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无徵音》作者:澄莒 文案: 她怀揣不为人知的相思,成全她的公子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清商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清商三调,瑟无徵音 立意: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第 1 章 夕潜初入她公主府那年,瘦的像只猴,不知是不是这两年公主府油水太足,给他吃的俨然是只快要过窝的小香猪。 她不过略微抱怨他两句,夕潜扑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的腿,他那双眼睛,比院里的滟秋湖还透亮,此刻泪汪汪着:“殿下,我吃的胖点,您抱起来才舒服不是。” 他这一撞,连皮带肉温香软玉,把她撞的心驰神曳,眼都花起来,赵清商正要佯怒发作他不懂规矩,把人朝床上带,嬉闹间,比他更不懂规矩的景檀铭门也不敲,直愣愣闯了进来,正撞见她与夕潜衣衫不整。 他咳了两声,耳朵比脸先红,默默退出门去,又颇为正式的敲门:“昭殿下,韩大人来了,在前厅等殿下。” 她理了衣裳起身,夕潜玉白的手摸过来,帮她系上衣带,一举一动都从容的很,好似方才被撞破□□的是别人。 她看他这样从容,就问他:“跟我一起去前厅会客如何?” 夕潜半点没有窘迫,只平静说着:“请殿下高抬贵手。” 夕潜说的这句话,以前说过一次。 他当年初入京的时候,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几番潦倒过后,过的比狗还惨,那会儿他跪在公主府门口,要给她当牛做马,她蹲下身,与他平视,笑问他:“我虽不才,到底是个公主,想给我当牛做马的人,从这儿能排到积雪巷,我为何要你,你不明白?” 夕潜抬头朝她笑,眼中却是一眼能望到底的心灰意冷,“……殿下,请殿下高抬贵手。” 时间太久,她记不太清他当初向她求的什么,只是在那以后,他就入了府,做了她的面首。 不过两三年的光景,成了她众多面首中,最得宠的那个。 巧的很,当年与他一同中榜的韩锦,此刻正等在前厅。 夕潜为了不去前厅,连自挖痛脚的事情都做出来了,她也不好再强人所难。 景檀铭平时看着不灵光,这会儿突然开了窍,又咳了一声,望着她的面色打圆场:“殿下,韩大人还在前厅等着。” 前厅笼的是藏袖香,甫一进去,不知是香气燃的太盛,还是韩锦坐姿太过端方,让她有种回到四德所的错觉,而不苟言笑的韩锦,像极了错一个字就打她一手板的老学究太傅。 她一懵神,韩锦先过来朝她行礼,道:“昭殿下安。” 她抬手让他坐,他一坐下,便又道:“殿下这几日都未进宫,圣上挂念,所以派臣过来看望。” 他说话一板一眼的,不带丝毫情绪,不像是来看望她,像是送殡来了,她被他瞻仰遗容似的目光一扫,浑身发麻,加上她俩话不投机,没说上两句,茶未凉透,便不欢而散。 次日去宫里,她那皇帝侄儿一边批奏折,一边问她近况如何。 风马牛不相及的问了一堆以后,又问她韩锦如何。 她想了想,道:“仿佛我是他债主,他不见不行,见了又心烦。” 侄儿曲折的理解了她的意思,恍然道,“姑姑不知,朝中颇有建树的青年才俊各有各的舒朗,只有面对你的时候,统一的寡淡无趣。” 他唯恐她不明白,还紧跟了一句,“坊间传闻,姑姑好色专横,被姑姑瞧上的,前程不保,还家破人亡。” 她想,这个传闻,是谁散播的。 倒贴切的很。 她侄子忙活了一上午,才把桌子上一堆奏折看完,现下让人将书案撤走,摆上茶具,俨然是要和她好好唠一唠家常。 她捧起茶盏,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先听他抱怨起太后近来上了年纪犯糊涂,总想着要把越王召回遥京。 她估摸着太后二十六没了丈夫,今年三十有二,召越王回来应不是上了年纪犯糊涂,该是正当壮年,很不糊涂。 赵熙与太后是亲母子,她若顺着赵熙的意思说下去,若有一日传进赵熙他娘耳朵里,恐怕太后会以为她怂恿他儿子诋毁她,太后那个小心眼得记恨死她。 她侄子平素最忌讳别人提越王跟太后的叔嫂情,就算今日是他先提的,算是找她出主意,但她若真的不知死活的开了口,难保以后会被秋后算账。 她抬起头只见赵熙小脸冷清清的,是个待她回话的样子。 她侄子上次这个样子,还是初登基时,作天作地非要把越王撵去封地那会儿。 当时一边是半大的小皇帝,一边是手握重兵的异姓王侯,她两边劝和,两边不是人,最后还是太后当机立断,挥剑斩情丝,为了儿子舍了姘头,含泪把越王丢开,也就是因为这事儿,她皇嫂便跟她有了嫌隙,若不是当年赵熙太小,她都要怀疑赵熙是不是她皇兄托世,一箭三雕,合纵连横用的贼溜。 她一连饮了两杯茶,壮了胆子道:“其实时过境迁,就算越王真的回……” 赵熙大约猜到她要说什么,打断道:“姑姑,朝中若论长相俊逸,韩锦排第二,没人能排第一,姑姑帮朕说服太后,朕就把韩锦送到你府上,任你差遣一个月。” 她愣了下,颇为不知所措,下意识想,她是不是得做出受宠若惊欣喜若狂的样子给她侄子知道,她其实对他那个冷若冰霜一点也不知情识趣的韩大人没有半分兴趣。 试想一下,就算她真有本事让太后回心转意,事成之后韩锦被洗干净送到她府上,她高高兴兴的进门,看着床上大义凛然一脸舍身饲虎的韩锦,她特么还有胃口下手? 又或者,她□□熏心对他下了手,夜里她睡得迷糊糊,被他拿根腰带给勒死,以他那种读书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也是有可能的。 世上大把好男儿,她犯得着吗?犯不着啊。 她左右是挤出了个笑脸给赵熙:“陛下,赏赐的事情可以容后再议,相劝太后的事情,待我再想想。” 赵熙将手覆在她手上,欣慰道:“朕就等姑姑的好消息了。” 