找李医生问问爸爸的情况,你们先坐一会儿,我们很快回来。”说着,她推着林森柏就要往门外走。 这下徐延卿可算忍不住破功了,中气十足又歇斯底里地一声“站住”之后,林森柏和咪宝双双停下脚步,作站住状,可都没有回头,等到徐延卿开始学琼瑶片里所有气急的老年人那样发出“你、你、你”的声音时,咪宝从后轻轻推了林森柏一把,林森柏立刻会意,迈开大步,几跨之间就与咪宝一道出了病房大门。顺手把门一带,咪宝说:“跑。”两人便撒丫子往前奔,到了楼梯间,也不坐电梯,而是默契地都溜进消防通道,逃命般一口气跑下一楼,拐弯,又往花园林荫道方向逃窜。 两人也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跑到隐蔽的林荫道上,左侧是停车场,右侧是小池塘,想再逃就驾车,想自杀就跳河,无论怎么都好办,两人这才刹住车,气喘吁吁地扶着老腰去到路旁的阳伞小摊前,跟老板说要四瓶冰镇的矿泉水,等该掏钱的时候却发现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又狗血地把手给牵上了,随即对视一眼,各自撇嘴放开,分赃,一人两瓶,坐在蒙灰的石质长椅上,牛、啊不,牛也不能这么喝,大象似地喝空,然后继续仰面捯气儿。 “喂,我说你怎么一出完柜就跑啊?像小孩子一样,没个御姐型。”林森柏看着老槐树上倒吊的虫皮,恨不能拿把弹弓把它打下来拿回家油炸了吃。 咪宝也看着那块虫皮呢,可她不想油炸它,只想压平了当书签使,“小时候,我追大鹅,我妈追我,边追边说要揍我,她越说揍我我就越跑,有一次都跑到了另一个公社的地盘上去。后来我长大了,她不说揍我了,可我一见她生气就还是想跑,反正这回荒谬大了,该跑不跑也不对。” 林森柏鄙视地瞥了她一眼,起身去五步之外的小摊上买回来一袋子冰镇啤酒,在石椅边缘磕开,自己一瓶,给咪宝一瓶,坐下,哥们儿似地与咪宝交撞瓶颈,咚一声后,很不哥们儿地落井下石道:“逃避。鸵鸟。你就不怕她老人家气出个三长两短来?” 仰头灌下三分之一瓶酒,再看林荫道外面的灼灼烈日,咪宝顿时觉得自己还不算命苦,“少猫哭耗子,是你告诉我的,人都有演戏欲,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女人,生起气来都一个模子倒的,那就是因为在学电视剧,在装,其实那号人还真没几个能被气死,气最长就属她们,来日方长,且活呢。” “哟,我以前还以为你心思挺重的呢,没想到你也是根空心菜呀?”林森柏吊儿郎当地摇摇酒瓶,心思一转就用酒瓶子去冰咪宝的脸,咪宝啊地惊叫一声,也用酒瓶子冰了她一下。 两人你冰我我冰你,来来去去地上演青春偶像剧,殊不知两人年纪加起来都快六十了,演这个?哎哟喂……上穷碧落下黄泉,古往今来就没这么催命的事儿。 “我这叫近墨者黑。再说,如果我一天到晚净想些有的没的,不是给你添乱么?”咪宝冲着头顶高高的树冠叹一口气,似笑非笑道:“我想学学你,变得冷静客观一些,不要像以前那样,被困在感情里,太把自己当一回事,苟且自己,以为做出牺牲不求回报,其实是在贪图更多更多的爱……” 林森柏伸手在她头顶拍拍,“得了得了,别扯淡了,你心里烦,咱飙车练拳跳舞喝酒都可以,但你别死压着。你要能心无旁骛地客观那你就不是钱隶筠了。刚说话时架我肩上是因为紧张得腿软了吧?手抖成那样还跟我装?”义正词严地说完一通,林森柏突然就放虚了口气,左手捏着阔阔的裤筒,右手慢慢抚上咪宝后颈,“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你已经把后果想到最坏,可你还是不忍心让我受委屈。往后,麻烦决少不了,你要想逃,我就陪你逃,你要想面对,我就陪你面对,有我在呢,别怕,啊。想哭又怕人看见咱就回车里去。” 人,往往自己奋斗的时候不觉得苦,可一旦被同情理解和支持,就忍不住要哭。“车在哪儿呢?”咪宝红了眼眶。 林森柏梗着脖子左右张望,一时之间还真忘了自己把车停在哪儿,“真哭啊?能憋一会儿不?” 259 黑社会也要讲文明 林森柏自然是不会让自己白受委屈的,陈兴国她一定不会放过,应该怎么收拾他,她肚子里也早有一盘棋。但想得到的,她不会给他好死。这太没技术含量了。黑市里原本五万块钱一颗人头的公价随着社会主义事业的蓬勃兴旺水涨船高,今年已然变成十万,可惜五万与十万对林森柏来说,并无区别,若她想让他干干净净地死,死成个失踪状,也只需多掏个三万五万,够上碎尸、水煮、喂狗、捡骨、挫骨、倒进泔水桶等这一系列动作的工本费和一票工人的心理补偿费就得,你说,是不是很没技术含量?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情,她林森柏怎么会干?所以得让他赖活着。不过怎么“赖活”,那是后话,暂时不提,因为钱五行还在医院里,她们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咪宝总不能因为出了柜,就连躺在病床上行将就木的老父亲都不管。 “得,那你们直接进房吧,斯文一点,别说话,也别丁零当啷的把老人吓着,我一会儿上去。”林森柏接完电话,取走咪宝手里的酒瓶子,看看表,“快到探视时间了,咱们上去吧。放心,你妈不敢揍你,你哥也揍不到我。” 咪宝闻言,抬起红红的兔子眼,看着林森柏,不置可否地啊了一声,啊完才说:“人摆那儿,你装装样子就行了,别真动手,成吗?”林森柏点头。她当然不会让人把丈母娘和大舅子恶打一通。 该面对的事情始终要面对,无论后果会是怎样。这个浅显的道理,两人心知肚明,偷得片刻安宁之后便手牵着手上了楼,却哪知刚走到房门口,就听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定睛一瞧,有个小护士正从幽长走廊的另一头往这边跑来,与此同时,咪宝的手机在房内响起,林森柏心知大事不妙,立刻推门而入,几步掠过屋内众人蹿到床头柜前,抓起咪宝的手机,一瞧来电显示,果然是李孝培。 “你们是钱五行的家属对吗?快去ICU,病人快不行了。”小护士站在门口往里喊。 屋内相关三人一听,簌地起身,作势要走。林森柏见状,也顾不得接电话,头一扭,手一抬,指着陈兴国的背影,“拦住那个穿西装的!”精英领命,半秒迟疑也没有,门边三人一拥而上,挡住陈兴国去路的同时,两人各搀他一臂,剩下一人将拳头抵在他的腹间,敢跑就揍的意图相当明显。“诶,李医生。钱隶筠他们已经下去了。”林森柏边接电话,边让人关起房门,将指向陈兴国的手指往沙发方向一挑,陈兴国便被人架到沙发跟前,猛力按坐下去。 此时徐延卿和大小钱隶筠都飞也似地去了ICU,于是除了林森柏,谁也不搭理他。 李孝培在电话里说,她今天本不当班,但接到ICU主管的电话,说她托付的病人病情突然恶化,尤其心肺功能严重衰竭,她便立刻赶了回来。她眼看着ICU动用了所有可行方法实施抢救,直到三分钟前,包括她在内的几位医生一致认为钱五行救无可救,这才放弃了治疗,通知家属。她还说她现在就在五楼办公室,如果需要任何消息或者帮助,可以下楼找她。 林森柏晓得李孝培这是在表达一个“我们已经尽力了”的过程,当然她也乐得听见“我们已经尽力了”这七个大字。向李孝培表示衷心感谢之后,她问李孝培病人神志是否清楚——这是她唯一关心的事。李孝培却说临终病人的事情很难讲,这会儿不清醒,不代表临合眼的时候不清醒。林森柏挠了挠头,看看陈兴国,快步走到阳台上,扶着栏杆低声道:“强心剂……挑那种马马虎虎的就行了。”李孝培会意地长哦一声,嘿嘿奸笑,边笑边说:“我算知道为什么人家都管你叫奸商了,原来你是没什么空子不钻的啊。得,一会儿如果还有必要给强心剂的话,我就跟ICU说家属不让用贵的。反正真正的家属早就决定放弃治疗了,没你,病人也活不到现在。”林森柏对此表示感谢,相当感谢,由衷感谢。她觉得,这世上通晓事理的人不多了,李孝培正经算一个。接着,她问李孝培,钱五行大概还能撑多久。李孝培答,撑死也就十几分钟。 将声音压得更低,林森柏几乎是把嘴皮子贴在话筒上说:“李医生,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帮我个大忙,如果他回光返照对钱隶筠说些‘不利于团结友爱’的话,你能不能让护士冲上去给他检查检查,插插氧气什么的?我很担心……”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可其实人在快死的时候也绝不会超脱本心的桎梏,思想境界更不可能瞬间飞升到理论家思想家的层次,于是有所谓善言,自然也不得不是那将死之人自以为的善言,说得准确些,就是他自认为的良好愿望,或忠告,但究竟是不是真的“善”——人都快死了,哪儿有时间去考虑这些?反正林森柏是不相信能教出大筠那种儿子的老先生会在合眼之前抓着咪宝的手,说出什么“希望你真的幸福”这种话来,就算老先生真有这意思,他也肯定会用他“质朴”的语言将一句原本放之四海皆准的“善言”说成像“你好好嫁人,好好过日子,清明带上孩子来爸坟前磕个头,爸就死也瞑目了”这样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是好的乡土片台词。 “啊呀林董,你就放心吧。我都交代过了,让学妹在旁边装作看守呼吸机,一旦他要对钱总交代些‘不利于团结友爱’的遗言,就马上对他实施新一轮的临终抢救,成了吧?”李孝培老神在在地靠在椅背上,手上一杆圆珠笔转得像要飞起来。 林森柏真恨不能给李孝培磕头作揖了,千恩万谢地结束电话,她按捺着得意的心情,走回房间,看一眼被吓得满头虚汗的陈兴国,让人把沙发前的茶几搬开,随即低声道:“锁门,谁也别让进。” 话说在发家之初,林森柏是很有股子狠劲儿的,欺负师宇翰那会儿还不算她干坏事的顶峰,因为开网吧的小两年中她遇到的衰事更多: 什么税务的,工商的,公安的,哪个都不是任她揉捏的软柿子。街对面有样学样开起来的小网吧也一天到晚找人来她店里寻衅闹事。刚开始时,她为求和气生财,得过且过,场子被闹得凶了,她就让人丢些钱出去圆场,并没有刻意预备些什么。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用钱办事只会把对口的胃口养得越来越大。开张两个月不到,网吧三五日就是一乱,场面越来越难收拾。 某夜酒醉,她莫名想起“姑息养奸”这个词,突觉古人诚不我欺,当晚,她三十五万现金丢出去,一只被她称作“民兵自卫队”的东西便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短短两天之内人数大超一百,第三天,街对面那几家小网吧都因电线短路,二十四小时之内烧了个精光,税务工商阵线中几个总喜欢来占点儿小便宜的公务员也因交友不慎,在凌晨两点的街头被人打成重伤。自此,天下太平,无论她在哪条街开分店,同行们都会自动自觉为她让出一整条街的生意,至少方圆三公里地之内不会存在第二家网吧,无论大小,除非是她自己开的。这种情况,一直延续至她着手清盘。 那当年,她本是有意将她的“民兵自卫队”一直带在身边以策万全的,可后来接盘人的一句话令她打消了这个念头——“你是生意人,又不是黑社会。手下养这么多打手会令你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不如转给我,让我来替你养兵,今后有需要就说一声,大家有商有量的,岂不两好?” 林森柏不会傻到相信什么“两好”,接盘人是希望延续她在这一行的势力才会想着连人也一起接过去,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做确实无益于日后发展,毕竟她还是个学生,学生可以赚钱,但学生不能捞偏门,更不能当黑社会,手里养着这么些亡命之徒,分分钟都可能出问题,与其担惊受怕,不如拱手让人。念及如此,林森柏便毫不犹豫地将“危险”让留了他人,她自己则干干净净地从网吧这半黑不白的行当行抽身而出,除了钱,什么也没带走。 时下,林森柏看着沙发上的人,很不靠谱地觉得自己又找回了失落已久的青春热情,好在她明白自己身为正经商人的立场,这才没随着本心让人拿根合金甩棍把眼前那个油光发亮的头颅抽成一堆红白相间的烂泥。 “拿纸给他擦擦那头冷汗。”林森柏坐到床沿,发现歪脑袋看人不舒服,于是啪啪甩掉脚上的皮凉拖,像条大虫子一样蠕动到床头,将两条腿插进混杂着消毒水味和咪宝气味的被子里,蜷腿,抱膝,下巴埋在膝间的被面里,一时觉得全然自在了,这才笑笑盯着陈兴国说:“陈兴国,你喜欢钱隶筠,对吗?” 陈兴国大概是觉得林森柏不敢在医院里对他动粗,于是强作镇定道:“我是喜欢她!很多年了!” “那你觉得,现在你还能喜欢她吗?”刚问完,林森柏就打了个秀溜的喷嚏,赶紧拉高被子。 陈兴国用力挣动肩膀,奈何双肩上的两只手分属两位体重加起来顶他三个的肌肉型猛男,唯有作罢,“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害怕,中国是法治社会,你敢对我不利我就报警!喜欢钱隶筠是我的权力,没有人能够剥夺!” 打完喷嚏当然是要流鼻涕的,林森柏也不例外,左顾右盼不见纸盒在哪儿,她只好不停地簌簌吸溜,“法治社会?”簌簌,“你真可爱,怪不得徐延卿那么喜欢你。”簌簌,“只可惜钱隶筠不是徐延卿,她可一点儿也不喜欢,啊……啊……阿嚏!”簌簌簌簌,“哎呀,麻烦你们帮我把冷气关了,吹死我了都。”簌簌,林森柏用手背揉揉鼻子,希望遏制住这股汹涌的喷嚏浪潮,因为这太损她形象了,哪儿有人边谈判边抽鼻子的,“我不敢说钱隶筠是我的,她只是她自己的。但如果你在她还喜欢我的时候背后捣鬼,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天天光屁股回家。” “你这是威胁!我可以告你的!”陈兴国怒道。 他虽然爱打小报告,可他怎么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体面人,被个小姑娘吓到屁滚尿流这种事不应该发生在他身上,所以他就算再害怕也得拿出主人翁的精神,与一切恶势力抗争到底。 只可惜林森柏这号恶势力最最不怕抗争,不谦虚地说,她对付抗争很有一套。因为每一个被她欺负打压的人都曾不屈不挠地抗争过,可结局都不美满,不是被她打压得更狠一点,就是干脆举手投降。她有这么多经验,要还被个小白脸抗争过去,那天理何存,正义何在? “我要下去看看钱隶筠,所以不跟你废话了,不过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你要敢私下接触钱家任何人,你就一定会清清楚楚地看见人、治、社、会的样子。”林森柏跳下床,穿起鞋子,一摇三晃地走到沙发旁的茶几前,抽两张纸,捂住鼻子,努力将自己鼻子里的东西清干净后,她十分地想把鼻涕纸丢到陈兴国脸上,可一转念又觉得这样做很不文明、很没素质,于是就把纸团丢进垃圾桶里,撸撸鼻子,神清气爽地劝告陈兴国:“还有啊,孩子,记住记住千万记住,钱隶筠正在生你的气,你别去会馆找她,否则就算我装看不见,你也没得好受,她底下那些个护院武僧啊,那才是真的黑社会呢。” 260 戏王争霸 林森柏在五个随扈的“护送”下,放着胆子来到五楼,一出电梯就看见李孝培面呈哀痛地站在ICU门前。她心中一喜,快步走上前去,本意是想搭住李孝培的肩与之共商国事的,然而她决不想被咪宝看见她这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所以便只用手肘捅一捅李孝培手臂,轻轻喂了一声,很不张扬。 话说李孝培这厮是见惯了生死离别的,主刀十年,光死她手里的病人没一千也有八百。 平时别说是女友的朋友死了爹妈,就算是自己的女友死爹妈她也未必能难过得起来。所以,毫无疑问的,她这会儿完全是为了应景而假装悲痛,说白了,她只需很有职业道德地把自己的嘴角往下垂撇, 放松眼眉,再稍稍将眼间肌肉皱紧,悲痛效果则自然得以呈现,连林森柏看了都得暗暗夸她:挺好!跟真的一样! “哟,来啦?怎么这么会儿才来,赶紧的,想办法把钱总劝住。我都心疼死了。”李孝培一把抓过林森柏的手臂,不轻不重地往粉蓝色的弹簧门里推。 林森柏本来是打算进去的,可听李孝培这么一说,顿时又决定不进去了。莫名其妙扭过头,她醋意浓浓地盯着李孝培问:“李医生,钱隶筠哭,你心疼什么?”死爹妈总是要哭的,就算榻前不哭,到了摔瓦罐时也得可着劲儿嚎丧,但现在问题的关键已经不是钱隶筠哭不哭、哭得多惨、惨得多烈的事儿了,关键是李孝培这号货到底心疼个毛!难道说…… 幸好李孝培痞归痞,花归花,无赖归无赖,可在个人感情方面,她还是立场坚定,毫不含糊的。玩闹似地在林森柏背上拍一巴掌,她瞪起牛铃大眼低低嚷道:“小醋坛子,想什么呐?中午木木和我一起过来的,她刚在里面跟着钱总哭得一塌糊涂,我刚把她拉出来,可小丫头泪匣子一开,就怎么劝都收不住,这会儿还在办公室里哭着呢,我一看她哭就心疼,这才出来透透气。”摘掉眼镜,捏捏鼻梁,李孝培慢慢低下头去。 林森柏以为她也要哭,急忙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别别别,我没怀疑你跟钱隶筠有啥,”想怀疑,但还没来得及怀疑,“我只是……”李孝培眼帘半垂,一双薄唇缓缓张开,“想问问你、嗯、还好……” 李孝培突然捂住嘴,像要仰天长啸似地扬起头,嗓子里一片混沌地“啊”了快有十秒钟,随即掏出手帕抹掉泪,眨眨眼,戴起眼镜遮住她那双清清亮亮的深棕眸子,朝林森柏不解道:“啊?啥?抱歉啊,我昨晚被木木罚到客厅看毛片写观后感,今早七点才睡的,哈欠一个接一个,忍都忍不住。” 林森柏一瞬虚脱,收回原本要问的“你还好吗”,维持着脸上一点儿也不兴奋的完美表情,推开门,留一句“你们在这儿等我”,萎靡不振的细长人影便消失在弹簧门后——生怕时间长了要露原形。李孝培拍拍自己的头顶,歪着脖子作不解状。然而她袖着手站了一会儿之后,便听ICU内依稀传来了尖锐的哭叫声,她条件反射地想:好在这间ICU里一共也就两个床位,1床上午九点死了,2床这会儿也死了,所以里面人哭得再大声也没有必要移尸普通病房……吧?只不知道林森柏是进去劝人呢还是伤人呢,怎么搞那么大动静儿,也不注意点儿影响。 李孝培有经验,一听这情况就知里面在闹,还闹得不小,腿一抬,她逛进了一旁的ICU观察室,可没过五秒便几个大步蹿出门来,神情慌张地对留守ICU门口的精英道:“你们快进去!二号房!林董被打了!”精英们闻言,立刻气势汹汹地闯进ICU的第一道门,在走廊右侧找到所谓的二号房,想都不想,破门而入。 悲惨的林森柏这会儿正处于半昏迷状态,整个人双手抱头蜷在不锈钢制的医用橱柜边,一声不吭地忍受着徐延卿冰雹般砸下来的老拳。 大筠适才在林森柏左小腿上狠力踹完一脚,令林森柏的脑袋撞上橱柜尖角之后,一看徐延卿挡不住咪宝,便果断转移阵地,拦腰搂住已然声嘶力竭却还在不懈挣扎的妹妹,退到父亲的尸体边,嘴里不住怒骂:“都是你这变态勾引小筠害得我爸气死!现在来猫哭耗子!晚了!” 徐延卿照着林森柏的头脸又是巴掌又是拳,擂得好不痛快,且边擂边还受了莫大委屈似地痛苦流涕,时下听得大筠这么一骂,她也文思泉涌,停止重复单调乏味的“我打死你”,转而歇斯底里地对着林森柏护头的手臂大声哭喊:“你是畜生啊!畜生!你害了我女儿又害我爱人!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非得遭这份罪啊!今天我要打死你!就算我去坐牢!也不能让你祸害死我女儿!” 精英们见此场景很是一愣,愣完想冲却又顾忌林森柏那“不许妄动”的命令,喊一声“林董”,他们还想等林森柏下令,可很快就反应出林森柏这会儿已经被人打骂得什么也听不见了,再看见林森柏米白短袖衬衣领口沾着的大片血迹,两个热血冲头的先一步出列,后来者一拥而上,三头六臂,七手八脚,一把将徐延卿从林森柏跟前抬起来,架在空中,让她腿不着地地疯狂蹬踹。 林森柏脱离了疾风骤雨的包围,好容易从间歇来袭的眩晕中清醒,她以为徐延卿已经打累,便要抬眼去看咪宝,谁知手臂一从眼前一开,最先入目的是徐延卿的黑色坡跟老人鞋,先一只,再一只,轮流向前,颇有节奏,若再加上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背景音乐,这两只浮在空中的老脚完全可以羡慕死一票苦练凌波微步的古人,入选《上下五千年武林轻功榜》前五,最次也是前十。 “放、放下她,出去……” 这声音很弱气,很飘忽,很难听出是打哪个方向来的,更听不出是谁的。难道屋子里有女鬼?精英们雀跃了,继续架着徐延卿,左顾右盼地寻找声音来源。“我说,你们放下她,然后出去!”林森柏将靠在柜面上的手肘猛地向外一撞,不锈钢橱柜发出咚地一声闷响,精英们骤然醒过神来,五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森柏,最后还是一致决定听老板的话跟党走,否则谁给发工钱? 徐延卿在“被架空”期间一直疯了一样用不带脏字的语言高声叫骂,火气无从发泄只能在心中迅速积聚,一时双脚着了地,她便怒不可遏地又朝林森柏扑去,但这回不秀花拳了,改现绣腿。咪宝眼看着坡跟皮鞋的黄色胶底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蹬上林森柏的肩膀膝盖肋间,人在大筠怀里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救救她……”但精英们已经听老板的话,乖乖退出门去,眼前,能救她的,还有谁?嗯,那当然是爱吃菠菜的大力水手!呀,错错错,是爱吃驴打滚的李孝培! “这里是医院!胡闹什么!?寻衅打人还有理了?”李孝培站在门口,一手插兜,一手指着徐延卿,愈发地像个痞子,“她都让你让到这步田地了,你还想怎么着?她就不是娘生爹养的?来两个!把老太太请出去!”她话音落地,身后的医院保安立刻旋步而上,一人一边硬搀住徐延卿的手臂,将她架起之后生生拖出了ICU去。李孝培觉得自己快被林森柏个不长脸的气死了,几步跑到林森柏身边,一面拉开林森柏护头的手臂查看她的伤势,一面咬牙切齿地碎碎念:“你真是电视剧看多了,陪个老戏骨恶洒狗血。你以为她打完你就会同意你和钱总在一起了吗?发你个春秋大梦!她能想出这借口来打你就说明她铁了心的不会成全你们,你啊,趁早觉悟吧。都不知道你哪根筋接错了,看看看,这儿得缝针了,能站起来吗?” 林森柏自认为能站起来,可刚被李孝培搀着立起一半便觉得左小腿上一阵钻心剧痛,恰恰横在发际处的伤口也来添乱,一股黑红的血液被眉骨挡得兵分两路,一路顺太阳穴继续下淌,一路从眉头滑落沿着鼻骨渗进眼角。李孝培瞧她半身不遂的样子就知道她腿上有伤,连忙招呼那些站在门外等待林森柏命令的精英进来将她扶住,并对闻讯赶来的小护士们道:“出去告诉那老太太,她要么立刻安静,要么立刻回家,医院不是她开的,想演琼瑶回家演去!我们医院不受!小罗,打电话给叶主任看他能不能回来,他要不方便就下楼请……”李孝培这头正有条不紊地交代着工作,却听身边的林森柏气喘吁吁地不知在与谁说:“请你放开她吧,你还要照顾伯母的不是吗?她、她就交给……医生照顾,不会有问题的。” 李孝培顺着林森柏视线去瞧,这才发现大小钱隶筠还在房里杵着呢。林森柏的话显见是对大筠说的,可大筠从后搂着两腿曲虚的咪宝,两眼喷着火花怒视林森柏,魁梧身形一动不动,看上去半点儿也没有要放开咪宝的意思。 这他娘的都叫什么事儿啊?就没见过那么有算计又那么一根筋的母子,年岁都活他妈猪狗身上去了,要命不要命了还……李孝培无奈地皱着眉头,发泄一般倾尽肺中氧气长长“嗨”一声,待得“嗨”完,她人已走到咪宝面前,蹲低身子,仰脸看看半弓半站的咪宝,随即慢悠悠地直起身来,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一下,随即冷着脸对大筠说:“父亲尸骨未寒你就把你亲妹妹弄昏了,你是不是还想搞出更大的事情来,把妹妹的丧事和父亲的一起办了?你要说是,我就成全你,你们母子两个爱怎么演怎么演,我就不信钱总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剩下的一家子还能活。” 大筠将一双揽在咪宝腹间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咬牙咬得嘴都歪了。他是真觉得同性恋恶心,万万不愿让自己的妹妹与林森柏同流合污,以防被亲戚朋友知道了要连他也一并嫌弃。可李孝培说的是真话,实话,公允话,他也实在不忍心让妹妹就这么一直在自己怀里耷拉着——他怕,但他更气,气自己的妹妹怎么那么不知羞耻,非但跟个女人在一起,还那么堂而皇之地将事情告诉了陈兴国这个外人,你让他今后还怎么挺着腰板儿做爸爸,做丈夫,做朋友,做人? 李孝培见大筠眼神动摇,便扬手召了两个小护士过来,大筠顺水推舟,将咪宝小心交到护士手里,自己则一声不响地走出ICU,见徐延卿披头散发地呆坐在ICU外的等候椅上,他便轻轻走上前去,坐到她身边,从侧紧紧地抱住了她,“妈,别怕,小筠会回来的,她不是不孝顺的孩子,只是一时被鬼迷了心窍。” 261 了解 世间事,百密总有一疏,林森柏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千算万算就是算漏了一步:之前她能想到徐延卿和大筠不会对咪宝出柜的事情善罢甘休,可她死都想不到徐延卿和大筠居然会借钱五行辞世之机,假作伤心过度情绪失控,母子两个将她困在房里就是一通暴打——也许钱五行死不死她也得挨一顿打,但那样的殴打毫无借口可寻,站在咪宝的角度上看,她的兄母将是彻头彻尾地错误,一点儿水分都掺不得。可现在好了,亏了,他们那借口不但有,而且还相当的充分,几乎是随便敷衍一句就能让咪宝信以为真……林森柏在病床上越想越气,越气周身伤口越疼。 被打时她是端着一番“打死算完”的心思,可待得真打完,又没死,她那股子敢于牺牲的勇气便在缝合针的戳刺下有如车轮泄气般漏个精光,剩下的就只有疼痛和气愤,不过,没有后悔。 李孝培说得没错,她就是在陪徐延卿演戏。自她只身进入ICU,徐延卿说了一句中气十足的“你还敢来”之后,她就知道徐延卿要演什么戏了。以她的脾气,她要说她不生气那十足十是假的,但她在挨第一句骂时便将双手插回了裤兜里,心中也有了决定:不遏制,不反击,不抵抗。既然徐延卿要演戏,她就如她所愿,陪着她演。因为她必须让咪宝看清自己家人的真面目,免得咪宝还会心存侥幸地认为在“身为体面人”的虚荣面前,“血浓于水”的亲情会更加强大。 然而想归想,做归做,真到了挨打的时候,林森柏也不是什么无所畏惧的勇士,能够全无怨念地挨打。在苦捱的过程中,她的心情其实是颇为矛盾的,正确地说,她是在“想”与“做”之间挣扎。大筠踢她的那一脚令她疼得直想让外面的精英进来,将大筠拖到郊外去,剐成一百份新鲜热辣的晾干白肉,沿街喂狗;徐延卿擂她的时候她也无数次想要将她一把推开,一脚将她踢翻在地,一步上前,一根一根,狠狠地碾断她那些骨质疏松的肋骨,让这位脑袋里面养着金鱼的老太太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心痛的感觉”……可她终究没这么干,之后也不打算这么干,甚至在自觉快被徐延卿打死的时候,她也没有毁坏她对咪宝的承诺:她的人,就是摆摆样子,不真动手。所以就算她被打死,也是活该。谁让她心甘情愿地应了咪宝,谁让她不忍心看见咪宝为难。 “诶,我说,就这么破相了,”李孝培不改痞气地坐在清创缝合室的治疗椅上,手持体型硕大的蛇果一颗,老虎嚼骨头一样嘎巴嘎巴地咬得人心里发毛,“后悔不?今后那块地方要是长不出头发来,你可就不得不留刘海了。”她这厢话音刚落地,林森柏还没答话,传说中的“万年一针红”倒率先不愿意了。 停下缝合的动作,“一针红”扭头瞪着李孝培,严肃道:“你要闲着没事就下去巡房,别坐在这儿影响病人心情。不过七八针的事儿,小姑娘皮肤这么好,又是头上的伤,拆了线再过一礼拜就看不出什么了,还让你说得跟剖腹产似的,唬人就那么好玩啊?” 李孝培含着一嘴碎蛇果哈哈大笑,笑完就走到治疗床边,一面继续咬苹果,一面端详林森柏身上五颜六色、七零八落、见血不见血的若干伤口,“您老又拆我台,我怎么就那么不可您疼啊?” 林森柏死活想不通,李孝培长了张那么斯文秀气的脸,怎么就非得配上张讨嫌欠揍的贫嘴才会令她显得更加生动具体呢?难道沉稳一点不好吗?又或者端庄一点不好吗?再或者贤淑一点不好吗?林森柏合起眼皮,打算想象李孝培沉稳的样子,端庄的样子,贤淑的样子,却奈何脑中小剧场刚刚放到第二幕,她就受不了地喊CUT打住,终于发现李孝培这张斯文脸还是配她那张败类嘴比较合适的原因:李孝培或端庄或贤淑地站在席之沐身边的样子,咳、咳咳咳咳……还是算了。再说,如果她不是这么贫这么痞,席之沐才不会傻到跟个生硬无趣,表里如一的脸谱在一起,找罪受呢不是? “李医生,请问钱隶筠怎么样了?”由于打了麻药,林森柏感觉不到头皮上的疼痛,李孝培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又看得她心里发怵,只好没话找话。刚才席之沐进来通知说咪宝已经醒了,但一醒来就趴在床边守着父亲的尸体不动。林森柏知道她是想多看钱五行两眼,因为不刻钱五行就要被推进太平间,大筠和徐延卿正在医院对面联系丧葬事宜,似乎只要价钱合适就随时可以发丧了——林森柏心中明白这会儿咪宝不顾及她是对的,但肚子里还是有些不愉快,当然,这种情况下,就算咪宝完全顾着她,她也愉快不起来。毕竟怎么说也不是一件值得愉快的事。 李孝培抓起林森柏的左手,眯着眼看她小臂上那些清创后的细碎划伤,“刚我过去的时候她问你来着,我说你没事,正缝针呢,她一听,眼泪就又哗哗掉下来了。她还说她一会儿要过来看你,我说没戏,你这边缝完针,我还得推你去那边上夹板。你有一处裂纹骨折,为防后患,你上一两个月的夹,行吧?” 林森柏不想上夹板,但她全无奈何。李孝培这号名声在外的脑外科大夫不正经说话就算,一正经说话还是很有几分力度的,就连大筠那种犯起脾气来连郝君裔和林森柏都敢打的火车头也不得不竖着耳朵听她忠言,林森柏个怕死鬼就更不用说了,“行是行,可我不住病房成么?我……” 李孝培生怕林森柏想多,连忙打断,“你这点儿小伤不用住院。那老太太老胳膊老腿打你身上也就是稍微疼一阵,疼过就没事了,你关键是头和腿的伤,不过都不要紧的,你想回家的话上好夹板,取完药就能走。”一听见不用住院林森柏就放松多了,她问李孝培夹板有多大,换上长裤之后能看出来吗?李孝培实打实地答看不出来,就林森柏那小细腿,估计就是打上石膏也看不出来。两人再没多聊两句,快手的“一针红”就结束了与裁缝性质相似的工作,一块比伤口大不了多少的医用胶布被仔细贴上林森柏额顶,“一针红”习惯性地交代林森柏不能让伤口沾水,按时回来换药。李孝培嗯嗯啊啊地替林森柏答应下来,两手一转轮椅,林森柏只觉头晕目眩,待得回过神来,人已身处走廊。 两人走啊走,走啊走,在快到电梯时李孝培放慢脚步,问林森柏要不要上去瞧瞧咪宝。林森柏摇摇头,果断地说不要,谁知两人正巧路过电梯门口时,电梯门咚地一开,李孝培狗腿又眼尖,大大喊起了“木木”,林森柏坐在轮椅上,李孝培停脚她也走不了,只得循声去望,却哪知天公不作美,她越不想让人看见丑样就越撞个正着,电梯里快步走出的两个人,不是咪宝和席之沐又能是谁? “林森柏,你怎么样?”咪宝一个箭步欺到轮椅边,想要去摸林森柏额顶的胶布,还怕林森柏会疼,于是伸出的手慢慢下移,掌心抚上林森柏脸颊上一块乌青,“很疼吧?” 林森柏见到咪宝平安无事的样子,免不了要松一口气,忍着疼痛摒出一脸灿笑,“这点小伤还能让我疼,那我也太不争气了。我没事的,你就别担心了,上完夹板我到六楼睡觉去,有事打我电话。” 娘啊,虽然头上皮开肉绽之处打了麻药被人扎几针也没感觉,可是腿疼啊,疼得像是骨头里长了条冰刃,不动还好,一想用力站起来那条锋利的冰刃就立马从骨头里往外切割,上夹板真的有效吗?干脆打石膏算了,至少保暖。“啊,对了,调几个人过去帮你处理杂事吧?你们有什么需要干的就拜托他们好了,他们都是很厉害的人,都是特种部队或者警卫员出身的,好管,也能干……”林森柏像个老伯伯一样叨叨叨叨个不停,席之沐和李孝培在旁听着都觉得她一人就能顶八百只鸟儿,纷纷开始猜测咪宝平时在家是不是塞着棉花团睡觉的——喜欢唠叨的人,梦话也一定不会简明扼要的吧? 可咪宝半点也不烦林森柏的叨叨,因为林森柏要不是为了安慰她根本不会叨叨。林森柏除了自言自语之外,基本不说废话。她无论要做什么都是预先想好了的,并不喜欢与人商量什么,自然也就没有了展示废话的机会。 “林森柏,你上完夹板就回家,好好休息,我替爸爸做完最后一点事,就回去陪你。”咪宝的眼眶本来就红着,一说到“最后”,泪水便再次泛滥起来。 其实不过是一个葬礼而已,只要愿意,林森柏完全可以大包大揽下来,丢一笔钱出去,要多风光就多风光,咪宝若想不看见,那她完全可以等到下葬时刻再出面,不用白白流那么多眼泪。可林森柏知道女人的眼泪是永远流不完的。咪宝就算哭得再凶,也有属于她自己的坚强。她希望为父亲做最后的一点事,那就没有什么比让她自己去做更重要。 谁都没有插手别人愿想的权利,即便亲如家人,亲如爱人。 “啊!那我可不等你了!我回家睡觉去。今天做了马杀鸡,肯定能睡二十个小时!”林森柏一拍大腿,傻了吧唧地呵呵笑。这时,李孝培专门拉回来的骨科大夫打来电话,李孝培边跟他哈拉,边用手指指林森柏,又指指前面,示意时间紧迫,她们该走了。咪宝不方便说话,便朝李孝培微微一弓身子,鞠了个半躬,表示对她所做一切的感谢,顺便将林森柏拜托给她。李孝培受宠若惊地摆摆手,朝席之沐努了努嘴便推着林森柏走了。 “钱隶筠!”林森柏桃花眼一瞪,突然回过头来,李孝培见状,急忙停下,将轮椅掉转,让她能够面对咪宝说话,“晚上八点,不管完没完事都给我打个电话,我担心你。”更担心你那不被你了解的家人。 262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下午四点半,上完夹板,林森柏乖乖回家。 端竹待在四楼,不晓得她回来,所以没有出来迎接。 “你们扶我到这里就行,我可以自己走的。”林森柏低侧着头,对送她回来的随扈道。 她的随扈没有几乎,全是军人出身,且都是军队中的佼佼者,服役时间超过五年者大有人在,超过八年的也毫不稀罕,这些人在部队里时常要过兽一样的训练生活,退役之后又都做着与军人性质相同的工作,是以他们脑袋里缺少一根名为“体贴”的筋并不奇怪,她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从不想着多事照顾,多嘴询问。见她自己往厅里挪了两步,他们便关门撤下,各自回到停在花园外的车子里候命去了。 林森柏强忍着疼痛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滴汗。李孝培给了她两盒狗皮膏药,贴上去后左腿果然没那么痛了,但头皮上的麻药逐渐退去,三角型的创口被蜈蚣脚一样缝合线硬是牵在一起,皮肤一道开口加十六个针眼儿,这搁谁身上都得疼得慌,特别人一疼起来就爱挤脸皱眉,那伤倒是占了个好地方,一皱眉就有它的事儿,林森柏心内对自己的际遇展现了十分的同情,同时也严肃地批评了头皮上那处伤口——撞什么不好撞柜角!这不跟国足那些臭脚一样了?!球门那么大,门柱那么小,偏偏脚脚射门柱!有这功夫,你不会挑个软和的地方撞?! 到该上楼梯的时候,林森柏开始发愁了,她那腿走路还凑合,上楼可疼呐。端竹明天高考,林森柏一怕她分神考砸,二怕她落下阴影今后不敢放胆去追郝君裔,所以对于出柜挨打的事,林森柏打算能瞒就瞒,瞒不过再说,根本不考虑让她下来帮忙。但从客厅到三楼主卧一共是六十级台阶,要真这么走上楼,她还不得疼得像阑尾炎患者那样满地打滚,最后晕死过去? 满地打滚,晕死过去……那可真是太惨了……林森柏自怨自艾,对疼死过去之状貌浮想联翩。然而林森柏不愧是林森柏,哪儿不好用了脑子都好用,她就那么想着想着,突然灵机一动,有了!“满地打滚好啊,满地打滚不用脚!”林森柏叉腰,颇想仰天长笑,但考虑到这样突兀的举动会惊动端竹,于是强行忍下,只是抖着双肩,嘿嘿窃喜,“像我这么聪明的人,世上哪儿找去?脚不行,用手不就得了?”说着,林森柏满面笑容地挪步来到楼梯前,小心翼翼弯下腰,扶住第三级台阶,慢慢转身,将屁股搁到第二级台阶上,然后双手撑地,和健康的右腿一并使劲儿,不消两秒,她便很顺利地将自己的重心挪上了第三级台阶。一看事情如此简单,又毫不费力,林森柏可就更加得意了,嘿嘿笑着将手扶上第四级台阶……第五级台阶……第二十级台阶……第四十级台阶……第四十五级台阶……很好,在距离卧室还有半层楼的缓冲平台上,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远路无轻载,一整个人死狗般地趴在地上,一手捂着左小腿,一手枕在脸颊下,几乎连呼吸的力量都要失去。 按理说,这样的场景是很惨的,特别主角还是林森柏这样一位靡颜腻理的优质少女。可林森柏不觉得自己很惨,反倒觉得累一累,心里痛快。在地上足足趴了五分钟后,她又恢复了元气,咬着牙,硬是把手逼到了阶梯上,嘴里居然还唱起了歌儿:“我要背着那重重地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六十级台阶不是万里长征,就算再苦再累也总有爬到头的时候,林森柏在登顶一刻心情亢奋得直想扯开嗓子大喊“I’M THE KING OF THE WORLD”,然而她嘴里的水分已经在爬楼过程中挥发得所剩无几,这会儿别说喊,她连歌都唱不出来了。 自觉英武其实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她两手扶胯,用力挺直腰板,一面直立行走着推开房门,一面自娱自乐地想着自己这也算是把人类进化过程给亲身体验了一番,但就在她要关门的一瞬间,一道又细又飘,跟蚊子嗡嗡没区别的声音从天而降,“林小姐?是你回来了吗?”噔噔噔,紧随而来便是有人跑步下楼的动静。 林森柏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坏事了:别看端竹这小妮子外表板板正正,思想纯纯真真,不语的时候像哑巴一样默默无闻,不笑的时候又有若面瘫一般神情严肃,但说到底,她还是一个耳聪目明,天生聪慧的女孩,也许现在该说女性,又或者说女人了,可不管怎么样,以前自己和咪宝是欺负她没见过世面才能把她唬得团团转的,现在?绝无可能。这半年,她在郝家无孔不入的地毯式轰炸教育下早已不再任人消遣,从社会的最底层到社会的次顶层,她堪称一步登天,却又徐徐而过,食不果腹的贫民疾苦和酒池肉林的富豪奢靡都被她看在眼里,有这样的背景在先,她那颗心就是木头做的也得被两个老间谍雕出个七窍玲珑的样子来,此时再想理由说谎,也许并不会遭她诟病,但不为她取信却是一定的——这可怎么办呢?难道真要告诉她自己是被咪宝的兄母给打了?要说是自己不小心从楼梯上摔的,她又能不能看出来呢? 左思右想没有,林森柏就愁得皱了眉头,全然不觉端竹已经站在门口把她身上的创伤一遍一遍地打量了个精光通透。“林小姐,你这是被人打了?淤青全是点状块状的,还很密集,你……没反抗?” 林森柏自神游中恍然惊醒,一看端竹正绷着张清丽的鹅蛋小脸站在自己面前,她那颗在今日之内受够刺激,早该麻木的心脏又被吓了一跳。“诶?呵呵,你不是在楼上吗?怎么下来了?”林森柏习惯性地想要岔开话题,但这种话题怎么可能被岔开,端竹轻轻声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水润透亮的大眼睛看着她,不像询问,反倒像质问。 妈呀……原来女王也有养成型的啊……林森柏心中暗暗叫苦,却也证实了自己所想,算是小有成就。 不置可否地“啊”一声,她放开门把,嘿嘿笑道:“出柜,被你咪宝阿姨的哥哥和妈妈给打了。”她刚向屋里挪了一小步,端竹便立刻走上前来,一把将她扶住,稍微用力地握住她的左肘,让她可以放心地交付左半身重量。“咪宝阿姨的父亲过世了,他们很悲痛,可以理解,”林森柏边走边说,“反正我受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你看,连住院都不用,所以你也别担心,快上去看书吧,明天要好好考试,争取考出个状元来。” 端竹把林森柏搀到单人沙发前坐好,脑内似乎自动过滤了林森柏那最后一句话,“无论如何,他们的行为都已经触犯了法律。林小姐,你报警了吗?” 林森柏想都没想过要报警,时下一听端竹这话当然是条件反射地摇头,同时她也害怕端竹报警,于是只好殚精竭虑地说服教育,“那是你咪宝阿姨的兄母,我要报警,他们不就连丧事都办不成了?这就像当年你父亲阿姨和舅舅那样,他们虽是打了你,可你也不忍心报警不是?人嘛……” 端竹站在吧台前,边给林森柏倒水边严肃道:“他们都已经被判刑了。一个五年,一个十年,一个七年。因为老爷爷说,姑息养奸。”林森柏闻言,不由羡慕得两眼通红,心想:这老先生百来岁的人了,居然活得比我还明白。我要有这么一爷爷,这会儿就算不是主席,也该是预备主席了。“老爷爷还说,性格里面乐于亲手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都是无可救药的蠢人,只要用脑子和金钱能够解决的问题,聪明人就不会去伤害自己的拳头。” “那你觉得他说得对吗?”林森柏牛饮掉一杯水,端竹又去给她满起一杯,递水的同时坚定答:“对。”于是白纸果然好作画。 林森柏呵呵笑,也不想反驳些什么了——一家人有一家人的处事态度,难得郝家全家上下对事情都是一个态度,她又何必去拆人家的台?再说,眼下她自己也觉得在这件事上做得有些妇人之仁了,端竹如果能够坚定地以法律作为底线,那还是很不错的,至少日后不会受欺负。 两人一坐一站地聊了一会儿咪宝的事,端竹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走进浴室,没多久就拧了几块湿毛巾出来,搬过脚凳,她架起林森柏的胳膊,一点一点擦掉她手掌和小臂上的尘渍,期间林森柏要自己擦她也不让,只是默默无语地擦着,一块毛巾脏了,就换另一块毛巾,等它们都脏了,她便将它们重新投洗,来来去去,孜孜不倦,短短二十分钟她便将林森柏从头到脚,只要是露在衣服外的地方通通干洗了一遍,末了还取来林森柏的睡袍,小心地把林森柏脱得只剩内衣裤,再小心地替林森柏换上睡袍,系好睡袍腰带,扶着林森柏到床间躺好。 “你这活儿干得也太溜了,”林森柏窝在被子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简直是童养媳才能干出的好把式。”转念一想,COW,端竹要是和郝君裔成了,那可不是童养媳嘛!几岁来着?十五?十六?唉,可怜见的,小小年纪就被收了房……都怪这万恶的旧社会! 端竹倒是很不以为意,这活儿她干得就是好,颇能算得一技之长,而至于这一技之长是怎么养成的,日后再提,反正是和郝君裔那懒鬼脱不了干系。“林小姐,你先休息一下吧,有事就叫我,我反正也没在看书。”林森柏说好。收拾好毛巾和林森柏的脏衣服,端竹便上了楼去。只是一进房间,她立刻拿起书桌上的电话,把林森柏挨打的事跟郝君裔全说了。 林森柏与郝君裔不和,但郝君裔并没有与林森柏不和,她从来都把林森柏当小孩子看,惊闻林森柏也有这一天,身在首都的她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好,可同是天涯挨打人,郝君裔也对林森柏表现出深深的理解——让你顽皮,这下出事了吧?大筠你都敢惹,不挨揍才叫见鬼。 “郝君裔,你别光笑,快打个电话给罗局长,知会一声,我怕今后还有这样的事要发生。” “林森柏还用得着警察?你也太小看她了吧。”郝君裔打个哈欠,丢掉手里的党务报告,条件反射地想让端竹给她冲杯茶来,却在下一秒无奈地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只好顺手摸来一支烟,喀吧点燃,“她的私人雇佣军都成规模了,现在放眼整个B城,除了城管,就属她最横,警察都不敢招她。” “郝君裔,你又抽烟。”端竹知道自己离得远,管不着,可有可无地说完这一句便又将话题引回了林森柏身上,“林小姐要是忍心对咪宝阿姨的亲人动手,她今天也就不会挨打了。她手臂和肩膀的瘀伤全都密密叠在一处,应该是打不还手才会这样。我刚才也跟她说过报警的事,可她兴趣不大。我想必要的时候让警察强行介入会好一些,这样林小姐和咪宝阿姨都不会太为难。” “得,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一会儿就给罗局打电话。”郝君裔吐了口长长的烟柱,笑道:“不过啊,端竹,你为啥那么关心林森柏啊?看起来比关心我还多呢。” 端竹关心林森柏是有年头的事了,刚才一见林森柏头和腿上的重伤她心里就疼得像被牛角给顶了又顶,若非事关咪宝,必须办得有商有量,她老早就一个电话打给郝耘摹了,何必因为这事儿再往郝君裔伤处踩一脚呢? “林小姐是我的初恋情人,行了吧?这答案你满意吗?”端竹没好气道。 郝君裔在那头顿时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直笑了快有半分钟才歇下气儿来,“挺好,挺好,这关系很复杂,我很喜欢。” 263 人民内部矛盾,警力解决 其实在端竹离开后,林森柏并没有安心睡去。她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看看挂钟,实在是担忧咪宝不知该如何面对她那像得了失心疯一样的兄母。 就这么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折腾了两个来小时,七点半不到她便从床上爬起来,握着手机坐到绵软厚实的单人沙发里,将腿搬上脚凳,打开电视,一面听着新闻端详自己被固定在夹板间的小腿,一面心烦意乱地等待咪宝的电话。 整八点时,电视里的节目由广告转为热播韩剧,林森柏一听那韩剧独有的调调就敏感地皱起眉,一皱眉额顶的伤就疼得她直想泪垂三尺,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嘴里不由自主地恨恨骂:“什么破台,台标跟个芒果一样。那么喜欢播韩剧育脑残,干脆叫SBS’SB台算了,复数,还所有格,多神气。”一时转了台,人家又在放张纪中版射雕,面对王亚鹏先生那张死鱼脸,她越看越心烦,越看越暴躁,毕竟是同胞,她想骂又不知道该骂些什么好,只得关掉电视,抬起头去看挂钟,八点零五了。 一、二、三……林森柏被剥夺了做人类烦躁时本能动作的权利,既不能来回踱步,又不能揉搓额头,唯有肌肉紧张地坐在沙发上,努力沉下心来数秒。一九七、一九八……一三八八、一三八九……早先只决心数到一千五的林森柏最终是数到了一千六,这一千六便意味着八点半过去了,大大地过去了,而咪宝还没打电话回来。 难道是忘了?不可能。林森柏知道咪宝心里时时都装着她,无论再忙再累再痛苦,她也不会把她特意交代的事情给忘了。又或者是手机没电了?也不可能。中午林森柏明明是从线充上拔下手机来接的李孝培电话。没带手机?那更不会了。这年头谁没有手机,随便找路人借个电话打回来对咪宝这种美女来说压根不费吹灰之力……林森柏不想再替咪宝找理由了,既然咪宝没给她打,那她就给咪宝打。为了咪宝的安全,她管她是在哭丧还是在填土呢?死人永远比活人可敬,但死人永远没有活人重要。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候再拨。 林森柏脑子里一下就炸开了,预想中的几十种可能像急于露脸的群众演员,一窝蜂地堵到镜头前,搔首弄姿,模样却是品种齐全的丑。犹豫不是林森柏的特长,给守在楼下的精英头子打了电话,她一蹦一跳地“走”进衣帽间,从裤格里挑出一条布料轻软款式宽松的黑色工装裤,褪去睡袍,坐在皮椅上穿好,再抬手摘一件料子扎实的长袖衬衫,起身,边往外蹦边扣扣子,临到门边,她突然意识到暂时还不能确定自己想的对是不对,于是又扶着门把,给席之沐去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席之沐大概已经身处会馆,背景音略显嘈杂,她说因为是土葬,加之天气炎热,负责丧葬事宜的人说如果没有旁的亲戚要来吊唁,就最好立刻入土。这几年查土葬查得严,徐延卿怕拖的时间长了怕要被盯上,所以一谈妥价钱,便让丧礼店的人上楼领尸了。人是盖着白布被小卡车拉到对面店子里的,化妆更衣花了半小时,五点整盖棺,大筠在店子内的小灵堂里摔了罐子,纸钱纸人什么的都是一统推进焚化炉里烧,几个亲戚赶来致哀,咪宝在路边的烟酒专卖店买了瓶五粮液权当解丧酒,整个葬前的部分,到五点半就全部完成了,办丧葬的老板一个劲儿催他们快快快,不然会赶上交运高峰期可能有交警临检,所以大约五点四十棺材就上车了。丧礼店卖给徐延卿的墓地不算很远,在近郊,地点也不错,背山面水,他们去到那里时墓坑都挖好了,不过因时间仓促,墓碑没来得及准备,说是头七之前一定立起来。 林森柏没那功夫去感叹现在丧葬业的发达,她只想知道咪宝现在在哪儿,为什么手机关机,于是单刀直入地询问席之沐是在哪儿,什么时候跟咪宝分开的。席之沐可以了解她急迫的心情,随即长话短说地告诉林森柏她大约是七点三十五回到会馆的,掐时间应该是七点十分就离开了咪宝家。 这下林森柏可算晓得自己到底有多聪明了——她猜的虽不能说是分毫不差,却也是八九不离十。她知道徐延卿和大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货,早在下午于电梯门口分开时她就觉得咪宝一旦进了家门便很可能会出不来。可审时度势,她又不能不让咪宝去操持钱五行的葬礼,更不能不让咪宝回家,所以她只能心存侥幸地认为徐延卿不会干出“软禁”那么蠢的事,毕竟咪宝是个大人,关得了一时,关不了一世……林森柏突然觉得自己现在活得还不如端竹通透,连自己最宝贵的人都没有能力保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胁迫,被阻拦,甚至被软禁。奶奶个熊!这是何其狗血的人生啊!关键是还得他妈狗血到哪年哪月去啊? 林森柏“呼”地拉开房门,发现端竹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林小姐,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知道我要干啥去?”林森柏疑惑地问。 端竹先摇头,后又点头,“我不知道你要去干什么,但应该是咪宝阿姨的事,否则你不会那么晚了还带伤出门。”相比喜怒无常瞬息百变的郝君裔,林森柏还算是个很容易被看出心思的人。几乎所有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的生命里现在只剩下两件事:钱和咪宝。排名不分先后。时近夜里九点,肯定不是因为公务,所以只可能是因为咪宝。 “得,那刚好就你来扶我吧,我对男性气息很头疼,闻见就想吐,底下那些都跟熊一样,半个斯文的都没有。”与端竹心疼林森柏一样,林森柏疼爱端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端竹鲜少跟她提要求,可只要端竹要求,她就尽量满足。更何况端竹的口气中有那么一丝不可劝服的意味,显然,就算她不让她去,她也一定有办法去到的。 九点十二分,林森柏一行五辆大越野顺次停到咪宝家楼下,林森柏爬不得楼,便差人上去敲门传话,同时一辆H2,四辆JEEP尽数亮起车顶的狩猎灯,将灯光集中到咪宝房间窗户所在之处——咪宝家是钱五行所在单位建的老房子,五层封顶,她在三层,这个距离,狩猎灯的光束还是比较集中的,就算房间拉着窗帘不开灯也能被照得像白天一样亮,只要咪宝在屋里,就一定能看见。 不多时,窗边果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就那么站立着,不动,也不喊,林森柏却一眼认出了那是咪宝。“我操。”她咬牙切齿地骂。端竹这会儿也不阻止人说脏话了,只是专心致志地扶着她,静静等待听着对讲机里信人的回报,“林董,上面有人在家,但不肯开门!还说如果我们硬来就报警!” 此时车队周围已经站了许多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林森柏不管,自顾气急败坏地冲对讲机吼:“里面还软禁着个大活人她敢报个屁警!把门给砸了!无论如何也要把钱隶筠弄出来!” “等一下,林小姐,这样砸门日后会惹官司,”端竹按住林森柏的手,低声道:“我刚已经报了警,最多三分钟警察就到,勒令放人的事让他们去办,比较不麻烦。” 林森柏静了几秒,眼珠子在眼眶里咕噜转了一圈,立刻收回刚才的指令,并让上面的人全部撤下来。“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叹一口气,她捂着额头,身子慢慢靠上了身后的车门,“警察那边可控吗?要是不可控也麻烦,真抓起人来你咪宝阿姨又该不忍心了。这种东西不好打点,至少周旋到半夜。” 端竹担心林森柏站累了要伤腿,于是拉开另一扇车门扶林森柏坐上去等,“可控的。正局副局全是老爷爷门生的门生,郝君裔不管惹多大事都是他们出面处理,一会儿带队来的应该是副局,说了是楼上肯放人就既往不咎,不肯放人就抓回局里‘了解情况’。” 说话间,一列警车浩浩荡荡唧唧歪歪地闪着警灯抵达“案发现场”。小小单位宿舍楼群的院落本就只有五六个篮球场那么大,院内之前还停了一些车,此刻加上林森柏的五辆大越野,警察的四辆帕萨特,一时之下简直挤得连站人的地方都没有。 林森柏这一天过得像云霄飞车,眼前见到警察来了就不自觉地松出一口气,人也像是瘫了一般半身在内半身在外地坐在车门边,脑袋耷拉在座椅靠背上,时不时地举瓶子喝水,满头满脸都是虚汗。 警察在来之前似乎已有部署,车一停下警员便纷纷开门落地冲上楼去,一个中年警官无所事事地背着握着对讲的手在车子间踱步,偶尔还童趣十足地踢一踢石子。林森柏怕把咪宝晒黑了,警察一上楼便让人关掉大灯。 “罗局罗局,这边已经放人。我们正在对犯罪现场拍照取证,门和窗上都有锁。受害人精神状态良好,已经被护送出去……” …… 一场出柜风波总算过去,本来平淡的日子,理应再次归于平淡,可是这夜,三人精疲力尽地回到家,停下车,打开院门,却见平时阴阴森森的院子里,影影绰绰的榕树下,默默然出现了一团黑影,或者说,一个不速之客。 咪宝眯起眼睛瞧,发现不速之客正蹲在地上玩乌龟,似乎很忙,很没时间抬头,听见车响门响,也只是淡淡地对着乌龟问了一句:“咪宝,节哀。你放五天假,休息一下吧。” 264 饭桌上的权经 师烨裳从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林森柏晓得这一点,也就不跟她寒暄了。 在大铁门边按开院子里的路灯,让端竹陪咪宝回房,自己则一瘸一拐地走到师烨裳面前,躬下身,解救完两只已经被翻了壳的乌龟,噗通一声在一旁的藤制摇篮里坐下,随即摸着屁股上蛰蛰作疼的瘀伤,扬手反指着屋门的方向,“哈尼,深夜到访,无以为待,你想喝什么自己拿,顺便替伤员倒杯水呗。对了,你有钥匙的,怎么不进去等?” “热,一进你客厅又冷死人,本来房子就空旷还搞那么大的冷气帘,你这种人也就是咪宝受得了。”师烨裳掉头离开,步上高耸在夏夜里的阶梯,一边走,一边在裤兜里掏钥匙,掏出来便是层迭有序的一大串,串底吊着汪顾送的一只黄白双色金小鸟。师烨裳走到灯光处它就变得璀璨耀人,师烨裳走到阴暗处它就悄无声息地隐去,开门后,它没随长长的钥匙串回到裤兜里,而是晃晃荡荡地吊在裤兜外,在师烨裳去往厨房的一路上不停撞上藏青色的丝雕花软绸布。 虽然轻轻重重伤了一身,林森柏却并不会因此厌倦生活。凡是美丽而稀有的东西,她都能看在眼里。曾经,师烨裳的背影是她最最迷恋的事物,这会儿再看到,竟发现它比印象中的更板直些,也更轻松些了。 本来就轻飘飘的,这会儿倒像真要成仙了……林森柏对月兴叹,左手自不自觉地就去探摸已经被夹板夹得几近麻木的小腿。死痞子,又骗我,说不会疼原来是会变麻…… 师烨裳端着一套茶具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林森柏正在解她腿上的绷带,解不开就俯身去摸倒插身旁在草坪上的园艺剪刀。只见她两手分握剪柄,两臂一合,咔嚓一声下去,几乎连夹板都要被剪断。师烨裳不把自己当回事,自然也不会过分关注别人,林森柏要剪,她明明看见了,却不加阻拦。施施然路过林森柏,将茶具一一摆上石桌,等茶沏好的几十秒里她也不知是在对谁说:“你们的事可把席之沐吓死了。我跟汪顾在餐厅吃饭呢,她一见我们就说你今天挨打了,缝针、断骨头,大概还要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 “侏罗纪公园都演完了你才来,没戏看啦。”林森柏解完绷带,丢掉夹板,把裤腿放下,在摇篮上由慢及快地摇晃起她那麻木冰凉的小腿,“汪小姐呢?没和你一起过来?” 师烨裳撑着下巴道:“她还要回公司研究怎么对付我,今晚估计就睡那边了。”一时茶泡好,她往一只杯子边丢冰块边倒热茶,凑得凉凉一杯,一手递给林森柏,一手又往自己杯子里倒茶——效率一贯高得令人觉得全无必要,“借你网络用一下,帮我查查金狮的安保部长哪儿去了,我直觉他要坏事。月底开庭,我希望他把责任担下来。” 这不是一个有钱就能只手遮天的年代,两股势力交汇之处最多只能动态平衡。师烨裳自然也有自己的网络,但她长年被人放在手心捧着,难得有用武之地的人际网络难免缺乏坚固和严密,远远不及小奸商的四通八达,面面俱到。当然,她也知道这种事找自己的顶头上司是最好的选择,可文旧颜“捞人”是决不会管死管活的,如果说林森柏下发的名单叫通缉令,那么她下发的名单就只能叫追杀令,所以凡事能不找她,还是不要找她为妙,省得张蕴兮在天堂里还要天天被人追着喊“还我命来”。 “你们有资料的啊,找他家人一抄不就抄出来了吗?”林森柏喝一口铁观音撞冰,舒服地做了个深呼吸,“不过你心慈手软,让你做你也做不出来。得,还是我去办吧。可先说好,钱隶筠的假,你说五天就得给足五天,加双休日,刚好一个礼拜,一天也不准少,不然我跟你拼命。” 师烨裳摇头轻笑,坐在藤椅间,自在地将脚搭上石桌,“要不是连他家人都消失了,我还会来找你个奸商帮忙?咪宝现在是亲丧,丧假合同上写着三天就得给三天,剩两天是我友情附送的缓冲假,加双休日刚好过头七,你以为就你心疼她啊?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找你要人呢,要不谁赔我个总经理来?”林森柏闻言,满意地点点头,摸摸自己额顶,又摸摸自己伤腿,仿佛要将喜讯告诉它们。 树上的知了有一阵没一阵地叫,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松散的前半夜很快过去,更松散的后半夜来临之前师烨裳打着哈欠起身要告辞,林森柏哎哎叫住她,“扶我上去啊!你个死没良心的!” 师烨裳知道她这回伤得重,也就不像以往那样跟她拿乔,走到她面前,将身子一低,懒洋洋道:“我不会扶人,扶我那身强体健的老爸都几次扶得他要摔,还是架着你吧,伤残人士。”林森柏心想该会的你不会不该会的你全会,手臂却乖乖搭上师烨裳的肩,一路喊着纤夫号子给师烨裳鼓劲儿,气得师烨裳在心中无数次将她推下楼去。 隔天,也就是六月七日,高考按时开始。 端竹知道钱林二人前夜折腾惨了这会儿睡得正酣,临出门,干脆也不捎声打招呼,只在主卧门上贴了张便签,告诉两人她“已出门,放心”,谁知下到客厅,却发现大门上也贴了张便签,上书“钥匙在车库里,自己挑车,别迟到。路上买一根油条两个鸡蛋当早餐,祝你考运昌盛。”署名,林,钱。端竹笑了,掏出裤兜里的圆珠笔,在便签上接着写:语文满分一百五。祝你们睡到下午。 说起“语文满分一百五”,端竹只打算在作文上丢几分。郝君裔说语文是所有科目中最容易考砸的一门,端竹深以为然,她的作文相当成问题,抒情散文总写不出别人那种凄凄惨惨戚戚的味道,叙事文干瘪得像条咸鱼,议论文稍微好些,因为在郝君裔的熏陶下,她写出来的东西就算再雷人也是不能被判低分的,否则阅卷老师就有反党反革命反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嫌疑。近年来流行“文体不限”,端竹打算无论遇到什么题目都把它强扭成议论文,争取考它个万里江山一片红。 但说到“祝你们睡到下午”,林森柏和咪宝倒真没令端竹失望,何止睡到下午,她们几乎是一直睡到了傍晚,中间连泡尿都没撒,足可见这之前的一天,她们到底消耗了多少能量,又多么的令人同情,就连一向不为家庭所扰的汪顾都忍不住要望“羊”兴叹:“淘气包和钱总可真够可怜的,得不到家人的祝福也就算了,还要被家人这样野蛮地拆开,要只有一方也好,偏偏双方都是这样,唉,这羊排好嫩啊。” “不、咳咳、不要做这样不着调、咳咳咳、不着调的总结。”师烨裳被松茸汤呛住,不停咳嗽。 汪顾乐呵呵地给师烨裳递纸,乐呵呵地拍着师烨裳的背,“是很嫩啊。可你不爱吃嫩的,我不得替你唉声叹气一下表示同情和理解吗?既然叹了气,就总要说明理由的吧,下回我一定提醒他们煨得老一点,免得你吃来吃去就只吃骨头边的那一点点。” 师烨裳咳完,吐着虚气地喝了一口酒,平定下喉咙里的痒感,她负气地把刀叉摆回盘里去,淡淡道:“不吃这盘了。”汪顾也说:“不吃这盘了。”说完,她按铃叫来服务生,“请帮我撤了这盘,再上一盘一样的,过熟的。” 服务生依言去办,汪顾把自己这盘里较老的部分切下来,放到师烨裳的盛碟中,转而看着师烨裳膝上的那方桌布道:“一会儿吃完去买双鞋子吧?你脚上那双从我认识你算起也有两年了,就算老皮子舒服,也不能年年穿一样的不是?” “你今天不用回公司?出成果了?”师烨裳对此不以为意,顾左右而言其他。她讨厌买东西,但凡要往身上添点什么她更倾向量身定做。她的鞋模被张蕴兮发得一世界都是,需要新鞋的话,打个电话就行,反正她喜欢的款式五年如一日,不到突然变了胃口,是大可不用花时间挑三拣四的。 “大概算吧,市场份额暂时只丢了百分之五而已,后期保住战果就行,一群吃干饭的董事到今天才知道这件事,吓得一头冷汗。”汪顾这一段奔忙公事,整个人瘦了一小圈,锲型的下巴变成锥形,横看竖看是一样的尖。对于这种变化,她自己倒谈不上好与不好,只要师烨裳瞧她顺眼就行——只要师烨裳没提意见,那就是顺眼,一旦师烨裳看她不爽了,肯定会想办法熬她的。“今天张蕴然表扬了我半个小时,不过临了告诉我该给股东分红了,是这样的吗?你以前是什么时候分红的?分多少?”张氏是彻头彻尾的私企,只要户里有钱,什么时候分红都不是难事,汪顾只是想确定张蕴然没有讹她,因为一旦决定分红就代表她要往张家注入大笔资金,堪称养虎为患。 师烨裳了解汪顾在想什么,毕竟汪顾骨子里那些防备和警惕有一大半是她硬灌进去的,零五年那会儿汪顾还是个挺逆来顺受的工作狂,时间眨眼就过,现在,汪顾的工作狂还是时不时地发作一下,可逆来顺受是绝对不会了。“年纯利的百分之二十,等分六份,每两个月一次打给张蕴然,经她下发。” “为什么要分六次?又为什么要经过张蕴然?”汪顾不解,她从没听说过分红还要分六次下发的事。 师烨裳插起汪顾碟子里的一块雕花西红柿,放在自己碟子里碾至稀烂,拌上鹅肝酱和黑鱼子酱,搅合得像便血产物,然后,她取来一把蛋糕勺,边尝边说,“好恶心的感觉……分批发放是为了让他们用力花光,避免他们去搞私下投资。唔,越吃越像臭豆腐……”汪顾让她别吃了,她才不听,就爱全方位立体式地折磨自己,“张家的小姐少爷们能耐不大,社交却是很拿得出手的,他们有那种社交传统,不像内陆,再富也是关起门来偷笑,要么就是在酒桌上拼搏,说话三句不离哥们义气,一对一的时候居多,社交效率太低。张家主宅你没去过,那是老太爷自己盖的,好像是专门盖来大请客的一样,方方面面不考虑自住,而是考虑客用,一楼光卫生间就有十二处,到现在还几乎每星期来几场沙龙。如果一次就将分红足额发放,小一他们难免要想方设法自起炉灶,有那些定期捧场的沙龙客在,你还怕他们成不了事?” “他们能成事也好啊,张氏就不用养着他们了,省多大一笔钱呢。”汪顾实在受不了地取过师烨裳的碟子,假模假式地喝止:“不许吃了!再吃该吐了。” 师烨裳歪头看她,指指碟子,“还我,不然今晚你还得睡公司。”眨眼,碟子又灰溜溜地回到她面前,幸好此时新的羊排上来了,汪顾这才松一口气,笑眼看着师烨裳泄气地将一碟价格不菲的“臭豆腐”推到一边,悻悻地切起了羊排,“他们成事就意味着不久的将来他们可以攒起来与张氏抗衡,此外,他们手里掌握着大量的张氏股份,要想内部瓦解,外部吞并,岂不易如反掌?你想当阶下囚我可不陪你,我自去飞那高枝。” “唉哟哟哟,”汪顾从没想过这世上还有撒娇都撒得那么傲气的人,一时恨不能把师烨裳按在餐桌上法办了,“昨晚又看啥古装片了?说话都变味儿了,金枝欲孽?大明宫词?” 师烨裳脸不变色心不跳,“金瓶梅。” 265 星期六也不得闲 六月二十三日是个星期六,汪顾起了个大早,刷完牙洗完脸就端着咖啡叼着面包坐到电脑前,细细看着财管专员发过来的资料,一点点删掉不值得信赖的内容,准备将前一段以阶段高位清出的股票趁机再抄一部分回来,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组合,能够将资金效用发挥到最大。 在昨晚的睡前“会议”中,师烨裳明确表示了对周子儒老先生修改意见的支持,因为纵观大势,股市不涨不行,端看什么时候涨了。汪顾对此深以为然,因为各项数据都表明今年国内形势比往年都好,加上奥运题材的逐渐炒热,港口运输的次序放开,WTO条款一一落实,大资金被解锁放开,市民们越攒越多却越来越买不起房的消费能力淤积,银行降息降得几乎要对存款收费……不要管什么劳什子的企业效益,光说那些真金白银都能往哪儿去?都去买LV?可这世上不还有像师烨裳这样对LV一毛钱兴趣都没有的人吗?纵观前情,一波3000点浪潮已经大大刺激了市场复苏,几次震荡有益于做实基础,曲线斜率长期平稳,之后只要稍加推手股市就能持续上扬,大庄在前,一轮一轮地落实利好,散户在后一点一点地,填补利空,股市将像龙卷风一样将市民手里的现钱吸纳入腹,之后大庄获利回吐,散户接货后接着往上拱,力道虽小却能带起惯性,这个市场很快会陷入疯狂,虽然总有崩盘的一日,但在崩盘之前是没有什么可犹豫的,竖起耳朵听风声就好,汪顾决定,最近新闻当饭不能断,连早间的都得用力听。 “干脆建个基金算了,省得自己看。累死。”汪顾一边对着电脑喃喃自语地喊累,一边傻气地用投资教材上的各种图形比对屏幕上的曲线,倒也不是妄图用这种方法去探究一个非理智市场的涨跌,她只是想再多学一点东西,省得总被董事局里那些满口经济新名词的二世祖糊弄住而已。 九点,师烨裳也起床了,从卧室里出来,她脚步虚浮地迈向楼梯。书房就在主卧正对面,汪顾一听见门响就急忙从屏幕后面偏出头去,“师烨裳,早餐在客厅茶几上放着。”师烨裳一副有听没有到的样子,闷闷声唔一下,继续往楼下飘。汪顾担心她敷衍了事,于是每个几分钟就粗着嗓子大声重复一遍,“师烨裳,吃早餐!” 谁料不一会儿,师烨裳也端着咖啡叼着面包走进书房,无精打采地在汪顾对面坐下,打开属于自己的电脑,从底柜里取出一堆资料,双目无神地翻看着,像要睡着一般机械地活动自己的腮帮子,同时不住将牛角包往嘴里推,“唔唔,唔唔唔……” 汪顾扶额,又好气是又好笑,为了不让师烨裳噎死,她果断地将自己咖啡杯里的凉咖啡与师烨裳杯里的烫咖啡来了个混合,“喝水哇亲爱的,你那么年轻有为,噎死了不值当的。”其实师烨裳的意思也就是“汪顾,咖啡烫,帮我弄凉它”。现在汪顾如她所愿把咖啡弄凉了,她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咕嘟咕嘟两口喝掉杯子里的黑水,她丢了颗薄荷糖到嘴里,舔掉残留在嘴角的牙膏渍,开始与汪顾面对面地讨论起经济形势来——最近两人常常这样,也不谈情说爱,光聊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就外人看来这两人像同事多过像情侣,远不似两颗葱头那么腻腻歪歪。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战地爱情。打仗多,恋爱少。 到了中午,两人按约定时间回到汪家二老处,一进院门,师烨裳便与两只犯了相思病的大狗滚到一处,被扑倒在地恶舔了两遍之后才想起还没跟大半个月没见的汪爸汪妈打招呼,于是急忙起身,拍掉身上草屑,和以往一样,礼貌也不失热情地问了汪家二老安好。 “你们回来就好啦。看把它们给想的,”汪妈妈笑笑站在门边,手里还捏着把大概是用来挖蚯蚓的小铁锨,“前几天都闹绝食了,我好哄歹哄哄得他们吃两顿狗罐头,今天早上就又不肯吃饭。你们回来的正好,给这两个以为自己被遗弃了的小朋友加加餐,汪汪还好些,大熊都瘦得露脊梁骨了。” 师烨裳知道汪家这两位老人是决不缺乏爱心的,所以无论他们养什么都会养出一番生气盎然的景象来。冬天时有一回下大雪,师烨裳亲眼看见他们在深夜的积雪中一人抢救一只,硬是把两只在狗窝里睡得迷迷糊糊的大狗连拖带抱地弄上二楼,又把两只硕大的狗窝搬运到屋檐下摆着,期间师烨裳要帮忙,他们也不让,直催师烨裳回去睡觉,理由还特别冠冕堂皇:你去睡,你不睡它们也不睡,它们不睡我们也睡不好。 这样心性纯真矢志不渝的好人哪里找,偏偏就被汪顾遇上了。师烨裳回想钱林二人的混乱境地,心中不由感慨万千。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世界妙就妙在这里。 “大熊,是你不吃饭吗?”汪顾站在汪妈妈身边,食指直直地指着大熊的鼻子装腔作势问,跟狗说话也说得不亦乐乎, “不吃饭可是要被填鸭的!你要考虑清楚!后果自负!”汪汪在旁,闻言沾沾自喜——幸好我毛多,瘦不露脊梁骨。 师烨裳自己养狗就未见得好到哪里去,以前到外地出差把大熊送去寄养的专业宠物店也远不及汪妈妈侍弄得那么好。大熊这种狗是以四肢修长体型匀称为美,不需要壮硕的,所以瘦一点就瘦一点,不要闹绝食弄坏了胃就好。“那……我们搬回来住吧?前段时间吵架,怕闹着您二老,这会儿也快吵完了,就不知道您还肯不肯收留。”师烨裳一左一右地搂着两只扒她肩上高高立起的大狗,稀罕至极地笑出了“笑盈盈”的效果,汪顾站在她对面,不自觉就咕嘟咽了口泛滥在舌底的口水,心中暗道:妈呀,今晚总该解禁了吧?吃过草的羊,比没吃过草的羊饥渴啊! “吵架?为什么吵?汪顾说是你们要回去办公啊!是不是她欺负你了?告诉伯母,伯母帮你出气!”汪妈妈拍拍大熊和汪汪的屁股,让它俩自己玩儿去,转而一手轻柔地牵起师烨裳,一手毫不怜惜地揪在汪顾那件juicy couture的一字领T恤领下,步伐矫健地往屋里走,边走还边审:“汪顾!你那天答应我什么来着?还有没有点儿信用了?两人吵架你让着小裳一点会掉肉啊?还吵了二十天,难怪小裳一脸菜色……” 汪顾知道自己这是又被睚眦必报的师烨裳给操刀子捅了,腹中不禁大喊:“不是我跟她吵二十天!是她跟我别扭二十天!”可汪妈妈明显是在一面白脸一面红脸地替她解围,于是嘴上还得乖乖地应:“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我改,我改,我狠狠地改,明天我请大家喝早茶,顺便给她斟茶赔罪。”汪家自来有中古风范,家里人无论犯了多大的过错,只要事后恭恭敬敬斟杯热茶,事情就算过去了,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错是对也不翻旧账,无怪乎就连汪露那种以结婚为娱乐的孩子也能开开心心地存活世上,继续她那伟大的结婚事业。 到了一楼客厅里,冷气充足,师烨裳穿着长衣长裤无甚关系,汪顾一身短装可是受不了,大汗淋漓间突然遇上西伯利亚寒流,她哈啾一个喷嚏,尾随进门的大熊和汪汪也嘁嘁一狗一个喷嚏,汪妈妈急忙开窗升温,师烨裳却做了个相当异常的举动:她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向汪顾,看着地板,面无表情道:“披上吧,一会儿还我。”她底里搭着一件长袖衬衫,这会儿就算突然飘起鹅毛大雪来也是先死别人。 “呵!真有绅士风度!”汪顾故意咋咋呼呼地嚷,抽抽鼻子,本意是要拒绝,可师烨裳难得体贴一次,她要拒绝,没准会打击到师烨裳的积极性,天晓得她下一次体贴是在猴年马月呢,于是百般忸怩地接下,小马哥一样气派地将衣服披上肩膀后,她悄悄捏住了师烨裳的手腕,摇一摇,低声问:“今晚……今晚咱早点儿睡吧?”瞧咱汪顾多文明,这欢求得多有社会主义情调。 师烨裳故作不知,侧昂着头问:“为什么要早点睡?”汪顾当然不好在母亲面前开黄腔,只得禁下声,继续抓着师烨裳的手腕摇来摇去。 汪妈妈见两人脑袋抵着脑袋手牵手在客厅正中站着,一时也就明白过事儿来,为避免挑开两人之间即将愈合的伤疤,她不再追问吵架的原因,而是从浴室里将大熊和汪汪的一箩筐洗浴用品拖出来,催两人给狗洗澡去,“还一会儿才能吃饭呢,我去厨房看看,你们要是有空的话就替它俩好好洗洗吧,难得今天太阳那么烈,洗完让它们晒晒毛。” 嗯,师烨裳别的能耐没有,洗狗倒是一把好手,她以前总是手握增压园艺水枪追着大熊或被大熊追着满院子跑,往往是给大熊洗完澡,她自己也洗好了。“猜拳,赢的挑狗。”她握着拳头比向汪顾。 汪顾对洗狗没概念,于是不明所以地伸出手来,呆了吧唧地与师大小姐石头剪刀布。输了。 “我挑汪汪,你洗大熊吧。”师烨裳把“剪刀”收回裤兜中,抬眼看了汪顾一下,接着笑眯眯望向脚边的大熊。大熊知道要洗澡,高兴得直把尾巴摇成了台风天里的海浪。汪汪还是木木的,似乎对洗澡这件事很没感觉,啊,不过它知道大熊是有感觉的——大熊自认为甩毛的动作很帅,所以一沾水就猛甩身子,洗一个澡能甩三十遍,还特别喜欢在满身泡沫的时候大甩特甩……主子,你好狠的心…… “来来来,大家跟上!”汪顾吆五喝六,取掉肩上的外套,提着箩筐往院子里走。 师烨裳挽着袖子,憋着笑跟在后面,准备看大熊替她对汪顾开展第N次打击报复,可就在这时,裤兜里传出林森柏的公鸭嚣叫,她只得止步门边,掏出手机,直接问:“丫头,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林森柏伤好得差不多了,人又变回平时活泛的样子,声音也显得生机勃勃,“老古董,你让我找的那个人,我找到了,但我把你的要求跟他一说,他死活都不肯答应。他的精神有些恍惚,说话颠三倒四,嘴里一直重复说不行不行,我这边有几个行家说他可能受了很大刺激又被打了药,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师烨裳记下地址便挂了电话。 远处的树荫下,汪顾正在接水枪,大熊在她脚边追着尾巴打转。 师烨裳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叫上她。毕竟一味的保护成就不了强者,被溺爱着长大的孩子大多数是废物。更何况这种事情今后汪顾可能也会遇到,让她知道该怎么处理可以最大程度地保全她的利益才是真的为她好。 嗯,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266 挟持 林森柏在电话中告知的地点是一个位处B城中北部立交桥下,南北有三车道快速路直通国道,四面包围着人口稠密的大学城,有牌无星,自七十年代末开张到现在还从来没再装修过的的小宾馆。 师烨裳一到地方就发现这其实是一家在当年对外挂牌“B市轻工第四招待所”的玩意儿。记忆仅存的小时候,她常常和母亲一起坐在摩托三轮车里从它面前路过,白天看着它的国旗,夜里看着它的霓虹,肖想着什么时候能进去住一住,可等她真的有了闲钱有了自由能够随便住宾馆时,她先选择了半岛寰球,后选择了喜来登皇冠,它的霓虹在她脑海里渐渐褪色,若不是今天见到它,她决想不到自己要找的人会被关在这里。 林森柏说一看就是内行人做的,师烨裳深以为然。 内行人做事首先考虑的是逃,其次才是躲,因为百密总有一疏,能逃掉就是最好的躲避。 宾馆位于一个人口密度堪比市中心的区域,无论是什么背景的人,只要长全了脑袋就不会在这里放枪;在交通如此便捷的情况下,无人关注的老旧宾馆力四敞八开的各个大门小门为挟持者提供了最好的逃跑路径,一旦上车,就断断没有好莱坞电影里那般被围追堵截的危险;同时在这样的宾馆里,长包房就等于短期出租屋,处于固定的楼层,享受更优惠的价格,所以不会包含普通宾馆里提供的日常服务。也就是有了这些原因,这个宾馆,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比国产电视剧里时不常出现的乡野小破屋更适合藏人,因为人越少的地方,每个人的受关注程度就越高,反而人越多,越杂的地方,就算出现再奇怪的事,邻居也见怪不怪了。 “早上他们找到这儿的时候看守已经跑掉了,看来他们有哨岗,可能也是军警一类的退役人员。你那个保安部长一直都昏昏沉沉的,好容易拿凉水浇醒了,他又连个屁也说不出来。你看吧,是送正规医院还是请黑医生,送医院就打120,请医生就还让他待这儿好了,反正你要做的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 在又阴又潮的狭长走廊里,空气热得与蒸笼好有一拼,林森柏抓着一条印满LV老花的手帕,像个民国的山羊胡私塾老先生一样背着一只手,微弓着腰,不停擦汗。在开门之前,她很负责任地将故事前情交代给师烨裳。她的骨头保养得不错,已经能凭自己的力量好好走路了,可端竹还是很不放心地站在她身边,她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师烨裳看这一老一少还挺登对,刚想出言调戏,一瞬又想到端竹的CP是郝君裔,只好把已经拱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下去,转而道:“他的家人呢?不在?” 林森柏闻言,即时送了师烨裳一个白眼,“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双保险啊?不知道就问你老板去。他们给他打了药,又设了岗,明摆着是不准备带他跑路的。既然不怕撇下他,那就肯定还挟持着他的家人。你以为抄得他出来就没事了啊?现在反而更麻烦了,你是要他活还是要他死,咱既然已经接收了他,两条路,一是让他出庭,二是送他走人,争取造成证据不足,总之不能就这么膛了他,不然不光你爸有事,连咱也跑不了。死活不过是个教唆伤人而已,就算被判了也没关系,很可能拘一下就完事了。再说你爸这会儿也没被羁押,咱赢面挺大,用私刑不值当的。” 师烨裳仰脸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算是认同了林森柏的看法。可她原本也没打算要谁的命,只是别把她逼到那份儿上就成。汪顾牵着她的手,偷偷拽了拽,将嘴附到她耳边,“这里似乎很危险,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来办,你先回去吧。” “没什么可危险的,咱两有事还能逃,这儿可有个腿脚不好的,逃不了,要抓也先抓她。她值钱。”师烨裳坏心眼地将摆在腹间的右手似乎很不经意地朝林森柏指去,林森柏顿时吹胡子瞪眼地大喊:“啊——你个王八蛋说悄悄话能不能小声点!”本就不紧张的气氛在她这一喊之下顿时生出几分娱乐的意味来,师烨裳和汪顾纷纷低头抖肩,连端竹都忍不住站到了窄长的通风窗边,打开肮脏得看不见外景的纱窗,望着窗台上几十个肮脏变形的烟头,闭着嘴,忍笑。“吼!你们这群混蛋!