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瑶琴秘谱 作者:七炼银 文案 某朝末年,天下四分。 东南西北四国相继建立,各自平定周边战乱,然后开始了休养生息。 三十年后,原本最积弱的西蜀日渐强盛,成为仅次于东吴的第二强国。 衣食无忧之后,百姓生活也丰富起来。 于是,有“阳春白雪”美誉的瑶琴,便在王公贵族间受到了广泛追捧。 传闻里,西蜀国众多斫琴师中,只那位号为余安的,担得起先生二字。因其斫琴技巧出神入化,制出的琴浑然天成。 只是,此人行踪成谜,常人不得而见。 有人说,余安先生是位白髯老翁; 还有人说,余安先生是位清俊的年青男子…… 说明:架空,HE,1V1 避雷:非穿越,非重生,非复仇,慢热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屹,方吟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斫琴师和弹琴人之间的故事 立意:想写一个关乎古琴的故事 第1章 许多年前,锦州城外山脚下,有个不起眼的小琴坊。 琴坊之中,杉木、桐木碎卷细末常年铺满地面,空气里满是木香。 布衣的中年男子坐于案台边,给小男孩讲故事。 “传说百年前啊,有位遁世高人,常年独居于深山之中。一日,有麒麟与凤凰入了他的梦。梦里云霞璀璨,麒麟踏云而舞,凤凰引颈长歌。他醒来后记下曲谱,便得了首曲子,名为《麟凤引》。据说,若有人于山林中弹奏此曲,便可引得百鸟来朝、万兽空谷。” “前朝皇帝不知从何处听闻了此事,便遣人往山中去寻这位高人,想要得到《麟凤引》的曲谱。只是那深山老林里寻个人谈何容易,所以几年下来都毫无收获。直到后来,终于有一天,功夫不负有心人…” 小男孩渐渐听得入神,原本黯淡的眼睛开始泛起亮光。 “那日山中大雨,皇帝派去的人在陡坡上不慎滑了一跤。正当他以为自己要跌落深谷,命丧于此,却意外掉入一个山洞,竟就是那位高人的所居之处。” 男子悠闲端起手边的茶,啜了一口。 “他得到曲谱了?”小男孩倾身急急问道。 话甫一出口,顿时周遭物换星移,光影流转。 眼前再次明朗之时,中年男子已近垂暮,小男孩也长成了翩翩少年。 老人轻咳一声,带着笑意缓缓道:“自然。高人彼时已年逾古稀,身体日渐衰弱。他知自己恐不久于人世,也不愿这曲子就此消失,便写下曲谱,交给了这位使者。” “那现今《麟凤引》的曲谱,在何处呢?” “咳咳,那就不晓得了。听闻前朝后来换了君主,逐渐没落,最终覆灭分割。吴蜀晋越四国后来建立,曲谱也许就散落在了各国。依我看,只是个故事罢了。” 少年摇摇头站起身,目光灼灼道:“我不信,若是有心,定能找到。我就要找到琴谱,亲眼见一见百鸟来朝、万兽空谷!” 老人拈须一笑,并不作答。 沈屹猛地睁开眼睛,满地木屑骤然消退,师父意味深长的笑也消失在眼前。 屋内的烛影静静摇曳,窗外的雨声在耳中慢慢清晰。 时隔多年,他竟又做了同样的梦。 七年前师父不告而别,那日后他便夜夜入得此梦,“麟凤引”三个字在脑海挥之不去,如藤蔓般缠绕着他。直到数月后有位老者来访,交给他一样东西,才终于得以安枕。 沈屹披衣起身,从架子底层取出个雕花紫檀木匣。 盖子缓缓拉开,是一小片泛黄微卷的纸,纸上寥寥数行减字谱宛如天书。但这纸似乎曾被拦腰截断,又对半撕开。只右下粗糙的断口边缘,“麟”字下方,半个“凤”字依稀可辨。 雨声渐歇,天光微亮。 他合上匣子,妥善放回原处。然后转身下楼,进了自己的斫琴工坊。 明音堂里,崭新的蕉叶式黑漆琴静躺于桌案之上。 “先生若肯为凌斫一床琴,凌得琴之日,必将奉上这片珍藏已久的《麟凤引》残谱。” 三年前在裕都,西蜀国的三皇子凌对他如是说。 李凌手中的那片残谱,刚好可与他这片拼出《麟凤引》琴谱完整的右半。 那时,距他得到第一张残片已时隔近两年。 终于再次得到琴谱的下落,沈屹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故而,面前这床杉木蕉叶,正是为此而斫。 阴房里久藏的百年老杉木,难得无一个节疤,且纹理顺直,木质松透。 沈屹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挖空槽腹,反复调试,只为寻得那最柔润清亮的音色。 前后九百多个日夜,从木坯到成琴。上好的鹿角霜与大漆调和,一遍遍刷覆于苎麻粗布之上,从里到外由粗至细,一层层晾干打磨。自岳山、承露至冠角、龙龈,他都用心调整,分毫必较。 今日,这琴终于完工了。 琴的漆面光亮平整,色泽温润;琴身两侧的线条流畅通顺。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赞叹,这真是一床极漂亮的大蕉叶。 沈屹将其小心地从桌案上取下,装入了琴囊之中。 外面的雨彻底停了,空气里都是潮润清爽的泥土气息。 谁能想到就在五日前,锦州城里曾有场大火,就因着连日天干物燥而烧起来。 此地原本春日多雨,今年开了春却反常地滴雨未下。 这天,锦州通判方大人的府邸突然浓烟四起,热浪翻天。 火从府邸中央的书房窜出,借着风势转眼就吞噬了西苑大半楼阁。 如此凶猛的火并不多见,方府门前不多时便围了大批群众。人群之中,唏嘘惋叹声迭起,皆是说方大人明明是好官却命途多舛的。 少顷,来了十几位府衙的官兵,留下大半在外面拦着围观的人,不许任何人靠近。只衙役六七人疏懒地提着水桶,慢吞吞地进出,却丝毫没有救火该有的紧迫。 一个瘦小的身影,趁看门人走神的空当,闪身从方府大门溜了进去。 她对府中事物极为熟悉,巧借园中草木、回廊隐藏自己,顺利到了方府东北角未被火势波及的藏书楼。 “幸好,火还没烧到这里。”她松了口气。 楼中光线昏暗,从地板到天花板的香樟木书架上,摆满了主人多年的收集珍藏。但以如今的火势,怕是不多时便要被付之一炬了。 方吟并未对这些书籍过多注目,直直上了二楼。 不出她所料,屋内果然处处狼籍。 值钱的字画与古董摆件已被搜刮一空,从残留在地上的碎片看出,这里甚至曾发生过惨烈的掠夺。 屋中的软榻之下,竹青色的仲尼琴斜斜露出一角。 她轻轻把琴拖出来,发现七根丝弦断了大半,琴面也磨得掉了漆,甚至还有几道深深的划痕横亘其中。断掉的弦打着卷儿,在空中颤抖。 玉淙,怎被弄成了这般模样? 她颤抖着手抚上琴面,交错的划痕在指尖留下粗糙的摩擦感。 也是,若非被毁成这样,怕是也早被那些人掠去了。 只不过…… “吟吟,这是给你的生辰贺礼,快来瞧瞧喜不喜欢?此琴名为玉淙,音色可是极好的呢。” “哥哥送的,我自是十分喜欢。”她欣喜道,“不知‘玉淙’是哪两个字,又做何解释呢?” “自是取其漆色如碧玉,其声如流水淙淙之意。你来弹一曲,试试可否贴切?” 哥哥的笑颜仿佛还在眼前,方吟的泪水却将这笑容模糊了。 外面似有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传来,她抹抹眼睛,咬牙站起,扯下榻边搭着的一块布包了玉淙匆匆下了楼。 半刻后,瘦小的身影就悄悄从方府角门溜了出去。 方府大火后的第五日,锦州终于下了场酣畅的雨,冲掉了空气里残余的烟火味。 清晨,沈屹踏着湿润的石板路,带着他新斫的琴进了城。 这锦州城中,最大的琴斋名为闻雁。 “是沈先生啊,稀客稀客。几月不见,别来无恙乎?” 闻雁斋掌柜陆之云隔了老远就笑着拱手迎道。 “不过短短数月而已,陆兄怎么开始满口之乎者也了?听着别扭至极。” 沈屹蹙眉瞧着他,嫌弃不已。 陆掌柜哈哈一笑,不以为意,再开口却换回了熟稔的语气:“这便是三皇子订的那床琴罢?远尘你的斫琴技艺是不是又精进了不少?赶紧拿过来让我试一试。” 沈屹将琴递了过去。 二人进了琴室,他取出囊中的琴轻置于琴桌上,自己敛襟端坐桌前。 左手抬起,从十三徽虚虚拂过,指端传来光滑微凉的触感,名指与中指停在九徽,点于圆润流彩的螺钿之上。 “此琴可有取名?” “便唤为流珠泉。” 陆之云右手指尖轻拨,音符便如流水般泻出,清泠地划过琴面。 每个音开始的时候,都仿佛有一颗水晶沿着琴身外侧的卷边滚落,摔碎在桌上地上。泛音空灵而清脆,散音通透而潺潺,按音润泽而浑厚。 他收了手,自袅袅余音中回过神来,赞叹道:“好一个流珠泉,果然是琴如其名。” 忽然,门口登登的脚步声传来,小伙计气喘吁吁道:“掌柜的,那个乞丐姑娘又来了。” “乞丐姑娘?”沈屹疑惑道。 “哎,别提了。”陆之云叹口气,略带无奈道,“她说要修琴,却又没有银钱付。” 他转头对小伙计吩咐:“还是说我不在,去打发了她罢。” 陆之云不再多言,取来紫砂壶和杯盏,在茶台前坐下,开始流畅地注水温杯。 沈屹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沸水一次次注入,茶香顿溢,屋内一时只余斟茶注水之声。 “外面是谁在抚琴?”沈屹突然开口问道。 陆之云也止了手里的动作,倾耳细听,面上渐渐露出惊异。 二人争相起身,急急向外走去。 大堂之中,已经有一圈人围着琴桌,将弹琴者挡得严严实实。只一曲《酒狂》,带着几分清醒的醉意,夹着忧郁的恣意洒然,灌入耳中。 小伙计也在其中,见到掌柜的,便立马闪身让了个空当出来。 抚琴之人是个瘦弱的年轻姑娘。 见了她,他才立马明白了小伙计口中的“乞丐姑娘”是作何意。 她身上的衣衫有些皱,袖上还被刮出了破洞;头发也似乎只是用手指梳理过,许多碎发凌乱在额前,将脸挡住大半。虽比街上随意躺着的那些小乞丐干净,但还是颇为狼狈。 只是这姑娘在琴前安然端坐,定睛看着琴,面上便没了局促之意。她旁边还搁着铜盆手巾,说明是才浣过了手的。再看那双抚琴的手,确实白皙干净,指甲也修剪得宜。 洁白的手指在琴弦上灵活地跳跃滑动,曲调流淌而出,音音入耳,丝丝扣心。让一众听者只觉整个人都被牵引住了。 曲子极短,很快便一曲终了。 “想不到一个小姑娘,竟将这士大夫郁郁不得志的曲子弹得如此有味道。” “多谢姑娘帮我试琴。”一个蓝衫的公子拱手谢道。 姑娘起身,颔首回礼,用清朗的声音淡淡道:“公子可以放心,此琴并无抗指、打板或是煞音一类的问题。” 抬头时,沈屹见她额前交错的发丝后面,一双眼眸黝黑清亮,破烂的衣衫也掩不住举手投足间的贵气。 蓝衣公子点点头,向小伙计道:“我便就买下这床了。” 小伙计见状喜孜孜地过来应了,又忙去寻了琴囊将琴包起来。 在周遭众人不绝的赞叹声里,姑娘淡然转身,抱起身后自己带来的琴往外走去。 那床琴在她怀里露出一角,浅绿色的漆面清新夺目。 沈屹心里一惊,未来得及细思便脱口唤住了她。 “姑娘,请留步!” 第2章 方吟无忧无虑的闺阁生活,就毫无预兆地结束在她十六岁生辰后的第二个月。 一夜之间,她就从爹娘与哥哥千娇万宠的锦州通判家千金,变为无依无靠的孤女。又因着身无分文,只能日日蜷在破庙过夜,挨饿受冻。 身边那床碧色的仲尼琴,她目前剩下的唯一念想,却因丝弦尽断无法再弹。 她五岁开始学琴,明明是爱跳爱闹的年纪,却坐在琴前就能立刻安静下来。 七八岁时,每每抚琴,院子里便总有雀鸟飞来,盘旋逗留,久久不去。 九岁那年,父亲请来的先生说她在琴之一道颇具天赋,若能配上西蜀最顶尖的斫琴师余安先生亲手所斫之琴,假以时日,定能抚出惊世之曲。 十六岁生辰那日,哥哥清早就叫人将一床崭新的碧色七弦琴抬到了她房里。 这床玉淙,正是余安先生亲手所斫。 如今的西蜀,论起斫琴一艺,为首者非余安先生莫属。 他斫的琴在西蜀之地,凡爱琴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是争相追捧,然却千金难求。只因这位十分神秘,行踪成谜,且斫琴全凭自己的喜好,常常数年才得一床。 哥哥一直辗转打听了好几年,才终在去年寻到了余安先生此人,掷了千金购得这床琴。如此贵重,又盼了多年的生辰礼,方吟自是爱不释手。 却不想两个月之后,家中就经历剧变,玉淙也遭了厄运。 “吟吟,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 哥哥的切切嘱咐,让她不敢轻生,只能默默承受这些变故与落差。 “走开走开,哪里来的小乞丐,别耽误我做生意。”方才,她不过只是伫足多看了一眼蒸笼,就换来老板娘嫌弃的驱赶。 “喂,你若是今晚还要在这庙里过夜,可得交些什么上来了,合着我们不能白白让地方给你睡吧。”她又想起出门前,破庙里那几个小乞丐狠狠的话,还有他们毫不掩饰飘向玉淙的贪婪眼神。 倘若今日再不得见琴斋的掌柜,倘若掌柜的不答应收下玉淙,可能这床琴就要被那几个小乞丐抢去了。 毕竟,就算是弦断漆毁,七个碧玉的琴轸和琴身的柳木桐木还是能值几个钱的。 她叹了口气,将怀中的琴抱得更紧。 余安先生速来不喜在自己斫的琴上作标记,故而仿冒者众多,真品也就更难以分辨。现在,就算是她说手中的琴是余安先生亲斫,怕是也无人相信。 几日来忍饥挨饿,受尽冷眼,方吟还是每天都起早到锦州最大的闻雁琴斋,希望这里有人能认出余安先生的琴。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一连四五日被小伙计拒之门外,也让她忍不住开始心灰意冷。 替蓝衣公子试过琴,她便准备离开。若是无人识得此琴,过多纠缠又有何意义? “姑娘,请留步。” 身后突然有个声音传来,似乎还带着几分急切。 方吟立刻停下了脚步,转回身去。 “姑娘手中的琴,能否让在下一观?” 适才出声的青衫男子又开口道。 旁边穿锦袍、个子稍矮的那位,虽不解好友莫名的急切,还是笑眯眯帮忙挽留道:“姑娘是要修琴吧?可否请入雅室详谈?” 原本打算放弃的事情,居然有了转机。 她压抑了心中的惊喜,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急切,轻轻点头。 “里面请。” 心弦绷了多日突然一松,方吟的脚步竟开始虚浮,眼前也模糊了一瞬,但她还是咬牙稳住身形。直到迈进雅室,才眼前一黑,两腿发软,终于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 走在后面着青色长衫的高瘦男子赶紧伸手扶她,温声询问:“姑娘,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欲张口回答,但下一秒就失了知觉。 沈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再次见到玉淙之时,这床琴会变成这样。 他出神地看着摆在面前的碧色瑶琴,想起了那个笑容温暖明朗的少年。 “这床仲尼式琴胚,声音真的是极清亮呢。我送给妹妹的生辰礼物,还请余安先生莫要吝惜好材料,便是要千金也无妨。” 他切切嘱咐,细细地说着妹妹的喜好,却不晓得沈屹何止是知道这琴要送的人是谁。 两年前,白石桥边那个浅笑嫣然的少女,已然不经意间刻进他的心版。 于是,沈屹寻来可做颜彩的珍贵矿石,精心调出竹叶般清浅的绿色漆面。一颗颗挑拣出蓝绿色螺贝为徽,选了上好的碧玉为轸。呕心沥血,极尽所能。 “先生果然大才,我还从未见过碧色的琴,真可谓是巧夺天工。先生可曾为它取名?” “便唤作玉淙吧。”他低声道。 当日的白石桥,在阳光下清透如玉,桥下淙淙流水亦是无比晶莹明澈,可这一切却都不及桥上之人半分灵动。 “玉淙,好名字。可是取漆色如玉,声如流水之意?” 他并不纠正他,只微微一笑,把绮然的心思默默藏起。 此后不过半年的时间,沈屹便听得通判方大人因皇木采办不利导致耽延皇陵修建,触怒了当今圣上,与夫人自尽谢罪了。皇帝虽后来发了善心,使其罪不及子女,但方家还是在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仆婢离散,那个明朗的少年亦因遭遇意外而陨命于金鸣驿之中。 只是牵动他心弦的少女,却在多方打听之下,仍旧不知去向。 “如何?这琴能修好吗?” 陆之云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打断了沈屹的回忆。 此刻,断弦在琴面上交错缠绕,原本平整光滑的漆面也留下了几道深印,如同被撕开的口子,让人瞧着心惊。 “能。” “远尘兄,我见你素来性子淡泊,遇事也波澜不惊,怎的今日如此慌乱急切?” 陆之云何等快的眼色,不多时就想明白了此中端倪,“难道,远尘兄之前所说,你想要找到的那个姑娘,就是她么?” 对方并未回答。 静默了片刻,陆之云伸手拍拍他的肩,开口劝道:“既是有心人,又难得有缘再遇见,就借机将她留下吧。” 后院的客房里,方吟悠悠转醒。 她身上的破衣服已经被换成干净的细布衫,头发也被梳理整齐。 榻边的小几上,一碗粥正冒着热气,米香四溢。 “方姑娘,你醒了?”青衫男子坐在一边,听到动静便转过头来。见她低头瞧着身上的衣衫,便解释道:“你别多心,方才陆掌柜拜托了隔壁布行的老板娘来帮你梳洗过,衣服也都是她帮你换的。” 方吟看他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面容干净,眉宇间透出些淡泊洒然,谈吐倒是极温和有礼。可是这张面孔,并非是她识得的人。 “多谢…”她点点头道,“阁下认得我?不知我该…如何称呼您?” 男子清浅一笑:“我斫的琴,又如何能不认得琴主呢?方姑娘,在下姓沈名屹,字远尘。也有人唤我余安先生。” 榻上倚坐着的姑娘蓦地直起身,睁大了眼睛,惊道:“您就是…余安先生?” 方吟一直以为,多年来声名远播,拥有西蜀最精妙斫琴技艺的余安先生,定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不想竟是这般年轻的男子。 “先生,玉淙…”她想起断弦的琴,轻声嗫嚅着。 沈屹起身走到榻边端起粥碗,轻轻试了下不太烫手,才俯身放到她手里。 “先吃点东西吧,琴我会帮你修好,不用担心。”他柔声道。 她饿得实在太久了,闻到米粥的香气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方吟本想用勺子吃,可那勺子太小,她吃得费力,便直接将碗端到了嘴边。一碗粥瞬间见底,但还是腹中空空。 她端着空碗脸颊微红,有些不知所措。 沈屹默默起身从她手里拿过碗转身离开,不一会儿便又盛了满碗来给她。 “还有些烫,吹凉了慢慢吃。”他将粥递过去道。 方吟双手接过,搅着粥点点头。 “余安先生,我怕是一时赚不到足够的银钱,该怎么付您修琴的费用呢?” 还未等沈屹回答,门口便传来陆之云爽朗带笑的声音:“方姑娘,正巧远尘兄明日便要启程去趟裕都。你若愿意与他同去,路上照顾他,用来抵掉修琴的工钱,可好?” 他抱臂倚着门框,笑得灿然。 “谁说我要去裕都了?”沈屹瞪了他一眼道。 “喏,三皇子的亲笔,”陆之云走进来,递过一封拆开的信,“说定要余安先生亲自将那床流珠泉送至他手上。你可是大名鼎鼎的余安先生,怎能让你独自前去呢?” 他搭了沈屹的肩,瞧着方吟笑道:“若是没什么问题,明日你们便启程吧?” “这如何使得,”沈屹皱眉推开他,道:“方姑娘,陆兄此番唐突了,玩笑话你别当真,修琴无需额外付银钱。况我独来独往惯了,也不需什么随侍。不如你就留在琴斋吧,这里的小伙计不太通音律,你正好可以帮一帮陆兄。” 陆之云听了,笑眼弯弯道:“那我可求之不得,方姑娘琴技已然出神入化,今日不过眨眼功夫就帮我卖出了一床琴,这么下去不出几日,琴斋里久存的琴就能全部卖完了。” 他眨眨眼,贴近沈屹耳边低低道:“只是这梦寐以求的到了眼前,你真舍得错过吗?” 沈屹猛地转头看向他,却一时语塞。 “方姑娘有所不知,远尘兄向来不会照顾自己,此番也是头次出远门,如若有人陪他我也能放心些。”陆之云敛了笑,向方吟解释着。 沈屹垂头不语。 方吟思忖片刻,抬起头来看着沈屹。漆黑的瞳仁带着坚定,轻声道:“若先生不嫌弃,我愿随侍余安先生,同去裕都。” “太好了,那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替你们准备马车和行装。” 陆之云面上恢复了满满笑意,步伐轻快地转身而去。 “哎,你…其实不必如此。”沈屹别过头叹了口气,仿若自语。 “余安先生,”姑娘搁了粥碗,走到灰衫男子面前,仰头瞧着他道:“就在今早,我还以为就会失去这床玉淙了。如今找到了先生,您又愿意帮我修琴…先生大恩,方吟无以为报。陆掌柜说得有理,余安先生名声在外,此次又是去国都的三皇子府上,若孤身前往怕是会叫人轻看了去。就请先生允我做您的侍女,随您一起去裕都吧。” 第3章 跟着沈屹出了锦州城,沿笔直的官道走了许久,方吟终于看到路边密密的竹林开了个口子,从中延伸出一条小路,通往林子深处。 二人下了官道,往里走了约五十步,转过弯的景致便截然不同,恍若桃花源乍然入目。 只见小路尽头,潺潺的小溪将路截断,一座窄桥横亘其上。桥对面是低矮的青瓦白墙围起的小院,门上匾额简简单单写了四个字:岳畔琴舍。 锦州城里谁能想到,行踪成谜的余安先生,竟就住在城外。 “到了。”沈屹停下脚步,对她笑道。 他取了钥匙打开院门,侧身将她让了进去。 院内青草丛生,有几块被踩得光滑的青石板零落于其中。栽得疏疏的青竹掩映着一座二层小楼,房顶是黛色的瓦,飞檐微微卷起。风过处,檐角悬着的铜铃悦耳动听。 方吟抱着玉淙立在院中,听竹叶在风里飒飒地响。 “我哥哥…曾经来过这里,对吗?” “嗯,就在去年初秋,他一早就在门口站到日落也不肯走,说定要求购一床琴。”沈屹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出神,“我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执着,还以为是琴友,却不想他竟全然不会抚琴…” 方吟听着听着,便控制不住泪流满面。 “吟吟,再弹一次《酒狂》罢,我都许久没听你弹了。” “吟吟的琴弹得越发好了,你瞧,鸟儿都不舍得走了呢。” “等吟吟十六岁生日,哥哥要送你一份大礼,保证让你大吃一惊。” 就在几日前的金鸣驿之中,在爹娘去后短短数日,哥哥也倒在了血泊里,就在她的眼前,白衣被染得殷红,嘴角不断地溢出鲜血,止都止不住。 可他还是努力地对着她笑,直到最后。 钦差黄大人手下的副使章豫知把呆愣在侧的她带出去,偷偷塞了一块出门令牌道:“你走吧,方姑娘。离开这里,离开锦州,听你哥哥的话好好活下去。” 要不是前一日刚偷听到锦州知府周大人与钦差大人商议隔日要烧了方府,她也许就真的离开锦州城了。 他们定是把府里本该抄了充入国库的值钱之物偷运出来,据为己有了。若非如此,又怎需一把火毁灭踪迹? 只是如今的她无依无靠,人微言轻,又能做些什么呢。 家中遭变以来,方吟看尽了人心薄凉与无奈。 知府周大人与爹爹多年共事,本以为情谊深厚,却在事发后第一时间就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哥哥的好友周谨毅有心相帮,却被周大人关了起来;副使章大人好意将她与哥哥接到金鸣驿照拂,却眼睁睁看着哥哥死在钦差黄书贵的刀下而未敢发一言。 方吟晓得他们各为自己的谋算求生与有心无力,却忍不住心里冰冷。 从前十几年在父母和哥哥保护下安逸温暖的生活,好像是大梦一场;如今梦醒了,便觉严寒彻骨。 她对这世间的温暖与留恋,也只剩下这床琴了罢。 明音堂里,沈屹将玉淙小心地放在案台之上,卸去了断弦。 虚握的手轻扣琴面,发出清亮而厚的回响,正是他记忆中的那般,如金石坠玉。 “余安先生…我可以进来吗?”方吟站在明音堂门口问。 “可以。”沈屹答道。 “表层的漆已经磨坏了,这划痕也有些深,已然伤及里层灰胎,若是单单补漆,怕是无法做到毫无痕迹。”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琴面,指给她看道,“你瞧,难得划痕的线条倒是还算流畅。我想,可磨去表层的全部清漆,在划痕缝隙里填入银丝,再重新上清漆封好。到时,银丝如水光涟涟,也合琴名中的流水之意。” 他想了想又道:“这工序倒是不复杂,只是繁复些,你若是愿意尝试,可以与我一起修。” “我…可以吗?”方吟眼中涌现欣喜的光。 “自然可以,等从裕都回来,我一步步教你可好?” “多谢先生。”她这大半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躬身谢道。 沈屹不防被她的笑晃了眼,心跳如鼓,忙垂下眼眸,等它渐渐慢下来。 “明日便要动身了,早点歇息吧。” 其实,就在早晨沈屹进城的时候,锦州城里的金鸣驿里还出了件大事。 这金鸣驿是专为朝廷派来地方办差的官员预备的下榻之处,处处堆金砌玉,豪奢无比。门口有看守的小吏,里面服侍的婢子也有百名之数。 暖阁里,厚厚蜀锦的帐幔边缘垂下银红的流苏,帐子四角装饰的金铃与流苏微微晃动,声音清脆悦耳。 忽然,帐幔被一只戴满扳指的肥手挑开,浑身红紫伤痕的少女被丢在地上,趴在那里轻咳两声,便没了气息。 “真是没劲,来人收拾了罢。”帐子里传来一个油腻慵懒的声音。 外面进来两人,悄然将少女裹在席里抬了出去。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闯进来一个锦衣华服的提刀少年。他二话不说撩开帐子,只一刀便将床上肥胖的中年男子了结在睡梦之中。 刀刃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厚重华丽的丝毯里,洇成一片暗红。 “周大人,令郎此番可算是闯了祸啊。” 钦差大人章豫知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个人,笑得虽和煦,却声音冰冷道:“黄大人怎么说也是奉了皇命的钦差大人,又是本官的上级。如今这人说没就没了,叫本官如何与皇上交代?” “他根本不是人,千刀万剐都便宜他了!”那个锦衣少年愤愤道。 旁边微微躬身、陪着笑脸的周知府剜了他一眼,低声呵道:“逆子,事情都尚未查清,你先莫要胡言。” “爹,有什么查不清的,吟吟的尸体不就躺在院中…” 章豫知摇头轻笑道:“周公子怕是看错了吧?据我所知,院中那位虽脸部被划伤了看不清样貌,却也只是个普通婢子罢了。” 周谨毅闻言怔了怔,气势也低了几分,道:“当真?那吟吟呢?” 周知府又瞪了他一眼,腰弯得更低,声音也有些抖:“此事全是误会。还请章大人高抬贵手,放过犬子。”说着说着渐渐低下去:“至于银钱方面,大人自是不必担心…” 静默了半刻。 章豫知终于缓缓开口:“本官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令郎正气凛然,又有勇有谋,我甚是欣赏。刚巧,我知道在裕都有个合适他的官位。若是周公子愿意前去任职,日后为我所用,自是一切好说。” “裕都离锦州城足有好几百里呢,我不去!” “你闭嘴!”周知府皱了眉急急呵斥,转头却又小心陪笑道:“章大人,您瞧,犬子年少冲动,若是没有人提点着,怕是又会闯出祸来。我怕…他承不起大人的抬爱。” 章豫知冷眼瞧着他,幽幽道:“谋害朝廷钦差,此事若是传到皇上耳中,令郎只怕是难逃一死。本官今日既然对你开了口,就有本事保下他,就看周大人愿不愿意了。” 良久,周知府闭了闭目,狠心道:“全听章大人安排。” “爹,方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吟吟又下落不明,你叫我如何离开锦州?” “你也不小了,不能再这么不懂事下去。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快谢过章大人。” 周谨毅赌气般转头不语。 章豫知见状也不着急,走到他身边,拍拍他道:“周公子放心,我已经派了人护送方姑娘,她已安然无恙地离开锦州了。” 他又靠近一些,贴着周谨毅耳边小声道,“你如今还尚未有能力保护一个人,把她放在身边反而不安全。不如借此机会去临安闯一闯,若是日后功成名就了,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回来接她。到那时,料谁也不敢说什么了。你说是也不是?” 一席话听下来,周谨毅眼神越发动摇,最后终于躬身一揖,拱手郑重道:“谨毅但凭章大人差遣。” “好!有魄力,不愧是本官看中的人。” “那犬子就劳烦章大人多多照应了。”周知府亦深深揖礼。 “好说好说。”章豫知笑得越发灿烂。 “这箱是远尘兄的衣物。这箱是给方姑娘的衣服,连夜托了布行帮忙赶制,若是有什么不足,你们到了裕都再添补罢。”陆之云道。 没想到他准备得如此周全,看着面前的马车和大小箱笼,方吟连忙道谢。 陆之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又指着车尾牢牢绑好的长箱子,继续细细嘱咐道:“还有最重要的,三皇子的琴我找了木箱封起来,箱子里面的底和四壁都垫了厚厚的软垫,马车颠簸些应当也无妨。等到了三皇子府上,你们记得先调试一下再呈上去,免得琴走了音惹得殿下怪罪…” “好了好了,知道了,”沈屹听厌了他的絮叨,出声打断道,“我们出发吧。” 马车的车轮与石板路碰撞出“咕噜噜”的声音,慢慢走远了。 陆之云笑着轻舒了口气,摇头叹道:“远尘兄真是傻人有傻福,难道这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么?” 他垂下的视线滑到自己腰间半旧的绣花荷包滞住,眉宇间立时染了郁色,仰起头似是在问上天,又像是在问自己,“我何时也能有这样的福气呢?” 第4章 离锦州城约五百里远的裕都,是西蜀的都城,也是整个西蜀最繁华之地。 三皇子的府邸,就坐落在都城里最热闹的那片区域。 沈屹一递上名帖,候在门口的小厮就恭恭敬敬道:“余安先生里面请。” 待走进去,方吟倒是有些意外。 这皇子府的布局十分清雅端正,草木亭台也错落有致,颇有几分闹中取静之意。 “余安先生,请恕凌未曾远迎,失礼了。” 才到院中,便见一个面容极为俊朗男子疾步而来,玉冠束发,剑眉星目,行止间皇家气度尽显,端的是倜傥。 “见过三殿下。”沈屹敛裾回礼。方吟亦跟着福了福。 李凌稍稍注目于她,才微笑着转头问沈屹:“先生信上并未提及有人同行,不知这位姑娘是…?” “是与我一起的方吟姑娘。” “如此,”沈屹不愿当她是随侍,所以说得模糊,只是李凌面上却未露一丝其他表情,继续明朗地笑道:“那我这就叫人再收拾间屋子出来给方姑娘住。” “多谢三殿下。” 他忽然收了笑意,敛神郑重道:“这次冒昧地请先生来裕都,其实是有个人想见先生,她也是流珠泉真正的主人,不知先生可愿意一见?” 沈屹颔首道:“但凭殿下安排。” 半刻钟后,流珠泉被从马车上取来,放在雅室的紫檀琴桌上。 待调好音,沈屹起身让了位置给方吟,轻道:“你来试一曲吧。” 方吟仔细地浣过手,端坐琴前微微思索片刻。因着流珠泉这流水串珠的琴名,便抬手抚了曲《碧涧流泉》。 等到一曲结束,二人才发现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位年轻女子。 她生得极美,雪肤乌发,唇如熟透的樱桃。尤其是那双眼睛,盈盈欲语,目光潋滟如波,似是为曲子所感。那样轻倚在门边,身上的浅蓝色衣裙极素淡,并无多余花纹,但就是让人觉得清艳无比。 “这位是绮怜,”三皇子从她背后走出,柔声对她道:“这便是你想见的余安先生。” 女子进屋,轻轻俯身行了礼。 她唇角弯了弯,一抹笑意霎时如昙花盛放,方吟在一边都看呆了。 “她自嗓音损了便不再开口,还请二位见谅。”李凌道。 有婢女取来纸笔,绮怜落坐于桌边,皓腕轻悬提笔,沾了墨写道:这位姑娘的琴弹得真好,余安先生斫的这床琴也果然不凡,绮怜今日耳福得饱,多谢二位。 “绮怜姑娘客气了。”沈屹起身还礼。 她微微一笑,继续写道:可否在此多留几日?绮怜还想与先生探讨些琴艺。 写完便带着些央求看向李凌,眼神让人无法拒绝。 只见李凌果不其然立刻点头答应。 方吟瞧了瞧沈屹,见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自己,也微微点头。 “那这几日就叨扰了。”沈屹起身道。 绮怜果然每日都来拜访。她与沈屹以笔代话,从制琴聊到弹琴,从古时聊到现今。 这两人,男子温润如玉,女子清冷明艳,皆是气质不俗;在窗前相对而坐、侃侃而谈之时,旁人瞧着真宛若一幅美好的画卷。 因着沈屹的坚持,方吟也会坐在一旁。只是,没想到三皇子也日日前来,亦是坐在那里,却总瞧着绮怜出神。 方吟见他虽然对绮怜姑娘百依百顺,细心体贴,但也从未有任何越线之举,一直谨守着礼仪。就算是绮怜姑娘对沈屹格外亲切热情些,他也似乎毫无嫉妒之意,只在茶壶将空之时,唤仆婢添些水来。 这位皇子府上下都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小姐”的绮怜姑娘,也不知究竟是何身份。 他们就这样在三皇子府过了将将两日,余安先生来裕都之事,便不知被谁走漏了风声,悄悄在高官贵族之间传开了。 拜帖与请帖如流水般被送进皇子府,李凌知沈屹不喜,便一个不落地都替他推辞了。 然而这日,他却拿了张帖子过来。 “余安先生,中书侍郎薛大人差人下帖,说府上有床琴出了问题,想请余安先生去帮忙看看。”他带着歉意,但话语中带了些恳求,“薛大人虽是位高权重,但先生若是为难,凌也可以一样去帮先生推掉。” 方吟听着,他的似乎很希望沈屹答应。 沈屹好像也听出此意,便应下了:“举手之劳而已,不为难。三殿下既开了口,在下自然愿意走这一趟。” “凌先替薛大人谢过先生。” 李凌安排马车将沈屹和方吟送到了薛府。 “余安先生肯屈尊来府上,真是薛某的荣幸。”薛大人虽官至正二品,倒不似想象中那般严肃远人。 “薛大人客气了,不知是哪床琴有恙呢?”沈屹道。 “爹爹,”身穿鹅黄色绣玉兰花上衣和绯色罗裙的少女踏进门槛,瞧了一眼屋里的人,挽着薛大人的胳膊亲亲热热道:“您这是终于将青言给换掉了吗?这新来的侍女好生清秀动人。” 薛大人宠溺地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笑道:“淮儿莫要无礼,这位是随余安先生一起来的方姑娘。” 他转头略带歉意,笑道:“抱歉唐突了姑娘。这是小女映淮,还不见过余安先生?” 薛映淮立刻会意,松开手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又对着方吟连连道:“抱歉抱歉,刚才是我失礼了。” 方吟也立即回道:“不妨事,薛小姐不必挂怀。” 薛映淮见她举止大方合宜,眼中流出些赞赏。其实,她从进门开始就不着痕迹地打量方吟了,此时才回头对沈屹道:“余安先生,我在府里闷得很,可否请方姑娘陪我说说话?” 方吟瞧着沈屹,见他点了头,才也点头同意。 薛映淮见状欣喜不已,也不认生,上前挽了她的手便出了门。 “你叫什么名字呢?”她亲亲热热问道。 “薛小姐,我叫方吟。” “就别叫薛小姐了,听着多生分呀,就叫映淮罢。我瞧着你我应该是年纪相仿,你今年多大呀?” “三个月前刚满十六。” “真巧,我也是十六呢。那我便唤你吟吟吧?这样自在些。” “好。” 薛映淮之父身居高位;其母也出身名门,还有个堂姐在宫中为妃,算是半个皇亲国戚了。她母亲的舅舅又是镇国大将军,皇帝十分倚重的武将。 她家里只有两个哥哥,从小被娇宠到大,虽然身份尊贵,但性子开朗单纯。 只是平日里,年纪相仿的闺秀之中,地位低的大多口不对心地巴结着她,身份高些的则明里暗里拿她当竞争对手,说话着带刺儿,阴阳怪气的。 终于来了个同龄的姑娘,又不似裕都其他闺秀那般虚套,薛映淮自是格外开心。方吟慢慢也被她感染,一扫多日来的阴郁,二人聊着琴事,很快就相熟了些。 穿过回廊,来到园中的亭子里坐下,薛映淮便差了身边的婢子去取茶点。等她们走远了,她才悄悄道:“吟吟,你可别怪我好奇呀,你与余安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方吟微微垂了头道:“我算是他的侍女吧。” “怎么会,”薛映淮一脸不信,“我瞧他对你完全不像是对待仆从。” “那是因为…先生他本就平易近人,有些事自己做惯了也不愿意旁人插手,而且…”她努力地想着理由。 薛映淮瞧出她的局促,嘻嘻一笑转了话题:“这么说,你们来裕都是因为三皇子在余安先生那里订了床琴?” “是啊。” “可他又不通音律,要这么好的琴作甚?”薛映淮蹙了眉问道。 方吟不知绮怜的身份,又不知如何解释,便想了想道:“就算自己不弹的话,也是可以送人的。” “果然是名不虚传的风流皇子,啧啧。”她撇了撇嘴。 回想着这些日子见到的那个人,她并未看出有什么风流的特质。方吟便不解地问道:“风流皇子吗?” 薛映淮见她生了好奇之心,突然便来了兴致,“吟吟,你有所不知,李凌的风流韵事,当年可是在裕都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呢。” 她撩袖而起,轻拈茶盏,摆足了说书人的架势。 “两年前,裕都最大的花楼来了位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当时的她,刚一出场便惊艳了裕都众人,世家公子们更是争相追捧,清歌一曲就能值上万金呢。” “可是就在此后不久,这佳人却一夕之间突然销声匿迹了。” 她靠近了些,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后来,你猜怎么着?” 方吟摇摇头。 “有人瞧见她戴了帷帽与三皇子李凌并肩出行,李凌还给她披衣整发,举止亲密。” 方吟微微睁大了眼睛。 薛映淮轻笑,继续讲道:“三皇子原本可是裕都闺中女子的择婿首选,又温柔又英俊,且尚未迎娶正王妃,府中亦无侍妾。所以这个消息一传出,很多人都不信。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她们才都信了。” 她饮了口茶,复又开口:“就在去年年底,皇上的弟弟顺亲王有回去三皇子府上做客,不知怎的就见到了这位佳人,一眼倾心,当下便开口向李凌讨要。据说李凌平生头一次发了好大的火,竟亲手拔了剑指着自己的皇叔,直到他松口说不再肖想那位佳人。然后才收了剑,当着其他客人的面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叔叔顺亲王赶了出去。” “天哪。”方吟忍不住轻呼,“这可如何使得?” “谁说不是呢。”薛映淮摇摇头,叹了口气,“所以说,这为红颜一怒之后,风流皇子的“美名”,也就此传开了。” 话虽如此说,但方吟觉得,以绮怜姑娘的容貌,发生这种事倒也不是很离谱。 只不过,三皇子和她的相处,瞧着怎么也不像是那种亲密的关系呢。 “小姐,方姑娘,你们…在这里啊,老爷方才说…请你们…去呢。” 小丫鬟急急跑来,撑着膝盖喘道。 二人瞧她又想说话又喘不过气的样子,忍不住相视一笑。 薛映淮起身道:“知道啦,你留在这里把气先喘匀罢,我和吟吟这就过去。” “淮儿,快来试试,先生已经帮你把琴修好了。”薛大人招手道。 薛映淮小步跑过去,坐在琴桌前,伸手拨了拨弦,又试着拧了下四弦的琴轸,发现不再打滑,便绽开笑容,起身谢道:“多谢余安先生。” 薛大人在一旁看她笑得开心,忍不住自己也笑得宠溺。 方吟瞧着两人之间的温馨,突然想起了爹爹。鼻子一酸,泪滴就滚落在交叠的袖上,浅蓝中洇开一片深蓝。 她有些慌乱地埋下头去。 “薛大人,若是没什么事情,我们就先告辞了。”沈屹起身道。 “先生可愿意留下一起用饭?” “对啊,吟吟,何不吃了饭再走呢?” 沈屹走到方吟身前,不着痕迹地挡去薛大人与薛映淮的视线,颔首道:“多谢大人盛情,我们出来得久了,恐三殿下担心,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 薛大人见他意定,也不再强留。 方吟趁机抬袖擦了擦脸,和薛映淮告别,与沈屹一同离开了。 第5章 二人上了马车,方吟问道:“先生,适才那床琴有什么问题呢?” “不过是时日久了,轸子磨得打了滑,加了些松香末在琴轸与轸池之间便可。” 她点点头,垂眸不再言语。 “你与薛小姐聊得可还高兴?”过了一会儿,沈屹又开口问道。 “嗯,”方吟并未抬眸,“她性子开朗,倒是很好相处。” “那就好。” 第二日,沈屹起了个大早,搬了床琴在院中葡萄架下弹着。 “先生,早安…” 方吟听到琴声匆匆出来,风吹得几根碎发划过眉眼,带起羽睫微颤。 “来裕都好几日了,你想出去瞧瞧吗?”沈屹见到她,便用掌心止了余音,浅笑着问。 她眼睛亮了一亮,却还是垂眸道:“…还是不去了吧,怪麻烦的。” “这有何麻烦?”他起身将琴搬回屋中,回首笑道:“你若准备好了,我们这就出门。” “先生今日,不用等绮怜姑娘吗?”她犹豫着问道。 “不需要,适才她遣了人来,说今日有事不过来了。” 沈屹放了琴出来,将提前预备好的帷帽递给她道:“走吧。” 站在街口,方吟才真实地觉得来到了一国之都。 裕都的街都比锦州要宽得多,道路平坦,店铺商行鳞次栉比,街上的行人也摩肩接踵。 她夹在密密的人群里有些不自在,走得越发小心翼翼;又怕与沈屹走散,便不得不尽量靠近他,以防人群将两人分开。 “失礼了。” 耳边传来温柔的低语,她的手便被身旁之人牵了起来。 沈屹轻轻握住她柔软的手,自己走在前面,顺势挡去了大半迎面走来的行人,余出一步的空间来给她。 方吟垂着头,只看向自己眼前的地面。帷帽挡住了微红的脸颊,却无法忽略手上传来踏实的温暖,渐渐向心里蔓延。 临近中午,两人走得累了,便在裕都最大的食肆歇脚。 沈屹不喜大堂嘈杂,就与方吟去了雅间就坐。 所谓雅间,也不过就是用屏风围起来的一个个小隔间,因着在二楼靠里的位置,所以倒是比下面大堂要安静得多。 “你该不会是还想着嫁给三皇子吧?” “我哪有啊。三皇子还未纳妃便收了个烟花女子在府中,我虽觉得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他风流的名声却是丢不掉了,我不想寻一个这般的夫婿。” 方吟摘了帷帽,转身放于身后,便听到自己身后的隔壁传来隐约谈话,似乎是两个女子的声音。 听她们提到了三皇子,她便微微向后倾身,好奇想多听一听。 “那倒是,只怕要等日后皇上下旨赐婚了。只是也不全无可能临到你我。” “这我倒是不担心。我爹爹只是六品左武大夫,想来这正妃侧妃之位也都轮不到我。至于凝姐姐你,御史大人不是有了瞧上的人,估计到时也早就给你定亲了吧。” “你瞎说什么呢,我只知他上门拜见过爹爹,八字还未有一撇。”虽这么说着,但她的声音里满是羞涩欣喜,不过转而又严肃道:“我前日偷听到爹爹说,皇子府那个烟花女子并不是三殿下的女人。” “那她是什么人,能让他不惜得罪叔父而拔剑相向?” “这事其实算皇家的难言之隐,所以自是无法说出来。却着实委屈了三皇子。” 方吟干脆向后挪了挪,让耳朵更靠近屏风。 沈屹有些好笑地瞧着她,却远远地就摆手叫小二过会儿再来。 “此话怎讲?” “当年三皇子的生母入宫前,其实是嫁了人的,而且,还生过一个女儿。” 方吟讶然,抿起嘴继续听。 “啊?那难不成是皇上强行…”果然,听的那个姑娘也惊讶不已。 “这么说,那位…”沉寂片刻她又开口。 “其实…是他同母异父的姐姐。” 最后句话声音压低了些,却也清晰可辩。 “所以呀,三皇子不是传闻之中那样风流之人,你若有心,也不是不可以…”被唤作凝姐姐的姑娘语气渐渐带了打趣的意味,也慢慢低了下去。 绮怜姑娘,是李凌的姐姐? 方吟挪回桌边,见沈屹眉眼带笑望着她,垂首羞道:“我知道听壁脚这事不妥,只是她们提到了三殿下,我便忍不住好奇…” “你…很关心三殿下?” “没,没有。是因为映淮,她与我说过一些,我,我才…”她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慌乱,开始结巴起来。 沈屹只浅浅一笑,不再多言,转头叫了小二来点菜。 菜上来的倒是极快,菜色也精美,沈屹却觉得没了胃口。 “明日便启程回锦州了。” “好的,先生。” 那日出门回来后,方吟与沈屹之间便有些尴尬,两人的对话也越发简略。 绮怜也再没有来过。 正值暮春之时,天气越来越和暖。这院子却越发地冷清了,连带着院里住的人也都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这天,薛映淮送了帖子来请方吟过府。 她犹豫良久,还是换件衣服出了门,却忘记了要知会沈屹。 “吟吟,我这几日新练了首曲,你快来帮我听一听。” “是什么曲子呀?” 薛映淮学年迈的夫子那般,虚虚捋了把不存在的胡须,摇头晃脑念道:“然水云之为曲,有悠扬自得之趣,水光云影之兴;更有满头风雨,一蓑江表,扁舟五湖之志。” “《潇湘水云》?” “不愧是吟吟。快来听听我弹得如何,这可是为爹爹生辰特意准备的,你得帮我把把关才行。” 这曲子本就不易,两人又探讨曲意与指法,聊得兴起,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等方吟从薛府回来,已是暮色渐沉,日薄西山。 “你去哪里了?没事吧?”沈屹疾步赶来,到瞧见她的那一刻,眼中还残留着未及散去的担忧与惊慌。 “我去了薛府。”方吟连忙道:“是出什么事了吗,先生?” 他轻轻松了一口气,面色从惊恐才转为忧伤,“是绮怜姑娘,出事了。” 那张清冷美丽的容颜,如今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再没了生气。 梁上曾悬的素色绫锦被解下来放在她身侧,白得刺眼;脖子上那道勒痕却开始清晰地显出了黑紫色,看着触目惊心。 凌,是我拖累了你,以后不会了。 她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侍婢说她向来内敛,喜怒都不形于色,加之平时以笔代口,很难发觉她的异常。 几日前出门回来以后,她总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许婢子们轻易去扰她。所以等到今日去唤她用饭,发现没有回音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不过短短半日,眸若繁星、笑容明朗的男子,便如被浓浓乌云遮住般黯淡了下来。 还是同样的玉冠锦袍,贵气逼人,李凌却似换了个人般一直沉默着。只是用手支了额头坐在那里,那肩上,就似负了千斤万斤重担,连旁观者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且全府上下,无论谁唤他,都换不来一丝反应。 沈屹想了想,叫他们取了流珠泉来。 “弹首曲子试试吧。”他轻轻对方吟道。 方吟点点头,左手食指轻落于七徽,与右手相和从一弦抹至七弦。 玲珑的泛音一出,李凌便微微抬了眸。 是《潇湘水云》。 她将李凌的伤痛看在眼里,又有自己心里积攒的忧伤悲痛应和,这曲子便如被云遮住的九嶷山,阴阴沉沉,郁郁不绝。 而弹着弹着,方吟的耳边回响起下午映淮的弹奏。映淮调子里藏着的明快,让她想到了从前在家时,自己也曾如她一般,花上几日为爹爹的生辰练一首曲子,心里带着期盼。人陷在温暖的回忆中,不知不觉曲调也明朗起来,多了些云开雾散之意。 怀念终究只是回眸,脚步始终都还是向前的。 只是,总需要给这些情绪找一个出口。 这首曲子很长,到终了之时,余韵袅袅,仿佛一阵清风吹过,吹散了些浓重的乌云。 “绮怜,其实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姐姐。”李凌终于放下了支在额头的手,开口道。 沈屹微微惊讶。 方吟想起食肆中听来的传闻,原来竟是真的。 “母妃去后,我原以为自己此后便孤身一人了,所以日日消沉。”他目光空洞地望向远方,缓缓道,“不想后来,找到了姐姐。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她生得像母妃,也是又好看又才情出众,只不过阴差阳错入了风尘…我多方筹措备下数万金,正准备去赎她的时候,才得知她被人下药坏了嗓子,无法再开口唱歌。我不在意这些,只想接她回来,不让她再过那种卖笑的日子。” “她喜欢听流水声,我便在府里修了假山小瀑;她嗓子毁了不再唱歌,我便请余安先生为她制琴,让她借抚琴倾心吐意,免得心中郁结。” “我好不容易找回姐姐,她怎么忍心丢下我离去呢。” “我都还没有来得及,给她一个名分…” 他依旧安静地坐着,眼泪终于行行落下,铺满面颊。 绮怜,乞怜。她的心里,应该也是渴望温暖的吧,可终于得到了,又为何会松手呢? 方吟默默起身,取了软布仔细地将流珠泉的琴弦擦拭干净。 “方姑娘,”李凌突然道,“你刚才所弹的指法,很像一个人。她也喜欢在进复与退复之后做一个吟揉,若不细听的话,便会以为只是颤音。” “殿下说的,可是映淮?” 他轻轻点头,却不再多说。 李凌起身走到琴桌边,手指一颗颗抚过流珠泉岳山上那七颗连着绒扣的蝇头,然后转过头,对沈屹微微躬身道:“多谢先生此次肯来裕都,在姐姐走之前…圆了她的心愿,让凌心里略略好受些。先生所求的,凌已差人送到了您的房里。明日,恕我无法去送别先生,望先生和方姑娘一路顺风。” 沈屹起身回了礼。 方吟用软缎琴囊将琴装起来,交给一旁候着的婢女妥当收置。 李凌转身离去,身后虽跟了众多仆婢,背影却无比萧索孤寂。 次日,沈屹和方吟就启程回锦州了。 “先生,您的匣子。” 方吟上了马车,头件事便是将手里一直拿着的木盒交还给沈屹。 “多谢。”沈屹伸出双手接过来。 马车突然开始向前,方吟没来得及坐下,便被晃了一下。沈屹下意识把盒子扔在一边,伸出右手扶住了她的手肘。 直到扶着她稳稳坐定,他才把手收回来。 收回手之后,沈屹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便拿起旁边的木盒打开,取出了盒里的纸片。 “先生手里的,是曲谱吗?”方吟瞧着他手里的纸片,轻轻问道。 “是,此琴曲名为《麟凤引》,”沈屹一说起这个,眼神里便如燃起两小簇火苗,不同于以往的淡泊,“这首曲子从前朝遗留下来已逾百年,如今碎片散落在各处。若是找全了琴谱,于林中弹奏,便可引来百鸟万兽。” “这么神奇?那谱子可找全了?” “还没有,不过加上我手中这片,便能凑成半张了。我想很快,便能凑齐了吧。” 他小心地将残片放回盒中,眼中盛满期望。 第6章 太阳将落之时,岳畔琴舍的青瓦出现在眼前。 去裕都前仅仅在此短暂停留,方吟此刻心里竟生出些归家般的安然。 沈屹抬臂取下门口的灯笼,拿出火折子,并自然地将手里的钥匙递给了旁边的她。 “我把灯笼点上,你来开门吧。” 铜制的钥匙,带着温度沉甸甸落在方吟手中,一缕暖意就从手掌蔓延开来。灯笼适时地亮起,摇曳的光照亮了门上的铜锁。 她拢起指尖捏紧钥匙,上前开了门。 夜色深浓,但摇曳的竹影后面,雕花窗棂里的人却毫无睡意。 两片残谱拼在一起,“麟凤引”三个字终于完整了。 沈屹拨亮油灯,仔细地将它们拼粘起来,合为一片,才又放回紫檀木匣里。 他七岁跟着师父学琴,十岁开始动手斫琴。十八岁那年,师父留下一封信匆匆离去,将西蜀如雷贯耳的斫琴师“余安先生”这一称号,留给了沈屹。 前面近十年的口传心授,沈屹在斫琴上已然小成,虽尚不及师父,却也远远超于旁人。 师父离开后,沈屹独自守着这山脚的岳畔琴舍,日日钻研斫琴,收集《麟凤引》曲谱,这六七年间虽过得平淡,倒也未曾觉得内心空落。 只是这日子,以后会如何,他却从未想过。 沈屹走到窗口,轻轻推开木窗,瞧见楼下东厢房的窗口也透出微微的亮光。 原来她,也还没有睡啊。 在他未曾发现以先,唇角已挂起浅笑,心里泛起暖意。 从前孤身一人不觉得如何,现在夜半有盏灯陪着自己,好像也不错。 在岳畔琴舍的日子,沈屹总是起得很早,随便吃些东西,就在明音堂里待上整日。 等待曲谱消息的日子,明音堂就像是一座孤岛,安然浮在俗世翻卷不停歇的洪流之上,让他可以停留其中,暂时卸下重担。 “余安先生,要将漆磨掉多少呢?” 温软清甜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案台前的姑娘额发微乱,黝黑的瞳仁却从未如此明亮。 沈屹走到她身边,俯身细细察看,又用手指试了试,笑道:“这样大概就差不多了,再将四周二寸的范围稍稍磨去便可。” “好的。”她笑着答了,又埋下头忙碌。 沈屹发现,开始动手修玉淙之后,方吟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多了。 她每次笑起来眼睛会变得很亮,世间所有的明媚,若都集中在一处,怕也不过如此罢。 他收回目光,转身去取了几个牛角制成的圆柱形琴轸坯子,拿矬子坐在一边慢慢矬磨。 第三个水滴状的琴轸成型之后,才又听到方吟唤他。 “先生,这样算是好了吗?” “嗯,”沈屹过去瞧了瞧,“可以嵌丝了。” 他拿来一卷银丝和拔丝板,比照着划痕,将银丝拔到合适的粗细。再用面粉与角灰调漆作胶,用镊子一点点将银丝镶入。这是个极细致的活,沈屹俯下身格外专心致志。 明音堂里静极了,隔着门窗都能听到檐角轻微晃动的风铃声。 方吟屏住呼吸在旁边看,不知不觉便凑得近了。 “好了…”沈屹终于镶完第一根,剪掉了多余的银丝。直起身时,不想正正撞上方吟,她一下没站稳就跌坐在了地上。 