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琉璃锁 作者:棠岁 文案: 南绍的清宁公主姜予辞做了个噩梦,梦里她国破家亡,虽被护着逃出皇宫,却沦落民间,狼狈不堪,之后又因为身份和美貌被野心勃勃的大秦豫王选中,在经过三年的训练后被送进皇宫刺杀圣上。 那个锦衣风流的俊秀少年懒洋洋看她一眼,把玩着手中藩属国新进的琉璃锁,淡淡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不等回答,就道:“算了,就叫琉璃锁。” 梦境在刺杀失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最后的镜头是高台之上一身锦衣的少年帝王那淡漠的眼神。 这个梦境过于真实,真实到姜予辞醒来后狂奔到父皇面前,表示北昭的和亲她去!她一定去!不去是狗! 姜予辞的如意算盘打得响:梦里北昭国在短短几年内迅速发展,最后甚至可与大秦相抗衡,她嫁过去多少能为南绍添分助力,不至于国破家亡。 嫁过去后—— 姜予辞看着眼前的少年陷入了沉思。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北昭秦王会是未来的大秦皇帝? (梦境:对不起国家名字套错了……qwq 一定改正!以后不会了?) 重生后的燕华看着姜予辞陷入了沉思。 这小刺客还阴魂不散了是吧? 双洁,1v1甜宠,男主重生,弃文勿告,欢迎收藏投喂评论 ps.是的!女主最大的金手指就是那个不定时上线还在开头抽风的梦!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燕华;姜予辞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心救国小公主x心机小王爷 第1章 惊梦(一) 南绍成裕二十一年,秋。 京城下了场颇大的雨。呼啸的风和着豆大的雨不住地敲打着朝云宫的窗户,发出的敲击声混着风刮过窗户时尖利刺耳的声音,直听得守在门外的小宫女和小太监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眼天色。 乌云聚在一处,丝毫没有要散去的意思,拢出一片暗沉沉的天色,半点儿也不像是这半下午的光景,昭示着这场雨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风还在呼呼地刮着,大颗大颗的雨珠被吹进了屋檐下,打湿了站在靠长阶侧的宫人们大半的衣裳。 “这鬼天气……”小太监在心里暗自抱怨了一声,不过面上自然还是半点不满都不敢露出来的,整个人依旧站得沉默又安静,像是庙堂里泥塑的人。 除了那双止不住往屋里探的眼睛。 正是深秋时节,又是这样风雨交加的天气,衣裳还被打湿了大半,从宫门里透出来的那点暖黄烛光和火盆的温暖气息便愈发显得勾人。 而穿过这朝云宫中的重重轻纱曼帐,锦绣玉饰,暖融烛火,穿过两侧低眉敛目沉默而立的侍女,最深处那光线最恰到好处、气息最温暖如春之地,便是绸帐轻垂,美人沉睡之所。 朝云宫,南绍清宁公主姜予辞居所。 而此刻,这位南绍最尊贵的公主紧闭着双眼,漂亮的远山眉微微蹙起,浓密而纤长的睫羽时不时地颤抖着,显然睡得不大安稳。 - 姜予辞看见了一片冲天的火光。 南绍成裕二十三年,大秦百万大兵压境。在南绍边陲的城楼之上举目望去,入眼是黑压压的人头,站得沉默又安静,宛若南绍奢华精巧的皇宫中垂手而立的宫人。他们的银枪长戟闪着凛冽的寒光,似乎轻易地一抬手就可取得南绍兵士百姓的性命。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大秦将士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南绍派出的将军一个接一个地被他们斩于马下,连个俘虏都不屑于留。 仅仅三月,大秦便破了南绍国都,直逼宫城。 似乎不过是转瞬间,宫女太监们的哭喊声就将华丽的宫室化作了人间炼狱。他们像笼中困兽一般在宫苑中奔跑哀嚎,却毫无脱身的办法。 ——大秦将军有令,放火烧宫,寸草不留。 也是,斩草不除根,莫不是等着别人来报复? 冲天的火光映在姜予辞因恐惧而放大的漆黑的眼瞳中,火舌妖娆地扭动着,像两行瑰丽而诡异的鲜血。 “公主!”一个宫女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往日里梳得规规整整的发髻此刻已经凌乱不已,像一团乱糟糟的稻草。 “公主!”见姜予辞似乎没什么反应,那宫女提高了声音,又叫了一次,声音里已经带上了隐隐约约的哭腔,“快走吧公主!” 姜予辞愣愣地转过头,眼中还带着些许茫然。她怔怔地重复了一句:“走?” 那宫女似乎看见了远处闪过的什么,瞳孔猛地一震,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尊卑礼节了,拉着姜予辞就跑:“公主快走!” 姜予辞本就还没回过神,这一下被她拽得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随后便只能跟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冷冽的风刮过泪痕半干的面颊,带来了刀割一般的痛感。 华丽的长裙拖过泥土和杂草,精致的发髻勾落枯枝和败叶,在刀割般的痛楚中,姜予辞的神智终于渐渐清明。 国破,家亡。 - 她自噩梦中惊醒,睁开眼,看到的是破败的雕梁画栋,不少原本描金绘彩的地方都已经斑驳跌落,显现出陈年朽木黯淡的色彩。 风刮得烈,像困兽的怒吼,带来阵阵阴冷。姜予辞撑着一地凌乱的稻草缓缓坐直了身子,抱紧了双腿,努力地汲取最后一点温暖。在目光触及这间破庙正中已然有些损毁的佛像的时候,她不由得顿了顿,随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头深深埋入双膝。 大秦着实是打了漂亮的一仗,将南绍灭得干干净净。 只除了她这条从暗道里跌跌撞撞跑出来的漏网之鱼。 可即便她是再难得的漏网之鱼,也依旧毫无办法。复国?那简直就是一个天真的笑话。 她甚至连保命都做不到。 耳边忽然传来了窸窣之声,姜予辞已经懒得去分辨自己这是草木皆兵还是确有其事。她只是一骨碌地爬了起来,迅速地判断了是否有跑出破庙的可能和必要,随后一个闪身就躲到了佛像后。 没人进来,也没有声音。 风将外头高大的树木都吹折了腰,树叶像疯了一样沙沙作响,仿佛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姜予辞抬头看了一眼佛像的背面,抿了抿唇,决定赌一把。 束裙,反身,抓土块,抬腿,攀爬。一连串动作快得不可思议,甚至让姜予辞有一瞬间觉得有些可笑。 南绍皇宫里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公主,有朝一日竟然也能爬墙快得像个山野小儿,把那些大儒女官口口声声耳提面命的仪态忘得一干二净。若是被母后瞧见了,非得给她手心打板子不可。 ……可是命都没了,谁还在乎那所谓的高高在上的贵人仪态? 姜予辞一早就锁定了藏身的地方,这会儿她蜷缩在佛像手腿相接处的缝隙之中,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外头的响动。 风声、树叶沙沙作响声,一切似乎都毫无异样,与先前里没有半分不同。 不,不对。 或者说……果然不对。 她的耳朵忽然微微一动。 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响起,轻得让她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因为她神经太过紧张而产生的幻觉。可紧接着,便是稻草被轻轻翻动的声音。 果真有人进来了。 姜予辞抿了抿唇,眼神里已经没了早几日那满满的恐慌——恐慌自然还是有的,只是更多的却是为平静所取代。 身为南绍皇室余孽,现下对她虎视眈眈的岂止一方势力?自出逃后的这么多日,躲避追杀于她而言早就成了家常便饭。 左右她这条命已经是捡来的了,哪怕是多活一日,都足以算得上是上天的恩赐。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苟且偷生地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清宁公主。” 姜予辞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死死咬着下唇,抑制着险些破口而出的低叫。 所幸最初的惊惧过去得也快。随后她就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没完全习惯。 唤她的是个男子的声音,带着点儿温和的笑意,却又仿佛已经看到猎物入洞的猎手,胜券在握,藏着居高临下的轻蔑。 一种把贪婪与不屑掩盖其下的温和。 姜予辞依旧静静地蜷缩在缝隙里,一动不动,像是和石刻的佛像都融为了一体。 “清宁公主,本王知道您在哪儿。”那男人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不高不低,似乎对她的充耳不闻早有预料,“或许,听了本王的身份和来意,您会多点儿兴趣?” 本王? 姜予辞一点一点地攥紧了衣袖。 是大秦的哪个王爷要来清剿“余孽”了?亦或是北昭的某个王爷想来分一杯羹? 没等她再多做什么别的胡思乱想,下一刻,那人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带着满满当当的倨傲: “本王,乃大秦豫王。” “不知公主殿下可愿同本王做一桩交易?” - “姑娘莫要担心,进了豫王府,那就是我们王爷的人了。从此啊,便再没人能欺负了你去。” 姜予辞沉默地跟在一个穿着深绿衣裳的中年妇女身后,穿梭在精致玲珑的园子里。她一边听着那女人含着笑的絮絮叨叨,一边目光不带丝毫感情地从那些美轮美奂的亭台屋宇上滑过。 “到了。”女人在一方小院前停下脚步,半侧过身子笑吟吟地看了姜予辞一眼,“这儿今后便是姑娘的住所了。一日三餐都有人来送,姑娘吃完了放在桌上就是,自有人来收拾。至于旁的……明早王爷会派人来同您说的。” 姜予辞依旧没一言不发,只点了点头。 那女人也看出她不愿说话,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福了福身就退下了。 回想起方才那女人眼中压制不住的惊艳,姜予辞扯了扯唇角,在原地静站了片刻,最终举步迈进了小院。 她和豫王,做了一个交易。 姜予辞是美貌的,这是南绍,乃至天下人都公认的事实。她的美在于动时,眼波流转,一颦一笑,皆带着别样的风情,甚至让人无法将她单纯地以“清丽”或是“娇娆”概括。 而现在,豫王看上了她的美貌。他要用三年时间,把姜予辞打磨成他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剑,最后刺入他的弟弟、当今圣上的心间,为他的帝王大业铺上最初的那块砖石。 豫王要刺杀当今圣上,而她要为姜家、为南绍复仇,倒也算得上是一桩皆大欢喜的好交易。 姜予辞推开房门,在阳光中起起伏伏的微尘被这阵微风吹得一荡,随后浅淡的木香悄悄钻入她的鼻端。她微微垂下眼帘,无声地笑了。 她也可以说是总算找到了“苟且偷生”的目标。 刺杀大秦当今圣上,燕华。 作者有话要说:《琉璃锁》开文啦!撒花! 明天男主出场!(前世) 本文架空背景,双洁1v1,男女主一路甜宠,欢迎各位小可爱收藏评论炸雷! ps. 弃文勿告喔,谢谢啦 更新时间:从明日(10.11)起隔日晚十一点更新,尽可能日更三千,但由于大一学业以及学校事务繁忙,蠢作者还加了好几个社团,所以可能会不时请假(并且期末复习的时候会请比较长的假),希望大家能体谅一下,感谢! (有什么事情要推迟或者停更的话我会提前在评论里和微博上都预告一遍) 双更会在作话预告,两更之间不会间隔超过一小时(如果我还有力气双更的话TAT)。 并且因为太忙了所以大概没法儿像之前一样每条评论都回复啦……但我一定会抽空看评论的!!! 微博@岁岁长安棠 第2章 惊梦(二) 三年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 “姑娘好生准备准备,三月后就要入宫了。”听到这句话,姜予辞描眉的手顿了顿,随后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勾画了下去,声音听不出有丝毫情绪的起伏:“嗯,我知道了。” 女人收了盘子,转身离开,临走前还妥帖地为她关好了门。 姜予辞怔了一会儿,缓缓放下手,凝视着铜镜中刚刚描画好的黛眉。 原来已经三年了。 三年,从十七岁到二十岁,姜予辞已经渐渐褪去了当年的一点稚气,出落得愈发眉目宛然,仿若初秋时节一抹不经意晕染开的绯色,亦或是明澈春水里偶然沾上的一叶新绿,美得浑然天成。 这份姿容仪态,除去天生的美人骨相和幼时的金玉堆砌,还有豫王燕寻的一份功劳。 ——三年里,武艺其实倒在其次,燕寻更侧重培养的是她的容貌风度,才智计谋,以及过人的胆量,以求尽可能地让燕华注意到她。 毕竟燕寻要的只是今上燕华驾崩,比起暗杀,自然是御前行刺更容易完成。 姜予辞早就知道这些,也早就明白依着燕寻的计划,自己这命是决计不可能留下的。 成则一箭双雕,败则清剿余孽。豫王燕寻倒实在是好算计。 不过,姜予辞并不是很在乎。反正若不是那个母后遣来的宫女,她这条命本来早在三年前就该随着那场熊熊烈火葬送在如今已成焦土的南绍王宫里了。 姜予辞放下手中的螺子黛,面色如常地拿起了一旁装着胭脂的白色雕花小瓷盒。 艳丽的色泽在白如玉脂的手中轻轻揉开,最终化作面颊上一抹浅淡娇艳的红。 - 北昭元熙四年秋,姜予辞入宫。 自然,姜予辞这名是不能用了。接引她入宫的太监低声嘱咐:“若是陛下问起来,只管答尚未取名字,留着等陛下亲自取。” 姜予辞低头应着是,一面微微翘了翘唇角。 这倒是个引起燕华注意的好法子。毕竟亲自取了名,那看着总归是有些不同的。而关注越多,燕华对她感兴趣的几率就越大,她的机会也会随之增加。 兜兜转转,走了约莫两刻钟才到。姜予辞随着那太监停在紫宸宫前,看着他上前交涉了几句,又等了一盏茶的时候,这才得了里头的允许进了宫室。 上好的龙涎香的香气徐徐拂过她发梢衣袂,姜予辞一路不错眼地盯着地上的色如墨玉的砖石,以及前头那太监深蓝的袍角。那袍角一停,她便立时收住了步子,随后才依着指示深深拜下去。 “奴婢参见陛下。”她微垂着眼帘,唇边的弧度带着恰到好处的柔美,长睫却微微地颤抖着,仿佛带着些许害怕与羞涩,从上头的人的角度看来,最是惹人怜惜不过。 只是卖力表现的她并不知道,上头的少年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只顾着把玩手中藩属国新进上的琉璃锁。 明媚的阳光穿过大开的窗户,毫不吝啬地倾泻了大半个屋子。少年懒洋洋地倚在榻上,一手撑着榻上的小几,一手拿着锁,侧过头对着光去看。 明亮的光线下,修长的五指愈发显得白皙温润,宛若一块上好的暖玉。而这只手里握着的琉璃锁,晶莹剔透,光华流转。若是旁人乍然见到,只怕有那么一瞬都要为其光华所摄。 这样漂亮的手和这样精致的锁,甚至叫人一时间都不知该先看哪个才好。 “这就是豫王新送来的美人儿?”燕华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垂手立侍在侧的太监李修德。 这燕寻也是有意思。这样大大方方地送来,他也不好防着,毕竟,两人面上还维持着那所谓的“兄友弟恭”的和善表皮。 可是莫非他不防着,燕寻就真的认为自己能成功了? 幼稚,可笑。 燕华在心里骄傲地抬了抬下巴,轻蔑不屑地睨了他方才假想出来的燕寻一眼。 哼。 “是。”那厢燕华已经神飞天外,这厢李修德还在连忙答下,又补充了一句,“是从崇州来的姑娘,据豫王说还不曾……”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燕华打断了:“你叫什么名字?” 一面问,少年一面瞧了下头那姑娘一眼。 雪肤乌发,在阳光下那一小段脖颈白得晃眼。 看着倒是个美人儿。 他只瞥了一眼便移开视线,转过头继续端详着手中的琉璃锁,也懒得去管她叫什么了,自顾自地道:“算了,就叫琉璃锁。” 姜予辞一句柔媚得千回百转的“回陛下”还卡在嗓子里,就被这么硬生生地噎了回去。 她乖巧可人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间,随后还是又深深拜了下去,软软道:“谢陛下赐名。” 行吧,琉璃锁就琉璃锁。 她不生气,一点儿也不。 去往自己住处的路上,姜予辞在心底咬牙切齿地想着。 她真的不生气。 - 既然姜予辞是豫王送来的给他“享用”的美人儿,燕华便也没客气,当即任命她为……紫宸宫宫女。 姜予辞:“……” 不过这倒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身为紫宸宫宫女,她和燕华接触的时间也能大大增加。 姜予辞冷静下来思考了一番利弊,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第二日清晨就随负责领着她的宫女去了紫宸宫。 端茶送水,来往传话,日子也就这样平淡地一天天过去,把一切涌动的暗流都深埋于平静的水面之下。 燕华待她越来越随意,也越来越亲近。 入夜回去歇息的时候,姜予辞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双手交握平放于小腹之上,一双灵动的眼眸静静地望着映进屋子里的皎洁月光。 不知怎么地,她忽然回想起今日那事儿。 书桌上的茶凉了,她正打算收走换一盏,燕华却突然握住了杯子。于是一瞬间,两人双手贴合,初见时那双骨节分明而十指修长的漂亮的手,就这样轻轻地覆在她手上,掌心温热而干燥,她甚至仿佛闻到了他宽大袖袍间的淡淡龙涎香。 肌肤一触碰,二人俱是一愣。怔然间姜予辞抬头看去,却见燕华轻轻一挑眉,含笑睇来一眼:“怎么?又想勾引我?” 她要勾引他,早就是二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了。可是被他用清凌凌的声音这样问出来,带着点儿勾人的笑意,她…… 姜予辞翻了个身抱住被子,险些没头没脑地咕哝一句,所幸最后关头想起了屋子里还有旁的宫女,这才止住了。 恍惚间她甚至有种错觉,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单纯地想往上爬的紫宸宫宫女,没有那么多血腥算计,杀伐心思。 可是,可是只要一这么想,豫王那冰凉的声音却又会如鬼魅一般在耳边响起:“清宁公主,你可愿同本王做个交易?” 三年前那个她的声音是如此清晰分明: “好。” 好。 ……算了吧。 姜予辞缓缓松开被子,恢复了方才规矩的睡姿,随后闭上了双眼,把如水的月光隔绝在外,只余一片浓稠的黑暗。 - 姜予辞是在一场冬宴上进行的刺杀。 她谋划了好些日子。冬宴那日人多杂乱,她如今又是近身伺候燕华的,再加上豫王前几日已送来密信,催促她快些动手了。 于是这个刺杀时间的安排便如此理所当然。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顺利得甚至有些不可思议。直到匕首自袖中滑出的一刹那,姜予辞似乎看见燕华眼中极快地划过了一丝什么,随后他又恢复了平日里那骄傲而漫不经心的神色。 她来不及去思考那是什么,只是在看到那样的眼神后,脑中的弦猛地一绷。 ——这场刺杀,理所当然地以失败告终了。 姜予辞被侍卫们押着,狼狈地跪在下头。方才歌舞升平的宫殿已经乱作了一团,往常尤其重视自己的仪表姿态的权贵们有的躲在大柱后,有的缩在桌案底下,抖得像是秋风中飘零的落叶,看上去滑稽又可笑。桌上一片杯盘狼藉,凌乱不堪,上好的美酒佳酿流了一地,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不知是怎么回事,她忽然抬起了头,正好和燕华的目光相接。 高台之上,锦衣华服的少年帝王眼神淡漠,声音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清而冷,像冰凉入骨的泉水: “拖下去。” “砰!” 仿佛是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震得姜予辞猛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五色丝线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垂首啄羽的孔雀形象,羽毛绚烂而华丽,精致异常。 姜予辞盯着那只孔雀看了好一会儿,随后转过头,看着外头的重重纱幔,和一侧的那套象牙雕梳妆桌椅,意识终于逐渐回笼。 这是……朝云宫。 那刚才那个,难道是梦? 她抿了抿唇,撑着柔软的床榻慢慢坐了起来。 幽长绵远的沉水香悠悠荡入鼻端,却是叫她忽然想起了梦中大秦紫宸宫的那抹龙涎香,尊贵而温暖。 如果是梦,又怎么会这么真实…… 姜予辞无意识地咬着下唇,纤细的指紧紧攥住了身下柔软凉滑的锦被。 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了许多上古时代天降启示的故事。 莫非是预知? 可如果是预知,那岂不是说明南绍再过两年就会被大秦灭国? 思及此,姜予辞不由得瞪大了双眼,随后一把掀了被子蹬上了脚踏上的软底绣花鞋:“来人!服侍我更衣!”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出场! 第3章 愿意 姜予辞这一声吩咐下去,方才还一片安静沉默的朝云宫顿时动了起来,仿佛一幅静止的画在一瞬间刘被她这短短几字赋予了生命。连枝烛灯一盏盏次第而亮,朦胧温暖的光线盈满了一室。从外头远远看过来,整座精巧的宫殿在这阴沉沉的天色里显得愈发华丽。 绣着华丽纹饰的衣袍被鱼贯而入的宫女们端端正正地捧在手中,甫一入内室就带来了一股馥郁的香气。姜予辞匆匆洗漱罢,便忙不迭地换了衣裳。 “公主,出了何事这么着急?可是方才做了什么噩梦?要不……奴婢让人熬碗安神汤来?”大宫女拣枝一面替她系上襦裙的系带,一面觑着她有些苍白的神色,不由得微微蹙了眉,略带担忧地问道。 姜予辞这会儿又是焦急又是恐惧的,还隐隐带着几分对于“这个梦不是真的”的期望,一时间只觉得心乱如麻。她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不必。我有事要去太和宫见父皇,让他们快些准备车驾吧。” “公主?”拣枝手下的动作忽然顿了顿,她面上的神色也变得有些诧异,“您这是……打算去和亲了?” 和亲? 这两个字像一盆凉水迎面泼过来,让姜予辞方才还有些发烫的脑子冷静了几分。 是了,她想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方才的那个“噩梦”实在太过真实,让她仿佛真的度过了那段漫长的时光,导致她即便是清醒了,也还一时间回不过神来,竟然都将和亲这事儿忘了。 数日前北昭使节前来南绍,求娶清宁公主。 当今天下,南绍、北昭、大秦三足鼎立,国力相当。北昭地处北国,以武见长,此番向富庶的南绍提出求娶其唯一的公主,也是有强强联合之意。 只是自幼生长在江南水乡、过着奢靡生活的姜予辞向来眼高于顶,一听说北昭比起南地来,气候又干,东西物什又朴素粗犷,便先带了三分不情不愿。再听哥哥的好友韩小将军谈起北国男儿个个人高马大,豹头环眼,且丝毫不懂什么风花雪月的,她就更是畏惧了,犹豫了好些日子要不要同父皇说她不愿去。 梦里的她自然也是如此,末了还亲自向父皇拒了这门亲事。 想起哥哥和韩小将军,姜予辞的神色忽然一变。 在梦里,他们皆战死沙场。若不是这样,姜予辞一个公主就是再尊贵,也不可能成为被选中送出的那根南绍姜氏的独苗苗。 想起噩梦里那惨烈的国破家亡,姜予辞在短短几息内就下定了决心:“此事先不提,快些备车送我去见父皇。” 她要去和亲。 北昭以武见长,若是到那时真的……那它必然也不会坐视不管,如此一来,多少能为南绍添份助力。 当然,如果大秦见到南绍北昭两相联合,心生畏惧,放弃了攻打南绍的想法自然更好。 至于那个梦究竟是不是预言,姜予辞环顾四周奢靡万分的摆设,又低头看了看身上华美异常的衣袍,最终露出一丝苦笑。 南绍皇室不理政事,或只知犬马声色温柔乡,或贪恋风花雪月风流态,奢华腐/败,压迫百姓。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毕竟南绍经济实力雄厚,百姓还算得上富庶,如此也不过是抱怨两句苛捐繁税实在是太多了些。可大约是被这富得流油的江南水乡养大了胃口,南绍的官员也个个都成了蛀虫,私底下不知贪了多少银子去,惹得民众怨声载道的。而一旦当真对外遇上了什么事,又一个个都恨不得缩进角落里。 粮草?没有!军饷?更不可能! 若非如此,南绍的疆域也不会在这短短十年里缩小了一小半。 这样的一个国家,明面上还是光鲜亮丽的三大强国之一,实际上早已腐朽不堪,旁人轻轻一推就轰然倒塌了。它的覆灭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姜予辞能做的,不过是尽可能拖得久一些。 北昭的和亲就是她的机会。 心下定了,姜予辞面上稍显慌张的神色便渐渐散去。她安抚地看了拣枝一眼,转身出了内室,一步步都走得稳稳当当。 她不知道对南绍的百姓来说,是生活在苛捐繁税之下更痛苦,还是国破家亡流离失所更痛苦。 但她只能先自私一回,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了。 姜予辞走进重重雨幕之中,上了软轿。 - 太和宫里,姜珏正捧着一本刚刚搜罗来的前朝字帖赞叹不已。他将手指沿着上头墨迹的走势游动,心中不由得生起万丈豪情,仿佛自己真就成了那个笔走龙蛇的大书法家—— “父皇!儿臣有要事要见您!” 外头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姜珏的幻想。听这声儿,似乎是清宁。 他先前吩咐了守在门口的太监,不要让人来打搅他,也难怪她这会儿要在门口喊自己了。对于这个女儿,姜珏一向是宠溺而纵容的,这会儿便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无奈又包容的笑意,放下字帖转过头吩咐立侍在侧的太监:“去,请清宁进来。” 太监喏喏应是,不多时,姜予辞便快步走了进来。待她行了礼,姜珏便面带笑意地问道:“怎么了?清宁这是有什么要事要来见父皇啊?” 姜予辞微微抿了抿唇,端端正正地跪拜了下去:“父皇,儿臣此次前来是想告知您,儿臣愿去北昭和亲。” 此话一出,空旷的大殿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上首的姜珏才缓缓开口,语带犹疑:“去北昭和亲……清宁,北地与我们这儿大有不同,你自幼在我南绍长大,怕是难以习惯啊。且北昭路远,此去一别,可就再难相见了。你……真的想好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话语,姜予辞却觉得鼻子一酸。想起在梦中那被乱刀砍死、横尸大殿的父皇,她眼中坚定之色愈浓:“是,女儿想好了。” 一面说着,姜予辞一面就要重重地磕个头下去,惊得姜珏忙不迭地伸手制止了她,随后匆匆从台阶上下来把她扶起:“你这是做什么!想好了便想好了,从小到大你要做的事,父皇难不成还会拦着你?只是……” 姜珏微微一沉吟,略带狐疑地侧过头去看了姜予辞一眼:“你好好和父皇说说,你究竟是为什么要同意去北昭和亲?难不成,是又有酸儒说了什么东西传到你耳朵里了?”说着,他眼中流露出警惕之色来。 朝堂上那一帮子酸儒一听到北昭派使节前来求娶清宁,一个个都高兴的跟什么似的,恨不得明天就敲锣打鼓地把他女儿卖了,来保证南绍更长久的和平安宁。 “没有。”姜予辞摇了摇头,笑了起来,“没人在我耳边说什么。只是我听说,北昭那位求娶我的秦王长得极是漂亮清俊,又才华横溢,便……”说到这儿,她轻轻咬了下下唇,面上露出些许羞赧的神色。 姜珏看她这副小女儿态,不由失笑:“你想要青年才俊,我南绍儿郎莫非还不足?不说其他,光是那小韩将军、东郡王世子、肃国公,个个都是英俊有才的好少年,何苦非要跑到北昭去吃苦?” 完了,不拿出一个妥当的理由来,父皇怕是不会同意她去和亲。 也是,北昭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又山高路远的,难怪父皇不允。可若是抓不住这个机会,她一个普普通通毫无权柄的公主,又上哪儿去找拯救姜氏的法子呢? 姜予辞心下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面上却半分都不敢表露出来,生怕父皇起了疑心。最后她一狠心,一咬牙直接道:“前几年北昭使臣来南绍,其中就有那位秦王!儿臣一见就就就……芳心暗许了……”最后几字声音细若蚊吟,听上去仿佛羞得不行了。 秦王前几年随时节来拜访了南绍是不假。可她当时坐在重重珠帘之后,又只顾着一盘盘流水似的端上来的美味佳肴,哪里注意过什么秦王齐王的?这会儿这样说,只不过是诓她父皇罢了。 听到这话,姜珏一愣,不由犯了难。 如若只是想要青年才俊,那他倒是可以找出来不少,可这想要北昭秦王,那就非得和亲不可了。 反正姜珏是清楚,北昭是绝不会让自己的三皇子做上门女婿的。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紧皱着眉头对姜予辞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我再考虑考虑。” 北昭,那实在是太远了啊。 更何况若是真去了北昭,那他就再护她不住了。 可是,从小到大,清宁作为他捧在手心的女儿,从来都是要什么给什么的。只是随着她年岁渐长,读了书懂了事,她自个儿也乖巧地不再随意要东西了。 嫁给北昭秦王,这是她这几年来头一样开口要的。看她那神色,也是真的喜欢…… 注视着姜予辞缓缓走出大殿的背影,姜珏又长长叹了口气。 - 坤宁宫今夜的灯亮了一整晚。 直到天快蒙蒙亮的时候,姜珏和皇后苏祁柔对视了一眼,这才走到桌案前取下一支玉管紫毫。 铺纸,研墨,润笔。 “清宁乃南绍嫡公主,端柔恪肃,温雅嘉善……今愿使两姓结姻,南北相和,永以为好也。” 最末尾一方玉玺落下,握着龙头的手微微颤抖。 第4章 待嫁 北昭使节在南绍都城宁安住了一月,回回递上去的消息都被姜珏一拖再拖。等到后来,使节都已经没脾气了,早早就做好了姜珏压根儿就不打算嫁女儿的准备。 不过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他也能理解,如果自个儿有这么一个如珠似玉千娇万宠的女儿,那也必定是舍不得远嫁的,更遑论去国离乡了。 没成想,一道圣旨一封信下来,这南绍皇帝竟是同意让女儿去和亲了。 使节捧着圣旨踱回了屋子,脑子这会儿都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坐在书桌前盯着那圣旨发了半天的呆。直到一旁的下人小声提醒他:“大人,这……是不是该收拾东西回去了?”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点了点头:“啊对,是是是。让他们快些收拾东西,明日我们就回北昭。” 得了吩咐,下人们手脚也快,不多时屋子里就一片忙忙乱乱的。使臣看着这狼烟动地的样子,索性避去了书房,拿着那封圣旨又细细端详了一番,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 - 圣旨发了下去,姜予辞这边自然也接到了消息。 拣枝进来报予她的时候,姜予辞正坐在临窗的榻上,半侧着身子对着一面装饰有九曲流云纹的铜镜比划着一朵新摘下来的木芙蓉。那花儿是她吩咐宫女清晨新从花园里摘下来的,还沾着些许晶莹滚圆的露珠,映着淡淡的烟霞粉色,显得极是娇艳可人。 “……之后皇上说,依着北昭送来的那些黄道吉日,他择了三月十九的婚期,如此一来时间不长也不短,天气又正是回暖时候,也免得您去受那北地酷寒之苦。只是北昭都城晏康距离咱们宁安足足有一千三百里,便是快马加鞭也要一个多月的行程。再加上您嫁妆仆从又多,车马行李必然少不了,故而约莫来年过了正月十五,那就该出发了。只怕是……会委屈了您。”说到最后几个字,拣枝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埋怨。 哪有刚刚过完年就走的道理?这样一来,那甚至连年都过不好了。北昭也真是的,除去三月十九,其他的时间全都放在来年十月往后,拉得长得过分,摆明了就是要他们南绍自己乖乖地选了三月十九。 姜予辞纤细白嫩的手指夹着深褐色的花枝,闻言便笑了,一面仍旧自顾对着镜子比划,一面轻声细语地道:“无妨,我也不觉得委屈。三月,时间不长不短,正正好。” 时间短了,她害怕一应嫁妆物什还未准备好,这样急急忙忙地嫁过去难免要叫北昭的人把她看轻了去;可若是拖得太久,她又怕到时大秦事发,那就再难救下南绍了。 三月,倒是个好时候。 更何况彼时正是莺飞草长,冰雪消融时节,想来她的心情也能明媚几分吧。 和亲的事儿既然定下,姜予辞便安心了不少。正好对着镜子找到了合适的角度,她便将那枝木芙蓉仔仔细细地簪进了乌鸦鸦的鬓发里。 金秋灿烂温暖的光照在她半边侧脸上,愈发显得肤若凝脂。娇娇俏俏的木芙蓉簪在云鬓里,映着顾盼流波的眼眸,狡黠灵动得叫早已见惯自家公主姝丽容貌的拣枝都不由得怔了怔。 若说南绍皇宫是那处天底下最为精巧华丽的所在,那姜予辞就是被珍藏在这所在里的一段春水秋波,桃枝剪影,抬眼低眉间都是数不尽的风流神韵。 这样的妙人儿,合该留在这江南的吴侬软语和小桥流水里,怎么能去北边和那些粗人混在一处呢? 想着想着,拣枝便越发不值,早早就在心里把那“闲的没事干贪恋美色非要跑来求娶公主殿下”的北昭秦王骂了百八十遍。 - 平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不过一转眼,南绍就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韩子儒总算捞着了赏雪的名义进了宫,刚进来就直直朝太子姜悯的东宫去了。 姜悯正负手站在窗边看雪呢,听到小太监的通报,他一转头就被韩子儒的模样吓了一跳。 憔悴,实在是太憔悴了。 事实上,韩子儒倒也并非一副衣冠不整胡子拉碴的形象,可就是显得万分憔悴。 姜悯扫过他深陷的双颊、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苍白的面色,以及那副仿佛被抽空了大半的精气神的模样,顿了顿,叹了口气:“我以为……在你接到这个消息之后就该知道,要放下了。” 誉满京华的韩小将军,向来是一杆银枪战四方的鲜衣怒马少年郎,一个寻常的打马游街过的举动都能留下盈满了一路的花香。可如今,不知多少姑娘家的春闺梦里人竟是变成了这副衰败虚弱的模样。 韩子儒僵硬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苦笑来。沉默了一会儿,他低低道:“我……还是放不下。” 那可是和他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小姑娘啊。他亲眼看着她从蹒跚学步到垂髫小儿,从豆蔻稚龄初显风姿,到十五及笄娉娉婷婷。 后来不知究竟是哪一日,她就成了他的情窦初开,他的情之所钟。 他怎么舍得放下?怎么可能放下? 天知道在听到姜予辞要远嫁去北昭之后他有多震惊,又有多痛苦。他和她说了那么多北地的故事,描述了这么多北地的种种不好,她竟然还是要走。 他不相信。 “怀仁,我想去见见她。”韩子儒盯着地上那四四方方的地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中的柳絮。 姜悯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一眼,手指无意识地叩着窗棂,发出清脆的“笃笃”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这才踌躇着开口:“敬贤,依我之见,还是算了吧。” 听到清宁要去北昭和亲的消息,已经是圣旨颁下去的时候了。姜悯一开始自然也是不可置信的,甚至一度以为父皇是听信了那些大臣的话,为了南绍的安宁而甘心卖了清宁,还跑去太和宫问过父亲,可最后得到的答案,却是让他不知所措了。 清宁喜欢啊…… 姜悯注视着韩子儒的眼睛,眼中渐渐流露出怜悯之色:“敬贤,不要去了。” “你知道清宁为什么去和亲吗?这不是父皇或者孤的决定,也不是因为那些大臣们的施压,这是清宁自己请求的,她喜欢那个秦王,喜欢了好些年了。” 姜悯说出最后那段话的时候,韩子儒只觉得心上仿佛有利斧劈凿,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些话刻在他心上,刺得他鲜血淋漓。 “……我知道了。”半晌,韩子儒涩涩地答道,带着木然的神情。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宫城的,只知道回府之后,便是一场大病,直病得他如山倒。 - 东宫发生的这段小插曲并没有多少别的人知道,姜悯也不会巴巴地过来把这种事情告诉她,是以姜予辞倒是毫不知情。她只是听说韩小将军那日进宫赏雪受了寒,便遣人去送了药慰问了几句。 很快就到了除夕。 一切都和往年一样,命妇朝臣入宫参拜、除夕夜宴、守岁,一桩桩一件件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可许多人都能敏感地察觉出来,有什么地方其实不一样了。 大约是因为南绍帝后那频频望向姜予辞的不舍的眼神的提醒,又或者是通过清宁公主这越发尊贵的地位的昭示,总之,不少人都发现了这一点。 而先前姜珏下旨准允北昭使节的和亲请求的事情也并非什么秘密。于是一场除夕宴会上,姜予辞便一直被一道道或好奇或怜悯或诧异的目光打量着。 她安然端坐于桌前,面色平静,举止一如往常的优雅舒缓,丝毫不曾为这些目光所影响。 面前的红木几案上,一应美酒佳肴俱全,泛着诱人的光泽。姜予辞挥退了欲上前来伺候她的宫女,自个儿提起小巧玲珑的银制雕花酒壶往杯里倒了一盏酒。琥珀色的酒液倒映出一室明亮的烛火,尚未品尝,就已经叫人先在那醇美的酒香里醉了三分。 她拿起杯盏,缓缓饮尽。 最先散开的是一点辛辣的感觉,随后渐渐为醇厚绵长的味道所取代,一路从口腔烧到了五脏六腑里。酒是姜予辞先前特地要的烈酒,极是易醉,不过这么小小一杯下去,就已经让她面上浮现出了娇艳的酡红,一双眼睛更是显得愈发清亮水润,波光流转,似乎盛满了这南绍柔婉清丽的湖光山色,日月星辉。 此去一别父母故土,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度相见。 可为了拯救南绍姜氏,她不后悔。 - 南绍的新年宴饮一路热热闹闹地办到了正月十五,姜予辞也就抱着被子坐在朝云宫的紫檀木嵌百宝人物大床上看了十五夜的月亮。 月色清凉如水,皎洁而柔和,与她梦中大秦的月光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不知北昭的月色是否也是如此? 姜予辞静静地看着月亮,微微弯了弯唇角。 南绍成裕二十二年正月十七,清宁公主姜予辞远赴北昭,嫁与秦王,缔结二姓姻缘,成就秦晋之好。 第5章 出嫁(一) 正月十七的时候,青瓦檐下的一点薄冰、纤瘦枝桠上的一点细雪都尚未消融。即便南绍地处江南,气候稍温暖些,也抵挡不住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阵阵寒意。 宁安,南绍宫城,朝云宫。 正红嫁衣金银错绣,巍巍凤冠珠光璀璨。巧手的妆娘在拿起一旁细细的金链子为姜予辞戴上,上头缀着的那颗小巧圆润的东珠,在金链轻巧地绕过鬓边细软的头发时正正好落在了眉心那一点梅花妆的花蕊处。 姜予辞生得白,一身柔嫩的肌肤欺霜赛雪,银于她而言太素净了些,反倒是看上去富贵得过了的金色衬她——不会俗,也不会显出不符合她年龄的过分雍容,正是恰到好处的娇俏和贵气。 她素来不喜首饰繁重,往日里用的多是些漂亮精巧的簪钗,如今头一回如此盛装华服地打扮起来,竟是显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风姿神韵来,一颦一笑都让人为之倾倒。 最后一抹嫣红点染上那柔软娇嫩的唇瓣,姜予辞再望了一眼水银镜里的自己,伸出一根葱管似的指仔仔细细地擦去不慎抿出来的那一点红色,这才扶着拣枝的手缓缓站起身。柔软的裙摆垂下时勾勒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伴随着盛开的精致华丽的刺绣,宛如一朵漂亮的花绽放,带着满目的绚烂。 太后早已逝世,如今后宫中只皇后最大,姜予辞要拜别的便也只剩下了父皇母后。她梳洗罢上了肩與到了坤宁宫,就看见母后身边的玉芝姑姑已经守在了门口。 玉芝已经在门口等候了许久了。 向来捧在手心里的独女远嫁北昭,即便姜珏说这是她自己强烈要求的,苏祁柔还是被堵得一连好几日都睡不着觉。一忽儿觉得姜予辞这是被情情爱爱的东西蒙蔽了双眼,若是秦王不喜欢她可如何是好;一忽儿又怀疑这是不是姜予辞为了不让他们难做而找的托辞,若是南绍更强大些想来她就不必如此委屈求全了——姜珏还因此接连好几天都没看到苏祁柔的好脸色——这孩子又不说,万一真的不是为了那所谓的钟情中意去的,苏祁柔可不是要心疼死了。到了女儿出嫁这日,她更是天还未亮的时候就起了,一直就在后殿坐到了卯正。身边的大宫女玉芝也早早被她派了出去,只等着姜予辞过来向她辞别。 玉芝也知道苏祁柔心里不好受,一大早就依着吩咐守在外头睁大了眼睛望着。到了约莫卯正的时候,她远远瞧见尚未大亮的天色里一行人提着灯笼浩浩荡荡地过来,忙不迭地就下了台阶迎上去,行了礼后便笑吟吟地将姜予辞往正殿引,一面道:“娘娘今儿可是一大早就起来了,心心念念都盼着您快些来呢。” 姜予辞的神色怔了怔,鼻子忽然一酸。 她想起那个过分真实的梦境,想起梦中的火光冲天,和坤宁宫里的三尺白绫。自此天人相隔,她在大秦摸爬滚打数载,再见不到儿时一番撒娇就能要来的桂花糕。 她在梦中深深地怀念,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哭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大秦是没有桂花糕的啊。 此番她为拯救南绍远嫁北昭,辽辽一千三百里,于母后而言,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再难相见”呢? 想来母后如今的心情,也就如同梦中的她一般吧。 姜予辞暗叹了一口气,很快又收敛了这些情绪,做出一幅再正常不过的模样来,甚至还带着些许的欢欣雀跃——总不好再眉眼戚戚的,叫母后为她忧心。 甫一踏进大殿,一室绵长的桂花香就悠悠地荡进了她鼻端,那丝丝缕缕的蜂蜜的甜美安然婉转地藏于其下,最是勾人不过。姜予辞的步子微微一顿,还来不及拜下去就被苏祁柔一把扶住了。 苏祁柔作为南绍皇后,向来是珠翠琳琅妆容精致的。如今大抵是起得太早了些,又哭过了一场还来不及上粉,形容已经稍显狼狈,但大体还维持着寻常的端庄模样——只是一见到姜予辞这身大红嫁衣,又不由得红了眼眶,口中喃喃了一句:“我的阮阮……”便哑了声音。 阮阮是姜予辞的小字,从小喊到大的名儿。阮阮阮阮,父母和哥哥每每这样喊她,两个拖长的音节里无端端就带上了那么几分溺爱与娇宠。 姜予辞也不由得被勾起了几分离愁别绪,可是远嫁之事已定,她只能一面强行抑制住了一面好生宽慰了母后一番,总算让苏祁柔缓过劲来,接过一侧的玉芝递上来的帕子按了按眼角,沙哑着嗓子笑了一声:“这……大喜的日子,我竟是失态了。” 姜予辞微抿着唇摇了摇头,复又笑了一下,岔开话题:“母后今儿可是做了桂花糕?” 苏祁柔微微点了点头,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我听说北地不适宜种桂花,更何况极北的晏康?于是便想着你去了北边……即便是把厨子带去,这没有桂花,桂花糕怕也是做不成了。你自幼就喜欢这个,我如今能做的,也不过是在你走之前再让你尝尝这味儿罢了。” 这一番话说得艰涩,苏祁柔险些又落下泪来,好悬叫玉芝劝住了。姜予辞不忍再让母亲如此伤心,侧过头去从那白底描金的瓷盘里头捻起了一块柔软的桂花糕放入口中。 软糯的口感带着甜而不腻的桂花香盈满了口腔,她轻轻低下头,微红了眼,清甜的声音却带着笑:“好吃。” - 辰时过三刻是钦天监一早算出的吉利时刻,清宁公主的婚嫁车队自贞和门发,一千五百名护卫并随侍陪嫁无数,浩浩荡荡拖出了十里的红妆艳曳。 禁军手执□□身着铁甲,沉默地守卫在道路两侧。在他们身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挤挨挨得如山似海。而这万人空巷的繁华,都是为了一睹公主出嫁的盛况。 一边要用手肘抵着后头的人防止他们挤上来,一边还得稳住重心防止被挤得摔倒撞上前头这些禁卫——那闪着银光的铠甲和□□看着就让人害怕,人又多,正月的天里,等在街边的李三硬生生给热出了一身汗,甚至都想拿个蒲扇来了。他伸长了脖子巴巴地眺望了许久,总算瞧见了那座最大、最精致、最豪华的马车。 是真的精巧绝伦。 四角飞檐,朱漆栏槛,锦绸门帘,重重纱幔完美地阻隔了外界一切窥探的视线,只留下一路幽幽的熏香,叫人心旌神荡。 若非车前那高大神骏威风凛凛的马儿,李三几乎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一间美轮美奂的屋舍。 “公主车驾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霎时间,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和喧哗,但很快又在下一刻被那禁卫冷厉的眼神一瞪,赶忙收敛了些,只是低低的兴奋的交谈声仍旧不绝,叫姜予辞在厚实的红木车壁和深重的重重纱幔之后也听得分明。 作为国都,宁安的道路自然是平坦的,更何况是这样的正中大道,那是连每一块青石板都要精挑细选,打磨得平平整整的。除此之外,能用到这辆马车上的马匹和车夫自然也不会差。因此,姜予辞坐在马车里也不觉得有多少颠簸,甚至还颇有闲心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出行前母后特地交给拣枝让她替女儿带上的几两普洱,说是让姜予辞尝个新鲜——南绍今年年初才和云国开通了互市,这个地方的特产普洱茶还是头一回进到宫城。 浓厚橙黄的普洱茶从紫砂壶中缓缓倾泻而出,注入白釉描花并蒂莲茶碗,蒸腾起的乳白色雾气氤氲了姜予辞一双灵透的眼眸,也沾湿了她长长的睫羽。 拣枝实在是个可心的宫人,妥帖细心得紧,紫砂壶中倒出的茶水不烫不凉,正是恰到好处的那份温度。姜予辞端起茶杯送抵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入口先是一份浓浓的苦涩在舌尖弥漫开——这比她寻常喝的那些茶叶还要苦上不少,但随着茶水漫过唇齿舌面,再缓缓入喉,舌根处便渐渐生出一点甘甜的味道来,随后逐渐蔓延到整个口腔,让她只觉得满口芳香,甘露生津,耳目神思都为之清新了不少。 实在是好茶。 姜予辞正闭目细细品味普洱茶的味道,忽然觉得车身一震,随后马车便不复之前的平稳,开始有些颠簸与摇晃。 是出了宁安城了。 姜予辞在心里默默地道。 马车驶出都城,历经十数年风霜的城门之上牌匾高悬,黑底金字,乃是南绍当世大家韩城的手笔,“宁安”二字张扬奔放,锋芒毕露,带着足可以睥睨天下的狂傲气势。 漫长得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花嫁队伍载着绸缎绫罗,珍宝珠玉,书册典籍,随侍一百宫人近侍,由一千五百个卫兵护送自宁安城东门出,离国都,转通州、延州、顺州、长州、驹州,入北昭最南境,东折北上,终抵晏康。 作者有话要说:鸽了大家这么久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最近先是感冒发烧,然后又在检查过程中发现身体还有别的问题,一直在休养,再加上社团和专业课之类的还有特别多的事情……我就一拖再拖 总之,还是非常对不起大家 非常抱歉 第6章 出嫁(二) 从宁安到晏康的一路都太太平平的,只是先是遇了暴雪,被困在南绍北境好几日,后来到了北昭又碰上凌汛,无法行船,耽搁了不少时候。姜予辞一行人快马加鞭紧赶慢赶的,才总算在三月十五到了晏康城。 三月十五,春回大地,细细的枝头颤颤巍巍地探出数个花骨朵儿,在湛蓝的天空下羞答答地半开了花瓣,带着点儿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怯。厚重砖石筑成的高高城墙下,铁甲禁军镇守两侧,阻隔了汹涌人群,护卫着南绍清宁公主的婚嫁车队入城。 连月舟车劳顿,姜予辞已经疲惫不堪。只是今日是她入晏康的日子,是以哪怕再疲惫,她也收拾好了形容,端端正正地坐在车中。 耳边人声鼎沸,充斥着北地字正腔圆铿锵有力的官话,再不是家乡的吴侬软语,亲切柔和。姜予辞稍稍动了动酸痛僵硬的腰,暗自叹了一声。 姜予辞的车队就这么一路伴着欢呼喧哗之声行进,一直到前来接引的礼部官员将他们引进了遥安街,马车外头才渐渐安静下来。 因为还有四日才到成婚的日子,礼部官员便先将他们安排在了用来接待身份贵重的使臣的昌平馆居住。姜予辞扶着拣枝的手下了马车,随着进了别馆,在看到已经收拾妥当了的屋子之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总算可以歇上几天了。 送走了礼部的官员,姜予辞长长出了口气,挺直的脊背都不禁放松了几分,摆摆手拒绝了拣枝端上来的茶水,只道:“先扶我去里头歇息吧。” 拣枝也心疼她,赶忙扶了她进了里间的屋子,卸了珠钗洗了妆面脱了衣裳,服侍她上床,一面道:“殿下这几日可要好好休息休息。” 姜予辞囫囵地点了个头,才眼看着床帐被拉上,下一刻就沉进了黑甜的梦境。 - 朱雀街,秦/王/府。 正午的阳光漫洒进院墙窗棂,多宝阁上的霁蓝地描金万福团螭纹瓶沐浴在春日烂漫的光线中,呈现出奢贵而又沉稳的色泽。 软榻上卧了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红衣乌发,皮肤白皙而睫羽纤长。 满院的安静寂然,便是鸟雀扑棱着翅膀轻轻巧巧地飞落枝头,歪着小脑袋细细地啾啾了两声,也能叫人惊上一惊。 阳光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寸一寸地移动,最终映照在少年单薄的眼皮上。似乎是被这炽热的光线灼烫到了,那浓密而长的眼睫忽然轻轻颤动了两下。而下一刻,那双好看的眼睛就睁了开来,两丸玻璃珠似的漆黑眼眸中一瞬间折射出日头的万千光彩,绚烂得熠熠生辉。 少年轻轻“嘶”了一声,嗓音中还带着午睡方醒的浓浓困倦,略显沙哑。他伸手借着手臂和宽大袖子的遮掩挡住了这刺目的日光,随后一手撑着榻沿翻身坐了起来。 燕华在遮挡太阳的那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不对。 红衣是枣红的,比寻常红色略深些,略显张扬但不至于过分夺人声势,更多的是一种清俊的贵气。这并没有什么,正是他向来喜欢的颜色。 可也正是这个颜色出了错。 自登基后,他便喜着明黄,以彰天子威仪。便是平日的常服,除去明黄,也多以宝蓝玄色之类沉稳的颜色为主,旧年钟爱的枣红倒是渐渐穿得少了。 大抵是因为少年登基,即便他才智过人也要忧心压不住底下的那群人精,而枣红虽然比起别的红色相对稳重些,穿在他身上却还是显得少年风流,冶艳秀致。 总之不像个帝王。 可如今,早已被他弃置一旁的枣红衣裳又穿回了他身上。 燕华坐起身,眼睛略带迷茫地扫过屋中的摆设,立刻就认出了这是秦/王/府。 但他怎么会在当年的秦/王/府? 燕华回忆起从前看过的那些志怪杂记,书中的确记载过有人一觉醒来回到数年之前的故事,可他是天子,真龙之气护体,怎么会被这等鬼怪之事找上? 还是说……这是梦境? 燕华微微抿了抿薄唇,开口扬声唤道:“徐智诚。” 不论是梦境还是什么,既然是过去的□□,那想必一应下人什么的也是一样的。 果不其然,他这一声才下去,朱漆雕花木门就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徐智诚半弓着身子快步走进来,利落地行了个礼,满脸堆笑:“殿下有何吩咐?” 燕华神色不改,气质高华,眉眼清贵:“扇自己一巴掌。” 徐智诚沉默了。 但殿下既然有令,他便不得不从。哪怕满心满眼都是疑惑和恐惧,徐智诚还是干脆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啪”的清脆的一声,燕华听着都疼。 看他打完了,燕华淡淡道:“疼吗?”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说实话。” 徐智诚:“……” 他愣了愣,最后还是诚恳地道:“有点儿疼。” 不是梦。 也绝不可能是鬼怪作祟。 那就是神迹了。 燕华心里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面上却只飞快地带过了一丝外露的情绪,转瞬即逝。他稳了稳心神,强自撑着表面的稳重,微微颔首:“辛苦你了,退下吧。” 徐智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告退了。 燕华静静地坐在榻上,心里冷静地思索着。 重回数年前,掌握了无数先机,知道未来种种的发展走向……实乃大福气。 然,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是谁操纵了这一切?有什么目的?又有谁能保证这样的大福气之下没有别的祸事…… “奴才有罪,方才未来得及禀告殿下,公主已于巳时二刻抵达晏康,现下榻于昌平馆。”刚刚退了两步的徐智诚忽然想起来了什么,赶忙又重新上前道。 燕华微微蹙起了眉:“公主?什么公主?于我又有何干系?” “这……就是殿下您未来的王妃,南绍的那位公主啊。”徐智诚有些不解地回答道,“四日后您便要同她成亲了。” 燕华稳重的神情龟裂了。 什么公主?什么成婚?他怎么不知道?上辈子北昭和南绍的和亲不是没成吗?南绍皇帝不是说他爱女心切女儿又生性顽劣所以不想嫁闺女吗?这个什么劳什子公主又是哪儿冒出来的?他怎么一觉醒来还多了个媳妇儿? 狗屁的未卜先知。 他现在就莫名其妙地多了个王妃,天知道后面还有什么变化。 燕华僵硬着一张脸应了一声,沉默了半天,这才发觉因为没叫起,徐智诚还在下头跪着呢。 “咳……既然如此,那就把府上那柄羊脂玉福寿纹如意给她送过去吧。”燕华有些尴尬地掩饰道。 虽然羊脂玉贵重,福寿纹也雕刻得精美绝伦,但于他们而言,也不过一件寻常的贵重些的摆设罢了。不过燕华送的这柄倒是大有来头,乃是周时王族用的东西,而玉如意本身又有安神静气的作用,多少也能和那位公主表示一下自己的关怀之意。 虽然南绍后来被灭……但实际上还有内乱天灾之故,如今看来,除去皇室过分奢靡了些,其实也还是欣欣向荣,一派歌舞升平的。 徐智诚这才告退了。 燕华倚着软榻,随手捞过了一旁小几上的白玉棋子,拿了一颗在手中把玩。玉质温润,触感微凉,他的思绪也渐渐飞走。 南绍来的公主啊…… 他忽然回忆起上一世豫王伏诛时的场景,曾经斯文俊秀的男子瘫倒在地上被士兵用□□铁戟压着,沾了一身的泥土尘埃,还混着斑斑血迹,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一边强撑着抬起头,用怨毒的目光看着他:“世人都说北昭皇帝不近女色,可他们都错了。咳,就是你政务再繁忙,不也在百忙之中抽空喜欢上了那个小宫女?” “可惜啊可惜——咳咳咳咳咳!那个、那个小宫女,竟然是个、咳咳、刺客!哈哈哈哈咳咳!”猛烈的一长串咳嗽后,燕寻不再说话,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目光宛如冰凉粘腻的毒蛇,恶心而不怀好意。 燕华静静地站在一侧,长身玉立,明黄衣裳上的五爪金龙昂首挺立,他的目光不带一丝情绪地划过燕寻的脸,声音却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燕寻,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你喜欢她吗?”燕寻的目光越发凶狠起来,像是一定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燕华没说话。 “你知道她是谁吗?”或许是大限将至,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燕寻渐渐地不再咳嗽,只是血如同潺潺溪流一般从他口中缓缓流出,让他的脸色迅速地灰败下去,“她是南绍的公主啊!你杀了别人全家,还指望别人喜欢上你?哈哈哈哈哈燕华,你也有求而不得的时候!” “你错了,我不喜欢她。”燕华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我一直都知道她是你派来的人。” 所有的暧昧,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只是……那个小姑娘真的很有趣,让他忍不住想逗一逗。 真的,很有趣。 燕华心里忽然浮上几分惋惜,但,也只有那么几分。 “还有屠宫一事。你自请领兵征战南绍,又未得允许擅自屠宫,我本想治你的罪,是朝堂大臣再三劝阻才仅仅小惩一番。燕寻,你才是杀了她全家的人。” “我不是。” 燕华平静地说完了这一段话,没再看燕寻不甘而怨恨的神色,直接背过身去往外头走,一面挥了挥手:“就地处决。” 他走进了融融的天光里。 收回思绪,红衣少年捂住头,苦恼地呻/吟了一声。 虽然……屠城不是他下的令,可他上辈子怎么说也灭了他未来王妃的国家啊。 即使明知道没什么,燕华心里还是不由得有些心虚。 话说上一世那个小刺客是哪个公主来着?但愿不是现在来和亲的这个,不然他还真的有点尴尬…… 对别国皇室的了解仅仅局限于皇帝和最有可能的皇位继承人的燕华陷入了沉思。 - 昌平馆。 姜予辞一觉醒来,就听说秦王方才命人送了一柄玉如意过来。 看着宫女呈上来的玉如意,姜予辞不由得有些诧异:“这是周时的那柄?” 这柄玉如意她早有耳闻,现世时还引起了无数达官贵人的争夺——上古遗物,总是惹人遐思的,不过最后兜兜转转,还是落到了皇室手中。她只听说是被人献给了北昭皇帝,没想到后来又赏赐给了秦王。 不过现在倒是进了她的私库了。 姜予辞微微放松地笑了起来。不管怎么说,秦王的姿态还是做得足够的。 “收好了放在我枕边吧。”姜予辞吩咐道。 她总算对嫁给这位秦王多了几分信心。 作者有话要说:燕·不近女色·华:怎么肥事!怎么肥事!我怎么突然多了个媳妇儿!并不想要! 阮阮:(泫然欲泣)好了殿下,妾知道了,您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妾,妾明日就自请离去,离开您这个又灭国又屠宫的负心人……(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 燕华:不是!媳妇儿!屠宫是那个狗东西做的和我没关系啊!不是!媳妇儿!媳妇儿!别走啊媳妇儿! 第7章 出嫁(三) 似乎只是一转眼,三月十九这天就到了。 钦天监算出来的良辰吉日,不光日子吉利,天气自然也是好的。天空碧蓝如洗,一派清朗,暖软的微风拂过枝头星星点点娇嫩的花骨朵儿,穿过大开的窗子,吹动了姜予辞柔软的额发。 全福人正在为她挽发髻。额发被一点点梳上去,灵巧而小心地编入鬓发间,配上今日端庄华贵的妆容服饰,少女的青涩感也逐渐为女子的风姿所取代。 最后一方大红盖头落下的时候,姜予辞眼前只剩了一片透着微微红色的黑暗。她轻轻垂下眼帘,去瞧着这刺绣繁复的盖头下那金灿灿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有规律地一摇一晃。 由全福人牵引着,姜予辞走到了门边。不多时,她就听到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清清亮亮的,像是炎炎夏日里,深山茂林中的潺潺溪水,清澈而明净:“燕华,恭请娘子。” 下一刻,她便感觉到面前的人半蹲了下去。全福人引着她的手,让她趴在他背上。 姜予辞从未和人如此亲密地接触过,一时间不由得僵住了,又是羞涩又是紧张,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更不敢去环他的脖颈。末了她只能咬着下唇,用指尖虚虚揪住少年肩上的一点衣料。 是上好的名贵丝绸,冰凉柔顺。 燕华顿了顿,依旧维持着半蹲的姿势——这小姑娘太羞怯了些,他生怕一站起来就给人掉了下去——轻轻叹了口气,燕华的声音里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无奈:“抓紧些,不必怕扯坏了我的衣裳,不会要你赔的。” 姜予辞一瞬间羞得耳朵尖都红透了。 她紧了紧手指,这才轻轻地应了一声,松开了那点衣料,用手指抓住他肩上的衣服。 燕华勾了勾唇角,站起身来,背着她往门外去。 如今三月里春衫渐薄,而少年的阳气又总是大的。方趴上去不久,姜予辞就感觉到隔着那冰凉顺滑的丝绸,燕华的体温一寸一寸传递过来。 并没有多么炽热,却叫她恍惚间有被灼烫的感觉,直让那一张芙蓉面都烧了起来。直到燕华动作轻柔地将她放进轿子里,姜予辞才绞着袖子开口道了声谢,声音细若蚊吟,真真是羞到了极点。 燕华瞧着她这副模样,忽然觉得有趣。 这么可爱的吗? 他低低笑了一声,松开她时修长漂亮的手指不经意间划过那金黄的流苏,勾得一阵摇晃:“怎么?怕了?” 大约是不想被旁人听了去,他用的是气音。两个人贴的很近,姜予辞甚至能通过大红色的盖头隐隐约约勾勒出他的轮廓。 是个修长清俊的身形。 “才没有!”她一时间被激起了好胜心,满心都是决不能让北昭的人将他们南绍看低了去,便连先前的那点羞涩都抛在了脑后,也压低了声音道。 燕华轻轻笑了一下,神色中尽是张扬:“有本王在,没什么好怕的。” 说完,他便放下轿帘,转身去了前头上了他那匹通体雪白的宝马,翻身上马衣袂翻飞间一派意气风发。 车队一路行进,两旁观者无数。而道路正中那相貌精致的少年一袭红衣,眉眼含笑,越发显得风姿俊秀,再看他身后长长的花轿队伍,不由引得不少姑娘叹惋不已。 姜予辞却坐在花轿里,怔怔地盯着盖头上那轻轻晃动的流苏瞧着。 一下,又一下。流苏轻轻地拂过空气。 她却只觉得流苏拂过了她心上。 - 拜过天地,姜予辞便被人引着送进了洞房。 燕华就走在她身侧。 姜予辞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香料熏衣裳——或许是北昭特产,她想,总之,燕华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香气,馥郁而灿烂。 喜婆恭恭敬敬地递上足金打的一杆小秤,燕华漫不经心地接了过来,随手那么一挑—— 四目相对,二人俱是沉默。 沉默。 震惊。 恐慌。 姜予辞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世间美人如何? 红衣墨发,凤眼星眸,莫外如是。 更何况是在这样漆黑的天色下、朦胧的烛光里。灯下看美人,便是才看,就已微醺。 可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眼前这位北昭的秦王殿下同她那个真实到恐怖的梦境中的大秦皇帝长得一模一样啊! 一模一样! 姜予辞震惊得都要说不出话来了。 ——而另一边,燕华也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的五官精致得浑然天成。 世间五官精致的人不在少数,但姜予辞眉眼的精致多一分则浓,少一分则淡。聚在一处,则每一分都是恰到好处的漂亮。 再不能变动什么。 可这些都不是重点。 上一世燕寻临死前的那句“她是南绍的公主啊”此刻在燕华的耳中反反复复地回放重播。 原来上一世没嫁过来的那个人是她,琉璃锁。 怎么着,这个小刺客是阴魂不散了吗? 燕华震惊得都要说不出话来了。 四目相对,久久凝视,一室的安静寂然,不知名的情绪在空气中缓缓流淌,一派诡异…… 喜婆站在旁边,连大气也不敢出。 这是秦王和秦王妃看对眼了吗?可看对眼了也不应该是这种奇怪的氛围啊? 喜婆深深地迷茫了。 “噼啪”一声,是正在燃烧的龙凤喜烛爆了个灯花。原本应该是极为细小的声音,但却因为屋子此时的寂静而显得格外突兀。 而也正是这“噼啪”的一声惊醒了还在“深情凝视”的两人。 姜予辞回过神来,迅速移开了目光。 方才一时太过震惊,竟然都忘了掩饰,这要是被发现该如何是好…… 不过,燕华又为什么会盯着她瞧? 姜予辞心里刚刚升起一丝淡淡的疑惑,而下一刻又被燕华的一句话分散了注意力:“合卺酒拿上来吧。” “是是是。”喜婆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赶忙亲手端来了红漆木托盘,将银壶中醇香的酒液小心地倒入两个小巧的琥珀杯中,递给了二人。 姜予辞这会儿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着如果燕华问起来,方才她的神色要如何解释,一会儿又想着燕华先前为何也盯着她瞧,莫非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一面还在奇怪梦境为何有这么大的不同,一时间倒是连羞涩也忘了。 燕华的思绪也是纷繁杂乱。两个人就这么心不在焉地喝完了合卺酒,直到那碗水饺上来,姜予辞才勉强扯回了一点已经飞到天外的神思。 “怎么还有水饺?”姜予辞有些稀奇地看着那个红地描金“囍”字碗。 南绍是没有这个风俗的,而先前北昭礼部虽然提前派了人来和她说了一遍,可大婚事务繁杂,她也只记了个大概。像这样具体的细节小事,她是没有记下来的。 燕华身为北昭人,又出身皇室,从小就对北昭大大小小的礼仪了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碗水饺拿来做什么,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回想起上一世姜予辞那毫不手软的一剑…… 燕华微微弯起唇角,漂亮的丹凤眼因为带了笑而愈发熠熠生辉,像是天光与花影都倒映在了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温柔到了极点:“嗯,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你吃吧,不够的话还有。” 亏他上一世还对她这么好!小白眼儿狼! “真的?”姜予辞抬头看他一眼,笑弯了眼,“那多谢啦。” 她笑吟吟地拿起了一旁的乌木包银箸,夹起一个水饺放入口中。 舌尖感受到面粉的味道的同时,牙齿也刺破了外层的面皮,姜予辞睁大了双眼:“唔——生的!” 喜婆连忙捧来痰盂让她吐出来。 姜予辞擦了擦唇角不慎沾上的一点面粉,抬眼看到燕华笑得开怀的模样,再结合自己刚才无意识喊出来的那句话,当即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她又是羞又是恼的,气鼓鼓地把手中的筷子放在架子上,乌木和玉石相击,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燕华微微收敛了过分开怀的笑容,觑她神色:“生气了?” 姜予辞绷着一张脸,不说话。 她方及十五,面上还带着点儿少女的婴儿肥。这会儿气鼓鼓的,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看上去越发像个嫩生生的团子。 看着她这副模样,燕华没来由的有些心虚。 他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刚要说点什么,外头忽然传来了徐智诚的声音:“王、王爷,该敬酒了,前头的宾客们都等着呢。” 燕华顿了顿,看了看姜予辞,淡淡应了一声,转身推开门出了屋子。 “记得准备些吃食给王妃。我记得她带来的随侍的人里头有厨子?多做些南绍吃食,北昭吃食也上几份。要易消化的,夜里吃多了容易积食。”穿过长廊的时候,燕华突然吩咐道。 徐智诚愣了一下,赶忙应道:“是。” 而另一边,姜予辞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渐渐地就矫情地委屈了起来。 是,她是做了那个梦,梦里她国破家亡,一身狼狈,历尽艰辛。 可对她而言,那毕竟只是个梦啊。 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的小公主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千里迢迢远嫁北昭,只为了那一线可能的生机,只为了她的父母亲人。 万一那个梦是假的呢?万一她嫁过来也无济于事呢? 更何况即便是做了梦,即便是真实得宛如亲身经历,也只是宛如而已。 她并没有真正经历过,她其实还只是那个娇气又矫情的小姑娘。 可这些她谁都不能说。 预知带来的恐惧、去国离乡的悲愁,以及刚才被“戏弄”的委屈一齐涌上来,叫姜予辞险些红了眼圈儿。 拣枝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她只觉得又孤独又难过。 可她到底还记着这是在□□,她又是他国公主,不知道哪里就有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不能哭。 不能哭。 姜予辞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 而下一刻,房门突然被叩响了。 姜予辞吓了一跳,看了那扇雕花木门一眼,清了清嗓子,扬声问道:“谁?” 回答她的是一个温柔的女声:“奴婢们是□□的丫鬟,奉王爷之命来给您送吃食的。” “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丫鬟们提着食盒端着托盘鱼贯而入。看着一叠叠精致诱人的菜肴被摆上桌,几乎饿了一天的姜予辞只觉得自己两只眼睛都在放光。 而且其中还有不少南绍的菜肴。 等丫鬟们都退出去,姜予辞连忙自己动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了头上沉重华丽的凤冠,从床边站起来,坐到桌边拿起筷子。 她正吃得开心,房门忽然轻轻一响,又被打开了。 又是谁进来了?怎么连通报都没有? 姜予辞放下筷子抬起头,就看到燕华绕过屏风进了屋子。 她看了看桌上的菜肴,虽然还因为方才的事情有些羞恼。但想了想,还是起身诚恳地向他道了谢:“今晚……多谢您的关心了。” 姜予辞不算矮,但燕华似乎更高。即便是站了起来,她也才到他下巴的位置。 燕华微微低头,看着面前少女漆黑的头发,轻轻笑了一下:“不用谢,不是给你吃的。” 他坐到桌边,姿态优雅地拿起了筷子:“是我饿了。” 姜予辞默默看了一眼桌上那些南绍菜:“……”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朝暮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耳朵 燕华吃东西的动作不慢,甚至可以称得上迅速。但即便如此,他的一举一动也保持着优雅的风姿。 让人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 姜予辞此时已经吃到了六七分饱。夜里不宜吃太多,否则容易积食,对身体不好。她便坐到了一旁的梳妆台前,自己开始拆发髻。 为了戴上凤冠而高高盘起的发髻,其实也没有多繁复,姜予辞三下五除二就给它拆了个干净。紧绷了一天的头皮终于放松下来,让她不由得轻轻舒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头发。 看她背过了身去,燕华的动作便渐渐慢了下来——其实方才在前头,满屋子宾客热热闹闹的,又是敬酒又是送菜,他已经半饱了,只是想逗弄逗弄姜予辞,这才又坐了下来。 燕华漆黑的眼瞳中映出少女纤细的背影。 流畅平直的肩膀单薄瘦削,显得少女的身形极是娇小。她并不是完完全全地背对着他的,从燕华的角度,甚至能看到一点玲珑的起伏,小巧又可爱,而到了腰肢那里,则轻巧地、柔软地向里一收,仿佛盈盈不堪一握。 是的,柔软。 燕华心里很清楚,那腰肢,定是极其柔软的,像一捧云,像早春轻轻绽开的花瓣。 上一世,姜予辞除去贴身伺候他的笔墨茶水之外,还负责紫宸宫的往来传话以及简单的一些宫室洒扫,像是把他随手乱放的书册摆回原位之类的。 燕华一早就知道她是豫王的人,索性把她放在了紫宸宫,又是侍奉吃食又是收拾书册的,端看她什么时候露出马脚。 那天,有一本《后汉书》被燕华随意搁在软榻上,姜予辞在下头的书架上找了半天也找不着该放它的地方——燕华屋子里的每一本书都有固定的位置。 或许是应该放在高些的地方,她仰头看着上层的书架,默默想着。 只是姜予辞即便是踮着脚也够不着那里,只能去找了个小梯子,爬上去放书。 她正在寻找这本书具体的位置在哪儿,外头忽然传来了小太监压低了声音的焦急的呼唤:“琉璃锁!你收拾好了没!陛下回来了!” 姜予辞一惊,连忙又扫了好几眼,总算找到了书册该放的地方。匆匆把书塞进去,她便打算直接往地下跳。 在豫王府的那几年,她多少也学了点武艺,这么一段高度应该摔不着她。如此想着,姜予辞就放心大胆地跳了下去。 只是落在一只脚刚刚迈进屋子的燕华眼中,就是这个豫王献上的小宫女在摆书的时候没有站稳,从架子上摔了下来。 对于这种事情,燕华一向是漠然处之的——在他面前上演各种摔跤的姑娘多了去了,若是每个都要接,那他一天到晚就都在接人中度过了。而这种事儿,等他看到了再去叫侍卫过来接人,自然更是来不及。 碰见得多了,燕华早就看见也当做没看见了。 可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大脑进行思考处理之前,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做出了反应。燕华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直直接住了一跃而下的姜予辞。 少女温热的身体带着不大的冲击力倒进他怀中,裹挟着一股春日的花香,却又并不显得浓烈,只清甜又烂漫,让人觉得她仿佛是一首春日里灿烂美好的歌谣。 掌下是柔软的腰肢,像云,像水。 燕华有片刻的出神,直到怀中香香软软的小姑娘揪着他衣服上精致的刺绣嗫嚅着开口:“陛、陛下,奴婢……” ——燕华站起身来,走到姜予辞身边。 大抵是因为头上实在不舒服,她一个劲儿地揉了好半天的脑袋。一边揉着脑袋,她一边瞧着铜镜,看到身后那个红色的身影,眼中不由得划过了一丝讶然。 “头上不舒服吗?”燕华站在她身后,低低问道。他将手指穿过姜予辞乌黑的发,轻轻按压在她的头皮上,指尖不慎与她的手指相碰时带来的触感干燥而温暖。 姜予辞浑身都僵了一瞬,手指被他触碰到的地方忽然不自觉地一酥,随后便渐渐发起烫来。 仿佛是被火苗烫了一下。 大约是她太久没说话,让燕华误以为她不曾听清,便稍稍抬高了声音又问了一次:“是头上不舒服吗?嗯?” 性子带点骄傲张扬的少年此刻的声音意外地温柔,像是傍晚晚霞正开得绚烂的时候,春风轻轻地拂过江面,吹动了寒鸦羽,吹软了芦苇枝。 姜予辞抿了抿唇,轻声应道:“……嗯。” 她轻轻把原本埋在发间揉着脑袋的手拿下来,燕华便开始为她按着头。他的动作不急不缓,力道轻柔,似乎生怕弄疼了她,还时不时地去梳理她的发根,以让她的头皮能更好地放松。 姜予辞不知道燕华怎么突然要这么做。 她只是安静地注视着模糊的铜镜里,她身后的那个少年。宽广柔软的红袖轻轻地拂过她的耳垂,一阵馥郁的香气随着衣袖翻动带起的微风漾入鼻端。 揉了约莫小一刻,姜予辞见他似乎还没有停下来的打算,连忙开口道:“已经好多了,可以停下来了,揉久了你的手指怕是也酸了。” 燕华的动作顿了顿,应了一声收回手:“这没什么的,我又不累。倒是你,如果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可别忍着。” 说着,他掩在广袖中的手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又用拇指去揉了揉关节。 酸。 姜予辞没发现他的小动作,只是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点了点头:“嗯,我会的。” 燕华便转身去吩咐人进来把那些已经冷了的菜肴撤下去收拾好桌子,又吩咐了人抬水进来洗漱。 等等。 洗漱。 坐在一旁听着他吩咐的姜予辞忽然浑身僵硬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今晚是不是,是不是……要……洞房…… 洁白的贝齿轻轻咬住柔软的下唇,姜予辞的手都攥成了拳头,几乎大气也不敢出。 虽然明知这是必须要做的……可她就是害怕。 正在胡思乱想间,下人们已经把热水抬了进来倒进了屏风后的大浴桶里。哗啦啦的水声唤回了姜予辞的神智,她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向燕华的方向,猝不及防地,就和他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眉眼绮丽的少年勾了勾唇角:“你先去洗漱吧。” 姜予辞怔怔地点了点头,咬了咬唇,还是转身进了后头的屏风。 蜀绣屏风影影绰绰的,她看着那冒着袅袅白气的大浴桶,双颊不争气地就红了起来。 算了吧算了吧,既来之则安之。 她赶忙摇了摇头,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小心翼翼地脱了衣裳,姜予辞迟疑地看了那屏风一眼,还是将衣裳挂了上去。 不论如何……挡一下她的影子,总是好的。 姜予辞轻轻叹了口气,抬脚迈入浴桶中。 燕华沉默地站在外面,耳垂有点不自然地红起。 他原本的目光是跟随着姜予辞的,而当姜予辞进了屏风后头开始更衣洗澡的时候,他自然也瞧见了被微微摇曳的烛光映在屏风上的影子。 虽然只是很短暂地一瞥,他就匆忙收回了视线,但是…… 燕华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唇,耳垂越发通红起来。 好不容易等姜予辞洗了出来,下人们又换过了水,燕华就赶紧躲进了屏风后头,甚至都没敢再往姜予辞的方向看。 毕竟耳垂上的温度一直在提醒着他,他的耳朵究竟把他出卖得有多明显。 事实上,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一个姑娘家。 燕华是元后所出。元后早逝,彼时燕华尚未长成,自然没有给他安排通房之类的。而等他大了些,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继后也一直不曾给他安排过这些,于是直到登基,燕华都没有过教导他人事的通房。 而等到登基之后孝期一过,朝中大臣便屡上奏章,说是皇帝后宫之中不能无人。他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看那些大臣实在吵吵嚷嚷得让人心烦,这才办了个选秀选了几个大家闺秀进了后宫。 但当时朝政繁忙,先有励精图治之责,后有攻打南绍之事。再及后来,又是与大秦的边境摩擦、他自己的雄伟抱负,一桩桩一件件,他压根无暇流连后院。 而且,当时的他的确是不知道,和一群女子说笑打闹有什么有意思的。 直到他碰见了豫王送来的琉璃锁。 豫王势大,在朝野之中也有一定声望,贸然打压说不定会适得其反。只是燕寻大约是因为兵权被自己掌握得死死的,这才出了这么个刺杀的馊主意。 燕华心中不屑,面上却还在和琉璃锁调笑逗闹。左右这也花不了他多少时间,便全当放松了。 只是越相处,他便越发觉,琉璃锁实在是个有趣的姑娘。 或许和女子打交道也不是那么无聊? 燕华想着。当他下令处死这个小刺客的时候,心里便忽然有一丝惋惜。 ……可惜了。 没成想,一睁眼重回数年前,再见这小刺客,竟是比上一世还要亲密的关系。 她成了他的王妃。 温热微烫的水流淌过少年精致的眉睫,他微微仰头,唇边的弧度似笑似叹。 - 姜予辞一直坐在外头,紧张地等着燕华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头的水声终于停了。燕华穿着件雪白的中衣走了出来,大约是三月的春夜尚有些寒意料峭,他还在外头披了件白色的鲛绡大袖,暗金描画尊贵而雅致。一头乌黑的发随意地披在身后,似乎是因为沾了水汽,还有些微微的潮湿。 若说红衣的燕华一身容姿风流,那白衣的他便宛如一株白牡丹,分明是与一池碧水中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别无二致的色泽,花瓣却是重重叠叠,雍容而繁复。 夜已渐深,整个王府都安静了下来,姜予辞只能听见那对婴儿小臂粗的龙凤红烛燃烧时的细微声响。她看着燕华一步步走过来,袖袍翻动间依旧是今日她逐渐熟悉起来的香气。 “夜深了,该安歇了。”燕华在姜予辞两步远处站定,轻笑,忽然俯下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暗香浮动,柔软的衣料拂过姜予辞的指尖,像游过了一朵云。 烛影昏黄,被抱在少年怀中的少女自然也没有瞧见,他又一点点红起来的耳朵。 第9章 牵手 等姜予辞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和煦的日光透过素色的窗纱,映了一室温和而又明朗的光线。 姜予辞甫一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勾画刺绣了瓜瓞绵延图样的帐子。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瓜挤挤挨挨在一根藤蔓上,争先恐后地探出脑袋来,俏皮可爱得紧。 