去长乐宫的路上,她绞尽脑汁怎么让太后存天理灭人欲,真的到了地方,和太后大眼瞪小眼半晌,倒是太后先开了口:“昭公主难得过来,先饮杯茶。” 她在她侄子那儿已经给灌了一肚子水,说什么也喝不下了,看着茶盏,委婉与太后说明来意。 皇上亲政以来,赵熙与太后日渐疏远,母子情义名存实亡,太后又寡居多年,难免性情有变,不复当年温婉,她都做好了被她从宫里撵出来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太后一口应承下来:“好。” 她一惊,与她一道的伺候赵熙的徐公公也是一惊。 太后叹了口气,撇了她们,至蒲团处跪下,旁若无人的念经去了。 她和徐公公面面相觑。 第 2 章 出了长乐宫,她问徐公公:“这是成了?” 徐公公忐忑:“约莫是……成了。” 回了公主府,日头半落不落,景檀铭守在府门口,望见马车回来,紧忙走了过来,她下了车,便听他道:“宫里来人说,让公主稍作等待,赏赐晚上就送过来,问为什么晚上送过来,又不肯说,真是奇怪。” 她闻言步子一虚,险些滑到。 慌乱中掩饰:“打听这些做什么,送来时不就知道了。” 夜里快到子时,她左等右等没等到赵熙说的赏赐,打着哈欠回房休息,夕潜已经睡下了,她就宿在自己房里,夜里不知是风冷还是怎么的,总觉得后脖子冷,团紧了被子还是如此。 睁开眼,似乎看见韩锦坐在凳子上一身白衣冷冷的看着她。 她眯缝着眼去端摩赵熙给她这份赏赐,心里不大喜欢,嘴上却很老实,带着些许得意的道:“坐过来些。” 韩锦初时有些诧异的样子,眼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到底走了过来,只是他的步子太轻,她原以为夕潜行走时禁步不响一声已是极难得了,韩锦比他还厉害些。 她与他道:“你不要怕,其实我是个正经人。” 韩锦并不说话。 夜间只是凉凉月光透进窗纱,距的近了才发现韩锦浑身湿漉漉的,向来一丝不苟束起的发冠有些散乱。 她想,这大概就是夜里幽会的情趣所在。 她侄子必定委婉的透露给他,她不喜欢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所以他开了窍,自己洗干净了过来。 还做出这种姿态。 真是……真是合她心意。 她正要牵过他的手,却发现韩锦的手像是冰做的,寒意刺骨,她硬着头皮摸着他的手,又道:“你若不肯,我不会强迫与你,你可明白。” 她觉得韩锦的矜持放开了些,因为他终于有了笑模样,只是那笑很冷,在他比纸白的脸上,显出一丝诡异。 他看着她,问:“公主,你读过聊斋吗?” 不知怎的在他问过她这句话后,她就睡着了。 再醒过来,天色大亮,她问伺候她的侍女韩锦是什么时候走的,她们竟都不知道。她换了衣裳进宫去谢恩,才看见殿外的徐公公,那老家伙就先急忙忙的跑了过来,到了她跟前,气喘匀乎了,方道:“殿下……殿下请息怒,这事可真不怪皇上。” 她满头雾水。 “宫里派人去接韩大人,不知怎么的一伙人就这么不知所踪了,京畿卫昨夜找了遍,今早才在护城河里捞起韩大人的尸首……公主,哎哟,我的公主,快醒醒,快来人呀!” 天杀的韩锦,做鬼也不放过她。 她头上缠着白布,抖得像筛糠。 宫里来了两拨太医,一个个低头嘀咕,徐公公倒先急了:“你们倒是给个准话。” 张太医勇敢的走了出来:“这两日我等寸步不离的守在公主身边,观察公主身体康健,脉搏平稳,面色红润,中气十足,实在不知如何下药。” 他就差说她是装病了。 她哀叹一声,与徐公公道:“我早说过他们不中用,你还是派护国寺的大法师来,在我府中连做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法事,我看也许、可能、或许,尚可保我一命。” 徐公公尴尬一笑:“公主说那夜看见了韩大人的冤魂,但那夜大人并未加害公主,可见他晓得,他的死并不是公主的过错,公主不妨把心放宽些。” 自她大病一场后,诸事看淡。 是花也看倦了,人也看累了,茶饭也不香了。 她觉着她都这么惨了,韩锦不该再来缠她了。 十五月圆,她跟夕潜小酌过后各自回房,她推门进去还没觉着什么,突然在床边望见一个身影。 他冷不丁的坐在床边,脸色比雪还白,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 如果说上次看见他这样子还觉得香艳,这会儿只剩下惊悚了。 她的腿立时软了,不知怎么的操心起他饿不饿,声音颤着问道:“我给你点根蜡烛?” 韩锦这次没再吓她,目光平静的说道:“公主能否帮我个忙?” 她掌着蜡烛走在城北,这一带的坟头有的簇新,有的年久失修,韩锦的墓偏北。 她本来想带着护卫一起,但是韩锦说要她亲自掘坟,他直直看着她,说:“挖坟掘墓的事情有损阴德,何必拖累旁人。” 赵清商:…… 所以是不是还跟你道声谢。 若说韩锦活着的时候,不是恨她恨得牙痒痒她都不相信,挖坟掘墓这样有损阴德的事情,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而不是别的阿猫阿狗。 她把棺椁里的韩锦拖了出来,他仿佛只是睡着了,面色苍白着,身上没有一点温度。 韩锦的魂魄站在自己的尸体跟前,像是想要碰一下,手指穿过身体,只像是抓握一团空气一样抓握不住。 他大约是发现自己确实没办法回魂以后,转头望向她,“有劳公主,将我的尸首送到护国寺。” 她驾着马车到了寺外,郁郁葱葱的松柏尽头站着一个提着灯笼的小沙弥,由他引路,到了灯火通明的寺内,觉慧大师背对着她,正不紧不慢的敲着木鱼。 大师似乎早就在等着。 她耐心等大师颂完法华经,那老和尚耷拉着眼皮瞅了她一眼,先是长长叹了口气。 她琢磨着该没有哪里得罪过这老头才是,这老头怎么一脸被人找了晦气的模样。 老到即使没剃度,这会儿差不多也要秃光了的觉慧起身点长明灯,这老头平素吃斋念佛的,佝偻着腰怎么也敲不响火石。 她看觉慧辛苦的不行,便甚是殷勤的上前帮忙。 