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沈屹赶紧放下手里的工具,蹲下身问道:“没事吧?有没有摔疼?” 方吟抬眸摇摇头。 一阵风突然吹开了明音堂的门,卷起地上因打磨而积攒的细末,飘入了她的眼睛。她蹙起眉头,欲伸手去揉眼睛,却忘了因为跌倒,自己的手上沾了更多细渣。 “别用手碰,”他急忙抓住她的手腕,低低道:“我帮你。” 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眼皮,指尖的薄茧让触感更加清晰。他的脸凑近了些,稍稍撑开她的眼皮吹了口气,问道:“现在好了吗?” 方吟只觉得心跳声格外重,胡乱点点头,任他把自己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去关门…” 她逃也似地转身,走到门口深深吸了口气,才关上门回来。 修琴的工还要继续,沈屹却觉得怎么也集中不了。 他的眼前,全是刚才所见的那一幕。 巴掌大的白皙脸蛋,门边照进的阳光里泛着微光的细小绒毛;鸦羽般的浓睫轻轻颤抖,指下肌肤微凉却细腻无比,还有浅浅抿着的小巧樱唇… 手里的银丝变得越来越不听话了,还有镊子也是。 沈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先生,”方吟端了碗水来,递给他道:“等玉淙修好之后,我准备离开锦州。” 他听了心下一沉,还是接过碗来仰头饮尽,抹掉嘴角的水迹,尽量平静道:“你打算…去何处呢?” “还未确定,不过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西蜀。” 沈屹定定瞧着她。 “因为从前教我弹琴的老师曾说过,以后有机会定要出去看看。走过的地方多了,见过的世面多了,对人生的体会才能更深,琴音里的故事也就更打动人。” 她垂眸一笑,继续道:“我如今也算是身无长物,也没什么牵挂。唯有琴,于我是仅剩的牵绊了,我的余生,就与琴为伴也不错。” 想要开口留她的话转了几转,还是哽在他喉头无法说出。 又见方吟憧憬道:“我听闻北晋的都城建良有个玲珑乐坊,集了众多天下有名的乐师。我想着,就先去那里瞧瞧罢。” 沈屹终于开口,只是平和道:“那正巧了,陆之云有位故交,便在建良的玲珑乐坊。我回头让他写封信给你带着罢。” 她惊喜不已:“那真是太好了,多谢先生。” 看着方吟的笑颜,沈屹压下心底莫名的涩意,微笑道:“剩下这根银丝未嵌,你过来试一试吧。” “好。”她笑着接过了银丝。 每日的明音堂里,两人一点点修复着琴,看着太阳从一边的窗户滑到另一边;日影转动,由暗变亮再归于暗,许多日便就这样过去了。 “沈先生,沈先生在吗?” 这天清早,有人在岳畔琴舍门口扣门。 “请稍等。”院内响起温润渺远的声音。 沈屹踏着青石板去开了门,发现门口站着闻雁斋的小伙计。 “沈先生,好消息!”他举起手里的信,咧嘴道,“我们掌柜叫我赶紧来告诉你,你要找的谱子,又有信儿了!” 从裕都回来才不到半月。 这次间隔这么短,就有了残谱的下落。 沈屹拿着陆之云的手书,高兴之余也有些郁郁。因为这次的琴谱,居然在水乡吴国,距西蜀有数千里之遥,若要前去,单路上便要花月余。 而玉淙,昨天刚完成了最后一次髹漆。等到明日清漆彻底干透后,便可抛光完工了。 沈屹想起前些天与方吟的对话,慢慢捏紧了手里的信。 “先生,刚才是谁呢?” “是闻雁斋的小伙计,”沈屹把手里的信藏入袖中,转身道,“我去看一下,玉淙的漆干到什么程度了。” 方吟并未察觉,笑着点点头。 隔日午后,太阳藏到了薄云之中。 暖暖的风再次将檐角铜铃拨动之时,玉淙终于修好了。 沈屹取来一块真丝,将琴面的浮尘轻轻擦拭干净。蚕丝拧成的琴弦缓缓绷紧,五弦定音,然后由七弦开始一一将其他琴弦调准。 正如他之前所预想的一般,阳光之下,琴面的几缕银丝如水波,潋滟于清浅的绿色之中,惊艳之感更胜从前。琴的音色也是清越如旧。 方吟的感激无以言表,只深深行礼,郑重道:“方吟谢过先生。” 她再起身时,泪已盈眶。 沈屹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忙道:“无需多礼,来试一试吧。” 她擦掉眼泪坐下,抬手时指尖还在颤抖。待音符流出,便越发如倾泻的水瀑般畅然。 是与沈屹上次听到截然不同的《酒狂》。从低吟到高潮只有一瞬,就同三伏天蒸腾的热气里兜头浇下的雨,满满的都是清凉爽快之感。 之后,曲调一转,便换为了柔婉细腻的《龙朔操》。 方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弹起这曲。在那本《神奇秘谱》之中,注有它的旧名“昭君怨”。记载的曲调之中,虽无多幽怨含恨之意,却也不乏离别的伤感之情。是因为与沈屹的离别在即吗? 余音消散后,方吟习惯性地转头,但见院中并无鸟雀飞来,就微微诧异。 往日里,她若是弹琴弹得久了,便定会有鸟儿落在院中。 是自己许久未能好好练琴,琴艺疏忽退步了吗? 沈屹不知她心里的疑惑,只是想起《麟凤引》曲谱便心情分外复杂,垂着头思绪杂乱地坐在旁边听完了。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起身,从架子上取来一个螺钿漆盒,递给了方吟。 “这是…?”入手是意料之外的沉重,她抬眸瞧着他。 “陆兄写给他那位故交的手书,还有给你去北晋路上的盘缠。” 盒子里,竟有数百金之多。 “这…”她一时怔住。 “这些原本就是方公子当时多给的,扣去琴的工费与材料,余下这五百金,早就该物归原主。”他解释道。 方吟摇摇头,取出书信把盒子递还给沈屹,“先生,这我不能收。哥哥来找先生购琴,给了多少就是多少,怎能说是多给。且先生帮我修好玉淙,是多少银钱都换不来的,我又如何能再从先生这里收取任何东西呢。” “你出门在外,身上没有银钱寸步难行。就算是我借给你的,可好?” 她想了想,从脖子上摘下一枚小巧的玉璧递给沈屹,然后从盒里取了一金道:“这是我身上仅剩值钱的东西了,就把它押给先生,借这一金罢。” 沈屹见她心意已定,也没再坚持。他收下玉壁,默默地去取来只崭新的玄色暗纹锦琴囊,把玉淙装了起来。 方吟这才小心地将书信收好。 此次一别,日后相隔万里,也许便再也无法相见了罢。 希望自己从小便佩着的玉壁能护着余安先生,就像一直以来护着自己那样。 她暗暗地想。 第7章 次日,沈屹起身的时候,太阳才微微露出山头,方吟已经离开了。 他习惯性地走进明音堂,却第一次觉得这堆得满满的工坊有些空。原本放着玉淙的桌上,也理所当然地空了。 毕竟还是缘浅罢,他摇头轻叹。她有她的路要走,而自己也有未竟的事等在前面。 吴国的那片残谱,也是时候该启程去瞧瞧了。 拥有残谱的那位,本也是西蜀人士,约莫三十年前去了东吴生活。他在信里提到收到一块放了千年的好木材,想请余安先生帮忙斫成琴。 于是,沈屹简单收拾了行囊,便轻装上路了。 出锦州往西行,当日便到了益州。天色将晚,沈屹找了间客栈住下。 银钩初升,天边的云翻卷流动,狂风四起,接连不断地呜咽着。 似乎注定是个不安稳的夜晚。 果然子夜刚过,沈屹便被楼下院子里嘈杂的声音惊醒了。 他迷朦中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窄缝向外看。凉风钻进来,人顿时清醒了些。 原来是一支商队进到了这客栈里歇脚,一群人正聚在后院,闹哄哄地忙着牵骡拴马、停车卸货。 “我们还要跟到何时?” “嘘——” “无妨,下面那么吵,我们又在屋顶,小声说话哪会有人听到。” 沈屹的耳力原就比常人出众些,又因斫琴调音多年,分辨细微的声音更是不在话下。此时,屋顶上突然传来的对话,便被他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她到底是何人?章大人为何会对一个小姑娘的生死如此关心?” “大人的吩咐,我们从来都只有照做的份。你若继续这般好奇,怕是命不久矣。” “你又吓唬我。” “若她不去裕都还好,偏偏…” “可是,人家也没说要去裕都啊?” “你没听刚才她跟着的商队头头说,再有两日就能到裕都了吗?” “那斩草除根,今晚就在此将她解决了呗?” “嗯,你去门口把风,我从窗户翻进去。” 一阵悉悉簌簌之后,声音消失了。 沈屹这边早已没了睡意。虽不知此二人身份如何,又要对谁下手。但听他们这话里的意思,便是准备将一个人灭口,这怎能当作没听到袖手旁观。 他迅速披了件衣服,就轻手轻脚出了门。 客栈里面一片漆黑安静,院子里的声音依稀可闻。沈屹四周环视,果然见不远处有个房间的门口有个人影在晃动。 他集中生智,吹熄了蜡烛,抓起身边的一个花盆,顺手往前面楼梯口处丢去。 花盆顺着木楼梯咕噜噜地滚了下去。 那门口的黑影一闪,被引得往楼梯那边去了。 沈屹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那房间门口,一脚踹开了房门。 在黑暗的房中,隐约有个人站在床前,对床上躺着的人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刹那间银光忽地闪过。听到身后的响动,手里的刀立刻就要落下。 顾不上多想,沈屹一个箭步冲过去,顺手举起旁边桌上长条状的物什,迎着那刀便挡了上去。只听一阵金石碰撞的乱响,手中之物仿佛被劈断了,另外半截轰隆一声落在地上,回音阵阵。声音因着大开的房门,彻底传遍了客栈。 “出什么事了?”客栈老板拾起花盆,向楼上扬声问道。 院中纷乱的声响亦瞬间静了下来。 黑衣人见惊动了众人,也不多留恋,立刻收了刀夺门而出,眨眼便没了踪影。 客栈老板与伙计端了蜡烛上来查看,又帮忙点上灯照亮了房间。 沈屹等眼睛适应了光线,却觉得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凝固了。 旁边的桌子上整齐叠好的,是熟悉的玄色暗纹锦琴囊。此刻他手里握着的那半截之物,触手温润的漆面,浅绿中缕缕细细波光,可不正是日前才修好的玉淙。 “客官,这是发生了何事?”客栈老板问道。 “方才有人想要害这位…”沈屹转头见方吟作了男装打扮,便急急改了口,“这位公子,是两个黑衣人,不过我没有拦住,让他们跑了。” “我就说,刚刚看见一个黑影窜了出去,但那人应该是会些功夫,跑得极快。这会儿估计早就已经跑远了,这可怎么办啊?”伙计道。 “实在抱歉,在小店竟发生了这种事,”老板连连赔罪,“公子可有伤着?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这房钱也都免了,还望二位万万不要声张,不然小店可就开不下去了。” 方吟似乎还未回神,目光呆呆地点了点头。 客栈老板见状,忙悄悄拉了伙计,两人默默地退了出去。 等他们走后,沈屹赶紧放下手里的半截琴,过去瞧方吟。 “你怎么样?一定吓着了吧?”他把声音尽量放得轻柔。 “我没事。”她望着前方平静道。 话一出口,大颗大颗的泪珠却争先恐后从眼眸中滚了出来,如那积攒已久的急雨般骤然零落,一发不可收拾。 她慌忙转头,用袖子抹掉眼泪,才回过头来深深俯身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方姑娘,你不是要去北晋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沈屹倒了杯水给她。 “我一时找不到往北走的商队同行,便打算先去裕都,那里应该更容易找到些。” 他想起那两个黑衣人的交谈,竟是阴差阳错么? “余安先生为何会在这里?”方吟轻轻开口。 “我有事要去东吴国。” 他心有余悸,知道万万不可再让她继续往裕都去。又想起已经被断成两截的玉淙,便闭了闭眼斟酌道:“琴的事情…是我一时情急,没顾得上多看。如今这情形,应该是没办法再弹了,我再赔给你一床新的吧。” 她摇摇头,垂着眸努力地边想边说:“先生也是为了救我,这救命之恩区区一床琴可抵不过。况且这琴本来就是先生斫的,能在先生手中…”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东吴国吗?”沈屹突然打断了她。 “啊?”方吟讶异抬眸。 “这琴…被我毁了,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琴给你。没有一床好琴,就算去了玲珑坊也定是万般艰难。况且你继续孤身一人前行,若是再碰到这两个黑衣人可如何是好?东吴水乡之地,贵族们也崇尚琴艺,出色的斫琴师自然比北晋多,定能更快找到一床好琴。到时你再从那里启程去北晋也不远…” 他想了许多的理由,却还是心中忐忑不已,怕她依然会拒绝。 “好。” “你说什么?” “我说,好。” 轻飘飘的一个字,划过耳畔,断了悬着心的丝,千斤重的秤砣便落了地。 她竟然,答应了。 沈屹缓过神来,即便面色稳住如常,内心也按捺不住雀跃。 “对了,你可识得一位张大人,或者是周大人?” 方吟疑惑地看向他,“章大人也识得,周大人…也是识得的。先生为何如此问?” “我听那个黑衣人曾提到派他来的主子,不过听得不太清楚,所以不知道是张大人还是周大人。” 钦差副使章大人吗? 她想起年青男子温和浅笑着对自己与哥哥说:“莫要担心,皇上已经赦了你们的罪。” 还有在金鸣驿里急急地把木然的自己带离钦差大人的视线,又给了令牌帮自己离开。 方吟摇摇头,应该不会是他。 至于知府周大人… 就算是因着周谨毅,也不至于会想将她灭口。 “可能是先生听错了罢,又或许是那两个人找错了目标,”她看了一眼自己不知何时起交缠紧握的手,缓缓松开道,“不管是我认识的章大人还是周大人,都没有理由要害我。” 沈屹点点头,“那应该是我听错了。” 一个无钱无权的柔弱女子,想来也不值得如此大费周折。他遂也不再多想。 沈屹怕黑衣人尚未放弃,会再跟来,便临时换了计划,与方吟往与裕都相反的南边而去,准备乘船走水路前往东吴国。 这么一来,也确实再无事发生。 二人顺利地在一个月后到了东吴的国都临安城。 按着信上的地址寻过去,居然来到了皇宫外苑的一处宅子。 “您就是余安先生?师傅不知您具体何时来,叫我日日在这里等您呢。” 约莫十来岁的小黄门躬身行礼,乖巧道。 “师傅?”沈屹疑惑。 “请您来的韦大人,”他朝沈屹手上的信努了努嘴,“就是我师傅,也是宫里乐器库的总管事。” “原来如此。” “先生这边请,师傅已经在等着您了。” 三人步入了宅院,一位身穿宫廷内官服饰的中年男子正在院中来回踱步。 “师父!”小黄门清脆唤道,“余安先生来啦!” 那位韦大人闻声转头,表情一松,郑重地整整衣襟,快步迎了上来。 “你是…余安先生?”待看清楚沈屹的面容之后,他却惊愕至极,喃喃自语道,“这…怎么可能呢?” 沈屹与方吟对视,皆露出不解的神情。 韦大人只皱眉思索了一瞬,便舒展了眉头,轻道:“许是我想错了罢。” 他退了半步,躬身行了个大礼,极恳切道:“请先生救我一命。” “大人何出此言呢?”沈屹因这突然的大礼有些张皇。 韦大人苦着脸道:“先生有所不知。几个月前宫中乐器每年一次的按时查检,我发现太后娘娘的鹤舞晴空不知何时竟被蛀空了面板。娘娘虽已然数年未曾弹过,可这琴是她当年从西蜀带来的嫁妆,万一哪日想起来,我怕是就死罪难逃了。” “可这琴被蛀得厉害,整个桐木面板几乎都朽烂无用了,所以我偷偷寻遍整个东吴的斫琴师,也无一人敢接这差事。” “余安先生大名,便是在东吴也广为人知。我怕惊动了太后,便没敢声张,只寻了个由头,说请先生来斫琴罢了。” “此事我也是深有苦衷,不得已而为之。”他饱含歉意,又带着十足的恳求,“如今先生是我唯一的希望了,还请先生救我一命。” “我手上刚好有先生所求《麟凤引》的消息。若先生应允,我自然愿意替先生寻来那片残谱,双手奉上。”他又补了一句。 沈屹的表情有些复杂,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道:“先带我去看看琴罢。” 第8章 东吴国的太后,原是西蜀的灵音郡主。 当年,东吴皇帝曾出访西蜀,偶遇郡主对她一见倾心,便诚心求娶。 彼时,西蜀刚刚结束了十余年的边境战乱,正在重要的国力恢复期。为稳固势力,拉拢强盛的东吴,半年后,郡主就被西蜀国君风风光光嫁了过来。 她放在嫁妆里带来的唯一一床琴,桐木为面、杉木为底,灵机式朱漆,名为鹤舞晴空。 朱红色的漆面闪着光泽,琴轸、岳山和雁足看着都还完好。但是若将其翻过来,就可透过龙池和凤沼看到,槽腹里面的木头,已然朽烂。 梧桐木性脆易开裂,又因汁液甜而极易遭虫蛀,加之东吴国水乡之地,气候温暖潮湿,稍稍保存不当就容易出问题。 这床桐木所斫之琴,其音尤轻脆,清亮如鹤唳凤鸣,极合琴名,确是难得的好琴。若不能修好,就这样废掉,沈屹也觉得着实有些可惜。 不过修琴之事,不可仓促动手,须得细细审过,辩明症状,方可“对症下药”。 沈屹里里外外察看了一番,将琴的状况粗粗掌握之后,深深叹了口气。 眼前的琴,漆层虽还尚完整,面板却几乎完全坏了,也与漆层分离开来。用手轻敲,便有腐朽松裂之声。琴体的上下两板也有脱胶开裂之症。 “如何?”韦大人迫不及待地问。 “面板已经无法修补,为今之计,只有留漆换木这一条路可走了。”沈屹道。 “何为换木?” “就是将原本的木头全部去除,只保留灰胎和漆层。然后寻与原来面板最为相似的百年桐木作新的面板,将灰胎漆层与其粘合为一体,最后胶合上底板。”他简略地解释完,又蹙眉道,“说来虽轻巧,却算是修琴里最难的一道了。我也无法保证最终能够完好如初。” 韦大人亦是听得沉重,只是如今别无他法,只得拱手道:“还望先生一试。” 方吟瞧着沈屹凝重的表情,心知这次修琴怕是没那么容易。 “我尽力试试看,就先请韦大人帮忙寻些上好的百年桐木来罢。” “多谢先生。”韦大人终于松了口气,一揖到底。 到底是东吴从皇室到官员上下皆崇尚音律,宫中的乐器库房都堆得满满当当。甚至还有专门存放原材料的库房,作修补器乐备用。 木材仓库阴房里,各色木板应有尽有,单是陈年的杉木板便堆成了小山。 沈屹看得眼睛都直了。 “先生随意挑选取用便可。”韦大人道。 这里存的梧桐木虽不多,但好在品质都是极佳的,年份也都不短。 沈屹虚握起手指,一一轻叩听音,又观其纹理,选了又选,挑了两块最合适的出来。 小黄门帮忙搬到了早为他们预备好的院子里。 “师父说这里僻静,也不容易引人注目。只是位置偏了些,委屈先生和姑娘了。”小黄门轻轻搁下木板道。 院落虽小,却五脏俱全。 正屋厢房的布置精巧别致,院子里还有花架石凳,连斫琴的工坊也单独辟了一间出来。沈屹倒是极满意的。 “无妨,这般安静些就好。”他微微笑道,“况且修琴之事又不可叫人知晓。” “多谢先生体谅,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若有需要,随时吩咐便可。” 小黄门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先生,修琴之事是否有些勉强?”方吟担心道。 这床鹤舞晴空的状况着实不大好,恐怕一时半刻无法修复,更何况此事若想做成又得从头到尾瞒过太后,她觉得过于危险了些。 沈屹摇头,神情复杂。 他将琴翻转过来,指着龙池与凤沼之间一个模糊的四方小印道:“你看这里。” 方吟凑过去细瞧,只见那印竟依稀是“余安”二字。 “这是…?”她惊讶。 鹤舞晴空若是太后当年的嫁妆,那少说也有近三十年了。沈屹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岁出头,如果说是他斫的,这怎么可能呢? “这床琴,如今除了我怕是无人再修得了。”他轻轻放下琴,“因为它是我师父斫的。” 沈屹看着琴,似乎感触良多。 “余安,原是师父作为斫琴师的名号。他对自己斫的琴若是极满意,便会印上这个标记。据我所知,有这印记的琴,不过也就三床之数。我亦是未曾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其中之一。” 听到这里,方吟也明白了韦大人初见沈屹时为何会那般讶异。 但若不晓内情,又如何能猜到余安先生这名号,并不是从沈屹而起的呢。 只是如今找不出第二个愿意修琴的人,事急从权,韦大人才暂时压下疑惑罢。 沈屹将那块带雷击痕迹的梧桐木板横置于案台,拿起打磨纸开始磨平木刺。 他之前细细看过鹤舞晴空,琴坯的形状就已了然于胸。手执炭笔轻描,不一会儿就勾绘出与原来几乎一致的琴面形状。 “伏羲削桐为琴,绳丝作弦。故而最初,琴便始于桐木。”师父的谆谆教导回响在沈屹的耳边,面前的梧桐木,也渐渐有了雏形。 天色渐渐暗了,沈屹还在工坊里忙碌着。韦大人前后来瞧了几次,他竟全然未曾发觉。 方吟见他专注投入,不忍打断,就默默地替他把灯都点上了。 “你用过饭了吗?”沈屹一边埋头修整,一边问道。 “还没有呢,”她将灯盏放在案台一角,答道,“方才有人送了饭菜来,我放在灶上温着了,想等先生忙完了一起吃。” 沈屹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全然深沉下来的天空,放下手里的刨子,拍掉自己身上的木屑,道:“走吧,先去吃饭。” 两日之后,桐木终于有了琴的形状。 接下来便是最繁复、也最重要的挖空槽腹,调整寻找最佳音色的这道工序。 开始的几日还算顺利,方吟每日都给他按时送水和饭菜。后来,他的状态却一日不如一日了,越发急迫烦躁。 沈屹渐渐失了沉稳的心,手里的工也停滞住了。 直到这天,沈屹把自己关在工坊里面,已足足有五日。 “先生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方吟送吃的给他时,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焦躁地捋了一把蓬乱的头发,低头不语。 案台上的面板已经雕琢成型,然而沈屹却还在不停地调整。 “可是找不到理想的音色?”她柔声问。 “嗯。”他皱着眉,点点头。 方吟低头思忖片刻,道:“先生何不出去走走呢?如今已临近盛夏,若去看看风景,听听鸟鸣声,或许能找到些灵感呢?” “修琴这事本就急迫,如今又滞住了,我还哪有时间出去呢?”他的语气很是不耐。 方吟不以为意,走到桌案边坐了下来,细白的手指拨弄着一旁削下来的木卷。 过了片刻,她才轻声道:“我昨日闲来读了《诗经》,大雅卷阿里面有一句:凤凰鸣矣,与彼高岗。梧桐生矣,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她瞧着沈屹,浅浅笑着,“凤凰栖于梧桐木之上,鸣声悠扬。我想,如若以梧桐之心,化为凤凰之心,是不是就能找到这块桐木最好的声音了呢?” 沈屹抬起头来,眼眸里的灰暗渐渐散去。 “师父说过,斫琴,亦是斫心,这是最最要紧的。”他懊恼地揉了揉乱发,“这杂事一多,我的心乱了,又如何能将琴斫好。” 方吟看着他的样子,不禁抿嘴笑道:“先生如今的模样,真比锦州城街上的那些小乞丐还要狼狈几分呢。” 沈屹的脸蓦地就红了,急忙起身讪讪道:“我去梳洗一下。” 说罢便疾步夺门而出。 方吟弯腰笑了一会儿,又替他将凌乱的工具整理好,才离开了工坊。 又过了几日,替换的面板终于完工了。 沈屹将琴坯绷上毛竹片制成的试音器来试,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月余的辛劳,总算是没有白费。这一步完成之后,修琴这事便算是成了大半了。 “余安先生在吗?” 这日一早,有队带刀的侍卫突然闯入院中,为首的那位绷着脸问道。 “是我。”沈屹听到声音,立时放了工具走出来。 “请先生跟我们走一趟吧,太后娘娘有请。” “可否请问,此番是为何事?”他问。 “无可奉告,去了便知。”对方冷然答道。 沈屹点点头,脱下身上满是木屑的罩衫,搭在一旁,弯腰拂掉衣摆处粘的一片碎屑。而后才直身而立,淡然道:“请带路吧。” “先生…”方吟急急追了出来,面上全是担忧。 沈屹倒是平静,对她微微一笑,柔声宽慰:“无妨,就是去面见太后娘娘而已,你不用担心,我一会儿就回。若是有需要,你还是去寻韦大人便可。” 他转身,与那队侍卫同去了。 方吟站在原地,心却仿佛被高高悬起,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来。 果然,一直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候,沈屹还是没有回来。 只有下午的时候,曾来了个宫廷内官打扮的人找沈屹,却奇怪地顾左右而言他,还不顾方吟的拦阻,坚持去工坊看了一圈才走掉了。 方吟独自在院子里,等到实在坐不住了,便起来去找韦大人。 “方姑娘请在此稍等,师父早些时候出去了,还未回呢。” 刚来临安时见过的那个小黄门给她端来了一杯清茶,乖乖巧巧道。 “你可知韦大人为何事出去的?” 小黄门摇摇头。 “那你知道余安先生去了太后那边,发生了什么吗?” 他还是摇摇头。 方吟无奈,只得坐下等着。 第二杯茶快喝尽了的时候,有个穿内官服饰的人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他满脸的焦急,都顾不上喘匀一口气,就连连道:“出事了,韦大人和余安先生被太后下狱了。” 方吟手里的杯子一滑,咕噜噜滚到桌边,小半杯残茶也泼撒了出来。 第9章 慈安宫里,一副水晶与各色宝石串成的珠帘,隔断了沈屹的视线。 珠帘后,锦衣华服的女子,坐在高大的包金雕花木椅上,繁复沉重的赤金坠宝石凤冠下面,一张精心描画的脸虽看得出保养得宜,眼角却也不可避免地爬了深深浅浅的纹路。 他跪在冰冷的石砖上,已经快半个时辰了。 “还是没想出,如何给哀家一个解释吗?”太后的声音幽幽传来。 沈屹垂着头,沉默不语。 两个时辰之前,他被侍卫带到了慈安宫。 太后见了他,也流露出不亚于韦大人初见他的惊讶。 “你是…余安先生?”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疑惑,“余安先生不可能如此年轻啊…哀家在二十多年前,就听过余安先生之名,你如今年岁几何了?” “回太后,才满二十五岁。” “那你来给哀家解释解释?” 沈屹心下暗暗发愁,生怕若回答不当,惹怒了太后。如果这样的话,那不光是他和韦大人,连方吟怕是都逃不了罪责。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回太后,我姓沈名屹。余安,原本是我师父的名号。” 珠帘后面的人,仿佛还在等着他继续说。 沈屹斟酌着词句,又开口道:“我自小便跟着师父学琴,后来,我家里出了事,师父就干脆收养了我,也把他斫琴的本事,都尽数教与了我。可是,七年前师父不告而别,除了这余安先生的虚名,什么也没留下。初初几年,西蜀冒名之人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将这名号几乎要毁掉,我才不得不承了这虚名。” 太后听完,蹙着的眉头松了松。 “那如今,可有你师父的下落了?” 他将头埋得更低,缓缓地摇头。 “莫要担心,余安先生也算是哀家未曾谋面的故人,哀家会差人替你寻一寻。” “多谢太后。”他俯伏在地,感激道。 “来人,赐座。”太后的声音变得温软许多,“先生此次来临安,所为何事啊?” 沈屹敛裾坐下,恭敬答道:“韦大人请我来为他斫一床琴。” “管着乐器库的韦石全?” “正是。” “说来,他也是与哀家一同来这临安城的老人了。当年带了床琴和不少乐器来,都交给他管着,那时候哀家总是隔日就要取来琴,弹一曲《秋苑捣衣》。如今上了年纪越发疏懒,倒是有几年未曾想起过他了。” “也是韦大人尽职尽责,太后才放心交托于他。” “是啊。” 正说着话,有宫女前来通报:“太后娘娘,乐器库副管事赵元德求见。” 沈屹看着来的这人,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不安。 赵元德生得一副尖嘴猴腮之相,虽恭敬地弓着腰,一双小眼睛却骨碌碌地乱转。 他一进来就扑通跪下,俯在地上尖声哭道:“太后娘娘,奴才知晓了一件不得了的事,不敢欺瞒太后,只求太后娘娘救奴才一命罢。” 太后蹙了眉道:“何事?” “是韦管事,他竟然私下指使人将太后娘娘的琴给拆了!” 太后递了个眼色,旁边伺候的女官威严地开口:“你莫要哭了,细细禀来。” 赵元德跪坐在地上,用袖子抹了把脸,道:“一个多月前,我无意中撞见韦管事差人取走了太后娘娘的那床鹤舞晴空,便心里生疑,偷偷跟了过去察看。发现他在乐器库房后面的院子作了一个工坊,里面放了好多工具,都是用来制琴的。后来那院子就有人把守,说是西蜀来了一位了不得的斫琴师在里面住着,不得擅入。直到刚才,我才找到借口溜进去。这才发现,太后娘娘的鹤舞晴空就在里面,已然被他们拆了!” 他说着说着,又带上了哭腔:“韦管事是正管事,官职高奴才一等。奴才怕惹怒了他会被灭口,也不敢多言,只得来找太后做主。他定是看太后娘娘许久未想起这琴,生出了异心,想要偷偷换掉琴上那些值钱的物件…” “好了好了。”太后听得厌烦,摆摆手让他闭嘴。 “去请韦管事来。”她对旁边道。 身边的女官立时领命去了。 “沈先生,刚刚他说的那床琴,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后皱着眉头问。 沈屹心里一惊,忙起身跪了下来,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默然不语。 殿内一时静得可怕,连落根针怕是也清晰可闻。 就这样过了约莫半个时辰。 “娘娘,韦管事到了。”女官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难熬的寂静。 沈屹稍稍松了口气。 韦石全走进来,瞧见地上跪着的沈屹和赵元德,心知不妙,二话不说也赶紧跪下。 “人都到齐了,你们来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罢。” 韦石全看了眼沈屹,道:“此事全是奴才之责,请太后娘娘莫要怪罪于余安先生。奴才听到余安先生盛名,才大老远请他来斫琴。” 赵元德在旁边冷哼了一声。 “你有何意见,不妨直说出来。”韦石全冷冷道。 “韦管事真是仗义。不知从何处请来这样一个骗子,蒙蔽太后娘娘,又合伙将鹤舞晴空拆了,是想偷偷弄出宫去卖钱是吗?”赵元德一改方才的唯唯诺诺,话中满是尖酸。 “你莫要血口喷人。余安先生之名岂是你能随意污蔑的?” “你当太后娘娘好骗是么?鹤舞晴空是娘娘当年从西蜀带来东吴的琴,就是余安先生亲手斫的。”他瞥了一眼沈屹,“太后娘娘都来东吴近三十年了,他那时怕是还未出生吧?” 韦石全一时无言以对。 沈屹方才已将事情全然告知于太后,此刻便给韦石全递了个眼色,让他安心。 太后果然悠悠开口道:“此事哀家已知晓,乃是有些内情。” 赵元德见状又换上哭腔,喊道:“太后娘娘莫要被他们骗了啊。韦管事说请余安先生来时,不是说要制新琴的吗?如今又为何会牵扯上鹤舞晴空?” 这句倒是戳到了要害。 所以,太后听完,又紧了眉头,面上也渐渐浮起疑惑来。 “回禀太后,”韦石全见此事被他这样一搅和已然乱成一团,心道不能再继续欺瞒,遂闭了闭眼道,“奴才该死,其实此事全因奴才失职而起。都是库房保管不当,以致鹤舞晴空快要被虫蛀空了才被发现。奴才怕太后娘娘责罚,就想着偷偷请来余安先生将琴修好。请太后降罪于奴才,莫要牵连余安先生。” 沈屹在旁边听着,心里越发忐忑不安。 他知道就算是自己说的都是实话,也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身份。况且私自修琴情况属实,本就是欺瞒之罪,不被发现还好,一旦事发便无可辩驳。 他只庆幸赵元德只字未提方吟,没有连累到她。 太后沉默地抬手扶额,长长的镶金珐琅护甲轻搭在发冠上,粼光微闪。 “来人,“她放下手,冲着殿外扬声道,“将乐库总管事韦石全除了职,关起来罢。还有这位…沈先生,也一并关起来。” 她转头对沈屹道:“瞒着哀家修琴之事,哀家可以不算在你头上。但这身份之事,哀家也要给众人一个交代。若是能证实你是余安先生,哀家便放你出来。” 侍卫进来,将二人拉起来带了下去。 “太后娘娘明鉴。”赵元德深深俯下去,谄媚道。 “你就先替了韦石全的管事一职,”太后的声音里带了些疲倦,“哀家乏了,退下吧。” “谢太后隆恩。” 赵元德挪着小碎步,躬着身子小心地退了出去。 事情虽暂时尘埃落定,却又陷入了僵局。 方吟拜托了小黄门,到狱中去看沈屹。 沈屹毕竟身份未明,太后话里又留了余地,看管的狱卒倒是不敢太过苦待他。给安排了间干净的牢房,里面床铺被褥也都置全了。 “先生,你还好吗?”方吟一见到他,眼里瞬间泛出些泪光,她撇过头去眨了眨眼。 沈屹原本坐在铺上,看方吟来了,忙起身向她走过来。 “我没事的,你别担心,照顾好自己就行。” 方吟双手扶握着铁栏,默默望着他。 沈屹突然抓过她的手,把自己手里原本攥着的玉璧塞到她手心。 “一直想还给你来着,却总是忘记…” 方吟垂眸瞧了一眼手边垂下的红线,毫不犹豫地塞回沈屹手里,道:“先生如今在这里面,我不放心,这玉璧可以护佑先生,你留着吧。切莫失了希望,你就是真正余安先生啊。既是没有冒名,那迟早会被放出来的。” 他无奈地苦笑:“可是,就因着担了这虚名,我如今都无法自证身份。” “先生可否告诉我,慈安宫里事情的经过呢?” 沈屹把来龙去脉都讲给她听。 “这么说,下午来过的那人,应该就是先生所说的赵元德了。”她微微蹙了眉道,“我若早知他是为了这个,拼死也不会让他进去查看的。” “他怕是也早得了风声,只是去确认一下罢了,不是你的错。”沈屹道。 方吟突然想起什么,恍然道:“那人此般借题发挥,目前看来也真的是被他拿捏住了要害,让先生和韦管事都被问了罪。这么说,鹤舞晴空对太后娘娘而言,应该不只是被遗忘的一床琴而已。如果这样的话,那就好办了。” 沈屹不解。 “先生不是已经将新的面板斫成了么?”她急急道,“如果这床琴对太后娘娘很重要,她一定不会看着它毁掉,定会想要将它修好的,那先生是不是余安先生,又有什么要紧呢?先生是唯一能把鹤舞晴空修好的人啊。” 沈屹望着她,有些动容。这世上,还有人这样为他的事情着急。 “先生真的没有什么可以证实身份的物件吗?” 方吟想了想,还是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沈屹犹豫片刻,依旧摇摇头。 “那我去想办法,”方吟道,“先生且在此再委屈几日,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她快步离去后,沈屹坐回到铺上,摩挲着手里温润的玉璧,心里却有些乱了。 其实七年前,他师父走的时候,并非不告而别。 师父曾留下一封信和那枚刻有余安的小印给他。只是沈屹怨他不理会自己的挽留狠心离去,看都未看,就将这二者统统封入瓷坛中,埋在了岳畔琴舍的屋后。 重新开始为别人斫琴,是为了《麟凤引》;而愿意出来承这余安之名,则是因为方吟,只因为当初听说她哥哥在为妹妹寻购余安先生的琴。 本也是虚名,证不证实又有何意义。 沈屹深深叹了口气。 夕阳透过狭小的窗户照进牢房,映下一方温暖的橙红。 第10章 回到小院,方吟独自抱膝而坐,细细想了整夜。 宫中的更漏声从入夜到天明,一次次有规律地响起,她的计划也终渐渐成了形。 沈屹提到过,太后从前曾常用鹤舞晴空弹奏《捣衣》,想来是在思念某个人。 她想,如果能够在太后面前弹起这曲子,或许当就能让她想起曾经与鹤舞晴空相伴的日子,勾起太后旧时的回忆,让事情产生转机。 次日,乐器库房外,方吟便找了韦石全手下的小黄门,说要借一床琴。 “拜托了,不需要是很好的琴。”她恳求道。 小黄门开始有些面露难色,想了想终于点点头道:“好,为了救沈先生和师父,就算受罚我也认了。方姑娘放心,我这就去取一床琴来,一会儿偷偷送去你那里。” “多谢你了。”方吟感激不已。 “方姑娘不必客气,如果沈先生能被放出来,就能继续修好鹤舞晴空,那师父也就能将功赎罪,被放出来了。”小黄门行个礼,转身去了。 方吟轻轻舒了口气,也转头往回走。 解决了琴这一样最重要的事,她想要争取面见太后的计划也就有了几分把握。 意外地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东吴国,余安先生又突然遇到了这么大的麻烦,连带着请他们来的韦大人亦自身难保。如今想要化解这些危机,竟只能靠她了。 炎夏虽日光灼灼,方吟却觉得自己如置冰窟,举步维艰。 她慢慢地走着,任阳光灼在身上。 忽然,不远处迎面而来两个衣着华贵的少女,皆是十几岁的年纪,亲亲热热地边走边聊,都没注意到这边有人。 “公主殿下,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吗?”其中穿缕金绉纱衫和水红绣百蝶长裙的少女蛾眉微蹙,似乎忧心不已。 另一位身穿浅紫暗纹云锦宫装的少女摇摇头,也是面色郁郁。乌黑的发髻上,坠东珠的赤金嵌宝步摇随着晃动发出细碎悦耳的声响。 “若是早知如此,我也不该只因为幼时耐不住手疼就放弃了学琴。如今只能靠着宫里那些琴师,可他们技艺虽熟练,连一位能弹出《酒狂》意境之人都没有。皆是速度一快,就弹得没了韵味,我哪里还敢把那曲子交给他们。” “殿下也莫要悔恨,这学琴之事,连我也是因着手指太痛而没有坚持住。如今想要听琴,也是只能传唤琴师来。” “俞姐姐,”紫衣少女停下来,“我是不是太难为那些琴师了?可是,我真的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心血凝聚的曲子被随意对待。我这般费心,要是效果不好,他若是不喜欢,到时又该如何呢?” “这怎么可能呢,公主殿下如此贵重的真心真意,上天看了也定会帮忙的。且他是作曲的乐师,听到自己的作品又岂会不喜欢、不接受呢?殿下且放宽心罢。” 方吟早早避让到一旁,垂首而立。 二人从她身边走过,慢慢走远,并未侧目多瞧她一眼。 “方姑娘,方姑娘!”这边,小黄门抱着琴快步赶上来。 “刚才走过去的两位贵女,是何人呢?”方吟拉住他,看着远去的两个少女问道。 小黄门把琴递给她,抬手挡了阳光,眯起眼仔细看了半天道:“紫衣的那位应该是琉悦公主,她素来喜着紫色,在宫中旁人也都知趣地避着不穿紫衣。至于另一位,离得太远了,看背影也瞧不出。” 方吟适才也听到那位唤过公主殿下,紫衣少女的身份应是没错了。 于是,她也不再纠结,又问:“琉悦公主,是皇帝陛下的女儿吗?” “是太后的小女儿,”小黄门答道,“太后生公主的时候已年纪不轻,听说受了好些苦,公主小时候身子又弱,太后和皇帝陛下也就都格外疼她。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我方才听到公主说在寻琴师,”方吟思忖着轻轻道,“我想,若是能得了公主的赏识,是否更容易见到太后呢?” 小黄门猛地一拍额头,“对啊,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呢!” “是这样的,公主前些日子得了首琴曲,”小黄门开始滔滔不绝道,“据说指法之繁复,速度之快都是寻常琴曲难以企及的。所以啊,宫中的乐师近来都在苦练指法,想要借此机会得到公主得青睐。公主说的话,太后可是最在意的。若是她愿意去太后跟前劝一劝,那师父和沈先生就有救了。” 方吟家中未出事的时候,因着《酒狂》弹得熟了,她开始觉得无趣,便想要看看到底能弹多快。 这曲子按理说,弹快比弹得慢甚至还要简单些。但一来这所谓的快,是有限的;二来其中的意韵,极难兼顾。其实倒是件很有挑战的事情。 当时方吟练了足足小半年。练成之后,一炷香的时间内,完整地弹五遍不在话下。且能做到快而不乱,别有意趣。 故而,琉悦公主说的既快又要保持曲中意韵,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方吟抿着唇,抱紧怀中的琴道:“那我要如何才能见到公主呢?” 小黄门想了想,“公主府有个嬷嬷,好像是师父的同乡。我且去寻一寻她,方姑娘回去等我的消息罢。” “那就劳烦你了。”方吟颔首,放心地转身离去。 小院里,一切都还是沈屹走时的样子。 方吟走进工坊,看着摊置在案台上的工具,心里十分沉重。 奇怪的是,太后虽处置了沈屹和韦石全,但没再过问鹤舞晴空。如今这琴依旧躺在工坊之中,沈屹新斫的面板也还好好地放在试音器之下。 鹤舞晴空原本的面板和底板,已经被沈屹拆分开了。底板虽还完好,面板却已然不成样子,全靠漆层和灰胎撑着。 她的目光轻轻扫过琴的槽腹,突然发现琴尾处的底板上粘了一个奇怪的长条状物,是多余出来的。沈屹拆的时候,应该是没有注意到它。 按理,斫好的琴里不该有这样的东西。 方吟俯身仔细察看,那长条似乎是被蜡粘上去的一个小木棍。她取了旁边的小刀子来,又点了蜡烛将刀子烧热,然后一点点把木棍分割了下来。 拿在手里之后,她才看明白了。这并不是简单的木棍,而是一个小小的中空木筒,也是用蜡完好地封着口。 拆开蜡封,里面是一小片卷起的薄薄花笺,上面用遒劲的字体只写了半句诗:沅有茝兮澧有兰。 是屈子在《九歌·湘夫人》里的半句,方吟记得后半句是:思公子兮未敢言。 这首诗原本讲的就是男子的倾心与恋慕,尤其这两句饱含带哀怨的相思,似告白,似倾诉,可能有几分怨怼,却亦有浓浓的不舍。 应当是某个男子心底深深埋藏的情思罢。 只是,怎么会被封在太后娘娘的鹤舞晴空之中呢? 方吟在小院里等了足足两日,才又见到小黄门。 “方姑娘,实在抱歉。”他满面愁容,“公主府的嬷嬷年前就告病出了府,据说是得了恩旨归乡了。我找了好久,也没再找到能在公主跟前说上话的人。” “你别急,我们再想其他办法就是。”方吟给他倒了杯水来,宽慰道。 小黄门大口地把水喝完,看着她欲言又止。 “我再给你倒一杯来。”方吟从他手里拿过杯子,起了身。 小黄门却叫住了她:“方姑娘,我不渴了。其实,我来是想告诉你,还有个办法能见到公主…” “是什么?”方吟急急问道。 “就是…就是有点冒险。”他低头搓着手指,嗫嚅道,“明日,公主应该会去琴师们的集芳馆,方姑娘若是能混进去弹一曲,定能引起公主的注意。只是,那些琴师们性子孤傲,向来不是好相与的,若是被发现,怕是…” 方吟思索片刻,道:“就算不容易,也要一试。毕竟现在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小黄门点点头,“那明日一早,我带你去集芳馆。” 这集芳馆,是宫中乐师琴师聚集的地方。走得近些,就能听到丝竹之音悠悠传来。 为了不引起注意,方吟托小黄门弄了件宫女的衣服,装扮成侍婢的样子。 她抱着琴,垂头走了进去。 细细分辨着瑶琴之音,她便很快找到了琴师们所在的雨花阁。 此时,公主还没有来,雨花阁里已充满了《酒狂》的调子。各人各色的琴音混在一起,格外杂乱无章,与方吟心里的纷乱如出一辙。 她绕到雨花阁后面的台阶上,抱膝坐了下来。 “你是这里的侍婢吗?”有个甜美的女声从她身后传来。 方吟急忙起身,发现竟是那天与琉悦公主同行的女子,她既然出现在这里,那兴许公主一会儿也会过来罢。 这样想着,方吟便垂首恭敬地站在那里。 “你不用紧张,”少女浅浅笑道,“我见你带着琴,可是又作了宫婢打扮,所以一时好奇罢了。你会弹琴吗?” 方吟点点头。 粉衫少女举步缓缓下了石阶,在台阶上铺了块帕子,毫不在意地转身坐了下来。她樱粉色绣合欢的罗裙旋出一个漂亮的裙花,铺展在阶上。 “那么,可以弹首曲子给我听吗?”她抬头向着她问道。 白皙的脸蛋看得出精心描画过,秀致的眉眼带着期许瞧着方吟,让她无法拒绝。 从琴囊里取出琴,方吟走到石阶对面,在树下那块较为平滑的石头上盘腿而坐,将琴置于膝上,抬头问道:“您想听什么曲子呢?” 清风拂过后面的树叶,发出飒飒的声响;天上的浓云渐渐散开,日头从枝叶间投下细碎的光影在方吟身上,照亮了她面上的澹然。 石阶上的少女望望天空,又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颇为感慨:“所谓天地为庐,草木为衣,枕流漱石,徜徉其间。这景瞧着,倒是颇有几分此中意趣。” 她托了腮笑道:“便弹一曲《山居吟》罢。” 方吟抬手抚上琴弦,琴声响起,周围的景致顿时宁静悠远之意更甚。 “县主,您去哪了?公主殿下正找您呢。”侍女匆匆找来。 “俞姐姐,原来你竟躲到这里寻清闲了,”紫衣少女从廊上款步走来,嘻嘻笑道,“可教我好找。” 风声止了,琴声也止了。 只有那轻灵的笑声,传入方吟的耳中。 第11章 “殿下若是听厌了《酒狂》,不如来听听这《山居吟》罢。” 见到公主,石阶上的少女也并未起身,只是仰头对着她笑道,“我觉得这位琴师弹得极好呢。” 琉悦公主摆摆手道:“今日的查检还未开始,我便听厌了可怎么行。虽不抱什么希望,还是要去查看一下的。俞姐姐不同我一起去么?” 俞清沉瞧了一眼方吟,见她目光盈盈地看着琉悦,带着些许期盼与渴望,便心念一转,站起来道:“好啊,我与殿下同去。这位琴师也一起来吧。” 琉悦的目光在方吟身上停留了一瞬,并未拒绝,挽了俞清沉的手往雨花阁里去了。 方吟暗暗地感激不已,急忙抱着琴跟了上去。 雨花阁里,坐着十来位琴师,皆是敛眉垂首,态度恭谨。 “开始吧。”琉悦递了眼色给身边执香炉的宫女,淡淡道。 于是,香被点燃,第一位琴师也同时抬腕。 方吟见他抿着唇,很紧张的样子。琴音出来时,也仿佛是绷紧的,夹杂着不安和忙乱。果然半曲过后,便弹错了音,自此就乱成一团,无法继续了。他叹了口气,默默止了音。 琉悦蹙眉摇头,示意下一位。 第二位倒是比他镇定许多,指法也未曾凌乱,只是曲中的意境就差了太多。 就这样一个一个接下去,最后只有两位琴师,琉悦觉得还算不错。 她虽依旧有些失望,但总算是有人尚且合格,比上回查检要好些了。 宫女正准备熄掉香火,却听俞清沉开了口,指着角落里的方吟对琉悦道:“别急啊,还有一位没弹过呢。” “这位也是宫里的琴师吗?”琉悦问道,“方才我就想问了,怎的从前未曾见过?” “是不是琴师又如何?方才我听她弹了一曲,论技艺的娴熟,怕是与这里的诸位不相上下呢。”俞清沉笑道。 “那你也来试试罢。”琉悦点了头。 坐在最后面的琴师见状,不情不愿地起身让出了琴桌。 方吟忙过去将自己的琴摆好,跪坐于桌前,悄悄在衣摆上擦了擦掌心的汗,深吸口气,才抬手勾出了起头的散音。 此音一出,便有几人不屑地冷哼声响起。也是因着她的这床琴着实不佳,音质粗糙,琴腔共鸣不好,用的丝弦也不够润。 但方吟却没有功夫理会这些,闭了闭眼,继续弹了下去。她的心越弹越沉静,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一曲既出,技惊四座。 若说第一遍是浅浅低吟,第二遍就是引颈高歌,到第三遍则化为了狂然洒脱。琴音虽不甚完美,其意却丝毫未觉缺失。 素白的手指在琴弦上飞快地滑动跳跃,让人有些眼花缭乱。待最后一音弹完,香炉中的半截香还尚未燃尽。 琉悦的眼中早已盛满了惊喜与不可置信。 “此曲只应天上有啊。”俞清沉忍不住站了起来,拍手笑叹。 众琴师们再无人敢发一声,输得倒也都是心服口服。 “你叫什么?”琉悦起身走到她前面。 “回公主,我叫方吟。”她垂首答道。 “方琴师可愿意跟我回公主府?” “愿听公主安排。” 方吟担心鹤舞晴空和沈屹费心新斫的面板,就跟公主说有东西要回去取。 琉悦便派了公主府的一位嬷嬷陪方吟回了院子。 小黄门闻信匆匆赶来。 “方姑娘,你竟真的成功了!真是太好了!”他激动地几乎要蹦起来。 “这只是第一步,”方吟也高兴,但还是忍不住担心,“后面或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近日宫中来了位高僧,太后日日晨起就去听他讲经到傍晚,应当不会很快想起处置师父和沈先生。”小黄门宽解她道,“方姑娘莫要心急,我们还有些时日。” 方吟点点头,“多谢你的琴。我搁在屋里了,你拿着早些还回去吧,免得被人发现。日后若是有什么消息,就来公主府寻我。” “嗯,我知道了。”小黄门匆匆离去。 “哎呦,这不是琉悦公主身边柳嬷嬷吗?怎么有空大驾光临这乐器库的小小别院啊?” “赵总管好。” 院子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还有柳嬷嬷平淡的答话。 方吟递了个眼色,小黄门赶紧进屋拿上琴,从侧门偷偷溜了出去。 赵元德的声音傲慢无礼,“那一位留了太多烂摊子,我接了这总管之职不过几日,忙得都昏了头,竟忘了太后娘娘的鹤舞晴空还在这院里。柳嬷嬷快些让开吧。” “哎呀,你怎么…”柳嬷嬷话音未落,就被他推到了一旁。 方吟刚拿着包袱,背着个琴囊从屋内出来,赵元德就出现在了院中。 “哎呦喂,这不是那假冒余安先生之人的同伙吗?怎的还在这里,不该被关起来吗?” 柳嬷嬷无故被他推了一把,怒从心生。又听到这句,更是不悦。 此时,她便一改方才的淡然,将架子端足冷声道:“赵总管,话可不能乱讲。这位可是公主殿下亲自看中的方琴师,你若再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对琴师出言不逊,就莫怪老奴回去如实禀告公主了。” 且不说他只是暂代之职,饶是真做了库房总管,在琉悦公主面前也不过蝼蚁草芥。 赵元德听后面色白了白,自然不敢再放肆,却依旧不放弃地酸溜溜哼道:“我是来取太后娘娘的琴,拿了就走。” 柳嬷嬷看了一眼方吟,见她点点头,便也不再拦着他。 方吟适才已经偷偷地将新的面板装入了自己背上的琴囊之中。 而原本的鹤舞晴空,她料想赵元德也不敢擅自处置,亦无能修好,左不过拿回去好生供着罢了。便将其留了下来。 “嬷嬷,东西都拿好了,我们走吧。”方吟轻轻道。 “好,方琴师请。” 二人不再理会吵吵嚷嚷的赵元德,直接回了公主府。 公主府内,轻纱帐幔围起的水榭之中,两个少女正坐着说笑。 “殿下,这回可放下心了吧?”俞清沉笑着揶揄道。 “嗯,我还要多谢俞姐姐,慧眼识人呢。”琉悦笑答,“你怎么就瞧出她能弹得好呢?” “我要是说,是猜的,殿下信吗?” “为何不信?俞姐姐的感觉不是一向很准,每次都能发现别人瞧不见的吗?”琉悦说完贴近她,悄悄打趣道,“上回你与我说的,那个林中谪仙般的男子,不也是如此么。” “殿下又拿我寻开心。”俞清沉转过身去,作羞恼状。 “好吧,不玩笑了。”琉悦端起茶,浅抿了一口,稍稍敛了笑道,“若是俞姐姐日后找到他了,可定要牢牢抓住,不能放他走啊。” 少女的脸颊腾地浮起红云,粉颈羞涩低垂,面容如烟霞般瑰丽。 “公主殿下,丞阳县主,方琴师到了。” “快请快请。”琉悦急忙搁下茶盏,欠身道。 方吟走入水榭,按嬷嬷教的端端正正行了礼。 “这位是丞阳县主。”琉悦公主笑道,“今日我遇见你,还多亏了她呢。” “方吟谢县主赏识。” 俞清沉点头微微一笑,执了茶盏啜饮着。 公主问了几个关于身世的问题,方吟都一一照实答了。听闻她是西蜀人士,琉悦便又多问了一些裕都的事。也顺便得知了她之后想要去北晋玲珑坊的打算。 “你说的那位先生,如今在何处呢?”一旁静静饮茶的俞清沉突然开口问。 “先生如今…身在牢狱之中。”方吟垂眸回道。 “是为何事?”琉悦问。 “因为先生无法证实自己的身份。还有,在太后娘娘不知情的情况下,动手修了那床坏掉的鹤舞晴空。” “鹤舞晴空?那琴什么时候坏的,怎么坏的,这么大的事我都不晓得?” “是面板被蛀空朽坏了。若不赶紧清除替换,怕是底板也撑不了多久。” “这还了得,” 琉悦登时站了起来,“那床琴母后曾经何等珍视,得赶紧修好才行。” “可是…”方吟低低嗫嚅道,“将先生与韦大人下狱的,正是太后娘娘。”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啊?”琉悦不解。 方吟粗粗讲了沈屹被韦石全请到临安的经过,又道:“余安先生之名,原就是从他师父传下来的,也不能说是冒替。只是如今被拿出来做文章,无从证实,就百口莫辩了。” 她停顿片刻,又低低道:“只是可惜了那床鹤舞晴空,先生已然找到了修好它的法子,如今却无法继续完成…” “我进宫去与母后说清楚…”琉悦说着便要走。 “殿下等等,”俞清沉见状也起了身,瞧了眼天色劝道:“天已不早了,到了宫门处怕是也该下钥了。还有啊,今日方琴师想必也累了,你们还是歇一晚明早再去罢。” “如此也好,”琉悦点点头,“那方琴师与我去挑一床合手的琴吧。” “我也该回了。”俞清沉行了礼,又向方吟微微颔首,然后转身款款而去。 俞清沉走后,琉悦带方吟去了公主府的琴室。 东吴国多年来富庶安定,王室崇尚音律。皇帝即位不久,还没有子女,她是唯一的公主,又素来爱好听琴,所收的琴自然都是难得一见的精品。 方吟挑了床音色柔润的玄色仲尼琴,名为玉珠霖。 “我一会儿就差人将曲谱和琴送到你房里。”琉悦说到曲谱的时候,脸上多了抹羞涩。 她走到梨木圈椅上坐下,用手支着下颌,眼神柔得像是要流出蜜蜜情意来,“方琴师,我给你讲一讲这曲谱的故事可好?” 方吟跪坐于琴桌前,听到便抬头认真瞧着她。 “从父皇的父皇开始,宫里人就喜爱听琴了。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宫中总是有出色的琴师乐师来往,乐馆里也总有极好听的曲子在排练。