欺负残疾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师烨裳笑够了便抬起头来,撇着嘴角拍拍林森柏的肩,拖着长音道:“感谢残疾人为B城私企共荣做出的贡献,我们先进去看看,你来不?” 林森柏刚要说些什么,突然听端竹在旁低声道:“师小姐稍等,我看……可能有问题。”闻言,师烨裳和林森柏各自一愣,在场三人纷纷将头扭向站在窗边的端竹。“如果这时候刑警大队的人来了,我们会有理说不清。” “我们是在救人,又不是在杀人,怕什么?”林森柏环起手来,不解道。 “他们可能没有设岗哨,因为从这里是能够看得见楼下停车场的,”端竹指了指那扇挂满柳絮的肮脏纱窗,“他们经常打开纱窗在这里抽烟,也许就是在等我们来,只要我们来了,他们就走,老爷爷说过,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应该会等待时机成熟,然后杀一个回马枪,咱们没报警,刑警过来的话一看见这场面肯定会先扣留我们,同时收留他,”端竹又指着那扇斑驳的房门,看向师烨裳,“这是事关师小姐的案子,现在……师小姐来了,应该就算时机成熟了吧?” 林森柏与师烨裳对视一眼,心中一时都有了答案。端竹知道林森柏的不反驳就代表同意,随即一手捏在她肘内,一手抬起她的左手,步子平稳而迅速地扶她去往电梯口。师烨裳在她们动身后低声问汪顾这是几楼,汪顾说三楼,师烨裳看看不远处的乳白色消防门,二话不说便牵起汪顾推门而入,一路从消防楼梯走下一楼,并故意绕了远路避开宾馆大堂直接进入后院停车场。 汪顾知道事态紧急,师烨裳朝她伸手,她就把车钥匙给了师烨裳,两侧车门一关好,一辆H2便从她们车后扬着浓尘开过,师烨裳见状,立刻出车跟上,三辆JEEP紧随其后。五辆车鱼贯出了院门,不多时便开到立交桥上。等各车呈一字型停进紧急停车带,师烨裳迫不及待地推门下车,顺手从裤兜里掏出雪茄盒,丢一根给刚开打车门,还没来得及落地的林森柏,随即斜倚在车门边,勾着嘴角闲闲抬头对林森柏道:“看看你干女儿猜得准不准。” 林森柏也是一脸变态的亢奋,嘿嘿一笑,从手套箱里掏出火机,自顾点烟,“要是不准,咱就再溜回去默默地把他抓了呗。反正我之前都是悄悄干活,那层楼里也就两三间房住了正经人,其他都是小姐们长包给恩客使用的。小姐昨晚开工,今天肯定都睡得跟死猪一样,按他们那群人的习惯,少也得睡到三点去。嘿嘿,警察就算来了也指不定是抓谁呢。最近扫黄啊。” “倒也可能是用这个借口报警,毕竟软禁的事无头无绪的不好出警,除非是有备案的,不然人家还当你是吃饱了撑的恶作剧呢。”师烨裳与林森柏对了个火,第一口就吸得又深又浓。汪顾顶着烈日走到她身边,将一本薄薄的杂志遮到她头顶,嘟嘟囔囔埋怨道:“晒多要头疼的。” 车里的端竹正在打电话,师烨裳踮起脚尖越过林森柏看了看她,一时不胜唏嘘地低着头小声对林森柏说:“当年还想着要拔钉子呢,现在反倒是钉子帮大忙。好在当年你没听我话把她送国外去。” 林森柏咧嘴,小心下车,嘭地一关车门,假意摸着自己额顶的疤痕,其实是不想让端竹看出她在与师烨裳咬耳朵,“当年我想来着,可一忙就给忘了。” 说话间桥下突然传来一道警车专用的喇叭声,哇哇,又瘪又沉,像老青蛙在叫。一行人立刻走到桥栏边,也不探脑袋,只是装作观望风景的外地人,稀松平常地袖着手往下看。 “嘿!真扫黄来啦!”林森柏兴奋地拍着师烨裳的肩,“你跟端竹一人对了一半!” 汪顾眯起眼睛一看——可不是么……一辆带队的警用轿车后面跟着三辆小面包,三辆小面包后面跟着三辆大面包,可别以为大面包就完事了,后面还跟着两辆六吨的五十铃箱车……这不就是大举扫黄时期,各省各市公安局预备要把那些“五千块”通通装回去时惯用的家伙吗?啧啧啧,这一车能装二十几三十个“五千块”呢,警队又创收了。 “这区派出所在哪儿?”师烨裳喷着烟问林森柏。 林森柏也喷回她一口,这才答:“我不知道。”随即又问:“你要干嘛?投案自首啊?” 师烨裳当然不是要投案自首,因为她对女狱警一点兴趣也没有,再说她也没罪可认,“他不是通缉犯,现在抓进去也只会被当成嗑药磕多了的嫖客。如果疏通及时,我们应该能把他直接从局子里捞出来。距离开庭还有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家人,让他改变主意。” 林森柏撇撇嘴,似乎对师烨裳这种执着很是无奈,“你还真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啊。要么就让他在看守所里出点事儿得了,谁接管谁管,反正看守所里出事赖不到咱们头上。” “没了他也挺麻烦的。”师烨裳冷眼看着停在宾馆正门前的警车,“他是唯一的替罪羊,除了他,谁都不行。我只奇怪,没有他,我爸的罪名应该也会成立,那莫茗梓为什么不直接办了他?费这番周折,有必要吗?” 汪顾还在一旁替师烨裳撑书,听到师烨裳的话,她便玩笑般地接了句茬,“该不会是借挟持他来挟持你吧?”该买把遮阳伞放在车上,不然这个宝贝疙瘩还没被挟持就被晒死了。 这个问题,汪顾说得玩笑,师烨裳却就此认真地考虑起来:看这情况,他们应该有两手准备,一是她找不到他,这样他们便可以一直随心所欲地控制他,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二是她找到他,经过警察这一手,他们便可以干干净净地将一个已经被洗过脑的人交到她手里,前者可以通过面对面的谈判对她实施控制,后者可以通过遥控他对她实施控制。 他们知道她肯为师宇翰做的远不止那么多,必要时,她是可以放弃商业利益的。 毕竟把师宇翰——一个天真活泼的老人家——弄进监狱对谁也没好处,所以他们做了这么多事,总要有点儿回报不是? 挟持 林森柏在电话中告知的地点是一个位处B城中北部立交桥下,南北有三车道快速路直通国道,四面包围着人口稠密的大学城,有牌无星,自七十年代末开张到现在还从来没再装修过的的小宾馆。 师烨裳一到地方就发现这其实是一家在当年对外挂牌“B市轻工第四招待所”的玩意儿。记忆仅存的小时候,她常常和母亲一起坐在摩托三轮车里从它面前路过,白天看着它的国旗,夜里看着它的霓虹,肖想着什么时候能进去住一住,可等她真的有了闲钱有了自由能够随便住宾馆时,她先选择了半岛寰球,后选择了喜来登皇冠,它的霓虹在她脑海里渐渐褪色,若不是今天见到它,她决想不到自己要找的人会被关在这里。 林森柏说一看就是内行人做的,师烨裳深以为然。 内行人做事首先考虑的是逃,其次才是躲,因为百密总有一疏,能逃掉就是最好的躲避。 宾馆位于一个人口密度堪比市中心的区域,无论是什么背景的人,只要长全了脑袋就不会在这里放枪;在交通如此便捷的情况下,无人关注的老旧宾馆力四敞八开的各个大门小门为挟持者提供了最好的逃跑路径,一旦上车,就断断没有好莱坞电影里那般被围追堵截的危险;同时在这样的宾馆里,长包房就等于短期出租屋,处于固定的楼层,享受更优惠的价格,所以不会包含普通宾馆里提供的日常服务。也就是有了这些原因,这个宾馆,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比国产电视剧里时不常出现的乡野小破屋更适合藏人,因为人越少的地方,每个人的受关注程度就越高,反而人越多,越杂的地方,就算出现再奇怪的事,邻居也见怪不怪了。 “早上他们找到这儿的时候看守已经跑掉了,看来他们有哨岗,可能也是军警一类的退役人员。你那个保安部长一直都昏昏沉沉的,好容易拿凉水浇醒了,他又连个屁也说不出来。你看吧,是送正规医院还是请黑医生,送医院就打120,请医生就还让他待这儿好了,反正你要做的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 在又阴又潮的狭长走廊里,空气热得与蒸笼好有一拼,林森柏抓着一条印满LV老花的手帕,像个民国的山羊胡私塾老先生一样背着一只手,微弓着腰,不停擦汗。在开门之前,她很负责任地将故事前情交代给师烨裳。她的骨头保养得不错,已经能凭自己的力量好好走路了,可端竹还是很不放心地站在她身边,她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师烨裳看这一老一少还挺登对,刚想出言调戏,一瞬又想到端竹的CP是郝君裔,只好把已经拱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下去,转而道:“他的家人呢?不在?” 林森柏闻言,即时送了师烨裳一个白眼,“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双保险啊?不知道就问你老板去。他们给他打了药,又设了岗,明摆着是不准备带他跑路的。既然不怕撇下他,那就肯定还挟持着他的家人。你以为抄得他出来就没事了啊?现在反而更麻烦了,你是要他活还是要他死,咱既然已经接收了他,两条路,一是让他出庭,二是送他走人,争取造成证据不足,总之不能就这么膛了他,不然不光你爸有事,连咱也跑不了。死活不过是个教唆伤人而已,就算被判了也没关系,很可能拘一下就完事了。再说你爸这会儿也没被羁押,咱赢面挺大,用私刑不值当的。” 作者:来此只想爆次吧 2009-11-2 21:35 回复此发言 916 回复:《玻璃囚牢》那帖子找不着了 师烨裳仰脸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算是认同了林森柏的看法。可她原本也没打算要谁的命,只是别把她逼到那份儿上就成。汪顾牵着她的手,偷偷拽了拽,将嘴附到她耳边,“这里似乎很危险,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来办,你先回去吧。” “没什么可危险的,咱两有事还能逃,这儿可有个腿脚不好的,逃不了,要抓也先抓她。她值钱。”师烨裳坏心眼地将摆在腹间的右手似乎很不经意地朝林森柏指去,林森柏顿时吹胡子瞪眼地大喊:“啊——你个王八蛋说悄悄话能不能小声点!”本就不紧张的气氛在她这一喊之下顿时生出几分娱乐的意味来,师烨裳和汪顾纷纷低头抖肩,连端竹都忍不住站到了窄长的通风窗边,打开肮脏得看不见外景的纱窗,望着窗台上几十个肮脏变形的烟头,闭着嘴,忍笑。“吼!你们这群混蛋!欺负残疾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师烨裳笑够了便抬起头来,撇着嘴角拍拍林森柏的肩,拖着长音道:“感谢残疾人为B城私企共荣做出的贡献,我们先进去看看,你来不?” 林森柏刚要说些什么,突然听端竹在旁低声道:“师小姐稍等,我看...可能有问题。”闻言,师烨裳和林森柏各自一愣,在场三人纷纷将头扭向站在窗边的端竹。“如果这时候刑警大队的人来了,我们会有理说不清。” “我们是在救人,又不是在杀人,怕什么?”林森柏环起手来,不解道。 “他们可能没有设岗哨,因为从这里是能够看得见楼下停车场的,”端竹指了指那扇挂满柳絮的肮脏纱窗,“他们经常打开纱窗在这里抽烟,也许就是在等我们来,只要我们来了,他们就走,老爷爷说过,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应该会等待时机成熟,然后杀一个回马枪,咱们没报警,刑警过来的话一看见这场面肯定会先扣留我们,同时收留他,”端竹又指着那扇斑驳的房门,看向师烨裳,“这是事关师小姐的案子,现在...师小姐来了,应该就算时机成熟了吧?” 林森柏与师烨裳对视一眼,心中一时都有了答案。端竹知道林森柏的不反驳就代表同意,随即一手捏在她肘内,一手抬起她的左手,步子平稳而迅速地扶她去往电梯口。师烨裳在她们动身后低声问汪顾这是几楼,汪顾说三楼,师烨裳看看不远处的乳白色消防门,二话不说便牵起汪顾推门而入,一路从消防楼梯走下一楼,并故意绕了远路避开宾馆大堂直接进入后院停车场。 汪顾知道事态紧急,师烨裳朝她伸手,她就把车钥匙给了师烨裳,两侧车门一关好,一辆H2便从她们车后扬着浓尘开过,师烨裳见状,立刻出车跟上,三辆JEEP紧随其后。五辆车鱼贯出了院门,不多时便开到立交桥上。等各车呈一字型停进紧急停车带,师烨裳迫不及待地推门下车,顺手从裤兜里掏出雪茄盒,丢一根给刚开打车门,还没来得及落地的林森柏,随即斜倚在车门边,勾着嘴角闲闲抬头对林森柏道:“看看你干女儿猜得准不准。” 林森柏也是一脸变态的亢奋,嘿嘿一笑,从手套箱里掏出火机,自顾点烟,“要是不准,咱就再溜回去默默地把他抓了呗。反正我之前都是悄悄干活,那层楼里也就两三间房住了正经人,其他都是小姐们长包给恩客使用的。小姐昨晚开工,今天肯定都睡得跟死猪一样,按他们那群人的习惯,少也得睡到三点去。嘿嘿,警察就算来了也指不定是抓谁呢。最近扫黄啊。” “倒也可能是用这个借口报警,毕竟软禁的事无头无绪的不好出警,除非是有备案的,不然人家还当你是吃饱了撑的恶作剧呢。”师烨裳与林森柏对了个火,第一口就吸得又深又浓。汪顾顶着烈日走到她身边,将一本薄薄的杂志遮到她头顶,嘟嘟囔囔埋怨道:“晒多要头疼的。” 车里的端竹正在打电话,师烨裳踮起脚尖越过林森柏看了看她,一时不胜唏嘘地低着头小声对林森柏说:“当年还想着要拔钉子呢,现在反倒是钉子帮大忙。好在当年你没听我话把她送国外去。” 林森柏咧嘴,小心下车,嘭地一关车门,假意摸着自己额顶的疤痕,其实是不想让端竹看出她在与师烨裳咬耳朵,“当年我想来着,可一忙就给忘了。” 说话间桥下突然传来一道警车专用的喇叭声,哇哇,又瘪又沉,像老青蛙在叫。一行人立刻走到桥栏边,也不探脑袋,只是装作观望风景的外地人,稀松平常地袖着手往下看。 “嘿!真扫黄来啦!”林森柏兴奋地拍着师烨裳的肩,“你跟端竹一人对了一半!” 汪顾眯起眼睛一看——可不是么...一辆带队的警用轿车后面跟着三辆小面包,三辆小面包后面跟着三辆大面包,可别以为大面包就完事了,后面还跟着两辆六吨的五十铃箱车...这不就是大举扫黄时期,各省各市公安局预备要把那些“五千块”通通装回去时惯用的家伙吗?啧啧啧,这一车能装二十几三十个“五千块”呢,警队又创收了。 “这区派出所在哪儿?”师烨裳喷着烟问林森柏。 林森柏也喷回她一口,这才答:“我不知道。”随即又问:“你要干嘛?投案自首啊?” 师烨裳当然不是要投案自首,因为她对女狱警一点兴趣也没有,再说她也没罪可认,“他不是通缉犯,现在抓进去也只会被当成嗑药磕多了的嫖客。如果疏通及时,我们应该能把他直接从局子里捞出来。距离开庭还有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家人,让他改变主意。” 林森柏撇撇嘴,似乎对师烨裳这种执着很是无奈,“你还真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啊。要么就让他在看守所里出点事儿得了,谁接管谁管,反正看守所里出事赖不到咱们头上。” “没了他也挺麻烦的。”师烨裳冷眼看着停在宾馆正门前的警车,“他是唯一的替罪羊,除了他,谁都不行。我只奇怪,没有他,我爸的罪名应该也会成立,那莫茗梓为什么不直接办了他?费这番周折,有必要吗?” 汪顾还在一旁替师烨裳撑书,听到师烨裳的话,她便玩笑般地接了句茬,“该不会是借挟持他来挟持你吧?”该买把遮阳伞放在车上,不然这个宝贝疙瘩还没被挟持就被晒死了。 这个问题,汪顾说得玩笑,师烨裳却就此认真地考虑起来:看这情况,他们应该有两手准备,一是她找不到他,这样他们便可以一直随心所欲地控制他,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二是她找到他,经过警察这一手,他们便可以干干净净地将一个已经被洗过脑的人交到她手里,前者可以通过面对面的谈判对她实施控制,后者可以通过遥控他对她实施控制。 他们知道她肯为师宇翰做的远不止那么多,必要时,她是可以放弃商业利益的。 毕竟把师宇翰——一个天真活泼的老人家——弄进监狱对谁也没好处,所以他们做了这么多事,总要有点儿回报不是? 267 解禁 人一旦落入了被动,那就是再聪明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现实生活中,没几个人能像诸葛孔明那般什么都略懂,什么都略知。当然,即便是诸葛孔明,那也是被神化过的一张脸谱,真正读过三国志的人都晓得,诸葛先生本来没那么牛,好些个出神入化的计谋都是罗贯中杜撰出来博噱头的,据说灵感来自茶馆里的说书先生——白天听书,夜里一手三国志,一手孙子兵法,道听途说加上史实文献,天下文章一大抄,名着就此诞生。也不知是哪个说书先生那么倒霉,都快赶上古老的哲人了,被笔盈盈了还收不到版费。 好吧,数落完抄袭(谁再捏着TXT抄我谁就跟我姓!以前抄我八号就算了,现在连桥段布景和道具都抄……您老难道就不能多费点儿心想些自己的东西吗?不带您这样罗贯中的),咱们言归正传。 师烨裳不是被神化了的孔明哥哥,她只是个小心眼儿坏脾气的凡人。既然是凡人,她就得乖乖遵守“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定律,被人牵制,换言之,就是被人挟持。 汪顾眼里的师烨裳,总是风轻云淡大方得体的,那样的师烨裳即便有火气,也很容易让人看出伪装的痕迹,她一面用强势的语言向对方施压,一面又轻松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真的将不良情绪上升到“生气”的境界,她只要让做错事的彼方受到应得的惩罚就足够了,多一分,她都会觉得自己失仪,觉得自己吃亏。汪顾想,也许这就是天生的领导者,面对常态,统御有道,褒贬有度,博学自信,冷静自持。但汪顾没有想到的是,师烨裳在面对两难抉择时也是这个样子——孤注一掷,掷完算完,就像一个愿赌服输的赌徒,买定离手,罔顾结局。 从派出所回家的一路上,汪顾不停在问师烨裳,万一找不到他家人,可怎么办?难道白养着他? 师烨裳对汪顾向来是不厌其烦的,她能忍耐她彻骨肉麻的情话,自然也能忍耐她啰里巴嗦的关心,摆摆手,她又对汪顾说了一次“凉拌”,透过车窗看到向阳花儿童福利院的伸缩门,一时想起那只小浣熊,她再加一句,“咱们去看看小浣熊吧,也不知道她被领养没有。” 汪顾喜欢小浣熊,但车外斜阳并不比当头烈日温柔到哪儿去,师烨裳刚在烈日下站了一会儿再动身时步子都不稳了,汪顾实在怕她中暑,于是好言相劝道:“咱们先回家吃点饭,喝点绿豆汤再去好不好?你真得把衣服换薄点儿了,又不爱出汗,热量都散不掉。” 听汪顾说起“饭”,师烨裳骤然觉得肚子空了。从出来到现在,快有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里她没想起要吃东西,虽然早饭吃得晚,可她食量在那儿摆着,一顿不吃饿得慌,心慌,“那还是快回家吃饭吧。”捂肚子。因为情势紧张而一直卯着的那股劲儿卸掉之后,是人都得全无选择地虚一阵。汪顾知道她这是低血糖要犯了,急忙从手套箱里掏出方糖让她含着,“回家,回家。”汪顾刚想催一脚油门,车就到家了。也不知该说阿斯顿马丁速度太快,还是孤儿院离火锅店实在太近。 两人到了家,家中是理所当然的什么都有,汪顾说师烨裳可能中暑了,汪妈妈就变戏法似地变出了十滴水和龙虎人丹,汪顾说肚子饿了,汪爸爸就揭开蒸汽氤氲的蒸笼取出五六个菜,两个老人乐呵呵地忙前忙后,两只洗过澡的大狗也摇着尾巴跟来跟去。 师烨裳对汪顾说:“幸好林森柏没见到这副场景,不然非得活活气死。” 汪顾不知怎么就红了脸,站在不远处目光闪烁地看着养了自己三十年的父母,好像连那背影都出奇的可爱,“我……我大概就是命好,出生时遭的罪一点儿也没记下,等能记事时,就已经统统都是幸福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们,每次问他们想要什么,他们都让我别管他们,他们也要自由。” 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师烨裳知道,再想起自己与父亲之间那不冷不热的关系,她心里也乱得慌——也许明天应该回去看看父亲,顺便给一直伺候着父亲的“阿姨”带点儿东西。那毕竟是与父亲偕老的人,已经这么多年了,且不说她为自己做了些什么,但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能让父亲一把年纪了还为这种尴尬的关系周旋为难。 吃过一顿午晚餐合并的饭,汪顾去帮汪爸爸做火锅店的晚餐准备,简言之就是送汪爸爸去买菜,师烨裳则再次恢复正常人的业余生活:陪汪妈妈看电视。一部闹腾得令师烨裳只觉一个头两个大的电视。金婚。由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才迁回内陆,汪爸爸汪妈妈对五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并没有很深的理解。可就是因为没有理解,他们才更喜欢看热闹。什么文革,什么大跃进,什么灾害……与大多数中国人的看法一样,对他们来说,它们同样是一幕接一幕的黑白电影,有感却陌生,愈是看得兴致盎然。 到了夜里该睡觉的时候,师烨裳靠着床靠背,蜷着腿坐在床头,手里哗哗地翻动一本财经杂志,看到值得看的大标题便停下手来,瞄两眼,打个哈欠继续翻,不过几分钟,一本不很便宜的书噗通跳到床下,这就算完成了它的使命,就在此时,汪顾手持充电式吹风筒,呜呜地吹着半干头发推门走进卧室。“师烨裳,妈刚让我问你头还晕不晕?还说让你睡觉前再吃两颗藿香正气。” “感觉一回到你家就很热闹,跟在别墅的清净完全是两个世界的对比。”师烨裳自动自觉地拿起床头柜上的药盒,含一口水,吞药,动作行云流水,却依旧慢得像在打太极。汪顾手脚并用地爬上床,噗通一声瘫倒,脑袋恰好枕在师烨裳腹间,笑呵呵道:“热闹一点,你整个人就变得有活气儿了。上午热坏了吧?以后再有这种事就让我去办好了,你这种人,不适合在那种地方待。” 师烨裳难得“慈祥”地摸摸汪顾的头,笑问:“你也算奇怪的,第一次看那种场面,不怕?” “那有什么可怕的,你要让我看尸横遍野我也陪你看。”汪顾愉悦地沐浴着圣母的光辉,却由于太过愉悦,心中不合时宜地升腾起邪恶的念头,“师烨裳,今晚能解禁了吗?我……” 师烨裳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直白的大脑里想着二十天应该也差不多够了,直白的嘴就说出了更加直白的话:“解吧。” 汪顾高兴得一跃而起,窸窸窣窣跪行着钻进被窝,左手托住师烨裳的腰,右手摸索着找到师烨裳冰凉的脚踝,比急色鬼还急色地握住,往床尾方向巧力一拉,师烨裳顿时由蜷坐改为平躺,汪顾也适时地跪到了她木无动作的腿间,喘着急气,动作娴熟地去解她棉质衬衣上的扣子,“我以后可再不敢招你了,憋死我了快。”汪顾说得没错,吃过草的羊比没吃过草的羊更懂得嫩草的鲜香,于是更加容易饥渴。师烨裳禁了她二十天,害她天天失眠,就连今天早上起一大早也不是她愿意的——她再躺下去,跟受刑有个毛不同? 对于这种情况,师烨裳倒是处之泰然,甚至隐隐约约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汪顾急躁时与张蕴兮有些相似,一样是那么手忙脚乱地脱她的衣服,但汪顾更具有侵略性,更强硬,她不像张蕴兮那样举手投足间都带着风情万种的勾引,她有另一番单刀直入地撩人气息,若要打比方,师烨裳觉得张蕴兮像条鞭子,柔中带刚,汪顾则像柄软剑,刚中有柔。 “对了,我下个月可能要去一趟莫斯科,跟厂商谈一下价格。”汪顾越是担心被禁,师烨裳就越爱吓她。不过,说起来,汪顾脱她衣服的动作真堪称炉火纯青了,整个过程又轻又快,她刚一眨眼的功夫,宽大衬衣上的单排扣已经被汪顾解了个精光。 “那我跟你去。有事就飞回来,反正莫斯科也不远,赶得及。”汪顾把藏在师烨裳腰弓下的左手慢慢上移,不很费力地托起师烨裳的背,右手臂横支,顺着师烨裳的脖颈向下一抹,整件衬衫便从师烨裳光洁白皙的皮肤上滑了下去。汪顾将师烨裳放平后,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喃喃道:“哦,你骗我的吧?这是商业机密,你才不会嘴不牢。” 空调设定在21°C,是个睡觉的好温度,也是个做爱的好温度,汪顾埋头到师烨裳颈窝里,亲亲师烨裳的耳廓,伸出舌尖,预示性地在师烨裳温暖的耳下顶了顶,右手捏住一根软细的带子,轻轻一抽,一方轻柔的三角布料便向床面塌去——系带内裤的好处,没有也许,它就是!就是不用全脱啊全脱! “汪顾,”当汪顾的手沿着熟悉的路线探入腿间时,师烨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支起了左腿,“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汪顾停下动作,开动脑筋想了想。嗯,其实还是有过那么几次的,但那都是玩笑的话,不能算骗。于是她在缓慢将指尖探深的同时真诚答:“没有。” 师烨裳的身体是一如既往的敏感,由于没有前戏,这种敏感便显得极其锐利。汪顾的指尖像火一样锲进了她身体的缺口,她却只能任凭欲望的操控,弓起腰身,让汪顾的进入更顺当一些,“不过……”汪顾迫不及待地开始抽动,指尖在入口处来回穿巡,师烨裳知道自己再没几秒就要失去说话的权力,所以干脆简明扼要地交代自己的罪行,“这回、疼、轻一点,这回是骗你的。” 汪顾在她耳边嘁嘁笑,但笑归笑,她手上的工作还是紧锣密鼓地进行着,“骗我什么?是出差?还是疼?你今天状态真好,是因为没关灯?还是因为你也憋了很久?”再深入一些,汪顾发现师烨裳的状态远不止她说的那么好,深处滑腻的触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柔软,且随着每一次顶入渐渐变得紧窒,似乎已经有了接近顶峰的迹象,“嗯,看来你也是憋久了,损人不利己嘛,以后就别这么罚……” “闭嘴。”师烨裳咬牙,似乎很不耐烦地在汪顾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再惹我我还这么罚你。” 268 十年计划 到了六月二十八日,阶段报告显示,汪顾乘着师烨裳造的东风,顺利保住了张氏的市场,而师烨裳也顺利清掉了积压的库存,预备鸣金收兵了。 由于这一轮波动得以遏制的原因大部分源自汪顾的市场指导方针不错误,张氏内部有一群基础骨干态度明确地向她靠了来,汪顾知道这样的底层起伏不会被董事局发现——如果她不是每天闲而无事就去看员工意见箱,她也不会发现——便让岑礼杉选调了一个合作得力的职业培训团队对他们进行督导观察,意欲借助外部力量先架起一个空中楼阁,再对其中能人异士进行权力充盈。 二零零六年初时,师烨裳告诉汪顾,内斗期间,凡事都要快,要果断,但不能像无头苍蝇,盲目扩充,招兵买马却不知该往何处放置,空待贤才作老。内斗过程中组建权力架构的顺序与普通企业组织的顺序刚好是相反的。正常的企业组织是先有职位后有人,内斗时却是先有人再有职位。往开了说,就是先找到一个得力的帮手,确定他的能力之后,为他设置一个适合他发挥的位置,令他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展现所长,笼络人心。如果已经有了相同的位置,而那个位置上已有能者居之,则宁可再设一个平行位置,给他资源,让他逐渐架空彼方势力,从而达到排挤打压对手的目的。 汪顾自认无论家里家外均唯师烨裳马首是瞻。师烨裳说一,她就坚决地做一。教条有时是个好东西。如果没有一个教条的过程,就不会在这个过程中发现教条的偏颇之处,进而在教条的基础上进行订正改善,当然,这也是师烨裳说的。“每个企业都有不同的环境,在国代起效的方法,对张氏不一定适用。慢慢熬吧,等你什么时候让张氏彻底变成汪氏,我就可以撒手不管了。”汪顾问师烨裳撒手不管是要去做什么?师烨裳说,阔太太。汪顾当即跳脚大喊:“哦!你把张氏给我,就是为了当阔太太啊!”师烨裳笑而不答。 师烨裳的心思没人能猜中,汪顾说归说,却决不相信师烨裳这种天生劳碌命的家伙想在待家里当阔太太,否则她根本不用等什么张氏改汪氏,只要当年她把张氏往张蕴然手里一塞,让张氏彻底变成张氏,她的阔太太生涯就开始了。 说起张蕴然,汪顾最近从岑礼杉口中不但听说了师烨裳与张蕴兮之间水乳交融的深情过往,还听说了师烨裳与张蕴然之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奸情往事,心中又是一阵又一阵难以克制的别扭。偏巧这时张蕴然还叼着烟斗找她来了,她那心里哟,真就别提是怎么一个乱法儿了…… 汪顾拿着一只专门给张蕴然预备的大号水晶杯,走到饮水机前,“喝茶还是水?”风筝转转-制作 唉,乱也没办法,待客之道总是要有的。再说人在工作中总不免要乱上一乱,越是高管,乱的时候越多,于是乱着乱着,自然也就习惯了。 “有什么喝什么,渴死了。”张蕴然边叫渴边抽烟。 瑞士烟丝的味道不浓,很烈,薄荷与枫香混合的味道中带着焦糖的甜蜜味道,叫人一闻便晓得烟斗的主人今天心情很好。难怪她要穿一身金黄撞墨绿的明快颜色,就连臂环都换成了颇具现代工业感的一圈黑金主体微缩车轨,整个人优雅闲适地坐在棕红色的沙发间,翘着二郎腿敞着双臂,居然也呈现出一种突兀炫丽的美感,令汪顾好生羡慕。 我到她这年纪,要也能像她这么敢穿衣服就好了……汪顾把杯子递到张蕴然手里,看着她咕嘟嘟灌下,又去给她斟了满满一杯,“分红的事我问过师烨裳了,她说分六次打给你。这样应该没问题吧?”汪顾在张蕴然对面坐好,顺手拿起一份报纸,铺在茶几上,预备吃午饭——回家真好,回家有便当带。 “没问题,按老规矩办事大家都方便。”张蕴然身子突然往前一倾,眼里好奇满满,“带了什么?我看看,开开胃。” 汪顾存心显摆地把一二三四五个烫手的小便当盒摊到桌面上,一一打开,内里物件,花色总类齐全得能把个大活人馋死,“二凉三热,加一个汤,”压轴好物是一个老式保温瓶,淡绿的瓶身,发黄的盖子,汪顾一打开,里面还带着余温的汤气便源源不断地往外冒,像要与烟味争地盘似地很快飘了满屋子。张蕴然凑近一瞧,白萝卜香葱羊蹄汤。这味道是浓。 “你养母真细心。”张蕴然晃着烟斗夸奖。汪顾立刻提醒她,不是养母,是妈妈。张蕴然一时想起汪顾对养父母是很有感情的,于是也就不跟汪顾说什么“你妈妈是我姐姐”的原则性废话了,只嗯嗯啊啊地应,“哦,好,妈妈,嗯,妈妈,你妈妈……”有点儿心酸,“她每天都给你弄那么多菜吗?这得从几点就起床准备啊?”五香牛肉,凉拌木耳,西红柿炒蛋,芹菜豆腐丝,干煎马鲛鱼,别的不提,就这干煎马鲛鱼少也得弄上半个小时。 汪顾知道张蕴然这是馋了,坐这么老远都能听见张蕴然的肚子在咆哮,她本想整整张蕴然,让她看得见吃不着的,可转眼又想到张蕴然这号货也很可怜,身为讲究吃喝热爱汤水的原殖民地公民,却一天几乎三餐都得在外面解决,女友一个比一个摩登,但一个比一个生疏家务,摆出来是好看,可用起来就……念及如此,汪顾善心大发地走向吧台从消毒碗柜里摸出两套碗筷来,一套留给自己,一套递给张蕴然,“不介意的话咱一起吃吧,本来就是两人份的,可师烨裳临到公司才想起今天中午有午餐会不能跟我一起吃,所以我就带过来了。我爸妈每天五点就醒,给我和师烨裳做完午饭他们还有大把时间去晨练,只有汤是昨晚熬好的。” 张蕴然随意惯了,不晓得客套是什么。汪顾给了她碗筷,她就答谢接过,揭开一个大饭桶的盖子,丝毫没有被内里足有两斤的白米饭吓到,只拿起里面的饭勺,满当当地盛了一碗,递给汪顾,自己则开开心心地将碗凑向汤桶,舔着上唇瓢了半碗,一口气喝光,又瓢出半碗,对着汤面喜滋滋道:“好久没喝白萝卜汤了,非常想念。”汪顾想不到平日雍容华丽的张蕴然也有这么小孩子气的光景,一时捧着碗,看着菜,适应不能地噤了声。张蕴然也是个贪吃的,见了可口的家产饭菜就不要命,直到一口气吃掉了师烨裳那份饭之后才拍拍肚子,填了一斗烟,点燃同时舒心地叹气道:“你可真够幸福的,妈妈手艺那么好。” 汪顾小肚鸡肠地想:你是专门跑我这儿蹭饭吃的吧?好在今天饭多,不然你还不得把我的份都给吃净了……但最终她还是收拢了心思,放下碗,喝一口汤,笑着接过张蕴然的话头,顺道将公务摆上明面,“谢谢夸奖,我妈听见会很高兴的。对了,找我什么事?你好像下午要飞西班牙,肯定不会是特意找我吃饭来的。” “看看我这脑子,早上没吃早餐,一见饭就什么忘了,”张蕴然取过挨在沙发扶手上的文件夹,掠过饭菜交给汪顾,“一个实业项目,你看看有没有兴趣。这也是Yeesun十年计划里的一步,如果今年能完成这个,零八年张氏就能着手整合旗下商品线,大举推进多品牌战略了。” 汪顾疑惑不解地看着张蕴然,甩甩手里的文件夹,“多品牌战略?咱们连一个知名品牌都没有,怎么个多品牌法儿?呃——别说知名品牌,咱们连一个自己的品牌都没有……” 张蕴然似乎早料到汪顾会这么问,一手指着汪顾手上的文件夹,眨眨眼,随即吻着烟嘴,闲闲解释道:“上面罗列了二十几个可供收购的知名品牌供你选择,挑一个适合的,收购之后不就是咱们的牌子了吗?再说,即便现在是个小众牌子,只要我们砸钱推广,还怕它不红?多品牌战略就像嫁女儿,只要一个嫁出去了,后面的一个拉扯一个,就都容易了。” “话是那么说没错……可是这个计划也太大了吧?而且我们是做消费品的,消费品行业竞争那么激烈,几个垄断大头又都根深蒂固的,要发展恐怕没那么容易,而且……”汪顾边翻文件边嘟囔,可其实她心里也知道,师烨裳决定下来的路线是不可能改变的,也是不应该改变的。 张氏这样的代理大头总会有不满足于当前利润的一天,跨领域发展乃是定局。且大型代理公司收购上游厂商是相当顺手的一件事,有多年合作的经验作为基础,有该厂产品销售渠道作为要挟,这绝不是一般大财东所能比拟的优势,不搞多品牌战略,简直就是白瞎了这么好的资源。 可令汪顾挠头的是,师烨裳的这个“十年计划”从来没人在她面前提过,师烨裳没有,徐旭没有,就连为张氏效力多年的岑礼杉也不没有。上次收购案里虽然提过张氏要向实业靠拢,但多品牌战略与实业战略并不是一回事——嘿!她才是董事长好吧?!为什么凡事都得由一个没有决策权的监事长来转告?到底有没有人权了还?! 汪顾在情绪放松时,心里想什么全是写在脸上的,所以张蕴然很轻易便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她的不满。绕过茶几,走到她身后,张蕴然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这个计划暂时还属于公务机密,师烨裳交代要等初期资金储备完成才告诉你。也正是因为今年你干得很不错,资金已经满仓,我们才能够把这个案子提上日程。可在几个基础收购项目没谈下来之前,我们还是不能对内或对外公布这项计划的,否则很容易被对手趁机哄价,从而大大提高收购成本。” 张蕴然转身靠坐到汪顾背后的沙发靠背上,袖起手,看向距离地面百米之遥的玻璃幕墙,“至于竞争,我们并不单单把目光放在快速消费品上,耐用消费品才是我们的主战场,除了汽车电器我们不碰之外,杯碗勺碟,简易家具,床品布艺,办公器材,都是张氏接下来的目标元素。而这些,因为单一品牌推广成本高,推广难度大,所以就我们而言,国内暂时没有可谓‘强大’的竞争对手,于是竞争的事,你且放下吧。专心想想怎样筛选出合适的开荒牛。你要有什么新意向的话可以随时找我商量,当然,你要不想商量也行,一句话说到底,你才是董事长。” 269 传子传孙 师烨裳这一日的午餐会,与会者只有两人,一个是她,一个就是瘸了腿的林森柏。就像林森柏觉得师烨裳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样,师烨裳也知道林森柏没事是不会约她吃午饭的,而且午餐地点被订在林森柏的办公室里,这就说明肯定有公事要谈,因为办公室里有大量的公文与资料,更方便于随时查阅反馈。 自二十日那天分开,两人有一个多礼拜没见面了。期间林森柏很忙,公司温泉家,三点一线,每天下午下了班就被咪宝接到郊外的一间温泉山庄去泡着,不把皮泡皱了就不准出来。林森柏晓得咪宝是为了她的腿好,于是天天毫无怨言地把自己当鸡蛋煮,煮时还得祈祷煮出来还是溏心的。端竹也因为担心她和咪宝而一直留在林森柏家,每天给她们做做饭,扫扫屋,修修花,喂喂龟……嗯,林森柏热爱的三口之家又回来了。 “终于查到了,不光政治,光商业背景就来头不小。”林森柏从抽屉里取出一摞资料,其中一部分又白又厚的是打印纸,其余均是牛粪蛋草纸一样枯黄发灰的古旧报刊杂志用纸。“喏,自己看。我昨天半夜收到的,到刚才才全部看完。” 自从与咪宝在一起后,林森柏已经很少那么熬夜拼命了,但师宇翰的事她必须上心,因为对林森柏来说,师宇翰即便算不上一个有知遇之恩的恩人,也多少是一个领她入门的导师。没有师宇翰就没有她林森柏的今天,所以她断断没理由看着师宇翰被捕入狱。更何况这件事若由莫茗梓而起,那便等于是由她而起,师宇翰如今被祸害也有她的责任,她理应竭尽全力摆平这件事情。 师烨裳接过资料,五分钟看完前三页,随即起身走到林森柏办公桌前,将资料放在传真机上复印,“时间紧迫,你就说说你都看见啥了吧。明天就开庭了,事情还是没有转机。他们很可能在即将开庭时提出条件,如果谈不下来就联络证人一切按原计划进行,一旦联络不到证人就立刻揭发我们对证人非法拘禁,公安已经找到了打人的保安,情况对我爸很不利,他要不肯顶罪,下面的事可够我们喝一壶的。” 林森柏也知道事态紧急,立刻打开投影仪,拿起激光二极管射灯,指向一张手绘的简易关系图,“丰合的上游是一家北京的房开公司,这家房开公司是由一家进出口公司控股,这家公司上溯三年,是一家运输公司,而这家运输公司是由一家八十年代中期成立的贸易公司投资成立的。你看,”红色的光点从底端一路往上,掠过其中枝枝蔓蔓,直抵金字塔的上端,“知道怎么回事了吧?八十年代末期这家公司就市值上亿了,那是什么概念?哼,在当时那环境,它比咱要富多了。”林森柏把光点在一个标着“丰鹏”字样的方框外绕了两圈,“它跟你爸还不一样,你爸是倒买倒卖投机倒把,人家卖的可是搞建设需要的东西,人家还接外贸订单,促进环球经济发展。你再看看这幅,”林森柏用遥控器切换了画面,一副更复杂的手绘图出现在师烨裳面前,师烨裳想看清楚上面芝麻绿豆大的数据,不由自主地往前靠了靠,不料她还没跨出一整步,林森柏就开始拍着桌子嚷嚷,“遮住啦遮住啦!瞧你那美丽的大头!” 师烨裳只好后退,随手抓起茶几上林森柏的储备粮——橡皮糖,一颗一颗往嘴里丢,“你只需要告诉我,这又是什么公司的家谱以及最上面那家是什么背景的就行,我看你这笔鸡爪狗刨的臭字,头晕。” 其实林森柏也不想开着投影仪装教授,只是她觉得自己画了半天又扫了半天图,没个人来欣赏实在可惜了点儿,可这种东西又是顶级机密文件不能被别人看见,于是师烨裳想不想的也得给她当观众,她才不干那孤芳自赏的事儿呢,“看着看着,别就光知道吃,我这图画得多好啊,乱是乱一点,但关系清楚啊,两张图中部分内容还有交叉关系呢,一会儿并起来你就知道了。” 师烨裳低下头,捏捏眼角,再捏捏鼻梁,振奋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视死如归般道:“来吧。” “这是莫茗梓的丈夫阮窦孚的关系树。阮窦孚拥有丰合近半股份,零六年底从丰合董事长的位置上撤下,专心筹备另一家子公司。他的情况更复杂,但是没有莫茗梓那么明确,很多东西都还埋在地里,得靠资料猜,不过基本脉络算是理出来了,就是这,他早先是丰合上游这家房开公司的董事,虽然不是董事长,但却是仅次于莫茗梓的大头,关系从这里开始分叉,他是在与莫茗梓结婚之后进入这家房开公司的,所以基本上可以判定这家房开公司是份嫁妆。”林森柏将光点向图外引了引,随即回到图画中央,“阮窦孚在与莫茗梓结婚之前是一个大建筑商,而他父亲早先是一家进出口公司的老板,这家进出口公司主要对外出口纺织品,经营内容很广,几乎是布就没有它不做的,然而它的上游很古怪,它走的不是小工厂路线,而是专门接当年那些国营纺织厂的样板货。后来他父亲转了做投资,名义是房开公司,其实是纯投资,甭管什么狗屁,只要是跟政府合作开发的保准赚钱的就跑不了有他一脚,什么机场建设,什么游览区建设,什么新旧区开发,算起来,他可是咱们这行的老行尊了,而且瞧人家那狠劲儿,肥水一点不往外流,转头钱就到自己儿子的口袋里了。” 师烨裳点点头,放下橡皮糖的袋子端起茶杯,“让我看看交叉。”林森柏将画面一换,两幅图平齐并到一起,只见图中关系竟像是蜘蛛网一样森罗密布,连师烨裳都不禁要为林森柏的苦心和智慧连连叫好,“很艺术,等事情过了,拿去展览吧。” “这不是最奇妙的,也不是最有用的,等我在顶上加一道你就知道世界真奇妙了。”林森柏臭屁地拿起一张纸,在一横排上簌簌几笔写下个几个名字,将有字之处撕成纸条,抽出被镇纸压着的两张图画,将它们摆到投影摄像头下,“你看,顶上这两家公司是在国内的吧?但其实它们的主战场都不在国内。零零年前后,它们已经分别在台北和新加坡注册了公司,不是子公司,是新公司,随即借壳上市,这下咱也不能说人家是H股,S股,还是啥啥股了,人家直接不在国内注册了,当然,他们的国籍也很奇妙,这个咱先吃饭再说。”林森柏捂着肚子盖翻摄像头下的三张纸,打电话让苏喻卿将午饭送进来。 师烨裳含着橡皮糖咬住茶杯,看着空空如也的一面白墙,视线笔直,缓慢点头,“为了保护资产,多拐几个弯也是值得的……哪个是主体?”林森柏书空一个TW,朝师烨裳使了个眼色,嘴唇夸张作出“安全”口型的同时,苏喻卿敲响房门,不一会儿,尾随苏喻卿而入的几个人便将大大小小各色菜品摆上了沙发前的大理石茶几。 “谢谢,你们可以走了。小苏,麻烦你替我把门反锁上。”林森柏像是生怕劳动成果飞掉似地将双手撑在身后的摄像背板上,手掌放松地压着那三张已经被反盖的图画,直到所有旁人撤出门外,苏喻卿咣当落锁的声音响起后她才将它们放进传真机的入纸槽,复印完毕后她又细心地重启了传真机,以便清除缓存中的资料,“这个也给你一份,刚画完,都来不及在家里复印。” 师烨裳接过图画,饥肠辘辘地走到茶几边坐下,边看边抬起筷子向龙井虾仁伸去,“现在几点?” 林森柏看表,掠过师烨裳的筷子朝师烨裳面前的红烧肉而去,“别想了,一点,再半小时台北那边就收市了。我知道你想什么呢,我昨天今天已经到位了一部分,你也有很大一部分在美国,没关系,不过我们动作再快也只能等明天,后天又放假了,唉……” “不急,终审之前完事就行。再说台北股市星期六也不休息。”师烨裳端起饭碗,豪迈地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没嚼两下就急着吞,刚吞,都来不得及吃菜就又扒进去一口。林森柏这套专用餐具物似主人型,长相秀气得很,碟碗勺盆那是一水儿的又平又小,满满一碗米饭看起来壮观,其实根本架不住师烨裳吃,在她扒掉第三口米饭之后它就害羞地露了屁股,“下午你跟我回国代吧,那边更国际化一些。” 林森柏也吃得嘴边鼻尖都是饭粒,她晓得师烨裳是在说她土包子来着,可她没工夫发她的小脾气,含住筷子,她问:“下午?你要找行家琢磨假利空?” 师烨裳边盛饭边盯菜,很明显是饿得一塌糊涂了,“我们时间有限,目的很容易被识穿,即便动用私募的那些零散账户令他们很难一下查到我们,可动机摆在那儿,还是保险点好。我怕他们发现之后大手比入场托市,到时偷鸡不成蚀把米……”说到这儿,师烨裳突然顿了顿,盛饭的饭勺停在空中,眼睛也眯了起来。过了大概十几秒,她问林森柏,“如果源通是上市公司,我说我不惜一切代价收购你的源通,你怕不怕?” 林森柏啪叽放下碗筷,不假思索地冲师烨裳嚷嚷:“怎么不怕?!我源通再干几年资产比现在要翻番的!卖给你得那么几个破钱干啥?这可是事业啊!我又不缺钱花!今后要是咪宝想抱孩子来养,我还得传子传孙呢不是?!” 师烨裳一听就笑了,继续她那打太极一样的盛饭动作,似乎心情很好地说:“嗯,不用上诉了,一审就得证据不足无罪释放。”林森柏挠着头问为什么,师烨裳昂头,陶醉地闻着米饭的馨香,一脸变态的亢奋,“他现在在家,与我们无关,明天就让他们送他去出庭。”林森柏扶了扶下巴,师烨裳则又嚼起了虾仁,“之前他被打针打得浑浑噩噩的被扫黄扫进了派出所,留有案底在不怕没人疑,我们可以借口申请新的证人和证据到庭证明他神经有问题,人格也有问题。他是关键证人,这种情况肯定会延期审理,虽然延期的时间不会很长,但我们其实并不需要真的收购那两间公司,只要让他知道害怕就够了,不是还要传子传孙呢吗?” 林森柏闻言,登时一跃而起。她用颤抖的手握住筷子,筷尖指着师烨裳的鼻子,抖,抖,抖,直抖了快有半分钟才暴跳如雷地冲师烨裳大喊:“你个王八蛋少鹦鹉学舌!我就不信你能丁克到老!就算你愿意汪顾还不愿意呢!别到时候你比我动作还快!” 师烨裳摊手,左右摇头,表情甚是无辜,“我又没说我不。” 270 天昏地暗 “汪顾,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吃完饭,已是时近两点,师烨裳边吃力地单手系起外套扣子,边跟着林森柏的脚步往办公室门外走,“谢谢。把你名下所有能够即时兑现的资金借我用一下。嗯,明早八点之前,最迟八点半。你如果不熟悉流程可以打电话给阿Sue,对,就是那个香港的财管,告诉她,全部,如果全部有困难,就越多越好。目的地是台北股市。她会明白我意思的。”汪顾在那头又说了些什么,害师烨裳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行吧,你学学也好,不过学习是要缴学费的。你马上让周老先生带他那票虔诚的门徒来国代,替我省下一笔操作费。” 等师烨裳挂了电话,林森柏立刻后退一步,将脑袋靠到她肩旁,低低声问了一句:“傻子,你把你名下的资产全给她了?那要是她跟你闹分手,你岂不是一无所有?” 师烨裳面无表情地按电梯,按完便扭头横了林森柏一眼,“我快饿死的时候你记得赏我口饭吃。” 林森柏顿时挠墙跳脚,还不敢跳得太用力,“我也至于那么小气?!我给你张卡,任你刷去。” 两人在源通楼下喝杯消化茶,东扯西扯地聊了一会儿,不多时便驱车去往国代,期间不过四十几分钟,但等两人回到国代时,汪顾,周子儒以及十几个不修边幅的年轻人已经在师烨裳办公室旁的小型会议室里等着了。 林森柏背着手,弓着腰,看起来比周老先生还老迈地逛到五米乘两米的会议桌前,只见上面密密麻麻摆着十二台笔记本电脑,会议桌的重心点上还窝着一个黑漆漆的服务器,服务器四周密密布满了各式各样的数据线,加密机、打印机、路由器,以及一系列用于屏蔽监控的电子器材全都集中在一个粗壮的铬钢架子上,那架势,简直要赶上黑客帝国。 满头花发的周子儒从会议椅上站起来,神采奕奕地望着会议室门口的师烨裳,“师小姐,好久不见了。这么急叫我们来,我想应该是要像以前一样做事了吧。所以我一兴奋就让他们把设备和换洗的衣服都带来了,但愿我没猜错。” 师烨裳把外套交给汪顾,徐徐走到老先生面前,客气亦不失热情地与他握手,“要办这种事,到底还是周老先生。我真羡慕你,你的门生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年轻人,你们一个科研组的技术实力比好些公募都要强,我要是你,夜里做梦都会笑醒的。” 汪顾替师烨裳挂好衣服,从角柜上取了专门给师烨裳买的柠檬薄荷水递到她手里,随口八卦道:“周老先生刚才一直在赞你好手腕,一个地球就没你玩不转的股市,是不是真的啊?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而且这些之前你也没教过我,哼哼,好东西都藏起来,欺负我是小市民什么都不懂,不道义。”林森柏坐在窗台上玩PSP,听见汪顾的话,心中不由吐槽:小市民算什么?她还当我农民呢! 师烨裳不想在这样紧迫的局势下与汪顾打情骂俏,于是她悄悄捏住汪顾裤兜边沿,轻轻扯了扯。汪顾明白她这种举动的意义,身在商场,时间有时比金钱还要重要。师烨裳这次大阵仗对外,事情肯定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轻松,再想到明天上午师宇翰的案子就要开庭,就连汪顾心里也难免有些惴惴不安,于是她登时闭嘴,只拍了拍师烨裳的肩,作势退下。师烨裳为了缓解尴尬,在感觉到汪顾向后退的时候一把拉住了她,左手一指周子儒身边的位置,“说到金融这方面,你应该向周老先生学习。当年他在华尔街叱咤风云的时候,你我都还是包尿布的小屁孩。诶?怎么没给周老沏茶?”汪顾知道师烨裳是给她台阶下,主动请缨去沏茶,师烨裳说周子儒喜欢普洱,林森柏登时就从窗台上跳下来,嘴里哼哼哈哈地说她最爱泡普洱,一时间,B城两个大财主又被师烨裳使唤成了丫鬟,在场众人喝着她们泡出来的茶,心里都不知该作何感想是好。 “这次我请大家来是为了做一个闪电收购案。收购目标是台湾一家名为‘时代纵横’的上市公司,但特殊之处在于这次我们不仅仅要针对‘时代纵横’,同时还必须兼顾另外一家台湾上市公司‘台禾’。原因是这两家公司之间存在姻亲关系,随时有可能发生资金联动,所以操作起来颇有难度。好在从资金角度讲,我们不存在明确的限制,这一次,我是志在必得,否则各位也不会看见林董汪董两个大人物一齐在这里坐镇的盛况。”师烨裳站在会议桌的东主席位上,右手先后引向窗台与吧台,林森柏打飞机打得起劲,只是点了点头,汪顾沏茶怕分神烫手,也只是稍微抬起下巴朝席内笑了笑,“实不相瞒,这一次的收购我不打算使用单纯的技术手段,因为对方家底丰厚,资金由国内转向国外的速度也会出乎我们意料的快,倘若我们单拼技术,一来拉锯时间比较长,二来成本比较大,而这两点都是不为我和在座诸位所期待的,于是,”师烨裳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我很感谢周老先生做了万全打算,把整套家当都带过来,有了他的信息网络,我想,在东八区的六月二十八日十七点之前我们就能令台北市面上出现关于这两家上市公司财政状况的负面新闻了。毕竟台湾的新闻管制并不像国内那么严格。下面我们来谈谈今天的具体目标吧……” 汪顾远远望着师烨裳,昨夜的床笫之欢简直就像一场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黄粱美梦。汪顾不是不知道女人认真工作时的美好,但她想不到居然可以这么美好。站在会议桌前的师烨裳,举手投足间充满了从容不迫的优雅大气,且不说她脸上一惯八风吹来如如不动的平和与镇静,单听她言语中不经意散发出的无悔自信就以足够令人为之倾倒,当然,汪顾并不敢说每一个人,但她看席间众人的表情,已经知道是大多数人。 把这样的师烨裳困在床间予取予求,再让她睁着因失眠而充血的眼睛看着你心满意足地入睡……这到底需要怎么样的运气?汪顾想,至少也得一百世吃斋供佛,而且还不能是半路出家的和尚尼姑,得是一生就生在寺院门口,连人奶都没喝过,直接在佛祖脚下被米汤豆腐汤灌大的。 时至四点,消息层面的工作基本有了框架。师烨裳走到周子儒背后,默默看了一会儿他屏幕上的十二组监控图像,随即躬低身子对他交代了些什么。周子儒初听之时面上波澜不惊,但听到最后,他扭回头,大惑不解地小声问了句:“为什么?”师烨裳直起腰身,居高临下地玩笑道:“暂时保密。”周子儒摇摇头,竖着右手食指朝师烨裳的方向点了点,叹气般说:“你啊你啊……” 林森柏大概是玩游戏玩腻了,或者是在窗台上把腿吊酸了,总之她是不耐烦了,撅着嘴看看表,她拿起手机拨出一个号码,但不等拨通又迅速挂掉,师烨裳听见挂断时手机发出的滴一声便回过头去瞄她,她一瞧师烨裳在瞄她,骨子里那股别扭劲儿就上来了,手忙脚乱地重新拨号,紧紧将听筒按到耳边,师烨裳也是个没安好心的,她越紧张她就越爱逗她,就在林森柏左顾右盼等电话接通的时候,师烨裳落步无声地飘到她身边,几乎把唇贴到她下巴上吐槽道:“重拨啊,重拨,反正你什么时候重拨都是咪宝的电话,何必拨号那么辛苦呢?嗯,就为你一天到晚打扰我的员工工作,你拆给我的钱我我也不打算付利息了。”林森柏闻言,刚想伸手去捶师烨裳,哪知电话适时接通,她只得恶狠狠地瞪师烨裳一眼,牵住师烨裳的手跳下窗台,边三心二意地应电话,边迈着摇摆如鹅的方步将师烨裳拖到汪顾面前,把师烨裳的手往汪顾手里一塞,留一句“汪董,管好你家恶婆娘”,她一秒都不迟疑,拔腿就往会议室外跑。 “呵,淘气包真不容易,之前受了那么大的创,现在却一点儿也瞧不出来。我要是她,我可能得意志消沉好长一段。”汪顾将师烨裳牵进吧台,借由吧柜的遮挡,令人看不见两人在吧柜下的十指缠绵——师烨裳在社交场合是丝毫不怕秀亲密的,但她不喜欢在工作和公共场合做这些行而无状的事情。汪顾本身也觉得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没必要甜蜜得满世界都知道,于是便更无谓去犯师烨裳忌讳,想跟她腻一腻自有求其之策,比如,这样:汪顾曲起食指在师烨裳掌心,由慢及快地戳戳戳,师烨裳看她,她也眯着眼睛看师烨裳。师烨裳起初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可她突然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这下,色情意味可就明显了。“戳什么戳。”师烨裳低声道,说完便紧紧攥住汪顾的手指,自己不动,也不让汪顾动。汪顾色迷迷盯着师烨裳脸颊上逐渐腾起的红云,身形突然往下一蹲,师烨裳牢牢抓着她的手,她蹲,她自然也得蹲。谁知她一蹲下,汪顾的吻便立刻杀到唇间……然后,她就那么莫名其妙地跟汪顾在嘈杂的会议室里,狭小的半环吧台内,相当不合时宜地吻了个天昏地暗。 271 挠痒痒 傍晚,夏日的天空泛起一抹灰黑,灼灼热风有了一些即将消散的迹象。 六点近半,林森柏再是一刻也待不住了。她把资料一丢,走到师烨裳背后,双臂圈过师烨裳撑在桌沿,像是要与师烨裳调情那般暧昧地对着师烨裳的耳朵道:“哈尼啊,我要去鸳鸯戏水啦,你慢慢忙哈。我这边大部分资金已经到位了,账户和密码都是老样子,你知道的,有事电话,白白了您呐。”咪宝历来准时,以她的车速,从会馆到国代的路程,加上堵车等灯也不会超过二十五分钟,算算,她再有几十秒就该到楼下了,林森柏断断不愿让她等,因为她总是那么无声无息不知催促地等,等得让林森柏心里闷闷作痛。 “滚滚滚,煮你的鸡蛋去吧。”师烨裳看她要走,干脆就在背后推她一把,让她走得更快一些,“啊,对了,突然想起件事,回来回来,听完再走。”她朝三步外的林森柏招手——推完人家又让人家回来,要是普通人肯定不干了。可林森柏好奇心重,师烨裳说有事,她就一定要听个真切,于是乖乖把耳朵伸到师烨裳嘴边,让师烨裳一字不落地说完了下面这句话:“小心啊,小心把荷包蛋煮成飞机场。到时啊,咪宝的手一放上去,‘咻’一声,就滑掉了。” 林森柏脑子里顿时噼里啪啦放开了大红炮仗。她真想狠狠地给师烨裳一板砖,可汪顾在呢,汪顾也许或肯定会找她拼命。何况这间会议室里什么都有,连浴室和卫生间都不缺,偏偏就是没有板砖,于是她只得悄悄把手蹭师烨裳另一边耳朵附近,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恨恨道:“师烨裳,你也就敢在我面前炫耀了,随便换个女人来你都得自惭形秽而死,就你那胸……啧啧啧,真难为汪董关了灯还能找到。”说着,林森柏拽住师烨裳的耳朵一拧就是半圈,并在师烨裳忙于挣脱时,突然一跳半丈远,就此远离了师烨裳的攻击范围,一走了之。 少了林森柏狂碾按键的声音,会议室里又恢复了忙碌的平静。 一张会议桌上十几个人,没有一个闲着,但乍看起来,又没有一个忙着。脑袋里的工作是只能从眯起的眼睛里,皱起的眉头间,下撇的嘴角旁,颤动的脚跟下窥出端倪的神秘物事,偶尔有人忍不住要用拇指的指甲抠无名指的指甲,也是由于即将想到某一问题的答案,实在太过激动了。 “师小姐,这次的利空我们散得很顺利,如你所料,他们与台湾政界确实没有很密切的联系,有也是点头交,从这个角度切入,不但经济迅速而且效果出奇的好,我刚问过几个在台北做报社的朋友,他们说早在五点已经派人去跟进了这方面的消息,相信晚新闻和早报都会有‘时代’的影子。”周子儒说话时眼睛还盯在显示屏上,从他兴奋的表情看来,他真不像个年逾七十的老人。 师烨裳默不作声地用手指了指会议桌正中的手机信号屏蔽器,示意汪顾检查设备运行情况,免得被有心人拔插头,待得确认一切安好后,她才把小臂撑在扶手上,低头对身边的周子儒说:“他们是不敢跟那边有联系的,他们也不想让那边人知道他的底,这场风波过去之后,他们很可能会被安一个经济间谍的名头,不过到时他们已经把钱转走了,也不关我们事了。他们是安全反被安全误,技术基础不牢底子太薄就不敢跑得太远,可要说到安全,其实还是国内安全。一万宗事爆出一宗来那也是自己作了孽的。他们以为自己那盘生意是多大的事儿呢,到头在上面人眼里,不过小菜而已,转盘转三圈都不一定有人想下筷子尝一尝,更何况吃光?” 周子儒闻言,忍不住地呵呵直笑,一面笑,一面颤颤悠悠地端起汪顾斟给他的普洱,“我就说,这世上惹谁都别惹你。因为惹谁都能指望东山再起,惹了你,直接一蹶不振,彻底没希望了。” 师烨裳不以为然地摇了摇手,象牙白的衬衣袖口因没系袖扣而松松敞开着,却是奇怪地飘而不垮,“周老,您又本末倒置地冤枉我,现在是我被人欺负,哪里是我欺负人?”汪顾在旁听着,心里难免发怵:是啊是啊,都是人家欺负你……可人家要不莫名其妙地欺负到你,你哪儿来借口去酣畅淋漓地报复人家呢? …… 一转,时至凌晨。席内众人似乎都没有离开的打算,汪顾陪师烨裳回办公室之前,眼看着周子儒从座位底下的旅行包里掏出一个防水布卷筒,待得展开,居然是个睡袋。师烨裳说男人们要锁门睡觉了,催汪顾快走。岂料两人刚出会议室,会议室的大门便被人咔嚓锁了个严实,几个墨黑人影站在密合的百叶窗后再次检查窗帘是否有缝,最后甚至用透明胶将百叶窗的下角黏在了窗框上。汪顾见状,不由奇怪地问:“这是干嘛?瞧架势是要打核战啊?用得着这样吗?完全切断他们与外界的私人联系,那岂不是在收购案行进期间,连家都不能回?一直被封闭在办公室里,多可怜啊,像坐牢一样。” 师烨裳在前面走着,听见汪顾问话也不回头,直到两人进了隔临的总经理办公室,关上门,她才似是而非地答道:“他们都是久处这行的专业人士,为了防止消息提前走漏,无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周子儒曾经出过事,那之后他回到国内,韬光养晦,不再做一些抛头露面的事情,所以相比起来,他的策略组会更加谨慎保密,对我们来说,他的人自然也就更可靠。” 她的言下之意是面对上市公司的强行收购过程中,最敏感的便是里通外国。同一个收购项目组的组员有权利确保自己的劳动成果不因同事的自私举动受到侵害,同时也有义务对保密工作负责。从理论角度看,这种类型的收购是两股大资金的交锋,输赢本应由筹码说话,可一旦有心人一厢情愿地启动了强行收购案,就说明收购方有足够的现金储备以及相对可靠的资金链条保证收购案的成功,毕竟一个收购案动辄便是上亿现金,其中包括利息在内的资金闲置成本自是难以估量,没有人愿意亏蚀自己丰足别人。然而现实中,针对上市公司的收购失败案例并不在少数,除却预计不足等既定劣势,最坏事的往往就是所谓的商业间谍。个中的道理很简单,人人都明白,但在人才流动迅速的金融领域,商业间谍是防不胜防的。就算一个收购案的成功意味着收购方参与者的声望与荣耀,可这两者在金钱面前从来不值一提,特别在大量的金钱面前,简直连个屁都不是。 “嗯,说来也是。不过我到现在才知道周老先生原来还有这么一大帮门徒,原来他本身是个这么有水平的人。”汪顾牵着师烨裳走进卧室,先是调高了中央冷气的温度,后是拖着哈欠连天的师烨裳去到莲蓬头下,“你,今晚不准用浴缸。”师烨裳擦擦眼泪问为什么,汪顾边替她脱衬衣边客观地分析道:“你都困成这样了,一进浴缸保准不用两分钟就能睡着。浴缸是用来洗澡的,不是用来睡觉的,乖啦,快点洗完早点睡,不是说五点就得起床看市,九点还得到庭听审吗?” 说起五点起床,师烨裳的脸上立马露出了纠结的表情。她由于失眠,最怕早起,早起之后起床气什么且放在一边,光是胃酸引起的晨吐就令她深深地体会到孕妇的伟大。 “明天你替我去隔壁吧,我不想那么早起了。反正基金那边的人头户是定时下单的,有大变动再说吧。”师烨裳褪掉内衣,无所顾忌地将它掠过汪顾头顶丢到了对面的换洗筐里。汪顾回头一看,正中篮心,立时由衷赞道:“准头真好。” 老实说,汪顾也许是这世上最不希望师烨裳早起的人,因为师烨裳早起火气没处撒,最倒霉的还是她这个枕边货。三下五除二脱光师烨裳身上的衣物,她退到玻璃隔断外,关门之前答应师烨裳会替她去瞧,自己则赶紧霸占了隔断外的大浴缸,潦草地将自己从头到脚刷了一遍,刚好在师烨裳即将洗完时带着满身泡沫跨出浴缸,放掉浴缸里的泡泡水,一头扎进雾气蒸腾的隔断间,前胸贴上师烨裳后背,让莲蓬头中喷出的热水得到最高效的利用。 师烨裳怕汪顾毛手毛脚,也怕自己心猿意马,没等身上沐浴液冲干净就拿起了门架上的浴巾。汪顾用湿漉漉的爪子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下,随即扯出原本固定在墙上的莲蓬头替她冲掉背上的滑腻的泡沫,但手还是很有分寸地摆在自己身边,并没像以往那样摸着摸着就摸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不许逃跑,沐浴液留在身上你就不怕晚上睡觉时痒痒?还是你当自己仙女,不挠痒痒的啊?”师烨裳扭头去看汪顾,满脸疲惫一时被好奇掩盖掉不少,“仙女不挠痒痒?” 汪顾摇摇头,一本正紧地答:“不挠啊。”你看,那边有颗地瓜树耶! 师烨裳知道自己一犯困就净做傻事,于是皱起眉头,很认真地想了几秒,然后才谨慎地问:“那她们痒痒怎么办?忍着不挠?” “是啊,仙女是要形象的嘛,挠痒痒像什么话。”汪顾抓过浴巾,端午节裹粽子一样将师烨裳包了起来,“就算真痒得不行,也可以让童子给她们挠嘛。” 师烨裳被汪顾推着出了浴室,站到镜前要刷牙又发现裹着浴巾不方便,刚好,她从镜子里看见汪顾浑身上下都在淌水,便把浴巾褪下来丢给汪顾,再次响应了国家环保节能的号召,顺便在叼牙刷之前抓紧时间问:“蹭树不是更快捷?” 272 师烨裳的安慰 六月的最后一天,晨光自窗帘缝隙处拥挤入室时,汪顾被轻微的手机震动声闹醒。她右手循着记忆的指引去到枕下,摸出手机,在询问是否开机的页面按下“是”,又迅速将手机塞回枕下。五点了。汪顾逐渐恢复清明的大脑中冒出一个很不相关的词,春宵苦短,可其实昨晚两人匆匆忙忙洗完澡就匆匆忙忙上床睡觉了,纯睡觉,师烨裳难得一次不失眠,汪顾自然也睡得更香甜。 这人上辈子是瘸子吧?不然怎么把要走路的执念全发泄到踢被子上了……汪顾苦恼地看着堆在自己肚子上的被子和蜷在自己身边,周身上下不着一物的师烨裳……你好歹也剩一点嘛?有必要踢得那么彻底吗?汪顾把高高堆在自己身上的被子一点点覆回师烨裳身上,整个过程中还是只敢用右手,也只能用右手,因为左手的袖摆被师烨裳紧紧地攥着,那种力道就好像一个不慎坠崖的人抓到了崖壁上的一枝野荆,即便手心已经被剐得血肉模糊,也要死命拽住。嗯,挺好,挺和谐,咱不算□,至少咱手上还盖着被子呢不是? 半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睡得像猪一样深熟的枕边人,汪顾该起床了。再不起床就起不来床了。一颗一颗解开睡衣上的纽扣,汪顾使一计金蝉脱壳,褪去上衣,之后才敢从床间坐起,好似身边布着颗核弹似的缓慢下床。绕着床边走了一圈,待得确定师烨裳前胸后背下巴脚丫都没露出来后她才快步走进浴室,急匆匆洗漱一番,等她再从浴室里出来,师烨裳果然又在演示“如何将一张鹅绒被又自然又彻底地踢开”:手上少了阻力,她轻松惬意地攥着汪顾的睡衣翻了个身,这一翻身后背就整个露出来了。她喃喃梦呓着用脸蹭蹭被子,倒也知道冷,身子不自觉地就往被子里靠,问题是被子又不是人,被子哪儿知道心疼她?为了争取最大的自由,她靠,它就躲,躲着躲着就有一大半躲到了床边去。睚眦必报的人是不会管那得罪她的对方是人是物的,她求之而不得,下意识的就是一脚踹出去,可由于没有踹到点子上,威武的被子君巍然不动,她大概是以为它这回学乖了,于是又往它的方向蠕动。被子君深受其害,欲哭无泪,欲诉无门,只好再顺着她的来势瑟缩几分。很好,师烨裳这回彻底怒了,连踹带推,不惜让自己的脑袋从枕头上掉下去也势必要将被子君驱赶下床,窸窸窣窣两秒之后,被子君终于解放了,毫无疑问地全滑床下去了。 汪顾哭笑不得地看着这每早必演的保留剧目,心内无比佩服师烨裳这种锲而不舍的踢被子精神,再联想到她昨晚关于仙女应该怎样挠痒痒的问题,不由就嘁嘁地贼笑出声来,边笑,脚下一边不受控制地往床边走。从地毯上扶起落难的被子君,汪顾满怀同情地在它身上拍拍,还不敢直接往师烨裳身上盖。这会儿盖上去,说不定不等她穿衣出门师烨裳就又完成工作了。左思右想之下仍无良方,汪顾脑袋里的灯泡一亮,调头又进了浴室,关上门,摘下马桶边的电话,“妈,办公室没有小毯子怎么办?”汪妈妈略微想了一下,很快便条理清晰地告诉汪顾,没毯子浴巾也行,反正先给师烨裳裹个东西让她错以为有人在搂着她,再拿大被往她身上压,让她知道那是被子,如果浴巾不够大,不足以包住她,那就在她踢前几下的时候按住她身边的被角,她踢来踢去踢不掉自然就会放弃了。 “妈妈真伟大。”汪顾由衷感慨,“我小时候踢被子您就是那么对付我的?” 汪妈妈在那头直言不讳地答到:“你小时候都是我和你爸轮流搂着睡的,没机会踢被子。”汪顾终于明白自己为毛会这么有安全感了,爬树,摔下来,再爬,再摔也不知道怕,敢情从小是被爹妈当猫养大的。 因师烨裳的被子问题,汪顾一直折腾到六点才进了隔壁会议室。此时会议室里的人早已进入战备状态,墙上的投影幕布上正在放映录播的台北新闻,席内众位各自插着耳塞听新闻内容,且都把眼睛瞪得像金鱼那么大,汪顾进门时只有前来开锁的周子儒对她打了声招呼,剩下的人皆视她为无物,这也让汪顾真切地感受了一把“如入无人之境”的美妙滋味,再也不用羡慕某只没有存在感的妖怪了。 “资金方面没问题吧?会不会接续不力?”汪顾低声问坐在自己身边的周子儒。 周子儒笑着摆摆手,鹤发童颜神采奕奕,说话时口中的普洱茶香内夹着一股清新的牙膏气,不是一般老年人那样的腐朽气息,“加上几个打算来分一杯羹的私募,到目前为止已经准备出十三亿美元,约合四百多亿新台币了。对手又不是主权基金,也不是郭台铭的鸿海,两家公司合起来市值才堪堪过千亿,昨天的夜间新闻应该很够他们慌一阵的。”因为不知道师烨裳与汪顾之间可以沟通到哪一步,所以周子儒说得很有保留,具体的目标和时间他都没有交代,可汪顾对这一类型的收购案几乎没有概念,他怎么说,她就怎么听,总之她从他听出前景乐观的味道就够了,钱不是大事。 时近八点,台湾方面的早间新闻内容也被传送过来,师烨裳像是掐着点起床的,新闻刚一播,她就拿着钥匙开门进来了。 “怎么样?”师烨裳走到周子儒身边,迷迷登登地端着咖啡就往汪顾腿上坐。 汪顾哪料师烨裳会突然来这么一手,一时紧张得几乎要变成四脚板凳,双爪牢牢地抓住扶手,两条腿僵硬地支立在大理石地面上,一动也不敢动。反倒是目睹了这一切的周子儒,照旧一派学究气的处变不惊,该怎么说还怎么说,该怎么坐还怎么坐,完全没显出汪顾那样突如其来的窘迫,轻松之余,他居然还饶有兴致地避过师烨裳的问题跟师烨裳打起哈哈来,“事态不错,可师小姐的仪容看起来不怎么样。”周子儒指指自己的下巴,汪顾便直觉地探头去看师烨裳的下巴——哎哟喂,绿豆那么大的一滴牙膏挂在上面,你也不嫌重得慌。汪顾赶紧替她抹掉,又听周子儒继续笑道:“汪董,我认识师小姐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里我年年都有几次机会观察师小姐换牙膏没有。早些年张董怕她年纪小要害蛀牙,给她换了一支特效抗龋齿的牙膏,鲜红色的,那回可真把我吓到了,张董也老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牙膏,可她倒好,把人吓一身冷汗之后调头又梦游似的回房睡去了,好像出来就为吓人一样。” 师烨裳还没彻底清醒,明明知道自己被人吐槽也打不起精神反抗,汪顾不敢在明面上对周子儒表示苟同,只好猫在师烨裳背后冲周子儒微笑点头,三人在沉默中尴尬了好一会儿,直到师烨裳慢条斯理地喝完一杯咖啡,放下杯子,东方的母睡狮这才神清气爽地发作了,“周老,”她缓慢地用指背揉眼睛,“话说当年您是真不客气啊,每天早上八点准时来办公室报到,张蕴兮恨死你了,天天跟我说要送你几瓶安眠药让你春夏秋冬都好眠,我呢,同仇敌忾,当然也是看见你就恨得牙根痒痒,起床一瞧你在,不止那次,我有哪一次不是立马掉头就走的?” “嗯,这样说起来……也对,你十来岁那会儿讨厌我讨厌得一个张氏都知道,”周子儒很有自知之明地撇着嘴角点点头,“教你东你干西,要你买你偏卖……” 师烨裳与周子儒一来一往,互相揶揄得不亦乐乎,在一旁听着的汪顾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她清楚周子儒之所以会在她面前讲这些故事是因为他认为她早已能够豁达地接受师烨裳的所有过往,而之前,她也确实是如他所想的一样,豁达地接受了在师烨裳心中张蕴兮永远第一的事实。然而,她终究是人,在懵懵懂懂只想着全力达成一个目标的时候她可以什么都不计较,可在真真切切得到一份爱情之后,她也和所有人一样渴望完整与忠诚。 自从她进入张氏,先是张蕴然,后是岑礼杉,再是周子儒,他们都以为她能全盘接受师烨裳的冷漠就一定能全盘接受这种冷漠的由来,他们只不晓得,她眼中的他们,堪称是用夸耀的语气在提张蕴兮。 她不明白他们到底是希望她继承张蕴兮的荣光?还是希望她延续张蕴兮的爱情?抑或两者兼具?也许两者皆非? 他们不明白她只是凑巧与张蕴兮爱上了同一个人而已,她不需要别人时时提醒她又有哪儿哪儿做得不如张蕴兮,她更不需要别人来同情她爱上师烨裳的这种遭遇。 她有她的家庭,她有她的人生,若不是因为师烨裳,不是因为师烨裳生了一场足够要命的病,张蕴兮这个名字也许永远不会出现在她汪顾的生命里,永远不会有机会分享她的人生和她的爱人……“汪顾,汪顾。”师烨裳把手放在汪顾眼前摇了摇,汪顾猛然回神,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师烨裳,“汪顾,专注眼前,不要想太多。”师烨裳低下头,小声对她说。 “嗯?”汪顾勾起嘴角,笑出八颗白牙,思绪中断,理智回归,“我只是在想早餐应该吃什么而已。” “等开市,你仔细看周老怎么操作,我该去法院了。”师烨裳破天荒地在临走前亲了她一下,脸上,唇瓣冰凉。 273 琐碎的日常 师烨裳早上八点半左右出的门,中午不到十一点就又晃晃悠悠地和林森柏一起回来了。 汪顾问她庭上情况怎么样,她没怎么认真答,只说事情都在预料当中,只要大家各自做好手头的事,师宇翰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林森柏在师烨裳与汪顾谈话之时又蹦上了窗台,从提包里摸出笔记本,打开,先是一张硕大的龙猫背景图片跳出来,接着,汪顾看见了她那桌面上明晃晃地摆着的十几二十个游戏程序。原来,这不是笔记本,而是小霸王学习机。 “汪董要不要一起玩?可以对战的!”林森柏将手中游戏手柄高高扬起,程序启动时手柄震了一会儿,这令汪顾直觉地想到两个字,跳蛋。 “不用了,林董你自己玩吧。可是窗台那边有点晒,你到这边来玩不好吗?”汪顾指指吧台,用哄小孩的语气对林森柏道,“这边有凳子有桌子,比那边舒服多了。” “没关系,”只见她颇为得意地摇摇头,从提包里掏出一顶浅棕色的牛仔帽,戴上,下巴一昂,自高处神气地看着阴暗里的汪顾,“李医生让我多晒太阳,有利于钙质吸收。”为方便采光,会议室虽然封闭了室内方向的观察窗口,但面向室外的落地大窗只用百叶帘虚虚遮起一半。林森柏靠坐的那个窗台朝南而开,时值正午,烈日当空,被百叶窗分割成一线一线的阳光栅栏般横立在窗台的大理石上,林森柏坐在那里,说得正经些是挨晒,说得娱乐些……就是快变斑马了。可惜林森柏并不在乎自己会变斑马,反正都是有主的人了,她那主子每天最大的娱乐就是找她身上这样那样的缺点调侃取笑,晒成斑马之后,她不会再被笑平胸也不一定呢? 汪顾闻言,只得笑着作罢,心知以这淘气包的性子,绝不是一般人能劝得动的,除非师烨裳这时叉着腰对窗台大喊:“林森柏,你给我滚下来!”否则她这中午定要晒干在窗台边了。可师烨裳又怎么会叉腰大喊呢?于是汪顾赶紧跑回师烨裳的办公室翻找治中暑的药,以防林森柏真的被晒出毛病,到时咪宝请假不上班,席之沐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又得拉师烨裳回去坐镇会馆——谁家的东西谁心疼。 师烨裳见汪顾匆忙走开,虽不明所以,却还是条件反射地瞄了一眼林森柏,“你自己顾自己,不然我让咪宝来守着你。”她道。林森柏压低帽檐只作听不见。可师烨裳叮嘱过,自认尽到责任也就不再去管林森柏死活了,反正她与林森柏之间一向采取双向放任政策,互不干涉,互不搭理,拌嘴顶牛是她俩联络感情的普遍方式,若是突然间你侬我侬的温情起来,恐怕两人都会因耐受不良而上吐下泻致死。 在墙上石英钟的分针再有几秒就要压上数字12时,周子儒托托老花镜,搓搓由于兴奋而汗湿的手,似乎等不及地坐在会议桌边问向师烨裳,“师小姐,可以开始了吗?这边已经准备好了。”师烨裳信步走到他身后,背着手俯下腰,眯起眼睛瞧着他屏幕上的十二个分屏,“跌多少了?看起来还不算很明显的样子。” 周子儒不可置信地扭头去看师烨裳,“师小姐啊,咱们是放了个利空,又不是丢了颗核弹,您还希望它跌多少?其实跳空低开两个点已经不错了,今天我们要不救的话他们有可能会跌停牌的。台湾跟国内的局势不太一样,他们比较上得了台面的散户都会请专人理财。理财专员方面的资讯面要比公众大出许多,像这种层面的利空,还不至于能令他们崩盘。” “台湾股市的跌幅限制是百分之七,跳空开到现在才跌到百分之五,你不觉得怪吗?一点半就收市了,”师烨裳看看表,将视线转向另一个屏幕上的数据,“我们还有两个半小时。主力先不要急着接单,让人头账户那边在当前点位稍微进一些,方便低位兑淡。总之不让他们在中午十二点以前停牌就行,剩下的我们走一步看一步。” 周子儒不明白师烨裳要卖什么药,但他知道师烨裳不会故弄玄虚,既然她说了要这么办,那就肯定有她的理由。再者说,这个项目终究是师烨裳的,她请他来是代为操作,不是全权负责,身为操作员就要有操作员的操守,若是搞得尾大不掉,事情就难看了。将师烨裳的指示下发之后,周子儒按师烨裳的意见着手调查是谁在背后接了对手的货,师烨裳则悄悄逛到林森柏背后,突然用力拍上她的肩,拍得林森柏闷着腔“咯”一声,差点儿没把个少女魂给吓掉。 “走,下楼吃饭去。”师烨裳径自合起林森柏的笔记本,笔记本发出滴的一声响,自动休眠了。林森柏早已习惯被师烨裳欺负,如此场合不宜喧哗,她也就只能默默吃下瘪去,乖乖跟师烨裳一起回办公室去找汪顾。 话说汪顾这头正在找药呢,卧室里的抽屉柜子几乎都被她翻了个遍。她明明记得天气刚热起来时她就给师烨裳买了很多防中暑的药,可一到用的时候就死活想不起自己把它们放哪儿了。赶巧这会儿师烨裳过来叫她吃饭,她便撅着屁股跪在更衣室的底柜前问:“师烨裳,你收拾那些中暑药了吗?我怎么找不到在哪儿?”可其实她也只是随口问问,谁都知道师烨裳是绝对不会自己动手收拾东西的。她的办公室和卧室平时都由秘书处那群小女生打理,她的个人物品全都放在衣帽间的几个用来摆领带袜子的浅抽屉里,只要一拉开,里面的东西自是一览无余,不费她精神去找。 “找它干嘛,那些药生活中心肯定有,你要是中暑了我让他们送上来就行。”师烨裳很大爷气派地斜倚在门框边,林森柏捏着PSP弯腰驼背,受气包似地贴着墙角罚站,要是师烨裳不说,汪顾真看不出这俩以前居然是正常的攻守关系。“得,那我不找了,看林董生龙活虎的样子也不像能中暑的,”汪顾拍拍手,站身起来,在进浴室的路途中假惺惺对师烨裳道:“大不了告诉钱总,她怎么劝都不听,一定要坐窗台就好。” 林森柏一听,立刻收起PSP,眨着星星眼,双手交握胸前作祈祷状,“啊——原来汪董是在替我找药啊!呜呜呜,”甩泪,“我、我、我好感动~”握拳,“今天我做东!山珍海味随便点!不要跟我客气!可我要是真中暑了,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我呀!不能丢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右手在左手上画圈圈。可怜兮兮。 师烨裳无奈地站在一边,朝天花板翻了个大白眼。汪顾洗手出来,看见林森柏正掐着师烨裳的脖子前后摇晃,为了不让林森柏把师烨裳摇出个脑溢血来,她快步上前,装作要出门的样子分开两人,“借过借过,”待得出了门,她这才转头问:“啊,既然是林董做东,那咱们去哪儿吃好呢?” “唉,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我做东,当然是要让朋友得益了,走!咱们去会馆!”林森柏做了个英雄冲锋的动作,不过在汪顾眼里,她像凹凸曼更多。 师烨裳早知道她想找咪宝吃午饭,她做东当然是她说话,不去会馆难道还去路边摊上吃煎饼?再说了,林森柏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看别人双双对对,自己形单影只,有汪顾在,她是绝对不可能当这个电灯泡的,她非得把一顿平常的午饭搞成家庭聚会不可,于是,除了扯上咪宝,她别无选择。当然,以她林森柏的身份地位,要再找个女伴出来作陪也不是难事,但问题在她有那个贼胆吗?没有。没有就只能这么办。 汪顾倒是也晓得林森柏去会馆吃饭的动机不纯,不过师烨裳不做声,她也就无谓棒打鸳鸯了,从裤兜中翻出车钥匙,她退后两步牵起师烨裳的手,替林森柏打圆场道:“去会馆吃也挺好的,反正夏天出的新菜色咱还没尝完,今天刚好让林董也试试菜,给点意见。” “意见?”师烨裳挑眉,“按她的意见做,会馆的生意非黄不可。”林森柏在旁嘿嘿笑。“还是让咪宝出来吃吧,会馆太远,我怕赶不及回来,取个中点,去滨河那边吃上次那家越南菜,如何?咪宝也到点午休了,每天两个小时的午休,我原意也是偶尔让她出来陪我这个老板吃饭的。” 天大地大生意最大。汪顾不表态,林森柏立刻掏手机打电话给咪宝。可咪宝没去过那家店,林森柏只得叽哩哇啦地向她交代路线。一时三人下了地下车库,分头取车,汪顾认为师烨裳没必要开车了,但师烨裳坚持各走各路,理由很简单:三人各有公务在身,闲时聚首举杯,忙时各分东西,还是各开各车方便一些,省去诸多限制。 汪顾听师烨裳这么一说也觉得有很道理,于是便依了师烨裳意思,只交代她安全驾驶。 然而三辆车一出车库,汪顾就知道自己有错,而且错大了——林森柏与师烨裳一碰头,哪儿可能好好开车?汪顾只听耳边两声几乎要连成一片的马达轰鸣,一辆玛莎拉蒂,一辆蓝宝坚尼嗖嗖就从她视线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274 含笑饮砒霜 饭间,果然如之前所料,周子儒打来电话说情况有变,师烨裳匆匆扒干净碗里的海鲜饭,擦擦嘴,交代余下三人慢慢吃,自己拍拍屁股就要走。汪顾怕她又开快车,跟在她后面不歇嘴地叮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师烨裳不耐烦地停下脚步竖起三根指头对天发誓:“我在回程路上要是超过一百二十码,那就让我——” “不要不要,”汪顾赶紧捂住她的嘴,喊停她的话,手拍胸口作怕怕状,“还是让我,让我那啥吧,我那啥生还的机会还大一些,你那啥的话铁定得见我亲妈去了。想得美呢。”汪顾只惦记师烨裳的小命,慌乱之中彻底漏了去想大白天的在市区里开超一百二十码,又不是飞机,可能吗? 师烨裳走后,四方位打嘴仗的主要对手缺位,三人便又恢复到成年人正常用餐的态度,认真吃,轻声聊,偶尔八卦一下对方,但也是点到即止。