长明灯着了以后,觉慧让她把灯放到至高处,与她道:“韩大人阳寿未尽,生魂不能入轮回。” 她跟着觉慧的身影。 觉慧坐回蒲团上:“他即将返魂的这些日子要跟着掘坟之人。” 她也跟着坐到觉慧对面。 “公主也不必惊恐,两个月后丹药即成,届时公主再来一趟护国寺。” 两个月才能好? 合着韩锦还要跟着她两个月? 不必惊恐? 沟边拉只水鬼过来放在你房里,你啥都不敢做,你不惊恐? 觉慧约莫是她看她沉寂许久,眼皮耷拉着问她:“公主还有什么疑惑一并说来。” “我……” 她默了。 可能是佛法熏陶,她朝满殿神佛逐一拜去,临走前到底没忍住,问觉慧:“大师,弟子有一事不明。” 觉慧苍老的声音仿佛快要坐化,道:“公主请说。” 她很郑重的问大师,“人死了究竟饿是不饿的?” 觉慧睁开眼看着她,那目光分明包含着慈爱,说出话简洁至极,他宝相庄严答她:“滚。” 下了护国寺,韩锦距离她不到百步,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绝于耳。 第 3 章 回去的路上,未免对死者不尊重,她不怎么直视他,韩锦却先跟她开口:“公主,再帮我做件事。” “韩某自幼父母亡故,亲友在两年前也已与我断绝往来,眼下与韩某尚有些往来的,是当年科考前借住的那户阿婆家,往年逢年过节,我会往阿婆家送些吃食,今日恰好是中秋,公主能否帮我送阿婆些月饼。” 韩锦难得有这样情真意切的模样,她都快被他感动了。 她自然不是那样铁石心肠的人,一到家便立马吩咐婢女把宫里赏的月饼拿来,派人去送月饼。 房里灯火如豆,韩锦坐着的地方尤其的暗,她试探着看过去,韩锦正抬头望着窗外。 看这位祖宗约莫是没什么吩咐了,她宽了外裳,打个哈欠,躺上床。 突然听见一阵奇怪的声响。 韩锦坐着的地方,正哗啦啦的掉着纸钱。 那场景就像天空下了雨,不淋别人就淋韩锦。 她是造了什么孽。 在撅了韩锦的坟以后,还要从纸钱堆把湿哒哒的韩锦扒拉出来。 这事情她第二天派人去查了才弄明白。 韩锦生前是个好官,那些受过他恩惠的百姓昨天聚在城东,给他烧了一车的纸钱。 他们该是烧上瘾了,还说,今夜若不下雨,要再给韩锦烧上两大车的金银元宝,定要助韩锦早登西方极乐。 她猜测,韩锦在没被元宝砸死的情况下,踩着金银上了天,那盛大的场景,定会震撼的她直冒鸡皮疙瘩。 烧个纸钱就扰的她不得安生了,烧元宝还了得? 痴心妄想。 她与护卫道:“与京畿卫说一声,不管是城东还是城南,冒了一丝烟火气,我就让他们都睡不着。” 两天后皇上召她进宫,又是东拉西扯的一顿过后,与她道:“朕知道韩锦让姑姑伤心了,只是他毕竟生前清廉,死后连个纸钱也不给烧,姑姑未免太不大度。” 她这侄子向来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好在她侄子并没有在烧不烧纸钱的问题停顿太久,转了个话题:“越王进京了。” 她一愣,太后难道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到底把姘头找来了? 她侄子表面风轻云淡的与她道:“与端王一道来贺姑姑诞辰,左右在京中逗留个十来天。” 她喝着茶,很不体面的呛了下,忙掩袖咳起来。 找什么借口不好,来给她贺寿? 越王就算了,就端王那快八十的老胳膊老腿,跋山涉水的过来贺她诞辰,她怕折寿好吗? 才出皇上的勤政殿,太后派人叫她去长乐宫。 这次又是被赵熙灌了一肚子水,太后抬袖亲自给她斟茶,清商做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可实在是一滴都已经喝不下去。 太后看她面前端起又放下,放下又端起的茶盏,应是觉着她不给自己面子,脸顿时拉了下来。 太后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与她道:“韩锦这事下了公主的脸,公主心里有火发一发是好的。” 她嫂子这倒打一把的功夫,渐长了。 不是,没有,别胡说。 她在内心拒绝太后给她扣的帽子,但想到太后是个小心眼的人,所以她委婉道:“太后知道,我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并不会轻易发脾气,况且韩锦其人,寡淡无趣,早几年我也看不上,不值当我生气。” 太后眉开眼笑,这番兴师问罪来的快,去得也快,与她有两句没两句的聊了会,便唤她退下。 她出了宫门,直到坐在桥子上,还在想太后究竟因什么发作她,到底没有头绪,便作罢了。 行至长门换轿,她撩开轿帘,不期然看见一张熟面孔。 巧得很,越王和端王爷今日来宫里。 恰巧到这种程度,她都要怀疑是不是太后有意把她拖到这时候回府,好让她们仨在这里撞上。 她旁若无人的下轿,便听见端王那把苍老的声音道:“昭殿下别来无恙。” 她带笑转过头与端老王爷道:“无恙无恙,端亲王也康健?” 端老王爷也是一脸笑眯眯:“康健、康健。” 直到坐上自家轿子,她仍感觉一道带着寒意的视线锁在她身上,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再次掀开帘子,听见端王与越王宣昶小声道:“公主这两年出息了,听说又想收个新宠?若是附庸风雅,一个才冠京都的丹青手夕潜不够,还打量着朝臣的主意,此次公主阈闱不修,可闹了个大笑话。” 宣昶背对着她,她并没有看到他的神情,只是他的步子略略顿住,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 端王附和一笑,低声与宣昶说了什么,宣昶转过来,她正撞上他探究的目光。 他先挪开了眼睛,不发一言的走在了端王前面,端王连声叫着等一等,他仿佛没有听见。 为了韩锦,她真是担了太多无谓的名声,然而她又没能捞到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她甚至连韩锦的腰也没搂过一下,她冤。 