这不熟悉的帐子瞬间唤回了姜予辞原本因刚刚醒过来而不太清明的神智。她微微侧过头,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身侧的少年。 他依旧穿着那件雪白的中衣,只是比起昨晚的灯影昏黄人影朦胧来,此刻的他沐浴在柔和的白色光线中,一丝一毫都清晰万分。而由于那过分出挑的五官,清晰丝毫无损于他的美貌,反倒是更显得连那挺直的鼻梁旁的小小阴影都经过精心计算,让他的每一分都完美精致得恰到好处。 大约是她注视的时间太久,原本坐直了身子半靠在床边栏杆上的燕华将目光从手上的书移开,转向了他。视线相撞的一刹那,姜予辞羞得忙不迭地躲闪开来,燕华却是在怔了一怔后低低笑了一声:“醒了?时候尚早,你不如再睡会儿?” 看着姜予辞眼底淡淡的青黑,燕华面上不由得闪过了一丝窘迫和不自然。 少女的肌肤细腻得如同最名贵的瓷器,而又柔软得宛若一朵云,他稍稍一用力就会留下一道浅浅的红印子。燕华昨夜只觉得流连忘返,只是如今到了早上再看……他多少显得有些不知怜惜了。 不知不觉间,燕华的耳朵又微微红了起来。 下次,今晚,可不能再这样了。 燕华暗暗下定决心,面上依旧是带着笑地望着姜予辞。 姜予辞对他的这一番心理活动毫无所察,她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已经睡足了,可以起来了。” 事实上她还是有些许困倦的,毕竟昨夜的燕华实在是……虽有怜惜和体谅,可对于她来说,毕竟还是有些受不住。 更何况,她并不愿意让北昭皇室抓住她的任何一丝错误。异国公主的身份已经足够敏感了,她又还想借自己远嫁之事让北昭和南绍修好,以尽可能地在未来能助上南绍一臂之力。 ……不管攻打南绍的,究竟是北昭还是大秦。 虽然昨夜这区区一夜不太长,留给她思考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但姜予辞很快就想明白了。不论是大秦还是北昭攻打的,她嫁过来,要么会让这个国家碍于两国联合难以下手,要么会让这个国家碍于联姻之谊不好下手,总之,她远嫁异国总是有那么一些作用的。 南绍政事不是她能干预得了的。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提高自己在北昭的地位,也只能是如此。 姜予辞微微垂下眼帘。 听到她这样说,燕华便也不再坚持:“好,那就起身吧。收拾收拾之后正好进宫给父皇母后请安。” 姜予辞轻轻应了一声,便扬了声儿唤了婢女进来服侍梳洗。 燕华穿好了衣裳,转头去看的时候,姜予辞正坐在那套黄花梨木雕花梳妆台前,由拣枝服侍着上妆。 上好的螺子黛被握在婢女的手里,在美人细瓷般的肌肤上轻巧地勾勒出两道纤巧的弯弯眉,将女子的柔美与温婉装点到了十成十。 燕华注视着姜予辞上妆的模样,注视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新抽出的枝桠上颤巍巍的小巧花骨朵,突然就想到了一句诗。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少女衣袂上清雅浅淡的熏香和着浅浅花香,顺着从窗户里爬进来的风荡入燕华的鼻端。 他的心忽然一动。 - 梳洗罢又简单地用了些饭食,燕华便携着姜予辞上了马车。 秦王作为今上元后的独子,母族是当朝大族,他又受封亲王,府上的马车自然也非同凡响。且不提那拉车的马匹头头精神奕奕,神骏非凡,光是那红木马车上栩栩如生又复杂繁丽的雕花和宽敞精巧的车厢就足以让人赞叹了。 姜予辞随燕华上了马车,看着他提起桌上的紫砂圆肚小茶壶,为二人各自倒了杯茶。 白皙的手握着暗色的壶柄,澄澈碧绿的茶汤自壶嘴中倾泻而下,实在是赏心悦目。 马车造得好,用的都是好料子好手艺。道路平坦,车夫驾驶技术也好,一路上便是稳稳当当,连杯中的茶水都只有轻微的摇晃。姜予辞注视着茶水漫上一点杯沿又落下,忽然想起了书中描写的潮涨潮落。 明媚的阳光隔着马车上小小的窗户投映在红木小几和姜予辞素白的手指上。她感受着指尖的一点温暖,突然抬起头冲燕华微微一笑,盈盈的眉眼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夫君。” 少女的声音清甜,这称呼唤的也甜蜜,甚至更因为这样甜蜜的称呼而让原本清清亮亮的声音生出了那么三分婉转柔媚来——只是,燕华听了这称呼,拿着杯子的手都不由得僵了僵。 他真的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拿着剑眉眼冷凝的小刺客,如今竟然会坐在他对面,用这样一副明媚的神色、这样一种娇俏的语气来唤他…… 燕华在慌忙之中低下头去,微微透着碧色的茶水倒映出他有些慌乱的神情,而少年的声音却异乎寻常的平静又淡定:“嗯?怎么了?” 姜予辞见他似乎不为所动,不由得暗暗揪了揪袖口,抿了抿唇,一咬牙决定再接再厉:“夫君啊,话说我这入了宫,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一面问着,少女纤细的手指一面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圈,柔软的指腹划过了红木稍显粗糙的纹理。 燕华头也没抬,仍然专注地盯着手中的茶盏,似乎那原本习以为常的一杯碧螺春突然间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变化,吸引得他都快要移不开眼了:“需要注意的地方倒是没什么。父皇和母后都是和善人,不会为难你什么的。”若是心里不喜欢,面上也不会显露出来的,而且她又来自大国南绍,这么一两分薄面自然还是会给的——如果就因为这么一点慢怠让南绍觉得受了侮辱,也未免太不值当了。 况且,若是真的有什么,他也会替她出面摆平的。他秦王的王妃,还能随随便便就让人给欺负了去? 燕华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中的杯子,突然就莫名其妙地有些小小地骄傲起来,一时间甚至都忘了方才姜予辞那几声“夫君”给他带来的巨大冲击。 他将目光投向姜予辞不知何时已经快空了的茶盏,顿了顿,放下自己的杯子,抬手又替她续了一杯茶,声音不自觉地就带上了点儿安抚的味道:“没事儿的,有我陪着呢。” 姜予辞:“……” 为什么燕华毫无反应?难道他对她不感兴趣? 可是,奇怪,昨夜他不是这么坐怀不乱的啊。 姜予辞微微抬头,努力地让一双眼显得水光潋滟,顾盼流波,灼灼地望着燕华,唇边带笑:“是吗?那听夫君这么说,我也就安心了。” 燕华:“……”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他的神色愈发僵硬了。 两世加起来也从没听过有人这么唤自己——而且这人还是那个小刺客,燕华更慌乱起来,几乎只能下意识地用饮茶来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好不容易等到马车停下,侍卫在外头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句:“王爷、王妃,到了。”燕华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姜予辞坐在一旁,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在自己说出那句话后连饮三杯茶。 怎么了这是? 燕华放下杯盏,先侧过身撩开车帘,微直起身子探出车厢,踩着脚凳下了马车,随后又转身去扶姜予辞。入了宫门,二人跟着小太监的指引,一路七转八拐的,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到了皇后的广安宫。 北昭如今的帝后已经候在里头了。 通报后进了大殿的一路上,姜予辞一直微微低着头,目光平静,脚步稳当,力求每一步都走得优雅端庄。等行过礼起身抬眼的那一瞬间,姜予辞果不其然地在北昭皇帝的眼里看到了满意的神色。 但只一眼,只有一眼,姜予辞随即就迅速地回了视线,仍只作出那副规规矩矩温婉端方的模样来。 不论如何,一个好的第一印象总是重要的。 虽然这或许对于她想要的东西没有多大作用,但是,有那么一点好感总比没有好,不是吗? 燕华站在一边看着姜予辞这样故作姿态,一时间又是好笑,又是怜惜。他微微朝她的方向挪了几步,借着宽大袖子的遮掩,摸索着找到了姜予辞的手,轻轻握住了。 突然的温度和触感让姜予辞不由得怔了怔,抬眼去看燕华,却只见他面上的神色丝毫未变,正在听着皇帝的告诫。 姜予辞微微低下头,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带点儿羞涩的,带点儿甜蜜的,让人一看,就是新嫁为人妇的。 第10章 桃花 拜见过了皇帝皇后,二人又去太后的慈安宫转了一圈——太后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只是被服侍的姑姑扶出来见了他们一小会儿,还没说上几句话便是面露疲色,显然是精神欠佳,该得回后头休息去了,姜予辞和燕华便知情识趣地从慈安宫退了出来。 慈安宫广阔高深,固然显得宏伟壮观,却多多少少让室内看起来昏暗了许多,即便是点上了连枝灯也没有宽敞亮堂的模样。更何况太后如今眼睛不好,受不住那么多的光亮,慈安宫的宫人也就不敢点太多的烛火。 出了慈安宫,走进明媚灿烂的阳光下,方才厚重浓郁的檀香味渐渐散去,姜予辞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她微微转过头,朝燕华扬起一个笑容,稍微压低了点儿声音:“现在是回府吗?” 三月里御花园的花骨朵已经初初绽放,一点浅浅的粉色柔软而娇嫩,在湛蓝的天幕下摇曳生姿。但即便是这娇媚的小桃,也比不上少女那明媚到了极点的笑容,明媚到像是桃花都开在了她眼睛里。 她故意压低了声音。可,或许正是因为这压低了的声音,她的尾音微微上扬,不是撒娇却胜似撒娇,仿佛是带了个小尾巴在他心上轻轻软软地一扫,勾得燕华心都软了。 燕华看着她,也微微笑起来,一面颔首:“嗯,待会儿回去可以好好歇歇。” 二人正说话间,前方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忽然转出了一个人。看到他们,那人先是一愣,随后便温和而亲切地笑了起来:“三弟!” 接着他又看向燕华身边的姜予辞,狭长的丹凤眼先是迅速地在她周身扫了一圈,这才亲亲热热地喊道:“啊,这就是三弟妹吧?当真是温婉秀丽,怪不得会有’南绍第一美人’之名呢。” 事实上,初次见面,又是兄长和弟妹这样的身份,这样大刺刺的对女子容貌的夸奖赞扬已经算是极为失礼的了。可偏生这男子神情真挚,语气真诚,模样又生的好,通身更是一派温润如玉的气度,若这是旁的女子听见了这样的夸奖,只怕非但不会意识到他的失礼,感觉到自己受了冒犯,反而只会觉得欣喜和羞赧。 但姜予辞不一样。 在抬眼看到那个男子容貌的那一刻,她就浑身僵硬了。 温润清和的眉眼,谦谦有礼的姿态,微风拂过男子乌黑的发,拂动他唇边的一点浅薄的笑意。 这不是豫王燕寻,又能是谁? 来自梦境的汹涌回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姜予辞一边不可遏制地对燕寻感到恐惧和厌恶,一边又陷入了更加纷乱如麻的思绪中——燕华,燕寻,如果还说这是巧合,也未免太自欺欺人了些。 她的梦境出了错。 攻打南绍的,是北昭,不是大秦。 她该怎么办? 姜予辞一时间心乱如麻,只能微微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燕寻。 甚至盯到,她发现了燕寻眼中浓重的打量和探究之色,以及更深沉的那份惊艳和痴色。 她盯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久得令人生疑。燕华是第一个发现姜予辞的不对劲的,他暗自蹙了蹙眉,微垂了眼,伸手轻轻拉了一下姜予辞的衣袖,动作自然亲昵得仿佛他只是单纯地在为自己的爱人整理衣裳。口中一面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燕华的这个小动作一下子惊醒了还处在混沌之中的姜予辞,她勉强从震惊和慌乱中抽回思绪,在燕寻发现不对之前匆匆移开了自己的目光,羞涩地浅浅笑起来:“姜氏见过豫王殿下。” 燕寻疑惑地看了二人一眼,却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先暂时放弃究寻此事:“三弟和三弟妹这是刚从慈安宫出来?” 燕华点头:“嗯。燕尔新婚,今晨便是来拜见皇祖母和父皇母后的。现在就要回府了。” 见他们似乎是要走,燕寻也不再多留,拱一拱手笑道:“当真是巧了,我此番进宫也是来看望皇祖母的。既然如此,那便就此别过?” 燕华也笑:“告辞。” 两边的人带着随行侍从各自分别,朝着相反方向而去。 出了宫门,上了马车,依旧是和来时一样相向而坐的样子。只是这回姜予辞却再没了去撩/拨燕华的心思。 她全副心神都系在南绍的事情上头。 看着对面的少女自从见了燕寻之后便宛若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方才说话做事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这会儿上了马车就更是一言不发,神色茫然眼神空洞,整个人都魂飞天外了的样子,燕华眼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丝诧异。 燕寻并未去过南绍,按理来说,这一世的姜予辞应当是不知道燕寻是何许人也的……可她不仅知道燕寻就是豫王,更是对豫王反应如此之大。难道说,她也知道些什么?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姜予辞的许多反应,又实在是不如上一世那么熟练灵敏,聪明过人。 燕华也不由得起了几分探究之心,只是很快他就把这份心思压了下去,只先专注地顾着面前的这个小刺客。 虽然不知道她在为什么而烦忧,不过…… 燕华伸出手,轻轻握住姜予辞的,唇微勾,眼轻弯,绮丽的眉眼霎时绽放出一种花朵一般的姝色:“好了,回神了。若是有什么忧心的,只管告诉我便是。” 他自会替她解决。 就当……是他对她上一世因自己而国破家亡所做出的补偿吧。 手上的温度比她的稍高一些,有着微微发烫的感觉,而掌心却十分干燥,并不显得粘腻。姜予辞半垂了眼看着覆在自己手上的这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顿了顿,终是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笑容:“嗯,好。” 北昭又如何?她妄想以一己之力阻止南绍将倾的大厦,本就是在做如同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一般的无用功。而她最后所能做的,其实也不过是问心无愧罢了。 她努力了,尽力了,应该……就足够了吧。 只求最后能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保下姜氏一族。 - 回了秦/王/府,二人都先各自去梳洗更衣后才又在小院里聚在一处。燕华为了迎亲娶妻之事空出了大半个月,也没有什么要务需要处理,因此十分清闲。而至于姜予辞,自然就更没什么事情可做了。 她拆了原本繁复的发髻,只松松挽了下,用两根钗子固定住,换了身艾绿的上襦搭着霜色的下裳,金线绣出的并蒂莲花宛转而秀丽,随着走动时光线的折射而流转出柔和雅致的光芒。 燕华依旧穿了身红衣坐在桌边。他没捧书,也不曾拿着什么东西,只是随意地把手撑在桌上,以手支颐,另一只手则漫不经心地敲打着黄花梨木的桌面,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姜予辞拢了拢颊边的一点碎发,走到燕华身侧坐下。椅子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她整个人都沐浴在早春温暖的阳光里,不由得稍微眯了眯眼,舒服得轻轻叹了一声,几乎快要盹过去。 燕华停下了敲击桌面的动作,抬眼看着她,不禁有几分好笑:“怎么?困了?” “还好,只是太阳晒得太舒服了。”姜予辞答着,一边看着婢女送上了热腾腾的碧螺春和芙蓉糕。她伸手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又去拿了一块芙蓉糕。 燕华看着那碟子色泽金黄而顶部绵延开一层柔美的粉色的芙蓉糕,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他又恢复了正常,只是大抵是这阳光的确晒得人舒服,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懒懒散散的:“王府的庶务我一向都是交给徐嬷嬷打理的,过几日我会让她过来同你交接,这几天你就先好好适应适应北地的生活习惯和气候吧,可别一不小心病倒了。” “我请了二十日的假,先前已去了几日,粗粗算来,大概还能在府里清闲十多天。你有什么想问的只管来找我,这几日各府女眷大抵会邀你去些宴饮之所,你随意挑些感兴趣的只管去便是,左右你去了那儿身份也是最高的,无人会与你为难。” 燕华一桩桩一件件地吩咐安排着。姜予辞不由得转过头去看着他精致的侧颜,看着他漂亮好看的薄唇一张一合,唇色不点而朱,真真是唇红齿白的俊俏。 真是奇怪啊。 她心想。 燕华这样看上去骄傲恣意的少年,应当是万事不理,只管拥锦绣,卧琉璃,掷珠玉,眠海棠的,此刻却会用这样一种不太在意地姿态一样一样地同她嘱咐,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得妥妥贴贴。 不过回想起梦中那个勤于政务废寝忘食的少年帝王,她忽然又明白了什么。 姜予辞看着燕华,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来。 春风拂落枝头初绽的桃花,吹散了零星的花瓣。一抹浅浅的粉色随着风,从窗外飘进来,落在了二人搁在桌上的手之间。 燕华垂眸,随意打量了这片花瓣几眼,拿起它递给姜予辞,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干净清澈,带着笑意:“送你了。” “北昭给你的第一份礼物。” 作者有话要说:从今往后,北昭给姜予辞的第一样东西便再也不是国破家亡了 第11章 称呼 之后的日子便平静得像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下那平静的湖面,连粼粼的波光的湖水的细纹都少见。 姜予辞同燕华的相处模式也是一如往常的。他看书她作画,他理事她管家,春日的花一天开得比一天绚烂,轻柔的风总是能吹动蔚蓝天空上飘渺的云和院中浅浅的香。 姜予辞落下那副春日早桃图的最后一笔的时候,甚至恍惚间会觉得他们这样,仿佛已经是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老夫老妻。 ——但又怎么可能是呢。 柔软的额发被风轻轻拂动,姜予辞低下头笑了一下,黑白分明的一双杏眼里,余光满满都是那个暗红的身影。 少女脸颊粉嫩,身段窈窕,盈盈尺长的绸缎勾勒出的是纤细腰身,暗沉木色的笔杆更衬得那一双手白得像素绢。天公也作美,光和影的位置都恰到好处,落在燕华眼中,一切都美得惊人,便是姜予辞随手撩起碎发的动作都变成了无声的勾/引。 不过他不知道,姜予辞是有意的。 她可比燕华更明白自己生得有多好看,也明白这张脸在某些方面的用处有多大。 收笔,搁下,她转过身,和燕华视线相撞的一刹那,清润的眸子里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惊讶和羞赧:“王爷来了?” 被人发现了自己在打量她,燕华的眼神先是回避了一下,随后才仿佛要证明什么一般又强行撑着看了回来。除去眼神,面上露出的那神色倒是分毫不变,连语气也是平平常常的,一点儿也不心虚的:“嗯,来了有一会儿了。” 说着,他走到姜予辞身边,去看她铺在桃树下石桌上的画:“你在画什么?” 入目是雪白的宣纸上桃花三两枝,分明只有简单的褐与粉,却生生叫人品出晨光熹微时春花沾晚露的滋味来。落笔随意而率性自然,带着无拘无束的天真不谙事。 到底也是南绍皇室全力培养出来的公主,打小就是由各色大儒和嬷嬷女官教养着,这作画的本事多多少少也还是有的。 只是…… 燕华虚虚拂过画上一片花瓣处的一点残缺,原本圆润流畅的线条突然消失了这么一点点,但并不显得突兀,只觉得更加真实。 这是他从前作画画花的习惯,不为旁人所知。 风带来花香,恍惚间像是上一世他握着姜予辞——那时候他还只知道她叫琉璃锁,他亲自赐的名字。他握着她的手作画,在润出这花瓣边缘的时候手轻轻下压而后再度上滑,留出一点点的白。 “在这儿留白做什么?”怀中的少女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微微仰起头问他。 少女身上是清雅的花香,稍微一动那香气就荡了起来,仿佛是有实体的袅袅烟云,转瞬就盈满了他一怀。 感受着手下滑腻的肌肤,少年帝王轻轻垂下眼帘,心不在焉地“啊”了一声:“朕的习惯罢了。何况在这儿留这么一点白,看起来也多了几分意趣不是吗?” 少女煞有介事地左右端详了一番,微微弯了眉眼,语气中都带上了几分欢快:“真的是诶!” 自此之后,但凡姜予辞作画,不论是她自己的随手练笔还是燕华的吩咐,只要有花瓣的地方,必有一片是微有残缺的。 燕华轻轻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角。 姜予辞对方才那一派汹涌的暗流一无所察,也实在是她对此事并不知情,因此便毫不在意地回答道:“闲来无事,随手描了几枝桃花。” 燕华收回手笑道:“画得不错啊,有我一半神韵了。” 姜予辞瞥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我可不信,除非王爷哪一日画一副给我瞧瞧。” 燕华却不答,只是笑:“怎么,还叫我王爷?嗯?” 最后一个“嗯”字的声调略低,语音宛转,直叫姜予辞心里突然就是一颤。 她别过眼,语音因为紧张而突然笑得有几分慌乱:“那我应该叫什么?” 燕华方才为了看她的画而走到了她身侧,先前那一转身,二人便贴得极近,近得他身上的馥郁香气和她身上的清雅花香纠缠不清,暧昧难分。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勾起她的一缕乌发:“依你。” 指尖的发冰凉柔顺,像缎子。 姜予辞:“……” 既然都依她了她为什么不能叫王爷啊! 姜予辞深吸一口气,语调轻柔温和,声音清亮甜美:“王爷……”最后半个字在燕华沉默的凝视里逐渐低下去,最终消散在空气中。 “三郎。”她轻轻叹了口气,唤他。 这回的声音没有上一次叫“王爷”那样故意做出来的柔媚,只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一声,却仿佛带着直击人心的力量,一下子就撞进了燕华的心里。 像是晨露将晞时飞鸟略过芦苇地,只不过是随意地拍了拍翅膀,便吹动吹软吹倒了一片芦苇。 他低眼,应道:“嗯。” - 姜予辞先前听了燕华的建议,从那一大堆的请帖里找出了几张自己感兴趣的回了说要去。还未等燕华回去上朝,她便先要出门去参加一个什么赏花宴了。 姜予辞侧着头对着铜镜,将玉石耳珰了上去。洁白柔软的耳垂上坠着细细小小的银环,小巧玲珑而又晶莹剔透的玉石垂下,随着少女的一举一动而轻轻摇晃,举手投足间都是女儿家的娇美。 燕华坐在屋子一侧的软榻上,手上握着一卷《孙子兵法》,但是却没有在读,而是专注地望着姜予辞的动作。 梳妆台就放在窗边,采光极好。姜予辞整个人都浸在阳光里,白得快要发光——那种柔和的光。 直到她梳洗罢起身,燕华才连忙假模假样地举起书册,装出一副一直在认真看书的模样来,仿佛只是因为听到了衣裙悉索的声音这才抬起了头:“要走了吗?” 姜予辞轻轻颔首:“时候也不早了,再不去怕是就要晚了。” 燕华应了一声:“路上小心……别委屈自己。” 姜予辞忍不住笑了起来。燕华似乎总是害怕她会把自己委屈了,虽然她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姜予辞还是点了点头,笑盈盈地应道:“嗯,我知道的。” 告别了燕华,姜予辞便出了秦/王/府。马车一早就在门口候着了,她带着拣枝上了马车,随后就靠在身后的马车壁上,合了眼开始整理思绪。 这次宴客的是恭国公世子夫人,年纪比她略长几岁,成亲也有个二三年了,现如今膝下只有一子,但是却是恭国公府到目前为止的唯一一根独苗苗,因此母凭子贵,在恭国公府的地位颇高。 她才成婚两三年,也还算年轻。这次的赏花宴规模不大,只是京城贵族女眷们的一次小聚。因此所请的大多都是年纪与姜予辞相仿的人,交流起来也不至于出现难以接上话的情况。 恭国公府王氏在北昭也算是有一定实力和影响力的大家族了,随着马车速度的减缓,姜予辞还是理了理衣裳和头发,以免显得慢怠。 马车停了下来。 “王妃,到了。” 姜予辞应了一声,扶着先行跳出去了的拣枝的手,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第12章 害怕 早早就守在门口的婆子们先前就眼尖地瞧见了马车外壁上□□的标志,一等马车停稳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先是行了个礼,道了声见过秦王妃,等姜予辞叫了起,就连忙引着她朝府里头去。不过短短几步路,却真真是周到小心到了极点。 进了门上了轿子,又晃晃悠悠地行了一段路,这才到设宴的园子。门口也一样守着两三个婆子,急急忙忙地簇拥上来,笑得面上的褶子都皱得愈发深了:“哎呦呦,王妃您可算来了,我们世子夫人一大早起来就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您呢。” 姜予辞从前身为公主,这样的场合基本没怎么去过,难免不太适应。更何况恭国公府的婆子实在太过热情了,几乎要让她有些受不了。 她没应声,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搭着拣枝的手随着这几人往里头走。 恭国公世子夫人接了消息,也匆匆忙忙地对着先到了的宾客们告了声失陪,从园子里头折了出来迎姜予辞。她不过十□□岁的年纪,嫁为人妇堪堪三两年,容貌还保持着旧日的鲜妍,只不过多了几分温婉贤淑之像,身段儿却有几分丰满,显出一份特殊的风韵来。 行了礼之后她倒也不怵姜予辞,大大方方地就拉了她的手,一面往里走一面笑盈盈地同她说:“王妃今儿来得可算是巧,我那盆十八学士昨晚正好开了,这会儿去赏啊,滋味最是曼妙不过。” 姜予辞礼貌地冲她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一会儿可要好好赏赏。” 只可惜梦境只记录了那么几个特定时间段的事情,她压根儿不清楚这恭国公府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否则这会儿便也不用如此小心谨慎了。 姜予辞随着恭国公世子夫人左转右转地过了好几个鹅卵石小道的岔路口。这位世子夫人当真是风趣幽默又热情,一路上同她说话的时候妙语连珠,逗得姜予辞连连发笑,心里对她亲近人的本事多少有些佩服。 再拐过一个弧度不大的小弯,前头花影扶疏间隐隐约约显露出来些翘壁飞檐,还不时有笑闹声传来。姜予辞心下了然,这是快到了。 果不其然,又多行了几步,前方便豁然开朗。一座漂亮大气的亭子立在小道尽头,三三两两的女眷聚在一处,或是坐在亭中,或是立于纷繁花树下。见有一行人过来,原本正说着话的都接连停了下来,好奇或是探究地朝这个方向打量着。 “来来来,秦王妃来了。”恭国公世子夫人拉着姜予辞的手往亭子那边走了几步,笑着介绍道。众人闻言,这才稍稍收敛了些眼中原本的打量和疑惑之色,过来一道行礼:“见过秦王妃。” 姜予辞端着副温和柔雅的模样柔声叫了起,又道:“是我来迟了,诸位莫怪。” 众人自然纷纷称不敢。有那性子活泼大方些的,还大着胆子打趣儿:“王妃来得这样迟,莫不是秦王殿下燕尔新婚,太过喜欢夫人了,所以舍不得放出来让我们见见?” 姜予辞温和一笑,脸上浮现出一点羞涩,口中的话却还是说得大大方方,并不曾堕了秦王妃的架子:“方才成婚,自然是要甜蜜些的。” 诸位夫人见她平易近人又开得起玩笑,不由得也放松了不少。一时间众人围着她坐下,有说有笑的,又是向她科普北昭的种种大小事,又是问她南绍的各色风土人情。 恭国公世子夫人坐在一边,身侧是同她交好的贵妇人,探过头来压低了声音问她:“这位可还好相处?” 世子夫人的唇角绽放开甜美的笑容:“可和蔼着呢。不似那位,成天仰着脖子瞧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尚书郎的女儿,呵,再高贵能有南绍的大公主高贵了去?我派人给她递帖子,原本说得好好的,一看宾客名单,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甩了脸子说不来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压得愈发低,生怕被旁人听去了,另一位贵妇人几乎要把耳朵凑到她边上才能勉强听清楚。 上首的姜予辞一边同这群夫人们说说笑笑,圆润而清透的杏眼一边状若无意地在人群中一扫。 一大群燕语莺声,看着这副模样,再结合先前恭国公世子夫人那寥寥数语的简单介绍,她囫囵记了个大概,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豫王妃没来? - 秦/王/府。 博山炉中,香烟袅袅升起,云雾缭绕缥缥缈缈,衬得那一座小小的铜山仿若仙境。 醇厚绵长的香气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盈满了一室,书桌前俯下身拨弄着一枚寿山石印章的燕华终于站直了身子,动作不轻不重地放下那印章:“那既然如此,就是说豫王这些年来同南绍并没有来往。” “……也没有王妃见过了?” 寿山石被扣在黄花梨木桌面上,金木相击时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分明。 单膝跪在一旁的影卫抱拳:“不曾有过。” “嗯。”燕华淡淡应了一声,宽大的袖子拂过桌案上雪白的宣纸,素白的手自笔架上取下一支燎好了尖的玉管紫毫,挽袖润墨,“退下吧。” 一身黑衣的影卫不过片刻就消失在了屋子里。暗香盈室,珠玉拂帘,一屏之隔的梳妆台还随意地摆放着女儿家的胭脂水粉,青色的地砖上投下了正午耀眼的日光。一切都仿佛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什么异样。 燕华执着笔沉思良久,最终还是只在纸的正中落下了一个墨点。 一张被裁得四四方方的宣纸,白得像是高山上最纯净的雪,连半点儿草杆都找不到,正中央却被人有意无意地落下了漆黑的一点。 燕华凝视着那个墨点。 是这一世的姜予辞,还是上一世的琉璃锁? 亦或……二者兼有? 这猜测来得可笑,他却控制不住地想去想它。 如果她是上一世的琉璃锁,她知道他曾经这么心机地对待他,会怎么想他?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如同藤蔓,一点一点攀爬缠绕上了少年柔软的心脏。 燕华向来不在乎这些。 然而此刻他竟然发现,他开始在乎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了。 甚至他已经无法分清,究竟是姜予辞知道琉璃锁的事情更让他害怕,还是他开始在乎自己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更让他害怕。 - 姜予辞是傍晚时分回的秦/王/府。谢绝了恭国公世子夫人送到大门处的打算,又一一应下其他贵妇人改日小聚的邀请,坐上马车的时候姜予辞都不由得松了口气。 拣枝倒了点薄荷油在手上,为她揉着太阳穴。轻重有度,正是最舒服的力道。 姜予辞缓缓闭上眼睛,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或许是这几天实在累着了,等她醒来,竟然已经躺在王府的大床上了,原本精致厚重的衣袍也已经被换下。 她拥着锦被坐起身,一头浓密乌黑宛若绸缎的发瀑布似的倾泻下来,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先前那繁复华丽的发髻也被拆了,头皮都松快了不少。 橘黄的烛光静静地照耀出一片小小的明亮,白日出门前还大敞着的窗子被关了半扇,另半扇也合上了大半,应该是怕风灌进来叫人受了凉。不过透过那方寸的空隙,勉强还能窥见些许外头蓝紫色的天幕。 应当已经是晚上了,只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衣料和锦缎摩擦的窸窣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有些明显,下一刻她就隔着屏风看见烛火把一个清瘦高挑的人影映在上头。随后,大红锦衣的少年便走了进来。 看到已经坐起来了的她,燕华先是一愣,随后便虚虚倚靠在屏风上,抱着双臂笑了起来,语调戏谑:“你倒是好眠,把你从马车上抱下来,换了衣裳又拆了发髻,这样一番折腾,竟然还不醒,一直睡到了现在。” 姜予辞一怔,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一个信息:“换、换衣裳?莫非是你给我换的?” 燕华顿了顿,忽然有些顽劣地勾了勾唇角:“是啊,怎么了?” ——其实他怎么敢,一室灯火通明里,光是看一眼他就要心慌了。 “反正都是同床共枕的人了,换个衣裳也不算什么。”燕华轻轻笑着,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着谎。 姜予辞羞得几乎想要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她红着一张脸,半天才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来:“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燕华笑得格外开怀,“王妃这是……害羞了?” “……才没有!”姜予辞丢过去一个软枕头,被燕华轻轻松松地接住了。 “乱丢东西可不是个好习惯。”他笑道。 姜予辞瞪了他一眼,理了理头发,勉强平复了一下心情:“不和你争。帮我叫人进来吧,我要洗漱了。” 燕华应了一句,扬声叫了人,随后抱着枕头走到床边放下,轻轻揉了揉姜予辞柔软的发,语含笑意:“厨房给你备了些吃的,我让他们端上来?” 姜予辞仰头看着他,微微笑了:“好。” 第13章 再梦 这几天确实是累着了,用了晚饭坐在案边读书的时候姜予辞的头便不由得一点一点的,宛若小鸡啄米。燕华看她这副模样好笑,索性开口:“累了就先去睡。” 这几天政务又渐渐多了起来,他倒是不复前几日那么清闲。 姜予辞点点头,迷迷糊糊地应了声,随意洗漱了一番,上了床倒头便睡。 她又做梦了。 不过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梦境之中。 画面像一副融进了黄昏暮色的西洋画卷,连开得正盛的花草都无端端显出几分盛极将颓的凄艳。蝴蝶收敛了翅膀停在花蕊之上,随着微风的拂动而轻轻颤抖,像是秋天的一片枯叶。 可梦中的现在,分明是盛夏啊。 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小院里,姜予辞穿着一身藕粉色的罗裙,层层叠叠的桃红镶边下,背在身后的一双素白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原本色如春晓的一张脸此时此刻却显得微微有些苍白,但她的神情异常淡定沉稳,声音甚至还带了点儿温和的笑意:“豫王殿下大驾光临,是要做什么?” 两丸黑水银似的眸子里倒映出的,是一个衣衫略微有些凌乱的男子,以及他面上毫不掩饰的垂涎之色。原本也还算得上是清秀温润的一张脸,因为这连点掩饰都不曾有的贪婪和色/欲变得分外令人厌恶。 “我想做什么,清宁公主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他低低笑了,声音有些沙哑,直听得姜予辞一阵恶心。 男子身上浓烈的酒气伴随着他说话时气息的吞吐扑面而来,充斥在她身周——二人靠得实在太近了,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时的气流涌动。姜予辞努力压下心底的不适,不动声色地稍稍后退了一步,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是那止不住颤动着的黑鸦鸦的睫羽,泄露了她内心的慌张:“豫王殿下说笑了,我怎么会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哦?”燕寻虽然看上去像是醉了酒,但不知为何,神智反倒是无比的清明,“我这样子,清宁公主也看不出来什么不对吗?” 他向前走了一步,这一步完完全全地抵消了方才姜予辞后退的那小半步的距离,甚至让二人靠得更近,酒臭的味道也愈发鲜明。他勾起她垂落在细长脖颈边一缕乌黑的发,声音深情款款,温柔而缱绻,仿若情人间的细语呢喃:“苏姑姑没有教你……” “怎么讨好男人吗?” 他看着她,眼神醉得迷离,像一坛陈年的酒。 姜予辞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砰”的一声巨响,精致的雕花木门被狠狠踹开,惊落了一片漂浮在空气中的细小尘埃。一身红衣的女子一脸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抱着双臂,声音冷得几乎快要结成冰:“王爷真真是让妾身好找。” 她的目光在姜予辞身周搜寻了一圈,透出浓烈的不加掩饰的厌恶和鄙夷:“说好的是进献给陛下的美人儿,怎么,王爷这是和我玩起藏娇的把戏来了?” 这话说得实在大胆,一字一句都仿佛是被放在醋坛中加了粗布盖了石头,密封了三两个月再揭开那般酸味扑鼻,透着满满当当的嫉妒。 这于常规的礼仪教化而言,可谓万分错误。但燕寻似乎毫不在意,甚至还松开了原本勾着姜予辞头发的手,步态懒散地走了过去,唇边的笑意格外灿烂:“怎么可能呢?王妃多虑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句“藏娇”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以至于他格外兴奋,又或许是豫王妃的言语终于提醒了他,姜予辞的身份。 目送着二人一道离开,渐行渐远,姜予辞一下子瘫软在身后的墙上,仿佛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走了。 低下头,那双手还在止不住地颤抖着。 厌恶、后怕、委屈、痛恨,种种感情交杂在一起,反反复复地,争先恐后地涌上来,逼得她鼻尖酸涩,眼眶发红,却还强撑着不肯落泪。 不知道在墙边坐了多久,姜予辞终于扶着一侧的雕花架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她注视着前方,眼神有些空洞,一面紧紧咬着下唇,唇色泛出一片不自然的苍白。 院子里很安静,她听力很好,清楚地听见了几声脚步声。 姜予辞慢慢松开牙齿,漂亮的唇因充血而变得嫣红,掩盖了原本面容上的那一份虚弱。 进来的是个年约三十的妇人,乌压压的发一丝不苟地绾了一个圆髻,只插着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子。 姜予辞并不认识她——事实上她甚至不怎么认得到府中的人,除去豫王和最开始接引她的那个女子,她几乎和豫王府上的其他人毫无接触。 她松开扶着雕花架子的手,站直了身子,微微笑着,一边轻轻福了个身:“嬷嬷是……” “奴婢姓齐,是在豫王妃身边伺候的。”那妇人笑道,看着仿佛很是平易近人的样子,眼里却不由自主地带了点倨傲,“这次前来倒也没什么事儿,主要就是替豫王妃给姑娘传个话,姑娘不必紧张。” 她上上下下地挑剔地打量着姜予辞,仿佛在看一件上不得台面的物什:“我们王妃让我同姑娘说一声儿,平日里多注意些,别再弄今天这一出了。” 倒也算是个尤物,难怪把王爷迷得神魂颠倒的。当真是……下/贱/胚子。 姜予辞被她这赤/裸/裸的目光看得几欲发火,双颊都透出了不自然的潮红。而下一刻,齐嬷嬷忽然收敛了面上的笑容,姿态冷淡:“不过我们王妃虽然慈善,但姑娘也需得时刻谨记着自个儿的身份,别做出什么下作事儿来,到时候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何况……姑娘难不成觉得,自己要进宫了,我们王妃就没有法子治你吗?” “姑娘自重,奴婢告辞。”这最后几个字说完,齐嬷嬷又恢复了笑意,只是无端端总让人觉出些蔑视的味道。她转身离开,没再看身后把双手紧紧攥成拳头的姜予辞越发苍白的脸庞。 齐嬷嬷踏出小院的门,随后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原本昏黄的画面瞬间像是铜镜落了地,破裂成支离破碎的几块,最后渐渐消散。 姜予辞睁开了眼,从窗户缝里漏进来的月光照亮了头顶那描绘着瓜瓞绵延的帐顶,提醒着她现实的到来。 下一瞬,她忽然感觉有一只手覆上了她的额头,带着微微的暖意。 燕华处理完了那些政务,方洗漱完上了床,就看到熟睡中的姜予辞紧紧皱着眉头,一副不□□稳的模样。借着月光,他甚至能看到她额上已经渗出了一点薄汗。 怕是做噩梦了。 他皱着眉头坐在她身侧,微微俯下身去打量她,却不敢叫醒姜予辞——老人家的说法,噩梦中的人突然被人叫醒,一个不小心恐怕会丢了魂儿。 姜予辞睡了有多久,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看了有多久。即便满心都是担忧,却什么也不敢做。 总算,姜予辞自己醒了过来。 在发现她颤了颤睫羽,随后缓缓睁开了眼的时候,燕华迅速地直起身,随后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看了看姜予辞,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又将手覆上了她的额。 掌下,原本犹如凝脂的肌肤此刻已经布上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微微透着凉意。不过温度还算正常,甚至比他的体温还低了些,应当是没有发烧的。 燕华顿了顿,为求保险,他又伸手探了探她颈后的温度——姜予辞刚刚从噩梦中转醒,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后颈处就突然多了一只手,吓得她一个哆嗦就要往旁边避开。 “别动,我看看你发烧没有。”燕华制止了她的动作,低低道。 姜予辞僵硬在原处,一动也不敢动。 后脖颈处的那只手贴了上来,她甚至能感受到那分明的骨节和掌心略显灼烫的温度。姜予辞咬着下唇,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身上有些不大舒服。 面颊上的温度也在一点一点地攀升。 虽然他们二人早已行过了周公之礼,可是、可是这样丝毫不带情/欲色彩的肌肤触碰,实在是……太过亲密了。 也太过令人羞赧了。 燕华丝毫没有察觉到姜予辞的异样。他仍旧只是微微皱着眉,掌心仔仔细细地感受着少女后颈的温度,确定没有事之后才收回手,对姜予辞道:“没事,没发热。” “已经很晚了,睡吧。”燕华替姜予辞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说道,“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乖,一切都有我在呢。” 霸气的宣言淡定地说完,然而黑暗中少年的耳根已经是红了一片。话音落下,他安抚性地拍了拍姜予辞,随后就赶紧一并躺下,紧紧闭上眼睛,似乎是生怕姜予辞说些什么。 姜予辞怔怔地注视着燕华清俊的眉眼,良久,忽然笑了。 躺平装睡的燕华愈发僵硬了。 第14章 唇瓣 姜予辞笑了这么一笑后,便又仰面躺了下去,拉了拉被子,也没去注意红透了耳垂的燕华——不过在黑暗之中,她原本也就不太能看见什么。 燕华静静地躺在边上,听着姜予辞的呼吸渐渐平缓下去,又逐渐变得绵长均匀,那突然僵硬的身子这才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 他微微转过头,借着微弱的月光打量着枕边人的眉眼。目光缓缓抚过姜予辞秀气的眉,纤长的睫,小巧的鼻,最后停留在她如同花瓣一样柔软的唇上。 他的眼神带着痴恋与情/欲的色彩,温柔得像是情人的抚摸,仿佛脉脉溪水流淌过恋人的眉宇眼睫,却又丝毫不显得下流或是猥琐。 燕华良久地凝视着她。 或许是月光太温柔,或许是夜色太浓重,直叫人心底那点埋藏得最深的秘密都在不知不觉间被轻轻巧巧地勾了出来,像是一抹烟,一缕雾,袅袅娜娜地在空气中旋转着散漫开来。 燕华再一次想起了,他已经刻意压制住,多日不曾去想的前世。 前世,前世。 玉做的是美人骨,冰就的是美人肤。阳光穿过琉璃锁,折射出少年帝王湛澈眼眸中的一大片绚丽和烂漫。他微微侧过头,凝视着琉璃锁的眼睛分出一丝余光,留给了乖乖巧巧地立在下头的少女。 惊人的美貌。 世人皆知,北昭的新一任帝王燕华不近女色,不光是潜邸之时府上就没有半点儿莺莺燕燕的影子,等到了登基,更是以先帝驾崩为借口,屡次回绝了大臣们选秀以充实后宫、替皇家开枝散叶的请求。哪怕后来实在是被烦得厉害了,随意挑了几个大家闺秀进宫,燕华也是碰都懒得碰她们。 在这位少年眼中,别说是政务,就连藩属国新进上的珍玩都比佳丽有趣得多。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懂得欣赏女子的美貌。恰恰相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燕华更是一个对美的追求达到了近乎极致的地步的人。但也正因为如此,至今为止,尚没有女子能入得了他的眼。 不过…… 上首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琉璃锁的燕华用眼角的余光矜持地注视着下头的那个少女。 这个姑娘,还是入得了那么一点的。 姜予辞被任命为紫宸宫宫女之后,在她有意无意的推动与撩拨下,与燕华的关系越来越近。赌书泼墨,烹茶侍花,一个负责伺候皇帝的小宫女,却被燕华娇养得像是个寻常人家捧在手心里的小千金。 当他在朝堂之上被一些愚蠢至极的大臣气得拂袖而去的时候,姜予辞端着一盏茶迎上来,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清澈水润的杏仁眼,眼角眉梢都是笑:“陛下,这是又上哪儿受了什么气嗳?” 燕华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头,动作有些不自然地压住了方才怒到极点,写下的那个力透纸背的“杀”字,语气硬邦邦的:“没受气,没事,做你的事去。” 姜予辞被他这么着顶回来了也不恼,依旧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她轻轻放下茶盏,眼里染上了一点狡黠:“奴婢的事儿,可不就是伺候着陛下吗?” 燕华一时叫她堵住了口,又无法反驳,张了张嘴又闭上,索性冷着一张脸坐在一边,带着点讥诮地道:“哦?那你倒是服侍啊?” 下一刻少女突然欺身向前,燕华被这突然靠近放大的精致五官好生吓了一跳,整个人直往后头一倒,急急忙忙道:“你干什么!” 姜予辞笑得又单纯又灿烂:“服侍陛下啊。” “嗯……陛下的耳朵红了呀。” “不、不不不不用你服侍!退下去!”少年帝王半倒在红木圈椅里头,身上虚虚压着一个穿了藕粉宫装、梳着双鬟髻的宫女——真的只是虚虚压着,二人之间还隔了数寸,但这一刻空气都仿佛凝成了实质,直压得燕华直不起身。 他从未和女子这般亲近过。突然来这么一下,燕华又慌又忙又乱又窘,甚至一时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目光游移间,不经意就落在了少女柔软的唇瓣上。 嫣红的,粉嫩的,带着美好的弧度,像是一捧春日的桃花。 燕华不知不觉就怔住了,直到被姜予辞的揶揄的声音唤回神智:“陛下这是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 燕华狼狈地别过脸,伸手推开了她——甚至还莫名其妙地特地放轻了动作。 窘迫懊恼之下,还仿佛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在心底蒸腾翻滚,不肯停止。像是火炉上的小茶壶,呜呜呜呜地叫着,下一秒就要用蒸汽掀翻壶盖儿,把一腔汹涌澎湃的躁动与心悸喷薄而出。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处死燕寻的时候。 “你喜欢她吗?”燕寻凶狠的目光仍在眼前闪闪烁烁,不肯消散。 “你错了,我不喜欢她。我一直都知道她是你派来的人。” 前世的他高高在上而淡漠平静的回答再一次在他的耳畔响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竟是连自己也分不清楚了。 真的不曾喜欢吗? 真的不曾动心吗? 真的吗? 从未见识过男女情滋味的弱冠少年,在遇见这样一个举手投足都是天真而诱人的风姿的美貌少女,在被她如此亲密地对待之后,真的能控制住那人根本就难以控制的情感吗? 真的吗? 燕华问自己。 他想起上一世处死燕寻之后,他推开那个小院的门,在凌乱纷扬的尘埃中,俯下身拾起了雕花梳妆台边的一盒口脂。花纹繁复的檀木盒盖下,口脂原本新鲜娇艳的颜色已经为衰败的暗沉之色所取代,凝结成了丑陋的硬块,要用手指用力搓磨才能沾下来那么一点点。 燕华凝视着白皙手指上的那一抹衰败腐朽的颜色,凝视着那即便是傍晚昏黄而明亮的像金子一样的光线也改变不了分毫的衰败腐朽的颜色,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旧年里佳人的眉眼弯弯,唇色嫣然。 此刻的燕华沉静地注视着枕边的姜予辞如画的眉眼,带着熟睡后的纯真不谙世事,还没有经历过那么多国破家亡被逼刺杀的荒唐,可一举一动之中依然带着仿若前世的那份交杂在一起、相互矛盾却又彼此交融的天真和性感。 他想起她方才梦中的呓语,和带着哭腔的那句“我没有想过勾引豫王殿下,我只是,我只是想入宫杀了那个人啊”。 燕华抬起手,顿了顿,终于轻轻抚摸上姜予辞的漆黑柔软的发顶,倾身在她唇上落下浅浅一吻。 ——假的。 - 次日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燕华动了动左臂,一阵难以言喻的酸痛和凝滞感瞬间席卷了他的肩颈,他这才发现昨夜搂着姜予辞睡觉的时候,她不知不觉就枕在了他的手臂上,搞得他今天一大早就整个脖颈都又酸又痛,不舒服到了极点。 看着还在熟睡中的姜予辞,燕华暗自嘀咕了一句“怎么像只小猪一样”,一面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臂从姜予辞的脑袋底下抽出来。 过程中还要注意不要压到了她的头发。 不过哪怕燕华已经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姜予辞还是睁开了眼。 燕华的动作一下子停滞了:“我……吵醒你了?” 其实姜予辞原本就已经快要醒了,正是处于神智渐渐清明的时候,燕华这样一动,她的转醒也自然而然,并没有什么被人突然吵醒之后的不悦。 但姜予辞自然不会这么说。 她看着他,眼神控诉而委屈,可怜巴巴地应了一声:“嗯。” 燕华被噎了一下,刚要道歉,却忽然窥见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 前世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燕华勾了勾唇角,做出了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是我的错,下次不会了。对了,昨夜我好像听到你说你要杀了谁?王妃是打算杀哪个?或许……本王可以帮帮你。” 姜予辞:“……” 这回轮到她僵硬了。 “杀了谁”,这三个字的指向性如此鲜明,让她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自己先前的梦境。 更何况,昨夜她也的确做了那个诡异的、有关“预言”的梦。 可是她能说吗?她能说她要“杀了谁”的“谁”就是燕华自己吗? 不,她不能。 姜予辞瞬间放弃了方才戏弄燕华的想法,一脸正气凛然、一本正经地道:“没有,你听错了。” “或许吧。”燕华眼中的笑意和得色愈发浓厚,他强行压下止不住上扬的唇角,“那起床洗漱吧,是时候用早膳了。” 见燕华似乎不再追究此事,姜予辞不由得长长出了一口气。早就忘记了要戏弄燕华的她一听到起床吃饭,就连忙点头,一面扬了声儿唤了婢女们进来服侍梳洗,似乎是生怕燕华临时改了主意,又要追问她那些事儿了。 洗漱穿戴完的燕华坐在桌旁,一边慢条斯理地舀起一勺皮蛋瘦肉粥,一边看着姜予辞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漫不经心地问:“对了,王妃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的?” 正舀着银耳红枣汤的姜予辞猝然抬头。 第15章 疑问 “对了,王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啊?”燕华的声音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其下暗藏着的那探究的意味却是十成十的浓厚。 姜予辞不是傻子,甚至事实上她还可以算得上聪明,自然一下子就听出了燕华的言外之意。 她抬起头,不自觉地就松开了手中的白瓷描金边小汤勺,瓷勺与瓷碗相碰,发出的声音清脆而悦耳。 她顿了顿,看上去仿佛淡定得无事发生,只微微笑了一下,秀气的眉眼弯出了一个柔美的弧度,轻描淡写地道:“没有啊。” “哦?是吗?”燕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一应精致的菜色被婢女们放在托盘里捧在手中,流水一般送上来。二人皆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除去最初那几句随意的交谈,这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连碗勺相互碰撞的声音都听不见。 姜予辞表面上平平静静的,实际上一直在心底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惊惶和诧异,一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连舀汤都不敢舀得太多了,生怕洒出来了徒增尴尬。 她用到了约莫七八分饱,便搁了碗筷。燕华见状,也放下了手中的乌木包银箸。二人接过一旁伺候的婢女递上来的茶水漱了口,随后又捧着新沏好的碧螺春细细品着。 一片安静之中,燕华突兀地开口,仍旧带着点笑意——事实上更像是调侃:“王妃难道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这么问吗?” 姜予辞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攥紧,抬起头看着他。 来了。 自打燕华第二次问起,她就知道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王爷究竟有什么想问的?或者说,王爷究竟想让我承认什么?”姜予辞放下杯盏,声音平平静静,冷冷淡淡,带着被人污蔑之后的一点无奈和恼愤。 ——先发制人,尽可能地隐瞒这件事。 且不说预言之梦太过荒唐,她连父皇母后都不敢诉说。更何况眼前这人乃是北昭秦王,而北昭,正是上一世灭了南绍的那个国家啊。 便是前几日那般温柔小意琴瑟和鸣又如何?如果说好感的确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被培养起来了一些,可姜予辞对他的情感,还远远没有到“爱”,甚至没有到“喜欢”的地步。 燕华本就聪颖,况且姜予辞有意显露,他自然听出了她的无奈和生气。没来由的,燕华忽然就有些窘迫和懊悔,觉得自己方才太过咄咄逼人的同时,甚至产生了同她道歉的想法——只是话才要出口就愣住了。 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和她解释?原本就是姜予辞自己露了馅儿,他不过是来问一问,好证实证实心中的猜想啊? 怎么到头来,他反倒才像是被逼问的那个啊? 这可不行。 心里头这种种想法不断划过,燕华自觉腰杆儿都更挺直了几分,当下坐得可谓是笔直端庄、八风不动,眉眼含笑,蕴藉着一段无言的风流,他不急不缓、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王妃莫要生气,是我不对……” 话一出口,燕华就懊悔得想撞墙。 怎么回事?这嘴今儿是不受他控制了是吧? 燕华强忍着继续说道:“我只是想问问,王妃是不是知道些别的什么?” “比如……上辈子?或者说,预言之类的事情?” 恢复了正常的燕华凝视着姜予辞,漂亮的丹凤眼中划过一丝探究之色。 这会儿手中既没有筷子也没有勺子,而方才她已经放下了茶盏,姜予辞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衣袖——甫一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她就不由得一阵好笑。 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她好像总是想牢牢抓紧点儿什么,来缓解内心的忧虑和惊惶。 姜予辞毫不畏惧地回看着燕华,眼神淡定自若,声音中也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诧异和奇怪:“哦?这话说的……未免也太奇怪了些吧?王爷是打哪儿看出来的?” 燕华摩挲着手中的杯盏,白皙的指漫不经心地抚过上头精致的纹路,他微微垂了眼帘:“本王不是说了吗?你昨夜说梦话了啊。而且你说的,并不止那一句。” “再者,你前几日见到燕寻的反应,多少有些大了。” 接连两个惊雷砸下来,直把姜予辞砸得愣在原地,心里头惊涛骇浪翻涌不息,面上毫无表情呆滞茫然,一时间几乎都无法言语了。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如梦初醒一般还带着几分怔怔地问道:“我,我可不信。你倒是说说,我昨夜还说了些什么?” 事实上姜予辞昨夜的确只说了那一句梦话,“不知那一句”的说辞不过是燕华诓她,想教她说出实话的。这会儿被问了,燕华也不由得顿了顿。不过很快,他就淡定道:“你说,你要为南绍报仇。” 这是他依据这两世得来的消息推断出来的。 而最最巧合的是,昨夜在梦中,姜予辞也的确这么说过。 她愣住了。 燕华坐在她对面,手上还在习惯性地转着杯子,眼睛却紧紧关注着姜予辞的神色,连一丝一毫的变化也不肯放过。 这一通交锋下来,他也多少确定了,姜予辞是知道些什么的。 只是……她知道的事情,似乎不多。否则依着她的性子,只怕初见的时候发现自个儿前世刺杀他时失败得狼狈不堪,当场就要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哪里还会有后来那么多柔情蜜意,娇嗔软语? 联想到昨夜姜予辞混沌的梦境和脱口而出的哭喊,燕华眸色愈深。 想来姜予辞是通过什么方式才零零散散地获得了一些有关前世的事情的信息的。而这个方式,很大可能就是她不定时的梦境。 怪道北昭秦王聪敏异常,不过小小几个破绽马脚,他竟然一下子就做出来对整个事情的推测,甚至还与真正的事情真相无比接近。 在他对面,姜予辞终于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她有些疲倦地抬起眼看着燕华,执拗地摇了摇头:“没有,王爷听错了。” 哪怕明知道燕华已经明白了些什么,此时此刻,姜予辞依旧不敢把那些事情说出口,只是像一只鸵鸟一样,想自欺欺人地把头深深地埋进沙子里,假装这样就能骗过全天下。 说她胆小也好,说她愚钝也罢,她就是不敢让燕华知道这些事情。只要一想到燕华知道自己会预知未来,知道北昭终将把南绍送上绝路,知道自己嫁给他其实怀着格外天真可笑又诡异的心思……姜予辞就…… 就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燕华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移开视线,抿了抿唇,没说话。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握住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一只小小的、娇嫩得像一块豆腐、一捧雪的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掌心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微微笑着,一面手上用力,一面带着十成十的真挚诚恳的神色,开口道:“嗯,好,我相信你。” 终于止住了她的颤抖。 一室静默无言,一旁矮几上的小香炉里,白色的轻淡烟雾袅袅升起,方才升了寸许,就缓缓消散在了空气里,只留下满屋子绵长悠远的清香。微风从大敞着的窗户里钻进来,吹动了挽着两侧锦帘的银钩下的流苏穗儿,吹动了以银线串起的大大小小的色泽温润的缀珠。缀珠琳琳琅琅,相碰相撞,清脆动听的声音不绝于耳,像是一支轻快的歌谣。 缀珠的响动打破了这一室的寂静,让整间屋子不再显得那么空旷荒凉。大约是燕华方才的言语和举动起了作用,姜予辞的心情也渐渐地平静下来。她微微转过头看着燕华,刚好和他望着她的视线对上。 她怔了怔,随后朝燕华微微一笑。注视着她眉目绽放的那一刹那,燕华忽然就想起了上一世他偶然听过的,旁人对南绍清宁公主的评价。 ——“清宁公主之美,不在静,而在动。” 不在静,而在动。燕华细细咀嚼着这六个字。 的确如此。 姜予辞笑起来的时候,姝丽的眉眼便有如春华绽放,一瞬间盈了满屋的艳色,像是天光穿过房顶,尽数倾洒进来,又仿若春夜有风款款吹入,最后沉醉于她的眼睫。 是了,沉醉。莫说春风醉,便是燕华,也醉了。 回想起方才她抗拒和害怕的姿态,燕华凝视着她,轻轻一哂。 这一世的姜予辞,大约,还是没有动心的吧。 上一世的暧昧情愫,暗潮汹涌,好像都只成了他一个人的记忆。 燕华忽然有些失落。 不过那又如何呢? 下一刻,燕华又踌躇满志起来。 这一世她已经嫁给他了何况、何况他燕华有权有势有颜有才,性子又好,哪里会不让她动心? 燕华的如意算盘,打得越发噼里啪啦震天响了。 而在他的对面,又一次拿起了杯子的姜予辞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番燕华这诡异的神色,眼神饱含担忧。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 第16章 请帖 前几日去恭国公世子夫人的宴的时候,姜予辞还诧异着豫王妃怎么没来——要知道,这样规格级别的宴饮,邀请人的时候自然是要把京中的贵妇人都邀请一遍的,不论来不来,主家的姿态都要做足了,免得显得慢怠,平白得罪了人。更何况,先前依照燕华替她打探来的消息,豫王妃是要来的。 结果却是没见着。 姜予辞当时不过疑惑了一阵,之后也就放下了这件事。没成想过了几日,豫王妃竟然亲自给她下了帖子,邀她过几日上豫王府赴一场小宴。 姜予辞拿着帖子,纤细的手指细细地描摹着边缘烫金的花纹,微微蹙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豫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燕华的假期已经结束了,这几日每日都要起个大早去上朝。也幸亏姜予辞从幼时到如今睡眠质量一直很好,每每都睡得颇沉,这才不至于每天都得被他吵醒一回。只是燕华除了上朝,还有一大堆各色各样的政务要处理,一天天的大半的时间都花在了书房里或是外头,实在是繁忙非常。 比如这会儿,燕华就因为户部的一桩事出了门,姜予辞一时间也找不到商量的人了。 她微微垂了眼帘看着帖子上那娟秀雅致的字迹,一笔一划都是大家闺秀才有的端庄,只是转折撇捺时的那些凌厉而张扬的锋芒,出卖了这字迹的主人真正的性子。 说实话,想到一旦要去见豫王妃,姜予辞的确是有些不大情愿的。 梦境中的回忆是如此清晰分明。豫王妃,那个张扬热烈的女子,明明出身文官府邸,却养出了一身将门虎女的骄悍性子。而这位豫王妃的嫉妒之心,可谓是极强极强。分明燕寻调戏她这件事与她没有半分关系,可之后的日子里豫王妃却时常找来各式各样的借口磋磨她,甚至还时不时地跑来小院里巡视她受罚的模样,眼神中带着高高在上的得意和像火一样炽热的愤恨。 虽然姜予辞也不明白,为什么燕寻的调戏只有那一次,豫王妃对她的磋磨却持续了那么久。但是豫王妃却因此成了一个让姜予辞十分痛恨的人物。 修剪得圆润齐整的指甲透着健康娇艳的粉色,底下还有着弯弯的月牙儿,一看就保养得十分得宜。而此时此刻,其中一个保养得十分得宜的指甲用指尖轻轻划过了落款处的豫王妃楚燕氏,姜予辞的声音带着一股子娇慵的懒散,她朝后头微微侧了侧脸,吩咐拣枝道:“备纸笔,我给豫王妃回一封帖子,说我要赴这场宴。你这几日记得准备着。” 拣枝连忙应承下来,随后亲自去裁了纸铺好,又研了墨。姜予辞坐在软榻上又发了会儿呆,这才起身,把帖子搁在桌案的一侧,提笔润墨,稍加思索后便开始写回帖。 - 晚间燕华回来的时候,姜予辞正坐在榻上看一本杂记。见他回来,她便搁下书迎上去,一眼就注意到了他湿了小半幅的衣袖,在昏黄的烛光下,影影绰绰地显出更深沉浓稠也更华艳绮丽的绯红色来。 靠得更近些,她发觉他乌黑的发间还隐隐约约地带了些水汽。 姜予辞一面吩咐人来给他换衣裳,一面问他:“外头下雨了?” 下午降了温,如今春日里又逐渐回暖,火盆一类的物什早早就收了起来。一下子冷风灌进来吹得人直想打哆嗦,她又不想再麻烦人去把火盆重新取出来洗刷点炭,便叫人把屋子里的所有窗户都关紧了,再点燃了蜡烛,如今一时间倒是不知道外头这是什么天气了。 “嗯,方才落了一场大雨。”燕华旋到屏风后更衣,声音伴随着衣物的悉索声隔着屏风传过来,“不过现在小多了。我看着天色,估计夜里还有一场。今年春天雨水倒是多。” 像是姜予辞来的时候,一并带来了南方的春。 姜予辞凝神去听,外头果然有雨点儿敲打在窗棂上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不过先前她看书看得入迷了,这声儿又不大,是以一时间没注意到。 燕华从屏风后出来的时候,姜予辞已经吩咐人摆上了晚膳。她正拿着剪子小心翼翼地去剪那烛芯,听到响动回过头来,半张脸映着昏黄的烛光,半张脸沉在阴影里,精致的眉目在一室的静谧里意外地透露出一种难言的温柔。 燕华觉得心里忽然有一个地方软下去了。 姜予辞感觉到燕华的眼神忽然更柔软温和了几分,她有些不明所以地朝他一笑:“过来吃饭吧。” “今春雨水会更多吗?那怎么办,我这几日还要去赴豫王妃的宴呢。” 她剪好了烛芯,随手把银剪子放在一边,也坐到了饭桌旁。 燕华的眼神微微一动:“豫王妃的宴?” “是啊。”姜予辞应着,拿起了搁在碗旁的筷子,面前青釉划花碗里的碧梗米颗粒饱满,看着就甜美喜人,“豫王妃今日给我下了张帖子,邀我三日后去他们府上赴一场小宴。” 顿了顿,想起燕华前几天对她的追问,姜予辞又补了一句:“我想着反正也没什么,不如就去去吧。” 燕华的唇边不由得染上了一点笑意。 如果没有她最后那句欲盖弥彰的话,他可能还没什么感觉。不过这会儿她停顿了一下,这句话再这么一说,他便立马就想到了先前他试探、“逼问”她的那事儿。 姜予辞这还真是……可爱得紧。 不过想到豫王府和燕寻,燕华抿了抿唇,还是正了神色:“三日后?那不如……我陪你去吧。” 姜予辞一脸讶然地看着他:“啊?” “咳……正好,正好我有事儿要去找二哥,就不如和你一起去吧。到时候我再接了你一起回来。”两世加起来第一次说这种话、做这种事儿,燕华的耳垂不由得又泛起了不自然的红色,说话也有些含浑犹豫。 其实他倒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想到如今姜予辞已经知道了上一世的一些事情,他就有些担心她去了豫王府会不会不开心、不适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到时候他在附近,也多少好有个照应,也方便直接把她带回来。 何况,他前世听过一些传言,说是豫王妃对她似乎不太好的样子。 虽然不知道传言真假,也不清楚她是否已经知晓了这件事,但还是他跟过去能更放心一点。燕华默默地想。 至于姜予辞有没有可能看上燕寻?对于这个想法燕华压根儿就嗤之以鼻。 有他珠玉在前,看上燕寻?怎么可能! - 一转眼,就到了三日后。 二人一道洗漱收拾过了,又用了早饭,这便携手上了马车。 一路上姜予辞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即便是两旁小贩热热闹闹的叫卖声都难以吸引去她半分注意力。 她的全副身心都投在了即将到来的“豫王府”上。 前世她第一次过来,明面上借的是豫王寻来进献给帝王的美人这一身份,暗地里却其实是他用来刺杀帝王的刺客、南绍的亡国公主、唯一一条漏网之鱼。 她带着一脸漠然扫过那朱门额匾,雕梁画栋。 而现在她再次“第一次”过来,是仍然强大的——起码表面看起来如此,南绍的唯一一位公主,北昭三皇子秦王的秦王妃。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豫王府门口,车夫恭恭敬敬的声音在车外响起,隔着马车壁传入姜予辞耳中:“王爷、王妃,到了。”这声音传进来,也总算惊醒了一直在神游天外的姜予辞。 燕华先下了车,随后转过身撩开帘子,伸出一只手来扶她。 姜予辞注视着那只手,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有点儿想笑。 对了,还有一个地方不一样。 她这次前来,再不是孑然一身。 拣枝,还有……燕华,都陪在她身边。 姜予辞扶着燕华的手,踩着脚凳,提着裙摆,下了马车。 映入眼帘的,是与前世别无二致的朱门额匾,雕梁画栋。 守在门口的小厮们飞快地迎上来,动作利落地行了礼:“小的们见过秦王、秦王妃。” 作者有话要说:因要准备期末考试和各项作业,从今日(11.29)请假至1.16,之后恢复更新(日更三千)。希望大家多多谅解!鞠躬 第17章 谈话 二人随着他们进了大门上了软轿,拣枝并一二燕华的贴身小厮跟在后头,一行人又稳稳当当地行了几步路。姜予辞坐在轿子里头,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不错眼地盯着那微微晃动的轿帘,内心默默地数着时候。 第三百七十二下,轿子落定。 豫王府的小厮果真是训练有素,次次过来,都是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姜予辞暗自弯了下唇角,下了轿子,转向身侧几步处候着她的燕华,主动迎上前去:“走吧。” 感觉到手被轻轻勾了一下,随后被握紧了,姜予辞唇边的弧度越发大了。 - 豫王夫妇一道在前头见了他们二人。双方见过礼上了茶,随意闲谈几句,便各自分开。燕华同燕寻去书房议事——这是燕华自个儿的说辞,姜予辞也没去深究——她则被豫王妃拉着往后头的院子去了。 豫王妃楚止水不动声色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姜予辞一番,眼里不由得流露出了三两分忌惮的情绪,面上却还是笑意盈盈亲亲热热的:“上回恭国公世子夫人做东设宴,我原本也是应了要去的。不巧临时出了些旁的事儿,一时绊住了脚脱不开身,倒是错过了同妹妹的第一次见面。” 这会儿的楚止水比起梦中姜予辞见到的模样要略微年轻几分。说到底她如今也不过二八年华,正是娇俏鲜妍的时候,今儿个桃红衣藕色裳的这么一搭,深深浅浅的红错落有致,五官模样也生得好,尤其是一双眼水灵灵的,也实在是漂亮。 姜予辞深深看她一眼,摸不透楚止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先以不变应万变,也笑着应了声:“虽然有几分可惜,可是如今不也见到了吗?可见我同王……姐姐有缘。” 楚止水勾了勾唇,没再出声了。 姜予辞笑容未收,只淡淡移开了视线,目光投向更远处高高低低的亭台楼阁景致。 一路走至正院,楚止水携着姜予辞一道坐下,又吩咐人上了茶,随后就随意地同她扯些闲话。 靛蓝衣裳的侍女端上茶来,她刚刚才走得稍近一些,姜予辞便闻得茶香扑鼻。 她端起那描着如黛远山的白瓷茶盏。大约是刚刚煮上来还有些烫,茶盏上方还萦绕着一抹白烟。茶盏里头的茶汤呈一种漂亮的橙红色,干净透亮,半点儿残渣叶梗也没有。姜予辞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原本自然垂下的眼帘忽地抬了起来,透过袅袅雾气,不经意间就看到了院门口守着的那个护卫。 身姿挺拔,鼻梁高挺,生得一副眉清目秀的模样。 正是楚止水身边最得力的护卫江澈。 姜予辞的瞳孔微微一扩。 楚止水大约也看见了外头的情形,原本还在同她闲聊,这会儿到了嘴边的话却是顿了一顿,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听说前几日妹妹同秦王入了宫?” 难怪。 姜予辞眼中浮现出些许明了之色。 她还以为楚止水改性子了,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不过目前看来,她倒的确是没有后来那般直接和干脆了。不论如何,如今的她在燕寻面前,多少还是煞费苦心地端着那么一点的。 姜予辞放下茶盏,轻轻笑了一下,温和柔婉,眼里却是光彩熠熠。楚止水看在眼里,不自觉地就皱了皱眉头,移开了视线——这眼神,她怎么瞧着有这么几分挑衅? 便只听身侧美人柔柔道:“是啊,那日同王爷入了宫去拜见皇祖母和父皇母后。说来也巧,临出宫前,还碰上了豫王呢。” 可不就是挑衅? 梦里她对楚止水的磋磨无力反抗,不过是因为二人地位悬殊。可如今二人地位已是平起平坐,甚至姜予辞还隐隐压了楚止水一头——她毕竟可是大国南绍送来和亲的公主。 在发觉楚止水似乎又一次对她起了戒心之后,想起梦中的场景,姜予辞不由得就起了兴致,小小地给这位豫王妃添了添堵。 楚止水自然也听出了姜予辞话语中的挑衅。 不,甚至不需要听,姜予辞的表情就足以说明了。 她注视着身侧的这位秦王妃。她正半侧着身子对着自己,唇边含笑,睫羽低垂,似是被方才的话勾起了几分羞意,正掩饰性地看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红木桌案。从楚止水的角度看去,恰好可以瞧见日头映在那两丸黑水银一般的眸子里,折射出流光溢彩的绚烂。 她的视线转向姜予辞搭在膝上的手——即便坐了好一会儿了,她依旧坐得身姿笔挺,裙上半分褶皱也没有,粉白窄袖里露出的那双手,白皙纤长而指甲圆润微粉,通身的气派模样,一看就是娇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楚止水心里不由得浮上一阵怒意。 当真是个尤物呢。又有从前豫王没怎么见过的富贵气度,和那些寻常的路边野花完全不一样。难怪、难怪初见豫王,就迷得他晕头转向!实在是……狐/媚! 再联想到燕寻的小厮说的姜予辞对燕寻那有些久的凝视,楚止水的怒气不由更甚。 她的眼神一冷。 - 花枝摇影,清风送暖。毕竟是前朝的世家宅院,豫王府的书房外向来有着极佳的景致。 燕华和燕寻一道坐在外间的太师椅上,沉默地喝茶。 不过燕寻是沉默,燕华看着却明显要比他逍遥自在得多。这会儿他一手捧着茶盏,整个人懒洋洋地倚坐在太师椅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外头错落的风景,似是在琢磨着其中的韵趣。 一杯茶水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燕寻来来回回地端起茶盏又放下,次次都只敢抿上一点,即便如此,茶盏还是空了大半。眼见着燕华手里那杯茶都已经不再冒热气了,可他仿佛还半点儿也不着急,兴致勃勃地研究着外头的花草树木的模样,燕寻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三弟啊……” 燕华漫不经心地把眼神转移到他身上:“怎么了,二哥?” 燕寻顿了一顿,纠结了一番措辞:“三弟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原先燕华一大早就跑到豫王府来,他还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同他商谈。不想这人在这儿坐了半天,却是一言不发,自顾自地看着风景,弄得燕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燕华究竟是干嘛来了? 燕华微微勾了勾唇角,一双瑞凤眼本就是眼尾微微上挑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如今真的笑了,便显得愈发惊艳——燕寻瞧在眼里,不由得暗自嫌恶地皱了皱眉,这一双遗传了元后的眼生在女子脸上是十足十的风流神采,生在男子面上,叫燕寻看来,未免过分媚了些。却听得燕华理直气壮道:“没什么事儿啊。不过是陪我家王妃来的罢了。” 末了,他还添上一句:“倒是让二哥见笑了。”语气中带了些不好意思,面上可是半点儿也没有。 燕寻:“……” 他微微眯起眼睛,心下暗自琢磨开来。 燕华此人,并非沉迷女色之徒。就算他真的对姜予辞喜爱到了十分,也不至于特地跑到别人府上去,像是护着个瓷器一般的小心翼翼。不然,前些日子姜予辞去恭国公府上的时候怎么没见他跟着?那日他可是请了婚假歇在家里的。今天燕华的行为如此反常,燕寻直觉便是不对。 但若说哪里不对,他又一时说不上来。 楚止水今日邀请姜予辞到府上,也颇有些没头没脑的意味…… 等等。 燕寻忽然想到了楚止水近些日子对他的态度。虽然表面上还一如往常,可那些拈酸吃醋的心理在言谈举止上还是多多少少带出来了些的。 莫非,燕华今日来是为了告诫他?这个念头一出,燕寻便大觉荒谬,暗地里摇了摇头。 燕华多不近女色多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 然而安静了片刻的燕华凝视着外头的花花草草,突然道:“话说,二哥这打理花草的人是哪儿找的?” 燕寻从思绪中抽出身,诧异地看着燕华。 燕华笑吟吟地继续:“也不知怎么回事。弟弟府上的风景看着总没有二哥府里那种婉约秀丽的样子,所以想请教请教二哥,是从哪儿找的人,好让弟弟也去借一个来好生打理打理园子。” “毕竟,我家王妃从南地来,若是弟弟将园子打理得更漂亮些,我家王妃说不定也更高兴点儿。” 燕华这一口一个“我家王妃”的,直叫燕寻面色沉沉。 话已至此,如果他还听不出来燕华的炫耀和警告意味,那就是真的傻了。 燕寻随口胡诌了几句打发了这个话题。燕华本就意不在此,更何况,他自认为自己的园子比豫王府漂亮多了,便也没纠缠。一面问着:“弟弟可否去后头瞧瞧我家王妃?”一面已经站起身开始整理袖袍。 燕寻的面色黑得仿佛锅底。 不就是个女人吗,也值当燕华如此?真是……哼。 他僵硬地点了个头:“随你。” 燕华这便心情大好地离开了。 觊觎他家姜予辞?她前世可是撩过自己的人! - 楚止水这厢的气氛已是万分紧张。她死死盯着姜予辞,却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才她敲打了几句,却句句都被姜予辞不咸不淡地顶了回来。这会儿的楚止水,已经是处在爆发的边缘了。 姜予辞面上笑着,一副波澜不惊八方不动的模样,目光却止不住地朝门边看去。 江澈早已守到了门边,看样子,是在迟疑要不要进来。 倒是生怕楚止水被人欺负了。 姜予辞表面沉稳,心里却开始暗暗犯怵。 梦里楚止水折磨人的手段花样百出,而她身边两个最“优秀”的执行者之一就是江澈。即便知道那是梦,但梦中太过清晰的感觉还是让姜予辞在看到这两人时忍不住有些害怕。 毕竟就算现在她和楚止水已经平起平坐了,如果一不小心把楚止水真的惹爆发了不管不顾了,那她岂不是还要吃些苦头? 姜予辞不由得抿了抿唇,眼里透出几分焦急和惶恐。 然而下一刻,伴随着小丫鬟的通报,姜予辞眼见着楚止水面色一僵。 随后院子里便传来了一个带着几分懒散笑意的男声:“这是怎么了?两个王妃说个家常闲话还要护卫看得这么紧?”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啦! 第18章 反撩 听出了来人的声音,姜予辞原本紧绷的肩膀一下子放松下来。 身侧的楚止水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面色阴沉地看了她一眼,顿了顿,又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二人一道起身迎接燕华。 莺飞草长的时节,风送花香,朱衣锦带的少年郎踏着一路明明暗暗的天光而来,看似步履闲适,行走的速度却是一点儿也不慢。