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鬼》作者:Upsilon 文案 若非机缘巧合捡得一张古琴,小姑娘依旧平平凡凡活蹦乱跳。 老人家常说,荒山野径上不明来历的东西,是不好随便乱捡的。 小姑娘深以为然。 ——所以这真的是一个非常纯良的故事。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辛素心,辛扇,娄昙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勿取无主之物。 立意:爱与和平 第1章 (1) (1) 盛极必衰,此乃物理。上行不端下为乱,并南北虎狼环伺,山河倾颓,亦为必然。 上苍一向将凡人悲欢事当作儿戏,迨大晏嗣君跪降北狄,黑云叆叇的京府长空方得清辉一段。墨蓝的天像景泰蓝上的珐琅釉,独一轮明月,亮得星子无辉,金顶失色。 顺德元年——按大晏历法算,现下是昭定七年壬申月。 如此话来,娄昙今岁一十有六,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他接连旬日关在琴房中,一时看夜景出了神。押送他的兵卒推搡了一把,他方如梦初醒缓步登上琴台,身上华服原是教坊歌姬的霓裳舞裙,即便小心,仍不免被过长的裙裾绊得一个踉跄。 北人多生得高大健壮,见状纷纷嗤笑。 娄昙扬头端视,把怀中琴抱得更紧,恼恨自己早前怎没学几句骂人话,绕来绕去不外乎是乱贼蛮夷,虎狼之辈,匮乏至极,不足解恨。 “中原人道‘《箫韶》九成,凤皇来仪。’[1]本王心慕已久,早就想一睹这九凤来仪的盛况。中原琴师久负美名,诸位不妨听听这南人奉为至圣的宝琴,与我草原天音琥珀词比之如何——你们南人将舞枪弄刀的功夫付于丝竹雅乐,想也不会叫人失望。” 可笑! 古琴为君子乐,有六忌、七不弹[2];有文王操之高风亮节,有广陵绝响之铮铮傲骨,北狄口里的琥珀词哪里能及! 娄昙满腔愤懑,却不能一吐为快,只好轻抚琴面寻求慰藉。 辟烛琴被光阴打磨得细腻厚实,不知比娄昙年长多少春秋。他第一次抚琴于净水池畔,周有幽篁四合,风和日暖;今至穷途,竟是在白骨砌成的琴台上为灭国罪魁而奏!受此莫大屈辱……琴大抵也会痛哭一场罢? 大晏…… 大晏哪…… 大晏没了。 没了…… 没了? ——不! 风静月明,鸟雀止啼。 娄昙端坐如钟,起手抚琴。 他虚白面容依稀浮上点生气,琴音甫作,伏地的晏人惊然抬首,眼中泪光闪动。 琴乐清若泉溪,淙淙之声本应轻快,却又有激愤迸裂。高亢处似有龙清啸,劈云入世,九州大地因此颤颤;低沉处则如蛟龙潜渊,伏卧暂眠,待不日冲天腾飞。 北人闻之惊叹,或不解其意,鄙夷嗤笑。稍有见识者面色黑沉,几欲掀案怒起,却被王上喝止。 曲为《古怨》[3]——南人小儿,倒有几分骨气,可怜骨气可敬,却是亡国人的骨气。 王不语,斜靠虎皮王座,意态闲适,目光所及,人人噤若寒蝉。 少年沉浸琴乐而不觉。 …… 曲终,四下无声。 王持杯敬之:“汝何名?” 少年洒然大笑,撕华服,抱琴一跃,碎衣虹霓,余音回荡: “琴师娄昙,可辱身名,誓不辱琴!” ——大启顺德元年,琴师娄氏殁,名琴辟烛亦不知其踪。 —— “章二叔打更回来亲眼瞧着的。”辛扇边嚼枣子边从树上顺下一颗,光脚丫拍打枝叶,“王胖子平常老神气,这次可倒大霉了。我娘常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他靠死人的东西大发横财,心术不正,活该被鬼吓走半条命!” “阿扇哥,这世上……真的有鬼?” 树下围的一群娃娃脖子仰得老高,辛扇呸地吐了核,挺挺胸膛重重一拍,震得狼牙坠子晃了晃:“骗你们做什么?要是假的,爹娘还偷偷摸摸到屋里去讲?真有鬼也没啥好怕的,我一准儿吓跑它!” 大人说事总爱背着小辈,如此就好比往棉布下藏肉馒头,遮遮掩掩的总比直截了当掏出来诱人。王家闹鬼的事说来荒诞,长辈难免漏了点风声,传到这帮惹事精耳朵里,一个晓得就差不多全晓得了。 吕山胆大:“那咱们夜里捉鬼去?” “成。”辛扇痛快答应,这劳什子闹鬼的破事一出来,夜里都没法偷溜去看狐狸,他闷了好些天了。“人多力量大,做好事当然得一起。等除了鬼,我便央阿娘做些桂花糕,大伙分着吃。” “可是……”一干人咽咽唾沫,脸色发白,“听说那鬼长了顶大的角,一口气就能吞掉半个村子,这么厉害,单凭我们怎么对付得了啊?再、再说,要是被爹娘知道了……” “鬼不也是人变的,有什么可怕?”辛大侠咔嚓咬了口脆枣,气定神闲地胡诌,“明晚村里忙着祭祀,日头下山后我们在王家集合,原来得找块浸酒肉醉倒看门狗,现在狗都跑没影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人多阳气旺,鬼铁定不敢来。” 村里正经读书人唯有辛老爹一个,这年纪的男娃喜欢逞英雄,到他面前却无一不服帖得像闺阁大姑娘。辛家小子性如泼猴,不喜四书五经,专爱四处捣蛋。辛老爹心知这孩子用书袋管束不住,允他习了几套防身的拳脚功夫,倒也耍得有模有样。辛扇不信邪魔鬼怪,世间事若要论个是非黑白,还不是看谁拳头硬——来者何鬼,打趴再说。 大伙以为然,这么件大事儿就轻描淡写地敲定了。 王家的所作所为,确也不那么厚道。 平启之战伊始,王家只是来巫伽村避难的小户,区区四五年光景一扫当年畏畏缩缩的模样,邋遢破布换成绫罗绸缎,生怕他人看不见一身贵气。有村民曾于半夜见数人鬼鬼祟祟地潜入巫伽密林,回村时抬着一口巨大木箱进了王家后院。 巫伽密林内有前朝名士的坟冢,便有人猜,王家一朝财运满贯,非是天赐,而是犯了逝者的灵柩。 村里老人常说,荒山野径边的金块是不好乱捡的。那是山中害人的孤魂野鬼用白骨幻化的美玉,张着无形的网,静待一双贪心的手掌。扰人安宁、动人尸骨更是丧尽天良,今朝得意一时,迟早会有咒罚临身。 闹鬼那晚,章二叔远望见王家冒着诡谲红光,阴风阵阵,隐有哭嚎,把他的瞌睡都吓没了。第二天就有人说王家老爷子撞上不干净的东西,发了疯,再来就是那几辆满载古木金饰的灰溜溜逃出巫伽村的车,剩下没疯的把家当都搬空了。 阿扇却不大信这个说法。 他不像他阿娘那般虔信,每日清早,总要在神像前上一炷香,这香近着闻浓郁非常,风一吹就寡淡得可怜,又怎能把人的念想引到神仙那去呢。香案前常瓜果满盈,却不容饥肠辘辘的人借以果腹,碰上灾年,便只乞神佛护佑而不知自救——鬼神之说,不过也是无能者聊以□□的浮词罢了。 七月流火,天虽渐凉,他归家时一路小跑,也热得衣贴后背。 辛阮氏早在家门候着,逮住人从他汗湿的乱发里揪出半根黄草,心知训他无用,拍拍擀面杖往里屋去了。阿扇不及心喜,他阿爹便提了一只老鸡过来,鸡血顺着弯折的颈子渗进地里,颇为骇人。 “抄《虎钤经》,三篇,晚些考校。”辛衡神态温和,“玩闹乃小儿天性,但切不可惹你娘生气,懂否?” 阿扇呵呵干笑两声,像尾泥鳅溜去洗枣子了。 辛扇有个妹妹,与他阿爹一样,是阿娘打村外捡来的。村人里不乏闲话篓子,与他一道瞎捣蛋的那帮娃娃里有个管不牢嘴,说他妹妹是只狐妖,教辛扇一顿好打。这事闹得厉害,他老爹上门赔礼方作罢。 谁都知道辛家的猴儿精绝不容旁人说他那病弱妹妹半字不好。 素心应该在看书,他屏气攀着矮墙,轻手轻脚地把枣子搁在窗边。 霞光渐渐淡去了,天阑处还有些余光,最东边的地方浮起海蓝色。院子里间或响起暮夏晚蝉的低鸣,飘着清甜花香。 辛家的小姑娘素心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捧着《论语》凝神细读。她年岁尚小,脸颊莹润可爱,清亮杏眼看人时总带笑意,如降初春甘霖,心肠再硬的人也会软了心。阿扇小时总想戳戳她的酒窝,对上那双乌黑澄亮的眼睛又打消这一念头,像做坏事被阿爹瞧见了似的。 小姑娘耳尖,放下书,把篮子朝他推了推。 “哥哥吃。”她小声问,“爹爹又罚你了?” “就那么回事呗,什么归家太晚,玩心甚重,听了一百遍不止。”辛扇拣了最小的枣子胡乱嚼了两口。“我吃好啦,抄书去了,省得挨骂。就弄不懂你们怎么偏爱看这些,满纸之乎者也的,仁啊义啊的……呃,我不是说它不好。喜欢归喜欢,你身子不好,别看太累了。” 辛素心乖乖点头。 …… 待辛衡推门而入,两个孩子已凑作一团,头靠头趴在桌案上睡得酣甜。大的那个脸上划着墨胡子,纸上的字一半还算规整,一半简直是鬼画符,显然非一人之笔。他好笑之余又颇为欣慰,挨个把两个孩子抱回榻上。 正是夜阑人静,村庄矮房只有隐约轮廓,虫鸟声息,小儿共眠,唯有此刻这数年的安逸恬淡才是实在可信,而非黄粱大梦。 ……一切已过去了,却也并未过去。 他下意识瞥了眼右臂上的陈年伤,当年新创,如今只留一道肉红疤痕,弯曲着像是一条盘起的蛇,这么多年,也未见褪色。 辛衡重新提起灯。他常年着宽大青衣,两块瘦削肩骨被月光映得鲜明,以至尖锐如削。好似这个温厚的儒生,也变作一把雪亮的刀刃。 再守了会孩子,辛衡悄然无声阖门而去。 —— 巫伽村居大靖之北,世代信奉蓐收,村中有数支族脉,择族中品性佳者主持祭神。岁至八月未央,多能见村里男人成群结队背负狼尸归村的景状,西北男儿有些血性,以为祭祀的野兽越是凶猛越能体现祭神之诚敬,故每逢秋祭还数村中少年最为忙碌。 阿扇还差个十来年,但挺能打,堪称同辈中人的个中翘楚。 他装作擦拭陶皿,盘算还有多久方能离家,突地听见外头传来笃笃声,忍不住探头望了望。 夕光里的过路人穿着一身黑红祭袍,长发照旧例编起,面戴般若鬼面,瘦长的手里抓着一柄雕花木杖,那声音就是丈端击在青石板上发出来的。他走得缓慢,一举一动自成一派威仪,而步伐沉重,又颇似一只逼近凶恶猛兽的猎手,满怀计量而忧心忡忡。 阿扇目送他穿过青石路走往村北的祭坛。 村子里好玩的事不多,祭典是一桩,看多了也觉索然无味,见金乌将落,阿扇收拾一番,确保没落下该带的物什,瞒着阿娘从后院翻出去了。 这时他还未想过这趟“壮举”会惹多少异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 [1] 《尚书?益稷》 [2] 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七不弹: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 [3] 北宋姜夔所作琴歌,曲意凄凉哀怨。 第2章 (2) (2) 王家好认,近林处屋檐翘得像鸟翅膀的那家就是。 这屋子占地广,和他家主人一个德性,变着法子力求压人一头。王家主人一路讨债回来,从头到脚穿金戴银,阿扇嘴上不说,心里很瞧他不起。 他有一下没一下踢着碎木片,过了好一会,拐角那头蜗牛爬似地挪过来两个人,胖的那个拽着瘦的那个的耳朵尖儿,活像个胖刺猬拖拉一根竹竿子。 阿扇调个方向继续踢,权当没瞧见。 吕山脸皮比较厚:“嘿嘿……辛兄来得真早啊。” 是挺早,太阳都下去了。 吕家小子爱吃肉,敢情全长了在脸上,豆眼挤成了细缝,看不清阿扇板起来的脸。辛扇板起面孔挺能唬人,和与他性情南辕北辙的老爹还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吕山平日最怕这个。 辛扇恹恹问:“就你们两个啊?” “给老大保驾护航,他们哪轮得上。” 扯什么牛皮,直说不敢来不就完了。 胡二郎揉揉耳根,细声细气地劝:“这是闯别人家去……总不大好。天也快黑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给爹娘知道,我们就要挨打了。” “读书读傻了啊你,没见王家人都跑光了。堂堂大男子汉,比姑娘家还娇气,真拿你没办法。”吕山没好气踹歪了门板,胡二郎嫌不雅,憋红了脸,扯着他胳膊往后轻轻一拉。 这俩家伙! 阿扇气闷得说不出话,憋出几个字:“走,我们进去,速战速决。” 遇上这两个‘护卫’,打头阵辛扇是没得跑了,他丢块石头一探,见没反应,昂头挺胸从大门进去,胡二被吕山拖在后头,眼珠乱转,走得磕磕绊绊。 太阳藏到山峦后,夕光罩着整座宅院,里头空空荡荡,有点儿渗人。这帮小鬼瞎晃过大半个宅子,一点怪事也没撞上。阿扇心觉无趣,找了块木墩子坐下,没忘留意周围的风吹草动。亏着辛衡押着这皮猴抄的那几卷兵书,他隐约察觉到一丝异样。 这儿静得不正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辛扇脑仁发疼,吕山的大嗓门又叫他震了震:“人多就不敢出来了,我看这鬼胆子也不大嘛。胡小二,你这样子可不行,下回夜里跟我一起去林子边晃几圈,给你练练胆量!” 胡二郎被他的大嗓惊得打了个寒噤:“……娘说鬼天黑才出来,我们还是、还是先回去吧。”天彻底暗下去了,他抖抖肩膀,觉着有点冷。 辛扇脸色变了。 今夜村人祭蓐收,往年里,村人常持一簇簇的火把集聚祭坛前,那火焰能把村子上方的天空映得通红,可现在的夜空像是吸了墨,连星子都看不见。 胡二郎天生长了一张乌鸦嘴,说好事说不准,说坏事差不离。他记起这茬,方想与他二人赔礼,就见辛扇和吕山两个人齐刷刷地瞪着他,纳闷地摸着脸:“怎么啦?我脸上有脏东西了?” 吕山呆滞地摇摇脑瓜。 “……你们怎么还看着我?等、等——好、好像有什么东西——”胡姑娘顺着发梢往上摸,小细腿直打哆嗦。 “别回头!” 辛扇最先回神,二话不说,一手拽住一个人就往来路疾奔。 刚刚搭在胡二郎头顶上的手骨倏然消失。 —— 阿扇从来没跑这么快过。 这男娃俨然一只亮牙的幼兽,被逆境生生磨砺出了雄雄战意。 风呼啦作响,刀子刮脸似的,阴森气流像只号角,唤醒血液里巫伽人世代传承的凶性。他舔舔颤抖的下唇,意识无比清醒。 人是他招呼来的,当得由他送回去,且务必得安然无恙,一根毫毛都不可少。 破败门户近在咫尺,他无从顾及那团从头皮灌入肌骨的寒气,抽尽浑身力气朝那两个倒霉蛋的后腰一推。胡二郎腰板精瘦,直接飞出了门,就这当口还不忘捂住嘴。吕山栽了个狗啃泥,好在生得珠圆玉润,赶在门封死前颤悠悠地滚远了。 “老大,你等我们搬救兵来!坚持住哇!” 有个拖后腿的胡二,天晓得回不回得来。 阿扇腹诽了句,解开腰上的布带子,拔开瓶塞,冲着后面猛泼——鸡血可算派上了用场。一转头,他愣住了。 庭中景已非前时。 长空悬一钩皓月,九曲桥上华服宫娥来来往往,或持宝瓶,或捧珍馐,皆是平生所不可想。池中央立着三丈玉台,丝竹声起,伶人转步婀娜,舞袖幢幢,金丝衔玉,光芒灿灿。月门外殿宇楼阁肃穆矗立,却只让他感到无限森寒。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鬼东西呢? 所有人都对凭空而现的男童视若无睹,每个舞姬顶着同一张美人皮,笑靥也无分毫差别,他的手臂从挥动的长袖穿过去,起了一层疙瘩。 辛扇顺着唯一一条路跑上白玉台,空阔的琴台孤零零摆着一块衔着几根银丝的木头。他在南方来避难的羁旅客那见过类似的玩意儿,据传是中原乐器,可那些人忧思重重,从不肯取下一奏。 这物事与那些却又不一样,斫得更精细,纹理也更细腻美观,赭色大气典雅,隐有红光浮动,宛若仲秋时节的红枫铺于古道。 好想……摸一摸。 他怕手上脏污,反复搓手直至红热,才傻愣愣地抬起手往上搁。 这木头烫得像遭火灼烧,辛扇倏地缩手,烫着的指头像挨了记针。 笙箫雅乐斗然消停,周遭宫阙殿宇、亭台水榭逐渐扭曲,辛扇魔怔似的杵在那,死盯那块升到半空散发红光的木头,牙齿咬得咯吱发响。他脖子伸得老长,仿佛是有一圈无形的绳索从这气旋中心甩出来,勾住他的颈项往上吊。 那木头中央凸现出一个小点,一缕烟像根野草般从木头里钻出来,凝作一截灰白的指骨,约莫是指尖的地方如觅食饿鬼指向他。他闻到一股火烧枯木的气味,还夹杂令人作呕的的咸腥。 这味道埋在巫伽村最深的禁地里,缠绕在每年秋祭满载猎物归来的青年身上,最能激起经验丰富的老猎手的警觉与挑战的欲望,但远没有这一刻来得浓郁。 他慌乱捂住口鼻退后一大步,但还是呛着了。 这还不是最糟。 那手——或说那手骨——但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骨了。这副骨骸已覆上了皮与肉,像是只妖物,吸血后重披上光鲜的外皮。 狂风刮得檐下喜庆的宫灯剧烈摇晃,辛扇面无血色仰着头,他头顶上方飘着一剪艳红的裙裾,犹如死城上的染血旌旗。 那双手捏了个起势,十指挪移,如昙花初绽。 “铮——” —— 辛素心心里头不踏实。 她抱着竹板凳往院子里一坐,夏夜多虫,胳膊不多时就起了痒。她顾不得挠,一瞬不瞬地望着院子外,院子那头向着黑不溜秋的林子,王家就在林子边上。 小娃娃本该在祭典上闹腾闹腾,辛素心身子弱,性喜静,见识两回就不去了。 辛家的主心骨全在外边,每逢夏秋祭祀,辛衡常被央着去写祭文。这套繁文缛节效仿中州,在巫伽村扎根了五十几年。辛阮氏与妇人们一道教那些小娘子备祭礼,归家便早些。阿兄信誓旦旦说要捉恶鬼给她见识,还未归家。 困意上头,她提起香囊一嗅,恰见那黑洞洞兽嘴似的林子那边飘过来个影子。这轮廓奇怪的黑影霍地停在辛家门口,她惴惴朝前挪了步,终于看清了这黑黢黢一团是两个一胖一瘦的人,惊得“呀”了一声。 胡二和吕山跑得没气了,呼哧呼哧扶着墙缓劲儿,间歇并着吕山的咳嗽和胡二的抽噎。 她又瞧瞧他们后头,没见着辛扇:“我阿兄呢?” 吕山嘴笨,急火攻心舌头打结,忙扯了胡二一记,这胆小鬼才回了三魂七魄来:“……辛兄……他……他……唉,这种事,你怎么让我说哪……” 指望他说清是没戏了。 吕山慌慌忙忙道:“老大他把我们送出来,自己被鬼给……”胡二又在扯他袖子了,他急火攻心骂喝:“拉什么拉,就知道哭哭哭,要不是你拖拖拉拉的——” 身后忽地一亮,辛阮氏提着盏灯,面无表情地站在夜风里。 三个小娃娃全呆住了。 辛阮氏气过头反而想通始末,一语道破:“你们三个偷跑去王家宅子了是吧。”一个个都不省心,全把大人告诫当耳边风了! 两个男娃都不敢吱声。 辛阮氏揽住瑟缩的小女儿:“你们两个先回家去,别让家里人急着。” 吕山迷糊地点头,拉起胡二就跑,老大不愧是老大,他娘亲这一生气,比鬼还吓人啊。 辛阮氏安抚地拍拍素心的脑袋,小姑娘又怕又焦心,但清楚自己只会添乱子,也不哭闹着与娘一同寻阿兄。她方欲提灯往王家赶,就听那两没力气跑远的小鬼扯破了嗓门大喊—— “老……老大?”这是一根筋欢欢喜喜的吕山。 胡二捂着半张脸,偷偷从指缝里窥探。 辛扇正一步步朝家门过来,他头发乱得像在草垛里滚过好几圈,有几根不服帖的翘的老高。有别以往那连奔带跳的步子,辛扇走得比祭典上的巫女还规矩缓慢,八成是精疲力竭了。 他朝神色各异的一群人挨个看过去,还没等辛阮氏彻底安下心好生教训他一顿,就咚地栽倒在地上。 —— 辛扇这次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打。 