这两个人精,居然也信这些街头巷尾人云亦云的谣传。 哪怕是越王和她嫂子艳情满天飞的时候,她都只是心里面想一想,从没有跟别人编排过他们。 她坐在轿子里叹了口气。 现下想想,她真是太善良了。 回府没多久,凳子还没坐热,夕潜兴匆匆的过来,问她生辰宴以花枝为主还是用锦缎,她跟他在房里讨论了一下午,末了,夕潜兴致盎然的出门去,徒留她无精打采。 景檀铭小心翼翼的叩了下房门,犹豫着问道:“殿下,您还好吗?” 她有气无力的朝他道:“好,好的不得了。” 诞辰宴前夕,太后召赵清商进宫,据传召的刘公公说,是端王这次来京带了些美人,让太后挑几个给皇上,太后让她也过去,帮着掌掌眼。 她换了衣裳进宫,远远看过去,掌芳厅外立着许多身姿清窕的女子,太后与端王对立而坐,席上也有些宗室女子,刘公公掀了帘子,她俯身进去,挑了个空位坐下,随侍婢女添茶未久,便听见席间有人笑着与太后道:“……我瞧着端亲王带来的这些姑娘,虽发饰衣装不同,眉眼却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你们看,这些姑娘长得像……” 此人话没说完,被边上的人推了一下,说话的夫人匆匆回头,不期然对上赵清商的目光,活像是见了鬼,险些从凳子上跌下来。 太后温言道:“乌夫人醉了,扶她下去。” 赵清商自顾自喝了杯茶,太后指着离自己不远的位子道:“昭公主来了,近些坐。” 她欣然过去,落座没多久,与她邻座的端王满面堆笑着道:“听闻公主甚是宠爱府上的夕潜,怎么不带他出来,本王也许久未见他,不知道昔日探花郎受公主娇宠着,可还拿得起笔吗?” 第 4 章 她觉着端王是在封地安逸久了,到了京中还是这样口无遮拦,逢人就拿她的闺闱之事打趣,是什么好习惯。 她预备添茶的手一顿,转而让侍女给她添一杯酒,未看端王:“我听闻端王侧妃前年给王爷添了个孙子,也是喜事一件,怎么,这次王爷进京不把小孙子带过来见见京中亲眷?” 太后似乎来了兴趣,又只听见细枝末节,就问她:“什么小孙子?” 她道:“太后有所不知,前年端王新纳的侧妃与世子两情相悦,侧妃未曾生养不晓事,昏了头用白绫束腹,险些小产,还是正妃识大体,让大夫给端王报喜,端王爷又添儿媳又添孙,高兴的当场吐血,卧床半月起不来,如今说起来,我也为王爷高兴。” 赵清商举起酒杯,面向端王:“贺端王府添丁大喜。” 端王笑容僵在面上,拿着酒杯的手几乎快把酒杯攥碎般,半晌说道:“昭殿下忙着向我贺喜,我也要贺一贺殿下。” 太后替她问道:“端王要贺什么?” 端王爷眯缝着眼:“此次越王进京不仅是为了贺公主诞辰,我与他刚抵京面圣那日,宣昶向陛下求娶昭公主,太后难道不知道?” 太后尚算镇定,喃喃着:“……竟有这事。” 端王失笑:“也不是新鲜事了,他与昭公主原本就有婚约,公主当年有夕潜,如今有韩锦,若不是韩锦一命呜呼,宣昶只怕又多了一顶簇新的绿帽子。” 她拿着酒杯的手顿了下,端王爷又道:“韩大人被人敲晕沉池,命丧护城河,我听说那天巡检护城河的护卫队首领是宣昶旧部,这可……太巧了,昭殿下你说是不是。” 从掌芳厅到长门,她走过无数次。 赵清商的父上还活着的时候,清商陪他走过,就是在这条路上,他垂垂老矣的手覆在她的手上,给她定下了同宣昶的婚事。 她坐在湖心亭,怎么也想不通,她是怎么和宣昶走到了这个地步。 赵清商回府后没多久,在屋里小憩,景檀铭冒失鬼一样闯进来,她外衫只披了一件纱衣。 景檀铭看见公主耳朵先红了一下,紧忙挪开眼睛,颤颤说着:“殿下,越王来了,在前厅。” 赵清商“哦”了一声,起身换外衫见客,她理着衣裳瞥见景檀铭还在原地站着,就让他把夕潜叫来陪客。 檀铭垂着头,忙不迭的应着好。 她顿住步子看着景檀铭,发现他这两年出落的越发好了,忙叫住他:“罢了,夕潜正忙着,你陪我去。” 景檀铭大睁着眼睛,一脸委屈,不情不愿的应了。 她感觉带着根棒槌出门也不过如此了,景檀铭就像根棒槌一样直愣愣的站在她边上。 他抱着茶壶的样子,不像是她府中的公子,倒像她抢进府的跑堂。 宣昶问她:“夕潜怎么不来?” 清商垂眼看着自己的茶杯:“明日有宴要办,他抽不开身。” 宣昶用正房打量小妾的眼神把景檀铭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最后露出一幅难以描摹的表情,略皱着眉:“这是公主的新宠?我不曾见过,叫什么名字?” 她一把拉过檀铭死死抱着茶壶的手,牵住,道:“景檀铭,齐相的外孙,并不是什么新宠,比夕潜晚一年进府。” 宣昶想了许久,貌似才想起,“哦,槐夫人的小儿子。” 他说完把茶杯放下,揉了揉眉心。 槐夫人出生时,槐树生香,故取名齐槐,齐拙这样的老古板能生出这么一个倾城倾国的女儿,定是祖上烧了高香。 她觉得若是六年前沉不住气的宣昶,便要问她一句,赵清商,你究竟看上他什么。 可幸,宣昶忍住了。 檀铭去添水的空档,宣昶与她道:“若非知道你素来喜新厌旧,我居然会觉得你是为着齐家,纳了姓景的。” 她好奇他怎么关心起她的家事了:“你什么意思?” 他波澜不惊看着她:“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赵清商捋了下衣袖,准备与他好好说道说道:“我听端王说,韩锦落水那日,巡检的护卫首领是你的人。” 宣昶的双手捧着茶盏,闻言没有丝毫异样,只是浅笑。 他没有回答她,反倒一脸淡然的问她:“公主,若是我杀了韩锦,你待如何?” 宣昶双眸狭长,分明在笑,却如含冰霜:“公主,端王定不止与你说了这些,别的呢,比如我跟赵熙说要娶你,韩锦的死,比你的终身大事还重要吗?” 他这么问,颇让她不知所措。 她是不是该感谢檀铭回来的恰是时候,他不知所以的看着她与宣昶,歉声道:“水刚烧开,还很烫,你们等等,我马上沏。” 赵清商曾在宗祠立誓,此生不嫁。 她与宣昶的婚事由此在宗室的数位宗亲见证下,告吹了。 也是那年,太后送了她人生中第一个面首,之后端王送了她两个,再加上她这些年的辛苦经营,耐心收藏,统共给她名义上的未婚夫戴了十一顶绿帽子。 