待得走近了,便能看到他昳丽姿容,含笑的模样更是添了十分的美色。 他行至门口,随意地扫了一眼江澈。见他即便是被自己压得身子僵硬绷紧了还撑着不肯退下,这便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转向了楚止水。 楚止水此刻的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她注意到燕华的视线,当即吩咐江澈退下去,嗔怪道:“真是的,江澈你也太过小心了些,我只不过是同妹妹说些话,哪里用的着守在门口这般小心?”一面说着,她一面还亲亲热热地拉起了姜予辞的手。 楚止水不蠢,自然不可能在外人面前流露出来什么。 江澈低头行礼,低沉的声音里带了些不易觉察的担忧:“属下知错。”顿了顿见楚止水并无多余的动作,便知情识趣地退下了。 看着人都退下了,楚止水似乎松了一口气,看向燕华:“秦王这是与王爷议完事了?” 燕华微微颔首:“所以顺道来看看我家王妃。” 顺道……顺的什么道?前院到后院的道吗? 楚止水咬了咬牙。 燕华继续道:“若是你们已经说完话了,我就正好领她走。” 这话可谓是无礼,可偏偏楚止水也说不出来什么——只是失礼而已,落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是教养差了一些,别的什么都不算。况且,楚止水也完全不可能去编排秦王没教养。 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容:“说完了,说完了。” 姜予辞…… 若是燕寻也能对她这样,该多好啊。 燕华点了点头,伸手牵过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言地盯着地上的地砖的姜予辞,带着她转身离开。 注视着二人的背影,楚止水面上隐隐浮现出几分苦涩。很快,这几分苦涩又为愤恨不甘所取代了。 她转头询问身边的婢子:“除了她,王爷近日还接触过哪些女子?” 二人一路走到院外数十步的地方,姜予辞若有所感地回过头,就看见浓浓绿茵下,抱着剑的蓝衣少年正凝视着她。忽然一身华服的女子从屋里出来走到他面前,似乎是同他说了什么,少年身上原本有些冷冽的气息骤然一变,隔着这么远都能感受到他的欣喜。 大概是察觉了她的视线,下一刻那少年突然转过头来。 姜予辞也转头,不再看身后。 梦境中的情境是如此惨烈。 江澈自幼习武,对人体穴位自然是了然于胸。即便他知道楚止水所做的事大约不对,可为了楚止水,他什么肮脏的事情都敢去做。听从她的吩咐殴打一个姜予辞自然不在话下。 头晕目眩和剧烈疼痛对她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姜予辞常常会猜想,豫王燕寻究竟知不知道这一切,难道就任由他们胡来?不怕打伤了她不好送进宫中? 不过姜予辞很快就想明白了。燕寻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可那其实都没有多大的关系。如果知道,那燕寻肯定明白江澈的手段,也对江澈的手段十分放心。相信江澈不会在她身上留下半点伤痕。既然没有伤害到这件精美的、要进贡宫中的瓷器,那瓷器的感受又与他何干? 他垂涎的只是姜予辞的美色罢了。 而如果不知道,那事情自然就更简单了。 于是姜予辞只能日复一日地忍耐着,等燕寻找到下一个感兴趣的女人,等楚止水转移目标。然后平静一段时间,等燕寻把目光投回她这块吃不到的肉,等楚止水带来的下一次折磨。 她索性将这个当成了自己的耐力训练。 直到她入宫。 其实除去最开始,之后的梦中的场景,楚止水对那些情绪感受得不是特别清晰。大概是因为她的梦残破零碎,并不连贯,她对一些事情难以感同身受。 但或许是被折磨的痛苦实在太过剧烈,竟然又一次让她觉得她亲身经历了这些事。 因为难以感同身受,只有愤慨,所以她挑衅楚止水。 因为看到江澈,联想到那些花样百出的折磨手段,所以她畏惧恐慌。 而就在她的畏惧恐慌快要到达顶点的时候,燕华出现了,又一次救了她,就像在梦中她的入宫一样。虽然当时的燕华并不知情,可事实上,他就是救了她。 这个燕华是后来的那个燕华,他成为了一代帝王,也救下了她。 这个燕华又不是后来的那个燕华,他如今风华满身,带着野心勃勃的可爱和少年郎的锐气,还未被那些繁琐杂乱的政务压出疲惫之色,也并没有……做下灭国屠宫之事。 姜予辞忽然感觉,有一个藏在心底的结突然被解开了。 她抬起头,看向身侧身侧的燕华,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燕华转过头,略低了低,面上露出询问之色。 他生得实在是好看,如同三月里灼灼盛开的桃花,一眼睇来,冶艳明丽得摄人心魄;又或是九天之上的神君仙者,云雾浩渺之处衣带飞扬,自是数不清的风流韵致。 而当他专注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瑞凤眼里仿佛酝着一泊清湖。 姜予辞到了嘴边的感谢忽然顿了一顿,转了个弯儿。她仰起脸,笑得春光烂漫,声音也曼妙多情:“王爷生得真好看。” 俊秀的少年面上的神情僵了一僵,眼底清湖忽生波澜。 此时已走到豫王府前,姜予辞说完那句话便急急回身抢先一步上了马车,只觉得自己大约是魔怔了,怎么、怎么好端端地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而下一刻,马车帘子被一只白玉似的手撩起,来人低眉凝眸,锦缎衣袍尚带着微微凉意。 ——他靠近,欺身而下,带着凉意的衣袍拂过少女微微发红发烫的面颊,像是颊边飘过了一朵云。 馥郁的香气自他宽大的袖袍间盈出,燕华带了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生得真好看?” 姜予辞僵硬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只听那少年微微点了点头,衣料摩擦时发出细微的悉索声响——分明外头沿街叫卖街巷闲谈之声不绝于耳,可她偏偏能将这一点细微的声音听得清楚分明。 随后她听到他的声音,在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之后,他这样说道:“生得真好看。” 他吻上她的耳垂。 白玉似的耳垂,柔软娇嫩,须臾就泛起了一片艳艳红色,像是春日里烂漫的云霞。 “怎么这样羞?”燕华笑问道,一向清澈干净的声音里也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些许喑哑,“方才不是还很会撩拨吗?” “王、王爷……”姜予辞身子颤巍巍的,又是羞又是害怕,生怕他要做出什么孟浪之事来。 燕华似是有些不满,明明已经将要抽身离去了,这会儿有一次俯下身来,在她洁白的耳垂上轻轻一啄。 姜予辞一抖,声音里几乎带上了几分哭腔:“夫、夫君!”一面不自觉地揪住了他的袖子,指下的触感冰凉而顺滑。 燕华似乎这才满意了,微微起身,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朵山茶簪入她鬓间。 云鬓鸦黑,杏眼蕴水,俏生生一枝粉山茶簪在发间,姝丽娇媚。燕华浑不在意被姜予辞揪住的袖子,一面任由她揪着,一面退后了些打量着她,眼里浮现出满意的笑意。 山茶本身无甚香味,可或许是因为被燕华藏在了袖子里,竟也沾染了那熟悉的气息。 马车停下,车夫在外头说着王府到了。 燕华面上的笑意扩大。下车的那一刻,他不顾姜予辞的惊呼,打横抱起了她。 姜予辞半倚在他怀中,羞窘不已,索性侧过头把脸埋了起来。衣带裙摆随着燕华的走动而微微摇荡,勾动了风中的花香。 走了一会儿,姜予辞也渐渐缓过神来。她微微仰起头看着燕华:“王爷……夫君这是要去做什么?” 燕华也答得声音朗朗,暗含笑意:“去做些夜里做的事儿。” 愣了愣,姜予辞再一次面飞红霞。 燕华心里不由得浮上几分得色。 今日在豫王府里他忽然发觉一件事,从前世到今世,一直是姜予辞来撩拨他。前世是他经验不足,可今世经验不足的反倒是姜予辞。所以,今后他便要换个方式来! 勾了勾唇,燕华忽然发现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莫非是前世? 他暗自思量,却发现有些事情仿若隔了一层朦胧的雾气,隐隐绰绰,看不分明。 近来似乎时常有这样的情况。并非原本记住的事情不记得了,而是一些似乎有印象的事情不知道是否发生过。 他从前世带来的记忆有残缺? 燕华抿了抿唇,不甚在意地抱着姜予辞跨过门槛,踏入房间。 残缺了一点前世的记忆并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 燕华俯下身去,俊美面容停在姜予辞面前寸许处,眉眼间都仿佛含着潋滟春色。他笑:“开始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不敢告诉你们今天更新慢了的原因是……我睡过头了 捂脸 感谢在2020-01-16 10:25:49~2020-01-17 14:1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酌加云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学习 远隔千里的南绍皇宫。 帷幔低垂,香烟缭绕,一派靡丽之色。珠帘之后苏祁柔拿着女儿写来的“一切安好”的信,却是暗自蹙了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上头那些娟秀的字迹。 说是一切安好,可万一是报喜不报忧呢?这孩子……山水迢迢的,非要嫁到那样远的北昭去,不知道会平白惹得做父母的几多烦忧吗? 珠玉相撞时的清脆声响传来,苏祁柔下意识地抬起头,便见到姜珏走了进来。原本先前被哄好了的她此刻见到姜予辞的这封家信,心里不由得又生出几分埋怨来——若不是北昭的确强大,姜予辞过去和亲的确有些好处,再有朝堂上那么多大臣的威压逼得他,她又怎么会嫁过去?虽说如果姜予辞不愿意,姜珏自然会为了她尽力抗争,可一旦姜予辞愿意了,即便出于疼爱女儿的心里,姜珏最初还会有几分犹豫,可最终也免不了顺水推舟的。 就是他再不理朝政只顾自己的风花雪月,他也是个帝王,除了对南绍的责任,还要接受大臣们的威压。姜予辞当时能愿意,他既有不舍,实际上另一方面其实还可以说……他隐隐约约松了一口气。 苏祁柔不傻,当然能想明白这一点,也因此对姜珏生了几分怨言。这会儿看到他进来,也没起身行礼,甚至还轻轻哼了一声,大半个身子都转了过去。 姜珏一看就知道,自家皇后这是又生他的气了。 他不理朝政只是不喜欢,不代表他愚蠢。联想到前几日北昭来送信的人,姜珏略微想一想也就清楚了。看到还在生闷气的苏祁柔,他面上也不由得浮现出几分温柔的无奈和歉意——不管姜予辞愿不愿意,他到底都是对不起她,也对不起苏祁柔。 姜珏走上前去,轻轻扶住苏祁柔瘦削的肩膀,声音温柔:“这是阮阮来信了?” 苏祁柔这会儿还在气头上,虽然没挣开姜珏的手,回答的声音却是闷闷的,还只有单字:“嗯。” 姜珏顿了顿,索性转到苏祁柔面前,扶着她的膝盖半蹲下来,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一叠声地唤她:“阿柔,阿柔……莫生我的气了,再生我的气对身子不好,还会影响到我们皇后娘娘举世无双的姿容啊。来来来,让我看看阮阮写了些什么回来。”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巧巧地从苏祁柔手中抽出了信纸,随后马上背过身去:“嗯……不错!她和那个秦王感情很好嘛!” 苏祁柔先是一愣,接着便轻轻捶了他一下:“快还给我!”听起来似乎不太高兴的紧绷绷的声音底下,却藏着压都压不住的笑意。捶了姜珏几下,她又忍不住探过头好奇地问:“你从哪儿看出来他们俩感情好的?” 姜珏拿着信纸,先煞有介事地抖了三抖,随后沉吟片刻,指着信上一处,严肃道:“猜的。” 苏祁柔:“……” 她狠狠捶了姜珏一下。 这厢南绍皇宫里帝后笑闹不断,欢声阵阵,那厢大将军府上却显得寂寥萧索许多。 韩老将军如今正镇守边关。妻子早早过世之后,韩老将军悲痛之下发誓不再续娶,只一心一意守着南绍,镇守边关,为国效力,甚至连儿子韩子儒的扶养都不由得忽视了许多。毕竟边关苦寒,韩老将军原先想着韩子儒年幼不适便没带来,不知不觉间,竟也就这么造成了父子疏远的局面。等韩子儒长大了,看着儿子面对自己时那副有些冷漠的神情,他也不敢再提来边关之事了,生怕这事儿蒸发掉他们本就稀薄的父子情份。之后边关事忙,韩老将军回宁安的日子就更少了。偌大一个将军府,正儿八经的主子竟然也只有韩子儒一人而已。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少了些人气,除去下人房还热闹些,将军府上专门给主子们住的院落看起来都有几分萧瑟。韩子儒的院子里那棵桃树已经枯死了,光秃秃的枝桠突兀地在灰白的天幕中窜出嶙峋干瘦的一节,愈发显得凄凉。只是不知为何,主子一直不肯换了这棵树。 踏进院子的时候,小厮这么想着。 而此时此刻,韩子儒正在屋中饮酒。上好的竹叶青一坛又一坛地被饮尽,空了的酒坛子或立或倒,乱七八糟地在他身边堆了一堆。小厮进了门,先是险些被这闭了门窗黑洞洞的屋子吓了一跳,又被满房间的酒臭熏得屏住了呼吸,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这份黑暗,勉强看清了坐在地上的人,当下就叫嚷起来了:“哎呀呀我的好少爷,您怎么坐在这儿呢?地上凉,快,快起来。” 韩子儒抱着酒坛子,眼神朦胧,不答话,只在嘴里咕哝着一些没有意义的音节。那小厮无法,半俯下身子来试探地问道:“那……笙姑娘来了,您要见见吗?” 小厮原本也没指望他答话,毕竟都醉成这副模样了。没成想,韩子儒听见这句,立马丢了手中的坛子,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吓得小厮赶紧去扶…他:“笙……笙?阮,阮,让她……进来!”说着,还要伸手推窗,好散了这屋里的气味。 不多时,美人长袖掩面,云鬓低垂,旋身进来的时候带起香风阵阵。见到韩子儒,她放下袖子,矮身行礼,杏眼桃腮,仪态优雅。 韩子儒眼神恍惚地盯着她的眼睛,再度低低地咕哝起来。只是这一回,他咕哝的音节有了明确的含义:“北昭……秦……” - 千里之外的宁安城此刻正在发生什么,姜予辞并不知情。她正托着腮坐在窗边,目光看似凝视着外头繁花压满枝头的桃树,实际上长长的鸦睫之下,那对漆黑眼眸的焦点早就不知落到哪里去了。暖融融的阳光照进窗户,晒得人身上微微发烫,不由自主地就有几分困倦。 燕华今日一大早就上朝去了,之后又托人捎了口信回来,说是有些事儿要处理,下了朝就先不回来了,要等晚上才回家用饭。 姜予辞晨起后处理了些府上的庶务。秦/王/府人少,事儿也清闲,原本的徐嬷嬷料理家事也是一把好手,定下的规矩让整个王府都运转得极为有序,要处理的事情就更少了。还没到晌午,姜予辞就做完了这些事儿。闲下来了,她才忽然觉得有几分无趣,只能坐在窗边发呆。 要是燕华在就好了,真希望他能快些回来啊…… 这个念头刚刚浮上脑海,姜予辞就被自己吓了一大跳,慌忙否定:她一定是因为一个人在府上呆着太无聊了没人陪着说个话做个游戏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的!只是因为寂寞无聊!只是因为寂寞无聊! 如此反复想了几遍,姜予辞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她注视着外头的花树,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嫁到北昭已经有些时日了,燕华对她也还算是不错。只是……这份“不错”究竟算不算喜欢呢? 如果不算的话……时间每过去一天,距离南绍被灭的那个时间节点就更近一步,如果到了那时燕华还不曾喜欢上她,她又该怎么办呢? 就算真的喜欢上了,可如果感情不深,不足以让他为了她放弃攻打南绍的计划,那该如何是好? 满脑袋疑问的姜予辞惆怅了。 但是很快,她就收拾好了心情,恢复了斗志,重整旗鼓: 接下来的日子里,要更努力地撩拨燕华,让他喜欢上她! 而另一边,说是去处理政事的燕华正呆在晏康城出了名的风流公子李公子的一处宅院里。 树影重重,撒下一片浓荫。幽幽沉水香弥漫在空气中,令人心旷神怡。李公子紫衣玉冠,手握折扇,眉眼含笑,风度翩翩:“首先呢,说句不大恭敬的话,以我之见,秦王殿下的容色便胜了旁人许多。要想求得姑娘的欢心,美人计对您来说便是十分有利的。而同时呢,您出身高贵,仪态风度自然不在话下,这些不经意的矜贵气度在某些时候也是很勾人的?但除此之外,某些时候您还要注意露出不大正经的一面,两相对比之下冲击力更强,更容易讨得姑娘欢心……” “这第二点呢……” 李公子说得神采飞扬,兴之所至还稍抬双臂振长袖而呼。燕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屋中侍女,见她们虽然对李公子这般放/荡不羁的行径感到有些好笑,可眉眼里看着的确是对李公子有些好感的。 燕华收回视线,微垂眼睫,听得愈发认真专注了。 姜予辞想要前世今生都由她来撩拨他,一直由她占据上风? 绝对不可能! 燕华微微翘了翘唇角,眉眼间都盛满了骄傲却又自矜的笑意,霎时间,容色逼人,若春华绽放。 正说到激情处的李公子忽然顿了顿,看着燕华,话锋一转:“不过,依……依草民浅见,您光是使出美人计就足够了。” 燕华:“……” 第20章 锅子 待到歇了午觉起来,姜予辞在屋里转了两三圈,实在是不知道做什么,整个人闲得无聊至极。想了想,她索性唤了拣枝并其他二三婢子进来,将自己前些日子吩咐她们收集起来的各色花露花瓣之类的物什取出来,样样都各自装在小巧玲珑的白瓷瓶里,零零散散铺满了一张小几。 姜予辞半侧着身子坐在窗前的榻上,微抿着唇,神色极为认真地对照着古籍上的方子,用各色小秤小斗之类的量器量出准确的用量,再一一配比好。白嫩纤细似水葱的手指握着胎质细腻的瓷臼,“笃笃笃”地捣着小碗里的东西,声音富有节奏韵律,每一下的力度都恰到好处。 南绍奢靡,上下成风。南绍的贵族们会玩也爱玩,无论男女,基本都是满门心思都扑在了这些风花雪月上。姜予辞出身皇室,首先手上的资源就比寻常贵女要多得多。而在做这个噩梦之前,她也是几乎不关心朝政大事的,只顾着和宫女们一道找寻失传古方、摆弄精致的首饰衣裳,或是做做笺纸,舞舞文墨,自然更是其中佼佼。 不过自从这个噩梦一来,姜予辞原本的生活轨迹被搅得乱七八糟,倒是好些日子没摆弄这些了。拣枝原本还暗自忧心,生怕是公主不习惯这边的生活。如今看到她又开始做这些事儿了,不免暗自松了口气,欢欢喜喜地笑了起来:“王妃还要用什么吗?奴婢去替您取来。” 姜予辞握着瓷臼捣弄着,微微摇头:“不必,这些就足够了。”停了一下,她似乎想起来什么,又吩咐道:“晚上我想吃锅子,让厨房准备一下。” 姜予辞又一次在心里打起了如意算盘:虽然说开了春,可这会儿天气还是微微有些凉意。这样的天气自然是非常适合吃一吃热气腾腾的锅子的。况且,这种需要自己动手的食物,拿来展现她温柔可人的一面可以说是最好不过了。 是的,姜予辞依然对之前被燕华反撩了的事情耿耿于怀。 不论是原先梦里还是最开始的时候,分明都是她占据上风的呀! 这感觉就仿佛她在和一个原本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的人比试,虽然胜之不武,但不管怎么说也还是胜了。可如今这么一下,燕华好像在一瞬间就通透明白了,还反过来稳稳地压住了她。姜予辞心里难免有几分懊恼,同时也莫名其妙地起了些争强好胜的心思。 心里头情绪复杂激烈,姜予辞手里的动作不自觉地就慢了下来。半晌,她突然捂住额头,苦恼地呻/吟了一声。 一旁的婢子诧异地看过来:“王妃怎么了?是……身体不适吗?” 姜予辞迅速放下手,恢复了平常的神色:“没事,没事。把你手边那瓶花露递给我。” - 暮色四合,晚风穿堂而过,倦鸟扑闪着翅膀飞向树枝,而后缓缓收了翅膀窝在巢中。精巧的屋舍里,温暖的黄色灯光一盏盏次第亮起,远远看去,仿佛天际的星辰一颗颗被点亮。树影婆娑、花枝摇动间,一个清俊的身影大步流星地朝正院走来。 朱衣锦绣,意态风流,即便天色昏暗难以看清五官样貌,坐在窗边的姜予辞远远一望也能知道,来人正是燕华。 她抿着唇稍微想了想,在起身去迎接他和继续做手头的事儿当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后者。 于是她坐得愈发腰背挺直,端庄优雅。 燕华转身进到里间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侧坐在窗边的少女。 背脊挺直,脖颈纤细,顺着平滑流畅的肩线而下,袖口逐渐扩大,末了雪青重衣之中伸出一只玉手,握着瓷臼不紧不慢地捣着小碗中色泽鲜妍的胭脂。 她的眼神专注而认真,眼睛看上去也愈发漂亮。 燕华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轻轻走近,尽量不发出声响打扰到她。 然而姜予辞眼角的余光早已看见了那一片朱红衣角。 微微翘了翘唇角,姜予辞面上原本浅淡温柔的笑意忽然变得有几分狡黠。 她远远望见燕华的时候,就吩咐了拣枝他们把锅子上上来,待会儿便可以直接吃了。 一边琢磨着过会儿该做些什么,一边仔细瞧了瞧碗里胭脂的颜色,估摸着差不多了,姜予辞轻轻搁下手中的瓷臼,转过身打算叫拣枝来把东西收拾好。 ——她刚刚转过头,眼睛就被一双大手捂住了。世界一下子陷入昏暗,姜予辞对此又毫无准备,不禁被吓了一跳,险些要叫出声来。不过很快,她就恢复了理智,想起来燕华此刻也在屋中,把已经到了喉咙口的那声尖叫压了下去。 人在陷入黑暗的时候,其余的感觉会变得更加的敏锐。 姜予辞此刻就是如此。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捂住眼的这双手分明的骨节,指腹处因长年用笔舞剑握缰绳而留下了一层薄茧,稍微动一动她就能感觉到娇嫩的肌肤被稍微有些粗糙的手指刮过,却并不疼,只觉得痒。燕华的体温向来偏高一些,他的大手贴上来,姜予辞原本微带凉意的脸颊迅速升温,竟觉得有几分温暖。 没听到预料之中的惊呼或是斥责,燕华便知道姜予辞这是发现了自己。他刚刚有些不大好意思,正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收回手,就听见姜予辞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哪儿来的狂徒?好大的胆子!不知道此地是秦/王/府吗!” 话虽说得凶,但她声音甜美,此刻又带了笑,威慑力自然没有多少,反倒是越发显得好玩儿了。 燕华迟疑地眨了一下眼,反应过来姜予辞这是在与他玩笑,便也露出了笑意,声音里多了几分吊儿郎当:“秦/王/府又如何?秦王这名号,我都不曾听过呢。” “我夫君秦王乃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风华无双自不必提,更难得的是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待他回来,要你好看!”姜予辞笑得越发厉害,在放这些狠话的时候又强行想要把这笑意压下去,于是声音紧绷绷的,更添了几分喜感。燕华听在耳中,只觉得怀中的少女实在是太过可爱。 怎么会有这样的可爱的姑娘? 他在心底轻轻感叹着。 下一刻,他便勾起了唇角,或许是因为在扮演采花贼的缘故,这笑容也不似寻常,竟好像带了几分痞气,但因他容色,分毫不显孟浪,反而更加勾人。而他的声音也是漫不经心的,仿佛是引诱:“哦?可是……秦王不在呀。” 说着,他松开手,带着笑俯下身打算吻一吻少女的面颊。却不想他一松手,姜予辞也回了头,微微仰面,似乎有什么话要同他说。 温热的柔软相碰的那一刹那,四目相对。 谁都没有闭上眼,彼此的眼里都倒映着对方的身影。他们靠得这样近,甚至能看到浓密的长睫根根分明,眨动的时候,如一片鸦羽轻轻覆了下来,又很快扬起,露出那漆黑干净的眼眸,像镜子一般,映出他动情的模样——是姜予辞先忍不住,眨了一下眼。 这一下眨眼便犹如春日里冰破最初的那“咔嚓”一声,极轻极轻,然而紧随其后的便是万物复苏、莺飞草长、江流奔涌……二人方才好像落入虚空、对外界发生了什么不甚清明的感觉一下被打破了。 他们听见雪白的杨花纷纷扬扬落下时的簌簌声响,听见院后假山上飞泉倾泻而下的水流涌动,听见晚归的鸟雀扑棱着翅膀的破空之声。 他们看见皎洁的月光落在彼此乌黑的发上。 “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是水在冒泡。姜予辞迷迷糊糊地想,她下午的时候似乎说了晚饭要吃锅子。 锅子! 这个词仿佛又勾回了她一缕神智,她听见屋外侍女走动时衣裙发出的细微悉索声,听见摆放碗盘时不慎发出的瓷木相击的闷响。 看见姜予辞猛然扩大的瞳孔,燕华暗自笑了一声,抽身离开:“饿了吗?去用饭吧。” 姜予辞愣愣地应了一声,起身朝外头走去。 注视着她离开里间,燕华一下子跌坐在榻上。白玉似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依旧柔软温热的唇瓣——只是这一会儿的温热似乎还沾染了姜予辞的温度,他半垂了眼眸,轻轻笑了。 接了姜予辞的吩咐进来叫王爷出去吃饭的侍女一时间都呆在了原地,成了个结巴:“王王王王爷,王妃让您出去用晚饭了。” 燕华抬起眼的时候唇边的笑意还来不及收,他微微颔首,起身出了里间。 听见外头传来的细细交谈声,交杂着王妃羞恼的嗔怪和王爷轻轻的笑声,还留在里头的侍女忍不住又抬眼看了一眼窗户外那紫蓝天幕上、散发着柔和而清冷的光芒的一弯月。 王爷真好看啊。 比天上的月亮还好看。 第21章 梳妆 热气腾腾的锅子被摆上了桌案正中,除去打理好了的各色食材,旁边放着数碟凉菜糕点之类的物什。 姜予辞握着乌木镶银的筷子,手微微抖了两下,总算略显僵硬地成功夹起一片羊肉放进锅里涮了涮。 她的脸还微微有些发红,也不知是被这热腾腾的锅子熏的,还是因为方才那件事。 燕华近来,撩拨人心的本事当真是越发长进了…… 姜予辞微微低下头去夹那块涮羊肉,不由自主地咬了咬下唇。 这样下去不行。 这样下去,先动心沦陷的人只会是她,而不是燕华。既然如此,那拯救南绍一事也就无从说起了。 姜予辞咀嚼着涮羊肉,心不在焉地想着。 得想个什么法子扳回这一局才成。 不过姜予辞却没有注意到,对面的燕华耳根处也有些不自然的红。 本想去撩拨姜予辞,没成想,她忽然的一个转头,末了心神不受控制的反倒是他。幸好他伪装技术还算过关,没让她给发现。 只是这耳垂的发红发烫却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了,也幸好姜予辞不曾注意这边。 他略显僵硬地伸出手,夹了一筷子土豆放进锅里涮了涮。 在这一片诡异的气氛中,冷冷清清的月色透过门映入屋中,和温暖明亮的烛光融为一体,照亮了一桌子菜肴和正中那个咕噜咕噜欢快地冒着泡的火锅,也照亮了环桌而坐各抱心思的两人。 - 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姜予辞决定不等什么“机会”了。 她要自己创造机会。 仔细研究了燕华休沐的日期之后,姜予辞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端着一杯茶进了燕华的书房。 雕花红木窗将日光分割成投落在黄花梨木书桌上的斑驳光影,映得沐浴在明亮光线中的那一盆文竹分外可爱,也映得空气中细小的尘埃显出了身影,上下飞舞。未干的砚台、随意搁在影青瓷笔山上的毛笔、摊在桌上的一张四四方方的雪白宣纸,都仿佛在说主人不过是离开一会儿,马上就会回来。一侧高耸的架子上挤挤挨挨地摆放着数不清的书册,还未走近,那股沁人心脾的墨香就已经顺着微风飘荡了过来。 而窗下正正方方地摆着一张软榻,燕华此刻就歇在上面。想来是午后困倦,打算小憩一会儿。 姜予辞犹豫了一下,把茶盏连带着托盘轻轻地放在书桌上,悄悄走近软榻。 软榻在窗下,而此刻的阳光斜照进来,尽数落在了书桌上,窗下成了一片难得的阴凉地,正适合小憩。少年身上随意搭了张墨绿蟠螭纹的缎面薄被,眉目舒展,睡梦正好。只是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可见是最近都没有休息好。 想到这儿,姜予辞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桌案上高高堆起的几叠公文。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见燕华身上的薄被似乎有些滑落的迹象,姜予辞便伸出手去,替他拉了拉被子。 下一刻,纤细的手腕忽然被人握住了。 姜予辞被惊了一下,有些讶然地看过去,就看到方才还闭目沉睡的燕华睁开了眼。大约是因为刚刚醒来,他的眼神还有些混沌茫然,只是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安静了一会儿,他的眼神这才逐渐恢复清明,看向姜予辞,声音还带着一丝低沉喑哑:“是你?” 他赶忙松开她的手腕,坐起身来。 薄被自他身上滑下去。他先前和衣而睡,锦绣的衣衫被这一顿午歇弄得有些凌乱,更何况他今日穿着长衣广袖,没有腰带,于是此刻微微敞开的衣襟里便露出了他雪白的肌肤和精致的锁骨。 姜予辞的眼睛不慎注意到了那里,慌忙移开视线,收回手揉了揉腕子——刚才被燕华攥得有些疼:“啊……是,我方才想着来给你送茶、茶、茶在桌上,看到你被子要掉了就过来给你拉一拉,然后你就醒了。你、你襟口开了。”最后一句几乎细若蚊吟,也是燕华听力好,这才能听明白。 虽然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可是看着姜予辞这副神情……燕华愣了一下,随后轻笑了一声,顺从地拢了拢衣襟:“又不是没见过,羞什么?” 自打成亲后,对某些事情越来越熟悉,成亲当晚那个纯情易羞涩还想要强撑着面子的燕华是一去不复返了。 姜予辞羞恼地转过头,悄悄瞪了燕华一眼,却被一直注视着她的燕华抓了个正着。 他勾了勾唇角,伸出手:“手给我。” 姜予辞不解其意,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还是乖乖伸出了手。 燕华将她的袖子卷上去,果不其然,白玉似的手腕上此刻有三四道淡淡的红痕。 他暗自皱了皱眉,声音里不由得带了几分歉意:“我那会儿刚刚惊醒……让你受伤了。还疼不疼?” 姜予辞摇了摇头,冲燕华一笑。其实这也就是看着还在发红,她早就没感觉了。 燕华一边替她揉着手腕,一边看着放在桌上的那杯茶——还带了个托盘,收回视线,他不由得有些奇怪:“今天怎么突然想要过来?” 或许是顾忌着自己他国公主的身份,姜予辞之前可是绝对不会到书房来的,她甚至都不会往这个方向走。 “给你送茶呀。”姜予辞微微仰起头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看着燕华露出诧异的表情,她特地坏心眼地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道,“顺便问问你,下一次休沐的时候有空吗?” 燕华看着她,挑了挑眉:“有。” 一看姜予辞这副神情她就知道她肯定是要做什么了。 毕竟前世她每每露出这样的表情的时候,她就一定会做些什么。 一边想着,燕华一边在心底暗自发笑。 他猜的一点儿没错,姜予辞的下一句话就是:“那我们去爬山好不好?” 说完,她就眼巴巴地看着他。大大的杏眼黑白分明,长长的睫毛像是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的,看着实在是令人心软。 让人忽然想起来软软的、毛茸茸的猫儿。 怎么就这样可爱。 燕华失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好。” 她来北昭也有些日子了,却还没看过这里的景致,也实在是有些可惜。 姜予辞抽回手:“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还有事,先去干活儿啦。” 说完也不等燕华反应过来,她急急起来转身就走,裙摆在她旋身的时候勾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带起的香风吹晃了桌上文竹细弱的枝条。 徒留下燕华一个人茫然不解地坐在后头的榻上。 什么事儿……这么急? 却不知急急忙忙离开的姜予辞心里自有打算。 她前些日子还是操之过急了,太着急去勾引燕华,没成想,他成亲之后竟然似乎是无师自通了一般,不仅对她的撩拨抵抗力越来越高,甚至、甚至居然还学会了反撩! 姜予辞决定先冷燕华一下。 然后等到爬山那天,她再对他热情些。一冷一热,反反复复,一定能勾起他的好奇心和征服欲,对,就是这样。 再者言,爬山的时候,娇/喘微微、香汗点点、眸中隐隐泛起润泽水光,这副模样,想必能勾起燕华的保护欲。 光是想想到时候的情形,姜予辞就忍不住眉眼带笑。 多么天衣无缝的计划啊。 姜予辞的心里,如意算盘打得真是噼里啪啦响。 - 等到燕华休沐那日,姜予辞特地起了个大早,坐在梳妆镜前开始妆扮自己。 敷粉描眉,颊染浅粉。想了想,姜予辞又小心翼翼地在眼尾用了一点浅浅的粉色,一眼看去,姝丽清艳,仿佛眼睛不小心间沾染上了桃花色,衬得一双春水明眸也更添三分潋滟。 最后上了唇脂。丹唇娇媚,可姜予辞揽镜自照,左看右看,总觉得有哪里不甚满意。思量半晌,她用绢帕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抹去最外层的那一点颜色,最后剩下一层微微的红,果然比先前好看许多。 刚刚放下绢帕,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澈干净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姜予辞被吓得浑身一抖。 她回过头去,看见燕华已经醒了过来,此刻正坐在床上背靠床柱,拥着锦被眉眼含笑地看着她,眼中一派兴致盎然。 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 被人注视着自己梳妆打扮,而且这人还是燕华,姜予辞不免有些羞窘,慌乱地回了他两个字:“梳妆。”就赶紧回过身去,开始打理自己的头发。 身后的燕华似乎笑了一声,然后便是窸窸窣窣的声响,大约是他下床了。 姜予辞手里的动作越发忙乱。她抿了抿唇,心里有些挫败。 原本打算等燕华起床了来个惊艳出场的,这下可好,她方才只穿了件雪白的中衣,一头乌发随意地散在脑后,浑身上下好的只有妆容。 姜予辞长长叹了口气,忽然对今天的计划没有什么太大的期望了。 云髻锦衣,待姜予辞收拾好了,玉冠广袖的燕华也走了出来。 正是一双璧人。 第22章 桃林 姜予辞和燕华此番去的是京郊的碧云山。 马车一路往城外驶去。出了秦/王/府所在的街道,车外的声响便越来越丰富,各种各样的叫卖声、市井行人的谈话声、小儿玩闹的欢笑声交织在一处,显得生机勃勃。姜予辞好奇地撩开帘子看了几眼,回头对燕华笑道:“街上好热闹呀。” 美人身着松花桃红二色,恰如碧树娇花,姿容清艳。她微微侧着身子回过头来,恰到好处地对着燕华的方向展现出了大半精致的面容,半遮半掩的反倒更是勾人。 看到燕华僵硬了一下的模样,姜予辞唇边的笑容都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得色。 燕华下意识地要移开视线,试图掩饰自己被姜予辞勾到了的事实,却又莫名地被她现在这副样子所吸引,眼神不受控制地往她身上投去。看到姜予辞又一次加深的笑容,抿了抿薄唇,燕华干脆大大方方地注视着姜予辞,丝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惊艳:“下回带你出来逛逛?” 燕华坦坦荡荡地看过来了,姜予辞反倒有些失落,似乎觉得没有方才那般有趣了。她放下帘子,转过身坐好来,口中应着:“嗯,也好。我还没逛过北昭的街市呢。” 燕华这会儿却是起了兴致,长眉一挑:“王妃从前常常出去逛街?” 姜予辞微微摇头:“也不是常常……偶尔哥哥和韩小将军出去玩儿的时候会带上我,我就和他们一道逛上一逛。” 哥哥,想必指的就是南绍太子姜悯了吧。 虽然燕华对各国的后宫女眷不甚了解,但对它们的皇子们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姜悯乃是南绍皇后所出,是南绍皇室的嫡长子,也是唯一一位皇子。前世……似乎是在带兵亲征后死在了战场上。 想到这儿,燕华微微有些不自然。 他的心里有些打鼓:在姜予辞残缺的前世记忆里,有没有关于这件事情的? 不过……韩小将军又是哪儿冒出来的这么一号人物? “韩小将军和你们兄妹的关系很好?”想了想还是没忍住,燕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试探了一句。 姜予辞丝毫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是啊。韩夫人和母后是闺中旧友,从前常常带着韩小将军入宫来玩儿,我们三个从小就认识了。韩夫人去了之后,韩将军又常年镇守边关,母后怜惜韩小将军一人守着偌大的府宅,常常把他接进宫里住上一段时间,还让他跟着我们一起读书,算是一道长大的。” 燕华的眸色沉了沉。他淡淡应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 姜予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见燕华似乎在思索些什么,没有说话的意思,她也就没去打扰他了。 两世加起来都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并且目前脑海中还只有一些残缺零碎的撩拨人的方法的姜予辞只能凭借直觉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燕华似乎忽然有什么心事,却无法想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实际上燕华是在思索前世他究竟有没有听过“韩小将军”或者“韩将军”这个名号,他最后的结局又是怎样的。 然而前世的记忆实在是过于繁杂了,更何况他身为一国帝王,每天日理万机的,一时间实在是想不起来这个人。回忆了半天,燕华最终还是放弃了。 既然不记得,那应该就不是很重要的人。 这时马车已经到了碧云山山脚下。 碧云山是晏康城城郊附近一座十分出名的山。山不算高,也并不陡峭,而且上头的风景一年四季都各有妙处,十分适合游玩欣赏。如今正是四月春深时节,芳菲已落了大半,山上的桃花却开得正艳,深浅粉色错落,娇嫩的花朵飘飘荡荡地落在行道上,踏青的行人往来络绎不绝。 因为只是二人寻常赏玩,燕华便也没让人封山。 不过…… 看着姜予辞迫不及待打算下车的模样,再联想到她前几日那略带狡黠的笑容,燕华忽然一笑。 虽然并不清楚她有什么如意算盘,不过燕华懒洋洋地身后马车壁上一靠,吩咐道:“换条路,直接上山。” 马车又开始辘辘驶动,姜予辞放下提着裙摆的手,笑容有些僵硬:“王爷……我想爬山。” 燕华笑吟吟地看她一眼。 姜予辞立刻顺从地改了口:“夫君,我想爬山。” 燕华眨了眨眼睛,模样有些无辜:“可我不想。” 他不想……他不想爬山关她什么事啊! 然而她爬山的主要目的就是他。 姜予辞挫败地闭上嘴,不再说话,一边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还有什么法子好用来勾引燕华。 此时此刻,她倒是真的想再做一个关于前世的梦了,再学学那些技巧。回忆起梦中燕华屡屡被自己撩拨得耳根发红动情不已的模样,再看看现在几乎快要颠倒了的攻势守势、她偶尔才能扳回一城的局面,姜予辞不禁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思索间,马车在山道上停了下来。 方才在山脚下撩帘望去,还只能望到自半山腰处开始的桃花数株,高低错落地沿山道分布。到了山顶,便能看见大片大片的桃林依山势而植,如火如霞一般,气势盛大,绚烂华丽。游人如织。衣着或简朴或华丽的男男女女穿行其间,美好得像一个幻境。 “去看看吗?”注意到了姜予辞的视线,燕华问道,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里人有些多,如果你不习惯人这么多的话,我倒是还知道这山上另一个人少的地方。” 听到后半句。姜予辞立刻歇了原本打算往那边走的心思——既然要展现她的风姿,这么多人混在一起的样子自然比不上满林桃花都只有她一人了。 何况这会儿过去,护卫和侍女是肯定要簇拥环绕着她的,免得被人冲撞了,到时候燕华如果远远看来,看不看得见她都还是个未知数呢。姜予辞立刻做出了决定:“哪儿人少?” 燕华勾了勾唇角:“跟我来。”说罢,牵着她的手往那片桃林的反方向拐去,半道上爬上了另一个峰头,径直往山顶的寺庙去了。 只可惜两座山的高度相差不算大,否则姜予辞先前的设想便能实现了。 上了山顶,进了寺庙,见了住持,一行人便拐到了山寺后头。 燕华一早就吩咐了人来准备这处——毕竟只有两个人游玩,封山未免有些兴师动众,但封一片另一个峰头也有的桃林,那就不算什么了。若是姜予辞不想要人太多,那这片桃林正好。 山寺后,一大片桃花林安静地盛放着,在众人推开一扇嘎吱作响的木门后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视线。 姜予辞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惊讶和惊艳,她松开燕华的手,快步走到林间,先是仰头望了望被交错的花朵和枝桠分割了的湛蓝天空,又转头看了看燕华。想了想,她一手提着裙摆在原地转了个圈儿,歪着头笑看着他。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 千万株桃花齐齐盛放,明艳到了极点。一片深深浅浅的粉之中,云鬓锦衣的美人歪着头笑盈盈睇来一眼,眉眼弯弯,容姿艳绝,裙裾还因为方才的动作而微微晃动着,拂过了地上尚沾着晶莹露珠的青草。 微风拂动了姜予辞颊边的一缕碎发,拂落了枝头颤巍巍的花儿。燕华的心忽然猛地一跳。 他注视着姜予辞,一步一步走过去,抬手时广袖扬起,带来一阵比清雅的桃花香更勾人的馥郁香气。姜予辞背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微微仰起头,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朱衣少年,看着他俯下身来,目光缱绻…… 燕华取下了落在姜予辞发间的一抹娇艳粉色,随后低低笑了一声,轻垂了长睫,盖住潋滟的眸光。 他回想起方才的场景。 他注视着姜予辞的眼睛一步步走过来,看着她漆黑幽静的眸子里万千清艳的桃花最终为他的身影所取代,在他俯下身的那一刻,被他完完全全地占据。 这种感觉,就像是他此刻在这林间席地而坐,独饮了一坛梨花白,微醺而未醉,明明如坠云端飘飘荡荡,实际上思绪依旧清明。 燕华微微笑了:“喜欢这里吗?” 姜予辞被此时此刻过分暧昧的氛围弄得面红耳赤,心跳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她甚至都要疑心燕华是不是也能听见了:“喜欢……你,你先起来……” 燕华挑了挑眉,撑着树干直起身来,白玉似的手指中还夹着那朵桃花。他将它比在姜予辞颊边,轻声地、带着笑意道:“人面桃花……相映红。” 姜予辞下意识地摸了摸面颊,这才惊觉脸上烫得厉害。 拍开燕华的手,姜予辞又羞又恼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往林子更深处走了两步,在一个石凳上坐下了。 燕华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头,也随着坐下了,还十分好心情地问姜予辞:“我让他们上一壶茶?” 姜予辞:“……” “好。” 其实她并没有心情喝茶。 她现在简直想捂着脸叫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姜予辞:今天的撩人计划也失败了啊啊啊!!! 第23章 签文(一) 一坛上好的铁观音很快就被送上了石桌,燕华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提起茶壶,澄透清澈的茶水涌入杯中,在青瓷面上晃出小小的幅度。 他将茶水递给姜予辞,漂亮的一双瑞凤眼中犹带了三分笑意。 姜予辞接过茶水,小饮了一口,刻意避开了燕华的视线。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她再度给自己打气:没关系,她还有整整一天的功夫,一次不行还有下一次,下次不行,还有下下一次……总之,她今天怎么着也能有一次成功! 当然如果实在不行,那她也没办法了。不过目前姜予辞还不打算灭自己威风。 收拾好了心情重整旗鼓,姜予辞又一次信心满满地抬起头,对燕华灿烂一笑,温声软语:“夫君怎么只给我倒茶呀?” 一面说着,她一面动作十分自然地拿起了燕华面前空空的茶盏,提起了茶壶。 玉指纤纤,侧容秀美。燕华看在眼里,不由得微微弯了弯唇角。 所谓的南邵第一美人的名头绝对不是空穴来风,姜予辞的姿容仪态完完全全担得起这样一个名号。除去精致的容貌不提,更妙绝的是她那般灵动的神采,那是无论世间多少丹青妙笔都难以描绘出来的。而此时此刻,姜予辞就坐在他面前,顾盼生辉,举手投足间都是一派灵气逼人的生动模样。 她也实在是对自己外表上的优势太过清楚明白,一举一动都在无声地散发着魅力。回想起前世姜予辞的种种举动,燕华越发觉得她这会儿的举动当真是又可爱、又好笑。 但他虽然知道眼前的这些都是姜予辞刻意为之,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她身上。 说来也奇怪,身为一个年轻俊美的王爷,并非没有别的女子在燕华面前故作姿态,可他偏偏只会注意到姜予辞。 燕华接过茶盏,姜予辞修剪得圆润齐整的指甲轻轻在他掌心一划,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带起一阵酥麻。 ……就连看她装模作样,也满满都是笑意。 - 既然在寺庙里,午膳便索性用了庙里的素斋。 碧云寺地处京郊,又相传十分灵验,香火很是旺盛,往来的达官贵人也多,在厨房中自然是下了些功夫的。虽说素斋主要用的是腐竹、冬笋、鲜菇、玉兰片之类的食材,但在僧人的妙手之下,味道竟也丝毫不输给那些荤菜。 老树浓荫,高枝雀鸣,阳光穿过枝叶的间隙洒下一地碎金,微风送来了树木的清香。厢房中的红木桌案上只摆了简单的四菜一汤。姜予辞一手挽袖一手拿箸,夹了一筷子清炒玉兰片。坐在对面的燕华正在慢条斯理地用饭,三足铜香炉安静地吞云吐雾,让幽静的香气盈满一室。 眨了眨眼,姜予辞忽然笑了:“如果在山间有这样一方小院,倒是适合隐居。” 燕华停下夹菜的手,抬眼看她。 姜予辞便接着说道:“三两间小竹屋,屋子周围细细地用竹篱笆围出一片小天地,门前栽几棵桃树李树,春天开花,夏天纳凉,秋天结果。屋后再种几株榆树柳树,鸟雀栖息其间,每天早晨都可以伴着熹微的晨光和鸟儿的清吟起来,想想就很美好啊。对了,院子里还可以打一口水井,夏日炎炎,可以把水果放入井水中,等到午后提上来,在葡萄架下的小石桌上贪一贪难能可贵的凉意。”她越说越眉飞色舞,仿佛真的有了这么一方小院。说到兴处,还搁下筷子,直接对着窗户外面指点起来。 十分浪漫的山水田园生活。 燕华看着姜予辞发亮的眼睛,心里忽然动了一下。 她是真的很喜欢也很向往这样的生活。 燕华带着笑意听姜予辞絮絮叨叨地说完了这些,看着她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一下子都没注意,居然说了这么多……” 燕华微微摇了摇头:“不,你说的听起来……很好。”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寻常田舍百姓之家,夫妇相随,男耕女织。 姜予辞忽然没说话了,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大概连燕华自己都不知道吧,他此刻的眼神,究竟有多温柔。 - 用过午膳,姜予辞提议:“要不要去求一支签?我先前听人说,碧云寺可是极灵验的。” 燕华从燕华从前是一直不大相信鬼神之说的,认为这些都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只是自打莫名其妙地重活了一世,他也不得不承认,冥冥之中似乎的确有别的什么神秘的力量能够推动事情的发展,扭转事情的结局。 只是这对他而言,是好是坏? 看着姜予辞那充满了期盼的眼神,燕华点头:“那就去吧。” 姜予辞的神色一下子都更雀跃了几分。只是大约是还顾虑着仪态,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看着姜予辞欢欢喜喜的背影,燕华顿了顿,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究竟是好是坏他不清楚,但无论如何,如今他都想要感谢上苍。 踏入高阔深旷的大殿,便能感觉到一阵阴凉。只是到底还是春天,一阵风吹过,姜予辞不由得小小地打了个哆嗦。 燕华站在她旁边,见状便把手搭上了她的肩头。他体温比之姜予辞要偏高一些,此番带来了一阵暖意,总算比先前好上一些。 姜予辞笑着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这才往大殿更里面去了。 大殿之中,慈眉善目的菩萨高居尊位,身子微倾,目光慈爱地俯视着下方来来往往的香客信徒。只是这会儿正值正午时分,香客比起别的时间里的要少上不少,现下更是只有他们二人。 姜予辞想了想,先从小沙弥手中接过一柱香,而后跪在了蒲团上,虔诚地拜了三拜,随后才转头去求签。 签筒摇晃,木签相撞之声不绝于耳。末了掉出一支木签,姜予辞拿起来粗略地扫了一眼上头的几行小字:“君皇圣后总为恩,复待祈禳无损增。一切有情皆受用,人间天上得期亨。” 她的目光在“人间天上得期亨”上停留了一瞬,随后转身打算去找僧人解签。 燕华一直跟在她身后,见状不由得起了些兴致:“你求的什么签?” 姜予辞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下,接着才继续若无其事一般地把签递给了僧人:“姻缘。” 燕华心里,突地一跳。 他死死盯着那根签,还没想明白这股冲动究竟缘何而来,那句“别解”几乎就冲到了嘴边。 但他的这句“别解”被僧人的一句恭喜截断了:“恭喜女施主,’天皇降恩。始终莫忘。晨昏礼念。可宜烧香’,此乃天垂恩泽之象,凡事成就大吉也。” 姜予辞闻言,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一眼签文:“那照这么说,我与他是有缘了?”没等僧人回答,她忍不住先笑了——梦中和现实中都纠纠缠缠,可不就是有缘? 而僧人的回答也的确如她所料:“的确有缘,甚至……说是佳偶天成也不为过。”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姜予辞忽然心情大好。她笑吟吟地转头去看燕华,却看见他微微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事实上,越听他们的对话,燕华便觉得越熟悉。就好像……前世也发生过这么一桩事似的。但他一时间倒是想不起来了。直到对上姜予辞有些疑惑的目光,燕华松开眉头,微微一笑:“刚才忽然想起来,明天早上还有件大事儿要处理。” 他神情真挚不似作伪,姜予辞也就没怀疑,了然地点了点头。 碧云山虽说在京郊,但距离晏康城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明天燕华还得上朝,于是求了签又在山上逛了一会儿,进了几个大殿拜了拜,燕华和姜予辞便打道回府,要赶在城门关闭前入城。 林木重重,鸟雀扑棱着翅膀从一个枝头飞到另一个枝头,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相携下山的这对男女。午后气温升高,春深时节,空气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快要入夏了的燥热。姜予辞的额上渗出了点点薄汗,她抬袖掏出帕子轻轻按了按鬓角,侧过头问燕华:“要不歇一会儿吧?我有些累了。” 燕华微微颔首,扶着她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不经意间,就看到了姜予辞手中绣着桃枝的帕子。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是前一世,元熙五年的夏天。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就要到除夕啦,从明天起请几天假呦,大年初二(26日)恢复更新 提前祝大家除夕春节快乐(≧?≦) 第24章 签文(二) 元熙五年,五月。 这一年北昭的夏天似乎格外难捱,才刚刚进入初夏时节,天气便已经炎热得厉害。而就在这种天气里,也不知皇帝打哪儿来的兴致,竟然非要去爬京郊的那座碧云山,还是微服出行,连随从都只带了两个。 一个是贴身伺候燕华的太监徐智诚,而另一个,自然就是“琉璃锁”。 绿树浓荫,蝉鸣不止,炽热的阳光争先恐后地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顽强地从缝隙中透出光线,在往来的行人身上投下斑斑点点的金芒。姜予辞爬山爬得气喘吁吁,连本就已经十分水润的眸子里似乎都更多了一层水光,看着宛若潋滟春波,实在是醉人。 燕华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为身旁娇俏的琉璃锁所吸引。腰肢款款,衣带流云,行动间裙摆摇曳如折花曳地,身形婀娜如清风扶柳,甚至就连悄悄用手给自己扇风的动作也做得比旁人好看许多。她难得穿一回宫装以外的衣裳,这会儿一身松绿桃红,宛若碧树春华,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清艳。 他倒是不知道,燕寻找来的这个小刺客在服饰搭配这方面竟然也有几分天赋。 只是大概是他盯的时间太长太久,琉璃锁竟然若有所察地回过头,一双总带了三分笑的剪水双瞳对上他的视线,燕华心里一惊,忽然意识了到自己在做什么。 她还真是…… 勾人。 俊秀的少年帝王忍不住暗自皱起眉头。他慌忙收回视线,心脏跳得宛若擂鼓。 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琉璃锁微微勾起的唇角。 撩拨得很成功呀。 不过没过多久,燕华就忍不住又悄悄抬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看着琉璃锁苍白的面色,双颊似乎还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需不需要……休息一会儿?” 也是他安排不周,没考虑到琉璃锁的体力。燕华不禁有些愧疚。 然而走在另一边的徐智诚被这一句话吓得几乎要跳起来:“不不不不用了!奴才还能走!还能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姜予辞似乎感觉燕华狠狠瞪了一眼徐智诚。她抿了抿唇,忍不住有点儿想笑。 其实她大概能猜到燕华是为什么提出这个提议——他看上去可是轻松得很,一点儿也不累的样子。不过实际上她也没多大感觉,三年豫王府的训练下来,即便不以武力为主,在这方面她多多少少还是得了些锻炼的,区区爬座小山而已,还难不倒她。这般娇弱的样子,不过是做给燕华看的罢了。 不休息也好,更能勾起燕华的怜惜。 思及此,姜予辞唇角一翘。 所幸碧云山的峰头都不算高,临近中午,三人总算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碧云寺。 古木参天,鸟雀清鸣。不知是因为佛门清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里倒的确要比山道上凉爽许多。燕华担忧地看了姜予辞好几眼,见她脸色逐渐恢复了,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稳,这才放下心来。 “喘过气来了”的姜予辞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番眼前恢宏大气的殿宇,转头对燕华笑道:“听说碧云寺极其灵验,我倒是想去求支签瞧一瞧。” 燕华扬眉,随后瑞凤眼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嗯,好。” 虽然他不信鬼神,不过陪她去求支签看看也无妨。 他的笑容明澈,犹若澄净天光,偏生容貌盛极,一抬眼一低眉都如仙似妖般勾人,更遑论如此神情。锦带玉冠,重衣广袖,笑意盈盈,如东山月出,又似晨曦朝露。 姜予辞竟被燕华这寻常一眼看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连迈进大殿的脚步都不自觉多了几分匆忙。 一行人走进大殿里,参拜了菩萨,姜予辞摇了摇签筒,抽了一根签。 “当春久雨喜开晴,玉兔金乌渐渐明。旧事消散新事遂,看看一跳跃龙门。” 姜予辞看着那句“旧事消散新事遂”,目光几度变换,最终在一旁的燕华察觉到奇怪之处之前,将签文递给了解签的僧人。 眉清目秀的僧人双手合十,神色平静无波:“’神佛护持。有灾无危。途生平安。到底荣归’,此卦乃久雨初明之象,凡事遂意也,恭喜女施主。” 燕华好奇地看过来:“你求的是什么?” 姜予辞面色微微一僵了一瞬,下一刻便俏皮地冲燕华眨了眨眼:“就不告诉你。” 燕华挑了挑眉,轻轻嗤了一声:“不说就不说。” 姜予辞弯了眉眼,指着不远处拿着自己的木签一脸苦瓜相的徐智诚:“公子不若去问问他求到了什么?您看他那副样子。” 谁关心徐智诚求什么失败了啊! 燕华心中气闷,可看琉璃锁那副灵动活泼的样子,他又没法儿真正生起气来,顿了顿,索性一甩袖子,依她所言去看徐智诚了。 燕华一走,姜予辞就迅速地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转过身对着僧人。沉默了一会儿,她的眼神变换不定,半晌才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地问道:“那……我和他,有缘吗?” 僧人抬眼,诧异地看了她一下:“自然是有的。” “是吗?”姜予辞笑了笑,又站在原地静默了片刻,声音忽然低下去,低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就这样喃喃了一句:“只是大概是有缘……无分啊……” 面前的僧人明明什么也没听到,却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深深看了姜予辞一眼,轻声道:“贫僧有一言,还望女施主听罢勿怪。贫僧观女施主面相,本该一生平安长寿,虽中有大难,却也能脱身。只是如今您面上杀气颇重,即便有福泽深厚的命格,也会因此受阻。”更何况她的命格并非“福泽深厚”。 “虽女施主此番抽到了中签,但运势并非一成不变。杀气过重,终归是冤孽。” 明明是夏日,姜予辞却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想来,想来……是大殿太过阴凉了,对,就是如此。 她胡乱冲眼前的僧人笑了笑,转身就去寻燕华,刚迈出一步就踉跄了一下。只是这一下的踉跄似乎帮助她找回了主心骨,接下来她的面色便一点点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像是一个破碎的面具又被一点点拼接粘连,待燕华看到她的时候,那张完好无缺的面具已经再一次覆在了面上,叫人察觉不到多少异样了。 除了她额间方才渗出的点点冷汗。 看着她鬓发微湿的模样,燕华诧异地挑起眉毛:“这么热吗?你都出汗了。” 姜予辞心下一惊,赶忙掏出帕子,顺着燕华的视线,按了按额角,口中笑道:“是啊,今儿实在是有些热了。” 大约是被燕华点出了一个破绽,姜予辞的动作一时间又不免带了几分慌乱。即便这慌乱的时间很短暂,可燕华依旧深深望了她一眼。 毕竟他是何等聪敏的人。 姜予辞强行压下心底的慌张,面上半点儿也没带出来,擦着汗的同时甚至还轻轻巧巧地撩了燕华一眼:“公子这样盯着奴婢瞧做什么?”眼神一飞,便是格外动人。 朱衣鹤饰的雍容少年和笑语嫣然的清艳佳人一俯首一抬头,满含着笑意的两双眼睛之后却是暗潮汹涌。而后燕华长眉一压,微微弯起的薄唇轻开,似乎要说些什么…… 平静的画面在一瞬间仿佛被一颗石子打破,水波荡漾,翩翩玉人和重重碧树一道渐渐消散,再难寻到踪迹。 姜予辞缓缓睁开眼,月光落在她纤长眼睫上,犹如覆了一层霜雪。 又是一个梦境。 梦境中的雍容少年此刻平躺在她身侧,呼吸平稳,长睫乖巧地倾覆下来,睡梦正酣。今夜睡前二人胡闹了一番,湖色地折枝花卉纹的纱帐松松拢着,大半都没遮住,皎洁的月光便毫无阻隔地映入了床榻,将枕边人映得容色如玉。 她侧卧着支起身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虚虚地描摹着他面庞精致的轮廓。 姜予辞自己便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寻常美色早就难以入她的眼了。但每每在没做好准备的情况下看到燕华的容貌,还是会有一种受到冲击的感觉。 而现在,这位引得无数北昭女子疯狂追逐的秦王便躺在她的身边。 姜予辞的心里生起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同时她也开始思考那两份签文的事情。 梦里和现实中,她所拿到的签文并不一样。这是否意味着……有些事情,已经被她改变了呢? 可她又做了什么?那些关系到天下大局的事情,真的能这么容易地被改变吗?还是说,她理解错了?事实上这一世的“好运”,指的只是她和燕华?毕竟她求的是姻缘签啊。 可如果到时候燕华真的灭了南绍,姜予辞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既然如此,又谈何“佳偶天成”? 她微微蹙起眉头,陷入了深思。 身侧的浅眠的少年早已悄悄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而后又紧紧闭上,神色略带慌张,耳朵微微发烫。 而姜予辞一无所察,依旧在试图理清这毫无头绪的东西。 明月西移,月光偏斜。支着脑袋的手臂渐渐有了酸麻的感觉,姜予辞轻轻叹了口气,躺下睡了。 太过明亮的月色里,燕华偷偷睁开眼,看了看身侧的姜予辞。因为躺下而少了披散的乌发遮掩的那一抹红沉在了少女的影子里,难以发觉。 作者有话要说:姜予辞:虽然这个梦很严肃但是一觉醒过来我还是忍不住被燕华勾了过去!要怪就怪他长得太好看? 燕华:啊? 姜予辞:还有我勾引了一天都没成功结果晚上随便发个呆就成了?什么玩意儿! 燕华:啊、这个……(耳朵红) (作者君的小声叨叨:有时候就是不自知的诱人才最诱人啊233333 再说谁说你之前没勾引成功的?我只是没写而已哈哈哈哈哈) 第25章 服侍 大抵是因为昨夜半中途醒了一回又久久未睡,第二日姜予辞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燕华正在对着铜镜扶正自己头上的玉冠。 大约是怕打扰到她睡觉,除去刚成婚那一两日,之后燕华再没一大早叫过人进来服侍,都是自己动手收拾好了再出去的。 因为没有旁的人,此刻屋子里十分安静,于是丝绸的雪白中衣和缎面的被褥摩擦的一点细微声响也显得如此突兀。燕华循声回过头,便看到姜予辞已经撑着床榻坐起了身子:“怎么就起来了?不再多睡会儿?”他看着她眼底淡淡的青黑,并不显颓丧,而是仿若病西施一般的楚楚动人。 也是,毕竟昨夜没睡好。 姜予辞摇头:“睡不着了。” 刚刚醒来,脑子还有些混沌,她索性也没起来,就这么倚在床柱子上,注视着燕华正了玉冠,放下手时宽大的袖子翩飞如鹤翅。 燕华转过身,见姜予辞还坐在床上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十分专注。他愣了一下,先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自己刚才有没有做出什么有损形象的举动,这才走到床边,蹲了下来,衣摆像一朵花儿一样散开。 “可还入得了公主殿下的眼?”燕华微微侧着头,笑问。 姜予辞眨了两下眼,先是茫然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扬起一个漂亮的笑容,伸手勾起燕华精致的下颌煞有介事地左右打量了一番后,才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生得倒是秀美。你是哪儿贡上来的?” 燕华缓缓覆下长睫,模样乖巧而又带了丝畏惧,叫人看着便会不由自主地生起了怜惜之情:“回殿下的话,华……自北昭晏康来。” 这场角色扮演竟是与她的梦境截然相反,不免叫人觉得有趣又好笑,姜予辞也不由得加深了笑意,向燕华的方向倾身而下。 少女精致的面容突然在眼前放大,燕华毫无准备,一时间心跳竟然漏了一拍。 ——而后听见她问:“如此姿容,若是藏于寻常人家未免可惜。入我门下,留在我身边服侍我,可愿?” 燕华轻轻颤动了两下鸦黑的睫羽:“愿。” 说完,他抬眼对上她的视线。 屋子里忽然有片刻的安静,轻扣在下颌上的指尖似乎在发烫——无论是姜予辞,还是燕华,都有这种仿佛被灼烫一般的感觉。姜予辞哆嗦了一下,猛地收回手,接着徐智诚惶恐又带些焦急的声音便及时地在外头响起:“王爷!该去上朝了!” 燕华轻咳一声,站直了身子:“我、我去上朝了。” 刚才一时兴起,现在想起来那些台词,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 姜予辞此时已经恢复了正常。她靠回床柱上,目光流转间就是一抹秋波递去,唇边的笑意还有些促狭:“去吧去吧。” 燕华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笑意藏都藏不住的女声:“不过可别忘了,晚上回来服侍我。”甚至声音里还多带了三分宛转挑逗。 正在出门的燕华,脚下忽然一个踉跄。 姜予辞笑得越发开怀了。 与燕华这般笑闹了一番后,姜予辞也没了方才那股昏昏沉沉的睡意,脑袋清明了不少,索性叫了拣枝进来,开始净面漱口梳妆。 密齿的牛角梳划过头皮,长长的乌发仿佛上好的绸缎一般冰凉顺滑,被拣枝松松握在手中。她一边给姜予辞梳着头发,一边开口:“王妃……” 话还没说完,进来个小厮,说是给燕华传话的。只是不知为何,一张还算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宛若一只煮熟了的虾。 姜予辞诧异地看过去,那小厮结巴两回才总算把话给说清楚了,额头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王王王王爷他说说说,让您晚上等着。” 正是十二三岁刚刚开始接触这些事情的年纪,小厮一听到“晚上”,一下子就想到某些地方去了。虽然知道这肯定是自己想岔了,但一张脸还是憋得红彤彤的。 ——然而其实就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姜予辞一怔,当下羞得双颊飞红,几乎恨不得把燕华拖过来打一顿——这种话是能叫人传的吗? 她赶忙叫人拿了赏钱打发了这小厮出去,又恨恨咬了咬牙。 登徒子! 姜予辞又是羞又是窘的,半天才缓过神来,想起方才拣枝那话才说了一半:“对了,你刚才说什么?” 拣枝手脚麻利地把一对绢花簪到了她发间,口中边答着:“前些日子您定了一尊白玉菩萨请碧云寺的住持开了光,方才送来了,王妃待会儿可要看看?” 再过两日便是北昭这边的圣寿,宫中大宴,各个皇子自然也要赠礼以表孝心。虽说姜予辞知道最后是燕华胜出登上了皇位,但现如今他依然在和豫王争斗得难舍难分。现在看来,二人的实力可谓是旗鼓相当。 作为一个南绍人,又不关心政事,姜予辞对燕华究竟是怎么胜利的一无所知,也并不确定如今的皇帝是不是就已经心属燕华了。因此,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谨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圣寿,更是其中顶顶重要的一环。 然而她和燕华说的时候,当事人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哦。那你随便找个什么贵重点儿的物件就行了。” 姜予辞:“……” 这人这么不关心这件事究竟是怎么讨得老皇帝的欢心的啊!如果不是为了救南绍,她才不要管他当不当皇帝这回事儿呢! 没办法,最后姜予辞开了府库挑了一尊上好的白玉菩萨,又特地送到了碧云寺请住持开了光。今日这便送来了。 “那就拿上来给我看看吧。”最后一根簪子插好,姜予辞对着镜子左右看看,没发现什么问题,便叫人把白玉菩萨拿了上来。 打开雕刻精致的檀木盒子,一尊雕工精湛的白玉菩萨便出现在眼前。玉质温润,触感细腻,菩萨拈花含笑低眉,神情慈悲,便自有无限佛韵。 一看便知是上品。 姜予辞看了两眼,让人收了起来:“妥帖收着。今日的账本呢?拿来我看看。记得派人去传话,管事的都可以过来了。” - 燕华照旧是傍晚回的府。后天就是圣寿了,这两日他经手的事儿也多,堪堪踩着夕阳的尾巴踏进了王府大门。 正院里风拂林动,鸟雀昏昏。天色已晚,只有一轮夕阳还半掩在云后面,在暗沉沉的光线中留出几分将要消逝的橘红光芒。 姜予辞正坐在榻上,手中拿着账册,侧过头和坐在她身旁的小凳上与她一道计算的拣枝交谈。温暖的黄昏暮色映在软榻、账册和她的侧脸上,身后的花瓶挂画与桌案皆沉入黑暗,看不分明。 燕华走进屋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带着无言的温柔。他怔了一怔,而就在这时,姜予辞大约是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到他,睁大了眼轻轻叫了一声:“哎呀!光顾着查账了,都忘记吩咐厨房准备了。” 她放下账册站起身,急急忙忙地催促拣枝去厨房看看,又吩咐人点灯上茶,最后才看向燕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查账册查得太入迷,都忘记这回事儿了。” 燕华走到她身边,拥着她坐下:“没事,也是我今天回来得早了些。” 姜予辞胡乱应了声。这会儿看到他,她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来早上她让小厮传的那话……他说晚上等着他…… 等着他做什么呢? 姜予辞眼神乱飞,燕华自然也察觉到了。稍稍一想,他就知道了她在想什么,不禁笑了起来,凑到她耳边轻轻道:“没有晚膳也没事。” “公主可还记得,华要服侍公主?” 相貌昳丽的少年同她耳语,声音极轻,像缥缈的云雾,然而吐息温热,须臾间就叫她耳朵发烫。姜予辞开口“你”了两回,却直接被燕华打横抱起进了内室,锦带一抽,便有什么翩翩落下,像是蝴蝶,又或是落叶。 “华,定会好好服侍公主的。” 至于晚饭?谁还管他呢。 - 姜予辞虽然忘了,可秦/王/府的厨房自然不会这么蠢,一定要等到主子吩咐才上饭食。拣枝匆匆赶过去,看到饭食都已经准备好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正要吩咐人送菜过去,就看到早上那个小厮又跑了进来,对她摇了摇头:“拣枝姐姐,不用啦!” 拣枝诧异地挑高了眉毛。 小厮神秘一笑:“徐公公说,王爷和王妃有事去啦!” 拣枝:“……” 行,她明白了。 第26章 宫宴(一) 四月,北昭迎来了当今圣上的圣寿。是日日高风暖,青溪声碎,红墙之中衣着华贵的男男女女行走穿梭,上台阶,入大殿,贺圣寿。 “秦王、秦王妃到——” 伴着传话太监尖细的声音,大殿中此时已经入座了的人都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门口的方向。 豫王燕寻垂着眼把玩着手中的酒盏,看水波纹在杯中一圈又一圈地荡开,嘴角的笑容有些冷。 楚止水端庄地坐在他身边,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容,眼角眉梢却止不住地透出厌恶之色。她看了看燕寻的举动,手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做什么。 大殿中其余的人也纷纷看向门口——这位秦王妃才嫁到北昭一月,虽说去了一次恭国公府上的宴会,但在大部分人眼中还是十分神秘的。更何况,她还是南绍来的公主,又有南绍第一美人的名头,难免愈发惹人好奇。 朱衣玉冠是燕华一向的打扮,往常人们也见惯了他的美姿仪。但如今他身侧多了一个姜予辞,重衣锦带,鬟鬓如云,顾盼流波间神采飞扬,便是满头的珠翠琳琅也只能沦为陪衬,丝毫夺不去她的风采。二人一道出现,一昳丽一明艳,却又气息交融,相配得天衣无缝。 莲步轻移,腰肢款款,姜予辞笑吟吟地同燕华一道落座。她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殿中众人,旁边的燕华忽然凑了过来,声音极轻:“王妃的美色当真是引人注目。”声音里无端端带了点儿委屈的醋意。 姜予辞收回目光,斜乜了燕华一眼:“王爷又何尝不是呢?” 这殿中可有不少的贵女,时不时地抬眼悄悄往燕华身上瞟。 燕华一愣,随后便轻轻笑了起来:“嗯,是我的错。” 他这样一说,姜予辞倒不好再模仿着他刚才那样也假意吃醋了,便伸出手在桌底下勾了勾燕华的衣带:“下不为例。” 这种事情,要怎么下不为例?难不成把脸遮住? 燕华无奈地看了姜予辞一眼,借着桌案的遮掩握住了她伸过来的那只手。 燕寻的座位在二人对面,把他们两个亲昵交谈的举动全部看在眼里,眼神中不由得带上了几分讥诮。他冷哼一声,重重放下酒杯。 杯盏中的酒水晃荡出更大的波纹,楚止水微微蹙了眉侧眼看过去,压低了声音道:“王爷还请注意些。” 她就不明白了,姜予辞究竟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当燕寻不过才见了几次就这样巴巴地惦记上了?【JSGDJ】 其实这问题若要抛给燕寻,他也不一定能答得上来。 姜予辞是美,可这世间美人众多,他身为北昭豫王,年纪轻轻而身居高位,自然多的是美人来献殷勤。而他如果真的下了功夫去找,找出一个比姜予辞更加貌美的其实也并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但偏偏姜予辞的每一处五官都长成了他最喜欢的样子。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洛神的话,姜予辞就是他的洛神。更何况,她是燕华的人啊。 这就让他更想得到了。 燕寻的眼神阴沉下去,暗得像是山雨欲来时浓稠得化不开的墨色。 燕华五感敏锐,几乎是在燕寻眼神转变的下一刻就抬眼看了过来。即便是触及这可怖的视线,燕华依旧面色如常,唇边仍保持着温和有礼的笑意,甚至还朝燕寻的方向举了杯。 燕寻眼神一动,随后便垂下薄薄的眼皮,拿起杯盏。 不时有人进入大殿,也一直有人在轻声地交谈着,每个人面上都挂着欢喜愉悦的笑容。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靠前的坐席中的这个小小交锋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 而皇上终于在这时到了。 行礼贺寿之后,皇上照例说了几句话。姜予辞坐在下面,趁机偷偷打量着这位北昭的老皇帝。 这是姜予辞第二次接触这位皇帝。上一次见他,还是成婚第二日随燕华入宫那次。不过当时殿中只有寥寥数人,她也不敢太过明显地抬头打量,只匆匆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眼下这还是她头一回正儿八经地观察这位帝王。 当今圣上四十许人,虽然眉目间依稀可以辨得从前的英俊模样,但到底已经显出老态。眉间一道深深的“川”字纹,即使隔得有些距离了也依然可以看清,可见是思虑极重。他光是坐在那儿,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衬得那一身龙袍都更威武了几分。 和儒雅随和、甚至有些时候显得有点儿幼稚的姜珏完全不同。 姜予辞不由得把眼睛偷偷瞟向身旁的燕华。 他老了不会也这样吧……有点儿不好看…… 等等,她在想什么? 突然回过神来的姜予辞怔了怔,赶忙收回视线正襟危坐。也幸好她今日上了点胭脂,此刻能遮掩去面颊上淡淡的红晕。 各色精致的菜肴被放在绿衣宫女们手中的红漆托盘里流水一样送上来,色香俱全,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不过应当是被蒸汽熏久了,大多是看着好看,吃起来却失了滋味。姜予辞参加过无数次宫宴,早已明白这些事儿,因此本对今晚的菜肴并没抱多大的期待,倒也还算适应。 她随意夹了几筷子清炒白菜和火腿炖肘子,又用了一碗乌鸡蛋汤,便不再动筷。此时殿内烛灯错落,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明亮如昼。管弦丝竹之声悠悠回荡,伴着舞姬灵巧宛转的舞姿,实在是让观者心悦。 宴席过半的时候,皇上起身离席,临行前让众人都自在些,自行玩乐。一时间席上氛围松快不少,交谈声也渐渐大了。姜予辞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歌舞,实在是觉得屋子里闷得透不过气来,便和燕华说了一声,打算出去吹会儿风。 一直注意些对面的响动的燕寻见状,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酒盏。等了一会儿,他便也放下杯盏起身离席。 楚止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要去哪儿?” “出去转转。”燕寻说完,转身便走,也不管楚止水在身后压着嗓子喊他:“你是不是要去……”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楚止水未免管得太多。 燕寻眼中透出一丝厌烦。 蓝紫色的天幕上零散地嵌着几颗星星,温柔的晚风吹散了燕寻一身的酒气,却没让他的头脑更清楚些。看到前方一个锦衣云鬓的背影便直接开了口:“秦王妃。” 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姜予辞停住脚步,回身望去。 是燕寻。 她心里一跳,勉强维持住脸上的表情,行了一礼:“豫王殿下。” 燕寻走得很快,此刻已经到了姜予辞身前。看到她行礼,便要伸手去扶她,笑意温和:“秦王妃不必多礼,都是一家人。” 不,她一点儿也不想和他做一家人。 姜予辞迅速站直了身子,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躲开燕寻的触碰。离得这么近,她自然闻到了燕寻身上的酒气,心中不由得暗暗叫糟。 她挂上客气疏离的笑容:“豫王是有什么事儿吗?” 见她躲开,燕寻的眼神一动,表情却没怎么变化,一边缓缓收回手一边道:“我没事。” 姜予辞不愿和他多纠缠:“既然没事,那我便先回宴上了……”一边说着,她一边就要从燕寻身边过去。 哪知下一刻燕寻便伸手拦住了她。 二人此刻在长廊上,并不算宽敞,左右也没有侍卫的人,一时间竟然僵住了。月黑风高,不远处灯火辉煌,管弦呕哑,此地却安静异常。 姜予辞一惊,条件反射地退了两步:“豫王这是做什么?”万一、万一燕寻真的发起疯来…… 她飞快地检查着周围的环境,却发现自己走得太远,垂手侍立的宫女们都在燕寻身后,靠近大殿的地方。 而燕寻拦住了她通往大殿的路。 并且,若是让人发现了,哪怕燕寻什么也没有做,她的名声也会受损。 燕寻微微笑了起来,语调慢悠悠的:“要做什么……秦王妃好相貌,勾得本王心旌神荡,于是……秦王妃不如猜猜,本王想要做什么?” 他看着姜予辞裙下悄悄往后挪的脚,嗤笑了一声:“你退什么?论相貌,论权柄,我哪一点比不上燕华?” 燕寻这会儿怕是醉得厉害。 姜予辞心中不由得慌张起来,脑袋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梦中燕寻酒醉时的可怕情形。她一会儿没答话,燕寻竟然就打算靠近俯下身来。姜予辞被吓得浑身一抖,几乎是像兔子一样往后跳了一步,愈发慌张。 这样下去不行。 她狠狠咬了咬下唇,强逼自己冷静下来:“我也算是个有夫之妇,豫王还请自重。” 说完她也不管燕寻究竟是个什么反应,提着裙转身便跑。她听见身后燕寻带着恼怒的声音,眼角余光瞥见数十步远处一行灯火,想来是巡逻的侍卫,于是跑得越发努力了。 她不善运动,而燕寻酒醉,此刻二人的速度竟然也打了个平手。恍惚间,她听见燕华带着怒意的声音:“燕寻!” 随后便是男人的一声闷哼,清晰异常,不似幻觉。 姜予辞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停了脚步,转过身看去。 在她身后不远处,燕寻似是被燕华一拳击中腹部,此刻捂着肚子靠着廊柱缓缓往地上滑。而燕华则袖手立在一旁,天色太暗,看不清神情,只能从声音里辨出他此刻滔天的怒气:“豫王也该醒醒酒了。追着我家王妃跑,你可真有本事!” 他抬起头,朝姜予辞的方向招了招手,声音比方才柔和了一点儿,却还是紧紧绷着:“没事儿了,过来。” 姜予辞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她从未见过燕华发怒的模样,即便是再她那零散破碎的梦里也没有。