林森柏有咪宝在身边,安心之余,就连吃饭喝水的样子也稳重了许多,咪宝替她剥虾,她投桃报李,动作笨拙地给咪宝调咖啡。汪顾看俩葱头照是一派相互独立的亲密,心中对之前事件的担忧不由放下许多,但还是忍不住犹豫地关心道:“你们二位……没问题吧?我听师烨裳说那事还有得好闹呢,会不会很影响你们?” 林森柏闻言,把头一歪,半扬起眉,做了个不明所以的表情。咪宝倒是听懂了汪顾的话,但她选择将问题转述与林森柏,让林森柏来作答,“汪小姐问咱俩家里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上回闹得满城风雨,她和老板都在等下文呢,咱可不能偃旗息鼓不让人过八卦瘾呀。”铲一块绿豆布丁塞进林森柏嘴里,咪宝鼓励林森柏放点料出来“满足”一下汪顾——她俩也知道汪顾是好心,不过师烨裳那张损嘴刚把林森柏谑了,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林森柏又怎么会放过汪顾? “哦,那件事啊,”林森柏伸手抓住咪宝在桌面下戳她大腿的手指,顺着关节弯曲的方向将它捏在手里拗来拗去,“怎么可能那么快闹完,前几天哪,我妈闹自杀,昨天她妈又闹自杀,好在一个安眠药吃不够量,一个割脉割得太浅,所以今天咱才能坐在这里一起吃饭。”咪宝见汪顾听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急忙扯住林森柏的裤缝让她别说得太夸张,但林森柏吹牛的瘾头一犯,哪里管得三七二十一,汪顾当真地听,她就当真地讲,不一会儿,她就绘声绘色地将一场普通的家庭矛盾折腾成了年度伦理大片,那精彩程度较之某部即将在央视热播的台语长片亦不逞多让,害纯真的汪顾在一顿饭间无数次手捏冷汗在心中默默为她们祈祷,并在回到国代后第一时间将林森柏所杜撰的来龙去脉转述给师烨裳,然后,理所当然地被师烨裳笑了一顿。 “她们谑你呢,傻子。”师烨裳坐在会议室的东主席上,手里捏的却是国代的日常文件,汪顾站在她背后,眼睛直勾勾地对上她笑得泪盈盈的一双漆黑瞳仁,“林森柏倒是可能,但咪宝那货要是遇上这样的大事早就颠儿得没影了,还会跟我们吃饭?” 汪顾转头一想,也是,咪宝一看就是那种念家的人,春节的时候她还催着林森柏给家里买年货呢,遇上这样的大事她就更没可能出来瞎跑不着家……不过呢,这种事情只要没发生就是幸运,也不枉她白白捏那么多手冷汗了,嗯,祈祷应验!汪顾的心情豁然开朗,一边帮师烨裳捏肩,一边笑呵呵地用眼角去瞟远处窗台上的单薄人影,“啊……是谑我的就好,总之不幸的事情没有发生就算天大福气了,如果日后老人家能够想开,那也就不枉她们付出过那么多努力。对了,刚说情况有变,是怎么回事?现在处理完了吗?” “周老看有人故意在低点稳定股价觉得奇怪这才通知我回来看看的。”师烨裳随手抽了份打印稿递给汪顾,汪顾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问题,只好摇着头放下,虚心请教师烨裳到底问题出在哪儿。“也不怪你看不出来,”师烨裳笑笑,从外套内兜中摸出钢笔,在打印稿上的几个饼图和一张又密又长的交易列表随便涂画几笔,“这是交易份额统计,在我画线的位置上,你能不能看出有什么问题。” 汪顾撑低身子,伏在师烨裳手边将图标仔细观察了一番,“很平均,每一个户头都是五十手,在各个点位上都一样,但之后再没有动作,看起来是在跟我们搞对冲。” 师烨裳收起笔,点点头,抬手唤来林森柏,“大财东,你看,有人跟我们抢生意。” 林森柏抓起数据稍微溜一眼,立刻嗬嗬地拍着胸口装胆小,“哎哟,人家好怕怕呀,用人头户跟我们玩对行?他喵的活腻歪了吧?我之前看时代的分时图,他们也是很抗跌的嘛,怎么这回倒反应激烈起来了?有人透了风出去吗?还是说……”她好像一时发现不对,挠挠头,憋着嘴又捏起打印稿放到眼前,“对哦,时代要收货没必要动用人头户的,他们直接回购成本还低一些,面子上也会更好看。” 在汪顾印象里,林森柏向来是个不法商人的形象,她想不到林森柏对技术博弈的事也会如此精通。回头审视自己,汪顾不由觉出了几分惭愧,师烨裳将一盘干干净净的好棋交给她,她却全然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完它,连锁便利店是这样,连锁酒庄是这样,就连张氏也是这样,师烨裳计划好一切之后才将她风风光光地推到台前,可她呢?她又做过些什么能令师烨裳放心的事?就算师烨裳那退休党阔太太的心愿是真的,凭她汪顾现在的实力,又能不能做到呢?也许,师烨裳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热爱工作的,师烨裳可能只是勉强自己打起精神看顾着她,因为师烨裳比任何人都清楚,要当个成功的富人不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不是只要有钱就可以高枕无忧的,师烨裳一旦完全从职场抽身而退,明里暗里都不再插手她的公务,则枉论发展,恐怕连维持她都难为做到。还有张蕴然,大概她原先对张蕴然存在太多先入为主的偏见,现在往开了看,张蕴然既然在张蕴兮时代都还是以玩乐为主,那张蕴然就根本没有理由在如今与她争权,跟没理由在她这个晚辈面前作小服低……汪顾想起当初在上海时,张蕴然与师烨裳之间的对话,心中自然有了答案。 要更争气才行了。先做好自己的事,再想其他!汪顾暗下决心,不过决心还没下完,师烨裳便用肘尖在她胯骨上轻轻撞了一下,“汪顾,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瞧你把林森柏给逗的,刚刚差点就背过气去了。”师烨裳忍着笑,往自己腿边指了指,汪顾一瞧,可不是吗?林森柏都快捂着肚子笑到桌底下去了。 “我刚做了什么事吗?那么好笑?”汪顾挺莫名的,她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刚才自己的表情从惭愧变成懊悔,从懊悔变成幸福,又从幸福变成振奋……师烨裳是看惯她变脸的,林森柏却不晓得她有这手招牌戏,再加上林森柏惯来笑点低,此时就算真笑死了也是正常。 师烨裳见林森柏一直笑个不停,为免汪顾尴尬,她只得伸手去揪林森柏衣领,“喂,你笑够了就起来,只有不到半小时就收市,咱们先去隔壁开个会,喝杯下午茶,聊聊意见,顺便商量一下对策。”说完,师烨裳径自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左手一只林森柏,右手一只汪顾,施施然步出会议室,回“娘家”去也……啊,背上再来个胖娃娃就完美了! “财东们,认真点,我们现在谈公事,不要一个光顾着脸红,一个光顾着笑,要是因为错误决策亏了钱,我不负责任的。”回到办公室,气氛顿时松懈许多,师烨裳让秘书煮了咖啡给汪顾和林森柏提神,可汪顾用抱枕遮着脸不说话,林森柏又捂着嘴嘿嘿笑,这气氛就实在是太过松懈了,以至于她不得不出言劝阻,“我们暂时没能确定吃货的对手是……汪顾,把那鬼抱枕拿开,两手放膝盖上,坐好。林森柏,还有你,再笑下去皮肤松了,长出皱纹来咪宝不要你你可别找我哭。”师烨裳瞪眼一凶,汪顾和林森柏立刻四神归位,吱都不敢吱一声,这下又轮到师烨裳嘟囔了,“真是的,她那样你要想见天天都有得见,用得着一次笑饱吗?时间那么紧,你们不关心户里的钱,我还关心我爸的命呢。说意见,别告诉我没意见,否则我立刻让人把你们的钱全提出来丢大海里去。” 林森柏还想笑,但她不敢惹师烨裳的火气,于是唯有揉着脸,让自己尽快镇定下来,全力以赴开动脑筋琢磨那虚无缥缈的意见。而汪顾这方面是完全不吃师烨裳威胁的,她的钱师烨裳做主就行,到底是丢大海里还是丢火山岩浆里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不同,一切只凭师烨裳意愿,一切只要师烨裳开心。 “我看呢,他们这是正常的守望行为,危机对策嘛,昨晚突然一个莫须有的大利空跳出来,他们今天说什么也不会眼看着跌停牌的,毕竟不是什么大利空,要是这就跌停牌了,岂不是等于向外界宣布他们底子薄不抗跌?一般企业都会这样做的,向银行借钱来都要增持,更何况是亲家呢?我觉得既然不是时代,那就应该是台禾,跟咱之前想的一样,他们是有联动的。就这么多,呐,我意见说完了,可以接着笑了吧?”林森柏笑眯眯看了汪顾一眼,汪顾立刻拿手里的空糖包丢她。 师烨裳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但她仍旧想不出台禾有什么理由需要用人头户来隐蔽身份。两家公司之间存在联动基金经理和大经纪不会不晓得,台禾大可以明目张胆地站出来撑时代,费事搞那么多兜兜转转出来转移视线?难道是害怕利空影响到自己?这倒是很可能,两夫妻到了大难临头之时尚且要劳燕分飞,更何况亲家? “汪顾,说说你的看法吧。”师烨裳看汪顾皱着眉头看咖啡杯的样子就知道她有话要说,但师烨裳也清楚汪顾从当小白领那时起就有一个很职业化的毛病:不愿当出头鸟。每次的开会记录上,她的意见都只能在末尾几页找到,且那意见往往不具有针对性,换句话说,就是圆滑得过了分。但是师烨裳也不会因此而看扁汪顾。许多自管理层猛升至决策层的人都不可避免地与她有同样的毛病,生存所需,习惯成自然,要怨只能怨大环境如此,不能都怪到汪顾一个人头上去。 师烨裳见汪顾还是皱眉不语,便决定先给汪顾一根杆子,推她向上爬,至少也要让她有勇气说出自己的看法,逐渐学会将错对放在一边,再从错误中吸取教训,从而更深刻地了解一个正确的决策从何而来,“我们做这行既需要经验,也需要想象力,因为想不到远比做不到要可怕得多。熟手想事情太循规蹈矩,就像我和林森柏,猜归猜,却是实在没办法才去猜,其实我们到现在都还对人头账户的事情存有疑问。这两天你也在场,台禾和时代的过往资料你也翻了不少,整个操作过程对你也是完全公开的,你一定有自己的看法,说出来听听,不碍事的。” 林森柏也道:“当我们陷入经验主义的误区不可自拔时,就必须依靠外界力量来翻牌了,你就放心说吧,反正现在我们也无计可施。三个臭皮匠还能赛过诸葛亮呢,汪董曾经是国代的最具潜力职员,现在肯定也是最具潜力老板,就算你说得再不着调也不可能比我当年不听老人言,”林森柏指指师烨裳这位老人,“用两千多万去买一块满是烂尾楼的地,光炸楼就亏得没脸见人啊。” 汪顾闻言,干笑着摸摸鼻子,看一眼挂钟,瘪着嘴换了几口气,这才抬起头来,“既然你们不怕听笑话,我就姑且天真一把吧。”林森柏和师烨裳各自做了请随意的手势,汪顾被人赶鸭子上架,不说也得说了,“我想我们这次会不会太介意台禾与时代间的姻亲关系,所以偏离了问题的原始方向呢?我记得周老曾经说过,在几乎所有恶意收购案里,人头账户都是用来掩饰资方真实身份的工具,不保留地说,它是具有敌对意味的。对方如果是台禾,那么会不会是他们两家之间出了问题,使得台禾打算趁机吞掉时代呢?要是这样的话,问题就简单多了,毕竟我们之前是打算以封锁时代为契机,声东击西,孤立台禾,最终达到击溃台禾的目的。台禾才是与莫家的公司,时代不是,一旦莫茗梓与阮窦孚离婚,台禾与时代将变成对立局面,也许他们当前就在做准备也不一定。” “你的意思是他们感情不和闹到狗咬狗?”林森柏前倾身子取过咖啡杯。 师烨裳若有所思地仰头看向天花板间的水晶吊灯,左手拇指不自觉地磨蹭着无名指根上的指环,“这样倒是可以解释为什么对方的吃货量也不大。嗯,都怪某个小三,搔首弄姿,勾搭有夫之妇,离间人家夫妻感情。善哉善哉。” “某个小三”只当没听见“老人”的话喝光手里的咖啡,放下杯子拍拍手,忽悠一下站起来,边伸懒腰边说:“那马上过去看结果吧。倘若真的有人跟我们争时代,那无论是谁,今天收盘之前为了造就恐慌性抛售,他们也会采取同样的措施,抛掉手里现货,先把时代股价一震停牌,以备下星期开盘操作的。嗯,要是这样,我们可就省事了,专心对付台禾就行了,反正无论怎么吞都是那些钱而已,吞一家比搞两家方便得多。”林森柏说完便去摸裤兜。 师烨裳也笑笑起身,走到办公桌前翻抽屉,“说起现货……看来我可以沽一点,赚顿晚饭?” 汪顾知道师烨裳这是赞同她意见的表示,心中不由雀跃起来,可她还是有点儿担心,“说到底利空不是他们放的,他们会不会也等着看我们猴戏呢?”师烨裳和林森柏此时已经将现金支票簿拿了出来,汪顾奇怪地看着她俩,“这是……” 师烨裳拔开笔帽,抬头对汪顾道:“来,老规矩,有怀疑或者意见不统一时就要照规矩赌一把。公司层面赌大的,咱们赌小的,就赌今天时代会不会停牌。一注三万,反正我赌会停,你有疑问就赌不会好了,林森柏爱做庄,随她。这里是十注。我先丢进池子里了。”她一面说,一面清出一支笔筒,将支票丢了进去。 汪顾一下明白过来,赌什么赌,还用赌吗? 师烨裳这言下之意,还不就是:亲爱的,我看好你哦! 哇哈哈哈哈哈~~~别说被逼着输几个三万,就是输掉全副身家她汪顾都甘之如饴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含笑饮砒霜毒死也是甜! 275 八卦的林森柏 等到收市,跌停作数,三人心里一时都有了底。下午两点,林森柏赢了汪顾几十万,捏着支票笑眯眯地回到源通,一路招猫斗狗地进了办公楼,又迈着她那少女独有的鸭型方步走进办公室,神清气爽得一派小人得志的样子,连苏喻卿都忍不住问她今天是不是嫁了女儿所以才那么高兴,可其实呢,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今天究竟为什么那么高兴,大概是在师烨裳那里多喝了两杯咖啡?大概是今天的天气适合多巴胺分泌?反正总不能是因为赚了那么几十万她就高兴成这样,否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天天都得乐疯过去。 “小苏,我的牛奶呢?”林森柏准备开始工作了,昨天一整天今天一上午的公务要在不到四个小时之内通通处理完,林森柏觉得,她需要更多更多的冰牛奶给她能量,这道理,就像阿拉蕾需要汽油,大力水手需要菠菜一样,她林森柏没有冰牛奶就不能变身office lady,于是在办公室的冰箱里找不到印象中那一排排闭月羞花凹凸有致的鲜奶瓶后,她果断地冲进隔壁秘书房,硬憋出一张冷脸逼迫苏喻卿把那些绑架的鲜奶君如数交还——一天六瓶,一瓶都不能少。“今天你得连你自己那两瓶酸奶都交出来,不然我扣你工资。” 由于林森柏有事或不在办公室时苏喻卿常常要先行待客,她的办公室自然得按样板接待间来设计装修。二十五平方的办公室里只坐她一人,却满满当当布置着boss级的沙发茶几休闲椅专业吧台,音响电视投影演示设备等与林森柏办公室里的按相同标准采办,免不得要显出一派无品暴发的景象,倘不仔细看,没人会发现还有一张八十厘米的标准办公桌可怜兮兮地窝在灰色窗帘旁的角落中,桌面上全是待处理的公文,这会儿还被林森柏坐去一半,苏喻卿,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忍不住地抬起头,朝那位坐在业务报告上的暴发户爆发了,“林小姐,你别忘了昨天是谁对我说‘钱隶筠让我少补点钙,明天让牛奶公司暂时停送吧’。而我的酸奶早上已经喝完了。还有,你坐着的文件批注那栏墨迹未干,你要不想让人盯着屁股看就赶紧回去换条裤子。”苏喻卿拿手一指林森柏腚下卷宗,口气要多不善就有多不善。 林森柏一看她眼睛下的青痕和明显浮肿的眼皮就知道她昨晚肯定有过一场情绪暴风雨,于是也不招她,更不敢拿老板身份压她,只是乖乖地挪开屁股,转而一手支着下巴,半身趴在办公桌上,转一副老友的口吻问道:“我的小苏卿卿,你怎么了呃?失恋哇?或者更年呐?要不要我帮你买药?” 没哪个女人愿意被人说自己更年的,苏喻卿也不例外。她的这个老板天生一副老死也不会更年面孔,这就更让人生气了。苏喻卿作势去扇林森柏,林森柏动作夸张地向后躲开,苏喻卿紧接着就是一团废纸丢过去,“小狗嘴里吐不出大象牙。你幸福了就不管职员死活。没牛奶,快回去工作!” 为了遮住眼皮上的浮肿,苏喻卿今天的妆有些浓,但林森柏可以看得出她画得不够专心,因为打在黑色眼影边的灰蓝色过渡带略微偏移,这使得她看起来有些大小眼,气色愈发的不精神。 “肯定是失恋了。”林森柏不想惹苏喻卿,突然伸手在苏喻卿额头上弹了一下后,林森柏转身就要跑,谁知苏喻卿桌面上的电话就在此时嘟嘟响起,苏喻卿一看来电显示,连忙叫住林森柏,“喂,是你干女儿打来的,肯定是约你,你接我接?”林森柏快步踱回,拿起电话,嗯嗯啊啊说了几句,挂断后她几乎是习惯性地朝苏喻卿埋怨,“呜……还要工作……” 苏喻卿把她的电话内容听了个全,于是很顺口地撑着下巴问:“盛昌的郝董回来了?” “嗯,刚下飞机,偷偷回来的,好像有什么私事要处理。”林森柏捏捏拳,口气更是忿忿不平,“讨厌讨厌讨厌死了!他们去玩偷偷去不就行了吗!干嘛还要特意告诉我一声,问是问我要不要去,其实是炫耀给我看,搞得我没心工作,真可恶啊真可恶!”她边说边扑腾着两只麻杆小臂,踢着正步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在缺乏鲜奶的条件下,叼着奶味雪糕怨念良深地处理完积压的公务,看看表,也差不多到六点了。 林森柏趁站在窗台前扮望夫石的空闲工夫拧着脸想了一圈苏喻卿的事,想着想着就想到了郝君裔身上——这是很有原因的。毕竟除去公务接触,苏喻卿与郝君裔素无来往,且苏喻卿从来不是个爱多事的人,在今天情绪那么反常的时候她还会顾着郝君裔的事,这令人不得不起疑。 难道苏喻卿暗恋郝君裔?大汗淋漓……这未免太惊悚了。 莫非郝君裔追求苏喻卿?COW!那端竹怎么办?! …… “钱隶筠,你快告诉我,郝君裔没跟小苏搭上,快,快告诉我!” 林森柏一上车就掐着咪宝的脖子用力摇晃,咪宝拿她没办法,只好摸索着捏住她的鼻子逼她放手,“林森柏,我也只知道,咳咳,郝君裔今天回来,星期一人家又得回去,你松手,快点,我晕了一会儿谁给你把扇子。”一时两人从缠藤的状态脱离,林森柏自己系好安全带,嘴里还在叨叨地念咒。咪宝摸摸她的额头,“也没发烧啊,怎么关心起郝君裔的私事来了?” 林森柏环着手,盯着挡风镜,重重哼一声,“鬼有力关心她,我是关心小苏。小苏好像失恋了,我可不希望对象是郝君裔,不然我秘书我干闺女两头都亏得给郝家,哼,个太子党到底哪里好,搞得满世界围着她转,我……” “停停停,小苏和郝君裔?”咪宝不可置信地拍拍林森柏的肩,“你疯了啊?小苏明明是喜欢大Q的。郝君裔这次回来好像就是因为大Q的事,不信你一会儿可以问郝君裔,反正她也会跟我们一起去温泉。”说话间,一辆银色的XC90从后绕到咪宝车前,点亮警示灯的同时驾驶侧的窗户也被降下,端竹那颗越长越脱离丸子路线的脑袋从车里探出来,没说什么,只是看看驾驶座上的咪宝,又看看源通大厦主花园的出口,咪宝冲她闪了一下前灯,她便立刻将头缩回壳里去。 咪宝检查过林森柏的安全带,驱车上前领行。林森柏一路盯着后视镜,看郝君裔靠着车窗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心里更是赌上添赌,不由要对咪宝叽歪:“她怎么一天到晚都在睡觉?是不是有什么病薄?嗜睡症?甲减?糖尿病?” “他们家有那个睡觉的习惯,全家不管男女老少每天只要有条件都会往十个小时去睡。”咪宝看前面绿灯再闪,她本可以一脚油门压着黄灯过去,可念到后面端竹的车可能会因此而闯红灯便慢慢松掉油门停下来,“不过咱尽量别在她面前提糖尿病的事,因为郝君袭有糖尿病。” 林森柏吃惊之下呆愣半晌,过来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似地点了点头,这点头的意义便是她看在咪宝和端竹的面子上,不会在郝家当前势力消散之后去打盛昌的主意,确切地说,便是她不会利用她掌握的这个内部消息,在不久的将来利用郝君袭的病去打压盛昌,因为她不想在郝君袭退位之后面对一个城府之深,深不见底的郝君裔。 最近业内有传盛昌准备在近三年上市,可以确定的是,一旦郝君裔正式进入政界,郝家的财权便会尽数交由郝君袭处置,而作为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局主席,身体健康几乎是摆在一切要素前面的重中之重。特别像盛昌这种依靠政治权力网络建立稳固的公司,钱不是他们的焦点,人才是他们的命脉。据林森柏所知,郝家在郝君裔这一代的子孙没有一个是差劲的,郝连事家里的三只猴子则更是出彩。虽然嘴上叨叨郝君裔这里不成那里不好,可林森柏心里明白,不同于师烨裳以技术为先导的突破力,郝君裔的能力是一种反其道而行的制衡力,她对进退分寸的把握深深影响着郝君袭的判断,以至于郝君袭在处理各种关系时必须尽其所能做到万无一失——很明显,郝君裔对郝君袭的要求不是进,而是稳。她那种对世事漠不关心的态度正好也逼得郝君袭不能不稳,否则以郝君袭那种爱玩爱闹的义气个性,肯定不会把盛昌打点得像现在这样周全稳妥,猜得到的,郝君袭想的还是要把盛昌交回给郝君裔,因为她清楚自己的身体无法承受过重的工作负荷,而郝君裔也不会真的就依足了家里的意思去从政,到头来,如果一定要有人站出来延续郝家的官脉,那个人也会是一代三人当中最默默无闻的郝君承。当然,他要走的将是郝君裔为他铺好的路子。 “钱隶筠,郝家为什么就那么不看好郝君承,光捏着郝君裔做文章呢?儿子不是一般都会比较受重视吗?”林森柏能够凭现状估量未来,但不能凭现状回溯曾经,由于思维过分活跃,她从小养成了一个很变态的习惯,估不到就猜,猜不到就瞎猜,好在她瞎猜之后只有兴趣对咪宝一个人瞎说,否则她倒是很能够跟汪露抢一抢八卦杂志的饭碗,争取当当是非讲坛的坛主,搞不好还能把百家讲坛的风头给斗下去呢,“啊!郝君承该不会是捡来的吧?”她兴奋地一捶手,“难怪他那么不招人疼!” 咪宝闻言,伸手一戳林森柏脑袋,嘴里说着埋怨的话,用的却依旧是哄小孩的调调,“你就卯着劲儿给人家添乱吧,啊,迟早你那小肚鸡肠会因为弯弯太多而拧死,到时候啊,医生下诊断的时候会说,此人是小气死的。” “可我又没在说郝君裔!”林森柏闲而无事只好死命纠结。 咪宝不是聋子,她当然知道林森柏不是在说郝君裔,“他们家能把端竹都教成这样,你以为是那么容易就看得穿的吗?别说你了,连郝君裔自己都说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很累。” 276 郝君裔的能耐 炎炎盛夏三十二度天里的温泉可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得来的,林森柏之所以愿意走进那锅突突噜噜作势要开的清水里,图的也就是咪宝一个安心。她总不能不让咪宝为她做点什么,否则咪宝不知还得纠结到哪年哪月去。 日头半落时,温泉池边开了灯。迫近却不耀眼的鹅黄色,绕着不规则的大圆小圆,烘托一个又一个用鹅卵石和火山岩围砌起来的泉池,这就让林森柏愈发觉得热了,“今天不泡两个小时了吧……”她没脾气地哀求。咪宝坐在池底的小石阶上,一面揉捏她藏在水面下的左小腿,一面没好气地答:“不许讨价还价,不然今晚泡通宵。” “我又不是木耳。”林森柏好生的不服气,可这不服气被一只莹白色的小酒盅压住,一口浓烈辛香的虎骨酒在她张嘴瞬间被倒进嘴里,呛得她天灵盖都凉了,她也就只好收声坐定,免得像上回一样醉倒在温泉池里,被咪宝就地正法——就地正法没关系,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关键是今天有人在旁,就算是情敌,她也不想让闲杂人等来佐证她是受这个事实。 郝君裔和端竹在池边的茶几旁对坐着喝酒,不过不是林森柏的药酒,而是温泉别墅这边提供的特色米酒,一种糯米和大米一起酿出的,透着明亮嫩红的米酒。为了削弱夏日暑气,店家在送酒时特意配上一大冰桶冰块和一大盘甜醋芦笋,郝君裔百无聊赖地用指尖叩一叩盘边,随即低声哟了一下,端竹问她怎么了,她说:“搪瓷的。”可端竹又怎么会懂得不锈钢冰桶和搪瓷碟子摆在一起其实是种不伦不类的艺术,于是端竹只低着头哦了一声,便又与郝君裔一杯一杯地对饮起来。 “喂,”林森柏冲咪宝招招手,咪宝侧过耳朵作倾听状,“她俩怎么回事?就算不谈恋爱也得说话吧?”林森柏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因为四周围太过安静,除去泉水的淅淅沥沥,就再没了别的声音,郝君裔说的话林森柏在三四米外兜能清楚地听见,要是不想让郝君裔听见自己在八卦,林森柏只能趁着夜色与咪宝咬耳朵,“这么干坐着喝酒她俩就不嫌腻味?” 咪宝悄悄瞄了一眼池岸,也是觉得有些不正常,但又觉得可以理解,“端竹不喜欢说话的缘故吧。郝君裔偶尔还是挺话唠的,只要没人惹她她不至于这样。” 林森柏突然又有些不愿意让端竹跟郝君裔搅合到一起去了。她总觉得自己家的东西是应该被捧在手心疼着的,郝君裔那颗空心菜看起来就是个不会疼人的样子,算算年纪,她比端竹大了快十六岁,一轮都有剩,这年纪轻轻的就相顾无语了,到老还不得光剩下泪千行?“俩闷葫芦共处一室,家里一准儿连鹦鹉都是哑的。还是咱俩好。和谐。”林森柏见人不幸,不爱怜悯,她头一个反应就是从别人的不幸中体现出自己的幸福,仿佛这有这样别人的不幸才会具有价值,而她自己的幸福就是一个将别人的不幸反衬得更不幸的存在。 可其实呢,林森柏那幸灾乐祸也算是抓对了点,早些或晚些她都不能那么幸福,毕竟郝君裔与端竹并不是时常都这样的,今天只不过有之前发生的事情作梗,端竹不知该与郝君裔说些什么好——她喜欢郝君裔,邢晴刚对郝君裔提出分手,她安慰郝君裔则有猫哭耗子之嫌,所以她索性默不作声地陪着郝君裔喝酒,让她一醉泯千愁……然而端竹绝想不到郝君裔今天并无所谓愁,更无所谓千愁,实情是,郝君裔今天的心情非常之宁静祥和,那感觉,对她来说,堪比初冬的星期五夜里十一点,盖上窝心的软被,再盖上云一样的大被,调整好枕头,关灯,长吁一口气,准备一觉睡到明天上午十一点时的心情,至于分手什么的,她只能说,“好。”心里终究是无甚感慨可言。她特意从北京赶回来,目的也不过是让这分手显得更名正言顺一些罢了。 “你的分数出来了吧?怎么样?”郝君裔支立了藤椅的后腿,仰头看星天,抻一个危险的懒腰证明她还没睡去,但当年在学校里强打精神硬作态的为人师表之态再是一去不复返。端竹发现她一天更比一天懒了。 林森柏在温泉池里听见郝君裔问端竹成绩,一时想起高考成绩这会儿俨然开盘了,于是竖起耳朵仔细听。“老师说,好像是全市第三。郝君裔,今天你要想抽烟就抽吧,我不拦你。”林森柏当即大松一口气,右手在温热的水里找到咪宝的手腕,捏住,黯着嗓子笑道:“瞧,我闺女儿多出息。”咪宝懒得跟她争,直接一个白眼丢过去,原本放在林森柏小腿上的手示威般往上往上再往上,摸到林森柏腿根的小热裤沿,迂回左右,作势要钻,把林森柏吓得赶紧改口,“咱闺女儿,咱闺女儿。” 就在池里两人为一个莫须有的争议搅浑一锅热水时,郝君裔果然就从棉麻短裙的侧兜里翻出一盒平价香烟,拿起温泉山庄提供的火柴,擦亮火,伴着滋滋声,端竹眼看一支香烟在一根火柴正常燃烧的时间里红通通地亮起三分之一,不多时,灰头凋去,火柱也已经烧到了滤嘴上,“郝君裔!”端竹惊叫着起身,慌张拍掉那个即将烫到郝君裔的烟头,嘴里不住埋怨郝君裔的粗心,“你抽烟就抽烟,没人跟你抢,有什么必要非得一口抽完它?你要再这样抽,今后都休想碰烟了!你买一包我丢一包!” “那我慢点儿抽。”郝君裔又点燃一支烟,这回只敢一小口一小口地嘬,“你把开禁时间延长些。” 惊闻此言,林森柏与咪宝不由面面相觑,分别张大了嘴作茫然不知所措状。两人谁也料不到郝君裔这位没人管得住的颓废派睡美人竟会乖乖受制于一个即便惊叫也惊叫得像蚊子叫一样的养女,一时不约而同地想到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问世间情为何物,乃是一物降一物”?理所当然地,林森柏又觉得自己幸福圆满了。 “你想上哪所大学,决定了吗?”抽完第五支烟,郝君裔捏住自己的长命小辫,转着圈甩,好像那是她自己的尾巴,小狗一样,无聊之中透着那么股子自娱自乐的劲儿,可怜兮兮,叫人看着心里别扭,却又不知该从哪儿下手安慰她好。 幸而端竹早习惯了她这种诡异的,懒惰的,容易叫人无所适从的钝性气质,她问,她就答,想什么答什么,反正无论答什么她也不会吃惊。“我不上大学了,我要看着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端竹低头看着地板。 这话一出,郝君裔果然只笑了笑,没有表态,反倒是林森柏哗啦一声从池子里站起来,一面摸着水面往池岸上淌,一边几乎算是恼怒地惊讶道:“啥?!你不上大学?不上大学你考什么高考啊?瞎胡闹呢?”咪宝心知郝君裔之所以不语,正是因为她晓得林森柏不会对端竹的人生大事置之不理,于是林森柏要一箭双雕借故逃跑,咪宝就随她装去,何况端竹那边已经坐定了身子,双手扶膝,郑重其事地低眉顺眼,林森柏这个当长辈的若不应景地训上两句,反倒有些不适合了。说话间,林森柏扑腾着上岸,咪宝在后面瞧她被浮力托得不稳的背影,只能轻轻地摇头叹气——究竟是自家的东西,怎么看怎么可爱。 “端竹,我不跟你说文凭到底有多重要那种废话,就说你外婆攒下钱来让你读书到头不也是希望你能读出个子丑寅卯来吗?郝君裔是大人,不是婴儿,她不用喂奶换尿布的,你要看着她可以像现在这样逃学回来看,大学那边疏通关系的事都好说,可你多少得挑个学校,选个专业,入个学,考个期末,”林森柏一激动少女音就变公鸭嗓,嘎嘎嘎嘎,又沙又哑,郝君裔自顾端着酒壶往嘴里倒酒,端竹则抿着唇摒着气,好一副忏悔的样子,“要图快,本硕连读再硕博连读,以你,不出四五年就读到博士了。到时就算我和郝君裔都破产还能指望你养活不是?乖,听我的话,上大学去。学费我出。”林森柏真诚地拍拍端竹的肩,端竹抬起头看她,无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欲语还休,害林森柏冲动地想到了一句老话: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真是苦命孩子啊!要不是遇上我,你可怎么办啊?难道个大好前途的红苗子就要被贫穷扼杀在贫瘠的土壤里?不,社会主义新中国绝不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林森柏救不了九七年的洪水,零一年的911,零四年的海啸,可挽救一个失足少女还是没问题的!我一定会……就在林森柏心中不断抒发对贫穷的不尽怨念和对自己的仰慕之情时,郝君裔开口了。 “呃……林董,林董,”郝君裔拖了把椅子请林森柏坐下,顺便从一旁的置物架上取来浴巾,示意林森柏先把它披上,“林董耳朵好用是很值得恭喜的一件事,不过……”林森柏脑袋一歪,愣愣看她,“不过端竹这一年……呃——唉,都是我的错,”郝君裔摇摇头,唉声叹气地又点起一根烟,狠吸一口,这才像是终于鼓起勇气那般斟酌着继续道:“我总胡说八道,害她也学得满嘴放炮,越正经的事她就越不往正经了说,不过也仅仅是对我这样,你,”伸手指指端竹,郝君裔苦笑看着林森柏,“再问她一遍,她就说实话了。” 林森柏皱着眉,转脸去问端竹,“她要我问你啥?” 端竹正色答:“上哪所大学的事。” 林森柏错愕之下一时忘了之前的事情,只傻傻地随着端竹的话头,当真去问:“那你要上哪所大学?” 端竹不假思索道:“Z大。” Z大就在郝家老宅附近,出了大路拐个弯儿就到,走路不用十五分钟,骑车不用五分钟,开车的话,刚踩油门就该踩刹车了。一听就知道是郝耘摹的主意。 “既然是内定的你刚才还问她做啥?”林森柏扭头向郝君裔,满心疑惑着这俩到底是不是正常人。 郝君裔无辜摊手,“有代沟啊,不问这个我跟她就没话说了。” 林森柏恍然大悟,由衷赞同,“哦,你是觉得她太小吧?”这也难怪。都说三年一代沟,算起来,这俩都差足足五代了。 偏偏就在林森柏认为自己大惑得解的时候,端竹看着地板插了句话进来,“她是觉得我太大,像她妈,一天到晚唠叨她。” 郝君裔立时拍着大腿回嘴道:“你也知道啊?小孩子不像小孩子,成天不许这不许那,烦不烦?” “说话就说话,不要拍腿。”端竹抬头,冷脸瞪她,“你要是没那么多毛病,我有什么可说的?” …… 在一片热闹的斗嘴声中,林森柏恍惚走回温泉池边,蹲下,挫败地拨水玩儿。咪宝踏着水走过来,踮起脚尖,摸摸她的头,只听她郁闷地嘟囔道:“多好一个孩子,怎么到她手里就变这样了呢?” “阿乖,”咪宝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要明白,这就是郝君裔的能耐。端竹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她想让端竹变成这样,或是端竹自己想变成这样。你忘了?她喜欢,且只喜欢能跟她吵得起架来的人。” 277 师烨裳!起床! 星期日是个半阴不阳的天气,天空有云,很厚,但不密,阳光能够从云层中穿过,地面上的人也能隐约看见抹布般肮脏的灰色天幕中一圈太阳的轮廓。汪顾认为这种阳光不应该被形容为和煦或是明媚,所以她在叫师烨裳起床时用了个很文艺的词,黯淡。其实她原本想用凄惨的,后来想想,室外气温高达三十三摄氏度,凄惨?凄惨个屁毛球。 “师烨裳,起床了,快十二点了,今天的太阳很黯淡,适合出门哦。”汪顾跪在床间,左手伸进暖烘烘的被窝里,右手抓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将冷气调高两度,妄图用这种卑鄙的把戏使师烨裳热得睡不住。“起来啦,快起来啦,大熊和汪汪都起来啦,你这个当主人的都没一点表率作用。”即使在被窝里,师烨裳的手还是冰凉,汪顾将指尖小心地抠进她攥握着的掌心,发现那里渍渍地潮湿一片,“起来我们去逛个街嘛。我还从来没有跟你一起正儿八经地逛过街呢,情侣总要压个马路才像话啊,你就当满足一下我这颗千疮百孔的幼小心灵,好不好?” 师烨裳原本是背朝窗户蜷睡着的,此时大概觉得跟前这人聒噪太过,便很不情愿地翻过身去,边窸窸窣窣地翻身,嘴里还呜呜地发出心烦抗议的动静,正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汪顾拿她没办法,心里倒是十万分地想要陪她睡到天荒地老,奈何老中医老西医老军医都有训在先,必须让师烨裳保持一定的运动量。平时假日逼师烨裳早起运动的活计都由汪妈妈负责,师烨裳一听汪妈妈敲门叫早自然不会再光着身子与被褥痴缠,就算多不乐意,在挣扎几下之后,她还是会揉着眼睛起床,穿好衣服,开门出来与汪妈妈问早。可今天汪妈妈和汪爸爸要二人世界,天没透亮就随大部队进山了,只留下可怜的汪顾,既要喂狗浇花,又要看顾火锅店生意,拉拉杂杂一堆事中,最苦最苦是叫师烨裳起床,偏偏这就是所谓的重中之重——汪妈妈一上午已经打了六个电话回来叮嘱她莫要心慈手软放任纵容师烨裳把一个难得的假日给睡过去。 汪顾想:爱上这号人,真是没办法。 全家一起爱上这号人,就真真是没办法。 汪顾支着脑袋,侧躺在一旁,静静看了师烨裳十来分钟,待得自讨苦吃地把自己弄得几乎要欲火焚身了,便将视线瞥向窗户,这才发现原本只是显暗显灰的窗帘不知何时已经被染了更加肮脏的灰黄色,且就在她看的时候,天边嗡嗡地打起一串闷雷,声音不大,但持续良久。师烨裳半睡半醒地听见雷声,也许是觉得吵闹,遂将脑袋果断一缩,整个人就蜷进了厚大的被子里,没有一寸皮肤露在被面外,就连头发也羞于见人般地被她窝藏起来,从汪顾这个方向看过去,那被子里好像藏了一只蜗牛,还是不带壳的法国大蜗牛,好不好看的两说,反正好吃,不过……也不能多吃。昨夜刚饱餐一顿,师烨裳抗不住她“再一次”“再一次”的要求,到最后几乎是有气出没气进地瘫在她怀里,在余韵的颤抖中昏沉地睡去。现在要再吃一顿,且不说她汪顾还有没有食量,法国大蜗牛不愿意那是完全可以肯定的……诶?诶诶?!这法子好!这法子叫早不伤感情! 汪顾贼贼地干笑两声,抓住被角,轻轻掀了掀,“师烨裳,你要再不起床,我也钻被窝了哦。”虽然手臂有点酸,不过不打紧,拿刀叉吃蜗牛,汪顾自认还是可以做到的。“等我钻了被窝,你今天就别想起床了,于是乎像你这么聪明的女人,应该知道怎么选的吧?”师烨裳在被窝里嘤嘤嗡嗡地说了什么,汪顾没听清,好奇之下她把脑袋钻进了黑洞洞的被窝里,嗅嗅甜糯的温香,“你说什么?” 师烨裳肯定又把脑袋蜷到了膝盖里,所以此时,她的言语,就汪顾的纯听觉判断,来自她那扭曲的下半身,“我说,你要希望今晚睡公司,就尽管钻吧。”就这样,汪顾的阴谋诡计宣告落空。在败走麦城,啊不,败走被窝之后,她颓废地一骨碌下地,瘪着嘴,坐到房间角落里的书桌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去了。 师烨裳心满意足地睡到下午三点,一场雷雨都下完了她才扭着睡疼的脖子,把半个脑袋顶出被窝,睁眼,对焦,看见汪顾在内墙角落一方用三层文件柜隔出来的“书房”里叼着笔杆刻苦用功,心中不由就生出一种为人父母的欣慰。“汪顾。”她从被窝露出一只爪子,朝汪顾的方向招了招,汪顾立马放下钢笔,小跑来到床边,噗通趴倒在她身侧,笑眯眯道:“终于肯起床了呀?那我不改日程表了哦。快,快起来洗澡刷牙我们去逛街,中心购物街那边出了很多新货,岑礼杉让我一定带你去看看。” “逛街买什么?”师烨裳困困地眨眼,鼻子以下的部位,以及满身的斑驳吻痕都还藏在被窝里。 汪顾只怕她要睡到夜里三点,这下见她肯起床就已经很知足很高兴了,轻手将被沿掖到她脸下,又摸出枕下的薄荷糖塞一粒到她嘴里,“买什么都不要紧,关键是你得走路,得运动,不能一整天都窝在床上。你要是不想买衣服鞋子,我们可以买点狗粮玩具什么的,总之,你必须先起床。”汪顾说着,突然把两手伸进被窝,一摸一个准地左右控在师烨裳腰胯上,将她整个人硬是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同时冲着师烨裳的鼻子大喊:“哈!尼!起!床!”然后,她毫无疑问地被师烨裳踹了一脚…… 下午四点,汪顾攥着师烨裳的手,雄赳赳气昂昂地游走在各个商铺之间。为搭配师烨裳的烟蓝色唐装,她特意穿了身料子很飘的淡蓝紫色连衣短裙,及膝,一字领,无袖,搭一长串玫瑰金的颈饰,远看起来精神的不得了,走近一瞧就更是红光满面,直把身旁的师烨裳给衬得只剩下个苍白通透的人形影子,偏偏她还爱照镜子,拉着师烨裳一起照镜子,边照边洋洋自得地指着镜子臭屁道:“瞧,咱俩多般配!”嗯,人鬼情未鸟,能不般配么? “这块黑晶玻璃不错。”师烨裳看着那块被汪顾当镜子照的隔断玻璃,心里想的却是馆中馆的下一个装修主题,当然,她也抽空溜了一眼镜中的两个身影,但光是这一眼,她的心就冷冰冰地疼了起来,于是她立刻掉转视线,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左顾右盼,只不看正前方。 汪顾自恋完毕便拉着师烨裳继续往前逛,她始终想给师烨裳买双鞋子,可名品店里哪里会卖师烨裳脚上穿的那种平跟夹脚皮凉拖?转而她又想给师烨裳买顶遮阳防晒的大沿口帽子,奈何任何帽子往师烨裳头顶一盖,师烨裳就彻底看不见路了,非但她看不见路,路人也看不见她的脸了。多惊悚。汪顾只得放弃。不多时,两人走到一个混杂着各种品牌气息的古董店里,老板是个鬼灵鬼精的货,平时好东西看多了,自然不会不识主顾。师烨裳身上,别的不说,就光一块扭盘的PARMIGIANI 便已足够饱了他的势利眼福,加之汪顾从上到下一身应季新品,无怪乎他一见两人进门便立刻自柜台中站起,拨开服务员,亲自前往接待。 “两位小姐,看看有什么需要?我可以为你们介绍。”来吧,可爱的姑娘们,大叔爱你们! 师烨裳瞄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尚先生,点点头,“谢谢。”其实我什么都不需要。 汪顾掂起橱窗里的一个振翅喷火恶龙形的胸针,托到师烨裳眼前,“看,好不好玩?像不像……” “像什么?”师烨裳不很精神地看着汪顾,挑眉,“像我?” 汪顾没吃雄心豹子胆,她才不敢承认师烨裳是正确的,忙不迭摇头,她心虚地解释:“问号问号,‘像不像’后面直接就是个句号,我是说这东西造得像不像咱小时候童话故事里的那些喷火龙。”汗湿一背。 不识时务的时尚先生大概认为汪顾和师烨裳都是花钱如流水的二世祖,又见汪顾拿起的那个饰品不够昂贵,于是他颠儿不颠儿地跑到店子的深处,从一个打满射灯的带锁展示柜里取出两只铺着蓝黑色丝绒布的银盘,小心端到二人面前,克制地微笑道:“这两盘胸针每一枚都是十七到十九世纪的古董,非常适合二位小姐的典雅气质和……” “呃——”古董……汪顾生怕师烨裳心火复炽,急忙挥手打断他的话,“对不起,我们想看一些特别的东西,比如这种,”汪顾晃晃手上的恶龙,“清新可爱一点儿的。”时尚先生盯着那只恶龙,左看右看愣是瞧不出它到底有何清新可爱之处。不过这也不怪他,大概这只神似师烨裳的恶龙唯有在汪顾眼里才是“清新可爱”的。 就在汪顾与时尚先生对话的时候,师烨裳久站不耐,径自走到商店的橱窗边,样子像在看橱窗里的展示品,可其实是在看橱窗外的来往行人。不一会儿,汪顾又拿来几个同样“清新可爱”的胸针给她挑,她一瞧,当真是清一色的妖怪:长角的小恶魔,圆肚子的蝙蝠,戴眼罩的瘦猪,吃鸡腿的长颈鹿,人脸的蝴蝶……“有没有正常点儿的?”师烨裳问。这口气就颇有些无可奈何了。下一个一分钟之内,一个人影,连带一枚舞女兰造型的白银翡翠胸针来到她面前,“这个怎么样?” 她看看,点头,说:“不错。”但接着又说:“可我不喜欢。”抬眼,她牵起汪顾空闲的左手,向汪顾介绍这位向她推销胸针的小姐,“汪顾,这位是丰合地产的董事长,莫茗梓莫小姐。” 人生何处不相逢,不是冤家不聚头。 278 这不正经的世界 汪顾在此之前从没见过莫茗梓,但现下一瞧,便和林森柏一样,也觉得莫茗梓漂亮,很漂亮,非常非常漂亮,但她与林森柏在一个问题上意见相左,那就是她看莫茗梓也就比师烨裳差一点儿,而林森柏看莫茗梓,不用说了,当然是比那谁谁差一点儿。 幸福法则第一条:人只要永远都觉得自己的东西比人家的好,那就会永远地幸福下去。 “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您二位,”莫茗梓把两手背到身后,笑得露水不沾,“若是不打搅的话,二位能不能赏我几分薄面,移步楼上,参加我的派对?不瞒二位,今天是我生日,三十四岁了。”她那身后依旧是八抬大轿的仪仗,两个近身随行,六个外围保镖,就差来几个吹唢呐敲锣鼓的开路,再来俩媒婆花嫂压轿,整凑一场古代迎亲的戏。 师烨裳一时想起林森柏说过莫茗梓在中央商区这边买了一层楼作私己之用,如今看来这层楼就在这购物城之上,既然人都到了主人家门口,此时再要推却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何况在当前敌对立场尚未挑明的关口无论谁先露出抗拒之意都很不相宜,万一莫茗梓较起真来,这个拒绝便足够成为激化双方矛盾的导火索,死活不过一顿饭,在哪儿吃还不一样呢?念及如此,师烨裳也还对方以一笑,嘴上说着生日快乐,身体健康,相请不如偶遇,恭敬不如从命之类的话,手上却拿着汪顾挑的那只恶龙示意汪顾付钱买下,“要小票和发票。”机打小票上有时间地点,发票上有抬头,一旦出了事,这就算两个能够证明时间地点人物事情的证据了。 汪顾不知道师烨裳要那些东西做什么,但她很高兴师烨裳肯买下自己挑的胸针,一边幻想着师烨裳将这枚胸针别到唐装襟前的样子,一边依照师烨裳的吩咐付钱取票,没几分钟她便又回到师烨裳身边,将那别针盒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手袋里,左手牵起师烨裳的右手,右手递出一个白色皮革小盒,“莫小姐,这次太仓促了,我们的一点点心意,实在很失礼,希望您不要嫌弃。”汪顾知道师烨裳与莫茗梓有隙,也知道莫茗梓一直在打林森柏注意,故而就对阵线问题格外注重,处处事事都要用“您”和“我们”这样方向明显的词语来彰示自己与师烨裳的不可分离。 莫茗梓笑着答谢,接过打开,原来盒中放着的正是那枚舞女兰的白银胸针,“二位有心了,我过生日其实也就是找个理由玩玩闹闹,缓解一下工作压力,嗯……”她顿了顿,回头看看随行手上的几个大购物袋,确定该采办的都已齐备,这才对师汪二人继续道:“那我们走吧?上面场子刚热起来,现在上去刚刚好。” 师烨裳装作不经意地瞧了一眼她身后的袋子,点点头,“走吧。”一行人随即去往楼内的直达电梯口。途中师烨裳不知怎么地就柔情蜜意起来,一边走,一边搂着汪顾的手臂说说笑笑。汪顾受宠若惊,却很快明白师烨裳是在演戏,于是无论师烨裳说了什么,她也会配合着与师烨裳胡咬一通耳朵。 两人就这么牛头不对马嘴地走了一路,临进电梯时,师烨裳突然站立不稳地打了个摆子,汪顾看她作势要晕,急忙环紧置于她腰间的手臂,牢牢将她扶住,“你没事吧?是不是中暑还没好?”汪顾心知做戏要做全一套,这时就顺势把自己的额头贴到师烨裳额上,亲密肉麻地在师烨裳永远苍白的唇前低声嗔道:“你看你,发烧了也不说,非得等病倒才肯看医生吗?” 师烨裳虚弱地展眉一笑,“我没事的,就是有点头晕,休息一下就好了。” 汪顾见她里里外外都是个明里受邀暗地落跑的样子便要提出送她回家,谁知一路因为当了电灯泡而不好开腔的莫茗梓却在此时突兀地插了一句话进来,“汪小姐不必担心,我的朋友中有几个很不错的医生,他们现就在楼上。一会儿让他们给师小姐开点药,我派人去买。师小姐在这边好好休息一下,等缓过劲儿来再走也不迟。” 汪顾闻言,假意询问师烨裳意见,师烨裳环视四下,想了一想,最终还是决定接受莫茗梓的好意,按莫茗梓说的去做。“汪顾,麻烦你回去替我拿两瓶莫小姐生日年份的红酒过来,我要跟莫小姐喝一杯,消消暑。”说完,她又暧昧地趴在汪顾肩上,嘁嘁笑着默声道:“我没事,逗你玩儿呢。去吧,慢点儿开,酒到了我跟她喝一杯做做样子就回家。人都来了,一杯寿酒也不喝总不太合适。再说咱那礼物也实在单拿不出手。”汪顾扭过头,定定看了师烨裳一眼,脸上很快换起公式化的笑容,故作关心地叮嘱师烨裳几句,为了快去快回,她很果断地抬腿滚蛋,而师烨裳也作出一副深情的样子来,望着汪顾渐行渐远的背影,良久出神。 莫茗梓的随从一直电梯里为她们擒着电梯,像是不愿打搅她俩这番赏心悦目的离别,就连莫茗梓本人也盯着她俩看得津津有味,汪顾走后,她还陪着师烨裳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师烨裳突然醒过神来,赔着笑意,满嘴道歉地走进电梯,这场师烨裳自导自演的雷人狗血剧才宣告落幕。 会不会太恶心人了点儿?师烨裳在电梯里摸着额头想:下次还是演个含蓄的吧,就算要把个愣头青支开,面子还是得要的——一点点试探到这一步,师烨裳心里已经十分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鸿门宴。也许并不是非要命不可的鸿门宴,但她即将面对的一定不会是一场其乐融融的生日派对。 就在刚才,师烨裳从莫茗梓随行的购物袋里发现了成打的红牛,这是毒品派对的象征,因为大量吸食大麻和可卡因会令人精神恍惚,口渴喜甜。红牛中不含碳酸,却含有咖啡因和蔗糖,它契合了吸毒者的需要,能够长时间地维持吸毒者的兴奋状态,进而令派对一直保持在热火朝天的氛围里。师烨裳知道这些,但她更清楚楼上的派对不适合单纯的汪顾,所以她佯装病态,打算借故与汪顾一道开溜,同时她也开始对莫茗梓这番邀请的目的揣起几分心思——与那位罹患间歇性被害妄想症的林大老板不同,师烨裳在清醒时向来很有安全感,换言之,她的不安全感是只有在睡梦中才会出现的东西。她仿佛天生就不喜欢怀疑,即便在明天就要对台禾发起恶意收购的今天,那么凑巧地随便逛个街都会遇到台禾的千金,她也依然故我。今天若只她一个人来,她肯定会干脆地拍马提枪撩袖子,管那什么有名字还是没名字,生日还是忌日,派对还是沙龙,她去就是了,横直不过一条命而已,何况这街还是汪顾催她来逛的,汪顾总不可能害她。 是啊,汪顾总不能害她……所以无论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她也不能让汪顾担一丝一毫的危险。 “师小姐,”莫茗梓在走出电梯前若有所思地看了师烨裳一眼,师烨裳淡然笑笑,应了个嗯,“师小姐的气色不怎么好。是不是病了很久?” 师烨裳是业内众所周知的病秧子,师宇翰成天在同僚之间打听各种强身健体的中西药物,常常令业内众人错以为师烨裳不久于世,有些个神经过敏的甚至早早地盘算起应该在师烨裳的葬礼上穿什么好。在张氏的那些年里,师烨裳几乎每个月都会被董事会质疑健康状况,于是此时,就算莫茗梓不是问“是不是病了很久”,而是问“是不是死了很久”,师烨裳也不会觉得冒犯,反倒会觉得莫茗梓这个人懵头懵脑的,还挺可爱。 “之前因为晒了会儿太阳有些中暑,关系不大,只是底子不好,动辄就犯晕,让莫小姐担心了,实在不好意思。”师烨裳说着便从裤兜里取出一个药盒,捻起几颗仁丹丢进嘴里。 仁丹的味道很快在狭小的电梯里扩散开来,可电梯门一敞,一股夹杂着大麻甜香的刺鼻酒精味立刻挤进轿厢,冲散了仁丹的气息,也令师烨裳大皱其眉。她讨厌任何毒品的味道,讨厌到几乎作呕的地步,虽然无论哪一类哪一种毒品她也一点儿没少闻。 莫茗梓体贴地将手按在电梯门侧让师烨裳先走,师烨裳本应作出一副亦步亦趋的客人样,但如今她一心只想找些酒来盖住弥漫在鼻尖的味道,索性就大大方方地快步出了电梯,在知客的引领下通过两扇富丽堂皇的对开大门,笔直走进莫茗梓那比大多数中型超市还大的所谓“家”中。 “师小姐,请这边走,”莫茗梓带着随行赶上来,引手向左,作了请的姿势,“咱们去清净些的地方先休息一下。”师烨裳客随主便,举步掠过茫茫人海,真的就随她走进一个过于豪华的宽敞房间。 谁想待得双方坐定,莫茗梓突然便改换了口气,平着一张脸,开门见山道:“师小姐,废话不说了,我只要一样东西,希望你别横加阻拦。” 房间很宽大,师烨裳目测不下八十平方,内里一水儿凸凹不平的巴塞罗那风格。宾主双方各自坐在相对的皮质休闲椅上,身后各有四名闲杂人等,气氛说不上紧张,但也绝不轻松。然而就在这样的气氛下,师烨裳反倒觉得舒服,自在地叹了口气,放任酸疼的腰身靠上椅背,翘起二郎腿,她笑,照是一派的云淡风轻,“现在的黑客技术不错嘛,汪顾电脑里的日程表都能被你弄出来。外面搞这么多群众演员是准备拖住汪顾以便我们单独相处?不错,装得挺像这么回事的。” “今天真的是我生日。”莫茗梓被师烨裳轻而易举地绕跑题了,“只不过时间紧迫,我不得不把两件事都放在今天一起处理。没错,我手里确实有汪小姐的日程安排,但并非通过不合法手段取得。” 师烨裳懒懒地睨她一眼,嘴角笑意越来越轻蔑,口气也越来越轻佻,“那是哪儿来的?” 莫茗梓不知是对师烨裳的鄙视选择性失明,还是她根本就迟钝得察觉不出师烨裳的变化,总之一旦进入正经的商谈阶段她就变得无比幼稚,与之前寒暄之时判若两人,直截了当得几乎要有白痴的嫌疑——师烨裳屡试不爽,终于不再怀疑她的智商,因为首先没有怀疑的必要,再者她自己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印证着这一点,“买来的。我们付钱,自然有人会为我们提供相关信息。” 师烨裳先是一愣,随后便嘁地一声笑了起来,摇摇手,“跟我谈判,你还不够班,还是让你的随行来吧。”忍住扶额苦笑的冲动,师烨裳心想:傻子才跟白痴谈判呢。 279 这无厘头的世界 自从与莫茗梓有了交集之后,师烨裳觉得自己的生活越来越瞎扯蛋了。 她想不到世上居然会有那么没逻辑的美人,更想不到那么没逻辑的美人会揣着那么大的野心,而且还是那么不着调的野心。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可她端那个居高临下的态度到底算什么?人笨不可怕啊!可怕的是笨就笨了还自以为聪明啊!这到底是个多不正经的世界啊?连这种人都能像中央一台一样正经地活着,你倒是让那些兢兢业业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的人活去哪个频道?中央八?也就只能中央八了——错乱得好像患了老年痴呆症一般的寒国台。 其实师烨裳不是一个爱发牢骚的人,她向来觉得只要是问题就一定有解决的方法。然而如今摆在她面前的这个大问题真是无解,她颇想为莫茗梓植入IC或者脑后插管,奈何这两项技术尚未成熟,IC到了莫茗梓脑里会退化成狗芯片,数据管到了莫茗梓脑后也会变成导尿管,于是师烨裳总算体会了什么叫满腹牢骚,又由于实在太满,她几乎恨不能切腹自尽了。 “我只要林森柏,得到她我就撤出B城。”被师烨裳绕得围着地球跑了好几圈后,莫茗梓终于在随行的提醒下回归正题,“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我来跟你谈就够了。”她抬起手,指指吧台方向,她的随行立刻心领神会地为师烨裳拿来一支塑料瓶装矿泉水,拧开,刚要斟杯,师烨裳就做了个“不用”的手势。莫茗梓见状便说:“中暑要多喝水。” 师烨裳勾起嘴角,自鼻腔中激出几丝无声的笑,“谢谢好意,我不喝这种水。” 她平素就不大喝清水,除了送药迫不得已才会喝两口,同时她讨厌一切直接与塑料直接接触的食物,其中就包括了瓶装矿泉水。早先,汪顾认为她的心理作用太强大,后来发现她确实是闭上眼睛单凭味觉就能分辨出食物装盛器皿的活仪器,于是汪顾某天突发奇想,又送了她个外号:豌豆公主。 此时,豌豆公主已经腻味了这种神经质的交谈,百无聊赖地看了眼天花板后,她的语速也变得飞快起来,“你要林森柏就应该直接向林森柏阐明来意,我一不是林森柏的监护人二不是林森柏的所有者三不是林森柏的合作伙伴从某种意义上说来,我和她甚至是毫无疑问的敌对关系,恕我无法理解你的逻辑也不想理解你的逻辑因为你实在是没有逻辑,我们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不如我们将这个问题就此搁置,要么你开开心心地送我出门我们今后照旧好来好往,要么你仗着人多势众把我软禁起来若有来日等我好好报答你的知遇之恩,你自己选吧,我没意见。”师烨裳装傻装得很像那么回事,将自己与林森柏的关系撇了个一清二楚。她本可以给莫茗梓一个适当的切入点延续这场对话以套取更多信息,但她清楚与莫茗梓谈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多说无用,不如就此杀停,换上幕后主使,即便会因此惹来危险,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时下局面显然已不是仅靠手里那些表面消息就能控制了的,那么至少也要让她知道敌手是谁吧?就像众多仁人义士曾经曰过的:就算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 眼看着那对漂亮的眸子茫然不知所措地闪来闪去,师烨裳的笑意大有喷薄而出之势,可她是那么努力地憋着,以至于把一张苍白的脸憋得像动情时分那么红润,莫茗梓的视线刚挨到她的脸便立刻成了一帖狗皮膏药,死死的粘在上面,无论如何不肯移开。两人就这样不伦不类地对峙着,约莫三分钟后,师烨裳才听莫茗梓气息不稳地开口道:“我发现你也不错。” 师烨裳正想着扶不起的阿斗云云,不提防莫茗梓突然出声,暂时聋掉的耳朵复聪不及,莫茗梓说的话在她耳朵里嘤嘤嗡嗡地响成一片,故而她高高地挑起眉,很不当回事地问:“嗯?” 莫茗梓也是个不知羞愧的,她问,她就答,仿佛之前没听懂的那些都不作数,只有这一句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我是说,我发现你也不错。从某些方面看来,你和林森柏一样适合我。” 闻言,师烨裳脑海里“咕噜”就冒了个泡泡,泡泡里面有许许多多美丽缤纷的奇思妙想,一个一个像小蝌蚪一样摇着尾巴游来游去,其中有一只特别活泼,不断用脑袋去撞那泡壁,泡泡终于耐不住冲撞,被它捅得“啪”一声破掉,师烨裳突然就捂着嘴,淌着泪,很不要形象地呜呜闷笑起来,而那只漂亮的小蝌蚪很快在笑声中现了原形,原来是这么个想法:莫茗梓=神经病。接着,小蝌蚪们逐个显形,分别都有:莫茗梓=公主病、莫茗梓=皇帝病、莫茗梓=玛丽苏、莫茗梓=……师烨裳自大,她这前半生也见过好些比她还要自大的人,可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一个自大到非得把自己当成古代帝皇的人。她开始认真地考虑莫茗梓的真实存在性,结果一不小心就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个人影。 人影徐声问她:“你觉得我荒唐吗?”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我倒不觉得我有多荒唐。” 师烨裳照是捂着嘴,心想:人和猪是永远无法达成共识的。 莫茗梓在师烨裳膝前单腿支跪了下来,温柔地抓起师烨裳的手,她轻轻在那手背上吻一下,转而深情道:“我喜欢像你和林森柏这样自信又美丽的女人,真的喜欢。如果你愿意,无论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我知道你不缺钱,可你缺不缺权呢?在中国,权比钱好用。我有权,但我不会强迫你,我们可以不签合同,合得则来,不合则去,只要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我身边,别的我都可以不计较。” 师烨裳歪头看向莫茗梓,空闲的手还捂着自己发酸发疼的肚皮。她抱着听相声的心情专心致志地聆听莫茗梓的“情话”,心内却在暗暗道:这孩子二奶包多了,一嘴的专业词汇。 随即她又握紧了置于腹间的拳头,在腹中默默发狠:你不计较,我还计较呢! 莫茗梓当然不晓得师烨裳的心思有多恶毒,她看重的只是师烨裳和林森柏身上共有的优点。她没有说谎,她喜欢女人,她尤其喜欢迷人的女人。当年林森柏在追光灯下示意起舞的轻巧动作结结实实击中了她的萌点,现在师烨裳在休闲椅间不经意的脸红同样令她心跳加速,她想亲近她们,占有他们,她觉得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此之前,她不择手段地得到过许多人,可其中并不包括她的丈夫——一个符合或超过所有女人理想,能够与她门当户对的男人。 但她是为什么而结婚的呢? 她曾绞尽脑汁思考过无数次,然而每一次她的思考都会以“必须”作为结束。 是的,身为女人,无论自己多么喜欢女人也必须与一个男人结婚,生一个孩子,不是似乎,而是唯有这样人生才会完整。她的父母都是如假包换的党员,他们开明地说他们不会包办她的婚姻,他们告诉她门当户对日子长,他们为她介绍了旧同僚的儿子,两家一拍即合,他们问她有没有什么不满意,她说没有。因为他百般皆好,真的挑不出什么毛病。紧接着,他们结婚了。 婚后,他也说不清是爱她还是不爱她,总之他纵容她的一切,甚至她的“怪癖”,她则依旧是喜欢出色的女人,待他如知己,于他分享心情,此外她还会与他保持适度适量的性生活,原因是一段必须的婚姻里必须有性,好在他的技术不错,她没有觉得吃苦,只是觉得有些浪费时间。虽然这段时间情况有些变了,不过整体还好,她的生活只有在追求或即将得到一个出色的女人时才会漾起波澜,除此之外的事情她不用担心太多,凡事都有…… “很抱歉,我不愿意。我想林森柏也不会愿意的。这个话题我希望到此为止,”师烨裳忍住一脚把她踹开的冲动,低头笑笑望着她,“如果你没有公务层面的话要对我说,那恕我少陪。哦,还有,祝你生日快乐。”除了对父亲张蕴兮汪顾以及小动物还有点儿耐性之外,师烨裳本身并不是个善忍的人,此时她作势起身,莫茗梓自然不会让她得逞,倾身而上,她横过手臂牢牢地压住了师烨裳意欲直起的双腿,双手随即顺势而上,抓住师烨裳的肩,用力将师烨裳的腰背推贴在椅背上。师烨裳万没想到她还会来这招,脸上顿时有了厌烦之色,“我真的没有兴趣与你再谈什么,在B城你也没有什么绝对占优的地方。即便你权大通天,但只要我在这里出事今晚你肯定睡班房。你若不晓得强龙难压地头蛇,我想林森柏这会儿八成已经被你收入囊中了,所以你还是有顾虑的,对吗?” 莫茗梓照是含情脉脉地看着师烨裳,答案直截了当,“对。” 师烨裳曲臂指向自己肩头,“那就请你放开。” 莫茗梓冲师烨裳背后的随行道:“小吴,去把骡子叫过来。”随后她又低下头,目光直勾勾地对上师烨裳那张淡漠的脸,“骡子会说服你留下来的。” 师烨裳想了好久,终于想起骡子应该是长成什么样子的一种动物:长脸,大耳朵,四方嘴,长腿,马尾巴,圆屁股……有些图上它是黑色的,有些图上它是棕色的。百科书说它是马和驴的奸情产物,有公母之分,但没繁衍能力——师烨裳觉得这种动物可怜死了,也不知道它漫漫长夜靠什么活动来打发时间。 280 这恐怖的世界 在见到“骡子”第一眼时,师烨裳跟自己打了个赌:我这辈子要再见到比她还丑的活人,我就掏一千万成立一个整容基金,拯救这世上所有与她一样悲惨的人。 “这是马律箩,马驴骡的马,律师的律,箩筐的箩。我的私人助理,也是我的大学室友,”莫茗梓把唇贴在师烨裳耳边,暧昧得叫师烨裳这种死了半截的货也忍不住要起鸡皮疙瘩,“你可以叫她小马,驴子或者骡子,也可以叫她Mary,不过她不一定答应,因为她更喜欢别人叫她Lilo。你刚才说我不配与你谈公务,那就换她来跟你谈吧。” 马律箩走到师烨裳面前,微微鞠一个躬,杂乱如野草的一头枯黄短发仿佛被施了咒语那般纹丝不动地定在脑袋上,像是戴了顶非主流的帽子,又像种了盆发育不良的葱蒜,师烨裳有心送她一瓶营养油,但转念一想,她需要的又何止一瓶营养油而已?还是送她一把手术刀吧。 “师小姐,您好。” 马律箩垂下浮肿的丹凤眼,扁平的蒜头鼻里发出嗡嗡鼻音。一张血盆大口微微张开,唇线黑得犹若染了墨水,唇间牙齿白里透黄,两颗门牙之间距离远得令彼此日夜相思,一身嫣红草绿的条纹长裙更是将她箩筐般的身躯衬成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万花筒。鉴于师烨裳长久地陷入了惊讶太过的沉默中,她有些不满地一皱眉,这便使得她那本就惨不忍睹的相貌愈发地引人惆怅起来…… 约莫两分钟后,师烨裳终于甩脱了某种状况外的神游表情,颔首笑答:“您好,马小姐。” 马律箩就在等师烨裳这句回答,待得答案落地,她的屁股也随之落到了古朴厚重的花梨木茶几上。师烨裳看她根本不把莫茗梓放在眼里,心中已然清楚自己遇见了什么货色。好在恃才傲物的男男女女她见得太多,此时就算马律箩拿鼻孔看她,她也不会觉得奇怪或是愤怒,只要别从那鼻孔中发现被人细心梳理过并且编成麻花辫的粗壮鼻毛,她就得三呼万岁,自己猫到一边感恩戴德去了。 莫茗梓也知道师烨裳是被马律箩给镇住了,随即就大大方方地握住师烨裳的手,安稳得像是理应如此一般优雅而端庄地在师烨裳身边坐下来,“骡子,师小姐觉得我太笨了,不喜欢与我聊天,还是你跟她聊吧。对了,我现在不光要林森柏,还要她。”莫茗梓横一指指向师烨裳。师烨裳眼里瞧着马律箩,脑里想着“女人长得丑亦不失为一种武器”,根本不知道莫茗梓那只欠拗的手正指着自己。 马律箩对莫茗梓的荒谬狂妄早已习以为常,也不说什么,只是极其无奈地摇了摇头,面上隐约露出一丝可谓狰狞的苦笑,把师烨裳吓得差点儿没哭出来——所幸马律箩看出了她的不安,立刻嘱咐随行,“给师小姐拿瓶红酒,我房间里酒柜第二层左数第六瓶,再拿三只Riedel的刀光杯。”转而她又对师烨裳说:“我长得难看,令师小姐不舒服了吧?没事,喝两杯酒轻松一下,大家聊着聊着就聊开了。至于我这张脸,师小姐可看可不看,要不……莫茗梓,你过来,让师小姐看着你,大家好说话。” 师烨裳怎么好意思接这种话茬,长得丑又不是马律箩的错,她自己少见多怪失了态反倒要让别人来安慰她,这实在是太不礼貌了。眼下她颇想学习林森柏那套连连摆手的动作,却无奈右手仍被莫茗梓握着,动弹不得,好在莫茗梓听从马律箩的建议,很快将狗皮膏药一样的自己从师烨裳身上揭了下来,否则师烨裳绝不保证自己不会在下一秒更加失态地一巴掌招呼过去。 “并非马小姐想的那样,我不过想自己的事情想得太过专注,失礼之处,还请马小姐原谅。”师烨裳理理唐装柔软的立领,稍微向前倾斜身体,公事化地将对叉交缠的十指放在重新叠摞的膝盖上,努力扬起一脸坦然的微笑,“不过老酒还是免了吧,我今晚还有工作,打算在稍后喝一杯莫小姐的生辰酒就走了。” “师小姐难道就没有想过,令尊的案子仍然被我们掌握着,与我们交恶可能对案情不利吗?”马律箩两手张开,十指向上,作了一个无边飞起的动作,“虽然我暂时还没查出你们这次到底有多少资金投入台北股市,不过以师小姐的号召力,我想百亿不成问题。”话间,红酒入杯,师烨裳一看酒标就知道不是法国原产地酒,但她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哪国的产物,毕竟红酒这东西跟人一样,五花八门,千姿百态,若是光从酒标就能分出个三六九等来,那她也不用劳神费力地跟个万花筒琢磨什么刀光配老酒的问题了。“请师小姐尝尝这酒,”马律箩扬手一示,丹凤眼内锋利的光芒濯濯逼人,“几杯酒而已,我想,大概还醉不倒曾经醉生梦死的师小姐,如果师小姐觉得这酒还好,我打算改天到张蕴兮女士墓前奠……” “在商言商,请不要把她牵扯进来。”师烨裳贴着桌面推开那盏摆到自己面前的酒杯,颤抖的右手随即回到温暖的裤兜里,攥紧,左手捏住右肘,她斜斜靠向右侧的扶手,难得一次坐得不那么端正,所为不过是不要正对马律箩的脸,“我父亲那边的事,你开个条件,只要我能接受自然不会拒绝。” 马律箩似乎并没有退让的打算,依旧自顾自地舞动着肥唇大嘴,用低哑的嗓音慢慢道:“你们有那么大笔资金,要收购台禾是很简单的事,为什么你始终不拿这个说事反倒要对我们示弱?我想师小姐肯定也知道我们的最终目的不在于此,所以应该是你开条件才对。如果你答应我们彻底的孤立源通,那我们这边什么事都好商量,根本不用搞出这么大动静就能顺利解决问题。” 师烨裳摊手,故意做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来,“在B城,金狮和源通是个对立统一的关系,双方长期保持动态平衡,我当初能与她签订提高拆借额度的合同就预备了要有今天这一着。你们想逼林森柏破产缴枪,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林森柏宁愿破产也不愿卖身呢?这样的荒唐事还是少做一点吧,这又不是旧社会,还能买卖人口的。” 坐在一旁的莫茗梓似乎对这样的胶着状态很不耐烦,连连催促马律箩谈要紧事。马律箩不着急地抿一口酒,但模样并不轻松,以至于一双淡到看不出毛在哪儿的眉也深深地纠结起来,“这么说,师小姐是不肯合作了?你宁愿牺牲自己的父亲也不愿孤立林森柏?” 师烨裳无所谓地点点头,“我父亲犯了法,接受惩罚也是应该,即便入狱,撑死半年就出来了。更何况我有能力让他在牢里也过得舒舒服服。可一旦我断了你们财路,你们就不知何处容身了,这点,我希望你们能明白,不要为了一个淘气包就把自己作贱到绝路上去。” 马律箩见话不投机,便干脆不再与师烨裳说了,转过头,她朝莫茗梓瘪了瘪她那张一笑就能咧到耳根子下的大嘴,“你还敢要她?别为难我了好不好?她就是个石头啊!什么弱点也没有,难道你真要让我去绑架张蕴兮的墓碑?”师烨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效果。她从来不带着弱点上谈判桌,所以她有寸步不让的资本。可她没想到马律箩说完前句还有后茬,而这后茬着实是个很吓人的后茬,连她都忍不住地打了一哆嗦,“实在不行,咱就把她软禁起来吧,关着,一直关到咱们收购了时代再说。”师烨裳心想自己这回是遇到野人了,新时代的人哪儿有动辄就提软禁的呢?“把她关起来,再把师宇翰送进监狱,师氏就是咱们的囊中物了,源通自然也是咱们的了,到时她和林森柏就都是你的了,我也就算完成任务了,你答应给我的假期不能反悔,我已经快有一年没放过假了。” 莫茗梓听不出马律箩嘴里的戏谑,只是觉得马律箩说的非常在理,随即就点头笑道:“好。很好。到时一定给你放假。” 可是马律箩听她那么说完,眯成一线的丹凤眼里突然就闪出几分锐利的光芒来,“要说到做到。” 师烨裳在一旁听这俩说话就跟听天书似的,怎么都适应不过来。在她的印象里,巧取豪夺顶多到林森柏那程度就算野蛮的了,一到霍岂萧文旧颜那程度就几乎有些瞎扯蛋的意味,算不得现实世界产物了,现在碰到莫茗梓马律箩这号不黑不白又摸不透背景的,她那颗聪明的脑袋瓜子就真不够用了。当然,她绝不相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软禁她这么个大活人,可人家这会儿要真的软禁她,她也完全没话说的——就当自己被疯狗咬了呗。 这两人到底一唱一和的搞什么鬼呢? 不会那么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把我请上来看戏吧? 明天开市就有一场恶战,她俩难道是怕我收拾台禾所以真打算绑架我? 也不会啊,要绑架我何必明目张胆地把我从楼下弄上来呢?等我走在路边的时候绑架我不就得了,多干净利索。 莫非她们是林森柏说的那种,脑袋被驴踢了的,想什么是什么的纨绔孙子党? 可再孙子也不能草菅人命吧? …… 师烨裳自问自答地琢磨了好半天,心中将适才听到的每一句话都拿出来细细品评了一遍,最后她发现马律箩这人很有问题:她半认真不认真地唧唧歪歪老半天,不是挑拨就是威胁,但都没尽力做到极致,末了她干脆还逗弄起莫茗梓来,显见她是很不愿帮莫茗梓处理这些事的。可她费心费力地做了那么多功夫,却故意在处处都留有漏洞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是心存顾虑不便赶尽杀绝?还是她有她自己的一盘棋,不愿完全按照莫茗梓的意愿行动? 就在师烨裳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阵阵杂乱喧哗,随即房门被人急促叩响,有声通报,汪顾来了。 281 这错乱的世界 汪顾来了,但汪顾不是自己来的。 她回程取酒时碰巧在购物城的停车场里遇上钱林郝华一行,这阵势可就霍然变得热闹起来——林森柏对莫茗梓敌意很深,且她没有师烨裳那么彪悍的安全感,逢此收购在即的关键时刻,一听师烨裳被“请”上去做客,她立马就炸毛地通知了反恐精英;郝君裔今天睡眠充足,一颗罹患ED的好奇心终于有了应激勃起的迹象,她对师烨裳印象不错,但对斗胆招惹师烨裳的人更感兴趣,于是她意兴盎然地想要上去看看现场,端竹之前见识了莫茗梓的流氓手段,现在就免不得担心郝君裔的人身安全,偷偷摸摸发了条短信给郝耘摹……如此这般,等汪顾从家里取酒回来,停车场边的空旷野地已然成了操兵场,只是那成规模不成营伍的人堆站得歪歪扭扭稀稀落落,服装也是灯红酒绿的五花八门,叫人看着莫名就要产生一种围观流氓斗殴的复杂心情。 汪顾一时有些茫然。 她能想通端竹的紧张所为何来,毕竟郝君裔这块老太爷的宝贝疙瘩身份紧要,听说郝家的老太爷时至今日也还保有着类似当年青帮元老一样的地位,是退而不休的间谍界国宝,手内掌握着大量不为人知的情报筹码,但凡国内有个风吹草动,郝君裔身边总会多几个魑魅魍魉,所以她的出行阵仗就算再骇人亦不为过,出身平民小户的汪顾完全可以理解。 汪顾只是不明白林森柏为什么会紧张至此。不就是一个商场对头吗?又不是狮子老虎会吃人的,用不着操兵吧?搞得像黑社会团伙集会一样,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这百来人光是上楼就让四部电梯来回搬运了三趟,由于郝耘摹调来的人大多是套着便服的现役警卫员,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他们一出电梯就忙着侦查场地,清理通道,长长两排人墙从电梯口笔直地延伸向内,不管周围人群议论纷纷,也不搭理场内保安的善意劝阻,他们端一副螃蟹的横行姿态,也没人奈何得了他们。反恐精英见自己的活儿被人抢先干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做起了不受瞩目的外围警戒,掐停升降梯,全敞电梯门,外边人上不来,里边人下不去,几十个精壮的“流氓”阴魂似地在宽阔的场地里神情戒备地游荡,原本昏头昏脑还在毒品和酒精的刺激中狂喜傻乐的一干人等顿时反应过来:这他妈明晃晃的是要打仗呀! 钱林郝华这四位在正常人眼中没有一只是好鸟,时下登登然摆了这来者不善的阵势,没瞎的一瞧就晓得绝无喜事。应邀赴宴的客人中许多身份显赫的立刻就差人递上名片要求先行离去,林森柏自知这事情做得唐突,人家要走她也无谓强留,免得平白在日后树起许多敌人,是以她接了名片,逐个道歉,咪宝再拿出交际花的本事一打圆场,原本人人自危的场内一下平静许多。 反恐精英将客人一一送走,原本电音大作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一层楼在汪顾进入内屋不久便恢复了往日的沉寂,六七十个伪作宾客巡游在场内的莫方随扈无处遁形,只好鬼鬼祟祟地站在墙角柱下等阴暗处。端竹警觉地发现他们当中有人一直将手扶在腰侧,由于不能确定那下面藏的究竟是枪还是电击棍之类的攻击性武器,为郝君裔安全着想,她随即将这个情况上报郝耘摹,郝耘摹说他已经着手查实莫茗梓的背景,并且安慰端竹不要担心——“他们就算是豺狼虎豹,咬咱之前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牙。”逐渐变得不知惊讶为何物的一棵毛竹淡定地点了点头。 “你就是林森柏?”在内间,马律箩翘脚坐在茶几上,看向那位正拉扯着师烨裳左瞅右瞧,抚前摸后,样子比汪顾还要紧张的大龄女青年,“有二十吗?” 大龄女青年横她一眼,不说话,继续低下身去摆弄师烨裳。师烨裳笑着闪避那双细细的小鸡爪子,嘴里低声喊:“咪宝,快把你家小受拉开!她这爪子汗津津的,弄得我一脸黏糊!” 咪宝闻言,毫不客气地一步上前,抓住林森柏的后衣领,逮小猫小狗一样将她拎了起来,“阿乖,别闹。汪小姐在呢。”咪宝指指汪顾,汪顾两手插兜地立在师烨裳身旁,无声轻笑,其实心里是很不满于师烨裳被人上下其手的,可她也不能一味霸道专制地不让人碰到师烨裳,因为她自己就不喜欢那种太过蛮横的爱情关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林森柏被咪宝拎起之后便像以往那样半死不活地从了,咪宝的高跟鞋足有八厘米高,这一下就比她高出了快半分米去,缩缩脖子,她愈发小鸡依人地偎到老鸨的身边,嘀嘀咕咕:“我看看她缺胳膊少腿没有嘛,她那么可怜被人绑上来,说不定被钉了十字架呢?” 咪宝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就这样拎着她有些不太给她林大老板面子,于是警告过她不要再去招惹师烨裳,拍拍她的后颈,替她抚平领后褶皱,顺便轻轻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这就算还她自由身了,“人家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答人家?”咪宝问。所谓人家,指的当然就是马律箩。 马律箩与莫茗梓比肩而坐,两人形象反差极大: 莫茗梓本就是个虚有其表的花架子,此时大概认为凡事都有马律箩撑着,干脆就闲下心来,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汪顾和咪宝,一双眼睛里尽是轻蔑鄙夷,仿佛连鼻子尖都能发出讥笑。而马律箩,因为长得太丑,脸上无论出现什么表情都不会令人看出底里情绪。她那双矮脚马一样的短腿不停点儿地在茶几腿边摇晃,五官若是分拆去看已然丑得入木三分,合到一起就更是丑得铭心刻骨……林森柏贴在咪宝身边,小心翼翼地瞅了马律箩一眼,随即便像被烙铁烫到似地赶紧把视线别开,心中有些同情莫茗梓,但这种同情在当前事态下就算有,也很受局限,只能是类似于猫哭耗子的那一种,很难上升到大慈大悲的境界。 “莫茗梓,不要捉迷藏了,我们没那么多精力陪你胡闹。大家要么明刀明枪的打一仗,要么安安分分坐下来谈。你背地里搞那么多小动作,我们很烦。”林森柏像个老头子似地背起两手,直入主题——这回她打算当个正经商人。有所谓邪不压正,她生怕她不够对方邪,于是只能正。 莫茗梓掉转视线望向林森柏,无声一笑,伸手推了推马律箩。马律箩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努努嘴,并不做声。 “林森柏,莫小姐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和我呢。”师烨裳斜坐椅间,翘着二郎腿,闲闲笑道。就在此时,郝君裔和端竹进来了,两人低声交流着什么,唇齿动得飞快,面上却都是一派自然温和的神色。林森柏既没有师烨裳那种八风吹不动的气度,也没有郝君裔那种懒惰散漫的从容,因为摸不清莫茗梓的来路,又怕拖累了朋友,她心里其实虚得都快变了海绵。所幸她原本就是混蛋,坏事得干多了,什么剑拔弩张的场面都见过,也并不至于这么就露了怯,尤其现在还有咪宝在身边,为了不让咪宝担心,她说什么也不能畏畏缩缩地当乌龟。 “诶我说,咱俩咋就这么可人疼呢?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她面向师烨裳,言语间挑了个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朝师烨裳飞一道眼风,又继续道:“要是破产了,还能靠卖身混口饭吃嘛。哦,对了,说到吃,我晚上在家开大吃会,你来不来?” 师烨裳不明所以地收了林森柏的眼色,唯有点头说好,转念,她又担心林森柏是想抓她逃跑,当前局势不明,她不想走得心有惴惴,故而她顺水推舟地将话题转向莫茗梓,“莫小姐今天生日,你不顺便邀请人家?” 林森柏在心里想:你这王八蛋真是不怕死啊!人家外面围了六七十个人就为逮你这么只瘟鸡,你它喵的倒还跟人家客气上了!“我家庙小,容不得莫小姐这尊大佛。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林森柏有些负气地睨向莫茗梓,莫茗梓或许还当她在跟自己撒娇呢,脸上隐隐地竟有了些心花怒放的痕迹。 马律箩听得这敌意颇深的话,眉毛一皱,拉展裙子站起来,慢慢走到林森柏身前,清清嗓子,终于是开腔了,“林小姐。” 她长得矮墩墩,大概一米五五也没有,必须仰脸去林森柏。林森柏拍胸怕怕,样子像是见着霸王龙,牵着咪宝后退一步,“咕嘟”就咽了口唾沫。 马律箩紧追不放,林森柏退,她就进。 最后还是咪宝最了解林森柏,“啪”地在她肩上拍了一下,低声吼她,“正经点儿。”林森柏这才收住腿,挠头想了想,随即单手叉腰,讪笑着摆出个二流子的造型,摸着下巴弓腰前倾,仿佛意欲调戏马律箩般问:“马小姐有何贵干?” “林小姐,你何苦与莫茗梓针锋相对呢?如果我们当了朋友,B城这块蛋糕大家一起分,除此之外,全国无论哪儿的地产生意你都可以参一脚,到时赚得钵满盆盈,无论什么损失都补回来了。” 马律箩仰头说得正经,但眼里没几分威胁,说话时视线四处游移,摆明是一副欺上瞒下曲意逢迎的样子,这回,非但师烨裳一人觉得她有古怪,就连林森柏都看出了她不是一般的军师——这八成是个陪太子读书的直隶军师。 每个不成器的太子背后总有一个老皇帝钦点出来陪太子读书、保太子大驾、为太子出谋,顺便打太子小报告的军师。在林森柏的概念中,马律箩就是这号人。 “钱我不在乎,没了可以再赚。情我也不在乎,好女人满大街跑。”林森柏盯着马律箩的鼻梁,悄悄用背在身后的手勾了勾咪宝的手指,“可我在乎自由,不是你说合就合,说分就分的。我的态度很明确,要么咱好聚好散,再见还是朋友;要么咱针尖对麦芒地干一仗,生死各听天命。