这一记记藤条抽得这秋日刚兴的凉意也逸散了,辛素心在外头帮娘剥豆衣,每响一记,她的指头就哆嗦一下。 辛阮氏有条不紊地剥着豆:“你阿兄这次错得离谱,打得厉害,才好教他长个记性。” 辛素心似懂非懂,又不安地瞥了眼紧闭的房门。 从小到大,辛扇皮翻了天,把宁静的巫伽村搅合得鸡飞狗跳,碎嘴娃娃被他揍得鼻青脸肿,两户人家险生罅隙,也没有一次让辛衡下这么重的手。 “凡一十五下,我打完了。” 辛扇唇色发白,从头到尾没哼过一声。 放在十年前,辛衡的一顿鞭打可使人痛不欲生,今这下只用了两成力道,对个孩子来说还是重了的。他万分疲惫,道:“你仔细想想,自己告诉我你错在哪里。” “……我不听你们的话,去了王家。” “还有?” “我……没照顾好妹妹,让爹娘担心了。” “再来呢?” “我不应该意气用事逞英雄,嘶……还惹了麻烦。” “就这些?” 辛扇摇摇头,他面色难看的很,全身泛疼,说半个字都不好受。 “想不出来?”这年纪稚嫩得令人艳羡,也令人心急。有时希望他能明些事理,有时又想就这么调皮捣蛋也挺好——如此两难,气上头时恨不能再把这孽子丢到外头罚跪,折腾完又生怕把人打懵了。“逞英雄是男儿本色,你要是像素心一样乖巧,我倒反而要着急了。”辛衡替他擦冷汗,“辛扇,我并不气这个。” “那……”辛扇双眼瞪大。 “无谋而动,是为不智;不思不虑,为其所不能,是为不己知。想逞英雄,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自己也就半桶水晃荡,不收敛收敛,还拉上旁人受累,真是出息。”他话锋一转,“但也不能不夸你二三句,危急之刻知道舍己救人,仗义侠骨值得称许不假。好在……你小子骨头够硬,没缺胳膊少腿,不然我怎么和你娘交代?要再有哪天你仗着我辛衡教你的三脚猫功夫去逞英雄,伤哪了磕哪了……我还不如废了它!敢有下次,我打到你出不了门为止!” 辛扇张了张口,眼眶先一步红了。 他这几年积攒的自得和做小霸王的骄傲劲儿能撑胀一个麻袋,而这麻袋刚被他爹几个字戳破几个小孔,微薄的委屈轻飘飘浮在最上头,底下堆着沉甸甸的难过和自省。 这不多的委屈在被老爹赏了个爆栗子后全溜得一干二净。 辛扇很厚脸皮地蹭到辛衡怀里去,又很没骨气地抓住青布揩了揩几颗金豆——男子汉大丈夫,有泪总是难为情——唉,管他呢。 “嗯,没下次啦……嗝,说谎是小狗!” 门里头没声响了。 门外的母女俩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 辛衡十年前误入巫伽村,鲜血淋漓,比一尾被钝刀去鳞的鱼还不如。他浑浑噩噩地被人拖上了矮榻,浑浑噩噩中饮下汤药,非是他于亡命天涯中丢却了警醒,彼时境况实也离殒命差不了多少。他清醒那晚,阮芩正把浸过凉溪水的布巾敷上他额头,两泊翦水让他忆起少时京府夜空的胧月。 因捡回他一条贱命,村中无人愿与阮芩结亲,几年前他救回素心当亲女教养,她又默默受了好些日子的闲话。十年里他无数次想问阿芩悔过不曾,但见她皎月般恬淡的脸,便不再言语。陈年事与现世安稳一比,不值一提。 巫伽村祭司亲往辛家一遭,陈年旧事才复历历。毕竟,他也不算年轻了。 辛衡扶年迈的祭司入上座,受乡土恩惠的老者未能逃脱岁月摧折,虽精神矍铄,身躯却日益佝偻羸弱。 “村中小儿性顽劣,巫伽能有今朝,阿衡出力不少。” 辛衡:“贱子愧当此言,只是借绵薄之力聊以还情罢了。” “阿衡不必如此见外。”祭司道,“近十年过去,是好是坏大伙心里透亮,又何必老将自己视作外人。听说前夜几个孩子受了惊吓,阿扇可有好些?” “现已无事了。”他道。 “无事就好,是福。平启那几年,刀口上来刀口上过,没人能享上安生日子。” 长者静了会儿,他浑浊的、沉淀疲惫的眼珠蒙着层翳,十来年前它们还是机敏灵活的,人到了这把年纪,有些事难免力有不逮。他又问了些学堂杂事,辛衡俱如实相告,对其来意摸了个大概。 辛衡送祭司时正巧遇上偷懒晒太阳的辛扇,大祭司容色和蔼地摸摸这孩子汗津津的脑门,念了几句祝词,拄着手杖缓步离开了。 辛扇一脸莫名其妙。这皮猴的手脏兮兮的,指甲缝里还夹了点泥巴,辛衡破天荒地没有动怒,反倒有些安心和庆幸。 三日后,祭司只身入巫伽密林,归后不言一字,当夜于梦中西去。 嗣事之人合上泛黄书页,昏黄烛光将他的影曳得长长。 百余年前,巫伽密林忽现尸首数具,血气殆尽,又有入林猎户罹离魂之症,乃恶鬼所为。巫神怜其子民,施法囚邪祟于林中。巫伽密林深处的祭堂实有几处咒阵留存,隐含阴阳五行之道。 祭典当日他曾往一探,那处的布置,已然生变了。 …… 辛扇像转了性,不去河边摸鱼树上掏蛋,规矩得惊掉人眼珠子。辛素心吃力地捏毛笔写字,他也老老实实抄录兵书,偶罢笔歪头思忖。 那晚王家发生的事,吕山胡二吓得提不敢提。辛扇也记不清来龙去脉,只说清醒过来就站在树林里,想来是误打误撞遇上鬼打墙,又稀里糊涂绕了出去。大人索性不再多问,对孩子严加管教,免得真撞上祸端。 辛素心在祭典后那夜碰上一桩怪事。 她白日小睡了一觉,夜里辗转难眠,正迷瞪着,院子里传来了声音。 那声音时似泉溪叮咚,黄莺轻啼,一忽儿低沉如咽,如春雷余音,又像一声寂然的晤叹。 她翌日问起爹娘与阿兄,全说没听见,只当她是梦得深了。 三天后的夜里这怪声再度作祟,辛素心循声走到院里,她阿兄正抱着样物什坐在月光里,他朝她转过头,徐徐起身,悄然潜入夜色。 辛素心想不明白,又有些忧心,临帖时字就没了势。 辛扇凑过来端详一二,圈出几个不佳处,抓抓头发:“咳,素心,你有心事?” “哥哥,你晚上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辛扇头发抓得乱七八糟,闻言又改摸起鼻子:“哪能听见什么呀,这几天爹发了狠——那些劳什子鬼东西不背完不准歇息,我睡得可沉了。怎么啦?” “……没什么。”她想想说,“我又做那个梦了。” 这月十五,素心又一次听到那声音,翻下床快步往外奔去。 —— 天朗气清,风息云定。 月朗星稀已作一轮暖阳悬空,唯仙神鬼灵,才有挪移日月之能为。 远处雕梁绣户如翠峦叠嶂,一重复一重,庭中有嶙峋奇石林立,姿态各异。月门隐隐,又有红蔷卧枝,碧叶棽离,悦目可爱。 蔷薇花前,一红衣人席地而坐,那引人伤心的曲调静静流淌,如万里之外的深山吹来的一阵和风,携着草木的清新香气透入闲庭。 这人饶有兴致地撑起脸,抬目一瞥:“小丫头,你偷听我弹琴有段时日了,可听出些名堂没有?”他年纪不大,清癯瘦弱,似一根纤细新竹,含笑时自有七分明丽,兼具三分骄慢,却并不惹人生厌,反似给一尊精致瓷人添上七分生气。 “我没有偷听。你让这天地听见,而我在这天地里,就是光明正大地听。琴是什么我不知道,可这声音……像人在哭。”她摸摸心口,“我听着难过。” 少年先是被素心三言两语讶得目如铜铃,在她说不知琴为何物时气冲冲地一瞪,听她语道哭、难过几词才收回几分轻佻,细细审视这稚龄女童——仿佛之前她就是个供人消遣的纸人。 辛素心不自在地道:“这是哪儿?” 少年不答话,陷入自个的思绪里,左眼下的小痣偶尔被睫毛轻触几下,缘他眼睫细长,这痣便易遭忽视,偏这一点落在泪堂,主子女刑克。 这爱理不理的架势实叫人难堪。辛素心年幼,但性惠敏,心感他不似王家人那般趾高气扬,约莫是在为难如何开口。此地蹊跷,虽墙上叶影斑驳,不时晃动,却全无风声,他俩面面相对,不道一词,氛围愈发尴尬。 素心往月门挪了一小步,那少年蓦地以目光锁住她:“你要走了?” 素心:“我出来这么久,爹娘恐要急了。你可告诉我怎么出去么?”少年面色一沉,她忙道,“我喜欢听神仙哥哥弹琴,嗯……下一次,再来找哥哥玩。” “……神仙?”少年手搭在琴上,梦呓般道,“我才不稀罕有人‘喜欢’听我弹琴。” “可真的很好听……” “那与你何干?”他冷冷一笑,抱琴站直,她始留意到他那一身不伦不类的衣着:榴红华贵裙装上卧着金丝银线绣的飞蝶繁花,长袖处撕了两道长长的口子,露着一截脆弱莹白的前臂,裙裾未遮住的脚踝扣着一圈锁链,沉沉地拖在地上。 “小丫头,我可不是什么神仙。要走快走,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话音甫落,凝定的苍穹瞬息乌云密布,惊雷几欲炸裂长空,天地寸寸崩裂,辛素心头晕目眩,耳畔隆隆作响。她睁开眼,洒进院子里的月华犹如白练,辛扇就在她身边,一瞬不瞬地盯着怀里那样她刚认识的叫“琴”的东西。 “素心。”他侧过头低柔轻唤她,形容模糊,像夜里忽起的雾气附上了轮廓。“时辰不早,你该睡了。” 他怀中的琴只有梦中琴一半长,发着微弱的红光。 第3章 (3) (3) 窗外天光并不很亮,半夜落了雨,早雾灵蛇般盘在远山上。辛素心被这扑面雨气激起三分清醒,却抵不住又涌上来的漫漫倦意,靠着窗棂睡去了。 门口立着辛扇,他耳贴门扉,确认里面没有半点声响,才矮身轻放下捂得温热的小木块。 辛小姑娘颇有慧根,可惜生不逢时,在亲爹娘逃难时匆匆落草,待辛衡浴血救回已吃了不少苦头。别家孩子出门撒野的时候,她只好如饥似渴去嚼晦涩古书,心思较她那不善看人眼色的哥哥多了去——她阿兄的烦恼全由她一人受着。 爹娘乐见阿兄的变化,小姑娘便自作主张将近日种种怪事闷死腹中。她底子本不佳,心藏忧思,昨夜又受了惊,就这么病倒了。 素心起时仍旧昏沉,模糊的光影交织纷杂,抬手去捉却虚若无物,她仿佛落到荒芜死寂的山谷,那些影子便是老祭司故事里藏在密林的亡魂。 苦涩的药味带她逃离这可怖的幻境。 是娘。 娘身上总有股皂角香,因素心体弱多病,皂角香又夹杂常年煎药沉淀的药香气。 辛素心乖乖喝下汤药,苦极也不改色,阮岑心疼,挑了最小颗的糖块喂给她。素心蹭了蹭娘略显粗糙的手心,终没交代她的小秘密。 梦里的“琴”却先找上了门。 那张琴跳出梦境横在地上,夕光映照下的深红琴面无端泛冷。辛扇背对着抱膝坐在那,汗湿后翘起的几撮头发压不平整,他也放任不管,由它扮一回搭鸟巢的斜插树枝。 “阿兄,祭典那夜到底发生什么事?”她声音很软,带点病时的鼻音,“你没讲实话,我知道的。” 辛扇肩膀微缩,他的小妹妹慢吞吞地挨近,不说话,就盯着他。辛扇被素心看得窘迫,四下乱瞟,吞吞吐吐把那夜的后续小声讲了。 毫发无伤地离开鬼屋,当然不是靠运气。 这小崽子和王家的那只鬼做了笔买卖,他胆大包天,鬼没敢收。 那鬼生前是个弹琴的,想找个徒弟续师门香火,不幸死得早,没成。执念没散不好投胎不算最惨,寄身的琴还被琴主人带进了棺材,与其他恶鬼一道镇于封印下;这还没完,好不容易得见天日,本体竟叫那不识货的王家老头当柴劈了,活脱脱窦娥再世,一辈子就是一个拉长的惨字。 “我也没多想……你听我说完啊,其实他也挺可怜的。死的时候……就和阿桐姐一样大吧,阿桐姐还在学插花来着,他已经躺地里了。死后关在琴里出不去,熬到见太阳了吧,住的地方却快没了。王家人被他吓着那会,木头都快烧光了,只剩这么一小块。” 辛扇拳头有多硬,心肠就多软,直觉他不会害了自己,鬼使神差地应允下来。巫伽村内寻不着,还有村外——这个小山村束不住他,打小他就想亲眼看看山那头阿爹长大的地方,逃难的文人挂念的鱼米之乡、软红十丈,他都想望一望。不论后辈喝哪儿的水,总要去踏踏他父辈走过的土,这念想便一代代流传下去。 辛扇无精打采地揪着乱发:“早知道他选你做徒弟,我就不答应了。” 辛家人胆色都不错,辛衡阮岑当仁不让,俩孩子后来居上,好似撞鬼就是芝麻绿豆点事,肩并肩打量起“琴”来。 琴为伏羲式,桐木琴面,玉徽,紫檀木制岳山、龙龈,髹漆灰胎覆鹿角霜,面上梅花断增古韵三分。琴底取梓木而成,铭文曰:“太清无息,惟尔怡予。辟烛离居,抒我幽绪。”[4]若这琴摆在南方的行家面前,他们必要赞叹老半天。换作从没出过村子的两个孩子,一行琴铭尚只认识太、清、无、尔、我几个字,自然没法意会得见至宝的欣喜。 素心还病着,没多久辛扇就把她哄进了屋里,自己去书房和满桌竹简抗争。 在这事上,兄妹俩是决意在爹娘前做两只闷葫芦了。 —— 那鬼倒真心想收个徒弟。 素心刚入梦就置身于那处庭院,琴中鬼心不在焉地拨弄琴弦,上趟他将琴头置膝上奏乐,这回正儿八经变了张琴桌出来,姿势摆好,还挺仙风道骨。 他眼珠动也不动直盯月门,见她来了刷一下扭开头,装模作样弹起曲子。 辛素心待他一曲弹毕才吭声。 琴鬼对此满意非常:“耐性还行……唔,你听到什么了?随便说说就成。” 素心自不会把随便二字当真,斟酌番才道:“我听见了水声,起时流得舒缓,后头……越来越急,好像江水撞岸起浪一样。” “本也没指望你能说得多好。”他挑剔地嘀咕,“我再弹一首,你仔细听着,我等会再问。” 琴鬼刻意刁难,连问三首才肯罢休。 “你这小姑娘,做我徒弟还说得过去,不过和我当年相比还差得远。”他自顾自道,“我名娄昙,师从晏朝琴师娄襄,今后就是你师父。” 这鬼在地里憋久了,和人处不来。端看这口气,好似别人觍脸求他做自己师父,而不是他托人四处物色徒弟。 素心被他理所当然的态度噎了下:“……你不问我愿不愿学?” 这鬼阴森森地笑笑,小痣随眼尾一并上扬:“你已收了辟烛琴,自然没有心不甘情不愿的道理。” 素心想,做他徒弟大概也就是“小丫头”和“小姑娘”的差别。 她学他挽袖焚香,跟着一起朝娄襄寒酸得可怜的衣冠冢磕了响头。 于是辛家小姑娘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师父和一个师祖。 一连几夜,娄昙不教其他,只顾先弹一曲再询问她曲意。听来颇为无趣,但也绝非毫无成效。那张琴就被素心放在床边,爹娘一无所觉,她白日读书夜里学琴,日子便不咸不淡地过去。 北方秋日比南边短,坚实的土方经秋雨洗涤,就要顶上冬日凛冽的寒风,别于南地钻骨头的阴冷,这风倒像个拿斧头劈来的粗犷大汉。 梦中依旧春意满园,蔷薇怒放。 初冬时,辛素心总算摸着了琴。娄昙的教法是照样画葫芦,先从斫琴选材讲起,再是琴的构造与装配。素心不大明白那些凹处为什么要起凤颈、玉女腰这类雅致的名字,琴徽为何有十三个,娄昙对此如数家珍,谈起琴比她爹爹讲经还老道。 前人的记忆浸润着七根五尺长的弦,弦本身也成了记忆,像沉香熏的绸缎,一旦淡去再由后人熏染,年复一年,也自留几许暗香。 娄昙的记忆只有两尺长。 他运气不好,生在大晏大厦将倾的最末十几年;他运气却也好到天妒人怨,在贫苦人家宁肯把男婴卖到勾栏的年代遇上了还未入宫的琴师娄襄。 娄襄是手把手教他学琴的。晏末宫内盛行糜曼小调,琴音也带着脂粉气,独娄襄不认命,境况一日不如一日。 娄昙将他不认命的倔脾气学了十成,死到临头也没向北狄万俟族屈服一次。 雨后的泥路不大好走,他师父套着洗白的青长衫牵着他穿过竹林,整个人也像根精瘦精瘦的青竹。 “琴者,所以感天地以致和也。是故琴之形无不合于阴阳,琴之音无不属中和之声。”(3) “……你问我这琴面十三徽有何寓意,乃象征月数,亦附和阴阳始意。” 天光云影徘徊,竹风鳞波相戏,都是有迹可循的,娄昙想这阴阳就是充盈天地的“气”,抬手乱抓一通,娄襄哈哈大笑:“错了、错了,阴阳可不是你想象的东西,等你大些或许就明白了。” 师父有很多话娄昙参不透,他怕参透就把师父给忘了。 “愔愔琴德,不可测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5]这是能通天地的琴。” “凡夫俗子不以花草果木为食,便沾得满身烟火气;我们这些人哪,还要再低个档次,琴师就琴师,偏要冠上御用之名,奏乐有违本心,还不如不开化的阿猫阿狗。我不指望你能做这个‘至人’,普天下也没人能做,我只要你对得起你的琴道。” 这对违世乖俗的师徒孤零零地活在深宫里的一隅,生时不享厚誉,死时也不体面。 做师父的死得人所不齿,做徒弟的,尸首被北狄拿去喂了狗。 …… “十二个月再加闰月共十三个月,就是十三徽的由来。” 时隔数百年,娄昙向他新收的徒弟如是解释。 他那不知浊世疾苦的小徒弟已靠在石头上睡着了。 独蔷薇笑得欢畅。 —— 素心学琴的这段时日,辛扇也没闲着。 他在村里是一干孩子的头头,做头头的常特立独行,好证明自己的不同凡响。他不爱跟同龄的娃娃玩,专爱黏着村里几个大人听他们瞎诌。 章二叔是他为数不多的忘年交之一。 章家世代做村里打更的活计,到章二叔那代就他和他哥哥撑着门户,老大耐不住出人头地的野望远走他方,祖传“家业”就落到了老二的肩上。这于爱打探秘密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差,因为秘密总在黑夜中四处遛达。 章二碰上辛扇,就俨然爱吹牛的老神棍撞到爱瞎想的公子爷,凑一块准不说正经事。王家那档破事就是打他那儿听来的,这事后,村里的人便很少见到他,只有夜里鬼哭般的打更声一如既往。 辛扇也许久没见着这位打更人,借送药酒的由头往章家走了一遭。 章二叔不在外屋里。 屋里盘腿坐着一个半大少年,长得瘦小,仿佛一只窝在树洞里的猴子。他举着方形木块,右手攥着刻刀刻像,面颊涨红,瞪得眼珠都快跳出眼眶,脖上暴起的青筋不停搏动,好似几条青色的盘踞皮下的蚯蚓,转瞬就会破皮钻出来。 章家这两代不知怎么搞的,父辈出了个背土离乡的长子,这代的独苗章峰却是个痴迷木工的瘦猴,连竹梆子也没摸过。他成天闷声不响玩木头,和辛扇那伙八竿子打不着。 辛扇被章峰转过来的脸骇了一跳:“呃……我是辛家的,来送药酒。” “搁着就行。”章峰小心拂去小木像上的细屑,“别看了,我爹不在。” 辛扇心头那点热乎气连带着被他挥跑,自讨没趣,掩上门走了。 …… “想不到,那小子还挺挂念你。” 黑如昼夜的内屋霍然冒出一点微光。 那幽暗的光点有规律地在半空游动,由一分作无数,慢慢勾勒出个颀长身影,观身形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暗红裙裾长至踝骨,发丝比之更长,掩住一双青白赤足,如黑亮绸缎。 光点照亮他右眼下方的一颗黑痣,也照亮了墙角处抖如筛糠的男人。 打更人瘦得脱形,凹陷的面颊泛着死气。 “……我按你说的把他骗过去了。”他的话音因恐惧而打颤,“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替你做了!全做了!你还要我做什么!你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 这鬼魅笑道:“哦?有趣。你坐视他人为恶,甚至央我助你暗探前朝墓葬浑水摸鱼,怎么没骂自己伤天害理?毁人陵寝,夺人私藏……不胜枚举,好像也挺伤天害理的。相交一岁有余,我到今日才晓得你竟是如此宽厚良善,引人感佩!” 章二跪倒在地大口喘息。 王家掘墓致富的秘密,他是最早察觉的。何人比更夫有更多机会挖掘埋在夜里的隐秘? 章二自认比王家聪明,但有点小聪明的人大多也有胆小的毛病。起初他只敢悄悄尾随,逮着良机捡漏,每隔一段时日再溜到镇上当掉小件金饰。