宣昶跟她一样冤,没沾到好处,白担着虚名。 她不知道宣昶犯了什么抽抽,今年突然想起这茬,太后旧情人也不要了,捋了袖子来折腾她。 难道他以为把她弄死了他就能跟太后双宿双栖了? 宣昶紧接着来了句狠的:“为了感谢公主这些年给我戴的绿帽子,还有什么把你娶回家折磨更解恨的,况且以公主在外的名声,除了我,还有谁肯娶你。” 这么说,她还得感谢他? 呸。 “宣昶,你这些话早几年说多好,我已立誓不嫁人了,你别处找人折磨吧。” 宣昶本来还好好的坐着,听见她这句话,站起身,眼睛都红起来,他单手按住她肩膀,用极轻的声音说出极为伤情的话:“赵清商,你还敢提……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东西?” 她有些诧异的看着他。 宣昶兴冲冲的过来,气冲冲的走了。 檀铭抱着茶壶与她道:“殿下,茶续上了。” 转眼次日诞辰,直到快入夜宣昶才过来,端王凑着热闹,与席上宾朋道:“听闻公主府上有十几位能歌善舞的公子,公主藏着掖着,何不让他们出来见见客,各位觉得好不好?” 她挺同情端王的,因为他话音一落,本来还有些热闹的宴席,顿时寂静一片。 因为太过安静,宣昶碰碎杯子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端王的笑容短暂的从脸上飘过,沉淀,然后灰溜溜的坐回原位。 她喝大了,先离席去院里透气。 醉眼惺忪着,仿佛在月光底下看见了浑身湿漉漉的韩锦。 他朝她躬身一拜,“贺公主寿辰,遥祝殿下千岁。” 第 5 章 她朝他扑过去,却是什么也摸不到。 她亏啊!她太亏了! 她就摸过韩锦的手,还是他死了以后。 想想她都亏的直掉眼泪。 倒是夕潜寻了过来,他踩着悠悠的步子,打趣她:“公主寿辰,却把宾客晾着,好生周到的礼数。” 回到席上,杯盘狼籍,原本热闹的席面就剩下宣昶周身清冷的坐着。 她站在门前,看着宣昶落寞的背影,略略思索,让夕潜把他打发走,夕潜笑道:“我如何请的动越王殿下。” 清商想,若是搁在几年前,十个宣昶也不是她对手。 这几年下来她倦的很,懒得和他斗嘴了。 她没走走多久,突然感到一阵推力把她推到了墙角,她抬起头,明晃晃的月光落在宣昶脸上。 “放开。”她去掰他的手,掰不开。 此刻周遭寂静,四下无人,她撇开脸,“你这是做什么?” 他俯身看着她,语气平稳:“你还有多少日子可活,三个月?还是两个月?你连最后的日子,都不肯跟我在一起?” 她想扒开他的手,一番挣扎,很不争气的晕在他怀里了。 细想想,又很像是被宣昶给打晕的。 莫不是他想如炮制韩锦一样,把她也给溺死? 她觉着自己真是够倒霉的。 赵清商眼前一黑,然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皇兄驾崩那年,他唯一的儿子,她侄子赵熙也才十岁上。 赵熙的娘,如今的正德太后,在皇兄的灵位前哭晕了两回。 她皇兄去世前,把这对孤儿寡母托付给她,云山雾海的跟她说了一箩筐,歇了一歇,喘了口气,又与跪在她边上的内阁首辅齐拙道:“我朝多有异姓王侯,然赵熙年岁尚幼,皇后坚忍不足,弱母稚子,恐不堪大用,若是日后赵熙不中用,齐卿便将朕密诏取来,效实宗朝首辅,绶昭公主帝玺。” 明宗是实宗的妹妹,实宗早逝,膝下无子,首辅张继取实宗遗诏,宣九公主赵姝妤为储君,那是国朝第一位女帝。 她皇兄是个干大事的,最擅推算人心,他一套话术下来,说得诚恳至极,把她感动的一塌糊涂。 赵熙登基后,朝中亲王不肯去封地,他们还编排她,说她想篡位。 她那会儿也是急性子,没学会她皇兄的九曲十八弯的尔虞她诈,当着宗亲的面,饮下了蜉苏酒。 蜉蝣一瞬的蜉,万物复苏的苏。 太医再三叮嘱,此酒一饮,六年后便会毒发身亡,无药可医。 此酒过喉,她看着瓶身蜉苏二字,对着宗祠历代亡魂摔瓶起誓此生不嫁,亦不会留下自己的子息。 宣昶来时,匆忙从一众亲王里走过来,她抑制不住的吐血,望见他的脸,强撑着站起来:“你就算不看我的面,看着你太后表姐的份上,哪来的回哪去吧。” 太后闻言,上前把她撑扶住,怒斥诸亲王:“事已至此,诸位可放心了罢。” 亲王们就封以后,京中清静不少,她服下蜉苏酒的半年里,基本上就是在病榻上过来的,即使酷暑天气,她也披着一件白裘,行走时动不动就咳嗽,看着颇像是要行将就木。 赵熙未亲政前还能经常出宫来看她,他那时也就半个人高,站在她床榻前,问:“姑姑你什么时候能起来走走。” 后来太后管他管的严,他不能出宫,就让那时还在礼部的韩锦来看她。 她初见他那天,听说皇帝派个生面孔过来,颇好奇,床也不躺了,披着白裘与他聊了会天。 他日日来她府上,直到她行动正常了,他隔三差五的来,再之后,渐渐不来。 韩锦也是倒霉催的,在考场舞弊案被牵连,与他一同涉案的还有个叫夕潜的监考官,这两人的共通之处在于都是齐拙的门生。也不知道朝里什么时候开始,给她划了个党派,还擅自把齐拙这个老古董归到她的名下。 审理考场舞弊案时,主审官特地把她叫去旁听,似乎唯恐判的重了她不高兴,判的轻了没法跟朝廷交代。 案子审理时,她先去了夕潜的牢房,与他说了一席话,浓缩起来就是,这案子做的实,人证物证俱在,但可幸的是只需要他和韩锦中的一个人把罪责认下,她看在齐拙的面子上,会保下认罪的这个人,只是从此后,此人便与科考无缘,亦不能再从仕。 她与夕潜道:“我知你与韩锦情同手足,你二人中,我更中意你的容貌,你若不能再为官,便来我府中如何?” 夕潜认罪出狱后,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不知道哪个长舌的把她在牢里说的话说给了宣昶听,他远在封地,却在暗地里给夕潜找了不少麻烦。 若不是万不得已,她想他不会来到她身边,对此她不知是不是该感谢下宣昶。 她于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有人争执。 