前年父皇去世后,我伤心了很久。那时最喜欢的事就是换上宫女的衣服,偷偷跑去看排演琴曲。于是,那天我便遇见了他。” “他以为我只是个普通的小宫女,怕我被人发现受罚,就拉着我避开巡逻的侍卫,躲入鲜艳的朱槿花叶之中;他温柔地问我是否喜欢听琴,还带我悄悄进乐馆去听。他丝毫未因我是个不起眼的小宫女就轻忽于我,而是认真听我说话,问我听曲的感受。” 方吟心里感慨,想不到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心中竟藏有这样旖旎的情丝。 “他不抚琴,却会写许多好听的琴曲。后来我才知道,他曾经也精于琴艺,只是手伤了,无法再弹。”琉悦说着,言语中染了忧伤与心疼。 “那曲谱,是他三年的心血之作。” 她起身走过来,也在方吟所坐的琴桌对面跪坐下,郑重诚恳道:“方琴师,我知道他自打作了这曲,便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看到它配上一支极美的舞。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他圆了这梦。你来帮我,好吗?” 第12章 琉悦很快就派人送来了《玄舞》的曲谱。 曲谱装在一只精雕细刻、四角包金的镂空象牙盒里,可见收着这谱的人多么在乎它。 方吟小心地取出,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 这是一首清商调的琴曲,写曲的乐师果然在此中造诣颇深。这支曲可谓是精妙无比,而用到的指法之繁复,也是她前所未见。 只是,足足七八页密密的减字谱,半炷香的时间之内便要弹完,绝非易事。最考验的便是手指的灵活与技巧的熟练,怪不得琉悦公主要让宫中的琴师练习快速弹奏《酒狂》。 方吟只粗粗弹过一遍,额头已然渗出微微薄汗,可见着实有些难度。 初秋,白日里还是热得很。 在东吴国待了只近两月,方吟却觉得好像来了两年那么久。 夜色深浓,她推开窗户,让外面的凉风吹进来,散去暑热。 沈屹如今还在牢中,也不知琉悦公主明日是否能顺利地说服太后。 她叹口气,合了窗回去躺下,却辗转反侧,几近天明才昏然睡去。 “方琴师,公主请您去呢。”公主府的大宫女泠然一早便来轻敲房门。 方吟便赶紧随她去了。 琉悦已装扮妥当,见了方吟便笑道:“走吧,我们去见母后。” 昨日琉悦的故事,柔软的情愫触动了方吟,她现在全心全意地想把这曲子练好,帮她完成献舞。而分享了自己的秘密,琉悦也觉得与方吟亲近了些。 二人前后上了马车,往宫里去。 “方琴师,昨日送去的曲谱,你看过了吗?” “回殿下,我试弹过了,确实是难得的好曲,也着实不易。” “方琴师是唯一一个能将《酒狂》在半炷香之内弹完三遍,且不失意韵的人,我相信你定能做到。”琉悦坐近了些,“这几日你先练习着,等我找人照着曲子编支舞。到时候,我来跳舞,你来弹琴,我们再合练。” 方吟点点头,神色绷紧,瞧着十分严肃。 琉悦见状,掩嘴笑道:“你别紧张呀。我从刚会走路便容易摔跤,平衡感极差,他们都说我不适合跳舞…哎,我这从头现学跳舞,岂不比你的任务要难上许多。” “殿下想要亲自来跳这支舞,也是为了那位乐师么?” 琉悦垂眸,微微红了脸道:“嗯,也不知他会不会喜欢。” 晨起梳妆完后,太后闭了目,闲闲地斜倚在贵妃榻上养神。榻边站着两个打扇的宫女,手里的绢扇浸过花露,随着扇动带起香风阵阵。 “母后,我来了。”琉悦一踏进殿里便甜甜唤道。 太后立时睁了眼,让宫女把珠帘挽起,招手笑道:“是悦儿啊,快来。” “母后,我找到能弹《玄舞》的人了。”她跪坐到太后脚边,亲密地撒着娇。 “是么?”太后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快让母后见见,是何等了不得的人物?” “不急,”琉悦眨了眨眼,促狭一笑,“我先求母后件事,母后若是应了才能见。” “说罢。”太后笑道。 “母后前几日是不是关了两个人下狱呀?若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把他们放出来吧。” 听完这话,太后起身坐直了,神情亦肃了肃,“你这是又听了谁的耳边风,开始管起这些琐碎无关的事来了?” 琉悦垂了眸,轻声道:“我只是心疼母后的那床鹤舞晴空。” 太后的表情软下几分,却依旧没有松口。 “母后,我记得从前父皇不来的时候,你总是独自在宫里弹琴,弹那曲《捣衣》…”琉悦觑着她的脸色,柔柔道,“那床琴,都是母后亲自收着,不让别人碰的,不是吗?” 她从榻边起来,正正地跪在太后面前,“我生病的时候,母后都会请御医来瞧,照顾我,到我好了为止。如今琴有了病症,怎的不让人医它,反而将医者关了起来呢?” “你不懂,”太后无力地靠在了软垫上,“鹤舞晴空,母后已经不在意了。” “那母后就将那位斫琴师和韦总管放出来吧。” “我乏了,你今日先回罢。”太后不耐地重新闭了目,摆摆手。 琉悦见状,只得悄悄起身,退了出来。 “殿下,怎么样了?”等在殿外的方吟,见到她出来赶紧迎上了去。 琉悦摇摇头,叹了口气,“母后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她不肯修琴,也不肯放人。” 方吟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眼眶顿时红了。 “余安先生,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吗?”琉悦看着她的模样,问道。 方吟埋下头去,半晌才又吸了口气,抬头认真道:“先生不仅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今我身边也没有比他更重要的人了。” 琉悦伸手拍了拍她,安慰道,“那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把他救出来。” “对了,我怎么把苏姑姑给忘了,”忽然,琉悦一拍脑门,拉了方吟急急道,“走,我们去找她问问看。” 太后的乳母苏姑姑住在离太后的慈安宫不远的一处院落。 她跟着太后从西蜀来到东吴近三十年,在宫中也算是资历最深的老人了。因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再硬朗,无法继续伺候,便得了恩旨在宫中养老。皇帝还特意拨了两个宫女照顾她的起居。 今日阳光正好,宫女便把她扶出来晒晒太阳。 “苏姑姑,琉悦来看您了。” “姑姑耳朵有些不好使了,公主殿下可能要声音大些。”宫女沏了茶来,提醒道。 苏姑姑原本在椅子上歪着,许是感觉到有人来了,便抬起头睁开眼,看到了面前站着的琉悦和方吟。 “公主怎么来了?我就说今儿早喜鹊怎么一直叫呢,原来是有漂亮的小姑娘要来瞧我这把老骨头了。”她坚持被宫女们搀着起身行了礼,笑得爽朗。 “苏姑姑,您还是这么爱说笑。”琉悦羞着笑道。 她蹲下身,提高了些声音问:“您可还记得母后出嫁时带来的琴?” 苏姑姑皱眉,想了许久道:“好像是叫鹤什么舞的?” “对,鹤舞晴空。这琴有什么来历吗?” 宫女搬来一只小凳,琉悦在苏姑姑身前坐了下来,期盼地看着她。方吟站在她身后,亦是微微侧过耳朵,同样的好奇。 “哦,你说那张琴啊,”苏姑姑靠了椅背,望着院中那几株盛开的虞美人,缓缓道:“这个要从三十多年前的西蜀讲起,说来可就话长了。” “姑姑,讲给我听吧。”琉悦摇了摇她的手,恳求着。 苏姑姑笑了笑,宠溺地看着她道:“既然公主想听,那老奴就讲讲。” “那时,太后还是灵音郡主,不过双十年华的少女,正是最好的时候。西蜀多少才俊上门求娶,老侯爷都瞧不上,说郡主要配这天下最好的男子。” “可是,郡主的心里有个人,她不肯说,我却瞧了出来。”苏姑姑笑道。 “是谁啊?”琉悦倾身问。 苏姑姑笑而不答,继续讲道:“直到后来有一日,东吴国的皇帝来访,表示了想要与西蜀交好之意。他还说,想求娶西蜀的一位姑娘,自己曾见过她在盛开的红色虞美人花海中抚琴唱歌,明媚笑颜,倾国倾城。” “西蜀皇帝为了表示诚意,特地召了裕都所有未婚的女子前来,让他一个个地看过去。结果,他要求娶的女子竟然就是灵音郡主。当时,两国的实力悬殊,两位国君又都有意结好。这般重大的事,就算是老侯爷再怎么态度强硬,也推托不掉这桩婚事了。” 她停下来,轻轻咳嗽了一声,宫女赶紧喂了口梨子汤给她。 “我心疼郡主,想叫她去跟东吴国君说清楚,那人既然爱慕于她,必然也不会委屈她违心而嫁。可是,还未等我再劝,就在几日后,郡主出门带了张琴回来,自此便改了口,说自己愿嫁去东吴。” “那琴就是鹤舞晴空,对吗?”琉悦道。 苏姑姑点头。 “嫁过来东吴之后,我瞧着,皇帝待郡主倒真真是极好。郡主慢慢地也敞开心接受了他,日日展颜喜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似乎是彻底忘掉了曾经心里的那个人,和皇帝恩爱非常。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她叹息着,闭了闭眼。 一下子讲了这么多话,苏姑姑觉得有些疲累,便恹恹地歪在一边。 下午的日光也渐渐没那么暖和了。 琉悦吩咐宫女将苏姑姑扶回屋里歇息,才和方吟一同离开。 “你说,送琴给母后的人会是谁呢?”出来之后,琉悦便问道。 方吟摇摇头,表示不知。 “我觉得这就是母后的心结了。若能解开,那鹤舞晴空和余安先生便都能得救了。” “殿下,我想起了一样东西,或许能有帮助。”方吟脑中突然灵光闪过,急忙道。 “是什么?” “我前些日子在拆开鹤舞晴空琴腹之中,发现了一片封藏在里面的花笺。” “走,我们赶紧回府去,你拿给我瞧瞧。” 二人匆匆回了公主府。 方吟取来木筒,小心地抽出纸片展平了递过去。 琉悦接了过来,托在掌心瞧了许久。 “这明明就是告白的情书嘛。”她小心地放下花笺,叹道,“我记得你说这琴是余安先生的师父斫的。那抄这句诗的人,还有早先苏姑姑提到的,母后心里的那个人,会不会是就是他呢?” “殿下的猜测有理,我也觉得这两位应是同一人。但究竟是不是先生的师父,却也未可知。”方吟也拿不准,便道,“不如我明日再去趟大牢,问问先生可好?师父的字迹,他应该会认得。” “好,我明早叫人将令牌给你。”琉悦点头应道。 第13章 第二天下午,方吟拿着公主给的令牌,去了大牢。 多日不见,沈屹清减了些,精神倒是尚好。 他素来将名利之事看得极淡,又不在意吃穿用度。故而就算在这几近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也能安之若素。 这样淡然自处的一个人,在见到方吟之时,却失了几分平常之心。 “你过得还好吗?那个姓赵的副管事有没有难为你?”他细细地打量她,担心地问。 方吟摇头,浅浅笑道:“先生,我如今住到了公主府,一切都好。” 她絮絮地说了这些日子的经历,听得沈屹一会儿替她捏把汗,一会儿听到事情发生转机又松口气,心里七上八下的。 “先生帮我看一看,这上面的字,是您师父的字吗?” 微微泛黄的花笺托在洁白的掌心,沈屹从铁栏之间稍探出头一瞧,便肯定道:“这不是师父的字。” “先生确定吗?”方吟有些不死心。 沈屹道:“师父的字我看了这些年,如何会认不出。” “那会是谁的呢?”方吟小声自言自语道。 “这是什么?” “我在鹤舞晴空的琴腹里发现的,粘在琴尾靠近凤沼那边,似乎有些年头了。” “那许是斫好琴之后才粘上去的,”沈屹想了想道,“就算是以师父当年的水平,若想要在琴里藏点什么,也完全可以做到毫无痕迹,不会用这般笨拙的法子。” “那先生可曾听说,这琴是为谁而斫吗?” 沈屹摇摇头,那时他还尚未出生,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他沉吟片刻,又道:“我虽不知,但自我跟着师父,便知道他素来不安于室,是个心系于家国天下,有经国之志的人。这般儿女情长,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你们都下去罢,哀家想一个人待会儿。” 太后屏退了慈安宫内殿里伺候的人,独自坐在贵妃榻上出神。 三十多年前的回忆,虽褪了色,当时心里的悸动却仍栩栩如生。 彼时,西蜀刚刚结束了十余年的边境战乱,戍边的将领士兵得了皇命回裕都受封赏。接连几日都有将士骑着威风凛凛的高头战马进城,引得百姓前去围观。 这当中最为惹眼耀目的,还是那位少年将军。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剑眉星目,锋芒毕露。只轻轻一瞥,便撩动了万千少女的心弦。 枣红色的马背上,他的目光向她投射过来,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便收了回去。只有唇角立刻弯起的弧度,将他的心悄悄透露了。 后来宫宴上的偶遇,郊外踏青时的邂逅,就变为了情不自禁的偷偷相约。 林子后面那片不为人知的虞美人花海,将他们秘密藏入火红纤薄的花瓣之中。 “我若是嫁人,就嫁这世上最有本事的男子,成为拥有最贵重身份的女子。”少女将羞涩的心意别扭地道出,却不知听的人,已然会错了意。 一个月后,他将她约出来,站在她面前欲言又止,踌躇良久。 “灵音,他是东吴的国君,又愿意让你做东吴皇后。这样高贵的身份与地位,我都给不了你。你不是想要做世上最尊贵的女子么?” 少年垂下眼睫不再看她,只是递来一床琴道:“这床鹤舞晴空是我早就想送给你的,如今,就作为你的新婚贺礼罢。” 鹤舞晴空,鹤舞晴空。明明是极好的意头。 后来,她嫁到东吴,辗转听闻他又曾外出征战,多年不归。 那段日子《秋苑捣衣》成了她唯一弹的琴曲。 再后来,听说他打了胜仗归来,受封了镇国大将军,荣耀无比。 她也有了小女儿琉悦。小姑娘慢慢地在她身边长大,活泼可爱;母亲也就渐渐将自己的心封了起来,不再去触碰往事了。 风从微微开启的窗子吹入殿中,拨动着她面前五色宝石串成的珠帘。 清脆的声音,好像曾经虞美人花丛里传来的琴曲,天真轻快又无忧无虑。 太后起身,唤来伺候的宫女,道:“备辇,哀家出宫去瞧瞧悦儿。” 出了大牢,方吟慢慢地走着,回到公主府天已经快黑了。 府中的掌事宫女燕然见她在寻琉悦,便道:“公主早些时候带着泠然出去了呢。方琴师先回房歇息,等她们回来,我去告诉琴师可好?” 她点点头,谢过燕然便回了房。 取出琉悦送来的《玄舞》曲谱,浣净了手,又拿软绸拂去玉珠霖丝弦和琴面上的浮尘。她端端正正坐于琴桌前,素手轻拨琴弦。 玉珠霖的定弦是正调,方吟便依次紧了二弦、五弦和七弦,将其换为谱上所用的商调,才开始从头弹起。 这曲子慢慢弹的话,倒也不是很难。她的眼睛看着曲谱,手里拨着弦,思绪却飘远了。 方吟心念微动,眼睛从曲谱上移开,手指间的调子就换成了《捣衣》。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已起,吹不尽玉关之情;此心唯愿,良人不再远征。 前朝的词句,藏起女子的思念与牵挂,悠悠浮起在丝弦之上。故事不同,但心意相似。她挂念沈屹,曲中的缱绻变得更深更浓。 窗外,太后驻足垂听良久,开口问身边的燕然:“这是谁在抚琴?” “回太后,应是前些日子新来的方琴师。” 在公主府廊下的昏黄宫灯和淡淡月色,模糊了太后面上复杂的神情。 直到曲子的余音散尽了,她才转身道:“回吧。” 隔日,临安城下了好大的雨。 琉悦请了方吟到水榭,说是与她探讨《玄舞》的曲谱。 几日的练习过后,方吟已能够将整曲顺畅弹下,只是速度还未达到谱上所写的半炷香。 粗粗听了两遍,琉悦倒是很满意。 方吟却总觉得还有不足之处,让曲子失了些味道,却又找不出是什么原因。 “公主殿下,方琴师,”燕然从外面匆匆进来,收了伞道:“太后方才遣人将鹤舞晴空送到府上来了!” 事情来得突然,琉悦和方吟都惊讶地看着她。 燕然笑容灿烂,喜道:“和琴一起来的,还有余安先生,就在外面呢。太后下了懿旨,让先生在公主府修琴,说是定要他把鹤舞晴空修好…” “方琴师!”琉悦惊唤。 方吟在她话音未落之时,便已起身跑出去。 雨哗哗地下着,她却顾不上打伞,直接钻进密密雨帘,向着回廊那边奔了过去。 沈屹就在廊下,负手而立。 “先生!” 她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将头埋进他的衣襟,压抑了鼻尖的酸楚,闷声低低道:“你终于回来了。” 沈屹猝不及防被撞得晃了晃。 他稳住身形后,赶紧笑着应了一声,心中霎时涌上暖流,驱散了凉风冷雨带来的寒意。 她却迟迟未放开手。 沈屹正要伸手环住她,抬眼却见到水榭门口站着的琉悦公主和燕然,手便生生顿住,改为轻拍两下她的背,温声道:“我没事。” 方吟这才松了手,擦擦眼睛,垂头不语。 沈屹遥遥向琉悦行了礼。 琉悦笑着点点头,对燕然吩咐了几句,便转头离去了。 燕然按着琉悦的吩咐,找了间空置的屋子,给沈屹作为斫琴的工坊。又将旁边紧挨着的那间屋收拾出来给他住下。 许是琉悦特意嘱咐过,这里与方吟的房间,离得很近。 “先生,你新斫的面板,我之前把它好好地收着了。” 方吟将那块斫好的梧桐木板取了过来,小心地放在桌子上。 “真是多谢你了,”沈屹抚着它,十分惊喜,“我还以为它已经被丢掉,我得要从头重新再来了呢。” 方吟问道:“太后娘娘为何突然就愿意放了先生呢?” “不是你去求的情吗?”沈屹讶异。 她摇摇头,“我连太后的面都未得见。公主那日去劝说,也是失败了的。” “许是公主的话,太后当时就听了进去,只是后来才下命令罢了。”沈屹思忖道。 “那韦大人呢?”方吟想起了他。 沈屹弯腰绷好调音器,道:“太后说,等我修好了鹤舞晴空,就放他出来。” 次日一早,方吟又在房中练琴。 沈屹听到琴音,便循声而去。到了房间门口,见到琉悦也在那里,他便驻足在门口听,听着听着,却微微蹙了眉。 等到曲终,他才进门,行礼之后立刻道,“公主殿下,这曲子能否换一床琴弹呢?” 方吟前日才对琉悦说过,觉得弹奏出的乐曲有些缺憾。她如今听到沈屹这么问,知道他应该是也听出了不妥,自然爽快地答应了。 看过公主府所有的琴,沈屹却摇摇头,表示在其中并未找到合适的。 琉悦只好带着他又去了宫中的乐库。从宫里藏有的上百床琴里,沈屹挑了一床看起来并不是很好的琴,名为肃音。 这床肃音琴面较厚,整体也偏笨重。音色有清脆的金石之韵,但论通透就欠了些。 “余安先生放着那么多名琴不选,选了这一床最破的,这样真的行吗?”琉悦在旁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心中的疑惑,小声问道。 沈屹微笑着解释道:“殿下有此疑问实属情理之中。琴之音,本是通透绵长为上。其中最佳者,更是当得起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之赞。但《玄舞》那曲子复杂多变,指法繁复。若是余韵过长,则更容易显得杂乱。” 他轻轻拨了拨七弦,出来的音色又脆又亮,“这松木所斫的琴在余韵上虽稍欠,却比其他琴更合适于此曲。尤其是它的高音清越,比起别的琴要响亮很多,便是二十步开外也听得清楚。用来弹奏伴舞之曲是再合适不过了。” 琉悦恍然,忙叫来仆从,将肃音抬了回去。 第14章 水榭之中,方吟坐于紫檀木的琴桌前,桌上摆着玄色的肃音。 琉悦与沈屹分别坐在两旁。 古铜色的镂雕香炉之中,幽幽升起沉香的气息。微风轻拂过,水榭四周挂着的余白色纱帘轻柔地飘动。 “公主殿下,丞阳县主到了。”宫女泠然挑开帘子,轻声道。 “来得正好,快请俞姐姐进来罢。”琉悦喜道。 泠然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俞清沉便掀开纱帘走了进来。 她今日应该是刻意打扮过。峨眉淡扫,眉心一点朱砂,娇俏灵动。上身穿了件蜜合色上衣,样式虽简单,但整件衣服都用同色丝线暗暗绣了云纹,袖子也做得格外宽些,更衬得腰身纤细。下面配了条茜色百褶裙,料子轻盈,行止间甚至有些波光流动之感。这样缓步而来,叫人眼前一亮。 “俞姐姐今日好美。”琉悦笑道。 俞清沉瞧了沈屹一眼,才羞涩垂眸,“公主过奖了。” 琉悦一心都放在曲子上面,并未注意到她的娇羞神情,自顾地转了头对方吟道:“方琴师,你可以开始了。” 换成了这床肃音,方吟再试弹《玄舞》,发现沈屹所选的果然极为合适。曲谱里所写的这些又快又复杂的指法,用在肃音之上,最终出来的效果远远胜过那些名琴。 当音符从她指尖清脆地蹦出,再没了之前的那种意韵缺失之感。 “太好了,”琉悦满意地拍手赞道,“这么下去,不日就可以琴舞相合了。” 沈屹等方吟弹完便起身,走到琴桌边,俯下身去给琴稍作调整。从俞清沉的角度看过去,那两人挨得很近,还时不时地耳语几句,颇为亲密。 她的表情无法控制地沉了下来,忍不住开口扬声道:“这床琴似乎品质不佳,为何不换一床好琴呢?” 琉悦赶紧摇摇头,笑着向她解释道,“俞姐姐有所不知,我们早就用好琴试过了,都不如这个好听呢。” 俞清沉觉得有些烦躁,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便淡淡地“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好了。”沈屹直起身道。 “余安先生方才是在调整些什么呢?”俞清沉的表情终于松了松,浅笑着问。 “回县主,所有的乐器都是极为敏感的,若被认真对待,及时调试纠正,便可以发出更好的共鸣,获得更有力的声音。”沈屹答道,“也许,琴也都有灵魂,能感受到罢。” “琴如人一般,亦有灵魂,”她听了微微思忖,抿嘴笑道,“这个比喻虽是新奇,却也十分贴切了。我从前亦是觉得,乐器从来都不是死气沉沉之物,且各有不同的个性。” 方吟瞧着俞清沉脸上的粲然笑意,还有看着沈屹的炽热眼神,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只是垂眸,伸手捋了捋丝弦,将三弦上一根翘起的小毛捋平,也顺便把心里那点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不适压了下去。 琉悦找来宫里最好的舞姬,为这曲子编了段舞。 短短的一支舞,她却无比艰难地花了近半月才学会,之后又用了一个月不停地练习。 舞与琴合在一起之后,方吟与琉悦两人每日起早贪黑,又练了足足月余。 待到寒露之日,终于练成了。 袅袅凉风动,凄凄寒露冷。 方吟却在她的眸中,瞧见了滚热的焰火,灿若星芒。 “虽说是为母后生辰的献舞,但我只愿他能看见,能喜欢,就足够了。” 献舞之地,就定在了宫中的庆华殿。 殿外有个巨大的莲池,此时荷花尽谢,只余一池水平如镜。 这日,水面之上放了莲花灯,细碎零星的烛火,点亮了原本的暗淡。 方吟缓缓从池边经过,一阵柔风带起池中的莲花灯微微摇曳。 她肩头披了件缀满花朵和蝴蝶的银红薄纱外衫,长长的拖尾轻柔迤地。随着步幅的摇摆,其上花瓣浮动,蝶翼微颤,观之似有暗香袭来。 沈屹的目光,就胶着在了迎面走来的女子身上。 明眸皓齿,眼里秋水盈盈;乌发未挽,顺滑地垂至腰际,只一朵嫣红芍药在耳边盛放。那柔软的腰肢用巴掌宽的带子束起,仿若风中杨柳,纤细易折。行动中,裙摆飘动微散,步履轻盈,每一步都在心上踏出一朵水花,荡开的涟漪碰撞在一起,心就失了安静。 她就站在那里,羞涩垂眸浅笑,白瓷般的肌肤泛起淡淡的红晕。 刹那间,天地失色,沉寂的一池春水便沸腾般翻动起来。 怀抱着肃音的泠然站在一旁,捂嘴笑道: “方姑娘这么一打扮着实好看。你瞧,余安先生都看呆了呢。” 沈屹这才回了神,红着耳根道,“外面冷,快进去吧。” 方吟似乎也不适应自己的打扮,有点慌乱地抬手,将一缕乱发拨至耳后,点点头快步进了庆华殿。 沈屹见状勾唇轻笑,正准备抬脚跟上去,却听背后有人唤他,“公子,请留步。” 他停下脚步,转头见一粉衫女子婷婷而至。 俞清沉从不远处走来,双目盈盈地望着沈屹,带着不可置信,又惊又喜道:“竟真的是你,公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姑娘识得在下?” 沈屹望着眼前的女子,仔细回想良久,但对她毫无印象。 俞清沉浅笑摇头,长睫微颤,表情也带了几分落寞,“公子自是不认得我,只是我曾见过公子。那日就像一场梦,我不愿醒来,才斗胆想要与公子相识。” 她微退半步,依依行了礼,“还请公子莫要怪我唐突。我姓俞,名清沉,乃是清夜沉沉之意。封号是丞阳县主。” “县主安好,在下沈屹。”沈屹默默地听完,只躬身一礼,清淡而疏离。 俞清沉记得前日琉悦曾与她说过,公主府有位奉旨为太后修琴的余安先生,便是姓沈。此时心下了然,又暗喜自己心仪之人竟在自己喜爱的琴之一道有如此造诣。 “公子竟是余安先生,是清沉失礼了。” 沈屹淡淡一笑,瞧了眼庆华殿,依旧不多说一句。 俞清沉见状也不再纠缠,微微笑着道:“那我就不耽搁公子的时间了。若是来日有与琴相关的问题请教公子,还望莫要将我拒之门外。” 沈屹点点头道:“自然不会。” 两人一同往庆华殿走去。 俞清沉放慢了自己的脚步,跟在沈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瞧着他宽阔挺拔的背,她的思绪夹着回忆渐渐翻涌上来。 几个月前的那日,她陪母亲去近郊山上的皇家寺院相国寺。 上山的时候,她不小心在石阶上扭了脚踝。母亲着急听经,便先行离去。留了个小丫鬟扶她坐在路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等着轿夫抬轿子来。 薄云遮日,清风徐徐。忽然见到树林之中,走来一个男子。 一身晴山蓝长衫,散去满山云雾,成为枝叶间不可忽视的一抹亮色。 竟有人放着这整齐干净的石阶不走,偏要走那荆棘丛生,满是泥土碎石、断枝枯叶的山坡。俞清沉觉得好笑,不禁侧目多瞧了一眼。 只此一眼,她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了。 他在林间长身玉立,闭目聆听百鸟争鸣;他穿梭在树与树的间隙里,抬手将眼前的叶子轻轻拨开;他驻足停留,只是为了小心地把掉落巢外的幼鸟送回。 虽然这人的打扮一瞧就非山中粗人,与这山林鸟兽同处却无比和谐自然,举手投足,翩翩然如流云舒卷。若是天宫的仙者下凡此间,怕是也不过如此罢。 “县主,轿子来了。” 她收回目光,被搀扶着起身之后,林中那个谪仙般的身影却不知去向。 至此,俞清沉以为只是惊鸿一瞥,也没有过多在意。 半刻钟之后,寺院后院的厢房里,小丫鬟帮她上了药便轻轻退了出去。 她独自坐在窗前,无聊之中将窗棂推开一条缝隙。 院子里那棵合抱粗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将阳光挡得密实,只有星星点点零落下来。 不想他忽然缓步踱来,在树下仰头看着微风里摇摇摆摆的叶子,轻声诵道:“凤凰鸣矣,与彼高岗。梧桐生矣,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 吟罢,展颜笑了,自言自语叹道:“凤凰还真是奇怪的鸟儿,怎么论起来这梧桐树也不是世间最好的,何必非卿不栖。” 那笑容映入她眼中,如同清风拂面,干净而爽朗;却又不似风过无痕,而是化为缕缕情丝,不经意间统统缠绕在了她的心上。 “县主,公主替您安排了位置,请这边就坐。” 俞清沉向沈屹颔首,浅笑道:“我先告辞了。今日能再见到公子,实属清沉之幸。”说罢转身而去。 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瞧着沈屹远去的背影,那两个字从唇齿间轻柔溢出,“余安…”仿佛带着无限的柔情。 宫廷乐舞,其音靡靡。 灯光乍起,铜镜将无数蜡烛的光聚起,庆华殿中霎时亮如白昼。 丈许宽的灯影纱垂下,围起一个如幻境般空间。这纱极薄极透,却又让穿过它的灯光带上了水波一样的纹路,强光在大殿的中心变得柔和起来。 此时,殿内已是一片沉静,呼吸可闻。 方吟素手轻抬,繁复的指法已然烂熟于心。她闭目,再睁开时手飞快地拂过琴弦。 曲子的开篇便是连着几个衮弗,纤细柔白的手指翻飞,明艳欢快的调子就倾泻而出,再融入些许竹笛之轻灵瑰丽,汇成一片银碎金屑、锦绣罗绮的汪洋。 只见,这汪洋的正中,浮起一座水晶琉璃的台,台上黑色舞衣的身影婉然而起,和着明快的调子旋转起来,手腕脚腕上的银铃在曲调的节奏里清泠地响动。 那件舞衣上下并无一丝多余装饰,只是在旋转的时候,裙摆一层层散开,才能看出其实是多层极薄的紫色轻纱,重重叠叠出那样近乎于黑的浓紫色。 这样浓烈的颜色,更衬得台上之人皮肤白皙莹润,身形纤细。 她眉眼弯弯,唇角带着嫣然笑意,仿佛肆意随心地在宫商角徵羽之间游走,在每个不同的音上自在地停留,下一个步子又轻巧地划开,每个点都踩得不早不晚,不疾不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原本普普通通的一支宫廷舞,并没有复杂的动作,或是绚丽的技巧。 但这支舞胜在巧思非凡,在流淌的靡丽曲调中,合着恰到好处的银铃声,这一舞,可以说是有几分摄人心魄了。 舞毕,殿中光忽然灭掉大半,乐声渐隐。 朦胧间,台上之人随着水晶台沉了下去,金玉堆砌的汪洋也顿时向四方流走散尽,仿佛适才不过是华胥一梦,台下只余一片吸气和惊叹之声。 王座之上的太后与皇帝赞赏地拍手,下面坐着的命妇与皇亲们亦是跟着叫好。 殿内终于烛光尽灭。 宫女们鱼贯而入,手持的灯盏将庆华殿重新照亮。 方吟起身的瞬间,瞧见重重影纱后,半张神情复杂的面孔一闪而过,只余一个男子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15章 “请等一等。” 方吟追出庆华殿外,出声叫住了那个男子。 他只是停了一停,又自顾地迈开了步子,却比适才慢了些。 “这曲《玄舞》…就是乐师您写的,对吗?”她没再追上去,只是稍稍扬了声问道。 男子终于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张年青的脸十分秀气,若不是脸上那些短短的胡茬,或许会让人误以为是女孩子。 “琉悦公主此舞,便是为了乐师而准备的,”方吟赶紧继续道,“乐师若是去跟公主说句喜欢,公主定然会很高兴的。” 眼看着这么些日子以来,琉悦为准备此曲此舞费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汗,她便忍不住想要为她说句话。 男子听后却紧紧锁了眉头,语气也有些不耐:“可若是我不喜欢呢?” “这…再怎么说是公主的心意…” “不过是她一厢情愿,我并没有义务去迎合她,就算是公主又如何。”他撇了头道。 事情好像不是想象的那样,方吟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许是发觉自己话说得有些重,他叹了口气,语气也放柔了些,“多谢姑娘替我将这曲子弹出来,而且弹得很好,也算是不枉我花了这些年把它写完。只是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姑娘还是请回吧,今日就当从未曾看见我,也请莫要对公主说起。” 方吟瞧着他的坚定神色,也不便再多问,只得颔首应下。 “她还年轻,不懂这世间极苦之事。”他突然抬起了头,目光越过方吟的肩头,看着她身后道,“一个生来就是金枝玉叶,被众人捧在手心长大的公主,也许这辈子都不用懂,我又何苦要点醒她呢? 说完这话,他转身离去,毫无一丝留恋。 方吟转头,看见几步之外,琉悦站在那里,泪流满面。 “公主殿下,你没事吧?”她快步跑过去,扶住了几乎要晕倒的琉悦。 琉悦无力地倚着她,眼神空洞而绝望,嘴里喃喃道:“他竟是,这样想的吗?” 方吟用丝帕帮她擦去眼泪,一下下轻轻拍她的背。 “都是我,一厢情愿的吗?”琉悦的泪水擦干了又再次盈满眼眶。 “那位乐师曾经有过很痛苦的经历,对吗?”方吟问道。 原本无力靠着她的琉悦听了这话却直起身,迷茫地开口:“我不知道…” 方吟愣了愣,只能继续拍着她安慰着。 “公主殿下,原来您在这里啊。” 燕然和泠然找了过来,见状赶紧过去,一左一右将琉悦搀起。 她们绕到庆华殿前,沈屹正等在那里,几人便一同回了公主府。 精心准备了这么久的献舞,却因着那人的态度,结束得这样虚无。莫要说琉悦,就连方吟也有些郁郁,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每日就只是抚琴。 沈屹独自在工坊修鹤舞晴空,也是沉浸其中。 面板斫好后,剩下的步骤便是最需要小心的清理腐木,一不留神可能就会伤及灰胎,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每日自天不亮就待在工坊里,直到深夜,也不许旁人打扰,修得废寝忘食。 就这么流水一般过去了好几日。 东吴国皇宫的西北角,有座废弃多年的殿阁。 这里平日并无人来往,庭院中早已杂草丛生。草丛之高,人若走入其中都可隐而不见。 忽然一阵风吹来,将满庭的草吹得东摇西晃。 草丛中,一个独坐的背影,随着剧烈摇摆的草茎显现了出来。 身穿暮紫色宫装的少女从废殿门口进来,慢慢地走近他。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男子听到脚步回头,见到来人慌张起身,惊吓之余脱口而出。而后才又回过神来似的,恭敬跪地行礼道:“陈琅见过公主殿下。” “若有心,便是离了这皇宫,到碧落黄泉,也是找得到的。”琉悦淡淡道。 她走到草丛之中,在刚刚他坐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陈琅起身,站在那里看着她。 “一年的费心费力,”她望向一处摇曳的叶尖道,“你却用一句一厢情愿,轻飘飘地就将它们变得一文不值。我把自己关在房里想了好几日,才终于想通了。” “对不起,我不曾问过你的意思,便将一切强加于你。”她垂眸道。 过了许久,又抬起头来,涩涩笑着:“只是,你又何曾了解过我呢?既不了解,便说我不晓世间疾苦,又何曾给过我解释的机会…”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更何况,你也从来不愿意将你的故事,说给我听…” 他眼里仿若有山崩地裂,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琉悦有些失望,叹了口气起身便往外走,道:“我该回去了。” 陈琅瞧着她一步步走远,终究在最后一刻开口叫住了她,道:“公主殿下,若是我愿意说,那《玄舞》真正的故事,您愿意听吗? 那日,二人在废殿的庭院里坐了很久。 日影西斜,琉悦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宫门口,直到她木木地被燕然扶上马车,还一直在回想着方才陈琅的故事。 原来,《玄舞》竟是一支用来配剑舞的曲子。 怪不得见它排演成了靡靡的宫廷乐舞,陈琅会是那般委屈与愤怒交杂的反应。 “我从小便仰慕那些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陈琅说起这些的时候,眸子是如同燃起火焰般璀璨,“我的梦想,便是有朝一日能在马上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就算我爹是文官,我娘也想让我考取功名;就算是因练武不慎伤了左手筋脉,我也从未想过放弃。” “世事无常,七年前修玉牒,爹作为宗正寺丞,因醉酒失手写错了玉牒,落下了罪,被革职下狱。他一个文官,性子懦弱,平日里是滴酒不沾,不知为何竟会在誊抄玉牒之日饮酒,甚至还喝醉了。”他无奈一笑,似乎觉得说出来都离谱。 “我爹自觉冤屈却求告无门,最终狱中选择了自尽以示清白。却不想大理寺并无再次彻查之意,反而给他凿实了藐视皇权的罪名,连累了全家。娘亲和妹妹被充入奴籍,后来一个生了重病不得医治,另一个不堪受辱而自尽,短短半年就相继去了。而我,则阴差阳错进了临安城一家乐坊,成为了地位最低下的伶人。后来有幸受到坊主赏识,才入得宫中当了乐师。”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只不过顶着罪臣之子的身份,从此便再没了入仕的可能,就算我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日日在这宫中蹉跎岁月罢了。” 末了,他看着她,笑得凄凉,“公主殿下,您说我又该如何呢?” 风将他身后的野草吹得凌乱无助,一如他眼里的迷茫。 “燕然,”琉悦下车的时候,低声吩咐道:“你去趟大理寺,将七年前宗正寺丞陈大人那案的卷宗找来与我罢。”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天气终于放晴了,方吟的心情也跟着松快了许多。 她将装了花笺的木筒藏在袖里,去了沈屹的工坊。 鹤舞晴空的修复进行得十分顺利,沈屹前日里合了琴,包好苎麻布后进行了第一次髹漆。今日漆层干了之后,就要准备进行打磨和第二层的髹漆。 趁着他去调和大漆之时,方吟打算将木筒和花笺用蜡按原样粘回琴腹之中。 她把鹤舞晴空小心地抬起,翻过来放好,然后拿出了袖中的木筒。 “你这是在作甚?” 背后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她手一抖就把木筒扔在了地上。 方吟赶紧弯腰捡起来,小心吹掉粘在上面的浮尘木屑,蹙了眉小声嘟囔道:“先生怎的过来了也不出个声…” 沈屹不禁失笑,“你这是准备背着我在琴腹里藏东西吗?” 她的心思被说中,便有些讪讪,“反正这花笺本来就是里面发现的,我这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吧。” 他笑意更深,“既是如此,又何必偷偷摸摸的呢?” 方吟一想也是,顿时便挺直腰板,变得理直气壮了些。 她去取了蜡来,放火上烧融了,准备滴到木筒上。却不想这蜡融得比想象中快些,一下子便流出来好多,有几滴淌到了手指上。 初时不觉得烫,过了片刻手指才开始火辣辣地疼。方吟赶紧搁下东西,清理掉凝固在手上的蜡油,指尖的皮肤却已经烫红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疼不疼啊?”沈屹顾不上别的,急忙拉过她的手查看,又赶紧将她带到门口的铜盆边,把她的手按进冷水里泡着。 “余安先生在吗?丞阳县主来了。” 敲门声突然响起,宫女泠然在外面道。 沈屹擦干手去开了门,见俞清沉站在工坊门口,烟粉色绣折枝桃花的袄裙将她衬得面容娇艳,脸色却有些白。她身边便是手提食盒的泠然。 开门的瞬间,俞清沉的神色还依稀有些僵硬,转眼便消散无踪。 她仿若无事发生般拿过泠然手中的食盒,笑道:“我做了点心,公主殿下却不在,便想着拿来给沈公子尝一尝。不知可否愿意赏光?” 她瞧了一眼方吟,顿了顿,才又补道:“方琴师也在啊,不如一起吧?” 方吟听出了她的冷淡,便看了一眼自己还泡在水里的手指,作无奈状颔首道:“多谢县主盛情,我刚才不小心烫了手,如今离了水就疼,怕是无福消受了。” 俞清沉果然也没再坚持,只是拜托泠然去取些烫伤药膏送来给她。 沈屹看了她一眼,才一步三回头,不放心地去了。 他们走后,方吟就立刻把手从盆里拿了出来,用布巾擦干水,看到指尖仅仅是泛红,幸而烫得并不严重。 她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烦躁,就径直出了工坊。 方吟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路过后花园,听到俞清沉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公子再尝尝这个吧,您喜欢吃的话,我自是最高兴不过了。” 她心中烦乱更甚,转头快步往反方向走去。 “哎呀。”方吟埋头走得太急,不防猛地与人撞了满个怀,抬头一瞧,竟是琉悦。 两人坐在地上,皆是揉着脑袋,一脸迷茫。 “这大冷的天,坐在地上可如何使得呀?”燕然从后面赶上来,赶紧扶了她们起身。 “殿下?”方吟见琉悦的表情失魂落魄,便又轻轻唤了她一声。 琉悦却依旧呆呆地不应。 燕然上前扶住她,悄声对方吟道:“方琴师请一起过来吧,我们回屋细说。” 三人来到琉悦房中,燕然细细检查过门窗,确认都关好了才过来替琉悦除下外披。 她从炉子上倒了两杯热热的茶来,一杯放在方吟面前,另外一杯仔细吹凉了,才塞进琉悦手里。 “殿下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方吟不解地问道。 “都是我的错…” 燕然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旁边的琉悦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写《玄舞》的那位陈琅乐师,身故了。”燕然站在一边低低道。 第16章 “若是我不去看那劳什子卷宗,也就不会跑去大理寺;若我不去质问大理寺卿,他们又怎么会这么快就动手…都是我害了他,是我…” 琉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不止。 燕然一边拍着她的背顺气,一边简略地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原来,前些日琉悦看过大理寺的卷宗,发现竟与陈琅所言一个字都对不上。她不相信陈琅会用此等大事欺骗于她,自然便怀疑上了这卷宗。只是琉悦素来性子直率,便直接去找了大理寺卿宋大人质问此事。结果没有问出答案,反而被宋大人几句话哄了回去。 今日,她想要再去跟陈琅确认,所以就又去了废殿阁。 谁知,刚进门,竟就发现陈琅躺在院子里,尸身还尚有余温,却已然断了气息。 琉悦渐渐止了哭,只是黯然垂眸而坐。 方吟听得眉头紧蹙,心惊不已,“陈乐师这是被…” 燕然默默点了头。 “这是他被杀之时手里攥着的。” 琉悦突然将一颗黑色扣子“咚”的一声拍在桌上,道,“我就知道当年他爹爹的案子,必是被冤枉的。都是我太心急,惊动了那些人,他们才会着急杀人灭口。”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想找到真正的卷宗,替他们洗刷冤屈。” “公主殿下…”方吟听得又是一惊,“此事不可冲动,要细细思量才是。万一真正的卷宗当时就被销毁了,那怎么办呢?” 燕然也跟着劝道,“对方既然下手如此干脆,也不顾及公主与陈乐师的关系,就说明一定不简单。公主切不可以身犯险,万一不小心伤及公主,可如何是好呢。” 琉悦目光灼灼,“发生过的事情总会留下蛛丝马迹,若是有心,肯定能找到些什么的。而且我大概知道幕后是谁了,”她叹了口气,“可惜这事就算是我想要以身犯险,怕是也无能为力。” “那人到底是谁呢?”燕然问道。 “宗正寺卿卢百祥,也就是当年的少卿大人,陈琅父亲的上司。” 方吟与燕然依旧疑惑地看着她。 琉悦拨了拨扣子,解释道:“这扣子瞧着普通,却是一种特别的石头磨成。去年皇家猎场春猎,皇兄曾让卢大人之女与我作伴。我记得当时在她身边的家奴,身上的衣服便都是用的此扣。她还特意叫人上前来给我看,说这扣子的神奇之处。” “你去取根针来。”琉悦转头对燕然道。 燕然急忙将针线篮捧来,她拿着扣子缓缓贴近打开的针筒,“啪”的一声便有几根针被吸了过来,贴在扣子上。 琉悦一根根拨掉扣上的针,冷眼瞧着这扣子,眼中的伤痛渐渐转为愤恨,“这卢百祥如今官至宗正卿,以为自己身为九卿之一,便能只手遮天了么。” “公主殿下,那您打算如何呢?”方吟问道。 琉悦蹙眉,冷然道,“毕竟已经过去了七年,又是父皇判的案子。若要翻案,就得找到证据。我需要有人潜入卢大人府上,将府里各处的位置摸清楚,画一份地图出来。” “方琴师,”她拉住方吟的手,恳切道,“我知此事不易,本不该向你开口。只是我的人卢百祥怕是都认得,俞姐姐劝我放弃不肯帮我,别人我又信不过。你可愿意一试?” 她又切切地补充道:“我会给你父皇的免罪令牌,可保你全身而退。此行不需要很久,最长一月为期。一个月之后皇兄便要启程秋猎,届时就算是不成,我也定接你出来。” 方吟心知公主对她有恩,她先前曾那样尽心尽力地帮自己救沈屹,按理也不该推脱。只是东吴国本就人生地不熟,卢府之内也不知是何等境况,故而心中犹豫。 “殿下,”泠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丞阳县主要回了。” “沈公子若是喜欢,我便日日做了送来。” 早先听到的那个娇软甜腻的声音好似又在耳边响起。她轻轻叹了口气,比起继续留在这公主府,怕是还不如去卢百祥府上清净些。 想到这儿,方吟甩甩头将那声音丢远,搁下茶杯干脆道:“好,我去。” 琉悦站起来,一把抱住她:“太好了,谢谢你,吟吟。” 说罢松开她,给燕然递个眼神叫她去取令牌,又转头道:“我跟你说说具体的案情。万一那卢百祥提到什么重要线索,你便即刻差人告诉我。” 琉悦细细地将陈琅之前说的那些父亲当年事发经过,还有自己的疑惑都与她说了,又把燕然拿来的免罪令牌交给她。 “多谢殿下,等事情结束我就把令牌还回来。”方吟小心接过收好。 这边,沈屹好不容易送走了俞清沉,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原本就不太喜软糯甜腻的糕饼,却又苦于不善与女子打交道。尤其是今日,丞阳县主这般热情相邀,使他更加不敢当着仆从拂了她的面子,便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小心陪着。 这几块点心吃完,竟觉得比刨木头还要累上几分。 他又担心方吟的手指,不知她有没有及时涂药,这一空闲了便想着去瞧一瞧。 谁知走到了方吟的房里,才发现她人不在房中。他出门后连着拦了几个小丫鬟询问,却都是摇摇头一无所知。 沈屹心里生出些莫名的不安。 就这样走着走着,正巧见琉悦与燕然迎面而来。 “公主殿下,”他行了礼道,“您可曾瞧见方姑娘?” 琉悦和燕然对视一眼,欲言又止。不知为何,沈屹从她脸上竟瞧出些心虚。 “余安先生,吟吟她会暂时离开一段时间…”琉悦终于开口,下一秒却觑着对面男子越发沉下来的脸色,赶紧补道:“您莫要担心,她只是去帮我办些事情。我都安排妥了,不会委屈吟吟的。” 燕然见状也忙道:“余安先生请宽心,方姑娘要我们转告您,请您只管安心修琴,不必挂心于她。早日将鹤舞晴空修好,韦管事也能早点出来…” “那她到底去了哪里?”沈屹蹙眉。 琉悦和燕然又垂头不语。 “在下只是为求安心,还望公主告知。”他敛了眉,肃然道,“若是她真的有事要办,我难不成还会去妨碍她么?” “在宗正寺卿卢大人府上。”琉悦见状也不再隐瞒,“此事除了我和燕然,并无第三人知晓。若被外人发现吟吟与我有故,对她来说恐有危险,还请先生万万保密。” “这个公主大可放心。”沈屹这么答着,自己心里的不安却更甚。 她突然离开,只身入了卢府,一个人也不知道要面对些什么。虽然琉悦再三保证过,说已然安排好了人会护她周全,可沈屹总是放心不下。 只是如今,他又有修琴之事在身,轻易离不得公主府,不觉百般焦虑。 接下来的日子,沈屹不知不觉地加快了手里的工,想要尽快将鹤舞晴空修好,恢复自由,也说不准能找机会入得卢大人府上。 幸而老天也感念他的心思,近来连着多日都晴空万里,滴雨不下,漆层也干得比往常稍稍快些。 就这样夜以继日的紧赶慢赶,终于最后一层混着细碎云母的大漆也上完了。 沈屹小心地将琴放入阴房晾干,自此便算是修复完工了。 转眼,方吟到卢府已经有近十日了。 她被安排到了卢夫人的院子里,每天就做些简单洒扫的活计。 琉悦说,之前太后生辰的献舞之时,虽然方吟坐在舞台一旁较暗的地方,也没有十分打眼,但还是怕有心人会因此记起,就让她隐藏了自己会抚琴之实。 方吟便久违地将右手的指甲也都修短了。如此一来,就算是有人瞧见她的手,只要不去摸左手拇指侧面和名指上的薄茧,也就不会疑心她是弹琴之人。 卢府虽宽敞,伺候的人手却着实有些短缺。 她初来时,照着琉悦的安排,厨房里的刘厨娘接了她进来,对府里管事说是自己的远房亲戚,家乡遭了灾来投靠,便也就顺顺利利的进了府。 因着要画一份地图出来,方吟便不得不白日里常常找机会多处走走,与人多多攀谈。到了晚上,便在房间里将记得的地方标记下来。 只是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卢大人和夫人竟都性子十分和善,吃穿用度也都颇为节俭朴素。平日里,二人的相敬如宾又被府上的下人们看在眼里,人人说起来都是羡慕与憧憬。而府里确实这么多年以来,只卢夫人一位女主人;也只有一位小姐和一位少爷,皆是卢夫人所出。 这些都让方吟颇感几分意外。 卢大人真的是陷害下属,又在多年后对其子赶尽杀绝之人吗? “当心。” 方吟想得出神,并未仔细看身后的路,只是一步步退着,用扫把聚着地上的落叶。 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扶住了她的手肘,温言道:“扫地时也要看着些路,莫要被绊倒了才好。” 她稳住身形,回头见卢大人松开她,指着自己脚边的一个花盆笑得温和。 “多谢老爷。” “你叫什么名字?怎的瞧着有些眼生?” “我叫方吟,是前些日子才进府的。”她垂了首,低眉顺眼答道。 卢百祥听了点头一笑,似乎刚刚只是顺口一问,并不好奇,“原来如此。” 过了一会儿,方吟听着脚步声渐消,才抬头瞧了眼他阔步远去的背影,然后低下头继续扫着地上落叶。 这样和善的一个人,实在让人想像不到,他会有那般阴狠的一面。 这一日,太后得了消息,知道鹤舞晴空即将修复完好,居然亲自了驾临公主府。 琉悦正巧身子不适,在房里休息,便也没有一起过来陪着。所以,直到太后进了工坊的门,沈屹才发现。 彼时,他正在用旧棉花将漆面抛光,转头见到太后,急忙放下棉花团跪地行礼。 太后摆摆手叫他起来,走近案台打量着新修好的琴,似乎颇为满意,“果然不凡,竟比从前还要好看几分。”复又抬手拨了拨琴弦,道:“声音也好听,不错。” “这是何物啊?” 她突然瞥见案台上的木筒,便好奇地拈起来问道。 原是方吟那日走的急,便将木筒留在了这里。而沈屹多日来专注于修琴,也没有顾及到它,于是就一直躺在这案台之上。 说话间,太后自顾地拔开塞子,抽出了里面的花笺。 第17章 薄薄一小片花笺,拈在手中轻飘飘的。 但只短短一眼,太后便如被惊雷击中般,呆立在当场。 “沅有茝兮澧有兰…”良久,太后才喃喃道,“这明明是他的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顾不上身份有别,抓起沈屹的袖子急急问道:“这个,是从哪里来的?” “回太后,此木筒曾被蜡封藏于鹤舞晴空琴腹之中。” “鹤舞晴空,”太后的表情一时释然几分,不过转瞬眼神里又融进了惊讶、悲伤和悔恨。她突然腿软,身形晃了晃便倚在了桌边。 “思公子兮未敢言。”太后抬眸遥望着远方,苦笑一声,自语道,“这才是你的真心话么?竟将我瞒过去这么些年,也叫我心里苦了这么些年。” “太后…”沈屹有些担心,轻声唤道。 她这才悠悠回转过来,定了定神,端然走出工坊,对着外面随侍的众人道:“余安先生今修琴有功,赏。还有,乐库管事韦石全替哀家请来余安先生,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功过相抵,即日就放出大牢,恢复其总管之职,往后一切照旧罢。” “遵太后懿旨。”有黄门立刻领命而去。 两名宫女进屋,将鹤舞晴空小心地抬出来,一行人簇拥着太后离开了。 沈屹跪谢后,独自留在原地。 因着几日未眠,此刻精神放松了,困倦就汹涌袭来。他匆匆回房,一见到床便再撑不住,倒头昏睡了过去。 梦里,沈屹依稀见到师父,捋着胡子高深莫测道:“屹儿,你可知余安之意?” “年年有余,岁岁平安么?”他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答道。 “非也非也。你这孩子,为师怎会给自己起这般俗气的名号。”师父对这答案似乎很不满,话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那是什么?” “你再猜。” 沈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别过脸去道:“不说便不说,又何苦这般为难我。” 师父哈哈一笑,再不作答。 “余心尚安…余心,尚安否?”有个声音遥遥传来,轻灵渺远。 他转头,却见方吟对着自己笑,眼神明亮清澈,璀璨似众星光芒齐聚。 沈屹猛地睁开眼,只觉得心跳声响震如鼓。 卢府上下这几日来很是忙碌,只因卢大人的五十大寿不日将至。 