总之让我当小三,受包养,窗都没有,别说门。” “年轻人做事要考虑后果。”马律箩在说话间,视线从林森柏的下巴移到嘴唇,再从嘴唇移到鼻子,然后是两只耳朵,几乎每吐一个字她的眼睛就要跟着挪移几十度,简直心不在焉到了一定地步。 林森柏不晓得她是本身习惯如此,还是想要暗示什么,一时之间那些就在嘴边的应答之语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活活要把个嘴快的家雀儿给憋死。 282 入局 一个人处事,受环境地域经历的影响,无论多么刻意地变换风格,也总归是有迹可循的。 生意人的眼睛生来就是为了发现这些蛛丝马迹,进而利用这种潜在规律,见缝插针,从中牟利。于是可想而知,生意人在生意场上最不希望遇到的,就是唱双簧的对手——双簧,两人,不能多,多了就会产生羊群效应,与一人处事类同,甚至更容易猜测。 倘若那唱双簧的乃是两个目标相左,利益相斥,行为相悖的人,其内部博弈所产生的可能后果,便远要比任何一种智慧体或智慧综合体丰富得多得多,到最后,他们所得出的结论很可能会发散到连他们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地方,别人,就更不要妄图猜知一二了。 着眼当前,莫马显见是在唱双簧,也许无意而为之,但效果一样。林森柏和师烨裳都是在商场中混迹多年的老油条,遇上莫马这双,她们只有一筹莫展的份:林森柏挠头看向师烨裳,师烨裳闭眼抬眉,看见装没看见。两人一时默契地各自歪撇起嘴来。这可把莫茗梓那颗三十四岁高龄的老春心给激荡坏了,“骡子——”她拖着长音,像在唤一只不听话的大走兽。马律箩抬头,颇为无奈地对着天花板眨眨眼,转身慢步挪回她身边。 林森柏抓住片刻宁静扭头与咪宝咬耳朵,“我都说她火星来的吧,你还不信。” 咪宝耸耸肩,这就算同意了,“那还不跑?” “你以为我不想跑啊?关键是师烨裳要探底子,难道咱丢下她跑?”林森柏摇摇头,口气无奈。 “她一直坐在那儿听你们说话?”咪宝溜了眼正在与汪顾甜蜜蜜的师烨裳,“样子也不像啊。” 林森柏哼哼冷笑,边笑边打量咪宝身后那一片镶满各色宝石的装饰墙,“她就那样,脑袋后面长眼睛,其实还不知道在跟汪顾胡咧咧啥呢。” 事实证明,林森柏还是很了解师烨裳的。师烨裳这会儿真对汪顾柔情蜜意暧昧迷离缠绵悱恻地无声背着《离骚》呢,都背到“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了。亏得是汪顾定力好,兜得住,她背得想不起词来的时候,还能给她当个提词器,若换常人来,非笑场笑得背过气去不可。 “师烨裳,林董和郝董带了上百人在外面,把人家场子都给清了,她们怎么也不生气?”汪顾挑了个能被莫茗梓清楚看见的角度,脖子一伸一伸的,作势要去咬师烨裳的耳朵,师烨裳笑着躲避,她穷追不舍,“再说,这场面也实在太诡异了吧?谈判不像谈判,聚会不像聚会,剑拔弩张两句就又消停了,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高手对决场面?”她终于吻上师烨裳的耳廓,却非常克制地点到即止,不过就外人看,这俩就是马上滚成一堆也不奇怪了,甚至还会被少部分性急的围观群众批评为:前戏忒长,情节拖沓。“嗯……你怎么不用香水也香喷喷的。” 对于汪顾举一反三的悟性,师烨裳从不心存怀疑。小白领很有眼力劲儿,更难得是她不会自作聪明地妄图用常规思维去理解当前局面。因为当前局面已然不能单凭严谨缜密的逻辑判断去推得结论,所以任你再聪明的人也必须潜下心来仔细观察,就算要暂时牺牲色相出租自由也在所不惜。林森柏郝君裔自是深谙此道的个中好手,但她们一个是靠钱权交易起家,一个更有着非同寻常的家学渊源,与汪顾不可同日而语。在此般难以言喻的高压之下,只有系统企管经验的汪顾仍可以处变不惊,并敏锐地察觉到莫茗梓与马律箩的异常之处,若一定要说这不是天赋,恐怕张蕴兮在天有灵也会降下两个大雷来……师烨裳心想: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战友。马律箩,无论从什么角度,我都毫无保留地同情着你。 “外面的客人要是重要,莫茗梓也就不会脱场跑来跟我们耍花枪了。”放心地把下巴倚在汪顾肩上,师烨裳舒服地叹了口气。听见外场守着林森柏和郝君裔的人,她心里不由轻松许多,只要汪顾的安全有保障,她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还有,她们不是不生气,而是没有生气的必要。现在我们人比她们多,她们的怒气不能成为借题发挥的理由,那还生它干嘛?生出来就要养的……”没头没尾地答到这儿,师烨裳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拍拍汪顾的背,她状似依依不舍地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走,咱过去跟郝君裔聊聊。恐怕只有她能查到莫茗梓是什么来头的牛人了。” 虽然有些人的底细,就算被你摸得通通透透也是于事无补,但至少能让你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明哲保身,不要白费心机负隅顽抗,更不要碰了人家那根又红又专的底线,否则到时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无声无息地就举家“移民”了。 坐在茶几上的两位还在专心致志地窃窃私语,师烨裳抬手与她们打了个招呼,莫茗梓偷空回礼,闲适之余,她似乎并不介意“客人们”扎堆聚首。当然,这对“客人们”来说,决计不是什么好象征——只有少数有着绝对控制感的人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放任对手,那心情,也许就像人看蚂蚁。围起来是因为好玩,放了也是因为好玩。 眼下且不说莫茗梓智商几何,马律箩又智商几何,师烨裳是确确实实地从这个“如意”中感觉到了压力,低声唤来林森柏,四人神情各异地走到距茶几三丈开外,落地窗前摆着的两把仰椅边。郝君裔和端竹正躺在上面晒太阳,见她们来了,端竹立即乖巧地起身让座。四人都没老到两步一歇的地步,于是就都没有坐。 “师烨裳,你试探够了咱就走吧,”林森柏把爪子伸进咪宝的裙兜里,摸索半天,总算掏出一小盒橡皮糖,含着幸福的微笑打开,她边说边往嘴里丢小熊小狗小兔子,“虽说她不能真把咱困在这儿,可她们的目的肯定还是不让咱在明天开市之后有动作啊。今晚你俩要不就在我那儿睡吧,安全一些。”呜吗呜吗,鼓起腮帮子,用力嚼。 师烨裳一手扶着汪顾的肩膀,斜倚在汪顾身侧,她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随即便从胸中换出了一口颇为无奈的长气,“我至少要看出马律箩的思维是否与莫茗梓一样不正常才能走,如果她是心狠手辣不管不顾的那一号,我怕咱俩今后无论去哪儿身边都得带保镖了。”她低下脸,发现郝君裔早已四敞八开地睡着了,于是只好又抬起头来向端竹询问道:“端竹,郝君裔有没有对你说过莫茗梓的底细?” “师小姐,请稍微等一下,我这就把她叫起来。”端竹见师烨裳可能有话要对郝君裔说,躬身,高高扬手,轻轻落下,一个巴掌带着点儿沉闷的咚声被拍响在郝君裔肚子上,“郝君裔,你今早睡到十二点才起来的,再睡下去就成猪了!”师烨裳不由就惭愧地抿了抿唇。汪顾见状,赶紧安慰性地在她后腰上捶捶,一边捶一边口气笃定地低声哄:“没事儿,你昨天睡得晚,咱跟她不算一类,不算。” 郝君裔被端竹拍醒,也不挣扎埋怨,揉揉眼睛就撑着椅背坐了起来,坐起之后她先是找她的小辫子还在不在,但她一揪到那颗黑水晶,一直站在林森柏背后当布景的咪宝便将脸朝着右侧装饰墙的方向撇转开去。端竹拿起放在仰椅边的矿泉水瓶交到她手里,她仰头咕咕喝到第二口时终于发现一干人等都在看着她,不解之下她捏着水瓶愣愣地问端竹,“我说梦话还是流口水了?”林森柏噗地一口,连忙捂嘴,很好心地没有大声笑出来。 “你快把莫茗梓的事情告诉师小姐,”端竹双手拢平宽摺短裙边缘,由蹲姿站起,举止中已经有了几分咪宝,或是邢晴的味道,一种由内而外,训练有素的端庄沉稳,“你刚说不方便讲,现在讲吧。” 郝君裔恍然地摸摸脸,眼神空茫地望着某一团空气想了一会儿,半长不短地哦一声,仿佛才算醒过神来,“哦,她呀,她底子蛮可以的。当年她爹跟局子里那二十五人组中的一大半都扯得上关系,浙徽派系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还有三千钉,貌似跟那边军区的关系也不错。”指指南边,“国内有她这个背景的人也不多了,我家老爷子说,能不惹就不惹,”说着,她突然更用力地揉了揉脸,揉完,眼睛还是红红的,语气还是懒懒的,“后来端竹告诉他咱都把警卫连摆人家里来了怎么办,他就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摆了摆了呗,咱跟她又不是一个系统的,谁也盖不住谁。不过老爷子让咱小心着点儿,莫老头就她这么根独苗,千万别给她伤了,也千万别让她给伤了。” 就这样,无辜的郝君裔也被拖入局中。 不过这冥冥中契合了她的愿想,她不冤。 283 礼物 扎堆聊了一会儿,林森柏和师烨裳这两个当事人各自有了主张: 林森柏誓死不愿再搭理莫茗梓。她首先是害怕接触一个精神病患,再则她觉得自己没义务帮人爹妈教孩子,而且还是那么个比她还大的大龄儿童。于是她打算正面不作为,暗地打攻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按她的话说,生意要崩就让它崩吧,破罐子破摔才是眼前状态下最好的防御。师烨裳比林森柏姿态积极一些,因为她有个不得不积极的理由。就算她嘴上多不在乎师宇翰的案子,心底里还是不希望父亲被抓去关。可她暂时抓不住莫茗梓的弱点——往往就是莫茗梓这号大小孩才没弱点可抓,所以她对林森柏那种消极抵抗的态度保留意见,仍然保守地希望能够通过和谈的方式解决问题。毕竟双方手上都有筹码,一旦硬碰硬,筹码便会通通打水漂,她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就算莫茗梓想干,马律箩也不会放任她胡来的。 就在两人唧唧歪歪地开始把话题由“办不办”转向“怎么办”时,郝君裔突然插了那么一句进来,“我不太了解你们的情况,但我想说……因为有这种背景在,他们转移资金的速度会出人意料的快,转移途径也会比咱们多,如果时间掌握不好,到时就算成功收购也只是收她一个空壳子,正中下怀。” “你是说,由于时间差的问题,我们保险的做法,应该以时代为博弈筹码,而不是紧盯台禾?”师烨裳余光瞥了一眼远处的莫茗梓,心里还是有些惴惴的,“可到底台禾收时代是为了什么我们到现在也不清楚,按理联姻关系的前提就是同舟共济互利互惠,即使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但碍于法律保障,只要夫妻关系没有上升到敌对状态就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 林森柏也摸着下巴点头道:“他们两家经营模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兔死尚且狐悲,搞这种事,不得利的呀。再说,从财产安全角度着想,他们分开两家远比一枝独大要好,何必呢?” 郝君裔喝了口水,眼角还是湿湿的。坐在没有竖直靠背的仰椅上,她懒洋洋地撑着下巴,似乎必须依靠手臂与膝盖撑起一个角度才能保证自己的上半身不会平贴在大腿上。端竹大概是觉得她这德行实在有碍观瞻,从裙兜里掏出一盒小熊猫,抽出一根,将过滤嘴塞到她唇间,她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便听端竹开恩大赦道:“三根,麻烦你动动脑吧。”端竹替她把烟点燃,她深吸一口,脸上渐渐有了精神。沉思半晌,她盯着地板,缓慢而斟酌地说出结论:“五根吧……”端竹不动声色地伸出手,作势要从正中位置掐住她的烟卷,她连忙扭头躲避,边躲还边嘀咕,“你小姨没告诉过你做生意是要讨价还价的吗?你那么专制,谁还敢跟你……” “我是无产阶级,我不专制谁专制。”端竹打断她的话,口气强硬得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别再胡说八道了,我们都在等你的意见,你不要因为自己的问题浪费大家的时间。” 郝君裔环顾四下,惊见一片囧脸,下意识地咬咬烟嘴,她毫无羞愧地又低下头,喃喃仿若自语道:“政治婚姻的话……有很多事情是解释不清的。因为他们的利益相关面扯得非常远,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决定了当局者的行为很可能不会直接相关自己的利益,有时甚至要与自己的利益背道而驰。我们现在最好是跟他们竞争他们想要的东西,而不是打压他们本身,何况我们也压不住。” 闻言,林森柏与师烨裳对视一眼,各自点一点头,这就算同意了郝君裔的看法。 “果然术业有专攻。这种事,还是郝董靠得住。”林森柏忍不住上前几步,很哥们义气地弯腰拍了拍郝君裔的肩。郝君裔有气无力地握住她按在自己肩上的手,貌似惨兮兮地哀求道:“林董帮我求个情吧?华端竹同学就听你的,她成天……” “哎呀,有人管你是好事嘛,”林森柏为了顺利地落井下石,赶紧截停郝君裔的话,板脸叉腰,口气一转变为老气横秋,就连拍肩的动作都显得矫健起来,“抽烟是有害身体健康的行为,她是关心你才不让你抽烟,又不是害你,你就乖乖从了她吧,啊。”师烨裳和汪顾在旁瞅着她俩,怎么看怎么好笑。咪宝也忍不住抬手按住额头,一副很无奈,很想翻白眼的样子。 汪顾贴着师烨裳耳朵说:“真像小孩子在劝爸爸听妈妈的话不要抽烟。这完全倒过来了嘛。” 师烨裳抿住嘴角,歪头与汪顾相抵,话里话外都对汪顾的意见表示了赞同,“咱们装看不见,就让她充一回大人吧。要是揭穿她,她又该挠墙跳脚,到时候丢的还是咱的人。” 她们这头闹得正欢,莫茗梓那边可是已经商量出妖蛾子来了。一位便衣随行请她们过去“谈谈”,咪宝说自己不想趟这滩子浑水,摇手跟林森柏说过白白,自己站到窗边看风景。林森柏知道咪宝是自觉身份敏感,不愿让她为难这才回避了的。可她觉得她自己过去也没什么用,再说她也没什么好跟莫茗梓谈的,眯着眼睛想了一想,她决定干脆将事情全推给师烨裳,让师烨裳全权代理完事。“就算你把我卖了我也认!”林森柏大义凌然地握拳,一转身,她双臂从后环住咪宝脖颈,整个人都贴到咪宝背上,跳跳,作势让咪宝背她。 “老孔雀,我卖你不如卖自己。”师烨裳白她一眼,牵着汪顾踱回茶几边,坐下,两人不约而同地翘起二郎腿,只不过方向正好相反,导致两人鞋尖时常相撞。这回她俩也不装蜜意浓情了,公务谈判的架势一拉开,两人脸上都换起了公事化的生硬表情,汪顾松开师烨裳潮湿冰凉的手,脑子里却在不合时宜地发情:湿的……湿的……湿湿的…… 可惜师烨裳并没有汪顾那么好的心情,将久别重逢的两手交缠在腹间,她修长的拇指饶有兴致地玩起了亲热的转圈圈游戏。一身漆黑的公主和披着彩虹的巫婆此时也坐回沙发里,公主还是一副花痴的表情,巫婆仍旧惨不忍睹,师烨裳心中哀嚎遍野,看哪个都不是,恨不能闭起眼来装瞎,然而不看着对方说话又很难从交谈中发现对方的细微感情,于是她只得鼓起勇气让视线对上马律箩的眼睛,深吸一口气,有些气虚道:“既然你们有了决定,就请给我一个条件吧,我父亲的事,多少钱可以?或者多少钱都不可以?” 莫茗梓前倾了身体,张开嘴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马律箩突然抬手拦停。而她在一顿之下并没有像正常的太子党那样爆发出怒里带嗔,嗔里带娇,娇里带嫩,嫩里带血的小姐脾气,只是乖乖地闭上嘴,没有一丝怨气地将身子仰进了沙发靠背里,任由马律箩在她的名义下恣意发挥。 马律箩当然是不会辜负她的,她从来没有辜负过她。 “师小姐是个通透人,事实上,在你这方面,我们确实是只掌握着令尊这么一个把柄。”从桌上取过一个塔罗牌大小扁盒子,打开,马律箩拈出一根又细又长的白色烟卷,擦亮火柴,点燃,空气中顿时有浓烈的大麻焦甜香味弥漫开来,师烨裳不禁皱紧了眉头,马律箩反倒一脸闲适地笑了,“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说的就是师小姐吧?连这种程度最轻的毒品也不能接受也就难怪师小姐从来不愿参加任何私人聚会了。” 师烨裳勉强笑笑,敷衍地点头,可其实,她不愿参加私人聚会的原因其实并不是毒品。这道理,就像不喜欢闻烟味的人也未必绝不泡吧一样。她只不过是因为本性太宅,高度恋家,属于圈养品种,十年如一日地过着公司住家两点一线的生活就已经很知足,再加上她每天晚饭后都得陪汪妈妈看电视,夜里又要被汪顾*&^%$#(此为马赛克,一点儿也看不见底里的厚码),一周七天,天天累得头昏眼花,死去活来,以至于根本没时间也没精力去参与那些不必要的社交活动而已。 马律箩见师烨裳暂时还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敌意,于是干脆开门见山地阐明了自己的态度,“这样说吧,如果我们答应不再插手令尊的案子,师小姐今晚能否留宿?只一晚。就这个条件,我们保证你的人身安全。我想这个条件不算过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听说师小姐的入幕之宾也不是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的,应该不在乎这个。” “下次要提这种条件,你们得私下找我才好,现在搞得全世界都知道,我怎么好意思答应?”师烨裳瞥着汪顾,晃了晃小腿,宽松的皮凉拖在脚上一下一下荡秋千,“提点儿别的吧。” 马律箩似乎早已料到师烨裳会拒绝,但她并没有为此预置备胎,得到师烨裳的答案后,她的脸上浮现了一种得偿所愿的欣慰,吹吹火红烟头,她愉快地站起身来,“那我们就只好战场上见真章了。”朝身旁随行使了个颜色,两位随行立刻提来六只金银相间的小袋子,她扬手一示,继续道:“这是生日宴会的谢客礼,虽然你们把它搞砸了,但我们还是要坚持主客相持之道的。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希望你们不会嫌弃。” 284 跳楼价 六人一人提着一个小袋子被一群高大威猛的雄性动物簇拥着,脚步轻快地走出了莫茗梓家的内室。虽然这是一次毫无成效的会面,但肇事的二位并未因此觉得不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能赚多大钱,就得担多大的风险,若是每时每刻都把烦心的公事揣在心里,那如今出场的恐怕得是两个黄脸憔悴的欧巴桑了。 进得电梯,六人开始叽叽呀呀地聊大天,电梯封闭,人声就像打雷那么震耳。林森柏好奇地掏出莫茗梓的谢礼,剥开与袋子一个调调的包装纸,她那猴爪子三下两下就从盒子里挖出一部诺鸡鸭的鸡王来,“哟,这谢礼真实用诶,拍人垫桌砸钉……盖房子!真是居家必备的好鸡、好鸡啊!” “呐呐呐,都给你,一只鸡,再一只鸡,”师烨裳从汪顾手里取过自己这边的两份礼物,把细细的绳带挂到林森柏曲起的尾指上,“盖房子去吧。赶紧把旧城那边的房子盖起来,省得我为你操心。” 林森柏这会儿还学会假客气了,摇着头摆着手,差条尾巴就变狗,“不要不要,人家送你的,两台加一起一万,够你买瓶酒的。旧城那边我已经让人加紧拆了,少赚就少赚,好过被收地罚款。哦,对,”她突然把头撇向站在角落里的端竹和郝君裔,“端竹,你真不心疼吧?你要心疼的话,我就把房子给你留着,顶多让设计公司把它处理成园景,不是很为难的。”林老板最近赚了几笔大的,虽然凡事照是以旧城改造为优先,但她已经不太在意端竹家里那一亩三分地了。说到底,其实也就是少盖一栋楼的事。加大楼间距降低容积率对地产商来说就像放一针管血,况且让设计公司搞出个样板花园做典型那就啥都找补回来了,亏也亏不死,赚也赚不饱……林森柏愈发觉得自己当年没必要把个小贡丸给算计成那样,简直财迷心窍,太奸商了! 然而就在林森柏忏悔不迭之际,端竹也毫无保留地表示出自己对当年那种钉子户行为的歉意,“林小姐,我不为难,趁郝君裔在,咱们今天就把能办的手续办了吧。我一直任性拖延,一定让你受了不小损失,你就不要再为我担心了。”端竹高高拎起自己手里的两个袋子,瞧模样是也打算把它们交给林森柏拿去盖房子,可不知怎么着她又把手垂了下去,摸出盒子,打开,取出手机,左右端详,甚至还打开了手机背板,查看里面的电池槽。林森柏问她怎么了,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低着头道:“这手机……封着螺口的保修签被撕掉了。” 众人一时目目相觑,全都不知她想说什么。此时电梯已经到了四楼,她赶紧一步跨前按下3键。电梯门不刻敞开,她一瞧外面是卖电器和健身器材的公共楼层这才撵着开门键说:“手机可能有问题,我们没时间查究竟,最好是把它丢掉,只拎盒子和袋子下楼,看看她们到底想做什么。” 郝君裔懒洋洋地踱出门去,似乎用尽全身力气,背对众人抻了个懒腰,抻完,她又边打哈欠,边做扩胸运动,“尿急。大家一起尿一泡去?”她刚在仰椅上被端竹灌了一整瓶矿泉水,尿急那是在正常不过的,但她莫名其妙地招呼大家一起去尿尿,这就有点儿粗俗得几近诡异了。 林森柏看看咪宝,咪宝逗小孩儿似地冲她瘪嘴八眉。师烨裳和汪顾倒是很有默契地牵手走出了电梯,直接就往洗手间方向去。没一会儿几人都进了洗手间,端竹确定洗手间里没外人,便将大门反锁起来,拿过林森柏手里的四个袋子,加上她手里的两个,逐一拆开,把六个手机连附带的电池都摆到了洗手台上,“郝君裔,怎么办?我刚开始学反侦察,还没学会怎么处理证据。” “这个证据是处理不掉的,电梯里有监视器,我们又不能把这些砖头都冲下水道里去。来这里处理它们是因为厕所里不准装监视器,否则就算证据呈堂也不合法。”郝君裔背倚在湖蓝色的隔间挡板上,阔筒的麻质长裤服帖地覆着两条纤细笔直的长腿,若是不说,没人能看得出她就是那号传说中的“预备特务”——只要打仗,她是不得二话,必须服从国家意志为国献身的。“你们拿着袋子和盒子先下楼吧,我来处理这些手机。” 咪宝的鼻息顿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林森柏晓得咪宝是在担心郝君裔,却又碍着她的心情不便置喙,于是她拍拍咪宝的手背,替咪宝问郝君裔:“你知道里面被搞了什么鬼吗?万一能惹杀身之祸呢?你跟这事儿本来没多大关系,冒险的活儿还是别干比较好吧?要么咱砸开它,看看究竟是什么再处理?” 郝君裔诚不愧是郝耘摹的宝贝疙瘩,想事情的方向都跟正常人不在一条轨迹上,“你们现在必须下去。我们已经耽误了快四分钟,再不下去,他们会上来,到时谁也逃不掉。再说想让我出问题不容易,我比人大代表的豁免范围更宽。走吧,晚上让华端竹同学给我开禁就行了。” 林森柏头一次听见郝君裔语速飞快地说话,一时半会儿的还不太反应得过来,全以为自己幻听了。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身在电梯,随那叮的一声响,电梯到了底楼。门开,只见百来号随行都在电梯口立着,围得那是里三层外三层,直将电梯通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不用等郝君裔,我们先走。”端竹一边走一边低头道。林森柏挥挥手,反恐精英立马作鸟兽散。汪顾假装习惯性地要替师烨裳拿手里的东西,师烨裳含笑瞧她一眼,摇摇头,“反正也没危险性。” 五人走到停车场,刚刚找到各自的车,四辆丰田越野便不知是从哪儿蹿出来的,鸣着警笛就杀到了几人面前。车门一开,几个配枪便衣匆忙跳下,将她们虚虚围住。林森柏那通达四海的尚且不知来者何人,更不用说师烨裳这唯独通达交警大队的,“绑架?”她笑。这一票可大。不过大归大,若是把她们都绑了,赎金可不知道谁来交。 “少嬉皮笑脸,我们是省缉毒大队的,”一个黝黑精瘦的男人扬手叫来几个半大不小的女性同仁,“你们被举报非法持有毒品,请你们配合检查工作。手里袋子交出来,我们有女同事为你们搜身。” 哦,难怪。缉毒警这个东西,确实不容易勾搭上……林森柏啧啧有声地点头,被搜身搜得不亦乐乎。摸她腰肋的小姑娘看她笑得荡漾,脸上蹭地就烧了把火,等摸到她裤腿时,她还变本加厉地在那儿大象大象地一气儿乱摇,小姑娘这个恨呐,恨得精虫上脑,啊不,卵虫上脑就轻轻拍了她一下,她不知悔改,干脆春情洋溢地仰脸向蓝天,幽幽吟起了床调,“ROOM,ROOM,ROOM……”师烨裳提醒她拆开叫,她偏不,反倒说:“我们平时都这么哼的,入、入、入……”这下连男警察都脸红了。 搜弯身,五人各自整理衣服。端竹问搜到什么没有,警察吱吱呜呜地说可能是线报有误; 端竹又问那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警察擦着额间热汗说只能道歉;等端竹再要问什么时,警察已经威武不屈地收了队,野猪似地蹿上车,一股黄尘刮过,跑没影儿了。端竹立刻给郝君裔打电话,郝君裔说等她五分钟就好。众人觉得她是为大家牺牲了自己,便都心甘情愿地陪着等。 五分钟后,郝君裔果然出现在商场的人行出口处,自三十几阶的高台上款款而下,迎着夏季傍晚的小风,她周身素麻和一头轻发飘逸得像能飞起来。端竹一贯而贯地花痴她,此刻当然看得目光发直。林森柏使坏地拿手去遮咪宝的眼睛,咪宝报复一般也去遮她眼睛。师烨裳和汪顾瞅着这双活宝,无奈地摇头对笑。“这让淘气包给带的,钱总也越活越小了。”“嗯,幼齿情趣可不是谁都能玩的。” 郝君裔像超模走T台一样有型有款地走在停车场的行车道上,在几乎所有人都抬起手来打算为她鼓掌时,她打了个哈欠。人打哈欠大多是要闭眼的,郝君裔也不例外,可一闭眼她那脚步就斜了,斜了斜了吧,她还斜得没边儿了,路边那么大的地方她哪儿不好走,居然照直往一根公狗的厕所撞去,啊咣,旁人听着都疼,但她揉揉额头,把嘴阖上,好像赞赏自己终于打完一个哈欠那般满意地点了点头,校正方向,继续抹着眼泪往前走。 “东西呢?”待她走近,端竹便快步迎上前去问。 她摊开空空的两手,“卖了。” “卖多少钱?卖谁了?”端竹饶是有才,思想比二奶奶的内裤还脱线,正好配了郝君裔这号鬼有多远她就扯多远的闲货。 “六只加一起有一百克吧,贱价卖给林董那些兵了,高纯的海洛因呢,我才卖九百一克他们都凑不出现金来,最后只好卖八百。给你,八万。”郝君裔从左右裤兜里掏出厚厚两摞钞票交给端竹。 285 秘密 “看这数据,他们也很着急嘛。扫货范围真大。好在咱昨天就放出风去说要收购把价钱抬起来,不然他们现在应该能收过百分之二十了。”周子儒揉着眉,缺了一颗犬齿的牙关紧紧咬着中华铅笔的笔头,木头发出吱吱的声音,他似乎听得很愉快。 师烨翘着二郎腿坐在东主席上,单手托腮,佝偻着背,一副很彷徨无奈的样子。不明真相者会认为她在伤春悲秋,但她其实只是很单纯地在发呆,发呆,发呆……她脑子里面一片浓雾状的白茫茫,思绪粘稠得像碗刚熬好放凉的浆糊,她眼前晃动着许多人影,但她无可选择地视而不见。 今天汪顾有事,不能列位,林森柏却多钱多闲,揉着那条老残腿一晃一晃地又来陪师烨裳坐镇。一份报纸,卷着疾风,啪地跌落师烨裳肩上,吓得师烨裳立刻回魂,两只眼睛像灯泡一样亮了起来,从侧面看去,耳朵都是竖着的,“林森柏,你找死吗?信不信我把你的钱都拿去买中石油,让你下半辈子吃糠?” 林森柏看看师烨裳身边的空位,刚要坐,又不坐,腰身一转,她干脆堂而皇之地做到了师烨裳腿上,环手圈住师烨裳的脖子,她发嗲道:“死鬼,你就忍心这样对我这个旧情人?人家可是处处事事为你想的啊。”师烨裳作呕,她一面假好心地替师烨裳拍背,一面顺口鬼扯道:“吐吧吐吧,前几个月总免不了要吐的。等七八个月的时候吐得才惨呢。” “滚蛋,”师烨裳恨恨地在她额头上推了一把,“不帮忙也别捣乱,找你的钱大攻吃饭去。” 林森柏挂起一脸幸福的贱笑,拢起五指在嘴前扇了扇,“不急不急。从你身上,我闻出了性的味道,很浓烈,堪称扑鼻而来。怎么?昨晚又被折腾惨了吧?或者我该说你是幸福得快升天了?” 这世上,所有主动淫荡和被动淫荡的人,无论男人女人都知道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连续多次高潮之后,人会陷入一种思考不能的恍惚。典型症状就是当前师烨裳这样梦游般的神志不清貌。虽然有些人能够靠自身意志突破这种粘了呼哧的思想困境,无奈是师烨裳本身热爱发呆,反正暂时也没什么需要她动脑的地方,她便好心地放任了自己,只是没想到会被林森柏这张欠嘴说破,一时,她那白了大半辈子的瓜子脸眼见地就噌噌红起,俨然是胡萝卜成精,连到语气都虚得几乎要模糊成一片,“你、你再说我就让咪宝回馆中馆去当班。”即便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但从师烨裳嘴里吐出来的话照是一派云淡风轻,若不看她樱红色的脸颊和水红色的鼻头,不会有人知道她这是发噱了。 林森柏比谁都清楚,招惹师烨裳要适度,掐着点惹,不然惹急了她可真咬人。双手合十朝师烨裳拜了拜,林森柏一个泥鳅打挺从师烨裳腿上站起来,“抱歉哈,本小姐少陪了,你就继续荡漾吧,钱隶筠到楼下了,我饭饭去。” 师烨裳在林森柏转身之时,瞅准机会,伸长右腿,在林森柏膝后蹬了一下,林森柏前扑几步,刹住踉跄,扭头瞪师烨裳一眼,却见师烨裳扬着下巴,已然摆出了欠揍的表情——师烨裳越是给你脸让你打,你就越不能动那扇她大嘴巴的心思,不然她扒你祖坟事小,把你手机号贴得满大街,牛皮癣正中贴你照片,上书“应招”,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用咪宝的话说就是:“老板动起狠来,管你有脸没脸都够你喝一夜壶的。” 三分钟后,不敢抽师烨裳大嘴巴子的林森柏甩着袖子走出大门,手搭凉棚四处望,果然看见咪宝的车子停在国代的地面停车场里。她晃上前去,毫不惜疼地用双手轮流大擂车窗,咪宝很不情愿地从方向盘前抬起头来,撇撇嘴,顺便做个上车的手势。 会馆最近收了隔临一幢同风格不同面积的小楼打算彻底将馆中馆分立出去,免得令女性来宾觉得不舒服。咪宝每天除了要面对会馆的正常营业事务之外,还要为无数的装修细节做决定,选料,督工,修改,验收,她必须巨细靡遗地身体力行,实在忙得焦头烂额,往往一上午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于是便更加确信了那句“与人不睦劝人盖屋”的老话,甚至打心眼儿里佩服起林森柏这个天天盖屋的奸商来。 “你累成这样,不如别吃饭了,咱回家争取多睡会儿觉,醒了凑合垫巴点儿东西再分道扬镳吧。”林森柏乖乖拉门上车,自觉地系好安全带,“我也不饿,刚在师烨裳那儿吃了两大块三文治。”两人相处得足够久,林森柏也不怎么爱别扭了,况且咪宝最近在当班时确实挺累的,晚上一回到家就光剩下洗澡刷牙的力气了——这也就意味着……“嗯?怎么样?” 咪宝半搭着眼帘点点头,无声地答应下来。她是真的困得不行,吃不吃饭,她每天也就是陪林森柏走个过场,如果没有身边这个暴发户,为今她最美妙的生活就是一到午休时刻便钻进办公室的卧房里睡觉,等两点正的闹钟敲响再叼着汉堡起床办公。不过这同样是奢望。即便她得空午休,她的办公室门也会被三不五时地敲响,所以她必须逃,逃回家,跟林森柏挤在同一张被子里安心地睡觉。就算林森柏有时像小孩子一样精神地睡不着,举着个PSP在被窝里大玩特玩扰人清梦那也是好的。咪宝早学会了林森柏那一套,自己的东西就是最好的。 等红灯时,咪宝习惯性地问起林森柏今天过得如何。林森柏打着哈欠说师烨裳准备不遗余力地收购时代,进而利用这个筹码与莫茗梓拉锯。不过莫茗梓那边好像同样请了专业的收购团队过来操作相关事宜,一场攻防打得滴水不漏,似乎很不好办,就算收购成功也会损失惨重。师烨裳有意将师氏的钱挪一部分进来做缓冲,可也担心个俱损,害怕牵扯面过大,积压现金太多,最后被人一盘清空。咪宝对这些商业的事情一知半解,只好敷衍地应声哦,林森柏看她精神萎靡到极点,便问她要不要换舵。她费力地笑笑,看样子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死活我也不是疲劳驾驶,开得慢一些,不违规。” “不违规我怕你肇事啊!诶诶诶!路口!减速!” 林森柏把爪子搭到手刹上,唯恐咪宝一个不慎把行人撞了。好在咪宝困归困,眼力还是有的,迎面一道香槟色的刃状光线直射过来,她立刻认出那是汪顾的车,就着前挡风镜贴膜的一个可视角度,她更看出那车里坐着的是两个人。驾驶座上的自然是汪顾,副驾上的人稍微矮一点,貌似在盛夏里还穿着黑白色的皮草。 阿斯顿马丁闪离之后,咪宝问:“老板还在国代,那汪小姐车上的是谁?” 林森柏也眯着眼睛力所能及地看了,但最终还是不明所以地皱皱鼻子,“不晓得,难道是奸情对象?” “这话别瞎说,老板那小心眼是会当真的。”咪宝来精神地斜斜瞪了林森柏一眼,林森柏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但嘴上并没再胡说什么。汪顾与师烨裳感情基础不牢,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来。可最后若师烨裳没骑墙,汪顾反倒出轨了,那师烨裳不被活活气死也得被活活伤死——没人愿意看见这个,特别是林森柏和咪宝。因为对她俩来说,师烨裳可比汪顾重要多了。如果一定要推一个人上刑架,她们一定会选择汪顾。“那个方向是去往国代的,大概她是带什么人去找老板吧。”咪宝继续道。林森柏兴致缺缺地望向后视镜,很不巧地观察到剧情的后续发展,“拐弯了……不是去国代。” 此时的师烨裳正端着国代食堂的餐盘,挂着一脸无知少妇的美丽,作梦游状行走在去往高级员工包厢的通道中,至于汪顾车上载着几个人,要去往哪里,她是全然不觉的。嗯,她连自己裤兜里的手机震响都不觉,这种死了半边的人,还能觉出什么?好在刘天一正好路过她身边,适时提醒她,“师总,您电话响了。”否则她很可能会撞上道边一颗可怜的盆栽,并与那颗盆栽一起在国代青史留名:毁坏公物而死,死有余辜。 “师烨裳!大熊病了!刚吐了一大滩,还拉稀发烧!我跟我妈现在送它去初秋那儿!你要有空的话快点过来!我看它喘气儿都困难了!”汪顾在电话里肆无忌惮地喊,师烨裳隐约听见汪妈妈在旁温柔抚慰大熊的声音。可就这会儿,林森柏和咪宝还在那儿各怀鬼胎地为她们瞎操心呢。 咪宝:“我觉得汪小姐不是那号人,她爱老板爱得可歌可泣鬼哭神嚎,且就算想出轨,她还到哪儿找比老板更漂亮的去?摆明了不值嘛。” 林森柏:“这事儿你我觉得都没用,关键是不能让师烨裳知道。你刚不也说了,她那小心眼,醋劲又大得不行,当初张蕴兮跟人飞个眼风而已她就差点没把张蕴兮给踹了,要让她知道汪董车上还坐着个七月穿皮草的,她估计杀了汪董的心都有。” 咪宝:“那咱们装没看见吧。” 林森柏:“嗯,虽然保守秘密是对我最大的折磨。” 286 同一个世界 师烨裳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赶到宠物店时,大熊已经进了隔离操作间,初秋正在帮它做检查。汪顾见师烨裳脸色苍白,眼眶发红,全身上下都在很克制地发抖,缕缕热汗从额头淌过鼻梁淌过嘴角,一直淌到雪白的衬衣领子里,一些被棉布吸收,大多数还在唰唰下滚,浸得她那突出的锁骨一片光滑水亮,再仔细瞧,竟是连扣子都湿了两颗。 “它、它怎么样?危险吗?”接过汪顾递来的纸巾,师烨裳只将它贴在额头上按了按便踮着脚尖持续地往嵌着磨砂玻璃外墙的手术室方向张望,她目不转睛地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可还没等她说出来,喉头粘膜的黏连感与一股突然上涌的气流突然合作将她的思维冲到了九霄云外,她开始剧烈地咳嗽,无论汪顾在她背上怎么拍抚都遏制不住她把自己的肺和气管咳出来的趋势,到头还是汪妈妈有办法,一杯温水硬给她灌下去,咳喘立止,“谢……谢、谢谢伯母,咳呃。”她咳得脸都红了,还不忘道谢。汪妈妈急忙让汪顾扶她到沙发上坐好,千叮万嘱她多喝水,不要动——别人咳得再凶顶多咳破气管,但她这么咳是能要命的。为此,李孝培早早给她开了许多抗敏咳的止咳糖浆,但谁能因为预知她会为了一只边境牧羊犬而跑得连命都不要而随身携带咳嗽水?要带,不如带个氧气包更周全。 汪顾知道大熊是她心头好,要是可以,你让她为大熊捐肾她都会二话不说地捐出去。嗯,汪顾万分庆幸,人狗殊途。“你别急,啊,别急。欢欢说没事的,最近天热,好多狗都受不了,再说,初秋治狗,一把好手,大熊回春,指日可待!”汪顾一边轻轻拍着师烨裳的背,一边口不择言地哄。何欢欢在旁听得直想笑,回春?这比让太监回春的难度还要大一些;师烨裳本来急得快要脑溢血,可汪顾的打油诗编得应时应景,她又忍不住抿着嘴角挂了笑。 说话间,汪妈妈从广场的露天水吧买回一瓶功能饮料,拧开盖子,递到师烨裳手里,让她能喝多少喝多少。师烨裳自然又是好一通客气的答谢,汪妈妈呵呵笑着拍她手背,不说什么也慈祥得好似一尊令人安心的弥勒佛。三人一齐在手术室外等了好半天,那扇间隔操作功能室与待客区的玻璃门终于打开来,师烨裳紧张得猛一下从沙发上作势站起,何欢欢却按住她的肩,“没事,我去取样化验。”说完,初秋果然从玻璃门中半探出身子,将手里几个装着棉花棒的塑料试管交到快步走近的何欢欢手里,随后,富有朦胧美的玻璃门再次合起,师烨裳的额头上明晃晃地又沁出一层细密汗珠。 为了缓解师烨裳的紧张情绪,汪顾打开墙壁上的客用电视,调出个正在播放综艺节目的台,然而等她回头征求师烨裳意见时,却见师烨裳眼帘虚垂,视线空茫地望着电视的左下角,由此可知,如果她在看电视,她就是个斜视眼儿。 汪顾心里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心脏不知怎么地突然就生生揪疼起来。她错误地以为自己在心疼师烨裳,但时间将会告诉她,心疼不一定是为了他人,也可以是因为自己。好在她简直像是蟑螂成精,这一点意味不明的情绪在她那儿算不上什么大波澜,坐回师烨裳身边,揉揉发酸的鼻子,她也就没事了,特别在师烨裳屋里地把头挨到她肩上后,她感觉自己猛地变成一座坚实的大山,空调冷风吹动她的长发,那便是山顶上郁郁葱葱的狗尾巴草。 两个小时后,三人从宠物店走出来,师烨裳一步三回头,但脸上已经没有了紧张和害怕,只有不舍。初秋用手语告诉何欢欢,大熊吃错东西,外加有些中暑,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为保险起见,还是在这边观察几天为好。何欢欢将初秋的话如实转告,师烨裳这才把心吞回肚子里。汪顾建议师烨裳回家休息一下,可师烨裳的电话好巧不巧就在这时候响起,周子儒说有些情况需要师烨裳亲自定夺,她只好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国代。 “小顾,”汪妈妈一边滚子清除身上的狗毛,一边红着脸规劝汪顾道:“她最近辛苦,你也辛苦,夜里啊,那个……嗯,你明白我的意思,来日方长,你们都别把身体累坏了。” 要换成五一前,汪顾至少还能喊声冤,但现在她连喊冤的资格都没有了,汪妈妈说得挺含蓄,越含蓄越是臊死人,汪顾开始痛恨自己那张总会发出吱呀叫唤的床——该叫的不叫,不该叫的瞎叫! 就在汪顾腹诽大床的过程中,车子横穿过一条通往机场的高速路,端竹那辆很不好开的XC90,于二十三分钟前驶过机场端收费站,这会儿,她正拖着一个轻巧的白色皮箱,默默跟在郝君裔身后,去往托运柜台办理登机手续。 “唉,又要跟你依依惜别了。这次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你。”郝君裔长长地叹,修长背影像是被人拔了气门,一下就变得佝偻起来。单纯的人见到此情此景,再听到此番催人泪下的话,纵是铁石心肠,亦免不了一通唏嘘。只没人想得到,郝君裔在两秒钟后便开始抻起了她那漫长得好像距离结束遥遥无期的懒腰,与此同时,她还生怕气不死端竹似地用打哈欠的腔调,总结了一下这句话的中心思想,“真~好~啊!”端竹低着头,冷哼一声,仿佛早知如此。 由于开放柜台较少,硕果仅存的条传送带前大排长龙,端竹让郝君裔到有座位的休息区里等着,托运的事,交给她来办就好。郝君裔自离职后愈发地懒散起来,要是没有人管她,她恨不能一天睡二十三个半小时,剩下半小时进食与排泄。她常常想,为了缩减这种费时的闲事,也许可以尝试边进食边排泄。“那我出门去转转。”说着,她抬脚就要走。 “郝君裔,要笑就请大大方方笑出来,不要偷笑,很不雅观。”端竹在她背后道:“我要排队,拦不住你买烟抽烟,但你必须承认你这种做法是不对的。” 政客最最了解什么叫“对”与“不对”:只要规尺在手,说对就对,说不对就不对。 郝君裔很想告诉端竹与政客言错对是没用的,然她现在只想抽烟,头等舱的专用柜台前队伍并没有长到她能站在候机大楼外抽完一整包烟,所以她呵呵一笑,利落转身,难得轻快地迈开步子,根本不去搭理端竹那完全搞错对象的是非观,解决必须去也。 时间如古老哲人的流水账一般匆匆流过,端竹在郝君裔抽完第三根烟时换好了登机牌。看时间,还有四十分钟就该登机了。安检那边的队伍一点儿不比托运这边的短,端竹觉得有必要把郝君裔从那扇自动门背后拎回来。当然,在拎她回来之前,应该把她手里的一次性打火机送给她身边那半打围着她借火的人……端竹想是这么想,但到了郝君裔身边,她的冲动立马由魔鬼升级为魔王,连她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怎么会以那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仁不让的速度拦下了郝君裔即将与别人交接火机的手,几乎是将郝君裔生生拖进禁烟的候机楼中,一路,脑子里就仨字:没节操。 “喂喂喂,女王,请你轻一点,”郝君裔在端竹扣紧的掌中扭了扭自己的手腕,心中不断感慨着“女人是弱者,女王是终结者”云云,双脚还得紧跟女王大人的步伐,以防不是被女王推倒,而是被女王拉倒,“我马上就离你而去了,你就不能抓紧时间对我稍微好一点吗?”可惜拜她长期以来漫无目的的胡说八道所赐,端竹对此甜言蜜语充耳不闻,照是板着一张秀色可餐的小脸,气哄哄地在前面走着。“啊~女王啊,饶命啊,好疼啊……”郝君裔拖着调子低声喊,临近路人纷纷侧目,本来都是冲着那声“女王”来的,哪料看着像女王的那位已然变了驴,哼哼唧唧地被人硬拖着走。终于,两人到了安检处,郝君裔一看胜利在望,用闲着的手拍拍裤兜里的烟,自觉跨到队伍之末,迫不及待地要与端竹告别,“我自己排,你走吧,把证件登机牌给我就行。” 端竹白她一眼,脸上冷得都快结出液态氮来,“到你才给。” 郝君裔心想安检闸的背后就是解放区的天,神清气爽之下,也就不与黄毛小儿较劲了,只是跟着前面人的身影,一点一点往前挪,及至闸口,她心花怒放地冲端竹一笑,伸手,无声地管端竹要证件。端竹也不含糊,她要,就给她,掏出裤兜里的两张身份证,拆开叠放在一起的两页登机牌,一份自留,一份给郝君裔,同时盯着郝君裔那几乎快掉到地上的美丽下巴,回以嫣然一笑,并学着郝君裔雀跃的口气道:“老爷爷说,我直到大四才需要回校,所以我劝你赶紧把烟戒了吧。在未来四年,咱们同一屋檐下,同唱一首歌,你又何必跟我斗智斗勇呢?对吧?” 287 穷鬼师烨裳 二零零七年夏,七月六日,星期五。师莫两边的拉锯战已经打了一个星期。期间事态多有变化,然师烨裳仍凭借巨资撑腰,在波澜壮阔的无声战役中握有微弱优势。周子儒认为,这次师烨裳是难得地打了场硬仗。师烨裳呵呵一笑,也不多言,只是蔫蔫地摆一摆手。 今天林森柏和汪顾要在各自的一亩三分地上尽本分,师烨裳早早处理完国代的业务,赶在中午十一点前回到小会议室。她甫一进门,两个坐得靠窗的人立刻起身将背后的通风大窗打开。她笑着说不用,他们坚持。参与技术操作的后生清一色是男性,一年里总有几次会被关在一起做这些令常人头疼的事情,他们自己是习惯了满是烟味体味的恶劣环境,其中甚至有人觉得这样的环境与兴奋乃至亢奋相关,然而他们并不愿让师烨裳这神仙一样的雇主染上人间烟火,即便师烨裳要是抽起雪茄来,室内的浓烈气味必然又将提升一个等级,到达众多家庭主妇无法忍耐的地步。 “十号重新开庭,我们还有两个交易日。”师烨裳在东主席坐下,恭敬地给周子儒捧了杯茶。 周子儒看着面前三个各司其职的显示器,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如果不出意外,两天之内我们的持股份额不会超过当前第一大股东,对手也不会。这场收购到了现在,高价阻力太大,双方各缺一只推手。你还想强来?很明显,他们资金不足了,我们要不要就坡下驴?” 此前,师烨裳耍了许多手段硬是将时代股价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点,相较此前几乎是翻了两番。时代第一大股东持股份额为百分之三十,师烨裳这边则仅持有不到百分之二十,据可靠消息,莫茗梓已经收了百分之二十二。当前市场上可及散货基本被两家扫光,机构又都在望风,高位上成交量低到了一定地步,属于典型的有价无市状态。周子儒坚决反对师烨裳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但师烨裳也是被迫无奈。还有两个交易日,她只能硬碰硬。 “我们没有就坡下驴的资本,即便莫茗梓不能成为第一大股东,以我们手上的持股份额也不足以成为筹码,为今之计就是硬收,马上联络时代的大股东,如果他们愿意转让手里的股票,价钱好商量。”从裤兜中掏出手机,师烨裳刚要把它放桌上,它却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师烨裳一看,居然是咱们貌似天仙俊美无双睿智机灵可爱得冒了泡的林森柏林大老板。 师烨裳接起电话,听林森柏第一个“喂”字就知道她正在炸毛,等听完她的第二句话,连师烨裳都跟着炸毛了——“师烨裳!事情以后再跟你解释,现在我得回撤资金保命!你那里现在有多少能动?”师烨裳捏了一手心冷汗,但声音还是一派八风吹不动的沉稳,“大概二十个亿。你要保命我就先调给你。”林森柏在那边千恩万谢地说了许多客气话,口气又虚又急,师烨裳劝她稍安勿躁,暂时别管这边的事情,先把自己的问题处理好再说其他。林森柏呜呜呜呜好一顿假哭,师烨裳不想让她做小伏低地再说什么,丢一句“做你自己的事,其他别管”便干脆地挂了电话。 交代过周子儒将资金回撤,师烨裳一个人回了办公室。坐进办公桌里,她将自己四肢大开地摊在了大班椅上,盯着天花板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像条死尸。所有“不得不”的加合是无法比拟更无以言喻的压力。她不是超人也不是冷血动物,她要救父亲,却不能害朋友。她不怨一时冲动的父亲给她带来诸多麻烦,也不怨林森柏为求自保突然要求撤回合作资金陷她于危机之中。林森柏在这时候要求回撤资金,一定有她不得已的难处,林森柏说话热爱夸张,但林森柏做事很有分寸,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做如此釜底抽薪的事情。只承认马律箩确实有能耐,无论她在这六天中使了多少手段,马律箩都能迅速拆招,并且以一种变本加厉的方式回敬于她。当然,若是不关乎父亲和朋友,她会很高兴自己遇到这样的对手,可惜她所面临的情况根本不容许她矫情地惺惺相惜,她不由得向天祈祷:老天爷啊,你能不能让马律箩再丑一点,丑到一见自己就想自杀的地步,我好送一面镜子给她。 “没钱,该怎么办……”师烨裳合起眼睛捂住脸,黑暗中,她的眼前出现一个模糊身影。她明知道那是张蕴兮,手却不由自主地往桌子上的电话摸去,四指并用,拨通电话,她冲着扬声器说:“汪顾,你要是有空的话,背个离骚吧,或者随便说点儿什么。”她只是想听汪顾的声音,但她克制不住地觉察了自己的罪恶。 电话那头的汪顾其实正在开会,可一听见她这么无精打采的语调,汪顾立刻宣布会间休息,起身离席,快步回到办公室,什么也没问,关起门来就给她背离骚。一首离骚,汪顾慢慢地背,声音轻且柔,十五分钟后,就在她差点儿把自己背睡着时,师烨裳却突然来了一句:“汪顾,你想我吗?”汪顾想都没想,“想。”可她刚说完,师烨裳便“嗯”一声,急匆匆地挂断电话。 周子儒听见会议室的大门砰一声响,转眼便见师烨裳像头敏捷的羚羊似地闯了进来,“挂一万手买盘,舆论那边也尽快放出消息去,就说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收购时代,价钱能拉多高就拉多高。”周子儒立刻瞪起眼睛,眉毛挑得几乎要与额线重合,雪白的胡子一颤一颤,像是落了霜的柳枝。 会议室内一时鸦雀无声,周子儒的学生们目目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师烨裳似乎也知道此言一出必将收到这样的反应,站在会议桌前,微弓了腰,拍拍手,她像在替所有人加油鼓劲儿般朗声道:“请暂时不要管为什么,按我说的去做就好。”周子儒身为雇员,自然清楚自己的定位,就算他觉得师烨裳的做法再不妥,他也不能与雇主对着干,特别在这种事关生死存亡的危机关头,师烨裳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既然他自己没有解决办法,那就只能听师烨裳的。 “就按师小姐说的去做。” 随周子儒一声令下,会议室里很快热闹起来。做价的做价,写稿的写稿,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与叽里呱啦讲电话的动静混在一起,清晨的菜市场也就不过如此了。机构的买单挂出后,成交并未见活跃,师烨裳让周子儒在高于当前三块新台币的价位上再加一万手买单刺激价格飙升。如此双管齐下,短短七十分钟内,时代股价坐着飞机去到一个匪夷所思的高度,临近停板,师烨裳却还觉还不够,故技重施,终于把时代逼到了涨停的位置上。 周子儒调出台北方面的新闻报道,媒体果真都在对师烨裳那“不惜一切代价收购时代”的诡异公告议论纷纷。师烨裳翘着嘴角坐在东主席上,手中钢笔画出一朵又一朵幼稚园级别的小花。周子儒还当她在写什么高深莫测的计划,老龟似地把头探过来偷看,谁知师烨裳画完了花朵还嫌不够恶心人,笔尖一滑,她又画起了托儿所级别的长颈鹿。周子儒瞅了半天之后好心提醒她长颈鹿是不带条纹的。师烨裳低着头,似羞似臊地摸摸鼻子,捩起垂在额前的一缕发丝,晃晃笔,“我想画斑马来着……” 及至午饭时间,师烨裳总共画了六十二朵小花,数不清的小草,一个由三角形和长方形组成的房子,一个海胆般的太阳,几朵长倒刺的白云,以及一只浑身长满斑马纹的长颈鹿。就在她开始着手画海鸥时,会议室大门被敲响,刘天一在外通报,丰合地产的马总经理来了。师烨裳悠哉游哉地在A4纸上钩出四条弧线,两只长得像被薅了毛的猫尾巴一样的海鸥跃然纸上,周子儒拍掌赞叹她画技精湛,她回以谦虚一笑,答:“张蕴兮画得可比我好多了。”两个牵手的小人,被两只海鸥代替。师烨裳收起笔,揉揉眼睛,施施然起身步出门去。 马律箩在秘书部的接待厅里坐着,远远望去,师烨裳感觉自己像在看一部灾难片。见她来了,马律箩立刻礼貌站起,师烨裳假作热情地迎上前与她握手寒暄,马律箩也只好满脸无奈地跟她聊天打屁,期间几次马律箩要将话题切入正轨,然师烨裳转着圈儿说话,体贴地问候了她全家健康之后,甚至好心情地打听起她爷爷的墓地在哪儿来,“马小姐,我觉得安享陵园那边的墓地还是很不错的,主要是管理好,而且是老园区……”巴拉巴拉巴拉,马律箩赔着苦笑听师烨裳瞎哈拉,却无论如何也插不进嘴去,终于,师烨裳好像说累一般咽了口唾沫,马律箩立刻瞅准时机插话道:“师小姐,我今天来是有事相求,我们能不能改天再讨论刨我爷爷坟的事?” 288 大尾巴狼的世界 马律箩今天穿了身颇为正统的深蓝色工装,小立领裹着粗脖子,直排扣束着个水桶,短外套衬出身长腿短的美妙效果,一双流行于八十年代初期的圆头皮鞋令人忆苦思甜,乍一眼望去,她浑身上下都在突突地往外冒着新鲜的文革气息,只差个地方支持中央的脑袋,她就是删节版的赫鲁晓夫。 她的黑眼圈极其深重,嘴角浮肿明显是忙累所致。师烨裳体谅她辅佐阿斗欺上又瞒下长期孤身奋战,一时恻隐之心萌动,便让人压了两杯浓缩咖啡进来。马律箩喝一口,微微蹙起眉头,鼻尖冒出薄薄虚汗,沁起一片冰凉光感,再加上她本身皮肤蜡黄,看起来就十分的不健康。当前,她就那么含胸驼背,双肘撑膝,满面倦色,鹌鹑一样地坐在宽敞的单人沙发中,虽然不沾什么“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的边,但总叫看的人不舒服,连师烨裳这病秧子都觉得她辛苦太过,好好一个能攻善守的高级智囊,待在莫茗梓手下实在是糟蹋了。 “难得马小姐登门造访,不知有何贵干?”师烨裳坐在马律箩对面的沙发里,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表情是食不甘味的平淡,似乎对这种浓缩咖啡一点感触也没有,即便牙间已经不可避免地反甘发涩,“这时候,你不是应该在莫小姐身边主持大局的吗?” 马律箩听出师烨裳言语中的不怀好意,当然,她决不会笨到认为师烨裳会对她怀有好意。因为两个物体之间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总是同时在同一条直线上,大小相等,方向相反,既然她从来不对师烨裳怀有好意,就不能指望师烨裳不落井下石,不痛打落水狗,不黄鼠狼给鸡拜年。她十分勉强地挺直腰板,试图用尽量庄重的姿态面对师烨裳,以求得谈判中可以争取的优势,但早在她发现莫茗梓擅自动用国内关系,试图抽空师烨裳这边的资金之时,她已经失去了自己一手造就的平衡,从而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再不指望能在师烨裳这里得到公平的待遇了。 “师小姐,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就请你给我几分钟让我说完我的来意吧。”马律箩两手扶膝,坐姿端正,却疲倦地半闭双眼,好像一旦不说话了就会马上睡死过去。 师烨裳闻言,摊手挑眉作无所谓状,淡淡说声“请便”,习惯性地又翘起二郎腿,双臂环胸,腰身向椅背内塌陷,微移轻动地调整着脑袋的位置,似乎要将自己的身子努力隐形在柔软的沙发间。 老实说,师烨裳是无意轻蔑的,她的言行举止一贯如此,只关于心情,不关于态度。然而在征得师烨裳许可之后,马律箩反倒觉出了憋闷。一种寄人篱下的憋闷,想反弹,不敢,不反弹,又想自杀。她其实并不是个热衷哀求的人,若非莫茗梓突发奇想,在她累得入房小憩期间主动地,偷偷地,贴心地“帮她个忙”,她定然不会落到这个被师烨裳迂回奚落的下场——念及如此,她的口气便不由得像要泄愤似地急躁起来,好在是她思维连贯,即使语速飞快口齿含糊也并不至于令师烨裳理解得十分艰难,“师小姐的博弈手法相当高明,我十分佩服。但这样偏离价值地不断提高股票价格,我们双方都捞不到好处。时代我们志在必得,我们有钱,也有很好的权力保障。莫茗梓在当前价位上并不是收不起时代,而是代价高得有些离谱,被我劝停了。按理师小姐应该清楚自己的情况,你们的资金链断了,争到最后,伤得更重的肯定是你们,说得直白些,就是血本无归。所以我从朋友的角度,很希望师小姐能够做个顺水人情,令我们的收购工作得以顺利进行,缩短我们秘密收购的时间,降低大家的竞争成本。当然,若师小姐愿意停止这样损人不利己地股价操控行为,我们将保证令尊的案子得到令你满意的结果。不知师小姐意下如何?” 师烨裳早知道她要说的不外乎这些不着边际的陈词滥调,无聊之下,本就蒙雾的眼神已经水波似地涣散开去,从马律箩说完“捞不到好处”开始到马律箩遮遮掩掩的一番傻话结束,她整个人都是一副神游外太空的样子,偶尔呼吸,轻浅得像要断气,再搭上一张白皙剔透的雅致面孔,不放进水晶棺里供人瞻仰都是浪费。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咱师总更适合演死尸?真的,死人都没她那么像。 马律箩见师烨裳迟迟没有反应,不得不放下好容易端起的架子,轻声提醒,“师小姐……师小姐?”师烨裳眨一下眼睛,恍然回神,随即将她那无辜的染泪双眸对上一个正准备起身,也不知是打算唤醒她,还是打算殴打她的矮胖身影,“嗯?你那么快就讲完了?”她这种态度,按马律箩想,只有两个字最适合去形容:欠抽!“真是不好意思,我走神了。”马律箩面色发青。那你还好意思讲!“刚你说什么来着?用我父亲的案子做筹码?”师烨裳倾身,电影慢动作似地伸手够向桌面上咖啡杯,却在即将触到杯耳时打了个秀溜的喷嚏,“哈啾……”这个喷嚏将她余下想说的话掐在喉咙里,她悬着手,皱着眉,仔细想了好半天,这才用接近白噪音的复杂频率阐开自己的观点,“嗯……我想,马小姐如果不说出实情,我们是无法合作的。你刚才无论说了什么,只要结尾是一个要求而不是一个请求,则从逻辑上根本就讲不通。” “没错,你们不缺资金,”师烨裳胆儿瘦,没敢直面马律箩,唯有看向咖啡杯,右手食指神经质地来回临摹杯耳轮廓,“但谁告诉你,我们缺资金?”马律箩闻言,立刻瞪大了眼睛。师烨裳似是故意地微张着嘴,沉默几秒,“第一,林森柏的家底没你们想象中那么单薄,她的钱还有一大半在我这里。第二,如有必要,我可以调集师氏的资金投入海外。第三,现在股价因讯息起落,多少机构想抱我大腿?缺钱?呵,我该愁钱没处花才对。”师烨裳竭力抿住上扬的嘴角,装模作样地喝一口咖啡,小样儿实在是自大到了极点,“我现在跟你们打的是狙击战,而不是收购战,只要成功阻止你们收购时代,我的目的就达到了。你们手里握有大量的时代股票,究竟是否满仓我不得而知,但至少要过半仓,对机构来说,你们的一举一动都是观察热点,什么小动作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就算你我同样站在明处,我至少拥有舆论主动权,你们,却是唱涨唱跌都不相宜的。”马律箩前坐些许,想要说些什么,师烨裳一个停止的手势将她拦下,语调平缓地继续道:“我现在就是要把它带到珠穆朗玛峰去,星期一它还会涨停,星期二也会,试问,你们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马律箩观察许久,竟没有在师烨裳眼里发现任何一线锐利的光芒,反而找到了许多温软的情绪。师烨裳说那些虚拟无实的有价证券时,就像在聊自己的孩子,语言极具侵略性,姿态却是心贴心般的亲昵,十分自然,也十分变态。马律箩没傻到全盘相信,但刨除师烨裳所述第一二点,第三点倒是毋庸置疑的。师烨裳掌握了舆论走向,她不说话,股价就跌不下来,就算她手里一分钱没有,接盘者依旧大有人在,只要有这些大手护裆,股价下捅的空间自然有限,空方就算怀疑她大张旗鼓叫嚣收购的行为,投机者仍会抱着乐观心态谨慎操作,追高追高,越追越高,大妖股就此诞生。这种事,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决不缺她“生”出来的这一个……马律箩越想越郁闷,瞅一眼对面那位看似老僧入定,实际又开始发呆的活死人,她觉得世界真奇妙——大尾巴狼太多了! “好吧,师小姐。既然是狙击,那你的目标肯定不是时代。有什么条件,请你提出来,只要不太苛刻,我都能接受。但我希望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公平互信的基础上,我不接受不值得交换的条件。”马律箩本末倒置,一听就是当惯了强盗不习惯被强的。 师烨裳这次神游游得很节制,灵魂大概就在身边,不用马律箩三请四请,它自觉就回家了,“你其实是想让我把价格尽量做低,最好比你们入手的最低价还低,对吗?”马律箩一愣,没接话茬。师烨裳默声笑笑,有些无奈地轻微摇头,“说到这些的时候,你会用‘我’而不是‘我们’来指代丰合,看来我没猜错,你只是想借道商业路径实现击垮阮窦孚的目的,令他从根本上缺失接近莫茗梓的权利,顺便毁掉莫茗梓在B城的根基,让她乖乖跟你回黄山,对吗?” 马律箩眯眼盯着师烨裳,师烨裳自始自终都没能鼓起勇气看她,所以一直没机会发现。不过可以想见的,马律箩的表情一定很奇妙,于是师烨裳笑得更腼腆了,“我想来想去终于想通了,为什么莫茗梓的行事路径会如此诡异,明明有许多事对你们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你们却宁可拖延迂回。呵,原来是你不愿让莫茗梓被其他人分享。所以你阳奉阴违,不为莫茗梓争取任何的绝对优势,我父亲的案子是这样,林森柏的生意是这样,时代就更是这样。你们有钱,且还都不是你们的钱,你们要收购时代完全不用跟人商量,换成莫茗梓来操控,这场仗大概三天就打完了,稳赢。只是你,你的愿望是不惜一切让阮窦孚手里的股票贬值,革除他身上,你所没有的光环……” 师烨裳深吸一口气,揉揉眉心,斜倚扶手。这回是真的讲累了。 但她还是坚持要把事情交代清楚,省得马律箩又含羞害臊地搬出一大堆生意经来掩人耳目,搞得同一战壕中的兄弟也要浪费表情,相互怀疑,“其实你应该早说,我们是共同利益方,我可以帮你。请相信我和林森柏各有所爱,绝对不觊觎你的莫茗梓,你只需要给我一个你亲自向莫茗梓剖心忏悔的视频,再把莫茗梓之前给我们闹下的麻烦收拾干净,我和林森柏各赔半亿,再顺手坑害机构一把,如果你能配合,下星期收盘之前足够让时代股价跌穿地板。如何?” 289 如此奸情 莫茗梓说,马律箩是她的大学室友。然而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马律箩何止是她的大学室友而已。她们小学同班,初中同班,高中同班,大学同班,只是直到马律箩成了莫茗梓的室友,莫茗梓才开始稍微留意到这号人的存在——一间寝室仅住两人,实在是不留意也不行了。 嗯,看到这里,许多人都已经闻出了奸情的味道。毕竟若顺其自然,两个不同背景的人长期处于相同学习环境中的几率,几乎小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但,这并不是不可能的。特别在当今中国,这算不上什么奇迹,每个城市里,升学率最优的学校往往只包含三种学生,第一种是家世上佳,第二种是成绩上佳,第三种则是家世与成绩的综合评价上佳。莫茗梓属于第一种,马律箩属于第二种,这俩会在求学时期的前十二年里一直同校,其实一点儿不稀奇。稀奇只在她们能一直同班。可这,也不怪马律箩。要怪就怪到莫茗梓她爹。从奸情角度考虑,万一日后莫茗梓真被马律箩收了宫,这老爷子得被不服莫马配的激愤群众拖到广场上SM示众一百圈啊一百圈! 原来,莫老爹早就知道莫茗梓是个继承了其母美貌与其母智商的超级马粪蛋。莫茗梓小时接受国家在几个试点城市推行的标准智商测试,IQ才将将过了九十五。她的历任班主任老师都说,她不笨,但她脑袋里的神经和血管全是笔直笔直的,直得好似北京地铁五号线那般,一个弯也没有,耳道也是如此,又直又滑,左耳进,右耳出,什么也记不住。莫老爹可以预见她的未来,只要他一死,她的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碗柜,里面装满了许许多多的杯具与餐具。于是,英明睿智的他想到了古训: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他要为莫茗梓笼络一群最能帮得上她的朋友,在求学阶段,这个目的的直接体现便是进入尖子学校的尖子班,从小将各种能人异士笼络在身旁,以便建立长期的互信关系,将悲剧和惨剧扼杀在襁褓之中。 与莫茗梓可以预见的悲惨人生不同,马律箩还没出生就已经被打上了名优碗柜的标签——爹妈都丑,男五官加女五官,十官通通伤眼,且丑得各有千秋,单独一双眼鼻挑出来,那都是万里无一的反面典型,以至于逆大众审美而行到了极点,这一对相识于博士站聚会的男女居然还悲极生乐地越看对方越顺眼了!婚后,两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确实也曾经为孩子的事发愁不已,可愁绪敌不过热爱,马律箩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日上午被俩丑博士研发成功,经过十月怀胎,她出生时,接生的护士都忍不住要闭起眼睛,为她剪脐带的医生觉得自己造孽:这一剪子下去就意味着原本的两个悲剧,变成了三个悲剧。一剪,决定一家子悲剧。还是把她塞回去好了! 值得庆幸的是,马律箩遵循“红颜多薄命”的定律,无论身体还是智力都健康像是史泰龙与爱因斯坦的BL结晶,体育十项全能,散打青龙级,学间成绩比咱华端竹还要优异,无论文理,随便溜一眼就能上考场了,活能把个历史从来考不过二十七分,地理从来考不过二十四分的古老哲人气得含恨而死……如此这般,从哲学角度讲,她必须长得悲剧,否则就对不起党和国家对她的信任和栽培。 打从莫茗梓上小学起,莫老爹每年都会看她所在班级同学的成绩单,看着吊车尾的女儿和永远高高在上的小丑妮儿,他那颗老心啊,别提多不平衡了。幸而莫老爹先是个很正经的政客,后才是不正经的商人,他想平衡他的心情,那是非常简单的。他给了当年正面临高考的马律箩一份长期合同,条件有多丰厚略过不说,条件就是陪太子读书,十五年。马律箩家境一般般,衡量轻重之后,她果断地接受了莫老爹的合同,委屈了自己的好成绩,陪着莫茗梓进了一所莫茗梓力所能及的大学,在莫老爹的安排下,与莫茗梓住进同一寝室,从此开始了一个格林童话故事,至于是格林童话中的哪个故事就不用说了,大家都知道。 交代完背景,咱把话头调回来,说说莫茗梓与马律箩之间的感情。如果那也能被称为感情的话。 众所周知,莫茗梓是个脑里不装事的劣质美女,非但如此,她还眼里不装人。在求学阶段,她曾三番四次叫错班主任老师的姓,使得老师们总认为她自恃高干子弟目中无人刻意轻慢,可事实上她很无辜。她是彻头彻尾的颜党。她真的记不住那些不入眼的阿猫阿狗姓甚名谁,于是她对马律箩这种毁目的人选择性失明是很正常的事,对马律箩,她脑子里只有一个被反复强调的印象,一个疤痕,一个名字,马律箩。从小学到大学,老师只要抓她教训就一定会提起马律箩。马律箩怎么怎么样,你怎么怎么样,人家年年第一,你年年垫底……这样的话,莫茗梓已经听了太多遍,她对“马律箩”这三个字有着关乎敌意的条件反射,虽然不到一提“马律箩”就得抓狂的地步,可她讨厌“马律箩”的情感无比真实,故而在见到那位必须在大学四年中同宿同寝相濡以沫的舍友真容,并且听对方介绍自己是“马律箩”时,她实在忍不住地吐了出来。 随后,她一病就是一礼拜,在马律箩刺眼的光芒照耀下,吃了吐吐了吃,几乎有了病入膏肓的迹象。直到马律箩某天戴了个奇丑无比的猪八戒塑料面具来哄她吃饭,又在之后的三天里一直戴着猪八戒的面具衣不解带地照顾她,等三天之后,马律箩把面具脱下来,她才终于觉得马律箩没那么令人恶心了,看着马律箩也能吃得下饭去了。 眼瞅着莫茗梓恢复健康,马律箩也如释重负——她真怕自己把莫茗梓活活恶心死。倒不是舍不得莫茗梓还是怎么着,她只是怕莫茗梓死后,莫老爷子会找她算账。毕竟那当年,她和莫茗梓都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小成人,不是十六年后的两匹母狼,一匹母野狼,一匹母色狼。 到了一九九二年,两人相安无事地升上大二,铺天盖地的基础课压下来,莫茗梓那二流子臭流氓的本性却日渐显露,开始盯着学校里的美女盘算怎么把人家弄到手。马律箩深知自己这个伴读童子责任重大,不能让莫茗梓有任何闪失,所以她当了班长,为的只是帮老师记考勤时第一笔先给莫茗梓画上钩;所以她主动帮老师批试卷,因为她可以左手握钢笔右手握红笔地一边替莫茗梓写考卷一边替老师改试卷;所以她会提前为莫茗梓打点好被莫茗梓看上的人,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只求莫茗梓玩完之后别留下个脏屁股给她擦……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数不清自己到底为莫茗梓答了多少次到,写了多少考卷,扯了多少皮条,总之还没到大四,莫茗梓就将方圆十公里以内的美女都勾搭遍了,有男友的,没男友的,一个都没放过,有一回还差点错上一个伪娘,吓得莫茗梓连续三天不敢再提美女的事,生怕下回还遇到带把儿的。 话说到这里,有人该叫“GL文里能不能别搞得满世界都GL”了,有人该好奇马律箩究竟是怎么看上莫茗梓的了。可这两者通通都是必然的。前者很简单,哲人愿意。GL文里干嘛非得来对BG搅合一通,爱看BG的请直接看BG去。后者更简单,日久生情。莫茗梓漂亮,人见人爱,马律箩也不能免俗,请尊雅典娜回家供着也好。反正莫茗梓自有一把直脑筋的好脾气,决不算一无可取之处,退一万步,即便她再无能,个大活人暖被子的功能总还是有的吧? 大四那年,马律箩向莫茗梓表白了,在一个枯藤老树昏鸦的场景下。莫茗梓自然又是好一顿吐,这回足足病了一个月,几乎瘦成麻杆,三步一喘,五步一歇,远远望去就是个标准的林黛玉。马律箩知道莫茗梓逃不出她的五指山,打那以后也就识趣地不再刺激她了,按马律箩的想法:你最好的年岁不给我,我总能等到你老得没人要的时候吧?于是马律箩才不着急呢,她甚至热切地盼望着莫茗梓跟阮窦孚生个娃——不劳而获,到头白捡一孩子,多赚! 阮窦孚对她马律箩来说,也就这点功能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阮窦孚与莫茗梓结婚六年,别说孩子,连个屁也没生出来,这下马律箩可坐不住了:我的人不能让你一天天的白上啊。生不出娃儿就赶紧滚蛋,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是以马律箩开始琢磨让阮莫离婚,换个有生育能力的种马来造人。 莫老爹越老,对莫茗梓这个独女就越爱,马律箩是莫茗梓的脑袋,爱屋及乌,他也将马律箩当成女儿看待。马律箩把阮莫联姻生不出孩子为由将莫茗梓的幸福问题提上日程,莫老爹一想,也觉得有道理,但令他支持马律箩杯葛阮窦孚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在于阮家中落,失了政界势力,只剩满身铜臭,实在有些配不上他的女儿了。 290 算了吧…… 对莫老爹来说,马律箩是莫茗梓的主心骨,但他不知道,在后来,马律箩已然成了他的主心骨。他对她的信赖,短短四年间,由斟酌考量疾速上升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有时对马律箩的提议他甚至连过脑想一想都不必,仿佛做个决定就是把头一点的事情,也许,在他潜意识里早就清楚,莫家于他之后,也就只能靠这个没有血缘的马律箩了。 他知道马律箩是个几乎没有物质追求的人,她手里握着小半个千万,唯在每年春节前买两身新衣服。当然,她那新衣服肯定也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好货,都是连小白领都不屑于着眼一溜的中低档品牌。最近这身是今年一月初她从ebay上买的,六十八美元,那牌子拉出去溜十条街都碰不到个认识的,她的勤俭节约如此可见一斑。然而相较她的个人饮食,她的衣服俨然算是奢侈品了:一顿饭一个馒头加一碗豆干芹菜,有时换成腌黄豆,有时换成小鱼干,主席最爱的红烧肉每星期只得一次,味道还淡得好像盐比金贵,要是不说她的身份,别人大概要认为她连穷鬼都不如,简直就是个苦行僧。因此他觉得马律箩没贪念,对莫茗梓是真心的好。这个理由足够让他放心。不放心也实在没其他办法。用人勿疑疑人勿用。他既然看准莫茗梓无能,他就要好好对待马律箩。她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有几分师徒之恩,日后就算再不济,她念他全然赤诚,赏莫茗梓一口饭吃不成问题。若换成别人在莫茗梓身旁,就算是莫茗梓的丈夫,他怕他一死,莫茗梓就要流落街头乞讨过活了。 事实证明,莫老爹是一位富有远见卓识的政商。 他早早瞧死莫茗梓是对的,早早抬高马律箩也是对的——马律箩对他莫家真的没有一丝贪念。她仅对莫茗梓一个人保有贪念。不彻头也不彻尾的贪念,却是最完全的贪念。她这辈子也就只有这么点儿贪念了。 莫茗梓从小脑筋直,不研究怎么赚钱,也不研究怎么花钱,自己没有好品味,却总唠叨马律箩给她丢人。马律箩就算无数次解释过自己就爱这么简单吃穿,她也依旧会定期不定期地送马律箩一堆不合时宜的名牌,一打被马律箩当学习素材消耗的红酒,以及许许多多与马律箩本人三五不搭的高价货,美其名曰“关怀职工”,实则丰合内部从来没人当她这个董事长是老板。就算有,也是违心的,给了莫老爹几分薄面的,抑或垂涎于她天仙美色的。剩下的,无一例外,全当她是被马律箩操纵着的美丽傀儡,即便事实上只要她随口一句话,马律箩就能心甘情愿地为她上刀山下油锅抛头颅洒热血,只要这件事不关于“喜欢”。 嗯,这就是马律箩一定要置阮窦孚于死地,同时不愿全力打压源通与金狮的原因。 马律箩不是神仙,也不是师烨裳那种天性凉薄的活死人,她的嫉妒心不比谁少,独占欲也不比谁弱。她看得出莫茗梓对阮窦孚有感情,更看得出莫茗梓对林师二人迷恋。阮窦孚是真的喜欢莫茗梓,林师则是真的不喜欢莫茗梓。然而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只要关于莫茗梓的“喜欢”,她都有能力将它们革除,一切都只看她想与不想。 “我有什么不好的呢?除了丑点儿之外。”出年二月二龙抬头,马律箩坐在莫茗梓左边,与莫茗梓比肩理发时问。理发师时常都要听见这样诡异的对话,是以此刻就习以为常地在她背后瘪了瘪嘴。 莫茗梓盯着镜子里那些正在被寸寸剪短的发丝,心中隐隐有些舍不得,但她的头发素质太好,好得半月不剪就要长乱形状,于是她只得任由发型师对她的脑袋继续上下其手,否则明天父亲见到的将是一个洋溢着庞克气息的女儿。在马律箩问话的前一秒,她还在想,如果发型师再漂亮一点,也许理发的过程会显得不那么漫长——花心的人都没耐性,莫茗梓也不例外。她很不想就马律箩的问题进行回答,因为这样的问题她已经回答了没一千遍也有八百遍,自马律箩对她表白遭拒,几乎就是每星期一遍!这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可她偏就生生地受了十五年!虽然每次都只需回答一句话,马律箩就自动消停了,“丑还不够啊?你还要多不好?” 听闻此言的马律箩,在脑海中将能对莫茗梓行使的诸多“不好”检阅了一遍,最终发现自己对莫茗梓真的很好很好。如若不然,她应该往莫老爷子的特供香烟里加点儿料,让鳏居多年的老爷子速速飞升天界与嫦娥共婵娟去;她应该在老爷子死后将莫家的钱通通转进自己的账户里,让莫茗梓今后连嫖个普通暗娼的钱都掏不出来;她应该把莫茗梓关在房间里任自己每天由着性子对她表达爱意;她应该抓住莫茗梓青春的尾巴,在她还没长出深刻的鱼尾纹之前将她仅存的美好时光全部占据,而不是陪她玩玩闹闹,眼看着她花蝴蝶一样穿梭在形形色色的女人丛中……每为莫茗梓扯一次皮条,马律箩都觉得像是从自己心脏上扯下了一片血淋淋的肉,胸中疼得令人浑身发软,满头冒汗,却不知如何才能停止这种会由于明知是自作自受而变得更加难忍的疼痛。 她十万分地想要变态一次,与轻易就能被操控在股掌之中的莫茗梓玩玩所谓之“囚犯游戏”,可惜她总不忍心伤害莫茗梓。 对了,她是个连拒绝莫茗梓非分要求都做不到的感情废物。 十六年,打认识莫茗梓到现在,她已经正常了整整十六年,现在突然想要变态,谈何容易? 以她对莫茗梓的感情,最过分也就只能做到将阮窦孚,一个真心爱着莫茗梓的人,从莫茗梓身边剥离这种程度。至于林森柏和师烨裳,她是抱着“莫茗梓若实在想要就捞来给莫茗梓解解春情”的心态去处理。权衡轻重,还是阮窦孚更重要——就算她说她不恨这个男人,谁信?反正咱那英明神武,万受无疆,美貌与智慧并重,连炒个股票都要讲求艺术灵感的师烨裳师大仙不信。 二零零七年七月六日中午一点过五分,马律箩接受了师烨裳的条件,苦笑一声,无可奈何地望向坐在沙发里像是马上就要睡着的师烨裳,“你是我见过最热爱爱情的人。连工作都充满了恋爱的气息。你一定很幸福。如果不是张蕴兮死了的话。” 师烨裳早做好了受刺激的准备,此时也没怎么反弹,只是两眼放空地看着米黄石地面,微微摇头道:“生意归生意,别把她扯进来。刺激我对你没什么好处,你也知道我抬价比压价容易。” “呵呵,恐怕也就只有这样的你才能想出这种损招来釜底抽薪了,”马律箩从手袋里掏出个扁长烟盒,三指捏在盒口技巧性地交错一捻,两根纤细的白色纸圈立刻半弹出盒体,她知道师烨裳不抽大麻,便将其中一根按了回去,剩下的一根被她塞进唇间,径自点燃,深吸一口,吐出的烟线又直又长,白得发蓝,“我在B城设了这么大的局,没想到结果就输在你一个人的一句话上。要是我说不佩服,也一定不是诚心的。今后不希望在商场上再碰到你了,跟你斗可真费力,像是跟长了好几个脑袋的妖怪斗,思想无定势,叫人摸不着路子。幸好莫茗梓没硬把你掳回家,否则她可活不长了。” “你不用佩服我,”师烨裳讨厌大麻的味道,干脆点起雪茄,希望借此冲淡那股子令人作呕的焦酸带甜的香气,“若光我一人,现在肯定不是这种结果。”端竹的谨慎,郝君裔的广博,林森柏的支持,汪顾的坚持,少了这其中任何一个因素,这场好戏都不可能以这样一种方式落幕。马律箩这个对手不可谓不强,一个软局设得攻可见缝插针,守可滴水不漏,直到收购开始之前都几乎没有成本可言,手段虽然下三滥些,但也契合了时变计变的原则,很有值得学习之处——这是一个适者生存的世界,伪道学应适可而止。卑鄙手段若只在商业的战场上使用,那决不能说明使用它的人也是卑鄙的。师烨裳鼓起勇气瞅了马律箩一眼,衷心祈祷莫茗梓能够从她的丑陋中发现她的可爱,不然今后的日子可就太惨烈了!“至于莫小姐,我不希望也不方便多谈,她与我素昧平生,得她对我们高看一眼,我们确实应该感到荣幸的。只可惜时机不走巧,实在受不得莫小姐这番好意,这是我们的损失,请代我向莫小姐说声对不起,今后如果有机会,大家一定放下公事好好聊聊。” 马律箩闻言,状似为难地清了清嗓子,堆起满脸想死的表情,身子向前喜剧地一探,低声严肃问:“她是一根筋,你真打算让我捎这个话?” 师烨裳一愣,随即含笑摇头,“那……还是算了吧。就这样老死不相往来比较好。” 291 是不是梦? 汪顾不喜欢八月。因为八月太热,艳阳高照,遍地流火。鞋子踏上柏油路面,一踩一鞋底黑。满大街行色匆匆的路人,满大街银光晃晃的遮阳伞,满大街缺乏美感的光裸大腿。再好的车子只要在太阳底下停放超过十五分钟,车内立刻就变成一个大蒸笼,车门一开,一股子扑面的热气昭昭能把个大活人热晕过去,害得她家那驰名海外的病秧子三番四次中暑,解表驱风的中药方子换了一副又一副,咕咕噜噜灌进肚里竟如石沉大海,半点用处也无,反倒有越来越虚之势。原本只是苍白透明的皮肤,这会儿由于太阳炙烤和水分流失,隐隐显出点儿蜡黄灰青的颜色,较病态更甚,说得不客气些,师烨裳简直都快病成一只垂死的瘟鸡了,时不常地就要毫无预兆地发起高烧来吓汪顾一跳。 在这种状态下,无论是汪顾还是汪家二老都不会批准师烨裳去上班,师烨裳只得请求病假。文旧颜从札幌回来,登门看望过她一次,正赶上她当时病出水平病出热情。文旧颜孩子养久了,母性泛滥之下爪子奇欠无比,明知道她发烧还去摸她额头,一摸之下差点儿没被烫得叫出声来,这就直接准了长假,明令国代行政总经理卧床休息,这期间国代的事务暂由副总经理负责。 