这勾当干习惯了,丁点的负罪感也消磨殆尽,横竖没遭报应,还不允拿死人用不上的物什让活人过得安适些?村里老一辈的祭司多数入了土,神神叨叨的旧说也终归要入土的。 报应只是来迟了些。 那天晚上,他亲眼看到那红黑木块中伸出的手揪着王老爷绣金的袍角,另一只在他头顶上方虚虚一抓,抓出几缕剧烈扭动的黑烟。接着木头中央生出一颗头颅,眉目如画,玉容花色,它揽过黑烟含入细尝,如贵妃含着莹白的荔枝。 幽幽月夜,半身长于陈木的鬼魅餍足后,化雾潜入他仓惶的影子。 打更人抱成一团发抖:“就是我做错了事吧,你尽管像对那老头一样罚我好了,俩孩子手上干干净净,你怎么能……” 鬼戏弄指尖聚为蝶形的光点,漫不经心道:“食人血气和人挑笋尖吃一个道理,总是鲜嫩的更好。事你替我办妥,我心情一好,指不定便不追究你那笔为虎作伥的烂账。” 他露出一点舌尖,绕唇角舔过半圈,章二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什么事,你说。” “礼神节上……” 章峰垂下布帘子,继续刻他珍爱的小木人。 木人的一眉一眼精致无比,乃至发丝都分明细腻,只消刻好最后一刀,就要柔顺地垂在膝上似的。他跟前没有图样,全凭印象下刀,好像同样的小人刻了百来遍。 这猴样的少年万分郑重地削去多余的木料,又在它眼下轻凿出浅浅的小圆点。 他粗砺的指头紧紧贴着这颗不详小痣。 作者有话要说: [4] 参考《良材美斫说器》,琴铭中第二句来自“怡予”琴铭“泠然一曲,惟尔怡予”,第四句取“寒玉”琴铭“斫彼孤桐,寄我幽独”。 [5] 嵇康《琴赋》 第4章 (4) (4) 晏,昭定三年,冬。 京府居南,盘踞北地的万俟族操戈南下,铁骑带来的朔风也将微薄的暖意荡涤殆尽;朱门之内,地龙使人熏熏,灯彩常悬犹不眠。 离大晏亡国,仅余十二春秋。 这个冬夜犹似往年,无何殊异。 娄襄躺卧于破褥碎布中,许久才缓过劲,拖着虚软的双腿爬回墙角。这软弱男人上了些年岁,浑身几无一处完好,但确很好看,玉兰萎落的那种好看。 他不顾整理狼狈至极的形容,按揉酸痛的后腰,强忍不适尝试收拢两股,收到一半忽弓起背脊,呕出一口血来。 另一人终究看不下去,冷声冷气道:“堂堂须眉,无用至此,实在难看!我若是你,早便自决,好歹能留得清正之名,而非苟活被斥为佞幸。” “你情我愿,各取所需,何必说得如此不堪……你又怎知我不是乐在其中呢?天成美意,当及时行乐,我早就不是个清清白白的琴师,更费不着再维持那好看不中用的名声了。再说,有你在,还怕我教坏那小家伙不成?”娄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本也就把我当个物件,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振袖扇开破窗让寒风灌入:“醒醒神,再同我说话。” 笑声戛然而止。 琴师瘫在地上,十指不怎么明显地抽搐着,才显出半点儿活气。 他负手观景,道:“我依稀记得你昔日之言,宁为荆扉雪——” “——不为金屋奴。”娄襄说,“可人是会变的。” 这较玩物还不如的男人哆嗦着攒了点热气,窝进破布堆,再没动静了。 窗外飞雪漫天,叠转飘荡的冰花挂于枯枝,冷清而晶莹。足下雪粒松软,假若用力踏实便会咯吱作响,他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那端虚掩的小门,抬手一推。 门后偷听的半大孩子叫他这心血来潮的一记吓了吓,啪得跌倒雪地里,他捏住淘气小猫的后颈上提,娄昙冰得一个激灵,他为之一哂:“小琴师,大冷天跑出来,存心让我与你师父操心么?” “我听见有怪声音,有些害怕。”娄昙一缩,“先放我下来……脖子疼。” “允我看看。” 他稍解开娄昙的破袄,后颈淤血果然还未化开,小琴师委屈茫然地与他道:“最近身上总是怪疼的……是不是我夜里从榻上跌下去了?” “莫瞎想,我守着,包管你跌不下去。”他哄他道,“阿昙,听话。” 娄昙发困,依恋地蹭蹭难得暖和的胸膛,掩嘴打了个哈欠:“哥哥最好啦!”说到一半头直往下坠,又喃了句:“要一直这么暖和就更好了……” 不肯归居冥土的恶鬼怎可能常暖和着呢?真是个小蠢东西。 他拂去刚落在娄昙额上的白晶,常言道瑞雪兆丰年,而冰霜与人相亲即消融殆尽,只余凉薄透骨。 京城里的更声响了。 —— 蔷薇含露凝香,碧叶莹碧透亮,好似抹了薄薄亮油。 素心轻嗅花骨朵,双髻堪堪挨着低垂翠叶。小姑娘在一年里拔高了一寸,肉却没增几两,下巴尖尖细细,看着就跟豆芽一个模样,惹娄昙时常念叨。 她静待半炷香,娄昙仍旧未至,先自个练琴。 素心习琴时日不长。 但许是因她前生有一魄遗在了琴上,今世合该与七弦纠缠难分,其技日进万里。好似有种怪力,牵引她去走那以琴音沟通天地的大道。 景风将指下琴音捎至重霄,流云为之盘桓,万籁为之止息。疾如春溪跃涧,徐如平湖润川,指法虽简而与心相合,闻之只觉清音濯尘,不思樊笼杂事。 一瓣红蔷悠悠飘零。 小姑娘心无旁骛抚弦,一曲《慨古吟》[6]既罢,足前已卧红瓣六七枚。往日一成不变的明灿日光忽被长云遮蔽,周遭霎时一暗,她头一仰,娄昙的衣裾从树枝上垂下,随风一荡一荡。 “师父?”她不确定地喊了声。 树上的琴鬼像方睡醒似的懒懒侧过头,懒懒掀开眼帘,露出黑如墨点的瞳子。 “勉强入耳。” 照他一贯的做法,夸她后不是夸他自个,就是嫌她远不及己。素心还在揣测他这回是自矜还是诸般挑剔,哪知他评完便不再多话了。 她跑到树底下:“……师父?” 鬼师父向来不好伺候。他初为人师,生怕毁了师门声誉,对学生的要求素来严厉;严厉归严厉,这在琴里睡过一个朝代的琴师究竟是个未更事的少年,一月里总有十来天不着调,小徒弟还比他稳重些。她想这该是爹爹说的‘心中无事,皮上无衣’,喜怒嗔痴从不晓得遮掩,和深不可测的喜怒无常的人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 可现在的鬼师父又好像哪里不一样…… 她往后退了步好看清他。鬼师父满脸倦懒,眼角晕红,八成是不小心用染上花汁的手揩上的,带着点散漫的艳丽,像枝晚棠。 他眉头一动,矮下身和徒弟面对面:“近来可看了些什么书?” 她回想了下,道:“爹爹将《道德经》讲完了。” 琴鬼道:“如此,难怪不得其意。指法你虽掌握的不错,但要弹这《太古叹》,为时尚早。” 小东西眼巴巴地盼他继续讲,鬼师父娓娓道:“慨古者,一慨白云苍狗,二慨雄杰白首,三慨六朝逝水,四慨韶华难留。你这才多大年纪,何能生诸多感怀?弹琴弹心,可不只是一支曲子。我还当你是读了前朝旧事心有所感,却没想是为弹而弹的。” 素心被说得赧然:“下次不会了。” 琴鬼不由轻笑:“你也莫急,现能将这曲完完整整地奏一遍,也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停了下,又不忘补充这么句:“可还比我差上些。” 好歹是差上些,不是差得远。素心略感酸楚:“师父这么一说,我好像更难过了。” 琴鬼道:“好、好,是我的不是。今日便到这里,下次换首契合心境的奏与我听。” 不知几时黑云沉沉,好似天也要坠下。娄昙的长袖被风抽打着,身形愈发单薄,素心心头一突,眼明手快地抓住那角红袖。她个头矮,拽得吃力,他配合弯下腰,对上小姑娘皱成一团的小脸。 “师父,”她专注地看他,“你明天还在这,对吗?” 这小姑娘机灵得过头。他真心实意地笑了笑,勾走她指缝里的衣角,避而不答:“天快亮了,不是说今日是礼神节么,回去吧。” 小姑娘黯然瘪嘴,小声道别后从梦境中消失了。 琴鬼折身穿过蔷薇丛遮掩的月门。天色阴沉欲雨,狂风呼啸,将他苍白面孔上的温情尽数扫去。 惑人皮相后是白骨支离,簇簇鲜荣后则是荒庭涸池。池边是一座小屋,残破扃牖俨然蛛网般欲脱未脱地挂在屋上,廊下经年废置的宫娥灯座缺了左臂,葱茏树木亦泛着死气。 小屋下卧着一个黑发红裙的人,一丈开外,难辨其容。 “我来看你了。” “……” 琴鬼怅然道:“你我常是聚少离多。三百七十二年,三百七十二个元夕过去,还欠你三百七十二盏天灯……你要醒着,定又要怪我食言。” 檐角挂着的简陋纸灯七摇八晃,檐下的人犹未醒觉,罗袖间或被卷起一角,又软绵绵垂地。——可不该如此,他应更洒脱,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行于盛世紫陌,不该像块不笑不哭的石头。 琴鬼步履蹒跚地靠近几步,眼见只余一臂之远,地底深处忽然传来一声震耳龙吟。 他面色煞白,收臂将那人严严实实护在怀中。 几条小儿手臂粗细的锁链霍然破土,意欲捆住这幽魂带往地下冥土。流动的禁符飞速割入皮肉,阵阵罡风困得琴鬼寸步难行,草木中潜藏的杀机毕现,粗壮藤条不失时机地从两侧并进,圈圈缠住上四肢将魂灵缚牢。 巫伽大巫的封印,在白昼莅临时分,再度起阵。 —— 时近年关,琐事颇多,巫伽家家户户赶制冬衣、储五谷以熬过玄冬。按村中旧俗,礼神日这天,到了年纪的小辈当跟从青年的引领绕过巫伽密林边缘,临后山接受巫神赐福。不安分的顽童都得装作循规蹈矩,稍有轻忽便是大大不敬——辛家两小还是头一遭。 这年礼神日较以往来得寒冷,吕山和胡二候在寒风里头,一个咋咋呼呼,一个扭捏地抬高胳膊朝奔出门的辛家兄妹小幅度地晃晃。几个孩子走得很快,半刻就缩作芥子三两点。 阮岑咬断线头,褪下顶针:“你最近怎么老神思不属的?” 她提起补好的衣物对光细看,活络着酸痛的臂膀,辛衡晓得她是用这迂回的法子排遣数月来的疑虑。他鲜少提及往事,而朝朝暮暮于同个屋檐下处着,知彼此冷暖,互相惦记胖瘦憔悴与否,日子好比苏杭女最得意的双面绣,你一针我一脚细致地绣着花团锦簇、沙上卧鸯的式样,她也把他的前半生织了个七八。 他含糊道:“南云那边起了乱子,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总有那么一两个想趁乱分一杯羹。” “南云的风离巫伽远得很。直说吧,你要寻的人寻到了?” 她一向是敏锐的。 辛衡眉峰一拢,望向南边,青衣浸透了山村中的朴质,曾经的岑寂总诱阮岑忍不住去推想这占据她生命一半重量的男子的过往,愈是在意,愈是耐不住入执。 “你若要走,我便也好有个理由叫自己心顺些。巫伽闭塞,做个教书先生,到底是辱没你。” 辛衡:“我又几时说要走了?阿扇都多高了,就你偏爱将自己做个拖累看。我要找的人是有了点消息,可也轮不到我去寻他……这天下千千万万人花了十年翻天覆地找不到他一根头发,多少人为了个捕风捉影的消息寝食难安,不该添我一个。有那心思,还不如学学绣花,你可不必如此劳累。” “行了,拿针就跟捧山芋似的,少添点乱吧。”阮岑不再多问,“晚上的酒菜,你作何打算?” 辛衡一乐:“喜庆日子合该饮上两盅,添两个菜下酒正好。” 话分两头。 辛家兄妹与那不靠谱的哼哈二将来的不迟,村口前才聚了五六个小不点。他们隔老远瞧见辛扇,又瞥见他拉着的素心,凑成一团咬耳朵。 吕山兴冲冲地飞奔过去,胡二犹疑了下,落下步子跟在辛家兄妹后头。 章峰也在,木着张脸,显得更加阴沉了。时隔一年,原先那木条似的身板瘪成了木片儿,好似他跟章叔一道敲了整宿梆子。他叫住辛扇,不情不愿地塞给他一个小木盒:“药酒的回礼,我爹给的。” 这年章二叔有意无意地躲着他,辛扇刚想趁机问问这回事,大祭司与几个初为巫祝的青年便到了,他只好封住嘴——新任的祭司蹙眉盯了他好一阵。 巫祝挨个给这些小兽赐福,挑点香油在他们额上抹匀。每人颈上挂着拴狼牙的红绳,模样有些滑稽,却没有一个敢笑。一串繁琐的仪式完毕,小辈们便由巫祝带往后山祭堂。素心被安排在队伍末尾,与她同行的只有四个:辛扇、吕山、胡二,捎上个同样无人理睬的章峰。素心习以为常,故也谈不上难过,只忧心耽误礼神之事。 早雾已然尽散,天色仍不见晴好,远望去,后山外凸的山崖鹰喙般横在灰蒙蒙的半空,平添几许阴森。蜿蜒山径上散着细小枝条,硬土泛着古旧沧桑的灰。千秋之前,山上无路,只有未开智的野兽。千秋之后,行在这条路上的人,还在踏着先辈带血的脚印征服造化——征服遥遥无尽的山路,征服直逼凌霄的山巅。 辛素心不比野在外的男童,咬牙撑至半途,浑身都在打颤。另外几人里只有章峰面色如常,他眯眼望着走远的同伴,二话不说背起疲累的小姑娘。这少年又矮又瘦,背上素心后又给压矮了几寸,步履竟十分稳当。 一队人活像条沉甸甸耷拉着的尾巴,要能赶上诸人才是怪事。后山祭堂的轮廓依稀可辨,辛扇索性停下缓和膝盖的酸麻,吕山和胡二则傍着山石喘气,大汗淋漓,像水里捞出来一样。 章峰托好背上昏昏欲睡的小姑娘,让她靠得舒适些:“不走了?” 辛扇冲吕山扬了扬下巴,闷声道:“走是能走,但走不了多远。要照巫祝们的走法……我们几个,咳,有点儿悬。章哥有什么法子?” 章峰语调平平:“无碍,我记得附近有条捷径,等歇跟我走便是。” 辛扇第一回听他一趟说这么多字,心思又活泛起来,存着让章峰多说几句的念头,拐弯抹角地打探章二叔的消息。那少年没上钩,沉默寡言地背着辛素心拐过一棵怪模怪样的老松,任凭身后拴了只叽喳不休的麻雀。 氤氲云气自树根处扩散,灵蛇般缠上访客的足踝,浓重白雾将三人的身影兜进窅窅山林之中。 这条近路确隐蔽得很,好似岔口两棵巨木本为一体,遭神斧劈裂化二,方有这处逼仄的罅隙。途中荒寂,不闻凛风摧枝声,几具神祗石像倒伏于地,或面布裂纹,或只剩半个底座,面目经风霜侵蚀已模糊不清,祭堂应该就在附近。 辛扇随章峰在羊肠小道上绕来绕去,始终不见吕胡二人跟上,他看着章峰径自拨开一丛挡路的枯枝,心猛地一沉。 章峰适时道:“到了。” 他们正对着一处古拙祭堂,朱红印纹深深烙入岩土,以堂中巫神像为中心扩展开来,边缘处的纹路像千百只眼堆叠而成,繁密得炫目。神留下的印记是村人理应崇敬的,而辛扇不知怎么却想起了蜘蛛,这图腾就是蛛网,把食物源源不断地送到中央那只巨蛛腹中,却永远不能喂饱它的贪欲。 “这是哪?” 章峰轻声道:“祭堂。”他解下随身的包裹,“我们进去吧。” 辛扇没有照做。这孩子已是个合格的小猎人了,既热衷冒险,也审慎敏锐。他紧盯石像底部的斑驳青苔:“你先把素心放下吧,一路背着太辛苦了。” 背对他的少年摩挲着包袱里的小刀,轻笑了声:“这点辛苦算什么,反倒是我要谢谢你们兄妹二人。” 这是什么意思? 辛扇感到有人将他的脚拖住了,无数条虚白的手臂争先恐后地从图腾中涌上地面,贪婪地汲取着活人的生气。他前冲的身体被往后一扯,重重扑倒在地。 章峰把他的妹妹带到祭堂前的空地,执起刻刀朝她左手心刺去,就着鲜血画成与祭堂咒文相逆的图案。辛素心依旧昏昏沉沉,对疼痛无所知觉。辛扇想怒吼,想扑上去狠狠揍醒这家伙,甚至想夺刀割开伤害他妹妹的混蛋的喉咙。 兴许上天聆听到了他的心念,章峰忽软倒在石像前,手里的刀落了下去。 祭堂周围的咒文立时渗出了微弱的红光,光晕在半空聚合、收束,凝作虚影。 一段红绢轻然飘荡。 那是个极秀丽的少年,细眉秀目,霞姿月韵,一身贵气有如信手酾浊酒、挥手泼墨纸上的风流郎君,以致这荒僻山林也似沾染几分樊楼酒香。 辛扇勃然变色。 娄!昙! 他是有多愚蠢,才会信这恶鬼重归人世,只是为收一个徒弟!? 章峰的小刀正巧掉在辛扇能够着的地方,他奋力踹开不依不饶的幽魂,逮住机会捞着刀柄,又被几条臂膀拉回原处。 琴中鬼俯瞰男童抠着硬土勉力支起上身,莞尔一笑:“娄昙?我可没他那么天真。”他轻巧掠至辛扇跟前,俯身托起孩子的脸:“我名辟烛,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娄昙。仔细看清楚了,若再错认,休怪我不念旧情。” 这鬼身上凝着幽寒之气,稍近便如被冰雪,辛扇眉上很快结了层霜,呵出的热气模糊了琴鬼形容,唯双瞳遂然若渊。他两排牙齿直打架:“我管你是辟烛还是蜡烛,说到底……不过一只上了人身才能作怪的恶鬼,还能有什么本事!把我妹妹还回来!” 视野里琴鬼的身影不住地晃动,他握紧刀柄,嘴唇冻得发白。 辟烛悠然道:“我确是只有让你求死不能的本事。” 辛扇紧盯他无动于衷的双眼:“可你没能拿我怎样——我猜,要不是我们对你还有用、用处,就、就是……你根本无法下手!” 琴鬼含笑点头,辛扇送出的刀尖同时穿透了他的腰腹。刀上沾着人血,是辛扇适才抹上的,鬼属阴,受不了这热腾血气。 辟烛低头一睨,神态自若。 “小子,你且记住。”他按住伤口边缘,将插在腹间的刀刃寸寸拔离,“世间最愚蠢的莫过于那些无万全把握便孤注一掷的人,心余力绌者,从来护不住任何东西。” 辟烛牵起素心,折身步往祭堂,辛扇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过了不久,他被一股浓重的药味熏醒,章峰的棺材脸近在咫尺。辛扇气不打一处来,腾地扑上去,上来就赏了他一拳,章峰一心护着怀里的小木人,挨了好几下。 章峰忙道:“你、你冷静些!” 辛扇不由分说又是一拳:“见鬼的冷静!丢的是我妹妹又不是你妹妹,你与那恶鬼就是一伙的,还叫我冷静!?”他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揪着章峰的衣领,两个人狼狈不堪地滚作一团。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章峰摇头:“我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来到这的。你不打了?” “打你当然没用。”辛扇有气无力地扯扯嘴,“就是看你那张脸来气。”他一个鲤鱼打挺立定,确认那鬼暂时还没附在章峰身上,道,“妹妹在那家伙手上,光我们两个,对上那家伙稳输,我得先去找几个巫祝……” 章峰:“你不必找了。” 他们身后的荒径传来杂乱的杖节叩响,辛扇一回头,大祭司偕同几个巫祝快步赶来。他绕着残破的石像走了一周,举起杖节喃喃念了几句咒词,这才问起石像边的两个孩子:“辛家那个小姑娘呢?” 辛扇将来龙去脉简要讲了遍,顿了顿,犹疑道:“他……好像去了祭堂。” 祭司的面色凝重:“祭堂内禁咒密布,恶鬼难近,此事断无可能——” 他未说完,整个人便狠狠一晃。 不,是巫伽山在震。就像是久卧黄土下的眠龙不耐自地层抖落的尘土,不悦地打了一个鼻鼾。不过是机微之变,已足令世人惊惧。 一线丹红自山峰那角漫漫铺展,这冬日的灰暗长空似一张被翻新的古卷,徐徐变得鲜活而明丽。继而,祭堂后升起星星点点的微光,御风乘虚,飘摇万里,再化作飘尘散入山野人家——犹如一盏盏渐行渐远的天灯。 韶华美景,斯须远逝,大抵尘世无数美好,也仅存于一瞬。 辛扇视线为之牵引,言语为之所夺,却莫名又想哭泣。 下一瞬,一道耀眼光束若火焰般从中央神像指上迸裂,他忍不住遮住双目,直到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那座神像微拢的掌心,正盛着一个酣睡的小姑娘。 