逢了半百整寿,就算是平日清俭如卢大人,按理也要正式地操办一场寿宴庆贺才是。 趁着府里人人忙得顾不上其他,方吟便加紧又多去了几个院子,卢府地图也几乎画完了。除却书房所在那片她没有机会去,不知具体位置,其他地方都标注清楚了。 她把地图卷起封入竹筒,然后便拿着去了厨房。 没想到刘厨娘竟不在,说是家中有事告了假。 厨房里的小丫鬟从灶口冒出的烟里抬起头来,愁眉苦脸地跟方吟抱怨着,“偏偏是在府里最忙的时候家中有事,也真真是赶巧了。” 方吟不忍,挽起袖子帮她搅着锅里的米粥。 “能不能帮我盛碗粥呢?”门口突然进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姑娘,轻声问道。 小丫鬟起身,皱了皱眉,“你是?” 她腼腆一笑,“我是乐坊的伶人,来寿宴献乐的。” “本来就忙,你们说要粥就来要粥,那下回是不是还得要炒个菜,再下回还得给你们备桌酒席呗?”小丫鬟窝火,叉着腰道。 “不是的不是的,”她涨红了脸,低低道,“是我们的一个姐妹病了,吃不进东西,大夫说只能喝些稀粥,我才…” 小丫鬟有些讪讪,便不再言语,一屁股坐回小凳上,拨拉着灶里的火。 方吟赶紧拿了一只碗,盛好粥递过去。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她伸手捧过粥碗,顾不得烫,连连道谢。 只见她双手的手指细长,左手的指甲修得极短,右手的指甲又留有二分。 方吟立刻转身取来木托盘,从她手里拿过碗放上去,才又递还给她道:“弹琴的手得要保护好,莫烫坏了。” 姑娘抬眸,微微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弹琴的?” 方吟微微一笑,转身不再作答。 那姑娘急着回去,又道了谢便离开了。 快入冬了,风刮的有些凛冽。 摇摇欲坠的树叶被风一吹纷纷落下,用不了多久院子里就会处处都是。 于是,方吟每日都要扫上两三回。午饭后,她又一次将落叶扫完聚拢,抬头却见卢夫人身边的玉池匆匆向她走来,便急忙放下扫帚。 “你可是有空闲?”她问。 方吟点点头。 “那正好,夫人叫小厨房炖好了参汤,其他人都忙着准备寿宴,我这也脱不开身。你去拿上,这就给老爷送去罢。” “玉池姐姐,老爷在何处?”方吟乖巧问道。 “许是在书房罢,你去问问看。”玉池说罢,便又急匆匆走了。 机会来得正好,方吟不多耽搁,去小厨房提上食盒,便往书房那边去了。 她进府的时候,刘厨娘便切切嘱咐过,书房是这府里唯一一处不可随意靠近之地。若是擅自进去扰了老爷,被赶出去都是最轻的;重则要挨上几十棍杖,怕是性命难保。 方吟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时地抬头看上几眼,将周遭环境细细记下。 靠书房越近,走动的人就越发少了。慢慢地,便只剩了她自己。 卢府的书房外树木种得极多,就算是深秋枝叶落了大半,也显得有些幽深阴暗。 她心里有些害怕,提着食盒走得越发轻手轻脚。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正要抬手敲门,却听到屋里有声音传来。方吟放下了手,脸稍稍贴近门边去听。 “谁知道那丫头如此执着,不过一个伶人罢了,杀就杀了,她却看得这般重。”是卢大人的声音。 另一个陌生的厚重声音响起,“还是你太过心急,事情才变得这般棘手。不然,这事糊想要弄过去,也不是不可能。” “罢了罢了,那你说现在该如何?”他一改平日的温和语气,不耐烦道。 “反正七年前的真卷宗已毁,她便是想翻案又能如何,静观其变罢。” “你说得轻巧,卷宗是不在了,不是还有个大活人戳在那吗?以那人的身份,他要是想说出真相,你我又如何拦得住…” 那个人急急打断他,“嘘,小心隔墙有耳。” 方吟一惊,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便赶紧退开些。 半晌再没有其他动静,她才抬手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卢大人才来开了门。 他仍笑得和蔼,方吟却背后有些发冷,“原来是你,有何事啊?” “夫人叫我来给老爷送碗参汤。”她双手递上食盒,垂眸恭顺答道。 “辛苦你了。我这就喝了,你去回夫人吧。”卢大人伸手接过食盒,深深瞧了她一眼,依旧温然道。 “是。”方吟行了礼转头离开,知道卢大人的视线一直在跟随着她,便努力地保持着冷静,脚步也尽量平稳。 等到拐过弯去,确定他再瞧不见了,她才停下来,倚着墙微微喘息,额头也渗出冷汗。 知人知面不知心,便是如此么? 适才听到的那些,如同晴天霹雳般,将她近日来的怀疑统统击碎了。如今,方吟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赶紧想办法将这些告诉琉悦公主。 她有些恍惚,就那么失魂落魄地往前走着。直到听到箫声与笛声,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伶人们暂住的院子。 “竟连方向都走反了。”她拍拍自己的脑袋,自嘲般无奈道。 “哎呀,这可怎么是好。”旁边突然有人说话,方吟生生被吓了一跳。 转头看去,有个年青女子坐在石凳上,对着面前石桌上的琴苦着一张脸,眉头紧锁。 她不欲多事,便想着悄悄离开。 却听到那姑娘喃喃自语:“这轸子怎能打滑成这样,弦都快要绷不住了。” 方吟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巧女子抬起头来,就瞧见了她。 “姑娘请留步,上回还未来得及谢谢你呢。”她立刻起身,热情地迎了上来。 原来,竟是前日去厨房讨粥的那位。 “举手之劳而已。”方吟不在意地笑笑。 “我听你上回所说的,你也是懂琴会琴之人吧?” 说罢不待方吟回答,不由分说地拉住她,可怜兮兮问道,“你可知这琴轸打滑,除了将它卸下来,把轸池那边磨糙些,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吗?离了乐坊,这次来的伶人里又只有我一个弹琴的,若我为此把弦卸掉,自己就没办法上回去了。” “你试试撒些松香末子在琴轸与轸池之间吧。”方吟瞧她着急,实在不忍心便道。 这姑娘听了眼前一亮,感激连连,“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真的多谢你了。我这就去找拉胡琴的师傅讨点松香末子来。” 方吟回房,小心地将竹筒藏好。然后才装作无事,拿上扫帚出来扫地。 幸而,当日傍晚卢大人来夫人院子里时,也并未多瞧她一眼,想来是没有发现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方吟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卷宗既被毁,琉悦拿到地图怕是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只是,他们提到的那个身份贵重之人,还是要尽早告诉琉悦才行。也许琉悦能想到那人是谁,也就能早些想办法,说服他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第18章 就在太后取走鹤舞晴空的次日,俞清沉一早便又来了公主府。 “沈公子,外面有人送来这个,说是给你的。”她甜甜地笑着,递过来一个木盒。 沈屹接过来打开盒子,发现里面竟是《麟凤引》的第三张残片。果然如他所料,里面也是四分之一大小的曲谱。 他道了谢,问道:“县主可认得送这东西来的人?” 俞清沉摇摇头,“是一个面生的黄门,什么话也没留下就走了。” 应当是韦石全遣人送来的吧。沈屹这样想着,就没有再细问,回屋把盒子小心放好了。 “那木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呀?”俞清沉随口问了句,瞧着沈屹微微蹙了眉,转而又忙解释道:“我不是故意想打听的,公子若不想说,权当我没有问罢。还请公子莫要多心。” 沈屹终究没有回答她,只是淡淡道:“无妨,县主不必挂怀。” “余安先生,”她忽然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正色道,“清沉今日是特意来向您请教的。” 俞清沉招招手,门外便有婢女抬了床琴进来,然后又退了出去。 她婷婷袅袅走到桌前,伸出白皙的指尖轻轻抚着琴弦道,“先生,可否帮我辨别一下,此琴是否就是传说中楚庄王的‘绕梁’呢。” 沈屹望向她,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县主应该不会不知‘绕梁’之典故,又岂会不知那琴毁在庄王手中的结局…” “先生说的极是呢,”她垂眸,看不清面上的神情,“不过,假若那个故事,是庄王为了保住那床琴,迷惑世人所写,并不是真的呢?” 沈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俞清沉抬起头来,浅浅笑道:“记得我小时候,总会想象那些史书记载的背后,藏着另外的真相。如果当初,楚庄王曾偷偷将琴换下,是否也不无可能呢?” “县主的想法倒是十分特别。” 沈屹走过去,坐在琴桌前,抬手随兴抚了一曲。 这床琴的声音确实不俗,余韵悠长,久久未散。只是,那床传说中的“绕梁”或许在余音上面更加出色,也未可知。 女子在窗边托颊而坐,月白色的锦缎衣衫在阳光下仿佛泛着柔光。 “确实是一床好琴,即使不是那床传说中的‘绕梁’。”沈屹止了音道。 俞清沉转头看着沈屹,忽然笑问:“有没有可能,‘绕梁’其实还不如它呢?” 他听后只轻轻一笑,却不以为然。 “只有名气在外的琴,音色却稍逊的琴;或是虽无名却音色极佳的琴,先生更喜欢哪一种呢?” 这问题问得有几分莫名其妙。声名远播的琴,怎么可能音色有瑕疵呢? 但俞清沉定定地看着沈屹,仿佛一定要听到他的答案。 沈屹思忖了片刻,道:“县主此问,若是在谈只作收藏的琴,那自然是要另当别论的。不过,对于在下而言,琴的存在就是为了要弹曲。如果琴是载着曲的舟,曲中之意就是托着舟的水。琴毕竟只是工具,谈名气怕是太过虚妄。如若这工具趁手,音色又与曲调相称,帮助抚琴之人将曲中的情意表达得淋漓紧致,便足以算是好琴了。” “清沉谢先生解惑。”她沉默良久,才幽幽开口道。 送走了俞清沉,沈屹才回屋拿出那第三片残谱。 来东吴国之前,他曾将另外两张誊抄临摹下来带着,原谱并未带在身上。如今,就只能等回到锦州,再将三片拼粘到一起了。 如此看来,韦石全确实是个守约之人。想来是在牢狱之中的时候,或是在那之前,就暗暗将这残片的去处安排好了,才能这般及时地将残谱交到沈屹手上。 只余下四分之一了,沈屹瞧着越来越完整的谱子,心中的期待也日益增长。 百鸟齐来,万兽空谷。 应当很快便能亲眼见到了吧。 转眼到了卢百祥寿辰的日子。 一大早,宫中突然传来消息,说皇帝午后会驾临卢府,给卢大人贺寿。 这可把府里上下人等扎扎实实惊着了,急忙打起精神来,准备迎驾。方吟被玉池派去了厨房那边帮忙。 忙活到几近下午,她和厨房里的几个人才终于得了点空闲歇一歇。草草吃过几口饭,方吟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搬小凳坐下,倚着墙正准备小憩一会儿。 谁知刚闭上眼睛,就听到有人叫她。 方吟睁开眼,见早先那个弹琴的伶人扑通一声跪在了面前,脸色苍白,慌乱不已。 “姑娘,我终于找到你了,”她带着哭腔,苦苦哀求道,“求你救救我吧。” “出什么事了吗?” “我用过早饭便肚子疼,本以为一会儿就没事了,结果到现在还是疼。”她越说越快,几乎要哭出来,伸出止不住颤抖手给方吟瞧,“偏巧早上又得知皇帝要驾临,我如今手抖成这样子,哪还能去皇帝面前弹琴啊。姑娘上回瞧出我是弹琴之人,想来姑娘也是同道中人,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只求姑娘能救我一命。” 方吟见她哭得实在可怜,又虚弱得几乎要随时倒下,跪在那里眼巴巴地瞧着自己。 她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手,新长出来的指甲长度也差不多够了,其实只需要修剪一下左手的指甲便可。只是,上次琉悦的献舞皇帝在场,她今日若是替这姑娘去了,会不会被认出来就是未知数了。 “求你,求求你了,我实在是无法抚琴了。尤其是还要在皇帝陛下面前演奏,听闻陛下精通音律,若是出了错,怕是真的就难逃一死了。”那姑娘浑身抖得越发厉害,额头上也是冷汗直冒。 方吟叹口气,终于点点头,闭了闭眼问道:“什么曲子?” “《神人畅》。” 宴会前的乐舞即将开始。 卢大人恭敬地将皇帝陛下请到了上座,自己在他右边坐下。 统一打扮的婢子们鱼贯而入,把精心准备的各色瓜果点心一一摆好,奏乐的伶人们这才开始入场。 方吟抱着琴跟在伶人队伍的最后,一边走一边默默后悔。 刚才一时心软就答应了那姑娘,现在想来实在是有些冲动,让自己陷入了艰难的境地。 待会儿一旦被发现了,被赶出府去还算事小,琉悦公主那边可就为难了。毕竟,派人潜入宗正寺卿府上打探消息,不是一个公主该做的事情。 不过,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如今,只能期望在座的那些人注意不到她了。 这样一边想着,眼看着快要走到花厅门口。 突然,有个人从她身后出现,将方吟一把拉到旁边,抵在回廊边的柱子上,大手及时地挡住了那未及出口的惊呼。 她在慌忙之中抬眸,一张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 下一秒,那只手就放了下来,在自己唇边轻轻比了比。 沈屹压低了声音道:“别怕,是我。” “先生,你怎么来了?” 许久未见了,再次见到时方吟才发现,自己的喜悦是远远多过惊讶的。 原来,心里一直是想念着他的么?方吟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微微愣住。 沈屹不知她脑子里的这些想法,温柔地从她手里拿过琴,轻声答道:“现在来不及跟你解释了,要弹什么曲子?” “《神人畅》,”她呆呆答道,忽然醒过神来,忙问:“你这是要替我么?” 他点点头,示意她留在外面,自己快步跟上伶人们的队伍,一同进了花厅。 方吟目送着他走远,才松了口气。 “吟吟,你在这里啊。” 琉悦不知何时走到身边,瞧着方吟脸色还有些发白,伸手搭上她的肩,眉目染了些担忧,“你可还好吗?” 方吟起身见了礼,点点头。 琉悦这才放下心来,解释道:“我和余安先生一起跟着皇兄来的。刚刚我借口屋里太闷,所以出来转转。”她顿了顿,四顾无人,便悄声问:“地图画好了吗?” “已经画好了,就在我的房里,我这就回去取了来。” “我与你同去吧。”琉悦跟了上来。 两人出了回廊,刚走没几步,闻到一股子莫名的甜香飘入鼻端,下一秒眼前就不约而同地黑了黑,然后浑身无力,双双倒地不起。 方吟撑着最后的一点意识,瞧见两个黑衣人从路旁的水缸后面起了身,缓缓向她们走来。那人弯下腰,衣领处熟悉的黑色扣子慢慢在眼前放大。 之后,整个世界便完全黑了下来。 “皇兄,你为何会在这里?”琉悦在房间里清醒过来,便看见了站着她面前的皇帝。 她撑起身子,一眼看到旁边榻上依旧昏睡的方吟,想了想蹙眉问道:“把我们迷晕后带到这儿,是皇兄的吩咐吗?” 皇帝并不急着回答,径自去开了门。 等在外面的沈屹进来,面上难掩浓浓的担忧。他先是行了礼,才几步走到榻边弯下身细细察看,见方吟睫毛微动,呼吸均匀,才放下心来。 “余安先生,你这就将方姑娘带回去罢。”皇帝淡淡吩咐道。 “是,多谢陛下。”沈屹答道。 他蹲下身轻轻唤她,方吟却一直似梦似醒,迷迷糊糊。沈屹便干脆将她打横抱起,向皇帝微微颔首,转身快步出了门。 第19章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一离开,琉悦又急急问道。 皇帝在桌边坐下,拈了茶盏轻抿,然后才开口:“悦儿,你读过庄公与其弟共叔段争夺皇位的故事吧。” 琉悦不解地看着他,不知为何会突然提这个。 “这世间不是所有的夺权,都可以有让两人全身而退的圆满。”他面色戚然,“就算是上位者有心在中间权衡,人心难测,也不见得就能按他的心意而行。” 说着,皇帝起身,走到琉悦身边扶她起来,又替她垫了个枕头在背后。 然后,他在床边坐下,继续道:“当年你还不记事的时候,也曾有过那样一场暗流涌动的争权夺位。因着…那人狼子野心,几近走火入魔,最后甚至欲弑杀父皇,被父皇亲手斩杀于前。这是皇家永远的丑陋伤疤,也是父皇心里去不掉的结。幸而那时事发夜半,知情的人并不多,才被悄悄压了下来。” “可是,这和陈琅的父亲有何相关?” “父皇自那以后,心里郁郁多年。七年前,是玉牒每十年的修编之时。他终于决定彻底抹去那人存在的痕迹,便要求当年的宗正寺少卿卢大人趁机改了玉牒。”他替琉悦掖了掖被角,“只是不巧这事被陈大人撞见了。他不管卢大人怎么说都不肯罢休,执意要将事情揭发出来。眼看着就要闹得人尽皆知,父皇不得已才下令,让大理寺与卢大人共同策划了一出戏,让陈大人在牢里待些时日,无法再开口。本来打算过些年事情平息了再将他放出来。却没成想他竟刚烈到在狱中自尽了。” 琉悦听得心如刀绞,愤愤道:“只因为这样,就要连累全家么?国君便可这般肆意妄为,草菅人命么?” 皇帝微微撇过头去,叹了口气道:“父皇作为一国之君,自然有许多他的考量。当时为了瞒住这事,处置的宫人少说也有数十,事情公之于众,那她们岂不白白牺牲了。况且陈大人自尽后,大街小巷便又有流言传出来。大理寺才急急定了罪,为防再生事端,便定得重了些。虽说不光彩,却有效地解决了后顾之忧。你该知道的,教子无方、更改玉牒的事情若传出去,只怕父皇会失了民心,国家动乱亦是不可避免,届时恐怕会有更多的人遭殃。只是陈夫人和陈小姐,还有前些时候的陈乐师竟都因此身故,却真的是实属意外…” “可是,若那时候父皇再仔细想想,定可以有更好的办法,明明可以都不用送掉性命的…为什么没有呢?”琉悦流着泪,口中喃喃道。 “你先休息一会儿,等寿宴结束了我派人送你回府。”皇帝去倒了杯热茶来,放在她手中,才转身离去。 琉悦呆呆地坐着,手中的杯盏温热地熨着掌心,她却觉得心寒彻骨。 她虽然被宠着长大,却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尤其是在这宫中生活,小小年纪便看过许多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也深知人命在此处确确实实是贵贱分明。 这宫里的地位权力之争从未止息过,而为了这些,愿意丢掉心中赤诚良善的人更是数不胜数。琉悦虽从未想过能保护得了所有人,但她一直以为,至少还是可以护得住自己在乎的人,如今却被现实狠狠地打醒了。 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她饮下手中冷透的茶,顾不得腿脚酸软,头昏脑胀,跌跌撞撞下了床。 回到公主府,方吟临近傍晚才悠悠转醒。 “头还晕吗?”沈屹端了杯水来,自然地在床边坐下,将她扶起。 方吟还有些昏昏沉沉,便胡乱点了点头,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水。一不小心喝得急了,呛得连连咳嗽。 见状,沈屹急忙搁下杯子,轻拍她的背顺气,又用手指将她唇边的水渍抹去。 他的指尖因常年斫琴弹琴,有着薄薄的茧,擦过她的唇,带来温热却粗糙的触感。 这般举止有些过于亲密了,她被吓了一跳瞬间清醒了几分,呆呆地看着他。 沈屹被她看得也开始觉得不自在,立刻转头假装看别处,磕磕巴巴道:“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 说罢便起身慌张出了门。 方吟定定瞧着那身影消失的门口,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一会儿,沈屹端了碗汤面回来。 清澈的高汤里,飘着点点晶亮油花;面条上铺满了肉末与冬笋炒成的浇头,香气扑鼻,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来东吴之后发生了太多事,竟没注意到又到了食冬笋的季节了。 方吟看着这碗面,徒然生出些伤感。 往年每逢冬日里,哥哥最喜欢的便是那道冬笋炒肉片。家中的厨娘最擅长料理冬笋,总能炒得油光水滑,鲜香可口,让他忍不住多吃下一碗饭。 “怎么了?是不想吃这个吗?”沈屹见她望着面发愣,迟迟不动筷,便柔声问道。 “不是。”方吟回过神,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 一碗热热的面条下肚,她终于觉得头也没那么沉了。 “吃饱了?”沈屹起身给她倒了杯茶,问道。 她乖乖点头。 “那你看看这个吧,方才你睡着的时候,泠然姑娘来了,说是裕都寄来的。我想,应该是薛小姐写给你的吧。”他递过来一封信,便端着空碗出去了。 映淮来信了。方吟忙喜孜孜接过,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 当时,在益州的客栈里,玉淙被劈断后不能再弹,因为路途遥远,她就没有将它带上。而是拜托了客栈老板将它封进木箱,送去了裕都薛府。还专门写了封信放在一起,请薛映淮帮忙收着玉淙。 后来,刚到东吴那几日,她又给薛映淮写过一封信,简单说了说自己在这边的情况。 如今,过了几个月终于收到了回信,方吟自然十分高兴。 信是大约两个月前寄出的,洋洋洒洒写了几大篇。薛映淮先是让她放心,说玉淙已经好好地帮她收置;然后问了好些东吴国的事情,似乎对这里充满好奇;最后,她又提到了自己将要定亲的事情,或许来年春天就要成亲了。 方吟从头到尾笑着看完了,仿佛那个活泼明媚的少女就在眼前,眉飞色舞地给她讲着。 仔细收好信,她想到玉淙,脸上的笑容又渐渐散去。琴放在薛映淮那里虽然没什么可担心的,但玉淙断成两截,却是没办法再修了。 “吟吟,你千万记得,可一定不能把玉淙弄丢,就算弄丢了也一定要找回来。” 这句话自爹娘出事后,一直到殒命那日,哥哥几乎日日都要说上一遍。有时候会觉得哥哥好像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嘱咐,要借着这句话传达给她。 从前方吟以为,哥哥因为知道琴对她的重要,又担心她日后的生活,才这般多次重复,欲言又止的感觉也只是因为放心不下。现在想来,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方吟托着下巴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如果玉淙有什么别的秘密呢?就如同太后鹤舞晴空里藏的花笺,哥哥会不会在里面也藏了些什么呢?银钱?或是其他什么? 她有点后悔,当时居然没有想到看一眼断开后的琴腹。 本来想着,这边事情结束后,就立即启程去北晋,如今她却动摇了。 或许应该回裕都,拿回玉淙亲眼确认一下。 她暗暗地想着,这个念头开始越发坚定。 “公子为何偏偏对我如此冷淡,为何连点机会都不肯给我呢?” 外面突然传来俞清沉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了方吟的思绪。 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便站起来,踮着脚悄悄走到门口去瞧。 透过门上糊的影纱,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沈屹和俞清沉站在不远处廊下的身影。 两人似乎都不太平静,声音也比平时大了些,就算隔着门也能听得清楚。 “在下并非有意对县主冷淡,”沈屹道,“只是没有可能之事,县主又何必如此执着?” “怎么就没有可能呢?” “在下身份低微,与县主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你明知道我不在乎身份的。” 俞清沉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抱住了沈屹。 “县主还请自重。” 沈屹一惊,下一秒就立刻推开了她。 “你看,你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她哭得不能自抑,蹲下身将头埋进双臂之中,不停地抽泣着。 沈屹却只能站在旁边,无奈地看着她。 末了,他叹了口气轻轻道:“县主,多谢你的心意,我无以为报。只是,我已心有所属,不想再与其他人有所瓜葛。” 俞清沉猛地抬头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方吟的房门这边,虽依旧泪眼婆娑,神色却多了几分了然,喃喃道:“我就知道是她…” 沈屹不置可否,默默躬身行礼,便头也不回往斫琴工坊那边而去,进了自己的房间。 毕竟是门外的廊下,隔得远了,他们后面这几句轻声说出的话,方吟便一个字也未听到。只是看见沈屹离开后,俞清沉也站起来转身离去了。 其实,她早瞧出俞清沉的心思,却一直看不清自己的心思。 家里出事以后,沈屹如同及时的春雨般出现,帮她修琴,允她同去裕都;后来又在客栈救下她,带她一同来东吴国。他默默的关心、不着痕迹的体贴,她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离别得久了也会有些许想念,他出了事也会担心焦急。 可是,这到底是出于感激,还是喜欢呢? 还有,琉悦公主好像一直没有回公主府,不知道她现在在何处。今日事发突然,也未来得及告诉她自己偷听到的消息,不知道陈琅乐师的案子,究竟能不能沉冤昭雪。 这么些事情掺杂在一起,方吟脑子里的思绪如乱麻一团,理也理不清。 她想了想,取来挂在墙上的玉珠霖摆到琴桌之上,浣了手,深吸一口气拨响了琴弦。 琴音朗润通透,浮躁的心才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第20章 “县主安好。”方吟端正行了礼。 一大早,她就被请到了丞阳县主府,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俞清沉一见到她,二话不多说便直接道:“方琴师,我记得你说过,这边的事情结束之后,就要去北晋对吗?” 方吟怔了怔。 “我可以派人送你去北晋的建良。路上的盘缠,传世名琴,甚至你以后生活所需的银钱,还有,你还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得出,我都可以给你。” “县主…” 俞清沉闭了闭眼,道:“你若是想成为天下闻名的琴师,我也可以帮你。只求你能尽快离开临安,离开他,越远越好…” 方吟从未见过她如此慌乱急迫的模样。 初见时那般云淡风轻的女子,说到最后甚至带了些恳求的意味。 “县主想来是误会了。我与余安先生,并没有任何关系。”方吟抬头看着她,平静道。 俞清沉冷笑了一声,看起来并不相信她。 她从座上走下来到方吟身边,凑近些低低道:“多说无用,不如我们来赌一局可好?” 这话虽然是商量,但语气根本就是不容拒绝。 “若是你消失上几日,你猜他会如何?” 听到这句,方吟心里一沉,却已然来不及反应。她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两个健壮的仆妇,立刻一左一右将她架了起来,分毫都挣扎不动。 俞清沉微微一笑,温柔冷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傻到去伤害你的。只是怕你到处乱跑,暂时要绑住你的手脚。就三日为期,若三日之后,他还是没有来找你,那就算我输了。到时候我自然会放你走,补偿也不会少了你的。” 方吟被仆妇制着,反抗不得,只能任由她们将自己捆上,带到一个房间里关了起来。 皇宫西北角的废殿,因着连日的阴天,显得格外冷寂。 燕然将新加了碳的铜手炉放在琉悦手里,继续站在一边默默地陪着她。 两人在这里已整整一日一夜。 任她怎么劝说,琉悦也不肯离开,只是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眼看着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燕然心里着急不已。 这冬日里本就冷,再这么下去,琉悦的身体肯定是要吃不消的。 “悦儿,母后来了。” 终于,太后身披银狐皮大氅,在女官的搀扶下急急赶来,燕然这才松了口气。 太后见状急忙过去,拉开大氅将她圈进怀里,心疼道:“你这傻孩子。” 琉悦这才抬起头,泪眼婆娑地低低唤了声:“娘亲…”然后,便晕了过去。 回到慈安宫,琉悦当晚便发起了高烧。 御医和宫女们进进出出忙着施针和煎药,太后与燕然也一直守在旁边几乎整夜未眠。天大亮之后,烧才终于退了下去。 琉悦缓缓睁开眼睛,顾不得嗓子因为发烧而干涩沙哑,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想再听一次《玄舞》。” 公主府这边,方吟一夜未归。 沈屹好不容易等到拂晓,就急急出门,直接去了县主府。 他昨日听府里的人说,见到方吟上了丞阳县主府的马车,当时便觉得心里不安。现在看来,自己的感觉似乎并不是空穴来风。 到县主府时天已大亮,门口的小厮进去禀报后,不一会儿就回来说县主尚未起身。 沈屹只好在外面等着,一直到快晌午才终于有人来请他进去。 他一进府,俞清沉便出来迎他,好像两人那日的不欢而散从未发生一般,热情道:“沈公子,你怎么有空来我府上了呀?可是有事吗?” 她盈盈转身,玫色裙摆旋出漂亮的裙花,回首笑道:“外面冷,快进来坐罢。” 沈屹并未迈步,只是定定瞧着她,道:“县主不知我为何来此么?” 俞清沉的脚步顿住,似乎叹了口气,转头却依旧面带笑意:“还是进来说罢。” 他只好跟着入了花厅。 “听闻县主昨天请了方琴师来,不知何时能放她回去?” “方琴师?”她作出毫不知情的样子。 这倒是让沈屹突然之间有些无措,蹙眉问道:“不是你派了马车去公主府么?” 俞清沉不答,自顾地坐了下来,仰起头瞧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沈屹,面上笑得天真烂漫,眼神却冰冷:“公子为何觉得是我请她来的,又是我不放人呢?难道不能是她有事求我,主动前来、自愿留下的么?” “她并不是会轻易开口求人的性子。”沈屹淡淡道。 “我倒是有个疑问,想请公子解惑。” 俞清沉忽然转了话题,“若是公子做了一个梦,不愿意醒来,该如何呢?” “既然是梦里,那就不是真的。事实如何,若是一睁开眼便能看到的话,”他答道,“那就算日后会是世人皆醉我独醒,会承无人理解之苦,我亦会选择睁开眼睛醒来,不再继续欺骗自己。” 她听了垂下眼睫,声调里揉进些感伤,“我知道公子是个特别的人。不过,世人往往却更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更愿意选择不看事实,闭着眼睛欺骗自己。而我,只是个普通女子,怕是不能免俗…” “只愿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又能如何?自己能够欺骗得了自己,也不失为一种活法。若能骗过一时,便得一时的轻松;若能骗过一世,便得一世的愉悦,也未尝不可。”沈屹往门口走了几步,回头道,“只是县主若将自己锁入执念里,伤人伤己,便不好了。” “执念么?”她喃喃重复道。 “人对某样东西的追求,若是可进可退,便也无可厚非;只是,若哪日发现已经退无可退,越陷越深,就该要警醒了。” 他背对着她,语气异常平静,却字字如重锤敲在俞清沉心上。 她语塞,心里却如那滚开的水一般,上下翻腾得厉害。 “方琴师再怎么说也是公主府的琴师,县主听完了琴,还是让她早些回府比较好。” 沈屹不屑再与她多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出了丞阳县主府,沈屹直接去了皇宫外苑的乐器库。 前些日子,他曾托韦石全帮忙寻一床琴给方吟。昨日小黄门送了信来,说师父请他入宫一见,似乎是寻到了合适的。 “余安先生,你终于来了。” 韦石全早早就捧了个匣子等在院子里,一见到沈屹,就喜孜孜地把匣子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沈屹虽伸手接过,但有些不明所以。 “自然是我早就答应先生的啊,”韦石全笑道,“从我被释那日起便加紧了寻找,终于不负所托,找到了这谱子。” 谱子么? 沈屹打开了手中的匣子。 一张残缺的琴谱静静躺在匣子里,几行半截的减字谱,看着有几分眼熟。 是《麟凤引》的第三片残谱。 “这…”他怔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怎么会,怎么有两片同样的呢?” “怎么了?是谱子有什么问题么?”韦石全问道。 沈屹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关上匣子道:“其实在韦大人被释的那日,我就收到过一片相似的残谱,不是韦大人遣人送来的么?” 韦石全听了一脸迷茫,摇头道:“不是啊,这是怎么回事?” 沈屹也想不通,便觉得立刻对比一下两片残谱才是要紧。 他匆匆告辞,回了公主府,第一时间便取出另一片来看。 这一对比,就发现两张纸片除了撕裂处的形状略微有些参差,其他不管是纸张还是减字谱的内容都一般无二。 难道,《麟凤引》曾有两张完全相同的曲谱吗? 就算是有,撕开的时候怕是也很难撕到如此相像吧。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另一片谱子又是谁送来的呢? 沈屹自此便更是陷入了迷惑。 “先生,我回来了。”门口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竟是方吟的声音。 沈屹快步去开了门,真的是方吟站在门口。 他忍不住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低低叹道:“你终于回来了。” 方吟愣了一愣。 沈屹的心跳得很快,手臂紧紧地圈着她,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 她突然有些贪恋这样的温暖,便慢慢伸出手回抱他。 过了许久,沈屹才松开手臂,又切切问道:“县主她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没有。”方吟摇摇头道。 沈屹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刚刚坐下,敲门声便再次响起。 “余安先生,方姑娘在吗?”这次是泠然。 沈屹又起身去开了门。泠然道:“我听丫鬟说方姑娘回了,就赶紧过来。晌午的时候,太后叫人传话来说,请方姑娘带着肃音入宫呢。” “公主殿下在宫中吗?”方吟一听便急忙问道。 “是呀,”泠然笑答,“殿下想听《玄舞》,除了方姑娘,又有谁能弹得出呢?您快准备一下吧,马车已经等在外面了。” 方吟不再耽搁,起身回房梳洗换衣。 等她出来时,沈屹已经带着肃音在等她了。 “先生也和我一起去么?”她问。 “嗯,”沈屹微微一笑,“我跟泠然姑娘说,肃音本就品质稍欠,又与上次弹奏隔了许久,或许会需要调整,她便请我与你同去了。” 方吟点点头,面上虽未表现出什么,但心里的紧张不安渐渐消散了。 二人一同入了宫。 第21章 在女官的带领下,沈屹与方吟进了慈安宫。 寝殿之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气。 太后不在,琉悦正恹恹地歪在榻上,面色苍白。见了方吟,脸上才多了些血色。 “吟吟,你来了。”她撑起身,伸出手道。 行了礼后,方吟便赶紧走过去握了琉悦的手,顺便扶她起来,将软枕垫在背后给她靠着,“殿下怎么病得如此突然?” 她咧了咧嘴,有气无力道:“不碍事。” “泠然姑娘说殿下想听《玄舞》,我就把肃音带来了。” “你先等等,我还有些事要跟你说。”方吟正要去摆琴,琉悦却叫住了她。也许是一时着急了,突然就开始咳嗽不止。 燕然斟了茶过来,劝道:“殿下莫急,喝口水慢慢说。” 又转身对宫女吩咐道:“趁这功夫,你们去帮余安先生把琴备好罢。” 琉悦喝口茶,止了咳嗽,才将陈琅的事告诉了方吟。她终究还是瞒下了皇帝告诉她的,这是先皇无意之失所造成的悲剧这件事。 就算如此,方吟却也是听得心惊,又惋惜不已。 惊是因着这事的背后真相居然如此复杂,以至于先皇也牵涉其中;惋惜是因为陈琅年纪轻轻便因此丧命,空留一曲《玄舞》,就算是琉悦再命人排演出原本的剑舞,他也再没有机会亲眼见到。 而琉悦初次的心动,少女的思慕,也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宫人推开寝殿的门,太后从门口缓缓步进来。 方吟赶紧起身,让到一边叩首行礼,沈屹站在那里,也忙行了礼。 “快起来罢,不必多礼。”太后温声道。 她在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琉悦的额头,觉得不烫了才放心下来,道:“悦儿,卢百祥把他府里的那个侍卫绑了,现在就在殿外跪着呢。我瞧你精神好些了,就你来决定,如何处置他吧。” 琉悦听了深深皱起眉头,不再靠着软枕,倾身怒道:“他这是打算把罪都推到侍卫的身上,好保全自己么?” 太后抚着她的肩,徐徐劝道:“这事你皇兄与我讲了,原本也不是能摆在明处说的事。卢百祥如今又是九卿之一,对你皇兄也算是忠心,若是惩治于他,怕是一时还真找不到能替代他位置的人。且逝者已矣,就算是杀了卢百祥也无用了。为了你皇兄,这事你便暂且忍下罢。” 琉悦的神情变得复杂纠结,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妥协了。 她无力地靠在软枕上,对宫人吩咐道:“将那侍卫带过来罢。” 燕然过来扶着琉悦出了寝殿,在外间里的椅子上坐下。太后也去屏风后就坐了。 不一会儿,宫人们就将那侍卫架了进来。 他垂着头跪在那里,一身黑衣,却许多处隐隐渗出些暗红色,看凝结的状态似乎是血迹。他的手臂也被粗硬的麻绳反绑在身后。 “你叫什么?”琉悦轻轻开口。 “罪人卢奚,叩见公主。”他的头重重磕在地上,隔着地毯还是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琉悦咬着嘴唇,面色有些阴晴不定。瞳仁之中有各样的情绪交叠着,紧紧盯着地上垂首跪着的男子。 明明知道眼前之人只是奉命行事,琉悦还是压抑不住心里的愤恨。 “你会剑舞么?” 方吟突然出声,打破了满室沉默。 他闻声抬起头来。那张脸十分年轻,瞧着她的眼神虽灼灼却透出几分迷茫,“剑是用来杀人的,该怎么舞呢?” “那就如平时一般,随便练一段剑,可以吗?”她坚持着。 咸池迟疑着点点头。 座上,琉悦这才松开紧咬的唇齿,一言不发地垂下眼眸,也算是默许了。 沈屹将肃音调好,便起身让开了琴桌前的位置。 燕然取来一柄短剑,将卢奚身上的粗绳割开,然后把短剑递到了他手里。 方吟试了试音,沉了心,再一次弹起《玄舞》。 早已了熟于心的指法与调子,不再柔婉绚烂,变得铿锵有力。卢奚手里的动作从开始的踯躅不安,慢慢流畅了起来。 到第二遍的时候,曲调已和利落的剑招融为一体。 第三遍,第四遍,方吟弹得越来越快,他的剑招也越来越快,让人眼花缭乱。到第五遍,卢奚终于体力耗尽,以剑点地,单膝跪在那里微微喘息着。 方吟收回了手,轻轻舒了口气。 余音很快散尽,只留一室静默。在场的所有人都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屈子的《离骚》里有一句,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这是他最喜欢的诗,我希望你能替他记得。”琉悦抬眸,淡淡道,“以后,你的名字就改叫咸池罢。” “咸池,谢公主赐名。” “日后莫要再做杀人的活计,去个没人认得的地方,好好过日子。”扔下这句,琉悦便起身回了寝殿。 有人进来将咸池带了出去。 太后从屏风后面绕出来,向方吟招招手,缓步进了寝殿,“大概几个月前,哀家曾去过公主府,傍晚听到有人在弹《捣衣》。抚琴之人,便是你吧?” 方吟忙跟上去,垂首应了。 “弹得很好,心里可是有牵挂的人了?” 她被这句话问得突然慌了一瞬,没忍住抬头瞧了眼太后。 太后瞥见她紧张的神情,失笑出声道,“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哀家虽然如今人老珠黄,但也是从你们那个年纪过来的啊。” 沈屹收好肃音,交给宫人们之后,也被请了进来。 琉悦坐在床边,头靠在雕了凤衔牡丹的床架上,安静地垂着眸。 太后去她身边坐了,覆着她的手拍了拍,抬头看着方吟和沈屹,问道:“你们可愿意听一听我的故事?” 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太后从下午一直讲到了天黑。 虽然方吟与琉悦曾在苏姑姑那里了解过一些,但今日完完整整地听来,却还是被深深地牵动了情绪。 隔日,沈屹和方吟又来到慈安宫,这次却是与太后告别。 候了不多时,慈安宫的女官就来请他们进去。 大殿里,太后端坐在五色宝石珠帘后的座上,两人按着规矩行了礼。 方吟将放有《玄舞》曲谱的象牙盒呈了上去。 “这是琉悦公主的东西,理当物归原主。”她垂首道。 太后接过盒子,轻轻掀开看了一眼,点点头道:“哀家会替你还给悦儿的。”她将盒子交给身边的人,又道:“还有,悦儿跟哀家说,要把那床玉珠霖作为礼物送给方琴师,希望你能收下。” 方吟忙道了谢。 “太后娘娘,当年之事,您后悔过吗?”她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 太后招招手,一旁侍立的宫女过来将五色珠帘用银钩勾起。 “我想,我不后悔,只是有些伤心罢了。”她从座上走下来,不再自称哀家。 方吟抬头,见她走到自己身边,展颜明媚一笑。 那瞬间,方吟呼吸一窒,好像突然明白了吴国的皇帝为何当年不远千里,一意求娶。 在大片盛开的虞美人中间,少女明媚的笑容如花般猛然绽开,足以让所有的娇艳都黯然失色。那是一个人最美好的时候,也是一切能够拥有最美好的样子。 “二位可愿听我用鹤舞晴空抚一曲?” “太后娘娘请便。” 宫女们搬来琴桌琴凳,将琴摆好。 太后伸出手便有宫女立刻上前,为她除了镶金珐琅的护甲和手上的白玉扳指。 她端坐于琴前,双手轻轻抬起,搭在琴上,指尖微动,琴声便轻盈地响起。 始则感秋风而捣衣,继则伤鱼雁之杳然,终则飞梦魂于塞北。这曲《秋苑捣衣》,原是伤闺怨、恨离别之意。虽然太后的指法已然生疏,曲子中间磕磕绊绊也有几次出错,但她还是将这曲《捣衣》弹出了不一样的韵味。 “就在半月前,我还怨念不已。怪他的不知争取,怨自己的轻易放弃,也恨命运的无情,怎的就让我们误会了这么多年。不过后来我才想明白了,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当时太年轻不懂事,彼此都不将心意明明地道出,光靠猜又能猜得多少呢?” 弹完最后一个轻灵的泛音,余韵袅袅中,她目光平静地落在面前修整一新的琴上,金徽玉轸,深棕色漆面温润光亮,细碎的云母颗粒闪烁其间。 “如今想来,命运对我也不是那般无情,现在儿女双全,衣食无忧,身份尊贵,也算是人人慕羡。只要不再执着于曾经的遗憾,便是极圆满了吧。” 她从琴桌前起身,对沈屹笑道:“先生是不是余安先生,已经不重要了。你替哀家将这床鹤舞晴空修好了,便证明先生是就最好的斫琴师,哀家要谢谢你。” 沈屹忙颔首道:“太后不必客气。” 太后重新戴上护甲,郑重道:“拜托二位回到裕都后,替哀家将琴归还于他,也算是哀家给和他的过往一个交代了。” 说完,她转身回到座上,宫女们忙上前解开银钩,放下五色帘隔开了视线。 方吟小心地将琴装入锦缎琴囊,与沈屹一同躬身道: “请太后放心。” 二人离开时,仿佛听到帘子后面一声叹息,微不可闻。 清晨的码头,水面泛起薄薄的雾。 方吟抱着玉珠霖站在船上,望着东吴这片土地感慨万千。 原本以为很快就会离开,却不想在这里逗留了大半年的时间。在这儿的日子里发生了许多事,今日要离开了,心里还是生出了几分不舍。 “马上就要开船了。外面风凉,进去吧。”沈屹安顿好行李出来,走到她旁边道。 “我想再看一会儿,等船开了再进去。”她答道。 “好,那我陪你。” “先生,离开前你可曾与丞阳县主道别?” 沈屹望着从陆地通向船边的木栈,淡漠道:“事已至此,多见无益。我也不愿意去再扰她,这样悄悄离开就好。” 船缓缓地开动,二人站在船舷边,看着陆地越来越远,才回了船舱。 突然,栈道上跑来一个粉衫的女子,水红色的裙摆随风飘起,宛若盛开的花朵。她急急地赶来,却被戛然而止的栈道挡住了前行的脚步。 俞清沉呆呆地望着无情远去的船,直到它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再也看不见了。 她转身回去,终于落下泪来。 第22章 隔了大半年,方吟和沈屹终于再次站在了西蜀的土地上。 因着东吴太后的嘱托,两人下船之后,不敢多作耽延,直接雇了辆马车往裕都而去。 镇国将军府,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余安先生么?” 将军府的老管家接过拜帖,拿远了些,眯着眼看了好久,才抬了抬眼,躬身慢悠悠道,“请二位在此稍等,我进去通报大将军。” “吟吟?”二人正等着,身后的台阶下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方吟转头,见薛映淮等不及丫鬟放好脚凳,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石阶,拉着方吟的手上下左右地看,又惊又喜,满脸不敢相信,“我就说看背影十分的相像,竟真的是你呀。你何时回来的?要待多久?怎么也不说一声。” 说着说着,突然瞥见了旁边的沈屹,薛映淮松开方吟,不好意思地一笑,“余安先生安好。” “薛小姐好。”沈屹颔首回了礼。 方吟笑着开口,解释道:“我和先生也是刚到裕都,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有些累,就不多待了,明后日便回锦州。但因着受了东吴国太后之托,要先来给镇国大将军送样东西。本想着过后去薛府递拜帖,谁知道就在这里遇上了。” “哦?”薛映淮微微睁大了眼睛,好奇道,“东吴国的太后,她居然认得舅公?为何会突然给舅公送东西呢?” 方吟这才想起,镇国大将军原是薛夫人的舅舅,也就是薛映淮的舅公。也怪不得她会出现在此处,想来是拜访舅公,刚巧碰上了他们。 “太后娘娘也是西蜀人士呢,认得大将军也不奇怪吧。”方吟笑答。 “余安先生,方姑娘,大将军请你们进去呢。”老管家终于又颤巍巍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抬眼见到了薛映淮,便眉开眼笑地加了一句:“哎呦,小小姐也来了,那就一起进去吧。” “哎,谢谢福伯。”薛映淮甜甜地应道。 沈屹拿着鹤舞晴空走在前面,两位姑娘跟在后面,三人一同入了将军府。 镇国大将军此时已过知天命之年,却一直未曾娶妻,所以至今还是孤身一人,府里也有些冷冷清清的。 毕竟是曾为国征战的大将,举手投足之间,还能瞧出些他当年意气飞扬的风采。许是因着早年间征战受过重伤,伤及了本元,如今虽然恢复,精神却似乎不太好。 将军府的布置亦是粗旷,连草木都疏于修剪。但不知为何,竟会有琴桌琴凳这等风雅之物,一旁的香炉里,还焚了檀香,与屋里朴素的摆设颇有几分格格不入。 沈屹将鹤舞晴空从琴囊里取出,放在琴桌上。 “大将军,这是太后娘娘托在下带回的,说是物归原主。” 将军看到琴的瞬间就站了起来,因起得急还晃悠了一下,薛映淮急忙上去扶着。 他摆摆手,让映淮回去坐,自己走到了琴桌边。 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颤抖着隔了新换的丝弦拂过光亮饱满的琴面,云母的细闪映入他的眼睛,点亮了原本的黯淡。 这床琴,兜兜转转,过了三十年,终于又回到了它最初的主人手上。 “她看见您写的花笺了。”方吟见他盯着琴似乎欲言又止,便在一边轻轻开了口。 大将军猛地转头,面上瞬间浮现了与年纪不符的慌乱与无措。 “您写了,不就是为了让她看见的吗?”方吟赶紧又道,“如今她看到了,虽说有些晚,但您的心意,她也终于知晓了。应该安心的,不是吗?” 他复杂地看向她,眼神里的不安却一点点散去,表情终于松了下来。 “大将军,您后悔过吗?”方吟小声问道。 一模一样的那个问题。 大将军却只是一一抚过嵌了白玉的徽位,又摸了摸光洁的岳山,拨了拨琴轸上坠下的明黄色坠白玉兰花丝线穗子,终究也没有回答。 “在下能否暂且借用这床琴,弹一首曲子?”沈屹站起来,出声问道。 他点点头,将手放了下来,慢慢回到梨木圈椅上坐下闭了目。 “多谢将军。” 沈屹走到桌前坐下,抬手,轻轻吸了口气。 开头的几个泛音一出,方吟便听出,与当初在皇宫里太后娘娘所弹如出一辙。 百年的桐木,使这张鹤舞晴空的泛音极为清脆,此刻听来亦是泠泠。 但随着调子的流转,曲中的冷意渐隐,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柔韧。像是一株生长的藤蔓缠绕而上,丝丝缕缕盘错着,蜿蜒又不屈。 抚琴之人纠结的情绪也丝丝缕缕入耳,绕在听者心上久久不散。 可慢慢地,曲调又变得轻盈洒脱,听来已是渐渐释然。待得最后一个泛音结束,仿若紧密缠绕的绳索慢慢松开后,乍然四散,只余得一身轻省松快。 沈屹手掌轻覆琴弦,止了琴音,长吁一口气。 一曲终了,大将军睁开眼睛,终于第一次开口,满足地叹道: “不想有生之年,又得听《秋苑捣衣》,老夫无憾了。只是先生这一曲,听着要比寻常的轻快许多。” “此乃两月前在东吴国的时候,听太后娘娘所弹,在下只能模仿出个大概。” 大将军一怔,便又是长久的沉默。 香炉中几支线香慢慢变短,屋里的白檀香气益盛。 方吟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听到那个带着沧桑的声音低低叹道: “她终是放下了。” 过了片刻,又叹道: “如此,我也该放下了。” 只这么一会儿,将军就有些累了,面上唇上看着也没了血色。 老管家赶紧扶了他去歇息,三个年轻人也就顺势告辞了出来。 “吟吟,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薛映淮一出将军府,便拉着方吟着急地问道,“你们和舅公就像是打哑谜似的说话,我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你若是好奇,便自己去问大将军吧。今日过后,或许他有天会愿意都讲给你听也未可知呢。”方吟浅浅笑道。 薛映淮只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也不恼,“你们寻好住处了吗?不然就跟我回府吧?” “‘这差事既完成,我们也该回锦州去了。”沈屹道,“最多在此再住上一两日,就不去府上叨扰了,一会儿在附近找家客栈住下便可。” 方吟也点点头,“还有玉淙,等我明日去薛府找你取。” “如此也好,”薛映淮与二人告别,上了马车,“那我明日在府里等你。” 沈屹和方吟找了间较大的客栈,要了两间紧挨的上房住下。 等他们收拾安顿好,已经过了中午。 清明过后,风也和暖许多,沈屹推开雕花木窗,散去屋里的沉闷。 “你还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我们吃饭的食肆么?” 他突然问道。 方吟当然是记得的。 “你瞧。”他指了指窗子外面,碰巧那间食肆竟就在这客栈的正对面,“我记得他们的菜色还算不错,就去那里吃些东西吧?” “好呀。” 二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门。 这次,他们坐在了食肆二楼靠窗的位置。 “你在看什么呢?”沈屹点了菜,见方吟望着窗外出神,便问道。 “先生,这里正好可以看见我的房间呢。”她笑道。 