醒来时,身边无人,她扶着有些宿醉的脑袋起身,在外间的帷帐处看见了宣昶和一个拎着医箱的老大夫。 宣昶一连数问,那老大夫只是一个劲的摇头。 过了许久,那老大夫躬身拜了拜越王,便匆匆走了。 宣昶立在原地半晌,好一会儿转过身,望见她,先是一怔,继而快步走过来,撩开帘子:“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她垂着头,不期然看见宣昶紧紧攥着的手,指尖泛着白,她别开眼,问宣昶:“这是哪里?你要带我去哪儿?我府中还有……” 宣昶打断她的话,在几案处坐下,自顾自的斟茶:“这船半个时辰后起帆,由南向北而驶,途径名山大川,停靠到极北的雪原,待到春暖花开了,再从北边回来,一来一回,约有个数载光景,若在开船前你想下去,我不拦你,可有一条,这船开了就不会停下,你且想清楚。” 她坐到他对面,“你要离开?” 宣昶在笑,“赵熙亲政不足一年,根基未稳,若要废帝,这是个好时机。” 赵清商:“所以你和端王来了京城。” “是太后让我来的。”他把杯子推到她跟前,“……喝了它,对你有好处。” 茶汤微苦,她皱了下眉。 宣昶:“先帝去时,将大权都交在你手里,虽然赵熙亲政时你一一奉还,但树大根深,朝中不少人只听你的话,有天你不在了,谁来接你的权牵制异姓王侯?太后担心赵熙压不住他们,所以让我回来。” 他垂眸冷笑,语气嘲讽,言下之意她猜得出来,当年铁了心让他去封地的是太后母子,现在求他回来也是他们。 第 6 章 “呵,赵熙还不情愿,我让他给你我赐婚,他把韩锦赐给你。” 赵熙……确实会给人添堵。 “韩锦是怎么死的?”她扶着还有些疼的头,“算我求求你,别想着气我,给我个实话。” 宣昶添茶的顿了顿,半晌道:“太后被赵熙怀疑,我被你怀疑,可能端王都没想到,韩锦这个人,活着碍手碍脚,死了会有如此多的用处。” 她手上一颠,险些将杯中的茶水洒出来。 她匆匆起身要去找端王算账,不想身后传来宣昶的声音:“你若下船,我转头去帮端王夺权,这是实话。” 她深吸口气:“你不会的。” “你下船,我就会。” …… 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她打着商量,“可是我陪不了你去极北之地,就算船开的再快,我也到不了。” 宣昶并不搭理她,“我有多后悔你根本不明白。” “?” 六年,一百余封书信,无一回音,他来京前,还以为赵清商的手断了。 她从来不明白。 他抬头看向她:“这些年殚精竭虑下来,你确实没剩下多少日子,就在刚才,我还在想如果你敢下船,我就杀了赵熙。” 清商没想到相隔数年,记忆中温文尔雅的君子竟然动不动喊打喊杀的,让她很没有准备。 他受够了她身边总是没完没了的面首男宠,起码在这条船上,这些日子里,她身边只有他。 “……船快开了,你考虑清楚了,留下还是走,由你决定。” 她早年都没发现,她晕船。 大夫与她说,这不是晕船,是蜉苏毒发的征兆。 “再过半个月,公主会感到手脚发麻,相继失去五感,若是幸运的话,可能会在五感皆失前辞世,相信我,那样公主可能还会觉得好受些。”老头子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她把头上冷汗一抹,让人把老大夫丢出去。 她好像又回到刚服蜉苏的那段日子,身上总是觉着冷,即使今日艳阳高照。 还嗜睡。 午间睡觉起来,侍女挑了帘子伺候她洗漱,说是寒山到了,宣昶让她去看看沿途风景。 她看了一会又乏得很,迷瞪间,牵住宣昶的手道:“我府内书房有一箱画像,是高价所购,等我死了烧给我。” 说完她撒开宣昶的手,没多久她闻见一阵冷香,被收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宣昶带笑说着,“你这是交代后事?” 接着她感到脖颈微凉,似乎船过寒山,露水粘落到衣领上。 大夫说再过半个月,她可能不大会说话,也听不见别人说什么,她在想到了那时候她怎么跟宣昶交流。 她看不见山的颜色,宣昶指着远方的山岱跟她说那些名胜,她也听不见。 然后她尝不出的饭菜的味道,苦的辣的咸的,只要吃不死人的对她来说都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她也吃不出最喜欢的桂花糕,如果宣昶像小时候一样忽悠她,把榴莲做成的糕饼喂到她嘴里,她不仅不会像小时候一样追着他打,可能还会跟他说,谢谢,真好吃。 发麻的手脚渐渐行动不便,滚烫的开水倒在手上也不会有感觉,它会鼓出一个大大的水泡,但她不会觉得疼,她甚至摸不出水泡在什么位置,因为到那时候,她没有触觉,她摸桌子椅子凳子和宣昶的手,都只会是一个感觉。 她会像一块木头,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再像一块木头,发霉腐烂。 她曾经还觉得半个月是很漫长的时间。 船靠停到永州渡的时候,她才察觉到宣昶的用意。 她在船上的这些日子,有人散出消息说她已经死了,宣昶又不知所踪,本来就蠢蠢欲动的端王开始行动,准备逼宫。 于是宣昶掉转船头,来永州调兵。 给端王包饺子。 这一出唱的,得是她侄子跟宣昶早就通过气了,他们两人从始至终没跟她说过这个计划,她也是服气的。 从永州下船,走陆路押送端王回京,她终日困沉沉的,时常前一秒还跟侍女有说有笑,下一秒就困的直打哈欠。 约莫是她表现的太不中用,距离京城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宣昶让副将先行押送端王和一众逆臣回去,他和她留在这里的一个小镇上休整几日。 休整的这些日子里宣昶早出晚归,清商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问身边的侍女,她们就在一边偷着眼笑。 