辛扇先前紧绷的心弦松了泰半,头又胀又痛,回过神时已跪坐在地,左膝枕着一件硬物。他惊疑地将那玩意抽出来,却是“章峰”赠的木盒,经此颠簸,盒盖已滑下一小半,露出木雕的长裾。那衣角绣纹细腻,皱褶层次分明,好似真覆盖着温热的肌肤。 辛扇心脏一阵狂跳,刷地把木盖推到尽头。 木人枕在匣中,一滴小痣缀于左眼下方,姝秀天成。 —— 这年元夕如约而至。 小帘外虽有夜风席卷,驱不散佳节喜意。往日静谧的山谷被灯火映得通明,不时有嬉戏的小儿打门前跑过。 瘦小少年服侍病重的父亲安歇,就烛火把木块削成长条状。烛光幽微,烛焰曳动,为窗边人姿容更添三分朦胧韵致。幽黑长睫微垂,眼尾染绯,自有微醺懒态。 他痴痴比对那眉眼,指尖在平整的木块上摹画,吐息渐渐粗重。 那“人”一瞥:“你又在刻何物?” 少年修去凸起棱角,哑声道:“……刻你。” 对方冷冷一笑,随手一指,他手里初见雏形的木块立时散作粉末。 “再有下次,我必废了你这双手。” 这少年也不见恼,温顺地包好木屑,像只没脾气的羊羔:“好,我不刻了。你教我刻别的吧。”不能雕木人,少年手头便无事可做,另一人只顾欣赏夜景,也不回他,他忍了会,终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那人放下布帘,将一切隔绝于外,阖目不语。 今岁的第一盏天灯恰飘上夜空。 千树万树一夕花,尽散入长安檐下。 良宵虽好,却终归漠漠。 “也没什么。” 他良久方答。 作者有话要说: [6] 参考顾梅羹《琴学备要》:《慨古吟》即《太古叹》:此曲最早仅见于明洪熙元年朱权《神奇秘谱》。明嘉靖十八年朱厚爝《凤宣玄品》,和嘉靖三十九年萧杏庄《太音续谱》,都是无词之曲。现时琴人所弹的另是一个有词的传抄本,各地皆同。 第5章 (5) 时值三伏,百草恹恹,鸣虫息声。 这年帝都的夏日格外难熬。 娄昙打完谱,常服前后两层布料几乎粘连到一处。他放由自己沉浸于琴乐余韵,遥想大夫涉江,如见川畔风摧乱蒿,心生感怀,一时也不觉炎热。 娄襄手持一碗冰酪过来:“这么热的天,难为你弹得下去。休息休息,别让人说我把好端端个徒弟教傻了。” 娄昙赧颜:“刚没觉得,现在还真有点热。” 娄襄:“……” 没教出傻子,倒教了个琴痴。 “也罢,持之以恒方为贵。”娄襄舀一勺冰酪试了试,冰酪可口,食之解暑,倒不至伤了脾胃。他把碗塞给娄昙。“把这吃了,好舒爽些,但切莫贪凉。” 碧碗如荷,上托花型冻乳,浇有一层莹透的琥珀蜂浆,白糖、薄荷末,杏果、花生碎星子般撒在其中,奶香浓郁,引人食指大动。 娄昙奇道:“……冰酪?师父,这是哪来的?”南人被这苦夏熬惯了,久着久着也熬出了新鲜法子。逢大雪日,南人辄积攒冰雪存入地窖,每至夏季则为晏宫贡冰,闻说晏帝宠妃常令宫人置冰祛暑,虽非奇事,但在宫廷乐师中仍是罕物。 娄襄道:“吃便吃,何必多问。” 他新奇地尝尝,双眼顿亮:“好吃。” 娄襄替他打扇:“今日奏琴有何感悟?伏暑勤习而不知倦,自当有所心得。” 娄昙扮了个怪相,道:“唉唉,这回可是师父你说的。我要是说个没完没了,口若悬河,如九天飞瀑一泻千里——收也收不回来,你不怪我吧?” 娄襄忍笑弹了徒弟一记额头:“少贫。小时看你还算乖巧,谁知越大越巧黠。讲吧,讲到几时算几时,为师洗耳恭听,夙夜奉陪。” 这徒弟讲起琴来眉飞色舞:“古人言,无射凄凉,以写三闾之孤忠幽愤,宜其气之郁屈魁奇也[7]。其恨遗千古,乐者自省之,一阕弹毕,我唯感四字,哀而不伤。”他趁隙吞了块甜食,蓄意吊师父胃口。娄襄意态闲逸,不急催他后文,有节律地摇动扇柄,娄昙微感沮丧,振振精神续道,“饱尝谤讥于乱世,匡扶社稷于内难……素愿未偿虽为人生至悲,但一生行止无愧本心,亦不失为苦中至乐!前几段是郁郁哀切,可这收束之章却放达自若,如通天地,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 “我解得不对么?”娄昙心想师父打扇辛苦,欲抽走扇柄给他扇风。 娄襄换手执扇,与娄昙取扇的手错开:“千人千曲,陈康士[8]如此解《离骚》,他人何不能解出另一重况味?情至而得道,哪来什么对错。”他手腕微抬,巧遮眼底半寸浮霜,言笑晏晏,“阿昙歆慕三闾?” 娄昙神采奕奕:“‘那是自然!像他那等高洁人物,千载方见一个,安可不攀附景仰?大丈夫生而为何,死国也,死志也,苟且偷生有什么意思?”[9] 娄襄并不接话,娄昙被暑热蒸得发困,兼有纨扇送凉,不知不觉便趴伏在琴台上。 熏风飘香,幽荷芬淡,碧翠草色透帘映入,娄襄靠着竹椅坐在这阴凉青影里,寡淡破旧的长褂恍然透出点光泽。这三伏暑气似对他毫无影响,玉骨冰肌不见汗渍,悠悠如世外之仙,连手中罗扇也开了灵智,轻舞翩跹,似不知倦。 那时师父还说了什么…… 一定……还说了句什么话…… 娄昙翻过身抱住辟烛琴,好似就能把梦中人留在怀里。 有人在摇他。 “……师父?” 娄昙眸中水汽弥漫,只得斑驳光影。那光影聚成一个面善小儿郎,倒退几步,惊魂不定地把他的小徒弟拦在身后。 “你是娄昙?不对,你什么时候能在白日里出来了?” 少年琴鬼茫然地抱着琴,这不是娄昙幻境里晏宫鲜有人至的弹丸地,矮墙边堆着几垛草秆,炊烟正自庖厨盘上天空。他犹疑地轻触草秆,“草”尖照旧穿过手背,可这回却有点刺痒。 “别看啦,就是一堆麦秆子。你活了这么久,竟没见过?” 辛扇跳过来揪起两根麦秆,娄昙疑道:“这草能用来做什么?” “取暖呗。冬天用着挺舒服的,还能这么着——”辛扇手法娴熟地搓了小半条绳子,边不动声色观察,琴鬼全神贯注地看他编绳,辛扇往左挪两步,他的头便也往左偏一厘,像只被松果诱着四下乱跑的松鼠。 辛扇这下肯定他不是那恶鬼了:“先不提这个了,话说回来,你怎么从琴里出来的?要被人看到怎么办?” 娄昙因这自来熟的口气蹙了下眉尖:“我还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可是你将我闹醒的——他嘴唇动了动,瞥见素心,便没有追问下去。 素心拉拉阿兄的衣角:“阿兄,上次章哥哥送的那个木人……我想给师父瞧瞧。” 辛扇喉咙里似堵了个硬块,不情愿地嗯了声。 祭典那日的动静闹得很大。 大祭司并不信辛扇遇鬼的说辞,反以奇诡红光为巫神赐下的吉兆。 这说法却未能尽服人。 几个孩子无意间听见始末,回想起辛素心半路不见的怪事,肉颤心惊,路遇招致灾厄的辛家“狐女”辄远远退避。一度平息的闲言碎语不曾消失,只更深地熔入村人不时的瞟觑。 辛扇看着祭典两日后转醒的妹妹关在屋里拨着辟烛琴弦,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个兄长有多不称职,竟至今日才晓得妹妹连可谈心的密友也无。 木像被辛扇弃在旮旯里,覆着数张抄录经籍的黄纸,他从纸堆捞出纸匣子走回院子,把木人递给琴鬼。木人宛然若生,线条平整,绝非长于荒村僻壤的笨拙少年能刻就。 娄昙捧着木雕,小像的木眼珠灵动有神,如同有人借由它以目光剖开他的体肤,肆无忌惮地抚摸他的内里——却并不令他抵触,欢喜、羞赧、渴慕草尖般破土而出,蒙春雨滋养,蕴生一种微苦的酸涩,愈叠愈重,渐压得他身心发疼。 他痛苦低吟,话音轻不可闻:“……谁刻的?” 辛扇:“刻这木像的家伙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倒不知刻的是他还是你。”娄昙长睫猛地一抖,辛扇一字一顿地道,“他叫辟烛,这两个字,你总不陌生吧?” “辟烛……是师父留下的琴,我怎会陌生。” 辛扇眯起眼:“我说的辟烛可不是什么琴,而是只恶鬼。我是在祭堂那遇上他的,就在王家边上的林子里。” “阿兄——”素心欲言又止,担忧地望向娄昙。 娄昙不由冷笑:“怀疑我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辛扇真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真比上一比,你们俩可差得远啦。我只想问问……” “你都说是恶鬼了,还想问个什么道理出来?他是恶鬼,正巧,我也是个恶鬼,换作是我,要么把你生吞活剥了,要么上你的身为非作歹。”娄昙说得刻薄,转而想起这小鬼是素心的兄长,口气放软,“至于辟烛琴……古物吸取日月精华,旷日积晷,自而生灵。我师父说这琴有灵性,琴师择凡琴,而灵琴择主,不是随便哪个琴师都能奏响辟烛琴,你口中的辟烛,兴许就是这琴的‘灵’。” 灵?故事里山灵那样的?可那鬼身上满身戾气…… 辛扇将那日种种怪处事无巨细地讲了遍,又摊摊手:“我就不明白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娄昙思索片刻:“小姑娘若记得那‘祭堂’里发生了什么,倒还好办。” 素心方才未参与他俩的交谈,闻言迟疑道:“他领我去了另个地方,那儿有片林子,旁边还有个怪模怪样的小屋子。”她指腹相抵,掌心相离,比划出个尖顶,“我还看到好多匹马,有好多大人围在篝火边上,其他的记不大清。” 那屋应是个亭子,篝火良骏,多半是藩篱边疆? 娄昙心想这说了也等同白说,又忍不住循之推测道:“我还埋在土里那会——”这个说法别扭得很,他硬生生地改口,“那片林里封着很多冤魂,生前多是将士,琴身受鬼气侵染,心生恶念……也不无可能。” 辛扇瞎蒙:“没准他想借你来个李代桃僵呢?把你关进林里,自己就好脱困了。听这鬼的口气,和你还挺熟的。也许……他怕你认出他来?总不会无缘无故和你用一张脸吧?” 百年陷于囚笼的鬼魂本无理智良知可言,这种日子光臆想也不寒而栗,莫说亲历。可是——辛扇暗自称奇——娄昙却毫无影响,仿佛是将这百岁糊里糊涂睡了过去。 “允我想会。”娄昙苦思冥想,入神之甚,连下唇也咬出一排浅痕,“……不曾。我无父无母,自记事起,所见所亲,也仅有师父一个。” 辛扇看怪物似的瞪圆了眼。 琴鬼的影子较人的要淡,拉长了投在麦秆堆上,单薄得可怜。他抱着膝头,眼神柔软,裹着不那么惹人厌的骄傲,却也有些令人揪心的孤寂。 辛扇:“你师父一定对你很好。” “岂止是好?一朝为师便是终身为父,更无论十数年为师为父为友,而我……生前死后,始终不能偿还一二。” 师父去得很早,身后骂名无数,洁净的命簿被生者泼了一桶桶泔水。乱世狼烟只有一墙之隔的京府,哪个会在意一个声名不显又自命清高的琴师?悲莫甚于生不能相养,殁不能尽哀;他不敢回忆师父,却更不敢不忆,他若忘却,师父就真正不存人世了。 可师父,究竟是几时……又是如何会…… 他自己又是缘何身死,缘何成了琴中鬼魂? 娄昙脑中有什么轰得一下炸响,一阵剧痛席卷而来,好比无形凶兽伸出利爪抓住四肢向八方拉扯,他就像一团棉絮,任人摆布地被抽成一缕缕白丝。 许多细碎的虚影也细丝一般徐徐抽离,懒洋洋地泡在阳光里。 月夜肃肃,清辉皎皎。池中如沉玲珑翠翡,波光耀动,清澈可爱。他悄悄跑过沾着夜露的碧草,满怀欢喜,远远便瞧见蔷薇花丛前的人影。 那人赤足立在青石板上,较师父更为高挑,宽大雪袍像白净发亮的鹤羽。 他献宝似地举高拔了刺的红蔷喊了几字,对方应声回首。 迷雾在他看清那人之前聚拢,把一切虚影罩实,不漏一缝月光。 认知似瞬间沉入了水潭,漆黑的潭面有光斑浮动。娄昙隐约辨识出一张近水人面,入水衣角随波轻抚着他的脸庞,那光大抵是那人放下的河灯,或是倒映的天灯。 水波荡漾,人影随之支离碎裂,他惊恐握住碎片欲拼拢它,滑腻的水草却囚住他拖入更深的潭底。 那不是师父!?又会是谁? “……你怎么啦?” 他醒醒神,怔怔迎上两个孩子着急的脸:“我只怕忘了不少事。辟烛琴的琴灵……我应当是见过的。” —— 祭堂神像指端绕丝千万缕,荧光星烛,汇于案上供奉的半截冷弦。大祭司横放杖节,伏地叩拜。 堂中凭空现出一个浅影,支颐斜卧,恣意轻狂。 祭司道:“应允大人的事已悉数办到,为何还要折腾那个孩子?” 辟烛答语轻慢:“怎么折腾?那小子承前代祭司庇佑,气运傍身,我纵心怀鬼胎也动他不得。你为前祭司爱徒,对此自然了如指掌,不过是寻个因由诘责我罢了。” 他自暗处步出,艳丽脸容被荧光照着,冷寂如烬。 “谨记求人该有的姿态。我如何行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祭司无以反驳。他弯腰掇拾杖节,用力握紧。 推本溯源,巫伽与此鬼诸多牵连,皆肇于平晏之役。 巫伽山林系忠勇埋骨地,故名淄旸。昔淄旸一战伏尸百万,未竞怅恨与血一并润透新土,久而沴孽生,横难兴。晏启易代之际,鬼影屡现。鬼物虽有模糊形体,神智则如同稚子,只晓食人精魂,不记前尘旧事,独一鬼与之不类,神智清明,能言人语、驭百鬼。大祭司邬桑别无他计,只得与其立约:鬼灵辟烛以自身为屏障将百鬼困于巫伽密林,历代祭司则夭己寿数供奉厉鬼,自是百年相安无事。 今封印之力日衰,这鬼怪也不复敛藏,四处兴风作浪。他却不得不降心相从,与此奸狡之辈周旋! 祭司喉头滚动,彻底磨平其中含藏的不忿:“事关村人安危,我不能任你……” “不能?” 祭司心知此事绝无让步,决意据理力争,又听那鬼物道:“那小子八字纯阳,甚合我意。拿他一人换巫伽后人永世安康,你肯是不肯?” “……此话怎讲?” 幽白鬼手握住祭司权杖上端,森冷的阴气腾地蹿进大祭司体内。他感到五脏六腑被搅作细末,眼角细纹迅速加深,像被抽走生命的老树一般衰颓。反观那鬼怪,则是容光焕发,气血充盈,身影也愈加凝实。 辟烛既已餍足,也乐得与他解释一二:“我久不能脱身,但因缺个可供差使的人躯,把他交予我手,我便消弭这巫伽鬼患,如何?”祭司目露挣扎,辟烛心下讥嘲,面上仍端着浅笑继续蛊惑道,“那小儿连累恩师身亡,言行无状,又是外乡人子,岂不可恨?性情顽劣,弄鬼掉猴,从不思前人为今朝太平付诸几何心血,至成立之年,也只能长成为害乡里的赖子——祛蠹虫易虎骨,百利而无一害。” “……我会好好掂量。” 辟烛道:“暗弱无断,实在可厌。你走罢。” 祭司佝偻着腰身,冷汗渗入鼻沟,黟然鬓角浸于满堂银华,犹霜发早生。他半身重量靠杖节支撑,徐徐直起脊背,迂缓离开祭堂。 这反应本在辟烛意想之中。巫伽村人大多抱残守缺,祭司也一代不如一代,邬桑要是泉下有知,只怕要急得从土里跳出来。 琴鬼召唤水镜,小痣像火星溅在右眼下灼出的焦皮。他不自觉地揉搓这块皮肤,直到它晕开类似熟透石榴的艳红,才心满意足罢手。 镜中少年温柔可亲,唯独眼下红痕显得古怪妖异。 辟烛不禁再抚黑痣:“耽搁许久,也是时与你一会了,阿昙。” 那方水镜在他操控之下升起,向四方延展,拉得既宽又长,须臾足至一人高。 他将案上断弦拢入袖中,迈入水镜。 —— 辛家兄妹辰时出了家门。 元夕之后头天,懒意还犯。阮岑翻了遍旧岁蓄存的药草便无余事,距午时尚早,她素闲不惯,又赶制起绳织的小玩意儿。辛衡刚在阅一封信笺,她打好一个络子,他仍维持方才姿势一动不动,容色忧虑。 阮岑轻咳了声:“又怎么了?”让他举棋不定的,多半也非好事。 辛衡自然猜到她舌下压着哪句话:“非是祸事,只是使人为难罢了。”这事无法三言二语糊弄过去,他只好和盘托出,“我曾受故主嘱托抚养素心,待战乱平息,那人已杳无音信……直到昨日。他修书一封,说要见见素心。” 阮岑手中各色丝线盘成乱麻,她顾不上打理,搁在一旁:“你疑心有诈?” “那人墨迹独树一帜,这信断非他人伪作。要诚如其言,血亲相聚本是美事一桩……就担心两个孩子受不住啊。”他低语,“别说孩子,你我……也是受不住的。” 素心被他带回时才丁点大,糯米团似的窝在捂得发暖的襁褓里,阮岑很怕碰碎了她。小姑娘身子骨弱,又乖巧可心,即便不是血脉连心的亲骨肉,几年也处出了感情。 村人大多不喜素心,只是碍于辛衡之故不便摆在脸上。她虽清楚,却不便点破,到头来却是愧对了那个孩子。或许…… 阮岑心海翻腾,忍了忍,坚定道:“还看素心怎么想吧,我们俩总不能替孩子拿主意。” “孩子大了,有些事是得由着他们为好。” 阮岑继续打络子,显见地慢了不少:“也不知他们俩最近在忙活什么,总是神神秘秘的。” 他们挂念的两个娃娃正规规矩矩地坐在香几前,正对着一卷黄鹂闹春图。 主人取小搓香粉,抖入小炉熏上。这香存放有段时日,甚是幽微,他依然细细品过才煮茶待客,好似香气无比馥郁。这来自南方的羁旅客着一身发白的竹纹袍,袖口磨损得厉害,作揖时露出袖上的针脚。背井离乡的人总不快活,哪怕是流离失所,也肯大费周折,去撑着那份中看不中用的清贵门面。 辛扇有些可怜他,转而一想,不过各从其志,也没什么可怜的。 “多谢两位小友,我前日刚用完最后一瓶酒药,真是巧了。” “嘿,能帮上忙就成。”辛扇别有所图,听闻“巧”字不免尴尬。他伸长脖子佯装打量主人挂的琴,指问道,“那是什么?底下好像刻着字?和祭堂里放的东西挺像。” 素心接过茶小声道谢,看她阿兄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默默饮茶暖暖身子。 “此物名琴。琴上刻字,多为琴名或是铭文以表心志。”主人道,“虽说瞧着像,琴与琴间的差异尚不知有多少。小友在祭堂所见应止于形似,和这琴当是不一样的。” 辛扇不服气道:“谁说不一样的?那上头还刻着‘辟烛’两个字呢。” “……辟烛?六通四辟之辟,无幽不烛之烛?”琴人惊愕,旋即微笑,“……当真有趣。” “怎么个有趣法?” 琴人道:“这就说来话长了。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小友若有兴致,当逸闻讲讲却也无妨。”他话匣闭得太久,急需晒晒满腹牢骚,倒也不觉一个小童问这有何不对。 辛扇抚掌:“那可好,我妹妹和我最爱听故事了。”辛素心跟着点头附和。 “辟烛琴素有凶名,最早见于晏末野史……自晏末琴师娄氏殉国以降,辟烛琴主大多死于非命,不得善终。” “或曰娄氏不甘早亡,化作厉鬼附于琴上,鬼琴之名因此不胫而走,我看着却不像这么回事。”琴师接着说,“一个殉国琴师,既心怀死志,哪还会有什么怨气呢?” —— 娄昙守在蔷薇架前出神。 风摇花动,红瓣不复先前亮丽,瓣沿皱缩卷翘,萎靡而娇弱。他大气不敢出地轻碰了下,迫使自己回想当日恍惚中看到的人影,始终无法将其连成完整图景。 忽有黑云蔽日,劲风大作,刮落枝头的蔷薇。 他如受感召,定定望向花架之后,好似他这百年鬼魂领了佛恩,于此刻活了过来。 一人从花架后抱琴而来,仍是娄昙记忆里的模样,清秀温雅,长发披拂,却增三分阴戾诡谲。他弯腰拾起地上枯死蔷薇,又由它顺风势飘进园中干涸的小池中,神情淡淡,静若冷月山雪。 娄昙如遭雷劈。 “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7] 《诚一堂琴谱》:“无射为九月之律。音调凄凉,以写三闾之孤忠幽愤,宜其气之郁屈魁奇也。洲穆之士,当自得其奥旨。” [8] 唐代琴家,作琴曲《离骚》。 [9] 《颜氏家训》:“千载一圣,犹旦暮也;五百年一贤,犹比癎也。”