而此时此刻,燕华压着长眉,薄唇紧抿,黑琉璃一样的眸子里盛满了怒意,仿佛有两丛火苗在跳跃。只是看到她走过来,他微微舒缓了一点神情,努力把怒气压抑了一点。 后怕、自责、委屈一齐涌上心头,还带着一丝蛮不讲理的责怪,姜予辞飞扑进燕华怀里,面颊贴着他带了夜色凉意的衣衫,手指紧紧揪住那冰凉顺滑的衣料,说话间不自觉地就带上了哭腔:“你怎么才来啊!” 燕华心里一颤。 他一下一下地拍着姜予辞的后背,安抚地,怜惜地,自责地:“是我不好,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乖啊,乖啊,不怕不怕。”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哄小孩儿。 待到姜予辞渐渐平静,燕华才把视线转向还坐在地上靠着廊柱的燕寻——他方才那一拳打得实在重了些,这会儿燕寻还没起来,眼中满是厌烦:“还请豫王今后离我家王妃远些,多多自重。” 冰凉的地面和腹部地疼痛总算唤回了燕寻的神志。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抬头看向面前这相拥的一对璧人。 作者有话要说:两点多迷迷糊糊醒来的蠢作者发现自己没更新_(:」∠)_ 第27章 宫宴(二) 这还是燕华头一回这么护着一个人。 护着的,还是他燕寻想要得到的人。 是了,燕华总是这样,无论什么、无论什么都要和他争、都要和他抢! 他真是受够了! 燕寻的眼神一点点地沉下去,透出几分野兽似的凶相。显现在一直盯着他的燕华眼中,让他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前一世,他暗中施压逼得燕寻不得不谋反,最后抄家斩首之时,被侍卫压着跪在地上的燕寻就是这样的眼神,凶狠异常,还带着几分偏执的癫狂,像是某种野兽。 彼时燕寻被压倒在地,在暗沉沉的屋子里沾染上了一身尘土,而燕华静静地站在秋日明亮的阳光里,明黄色的常服不染尘埃,五爪金龙威仪赫赫。他勉强抬起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眼前人衣摆处那象征着四海王土的山川湖海纹。 这样的刺/激让燕寻说出了姜予辞的身份,带着报复一样的快/感。 有了两世的经历,燕寻的心思,其实很好猜。 燕华淡淡看了他一眼,拥着姜予辞转身离开。 离开了黑漆漆的长廊,回到灯火通明的大殿里,姜予辞这才渐渐从刚才那种害怕的情绪中挣脱出来。看着满殿的觥筹交错,她饮了一口酒压了压惊,随后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看向身侧的燕华,抢先承认了错误:“我错了!下次我绝对不会大晚上地跑到这么远又没有人的地方去,还不带侍女!” 燕华原本到了嘴边的教训顿时被她这一番话给拦住了。他看着姜予辞,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伸出手用大拇指在她唇边轻轻抹去了那一滴酒:“你知道就好。燕寻他……并非什么善类,你以后少和他接触。” 他只是猜出姜予辞对前世的事情知道得零零散散,并不清楚她究竟知道了多少、还记不记得豫王府上前世对她所做的种种,便也只能多提醒一句了。 娇嫩的唇瓣被柔软的指腹划过,带着微微的痒意,姜予辞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个神色专注的少年,看着他抬眼低眉间都是无奈的宠溺。 一抹浅浅淡淡的红悄无声息地爬上她的面颊,接二连三的刺/激让她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能这么望着对方,看上去莫名有点儿呆呆的。 燕华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发什么呆呢?宫宴差不多快结束了,我看你一晚上也没吃多少东西,待会儿回去让厨房再做些?” 姜予辞猛地移开视线,低低应了一声:“嗯。” 心脏在胸腔中有力地跳动着,扑通、扑通,一声又一声,昭示着她的心慌意乱。 姜予辞忽然发觉自己完全不排斥燕华的靠近,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是因为她秦王妃的身份吗?还是因为那个梦境?又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姜予辞猛地截断了自己的思绪。 本能地,她排斥去思考这件事情。 就这样吧。就这样,没准多了几分真心,她能更好地撩拨到燕华呢。 姜予辞暗自想着。 - 燕华说得果然没错,宫宴没过多久就结束了。走出大殿,外头便是浓稠如墨的天色,星光隐隐闪烁,月亮躲在层层乌云之后,不肯投下清辉。 小太监打着灯笼殷勤地替姜予辞和燕华引路。刚走了两步,燕华忽然感觉被一只小手拉住了。 他有些疑惑地转过头看过去,恰好碰上姜予辞抬头望来的目光,她俏皮地眨了眨眼,语带亲昵,像是在不自觉地撒娇:“手冷。” 燕华微微抿唇,握紧了她的手。 前世,姜予辞也时常这样对他撒娇。一个小宫女如此勾引帝王本已算得上十足的逾矩,然而当时他对她的身份心知肚明,自然不会赶她走。没曾想,却在不知不觉间动了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夜燕寻对姜予辞的纠缠,燕华发现自己今晚常常莫名其妙地回想起前世的事情来。 只是一想到前世,再看看姜予辞此刻对着他的这副娇俏模样,他就不由自主地有些心虚。 前世……他可没忘记,前世是他灭了南绍,甚至最后姜予辞也刺杀失败,就这样死去了。 等等。 燕华忽然察觉到一个奇怪的地方。 他竟然……记不清姜予辞是怎么死去的了。 但他却能记得,在姜予辞死去后,他暗中逼燕寻谋反,最终将豫王一派的势力连根拔起的事情,甚至连细枝末节的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其实这种感觉早在他随姜予辞去豫王府上的时候就有了,只是当时他并没有在意。只是近来随着他对前世的不时回忆,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对前世的记忆明显是缺失了好些地方的,尤其是那些关于姜予辞的。甚至,关于姜予辞最后一段时日的记忆竟然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坐上了马车,他依旧在思考这个问题。 姜予辞想把手抽出来,却因为燕华握得太紧,抽了两回都没成功。她不由得挑起眉:“夫君!” 燕华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姜予辞的方向。 “你怎么还不松手?” 姜予辞挑着眉毛看着他,燕华一窘,连忙松开手:“一时间忘了……” 姜予辞噗嗤一笑,摆了摆手:“行吧。” 燕华注视着她,眼中也不由得浮起浅浅的笑意。 忽然间,他想起来上一世姜予辞和他闲聊时随口提到的一样东西:“你知道吗?如果一个人突然遭遇了一件特别特别痛苦的事情的话,那他可能会把关于这件事情的记忆封闭起来,避免每一次回想时带来的深重痛苦。” 为什么提起这个,他已经记不清了;他之后又说了些什么,也已经记不清了。只是燕华此刻注视着姜予辞,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对前世的一切都清晰明了,甚至连一毫一末都清楚万分,清楚到了一个近乎不正常的地步。可独独失去了许多关于姜予辞的记忆,尤其是对她最后的逝世。 这是……姜予辞所说的那种自我保护吗? 如果是的话,前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对姜予辞竟情深至此,又对她的死痛苦至此吗? 因为不少记忆的缺失,连带着情感一并失踪,燕华只记得自己前一世也对姜予辞动了心,却判断不出自己对她的动心到底到了何种地步。 不过…… 马车在秦/王/府门前停下,姜予辞拉着燕华往里走,还直接在路上就开始兴致勃勃地对拣枝吩咐:“待会儿让厨房下两碗面。卧两个荷包蛋,加点葱花牛肉,牛肉要切得薄薄的一片一片的那种,我的那碗要多放醋。王爷那碗也卧两个蛋,多加花生米,不要葱姜蒜,加一点点醋……” 情深……或许有可能。 燕华微微弯了唇角。 虽然他还是莫名地很想探究前世那些有关姜予辞的事情,不过眼下,还是先和她一道用一碗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牛肉面吧。 - 经过几次做梦,姜予辞也逐渐发现,除去第一次之外,她做的梦往往会和现实中遇到的人和事有关联。因此当这一晚再次沉入梦境的时候,她并没有太多惊讶。 疾风冷冽,吹得枯枝上零星的落叶摇摇欲坠,歌舞靡靡之声自身后的大殿遥遥传来,反倒更添韵味。梦中的她穿着宫装袄裙,脸颊被冻得微微发红,沉默地看着面前这个紫衣貂裘的王侯。 燕寻。 姜予辞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景致竟然格外熟悉,正是今夜举办宫宴的那座宫室。 想来这又是一场宴会了。 梦中的燕寻半倚在红漆廊柱上,笑容漫不经心,又仿佛带着一丝惹人生厌的胜券在握的模样——或许是因为梦里的姜予辞地位地下,又完完全全地依附于他。 “琉璃……锁?三个字?虽然在密信里看过一遍了,不过叫起来还真是有些奇怪呢。燕华这名字起得,实在是随心所欲了些。”他笑,又朝她勾勾手,“过来。” 姜予辞在原地沉默了一下,到底还是走上前去:“您今日约我见面,可是有什么吩……啊!” 话还没说完,燕寻的手便已经揽上了她的腰肢,甚至试图将她带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姜予辞被吓得几乎是跳了起来。她赶忙用巧劲挣开了燕寻的大掌,又猛地后退了一大步:“殿下!您醉了!” 方才靠近的时候,她清楚地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她站在原地,白皙的面庞被生生冻出了红晕,漆黑的眼珠惊慌失措地盯着眼前人,像是受到了惊吓的小动物。 “醉了?不,我没醉,我清醒的很。”燕寻大笑起来,一面抬步上前,“燕华有没有碰过你?他有没有碰过你?嗯?” “你是我的,清宁,你是我的。”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呓语,眼睛却亮得吓人,“你在燕华手中,你为燕华所喜爱,可,你是我的!” “让我碰碰你好不好?让我碰一碰,好不好?” 姜予辞愈发害怕起来。燕寻为了和她见面,使了计支走了周围的人,此刻四下无人,四周安静荒凉得可怕。 燕寻每进一步,她便退一步。她也不敢跑,生怕激怒燕寻,惹来更大的麻烦。燕寻似乎也不着急,一步一步走得慢悠悠的,仿佛在和她玩什么猫捉老鼠的游戏。 她额上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 “燕寻!” 身后一个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传来,姜予辞被吓得浑身一抖,她听出那声音的主人,下意识地转过头。 相貌昳丽的少年帝王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微微皱着眉:“你们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誓我不是在水字数!下章绝对和今天后来发生的事不一样!(捂脸) 第28章 宫宴(三) 冬天风刮得凛冽凄寒,方才一直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的燕寻仿佛终于被这寒冷彻骨的风唤回了神志。他停下逼向姜予辞的脚步,站在原地看着燕华的方向,微微笑了起来:“啊……没什么。” 目光触及他身后的侍卫和太监——这样多的人,哪怕燕华其实武功极好,哪怕燕华其实并不想要这样多的人跟着,他们却依旧跟着,团团的簇拥、冷冽的眼神,无不昭示着他们的主人究竟有着多么尊贵的身份——燕寻眼中显出浓重的厌恶。 但他面上依旧是带着笑的,语调轻柔和缓,任谁都难以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来:“不过是这小宫女头一次来这儿,一时迷了路,于是向我问一问罢了。” 顿了一顿,他把视线移到面前的姜予辞身上:“是不是啊?” 感觉到燕寻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姜予辞沉默地点了点头。 燕华的眉头皱得越发厉害。他敏锐地察觉到二人的气氛不对,却因为燕寻的这番说辞和琉璃锁的配合而又不能说什么。一时间心中那股看到两人独处而莫名其妙产生的怒气更甚,他冷冷道了一句:“那就好。”说完便拂袖而去。 走了两步,他忽然又停下来回过头,眉依然皱着,扬了声音喊:“琉璃锁!” 姜予辞微微瞪大了眼睛,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先是对燕寻行了一礼告退,接着便快步向燕华一行人走去。 燕华身后的一个小太监见状,赶紧把自己原本的位置空了出来,好叫琉璃锁姑娘站到离陛下最近的地方。姜予辞见状,连忙补上那个空处。 不知道是不是她听岔了,燕华似乎在她走到身边的时候小小“哼”了一声。可是等他看过去,他的面色又分明没有丝毫变化。 大概是听岔了吧。 姜予辞压下心底的疑惑,没去深究。 燕华黑着脸领着一堆人回了紫宸宫,刚进书房就吩咐:“都退下。” 姜予辞和其他人一道小心翼翼地行了礼,打算退下。 燕华一眼扫过来,脸色更黑了几分——她刚才那样,也就这么直接退下了?不应该过来和他道个歉吗?不应该请个罪吗?不应该像平日里那样对着他撒娇卖痴,以便他原谅她吗? 浑然不认为是自己的吩咐错了。 于是他再度开口:“琉璃锁留下。” 姜予辞在一瞬间僵住了身子,她咬了咬牙,心知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毕竟她和豫王单独见面的情形落在了那么多人的眼睛里,更甚,燕华还亲眼看见了。 若是燕华怀疑起她和燕寻的关系,猜到了她这个刺客的身份要把她押入大牢、斩首示众……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就当是提前下去陪爹娘吧。 只是女儿不孝,未能亲自报得灭族之仇。 姜予辞此刻满心凄凉,眼前甚至开始浮现荆轲死前的情状,颇有些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之感。一抬头,果真听得燕华冷着声音问:“你和豫王,究竟是什么关系?” 没有人知道,他发现琉璃锁离开身边已经有一会儿了却还没回来,于是踏出大殿寻找,结果在大殿后的空地上看到燕寻低着头对她微笑的时候,心里那莫名其妙的怒气有多大。 即便琉璃锁是背对着他的,他都完全可以想象出她的神情,生动而自然,娇憨而天真,眼角眉梢都仿佛蕴着无限情意,勾人却不自知的模样,就像她对着他一样。不,或许,甚至还要多上一份真心实意。 光是想到这个画面,燕华就恨不得直接冲过去把这对郎情妾意的鸳鸯痛斥一顿。 但其实燕华这会儿也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会这么愤怒? 严格说来,宫中的所有女子都是他所有,但看到他们与太监玩乐、与侍卫产生感情,他的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哪怕这人或许也曾近身服侍过他,但他甚至可以成人之美。 可琉璃锁就是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到底为什么不一样? 燕华也说不上来。 他只是冷脸看着面前的姑娘,等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让他信服的回答。 而下首的姜予辞心里也在飞快地思索着。 其实燕寻今日和她相见,并没有说什么和朝政大事有关的东西,有的只是他对她的纠缠。既然如此,她倒不如赌上一赌,直接实话实说。如此若是燕华相信了,那他知道她的是燕寻的人的几率反而更小。若是赌输了……左右不过一死罢了。 下定了决心,姜予辞抬起头,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着,显示出几分柔软无助的惶恐:“陛、陛下……”一开口,声音更是软而媚,直叫人酥到了骨头里去,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更何况她是琉璃锁啊。 燕华自然也免不了俗了。 他注视着她的神情,一面心知肚明她这副样子起码有一半是装的,一面又止不住地开始怀疑燕寻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顿时控制不住地升起了想要保护她的念头。 姜予辞接着道:“其实今日……奴婢只是出去寻王嬷嬷的,但是半道上遇见了豫王殿下。豫王殿下问了奴婢叫什么之后,就无故开始、开始……调戏奴婢。” 说到最后,她甚至带上了哭腔:“奴婢知道这话说出来,恐有污蔑王亲之嫌。但奴婢可以发誓,奴婢方才所说的,句句属实!” 想起方才那样的情形,她是真的害怕。话语里也不免带出了些真情实感。 一番话说得真假参半,真真假假间反倒更不容易被发现追究。虽然她依旧隐隐有些担忧,但还是大着胆子上前几步,伸出手攀上了燕华的衣袖,委委屈屈、软软糯糯地说了一声:“陛下,奴婢怕。” 葱白的手指攀上袖角,少女的馨香也随着涌入鼻端,琉璃锁的神情带着后怕和委屈,身子甚至还在微微颤抖着,落在燕华眼里,让他的神色都不由得僵硬了一下,瞳孔微微扩大,颇有些无措的意味。过了片刻,他才抬起手,安抚地在琉璃锁的后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没事了,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窗外狂风呼啸,像是野兽在嘶号怒吼,风带来的寒意几乎冷到了人的骨子里去。灰白天幕之下,门外侍卫站得身姿笔挺,神情沉默,守在门口的徐智诚抬头看了看天色,低低咕哝了一句:“明儿该天晴了。” 屋内火盆燃得正旺,不时发出细微的哔剥声响,一室温暖如春。眉眼温柔的少年轻轻拍着少女的背,大约是因为这个动作,渐渐地,姿势便有些像相拥。 乌发绾就的髻上簪了一朵绢花,此刻那粉白的绢花悄悄靠在那明黄衣衫上,燕华身上馥郁的香气环抱着她,恍惚间,姜予辞忽然就有些安心。 一瞬间仿佛亘古一般悠长,却又好像刹那即逝。 姜予辞睁开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侧过身子伸手抱住了枕边人。 “怎么了?”燕华被她的举动惊得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虽然脑袋还不太清楚,却下意识地把她搂住了。 姜予辞躲进他怀里,依偎在他胸前,周身都盈满了那熟悉的气息,笑着回答:“没事儿。就是突然想抱抱你。” 闷闷的声音自怀中传来,燕华突然有点儿羞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感觉有些好笑:“抱吧,随你抱。” 他人都是她的,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燕华轻轻拍着怀中人儿的背,一下又一下,带着无言的温柔:“时候应该不早了,早些睡吧。” 姜予辞乖乖应了一声,闭上眼睛。 - 而此时此刻的长乐宫中依旧灯火通明。 长乐宫乃皇后所居,红漆柱琉璃瓦,梨木桌官窑瓶,从里到外无一不精美华贵,彰显着天家风范。而此刻屋中二人的身份,也配得上它。 正是北昭的帝后。 “燕寻今日还真是……他怎么会想到去和秦王妃拉拉扯扯的?以他的身份,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和秦王妃,不单说他们身份差不了多少,更何况,秦王妃还是南绍送来和亲的公主啊!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他倒是要如何收场?”北昭皇帝紧紧皱着眉头,坐在上首,神情中颇有几分反感。 皇后微微笑了一下,将手中那杯刚刚倒好的茯茶推到他手边,温言软语:“皇上且消消气儿。想来豫王也不是有心的,只是今日喝了点小酒一时上了头,而您也知道,姜氏那般姿色……”说到最后,她微微蹙着黛眉,看上去有些难以启齿。 皇帝重重冷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斥责:“那他也是昏了头!” 见皇帝的气似乎还没消,皇后不敢再劝,连忙安抚:“是是是,让他偏生昏了头。” 皇帝皱着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勉强顺了顺气,这才接着道:“现下看来,到底还是燕华更稳当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落在皇后耳朵里,心里不由得咯噔一跳。 燕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1-29 01:51:17~2020-01-30 14:15: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仙女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暗流 当今皇后王氏并非皇上的元后,而是先皇后去了之后升上来的贵妃娘娘,早年育有一子一女,儿子便是大皇子——皇上并非不知礼数之人,只是先后怀孕的太子妃和太子嫔生了一女一男,他也无可奈何。 王氏本就是野心勃勃之人,之后更是靠着大皇子一路高歌猛进,升至贵妃,末了还当上了皇后。但没有料到的是,大皇子却在九岁的时候染了天花去世了。 而于她而言,万幸燕寻十二岁时生母夏美人逝世,自此她便将他养在了长乐宫中。 一边是好歹有些情分、关系更为亲近的养子,一边是先皇后留下的、会与燕寻争夺皇位的燕华,王皇后心里的这杆秤究竟会倾向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更何况在前朝那些老臣眼中,燕华作为元后之子,其“嫡”的身份自然是比燕寻一个养出来的“嫡子”更名正言顺。于是王皇后便越发把燕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看做她扶持燕寻登基的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如今皇上这听起来仿佛随意的一句话,听在王皇后耳朵里,却是叫她心惊肉跳。 更稳当些?皇上到底是指燕华做皇帝更稳当,还是不过因为燕寻今日犯了些错,这才随意提了燕华出来比较? 她的心里一时间闪过许许多多杂乱的念头,面上还要撑着做出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谁说不是呢。上回进了宫,他还给妾身带了些燕窝。这孩子也真是的,宫里头又不是没有,非要说宫外的更好些。” 皇上打小在宫里长大的,眼看着宫中的女人为了家族权势一路争斗,这一点小小的上眼药的话语他自然也听出了下头的意思。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王皇后一眼——她正低着头拨弄茶盏,一眼望过去,只能看见乌黑发上华丽夺目的凤钗珠饰。 王皇后的这点儿小心思,稍微有点脑子的都能看出来,落在皇上眼中更是无所遁形。但他却不会说什么。 在他这个身份地位下,养儿子,其实某些时候就像养蛊。总要让蛊虫相互争斗厮杀,最后才能精挑细选出最好最强的蛊王来。 所以他并不在乎今年的圣寿燕寻送的山水屏风和燕华送的白玉菩萨哪一个更胜一筹,也不在乎王皇后是不是会偏袒燕寻,是不是会帮燕寻说话、诋毁燕华,更不在乎燕华私底下是不是在结交他母族和其他的势力。 他要的只是一个足够有能力有手腕处理所有困难的,下一代北昭皇帝。 皇上收回视线,皮肤已然苍老的大手扣在茶盏上,握住了满副的北昭江山图,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怎么也算是一片孝心。” 既没顺着王皇后的意对燕华表露不满,也没去夸赞燕华孝顺,或是帮他辩明的确会有些好东西散落民间。 王皇后面色不改,抬眼轻笑:“是啊。” 阔大的宫殿中错落有致地摆设着各种华贵的装饰,身着绿色宫装的宫女们低头垂手侍立,仿佛半点儿也没察觉到帝后间诡异的气氛,全都像泥塑的人一般神情僵硬,一动不动。 - 姜予辞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兴致勃勃地和拣枝说要做绢花。 “做绢花?什么绢花?”拣枝目露疑惑,目光移到姜予辞那大而沉重的妆奁上,她想了想,伸出手拉开其中一层,“您说的是这个吗?” 宽宽大大的一层盒子里摆满了各种颜色的绢花,不论是布料还是花蕊处米粒大小的珍珠都无可挑剔,做工也异常精湛,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姜予辞光瞟了一眼就知道不对。她摇了摇头,手指比划了两下:“不是这种,要那种粗糙一些的,不论是布料还是做工。就好像……宫女戴的那种。” 拣枝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更多的疑惑,但让姜予辞满意的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应下了替她找来这样的绢花。 毕竟要求不高,她要的也只有一朵,下午燕华回来的时候绢花就已经送到了姜予辞的梳妆桌上。 红漆木的盒子上雕刻着精致的花纹,打开来一看,里头却只装着一朵粗糙呆板的绢花。燕华好奇地探头看过来,见到这样一个东西,眼睛里不禁流露出些许诧异:“这次的匠人是怎么了?这样粗陋的东西也敢给你拿过来。” 他虽然记得前世燕寻也在宫宴上对姜予辞有过纠缠,但当时在御书房里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怀中的温香软玉上,对一朵绢花实在是没什么记忆。 而昨夜以第三人的视角观看了事情的全部经过的姜予辞却是对这朵绢花记忆犹新。此刻见到燕华面有诧异,她也不解释——这也没法儿解释——只是笑盈盈地把花递给燕华:“这你就别管了,是我特意让他们做成这样的。来,给我戴上。” 燕华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但也乖乖接过了花:“插在哪里?” 姜予辞此刻已经转回头注视着妆镜中的自己了,闻言便笑:“嗯……就依着你的想法来吧。” 昏黄而稍显模糊的铜镜中,少年手中拿着一朵略显粗糙的绢花,正小心翼翼地在身前佳人乌黑的发髻上比划,纠结着到底簪在哪一处会更好看些。而坐在梳妆台前的佳人眼含笑意,专注地凝视着铜镜。 未看花,只看他。 “好了。”总算琢磨出一个还算满意的地方,燕华认认真真地把花插/进去,不禁长出一口气,好像刚刚完成了什么大事一般,接着就笑着凑上来邀功:“怎么样?我做得不错吧?” 姜予辞揽镜自照,左右端详了一番,这才点头肯定:“不错不错。” 燕华一弯唇,刚要说些什么,接着就看到坐在身前的姜予辞突然站起转身,长长的银红织金裙带翻了绣凳,砸在木质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她却是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模样,踮起脚径直拥住了燕华。 绢花粗糙的布料蹭过他白玉似的耳垂,仿佛是借了色一般,一下就晕开一片胭脂红。她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即便被硌得有点儿难受也浑不在意,声音软软:“抱抱我。” 燕华瞪大了眼睛,漂亮的瑞凤眼中此刻盛满了惊讶,但还是依言抬手,环上了她纤细的腰肢。 耳边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接着传来模糊不清的话语,依稀可以听见仿佛是些“不是梦”“前世”之类的词句,但燕华现在完全没有精力去思考、去分辨—— 她的吐息,温温地热着,灼得他的耳朵发烫,烫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滴血。 他低眼注视着面前姑娘身上柔软的锦缎,一时间心脏跳得像是快要冲破胸膛。 心乱如麻。 不知过了多久,姜予辞踮脚实在踮酸了,这才松开燕华,扶起绣凳又坐下。 怀中的温度刚刚离开的那一下燕华还颇有些失魂落魄,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挑高了眉毛看着姜予辞。 姜予辞看了他一眼,默默收回视线,默默揉着自己的下巴。 她知道燕华肯定想要一个解释,但是……这,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啊。 她能说是因为昨夜梦见了前世,一时有有感吗?肯定不行。 干脆当做没看见好了。嗯,对,她就是没看见,就是这样的。 姜予辞一边拼命地催眠自己,一边更努力地揉着下巴,生生给那块皮肤摩擦得都发热了。 燕华似乎咬了咬牙,声音里都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你是不是该和我解释一下,刚才你在做什么?” 这下可没法儿当成没听见了。姜予辞的视线左右游移了好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就是、就是想抱抱你而已……” 燕华:“……” 行吧,他没脾气了。 不对,他这一世对着她,什么时候有脾气过? 意识到这一点的燕华更惆怅了。他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神情却是带笑的:“算了,拿你没办法。” 第30章 葡萄 圣寿在四月中旬,接着仿佛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五月就带着暖融融的风嚣张地宣告了夏天的到来。 熏风吹入小轩窗,门下随意放下的竹帘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幽幽沉水香静静地漫出香炉,悄悄勾过窗前独坐的佳人的裙边发梢,最终落在她白皙的指尖。 指尖上卧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紫葡萄,光滑的表皮犹带着水滴,看着新鲜又水灵。姜予辞慢条斯理地给剥去了皮,随后轻轻将它拈入红唇,贝齿咬下去的那一瞬间,丰富的汁水在口中迸溅开来。 这就是夏天的味道呀。 姜予辞满足地眯起眼。 流萤小扇,秉烛私语,瓜果冰碗。 - 而与秦/王/府的正院中的轻松氛围截然不同,豫王府正院此刻的氛围颇有几分凝重。 豫王妃楚止水近来食欲不振,恹恹欲睡,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提不起劲来,用了食补的方子也没多大效果。她毕竟是一府主母,手下管着偌大一个王府和众多田庄铺子,这么整日里昏昏欲睡的,像什么样子?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请了今日不当值的太医过来替自己把把脉。 眼看着太医一手搭上自己的手腕,一手抚着自己又白又长的胡须,接着神情突然严肃起来的模样,饶是楚止水原本觉得自己这应当不是什么大事,此时此刻心头也不由得一跳。 难不成是什么大病?不治之症?那可怎么办,她的豫王妃之位…… 但楚止水不敢出声,怕扰了太医诊断,只能眼巴巴地盼着等着太医做出论断。 所幸太医并没有把多久脉,很快就松开了楚止水的手腕,神色依旧庄重,但却在庄重之中透出了那么三两分恰到好处的喜色,将表情控制得十分到位,不愧是一个在宫中浸淫多年、经验丰富的老太医:“依照脉象来看,您这大约是有喜了。只是月份尚浅,在下暂时还不好妄下短语,最好等到一个月以后再仔细瞧瞧。不过,还是先在此恭喜豫王妃了。” 仿佛是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响,这消息太具有冲击性,楚止水一时竟然被砸得昏了头,愣在了原地。 她?怀孕了? 这是真的吗? 楚止水下意识地把手抚上腹部,神色还有些呆滞。 就是在这里,有一个孩子正在成长吗? 她和燕寻的孩子?她和燕寻的? 在最初的震惊茫然和紧随其后的欣喜若狂之后,楚止水“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叠声地吩咐周围的侍女:“快快快!派人去和王爷说说这个好消息!快派人去!” 侍女们一开始也被这个消息吓到了,不过到底不是当事人,回神的速度比起楚止水来说还是快上了不少的。这会儿一个忙不迭地应声出去找小厮,一个搀着姜予辞一脸紧张地劝她坐下:“您可千万小心点儿”,一个则喜滋滋地把一个荷包塞进太医手中:“今日可是多谢您了。”一屋子的气氛都欢快异常,而这种欢乐的气氛更是在楚止水吩咐给府上所有人发些银钱庆贺的时候到达了高/潮,人人面上都挂着真心实意的高兴笑容。 谁也没有注意到,门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站着个蓝衣少年。他把腰间的佩剑取了下来环抱在胸前,倚在粗壮而粗糙的树干上,层层叠叠的绿叶在地面上投下了一大片阴影,而他就沉在这片阴影里,任谁都难以发现。 江澈漆黑的眼眸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屋中欢喜热闹的场景,注视着其中一个人眉眼间藏不住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仿佛被刺痛了一般,猛地收回视线,盯着脚底下那块树荫。 直到太医拎着小药箱被满面笑容的侍女送了出来,江澈才再一次抬起头。看着太医和侍女交谈、分别,随后拎着药箱一步一步下了台阶,朝院子外头走去了,江澈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剑往腰间一别,然后追了上去。 慈眉善目的老者被人叫住了,一开始还有些惊讶,回过身就看见一个蓝衣抱剑的少年朝着这个方向跑过来,最后在他面前站定。 看他的衣着打扮,像是个护卫,却又不似寻常护卫那般普普通通的。应当是个主子的亲信。 这少年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些什么,却又面带犹疑之色。太医温和地看着他,也不着急,好脾气地等着他开口。 左右今日不是他当值,早回府和晚回府并没有多大关系。不过眼前这个蓝衣少年倒也没在他面前杵着犹豫太久,很快就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抬头注视着他的眼睛:“请问……如今我家主子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对,问这种话是在有些不妥当,但一边微微窘迫着,他一边又执拗地盯着太医,似乎一定要一个答复。 太医有些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但还是回答了他:“如今豫王妃脉象稳健,想来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不过身为孕妇,还有这几处……” 风动树摇,晨间灿烂阳光笼罩下的庭院中,江澈听得一脸专注,时不时点点头,似乎真的对此事上极了心。而同样一个时候的兵部衙门里,燕寻听到楚止水怀孕的消息却没多大反应。 “怀孕了?那就好。你回去同她说,让她自个儿好好注意些。”随意地说了三两句话,又摸了一锭银子扔过去就将人打发了,燕寻低下头,继续处理着手上那其实很简单的活儿。除了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微微的一点诧异,燕寻的神情全程都没有多大的变化。 怀孕……楚止水跟他也有个一年半载的了,身为名正言顺的豫王妃,又是礼部尚书的女儿,也是该给她个孩子了。 若是一举得男,那自然更好。说不定……还能给他争夺帝位添上那么一份筹码。 燕寻一边把处理完的文书放到另一边,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 有路过的官员刚才听见了小厮来报的,这会儿过来同他贺喜,又好奇地问:“豫王爷不回去看看王妃?” 燕寻手下的动作一顿,随后抬起头,摆出了标准的温和笑容:“工作还未做完,我怎能带头先走了?虽然我这会儿心里万分记挂着他们母子二人,也只能等到这些公务处理完了之后再走了。” 那官员自然又是一番赞叹,燕寻也配合着露出谦虚的神情。 - “我听说,豫王妃怀孕了。” 燕华今日又是半下午回来的,姜予辞又让人上了一碗葡萄,一边慢悠悠地剥着,一边和他说。 五月初夏,天晴而不燥热,便是暖风入窗也叫人觉得凉爽舒适。二人对坐在窗边的榻上,大支着窗户,听着风声闻着竹叶清香,面前的小几上用琉璃碗盛了满满一碗晶莹剔透的紫葡萄。 豫王妃怀孕算是个大消息,不过才短短半天的时间,就和长了翅膀似的迅速飞进了各家女眷的耳朵里,姜予辞自然也接了消息。 不过燕华对这种事情向来不太关注,周围也没人会特意来给他禀报这种事儿,因此并不知情。但他此刻却并不在意这些事儿,只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眼睛一直盯着姜予辞的手瞧。 看着葱白纤细的手指轻巧地剥开葡萄那层薄如蝉翼的外衣,露出里头水灵灵的果肉,实在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 难怪历史上有这样多的昏君。 大约是燕华的眼神太过直勾勾了,姜予辞拈着葡萄暗自发笑,将它送抵了燕华的唇边:“来,张嘴。” 燕华乖乖张口,将葡萄吞了下去。 立侍一旁的拣枝此刻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努力减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她就不明白了,王爷和王妃吃个葡萄怎么还能吃得这般缠缠绵绵、郎情妾意的? 这厢拣枝暗自腹诽疑惑着,而那厢姜予辞和燕华还在喂葡萄。 不知喂到第几颗的时候,燕华忽然叼着葡萄,起身隔着一张小几朝她俯下来,在姜予辞微微瞪大的眼睛中,把葡萄送到了她的唇边。 姜予辞下意识地张开嘴,将葡萄吃了下去。清甜的汁水在口中迸出,她一边面颊微微发红,一边笑嗔了已经坐回去的燕华一眼。 这一眼嗔得极尽风流,像是含情脉脉,又仿若欲拒还迎。燕华轻笑一声,探过身子压低了声音:“王妃今日可还要试试……白日宣淫?” 他本就生得一派昳丽容色,只是寻常看着端正清俊,因此虽然风流但不会显得有媚态,但此刻这般在人耳边轻笑低语,实在是…… 如同那勾引人心的妖一般。 姜予辞不甘示弱地看回去,顾盼流波间尽是妩媚风姿:“不防一试。” 燕华笑起来,拉着姜予辞的手,一旋身就进了内室。 拣枝赶忙退出来。 门口的徐智诚疑问地看向她:“可是主子有什么吩咐?” 拣枝摇了摇头,指了指内室的方向。 于是在门口伺候着的,便都懂了。 第31章 糖葫芦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燕华在出门前心情颇好地吩咐了进来服侍姜予辞梳洗的拣枝一句:“若是王妃今日还想吃葡萄,记得多给她上几盘子。” 刚刚坐起身子把一头乌发拢到身后的姜予辞:“……” 她瞪着燕华远去的身影,愤愤地绞着用来擦手的那块帕子——什么人啊这是! 燕华步伐轻快地走出了屋子,跟上来的徐智诚看着他这副样子,笑眯眯道:“王爷今儿个心情不错啊?” 燕华笑着看他一眼:“又想拍马屁?” 呦,竟然还冲他笑了! 徐智诚颇有几分受宠若惊。 别看王爷对着王妃天天这种笑那种笑的,对着旁人,虽然笑也多,可见到真心实意的那种笑的机会可不多。 可见王爷今儿心情是真的不错。 徐智诚心下有几分松快,跟在燕华后头,面上也不由得带了几分笑。 - 燕华进到大殿的时候,看到燕寻正在被一堆官员围着祝贺。 昨天下午,豫王妃怀孕的消息就和长了翅膀似的飞进了各府女眷的耳朵里,而接着他们又各自把这个消息通知给了家中在朝为官的人。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京城的达官贵人基本都知道了这么件事儿。 虽说不清楚豫王和豫王妃的感情到底好不好——之前表面上看起来是还不错的,也不管豫王期不期待这个孩子,好歹是王妃有了身孕,自然是要恭喜一下的。燕寻今儿早上还没踏进大殿的时候,就已经遇到了好几个和他道喜的官员,进了大殿更是被团团围住了。不知道的怕是以为豫王妃已经给豫王生了个嫡长子,一群人正在道贺呢。 不过这也不奇怪,如今争夺皇位的只有燕华、燕寻两个,二人的实力可谓是平分秋色,燕寻自然也如日中天,多的是人想要追捧亲近他,好赚上一份从龙之功。再不济,混个眼熟也是不错的。若是姜予辞有了身孕,怕是也会出现一模一样的场景。 燕华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站在正中间的燕寻面上挂着万年不变的温雅谦和的笑容,彬彬有礼而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前来贺喜的各位官员。 若是姜予辞也怀了身孕啊…… 燕华的思绪不自觉地飘远了。若是姜予辞也怀了身孕,她那样爱美的人,只怕是时不时就要为自己日益走样的身材而发愁了。不过没关系,有火她可以发到自己身上;若是嫌弃穿衣裳不好看,他就可劲儿地给她找心灵手巧的绣娘来,帮她做出适合她穿的漂亮衣裳。若是生了个女儿,那就要像她一样漂亮可爱,娇一点蛮横一点都无妨;若是生了个儿子,那他便手把手地教他读书习武…… 当燕华已经开始认真思考京中哪一家家风清正、适合结为亲家的时候,他和燕寻的眼神忽然对上了。 对方面上带笑,黑漆漆的眼珠子里头却没有什么情绪,平静冷淡得像是一片冰凉的镜面。 燕华静静地回望过去,正在此时,太监尖细传报声响起:“皇上驾到——” 燕寻移开视线,他身边的人也迅速散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站好。燕华勾了勾唇,随着周围的人一道在皇上走进来的时候跪拜了下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端坐龙椅之上,他的眼睛虽然略有些浑浊,但眼神依然十分锐利,扫过下方的时候大殿中几乎是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近来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不过是围绕着一个户部近来户籍统计的话题,底下的人也生生分成了好几派争论个不停。皇上年纪已经大了,此刻面上隐隐流露出些许疲倦之色。搭在扶手上的手轻轻敲了两下,他缓缓开口:“既然你们这样多的想法,如此争吵不休,那户部就先交由秦王管一管吧。” 大殿里有一瞬间的安静。 交给秦王燕华来管?皇上这是什么意思?莫非……秦王要起来了不成?豫王要被压一头了?可是王妃有了身孕的,分明是豫王殿下啊? 大殿中的官员们哪个不是人精,皇上这话一出就敏锐地嗅到了什么信号,一时间心思纷纷活动起来。尚未投靠燕寻的暗自庆幸,一面又在思量是否要在此时向燕华投诚;已经投靠了燕寻的,有些后悔的同时又怀抱着侥幸的心理——万一最后胜出的,是豫王呢? 至于站在一旁的豫王,则是如同被击了一棒,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的确不在意楚止水有没有怀孕,但在听到她怀有身孕的消息之后,不可否认的,他是有些高兴的。 毕竟“有后”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夺嫡筹码。多多少少,总能为自己提供一些帮助的。 然而今天的朝会上,从此拥有实权的人却成了燕华——原本两人都是从旁协理些寻常的杂事,可现如今,皇上居然让燕华代管户部! 户部掌握着户籍土地管理和财政,实在算是个好去处。更何况,进了户部,打交道的不仅仅是户部的人,更有其他上上下下的官员。 虽说从前他们也可以和这些人打交道,但做实事的和做杂事的,到底还是不一样。 但燕华明明什么也没做。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燕寻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中有铁锈味了才发觉不对,松开了牙齿。 而一边被许许多多人的目光不断打量着的燕华却是神情泰然,稳稳当当出了队列领了旨意,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前世也是如此,不过倒不是楚止水有孕,是王皇后母家立了点功升了点权,燕寻在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比他多增加了些筹码,皇上自然不能容忍自己的条件被打破——他养蛊,两个蛊的条件就应当是差不多的,否则还有什么意思?于是便找了个借口把燕华派去了户部。 燕华领了旨,大殿中静了几息之后,太监尖利的声音再一次划破空气:“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退了朝,一大群官员们鱼贯而出。燕寻状若无意地走到了燕华身边,面上带着笑容:“恭喜三弟了。” 燕华轻飘飘看他一眼,也弯起了唇角:“也恭喜二哥。” 二人的视线一触即分,虽然是并肩而行,彼此之间却明显隔了有一段距离。 燕华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徐智诚在外头问:“王爷,去哪儿?” 燕华半阖着眼靠在车壁上,声音有点儿懒洋洋的:“嗯……还是去城外那处看看吧。” “是。” 马车辘辘驶动,离宫门越远,外头街上的人声鼎沸便渐渐隔着一道帘子传进耳朵。燕华原本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这会儿却坐直了身子,吩咐徐智诚:“让人去买一串糖葫芦给王妃送回去。” 大约是因为从前不时溜出宫来玩的缘故,姜予辞对这些宫外的小吃往往很有兴趣。 想到这儿,燕华的唇边不由得带上了一丝笑意。 - 姜予辞正在屋子里修剪花枝。 银制的剪子被她握在右手中,另一只手抚摸着盆中的花草左右打量了一番,随后便上手“咔嚓”几下,就剪去了一条多余的枝条。 “王妃,外头有个小厮,说是王爷买了东西给您送过来的。”正剪着,拣枝忽然走进屋子同她说道。 姜予辞有些讶异:“王爷给我买了东西?” 她放下手中的剪子,在一个侍女递上的小盆中净了净手,一面擦着手一面吩咐:“那就让他进来吧。” 很快就进来一个模样利落的小厮,等姜予辞叫了起,便把一个木匣子递了过去,笑嘻嘻的:“这是王爷特地给您买的,叫小的给送回来。” “什么东西?”姜予辞一边疑惑,一边打开了木匣子。 木匣子中静静地躺着一串糖葫芦,用白色的糯米纸包裹着,大红的山楂颗颗饱满圆润,表面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糖衣,晶莹剔透,实在是漂亮。 燕华特地派了个小厮,巴巴地从大街上给她买了串糖葫芦送回来? 姜予辞有些好笑的同时,不免又有些感动。 关于从前常常出去玩的事情,她也只是那回去碧云山的时候无意间和燕华提了一句。不曾想,他竟然就这么放在了心上。 看着这串糖葫芦,姜予辞就好像回到了当年南绍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盯着那串红彤彤的糖葫芦面露不舍,却苦于出宫的时候没带银钱,而一旁的哥哥姜悯一本正经:“你已经吃了两串了,再吃牙齿就要坏了。” “不会不会!”她赶忙摇头,和个拨浪鼓似的,缠着头上两个小髻的发带也随之左右摇晃。摇摇头,她掰着手指一本正经地念叨:“今天多吃一根,下次出来我就少吃一根!这样牙齿就不会坏掉了!” 姜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身旁一声轻笑,还是韩哥哥去买了一串糖葫芦,蹲下来递给她:“来,吃吧。”说完还摸了摸她头上的两个小揪揪。 姜悯瞪着眼睛,几乎要跳脚:“韩子儒!你就这么对我妹妹的!等下她把牙吃坏了怎么办!” 韩子儒眨眨眼看着他,笑吟吟的,也不说话。 “你就惯着她吧!”姜悯瞪着他,哼了一声。 而一旁的姜予辞一边看着眼前的这幕闹剧,一边三下五除二飞快地干掉了手中的糖葫芦。等姜悯看过来,不由得又是一阵气急。 姜予辞笑着拿起这串糖葫芦,洁白的贝齿轻轻咬下去,是记忆中酸酸甜甜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01 15:50:45~2020-02-02 15:5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仙女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山间 晚上燕华回来的时候, 看见姜予辞又拿着一盘子葡萄在吃。一颗又一颗, 直吃得眼睛都满足得微微眯起, 猫儿一般。 也难怪她爱吃, 今年的水果比起往年来,的确要甜上不少。不过,不论哪个东西吃得多了, 总是对身体不好的。 燕华暗自摇了摇头, 有几分无奈, 又有几分好笑。 燕华走过去,笑吟吟地俯下身子叼住姜予辞刚刚拿起来的那颗葡萄,即便被瞪了一眼也毫不在意。待把葡萄咽下去,他开口问:“过几天带你出去玩儿, 怎么样?” 姜予辞眼睛一亮。 上次的碧云山之行之后, 她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出过门了——当然,宫宴那次不算。 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如今女子的常态, 但从前在南绍的时候, 有哥哥和韩小将军带着, 她可是可以时不时地溜出去玩耍的。更何况北昭风气比之南绍要开放不少, 女子上街出游并不算什么大事。 她顺势抬起双臂环住燕华的脖颈, 声音一下子变得甜甜软软的:“三郎对我最好了。”说着,还又喂了他一颗葡萄。 燕华就着姜予辞的手吃下了送到唇边的这颗小葡萄,一面笑着乜了她一眼——方才还瞪他呢,这会儿就巴巴地自个儿送上来了。 怎么就这样可爱? - 姜予辞等了几日,天气越来越热, 而她期待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热烈。几乎在她都快要怀疑燕华是不是食言了的时候,他终于空出时间来了。 ——面对姜予辞控诉的目光,燕华干巴巴地解释:“刚上任……户部的事情太多了……” 最后姜予辞提出“多在外头玩几天”的要求,在燕华答应了之后才肯与他握手言和。 第二天出发的时候还是清晨。虽然时间尚早,但夏日里清晨的阳光已经显现出几分炽热。姜予辞刚开始还兴致勃勃地撩开帘子朝外头看了几眼,很快就觉得有些晒了,连忙放下帘子坐回来。 燕华笑着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慢条斯理的,却又自有一种闲雅气度。他挽袖提壶,碧绿的茶水潺潺入盏。 “尝尝?”燕华把杯盏推到姜予辞面前。她依言拿了起来,轻轻抿了一口,神色微动: “雨前龙井?” 姜予辞抬眼看向对面的人。丝丝缕缕的阳光随着马车的震荡、帘子的飘动斜斜映照在他身上。他今日依旧是一身枣红衣衫,领口袖口处皆掐了寸长的雪白边,愈发衬得满袖风流,眉眼昳丽如春花秋月,沉浸在明明暗暗的光线里,只叫人觉得这仿佛是一副天公妙笔才能绘出的画卷。 而他抬眼、轻笑,声音明澈如林中清泉:“前些日子特地托人去南绍采购的,喜欢吗?” ……就好像画中人活了过来一样。 姜予辞怔怔看着他,一边为他丽色所惑,一边心里又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 是为了她吗? 是为了她,才特地去南绍买这雨前龙井的吗? 她轻轻抿了下唇角,赶忙低头饮茶,遮去面上不自然的绯红。 燕华静静地看着她,唇边带了点儿不自觉的笑意,眼神格外温柔——这会儿就感动了,那待会儿岂不是要更感动? 一时间车厢中寂静无言。 姜予辞忙着低头饮茶。但是茶杯总共就这么大,就这么浅,她稍微多喝两口茶水就没了,又不好意思端着个空杯坐在那儿装模作样。犹犹豫豫半天,她只好还是抬起了头,面上还带着一点羞意。 所幸刚刚涌上来的绯红此刻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 此刻马车外已经没有了方才的人声鼎沸、热热闹闹,仔细去听,还有鸟雀清脆的啾鸣声。马车行驶的过程中,也明显比方才更颠簸了一些。 想来是出了晏康城了。 姜予辞便顺着这个问了一句:“这是出城了?还有多久才能到呀?” 燕华微微坐直了身子,接过姜予辞手中的茶盏,又替她续了一杯茶水,偏着头稍微想了想:“嗯,出城了。至于还有多久……快了,再过上两刻钟左右吧。” 姜予辞点点头。 这会儿她自然一些了,便开始同燕华说些闲话。车外微风徐徐,鸟雀轻盈地落在枝头,车内私语阵阵,不时传来欢笑声,实在是个明媚的清晨。 燕华说的果然不错,马车停下的时候,正好过去了两刻钟多一点。 姜予辞撩开帘子,先行下车的燕华已经等在了一旁,此时便伸出手来扶着她踩上脚凳,下了马车。 他们此刻似乎是在一处半山腰上,远处似乎是有泉水飞溅而落,泠泠如玉石相击。近处则有潺潺溪水流淌,清澈得可以看见水底错落的石头和摆着尾儿悠闲地游过的小鱼。 水面上架着一座木板桥,澄澈明净的天空下,对岸的树木舒展出各种婀娜的姿态,层层叠叠的树冠枝叶如同碧绿的云。而在草木掩映之中,弯弯曲曲的小路一路向里延伸。 “跟我来。”扶着她下了马车之后,燕华便没松开姜予辞的手,这会儿便直接拉着她朝前走。 姜予辞的心里,突然浮起一个有些模糊的念头。 她想起自己当初在碧云山上随口说的话。 难道…… 她微微抬头看着燕华的侧脸,刚要开口,他却仿佛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一般回过头,眨了眨眼,竖起一根修长的食指抵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姜予辞按捺住忽然激动起来的心情,安静地随着燕华往前走。 踏过木板桥,拐上生着青苔的小路,曲径通幽处便是一座小院。 细密小巧的竹篱笆围出一方天地,三两间精致的小竹屋坐落其间,屋前扎着葡萄架,重重叠叠的宽大绿叶为架子下摆着的小石桌和石凳子纳出一片阴凉,饱满圆润的紫葡萄团团簇簇热热闹闹,一串一串地从架子上垂下来,带着巴掌大的碧绿叶子、带着弯弯曲曲的藤蔓。 葡萄架的附近种着几棵树。想来大约是因为如今已入了夏的缘故,一眼看去并未见到鲜艳娇嫩的花儿,只有满树碧绿的叶子,沉静而清凉。燕华牵着姜予辞走进小院,绕到屋后,映入眼帘的是三两株榆柳,一口水井。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姜予辞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旁边的燕华,撞进了一双盛满了笑意和温柔的眼睛里。 她刚刚想要开口道谢,却被燕华一句话止住了:“好了,我们进去看看吧。” 他并不需要她的感谢。 他只是想让她得到她想要的,仅此而已。 屋内的陈设十分清雅,墙上随意挂着几副画卷,书桌上还放着湖笔徽墨,一侧的白瓷画缸上描绘着山川湖海图,里头随意插着几副卷轴。卧房和书房以半透明的轻纱曼帐相隔,家具也大多是以毛竹和黄花梨木为主,一踏进去就能闻到阵阵清香。 “在这儿住几天吧?”姜予辞看过了这座小院,实在是忍不住,转身扑进燕华怀里,仰起头巴巴地看着他。 燕华抚摸着她一头缎子似的乌发,不禁失笑:“我原本就答应了你要在这儿住几天的啊。” 怀中人明显僵硬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姜予辞才开口:“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燕华笑得越发厉害起来,姜予辞从他怀里挣脱,一扭身不理他了。 然而许久都没听到身后的动静。 姜予辞想转回去,可是又怕燕华就站在后面看她笑话。但是身后一直没有响动,她心里又忍不住慌张起来。 她这是怎么了?明明先前还记得要撩拨燕华,要为救下南绍、救下姜氏一族出一份力的,可这会儿、可这会儿她竟然开始和燕华闹脾气了? 她怎么敢这样做的? 姜予辞一面疑惑着自己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一面又有些心惊和后悔,不断劝着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咬了咬牙,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委委屈屈地打算转身和燕华服个软——只是心里却还是憋屈难受得不行,这转个身也转得像乌龟一样慢慢吞吞的。 还没等她转到个侧面呢,身后忽然涌来一阵馥郁的香气,带着燕华气息的衣袖扶上她身侧,柔软得像是指尖游过了一朵云,却又分明带起了一阵风。 “娘子,莫要生气了。”燕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将她环在怀中,伸出手,递上了一朵重瓣木槿。 手中粉白色的花儿开得艳丽,层层叠叠的花瓣上还沾着些微露珠——山中更凉爽些,又有树木遮挡,因此才能留下这几颗晶莹剔透的小水珠。想起方才在屋后窗下看到的那大丛大丛开得绚烂的花儿,姜予辞面上微微露出些笑意,半推半就地接下了燕华递过来的这个台阶。 “我们再去多剪几枝,来插花好不好?”姜予辞拿着花转过头,眼睛闪闪发亮。 犹沾露水的重瓣木槿和她鲜妍明媚的笑靥相衬,颇有几分人比花娇之感。一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此刻弯成了月牙弧儿,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燕华低头看着她,手中把玩着她腰间的丝绦,浅浅一笑:“好啊。” - 燕华和姜予辞这便在小院住下了。姜予辞还给小院题了字,道是“闲云别院”,取的自然是闲云野鹤之意。燕华日日早起上了朝,之后去户部衙门处理些事情,便会尽快赶回来陪她。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侍弄花草赌书泼茶,自是数不尽的闲适风雅。 不过今日燕华却是被户部的一桩事情绊住了脚,拖到天色已晚才出了衙门。匆匆忙忙赶回山中,远远地隔着林木就看到那一点温暖的黄色灯光。 过桥穿林,那一点柔和的光芒越发近,也越发明亮。燕华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天,蓝紫色的天幕中稀疏地缀着几颗闪闪烁烁的星,而一弯明月静静地撒下皎洁的清辉。 疏阔辽旷的天幕下,那一盏温暖的光芒指引的方向便是家。 燕华忽然感觉心里有一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他推开门走进屋子,原本闲闲地敲着手中的白玉棋子的姜予辞一下子抬起头来,见到是他,眉眼一弯:“你回来啦。” 燕华应了一声,坐到她身边:“刚才在下棋吗?” “没有。”姜予辞摇头否认,面上浮现出一点羞赧,“就是闲着敲敲棋子……等你回来。” 燕华轻轻笑了一声:“那我们今晚做什么?” 山中无事,他们每天都会找些有趣的事情来做。 姜予辞放下棋子,兴致勃勃地提议:“既然没事做,不如接着读书吧?” 燕华微微颔首,起身去书架那儿拿了昨天还没读完的游记来,再坐回了窗边的软榻上。 他们这几日正在一道读一本《云山游记》,作者乃是前朝大家,语言生动有趣,描述起远行途中的风土人情更是让人恍惚间有如身临其境一般。 燕华拿着书读,姜予辞就坐在他对面,托着下巴看着他。 看着他漂亮的腕骨,修长的手指,高挺的鼻梁和鸦翅一般的长睫,黑漆漆的发在除了玉冠后流水一样泻下来,随着烛光的轻轻摇晃投下小小的阴影。 夜凉如水,虫鸣声透过碧纱窗传进来,更衬得这山中月夜格外安静,而在这一片让人安心的宁静之中,唯有燕华干净清澈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着。他读着高山云颠和碧江入海,读着悬泉瀑布和茂林修竹,书页轻轻翻动,竹香和着墨香悠悠荡入鼻端,他的声音宛若夏夜林间静静淌过石头的清凉溪水。 姜予辞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他。 原本映照在书页和木桌上的皎洁月光不知何时已经渐渐被掩藏在乌云之后,风透过缝隙吹进屋子,烛光摇曳,屋内的影子也左左右右地摇摆着。燕华收了书,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天色:“天公不作美,今夜看来只能到此为止了。” 姜予辞放下手坐直了身子,笑起来:“没关系,来日方长。” 二人简单地洗漱了一番,一道上了床。此刻外头的风似乎更大了些,刮过树叶时一阵沙沙作响,如同急雨坠地。 “轰隆!” 屋内光线忽然一亮,接着便是一道惊雷炸响。原本半趴在燕华身上的姜予辞被这一下吓得浑身一抖,燕华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将她抱得更紧,安抚地拍了拍她:“没事儿,我在呢。” 姜予辞乖乖窝在他怀里,偷偷嗅着他身上馥郁的香气,唇边不知不觉地就染上了一丝笑意。 又是几声惊雷之后,豆大的雨点落下,打在外头树木花丛的枝叶上,也敲打在窗棂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却又十分富有节奏韵律。燕华还在一下一下地拍着姜予辞的后背,她安安分分地依偎着他,闭上了眼。 身边环绕着燕华的气息,今夜入她梦来。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姜予辞推开窗,山间清冽的空气一下子涌进了屋子里。她两手撑着窗户,踮起脚尖探出身子往窗外看去。 绿肥红瘦。 看着一地深深浅浅的粉白,她微微有些惋惜,不过很快又高兴起来。燕华走出屋子的时候,便见姜予辞在熹微的晨光中,提着裙裾在满地落花里来回走了几步,一抬头看到他,高高兴兴地跑了过来,挽住他的臂弯,朝院中一指:“看,天然的染香场所。” 燕华失笑。 她怎么有这么一脑袋稀奇古怪的想法? 不过燕华也依着姜予辞说的,在院子里和她一道来回走着。衣摆有没有染上花香他不清楚,不过山间清晨的空气清爽而干净,昨夜落了雨,还带着泥土和草木味道混杂的清香,实在是沁人心脾。林间鸟雀清鸣阵阵,听得人的心情也变得舒畅欢快了起来。 直到徐智诚带着人过来寻他,燕华才离开去上朝了。 不过朝堂上的氛围却是一点也不像闲云别院那般轻松。 早在好些日子之前已有各地报道上来,夏汛又开始了,广河再次发大水。而之后更是数次上奏称灾情扩大,皇上和一干朝臣正商量着前去抚赈的人马。 最后定下的是以三皇子为首,另有若干朝臣。燕华对此倒是早有准备——前世也发生过这桩事,不过,姜予辞那边…… 出宫门的时候他轻轻叹了口气,吩咐徐智诚先去通知一下姜予辞,让她收拾一下回府——毕竟虽然在闲云别院他也派了护卫保护左右,但到底不比秦/王/府护卫森严,又位于皇城中心地段,安全等级更高。 原本说要带她好好玩玩的,最后还是这样潦草地收了场。燕华心里不由得有些愧疚。 匆匆离开的燕华自然没看到,跟在他后面出了宫的燕寻那怨毒的眼神。 上一次的暂管户部,他还可以勉强劝说自己,这只不过是因为楚止水怀了身孕,所以皇上想要平衡一下两方势力而已。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接受。 那这一次呢?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因为他管户部管得好,所以崭露头角,被皇上看进眼里给了他更大的平台更大的发挥空间吗?燕华就此崛起了吗? 那他怎么办? 一个楚止水怀孕而已,能展现他的什么理政能力?他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自己追赶上燕华? 燕寻怨毒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逐渐远去的那辆马车。直到身旁的太监颤巍巍地提醒他:“王、王爷……”您在宫门口站太久了,好多朝臣往您这边看了…… 燕寻收回视线,一甩袖子上了马车:“回府。” - 因为有了这么一桩治理广河的要务在身,燕华今日便没去户部衙门,而是和其他前去治水的官员接触了一番,直到半下午才回了府。 姜予辞也已经回到府上了。 不过燕华一踏进正院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的侍女们收拾东西做什么? “你这是做什么?”燕华疑惑道。 姜予辞把手中的一根钗子递给正在收拾她的妆奁的拣枝,从绣凳上站起来,面上难得地没有带笑:“我要和你去广河。” 燕华微微皱了眉头:“别闹。我此番去广河是为了治水,途中艰辛,过程中也不知道会出什么意外,你去了我不放心。” 他是知道前世种种的,如果有什么意外,很大可能也能避开,但如果姜予辞也去的话,一定程度上增加了不稳定因素,万一出了什么事…… 他不放心她。 但姜予辞却很执着:“我要去。” 燕华不放心她,她自然也不放心燕华。虽然有前世的记忆,她知道燕华最后平平安安,还登上了皇位,可……万一出了什么事呢? 毕竟连她都嫁给燕华了,连楚止水都怀有身孕了,谁能保证这次治水就会和前世一样,燕华能平平安安地回来?两个人一起去,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也能照顾他。更何况亲眼看着,她总能更安心一些。 而且…… 前一世南绍的覆灭,除了因为原本朝政的腐朽和北昭势如破竹的进攻,还有一个同样十分重要的原因。 常年平静得如同它的名字一般的平河,在南绍成裕二十三年的夏天发了一次突如其来的大水,波及多个州县,数以万计的百姓因此流离失所。因为朝廷没有及时开仓放粮,饥荒之下的百姓中甚至还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而几乎从来没有过处理水灾经验的南绍朝堂一下子慌了神,更不提还有各方势力的博弈,各种互相推诿扯皮的后果,便是流民得不到及时的抚赈,冲击官府,起兵造反。内忧外患之下,原本就腐朽衰败的南绍朝廷就此轰然倒塌,湮没于历史尘埃之中,从此只能从史书的寥寥数语间窥得些许踪迹。 一想到那个可怕的场景,姜予辞就几乎要忍不住把嘴唇都咬出血来。 她想去看看北昭是怎么应对的,更想去看看……燕华是否平安。 姜予辞看着燕华,眼睛里不由自主地就蒙上了一层氤氲雾气,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你担心我,可、可我也担心你啊……” 说到最后,她还真的落下泪来。 虽然这眼泪七分真三分假,但的确,一想到燕华可能会受伤,甚至可能会就这么没了,她就会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席卷心底。 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滑落,顺着面颊滚滚落下,蜿蜒过弧度优美的下巴,最终顺着脖颈掩入衣襟。 看到姜予辞这副模样,燕华心里忽然一疼,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是了,他担心姜予辞,姜予辞又何尝不担心他? 见燕华神色似有松动,姜予辞再接再厉:“我会乖乖的,一直呆在屋子里,绝对不出去乱跑!”接着,葱白的指便一点一点地悄悄扯上他的袖口,晃了又晃:“条件艰苦也罢,途中艰辛也罢。我只是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夫君……” 燕华的心彻底被她软化成了一汪水。 注视着姜予辞恳切的神情,他终于松了口:“好,你就……跟我去吧。” 姜予辞的眼睛里,顿时亮得像是有一簇火苗在跳动。 燕华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眼神,不由得笑了起来:“能和我一起去就这么开心?” 姜予辞用力点了点头。 燕华的耳朵忽然微微发了红,但他还是强撑着,伸出手去掐了掐姜予辞的鼻尖:“好好收拾你的东西吧,我去看看徐智诚那边收拾好了没。” 姜予辞乖乖点头,目送着燕华步履匆匆地出了房门。 一出屋子,燕华转身就问徐智诚:“我东西收拾好了没?” “啊?”徐智诚回以茫然的眼神,“您之前不是说,您的东西小的收拾不好,让交给王妃或者徐嬷嬷收拾吗?我看王妃那边在忙,就交给徐嬷嬷了啊。” 燕华:“……” 徐智诚看他神色不太好的样子,顿了顿,试探地问道:“那……小的现在帮您问问徐嬷嬷去?” “……不用。” 半晌,燕华憋出两个字。 - 六月中旬,三皇子秦王燕华率抚赈官员、领七百护卫出发前往受灾州县赈灾。 姜予辞坐在马车里静静地等着。她的马车在靠中间的位置,都大半天了,车子依然没动。 事实上,今天出门的时间可以说是极早了——他们是天还半黑着的时候出的门。没成想上了马车,姜予辞都又歇了一觉了,马车还没挪位置。方才拣枝甚至还把她睡得稍微有些凌乱的发髻拆了重新绾了一遍。 这一方面也要怪这车队是在太长了。 除去她和燕华二人,还有随行官员十几人,以及秦/王/府上带去的侍女小厮、随行官员带去服侍的人,另外还有七百护卫。虽说有些人是骑马的,但坐车的人数也十分可观了。而且这赈灾一般一去就是大半年,更何况皇上还要求燕华负责查看灾后流民的安置工作以及赈灾是否到位了,保守估计,这一次去一年就能回来的话都算好的,物资自然也是拉了一大堆,除了吃的穿的用的,甚至还带了不少家具。于是这一条车队便越发浩浩荡荡了。 姜予辞不知是第几次想要撩开帘子看看前头的情况了,最终还是顾忌着这会儿街上往这儿看的人肯定很多,到时候被认出来了不太好而没有动作。拣枝此刻就坐在一旁陪着她,见姜予辞似乎又有些无聊了,连忙替她倒了一杯茶,又取出一个攒盒来,里头放着各色各样精致小巧的点心:“王妃且再忍忍吧,估摸着快到时间了。” 这话拣枝已经说第十遍了。 姜予辞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随手拿了一块山药枣泥糕送进口中。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总算舒缓了一下她的心情。 约莫又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姜予辞终于隐隐约约听见了马车驶动的声音。很快,她坐的这辆车也辘辘驶动了起来。 只不过速度还是很慢,甚至大街上的人声都犹在耳畔,可见是连城门都还没出。 姜予辞实在是闲得无聊,索性让拣枝把糕点撤了,摆了棋盘在桌上,她和拣枝各执一色,开始下棋。拣枝没学过围棋,姜予辞便教她玩五子棋,二人你来我往的倒也玩得愉快。 马车外头逐渐听不见方才那般热闹的说话声了,姜予辞明显能感觉到车子行驶的速度加快。她把手里的黑子丢回棋盒,小心地撩开一点帘子回头望去,果然看见了身后高耸的城门,以及还没出城门的车马。 这条路不是笔直的,前方有个拐弯处,她收回向后看的视线放眼望去,车队已经行到了那里。 并且那里明显不是车头的位置。 姜予辞这才算是真正感受到了这条队伍到底有多长。 她看了几眼便放下帘子坐回来,继续和拣枝下棋。 其实她倒是挺想去找燕华的。只不过燕华单独坐一辆马车,路上还要在里头处理公务、查看有关当地情况的资料、和随行官员仔细推敲赈灾的具体措施,她总不好这么跑过去打扰他。 一天下来,姜予辞不知道和拣枝下了多少盘五子棋。除此之外,她要么就是看书,要么就是用些小吃。最初姜予辞还有兴致隔着窗纱看几眼外头的风景,但接着她就发现,窗外除了树,还是树,满眼都是碧绿的颜色,很快便让人失了兴致。 好不容易捱到了傍晚车队停下,扎营休整,姜予辞整个人比起刚上车那会儿都消沉了不少,还是在看到能下车了才打起来一点精神。燕华走过来,看到她这副模样不禁失笑:“这么累啊?” 他接替了拣枝,小心地扶着姜予辞往帐子里走。姜予辞干脆把身体的大半重量都移到他身上,抬起头冲他撒娇:“无聊得紧。” 燕华今日其实是装了一脑袋灾区情况的,满心都被压得沉沉甸甸。只是一看到姜予辞这会儿这副娇俏的模样,他忽然就多了和她玩闹的兴致,原本的烦扰似乎也在这一刻淡去了。 和姜予辞一起坐在帐中的榻上,燕华动作轻缓地抚摸着姜予辞一头如云的墨发。思考了一会儿,他开口:“既然无聊,那不如明天坐到我那辆马车上去?有我陪着可能会好些……吧?”说到最后,燕华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自视甚高,不免有些窘迫。 依偎在他怀里的姜予辞却摇了摇头:“我不去,会打扰到你办公务的。” 她虽然有点儿娇气,但孰轻孰重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燕华微微笑了:“其实我那儿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看看资料和那些官员商讨一番,没什么的……”…反正这些他前世都经历过一遍,该怎么做、交给谁去做,他心里都有数。而看着姜予辞这副有点儿蔫的样子,他也是真的心疼她。 姜予辞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被他说服了——她毕竟也从来没接触过政务,并不清楚处理政事究竟会有多麻烦,何况,她也是真的无聊了。 但是在心中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之后,姜予辞还是从燕华怀中坐直了身子,神色无比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燕华,我不会去的。” 这样对那些灾民似乎有些太不负责。 顿了一下,姜予辞努力想说些什么比较发人深省的话来劝服燕华好好工作、好好赈灾——她甚至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苦劝昏庸的帝王勤政的美人,但是当她想发表一些长篇大论和高深言论的时候,大脑却突然间空白了。好半天,她才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你要好好赈灾。” 说完姜予辞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燕华也没忍住笑了,随后迅速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好,我会好好赈灾的。” 四目相对,二人又忍不住相视一笑。 说话间,徐智诚带着几个人端着饭菜进来了。姜予辞好奇地拉着燕华下榻:“我看看都有些什么。” 中午那会儿因为还在赶路,不方便停下来做饭,吃的直接就是简单的肉粥。大概是为了预防饿得快,粥做得十分浓稠,一勺子下去都舀不到多少汤水,而且除了肉和米,便再没放什么别的东西,连肉的滋味都十分浅淡,几乎和白粥无异。 向来在吃穿用度上十分讲究的姜予辞一开始几乎是皱着眉头把它给送进口中的。不过,她还是努力把粥喝得干干净净。 因为她听说护卫们甚至连肉粥都吃不上,吃的是菜粥。 放下碗的那一刻,姜予辞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前究竟是有多养尊处优,又是多么不知人间疾苦。 不过应该是因为晚上扎了营,厨师们有了时间好好烹饪,晚饭看上去就比午饭要美味上许多,甚至给秦王夫妇送来的还多达四菜一汤,比起中午的粥水可以说是十分丰盛了,只不过菜色都比较简单。 但是经过中午的肉粥,晚上的姜予辞对此已经心满意足了。 用过晚饭,看着姜予辞殷切的目光,燕华暗自笑了一声,只好无奈地坐了下来,继续翻看灾区的资料。姜予辞则坐在他身边随意翻着一本怪谈。 为了防止路上无聊,她这次出来其实带了许多有趣的书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马车上看书,即便书再有趣,她也总觉得有几分百无聊赖。而坐在燕华身边,哪怕燕华此刻并没有和她交谈,她也十分悠闲满足。 姜予辞暗自笑自己奇怪,索性不再去深究背后的原因,低下头又翻了一页书。 烛灯如豆,静谧的帐中,一人倚软榻,一人坐几前,彼此都没有说话,唯有书卷轻轻翻动的声音响起,帐子里弥漫着一种安宁的氛围,让人的心不由自主地就温柔起来。 借着书册的遮掩,燕华偷偷看了一眼姜予辞。 她侧着身子对着他,捧着书看得十分专注。昏黄烛灯映照下,她明丽的容颜也显出几分朦胧的美感。 燕华勾了勾唇。 不知看了多久的书,姜予辞终于有了些困意。打了水洗漱一番,她便先上床睡下了。 待到姜予辞的呼吸逐渐平稳,燕华才搁下手中的书册抬起头,起身的动作也刻意放轻了,几乎连半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 他悄悄走到床榻边,看着窝在松软被子里睡得香甜的少女。拆了发髻,卸下繁复华丽的钗环,洗净精致的妆面,一颦一笑都明艳照人的姜予辞此刻安静乖巧地闭着眼睛,长睫在眼睑下方投下小小的阴影,皮肤白皙的脸上还有点儿微微的婴儿肥,竟然带着孩子气的纯净。 说到底,她也还不过是个快要十六岁的少女,却因为担心他的安全,千里迢迢地随着他从繁华的晏康城跑去灾区,即便知道路上会吃苦也不在意。 当然,聪敏如燕华也看得出来,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原因,毕竟如今的姜予辞对他还算不上“情根深种”,不至于只为了他就这样跑过来。但……大部分原因,应该还在他的身上。 思及此,燕华神色微动。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刻,他竟然有些恍惚。 姜予辞就这么……真真正正地,对他动心了吗? 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举世无双,无论是相貌才智还是权柄都是一等一的,但毕竟感情的事儿,谁也说不准。燕华一边在心里暗自唾弃旁的对姜予辞有非分之想的人,一边又会在某些时候,在心底暗自想着——会不会,这一世的姜予辞不会爱上他了? 又或者其实前一世姜予辞也不爱他,只是为了刺杀才故意接近,在他面前展现出别样的风姿? 这样的念头出现的时候极少,但每每出现,都让燕华止不住地惶恐。 ——他原本,是很少产生“害怕”这种情绪的。 但现在,他好像……终于可以确定什么了。 丝丝缕缕的笑意染上他的眼角眉梢,眉目如画的少年半俯下身子,柔软的唇在少女白皙的额上落下轻轻一吻,一触即分,清朗的声音带着笑意低低响起:“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万字更新奉上!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 第33章 光芒 随着车队一路往南走, 时间又一天天过去, 气温也是一天比一天高。更何况姜予辞她们坐在马车里, 且不说通风不畅, 马车这么大的一个车厢,就是再大,比起屋子来也多多少少会显得有些逼仄憋闷。 姜予辞坐在马车里, 时不时地用手中的细棉帕子擦去额上的汗水。她整个人都坐得往窗边靠了靠, 试图通过马车行驶时自窗户吹进来的风来缓解这份燥热。 可惜窗户开得不算大, 为了防蚊虫和沙尘又蒙了好几层细密的纱,便是有风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姜予辞的脸都被热得微微发红了。不过她原本就生得白皙,如此这般,反倒更添了几分娇艳。 只是或许落在旁人眼中是丽色, 落在燕华眼中, 却只让他觉得心疼:“要不让他们明早去采购些冰块回来,给你放在马车里?你这也太受罪了些。” “不用。”姜予辞摇摇头, 下了马车没多久, 她剑上的红晕也渐渐散去, 感受着外头傍晚时凉爽的风, 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也太折腾人了。我还受的住。” 他们带的物资足够, 除了一些不好带上路的,否则是不会派人去城中采购的。要知道,为了保证尽快到达灾区赈灾,车队可不会等人,这就意味着采购的小队必须一大早出发, 赶着城门开启的那会儿火速进城买了东西再出来,接着还要自己追上他们的车队。而如果买冰的话,除了需要早早动身、要经历奔波劳累之苦之外,还多了一个贮存冰块的问题。 并且就算把冰买回来了,放在马车里,一天下来肯定要化,那到时候这么多冰水如何处理?车队又不可能半中途停下,总不能让拣枝下车把冰水倒了再追着车队跑回来吧?而且,今天买了冰,那明天要不要买?后天要不要?天气越来越热,一旦享受了这份冰凉,她只怕会越来越依赖。 如此这般地思量了一番,姜予辞越发觉得买冰这事儿实在太折腾人了。燕华又坚持劝了两回,看姜予辞执意不买,便也住了口。 万幸的是,虽然冰块没有,但洗澡的水还是可以烧出来的。一路上四周多是山林,哪怕带的木柴缺了,也很快就可以补上。 姜予辞舒舒服服地在帐子里的屏风后头洗了个澡,把今天一天赶路弄上的灰尘都洗净了,只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她心情颇好地跨出浴桶,就看到坐在外头的燕华放下手中的书册,转头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出来了?那就用饭吧。” 今天的饭菜比起前两天的要更简单些。不过这些日子下来姜予辞也逐渐习惯了,倒也不觉得难受。