他也跟着向外看了一眼,弯唇轻笑,“左右窗户都关着,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啊。” “那可不一定,”方吟将目光收回来,随口说了句,“万一有人进去了的话,应该还是能看到有影子在动的。” 沈屹听了,挑眉玩笑道,“你那间房里现在除了琴,也无别的可偷之物。若是这样还能进贼,那这贼定是颇有几分风流雅兴,我倒想结识一下了。” 小二很快就端了菜上来。 两人这一路上未曾停歇,此刻都饿得前胸贴了后背;加之出门在外大半年,许久没吃到家乡的菜,甚是想念,也就不再矜持,痛痛快快地吃了起来。 “先生所说的《麟凤引》第三片残谱,真的有两张一模一样的么?” “断口处不能说完全一样,”沈屹吃饱了便搁下筷子,啜了口茶,“但内容确是完全一致。” 方吟蹙了蹙眉,疑惑道:“那就是说,曾经有两张一样的曲谱放在一起,同时被撕成了大致一样的四片?” 沈屹点点头,“只能这样解释了,不然也如何做到连行数都一样,半个字也没多也没少。” “那就奇怪了,”她也放下了筷子,托了下巴思忖着,“若是有两张相同的谱子,为什么都要撕开,还要如此费劲,撕成几乎一样的呢?还有,怎么就这么巧合,那两张相同的就都在东吴呢?真叫人难以想通。” “可惜没有见到东吴第一个送来谱子的人,”他望着窗外道,“线索就算是断了。” 沈屹伸手给她倒了杯茶,“算了,不想了。多出来总比没有找到的好。” 方吟端起茶盏饮了口,也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正是半下午,明亮的阳光照在客栈糊了棉纸的窗上,将棉纸照得微微透明。 雕花的棱格后面,突然有道清晰的人影一闪而过。 两人对视,皆是被吓了一跳。 沈屹赶紧唤来店小二,付过饭钱,二人便起身匆匆回了客栈。 第23章 一回客栈,两人就赶紧到方吟的屋子里去察看。 除了桌子上放着一封信外,并无其他异常。 信封上空无一字,她便立刻拆开信来看。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笺,上面写着:“方宅危,速回锦州。” 没有落款,也没有称呼,亦非熟悉的字迹。 看信里的意思,好像是善意的提醒,却不知对方是敌是友。 锦州的方宅自从被那场火烧了以后,便被贴上了封条,如今又能有什么事呢? “你先别担心,”沈屹道,“究竟是真是假,得亲眼看看才知道。不如今日便启程罢,左不过赶上几个时辰夜路,也能早些到。” 她握着信纸,想了想道:“好,那玉淙怎么办呢?” “现在天色也不算晚,我这就陪你去趟薛府。” 二人出门,沈屹叫了辆马车代步。 “先生,我总觉得有些奇怪,”方吟看着信,皱眉道:“这里离锦州有数百里,送信之人得到消息,等到我们今日回到这里,再用这种办法告知我,中间不知要耽搁多少时日。这信里所说的危险,是真的么?” 沈屹分析道:“想来这所谓的危险,应该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发生的事。” 她收起信,“比起老宅,我觉得这封信更蹊跷呢。感觉送信之人并不是为了要我快些回锦州,而只是不让我们在裕都多做停留。” 沈屹想起了去东吴前遇到的那两个黑衣人,便担心道:“之前益州的那两个人,倒是曾提到过,他们接的吩咐是不能让那人踏进裕都。如果他们找的人就是你,或者他们错认为那人是你,还在盯着我们的话,那么我们在此多留一日,怕是就多一分危险。左不过赶上个把时辰的夜路,不管是不是,取了玉淙,我们就出发吧。” 马车很快到了薛府。 薛映淮得了通报便出来迎,将二人请到花厅里坐了,不解道:“吟吟不是说明日才来,怎么突然又改了主意?” 方吟怕她担心,不意多言,只挽了她的手笑答:“离开锦州日子久了,还怪想念的。所以打算早些回去,就想着先来找你取了玉淙。” 薛映淮嗔她一眼,吩咐了丫鬟去取琴,转头嘟囔道:“你我分别的日子也不短,也没听你说思念我。” 方吟抿嘴轻笑,“自是想念的,不然也不能才回来就一日见上两回呢。” 说话间,两个丫鬟搬来了一只樟木长箱。 “论起修琴,我也找不到比余安先生更好的了,”薛映淮起身打开箱子,“就也没敢擅动。” 玉淙躺在箱中的软垫上,依旧是两截。 “如此正好呢,”方吟走过去,弯了腰道,“我一直想瞧瞧琴腹之中的样子,若是粘起来,反而不容易瞧了。” 她抬起半截琴,凑上去细细察看。 看完放下这半,又抬起另外半截,仔细瞧了半天。 “怎么样?”沈屹也起身走来,躬了身问道:“发现什么了吗?” 方吟不答,只是蹙了眉伸手往琴腹深处摸去。 沈屹和薛映淮看着她,皆是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她才终于把手伸了出来,洁白的掌心竟躺着一枚样式别致的铜钥匙,上面还粘着些红色的蜡。 匙柄上刻着的两个字虽然扭扭歪歪,却清晰无比:郁离。 “这是要用在何处的钥匙呀?”薛映淮好奇地问道。 “我也不晓得。”方吟看向沈屹,见他也一脸茫然,便心知应当是哥哥藏在里面的。 她收好钥匙,对薛映淮轻声道:“这钥匙的事情,你可要替我保密呀。” “那是自然,”薛映淮一口答应,想了想又笑道:“不过,哪有人会问我这些呢?” 她叫小厮帮两人将玉淙搬到马车上,目送他们远去,才转身回府。 通往锦州城的官道之上,只闻马车轮子的碌碌之声。 方吟与沈屹坐在马车之中,天色渐晚,二人却都没什么困意。 “给。”沈屹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油纸包。 “这是什么?”方吟伸手接过,边拆开边问道。 “这小饼唤做金沙落月。” 油纸里包着两枚小小的点心,上面沾满金黄色的碎屑,香气扑鼻,造型也圆润可爱。 她抬眼望着他,惊喜道:“先生何时买的?这上面撒的是什么呢?” 沈屹只是笑笑,“饿了吧,先垫一垫肚子。” 方吟拈起一枚放到嘴边,咬了一小口。 外面薄薄的酥皮入口即化,内馅儿是极细腻的去皮绿豆茸,清甜可口;上面的金黄色碎屑原来是用咸蛋黄磨细了撒上去的,烤过之后蛋黄的香气更甚,颜色也漂亮。 “这点心真是又好看又好吃,名字也好听,金沙落月,极有意境呢。”她很快就吃完了一个,将另一个连油纸放到沈屹手里,“先生也尝尝吧。” 沈屹摇摇头,道:“我不饿,你喜欢吃的话,便都吃了罢。” 方吟拗不过他,把剩下那枚点心用油纸重新包好。 “先生,我一直在想,”她捧着油纸包道,“那把钥匙上的‘郁离’二字,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应当说的是竹子吧,”他想了想道,“似乎是《女红余志》里曾有过的,说是竹子这植物‘繁阴上郁郁,促节下离离。’故而也被称为郁离。这个别称雅致,我还曾想用它来作斫琴坊的名字来着,只是师父未曾答允,才作罢了。” “竹子么?”方吟喃喃道。 她微微掀开车帘,看着外面又沉思起来。 快到锦州城门之时,天已经微微亮起。 马车拐了个弯,停在了岳畔琴舍门口。 “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微胖妇人踉跄着迎上前,带了哭腔唤道。 方吟刚下马车,就被吓了一跳。她借着天边微弱的光线,才看清了那张冻得发白、嘴唇青紫的脸,“吴妈妈?” “哎,我的小姐哎。”那妇人抹了把眼泪道,“得知公子出事以后,我就四处打听小姐的下落,十几天前才好不容易找到这里。谁知来了之后,发现这院子里没有人住。我等了这些日子都没有消息,本想明日就不再来,幸亏,幸亏小姐今日回来了。” “先生,这是以前家里伺候母亲的吴妈妈。”方吟赶紧转头跟沈屹介绍道。 “这位是?”吴妈妈又抹了抹眼睛,凑上来问。 “我是这琴舍的主人,姓沈名屹。”沈屹微微颔首,开了门转身道,“吴妈妈进来说话吧。” 方吟带着她进了屋。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方吟取来蜡烛点上,又去烧水,泡了壶茶。 一口热热的茶下肚,驱散了寒意,吴妈妈的面色才红润了些。 她拉着方吟的手,絮絮地说着从前的事情,直说得她也开始眼泪汪汪。 沈屹将行李收好,才过来瞧她们,道:“天也快亮了,我一会儿便要进城,出门日久得去见见陆兄。方姑娘和吴妈妈不如与我一同进城罢?正好也可在城里找家馆子用些早饭。” 方吟用帕子擦了泪,道:“好的,先生。” 三人进了城,吴妈妈找了个机会悄悄地问方吟,“这位沈公子…与你是何种关系啊?你为什么管他叫先生呢?” “先生他…”方吟本想说他就是玉淙的斫琴师,转念一想沈屹可能并不愿过多的人知晓,便只是简单道:“他曾经救过我的命,是我的恩人。” “原来是这样啊。”吴妈妈点点头。 他们在一间临街的小食肆落座,点了三碗羊肉汤饼,伙计很快就端了上来。 沈屹随意吃了些汤饼,便先行离开去了闻雁琴斋。 方吟用勺子喝着香浓的面汤,小口慢慢地吃着。 吴妈妈却吃得心不在焉,又好像十分关心她这数月以来的经历,一直拉着她问东问西。 “小姐,你可不知道,”吴妈妈端起碗喝了口汤,抬袖抹了抹嘴,苦着一张脸道:“咱们方宅就快要保不住了。” “此话怎讲?”方吟立刻搁下了勺子。 吴妈妈转头看了看四周,才凑近了低声道:“听人说宅子里上月开始闹鬼,锦州都传遍了。周大人请了法师来驱也没有用,后来实在没办法,就说打算将整个宅子全推倒为平地呢。” “怎么会这样?火烧起来的时候不是没有人在了吗?” “好像是说老爷和夫人走得冤,阴魂不散呢。” 方吟皱眉,气道:“胡言乱语,爹爹和娘亲就算是成了鬼魂,也绝对不会是恶鬼。” “嘘,”吴妈妈伸出食指比了比,“小姐慎言,莫要叫人听去了。” 面前的汤饼也吃不下了,方吟一下子起身道:“我去找周伯伯。” 吴妈妈却伸手拉住她,“小姐先别激动,依我看如今更为要紧的,是想想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还在宅子里,赶紧想办法弄出来才是。” 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方吟疑惑地看着她。 分明所有人都知道,宅子里值钱的物件被烧的烧,抄的抄,早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吴妈妈被她瞧得有些心虚,慌乱补道:“我是说,小姐和公子小时候不是喜欢藏些小物件玩,若是能找回来些,也许可以卖点银子贴补贴补…就算是不卖,留着也能忆一忆从前的日子,不是挺好么。” 方吟又坐了下来,低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汤饼,“家里不是早就被搬空了么,哪里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不是说那些金银字画,”吴妈妈又抬了眼,盯着她试探道,“万一老爷夫人或公子藏了些什么要紧的物什,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呢。” “吴妈妈在说什么呢?”方吟觑着她,“若是有,我当初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吴妈妈见她如此,讪讪道:“小姐受苦了,都怪我当时去投奔亲戚,不然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我也不能让小姐吃这么多苦头。” “吴妈妈不必自责,都已经过去了。”她这才抬眸,浅浅一笑。 第24章 “沈兄怎么独自来了?”陆之云斟了茶,挑眉笑问:“方姑娘呢?” “在街尽头那家食肆用饭。”沈屹眼睛也不抬地答道。 “沈兄,”他手里的茶壶一下没拿住差点扔掉,“你们真的一起去了东吴又一起回来的啊?” “嗯,真的。” “亏我还一直放心不下,怕你这木头桩子似的性格不会哄姑娘,就这么将人放去北晋永不相见了。”他将茶壶放好,摇头笑道,“如今看来,我真是白白担心了啊。” 沈屹终于抬了头,白他一眼,道:“陆兄如今是越发开朗了,是不是北晋那边传来了什么好消息啊?” 陆之云这才蔫了下来,嘟囔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 “好了,跟你说件正事。”沈屹的神情肃了肃,“我这次在东吴,居然拿到了两张几乎一般无二的《麟凤引》的残谱。” “啊?什么?” 两张谱子并排摆在一起,陆之云看了也震惊不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屹摇摇头,表示不知。 “更为奇怪的是,”他又道,“这两张撕开的边缘,都与之前收集到的不能完全契合。” 陆之云蹙眉,“难道说,这传说中的旷世之作《麟凤引》,不止有一张?” “现在看来,已经至少有三张了。下回再找到残谱的消息,估计也很难保证会刚好是第四片。”沈屹深深叹了口气,“如此一来,想要凑齐整谱,又不知要多耽搁上多少时日了。” “若是真有这么多的话,花这么大的功夫去寻,真的值得么?” 二人忽然都沉默不语,气氛也有些低沉。 “掌柜的,方姑娘来了。”小伙计的敲门打散了屋里的阴郁。 陆之云起身开了门,道:“快请进来。” “你们饿了么?要不要吃了午饭再回去?” 一出闻雁琴斋,沈屹便问道。 方吟摇摇头:“才吃过早饭没多久,还不饿。” 吴妈妈连忙道:“我出来前瞧着我们的院子里也是厨房,这次一并买些米面,还有新鲜的瓜菜和鱼肉回去,以后做饭还有洒扫这些事,就都由我来做吧。” 沈屹自己做事惯了,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麻烦她,但吴妈妈坚持说自己不能这样白住着,他便也就允了。 回到岳畔琴舍,沈屹又想着单独收拾间屋子出来给她住,也被吴妈妈拒绝了。她说自己可以和方吟同住一屋,也方便照顾她的起居。 于是,便就暂且这样安定了下来。 是夜,冰轮高悬,月色清冷。 当晚的月光格外亮些,平日里看不清的事物也都瞧得见了。 沈屹很晚才从工坊里出来,回到二楼的房间。他刚推开窗户,就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蹑手蹑脚地从东厢房里出来。 都这个时辰了,她这是要去哪里呢? 他又仔细地瞧了瞧,确认无误,便急忙下了楼跟上。 方吟今日特意穿了件深色的衣服,就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却不想还是被沈屹瞧见了。 “先生,出来吧。”她在官道边停下脚步,悠悠道。 “大晚上的,你这是要去哪?”沈屹见她发觉,也不再躲藏。 方吟垂了头,嗫嚅道:“方府。” “这是为何?”他讶异。 “今天一天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要回去瞧瞧。” “不是说方府在闹鬼么?你不怕?” 她摇摇头,“如今不怕了。自从家里出事后,我才知道世上有许多东西,比鬼魂可怕不止一星半点。再说,那里是我家呀。” “那我陪你一起去。” 沈屹和方吟都从未翻过墙,幸而方府的围墙并不算高,两人费了些力气,才终于从东面的围墙进了府。 府里自从去年大火之后,就没有人再踏足过,所以到处散落着烧焦的木块瓦片,泥土也依旧有些焦黑。经过了夏秋冬三季,到了开春,加上此地气候又温暖适宜,大多树木便再次焕发了新芽,长出了新叶。 “这块地原来是个花圃,里面种满了母亲喜欢的紫阳花,夏日里开花的时候,粉紫浅蓝的都有,团团簇簇可好看了。”她望着眼前那片杂草萋萋的空地,出神道。 沈屹静静站在她身后。 “去我的幽独馆瞧瞧罢。”方吟回神,转头对他道。 女子的绣楼,素来都爱取些带花草云月的雅名,她却将自己的绣楼名为幽独,想来在锦州众闺秀里,也是独一份了。 不过,幽独馆的真貌,沈屹却是无缘一见了。 这里因着离书房近些,又是纯木搭建,被那场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只余下焦黑的废墟。 “原来楼前有棵银桂的,”方吟垂了眸,低低道:“想来也是被烧焦了。” 沈屹不忍,上前几步弯腰察看,“树根应该还在吧?如果在,或许能发出新芽呢。” 他忽然看见脚前的土里,似乎隐隐有些绿色,忙蹲了下去。 虽不是树的新芽,却好像是些谷子豆子落在土里发了芽。 “你从前常在此撒些五谷,来喂鸟儿吗?”他歪了头问。 “这倒是不曾,”方吟也凑过去,拨了拨刚刚展开的纤细叶片,疑惑道:“但是我抚琴的时候,会有鸟儿飞来,久久停留。”她细想,突然有些失落,“难道是我一直误会了,难道它们不是因为我的琴声,而只是因为这里有吃的?” 沈屹轻笑:“那就要去问问鸟儿了。不过,它们到底是为琴音所感还是被五谷所惑又有何重要,你抚琴的时候,鸟儿们都飞来听了,这个是事实啊。” 方吟听了这话,才散去了失落。 子夜时分,天上的冰轮越发地明亮。 幽独馆边的池塘反射着月光,枯荷横斜,水面粼粼。 “吟吟且在这池边等一会儿,哥哥有点事情回趟屋里,然后就回去听你抚琴。”方吟记起,哥哥唯一的一次对听琴说等一等。 她当时在池边站了好一会儿,等得没了耐心,才没有听话,先行回了幽独馆。 谁知,哥哥竟然已经在楼下的桂花树前了。 一见了她,他就有些慌乱地将手背到了身后,赶紧咧了嘴笑道:“吟吟你回来了,我刚想让丫鬟去叫你呢。” 说罢不等她回答,就先行转身进了琴房。 他的神情举止皆与往日不同,甚是有几分可疑。 那日,她便格外仔细地观察了他好久,却只发现他的袖口处沾了些不知是什么的粉末。 现在想来,像极了从装豆子谷物的布袋上粘的粉。 偷偷为她撒这些谷粒的人引来鸟雀的人,原来竟是哥哥吗? “先生,我想再去看看哥哥的院子。” “好。” 两人穿过书房的废墟,到了方府的西苑。 这里的火明显当时比东边那一片更大些,连树木什么的都烧得干干净净。 “连老树都烧成灰了,想来也留不下什么了。”方吟叹了口气道,“先生,我们回去吧。” 沈屹低头一瞧,在这里走了没几步,连脚上的布鞋都染了一圈黑边。 “也好,临近丑时也越来越冷了,你出来穿得少,别冻坏了。” 方吟习惯性地抬步,往大门口走去。 “等等,那边贴了封条,我们还是从这里翻墙出去吧。”沈屹叫住她。 她突然愣住,反应过来之后呆呆地转身,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努力地克制着不回来瞧,才觉得爹娘和哥哥还继续生活在这宅子里。好像只要我回头,便可以再次见到他们。”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也止不住溢出的抽泣声,终于颤抖着慢慢蹲下身去,“可是现在,我才真的意识到,他们都不在了,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沈屹走过去,亦是蹲下,轻轻将她拥进怀里。 方吟靠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这片焦黑的废墟,泪如雨下。 “小姐昨夜去哪了啊?害得我也一整夜没睡,一直担惊受怕的。” 第二天一早,吴妈妈端了水来给方吟洗漱,埋怨个不停。 方吟一边将衣服的带子层层系好,一边道:“我睡不着,就出去走了走。” “那也不能走到凌晨才回来啊,一个大姑娘家的。” “我是瞧着吴妈妈睡着了,才悄悄出去的。”她小声地补了句。 吴妈妈瞪了她一眼,底气却弱了几分,“我昨儿起夜的时候,就发现小姐不见了,之后担着心也没能再睡,一直坐着等你。” “对不起,”方吟飞快地梳好头发,扯了她的袖子软软糯糯道:“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吴妈妈这才面色稍霁,“好了,你快洗脸吧,我去端早饭。” 她出去后,方吟转头瞥见房里角落的衣柜,露出一角衣襟。 过去打开柜子,才发现里面的寥寥几件衣服和一些枕巾被褥等物被翻得乱成一团。 连带着桌上摞起的书册也有些参差不齐了。 看来,吴妈妈似乎趁她不在,把整个东厢房都翻过一遍了呢。 家中出事之后,吴妈妈是府里头批离开的人之一,她不是锦州本地的人,故而走得毫无留恋。但现在,她又突然回到了锦州。方吟本来就有点疑心,觉得吴妈妈这次回来并不寻常,这般看来,果然是另有所图。 只是她放在柜子里的散碎银钱一分未少,可见所图并非是钱财。 方吟捏了捏袖兜里刻着“郁离”的钥匙,蹙紧了眉头。 第25章 转眼端午将至,各家各户都开始采箬竹叶包粽子准备过节。 这天一早,吴妈妈将泡好的糯米和竹叶端到院子一角的石桌上,挽起袖子准备干活。 “笃笃笃——”外面忽然响起急急的敲门声。 “怎么这么不赶巧。”吴妈妈甩了甩手上的水,不满地起身,嘟囔着准备去开门。 “我去开罢,就不劳烦吴妈妈了。”沈屹也听到了,忙从屋里出来,温声道。 他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长衫,行止谦和有礼,清朗如松下之风扑面,吴妈妈顿时就没了脾气,应了一声便坐回去包粽子。 门外,是头戴玉冠、身穿锦袍却气喘吁吁的陆之云。 “沈兄,《麟凤引》的第四片谱子,找到了。” “在哪?确定是我缺的那片吗?”沈屹听了便急切问道。 “八九不离十,就在裕都。”陆之云好不容易喘匀了气,犹豫着道,“但是沈兄啊,我觉得这次有些奇怪。对方的要求,只是让你把其他残片都带上,与他见一面。” “就这样?” “就这样。” 沈屹蹙了眉,思索半天,终于道:“毕竟是最后的残片,就算是请君入瓮,我也得去瞧瞧。” “沈兄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大老远跑来给你报信儿,在这儿站了半日你也不说请我进去坐坐,喝杯茶?”陆之云佯装生气。 “是在下疏忽了,”沈屹赶紧作了个揖,“在下这就给陆大掌柜赔不是,快请进罢。” 陆之云这才笑着大摇大摆地进了门。 “哎呦,大娘在包粽子呢?”他素来与人热络得极快,见到吴妈妈便主动上前搭话道,“什么馅儿的呀?” 吴妈妈抬眼瞅了瞅,见他周身金玉绫罗,人也生得端正,便破天荒地答了,“今载只备了腊肉与红枣二种。” “哦,”陆之云笑眼弯弯道,“腊肉粽简直堪称世间至味,我也是来此地之后才品得将腊肉包进糯米中的妙处。” “公子不是此地的人?” “我乃北晋人士。不过来这儿少说有十年了,应当也能算是半个西蜀之人了吧。” “当然当然,”吴妈妈道,“十年可不短了,且瞧着你年纪也没多大。” 陆之云一撩袍摆,在石凳上坐了,“大娘瞧着我年岁几何啊?” “二十?” “哈哈哈,大娘可真会哄人,我有那么年青么?再猜猜看?” 沈屹端着茶出来的时后,看到的就是陆之云与吴妈妈坐在石桌前相谈甚欢的和谐画面。自打吴妈妈来了这里,大半个月了还从没见她这般灿烂地笑过。 “陆公子今日定要留下吃了饭再回去啊。”她飞快包完最后一个粽子,端着盆起身道,“我这就去煮粽子。” “哎,都听大娘的。”陆之云仰头笑答。 吴妈妈去了厨房,沈屹在陆之云旁边坐下,把一盏清茶放到他跟前,“陆大掌柜在与人相交一事上,果然是有过人之处啊,真叫我刮目相看。” “你也开始调侃我了?”陆之云饮了口茶,斜斜觑他一眼,复又垂了眸道:“就算有过人之处又能如何,关键时刻不也用不上么?” 沈屹瞧他这样,将到嘴边的话统统咽了回去。 “过几日便要开始割漆了,我去朱老伯那里瞧过之后,便可以去裕都了。” “好。”陆之云把玩着茶盏答道。 “我走了之后,就让方姑娘去闻雁琴斋吧。” “好,”他随口答了之后,才觉得奇怪,“这是为何?不让她与你同去么?” 沈屹只是摇摇头,“裕都对她来说,太危险了。” 见他不愿多说,陆之云也就不问了,只道:“方姑娘若愿意来,我随时欢迎。” “对了,这个是裕都拿着残谱那位的住处。”他又想起来什么,从袖中掏出张叠好的纸。 沈屹接过来展开一看,却见上面的字迹竟有几分眼熟,“陆兄可知这位姓甚名谁?” 陆之云一脸茫然,“这住址有什么不对么?” “这字…”沈屹喃喃道,“似是师父所写。” 陆之云在岳畔琴舍一直待到傍晚,用了晚饭才告辞回去。 吴妈妈还依依不舍地送他到门口,又给了一大串腊肉粽让他提回去。 沈屹趁机将第四片残谱的事情与方吟说了。 “我还是不去闻雁斋了,就留在这里帮先生看着院子,每日读书抚琴也挺好的。”她道。 “这里毕竟偏僻些,安全起见,还是去城里罢。”沈屹坚持道。 方吟想起吴妈妈这段日子以来的种种,便也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沈屹一身粗布短衣长裤,还将袖口和裤脚都卷了起来,肩上扛了把不知从何处弄来的锄头,就准备出门。 “先生,你这是要去哪?”方吟唤住他。 “后面那片竹林。”他头也不回地答道。 看起来像是要去挖什么,方吟一时好奇便跟了上去。 就在岳畔琴舍的围墙后面,生长着大片的竹子,它们的根系在地上交错相盘,将土结结实实地握成一块。只有临近围墙的一小片空地,土还相对松软些。 沈屹从竹林边缘数着步子走到那片空地中央,挥起锄头便挖了下去。 昨日陆之云给的那张纸倒是没什么不妥,但那字里行间的风骨,越看越有师父的风韵,他想了一夜,觉得定要把师父临走前留下的信挖出来,对比一下字迹才行。 可是这几锄头下去,却什么也没挖出来。 “先生,你之前将东西埋在这里了吗?”方吟从不远处走来,问道。 沈屹又挖了一下,“对,明明埋在此处的。” 她在四周走了一圈,细细观察着周围的竹子,又回来道:“有没有可能这些竹子又向外长出些新的,与以前不一样了呢?” 他停下来,想了想觉得十分有理。毕竟过去八年了,这片空地也确实瞧着不如以前大。 “哎,谁叫我当时不从围墙那边数步子呢。”他叹口气,又面对竹林向前挖了几锄。 忽然,“当”的一声,锄头好像磕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面。 沈屹赶紧扔下锄头,凑过去用手去拨开土。 方吟也寻来一片竹片,顺着旁边轻挖。 不多时,他们便完整地挖出了一个带锁的盒子。 “这不是我埋的啊。”沈屹惊讶道,“这是何物?” 方吟拍掉盒子上的土,伸手捏起铜锁头细看,发现这锁眼有些眼熟。她灵光一现,赶紧掏出袖子里的铜钥匙,试着插进去转了转,锁头竟然就这样被打开了。 “应该是哥哥埋在这里的。”她摘掉锁头,掀开了盒盖。 盒子里躺着一册泛黄的本子,幸而盒子密封得好,这些纸张埋在土里近一年的时间,也没有受潮。 方吟小心地拿出来翻一翻,发现是方府库房的出入记录册。 “原来钥匙上的‘郁离’指的就是这片竹林啊。”她终于了然。 “能藏得这么隐秘,想来是极重要的东西,你可要收好啊。”沈屹嘱咐道。 “不过是平常的库房册子,为何要费劲藏起来呢?”方吟看着册子,涌上深深的忧虑,“这么厚一册,我又该怎么收好呢?” 沈屹这时又向前挖了几锄,终于挖到了自己埋下的坛子。 他掀开盖子,取出里面的信和小印,才转头对方吟道:“不然,将这册子按原样锁回去,重新埋好,如何?” 方吟正准备答应,余光却瞥见了吴妈妈在院墙上探头探脑。 她不禁叹了口气,若是埋回去,吴妈妈定会来挖走的。 于是,她悄悄道:“先生与我做场戏如何?” “小姐,我有点累了,先回房歇息一会儿。” 如方吟所料,吃过早饭,吴妈妈便随意找个由头回了屋。 她只做不察,欣然应了,搬出玉珠霖在院子里弹。 借着琴声所掩,沈屹偷偷靠近了,捅开一点点窗户纸瞧,吴妈妈果然靠近衣柜,在那里翻找着什么。 想来她是瞧见方吟将盒子放入衣柜,便想着过去查看。只不过盒子早已被重新锁好,钥匙也被方吟如从前一般带在身上,她自然是一无所获。 “我去裕都前,可要想个办法帮你摆脱她才好。”沈屹不放心道。 “吴妈妈不会有这样复杂的心思和计划来接近我,她背后定另有其人。”方吟摇摇头,“要将那人引出来才行,不然就算吴妈妈走了,也还会有其他人来的。” “那人大概就是为了册子吧?”沈屹思忖道,“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布局,还找来了方府的旧人,又对一切了解得这般详细,会不会是你从前就认识的人呢?” 方吟仔细想了想,“吴妈妈提了好多次为了平息闹鬼的事情,众人想把方府夷为平地。她每次都感激说是知府大人暂时拦下了此事,才将府邸保留至今,让我记得欠他的这个人情。我觉得,找到她又将她送来我身边的,很有可能就是周大人。” “如果这样的话,锦州对你来说也不安全了。”他皱了眉,十分担忧。 “也不见得,只要他一日还没有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就还是安全的。”方吟手里握着铜钥匙,道:“不然比起千辛万苦将吴妈妈寻来,直接派人来抢不是更好么?所以我想,为了线索不断掉,那人是不会对我怎样的。” 第26章 连下了四五日的雨,晚霞才终于有了晴天的影子。 雨歇风止的第二日,天还蒙蒙亮,沈屹就出了门。 从岳畔琴舍往北行约十里,在农田尽头,有块地栽了约莫二十棵漆树。 沈屹走了约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漆树林边。 一位年逾花甲,精神矍铄的老者,头上戴着斗笠,正在漆树林之中割漆。 只见他轻松在树皮上找到合适的位置,沿漆路用锋利的漆刀割开树皮,划出半月状的漆口,顺手在下方又割出一个茧口,从背篓里摸出只蚌壳,插在茧口卡住。 乳白色浓厚的漆液缓缓流下,一滴滴汇集在蚌壳里,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转变为淡褐色。 “朱老伯,”沈屹走过去,扬声唤道,“您起得早啊。” “是沈先生啊,”朱老伯回头,呵呵笑道:“你也知道割漆就五月到九月这小半年,日出前这最好的时辰,得争分夺秒啊。若待到午时,树就不出漆了,老汉我哪能不起早。” “是啊,老伯辛苦。今年的漆品质如何啊?” “尚可尚可,你自己去瞧瞧罢。”朱老伯一边利落地继续割漆,一边努了努嘴道。 沈屹应了一声,便自己去瞧,“我看今载比往常天热,日后阳光若是也能足些,割出的漆许能好过去年呢。” “谁说不是呢,”朱老伯喜滋滋应道,“一日收上个小半筒,这一季下来也就够我们老两口这一年好吃好喝了。” 这大漆难得,又无别物可替,在这个时代便格外金贵些。 方圆百里,朱老伯制的漆可以说是最为上乘,故而沈屹每年都会从他这里购漆回去。 作为斫琴的重要材料,漆的品质对于琴的影响可谓极大,丝毫放松不得,所以沈屹每年都会来瞧割漆,慢慢也就和朱老伯夫妇相熟。 中午,在农舍一同吃了午饭,沈屹才动身回了岳畔。 当黛瓦出现在眼前,他看到檐下木扉竟是微微敞开的。 等到进门,果然院子里安静得有些不寻常。 他唤了几声没人应,赶紧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才发现方吟和吴妈妈都已不知所踪。就连原先衣柜中方吟的衣物连同后面竹林挖出来的那只盒子,还有她房间里的玉珠霖,一并都消失了。 沈屹顿时有些慌了。 这边,方吟缓缓睁开双眸,入目是头顶陌生的水红罗纱帐幔和帐角的刺绣香囊。 她稍微动了动,发现手脚有些酸软。身下厚厚的褥子和触感柔滑的丝绸被里随着动作,飘来一股香笼熏过的甜暖之香。再不用多看,也能知道这屋子里的布置所用十分奢华。 方吟尽量侧过头去,见一个圆脸小姑娘正坐在床边的小凳上,用手支着头打瞌睡。 她梳着双鬟髻,只用了丝带装饰,身上的浅朱绸衫虽无刺绣,也能看出是极好的料子。 许是原本就睡得浅,小姑娘她突然便睁开了眼睛。 二人对视了一瞬,她猛地站了起来,躬身行礼:“姑娘醒啦?” 无法再装睡,方吟便淡淡“嗯”了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的衣衫不知何时被换成了蜜色的软缎中衣裤,轻柔无比,穿在身上仿若无物。看来原先袖兜里的钥匙和盒子都已经被收走了。 “我叫绀蝶,”小姑娘甜甜道,“是专门来伺候姑娘的,姑娘可以尽管使唤我。” “绀蝶,“方吟重复了一遍,“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姑娘是在锦州知府周大人的府里。” “吴妈妈呢?” “她比姑娘醒得早些,就在旁边的屋子里呢。” 方吟又问了几句,渐渐心下了然。 哪有什么方府闹鬼,要推平宅子,从一开始就是周大人编出来哄骗她的。如今那招未奏效,才又让吴妈妈来找她。 自那日挖出盒子之后,她就发现吴妈妈鬼鬼祟祟,还几次偷偷出门,不知去了何处。虽然也留了心眼防备,却没想到他们竟趁沈屹出门,迷晕她直接带了来。 不过么多日下来,她的所见所遇算是彻底印证了之前的猜测。这一切,果然是周大人布的局,为的应该就是那本册子了吧。 只是她人微言轻,手无缚鸡之力,如今又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自然不能与周大人撕破脸皮。看来,此番少不得要与他周旋几日了。 “绀蝶,”方吟从床上坐起来,柔声问道,“你可知周大人因何请我们到此啊?” 绀蝶摇摇头,蹙紧了眉头,嘟着嘴茫然道:“我只是个小丫鬟,哪会有人告诉我呀。不过,等一会儿莺茶姐姐会来给姑娘送吃的,她或许知道的会比我多些。” “我只是随口一问,你不必在意。”她和善地笑了笑,“躺得太久了,身上都僵了。你过来扶我下床走走吧。” “好的,姑娘。”绀蝶这才松了表情,乖巧地过来扶她。 起身换过衣服之后,方吟打量了自己所处的这个房间。 屋子不大,陈设之物皆是女子闺房之中常见,却无比奢华。屋中甚至用水晶盘盛了几只金黄的佛手,用清雅的香气代替平常熏香的烟气。 唯窗前一张金丝楠木琴桌,上面放着她从东吴带回来的那床玉珠霖,琴身搭了块绣白玉兰的暗紫薄绸隔去日晒。 阳光被窗棂的雕花打碎,洒在那玉兰花上,花瓣似乎随光而动,栩栩如生。 “这边是大人特意吩咐过的,说是弹琴时可以看见窗外的莲池,姑娘可喜欢?”绀蝶见她盯着看,便殷勤道。 “大人有心了。”方吟浅笑。 向窗外瞧去,果然是一小小池塘,修得圆润可爱,种了大概半池莲花。 此时并非花开时节,居然有嫣红粉紫的花朵绽放,甚是奇异。 “这个时节竟能看到芙蓉花开…”方吟叹道。 “因为池子里引了温泉水,这花可是一年四季常开不断呢。” 方吟回头,见一位高挑的姑娘推门而入,绿衫绿裙,笑意盈盈道。 “姑娘安好,我是莺茶。”她依依行了礼,走到桌边将手中的食盒搁下,“我给姑娘送来午膳了。周大人说了,请姑娘用过膳后去见见老夫人。” 方吟点头应下。 趁着莺茶摆饭菜的时间,绀蝶打来温水,兑入几滴百花香露,伺候方吟洗了手。 她用饭的时候,莺茶一直侍立在旁边布菜。 周府的吃穿用度果然豪奢,就算方吟还是通判家千金的时候,也是比不上的。 因着父亲和周大人多年同僚的关系,母亲也与周夫人交好。这周府,方吟幼时也是随母亲常来常往,有几分熟悉的。而周老夫人对她,也如孙女般疼爱。 直至她过了豆蔻之年,不便再与哥哥和周谨毅疯跑疯闹在一处,才渐渐少了来往。 亭台花木,水榭楼阁大都还如记忆中那般,未曾改变。 只是,早已物是人非了。 她垂下眼眸,跟着前面带路的莺茶,到了周老夫人的院子。 丫鬟打了帘将她让进去,屋里顿时一股子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就算是这般浓郁的甜香,也盖不住那浓浓的药气。 几年未见,周老夫人看着憔悴了许多,身子骨好像也不比从前硬朗了。 “是吟吟吗?”她恹恹地歪在榻上,微睁了眼问道。 “老夫人好。”方吟赶紧上前见了礼。 周老夫人伸手,丫鬟扶了她起来,垫上软枕。 “都长这么大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方吟跪坐在榻前的垫子上,周老夫人颤巍巍地摸了摸她的脸,又拉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心疼道:“‘也是个命苦的孩子,记得小时候也没这么瘦,怎么现在手上一点肉都没有啊,是不是吃不饱啊?” 她转头吩咐旁边的人:“快去,把那点心多拿几样过来,再热杯牛乳。” 听周老夫人这样说着,方吟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别哭,别哭啊,孩子。”老夫人搂住她,拍着背哄道,“没事了,以后啊,你就在这安心住下,有祖母在,断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怀抱里很温暖,带着微苦的药香,勾起了方吟心底深深埋着的那些委屈,她的泪流得越发厉害,甚至开始抽噎起来。 周老夫人只是耐心地一下下拍着她,等她哭得脱力,渐渐平静下来,才拿绢子给她擦了擦泪,道:“好了好了,这下哭出来便好了。” 丫鬟奉上了热牛乳,她双手捧了杯子小口地喝下去,终于慢慢缓了过来。 “母亲,儿子来瞧您了。”门帘掀开,周大人阔步而入,朗声笑道。 周老夫人抬头应了一声。 “母亲见过吟吟了?”周大人殷勤问道。 “嗯,”她淡淡答道,“这孩子受了好多苦,日后就让她在我跟前吧。” “母亲说的是,”他陪笑道,“不过儿子已经叫人把琳琅阁都收拾出来了,那院子安静,也更精巧舒适些,离母亲这里又不远,就叫吟吟住那边可好?” 转头又向方吟道:“吟吟,琳琅阁你也看过了吧,可还满意?” 其实她满不满意又能如何呢?便垂了眸点点头。 周老夫人看着方吟,见她点了头,这才同意了。 见老夫人有些疲态,精神不济,周大人忙道:“母亲也累了,你们几个快来伺候老夫人歇着。儿子送吟吟回去罢,正好跟她说几句话。” 他都这样说了,方吟只得起身告退,与周大人一同出了门。 “吟吟啊,你知道的对吧?你爹的事周伯伯也是十分痛心的。”一出门,周大人便屏退了下人,摆出一副沉重的表情。 “嗯。”方吟低低应道。 “这事我也觉得蹊跷,以方通判素来的能力,不至于会疏忽至此。”他皱眉道,“但当时无奈迫于钦差大人的压力,以至于匆匆结了案…” 他的脚步停下,转过来俯身看着方吟:“若是现在有可能为你爹翻案,你可愿意一试?” 方吟惊讶抬眸,“翻案么?” 第27章 沈屹将岳畔琴舍院内院外都细细找过,知道方吟应该是被人劫走了。 他记得方吟与他说过,若哪日她被周大人带走了,就先在琴舍里等上三日。如果她到时还没回来,再拿着那本空白册子去周府。 于是,沈屹压下心里的不安,打开了师父的信。 “屹儿爱徒,见信如晤…” 熟悉的字映入眼帘,沈屹的喉头突然觉得被什么哽住,眼眶开始微微发热。 他早就知道师父的一腔抱负,知道他不甘蹉跎于小小的琴斋,亦无法将心安于这一方琴桌前。可是小时候心里总是抱有一丝希望,希望师父能为了他永远留下来,希望自己在他心里能比朝堂的那方天地重要一点点。 但师父八年前毫无留恋地离开,让他的希望被狠狠击碎化为泡影。生来第二次,沈屹的世界分崩离析,变为黑暗无尽的荒原。 第一次信念崩塌之后,是师父给了他活下去的理由;而这一次,则是《麟凤引》拉住了悬崖边缘的他。让这曲谱完整的渴望,使他的心慢慢复苏,继续地在这世间存留。 八年后,看着泛黄的纸上,用肆意的笔触写下的展望,带着久旱逢甘霖般的喜悦,仿佛灯蛾见到了火,让人不忍心拦阻。沈屹紧紧攥着刻有“余安”的小印,心情变得复杂。 “屹儿,你问了为师多次,我却迟迟未答的“余安”二字之意,原为“余心尚安”。因为亦想过无数遍,让自己安心于此,与你相伴。无奈人生至苦其一,便是放不下。此心终究,无法安于此地了。” “师父离开后就此收山,不再斫琴。望徒儿能承此“余安”之号,莫荒了斫琴之艺,静心养性,莫要过多理会这世间纷扰。” “为师只愿你余生顺遂,喜乐长安。” 沈屹放下信纸,看着掌心因握过小印留下的那两个字。桌边静静躺着那本空白的册子,旁边是师父手写裕都某处的地址。 余下的岁月,真的能够喜乐长安么? 窗外,星星挂满了深蓝的夜幕,冰冷却璀璨。 深夜,方吟躺在层层红罗纱帐内,拥着香暖的锦被,却迟迟无法入眠。 周大人白天说过的话,还萦绕在耳边。 他说,爹爹是个好官,也是他爱惜的同僚、好友,这事也让他十分心痛。所以他用尽方法与钦差软磨硬泡,才说服他们上书求皇帝赦免她和哥哥,又求了章大人将他们接出来。 他说,曾经在金鸣驿与章大人商议火烧方府,是为了替她保住方家的部分财物。自己如今只是帮她收着,等到她日后嫁人之时,就都用来作她的陪嫁之物。 他说,哥哥埋下的盒子里所装的,很可能就是爹爹翻案的关键。若是交给他,便能尽快的查出真相。 他说,只要自己愿意,他就会尽一切力量帮助她翻案,洗清爹爹的冤屈。 可是究竟该不该相信他呢? 这些究竟是真的,还是只因发现盒子是空的,为要哄她交出册子来呢? 方吟翻了个身,朝着床里面侧躺着。她的枕边搁着一只碧玉如意,雕成了树干弯曲缠绕的老榕树样子,雕工细腻,片片叶子纹路都清晰可见。 看着看着,方吟突然就想起了在东吴卢府的那日。她穿过幽深的树林来到书房门外,隔着门听到平日温和良善的卢大人,轻飘飘说出那句让她不寒而栗的话:“不过是个伶人,杀就杀了。” 人心里的阴暗到底要藏多深,才连眼神都可以改变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翻身向外,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周伯伯,我带你去取盒子里的东西。” 次日一早,方吟就叫莺茶去请周大人。 他得了信很快便过来了,听到这话,眼睛里甚至要冒出光来,欣喜道:“好,东西在何处呢?我这就叫人备车,我们出发?” 半刻钟后,马车在岳畔琴舍外的官道上停了下来。 周大人踩着脚凳下了车,立刻转身去扶方吟。她只好轻轻搭了,微微借力下来。 “方姑娘,你回来了?”沈屹听到门口的动静,急忙出来。 他又看到旁边的周大人,便拱手道:“知府大人。” “先生,我回来拿那册子。”方吟上前一步看着沈屹,眨了眨眼轻声道。 他们进了院子,周大人寸步不离地跟了上去。 等到沈屹拿出册子,他便再等不及,一把夺过去翻了起来,“这…怎么一个字都没有?” “我也不晓得,”方吟低低道,“盒子挖出来之后,里面就只有这个。” “大人,我曾听说有特殊的水写字,干了能毫无痕迹,若火烤才显出字来。这或许是就用那水写成的呢?”沈屹在旁边轻轻提了一句。 周大人果然恍悟般抬头,急急道:“有火么?” 沈屹去拿来了一盏油灯,用火折子点上。 他将第一页放上去,刚烤了没多大会儿,就有几个字缓缓显出:兽首玛瑙双耳杯。 见到真的有字,周大人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嘴角,匆匆把纸从火上撤下来,假作不经意道:“算了,这么厚的册子,还是回府再慢慢烤吧吧。” “周伯伯,我想在这里再多待一会儿,晚些我自己回去可以吗?”方吟靠近沈屹,转头抬眸看着周大人,柔柔地问。 周大人听了立时便蹙眉,“吟吟,你如今年纪渐长,行事也要多考虑考虑自己的名声。此地偏僻,又只有你们二人,孤男寡女的可如何使得?你还是与我回府罢。” 说罢不容拒绝,抓了方吟的手腕,就拉着她出了琴舍。 他们走后,沈屹关好院门,才回屋打开了方吟刚刚塞在自己手里的纸团。 天晴了没两日,绵绵的春雨又开始淋漓不止。 到今日为止,方吟被圈禁在房里,已三日了。 自那日从岳畔琴舍回来,周大人得了册子便赶紧点上火来烤。但除了第一页之外,后面的每一页,将纸烤得都烧焦烧穿了也没见有字出来。 后来,他发现不管怎么问方吟都是满脸迷茫,似乎什么都不晓得,就连面上的和善也懒得装了,直接命人把她的手脚绑住,日日只让她蜷在榻上。 绀蝶负责夜里看着她,天亮后莺茶来换班。 此时,方吟悠悠转醒,却懒得睁眼。默默数着更鼓响过五声后,果然听到莺茶推门而入。 “绀蝶,把她的手解开罢,该起来梳洗用饭了。” “好的,莺茶姐姐。” 方吟听到了倒水的声响,才慢悠悠睁眼坐起。乖顺地垂着羽睫,任由绀蝶替她浣手净面,然后一言不发地用饭。 “昨夜没什么事吧?”莺茶照例问。 绀蝶看看榻上安安静静小口喝粥的方吟,摇摇头。 “你去睡会儿罢,我来看着她。” 吃过饭,莺茶拿了布条来。方吟配合地转身,手在后背交叉递出,不着痕迹地将两手微微分开一些。莺茶不觉,照旧将她的手绑起来了事,自己拿了绣绷继续描花样子。 “莺茶姐姐,不好了!东边护卫的院子里出事了!” 有小丫鬟匆匆过来敲开门,着急忙慌道。 两人压低声音交谈,但因房间不大,方吟也听得零碎几句:“突然走水”…“火势十分凶猛”…“里面人都还没出来”… 莺茶听后似乎焦心无比,嘱咐一句,犹豫看了眼榻上的方吟,还是急急转身走了。 留小丫鬟站在门口,跺脚嘟囔:“这莺茶姐姐也真是,你的相好固然是重要,但我也有差事等着办呢。这下可怎么是好啊。” 她进屋环视一圈,自顾道:“反正绑着呢,应该跑不了,我先去办事吧。” 脚步声渐远,方吟立刻一骨碌坐了起来。 苍天有眼,竟真的让她等到了逃跑的机会。 她用力扭动手腕,顾不上腕上的皮肤被磨得火辣辣地疼,布条终于脱落。 不敢多耽搁,方吟马上又伸手去解开脚上的布条,趁四下无人,迅速闪身出了屋。 “那本册子若是再拿不到的话,你也就不用再在府里待了。”在游廊上刚跑了没几步,便听见转角处突然有声音传来,方吟赶紧停下了脚步。 “到底是本什么册子?你得说详细些我才好去找呀。”另一个声音竟是吴妈妈。 “据说,是方府值钱物件的账目,”第一个声音压低了道,“这册子里的东西原该尽数抄归国库,但如今大半都还在周府里,另外那些的去处,更是要命。若是不将这册子毁了,日后被一经发现便是欺君之罪,不止老爷难逃一劫,连累三族都是有可能的。府里一旦出了事,你和我也都别想好过。” “哎哎,那我这就去,不管是骗还是偷,定然给你弄来。”吴妈妈唯唯诺诺应下。 方吟听到这已然心惊难抑,正准备赶紧离开。 “小姐,你这是准备去哪啊?” 谁知刚转身,就听到吴妈妈的声音阴恻恻地从背后响起,她顿时背上汗毛直竖。 “啊,是吴妈妈呀,”方吟强作镇定缓缓回头,挤出个笑容道:“我…出来走走而已。” “是吗?方才既然都听到了,就没必要再装了,乖乖将册子交出来吧,免得小姐受苦。”吴妈妈从游廊拐角处走出,笑得越发森然,上前就欲抓她的手。 方吟小步后退着,正准备转身逃跑。下一秒,一个花瓶从侧面飞来,正正好好砸在了眼前的吴妈妈头上,立时人便倒了下去。 她怔了怔,脚步也顿住。 沈屹从朱漆廊柱后闪身出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快跟我走。” 第28章 “先生,我发现你近来翻墙翻得是越来越熟练了。”二人出了周府,又跑出去很远之后,方吟才舒了口气,调侃道。 “哈哈,我也是才发现,翻墙也是可以熟能生巧的。”沈屹笑答。 他敛了笑,正色道:“话说,这周府也太铺张了,院子又多,还布局复杂。幸亏你那天给我写了琳琅阁的位置,不然我还真不一定能这么快找到。” “锦州虽还算富庶之地,但其实知府的月银也不多,除去府上每月的基本开支,剩不下多少。”方吟叹道,“像周府这般吃穿用度根本不可能,这也说明了周大人根本就不可能是两袖清风的。” “先生,”她小声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今晚就别回岳畔了,”沈屹道,“等他们发现你不见了,定会先去那里找人。我们先去闻雁斋避一避,顺便瞧瞧陆兄有没有安全脱身罢。今日多亏了他的那场火,才能上演这出声东击西。” 二人挑人少的小路走,很快便安全地到了闻雁琴斋。 陆之云已经在里面等着他们了。 “快进来。”他警惕地看了外面,确定无人跟来,赶紧吩咐小伙计关了门。 到了后院,进了厢房内,陆之云才松了口气。 “今日之事,还要多谢陆兄。”沈屹躬身,向他郑重一礼。 “何必与我客气,”陆之云摆摆手,“方姑娘身陷囹圄,我自是无法袖手旁观。话说,周大人究竟为何要圈禁你呢?” 方吟犹疑良久,才轻轻道:“此事,陆掌柜还是不知道更安全。” 沈屹也点头,“陆兄就别多问了,免得连累到你。而且我们藏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要尽快离开才行。” 见他们这般,陆之云也不再问,只是道:“料想他们也不会很快找到这里,至少过了今夜你们再走罢。” 外面又下起雨来,敲打在瓦片和屋檐上,让人的心一刻也静不下来。 这样恶劣的天气也不便赶路,沈屹与方吟决定暂住一夜。 “什么?人跑了?”周大人拍桌而起,莺茶和绀蝶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走到二人面前,弯腰捏起绀蝶的下巴,阴□□:“说说,怎么把人放跑的?” 绀蝶吓得脸都白了,忙道:“奴婢不知啊,奴婢是晚上看着的,白日里明明是莺茶姐姐…” 莺茶狠狠剜了她一眼,却抖得更加厉害了。 “那你来说说?”周大人又冷冷问。 “奴婢…奴婢听说院子里走了水,就…就出去了一小会儿。谁知回来人就…不见了。”她磕磕巴巴道,“我叫一个小丫鬟看着人,她也不见了…” “你叫谁看的人?” “我没问她的名字,但看着眼熟,应是府里的人…”她嗫嚅道。 突然,莺茶好似灵光乍现,急急开口,“定是吴妈妈将人救出去的,我瞧见好多次她们两个窃窃私语来着。肯定是吴妈妈将人劫走…” 啪—— 她话音未落,一杯滚烫的茶就炸开在膝前,瓷片粉碎四溅。 地上的两人却分毫不敢挪动,只控制不住地抖个不停。 “一派胡言乱语!”周大人冷冷一笑,“那个吴妈妈被人发现倒在游廊,是被花瓶砸晕的。而且,是我叫她去套话,不悄悄说,难道都要喊出来么?” 莺茶震惊抬头,眼睛瞪得溜圆,剧烈喘息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行了,拖下去吧。”他耐心耗尽了,便对着门外吩咐道。 侍卫进来,将二人拉起来带了出去。 哭嚎声渐行渐远,而后戛然而止。 周大人这才又另斟了一盏茶,闭目啜饮。茶香萦绕,他的眉头却渐渐又锁了起来。 “大人,”一个面容娇艳的红衣女子轻步而至,“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她正是之前在游廊上与吴妈妈说话的那位。 “自然是将人找回来啊。”周大人睁开眼道。 红衣女子走到他身边,抬手抚上他的额角。她皓腕如雪,腕上一抹带血色的白玉镯异常夺目。白嫩的指尖不轻不重地帮周大人揉着太阳穴,俯身软语道:“依我看呐,人跑了也是件好事呢。大人也就先别大肆搜捕了吧。” “此话怎讲?”周大人舒服地又闭了目。 “她出了府,待觉得安全之后,自然会去拿真正的账册。我们只需派人暗中盯紧了,找机会或偷或抢回来就好。方吟不过是个弱女子,无依无靠的,就算是被灭了口,若做得干净些,想来也不会引起什么注意。”她浅笑着,低声凑近他耳语。 周大人听了渐渐勾起唇角,眉头也舒展开了。他伸臂一捞将她抱在自己膝上坐了,顺手在纤腰上捏了一把,调笑道:“胭脂果然聪明过人,就依你罢。” 胭脂就势搂住他的脖子,娇笑着偎进他怀里。 风雨整夜未歇,闻雁琴斋的几人都睡得不太安稳。 早上起来后,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街上叫嚷的商贩,竟皆安宁如往常。 “着实有些奇怪了,”陆之云在早饭桌前坐下,支着下巴道,“昨天那么大的动静过后,知府大人那边怎么可能什么动静都没有呢?” 沈屹盛了碗汤给他,答道:“许是因为府里走水,他们顾不上这边了呢?” 陆之云拿起勺子喝着汤,缓缓点了点头,“也是,昨日确实火势不小,整个护卫院都烧起来了。” 这时,方吟端了盘胡麻烧饼进门来,放在桌上。 沈屹又盛了一碗汤,搁在她面前,笑道:“这些吃的已经足够了,快来坐罢。” 三人一同坐下用饭。 陆之云胡乱吃了几口,便说饱了,就起身出去了。 等门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之后,方吟才开口道:“先生,这次多亏你了。帮我做了假的账册,又和陆掌柜把我从周府救出来。要是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开始泛红,声音也开始哽咽。 沈屹忙摆摆手,“你与我,就不必客气了吧。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共历过生死的,这些小事何足挂齿?” “生死?”方吟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可不是,”沈屹掰着指头数道,“在益州客栈的那次,不算么?还有,在东吴的时候,我被太后下了狱,不是你奔走努力,最后才将我救出来的么?还有,还有裕都…” 她听得终于破涕为笑,“先生说的是。” 沈屹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取来真正的账册,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低低问:“你,之后会去哪里?还打算去北晋吗?” “嗯,爹娘和哥哥都不在了,那些财物对我来说也无关紧要,我又何必揪着不放呢。”方吟点头,定定看着眼前的账册,“只要我带着它离开了西蜀,周大人也不会再视我为威胁,那我也就安全了。” “那这册子…?”沈屹欲言又止。 方吟知道他要问什么,凄然笑道,“我也知道,早些将它烧掉更好。可这是爹爹亲笔所写,哥哥送我的玉淙已经不能再弹了,别的东西又都被烧了,我想留下它,当个念想。” 她伸手抚上微微泛黄的封皮,默默垂下眼睫。 