言圣贤之难得,疏阔如此。傥遭不世明达君子,安可不攀附景仰之乎?” 第6章 (6) (6) 论一人生平,是非曲直,从来无需真凭实据。 娄襄端着汤药避开日光行于廊庑,冷不丁听闻笑语,捕捉到几个字眼,原是几个洗扫官人在唠嗑。他心有惦念,一路趋步赶回,那闲谈仍随风送至耳畔。 “昨儿个宫里死了个琴师,喏,就是生得挺俊的那个……” “死了也好。他身边那孩子也算熬出头了,你可没见他把那孩子给折磨成了什么样……” 炎炎暑气蒸得石地发烫,娄襄更觉焦灼,推门见娄昙安妥卧在竹榻才安心些许。病中的小东西撑着眼皮等娄襄回来,看到人喜笑颜开,还不及开口就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娄襄匆匆放下药轻叩他后背顺气,瞥见后颈青紫的掐痕,不自觉放轻力道:“疼么?” 娄昙以为他指的是病痛,哑声道:“不疼。” 娄襄:“能不说话就别说了。” 他那年从陋巷捞回阿昙性命,仍迟了半盏茶。每逢四时更替,阿昙少不了病上一回,平日忌口之食不下十数,又久困禁庭不得出。换作寻常孩童,多半忙于骑竹马、斗促织、玩蹴鞠,酷暑凫水,严冬戏雪,阿昙却只能将最该好好玩乐的十来年全付诸弄弦——未免乏味了些。 这些年不止将娄昙熬成了药罐,也将对药石一窍不通的娄襄磨练成半个大夫。 这趟病势凶猛,故配了一帖性烈的方子,不多时娄昙便发了汗,撩起小截袖管也不减分毫暑热,怯怯地小声唤了一句师父。娄襄无奈,伸开双臂,放任徒弟往他这挨过来。他体质偏寒,犹若上好冰玉,娄昙寻得几丝凉意,满足地枕着师父的臂弯。 …… 娄昙从未料想,有朝一日,师父会以如此疏淡的神态与他相对。 他一时分不清是回忆或是幻梦,心头像被锤开一道裂缝,露出脆弱柔软的嫩肉,虽有千言万语,也被那人清冷眉眼冻在喉头。 ……不。娄昙冷静且痛苦地想,师父早就死了,他不该再存期许,好给自己一个永远长不大的由头。 琴鬼心中纠葛全数展在脸上,娄襄观之分明,先他一步上前拥住这瘦弱的小徒。 怀里的少年登时僵住了。 娄襄冰凉的手贴着他脊背轻拍,犹似师父哄他入睡时的光景:“百年过去,怎么还是孩子心性。” 娄昙在他怀抱里摇摇头。 这少年的戒心就跟狸奴没两样,看着尖甲如钩气势十足,摊开爪子,肉垫还是软绵绵的。他低着头,却有温热湿意沾上娄襄颈项。 琴师背对他勾起唇角,袖中闪过一道银华。 一根琴弦贯穿娄昙前心,一豆血珠沿弦滑入体内。 娄昙仍旧不言,只因蓦来的剧痛揪紧娄襄衣襟,娄襄退开一些距离抬起少年的脸。他双眼浸润泪意,愈发澄透黑亮,此刻沉着郁郁的哀痛,又显得柔弱可欺。 那琴弦瞬息虚化为无形,又仿佛是整根钻入身体里去。弦上的灼烫感愈演愈烈,好似要将娄昙割成片置于火上烤炙,他终忍不住溢出一声悲鸣。 娄襄不再扶他,娄昙软倒在地,痛得连什么也看不清了。 琴师的五官渐生变化,身形也缩到十五六岁少年的身量:“好在我不是你师父,有这么个愚笨徒弟,夙夜焦心劳思,迟早要去半条命。” 娄昙意识混沌,许多他以为未曾经历的琐事又齐齐炸裂,痛苦不堪。他昏睡百年,浑噩十数年,都好似活在人为编造的话本里,这倒山倾海之苦却将假象撕裂了细小豁口。他狠狠心,将那道罅隙撕得更大,容更多回忆挤入脑中。 狂风息止,暮色四合,一轮明月悬空。 庭中两个少年,一立一卧,形貌如出一辙。 他记起辛扇的话:“你是辟烛?” “是我。放心,时机未到,我还不舍让你魂散忘川。” 辟烛挨着娄昙坐下:“你自幼畏苦痛,也不知当年是如何——”如何能忍受酷刑,再自高台一跃殉国的。旧事说来惆怅,他避而不谈,面无表情道:“后世人多将你与三外野人[10]比附,又有道‘死以明志,无负国恩’,我竟不知是什么国恩让你宁死相偿了。莫非你生来比他人少开一处心窍,不知何为怨恨,不知何为私欲?” 原来他是这么死的。娄昙心道,殉国而亡,也死得其所了。 “我是晏人,就当有……晏人应有的归处。” 辟烛闭了闭眼:“就不该问你。”他失了这截琴弦,周身冷厉之气更盛,竟有薄冰从他足下攀上。“你便没什么要问我?比如我为何改了形貌,又比如,你心心念念的娄襄,到底是怎么个死法。” 这鬼专爱戳人痛处,一踩一个准。娄昙缓和些的痛楚又被他寥寥几句勾起,虽疑虑重重,却也不想顺他的意:“你那时突然消失,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认识我师父的?” “因缘际会。”辟烛道,“我本欲取你寿数续命,他却偏要插足其中,还借紫宸之气来护你。可惜——”他微微含笑,鬼气森森,“哀帝有寡人之疾,他又生得一副好皮相,堕为禁脔,死相汙漫,到头来还不能说半个怨字。” 琴师娄襄是活活给人玩死的。决意遵循先人之志,无奈又少了根与之匹配的硬骨,不久便发了疯。他死后一月,晏都逢宫车晏驾,新君践祚,又半月,国与人皆归尘土。 “不许这么说我师父!” 辟烛不带同情地注视被他激得悲怒欲狂的少年。他们顶着同一张脸容,一个犹然天真,一个冷酷无情,任谁都不会错辨。 “他横生枝节,自寻死路,还说不得?我离得偿所愿,原本只差一步之距……阴差阳错,辟烛琴认你为主,容你残魂,我琴灵之名,名存实亡。你我之间,要么存一,要么随时日流逝一并魂飞魄散。阿昙,你可听明白了?” 娄昙怒火攻心,勉强保留几分清醒:“那本就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何必要缠着辛家兄妹不放?” “若不费吹灰之力替代你重为琴灵,也太过无味了。”辟烛起身拂去衣上尘埃,“与懵懂魂灵相争,毕竟胜之不武,我予你个机会,六月为期,让我看看你能为小徒成长到何等地步罢。” 辟烛最后回头望了望,像一瞬解去了鬼物的甲胄与硬刺,不经意露了凡人的怀念来。 他呆过的地上覆着层冰壳子,随他一走,幻境再度放晴,也就蒸得不留痕迹了。 —— 还没入春,天很早就变了脸。 这厢两个孩子心事忡忡地逆着风往家里赶。 那厢祭堂外的祭司彳亍良久,万般不情愿地走进里处。 他入了堂中腹地,一眼就发现案台空了。 第二眼,才是被数股银丝悬吊半空的虚影。 那恶鬼被束在上方,青丝遮面,手腕像折断了,软绵绵地下垂着。 按村中旧俗,恶狼气尽后需用尖棍戳穿颅首吹上几天冷风,好洗洗一匹食人畜生的秽气。这恶鬼造了不少孽,现在这姿态再合适没有了。 上方有声:“你很愉悦。” “并无。” 辟烛倏地睁眼,往日黑白分明的眼珠只剩一团血红。他十趾洁白剔透,青色经络半现,荏弱病态,又有番诡异的旖旎冶艳,似供人观赏般封冻于晶莹冰柱中。而这鬼傲气得很,于是这冰就跟利剑似的,把看客亵玩轻狎念头削得片缕不剩。 “想好如何取舍未?要价还价就免了。” 寒息无处不在,祭司皱眉:“我别无选择,你开初就没留第二条路给我走。” 巫伽鬼患务必祛除,此为燃眉之急。 “舍的不是己身,割的不是己肉,满嘴情非得已,真是好一个舍身饲鹰的佛陀。” 这鬼物自身难保,只仗着口舌之利占个嘴上便宜。祭司不把他的奚落当回事,心平气和道:“爱怎么评议随你高兴,我会把那孩子带来,你届时践约就好。” 那鬼物不知是否冻昏过去了,祭司侧耳等了半晌,才捉到他低沉的回话:“莫急……不会太久的。速速离去,免我伤你。” 辟烛双目血光大炽,如燃鬼火。细丝游蛇般绕其周身抽动,他闷哼一声任其索取,紧绷的躯体顷刻就要断作两截。 下方的人还杵着不走,估摸是耳背,没听清。 辟烛暗道麻烦,还不及出手,那封印的诸多恶鬼先生了不耐,蓄力掀了阵妖风把人丢出门外,顺替主人封死了祭堂。 驱走外人,堂中便是邪鬼乐地。 约莫数百鬼影不约而同转过头,五官扭曲,糊如蜡泥,只寸余长的利齿略具雏形。辟烛由灵堕鬼,魂体于鬼物乃是大补。他为封印掣肘,兼受恶鬼反噬,好比一株无人守卫、灵香四溢的千年山参,让人急不可耐想要咬上一口。 邪鬼慑于积威,蠢蠢欲动而暂不敢侵,却也只能挡一时——须臾,诸鬼悉数朝辟烛围聚而来,目露贪婪,口角流涎,为首者首当其先,伸爪破冰扣住他脚踝,利齿扯下一块皮肉。 他如云端神祗般垂眼,无悲无喜,不顾红尘。 满堂厉鬼兴奋尖呼,争先恐后地涌上夺食,不知节制为何物,不消半刻辟烛就被啃食成了一具白骨。新生血肉很快将骸骨包覆,以供饕餮充饥。 辟烛冷汗涟涟,皮笑肉不笑道:“区区邪物,百年……也不见长进。”话虽如此,无古弦在侧等同失却半身能为,他寡不敌众,已处下风。 邪鬼怨气趁虚而入。 他已无力抵御,眼睁睁看着最不愿再忆的一幕重演,心痛如绞。 百年之前…… 太虚之上冷月皓皓,人间厚土血流成河。觅食黑鸦嗅到腐肉气味,凄厉高啼,不知飞向何处去了。而映入眼帘的…… ——阿昙! 吊在空中的骷髅厉声长啸,眨眼挣开细丝桎梏,砸在地上碎成细末,恶鬼不明就里,沾取些细粉吮吸。小撮细粉疾如雷电凝聚成骨爪,猛地握住恶鬼头颅,一下收拢,后者化作一缕青烟,甚至不及惨叫。 再度化人的琴鬼已无人样。 那张少年面孔满是细小裂纹,最长的从嘴角直到耳后,像是盖上大块纹路交错的龟甲。泪水渗入裂痕中,他伸舌卷去唇边的水珠,皮肉牵动间又有伤口崩开,半张脸被鲜血染得通红。 几只鬼魂防不胜防,被辟烛抓来吞个干净。 “昔我为灵,不得有违天道,乃至毕生含恨。今既为鬼,天道,天道?天道与我何干!”他舔去血迹,活动着一双鬼爪,“窥我识海,找死!” —— “师父?师父?” 娄昙惊了惊:“嗳。怎么?” 做师父的魂不守舍,奏乐心浮气躁,按音泛音不分,徒弟也不忍他继续糟蹋曲子。短短一阕《听泉吟》[11]弹得断续支离,经年所学,一朝灵台蒙尘,尽还授业人。 素心从他弹错的那处奏至曲终,她年岁小,弹得固然流畅,却不悟要意。娄昙观她犹观己,在这三月的东风里始明师父的用心,若要成一曲佳乐非要饱尝世间霜,还不如许稚子百岁无忧。 娄昙不愿让徒弟失望,违心道:“这曲比以往弹得都要好。” 是不对劲,那句必不可少的“远不及我”都漏了。 娄昙赞语比雨霁后的虹桥还罕见,素心理应感到欢喜,出乎意料地,小姑娘把来之不易却名不副实的褒奖轻轻推了回去:“我弹得不佳,师父就别诳我了。” 娄昙:“……我是说指法不错。好与不好师父说了算,夸你两句就好好受着,哪来这么多话。”从前称赞的话太少,一时兴起说说,被夸的反而不信了。 素心想,这哪是夸,师父压根没听入耳,脸上明摆着写了心不在焉四个大字。 娄昙想,徒弟人小,处处苛责也不是个事,损了习琴的兴致就糟了。 这师徒所思所想全不在一个路子上。 “别恼了。”娄昙抓住了重心,“你想,小时诵《鉴略》[12],囫囵吞枣读过作数,也是大了才吃透十之六七,弹琴也是一个理。不是有感而发奏的乐,描得了形,摸不着骨,强求也没用。” 他抬手引一串音律,自觉耳熟,细辨竟是临终前奏的那曲《古怨》,忙止住不弹。 当年故国明月泠泠,极目远眺,山河荒芜,合为禹甸嗟悼。悲景动怀,自达至境。千古传下的曲,哪一阕不是心头血熬出来的。 可这感悟也不便阐明,他徒弟还小着呢。 教个徒弟上看下看皆万难,教浅了是隔靴搔痒,往深讲又怕误人。唔,师父那时,是怎么教他的? 他的师父啊…… 这半吊子的师父又走神了。 素心眼观鼻鼻观心,没敢打搅。 与辟烛一会后,娄昙常魂不守舍,平白无故多出好些烦恼丝。素心见怪不怪,猜他多久回魂来,自个练琴,乖得像只低头啄米的小鸡。 娄昙沉浸旧事的时间也不很长,他多年昏昏醒醒,把回忆当饭吃,早嚼得烂熟。人知道痛是怎么回事,才算剁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畏。 少年朝又一次被他冷落的徒弟歉意笑笑,正色道:“我再教你一首《普庵咒》,你且听好。” 素心有些迷惑:“……好。” 庭旁有间居所,不大,就置着一书架的琴谱。娄昙不在,素心就会取最下层架子上的谱集慢慢啃,无人指点半透不透的。《普庵咒》右手多齐撮,左手重撞、逗,共十二段[13],她虽聪慧,从《双鹤听泉》到《普庵咒》,跨度太大,不合常情。 娄昙却不是说笑,凝着张脸,一曲弹毕,倒有几分辟烛的影子。 “普庵咒,佛教咒语,有荡涤邪秽,安心怀护之效。你认真学,指不定会用上。”[14] 素心应声,跑进屋去拿谱子。 琴鬼仰头休憩,被那骄阳刺着眼,快要流出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 [10] 郑思肖(1241—1318年),宋末诗人、画家,连江(今属福建)人。原名不详,宋亡后改名思肖,因肖是宋朝国姓赵的组成部分。字忆翁,表示不忘故国;号所南,日常坐卧,要向南背北。 [11] 即琴曲《双鹤听泉》,乐曲短小古朴,表现出高人雅士在深山清泉之间,怡然出世的意境。 [12] 明万历年间,礼部尚书李廷机用五言一句的韵文编纂了一部概述中国通史的书,并与韵文之后加以注释解说,定名为《鉴略妥注》(也叫《鉴略》《五字鉴》),凡六卷,作为一种蒙学读物,流行于书院、村塾之中。 [13] 见《琴学备要》。 [14] 《醒心琴谱》:南宋普庵禅师所作。佛教咒语也,有荡涤邪秽,安心怀护之妙。原曲为梵呗之歌,后谱入琴曲。其音节清静平和,自然安稳,为静虑涤心之妙曲。 第7章 (7) (7) 大雁南北飞了一个来回,村里走了几户殷实人家,坐牛车扛家当闯荡去了,牛尾一晃一晃,撩拨着辛扇对远方的憧憬。半年他又抽长了大截,闹得吕山都羞于往他跟前挤,凑一块就是竹条和胖山芋。胡家因祭司一句批命拘着胡二,拘着拘着才惊觉把个小伙养成了货真价实的闺女。这根歪苗是铁定正不回来了,他们还总以为能亡羊补牢挽救挽救,胡二苦不堪言。 胡二姑娘走边憋不住倒苦水:“辛兄,要不……我还是做姑娘吧,这也太烦了,唉!” 辛扇揣摩一番,感到不大可行:“不成,姑娘比你胆大。” 胡二生无可恋,没留神,一头撞上树干,辛扇不由替胡大娘捏了满手冷汗。 章峰倒不知何故失魂落魄了一阵,待章二叔病好后,随着打更人在夜里瞎跑。章叔大病初愈,敲梆子不利索,手酸了儿子就接过去继续敲,认命地担负起他的祖业。 日子过来过去还是旧样,人也是旧样,该走的走,该长的长,除树上悄然增了半圈年轮,没多大改变。 秋末傍晚,辛扇帮阮岑送完药酒,在家门撞上一辆马车。他与马兄打了个照面,那马打了个响鼻,蹄子嫌弃地踏踏土没理他。 他爹推着个人走出来。 那人半身不遂,骨架全靠轮椅支撑着,头顶帷帽,皂纱薄绢本应把脸捂得密不透风,偏叫主人拉开道缝,露出半张庐山真面目。 辛扇目不转睛,那人似有所觉,冷冷斜来一眼,他鲜少被吓着,这回纵有颈上狼牙壮胆也不顶用。 无他,这不请自来的访客——辛扇心口直跳,搜肠刮肚挑拣含蓄的词句来形容——长相实是,咳,异乎寻常。这人面颊树皮般枯槁,布着凸痕,俨然树上涡纹的眼眶里强塞一颗破石子儿,瞳子芒刺般梗在当中,又细又尖。还有一半瞧不见,想也不会好哪里去。 两相比照,辟烛一点也不像个厉鬼。他满脑子盘踞着这张怪脸,摸摸鼻尖:“敢情半年没碰鬼,就是等着让我白日见鬼的……” 辛扇没嘟囔完,耳朵先教人狠拽了记。 “嘀嘀咕咕的,在别人背后说些什么呢?” 完了,给老爹逮着了。 他盯住一只从布鞋底下溜过去的蚂蚁,等着挨骂。 “你呀,就是不长心。”辛衡默了默,摁摁儿子脑门,“去陪你妹妹聊几句。” 辛扇心里狐疑,眼皮跳得厉害,他心急火燎地推开门,素心持笔研墨,娴静如常,那毛笔尖却秃了泰半。 辛扇闹的响动不小,小姑娘受了惊,意识到自己做的糊涂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许是太急,他这和毛手毛脚半点不沾边的妹妹竟侧手打歪了砚台,几点墨渍便溅在外头。 素心忙不迭用手背去揩净,被辛扇按住了。 他怪不是滋味,抽了张宣纸刮走那几滴墨点,陪她坐在软藤椅里。夕阳西斜,不知是归巢昏鸦还是雁群刷地从空中晃过去,像是太阳里穿过的一条丝线。兄妹俩呆坐观景,卯足劲憋着比谁先讲话似的。 辛扇先破了功:“我看到那个怪人了。他来家里做什么?” 素心:“……” 辛扇灵机一动:“莫非和爹上次说的那事有关系?他要接你走?” 小姑娘抱着膝头,把脸埋得更低了,声音如闷在瓦罐里:“嗯。” “你没答应吧……你答应了!?”这笑话可不好笑! 辛扇刚想干笑,素心头微微朝下点点,他的唇角就半咧不咧地凝滞在那。这孩子如遭当头一棒,一下打傻了,他歪头极慢地拨弄头发,好像从没认识过她。 “……为什么?”他轻声问。 素心终把脸露了小半,辛扇的舌头立时给猫叼走了。 她被一群小童指鼻子骂作狐怪只一笑置之,被人在暗处戳脊梁骨也不曾落泪,兴许晓得自个是捡来的,就不愿多添事,安安静静吞着各色苦药,永远是笑吟吟的。 素心眼里蓄着泪,晶莹发亮,闪得辛扇心口一颤。 “我身子医不好,不能再拖累——” “——拖累?” 辛扇无名火起:“家里阿爹、阿娘,还有我,哪个把你当拖累看过!?你是我妹妹,别人訾短你,我教训他们是应该的!爹娘就是委屈自己,也不会叫你委屈着……到头来,你竟是这样想的?辛素心,究竟是你不欲‘拖累’家人,还是你压根……就从没把我们当家人看过?!没把我当哥哥看过?” 小姑娘眼泪落在颊上,嘴唇失了血色,不住发抖。 辛扇适才把她的“秘密”捅破,等同同时朝他俩打了重拳,他抱臂倚着门框等了会,久不闻人声,眼里光彩渐渐熄灭。 他想,天下真没有比自作多情更可笑的事了。 这少年没再多等,低垂肩膀退出去,嘭地合上门。 —— “于是你们就闹僵了?” 娄昙起初不理解这对兄妹缘何起了龃龉,知悉始末,扬眉道:“我对辛家小子所知不详,但若如你所说,他这回必然气狠了。” 琴鬼收徒后得以借琴沟通天地,吸取灵气稳固魂魄,终能换下死前被逼套上的华艳红裙。他将青丝一束侧依着左肩,长衣素白如雪,清逸高华,隐有月宫仙人之姿。不止佛靠金装,鬼也靠衣装,这扮相还真挺端雅。 娄昙仗着辛家兄妹之外的人瞧不见他,懒懒散散靠在麦秆堆上。 他徒弟好容易养的几寸肉全瘦没了,衬得一对杏眼益加圆润幽黑。她慢慢把脚掩回裙下,让自己拢得更紧:“阿兄是恼我不信他,可我……的确不能留下来。” 入秋积云攒水汽,铺得厚厚几层,浓重湿气笼在面上。那云翳叫风吹得动荡难安,挤得摩肩接踵,割肉般地绞了几滴雨珠。素心不欲进屋,钻在檐下躲雨,他道徒弟体弱,转而又猜她约是要借冷气静静心,不再劝说,飘到檐下寻思要如何开解。 娄昙小时很黏娄襄,师徒偶有争执,捋捋就风平浪静地揭过了。他没这等经历,绞尽脑汁才匀出话来:“有什么顾虑,不妨先告诉我,横竖你师父是个鬼了,不怕多一桩事操心。” 小丫头外表柔顺,性子比她哥还倔百倍。她心窝插着根刺,刺那头是亲,这头是己,泾渭分明,竖着无坚不摧的樊篱,娄昙现在做的事就是把它凿碎。 素心踌躇了会,怯怯地从她的羊角尖里探出脑袋。 “我生身父亲是前朝要人,听说是了不得的人物。”娄昙殉国夭殇,免他伤怀,她措辞小心谨慎,“如果有人知道了,决不会允我活下去。还有那些心怀不轨的坏人……若找上门来,爹娘怎么办?又能逃哪儿?” 得了,经年累月积习深重,非朝夕可改。 娄昙:“你爹娘养你育你数年,必已料到今日,何苦杞人忧天呢?