用罢饭食,她便和燕华一道出了帐子散步,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拣枝、徐智诚和几个护卫。 晚饭后出来散步已经成了他们二人每天必做的活动之一。在马车上坐久了,总觉得筋骨都不大舒畅。 近处是黑压压的树林,营地灯火点点,人头攒动,护卫们说话笑闹的声音远远近近地飘荡在耳边,偶尔路上碰见一两个人向他们行礼问好,燕华和姜予辞便也笑着回应过去。远山如黛,层层叠叠的黑色山峦静静地沉睡在蓝紫色的天幕下,莫名显得有几分空旷寂寥。姜予辞提着一盏小巧玲珑的灯笼和燕华走在山间的道路上,树间栖息的寒鸦似乎被二人的低声絮语惊醒,扑棱着翅膀飞远了,留下一阵树叶摇晃的沙沙声。 此刻距离营地已经有些距离了,原本隐隐约约的人声渐渐地彻底消失不见。今夜没有月亮,四下一片安静,唯有蝉虫还在不知疲倦地欢快鸣叫着,唱着夏天的歌谣。 姜予辞忽然抬起手朝前一指,袖子下纤细的手腕在暖黄灯光的映照下犹如凝脂:“看,萤火虫!” 即使用的是惊叹的语气,她的声音也是刻意放得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这些游荡在丛丛林木间的小生灵。 黑漆漆的林间,点点萤绿的光芒上下飘浮,照亮着各自身前的方寸天地,于林间浅溪之上投下星星微光,让人只觉得像是误入了什么仙人秘境,美得有几分不真实。 “真好看啊……”她轻声赞叹道。 燕华顺着姜予辞手指的方向看向那边,却只是简单地看了那萤火虫几眼,便将目光移到了身边的少女身上。 艾绿衣,月白裳,手执明灯,柔和的光芒一点点淌过她的玉手皓腕,杏眼鸦睫,而那两丸黑水银似的眸子里,像是揉碎了漫天的星辰融与长夜,又或是自九天银河中俯身取水一瓢而造就,顾盼流波,明眸善睐。 他离她离得极近,近得能闻到她身上刚刚沐浴完的香气,纯净而自然,仿佛春天里的花香,灿烂却不浓重。 她在看光。 他也在看光。 看到寒鸦飞回,闭目栖下,二人终于踏夜色而归,手中一盏灯轻轻摇晃,撒下一片明亮。 回去的的路上乌云终于依依不舍地散去,一弯月在林间投下了片片清辉,姜予辞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色,声音欢快:“明天是个大晴天!” 虽然晴天会热,不过有明媚阳光的日子总是比天色阴沉又空气闷热的时候要叫人更舒服,也更喜欢。 燕华忽然无声地笑了,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 去往灾区的路上,刚开始姜予辞还有心思与燕华说说笑笑,但渐渐地,她就笑不出来了。 马车车厢中一片安静,桌上的白瓷茶盏里一如既往地备着上好的茶水。只是此时此刻,那茶盏上的袅袅雾气已然消失不见,茶水也从微烫变作了温凉。但马车中的主仆二人此刻谁都没有心思去管这一盏茶水的事情——即便是向来最为心细妥帖的拣枝,也是如此。 刚刚有人来报,进入了庆州地界。她们原本以为不过是又到了一个寻常的州县,可是此刻往窗户外面一看,一时间竟都被窗外的景象吓住了。 车队走在官道上,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正值盛夏,这些田野本该呈现出碧绿的颜色,风拂麦浪时理应有波涛起伏一般壮阔美丽的景色,但现在在田野里…… 只剩下一片荒芜。 原本该是炊烟袅袅流水人家的地方已是人去楼空。院子失了人气,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迅速地破败下来,断壁残垣、大门洞开、满地狼籍,都不过是寻常景象。 姜予辞低声喃喃:“十室九空。” 她和拣枝都是打小在宫里长大的,见的都是锦绣堆珠玉山,何曾见过这般可怕的景象?姜予辞不由得咬了咬唇,这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庆州是此次水灾受到波及的地区之一。 只是“波及”,只是“之一”。 因为严格说来庆州其实并没有遭受水灾,只是受到了流民冲击,而这条官道又靠近庆州与真正受灾州郡相接的地段,因此才会看到这般景象。 但带给姜予辞的冲击力还是很大。 想到燕华要去的那个受灾最严重的季州,姜予辞不免有些担忧。接着,又更加觉得自己执意要求跟随燕华南下的举动是对的。 有她在,多多少少能多照顾到燕华一点儿。而且她亲自看着,自然也比枯坐家中等候那不知何年何月才会送达的信件更安心。 姜予辞轻轻叹了口气。 晚上一行人便歇在了驿站。不过因为驿站地方不够大,除去燕华姜予辞二人和那些随行官员,以及必要的护卫人手,剩下的还是否在驿站附近扎了营休息。 拣枝随姜予辞走进房间,看到床上的被褥,走过去掂量了两下,微微皱眉:“不是很好。” 这个驿站较为偏远,而这间房间又是给秦王秦王妃住的,可见这已经是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了。姜予辞微微抿了抿唇:“就这么睡吧。” 其实他们倒是带了被褥的,不过想着驿站肯定有备好的,姜予辞索性便没让拣枝带上——毕竟被褥也是有些重量的,拣枝还得带着她的换洗衣物和小妆奁呢。 现在虽然被褥不好,但忍上一忍,就也过去了。现在不是娇气矫情的时候,姜予辞很明白。 因为方才赶路耽误了一会儿,到这个驿站的时间比起原先估计的要晚上不少。除了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姜予辞和燕华也没多做什么,洗漱一番后随意闲谈几句就歇下了。 更准确些,是姜予辞在和燕华闲谈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说完话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回音的燕华有些疑惑地低下头,就看见怀中的姜予辞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也变得平稳舒缓,显然是睡着了。 这几天她是真的累着了。 但身为原本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她却连一个“苦”字都没说过。 看着她眼底淡淡的青黑,燕华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惜和愧疚。 他灭了蜡烛,轻手轻脚地拉上床帐,拥着姜予辞也闭上了眼睛。 好好休息吧。 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呢。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自己最近特别喜欢写晚上 可能因为我都是大半夜码字的(不是)23333 第34章 灾区 自打那日过了庆州, 之后车队里的气氛便再没轻松起来过。 倒也是。一路上都是荒凉破败的景象, 哪个不是看得人触目惊心?谁还能高兴得起来? 而这其中, 又以姜予辞尤甚。 每每看到外头这般的景象, 她便会想起来梦中南绍成裕二十三年夏的那次水灾。 那一次,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饿殍遍野、叫苦连天? 不, 不一样, 南绍朝廷当时甚至连抚赈的队伍都没有派出, 满朝堂都是试图护住自己的资产势力的文武大臣——好一个护住“自己的资产势力”,怕不是连国库也给瓜分了个干净? 谁都在推诿,谁都在争吵,谁也不肯出钱出力, 全都像是护崽的母鸡。而等到好不容易求了这个求那个, 许下了各种好处要到了赈灾物资,一个个又都变得活跃万分, 谁都想派自己这边的人去, 混个脸熟, 加个资历, 升升官长长权势。 民间受了灾的地方哀声震天, 没受灾的纷纷想要紧闭门户,一个劲儿地希望流民不要来冲击自己的州县,尤其是离得近的那几个地方,几乎是人人自危。朝堂上的官员争吵不休,朝堂后的姜珏每天都躲在书房里欣赏着那些字画, 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谁都不要来找他谈政事。后宫里依旧还是一派歌舞升平,苏祁柔一面和宫女玉芝说着,临近秋天,又可以做些阮阮爱吃的桂花糕了,一面抬手让把乐坊新排的戏本子呈上来看看。 而十六岁的清宁公主,一身绫罗绸缎,满头珠玉琳琅,白皙柔软的手拿着一柄缂丝团扇,正在御园中喝着茶听着曲儿。绿树浓荫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她坐在蔷薇花架下的秋千上一摇一晃,身边的宫女们手捧托盘,上头放着各色点心与一壶清香扑鼻的龙井茶。姜予辞一边听曲一边合着拍子,精致的小脸上是和十二三岁时没有什么差别的天真无忧。 好一副荒诞景象。 姜予辞站在二楼的房间里,隔着窗户看着从驿站边的小路上步履蹒跚地走过的路人,衣衫褴褛,一身污脏,眼神空洞茫然。 他或许也曾经有妻有子,有屋有田,生活得幸福美满。 她执意救下南绍的行为真的是对的吗? 眺望着蒙蒙细雨中的青黛远山,姜予辞的眼神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说到底,自做了噩梦之后她所做的一切,远嫁北昭、撩拨燕华,根本目的全都是为了救南绍。但是,这个“救南绍”只是她口口声声说着的“救南绍”,她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出发去思考,想要凭一己之力阻止南绍的灭亡、姜氏的灭族。 但她几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南绍的百姓还愿不愿意生活在姜氏王朝腐朽的统治下。 否则便该如当年的居朝一般,即使有外敌入侵,也有无数仁人志士不断奋起反抗,最终收复失地,赶出外敌。在那些与外敌作战的军队中,有很多都是原本的普通百姓自发组织而成的。 得人心者得天下的道理,她早就该懂了。 于梦中那时的南绍百姓而言,生活在南绍的统治之下,是漫长而钝钝的疼痛;被北昭军队攻占,是短暂而剧烈的痛苦。 她区区一个姜予辞,又有什么资格替千千万万的南绍百姓来决定长痛还是短痛呢? 窗户外的雨下得大了些,如柱的水流顺着檐角倾泻而下,在泥泞的地面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收回视线,方才那个艰难行走的人已经远去,再也看不见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姜予辞轻轻合上窗户。 - 经过几天的赶路,一行人终于到达了此次远行的目的地丙州。 “小心点儿。”一下了马车,燕华扶着姜予辞跨过那中等高度的门槛,走进院子里。 因为此番治水想必要花上挺长的一段时间,丙州的地方官员特地为朝廷派来的人安排好了住宿。其中给姜予辞和燕华安排的就是当地富商提供的一套地势较高的三进宅院。 其实在这里,地势高不高倒也不是很重要。丙州州府衙门所在的县并不是此次广河水灾淹没的地方,除非广河再突然发一次大水,否则应该不会对这里造成什么危害。当地官员给他们安排这套宅院,主要应该也是为求保险。 姜予辞随着燕华进了屋子。下人们开始对房屋进行再一次的扫洒整理,她便和燕华一道坐在前院待客的大厅里。稍微修整了一会儿,燕华就步履匆匆地去丙州州府衙门接见当地官员了,临行前还特地告诫姜予辞不要随意出门:“如今身处灾区,虽然州府衙门就在近处,但或许也会有胆大的流民过来冲撞,还是有些危险的。你呆在府上,如非必要最好还是不要随意出去。” 这会儿她随随便便地往外头跑的确是给燕华添麻烦。姜予辞乖乖点了点头,目送燕华撑着一把素净的油纸伞,走进了如丝的雨线之中。 厅堂里只剩下姜予辞一人。 屋外的雨线依旧连绵不绝,姜予辞看久了也觉得有几分无趣。起身在屋子里踱了几步,索性叫人拿了一本杂书来看看,好打发时间。 ——她倒是想看看有关丙州的地方情况的书册,好借鉴些许经验。但纵使她现在和燕华如胶似漆的,南绍公主的身份也太过敏感,自然不可能拿到这样的资料。 便也只能看看闲书磨时间了。 总算捱到燕华回来,已经是华灯初上,刚好该用晚膳了。 姜予辞一边夹了一筷子清炒黑木耳,一边问燕华:“怎么样?丙州这边的情况棘手吗?” 燕华的筷子稍稍顿了一下,他有些诧异地看了姜予辞一眼——这还是她头一次问起他这些事情。 从前姜予辞大概也知道自己身份敏感,对于这种与北昭官场、北昭政事有关的话题和事情向来是沾都不肯沾一点的,但这一回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燕华这一路过来,也渐渐看出姜予辞似乎对这次的水灾特别关注。自然而然地,他就联想到了前一世南绍平河的那次水灾。 但接着,他的思绪就不受控制地拐向了一个奇怪的方向:这么说来,姜予辞这次过来原来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南绍啊。 虽然一早就料到了姜予辞这次跟过来,原因肯定不全是因为他。但在发现是为了南绍之后,燕华还是不免有些挫败——不论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最开始姜予辞撩拨他,好像也都是为了她的南绍吧? 这让燕华很想要不管不顾地质问一句“南绍和我哪个重要”,最后还是觉得这说出来有些太过幼稚,也太丢人了些,这才作罢。 心思转了一个大圈,燕华的面色倒是如常,一边还回答了姜予辞的问题:“今年这次倒还好些。虽说后面又上奏了几回说灾情扩大,但其实这么多年治理下来,管理水患这一方面都已经自成体系,真正危害大的,反倒是流民以及趁机煽动人心的反贼。” 姜予辞抿了抿唇。 南绍没有已经成了体系的管理水患的机构,甚至几乎没有治理水灾的经验。在这一点上,他们就已经难以望其项背。 不过,流民和反贼吗……她若有所思地暗自点点头。的确,在梦里虽说她身处深宫,但哥哥和韩小将军在她身边闲谈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地带出两句有关朝政的事情。而在这些零星的话语中,十之八九都是和流民灾祸有关的。韩小将军当时年轻气盛,还说过要亲自去剿匪之类的话语。 可惜,他最后并没能去成剿匪,而且还死在了北昭军队的铁蹄之下。想到这儿,姜予辞不禁有几分微微的苦涩。 坐在她对面的燕华就看着姜予辞的神情一通变幻,不由得有几分好笑。在外人面前,姜予辞打起精神来还能做出个不动声色的模样,但在他面前,或许是过于信任过于放松了,简直就是喜怒完完全全形于色。 一看就是当初被姜家人保护得很好。 燕华搁下筷子,伸手轻轻在姜予辞的眉心戳了一下,伴着一声低低的惊呼,看着她捂着额头不满地瞪回来,燕华一勾唇角,声音却是很淡然的,很端着的:“好好吃饭。” 姜予辞丝毫不顾忌仪态地给他翻了个大白眼。 燕华失笑,她在他面前是越来越嚣张了。 “还吃不吃?”他扫了一眼面前桌上的菜肴。虽说丙州是灾区,但一则官府已经开仓放粮,二则他们二人身份非比寻常,三则已经安顿下来,厨房厨具材料之类的物什一应俱全,因此桌上的菜色虽然依旧简单,但比起赶路途中的又好上了不少。 因此姜予辞方才也吃得津津有味。 虽然从前不知道吃过多少比这好得多的,但她却觉得眼前这一顿饭菜才是人间绝味。 “吃!”随着燕华的视线一道把桌上的菜肴扫了一圈,姜予辞铿锵有力地蹦出一个字,随后赶紧低头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随着剧情的推进,阮阮的想法也肯定会发生改变的 虽然治水这一块说是一年,但我不打算写太多章(起码不会像之前一样一个春天写了二十多章2333),不过主要的转折都会发生在这个时间段,比如阮阮的改变、阮阮和烟花情感的进一步之类的,所以广河副本是很重要的!我会努力写好的!握拳 第35章 害羞 “他最近是越来越忙了, 几乎天天都要大晚上的才能回来, 饭也没空在家里吃。”低下头看了一眼手中书册的名字, 姜予辞抬眼搜寻了一下书架, 把它插/进了原本的位置,说完还轻轻叹了口气。 拣枝正在和她一道收拾书房,闻言抿着唇一笑, 颊边浮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王妃这是想王爷了吧?” 姜予辞手中的动作一顿, 不轻不重地瞪了拣枝一眼:“多嘴。” 拣枝笑了笑, 没说话。书房里又重归一片安静,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在屋檐窗棂上,带着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莫名的, 竟有了几分南方春日里的味道。 在拣枝以为上一个话题已经结束了的时候, 光线稍微显得有点暗的屋子里传来了姜予辞轻轻的声音:“拣枝……我有点,想他了。” 拣枝张了张口, 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 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有些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一个有点稚嫩的男声在门外响起:“王爷回来了!” 原来是小厮过来通报了。 姜予辞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只是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门口。就在她发怔的时候, 门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个人。 黑衣金绣,乌发红唇,凤眼星眸,正是燕华。 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眼底犹存青黑之色, 面色略带憔悴,漂亮的薄唇却在看到屋中那个执书而立的罗裙少女时一弯:“在收拾书房?” 姜予辞这时才回过神来,胡乱应了两声:“啊……啊,对,是的。”说完忽然觉得奇怪:“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要知道,先前燕华似乎都是要到了深更半夜才能回来的。 燕华上前接过她手中的书,随意瞟了一眼书名,抬手就放到了正确的位置上:“之前的工作安排都吩咐得差不多了,今天就是去简单扫一下尾。看衙门里没什么别的事儿了我便回来了。” 姜予辞轻轻点了点头,眼睛里涌现出几分雀跃来:“那……你今天是不是可以在家里陪我?”不过在视线触及他眼下青黑的时候又改了口:“不不不,算了,你还是先去休息吧。” 虽然说这样面色苍白憔悴的燕华颇有几分病弱美少年的模样,看着秀色可餐,但姜予辞多少还是有些心疼,赶忙一叠声地催他去休息:“快去快去,看看你这样子,熬了多少天的夜了?” 作为一个作息规律的人,姜予辞往往撑不到等燕华回来就睡着了,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他又已经走了,竟也不知道燕华已是许久不曾好好休息过了。 燕华却没有往外走的意思,他低低笑了一声,俯下身握住姜予辞的手:“没事,今天我有整整大半天都可以待在家里。休息的事儿可以晚上再说,至于现在……倒不如拿来多陪陪你。” 说罢,他手上稍一用力,便将她拉了过来,在姜予辞的低呼中牵着她走远了。 “干什么啊!书房我还没收拾好呢!” “交给旁人去做便是了。王妃倒真是好狠的心啊,我一路奔波不辞辛劳地赶回来看你,你竟然就只顾着整理书房?” “……” 姜予辞忍不住轻轻弯起唇角。 拣枝听着二人的声音逐渐远去,笑着摇摇头叹了口气。 北人的确不是像她原来所想的那般蛮狠,先前是她偏见太过了。起码,王爷对公主很好。 看到公主这样开心,她也就高兴了。 - 丙州靠近南绍,建筑风格便也多了不少南地的特色。比如现下这个小亭,玲珑精致,入口处做成了月洞门的式样,三面皆半垂着半透明的轻软纱幔,西北角落里放着一座博山炉,袅袅烟云盘旋缭绕于山峦之上,逐渐升高,逐渐消散不见,只留下满亭清雅的香气。 亭子依水而建,坐于其间,可观一方明净碧湖,朵朵荷花团簇锦绣,沿岸蜿蜒出一片秀丽景致。 姜予辞看了一眼,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不由得心生欢喜。反正左右没有别人,她索性一手扶着栏杆,俯下身去拨弄了一下还带着圆滚滚的水珠的粉白荷花。 一直看着姜予辞的燕华被她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揽住她的腰:“小心!” 姜予辞笑吟吟地说了句“没事儿”,摸了摸那朵荷花,伸手接过侍女递上来的剪子剪下了三两枝,这才回过身来,冲着燕华邀功:“我刚才挑出来的,是不是特别好看?” 燕华正拿了帕子仔仔细细地替她擦去刚才落到身上的一点雨水,闻言低头看看被她抱在怀里的花儿,或是半开,或是盛放,粉色自花心向花瓣尖尖蔓延,的确是娇娇俏俏,粉粉嫩嫩的,十分漂亮:“嗯,好看。” 说完他顿了一会儿,面上浮现出一点纠结,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以后别这样做了,很危险的,万一掉下去怎么办?这次有我在还好,那如果下次……”他一边说一边感觉自己活像个啰嗦的老妈子,但一边有些窘,一边还在继续坚持说着。 不管怎么说,刚才那样都实在是太危险了。要是掉下去了可怎么办?就算会被救上来,或许也会受些寒气。 话还没说完,仍旧在低头拨弄花儿的姜予辞随口就应了一句:“这次有你在啊。” 燕华的一番劝导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声音。 姜予辞诧异地抬起头,便看见他有些游移的眼神。接着,视线就移到了他微微发红的耳朵上——燕华今日束了冠,这下可是再没头发的遮挡了。 她诧异而又惊奇地看着白玉似的耳垂此刻染上了淡淡红晕,像沾染了天边醉人云霞的颜色,而在她的注视下,燕华的耳朵竟然又更红了几分:“你耳朵红了诶……” 说着,姜予辞竟然鬼使神差地想伸手去摸一摸,在燕华急急一个闪身避开之后才发觉不对,蹭地一下,也面染红霞。 她一时间竟不敢抬头去看燕华的表情,可是脑海中那微微发红的耳朵却挥之不去,让她忍不住想要悄悄抬眼,偷偷瞥上一瞥。 燕华半低着头注视着面前少女的发旋儿,抿了抿唇,眸色渐深。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博山炉还在安安静静地吐出缥缈的香烟,清雅的气息萦绕于亭中相对而立的男女身周。 空气似乎有些古怪,但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而是仿佛在夏日的傍晚温了一壶雕花小酒慢慢饮尽,面色微红,头脑稍晕,浑身上下都懒洋洋的,只想沉醉在这夏日的风、夏日的云、夏日的霞里。 微醺。 “你……”良久,燕华终于犹豫着开了口,想想不对,又换了个主语,“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是个模样机灵眉清目秀的小厮:“王爷!衙门那儿有急事找您!” 燕华被噎了一下,应了一声,忽地忘记了自己方才要说什么。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懊恼,他看了姜予辞一眼,面色郁郁:“那我走了。” 姜予辞一时间也有些不舍——燕华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呢,算算她都多少天没见过燕华了啊:“嗯。” “你自己在府上,要记得按时用饭睡觉,别担心外头的事儿,我会处理好的。也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嗯。” “……别再像刚才一样下去剪花了,危险。” “好。” 燕华微微笑了一下,转身走了。他撑着一把十二骨的素伞,黑衣金绣的背影沉进茫茫雨幕中,不知不觉间就显出几分内敛沉静来。 不再像红色那般张扬明艳。 姜予辞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燕华换了身黑衣裳。 不过……也很好看。 她偷偷笑了。 而另一边的燕华撑着油纸伞走在雨幕中,走出府邸,脑子里却一直转悠着姜予辞刚才那句“你的耳朵红了诶”。 他的耳朵在害羞的时候会红,原本是个不为人知的事儿。 毕竟,身为手握权柄、容姿风流的秦王殿下、后来的少年天子,又不近女色,无人会来勾引撩拨,他几乎找不到什么能让自己害羞的东西。 大部分时候,燕华都是闲坐殿上,漫步御园,那双漂亮的瑞凤眼漫不经心地扫过宫女舞姬,花草林雀,微微上挑的眼角宛若一只小勾子,轻而易举地就勾去了旁人魂魄,搅乱了姑娘的心神,留下满腔惆怅的少女心事。而那漆黑的瞳仁中光华流动,熠熠生辉,随后便会倒映出一张羞红了的脸。 时间久了他也觉得无趣,渐渐便懒得再去看这些人了。 他以为他是不会害羞的。却不想,后来遇见了一个姜予辞。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在扰乱他的思绪。而在察觉到自己“害羞”的那一次,是姜予辞俯下身来的那声带着笑的低呼:“嗯……陛下的耳朵红了呀。” 他慌乱地一叠声让姜予辞退下,却自此明白了害羞的感觉。 走到门口,马车已经候着了,燕华上了马车,收了伞立在车角,眉眼低垂,笑意浅浅。 第36章 发现 燕华走了之后, 姜予辞一个人在亭子里待着也无趣, 索性拿着花儿又朝书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打算让侍女拿个瓶子来, 把花插好了放在房间里的多宝阁上。 丙州官员安排的这座宅院装饰得十分精致,书房中的多宝阁用的也是上好的红酸枝木。只是名贵固然是名贵了,但是搭着上头摆放的霁蓝釉玉壶春瓶、万福如意白玉雕之类的摆件, 却都多多少少还是显得有些沉闷, 让人看了便提不起多少兴致来。而若是在当中放上数枝鲜活的荷花, 想来会让整间屋子都增色不少。 姜予辞脚步轻快地沿着长廊朝书房走去,而在路过一个屋子的拐角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两个下人的低语。 “王爷刚才吩咐了,晚上给王妃做一道……” 听到这个开头, 姜予辞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同时还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燕华说要给她做什么?他又吩咐了什么事儿吗?她怎么不知道? 难道是什么惊喜吗? 如果真的有惊喜的话……姜予辞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眸里也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不过她的好奇心也随之升起了八丈高:如果是惊喜, 那会是什么呢? 虽然说这个不应该提前知道。但是到时候她假装不知道就是了嘛! 她迅速地说服了自己, 接着又往后退了两步, 好让自己藏得更严实些。随后便继续认真听着那两个人的对话——从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的方向判断, 这两人应该是朝前走去的, 她倒是不会被发现:“……这道’芙蓉泣露’倒是道新鲜菜肴,王爷说王妃最喜欢吃这个不过了。” “得亏特地从王府带了个厨子过来,知道该怎么做,否则可真是没办法了。” “是啊是啊。对了……” 脚步声伴随着人声一道渐渐远去,姜予辞半靠在长廊一侧的屋墙上, 丝丝缕缕的甜蜜从心底泛起,唇边的笑容也不由得越来越盛。 即使公务都繁忙到了这样的地步,燕华还是念着她的,甚至还记得她喜欢吃“芙蓉泣露”,特地派人吩咐了厨子晚上要做这道菜。 她还记得,第一次吃芙蓉泣露是在一个黑沉沉的夜里。窗外风声阵阵,檐下铁马摇晃个不停,发出一阵叮铃东隆的清脆声响。而燕华托着腮,手肘撑在桌上,微微歪了头笑着看着她:“这是御膳房新上的菜式,你要不要尝尝?”隔着温暖的黄色烛光,他的眼神带着笑…… 姜予辞面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御膳房。 “芙蓉泣露”。 “芙蓉泣露”。 她第一次吃到这道菜,是在燕华登基之后。燕华当时说的是…… “这是御膳房新上的菜式。” 那,现如今的秦/王/府厨师又怎么会做这道菜?现如今的燕华又怎么会知道,“芙蓉泣露”是她最喜欢吃菜肴? 姜予辞的笑容一点点地衰退,像是一块早已化成沙的巨石,被风轻轻一吹便消散了;双唇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着,面色更是迅速苍白下去。 难道燕华知道些什么! 明知道有可能是她醒来后的一些举动改变了事情原本的走向,导致一道菜肴提前问世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是姜予辞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去设想那个最坏的后果。 万一、万一燕华真的知道什么……那她长久以来所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前世的那个梦境,可是她最大的秘密啊。 姜予辞紧紧抿住唇,试图强行抑制它的颤抖。在慌张恐惧到了极点的时候,她反倒出奇地冷静下来。拿着花儿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往书房走的时候,她还不忘记吩咐侍女:“替我拿个插花的瓶子过来。” 拣枝依旧在书房里整理书籍。听到声音响动,她一抬起头就看到面色苍白的姜予辞从门口走了进来,不禁被吓了一跳,连忙扔下手里的东西就迎上去:“公、王妃,您这是怎么了?” 分明刚才出去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啊。难不成中途发生了什么? 姜予辞摇摇头:“我没事。” 她都亲口说自己没有事了,再说她除了面色白了些,浑身上下看着也没什么别的问题,拣枝便是再担心,也只能闭口不再提此事。 说话间,侍女已经将瓶子送了过来。姜予辞让她把瓶子放到桌上,几乎是木然地将花往里头放—— 她刚刚松开手就发现,可能是刚才想到那些事情太过震惊,下意识地用力攥紧了手中的东西,这几枝荷花的茎杆竟然已经被她给捏了个稀烂,手心都还残存着不少汁水。 算了,反正她现在本来也没什么心思去插什么花儿。 姜予辞木木地盯着掌心看了一会儿,扯出一个笑容:“把这瓶子收回去吧。花扔了,再打点水来给我洗一洗。” 拣枝担忧地看了姜予辞一眼,抿了下嘴唇,低头应是。 - 果不其然,燕华又是深夜才回来的。 他披着满身的风尘,眉目间犹有倦色,在看到正院屋中昏黄的灯光和隐隐约约的人影之后,不由得诧异地挑了挑眉。 这个时辰,姜予辞不是应该睡了吗? 燕华没多想,径直走进了屋子。 屋内姜予辞正在剪烛。 乌木簪子挽起的鸦黑发髻上只用了三五颗光泽温润的南珠点缀,她穿着件艾绿配竹青的家常旧衣,没有平日里那般大幅大幅精致秀丽的刺绣,只在烛光的映照下能看到暗纹上隐隐约约的光华流动,袖下露出一小截皓腕,上头的羊脂玉镯子更衬得肤如凝脂。 姜予辞听到响动,微微抬眼瞥了一下就想收回视线,却在半中途意识到这样的话实在太过反常,目光一顿,又再度投向燕华,微微笑着,一边慢悠悠地剪去多余的那截烛芯,一边道:“燕华。” 燕华投去疑惑不解的目光。 其实一进屋他就察觉到,氛围不太对劲。 今夜的姜予辞给他的感觉很奇怪,非常奇怪。 燕华看了姜予辞一眼,顿了一顿,决定先按兵不动:“嗯。你今天倒是睡的晚,怎么了?” “是啊。”姜予辞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道,“刚才做了个噩梦,惊醒过来心里头十分害怕,这便睡不着了。索性起来等你回来。”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上一世刺杀失败后的那个结局?” 她向来不理朝政,还是近来才开始翻看一些史书汲取前人的经验的,更何况她原本也就只是有些小聪明而已。论智谋,她实在是比不上燕华的,不如干脆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双方都痛快。 而且……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对燕华耍这些心眼。 燕华的瞳孔一下子放大了:“你记起……”话说到中途,一个“来”字堪堪冒出个头,燕华便察觉到了不对,立刻住了口。 姜予辞不愿对燕华耍心眼,同样的,燕华在她面前也没什么防备。这下一时不察,竟是被套出了话来。 燕华漆黑的眸子里竟然难得地浮上些许惊惧和慌张,开口时还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予辞……” 多余的灯芯已经剪去,“啪嗒”一声,是银剪子被拍在了红木桌案上的清脆声响。姜予辞站起身,一步步朝着燕华走过来。 她比燕华矮了一个头,但此刻竟然因为某些缘故,生生在狭小的内室里把燕华逼得一步步后退,走动时带起的风掀动了烛火,在窗户上投下摇晃颤抖的人影。 她的声音向来是清澈的、宛转的,然而此刻却仿佛带了些许凄厉的味道:“燕华,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你知道前世发生的一切,是不是?” “你其实什么都明白,却一直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劳心劳力地自救,像一只马上死到临头的虫儿一样到处蹦哒着,是不是?” 姜予辞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燕华怔然间才模模糊糊地想起,刚才进屋的时候,似乎没看到伺候的人。 难怪,难怪他会觉得奇怪。 一股巨大又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恐慌突然席卷了心头,燕华下意识地开口:“我……不,你听错……” “别骗我!”姜予辞的声音陡然拔高,这下听着是真真凄厉了。 燕华已是被她逼到了角落里,这下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神色怔怔地半抬着头看着姜予辞。 空气有片刻的凝固。 燕华抬着头,静静地凝视着姜予辞。她背着光,看不清表情,那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眼里却像是跳动着什么,光芒闪烁。 泪光,或是怒火,抑或二者兼有。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姜予辞刚才波动剧烈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但是很快又跌落到了更深的谷底。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姜予辞闭了一下眼睛,遮住了眼中跃动的光芒,声音忽然就低落了下去,带着浓浓的疲倦,甚至似乎还带了点哭腔:“别再骗我了,燕华。” “我……”半晌,燕华终于艰涩地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誓这是唯一一次争吵!! ps. 烟花的确知道阮阮知道前世的事情,但他一直以为阮阮知道得不全面(这个对),而且肯定不知道是自己下令处死她的事情(这个错了),他觉得不然以阮阮的脾气早和他闹了 第37章 吵架 “我没有骗你。”燕华注视着姜予辞的眼睛, 艰难地说完了这句话。 他的确没有骗她, 充其量不过是隐瞒了一些事情而已。姜予辞自己不也对燕华隐瞒了梦境的事情吗?这很正常, 她心里清楚明白得很。 清楚明白, 却不代表接受。 燕华什么都知道,却就这样看着她上窜下跳,使尽浑身解数试图拯救南绍;看着她矫揉造作, 故作姿态, 各种卖弄风情地去勾引他、撩拨他、挑逗他;看着她自以为掩藏得很好的那个“为了南绍才对他好”的低劣心思, 明明白白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他面前。 就像梦中的那一世一样。 她真的是……恨透了燕华这副姿态! 姜予辞的怒火再一次莫名其妙地被点燃,她注视着燕华,目光灼灼:“你没有骗我?前一世你明知我是刺客,却还是和我勾勾搭搭缠缠绵绵;这一世你明知我是为了拯救南绍而来, 却笑看我在你面前各种卖弄, 不置一词。一边灭国灭族斩尽杀绝,一边又享受着还算有那么几分姿色的遗孤的各种讨好。呵, 燕华, 你心里其实早就乐坏了吧?” “美人投怀送抱, 可不就是人生一大幸事吗?”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悠长缠绵, 一字一字都像拉着绵绵不断的蛛丝, 宛转娇媚到了极点,却是捆着一把刀子直直地往燕华心上捅。 他乐坏了?他斩草除根又沉迷美色?在姜予辞心里,他究竟是有多不堪,有多恶毒?那些甜蜜恩爱原来还只是装装样子吗? 燕华的目光猛地颤抖了一下,眼睛里的情绪翻滚不息, 波涛汹涌,最后他像是终于被她激怒了,冷冷笑了起来:“是啊,温香软玉盈满怀,还是那位天下多少人追捧的南绍第一美人主动投怀送抱的,可不是幸事?姜予辞,你以为你的感情多纯粹无暇?若不是看在南绍的份上,这两世你会和我有半分牵扯?” 南绍南绍南绍!整整两世,姜予辞的每一次接近,纵使带了真心,终归也逃不脱一个“南绍”! 是,他知道她爱国,可他也是真的……不、舒、服。 他难不成是他们姜家的什么工具吗?说到底,南绍兴亡又与他何干?那样一个日益腐朽衰落的王朝,不是会被大秦灭了就是会被北昭灭了,他不过抢先下了手而已。姜予辞口口声声指责他灭国,可曾想过姜家的统治已经让南绍落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她从来便只考虑姜家,不考虑百姓,也不考虑他的吗? ——双方都是彼此心尖尖上的人,又是两世情缘纠缠,即便是前世记忆有残缺,也都对对方了如指掌。自然,也都知道刀该往那儿捅,才最疼。 姜予辞的面色霎时惨白。 她是关心南绍不假,可她对燕华的一片真心,就能这样被他放在地上践踏吗? 谁知道她这一世一直以来都是怎么劝自己的?她说,此燕华非彼燕华,灭国不是他做的,灭族也不是他做的,前尘往事都和他没有干系,她不能把上一世的情绪与恩仇带到这一世来……可谁能想到,其实“他”就是“他”?一切假设一切自我说服,竟然全都是不成立的! 爱上灭族仇人这样俗套的戏码,她姜予辞居然也会拥有。 何其可笑。 姜予辞的眼神一点点暗淡下去,她直直地盯着燕华的眼睛,缓慢地摇了摇头,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我真的看错你了,燕华。” “你竟是这般想我的……罢了罢了,那就干脆当我一颗真心全喂了狗。” 燕华神色一变,猛地站起来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在触及姜予辞那失望透顶的神情后猛地移开了目光,仿佛被刺痛了一般。他冷笑一声:“彼此彼此。姜予辞,我也没想到我在你眼中竟然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门,黑底金绣的衣袍掠过身边时掀起一阵熟悉而馥郁的香气。姜予辞在原地愣了一下,才恍然回神一般冲到了门边,却只看见燕华的身影已走出了很远,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渐渐地,便再也看不见了。 她扶着门框,不知不觉间已是泪盈于睫。 明明是她占理,燕华的确灭了南绍,毁了姜氏一族,还就这么看着她宛如一个跳梁小丑般上窜下跳……不,或许她并不占理,她大概也有错了的地方。可、可燕华就这么一走了之,他是不要她了吗?嫌弃她过于事多了吗? 也是,红颜未老恩先断,以色事人终归不长久,她早就应该料想到这一天的。只是不曾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姜予辞扶着门框,晚风扶起她的衣袖裙摆,略显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哭得太多,她甚至觉得头都有些发晕了。 她抽了抽鼻子,又抬起头朝燕华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只见到一片浓重的夜色。姜予辞在原地静默半晌,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回了屋子。 屋中刚刚修剪过的灯芯依然在燃烧,尽职尽责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姜予辞走到桌边坐下,如果不是此刻起伏不断的情绪,她甚至都觉得燕华方才的到来是一场梦。 她和他……吵架了? 姜予辞有些茫然地注视着空空荡荡、只随手放着一把剪子的桌面——其实她也不知道目光的焦点该落在哪,只是随便找了个东西盯着看。 他们居然吵架了。 她明明、她明明不想这样的。 她只是想问问他,是不是一直在欺骗自己。但是一想到这个,无数纷乱的情感就交织在了一起,融杂成了汹涌的潮水,把她淹没其中,整个人都失去了控制。 姜予辞猛地捂住了脸,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从指缝中漏出。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往后她会不会和燕华老死不相往来?她不想啊…… 淡淡的后悔丝丝缕缕地缠上了姜予辞,最后变得越来越浓重,她几乎想要站起来去找燕华,和他好好说一说,她不是那个意思,她…… 她是喜欢他的。 然而刚刚撑着桌子站直了一点点,她便又因为腿软跌坐回去了。在倒在椅子上的那一刻,她仿佛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 接着,她身前就被一片阴影笼罩了——是燕华。 他低垂着眼看着她,还是刚才离开时那样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眼里却有淡淡的无奈。 他其实并没有走多远。 刚开始他的确是很生气的,他的满腔柔情,一颗真心,就被姜予辞这般随随便便地抛弃,他燕华放上了全部心思的人竟然就这么不信任他。 但是走出屋子被风一吹,燕华又忍不住回了头,便看见点点灯光中,门口的一个人影,衣袍被风吹得扬起,身形纤弱单薄。 虽说是夏日,但最近毕竟在下雨,她身后的屋子里还放了冰山,这样吹风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可转念一想,姜予辞都只顾南绍不要他了,丝毫不在乎他的感受,那他还管她做什么? 燕华抿了抿唇,抬脚便向前走。可都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到底还是不放心,又转了回去——灾区医疗资源紧张,他是为灾区考虑,是为灾区考虑,和别的什么东西没有关系。 燕华这样劝着自己。 他刚走到门边,就听见了里头传来的低低呜咽,一声接着一声,委屈又可怜。 燕华脚步一顿,不由得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姜予辞又有什么好委屈的! 可她实在是哭得他心烦意乱,燕华站了一会儿,悔意越来越浓。 好端端的,他和她吵什么呢? 姜予辞看重南绍,他不是早就知道吗?更何况,她又是一国公主,还是姜珏的独女,爱护南绍和家族本就无可厚非,而他前世也的确是灭了南绍和姜氏一族。虽然屠宫灭族之事并非他下的命令,但在毫不知情的姜予辞眼中,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想来就是他了。她前世想要复仇、这一世想要自救,也属实正常,他完全不用这般大动肝火。至于动没动心……他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得姜予辞亲口承认,偶尔还是会自我怀疑罢了,其实实在没必要。 他轻轻叹息一声,走进了屋子。 二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燕华眼里的无奈越来越重。他一撩衣袍,半蹲在了姜予辞面前,望着她犹带泪痕的眼睛,神情也变得恳切:“对不起,先前的确是我瞒了你。我的确……是上一世的那个燕华,我是在你到北昭的那天到了这一世的。” “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我发誓,从今往后对你绝对不会再有半点隐瞒。” 姜予辞早已放下了手,此刻有点儿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没料到燕华会过来和自己道歉。看着他眼底淡淡的青黑,想起他这些日子这样劳累,自己还要和他大闹一场……姜予辞心里越发愧疚起来。不等话音落下,她便呜咽一声,从椅子上滑下来一把抱住了燕华,环着他的脖颈,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声音里的哭腔还没散去:“你以后不许这样了!” “我保证不会。” “真的?” “真的。” “……其实,我也有错。” “没关系,我不会怪你的。如果是我,也会很生气的。” 燕华的声音温和而包容,像是在哄一个孩子。趁着姜予辞松开手微微后仰,睁大了眼睛看他,问“你真的不生气吗”的时候,他倾身吻去了她眼角滑落的一颗泪珠。 微苦微涩的味道淌过舌尖,燕华无奈地扯出一个笑:“不生气。” 其实还是生气的。 但是……还是等他自己慢慢消化吧。看到姜予辞现在这副模样,他是真的不愿说出来,怕她伤心。 燕华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之后还会有剧情彻底解开心结的,不用担心 第38章 清早 柔软温热的唇贴上她有点儿凉的面颊, 姜予辞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看着眼前容貌昳丽的少年那副无奈而又包容的模样。她轻轻咬了咬下唇, 低低地应了一声。 燕华摸了摸她乌鸦鸦的发:“时候不早了, 洗漱洗漱睡吧。” “好。”她轻声应下。 按理说,她今天又是惶恐害怕又是和燕华吵架的,末了还哭了这么一通, 应当是很累的。可是等到真正躺在床上了, 姜予辞却是半点儿睡意都没有了。 燕华倒是真的累得狠了, 躺下没多久就迅速地进入了梦乡,轻浅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地从耳边传来。姜予辞转过头,借着透过床帐的浅浅月光注视他的侧脸。 鼻梁高挺,皮肤白皙, 长长的睫毛乖巧地垂下来, 遮住了那好看的一双黑眸。然而许是因为这些日子脑力体力都消耗过大了,燕华的唇色微微泛白, 眼下带着一抹青黑之色, 但这些于他的风华相貌丝毫无损, 反倒更添了几分苍白憔悴的病弱美感。 实在是漂亮到了极点。 他都这么累了, 自己还和他吵架…… 姜予辞看着看着, 刚刚消退下去的愧疚之心又如同涨潮一般,再度涌了上来。 她不禁开始反思自己:不仅仅吵架是不对的,而且,她吵架的内容又真的对吗? 她口口声声说着要拯救南绍,把前世的勾引当成复仇的手段, 今生的撩拨当作自保的方法,这样子对燕华公平吗? 更何况……南绍,真的需要她来拯救吗? 姜予辞再一次回想起之前那个在驿站时想到的长痛和短痛的问题。她根本没有资格替南绍的百姓做出选择。 她收回目光,注视着帐顶的团簇弯折的瓜瓞绵延纹良久,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她想救下的并非南绍吧。毕竟,她明知道南绍在如今的姜氏的统治下,百姓的生活可以说是苦不堪言。回想起南绍那奢华精巧的宫室、各色贵重的装饰摆设,姜予辞的口中微微有些苦涩。 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再想想她自己,自幼便是金银珠玉堆里娇养大的,听的是歌舞升平,看的是花团锦簇,那百姓的疾苦与悲欢竟是一概不知——前几日还未到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她便已经面色微白,深觉此地是人间炼狱了。 她根本就不了解他们想要什么,只是在一厢情愿地代替他们做出判断和选择。 那就让南绍的百姓们自己做出选择吧。 她想要拯救的,需要她拯救的,从来都只是姜氏一族而已。 姜予辞默默闭上了眼睛,不再多想。 - 第二天早上起来,天竟然放晴了。 清晨温暖的阳光下,鸟雀在枝头唱着清脆宛转的歌谣,绿油油的叶子挤挤挨挨地待在一处,在地面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凉处。推开窗,微凉而清新的空气便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花木扶疏,细碎的阳光透过垂下的竹帘中细微的缝隙零零散散地跌落在地上,勾画出一片交织错落的明明暗暗。姜予辞坐在妆台前,挥退了拣枝的服侍,自个儿拿着牛角梳,一下一下地梳着那一头漆黑柔顺的长发,眼神四处游移,就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毕竟昨天夜里刚刚吵了这么大一架,哪怕最后算是和好了,可再这么相见,总归还是有几分尴尬的。而燕华今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然去的比平日里晚了些。她原本以为自己起床的时候该看不到他了,没想到,一睁眼就看见燕华躺在她边上。 二人还几乎是同时起的床。 于是此刻姜予辞坐在妆台前,便能看见身后的燕华洗漱更衣打理的模样。她不由自主地慌张了起来,一时间几乎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连忙挥退了拣枝的服侍,自个儿拿起梳子梳头,好歹给手上找点儿事做,免得她太过无措。 可是燕华那个清俊挺拔的身影就这么一直在她的梳妆镜里晃来晃去,姜予辞抿唇暗恼,却又无可奈何。一时间眼神四处乱飘,无处安放,心里和手下都越发慌张起来。头发梳了半天,竟然还没给挽成发髻。 还是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拣枝不动声色地上前了一步,轻轻拍了拍她,姜予辞这才被吓得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面上微微发红。 她看了镜子一眼,燕华已经换上了外裳,此刻正在一边束冠一边对下人吩咐着什么—— 他怎么看上去一点感觉也没有啊!只有她一个人在尴尬无措吗? 姜予辞愤愤地想着,随手把梳子递给了拣枝。拣枝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抿着唇笑了笑,开始替她绾发。 然而燕华其实只是表面冷静罢了。 昨天那架其实算是吵得有些大的了,两个人的情绪几乎都是到了要爆炸的地步。更何况,昨天是他和姜予辞成亲,不,两辈子以来的第一次争吵。在此之前,燕华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和姜予辞吵架。 是以今日起床之后,他也难免有些……尴尬,甚至都不敢往姜予辞的方向看。 等燕华收拾打理完走出内室,堂屋里已经支起了饭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一道接着一道地送上来,不多时就摆满了一张桌子。 燕华刚刚落座,姜予辞就来了。 她穿着家常的月白衫裙,梳着螺髻缀着簪钗,妆容也简单素雅——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一听到燕华出了屋子,她就忙不迭地想要追过来,就连梳妆打扮也都是力求精简,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弄完了。 可分明现下一见到燕华她就又手足无措了。 姜予辞僵硬地冲着燕华扯了个笑容,僵硬地入座,僵硬地拿起筷子夹了一个春卷,僵硬地偷偷抬眼去瞟燕华…… 嗯? 姜予辞突然惊讶了。 她有些不敢相信,不禁又瞟了一眼。这下,她是看得一清二楚。 燕华的耳朵尖又一次微微发红了。 她被惊得手一抖,春卷啪嗒一声掉进盘子里,可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直直盯着燕华的耳朵,仿佛是着了魔一般。 真的是红的,她没有看错。 难道说,燕华现在也和她一样,有些慌张和无措? 心里头这个大胆的猜想一冒出来,便再也压不下去。而这个假设又给了姜予辞几分莫名其妙的自信,反倒让她没有这么慌张了。她定了定神,又夹了一个春卷放到燕华面前的空盘子里,在燕华诧异地抬起头看她的时候,微微笑着地对他眨了眨眼。 姜予辞生的一双杏子眼,圆润而可爱,眼尾自然向下,无端端就带了几分无辜的清纯娇憨,而那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眸更是水润通透,实在是妙绝。此刻她冲着燕华轻轻眨了几下眼,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一般扑闪扑闪的,仿佛是在他的心尖上扫来又扫去,直勾得他心上发痒。 燕华愣了一愣,慌忙低下头,只觉得耳朵烫得厉害。可此刻他也分不出心神去遮掩了,满脑子都是那双眼睛,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她怎么就能这样勾人! 昨夜心间留下的郁气和今早起来时那淡淡的尴尬意味似乎都在这一眼对视中渐渐消散。燕华低下头夹起那个春卷吃了,这才定了定神,稳住了心绪,又给姜予辞夹了个象眼小馒头,笑意浅浅:“别光顾着我,你也快吃吧。” 姜予辞也察觉到氛围有所变化,虽然她面色不改,心里却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听到燕华这话,她欢快地应了声,继续低头用起了早饭。 吃过早饭,燕华便又要去衙门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吵了架之后消除了不少误会,方才用饭时气氛又回暖了,二人之间看起来竟是比往日还要甜蜜恩爱不少。姜予辞站在堂屋门口,伸手替燕华整了衣襟又理袍袖。燕华也不动,就这么任由她折腾,只含笑低头看着。清风纠缠着二人的袖角衣摆,吹得颊边一点碎发也微微晃动。 好半晌,姜予辞才有点怅然地开口:“那你走吧。” “你之前不是和我说事儿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吗?那今天可别再让自己太累了。” “好。”燕华俯下身,轻轻点了点姜予辞的鼻尖,语带笑意,“我走了。” “嗯。”姜予辞目送着他走远,自己在原地站着,慢慢的,手就不由自主地碰上了鼻尖,轻轻点了点。 一个灿烂的笑容缓缓地在她唇边绽放,美得甚至有些不像话。 看着燕华渐渐走远,走出了她的视线范围,姜予辞背着手转过身,虽然碍着礼仪要求没有蹦蹦跳跳起来,但无论是语气还是步伐都带着一种雀跃的味道:“拣枝拣枝,我们今天去湖上划船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发点糖 第39章 拣枝 一方碧湖, 重重绿叶, 姜予辞和拣枝坐在船上, 解开了小舟的系绳, 任由它随着水流缓缓飘荡。 拣枝有几分诧异:“王妃怎么会忽然想到要来划船?” 虽然说这些日子她们一直待在府上,又因为阴雨连绵而几乎每天都被困在屋子里,的确是无聊。但大清早的过来划船, 也实在有些奇怪了。 姜予辞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先伸出手去划弄了一下清澈的湖水。指尖传来微凉的温度, 她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收回手,随意地甩了甩上头的水珠,轻轻开口:“拣枝, 你觉得……” 在拣枝投来的疑惑目光下, 姜予辞犹豫了一会儿,一咬牙问了出来:“你觉得, 姜氏如何?” 拣枝神情微变。 公主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怀疑她对南绍的忠心?可她分明什么也没有做过啊。 或者, 是有小人在公主面前说了什么?想要栽赃陷害?想要挑拨她和公主的关系?她难不成是碍着谁的路了吗…… 种种想法在脑海中飞快地出现, 拣枝的神情也随之不断变化, 而这一切都被姜予辞尽收眼底。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问话可能会让人误会, 她连忙补充:“你放心,我只是想知道南绍人对姜氏的看法。” 拣枝瞪大了眼睛,有些诧异地看着姜予辞。 她是打小就在公主身边贴身服侍的,与公主一道长大,彼此都再了解不过, 自然看得出来,此时此刻公主的神情没有半分作伪,可见是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何况,依着姜予辞一贯的性子和对待下人的态度,哪怕刚开始或许有那么几分畏惧害怕,这么多年下来,拣枝在她面前也早就比原先放得开得多了。对于姜予辞,她还是比较信任的。 拣枝思考了好一会儿,随后缓缓道:“陛下和皇后娘娘都是极好的人,体恤宫人,也温柔和善。您和太子殿下也都是好伺候的主子,宫里头的人,似乎很少有什么不满的。只是……” 说到这儿,拣枝顿住了,她似乎迟疑了一下。姜予辞被她最后的那个转折说得心都提起来了,但她也不催,只是安静地低眼凝视着湖面。 此刻湖上只有她们二人,清风送荷香,四下远近皆是澄碧的湖水和重重叠叠的绿叶玉荷,旁的服侍的人都在岸边侯着,一派寂静无声。 好半晌,拣枝才硬着头皮开口:“只是,接下来奴婢要说的,还望公主勿怪。” “宫人们常说,陛下倒是像个隐士。”这其实是拣枝特意说得委婉些的了,实际上说的就是姜珏不适合当皇帝。 “而且,宫中的生活也有些过分奢靡了。” 拣枝说到这儿就打住了,不敢再多言。 姜予辞想听,她却不敢尽言。纵使这么多年下来姜予辞待她已经算是极好的了,可到底二人身份地位不同,妄议主子乃是大忌。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刚刚进宫的时候就有嬷嬷教过了,一早便深深刻入了每个宫人的心里。 拣枝没有说话了,姜予辞也没开口,只是仍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柔和的水流,思绪一点一点飞远。一时间,湖上只有一片安静。 拣枝的顾虑,她多少也能猜到一点。这种选择也不奇怪,毕竟人总是要自保的,而拣枝又不清楚她是不是真的不会为此生气,因此姜予辞也没什么失望或是不悦的感觉。 她只是听着拣枝说的话,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拣枝,你说你是自幼陪在我身边服侍我的,那你进宫的时候多大?”姜予辞的神情若有所思。 拣枝是她六岁那年,母后分给她的。当时和她差不多年纪差不多身高的小姑娘梳着双鬟髻,左右各别着一朵不大不小的湘妃色绢花,身着同色宫装,微微笑着朝她行礼拜见,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可爱的小酒窝:“奴婢拣枝,见过公主殿下。” 原先她身边伺候服侍的都是宫女嬷嬷,最小的也有十七八岁,没成想母后那回一下子给她分了好些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其中拣枝就是领头的那个。这下可把姜予辞高兴坏了,几乎恨不得天天和她们黏在一起。 “奴婢记着,似乎是八九岁的样子。” ……以至于她后来一直都没有意识到,太/祖定下的宫女采选年龄,最小的也需得有十三岁。 姜予辞抿了抿唇:“你们怎么会这么早就入宫了?” 拣枝犹疑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和姜予辞说实话。毕竟这实话说出来,听在姜家人耳朵里,未免显得有些刺耳,万一姜予辞因此发了火就不好了…… 感觉到姜予辞一直没移开的视线,拣枝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开了口:“您有所不知,当初定下的规矩的确是从良家采选体貌端正的女子入宫,只是民间往往将此视为苦事,但凡有点本事的都会使出各种手段来逃避。上头负责采选的人没有办法,只能从贫苦些的家里要人走,哪怕年龄小些都没关系,只要家世清白便好。不过若是遇到灾荒年,那就轻松了,也不会有太多年纪小的被选进宫里。” “这样啊。” 姜予辞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应了一声。 这些民间疾苦,都是从前娇卧帐中,闲理珠玉的她所想不到的。 主仆二人一时相对无话。天青湖碧,舟逐水流,姜予辞默默打开小舟一角放着的小箱子,拿出剪刀,咔嚓咔嚓三两下就剪了几枝开得正艳的荷花。 她小心翼翼地把荷花放在一个不容易被碰到的位置,抬头对拣枝微微笑了笑:“好了,靠岸吧。” “是。”拣枝连忙应了,起身开始撑船。 小舟很快靠岸,姜予辞拿着荷花,搭着侍女的手下了船。低头轻轻抚了抚那娇嫩的花瓣,她吩咐侍女:“拿个花瓶来。” - 燕华今日回到府上的时候,依旧是和往常差不多的时间,姜予辞自然是歇下了。 不过他倒没有第一时间回正院,而是捏了捏鼻梁,转了个方向去了书房——今日出了点儿事情,公务有些多,他还没处理完。 一踏进书房的大门,鼻端便悠悠飘荡过来一股清新的荷叶香气。燕华诧异地挑了挑眉,视线在屋子里一扫,自然而然地就看见了多宝阁上多出来的那几株荷花。 粉白次第变化的几株荷花正开到了盛极,此刻疏落有致地插放在浅口盘大的花瓶里,点缀着二三高低错落的青青碧荷叶,一眼看过去,竟也能从中窥得些许荷塘野趣。 定是姜予辞的巧思。徐智诚那帮子人可不会给他的书房添这些花儿草儿的。 燕华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点笑意来。他伸出手摸了摸其中一朵花儿,花瓣柔软娇嫩,微微带粉,让人下意识地就想起少女微微羞红了的面颊。 燕华无声地笑了,又看了那荷花一会儿,这才转身走到书桌前坐下,开始处理公务。 窗外一弯明月如钩,屋内一点烛灯如豆,周遭一时都变得极其安静,只有纸笔摩擦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浓郁的墨香和清新的荷花香气纠缠在一起,让燕华的心都一点一点沉静了下去。 直到一个小厮匆匆忙忙地过来通报:“王爷,知州大人寻您,说是青苍县出大事儿了。” 燕华的笔稍稍一顿,纸上便晕开了一团小小的墨迹。把笔搁在笔山上,他看着小厮,面色有些严肃:“怎么了?” 青苍县乃是丙州最重要的县之一,之前任是丙州受灾严重,它都没出什么事儿,在一众县府里的表现算是很好的了。可眼下……这是怎么回事? - 夜色浓重,而黑压压一片的大宅中,一处地方忽然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接着,一队提灯而行的人快步赶了过来,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秦王燕华。 他微抿着唇,一脸凝重。在马夫忙不迭地牵出马之后,翻身便上,衣袍带起一阵气流:“走!” 第40章 夜奔(一) 姜予辞这一回似乎又陷入了梦魇里。 但与先前不同的是, 这一回的梦境无关前世, 不, 甚至, 都没有内容,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和从心底止不住地漫上来的恐惧。 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手脚一般, 怎么也动弹不得。她拼命挣扎着, 挣扎着, 最后才终于猛地坐起身来,拍着胸口不停地喘气。视线落在面前熟悉的绣着鸳鸯戏水的品蓝缎面背上,姜予辞愣了一愣,随后反应过来。 是做梦。 姜予辞其实原本很少做梦, 更不用提噩梦了。只自打去岁秋日里的那一场关于前世的梦境过后, 她便会时不时地做一些有关从前的梦。但是,噩梦依旧是很少的。 那今天这个又是怎么一回事? 姜予辞想着想着, 忍不住拧起了眉头。方才梦中那仿佛要把人吞噬了一般的巨大恐惧还残留了不少在她心间, 逼得人心里发慌。姜予辞的目光转到身侧空无一人的床榻上, 微微一顿——燕华没回来?还是又已经走了? 她拉开床帐, 正好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劈下来, 映得整个房间都惨白了一瞬间。姜予辞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紧接着就是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吓得她浑身一个哆嗦。 在这样震耳欲聋的雷声里,拉开床帐时衣料被褥摩擦的那一点细微的声音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守夜的侍女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主子已经醒了过来。姜予辞便稍稍抬高了声音唤:“绿腰, 绿腰!王爷呢?他今夜没回来吗?”【JSGDJ】 名唤绿腰的侍女听到里间的声音,赶忙起身一边理了理衣裳一边走进内室:“回王妃的话,王爷今夜原本是回来了的。只是因为公务繁忙,便先去书房待着了,之后听说是衙门那边又有点儿事。连夜就出了门。” 姜予辞感觉自己的右眼皮仿佛隐隐约约地跳了两下,她一时也没功夫去管,只顾着问道:“衙门那边有事儿?你可知道是什么事儿?” 绿腰茫然地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她到底不是前院的人,就算是,身份地位也不够资格,自然不会有人详尽地把这些事情全部说予她。 姜予辞本也就是这么一问,也没报太大希望,听到这话便也就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你退下吧。” 她心里还是慌。 但是这种毫无缘由毫无根据的慌张,她也不敢随随便便地表露出来。 绿腰低头应了是,默默退出了内室,而姜予辞依旧坐在床上,神情有些怔愣。 如果是平常,她绝对不会这么忧心。 可现在是在灾区。 可燕华今夜恰好又出了门。 可偏偏她极少做梦,先前的梦境都往往与前世有关。 她……要不要叫人去查查燕华的事儿? “轰隆”一声巨响,又是一道雷猛地劈下来,接着便是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地面上,声音密集而清脆。接着,雨变得越来越大,仿佛是天上有个人正拿着一个巨大的盛满了水的容器在往下倾倒雨水一般。姜予辞抿了抿唇,下定了决心。 不管了,她要叫人去问问。 刚要开口,绿腰的声音便再度在门外响起:“王妃,王妃?您还醒着吗?拣枝姑娘来了。” 姜予辞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门口:“让她进来。” 很快,一身青绿衫裙的拣枝就进了内室。她衣着打扮整洁干净,面上却依然带着些许还来不及掩饰的倦意,只怕是刚刚醒来没过多久。 看见姜予辞坐在床上直直地望着自己,拣枝的脚步有那么一瞬间顿了一顿,但很快她又仿佛决定了一般继续走了过来,先是向姜予辞行了一礼,这才压低了声音开口:“王妃,奴婢方才接到消息,说是青苍县今夜因为雨水过多的缘故,方才有座山塌了。” 姜予辞还没来得及露出疑惑的表情——青苍县如何,不是应该去和燕华说吗,同她说这些做什么,拣枝的下一句话就跟了上来:“……王爷今晚,是往青苍县去了。” 姜予辞的神情僵住了。 她感觉自己的大脑一时间竟然无法思考。青苍县有座山塌了,燕华今夜去的是青苍县……这两个消息分开来看都没有什么,可是合在一起,却让她止不住地感到害怕。 她一下子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算合适,又是想哭又是想笑的,神情扭曲间,她听见自己突然变得尖利的、甚至可以说有些刺耳的声音:“别告诉我,燕华就在那座山附近。” 拣枝看着自家公主这副神情,一时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她本就是公主的贴身侍女,是公主的心腹,打探消息之类的要事公主也都是交给她全权负责。今晚收到了消息,她急急忙忙地起了床就赶过来,路上却有些犹豫,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公主。 ——公主对王爷这么喜欢,听到这样的消息,怕不是当下就要赶过去了。那样的话,也实在太危险了些,万一出了事儿可怎么是好? 可……也正是因为公主对王爷这么喜欢,拣枝犹豫了。 她咬了咬牙,还是决定把决定权交到姜予辞手上:“是的。” 毕竟,这是姜予辞自己的事情。 听到拣枝肯定的答复,姜予辞只觉得刚才那雷应该还没打完,现在这不又砸下来了一道吗? 还正正好砸在她心里,砸得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砸得她痛苦不堪。 如果燕华没了……姜予辞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迅速变得冰凉,浑身上下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但大脑在最初的惊骇和悲凉过后却变得意外的清醒异常:“拣枝,服侍我梳洗。” 拣枝平静地应了下来,心里并没有多大的诧异。 她早就猜到了姜予辞的选择。 打水净面洗漱,绾发理妆,更衣唤马。此刻燕华不在府内,徐智诚也随他过去了,剩下的唯一一个能劝住姜予辞的只有拣枝一人。可是看这情形,她分明又是站在自家公主这边的。于是满府的侍女小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有心开口去劝阻却又不敢,姜予辞这一番举动一时间竟是无一人敢拦。 倾盆大雨下、沉沉夜色中的府宅,灯火在正院燃起,昏黄的烛光摇曳,远远看去,水光朦胧中竟然有种不真实的温暖。姜予辞回头静静地看了一眼,接着就迅速收回了视线,也不顾面前马夫那欲言又止的模样,直接吩咐:“套马。” 马车苦着脸把牵了马出来,一一套上马车。车夫和几个护卫翻身上车,而姜予辞和拣枝也很快落座。伴随着马蹄踏过青石板路的“得得”声,马车驶动了。 身后灯火通明的大宅里,灯光又渐渐暗下去,仿佛方才只不过是一次短暂的苏醒。最终,它带着一片黑暗和其他同样黑暗的宅院一道沉入了夜色里。 这间府邸距离城门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不过今夜雨下得实在是大,更何况这里又是个灾区,一路上也没碰到什么行人,算是畅通无阻。一直到了城门口,马车才被拦了下来。 不过姜予辞一早就想到了这点。 燕华今夜去青苍县,用的是府衙文书,他的秦王令还在府上,并未带走。而此刻,拣枝半撩开车帘,从马车中递出一块牌子,名贵的紫檀制作而成,古朴而精致的花纹中正是一个隶书的“秦”字。 秦王令。 守门的侍卫仔仔细细地检查核对过了,这才恭敬地把牌子递还回来,告了声“得罪”。接着,为首的侍卫一声吩咐下去,沉重巨大的城门被缓缓推开,发出阵阵闷响。 车夫一甩鞭子,马车便冲进了城外的雨幕。哗啦啦地倒下来的雨水落在车厢顶部,几乎要让人疑心这马车会不会被压塌了。 拣枝微微松了口气,她原本还担心会不会在城门口被拦住。毕竟此时正值深夜,就算他们身为秦/王/府的人,依照规矩,没有事情也不能随意出城的。 没想到公主早早就准备好了秦王令。 拣枝转头下意识地看向姜予辞,却见她依旧是微抿着唇坐在原本的位置上,神情冷淡,眼神锐利,双手交握,背脊挺直得甚至显得有几分僵硬。 她浑身上下都是一个紧绷的状态,但却连拣枝的回头和打量都没有察觉到分毫,只是一直直直地望着正对面的马车壁,思绪早已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拣枝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回了头。 车窗上糊着细密的碧纱,透过密密的网格看出去,可以看见道路两旁的大树,在黑漆漆的天色中张牙舞爪,像是什么鬼魅精怪,光是看着便觉得林中定然藏了什么巨大的危险。 雨还在下,不知疲倦地疯狂敲打着车厢。落在树叶上,沙沙沙的声音便不绝于耳;落在黄泥土地上,便溅起一片泥点。 快点到青苍县吧。 拣枝望着窗外,默默祈祷着。 第41章 夜奔(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一直坐得端庄笔直仿佛一个木头人一般的姜予辞眼神忽然动了一动。 “王妃, 县府衙门到了。”车夫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 姜予辞转过视线看向窗外, 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外头那灯火通明的衙门。 看来她猜的没错。既然说是青苍县有事燕华连夜才过来的,那县府衙门一定也是在挑灯处理这些事情。更何况,现在燕华也出事了。 姜予辞微微抿了抿唇, 下了马车。 门口的护卫别剑静立, 虽然是站在屋檐下, 但身上的铁甲已经因这狂风急雨而淋了不少雨水。灯笼也被风吹得止不住地摇晃,照得人的影子都忽长忽短,扭曲而怪异。 看到姜予辞和拣枝并二三护卫朝他们走了过来,守在门口的左边的那个护卫率先上前一步, 面带问询之色:“敢问您是……” “秦王妃。”没等他把话说完, 姜予辞就平静地开了口回答,拣枝也适时地递上了秦王令。 或许是因为燕华出事的消息大了些, 要封/锁消息, 门口的这个护卫一副对这些毫不知情的模样, 只是在检查完令牌后便把他们引了进去, 面上还带着憨厚的笑:“在下见过秦王妃, 方才不知是您,多有得罪。您可是来找秦王的?那不巧了,秦王殿下已经为了长康山那事儿出了衙门。您要不……进去坐着等等?” 姜予辞微微颔首。很快就来了一个小吏,满面笑容地忙不迭地引了姜予辞往里头走。 而在县府衙门里头,原本就已经坐立难安了的孙县令听到手下的人来报, 只觉得头都更大了一圈:“秦王妃?她怎么突然跑过来了?” 这话没人回答他,因为姜予辞已经走了进来。 一身银红霜白二色,乌发间点缀着数颗大小相近的光泽温润的南珠,碎发则用了小巧精致的银梳拢上鬓,耳下的玉坠子随着她的行动微微摇晃出一个柔美的弧度。昏黄灯光的照耀下,她整个人都带上了一种古朴而沉静的美感,仿佛大家手下的仕女自画中款款而出。 但她的神情却不像仕女图中那般,或是笑意浅浅,或是黛眉微蹙,反倒是……似乎没什么表情的模样。 孙县令心里咯噔一下。 他赶忙迎上前去,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在下青苍县县令孙涯,见过秦王妃。” “孙县令不必多礼,请起吧。”秦王妃的声音很好听,虽然听起来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却依旧有如七弦琴泠泠之声。但孙县令此刻没有什么心思去想这些,只急着先把自己摘出来——万一这秦王妃因为秦王的事儿迁怒了他,在他的县府衙门大发火可怎么办?他可承受不起这个。想到这儿,孙县令就急急忙忙地开了口: “秦王妃,在下也不曾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听着这话刚起了个头,姜予辞抿了抿唇,又一次打断了别人说的话:“孙县令,你只需要告诉我,燕……秦王他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便足够了。” 她现在没那么多功夫去追责,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尽快找到燕华。 被打断了的孙县令愣了一下:“秦王妃您不必忧心,我们已经派人去找了……” “孙县令!”姜予辞此时此刻是真的有点不耐烦了,她骤然拔高了声音,把孙县令吓得一个哆嗦,一连串话飞快地就滚了出来:“回秦王妃的话,秦王他他他他是去了无封山因为今夜附近的长康山塌了埋了好多民居他就想去实地看看考察一下情况!结果没想到无封山后来也塌了!派去的护卫说没找见秦王可能是被埋在……埋在,里面了。” 最后几个字在姜予辞骤然冷下来的视线中声音越来越小,还有些磕磕巴巴的。 注意到孙县令畏惧恐慌的模样,姜予辞闭了一下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才再度开口:“现在还有人在找吗?” 孙县令赶紧把头点了又点,和小鸡啄米似的:“有的有的。”毕竟是秦王出了事,怎么可能放任不管,他几乎把全县所有能用的上的人都叫去搜救了。然而无封山十分高大,地形也是奇奇怪怪的,再加上附近还有一座同样塌了的长康山,这就更是加大了搜救难度。孙县令之前甚至已经派人去周边县衙和丙州州府借人手了——长康山那儿还有不少民居呢,可他这儿的人光是找秦王就不够用了。 这二者里面但凡有一个没处理好,他的乌纱帽,甚至是脑袋,都可以准备准备不要了。 只要一想到这个,孙县令就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一直冒上来,布满了全身。 姜予辞了解完自己想了解的信息,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就对拣枝道:“让车夫准备一下,我们去无封山。” 她要去找到燕华。 她不能没有他。 拣枝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她是想过公主会跑来青苍县,但她可从来没想过公主会想要自己去找王爷啊。现下雨下得这么大,那山也……这不是以身犯险吗! 然而还不等拣枝先开口反对,听到姜予辞这句话的孙县令也被惊到了:“诶、诶!秦王妃,您……”若是秦王妃也去了也出事了,他的罪责只怕就更大了,到时候没准还会牵连家人啊…… 孙县令顿时觉得口中苦涩万分,连看着姜予辞的眼神都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哀愁和恳求之色。 姜予辞自然猜到了孙县令在想什么。她抿了抿唇,轻轻开口:“你放心,我如果出了什么事,我自己一个人会担着,不会连累到你的。”想了想,她又从一旁的桌案上抽出一张宣纸,飞快地提笔沾墨,给孙县令留了一张条子,这才转身出了门。 眉目如画的秦王妃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转瞬间她的身影就消失在滂沱大雨中,几乎叫孙县令疑心刚才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拿起桌案上那张雪白的宣纸,看到那娟秀灵动的字迹,他才有了那么一点真实感: “若有意外,皆我一人之过也。一意孤行,无关他人。秦王妃燕姜氏。” 而在府衙外,姜予辞的步子迈得飞快,拣枝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她。她替姜予辞举着伞,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开口:“王妃,您真的要亲自去找王爷吗?这样太过危险了吧。万一您出了什么事儿而王爷没有,那岂不是……” 姜予辞忽然停下脚步,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拣枝,我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再劝我。” 铺天盖地的大雨里,拣枝撑着伞,愣愣地看着对面的姜予辞。 四周没有光,暗沉沉的一片,她的眼睛却分明很亮,像是火焰盛开在黑夜里,或是利剑冲入了月光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公主她……好像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 山间的雨下得很大,劈头盖脸地往人身上砸,甚至还带着几分钝痛。 伞早已被折了骨,破了纸,再不能当做一把伞来用,于是便被他收了起来,握在手里当作登山杖。 燕华在山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脚下的泥土柔软而泥泞,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陷入深坑里,半天都难出来。天很暗,不是他习惯的蓝紫色的天幕,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也就没有什么光源,更不提周围的雨水茫茫,阻碍视线。因此他常常会踢到石头,接着整个人踉跄几步。 山体崩塌滑坡的那一刻,燕华正在考察当地的情况。 先前丙州递上来的那些卷宗他都可以很轻易地处理,因为他前世全都经历过,知道应该怎么做。但青苍县这回的事情在上一世并没有发生过,考虑到报上来的消息称这次泥石流波及范围有些大,他便连夜赶了过来,打算亲自考察考察当地情况,好给出一个合适的处理方案。而且此前他从未经历过泥石流,也刚好可以积累一些处理政务的经验。 却是不曾想到,无封山又来了一次滑坡。匆忙之中,他就这么和徐智诚等人分开了。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燕华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他最担心的,还是姜予辞。 