师烨裳抖着一双挂满氤氲雾气的浓密睫毛,气若游丝地感谢文旧颜对她的一番好意。虽然她自认还没病到那种需要二十四小时卧床的地步,但她也确实没力气起床了。中暑是比感冒更糟糕的感受,一个夏天里遭一次就难免遭两次。她算个透顶倒霉的,由于早产引起的先天性气血不足,她一年四季四肢冰凉,冷热不敏,所以不晓得依着天气穿衣服,对温度刺激的反应还特别迟钝,汗腺羸弱得比她这个人强不到哪儿去,偶尔发达一次,出的也是冷汗虚汗,如此这般,适合中暑的条件她一个不放过,六合彩头奖那般六数全中,于是毫不稀奇的,每每盛夏,她总要接二连三地病上几回,好像一株品种不良的玉米苗,大风一过就倒伏贴地,接连几天施肥浇水好容易站起来,再一阵大风赶来,她便扶也扶不住地又不知为谁倾倒了——这种垃圾体质实在是先天不足后天难补,连常为汪妈妈看病的老中医都说:“别的甭提,这丫头能全须全尾地活到现在就称得上伟业一桩。”可惜,师烨裳不争气,虽然活着,却没能干成伟业。她没因颅脑手术而丧失生活自理能力已是奇迹,于是无论从身体还是心灵上讲,她都绝算不得个全须全尾的人。 二零零七年八月二十三日,星期四,出了一上午白惨惨的太阳,正午气温高达三十七度三。 汪顾趁着午休时间火烧屁股似地往家赶。到了火锅店,她甩车入位,吱呦一声推开铁门,一眼就看见二老和师烨裳正在院子里给狗儿们洗澡。 二老当然是精神旺健的,难得师烨裳也不摇不晃地蹲在树下,眉眼带笑地用一把细毛刷给大熊理着毛。某一瞬,汪顾的脑海里清晰地闪过四个烫金大字:回光返照。下一瞬,她就摸着鼻子无声地笑了起来。汪爸爸人老耳不聋,在淙淙水声中还是听见了铁门的哀号,抬头发现一只漂亮的小飞象正半掩口鼻站在门边看着白玉兰树下的身影傻笑,便用肘尖捅了捅身旁的老太太,压低嗓音贼贼道:“又来了又来了。”汪妈妈心有灵犀一点通地偷瞥一眼向门口,随即又在汪汪身上极富技巧地抓挠雪白泡沫,“你没资格说女儿。她跟你年轻时候一个样的。”汪老爹咕地打个饿嗝,没听见似地起身招呼厨房开饭去了。 这天,师烨裳的好状态一直延续到晚饭前,当然,这是在室温22。1°C的条件下。她神清气爽地吃了午饭,喝了藿香正气水,含着龙虎仁丹查看电邮,处理公务,一口一口,无比享受地抿净半海碗中药,病态苍白的脸上闪耀着厚积薄发的精气神儿。大熊和汪汪在客厅玩厌了,跑到房里看她,她想躬下身去摸摸两只狗,谁料角度倾斜太过,平衡不保,两狗见局势不对,连忙左右闪开,她就这样无依无靠地合身扑到了地毯上,手肘被坚硬地面磕伤,膝盖也被撞得生疼,多管齐下,带出她满身虚冷,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一阵昏天暗地的头晕目眩汹涌来袭,她想吐,但胃里只有酸涩辛苦的漆黑药液,瘫在地上干呕几口,一线淡薄如水的唾液顺着嘴角急急淌下,泪一般滴入地毯。屋里没有旁人,她缓过劲儿来后就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跪趴起来,丧家犬似地张嘴喘气,所以有那么一会儿,她双掌撑地,长发挂肩,面色潮红,远远望去,很有几分风尘女子佛前忏悔的意思。 到了傍晚,汪顾依旧一刻不停地从公司往家赶。师烨裳最近很不对劲,夜里默默无语,不说梦话,冷汗却一身身地出,白天又常常神情恍惚地卯自发呆,光从脸上看不出她有一丝痛苦,可稍微走近一些便能听见她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的动静。把这样的一个人丢在房里,汪顾总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虽然林森柏致电安慰过她:“没事儿,她在我手里都活过来了,在你手里还能死?”但汪顾不是林森柏,没心没肺也要稍微有点儿分寸,再说师烨裳也不是健康阳光的攻君咪宝,若是放任不管,她说不准哪天就平静安详睡死过去了。 六点过八分,汪顾捧着半空的汤碗,扭头问师烨裳,“今天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吃过晚饭,照例是遛狗时间,两个老人家酒足饭饱已经上楼去做出门准备,大熊和汪汪摇着尾巴在饭桌下打转,师烨裳因中暑而失了胃口,此时就愁眉不展,苦恼地数着米粒,“没。”在吃饭时她觉得仅仅是反胃,而已;在睡觉时她觉得仅仅是失眠,而已;在走路时她觉得仅仅是头晕,而已。反正她那强大的心里暗示足够令她认为自己是个SUPER LADY,只差原地起飞她就圆满了。 汪顾最近正忙着多品牌战略的事,虽然对师烨裳的健康依旧十分上心,但相比之前的十二分上心始终有些距离。她相信了师烨裳的话,顺理成章地规劝师烨裳道:“那咱跟爸妈去公园逛一圈吧?你总在屋里憋着,好人都得闷出病来。”师烨裳对汪顾的提议鲜少推拒,闻言便心虚地点了点头。 日薄西山,四人两狗向半公里外的公园进发,哪知刚走到半路,师烨裳被水泥路面上揭起的一股热风掀了个踉跄,不过半小时,汪顾五指间攥着的手掌,温度由三十七度五急升至三十九度二,等回到家里,师烨裳已经烧得快要爆表。走了八辈子霉运摊上这么个病秧子却还浑然不觉乐在其中的汪家人有条不紊地将师烨裳扶到床上,按着李孝培交代的方法给一只半熟烤乳猪物理降温。汪顾每隔十五分钟就给师烨裳量一次体温,然而每一回的结果都不尽如人意,越降越烧,简直就是帮倒忙。汪顾见她在雪白的被枕间烧得只能靠嘴呼吸了,急得边围着大床转圈边给李孝培打电话。 李孝培清楚师烨裳那诡异非凡的病情,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席之沐身上滚下来,提上一只特意为师烨裳准备的急救箱就出了门。 师烨裳当惯病猫,但也难得一次超水平发挥,她还没试过烧到四十二度以上,这次大概很有可能无限突破——发汗药好容易被喂下去,不等溶化就全被她吐了出来。热水一杯杯落肚,非但没能催汗,倒好像给了她继续发烧的动力,促使她继续勇敢地烧下去。她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温泉池,滚烫的泉水熨烫着她的皮肤,高温渗透每一处肌理皱褶,给她一桶凉水,把她的骨头丢进去,立马就变一锅滚烫鲜甜的大骨浓汤。这种溢满喜剧意味的不良感觉似曾相识,印象中,甚至还有人用带笑的腔调调侃过她的发烧能力,“总发烧就说明要长高了。嗯,我的Yeesun一定能长得比我还高,还差一厘米过一米七,到时候一定要开香槟为你庆祝!”这么听来,发烧就变成了好事。 她知道,那个人总有这种魔力,在不可避免的逆境当中,让她少受点儿罪,少吃点儿苦,但她骨子里的别扭天性告诉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白白让人占这种口头便宜,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张口反诘道:“张蕴兮,你也只有一七二,就不怕我比你高?” 四周嘈杂一瞬停息,她的问题没有答案。 温泉突然化作冰窟,寒冷由外及内,顺着血管蜿蜒侵蚀,她用力蜷起身体,却还是抵不过冰柱蔓延的速度,不消片刻,心脏已被冻得通透,变成一颗晶莹的鲜红水晶,一击即碎。 几枚小小的冰块不知从何而来,最终是砸在了她光裸的手腕上,啪啪有声,刺刺作痛。她恍然醒来,于莫名的恐惧中撑开眼皮,希望看见那个嚷嚷着要为她这不健康的成长开香槟的人,而她果然看见了。 她用尽全力抬起手,那人却茫然不知所措地迷蒙着泪眼,后退一步,狠狠地咬着牙,颤抖似地对她微微摇头,像是在哭,哭得狰狞。风筝转转-制作 巨大的失望漫天来袭,她放任手臂颓然坠下,合上双眼,在黑暗里不断安慰自己,这只是一场噩梦。一场噩梦,醒来就好。再不会有人抛弃她。 292 有一种爱叫做装X 在李孝培的心目中,师烨裳是个极其自私又极其无私的人。 说她自私,是因为她从不考虑别人感受。从小到大,她就这么很有自知之明地自私着,心无愧疚,死有余辜。她会用一个迷离暧昧的眼色诱人接近,下一秒,她就能带着温和笑意将人推入万丈悬崖。残忍得自由自在,潇洒自如。枉有一副美丽剔透的天使皮囊,灵魂却冷酷得令魔鬼也要含恨而死。 说她无私,是因为她根本没有考虑别人感受的能力。并非别扭不懂得爱,她只是天生的无心病患者,连她自己都不会得到她温柔体贴的对待,更不用说别人。她能做的就是将自己摆到了予取予求的卑微位置上,倾尽所能,不假思索地满足别人的愿望,她的能力,她的身体,她的所有,你敢要,她就会给,心甘情愿,毫不吝惜。在她的世界里,她就是一颗孱弱的太阳,竭尽全力地发光发热,只可惜她那点儿可怜巴巴的热忱连自己身边的阴冷亦无法驱除,谁还能指望她去温暖别人? 所以,即便身为情敌,李孝培也并不讨厌师烨裳。她只是可怜她,可怜她凉薄太过,失了人性。不过李孝培早就知道,对一个无欲无求的人说人性,太过奢侈,于是她干脆连可怜师烨裳都懒得了。她有她的小日子要忙和,与其去可怜一个不需要被可怜的人,不如抓紧时间多挣些出诊费,她还想着年休时拖席之沐去马尔代夫滚水床呢! 李孝培家离汪顾这儿不远,平时开车不过十分钟。因为错过高峰期,她的小乌龟一路畅通无阻,竟是连红灯都没遇到一个,在师烨裳忙着排除胃中异己之时,她已透过挡风镜望见了火锅店的惹眼招牌;在师烨裳将自己想象成一锅大骨浓汤之时,她已轻车熟路地摸进了汪顾的客厅,于是在汪顾房门边,她看到的恰巧就是这一幕狗血好剧。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又开始庆幸她的木木没有更长久地被师烨裳祸害到了。汪顾,好样的,你就是那救世主啊救世主! 在那一幕过后,李孝培以为汪顾爱师烨裳至此,实在应该在那只病弱的小鸡爪子垂下之后走上前去搂住师烨裳,即便一点不情愿的安慰也好,那是爱一个人的责任——既然爱了,就没有理由在危难之时任其自生自灭。谁知汪顾只是攥着拳头,梗着脖子,哭得声嘶力竭一般默默地靠在墙边,满面狰狞地无声掉泪。 李孝培清咳一声,扬手叩响身侧敞开着的房门,“汪汪,你跟她个烧糊涂君置什么气呢?”提着药箱走到汪顾面前,右手搭上汪顾的肩,她刚想安慰地拍拍它,却发现汪顾的身体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李孝培平淡地想:悲惨的汪汪,委屈受大了。认识这么久,还从没见过她哭成这鬼德行呢。“哎呀,她一发烧就这毛病,胡说八道,满嘴放炮。木木那号别扭又玻璃心的都扛过来了,你还受不了?再说,你是一早就知道爱上她没什么好下场的,让你放着千人疼万人宠的小受不当,非得当攻,报应来了吧?” 汪顾那哭泣本是突如其来的情绪产物,听见“张蕴兮”这三个字时她的心脏“嗖”地被薄而锋利的坚冰封冻一秒,滚滚泪水就这么淌下来,汹涌澎湃且浑然不觉,那之后,她的所有动作都是下意识的反应,脑子里根本都没来得及多想,身子就一步步退到了墙边。 在看见李孝培的一瞬间,她终于发现自己在哭,发现自己抖若筛糠,发现自己距离师烨裳已有千百公里那么远。汪顾想要走回师烨裳身边,但她的身体趋利避害,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 雪白大被压在师烨裳身上,从某个角度望去,被窝里像是摊着一张板直的瓦楞纸,比打印纸厚上许多,但还是太薄了,令人无法联想到生命,就算想到,也是瓦楞纸上附着的一抹游魂——她明明没有病到那种程度,却不知为何总会给人一种弥留的错觉。 李孝培见汪顾做过几次深呼吸后照旧愣愣站着不动,只是两眼还渴望却畏惧地望着床的方向,泪湿的脸上有一种矛盾至极的表情,仿佛床上躺着的是一具令人又爱又怕的尸体——若不靠近,所愿难偿,若是靠近,心有戚戚。李孝培自问能够明白汪顾的感受,此情此景不便多言,遂径自走到床边,揭开被子,将无声无息地发了满身大汗的病猫剥露出来,一量体温,三十八度六,算不得危险的高烧了。收起电子体温计,满意地点点头,她盯着师烨裳微微扇动的睫毛,嘴欠道:“不错,个胆儿瘦的叫你狠狠地吓到了。瞧这一身汗。嗯嗯,你俩闹别扭还能省下退烧针,下次再闹得厉害些,说不定能给她激出个宇航员体魄呢。” 汪顾天人交战许久,终是慢慢来到床前,眼看着李孝培将粗长的输液针头刺进师烨裳的手臂,她心里竟然麻木到了什么感觉也没有的地步。“我难受,陪我喝酒。”她听见自己这么对李孝培说。李孝培起身将药瓶挂上床头衣架,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你不管她死活,我还得对她负责呢。要喝就在家喝,我好定个闹铃给她拔针。” “就是在家喝。客厅。院子里太热,坐不住。”汪顾脸上不复哭泣时的狰狞,却多了一些冷静太过的情绪。李孝培知道她这是受迫反弹了,为防她过激,便柔着口气好言相劝道:“你喝完酒就不要回房了,在客房里将就一夜吧。她生病,胡说八道情有可原,可你要是喝醉酒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以她的性子,今后你就是悔青肠子恐怕也无济于事。都不是小孩子了,既然打算天长地久地和她过,就不要跟个死人争风吃醋,不要跟个病人斤斤计较。她伤了你,并不代表你要伤回她才是正确。”汪顾闻言,面无表情地点头,下巴上的泪滴被顿晃下来,滴进浅紫色的衬衣领口。抬头,又是一张充满都市气息的漂亮好脸。 不多时,两人前后脚走出房间。汪顾在先,步子是逃跑般的亟不可待。李孝培于她背后无奈地瞅着她故意挺得笔直的腰身,嘴上颇想以过来人的身份再劝她些什么,但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她也不忍心一味关注病人,从而忽略汪顾才是受重了伤的正主,于是闭嘴,扭头瞥一眼乖乖藏在被窝里的师烨裳,李孝培关上房里的灯,合起房门,随汪顾脚步穿过走廊,去往客厅。 汪顾的红酒全放在一个六乘六的小恒温箱里,近来由于师烨裳不喝,她也全没想起要去动,此时她心里乱成了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事出有因地,她一下手便挖出三瓶,看也不看,摸来酒刀,一一割开封锡,砰砰一气儿全启,端的是一副买醉的放逐作派。李孝培翘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坐在沙发里,捏着酒杯光晃不喝,其实是全身心地做好了给汪顾当树洞的准备。 然而,李孝培所熟悉的,汪顾那连珠小钢炮般的滔滔埋怨并未如期而至,随手里猩红酒液一杯杯下肚,她的唇反倒越抿越紧了。 “汪汪,有什么难受的就说出来,别憋着。”十几分钟后,李孝培忍不住出声了,因为她越看汪顾,就越觉得心焦意浮——史上有鉴,汪顾只有难受得丢了主张时才会闷不作声。而所谓的“史”,正是去年,同样发生在八月的那一场变故。它害得一只活泼开朗的小麻雀哑了小半年,行尸走肉般沉默冷静,一颗心,好像用塑胶炸弹也炸不出点儿飞尘。李孝培再也不想看见这样,或那样的汪顾了,即使现在她们只是朋友,可她依旧会为汪顾心疼的。“咱都晓得师烨裳是啥德行,她就爱把张蕴兮的名字挂在嘴边,你大人大量,当她放屁不行了么?你们这才谈了七个月,你也知道自己不会就此放弃,所以还是赶紧振作起来的好,别跟自己较劲儿了。我看见都难受呢,更何况你爸妈……和她?” 汪顾听见“她”字时,呼吸明显停顿一下,抬起通红的眼睛,她盯着李孝培,一字一顿道:“我一直在想,她有没有可能会爱上我。但我得到的答案,是不可能。” “如果她承认爱上我,那就意味着她要实实在在地背叛张蕴兮的爱。她不是这种人,她根本做不到。在她心里,张蕴兮永远是爱人,她不会允许任何人占据张蕴兮的位置,否则就亵渎了她和张蕴兮的爱情。她下意识地把身边的人都逼走,却不知道她自己其实是坚定着孤独终老的心在接受一个又一个人。早先我没想透,以为自己可以守着她,直到她爱上我。毕竟我是这么全心地爱着她,她就是块石头也该熔化了。可就在刚才,我看清了我根本是用自己的爱在捆绑她。”汪顾捏起酒杯,醉眼迷离地摇晃其中液体,“原来她戒酒,失眠,都是因为害怕在心无防备时对我喊出张蕴兮三个字,她已经把自己逼成这样了,却还是敌不住高烧。明天醒来,只要她残留记忆,无论我做什么或什么也不做,她的自责都会更深更重,也许今后连生病都要自己躲起来了。别人不晓得,但你知道,她做得到的。她全然为我,却不能爱我。她也不想这样,却不得不这样。与其让她在我怀里煎熬,不如让她找一个能让她痛快哭笑任性的人陪在身边,至少她还能享受自由。再者,不装X地说,我也有些累了,再这样熬下去,我怕我会得神经病的。” 李孝培一时听懵了,眨巴眨巴眼,想什么问什么,“你要离开她?你舍得?” 汪顾摇摇头,嘴角勾出一个绝望的弧度,“舍不得又如何?难道让我在明白了这一切后还自私地将她绑在身边?我想啊,可我不能。她对我来说,是一场爱恋,是一个爱人,是可以相守一世的愿望。而我对她来说,是一个记忆的囚牢,她在我身边,连怀念过去的自由都彻底失去了。我带给她的快乐路人皆知,她自己的痛苦却只能自己忍着。她最不希望祸害我,我又怎么能自顾自为地把她逼到那最亲密的孤独里。呵,对了,”汪顾咬咬唇,沉默几秒后仰头灌下杯里的酒,“我明白今早吧台上为什么会有咖啡粉了。” “为什么?”李孝培按住汪顾又要倒酒的手。 汪顾顺从地放下酒瓶,歪头对比肩而坐的李孝培道:“她怕吃了药会睡得沉,夜里趁我睡着,爬起来偷喝咖啡。” 李孝培长长地叹了口气,搭手拍拍汪顾的上臂,“汪汪,我劝你还是再想想吧。爱情是容不得仓促定论的。容她一点时间,如果情况没有好转再说分手的事吧。我看她最近已经平和幸福了很多,你应该给她努力的机会。我知道你累了。你本来就不是什么有耐性的人,以前女友一个一个换,如今想再找几个把你捧在心口疼着的人更是易如反掌。怕只怕你放弃了她就再也找不到比她更适合你的人,这世上没有后悔药的,成熟一点吧。别看现在你有那么多离开她的合理原由,到头你可能会发现你只是一时受了刺激,给自己找借口顺理成章地离开她罢了。不是我说你,你啊,想事情总爱钻牛角尖,我教你换个方向想,比如,你想想她是为什么要为你付出那么多,为什么要勉强自己,为什么戒酒失眠。她还不是不愿失去你吗?你好意思说你在她心里没有一点分量吗?你忍心让她重新回到醉生梦死的生活里吗?自由,祸害完自己祸害别人就叫自由?她想和你在一起,你就这么自以为无私地推开她?你明知道她没了你会活成个什么鬼样的吧?还是你仅仅把她当成一段如火如荼爱恋,想爱就爱,想分就分,从没有想过要为她的人生负起责来?你这不是装X又是什么?”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其实质,约等于装X。 这就无怪乎古往今来从来没有任何一段这样的爱情被热爱狗血的世人广为传诵了。 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对这种满是阴谋却全不自知的装X行径,咱不传不传就是不传! 293 茄子啊茄子 汪顾心情很乱,也很矛盾。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如何,因为她只感觉到绝望,深不见底的绝望。 在听完李孝培的话后,她将头埋进自己拢起的臂弯间,鸵鸟般地弓着腰背。她想躲一秒,再躲一秒,仿佛在这么杂乱无章的心情中等待,就能无限地延长时间,让明天迟一点来。可她心中似乎又存在着几分蠢蠢欲动的决然,快刀斩乱麻的决然,濒临溺毙的人无论如何都想要浮出水面透一口长气的决然,与每一个被逼得狗急跳墙的人相仿的决然。 她不想伪装什么,也没能耐伪装什么,一直以来,她只是看不清,而已。 此时她真不知道是该憎恨还是该庆幸师烨裳这一场不可避免的高烧让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在事隔数月之后,再一次听见张蕴兮三个字时,她那颗因爱而柔软的心被一把突如其来的砍刀大卸八块,潜意识里埋藏着的众多委屈一下子就通通涌到了眼前。天长地久的相爱,一瞬变成天长地久的折磨。她不敢想象自己能在余下的岁月里凭着什么样的勇气继续追逐一抹远在天边的孤魂,一颗满溢温暖爱意的真心,一个被张蕴兮占据了的师烨裳。 全然无望的,不是吗?师烨裳已经不需要爱了。 她一直都在爱着,深深地爱着,爱着还活在她心中的张蕴兮。她的心,满当当,别说一个人,就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 “李孝培,你说的,我都懂,可我和她都还有半辈子要过,熬下去,她能快乐吗?我的胜算又有几成……”汪顾喃喃一如自语,嗓音又染哭腔。李孝培在旁了然地拍了拍她微微耸动着的单薄背脊,叹息似地呼出一口气,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李孝培明白,汪顾说得没错,她们都还有半辈子要过。 人生本就荒凉,一旦希望缺席,活着就失去了意义。 没有什么事能比得上在爱得最深的时候发现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更能摧毁一段本就危机四伏的爱情。这并不像生活中的吵架斗嘴那般温馨,它不是软刀子,无需来回切割,只要看清了它,它便即刻化身利刃,捅进心里,非要绞得血肉模糊支离破碎才肯罢休。就算汪顾再懂师烨裳的付出,但她已经被逼到了分叉路上,再继续,她有可能会把一辈子都搭进去。 汪顾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她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支持她走下去的动力终究还是爱,是温暖,是快乐。只要她脑袋里尚存一根属于自己的筋,趋利避害的本能在那里,就决不想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被这样致命地伤害。在她还没有爱师烨裳爱到如师烨裳爱张蕴兮那种地步的时候,抽身而去才是她最好的选择,没有之一。 “你说我装X,我承认,现在我发现,我确实只是要给自己的爱情找个理由下台阶。不然,我无地自容。我舍不得她,可我更舍不得自己。听你说完,我懂了,即使在清楚她这样为我付出的情况下,我还是想离开。其实在这份爱中,我时常都在心疼自己,也许比心疼她还要多,还要长久。我没有我想象中的大度无私,却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自私绝情。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人是我,不是她。” 汪顾没有真正地哭起来,她只是断断续续地抽泣,受了欺负的倔强孩子那样,以退为进地自责着,即便说的都是实情,也让旁观的李孝培心疼不已,既是心疼此时的汪顾,更是心疼彼时的席之沐。 话说,李孝培在爱情里,是个正儿八经的卑鄙小人。她得到席之沐的过程并不光彩,期间亦是诸多坎坷,但她坚定了一条心,就要席之沐,只要席之沐。如果席之沐不提,她完全可以对席之沐的纠结心思视而不见,只是一味地对席之沐好,用一个又一个的生活习惯将席之沐困在身边——就算卑鄙,这又何尝不是爱的一种?正是这种机关算尽的爱长久存在着,她们回到了原点,终于能够平等地相爱,且大有永不分离之势。这样卑鄙的李孝培,一想到席之沐也被师烨裳伤害过,两排牙根就恨出了有如外阴瘙痒那般隐晦难言的效果,简直想往师烨裳血管里打一针空气,让师烨裳去死一死算了,省得再祸害别人,特别不要再掉回头来祸害她的木木! 然而,李孝培也很清楚汪顾不是绝决的人。瞻前顾后是小白领的特性,女人更是爱反复的动物。从爱的角度说,汪顾为求自保,是无论如何都该拔腿开溜的。但从人性角度说,汪顾根本不可能彻底地放弃师烨裳,尤其在看清了师烨裳的努力之后,只要不是师烨裳杀了汪家二老,汪顾就还是舍不得放开她,更何况师烨裳现下还病得像随时可能入殓,明天能不能好尚且未知,汪顾此时的心意最是摇摆,一天两天是纠结,一个月两个月更纠结,若任凭她这么明白通透地纠结下去,跟拿软刀子割她没什么区别,不如劝她放平心态,静待其变。 “汪汪,去睡觉吧,别说了,你这等于是在对自己做心理暗示,越说,思维越偏离本意。情绪反弹是很正常的事,你没那么自私,你可能只是一时受不了了而已。睡一觉,明天你可能就又舍不得放开了。我说你装X是恨铁不成钢,就我个人而言,我还是倾向于死缠烂打的。何况,师烨裳不是东西,说丢就能丢,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飞蛾扑火似地往她身边蹿了。你现在难受,可你信不信,等你发现她在张蕴然身边的时候会更难受,到时你不是绝望,而是妒忌,绝望会让人想死,妒忌会让人发疯……”手机闹铃恰在此时响起,李孝培生怕吵醒还在睡梦中的师烨裳,急忙掏出它来按停,起身,慢走两步,她又转回头来,对埋头不语的汪顾道:“我去给她拔针,你就别进屋了。今天发生的事,过了今天就把它抹了吧,你也知道你的决定都是狗屁,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的就是你这号人,想得再明白都没用,熬自己有什么意思?有那个功夫琢磨自己的心意,不如沉下心来想想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汪顾麻木地点头,似乎自己也知道醉话太多,太乱,句句段段不相关,字字词词不达意。风筝转转-制作 李孝培让她别再说下去是对的。言语会左右思想,大道理谁都明白,可乱钻牛角尖的思维一旦被语言条理化,细节化,就会越说越像真的,即便事情发展的结局确实是可以预见的无望,但处理方式千差万别,稍有差池,她没事,师烨裳却完了。她有多绝望,就有多爱师烨裳。至少现在的师烨裳,她还舍不得放。因为这一秒,一想到她在病中是孤身一人,她仍然会心疼。 念及如此,汪顾的头脑恢复了少许清明,抽抽鼻子,她抬起脸,目送李孝培往主卧方向走去。突然,她听见卧室里传来的咚的一声钝响,李孝培的背影僵了一下,两步跨到门边,几乎算得是上破门而入。汪顾也条件反射地站起来,逃命的耗子一般箭步蹿进屋去。 由于情急,李孝培没来得及开灯,汪顾跟在后面,顺手拍下墙上开关。 随嗒嗒两声弹响,屋顶射灯顿时光明大作。 汪顾放眼往李孝培之所在去望,就见师烨裳弓着脊背趴在地上,头朝床柜,脚朝门,两臂折曲着被压在身下,右颈侧的地毯上缀着几颗大小不一的血珠。还在滴液的针头蜷搭在床头柜面,细细一缕红线喷洒在被单上,血迹半干。很明显,师烨裳是擅自拔了针头下了床,所欲何为暂且不知,但汪顾也不想知道了。师烨裳被李孝培翻仰过来搂在怀中,满脸水色,面容灰白,双目半暝,生死不明。疾风骤雨般的恐惧漫天袭来,爬墙上树无所不能,招猫斗狗胆大包天的汪顾又一次体会了怕之所以为“怕”,就是因为人在怕时,心情是一片茫茫的白。 心白为怕。汉字本身就是字典,一字一典。 “不用叫救护车。”李孝培掐住师烨裳的人中,被压迫得泛了白的拇指尖富有节奏地慢慢推挪,并偷空抬头对已经拿起电话准备拨号的汪顾道:“她是昏了,不是死了,中暑严重到她这种地步,十有六七要昏,像她这种体质,不昏才见鬼,没关系的,醒来继续补液就好。她怕医院,硬把她往医院里塞反倒对她康复不利。” 汪顾犹豫地撂下话筒,转身看着师烨裳,恍惚几秒,随即便像虚脱似地“扑通”跪倒在师烨裳身边,眼眶转瞬红透,一张嘴只剩了喘气的功能,却还要咬牙切齿地忍耐意欲嚎啕的哭声,“咦——” 师烨裳也不知是被李孝培蹂躏醒的,还是被汪顾吵醒的,总之在汪顾发出这声颇具喜感的哭声之后,她抖抖睫毛,艰难地睁开了眼,先是视线空茫地呆瞅着面前的李孝培,后才将目光移向了诡异哭声的来源。 汪顾一手捂住嘴,一手紧紧握住了她垂在地毯上的细脆手腕,眼泪开闸泄洪般哗哗而下,好容易恢复过来的漂亮面孔又变成一张狰狞猫脸,打着哈欠的猫脸,五官都被挤皱为匪夷所思的形状,快别提到底有多丑了。偏偏她还很没自知之明地挣扎着要咧嘴说话,于是,悲情的哀求就这么沦为了厨房采购清单中的一行,“茄子,一茄子……” 李孝培本来无比正经专业地在为师烨裳把脉,听到汪顾这两声哭语,她忽觉胸中涌出一阵磅礴气流,腮帮子弹性不足,一口没兜住,她噗地笑了出来,继而一发不可收拾地几欲笑瘫在病弱的师烨裳身上。 好在师烨裳没有受到李孝培的不良影响,她知道汪顾在说什么,费力地换了两口急气,在李孝培那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笑声中,她微微喘息着,无力地对汪顾微笑,“不死,我不死。我死了,大熊和汪汪,该怎么办?” 这是一个堪称尽善尽美的微笑,和蔼安逸,淡泊寡欲,不带一点病气,也不带一点生气。 真难为她笑得出来。 294 鳖精 从历史角度上看,汪顾的悲情过不了夜,怎么都过不了夜,在一只夜里大睁着眼睛又烧到四十度的老盐烤鸡身边半醉半梦地睡了一宿之后,她的悲情就更不知都跑哪儿去了,睁开眼,她唯一的感觉就是:头疼!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心理上的痛苦能把人活活逼死,生理上的痛苦却能把个一心寻死的人瞬间逼活。汪顾昨晚咕嘟咕嘟一气儿灌了三瓶产地不同,风格迥异的红酒:第一瓶是罕见的单一希拉,第二瓶是常见的单一品丽珠,第三瓶是45%梅洛,40%黑品诺与15%苏维浓的混合——虽然都是口感浓烈的红酒,但这个顺序恰好颠倒了,理应由清淡到厚重的味觉层次被打乱后,汪顾同学抱着买醉的心态牛饮一小时,最后简直是把酒当水在喝,啥鬼酒精含量,啥鬼酒犯酒的规则,啥鬼品种相斥的定律人家根本不在乎,于是今天活该她抱着脑袋疼个欲仙欲死,销魂噬骨,惆怅万千。 总听说借酒浇愁愁更愁,那都是不喝酒的人说出来的屁话。 醉酒第二天谁见过悲得了情的?在这种情况下,谁有种,尽管悲情一个来让大爷看看。万一有,那也是喝得不够多,喝得不够杂的,前怕狼后怕虎,愁死活该。 师烨裳反反复复烧了一夜,听汪顾说了一夜醉话,破晓时分终于熬不过病魔侵蚀浅浅睡去,可不到八点,汪顾翻腾的动静便将她从连续剧般的噩梦中惊醒,她艰难睁开浮肿的眼皮,对上的也是一双红肿的眼睛,四颗桃子不期而遇,彼此的桃尖都很有自知地染了笑意。 “头疼死了,都怪你啊都怪你,烧糊涂了还叫张蕴兮,伤心鸟,伤心鸟,太伤我心鸟。”汪顾双手捂脸,如嬉如戏地嚷嚷着埋怨。话一出口,她顿觉心里好受多了,可脑袋里依旧疼得如火如荼,就像有一只手在攥着她最敏感的疼痛神经,一下一下温柔地揉捏。她此刻就想:谁要您那快男的温柔!您还不如下点儿狠手让我疼晕过去得了!“你个王八蛋忘不了她就忘不了她啊,忍着干什么呢?我舍不得啊——啊——啊——”她扯着嗓子抱着头继续翻滚,任性的孩子一样叨叨那个对她不好的后妈,“我再无私也不能看着你受苦,可我就是怕你走,怕你走,唔……你别走,”她像颗大个儿土豆似地滚着滚着就滚进了师烨裳的怀里,“我就愿意供活佛一样供着你,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的。” 师烨裳张开病弱的双臂,环住她的肩背,脸上不知是何表情,按理应是愁苦成一张马脸,然而她天生天养的好样貌摆在那里,再愁苦也会被归入西子捧心忧郁动人那流,更何况她现在高烧四十一度三,口中水分蒸发殆尽,皮肤干得刺疼,肌肉里有如灌了陈醋,一动一酸,喘气都费力,于是,情绪这样东西……还是等好些了再有吧。 这不是言情小说,不是。这是人与生活,所以矫情也是需要耗费体力的,不便信手拈来,爱怎样就怎样。她和汪顾暂时都没练成“临死还要交代半小时遗嘱”神功,更没有“被砍十八刀后与美人抵死缠绵”大法,她们一个发烧,一个宿醉,此时倒是心有灵犀地想到一处去了:闭上眼,先睡觉。就算分手,也得等把病熬好了再说。 两人不约而同地合起眼,一觉中,幽幽地,时间像蚂蚁一样排着长队爬过墙头,不见始,不见末。过午,突然一个旱天雷落下,又闻嗒嗒蹄响,某只胆小的苏格兰牧羊犬带着某只呆头呆脑的英国古代牧羊犬逃命似地蹿进一楼客厅,哼哼唧唧地扒着主卧房门装可怜。师烨裳拖着孱弱失力的小身板儿从被窝中勉强爬出,摇摇晃晃走到门边,手放到门锁把上,用尽全身气劲般猛然按去,下一秒,也许是几秒,躺在床上的汪顾只听砰砰砰砰四声连续钝响,待她坐起,放眼望去,师烨裳已经被两只胖狗压在身下,仅留个了无生机的小脸露在外面,一只手颤抖地捂着鼻子,鲜血正从指缝中渍渍渗出,就在汪顾看得晃神的有限时间里,血流一地。 师烨裳仿佛受惯了身虚体弱的苦,被门板撞了鼻子,被地板撞了头,被大狗压了身对她来说决不是大事,抬起淋漓滴血的手,之-梦-整-理,拍拍大熊的后颈,她哑声道:“大熊,带汪汪去床边睡吧,别躺我身上。” 大熊看师烨裳血涌如河滔滔不止,人中唇齿万里江山一片红,连脸庞和下巴上都被抹得落花流水一塌糊涂,不远处的汪顾也几步跳到它身边,手忙脚乱地就往它和汪汪屁股上轻拍,一时间就动了恻隐狗心,呜呜哝着从师烨裳身上踩下地来,很通人性地坐在一旁,看汪顾一边捏着师烨裳的鼻梁让师烨裳顺着她的力道慢慢将头仰起,一边口不择言、辞不达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师烨裳,不遗余力地数落道:“哎哟哟,我的苦瓜秧子哟,您这个破身体啊,还敢再差些吗?没人在你身边你可怎么活啊?等我拿个笼子把你关起来,省得你乱跑,把小命都给丢了。” 师烨裳一笑,恍惚抬起手要去摸汪顾的脸,“汪顾。”也不知到底是叫给谁听。 汪顾随她把自己摸得一脸血,片刻之后突然想起止血要用冰,便急忙扶师烨裳到床上坐好,一溜烟地跑去客厅拿冰块了。止血才是当务之急,狗血不是。 …… 一场因“张蕴兮”而起的风波就在各种各样的“当务之急”中逐渐趋于平静,一星期后,汪顾几乎忘却了当夜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但她不再是那个无所顾忌一心只向前冲的愣头青了——她不是怕自己再受伤,而是怕师烨裳逃跑。 被激烈情绪刺激得狗急跳墙的那些醉言,她已经记不清几句,然而,在清醒冷静之后,她牢牢记住了李孝培的一句话:“你现在难受,可你信不信,等你发现她在张蕴然身边的时候会更难受,到时你不是绝望,而是妒忌,绝望会让人想死,妒忌会让人发疯。” 她说过,师烨裳是她的。斩钉截铁。 师烨裳是断不可能独守空房的,不是吗?所以,即便师烨裳一点儿也不爱她,她亦不会将师烨裳拱手让给张蕴然。 旁人皆以为她汪顾心地纯良人畜无害,可身为正常人,她不可能连占有欲和侵略性都没有。无可否认的,她一想到师烨裳在离开她之后十有八九会投入张蕴然的怀抱,心里就会泛起一股并非单纯痛苦可以形容的感觉。她闭上眼睛,试着幻想张蕴然与师烨裳之间相处的画面,想着想着,她就恨不能杀了张蕴然——兔子急了都咬人呢,更何况汪顾现在是个坐拥数十亿身家,手握上百亿财权的人? 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这大半年来,什么是她汪顾乃至整个汪家的主业? 嗯,猜不中的都应该被罚吃一板儿车豆芽菜胡萝卜补补脑。于是汪顾即便再难受再煎熬,也不可能眼睁睁放师烨裳这只家养病猫逃入他人后门。 如今她想起当夜师烨裳趴卧在地的姿势,再念及师烨裳近期表现,心中已然明了师烨裳定是将她的醉话尽数入耳了。师烨裳那号习惯性微笑的面瘫嘴上越是不说就证明心里的想法越危险,汪顾的小聪明不是装出来的,防微杜渐人之常情,既然她料到师烨裳要逃,她就不会听之任之。反正都是不爱,那至少师烨裳还更愿意待在她这个几乎长得与张蕴兮一模一样的人身边吧?在她身边远比在张蕴然身边强吧? 总之,清醒的她,决不会把师烨裳交给任何人。 这是她汪顾的秉性与特长:抓住一样东西就不撒手。鳖精都别想跟她比。 “喂,你是个失恋的人啊,就不能颓废一点让群众饱饱眼福吗?虽说你是成年人,不好因为失个恋就如丧考妣,但看你这模样,简直比娶了个新媳妇儿还志得意满嘛!我身为旁观者,心里很不平衡啊。要不您再哭一个让我幸灾乐祸一下?”九月初,李孝培用筷子划拉碟子里的海鲜炒面,冷不防被身边的席之沐抽了一耳光,“吃饭就吃饭,不许把盘子弄得叮当响,又不是要饭的!”席之沐横眉竖眼,李孝培捂着左脸八起眉毛,当即就想把头缩回乌龟壳里去,可惜没有。 汪顾好生羡慕这俩冤家,有心回家哀求师烨裳也赏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享受享受。但她回头一想,师烨裳那一巴掌能打出个什么动静来呢?如此豪迈的“啪”声怕是奢望,能打出个闷闷的“嗒”声就算争气了,万一那力道只抵得上常人摸一下的水平怎么办?汪顾觉得,自己一定会被这一“巴掌”弄得发情,到时功亏一篑地把个病人给推了……唔……还是不要了。汪顾还不想挨汪妈妈的巴掌。 师烨裳由连续中暑转为连续感冒,身子虚得端碗都困难,可又别扭地不愿让人喂饭。汪妈妈特意给她买了把儿童用的塑料勺,师烨裳双手无力,照样是捏不牢,只好握拳似地攥着勺柄,一口一口艰难地填塞自己。每天,他们一家人都以围观的目光守着师烨裳吃三顿,汪顾也从这其中体会出许多不靠谱的幸福,不怕挨骂地说,他们的小日子,不但没被“张蕴兮”事件影响,反倒越过越有趣了。多么诡异。 “我没什么可颓废的啊,我现在就觉得爱情是自己的事情,能爱上一个人已实属不易,所以对我来说,我爱她就够了,”汪顾拢起五指,钟摆似地在额前扇动,嬉皮笑脸道:“就算她不爱我,可还愿意在我身边,也没背着我偷人,很好了。等她康复,我多派几个人跟着她,结结实实的安心和快乐比什么都强。爱不爱又有什么关系呢?都是三十的人了,再过十年到更年期,再过二十年进入老年,一辈子很快就过,现在想想,没了她,不是她怎么活的问题,而是我怎么活的问题,你都不知道她最近多乖,可爱死了,腮帮子薄薄的,一大口吃饭就鼓起来,像个球。” 李孝培闻言,苦笑摇头,“你可真是一天一个主意,女人善变也不是这么个变法儿,您还能坚定一点啊?到底是放是留呢?给个准信儿,别害我家木木睡不着。”席之沐侧头,目露凶光,作势又要打。李孝培可怜巴巴地不敢动,一张脸上写满了“弱”字。 汪顾见这局面,想也不想,脱口而出,“留!她活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魂,半死不活也是我的植物人!” 再次打起精神的汪顾堪称斗志满怀。而始作俑者李孝培却压根料不到汪顾的危机感被一席无心之语挑起来后,整个人竟变得眉飞色舞、生龙活虎,好像时光又回到从前,那些个汪顾还是兢兢业业小白领的日子里,每一天都充满了简单快活,清澈得不带一点儿杂质,更没有一丝不必要的纠结。 李孝培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是这样。 是汪顾太过彪悍呢?还是人性若不被各种观念扭拧失真,本来就应如此呢? 295 谁? 与师烨裳相比,这个夏天,林森柏过得还算舒心惬意。但也仅仅是在与病得几乎生活不能自理的师烨裳比时才能比出这种效果,换别人都不行,换别人她比不出个悲剧也得比出个闹剧,总而言之不会是喜剧。好在是自从师烨裳没收了她半个亿后,莫茗梓和马律箩都再没有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生意上的事也没有出现重大问题,真正不顺的只有家庭——这个被世人称作避风港的地方,为什么无时无刻地拖着她的后腿,不让她往自己憧憬的理想国大踏步迈进? 在她再一次被二老叫回家训话,最终又听得泪如涌泉夺门而出之后,咪宝与她商量说,老人家对搞GAY这种事的接受能力始终有限,非得有一阵子才能缓过劲儿来,过一段,要是情况还没好转,就可以考虑大家坐下来正经地谈一谈了,总这么放之任之,迟早把老人家熬出病来,到时追悔莫及,不如早做了断。 林森柏虽然没心没肺,其实倒也是个孝顺孩子,她不是不爱自己的父母,不是不希望他们快乐,她只是突然对自己手里的钞票起了恨意,原因是别人对双亲的孝顺都能用钱衡量,可她竟由于钱太多而根本无法以任何能用钱买来的东西向父母表达心意。 “我不想跟他们谈,他们不讲道理。”某天傍晚,林森柏猫儿一样将鼻子在咪宝胸口磨蹭,边解咪宝藏在衬衣下的内衣带,边冲咪宝撒娇。按说这是个诡异的场景,小受反扑大攻,天理不容,然咪宝对此,是熟得不能再熟了。林森柏要推她,肯定会先装可怜,她母性大发之日,便是林森柏上下其手之时。这奸商不知为何会那么笃定她不会在这种时候推开她或者反推她,但事实证明,她就吃林森柏这套,随即就躺平任调戏了。 既然林森柏不愿与家里谈,咪宝身为林家公敌,自然要担起缓和关系的责任,虽然她自己家也因她与林森柏的关系闹得不可开交,可既然走了这一步,就得预备着头疼,否则不如一早放手,省得这么一番折腾。她于“事后”想了小半夜,第二天早上,在林森柏肩旁醒来,发现林森柏正捏着PSP,光着身子仰躺在床上玩街霸,轻薄被单遮住了所有关键部位,只留赤裸肩头在外。她禁不住几乎不存在,却不知被她从哪儿翻出来的诱惑,顺理成章,不合时宜地发起情来。抽走林森柏的PSP丢到床下,她牢牢将林森柏的双手按在枕边。林森柏嘿嘿一笑,嘟起嘴来要亲她。她猛想起该跟林森柏正经讨论一下家长会的事,无奈林森柏小嘴勾人,桃花眼勾人,液晶显示器更勾人,她是人,当即就被勾得一塌糊涂,两人一滚如故,家长会就这么被丢到脑后,一次,再一次,十次八次之后,它就暂时不算个事儿了,毕竟两人还有各自的工作: 一方面,旧城改造进入实质性阶段,工程不再是纸上谈兵。林森柏每天算计完别人算计自己,想着家里有个善解人意的迷人大攻,她就不亦乐乎地忙成了一只陀螺,并发誓要在三个月内将打发莫茗梓的那半个亿给挣回来。 另一方面,会馆延伸出去的小会馆近段装修进入收尾期,咪宝这个总经理顾完大会馆又要顾小会馆,有时连周六日都得被人请去处理纠纷,譬如,上个星期六晚上十点,她正强打精神打算把攒了一星期的热情都凑在一夜交给林森柏时,电话来了。 预备放在小会馆偏堂的一幅砂岩壁雕出了问题,右上角被雕少一片蔓藤叶,监理认为与原图不符,建议让厂家负起全责,重新照原图赶制新货,而厂家觉得在一幅四米乘八米的砂岩壁雕上散布着多达上百片的叶子,少一片也无伤大雅,小会馆开业在即,就算他们勇于承担责任,这么大幅的壁雕也至少需要半个月才能做出来,如果咪宝愿意协商处理,他们可以在价钱上作出最大让步。 师烨裳将整个小会馆的决定权交给了咪宝,从设计施工到验收结账全是咪宝的事,她当然可以不问师烨裳直接给对方一个答案,只是她负责惯了,事必躬亲。与偏堂匹配的壁雕图纸是经过半打设计师认可才定下来的,顶端射灯钻位要求精确到毫米,为的正是取得一个最佳的光影效果。缺少叶子的位置是壁雕左上角,那一处围绕着大大小小六盏射灯,咪宝既不想苟且,也不宜拖延会馆的开张时间,唯有争分夺秒地赶往现场观察整体效果,以防真要返工还要拖一夜工期……如此这般,做爱这头等“大事”都会被三不五时地搅黄,更不用说家长会那样的小事了。 九月初,林森柏在旧城改造区的第一个项目破土动工,接续项目也接二连三地启动,林森柏每天都要为庞大的工程开支烦心,堪称寝食不安。同月中旬,小会馆进入试营业期,咪宝仍是总经理的不二人选,光培训新员工一项已经够她头疼,但小会馆的“员工”又岂是等闲货色?由此,两人变得更加忙碌,恨不能双双睡在办公室里,以节省上下班通勤时间用于工作。直到九月底,不知为何突然良心发现的师烨裳给了咪宝一个九天长假,林森柏也因十一期间不利办公而闲暇下来,两人这才有机会舒舒服服地待在一起,干一件全世界人民都会干的事情,吃饭。 “睡觉,睡觉,今晚回家一定要好好睡觉,”林森柏将瓷勺丢回粥碗里,严肃地盯着咪宝,桃花眼角一滴泪,佐证她刚才那个哈欠打得有多意味深长,“你看你的黑眼圈,现在你就算想去当妈妈桑都没人敢雇你了,不然客人还以为误入动物园熊猫馆呢。”把一根筷子伸到咪宝面前,林森柏欠揍地摇晃自己的脑袋,“来来来,竹子,好鲜嫩的竹子,馋不馋?” 咪宝朝她翻了一个视野广阔的白眼,将头偏向一边,嘴里还缓慢地嚼着两块香脆的萧山萝卜干,嘎嘣嘎嘣,听得旁人直泛口水,“好意思说我就证明你至少一星期没照镜子了吧?还是你就喜欢戴着墨镜吃饭?哦,装阿炳准备拉二胡赚零花钱是吧?要我给你捧场吗?有困难就别要脸,老娘傍大款,有的是钱,说,要多少,两百够不够?” 林森柏闻言,高高举手,轻轻落下,装模作样地在桌面上噔声一拍之后,充满鄙视地哼道:“老娘,您这是傍了个虾毛啊?我咋就看不出大款大在哪儿,才两……”风筝转转-制作 “嗯,确实看不出有哪儿大,”咪宝就等着接这话茬呢,此时就笑眯眯地回过头来,目光直勾勾明晃晃,刀一样地投向林森柏胸前,“她能拿出两百块就不错了,把她卖窑子里去都值不了两百。液晶电视。”她挑眉,妖媚动人地奸笑,把林森柏气成了新世纪的屈原,扬言要投河自尽,让咪宝独守空房抱憾终身。谁想咪宝洒脱地一撩肩后长发,拿纸抹掉唇边水渍,大方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老娘最近看上了钻石王老五,新鲜热辣刚出炉的明媚处男,你投河,老娘求之不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要按平时,林森柏早该挠墙跳脚了,但今天两人没有骚包地坐包厢,更没有骚包地包餐厅,只在回程路上随便进了离家较近的中式酒楼,就是因为彼此都揣着吃饱饭回家睡觉的心思,打算填饱肚子就走,林森柏现如今只剩下打嘴仗的力气,挠墙和跳脚对她来说皆是重体力劳动,于是她最终选择了朝咪宝比中指这么一个最能表达内心情感,也最能表达真实愿望的动作,随即一鼓作气喝光碗里的鸡汤,用翘着二郎腿的脚尖踢踢咪宝的高跟鞋,“嘴欠的,滚吧?滚回家睡觉去。”咪宝也困,当下就提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原地站起,妖媚无双地作滚蛋状。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林森柏也要起身的一刹那,某个理应发生过无数次却一直奇怪地没怎么发生的大概率事件突然发生了。一只柔若无骨的手飘忽地搭上了林森柏的肩膀,林森柏猛吓一跳,急忙回头去看,紧接着便微张开嘴,从唇齿间逼出一个长长的“咦”字。 “林森柏,你怎么还是老样子。见了面都不打招呼的。” 来者约莫三十有五,是个仪态万方,和蔼温婉如国母庆龄般的女人,一身裁剪得宜的银灰色万福图旗袍,搭一条柔软垂顺的驼色缎面披肩,仿佛浑身上下都像在散发着慈祥神圣的光芒,比美丽的莫茗梓多一分淡漠,比淡漠的师烨裳多一分真实,比真实的汪顾多一分高贵,比高贵的张蕴然多一分慵懒,比慵懒的郝君裔多一分惬意,若与咪宝相比,则形成了美丽的两个极端,一方是因柔美无争而显得疏离,另一方是因妖冶干练而显得疏离,二者都有令人不敢贸然靠近的特质,却像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 “听说你最近定下来了,女友呢?能让我见见吗?”女人微笑着,又拍了拍林森柏的肩,眼角余光瞥向咪宝,手也顺视线方向慢慢地引了出去,“是这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叫……钱……隶筠?” 296 收留 有鉴于长期抗战的丰富经验,咪宝早预着要收拾林森柏之前折腾下的残局。 这位女士的到来,虽是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今后这样的事情还得一而再再而三,只需一次处理好,下回,下下回,下……下回,咪宝想得很简单:依样画葫芦就行。女人稍稍侧翻的手委婉地向她伸引,她发现那手滑嫩得堪比一块半融不融的黄油,微黄中泛着女性特有的温润光泽,虽不若林森柏那般健康白皙,亦不若师烨裳那般病态苍白,偏有一番东方人的美好,柔软沉静,黄得自然,从中似能看出岁月过手留下的丝丝痕迹,却是一点儿没有斑驳的意思——必定是个充满智慧的女人,懂得保养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不言而喻的祥和大气由内而外,无需强撑,遮都遮不住……阿乖,你眼光真好,嫩牛吃老草都挑这种国母型的下嘴,人家中山先生开启资本主义新中国,你还打算开启共产主义新中国是怎么着? “我就是钱隶筠,您好。”咪宝原本挂满倦意的妖媚面容上突然毫无保留地绽开了十成的公事化微笑,身体姿态也不知在何时被端了酒管教学片里的典型,身正腿直,庄重有礼。她朝国母伸出一只手去,四指虚拢,拇指与食指之间形成一个漂亮的n字,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握住对方的手,然而她的背脊并没有丝毫弯曲或即将弯曲的迹象,所以要说她对国母全无敌意也是很不正确的,她既然抱着处理麻烦的心态,就不可能亲切出个金牌空姐的效果,顶多是不要失礼于人,给林森柏丢脸就够了。“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国母巧笑嫣然地微一点头,伸手与咪宝交握,却不是意思意思的抖一抖,而是结结实实地握住了,不放,“你好。我叫何宗蘅。一直想见见你,可林森柏自从跟你定下来就人间蒸发了,我连她都见不到。你我就更见不到了。”说着,国母扣腕内转,将咪宝拉近一些,说悄悄话般地低头轻声道:“她藏你藏得像保险库钥匙那么严。” 咪宝一缩脖子,抬起眉毛,故意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啊?有吗?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成林森柏的地下情人了。林森柏明明是恨不能拿条狗链拴着她招摇过市的吧?近来,但凡源通有这个仪式那个酒会,她跑都跑不掉的,就算在上班,林森柏也会亲自跑来给她送帖子,其实是系链子,有时根本就是连绑带架地逼她去当桃花盾,酒盾,车夫……藏?林森柏,求求你了,藏藏我吧,冷藏我都行,我好躲在冰柜里睡一觉。 想到睡觉,咪宝忍不住举手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她睡眠不足,吃饱更困。难得一天早下班,她还打算明天神清气爽地跟林森柏“打一架”呢。 “真的。给。”国母笑盈盈地从餐桌上取来一张纸巾塞到她手里,她泪眼朦胧,正条件反射地想要道谢,林森柏却站了起来,桃花眼目露凶光,樱桃嘴咬牙切齿,冷不防一把环住国母的细腰,粗鲁地把国母往门外搬扯。咪宝不明状况地松开与国母交握的手,目送两人往门外移动,心里迟疑着什么,却没有怀疑——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国母虽不是真国母,可并不是能够随随便便打发掉的便宜货。而且,即使在有强烈敌意暗示的情况下,她也没有任何一点厌恶或憎恨对方的感觉。这大概源于国母身上并没有争风吃醋的味道,又或者是她自信林森柏的归属问题已经没有疑义,总而言之,她对这位不期而至的女士抱有的情感更多是倾向于尊老,而不是抵御。虽然这么说,十、分、失、礼。 “林森柏,就算我多年来都是这么深厚坚强地爱着你,可你也不能禁锢我的人身自由啊。”国母被林森柏“搬”到距离餐桌五步开外的地方,猿臂一展,猛然勾住身边一根装饰性的栅栏木柱,拉得满面肃杀的林森柏也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而站直身子,放开双手,摆出要与她面对面谈清楚的架势,看她可笑地抱着柱子,听她言语沉着地慢慢道:“从见面到现在,你没跟我打招呼,没对我说一句话我都不计较了,你还要我怎么办呢?你不理我,我去找钱隶筠说话还有错吗?我并没有说我们是什么关系啊,她不会知道的啊,再说我大你那么多,正常人也想不到……” 林森柏瞪着眼睛做一个T字手势,霸道地拦停了国母的话,压着怒气低低吼道:“您说这谎咋就不脸红呢?您的字字句句都是为了让人误会而说的吧?还有,我刚才不是跟您打过招呼了吗?您能不能别装作没听见啊?姨!”林森柏喊口号似地一梗脖子,好像这个“姨”字欠了她八个亿一样,“每次都扮我女友挑拨离间,有意思么?人家还当我多爱吃老草呢!别人您欺负就欺负了,我倒霉,摊上这么一为老不尊,玩世不恭,唯恐天下不乱,还爱装宋庆龄的姨。可我丑话说前头,您别打钱隶筠的主意!不然我立马把您空投回列支敦士登,丢阿尔卑斯喂山羊去!” “我太肥腻了,山羊消化不动啊。”何宗蘅笑眯眯地一歪头,如此欠揍的表情到了她那里也灰溜溜地变成一种独特的可爱。咪宝在一旁听着看着,恍然大悟之下不期然发现何宗蘅随意挽成的如意发髻间隐藏着的苍苍白发——鹤发童颜,咪宝想到这个词的同时,嘴角也勾了起来,迈前几步,她与林森柏交换个眼色,随即环起双臂,摆出稍息的站姿,搂着外套等看戏。 何宗蘅正专心致志地与林森柏抬杠,完全没发现咪宝已经站到她的身后,这还多此一举地故意压低声音对林森柏说:“你先别嚷嚷,女人这事儿嘛,姨姨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让姨姨来替你把把关,就算咱打算跟她过一辈子也得先弄清她适不适合。以前我见过的那几个实在不成,不是图你钱,就是图你关系,没一个是真心打算跟你踏实过日子的。我听你妈说,你当前这位是做不光彩生意的,所以特意回来看看,我从你公司楼下跟踪到这里,饱饭都吃不成,你不念我苦心也念我苦力,今晚收留了我呗?自己一个人住酒店好可怕的呀。你姨姨我这么引人遐想,你就不怕半夜来个色狼把我那啥了?” 闻得此言,林森柏与咪宝一先一后,却几乎在同时笑出声来。何宗蘅预着林森柏要笑,可没想到还有背后灵,登时就不装国母了,动作飞快地转过头去,只见咪宝扶着肚子,不遮不掩地笑得眼角挂泪,半解的领带挂在颈下,敞开的领口随那笑声与颤抖一开一合,好像也在笑她。 “姨,你替我看女人是假,回来避难是真吧?姨父万里寻妻总会寻到我头上来的,你还真不如住酒店安全。”林森柏早知何宗蘅底细,此时便不若咪宝那般“惊喜”,笑也笑得有限,很快就收敛住了,“我自己长了眼睛,我的女人不用你替我看。赌债到底多少?我替你还上,你快回列支敦士登吧。我家不留赌棍,省得你连夜把我家保险柜撬了。” 林森柏生平抗拒两种人,道友和赌棍。 何宗蘅虽不吸毒,但赌瘾大得吓人,自从第四度改嫁降了个列支敦士登富豪,她成日小烟抽着,小酒喝着,闲而无事,赌瘾那是欲穷暴发户更上一层楼,这几年吃喝用度不说,光赌债就得上亿。偏偏破锅自有破锅盖,她那脱毛白猪一样的冤大头丈夫就稀罕她一身与生俱来的东方美,对她,堪称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她。为讨她开心,他烽火戏诸侯都愿意,钱财自不在话下,她要多少给多少,反倒是她赌得太过了便会自发觉醒心中那方属于中国传统女性的良知:一般在一夜输掉十万欧之后,她会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一夜输掉五十万欧之后,她会不好意思回家;只有在一夜输掉百万欧之后,她才会真正落实离家出走的政策,目的是让她家冤大头掏钱掏心,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差跪在地上三拜九叩地把她请回列支敦士登去。所以,林森柏对她现任姨父的评价只有一个字,贱。 没人愿意当贱人,林森柏也不例外。她对自己的父母尚且心硬如铁,想当然地就更不会对何宗蘅仁慈。何宗蘅每次离家出走,首选目的地肯定是林森柏的帝王耗死,没其他原因,她只图帝王耗死个前庭后院,宽敞舒适。林森柏有心理洁癖,不是一般二般地讨厌赌棍,任凭何宗蘅多番恳求,她说不收留就不收留,念何宗蘅真真切切地疼过她,她宁可出钱让何宗蘅去住酒店,可还不能是她自己开的酒店,这就无怪乎何宗蘅在她面前会像个老顽童一样,又抱柱子又装可怜,一点儿形象也不顾地大耍赖皮,看得咪宝都有些不忍心了。 “林森柏,”咪宝冲林森柏招招手,林森柏立刻走过来附耳向她,“她既然是你姨,咱不好把事情做绝的,家里房间多,就让她住下吧,万一她在酒店出了什么问题,你还不得悔死?” 林森柏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于是摇头拒绝道:“她是高利贷的大客户,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监视中,收留她,我岂不是家无宁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可不想让人拿猴皮筋儿砸我家玻璃。” 咪宝笑了,竖直食指自下往上指向自己的鼻尖,媚气的杏仁眼无辜地眨巴眨巴,“你说,我做了这么多年‘不光彩生意’,大口五和豪猪他们敢不敢进我家门呢?” 297 不成功便成仁 高利贷这种东西,说白了也是一盘要求组织架构齐全科学的生意,在跨地域执行的情况下,无论哪路神仙,到头仰仗的还得是盘踞当地的地头蛇。咪宝高起高就,在灰色行业混迹多年,自有一套黑白通吃的人脉网络。负责任地说,凭她咪宝在业内的名号,B城大大小小诸多位手眼通天的“贵利荣”,只有入不得她办公室门的,还没有她想请而请不来的,她既是大力主张何宗蘅入住帝王耗死,近年来愈发惧内的林森柏也就只好强曲本意,心怀惴惴地答应下来,并连夜派人将何宗蘅停在机场酒店的大大小小十几件行李搬回家,等咪宝亲自将四楼客床浴室整理好,又将国母之衣食住行等等一切收拾停当,时针已经指向夜里十点,三人都困得只剩合眼的劲儿了。 “你这人命真贱,先是伺候端竹,后是伺候我姨,唔,当服务生还有瘾是怎么着?”林森柏沐浴更衣完毕,草草吹干头发便直接上床趴窝。拉起被子盖住自己,她望着从浴室里款款走出的咪宝说,“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她那人,别的能耐没有,给人添乱那是一套一套的,B城那些个地下赌场她比谁都熟门熟道,咱又不可能把她硬关家里,你自己看该怎么办吧。” 咪宝承认自己有些滥好人,可她这回并不是全然抱着当好人的心思收留何宗蘅。捩松肩上刚吹干的头发,她沿床坐到林森柏身边,伸手想摸林森柏的脑袋,却被林森柏用钱小筠那毛茸茸的爪子挡下,瞅一眼鼓鼓囊囊的被窝,她可以想象被面下,林森柏四肢纠结,从后扒着钱小筠的八爪鱼德行。“怎么?打算这辈子跟钱小筠过,不理我了?”林森柏闻言,哼一声钻进被子里,开始搂着钱小筠左右翻滚。“您这该不会是欲求不满的表现吧?要么咱们先把事情办了再睡啊?反正也轻车熟路,有个十来分钟就行,我再困也不争这一点时间,咋办您说话。” “办办办,办你个头!”林森柏揭被,一气儿露出两个脑袋,熊脑袋兜鼻罩脸地压着人脑袋,就像熊在说话一样,“人家跟你讲正事,你就不能有点儿正经?她要是哪天跑到赌场里去又输个千八百万,赔钱事小,麻烦事大啊!而且你又不是不晓得赌鬼的志气,她要真穷困潦倒还好,可偏不是,我姨夫捧着大把钱等着给她输,这一来一去,无穷无尽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林森柏还要再说些什么,咪宝却是听腻了,展臂倾身,连人带熊,一个猛子就把她扑得再嚷不出句囫囵话来,紧随而至的是一阵窸窣打闹……约莫五分钟后,屋里没了响儿,两人连灯都没关,就这么叠着罗汉睡着了。 第二天是十一,全国放大假,林森柏临时请来的钟点工早早来到家里,为她们做好早餐,打扫完公共区域的卫生,留下张字条便悄然离去。何宗蘅前夜没吃好饭,又长了一个狗鼻子,闻到食物的味道就恍然觉醒,随即迫不及待地起床洗漱,端庄沉稳地喂饱自己,在晨风微凉的院子里散步消食完毕,便拖着个由于懒惰而显得优雅的身子,回房补眠去了。 将近正午时,林森柏和咪宝先后醒来,两人在被窝里就钱小筠的归属问题打闹一阵,最终都饿得头昏眼花,迫不得已下楼吃饭。咪宝是个生来就有爱心的,在她关怀范围以内的人她都忍不住要对其寝食表示关切,所以刚吃饱饭她就上楼了,敲敲四楼的房门,获得应允后,她推门而入。 何宗蘅正坐在落地大窗前看书,长发已经梳理成髻,温婉随意地盘在脑后。迫于秋日微寒,她的肩上覆着披肩,腿上盖着毛毯,随咪宝的脚步迫近,她缓慢地将视线由书本移向咪宝,光影徘徊,一瞬,咪宝仿佛又见到和蔼可亲的国母,心里不由就是一暖,“Dilicalo太太,您休息得还好吗?午饭想吃些什么?”何宗蘅的脱毛白猪丈夫是位不太纯粹的北欧人,姓Dilicalo,林森柏管人家叫“叮零糠啷”,早先写成Dilicalour,后因企业文化改革,便把姓也改成方便记忆的音译体,直接当了家族企业的标签。何宗蘅是灾荒年间被过继给姑家的过继子,成年后被要回许家,她恨父母不当她亲生,多年来卯着一口闷气死活不肯改回许姓,在婚后亦选择不冠夫姓,咪宝只是循着礼节叫她一声,其实并不指望她对这个称呼满意——据林森柏说,这赌棍还挺热衷女权运动的,闲着没事也爱在家写写大字报,上街搞搞游行,算是她赌博这项正业之外的一项兴趣爱好。咪宝与人打交道多年,绝不会一句话说死,有时即使明知犯忌,也要故意般地冒昧一番,方便让人多说一句话,多透露一些信息。 “嗨,”果不其然,何宗蘅闻言便笑眯眯地抬手一摆,温呼呼地开口道:“钱小姐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叫太太什么的,显老呢。别总提醒我年逾半百了。”咪宝边微笑点头,边放眼去瞧何宗蘅手里的精装书,港版《千术大全》。林森柏图它便宜又精装,买来充书柜的。咪宝随即感觉腿上发软,实在不知该用哪种表情去面对何宗蘅更适合,冷汗出了一额头,她还不好意思擦,反倒是何宗蘅扬起眉毛,侧翻了封面,摸猫似地拍拍棕红色的人造革,自然地解释:“闲而无事,做做研究。是本好书,你们不看?” 咪宝根本不知道家里还有这号书,也根本不想知道家里有这号书,心烦意乱之下,一时就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努力展开眉头,辛苦加深笑意,简直恨不能把自己的法令纹都逼出来,“可能都是林森柏压箱底的宝贝工具书,所以我还没机会看到。您如果觉得有用的话,我可以再替您找找看有没有其他同类的书。林森柏的书没有目录,有的甚至没有分类,一个人不好找的。” 何宗蘅抬眉,定定看了咪宝一眼,嘴角笑意似薄冰那般渐渐融去,末了只剩一张堪称慈祥,却算不上亲切的疏离面孔。咪宝素来精于察言观色,此时便觉得她这表情有些蹊跷——心内有了这种不祥的暗示,她的耳根不由阵阵发紧,下一秒,她听见一个声音在慢悠悠地说:“那好,非常感谢钱小姐好意,不过还是改天吧。”定睛,只见何宗蘅手掩口前,欲盖弥彰地打了个极其优雅的哈欠,脸上没有倦意,目光故作迷离,“唉,人一上年纪就精神不济。像我,稍微坐得久一些就要犯困,嗯……如果钱小姐不介意我少陪一阵的话,我想先睡个午觉。” 咪宝当然不会傻得认为何宗蘅是真的要午睡,但她更不会傻得去跟何宗蘅较那个真。既然何宗蘅说要睡,这就说明今天的谈话应该告一段落了,今后,如果何宗蘅继续保持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恐怕深谈的机会也不会多,念及如此,咪宝就忍不住要皱眉,然而她的眉头由于多年从业的缘故,服帖得几乎忘了要怎么皱起,所以她只得维持着笑脸,条件反射般地潦草寒暄几句,微一鞠躬,随即便礼貌地退出房去。 三楼,林森柏站在楼梯扶手边,双手环胸,神情严肃地等着咪宝。 “吃闭门羹了吧?”她对自己的下巴又拽又揉,明知故问。咪宝没事儿人似地抻着懒腰,摇头不语。林森柏瘪着嘴走上前去,踮起脚尖把她的手从头顶硬牵了下来,“她就这招最神,你看她人畜无害吧,其实就数她挑拨离间的功夫高,伤人伤得连个伤口都找不到。所以我才说,不能把她招家里来,否则家无宁日。你啊,你别把她当我姨就行了,心里会没那么难受的。要不,我马上派人把她接酒店去,省得你再热脸贴她的冷屁股,这滋味可比挨打难受。我晓得的。” 林森柏这两年是真懂事了,可也更冷血了。所有她认为对她不安好心的人,她都会毫不留情地将其列入黑名单,即便她的亲生父母,如今亦是连这小区大门都进不来,只有她回家骚扰老人的份,没有老人上门骚扰她的份。她知道咪宝绝不愿看她与家人处到这步田地,可她的敌对状态是被人生逼出来的。有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仅她单方面化解矛盾,根本无济于事,到头只会自作多情地被现实抽几个大嘴巴子,等她被抽醒,许多不必要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与其慌不择路地善后收尾,不如防患于未然,要敌对就敌对到底,省得装模作样,浪费表情——林森柏不蠢,她靠强权起家,一早就没有了示弱保家的退路。况且两头都是家,她不愿放弃咪宝,也不愿放弃家人。站在她的立场上,如果一定要保全一方,她自然要选择讲道理且真心祝愿她得到幸福的那个家。因为那才是真正的家。 反过来,咪宝其实在何宗蘅哪儿没受多大委屈,可一听林森柏说的傻话她的心肺就像被温热的熨斗来回来去地熨过,暖洋洋的直想哭。 面子算什么呢?若是连她都要因为面子而放弃林森柏,那她还算个神马东西? 如果用她的热脸去贴何宗蘅的冷屁股,一次,两次,哪怕一百次,两百次,只要能换回何宗蘅的信任,换取一个封冻关系中的切入口,那她就是舍了这张脸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林森柏,”咪宝瓮声把脸埋到林森柏肩颈中,林森柏立刻自觉地环臂绕上了她的腰,“你姨就交给我吧。我的专业知识,这辈子估计也就在她身上再发光发热一回了。要是不能把她伺候得服服帖帖,今后我怕都没脸跟你争那攻君席位了。” 林森柏可以为她在十几号人前挨打,她却不过受一人冷遇而已,这买卖算起来,不要太值哟。 298 危机 电脑想事情叫计算,人脑想事情就叫算计。 电脑分个三六九等。扣肉二双核总比奔腾双核强,奔腾双核又比赛扬强:皆为双核者,前端总线线宽没被阉割过的,必然比被阉割过的攻能强大些,二级缓存大的又比二级缓存小的受能彪悍些;双核对单核者,无需多说,双黄蛋是不是无论从哪种角度上说都要比单黄蛋强呢?即便不爱吃蛋黄的孩子也该会做买卖吧? 与电脑的情况类同,人脑也分三六九等。鉴于智力原因,许多人并非不爱算计,而是算计不来,或者算计不深,又或者是算计了,却觉得没有执行的必要。不要相信童话,也不要相信漫画,更不要相信小说,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纯真的无脑小白。除非这人生来就是智障白痴,生理性的,不可逆转,否则只要是个正常人,长个脑子就是用来想事的,想事就免不了要算计,谁敢跳出来说自己这辈子,无论对人还是对事,从没算计过?谁敢? 唔……哪个不要脸的说敢都无所谓了……反正咱咪宝要脸,不敢。最近尤其不敢。毕竟她确实是在孜孜不倦,日以继夜,废寝忘食地算计着何宗蘅,企图经由何宗蘅这个码头,将她与林森柏的爱情大船驶入林家二老苦心营造的,充满了万丈冰山的北冰洋中。 只可惜天不遂人意,人更不遂人意,何宗蘅入住帝王耗死,迄今已有大半个星期,期间尽管咪宝鞍前马后,处处周到,她也还是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偶尔对咪宝多言语几句,也是将一些无关痛痒的车轱辘话来回翻腾,她那温婉和蔼的外表之下似有精钢铠甲,糖衣炮弹打不入,火眼金睛望不穿,仿佛早已料定咪宝会拿她当成破冰凿用,并打定主意不给咪宝可乘之机。 林森柏不忍咪宝委屈受尽,面子赔光,三番四次含辛茹苦地规劝咪宝往明路上走,然而咪宝的固执劲儿一旦拾起,之-梦-整-理,竟威风八面地显出了其父之风,不管林森柏怎么劝,她不收兵就是不收兵,大有要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的趋势。 某夜,林森柏仰天感慨咪宝这会儿终于显出了攻君那股子不要命更不要脸的无耻做派,可惜对象怎么不是她。咪宝细眉一挑,手捻宽大袖口,犹抱琵琶,含羞带怯地回答:“当初可是大老板您勾搭的小女子我,您想不认账?看小女子不把您这身兽皮给扒了!”林森柏自知理亏,别扭地朝咪宝嗤了一鼻子,随即戏瘾发作,放声干啕,作拖水袖泪奔状。赶巧何宗蘅正从四楼往下走,林森柏自一楼往上奔——照惯例她非得把一至五楼上下奔个三遍才能过瘾——两人在三楼坪台处相撞,顿时人仰马翻,哀嚎遍野。咪宝闻声上楼,见此惨状,不扶林森柏,却先把何宗蘅给扶起来了,气得林森柏当下就跺脚叫嚣要把何宗蘅丢回列支敦士登喂她那头名唤叮零糠啷的脱毛白猪去。自此,何宗蘅对咪宝的态度变得愈发疏离,倒好象是咪宝挑拨了她与林森柏的姨甥关系那般。 到了十月六日,咪宝耐不住清闲,早早出门采购。 林森柏被丢在家里独自一人面对何宗蘅的调戏,短短一小时内拍桌六次,看样子,再熬个半小时,她就要一平底锅拍上何宗蘅那张比国母还要国母几分的老脸,用锅底余温为国母熨平眼角鱼尾纹了。 上午十一点过八分,林森柏蜷身于客厅沙发上,双手抱头,呼噜噜如风火轮般轮蹬着两根小细腿,终于从胸腔里倒出一肚子怨气,几乎是怒吼道:“姨!把你的手从我脑袋上拿开!去接你的电话!” 何宗蘅止住蹂躏林森柏满头杂毛的动作,屏息凝神,果然听见自己的手机在响,“阿乖乖,姨姨先去接电话,要是你姨夫打来的,我就让他多给你赔个三五百万,好不好?” “不稀罕!快走!你欺负钱隶筠,我才不替你还钱!”林森柏作势去踹何宗蘅,可转念一想,何宗蘅都快五十的人了,虽然言行举止无比欠揍,但那老胳膊老腿也实在不经一揍,遂悻悻作罢,在目送何宗蘅上楼之后,她掏出茶几下的糖果盘子,抓出一把橡皮糖,这回也不管什么小熊小狗小兔子了,填鸭似地就往嘴里狂塞,边嚼边委屈地皱着眉头骂骂咧咧,“谁建议收留你谁是笨蛋!谁对你好谁是笨蛋!谁把你当长辈一样供着谁是笨蛋!谁……”大概过了有一分半钟,她再想不出骂词了,这才冲着又阔又高的天井,仰天长啸道:“笨蛋~我没糖了!” 人一旦被折磨狠了,必定会仿效更年期妇女,肆无忌惮地神经质一下。林森柏活足二十八年,这还是头一回与那位自称“深爱她的姨姨”单独相处那么长时间,眼前,她感觉自己需要的不是发泄,而是发疯。不过这事儿说来也奇怪:何宗蘅在别人面前当真是稳重端庄一如国母的,可不知为毛一到林森柏这儿,她就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摒弃自身形象,火速返老还童,宛如得了幼儿多动症般非将林森柏逗弄得挠墙跳脚不可——就这个问题,咪宝觉得她们俩应该在改善关系之后斟杯凉茶,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偷偷摸摸进行一番促膝长谈。而既然是偷偷摸摸,那林森柏自然不会知道咪宝还有着那样以她为和谈基础,意欲化敌为友的广阔心胸。她现在愁死了,一心只想着把何宗蘅这扫把星扫地出门,省得夜长梦多,搞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破冰不成反沉船。 要么给列支敦士登打电话让叮零糠啷来接她? 林森柏摸着自己的下巴,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家丑不外扬。万一脱毛白猪误会她堂堂一个大陆暴发户连自己的小姨都养不起,那她岂非有辱国格?别说咪宝不答应,恐怕连党和政府都不会答应。 要么把何宗蘅丢回父母家,让他们心烦去? 林森柏摸着摸着就摸到一个微微凸起的小疙瘩,心内雀跃一阵,开始挤眉弄眼,待得忍痛抠平,她又恢复了冷静。还是不行。何宗蘅事儿妈与否,目前尚无定论。她不晓得何宗蘅是不是只在她面前搬弄她女友的是非,倘若何宗蘅更热爱在她父母面前嚼舌根,那岂不是把咪宝推火坑里了?辛辛苦苦一整年,年底拿不到工钱,不带这么悲剧的。 林森柏摸完脸挠头,挠完头捏脖子,小动作做了一圈,办法却是一个没想出来,就在她埋脸膝间把嘴嘟成了光头章鱼它三舅爷时,楼梯间那头洞然传来一阵疾奔下楼的动静,等她把嘴收回去,何宗蘅已然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阿乖阿乖,钱隶筠呢?” “钱隶筠出去买东西了,说是晚上要给你做法餐换胃口。”她把冰凉的脚丫子从沙发座椅上移放落地,不料拖鞋早被何宗蘅踢得移位,脚尖碰到更冰凉的大理石地板,她不由咋呼:“妈呀!怎么这么凉!”缩腿,她又团起身子,坐成了一只畏寒的鹌鹑,腮帮子被憋得圆鼓鼓,口气当然和善不到哪儿去,“你找钱隶筠干嘛?不是特不待见她吗?她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你也至于要追着她使脸色吗?她手机没视频功能,你忍着吧。” 何宗蘅脸色发白,双目圆瞪,鼻梁上覆着一层细密汗珠,喘着细气定神好半天,直到林森柏不耐烦地打起了哈欠,她这才勉强说出句囫囵话来,“刚才财务公司打电话来,说他们的人马上到你家门口,要是拿不出九十万现金他们就砸了你家。” “哈?您才借了九十万?”林森柏嘴角一撇,不以为然地揶揄道:“您少呼拢我了,就是九十万英镑也不够您一夜输的呀。何况那帮人既然知道你在我家,就应该知道这也是钱隶筠家,来?小区有门岗,他们爬墙进来啊?哼,就算爬进来了谅他们也不敢动我家一砖一瓦。”话虽这么说,林森柏还是顺手抄起了转角几上的话机,边听何宗蘅解释,边给咪宝拨电话——谁吃饱了撑的在家里放九十万现金。风筝转转-制作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协议上明明写着下星期才还这百分之十,剩下的利滚利,我爱什么时候还什么时候还。以前都是这样的,他们谁也没……”何宗蘅许是从没见过城管执法,一时就被小儿科的暴力催债吓软了筋骨,但回头想想也该是的,她初嫁少将公子,再嫁市长公子,三嫁公安厅长,早先她在国内时,虽说赌得凶猛,可谁也没吃雄心豹子胆,借她钱的都是预着把钱当礼送了的,不借她钱的都是活该等着收摊关张的,所以她没见过这等要债的阵势实属正常,要说她失策就失策在四嫁嫁了个外国人,有钱没用,高利贷从业者多年受她欺压,这回总算美梦成真,就等着把她放案板上剁碎和馅做成包子祭关二爷呢,拖到今天才上门,想来已经算给足咪宝面子了。“嗨!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你快穿鞋子拿钥匙,姨姨带你出去躲躲。砸屋子没事,转头让你姨夫赔给你,关键是不能把你伤了,谁不心疼姨心疼!”何宗蘅小女人似地一跺脚,看样子是真着急了。 林森柏在她絮叨的过程中结束了与咪宝的通话,一双桃花眼若有所思地眯起,定定盯着茶几上的糖果盘,表情虽不是恐惧,却也难为镇定,“钱隶筠在郊区挑食材,赶回来至少需要半小时。她和你想的一样,快穿鞋,咱这就走,不然怕要来不及。” 299 英雄救美 世间事,正是怕什么来什么,越怕越来,能多坏就多坏。 林森柏刚说“怕来不及”,转眼,果然来不及。 车子刚出坡道,乌压压的一片毛贼就把庞大车身围了个严实,何宗蘅见得如此阵仗,只坐在副驾位置上发呆,不言语,也不眨眼,大有要当场昏厥的趋势。林森柏瞧她德行也就不指望她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了。怎么说也是姨,林森柏自认绝非贪生怕死之辈,眼下水泄不通,车开不动,她唯有亲自下车疏导。何宗蘅怕则怕矣,却还要多此一举地担心林森柏安危,在林森柏即将开启车门时,她一把攥住林森柏的手臂,千叮咛万嘱咐林森柏要注意安全。林森柏腹中诽议“还不是你害”的云云,口中却是只有一个嗯字——林老板要风度,场面越大越像帝王攻,私底虽屡有挠头跳脚之举,但她从不在外人面前露怯,打死也不!嗯,打个半死另当别论。 “要个九十万的小债而已,有游行示威的必要吗?”她推开车门,人群纷纷靠后。她合起车门,人圈重新回拢。厌烦地捂住鼻子,她掸灰似地让示威群众离她远些。来者许是避惮她身份,又或者避惮咪宝身份,再或者抱着一颗求财不求命的赤诚之心,总之她一赶,他们就乖乖地向后撤去,期间一名示威者想打喷嚏,还意思意思地做了个手掩口前的卫生动作。站在现阶段群众运动的素质高度上看,这是多么难得,此举说明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有了长足进展,亦说明城乡二元格局已得到实质改善。只可惜林森柏不管这些,在她眼中,农村那是遍地黄金,她不让人扶持,没申请政府资助就很不错了,还指望她去改善什么格局?谢谢。没那二元格局,没那剪刀差,没那农业哺育工业,他们地产商都得透透地死一遍去。发财?鬼扯。“听说你们要砸我家?好家伙,还要不要喷红漆?要不要泼汽油?要不要发追杀令?做就做全套嘛,留点儿证据,我也好料理后事。”林森柏两手插兜,面无表情,口气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发起痞来——也不想想她是干什么出身的呢? 来人闻言,蠢蠢欲动,看样子极不愿与她做口舌之争,然而这冤有头债有主,一来不是林森柏欠的债,再来林森柏又是咪宝的关系户,倘若二话不说地动起粗来,则在场一票人约等于自绝于人民,如此,为首几位纷纷从人堆中挤出来,一时叉腰的叉腰,抱胸的抱胸,接茬开腔:自贬自谦者有,妄言威胁者有,诉清利益者有……林森柏听得头昏脑胀,到了,她只皱着眉头答了一句话:“九十万现金我暂时没有,你们就说到底想怎么办吧?就这么围着?还是让我去把钱取出来交给你们?” “林老板晓得,我们是靠钱吃饭的行当,一天没有钱,我们就得关张一天。”某个油头大胖子抖腿道:“何女士一欠就是近千万,就算有她护照做抵押,我们也一分钱便宜占不到。护照又不能卖!林老板总得体谅我们的难处,别让我们好心好意借出钱去,到头连一个子儿也收不回来。您的房子是阔大,卖肯定能卖出上千万,可对我们来说,您二位一走,我们又没有房产证,就算把它拆了卖砖卖瓦也补不回欠款的零头。”胖子拍拍肚子,打个饱嗝,充满油腥味和酒精味的难闻气体顿时四散开去,“所以我们的意思是,您让人马上把钱送来,或者您走,留下何女士做质押,我们要钱,不是要命,她一个老太太,我们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林森柏仰头看天,对玉皇大帝挤眉弄眼地做出许多奇妙表情。何宗蘅坐在全封闭的车厢里,连外面对话都听得模模糊糊,再从侧窗里见到林森柏这般举动,她更是不知所措,根据她膝盖上握紧的拳头判断,她似乎有要跳下车来大喊“要杀要剐随你们”的准备。 过去好半天,林森柏终于不盯着玉皇大帝的菊花看了,背起手来前后摇晃几下身子,她左右为难地对胖子说:“今天是公众假日,我只能活动个人户头里的钱。可我不去银行,谁能把我的钱取出来?何况还是近百万的现金。” 胖子哈哈讪笑,梗着脖子放声道:“这不就对了?所以说,您还是以何女士为质押,亲自跑一趟吧。我们在您家门口等着,保证不动您一草一木!” 林森柏无奈瘪嘴,后退两步打开车门,低声朝何宗蘅交代几句,关门,等何宗蘅依言落下中控车锁,她便调头走进车库里。不多时,一辆短小的黑色法拉利探身而出,错过堵在坡口的H2,压着微黄草坪驶上主路,转瞬不见踪影。何宗蘅捏着一手心冷汗,独自面对钢化玻璃和防弹钢板之外的洋洋百来号人,心中只盼林森柏快去快回——休言悍马安全,榴弹炮都打不翻,这么多人,一人搭把手,别说一辆几乎空载的悍马,就是一辆满载的油罐车都能给你掀翻咯! “阿弥陀佛,要是这一劫能平安渡过,我可再不举债来玩儿了。”何宗蘅双手合十,虔诚地对着闭合的掌缝喃喃,“阿乖是个好孩子,求老天爷保佑她别出事儿。今后我不挑拨她俩关系了,惹得阿乖吃不下睡不着,身体迟早要坏的……” 五分钟后,林森柏行至一间隐蔽居深的中式老茶馆,停车落地,门都来不及关,抬脚就往旁边一辆轿车的前右轮毂踹去,车子自带的警报功能启动车内喇叭,哔哔声登时响彻云霄。