至于你阿兄那个愣头青,听你要走自然舒坦不到哪去,你又这么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该如何是好?我要是那小子,看你吞吞吐吐也得恼了。何不与他推心置腹试试?做个闷葫芦可没半点益处。” 素心:“我会和阿兄说开的。” “那我便放心了。” 雨丝渐密,从娄昙头顶毫无阻隔地落到泥土里,他刚说完,一股森寒之感忽地袭来,好似那雨珠笔直滑进了腹腔。 水雾中萦绕幽秘低语,如吟楚地招魂之颂。喃喃之音好似念诵梵经,古刹鸣钟般周而复始地回响,细聆之,则是无止无休的来字。 “来——” 素心毫无反应,显然没听见。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辟烛与他以六月为期……从那时算来,也确有六月了。只是为何是六月? 娄昙不欲多想,轻声道:“你先与你阿兄讲清楚罢。我……回琴里歇歇,勿来扰我。” 素心不疑有他,如释重负地抿唇一笑回屋找阿兄去了。 琴鬼送她离开,却未回到琴木中。他朝山林眺望,密林轮廓影影绰绰,高低起伏像好几个奇形怪状的怪物叠成的。 他目露悲恸,怔然不动。 一只干枯的骨爪穿过雨幕悬在眼前,指骨上挂着一条拴狼牙的红绳。 —— 雨丝渐见疏落,快止了,素心伸出手只沾了一两滴,凉凉地润湿了掌纹。 辛扇不在家。他常野在外边,往往至酉时始归,一时半会捉不住影也不甚稀奇。她问了问娘,说他探望章二叔去了,那一大一小臭味相投,聊起来总没完没了。她和娘知会了句,带着娄昙的小木像出门。 雨停后仍泛着潮气,一群妇人聚在荒草边飞快编着草绳,其中几个和和气气笑笑。素心逐一招呼,绕过拐角,那女人刺探的视线还扎在她背上,有点好奇,也有些嫌恶。她背上沉沉甸甸的重量直轧在心坎上。 章峰在家里,开门时脸上带着生动的红晕,与平日判若两人。屋子里烧着什么东西,味道呛人,间或响起章二叔骂骂咧咧的声音。 素心举起木像,章峰鼻翼扇动,眼珠子都要黏在木头上了。 “辛扇不在。”他目光一刻不离木像,“祭司带他走了。” “……原来是这样。”她顿然醒悟,与他商量道:“章哥哥,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就把这座木像还给你。” …… 辛扇的手臂一抽一抽地疼。 无形寒气生了邪性,无孔不入,骨头缝都要给冻没了。他晕眩地撑起上身,臂上湿漉漉的,一摸脖子空空荡荡——那枚狼牙坠子不知所踪。 前方的地上拖着祭袍袍角,边上缀几股金线,烛光幽微下流光溢彩,很好辨认。素来傲气凌人的大祭司正弯着腰板,从后头看颇有卑躬屈膝之感。大祭司身前还有一人,被他遮着。 这是哪儿? 未知的总最使人肝胆欲裂。哪怕辛扇比别人还要多颗千锤百炼胆,也感毛骨悚然。 须臾,大祭司似惹怒此处主人,刺耳鬼啸冲天而起,使人毛发倒竖,细碎的石子稀里哗啦打了一地。石门訇然而启,白光夺目,那挟他来这的大祭司像个木傀儡似的被甩进白光里,象征祭司身份的杖节脱手撞上石像,裂成两段,竹片还有一丝相粘连着。 背对他的人余怒未消,十根指骨骤乎收紧,像野兽刹那咬合的尖牙。他缓步迈至辛扇身边,一双骨手勾住衣襟将这孩子提过来。 这“人”眉斜入鬓角,细看才觉是朱痕逶迤,殷红近墨。他唇片紫红,青白皮肤犹如缟素,五官是带着死气的艳丽,原本幽黑冷冽的眼只余铺天盖地的血色。就似古画上妖娆艳鬼,妆容为污水晕开,让人不由扼腕叹息。 辛扇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辟烛?他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大祭司……竟同他是一伙的!? 那鬼言简意赅道:“借血一用。” “凭什么?” “小子,不想见辛素心尸首,就别忤逆我。” 辟烛勾着他深入祭堂下方,一盏盏青灯依次点燃,映亮祭堂下巨大的朱砂阵纹。对应其上石像,阵法亦以蛛眼为主,正中兽面纹随光阴漫漫而磨灭,其下正对一丈见方的祭坛。坛上小盏连接后方血池,隐见一具陈尸浸在血中。 数只恶鬼在他来前肆行无忌穿过骸骨,不及闪躲,被辟烛撕得粉碎。 余鬼哭嚎练练,震耳欲聋。 “聒噪!” 恶鬼脾气见长,稍一动怒,鬼爪就危险地摩擦作响。他强行遏制杀欲,血瞳直直锁住男童双眼,辛扇惊骇失语,神智一丝丝抽离,竟不受控制地走上祭坛。辟烛娴熟地操控他的一举一动,辛扇却毫无不适,仿佛这不受控制的境遇已消受了数遍。 是……王家那次,还有…… 血滴缓慢滴进小盏,在底部汇成一小滩。朱红色泽在阵法破损处重现,如地龙动土,迅疾连成一脉。朱红印纹如净业烈火,火舌肆虐,百鬼不留。 封印甫经加持,辟烛辄痛得倒伏坛下,手骨在石壁上抠抓出三条深痕,淡金锁链在勉强能算完好的躯体下透着金光,这玩意儿在他体内小幅收缩,继而勒进骨中。 “阿昙……” 阿昙—— 残破的魂体无比狼狈地抽搐着,自生于天地,未尝如此强烈渴盼消亡——可他仍有未竟夙愿,不能中道言弃,功亏一篑。 如同经过碎骨重塑那般漫长,有人循烛光走来。 辟烛在恍惚中被人从地上拾到怀里。 他看着长大的少年正捧着那双只剩白骨的手,又哭又笑,几近疯魔。 祭堂深处寂静无声。 (终) “跪指尚需勤练。跪指不佳,则《酒狂》无味。”[15] 庭里蔷薇欲开未开,东风送暖,静谧安然。 娄昙名指末节已疼痛难耐,他再一试正面跪指,指皮娇嫩,磨皱处再经不得他用力,一下就破了。他蹙眉,犹不合意,抬手欲再来。 师父无可奈何地喟叹:“他人收徒,常苦于治小儿惰性;我倒却相反,要苦也是苦你练得太勤。莫练了,琴予我来。” 他用跪指时一滞,大抵本欲照常正面跪指,又生硬改为名指末节近小指处跪,故他又重新示范一遍,才道:“下次改用此处。这段时日安分养伤,不许碰琴,若破戒了——”[16] 娄昙当即流利地接道:“便十日不得阅谱,扫十日落叶,抄十遍《基义》[17]以为戒。师父你每次都不改花样。”反正每次也不会罚他就是了。 琴师闻言大笑。 …… 辟烛为琴灵,最在意的莫过于——娄昙就烛光翻看这曾经秀致漂亮,而今无皮无肉,白骨硌人的手,颤声道:“怎会如此,你……” 辟烛发如冰蚕丝泻在娄昙膝头,温度如他话语一般冰冷:“拜你所赐。厉鬼露白骨,有何值得大惊小怪。于我倒有个别的益处,至少不必再与你用一张皮囊。” 封印上咒文还剩两三道即可补完,小盏还余小半未满,察觉娄昙心神激荡,他善意提醒道:“你勿贸然阻断,否则这祭堂之内,就要再添新鬼了。” 无论百年前的晏代宫阙,还是百年后的巫伽祭堂,娄昙向来只有哑口无言的份。赏红蔷葳蕤,共明月琴话的时日,盖以百年参商匆匆一笔抹过去,抹得心境皑皑茫茫。 娄昙觉得五脏六腑俱被掏了个空,虽然他的脏腑早该烂光了:“……我很想你。” 辟烛:“你说什么?大声些。” “我很想你,也很恨你。”娄昙重复道。辟烛的双足亦渐渐化骨,皮肉覆盖处结起不易察觉的白霜,娄昙哀伤地发现连琴中灵气也无法使之减缓半分,颓然地笑笑。“除却名姓,出身、嗜好、素志——全是你赠予我的,安能不想?我生,短短一十六年,无一日不困于弥天大谎之内;我死,三百余岁后得终一场黄粱大梦,却仍囚于虚妄假象,甚至牵累无辜稚子,安能不恨?” 互相敲击的指骨僵住不动了。 辟烛安安静静,难得没有冷嘲热讽。 “可我又如何去恨?你告诉我……一个养我育我十六年,传我为人处世之道之人,我怎么恨得起来?”这少年低低道,嘶哑嗓音含着破釜沉舟的意味。 “你告诉我啊……师、父!” 辟烛在他怀里狂笑,好一阵才止住。戾气似刀,从额至下颌顺着骨头走势逐一擦刮,刮出张绝情寡义的鬼脸。 “阿昙哪,我该怎么说你,冥顽不灵呢,还是自轻自贱?”辟烛冻得笑不下去,缓缓吐口气,口吻空洞冷漠,“一只贪得无厌意图偷天换命的琴灵,别有用心救下一个孩童,授之琴道使其成适宜夺舍之躯,授之经典诱其心存死国之志,你竟还要对他感恩戴德吗?愚钝如你尚且自顾不暇,还是少分些心在旁人身上!” 他眼中星散血斑再次聚合,骨手不怀好意一抓,娄昙不理它,回头一看,祭坛上的小盏已满了,封印却还差一处空缺。 辛扇杵在封印底下,仿佛钉在稻田里的稻草人。 这小子不知吃什么长大的,血流了满胳膊,只踉跄一下就站稳了,精神气还挺足。他刚从迷糊里抓到点儿清明,就瞅见两只鬼抱作一团,心想他准在做梦。 梦境穿插着凌乱错杂的足音,辛扇正思忖梦里来人是谁,惊惧的哭喊把他彻底震醒了。几步开外,章峰紧跟着素心跑来,小姑娘一头扎进她阿兄的怀里,辛扇觉得心里缺的那角稳稳嵌回去了。 辛素心六神无主,交替唤着阿兄、师父,他始觉不对,顺章峰指着的方向一望—— 背对他的琴鬼被巨爪洞穿着悬在半空,白袍如柳絮飘拂,俨然一只以展翅之姿垂死的雪鹤。鬼爪再往前挺进几寸,咔擦一合,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闷碎裂声清晰地传入在场诸人耳中。 辟烛将手缩回正常大小,娄昙如一片枯叶坠在他怀中,眼睛使劲大睁着欲看清他。他似是怕弄碎娄昙,小心翼翼地收拢两臂,话语却令人分外寒心:“阿昙,你不是一心想回到过去么?我今日成全你,你便永远活在你可笑的回忆里罢。” “那也挺好。”兴许回到那时,师父就不会历这么多劫难了。那少年垂下手,虚弱且轻缓地道:“可惜……没法再和师父一起……放天灯了。你还欠我……几百来盏,几时……还哪?” 辟烛淡淡道:“算上这年凡三百七十三盏,我一直记着。” 那帮孩子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亦难见置身暗处中的辟烛是何种神情,只觉逝去者未必哀绝,而幸存者亦未必欢喜。 辟烛怀中的少年被他一身刺骨寒息碾作金屑,尽数由他爪间的一颗玉珠容纳,柔光渐盛,耀得满堂圣洁银华。辟烛抓断金屑中若隐若现的锁链,收回玉珠飘到那些孩子跟前,辛扇警惕地拉着素心退后。 辛素心泪眼婆娑,辟烛矮下身把玉珠放入她手心:“他教你弹《普庵咒》了?” 他半面蒙霜挂雪,一身如释重负的宁静,又似红尘中再无留恋,透着游离世外的虚无之感,素心曾想拉住他飞扬风中的红袖,到底没能拉牢。 她似懂非懂地嗯了声,辟烛眉眼舒缓:“想也是如此。每隔三日为他奏一阕吧……归与不归,权看他心意,这回我不再替他决议。”他停顿了下,微笑,“阿昙收了一个好徒弟,不似我那小徒,既痴且愚,循规蹈矩得近乎迂腐。” 这又是打的哪出哑谜? 辛扇和章峰干看着,插不上话。按理说娄昙是死透了,但峰回路转,一折比一折陡,莫非……他还能回来? 眼见祭堂中的石柱开始晃动,辟烛不再做多余交代。这几个孩子眼前一黑,感觉被卷进飓风中,脸颊割得生疼,再睁眼竟已身处通往祭堂的岔路外。 辛素心犹挂泪痕,她对着祭堂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 琴鬼倦懒地卧在血池边。 梵字链金光大作,能闻鬼哭凄厉,是那些封在他体内的冤魂将为凛然佛光涤净之兆。既往曾戍卫一方,保家卫国的热血儿郎,时过境迁,也不过是被天道不容的孤魂野鬼。 池中的枯尸由不断翻腾的血液推到池边,两个眼窟窿凝望着最后一笔填上的咒文。 “邬桑,”他低唤故友之名,“你我算计来去勾心斗角百余年,情分确然不浅,一朝同穴而葬却无琴无酒,实乃毕生不幸。我欠阿昙三百七十三盏灯,你欠我三百七十坛酒,也要同我一般赊了不成?” 那枯骨猛撞了下池壁,激起的血沫湿了池边骷髅的衣角。 “……不愿还就罢了。” 这拘禁鬼魂的百年石殿,终于塌了。 —— 天空昏暗下来,没有星子,也无明月。 三个孩子默不作声地赶路,照旧是章峰领头,辛家兄妹跟在他后边。 危情已过,先前横在兄妹俩间的疙瘩又到处蹦跳,想忽视也难。 辛扇臂上的血口子早已愈合,多半是辟烛所为,就是凝固的血块有些唬人。辛扇一壁走一壁用指甲把血迹抠掉,暗自打着退堂鼓,素心心绪低落,手里紧攥那颗玉珠。 章峰夹在中间甚不自在。事到如今,单纯想提高雕技的小木匠才知自个是扮了怎样个角色,尴尬地咳了咳:“你们都不说话,这路上走着多枯燥……要不,我说说我是怎么认识他的。” 辛扇肚里骂这家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哪知素心道:“我想听听。”他满腹酸水吐也不是忍也不是,只好草率地、没精打采地点头,暗地里搓搓发痒的手心。 章峰边走边说:“我爹有段时候财迷心窍,嗯,就是王家还在那会儿——”他交友甚少,起时磕绊,讲着讲着放开了就越发顺畅,他敲梆子不行,雕木匠气有余灵气不足,讲故事倒还有点儿天赋。 “我爹么,总嫌大伯把打更这活计丢给他……想攒笔积蓄去南边城里,待尝够了南边的味儿,来出风风光光锦衣还乡什么的。我么,纯属馋他那手绝活儿。他只凭一眼就能定这木头是刻鸟还是雕花,不仅刻得肖似原物,还快,眨眼功夫就给弄好了——唔,也有个例外,就是那个小木人,他一直没放下来过。”章峰回忆道,“我还奇怪他怎么刻自己哪,后来才发现不是,痣的位置不对——” 辛扇问:“什么位置不对?” “痣。”章峰说,“他那颗在右眼下边,和另个人不一样。” 辛扇脚步一滞。他想,“娄昙”倩他寻徒那会儿,左眼下可什么也没。细究旧事总是伤人,他决定瞒到底,又忍不住催促道:“你继续说,还有段路——前头左拐是不?我看见下头的灯了。” 辛扇心里腾地就热乎起来,脚下似有风推着他走。他那妹妹之前硬咬牙关死撑着跟到祭堂里,早倦得快厥过去,他想也没想拉住她两条瘦小胳膊绕脖子上,确保她勾住了不会摔跤,背上慢慢走。糯米般小小一团,实也不怎么重。 章峰有点羡慕,不忘指路道:“左拐再绕一条小径就到村口了。唉,你有没有觉着这山刚才震了几下?别不是——” “给我打住。”胡二那娘们兮兮的乌鸦嗓仍教辛扇心有余悸,他与这厮处久了,也有点衰神附体的迹象,唯恐章峰染了这毛病,“后来怎么着了?” 章峰哽了哽,自不能直说他挖了个坑给辛扇跳,好在上天赏了这寡言多年的孩子一回青眼,没怎么琢磨就圆了过去:“他带我去过几回祭堂,礼神节的事是阿爹应允的……其他我就真不知道了。”他抓抓那张猴儿脸,浑不知挠出了几杠印子。 说得好似和他半毛干系也没。辛扇后槽牙磨了两下,亏他打了人还觉负疚,却是一点也没冤枉。大抵是辟烛初时因阵法不得施展,只得经由打更人把辛家兄妹吊上钩,辛扇不觉得他这毛小子有什么通天能耐,最终归结是他前生得了造化,血气克邪之故。 他如堕烟海,更不明白辟烛想做什么了。 说他处心积虑要取代娄昙罢,自己好似也没讨得好;说他为脱离封印蓄谋已久,到头却最急修补阵法;说他杀心深种,至曲终人散,还为他等辟条生路。无一处不自相矛盾,可若说全然诞罔不经,一环又一环又似因果相扣,有章可循。 还有那个总冲他恶声恶气的娄昙……往后,还能见着吗? 这小少年后知后觉地惆怅起来。 妹妹的睫毛扇子似地轻划他后颈,日前那堆烦心的弯弯绕乍地就荡然无存了。他豁然开朗,捣腾这些过去的事儿归根是自找麻烦,盘算往后日子该怎样过才是正理。 他们到村口了,从举火把上山探究那阵震动来源的村人身边走过去。 家里灯火还是那么亮,阿娘正挑着灯笼待他们归家,那灯笼在风里轻微晃动着,像枝头分叉处搭着的一只鸟窝,无论那群傻鸟飞得多远,总能在日落时分归巢栖息。 —— 是月丁午,宜入宅移徙。 辛衡正和几个出师的青年作别,另有一群小崽子眼巴巴地待在一边,本来打算同向来和颜悦色的教书先生亲近,被父母揽住了。 他们这群小鹰,或将一日同风起,扶摇万里、梯山航海,走遍江山万里;或成池鱼笼鸟,锐气磨平,憨实接过祖辈父辈的衣钵,偶有闲时便遐想山外的世事。根扎得牢有时是幸,不致数典忘祖,亦不致播穅眯目;有时也不幸,易使人髀里肉生,一旦将乡土馈赠挥霍一尽,便暮气沉沉,坐以待毙。 阮岑喊他,辛衡又交托几句必不可少的叮嘱,才上车与家人坐到一处。 辛扇和哼哈二将勾肩搭背说着话,章峰在三人的小圈子外磨蹭着,被满面胡渣的打更人推了一把。吕山最善交际,要生在城里定是与三教九流胡天侃地的人物,不定还可捞个消息贩子当当。他一把拉过那猴样少年,耍猴子似的拍了几下肩膀,硬把人带进小圈子里了。 素心规矩地在车上看书,玉珠被她妥当置在香囊里,香囊绣着一个福字。 辛家四口举家离乡,还少不得大祭司推波助澜。 祭司自诩一生无愧天地,而“无愧”于地上凡人、天上仙神,均是造作自欺。他内心煎熬,翌日即登门引咎。 辛衡来自异乡,承蒙前任祭司厚待,不便发作,倒是阮岑不隳早年辣娘子的名号,二话不说闭门送客。她少孤,豆蔻之年失恃,像根荆棘独自生长着,与乡土纽带虽不比他人紧密,但也有情谊在。嫁与辛衡为妻前的碎语她并未置若罔闻,这些年村人对素心的指指点点也不是未入她眼,日复一日,这情谊就渐渐淡薄了。 祭司将事捅到阮岑跟前,兼辛衡仍存未报故主之憾,她索性拍板,扛起家中辎重,随素心一道迁往北地鄞曲城。素心亲人訾燕北安顿在此,本有意帮衬一二,被辛氏夫妇婉拒。她一贯好强,辛衡亦如是,真应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道理。 快到时辰了,辛扇握着一尊木人钻到车里,夕阳照着车前的三个小黑点,吕山手都挥酸了还锲而不舍地慢摆着肥爪子,胡二难改姑娘做派,拿手巾揩着眼角。他见此情此状眼眶湿了湿,故作潇洒地道:“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了,啧,待我带城里好吃的,回来看你们。” 车轮子咕噜噜滚动着,他们三个跟跑了段,走老远还能听见声音。 —— 鄞曲楚雨楼,南云十里亭,南北各处一方。 楚雨楼楼主之琴,冠绝四海;十里亭蘅止墨迹,千金难求。 当年訾燕北在战乱后销声匿迹,改头换面再出时已为一方巨贾。他遂了亲妹心愿,仍容她冠着辛家姓氏,对外则声称是楚雨楼主人合眼缘收的弟子。 訾燕北行走不便,脾性又刁钻古怪,素心敬他十分,却难以与之亲近,故也就当是认了第二个师父——他亦善琴,琴道却与素心有天渊之别。素心之琴润如甘霖,愈人心魄,别有恬淡旷远之意;訾燕北之琴暗括锋锐,隐含金戈铁骑之音,闻者为之胆颤。他偶有闲情雅致,常于指法上多加指点,曲旨由她自悟,与娄昙辟烛的教法大相径庭。 辛素心每隔三日以辟烛琴弹《普庵咒》。有次她半夜梦醒,辟烛琴和那枚玉珠一并发着柔和白光,像是隔天堑遥相呼应的一对师徒,兜兜转转总难聚首。她静静地把玉珠安在琴边,那白光始得偿所愿般散淡了。 …… 三年后的元夕夜,辛素心忽闻琴声,呜呜咽咽,依稀是《秋风词》。[18] 她顾不得披衣着袜,恐扰訾燕北好眠,悄悄出屋,踏着光滑的青石面穿过紫藤架。 风摇枝叶,沙沙作响,又送来一记若有若无琴音。她希冀之余又有些怔忪不安,驻足细细聆听。琴乐又作,素心一喜,步子逐渐加快,不知不觉中飞奔过去。 琼雪未销,奇石嶙峋,而那造化的万种美均在凉亭前失了颜色。错杂难辨的雪光楼影中端坐一人,琴乐从指下流淌,成拢月轻云,化高山流水,音色温柔亦含独有的烈性与刚性。 娄昙的琴道是情,至情至性,像他生前殉国跳台的决绝与身后始终刮不去的棱角。辟烛走后,这棱角也被他狠心切尽,近千日流逝,始成了一道抹不去的痂。 