或许是她病得发晕,昏昏沉沉的听见了院落里传来嫁娶时才有的吹打声,她努力睁开眼,许久才发现满身红艳艳的喜娘站在她床前,见她醒了,忙道:“姑娘快别睡了,这喜轿都要上门了。” 她在熙熙攘攘贺喜的人堆里,看见了穿着喜服站在门边的宣昶。 不知道他从哪儿找来的这些人,像极了戏文里嫁娶时的三姑六婆,她们叽叽喳喳的塞在小小的寝室里,本来有些凄清的氛围被冲淡,真有了几分婚嫁时的热闹与喧嚣。 宣昶让这些人先出去,他蹲到床前,面上带着浅浅笑意,手心干燥牵住她的,仿佛在踌躇着怎么开口。 她素日待他虽不地道,但她可不想他成婚几日就成了鳏夫,委婉道着:“我曾在宗祠立誓……” 宣昶微皱着眉:“我知道,所以今日嫁娶的不是越王和昭公主,只有宣昶和赵清商。” 他很果断的把她从被子里揪了出来:“你不许不答应,这是你欠我的。” 啥,敢情你早就拿定主意了,那你摆出那副好商好量的样子做什么? 逗我玩吗? 她撑着精神起身梳洗打扮,喜娘梳她头发一梳到底,本该说两句吉祥话,不想发梳上掉下来不少头发,她从镜子里看见她惊慌失色的样子,宽慰道:“不打紧,你继续吧。” 喜娘磕磕绊绊的唱了祝词,背着她出门,外间无风无雨,那喜服也是加厚过的,可她还是觉着冷,仿佛骨头被冰镇着,一个劲的打哆嗦。 她沿着喜帕往下看,正看见宣昶的衣摆,他距她不过两步远,像是生怕她会一个不留神摔下来。 她不知民间嫁娶是个什么规矩,但总不该是夫君一路跟着娘子出门子的。 她想有天越王娶了越王妃,他该怎么跟新娘子解释他曾经娶过妻子,可惜那妻子是个短命鬼,早早丧了,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不说,还给他留了一堆绿帽子。 更尴尬的是,在拜堂的过程中,她的视线渐渐模糊,不到一刻钟,连面前的路也看不见。 她靠着别人的扶持找到床铺,进了洞房以后,直到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她才意识到,应该宣昶进来了。 他走了过来,只是声音不太大,她无法确定他的位置。 事已至此,她想在失语前跟他交代一下。 “宣昶。” 他没有回答她。 她甚至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她像揣了只兔子,心口一个劲的乱跳,“待我死后,你帮我去趟护国寺,找觉慧大师,拿一枚药,救一个人,灭一盏灯。” 她朝面前探出手,但是没有摸到宣昶。 她方才明明听见有人进来。 四下无人,空寂无声,她试探问道:“韩锦,是你吗?” 她感到脸上微凉,盖着的喜帕无风自动,她向后退了些,便彻底没了声响。 终章 她探索着向前,“韩锦,你出个声。” 门边响起一道人声:“你我成婚之夜,叫别人的名字不太好吧。”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她有些哭笑不得。 宣昶径自走来,掀开喜帕,尔后坐到她身边,语调轻快的说道:“娘子,我们先喝一杯合卺酒。” 她估摸着他端酒的位置,一开始没有摸到,试了两次,才拿到手。 宣昶蓦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她接来的合卺酒都洒了出来。 她疼的倒抽气。 他听着她的痛呼,将手松开了些,语气莫名低沉:“酒洒了,我去拿帕子擦干净。” 她听见脚步声响起,便小心翼翼的坐回原位。 可能是刚失明的都会这样,倾向于待在原地。 过了许久,她又开始犯困,困劲儿上来便向后倒, 却倒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她竟不知道宣昶是什么回来的,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感到有湿润的水滴,不住地滴在她的手上。 他先前说要把她娶回家折磨,如今夙愿达成,这是喜极而泣了? 他从未在人前哭过,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合适。 可细想想,本该是相比之下更惨的她来哭上一哭更合适,他哭个什么劲。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她失明了,第二天他很小心的给她引路,她也很幸运的没有碰到桌角,她想,作为一个刚失明的人,她的表现应该算是很优秀的。 她们再次出发去京城,走走停停,终于在两月之期前,到了护国寺。 期间她尽量不给宣昶添麻烦,有时即使添了麻烦,也会自她安慰,好在不用再麻烦他很久。 老大夫说得对,她这样活着真的不比死了痛快,等韩锦这事结束,她就自己找个地方了断。 护国寺早课毕,钟声响起,觉慧来到禅房,首先对于她的惨状表示了同情:“公主殿下,不过两月不见,竟憔悴至此。” 她听着声音,估摸出觉慧站在她的北面,至于是北面的哪个位置就只能凭感觉了。 她不由感慨,韩锦的尸体在护国寺放了两个月,居然没腐烂。 她摸着他的手,真是莹玉琢成的一双手,凉浸浸,滑不溜秋。 倒是宣昶在旁敲侧击的提醒她:“大师,她素来如此,请勿见怪。” 觉慧塞给她一个药瓶,她摸索着瓶子,打开,倒出来,看不见长什么样子:“有劳大师,帮我把韩锦扶起来。” 大师道:“不必,这是给你的。” “?” 虽然疑惑,但她还是吃了下去。 药丸没什么奇异的味道,就是普通草药的气味,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吃了以后心口很疼,疼到让人无端流泪。 她仿佛看见银装素裹的公主府前站了许久的一道背影。 他转过身,语调清冷,同她道:“因为在殿下心里,昭公主先是国朝的宗亲,然后才是我爱慕的女子。” 那帷帐后面,勾勒出一道孱弱的身影。 咳嗽声断续,她道:“韩锦?哪个锦?近些,我想看看你。” 韩锦撩开帷帐,这是初相遇。 被动心的并不止一人。 “你怎么敢?” 父亲意外发现那些画像,气急败坏。 