原木风门背后的车主眼看她一举一动,却知道惹不起她,只好扶额苦笑。 “还好意思笑!”林森柏大喝一声,身手矫健地跃过低矮的装饰篱笆,一屁股坐到被踹车辆车主面前,端起桌上茶壶,大嘴含着小嘴,咕噜咕噜就是一通牛饮,“妈呀,这什么茶,人参味儿!换茶换茶!”汩汩喝空,她发狠似地将茶壶掼向红木圆几,咣当,没碎。 对面人取过茶壶,气定神闲地扬手招来服务员,任凭林森柏百般抗议,说不换茶就不换茶,只加水。“最近咱俩都辛苦,喝点参茶补一补。”那人俯前稍许,爪子越过圆几,摸摸林森柏的头,一勾嘴角,覆着水晶唇膏的薄唇一闪一闪亮晶晶。 林森柏咬牙忍耐,努力不让自己一巴掌扇过去,“钱隶筠,我有一个姨和一个妈就足够了,你少来充大!”没错,在这般艰苦卓绝的环境下仍能气定神闲的也就只有咪宝了,师烨裳都不成,林森柏若敢这样对待师烨裳,师烨裳非得一甩衣袖,现了真身不可。哀哉,十八铜人都降不住千年受妖。 “乖乖,谁喂你吃枪药啦?准备上山打虎啊?你头顶上的呆毛可又竖起来了,不让我摸,那你自己按下去。”咪宝一边阴阳怪气地说着,一边径自斟茶入杯,貌似无关紧要,实则抿嘴偷笑。 林森柏这辈子最恨别人瞒着她做有关于她的事,每遇此境,她必要暴跳如雷一番以表她强烈愤懑,可是不知为什么,对着咪宝,她就是闹不起来。咪宝说是因为自己哄得及时,把她的小火苗都扼杀在了襁褓中,她先一想,觉得挺对,可后又发觉咪宝这根本是变着法子骂她蛮不讲理!“呆呆呆,呆个头!赶紧说你要怎么办!我姨不是东西,你也别跟我装大瓣儿蒜,一百来人在院子口堵着,你吓唬谁呐?!”林森柏按着头顶,低低怒吼,倒也吼出了几分声嘶力竭的效果。咪宝慢慢抬起头,也不说话,就这么色迷迷地看着她,她骂得过瘾,一时失察,嘴快地把心里话都抖落了出来,“我不就昨晚把你眼睛蒙了一会儿,手腕捆了一会儿,撩完晾了一会儿,你至于的么?!万一家里真被砸了,晚上咱可到哪儿睡去呀?” “反正一举两得,我何乐而不为呢?要不您老教教我,怎么能让叮零糠啷夫人意识到我的存在其实还是有意义的?总不能让她观摩你蒙我眼,捆我手,撩完我又晾我咸鱼吧?虽然咱俩和谐,可也不带那么样气人的,特别是气一位更年末期的中国妇女,容易气出毛病来。”咪宝损人历来留有余地,特别眼下说的是林森柏的姨,她就更不好口无遮拦地火力全开。只是她这几天受够了何宗蘅的气,再不损几句解解嘴痒,她可就有装X的嫌疑了——凡人都有些真性情,她既然勇于承认自己算计何宗蘅,就决不想因为装X而被雷劈,至于装纯……还是算了,昨晚没被轮够么? 林森柏听完咪宝的话,样子还是有些气鼓鼓的,两只桃花眼盯着咪宝,口气不善道:“别跟我兜圈子,快说你想怎么办?把姨丢在那里,一会儿她该给我妈打电话了。” 咪宝吹凉杯子里的茶,又从手袋里掏出个五颜六色的小塑料方桶,把它与茶杯一并推到林森柏面前,“我现在慢慢开回去,中状元、救大嫂、时间刚刚好。你呢,在这里喝完这壶茶,然后去取钱。九十万,别多别少。我假模假式地把人杀住,上车安慰安慰她。你负责把钱还上,人家答应我过来演戏的条件就是先还人家百分之十周转。这样,咱就两边一样讨好了。家里的橡皮糖快没了,我又买了三盒,这盒是新口味,你先尝尝,好吃再多买,但先说好,不准一气儿吃光,你要一把年纪还闹蛀牙人家不说我勾引幼齿也会说我勾引龋齿的!” 300 冷枪 天气转凉之后,师烨裳没了中暑感冒的机会,再不必用纸巾捂着鼻子到处走了——这是她的噩梦。汪顾曾在八月夏末的某夜,一面给她塞药,一面笑称她为“美丽的鼻涕虫”。她很有自知之明地要求汪顾将形容词去掉,只叫她“鼻涕虫”就好。汪顾看她面色如雪,笑里藏泪,撑一副半死不活的身躯,右手还顽固地捏着纸巾遮在鼻前,再听她那口气淡得连水也不如,几乎要幻化做空气,一时就心疼得连连摇头,很没警惕地从了她的意思,叫她“鼻涕虫”:叫第一遍时,她笑;叫第二遍时,她微笑;叫第三遍时,她纯纯一笑…… 同日,晚十点半,汪顾乐呵呵地洗完澡,预备趴窝。趴窝就不可避免地要揭被,就在她着手揭被时,师烨裳突然扭过头来问她明天最高温度是多少,降水概率是多少,今天两市收市指数是多少。她稀罕师烨裳美貌,在听师烨裳说话时总爱停止一切动作只盯着师烨裳猛瞧,直等师烨裳说完,她才抬腿上床,滋溜钻进被窝,习惯成自然地将半坐在床头看书的师烨裳拉下躺平,随即一把搂住,手、腿、脑袋以相同频率不同幅度挨在师烨裳身上蹭啊蹭,蹭啊蹭,“管外面天气干嘛?家里永远二十三度。存你这瓶鼻涕酿的酒。管两市指数又干嘛?拖着两管鼻涕当你的阔太太不好吗?说不定还能引领时尚呢。我等着看明年夏天名媛淑女们都学你,个个手里捏张纸巾,每隔十五秒抬手擦一次鼻涕。”她在昏黄灯光中冲师烨裳别具特色地奸笑。师烨裳点头说好,在她怀中合起眼来,乖得出奇。结果第二天,汪顾没去上班,原因是她夜里睡觉时压破了六只不知哪儿来的,散落多处的,被注满环保红油漆和502胶水混合物的药用胶囊,光将床单被面睡衣和皮肤逐一剥离就花了她大半个钟头,洗澡又用了大半天,再加上护肤保养去死皮等善后工作……“唉,我一失足成大瘸子,再回首又闪了腰。”汪顾如是戏谑,心里却隐隐有些恼,被师烨裳恶整的感觉似乎不像从前那样“荣幸”了。 九月一轮温差骇人的秋老虎,师烨裳在流感中幸免于难,因为她一直在害热伤风,三番四次的病害侵袭摧毁了她本就糟糕透顶的底子,稍有个风吹草动就能令她缠绵病榻,但她吃退烧药的自觉无人可比,常常像嗑摇头丸似地将五六种退烧药攥成一把狼吞虎咽,美其名曰鸡尾酒疗法,于是八月之后她再没发过高烧。汪顾忙于张氏的战略大计,自然不能鞍前马后地照顾她。除了张蕴兮,师烨裳也从不愿以自己的破身子拖累任何人,病得重时,她便有了干脆住院的想法。鉴于健康角度考量或是其他未名情绪,汪顾对此表示了十分赞同。可汪妈妈是一万个不愿意,说什么也不准师烨裳单独入院,理由很简单:自己一个人在医院里待着太可怜了,只有鳏寡孤独五保户才有这种迫不得已的必要。医院里人杂,师烨裳那么个古瓷玉器般的物事,最是惹人遐想,万一夜里有流氓破门而入,那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乱想什么呐?绝对不能去!你怕家里三个健康的还照顾不了你一个病号?”汪妈妈严肃地说。汪爸爸在旁点头。汪顾闻言,不再表态,拍拍师烨裳汗湿的手背就回公司上班去了。 十月十五日,星期一,晚七点整,张氏顶层的机要会议室内灯火通明,一张长桌几乎满座,有人偷偷摸出衣兜里的纸巾,擦拭自己也许沾着饭粒油腥却不自知的嘴角。 “各位,今天我们不是开交流会,而是开批斗会。”汪顾身体前倾,双肘撑在桌面上,右手被左手半握着,两只眼睛濯濯有神地直视前方——尾席上没有人,她也并不想看着谁说话,“我确实是来听教的,但在多品牌战略方面,我经验浅,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这就产生了许多先入为主的错误思想和不切实际的个人意见。各位报上来的企划书我都看过了,在这个过程中,我有许多疑问,也有许多谬解,我希望各位策略专家以你们现有的经验和资讯毫不留情地将我驳倒,不要让我有固执己见自作聪明的机会,毕竟一旦战略框架定型,再去修改订正就无可避免地会影响整个框架的格局,浪费大量人力物力,这是董事会不愿看到的局面,我相信大家也很不希望我因为个人的无知而毁坏集体智慧的成果,所以,还是那句话,这是批斗会,批斗对象是我那些不成熟的观点。我不是一个容易说服的人,各位如果觉得有必要,尽管拍桌子骂我,也许我这脑袋是非得挨骂才能通透的。” 众人得言,轻笑有声。几位保守认真派的元老干将开始翻查入手文件,在汪顾用蓝笔标出的异议处,比对汪顾论点写上一二三点反驳意见。几位性急的根本来不及书写摘要,汪顾话音落地,他们就兜头照脸白口白话地跟汪顾杠上了。岑礼杉请愿加班,说是旁听学习,其实也兼顾打杂。汪顾杯里一空,她便立马为其斟上温水,不多不少正好半杯,为的是不让汪顾有机会把它喝凉。 二十一时许,会议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激昂论战中暂告休止,策略专家扶着坐得酸疼的老腰,揉着鼓鼓发涨的太阳穴,强撑着快要闭起的眼皮纷纷离席,一间会议室内只留两个仍旧精神旺健的年轻人,汪顾和岑礼杉。 汪顾将回收的讨论稿码正跺齐,扬着一张因争论而亢奋的脸,朝还在吧台处忙碌的岑礼杉道:“今后端茶倒水的事还是让秘书部的人做吧,你是行政人员,总干杂活儿会被人看扁的。”公司内近来流有谣言,说岑礼杉是靠擦汪顾的鞋抱汪顾的腿博出位,马屁精之类雅号不胫而走,汪顾曾在停车场听人偷称岑礼杉为“马副总”,所以时下就对岑礼杉的名节格外上心——她自己背过这样的骂名,自然不希望心腹也承受这样的压力。她觉得岑礼杉就是过去的自己,只会兢兢业业地守着小白领的本分,赚点儿小钱,买辆好车,吃顿好饭,则万事足矣。如果连这样的人都要被蜚语抹黑,那还有什么人可谓之实干? “你请他们,平均每人每小时五千,我申请旁听学习,却总不能占你便宜吧?干点儿杂活全当交了学费,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来听这些品牌专家吵架的。”岑礼杉将洗好的玻璃杯逐一摆进消毒碗柜,点亮电源灯,擦干手后转身面对仍然坐在东主席上的汪顾,“至于流言,谁爱说就让他们说个够,只有学到的才是自己的,说我爱拍马屁我就拍给他们看,”说着,岑礼杉举步前行,徐徐来到汪顾身边,“你还没吃晚饭吧?我请你吃宵夜如何?” 自从多品牌战略进入具体规划阶段,汪顾便成了一只全天候全自动,光电储能的绿色环保陀螺,每天三餐能吃上两顿就很不错了,今天由于加开一场批斗大会,别说晚饭,她到现在连午饭都没吃一口,眼下确实已是饥肠辘辘,几乎恨不得生吞大活人了,“好啊,你打算请我吃什么?”汪顾起立,将文件塞进一个洋溢着复古风情的休闲挎包,下班后换起的棉毛料短裙被久坐弄得皱褶丛生她也不管,大包一挎,它们就完全被遮挡在柔软的皮革之下,从岑礼杉的角度看来,她跟个二十出头的小女人没什么区别。 “你饿了一天,应该吃点容易消化的。去中旅旁边那家茶餐厅怎样?”岑礼杉谨慎地建议道。汪顾想都没想,边点头答应,边抬腿往外走。 不多时,二人来到茶餐厅,一个人的饥饿发展成两个人的饥饿。找座位是浪费时间谋财害命的事情,她们果断地在靠门的座位上坐好,先让服务生下了两份砂锅牛肉粥的单子,然后才慢慢研究菜单,琢磨该靠什么下饭。 “点个虾或者鱼好不好?总得有个像样的菜。”汪顾指着菜单上某一大图,左臂横撑在桌面上,身体探前,目光专注。岑礼杉如是。两人的头顶还差三厘米就要挨到一起,亲密,但不暧昧,就像两个高中女生在讨论写真集上的男明星,目标与态度都是一致的,交流反倒成了多余。 “好啊,再来个素菜和茶点应该就够了,还是你有保留曲目?”岑礼杉问。 “我吃东西很随便,早先连啃鸡鸡的伙食都能让我吃出好来。要不是这一年陪师烨裳吃饭吃娇了作派吃刁了嘴,给我只现成的烧鹅,我啃着就回家了。”汪顾说得认真,可岑礼杉忍不住要笑,她想到汪顾抱着烧鹅一顿胡啃的样子,再想到汪顾一嘴咬掉个鹅屁股……汪顾不晓得岑礼杉在意淫她,她只当是自己言谈幽默把岑礼杉逗乐了,于是有些人来疯地加大了耍贫的力度,差点儿没把岑礼杉肠子笑断。“呐,吃你的嘴软,耍嘴皮子让你笑笑回去也好睡觉,我这个当老板的不刻薄吧?”汪顾看过服务员写好的单子,交还厚重菜谱。岑礼杉听了她的话,本想奉承两句,谁知她还有下茬,“你要也认为我不刻薄的话,年终奖金就不发了。我扣下当饭钱。” 岑礼杉刚觉得她可爱,这会儿就觉得她可恨了,实在气不过又斗不过她,只好以性命相要挟,“你不发我年终奖,这顿我吃死你!” 汪顾嘿嘿笑,嘴脸有些无赖,但也是个漂亮的无赖,“那比谁吃得快啊,我吃完拍拍屁股就走,你不买单谁买单?我被师烨裳训出来的,吃饭速度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想噎死自己就努力一把试试。” 岑礼杉欲言无语,唯有明智地放冷枪,“师小姐这么能折腾人,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301 谁的错 两人边吃边聊,几笼茶点很快见底。汪顾想起师烨裳可能还在公司,便急匆匆一个电话打到了国代。由于夏天工作积压,师烨裳自打复工就忙得昏头转向,能够由外线拨打直达电话的人往往没有正事,她干脆将所有外线直拨电话拨转到秘书处,让赵琳珊和刘天一头疼去。 电话那头的赵琳珊又熬夜熬出了激情,一听见汪顾声音就迫不及待地嘘寒问暖。汪顾对这帮相濡以沫的旧同事有着别样好感,也不搪塞,很快与赵琳珊聊得火热,直到末了才想起师烨裳的事儿来。赵琳珊当然知道汪顾这三更半夜的打电话可不是为了找她聊天,草草戏谑几句之后,她告诉汪顾师烨裳还没下班,但也不允许非公务外线电话转入。汪顾摇头后悔自己咋就笨得不去拨师烨裳的手机,然而赵琳珊抢先告知,师烨裳把手机也放在了秘书部,说是处理不完手上的公务就不走人。 “上个班还带立军令状的,”汪顾叼着鸡爪子含糊不清道,“那成,麻烦你告诉她一声,快忙完时给我电话,我在外面吃饭,一会儿顺便去接她。夜里放她一人开车回家我妈要打断我腿。”赵琳珊满口答应着挂了电话。 岑礼杉熟知师烨裳工作习性,此时就贴心地建议点壶浓茶,陪汪顾一起等。汪顾心觉这一等很可能要等到山无棱天地合,自然是满心希望有人能陪她一起受罪。对岑礼杉的提议,她却之不恭求之不得,当下拍板,许诺买单。哪知岑礼杉比她还痛快,她一说要买单,岑礼杉立刻下单加点一壶最贵的茶和几样最贵的茶点,并毫无愧色地撑着下巴点戳桌面道:“反正年终奖都没了,能吃就要吃回来。吃成个大胖子,等穷得没饭吃的时候还能靠着一身肥肉多活几天。” 汪董如今几十亿身家,咋呼咋呼就算,不会拿这一百几十块当真,然而这些年来,敢吃不怕胖的女人她就只见过师烨裳一个,可师烨裳那病秧子并不是不怕胖,而是委实胖不起来。任你多少东西丢她肚里,那都是个石沉大海鸟无音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结局,偏偏她还特乖,尤其在夏季病后,几乎给什么吃什么,吃得又多又杂——大象有她那食量没她那荤素不悋的食域,硕鼠有她那食域又没她那一顿五碗的食量。汪爸爸说她肚子里肯定装着个小宇宙,最次也是小黑洞,否则吃下去的东西都哪儿去了?这不明摆着违反物质守恒定律嘛?看着师烨裳越吃越瘦的身架子,汪妈妈也屡有挫败之情溢于言表,甚至说到了对不起家传食谱,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的份上。汪顾对师烨裳身上的种种奇妙之处早已见怪不怪,听若不闻,因为师烨裳周身内外本就没一处是可谓之平凡普通的,她只想不到山野之内不乏勇士,闹市之中自有高人,平时成熟干练循规蹈矩的岑礼杉一旦放开肚子狠吃起来那食量相比师烨裳也弱不到哪儿去:一斤白灼芥蓝,两笼虾饺,两笼烧卖,白云豉汁凤爪各一份,乳猪两斤,以及一打叉烧包,一打金银馒头,三锅粥……汪顾莫名其妙地想起郭老师那句名言,煎饼卷馒头就着米饭吃。亏得是她胆儿肥,且被师烨裳磨练得越来越肥,不然就看岑礼杉这山呼海啸的吃派,她吓死的份儿都有。 “你也是个神人,世界大胃王比赛派你和师烨裳去,肯定能把小林尊也撑得含笑九泉,”汪顾往嘴里灌满浓茶,强压下张嘴打哈欠的冲动,但还是忍不住抬手看表,吃着吃着就快十一点了,“要不改天你和师烨裳比比看谁更能吃,我负责向全世界实况直播,搞不好一代媒体大亨就被你俩生生吃出来了。”东方美女大胃王比赛,别的不说,光噱头就够引人瞩目的——两个美貌与智慧的化身坐在镜头前胡吃海塞,这是无论男女老少都喜闻乐见的画面。男:这俩给啥吃啥,好养活。女:等着看你们胖死。老:宝宝,多吃一点儿就能长得和阿姨一样漂亮。少:妈妈,看!猪! 岑礼杉当然不晓得汪顾脑子里是这种龌龊玩意儿,于是就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零零年元旦公司办晚会的时候我和师小姐比过一回,可张董净挑师小姐爱吃的菜品,什么生蚝生虾之类的。我从小生长在内陆,没有吃海鲜的习惯,一吃生东西就想吐,师小姐却是最爱生冷,而且她拿烈酒佐餐,吃多少都不怕,但好在后来张董把奖品奖金都给我了,师小姐也在赛后说这场比赛不公平,就是娱乐娱乐大众,让大家瞧瞧什么叫茹毛饮血而已。” 汪顾听见“张董”这俩字,顿时生出满肚子疙瘩,再一听说张蕴兮在规则上作弊,她的道德感和是非心就如脉冲信号般拔地而起,言语中也隐隐带了些火药味,“张蕴兮怎么能做这种事,不公平的比赛没有意义,就算奖励给你,可你失去了荣誉啊,还是在全公司面前,娱乐什么娱乐,这摆明是让你当陪衬嘛!” 岑礼杉闻言,无所谓地摆摆手,眼睛看着立在桌上的酒单,眉头松松拧成一个结,“你不知道的,张董护短是出了名的,她把师小姐看成命根子,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师小姐想输都难。我想师小姐到现在都逼着自己不会让自己输也跟她这种偏执的培养观念有关吧。至于我们,嗨,当小职员的,老板爱干什么我们都得陪着,只要有补偿就开心。好在张董够大方,师小姐也够坦诚,换别人来,直接规则制胜,哪儿有人管我们的荣誉呢?”说着,岑礼杉拿起酒单,指着上面一款酒名问汪顾,“汪董,我土老帽,听过爱尔兰咖啡西班牙咖啡土耳其咖啡日本咖啡甚至危地马拉咖啡,可这B城咖啡是个什么东西?咱这大北方的还能产咖啡?” 汪顾顺着岑礼杉指着的方向去看,果然看见一排刺眼红字:新鲜推荐—B城咖啡。“大概是酒。不过不管是什么,点一杯尝尝就知道了,反正我买单,你尽管试,可能等你试完酒单上的酒,师烨裳都还没下班呢。”就那个破身体还敢熬夜,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岑礼杉抬手叫酒,不经意地,黑金条纹衬衫领口敞开了半边。汪顾望着她颈间小麦似的健康肤色,先是羡慕,再是着迷,随即又产生了一种丈夫背着妻子鬼混的罪恶感——师烨裳在玩命工作,她却在盯着女人发呆!这要让师烨裳知道了,她不被先凌迟后车裂再腰斩都算对不起那些虾壳、冬虫草粥、红油漆以及502! “我去一趟洗手间。”汪顾猛然站起,落荒而逃,吓岑礼杉一跳。到了洗手间,她并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站在洗手池前掬一把水往脸上泼,而是掏出裙兜里的手机,仓惶地给师烨裳拨电话。可是师烨裳的电话都被转到了秘书部,谁来听呢?嗯,当然还是赵琳珊。 汪顾一听见赵琳珊的声音,心就凉了半截,再听见那边说师烨裳一直忙到现在也没出来过,凉了半截的心忽地又被吊起老高。师烨裳虽然没有生病,但决算不得个健康人,更何况从早上九点忙到现在,健康人也吃不消,“琳珊啊,麻烦你帮我去看看她好吗?我担心她会……”汪顾越说越心神不宁,鼓膜被震得砰砰作响,两条腿亦有软成水晶宽粉的趋势。 “汪董,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我刚才敲门进去报信儿,挨了师总好一顿训,她说凡是私事一律搁置,再因为私事打搅她她就给我工作考评执行能力那一项减分。汪董,您行行好,你们大人物谈恋爱就别拿我们小的当磨心了,要么,您亲自过来一趟,您破门而入那是家事,不是公事,她总不能辞了您。”赵琳珊说到最后都开始对汪顾尊称“您”了,汪顾也就不好意思再为难人家了,挂掉电话,她直接叫买单。 岑礼杉瞧她脸色发白,额角垂汗,还当出了什么大事,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这位汪董,又陷入自我想象的世界,不可自拔了。 “跟我去趟国代,要她真有什么事,多个人多个帮手。”汪顾拉开车门,“一会儿我送你回家。” 岑礼杉对此毫无异义,她只是不解,不解于正常人怎么能随便中个暑感个冒就能病像师烨裳那样持久而严重,“师小姐的身体不会那么差吧?正常人没有这么生病的啊。我记得她以前就算感冒发烧也能不眠不休地工作两整天,现在……” 汪顾停下拨档的动作,皱着眉头侧脸看她,“你是说她有可能在装病?” “我可没说这话!”岑礼杉满脸怕怕,连连摆手,“师小姐身体不好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她一病,张董就紧张得团团转,她怎么可能是装病呢!我只是说她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了,应该进医院住一段时间好好疗养,不能总这么拖着,小病也会拖成大病的。” 汪顾摒一脸严肃,不说话了,直到在通往国代途中最后一盏红灯前停车等待时,她终于发现自己刚才问的问题有多么阴暗与无耻——她居然无法自控地变成了一个连师烨裳的身体都无法信任的人。而师烨裳做错的,或许不能称之为错的,仅仅是在烧糊涂后喊出了那个早已叫过成千上万遍,像“妈妈”一样,无可取代,也不能被磨灭的名字。 …… 二零零七年金秋,师烨裳的囚牢是张蕴兮,汪顾的囚牢却不是师烨裳,而是她自己。 302 爱的方式 师烨裳没想到之前估计五六个小时就能处理完毕的工作会因一个现在看来绝对有歧义的推论性总结而全面偏离轨道,越做越多,越做越杂,大有潘金莲上了水泊梁山,西门庆进了大观园的感觉,怎么做都做不完。她颇想学人骂娘,但她娘早八百年就被和谐了,骂别人的娘她又心有不忍,于是她只得认命地低下她那高贵的头颅,抓起手边的电话,打给汪顾。 汪顾收到电话时,人已心怀愧疚地来到了国代大厦骑楼前。师烨裳口气疲惫地说她工作太多,今晚大概不能回家了。她让汪顾先行回家早点睡,别因为她而影响第二天工作。汪顾虽不乐意久等之后仍要独守空房,可也完全拿她没办法——师烨裳军令状已立,足可见其并不缺乏战斗的决心和勇气。她仿佛生来就是个一口咬断金的性子,一旦下了决定,就是累得呕血虚脱亦不肯后退一步饶了自己。 唉,知道她平安就好,能工作总比不能工作要强,随她乐意吧……汪顾如此作想,就啰里八嗦地朝师烨裳交代了一些睡前注意事项,譬如不准使用浴缸,少喝点儿咖啡,营养素不能断顿,显示器不能搬到眼前云云。师烨裳脑袋里只装着眼前工作,几次听漏,几次忘答,汪顾听她言语勉强,便决定先送岑礼杉回家再做打算,“那你先忙,我送岑副总回家。” “好。挂了。”干脆利落地结束电话,师烨裳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马克杯中浓成了金水的铁观音茶汤,预备杀猪般气势汹汹地脱掉烟青色唐装外套,扬手甩向四米开外的沙发。 外套是暗纹浮云的两面绸料,师烨裳甩得潇洒,它也飘得潇洒,在空中飞鼠似地大展襟袖,一道青光起,一道青光落,噗。它掉到了距离沙发仅有半米之遥的地毯上。善哉善哉。师烨裳盯着文件撩袖子,不禁有些犯困走神,她反复提醒自己振作,但收效甚微,无奈之下,她只好用上汪顾那手绝活,自言自语,自我批评,“师烨裳,精神一点,睡一夏天了,还睡?!再睡下去案子什么时候才能落实?要是害得国代败北,你看大BOSS不把你拖出去枪毙五分钟。”与张氏多品牌战略对立而生,师烨裳在霍氏临时董事会上提出的统一品牌战略构想获得了董事局全票赞成的上佳评定,可她刚递完方案,人就轰然病倒,整整一个盛夏,如今确实是不努力不行了。 多少年来,张氏与国代都是二道贩子一挂,以往只在流通领域咬牙较劲,旗下本无任何固有生产单位。师烨裳对成本控制的执念不可小觑地左右着两家大型代理公司的发展方向,她着意拉长双方战线,左手抓生产,右手抓流通,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品牌战略风云一起,两家势必在由诸多生产厂商构成的上游领域冤家聚头,到时不计其数的大小收购战在所难免,师烨裳等着看汪顾措手不及急中生智的样子——她不奢望汪顾能够将她击败,但在双方均表现出全力以赴的拼搏姿态时,她知道只要她肯给汪顾放点儿水,争取做到两分天下,汪顾就能一手抄了张氏那票说比做多的纨绔子弟,彻底肃清内部敌对势力,将随时可能分崩离析的张氏变成汪顾的,完整的,团结一致的张氏。 这是一场硬仗,和它相比,之前两家针对市场份额的短期竞争不过是场小打小闹的热身赛而已。师烨裳觉得时机几近成熟,许多“小事”就都被她丢到脑袋后面去了。诸多“小事”中有时包含爱情,有时包含私欲,有时甚至包含健康和生命,毕竟师烨裳比谁都清楚,汪顾不是张蕴兮。身为个体,汪顾远比张蕴兮复杂得多,所以能够令她为之兴奋雀跃的事物,自然也比张蕴兮多得多。 事业是一样令人安心的东西,只有因种种原因放弃事业的人,没有从来不追求事业的人。人的动物性决定了人终身要为争夺地盘而厮杀警惕,此乃天性,不存在有无之分,只有多少只差。张蕴兮在水晶宫里当了一辈子公主,做个随心所欲的人尚且是富富有余,动物性自然剩不下多少。但又有几个人能活得像她那样呢? 师烨裳自问不能,那么汪顾就更不可能。 只有师烨裳看得见,汪顾工作,轻伤不下火线,尽管初相见,汪顾烧晕在浴缸里,转天,师烨裳还是看见她精神矍铄地出现在公司,用她独有的小聪明气定神闲地与一干油条大打太极;自汪顾接手张氏,她虽明知自己没有每天准点上班的必要,可她仍然坚持朝九晚五,就算明知无事可做,她也会趁机去往基层了解民生民怨,做一些看似琐碎,其实更能巩固事业基础的事情;汪顾喜欢在她面前得意洋洋地邀功臭屁,大概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情侣间的情趣,也有人认为此乃汪顾乐天知足的天性使然,但这反射出的正是一种由成就带来的满足感,没有追求,便不会有满足,瞎了狗眼的才会把她看作是满心情爱的小女人,若非有着相关强者崇拜的思想,她怎么会傻得千挑万选偏偏就瞧上了一个自私滥情、乏味呆板、醉生梦死、小肚鸡肠、厨艺垫底、家务无能的病秧子? 事实证明,崇拜某领域强者的人,大多有着成为相同或相关领域强者的欲望。 师烨裳一贯承认,自己除了在工作方面略有所长,其余,堪称一无是处。至于相貌什么的……汪顾又不是没见过美女,倘若她师烨裳空有一副好皮囊,汪顾是决不会与她谈“爱”的,就算谈到“爱”,也决不会往携手白头的方向去。 综合以上证据,师烨裳得到的推论是:汪顾不会为爱生,为爱死。爱情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小部分,却绝不超过四分之一。即使她一时被苦求不得的爱情冲昏了头脑,一旦缓过劲儿来,事业就还是她的主心骨。否则,那些没日没夜的工作奔忙,那些依依不舍的揉眼离床,那些火冒三丈的批评埋怨,那些抓耳挠腮的困惑为难,岂不是都成了打发时间的消遣娱乐?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要靠这些娱乐?师烨裳在张蕴兮身上就从没发现过这种娱乐方式——对出身豪门的张蕴兮来说,事业是爱情的附属品,她既然可以为了让师烨裳高看一眼将心血尽数倾注于事业,就可以为了陪师烨裳周游世界将心血尽数投入于玩乐。 若不为守着当时还在张氏学习的小情人,她根本不可能勤勉有嘉地天天回公司报道,但饶是如此,让张蕴兮像汪顾这样星期一至五自动自觉地按时上班,准点开会也无异于痴人说梦。她是一定要睡到自然醒的人,时常一觉醒来就该吃午饭了,除此之外,有新鲜事物的好玩地方总少不了她,她踩点回来必然就要拉着师烨裳前去,不尽兴不回程。 有一次,师烨裳逗她说她要再这么贪玩懒惰下去张氏非完蛋不可。她嘿嘿一笑,想也不想张嘴就答:“由得它完蛋嘛,反正我有你。你聪明能干,又是个死心眼,我要是落难,你肯定会养我养到天长地久的,一想到我人老珠黄也还是过着少奶奶的日子,我都求不得它快点完蛋了。快来抱抱,让我亲亲我的长期饭票。” 师烨裳对她的答案不感意外,也毫不怀疑。张蕴兮就是这么个货。天生天养的败家玩意儿。她不玩乐都对不起老天爷的恩赐,会遭雷劈。零一年,也许正因为她殷勤太过,总是绞尽脑汁东奔西跑地为师烨裳准备半年之后才能送出的生日礼物,老天爷看她这几年不干正经事儿光浪费资源,且有着愈发劳累之势,最终就忍无可忍地借着一场911把她收回天国享福去了。 古人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放在张蕴兮和汪顾身上看,此言不虚。显见的是张蕴兮专攻败家,汪顾专攻建设。之-梦-整-理,于是无论汪顾之前多么羡慕张蕴兮那种大小姐能够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然而当真实现了,她还是脱不开小白领的执着,或者说野心——世界上野心最旺盛的两种生物,一种是大学生,另一种就是小白领——日日奔忙在工作与爱情之间,如此强迫症一般的行迹,在师烨裳眼里,俨然就是富有事业心的表现。 爱情是事业的一种。至少师烨裳是这么认为的。先别急着说她荒谬,更荒谬的还在后面。 自幼母爱缺乏父爱过剩,顺理成章地形成了一整套男性化逻辑思维方式,以至于难免显得有些一根筋的师烨裳,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持有的是某种男性主流爱情观,而且还是大男人主导的爱情观:爱一个人,就要从大方向上为她着想,不应避重就轻,过多地去关注一些爱情里不可避免的小情绪,因为那些都是插曲,终会过去,唯有成就她所希望成就的,成全她想要的自己,才是真正爱一个人的表现…… 半开的窗户间,墨黑色的秋夜凉风夹着威斯敏斯特报时曲幽幽飘入,远处钟楼咚咚两声钟响,凌晨两点了。 “我想什么呐?”师烨裳突然瞪大眼睛,见了鬼一样错愕地盯着将近三小时都没翻过一页的意见稿,过了好几十秒,她终于回过神似地皱起眉头,眨巴眨巴眼,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工作时间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明明是为了门当户对才逼她上进的,怎么越想我还越崇高了?这是要当圣母啊?” 她喃着喃着,不知为何就想起汪顾挂电话之前说的那句话来,随即又用平缓安慰的语气和干涩黯淡的笑声安抚自己道:“呵,她只是送个加班夜归的下属回家而已,这很正常,我也总干。” …… …… 师烨裳之所以能活到现在,靠的就是这种唯目标是从的理智。 张蕴兮让她快乐地活着,她便以活着为目标,活着。现在她要让自己变得快乐起来,就必须强迫自己忘记那夜,在她被呕吐感催醒,急匆匆拔掉针头打算去往隔壁洗手间清胃时,无意中听见的对话,也必须强迫自己对汪顾的日益冷淡熟视无睹。 当然,她并不是不知道只要她对汪顾说一句“我爱你”,一切就都会回到之前的轨道上,甚至可能比之前更美好,更甜蜜。但她同时也晓得倘若自己在汪顾面前坦诚了这份逐渐明晰的心情,那么她便一定会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做出一件能把汪顾伤得体无完肤的浑事:梦里梦外,对不同的人说,我爱你。 汪顾猜得没错,这就是她戒酒少眠的原因。 如果说之前她只是不敢醉酒,不敢入睡,那么她现在连发烧都不敢了。 可她还在坚持,坚持到有朝一日说梦话可以像帕金森症一样被妥善治疗,或者坚持到她功成身退,袖手幕后当她的阔太太那天,竭尽所能地对汪顾说完无数个“我爱你”,再通过一个安全简单的小手术将声带切除,从此,她就能自私滥情地同时爱着两个越来越难分彼此的人了。 303 寿包 汪顾送了岑礼杉回家,自己也拖着劳累疲乏的身子回到父母处。她一觉睡到夜里近四点,迷糊中又伸出左手摸向一侧的床铺。入了秋,北方天气渐凉,凌晨时分尤其的凉。她的左手由暖烘烘的肚皮上去往冰凉地域,不用说,人是非得一个激灵猛醒不可的。师烨裳呢?汪顾朦胧着睡眼拍开床灯,半拥着被子坐起身,镇定心魄努力回想,哦……醉心工作的师总今晚立下军令状,事情做不完,她十成是回不来了。“劳碌命……”汪顾冲着膝盖上的半厚棉被低声嘟囔,关掉灯,又躺成昏昏欲睡的仰卧姿势,等待周公的再一次探访。 一眨眼大半年过去,汪顾已经习惯了有师烨裳在身边的日子。虽然师烨裳并不会散发多少热量,反而只会在浑身冰凉时不自觉地往她怀里挨靠取暖,可就算师烨裳当真冷成了一块寒冰,她也会如获至宝地搂着,好像她生来就是为了给师烨裳提供热源,让她能在冬夜里睡得更好一样。眼下,师烨裳不在身边,汪顾睡着睡着便觉得热力无处散发,热汗出了一茬又一茬,心跳砰砰砰砰,堪称震耳欲聋。 要不要去找她呢?这么大半夜,一个人在办公室会招色狼的。去了的话,看看她,安安心,她要没做完事情,我可以继续补觉,她要做完了事情,我就跟她一起睡,唔……是个好办法。可要去找她还得换衣服开车,外面那么冷,又黑漆漆的,路灯也灭得差不多了,碰上拦路抢劫的怎么办?不行不行,还是接着睡吧。管她干嘛?你有不是没自己睡过,难道离了她,你这辈子就不睡了?别像个等丈夫回家的小媳妇儿一样,没出息……汪顾在困意中如此无力地催眠自己,绷紧的神经慢慢松懈,心跳渐渐放缓,看局势,入眠在望。 然而,很不幸的是,习惯总能在人不经意间将最真实的情感从层层看似坚硬的困惑中剥离出来,管你心如荔枝还是心如椰子,只要还有一点柔软,它就会令你有所察觉,时而像漆黑夜里突然出现的一道刺眼白光,耀得你心生恐惧,时而又像寒冬里不期而至的一盆炭火,暖得你,汪顾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地烙饼,空空如也的脑海中噌地冒出个念头,不开灯,眼前也是擦火石似地一亮——那妖怪该不会是想趁机逃跑吧?!就算不逃跑,张蕴然会不会把握时机,悄悄去找她偷情呢? 汪顾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摸黑走到房门边,打开大灯,提起挂在门后的一套秋季工装,直接更衣走人,整个过程耗时不过三分钟。吃醋的力量是伟大的。 在深夜的公路上飙到七十码,终于找到理由去探班的汪董事长攥着方向盘和一手心冷汗。车还未到国代,她大老远就看见国代顶楼的总经理办公室内透出的孱弱灯光。一盏台灯,总是只有一盏台灯。师烨裳的工作习惯就是在一片幽黑中仅亮一盏台灯,据她说,这样更能集中精神提高工作效率。 师烨裳没跑。师烨裳在工作。 汪顾知道了这两点之后,按理应该放心地出一口长气,可她仍然一脚油门将阿斯顿马丁催得像有无数饿鬼在后面追赶,只是单薄的唇瓣间隐隐弯起一个象征愉悦与欣慰的弧度,困意也有再度抬头之势,她左手把住方向盘,小心地抬起右手,揉揉眼睛,国代大门近在眼前。 玻璃门岗里的保卫人员仍在兢兢业业地盯着四十几个监视屏。汪顾在停车杆前闪动大灯,玻璃罩里的人精神抖擞地小跑出来,一瞧是她,问也不问就放了行。“谢谢。”汪顾朝棒小伙儿点头示意,棒小伙儿也礼貌地冲她挥手——此乃和谐社会的具体表现,毕竟玻璃门岗里也贴着街道办发的八荣八耻宣传牌。霍岂萧乘车进门时每每看见此牌都会受了惊吓般唔地一声钻进文旧颜怀里,文旧颜就得耐着性子哄骗她道:“没事没事,不和谐你,不和谐你。”可不和谐你和谐谁?在这一点上,小鬼似乎比文霍二人更有政治觉悟,她时常规劝霍岂萧弃恶从良,“小小,快入党吧,发展才是硬道理。” 旁话说到这里,还是掉回头来讲汪顾。汪顾因为心急火燎,被电梯门下接缝卡住了细细的鞋跟,差一点就摔个狗吃屎,亏得是她小脑发达平衡能力上佳,身有长臂猿的基因,危难中她一把揪住了电梯里的扶手,这才免于出丑的厄运,能够全须全尾地见到师烨裳……的睡颜。 嗯,没错,夏季之后每天只敢浅睡一两个小时的师烨裳,这回终于逮着个安心睡觉的机会,工作结束,她精神松懈地整理文件,一个不留神,脑袋一低,眼睛一闭就趴在办公桌上睡得像是死去,镀白金的钢笔尖被她压在脸下,她也不嫌硌得慌。 汪顾没想到仙女儿也有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一天,用师烨裳给她的备用钥匙打开门后,她愣了二十秒,直到师烨裳背后那扇半开窗户间鼓入的穿堂风将师烨裳脸旁的文件纸吹得掀起一角她才意识到这可不是心疼肉疼的好时候——师烨裳再这么睡下去,明天又该变瘟鸡了。 “师烨裳。”汪顾边关门边轻声喊,一方面怕吓到师烨裳,一方面怕吓到对面秘书部里的人。但师烨裳睡得七荤八素,哪儿还听得见她那蚊呐般的呼唤,她只得迅速锁好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师烨裳身边,弓低身子,将一手插到师烨裳下巴下,慢慢将师烨裳的脑袋搬离桌面,“师烨裳,起来上床睡吧,凉呢。”这几天华北大部降温,夜里户外只有十七八度。师烨裳的办公室在顶楼,虽然中央空调还在工作,可师烨裳因为抽烟,总喜欢开着一扇大窗换气,所以任你再怎么调也没用,屋里此时能有二十度就很不错了,亏她还敢脱外套,“你怎么不打赤膊呢?穿这么少脖子都凉了。”汪顾把师烨裳连人带椅子地旋转过来,为防还在睡梦中徘徊不肯醒的师烨裳身体前倾摔倒,她干脆将师烨裳搂进怀里,两手轮流轻拍师烨裳的背脊,稍微加大音量,希望以此方法实现温和催醒,“你睁开眼,睁开眼,不用清醒,只要站起来走两步,有个十秒咱就到床上舒舒服服躺着去了,怎么不比趴着睡舒服呢?” 话说师烨裳难得心无旁骛地睡一次觉,刚睡不到半小时就被人吵醒,心中就别提有多怨恨了。由趴姿改为坐姿之后,她左脑里的水和右脑里的面粉合二为一,成了一脑袋浆糊,汪顾在她头顶不停嘴地叫,她想醒,可总也醒不来,稍睁开眼就是天旋地转,连汪顾穿了什么色的衣服都看不清,于是她努力从唇间吐出个音,字正腔圆,言简意赅,“抱……” 这下汪顾可为难了,她不是没抱起过师烨裳,可那也就坚持了短短几秒而已,时下她倒不怕勉强自己会闪了腰,她怕的是万一再把师烨裳掉地上咣当摔成八瓣,那她岂不是很有特意跑来欺负师烨裳的嫌疑?咧嘴傻站着,汪顾一时想不出招来,师烨裳那头大概觉得耳根子清净了,便又迷迷糊糊地要歪脑袋。“哎哎哎,你别,别睡!我抱,我抱!”汪顾一咬牙一跺脚,弯下腰身站稳马步,一臂环过师烨裳肩背,一臂勾向师烨裳膝下,三二一,起——她居然轻轻松松便将师烨裳抱了起来。 师烨裳顺势将头歪靠在她肩上,微弱灯光中,她看见师烨裳嘴角染着指甲盖大小的一片浓黑墨汁,可那墨汁很快被不知哪儿来的水滴淡化开去,淡淡墨迹小溪似地顺着师烨裳削尖的脸颊一直流进雪白领口。 师烨裳没醒,汪顾却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这段极力克制自己不去关注师烨裳,师烨裳就悄无声息地瘦成了一把骨头,一米七零的个子,加衣服加鞋,统共连八十斤都没有,搂在怀里轻飘飘的,仿佛一抹孤魂,偏偏骨头还坚硬得很,硌得她手疼肩疼心口疼,简直就像贫穷的农夫死了家里养的唯一一头大肥猪,令人只想不分青红皂白地对那一堆死肉破口大骂,“你搞什么鬼!怎么吃都吃不胖,掉肉就比谁都强!有你这么不长进的嘛?不心疼你我还心疼粮食呢!这才多久没扒你衣服你就把里面人给我换了!你快把那二十斤肉赔给我呀!不赔跟你没完!” 汪顾鼻涕眼泪横流,梗着脖子低着头,充满英雄气概地抱着师烨裳,一边吼,一边往下淌口水。师烨裳酣酣然睡得飘飘欲仙,听头顶轰隆隆,觉脸上湿漉漉,就还当是打雷下雨了呢。所幸她不是电视剧里的大妈大婶,她对打雷下雨的条件反射跟常人不太相同,别人想着收衣服,她想着收大熊,随即恍然觉醒,赶巧一滴眼泪从天而降,正好滴进她眼睛里,吓得她唔一声又闭起了眼,顺便白骨精依人地将脸埋到汪顾怀里,嗡嗡道:“大熊……” “熊你个瓜瓜!”汪顾咆哮马附身,借着愤怒赐予她的力量一口气将师烨裳抱进卧房,丢到床上,趁师烨裳尚未清醒之时三下五除二将师烨裳扒个精光,这回,她哭得更厉害了。 掩饰一除,师烨裳原形毕露。她身上不仅枯瘦,皮肤也失去了原有的釉色光泽,之前圆润的肩头现在就像在皮肤下藏着一颗鹅卵石,大腿根还不及一个五磅的热水瓶胆粗,不单肩颈,她瘦得连肚皮上的血管都依稀可见,比年初从德国回来时还要糟糕,媲美非洲难民亦富富有余,难怪感冒痊愈后她也总是找出这样那样的借口拒绝与汪顾做爱,这样的身体,确实是见不得人的。 “唔唔唔,你怎么这么不叫人省心啊!这脸还会说谎!腮帮子不瘦!我妈都没看出来!” 汪顾只顾着声泪俱下地批判师烨裳,径自哭成一个泪人儿。可她哪儿晓得,师烨裳的脸之所以不显瘦,全是因为严重缺乏睡眠引起的水肿。要光看脸,师烨裳不但没瘦,反倒胖了呢。 在汪顾中气十足的哭声里,师烨裳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汪顾俯按着她使劲儿哭,她想起身抱抱她,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的手脚都被汪顾控着,于是她只能光着身子平躺在床间,淋着小雨看着汪顾,缓声道:“嗯……要不这样吧。你明天架口锅,里面放满油,把我裹上面粉,丢里面炸个几分钟,就像炸油条那样。”与汪顾觉得自己总是在对分离的恐惧中寻找她一样,她也觉得自己总是一觉起来就会见到个哭得狰狞的大花猫,她不是不心疼汪顾,更不是乐意让汪顾哭,但她能做的,似乎就唯有在汪顾哭得厉害时殚精竭虑地哄上一哄,千万别叫汪顾哭出个肺气肿脑积液来,“再要不,你可以喂我吃点儿发酵粉,放锅里蒸一蒸,我很羡慕大白馒头的造型,到时要是蒸坏了,你就在我眉心点个红点,说不定我还能伪装成寿包卖个高价呢。” 汪顾被她逗得破涕为笑,心也渐渐软了,软得几乎要化成一滩春水,此前那种类似冷战的别扭情绪溶在水中,尽数付之东流,豁然开朗的一瞬,快乐的饲养员福至心灵地想到了师烨裳消瘦的原因,脱鞋上床,她紧紧搂住伪装寿包未遂的师烨裳,将鼻涕眼泪通通抹到对方赤裸的胸颈间,同时肉麻兮兮地感叹道:“我发现我就是爱你,你多坏我都爱,就算你把我伤个体无完肤我也认了,你是我的,谁也不给,与其把你送去糟蹋别人又被别人糟蹋,还不如我自己留着,死活我也长了张跟我亲妈一样的脸,你对我下不去狠手的,更何况……” “汪顾,”师烨裳突然打断汪顾的话,在汪顾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她这辈子、即便对张蕴兮也不曾有过的坦率请求随着缓缓呼出的气流,最终凝结成三句话,“再给我点儿时间好吗?最多半年,等我处理完手边的事,等你把张氏收拾好。”她顿了顿,随即认真而温和地继续道:“我会爱你的,好好爱你。” 304 解围 早先,道上有传,有钱的男人离不开两样消遣,女人和赌博,有钱的也女人离不开两样消遣,男人和美容。事实证明,坊间大多传言不虚,人嘛,活着不外追求两件事:一,生理的愉悦,比如吃饭和睡觉,一旦吃饱喝足,这上半身的问题就算解决了,自然就要开始考虑下半身,所谓一碗水端平,总不好厚此薄彼的;二,心理的愉悦,比如功名和成就,一旦功成名就,这基本的心理需要就算搞定,非得来点儿新鲜东西刺激刺激不可。男人受雄性激素刺激,热爱厮杀搏斗,但新世界不允许血腥暴力拔枪决斗,于是赌场成了最佳战场。反之女人受雌性激素刺激,热爱孔雀开屏,可女人身上又没长尾巴,所以就只好把一腔热血投入到美容事业中去,力争六十变十六,永远都十六。近年来更有人以一星期上几次美容院来衡量女人的财富,如此衡量的结果,便是林森柏肯定穷得连饭也吃不起。唔……若单凭那道上传言来断定,她也许还根本不是女人。 话说林森柏并不是不臭美,只是她臭美的方式跟正常女人略有出入——她喝牛奶,实在喝不下了就往脸上倒。再加上一张仿似永远也长不大的少女脸,一把清透中带点儿低沉的少女腔,一身白皙健康活力四射的少女皮,美容院,理所当然地不如足疗中心吸引她,不过足疗中心对她的吸引也极其有限,她仅在等人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才会就近找家足疗中心,让足疗师摸摸她老人家那三寸金蹄,譬如今天,十月二十日,星期六,她在何宗蘅指定的美容院主营足部保养的外间包厢里,呲牙咧嘴地忍受着花钱买来的服务,心里还在自虐地叫爽。 何宗蘅早上九点就被司机送来做了个排毒套餐,十一点收拾完那张老脸,她在电话中耍赖九分钟,终于把个节假日宁愿宅在家里看报纸看杂志的外甥女哄了出来,陪她中药泡脚外加泰式桑拿。 “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不知道图个美。平时清汤挂面就算了,节假日也不保养,女人一旦过了三十再怎么后悔都没用,吃人参鹿茸灵芝胎盘都补不回来。”何宗蘅瞑着双眼,半死不活地半躺在电动按摩椅上,偶尔皱皱眉头,感受一下由自己某个虚弱器官引起的反射性疼痛,大多数时候是说梦话似地跟林森柏聊天扯屁。 林森柏坐在距她一米有余的布艺沙发里,相当庆幸自己没有接受理疗师的邀请,让自己脊背受苦——她恨死按摩椅了,因为那会令她无可抑制地想起咪宝的手,特别是那种带有腿部按摩功能的类型。啥鬼按摩椅!明明就是淫具! “我讨厌人家在我脸上摸来摸去,”她有心理阴影,小时候长得可爱,又因自闭不爱哭闹,被人任意捏脸捏出来的毛病,“再说我这年纪靠自身新陈代谢已经很够,自己做做毛孔清洁,有空去去死皮,干燥就找张面膜补水,太湿就找张纸巾擦掉,这些个淫荡的美容资源,还是留给您老这种有需要的人,我就不横插一搅屎棍子进来瞎参合了。我还没到更年期呢。” 给她捏脚的足疗师看她斯斯文文一个小女人,许是完全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种又黄又糙的爷们儿话来,一时就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林森柏自幼放荡形骸,此时听得人笑还很好意思地去问人家笑什么。颇有几分姿色的足疗师道行匪浅,涉世已深,平时跟客人打多了太极,眼光毒得能当耗子药使,一看林森柏就不是那种不上道的机车党,故而对林森柏的问题避忌不多,几乎算是给了个直面回答,“您说话真有意思,糙也糙得可爱,我听惯了嗲声嗲气,一听您说话就特别开心。” 近年来,林森柏修心养性,深入简出,再不敢招蜂引蝶。加之她与咪宝斗嘴斗惯,现如今是一被夸奖就觉耳根发烫,心里发虚,生怕说者是那对她有情有义的苍蝇蚊子。这会儿倘若咪宝在她身边,她兴许还敢回两句嘴反调戏一番,可咪宝中午约了徐延卿和大筠一家子吃饭,身在十里之外,她心心念念都是咪宝安危,就更不愿放肆了。“我说话是糙。”她点头闭眼,一句收住,没有留话茬子。足疗师明白她有收口的意思,只得草草接两个“挺好”,就此作罢。 何宗蘅在劝过林森柏美容之后有好一段时间没说话,直到足疗接近结束时,她才像是突然想起似地张口慢道:“诶,阿乖,你看人家钱隶筠顶这么大压力还知道请家里人吃饭聚聚呢,你个小没良心的怎么不学好?我昨天给你妈打电话,她在那头哭哭啼啼的要我劝你回到正途上来。要么,你和钱隶筠下午跟我回去一趟,当我面,你爸妈会给你留脸的,你就顺便把话说清楚了,老这么拖着不是个事儿,撑死了你看他们有什么条件,能照办你就照办,不能照办咱再想别的方法嘛。” 林森柏平时对熟人说话总显得有些没心没肺直肠直肚,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心无城府思想单纯。相反,她是生来就会看脸色听话根的太监种,还是李莲英那型号的特等良种。正常情况下,只要她有猜心的兴趣,任你再老辣的掩饰也经不住她贼眼一瞟。何宗蘅早婚早育,四嫁三离,每嫁愈高,每离必赚,流水的桃花走了一辈子,人却还是这么个人,除了赌博就精通吃喝玩乐耍小性子,临老你让她发愤怒强勤练伪装着实有些为难她,所以别看她一席话说得亲疏得当在情在理,林森柏压根不吃她那一套,随便一句话就给她顶到南墙脚去了,“姨,你要当说客最好还是站在我这一边,别到时候把钱隶筠弄得炸毛,我有再多的人也保不住你。”更何况我胳膊肘往外拐,根本就不想保你——这一句,林森柏没好意思说,打算让它烂在肚子里。但她绝非有意要挟。咪宝本性确实好,可她手下那群替师烨裳高薪圈养着的猎豹豺狼,有一个算一个,全拿她当圣斗士冰河那美丽的老娘膜拜,万一哪天她在会馆里被人灌多了酒,按捺不住憋屈倒出几句埋怨,其后果必将是光腚总局也和谐不能的血腥暴力万紫千红,意欲围观者都得自动自觉地佩戴加厚加密马赛克眼镜以防心肌梗死。 和很多人一样,何宗蘅并不十分清楚咪宝底细,她更没认为林森柏是在认真地警告她。作为林森柏的亲小姨,她自认有必要再努力一把将林森柏劝正道上来。最后一次努力。如果仍然无效,她也就只好由着林森柏心愿,掉转枪头去规劝林森柏她老娘了。 日前,她的二姐,也就是林森柏的妈妈为了让她坚定革命路线,特意找她吃了顿饭。她吧,一根肠子通到底,很轻易地就又摇摆了立场。好在是咪宝审时度势,一条提前编好的短信群发到特定群组,要债的人再次风驰电掣地杀上门来。咪宝按照早商量好的套路,彬彬有礼地站在门口,三言两语就把百来号人打发滚蛋,还顺便让个看起来极度凶残的刀疤脸帮她去往小区门口的水果档,买回三根香甜多汁的烤甘蔗…… 这次虚惊终于令何宗蘅明白了一件事:林森柏和咪宝的关系,并非如她之前想象的那样,不是咪宝占了林森柏便宜,而是林森柏占了咪宝便宜——那群凶神恶煞一出现,林森柏就滋溜一声躲咪宝背后拍胸喊怕怕去了! 此外,本月中旬的一天,咪宝下班回家,在门口换完鞋后便从手袋里掏出厚厚一摞,约有八九万的现钞,仿佛习惯成自然地搁到鞋柜顶端,别的什么也没交代,笑着跟她打完招呼就像往常一样进了厨房准备晚饭。她坐在客厅里盯着那堆钱,左思右想好半天,直到林森柏也下班回来,她才偷偷把林森柏拽到鞋柜前,询问林森柏这堆钱的来历和作用。 “她哪儿来这么多钱?该不会是……”她想说,该不会是卖身得来的吧?可她怕林森柏不高兴,只得把后半句硬生生地憋在喉咙里。哪里晓得林森柏看都不看那堆钱,仅抬眼瞟了瞟楼梯间旁的日历便满不在乎地答道:“今天十五号,她发工资。发工资当然得拿回来贴补家用,要不你以为攻君是那么好当的?您要有空的话帮我点点,八万六,少一分钱我都饶不了她。哼,私设小金库的下场就是把书房里那几块废主板再给我一一跪断!” 提起废主板,再听见个“再”字,何宗蘅突然想到杂物间里丢着两块从中间不规则开裂的电路板,两块都没带CPU,如今一想,很明显,那是为了让老款CPU插槽里的密针全暴露出来才被故意拔掉的…… 做完足疗推完背,林森柏带着因残酷回忆而略显悲伤的何宗蘅去吃午饭。饭间咪宝打来电话问要不要给她俩带饭回家,林森柏莫名火大地冲电话喊:“吃你个头!都几点了才问我吃没吃饭!等你你带饭回来我俩都饿死了!滚、蛋!” 何宗蘅一瞧林森柏这磨拳嚯嚯似要上房揭瓦的架势手中不由就替咪宝捏了把冷汗。她可是清楚林森柏的脾气。之-梦-整-理,林森柏从小不闹就不闹,一闹就上吊——逼得别人上吊。为了给电话那边的咪宝解围,她急忙拉住林森柏的手,让林森柏把电话给她,“阿乖乖,我来跟小筠说,你吃你的饭。啊,听话。喂,小筠啊,诶,是我。对对,我们吃饭呢,啊?你不用赶回来,真不用,我们都快吃完了,你别理阿乖,她今天硬被我拽出门,捱到现在才吃东西,从刚才就一直在发脾气,不关你事的,放宽心,好好陪家里人,姨姨看着她,一会儿就拖她回家睡觉去。”两人又叽里呱啦说了许多亲切的话,林森柏刨光碗里的饭时,何宗蘅终于收线。 “唉,你说你,死乞白赖的要跟人家在一起,在一起又不好好对人家,一会儿让人跪电路板,一会儿又把人臭骂一顿,人家是女孩子,哪儿受得了你这么折腾。”何宗蘅把手机还给林森柏,低声埋怨道。 林森柏拿起另一碗饭,持续地往嘴里扒拉,不说话。不敢说话。唯恐喷饭。 305 养猪 话说师烨裳这个人,价值观很成问题,人生观也不甚高妙,感情观更几乎没有,堪称三观不正。但她到底还是师宇翰的种,心清如水一根筋,信誉倒是很不容置疑的,出尔反尔的事跟她基本无关,食言而肥的经历更是严重缺乏——看她身材就知道,于是乎,汪顾这个近距离高保真欣赏过她身材的人,在得到她的郑重承诺之后,一朵怒放的心花又长回了宽敞的肚子里,不再在狭小的嗓子眼里打着转转受憋屈了。 “我要奋进!”汪顾第无数次在心中鸣誓,“收拾好张家让师烨裳给我当阔太太来!”苦孩子的愿望就是这般朴实,当富翁都是为了为人民服务。可收拾好张家谈何容易,汪顾觉得,光是一个张蕴然就够她头疼的了。谁知师烨裳听完她的忧虑,立刻给张蕴然打了个电话,让张蕴然找个时间陪汪顾来个“张家老宅一日游”,叫汪顾尝尝“一入宫门深似海”的滋味。“去看看吧。到时场面撑得大一些,否则会有不认识你的人把你当服务员使唤的。”师烨裳如此交代,交代完又迫不得已地张开嘴,接受汪顾喂来的满满一勺子奶油蛋糕——近日来,汪顾对她的体重十分介怀,三餐之外,一有机会就会给她加餐,看局势,汪顾是打算贯彻那句“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的古训,把她当马喂了。 十月二十一日,星期天,晚九点二十七分,结束晚饭三小时后,师烨裳正坐在卧房的书桌前看资料,汪顾突然踢门而入,手上捧着一口蔚为壮观的大砂锅,砂锅边缘散着热气,盖子还用崭新的毛巾覆盖着防止漏气散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唯独师烨裳个不识货的观之无感,甚至还在汪顾走近的过程中捂着嘴巴打了个贤良淑德的饱嗝。 “师烨裳,吃宵夜了。”汪顾把砂锅放到书桌旁的茶几上,毫不费力地将师烨裳硬搀起来拖到茶几边坐好,转瞬又变戏法似地从砂锅旁摸出两双竹筷,两把瓷勺,自己在师烨裳对面坐定,神情严肃地命令道:“把这吃掉,咱啥都好商量。要是不吃,哼哼,今晚你就哪儿也别想去了!”她故意做出一副严刑逼供的样子,意欲制造白色恐怖以迫使师烨裳乖乖就范。 可师烨裳又不是老鼠,她食量大归大,食域宽归宽,却哪儿架得住这一天六七顿的填塞?更何况汪妈妈在事发次日,痛心疾首地揪着襟口布料听完汪顾火烧火燎的汇报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岁,当即就如青春少艾那般活泼地跨上单车,直奔五百米外的菜市场而去。自那时候起,师烨裳顿顿享受的都是举重运动员升级增重时的伙食待遇,蛋白质与精淀粉一比二,燕窝当成鸡汤喝,鸡汤当成白水喝,有时她腻味得想喝杯浓茶,可茶到口中才发现,啧啧,是加了糖的,加了一大堆糖的。 “可我也没想去哪儿啊……”师烨裳委屈地接过汪顾递来的餐具,暗暗感受着肚子里那些刚消化了六七成的晚饭,“呃——又是生姜猪手?我能不能不吃?晚饭吃得很饱,再吃下去要吐的。”生姜猪手煲鸡蛋,滋补好物,下奶圣品。无奈是师烨裳想怀都难,更不用考虑下奶的事,时下就对着这锅本星期第三次出现的圣品发起了大愁。 汪顾放下盖子,倒也晓得最近自己做得有些急功近利。一味地对师烨裳实施天然催肥对师烨裳的健康可能产生不良影响。可是该怎么说呢?她现在纯粹一股土老财养了瘦孩子的心情,别的全都顾不上了,只求孩子能多吃几口饭,稍微长得结实一点——咱又不是没有钱! “你能吃几口就吃几口,一会儿我跟妈说,明天给你换个清淡点的。”说完,她仍是自作主张地戳开半截肘子,将一块皮肉相连的精华摆进勺里,再合上半个金黄香脆的炸鸡蛋,笑嘻嘻地又哄,“来,张嘴。这回我可不会傻乎乎的上你当了,想起那瓮冬虫夏草粥我就反胃。” 这一砂锅东西是汪妈妈苦苦守了一下午小煤炉方才熬出的杰作,若非如此,师烨裳必然哼一声就把头撇开了,绝不可能可怜兮兮地眨巴着眼睛,先咽一口唾沫,再张开嘴,任由汪顾把那勺胶原蛋白与动物脂肪的混合物喂进自己嘴里,虽然味道很是不错。 就在师烨裳咀嚼的过程中,汪顾已经做好了第二口的准备,师烨裳一吞咽,她便又把勺子喂到师烨裳嘴边……吃完第六口,师烨裳摇头喊饱,汪顾好脾气地赔笑,前倾身子探到师烨裳面前,“乖,再吃一口,就一口,我也怕你吐。”师烨裳刚按捺下呕感,看汪顾小动物一样天真无邪的眼神,不由心软就范。而汪顾也算有信用,坐等师烨裳吞完,她二话不说,收起碗筷就走。一顿宵夜吃完,师烨裳手里的碗筷也没沾到半点油水。 师烨裳目送她出门,匆匆从衣柜里拿出睡衣,以洗澡为名奔入浴室,毫不费力地在趴在马桶上将胃里食物吐了个精光。事后,为免留下蛛丝马迹,她往马桶里挤了小半瓶威猛先生,又反复冲刷多遍,直到马桶里干净得快连细菌也无法生存下去,她才气喘吁吁地收手,虚弱如女鬼一般攀着盥洗台壁慢慢爬起来,掬一捧水漱干净自己嘴里的油腥气息,失神地望着镜中的人,良久发呆。 半晌,汪顾从厨房折回,见卧室无人便猜到师烨裳可能在洗澡。然而她侧耳倾听,闻得浴室中也是静悄悄的一片死寂,一颗习惯性忧虑的脑袋瓜子立刻转入胡思乱想模式,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师烨裳!”她去到浴室门口,用正常音量朝里喊,“你没事吧?” 师烨裳正望着镜子里的陌生人出神,听见汪顾声音,倏然就是一个哆嗦,随即她将视线由镜面上掉转,回过头,卯起气力对门板道:“没事,在洗脸。” 次日是工作日,大晴天,阳光撒在黑色柏油路上,大大增加了地表温度,气温不像秋季,倒有些像夏季。汪顾满心甜蜜地将一匹被塞了满肚子午饭的瘦马送回国代,自己也慢悠悠地回了张氏。电梯直上顶楼,她未出电梯门就听见外面空洞繁杂的喧哗之声。 张氏的办公楼层与许多家族式企业一样,一家人都在同一层办公,只有董事长和监事长的办公室都在工字型写字楼两端的朝南突角,稍微偏僻,其余人等均是一字排开,但凡隔临的办公室,也无需打电话,用力敲墙即可呼朋引伴了——张鹏山的鼎盛时期,尚未成年的张蕴然经常这么干,因为旁边坐着的,就是二十出头的张蕴兮。不过也有前提,非得是张蕴兮前夜玩凶了懒得回家,正睡在公司的卧房里才可以。 “怎么了?闹什么呢?”汪顾快步走到矛盾核心外围,拍拍叶婕翎的肩。 叶婕翎立刻回过头来,将汪顾拉到走廊另一侧的方柱边,压低声音八卦道:“七总的男朋友闹上门来,要七总跟他说清楚为什么分手呢。” 汪顾溜一眼站在闭合的门前伸长耳朵偷听的一票陌生人,不解地皱起了眉,“人家闹分手干这些人什么事?公司保安怎么随便放闲杂人等上来?”这一层楼属于安全热点,张氏的决策性文件都在这层楼的各个抽屉里锁着,一旦失窃,问题可大可小。偏偏张慎翼和张慎绮这类败家子是根本不把机密当回事的,他们的办公室往往人走门敞,普通职员为了避嫌谁也不会替他们把门带上,所以汪顾的紧张并非多余,鬼晓得昨夜又有哪位大哥挥一挥手不带上一片门板了呢?“张慎绮好一段没出现了,怎么一出现就闹分手啊?还闹到公司来。张蕴然呢?打个电话通知她,一会儿还开会呢。”汪顾很忙,没时间搭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她说完就要走,可叶婕翎的一句话让她停住脚步,又回过头来。 “监事长说等您来了让您试着处理一下,还说这是师小姐的意思。”叶婕翎悄悄竖起指头,指向围观群众,“那边,一部分是七总男友带来的人,一部分是监事长派来的人,都是怕里面出事守在这儿望风的。监事长还交代您注意安全,她的人,你随便用。诶!祝龙!”叶婕翎突然放开声音,人群中一个长相斯文却目光锐利的年轻人当即回头应了声是,“汪董来了。有什么事你直接跟汪董说吧,我也弄不清楚。” 名为祝龙的男人两步跨到汪顾身边,先是礼貌地鞠了鞠身子,而后自我介绍道:“汪董您好,我是张小姐的安全副理,我叫祝龙,祝贺的祝,龙虎的龙。” 汪顾点点头,心中大惑得解——原来不叫猪笼啊……“我是汪顾。张小姐吩咐你们的事我大概知道了一些。现在请你将你的人与外人拉开距离,最好不要堵着门口,别到时里面没打起来,外面先乱作一团。” 祝龙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没有上面指示,他既不好阻挡得罪张慎绮男友的人,也不好放纵他们堵在门口威胁张慎绮的安全,现在有了汪顾的话,他刚好拿着鸡毛当令箭,一回头,他叉开双腿,两手背握,颇有气势地一声低吼:“散开!给汪董让出路来!”双方人员随即伸长了手臂,相互隔攘着分别退到门边,一个个都虎视眈眈地瞪着适才推搡自己的人,看样子,他们现在是很希望里面打起来的,因为这样,他们就也可以顺理成章的开打了。 306 保护 张慎绮的办公室使用的是相对普通的格局,办公区四十五平米,卧室二十七平米,加上里间六平米的浴室,整好八十八平米。对迷信的华南人来说,这是个相当吉利的数字。张慎绮本人却从没想过她一间办公室就能顶上平常人家整一套房子的大小——在她心目中,办公室非得大得像张蕴然和汪顾的那样才算“有点儿”气派。浑浑噩噩活了二十一年,到头还是个“何不食肉糜”的大小姐。 汪顾进入这间办公室的时候,屋子里的两个人正隔着办公桌争论不休。张慎绮的男友——且取他身为男人的头字母称他为N君——更是声高理壮,喋喋不休,一个人就显得十分热闹。桌子后面的张慎绮自幼娇养,挖苦讽刺无一不精,但就是不大会吵架,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人家骑到头上来,她也就相当随和地摒弃了固有的教养,赤着脖子红着脸,对方说一句,她就顶一句。 “我等了你足足七个月,你一回来就要分手,理由都不给一个,你说你对得起我吗?!” “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九遍,我不想再答了!” “不喜欢我你不早讲!拖到现在才说!你知道我为了你,推掉多少个适婚对象?!你现在要分手,没门儿!除非你给我五百万分手费,否则我不会善罢甘休的!”N君雷霆万钧地一拍桌子,没能顺利吓怕张慎绮,反倒引来一屋子玻璃器皿的共鸣。 “哈,笑话,你当你是什么人?就你也值五百万?MB哪个不比你帅,床功哪个不比你好?我五百万丢出去,别说七个月,就是七年也有人等!再说,你堂堂一个大男人,还是建材龙头家的小开,找我要分手费,这话说出去,你不害臊我还怕丢人呢!”张慎绮吵架吵得专注了,浑身上下都荡漾起活力四射的青春气息,N君讨打似地前倾身子,她顺水推舟,一个巴掌就挥了出去。 随那“啪”的闷响,室内暂时恢复宁静,却不是平静。 N君捂着脸,瞪眼喘气,约莫五秒过后,他动如脱兔,突然就要绕过桌子去抓张慎绮。汪顾早先还想静观其变再言其他,奈何局面发展得太过迅猛,她生平最见不得男人打女人,胸中大侠之义一起,她不由得火速变身张翠山,恨不能左手烂银虎头钩、右手镔铁判官笔,一个兔起鹘落就将N君送进人民英雄纪念碑,“停手!”好一股丹田之气。 吵得干柴烈火如胶似漆的两个人未发现屋里还有活物,当下都是很吃一惊,待得各自看清来人,两张同样年轻的脸上便显出了不同的神采:N君恼,恼而不怒。张慎绮不恼,不恼也不怒。但她抽抽鼻子,居然默不作声地淌起泪来! 在上一次大闹之后,汪顾已经有半年多没见到张慎绮了。这期间张慎绮没找过她,张蕴然也没在她面前提起过张慎绮,如果不是张慎绮曾经出言不逊地侮辱过师烨裳,她险些就要忘记这世上还有张慎绮这号人了。现在张慎绮在她面前哭,她本不应动那恻隐之心的,可她生就一副老好人的性格,以往连分手都是无痛流产,这会儿表妹被人欺负得声泪俱下,她这当表姐的要是丝毫不表示怜惜,那也委实太不是个货了。 “七总,你到这边来,他敢碰你自然有人让他横着出去。”汪顾往自己脚边一指。张慎绮依言来到她身旁,途中路过吧台,顺道还从台面上抽了两张面纸,很有出息地擦干净自己梨花带雨的脸庞,与汪顾保持高度一致地望着仍然站在办公桌前的N君,低声抽泣。 想这张慎绮,别看她身上没多少可取之处,其实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要说她坏吧,她也坏得不算根深蒂固,要说她好吧,那就扯得忒遥远了。汪顾之前没有仔细琢磨过她,现在眯眼一瞅,嗨,这不就是个刚长出女人样儿的小女生嘛。 小女生受了委屈,在面对恶人时通常不大哭得出来。然保护神只要一出现,哭泣几乎就是收不住的。这道理,有些像倔孩子做了错事,家长越骂他越犟,即便知道自己有错也不会承认,但如果此时来个懂事的人稍加安慰,孩子则十有八九会扑进对方怀里,嚎啕大哭一阵之后,擦干眼泪,大彻大悟,痛改前非——至少汪顾是这么认为的。 “分手不是离婚,不是双方面的事,只要一方说分,那就等于事实成立。”汪顾拍拍张慎绮的手背以示安慰,嘴里却理直气壮地继续对N君教训道:“我年近三十,从来没听说过还有分手费这一回事,你要以这个名头逼张慎绮给钱,我就以这个名头告你讹诈。我看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没必要为了五百万给家里抹黑,否则报纸标题一来就是‘讨要巨额分手费,富家子竟无耻到这种地步’,呵呵,我看你今后别说适婚对象了,能找到个不长胡子的凑合结婚就不错了。” 门外人八魂澎湃,耳朵长得几乎要贴到门上,听她这么一说,就都觉得很不过瘾。他们全体认为汪顾身为集团主席,应该很能够说狠话才对,什么“告你讹诈”,现在小学生都改说“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你”了,特别是N君手下的人,这辈子都难得听见如此温和的威胁,禁不住地便对汪顾产生了特殊好感——温柔的女人最美丽。料想汪顾若是知道别人在背后这样倾慕她,她一定会很谦虚地把师烨裳让到台前:如果说温柔的女人最美丽,那这才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不信你就惹惹看。她会告诉你温柔女人表皮下潜藏着什么真相的。 “这是我和她的事,你又来和什么稀泥捣什么乱?你们这些老女人,这回休想像上次那样对我!我门外站着十几个弟兄,一人一拳就能把你打成烂泥!不过,”N君突然放慢了铿锵的调子,和缓了娇蛮小辣椒般泼辣的脸色,摸着下巴眯起眼,颇为帅气的脸上顿时生出几分猥琐之色,“我看你这么漂亮,他们一定舍不得,不如你就老老实实张开腿,让他们乐一乐吧!哈哈哈哈……” 听得这等污言秽语,汪顾唰地煞白了脸色,心中十万分想把这登徒子交给师烨裳料理,可一想到师烨裳,她又倏然冷静下来,因为心里已经软成一滩烂泥,扶都扶不起来,转而就十万分不想让这等腌臜见到师烨裳,以免脏了师烨裳的眼睛,污了师烨裳的耳朵——她现在简直不愿让师烨裳出门,唯恐师烨裳那轻飘飘的身子再被什么东西撞伤,或者被三级“飓风”刮走,更怕师烨裳被什么人瞧上,到时……开什么玩笑!她好容易有了今天,眼看胜利在望,要是中间出了纰漏,她肯定得把自己掐死! 汪顾一想师烨裳就出神,今天也不例外。想着想着她嘴角还浮起了丝丝笑意,脸上愈发温柔可亲。但是,这笑落在N君眼里,就绝不可能被恰如其分地清晰解读。不过也对,饶是换谁来亦会将她此时笑意误认作阴笑的……就这样静静笑了一会儿,汪顾有些害臊地渐渐低下头去,摸摸鼻子,幸福地叹了口气。嘴中热气呼到掌心里,她骤然醒过神来,再一瞧远处站着的那个流氓,满腔怒火霎时又将她烧得里焦外嫩,“你刚说什么?”挑眉。 阴笑过后,突如其来的威胁最最令人害怕,她一瞪眼,他立即腿软地后退两步,圆翘的臀部悄无声息地撞到张慎绮的办公桌,在反弹力的作用下,他险些站立不稳扑倒向前。“我、我说,”N君揉着屁股,一时想到这会儿说什么也没用,所谓人多力量大,他还是把外面的人叫进来比较保险,“我说,进来!” 汪顾没有锁门,外面的人得令便一拥而入。汪顾急忙将张慎绮拉闪到一边。倒不怕别的,她是怕张慎绮万一受伤了处理起来麻烦,再者说张慎绮是她表妹,就算有些行为上的拉扯也不用避嫌,换师烨裳来,大概也会这么做的。 “汪顾……”张慎绮很感激她一连两次都对外维护自己,眼里隐隐泛起些泪意,嘴上也变得无比甜软,叫汪顾时不若之前忿忿了,虽然还是不肯叫汪顾一声“姐姐”。 所幸汪顾本来就不在乎她是不是姐姐,汪露从小叫她大名她也不会生气,反而觉得这样叫显得自己比较年轻,于是便轻巧地答应道:“诶。别怕。你姑姑的人也在外面,大概不会比他的少。你看。”汪顾朝张慎绮背后努了努嘴,张慎绮转眼一瞧,果然,祝龙这边的人明显多于N君的,大概有一倍的差距,而且个顶个是棒小伙儿,强壮的来又不失干练,相形之下N君那群伙计就有些上不得台面了,一群乌合之众,满脸青黄不接,有那么一位还涂着四姑娘专用的粉橙色唇膏,黑眼珠子大得一看就是用了美瞳。这个发现令张慎绮喜出望外,小女生特有的得意忘形随即显山露水,汪顾没想到她居然会那么勇敢地大踏步走上前去,对着N君的俊脸噼里啪啦就是一顿狂扇,边扇边骂:“欠嘴!汪顾打不出手我打!让你今后再口无遮拦!Son of korean!” 话音落地,掌声雷动,震耳欲聋。 307 一个人 汪顾近来有一事不解:为何一见到张慎绮就免不了来一场或大或小的暴力冲突呢?之前那些零零碎碎的语言暴力也就算了,其后两次居然还是肢体暴力,这可让人不由得就要揣测张慎绮,这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小破孩子,到底生活在一个什么样匪夷所思的环境里。按说,张家这一二三四五六七都是衔着金汤匙出世的三世祖,要放政权干线,这就是些孙子党了,料想在家必定个顶个的张牙舞爪,横行霸道,可怎么到了外头竟叫人欺负得这般可怜?分手还提分手费的。一个五百万。汪顾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潦潦草草算它一算,妈呀!敢情她在过去十多年里,不声不响地欠了人家好几亿! 该回去问问师烨裳。嗯。问问。 汪顾想,这不关她亲妈姓张的事,她只是要尽一个社会人的义务,努力挽救失足少年。风筝转转-制作 虽说师烨裳向来不爱过问旁事,特别是旁人的家务事。可师烨裳要将张氏打点成之前那副局面,就免不了要四面八方地洞悉内情,而且,她身为局外人,看那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最是火眼金睛,不带感情。但其实,她在师家,身为局内人,也是同样的洒脱超然。连汪顾都觉得她对待师家的态度太过置身事外了,有时甚至是作壁上观,好像整个师家,除了师宇翰之外,再没有一丁点值得她去关注的东西,好像那片苍凉静谧的坟地远比花团锦簇的师家大屋更令她留恋,好像她对人类的失望早已深入骨髓,再不敢抱一线希望。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性凉薄?汪顾不敢问,不敢带着自己那些因幸福美满而生的不解去要求一个生命中随时都会面对失去和失望的人给予答案。那样太残忍…… 张慎绮目瞪口呆地看着汪顾在一片璀璨奢靡的灯光中渐渐染上落寞的脸,莫名其妙得直想挠头——什么状况?这才几秒钟没说话,对面人就开始如丧考妣了?刚不是还嘻嘻哈哈地在取笑N君么?喝个下午茶都能喝出一股子痛彻心扉的伤感来,她这表姐的感情到底是丰富成了什么样啊?真、真、真真真可爱…… “汪顾,你想什么呐?”她把手放到汪顾涣散的视线内晃了晃。汪顾蓦然醒神,说两声没事,转变脸色再度打起精神跟她瞎哈拉。两人因N君这个共同话题而飞速打得火热,一顿下午茶喝得风生水起而又百感交集:张慎绮疑惑一起就沉不下心思,可见坏也坏得极其有限,绝入不了大奸大恶之流,反倒是师烨裳那号心如死灰的,不坏就不坏,坏起来杀人不眨眼都是等闲之事。汪顾一会儿想想张慎绮,一会儿想想师烨裳,这就百感交集了。另一方面,张慎绮觉得自己这个自幼流落贫家的表姐,无论从哪方面讲来都是坦诚善良,心无芥蒂的好人,自己从前却是那样恶劣野蛮地对她,现在亡羊补牢,不知会不会为时已晚,如此这般,张慎绮就同样地百感交集了起来。 “你们为什么都那么讨厌师烨裳呢?我看师烨裳在任期间,张氏业绩堪称突飞猛进,这对你们是有好处的对吗?”汪顾认为既然已经聊开,与其藏着掖着,不如趁热打铁。把张慎绮面前空掉的雪糕杯拨到一边,她换给张慎绮一块芒果慕斯,“她自有家业,并不会侵吞公款,换成是我,我可求不得让她来主持大局,自己躲到阴凉地儿休息去呢。” 张慎绮叼着雪糕勺,弓起腰背,松鼠般地把两只虚握拳头的手搁在锁骨前的桌面上,眼神却是犀利得像两把叉子,“哼,你喜欢她当然看不出她的坏来。”张慎绮瘪瘪嘴,勺子差一点就刮蹭着水亮的唇膏掉落下来,“她在排除异己搞党争上从来都是不择手段,她可以为了你把爷爷气中风,今后就可以为了别人把你气吐血。” 她这番话,由于叼着个勺子,说得不甚清晰。幸亏汪顾耳朵尖,听师烨裳的嘟嘟囔囔也听得多了,于是一字一句都没有漏掉,不过听见也没用,她不信,只当张慎绮在说孩子话,随即就换了一副哄小孩的口吻,笑眯眯道:“啊,她那么坏啊?那改天我把她关在家里,不准她出来为祸人间了。”你还别说,要是师烨裳肯于乖乖就范,囚禁这种事,她汪顾真干得出来——囚禁在神龛里,供着。 “关她?你关不住的。以前有人绑过她,结果大姑姑连绑匪的电话都没接到,她就被人放回来了。满身的血。大姑还以为是绑匪虐待她呢,一问,原来她一被绑走就在绑匪那边立下誓来,说不放她她就自杀,更休想她在要赎金的电话里吭一声。绑匪早先还以为她不敢呢,拿条绳子就把她五花大绑了,谁知道她蹭着麻绳就开始死命挣扎,没几下手上筋都磨出来了,血流得满地都是,她还威胁绑匪,说再过一小时不放她她就把舌头咬断咽下去噎死自己,直接把绑匪逼得不行。一个人要想死,怎么都死得了,人家绑匪也是求财不求命,撕票的话一分钱好处拿不到不说,还得白白担条人命,干脆就趁她还没看见他们样子的时候把她放了,省的夜长梦多。”张慎绮饶有兴致地说着,完全没注意到汪顾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师烨裳这个被绑架的事迹在张家是个神话一样的存在,毕竟谁听说过肉票威胁绑匪的事儿呢?“诶,对了,你们是情人,那你一定看见过她身上的伤疤了,吓人不?女人身上那么多疤痕肯定难看死了,我都不知道你和我大姑是怎么忍下来的。她……” 张慎绮还在那头滔滔不绝,汪顾却在神情恍惚地自顾擦汗——她从来不愿去猜师烨裳身上的伤疤到底是什么来由,宁愿骗自己说那是师烨裳因为思念张蕴兮而自虐留下的产物。 然而事实的残酷就在于,就算你闭上眼,它还是安静地待在那里,耐性十足地等着你再次睁眼。 那些伤疤倘非不规则的一片,就是细长的一条,许多都在背上,甚至在臀部和腿后,若皆是自虐所得,那师烨裳自虐的功夫也实在太过高超了,简直高超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同时她还必须采购大批专业的自虐设备,否则疤痕不可能如此丰富齐全,除了孔状的枪伤,汪顾可以在她身上找到几乎所有种类的伤痕。而枪伤,她似乎也很有机会获得,如果不是后来文霍二人强硬介入的话。 “她到底受过多少伤?都是谁干的?”汪顾尽量平定口气,云淡风轻地问道。 她心疼已极,脑袋都不太清醒了,事隔多日之后才开始反省自己怎么随口问出了这种张慎绮根本不会回答的问题——谁干的?去掉那票绑案不是他们一家子人干的之外,还有哪桩不是在张蕴兮死后,师烨裳初初接手张氏那两年里发生的?那时虽然张慎绮还小,可全家人住在一栋大宅里谁能把谁瞒得密不透风?若不是年复一年耳濡目染,她一个半大孩子又怎么会对师烨裳没来由地生出恨来? 张慎绮这会儿也晓得自己刚才心直口快说漏嘴了,一时就心虚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把视线别向窗外,大玻璃反射出汪顾的身形,她把视线掉转回桌面,满桌的银质餐具上又倒映着汪顾的脸,汪顾、汪顾、汪顾……简直哪儿哪儿都是汪顾,她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鼓足勇气,伪装成一无所知的无辜样子,摇头答:“不知道,我也是猜的。她脾气不好,得罪的人多了是非肯定跑不掉……” 汪顾不置可否地拖长声音应了个啊,心中明白再问下去也是无果,随后两人就默契地对此类往事闭了嘴。汪顾为避免尴尬便匆忙转移话题道:“话说,这大半年都没见到你,你去哪儿了?度假还是读书?气色见好嘛,比以前更漂亮了!”说着,她夸张地摸着自己的脸叹气,“跟你一比我就成老东西啦,大你十岁呢。”不好,这管唇膏掉色,衬衫袖口抹了一片浅红。 张慎绮松一口气,慢慢搅动杯中咖啡,间或往咖啡里加入大量植物炼奶,却也不喝,只是心不在焉地动作着,神情像在玩一场令人意兴阑珊的游戏,“你不老,看起来也就二十四五,还青春得很。何况我前段是去戒毒了,现在看着当然要比之前好些,不然我戒它干嘛?” 汪顾闻言,大吃一惊。眼前这个小朋友刚说什么来着?戒毒?适才阴霾转眼而空,她不由瞪大眼睛,声音颤抖地问道:“你之前吸毒?”人生何处不狗血,这年头非主流到底残害了多少好孩子啊! “嗯,白面大麻加K丸,没上大学就开始了,戒起来不容易,所以才戒了这么久。”张慎绮的口气有些沮丧,似乎并不觉得那段时达四年的吸毒经历有多耻辱,反倒有点儿戒毒之后自己就成了异类的意思,“小姑说我戒毒之后才能好好帮你做点儿事,还让我回来就把以前那帮朋友散掉。可没想到一回来就闹出这种笑话,又得让你帮我收拾烂摊子。” 汪顾忙不迭摆手,连声说没事。不过确实也不干她鸟事。之-梦-整-理 赶来救火的都是张蕴然的随行,事情也是张蕴然早就布置好的。她汪顾只是顺着张蕴然和师烨裳的安排走一个过场,就算想揽功,她也没脸在这种情况下硬说是自己的英雄行为拯救了落难少女,还是等下次吧。等她把张氏董事局主席的位置坐实,她也考虑正正经经地从霍岂萧那边雇一些人来随身警戒着,否则一旦出现紧急情况还得四处搬兵——汪顾并不知道,她能活到现在绝非奇迹或者侥幸,而是必然。 张慎绮淡淡延续着之前的失意情绪,平日里张扬跋扈的劲头眼下踪影难寻,她仿佛生来就是这么一副缺乏保护的样子,只要不提她诋毁师烨裳时的嘴脸,旁人就断断想不到她还有那不知轻重的一面,“除了当米虫,我真是什么都干不了。” “能把旧的习惯戒掉,就可以开始新生活了。你说你想做些什么,我替你安排。”汪顾是个热心肠,小女孩不辨是非,却终究无辜,张慎绮有这份为公司尽责的觉悟,她高兴都来不及,安排岗位之事更是义不容辞,“只是你原先的职务比较高,要想脚踏实地干事业恐怕得往下降个好几级。你愿意吗?当然,我不需要你现在就回答我,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什么时候考虑好了什么时……” 张慎绮突然大摇其头,推开面前那杯已经白得恨不能直接变成牛奶的咖啡,她诚恳道:“我不用考虑的,晚上就把简历发到你邮箱里,你看哪个岗位适合,就把我发派下去吧。我是真的想帮你做些事情,因为……”话到这里,她孩子气地咽了口唾沫,这才接续前言道:“你总是一个人,太累,也太危险了。” 308 吊死鬼儿与妻管严 晚上回家,汪顾把下午见闻事无巨细地向师烨裳做了汇报,末了,她带着对待小朋友的宠溺之情瘪着嘴摇了摇头,“就那么个没长大的娃娃还想替我分担工作呢,多好玩。” 师烨裳表情平淡地坐在沙发里,两手忙着从铝箔片中抠健胃消食片吃,并没有对汪顾的报告作出任何评价。汪顾知道她是吃撑了,这会儿正难受着,于是就提议陪她去公园散步,稍微消化一下,以便给宵夜腾地方。师烨裳一听宵夜,小脸立马刷白,可再想到宵夜在所难免,她也就释然了,死活都得吃,不如吃得舒服些,遂欣然同意。 一对璧人携手出门,跟在一双扭了扭了的狗屁股后面。 秋夜凉如水,金汁遮绿意,如此妙境当前,路上连乱丢果皮纸屑的人都少了许多,更不用说随地大小便的。两人两狗漫步林荫道,路灯一闪一闪,宛若随时预备闹妖。师烨裳固然是胆瘦的,但胆瘦不说明怕黑,反倒是下午还扮着大侠的那位紧紧抱了师烨裳右臂,生怕一阵黑风刮来她就进了某个妖精洞,给唐僧肉当汤底去。 “我记得你以前不怕黑的呀。”师烨裳大爷气地拍拍汪顾搀在她臂间的手,脸上也说不清是怜惜还是鄙夷。反正她那张脸,除了哭和笑,无论做什么表情都不明显。好在她也深有自知之明,打少女时代起就主动罹患面瘫,非到迫不得已,都是面无表情,或者说,云淡风轻,这就再次验证了古老哲人的那句箴言:女人之美,皆随其缺陷而生。但满脸都是缺陷的除外。 “我以前不是不怕黑,是要在你面前撑气场。”汪顾环顾四下,见到成群结队的老头老太太,并无牛头马面出没的迹象,这才长出一口气,逐渐放下心来,“你都不知道当初跟你去吃火锅,路过那条小巷时我心里有多紧张。你倒好,一个人走前面,踩根老鼠尾巴还带道歉的,果真是男人中的男人,唔,你要保护人家哟,甜心~”她突然就拿腔拿调起来,顺便竖起食指,娇嗔地戳了一下师烨裳的颧骨。师烨裳不解风情地瞅她一眼,右手插兜,左手扶胃,揉揉,倒不是要吐,她没么敏感,只是她晚饭真的吃了太多东西,不揉搓安抚,她怕她的胃会过劳死,“那下回让你走前面吧,达令。” 