青苍县距离丙州州府所在的县不算远,他出了这么大的事,哪怕青苍县县令不会报给姜予辞,也肯定要报给丙州州府。来来去去,总是会有人让姜予辞知道这消息的。 她会不会担心?会不会害怕? 燕华拄着伞一步一步地走着,思绪飞得很远。冰凉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和乌发,让他觉得身上越发沉重起来,甚至还有些冷,再加上又是走在这样崎岖的山路里,这样黑沉的天幕下,便更是寸步难行。 但是姜予辞还在等着他。 天太暗,又没有灯笼,远处或许有灯火,但此刻也被雨幕遮掩了,极目远眺都看不见什么光亮,山路也因为方才的滑坡而改了个面目全非,燕华只能凭借着直觉来分辨方向。 突然,他脚下一滑。燕华下意识地想用伞来撑住自己,却撑了个空——这条路的右侧是空的。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一下孙县令调动了很多人去找烟花但门口的护卫还是不知情的原因:可以用“去搜救百姓”的借口 我说我今天下午四点才猛然惊醒的你们信吗TAT 第42章 夜奔(三) 在姜予辞一叠声的催促下, 车夫一甩鞭子, 马儿便撒开四蹄, 拖着车子向前狂奔而去。 姜予辞专注地看着外头滂沱的大雨, 窗户上碧绿的细纱似是被打湿了,转成了更暗的色泽。远处是一片深沉的黑,浓得宛如化不开的墨迹一般。 车轮下的土地很泥泞, 其间还掺杂着碎石, 车身颠簸的同时伴着泥点的飞溅。摇摇晃晃地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到了无封山山脚下。 姜予辞扶着拣枝的手下了马车,拣枝替她撑着伞,而她自己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她稍微把手抬高了些,顺着灯火望过去, 便看见了一片狼藉的地面。 燕华就在这里吧? 这里看上去这么乱,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千万,千万不要出事啊…… 她一面暗自祈祷着, 一面抬脚向前走去。 雨很大, 撑着伞也不能完完全全地挡住, 依旧有不少雨水打在姜予辞身上, 哪怕是在夏天的夜晚里也让人有些发寒。脚下的路凹凸不平, 坎坷崎岖,极难行走,姜予辞微微抿了抿唇,却连半句抱怨都没有。 她带着的护卫都是接受过专门训练、经验丰富的,一路跟随着姜予辞在左右各处寻找。上了山路——不过那应该已经不能被称作山路了, 只是一处稍微平坦些的地方,但依旧是脏乱得寸步难行,姜予辞想了想,点了一个护卫留下,接着吩咐其余的人:“你们分头去找,这样快一些,这里有我们三个就够了。” 护卫们没有半分犹豫,顺从地应了下来。他们都说姜予辞从南绍带来的,个个对她十分忠诚。况且,顺从主子的吩咐这一条也算得上是入门第一课了。 拣枝却是被这话吓了一大跳,几乎是立刻转头看向了姜予辞:“王妃您……” 这样太过危险。 且不说待会儿万一再来一次山体崩塌什么的,要是山上有什么猛兽恶人,那可如何是好? 姜予辞摇了摇头:“不是还留下了一个吗?” 她必须尽快找到燕华,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危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哪怕清楚分开来找的效果可能也不会增加多少,她依旧选择了这个方式。哪怕只能加大一点机率,那也是好的。 山路泥泞而大雨冰凉,她都不敢想象燕华会遭什么罪。或许、或许他甚至是被埋在了这肮脏的泥土下面?只要一想到这个,姜予辞就觉得自己的心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她又向前走了两步,终于鼓起勇气,放大了声音喊出了第一句:“燕华——你在哪儿——” 姜予辞一路走一路喊,一声接着一声,便是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油纸伞上的声儿都不如她的声音大。手中的气死风灯在大风中剧烈地摇晃起来,然而里头的蜡烛却仿佛有了生命有了自我意识一般,倔强地不肯熄灭。 - 山崖下的一处缓坡。 燕华倚靠在山壁上,一手扶着右腿,长眉微蹙。 似乎是骨折了啊。 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燕华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他没学过正骨之术,纵然习过武,此时此刻也不敢轻举妄动,怕到时候反倒让情况更加糟糕。 不过…… 他抬起头,看了看旁边算是有些高的陡峭山坡。 他似乎是摔到了一个山壁的缓冲带,脚下的土地还算平坦,两面却都是陡坡,而正前方却更是陡得厉害,几乎像是直直地往下坠一般。 也幸亏他方才滑下来的时候被那棵树拦了一下,否则现在怕是要摔个粉身碎骨了吧。 那这倒也算得上是幸运了,燕华苦中作乐一般地想着。 但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应该怎么爬上去。 他的右腿似乎骨折了,稍微动一下就是钻心地疼,手边只有一把破了的油纸伞,而且还不知道这伞骨能否支撑住他整个人的重量。 难道真的要等人来救援?可万一待会儿再山体崩塌一次,他被埋在下头了,那可怎么办? 燕华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恍惚间,他却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了姜予辞的声音:“燕华!燕华!你在哪儿——” 动听的,悦耳的,却仿佛带着哭腔一般,甚至还在颤抖着。 有那么一瞬间,燕华几乎以为这真的是姜予辞的声音。 但是又怎么可能呢?姜予辞在金水县的宅院里,怎么可能跑到青苍县来?就算是来了,她那样一个娇娇的姑娘,拣枝和青苍县县令会敢让她自己上山来寻人?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再说了……不管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姜予辞都一直心心念念地要救南绍。哪怕现在再担忧再害怕再焦急,她应该也不会以身涉险的吧。毕竟,她要保护好自己的性命,要为救下南绍留存力量。 他怎么又想到这个了? 燕华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大概姜予辞这两世的所作所为,到底还是在他心里扎下了一根刺吧。 燕华也承认,前一世他最初的确是因为知道了琉璃锁是“燕寻派来的刺客”,才把她就在身边,另眼相待的。但在相处的过程中,他也渐渐捧出了一颗真心。然而这颗真心却在那场冬宴上,在那毫不留情的冰冷剑光和姜予辞冷淡的神情中被刺得鲜血淋漓。 即使知道国仇家恨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放下的,燕华依旧感到悲哀。 但等冷静下来想一想,好,第一世就算他咎由自取,可这一世他分明什么都没做过啊。但姜予辞满心满眼的,依旧是她的南绍。有些时候甚至让燕华怀疑她究竟爱不爱自己,不,她究竟对自己有没有感情,是不是她对他所做的一切,所流露出来的羞涩娇怯,全部都和前世一样,可能只是伪装,只是为了她的南绍? 就算知道这样的想法有些过于荒唐,但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某些两人情到浓处的时候,这种念头还是会像树上突兀的枝桠一样横生出来,梗在燕华心间,搅得他的满腔心绪犹如一团乱麻,心中五味杂陈。 可哪怕如此,他依旧像是飞蛾扑火一般,宁可沉溺在温柔乡里,也不愿看看那些“真相”。 燕华轻叹一声,然而与此同时,那声音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燕华!你在哪里!燕华——” 他猝然抬头,猛地睁大了眼睛。 真的,是姜予辞来了。 他张了张口,终于艰难地发出了第一个音节:“姜——姜予辞!” 她真的来了。 不顾自己的安危,就这么跑了过来。燕华在又气又心疼之余,竟然还有一丝“可耻”的喜悦。 下一刻,他看到陡坡上亮起一盏灯,而执灯的那人,他再熟悉不过。 她红裙乌发,手执明灯,安静地站在无边夜色之中,仿佛是跨过了两世的时间长河,终于走到了他身边。 纵然离得远,看不清她神情是否疲倦,衣裙是否染尘,燕华却觉得,她便宛若神妃仙子一般,衣袂飘飘,御风而行,香衣云履,淌月渡星,翩然落于这凡尘俗世。 为他。 燕华这一刻,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而接着,姜予辞抬起灯,同样借着光看到了下方那个熟悉的人影。 这一瞬间,她竟然泪盈于睫。 她终于找到他了。 匆匆把灯塞进拣枝手里,一面吩咐护卫“去找人过来,找到王爷了”,姜予辞撩起裙摆攀着树枝就往下走。这一幕发生地太过突然,包括燕华在内,谁都没反应过来,谁都没来得及阻止。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姜予辞都已经走了一大半了——天知道她一个四体不勤不爱锻炼的人,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这么陡的山坡上走得这么快的。 燕华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她:“你怎么下来了?这样会加大救援难度的吧?” 姜予辞有些心虚:“我是怕你一个人呆在下面等着太孤单太寂寞了……”接着,她的视线就顺着燕华的手,落到了他的右腿上。 右腿弯折的这个角度明显不对。 姜予辞一瞬间甚至都有些结巴:“你你你……是不是骨折了?” “嗯,应该是。”燕华轻轻应了一声,不太在意的模样,“方才没看仔细路,直接从山坡上摔下来了,就弄成这样了。” 姜予辞不由得焦急起来,眼圈都有些红:“那你疼不疼?你身上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了?”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燕华的腿,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怕自己这一下会弄疼他。想了想,还是收回了手。 “还好吧,也不是很疼。手臂和后背上似乎有些擦伤,别的没有大碍。”燕华说得轻描淡写,姜予辞却越发心疼起来。 这该有多遭罪啊? 她一下扑进燕华怀里。冰凉微硬的衣料触及柔软的肌肤,却意外地给了她一种安心的味道。抬起头,便能看见他精致而苍白的面容,雨水淌过他的黑发,淌过他如画的眉眼,顺着漂亮的下颌线一路滑落下来,一时间竟然让人觉得他容色更盛。 “你以后可不许这样以身涉险了。”她再度把头埋进他怀里,喃喃道,“你真出了事,我怎么办?” 燕华应了一声:“好。” 好半天,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最后是燕华先开了口:“予辞,你前一世……也是喜欢我的吧?” 姜予辞不轻不重地掐了燕华的腰一把,换来一声装模作样的“嘶”——分明一点赘肉都没有嘛,还那么夸张——这才回答他:“嗯。都那么明显了你还看不出来?”回想起自己梦里的行为举止,姜予辞有些诧异。 燕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后知道你是南绍公主……我就一直以为都是逢场作戏。” 姜予辞瞪了他一眼:“才不是!”顿了好一会儿,她才又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说:“我上一世,的确是很恨你的。” “因为你灭了南绍,还杀光了姜氏族人。但说来也可笑,即便如此,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我还是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你了。不过因为那份恨,最终我还是对你出手了……嗯,这里应该道个歉,对不起。对了,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其实并不清楚前世的所有事情?我看到的,大部分都是梦境。” “不过也正是通过梦境,我才能梦到我死后还发生了什么。我才能知道,杀了姜氏族人是燕寻自己的意思,目的就是为了挑起那些南绍降民的愤恨。毕竟不管姜氏再怎么残暴,忠心的人也还是有的,这样一来,他们对你的恨意几乎就达到了顶峰。哦,我也算其中一员。”回想起来青苍县前那晚的那个梦境,姜予辞一时间有些恍惚——其实那个梦并非全都是黑暗,一开始还是有些内容的,便是燕华处死燕寻的那件事,只是后来的黑暗太过震撼,以至于她刚刚醒来的时候几乎都忘了前面的内容。 “至于那些对我们姜家没什么感觉的呢,也会觉得你过于残暴了些。姜家到底还是有对百姓好的人的,这样一刀全砍完了,多少显得不仁。燕寻这计策,当真是一箭双雕。哦,如果加上一个甘心当了刺客的我,那就是一箭三雕。” “这一世刚开始我也很喜欢你,还在一直说服自己,灭国灭族的都是上一世的你,和这一世没有关系。但是那晚吵架之后,我心里又开始纠结挣扎了……直到我做了那个梦。那个梦就好像打开了我的心结一样,我忽然就不恨你了。”姜予辞咬了咬下唇,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句有些惊世骇俗的话……我之后认真想过了,姜氏,似乎真的不适合再统治南绍了。上古有禅让之说,那么,燕华,我现在也在这里和你说了,如果你想要取姜氏而代之,我不会有任何意见。我只求……不要伤害姜氏一族。” 姜予辞注视着他,眼中波光流动。 她竟然和他想的一样。 何等奇妙。 他这两世,算是都栽在她手上了。 燕华暗自笑叹一声,摸了摸她乌黑的发:“好。” 大雨滂沱,天际黑沉,山崖之下,一身黑衣金绣的燕华拥着怀中的姜予辞,而她静静地倚在他身前,银红的裙摆像花儿一样散开。 仿佛四下寂寥,天地亘古如是。 然而燕华突然开了口:“你之前说要和我来灾区的时候,是不是保证过,会乖乖呆在屋子绝对不到处乱跑?” 姜予辞:“……” 第43章 出事 姜予辞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只是抬起头沉默地凝视着燕华。然而燕华依旧还是一副认真诚恳的神色, 好半天, 她才挫败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嘛……” 若是从前, 她定是要专注地看着燕华的眼睛, 浅浅一笑,声音温柔:“夫君可曾听过,关心则乱?”最后四个字一定要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悠悠地说出来, 之间的音拉得长长的, 绵绵软软, 婉转悠长。 不过现在她已经不用特意去撩拨燕华了。 姜予辞悄悄嘀咕了一句:“真傻。” 燕华也看出来她的变化,低低笑了一声,握住她的手:“好好好,是我傻。” 雨又下了一会儿, 淅淅沥沥的, 不过比方才小了许多,慢慢地也停了下来。折腾了这么一晚上, 天边已经隐隐约约地透出了些许光亮。 姜予辞侧着头靠着燕华, 看着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 山间清晨的空气清冽而干净, 还带着雨后泥土与草木味道交融的清香, 让她不自觉地想起晏康城外的那间小屋。 头上已经传来了些许细碎的人声,应该是拣枝他们带着人回来了。姜予辞却是一时无心去管,只收紧了环着燕华腰的手,把头埋在他怀里,带着笑意轻轻说了一句:“燕华, 我心悦你。” 抚摸着怀中人乌发的手忽然顿住了,燕华怔了怔,才笑着开口:“我也是。” 他笑得那样好看,像是清风把天光与骄阳都送进了少年的眼里。 - 秦王燕华遭遇山崩这事儿不算小,自然有人报到了皇上案头。虽然距离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月,奏折中也说明了燕华并无大碍,但皇上看着这份奏折,还是忍不住拧了眉:“这群人也未免太不小心了些!” 若是把燕华给伤到哪里了,他的皇位继承人不就只剩下了燕寻一个?可现在燕寻是好是坏他还没分辨出来,万一是个愚笨的,耽误了北昭怎么办? 想到这,皇上的脸色更是不悦。 话音刚落,就来了个小太监,似乎还被皇上此刻的这般模样给吓着了,整个人都畏畏缩缩的:“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她又来干什么? 心里疑惑,他便随口应道:“让她进来吧。” “是。” 少顷,王皇后就进了书房,华服金饰,高髻凤钗,端的是雍容华贵、端庄大气的正宫风范。甫一进来,她便瞧见了皇上还来不及掩饰的不耐神情——不过他在她面前也的确很少掩饰什么,不是因为信任,而是因为权势地位的落差。 北昭的这位皇帝掌控欲极强,几乎是把所有权柄都牢牢抓在手中,就连名门出身的王皇后在他手里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自然,他对待王皇后便和对待御园的花花草草、驯养的猫儿狗儿之类的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不过是个会开口说话、偶尔在他愿意的时候能和他聊两句政事的人形宠物罢了,生杀夺予,皆由他定。 王皇后对此看得分明,但一边暗自愤恨着,一边还要不停地给他吹枕边风,借着他哪天突然愿意和她聊这些政事的时候为养子燕寻谋利。 滑稽而悲哀。 种种心绪在心头涌过,但经年累月养成的伪装功夫让她在这样的帝王面前也能很好地掩盖住自己的情绪,并且在意识到自己的思绪似乎跑偏了之后还能及时地把它拉回来。王皇后对皇上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等他叫了起这才温柔笑道:“陛下可是又遇上什么烦心事儿了?不如和妾说说。妾虽然不才,但还是愿意为陛下分忧的。” 一边说着,王皇后一边走到椅子后头,为皇上按摩起了太阳穴,力道的轻重恰到好处,一看就是专门学过的。 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皇上往椅背上一靠,闭上了眼睛开始专心享受,随口就说了出来:“喏,燕华不是去赈灾了吗?结果在青苍县无封山上考察情况的时候遇到了山崩。这群人当真也太不小心了!燕华好歹也是个王爷,结果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让他上山去了?连青苍县的县令都没跟着!哼!” 王皇后心里“咯噔”一下,险些没控制住表情露出一脸喜色,也幸亏她站在皇上后面,这才没被发觉有什么异样,但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那……秦王怎么样了?没出什么事吧?”出事了才最好。 皇上对王皇后的那点小心思心知肚明,暗自嗤笑了一声,这才答道:“除了骨折之外没什么大碍,多休养一段时日就好了。” 怎么就没压死他! 王皇后心里顿时涌上一阵浓浓的失望之情,心潮起伏激荡之下,精神也不由得有些恹恹的,随意应了一句:“那就好。”便不再说话。 皇上这会儿却开了口:“对了,你来书房可是有什么事?” 自然是因为听闻有丙州的消息才想着过来看看的,若是能再进上几句诋毁之言,自然更好不过。不过这话王皇后可不敢说出来,她匆匆扯了一个理由:“倒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云安又闹着吵着要见父皇了,所以妾便过来看看陛下有没有空闲,想请陛下过去。” 云安公主今年已有十岁,怎么也算是个大姑娘了,王皇后这个借口放在两三年前还算不错,但如今看着,可实在是不太高明了。 皇上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不了,朕这儿还有不少公务要处理,还是改日再去看云安吧。”末了,又意味深长地添了一句:“你也别太娇纵着云安,琴棋书画礼仪规矩什么的都要学一学,也可以开始相看夫家了。” 这便是在暗指云安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王皇后也意识到自己这个借口找的并不好,一颗心都被皇上这一席话弄得抖了两抖,所幸皇上似乎并没有追究的意思,挥了挥手就让她出去了:“好了,你退下吧。” “是,妾告退。” 直到走出宫室被风一吹,王皇后才惊觉自己已经是出了一身冷汗。 “呀,娘娘,您怎么出汗了?”随行宫女诧异地叫了一声,一边赶忙递上一块帕子。 王皇后接过帕子擦了擦汗,勉强笑了笑:“啊……可能是这秋老虎的威力太大了吧。” 时近九月,北地冷得又更早,哪儿来的秋老虎? 宫女心下疑惑,却并未表露出来,只听着王皇后吩咐:“去把沉香叫来。” - 燕寻今日依旧入了宫,给太后请安。 为着他这一有空闲时候就入宫请安的举动,朝中已有不少大臣在夸他的时候会加上一句“孝”,儒生百姓中对他也多有赞誉之词。一句一句地,带的燕寻迈向慈安宫的脚步都更轻快了几分。 照例,去慈安宫坐了一会儿,喝了两盏茶,燕寻便去了御花园——此乃出宫的一条道路,他不过是想沿途赏赏风景罢了,任谁也说不了什么。 而那个小宫女就是他在此刻遇见的。 她梳着简简单单的双鬟髻,穿着普普通通的宫装,低眉敛目,手捧着一叠衣裳,安静地站在重重叠叠的花朵后头,等着贵人先行走过。 燕寻毫不在意地从她身边走过,耳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低到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遇山崩,右腿骨折。”那宫女依旧是低眉敛目的模样,秀气的唇却微微动了几下。 燕寻连点儿声音也没发出来,依旧维持着原先的速度,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规规矩矩地等着贵人路过了之后,那宫女这才拿着衣服,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秋风卷起落叶,又吹落了一朵开得正盛的万寿菊。 长乐宫中,仍旧是惯常的一派安静。直到一个梳着双鬟髻的宫女跨过门槛,进了大殿,又转进了暖阁,恭敬地行过礼后道: “娘娘,衣服取回来了。” “好。” 而燕寻一路出了宫,脑子里还在不停转着方才那句话。 遇上山崩也没出什么大事,燕华当真是福大命大。 燕寻冷哼一声,抬脚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去问茶楼。” 他今日约了一个大儒在问茶楼探讨经学。不过自然,他的目的并没有“探讨经学”那样纯粹。 问茶楼就在京城中心,乃是一间专供达官贵人去的茶馆,陈设风雅,茶也好,但来得的人并不多——官员议事,便是去不了青楼楚馆,去些酒楼或是满是清倌儿的风月地,哪个不比茶馆更好?若不是这次约的是个一板一眼的老儒生,燕寻也不会选择问茶楼这样的地方。 落座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大儒果然来了。燕寻赶忙迎上去,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拜师礼,方才引人入座。 那大儒自然是避开了的,还还了一礼,不过心里对燕寻的评价自然是高上了几分。 懂得尊师重道,不错。 二人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接着双双落座。茶还未上,却是先有个豫王府的小厮焦急地找了过来:“王爷,府上出大事了!” 看着对面探究地看过来的大儒,燕寻的神情都僵硬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17 19:23:02~2020-02-18 18:4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芒果班戟我ban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小产 燕寻强行压下心底的不耐, 微微弯了眉眼, 作出一副温和的模样:“怎么了?” 小厮还没反应过来燕寻已经生气了——毕竟燕寻的伪装自然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就叫人看出来, 只一脸惶急地回话:“是王妃、王妃她出事儿了!” 燕寻心里不禁更加厌烦。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 偏偏在这种紧要关头来给他添乱。知道这个大儒是他下了多天功夫才邀请出来的吗?知道这个大儒在儒生中的地位名望有多高吗?知道今天这次谈话对他而言有多重要吗?楚止水怎么就会给他添乱! 而且,这个小厮说话还说得不清不楚的。 燕寻面上的笑意减淡了几分,不过语气倒还没怎么变化:“有话慢慢说, 不着急, 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抖了两抖, 似乎是怕他生气一般,嗫嚅了几个字才把话说明白了:“就是似乎是……王妃小产了……” 燕寻面上的笑意一下子如同退潮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直直地看着面前的小厮的眼睛,语气轻柔, 一字一顿:“小、产、了?” 在最初的惊诧和不敢相信之后, 得到肯定答复的燕寻心里抑制不住地涌上一股近乎滔天的怒火。 小产了?他的一大筹码就这么轻易地没了?他还因此让燕华跑去了灾区大显身手?楚止水不会照顾自己就好好待着别没事乱跑乱吃东西乱发火啊! 好,就算她不懂事, 随随便便小产了, 那偏偏挑在这个时候, 偏偏要来打扰他和大儒的谈话, 这又是为什么?当真是……一点脑子也没有。 燕寻一时间愤恨得几乎都想要砸点什么东西来平息心中的怒意了。 看到燕寻这副模样, 小厮忙不迭地跪了下来,猛磕几个头,仰起头看着他,声音还在发着抖:“王爷您、您节哀啊!” 节哀?呵,他现在可一点都不悲哀! 转过头撞上大儒诧异的视线, 燕寻猛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了,连忙收拾了情绪,面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不好意思:“胡公,这……实在是抱歉了。” 胡大儒摇头摆了摆手,看上去并不在意:“无碍,你先回府吧。还是王妃的身子要紧。” 燕寻暗自咬了咬牙。他没把话说死,其实就是为了试探胡大儒的态度。却不想胡大儒竟是希望他回府上去的。 他勉强笑了笑:“那便改日再约吧,本王先行一步。”说完,燕寻就步履匆匆地出了茶室,而那小厮忙不迭地跟了上来,口中还在道:“彩云姐姐去请了太医过来,方才我来的时候一群人都聚在正院,大家看上去都特别忙,脚步匆匆的……” “够了!”燕寻终于忍无可忍,出声打断了他的话,“闭嘴。” 他现在已经够烦的了,不需要一个人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他根本就不关心的东西。 小厮浑身一个哆嗦,低下头,闭上嘴巴不再说话了。 - 天际是一片掺杂着浅浅的蓝的灰白色,长长细细的云朵浮动其间,像是天幕上的褶皱。 雕梁画栋,飞檐铁马,轻纱曼帐间隐约可见堂屋中红木小几上的一只汝窑青釉美人觚,在略显苍白的阳光的映照下呈现出动人的光泽。 而往日里暗香浮动的内室,此刻却充斥着一股浓郁而刺鼻的血腥味。女子的惨叫和嬷嬷们各式各样的吩咐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嘈杂的同时,还带着一点让人头皮发麻的惊悚。 侍女们或是端着一盆一盆的血水出来,或是端着清水、参汤、参片进去,偶尔还能看见一碗色泽黑沉的药。那药的颜色浓得像墨水一般,还未走近,苦涩的味道就已经争先恐后地飘进了鼻子里,几乎叫人不敢去想象这药喝到嘴里的时候,该有多苦。 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于是谁也没注意到,内室后窗外的大树下安静地抱剑而立的蓝衫少年。 窗户是关着的,怕吹了恶风进去,叫主子受寒。站在这里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还不如站在大门口。 但江澈就是喜欢守这个安静无人又靠近楚止水的地方。 这让他觉得……他是在陪着她的。 屋里女子的痛呼一声接着一声,屋外江澈的眼神一点点暗下去。听着那一声声凄厉的尖叫伴着“燕寻”的呼唤,他直直地凝视着那扇雕着芙蓉并蒂的大窗,像是要生生在上面盯出一个洞来。 燕寻……燕寻! 他怎么还不回来! 江澈紧紧地抿着唇,半晌,终于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院子门口走去,衣裳的下摆掀起一阵涌动的气流,带起点点微尘。 而就在他快要到院子门口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似乎有几个人走了过来。为首的那个衣饰华贵,且旁人皆落后他一步之距,可见身份不低。 身份不低,又能在王府内如此随意地走到后院来的,想必便是燕寻了。 江澈脚步一顿,随后继续走上前去,行了一礼:“在下见过王爷。” 燕寻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大约是因为此刻在府上,身边又没有胡大儒那般需要他伪装自己的人,燕寻放松了不少,连带着语气中都带出了些许原本藏在心底的不耐烦:“楚止水现在在哪儿呢?这小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该不会是她又怎么了吧?” 江澈脸色微变。 其实燕寻根本不需要这三个问题的答案,他只是随便找了个出口来发泄心中的郁卒。一字一句,满满都是对楚止水的偏见。 江澈也承认,楚止水对燕寻的占有欲太强,对待曾经和燕寻接触的女子的手段太过狠厉,可…… 她好歹是他的王妃啊。 她是为燕寻才怀的孕,不慎小产后痛苦万分之时依旧心心念念地想着燕寻。然而此时此刻,燕寻却在他面前,用这样一种鄙夷不屑不耐烦的口吻说着楚止水。 江澈一瞬间几乎都想把手按在剑柄上了。 所幸最后关头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抿了抿唇,这才答道:“王妃身子不好,这胎本身就怀得不太安稳,今日下台阶时又滑了一跤,当下腹痛难忍。请了太医来,说是只能用药小产了……” 说到后面,似乎是想起了楚止水当时痛苦的神情,江澈的眼神都不由得波动了几番,声音也渐渐低了些许,几乎要淹没在四下嘈杂的人声里。 就因为这样的理由,害得他失去了这么多机会? 燕寻高高地挑了挑眉毛,气极反笑:“滑了一跤?她就这么不小心?就没人去护一下?江澈,让你在院子里护着是干什么的?” 他在帮楚止水熬安胎药。 楚止水从前欺负的人太多,怀孕之后又因为情绪波动变大,变得越发疑神疑鬼起来,总疑心有人要害她。身为楚止水最信任的人,江澈便接过了帮她熬安胎药的任务。 但是江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沉默地跪了下去。等了一会儿,见燕寻似乎没有开口的意思,他才说了话:“在下有罪,还请王爷责罚。” “自己下去领板子吧。”燕寻轻飘飘说完一句,终于觉得心情舒畅了些。他又抬头看了看面前忙忙乱乱的屋子,想起自己失去的筹码和被他误打误撞地向前推了一把的燕华,以及今天那与他失之交臂的机会,冷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这便算是看过了吧。至于屋子里的楚止水?他可不想进去闻那难闻的血腥味儿! 一行人匆匆地来,匆匆地去,而屋中的楚止水依旧一无所知,还在念着她的燕寻。冷肃的秋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却也只是勉强拖动了一段距离,便再无力维继,任由它飘飘荡荡地又一次跌落尘埃。 结束了。 楚止水终于昏睡过去。整座院子终于安静下来。 侍女们轻手轻脚地走进走出,忙着收拾方才的残局,一个个面上都带着些许疲惫之色。秋日的阳光难得地苍白了起来,恍惚间让人觉得天都更冷了几分,只有走到太阳底下才会觉得好些。 彩月贪恋这一丝暖意,干脆在屋前廊下收拾着方才用剩下的布条。忽然,她隐约听见院落外传来啪啪的重击声,像是木棒敲打在肉/体上,一声又一声地连绵不断。 “这是怎么了?”她微微皱起眉头,转头问刚好端着盆从屋里走出来的彩云。 彩云顿住脚步,侧耳听了一会儿,联想起方才院子里的情形,猜测道:“是王爷在罚江护卫吧。” - 楚止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洗漱一番又用了点东西垫了垫肚子后,她就面无表情地倚靠在床柱上,直勾勾地看着前面,目光没有焦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半晌,她才沙哑着嗓子开口:“王爷昨天……来了吗?” “来了来了。”在屋里服侍着的彩云连忙点头,“只是当时您在内室,又是那般模样……您也知道的,怕血光冲撞了,王爷是不好进来的,便只在外头转了一圈。” 直到听见这样一席话,楚止水面上才露出些浅薄的笑意:“嗯,我知道的。” 可是来了又怎么样呢?只能说明他还是关心她的吧。 但,孩子还是没了。 她的笑容很快又垮了下去,整个人都恢复了先前那面无表情愣愣怔怔的模样。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直到侍女都以为她又睡着了,楚止水才又说了一次话:“江澈呢?让他来见我。” 如今男女大防并不算严,何况到时候楚止水身边肯定也有侍女陪着的,彩云并没有什么异议,恭敬地应了一声“是”,就转头去请江澈了——虽然前些日子他被王爷罚了,可到底还是王妃身边的红人,总归要恭敬一些的。 她一路走到下人房那边,抬手叩了叩门,听到一声“请进”,方才推开门走进去。隔着一道屏风,她看不清屏风后的人现在是何模样,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感叹一句,江澈的声音当真是好听,清清冷冷的,和夏天的山溪一般。 而且江澈模样也生得好,又是王妃身边的红人,若不是他对前来投怀送抱的侍女向来不假辞色,只怕能吸引一堆狂蜂浪蝶。不过即便如此,侍女中对他芳心暗许的人也不算少。 稍微感慨了几句,彩云很快就收回了思绪:“江护卫,王妃有请。” “嗯,我知道了,马上过去。”大约是因为这句话长了些,比起方才那句“请进”,明显多了几分虚弱感。 他才刚刚挨了板子没多久,更何况又是王爷下的命令,那帮子粗人可不是要下了狠劲地打? 彩云顿时生出点怜惜之情:“如果江护卫身体不适的话,那我去同王妃说说,也是可以……” “不用。”话还没说完,她就被江澈打断了。彩云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就撇了撇嘴,转身出了门。 不识好人心。【JSGDJ】 而屋里,江澈扶着小几,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摸索着换上一件衣裳。身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额头上甚至有豆大的汗珠掉落下来,手抖得几乎要拿不住东西,但他依旧紧咬着牙关,一声都不肯吭,憋着一股子劲把衣裳全都换好了。 江澈从来没想过,从下人房到正院主屋这一段往日里觉得短短的路,有朝一日竟然会如此漫长。 彩云领着他一路走进主屋,让他站在了屏风后头——虽说如今男女大防不算严,但毕竟楚止水此刻是躺在床上的,自然不能被外男瞧了去——接着进去回话:“王妃,江护卫带到了。” “嗯。”楚止水淡淡应了一声,微微转过头看向屏风的方向,吩咐道,“江澈,你帮我查查,我这次的小产到底是意外还是旁人有意为之?” 这架屏风上没什么大片大片色泽绚丽的刺绣,只以简单低调的暗纹勾勒出几株兰草的模样,半透明的纱质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后头床榻上的人影。江澈强忍着疼痛行了一礼,近乎执拗地专注地盯着那个身影,低低道:“好。” 即使看不清楚,他也可以想象出,他们二人的脸色定是一模一样的苍白。 窗外暮霭沉沉,昏黄的色泽铺满了大半个天幕,带着凉意的晚风把檐下的铁马吹得不住地叮咚作响,暮色下枯枝上的寒鸦一声惊叫,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他跪在屏风外,她卧于高榻上,他离她这样近。 江澈的眼睛温柔得像是盛满了黄昏的落日余晖。 他竟然可耻地感到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18 18:47:42~2020-02-19 19:3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方时赫我要追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胭脂 而身处丙州的燕华和姜予辞对遥远的晏康城里那些暗潮涌动或是惊涛骇浪一概不知。 自上次的山体崩塌之后, 燕华又过了一段早出晚归的日子, 直到这段时间才渐渐清闲下来——具体的情况都已经了解过了, 大事情大方向他也已经规划好安排好, 吩咐给下面的人去执行,于是他自然就没什么活儿干了。 闲来无事,他便坐在院子里看姜予辞捣弄胭脂。 丙州虽然地界也算得上北了, 但到底是北昭靠南的地方。晏康城已经起了带着凉意的阵阵秋风, 金水县依旧是暖意融融。 时序入秋, 花匠已经将廊下的花圃全部换植了菊花,黄白交错,丝丝缕缕的花瓣团团簇簇成盛放之势,一派雍容姿态。而院子后头植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绿竹, 风拂碧叶时带来阵阵清香, 缠绵流连过燕华的发尾,姜予辞的衣角。 天空澄澈如洗, 金灿灿的阳光披了站在院子里的姜予辞一身, 于是那一缕墨发下的侧脸、撩起另一边袖子的手, 和半露出来的一截皓腕, 便越发显得白皙漂亮, 宛若上好的瓷器,覆着一层温润细腻的胎釉。 她低垂着眼,专心致志地用小杵捣弄着白瓷碗中色泽艳丽的胭脂。大约是颊边垂下的一缕碎发有些痒,又有点儿阻碍视线,她微微抿了抿唇, 伸出手把那缕头发挽了上去,别在耳后。却是没料到,手中原本握着的袖子被她这么一松,一下子就滑落了下去,直直地滑进了装着胭脂的碗里。 姜予辞一声低呼,伸手就要去捞,不过自然是来不及了。看着捞出来后的袖子上那一抹红色,她眼里浮现出一丝懊恼。 在一旁看完了全程的燕华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到笑声的姜予辞猛地回过头,瞪着他:“你笑什么啊!” 八角小亭里,眉眼绮丽的少年坐在椅子上,手中还拿着一卷书,笑得眉眼弯弯,如春华绽放,连惯常清亮的音色一时间也多了几分难言的撩人:“笑你傻啊。” 傻? 姜予辞一瞬间气得几乎想扑上去咬他:“你才傻呢!” 燕华冲她眨眨眼,笑吟吟道:“那怎么办?爹也傻娘也傻,以后生出个傻孩子来,可如何是好?” 姜予辞被他这句话惊得一下子愣在了原地。随后慢慢地,白皙娇嫩的面颊一点一点红了起来,如同染上了傍晚时天边瑰丽云霞的色彩。 “我、我去更衣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如梦初醒一般急急忙忙地丢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进了屋子,步履匆忙慌乱得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她一般。 慌慌忙忙躲进屋子的姜予辞不知道,她身后亭中的燕华依旧坐在原地,将手搁在长椅的椅背上,侧着头看着方才她站着的方向,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 ……耳朵微红。 他刚才怎么就下意识地接了这么一句话?他刚才怎么会想到这么说的?他难不成是真的傻了? 燕华一瞬间羞耻得几乎想去撞柱子。 不过,应该没事……的吧?看刚才姜予辞那副模样,比自己还害羞,她应该不会发现他的异样吧?不会发现的吧? 给自己疯狂地进行了一通暗示催眠之后,燕华总算赶在姜予辞换好衣裳出来之前勉强恢复了正常。他把视线转回屋子的方向,正好就看到姜予辞走了出来。 她换了身素净些的衣裳,一身的月白艾绿。寻常人穿浅色,多多少少都会显得肤色有些暗沉,而她因为浅色而衬得皮肤更加白皙——面上方才的红也已经消退下去了。 姜予辞生得实在是白。 燕华在心底轻轻感叹了一句。 只是不知道,待她装点上胭脂的时候,又该是如何美丽呢? 姜予辞似乎不常用胭脂。燕华记忆中看见她装点胭脂的时候,似乎还停留在大喜那日的夜里。 燕华索性把书放到了一边,专心看着姜予辞摆弄那些小玩意儿。 香腮云鬓,玉手细瓷。 察觉到从斜前方来的视线,姜予辞不由自主地坐得更加端正,腰杆也挺得更直,举手投足间一派风流婉约之态,力求让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尽善尽美。 不过这回倒不是为了南绍了,而是单单纯纯地只为燕华。 想到这儿,姜予辞禁不住有些羞,又有点儿想笑。 她连忙把头低得更低了一点,好遮掩住那难以抑制的笑意。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 鸟雀飞过粉橘色的天幕,拍着翅膀带起阵阵风声,最后落于枝头,隐没在林间。 姜予辞侧过头轻声吩咐着婢女把东西收拾好,头上的珠玉她转头的动作发出一阵琳琅清越之声。燕华看着她,忍不住喊了一句:“予辞。” “你能过来一下吗?” 姜予辞疑惑地看了过去,还是抬脚往亭子的方向走了:“怎么了?” 燕华先是看看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声道:“我……想看看你上了胭脂的样子。”说完,他还有些不好意思。 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姜予辞僵硬的神情隐藏在昏暗的光线中,没让燕华看个分明。 她……上了胭脂…… 燕华说完就见姜予辞沉默了,不由得有些诧异:“你怎么了?若是不想上的话也没关系,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说完,还安抚一般地拍了拍姜予辞。 依旧是沉默。 好半晌,顶着燕华越来越疑惑不解的目光,姜予辞终于开了口,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我、上、了、胭、脂。” 燕华浑身一抖,直觉地感受到了危险。 下一秒他拉着姜予辞的手,一把将人带到了自己怀里,笑道:“真的吗?” 最初的惊讶过后听到这么一句话,姜予辞险些又要瞪他一眼,刚要教教他怎么辨认是否上了胭脂,却被燕华以更快的动作吻上了面颊。 柔软温热的唇和同样柔软娇嫩的面颊相触碰,姜予辞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干什么?” 燕华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还带着阵阵细小的气流:“我尝尝。”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一下 这章很少对不起啦 蠢作者卡文卡到头秃,枯了 感谢在2020-02-19 19:36:37~2020-02-21 18:43: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方时赫我要追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小翠 昨晚晚饭都没吃, 两人便胡闹了一夜。今早起来的时候, 姜予辞只觉得腰酸背痛的, 甚至连肚子也饿得有几分难受。 她摸着肚子靠在床柱上, 看见已经起床穿戴好了的燕华走过来,不由得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都怪你!昨天晚上你……”话说到这儿,她便卡了壳, 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让她根本不敢把话说下去, 只能愤愤地又瞪了瞪眼前这人。 燕华笑了笑:“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声音在姜予辞控诉的目光下变得越来越小, 最后带着尾音消散在空气中。 他摸了摸鼻子,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那……小的在这儿给王妃赔罪了?待小的去了衙门回来,一定让王妃好好出出气,您说往东, 小的绝不敢往西南北迈半步。” 姜予辞本就不是真的生气, 这下更是被燕华逗得噗嗤一声乐了出来。燕华见状,心下稍安, 笑得越发灿烂了:“王妃还是先起身吧, 厨房已经备好了……” 他走到门口, 往堂屋扫了一眼, 接着折回来一本正经地报起了菜名:“奶油松瓤卷、象眼小馒头、枣泥山药糕、精肉小馄饨、秋梨百合粥……” “停停停。”本来就已经饿得快要不行了的姜予辞连忙摆手制止了他, “我起,我起,我这就起身,可行?” 燕华眉眼弯弯:“那小的便先行告退了,过些时候再回来同王妃负荆请罪。” 看着燕华迈出门的背影, 姜予辞又一次忍不住笑了起来,便是身上的酸痛,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拣枝,过来服侍我洗漱,顺便再给我捏捏。” 不过也只是似乎。 等燕华回来,她一定要好好惩罚他一番! 一边随着婢女力道适中的按摩动作,为自己身上的酸痛感暗自吸着冷气,姜予辞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 好不容易挨过了这让人痛苦万分的按摩,姜予辞从榻上起来,松松筋骨,总算觉得腰背处比起方才舒坦了不少。由拣枝服侍着上了脂粉绾了发髻,她坐到了餐桌前。 桌上的东西果然如同燕华说的一般丰盛。姜予辞早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先是用了一碗秋梨百合粥,又吃了几个奶油松瓤卷和些别的东西,方才叫撤了。 用过早膳,姜予辞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实在是感到无趣——除了那次夜奔青苍县救燕华之外,她这可是有好几个月都没出过门了。就算是偌大一个漂亮的宅院,这样整天走来走去的,再好的景致也看腻了。 燕华在府上的时候还好些,不管怎么样总能找到些乐趣。燕华一走,原先还没怎么察觉的无聊空虚感便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直叫姜予辞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下雨天时放在墙角的一朵蘑菇,闲得都快要发霉了。 看着外头难得的晴天和大好的阳光,姜予辞在屋子里踱过来又踱过去,转到廊下又转回屋中,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对身边的拣枝道:“去问问王护卫,现在能不能出门走走?” 拣枝俯身应是,赶忙出去问王护卫了——事实上她也是觉得越来越无聊了,如果今天能出去的话,说不定她也能捎带着去兜个风。想到这儿,拣枝脚下的步子都不由得轻快了几分。 听了拣枝的来意,王护卫挠了挠头,有些憨厚地一笑:“王妃想要出门?可以可以。现在金水县比起先前来已经好上许多了,王妃想出去转转也不打紧。” 拣枝听得连连点头。三两句吩咐完王护卫,她就匆匆忙忙地回了正院,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了姜予辞。 “真的?”姜予辞扬了扬眉,眼睛都变得比先前更亮了几分,略微思索了一下,“我们今日也不往什么荒郊野岭的偏远地儿跑,只去街市上转一转好了。” 拣枝笑盈盈地俯身应是。 一行人收拾了好一通,总算是出了门。坐在马车上看着外头还算是熙攘热闹的街景,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吆喝叫卖之声,阳光透过细密的碧纱窗洒落在红木小桌上,映得杯盏中碧绿的茶汤呈现出一种更诱人的色泽,姜予辞直觉得连日来那隐隐约约藏在心底的烦躁郁气都一扫而空了。 她看着窗外,微微笑了起来。 刚刚来金水县的时候,这里还是一副荒凉破败的景象。店铺全都闭门歇业,街上几乎看不到几个行人,哪怕偶尔有那么零星一两个,也都是步履匆匆地走过,神色中还带着掩不住的慌张。 但如今时序入秋,水灾已退,又经过燕华的大力治理,金水县已经逐渐恢复了往日里繁华热闹的景象。想到这样的景象里有燕华的一份功劳,姜予辞就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 或许……是与有荣焉? 姜予辞唇边的笑意更扩大了几分。 她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刚要开口吩咐车夫去个什么银楼绣坊的,马车忽然伴随着车外突然变大的喧哗声一个急停。若不是拣枝眼疾手快地拦了那么一下,姜予辞险些直接撞到对面的车壁上去。 “这是怎么了?”拣枝微微蹙起眉头,伸手撩开车帘,探出头去问车夫。 那车夫明显也是被这突发/情况吓了一跳,愣了愣才哆哆嗦嗦地回话:“回、回拣枝姑娘的话,就是方才有一匹惊马跑了过去,差点儿冲撞了。” 听得车夫此话,姜予辞也顺着拣枝撩起帘子后透出来的那道缝儿望了出去:“官府可派人去追了?” “是的,已经派人去了。” 姜予辞微微颔首,刚要让拣枝放下帘子,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瞥到了道路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儿。 她似乎刚刚被那匹惊马撞到了,又或许可能是被惊慌失措的人群给给推倒了,这会儿整个人摔在地上。姜予辞眼尖,甚至能看见她手肘处隐隐约约有丝丝缕缕的红色血迹从布料下面渗透出来。 但是她却紧咬着牙关,一声也不吭,甚至连表情都强忍着没有露出苦楚之色。 不知怎么的,姜予辞忽然心里一动。 “把那个孩子叫过来。”她指了指那个方向,吩咐道。 拣枝的神情一时间有些诧异,但是长久以来良好的素养和习惯让她什么都没说,而是顺从地应了一声,跳下马车走了过去。 姜予辞继续将帘子轻轻撩开一道小缝,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看到有人直直地向自己走过来,那小女孩很快就露出了警惕的表情,甚至身子也显而易见地紧绷了不少。接着大约是拣枝同她说了些什么,她才稍微放松了些——不过,当拣枝试图伸手触碰她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一般整个人猛地向后一缩。 警戒心很强啊。 姜予辞想着,看着拣枝领着那个小女孩儿往这边回来。 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帘子撩得更开,适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王妃找民女,可是有什么事儿?”见到贵人,小女孩的神情稍微柔和了一些,不过眼里还依旧藏着明显的戒备之色。 她找她有什么事? 姜予辞哑然失笑。 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只不过看她那副倔强的样子,心里头忽然生出了些许怜惜之意吧。 在往前将近十六年的人生中,姜予辞从来没有接触过“难民”这样的存在。这个词永远只玉宇琼楼之中,以上好丝帛纸张制成的奏折之上,锦绣绸缎珠翠加身的贵人口中。 于是在看到这样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心里忽然有什么地方就被触动了。 姜予辞回过神,面前的小姑娘还在安静地等着她说话。虽然衣衫褴褛,虽然略显脏污,但一双大大的眼睛却水灵灵的,黑白分明的好看。 她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倒也没什么事……拣枝,给她包扎一下。”吩咐完,她顶着小姑娘越来越警惕的眼神,面不改色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家里人在哪儿?” 大概是碍于她在这儿,小女孩这回并没有拒绝拣枝的触碰,听到姜予辞的问话也是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就回答了:“民女名唤小翠。家里人……都在这次的水灾中丧生了。” 姜予辞点了点头:“往后让你进王府服侍,你可愿意?” 她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救得了所有的难民。只是现在碰见了一个,她便忍不住想出手帮上一把。 小翠大大的眼睛中浮现出浓浓的诧异,她犹豫挣扎了好一会儿,面上的神情也变来变去。姜予辞看在眼里,心知她是担心自己签下卖身契入了府之后可能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微微一哂。 只是她也没什么法子来证明自己不是坏人。 “没关系的。”姜予辞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也更柔和了几分,“你若是不愿意入府,也没什么。” 小翠抿了抿唇,俯身行了一礼:“民女的确不想入府……多谢王妃。” 姜予辞摇摇头笑了笑:“拣枝,拿些银钱给小翠吧。” 送走了小翠姑娘,一行人便再度往银楼去了。 “主子,其实没什么的。她不想入便不入了吧。”下马车的时候,拣枝轻声劝道。 姜予辞回以一笑:“我知道的。我只是……在想一些别的事情。” 她在想难民的事情。 今日碰到的还只是一个,又有谁知道,除了她,金水县还有多少,丙州还有多少,整个灾区还有多少?他们过着怎样的日子? 姜予辞不敢想下去了。 在外头逛了大半天,眼看着天色都渐渐暗沉下来了,姜予辞终于决定打道回府。 没曾想,步子刚刚迈出店门去,一阵马蹄声就由远及近,疾驰而来。 姜予辞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忽然抬起头。 金乌西坠,暮霭沉沉,黑衣乌发的少年打马而来,宽大的袍袖随风鼓动,金线绣出的纹路在橘红晚霞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身后霞光万丈,而燕华便是披一身风流而来。 骏马在姜予辞身前急停。燕华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姜予辞,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来:“我回了府,你却不在。说好的等我负荆请罪呢?” 他分明是笑着的,话语里的意思却怎么听怎么透着那么一两分委屈。 姜予辞一时也不免有些心虚。的确,她明明答应了要等燕华回来的,出府之前却忘了遣人去衙门和燕华说上一声。 看她目光游移,神色微动,燕华轻笑一声,朝她伸出手:“好了,不逗你了。来,上马。” 姜予辞仰起头冲他微微一笑,撑着他的手借力翻身上了马。 燕华把她环在身前,低低道了一句:“坐稳了!”手中长鞭一扬,马儿便撒开蹄子疾驰而去。 夕阳西下,温暖柔软的霞光洒了二人一身,连燕华握住缰绳的手看着也更多了几分暖意。姜予辞忍不住把手覆上去。 他的手要比她的大上一圈,骨节也更分明,一看就很有力。姜予辞知道,他掌心还有些微薄茧,那是常年策马习剑、拉弓握笔留下的痕迹,每每拂过她的面颊时,都会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感觉到手背上突然落下的一片柔软和温热,燕华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他笑了一声:“别闹。” 姜予辞轻轻一笑,不过还是依言收回了手。 他着黑衣,她着红裙,马儿疾奔时带起风声阵阵,吹得二人衣袂飞扬,被镀上一层柔光的红与黑交错缠绵,美得不可思议。 他们追逐着落日而去。 姜予辞伸手挡在眼睛上方,遮蔽着太阳有些刺眼的光芒。恍惚间,她发现这不是回府的路:“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带你去兜兜风。不是嫌待在府上无聊吗?”燕华答道,忽然又笑了,“便以此抵了我的负荆请罪,可好?” 姜予辞轻轻哼了一声:“那可要看你表现。” “那小的一定……好、好、表、现。”最后几个字叫燕华说得缠绵宛转,竟是数不尽的暧昧。 姜予辞面色微红。 他现在真的是,越来越会撩拨人了…… 马儿撒开了蹄子一路狂奔,越过熙攘街市,越过荒草遍野,越过怪石嶙峋、茂林深深,最终停在城外一处半山腰上。 燕华一手握住缰绳,一手环着姜予辞纤细的腰肢,轻声道:“看。” 姜予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金乌将坠,整座金水城都浸润在一片朦胧的昏黄之中。房屋楼阁高低错落,鳞次栉比,远处的天空寂寥而旷远,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暗黄色。 倦鸟归林,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只有鸟雀翅膀扑棱棱的声音。他拥着她,静静地看完了一整场日落。 当天边最后一丝光湮灭的时候,姜予辞转过头看着燕华。 他也正看着她。 彼此的眼中都倒映出对方的身影,温柔得宛若静谧的湖水。四目相对,便是怦然心动。 谁也不知道是谁先吻上去的,只是在回过神来之前,便已经是唇齿相依。馥郁的香气游走在他的袖口她的发梢,最后辗转流连于相碰的双唇之间。 触感是如此柔软,像是吻上了一朵云。姜予辞抵在他身前的手微微颤抖,燕华便迅速地也将手覆了上来,最后把她的手完全包住。 手上的温热仿佛在告诉自己,这不是漂浮不定难以捕捉的云,而是…… 他的人。 天边星光闪烁,黑暗的林间有树叶在安静地落下,溪水在无声地流淌。 二人终于分开的时候,姜予辞面色潮红,还在微微喘着气。 燕华笑着看过去:“喘不上气了?” 姜予辞:“……” 她狠狠瞪了燕华一眼:“你是不是又想负荆请罪一回?” “诶别别别。”燕华立马举手讨饶,“我错了我错了。” 姜予辞抿了抿唇,勉为其难道:“那好吧,就算你过关了。” 燕华一甩鞭子,再度策马,轻轻一笑:“多谢王妃了。那现在我们回府吧。” - 回到府上的时候,先行一步回府的徐智诚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姜予辞同燕华简单地用了些饭食,接着又去下了几盘棋。 晚风轻轻,月色正好,但是方才短暂退去的一点忧愁又再度浮上了姜予辞的心头。 她面色微沉,燕华自然也看出她情绪不高。他微微皱了眉,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不太烫,这才稍微安心了一点:“不太舒服吗?要不要先去睡一觉?” 姜予辞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叫来拣枝服侍洗漱了一番,便上床歇息了。 燕华替她捏了捏被子:“好好睡吧。”接着便坐回了书桌前,继续处理那些文书卷宗。 而姜予辞在迅速入睡后,再次沉入了一场梦境。 南绍成裕二十三年,夏。 洪水挟卷着泥沙滚滚而来,一个浪头打下来,便是无数人的流离失所、妻离子散。 千里之外的宫城歌舞升平,而此地却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而在一片暗色的背景下,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的身影却显得尤为突出。 身材瘦小,而腰杆挺得笔直。 她独自一人行走在满地狼藉中,目不斜视地路过了那些哭声震天的难民,最后在一个路口突然回头。 小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1 18:43:31~2020-02-23 19:4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方时赫我要追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阿辞 卢小翠, 北昭丙州金水县人士。八岁上, 父母兄弟皆因洪灾逝世, 辗转流亡至南绍平州大姑家中。年方十岁, 再于洪灾中失去姑侄亲眷,后又遇北昭军队来攻,四处奔逃, 不知所终。 姜予辞就这样在梦里看完了卢小翠短暂而颠沛流离的一生。 这是第一个与她自己没有关系的梦境, 却叫姜予辞看得触目惊心, 甚至把心底的疑惑都压了下去。 夜色深沉,偌大的宅院里明灯已歇。四下安静无声,几乎连旁人家中的犬吠都难得听见,唯有檐下的几盏灯笼在秋夜微凉的晚风中静静地小幅度摇晃着, 照得垂手而立的侍女小厮的影子忽而被拉长, 又忽而缩短,像是张牙舞爪的精魅。 而正院里的那几盏连枝烛灯, 便在这一片黯淡的光景里显得尤为明亮。 燕华坐在书桌前, 身侧一盏竹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墨香与竹香交融纠缠, 悠悠荡入鼻端, 若是在往常, 定是能让人的心都在不知不觉中安宁下来—— 但也只是在往常。 此时此刻,燕华只觉得面前被烛光照映得微微泛黄的纸张上,每个字都连在了一块儿,笔画钩连不尽,最后成为一个一个模糊的字块, 从纸上漂浮起来。 飘在他的眼前,却进不去他的脑子。 燕华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 屋子里点了几盏灯,让室内的光线多了几分明亮,却又不至于让床榻上的人在没有拉上帘帐的情况下感到刺眼。此时此刻,轻纱曼帐柔软地低垂而下,帐中佳人正闭眼沉睡。 但是她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呓语,好似看到了什么令人担忧害怕的东西一般。 发现这一点之后,燕华微微抿了抿唇,搁下手中的笔走了过去。 姜予辞的眼睛依旧紧闭着,柔顺的长发铺落在身周。人却微微蹙着眉头,神情中隐隐约约透露出几分害怕和忧虑,连一张芙蓉面都仿佛因此而苍白了几分。 这是……又做噩梦了? 迅速联想到这一点的燕华皱了皱眉,一撩衣摆,坐在了姜予辞身侧,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指冰凉得像是身处寒冬腊月一般,还紧紧握成了拳。燕华小心翼翼地好不容易掰开她的手,才发现手心全是冷汗,甚至还在隐隐发着抖。 他抿着唇,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 身处噩梦中的姜予辞忽然感觉手上传来了一阵温热。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昳丽而绚烂,馥郁而缠绵。一下就将她从梦里纷杂凌乱的废墟、哭嚎不止的难民、枯枝上声音嘶哑难听的乌鸦、暗沉沉仿佛永远不会明亮的天幕和在人们的头顶不断盘旋着的秃鹫中带了出来,带回了现实里温暖明亮的房舍。 她缓缓睁开眼,看到面前熟悉的人影。 乌发红唇,黑袍广袖,如画的眉目之下却是略带焦灼的神情,直到看到她睁开了眼睛,才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 姜予辞眨眨眼,不知怎么的,忽然有点儿委屈——一种莫名其妙、不知缘由的委屈:“我又做噩梦了。” 燕华依旧握着她的手,神色柔和:“嗯。” 姜予辞便继续说:“我梦到前世南绍的水灾……还有之后北昭军队攻打南绍的时候。我发现那些百姓真的好可怜,真的好可怜……” 妻离子散,无家可归,流离失所。 痛苦与哀嚎混合在一处,交织成一首痛苦的歌谣。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都或悲或痛,相同却也不同。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她紧紧抓着燕华,眼神恳切:“燕华,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南绍的百姓。” “好。”燕华神色微动,轻轻拂过姜予辞额前有些凌乱的头发,俯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我会的。” “乖乖的,接着睡吧。” 姜予辞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揪着他的衣襟,低低应了一声:“嗯。” 她松开他,再度倒回床榻上。 燕华看着姜予辞闭上了眼睛,又伸手理了理她柔顺的长发。 他纵然聪颖,却也并非能够读心,因此其实他并不清楚姜予辞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是她对于百姓命运的不安,他却是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的。 其实若是姜予辞是个男儿身,南绍的命运或许会不一样吧?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燕华就忍不住笑了一下。 如果姜予辞当真是个男儿身,那他们之间大概也就不会有这么多故事了。 虽然这么想有些自私,不过……她还是做个女儿家比较好。 姜予辞此刻已经沉沉睡去,呼吸清浅而平稳。燕华摸了摸她柔软的面颊,微微笑了笑。 - 姜予辞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做梦了。毕竟在去岁秋天梦到前世的事情之前,她做梦的时候一向少。更何况,她从来没有过梦境连着做的经历。 但是这一回的梦境,似乎不太一样。 她又一次梦见了小翠,或许,应该叫她韩夫人更加妥当。 歌舞楼台,春光融融,小翠的眉目依稀已经长开了些,显示出少女天真却又妩媚的风情来。 她倚在韩子儒怀里,娇娇怯怯地笑了笑,纤纤玉指间一颗荔枝已被剥去了皮,晶莹圆润,通透光滑,宛若一颗上好的玉珠:“夫君,再不吃,汁水可要流下来啦。” 韩子儒微微一笑,凑近吃下了这颗荔枝,还顺带舔去了她指间清凉甘甜的汁水:“这样可好,阿辞?” “夫君……”小翠不由得往后缩了缩,面颊飞上几缕红来。 往后他们再说了什么,姜予辞便没有听清了。 她满脑子都是方才韩子儒的那句“阿辞”。 记忆再一次扑面而来,上元节花市灯如昼,韩子儒拿着一盏小兔灯站在一片深深浅浅的光里笑着看着她,唤着:“阿辞。”又或者是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他从笑眯眯的老人手中接过一串颗颗山楂都红润饱满的糖葫芦,转过头笑意盈盈:“阿辞。” 阿辞、阿辞。 姜予辞方才只觉得小翠长大了些,出落得眉目宛然,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十足的漂亮。可这会儿再仔细看过去,她才惊觉小翠的眉眼竟然和自己有七/八分相像。 杏眼桃腮,顾盼神飞。若说有什么最大的不同,那便是她们二人的眼神和气质。 她是宫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再怎么样,身上也多少带着些不谙世事的天真和被娇宠出来的富贵气度。而经历过两次水灾和战乱的小翠,即便在韩子儒面前表现得再娇俏,身上也多少有种微妙的违和感——到底她本就不是这样的性子。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姜予辞几乎完完全全地愣在了原地。 她先前从来不曾想过,她心目中就和亲生哥哥一般的韩小将军,竟然会对自己怀有这样的心思…… 梦中的情景不知何时已经渐渐散去,宛若一副逐渐变淡的水墨画,最后消弭于无形,姜予辞的意识也随之逐渐清醒。她再度睁开眼,屋子里已经是一片黑暗了。 窗外的月亮移到了中天,燕华也结束了今日的工作,此刻已是上了床躺在她身边。姜予辞下意识地转过头看着他,忽然伸手摸了摸他形状漂亮的眉骨。 虽然知道了韩子儒的心思,不过…… 她还是喜欢燕华。 作者有话要说:男人影响我码字的速度 狗头 感谢在2020-02-23 19:40:25~2020-02-24 19:46: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方时赫我要追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大雪 两个接连的梦境之后, 便终于是一夜安眠。 第二天早上姜予辞刚刚醒来, 就听见窗外侍女压低了声音的惊呼, 带着小小的雀跃:“呀!下雪了!”接着就被另一个侍女轻声喝住了:“小声一点!主子还没起呢!” 姜予辞下意识地抬起头, 果然看见窗户外头小小的雪花粒飘飘扬扬地洒落下来。这雪似乎下了有一会儿了,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石桌小亭都覆上了一层浅浅的白。 似乎自从九月中旬秋老虎走了之后,天气就渐渐凉了下来。只是没想到不过一晃眼, 仿佛只是一抬头一低眉的功夫, 外面竟然已经落起了雪。 姜予辞凝视着外面, 心里头的欢喜也不由得一点一点地满上来——她自幼生长在南国,对于北地的鹅毛大雪、银装素裹也只是从书本亦或旁人口中看到听到过,哪怕梦中有过类似的场景,到底也不是她这一世亲身经历的。现下看到这样一场大雪, 自然是雀跃万分, 一叠声儿地催着拣枝:“快快快,服侍我梳洗打扮。” 拣枝自然知道姜予辞为什么这样焦急, 当下抿着嘴儿一笑:“是。” 燕华对于这样的场景倒是见得多了, 并没有什么别样的感觉。他更多考虑的反倒是过两天是不是会降温, 那些被临时安置起来的难民会不会因此被冻伤, 需要准备哪些东西来预防这样的情况之类的问题。只是看到姜予辞现在这个雀跃的模样, 他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只嘱咐了一句: “小心些,待会儿出去看雪的时候别冻着别滑倒了。” 不过想了想,末了他到底还是招手叫来徐智诚:“我今天就不去衙门那儿了。你派个人去和王大人向大人说说,记得多备些粮食和御寒的衣物给那些难民。如果账上还有多余的钱的话, 那就请几个木匠,给他们的房子多修缮修缮,免得到时候冻着了。” 好歹是这一世姜予辞在北昭见到的第一场雪,他也想多陪陪她。 徐智诚领了吩咐就匆匆退下,而燕华则按住了刚刚梳洗打扮完就想出去的姜予辞:“不吃早饭了?嗯?” 姜予辞的小心思被发现,一时间不禁有些窘迫地朝燕华笑了笑,只好跟着他在堂屋的餐桌边落座。 “早饭还是要吃的。我今天不去衙门了,就在府上陪一陪你。”燕华一面慢条斯理地剥了一个水煮蛋,一面说道。 一片片细小的蛋壳被剥下,柔软雪白的鸡蛋被白皙修长的手指握住,看得姜予辞都情不自禁地感慨着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连剥个水煮蛋也能这般好看。 待到听得燕华的后半句,姜予辞原本就已经很是明亮的双眼一下子就更亮了几分:“真的吗?” 燕华睇过去一眼:“我骗过你吗?”一边把水煮蛋递给她。 姜予辞接过燕华递来的水煮蛋,笑得眉眼弯弯:“那可真是太好啦。” 热粥小食,最是适宜冬日清晨不过。一顿早饭下去,只觉得一股暖意从胃部传递到了四肢百骸。 燕华看着她欢欢喜喜的样子,心情也不知不觉都更好了几分,轻轻勾了勾唇角。 用过早饭,二人便相携出了门。燕华今日总算又穿了身银红广袖,锦衣层层叠叠,愈发衬得长身玉立,高挑清瘦。外头披了件白狐裘,红白相衬,便是如那白雪红梅,芝兰玉树,抬眼低眉间都是少年郎的昳丽无双。 他撑着一柄绘着红梅的油纸伞,走在姜予辞身侧,伞面朝着她的方向微微倾斜——其实依照燕华的意思,是根本不用撑伞的,但姜予辞非要让他拿上,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红衣白裘,红唇乌发,红伞白雪,这才算得上美人嘛。” 燕华一边认命地接过姜予辞递来的油纸伞,一边在听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凉凉瞥过去一眼:“你说谁是美人?” 姜予辞一个激灵,赶紧对着燕华展颜一笑:“我是、我是,我可是’南绍第一美人’呀。” 燕华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暗自笑着摇了摇头。 走出屋子看着燕华,姜予辞只觉得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她原本是两手笼在袖子里,揣着汤婆子的,这会儿却忽然伸出手来拉了拉他的衣袖,笑意盈盈:“我果然还是最喜欢看你穿红色。” 燕华微微低下头听着她说话,闻言眉眼轻轻一弯:“嗯,那我以后多穿穿红色。” 姜予辞被他这话说得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抿了抿唇又添了一句:“其实……你穿别的颜色的衣裳也好看。”说完还把头往另一边偏了偏,生怕燕华发现她的异样。 燕华微微一笑,拉长了声音应了一句:“好——” “你以后想看我穿什么颜色,我就穿什么颜色。” 这这这……怎么搞得和她养了个男宠似的!什么叫她想看他穿什么颜色! 姜予辞把头转回来,飞了燕华一眼。 燕华轻笑。 一路说说闹闹地走到了院子里,一地的雪花柔软洁白。即便按照燕华所说,今天还只是小雪,算不上大,但在姜予辞眼里,这样的大雪已经算得上十分难得了。她欣喜地低低叫了一声,转身把汤婆子塞进燕华手里,就加快了步子直接从伞下出去了。 姜予辞伸出手接住雪花,在雪地里转了一圈,方才定住脚步笑着看向燕华。 大雪纷飞,她一身红衣白裙,乌发之上珠玉琳琅,杏眼里仿佛泼洒了漫天星芒,美得惊人。 燕华站在原地看着她,忽而低眉轻笑。他撑着伞,一步一步地朝姜予辞的方向走过去。 姜予辞却忽然俯身抓了一把雪,直接朝燕华打了过去。他下意识地拿伞一挡,神色却还有些茫然,明显是还没反应过来。姜予辞忍不住笑起来:“你怎么看上去傻傻的?” 燕华回过神,一弯唇:“我可不傻。”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俯身抓了一把雪,在手里仔仔细细地团了又团,把雪球压得又紧又实。姜予辞直觉地意识到事情不对,刚要转身开溜,燕华已经拿着雪团追了上来,带着一脸狡黠的笑容—— 不过他却没有砸她,只是把雪团塞进了姜予辞的衣领里,冰得她一个哆嗦,笑着推他:“拿开拿开拿开!燕华!” 燕华依言收回手,把搁在一边石桌上的汤婆子塞还给她:“拿着捂捂,别冻坏了。” 姜予辞拍了拍身上的落雪,接过汤婆子,却没松开燕华的手,而是抬起头对着他笑了笑,忽然一下子扑进了他怀里。 燕华浑身先是被她惊得一个僵硬,接着放松下来,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语带笑意:“这是怎么了?投怀送抱?” 姜予辞没答话,只是环着少年宽袍广袖下劲瘦的腰身,蹭了蹭他白狐裘上柔软蓬松的毛,最后把脑袋埋在他身前,低声喃喃道:“好喜欢你。” 鼻尖满是燕华身上馥郁的香气,脸颊边的布料柔软得像一捧云,天地空旷,落雪无声。 燕华怔了一怔,又拍了拍她,低低笑道:“我也好喜欢你。” - 打打闹闹了一上午,到了用午饭的时候,燕华一早就命人备下了锅子。 热气腾腾的汤水在锅中欢快地咕嘟咕嘟冒着泡泡,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旁边的桌案上,一盘盘的肉和蔬菜码得整整齐齐,看着就让人心情大好。 姜予辞涮了一筷子牛肉放进碗里,蘸了调料送入口中,酸酸辣辣的味道充斥了整个口腔,她不由得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肥瘦适中,调料的味道也恰到好处。 鹌鹑蛋、金针菇、牛肉片、羊肉片、小肉丸,姜予辞一筷子一筷子下得不亦乐乎。燕华笑着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捞了几片大白菜到她碗里:“多吃点蔬菜。” 姜予辞看着碗里嫩黄浅白的大白菜,用筷子扒拉了两下,皱了皱鼻子:“好吧。” 燕华一笑:“对身体好。” 姜予辞继续心不甘情不愿地用筷子戳着大白菜:“哦。” 燕华:“……” 他默默地往姜予辞碗里加了两大筷子大白菜,并且在换来姜予辞的怒目凝视后报以了一个无辜的笑容。 姜予辞:“……” 她在瞪了燕华好一会儿后,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认命地把碗里的大白菜通通吃了。 用过午饭,两人又坐了会儿,就到了午睡的时间。 外头的雪已经变大了许多,甚至有了几分鹅毛大雪的味道,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的时候美不胜收。凛冽的风裹挟着彻骨的寒意,吹得窗户发出细微的声响。而室内则燃着数个火盆,时不时发出细小的哔啵声。姜予辞跪坐在床上取下银钩。合上帘帐,窗外的光线便被过滤成了一片朦胧昏暗的柔光,让人不自觉地就多了几分困意。 她笑了笑,躺了下来。身侧的燕华准确无误地摸到了她的位置,将她抱进怀里。闻着熟悉的气息,姜予辞忽然就觉得很安心。 她闭上眼,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4 19:46:03~2020-02-25 17:4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uangDuang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回京 晚上用饭的时候, 燕华同姜予辞说起了回京的事儿。 “赈灾工作在夏末的时候就差不多已经完成了, 现在主要就是治理广河, 预防下一次再发生这样的大规模水灾。”燕华举筷夹菜, 眉眼低垂,露出的一小截腕骨纤细而漂亮,“我已经把大致方向计划都推下去了, 只等再监工一段时间, 到来年夏天看看成果如何。然后……” 姜予辞被他这话带得下意识地回想起时不时便可以出门的晏康城, 城中银楼绣坊的各种漂亮衣裳首饰,还有城外山中的闲云别院,一时间眼睛都不由得更亮了几分,满是期待地看着他。 燕华放下筷子, 抬眼看向姜予辞, 笑得很漂亮:“就可以回京了。” 姜予辞回望燕华,忽然就弯了眉眼:“好呀。” - 红泥小火炉, 绿蚁新醅酒。漫长而悠闲的冬日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姜予辞时常和燕华拥锦围炉而坐, 温一壶雕花小酒, 闲话半天。窗外是雪花大如席, 屋内却仿若春意已深,甚至连庞侧的高脚红木小桌上的一瓶梅都带上了几分春日的暖意。她抬手倾身揽梅轻嗅,燕华便在一旁笑着看着她。待得冰消雪融,草长莺飞,二人便一道摘花做羹, 泛舟碧湖,姜予辞摘下一朵花儿别在燕华枝头,笑他“人比花娇”,自是又被一脸郁卒的燕华好一顿收拾。 春去又复夏,等到庭中草木已深的时候,姜予辞终于盼到了回京的日子。 回京那天是七月十二,虽然时候尚早,却已经是艳阳高照,外头葱郁的草木之上还有蝉鸣阵阵。燕华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起身了,据说是去查看各位大人东西收拾得如何了。等到姜予辞醒来的时候,身边的竹席上已经是一片凉意了。 拣枝进来服侍姜予辞梳洗。她先去开了窗,清晨微凉的风一下子就涌了进来,清凉而舒适。姜予辞净过面漱过口坐在妆台前,被风吹得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只是开了窗之后,外头的蝉鸣便显得更聒噪了些。 “你去,吩咐几个小厮,拿杆子把外面树上的那些蝉都粘下来……” “不必。”姜予辞摆了摆手,止住了拣枝的吩咐,“反正最后一天了,听它们叫叫也没什么的。” 拣枝笑着应了一声:“是。”接着转过身来替姜予辞将头发绾起来。 看来王妃今日的心情是真的很好。 梳了妆绾了发髻,姜予辞便去了堂屋用饭。正吃着,燕华就回来了。 他束着冠,却没束完全,颊边还有两缕碎发随着清风不断晃动着,一双眼睛灿若星辰,语中带笑:“在吃什么呢?”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坐在姜予辞对面,扫了一眼桌上的荠菜小馄饨、莲子百合粥、水晶芙蓉糕之类的菜肴,微微笑了起来。 他们两人的口味倒还真是越来越接近了。 燕华坐下陪姜予辞用了点饭食,又歇了一会儿,徐智诚总算跑过来请他们上车了。二人相携出了门,宅院门口已经停满了一长串车队,将路都占去了大半。 也幸亏这宅院不在闹市区,又因为是贵人居住,门前几乎没什么人来往走动。 诸位大人此刻正聚在一处,不知在说些什么,看到二人出来便一齐上前行礼。燕华叫了起,一面悄悄捏了捏姜予辞的手,示意她先上车去。 姜予辞回握了燕华一下,接到燕华一瞬间变得有些疑惑的目光之后,这才笑着转身走向马车的方向。刚刚踩着脚凳上了车落座,她便隔着一道茜红的细纱窗看出去。 燕华一袭银红衣衫,长身玉立,姿容俊秀,站在一众官员之中,谈笑往来风度翩翩,得体而游刃有余的模样。 