韩锦从衣袖中抽出帕子,捂住被砚台砸破的额角,跪在父亲面前,“因我爱慕公主。” 编撰所的夕潜素有丹青手的美称,而韩锦从不在人前作画。 他所持笔,入画只有一人,此却不能为外人道。 府中失窃,书画皆失,父亲惊慌失措,遍寻无果,险些害病。 他有些后悔,为何当初不在画上誊上姓名,只写了表字,谁看得懂。 公主府外,他被避而不见,只是反复的问:“殿下为何不见我?” 景檀铭恼了,丢出一句:“她没空,总行了吧。” 天际微茫,雨雪飘零,尔后大雪忽至,在一片白茫茫里,他倒了下去,回府大病三日,高热不止,虽生犹死,母亲抱住他大哭,父亲恨恨道着孽障。 鬼门关前走一遭,终于想明白公主为什么不肯见他。 他说:在公主心里,先是国朝的宗亲,然后才是她爱慕的女子。 刑部大牢两天三夜,他没有等到公主,出狱没多久,便听见公主纳昔日同窗的消息。 他爱慕的女子,原来并没有看上他。 被溺毙在城河里,魂魄飘飘荡荡之际,他听见一阵诵经声。 老和尚说,在你死后第一个能看见你魂魄的人,可助你还魂。 和尚还说,因能看见你魂魄的人,命不久矣,所以可观阴阳之物。 那盏油灯,并不是长明灯,而是续魄灯,供点灯之人续命之用。 望着她的背影远去,觉慧护着灯走到他面前,“以你的命续她的命,总有一天她会发现真相,届时该如何?” 韩锦:“届时,我会用余下的魂魄,让她忘了我。” “我和她总是差一点缘分,从前如此,现在也如此。” “若佛祖有灵,弟子求下一世再与公主白头偕老。” 她站在大雪纷飞的公主府前,看见韩锦转过身,他的指尖冰凉,抵在她的眉间,低声道:“聊斋有黄粱一篇,公主就当做了场梦,梦醒之后,忘了我。” 她醒来时,殿内长明灯灭尽,唯余至高处一盏续魄灯生生不息。 她在府中有十三位面首,其中两个是太后送的,四个是端王派来的眼线,除了檀铭和夕潜,其余都是罪臣之子。 她前段日子病了一场,忘了许多事,隐约记得和宣昶在一个偏僻小镇上完婚。 宣昶仗着这个,让她把府里的面首们遣散,把她曾经送给他的绿帽子,一顶一顶的摘下来。 他说要把她娶回家折磨。 很好,他正在实现他的诺言。 她在家中养病,宣昶隔三差五给她添堵,她快愁死了。 难得齐拙晃悠着老骨头来看她,他女儿近日封妃,于是老头子言语间颇为高兴,还想把外孙景檀铭从她府中带回家。 他的女儿槐夫人当年是位烈性女子,齐槐的丈夫曾受她提拔,却在亲王不肯就封时被奏谋反,于是提剑自刎,齐槐捧着他的头颅上殿陈情,随后触柱而亡,自那以后她便将她的小儿子带进府里养着。 齐拙这是想捡现成的,老家伙想的挺美。 她“哦”一声,道,“还得问问檀铭是什么意思,他若执意不肯……” 齐拙道:“他肯,他已经看上了城东一个姑娘,就等着公主点头放他走。” 景檀铭刚从面首荣升为她的护卫,她记得他升职时特别高兴,特别自豪,没想到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她有气无力的道:“罢了罢了,他想走就让他走。” 在她被戴了绿帽子以后,开始对人生产生了怀疑。 她相继问了余下的面首对她是什么感情,若是感情淡了,她也可以放他们出府。 她的公主府内,这些面首之中,她最宠夕潜。 没想到夕潜如此坦诚:“我可以陪公主哭,陪公主闹,跟公主白头到老,可我确实无法爱慕公主,还请公主见谅。” 接受了夕潜不喜欢她的事实以后,她总觉得生活欺骗了她。 遭遇如此人生危机,她侄子唯恐天下不乱的跟她说,“朕再给姑姑找些好的如何。” 她很想跟他说,水已经很浑了,你就不要再搅了。 她的病情痊愈没多久,宣昶要她陪他去趟极北之地,据说那里有极夜,还有极光。 她颇为心动,走前收拾行装,在书房倒腾出一口上了锁的箱子。 其实她已经忘了她是什么时候收集了这么一个箱子,箱子里装了什么也完全没印象。 她没找到钥匙,就直接把锁砸开。 画像? 约有十来卷,逐一铺开,有的身披白裘,有的敛眉静坐,有的尽态极妍。 她摸着下巴看了半晌,愣是没认出画像上画得究竟是谁。 还是夕潜提醒她,这些画的落款都是同一个人,他略犹豫的问:“公主可知道这是谁的表字?” 她看着“无徵”二字,摇了摇头。 夕潜数年不曾作画,此刻来了兴致。 他寥寥数笔,在画像上那撑伞女子身后,添了一个身着锦服的男子上去。 两人似拥着,望向同一处芳菲。 她看了一会儿,心口隐隐作着疼,却不知在疼什么。 墨迹稍干,她探手去摸着画中人的面孔,似曾相识,却是不识。 夕潜落笔清瘦:“清商三调,瑟无徵音。” ……全文完…… 赵清商回顾了自己这一生,实在说不上还有哪里不如意。 所以踏上黄泉道,也是个很心满意足的模样。 进了往生殿,判官问她是怎么死的,她老实巴交的答他:“掉水里淹死的。” 判官刷刷两笔填好了,让牛头把她领走。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淹死的算自杀,自杀的呢,待遇普遍的低。 她在奈何桥上排着队,看见桥边立着个着锦服的男子,心生好奇:“公子是哪里人士?” 他的眼神空洞,摇头不答。 “既然不记得了,便与我一道入轮回如何。” 他不理她。 与他擦肩而过,她继续排她的队。 为何,记忆潮水般涌来。 她想起冰天雪地里的那个背影。 她想起考场舞弊案,在夕潜与韩锦之中,她只能搭救一个,她保的是韩锦的仕途,那时她怀揣不为人知的相思,成全她的公子。 她想起他让她忘记他。 她不断的回忆,不断的想起,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她走到这缕孤魂跟前,哽咽着问道:“你在等谁?” 他略带迷茫的望着她:“我在等一个人,但我不知她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为何如此?” 韩锦面容清冷,一如往昔:“我曾以魂魄炼丹,以至神识不全,过往种种,皆不记得。” 她牵住韩锦的手,道:“她有漫长的一生,我说与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