两人一路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情话,不多时便来到健身器械区。汪顾撒开狗让它们自己去玩,师烨裳则寒着一张脸坐在花坛边的木椅上,继续她的消食大业。过了有一会儿,汪顾从某种器材上跳下来,拉起师烨裳让她无论如何也要选一种运动舒活筋骨。师烨裳眼观六路,当即决定下一桩短暂的事业,并立刻为之献身。 只见她慢步走到一双高悬的吊环下,跃起,握环,放松身体,随吊环富有节奏地晃动。等待吊环静止后,她就那么垂着头,闭着眼,死了一样地干吊在上面,浑身上下,除了几根发梢,哪儿也不动。 汪顾禁不住为她鼓掌,同时由衷赞道:“果然适合你。”可惜这时偏有东风至,差点儿就给她吹出一套燕式水平加倒十字的B组难度动作来,吓得汪顾赶紧抓住她的脚踝,连声催促她落地,“还是等你胖一点再装吊死鬼儿吧啊!你那么瘦,阎罗王判你下油锅都怕你倒吸他的油!”如此这般,两人唯有继续散步。还是散步安全。只要别撞上开三菱跑车的胡某就行。 公园里的路灯并不是每一盏都爱扮小星星的,有这么一段路上,十盏中足有三盏正常,仅有四盏熄灭,这就足可以让游客看清路也看清人了。节约型社会嘛,汪顾不怨,师烨裳照旧揉肚子,狗在脚边蹿来蹿去——谁知如此和谐的画面竟惹来路人强烈不满,“家里有孕妇怎么还养大狗啊?对宝宝多不好!会得过敏症的!”把汪顾气得在心里直骂:你、你、你、你才是孕妇!你全家都是孕妇! 时至九点,一干生物打道回府。途中,师烨裳没来由地踮起脚尖,在汪顾脸颊上亲了一口。汪顾不知是真纯还是假纯,总之师烨裳刚亲完,她就摇身一变,成为一只羞涩的番茄精,捧着脸,咬着唇,老半天都当自己还是十八二十二的少女,肖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那早已作古多年的初吻奉献出去。待她回神,师烨裳已经牵着两只渴极的大狗进了家门。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就在这样不着调的罗曼蒂克中,时间一闪而过,二零零九年来、啊来个球,哪儿有那么快。二零零八……貌似也没那么快。生活还是得慢慢过,过一天算一天,没有热豆腐,所以不要心急,心急易早衰。就算只是平淡无奇的小日子,只要不生病,不遭罪,它就还是值得被珍惜珍藏认真对待的。不是吗? 嗯,无论是不是,时光还是得飞的。一飞二十天。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十一日,星期日,时逢光棍节,不是什么好日子,B城的企业家协会年会暨年度慈善晚会暨奸商大聚会却如期召开了。 众所周知,这种名为增进业内业间合作,实则任嘛正事不干的所谓年会大抵有两种举办方式:一种是大家出钱,找个公关公司担起全部责任。另一种是排位轮流,每家轮一年,至于形式,定然要不拘一格八仙过海。主办方只要不缺心眼儿,就肯定会请来满城媒体,趁机大作广告,以期能把花出去的钱尽快赚回来。B城的奸商没一个是傻子,没道理做那有去无回光让策划公司赚个钵满盆盈的买卖,于是打从B城有企业家协会那天开始,B城的奸商大会都是由各家企业轮班主办,往届场面,拿江浙人的话说,不要太大。 今年,这奸商大会的主办权轮到了张氏头上,汪顾责无旁贷地就要焦头烂额一阵。 为避免暴露自身的平凡刻板,她从台湾请来一家专注会展的公关公司,并派出张氏半个公关部的人随同学习,力求下次再有类似活动时能够不必假手他人创意,自己就捣腾出一番花团锦簇盛世中华的热闹景象来。 可这世上的事,有时远远看着挺美,真到了自己眼前就实实在在地变成了惊天大雷——那家公关公司是当地有名的会展策划商不假,但有名就意味着人家做的全是大买卖,往白了说,人家是专门策划星光大道的路线应该从哪儿开始,到哪儿结束,停车区在哪儿更加耀眼,记者区在哪儿容易控制,宴会上的杯碗盆碟是用德国的气派,还是用奥地利的雅致,香槟塔是安置在舞台前方显眼,还是安置在会场中央便于取用等等等等这之类的,几乎就等于生生地把金马奖的颁奖仪式和土财主娶儿媳妇的婚庆大典拼凑在一块儿,低调又奢华地让全世界人民大团结起来,这就算完事。 汪顾近来天天沉浸在平民小户的小幸福当中,从来不去插手专业人士的工作。今日午时,她满怀期待地去到她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高球度假山庄,打眼一瞧,会场已然被布置成了一副气势磅礴的骚包德行,她顿时只觉晴天霹雳直击头顶,秋风萧萧横扫一片黄叶,下巴掉了满地,捡都捡不起来……可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她唯有得过且过,硬着头皮将此噩耗通报师烨裳,在得到师烨裳那句“其实每年都差不多,只不过前年林森柏非要搞环保主题,去年遇到郝家又不好弄得太张扬,所以你才没看见吓人的而已”之后,她终于平定了心思,沉下气来亲自上阵,指挥一票平时难为见到董事局主席本尊的张氏员工,着手将这年会现场往那“更吓人”的方向布置完善——要么不骚,要么一骚就骚出水平来! “这是入场路线图,已经派发给所有受邀嘉宾了,你看有什么需要变更的没,现在改还来得及。”张慎绮将一张十六开的卡纸交到汪顾手里,抬腕擦掉额头上的汗,暂无岁月痕迹的脸颊因匆忙奔跑而红润,隐隐透出一股晶莹粉嫩的稚童气息,足可将一票大龄适婚的职场女性羡慕得双目淌血。 在那顿令人百感交集的下午茶后,张慎绮从顶楼的豪华办公室里搬出,进入位于张氏大楼第十五层的公关部,翻开了她崭新生活的第一页。现如今,她的工作铭牌上只有“公关部 张慎绮”六个黑字,既无头衔也无称谓,这就说明她必须与其它普通职员一样,朝九晚五地呆在属于自己的小格子里,毫无怨言地服从她之前根本不屑一顾的上司管理,放下架子与一群比她大出五到十五岁的老男老女共事……这一切,包括戒毒,皆因八个多月前,她那看起来随和又真诚的老好人表姐,以德报怨地给予了她整一下午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当时有些感谢她,后来变成十分感谢她,再然后,这种感谢被一颗青葱少女的懵懂之心幻化成某种类型的偶像崇拜,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汪顾当然不晓得张慎绮对自己怀有的是这种自己也曾有过的,对学姐师姐之类人物的膜拜之情,可她固有一片古道热肠的责任心,即便张慎绮从未喊她一声“姐姐”,她也全然将自己放在了直系长辈的位置上,与张蕴然同样无私地关怀关照起小屁孩子来。 为了让张慎绮在工作之初不至于觉得自己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汪顾时常在师烨裳自有午餐安排的午休时间邀请张慎绮到董事长室吃饭。而张慎绮这位大小姐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这份机巧善变,居然从来不在汪顾面前抱怨工作中的诸多不顺,反而像汪顾初出茅庐那会儿一样,逮着机会就问东问西意欲偷师。 汪顾对这个表妹自然是不吝赐教,恨不能和盘托出的,可她很有自知之明地衡量了自己,当然,用的是师烨裳这把尺子,于是就得了个有些叫人沮丧,但又时常催人奋发的结论:还差得远。所以在应付张慎绮的“讨教”时,她往往会刻意不刻意地提到师烨裳,气得张慎绮连声囔囔:“又是师烨裳,又是师烨裳,那个女人到底给你和姑姑种了什么蛊,搞得你们张口闭口全是她。她有什么好的?我看你比她强多了,干嘛非把自己说得好像妻管严一样不中用。” 每遇此时,汪顾只得八着眉毛摊手道:“可我本来就是妻管严呀。” 309 小白领与大场面 二零零七年的光棍节,傍晚时分,B城郊区的烨玺高球会馆,媒体蜂拥而至,不刻便尽数到齐。公关公司本想使出惯来应付大场面的那套规矩严格控制媒体人数,但汪顾笑着告诉他们B城算不得大城市,媒体的数量也很有限,就让他们来,来多少就接待多少。汪顾只没想到这一届的年会,由于公关公司策略得当,效果十分显着,不但B城媒体一席不缺,还有大量周边城市的时事,财经,乃至娱乐媒体潮涌于斯,一时之间,媒体区内人头攒动,媒体区外亦是熙熙攘攘,原本看来非常多余的几个摄像机位被人虚捧到了奇货可居的地位,有几间报社的人甚至为了一方狭窄的站席大打出手,害得汪顾急忙下令加派人手入场维持秩序。 六点半,汪顾还是一身乳白色工装地杵在酒店大堂里,并没打算提前换上礼服。张慎绮抱着一堆文件站在她左边,岑礼杉捏着对讲站在她身后三步处,正用不甚流利的英文与公关公司的专家商量着什么。期间有几个张家的长辈到场,张慎绮慎重又不失亲热地跟他们打招呼,汪顾也是笑脸相迎。对方虽然对汪顾这个侵占家产的外姓人颇有几分敌意,然而汪顾摆出一副笑面虎的嘴脸,且处处礼让谦和,他们实在挑不出什么理来,就只得忿忿地接受了汪顾的尊重,虚与委蛇一番之后,自觉充当了那些打酱油路过的角色。 热闹过一阵,汪顾逮着几分钟空闲便低着头对身边的张慎绮道:“唉,有实力的就是不一样,这么小个年会都能弄得跟世博会开幕一样。”张慎绮连连点头,脸上裸妆衬得她神采奕奕,不但嘴唇,就连眼睛也是亮晶晶的。汪顾看她青春无敌的样子,顿时就比平时沉稳霸气了许多——长辈的架子端出来,她也不是盖的!“你大学的时候主修公共关系,说明你对公关还是感兴趣的。你好好跟他们学,一次不够的话,明年我把张氏所有公关项目合同都给他们。等你学出来,我先把公关部交给你,慢慢的再把整个对外宣传的盘子交给你。不用多久张氏就会树立起自有品牌,到时的宣传力度绝不可能像现在这么弱,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哦。要加油。”拍肩。 张慎绮如今是愈发崇拜汪顾了,简直要到汪顾说什么是什么的地步。听完汪顾的鼓励,她忙碌数日堆积出的周身疲惫感登然一扫而空,想也不想就着急忙慌地出言明志,“我会努力的,一定能干好,不让你失望。”暗暗握拳,缺乏锻炼的肌肉突然被她调动起来,纷纷表示酸痛难当。 岑礼杉将对讲机别到裤兜里,看来已是协调完毕,草草嘱咐过各个门市主管回岗待命,她上前附耳汪顾道:“汪董,七点整第一批客人就该到了,造型师也在楼上等你,你看是不是…… 汪顾抬手看表,六点三十五,她确实该梳妆打扮换衣服了,不然穿着这穿身脏兮兮皱巴巴的工装,别说别人怎么看她,她自己都会觉得配不上稍后抵达的师烨裳。“得,那我先上去,你们也各自回房收拾一下自己吧,六点五十五,我在这里等你们。”她丢下这么句话,大头一扭便不顾形象地一路小跑进了电梯。岑礼杉和张慎绮由于负有接待任务,此时也必须分头整装了,随即两人一边简单交换着暂时性的工作意见,一边也往电梯口走去。 七点正,邀请名单上的第一批客人果然依时莅临。但一凡大型宴会,初始到访的都不会是什么大角,即便他们的行头装备同等精良,媒体也没有兴趣浪费胶片,大多只是懒洋洋地举起相机,咔嚓咔嚓两声做做样子了事,几台专业摄影机甚至连镜头盖都还没揭下来。可怜汪顾身为主办方负责人,只要是受邀嘉宾到场,她就必须自贬几级,全把自己想成婚宴之前,站在门口充当迎宾的新娘那般强颜欢笑着接待。一轮下来,她握手握得几欲麻木,感觉那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七点半,形形色色的CDEF咖总算过完,真正有材料的人陆续到了。 “星光大道”上,令媒体兴奋的第一轮热潮来自公关公司搬来的大小演艺明星。当然,他们不可能单独到访,毕竟搞得再像这也是企业家协会的年会,不是真正的金马奖颁奖礼,公关公司安排他们陪携多数单身赴宴的奸商,一对一对地往红地毯上走,期间就算有定位采访也决不将他们作为主要采访对象,充其量是让他们有机会在奸商发言完毕后说一声“我很高兴”——在商人眼里,艺人不是卖唱的就是卖笑的,不是卖笑的就是卖肉的,当个陪衬刚刚好,说个收场话也刚刚好,可若是喧宾夺主,那艺人就丧失了自有意义,通通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汪董,盛昌郝董的航班延误,说要迟些到。”岑礼杉将PDA屏幕送到汪顾眼前。 汪顾看完郝君裔的署名邮件,笑僵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嘴上却飞快道:“她不到,四大地产商就不整齐,你马上派车队去机场,人一落地就接过来,不然她个懒鬼不知要磨蹭到什么时候。”虽然她与郝君裔会面不多,但心中仍留有某些关于郝君裔的印象,譬如说,瞌睡,懒惰,动作慢……众所周知,郝君裔这人,基本没有个准点的时候,让她自己溜达过来,估计等到散席都没影儿。 岑礼杉领命而去的同时,第三批宾客到了。 这一批虽还不到压轴的程度,却也有相当分量,分别是B城的IT新贵、金融巨子、银行首脑和交运大腕,此列诸君,均为张氏未来发展蓝图中的参与者,一个也开罪不得。汪顾接过张慎绮端来的黑咖啡,一饮而尽,就此打起十分精神,同时换上一份热情洋溢的人皮面具,照直走到酒店门外的台阶前等候迎接,不用使出浑身解数便已将一番耍嘴皮子卖老脸的事业做得有声有色,滴水不漏。 秋夜风寒,汪顾人在五米高台,身着绒料裤装三件套的小礼服尚且觉得冷,间或就不由得要瑟瑟发抖一阵,眼看下面那些仅穿无袖短裙就能在风中站得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她心中真是羡慕得哀嚎遍野:人老不经冻啊!想我年轻的时候,那也是零下十几二十度光腿穿短裙的身段哇——不对,现在可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小七小七,”她冲不远处的张慎绮招手,张慎绮颠儿颠儿地跑过来,俯首帖耳,“你替我给师烨裳打个电话,让她下车的时候多披件外套,我这儿不方便打。”张慎绮抬头,丢给她一个“你吃错药了”的眼色,不答应,也不拒绝,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转头就跑。汪顾被她这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可又实在脱不开身,只好由她。 将近八点时,真正意义上的压轴货到了。媒体席中霎时一片沸反盈天的嘈杂,长枪短炮纷纷瞄准目标。B城位列前十的特大号奸商们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准时到场,一列赛一列骚包的车队依次在等待区停下,统一亮起警示灯,静待前面落客的车辆起步让位。 由于性子急肚子饿,源通地产的林大老板打了个响亮的头炮。两辆黑色CLK夹着一辆银色的CLS慢慢停定,随行人员为CLS打开左右车门,分别挽扶林森柏和咪宝下车。汪顾远看两人都是平常服饰,嘴角就不自觉地带了笑意——这俩葱头怎么看怎么配。你瞧林森柏一身黑,咪宝一身白,这不就是黑白无常专场的COSPLAY SHOW吗? “喂,糖给我。”在红地毯前段,林森柏迎着无数闪光灯,眯着眼睛对咪宝说。 咪宝当然不肯给。这时候给,难道是特意让她在媒体面前呜嘛呜嘛地嚼橡皮糖丢人么?这份衰事,林老伯可是随时都干得出来的。“到里面才给,现在你给我好好走路,别驼着个背,像乌龟一样。” 林森柏自来钱多人胆大,看见相机时的表情都不能仅仅用不屑来形容了,那简直就是不齿。人家要拍她,她就偏偏把头扭成一个叫人照不到脸的角度,咪宝觉得她真是别扭得可以,随后就加了一句,“你要再不听话,我可丢下你自己回家了啊。反正家里也有饭,你姨下午还跟我说要是在这边吃不好就赶紧回家陪她吃呢。” 果然,此言落地,林森柏立马摆正脑袋,挺直腰板,笑得桃花流水三千丈,走得款步姗姗饶多情,记者们惊讶于她这疾风闪电般的变化,一时连拍照都忘记了,只顾盯着她傻瞧。 “把我拍得这么美有个屁用啊,我又不用找女朋友了。”林森柏还要埋怨些什么,身旁却已有人引她往那采访区去。她倒也大方,牵起咪宝就走。反正两个女人手牵手这事儿在中国满大街都是,她根本不必担心有人会拿她和咪宝的关系做文章,而且按她想吧,要是有哪个识趣的真的拿她俩做文章那才好呢!做了就没人跟她争咪宝了!咩哈哈哈哈~~~ 在林森柏接受财经节目的采访之前,霍氏的礼宾车队已经入位,但从车内下来的并不是文旧颜和霍岂萧,而是霍氏一女两男三位常务正副总经理。与此同时,身在酒店后门执行接待任务的岑礼杉终于等来了那两个传说中连逛超市都要带军队的正主。只可惜人家没让她大饱眼福。文旧颜和霍岂萧是手拖手,肩并肩,从球场那边溜达着过来的,明晃晃是俩光杆司令。 八点整,按照预定时间,师烨裳该到了——汪顾把最好的出场时间点特意排给了她。 汪顾强迫症般止不住地抬手看表,一次又一次,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她就好生体验了一番心惊肉跳,心急如焚,心乱如麻的感觉,末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她这种心理表现过于夸张造作,好像在演一出拙劣的言情剧。幸而这时林森柏和咪宝接受完采访,人已来到她面前。三人省略寒暄,直入正题。 汪顾心急地握住了林森柏的手,以供拍照之用,“你们见到师烨裳没?” 林森柏也紧紧地握着汪顾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像在捏一只会发出吱吱叫声的橡皮玩具,“没,她是妖怪,用飘的,我等凡夫俗子哪里能看得见。” 汪顾转而与咪宝握手,但不如与林森柏交握时那么热烈。咪宝知道她是失望透顶了,于是她打算让汪顾突破极限,再创新高,“别看我,我是F咖,不需要做苦力的时候老板通常不会跟我联系。”眼看着汪顾瘪嘴了,她那莫须有的良心这才渐渐有了雏形,但距离出生还很有一段时间,随即就变本加厉地揶揄道:“唉哟哟,您这是要哭啊?”汪顾很配合地作出含泪隐忍状,激动地点头。咪宝微笑,亲切地在她手上拍拍,“别别别,千万别,就算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可也不带这样雷人的喂。” 310 同庆 按规程,晚宴将于所有重要嘉宾按时抵达之后正式开始。依时间表所示,不出意外的话,八点半邀请入席,届时慈善拍卖也会以一种娱兴表演的方式热烈开锤,于是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就成为了所谓的“年会”时段,说白了就是将率先抵达的客人们聚到一间大型会客厅里,喝着餐前酒,抽着事后烟,华丽寒暄着坐等开饭。 林森柏今天因为要出席一个工程奠基仪式,赶个大早就起来了,七点吃过早饭,十二点吃过午饭,入场时早是饿得头昏眼花手脚发抖。现下咪宝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她身边看杂志,裤兜里就揣着她那形同宝贝般的橡皮糖,可偏是打死不给她,理由是“饭前不许吃零食”,只让人给她端来一碗掺杂着多种干果的牛奶泡甜甜圈充饥作罢。林森柏虽说素来饮食健康,但她对甜甜圈这种谷类食品很没有开一,然而此刻饿得要疯,她也唯有就范,只是吃着吃着,心里不由就生出几分小孩子惯有的委屈,好像受了多大的虐待一样哭丧着脸一勺一勺地往自己嘴里喂东西。 “阿乖,你是真饿了啊?”妈妈桑瞧她连甜甜圈都肯于入嘴且吃得飞快,这才发现她是真饿了,并非嘴馋橡皮糖那么简单,一时就免不得要责怪自己粗心冷血。结果落花流水地一顿自责下来,她甚至觉得自己不让林森柏饭前吃零食是一种极其武断野蛮专制独裁的行为,实在有些违背女权主义的原则了。“要么我陪你去餐厅先吃点儿东西垫巴垫巴?哎哟,瞧这小脸儿黑的,墨香味十足嘛。” 林森柏正在气头上,咪宝越是哄,她就越别扭,撑到咪宝说完她的脸像砚台,她胸中那股无名贼火嗵地一窜半天高,干脆当着一票富豪政要的面,鼓囔着嘴咕唧咕唧大嚼大咽起来。这可就把咪宝给愁死了——倘若在家,咪宝足有成千上万分的信心能够将她哄好,可眼前这场景又断断不能为她提供一个解林森柏腰带扒林森柏衣服的好时机,左思右想苦无良策,她只得与一干闲杂人等为伍,严肃围观林森柏的果腹过程,并及时反映群众围观心得,“哎哎哎,你吃慢点儿,都滴裤子上了!” 话说这边厢上演周瑜打黄盖,汪顾那儿可就有些火烧眉毛。师家的车队迟迟不来,师烨裳更是不见踪影。汪顾从对讲机里得知车队排位和通讯专线中都还没有记录到师氏的相关信息,心里别提有多焦急了。“岑副总,你马上给师烨裳打个电话,看她——你好你好,欢迎,里边请,”汪顾从客人手中抽回爪子,再度转头面对身旁的岑礼杉,“看她有没有出事。她一贯守时,这会儿还没入场,恐怕有问题。”岑礼杉说好,抬起脚来刚要走,汪顾突然又加了一句,“诶!要是她没事的话就告诉她别着急,慢慢走,不到都没关系更别说迟到,只是千万别飙车!” 大约过了六七分钟,汪顾看见一辆雷克萨斯闪着警示灯缓缓驶过落客区,紧随其后的一黑一白两辆迈巴赫62S停在了红地毯前的喇叭口处,对讲机里通报说是“神秘嘉宾”,汪顾下巴一掉,顿时垂了满头黑线——娘的,她才是主办方好不好?!向来只有主办方对嘉宾玩神秘,哪儿有嘉宾对主办方玩神秘的!这该死的公关公司,全员都是二百五! 也许因为嘉宾太过神秘,张氏的接待人员拿不到名单,遂都不敢冒然上前迎接。反倒是公关公司的人如临大敌,一下都拥了过去,好像来的不是客,而是国宝大熊猫。不过光看加长迈巴赫那股子骚劲儿,来者不是熊猫也胜似熊猫了。 汪顾满心满脑地挂念这师烨裳的安危,此时虽知来客重要,却也实在紧张不起来,无聊之余她忍不住自言自语地犯嘀咕,“穷得瑟个什么劲儿啊,我就不信你们还能请得来主席总理润发朝伟,”远处围在四个车门边的四群接待人员匆忙拢聚让路,一个灰黑色的人形剪影从正对酒店入口的白色车厢内依稀折出,汪顾打老远一瞧就知道不是师烨裳,随即再次铺开牢骚,任凭闪光灯把那人影打得多亮也不关她毛事,“就算你们请得来影帝影后那又怎么样?谁能比师烨裳好看?下个车都那么慢蹭蹭的,摆个什么谱啊——啊~啊…… ”汪顾这个啊字说到最后,昭昭地就抖了起来,奋力揉揉眼睛,她几乎只能用喊的才能表达她内心无以伦比的激动了,“妈?!” 让你嘴欠,骂骂骂,报应来了吧? 那个灰黑色的身影,若不是把一身J。Crew都穿出礼服味的汪妈妈,又能是谁?之-梦-整-理 “快快快!快派几个人下——嗨!”汪顾见不得人动作慢,一跺脚,也不顾上自己蹬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她飞也似地一路小跑下了台阶,小飞象一般身形矫健地奔腾在红地毯上,以至于第二天时事新闻没报她,财经新闻没报她,娱乐新闻没报她,反倒是体育新闻报了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大标题下是副标题,“女企业家时刻不忘锻炼,最终以铁一般的意志成就了辉煌事业”。副标题下是大幅照片,照的是她双脚离地帅气飞奔的样子,直把她气的要死要活。 “妈、妈……”她终于跑过一百多米直路,刹停在汪妈妈面前,累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可她刚牵起汪妈妈的手,还没来得及表达她那满心的愉悦,又一个惊喜从天而降。公关公司的公关前呼后拥着一个身着Aquascutum的帅哥来到她身边。 她定睛一瞧,呆了三秒,等愣愣地对这位帅得令人发指的美男子发完花痴,她抖着嗓子道:“爸……你们怎么来了?” 汪爸爸穿不惯西装,特别是修身的西装,所以即便这身行头办得十分熨帖得体,他也还是笑得不大自然,“汪顾,转头。”他抬起手,稍往汪顾背后一指,汪顾傻兮兮地扭回头去,只见不太搭尬的一男一女两个背影正亲密无间地离她而去,心中不由又是一声惊叫:“岳父!!!”然而她那“岳父”身侧,仍旧一派繁华重锦的唐装女人,不是她“岳母”,而是永远都会被好事者误会是“小蜜”的师烨裳。 汪顾目不转睛地盯着师烨裳带笑的侧脸,却由于从未见过师烨裳上妆,特别是上了晚妆的样子,一时就惊艳得再说不出话来。 记者席这回可是当真沸腾了。转瞬之间,红地毯上空被耀得犹如白昼,较之灯火通明的会场之内亦不逊分毫。徕卡哈苏雅西卡,佳能尼康奥林巴斯,凡是市面上能买到的,在记者们的头顶都能见到,即便市面上买不到的,在场观众也能趁机感受一下那些高价闪光灯的补光力度。譬如,汪顾就差点儿被耀瞎了眼。 会场内的林森柏也有感于窗帘上不停闪动的白光,嚼着橡皮糖对咪宝说:“不是郝君裔就是师烨裳,这俩,胶卷时代是底片杀手,数码时代是闪光灯杀手。”她最终夺回了她对橡皮糖的所有权,心情逐渐恢复到之前状态。咪宝因自认有错在先,这会儿就只得做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饶有趣味地听她八卦,害得她越扯越脱线,几乎要把全世界相机的质量问题都怪罪到郝师两人头上,“你见过闪光灯闪到爆炸的没?我见过哦!大前年的年会,郝君裔和师烨裳连着到场,那阵势——几乎每分钟都有人抱怨闪光灯被烧!我刚开始还不信,就凑到人家记者堆里去看,结果前面那个人一按快门我就听见‘砰’一声,还冒烟呐!”林森柏比划那冒烟的动作,就是把小臂立起来,手掌一搦一搦地往上窜,咪宝看她一副稚气的贼样,陶醉之余,感觉心都快化了…… “阿乖,你还饿不饿?”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问这个,可等问出来,她就清楚了。“不饿啊,干嘛?”林森柏眨眨眼,歪着脑袋笑。在咪宝那儿,这可就算勾引了。“不饿咱就上楼玩会儿?”楼上有客房,到访嘉宾一人一间,方便远路的客人今晚休息。现在,那房卡就在咪宝裤兜里,所以她发情也发得很节能——充分有效地利用资源,等于节能。 窗帘上的白光还在闪,林森柏知道此时不走,接下来无论是郝君裔还是师烨裳进场,她都没有好果子吃,故而就爽利地答应下来,怀揣着“还不知道谁推谁”的淫念,与咪宝一道走出会客厅,走进一楼大堂。“呵,果然是师烨裳。”林森柏从堂门往外望,正好瞧见师宇翰与师烨裳父女情深地站在采访区中接受采访的和睦样子。咪宝眼下已颇有几分谷精上脑的错觉,也管不了师烨裳许多,潦草地朝堂下看了一眼便继续拽林森柏前行。然后,她恶有恶报地看见了一个她八辈子不见都不会想念的人,顿时只觉一盆带着冰碴子的冷水从头浇到脚,险些要拍桌子骂人。 刚从电梯里走出来的陈兴国也看到了她和林森柏,痴愣两秒后,他居然面带微笑,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前嫌尽弃地给了咪宝一个熊抱,“我想你。” “放开!”咪宝被他抱在怀里,身形不动,口气却极其严厉。 陈兴国小姑娘撒娇似地扭了扭腰身,不放,“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伯母说你不肯回家,我就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缘分是这么神奇,它听见了我的祈祷,所以又将我带回到你的身边。” “错,缘分是听见了我的祈祷,又把你带回来给我打着解闷儿了。”林森柏放开与咪宝牵着的手,自己站退一步,两臂环胸,身直影正,脸上有种爱笑不笑的亢奋表情,叫人光看着就心里发虚——她并没有忘记这世上还有个名叫陈兴国的人,只是她日理万机疲于奔命,暂时没空去管他。却无奈做棺材的总也赶不及命短的,割脉的总也快不过跳楼的,陈兴国寿星公上吊活腻歪了,偏又自动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你叫她怎么不暗爽?怎么不亢奋? 311 两章连一块儿了 师烨裳素颜时,惯来美丽。由于底子实在是好,即便她在衣服下悄悄瘦成了一垛排列整齐的干柴,可若光看脸,她仍旧是她二十出头时的样子,温润而新鲜,剔透且内敛。就像上帝将全身心的喜爱都倾注在了她的外表上,只是忘了给她一颗健康乐观的心。 受到张蕴兮的影响,她不太乐意化妆。因为张蕴兮说她一上妆就会生出几分模糊不清的妩媚,这样很不好,会授人以犯罪动机——本来就够引遐思的,可不敢再过分。这就害得汪顾也极少得见她带妆的样子,除非是像今天这样的“特殊情况”。 注意,不是特殊场合,而是特殊情况。放在平时,她是完全有可能在这种场合下素颜示众的,反正她才不在乎出风头的事。按她的想法,她已经老了。从十六岁到二十四岁,她有过昙花一现的恣意美好,那已经足够了,就还是让比她年轻的小姑娘们殚精竭虑地绽放吧,她不凑热闹。但今天,她有不得不上妆的理由,所以小姑娘们可以暂时靠边站站,哪儿凉快哪儿去,但凡可以,千万不要往她身边去,就算在厕所里遇到了,也尽量躲着点儿走,因为今早,汪顾有口无心地说了句不中她意的话,“师烨裳,瞧你瘦的,都快成筷子了!今晚认识的人肯定该说我虐待你了!”师大小姐的自尊心由此受到了极其严重的伤害。身为一个心理状态正常的职场女性,她要平反,她要以实际行动告诉汪顾,别说她现在只不过是瘦成了干柴,就算日后她瘦成了筷子,那也是全世界最美丽的筷子! 而后种种过程略去不提,就由汪妈妈即将被师烨裳骗进某形象工作室说起。 “伯父伯母,今晚汪顾要办大型宴会……”师烨裳在午饭时痛苦万分地挥舞着勺子,努力将汪妈妈夹给她的食物塞进嘴里。汪顾安排了工作午餐会,这就给了师烨裳一个大搞地下工作的良机。汪妈妈初时未能明白她此言意欲何为,只是有听没有到地继续往她碗里夹菜,害得她必须一字一句地将目的说清楚,不能凭着多年职场阅历肆无忌惮地打哑谜,“这种宴会虽然具有一定的商务性质,但社交意味更浓,我全程都要陪着爸爸,所以汪顾……”她装作有口难言的迟疑模样,咬着勺子低下头去。 汪妈妈见她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全话,不由就要担心她是否有为难之处,遂连声劝她不要恁多顾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尽管讲出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你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就只管说,更何况还是汪顾的事,我们不帮谁帮?” 师烨裳要的就是汪妈妈这句话,得到之后,她便露出了一个看似终于放心来的羞涩笑容,“我有些担心怕汪顾没人陪,会很寂寞。您知道,她在张氏工作,看起来光辉,其实若说举目无亲也毫不过分。她倔,平时受点儿欺负她对谁也不会说,可今天如果伯父伯母能去,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汪妈妈闻言,并没有显出平头百姓面对大场面时惯有的紧张焦虑,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是笑笑,便又继续着手给师烨裳夹菜,好像就算下一刻天要塌下来,这十五分钟之内,她的主要任务还是把师烨裳喂胖。与此同时,坐在一旁的汪爸爸也保持着素来健气的表情与身姿,面带微笑,左右开弓,大口大口吃饭。 话说汪家早先满算得上书香门第一挂,在五六十年代,汪爷爷尚且英壮那会儿,学界的大小沙龙宴会往往比商界还多。当时在中学任教汪爸爸跟着父亲游走在那自成一格的酸腐社交圈内,其实是个挺有摩登公子派头的臭老九。而汪妈妈的母亲那一门更因出过两位治安推事,也就是俗称的太平绅士而显名于司法与公共事业界。加之汪妈妈的父亲自青年时期便供职于港府教育署,熬到堪称中流砥柱之时,在那弹丸之地的教育界也有了不小的名声。英系殖民地,除了印度之外,但凡有点背景的人家,通通的不流行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师烨裳用头发猜也能猜到汪妈妈不是藏在深闺无人知,苦熬卌年成老太的那号伪淑女,所以她并不担心汪家二老会因害怕丢丑而羞愧忸怩,此时干脆就大方地静默下来,方便汪家二老细细斟酌那赴宴的问题。 下午一点,汪家如约来了许多客人。但客人手里提的东西并不是花篮水果,而是一早就制办下的衣物饰物。师烨裳拿出罕见的细心体贴,嘱咐他们务必按照老人意思工作,自己则掐着时点回了师宇翰住处,在造型师的帮助下,恰到好处地遮掉脸上苍白,淡淡施起一层不着痕迹的晚妆,套上新订的一袭玫瑰金色唐装——造型师仔细撕去唐装开襟左侧,用标针别覆着的蜡纸,剥现出一棵抽象而别致的樱树。宝石蓝丝线绣出树干和枝丫,上面缀着绿水晶雕成的细碎叶子,几朵珊瑚花盛放其间,鲜艳却不耀眼,别有一番不事张扬的美好。她站在穿衣镜前,换上依着适当比例裤长定做的雪白色小羊皮高跟浅口靴,系起同色同料的流苏铜扣皮带,造型师端来一只覆着黑丝绒方巾的银盘,里面盛着她惯用的一套饰品,从发饰到腕饰,小的有钻石耳钉,大的有祖母绿吊坠。她深吸一口气,闭起眼,舒展了身体,任凭造型师将它们逐一镶嵌到她身上,再睁眼时,她还是那个刚过完二十岁生日,正满心憧憬着能够以对等的姿态,骄傲地站在张蕴兮身边的女人,一模一样,那是她一生中最美丽幸福的时光,连她自己都想不到此时此刻还能得见。 “师小姐底子好,打扮起来更了不得,要把一票靠脸皮吃饭的人活活臊死。”造型师退后两步,用欣赏工艺品的眼光上下打量师烨裳,“你的造型从十八到三十,全是我做的,一点都不用改。同行总说我是拿着造型师的薪酬,干化妆师的事。” 师烨裳无所谓地冲着镜中的自己笑,接过造型师递来的一块金属链B&M,戴好之后特意看了看,“小罗办事我不太放心,还是得麻烦你亲自过去看看。如果他们弄得不中老人的意,只好拜托你推倒重来。我们应该八点到会场,五点我会派车过去接人。没问题吧?” 造型师吃的就是这碗饭,当然说没问题。师烨裳对他放心,他争取不令师烨裳失望,但临走,他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师小姐,我有句话想劝劝你。”师烨裳侧过身来,云淡风轻地做了个随便的手势。就听造型师语重心长道:“你的腿又长又直,无论穿长裙还是短裙都很漂亮。算起来,你也有六七年没穿过礼服了,要不,下回我替你订一套……” “谢谢。”师烨裳笑着打断他,转回身,她面对镜子道:“我想我暂时不需要裙装礼服。这种小场面常装已经足够,更何况,天气越来越冷了,还是等夏天再说吧。”她低下头去,仔细端详鞋尖,不再说话。造型师知道今晚她是要去参加企业家协会的年会,却想不到她竟连这种场面都不放在眼里,他心中作想:也不知道是哪个冤大头,白丢一百几十万,花了钱费了力还要被这位眼里没大事的千金不着痕迹地贬损一番,真可怜……他只不知道,稍晚,那个“可怜的冤大头”见到这位“眼里没大事的千金小姐”时,差点儿没因心跳过速而背过气去。倘若师烨裳再依他建议,在没有事先通告的情况下换上那些雍容华美的露背长裙,冤大头同志非得当场猝死在那儿不可。 …… 晚八点十分,汪顾挽着汪家二老,跟着师氏父女的脚步,巧笑嫣然地走在红地毯上。专职驻守星光大道的记者急忙将定位拍摄工作交给围在采访区前的同事,令先前跟随师烨裳移动的长枪短炮掉转,纷纷瞄准汪顾,随即掀起另一个闪亮的高潮——汪顾本身长得就好,撇去那张像足了张蕴兮的脸,她还有个匀称挺拔的衣架子身形。虽然她的诸多长处一概好得有些典型,有些普通,不似师烨裳那般孤傲清冷引人入胜,也不似郝君裔那般慵懒迷离韵味十足,但以她的样貌,即便她单枪匹马没名没气地走在红地毯上,照样能吸引许多颜党的注意力,更何况当前她还顶着主办方负责人的头衔,一时间,就连财经新闻的记者也忙不迭地掏出随身SONY,嚓嚓拍她几张照片,就算不能刊登也方便连夜赶稿时尽情地对照意淫。 “爸妈,有你们来陪我我就真是完满了。”汪顾在停步映照时用他人听不见的音量对身侧的父母道,“不过你们也够坏的,我请你们你们就推说场面聒噪硬是不来,可到了师烨裳那儿,她说一句能顶我十句,哼哼,我肯定她只劝一回,而且还是特轻描淡写的那种劝,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儿嘛,从时间上讲,就算她是亲的,我也不是后的吧?咋还差别待遇了呢?我……” 汪妈妈听她越讲越不着调,遂赶紧喊停,但脸上还得保持微笑面对镜头,只能稍微动动嘴皮子,“打住打住,老实讲,谁劝我们也不想来。特别是现在你的位置摆在那里,我们来,好像是专门来听阿谀奉承的一样,总不大自在。可你劝跟小裳劝有一个本质不同。你是什么都没准备就先劝,而小裳是万事俱备了才劝。我们当时在吃饭,还没想好该怎么拒绝她请的裁缝鞋匠化妆师就都到了,衣服鞋子都是提前做好的,她说如果不适合就当场改,连个推说衣服不合身的机会都不给我们——她知道我们虽然诸多疑虑,但确实也想来看看你。毕竟为人父母嘛,”说着,汪妈妈抿嘴笑了笑,侧眼瞄着汪顾,“都想趁有生之年,偷偷瞧瞧孩子志得意满,风光无限的小样。” 汪顾听着听着眼眶就红了,但她很克制地没有幸福得哭出来,就像她刚才没有兴奋得厥过去一样, 不刻,公关公司的人过来邀请他们进入采访区,汪顾问过二老意见,欣然同意。 在站上临时搭起的采访台后,她终于有了一个感谢CCAV,感谢MTV,感谢党和国家的机会,幸好她理智尚存,并没有说出太惊悚的雷话,只是绽着一脸笑容,对媒体介绍道:“这是我的爸爸妈妈。”她没留意她说的是“爸爸妈妈”,而不是“父亲母亲”。大概在她心里,这一刻,她即便再成功,也只不过是个女儿,是被这对全心为孩子着想的老人一手带大的任性女儿,而已。 八点二十分,汪顾在酒店大堂里再次见到了师烨裳,距离上一次见面,时隔十二分钟,但对汪顾来说,这就好像过了一年半载那么久,她不是一般般的想念她,甚至产生了要把她吞进肚里,溶于血脉的想法,却是无奈舍不得,吞掉就摸不到看不到了,到底还是这个能摸能看能想念的师烨裳好。 此时双方家长已经在公关工作人员的引领下率先入席,汪顾是因为接到电话通知,必须赶出来迎接即将抵达的郝君裔,师烨裳却是因为怕了场内如影随形的镜头和闪光灯,打算穿过大堂跑到楼上房间里去透口气,顺便补妆,没想就在大堂中央被汪顾逮了个正着。 “师烨裳,”汪顾追上正低着头脸,一门心思往前走的师烨裳,也不顾随时可能出现的白色闪电,一把攥住师烨裳的手,拉得师烨裳踉跄停步,“去哪儿?你个狐狸,走那么急可是要摔跤的。” 师烨裳皱起眉,斜眼瞄她,一开口就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冷场话,“狐狸为什么会摔跤?” 汪顾才没有笨到一本正经地告诉她狐狸之所以爱摔跤是因为狐狸脚滑,否则她就等于有样学样地跟师烨裳攀比谁的笑话更冷了。用自己温热的手心暖住师烨裳的冰凉五指,她陪着师烨裳往师烨裳的既定方向走去,“不摔不摔,我牵着,你和狐狸都摔不了。对了,你饿不饿?出门之前有没有垫点儿东西?从城里过来得走三个多小时呢,你要还没吃东西的话我马上让人先送一套上去给你。” 师烨裳如今是提起吃饭就条件反射地作呕,几乎有了厌食症的征兆,可她严重缺少睡眠,胃里就免不了要反酸,若没有一天六顿好饭这么强悍地轮番镇压着胃袋内的浓盐酸,恐怕她的肚皮上此时早被烧出一个美丽的大洞,从此定要随身携带诸如牛皮纸、剪刀、浆糊之类的儿童劳作工具,以防吃进去的东西从内而外地弄脏衣服——她在想着这等恐怖恶心又充满童趣的事情,汪顾却也在盯着她的衣服看。 她天生的是一身白皙皮肤,肤质又细腻得堪比素肌玉骨的影青瓷,民间有谓是一白遮九丑,她这上佳的色,加之上佳的釉,偏还没有任何一处的丑,只得白白浪费资源,无物可遮之下,便只把一个白得发青的人影给凭空烘托出来,给各种颜色的衣服们当个背景用——特别是玫瑰金色,这种肤色稍黑或略有一点黄的人通通接近不得的颜色。只有像她这样幼年白得像Hellokitty,成年之后又白得像Ultraman的妖怪才好意思穿这么一套不红不黄不紫不黑的东西出来见人,更何况那衣服上还纹着宝蓝色的树,镶着翠绿色的叶,开着鲜红色的花,可别提有多热闹了,普通人要看得久了就会直冒冷汗,好像地狱里的艳鬼都要从那树里爬出来勾人,而人也贱,似乎都捏着冷汗,眼睁睁地等它们爬出来呢。好在是汪顾的魂早就被勾走了,这会儿根本不担心还有别的妖怪能比眼前这只大,于是她端详完师烨裳的衣服,便又去瞻仰她的腰带:十几条雪白的细流苏夺目耀眼地从她敞开的外套下摆处探出长达十厘米的半截身子,全在左边,盖住大腿的一半正面和一半侧面,稀疏却不凌乱,三四个毫米厚的小羊皮料非常有质感,随着步伐摇摆起来的样子,别有一番魅惑人心的功效。 接着汪顾又兴致勃勃地参观了师烨裳的鞋,师烨裳的表,师烨裳的耳钉,师烨裳的袖扣,师烨裳的……可就是不敢仔细去瞧师烨裳的脸。师烨裳偏偏就在这时抬起脸来面对汪顾,似乎是知道了汪顾心底那点儿不和谐的小秘密,就连腔调都变成了诱惑缠绵的靡靡之音,“出门之前吃了爸爸做的疙瘩汤,现在胃里没地方了。一会儿吧。” 汪顾没留神,目光撞上师烨裳的脸,当即又惊艳得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师、师、师、师、师烨裳,”美。实在是美。美得都它妈不可方物了!“你、你、你、你、你把妆卸了好不好?” 师烨裳歪着脑袋,煞是无辜地嫣然一笑,问为什么。 汪顾忸怩挠头,又不好实话实说地告诉师烨裳她舍不得让外人看见自己家的好东西,所以老半天才想出一番听似得当的说辞来,却也不靠谱得厉害,“书上都说红颜薄命,我怕你太美了要折寿的。” 可惜师烨裳今晚是决定跟汪顾杠上了。你想折腾这一身多不容易啊,她说什么也要美个够本,美得嚣张,最好美到让汪顾当场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再不要提起她太瘦这个话题,于是她故意笑得迷离暧昧,一手搭到汪顾肩上,几乎是咬着汪顾的耳朵道:“不卸,非但不卸,我还要上楼去补呢……”师烨裳使坏地就要伸手去捏眼前那只红透的招风耳,可就在此时,大堂正门之外传来一阵骚动,两列风格迥异的礼宾车队进入了落客区。汪顾知道那是郝君裔到了,但师烨裳难得跟她暧昧一回,她哪里舍得走?这时候谁来拉她,她就嚎啕给谁看!“有客到了,亲爱的,”师烨裳慢动作的一个眨眼,随后又媚而不娇地睨着汪顾,笑道:“快去接客吧。鸨鸨。” 汪顾错听成“宝宝”,猛地就岔了气。 心知在这样的师烨裳身边,一秒钟都不宜停留,汪顾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拔腿就跑。 师烨裳在她身后抖着肩背差点儿把自己笑成一树乱颤的花枝,又或者一条狂舞的金蛇,但在汪顾依依不舍地再回头看她时,她已经站进了电梯,临关电梯门那几秒,她还死性不改地奉送了一个活色生香的飞吻,吓得汪顾赶紧将指背横堵在鼻下,唯恐一不留神血溅三步。 由于收到同事的通报,陆陆续续有记者从主会场里狂奔出来,打汪顾身边风驰电掣而过,带起嗖嗖冷风,掀得本就腿软的汪顾几欲卧倒在地匍匐前进。 会场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绵绵秋雨,茸密的雨点洒在红地毯上,就着灯光看,像是长了一层白毛。张氏公关部的员工对此天气极富经验,开路车一停稳,他们就跳下车来,分头取出后备箱里的大伞,一溜小跑着来到主宾车旁,打开左右两扇车门,一手执伞,一手搀扶郝君裔和端竹下车。 媒体知道这最后一位嘉宾只可能是郝君裔,于是车还没停稳就开始噼里啪啦地狂拍。待得郝君裔的长靴踏上红地毯,汪顾已经眼瞧着两架相机爆灯了。 与郝君裔相反,端竹是从背面下车的,初时谁也没留意到她。直至她冷着一张小脸从黑暗中走来,众人才迟疑地做出反应,并火速惊为天人——汪顾打老远瞧去,也觉得小朋友的样貌体态改变了许多,然而等端竹真的走近了,汪顾才“咕”地打个大嗝,差点把舌头嚼吧嚼吧咽下肚去。 华端竹同学——现在或许应该叫华端竹同志,或者华端竹小姐——完全长开了。非但长开了,而且昭昭然长出了完全不同于少时的身量气质。暂不说她穿戴如何摩登入时,长得如何娟秀清丽,光看她那双鹰一般四处扫视着的双眼汪顾便禁不住地想起一句雷话来:如果眼神能杀人…… 如果眼神能杀人,那端竹的左眼是M4,右眼是AK47,横一眼过去,扫荡一大片。好在她不是斗鸡眼,否则效果堪比金属风暴,所过之处,人畜绝迹,寸草不生。且不知郝君裔是怎么教的,原先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又纯又正又随和,如今正儿八经完菜的干活——就算走在郝君裔身后三步,华端竹也是一副睥睨天下的冰山女王作派。其神情之冷淡,远远超过了“庄重”,乃至“严肃”的定义,大有往那“庄严肃穆”而去的趋势。在百米红毯的行进过程中,郝君裔有时忍不住停下步子要打哈欠,华端竹眼睛不看她,可一旦两人走至平齐,她便展开右臂,柔韧而有力地圈住郝君裔腰身,使得郝君裔必须跟随她未曾停歇的脚步继续踉跄往前,真叫闻着伤心见者流泪,连汪顾都忍不住唏嘘:昨日高干子弟,今朝一秧苦瓜。可怜红颜未老,怎消辣手摧花?唉,收了她罢,收了她,莫再祸害别家! 两人缓步行至酒店阶前,汪顾已经满脸堆笑地等在那里,“郝董,好久不见了。非常感谢您不远千里从北京赶回来参加本届年会,我谨以负责人的身份代表主办方向您表示最真诚热烈的欢迎。”说完套话,汪顾又加了句私话,“端竹越长越漂亮了,刚我差点儿没想起来她才十六岁。”继而,她侧头向端竹,“端竹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汪小姐永远都这么精神,想必师小姐也一样。能再见到你们,我真高兴。”端竹原本冰冷的表情在见到汪顾后迅速消融,转眼就是春风和煦,利落地与汪顾打过招呼,她不着痕迹地后撤了一步,将郝君裔拱到台前。 郝君裔伸手与汪顾交握,一张散发着慵懒、或者说睡眠气息的脸上散布着万般无奈的惨淡笑意,“别感谢我,感谢她吧,”郝君裔朝端竹所在方向撇了撇下巴,“她今早十点就把一桶冰块倒我被窝里了。十一点我洗澡出来,头发还没擦干呢她就逼我换衣服,十二点半到了机场她才准我吃饭,吃完饭我只说了一句想去T2二楼的足浴中心睡觉,你看她把我头打的。”郝君裔可怜兮兮地把腰一弓,头一低,露出漂亮的后脑勺,只见发间一块头皮发红,用手一摸,肿得发烫,汪顾想不到郝君裔居然还有逆来顺受的光景,一时就更加地同情她,下手揉摸时免不得地就要重一些,再重一些,直到郝君裔受不了地发出了痛苦的哼唧,汪顾才悻悻地收了手,然而脸上还要带出几分遗憾和悲痛,好像在向郝君裔那些不幸在战火中死去的细胞们致哀。“我为你这年会,可是吃了不少的苦啊……”郝君裔继续苦脸,汪顾继续致哀。可汪顾才不会傻得相信端竹会故意把郝君裔的脑袋打肿——郝君裔热爱胡说八道,华端竹却不喜欢解释。谁晓得这位满嘴跑火车的美女是不是自己撞伤了头,又偏把罪责推到华端竹身上去呢?反正明眼人都清楚,如今郝君裔和华端竹在年龄和身份上是掉个儿的。老的为老不尊,少的少年老成。退一万步,汪顾就算当真见到郝君裔含羞带怯地蜷缩在华端竹怀里撒娇,她也顶多就是皱皱眉头,断断谈不上惊讶。 “唉,无论怎么说都是辛苦你们了,不如我们先入场吧?晚宴马上就要开始,嘉宾席上决不能缺少盛昌。”汪顾一边以手势对郝君裔示请,一边姐姐样地拍拍端竹的肩,“端竹,走,咱吃大餐去。” 端竹点点头,刚想应好,然视线里好像出现了什么不应该存在的事物。 她的脸上倏然凝出寒冰万丈,手臂也做出护卫的姿势虚虚挡在郝君裔腰后,“汪小姐,请问那边是什么设施?属于会场的一部分吗?”端竹指着高球场的方向询问汪顾。汪顾如实作答,却不知道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边今晚清场了,按理除了巡逻的保安谁也不会过去。怎么?你看见怪兽了?”汪顾打趣,却不料酒店安保科的主管挂着一脸大事不好的表情从大堂里疾奔下来,低低声在她耳边通报道:“汪董,不好了,我们从监视器里看到球场那边有个男人裸奔。身上还写着字,不知是不是抗议年会召开,看不清。” 汪顾瞄了端竹一眼,点点头,语气依旧端得四平八稳,“不管怎样,先拿条毛毯给他裹上再说,别让媒体——”她的话也就只能说到这里了,媒体众人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刚还嘁哩喀喳响个不停的快门声这会儿尽数消停。之前围在红地毯两侧的记者拔腿就跑,不足十秒,主会场这块已经门可罗雀。汪顾的视线跟随闪光灯踪迹不停向远处延伸,不多时果然在球场练习区深处发现一个渺小的黄色身影。 安保科主管通过对讲机询问那边的状况,只听一个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模糊喊到:“男性、一米八左右、他说他不是裸奔,并向我们求援,此外拒绝透露任何信息!” 事已至此,安保主管紧张的可不是这人长什么样子,“他身上是不是写字了?写了什么?” “是写字了!写的是‘热烈庆祝B城企业家协会年会顺利召开’,感叹号,‘本人陈兴国谨以此方式表达内心的喜悦’感叹号!用红油漆写的!” 汪顾松下一口气,随即开始莫名其妙地挠头:到底是哪个促狭鬼这么整人啊?比师烨裳还可怕…… 312 借刀杀人 慈善晚宴间的种种小事掠过不提,反正这种宴会无疑就是为一群无品奸商提供一个顺理成章的斗富场合以方便他们将手里花不出去的钱捐献给贫困山区的失学儿童,从心理角度降低他们的罪恶感,从宗教角度减轻他们的业障,再从社会角度成全他们的责任罢了,真没什么好说的,与其说这个,咱不如图个热闹,表一表三个醉鬼:汪顾、咪宝和郝君裔。不过在表这三人的糗事之前,得先说说她们到底是怎么喝醉的。 按照顺序,先讲汪顾。话说这摆酒设宴,主人家醉倒可是再正常没有的事了。就算客人仁慈知礼,每人只敬三钱小酒,到了汪顾那儿,积少成多,汇流成河,少不了就是三五斤的量。放到常人堆里,汪顾的酒量是很可观的,三斤五斤杂七杂八的酒混着来,她也不至于醉成今晚这副德行,简直就连来敬酒的人都看不清是谁了。所以她要死成个大字型,必定是席间有人按着她一通狂灌了。 料想,有师烨裳在旁,又有汪家二老在场,正经人都不会去踩汪顾这颗地雷。但世间就有那号一上酒桌就没正型的货,不少,还蛇鼠一窝地凑成对了——文旧颜和霍岂萧。这俩跟师烨裳和汪顾素来“有隙”,新仇旧恨加一块儿,假公济私,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合伙灌汪顾的事儿那是干得相当顺手。汪家二老通情达理,知道这是公私并济的事,他们没立场阻拦,倘若硬是拦了,就难免会让汪顾下不来台,于是干脆含笑袖手。而师烨裳倒是想拦,也有立场拦,却无奈她与霍岂萧的酒量仅在伯仲之间,且霍岂萧不是凡人,喝得再多,滚去厕所清清胃袋就又咸鱼翻生了,文旧颜不心疼她,她也不心疼自己,就独独把个心疼师烨裳的汪顾逼上梁山。为防霍岂萧再对师烨裳意图不轨,汪顾堪称来酒不拒,咕嘟咕嘟,灌得让人只想放声歌唱:水牛,水牛,先出犄角后出…… “汪顾,国代培养了你那么多年,你一谈恋爱就把国代丢脑后去了,我不能白白给你当个垫脚砖。今天的酒,你喝好了我们一笑泯千愁,你喝不好,我们就给师总穿小鞋。”文旧颜摇晃着手里那只冰比酒多的杯子,激出一片丁零脆响。因她本就是个狠绝的性子,外加此刻脸上爱笑不笑的,便更显出冷水煮青蛙般的威胁来,“对了,听说你总侵占师烨裳的工作时间,这笔帐又怎么算吧?还有,你身为张氏主席,却老跑我们霍氏来睡午觉。机密之类的暂且不提,你看住宿费怎么办?” 一顿饭,汪顾除了喝酒,就听文旧颜跟她算账来着。大到代理市场份额,小到师烨裳办公室里的面巾纸,文旧颜信手拈来,却是滴水不漏,汪顾对文旧颜的敬畏早已定势思维,现在又有借人东风用人兵的把柄被人攥着,她,已经有必死的觉悟了。举杯,苦笑,汪顾左手捂住头顶,“文小姐,您说这酒该怎么喝,我一定喝到底。”然后,她果真就喝到了底,喝得差点儿睡床底。 说完汪顾,换说咪宝和郝君裔。嗯,她俩得放一起说,因为她俩是被同一个人给灌的。之-梦-整-理 出于排位惯例,四大地产商本是一桌。但师烨裳和文旧颜因兼有流通业界公职,为照顾主办方利益,公关公司拿出了入场按行业走,入席按职业坐的安排表。汪顾一看师烨裳跟自己排一块儿去了,自然乐得应允,这就使得百文地产实质缺席。三个财大气粗的当家主事根本不屑与百文派来撑桌角的常务总经理交流,四缺一,麻将都打不成,更别说好好吃饭,特别是师宇翰,因为无辣不欢而桌上又罕有辣菜,他便只能朝杯中赖茅发威。 在师宇翰面前,林森柏再张狂也要低下头来自认晚辈,一则她发家致富靠的就是这位英武雄壮的老爷子,二则随年纪增加,她渐渐觉出了自己当年的不是,三则她确实是晚辈不假,毕竟她现在认的是跟师烨裳一辈,而不是跟师宇翰一辈,她叫师宇翰伯父都算她无礼了,她该叫“干爹”,或者叫“前岳父”,谁让她早先年少无知,把人家宝贝女儿给上了呢? “师伯伯,我祝你身体健康,万事胜意!以前多有对不住的地方,您大人大量,海涵。”林森柏一入席就带了个坏头,菜还没上桌她就捧杯起立,毕恭毕敬得很像那么回事,“我小,先干为敬。”咣咣咣,一席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已径自喝干三只三钱杯,愁得咪宝直在桌面下拿鞋尖踢她。 师宇翰其实老早就对林森柏的事情想开了,而且林森柏在金狮的那段时间大大充盈了金狮的资本,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底气去怨恨林森柏。这两年林森柏成熟了,甚至学会了敬老,眼看当年的毛头娃娃们一个个长大,纷纷凭借自身力量挑起重梁,他心里别的没有,就剩下高兴了。杯子一推,他也站起来,握着酒瓶与林森柏隔桌相对道:“小林,过去的事都不要说了,伯伯祝你宏图大展,百尺竿头,”说到这儿,师宇翰抿起双唇,腆起肚子,算是做了一番要打官腔的预告,“不过身体也要注意。听说你夏天时候进了医院?我听贝贝说是肺炎?这样不行的……”他叮嘱好一长串之后举瓶就喝,所以没怎么听见背后传来的阵阵咳嗽声——师烨裳,乳名“贝贝”。可她好生别扭,自十二岁后就不准家人叫她乳名,害师宇翰也要改口叫她“小裳”。这些,林森柏由于与师宇翰走得近,自然是知道的。可怜汪顾却不晓得。她与师宇翰背对而坐,相距不过半米,师宇翰说话中气十足,她听得毫不费力。闷声不响地理解了半天,她终于想通“岳父”口中的“贝贝”所谓何人,顿时一口洋酒没兜住,全呛鼻子里去了。 满脸睡意的郝君裔坐在师宇翰左手侧,此时拧过头去就见师烨裳一手撑桌扶额,一手还要替汪顾拍背的丧气样子,她觉得有趣,眉眼中浮起几分略带恍惚的精神,举杯,她也掏出身为晚辈的自觉,向师宇翰连敬三杯,其实端的是个灌醉师宇翰以便挖掘更多趣闻的心思,“师董,不如今天我们就敞开了喝吧,反正也不谈生意,浮生偷得半日闲,大家乐一乐。” “好啊!”师宇翰正愁没人陪他喝酒,此时就与郝君裔一拍即合,顺道还要拉上林森柏,“小林!今天咱们不醉不归!”刚也不知是谁长篇大论地嘱咐林森柏注意身体来着。 林森柏心想我也得了胃炎啊,可嘴上不敢说,她怕师宇翰喝不过瘾又要郁郁寡欢了,于是满口答应下来,与郝君裔暗中合谋轮番向师宇翰敬酒。 两位年轻的奸商当然晓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她们都是跟师宇翰在酒场上碰过头的,之前的饭局上师宇翰推推却却能喝一斤就顶天了,她俩谁的酒量也不止一斤,现在二对一,堪称胜券在握。可要不怎么说她们是年轻的奸商呢?光晓得知己知彼,偏忘了姜是老的辣,虎父无犬子。也不想想能生出师烨裳这号酒桶的老爹可能只有一斤的量么?好在菜过五味时良心未泯的师烨裳看这桌局势不对,借着离席如厕的机会偷偷趴在咪宝耳边道:“我都喝不过我爸,林森柏就更不用说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咪宝这才回过劲儿来,抬头瞅了眼师宇翰,见他那精神头果真是越喝越健旺,就急忙按住林森柏又要举起的杯子,提议由她替林森柏喝,借口当然是林森柏那堆不济事的内脏。 师宇翰的天下,有半个是喝出来的。年轻时他可以独力应战整桌官员,如今他也一样有信心喝翻这几个小朋友,再多来几个也不怕。但,旁人要替林森柏喝,不是不可以,只是按照酒场规矩,代喝就得三代一,要没这把金刚钻就别揽这摊瓷器活,酒场上喝的就是个脸,不是谁爱喝不喝都可以出一把风头的。笑着与咪宝碰过杯,师宇翰很不含糊地干了第一杯,随即提起代酒的事。咪宝一颗七窍玲珑心,早料到他会提这茬事儿。再说规矩如此,他若不提反倒有了轻蔑对手的意思。咪宝在干掉第一杯酒后欣然应允余下轮数都按三代一的惯例走,偷一罚十。 咪宝的干脆给了师宇翰扬鞭奋蹄的动力,他脱下西装外套,撸起袖子,满面红光地拧过头去告诉师烨裳,“贝贝,小林不行了!换钱小姐跟你爹喝!”师宇翰喝得过瘾,又将师烨裳的乳名脱口而出。 师烨裳坐在汪顾旁边,正对汪顾的酒量发着愁,可在这之前,她也不断回望父亲,本心是希望老父开心,却并没有遗忘老父健康。为了不给师宇翰扫兴又能让师宇翰少喝一些,她那装满坏水的脑袋动活几下,随即献出毒计一条,“爸爸,你来。”她朝师宇翰招手,师宇翰伸长身子,附耳上前。“爸爸,郝君裔的酒量深不见底,跟她硬拼不值当的。你想让她倒,就去灌她旁边那个小姑娘,那小姑娘是郝耘摹钦定的管家执事,脑袋金贵得很,郝君裔不会让她沾酒,所以你去灌她,郝君裔肯定会代,一代三杯,怎么不比让郝君裔一杯杯喝的强?”师宇翰有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之下只剩一个动作,点头。但师烨裳满脑袋坏水这才刚倒出一滴,其余的,且倒着呢,“她叫华端竹。你自称师爷爷,向她邀酒,她懂规矩就得回敬你,到时你可以主动把她回敬的酒都推给郝君裔代喝,郝君裔肯定愿意,这样算下来,你喝两杯,郝君裔就得喝六杯,你看谁熬得过谁。钱隶筠那边也一样,你别等她以她的名义跟你喝,不值。” 师宇翰第无数次在心中默默地感谢前妻,感谢前妻给他留下这么一个聪明又孝顺的宝贝女儿,但他还没来得及彻底抒发完感想,送上门来找死的郝君裔已经端起杯子又向他敬来。 郝君裔只知胜利在望,却哪里晓得师烨裳会出这种阴招,随即就被师宇翰灌出了生平绝无仅有的一次酩酊大醉。坐在她身后的师烨裳在她和咪宝双双醉后,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以谁都听不见的音量发出一声冷笑——哼,既然醉了,那就请你们忘记你们所听见的那几声……吧。 313 默剧与最乖的醉鬼 由于这场大醉来得太过突然,郝君裔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直接醉倒在了酒桌上——酒过N巡时,端竹瞧着她一贯颓萎的身形慢慢前倾,前倾,前倾,还以为她是装睡,可谁想到她居然“咚”地一声就把额头砸在了空无一物的残食碟里,之前却连半点说话大舌头的迹象都没有,甚至于就在刚才,她还和颜悦色地对端竹说:“看我为你牺牲了多少。往后我老了,你可得好好疼我啊。” 端竹吃了一惊,但还是在她倾倒后的三秒内训练有素地扶起她,边用湿巾替她擦脸,边通知守在外面的警卫进来扶人。而在她这方醉倒的同时,咪宝那边也差不多了。林森柏一瞧咪宝眼里对她泛起的幽幽绿光就知大事不妙,为防被当场推倒,她果断地升起白旗服了输,仅凭一己之力就把咪宝拖进了楼上套房,可至于进房之后她们做了什么,此处暂且不提,咱还是一个一个来,先讲三只醉鬼中最乖的一只,郝君裔。 话说郝君裔的酒量,确实如师烨裳所述,是深不见底的。但若一定要追问她与师烨裳孰强孰弱,那答案恐怕得在日后揭晓,因为她俩到目前为止还没正式火拼过。 郝君裔长这么大,正经是一次没喝醉过,大多数时候,她能喝得飘飘欲仙就已是极限,喝得再多,也就是这样了,罕有几次见得她走路不稳,最糟糕的一次她亦是一个人四平八稳地从酒馆开车回家,只不过一进院门就将车子整个开到了树上……据说当天晚上,她杂七杂八喝了四五种酒,总量不下十斤——就这,郝君袭还总怀疑她那次不是醉倒的,而是撑倒的。毕竟在她的印象里,她这个亲姐姐是能将橡皮管子插到煤油桶子里,就着羊肉盒子,对着忽闪忽闪的蒙语电视,一夜之间默默喝掉半煤油桶,约合七升六十五度烧刀子还能在清晨时分逛到呼和浩特的街市上去礼貌抱怨店老板昨天给她的羊肉饺子不新鲜的人。 “诶?今天她状态彻底不行嘛,才这么一点就倒了?”师烨裳在郝君裔醉倒后,支仰了椅脚,后倾了身体,假模假式地朝端竹关心道,可事实上她端的是一副望风凉瞅西洋的险恶心肠,较之郝君裔适才的卑鄙有过之无不及。 端竹先前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可听师烨裳这么一说,她似乎有些思路了。将郝君裔的脑袋搁在自己肩上,她转过头,谦和有礼地对师烨裳笑道:“她今天只吃了午饭,晚饭一筷子没碰,在机场和飞机上我都不准她睡午觉,所以,大概……她是在又饿又醉的情况下,困倒的吧……”敢情师烨裳这风凉话说早了,人家到头不是醉,还是睡。 警卫赶到时,郝君裔已经在众人的围观中睡得甜美,几乎都要美得冒出泡来。端竹疑她身体有恙,在嘱咐警卫扶她上楼的过程中并没忘记让混迹于警卫排的便装军医为她大概检查一番。当然,检查结果十分可喜,尤其对师烨裳来说——板上钉钉,郝君裔毫无疑问地醉了。原因是在极度困倦的状态下空腹喝酒。 六分钟后,郝君裔被警卫扶到酒店顶楼的商务套房里,端竹说剩下的事她可以处理。警卫头子听她这么一说,也不多劝,立刻就领人下楼,各就各位去了。 郝君裔醒着的时候不多话不多事,睡着则更显沉静。此时她整个人松松垮垮地半瘫在沙发上,虽是坐姿,可坐得不甚端正,堪称烂泥。端竹锁好门后淡淡地溜她一眼,目光不是怜惜,也不是担忧,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也许“习以为常”更为精确——郝君裔是醉是睡反正都一个德行。端竹早习惯了每天在她沉睡的时候替她洗脸擦身换衣服,等一切准备停当再用各种方法逼她清醒。今天倒是个例外,因为今天郝君裔没有攸关前途的固定安排,不赶时间,可以先弄醒她再让她自生自灭。 “郝君裔,张嘴,喝点水。”端竹一手将长颈玻璃杯口靠到郝君裔嘴边,一手还攥着湿毛巾,不停擦拭郝君裔的双爪。就今晚情形看来,澡是洗不成了,上床之前先保证她那两只成天里到处乱抓,逮到只老鼠都能趁活抱着取暖的细手干净再曰其他。 郝君裔纵然醉得不省人事,但也知道口渴尿急。端竹的蚊子叫当然无法将她唤醒,但端竹为她擦手的动作牵动了她的腹部肌肉,进而牵扯到膀胱,所以确切地说,她是被憋尿憋出来的那一个激灵激醒的。喝下半杯水,她睁开眼,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让开。”四肢都是软的,鲜面条一样的直不起来,放进锅里倒是刚好。想到锅,郝君裔就想到了热水。十一月半的天气,说冷不冷,却有股子阴阴的凉。她轻衣单裤穿得少,入了夜醉了酒便更觉出冷来,她想让端竹去放热水,可话到嘴边就成了一盘散沙,无论如何也组织不成语言。她是搞政治的,不成体统的话从不乱讲。于是她干脆牢牢闭上嘴,只用朦胧醉眼,目光呆滞地看着正慢慢起身,离她而去的端竹。 她这话还没说到一半,端竹自然不知她意欲何为,身子让是让开了,可其实还隔挡着她通往洗手间的道路。“你要干嘛?我扶你。”端竹见她摇摇晃晃地几次作出要起身的姿态,又几次失力地跌回沙发间,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唯脸上依旧冷淡得一塌糊涂,“不要逞强,喝醉了就要有安分地当一个醉鬼的觉悟。就凭你现在的样子,连床都爬不上去,你还能去哪儿?” 闻言,郝君裔果然乖乖地垂下眼帘,掩去一双淡色的眸子,竭尽全力地抬起一只手,含糊道:“洗澡……尿尿。”端竹大悟,一弯腰,利落又熟练地架起她,直往浴室而去。之后端竹的一番劳神费力不必多说,坐在马桶上解决内急的郝君裔光看见一个身影在她面前晃来晃去,速度有如疾风那般,气势也是行军操兵样的恢弘。只可惜郝君裔那短暂的清醒并不足以维持到热水放好,确切地说,她的力量只足够她提起裤子,按下冲水键。不等端竹从哗哗而起的马桶水声中反应过来,她已笔直跪倒在浴室的地巾上,要是端竹动作再慢半秒,她的额头就得二次受创,这回该是磕在浴缸围池的锋利直角上,不头破血流也得当一阵子大鹅。 十一点过三分,端竹将郝君裔摊进床间。 与平时无异,一沾到床她就约等于死去,乖得几乎连呼吸都要消失。 端竹站在床边,看着她四仰八叉睡得正欢的样子,脸上终于露出一些真心的笑容,仿佛只有这样的郝君裔最是令她满意欣喜,可还不够欣喜——郝君裔还穿着衣服,一身皱巴巴脏兮兮的黑色兔绒秋款公务装,是今早她亲手替郝君裔穿上的,现在她又要亲手替郝君裔脱下来。 她一丝不苟地解开郝君裔衬衣上的扣子,褪去郝君裔的外套,将衬衫下摆从郝君裔的裤子中抽出……端竹从小到大都是一板一眼的行动派,如今既然心悦臣服地给郝君裔当佣人,她就一定要这佣人当得出类拔萃。原因无它,仅是乐意。况且郝君裔成天一副睡不醒的模样,很是有利于诱发人类心底的奴性,这点与林森柏大不相同。林森柏终日唧唧歪歪,风风火火,蹦蹦跳跳。她是如此的生机盎然,朝气蓬勃,从而只会激发人性当中促狭龌龊的一面,换言之,就是招人欺负、欺凌、欺压。 等郝君裔赤裸了上身该到脱裤子时,端竹不但没有迟疑,动作反倒愈发轻快起来,三下五除二,郝君裔连抬腰都不用,外裤就已经跟她道了诀别。端竹一时没忍住,心猿意马地朝那双漂亮的长腿上瞄了一眼,就见那皮肤光滑得像一匹昂贵新鲜的丝绸,反光处泛出一片冰青,肤色却是均匀健康的麦黄,此时若有阳光倾洒下来,大抵会是一份金色的迷人景致……勉强地做了个吞咽动作,端竹收回遐思,着手去脱郝君裔的内裤,而郝君裔真就死尸般地任她上下其手,期间一动不动,摆成什么样就睡成什么样,乖得像只懒不死的树袋熊。 替郝君裔擦干净身子,端竹已经累得有些出汗,可她瞅着一个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郝君裔,心里的甜远比身上的苦强烈百倍。满怀喜悦之余,她在郝君裔腹间印下一记湿漉漉的浅色吻痕,再抬起头时,她又笑出了儿时的模样,天真,乖巧,露水不沾,仿佛刚才是在吃那颗被她误认为小冬瓜的小西瓜,而不是在猥亵某个喝醉酒的女人。 匪夷所思的是,这个女人大了她一轮有多,给她当妈虽然不够,但给她当姨是富富有余的。 若根据经验主义原理分析,嫩牛吃老草难度不大,然而一根成日没受风吹雨打也随时作态倒伏的老草另当别论。 可怜端竹小小年纪就要向这种高难度命题发起挑战,实在叫人忍不住就要为她忧心。嗯,忧心这个的人都不是什么好货。也不看看清楚,被猥亵的到底是谁?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端竹入睡前,习惯性地从后环住郝君裔腰身,将郝君裔颀长的身体圈在怀中。此举没有特殊意义,也不是怕郝君裔蹬被——她连翻身都不肯——端竹只是单纯地喜欢抱她睡,就像抱着一个有温度的抱枕,反正郝君裔也不反对。呃……关键是懒得反对。 关灯之后,一场平淡乏味的默剧落下帷幕。 窗外伴着秋雨刮起秋风,看样子,立马就要正式入冬了。 314 独角戏与最冤的醉鬼 咪宝喝多的德行,这些年里林森柏见过几次。第一次是因为咪宝替她挡酒,第二次是因为咪宝替她挡酒,第三次是因为咪宝替她挡酒……这一次,还是因为咪宝替她挡酒。由此可见,咪宝并不是个贪图杯中之物的人。此外,长期服务性质的工作彻底消磨掉了她争强好胜的锐气,她体内剩下的精神,仿佛就只有“为人民服务”而已。林森柏想不出任何她会与人在酒桌上斗狠的理由,于是就把害咪宝喝醉的罪责通通加到自己头上——师烨裳又圆满了。把人卖了还让人家替她数钞票,这就是能耐。 只不过她这能耐能耐大发了,多少都显得有些狰狞。好在她玉洁冰清的外表充分掩盖了她张牙舞爪的灵魂,否则奥特曼就不幸福了。这怪兽太大。还没打掉怪兽一格血自己倒率先少蓝低电了。 “要不要找人帮你?”师烨裳在林森柏搀着咪宝站起后,双手插兜,笑眯眯地歪头问。 林森柏摇头,一耸肩,又把咪宝虚软的身体托高一些,“我带人了,可她这德行交给谁扶我都不放心,还是我来的好。” 自打被大筠踢伤了腿,林森柏在正式场合就再没有低调过,生怕一旦低调了,大筠又会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用某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她痛打一顿,到时受伤事小,丢人事大,她总不能让人家在背后指指戳戳说她林森柏一个身家几十亿的成年人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路人袭击吧?那她到底得是多不不招人待见啊! 今天虽说她只带了一行三车的礼宾车队过来,但礼宾车队前另有两辆开路车,后面还有三辆越野断尾,随行有多少她自己也数不过来,所以人手她当然是不缺的。不然她怎么能轻易就把陈兴国装麻袋里拖到球场深处去扒光了写贺词?光凭她自己?笑话。她碰都不会碰陈兴国一下。嫌脏。什么玩意儿。 接下来,林森柏没费九牛二虎之力就把咪宝架进了电梯,架回了房。咪宝在这一路上皆是默默无语,唯独把一双眼睛瞪得贼亮,不看林森柏,看地板,好似随时准备发现钱包。林森柏见她步伐发虚却不发软,被架得不得不踮脚走路还能维持S型路线而不是Z字路线,一时就颇感欣慰,觉得自己真是眼光独到,风华正茂。大概在日久天长的来往之中受了汪顾的传染,她想着想着就开始傻笑,边开房门边傻笑。咪宝醉得狠了,见她傻笑便也跟着傻笑,两人站在门口,深情对望着嘿嘿嘿嘿个不停,直把隔壁的住客瘆得汗毛倒立,差点儿就要拨12580查茅山老道的800热线。 主会场的舞台上拍卖师落下最后一锤时,林森柏已经把咪宝架进了放满热水的浴缸。咪宝看似醉得比郝君裔轻,舌头即便直了,却还能支使得动四肢,且很有一些力大无穷的味道——林森柏要给她洗头,她一伸手,就听哗啦一声,被浴灯镀了金的水花四处逃窜,拥挤着涌出浴缸,将铺在浴缸边的地巾湿了个通透。而林森柏,生生地被咪宝拽得跌进浴缸,也湿了个通透。 “原来你是希瑞?”林森柏手脚并用地扑腾起来,一把抹掉脸上的温水,不生气,反倒挺喜气。 凭借热水的帮助,咪宝稍微清醒了些,然而醉眼朦胧,看林森柏那是格外美丽,连平时与搓衣板好有一拼的胸部都陡然丰满了一圈,简直尤物,“其实我是阿拉蕾。” 林森柏肖想着咪宝戴棒球帽穿背带裤的样子,随即哈哈大笑,笑声落入水中,激不起半点波澜。咪宝伸手去摸她的脸,她就伸手去拍咪宝的肩。可咪宝这会儿才不跟她哥们儿义气,草草摸过两下之后,滚烫的亲吻倾轧而前,浴室里的季节直接由冬,飞奔入夏。 一场热吻进行了半分多钟,咪宝失去耐性地着手去解林森柏的衬衫纽扣。碰巧林森柏也觉得湿漉漉的穿着衣服滋味不好,于是就摆出一副丢盔弃甲的身姿,随醉鬼闹去。咪宝没想到林森柏会这么乖乖地任她上下其手,事实是她那颗被酒精浸泡着的大脑就算想也什么都想不出来。林森柏的手臂此时正蔓藤般地缠绕着她的脖颈,唇间温度随舌尖摩擦不断升腾,她觉得两人再不分开,一会儿灭火器就该派上用场了。她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提示,慢慢回撤舌尖。林森柏扶着她的肩头,将她推坐起来,自己用手背抹嘴,好像刚吃了一整个肘子。“今天你喝多了,总不好再跟我抢了吧?”林森柏认真道。 咪宝寸步不让地摇头,嘴角有几分醉态复萌的笑意,“抢什么?你是阿乖,我什么都不跟你抢,通通让给你。”她当然知道林森柏的弦外之音,不过是装傻而已。倒是说起“阿乖”她就想到“贝贝”,笑意一时更深,酒窝都露出来了,“诶,你说贝贝干嘛呢?” 林森柏听咪宝的大舌头话听得无比费力,可她清楚自己的醉话更令人无语,咪宝毫无怨言地听了这么多年,她只要还有点儿良心就该竖起耳朵,假装自己是只小白兔,努力将咪宝说的一字一句都辩白得一清二楚。“贝贝是谁?哦,你说师烨裳啊?她还能干嘛,咱上来那会儿汪顾已经被霍岂萧灌成个酒酿圆子了,现在她肯定跟我一样在哄醉鬼呀。” 醉鬼大多不愿听人家说自己醉,咪宝是“大多”之外的那一小撮。她醒就醒,醉就醉,时时处处都下意识地拿捏着分寸,从不逞强拿腔。眼前林森柏说她是醉鬼,她就恍惚地笑认了,没有一句争辩,更没有一丝不甘,仿佛能当醉鬼也是件挺光荣的事,特别还有个赤裸的暴发户在一旁活色生香地照顾着……人生如此,妇妇何求?“走了,上床。”咪宝按捺着下腹的骚动,撑住浴缸边沿作势站起,却无奈她今天喝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想站?先坐稳了再说。 林森柏再次勉励自己去辨认咪宝嘴里吐出的四个音节,并在最终肯定那答案乃是“煮了、上汤”。林森柏很不解地挠头,一抬手就摸到满后脑勺湿淋淋的杂草,咪宝在她对面起起伏伏她也没觉出有啥异样来,只是用力去想那上汤到底是什么时候煮的,煮来干嘛,明天要不要买一袋子娃娃菜回去丢汤锅里洗澡……她想到最后,突然想起今晚只有何宗蘅那个不会做饭的千金老奶奶在家,如果咪宝是打算把汤熬一夜,那可没人看火!她一拍池沿,心急火燎地披着一身热水哗啦啦起立,“坏菜!你不早说呢?我得往家里打电话!姨那笨蛋连煎蛋都不会的!” 之前积攒在胃袋里的酒精在热水的催动下加速扩散开来,混合着早先的醉意,咪宝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林森柏跳出浴缸时激起的水波冲得她头晕想吐。她平白受了冤枉,却不知道林森柏要去干嘛,也不听不清林森柏说了什么,因为就在林森柏思索的时间里,她几乎是没有过渡地瞬间由迷糊变为混沌,非但耳朵里嗡嗡直叫,就连脑袋都不要妄想抬起来。 林森柏打完电话折回,带着一脸的莫名其妙,见她就这么妖媚地光着身子垂头静坐,倒也没觉得有啥不对,反而是觉得挺好——今夜,实乃动手良机。美人沉醉,不刻出浴。演一出贵妃醉酒尚且有余,何况是活春宫?若美人不从,再演那霸王硬上弓也不是不可以。倘若演不好,她顶多是“含屈忍辱”地再雌伏几年,万一演得好了,她就一举成攻!咩哈哈哈哈哈,这一秒,她不是色狼胜似色狼,真真是一秒都不愿再耽搁了。 “钱隶筠,起来了起来了,再泡就该发起来了!”她轻快地拍拍咪宝的手臂。谁料咪宝身体的平衡被外力破坏,身子眼看就要顺着浴缸边沿滑落。林森柏初时还想得到她这是醉得昏睡了,可两秒之后她那百转千回的脑筋就想出了别致的花样——咪宝该不会是死了吧?! 巨大的恐惧笼罩了林森柏,她猛然站直起来,又猛然弯下腰去,双手牢牢把住咪宝的肩膀,用力摇晃,“钱隶筠!钱隶筠!”咪宝被她摇得内脏都要挪位,可就是不醒。林森柏更加害怕,摇晃得更加卖力,“钱隶筠!你快吱个声,吱个声!我知道你没死!你没那么容易就死了的!”知道没死你还摇?穷摇。 咪宝这会儿可算是被她活活地冤枉醒了,只是眼皮子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林森柏还在持续地摇晃她,她想吐,但胃里像是藏着一团火,吐了就要把她从下到上一起燎焦,于是不敢,只得卯起满腔空气发出抗议:“呜——”声音恰似轮船拉汽笛。 “啊!果然没死!”林森柏大惊既解,别扭受的气性便一股脑儿翻涌上来。随一声“啪”的脆响,浴室里接二连三地响起了扇人的声音,噼里啪啦,热闹得像放鞭炮,其中还杂乱无章地掺合着林森柏的咆哮,“COW!我打死你个没事吓人玩儿的!你摸摸,我心脏到现在还跳着呢!”不跳问题更严重,“今后你要再敢在本小姐面前装醉,”这是咪宝醉后受到的第三次冤枉,现在别说六月飞雪,就算六月飞砖,都鸣不了她的冤,“看本小姐不活剥了你的皮!”林森柏这种呱噪,轻易就能把人吵得心慌意乱胃气翻涌。咪宝被她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打在肩头后背,痛倒没觉出来,就是十分闹心。趁还能忍,咪宝用脑中仅剩的智商决定,还是吐掉。免得一会儿让林森柏吵吵得厉害了,会吐在床上。 她若有若无地垂头唤道:“林森柏……” 林森柏欠身而来,嘴里还在骂:“干嘛?!害我为你担惊受怕你还有脸林森柏?今后翅膀硬了是不是还要出去勾三搭四?哼哼,反正你资源丰富啊!到时还认得我是谁?怕是不喝醉都不肯回家了!我早该看出你是个朝秦暮楚的人,满肚子男盗女娼蝇营狗苟……”林森柏说话一般不爱跑题,可一旦跑题就有飞跃太平洋的气魄,偏她一边骂,眼睛还一边盯着咪宝的唇,只要那边有活动的迹象,她就立马闭上狗嘴聆听圣旨。 咪宝忍无可忍地呕出一小口酒液,却因林森柏也同在浴缸里而强行含住。 林森柏看她闭嘴,又开始唧唧歪歪,“我警告你啊,下回可不准你替我挡酒了,咱好日子还长,跟谁置一口气呢?喝不过就亮白旗,总比喝出问题来好!你的身体确实是棒,可棒是用来保持的,不是用来糟蹋的。”林森柏跪坐而起,一伸手,把咪宝扯到自己胸前,紧紧搂住,目视前方,言语中不无埋怨,但更多的还是心疼,“今后我也不喝那么多了,我觉得我怕你死,你肯定也怕我死来着。想想也是,我死一了百了,可你怎么办啊?你要是变成师烨裳那样子,我在天有灵都不会——诶?你哽咽个什么劲儿?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感动,感动归感动,别哭,”拍背,林森柏深情地看着咪宝的头顶,“唉哟哟,这眼泪淌得我肚子都湿了,你也至于的吗?我知道我这人挺好的,堪称天上有地上无,不过咱做人得低调,幸福也得藏着掖着别叫人发现了,招人嫉妒——你是真喝太多了,眼泪都是酒味儿的——刚说到招人嫉妒,嗯,招人嫉妒就会惹绑匪惹是非惹官司,那咱的小日子就全毁了,就为那么点儿虚荣心,不值当嘛……” 315 悲剧与最爽的醉鬼 说完醒时醉后同样懒惰的郝君裔和随时随地都预备着蒙受不白之冤的咪宝,该轮到说汪顾了。 汪顾,这场年会的主办方负责人,在自己筹划的慈善晚宴上懵头懵脑地喝喝喝,直喝到天昏地暗之时方才明白她是自己把自己给涮了,还不是放清汤里涮的,而是放进享有“极品苏格兰威士忌的颠峰之作”美誉,象征着至上权利和威望,号称38年,皇家礼炮,至尊马尿里涮的。想当年,汪顾捏着时尚杂志,看着图片上戴着皇冠的小陶瓶,曾经无数次站在沙发上握着拳头叫嚣:“等我有了钱!我一定要喝它个小舅子的!一瓶两瓶漱口,三瓶四瓶润喉,五瓶六瓶解渴,七瓶八瓶下饭,九瓶十瓶洗澡!”这番话,她说了没一百次也有九十次,以至于上帝捂着耳朵都听到了她的祈祷。今天,她有了钱,却没想起自己许的愿;上帝有信用,一次性给了她一打芝华士出品,蓝瓶装的“命运之石”,保她腰不酸,背不疼,腿脚有劲儿,跳楼更轻松。 “我们也别太过分了,见好就收吧。”席间,霍岂萧于心不忍,与文旧颜咬耳朵道:“要是真把她灌出个三长两短来,老古董又该寻死觅活了。”文旧颜闻言,清清嗓子,眼角瞟向霍岂萧,深吸一口气后作势要说,可她嘴还没张开,霍岂萧就食髓知味地把头扭回正面面对汪顾的位置上,连声自语,“知道了,知道了,妇人之仁要不得,今晚不是她死就是我死,必须以悲剧收场,否则你又要带我去动物园看苍蝇蜻蜓螳螂蚱蜢。” 文旧颜欣慰地点点头,给了霍岂萧一个满意的微笑,随即端起一杯养蝌蚪都嫌浅的至尊马尿,继续巨细靡遗地挑拣汪顾的不是,直把汪顾说得满脸通红,无需催促也要自动自觉地频频举杯,惟愿一醉解千愁。 宴会即将散去时,汪顾把背贴在厕所隔间的实木挡板上,接过师烨裳递来的一罐牛奶,咕嘟咕嘟喝下去,丢掉空瓶,原地腾跃,十五次,弯腰,扶着马桶水箱一通狂吐。师烨裳靠着木门,偶尔替汪顾拍拍背,其余时间都在观察汪顾吐出来的污秽,“跳是要跳的,但喝后摇一摇也很必要。你看,这次不摇,酒和奶就不均匀了。”她端的是一副实验总结的语气,只有汪顾还在虔诚地点头应是。 要说师烨裳哄醉鬼还是很有一手的,可一提起这茬儿,那就有点儿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意思了:她这辈子最擅长的家务,除了哄狗,就是哄醉鬼。