这次治水,这些官员都和燕华共事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对于他的能力手段都多多少少了解了一部分,也因此对他生出了十分的赞赏。如此一来,燕华争夺皇位也算得上是多了几分助力。 虽然明知道最后燕华定是会登上皇位的,但姜予辞还是止不住地为他现在所取得的每一点助力而感到开心。 她看着窗外,而燕华也仿佛是同她有心灵感应一般,忽然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目光相撞,在最初的短暂愣神过后,二人隔着一段距离和数个大臣,相视一笑。不知怎么地,姜予辞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几分滑稽,不由得笑得更开怀了些。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接着燕华就和那些大臣们又说了些什么,随后大臣们纷纷散去,而他也往她的马车的方向走过来了。看见燕华上了自己的马车,姜予辞一时还有些懵:“你怎么上来了?” 燕华一撩衣袍落了座,气定神闲:“跟着车队回晏康啊。” 姜予辞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你之前不是跟着……”话说到这儿,她忽然顿住了。 刚刚来丙州的路上,燕华有公务在身,为了更好地处理公务以及和诸位大人沟通,他自然要坐在他自己的那架大马车里,和其他大臣们议事。而返程的路上,事情都已经做完了,他可不就是能和她坐在一辆车里了? 姜予辞眼睛亮亮地看着燕华:“你之后都会和我待在一处吗?” 燕华轻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又被姜予辞不满地拍开:“是啊。” 姜予辞的面上瞬间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似乎只要和燕华待在一起,哪怕路上黄沙漫天,哪怕道路坎坷崎岖,马车颠簸,哪怕无所事事,无聊透顶,也会觉得很快乐。 说话间,马车已经辘辘驶动了起来,朝金水县外而去。姜予辞回头望去,忽然有些感慨。 经此一别,她大概再也不会回到丙州,回到金水县了吧。 回想起这段时日在丙州发生的种种,她忽然有些庆幸自己当初执意跟了过来。如果没有这件事,她大概永远都不会找到一个这样完美的契机,把所有的误会和真相都和燕华摊开来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们两个人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相处得这么轻松自在,甚至很有可能他们还是在互相试探、互相撩拨,心动暧昧的同时,却又往往会觉得,哪里就是差了那么一点。 让人心里发慌发痒。 这样的相处模式,甜蜜是固然的,却也同样煎熬难捱。 想起来丙州之前二人相处时的模样,姜予辞忽然转身钻进了燕华怀里。燕华先是被她惊了一惊,回过神来便笑着摸了摸她乌鸦鸦的头发:“这是又怎么了?” 姜予辞的声音里也带着笑,分明是有些嚣张的话语,愣是被她说得理也直气也壮:“没什么。怎么了,想抱抱你还不行吗?” 她还是更喜欢这样的相处模式,轻松,随意,而且自然。她不用费什么心机去撩拨去勾引,去努力展现自己,想到什么就可以说什么;也不用绞尽脑汁,拼了命地去猜另一个人的心思: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如果喜欢,他的喜欢又有多少? 他们对彼此的心意都明确而了然。 燕华笑意盈盈,低眉看着怀中的少女的眼神温柔得像是一汪春水:“可以,随便你抱。” “我人都是你的了,自然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姜予辞窝在他怀中,闷闷的笑声轻轻地传出来。 - 八月初五,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赶路,秦王、秦王妃与诸位抚赈大臣终于抵达了晏康城。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 第50章 乌发 车队进了城, 在洪门街分成了两队——姜予辞带着一众侍女小厮回秦/王/府, 燕华则领着抚赈大臣们进宫向皇上汇报这次赈灾的全部情况。 离了主街, 方才耳边的喧闹声便渐渐远去了, 直到最后消失不见。马车停在王府门前,车夫恭恭敬敬地声音从前头传进来:“王妃,秦/王/府到了。” 姜予辞淡淡应了一声, 扶着门框踩着脚凳, 由先行下去了的拣枝虚扶着, 下了马车。抬头看见门口匾额上黑底金边的三个大字,她回头笑着和拣枝感慨了一句:“都快过了一年了,可算是回来了。” 回想起一年多之前她被燕华迎进门的场景,还真是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她弯了弯唇角, 带着拣枝并其他二三侍女先进了府门, 一路向正院主屋而去。其他的小厮则负责把车上的种种东西拿下来,该收起来的收起来, 该摆出来的摆出来, 好一通忙忙乱乱。仿佛这座大宅因为主子的归来, 一下子就充满了活泼生气。 虽然一直坐在马车上, 但是连日的车马颠簸和长途跋涉之后到底还是有些劳累。进了屋子先简单处理了些杂事——左右她和燕华两位主子都有近一年的时间不在府上, 是以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儿,不过都是些零零散散的采买和人情往来的东西,接着姜予辞就挥退了众人,只留下拣枝服侍她梳洗。而后便卸了钗环,上床休息去了。 姜予辞是被痒醒的。 她睁开眼, 就看到前头坐了个人影,险些被吓了一跳。等到发现原来是燕华,她这才放下心来,眨眨眼,有些诧异:“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燕华的手还放在姜予辞漆黑柔软的头发上,见她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是暂且没有追究的意思,他便淡定而又平静地收回了手,随后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先前已经给父皇递了不少折子了,他对整个灾区的情况也都还算得上了解。方才进宫,其实主要不过是答疑解惑罢了。” “不过……”他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疑惑,“快……吗?” 姜予辞顺着他流转的目光望出去,发现窗外天际已是一片暗沉沉的暮色。 姜予辞:“……” “我一觉睡到了晚上?”她不禁有几分不可置信。 她怎么就能这么好睡? 燕华失笑,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大概是前些日子累着了?连我回来都坐在你边上了都没发现,睡得这么沉。” 姜予辞有些羞窘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刚要开口说什么,忽然发现了燕华的举动。 这一下子就勾起了她的一点回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自己好像是被痒醒的吧…… 姜予辞看向燕华,语带怀疑:“你刚才回来之后,坐在我床边上干什么?” 燕华默默地再次收回手,眼神无辜:“我没干什么啊。” 姜予辞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就是在玩我的头发!”说完,她还瞪了他一眼。 她是真的不明白,燕华为什么对她的头发/情有独钟。明明他自己也有啊? 燕华闻言,轻笑了一声,倾身在姜予辞发顶落下柔软的一吻。 分明吻的只是头发。 分明没有多么亲密的接触。 分明只有那么一点细微的痒意。 可,姜予辞的脸却一下子红得像是三月里的艳桃花。一股子酥酥麻麻的痒意从他的唇落下的地方开始,宛若洪水决堤一般倾泻而下,几乎只在转瞬间就传达了四肢百骸,让她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僵硬了。 好半晌,姜予辞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她又羞又窘,不禁飞过去一眼:“秦王爷,说好的’不近女色’呢?” 燕华弯了弯唇角。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残存着一点温柔的暮色,而就连这点光亮也被轻软的纱幔过滤了,于是床榻之间就更显得昏暗了几分。在暧昧不明的光线里,他俯身下来,把她逼在床角,声音压得极轻: “我不沉迷女色,只沉迷你。” 晦暗的光线里,姜予辞只能看得清他五官一点模糊的轮廓,但即便如此,依旧可以窥得其间的那份俊秀。她甚至可以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情——定然是笑着的,那一双漂亮的瑞凤眼本就有几分不笑似笑的味道,此刻更是弯得好看,波光流转,顾盼神飞,连薄唇也勾起一个温柔却也轻佻的弧度,真真容色逼人。 她微微仰起头,借着昏暗天光掩饰了自己面颊上的浅浅红晕,而有些不平稳的呼吸却出卖了她——毕竟两个人靠得这样近,近得她都能感受到他清浅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面颊,两个人之间的空气都在交缠融合——但她还在强撑着,甚至有些挑衅地反问了一句:“我不是女色吗?” 燕华低低笑了一声,声音是真的很轻,却让她恍惚间竟然有耳朵都被震得发麻了的错觉:“卿卿娇丽,但娇丽之上,更有雍容、妩媚、清雅……” 他一个词一个词地给她数过去,明知道他这是在逗她,姜予辞还是听得心里头越来越不爽,瞪着他道:“再说我咬你了!” 燕华笑得越发开怀:“你来啊。” 姜予辞一时间恶向胆边生怒从心头起,又带了几分玩闹的心思,当真扑上去对着燕华修长的脖颈咬了一口。 她咬的力道真的是一点儿也不重,甚至连个浅浅的牙印都没留下,却让燕华禁不住“嘶”了一声。 姜予辞顿住动作,稍微后退了一些仰起头看他——只可惜现在光线越发昏暗了,她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迟疑着问了一句:“我是不是咬疼你了?” 燕华却没回答,只是俯身印上她的双唇。 ……然后在她的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换来姜予辞一声抗议的“唔”。 “起床,吃饭。”只咬了一口,燕华就松开姜予辞,一面揉了一把她的头发,一面笑道。 他起身,取火点灯,眉眼低垂,摇曳的暖黄色火光下,白皙修长的手指也被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芒。烛火点燃,暖光便自下而上,一点点照亮了他精致的下颌、好看的唇,和漂亮的眼。 微红的唇,水光潋滟的眼。 实在是……秀色可餐。 他生就一副昳丽姿容,如人间妖,偏生要在外人跟前做出一副端方姿态,好维持住他的威严,只有在她面前,才好像终于被拽了回来,沾染红尘,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勾人的模样。 姜予辞轻轻笑了一声,蹬上鞋履从床上下来,满头黑亮柔软的乌发尽数垂在身后。雪衣锦缎,笑意盈盈,一身白衣的她少了些平日里的娇美,反倒是更添了几分楚楚风姿。 “夫君。” “三郎。” “燕华。” 她一声接着一声地唤他。燕华终于点完最后一盏灯回过头,一室的灯火通明里,他吹熄了手中的火折子,笑着走过来:“怎么了?” 姜予辞浅浅一笑:“你帮我挽发髻吧?”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燕华的眼睛好像一下子都更亮了几分:“好。” 姜予辞笑着在妆台前坐下,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昏黄的铜镜。 燕华从桌上拿起一柄小巧的雕花木梳,先细细地帮姜予辞将头发梳通了,而后手指灵活地在她的乌发间穿插。白玉簪、银流苏,他一点一点替她装扮点缀。 燕华没有为人梳过头,但是天天看着拣枝怎么做的,他便是再蠢,也多少能看出些门道来了。更何况他怎么都算得上是聪颖。 夜色浓重,而烛灯如豆,姜予辞坐在铜镜前笑意盈盈,而身后的燕华神色专注,眼中如盛海底月。 - 秦/王/府里一夜的浓情蜜意过去,第二天燕华上朝的时候,更是又接到了一个好消息:因治水得力,皇上在朝会上对他大加褒奖,末了还下了旨,宣布由他掌管吏部。 在这样一个主老少长的关键时刻,这样的一个吩咐意味着什么,在场的诸位大臣都是人精,自然是一清二楚,心下的各种小九九立马就盘算开了。哪怕是在安静而威严的大殿上,燕华也能感受到身周一下子多了不少打量的目光。 他端着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手执笏板,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出了列,领旨谢恩。 从今天起,秦/王/府只怕是要风头大盛了。 虽然前世也经历过差不多的事情,但燕华此刻的心情却依旧大好。毕竟前世这会儿可没有一个姜予辞陪在他身边。都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乃人生两大乐事,他这也算得上是了吧? 思及此,燕华险些维持不住面上认真严肃的神情,露出一个笑容来。 不过他身侧队列里的燕寻的心情显然就不是那么好了。 秦/王/府风头日盛,自然意味着豫王府的门前将会冷清不少。 好像自从楚止水有孕那事儿之后,他的夺位就走得越来越不顺了。 燕寻把头稍微低下去了一点,掩盖住自己怨恨而嫉妒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6 20:00:59~2020-02-27 19:01: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方时赫我要追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秋猎(一) 红漆盘龙柱高大威严, 高高的台阶之上, 北昭皇帝端坐龙椅, 头戴冕旒, 看不清神情。 对于下方的暗流涌动,他自然心知肚明。 却也一言不发。 他沉默地等了一会儿,一直等到下头的骚动喧嚣渐渐平息——分明没有一个大臣胆敢发出半点儿声音, 分明整个大殿都安静得落针可闻, 可就是有那么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喧闹——皇上才缓缓开了口:“另外, 秋猎的事情……” 底下诸人的精神再次一振。 秋猎,彰显的自然是汉家儿郎的英雄气概。虽说即便拔得头筹或是排名靠前也不过是个荣誉而已,于争夺皇位似乎也没多大的用处……但,众人皆知, 历年来这第一名都是要让给太子的。 如今太子未定, 就算秦王风头日盛,只要皇上没有明示, 这第一名由谁来当, 还真不好说。而不论燕华燕寻哪个夺得了第一, 落在旁人眼中, 却又是皇上的示意了, 各方势力心中自然又会多几分思量。 如此看来,今年的秋猎倒是有趣得紧了。 今年的秋猎定在了九月初十。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湛蓝的天幕上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毫无阻隔地倾泻下来, 落了遍地的金黄。姜予辞半倚在车壁上,清晨微凉的风从碧纱窗里头钻进来,带来了丝丝缕缕的冷意,却只叫人觉得神清气爽。马蹄嗒嗒踏过大路,节奏欢快,声音清脆,与道路两旁树梢枝头的鸟鸣一道,交织成了一曲欢快的乐章。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回头看向拣枝的时候,面上的笑意都不由得多了几分:“今天的天气倒是好。” 话音刚落,拣枝还没来得及回答,窗外忽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燕华今日着玄色骑装,金色的纹路蜿蜒出一片奢贵的绚烂,举手投足间都仿若有莹莹光华在周身流动。他背脊挺直地坐在马背上,兽口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执着马鞭的那只手冲姜予辞一指,燕华眉一挑唇一勾:“看什么呢?” 风拂过他的发梢,姜予辞的眼底倒映出高头大马上的俊秀少年,和他身后大片大片金黄色的树叶,一切在湛蓝的天幕下都显得格外明媚。 她忽然就笑得眉眼弯弯:“看你呀。” 燕华眉眼间笑意更甚,“嗯”了一声道:“别着急,马上就到了。到时候让你好好看看你家夫君我的骑射技艺!” 两世的记忆中,这还是姜予辞第一次看见燕华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勾得她心里也不由自主地好奇了起来:“好,那我便等着了。” 燕华说的果然不错。毕竟是秋猎,又不是帝王出巡,皇家猎场就位于京郊,头顶的太阳还没大起来呢,一行人便已经抵达了京郊猎场。 马车停稳,姜予辞又等了一会儿,一直等到车夫在外头请她下车了,她才伸出细白的手指,倾身撩起了车帘。 一阵树叶草木的清香涌入鼻端,目之所及,皆是金黄火红的颜色,热烈而绚烂。姜予辞由小太监引着到了自己的帐篷门口,进去转过一扇屏风,便看到了燕华的身影。 他背对着她,正在擦拭手中的一把宝剑。剑身轻盈却寒光凛冽,宛若一泓秋水,而燕华白玉似的指就这样从剑上轻轻拂过。 姜予辞忽然起了些玩闹的心思。 她刻意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走过去,而后微微踮起脚尖,一把捂住了燕华的眼睛。 燕华手下的动作一顿。 “别闹。”他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笑意。 姜予辞不为所动。 燕华笑叹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是漂浮的云雾拂过耳端,却又仿佛有实体一般,带着真真切切的触感——勾得人耳垂发痒,一路连带着烧到了心里——姜予辞的手指都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 可她还是没放手。 燕华思忖:“是要我猜猜你是谁吗?” 姜予辞依旧不答话,只动了动手指表示他猜对了。 柔软的手指拂过薄薄的眼皮,带来了异样的触感。 燕华抬起原本拂剑的那只手,搭上阻挡在眼前的柔荑:“指腹柔软细嫩,半点儿薄茧也不曾有。五指纤细修长,骨节却不甚分明,应该是一双女子的纤纤玉手……” 他使了巧劲,轻轻松松地拉下了姜予辞的手,转身和出剑都仿佛只在转瞬间,待到姜予辞回过神来的时候,燕华已经用剑尖挑起了她的下巴,低眉浅笑:“该当是我家阿辞。” 姜予辞眨了眨眼。冰凉而锋利的剑就这么贴着她的下颌,分明是吹毛可断的秋泉剑,可她却半分惧意也没有。 她知道他不会伤害她。 姜予辞一弯眉眼,霎时绽放出一脸灿烂的笑容:“聪明。” 燕华轻笑一声,收了剑入鞘:“我是习武之人,你的脚步声压得再轻,我也能听出来。” 姜予辞顺势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下,忽然有些好奇:“那我之前那次失败,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在?好像在记忆里我都没看见过你用武功。” 因为此番外出在秋猎场,担心隔墙有耳,姜予辞一段话也说得含含糊糊的,不过燕华还是迅速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她倒也真敢说……就不怕他忽然回忆起自己被刺杀的事情,生她的气?胆子当真是越发大了。 “嗯。”燕华笑了一下,“谁让你那么傻,做事之前连信息都不知道搜集完全。” 姜予辞瞪他一眼:“你才傻呢!” 二人正在笑闹,外头忽然传来徐智诚那有些尖细的声音:“王爷、王妃,秋猎马上就要开始了,是时候动身了。” 燕华应了一声,吩咐了小太监拿上弓箭箭筒等物,带着姜予辞出了门。走出帐篷一段距离,便看到一处地儿不少人都聚集在一处,想来是此番用来临时充当庭院的地方了。二人依着身份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好了,不多时,远远地就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通报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姜予辞随众人一道齐刷刷地跪拜下去,心里头的好奇和期待不知不觉间又多了几分。毕竟南绍崇文而不重武,甚至可以说对“武”是有几分轻视的,姜予辞还从来没经历过秋猎。 北昭皇帝一步一步踏上最高的那个位置,方才一挥手喊了起。 “自高/祖立国起,本朝以好武……”开篇自然又是一通缅怀昔日、鼓舞今朝的传统说辞,姜予辞站在下头听着,思绪不知不觉就飘得有些远。正在发呆时,她忽然察觉到身侧的一道视线。 姜予辞下意识地想要偏过头去看,又在意识到皇上还在上首之后止住了动作。 身侧…… 是豫王妃。 她又想干什么? 而在姜予辞两步远的地方,楚止水正有些出神地看着她。 燕寻和姜予辞已经许久不曾接触过了,楚止水就算是占有欲再强,也不至于疯到看到一个曾经短暂接触过燕寻的女子就心怀愤恨。 她只是在想,姜予辞怎么就这么好命。 她不羡慕姜予辞身为公主,不羡慕姜予辞过人的容色,她……只是羡慕姜予辞和燕华。 那样好的感情。 楚止水多少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那样好的感情,在她和燕寻之间,一辈子也不会出现。 世上究竟有谁喜欢她呢? 楚止水静静地想着。 虽然小产过后,贵为豫王妃的她自然有被好生照料,但经此一劫,到底是伤到了元气根本。即便此时的楚止水依旧穿了一身她最喜欢的红,骨子里的虚弱感还是难以抹去,甚至削弱了几分她原本那张扬凌厉的美感。 看起来竟然还有几分柔弱。 台上皇上的一番慷慨激昂的宣讲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各家的青年才俊纷纷上马,而女眷们则在附近的高台上等待他们的归来。 楚止水站在原地,看着姜予辞被一群把讨好和巴结藏得很好的夫人们簇拥着离开。她云鬓簪花,笑容明媚,一边照顾着左右的夫人们不断抛出的话题,却又在顾盼之间和不远处的燕华对上眼神,相视一笑。 这一次的笑容明显比刚才真诚许多,也漂亮许多,像是原本就已经可以称作是丹青妙笔的画儿忽然活了起来,鲜妍而动人,一颦一笑都夺人心魄。 “豫王妃,我们也到台子上去吧。”围在楚止水身边的零星几个夫人见她半天都没有动静,不由得开口提醒了一句。 “嗯。”楚止水收回视线,淡淡应了一声,率先迈步朝台子上走去了。她身侧的几个夫人见状,也连忙跟上了,只是这会儿楚止水不说话,她们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气氛在不知不觉中便显得有几分怪异和尴尬。 皇上尚未下令,下头参加秋猎的众人自然也还未动身。燕寻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将楚止水那里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抿了抿唇,他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缰绳,连眼神一时都变得有些凶狠。 这群见风使舵的家伙!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菌开学了比较忙,以后大概就是主要随榜更新,有空的话会加一些 非常抱歉啦 感谢在2020-02-27 19:01:52~2020-03-05 18:58: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仙女啊 5瓶;方时赫我要追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秋猎(二) 随着一声令下, 秋猎正式开始。 燕华一策马鞭, 率先冲进了前头那片树林中, 而燕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也紧随其后追了过去,始终跟着燕华的方向。其余青俊见状,仅有零星三四人仍旧选择了那个方向, 其他的都纷纷各自散开, 去往树林的别处了。 二龙相争, 到底还是避开些为好,免得惹祸上身。 晴日秋深,金黄的叶子打着卷儿被风吹得飘荡着落下,坠入林间浅溪, 逐水而流, 却又在下一秒被马蹄踏过,叶沉入底的同时溅起一朵小小水花。 金绣玄衣的少年策马而来, 长鞭一扬便是带起一阵凌厉的破空之声, “啪”地一声甩到马背上, 惊得马跑得越发快了。忽而他从身后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 于疾驰的马背上抬手拉弓。 弓如满月, 手如玉。 射箭! 伴着“咻”的一声,羽箭飞出,前方草木后的鹿发出一声哀鸣,倒在了地上。 身后原本急促的马蹄声忽然停下了。 燕华收了弓,轻轻勾了勾唇角, 笑着回过头,目光在触及抿着唇神色不明的燕寻时伪装出恰到好处的三两分惊讶:“二哥,你也过来了?” 燕华突然回头,燕寻一时间难免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掩饰过去:“咳,是啊,没想到我俩都挑了一个方向,可真是巧啊。” “是巧。”燕华轻笑一声。 他的马乃是当年附属小国进贡的宝马踏春,速度在众人之上。更何况,他扬鞭之时观察了周围的情况,并没有人领先他一步。 因此在听到身后的紧随而来的马蹄声的时候,他就料到了是燕寻。 从前在宫中的时候,因为王皇后的安排,二人的骑射功课是由不同的师父指导的。自然,给燕华安排的必定是比不上燕寻的。但奈何燕华于骑射技艺上天分极高,即便师父的功夫略逊一筹,他也能自己练得很好。也多亏了王皇后,燕华能够把自己的这个技艺掩藏起来。也正因为如此,燕寻恐怕一直坚信着自己的骑射功夫远高于燕华。 这些日子,秦王一直牢牢压在豫王头上。依着燕寻的性子,只怕早已在心里恨毒了他,如今有机会在他面前炫耀一番,同时让他亲眼看着秋猎的胜利被人夺走,燕寻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 看着燕华的笑容,燕寻心里忽然没来由地涌上一股子烦躁。他抿了抿唇,策马到燕华身边,不咸不淡地赞了句:“三弟倒是好功夫。” 燕寻在心里暗自思忖。 方才像燕华那样在疾驰的马背上出手射鹿,并且还一击则中……若是他来,应当也可以。 思及此,燕寻心下稍安。 “哪里哪里,二哥也是知道的,弟弟的骑射自幼就不好,连父皇都说过不少次。方才那般,不过是侥幸而已。依弟弟看来,此番秋猎夺胜的当是二哥。”燕华笑道,却是不打算和燕寻就这样在这里耗时间,再度扬鞭一挥,“弟弟功夫不好,还得多去转转,免得输得太难看了,这便先行一步。” 话音未落,燕华的鞭子就已经抽到了马背上。马儿嘶鸣一声,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燕寻这回倒是没有再追上去了。 他静静地待在原地,看着燕华离开的方向,眼里浮现出些许轻蔑。 算了,炫耀也没什么意思,左右燕华自己都承认了功夫不行。他倒不如趁着这个时间多去猎些东西,把别家子弟远远甩在身后。 主意打定,燕寻便也去往了另一个方向。 - 猎场前的看台上。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逐渐升高,秋老虎也渐渐显示出它的威力来。姜予辞坐在搭好的凉棚里,拣枝站在她身后,替她打着扇子。 冰自然是不敢用的,到底是入了秋,怕受了凉。所幸今天还有风,丝丝缕缕的秋风吹进小棚,多少带来了些许凉意。 红酸枝木雕花小桌上以霁红釉碗和斗彩缠枝连纹盘装盛着时鲜瓜果,鼻端萦绕着阵阵果香。姜予辞拿起小银叉,随手插了块梨放进口中,一口咬下去汁水迸溅,清凉而甘甜。 她的周围坐着好些夫人,皆是身份富贵,此刻却都在忙着找话题,不着痕迹地巴结讨好她——直到此刻,姜予辞才真的有了一种燕华的势力日盛的感觉。 她微微弯起唇,忽然有些小小的骄傲。 姜予辞一面礼貌而亲切地应和着周围的夫人们,一边时不时看一眼前头的林子。 也不知道这秋猎是什么时候结束,希望燕华快点出来。 ……也更希望,燕华能赢。 姜予辞唇边的笑容悄悄扩大了些许。 - 燕华正在捕猎。 马儿疾驰的速度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出手,拉弓出箭,便宣告着一只猎物的死亡。他一次又一次地抬手,箭筒里箭的数量便也飞快地减少着。 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燕寻猛地一拉缰绳,勒住了马。 看着斜前方的燕华那娴熟的动作,燕寻不由得有些震惊,紧接着,他眼中的震惊就转为了浓浓的恼怒。 燕华骗他! 一瞬间,燕寻甚至想直接冲上去质问燕华。可很快他又冷静了些。 冲上去质问又能怎么样呢?燕华承认自己其实武功高超,然后呢? 秋猎的胜者还是他,势力得到增长的还是秦/王/府。 难不成他要派人去把那些猎物身上的羽箭都换成豫王府的羽箭?且不说操作可行性,光是要收买的人就有一堆,这样也太容易被发现了吧? 燕华,燕华! 燕寻恨得几乎是咬牙切齿。 他一扬鞭,转头便走。 但即便是燕寻再恨,秋猎还是就这样结束了。 以燕华的胜利告终。 第53章 秋猎(三) 秋猎结束的时候正是半下午。姜予辞在看台上坐了一会儿, 正估摸着那边例行的褒奖赏赐应该已经结束了, 就有一个小太监过来找她:“奴才见过秦王妃, 秦王殿下让您去猎场前头。” 姜予辞眼睛微微一亮。她先是转过头, 略带歉意地和周围的诸位夫人颔首示意告了辞,接着便领着二三侍女护卫下了看台,一路去往猎场前头。 林前的土地空旷而平整, 姜予辞远远就看见了燕华。 天空碧蓝如洗, 湛蓝天幕下一片红黄相间满目灿烂的树林前, 玄色骑装的少年倚马而立,腰悬宝剑,发束高冠,正环胸凝视着正前方的高台。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 他忽然朝着姜予辞的方向一抬眼, 一双眼眸灿灿若星辰,忽地就是一弯。 哪怕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哪怕已经这么熟悉了, 姜予辞还是会在某些时候忽然被燕华的美色撩拨得心头一跳。 她的步子突然顿了一下, 而后又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浅浅一笑, 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口中一字一句地念道:“’公子只应见画,此中独我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燕华越听,眼中笑意便越浓,末了她在他面前站定, 他便睇她一眼:“那……小娘子可愿与我一同入画?” 姜予辞扬眉:“自然愿意。” 燕华一撩衣翻身上马,玄底绣金蟒的衣袍掀起一阵涌动的气流,伴着香气馥郁,暗光涌动,少年眉目昳丽,如高山泉,又如重瓣锦,低眉时便仿若是一场无声的绚烂。他于马上笑着朝她伸出一只玉白的手:“上来。” 姜予辞撑手借力,被燕华一拉便上了马背,绘着墨染梅的重叠裙衫在半空中像一朵花一样散开,漂亮而婉转。 她侧坐在马背上,倚在他怀中。 燕华低头对她一笑:“走,带你去看看猎场。” 秋意浓,林间金黄的叶子簌簌落下,在半空中轻飘飘地盘旋着,又被风吹得渐渐远了。燕华带着姜予辞,策马穿过这片叶雨,指着前方火红枫林间的浅溪问她:“好不好看?” 天清水澈,枫红似火,身姿优美的鹿儿正低头啜饮清凉的溪水,忽然在水中的倒影里发现一对男女相携而来,惊得转头便跑,蹄子扬起时跳跃的动作灵活而纤巧。 姜予辞拉着燕华的袖子刚走到溪水边,就看见一只小鹿被二人惊得转头离开了。她稍微愣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哎呀,吓到一只小鹿了。” 燕华没应声,只转头看了姜予辞一眼,忽然手下轻轻一动,牵住了姜予辞的手:“光牵袖子做什么?” 姜予辞抿唇一笑,又将燕华的手牵得更紧了些。 指下的肌肤宛若上好的羊脂白玉,凝着一层柔软的霜脂,又仿佛是绝佳的丝绸锦缎,细腻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燕华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在发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之后,他的动作不由得僵硬了一下,悄悄就红了耳朵。 ……却又忽然有些心猿意马。 他一使巧劲,将姜予辞拉进了怀里,在姜予辞讶然的低声惊叫中抱住了她。 肌肤相亲,氤氲的馥郁香气和她身上清甜的气息纠缠融合,难舍难分。燕华拥着姜予辞,云雾一般柔软的衣袖拂过娇嫩的面颊,身前是女子玲珑有致的曲线,每一处起伏都是恰到好处的勾人。原本想借着拥抱稍微缓解一下的燕华此刻却只觉得心头好似有一把火,烧得他越发燥热。 还真是…… 他苦笑一声,姜予辞当真是什么都不用做,光站在那儿就能勾起他的某些念头。 这个想法刚刚出现在脑海中,下一刻姜予辞就抬起头看着他:“这是怎么了?” 姜予辞生就一双杏眼。 大而漂亮,圆润的眼睛,眼尾下垂,无端端就带着几分清纯无辜。偏生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可以称得上是明眸善睐,顾盼流波,波光流转间便是数不尽的诱人风情。纯真而勾人,天然而妖冶,是女儿家举手投足间不经意便会流露出的风姿。 分明不谙世事,却又带着不自知的天生妩媚。 更何况她的声音还是如此娇软,几乎要叫人酥到骨头里去。 燕华的喉结小幅度地滚动了两下,原本清澈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喑哑。他抬手捂住姜予辞的眼睛,掌下的皮肤微凉,又在眼睛那一块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热。 无视了姜予辞诧异的“嗯”,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和笑意:“乖,别看我。” 燕华静静地抱着姜予辞,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近乎贪婪似的在她白皙纤细的颈边用力一嗅。 姜予辞被他这一下弄得有些痒,笑着躲开了:“你做什么呀?” “没什么。”燕华浅浅一笑,眉眼间竟是温柔,“只是忽地疑心娘子是不是画中仙子,特意求证一番。” “那结果如何?”姜予辞睇他一眼。 “即便是画中仙,此刻也被我勾出来了。”燕华微微后退半步,忽然俯首在她眉间落下一吻,快得像是一啄,轻柔而迅速,“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姜予辞这时才惊讶地发现,居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和燕华待在一起,真的是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啊。 她抿唇一笑。 没准一晃眼,他们便已是白发苍苍,执手偕老了。 回去的路上,燕华放慢了速度,任马儿慢悠悠地往回走。夕阳西下,灿烂的霞光还带着日头的金芒,自重重秋林后照耀进来,二人便沐浴在这微微刺眼却又温暖的光芒中。金黄的树叶仍旧在打着旋儿落下,像是一场小小的雨,铺了一地的绚烂,在马蹄踏过时有轻柔的“沙沙”声。 姜予辞倚在燕华怀中,不知不觉就笑了起来。 燕华低头看她,虽然看不见她的神情,却也觉得心情愉悦。 不过……还是快些到晚上吧。 他暗暗想着。 - 回了营地不久,天色便逐渐暗沉下来,最后转为浓郁而深沉的蓝紫色,零星几颗星星在夜空中闪烁,伴着一弯皎洁的明月。 时间如燕华所愿的来到了晚上,然而事情却并没有如他所愿地发展下去。 皇上吩咐开了庆功夜宴。 燕华几乎是黑着脸去的宴会,姜予辞还以为他下午太累了,临行前特地问了他一声:“要不你先在屋子里歇会儿?” 燕华咽下哽在喉头的那口血:“不用,走吧。” 夜色深沉,空旷平整的土地上点着篝火与灯烛,宴席上每一张桌旁都放了一盏灯。虽然即便是这样也依旧有些昏暗,但气氛却莫名地热烈了许多,便是连风吹过树林时发出的沙沙声都显得欢快异常。 姜予辞之前从来没有参加过秋猎,而这样带着几分粗犷随意的宴席自然也没有参加过——南绍的宴席,向来都是小桥流水、九曲回廊、大殿明灯之类的精致场所,即便是在屋外,也须得是曲水流觞这样的风雅做派——一时间,她不由得有些新奇,左左右右地打量了好一阵。 看着她这副模样,燕华也被带得多了几分笑意:“怎么样?看起来好玩儿吗?” 姜予辞笑着点了点头。 燕华一笑,对她眨了眨眼:“一会儿还有更好玩儿的。” 入座开席,各色各样的菜肴流水一样地送了上来。看着白瓷金边团螭纹盘中大块大块的烤肉,乃至一旁还在滋滋冒油的烤全羊,姜予辞一边有些不知该如何下手,一边又越发兴奋起来,一双眼都闪闪发亮。 她之前从来不知道,原来北地的秋猎这么好玩儿。 燕华轻笑一声,夹了一块烤肉塞进姜予辞口中,当下就把她堵得说不出话来,换来她不满的一眼:“唔——泥刚蛇么!” 燕华无辜地看着她:“喂你吃东西呀。” 姜予辞费劲地把那块肉咽了下去,随后泄愤似地小小锤了燕华一下。燕华也不躲,就这么笑着看着她锤完了收回手,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夹了一块。 ……虽然这盘烤肉的滋味比起她从前吃的菜肴味道重了些,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归纳为两个字,好吃。 就是这肉切得太大了些。 姜予辞不无遗憾地想着,忽然听见两声击掌,一抬眼,就发现几个身着异族服饰的妙龄女郎走到了宴席正中。高鼻深目,轻纱金铃,手一扬胯一摆,便是无限妩媚的动人姿态。 胡旋舞! 从前只能在书里看到的舞蹈,没想到还有亲眼看见的一天。 姜予辞放下筷子,接过拣枝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这几个漂亮的异族女子。 燕华轻轻一笑,替她续了杯酒。 胡旋舞与梨花白,明亮的火光与焦香的烤肉,天上一弯月半满半缺,明亮而温柔。 姜予辞渐渐有了些醉意,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夜色太美。 散席后她洗漱罢,坐在床边看着燕华,忽然一笑:“今天晚上过得好开心呀。” 燕华瞥她一眼,眉眼一弯:“你开心了,那能不能让我也开心开心?” 姜予辞诧异地一扬眉,还没来得及问出什么,却已经在燕华欺身上来的动作中明白了一切。 他还真是……猴急! 姜予辞微微红着脸,想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忘记发出来了对八起…… 感谢在2020-03-07 19:12:50~2020-03-10 01:08: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未罹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使臣 秋猎拢共三日, 除去第一日的比赛和晚宴外, 之后便都是自由射猎赏玩, 就连皇上也亲自下场, 与民同乐了一番,自是博得一片叫好赞美。 待到众人打道回府,京城中的但凡有点地位的人士都能敏锐地察觉到, 有什么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秦王的势头, 似乎是越来越盛了。秦/王/府几乎是把豫王府给死死压制住, 动弹不得,任豫王再怎么想奋起反抗一下,都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长安大道连狭邪,青牛白马七香车。 晏康城的坤街乃是最繁华的所在之一, 临近主街, 商铺林立,酒肆茶馆、绣坊银楼不计其数, 一派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此刻坤街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卖烧饼的老汉一边手下动作飞快地揉面加馅贴锅煎制, 一边扯着嗓子吆喝, 嗓音洪亮, 曲调悠扬,连叫卖声也带着几分独特的音律。 一匹马在老汉的摊前停下,马眼炯炯有神,一身棕色皮毛油光水滑,一看就是一起上等的好马。这样马上的人的身份自然也非富即贵——何况他还穿了身蜀紫绸衣, 衣袍上的竹叶纹栩栩如生。 “拿两个烧饼。”他淡淡说了一句,老汉连忙应声开始准备。正要把烧饼递给贵人身旁的小厮,老汉就眼尖地看到打东边又来了一个穿锦衣的,也停在了他的摊子前。 呦,他这小摊儿今天莫不是撞了大运了? 老汉一乐。 两位贵人打了个照面,互相颔首致意。 “李大人。” “张大人。” “今日……”张大人说了两个字便是稍微一顿,朝西边看了一眼,“依李大人之见,如何?” 李大人微微一笑,指了指东边:“约莫就在这两日了。” 两人交谈着走远,小厮上来结了银钱拿了饼,转身飞奔上去追赶自家主子。 还留在原地的老汉眯了眯眼,看了一眼西边,低下头继续手中揉面的动作,吆喝声依旧不断。 西边啊……那可是王子皇孙,达官贵人住的地方。 真龙,要现世喽。 九月廿一,皇上下旨,封皇三子秦王燕华为太子。 - 虽然九月廿一皇上就下了旨意,但毕竟阖府搬迁是件大事儿,既要搬动不少大小物件,又要算算良辰吉日之类的。是以一直到十月中旬,燕华姜予辞一行人才正式搬进了东宫。 东宫占地比秦王府稍小一些,内里的装饰陈设却是精致大气不少,颇有北地风格,叫姜予辞看得心生欢喜。此刻她坐在桌边随意把玩着一柄羊脂玉灵芝如意,正对桌子的窗外是大片大片开得正盛的菊花,金黄而绚烂,丝丝缕缕的花瓣团簇成一派富贵景象,任由微风送来烂漫花香。 成为太子妃之后的日子似乎和做秦王妃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顶多是往来的人家变多了,前来巴结讨好拉关系求办事儿的也多了。除此之外,就连每日的庶务都没有多大的改变。 不过对燕华来说,成为太子就意味着很多东西了。最起码,他肉眼可见地忙碌了起来,天天早出晚归的。 虽然有些惆怅失落,但姜予辞还是由衷地为他高兴。 燕华大步流星地从外头走进来,就见到姜予辞又坐在窗前发呆,不免轻轻一哂:“这是又在发呆?” 姜予辞回头看他,眼里顿时流露出惊喜之色:“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顿了顿,她又半真半假地抱怨了几句:“你天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的,我除了看书写字也没什么别的可以做了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美人云鬓玉簪,锦袖皓腕,这般轻轻巧巧地嗔来一眼,几乎要叫人酥到骨头里去——燕华一瞬间几乎觉得自己心跳都漏了一拍。 看着她这副娇娇模样,燕华的心都不由得软了下来,连忙举手告饶:“我的错,我的错。之前是忙了些,一直在准备着迎接使臣的事儿。” 姜予辞的心忽然颤了一下,神色间都带上了几分不敢置信和期待:“使、使臣?” 她的声音甚至变得有些颤抖:“哪个国家的?” 燕华轻笑一声,放下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自然是……” “南绍。” 姜予辞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燕华,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南绍? 南绍! 南绍的使臣要来访了! 哪怕明知道来访的不可能是父皇母后,也不可能是哥哥,姜予辞还是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她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了燕华的袖子,声音都带着颤音:“真真、真的吗?” 燕华微微一挑眉,弯唇一笑:“怎么,我还会骗你不成?” 再度得到肯定的答复,姜予辞一双眼都弯成了月牙儿,盛满了欢喜:“那可太好了!” 燕华看着她,心里忽然有几分怜惜。 千里迢迢远嫁北昭,哪怕后来他们彼此相爱了,他的存在也无法取代她的父母兄长,故国家乡。在姜予辞心里,只怕还是对南绍故土有着深深的怀恋的吧。 此番南绍来了人也好,总归能慰藉一下她的思乡之情。不过,他或许可以时不时派人去南绍采购一些当地的特产之类的,聊以安慰…… 燕华一面在心里默默盘算开了,一面俯身轻轻抱了抱姜予辞,笑道:“你且耐心等一等,约莫十一月初的时候他们就会到了。” “好。”姜予辞欢欢喜喜地应下。 -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明城是北昭靠南端的一座小城。城虽然小,却位于交通要道上,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往来商贾行人也多,每天都十分热闹。 而今天,这里的热闹更是到达了极点。 南绍的使臣于明城落脚,长长一条车队自东城门而入,被簇拥在护卫队中的两名男子一温和一冷峻,却都是相貌一等一的好模样,引得过路的姑娘媳妇纷纷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过去,再难移开。人群中不断传来诸如“这使臣生得真俊啊”之类的感慨,更有大胆的女子想要把手中的鲜花投掷出去,却被身旁的人拦住了——毕竟是南绍使臣,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哥儿,还是谨慎些的好。 韩子儒骑在马上,慢慢向前走着。他微微抿着唇,目视前方,看也不看道路两旁喧哗嘈杂的人群一眼,眼神中透出几分不耐和鄙夷。 到底是北地蛮荒,尚未开化的地方……怎么就这样大胆?连半分女儿家的廉耻也没有!阿辞生活在这儿,只怕是很不适应,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若是她当初没有选择和亲多好,待他立下军功,他自会向陛下求娶阿辞。如此一来,她也不用远离故土,还能和他在一起,这多好啊。 韩子儒暗自想着,眼神不禁更冷了几分。 燕华! 到了县令专门收拾出来的宅院,韩子儒和此番同行的诚王姜汶一道谢过了县令,随后翻身下马,走到车队的一辆马车旁。 伸手制止了侍女上前撩车帘的动作,韩子儒亲自拉开帘子:“阿词,该下车了。” 马车里坐着个小女孩儿,看模样身段,至多不过十一二岁,神情仪态却分外端庄,举手投足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只是在看到马车外眉眼冷峻的青年时露出了一丝娇态。 卢小翠,不,蒋词回忆着韩子儒喜欢的模样,顿了顿,冲他眨了眨眼,放软了声音:“好的,子儒哥哥。” 说完,她便要撑着韩子儒的手下车,却是被他使了巧劲轻轻一拽,抱进了怀里:“我抱你进去。” 她身周顿时充满了韩子儒身上浅浅的药香——连日骑马奔波,他身上自然有些地方被磨破了,只得贴了膏药。 药香清苦,一闻就让她想起来那黑漆漆的药汁和苦涩的滋味,她从前最是不喜欢。但此时此刻,蒋词安安静静地依偎在韩子儒怀里,近乎贪婪地偷偷嗅着他身上的气息。 他抱着她,皮肤温热,她长长的裙摆散落在半空中小幅度地晃动着,像是花儿一样盛开。 一旁的侍女看着他们这般毫不避讳的模样,嘴唇开合两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和护卫一道低下了头去。 韩小将军自称这是他的妹妹,可是一则他姓韩姑娘姓蒋,二人的五官也是完全不像,二则哪有出使别国都要带着的妹妹?若说是……妻室小妾,那还差不多。更何况,二人这般举止做派,也实在是过分亲密了些。 虽说蒋词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但只是身段尚小,其实已有十四岁了,再过不久便可及笄许嫁。更何况,古训可是男女七岁不同席啊。韩小将军这般,哪里像是在养妹妹? 但这些话,侍女也只敢在心里说说了。左右是主子们的事儿,她无权干涉。 一路抱着蒋词进了屋,韩子儒摸了摸她的手:“冷不冷?” 蒋词微微点头:“有点儿……” 韩子儒便去吩咐人点了火盆端进来,又吩咐上晚膳。 很快,菜肴一盘接一盘地被端上了桌。韩子儒拿起公筷,夹了一筷子油爆茄子放进蒋词的碗中:“尝尝,我觉得你应该喜欢。” 她最讨厌茄子。 蒋词把那一筷子油爆茄子放进口中,细细咀嚼、吞咽。茄子滑过食道,她抬眼看着韩子儒,绽放出一个略带惊喜和欢欣的笑容:“这次做得好吃!” 第55章 接风 冬月初七, 南绍使臣正式抵达北昭国都晏康。 北地的天冷得很快, 才刚刚进入冬月, 便已是大雪纷飞, 天寒地冻。姜予辞坐在小轩的炕上,倚着柔软的墨绿蜀锦绣花垫子,怀中揣着一个小小的手炉, 静静地看着窗外纯白的雪。 大雪压弯了树枝, 遮掩了花丛, 唯有草木间弯弯曲曲的小道因为小厮们勤勤恳恳的扫洒而显露出了原本质朴的石头本色。偶尔有侍女从廊下匆匆走过,双颊被冻得微微发红,趁着左右无人,便赶忙将手伸到唇边, 哈出一口温热的气息, 好让冻僵的手回暖些许。很快,侍女浅绿色的衣角又在回廊拐角处消失不见。 光是看着, 便已经觉得外头冷得不行了。 姜予辞不由得将手中的小炉又往怀里揣了揣。四下门窗紧闭, 即便是开了大门通风, 旁侧也用屏风组隔了从外头吹进来的寒凉气息。屋子里还点着数个火盆, 正在一室的安静中发出轻小细微的哔剥声。 她实在是畏寒得紧。 即便去岁也是在北地过的冬, 不过彼时好歹是在金水县,更邻近南边,天气自然要暖和上不少。现在回到了偏北的晏康城,姜予辞几乎恨不得把整个人裹成球窝在屋子里,半步也不肯踏出去。 晏康怎么就能这么冷! 听着外头呼啸的寒风撞到窗户上时发出的细微的嘎吱声, 姜予辞又默默地往炕的更深处缩了缩。 不过注定天不遂人愿。 窗外的雪花依旧打着卷儿飘飘摇摇地落下,姜予辞的余光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清俊挺拔的身影。 朱红衣衫的少年手执一柄油纸伞自院中曲折的小径上缓缓走来,锦衣玉带,广袖如云,伞上绘着疏枝梅影,伞下的眉眼不笑也似笑,色如春华,灼灼而夺人眼。 红衣白雪,他便是纯白天地间最绚烂的色彩。 姜予辞一下子定住了,就这般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燕华走了过来,最后被屋墙阻隔了视线。她忽然从心底没来由地泛起了一丝欢喜。 须臾,燕华自屏风后转出,于炕的另一侧落座。姜予辞习惯性地靠过去些许,说来也奇怪,燕华才刚刚从外头进了屋子,衣袖间自然是带了些寒意的,但畏寒至极的姜予辞在靠过去的时候却不觉得冷,只觉得清冽凉爽。 “南绍的使臣今日抵达晏康,陛下特地于宫中设宴,替他们接风洗尘。你待会儿收拾收拾,晚上随我入宫,便可以见到他们了。”燕华微微一笑,却没有和原先一样往姜予辞的方向靠,而是先坐在原地,等着屋子里的火盆把自己衣服上的温度烘高。 姜予辞一下子就笑开了:“嗯嗯。对了,南绍这次来的使臣是谁啊?” 南绍使臣抵达的事情,早有侍女来报予姜予辞了——左右不过是两国的正常来往,更何况姜予辞还是南绍出身的公主,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报给她的。 只是来的人究竟是谁,寻常的侍女也打听不到。 身上的凉意散得差不多了,燕华状若无意地朝姜予辞的方向靠近了些许,口中边答道:“是南绍的诚王,还有你的韩小将军。” 姜予辞回头瞪他一眼:“什么叫’我的’韩小将军?都说了不过是儿时的玩伴罢了。” 燕华一笑,该醋的他其实早醋过了,眼下他和姜予辞心意相通,两情相悦,那是任谁拍马都赶不上的——就算是韩小将军来了也一样——这样说一声,其实不过是逗逗姜予辞玩儿而已。他弯唇:“好好好,不是你的,不是你的,是我说错话了。” 说到儿时的玩伴,燕华忽然回忆起当时姜予辞的说辞是把韩子儒当成哥哥,这倒是让他不禁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说来也有趣,此番使臣虽然是诚王和韩小将军,但来的主子一共有三位。” 姜予辞抬眼看他。 “韩小将军还带了个妹妹。” 姜予辞轻轻“啊”了一声,不禁有些诧异:“韩小将军没有妹妹啊?” 燕华摇了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那位妹妹倒是的确不姓韩,而是姓蒋。” 蒋。 听到这个姓,姜予辞心里没来由地一跳,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 重楼宫阙,歌台曲廊。 檐下精致的八角宫灯随风轻轻摇晃着,洒落下温暖的黄色烛光。大殿之中不时有人伴着太监尖细的传报声步入,分明人来人往,却是半点儿不显嘈杂。 诚王姜汶的目光轻轻自朱漆盘龙、顶天立地的大柱,青釉划花的碗盘,乌木包金的筷子上划过,将殿内陈设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轻声感慨了一句:“北地的风格,当真是与南绍大不相同。” 韩子儒却是不大在意这些。他向来视北地为蛮荒地带,眼下看这些陈设建筑,在别人眼里或许是端庄大气,沉稳古朴,落到他眼中,却是不够精致漂亮。 他轻嗤了一声,尾音还来不及在空中消散,门外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已然又一次响了起来:“秦王、秦王妃到——” 韩子儒的神情和动作都在这一瞬间猛地僵住了,他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把目光移到门口,刚好便看见他日思夜想的阿辞。 湘妃色裙衫柔和俏丽,盈盈一段腰身便是美人数不尽的风韵。黑鸦鸦鬓发斜簪银钗,坠下的细细流苏随着佳人的款款莲步一晃一晃,盯得久了,便会觉得仿佛是有一片柔软的羽毛自心上轻轻拂过,勾得人心底发痒。 妆扮已如此动人,更何况她春水为容,冰玉做肌。 然而就算韩子儒固执地想要只盯着姜予辞看,广袖之下与她携手的那个人的身影,却是他再怎么自欺欺人也无法抹去的。 是燕华。 他一身朱红锦衣,领口袖沿处皆掐了寸长的霜白边,眉目如画的少年便仿若拥云卧雪,意态风流。 他牵着姜予辞的手款款而来。两个人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一个是南国朱红宫墙里的一段桃枝剪影,春水流波,一个便是辽阔北地中的雪峰火狐,雍容牡丹。 当真是……佳偶天成一般。 韩子儒在桌下用力握紧拳,身子几乎都在轻轻地颤抖。数不清的嫉恨如同一个滔天巨浪拍打过来,让他险些一瞬间失去理智,只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愤恨和嫉妒之中。 身边的蒋词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试图伸手握住韩子儒的手,却被他一把躲开。 ……替代品,终究只是替代品。 他想要的,只有阿辞! 韩子儒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不再看向姜予辞和燕华所在的方向。 待到人都来得差不多了,众人又等了一会儿,皇上终于到了大殿。行过礼落了座,照例歌颂一番南绍北昭之间的深情厚谊,便是宣布上菜肴,唤舞姬。在皇上和诚王的相互配合下,一顿饭也算是吃得热热闹闹,亲亲密密,仿佛北昭和南绍真的是什么一母同胞的好兄弟一般。 酒过三巡,皇上便先行离开。大殿之中歌舞靡靡之音依旧,也时不时有新的菜肴被端上桌,但也渐渐有了起身出去透透风或是出恭的。 姜予辞全程都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用饭,只时不时偏过头去和燕华交谈几句。虽然她也有些想出去透透气,但是在看到不远处的韩子儒之后,她还是选择了放弃——万一韩子儒也跟着她出去了怎么办?她可不想再经历一回燕寻的那种事儿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一个宫女端上“金玉满堂”的时候,竟然会不慎打翻了桌上的茶盏。虽然燕华反应迅速地将姜予辞往旁边拉了一把,但衣裙上还是多了一小块水渍。姜予辞微微蹙了蹙眉,对那宫女道了一声:“自去领罚吧。”转头对燕华轻轻点了点头,便示意拣枝随她去更衣。 今天这还真是躲不过了吗? 她暗自叹了口气。 宫女、姜予辞、拣枝先后离开,燕华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一边闲闲地扫视了一圈大殿。 忽然,他目光一凝。 韩子儒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11 14:45:06~2020-03-13 16:0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方时赫我要追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阿词 贵族女子出行, 自然会常备几身与身上衣裳花色裁剪相近的衣物, 以免发生什么意外。离开宴席, 姜予辞便与拣枝一道去了旁侧更衣的地方换了衣裳。 毕竟是宫宴, 哪怕是有那么几个出来透风或是出恭的,到底也是少数。太监和宫女安静地垂手侍立于大殿前,远处偶有一串灯火小幅度地摇晃着走远, 想来应是巡逻的侍卫。长长的回廊上一片安静, 只有廊下精致的宫灯投下昏黄的光晕, 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姜予辞走在前,拣枝行于她右侧略错后一步的位置。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姜予辞凝视着长廊外如泼墨一般的夜色,忽然就想起了南绍深宫中, 天边明亮的星。 是母后教她一颗一颗认过去的, 牵牛织女,北斗七星。 风忽的变大了, 吹得廊下灯笼一阵摇晃, 光影乱舞, 也吹得姜予辞下意识地拢了拢罩在外头的狐裘。 正好行至拐角处, 灯光稍暗, 姜予辞突然感觉自己的左手手腕被人抓住了,随后便是大力一扯,直将她整个人都扯了过去。 身后的拣枝惊慌地喊了一声“太子妃”,却因为此地正好位于两殿中间,一时竟没人听见。而姜予辞却是一言不发, 在最初的讶然之后,她心里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判断。 偏僻的拐角处,姜予辞抬眼,借着皎洁明亮的月色,看清了来人的眉目。 正是韩子儒。 姜予辞不由得在心里嗤笑了一声。 她该说韩子儒什么呢?太过鲁莽,还是太过聪颖? 这般明目张胆地就将她拉了过来,甚至不顾她身边还有人跟着,一旦被旁人发现,那事情可就难以收拾了。 可偏偏又正是因为他是这般明目张胆地拉了她过来,她知道是他,所以才更不会轻举妄动,甚至没准儿还会依照他的要求去做一些事儿——姜予辞自己身为南绍公主,北昭太子妃,身份本就已经是万分敏感,更何况韩子儒还是同她关系极好的南绍小将军,二人这般私下见面,不论是否是姜予辞自愿的,若是被人撞见,那都会是个大麻烦。 于是她甚至会帮韩子儒遮掩。 他当真是好算计。 姜予辞摆手制止了拣枝打算喊人的举动,定定看着韩子儒:“不知韩小将军此番有何贵干?” 韩子儒没答话,仍然拽着姜予辞的手腕一路往前走。也不知道他一个第一次来北昭的南绍人士怎么会对北昭皇宫这样清楚,竟然一路避开了那些宫女侍卫,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小庭院里。 虽然心中有些惊讶疑惑,但姜予辞一时也没有轻举妄动,一路顺从地跟着韩子儒往前走。 一旁追上来的拣枝看着姜予辞这般举动,险些惊得把眼珠子都瞪出来。所幸她也不笨,很快就也想清了其中关窍。看了看周围的情况,拣枝沉默地守在了二人身边。直到到了庭院门口,韩子儒示意拣枝停下,她才犹豫地看向姜予辞,见自家主子微微颔首,方才停了脚步。 拉着姜予辞在一株梅树后站定,韩子儒依旧没有开口,只微微低下头看着她。 姜予辞轻轻抿了抿唇。 他的眉眼还是她记忆中的英气逼人,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看着比原先苍白憔悴了许多,眼下一层青黑,于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分外扎眼,却又带着一种俊秀的脆弱。 她忽然记起,梦中韩子儒对怀中那个姑娘那一声温柔缠绵至极的“阿辞”。 月色如水,泼满小庭。 韩子儒的声音低沉而犹疑:“他……对你好不好?” 姜予辞静静看着他:“我过得很好,多谢将军挂心。” 哪怕知道韩子儒对自己怀有特殊的感情,姜予辞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忍心去伤害他。 毕竟是她从小到大都当作哥哥的人,毕竟是前世为了南绍战死沙场的好儿郎。 哪知韩子儒听了这话,神情竟然一时间有几分扭曲,语气中也带上了点点激动:“很好?我一路前来,观北昭这般情状……” 他冷哼一声,斩钉截铁地下了论定:“蛮荒之地,不识礼节!” 姜予辞蹙了眉头:“还请韩将军谨言慎行。况且,北地教化早开,风俗淳朴,虽然礼仪方面与南地有所不同,但也算得上是人人知礼,忠义礼智信之人并不比南地少。韩将军此言,算是偏见了。” 韩子儒愣了愣,看着姜予辞:“你当真觉得北地好?” 姜予辞点了点头。 韩子儒忽然沉默了,只定定地盯着姜予辞,黑漆漆的眼眸一时间看起来竟然有几分瘆人。 姜予辞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而这后退的一小步就仿佛是踩到了什么机关一般,让韩子儒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神情扭曲得有几分可怖:“北地好?阿辞,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太子了?是不是!” 最后一声凄厉而嘶哑,质问之意浓得几乎要溢出来,姜予辞从没见过这么癫狂的韩子儒,一时间不由得心生惧意——若是早知道他原来有这样的一面,她方才就不该这么莽撞地跟过来。 她心生恐惧,一时间又来不及掩饰,眼睛中也多少流露出了些许情绪,正正好落在韩子儒眼里,更是刺激得他快要发疯——她怕他! 多可笑!阿辞居然怕他!她凭什么怕他?她为什么怕他? 韩子儒猛地上前一步,就要抓住姜予辞的肩膀—— 却被一只手拦住了。 来人眉眼昳丽,笑意浅浅,长袖一挥便是一阵馥郁的香气,宛若醉了满堂的人间富贵花,绝艳而雍容,话语中却带着锋利的刺:“韩将军,自重。” 北昭太子,燕华。 像是温水淌过心间,抚平了所有躁动不安、畏惧惶恐。在燕华出现的那一刻,姜予辞的一颗心奇迹般地安宁了下来,仿佛、仿佛只要有他在,不论前面有什么,她都不会害怕。 韩子儒眼眶发红,他瞪着燕华,第一次直视这个从前他刻意忽略的人,看着他温和的笑意、如画的眉眼、闲雅的姿态——此时此刻情绪失控的自己就仿佛一只狼狈不堪的困兽。 但哪怕是困兽,也是会咬人的。 韩子儒愤恨地想着,刚要有所动作,姜予辞忽然后退了小半步,接着便是半边身子一歪,一声低呼:“呀!” 燕华立刻回身扶住她,神情中流露出几许焦急:“怎么了?” 姜予辞轻轻瞥了梅树旁侧低矮的台阶一眼,声音委委屈屈的:“不小心扭到脚了。” 燕华:“……” 他默默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一手环过她瘦削的肩颈,一手绕过腿弯,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姜予辞一惊。 这是燕华头一回这么抱她。她轻轻将头倚在他身前,面颊贴着的布料微硬,还带着冬夜寒露的冰凉,却奇异地让人感到了舒适。她周身萦绕着燕华身上熟悉而好闻的气息,让她忍不住轻轻弯了唇角。 燕华抱着姜予辞,对韩子儒微微点了个头算是致意,也不管他什么反应,转身便走了。 月上枝头,光影摇曳。远处点点灯火,听不真切的唱曲声如清湖涟漪一般悠悠荡来,更添三分靡丽婉转,近处却只有风拂树梢,吹得红梅簌簌落白雪。 她倚在他怀中,抬眼去看,看见灯火沉入夜色,拖着星河长眠。 宴席散了。 - 庭院屋后,偏僻的背光处没有灯笼,蒋词整个人便都沉浸在了阴影里。 不过虽然暗了些,却更方便她躲藏起来,也更方便…… 蒋词安安静静地倚靠在墙壁上,仿佛整个人都失了力气一般,没了支撑自己的支柱,只能借身后这冰冷而坚硬的墙壁勉强撑着不滑落下去。她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 阿辞,阿辞。 阿词。 原来如此。 虽然她早有料想,却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本以为他的“阿辞”已经死去,她本以为他的“阿辞”不过就是个爱撒娇卖乖的女儿家,却没想到,真正的阿辞竟然还活着。 身为三大国之一,“南绍第一美人”的名号自然不小,哪怕她只是北昭一户寻常人家的女儿,也是听说过姜予辞的。况且,她后来还嫁到了北昭。 南绍公主,北昭太子妃。眉眼精致,姿态闲雅,于琴棋书画也颇有钻研,更不提那些弄香烹茶的风雅事。光是从家世养出来的那份尊贵和多才上来说,她便已经输了。 她要如何比得过?她要如何……让韩子儒移情? 蒋词不知道。 她只是看着庭院阴暗处,一个太监打扮的人匆匆走过了。而她依旧凝视着方才那太监走过的地方,只一会儿觉得脑中的思绪纷繁杂乱,毫无头绪,一会儿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只剩下一片空白。 ——小喜子悄摸地走出庭院,回到大殿服侍诸位离席的大人出宫上马车。 豫王燕寻依旧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仿佛这连日来的失败、燕华成为太子,都对他没有什么太大的打击,他依旧在和诸位大臣谈笑风生——不过为了避嫌,不少大臣都是说了寥寥三两句就告辞了。 燕寻似乎不以为忤,依旧在笑。他身侧的楚止水却把他眼底的阴鸷看得分明。她抿了抿唇,低下头去。 从前她或许会安慰,但是后来她发现,她越是安慰,他便越是愤怒,仿佛是丢了天大的人一般。 之后她便不再在这种时候说话。 小喜子走上前,提着灯笼殷勤地为二人照亮前路。烛光被风吹得微微摇晃了两下,映出他一开一合的口:“他喜欢姜氏。” 明明暗暗的光线里,燕寻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13 16:01:25~2020-03-17 13:10: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未罹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商议 窗外的雪依然在纷纷扬扬地落下。 豫王燕寻虽一时失势, 但豫王到底还是豫王, 掌握一府人的生杀大权自然不在话下, 是以府上诸人并不敢有所慢待。甚至因为他近来心情不好, 这些人还更恭敬了些——韩子儒看着面前毕恭毕敬地端上茶水的小厮,目光轻轻扫过他微微颤抖的手指,默默想道。 他索性直接抬手接过了茶盏, 一手执盖, 撇了两下上头的茶沫, 却并不喝,只是又把它放回了桌上。 燕寻坐在韩子儒对面,静静地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忽然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妙龄少女。 虽然低眉敛目, 但那般杏眼桃腮的相貌, 那般光华如流水的锦衣,绝非寻常侍女。更何况……她的眉眼与姜予辞足有七八分相似, 连那身仪态气度也给模仿了个七七八八, 仅仅在细看时才会有些微妙的违和感。 那这位必定就是蒋词姑娘了。 韩子儒还真是走哪儿都要把她带着, 生怕弄丢了, 两个人弄得好似连体婴一般……燕寻忍不住在心里轻嗤一声, 他对姜予辞,还真是用情颇深。 这样也好,更方便他推行那个计划。 屋子里对坐的两个男子一俊如青松,一温如静湖。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火盆尽职尽责地散发着热度, 将屋子烘得温暖如春,博山炉中升起的袅袅烟云在空气中渐渐消逝,只留下浅而缠绵的余香经久不散,盘旋过屋中人的衣角发梢,最后一头撞上紧紧关闭的窗户。 外头的风呼呼地刮着,卷得漫天的雪花四处乱飞。在又一朵雪花落下的时候,被雪压弯了腰的青松似乎是终于不堪重负,猛地直起身子一弹,霎时间,满枝的雪簌簌落下。 雪落下是没什么声音的,韩子儒却几乎是它落下的那一瞬间抬眼看向了对面:“不知豫王此番邀在下前来,究竟所为何事?”他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起伏,平淡得甚至有几分冷淡,一双眼睛也是黑漆漆暗沉沉的,莫名透着几分死气。 燕寻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青瓷茶盏,刚刚沏好的茶温度还有些高,透过茶壁传出来,直烫得他手心微微发痒。 却又意外地很暖和。 燕寻轻轻笑了一下:“我有一事愿与韩小将军相商。” 韩子儒微微皱了眉:“豫王殿下不是说今日邀在下前来,与她有关?若是只是为了骗在下上钩,商量些旁的事儿,那恕不奉陪。两国要员私通,到底是大忌。”话音刚落,他便有起身之意。 燕寻看在眼里,倒也不阻拦,声音甚至还变得有几分慢慢悠悠的:“原来韩将军也知道,两国要员私通乃是大忌?那为何此番还要前来?莫非……韩将军心目中的那个人,便重要至此?” 韩子儒猛地望向燕华,却只望进了一双含着再温柔不过的笑意的眼睛:“你!” “天下三分,择一与之。” 韩子儒瞳孔微扩。 “久寻洛神,北昭当还。” 韩子儒的瞳孔剧烈颤抖起来。 燕寻看在眼里,笑得越发温和。 ——他是喜欢姜予辞不错,可姜予辞虽美……不过和这天下比起来,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更何况,给了韩子儒,他就不能再抢回来吗? 燕寻低眉,抬手端起茶盏,宽大柔软的袖子拂过紫檀木的桌面,流转出奢丽的光彩:“不知韩将军意下如何?” “你当真会把她给我?”韩子儒定定地盯着燕寻,眼中又显现出如那日宫宴对着姜予辞一般的偏执和疯狂。 燕寻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燕寻话音方落,韩子儒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一来一回,这个劝服诱哄的时间都没花到一柱香的时候,他竟然就已经应承了……实在是爱惨了姜予辞。 这当真是他燕寻的,一大优势。 外头大如羽毛的雪花不间断地落下,将地上的那层纯白铺得越来越厚。低眉顺眼站在韩子儒身后的蒋词双唇轻轻颤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 - “咳咳咳!”被重帘深掩的床榻里,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坐在床边的燕华几乎是立刻伸出手拍了拍姜予辞的背,另一只手适时端上一盏温茶:“喝点水……当心点儿,别呛着了。” 姜予辞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盏茶,总算压下了喉咙里那股子痒意。她轻轻舒了口气,倚回床榻。 她只穿了件雪白的中衣,不过外头却被燕华强行要求罩上了一件狐裘,身前还拥着厚厚的锦被——但即便如此,姜予辞依旧是一副手脚冰凉、面色苍白的模样。 那日宫宴回来后,姜予辞便病倒了。 她本就畏寒,而那日又格外的冷。再加上她刚从暖意融融的大殿里出来不久,就被韩子儒拉到了小庭里去,这般冷冷热热地一交替,回府就咳嗽了起来,接着还发起了热。 不过虽然病得有些重,姜予辞的精神头倒是很好,还兴致勃勃地指使着燕华给她端来这样那样的吃食。燕华轻轻瞥她一眼,她便立时摆出一副娇娇的虚弱模样:“我好想吃那个呀……” 燕华:“……” 他笑乜她,最后还是认命地出去给她端来了各色吃食。 姜予辞在他背后把一双杏子眼弯成了月牙儿。 吃饱了东西,喝过一碗苦涩的中药,在酒足饭饱和药力催眠的共同作用下,姜予辞很快便有些昏昏沉沉的。燕华询问地看了她一眼:“困了吗?” 姜予辞有点儿迷糊地点了点头。 燕华放下手中的书册,俯身替她拉了拉被子,又细细地拈了被角,防止冷风灌进去,最后俯身轻轻抱了抱她。 他温热的身体和柔软的衣料拥上来,声音轻而温柔,像一片羽毛自心尖划过,带着微微的酥麻痒意:“乖,睡吧。” 姜予辞软软地应了一声,闭上眼睛。 ……却是几乎在沉入梦乡的那一瞬间,就心头一惊。 她看见了什么? 天边的残阳浓艳得像是温热的血迹,随着金光被黑压压的山峦吞噬而缓缓滴落下来,最终隐没于黯淡斑驳的城墙之上。昏黄的天色下,为数不多的士兵振臂长呼,嗓音虽然嘶哑,却犹如震怒雷霆,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振聋发聩: “还我河山!” 饱经风霜的青砖城墙之上,士兵手执长戟,沉默而立,仿佛对下面的喧哗叫闹声一无所知。忽然,一个身披甲胄、长官模样打扮的人走上城墙,遥遥望了一眼下面一片黑漆漆的人头:“他们在这儿站了多久了?” “自辰时三刻至今。”旁边的士兵立刻回话。 那长官微微颔首:“那就让他们继续站着。” 说着,他勾了勾唇,冷笑一声:“一帮子南绍的残兵败将,也妄想攻打我北昭城池?不如随便找个什么草垛子钻进去睡上一觉来得更快些!” 姜予辞心头一震。 她再度把目光转向城墙下的那片士兵。他们身上的盔甲或许有残缺破碎,他们憔悴疲惫的脸上或许还残留着血迹和灰尘,但那一双双眼睛却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南绍残军! 姜予辞看在眼里,几乎要落下泪来。 是他们姜氏一族无能……保不住南绍百姓的家国。 但是,这一帮残军,又是谁带领的? 姜予辞怔怔地看着远处的营帐。不知过了多久,只盯得她眼睛都开始发疼了,终于看见营帐里走出一个有一丝熟悉的身影。却又因为逆着光,这人整个都沉进了黑暗里,看不清容貌。 她刚刚试图努力探过去看看,忽然听得身后一声震天巨响。姜予辞下意识地回过头,就看见无数巨石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将她的梦境砸了个七零八落。突然间,一块硕大的石头当头落下,眼看就要重重落到她身上…… “啊!”姜予辞尖叫一声,猛地坐起身子。 坐在书桌前的燕华立刻回过头。看见姜予辞醒来了,他连忙起身过来:“怎么了?做噩梦了?” 姜予辞直视着前方,眼神一时间还有些木木的。只是听到问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燕华伸手试了试她额头上的温度,见没什么变化,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顺势坐在床榻边,替她理了理鬓边稍有凌乱的碎发:“好了好了,没事了。” 烛火安静地照亮了室内,昏黄的光影带着一种无言的静谧,桌上还散乱着卷宗书册,香炉中的香烟袅袅升起,清浅而缥缈,一切都显得如此平常和熟悉。 更何况她面前还有一个最最让她感到熟悉和安心的燕华。 姜予辞渐渐平静下来。她抬眼,一面伸手揪住燕华的袖子,一面对着他浅浅笑了笑:“嗯。” 燕华自然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不过没说什么,只是扬了扬眉,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有我在呢,别怕。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17 13:10:31~2020-03-21 20:25: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星星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惊雷 大雪一连下了好几日, 天总算是放了晴。明晃晃的日头落在白皑皑的雪上, 亮得有几分刺目。 楚止水下意识地伸手遮了遮这过于明亮的光线, 随后继续朝前走去。身旁的丫鬟红袖还在絮絮叨叨, 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麻雀一般:“王妃,您当真不去探视太子妃?虽说从前有些……可,她现在毕竟是太子妃了, 旁的有身份地位的贵族女眷都去探视过了, 您若是不去的话, 怕是不大好吧。” 本来有一个人在耳朵边上叽叽喳喳的就已经足够惹人生厌了,更何况她说的还是这么不讨喜的内容。可哪怕楚止水越听越厌烦,也始终没有开口打断她——红袖是从小和她一道长大、后来又陪嫁过来的贴身侍女,论情分自然非比寻常。况且虽然红袖常常话说得不大合她心意, 却实在是一心一意为她着想的, 楚止水偶尔采纳的几个建议最后都收到了不错的效果。 楚止水便也按捺着性子听着她唠叨。但是听归听,她还是没什么表示。 ——她和姜予辞是真的不对付, 也是真的不想去探视她。 红袖也看出来自家王妃这是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顿了顿, 她话锋一转:“虽说豫王和太子是亲兄弟俩, 但到底现在身份有别, 再加上之前二人相争……若是王妃您不去的话,有心人难免以为这是王爷指使的,到时候不知道旁次里又要生出多少枝节来。” 听到“豫王”二字,楚止水明显一怔。片刻,她微微点了个头:“好, 吩咐人准备一下,我明日便去。” 红袖顿时喜笑颜开——总算是劝动了王妃了,果然,搬出王爷来就是不会错的。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书房前。门前守着的侍女连忙打起帘子,恭恭敬敬地迎她进去。 楚止水性子虽然娇纵了些,却实实在在是对燕寻有深厚感情的,甚至还为此在他面前做出了一副贤良温婉的模样。这替燕寻收拾书房便是其中之一。 燕寻对于楚止水究竟有多爱自己也是心知肚明,是以也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把书房交给了楚止水来收拾。毕竟楚止水用心,收拾得又齐整又合他心意,哪怕是看到了什么不方便示人的东西也从不外传。就算最开始那会儿燕寻还有所遮掩,现在却已经是对楚止水毫不掩饰了。 他不爱她,却这样信任她。 想到这儿,哪怕是向来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骄傲得不行的楚止水,口中也不禁有几分苦涩。 收拾了一下思绪,她抬步走到书桌边,稍微挽了挽袖子开始整理。 书房里此时只有她一个人,安静得可以听见动作时衣料悉索和纸张摩擦的声音。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即便被精致的窗棂格子分割得细碎也依旧明亮而温暖。插瓶的梅花散发出幽静清雅的香气,楚止水不紧不慢地拿起桌上凌乱的书册,按照书名或内容分门别类地摆放回书架上,低垂的眉眼余光中都是那一线光明里上下飞舞的细小尘埃。 忽然,有几张纸掉在了地上。也不知道是燕寻随手夹进书里的还是怎么的,它们忽然从楚止水怀抱的三两本书里飘落出来。 楚止水把拿几本书放回书架上,俯身去捡纸。突然,不慎瞥到了上面的内容的她背脊一僵。 ……是燕寻,和韩子儒的往来信件。 那些关于招兵买马和边防关卡的筹谋太过刺眼,楚止水只是匆匆一掠,就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猛地移开视线。可过了一会儿,她却是又忍不住再度逼着自己,一字一句地看完那些东西。 最后一个熟悉的落款倒映在她清澈如琉璃的眼眸中,楚止水缓缓闭上双眼。 燕寻,私通南绍。 她该说什么呢? 她该做什么呢? 她楚止水生于北昭,长于北昭,看惯的是北昭的风物人情。她的生父乃当朝礼部尚书,举国闻名的大儒,而她自幼于京城天子脚下聆听圣人言……纵使对于三国纷争没有太大的感觉,但在遇见这样的事情的时候,她还是不由得惊骇,下意识地想要维护北昭。 可燕寻……他是她喜欢的人啊。 自十一岁那年初相见,芝兰君子,眼如盛清风,笑若拥朗月,哪怕最后发现这不过是他伪装出来的皮相,她却也早已深陷其中,再难出来。 她要怎么办? 她不知道。 楚止水近乎木然地把那几张纸又放回书册之间,便转身走出了书房。 候在门口的红袖看到她出来还有些讶异:“王妃今天怎么收拾得这样快?” 楚止水没理她,径直往前走了。红袖愣了一下,不敢再说话,连忙快步跟上去。 王妃这是在书房看到了什么,这样生气?她暗自想着。 不过若是红袖敢仔细看一看楚止水的眼睛,就会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她的眼神,空洞而茫然。 - 次日一大早,楚止水便带着备好的礼物乘车前往东宫。 她昨夜都没怎么睡踏实,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了一晚上,脑子里各种各样的想法争先恐后地冒出来,纷繁而杂乱。所幸燕寻昨晚歇在了书房,否则她定是瞒不过去了。 