饭后,天边的阴云还是没散,雨倒是暂时停了,空气依旧湿漉漉的。 他们托陆之云雇的马车停在了闻雁琴斋的后门。 沈屹先上了车,又回身伸手把方吟拉了上来。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之后,才小心地放下了车帘子。 马车的两个木轮滚动起来,出了城往裕都方向而去。 不过,沈屹并未看到,有两个黑衣人随后从树后面闪身出来,悄悄跟了上去。 天完全暗了下来,马车到了离裕都约莫五十里的一个小镇子上。 雨又渐渐下得越来越大,沈屹和方吟只好下了车,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先生,”方吟不着痕迹地摸了摸揣在怀里的账册,警觉地看了一圈四周,才小声问道:“下午我们歇脚打尖儿的时候,你可看见有个黑衣人在一旁探头探脑的?” “没有啊,”沈屹一听也提起心来,“难不成是之前的黑衣人又找来了?” 方吟咬着嘴唇,摇摇头表示不知。 这间小客栈房间所剩无几,他们便只好要了一间房,驾车的车夫则去了后院的通铺将就一宿。 “你睡床上罢,我在这塌上睡就行。”沈屹说完便熄了灯,合衣躺下。 方吟只好到床上去躺着。 床边的棉布帘被放了下来,隔出一块狭小又隐秘的空间,让她觉得莫名安心。虽然方吟还因之前看到的黑衣人紧张不已,但赶了大半日的路实在辛苦,头沾了枕头不久便沉沉睡去。 外面大颗的雨滴打在客栈屋顶的瓦片上,噼里啪啦作响,遮盖住了一切声音。 沈屹悄然起身,点起那盏豆大的油灯,留下一封信之后便径自出了房门。 雨声终于歇了,梆子声响了几下,大约是四更天了。 方吟从恶梦中惊坐而起,头上满是冷汗,抱着被子微微喘息着。 房间里一片寂静,她轻轻将棉布帘撩开一角,才发现沈屹不在房里。 他的信躺在桌上,她便下床点了油灯拆开来看。 沈屹在信里说他去引开黑衣人,让她在此地等着,天亮之前他会回来接她。 方吟看着面前的账册和信,一时心里忧惧交加。 回到西蜀之后的这些事情,她自己一人担着也就算了,如今又连累先生这般辛苦,为了她而一次次陷入危险。不光锦州待不得,连到了这裕都地界也不得安生。因为这本账册,竟好像被逼上了绝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能再逃了,方吟终于暗暗下定了决心,既然这本册子能将周大人贪赃的行径都揭发出来,那就要将这证据送交官府。只有周大人被治了罪,他们才不用再狼狈地四处躲藏。 只不过,这件事情不能再累及先生了,就让她一个人来完成吧。 定了意,她便不再耽搁,立刻收拾了东西从客栈里出来。 夜色尚浓,整个镇子似乎都还在沉睡之中,只有镇口的茶摊还有盏灯亮着。 方吟要了碗热茶,一口一口地喝下去,身子才觉得渐渐暖了过来。茶摊的灯笼昏黄的光在风中摇荡,将她的眼神映得明亮又坚定。 她起身,将账册裹入衣襟,沿着官道向前走去。 第29章 脚下的路看得越来越清楚了。方吟抬头,见天光已然大亮。 她只顾着埋着头飞快地走,不知走了多久。此刻一停下来,只觉得脚上疼痛难耐。 方吟找了块路边的大石头,坐下来,除了鞋袜查看。她这才发现脚上被磨出了好几个大水泡,有的甚至已经破了。 看样子是不能再继续走了。 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知离裕都还有多远。 她叹了口气,缓缓穿上鞋袜,一下下揉着酸痛的脚踝,开始慢慢想着对策。 又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一辆马车从她走来的方向徐徐驶来,停在了方吟的身边。两匹油光水滑的枣红色高头大马打了几个响鼻之后,都安静地垂下了头。 方吟侧目,见这马车周身包裹着厚厚的蜀锦,镶金的窗牖被淡青色绉纱帘遮挡,看不清马车内部的样子。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车内之人怕是非富即贵。 她不敢过多招惹,便垂了头。 车夫却瞧见坐在路边的方吟,扬声问道,“姑娘,需要捎你一程吗?” “怎么停了?可是有什么事?” 还未待方吟回答,车内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便悠悠传出。简单的两句问话,却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车夫转头,对着车内恭敬道:“大人,路边有个姑娘似乎伤了脚。” 下一秒,车帘被慢慢撩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探出头来,轻咳一声道:“小姑娘,你若是要去裕都,便上来罢。” 方吟犹豫了一瞬。 一来因着脚上的疼痛实在无法继续赶路,二来若此地继续待着,不知还要再等上多久。最后,她还是站起来走上前,躬身一礼,“多谢老伯,我和这位一同坐在外面就行。” 老者呵呵一笑,将帘子又撩开些,坚持道:“无妨,我瞧你手都冻红了,进来坐罢,车里暖和些。” 车夫也跟着劝了几句,方吟只好上了车。 马车之内果然很暖和,里面的装饰也豪奢无比,还配有软垫和靠枕。车里还有一位书童打扮的男孩,约莫十来岁的样子,眉清目秀,看着很是安静守礼。 老者吩咐他给方吟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才抚着胡须问道:“小姑娘,不知你是何方人士啊?” “我是锦州人。”方吟道了谢,捧着茶盏恭顺答道。 “哦,”老者听了眼睛一亮,笑道:“那可真是有缘了,老夫亦曾在锦州生活过多年。” 方吟浅浅一笑,作为回应。 有了这层关系,老者便似打开了话匣子。一路絮絮地问了好多锦州的事情,例如哪家多年的老铺子关门了,城里又开了哪些新铺子。 方吟一一答了,但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真正想问的好像不是这些。 “你来裕都,可是有什么事情吗?”他又问。 “嗯,我有个朋友在这边,我来找她。” “如此…”老者点点头,张开口又要问什么,却被打断了。 “姑娘,我们进城了,你要去哪里?”车夫在外面问道。 方吟饮尽杯中的茶水,轻轻放下茶盏,“劳烦把我放在路边就行,多谢。” 车夫便缓缓停下了马车,拿了只脚凳放在车下。 “多谢老先生捎我一程。”她又认真地道了谢,才转身下车。 马车慢慢地驶入了前面人群熙攘的长街,转个弯便看不见了。 方吟在街边的食肆,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 幸而沈屹给她留了些银钱,短时间内倒也不至于太过拮据。 她随意点了几样吃食,却无心品尝,吃得味同嚼蜡。这本账册要交给谁,她有些茫然。 薛映淮倒是可信,但一个不常出门的闺秀,又心思单纯,方吟不想她牵扯进来。 在周府的时候,她偶然听丫鬟提到,周谨毅在裕都做了九品保义郎。只是他又怎么可能帮自己定他父亲的罪呢? 这么看下来,或许就只能去击皇城门前的登闻鼓了。 她定了意,起身付过饭钱,便往皇城门口而去。 一面赤色的大鼓果然立在那里,巍然不动。一双木制的巨大鼓槌就搁在旁边。 方吟穿过来往的行人,走过去攥住鼓槌,抬起来对着鼓面重重敲了下去。 鼓声闷闷响起,震得地也仿佛有些颤动。 旁边登闻鼓院里的人听到之后,倒是立刻就迎了出来。 “姑娘可是有冤要诉?你来得可巧了,这边请。就在方才,司谏大人刚进院,要知道他平时可是不常在院里的呢。”一位穿深青色官袍的年青官员笑眯眯地将她迎了进去。 登闻鼓院的大堂之中,方吟跪地行礼,在听到“请起”二字猛地抬起了头。 堂上所坐穿红色官袍的白须老者缓缓瞧过来,待看清她的面容之后,轻咳一声,拈须笑道:“小姑娘,看来你我还真是缘分不浅呐。” 裕都的东城,达官贵人的宅邸大都集中在此地。 半刻钟后,蜀锦包裹的马车缓缓停在一座朱门无匾的宅院门口。 “我们到了,下来吧。”胡子花白的老者被书童扶下了车,转头对素衣蓝裙的少女笑道。他低低对书童吩咐了几句,便先行入了府。 书童留在原地,向方吟微微欠身,清脆道:“方姑娘这边请。” 二人一前一后绕过门口的影壁,走进了宅子。 这座宅院并不似方吟之前去过的三皇子府或是薛府那般宽敞,院子里的花木种得甚密,人走在当中反而有几分局促。 当走到宅院深处,她才发现这院子之所以局促,是因为后面辟出了一大片的空地用来种竹子。这些竹子已然长成了密密的竹林,林中清幽之意颇盛。站在这里,瞬间竟生出一种在山脚的岳畔琴斋一般的错觉。 “我们大人极喜爱竹子,”书童解释道,“他将府里本来的一半屋舍都拆了,就为了种竹子。等了足足六年才得了这么一大片的竹林。” 方吟这才了然。 她在前厅坐了没多久,书童就来请她去琴室。 这宅子里,竟还辟出了一间琴室? 琴室不大,琴桌琴凳俱全,且都是最好的紫檀木。门口挂着一块写有“郁离”二字的匾额,看起来这位老先生真的是极爱竹子。 此时,老者已经脱下了官服,换了一身家常深衣,宽袍大袖,更衬得气质洒然自若。 “方姑娘,你说你善抚琴,可惜老夫这里没什么好琴,便委屈你用这床沉金将就一下了。” 方吟颔首,请书童打来水浣了手,坐在琴桌前试音。 意料之外,这床沉金的音色居然难得的幽奇灵透,散音泛音的尾韵皆带着特别的意味,如同冰珠入水,又似一眼气泡翻涌的清泉,比其他金石韵的琴更爽利些,音又不缺下沉感。 琴名叫做沉金也是贴切。 “此琴之余韵真真十分特别,我从未曾听过相似的。”她惊叹道。 老者微微一笑,期待地看着她。 方吟凝心定神,抬手轻抚了一曲。 琴音淌出,老者闭目静听。 “为何是这支《遁世操》?”他睁开眼问道。 “刚才我瞧见屋后的那片竹林,便想着大人虽身在官场,内心或许残存了些对于山林渔樵生活的向往。”她思忖着答道,“民间有言,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不知大人是否也有一颗隐士之心。” 老者听完捋着胡子,哈哈一笑,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说话倒是很有几分见地。” “既然如此,老夫便也不必瞒你了,”他轻咳一声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道,“你在登闻鼓院所说的事情,怕是一时半刻无法达成。” “大人此话是何意?”方吟有些不安。 他走到自己方才坐着的桌边,突然伸脚踢掉原本垫在其中一条桌腿下的小木块。桌子一歪,上面放着的茶盏便开始往下滑,“就如同这个。” 茶盏滑到桌子边缘晃了晃,终于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锦州知府周柏镛…”老者锁紧眉头念了几遍这名字,而后才捻着胡子幽幽道,“你看到的可能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桩贪污吞赃之案,却不知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朝局看似平静,但这平静就好比结了薄冰的冰面,其下早已暗流汹涌。一旦稍有差池,打破了这平衡,结果就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了。” 他唤书童来收拾了残片,才又道:“老夫见你是个通透的孩子,才将这实话告知。若是你愿意等,可以将证据交给老夫。如果不愿也无妨,老夫亦不会强求于你。” 方吟沉默良久,内心挣扎不已。 这话虽说得坦荡,但经历了卢百祥与周知府的事,她实在无法轻易相信眼前这位。只是不信他,此事似乎就陷入了僵局。 “多谢你为老夫弹的这曲,”老者见她默然,也不强求,淡淡道,“老夫这住处虽然简陋,你若是在裕都还没有住处,就在此住上些日子罢。老夫明日就要进宫,宅子也是白白空着。” 天色已晚,要走出东城这片宅区,去找客栈住下怕也是不容。方吟只好决定先借住一夜,明早再离开。 司谏大人离开后,书童带着方吟去了厢房,给她拿来简单的枕头被褥,道:“实在抱歉,我们大人不太讲究吃穿,府里也没有服侍的丫鬟。方姑娘你还有什么需要么?” “这样已经足够了,多谢你。”方吟接过来,真诚道了谢。 书童微微颔首,转身去了。 次日一早,方吟便独自静静离开了这座宅院。 清早的裕都,街上格外安静。只有零星的早点摊位已经支开,从蒸笼或灶间冒出些袅袅热汽,合着饭食的香气消融在冰冷的晨雾里。 她花几文钱买了个刚出炉的肉包子,慢慢地一边走一边吃着。 “老板,来一碗馄饨。” 路过馄饨摊,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方吟便下意识转头看了眼。 “吟吟?”突然那人叫了她的名字,她立时顿住了脚步。 不远处,桌边坐着的年青男子猛地站起身,大步朝她走来,又惊又喜,睁大了眼睛道:“吟吟,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竟是周谨毅。 “周大哥,”方吟别过头,不着痕迹地擦掉嘴角的油渍,转回来浅浅笑道,“好巧呀。” 第30章 昨日,沈屹半夜叫醒车夫,两人驾着马车出了客栈。 黑衣人果然就立刻跟了上去。 等他们七拐八拐地甩掉那两个人,再调头回到客栈就已是早晨了。 太阳升得老高,晨雾也散尽了。 客栈的房间空了,方吟也不知去向。 她一个人,能去哪里呢? 他着急地出了客栈,先到镇上去寻找。幸亏这镇子不大,只用了半个上午便翻了几遍,只是依旧不见人。 沈屹叹了口气,在路边的茶摊上坐了下来。 “公子可是在找人?”茶摊的老板熟练地给他倒上茶,随口问道,“我看你来来回回一上午了,是还没找到吧?” 他有些丧气地点点头。 “我这茶摊就支在镇口,来来往往的人都会路过这里,不知你要找的是什么人啊?我或许见过呢。” “是么?”沈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赶紧比划着道,“是一个年轻女子,大约这么高,编了头发,穿的应该是素衣蓝裙…” 他还没说完,老板便道:“哦,她呀,那姑娘天还没亮就走了,还在我这喝了碗茶。” “能确定是她么?” “没错,”老板点头道,“虽然有些黑灯瞎火的,但当时摊位上就她一人,我记得很清楚。” 沈屹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忙又问:“那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呢?” “裕都。” 匆匆付过茶钱,沈屹便上了马车,也急急地往裕都去了。 一到裕都,他就去了薛府询问,可是薛映淮却说自己根本没见过方吟。 听说方吟来了裕都,薛映淮十分疑惑,“吟吟既然来了,为何不来找我呢?” 沈屹也想不通,但目前显然先找到人更要紧。 “余安先生,你莫要担心,我这就去请爹爹多派些人找,定能很快找到吟吟的。”薛映淮说完,就转身去寻薛大人了。 沈屹找了个客栈住下,又给薛映淮送了信,上面写了客栈的位置,说若是找到了派人来告诉他。 做完这些之后,他便回了客栈的房间。夜里几乎整晚未眠,白天又因着找人跑了大半日,此时沈屹已经是又困又累,本想着稍微眯一下,没想到沾了枕头便沉沉睡去。 等他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薛府那边还没有消息。 沈屹记起,自己给方吟留了些银钱的。她到了裕都,几日之内的吃住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他想到这里,稍稍放心了些。 下楼吃早饭的时候,沈屹摸到袖子里的那张纸,便又拿出来看了一眼。 纸上面写的,是一座在东城的宅子,似乎离薛府也不太远。 如此,一会儿去薛府问过进展之后,便顺路去看一看吧。他暗暗地想。 长街上,商铺陆陆续续地开了张,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 方吟与周谨毅一同在馄饨摊位上坐下,两碗馄饨很快便煮好端了上来。 只见那碗里的汤色清亮,馄饨的面皮呈半透明状,里面丰富的馅料隐约可见。 “快吃吧,”周谨毅给她递了把勺子,“趁热。” 她接过来,盛起一只馄饨,吹了吹放到嘴边,轻轻咬下一小口,滚烫的汤汁便流了出来。面皮爽滑,馅料鲜美,果然如想象中的一般好吃。 周谨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直到方吟抬眸回看他,才慌忙移开眼睛。 “这里的馄饨是我常来吃的,你觉得如何?”他略微有些局促。 “很好吃。”方吟笑着答了。 他这才也笑了,低头吃了起来。 二人正吃着,周谨毅偶然抬头,见不远处的街上有几个人正拿着一张女子画像四处询问查看,似乎来者不善。那画上女子的打扮,粗粗一瞧竟与方吟有几分相似。 “吟吟,”他立刻低低道,“别回头看,站起来跟我走。” 方吟被他这么一说,也紧张起来,便放下勺子起了身。 “老板,馄饨记我账上。” 周谨毅侧过脸喊了一声,然后顺势牵起方吟的手,往那几个人的反方向快步离去。 “周大哥,刚才是…?” 等他们走到一个无人的巷子,方吟轻轻将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 “几个兵吏拿着画像在找人,我瞧着那上面的人有几分像你。”周谨毅悄悄擦了擦掌心的汗,疑惑问,“你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她无法说出口。周大人也许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她,而且她也不觉得周大人的手能伸到这皇都来。便只是垂了眸,摇摇头。 “那或许是我眼花了。”周谨毅见状也不再追问。 他去巷口看了看,确定那些人没有跟过来,才放下心来。 “吟吟,我前些日子在城东新置了个宅子,如今还空着呢,不如你就先去住下吧?” 方吟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衣襟里的账册,婉拒道:“不用了,我身上还有银子,找个住处想来也不难。” 现今的境况,她住到周谨毅的宅子里,怎么说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而且,她想再去找一次登闻鼓院的那位司谏大人,此事是万万不能让周谨毅知道的。 “不行,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我怎么能放心呢?”周谨毅果然急道,“吟吟,你莫不是要与我生分了?” 方吟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并非如此,只是…” “那我带你去住处瞧瞧,”他不由分说拉了她便走,“我答应了你哥哥,要替他照顾你,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岂能食言。” “都找了快两日了,还没有消息么?”沈屹急急问道。 薛映淮无奈地摇摇头,“吟吟是不是已经离开裕都了呀?” 但沈屹隐约觉得方吟不会这样不告而别。 “我再叫他们继续找,如果她离开了,会有人看到的。”薛映淮道。 “也只能如此了。” 从薛府告辞出来,沈屹照着陆之云给的地址,很快便找到了上面写的那个地方。 没想到,这里宅院的门上连个匾额都没有,神秘得紧。 他压下心里的忐忑,上前敲了门。 “请问,来者何人?”一个眉清目秀的灰衫小童开了门出来,揉着眼睛问道。 沈屹报上姓名,却不想小童听完一下子便打起了精神肃然直立,敛了襟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然后恭敬地把他请了进去。 “先生来得真是及时,若再晚些时辰,大人就进宫了。”灰衫小童欣喜道。 “先生请这边稍坐,”他双手奉上清茶,“大人马上就来。” 大人? 沈屹啜着盏中的粗茶,疑惑不解。 虽说这宅子位置极佳,但瞧这府里的布置,所用的器具,包括这茶都无比普通,说是清贫毫不为过。难不成,这里是某位两袖清风的官员宅邸吗? 正想着,便听到有脚步声渐行渐近,带着几分急促。 还未待他转头去看,便有一声熟悉的呼唤先入了耳。 “屹儿,你终于来了。” 布衣老者大步而来,望着那个变得棱角鲜明的侧脸,颤抖着声音道:“为师等你好久了。” “师父?”沈屹呆住,手中的茶盏放也不是,拿也不是。 师父离开后的这些年,他兜兜转转来裕也有好几回了。 但让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那个说要远行的人,竟一直身在西蜀,就在这裕都之中,也许曾数次近在咫尺。 这时,灰衫小童从门口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个木盒子,递给沈屹。 “屹儿,这是你一直在找的《麟凤引》,最后的那片碎谱。”师父在一旁道。 沈屹木然接过,盒子拿在手里,人依旧缓不过神来。 “屹儿,你先在为师这里住下吧。皇上的旧疾犯了,为师要入宫几日,”师父走近几步,抬手似乎想抚上他的肩头,还未触及又犹豫着收了回去,“我让承文留下来照顾你,你定要在此等为师回来。” 说完,他叹了口气,有些不放心地转身离去了。 灰衫小童给沈屹添了些茶,小心地道:“余安先生,我去给你收拾屋子。” “等等,”沈屹回过神,唤住他,“你便是承文?” “是。”他乖巧答道。 “我听你称呼师父为大人,那师父他…如今是什么身份?” “大人如今官至资政殿大学士,兼任登闻鼓院司谏。” “正一品大学士…”沈屹闭了闭眼,叹道,“他果然是得偿所愿了啊。” “先生有所不知,”承文忍不住解释,“大人这些年,虽然身居高位,但其实过得一点也不容易。皇上上了年纪身体越发不济,太子之位又悬而未决,现今朝局稳定的表象,都是靠大人帮皇上勉力维持着罢了。” “是么?”沈屹抚着手里的盒子,淡淡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无论如何,如今更重要的,是《麟凤引》总算是集齐了。 沈屹在书房里仔细地将四片残谱拼到了一起,拿着完整曲谱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为了这张谱,他等了整整八年,近三千个日夜,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承文,府里有琴吗?”他稳了稳心神,开口问道。 “自是有的,大人的沉金就放在琴室里,我这就去取来。” “我与你同去,行吗?”听到有琴室,沈屹突然生了几分好奇。 承文自然点头答应。 两人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琴室门口。 “郁离…”他看到匾额的瞬间,微微出了神。 “这是大人命的名,”承文道,“看得出他真的是极爱竹子,光是在府里种出竹林还不够,连雅室都要以竹为名。” 沈屹没有答话,自顾地进了门,沉金正静静地躺在琴桌上。 他用桌边搁着的石青细麻琴囊装起桌上的瑶琴,将琴囊背于身后。 “你留在这里看着宅子罢,我天黑之前就回来。” 说完,他就带着琴和谱出了门。 第31章 方吟跟着周谨毅到了他城东的宅子里。 这是一间两进的院子,外院住着看门的周老伯和他的孙女巧燕。巧燕今年刚过十四,梳着双鬟髻,圆圆的脸盘,生得很有福相,性子也活泼爱笑。 她见到方吟便热情地迎了上来,丝毫不怕生。趁着周谨毅和周伯说话的空当,她已经拉着方吟转了一大圈,恨不得连宅子里野花野草的事也都给她讲一讲。 见方吟在认真听,她便说得更加起劲了。 “巧燕,快别缠着方姑娘了。一天到晚絮絮叨叨的,尽瞎编乱说。”周伯轻斥道,“赶紧去给方姑娘拾掇间屋子出来。” “无妨。”方吟轻轻摇摇头,微笑着道。 “爷爷,你瞧方姑娘都不介意,”巧燕嘟着嘴道,“你就别唠叨了。” 周谨毅看着她们笑,转头对方吟道:“那吟吟你就先安心住下吧,我今日还有些差使,等晚上下了差再来瞧你。” 他离开后,巧燕又拉着方吟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才从井里打了水,进去收拾屋子了。 方吟独自站在里院的梨树下,按了按怀里的账册,轻轻叹了口气。 “周伯,我突然想起有些东西要买,下午准备出去一趟。” 与周伯和巧燕简单吃过午饭之后,方吟便道。 “哎,早去早回。”周伯并未多问,只是拿了小茶壶在院里坐着眯眼晒太阳。 于是,她绕过门口的影壁,揣着账本出了门。 方吟出门后,按着前些日子在马车上记的路,慢慢走着,终于找到了没有牌匾的宅院。 笃笃——笃笃—— 她敲了门,没想到门立刻就开了。 “先生你回来了!”灰衫的小书童边开门边道,却在瞧见方吟的一瞬眼眸暗淡了下去,“方姑娘,是你呀,有什么事么?” 听她说明来意,要寻司谏大人,他摇摇头道,“大人入宫了,怕是一时半刻回不来。” “大概要多久呢?”方吟不死心地问。 “按照以往,少说也要三五日,最长的话,十来日也是有可能的。” 也不能就这样干等,她只好悻悻地先离开这宅院。 无功而返的方吟,漫无目的地走了不知多久,眼见周围的景物变得越发熟悉。抬头一看,竟是走到了薛府门口。 门口的小厮眼尖,一下子看到并认出了她。 “方姑娘,请留步!” 薛映淮彼时正在书房抚琴,听到消息一下子站起来,赶紧叫人把方吟请了进来。 下人们得了吩咐,忙将方吟迎到薛映淮院中的花厅。 丫鬟端上茶点,薛映淮亲自给她倒了杯茶,嗔怪道,“吟吟你也真是,来裕都这么些日子了,都不来找我。你躲到哪里去了?这两天满城都找不到你,害得我还以为你去北晋了。” 方吟也没想到,映淮大费周章地找了她这么多日,“我也不晓得你在找我,不然早就来跟你说一声了。” “其实都是因为余安先生,要不是他来请我帮忙,我也不会知道你来了裕都。” “先生他猜到我来裕都了?”方吟惊喜道。 薛映淮点点头,“是啊。” “那他如今在哪里呢?” “我也不晓得,”她拿出沈屹之前给的客栈地址,“前日他还在这住着呢,刚才我派人去,他们就说人已经离开客栈了。” 方吟垂眸,微微蹙了眉若有所思。 “吟吟,你这次来裕都,神神秘秘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薛映淮似乎看出她有心事,屏退了丫鬟,悄悄问道。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拿出账册,递了过去。 “这是?” 方吟将在锦州发生的事情讲了,又道:“这便是那本账册,也是关键的证据。” “你怎么不早说呀,”薛映淮听完立刻拍案而起,“周知府也太猖狂了,自己做了说不得的事情,还想要拿回罪证?这种人必得好好惩治他才行。” “映淮,”方吟轻轻唤道,“‘这事怕是没那么容易。” 薛映淮又坐了下来,蹙着眉问,“为何这么说呢?” “我去了击登闻鼓,司谏大人说此事复杂得很。”她低低道,“我想了很久,司谏大人虽没有明说,但估计周大人是上头有人的,不然料想他也不敢如此。我知道他行事素来小心谨慎,我爹爹出事之后,他头一个便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他的儿子原是我哥哥好友,也被他关在房里多日。就是因为怕他出手帮哥哥,惹火烧身。” “你别担心了,我知道有人可以帮你。”薛映淮起身,坚定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要周知府背后的人不是皇上,这事那人就定能办妥。” “是谁呀?”方吟见她如此肯定,生了好奇之心。 “暂时保密。”薛映淮狡黠一笑,不作答。 二人又聊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暗。 “映淮,不早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方吟起身道。 “你如今住在哪里啊?” 她垂眸,小声道:“其实,我早上在街上偶然遇见了周大哥,他便带了我去他新置的宅子,我推脱不掉就…” “周知府的儿子?”薛映淮惊道,“那怎么行,这太危险了。” 方吟摇摇头,“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什么都没说。” “不行不行,我这就派人去传个口信儿,你别回去了,就住在这里吧。”她拦住方吟,半撒娇半央求道,“爹爹让我这些日子少出门,你正好陪陪我。” “那我写封信给周大哥吧,跟他解释一下比较好。”方吟想了想。 “行,那我们去书房写。” 晚上,周谨毅回到城东的宅子,没有等到方吟,却见到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 “大少爷,好久不见。” 红衫红裙的女子起身迎上前来,顺手抬腕扶了扶微松的发髻,腕上的白玉镯轻轻滑下,那缕殷红血色衬得皮肤白皙如雪。 “胭脂姐姐,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老爷不放心你,叫我来瞧瞧呢。”胭脂的眼波隐隐流转,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娇媚动人。 这时,周伯从外面进来,拿了封信递给周谨毅,道:“少爷,方姑娘送来给你的。” “她去哪里了?怎么没见到她。”周谨毅接过来,随口问道。 周伯只是摇摇头,一无所知的样子。 他只好拆开了信,粗粗看完,便蹙起了眉。 “怎么了,大少爷?”胭脂走到他旁边,柔声问道。 周谨毅收了信,“没什么,吟吟她人在中书侍郎薛大人的府上,说是薛小姐留她住上几日,便暂时不回来了。” “是从前锦州通判大人家的方小姐吗?” 他点头,不置可否。 胭脂垂首,似是若有所思。转瞬又抬眸,如无事般笑道:“少爷想不想吃我做的糖酥饼?我去给少爷做一些来,可好?” 周谨毅也敛了郁色,点头笑答:“胭脂姐姐做的糖酥饼最好吃了,我今日可是有口福了。” 胭脂抬起纤纤玉指,温柔地抚平了他衣襟上的一处褶皱,稍作停留,然后收手转身,婷婷袅袅而去。 方吟这边写完信,交给小厮之后,便从书桌前起了身。 “映淮,”她一眼瞧见了旁边琴桌上的瑶琴,“桌上的琴,可是流珠泉?” “嗯,正是。” “流珠泉不是三皇子送给他姐姐的琴吗?”方吟抹去手上沾的一滴墨,无心地问道。 薛映淮的脸上莫名飞起一团红晕,只低低“嗯”了一声,“他说姐姐去后,这琴在府里无人弹奏,不想它白白落灰,就暂且寄放在我这里…” 说完,转身便要往外走。 见她如此,方吟不禁偷笑,知这当中定有猫腻,忙过去拦住了她。 “别走呀,快与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她好奇,就拽了薛映淮的手,半央半求道。 薛映淮抵不过,便和她一起坐了下来。 “嗯,那我就从去年你和余安先生离开西蜀之后说起吧。” 彼时,李凌正因为姐姐的突然去世而再次陷入了颓废。因绮怜的身份不便张扬,又十分确定她是自尽,此案就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消沉了数月,忽有一日李凌做了个梦,梦见绮怜对他说想见见母亲。为满足姐姐的心愿,也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他便决定将绮怜的骨灰送到母亲身边去。 可是,他们的母亲贤妃此时葬在皇家妃陵之中。那里除了皇帝和守陵人,其他人无旨都不得擅入,要完成此愿谈何容易。 天无绝人之路,恰逢与皇帝相伴了二十余年的贵妃年初因病去世,葬入妃陵。皇帝念着旧情,亦日日伤怀。一过了年,他就下了道旨,让皇后率位高的几个嫔妃在贵妃忌日一同前往妃陵祭拜。映淮母亲薛夫人的堂姐薛嫔便也在此行之列。 说来也是巧了,皇帝下了旨后没几日,薛映淮进宫看望姨母时,正碰上皇帝在薛嫔宫里。 他们说话间,皇帝又念起了贵妃,伤感万分,薛嫔在一旁也跟着落泪。一时间屋里气氛低沉得吓人,只剩抽泣和叹气声,吓得旁边的宫女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薛映淮素来见不得冷场,近半盏茶的沉默,更是让她如坐针毡。后来实在忍不住,便开口道:“‘皇上与贵妃娘娘的感情,真叫人羡慕呀。臣女还记得,小时有次进宫,跑得太急摔倒了,正好碰见贵妃娘娘出来散步。还是贵妃娘娘将臣女抱起来,温柔地安慰我。她就如那天上的仙女一般,好看又心善,还叫人拿蜜饯和点心来给我吃。” 说完,见无人搭话,又继续叹道,“都是臣女年轻不懂事,一直也没曾好生地谢过贵妃娘娘。如今,却是再没机会了,唉。” 这些原本就是顺着回忆随口感慨而已。 谁知,她刚说完,皇帝便抬起头来,感动道:“你是个好孩子,还一直记挂着贵妃。若是这些话你亲口去跟她说说,她听了定会很高兴的。” 此事便莫名其妙地定了下来,薛映淮届时会随众妃一同去妃陵祭拜。 皇后和众妃们是长辈,李凌自然难以开口相求,而薛映淮就不同了。 于是,他听说了此事,立时送了封信来,请她与他见面一叙。 “小姐,三皇子刚刚派人送了东西来。”突然有人敲门道。 方吟抿嘴一笑。 “进来罢。”薛映淮嗔了她一眼,脸腾地红了红,扬声道。 丫鬟素馨捧了个漆盒并一封信进来,放在桌上,“小姐,这是三皇子给你回的信。” “是我在今天早些时候,写信跟三殿下说了你那本帐册之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复了。”素馨出去后,薛映淮便对方吟解释道。 她稍稍打开盒盖,见里面整整齐齐排满了宫廷细点,有梅花饼,豆糕,枣泥方酥…都做得极为精细小巧,颜色各异,花样繁多。 顾不上点心,薛映淮先拆开信来,略略地读了一遍,抬头喜道:“太好了,吟吟!三殿下答应了,说他会帮你!明日我们去趟百宴楼,顺便把帐册交给他就行了。” “真的?”方吟也又惊又喜。 “嗯,你可以放心了,周知府这回定逃不过被问罪了。” 二人都因此激动不已,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我刚才讲到哪里了?” “三皇子约你见面。”方吟笑答。 薛映淮打开点心盒子放在桌上,两人喝茶吃着点心,她便继续讲。 第32章 天色渐暗,原本隐约可见的星也越发明亮了。 沈屹背着琴囊准备敲门的时候,承文正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昏昏欲睡。 “余安先生,你终于回来了。”他开了门,揉揉眼睛道,“你下回出门带上我吧,不然我在这里等着总是提心吊胆。” 承文轻声嘟囔着,一路跟着沈屹进了门,帮他放了琴,又给他端了晚饭来,看着他吃完。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沈屹自回来之后竟一言未发。 “余安先生,”他小心地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沈屹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蹙着眉摇摇头。 承文不便多问,只好默默地收拾了碗筷,退了出去。 “怎么会如此呢?”他出去后,沈屹拿出《麟凤引》,盯着它自言自语道。 今日他在山中弹了大半日的琴,却连一只飞鸟都未曾靠近过半分。难道说,这张花了他近八年时间收集来的曲谱,竟会是假的么? 加上手中多余出来的那片残谱,沈屹只觉得自己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 “少爷,糖酥饼做好了,快来尝尝吧。” 胭脂端着一碟刚出炉的小饼,袅娜地进了门。 周谨毅放下已经读了多遍的那封方吟送来的信,起身迎去,“好香呀。” “先去洗洗手罢,”胭脂只做没看见,把碟子放在了桌上,捉住他伸向酥饼的手,笑道:“洗完再吃。” 她拉着周谨毅走到水盆边,用手舀起水浇在他手上,又一下下揉搓着,仔细地帮他洗手。胭脂的手又白又软,手指纤细,皮肤滑嫩,与他的手在水中交缠在一起,让周谨毅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他赶紧擦干了手,过去拿了一只糖酥饼放进嘴里。 胭脂见状,撇过头去掩嘴轻笑。转头便神色如常,开口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方姑娘什么时候回来呀?” 周谨毅吃完一个酥饼,又拿了一个,含糊道:“她没说,应该过几天就回来了吧。” “哦,”胭脂淡淡应了,“那她的东西都带在身边吗?有没有什么需要给她送去的?” “应该不用吧,在侍郎大人府里还能缺了吃穿用度么?”周谨毅丝毫未察觉她言语中的探究之意,边吃边道,“她来时就带了几件衣服,都留在房里了,估计用不上。” 胭脂起身给他倒了杯茶,走到他身边,顺手帮他拂掉唇边的饼屑,勾唇一笑。 她本就生得一双凤眼,笑起来十分娇媚动人。 此时,二人靠得近了些。周谨毅抬头看着她,只觉得一股子如兰似麝的浓香铺面袭来,整个人瞬间有些迷醉。 “胭脂姐姐…”他放下手里的酥饼,下意识开口唤了一声。 “我不过虚长少爷一岁,何必这么生分呢,”她欺身靠他更近些,“唤我胭脂便可。” 那红唇近在咫尺,随着她讲话微微开合,饱满如珠,娇艳欲滴。 周谨毅喉结滚动,吞了吞口水,猛地站起身,欲要逃离。 却被身后之人轻轻拽住。 胭脂拉着他的袖边,将他一点一点拉回自己身边,把他的手拿起放在自己腰上,又伸出素白的玉臂圈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媚眼如丝道:“大少爷,你想去哪里呀?” 掌下的腰肢细软无比,她穿得很少,隔着薄薄的衣物甚至还能隐约感觉到那柔嫩肌肤的温热。周谨毅再也忍不住,锁紧手臂把她搂入怀中,俯身吻了下去。 罗衣委地,红烛“啪”地剥开一朵烛花,摇曳了满室旖旎。 屋外,周伯眼疾手快拦住了听到响声准备敲门的巧燕,悄悄将她赶走了。 他自己叹了口气,摇摇头,也转身离开了。 “你真的去见他了?”方吟托了下巴,打趣她道,“我记得,你不是一直说他风流来着么?” 薛映淮嘟了嘟嘴,“其实也不算是我去的,是他来找我的。” 原来,自从当初拿到李凌的信,薛映淮就并未打算理会。却不想,素来知难而退的李凌,在此事上竟异常地执着。 出门次次偶遇也就罢了,就连她陪母亲去寺庙礼佛,李凌也能找到机会与她见面。 “说吧,”她实在受不了他这般阴魂不散,便豁出去了问道,“什么事?” “带我去皇陵。” 李凌这惊天一语,让薛映淮着实吃了一惊。 “这…这如何使得?此行去皇陵的所有人皆认得你,”她道,“我如何有能耐瞒过他们?” 他摇摇头,道:“这个我来解决,你只需要允我作为府里的小厮,跟你同行便可。” 许是太过惊讶,薛映淮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等到回去,她缓过神来才开始担心,到时候李凌若被人认出来,她可就说不清了。 可话都说出去了也不能反悔,薛映淮便硬着头皮瞒了下来,没有告诉任何人。 转眼到了二月份,皇后带了六位嫔位以上的后妃启程去了皇陵。 映淮与薛嫔共乘,两人带的几个仆从乘马车跟在她们后面。 “小姐,请下车。”一个在众丫鬟中略显高大的身影靠近,垂首扶了薛映淮下车。 她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却还是没控制住,浑身抖了抖。 临近日子才得了消息,薛映淮只能带一名贴身丫鬟随行。无奈之下,李凌只好扮作女装,才得以跟来。 幸而他原本就面容俊美,将粗硬的眉毛剔去,画上细细的柳叶眉,再用额发和鬓角修饰一下脸型,倒也不算是太过突兀。只是这身形,却有几分太过高大了。 他选了一身深青色衣裙,又苦练了举止,希望能不太显眼。 “淮儿,”薛嫔微微侧目瞧了一眼,“你这丫鬟我怎的未曾见过,素馨呢?” 映淮上前挽住薛嫔,顺便挡去她的部分视线,压低了声音道:“都是爹爹不放心,说皇陵偏僻又地广人稀,所以特意挑了个最壮实最扛揍的来保护我。” 跟在后面的李凌,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晚上,薛映淮在里屋睡下,将要入睡之时,听到外间的李凌悄悄出了门。 第二日就是祭拜贵妃之日。 薛映淮一早起身,自行穿戴妥当才打开房门。外间,李凌已经装扮好了他自己,也如一个尽责的丫鬟般,将她洗漱的温水、花露、帕子一应都备好了。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便默默地去洗漱,又默默地坐在桌前用早饭,然后两人一路无言,去到了薛嫔那里。 随着薛嫔拜见过皇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贵妃陵寝而去。 冗长的祭拜仪式结束后,日影已然西斜。薛映淮因着站立太久,腿脚酸痛不已,加上大半日未曾吃过东西,视线也有点开始模糊了。 她正咬牙撑着,忽然手里多了一个小纸包。 “这里面是香糖果子,”只见李凌不着痕迹地上前,托扶住她的手臂,在耳边低声道,“你早饭吃得不多,先用这个垫垫肚子吧。” 薛映淮偷偷打开,果然见纸包里是两块精致的小点。她饿过了,腿脚都开始发软,也就没有推辞,拿起一块放进嘴里。 那点心入口慢慢化开,舌尖的甜蜜聚集了又散去,人终于恢复了些精神。 “多谢。”她侧头悄声道。 此事过后,薛映淮对李凌的印象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然而,想来李凌是完成了姐姐的心愿,从皇陵回来以后,他便再也没来找过薛映淮。 映淮以为,两个人就这样便分道扬镳,再无交集。于是也就渐渐淡忘了。 就这样过了没多久,她那早先定下的婚约又出了问题。 “映淮,”方吟打断她道,“去年年底在吴国的时候,我记得,你当时信里就说已经定亲了,今年开春便要成亲的,如今怎么又没消息了?” 薛映淮叹了口气道,“此事啊,说来话长。” “是怎么一回事呀?” “你别急,听我慢慢讲。”映淮喝口茶润了润嗓子。 “爹爹原本并不打算早早把我嫁出去的。”她继续道。 但年前一日,刑部尚书突然带着自己家嫡出的二公子来薛府提亲,说是他前一阵子偶然见到映淮,就对她情根深种,非卿不娶。 这位二公子倒也是一表人才,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又似乎很会哄人。薛大人不过与他聊了一个时辰,便对这个未来女婿十分满意了。 薛映淮也偷偷隔着屏风看了几眼,见他举止有礼有矩,当下也没什么不满的。 亲事就这样暂且定了下来。不过薛大人和薛夫人舍不得女儿,两家长辈商议过后,决定让他们来年再成亲。 谁都没想到的是,二月还没过完,这位尚书家的二公子就在青天白日里被人从青楼里扔出来,光溜溜滚到了街上。这事自然以最快的速度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薛家上下这才知道,此人本就生性放浪,除却与家中的婢女厮混在一起,还常常流连秦楼楚馆,夜不归宿。 有此等行迹,必绝非良配。 薛大人次日一早就亲自登门尚书府,毅然决然替映淮取消了婚约。 这么短的时间,定了婚又取消,虽是遇人不淑,但薛大人也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故而一连数日都恹恹地,恨不得连上朝都避着人。 但后来有一日,他却突然就精神起来了。 薛夫人和映淮追着他问了好久,但薛大人什么也不肯说。 一直到了晚上,他屏退了房里的丫鬟仆人,才神神秘秘与薛夫人道:“你知道那尚书家的二子,是被谁扔到街上去的么?” 薛夫人自是猜不出。 “是三皇子吩咐的。” “三皇子?莫非他与那二公子结过仇?”薛夫人惊道。 “非也非也,”薛大人眯了眼笑道,“虽然他说是因为瞧不上此类无耻之徒,想给他点惩罚。但依我看,他或许是别有用心。” 谁知,薛夫人当晚听完,次日便来探映淮的口风。 映淮警觉,三两句便听出母亲话里有话,于是便含糊过去了。 只是,三皇子为何要来插手她的婚事呢?看不惯这个理由实在叫人无法相信。 那日之后,她又想了很久,却是怎么也没有想明白。 第33章 “小姐,时候不早了,你和方姑娘也该安歇了。”素馨又来敲门道。 方吟和映淮瞧了瞧漆黑的窗外,这才发现夜早已深了。 素馨带方吟到了收拾好的暖阁,替她铺好床褥,叠齐换下的外衣,才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这间暖阁不大,却布置得极温馨舒适。 窗外有一株海棠,枝叶花影隔着薄薄的窗纱隐约可见,香气幽微朦胧。 方吟换上软滑的蜜合色薄绸中衣,仰面躺在床上,耳朵听着风吹过枝叶的细碎响声,烦乱的心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她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沉沉入了梦。 浓雾弥漫,一处深不见底的断崖边缘,她正小心地晃晃悠悠走着。 “吟吟,”哥哥站在不远处唤她,“你来。” 她正要走过去,却忽然发现崖边之人不是自己,而是哥哥,一步步倒退着靠近那深渊。 “哥哥,你别再走了!”她哭喊道,“后面是悬崖,会掉下去的!” 哥哥却恍若不察,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别怕,吟吟,你会没事的。”她转头,发现爹爹的手搭在了她肩上,娘亲也站在旁边,都在对着她笑。她转身,伸出手去拉他们,却不知为何他们也离她越来越远了。 “你们要去哪里?求求你们了,别走好吗?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她声嘶力竭地哭着,面前那三个人却只是看着她笑而不作答。 她哭得脱力,但还是努力地向他们跑去。 在哥哥跳下悬崖的最后一刻,她终于抓住了他的袍摆,大力将他拉回来。抬头时,却发现那张脸变成了沈屹。 他手里拿着那本重要的帐册,皱着眉,责怪地问:“你躲去哪里了?你可知道这本帐册会带来多大的麻烦么?我这就把它烧掉。” “不要啊。”她喃喃道。 手还未伸出去,光影一转,忽然就到了皇宫大殿之上。 皇帝在珠帘之后的宝座上,甩手扔了帐册,对底下跪着的她冷冷道:“大胆刁民,竟妄图陷害朝廷命官,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周知府得意地笑出声来,周谨毅则冷冷地在旁边看着她。 两个官差得了皇命,上来想要拖她下去。她的膝盖和双腿划过冰冷的地砖。 方吟浑身打了一个冷战,睁开了双眼。 第二天早上,薛映淮见到方吟的时候,不禁吓了一跳。 “吟吟,你的眼睛怎么肿成这般模样?” 方吟用手轻轻按了按眼眶,道:“无妨,不过是昨晚做了噩梦。” “哎呀,这一会儿出门可要挡严实些了,”薛映淮凑近瞧了瞧,转身吩咐素馨,“你去换顶厚一点的帷帽来吧。” 两人用过早饭,便只带着素馨一个人出了门。 她们先是在街上随意逛了逛,等到快晌午,才悠悠去了百宴楼。 原本带着帷帽就会挡住一些视线,更何况素馨拿来的这顶,用的不是普通的透明方孔罗纱,而是轻软的镂空素白花罗。 所以一戴上之后,方当吟进了百花楼,便只能看清楚脚下的楼梯了。 “这位姑娘,请当心。”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透过帷帽传入耳中。 她上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没稳住脚步晃了晃,下一刻便被虚扶了一把。 然而,还未等方吟开口道谢,她身边的薛映淮便被这人认了出来。 “请问是薛小姐么?真是有缘啊。”他似乎很高兴见到她。 “见过大皇子殿下。”薛映淮行了礼,方吟也跟着福了福。 “不必多礼,不知况能否有幸邀请二位同座?”大皇子李况热情相邀。 她们是偷偷来见李凌的,且要将那帐册交给他,自是不能让别人知晓。 于是,薛映淮便浅笑着推拒道:“多谢殿下盛情,只是映淮今日是与好友相携出行,有些不便,不如改日吧。” “也是,”李况似乎也没往心里去,只是用略带探究的目光看了眼她和方吟,笑道:“你们女儿家在一起聊聊天也自在些,那我就不打扰了。” 听他这么说,薛映淮和方吟都松了口气。 “恭送大皇子殿下。” 李况转身下楼离开了。 百宴楼的掌柜亲自过来,将她们迎到了旁边的雅阁里。 雅阁之中,一桌一椅,桌上只一个茶盏和一个茶壶,李凌已经坐在那里了。 “刚才我隐约听到外面的声音,你们可是遇见皇兄了?他没有为难你们罢?”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抬起头开口问道,但目光还是忍不住在薛映淮身上停滞了一瞬。 二人进了门,先行礼问安。 薛映淮除了帷帽,才垂眸答道:“正是,不过大皇子并未多问。” “嗯,在我面前不必拘礼,都过来坐吧。”李凌低头掩去眸中的大部分情愫,却依旧觉得心弦微微一动。 映淮今日出门前是特别打扮过的。嫣红贡缎上衣的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了稀疏的缠枝纹,衬得面容娇艳;配上那条绛紫色轻罗裙,巴掌宽的四合如意刺绣腰带将腰身紧紧束起,行走之中,腰间垂下的环佩穗子微微晃动。 李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微冷的茶入喉,心跳才渐渐慢了回去。他抬头看了一眼依旧戴着帷帽的方吟,“方姑娘也摘了帽子吧,反正也不是头一回见了。” 他都这么说了,再继续戴着好像也不太好,加上这厚重的帷帽里确实有些憋闷,方吟犹豫片刻,便还是摘了下来。 李凌毫不意外被吓了一跳。 “方姑娘…你该不会是为周柏镛这案子发愁得夜不能寐,才变成这样的吧?”他张了张口,哑然失笑。 说起来,这肿成桃子的眼睛,也不能算与那案子无关。方吟便又抬手按了按眼睛,“三皇子殿下,这本帐册是爹爹留下的唯一物件了,我希望它能够起到作用。” “三殿下既知如此,便更要多费些心才行,”薛映淮也开口道,“毕竟除了殿下,我们再无人可信了。” 李凌面上虽不表,但听她这么说,心里莫名的就生出些责任感,郑重道:“你们放心,我差不多有八九分把握,应该能办成。” 交出了帐册,方吟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几分。 事已至此,李凌也不多耽搁,拿好帐册,深深看了一眼薛映淮,便转身离开了。 素馨戴上面纱送他出了门。 “吟吟,这下你该彻底放心了吧?”薛映淮坐近了些,笑着道,“三殿下既能说有八九分把握,这事情基本就如板上钉钉那般,肯定能办成了。” 方吟点点头,却又想到什么似的,歪了头问道:“映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信任三皇子了呢?” 薛映淮脸上飞起一片粉色云霞,却认真地想了想道:“大概是他几个月前救了爹爹那一回开始罢。我也是从皇陵回来之后才听爹爹说的,当时皇帝身边的宦官大总管,好像是叫什么丁德均的,联合了刑部的一个官员想要陷害爹爹。多亏了三殿下提醒爹爹提前防范,才免于掉进他的圈套里。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他其实从来都不是人们眼中那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之人,而且一直在暗暗地关注着朝中的动向。只是大皇子一党素来逼得紧,他才不得不藏起锋芒罢了。” “就是我们刚才遇见的那位大皇子吗?”方吟摇头叹道,“你不说的话,还真是看不出呢。” “正是,不过他们在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太复杂了,我也不懂。” 这时,素馨从外面回来,“小姐,我方才去点菜,掌柜的说菜早已经有人点好了,饭钱他也已经付过了。” “是谁付的啊?” “掌柜的不肯说。” “或许是三皇子罢。”方吟猜道。 又过了一会儿,小二过来敲门,将一道道精心烹制的菜肴送进来,竟摆了满桌。 “他怎么点了这么多,就我们两人吃也太浪费了。”映淮蹙了眉道,“素馨,你再去问问看,若是掌柜的还不肯说,就叫他来我亲自问。” 素馨转身而去,过了许久才回来,叹了口气道:“小姐,问出来了,是大皇子殿下。” 与此同时,皇帝的寝殿里,御医替皇帝针灸过后,刚刚告退离去。 “辛公,朕觉得有点口渴。”他微微支起身子,沙哑着嗓子开口。 旁边榻上坐着的白髯老者轻咳一声,放下手里的笔起身道:“皇上还是先忍一忍罢。御医说了,施针后得过两刻钟才能饮食呢。” “唉,”皇帝叹道,“都说朕是天子,如今渴了却连口水也喝不得。” 辛公笑道:“皇上真是越发如那顽童一般了,也不怕孩子们看了笑话去。” 