尤其在经历了张蕴兮那种十天总有八天醉,一醉何惜下黄泉的醉鬼之后,她在哄醉鬼这份事业上俨然形成了一条以现代科技理论为先导,都睡好觉为目标,闭塞视听为基础,威逼利诱为手段的,具有师烨裳特色的无政府主义道路,按说再怎么能折腾的醉鬼到了她这里也只剩下摸鼻子就范的份儿,却无奈汪顾心中别有一个浩瀚磅礴的小宇宙,醒时醉后判若两人,你看她平日里和和气气畏畏缩缩,整一副天生太监不被奴役就不幸福的样子,可她要真醉起来——这会儿她理智尚存,还没醉透。等她勉强撑着一身人皮将一群七倒八歪的宾客恭送回房,自己也在汪家二老和师烨裳的簇拥下躺进床间,师烨裳的惨剧,就这么打着Adult Only标签,附送面巾纸一盒,夹带降噪耳塞两副,在B城的各大音像店,公然发售了。 “伯父伯母,她交给我来照顾,你们回去休息吧。”师烨裳抹掉额间热汗,将双手插回裤兜,面上表情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站姿也是一派游刃有余的松懈——用广东话讲,她这叫仲未知死;用普通话讲,她这叫棺材铺老板跑业务,赶着送死。 汪爸爸汪妈妈惯来早睡,今夜熬到凌晨已至极限,此时听了她的劝就以为她有多大能耐,随便交代几句就在公关人员的引领下回房休息去了。他们哪儿知道,他们前脚出门,汪顾后脚就把师烨裳按倒在地,兔走鹰飞,手起刀落,几个眨眼,师烨裳那件恨不能镶金镀银的外套便被剥落身下,衬衫扣子一直解到腹间,腰带连着长裤窝成一团,战战兢兢地瑟缩在膝前……师烨裳无奈地翻着白眼,也不阻拦,只是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汪顾体力不支的那一刻——洋酒跟白酒的不同之处,很大程度上在于它的起效时间。国产白酒上头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醉是小河流水慢慢醉,容易控制度,也容易控制量。而洋酒即便酒精度数与白酒相同,效果却与白酒不可同日而语,喝洋酒的人醉起来一律是山呼海啸轰隆隆地倒,倒前大多比喝了等量白酒的人清醒,倒后大多比喝了等量白酒的人悲剧,师烨裳等的就是“倒”之一刻,只要汪顾倒了,那就什么都好办了,就算汪顾不倒,喝到这种地步,她也真不具备什么威胁性了。 “汪顾,你头晕不晕?”师烨裳仰躺在地,伸手摸摸伏在她胸前的脑袋,眼睛却盯着天花板。她发现天花板上有一块石膏不太平整,心里便开始琢磨当初建成时怎么没发现,按理石膏不大会变形,在酒店落成前夕,这些套房她跟张蕴兮可是一间一间睡过去的,四只眼睛闲而无事就是观察天花板,没道理检查不出的。 难道是管理部没有执行维护规范,让客房受潮了?可也没有发现霉斑啊。要不,这一个淡季,建议汪顾把酒店重新装修一下吧。算起来也好几年了,风格都陈旧了……想到这里,师烨裳一边抚摸汪顾的后脑勺,一边轻声道:“有空你也顾顾这边。虽说不是什么大产业,但这一块地占着是有用的,你好好维持,能够收支平衡就好。等政策下来,地价会三番五番地涨上去。” 汪顾禁欲数月,下午又被师烨裳恶狠狠地撩了这么一通,现在免不了满心都是傍晚时分师烨裳烟视媚行的诱人姿态。如果她的头不那么昏沉的话,她也许会稍微地放慢动作,认真回应师烨裳的话。可她的头晕得好似进了洗衣机的脱水桶,大概是除了做爱,什么都做不了了,“这些事、押、押后再说吧,我、我、我想和你、亲、亲热一下、你不——反对吧?”汪顾醉得口齿不清,话间几次想叫师烨裳的名字,奈何“师烨裳”三个字有平有仄,还带压舌卷舌,绝不是醉鬼那肥嘟嘟的舌头能清楚唤得出来的,汪顾只得放弃,现学现卖地改叫师烨裳为……“贝贝、贝、贝,你真漂、漂亮,”她将视线停留在师烨裳赤裸的胸前,眼睛自动忽略了心口左侧那一圈不算狰狞可也一点儿也不美丽的伤疤,全心全意地沉醉入迷,“要、要是胖、胖点儿就好——了,胖、胖点儿健、健康。” 师烨裳本就因为不喜欢在睡床之外的地方做爱而胸存闷气,眼下一听“贝贝”两个字就更是光火,特别汪顾这不怕死的还胆大包天地连续说了四个,接着嫌弃她瘦,然后手都探到她腿间了也不倒……这么多罪状加起来,师烨裳才管不了胖是不胖,健康不健康,将手从汪顾头上慢慢下挪,她“啪”一声就把个粉红的巴掌印拍到了汪顾肩上,随即就以河东狮的口气严厉道:“起来,洗澡去,你这么脏兮兮的谁要跟你亲热。”说完,她以双肘撑起身子,妄图脱开汪顾。 哪知汪顾平时被她熊出了免疫力,这会儿再凶她也没用了。有所谓酒壮怂人胆,汪顾本就彪悍,于是胆子愈发地肥硕,奋力摇摇头,她一个扑身,又把师烨裳按回身下,手也得寸进尺地挤入师烨裳紧紧合拢的腿间,隔着一条内裤慢慢撩拨,“我、我不去,要、要去、你——去。” 师烨裳心想我倒是想去!可嘴上气势一份不减,“好,你不去是吧?那你明天别后悔,”她轻易不与醉鬼一般见识,偶尔“一般”一次也是等到第二天再让醉鬼见识见识,“你要亲热,行,碰完这次一年都别碰我。哦,对了,你嫌我瘦嘛,没事,等我胖到一百五的时候再邀请您老人家来品鉴我的身材如何?”她开始用力挣扎,然而汪顾也不知是咋长的一身牛腱子肉,平时并不见锻炼,力气却大得不像个女人。她越是挣扎,汪顾就越昏头昏脑地将她控得死紧,到最后几乎都要透不过气来,她这才气喘吁吁地放弃。一瞧自己被汪顾攥着的手腕,好家伙,红了一大片。 “你、你别动、我、咯!”汪顾突然打个酒嗝,脑袋随酒嗝一震,接着半晌不做声,只有脊背一弓一弓的,看样子是要吐。 师烨裳总说自己自私,但到了汪顾这儿,她那自私难免就要孱弱式微。知道汪顾想吐,她的头一个反应居然不是害怕汪顾吐在自己身上,而是担心汪顾趴着吐会呛进肺里,因此她趁汪顾放松警惕的当口,有条不紊地将汪顾推坐起来,自己也从汪顾身下抽身而起,继而就跪在原地,轻轻拍抚着汪顾的脊背,言辞冷淡道:“想吐就吐吧,吐完让人换地毯就是了。”汪顾这会儿倒是听得懂人话了,张开嘴,干呕几次后虎吼一声便将胃里的酒液倾囊而出。师烨裳看她吐得畅快,也不管自己那件昂贵的外套正铺在地上被人当作马桶之用,只是舒心地叹了口气,“继续吐,把胃清空明天才不会难受。” 汪顾依言行事,直把好好的一张羊毛地毯吐了个百花齐放。之-梦-整-理 夜里十一点一刻,客房值班经理帮着师烨裳将汪顾扶进另一间套房后很有眼力见儿地告辞退去,师烨裳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头死猪扒光衣服摊进床间。等给死猪拍好枕头盖上被,就听隔壁房一声震惊四座的咆哮:“哇!敢情您老人家全吐我身上啦?!” 也不知是隔音不好呢,还是那声咆哮的主人有内功。 316 欲哭无泪 年会过后,各家各户又恢复了往日形态,汪顾忙着投机倒把,师烨裳也在倒买倒卖,林森柏继续危害民生,华端竹还在猥亵妇女,咪宝依旧横行乡里,郝君裔照样好逸恶劳……乍一看这就是一群犯罪分子的故事,可仔细瞧瞧这也还是一堆不争气的东西——三个奸商,一个妈妈桑,外加俩逃学的。 十二月来临时,B城下了几场小雪。说是小雪,可雪花足有黄豆那么大。汪顾说那不是飘下来的而是砸下来的,师烨裳就问她出门用不用顶锅盖。林森柏雨雪天发情,咪宝拿她没招只能躺平任调戏。郝君裔贪图下雪天的安静,每天下了课就上床,端竹觉得她十分省事,干脆就养成了不吃晚饭的习惯陪她一起睡。按说小雪小风小日子,这么过过也挺好,但,野猫开始叫春了。 猫这种动物,特别热爱在春暖花开之时偷偷地生一窝,于是掐着点儿在冬天叫春,一声一声撕心裂肺,仿似被人碾着尾巴。汪顾家门外是一条小马路,因属老旧居民区而成了三不管地带。猫儿平时栖息在各个不知名的角落里,饿了才会上门找食,可长久的与野猫为邻,就总免不了要听几声嗷嗷。大熊和汪汪是大个子,素来对幼小的生命抱有怜香惜玉之情,猫们常在夜里溜进院子偷吃它们的狗罐头,它们就好心地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挤出伙食来接济灾民,日子一长,猫们就把汪家当成了根据地,夜夜吃完狗罐头就守着汪顾门口叫春,叫得汪顾都发春了。 “师烨裳,你好心,就宽衣解带让我亲热亲热呗。我今后尽量控制一下,能不说你瘦就不说你瘦,真的,”汪顾于某个星期六上午诚心诚意地发出保证,“可你怎么总吃不胖呢?”师烨裳从被窝里伸出只手,在肩头做完一个扇耳光的动作,很快又背对汪顾闭起了眼睛。汪顾不死心地磨蹭师烨裳,姿势比八爪鱼都缠绵,“好啦好啦,你瘦我也不嫌弃你啊,又不是没看过。你就是瘦成了一把筷子也很迷人行不行?啊不,是更迷人,行不行?总之你快开禁吧,我憋死了都。” 正常的情侣之间,大概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一方欲求不满,一方坚决抵抗。如果这种情况维持的时间短,那可以算成情趣的一种,因为不多时,坚决抵抗的那方就会“嘤咛一声,瘫倒在对方怀里”。但如果这种情况维持的时间太长,那基本可以归类到性生活不和谐的范畴里,成为两人感情破裂的契机,进而在这种难言之隐中默默走向分手,极其罕见像汪顾这么被拒还满心甘之如饴,明知道只要几天不说师烨裳太瘦就大罪得赦可她偏就忍不住成天埋怨师烨裳太瘦的情况。有时师烨裳憋得狠了也会问她“你今后还说不说我瘦了”,言下之意便是“你要是保证再不说了那就来吧”。无奈汪顾很有自己的原则,会说就是会说,她不能为了一时淫欲欺骗师烨裳,当然,她也是因为知道了欺骗师烨裳的下场而不敢瞎保证,可这就更能说明她那非同一般的人品了——不屈,不移,还不淫! 然后,可想而知,她的这个假日仍旧是守身如玉地度过,星期一带着满脸憋出来的葱心绿,她照常工作。至于猫,她想,改天给它翻过来看看叫的是男猫女猫,男猫给它配个妻,女猫给它配个郞,两只一起丢出门,乃们就舒爽地嚎叫去吧!留我这个苦命的人……汪顾再次欲哭无泪——她不晓得更令她想死的事还在后头,她现在就欲哭无泪,显然为时过早。 “帮我通知下去,下午的会议务必全员到齐,出差的能赶回来就赶回来,在国外或者没航班回程的也必须视频与会。”汪顾将一摞资料递给叶婕翎, “还有,告诉徐旭我要看下个季度的收购计划。让他尽快送过来。”叶婕翎领命而走。汪顾回手扯过一摞三只一次性饭盒,逐个摆好,拆开筷子,她对上面的竹刺不屑一顾,箸头插进饭堆里,挑起一撮饭粒,她定定看了几秒,还没尝过味道就开始丧气瘪嘴了——这几天路上有积雪,师烨裳说雪路滑,不让她开车过去找她。然而相处近一年,正是普通情侣倾情热恋的时候,汪顾想着师烨裳也要一个人吃饭就觉得心里阵阵发酸,于是说可以让司机送她过去,反正越野车加雪地胎撑死再加条防滑链,问题不大的。师烨裳看看天色,本想答应的,可一旁的电视新闻突然 播出午后雪量增大的信息……汪顾边扒饭边想,这到底叫个什么运气呢?老天爷看她不顺眼是怎么着? 不刻,张慎绮如约而至,手里也拎着几个员工饭盒,小丫头一进门就咻咻地喘气,好像刚被鬼追完一场,“今天我得快点吃,楼下好忙!” 汪顾食不知味地咀嚼,隐约觉得来者是位老先生,抬眼一瞧,原来张慎绮的下巴上贴着两条透明胶带,恰似一把幽扬的山羊胡,打远看去,倒很有一股飘然欲仙的味道。“小七啊小七,你刚在楼下跟人打牌打输了?”汪顾指着自己的下巴问。张慎绮没想法地往自己下巴上摸了一把,透明胶带被她生生拽下,活拔鸡毛的痛楚差点儿没把她眼泪给激出来。汪顾见状又道:“我今早路过公关部时还看见你们在剪纸,难道现在改糊纸了?”说是路过,可每天一遍从顶层到底层不定时地逐层路过,那也不得不有巡检之嫌了。师烨裳就此发表看法: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崽子爱打洞。还说就凭汪顾这些举动,放张氏里,不用看样貌也知道是谁生的了——放张氏里,若光看样貌,还真不知道汪顾到底是谁生的。如果张蕴然嫁给飞鼠或者大象,也很有可能生出汪顾这号长相的来。 “今天广告公司送了宣传用的立板过来,说是要摆在连锁超市里的。经理觉得那个板子做得太俗了,让我们多拼一些色块上去给他看看效果。”张慎绮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眼眶含泪。可含泪归含泪,饭总还是要吃的。她干完一上午的体力劳动,几乎产生了身处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错觉,要不是汪顾打她手机让她上来吃饭,她简直就快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个青春貌美,和蔼可亲,浑身上下都冒着家常小菜味儿的表姐了。“诶,对啦,咱们要进店吗?以前不是只针对经销商?战线拉得太长的话虽然利大,可也会摊高管理成本啊。”张慎绮飞快地往嘴里塞东西,边塞东西边说话,难为她鼓着腮帮子还能将话说得清晰,想必口齿要无比伶俐才行。 汪顾清楚张慎绮是有几分理论基础的,为了不打击小丫头的议政积极性,她只得顾左右而言其他地回答:“进场费都交了,肯定是要进去兜一圈的。至于后果怎样,试试看才知道,都是小钱,全当锻炼管理团队好了。”其实进店销售的目的,也就是为了给张氏锻炼出一支通上及下的管理团队,以便长久谋划之用。 正午时,雪果然下大了,站在张氏顶楼,汪顾居然一眼望不到二里之外。师烨裳在干什么呢?她不知道。当然要知道也简单,打电话问问跟着师烨裳的那十几个人就知道了。 但是打这种电话是全然没有必要的,反而会露出马脚,让师烨裳抓个正着。因为要彻查她的行踪和接见对象就必须采用紧密盯人方案,师烨裳不是傻子,你看她一桌子凌乱陈列的公文,其实内里乾坤大得分分钟出妖。 有一回汪顾随手拿起她的钢笔记事,记完事就原封不动地插回了笔槽里。她从洗手间出来,看都没看汪顾就指着笔架道:“你用的那支灌的是蓝墨水,会脱色,长久记录的话,还是用左边那支,碳素,保五十年。” 后来汪顾才知道,师烨裳桌上的东西会每天依据不同的参照线进行摆放,角度随心但不随便,外人看不出个所以然,只有主人自己门儿清。谁动过她桌上任何物件,她都会有所察觉,而且啊而且,她桌上还有好些个假文件,有些异想天开得叫人乍舌,有些又踏实谨慎得令人闹心,真东西是哪份只有她自己晓得,因为假东西都是她杜撰出来逗自己玩儿的。偶尔玩儿得太过开心了,她还会一个人坐那儿傻笑。汪顾觉得她是被自己传染了,但一看她傻笑得那么熟练就知道这孩子是从小孤独惯了,你把她关进小黑屋里她都不会觉得寂寞,逗自己玩儿就更是看家本领,学?哼。还不知道谁比谁强呢。 会议行将开始时,汪顾想起自己忘了通知张蕴然。 张蕴然阶位高,又是长辈,汪顾觉得派谁去下通知都不得当,所以通常亲自邀请。 这接下来的一段会期,汪顾希望能够草拟出子集团的战略结构,会间缺谁都可以,独独不能缺少张蕴然,毕竟现在张氏决策层中,除却汪顾,就只有张蕴然一个办实事的了,虽然她做得也不多,更称不上勤勉,可只要她想做,就一定能做成——这个能力,是汪顾暂时不具备的,她必须借力张蕴然,倘若独力盲干,终将一事无成。 “小七,走,跟我找你小姑去。”汪顾吃完饭,收拾好桌面,边擦嘴边站立起身。 张慎绮闻言,赶苍蝇似地连连摆手,抹掉腮边饭粒,抱起一堆空饭盒,跑得比皮卡丘还快,“您自己去吧!我还一堆事儿呢!贴不好板子要扣工资的!” 汪顾无奈地想:您老人家一年光分红就近千万,还用惦记那点工资?莫不是得了工资强迫症吧……然而,想得再清楚她也只能孤身出门,于是在走在廊道里她还在忿忿地想:女大不由娘啊…… 张蕴然的办公室子在同楼层的另一侧,与董事长室隔着一整条走廊的距离。汪顾笔直往前走,被迫听着四下里压迫耳膜的安静。好容易走到监事长室门前,汪顾反倒转身敲响了对面的一扇门——无论谁来拜访都有必要先通报秘书一声,这是礼貌。不是对秘书礼貌,而是对张蕴然礼貌。 “咦?没人?”汪顾自言自语着摸鼻子,觉得鼻子上有灰,“没人我就直接敲这边的啦~”咚咚咚,咚咚咚,汪顾敲了没十次也有八次,“睡午觉呢?”由于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张蕴然有着午睡的习惯,还有六分钟就得开会了,汪顾觉得有必要叫醒她,毕竟还是工作第一嘛。 张蕴然的办公室门一如既往地不上锁,锁舌一缩门就开了。汪顾绕过作遮挡视线之用的吧台,心情平静成了一镜秋水。不出她所料,办公区里连只绿头苍蝇都没有。她直接拐向法式陈列架旁的房门,见只虚掩,便装模作样地抬手敲了敲。 幽暗的卧室内有淙淙水声传出,汪顾知道她在这儿说话也没人听得见,于是敲完门便抬脚入内,卯足一股劲儿刚想开口朝浴室喊话,谁知竟从浴室大敞的门间看见了浴室中巨大的一面镜子。 镜子里有纠缠一处的两个人影,都站在雾气蒸腾的莲蓬头下。 热水仿佛圆形的幕帘,密密垂落,笼罩着依稀伏动的人影,令汪顾看不清是谁。 可看那么清楚又有什么用呢?汪顾瞧那身高体态,猜都猜到是张蕴然和她的秘书了。 张蕴然背靠墙壁,面对镜子。根据光的反射原理,汪顾能看见她,她就能看见汪顾,连哄带推地攘开贴在她胸前的女人,她自然地朝汪顾做了个闪灯的手势,其实是让汪顾等等。 禁欲已久的汪顾见此场景,脑海中似有无数道闪电凌空劈下,嘴里吐出几个字,立刻扭头就跑——“娘啊!怕什么来什么!泪奔!” 317 难题 说是欲求不满欲火焚身水袖泪奔,可其实汪顾真没那个胆子硬推师烨裳。一想到师烨裳为了不让绑匪得逞明知挣不开却依然将捆绑她的绳子蹭得满是鲜血,汪顾的心里就一阵阵发疼,偶尔连头皮都要一起战栗。且师烨裳的皮肤并不仅仅是看起来薄透,它是确确实实的又薄又透,年会那夜酒醒之后,汪顾发现师烨裳手腕上残留的红痕,非但血斑重重,而且肿得老高,一摸还烫手。她想,要是再一次强迫师烨裳,恐怕师烨裳是绝不会对她客气的,就算整不死她也至少是个半身不遂吧。 当午一点过三分,张蕴然终于进了会议室。汪顾一见她,脸上就一阵红一阵白地亮起跑马灯,身下的皮椅垫像是长了一层芒刺,无论她怎么挪动都总会有几根坚毅的要奋力戳她尻尾。 “抱歉,我有事来晚了。”张蕴然一身利落的棕黑正装,叼着烟斗,不紧不慢地落座,依然是平时的一派雍容贵气,只要不说,没有人会想到她刚才还在跟秘书做着那样激烈的运动。 由于午休时分先行召开的是董事局会议,所以长桌如故。为避过权利意味明显的南北走势,汪顾特意坐在了长桌侧面背对窗户的中央区域,这就形成了一个无上无下,双端并举的局面——汪顾在东,张蕴然在西,谁都不比谁高半头,谁也不能数落出谁的不是。 只不过当前汪顾万分地不想看见张蕴然,于是这个距离张蕴然愈近的位置排布对她来说并不美妙,堪称煎熬,如果可以,她宁可坐到后排去旁听也不想那么清晰地看见张蕴然的脸。那张凑近一瞧还是能瞧出春情荡漾的脸!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汪顾心内嚎啕,似有一股蒙受了不白之冤的憋闷感觉堵在胸腔中。 她知道这不是欲望,但具体是什么,她也搞不清楚——这几个月来,类似的莫名情绪实在太多,若想一一弄清,她就啥也不用做了。 “人到齐了就好。我们开会。”汪顾朝叶婕翎点头,叶婕翎立刻打开投影仪,将汪顾电脑里的东西调上幕布。“各位应该已经看过相关资料,大概上的事,我就不说了。有问题的话我们私下研究吧。”幻灯片翻过一页,幕布上出现几个饼图。饼图显示,过去五年,饼图中红色份额保持不变,但标列的数额大有增长。 汪顾用触控笔在自己面前的屏幕上一划,随即指着最后一个饼图道:“明后两年,鉴于战略转型的需要,我提议降低红利准备金,从之前的百分之二十五,降到百分之十五,节余部分,转入张氏发展基金,充盈运作资本,既然大家看过倡议书,那我也不多说了,就请各抒己见吧。” 对张氏这么一个代理头子来说,实施多品牌战略就意味着大量收购各类相关的生产企业,这便毫无疑问地要牵扯到资金。张氏从来不是年终分红,而是年中多次分红,今年的已经分发完毕,所以只能就明后两年的资金进行筹划。 做出这个倡议之前,汪顾与张蕴然谈过缩减分红比例的事。张蕴然当即赞同,但她也就具体的削减力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张氏董事会掌握着张氏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股份,其成员无一例外,全是张家人。张家奢靡铺张的传统是祖上遗留的历史问题,一旦削减力度过大,这群老少爷们儿姑奶奶一算手头的帐即会发现自己无法维持当前穷奢极欲的生活水平,自然不会答应。汪顾手头的股份尚且不足够在董事局内搞起一言堂,就算加上张蕴然的赞成票也才堪堪足以就普通的决策案进行断议。分红这种事无论在哪朝哪代哪间公司都得按“大多数同意”原则通过实施,张蕴然自认能够在压缩到张氏年净利百分之二十的底线上说服张家人,但要再低她就没有把握了。 汪顾完全了解张蕴然的苦心,于是她放弃了早先由百分之二十五降低至百分之十的意见,改降为百分之十三,后又升至百分之十五,预计明年整体发放金额将与二零零四年持平。 对于汪顾,老实说,她不在乎这上下五个点的浮动。因为多这么点儿钱充其量只能多收几家凑合看得过眼的厂子。张氏转型是十年大计,要开发的上游链条绝非几个亿或几十亿就能解决。只是她总想着搞出一个大动作让张氏乃至张家都明白她这个董事长的存在意义,这才用上了稍显急功近利的手段,憋着恶气般一嘴咬去十个点,说白了,她就是在等张家人反弹,有反弹才有争斗,有争斗才有缺口,到时是离间也好,拉拢也罢,所用,无非是她在国代时师烨裳教给她的那套伎俩——她这不算很新的新官,是时候放火了。再等下去,师烨裳阔太太当不成,只能当个阔老太太。 “张氏每年留四分之一的盈利当作家用是祖宗定下的规矩,我们从小到大就没听说有哪年改过。九七年亚洲金融风暴对张氏影响那么大,姑姑还是坚持按家法办事,这几年盈利大幅上升了反倒要削减我们的开销,恐怕说不过去吧?”不出在场所有人,包括汪顾的预料,张鹏山的长孙,张慎翼带头起义了。为保汪顾万全,秘书处特意将他的固定坐席安置在张蕴然身边,以便万一发生什么事,也好有个离得近的长辈遏制住他的情绪。“不过也是,你一个外姓人怎么会懂我们张家的安排,我现在就代表我父亲和我本人对你的倡议表示反对,至于小七,我想她也不会赞成的。” 汪顾含笑等他把话说完,并不急于劝说。席间众位受到鼓舞,又或许是撺掇,倏地涌起连片的蠢蠢欲动。汪顾听那交头接耳的动静,虽知不可避免,但也不由得心烦意乱,于是干脆手撑下巴望向对面正在磕烟斗的张蕴然,脑子里什么都不敢想,结果连脸上都表现出了许多无所事事的困倦气息。而张蕴然,磕完烟斗抬起头,一打眼就是一只小飞象,想起那句“娘啊!怕什么来什么!泪奔!”张蕴然自觉不自觉地就要去猜测汪顾是否有难言之隐——师烨裳为了惩罚他人,从来不惜搭上自己。早两年她跟师烨裳狼狈为奸时,师烨裳没少对她说:“嗯?忍不住就憋着,憋不住就找别人,反正我没心情,要么你吃自己。”是以此时,她隐约能够猜到汪顾为什么会端一副死不去也活不来的矬样坐在那儿,发呆发得口水都要顺着嘴角淌下。 会议进行到第一个十分钟结束,汪顾收回停留在张蕴然脸上的视线,因为她觉得有些像在照镜子——她并不是不爱照镜子,她只是不能容忍镜子里的人比自己更有神采! “诸位,还有没有人要投否定票?”汪顾转身去掏放在背后的公文包,“我知道在场有几位是叔父辈的董事,”她终于掏出一本覆着枣红色封面的,类似相册影集之类的东西,再坐正时,她的眉眼间已有丝丝得意,但她还要装作不敢确定似地边说边翻看,“我年轻不知事,还要请你们多多提点。如果我的倡议确实有问题,那我一定会反省更正的。” 在座人等见她掏出“那本东西”,脸皮纷纷变为交通灯,红黄青三色交互变换着,热闹得快要失控。刚刚还对自己表现颇为满意的张慎翼这会儿也瞪着眼睛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张长桌上只有汪顾和张蕴然还算自若,特别是张蕴然,在看见“那本东西”之后仅是抽着嘴角笑了笑,随即就兴致盎然地又填起一斗烟,让整个身子陷入椅间,闭上眼,养神那样良久地沉默下来。 张家人近年来习惯了唯张蕴然马首是瞻,如此大难眼看就要临头,张蕴然却根本没有表态的意思,这可就有点儿不对味道了。 汪顾的几个“舅舅”早先被师烨裳熊得一塌糊涂,在师烨裳掌权时全仰仗张蕴矣撑起场面。如今张蕴矣带病修养,张蕴然又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们便只好协调一致地朝张慎翼放出目光,似乎是打算让张慎翼子承父业,对汪顾施加的压力予以制衡。 然而“那本东西”的内容,张慎翼本人并未亲自看过。汪顾签署受赠协议的那夜,张慎翼和张慎绮都还没得到父亲分发的股份,所以没有资格进入董事局“观礼”。 张慎翼纵然纨绔,可也从父亲嘴里得知了“那本东西”的存在。只不过张蕴矣为了不让儿子发觉自己那些拈花惹草的丑闻,不让儿子看见自己跟个女大学生在床上翻滚的照片,没有切实地将内容告知。这就使得张慎翼单知道局势不利,却不清楚有多不利。心存侥幸之下,他脑袋里那根与张蕴矣一样赤红滚烫的钢筋发挥作用,果然就牵制了汪顾那暗无所指的威胁。 “汪董,你拿着本相册来开会,这未免太不尊重我们,也太不尊重张氏了吧?”他一出声,众人就开始擦汗——既是对张家还有个顶梁柱感到欣慰,又有些担心他胡搞瞎搞要搞出事来。好在常言道枪打出头鸟,如今谁都看出了汪顾是怀柔主义的信徒,即便出事,也只是张慎翼一人出事,而他们,刚好能借此机会探出汪顾的底线在哪里,于是当下就有人低声附议,甚至有几个跟他同辈的兄弟流里流气地一拍张慎翼肩膀,惹得张慎翼禁不住得意地嗤笑起来。 身为女人,汪顾自然不愿意面对这种不太正经的公务场面。而男人在公务场上最拿手的就是将工作问题转化为性别问题。男人扎堆一笑,女人免不了心里发怵,就算明明占着上风,气势亦会被削弱许多。师烨裳早早给人留了个心狠手辣的印象,一言不合,杯子里的水,甚至连杯子都很可能横飞而去。汪顾学三学四就是学不来这手,这时便只好以沉默和微笑应对,脑子里哗啦啦地开转,但好半天也转不出个所以然。 318 挠墙 既然无计可施,汪顾便果断地阖眼抿嘴,学张蕴然的样子闭目养神,搞得她俩仿若一派。 张慎翼瞧汪顾一脸淡定悠然,自然不敢蹬鼻子上脸地跟汪顾明杠,关键是他不晓得“那本东西”里到底有没有他的把柄,万一有,只不过汪顾想拿他这个反对派来杀鸡儆猴呢? 会议由此进入胶着状态,双方都是做贼心虚,但都寸步不让。 按照正常情况,董事局内一旦形成对立,对立双方必然要在明面之下大搞阴谋。可惜张氏的会议室里所谓之“双方”,其实不过是两个被即有条件制约成了溜溜光杆的司令,身后没有小卒,阴谋亦不外乎人事。 汪顾占有先机之利,鬼主意又是她出的,成功失败都不伤她一根毛,如若她是正儿八经的张家人,那么此时她必定是人心所向,料你谁来都撼动不了她半分;而张慎翼身为张家长孙,从小被张鹏山寄予厚望,在他这一辈的人当中,蛮可以算得首脑,要是十四年前没有张蕴兮横插一杠子进来捣乱,现在这个董事长的位置就算不是他的,那也预备是他的了——这样的两个人,要在张氏内部搞人事,想必会各有千秋,搞得异彩纷呈:务实派眼中只有钱没有姓,如今已经掌定了财权的汪顾是座好靠山。保守派眼中只有姓没有钱,名正言顺的张家太子非常值得匡扶一把。 就汪顾这个当初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空降兵而言,张氏内部的形势已经渐渐好了起来,人事方面,能争取到一个同盟,她就等于赚了一笔,没有损失,失败无从谈起。且威望这东西就像牌子,就算货再烂,牌子能坚持几十年不倒,撑到最后也就成名牌了——她汪顾本身是件好货,日久天长,总会拥有威望的。所以她不心急,甚至还因预感到斗争即将爆发而显得有些兴致勃勃。 会议桌上的沉默延续了半小时后,张蕴然突然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此时桌上众人大多在发闲症,一见她有动作,顿时纷纷放下手机、PDA、PSP之类的电子设备,抬起头来打算听她发言。汪顾养了半天神,这会儿早就养得不耐烦了。她怕再养下去神没养出来,反倒要睡着,于是就比张蕴然的动作提前了小半分钟睁眼,正好把张蕴然那一点头收入眼眶。 “散会吧,孩子们。”张蕴然依旧闭着眼,嘴唇也没大动,声音好像从肚子里传出,之-梦-整-理,清晰得来又带着几分幽闭,梦呓一般,“不要让我们老人家陪着受罪。各自回去想想有没有让步的余地,要是打算开仗,那我可度假去了。”她的腔调由梦呓转变为念经,叫人听了便恨不能送她一挂佛珠,好让她有模有样地继续念下去——他们是宁可听经也不愿在沉默中煎熬了,“只是有两点,我要倚老卖老地说说。第一,你们最好牢牢记住你们一个两个全都是张家的孩子,不要再拿谁是张家人,谁不是张家人这种事来当话题。要论出身成分……难道你们兄弟里凡是小妈生的都算庶出吗?”她终于抬起眼皮,一双眸子流光溢彩,可见养神养得卓有成效。汪顾一面感慨千金大小姐就是好命,活个半百跟玩儿似的,一面又沉着心思掂量张蕴然接续之言,就等张蕴然话锋一转,各打五十大板地将罪过也分给她一些。而后,张蕴然果真如了她的愿,“第二,张氏是集团公司,一举一动都要站在全局立场上考虑。自把自为也应该等太平盛世,霍氏国代去年销售额是我们集团整体的五分之二,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它仅仅是霍氏众多子公司中的一个?想要窝里反之前,你们最好弄清楚一个事实。我们每年少收几个牌子,很可能意味着霍氏多收几个牌子。不用多,三年,每年算两个,六个牌子里你们还担心出不来个年净利上亿的?” 汪顾能想到张蕴然会指桑骂槐地戳她一通,但她决想不到张蕴然说到最后居然会大张旗鼓地帮她一把。虽然张蕴然的脑子里除了家就是业,与她所求差之何止千里,可无论站在公务立场还是私人立场,张蕴然这一席话都完美得无懈可击,不止令敌对双方都发觉了自身错误,同时,张蕴然极其熟练地和的这把稀泥完全有可能促使她的倡议得到通过——难怪连师烨裳这号目中无人的货都要不遗余力地规劝她对张蕴然敬重拉拢。 现在想想,倘若少了张蕴然的辅佐,恐怕智勇双全如师烨裳,也无法在张氏立足。 “嗯,监事长说得有道理,是我准备工作不足,草率了。”想通之后,汪顾身先士卒地做出表率,但心里仍在打她那盘小九九,“今天的董事会就开到这里吧,我们都回去好好想想。一会儿我会向管理层征求意见,看他们能否在年前拿出前期预算,以方便我们更加客观地看待资金问题。” 傍晚七点,汪顾顶着个嗡嗡作响的脑袋回到家,一进卧室门便看见满茶几的饭菜。 师烨裳坐在饭菜跟前,翘着二郎腿,把腰背弓得像虾米一样,正不为所动地翻阅资料,知道汪顾进门,她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吃饭。”头都不带抬的。 汪顾不敢自恋地认为她是专程在等自己回来吃饭,可光是从师烨裳嘴里吐出“吃饭”这俩字儿就够她手舞足蹈一阵的了——贝贝越来越温柔体贴,都会叫人吃饭啦! “师烨裳,我真是爱死你了。”大步上前,汪顾掰过师烨裳的身子就往那唇上凑去。 师烨裳被她闹得没招,只好放下资料专心回应她的热情。两人加一起五百似地吻了一阵,居然也吻出了几分情欲的味道。汪顾万分想要趁势将师烨裳放倒,无奈忙了一天身上脏得快要和泥,就算师烨裳肯,她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那双爪子适不适合干活。唔……禁欲几个月,指甲都留长了。 由于时间太长,一吻结束,两人都有些气喘。师烨裳刚放开汪顾就拿起了资料,中间没有一秒停顿,好像书中真有颜如玉在等着她去慰安那般。 汪顾才不吃书本纸张的醋,嘎嘣脆地在师烨裳额头上亲了一口,她回身坐到对面,揭开饭菜上的盖子笑嘻嘻地问:“你吃了没有?吃过就再陪我吃点儿,没吃过就大家一起吃呗。” 师烨裳面无表情地应道:“我从三点回来到现在已经吃过两顿了。你自己消化吧。” “你怎么这么早下班?旷工啊?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汪顾登时紧张起来,含着的满口白饭一不留神就掉出两粒,分别沾到下巴和裤子上。风筝转转-制作 师烨裳抬眼瞧她,用书角指指自己唇下,示意汪顾拿掉饭粒,“明天我要出差,到底去哪儿你就别问了。这种事情对你是公事层面的机密,不过日子有点儿长,大概得两个星期。所以文旧颜让我早点回来收拾和休息。” 人在商场身不由己,汪顾对师烨裳的隐瞒表示彻头彻尾的理解。可理解归理解,她终究是舍不得师烨裳的。从正式步入同居关系开始,算来快有一年了,期间两人从未分离超过三天以上,如今师烨裳一走就得半个月,有鉴于避嫌的必要,她连飞去看她都不适合,这你可让她怎么办啊? 汪顾叼住筷子,可怜兮兮地眨巴眼。“中间那些周六日,你能回来看看我不?”这是她能想出的唯一一个主意了。她总不能因为害相思就自打嘴巴地突然出现在师烨裳面前,到时有惊没有喜,反而让师烨裳发现她还派人跟着她。“如果连续两星期见不到你,我怕等你回来我都变干尸了。”她说得无比认真,师烨裳却不解风情地问她为什么会变干尸,“一星期用来害相思而死,一星期用来晾晒风干,等你回来,我不刚好变干尸么?” 师烨裳恍然大悟,点着头木木地哦了一声。可过了十几秒,她又紧紧地皱起眉头,仿佛有话要说。汪顾还以为她终于学会了如何抒发情感,于是双手托腮,孳孳地等着。谁知她想抒发情感不假,但并非汪顾期待的那种情感,甚至与汪顾所盼,有着你死我活的关系——“一,目前似乎还没有单纯因为思念致死的精神病例。二,如果不做特殊的脱水处理或存放在特定环境下,人体想要实现自然风干基本不可能。” 汪顾闻言,下巴一掉,回过神来后不知所措地干笑了一声,随即悻悻地端起碗来,边往嘴里扒饭边无奈地想:得,分别在即,这呆头鹅又变回去了。 变回去就变回去吧,相思病到她嘴里还成精神病了。 您是不想让我思念您就直说啊,干嘛还含沙射影地骂我呢? 难道骂了我我就能不想念您么?那您也把精神病患想得太不坚贞鸟……她这头想着想着就吃完了一碗饭,正打算起身再盛,就听见师烨裳用刚才对她传教布道的语气严肃地交代道:“一会儿洗澡时把指甲修修,留那么长干嘛?外面已经很多猫了,不缺你一个爱挠墙的。” 319 李子的妙用 一入夜,野猫就竞争上岗了,一只接一只此起彼伏地叫,简直要叫出一首欢乐颂来。雪也凑热闹,傍晚时刚消停一点,这会儿又洋洋洒洒地铺开。院子里石桌上的积雪受不住重压,哗啦掉下一角来,露出个崭新的断面。顶部的新雪松软,底部的陈雪结实,一阵雪停就生出一条雪痕,参差不齐的层层雪面形成一个逐渐向上的阶梯,突然几团雪球从树上跌落,直把阶梯砸成了雪窟窿,但鹅毛雪片飘得天幕尽白,很快就把窟窿眼儿给堵上了。 汪顾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师烨裳正站在窗前看雪,长发披散在背后,像是一扇惊人的黑色羽翼。入冬后她时常穿着汪妈妈送的一系列茸毛睡衣,从正面看又有些像只羸弱的小白熊。此时刚好是个路灯尽放的钟点,橘黄色的光直落到半薄不厚的积雪间,再透过玻璃反射到她身上,按理应该很有一番华丽的味道。可她站得笔直,双手还插在裤兜里,目光是顺着微微侧昂的脸庞斜睨向下的,这就反而透出了一股子傲慢又淡薄的清冷,好看是好看,可人气儿又显得不足了,只像一尊翡翠雕成的生动塑像,恰恰应了那句“美人不淫是泥美人,英雄不邪乃死英雄”的闲话,看得汪顾摩拳擦掌,仿佛窗边站的不是师烨裳,而是一座碉堡,她汪顾,便是舍身取义的董存瑞。 人们在意淫的时候总爱把对象设定得越离奇越好,气氛也是越诡异越妙,然而等真的进入了生活,同志们大抵还是喜欢又暖又柔的大活人,没几个是真喜欢抱着个牛鬼蛇神睡一辈子的——汪顾也不例外。于是她蹑步上前,展开双臂,“嗖”地一下从背后搂住师烨裳,卧室中随即响起一片明亮的笑声,以及几句冷淡的责备。 “三十岁的人了还玩这套把戏,你腻不腻?” “不腻,玩儿到六十岁都不腻,要是八十岁咱还玩得起,那就争取玩儿到一百岁。” “吓得我一身冷汗。” “上床捂被子孵小鸡,立马就暖回来了。”汪顾说着,两臂一拧,将师烨裳的身子转了个朝向,连哄带推地攘着师烨裳往一旁的茶几而去,“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明天就要走了,我给你捏捏吧?可怜见的,就这病怏怏的小身板儿还要去出长差,要是半途生病了可怎么办呀?” 师烨裳虽然多病,但脖子胳膊腿都还算健康,偶尔害两天腰疼,那也是月经前兆。只是最近大概因为她太瘦了,体内脂肪含量不足,影响了内分泌和排卵,原本准准二十八天的月经周期先是延长为三十五天,后又拖成三十九天,入冬以后,更突变为四十七天,害得她成日担惊受怕,外套内袋里常备一片卫生巾,唯恐突然经血来潮,一不小心就血溅五步。“不用你捏。我也没那么脆弱。”师烨裳在几边停住脚步,回过身来,面对汪顾皱眉交代道:“我出差的事,你尽量不要对别人说。你想趁火打劫倒是可以,但我没兴趣应付其他人,到时损失自负,别说我不讲情面。” 汪顾抿唇,撇下嘴角,故作严肃地盯着师烨裳,点头,“这边的事你就放心吧,公事私事都有我。再说,你不冲别人开枪人家就该感恩戴德了,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向你宣战?不要命,还不要钱了?我好日子还多着呢,犯不着为了点儿钱去惹你。我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公司家里两点一线等着你回来,”她搂着师烨裳蛇一样上下左右的扭动,连人带声地变成了小媳妇样,“可你别让人家等太久啊,人家见不到你会想你的,想得狠了要一哭二闹三上吊的。” 师烨裳蹙起半边眉,嘴角凝露脸上结霜,显然是被汪顾摇晃得想咬人了——她的幽默细胞并非时刻都能分裂繁殖,大多数时候,她会像根坚毅直愣的木椽子,任你东南西北风,她自巍然不动。现在她倒是很不想动,可汪顾像是把她错误地当作了农夫果园,喝前使劲儿摇,摇得她眼前发黑,头晕想吐……她趁自己还有几分清醒,一段一段,颤颤巍巍地要求道:“放、放开、放开我,我要去洗澡……”倘若再任汪顾胡闹下去,今晚就什么都别干了,赶紧找个由头溜掉才是正理。 汪顾知道师烨裳有个睡前洗澡的偏执习惯,眼下师烨裳要去洗澡,便意味着胜利在望了,她顿时高兴地放开师烨裳,颠儿颠儿跑到衣柜前,拉开门,不用找,伸手就掏出一身整齐叠放的睡衣递给师烨裳,“去吧,把浴霸都打开,水温调高点儿,别着凉。” 捧着睡衣,师烨裳一边往前走,一边盯着手上东西。心里犯嘀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可具体少了啥,她也不清楚,只得在脑中快速演示了一遍出浴后穿衣的顺序,这才想起少的是……“汪顾,没拿内裤。”她在卧室门边停下,转头望着汪顾道。在家,内衣可以不穿,可光腿穿条茸毛睡裤的感觉,不用别人提醒她也知道决不是个“痒”字可以形容的。 汪顾嘿嘿坏笑,两步欺到她身后,在她耳边温吞吞地说:“穿了还得脱,多麻烦呢?” 闻言,师烨裳的脸“噌”地红透,为了不让汪顾发现,她迅速打开房门,三步并作两步,低眉颔首地摸着习惯路线前进,却由于遗忘自己步子太大,险些要撞上房门对面的墙壁。汪顾在后面看着,简直恨不能将她就地按倒,奈何时机未到,她——听见浴室关门的声音,她羚羊似地蹦跳出来,穿过客厅,拉开大门,顶着寒风窜上二楼,笑得跟个肉包子似地朝汪家二老和师家二狗道过晚安,她又甩着一头新剪的漂亮短发蹦跳下来,嘁哩喀喳关门闭户拉窗帘。 “打完收工。”她满意地检查完门窗,拍手,叉腰,露齿笑,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然后,她转过身,让视线飘荡在一个一百五十立方左右的三维空间里,笑容慢慢化作狰狞的奸笑,贼眉鼠目地好像在寻找什么,又明知找不到也没关系。浴室中哗啦啦的水声停下,汪顾隔着门也听见了里面亦步亦趋的动静,接踵而来的,果然是师烨裳被热水烫到的抽气声——皮太薄,四十二度的水都能将她烫一哆嗦,但她必须捱过这么会儿烫才能保证不感冒,所以大家都习惯了,也忍心让她挨烫了,不再像刚开始似的纵容她三十三度下水,四十八度出水,一下水就感冒,一出水就发烧……汪顾想着想着,不由有些心猿意马,可她正准备实施的计划,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的活计。 目光在室内来回扫荡到第五遍,她好像终于发现宝物似地瞪起眼。顺她视线去看,就见茶几上摆着的一个果盘,内里金字塔般摞着苹果山竹柿子黑布朗等好几种水果,她脑中就像长了一瓶白兰氏鸡精,灯泡“叮”一声亮起,有了! 汪顾在茶几前兜一圈,伸手抄过两个摆在面上的黑皮大李子,咬着唇憋着笑抬脚就往浴室走。 到了门前,她刹住步子,用不高不低的声音依依呀呀地自言自语:“诶?这臭李子怎么没洗?”停了一会儿,她又说,“算了算了,不洗也吃不死人……”她忍住笑意只等浴室里的人扬声阻止。而浴室里的人并没让她失望,果然就隔着木门,伴着哗哗水声出言教训,“黑李上农药最多,不洗毒死你。” “可是我现在就想吃啊!”汪顾故意弄出个着急跺脚的声音,口吻更是亟不可待,“院子里冷,我不去,爸妈抱着狗在房间里看电视,我去敲门肯定又没人搭理。”汪家每层楼的格局都是两房一厅一卫零厨房。汪顾说这番话不外是个“你占着浴室,我想洗都不行”的意思,至于言外之意嘛…… 嗯?谁说她想骗师烨裳开门来着? 去去去,小破孩子哪儿来的哪儿去,甭跟着瞎胡闹。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她汪顾身正影直,哪儿能被冤枉成“骗”呢?明明是“哄”嘛! “门没锁,我就不给你开了。自己动手吧。” 汪顾捂嘴窃喜,却还得假装,假装成很不情愿洗李子的模样推开浴室木门,进去,关上,站定,边在洗手池前洗李子,边隔着满室氤氲水雾对师烨裳说:“这两个现在吃刚刚好,再过几天熟透就光剩下甜味了。”认认真真洗完,她还不死心地对着屋顶浴霸打量这两个差点儿被她搓掉一层皮的可怜李子,“嗯,洗干净了,”捏着李子走到浴缸边,她献宝似地把李子送到师烨裳面前,“喏,检查检查……你怎么还泡着呐?不如我帮你洗吧,你瞧我李子洗得多干净。” 师烨裳原本平仰着身子靠坐在一池清水中闭目养神,这会儿听汪顾的话越说越不上道了,一时也明白过事儿来。警惕地睁开眼,她冷脸瞪着汪顾道:“吃你的李子去吧,我自己能洗。”汪顾闻言不语,只笑眯眯地把个黑布朗往她唇间送。她前后左右都是水,躲闪不能之下唯有张嘴叼住那颗半软不硬的果子,却不敢咬,生怕一咬果子就要掉下来——她懒得抬手去接。 汪顾一计得逞又生一计,眼见师烨裳步步入瓮,她便心无旁骛地理直气壮起来。嘿嘿奸笑着坐到浴缸边,她两口吃光属于自己的李子,吐掉核,左手打开热水龙头,右手从一旁的容器中按出两抹沐浴露,趁师烨裳反抗不及的当口动作飞快地将沐浴露全涂到了师烨裳肩上,继而就用十分不舍的语气叹道:“你明天就走了,我想帮你洗个澡而已,不是很过分的要求吧?” 师烨裳又不是傻子,嘴上说不得,心里其实已经把汪顾骂了个狗血淋头:死急色鬼,你也用得着这么分秒必争?!我是明天下午的飞机,整一夜时间还不够你折腾的?!洗个澡都不得清净,今晚累死你算了! 320 蹊径 汪顾说是要帮师烨裳洗澡,其实也真是要帮师烨裳洗澡。那一池清水足以证明师烨裳的动作到底磨蹭到什么程度,若她放任自流,只怕师烨裳泡着泡着便又要在浴缸里睡死过去。 “你专心吃水果,我来就行,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帮你洗澡了,我门儿清。”汪顾在师烨裳肩头慢慢揉开奶油状的沐浴乳,动作还算规矩,但手心和指尖不停抚过师烨裳肩上绸缎般细腻的皮肤,她那胸腔里就像养了只大尾巴的波斯猫,手一动,猫就翘起尾巴撒欢,茸毛若有若无地挠搔她的右心室,好像连那方地界包裹着的血液都能感受到酥痒。“我啊,不知道你去哪儿出差,可要是祈祷有用,我现在就开始求上帝佛祖以及老天爷派你去热带。听说现在好些个地方还有三十度呢……得,你还是去亚热带吧,三十度又该中暑了。” 师烨裳还叼着李子,却由于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今晚不让汪顾好过,脸色是缓和多了。此时她听着汪顾这些废话,倒也不厌烦,只是总张着嘴就怕口水要从嘴角漏出来,于是草草应了一声,忽地一抬下巴,仰面朝天,让小半个李子掉进唇间,咔嚓一口咬掉能咬到的部分,然后就顶着那李子不言语,实则是要求汪顾帮她把李子拿开,省得她再被李子占着嘴。 汪顾与个妖怪相处一年,如今虽还没练出茅山道士的本领,但俨然修成个半仙了。看看自己满是泡沫的双手,她很无奈地告诉师烨裳,“我手上都是泡泡,一摸李子就不能吃了。”可师烨裳才不可惜一个李子,尤其还只是半个李子,所以继续保持着仰头的姿势,静默地发出抗议。汪顾心知她这是又要犯浑,唯有尝试着再劝两句,“乖,你再张个嘴就都吃下去了,花青素能抗疲劳,你也不希望明天去接机的人看见你挂着两个黑眼圈不是?听话啊,张嘴。”她是这般技艺高超地劝着,若搭上个常人,不感激涕零落花流水也至少丢盔弃甲举手投降了。 坏就坏在师烨裳打小就是这么被师宇翰哄大的,后来历任情人也都是个中高手高手高高手,这一席话落到她耳朵里,简直没有被区别对待的必要,故而她只昂着个脑袋,死了一般地枕在皮垫上,甚至作势屏息阖眼,闭塞视听,幸亏汪顾早有所料,一瞧那脸不为所动的表情就晓得该怎么办了,随即起身伏下,张开嘴,咬住那颗被师烨裳嫌弃的李子,就着师烨裳的唇,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将它吃到底,四页薄唇在意料中相遇,中间隔着颗坚硬的果核也不妨碍两人交流感情——主要是交流一下果核应该放谁嘴里。 根据往常经验,师烨裳这号自私鬼肯定希望把果核捅进汪顾嘴里,而汪顾素来对师烨裳体贴疼爱自然也乐意让果核待在自己这边,按说这不就达成一致了?根本没什么可商量的。 只无奈师烨裳今晚被个倒霉李子逼出了比自私更丑恶的人性阴暗面,促狭,汪顾越要舍己为人,师烨裳就越不让她得逞,两人的舌尖就一个果核展开拉锯,你来我往地纠缠在彼此牙关间,一时间斗得难分难解,连脸上的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汪顾,说实在的,也是个缺心眼儿。师烨裳爱玩,她就陪着玩,全然忘记了还有正经事要办。浴室里四盏全开的浴霸大灯泡炙烤着她的头顶后背,昭昭然激出一身热汗,且她那姿势远不如师烨裳的舒坦省力,坚持了大概三分多钟,她便觉出腰酸背疼的前兆,心知再这么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必须开动脑筋另辟蹊径、蹊、径、蹊……径……蹊也是小道,径也是小道,两个“小道”放在一起,令人想到的就是一条小小的通道,当然,也是一条伟大的通道,生命从那儿开始,也从那儿出生,只不过师烨裳的那儿小得实在是过了分,汪顾在联想到生命诞生时,不由就要想到一尸两命这个词——幸好你是LES啊,不然你英年早逝的理由又多一个,难产……汪顾想到这儿,心中不知怎么的就涌起了一种隐秘的情愫。 她自问不是那种单纯迷恋肉体的人,可到了眼前,她又不得不承认师烨裳的身体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她一面不忍想象师烨裳会承受生育之苦,一面却忍不住对那通往生命的路径心驰神往。她恍惚地意淫着师烨裳怀孕的样子,手顺着心之所向拂过空气,凭着木感,来到一片平静水面的上方,唇舌依旧与师烨裳争那果核,手也毫不迟疑地沉进水中。 师烨裳在浴缸里,为防自己淹死,习惯于采取一腿支立撑地,一腿平放游弋的坐姿。这种坐姿的好处显而易见,坏处亦不可避免。支着的那条腿,膝盖会露水面,几分钟不换腿,膝盖就要发冷发僵。她常在浴缸里睡着,一辈子吃多了这种苦头,醒着时就不免要勤快地换腿捂膝,跟汪顾争果核并不妨碍她办正事,于是她放平支着的左腿,打算支起右腿……嗯?什么东西挡着我?蛇?捞出来煲汤。 汪顾不知道自己的手臂已经被师烨裳丢土锅里跟沙参玉竹一起煲了,她只不乐意师烨裳抬起右腿挡她去路——浴缸是右裙边的,也就是说她的手必须由师烨裳的右侧入水。刚才师烨裳的坐姿非常适合她撒欢,可一旦师烨裳换支右腿,她的姿势就不可谓不艰难了。 为防后患,汪顾果断地沉下肘臂,镇压住师烨裳抬腿的趋势,牙关也趁势一合,咬住果核就把它从两舌的斗争中解脱出来。果核两端很是锋利,她怕含着一会儿再不小心扎到师烨裳,于是呸一声吐掉,指尖趁虚抵到小道的起始点,亦步亦趋地作势要钻,同时还故意板着个脸调侃师烨裳道:“你可真是一心不能二用啊,吻了这么长时间这儿都没反应。它该不会是停工太久,要闹辞职吧?” 师烨裳不晓得汪顾的手是什么时候“到位”的,事态出乎意料,心里就难免发虚,连带的脸也烧红,腿也发软,在汪顾的注视下,她居然史无前例地结巴了,“什、什么?谁、谁要闹辞职?” 汪顾发起春来只一味地觉得师烨裳迷人,可具体哪里迷人,她也说不清楚。 指尖不受控地在一处温软的地域徘徊,她真想咬牙就进,但眼看着师烨裳紧张却无措的样子,她又无论如何都恨不下心来——几乎每次都这样。即便她明知道师烨裳并非没有反应,只是那小道实在太小,里面就算下起雨来,积水也一滴不会外流……汪顾想通之后,更不忍心了。然而这回不是不忍心别的,而是不忍心让师烨裳等。“我进去游说一圈就没人辞职了,疼就告诉我。”说着,她开始将指尖缓慢而稳健地推进向内:在即将突破那个尤其紧窒的关卡时,她和师烨裳都屏住了呼吸;在经过那个关卡时,她和师烨裳的喉间都咳似地发出一声闷吟;在突破那个关卡之后,她看着师烨裳,长驱直入,一触到底,师烨裳看着她,慢慢吐出胸腔中含着的淤闷,直到她顶在深处不再动作时,师烨裳才放心地匆匆吸进几口氧气,她们彼此都知道,接下来,师烨裳要想整口地换气,可不是分分钟都能做到的事了。 “师烨裳,你紧……张?”汪顾试探性地问着,指尖也试探地顶动几下,结果发现仍旧是举步维艰,甚至相比刚进来时亦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不是我又太心急,弄疼你了?” 师烨裳尴尬地笑笑,有些觉得自己愧对汪顾那张写满了忧心忡忡四个大字的脸,“我从十六岁以来,除了去年生病,还没试过禁欲这么长时间,效果大概是会明显一点的,不过应该还到不了成就斐然的地步。”当然,对于这方面的成就,消瘦也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但汪顾不提,她才不会自觉提醒,何况身体紧绷得让恋人进得去出不来也绝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说是成就,无非自嘲罢了。 汪顾听完她的解释,了然地哦了一声,眼里突然贼光一亮,指尖猛挑起一阵疾风暴雨般的涌动,师烨裳始料未及,簌然收紧牙关,却仍是禁不住地闷哼出声,几十个来回过后,她看汪顾的眼神都散了,唇间的气息也仿佛破碎成大小不一的春日柳絮,汪顾左手撑着池沿靠近她,两人唇瓣间只隔着约莫一个粉笔头的距离,偏偏就是不吻到一起去。 “你说你是何苦呢?做爱关爱的事,又不关身材的事,你就非把人家卷进来混为一谈,一谈就四个多月,得吧,现在里面比单行道还窄了,真是蹊径啊,蹊径。”汪顾手上不停,心中暗爽,嘴上却不肯轻饶师烨裳——趁着师烨裳理智被欲望压制的良机,她一定要把自己这四个月来受的委屈通通讨回来。 师烨裳承受不住地仰头向后,抗住一阵剧烈的颤抖,随即听若不闻地阖起了眼,“要么住嘴,要么——”汪顾迅速接茬,“要么住手。” 水波一圈一圈,绕着汪顾直插在水里的手臂晕开。浴室里除了水声就是水声。 321 谁给谁的回答 一场交欢结束,师烨裳死了似地闭着眼睛瘫在浴缸里装浮尸。汪顾坏心眼地在她鼻尖亲一下,硬是把她痒痒得不得不抬起手来挠一挠,“别闹。”汪顾知道师烨裳的身体里几乎没有体力这种东西,一度春风之后必然要假死片刻才能缓过劲儿来,此时要让她自己把澡洗完已是不可能的,恰巧汪顾很乐意代劳,于是就拿起浴棉,意思意思地在师烨裳身上擦一个遍,之后放掉浴缸里的泡泡水,拿起莲蓬头将泡泡冲掉,就算完事。 师烨裳对自己的身体卫生十分介意,所以相当不满于汪顾的潦草。在汪顾转身去拿浴巾时,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般抬起眼皮,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发表检查总结道:“肥皂都没抹匀也叫洗澡?” 汪顾拿着条白色的大浴巾折回,站在浴缸边笑眯眯地看她,“你干净着呢,用不着拿钢刷刷。你看看你的手臂,我刚用点儿力气它就红了,我说你怎么每次洗完澡出来都像个大虾,原来不是热水烫的,是你自己搓的。” 对汪顾来说,师烨裳确实像块内酯豆腐,滑溜溜水嫩嫩的,筷子一夹就要散,更别说拿块浴棉在她身上使劲儿搓。更何况师烨裳也是真的干净,大概因为平时洗得太勤,她身上连死皮都没有,整个浴缸里,拨开雪白的泡泡就能看见清澈见底的温水,全无动粗的必要。 可对师烨裳来说,自己这副皮囊随时都处于肮脏的环境里,若是不好好清理,她会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爬满了细菌——这种想法直接造成她在洗澡时就像跟自己有着深仇大恨,浴球浴花都解不了她的忧愁,唯有低密度型的浴棉才能令她在疼痛中产生被净化的感觉,这与她习惯使用中毛的牙刷是一个道理,只要还能承受,她就绝不苟且自己。 “来,先把脸擦擦。”汪顾把浴巾叠成个大方块,说是要擦脸,其实只是把浴巾虚虚地往师烨裳脸上按一按。师烨裳在一阵黑暗过后仍旧睁着眼睛看着她,这令汪顾很开心,感觉自己受到了更高程度的重视。“好啦,真听话。”汪顾给师烨裳擦完脸,习惯性地想让师烨裳站起来,可视线所及是一个让人不由要联想到“古道西风瘦马”的身体,它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和超乎寻常的力量,眼下师烨裳想起来,她也不让了,“躺着躺着,没你事儿,你继续装死吧。我给你盖裹尸布。”她抬手按住师烨裳的肩膀,在师烨裳眨巴着眼睛依言瘫痪的同时,她抖开浴巾,当真像盖尸体一样将浴巾覆到师烨裳身上,然后她调整站姿,弯下腰,在师烨裳充满惊诧的一个“诶”声中轻而易举地将师烨裳拦腰抱起,甚至还饶有闲心地打趣道:“你慢慢长胖,今后我每天都抱抱你,全当练臂力。以前有个出名的大力士叫什么来着?唉,甭管叫什么,反正人家练臂力就是,养一只小猪……哎呀!” 师烨裳收回刚爆过某人栗子的拳头,在某人怀里安心地阖起眼,“再变着法子骂我呀。” 汪顾最受不了那个从师烨裳嘴里吐出的“呀”字,就算脑门挨打也一定要哈哈大笑才能不被憋疯,之-梦-整-理,可她深知自己这一笑必然没完没了,臂力又实在有限,于是干脆一边抱着师烨裳往门外走,一边疯了似地前仰后合全身乱颤。 笑声一路从浴室洒进卧室,师烨裳脑袋里突突外冒的众多不解也洒了一路,她完全想不通,自己刚才是打了又骂了汪顾,可汪顾怎么反倒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笑得嘴都何不拢。脑壳被打坏了?不至于吧?她刚才也没舍得用力啊,手都不疼,脑袋就更不会疼了。 “师、师、师、师、师烨裳,你、你、哈哈哈……你这娃儿太逗了。”汪顾把师烨裳放进床间,顺水推舟地倾身压上,师烨裳被她的不断迫近的笑声震得耳膜都疼了,却也没有偏头避过,只是在汪顾的肚子下挪了挪胯骨——她自认为胯骨锋利,怕把汪顾硌疼。可汪顾一味狂笑,哪里能领会她的体贴,这会儿都干脆笑得完全趴她身上去了,“哈哈哈哈,你再‘呀’一个,再‘呀’一个,求求你嘛。” 师烨裳更加不解,“压一个?明明是你压着我啊,要么你放开,我压压你?” 汪顾闻言,笑得更是几近癫狂,“想、想、想啥呐?你、你、你、你满肚子坏水,被你压我、我还活不活了?” “那你刚又说让我压一个。”师烨裳鼓起腮帮子,脑子彻底堵住了。 “嗨!”汪顾因为察觉肚子疼脸疼,连手都有些发软了,为防误事,此时便刻意收拢笑意,认认真真地与师烨裳掰扯个“呀”的问题,“我的意思是,你说一个口一个牙的那个呀字时很可爱,像个小孩子,不是说你压我我压你的压,”汪顾一肘支起上半身,一手又去捏师烨裳的鼻子,“现在严打,不许不和谐。再说了,就你这小鸡子儿的德行,还想压我?” 师烨裳不服气,可不服气也没办法,她刚竖起半边眉毛打算反压回去,要动的那边手就被汪顾握住了,非但握住,而且是紧紧握住,从手背到手肘都像黏在床单上一样,丝毫动弹不得,“你放开,我让你见识见识我能不能压你!”她边说边挣扎,奈何汪顾寸步不让,不仅不让,还得寸进尺地一把抽掉了覆在她身上的浴巾,继而拉过被子将两人罩了个严实。 “成成成,别挣了,让你压,让你压,”汪顾肘撑床垫,举起双手作投向状,“这要不让你压,今晚估计你能杀了我。” 师烨裳就势一咕噜推开汪顾,摇摇晃晃地跪坐起来,随即半趴在汪顾身上,凶神恶煞地松解汪顾腰间的浴袍系带,没几秒钟就在被窝里将汪顾扒了个精光,“你别动,”她指着汪顾的鼻子,脸上严肃得不像要压汪顾,而像要杀汪顾,“否则后果自负。” 汪顾怕怕地摇头,“我不动,我不动……” 师烨裳就此松懈了表情,犹犹豫豫地倾下身子要吻她,但就在师烨裳将身子倾成四十五度角,再也控制不住平衡地向前倾倒时,汪顾猛然张开双臂,顺着师烨裳的来势抱住她,一个翻身便又将她按回身下。这回她可不打算给师烨裳说话的机会了,师烨裳刚不是要吻她?那好,就让她来继续师烨裳未完成的事业吧。 “唔——”师烨裳猛推汪顾,汪顾不动。 “唔……”师烨裳轻推汪顾,汪顾巍然不动。 “……”师烨裳两手一摊,不推汪顾,汪顾仍旧石化一般一动不动。 四片薄唇像被520黏住一样牢牢地印在一起,汪顾不动归不动,但脑门子上已然急出了一层热汗——师烨裳牙关紧锁不张嘴!要是光舔门牙玩……虽然很滑,可到底还算不算接吻呢?“喂喂喂,”汪顾边擦汗边起身,边起身边埋怨,“师烨裳,不带你这样一做爱就装尸体的。” 师烨裳睁开眼,微笑,欠揍地震颤着脑袋一字一顿答:“那您就奸尸呗。” 汪顾一愣,随即就想:你当我不敢是怎么着? 师烨裳人呆,却长了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从汪顾这个角度看去,她的眸子就像打磨上佳的黑曜石一样温润光滑。汪顾有意地微笑着沉默,师烨裳猜不透汪顾动机,一时也不好佯攻妄动。汪顾看她眼里渐渐浮起了朦胧困意,心知再不行动师烨裳恐怕真要挺尸了,于是就接着上面的话茬说:“你说让我奸尸的啊。不许食言!” “我就不信你干得出来。”师烨裳一股斗气上来,硬是跟汪顾杠上了,同时心里又百转千回地算计着汪顾——反正她当了一辈子别扭受,偶尔诱受一回也没关系。汪顾平时最爱开着灯看她表情,如果她完全的没有表情,汪顾肯定会沮丧地放弃。根据她对汪顾的了解,汪顾的沮丧更偏于失落无力那一型,有时甚至会有破罐子破摔的倾向,她只要抓住时机反攻,就一定能将汪顾像她亲娘一样地拿下。“我数三二一开始挺尸,你自己看着办吧,三二一。死。” 师烨裳脑袋歪靠着枕头,嘴巴微张,向上翻起白眼,四肢一丝力道也无地平瘫在床上……不像尸体,反倒有些像个不流口水的痴呆症患者。汪顾却不知道是用什么眼光看世界的居然还觉得她可爱,继而二话不说就亲了上去,直把师烨裳的双唇都亲得水光四射了才顺着她的下巴脖颈一路往下。 你以为我会不晓得你打的什么算盘?嘿嘿,你就等着后悔吧……汪顾的手慢慢抚上师烨裳算不得丰盈的胸部,舌尖一寸寸掠过师烨裳腹间皮肤,柔和的感觉一如既往地令人沉醉,她觉得自己像在抱一块暖玉,摸一块暖玉,舔一块暖玉,手舌所及,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虽说女人的身体大致上异曲同工,可师烨裳就算去掉女人的第一二性征,也绝不会动摇她身为女人的美好。这种通透又柔和的美好,与肥臀丰乳差之千里,与活色生香不搭边界,却偏偏只属于女人……汪顾忍不住地磨了磨牙——幸福得狠了,牙根是要痒痒的。 “师烨裳,你装死装得不够彻底。”汪顾一把揭开被子,沉手从那一双纤细的长腿之间勾出一线银丝,师烨裳的身体颤了一下,但她面上没有表情,喉间没有出声,装死装得渐入佳境。 汪顾自然地舔掉指间薄液,舌尖泛开一缕清幽的露香。这正是师烨裳的味道。让人联想不到情欲的味道,却是最勾人动情的味道。汪顾再次顺着一条明显的腹沟向下亲吻,不多时便遇到一片细软的海藻。 海藻间藏着一只贝母。贝母中卧着一颗珍珠。汪顾轻车熟路地找到它,伏身含住,师烨裳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闷哼,从脸颊到手臂,一瞬都染上了水红。汪顾深知师烨裳敏感,此时大概已经接近极限,于是她奸诈地加速了舌尖的挑动,逼得师烨裳虚喘凌乱之后,她将珍珠更深地纳入唇间,随即一松一紧地吮吸起来。 在师烨裳的性爱模式里,底线就是口交。汪顾看穿了她的不良企图,她知道自己再坚持下去只会亏得更多。趁脑子还能想事,她着急地薅住汪顾的头发,身体在汪顾的追赶之下不断往上缩。她想告诉汪顾她不装死了,还是赶紧进入正题的好。可话到嘴边立刻化作零散的呻吟,她真是想哭的心都有了。 汪顾固执地当着她的采珠渔女,对师烨裳的抗议置若罔闻。直到师烨裳卯足一口力气颤抖地喊了“停”,她才放过那颗红润潮湿的珍珠,抬起头来,却在下一秒紧紧地搂住师烨裳的腰,一个翻身弓背,把师烨裳的身体合个抱坐起来,并将早已等待在耻骨上的暗器深深推入了师烨裳体内。 师烨裳不怕死,可她害怕这种不能被控制的欲仙欲死。汪顾揭起的情潮又猛又急,她只能用尽全力揽住汪顾的肩颈,就好像一个在海浪里随波起伏的人抓住了一根栈桥的木桩,她含糊不清地说:“汪顾,别离开我。” 汪顾吻着她的脖子,一边大开大合地动作着,一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答:“只要你不离开我。” 322 瞎子笑哑巴 夜还很长,漫天大雪。 洒满一室的黄白灯光是每家每户的主色调。这种亮堂堂的灯光平凡无奇,散发着棉布T恤的温和气息,令许多久居于斯的人深觉腻味。可又有多少人都在等待着有朝一日可以不用躲在酒店宾馆的暧昧光线中,与自己喜欢的人心无忧虑地拥抱?数不清。所以汪顾觉得很幸福,特别是在那么多年,那么多个为了欢愉而做爱的夜晚之后,她终于能够高高兴兴地向父母道过晚安,向宠物道过晚安,向一院子的树树草草道过晚安,正大光明地锁起门窗,拉上窗帘,抱着一个她爱的人,与这个人一起点燃这个原本只属于她的寒冷夜晚。 人总是兜兜转转无穷无尽地为难自己,在经历世事之后不断地否定自己,典型案例就是几乎每个人都会面对的一道选择题:你愿意与一个爱你而你不爱的人在一起,还是愿意与一个你爱而不爱你的人在一起? 答案很简单,不是A就是B。无论选哪个都意味着一半对一半的错对。可是这道选择题是没有错对可言的。每经历一段爱情,答案就会改变一次,直到有幸遇见一个对的人。汪顾想,这一次,她是死心塌地地去爱这个也许会爱,又也许会不爱她的人了。但她还被这道选择题困扰着。她只能寄希望于师烨裳能够尽快想通,尽快让她摆脱这道烦人的选择题,达成那种她从来不敢奢望的,似乎仅仅出现在童话中的,两情相悦的天长地久。 无可否认,当她听见师烨裳那祷告般的要求时,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成水了。天知道她有多想由着性子斩钉截铁地回答一句“我不离开你,就算你逃跑我都要把你追回来关起来”。可当她看见师烨裳心口那片圆形的狰狞伤疤和腰背臂肩上那些零碎凌乱的破损痕迹时,她知道那种言情小说式的剧情根本不可能发生。师烨裳不是君绮罗,师烨裳可比君绮罗烈多了,想抄袭《抢来的新娘》,照搬冰激凌文学的模式,让师烨裳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她让人患上还差不多。反倒是中国白话小说里那些烈女缠郞的故事更值得她汪顾借鉴——就算师烨裳心如钢铁,她听李孝培李总攻的话,缠缠缠、缠到现在,师烨裳不也被她缠成绕指柔了吗? 嗯嗯,由此可见,古人追爱的技术可远比现代人实用多了。李总攻说,百试百灵,没有哪个女人经得住死缠烂打的。李总攻又补充说,后果自负,缠回家可就别想着退货了……于是李总攻风流倜傥御女无数如今却要三不五时地被迫升官,从室长变厅长,更可叹的是她俨然把这当成了一种传统意义上的幸福,逢人就说:“还是我家木木最体贴。知道我第二天有大手术,晚上都自己一个人在房里睡,不用我陪也不用我哄,”然后她就得出结论了,“有妻如此,妇复何求啊!” 汪顾心想,这就是语言艺术。碰上这么个不要脸的,席之沐就算把她杀了,她都能动用墓志铭在墓碑上将自己的死因扭曲为“此人是被活活爱死的”。 二零零七年十二月十八日,零点过一刻,汪顾光着身子下床替师烨裳倒来一杯水,师烨裳接过杯子咕嘟咕嘟一口喝干,显见是渴得冒烟,再不喝水声音都要哑了。交回杯子,她不用说话,汪顾自动自觉地又给她倒了一杯,同时闲趣十足地跟她扯屁道:“诶,师烨裳,你说席之沐到底是爱不爱李孝培啊?要说不爱吧,两人十年八年都过来了还在一起呢。要说爱吧,她老变着法子罚李孝培干什么呢?都老夫老妻了,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么?总那么一个打一个跑的,真是太闹腾了。” 师烨裳上一杯水喝得急,这会儿就感觉有些顶胃,虽然嘴里还是干,可她再不敢牛饮了,于是只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偶尔伸出舌尖舔舔杯沿上挂着的水珠,叫人看着就像只怯生生的小猫,但,也只能是看着像了,她一开腔,谁也不能把她归入人畜无害的阵营,否则一准要被她潜藏在茸毛之下的满身刀子戳成个马蜂窝。“笨蛋。席之沐傲娇,就爱打人,所以光爱能被她打的人。李孝培犯贱,就爱挨打,所以光爱能打她的人。她俩在一起,过的就是这么股子热闹劲儿。你无法理解,她们可比谁都清楚。” 汪顾一向自认心胸宽广,决不是那种三观狭隘的人,如今听师烨裳这么说,她当然有些自尊受损。可是吧,她自打第一眼见到师烨裳,就是被师烨裳一路云淡风轻地熊过来的,自尊这种东西,她在师烨裳面前,还真是不敢乱有,这就使得她再次虚心地趴上了床,取过师烨裳的杯子放到床头柜上,拉起小毛毯盖到师烨裳腹间之后,趁势又把原本半坐着的师烨裳拉躺下来。 “你说今晚咱再做几次?”她翻身压上,直勾勾地俯视师烨裳问。师烨裳脑缺氧地半闭双眼看着她,摇摇头,不言语。汪顾以为她这就要睡了,顿时急出满头大汗,焦急得像是快要跺脚,“不行不行,你能不能先别睡?咱怎么着也得多来几次吧?你一走半个月,我这儿都没觉出累呢,你就要睡了,那剩下半个月我可怎么熬啊?再、再、再说,三十如狼,你、你、你也不好熬不是?” 师烨裳莫名其妙地拧起一边眉毛,完全不知汪顾在着什么急,于是就带着疑惑,强调重点般解释道:“你结巴什么?我是说,我不知道要再做几次。反正还有时间,能做几次就做几次嘛。有什么不对吗?” 汪顾恍然大悟之下立马就幸福得笑成了一朵向阳的花儿,她把头拱在师烨裳怀里上下左右地胡蹭一气,嘴上还说着一些十三不靠的肉麻情话。师烨裳被她蹭得皮骨都要分家,可也懒得制止,只是闭着眼睛,松松地抱着她,爱搭不理地任她胡闹。汪顾把鼻子贴在她的锁骨上,食指绕着凉丝丝的樱色乳尖打转,唇间却发出纯洁得不带一丝情欲的感慨,“师烨裳,你好香啊。” 师烨裳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声音之微弱平淡,根本叫人听不出心思——她认为自己是没有任何体味的。无论是香是臭,与她本人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全是汪顾心理作祟。 可汪顾就是觉得她香,有时是青嫩小桃子的甜香,有时是松柏之类树木的幽香,有时又是晨曦雨露的清香,香到心醉,汪顾抱着她翻个身,先让她懒洋洋地半趴在自己身上,随即从侧面挪出,令她在床间半裹着毛毯趴成一个笔直的姿势,“乖乖别动,我看看你身上的疤。” 师烨裳把脸枕在叠放的手臂上,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遗传点儿好的?光遗传张蕴兮那些怪癖好。”在中场休息时,这两母女的行迹是如出一辙的诡异。那些别人避之惟恐不及的丑陋疤痕,她们却就乐意大开着灯,一分一厘地去观察抚摸,同样一件事,张蕴兮干了好几年,汪顾到现在为止也干了好几次,烦得师烨裳直想问:你们都不知道腻味的吗? “我就是数数你没遇见我的时候有多少疤,遇见我之后又加了多少疤。”汪顾支着身子半趴在师烨裳背上,果然一板一眼地清点起伤疤的数目来,“我会好好保护你的,不会让你身上再拉蜘蛛网了。你呢,也要好好保护自己,出门在外,别老饥一顿饱一顿的,咱又不是吃不起!” 师烨裳觉得背上腰上都泛开了一片酥麻的痒,却因心无旁骛而没有发现汪顾刻意而为之的小动作。汪顾知道她跟自己在一起时脑袋里装的都是木头浆糊之类的东西,此时就干脆变本加厉地由轻抚变为揉压,并拢的五指顺着师烨裳起伏有致的脊梁一点点向下,很快便越过了师烨裳的后腰槽,直往尾椎而去。这下师烨裳可感觉到不对了——她的屁股上又没伤疤。 “数出几条了?报一报,我看跟张蕴兮数的有多大出入。”她故意冷起一道公事公办的腔调,仿佛老板让业务员报销售数据那般威严。 汪顾本来是好好数着的,可越数越心猿意马,指头点着点着就乱了数目,不知不觉地干起了小偷小摸的勾当。现下师烨裳向她要数,她也不心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对师烨裳坦白道:“数不清。”说完,她潜手向师烨裳腹间,一用力就将师烨裳翻成个侧卧的姿势。师烨裳被她煎鱼似地翻来翻去,眉眼中已然有了一些不耐烦的痕迹。汪顾早预料到她会光火,于是二话不说地下拉了身子,揭开小毛毯把自己过也裹进去,同样是侧躺着用鼻尖去磨蹭师烨裳,边磨蹭还边拿那颗被无辜欺负的红豆开涮,“师烨裳同学上幼儿园的时候一定是个好学生,”她的手实实地捂着一片圆润光滑的皮肤,食指指尖时不时地在灵长类动物尾巴退化后留下的微突骨块上戳一戳,“胸前戴着两朵小红花呢。唔、唔、我羡慕,让我亲亲小红花,我就全当我也得奖了。”汪顾说着便含住了师烨裳的乳尖,色香味俱全地亲得啧啧有声。 师烨裳被人前后夹击,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只得虚弱地扶着汪顾的肩膀,颤声骂道:“流氓。” 汪顾被骂后不恼反笑,但又舍不得张嘴笑。师烨裳的身体,每一寸都值得被细细品尝,被她抿在唇间的相思豆就更是甜蜜得像块含不化的乳味软糖,她耐不住地将师烨裳的左膝搬到自己腰胯上,手再顺着那光滑的大腿内侧缓慢攀爬,师烨裳紧张地扣紧她肩头皮肤,她知道,师烨裳已经准备好了,指尖划过,果然是一片湿滑。“休息够了吧?还要不要补点儿水?”师烨裳咬牙,恨恨地掐了她一把,她忍着疼找到蹊径的入口,报复似地突然闯了进去,只听头顶传来一声压抑到极点的闷吟,她急忙抬头去问:“疼?” 师烨裳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个字,却是答非所问,“深。” 汪顾早将师烨裳的身子摸得通透,此举,目的就是一击即中。师烨裳的回答伴随着体内轻微的挛动,柔韧温暖地包裹着汪顾的手指,就连指根都能感觉到不同寻常的浓稠湿意,汪顾试探性地挺了挺腰,催动手背向上顶去,师烨裳强忍着巨大的快感,愣是一声不发。 “师烨裳,我把门窗都锁了,放心你叫出声来,没人能听得的。”汪顾一面缓慢而有力地涌动,一面抚摸着师烨裳的背脊,想要借此令她放松一些。 可师烨裳在两次高潮之后身体已是敏感至极,汪顾又故意冲着她最软弱的一点开火,你倒是叫她如何能放松得下来,“去……你的……你勤快倒……呃、倒水,我,”话到这里,她控制不住地急喘起来,但她毕竟是师烨裳,再怎么艰难,她也还是努力说完了下半句,“我……呃、我还懒得……喝呢……”这以后,她便不再说话了——汪顾的理智被她言语里夹带的呻吟击垮,突然加快了速度,她的身体被冲撞得好像骑在马上那般起伏不定,随后,汹涌的情潮将她带入一个温暖明亮的世界,那些煞风景的话,就算她想说,也实在是说不出来了。 。。。 二零零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星期二,中午十二点半,汪顾睁开眼睛,原本应该躺在她身边的师烨裳已经不见了踪影。 汪顾没有觉得吃惊,因为师烨裳说是下午的航班,可具体的起飞时间,和具体飞往哪里一样,并没有告诉她——B城只有一个机场,一旦确定了起飞时间,照常理,她将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查出师烨裳的目的地。 师烨裳的小毯子此时正卷在被窝里,和师烨裳的气息一起分享着汪顾提供的热量。汪顾有些想不通,两人明明是闹到清晨六点才搂成一堆昏昏睡去的,可师烨裳怎么就能够在不用闹钟提醒的情况下悄悄起床离她而去呢? 汪顾在师烨裳音讯全无的日子里苦熬了一个星期,师烨裳没有回来。又熬了半个星期,师烨裳还是没有回来,就在汪顾抱着“死就死吧,只要她没事”就好的心态打算联络负责师烨裳安全的随行负责人时,林森柏的电话来了,说是要请她吃饭。汪顾的心习惯性地提到嗓子眼儿里,在电话中不断询问林森柏要说的事是否有关师烨裳,老实说,她怕,她怕师烨裳又把她拜托给了别人,自己一走了之。她更怕师烨裳是身体出了问题,所以才不得不选择离开。 可是在林森柏心中,师烨裳命硬得跟蟑螂跳蚤都好有一拼,谁死都轮不到她死,于是便彻底地忽略的汪顾的反常,汪顾越着急她越开心,直把玄虚搬弄得好像六合彩头奖号码那么难测,死活都要把话留到晚饭桌上再说。 汪顾从来不是慢性子,自从接到林森柏的电话她就备受感染地变成了打火机中的战斗机,百般追问无果之下,之-梦-整-理,她主动抛弃耐性,抓起车钥匙,连闯六个红灯,路上侧滑无数,硬是冒着生命危险杀到源通大楼,红着眼睛突破前台小姐的阻拦,一路如呼啸的北风那般闯进董事长办公室,两手往暴发气质浓郁的大班台上一按,她几乎是咆哮着发出质疑,“师烨裳是不是出事了?!” 林森柏正在喝牛奶,看见汪顾来者不善地闯进自己的办公室,她也只是愣愣地咬着吸管旁观。她偷偷地认为,跟师烨裳在一起是最容易诱发精神疾病的。汪顾,果然中招了。“师烨裳要再不把房款给我,她就真要出事了。”她故作深沉地点了两下头,似乎对自己的意见深以为然。 “房款?”汪顾由焦急一瞬转为大惑,因忘戴眼镜而暂时皱起眉头,眯着眼睛看向林森柏。 林森柏瞧汪顾这副肃杀阴戾的样子心中咯噔就是一响,她还以为汪顾找老婆找疯了要拿自己开刀,于是关子也不卖了,深沉也不装了,丢盔弃甲地就把事情的原委哗啦啦地全倒进了汪顾的耳朵。 原来早在年初,师烨裳病愈归来时一下飞机就在返回市区的路途上看中了源通在建的一个小型别墅区,并立刻向林森柏阐明她有意将整个项目一次性买断。可是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就算面对久未见面的师烨裳,林森柏也绝不会心慈手软。零七年房价眼见的是一天更比一天高,她就算按照周边同类楼盘的开盘价格清出这一摊生意,也不外是与人做嫁衣,更何况,源通并不缺少资金,没有迹象表明她卖出这个半拉子工程就能有效地提高资金利用率,综合各方面因素考虑,她果断地回绝了师烨裳的收购要求,只答应便宜卖她一套房子,其他免谈。师烨裳当时苦无居处,听她这么说,一想也好,于是当即口头下订,房子按开盘价走,只让林森柏捎带手地把里面的装修装饰搞好,家具电器配齐,全当林森柏送她一个“精装修、全家电”。 房子是四月竣工的,林森柏履行承诺,把师烨裳看中的那套房子交给设计公司装修。 奈何师烨裳受师宇翰和张蕴兮的影响,是个地地道道的“无瓷砖”派,谁给她装房子都免不得又哭又笑:哭是因为她要求室内的装饰材料不是木头玻璃就是花岗岩大理石,别的一概不准出现,这就大大提高了设计难度,延长了施工周期,对于那些手里攥着好几十个项目的大公司来说,绝不是个好消息。而笑又是因为她的工程造价高得惊人,装修公司接她一个工程就抵得上百十来个小户人家带来的利润,不笑似乎也没有理由。 先前,她的温泉别墅连立面都铺着金线米黄黑金沙,四面华光金碧辉煌之类的暂且不说,常年与建筑打交道的林森柏只认为,辐射太大了。 越是高档的花岗岩大理石辐射就越是强烈,人常年生活在强辐射的环境中,容易引发各种疾病,特别是肿瘤。师烨裳是个驴脾气,打死都不带听劝的。林森柏多次说教无果,这回干脆就自作主张地替师烨裳造了间“木屋”——一块大理石也不用,地面立面全用原木。 平铺直叙的原木当然不够漂亮,设计公司只得掏空了心思请来工匠在原木上做各种雕花,这就使得施工时间愈发地漫长。直到十二月半,工程才宣告结束。 林森柏抽空到现场看了一圈,觉得十分满意,随即兴匆匆地打电话给师烨裳,打算让她赶紧把房款交了验收房子,其实乃是揣着一份献宝博赏的心思——房款也就凑合抵个装修费,她等于是白送了师烨裳一套别墅还得多掏近百万给师烨裳配齐家具家电!这大功,你说她不邀成么? 哪知师烨裳公事公办到一定地步,一出B城就把手机飞到了秘书处的线上。林森柏个火铳子可比打火机似的汪顾性急,留言留言留个毛言!她要没这两把催债的刷子也倒腾不出这么大份家产!滴里嘟噜拨通汪顾的电话,她心里同时就在恶狠狠地念:师烨裳,你敢赖账我就宰了你的妻儿! “哦……”汪顾听完林森柏解释,强自按下要拍胸口的冲动,心情逐渐恢复了明朗,“你怎么不早说,吓死我了都。”林森柏歪着脑袋问她怕什么,她没好意思解释,只得将话题转移到林森柏所谓的“债务”上,以求倾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为师烨裳解一点儿后顾之忧,“淘——啊林董,房款是多少?我马上叫人打给你。让你出钱出力又花心思,我还硬闯你的办公室,真是过意不去,今晚的饭,你给个面子,让我请了当赔罪吧。” 林森柏这下得意了,立刻摆出军阀大爷的架势把两只细腿都抬到了办公桌上,“唔,要请我吃饭也行,不过你可得做好挨宰的准备,我带着一大家子人呢!” 汪顾从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心想:敢情你说要请我吃晚饭是顺手牵我一个呀?!可她嘴上并没有暴露这份小肚鸡肠的思绪,否则她不变成师烨裳了?“没问题,您来几个我请几个,鲍鱼龙虾鱼翅燕窝您往死里点,我要敢哼一下,您把我拖出午门拿狗头铡刨羊肉片一样一铡一铡地凌迟咯!” 林森柏听汪顾这么贫,一时也不敢跟她瞎逗了。她平时就只上纲上线的贫话说得好,可惜里间还藏着个远要比她根正苗红的,这时候提什么社会主义和谐发展简直是班门弄斧,搞不好摘错了套话还得被里面那个创造套话的家伙笑话一通。“那成,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邀请我,我再客气就太跟你见外了。”林森柏抖脚,深吸一口气大声朝着天花板虎吼:“你们谈完没!谈完了咱就去吃饭!汪汪请客!”汪顾一听“汪汪”二字,顿时脸都紫了——早知如此,她刚才就该连喊三声“淘气包”!林森柏不知道自己有个如此外号,这时还在声嘶力竭地呼朋引伴,“她说鲍鱼龙虾鱼翅燕窝任点!撑死了算她的!” 汪顾被她吼得恨不能当即就七孔流血经脉俱断来应景,眼见她闭上嘴吞唾沫润喉,一直因条件反射而自动鼓起的耳膜这才缓缓复位,却哪知你方唱罢我登台,这一屋子里装的原来全是大隐于市的内功高手,就听沉重的木门后传来一声比虎吼更为气壮山河的咆哮,汪顾和林森柏整齐划一地缩了脖子。 “早着呢!你好好招待汪顾!不然当心贝贝扒了你的皮!” 汪顾在余震中怯怯地望向林森柏,低声问:“这是怎么了?钱小姐生什么气呐?听起来心情很差的样子。” 07年打完收工,我受不了我的长目录了,08年用新的地址玻璃囚牢之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