不过这样,今早起来的时候她的面色多少显得有些憔悴。但是即便要以这副模样去见姜予辞,楚止水心里也没有往常那般烦闷了——现在她的全副心神都被另一件事占据了。 马车在东宫门前停下,楚止水扶着侍女的手,下了车。 而东宫里睡得迷迷糊糊的姜予辞被燕华从被子里挖出来,披了衣裳又绾了发,总算清醒了几分。她裹了裹被子,看着外头明媚的天光,长长叹了口气。 这么好的天气,多适合睡觉啊。 楚止水干什么非得来探视她?反正她们俩谁也不喜欢见谁。姜予辞颇有几分自我放弃地想着。 燕华坐在边上,看着姜予辞满脸的不情愿,不由得轻笑一声:“你这一病,整个人是越发懒怠了。” 姜予辞转头瞪他一眼,燕华忙笑着摇头摆手,不敢再多说了。适逢丫鬟来报,说豫王妃已经进到了二道门,他便起身回避。 姜予辞也调整了一下坐姿,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懒怠”。 不多时,楚止水就在丫鬟的引领下进了屋子。 行过礼看了茶,楚止水今日不知为何,也没和她争锋相对,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关怀病体的客套话。姜予辞看出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不由得暗自挑了挑眉。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儿,居然能让楚止水这么失魂落魄。 而楚止水一面控制不住地发着呆,一面目光无意识地划过屋内的陈设摆件。 北昭大气,南绍精致。虽说太子东宫建筑以端庄气派为要,但屋内的摆设却几乎都是南绍一派的精巧婉约,让人不自觉地就联想到江南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姜予辞虽然肯定带了不少陪嫁过来,但这么多东西,甚至还有近来新上的款式,肯定是燕华为她添置的。 燕华对她,还真是好。 燕寻有过对她这么好的时候吗? 楚止水的眼里浮现出点点怔然。 “你知道……”她缓缓开口。 姜予辞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楚止水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了一般,一下子住了口,神色中透露出几分慌张:“时候也不早了,楚氏先行告退。” 姜予辞诧异地目送她起身走到门边,又忽然回过身来低低对自己说了一句:“你……小心豫王。” 话音还未落下,楚止水急急地转身便走,衣摆长袖在空中掀起微风,带动了冷冽的空气。门口的侍女为她披上貂裘,不过片刻,她和她带来的侍女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庭院里。 姜予辞坐在床上,若有所思。 楚止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这么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可……燕华和燕寻因为皇位之争,天然便是站在对立面上的,他们本就要小心燕寻,何必要楚止水还来巴巴地提醒一句? 更何况,楚止水有多爱燕寻,这在晏康城的夫人圈子里已经不算是个秘密了。如此一来,她对于燕寻的这句话就更显得格外奇怪。 但偏偏她的神情动作又真实无比。 姜予辞一时间不由得陷入了迷惑。 ……等等! 楚止水说的,是“你”。 你要小心豫王。 不是你们。 燕寻……又要做什么对她不利的事情了吗? 但是楚止水又真的可信吗? 姜予辞的眼神锐利起来。 她还没继续琢磨下去,燕华忽然快步走进了屋子,打开衣橱开始拿衣裳,向来带着笑的面上竟是难得的严肃。 “怎么了?”姜予辞诧异地看着他。 燕华抿了抿唇,转头看着她,神情严肃到凝重:“方才太医传出消息,说是父皇病重。” 紫宸殿前已然闹翻了天——虽然各位急急赶来的大臣都不敢高声喧哗,但私底下的暗流涌动,几乎就如那将要沸腾的水一般,翻滚不息。 连向来对皇上的身体报喜不报忧的太医都这么说了,皇上此番怕是…… 这么大的一个消息当头砸下来,姜予辞一时间都愣住了,半天才想起来追问下一句:“什么时候的事儿?” “自那日宫宴后。之后父皇便一直病重,但是太医院院判一直替父皇瞒着消息。如今……这才放出来。” 燕华一边说一边动作飞快地束好了腰带。接着,他匆匆在姜予辞眉间落下安抚性的一吻,说一句:“好好待着,等我回来。”便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 天光依旧明亮。 姜予辞却觉得外头忽然暗了下来,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般,整个晏康城忽然变得压抑而沉默。 像是盛夏五月,满城都在等那一声惊雷。 她想起她的梦,想起巨石崩塌滚落,直直砸下。 山陵崩。 第59章 破竹 姜予辞不知道自己维持着这个倚靠在床柱上的姿势维持了多久。直到她感觉浑身都有些僵硬了, 这才稍稍动了一下。 而就是在这个时候, 忽然通传进来了一个小厮, 看那模样, 像是已经慌张得不行了。 即使心里早有猜想,但姜予辞心里还是不禁因为这小厮的这副模样而咯噔了一下。 随后她就看见那小厮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语带哭腔:“太子妃, 陛下、陛下他……驾崩了!” 一瞬间的震惊过后, 屋子里服侍的众人都反应极快地低下头, 做出一副悲戚模样。姜予辞的面上也染上几许愁色,她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让侍女打赏。 皇帝驾崩……接下来,燕华便该登基了。 姜予辞轻轻地、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 皇帝驾崩, 依照北昭规矩, 先行小敛,三日后大敛, 于含华宫停灵设梓宫, 又三日, 入殡宫, 再于钦天监推算出的日子奉移梓宫。而燕华除了操持这些之外, 还要吩咐文武大臣、宗室命妇、藩属国的成服事宜,每日举哀行礼,处理朝政。再加上皇帝驾崩,大臣中难免有心思浮动之人,如何压制敲打, 也是一门重要的学问。这般不过短短十几天,他便是又瘦了一圈,姜予辞抱住他的时候甚至能摸到他背脊上突出的肩胛骨。 “你这也太累了吧……”她一寸一寸地顺着燕华的脊柱揉按,试图缓解他的疲乏。燕华整个人靠在她身前,头轻轻地搁在她的肩膀上,好看的双眼已然闭上,一头缎子似的乌发落了她满怀,闻言也只轻轻“嗯”了一声。 是真的倦极累极。 姜予辞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只继续替他揉按着。 再过一段时日,就好了吧。 她默默想着。 再往后,便该是燕华大放异彩意气风发的时候,是她梦中那个骄傲散漫却又聪颖敏锐的少年天子。 十二月廿一,新皇登基。廿三,册姜氏为后。次年,改元元熙。 是为,元熙元年。 - 其实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又经历了这么多事,再让姜予辞回忆她最初于南绍深宫中做的第一个梦,那些细节自然是记不大清了。 到她依旧清晰地记得,南绍是在成裕二十三年,即北昭元熙元年的秋天被彻底攻下的。 仅仅用了三个月。 虽然已经和燕华约定过了……但是当时间渐渐靠近,她还是不由得坐立难安。 紫宸殿里,燕华摸了摸姜予辞的头发,语气中颇有几分哭笑不得:“就这么不信任我啊?我说了的事,一定会做到的。” 姜予辞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 她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也不是说不信任燕华……只是,对前世发生的那些事儿的一种…… 畏惧。 正当姜予辞在燕华怀里拱白菜的时候,徐智诚略带焦急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陛下、娘娘,边关八百里加急。” 听到徐智诚的声音的那一刻,姜予辞几乎是瞬间坐直了身子。 耳边传来燕华一声轻笑,低低的,像是风拂过耳畔,却让人耳朵微微发痒。姜予辞理了理有些蓬乱的发髻,回头瞪他一眼。 笑什么! 燕华无辜地回看她,一双漂亮的瑞凤眼黑白分明,干净而清澈。 ……她刚才肯定没听错,不会听错的,他就是笑了! 姜予辞瞪得越发用力,燕华这下终于忍不住了,又笑出了声。 姜予辞:“……” 她不轻不重地锤了他一下,便赶忙坐直了身子,等着外头的人进来。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一则北昭和南绍不同,对于这些东西没有那么严苛,何况她身为皇后,特权自然更多。二则,便是燕华对她十足信任。 使者很快就在太监的引领下进了大殿。行过礼,他恭恭敬敬地递上密信,由太监检查无碍之后,方才转交给燕华。 燕华拆开密信,薄薄的信纸夹在他白皙的指间,无端端就有一种肃然的味道。 姜予辞心里忽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更何况,燕华还看了她一眼。 看过密信,燕华微微颔首:“辛苦你了。”便示意太监送使者出去,随后他挥退众人。 这便是要同她说了。 姜予辞的心跳都不禁快了几分。 燕华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组织措辞,片刻才开口:“予辞,南绍……攻打北昭了。” 姜予辞一时间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燕华,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南绍,攻打北昭?” 燕华点头。 这可是和她的梦境,燕华的记忆完全不相符的啊。 她抿着唇低下头,神色不明。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她和燕华的某些举动改变了什么吗?可父皇又如何会下令攻打北昭?他那样不理朝政的性子…… 燕华解答了她的疑惑:“南绍韩将军借手中兵权以下犯上,囚禁帝后,自封摄政王,代监国之职。” 姜予辞猝然抬眼。 南绍皇帝醉心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不理朝政,南绍宗室在这么多年的富庶江南的供养下,早已变成了一个个酒囊饭袋。而或许是因为重文轻武的政策和权力的诱惑,又或许是南绍的人才选举哪里出了问题,总之,南绍的满朝臣子,几乎都是那等偏安一隅、见风使舵的“好栋梁”。即便是有肱骨忠良之人,也少得可怜。 这样一个国家,从外部攻破容易,从内部侵占,更容易。 她听见自己发着抖的声音:“那个’韩将军’……是谁?” 燕华似乎有些怜惜地看了她一眼——大概是错觉吧,姜予辞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着。 但燕华是真的心疼她。 哪怕他把韩子儒视为情敌,哪怕他对姜予辞和韩子儒从前的亲密无间耿耿于怀,但……也正是因为这种亲密,予辞她才更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被自己当成哥哥的人,囚禁了自己的父母和哥哥。 “韩子儒。” 燕华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像是心中有什么轰然倒塌了一般,姜予辞的眼神都有些发怔。 竟然是他。 前世为南绍浴血奋战最终马革裹尸的韩小将军,这一世却成了以下犯上的逆反之人。 是因为她吗?如果她当初没有愚蠢地以为自己嫁到北昭就能解南绍之围,而是像前世一样一直留在南绍,或者如果她那次宫宴上能不要这么不留情面,而是与他虚与委蛇,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 姜予辞发怔地想。 是因为她吗? “和你没关系,是他自己生了坏心。”一双温热而有力的手覆了上来,燕华清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终于唤回了姜予辞的一点神志,“哪怕现在不做错事,以后也会做的。如今不过是提前了而已。” 燕华将她抱入怀中:“你放心,我会解决这件事的。” “嗯。”姜予辞趴在他怀中,低低应了一声。 燕华回想着密信上的内容,眼神沉了沉。 ……攻打北昭的,除了南绍军队,还有大秦。两国军队分别从两个不同的地方突入,边关兵将为此频繁调动。 腹背受敌。 而更可怕的是,这两国都仿佛对北昭的边关布防极为熟悉,隐隐已有破竹之势。 前些日子影卫报来的消息再度在他耳边响起:“豫王近来,似乎与另外两国的大员频繁往来信件。” 燕寻。 第60章 亲征 三月春暖, 南绍冬日里那股子冷到骨子里去的寒意早已在明媚的春光里渐渐消散了, 檐下梢头, 鸟雀扑棱着翅膀轻盈地落下, 开始在灿烂的阳光里婉转吟唱那不知名的歌谣。 这样的天气和这样的阳光,合该是个出门踏青摘花,趁着东风放纸鸢, 或是躲在午后的光线里头挨着头闲话三两的好日子。 但南绍皇宫里却是一派沉郁肃穆的气氛。来往太监宫女步履匆匆, 衣饰暗沉, 半点儿鲜亮颜色也无,一如他们的沉沉面色。 精巧的宫殿里轻纱幔帐柔软地垂下,如云如雾,甜腻的熏香流淌在室内, 显得有些过分浓郁, 让刚一进屋子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要皱眉屏息,却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其间的血腥和恶臭。 “吱呀”一声, 不知多久没上过桐油的宫门被推开, 一个高挑清瘦的人影逆着光走进来。 虽说来人高挑清瘦到身子骨甚至有几分单薄, 但看着却并不显得孱弱, 或许是因为那一身太过华丽的衣饰——黑底盘龙, 错金银绣在日头下流转出逼人的光芒,龙首高抬,怒目圆睁,几乎要叫人不敢直视;重衣广袖,宽袍之下足金做的兽口腰带于腰身上一箍, 便显得越发华贵雍容。 他逆着光一步一步走进来,仪态闲适得仿佛是在自家后花园散步,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一个臣子来见他的帝王。 ——臣子,来见帝王。 韩子儒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一步一步走进内室,看到地上肮脏的血污和秽物,他长眉一皱,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嫌恶之色:“真是……脏啊。” 一旁的太监殷勤地搬来一把黄花梨木太师椅,韩子儒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一撩衣袍落了座。他一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托着腮,有几分好奇地看着面前宫室暗处,那被吊在墙上的三人。 他们衣衫褴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还有道道血痕,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凌乱得像是枯草,口中还在不可抑制地发出痛苦的喘/息,脚底下是堆堆秽物……就连路边最最可怜的乞丐,看起来或许都比他们这副模样要好上许多。 他们,是南绍的帝后和太子。 韩子儒笑吟吟地,略带诧异地开口:“诶,这样脏的你们,是如何生出阿辞那般的姑娘的?不如也教教我?” 姜悯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略微掀动了一下眼皮,看了眼前这男人一眼。 他穿着华丽的衣裳,大拇指上还戴着一个成色极好的白玉扳指,一头乌发束了冠,看起来贵气而俊秀。而面上的那般笑容,带点儿分明的疑惑,却又唯恐伤人一般还维持着礼貌的笑意,几乎是和从前毫无区别的模样。 毫无区别。 姜悯再度垂下眼帘,刚才那一瞥似乎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让他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没有人开口回答韩子儒的问题。他面上浮现出点点暴戾之色,就像是一头雄狮被激怒了一样。韩子儒猛然起身,抓过一旁的鞭子,在来不及反应的小太监惊恐的眼神里,裹挟着凌厉的破空之声,对着正中头的那个男人就是狠狠一抽! “啪!” 浸泡过盐水的皮鞭狠狠打在那个男人身上,皮开肉绽的声音让一旁终于反应过来的小太监都不由得浑身一哆嗦,眼睁睁地看着曾经那位在他眼中高高在上、威严不容侵犯的帝王被这一下抽得剧烈颤抖了一下,生生吐出一大口血,之后便垂下头,再没了声音。而他身旁那个形如疯子的女人,皇后娘娘,则疯狂挣扎起来,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颤抖而痛苦的呜咽,发了疯一般地想去抱住身侧的姜珏。 此情此景映入眼帘,韩子儒丢下皮鞭,高举双手,畅快地大笑起来,声音久久在屋中回荡。 小太监忍不住抬了下眼,正好撞见韩子儒扭曲到了极点的神色——连五官都扭曲了,整个人看起来简直可怖至极。 他又是一个哆嗦,慌忙低下头。 ……他忽然觉得,面前的摄政王比旁边的帝后和太子更像一个疯子。 正在想着呢,小太监忽然发现韩子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大笑,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他。他心头一跳,几乎是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抖着声音问:“摄、摄政王?” 韩子儒一勾唇,拍了拍小太监的肩膀,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好孩子,把这儿收拾了。” 感觉到手下躯体的僵硬,韩子儒面上笑容更甚。掌心不由得又在那瘦削的肩颈上摩挲了两下,直到感觉这人已经发起抖来了,他方才放下手,一步一步踱出了屋子。 屋外春光明媚,清新的花香随风吹入鼻端,伴着鸟雀啁啾,清脆而明快。 韩子儒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目光转到不远处廊下候着他的湘妃色衫裙的少女,他招了招手:“过来。” 看着阿辞笑盈盈地、乖巧地跑到了自己身边,韩子儒把她拥进怀里,一边抚摸着她乌黑的发,一边控制不住地流露出痴迷的神色。 对,就是这样,就该是这样。 他的阿辞,就该这么乖顺地呆在他身边,哪里也不去啊…… - 北昭战火绵延。 进入三月,伴随着气温的回暖,宫廷御苑的柳枝新桃已经发出了柔软新嫩的芽儿,浅浅一点碧色,分外可人。来往的宫女步履匆匆,虽然衣衫依旧朴素,却在一个闪身时可以窥见发间的零星娇粉。 但这份对于春天的到来的喜悦之情,却被边关战事燃烧殆尽了。不论是宫中的各位主子还是府宅里的大臣,个个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若是放在从前,只有一国来犯,那也就罢了。以北昭武力,不过需要些时日就能把对方赶回自家老巢去。 而如果是两国一起来,这便有些棘手了。但是只要再多硬抗些时候,总能赢的。 可偏偏新帝登基,人心浮动。 可偏偏两国不知为何,对边防布置熟悉万分,一路势如破竹。 再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 这几乎叫人不敢想。 还有豫王燕寻竟然也出来凑热闹,派人散播谣言,口口声声说的都是燕华无能,应当改立豫王。原本这样的计策太过浅显直白,可在这样的危难关头,竟还真的有人为此动摇了。 朝野上下,有识之士无不摇头叹息。 宫苑之中,姜予辞动作轻柔地替燕华揉按着太阳穴。如今,他好看的眉即便是在休息的时候也微微蹙着,看着便叫人心疼万分。 姜予辞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上他眉间。 ——却把燕华扣住了手腕。 他的动作很轻,也并非抗拒的姿态,是以姜予辞只是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忽然坐了起来,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燕华沉吟片刻,才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抬眼定定地看着她:“予辞,我决定……亲征。” 熏风入弦窗,窗外大片大片的桃花开得像是燃烧一般热烈而烂漫。 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清凌凌如一泓秋水,又像是万千孔明灯点亮的夜空,盛着星河万里,朗月清梦。 他的眼里满是对守卫北昭的决心,和对她的不舍。 姜予辞怔怔的,半晌才应了一句:“好。” 燕华忽然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馥郁香气盈满怀,窗外桃枝摇影,微风送暖,燕华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带着胸腔的振动,和他清晰得就在耳畔的心跳:“我会好好地回来的,我发誓。” 说完顿了顿,他忽地一笑,带点儿轻佻和张扬,却又有种难言的温柔:“我还要和我家予辞,共度万万年呢。” “嗯。”姜予辞趴在他怀里,努力将泪水憋了回去,闷闷地应了一声。却又在下一秒被燕华抬起面孔,动作轻柔地拭去她来不及憋住的泪水:“好了,哭什么。” 燕华一手替她擦着泪,一手半拥着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乖哦,乖哦,不哭了。”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是一首不知名的古老歌谣,又或许是一个沉在水里的,不清醒的梦。 末了,他吻上她的泪珠。 ——“等我。” 柔软的唇覆上来的那一刻,他低声道。 三月十九,新帝燕华御驾亲征,长街肃穆,十里铁甲银光森然,万人同行而声寂无音。 姜予辞立于城墙之上,目送燕华远去。长风吹得她的衣裙飘飘,几乎像是要飞天临仙。而在那一行人终于消失在视线里之后,她方才抬眼。 入目是灰白苍穹之下,远山如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25 13:34:44~2020-03-29 13:14: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怡然Iris 5瓶;patitofe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夫妻 “啪嗒。” 白玉棋子扣在木质棋盘上, 声音清脆透亮。韩子儒扬眉抬首, 丹凤眼里盛着满满的笑意:“如军师所料, 燕华果真御驾亲征了。” 在他的对面, 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此刻正一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自己长长的胡须,一边垂着眼皮看着棋盘上的棋局。一侧搁着的香炉里烟云袅袅, 蒸腾起如丝如缕的香气, 最终宛若藤蔓一般缠绕上门前垂下的珠帘。 不知端详了那棋局多久, 这老者方才伸出枯瘦如柴的另一只手,在棋盒中随意一捞,手腕翻转间棋子已然落定。 局势瞬间扭转。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变化。寻常人于此情此景下往往或多或少会有些漫不经心的骄矜,亦或是胜券在握的自负, 再不济, 也该是步步为营的小心谨慎。 但眼前这老人却仿佛是个木头雕成的一般,除去先前落子的动作, 整个人都显得有几分木愣愣的。没表情, 也没动作。 不过倒是开了口——由此才能辨别出这其实是个活人:“恭喜摄政王, 心愿将了。” 韩子儒原本一手上上下下地抛着棋子玩儿着, 一面斜睨着面前的棋局, 闻言大笑一声,手中一抛就将那棋子丢进了棋盒。他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显然是开怀万分的模样:“那便承军师吉言了。” 他将视线透过窗户投出去。眼前隔着飞檐斗角,红墙碧柳,他却仿佛已经看到了千万里之外的大好河山, 和那原本曾经被娇藏在这红墙碧柳间的一段桃枝剪影,春水流波。 痴狂色,便就这般悄无声息地缠绕上韩子儒漆黑的眼眸,一如袅袅香雾攀上珠帘缀玉。 - 这是豫王妃今日在屋中转的第三十四圈。 前一段时日,豫王道是在别的城镇的暗探出了些事儿,赶去解决了。而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豫王一走,王妃便整日里都是这副忧心忡忡心神不宁的模样。 一开始红袖他们还以为王妃这是太过思念豫王了,时间一长,不由得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如果只是思念豫王,那王妃这整日里又是在纠结害怕什么呢? 其实楚止水害怕的,另有他事。 ——楚家的探子回报,豫王是往沧州方向去了。 沧州啊。 那正是大秦北昭两国交战之地,皇上燕华亲征之处,如今战火燃烧得最盛的地方。 回忆起书房苍白的阳光下那些散落一地的纸张,楚止水便抑制不住地害怕起来,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燕寻他……究竟想做什么? 她转头望向窗外,辽远的天穹被精致的雕花格子切割得支离破碎,像是碎裂的镜面。 如果是她想的那样,如果是她想的那样……那她若是隐瞒不报,岂不是要害了北昭?那她,和燕寻的帮凶又有什么区别…… 楚止水闭了闭眼。 北昭十九州,地大而物博。山河万里,有千里冰川,也有茫茫草原,黄土辽阔,关山明月高悬,野兽于林木间穿梭自如。民众彪悍却也风俗淳朴,她自幼以身为北昭人自豪,喜欢去市集的客来茶馆听说书人说起北昭从前的辉煌故事,再要上一碟子北昭特有的奶豆腐。 她忠于北昭。 “递牌子入宫,就说我有要事求见皇后娘娘。”楚止水缓缓睁开眼。她听见自己无比冷静的声音,可事实上她的双唇却在轻微、止不住地颤抖。 视线下移,树下一如既往地站着一个蓝衫少年,腰悬佩剑,眉眼沉静,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眼看过来。 看着楚止水苍白的面色,江澈微微怔了怔。 他见过的楚止水一向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几时有这样脆弱又无助的模样?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抬起手,可是手指微微一动就回过神来,末了只能有几分焦急地扯出一个安抚问询的笑容。 楚止水抿了抿唇,缓缓移开视线。 她既然说了有要事求见,姜予辞自然很快便回了话允她尽快入宫。当日下午,楚止水就上了马车。 过了这么几个时辰,她的模样看起来已经比方才好了不少。江澈沉默地随行左右,只是时不时地抬眼看一看前方女子的背影。 像一个安静的影子。 宫道长长,两边的花枝挤挤挨挨,争先恐后地在三月灿烂的天光下探出头来,于青石砖上散落一片摇曳的花影。青翠的草木点缀其间,衬着汉白玉栏杆,更添几分意趣。 一行人却丝毫没有欣赏这片春日美景的意思,步履匆匆地掠过小径,最后踏上广安宫前长长的台阶。 姜予辞已经在主位上候着他们了。 燕华亲征,宫中便只剩下王太后和她最大。虽说如今燕华已经登基,王太后却依旧好似还有满腔的郁愤不平,哪怕燕华临走前已经下令把宫中事务都交给她打理,王太后还是时不时地要占着一个“孝”字试图来横插一手。 姜予辞早上刚刚和她斗过一回,之后又处理了些宫中杂务,晌午的时候才好不容易歇了一会儿,神色难免有几分倦怠。 不过…… 她看着步入大殿的楚止水,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楚止水看起来怎么比她还憔悴? 依例行过礼,赐座看茶。楚止水端起茶杯稍稍沾了沾唇,又放下,抬手将一缕发丝拢到耳边。 她似乎有些紧张。 姜予辞思索着,就看到楚止水忽然看向了她,二人的视线在一瞬间相撞。 ——直视贵主,其实是极为失礼的。楚止水生于诗礼之家,贵女出身,对这些不可能不知道。 姜予辞摆了摆手,示意大殿里服侍的宫女都退下,只留了拣枝一人。 楚止水轻轻出了口气。她站起身来,走到大殿正中直直跪了下去,膝盖磕到石头上,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而她的双手则高高捧起数张纸来,开口时声音尚带着几分干涩:“豫王私通南绍、大秦二国,此乃书信往来及楚家探查所得消息,还请皇后娘娘过目。” 语毕,她闭了闭眼。 她做的是对的吗? 她想起那年满树合欢下芝兰玉树的少年,撩袍俯身,新雪一般干净的手指轻柔地抚过一只娇软的猫儿,明亮的阳光落在他俊秀的眉眼上,勾勒出薄唇边温雅的笑意。而后他抬起长睫,日光纷纷扬扬洒落在他点漆一般的眸子里,流光宛转。 “姑娘?” 带点诧异的清澈声音,如同深山间碧竹中泠泠清泉。 可……他背叛了北昭。 这个念头浮上来的时候,仿佛有一把重锤猛地击打下来,把那副美好的幻境敲打得四五分/裂,也打得楚止水心里沉甸甸地疼。 姜予辞神色微动。 拣枝连忙上前接过楚止水手中的东西,检查无碍后方才递给了姜予辞。 姜予辞拿过那沓纸,却没有看,只深深凝望了楚止水一眼。 一眼,只需一眼,她就能看出来,楚止水没有撒谎。 她的那般神情,肃穆而绝望,诚恳而悲戚,像是连自己都不愿意相信这件事, “本宫知道了。”她低低道,“你起来吧。” 楚止水却没有起身。 她长长俯拜下去,方才说了那么多话,她的声音已经不再干涩,而是如同平常一样,如同姜予辞梦境中、现实中遇到的那个骄傲张扬的豫王妃一样: “夫妻一体,豫王妃燕楚氏未能劝阻夫君作乱,致使二国进攻,陷北昭于危难之中,酿成大祸,愿同受刑罚。” ——满室喧闹里,耳边是不尽的祝福与欢笑,听得她也悄悄咬了唇,甜蜜又带点儿小得意地笑起来。而下一秒,大红盖头却被猝不及防地挑开。 她惊得猛然抬眼,红衣广袖的燕寻手拿一杆小金秤站在她面前,玉雕一般的眉眼盛满了笑意,温柔地唤她:“娘子。” 龙凤呈祥,烛灯摇影,照亮了大红喜被上的百子千孙图。她有些羞,手不由自主地揪住了被褥,摸到了下头有些硬的花生与红枣。 这,这可是他第一次这样唤她呀。 ……那是,他最后一次这样唤她。 而今她拜倒在她从前万分厌恶的姜予辞面前,眉眼平和,神情淡然。 她说,夫妻一体。 夫妻。 第62章 城下 豫王妃自进宫一趟后, 便被禁足在了王府里头。消息瞒得紧, 除去豫王妃的几个亲信惊诧了一番, 旁人竟然也不大知道这件事, 哪怕是豫王府上的下人——左右豫王妃从前也不爱出门,只喜欢宅在府里,一心守着豫王殿下。 天地四方, 窗上的雕花格子线条精致流畅。楚止水静静地坐在窗前的小榻上, 看着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过, 很快便消失在辽远的天穹之下,再也看不见了。 她忽然有些恍惚。 自嫁给燕寻后,她有多久没有真正地出过门了? 一开始是她满心欢喜地守在府上,为他料理家务, 盼他每每回来, 便有温茶宽袍可用,花径雀鸣可赏。而到了后来, 她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和那些接触过燕寻的女子斗智斗勇上——一个个的, 都想和她争燕寻, 也不看看自个儿的模样身份。 这样的日子过了太久太久, 久到如今她猛然抬头, 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到外头熙攘的街市上去,在茶馆里坐下,点一盘子奶豆腐,慢慢悠悠地听说书人讲那从前的故事了。 楚止水自嘲似地一笑。 她垂首拨弄了一下手中的针线,眼里浮现出几许怅惘。 从前做女儿家的时候, 她最厌烦这些不过,却被娘亲强压着学。记忆里娘亲一手拿着撑子一手执针,对着她指指点点的:“做不好绣活儿,可是要被婆家嫌弃的!你看到时候我还救不救得了你。” 娘亲说得疾言厉色,眼中却带着无奈的温柔。只可惜她当时不曾发觉,只顾着心惊肉跳地盯着娘亲手中上下飞舞的银针,生怕一个失手,那针就戳到了自个儿身上来…… 后来楚止水为王皇后和燕寻绣了那么多东西,一针一针又一针,躲着阳光避着火盆,绣得她腰酸背痛,头晕眼花,做出来的东西只怕让娘亲看了,还要疑心这根本不是她的手笔。 可却全都被人束之高阁。 渐渐地她也不再做,只和从前一般去做些自己喜欢的那些舞刀弄枪的事儿。但是却不知为何,她心里再也没有从前的那种快慰。 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什么。 楚止水轻轻放下手中的绣花针。 - 虽然楚止水来报,虽然之前便有有识之士提出南绍大秦似乎掌握了边关布防图,但…… 到底是晚了。 大秦北昭的边境有燕华御驾亲征,边防布置自然也有所转变,一时间战况也胶着了。然而在北昭与南绍的交界处,情势却大不相同。 便是燕华也不曾想到,豫王的大部分势力竟然都盘踞于此处。步步相邀,终成引狼入室之势。哪怕他在接到姜予辞的信之后多用了些心眼,终于发现疑点,并在层层探查之后下达了命令—— 可两处边境,到底是一国的两端。 使者快马加鞭,一路上不知累死了多少良驹宝马。一串串汗水自马背上滚落下来,没入身后的黄土地里,转眼间就被蒸发殆尽。 然而还是来不及了。 七月初二,南绍大军兵临晏康城下。 风刮得烈。 北地总是这样,又或许只是晏康城是这样。反正在姜予辞的记忆里,她时常能看到狂风呼啸不止。 而此刻这样的狂风就“呼”地吹动她的衣裙和长发,也吹得下头她曾十分熟悉的“绍”字大旗猎猎作响。 大军压城,铁甲森然,寒光流动。 时序入秋,天际是一片苍凉的白,远处是暗沉沉有如墨色的青山,像是巨兽于这广袤大地之上沉眠。 她是南绍的公主,下方是南绍的大军。双方沉默地对峙着,场面却无端端显得有几分荒诞和可笑。 韩子儒一身铁甲坐于马背上,抬首向城墙上看去。 天光黯淡。 姜予辞穿着一身红衣白裳,肤色白皙而乌发如墨,明丽的色彩相互碰撞,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灿烂。 她衣裙上的刺绣精致繁复,栩栩如生的凤凰拖着长长的尾羽交颈翱游于云海间;而她的发上以金钗流苏饰之,垂于修长的肩颈之上,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雍容。 城墙高大,他看不清她的五官神情,却依然能感受到那般沉静却又高高在上的姿态气度,与他记忆中那个甜美爱娇的小公主完全不同。 北昭皇后。 ……却也,让他更加着迷。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看了多久——或许他甚至可以一直这么看下去,只要姜予辞也一直站在城墙上,身边没有那个惹人厌恶的身影。 只要这样,他便是看到地老天荒也没有什么。 但他终是开了口。 ——他也知道,这样的幻想,只是幻想而已。 那个曾经熟悉,而如今已然有几分陌生了的声音自城墙下方遥遥传来:“清宁公主,您莫非是真的要护着这北昭百姓?” “您可还记得,您是我南绍的大公主,自幼受南绍百姓供养。如今您怎么忍心弃这些曾守卫过您、供养过您的将士于不顾,任由北昭的铁骑踏过他们的尸体!” 韩子儒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甚至连他身后的将士一时都有些骚动,似乎是被韩子儒这话激起了愤慨之情。 姜予辞原本没什么表情的面上,终于浮起了那么一笑意。 讥讽的、不屑的、轻蔑的。 韩子儒当真是玩的好一手倒打一耙。 她轻轻瞥了一眼下方领头那人,铁甲加身,手中长枪寒光铮然,似乎抬手间便可轻易取人性命。 是了,韩家枪法十八式,他一招一式地给她演过,的的确确是套好功夫。 姜予辞收回视线,不愿再看他。只要一想到韩子儒囚禁了她的父母兄长,她便连瞥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韩将军何出此言?本宫是南绍的公主不假,可同时也是北昭的皇后,是这数以万计的臣民之母。南绍是供养了本宫十五年,难道北昭就没有供养过本宫吗?” 顿了顿,她话语中的讥讽意味愈发浓重:“更何况,如今的南绍,还是我姜氏的天下吗?” 四下一时寂寂无声,唯有风沉默地刮过荒野与战旗。 姜予辞平静地目视前方。这里是晏康城南面的昌平门,隔着远山千层,该是她记忆中烟柳画桥的南绍。 “我会护南绍不破,也不会任由北昭被侵。” 她的话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却重若千钧。 这是她的承诺。 时间越久,看到的东西越多,学到的东西越多,姜予辞便越来越更深刻地感受到,姜家是真的不适合统治南绍了。或许许以封地金银,任由他们去做个闲散富贵人,才是最好的归宿。 燕华远赴边疆,与大秦军队奋力厮杀。而她留守宫中,便该为他护住这后方的一份安宁。 ……姜予辞的手,沉默地攥紧了袖子里的半块虎符。 回忆里是燕华的细细吩咐,长衣拂过雕花缀玉的香炉,缭乱了空中盘旋的烟云,也沾染了点点安宁的气息。他将冰凉的虎符放进她掌心,指尖相碰,一触即分,而他的声音也是温和的,让人安宁的:“自金水县之后,我便开始指导你这些权谋心计,兵家之法。此番南绍大秦来势汹汹,豫王又有叛国之嫌,纵使北昭兵勇,也到了存亡关头。” 说到这里,他轻轻闭了下眼,眉眼间有片刻的疲惫和脆弱。但当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方才那些都仿佛不过是姜予辞的幻觉——他依然在笑着:“田将军尤善守城,卫将军则善进攻。若是战事胶着,只怕大秦会让南绍以南面为突入口,长驱直入——毕竟西面有我守着,不好进来。而南面虽说有天险……但一旦战况僵持,翻山越岭,也不过需要多些时日罢了,更何况,借着长山一脉,他们可以直接深入北昭境内,连攻城掠地的功夫都省去了不少。” 彼时她微微颤抖着揪住燕华的衣袖,仰起头注视着他,连声音也是发着抖的:“燕华,我,我有些害怕……” 而他温柔地俯身抱住她,衣袖间还有方才染上的安宁香气:“不怕,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 只是在背过身的那一刹那,燕华的眼底满是担忧。 只是姜予辞也不曾想到,燕华的设想成真的那日竟来得如此之快。 事到如今,她只有尽力而为。 他在前线为家国浴血奋战,她就在后方,护他这一国百姓安康。 第63章 潼古 韩子儒围晏康城已有十日。 自那日城墙上一番对峙后, 韩子儒便不知为何, 面色铁青地率着兵众回了营寨。之后整整十日, 南绍大军再没有什么动作。晏康城里一切如旧, 甚至连市集都依然开着——但也只是看着如旧罢了,道路上来往行人行色匆匆,人人皆是一副惊弓之鸟一般的模样。 毕竟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刻。 身在国都, 自幼长于天子脚下, 除非是有叛军作乱, 否则晏康城的百姓大多一生都不会经历什么大的动荡乱事。前些日子他们还只是为大秦南绍的攻打而忧心,只是比起哀鸿遍野的边关百姓来说,多少有几分隔岸观火的高高在上的怜惜。 哪曾想,一转眼南绍大军便如同天降一般, 将这晏康城团团包围。一时间, 人人自危。 李贵的闺女念叨了好些日子,想吃街口张老头家的豆花儿。想着外头的南绍大军, 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那个继续吃豆花的福气, 李贵翻来覆去了三四日, 总算狠下心肠, 起了个大早到了街口张老头的摊子前。 清晨的天还蒙蒙亮着, 石墙边上已经支起了一方小摊,乳白色的袅袅雾气在空中蒸腾缭绕,带着点点暖意。摊子是张老头一个人的——原先还有个张老婆子和他一道忙里忙外,可惜啊,年前已经去了。现如今, 这摊子就只靠张老头一人操持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时候去了,没准也是件好事儿呢。 这个念头刚刚浮上来,李贵就不由得啐了自己一口,嗐,他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呢,这种东西也是能随便瞎想的? 这两天脑子里稀奇古怪的念头真的是越来越多了。 沿着这条街走,隔着重重屋宇,能看到远处灰白天幕下巍峨高耸的城墙。从前李贵总嫌这墙不好,太高,太大,挡光又挡景,碍事的很,而且看着就让人心里头不舒服。 威压太重。 但现在李贵却总喜欢盯着它瞧。这么高的城墙,看着就让人安心。 李贵瞟了几眼城墙,又赶紧低下头,加快了步子走到张老头的摊子边上,闷了声音:“两碗豆花儿。” “诶,好嘞!”一如既往的沙哑的声音,只不过往常听来总带了几分喜悦,哪怕声音哑得像磨砂纸,也总能让人觉出些轻快;而现在却沉得像西曲寺那口敲不动的钟。 张老头慢慢吞吞地开始收拾。天色尚早,甚至有些太早了,小小一条街上,连半个行人都看不见。 “听说了吗?”张老头一边拾掇,一边用一口沙哑的嗓子压低了声儿,神神秘秘地同李贵说,“西街董老爷家,出事儿啦!” 李贵神色微动:“怎么了?” “啧,还不是看情况不妙,收拾了细软想开溜。听说啊,是找了个南绍兵头头,塞了这么个数。”张老头一只手比划了个八,又朝文安门的方向努了努嘴,“喏,连夜从那儿走的。刚出城没两步路呢,一家子老老小小,全叫南绍兵给捉了去,听说啊……” 张老头凑得更近了些,声音也压得更低了:“都叫人给杀咯!” 李贵眉心一跳。 张老头大勺一捞,咧嘴一笑:“豆花好了!” 天光乍破,金芒洒落云层,两碗热气腾腾的豆花被放在手上,带着熟悉的人间炊烟味道。 李贵要给女儿买她心心念念的豆花。 这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早晨。 - 大殿里,拣枝又来来回回地踱了两步。 姜予辞被她转得头晕,揉了揉因为看卷宗而发胀的脑袋,瞥了她一眼,有几分无奈:“拣枝,别转了。” 说来拣枝平素也算得上沉稳,只是如今头一回遭逢这般大事,难免有些慌乱。听得姜予辞的话,她停下步子,转身看过来。 姜予辞挥退了伺候的宫人,此刻大殿中只有她们二人,拣枝便也就没了那么多顾忌,直接上前两步,压低了声儿问道:“娘娘,当真是……摄政王?” 最后几个字有些吞吞吐吐的,明显拣枝还没缓过神来。 是啊,怎么会是他呢? 怎么会是一向为国尽忠的韩家,是梦中前世那马革裹尸还的韩小将军呢? 姜予辞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在刚刚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也希望过,这是假的。 可是燕华不会诓她,他手中的密信更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拣枝沉默了。 过了片刻,她才嗓音有些发涩地再度开了口:“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大军压境,兵临城下。 虽说如今晏康城里除了氛围紧张了些,旁的看起来还一如往常。但是实际上,哪怕韩子儒没有任何举动,晏康城也终会走到尽头。 毕竟,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况且,晏康城的大部分储备粮食,都放在邻近的、已经被韩子儒攻下的天佑。 而燕华远在千里之外。 “娘娘!娘娘!”一个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吓得连通报都忘了,只带着哭腔喊,“南绍军队动了!” ——更何况,韩子儒当真会没有任何动作吗? - 天苍野茫,辽阔无垠的旷野上,风拂草浪,泛起一波一波的碧色。 若是从前,当草被风压弯了腰的时候,必然能看见星点错落的褐白二色,那是这片草原上悠闲漫步的牛羊。但此时此刻,在阴沉沉的天幕下,是两国大军的对峙。 今日尚无战争,但是待到入了夜,却是人人枕戈,唯恐秦军夜袭。 主将大营中,灯火仍明。 燕华坐于案前,久久凝视着手中已被攥出道道折痕的八百里加急书信,长眉深锁,神情晦涩。 韩子儒的动作竟然如此之快。 不知予辞现在怎么样了。她会不会害怕?她会不会慌张?王太后会不会借着她的身份为难她? 燕华的心忽然被揪得发疼。 他究竟为什么要在这里和大秦耽搁这么多天!若是早些回去……若是他早些回去…… 那双漂亮的,从来对姜予辞盛满了笑意的瑞凤眼里,满是狠戾。 燕华轻易不动怒。 这一夜,主帐的灯火亮到了三更。 燕华一边端详着地图,一边在纸上落下了最后一行字,终于搁笔道:“来人,打水。” 一旁伺候的徐智诚总算松了一口气,连忙出去吩咐人抬了水进来,服侍燕华洗漱。 这些日子太过操劳,燕华刚刚躺下没多久,便陷入了沉睡。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事,他便该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清晨。 然而梦境中,霎时火光冲天! 北昭元熙六年,冬。 “近日南面起了一伙叛军,领头的自称是前南绍的韩小将军,打着复国的旗号大肆招拢那些心怀不满之人……” 香炉里袅袅烟云升起,缠绵于笔墨书砚之间,清雅而令人心生安宁。高座之上,青年帝王神情淡淡,宽大的龙袍下是挺直的背脊。 徐智诚禁不住偷偷抬了下眼皮。 从前皇上哪有这般认真的作派?还是琉璃锁姑娘去了之后…… 这个念头刚刚浮上来,徐智诚就赶紧给自个儿掐住了。 宫里谁人不知,一年前的冬日宴上,刺杀皇上的那位琉璃锁姑娘是这宫中提不得的禁忌。只不过,还有些年纪轻的小宫女爱琢磨这些个东西——毕竟那位姑娘,是真真儿有几分传奇。 身为豫王送进宫的刺客,竟然赢得了向来不近美色的皇上的喜爱,还亲自赐名琉璃锁。要知道,哪个宫女不是两个字的名儿?纵使有三个字的,那也是带了姓的,哪有这么个“琉璃锁”的叫法? 可皇上偏偏给她赐了这么个特殊的名儿。可见,是有那么些许上心的。 但小宫女们琢磨来琢磨去,谁也猜不透皇上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若说不上心,怎么会赐这么个特殊的名字;若说上心,又怎么会起个像是玩物一般的名儿。 若说不上心,怎么会日日夜夜带着身边;若说上心,怎么会在发现她是刺客之后当机立断,押下去赏了毒药。 但……如果真的不上心的话,皇上又怎么会在琉璃锁姑娘去了之后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小宫女们不停地琢磨,想破了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末了宫中突然多了道私下里的禁令——不得讨论琉璃锁。 于是这个姑娘便逐渐在大众的口中失去了踪影,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燕华沉默地坐在高座上。 韩小将军。 韩子儒。 回忆里有少女烂漫如三月桃的笑靥,和她清凌凌的声音,像是黄莺在枝头的婉转歌谣:“从前奴婢邻居家有个哥哥,也最是爱这些舞刀弄枪的事儿……” 她当真是聪颖,什么话都说得三分真七分假。若非他一早就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只怕要生生给骗个一干二净。 “韩小将军?”那高座之上的青年帝王抬起眼,笑意里竟然带上了几分熟悉的讥讽,“他不是早死了吗?” 是不是南绍人都是这样,喜欢看着别人被自己耍的团团转? ——一年前他命人往天牢送去的,分明是假死的药啊。 真阵亡的是假逝世,假服毒的却是真丧命。 在那一句带着几分讥讽的话语过后,燕华又恢复了沉默。等到下方的使者说完,他才转头吩咐徐智诚:“宣卫将军、秦将军进宫。” 燕华猛然睁开眼。 他想起来了。 前一世韩子儒打着复国的旗号招兵买马,也试图劝大秦与他一同进攻。也不知是韩子儒的口才实在太好,还是大秦的皇帝当时昏了头,竟然真的稀里糊涂地派了军队过来——不过总算还留了几分脑子,只先派了一小队士兵。 ……而后,被田将军借潼古关之险,打了个落花流水。 燕华善攻不善守,潼古关又是不知道多少年以前的旧关,早已荒废。若不是当年田将军奇才,只怕这关便要在这西北的风沙里一点点湮灭了。 而如今两军对峙百里开外,正是潼古关。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了一下燕华前世赐死阿辞的真相(解释了一半233333 另一半马上解释) 快结局啦 感谢在2020-04-04 16:34:13~2020-04-06 13:2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仙女啊 6瓶;方时赫我要追你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守城 远隔千里外的晏康城。 风停云静, 晶莹剔透的露珠自荷叶边缘滚落而下, 坠入清池之中, 溅起碎珠几许。 步履匆匆的宫女自池边掠过, 裙摆掀动了微风,吹起小径上细小的微尘。她一路从花园庭院中穿梭而过,最后踏上高高的石阶, 步入大殿。 姜予辞看着眼前这匆匆而来的宫女, 她跪在地上, 声音里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请您过去慈宁宫一趟。” 自打上次南绍摄政王对晏康城发起了冲击,即便是皇后娘娘亲自号令将士,指挥着田、卫二位将军守住了晏康城池, 王太后却借着皇后南绍人的身份, 开始对她各种刁难。 如今这已是第三回 了。 姜予辞放下手中的兵书,有些虚弱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你退下吧。” 左右不过是个被推出来传话的宫女, 姜予辞也不会闲得无聊地去刁难她。挥退了宫女, 她便转身进了内室, 拣枝并一二宫女连忙跟了进来, 打算替她梳妆打扮。 毕竟是去见太后娘娘,妆容服饰都不能马虎了。 拣枝替她上了妆。只可惜哪怕是用上了最好的胭脂水粉,姜予辞眼下那抹青黑色依旧未能遮去多少。拣枝看在眼里,不免有几分心疼。 娘娘这些日子实在是操劳太过了。 虽然在诸位将军面前,娘娘还撑着一副八风不动的沉稳模样, 她私底下的慌张依旧还是被拣枝看得明明白白——忧心晏康城破,忧心自己指挥失误。 偏偏王太后还在一旁可劲儿地作妖,整日里拿着娘娘南绍公主的身份说事,拼命地煽动人心,也不知道到底是想做什么。 梳妆绾发毕,拣枝小小后退两步,在心底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晨间的阳光漫洒如金纸,在浅而薄的袅袅雾气中穿梭。微风吹动柳枝嫩叶,送来浅淡的草木清香,一片阴凉的树影间,长长的队伍缓缓走过,前后有宫女太监开路,中间则是一顶华美精致的與驾。 與驾在慈宁宫门前停下。 姜予辞扶着拣枝的手下了凤與,踏上慈宁宫前长长的台阶。王太后身边伺候的芸音姑姑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见到姜予辞过来,便上前行礼:“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芸音是宫里的老人了,这般行礼的姿态连一丝一毫的错处都挑不出,精准得像是特地拿尺子比量过,但…… 那面上冷淡的神情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叫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姜予辞轻轻瞥了她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含笑叫了起。 芸音神情不变地直起身子:“太后已在殿中了,皇后娘娘,请。” 姜予辞微微颔首,踏入大殿。 慈宁宫屋宇高大而深阔,纵使外头阳光明媚,照进大殿的也只有那么小小一方,于是屋里便点起了盏盏烛灯,将屋中众人的影子拉得细长,于地面墙壁之上摇晃不止,宛如鬼魅精怪。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的气息,想来是后头的小佛堂。香烛的味道与安神香纠缠缭绕,熟悉得像曾经的太后、如今的皇太后的慈安宫一般。 王太后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尤喜华服美饰,金银珠宝,可最后也不过是这般青灯古佛伴余生,走上了曾经后宫中每个太后都会走上的路。 姜予辞轻轻抿了下唇,走到大殿正中,拜了下去:“儿臣见过母后,母后万福。” 许久无声。 烛光摇曳。 “啪”的一声,临近主位的烛灯忽然爆了个灯花。上首的王太后仿佛终于被这细微的声音惊醒了一般,缓慢地抬了下眼皮,视线在空中凝滞半晌,终于转向了下首的姜予辞:“哦,皇后来了啊。” 她顿了顿。 一旁的宫女立刻伶俐地奉上一盏茶水,服侍着她饮下。王太后接过帕子拭了拭唇角,方才重新看向姜予辞:“坐。” 轻描淡写地,连个像样点的借口都不愿找了。 姜予辞起身坐下。不过这几日来被王太后刁难得多了,这点事儿在她看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 不过还是会让人有几分烦躁。 说完那一个“坐”字之后,王太后便不再开口,只是闲闲地拨弄着手上的玉镯子。 一室寂静,屋里的气氛沉闷得像是空气都滞住了一般。 虽说姜予辞并不在意这些,但这也实在是耽搁了她学习和思考的时间。晏康城危在旦夕,她哪有功夫来整日整日地和王太后玩这些个后宫的东西? 姜予辞不由得微微蹙了眉。 上首的王太后此时终于慢慢悠悠地开了口:“皇后这些日子守着晏康城,想来也多有些心力不足吧?” 姜予辞浅浅笑了一下:“多谢母后关心,儿臣暂时还可以应付着。” “唔……不过这围攻晏康城的也是南绍的摄政王,你又是南绍公主。依我之见,或许皇后倒是该避避嫌的。”一面说着,王太后一面深深看过来一眼。只可惜烛火明明暗暗,看不清姜予辞的神情。 来了。 姜予辞心头一跳。 她抬起眼,神色镇定:“古有祁黄羊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今儿臣虽是南绍出身,但也愿意为北昭尽绵薄之力,护住晏康城这一方安宁。更何况,儿臣虽于南绍长养成人,却已是北昭皇后,乃北昭国母,自不会做出那等叛国背家的丑恶事。” 王太后一时有些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知为何,姜予辞忽地心头火起。 城门将破,国家危在旦夕,身为一国太后,王太后竟然还在这里沉迷于后宫权力脸面的争夺! 她忽然站起身,裙摆间刺绣中细小的微光织就一片闪烁的银芒,流水一般倾泻而下,精致而富贵:“恕儿臣有事,不能陪母后闲话了,先行告退。” 王太后面上狠狠抽动了一下。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姜予辞便已经转身离去了。 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的呼吸都不由得加重了几分,片刻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招手唤来芸音:“伺候笔墨。” - 韩子儒向晏康城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也不知为何,他似乎是鬼迷了心窍一般,除去邻近晏康的城市之外,他就是不肯去攻打更远一些的城池,非要攻下晏康。但凡知道这件事的,没有不说他疯傻的。 但韩子儒在旁人口中被说疯傻是真的,晏康城兵力将要不足了,也是真的。 ——原本燕华离京时就带走了京城护卫军的三分之一。即便他给姜予辞留下了虎符,但除去能调动的京城护卫军,更远一些的守备军要想过来,便得先行军赶路。 然而晏康城周围的城池又被南绍大军悉数攻占。一时间,竟有几分瓮中捉鳖似的滑稽。 哪怕晏康城有储备粮食,还能撑上不少时日,但若是兵力不足,晏康城破,便是囤上再多的粮食也没有用。 城墙之上,风吹旌旗,猎猎作响。 底下的南绍士兵又来叫嚣了。 李贵握着□□守在城墙上。暮夏时节,一身厚重的盔甲穿得他汗如雨下,连呼吸都粗重了不少。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连握着枪的手都有几分颤抖。 他不敢往下看,他怕见到那些铁甲铮亮的南绍士兵。 ——他会不会死? 李贵想过自己的很多种死法。病死的,累死的,老死的,甚至想过自己会不会在街上冲撞了贵人,被活活打死。 却从没想过他可能会战死。 晏康城中,天子脚下,战火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燃烧到这里?再说了,还有京城护卫军和邻近的守备军啊。 可它就是来了。 接过战甲的时候,李贵的手比现在抖得更厉害。夏日里被穿过的铁甲还带着一股子酸臭味,李贵忽然觉得手下触碰到了一片粘腻,他低头去看,是一片刺目的猩红。 ……尚未干。 李贵吓得几乎要跳起来,他完全不敢去想,这究竟是什么。 他强压着自己的思绪,哆哆嗦嗦地穿上了战甲,哆哆嗦嗦地拿起了武器,哆哆嗦嗦地随着前辈,往前方那堵高大厚重的城墙走去。 身后是女儿稚嫩的嗓音,她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爹!” 李贵没敢回头,怕自己心一软,就不愿去了。 ——他如果不拿起这些东西,或许便是晏康城破,或许他的女儿,命运就会被改写。 为了女儿,即便是战死,也没有什么。 李贵哆哆嗦嗦地,流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06 13:22:11~2020-04-10 13:2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方时赫我要追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titofeo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城破 ——姜予辞不知道, 自己还能护住这晏康城多久。 她一次又一次地用计退敌, 可韩子儒却能一次又一次地收拾兵马再来。她派出的试图向守备军求援的小队一次又一次地被韩子儒无情斩杀, 分明距离不算太过遥远的守备军却因为没有她的吩咐而不能擅自行动。南绍大军重重包围之下, 晏康城真真正正地成了一座孤城。 城墙外的叫嚣声一阵高过一阵,听的姜予辞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可燕华……他远在边疆。 她如今没有人可以依靠。 姜予辞环顾四周,将士们的脸上混合着血迹和尘土, 脏兮兮得乱作一团, 几乎狼狈到了极点, 但每个人的眼神都无比坚定。 ……坚定,而绝望。 南绍大军又一次开始冲击城门。 她的双唇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 周围是一片死一样的安静,田将军和卫将军沉默地守在她身后,城外的喧哗叫嚷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悠悠传来, 模糊而不真切。 “田将军, 你领五百兵士暂守西和门,另请城中百姓熬煮热油, 尽快送来……”姜予辞轻轻闭了下眼, 再度睁开的时候, 她仿佛已经恢复了往日里平静而沉稳的模样, 有条不紊地开始吩咐。只是,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这会儿有多害怕。 燕华,燕华。 姜予辞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心底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一般。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叫喊声, 她捕捉到其中似乎有熟悉的字眼,下意识地倾耳细听:“清宁公主!南绍大军恭迎公主殿下!” 竟是一队南绍士兵在外头叫嚷。 姜予辞心头一震。 还没等她多想想南绍士兵,或者说,韩子儒究竟想干什么,她便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北昭将士中小小的骚动。 ——说到底她是南绍出身,如今南绍北昭争锋相对,她这个和亲公主便是首当其冲。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只怕早已被软禁起来,再接触不到半点儿消息,甚至可能被人磋磨。而现下她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一声令下将士悉听,不过是因为手中这块虎符,不过是因为她已经成了北昭的皇后。 不过是因为燕华对她的爱重。 姜予辞咬了咬下唇。此刻她没有那么多功夫去仔细地思考权衡,当务之急便是先稳住这些守城的将士——她甚至已经隐隐约约听见了身后人的窃窃私语: “诸位将士,本宫虽是南绍出身,但如今也已是北昭的皇后,知道忠义二字该如何写,断不会做出这等叛国的肮脏事!更何况,如今南绍领头的韩将军囚禁南绍帝后太子,自封摄政王,如今的南绍早已不是本宫母族所治,本宫怎会甘心同韩将军合谋?” 见士兵神色松动,姜予辞再度加重语气,一字一顿:“若晏康城破,本宫定当与城中万千百姓同生共死!” 一番发誓后,士兵们看着总算是暂时放下了怀疑之心,随后依照她的吩咐纷纷抱拳离去。 姜予辞长长出了一口气,但背脊依然绷得僵硬,丝毫不敢放松下来。 她今日从宫中出来,于外城坐镇指挥,为的就是尽快得到一切消息,排兵部署。 一个又一个小兵被传进屋子,一条又一条消息被递上她的案头。 南绍士兵冲击城门了,南绍士兵开始攀爬城墙了,南绍士兵被热油泼下去了,他们开始拿圆木撞城门了,城墙上的守军受伤三个,阵亡一个,南绍弓箭手就位了…… 姜予辞越听,唇便抿得越紧,眉头也皱得越厉害。 但她什么别的都没有说,只是一件一件地吩咐下去。 守城门,泼热油,弓箭手准备射击冲撞城门的敌军,安排大夫为受伤军士进行紧急包扎…… “城门要破了!” 外头忽地传来一个小兵的高呼,惨烈绝望得像是哀嚎。 姜予辞猛地站起身来。 连日操劳,她面上多了连胭脂水粉都遮不住的疲惫,将士们在最初的惊艳过后,也被一日复一日的战事磨得失去了对这些的关注。但当她起身的时候那一袭红裙裙裾微晃,暗香浮动时,人们才惊觉她还是那样美。 静水流深,桃枝剪影。 南绍第一美人。 只是此时此刻她低眉敛目,神情木然到近乎没有表情:“我去城墙上看看。” 她身后的拣枝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然而阻止的话语还没说出口,姜予辞就已经快步出了屋子,转瞬就消失在小院中。 拣枝愣了愣,这才想起来要追上去。但刚追到院门口,便失去了姜予辞的踪迹。 姜予辞走得很快,快得甚至有些不正常。 她什么侍从都没带,谁也没反应过来,一路上便只有她一个人。 她步履匆匆地掠过了路旁哀嚎的乞丐、不知哪家店铺前哭天抢地的商贩、收拾细软收拾得兵荒马乱的宅院、门口屋中放满了受伤军士的医馆,一路走到城墙下。 令牌在那小兵面前一晃而过,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个清瘦窈窕的女子就已经一转身上了台阶。 姜予辞踏上石阶。 城墙石砖斑驳,上面有岁月留下的风霜痕迹。 百年北昭。 她是不是命格不好,专门误国?前有南绍,今有北昭。 姜予辞一时竟然有点儿想笑。 她一步一步走上城墙。 面色比她疲惫得多的守城军士看到她的时候面露讶然,犹疑着想要俯身行礼,被姜予辞摆手制止了。 她抬眼看去。 这处城墙的这个角度,刚刚好能看见那摇摇欲坠的城门,门前一大批的南绍将士。 ……和千军万马中,正在仰天大笑的韩子儒。 他如今看起来,这样陌生。 她真的有这么好?好到让他不顾南绍国力和未来,拼尽一切来攻打北昭?甚至,还用的是这种深入敌国的自杀式打法。 可哪怕他的的确确打不下北昭,他也即将要打下晏康城。 他即将心愿得了。 姜予辞攥紧了袖中玲珑小巧的匕首。 那是燕华在给她虎符的同一日交给她的。 熏香悠长,少年的眉眼温柔似水,仿佛盛满了人间瑶池月色,他手中的匕首小巧而精致,刀鞘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和小小一个“辞”字。 他笑得像是三月春风拂过江南岸:“喏,我亲手做的,给你防身。做得不好,可不要嫌弃啊。” 顿了顿,他忽然掩饰一般地轻咳了一声:“当然……刀鞘不是我做的……我还没学会刻那么复杂的东西。不过那个’辞’字是我刻的!等我以后学会了,我再给你做个刀鞘!你想要别的也行!” 说着说着,那白玉似的耳垂就染上了傍晚天边的胭脂色。 一室灿烂的昏黄,霞光绚丽,宛若打翻了的石黄与朱砂,是丹青手兴之所至,肆意泼洒。 刀鞘上的宝石折射出熠熠光辉,他白皙的指也带上了几分暖意。姜予辞与他对望片刻,忽地笑了:“好。”她接过匕首。 风吹珠帘动,日照菱花窗。 姜予辞的唇上,染上了一点苍白的笑意。 她摩挲了一下袖中的匕首。 那上面……还有燕华亲手给她刻的“辞”。 辞啊。 可不就是辞别? 若当真因为她导致晏康城破,便是以死谢罪,也没什么的。 姜予辞的视线忽然有几分模糊。不知怎地,她脑中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仿佛拨云散雾一般,终现天光。 她想起前世的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费尽心思地勾引撩拨却又不知不觉地动了自己的心。 她想起刺杀失败时,燕华震惊而悲哀的眼神。 然后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高高在上的帝王举杯抬袖,神色淡淡,仿佛连被刺杀的惊骇都不会有:“拖下去,押入天牢。” ——从前她一直觉得他是早就清楚她的身份,因此才会再平静不过。可她却忘了,燕华本不是这样漠然的性子。 他只是想假装对她的刺杀毫不在意而已。 阴暗潮湿的天牢里,徐智诚恭恭敬敬地把药放在她面前,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却半晌无言。 说到底,也是从前共事、一同笑闹的人。 琉璃锁靠在墙上,眼神轻飘飘地在那药上打了个圈儿,浑不在乎一般地笑了起来:“怎么,徐公公亲自来送我上路?多谢了。” ……还想着他会来见她最后一面的。 果然是痴人妄想啊。 也是,他对她大概根本就没什么感觉吧。不过是看到个对自己有意思的漂亮姑娘,顺水推舟地撩拨一下而已。 况且……就算有感觉,也消磨殆尽了吧。 琉璃锁嗤笑了一声,伸手就要端起那药。 ——却被徐智诚止住了:“等等。” 她诧异地抬眼看他。 徐智诚压低了声音,黑暗中,他的神色还有几分不忍:“陛下给的……是假死药。到时候会有人送姑娘出去,今后天大地大,姑娘自去谋生吧。” 琉璃锁愣住了。 都这种时候了……他还不愿意杀她吗? 他对她竟然真的有那么多情分? 可他灭了南绍,杀光了姜氏一族,她又丝毫不顾他的百般暗示,一意孤行地想要刺杀他。 一报还一报,如今的局面何其荒唐可笑。 琉璃锁真真切切地笑出了声来。 从前母后教她,笑不露齿眼弯弯,最是女儿家的贞静贤淑模样,惹人心生爱怜。 可如今她笑得形象全无,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像是疯了。空气出入喉头,竟像是困兽的嘶嚎。 他让她走,天大地大任她漂泊,却再也不想看见她。 巧了,她也不想再看见他了。 只是她该往哪儿走? 她身负姜姓,天下却向何去寻南绍姜氏? 亲缘断绝,所爱不得,天大地大,无以为家。 琉璃锁笑得越发开怀。 她大笑着点头,完全不顾徐智诚惊恐的神色,端起那碗药一饮而尽,随后一松手,白瓷碗伴着清脆的声音四分五裂。 药效尚未发挥,她捡起一块锋利的瓷片,对准手腕就是狠狠一划! 似乎还嫌不够一般,她又连着划了四五道,一道比一道狠,一道比一道用力。 一旁已经吓呆了的徐智诚此刻终于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跑出牢房,高呼:“传太医!” 四周一片黑压压的寂静,牢房里的琉璃锁看着手腕上一道道的伤口,终于落下泪来。 她拿着瓷片,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 恍恍惚惚间,姜予辞忽然看见了一片绚烂的海棠。 是燕华。 少年提着酒坛仰面卧倒在海棠花丛里,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他一身深深浅浅的艳色。他紧皱着好看的眉头,似乎是睡得极不安稳。姜予辞隔着一层迷蒙的雾气,努力地靠近燕华俊俏的眉眼,俯下身去听。半晌,才终于听得一点零星话音。 他喃喃道的,是“姜予辞”。 这缘是她的本名。 他终是知道了一切,却冷着一张脸,不肯叫,不肯叫,叫了她便是姜氏的人,是那个怀揣着一腔国仇家恨对他充满了恨意和怨言的亡国公主,豫王刺客,不再是他娇声软语意态风流的小宫女,不再是他的琉璃锁。 可,在这梦里,在她坟前,燕华皱着眉抱着酒,到底还是叫出了这个名字。 她不仅仅是琉璃锁啊。 他喜欢的姑娘,姜予辞这个身份赋予她的一身风华,怎么可能就这样因为他卑鄙自私的小心思,被轻易地割裂抛弃? 他喜欢的不仅仅是一个琉璃锁,更是由姜予辞和琉璃锁这两重身份一并构成的那个她。 他放下那些悲哀和怨愤,放下那些绝望和痛苦,明知她是刺客,明明以为她对自己只是逢场作戏实则满是痛恨,却还是宁肯她虚情假意,仍旧要自欺欺人,不愿割舍,不能割舍。 一往情深,情深如斯。 姜予辞忽然泪如雨下。 灵魂也会落泪的吗? 她怔怔地想,抬起手在面上胡乱一抹。 北地凛冽的风呼啸着刮过她的面颊,姜予辞茫然四顾,这才发现自己原来还站在晏康的城墙上。 杀声震天,晏康城的城门摇摇欲坠,已是被撞开了一条缝。 晏康城将破。 她再没有什么办法了。 姜予辞抬眼,望向远方。远山如黛,天色灰白,是同她送燕华亲征那日别无二致的景色。 风刮得烈,红裙与乌发皆在空中翻飞。 这一世能有这么多的甜蜜与美好,她已经知足了。 姜予辞一双清凌凌的杏眼,深深地望了一眼远方。 再见了,燕华。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四!!!是HE!!!(破音) 第66章 终章 层峦叠嶂, 重重青峰之下, 烟尘忽起! 姜予辞浑身一震, 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远处, 那策马而来的大军。 ——即使过了很久很久,姜予辞依然能清晰地记得,那日的燕华是如何来到她面前的。 她立于晏康城城墙之上, 敌军包围, 城门将破, 风吹过她泪痕半干的面颊,刮得生疼。 他策马率万千兵士疾驰而来,声震如雷霆,烟尘滚滚而起, 如同天降神兵一般打了南绍大军一个措手不及。 冬月十八, 帝率兵回京,大败南绍。韩子儒仓皇而逃, 生擒于青崖山脚, 后伏诛。 史书上寥寥数语, 便将一场战事的结局勾勒罢。可有些旁的东西, 却将会永远留存于姜予辞的脑海中, 就如……那日燕华上城墙时的场景。 她几乎是木愣愣地站在原地,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把匕首,哪怕被刀鞘上的玉石和花纹硌得掌心发疼也没有在意。风吹起姜予辞有些凌乱的乌发,而她就隔着这有些凌乱的头发,用一双眸子乌溜溜的杏眼怔怔地凝视着来人。 凤眼星眸, 乌发银甲。 一如初见。 他一步步踏上那斑驳的石阶,走到她面前,喉结上下滚动,涩涩地、低低地唤了一句:“予辞……” 话音未落,燕华便一把将姜予辞拥进了怀中。 姜予辞几乎是在同时呜咽了一声,哽咽着哭出声来,挣扎着推开燕华用力锤他:“你怎么才来啊!你怎么才来啊!” 他知不知道她有多害怕!知不知道她有多想他! 姜予辞哭得声咽气阻,泄愤似地一连锤了燕华许多下,最后却又哭着一头扑进了他那个再温暖熟悉不过的怀抱中。 ——他终于回来了。 她在将士和百姓面前装得沉稳装得淡定,却在看到他的身影的那一刻,泪水便如决堤一般。 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 燕华垂首凝视着怀中姑娘的发顶,眼神温柔缱绻,宛若揉碎了天光。半晌,他缓缓抬起手,微微颤抖着覆上她单薄的背脊。 他赶上了。 若是晚一步、若是晚一步…… 燕华不敢想象,可是自从他接到韩子儒频攻晏康城的消息,自从他加紧击退大秦踏上快马奔回的路,他便控制不住地开始想那种种凄凉惨烈的结局。 会发生吗? 会发生吗? 燕华不知道。 他只能催着催着,一次又一次地扬起鞭子,盼着快一些,再快一些,能尽快赶回晏康城。 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了,他不想也不能再失去她一次。 燕华紧紧地抱住姜予辞,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去: “我回来了。” 他抱着她,低声道。 天穹低垂,万籁俱寂。风渐渐停息下来,姜予辞还一抽一抽地埋在他怀里,小小地、软软地应了一声: “嗯。” - 连枝宫灯烛火明媚,映出满室微微摇曳的光影。姜予辞重新绾了发髻更了衣坐在榻上,看到刚刚洗漱整理毕的燕华从内室转出来,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移开了视线。 虽说……可是今天在城墙上,她毕竟还是太失态了些。 姜予辞默默搅着手中的帕子,眼神游移。 ……有点儿丢人。 燕华也发现她似乎有些不自在,却是不知道为什么。挑了挑眉,他径直走过来在姜予辞身边坐下。 熟悉的馥郁香气迎面而来。 已有大半年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姜予辞不知怎的,便是面色一红。 而此时燕华甚至还低笑了一声。 他轻轻握住她藏在袖中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摩挲两下:“怕不怕?” 姜予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诚恳地点了点头。 怕。 怕到不能再害怕。 一日复一日,她枕下放着他给的匕首,连梦中都是晏康城破火光冲天的场景。到最后,她甚至都麻木了。 良久无声,连他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姜予辞等了片刻,不禁诧异地抬起头来。 ——然后撞进了他的眼中。 燕华生得一双极漂亮极漂亮的眼。 睫羽浓密,眼睛细长,眸若点漆,眼尾轻轻巧巧地向上一挑,便如同一把小钩子一般,钩到了人心里。 而此时此刻,这双极漂亮极漂亮的瑞凤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知何时,二人已是挨得很近,近得姜予辞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在燕华眼中的倒影。 那漆黑的眼眸里映着烛灯摇影,红裙乌发,温柔得像是沉淀了三十载的旧月色。 他专注地看着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对不起。” 极尽诚恳。 而后他倾身。 温热柔软的唇相缠,呼吸与浮动的暗香纠缠。 四下无声,桌案上小巧的香炉也仿佛在静悄悄地打瞌睡,吐出一段模糊缥缈的烟雾。红烛灯影随风轻轻晃动了两下,连枝烛灯后那半掩的轩窗外,一轮明月高悬于深蓝天幕中。 - 大秦南绍被退,接下来该做的,自然就是清算和论功。 升迁得赏之人如何欢天喜地暂且不提,那些流放抄家斩首者无不放声痛哭,悲痛欲绝。而这其中受罚最严重的,当属豫王及其党羽。 今上先是拿出了豫王通敌叛国的证据,一条条一样样,清楚分明得容不得半分辩驳。随后的,便是对豫王党羽的清算。 冬月廿七,有证指王太后与豫王勾结,上震怒,然感太后养恩,念其所为尚少,终下旨禁于慈宁宫,永世不得出。 十二月半的时候,豫王被押送回京,斩首示众。 广安宫中一片沉默。 姜予辞坐在上首,摩挲着手中温热的茶盏,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下方的楚止水。 她的衣饰簪发都齐整得体,妆容却早已被泪水弄得凌乱不堪,神情呆呆的,像是沉在什么梦里。 ——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梦就好了。 楚止水发怔地想着。 ……燕寻,就要以叛国罪被处死了。 连带着他的母族妻族,却不包括她。 她因通报有功,还有姜予辞的求情,得以被废为庶人,保全性命。 可那如何能够呢? 家族亡尽,无处可归。从前那么多的欢声笑语,撒娇痴缠,从此都随着那一块“楚府”牌匾的跌落摔裂而消散在了烟尘里。 还有燕寻的丧命。 他死了,她独活,漫长的生命和无边的寂寞,还有抑制不住的思念和悲痛,她如何能忍受呢? 哪怕他对她并不好。 哪怕她对他已经渐渐失望。 哪怕……他不爱她。 更何况,她这又算是哪门子的通报有功?她分明早有察觉,却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硬生生拖到最后才来通报。到了最后,什么用处都没了。 晏康城还险些城破。 她这一生,当真是可悲得像个笑话。 楚止水抿了抿唇,忽地起身跪倒在姜予辞身前,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去,行了大礼。 她的声音还在发着抖:“娘娘。” “妾自请三日后与燕寻、楚氏一族同斩。” 姜予辞手中的杯盏险些跌落。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楚止水——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你要一同受刑?” 楚止水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辜负了娘娘的一片好意。” “你……真的决定了?”姜予辞微微蹙起眉。 “家人和夫君都没了,妾一个人独活于世,也没多大意思。” 姜予辞心里,忽然被那句“独活一世”触得轻轻颤抖了一下。 她能理解。 沉默良久,她微微颔首:“若你意已决,我会去向陛下请愿。” 楚止水再度拜下去,姿态恭敬,举止间是楚氏嫡女该有的的优雅风范:“娘娘慈悲。” - 楚止水走出宫门的时候,一眼就看了等在旁边的江澈。 蓝衫长剑,神情清冷,却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忽然多了些什么别的东西。 楚止水说不上来,只感觉仿佛是他整个人都忽地鲜活了起来。 江澈迎上来,“姑娘”二字尚未出口,楚止水的开口就已经打断了他的话:“江澈。” 暮色昏黄,映在宫城的红墙上,温柔得像是一段旧日的时光。她注视着他,微微笑着,风拂起她的碎发,她看上去竟是江澈从未见过的温软模样:“江澈,三日后……我要和他们同赴刑场。” 江澈一瞬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十二月的风吹得人遍体生寒,哪怕有这一抹夕阳余晖,也没有多少作用。 过了许久,他才颤抖着张口,却喃喃半晌,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野草与花儿一同在风中颤动。 楚止水歪了歪头,又对他笑了一下:“之后你想去做什么,自去吧。” 江澈本是楚府护卫,不过因后来救她有功,她便放了他自行离去。只是不知为何,他仍执意要守在她身边。如今楚止水倒是要庆幸,当初她已放了他。 这样这次的连诛便诛不到他头上去。 她朝前走去。 如今豫王楚宅皆已成往事,自然也没有了车马。 江澈一时间还怔在原地,只能失神地看着她越走越远,走进遥远天边那一团绚烂的霞光里。 她的身影是他的眼眸中渐渐变小。 江澈注视着她的背影,脑海中想起的,却是昔年初见时那身量尚小的女孩。 彼时的她眼眸清澈,举手投足间自有晋安楚氏嫡系长房长女的高华气度。 而他虔诚地俯在她重重叠叠的繁丽裙摆之下,像是在敬叩神灵:“在下愿以微命相护,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腊月十九,废王燕寻及其党羽斩首示众。 同日,江澈自尽。 - 元熙七年,春。 宫城中一派自在景象。 陛下年前终于攻下大秦国都,班师回朝,两年前又接受了从前的南绍皇帝姜珏的献地,如今一统天下,除去那些留恋故土的遗民,旁人无不赞一句陛下的万世功业。连带着宫城中的小太监小宫女们,也颇觉得与有荣焉。 春日园中桃花烂漫,燕华坐于花树下,拿着一支笔细细地为姜予辞描下眉间一朵五瓣莲。 细眉瓷肤,中描朱砂,最后一笔小心地勾勒完,燕华忽然在姜予辞眉间落下一吻。 “呀!干嘛呀!”姜予辞忙不迭地推开燕华,小小白了他一眼,身后的拣枝连忙忍着笑递上一面镜子。 镜中女子容貌清艳,眉间的五瓣莲却是晕开了一抹浅淡的红,姜予辞气得猛地一抬头,却正好撞见燕华的这副模样。 眉目如画的青年本就生得唇红齿白,面若好女,现下薄唇上一点红,更是犹如春水染霞,摇光动影。 姜予辞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燕华轻轻“嘁”了一声,多少也想明白了,接过徐智诚递上的帕子,抹去了唇上那抹艳色。随后转身拿着笔按住了转身欲躲的姜予辞,神色诚恳:“再来!我保证不会再作弄你了!” 风吹花树,满地落红。满园的笑闹声里,天光明朗,双燕归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