皇帝躺回去,看着锦绣蟠龙的帐顶,冷哼一声,“说起朕这三个儿子,一个能让朕放心把国家和黎民百姓交给他的都没有。老大耳根子软,又野心勃勃,整日里借着那些饭局诗会拉帮结派,还以为朕不知道…” 他无奈地盯着那欢快戏珠的龙,叹息着,“至于老三,朕从前瞧着倒是有几分主意,可惜偏偏无心政事,不争也不抢,这两年越发淡泊了。还有冯儿,年纪太小,又被他母妃娇宠得太过,朕这副身子骨,怕是等不到他长大了。” “皇上莫要过虑,”辛公在他床边坐下,“依老臣看,若想要有一个合心意的继承人,也是不全无希望。” “哦?辛公有何见解?” 辛公捋了捋胡须,悠悠开口:“七皇子刚过了八岁生辰,自然是指望不得。但其余两成年的皇子倒也不是皇上说的那般不堪。若如今为乱世,大皇子的冲动与野心确有几分优势,可现在世道渐安,老臣觉得反而三皇子更加合适治国。” “呵呵,你总是这么跟朕说,”皇帝嗤笑一声,“但凌儿这孩子从小就唯唯诺诺,朕今日传了皇位给他,他明日转身就拱手让人估计也不无可能。这么一个无欲无求之人,朕如何指望他撑得起这西蜀?” “老臣当年斫琴之时,若得了一块木材,便沉心静气,慢慢磨掉所有多余的木料,只留下需要的部分,用心对待,方能斫成一床上好的琴。老臣以为,三皇子便是这样一块良材,只需稍加磨练,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合格的明君。”辛公抚须,笑得胸有成竹,“更何况据老臣所知,三殿下并非皇上认为的那般不问世事,就在方才,我得到信说他去了刑部。” “真的?”皇帝一下子从龙床上坐了起来。 第34章 刑部偏厅。 “三殿下放心,既然有证据,那这事便包在臣身上了。”刑部主事之首的商敏拍了拍胸脯,一副很有把握的模样。 “总之,你小心行事,”李凌点头,压低了声音道,“我记得章侍郎那段时间也在锦州,你也顺便查查他,估计免不了有所牵连。只是你在刑部,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莫要打草惊蛇才好。” 商敏眼睛一亮,“若他真的参与了,那对于殿下和臣来说便都是一个大好的机会。这刑部侍郎的位置,臣可是眼馋很久了。” 李凌轻声笑道:“我果然是没看错人。”说完,便将手里的茶饮尽,把杯子往地上用力一掷。 门外守着的小吏果不其然被吓得抖了抖。 房门忽然打开,李凌悠然走出,扬声讥讽道:“商大人还真是会推卸责任,本皇子确然无功名在身,也没有一官半职,支使不动大人,我们走着瞧罢。”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甩袖离开了。 章豫知在他离开后,立刻从主厅走了出来,商敏正收拾了碎瓷片出来。 “三殿下这是又怎么了?”章豫知悄声问。 商敏摇摇头,叹息一声道:“还不都是上回绮怜姑娘的案子草草结了,被他记了仇,就三天两头地来找我的茬,如今竟都找到刑部来了。” “要我说,人家毕竟是皇子,也许只是面子上过不去呢?”章豫知拍拍他,劝得言辞恳切,“你就示个弱,陪个笑,说不准他就消气了。” “哼。”商敏冷哼一声,端着碎瓷片走了。 他虽然如此说,但章豫知生性多疑,自是不能全然相信,便自顾地进屋又细细看了几圈。屋内一切如常,只有地上留了些茶水渍。 “所谓淡泊名利、专一痴情的皇子,怕是不过也是普通人罢了。”章豫知摇头轻叹。 “吟吟,你别说这床流珠泉还真是越弹越能听出韵味来,余韵真是越发清爽了。”薛映淮素手止了琴音,“余安先生果然在斫琴上有惊世之才。” 方吟点头笑笑,又垂眸不语。 “你可是还在担心他?”薛映淮起身走到她身边的美人靠,坐了下来。 “我虽然知道先生是为了寻那琴谱而来,却从未问过他要去的具体是何处。”方吟懊恼道,“而且如今他又不知道我在这里。若是他还在继续找我,我们一直错过见面,那可怎么办才好呢?” “要我说呀,”薛映淮想了想,“余安先生定然还在裕都。可能是有什么事情把他绊住了,一时顾不上其他。”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知道我也在找你呀。若非如此,他定会不时地来问我结果,就像之前那样。” 此话甚是有理,方吟却更加担心了,“他能遇到什么事呢?难道是琴谱出了什么问题?还是给他琴谱的人有什么问题?” 映淮也想不明白,“裕都之内,能将一片残缺琴谱存很久的人,想来必然是极喜好音律。我去帮你问问爹爹吧,他也好音律,是认识些同道之人的。” “小姐,小姐,”素馨从游廊上急匆匆小跑而来,手里拿着一张帖子,“是大皇子送来的,说请你去游湖呢。” 薛映淮看着那烫金鎏花的帖子,皱起了眉。 “大皇子不是上回在百宴楼才…”方吟疑惑。 “哎,”她叹了口气,“估计他是为了借此接近爹爹,才会对我示好吧。素馨,你去回了大皇子吧,就说我身子不适,无法赴约。” 素馨领命而去。 薛映淮又在琴前坐了下来,用软布轻轻抹过琴面,除去浮尘。皓腕方抬,一曲《流水》便如那山间清泉,流泻而下。 大皇子府中,假山之上有一乘云亭,亭中有二人对坐。 其中一人头戴金丝冠,身穿绣金蟒袍,正呆望着亭下假山流水若有所思。 直到有小厮匆匆跑来,递了张纸条给他,才微微回神。 李况拿到薛映淮传来的消息,登时拧紧了眉头,冷哼道:“这薛家小姐还真有几分不识抬举,连本皇子的邀约都敢回绝。” 他对面之人翘起小拇指悠闲捻着茶盏,眼皮都没抬,幽幽道:“大殿下切莫心急,女子向来是要矜持些的,更别说是薛小姐这般众星捧月的贵女了。过两日再邀一回便是,她还能一连拒绝您两回么?” 那声音比常人尖细些,正是皇帝身边的宦官大总管丁德均。 “丁总管说的也是。”李况想了想,便又恢复了心不在焉。 这时,下面又有人来报:“大殿下,章大人来了。” “快请,快请。”他忙起了身迎出去。 丁德均抬眼看了看他这副殷勤的模样,垂眸将眼中的不屑掩去。 脚步声渐近,只见章豫知身穿黛色锦袍,阔步而来,拱手一礼:“见过大殿下。” 他又看了眼亭中之人,客气颔首:“丁总管也在啊,章某有礼了。” “快来坐,”李况将他迎进亭里坐了,替他斟上香茶,一边问,“你方才传信来说有要事相商,是何要事?” 章豫知顾不上饮茶,回道:“适才三皇子去了刑部,与主事商敏关着门聊了一会儿,便不欢而散。据说,还是因为他府里那个歌女的事。” 李况嗤笑一声,“老三还是这副德行,怕是改不了了。” 丁德均却搁下茶盏,淡淡开口:“你说,二人说话时关了门?可有听到内容?” “还能有什么,刚刚不都说了么,肯定是歌女…”李况话还未说完,就被丁德均一个眼刀过去,截在了半路。 “许是三皇子有什么事想让商敏去做吧,”章豫知答道,“这也是我今日来找大皇子的原因。前日,我收到锦州周柏镛送来的信,说是当年皇木案有个证据,怕是被带来了裕都,叫我早做打算。我想着,这事情可大可小,就来请示大殿下。” “又是因为方府里搜刮来的物件?”李况拍桌而起,不耐烦道,“这都多少回了,前次他就说要借两个高手,结果什么收获也没有;后来又说要追查线索,又派了人给他,还是一无所获。我看他这就如那…那什么惊弓之鸟,那些字画总共也值不了多少银子,自己整天臆想就罢了,可我为何也要一直这般被他耍弄?” 他越说越气,拳头攥的咯咯响。 丁德均倒是因此多看了他几眼,似乎对这个不学无术的皇子能用对“惊弓之鸟”一词感到惊讶。他伸手托了下巴,似不经意道,“大殿下既然如此看不惯,不如就借此机会将他…” 那脸上的笑,让人看着毛骨悚然。 章豫知默默喝了口茶,压下心里的不适。 “丁总管说的对。”李况听后却深以为然,灭口确实是个一了百了的好法子。 于是他转头道:“章大人,这回不管有没有问题,都将他推出去顶罪罢。” “大殿下您忘了,”章豫知忙提醒,“那周柏镛之子周谨毅,在裕都做保义郎。此子心性单淳,胆子又大,且巡盐御史许大人对他颇为欣赏,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若是善加利用,便可借此拉许大人入您麾下。若他得知此事,怕是难保不会生出二心。” 李况听完略略思索,似有犹疑,“那盐运上素来油水最足,我也的确早就想拉拢。” 旁边的丁德均却突然凉凉开口:“当年的皇木案若被牵扯出来,遭殃的就不止一两个人了。” 他顿了顿,又道:“以皇上的身体,怕是时日无多,我们也不需要等太久了。章大人与他亲厚,既说他单淳,想来一时半刻应该完全瞒得下。” “如此,我就亲自出面保下周谨毅,让他不被牵连。”李况用指头快速敲点着桌子道,“依章大人看,将这内情一直瞒着他是否可行?” 他定睛看着章豫知,虽是询问,语气却不容拒绝:“章大人觉得如何?” 当年,章豫知将周谨毅从锦州带来裕都,又多加锻炼提拔。如今的周谨毅对他颇为信任,又在保义郎一职上甚得重用。若想保全这枚合用的棋子,他别无选择。 为今之计,先将他支开吧。 章豫知这样想着,点头应了下来。 “他…应当是开始行动了。”丁德均幽幽道,“大殿下要早做准备才好。” “那是自然。”李况的眼中渐渐浮起些狠戾来。 日头将要落山,城东的宅子也陆陆续续点起了灯笼。 胭脂和巧燕正帮周谨毅收拾行囊,周伯又端了盏油灯来,将屋子照得亮些。 “少爷,你何时能回来啊?” 周谨毅点点头,“是啊,周伯。这次我要去凉山,一来一回估计花上小半月了。” 巧燕在一旁嘟着嘴道:“往日少爷都住在官署,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住了,这宅子刚热闹了没几日,又要留我和爷爷在这里。我也想去凉山瞧瞧,可少爷只带胭脂姐姐同去…” 周伯扬手拍了她一下,道:“不许胡闹!少爷去办差,你跟着去能做甚?” 拍得有些重了,巧燕苦着脸揉了揉背,转身去叠衣服了。 胭脂笑道:“少爷此次的差事若是办得好,这官阶便能再升一升了罢?” “那是自然。”周谨毅面上浮起几分得色,“这回原是人人争抢的好差使,多亏章大人照拂才能落到我头上。他说,等从凉州回来,我就可以升到从八品了。到时候,我也就可以把吟吟接回来了。” 听着主子前途光明,周伯和巧燕也都满脸喜色。胭脂却撇过头去,暗暗咬紧了牙。 夜深,红罗帐暖,胭脂枕在周谨毅的胸口,娇声叹息:“大少爷,等从凉州回来,我怕是就要回锦州了。” 周谨毅立时便蹙了眉,托起她的下巴面向自己:“这是为何?” 胭脂的眼中盈上泪水,“本来就是老爷叫我来瞧瞧大少爷,我日久不回去,老爷定会怪罪。再加上方小姐若是回来了,万一瞧着我不喜…” “我还以为有何大事呢,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周谨毅复又搂了她入怀,“爹那边回头我去跟他说;还有吟吟,她自小就良善温和,不会容不下你的,放心罢。” “胭脂谢大少爷。” 她抬头瞧着他,任眼中原先盈满的泪水滑落,却笑得妩媚,一时间勾魂摄魄。 有佳人在侧,自是一夜春宵,无限风流。 次日清早,二人便启程,直往凉山去了。 第35章 李凌送来的账册,商敏还未来得及细察,便有人找上门来了。 那人声称自己因为看到锦州知府周柏镛贪赃枉法,正在被追杀。他在刑部院中一跪不起,见到每个路过的人都拉着不放,求为他做主。 混乱之中,章豫知只好出面将此人带到大堂,又唤来商敏同审。 他虽衣衫破烂,形容消瘦,狼狈不堪,却将周柏镛当年如何欺瞒钦差,又如何偷换方家财物据为己有讲得头头是道。就连具体有何物件,都说得一清二楚,叫人不由得不信。 “请大人速速派人去锦州,免得周柏镛得了消息,提前将那些财物挪至他处。”那人跪在堂下,目光灼灼,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如此,”章豫知看了一眼商敏,悠悠道,“那本官便允了。” 刑部这边下了令,立时就有小吏骑快马往锦州去了。 毕竟事关重大,底下的人接到命令都不敢怠慢,亦是不敢包庇,生怕牵连到自己。 不过半日的功夫,周柏镛与那周府里搜出来的值钱物件便被一并装了车,说是已经立刻启程,明日一早便到裕都。 正巧在这个时间点,如那及时春雨般,这个人就凭空出现了。商敏虽诧异了半刻,但很快也想明白了个中缘由。 定是大皇子那边的人察觉到了什么端倪,为阻止他继续查下去,才不得已做出这样壁虎断尾之事,将周柏镛推了出来。 既然这样,他们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再从这案入手也不可能查出什么了。 事已至此,商敏也知道,没必要再瞒着账册之事了。 “大人,”次日一早,他便将那本账册带到了刑部,交给了章豫知,“我前些日子正好机缘巧合得了本账册,说是旧时方大人亲笔所写,库房所有物品皆列于此。” 章豫知接过账册翻了翻,与院中搜来的物品大概都能对上,面上喜道:“这可太及时了,商大人,你这也算是立了大功一件了。” 人证物证俱全,周柏镛辩无可辩,当时就被下了大狱。 “吟吟,周知府被定罪了!”薛映淮一得了信,就赶紧来给方吟看。 两人皆是十分欢喜,方吟自此也彻底放下心来。 “这事终于了结,你也可以松快松快了。”薛映淮笑道,“过几日宫中有个赏花会,姨娘才给我下了帖子,你与我同去吧。” “好呀。”她欣然应下。 春暮夏至,天气渐暖,花也渐次开放了。 映淮与方吟去花园里坐了,品茶聊天,相谈正欢。 薛大人下朝归来,路过花园,便笑着站在亭外,“不知二位小姐可否赏老夫一杯茶呢?” “爹爹贯会这般吓唬人,怎么过来也没个声响,”薛映淮嗔道。 方吟因为原本就坐在她对面,早就瞧见了,此时便起身笑道:“薛大人请坐。” 薛大人进亭中坐了,轻抿一口茶,才正色道:“方姑娘,老夫是来告诉你那《麟凤引》之事,有眉目了。” “真的吗?”方吟惊喜,急急问道。 “嗯,”薛大人放下紫砂杯,道:“我问过几个同僚,今日有人说唯一一次听闻此曲谱,便是皇上身边的大学士辛公提起的。” “如此,那辛大人就是知晓此谱之人了?” “正是。” “爹爹,收藏曲谱的肯定也是他了。辛大人住在何处啊?我们快去寻他问个清楚。”映淮忍不住道。 薛大人微微一笑,“淮儿莫要心急,辛公的宅子就在这城东,离这儿不远。但这几日他在宫里侍疾,并不在府中。” “又是空欢喜一场,不知要等上多久。”薛映淮叹道。 “哎,那可不一定。方姑娘可以先去宅子问问,或许他家里有人也知情呢。”他递过来一张纸,上面画着辛公宅院的位置。 “多谢薛大人,”方吟双手接过,“我明日便去问问看。” “无妨无妨,举手之劳而已。”薛大人品饮着茶汤,笑得和蔼。 第二日,裕都下起了雨,淅淅沥沥。 饶是城东平坦的青石板路上,也偶尔有几个积水之处。马车过时,溅起水花簇簇。 因着天气不佳,方吟便劝说映淮留在府中,自己撑着油纸伞出了门。 她照着那张地图走着,越走越觉得熟悉。抬眼,果然见到那间无匾的宅子出现在眼前。 不是说大学士的宅邸么?怎么与司谏大人的宅子是同一处呢? 虽将信将疑,方吟还是上前敲了门。 不想这回久久无人答应。她又敲了几回,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人来应了。 大门缓缓打开,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余安先生?” “吟吟?” 沈屹这些日子以来,浑浑噩噩,每日都睡得昏天黑地。今早却被一声声的敲门吵得不耐,他也不知承文去了何处,为何不去开门,便只好自己起来。 却不想,一开门就见到了方吟。 他将眼睛揉了又揉,还以为自己是睡得昏了头,此刻依旧在梦里。 “先生为何会在此…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方吟收起伞,刚迈进大门,抬眸就被沈屹的模样吓了一跳。 他头发蓬乱,似乎多日未曾梳洗过。脸上的胡子也已经如那丛生的杂草,交错盘亘着将下半张脸挡得严实。若不是那双眼睛在看到方吟的一刻亮了一亮,简直与从前那个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余安先生判若两人。 沈屹背过身去,垂头低低道:“说来话长,你先进来吧。” 他将方吟带到前厅,便匆匆而去。 过了好久,等他再回来的时候,脸上的胡子已经剃掉,头发刚刚洗过,还微微滴着水,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色长衫,总算是看着整齐了。 “先生是来寻《麟凤引》的,对吗?怎的会弄成这般模样,是曲谱没找到么?”方吟瞧着他瘦得棱角格外分明的脸,担心地问道。 “曲谱确是寻到了,但却并无传说中那般,有唤来鸟雀百兽之力。”沈屹无力地抬手支着额头,眉头紧锁,“怕是只是首普通曲子罢了,甚至连好听都算不上。若这传说不是误传和谣言,那就说明这一切都是师父编出来哄骗我的。” 他深深叹息,“不管是哪一种,我这么多年的努力,便也都是枉费了。” “怎么会这样…”方吟也跟着叹了一声。 “吟吟,你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又为何会来此?” 方吟将经过简单地说了说,又道:“周大人已经被定了罪,下到狱中了。我们以后也不必再躲躲藏藏了。” 沈屹点点头,咧嘴笑了笑,眉间神色依旧郁郁。 看来这次他所受的打击着实不小。多年来一直寄心于此,还为了曲谱甚至跑去千里之外的吴国,最终却得了这么个结果,任谁怕也会崩溃吧。更何况,万一此事真的是他师父编排出来的,那他又该如何面对? 方吟不知该如何开解,就默默地在一旁陪着他坐了很久。 “余安先生,我回来了。”承文提着一个食盒迈进前厅,登时便愣了一愣。 “方姑娘?”他惊讶道,“你怎么又回来了呢?有事么?” “方姑娘是来找我的。”沈屹淡淡开口。 承文赶紧放下食盒行了礼,“方才一时忘了礼数,还请姑娘见谅。” 方吟起身回礼,道了句“不要紧。”才又坐了回去。 他又转头打量了一下沈屹,仿佛深深地松了口气,“先生终于肯起来梳洗了,我还一直担心,过两日大人回来会怪罪我对您照顾不周呢。” 沈屹垂着眸,又恢复了不言不语。 “方姑娘有所不知,这些天来余安先生总是不吃东西,整个人都瘦了好几圈,我真怕他再这么饿下去身体受不了。” 承文因着沈屹几日不搭理他,都快憋坏了。好不容易等到个能与他说话的人来,便一反常态地与方吟絮絮叨叨起来,“幸亏我不知这菜合不合余安先生胃口,就多置办了好几样,现在看来足够我们三个人吃了。” 他拿来碗筷摆在桌上,“方姑娘既来了,便正好一起吃吧,还热闹些。” 方吟记得他从前很是安静,如今俨然一个小话痨,便笑答道:“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三个人在桌边坐下,沈屹倒是也端起碗,默默吃了起来。 承文看得惊讶极了:“方姑娘,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你一来,余安先生也肯梳洗了,也肯吃饭了呢?”转而又将方吟可怜巴巴地望上一望,“不然你就别走了吧,行么?” 虽然他平日里行事守礼稳重,但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这番话下来,直听得方吟既哭笑不得,又有点心疼,“明日无事,我便过来寻你们,到时可以多待些时辰。” 承文这才满意,埋下头继续吃饭。 “所以司谏大人与大学士,还有余安先生的师父,是同一人喽?”方吟问道。 “对,没错。”承文点点头。 这真的是机缘巧合了,说出来怕是都无人相信。 吃完饭,又帮着承文收拾完,方吟便准备告辞了。 “方姑娘,你再多留一会儿吧?”承文央求道。 方吟无奈地笑了笑,“我出来前与薛小姐说了一会儿便回,若是耽搁得久了怕她担心。这样吧,我明日一早就来,可好?” 承文拉着她的袖子,依依不舍地点了头。 方吟看了看依旧垂着眼皮,默默坐在一旁的沈屹,觉得有些放心不下。她走过去蹲下身,把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上。 沈屹微微抬了抬眼,她才柔声道:“先生,不管怎样,你都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明日一早就过来找你。” 他轻轻点了点头,转瞬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承文将方吟送到门外,看着她的身影在转角消失,才回身关了大门。 第36章 方吟走后,沈屹独坐在竹林里,直到夜半。 冰轮从竹叶之间升起,光盈幽意,月影如水般粼粼。 风穿竹叶的沙沙声里,他想起那个在岳畔琴斋,同样被这种声音充斥的午后。 “我想做一张百纳琴。集合新老杉木之长,补足整木的音质之短。拼出一张高中低音和三种音色都最好、最美的百纳。” “先生有这样好的想法,怎的还未动手呢?” “我怕自己能力不足,白白浪费了这些好木头。” “先生可还记得自己说过的,木皆有灵?”她笑盈盈道,“我记得从前爹爹也曾说,木头的生命,并不是在砍下来那一刻就会终止。一个极妙的用途,就能赋予它第二次、第三次生命。” “树木在土地上长了几百年,吹过的风,见过的日出日落,都比我们多得多。它可能先被砍下做成房梁、门板,过些年或又被拆下来做了柜子、桌子或是被用来斫一张琴。若是能说话,它们定有好多好多故事要讲吧。” “我觉得,先生收着的那些阴沉木,若是经你的手雕琢过、修整过,制成一张琴,不管音色如何,它们终于可以发出声音,可以对人讲话,一定很高兴很高兴吧。比起被搁在那里默默无言,这才算不是浪费了呢。” 天边微微泛起亮光之时,沈屹就悄悄带着沉金出了门。 清晨的山中,浓雾正缓缓升起,盖过树顶,带着湿润的气息。 沈屹在林子尽头的山崖边坐下,将琴取出放在膝上。 闭目,吐息,抬手。 曲调清泠而出,他就这样一首一首地弹着,直到将自己所会的曲子都弹过一遍。 日头高升,暖风吹开薄云,露出湛蓝的天空。 方吟顺着石阶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见到有一条似乎是人踩出来的林间小路,从台阶的侧面延伸出去。 她沿小路穿过林子,踏着斑驳的阳光,又继续走了近一刻钟。 只见,男子一身干净的白衫,独自坐于树林尽头、断崖边的空地上,面前搁着一床琴。 方吟走过去,停也未停,直直向崖边而去。 沈屹正出神,忽觉有人从自己身边过去,赶忙抬眼看去。 见此情景,他大惊,刚欲出声唤住她,才看见方吟手里的布袋。 方吟在崖边停下脚步,将布袋打开,把里面的东西统统撒在地上,几乎铺遍了崖边的空地,竟是满满一兜脱了壳的杂粮谷粒。 她转过身看着他,温柔地笑道:“先生,我能弹一遍《麟凤引》么?” 在她身后的远山之中,树林梢头薄雾升腾,如仙如幻。 沈屹虽不明所以,还是起身让到了一旁。 方吟将琴稳稳搁在膝上,先是五弦九徽,后是七弦七徽,轻轻注下,缓缓吟揉,旋律也渐渐地流畅起来。 虽是《麟凤引》的调子,但又不全是原本的调子。些微的改动,去掉了那些铿锵之音,让整支曲子变得柔和温润了许多。 天上飞着寻食的雀鸟饿了一冬,如今被食物吸引都慢慢开始落下来,争相啄食着地上的稻谷豆米,三只,五只,十只,二十只……慢慢地数也数不清了。 期盼了十余年的“百鸟来朝,万兽空谷”,一朝成空的那刻,如利刃般曾在他心里割出深深的伤口,觉得永远不会愈合。 可是眼前之景,明明就是比那些更美的盛况。 比自己这些年来无数次梦里所见、脑海中想象出的都要更加震撼人心。 此刻,她就坐在漫天飞舞盘旋的鸟雀之中,粉颈低垂,素手拨着琴弦,琴声优美动听。偶尔抬眼,清澈的眼眸单单映出他的影子,璀璨晶亮,明媚动人。 沈屹听着听着,就觉得心上的口子突然不那么疼了。 转眼,就到了赏花会这日。 薛映淮与方吟一大早便起来,收拾打扮妥当,然后便进了宫。 今日她们穿了相似的乳白色缕金罗纱长裙,不过方吟搭了碧色疏绣缠枝纹罗衫,发上用珍珠做点缀;薛映淮则穿了绣百蝶穿花的细锦衣,头戴赤金双蝶嵌宝簪。 两人站在一起,一个清雅,一个明艳,端的是赏心悦目。 方吟头次入宫,还有些拘谨,处处小心着。薛映淮倒是熟门熟路,与那带路的小太监寒暄了几句,便将他打发走了。 “吟吟,现在时辰还早呢,我们先不急着去拜见姨母。”她转头笑道,“我带你去园子里逛逛,想来宫中的镜湖你还没见过吧?” 这镜湖,方吟是早有耳闻的。 听闻皇帝当年曾下令,将宫墙向外扩出千丈,挖了一个巨大的人工湖出来,只因出身民间的贵妃想念幼时在山中玩耍的湖畔,而宫中的莲池太小。 在百姓的心中,这湖是一处无法见到的盛景,又见证了皇帝对贵妃的深情,慢慢地就被传得神乎其神。甚至还有人说,那湖心的小岛,是会有仙子偶尔拜访的。 方吟虽不以为然,但如今有机会可以亲眼一见,自是无法拒绝的。 于是,两人沿着石块铺成的路,一直往园子深处走去。 转过一片团团簇簇盛开的紫阳花海,眼前蓦地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湖泊就这样乍然出现在眼前。 湖面上的晨雾还未散尽,缭缭绕绕,如仙似幻。镜湖之大,对岸竟然都瞧不清楚,只有湖心一抹郁郁葱葱的绿隐在雾中,便是那湖心的小岛了。 饶是已走过了许多山水,方吟还是实实在在被惊艳到了。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名不虚传?”薛映淮歪了头问。 她望着那湖心岛,轻轻叹道,“确实是如仙境一般,不可多见的景色呢。” 话音刚落,却听得后面一声嗤笑:“真是少见多怪。” 二人转头,见一个身穿紫色锦袍,头戴金冠,看着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正一脸不屑,端着大人模样转了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仰起头挑眉向薛映淮问道:“她是谁?” 薛映淮无奈一笑,拉了方吟一同行礼:“映淮见过七殿下。” 原来是七皇子李冯。 “这是方吟姑娘,我的好友,她是位很厉害的琴师。”薛映淮起身后便道,“我们今日进宫,来赴你母妃的赏花宴。” “原来如此。”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又问方吟:“我没见过你,你可是头一回进宫?” “回殿下,正是。”方吟答道。 “你既是琴弹得好,可否弹一曲给我听?”他又道。 “殿下,我们并未带琴入宫来。”薛映淮抢着道,“况且时辰也不早了,若迟了萦夫人怕是会怪罪我们的。” 李冯却摆了摆手,一脸不容拒绝,“琴嘛,我有的是,差人取来便可。至于母妃那里,你们自是不必担心,我这就派人去说一声。” 说罢,便转头吩咐着身后的奴才,有人去拿琴,有人去通报萦夫人。他想了想,又指着湖心岛对剩下的人道:“本殿想去那岛上,快去备船。” 随侍之人纷纷领命而去,仿佛早已习惯了他的这般折腾。 薛映淮与方吟对视一眼,有些哭笑不得。 看来这位七殿下真是被宠坏了。 不一会儿,瑶琴取来了,船也备好了。三人并七皇子的几个随侍一起上了画舫,两个划船的小太监拿起船桨,将画舫朝着湖心岛划去。 也是在这一日,周谨毅结束了在凉州的差使,刚刚回到裕都。 才在城东的宅子门口下了马车,他便看到宅子门口挂着一缕刺目的白色。 周谨毅正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下一刻却见周伯和巧燕从门里出来,两人皆是面如死灰,一见了他便哭道:“大少爷,你总算是回来了。” “这是出什么事了?” 胭脂也从马车上下来,看着这一切,眼中不禁多了些慌乱。 几人前后进了宅子,周伯赶紧关了门。周谨毅环视一周,宅子里竟都挂满了白幡,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周伯好容易缓了缓,才抹着泪说:“是老爷出事了。就在少爷刚刚去凉州那几日,老爷突然被查出来私吞赃物,然后就被下了大狱。” “多少赃物?”周谨毅扶着桌子,好不容易坐下来。 “就算是私吞赃物,数量不多的话,也罪不致死吧?”胭脂急急问道。 周伯摇了摇头,“并非是砍头之罪,但老爷是在大牢里畏罪自尽的。” 巧燕在一旁哭着:“他们说,老爷是有罪之人,不得大肆操办丧仪,所以就草草下葬了。少爷,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啊?” 嫌她哭得吵闹,胭脂蹙了蹙眉道:“事到如今,哭如何顶事?依我瞧,此事怕是有些蹊跷。老爷虽谨小慎微,可不是那会轻易服软自尽之人。” “胭脂说得对,我觉得爹是被人在牢里灭了口。”周谨毅紧握拳头,咬牙站起来,“无论如何我定要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将那背后之人揪出来,还爹一个公道。” 正说着,听得外面传来叩门声,周伯就赶紧去了。 “谨毅,听闻你今日回来,我便来瞧瞧你。” 章豫知大步走进屋来,神色间带着浓浓的关切,拍了拍周谨毅的肩,“你可还好?” “章大人…”周谨毅看到他的瞬间精神一松,便腿软坐回了凳子上。 正要再起来,却被章豫知按了回去。他温声道,“你对我就不必多礼了,坐着罢。” 周伯端上了好茶,就带着胭脂和巧燕退了出去,留他们二人说话。 待屋子里只剩两人之后,周谨毅才又肃然开口:“章大人,我不在的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章豫知目光扫过他带着怀疑的眼底,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都是我的错。” 第37章 “此话怎讲?” 周谨毅听到果然急了,一下子拍桌站了起来。 “你莫要着急,听我慢慢说。”章豫知不慌不忙,抬手示意他坐下,自己继续道:“当年方家出事后,你爹曾来问过我,可否将方府中的几幅孤品字画留下。我想着锦州那地方天高皇帝远,钦差大人又刚刚故去,自是无人会去查这些细枝末节,便没有阻拦。” 他以手抚额,似万般悔恨,“不想,当年的一时放松,而今竟酿成大错。” 听到这里,周谨毅依旧紧拧着眉头。 章豫知慢悠悠啜了口茶,“谨毅,我知你定会觉得此事蹊跷。这案子好多年了,突然被揭出来,又恰逢你不在裕都之时,其实我心里亦是有所怀疑的。你若是也疑心于我,我也无可辩驳。清者自清,日久见人心,况你我也不是一两日相识了。” “这是此案卷宗,你自可察看一二。” 他从袖中拿出一卷案册,轻放在桌上,留下一句话,便起身离去。 周谨毅顾不得送他,忙拿过卷宗,仔细看了起来。 船桨推着水波,将画舫送到了湖心小岛。 待船在码头停稳后,七皇子李冯先行跳了下去,自顾地就沿玉色台阶,往那高处掩映在花叶之中的楼阁去了。 岛上种着白色的重瓣樱花树,稍有风动,半透明的纤薄花瓣便如鹅毛雪片般纷纷而落,美不胜收。 方吟与薛映淮却没功夫多看,赶紧快步跟上李冯。 侍从们抄了小道,加上脚步更快些,早就先她们一步到了阁中。等三人到达时,茶水点心以及一应需用都已摆放好了。 四面的雕花窗皆被推开,带着湖水清爽气息的风充满室内,一床朱漆瑶琴安置于桌上。 “你弹吧。”七皇子在软垫上坐了,绷着小脸,挥挥手道。 方吟正准备弹些寻常的高山流水,忽而余光里瞥见李冯身上挂着一个竹编小笼。她转了念头,抬手拨响琴弦,弹了一段民间小调。 那小巧的竹笼虽说精致,却与他一身华贵的穿戴格格不入,应当是极心爱之物。 李冯虽是一副小大人模样,但毕竟也才七八岁,想来定然也向往民间孩童的自在玩乐。 她忆起幼时的上元佳节,曾与爹娘和哥哥戴了各色面具混入人群,猜灯谜,赢下自己喜欢的花灯;除夕夜和哥哥在庭院之中放烟花,烟气里充斥着火药味,火光明亮灿烂。 后来,哥哥入了学府,可以日日出门,她便常常收到各式各样的小玩具。泥人、拨浪鼓、九连环、六角风车…自然也有过这样装蛐蛐的小竹笼。 方吟的手指翻飞,曲调轻松明快,也弥补了这琴因为久置而生涩的音色。 这是一支极活泼的小调,她曾听到某个包子铺的老板娘哼唱过。虽然那时她还是个小乞丐,但这调子一下便让她想起了幼时最快乐的日子。 “你如何会这个曲子的?”李冯瞪大了眼睛,倾身问道。 “回殿下,我在锦州的时候,偶然听一个卖包子的大娘哼唱,便记了下来。”方吟止了琴音。 李冯干脆站起来,垂下浓密的眼睫,拨弄着那个竹编小笼低低道,“这个是奶娘编给我的。她出宫前,常常给我唱这曲子的。后来,我就再也没听过了。” 他忽闪着大眼睛,瞧着方吟,“你再弹一遍给我听,好吗?” 适才张扬跋扈的小皇子,突然露出这样可怜兮兮的表情恳求着,方吟心一软便点了头。 李冯这才又绽开笑容,露出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 一直将这小调弹了三四遍。有侍从过来耳语,李冯才摆摆手,转头对薛映淮和方吟道:“好啦,时辰到了,我该去见太傅了,你们自便吧。” 赏花会此刻已然开始,薛、方二人原本打算与他一并离开这湖心岛。 可没想到还未走到码头,映淮就发现自己左边的耳坠子不知何时掉了,应当是落在了阁里。毕竟是正经宫宴,仪容不整着实失礼,方吟便与她一同回去取。 不过,七皇子进学的时辰耽误不得,所以待二人回来,画舫已然先行离去了。 “二位小姐,撑船的公公说送了七殿下便马上回来接你们,”码头边的小太监一脸为难,诺诺道,“只是在镜湖上一来一去费些时间,要烦请二位等上两刻了。” 左右已经迟了,也不差这一会儿。 两人就打算围着岛走一走,消磨时间。 不知不觉转到了岛后,这里的樱花并非前面的重瓣白樱花,而是单瓣的粉樱。 几棵枝叶繁密、花开如云的粉樱树后,有亭子一角的飞檐斜斜露出。 花叶挡住视线,看不清亭中的景况,却能听到有声音清晰传来,“皇叔,你就别犹豫了。” 竟是前阵子才碰到过的大皇子。 方吟急忙拽住了映淮。 二人不敢再往前走,亦不敢擅动,生怕发出响声,只好就地蹲了下来。 “况儿,不是叔父胆子小。”另一个声音响起,“冯儿今年才多大,一个顽童,怎的就成了你口中绊脚之石了呢?且他母妃正得宠,万一…” 大皇子的声音变得急躁,“我不是说了么,此乃一石二鸟之计。主要为的是嫁祸三弟,若是老七命大活了下来,我也不是容不得他。” 少顷,对方没有回应,他便又道:“皇叔怎变得越发优柔寡断?是不相信我的人么?当年你与那歌女的事情,他处理得何等干净利落,老三虽耿耿于怀至今,也没能找出什么破绽。这回,定然也不会出纰漏的。我前日得了消息,父皇的身子骨确实一日不如一日,若不尽早下手,这一番筹谋便就都无用了。” “那…好吧。” 薛映淮与方吟对视,看到对方眼底的惊惧,便起身欲尽快离开。 或许蹲得太久了,方吟一站起才发现自己腿麻得厉害,竟挪不开步子。映淮也只得停下脚步等她。 “还有啊,”正在此时,大皇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听闻,辛公藏有一谱名为《麟凤之引》,得之可定天下。” 《麟凤引》?方吟揉着腿的手立刻便顿住了。 “你打算如何?” “自然是要弄到手。” 酸麻的腿渐渐恢复知觉,心却一点点提了起来。 方吟无心再听,两人赶紧往码头边跑去。直到上了画舫,心跳才微微缓下来些。 这回,好像是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情。 “这个消息,我得赶紧告诉三殿下才行。”映淮压低了声音,凑近附耳道。 方吟正出神,脑中萦绕不散都是刚刚大皇子的那句:传说中定天下的《麟凤引》,我得想办法弄到… 就算是在她从沈屹那里听得的、虚妄的传闻中,也只是百鸟来朝与万兽空谷而已,何时变成一曲定得了天下呢? 想来也更是可笑,凭一支曲子如何定天下,这般离谱的谣言居然也有人能信。 方吟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听大皇子方才的语气,十有八九是真的信了。 若来日让他得了谱子,再发现并无特别之处……她越想越担心。 映淮和方吟各自想着心事,直到去拜见萦夫人,还都有些神不守舍。 萦夫人倒是好脾气,丝毫没介意两人来得迟了。 她抚着怀里的猫咪温温柔柔道,“圣上常说,冯儿这孩子叫我宠坏了,有些没轻没重。今日之事,也是辛苦二位,平白陪他玩耍一回了。” 萦夫人叫人拿来了两颗上好的东珠作为赏赐,映淮和方吟连忙谢了恩。 她又微笑着对方吟道,“适才本宫听冯儿说,方琴师的琴弹得极好。本宫被他这么一说,也有些想听琴了,不知方琴师能否也给本宫弹一曲呢?” 她既开了口,方吟自然得应下。 但萦夫人说日头有些烈,自己在园子里坐久了头痛,就请方吟与自己一道回了宫里。 薛映淮便与那些三三两两的贵女们一并,留在了园子里。 只是她无意与人攀谈,便独自往那安静偏僻之处走去。 不知不觉,就走得远了。 大皇子李况与他的叔父顺亲王二人,原本趁今日宫中萦夫人办赏花会的机会,相约在镜湖的湖心岛,密谋要杀掉七皇子嫁祸三皇子。 这么一来,就迫使皇帝别无他选,只能将李况立为太子,将来皇帝西去后继承大统。 为掩人耳目,两人并未带随从,偷偷划着小船从后面上了岛。 岛后这亭子的周围都是枝繁叶茂樱树,好似一处天然的庇护之所,正好供两人商议大计。李况本以为此地无人会来,却在无意中瞥见乳白色缕金罗纱的裙角,自花叶之中一闪而过。 应是哪家的千金,正巧上了岛,又正巧经过了此处吧? 他起了杀心,将匕首藏于袖中,匆匆出来察看。 寻至码头处,才远远见到薛映淮上船的背影。 原来是她。 李况收了匕首,心下数念转过,顿生一计。 不管她听见与否,若是能将她与自己绑在一根绳子上,一荣俱荣,一辱俱辱,那不只是今日的事情不会败露;更重要的是,她父亲中书侍郎薛大人,也就不得不为了女儿加入自己的阵营了。 薛大人此人,官高位重,在朝中威望甚高,而他偏偏又洁身自好,从不站队。李况曾多次有意拉拢,甚至许以重利,他都没有纹丝动摇。 后来,还是章豫知提议,说薛大人平日所好皆虚,唯独疼爱女儿映淮。若是能娶到她为王妃,此事也就能迎刃而解了。 所以李况这些日子来,才会一直对薛映淮示好,多方接近,意在徐徐图之,成就自己与她的婚事。 不过,今日之事一出,便再拖不得了。 他定了意,送顺亲王离开湖心岛,然后独自往萦夫人办赏花会的园子去了。 第38章 正值初夏,御花园的花在宫里花匠的精心照料下开得正好。 牡丹,芍药,杜鹃,紫荆等争相斗艳,真可称得上是万紫千红,一派花团锦簇的盛景。 但经过了刚刚的事情,映淮无心欣赏,便只是低了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薛小姐安好啊。” 绣着蟠龙的紫色衣摆乍然映入眼帘。 她抬起头,见到大皇子李况紫袍金冠,负了手悠然而至。 李况其实也生得一表人材,身材高大挺拔,称得上是有几分倜傥。只是那眉眼之间隐隐的戾气,给人一种剑拔弩张之感,好像随时都会失控。 薛映淮看到他,虽尽量表现如常,垂首行了礼,但还是浑身紧张起来。 “不知,况能否有幸,请薛小姐同游?”他只作不察,面上笑得温润。 映淮深吸一口气,正要婉拒,李况却抢先一步又开了口:“其实我今日入宫是为拜见皇后娘娘的。只是听闻薛小姐入宫了,想着你上次说身子不适,便挂心不已,特意来寻你。” “你身子可大好了?”他走近一步,欲伸手触碰她的额头。 薛映淮下意识躲开,向后微微退了一小步。 李况放下手,面上浮起些淡淡的不悦。 “我已然大好了,劳烦大皇子殿下记挂。”映淮忙道。 他这才点点头,转而又做出一副委屈的神情来,“之前在酒楼邀你同席,薛小姐就推辞了;后来我下帖子到府上,你又拒绝了我一回;今日若再推拒,可就是第三回了…天朗气清,与我同游镜湖可好?” 听得“镜湖”二字,薛映淮忍不住抖了抖。 如果与他同游,到了那烟波浩渺的湖上,一旦发生点什么,真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她觑着李况的脸色,恐他生出疑虑,斟酌着词句委婉道:“大皇子殿下盛情,映淮自是不能再拒绝了。只不过今日园中花开得甚好,若不欣赏一番,怕辜负了萦夫人一番心意。不如,就请大皇子殿下与我一同在这园子里走走,可好?” 李况恢复了笑意,道:“如此,那况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薛映淮这才松了口气。 他走在她身边,与她并排。不时伸手拂开低矮些的枝叶,又不时歪头靠近她那边,似乎是为了躲开树杈,但很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 映淮虽心下不喜,却也不好明着说,只是在他靠过来时,不着痕迹地躲一躲。 万万没有想到,一片柔软的粉樱花瓣,因着李况歪头,轻飘飘从他的发冠上掉下,正正落在了薛映淮的发髻上。 映淮垂了头自是没注意。 但那浅浅的粉色花瓣,停在乌黑的发髻上,极为惹眼。 要知道,整个宫里都没有的粉樱花树,只有镜湖的湖心小岛上栽了那几株,且全在岛后的八角凉亭周围。 而不管是映淮还是大皇子,定然都不想点破自己早些时候曾去过湖心岛,曾靠近过那些重瓣粉樱的事。 李况却是瞥见了那花瓣,心里微微一惊,正犹豫着要不要假作不见。 这时,皇后娘娘刚巧从前面过来,身后跟着一众太监宫女,似乎要往皇帝的寝殿去。 “薛小姐稍停,”李况上前一步,转身面对着薛映淮,也顺便挡住了她的去路。 映淮一时愣住,来不及反应,就见他抬起手,温柔地拂过她的发髻,顺势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道:“别动,有片叶子掉在你的发上,我帮你取下来了。” 从远处看去,男子玉树临风,女子娇小可人。两人挨得极近,站在花前柔情缱绻,俨然一副你侬我侬的美好画面。 这一幕,便“正好”入了皇后娘娘的眼。 “那边的可是况儿?不知是和谁家的姑娘?”皇后娘娘开口问道。 “回娘娘,”女官细细一瞧,“是大皇子殿下与薛家小姐,中书侍郎薛大人家的。” “哦,”皇后娘娘点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倒是般配得紧。” 待那一行人走后,李况才退开半步,“好了。” 薛映淮垂首,“多谢大皇子殿下。” 城东周家宅院。 周谨毅放下卷宗,心里涌上百般滋味。 他竟不知父亲当年曾贪下方家那么多财物,心里满是对方吟的愧疚。但又深深觉得,就算是此案人证物证皆在,没有冤枉了父亲,他在牢里自尽这事也不简单。 “商敏…”他的手指略过那个名字,指甲几乎要狠狠地在纸上扣出一个洞来。 卷宗上写着,若不是此人拿来的账册为佐,单凭那一个证人,根本无法如此迅速地结案。 周谨毅将那册卷宗握在手里,起身出了房门。 “大少爷,你要去哪?”胭脂追上他问。 “我出去一下,”他头也不回道,“午饭你们先吃,不必等我。” 胭脂跟着他到门口,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她正准备转身回去,有辆马车悠悠驶来,正停在了宅院门口。 一位打扮清艳的年轻姑娘扶着丫鬟的手,从马车上下来,朝着胭脂走了过去。 看似普通的浅黄纱衣,用的竟是一匹千金的流萤纱,光影在身上转动时,就有盛放的牡丹若隐若现,如真花那般生动。薄纱长裙水雾一般轻盈,随着步子散开又合拢,里层金银丝线绣着的山水也就跟着流动起来。 她身上虽配饰不多,但件件都是珍品,价值连城。而成色极好的鸽血红宝石,竟被随随便便点缀在绣鞋之上。 胭脂心下暗暗疑惑,这样的一位贵女,为何会来周宅?怕不是走错了罢。 “请问,这是保义郎周大人的宅院么?” 她缓步走来,在胭脂面前站定,小心地开口问道。 “正是。”胭脂瞧着她,莫名觉得心里不太舒服,态度也颇为冷淡。 这姑娘得了准信儿,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那他在吗?我能见见他吗?” “你是何人?为何要见我家大少爷?” “我是许凝,我爹爹是巡盐御史。劳烦姐姐进去帮我通报一声可好?周大人是知道的,我与他有婚约在身。” 胭脂面上虽然不表,心里却为这“婚约”二字耿耿于怀起来。 一个如今无处安身的方吟也就算了,这又来了一个正经官家小姐,叫她以后在周谨毅身边如何立足呢?周老爷不在了,她的靠山也就只剩下周谨毅,可不能轻易放手。 “这可着实不巧了,许小姐。”胭脂垂下眸柔柔道,“大少爷方才出去了,还嘱咐说不回来用饭,估计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了。” 许凝听完,着急得快要哭出来,“这可如何是好?我好不容易才出了门,今天必须得见到他才行。” 胭脂心念一转,“许小姐可愿意进来稍坐?或许一两个时辰大少爷就回来了呢。” “真的可以吗?”许凝顿时感激万分,“这位姐姐,你人真好。” “许小姐不必客气,唤我胭脂吧。” “多谢胭脂姐姐。” 周谨毅去刑部见了章豫知,又从他那里得了个消息,商敏是三皇子的人。加上之前有意无意听到过一些小道消息,自此,他便坚定了此事乃三皇子授意。 父亲也许只是三皇子与大皇子相争的牺牲品,但赶尽杀绝确实是毫无人性。 若有机会,他定要十倍偿还。 “胭脂姐姐,你说的是真的么?周大人真的曾那般顽劣?” “嘘,许小姐可别说出去,不然我可就没法跟大少爷交代了。” 周谨毅推门而入。 “你怎么来了?” 许凝见到他,立刻站起来,“周大人,你可算是回来了!凝儿还以为今天等不到你了…” 胭脂垂眸,起身默默退了出去。 她轻轻关上门,却留下一道细细的窄缝。自己去端了盆扁豆荚来,假作剥豆子,紧贴着在门外坐了下来。 屋内的谈话声透过门缝,一字不落地传到她的耳中。 “周大人,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爹爹前日突然就说不让我嫁给你了,还说要尽快给我寻觅一个夫婿,这可怎么办呀?”女子带着哭腔道。 “许小姐,”周谨毅的声音冷淡疏离,“你偷偷这样跑出来到我这里,若是叫许大人知道了,肯定会怪我的。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我不回去,我不想嫁给别人。” “唉,”周谨毅叹了口气,“其实是家父前些日子出了事,许大人这样的决定也是为了你好。我…并非许小姐的良配,亦不想连累于你。你我二人还是就此别过吧,以后莫要再来了。” “周大人,”许凝哭道,“我喜欢的是你,其他的都不重要。你若愿意,我们私奔也好,生米煮成熟饭也好…” “你从何处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周谨毅有些哭笑不得。 “我之前和丫鬟溜出去听戏来着…” “许小姐,”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便哄道,“今日不早了,你先回家去可好?订亲之事并非一两日就能定下的,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过几日,待我休沐之日,定上门拜会许大人,你且安心在家里等消息,可好?” 许凝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胭脂不便再听,端着扁豆起身往厨房去了。 这位许小姐虽说对大少爷情根深种,但当下的情形,这段姻缘十有八九是要无疾而终了。 这么一想,胭脂就放下心来。 第39章 由于方大人的案子结了,方吟便一直想着回锦州去。 加之琉悦赠她的玉珠霖,当时因为逃跑着急,没从周府带出来,也不知是否还能寻回,她便更想早些回去瞧瞧。 那日从山中归来,沈屹想着等师父从宫中回府,与他告了别,两人就可以启程。 等了好几日,没等到师父,却等来一张字条。 有个官宦打扮的人将字条送来便走了,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沈屹打开,只见上面端端正正写着:戌时,飞云阁,带上曲谱。 他疑惑,师父何时变成了这般惜字如金之人,竟连落款都省去了。且这曲谱,指的莫不是《麟凤引》? 承文接过来细细辨认了好久,道:“确实是大人的笔迹无疑。” “看来,师父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罢。”沈屹猜道,“不知这飞云阁,是在何处?” “就在东城外的山腰上,是前朝就遗留下来的一处建筑,很显眼。”承文解释道,“前些年听闻,那里被一个神秘人士购得,旁人便轻易靠近不得了。大人果然是不简单,估计是认得那位神秘之人,与他借了地方。” 沈屹点点头,将字条妥善收好,又把装着《麟凤引》的檀木匣子取了来。 此刻离戌时还有约一个时辰,周围已经开始暗下来。 待到戌时,天定然就全黑了。 但确认了师父的字迹,沈屹不疑有他,带着曲谱一路往飞云阁而去。 果然出了内城门,就见到不远处的小山腰上,几星灯火已然亮起。 那里应当就是飞云阁了。 他踏着两边挂了灯笼的石阶,一路通畅,很快便到了楼阁前面。 “请问,来人可是余安先生?”守在门口的小厮,将脸隐在阴影里,躬身问道。 “正是在下。” “那先生可带了曲谱?”他又问。 沈屹递上檀木匣子。 那人微微拉开盖子,借身后的灯光看了一眼,立马合上,将盒子拢进怀里。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深深弯下腰,“先生里边请,辛公在里面等着您呢。” 沈屹颔首,转身进了飞云阁。 里面与想象之中不同,入目竟是空荡荡的屋子,只地砖之上搁着两三个纸扎的宫灯。 抬头,便是木梁交错的屋顶,这房子连个顶都没有糊。 三间屋子皆看过一遍后,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沈屹的心里隐隐觉得不对,正欲转身离开。 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整个房顶便骤然朝着他压了下来。 山上的飞云阁倒塌之事,次日一早就传遍了裕都。 方吟清早刚起来,薛映淮就带着承文过来了。 承文一见到她,便失声哭道:“方姑娘,余安先生昨夜去了飞云阁,至今未归。” 她听后一时慌了神,起身就往外走去。 承文连忙追上,两人一起去了飞云阁。 府衙的兵丁正忙着往外搬碎木,却有个穿粗布衫的老者站在一边指挥。 “余安先生…找到了么?”她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几乎要站不稳。 “尚未,”老者上来搭话,“不过姑娘不必担心,你瞧这屋顶结构并未完全散开,落下时在内部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支撑。人应当只是被困在里面了。” 他停了停,又道:“这间楼阁建在半山腰也有几十年了,纯木的榫卯结构原本十分稳固。但山里湿气大些,日子久了慢慢便有木头腐烂或开裂的现象产生。我早就说了最好不要再靠近,不知为何还会有人来。” “先生他是被人约到此地的…”承文忍不住嘟囔了一声。 方吟抬起头去看老者,他的脸上虽然已爬满皱纹,但精神矍铄,眼眸炯炯。 “不知老先生该如何称呼?” “我是工部的匠师,姑娘可以叫我冯老。”他笑呵呵答道。 “哎哎哎,你们几个别碰那边,会散架的,”他突然指着三个小兵喊了一声,“把手放在那没有接缝的地方,再抬起来。” 喊完便转头,瞧着方吟和蔼一笑。 将要挪开的目光在触及到她脸的一瞬间停住了,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姑娘是不是锦州人士?” “您怎么知道?”方吟感到意外。 “那…你可是姓方?”老者的声音低下去,变得只有她能听到。 她默然点了点头。 冯老不着痕迹地向她靠了靠,耳语道:“方姑娘,你父亲…是冤枉的。” 几乎微不可闻的话语入耳,却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炸响。 她抬眸,惊讶地瞧着冯老。他却拄着木拐杖,一瘸一拐地缓步远去,恍若无事般继续指挥着兵士们。 爹爹,是冤枉的么? “人找到了!快过来搭把手!”废墟堆里有人喊起来。 许多人凑了过去,不一会儿就将灰头土脸的沈屹从里面架了出来。 他果然如冯老所说的,被落下的屋顶困住,并无大碍。只是脸上手上有几道血痕,应该是被落下的碎木划伤了。 兵士们将他扶到一边,倚着树坐下。 承文和方吟赶紧过去察看他的伤势,“先生,你怎么样?” 沈屹睁开眼,启唇轻声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见他的嘴唇干裂,承文便去找了个水袋来,拔开塞子递到他嘴边。 “多谢。”沈屹抬起右手,欲接过水袋自己喝。还等未用力,却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 他低头一瞧,发现不知何时右手掌心赫然横着一道伤痕,此刻皮肉微微外翻,深可见骨。 等他们回到宅院,辛公带着皇帝派来的御医已经等在那里了。 老御医看了看沈屹手上的伤口,摇了摇头,一边熟练地清洗、上药、包扎,一边叹道:“伤了筋脉,这只手怕是以后不能再使力了。” 听到这诊断,众人心里都一沉。 一个斫琴师,若是没了右手,日后还如何斫琴呢? “是否有痊愈的希望?”辛公问道。 “不好说,”老御医包好伤口,收拾了药箱,“鉴于筋脉未尽断,就有可能恢复一些。至于何时能恢复到何种程度,便是神仙来也说不准了。” 