素心小声道:“师父!” 娄昙一曲弹罢,挑唇一笑,如月夜白昙绽放。 “《普庵咒》习得甚好,不过比起我来么,还要差上些。” 在他们身后,一盏天灯徐徐升空。 长夜未央。 (完) 作者有话要说: [15] 晋阮籍所作古琴曲。一说系竹林七贤阮籍辈所作。乐曲通过描绘混沌、朦胧的情态、以发泄内心积郁的不平之气,音乐内在含蓄、寓意深刻。 [16] 参照百度古琴吧帖子。 [17] 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谓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之阴阳之道。 [18] 古琴曲中的著名小曲之一。谱本出自民国初年《梅庵琴谱》,但具体成曲时间不可考,最早可能早于清代,此处借其悲秋怀人曲意用。 第8章 心灯 心灯 乱世之际,妖孽横行。 一如烽火狼烟四起时,必有得天命者重聚这破碎河山,辟烛也在乱世之中觉醒,寻觅能奏响辟烛之琴的琴师。他生来就晓得自己是因何而活——寻到这一代皇天眷顾的琴师,认其为主侍奉几十余春秋,琴主故去后并入棺柩,沉眠数百年,再于兵燹复兴时觅得新主,循环往复,无有已时。 或是琴灵天性凉薄,或是入世所观俱是母亡子殇、白骨蔽野的乱象,辟烛始终不欲多涉一桩因果。在漫长无望时睡时醒的前半生,他曾听闻有灵舍身饲主的轶事奇说,在世俗人看来,乃是可歌可泣的佳话,在他眼中则弥足可笑。凡人大多独吃自屙而渴慕长生,什么舍身饲主重情重义,不过是粉饰那难看的吃相。 辟烛琴主中出过一个军师,算不得运筹帷幄擎天架海之才,其琴道主杀伐,一曲可使敌肝胆俱裂。虽有三等机谋,却输在一等忠悃——他死于主公亲自送上的鸩毒,但因锋芒毕露。 若非迫不得已,辟烛琴灵鲜少现于人前。 在琴师之中,也只知有一张玄奇莫测的辟烛古琴,趋之若鹜而不可得。 —— 晏,承乾十四年,冬。 承乾,取承平盛世乾坤共鉴之意。 当今座上那位践祚十数年,除却零数的那几年还很有些守成之君之风,剩下的十年百二十月则淋漓尽致地诠释了何谓昏君典范。承乾二字,权是起给傻子看的。 娄襄夜里路过一只皮包骨头的野狗。 它双眼冒着狼一样的光,弓起背扑上一团疑似黑炭的东西,钝刀剔肉般扯了块肉细细咀嚼。近来才辨得那物是个披破皂衣的老头儿,衣物定是自乱坟岗扒的,布着零星血渍。那老头本一息尚存,枯瘦的手惊弓之鸟般扑腾了下才肯完全断气。 龙气独钟的浩穰京府,竟也会生这等惨事来! 娄襄齿间泛酸,趁那狗吞食人肉无暇他顾,甫奔出这条巷子就扶墙干呕。 他背着师父传给他的古琴,琴中传来一声冷笑:“这你就受不得了?那若你去了三百里外的村落,见易子相食、罔顾人伦之惨剧,岂非要心悸而亡?” “竟是如此!天理昭昭……怎不应这昏君头上……” “慎言。”辟烛感知他要找的人即在深巷里处,“且随我来。” 娄襄屏息噤声,强忍恶心,亦步亦趋跟着琴灵绕进深巷。 深巷尽头“别有洞天”。斑驳门户半掩半开,粗浊秽语杂混浪荡欢吟泻在夜风中,靠门散坐着三四个粉头,耷拉着眼皮,带着厌世的漠然朝这瞟了眼。 娄襄变色:“这种地方!?” “是此处无疑——噤声。” 他们等了会,一记微弱似猫叫的哭声从一叠破旧被褥传出来。辟烛翻开最上头几层,却见一个没多大的孩子,瘦瘦小小,一双眼睛漂亮至极。许知不是亲娘,他扁扁嘴,打了个哭嗝。 这任琴主……怎么是一介幼弱孩童? 辟烛举着孩子没回过神,娄襄也呆了呆:“哦,原来还是个娃娃,难怪、难怪。” 孩子呼吸很轻,辟烛以灵力护住他的心脉,他感到舒服点儿了,松开皱巴巴的小脸翻过身。 娄襄问最近门的女子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风尘里打滚的女人见多了怪事,眼也不抬:“叫没心没肺的爹娘丢了呗。世道吃人,养大了也是活受罪,还不如早死赶下辈子投个好胎。” 话糙理不糙,乱世当前,人是豺狼虎豹。 娄襄感慨万分,心中决断更为坚定。入宫为御用琴师本是恩师遗愿,晏帝昏庸无道,若从那人之言,枕戈待旦伺机而动,诛龙之计或可大成——那桀纣之君,又哪配得龙字?他一腔热血沸腾,在看到辟烛怀中稚子时又冷成了满怀苦涩,不禁长叹:“这等凄惨日子,几时才能有个尽头?” 辟烛饱览人情百态,早已习以为常,他掂掂这比棉花重不了多少的小猫崽子,又看看兀自伤春悲秋的娄襄,深感自己找了个甩不脱的麻烦。 孩子在襁褓里糊里糊涂地被迫拜了师,糊里糊涂地从了娄襄的姓。名是娄襄起的,单名一个昙字,着实切合那双眼睛。纤长睫羽舒张似花瓣慢展,徐徐露了点黑如徽墨的瞳,如水眸光似蕊上圆珠,因未沾尘泥,恍然隐含圣洁佛性。 可也起得不佳。 昙花花期,一弹指顷,正应阿昙亡于舞象之年的命数。 那时,怎么就起了这么个名字呢。 —— 一人一灵在深宫里养着只体弱多病的小猫崽,箇中艰辛不言而喻,亦多可乐。 譬如阿昙咿呀学语时—— 小家伙贼精贼精,摸清凡事多由辟烛为主,尤爱黏这只肯在夜里现身的琴灵。辟烛不胜其烦,三番两次把娄昙丢到娄襄厢房,也不清这猫崽子哪拨拉来的狗鼻子,每次都能一摇三晃溜回辟烛那处,从不走错。 寻常人家幼儿,最先学会喊爹喊娘。小东西没爹也没娘,最先学会的也不是师父,而是—— “再跟我念一遍,辟——烛。” “……碧……珠?” “辟烛。” “碧、珠?” “……辟烛。” “碧珠!” 如是反复再三,享受百年清净的琴灵终于忍无可忍:“娄襄,你徒弟借我一用。” 娄襄心惊胆战:“怎么?阿昙惹着你了?” 耳畔摧耳魔音不绝,琴灵温温雅雅一笑,毫不含糊把赖在身上的娄昙推开:“由你教他,成立之后只怕男女不分,不如我来。” 亦多可悲。 头几年晏帝尚装装附庸风雅,命鼓《猗兰》[19],娄襄琴艺殊绝,足以安常履顺。琴可怡情抒志,却不合逸乐助兴,晏帝骨子里爱极寻欢作乐,装不得一时半刻,到后头转投靡靡郑声,网罗来的琴师日子也就一天比一天不如意。 娄襄得意时溺于安逸,凌云壮志早抛掷九霄云外。至月上中天,国都外流民衣衫褴褛、饿殍遍野的景象偶尔会像一颗尖而细小的石子砸在他心头,当他辗转反侧时,又默诵先贤教诲,被可能挂在头上的弑君罪名压得憋闷难当。他还以娄昙年幼为由推诿,救人一命,便该送佛送到西,孩子路还长,得有人看护着,熬一日算一日吧。 若是如此,从众合流也是可取的活法。可他很有些天真,妄想取个两全的法子,既不辱没屈就他的琴道,又好偏安一隅度日。 无坚实之基而硬承万钧之重,迟早折成两截陷入泥淖。 境况每日愈下,从克扣的几纹银锭到只有一片白菜充作调味的汤水,写尽不得志者的际遇。 承乾十九年某个雨日,娄襄没耐住砭人肌骨的寒湿雨气。不知抛到哪个旮旯的愿景针尖似的冒出来,他就着一时冲劲,怀揣承自恩师的沾灰印信闯入雨幕,再没回头。 琴师娄襄成了为权贵掌控的一枚兴不起多大风浪的小棋。与虎谋皮固然冒险,在他看来是稳妥折中的活路,全了他那颗日夜瑟缩的良心,也能保阿昙衣食无忧。 有段时日娄襄夜不归宿,回到居所已至五更,后来连白日也瞧不见影子。他不再管教娄昙,任这孩子当风雨里的一棵野草,哪天心血来潮记起了就塞给他一碗凉透的清汤,或摸一沓减字谱叫孩子钻进去死磕。 他低了自己的头,没让琴折了风骨。晏帝瞧他面皮还顺眼,于是这琴师又泡沫似的浮上水蹦跶几下,过了段光鲜日子就给戳破了。 辟烛不欲多牵涉世事,娄昙开始识字后就避而不出,对此一无所知。 等辟烛感到琴主有难再出古琴时,娄昙昏倒在琴边,肆虐的风雨从半开的窗棂里扫进来,猛兽一般打在他发烫的脸上。 娄昙走过死关后,辟烛化作娄襄,每日于梦中教他习琴。 而纵他千防万防,也终无法不沾因果。 一夜,辟烛被琴声惊起。 那小东西勾拨琴弦,指头充血也不肯停,几近走火入魔。 他忧怒交织,心底深处又滋生着悔意,扬手将琴打偏了三丈。 “谁允你如此?!我……你师父授你琴艺,不是让你糟蹋琴的!” 娄昙反应极快,田鼠躲狸奴似的把手缩进宽袖里去。 辟烛白日在小家伙面前扮着温和的娄襄,此时不觉冷下颜色,板着脸逮住两只瘦小爪子:“还敢躲?” “我……我怕弹得不好。”娄昙头压得更低了,“辟烛,我这么笨,师父他会不会不要我?” 辟烛没料到他会认出自己,哑然失语,片刻才道:“怎么,他说过诸如此类的话?” 娄昙不答,乖乖地摊开双手让他方便上药。辟烛头一回做这事难免有失轻重,错手戳到他的手臂,他连忙把□□咬在齿间。 辟烛刷地撩起他的袖子,露出手臂上青紫的掐痕。 “娄昙,你实话告诉我。这是娄襄弄的?” 小东西继续装傻充愣。 “……罢了。”琴灵故作平静道,“手摊开放好,接下来不管多疼,都给我忍着。” 辟烛右手捏住娄昙的小指,扎破指腹,挤出一滴血珠,左手抽取一根琴弦稍沾些许。娄昙本并不感到很疼,反倒是目睹琴灵执弦穿透躯体痛得站立不稳,感同身受地疼了起来。 小儿懵懂,不明白他方才真正成了古琴辟烛的主人,亦不知从此往后将与琴灵同休共戚,宿命相连——到底是看大的孩子,哪怕外头裹着一层层隔绝尘缘的厚壳,里头终究绵软得很,摁一记就留了经年褪不去的印子。 琴灵认主后灵力日见衰竭。 辟烛琴得灵力于造化,本当源源不绝,但要在满足琴灵维持实体同时温养多病幼儿也属万难。他大多昼伏夜出,潜入娄昙梦中传授琴课,乃至传授先贤之道。若灵力充盈,则借娄襄皮囊照料这令人忧心的小东西。 阿昙曾问:“为何三闾大夫要投江呢?” 他也有求必应地答他道:“‘臣之事君,有死无贰,此人道之大伦也。’[20]由此推之,臣之事国亦然。亡故土者好比断根飘蓬,伶仃无依,终日不得开颜,还不如以死明志,保全气节。也许是这般罢?” 娄昙端肃危坐,若有所思。 事后追想,原在那时,他便引阿昙往死局走,误人子弟犹不自知。 娄襄这正经师父倒成了挂名的。 他一生沉浮,早被外物敲打成了个疯子。 这软弱的男人像块煮熟的肉块,被人咬了几口弃在龌蹉水渠边,一日日腐烂生斑不算,还滋养绦虫去祸害旁人。他疯癫时六亲不认,见不得徒弟比他单纯洁净,情绪上来又掐又打。清醒时又自怨自艾,抱着被他凌虐的娄昙痛哭流涕。 娄昙消瘦下去,俨然刚点亮不多时便要暗灭的烛,烛焰在风里颤颤巍巍。 辟烛有心无力,一夜复一夜篡改娄昙记忆,让幻境永定格于白昼,编造一个不那么残酷的现实。幸在这出瞒天过海的戏唱得天衣无缝,阿昙以梦为真,心无忿恨长大,没步娄襄后尘。 昭定五年,阿昙一十又四。 辟烛在他梦中扮了八年娄襄。 阿昙琴道之上日进千里,虽有时自得骄纵,却不逾尺度; 阿昙未尝识破八年的骗局,喜与他亲近,他欣慰之余又有些怅惘。 阿昙多病,忌辛辣……饮药后或可食杏脯一枚,多则易生痰。 ……真真是操碎了心。 前年岁终,晏与北狄盟于淄州,割淄州以北三城,勒碑为证。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哪怕朔北阴风呼啸于头顶,肉食者宁肯躲入华盖冷观山雨欲来,不忘置一盅佳酿,几叠珍馐。 元夕之夜,晏宫中筵席大兴。 琴师居所,孤灯一盏至天明。 梦境中仍是安好光景,换作一片冬景,纷纷落雪落在园中蔷薇架上,晶莹生姿。辟烛独爱蔷薇,幻境中的红蔷常开不败,冰晶缀蕊,美不胜收。 娄昙早前听闻天灯祈福的旧俗,兴冲冲央师父同做了盏灯,框架是辟烛以竹搭就,宣纸由娄昙粘上,随意用朱色点些圆点便硬说是蔷薇了——稀稀落落几笔,充其量可说是铺在瓷碗底的相思子,实在是半分蔷薇轮廓也没有。 辟烛不欲坏小徒兴致,提笔写了来年心愿叠折好贴上,娄昙也无比庄重地书罢,好似天灯真能把心念寄往上神身边去。 师徒俩在枯树前燃了灯,仰头看它似发光的蒲公英随风挪移,斜飞上空,渐不见影子。 娄昙的面容在雪光灯光里忽明忽暗,一半欢欣,一半沉凝。他幼时的脸还嫌圆润,而今长开,显出少年人特有的不谙世事的冷峻。他矮下身又提笔在第二盏素白天灯上写了一个奠字,收笔一捺如青刃出鞘,泛着肃杀的冷。 这盏灯也上了空。 一许良辰不负,明月永在。 二愿此景永记,此情长存。 三敬我大晏将士英魂,镇阳关,戍岩邑,沙场埋骨。 四—— “佑我大晏金瓯永固……国泰民安。” 照常理说,讲出来的愿多是不灵的。他想必是清楚这个念想太难成真,讲上一遍骗骗自己聊以□□。 辟烛静了静,道:“回去罢,莫凉着了。” 娄昙心想这怎么会受寒,冰天雪地里还开着蔷薇花呢。他眨眨眼笑道:“师父,往后每年元夕我们都一起放一盏天灯吧。没准儿还真能实现……” 扮作娄襄的琴灵一睨空中粟粒大小的光点,不能理解凡人为何会把心愿寄在轻飘飘的纸灯上,但见小徒情意拳拳,仍颔首应允。 师徒俩慢慢走回屋里,幻境中的雪地上的足迹不多时即为新雪湮没。 —— 娄襄死在昭定六年的夏季。 估摸是遭阉竖摧辱后渴极欲寻口水喝,他本能地摸索到井边,没留意滑溜的青苔,一头栽了进去。 那井枯了,要有水也是几滴没被蒸干的雨。 十几年前他是个周正琴师,同恩师走遍四方,热情姑娘还抛来精致的绢花。他没收,故挨了“负心人”该得的报应,死相很丑陋,衣角堪堪束住凸得让人疑心转瞬就要滑脱的肋骨,据说还从尸首里夹出颗黄豆大小的铜铃。据说他枯瘦的五根指头钳子似抓着个一口也没咬过的馒头,油纸包着,捞出来都馊了。 这对没多少缘分的师徒,在师父死后才有些响和景从的味道。 娄襄死后一日,娄昙跟着起了烧,辟烛憔神悴力,聚成实形日夜照看才抢回了在酆都前徘徊的少年,随之便人事不省了数月。 娄襄虽没啥本领,风光那会儿却也办妥件大逆不道的差事。老龙未死,“潜龙”迫不可待要拉他下位。俗话道祸害遗千年,老龙到了日薄西山的岁数,一把龙骨还十分硬朗,缠绵病榻还多亏那逆子的阴险伎俩和娄襄的为虎作伥。 东宫如今坐实半边龙椅,心肝还未黑成炭土,把少年琴师当作是自个幕僚放在眼皮下护着——娄昙当时脑子准发了抽,没利用这契机谋个高位,倒为他没怎么上心的孩子讨了几日平安。 抵不过他命薄如纸,拿命和良心换的平安也就一张纸那般轻贱。 昭定七年初,老皇帝众望所归地宾天了,后人称他哀帝,但观他一辈子称心如意,也不知有哪里可哀。 郡县依旧有狡吏横征暴敛,依旧有布衣贴妇质儿,一出门满街都是同一张麻木无光的脸,说日子苦吧,偷得浮生半日亦是天大运气——淄州城破了,北狄势如破竹,几城之隔的晏都又还能保多久呢? 昭定七年夏,国都破。 新君是个妙人,毒害老子谮害手足的杀伐果决遇上万俟一族的铁骑就成了孬种的奴颜媚骨。国破那夜,新君受降。古有朱瑱自刎、废帝自焚,孙子明苟且偷生、李重光赋词悼国虽远不及前者,也好歹有个人样。他连泥水里打滚的人也不想做,甘做条兽伏的牲畜,自然也护不住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琴师了。 辟烛再出时,已是娄昙被关在禁宫琴房中的第三日。 娄昙瘦了些,精神却很好,还有闲心数点蔷薇花瓣,见琴灵以原貌现身不由笑唤:“辟烛。” 辟烛琴边飘着一个体态修长的白袍男人,形容已模糊了,娄昙几日前誊的《基义》挂在墙上,透过那缥缈的影依稀可辨。 他一叹:“不,师父。”又弯了眉眼道,“你且让我把话说完罢,这些天可憋惨了。” “……” 娄昙看了这么多年幻境里的假蔷薇,待得了真物想赠予师父,不料没等着人,摘下不久便枯萎了。他想这临别礼当真寒碜得拿不出手,借袖藏住,道:“师父,我想好啦。那帮贼子——总说大晏男子像娘们,我定要叫他们把这句话吃回肚里,给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大晏男儿!” 这少年说得豪情万丈,说得辟烛透体冰凉。 他昏睡数月,自有好事人把他苦心营造的假象擦净,还原那不堪回首的事实。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阿昙,已全明白了…… “阿昙你——” “师父,你待我说完。”他站起来,脚上的镣铐沉沉拖在地上,“十五年护佑之情,十年师恩之重,娄昙谨记。可事到如今——徒儿不能再由你护着了。我晓得师父想做什么,可这回容我使使性子。我是晏人,哪怕国祚尽了,国基朽烂透了,我仍旧是个晏人。我娄昙要让他们知道——”他眼底燃着团明亮的火,字字沉冷,“国可夺山河可崩,而晏人魂骨,他们一辈子也休想毁去!” 是,你确是晏人,生于晏土长于晏土,悲欢苦乐里走过十六个春秋。 可这国却予了你什么?!要你用命去还?! 予了你…… 什么…… “我不能再陪师父啦。”他笑说,“十六年费力瞒我,可把师父累惨了,我却……” 他的师父会永永远远地重复见证人事兴衰,会在百年后寻得更乖顺可心的徒弟,而终究与他无关了。 娄昙跪下来重重叩首三次,叩得额头红肿:“师父你也曾说,若琴主有命,琴灵唯有依言从之——” “娄昙你敢!” 娄昙满怀眷恋地望了望狭小的窗格,屋外蔷薇开得正好。他活了十六年,还没走一遭街坊闹市,还没品鉴《高山流水》中描绘的湖光山色,还未给半生凄怆的娄襄立衣冠冢,还未——与师父真正地放过一回天灯。 原来还有这么多憾恨…… 他泪流满面,将陪伴多年的琴灵封在了琴中。 “……对不住了,师父。” —— 再醒已在荒坟前。 冷鸦利箭般穿梭过天幕,停在一棵扭曲的老松上,少顷才掠至累累白骨边。 将士的刀卷了刃混在尸骸中,放眼望去清一色皆是沾血甲胄,也有未染红的银白泛着冷冷的光。 辟烛一具具辨识过去,内心静得翻不起一点碎浪。 辟烛知道阿昙在这,一面无比抗拒去见证他养大的孩子是个何等凄惨下场,一面又混混沌沌地想,双亲弃了他,这国弃了他,自己这个做师父的万万不能再弃他而去了。 娄昙死前被逼穿上一套鲜红的裙,在血甲银刀里醒目至极,他找得不很吃力。那角裙像旌旗般随风招展,像余烬复燃的火,执拗纯粹,又有些形单影只的孤独。这具年轻的死躯浸在月光里,胸口鞭痕交错如网,紫红血点密布,烛油烫痕从季胁延至下极,半身成白骨,只剩零星肉沫沾于其上。 这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孩子。 而今成了一堆残骨。 琴灵费尽气力凝成实体,颤着手抚上少年紧闭双目。 “阿昙……你素来怕疼,怎么就敢——” 辟烛不愿想娄昙是以何等心境赴死的。 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死于少年,不得善终。无人为之殓骨,无人为之嗟悼,或有冷鸦为之悲歌一曲,也仅是啖肉前假惺惺的泪。 世人所食,皆由之自取。辟烛向来如此笃信——再品斯言,只剩下满腔悲怆。何谓回天乏术,何谓天道不仁……他是真真切切地领教了。 未几,这犹如风中残烛的琴灵微微一笑。 ——不。 他答应阿昙要一起看回天灯,切不可食言。 辟烛从琴中挖出养魂珠,有零碎的光点从娄昙的遗骨上聚到珠内。他的魂体渐趋透明,少顷隐现黑气,眼角亦描上邪性的朱红。 护不住琴主,琴灵又何须存世?不若做只孤魂野鬼。 阿昙会替他承琴灵的宿命,虽然也可能孤苦百年,也可能尝到这等心酸滋味,但至少……能好好看一眼,这片他为之而死的大好河山。 辟烛收起娄昙的骸骨,掐指算出下一代琴主的踪迹,与风沙一道往北处去了。 —— 烽火连天,震醒了蛰伏祭堂下的鬼患。 幸而巫伽村出了一个百年难遇的神迹:祭司邬桑天赋异禀,少通兽语,必成大器。 吹得天花乱坠,一顶顶高帽扣下,连邬桑也给灌得一脑子迷魂汤,险以为自己不是武曲下凡,就是紫薇临世。 有的是真心实意地仰慕这个刚变了公鸭嗓的少年,也多的是不服气,赶趟子煽风点火加油添醋——错了错了,该是锦上添花,牛皮吹得越大,破皮漏气后露得丑就越多。 大难在即,村人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邬桑临危受命,左手提一罐热腾新鲜的鸡血,右手掌祭司节杖,腰背一把据说是诛邪实刚从砧板上取下的菜刀,恍恍惚惚晃到封印恶鬼的祭堂里。 被赶鸭子上架的年轻祭司对着乱窜的恶鬼一脸空白,手也不知往哪搁。 故当一只恶鬼有意襄助时,他病急乱投医地答应了,又傻兮兮地把本应绵长的寿元砍了半乖乖奉上。 那鬼有个挺拗口的名,生得眉清目秀,背着一把通体血红的被他称作是琴的玩意。说来也怪,他戾气甚重,祭堂千百个鬼灵加起来望尘莫及,那把半刻不离身的琴却灵气充盈,邬桑想其中多半藏着故事,却也不便问。依他的说法,他以己身和琴上灵物镇守百鬼,攒百年的功德福报来修补故人魂魄。 邬桑并不怎么信这套说辞,他冷静下来后耍了个心眼,要求这鬼物与他要救的残魂一并封入阵中——万一他中途变卦呢? 如此苛刻的条件,那鬼物不假思索地允了。 邬桑见他爽快至此,反而感到愧怍起来。 春花秋月又几度,当年手足无措的少年洗去稚嫩,无愧村人期盼地长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梁柱,稳稳支起整个村落。 八月十五,玉盘高挂。 祭司衣着常服,边哼小调边甩着酒坛往祭堂去。 逢秋封印效力最弱。辟烛坐在祭堂前边能照着月光的一小块地方,他身边立着一个不高的少年,远看像一缕造型奇特的轻烟,近看像一幅徒有笔法不得神韵的古画,眼神空洞茫然,左眼下生了颗不吉利的黑痣,可惜了一副好相貌——细看却有几分面善。 邬桑启了酒封,佯作着迷嗅了嗅酒香,借机审视这来历不明的纤弱少年:“这就是你要救的孩子?瞧着——”他一瞥正专心致志雕刻木人的琴鬼,意味不明道,“你俩缘分不浅哪,出自两家还有九分像,上辈子是父子罢?” 琴鬼搁下刀,淡声道:“废话少说,酒来。” 邬桑:“你答我个题,我就给。” “欠人酒还讲条件?邬桑,你越活越回去了。” 不就是某年某月不小心磕坏一个装干花的瓷瓶,至于这般斤斤计较么? 邬桑干了整坛酒,意犹未尽地以舌尖把两片唇抹了遍,翘腿枕着酒坛,内家功夫修得灵光,也不怕闪了脖子。平日不苟言笑的祭司衣襟大开,抖虱子似的晃着腿,像要把一身约束丢个精光,活脱脱游手好闲的无赖,哪有半分威信可言。 他口齿清晰道:“南边来了几个避难的憷头——” “狗嘴吐不出象牙,说人话。” “哦,几个逃难的小子,背着那劳什子琴……我一时兴起,拿你名字打探了下。恰巧前阵子又看了本怪谈,大意是水鬼找着了替死之身,披着人皮兴风作浪。”这厮拐弯抹角了几句才绕回中心,鬼都知他在胡扯。“我怎么看你那么像急着替死的那个?” 辟烛雕着木人:“本来就是我欠他的。” 邬桑快人快语:“来来来,明月正好,又有美酒助兴,不妨掰开细说?” “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白活太久,死活学不会认命。有日顿悟何为无力回天,已为时晚矣。”辟烛揭开酒封,他身边少年魂魄受损,弹指间就散了形,“故事无味,不宜下酒。” 邬桑踩到他的痛处,见好就收,话锋一转道:“我算算寿数所差无几,过几年就得喂鬼去了。那帮不成器的混小子要是撑不住恶灵反噬,还劳你多多担待——我看你行事愈发邪乎,别着了道,化作厉鬼可是要挨天谴的。” 辟烛:“无妨。” 百年轮回即将开启,他以偷来的几年集起阿昙魂魄已是上天馈赠,昏睡百余年正好借养魂珠温养残魂。如今他与阿昙共命,皆受阵法牵制,待百年后阿昙真正成为辟烛琴灵……为除封印禁锢,他还需再“杀”阿昙一次,方可消除养魂珠上的印痕。 至于他自己……老老实实受恶鬼该得的惩处便是。 邬桑听完长笑:“好算计,也很拼命,敬你一杯!可怜我邬桑一世英名,尽毁于交友不慎。” “你我算什么‘友’?” “战友、酒友、损友——哎呀呀,不得了,还是过命的交情,哪算不得‘友’?” “……强词夺理。” 银盘清辉耀万里,萤虫提灯从葳蕤草木间飞出,充作山下万家灯火。清风徐来,扫得碧叶如波。一年一岁,就如尘埃般轻轻地被风扫了过去。 —— 娄昙整饬琴谱时捡到本缠着灰丝的小册。 大概是经常为人翻来参阅,每页都卷着角,看着像被人用心压平过,可翻得过于频繁,倒像这书册本就是弯着角似的。 他信手翻到一页。 ——承乾十九,阿昙值龆龀之年,落牙后啼哭不止,闻之闹心。 ——承乾二十,阿昙贪食酒酿,小儿憨状可掬,特为记之。 ——昭定元年,阿昙始阅汗青册,能触类旁通,甚好。 …… 其中有一处特地折角做着标记,其上所记如下: 麻黄二钱、桂枝一钱、甘草五分……甘草数仁济堂最佳,桂枝取近含光门陈记药铺为宜。 另置蜜饯少许,阿昙怕苦。 (完) 作者有话要说: [19] 《猗兰操》的省称。 [20] (宋)司马光:《通鉴》。 第9章 于归 于归 阮岑是公认的命不好。 至于是怎么个不好法—— 习得摸骨之术皮毛的神婆专爱唱衰,神神叨叨地念着“紫姑下凡,与尔消灾”,走街串巷诈点铜板讨生活。其中有个撞了大运,随口诳语竟与阮岑经历八九不离十,拿来当她神力显灵的凭证招摇撞骗。她瞎猫碰死耗子,高兴得忘记自个老眼昏花的毛病,夜里叫新挖的田埂绊了跤,淋了一夜雨,抬回去过几天就没了。 多事者大都不会拆穿骗子的谎话,皆说是婆子道破天机惹的祸,于是阮岑的命就真的是不好了。垂髫之年克死了爹,豆蔻时煞气冲撞了亲娘,到哪哪生灾。 就是这么不好。 村里年长的女人说个小丫头片子的闲话难免过意不去,为使嚼舌根的乐事做来更心安理得,又像是感激小姑娘给平淡日子添了几桩谈资(有少数是出于善意),往阮家送些旧得起毛的粗衣裳或自家孩子不爱吃的饭菜。谈起阮岑便唉声叹气,阮家那孩子,苦命的哟——唉,可怜可怜就是,你知事些,千万别和她顽一道去。 阮岑没爹,自幼就没把自个当姑娘。 她要强的很,姑娘该会的一个不拉下;不该会的也不差,譬若抡着火寸粗细的胳膊劈柴,顶着花猫脸爬树上吹叶笛,和调皮捣蛋的那根边界维持岌岌可危的一厘距离。又嫌花布裙采药束手束脚,终日一身泥水里滚过似的短打,后头看就是个地道的男娃。 阮家娘子眉头不展,愁她早死的男人,愁她难嫁的闺女。阮岑灵猴似地爬上屋顶换下渗雨的瓦片,那个叫英姿飒爽,她娘在底下心惊肉跳地看着,更犯愁了。 她把丫头招来做个规矩:“别家姑娘文文气气的,看着就舒心。你呢?姑娘壳男儿芯,再不收敛收敛,没人娶你可怎么办哪?” 阮岑老神在在背着手:“没人娶我,我娶别人不就成了。” 瞧这德性,打小就一标标准准的山匪头子。 辛衡的命也是百里挑一的……不好。 阮岑在山里以土匪捞金银珠宝的吞天气概割草药那会儿,辛衡正和几个男童挤在一辆车里。车轮叽里咕噜地滚,低沉地为男娃肚中唱的空城计打拍子,又像是心里半满的水桶咣当作响,对不可预知的命运浑然没底。 路到头了。 一群小的被喊下车,像一条条干瘪的鱼被扔进篓子拉到街市供人采买。 辛衡视线给一圈圈的黑纱阻挡,心想这该是死囚砍头前的待遇了。他专注胡思乱想显出的呆傻八成给人误认是遇事不惊,只觉一阵冷风平贴着头皮呼过去,就听个破锣嗓子道:“就他了。” 辛衡当即傻了眼,后来晓得是给人做护卫去,刚舒口气,那破锣嗓又阴测测地道:“小子有出息,你刚要是稍后退半步,脑门可就见血了。” 他这才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本也不叫辛衡,府中暗卫按天干论资排辈,他行第八,正挨上辛字,后头直接作了姓氏。衡字有不可不说的来历,是少主后头起的,像是道分水岭。前半段是刀光剑影里经历一场场和兄弟的生离死别,与他同批入府的全躺地里了;后半段虽也不太平,但至少有了正儿八经的名姓,好似此刻天地间才真得有了一寸容身之所,故这字他尤其珍重着——多珍重呢?他日后与阿阮打趣说,就像待第一个孩子一般珍重。 也是比他小七八岁的少主允他在旁偷聆圣贤书的。 “无人愿一生行走刀山火海之上,有一技之长傍身即是添一条活路,总不嫌多。”少主小时就是特立独行者的表率,他老气横秋道,“你可知当年扈阳焚城之惨烈?以一城百姓性命弥补其眼中一眚,还意欲求国祚绵亘,无疑痴人说梦……兵燹不日便兴,届时——辛衡,你在听吗?” 怎么不知?他辛衡当年就在离城不远的小路上,看着漫城的火吞了家家户户,看着火龙灼黑了儿时爬上的柳树!全城千百人葬身火海,不过是——用尸首掩盖某些硕鼠的利欲熏心罢了! “辛衡。”少主不带感情道,“衡字为名是望你善于取舍,不要让吾为此后悔。时刻谨记你现在的身份。” “……是。” 你可知一把佩剑的重量? 剑柄须握牢,承己命之重;剑尖须不偏不倚,因血溅霜刃之刻,所载的不止是他人性命,更有一剑之后惊动风云,接踵而至的莫测变局。 孤身只影的少年在家亡后提起了剑。 剥去年少轻狂的男人,剑上千钧把他塑成一匹沉默的狼。 —— 阮岑浣发时,水里荡着暗色的丝。 阮岑常年在山中采药,她采的草药往往成色极佳,全亏了她耳聪目明。她撩了些水徐徐捞出手,今夜月光明亮,照着指根处淡淡的血红。 山里姑娘要钱没有,要胆一颗,要命一条。 她不擦发,一头湿淋淋的青丝直接甩到肩上,双手迅速捏住裙裾打了个结,又熟练地从溪边碎石掏了块最锋利的,镇定自若循空气里的腥味搜寻。 离她浣洗不远处的溪水泡着个人,被水流推得微微轻荡。 “喂,你死了没?” 阮岑冷着脸踢了脚这扰她独处的罪魁,不意这条死鱼还没咽气,她猝不及防被拽住足尖扯下了水,但她反应极快——几乎在对方依靠本能地以匕首抵在喉头的同时,她掌中的石块也刺进了他的创口。 那人猛地一颤,避免伤人,先行扔掉了手里的匕首。 阮岑这时看清了他。 这是个很好看的男人,还是一个来历不明遍体鳞伤的男人。 他本就伤得不轻,阮岑这招恰如“雪中送炭”,愣是把人又给弄昏了。 “……哦,原来没死。”阮岑一把抄起落在水里的匕首,想她有意制无意,占了个不怎么光明磊落的上风,气恼之余负疚油然而生。“算了,碰上我是你命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认了。 阮岑一壁撑着昏迷不醒的男人往屋里挪,一壁百无聊赖地猜测那些女人知道又会掀起什么轩然大波——娘死后她确是收敛了,那根反骨却像附骨之疽顽强地疯长,就像刚才那样不合时宜地突个尖。 她粗鲁地踹开门,大方地让出卧榻,半拖半拽地把男人安置妥当,又凭自己三脚猫的功夫处理了下伤口。一番折腾出了不少汗,被暑气蒸干的发像海草般黏在身上,她没好气地窝在墙角睡了一夜。 这姑娘心比天还宽,她娘泉下有知又要湿帕子了。天可怜见,像个野小子不说,还没心没肺的。阮岑倒也没想那么多。这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能不能度过阎王关端看他造化。若捡回条命后翻脸不认人,匕首可比重伤男人的拳脚快得多;若是有凶神恶煞的追兵罢,她打遇上这灾星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这姑娘靠骨气拼到这年纪,牙齿落了和着血泪吞肚里,像根朝天椒,不见半分女子的婀娜温婉。她眉眼固然生得漂亮,却是种凛冽的漂亮,带着扎手的刺,不是宜室宜家的面相。而每每彻底沉静下来,凌厉意态冲洗殆尽,便显露白日掩盖的柔和与灵秀来。 辛衡醒时阮岑正好在替他擦汗,许记起幼时柔弱的母亲手忙脚乱抱她在雨里寻巫医的往事,唇边溢着抹清浅的笑。 柔拟珠玉,皎如胧月。 第一印象总是根深蒂固的,处久了才懂她清秀外表下的锋芒与锐气。 有时还端得呛人。 辛扇出生那年辛衡问她:“若我养好伤再灭口以防泄露行踪呢?你那时也不怕引狼入室?” 阮岑是真没想过这茬:“我命硬。”她在辛衡似笑非笑的目光里别过脸,“……行了,有些人长得好,搁着当花瓶也挺赏心悦目的。” 所以说归根结底还看长相。 ——当然不是十足的实话。 她佩服他。 一来他确比村里血性方刚的糙汉俊秀,这是纯看皮相;二来敬他孤胆仗剑,满身残破还没断生念;三来——扔匕首扔得干脆,不伤无辜,有股子侠客风度。 阮家姑娘救下外来男人的事终究纸包不住火,村人看她眼光更是异样,含着理所当然的谴责——好似她是个不守妇道偷汉子的妇人了。 阮岑心里风平浪静,一如既往日日采药去,遇上下雨就做做女红,编编彩络子。 她救的男人不怎么开口,伤口开始结疤后就睡在了她家屋顶上——也不能说睡,她半夜不安心出门看看,男人总是睁着一双冷冽的眼,握着他的匕首,像个守着滴漏的更夫。 照辛衡的想法,阮岑救他一命,又因他进退狼狈,护着她就成了除暗中刺探朔北敌情之外的责任。 他不善言辞,表谢意的方式有些令人哭笑不得的笨拙。阮岑采药去,他就像条影子一样跟随在后,劈开山径上挡路的枝杈,或是同她一般背药篓子采药,权当是练练身法。或是取了部分草药扮作行商入城,既便于打听消息,也能生财,两全其美。 有次阮岑采药时遭了险,没站稳从滑坡上摔下去,醒来就看到男人捣药的背影。 她支着下巴荡着腿,随随便便道:“你有婚配没有?” 前不久辛衡刚收到少主命他寻处太平地方安顿的口信,十来年持剑岁月忽地失去了意义,前方道路为迷雾笼罩,颇感迷惘,陪阮岑采药时才有番岁月静好的安宁。 辛衡不明白这算不算陷进去,但他欠她良多却是坐实的。 他把药捣得更细碎,默不作声地敷在她扭伤的脚腕上,绑上纱布,隔着布轻轻揉搓。揉着揉着他混沌的思绪才于罅隙中探得出路,眼前豁然变得亮堂了——他把人家姑娘脚都摸了个遍,又容忍不得旁人做这事,还需烦恼个什么。 “没有。怎么问起这个?” “看你顺眼。”阮岑脸也不红,“我这人脸皮厚,恬不知耻挟恩图报,贪一个嫁过人好让爹娘瞑目的名头。就一句话,你敢不敢娶个命不好的姑娘回去?反正也碍不得你什么事,等你走了以后还是照样各过各的。” 这男人第一次笑了笑,剑眉星目,笑起来还挺惑人:“娶了你,然后各过各的?” “怎么?不成?” “这种事——两个人说了才算。” 阮家姑娘真是野大的,终身大事也像说儿戏一般,理直气壮得叫人咋舌。他略感好笑,逼近了去看她那张一本正经的俏脸,明珠灵动,直率得可喜,乱颤的眼睫才暴露出局促不安的心境。她似一知半解,又似自这偌大天地中捉摸到自然之理,勇敢赤忱地朝前踏了一大步,他的瞻前顾后便像是变样的优柔寡断了。 阮岑归结是知羞的,微垂了眼,耳根悄悄攀上一抹红。 “阿阮,你引了匹狼进来,想赶跑也赶不走了。”他觉得没何可隐瞒,也不想用多余的辞藻去装饰一二。她给他的感觉是直爽的,像阵清风,不爱累赘的修辞。“我心悦你,结发合卺便是一辈子的事,绝不会有各过各的念头。你呢,可想清楚了?” 她面上发烫,看着他笑眼里的自己脸红了一片。 阮家姑娘就这么犯浑,把半生悲欢卖给了一个不知根底的男人。 他没爹没娘,她孑然了四分之一的人生,两个天煞孤星的命途交缠到一起,不是逢凶化吉,就是煞气冲天。不得父母之命,不经媒妁之言,于是他俩一块过活便属无媒苟合,简直是不忠不孝的孩子在瞎闹,开初便无人看好。 家的含义在阮岑多舛的前十几年已渐渐模糊,而辛衡给了她一个家,如此便够她欢笑后半生了。 她体悟着他予她的参合着涩味的欢乐与诉不尽的牵肠挂肚,任意识随波逐流,像尾慵懒潜游的鱼。辛衡以温柔而强硬的姿态闯入她的生命,于是她练就的一身硬刺就忽而在他轻柔的抚摸中变得柔软无害——那是玄妙且难以言语的感悟:你漫无目的地行走于重重弥漫的山岚,好似一根随风飘散的羽毛,恐惧会落脚于何处,被挫折敲磨出独一无二的裂痕;如此惶惶难安地飘荡了不知多久,忽然有日寻到另一个缺口正好可与你契合扣牢的人,那往昔的撕裂之痛便不足挂齿。 他问她疼不疼。 这自小到大没呼过痛的女人,到底忍不住靠在他肩头哭了。 后来家里添了一口。 孩子周岁要拈周,名字还没起,说是看抓周时拿了什么物事再定。 阮岑费尽心思搜罗了各式物品,印章、经书、算盘、钱币、珠花、文房四宝一个没落下,不经意混了把扇子进去。小娃娃也不怎么乖觉,拿起经书丢下算盘,还没在爪子上逗留少顷,又抓过那绢珠花,谁都以为这小子往后定在脂粉堆里腻歪了,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一转,一步一晃地把一角的扇子藏在怀里,咬定不放手了。 扇子……该是个什么兆头? 阮岑像她苦命的娘一样开始犯愁了。 辛衡心觉稀奇,揪住有扇子就是娘的儿子的胖胳膊晃晃,小狼崽咬着手指探头探脑,担心他是“虎口夺扇”来的。他揽过兀自苦恼的妻,给儿子留了个空档拉扯扇子:“就叫辛扇吧,谐音‘心善’也不错。大了要是问起来,就告诉这小没良心的是他自个起的。” 巫伽外的世道在这几年成了只破了底的碗,本浅可见底的国运哗啦地从小孔漏得一滴不剩。辛衡不是个纯粹的教书先生,他有他的放不下,她也有她的包容与限度。 辛衡去救素心那夜,阮岑等他等到很晚。 她有了男人,有了孩子,有了家,便没了无所顾忌,没了洒脱泼辣。天上星子一颗接一颗亮起,低微却喧闹的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扰人心烦,她拼命压抑着心头浮泛的不详联想,到三更等来了一个血人。 “阿阮……” 她亮了灯。 辛衡的面上是白净的,神态疲倦,隐含苦涩——没受太重的伤。他抱着个女婴,一时慌乱,不知如何开口解释。 “笨手笨脚的,孩子给我。”阮岑命令道,“辛衡,你给我死到外边去。” 辛衡没说话,身上萦绕着刺鼻的血气,还有未散的杀意。 阮岑怕闹着两个孩子,没心思和他吵,压低声音道:“你快点滚出去,往后你走你的修罗道,我看我的孩子,我们各过——” 她连带着孩子一起被箍在被夜风吹凉却犹为温热的胸膛前。他的心跳急促且错乱,抱得很紧,她试着推了下没成功,沾了一手濡湿的血,烫得心窝发疼。 “求你别说那四个字。”他说,“没有下次了。” 他的妻抖了下,然后像只温顺的羊羔那样安静。 她的泪落在他手臂上。 “辛衡,我不是铁打的。” “……我知道。” “……” “……你还是滚外边去吧,看着就来气。” —— 阮岑偶尔还会追忆她少女那段时日。 好似永远都使不完的力气,脚下生风,不多久就能闯荡完大半个村子。 现在她得背着个家,背着沉甸甸的思量,再也不复嬉笑怒骂时光。虽然添了诸多愁绪,却酿造了一种岁月沉淀的厚实,不再是无根浮萍般漂泊天涯。 暮色四合,秋日雨后泛着清新的草木香气。 阮岑手中灯笼轻轻摇晃。 灯光映亮的小径上走着她家阿扇,身上背着另一个安睡的孩子,像两只互相依靠着飞回暖巢的雏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