他拿了纸笔刷刷地写了张方子,递给承文,“这是内用的药,今晚睡前煎了服下。我明日再来换药。” 说罢,向辛公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去。 沈屹将包得严严实实的手从桌子上拿下来,让它离开大家的视线,才抬头勉强笑道:“既说有可能恢复,便养一养再看吧。” 方吟眼中藏不住浓浓的担忧,“先生的右手若是不能用,以后是不是也不能斫琴了?” 辛公在旁叹了口气,“这样也好,若继续顶着余安的虚名,平白容易被卷入是非。今日是手,下回还不知会是什么呢。” “不是大人送来字条,让余安先生去飞云阁见面的吗?”承文忍不住出声问道。 这下子,辛公疑惑了,“我何曾送过字条回来?” 沈屹将昨夜的经历简单讲了,辛公越听越是沉默,用手指轻轻点着桌子,良久才道:“原来,竟是为了那曲《麟凤引》。是我失算了…” “此话怎讲?”沈屹不解。 “咳咳,前些日子,我听闻有人打听残谱之事,以为只是出于好奇,便没有在意。”他蹙了眉,“现在想来,应是有心人散了谣言出去,不知入了谁的耳中,以为这谱子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才处心积虑地想要得到吧。” “师父,”沈屹唤了一声,“这曲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吟知晓他心里的忐忑与纠结,便默默走过去,站在他旁边。 沈屹轻轻舒了口气。 “《麟凤引》这支曲子,其实是我年青时胡乱写的。”辛公缓缓道。 “那传说呢?”沈屹又急急开口。 “也是我随口编出来的。” “所以,师父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哄我?”沈屹猛地站了起来,“到头来,这就是一场骗局?这么说三皇子,东吴的韦大人,都是你提早安排好的,对吧?” 辛公垂了头,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半晌才道:“屹儿,我都是为了你…当年你还太小,亲眼目睹你爹娘出事之后…” “够了,”沈屹打断他,“别再说了。” “这些年,我为了凑齐这张曲谱付出了多少,你知道吗?现在你跟我说,这都是你编出来的,还说是为我好?” 说着,他的眼圈忍不住开始泛红,声音里掺杂了压抑的愤怒与哽咽,“你觉得很有意思是吗?看着我费心劳力、日夜不休地替人斫琴,只为换取那一小块碎片;看着我为了一片残纸远走东吴国,历尽艰难,差点回不来…” 虽然早就想过这个可能性,但亲耳听到显然又是另一回事。 那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泛着银色寒光的利刃,冰冷又残忍,叫人躲闪不及。 “我早就该想到的…”他恨恨抹了把泪,怒极反笑, “呵,我就说为何会有两片那么相似的残片,定是你觉得东吴遥远,怕出什么岔子做的保险吧?我知道你醉心于运筹帷幄,喜欢掌控每颗棋子的命运。你计划的每一步,都要连意外也算进去的。七八年了,我竟一直被蒙在鼓里,被你骗得团团转。现在,你一定觉得很有成就感吧。” 辛公的眼里,渐渐盛满破碎的泪光,却只是张了张口,终究没说什么。 沈屹再不愿意在此多待,甩手快步出了门。 “先生…” 方吟担心他,叮嘱承文留下照顾辛公,自己转身追了出去。 第40章 沈屹终究还是回了锦州城。 他对师父的怨念并非一日两日,这些心结积年累月,一朝爆发出来,自然一时半刻也解不开。方吟无力劝慰,只能看着他雇了马车,又将他送到了城门口。 “吟吟,你真的不同我回去么?”沈屹迟疑着开口。 她垂下羽睫,“我爹爹当年,似乎是被冤枉的。我想要查出真相,就得留在裕都。” “单凭那人的一句话么?是不是太过冒险了?” “先生,我记得父亲最后一次进山采木的时候说过,有位工部派来的老匠师跟着。因为他腿脚不好,还特意找了滑杆来抬他。方才我见冯老走路不便,当年一起进山的匠师很有可能就是他。那他也许真的知道些什么内情。” 沈屹有些担心,“不然,我还是留下与你一起吧。我去租个宅子,住得远些,尽量避开…” 方吟摇了摇头,紧咬着唇,“光是一张曲谱就已经让你陷入这般危险了,若是他们知道那曲谱是没有用的,还不知会如何。你的手…”她轻握着他受伤的手,落下泪来。 “没事,”他用左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扯出一个笑容,“我不是还有左手可以用么?虽然不如右手灵活,但只要多加使用,会越来越好的。” “嗯,”方吟闷闷地应了一声,复又抬头看着他,目光坚定,“先生,你回去好好养伤吧,不要担心我。我想好了,爹爹的冤情,我自己去弄清楚更容易。我在暗处,那些陷害爹爹的人在明处,只要小心些,应该就没什么问题。况且,还有映淮和三皇子可以帮我。” 沈屹叹了口气,虽然放心不下她,但自己的手伤了,留下又是累赘。 “那…你万事小心,若有需要,就立刻写信给我。” “知道了,”她点点头,拉着他的袖子,“等过了这阵子,我就马上回岳畔琴斋找你。你一定要好好养伤,按时上药,照顾好自己。” 沈屹浅浅一笑,轻轻抚了抚她的发,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远去,方吟依依不舍地看着,直到它消失在视线中。 方吟没有回城,而是去了飞云阁废墟,去寻冯老。 身为锦州府通判的父亲,官位虽在知府大人之下,却手握粮运、诉讼、监察之权。多年来一心为民,也算是一位担得起百姓爱戴的好官。 未曾想到,五年前开始的那场皇木采办,因着他谨守、固执的性子,日积月累地埋下祸根。一朝被牵出,便再无转圜余地。 两年前,最后一次进山采木后,因父亲的失职,使这批木材晚了整整半月才运到裕都,耽搁了贵妃陵的修建。 贵妃等不及陵寝修好便仙去了。皇帝伤心之余龙颜大怒,降了个藐视皇权的重罪。 按律本要灭三族,幸而钦差副使章豫知心善,一面送来鸩酒,一面又快马加鞭给皇帝上了折子说方大人态度诚然,已自尽谢罪。皇帝这才免去了方家其余人的斩首之刑。 只是,母亲心如死灰,也饮下鸩酒,随父亲而去。 此事若是另有内情… 方吟不敢深想,只觉得脊背发凉。 半山腰的废墟,满地碎木断梁已然清理得差不多了。她寻了一圈,也不见冯老的踪迹,只好随便问了一个小吏。 “姑娘要找冯老啊,”小吏想了想,“他应该是回去了,姑娘可是有事情?” 方吟不便详说,便含糊着点点头。 “你若有急事,就去工部找他吧。” 谢过小吏,她便匆匆下了山。 好不容易找到了工部,方吟报上名字,没想到冯老却不愿见她。只是传信出来,让她赶快回去,不要再来找他了。 但冯老是找到当年真相的唯一可能,方吟自然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在工部门前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周围也不见了来往的行人,她终于才见到老者拄着拐杖,晃悠悠从里面出来的身影。 “冯老…”方吟急忙迎上前去。 还没等她开口,冯老便皱着眉摆摆手,不耐烦道:“你这孩子怎的不听话!天都黑了,快回去罢,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用拐杖作势要赶方吟,方吟只好赶紧后退着躲开。 空旷的街道上,回响着木拐杖在敲打石板路上的声音。 笃——笃——笃—— 方吟不甘心就这样离去,便远远地跟着他,不远不近,却也不敢上前。 冯老住的地方,离工部并不远,就在一条热闹的小巷子里。 从巷口往里走,一路上都可以听到家家户户院子里的谈笑吵闹声,可以闻到寻常人家饭菜的香味,充满了平凡的烟火气。 他一瘸一拐地进了巷子深处的一间小院。 “爹,你回来了。”一个中年男子迎上来道。 “爷爷,爷爷,你看!你给我做的鲁班锁,我终于解开啦!”大约五六岁的小童蹦蹦跳跳过来,手里举着几块形状奇怪的小木条,满脸兴奋。 “小南,爷爷刚回来肯定累了,快叫爷爷过来吃饭。”孩子的母亲在后面宠溺地笑着。 眼前的画面温馨又美好。 方吟垂下头,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她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默默转身离去。 “方姑娘,”身后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你还没吃晚饭的话,进来一起吃吧。” 这桌饭菜虽然简单朴素,却做得精心可口。 只是吃饭的几个人要么不明就里,要么各怀心事,有些食不知味。幸而冯老的孙子小南正是活泼爱闹的年纪,有他在一顿饭吃得也不至于太沉闷。 饭后,冯老将方吟送到门口,犹豫着开了口,“方姑娘,不是我不愿多说,此事怕是没那么简单。我这条老命并不值钱,但你一个姑娘家年纪轻轻,又势单力薄,如果贸然查下去…” 他顿了顿,似乎感慨万千,“当年我随你父亲和工人入山采木,九死一生,这条腿也是那时候伤了筋骨,多亏他才保住这条命。我今日在山上见到你,一时激动,口不择言。后来静下来想了想,这件事你还是不知道更好,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比什么都强。万一你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我怕是到了地底下,也没法与方大人交代啊。” 方吟的心底翻涌着,难以平静,“冯老,多谢你这般为我着想。只是我做女儿的,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爹娘蒙冤而不管不顾呢?” “皇木采办出事之后,爹爹娘亲说为了保护我和哥哥,连句话都没留下,就饮了毒酒去了。那钦差大人草菅人命,将哥哥也残忍杀害。这两年来,我每每梦到爹娘和哥哥,心里都是刀割一般疼。我在心里怪了他们两年,怪爹爹为何要犯下如此大错,连累家人;也怪他们狠心,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间独活。可是如今,竟得知了爹爹是被冤枉的,我怎能假作不知?” 她的泪在眼眶中打转,映进冯老身后的一点灯光。 霎时间眸光仿若风中摇曳的残烛,脆弱却又不可忽视,“求冯老将你知道的真相告知于我,让我可以还他们清白。不然,我这辈子怕是都难以原谅自己了。” 良久,冯老终于叹息道,“你跟我来吧。” 更鼓响过三次,正是人定之初。 天上月明星稀,大皇子府上的宫灯烛火却将月光映得黯然失色。 书房之中,大皇子李况与顺亲王相对而坐,指尖拈了粒白玉棋子,暗自思考着。两人面前的棋局,一黑一白,正僵持着不相上下。 约定的三长两短敲门声过后,书房的门忽地开了。章豫知走进来,双手奉上一个紫檀木盒,躬身道:“大殿下,章某幸不辱使命。” 李况大喜,扔掉手里的棋子,赶紧将盒子接了过来。 “快去唤个琴姬来,弹与我听。”他迫不及待地拿出曲谱,打开门扬声吩咐道。 顺亲王从桌边站起,转身先行去了偏厅。 “章大人,”李况拍了拍章豫知的肩,朗笑道:“这次算你立了功,我记下了。将来我若登上大宝,定然不会忘了你的。” 章豫知躬身一礼,便告退出去了。 大皇子府里养了许多伶人,也藏了许多名琴,但其实他本人对音律一窍不通,亦是不甚感兴趣,不过为附庸风雅罢了。 于是,当琴姬弹起那曲《麟凤引》,他闭了眼听得一脸陶醉。 一旁的顺亲王早已眉头深深拧起,满脸痛苦。 “停下,停下。”曲子尚未过半,他便实在忍不住,出声打断了。 “皇叔,可是有何不妥?” 顺亲王从软榻上坐起,蹙眉摇头,“这真的是传闻中的那曲子么?这也太难听了。” 转过头又对那琴姬道,“你再重新弹一遍试试。” 琴姬只好从头再来。只是两句过后,顺亲王又用玉扇柄磕了磕榻边,“停下吧。” 李况虽然一头雾水,却又不想显出自己不通音律,便对着琴姬怒道:“你怎么连首曲子都弹不好,我还留着你作甚?来人,拉下去杖责四十。” 便是寻常男子也捱不过四十杖,此话一出便是要杖杀的意思了。 那琴姬伏在地上,浑身抖似筛糠,连话都说不出一句。 顺亲王瞧了一眼她那截雪白粉嫩的脖颈,动了些怜香惜玉的心思,便幽幽开口:“况儿啊,曲子难听其实也不见得全怪琴师。我瞧着,你这床琴也着实有些次了。” “我府里收着的琴,皇叔也是都知道的。依皇叔看,哪个更合适,我便着人去换了来。”李况急忙道。 “呵呵,”顺亲王将手中的扇子打开晃了晃,故作姿态,“你那些琴啊,都算不上什么。要说好琴,余安先生斫的琴,才算得上是佳品呢。” “余安…先生么?”李况听完,若有所思。 第41章 冯老带方吟进到东边的厢房,关紧门,才颤颤巍巍地从柜子最底下的夹层里,小心地拿出一张叠得小小的纸来。 “其实,当时皇陵木材未按时运到的原因,就是这个。” 方吟接过来看,是一张木材从锦州到裕都的运送契约。 “这有什么问题呢?”她看了一遍,并未察觉不妥。 “原本钦差给采木工人定的交木日子是初七,可是这上面往裕都运木材的日子,却是二十五,足足晚了半月有余。”冯老指给方吟看,“我觉得蹊跷,去镖局悄悄打听才知,都是因为运木头的钱迟迟未付。想当初,皇帝何等重视贵妃陵寝修建,拨了数十万两白银下来,怎么可能连这点钱都凑不够呢。” “如此说来,是有人贪了这些银子,然后把嫁祸给我爹爹?” 冯老点点头,“好木头都在深山,山里瘴气遍布,猛兽也多,常常是去一千回五百。我这腿在山里伤了,方大人一路亲自背着我。又为了给我找治伤的草药,寻遍几个山头,耽搁了一日,才被他们抓住了把柄。” 他说着说着,不禁老泪纵横,“方姑娘,你爹爹是个好官,我亦是想要为他做些什么的。但只是拿到这张契约,我都东躲西藏,差点没能回到裕都,好不容易才瞒过了那些人。这些年我提心吊胆,只当没有这纸契约,这才保住了它。” 方吟的泪也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赶紧用袖子擦去,低头一看,那契约上面赫然盖着钦差黄书贵的印。 “我知道黄大人早就殒命,若有人突然发难,他们定会将责任全推给他。”冯老缓了缓道,“我想,若要方大人沉冤得雪,估计还得找到更直接的证据才行。” “冯老,”方吟想了想问,“钦差大人手下之人,会不会也脱不了干系?” “自然,此事不简单,十有八九是上下串通好的。” 方吟沉默了,当年那位笑容温和,处处护着她的章豫知大人,难道也是知情人么? “对了,我那年回来后,便听说顺亲王在远郊盖了新邸。去年,大皇子说要在府中修个亭子,也吩咐让工部画图来着。”冯老又道。 “只是修个亭子,应该用不了多少银子吧?” “原应如此,但我徒儿回来说,建亭所用的,都是合抱粗的金丝楠木。” 两人正说着,忽然就听到门外响起惊呼。 方吟扶着冯老出去,门外已经是火光一片。 “爹,方才门外突然射来几支火箭,然后不知怎的就烧起来了,现在看怕是出不去了。”冯老的儿子着急道。 小南伏在他肩上,也被这突来的火吓得呜呜哭起来。 “不能就这样干等着,”冯老道,“你们赶紧从后窗走。” “不行啊爹,你怎么办?”儿媳妇急得欲哭,“你腿脚不便,这窗户又这么高,怎么走啊?” 冯老摸了摸小南的脸蛋,笑了笑,“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就算逃出去能有几日的活头呀。你们都还年轻,小南又这么小,为了我一个老头子葬身火海不值得。” 门外的火将整个房子映得亮如白昼,热浪一波波袭来,越发叫人难以忍受。 “好了,没时间磨蹭,快。” 冯老的儿子搬来凳子,先将方吟送了上去。等她从外面跳下,又赶紧把妻子托上去。 等到送了小南出去,火已然烧进了屋子。床铺、被褥、桌椅板凳无一幸免。 窗口有风近来,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爹,你快过来,我托你上去。” 冯老后退几步,笑着摇摇头,“你照顾好小南他们娘俩。” 一根房梁猛地砸了下来,横在两人中间,焰光明亮,却咫尺天涯。 “爹!”他站在凳子上哭道。 “你们都要好好的。” 冯老的儿子跃出窗子的那一刻,房子“轰”地塌了,瞬时被火苗吞噬,变成一整片火海。 顾不上多想,几人赶紧逃离,融入了夜色中。 还未走出巷子,便有一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人摘下面巾,走到方吟面前低声道,“方姑娘,你们跟我来。” 声音似乎有些熟悉。方吟定睛一看,男孩清秀稚嫩的面容在暗中隐约可见。 “承文?是你么?” “是我。” 几人跟着承文从窄小的侧门悄悄进了辛公的宅子。 辛公还未歇下,早已等在那里。他环视一周,问道:“冯老呢?” 冯老的儿子和媳妇还未弄清楚状况,都满脸警惕,并不作答。方吟想起刚才的一幕,忍着泪答道:“屋子起火了,冯老没能逃出来。” “是我去的晚了,没想到他们竟然下手这么快。”承文沉重地对着那一家三口行了个礼,“今夜没能救出冯老,抱歉。” “司谏大人,难道这场火是有人故意放的吗?”方吟问。 辛公点点头,不置可否。 “承文,你去给他们收拾个房间出来吧。” “司谏大人?”冯家大哥听到方吟对这位老者的称呼,疑惑道。 “咳,老夫还未介绍自己,”他轻咳一声,慢悠悠地解释,“我是殿阁大学士兼任登闻鼓院司谏,你们可以叫我辛公。” 冯家大哥和嫂子虽不太清楚他说的这些到底是什么官,但依稀觉得,眼前应该是位了不得的大官,便赶紧行了礼。小南也懵懵懂懂眨着眼睛,安安静静。显然三人经历了大火都心有余悸,如今到了个安静的地方,脸上也显出深深的疲惫来。 辛公亲自给他们倒了茶,温和安慰道,“你们暂且在这里安心住下吧。虽然老夫这宅子有些简陋,但遮风挡雨还是没问题的。” 冯家大哥连忙应下了。 又过了一会儿,承文收拾好房间,便来带他们去休息。 “方姑娘,你且留一下罢。”辛公开口道。 方吟停住了脚步。 “其实,我这些年一直派人保护着冯老,却不想还是百密一疏。”他叹了口气,“想来是上回那案子打草惊蛇,他们开始动手了。”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辛公又道,“你坐吧。既然你都已经寻到了冯老,当年的事情,想来也没必要瞒着你了。” 待方吟坐下之后,他捋了捋胡子坐下,开始讲。 看似小小的皇木一案,却暗藏玄机。 当年,皇帝宠爱的贵妃不知为何突然病重,眼见药石无医,御医说怕是撑不过半年。所以,皇帝也不得不开始考虑陵墓的问题。 因着皇太后极力反对将贵妃葬入皇陵,原有的妃陵又破败不堪。在大皇子的提议之下,皇帝便下令在众妃陵园里另建一座豪华的贵妃陵寝。 于是,采木使钦差黄大人和副使章大人就奉皇命带着工匠一干人等去了锦州。 裕都皇城这边,皇帝委派自己的弟弟顺亲王主持修建,另遣了身边的宦官丁德均做大监。 却不想,这几人胆大包天,串通一气与大皇子一起欺上瞒下,将那拨下来的几十万两银钱贪掉大半。 大皇子就趁机蓄养了私兵,囤足了兵器。 皇帝挂心贵妃无暇顾及,太后又不在意此事。他们便更加嚣张起来,竟多次拖延了工期,导致贵妃陵迟迟未完工,一直到贵妃驾鹤西去。 贵妃去世之后,皇帝得知陵寝尚未完工自然大怒。这几人才开始有些怕了,便商量着推一个替罪羊出来,然后这罪名就落到了锦州通判方大人头上。 后来章豫知又将那黄书贵之死,也一并算入了这皇木案中,这才平息了皇帝的怒气。 辛公讲得虽平静,方吟听完却已然又惊又怒,浑身微微颤抖。 惊的是,他们居然真的能这般大胆,沆瀣一气,妄想瞒天过海;怒的是,她竟然信了章豫知面上的伪善,这久以来从未怀疑过他。若是没有他,没有他们,爹爹也许都不会被他们用来顶罪,娘亲和哥哥也就不会枉死。 原来,辛公一直都在调查着这些事情。 幸好,他一直都在调查这些事情。 方吟拿出那张契约,递了过去,“这是冯老交给我的,或许能有些用处。” 辛公接过去略略一看,点头收下了。 “大皇子近些年一直想要逼皇帝立他为太子,又与顺亲王一起结党营私,训练私兵,其狼子野心昭昭。还有,从屹儿手里抢走《麟凤引》,又想要灭口的事情,也是他的手笔。” 听到这儿,方吟的手紧紧攥起,指甲深深陷进肉里,“若是我能做什么,还请辛老告知。” “方姑娘,老夫虽查清了来龙去脉,却也未曾有机会寻得证据。”辛公无奈道,“那大皇子府里防备得滴水不漏,寻常手段根本安排不进人。” “不过,近日老夫倒是听说了一件事,”他话锋一转,“若是利用得当,也许会是唯一的机会能进到他府里。如果能找到他蓄养私兵的证据,甚至只是接近大皇子,观察到他的动向,对老夫都会是极大的帮助。” “哦?”方吟立时便问,“是何事呢?我能帮上忙么?” “这件事情,还真需要你来帮忙才行。”辛公顿了顿,“老夫听闻,大皇子在重金寻一床余安先生斫的琴,还有…能弹出《麟凤引》的琴师。” “弹琴,我自是没问题。余安先生曾将琴谱给我看过,我已熟记于心。只是这琴…” “如此,你便将老夫的沉金带了去吧。” 虽有些舍不得沉金,但方吟看到他眼中的坚定,还是点头应下来。 辛公又道:“不过,大皇子疑心甚重,若直接找上门去,他定然无法相信。老夫已经安排好了,明日,你先去三皇子府上等着罢。” “三皇子府?” “让大皇子自己去要人,此事才算真正稳妥。”辛公胸有成竹,拂须笑道,“况且,这要是成了,也能够顺便成就另一件事呢。” 第42章 第二日,天还未亮之时,方吟就抱着沉金,踏进了三皇子府。 府里的丫鬟来接过琴,恭敬地将她迎进去。 李凌早就着人预备好了上回她与沈屹住过的院子。 这里的一草一木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阳光柔柔洒在院中的葡萄架上。架子下的石桌石凳,如当年沈屹坐在那里弹琴时一般无二。 “方琴师,屋里有三殿下准备好的衣裙,奴婢服侍您换上吧。” 衣裙都用极好的锦缎裁成,寸锦寸金,却是低调素雅的墨蓝,没有加任何装饰。只用一支通体无瑕的白玉簪将乌发半挽,耳上戴了一对简单的白玉铛。 但方吟本就生得清丽,气质也沉静。如今被这衣裙一衬,细看之下端的是肤如凝脂,楚楚动人。但因着这暗色的裙衫,并不十分引人注目。 “琴师莫要嫌这衣衫素淡,”丫鬟替她系上墨色丝缎做的腰带,解释道,“三殿下特意吩咐过,不可将姑娘打扮得太过惹眼。” “这位姐姐,”方吟忍不住问,“不知三殿下有何安排呢?” “奴婢不知,”替她梳妆的丫鬟敛眉垂目答道,“不过,三殿下应该一会儿就过来了,到时琴师可以亲自问他。” 她离开后,方吟独自坐了一会儿,干脆起来摆出沉金,抬手随意抚了一曲。 余音未散,便听一个男子的声音沉沉响起,“可否请方姑娘再为凌弹一曲《潇湘水云》?” 方吟抬眸,见李凌正施施然从门口迈进来,浅笑道。 她点头,伸手调了琴弦。 优美的旋律随着指尖的弹拨流淌而出。 沉金并不似流珠泉那般清泠,反而带了一丝古朴的金石韵,这调子听着便宏大起来。 山被云雾遮掩,不见天日;湘水之上,满江风雨,一叶扁舟摇荡。 水天一色间,寒江冷月,从初时的朦胧,渐渐变得激越,如同云水剧烈翻滚。最后慢慢低落柔和下去,以泛音止。 李凌轻舒一口气,“方姑娘这琴艺越发精进。如此,我也可以放心了。” “吟吟!” 午后,方吟正坐在葡萄架下乘凉。 薛映淮匆匆从门口进来,自顾地在她旁边坐了,气鼓鼓地嗔怪道,“你怎么又不跟我说一声,若不是三殿下着人告诉我,我还以为你回锦州了。” 还没等方吟回答,她便又嘟了嘴道,“算了算了,我都听说了。这几日又是余安先生出事,又是从大火中死里逃生,你定然也吓着了吧。要我说,就别去大皇子府上了,多危险啊。” “不行,”方吟摇摇头,“且不说我是最合适去的人,就算不是,我也不想就这样干等着。我既然知道了爹爹是被冤的,就定然要做些什么。” “可是我听闻,前些天大皇子才将府里的一个琴姬送给了顺亲王当侍妾…”映淮蹙了眉,“虽然寻常都是对琴师十分礼遇的,但他显然并非如此。” “映淮,”方吟给她斟了杯茶,低头道,“自从爹娘和哥哥去了以后,我一日也未曾睡得安稳。总是梦到他们一次次丢下我远去,任我怎么哭着挽留也不回头。我知道自己心里一直在怪他们,怪他们自以为是地牺牲自己来救我,转头却又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里。” 她轻轻抹了抹眼角,“可是那日,我见到工部的工匠冯老毅然退入火海,只为了让儿子带着家人尽快离开,不被自己牵累。我就在想,世上有人愿意舍弃生命护我周全,会不会原本该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呢?” 映淮听得有些动容,从袖中抽出帕子,默默地帮她擦去泪痕。 “我要去大皇子府。”方吟抬起头,目光坚定而执着,“我相信辛公和三殿下定然会安排好一切。你放心,我会没事的。” 隔日晚上,李凌在自己府里举行宴会以琴会友。 他亲自给顺亲王下了帖子,态度放得极低,言辞恳切。说是年少气盛得罪了皇叔,要借此给皇叔赔罪。 顺亲王本就喜好音律,加上李凌又这般示好,便欣然受了邀请。 前来赴宴的其他人也都是裕都之中好琴的达官贵人。 早先在辛公的帮助下,消息散了出去。众人听闻三皇子府来了一位了不得的琴师,皆是按捺不住,好奇不已。 故而宴会尚未开始,便有人等不及开口了。 “三殿下,不知那位琴师现在何处?可否快些请出来呢?” “是啊,哪怕是先让我们听一曲也好。” 办宴的花厅之中,满室灯光忽然暗了下去。 李凌悠然一笑,扬声道,“诸位既然如此着急,那我们便先听一段罢。” 闪烁着微光的水晶珠帘后,还垂着厚厚的纱帘。在纱帘的后面,骤然亮起的烛光将一个纤细的暗色身影清晰地投映在帘子上。 烛影摇曳之中,宾客们皆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影子轻轻抬手,落下时一曲《酒狂》便幽幽而起。 初初,旋律颇为缓慢,不疾不徐,带着些肆意的游刃有余。就好似人在微醺之时,在那飘飘然的半醉半醒间,将忧愁全然卸去,只陶醉于这极乐。 越往后,曲调逐渐多了些狂意,如那九天飞瀑倾泻而出。音符迸出之时,如一颗颗冰珠迅速散落,又快又清脆。此心浓醉时,才得其中之妙趣,酣然而忘形。 待到了尾声,一音一调皆为吐意。方知乃是形醉而意醒,仅纵容自己一时恣情于沉浮。又叹世事无奈,不得已借酒掩盖内心的苦闷。 在座的众人,文官居多。内心里,或多或少都有过与时不合,不被理解之感。 所以这一曲听完,少不得被勾起了郁郁的忧思与不平。一个个皆是对着面前的酒杯,默默慨叹着人生的不易。 一片叹息声里,直到烛光忽然全灭,花厅里重新点上了灯,他们才反应过来,赞叹声登时此起彼伏,久久不息。 “果然甚妙,这位琴师真是惊世之才啊!” “听过这么多次《酒狂》,唯独这一曲入了心,真真是不俗。” “不知是何等人物,可否一睹真容?” 趁此机会,李凌悄悄望向顺亲王。见他用手指转动着琉璃酒杯,眼睛盯着水晶珠链,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诸位见谅,琴师曾表示过不愿露面,凌惜才,亦不愿为难与她。还请各位海涵。” 李凌说完,众人中便响起一片惋惜之声。 宴会结束,方吟又弹了《高山》和《流水》,洒然流畅,依旧是赢得一片赞美。快到夜深,宾客才依依不舍地散去了。 “凌儿,”顺亲王到大家都走了才慢悠悠站起,唤住李凌,“那位琴师,叔父可否一见?” “自然,叔父这边请。”李凌颔首。 珠链被钩起,纱帘也卷了上去。 方吟起身,敛裾缓缓行礼。 许是没想到,能弹出这样波澜壮阔琴曲的琴师,竟是个柔柔弱弱的年青女子。顺亲王的眼中流露出诧异,又瞬间转为一丝不屑。在他的心里,女子就是用来玩弄享乐的,再有才华又能如何? 他正欲转身离去,余光瞥见桌上的沉金,脚步就滞住了。 “这床琴,可否容我近观?” 李凌递了个眼色,方吟便退开半步,退离了琴桌前。 顺亲王几步上前俯身看琴,又将琴小心翻转过来。琴的背面龙池与凤沼之间一个四方小印清晰可见,正是“余安”二字。 他目光触及这小印的瞬间,面上闪过不解,眉头微锁。然后将琴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似乎有些不舍得放手。 李凌不知此中缘由,见此情形,心瞬间慌乱起来。 皇叔该不会是瞧上这琴了吧?他暗暗地看向方吟。 在场的三人中,唯独方吟知晓,只有辛老斫的三床琴带印记,而沈屹所斫的琴皆是没有印记的。 顺亲王既好音律,府里很有可能藏有所谓余安先生斫的琴。其真伪并不重要,但那床琴必定是没有这印的。 此刻看来,顺亲王心里是惑然,疑了自己所收藏的琴乃是赝品,而面前这床才是真的。 今日若不为他解惑,难保他不会生出将此琴据为己有之心。如果这样的话,他们的计划便要生出变数了。 看着三皇子眼中的焦急,她略略思索便柔柔开口道:“我曾听闻,前朝有位富商家中发生过一件奇事。” 此话一出,顺亲王便转头看着她,似乎并不介意继续听下去。 “富商珍爱的小儿子五岁时在灯会上走失,于是他多方打听,想要重金寻回爱子,却找了三年都未找到。”方吟继续道,“有人觊觎这笔钱财,就照商人所言的特征寻来了一个八岁的小童,还伪造了孩子一直带在身上的银锁,又特特在银锁上面刻好富商家的标记。” 她垂了眸微微一笑,“不明就里的围观之人看了便都说,这定然是富商走丢的孩子无疑了。殊不知,真正的孩子是不会被这般标记的。” 方吟故意将“围观之人”与“无疑”二词咬得重些,又看向琴上的小印。 等她最后一句说完,顺亲王渐渐松开了眉心。 他稍一思忖,继而抚掌大笑:“琴师大才,日后必定会有所成就。” 言罢,便朗笑着甩袖离去。 第43章 次日一早,李况果然便不请自来了。 一进三皇子府,他就拽着李凌进了书房,开门见山问道:“我听闻,三弟府中藏有余安先生的琴,还有一位琴艺绝世的琴师,不知要多少银钱你才愿割爱?” “皇兄何出此言哪?我哪里敢向你要什么银钱。”李凌故作惊恐状。 这就是不答应以钱相易了。 “三弟莫与我兜圈子,你要什么便直说罢。”李况上前来搭了他的肩道。 见状,李凌才收了惊讶的表情,“皇兄果然懂我,我所求的,并非银钱。只要皇兄愿意应我一件事,我自然将琴与琴师拱手奉上。” 他的脸开始微微泛红,凑近了些低声道,“我想求娶薛家映淮小姐。” 李况闻言,收回手退开半步,正色道:“那你去薛家提亲便可,为何要说与我听?我又能帮上什么?” “我都与皇兄坦白了,皇兄却还是这般拐弯抹角。”李凌满脸委屈,“我知道皇兄曾有意求娶,可我是真心喜欢她。皇兄若是执意不愿相让,那我也只能认为,皇兄并非诚意来求这琴和琴师了。” 他说的这些,李况有些半信半疑。虽然自己这个三弟一直表现的对权利毫无兴趣,但真的是如此吗? 只不过,顺亲王提到这位琴师饱受好音律的文臣的追捧。这些人自恃清高,本就难以使其归顺于自己。可人数偏偏又多,若不拉入麾下,来日上奏时多些反对的折子,对他登上太子之位,甚至皇位也是个不小的阻碍。 “待我思量一二,可好?”思及此,李况便有些动摇。 “自是无妨,皇兄且慢慢考虑。”他笑答。 李凌提出这个要求也是有目的的。一来,他与映淮的婚事,李况横在中间确实有些棘手;二来,他表露心迹,也能让李况觉得握住了他的弱点,从而放松些警惕。 前些日子映淮跟他说过,李况想要利用七弟构陷于他。 但愿此事可以让他的计划拖上一拖。至少,能争取些时间给自己多做准备。 “三弟啊,你若是诚心喜欢薛家小姐,我做哥哥的也不该与你相争。”李况终于迟疑道,“但前几日母后曾说欲将她赐婚给我,这事也有些难办…” 他一脸为难,又故意停顿许久。 “皇兄只要愿意去,不论成与不成,凌都会将琴师和琴一起送到皇兄府上的。” 李况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痛快道,“为了三弟的幸福,我这就进宫去再见见母后。好生地劝一劝她。” “那我就等着皇兄的好消息了。”李凌拱手相送。 看来,李况是想要把责任推给皇后,李凌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其实只要他进宫去见了皇后,那就好办了。 李况从三皇子府出来,就直接入宫去面见了皇后。 而这一边的薛府中,却是乱了套。 “淮儿,你先别急,你姨母信中说此事还未定下,说不准还有回转的余地呢。” 薛夫人将薛映淮按回榻上坐了,拍拍她道。 “娘,趁着懿旨还未下,我要赶紧去找皇后说清楚。她怎么能随意就给我和大皇子赐婚呢?”映淮说着,急得又要站起来。 “你还是先安静一下罢,“薛夫人无奈道,“皇后娘娘还未向他人提及此事,这是你姨母偷听来的。你若是就这样去了,将她置于何地呢?岂不要给她落下一个乱嚼舌根子的罪名?得罪了皇后,她在后宫的日子不是就举步维艰了么?” 薛映淮垂头丧气坐了回去,“那我就这样等着,等懿旨下来嫁给大皇子么?” “倒也未必,”薛夫人又看了眼书信,“你姨母不是说了,皇上似乎不同意此事嘛。若是皇上反对,那任其他人怎么撮合,最后也肯定成不了。” 薛夫人见她还是心神不宁,便着丫鬟把她送回房里去了。 “小姐,你何不去求三皇子殿下帮忙呢?”丫鬟扶着她,小心问道。 “你不懂,婚姻是父母之命,再怎么说也是长辈之间的事。”薛映淮摇着头,叹了口气,“他若是掺合进来,会叫长辈觉得不懂礼数的。” 日后,自己若是走与他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就会多一份艰难。 她将这说不出口后半句咽了下去,满心苦涩。 天气和暖之后,皇帝的身体也有了些起色。 这日,辛公一大早接了密函入宫,就见皇帝正在御花园晒太阳,周围候了一圈太监宫女。 “辛公来得正好,”皇帝看到他,故意露出惊喜的神色,坐起来招招手,“过来陪朕说会儿话。” 大太监丁德均觑着皇帝的眼色搬了张凳子过来,低眉顺眼道,“辛公请坐。” “多谢。”辛公坐下时,侧目多瞧了他一眼。 “你们都下去吧,”皇帝立刻开口道,“朕与辛公聊天,就不必候着了。” 一众人等诺诺退了下去。 等他们走得远了,辛公才道:“皇上召我入宫,可是为前日大皇子殿下悄悄去见皇后这事?” “嗯,”皇帝幽幽道,“正是。皇后近来几次提起,想给况儿赐婚,朕本不欲多管。可是朕前日才知她属意之人,竟是中书侍郎家的小姐。” “薛大人的独女?” 皇帝以手支额,“薛卿虽官高权重,但心思淡泊,朕倒是不担心他会跟况儿做些结党营私之事。只是薛卿就这一个女儿,老大心思太野,朕怕他不堪为良配…”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但皇后又说他们已然心意相通,这让朕着实有些为难了。” 辛公听及此,缓缓问了句:“心意相通一事,皇后娘娘是如何得知的呢?” 闻言,皇帝把额头上的手慢慢放下,眉头却一点点蹙了起来。 大皇子入宫面见皇后之事,他早就知道。但他以为只是普通的请安,才没有放在心上。 若是寻常的孩子,就当他真的是来与皇后求娶心上人也说得过去。 但李况在过去的几年,即便每每费心拉拢薛大人无果,也一直没有放弃。这么一想,如今他的行动,就似乎多了一层含义。 见到皇帝的表情微微变色,辛公也不再多说。 退到远处的丁德均,垂首敛眉,眼神却一直飘向这边。虽然听不清他们交谈的内容,但看着皇帝脸上的变化,他心里也隐隐猜到了几分不对劲。 大皇子或许又干了什么蠢事,看来得去提醒他一下才行了。 等辛公告退出宫以后,丁德均也趁皇帝午睡离了宫。 他用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大皇子府。 待他到乘云亭中时,李况正对着一本册子,看得津津有味。 “丁总管,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合了册子笑道。 丁德均余光瞥见那册子上写的全是人名,便猜到可能是李况私下养的兵士的名册。他只作不见,挑了挑眉,带着讽意道:“大皇子心情不错啊。” “那可不,”李况并未听出那语气中的讽刺,只是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满足感中,“因为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见此情形,丁德均也不耐再跟他废话,便直截了当说:“皇上可是开始疑心你了。” “丁总管此言何意呀?”李况瞧着他,一头雾水。 “大殿下做了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李况稍稍回忆了一下,“难道是因为我与薛家小姐的婚事?父皇知晓了?” “什么?”丁德均大惊,少见地失了平常之心,“你去求娶薛家小姐了?” “对啊,有什么问题么?” 丁德均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拧着眉道:“我的大殿下哎,这几年你为拉拢讨好薛大人干的那些事,你当皇上不知道吗?如今又去求娶他的宝贝独女,这不就是明摆着说,自己是另有所图么?” 李况这才恍然,依旧不屑道:“虽说是这个理,但事已至此,母后都应了,父皇又能如何?” “呵呵,”丁德均嗤笑一声,“你也太小看皇上了,他只是病了而已,还是堂堂天子之尊。一门亲事成与不成,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听到这里,李况才心里沉了沉。本想着鱼和熊掌兼得,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才好。 “那依丁总管看,我该如何?” “我倒是有个法子,”丁德均闭目沉思片刻,悠悠开口,“就是不知道大殿下愿不愿意听。” “你快说。” “殿下这就去求皇上,将薛家小姐赐婚给三殿下。然后,去向巡盐御史许大人提亲,娶许小姐为正妃。” “这又是为何?”李况蹙眉,一脸茫然,“而且许小姐这身份低微,怎么做得了皇子正妃?” 丁德均叹了口气,耐下性子解释,“皇上既然已经起疑,那薛家便成了烫手山芋,自是躲的越远越好。与其便宜他人,不如将它抛给敌人。” “至于许家小姐,年轻貌美,才华也不输薛小姐,大殿下见了未必不会喜欢。且我听闻许大人改了主意,不把女儿许给那周家小子了,但又一直找不到可心的女婿。巡盐御史之女身份虽低,但你若说倾心于她,皇上也没有不许的道理。一来可以向皇上展示你的谦卑,二来许家家底丰厚,正好可作大殿下登基的助力。” 这一席话听下来,李况如醍醐灌顶,恍然顿悟。 “多谢大总管提醒,我这就去办。” 他起身出了亭,急匆匆去了。 丁德均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虽说大殿下脑子转的慢,有些事上不太聪明,但却是极好控制的呢。 第44章 近几日外面虽发生了很多事,但方吟在三皇子府里倒是过得十分悠闲。 除了弹弹琴,或者读本书,就是喝着茶晒太阳,整个人都疏懒了许多。她还顺便给沈屹写了封信,信里问了他的伤势,又说了些近来的琐事。 这日,晴空万里,午后的风带着阳光拂过葡萄架,气息清朗。 方吟自己在院子里待着实在憋闷,就找了顶帷帽戴上,准备上街去买些点心去辛公府上看望小南一家。 也不知为何,东城这家点心铺子的生意好得不得了,队伍排得老长。 方吟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排队,就见到身穿青色官袍的周谨毅提着刚买好的几包点心,从队伍的最前头拐了出来。 虽是隔着帷帽厚厚的素纱,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吟吟,是你么?” 方吟来不及躲闪,只好转身开口道:“周大哥。” 因着周知府的事情,方吟觉得自己再无法面对周谨毅,所以想要快些离开。但是,周谨毅却明显不是这样想的。 “你这段时间去了哪里?我听说你离开薛府之后,就一直找你来着。你现在住在哪?过得好不好?怎么瘦了呢?”他并没有放她走的意思,一个劲儿自顾地说着。 “周大哥,”方吟趁他换气的空当赶紧道,“我过得很好,你以后…不用再担心我了。” 她转身欲走,周谨毅却一个箭步拦住了她的去路。 “吟吟,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你随我回去一起吃晚饭吧。” 不等方吟拒绝,他便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往那宅院所在的街巷走去。 “等等,”将走到宅子门口,方吟终于甩开了他的手,“周大哥,我一会儿还有事情,就不进去了。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巷子里四下无人倒也安静,周谨毅左右看了看,也就没再坚持。 “对不起。”他垂下眼眸,低声道,“你应该也听说了吧,我爹他…前阵子出事了。” 方吟隔着纱低头不语。 “其实,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当年你们家出事的时候,我爹非但没有帮忙,还私自昧下了许多方伯伯的财物。我想替他向你道个歉。”周谨毅满脸歉意,诚恳道,“不过他如今也算是以命偿还了,希望…你能够原谅他。” “周大哥,我…”她一时语塞。 “吟吟,”周谨毅又唤了一声,哽咽着道,“我如今与你一样,在这世上也没有亲人了。祖母本来就身体不好,我爹突然身故之后,她便受不了打击,没几日就跟着去了。” 想起唯一真心对待过自己的周老夫人,方吟摘掉帷帽,眼里渐渐盈上泪来。 “你我既然都是孤身一人了,那么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好吗?我一定会对你好的。”他握住她细瘦的肩,急切道。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方吟开始不知所措。 周大人和父亲的旧时,其中有太多的隐情,周谨毅都不知道。而且,现在辛公所谋的事情还未有定数,爹爹的冤屈也未曾昭雪,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他解释。 她不语,只是轻轻摇着头。 周谨毅却不管不顾,上前一把将方吟揽入怀中,贴在她的耳边认真道:“我想娶你为妻,一生一世,你可愿意?” 他的手臂十分有力,紧紧地搂着她,一时间竟挣脱不得。 她手里的帷帽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二人都没注意到,身后宅院的门缝里,有抹刺目的红色停留了很久。 胭脂隐约听到门口有动静,晓得是周谨毅下差回来,便过去迎他。 没想到,却从门缝里看到了这样碍眼的一幕。 高大的男子将女子紧紧抱在怀里,低头贴在她耳边柔声说着什么,眼里的浓情蜜意像快要溢出来一般。 那女子就这样任他圈着,虽然看不到脸,但胭脂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周谨毅曾多次表示过想娶方吟为妻,所以能让他这般温柔抱着的人,还会有谁呢? 她暗暗咬紧了牙,心里如滚水般剧烈翻腾着。 方吟好不容易推开了周谨毅,弯腰捡起地上的帷帽,冷言正色道:“周大哥,我并无此意,还请你打消这个念头罢。” “为什么呢?你为何不肯嫁给我?”周谨毅激动起来,声音也变大了。 “我有心上人了。”方吟无法简单地与他说清楚,便随意搪塞了一句,转身就走。 这句话一入耳,周谨毅就如被雷击中般,呆立在了原地。 而隐隐听到“嫁我”这两个字,门内胭脂的银牙都快要咬碎了。 原本她以为,方吟这次离开了裕都,就不会再回来了;而周谨毅对她说,他下月升了官,便将她抬为贵妾。他虽然一直倾心于方吟,但若她能不再出现,周谨毅也不会轻易娶了旁人。只等自己来日先生下孩子,成为正房夫人也就指日可待了。 如今,方吟竟又出现了,一场美梦眼看着要落空,胭脂自然不能容忍。 她转身叫周伯和巧燕出来将周谨毅扶回屋子,自己出门,快步跟上了还没走远的方吟。 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看着方吟进了三皇子府。 胭脂转身回宅院,心里暗暗地生出了一个计划。 大皇子李况和巡盐御史许家二小姐许凝赐婚的圣旨很快就下来了。 日子就定在八月初八,也就是一个月之后。 一月的时间来准备皇子大婚的婚仪有些仓促,所以礼部上上下下就立刻开始忙了起来。 与许家换过定帖,就开始纳采、问名、纳吉,请期等等。 因着二人的身份差距较大,又听说这皇子妃是大皇子亲自求娶的,礼部的官员便以为李况对许凝一往情深。故而,他们丝毫不敢有所怠慢,每日都派人来大皇子府,事无巨细,全都要一一问过大皇子的意见。 几日下来,李况的脸都被折腾的暗淡了几分,眉宇间全是不耐之色。 “礼部这些人真是愈发不会做事了,”他仰头将整杯茶倒入口中,咽下后愤愤道,“怎的什么琐事都拿来烦我。” 他又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位手捧礼单、还在小心候着的礼部员外郎,火气上涌,重重将茶杯搁在了桌上。 身边的章豫知陪着小心道:“大殿下不是说,今日要去三皇子那里接琴师么?不如现在就去,也可以趁这机会出去透透气。” “对啊,”李况面上终于露出点喜色,“你瞧我被他们给气的,竟将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他立即起身,拂袖而去。留下那员外郎看着手里的礼单,一脸茫然无措。 “这些事情啊,你们自己瞧着办就好。”章豫知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低声提点道,“大殿下其实不在乎这些虚礼,就算是稍有不合意,也不会怪罪你们的。” 员外郎这才松了一口气,感激地朝他点点头,转身去了。 三皇子府。 方吟得了信,一早就在等着大皇子派的人过来接她,没想到左等右等也没有等来。 用过午饭,有丫鬟过来说,有位故人在门口等着,想要见她一面。那信物递上来,竟是她小时候买来送给哥哥和周谨毅每人一个的荷包。 以为是周谨毅来找她,方吟便请丫鬟去帮忙推拒了。 谁知过了没一会儿,丫鬟就回来说,那人今日不见到她就不肯走。 方吟无奈,只好出去亲自跟他说清楚。 从三皇子府的偏门出去,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只有一个火红衫裙的背影,并不见周谨毅。 “请问,是姑娘找我吗?”她上前一步,试探着问道。 胭脂慢慢转过身来,笑得意味深长,“是呀,方姑娘。你不认得我了吗?” 方吟努力回想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何时见过她。 忽然,身后有悉悉簌簌的声音响起。 她刚要转头去看,一个麻布袋子便兜头罩下,眼前就猛地黑了。她的手被反绑在身后,人也丝毫动弹不得。 刚要张口呼救,又立刻有一大团布巾样的东西塞进了嘴里,让她无法发出声音来。 方吟虽不记得见过胭脂,但却莫名觉得她的声音很熟悉。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扛到了一辆前行的马车之上,颇有些颠簸。 挣扎无用,方吟便强迫自己安静下来,细细地听着周围的声音,想要分辨出方向。 渐渐地,马车的颠簸变轻了许多。他们似乎在城中平坦的道路上绕着圈。 在外面安静了一阵之后,又开始隐约传来脚步声与交谈声。甚至还有小摊贩断断续续的叫卖声,只是似乎在渐行渐远,慢慢又听不真切了。 “银子给你,若是敢出去乱说,你知道后果的吧?” 周围彻底安静下来之后,红衣女子的声音又响起来。虽是在说着狠戾的话,尾音却微微上扬,带着些娇媚。 “你放心,拿人钱财,替人做事,这规矩我还是懂的。”另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闷闷道。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她又是谁呢? 下一刻,方吟就被随意扔到了一个草堆上,鼻端登时闻到了干草的气味。 那些草茎和草秆隔着薄薄的衣衫,实在有些扎人,很不舒服。她扭动身体,想要换个舒服些的姿势,随后便闻到一股浓烈的异香。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第45章 大皇子满怀期待地到了三皇子府上,一盏茶刚刚喝了两口,就被告知琴师失踪了。 李凌一脸歉意,赶忙让人将沉金先行奉上,自己躬身道:“皇兄莫急,我已经派人去找了,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她。” 见状,李况拍桌而起,“三弟是不是故意的呀?你所求之事,我也去替你求了。父皇虽还未赐婚,也是已经默许、迟早的事。你如今又跟我来这一出,到底有何居心?” “皇兄息怒,”李凌也是万般无奈,“此事确实与我无关,我也是一刻前才得的消息。” 他把那给方吟通传的丫鬟叫了进来,“大皇子在此,你将事情的经过再细细禀来。” 丫鬟战战兢兢不敢耽搁,连忙从头到尾详细讲了一遍。 “琴师的故人?红衣女子?”李况眉头紧锁,快速用手指点着桌子。 屋内气氛一时静得可怕,只余嗒嗒的敲击声,叫人紧张不已。 李凌挥挥手,让那丫鬟退下去,自己给李况换了杯热茶,道:“皇兄先喝口茶吧,她们想来是走不远的。” 又过了约一炷香的功夫,还是没有消息,李况终于忍不住道:“三弟,你的人也太不中用了,不过是找个人,半日了都找不到。” 他唤来自己的贴身小厮,亲自吩咐了几句下去,然后转头道:“待我找到琴师之后,就将她直接带回府里了,此事三弟就莫要再插手了。” 李况走后,李凌才舒了口气,悄悄问身边的小厮:“方姑娘没事吧?” “回三殿下,”小厮轻声答道:“他们说红衣女子只是将方姑娘关进了周家的柴房里,并没有其他的动作。” “那就好,你们继续悄悄盯着便是。”李况点头。 原本方吟被胭脂带走后没一会儿,三皇子府的人就已经跟上了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也都在监视之中了。 但若是照实对李况说很快就找到了人,他应该会平白生出警惕。毕竟李凌在旁人眼中,不过是一个无心政事的闲散皇子,怎会有如此的实力呢? 所以,他才要谎称没有找到,也正好可以借此探一探李况的本事。 果然,没多久手下就回来报告,说大皇子手底下的人不过半个时辰就找到了周家宅院。 李凌饮了口茶,心下有了数。 周宅。 方吟在柴房里幽幽转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绑在了凳子上。 头上的麻布袋不知何时也被拿掉了。 她环视着四周,见屋里都是成捆干柴和成堆的干草。 窗户不大,糊在上面的窗纸有些破烂了。外面好像有棵树,透过窗纸角落的破洞,还可以隐约看见些白色的小小花朵,应当是梨花。 这里像是一个院落,某个平常人家的宅子。 木门忽地开了。 方吟赶紧收回目光,垂下眼睫。 “方姑娘,渴了吧?来喝点水。”红色的裙摆停在她眼前,娇媚的声音如期而至。 她抬头,见胭脂端着一碗水走过来,把她嘴里塞着的布巾团拔了出来。 左右有些口渴,方吟便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绑我到这里?”趁着布团还没有塞回来,她赶紧问道。 胭脂笑着瞧她,那笑容一点温度都不带,冷得吓人。 良久,她才道,“你不用担心自己有危险,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过几日,我就会把你送走的。若是不想让我再对你用迷香,你最好乖乖呆着。” 她重新给方吟塞好布巾,转身出去,锁上了门。 门刚刚被锁好,就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夹杂着胭脂的惊呼,还有刀剑划过空气的声音。 少顷之后,柴房的门就被一刀劈开。 有人进来替方吟解了绑着的绳索,取下她嘴里的布,将她扶了出去。 门外,站着大皇子和许多侍卫,而胭脂面朝下趴在地上,殷红的血从她身下缓缓淌出,将那艳色的裙子一点点更紧地粘在地上。 “方琴师,”大皇子上前一步,浅笑温然,“况来迟,让你受惊了。” 院中的梨花盛开着,细碎的花瓣飘落如雪,竟是周谨毅的宅子。 此刻她才突然想起,那女子的声音,就是自己曾在锦州的周府中听到过、与吴妈妈交谈的那个。 浓烈的血腥气迎面袭来,方吟仿佛瞬间回到了那年的金鸣驿,哥哥的血也曾这般从身下洇出,淌了满地,红得刺目。 她腿一软,身子控制不住地晃了晃。 “是况思虑不周,”李况靠近些轻轻扶住她的手肘,“想来琴师未曾见过这等场面,我们这就离开吧?” “你们是何人,未经允许就擅闯内宅,就不怕我们报官么?!” 周伯与巧燕相携而来,怒气冲冲就朝着李况发了难。 转眼又瞧见了地上的胭脂,巧燕慌了神,赶忙上前蹲身察看,一边颤抖唤道:“胭脂姐姐…” 可惜胭脂却再也不能回答了。 方吟余光瞥见李况眼中的凌厉,心惊不已,生怕周伯和巧燕再说出什么或做出什么惹怒了他,以至白白丢掉性命。 她趁李况还没开口赶紧退开半步,颔首低低道:“大皇子殿下,我实在闻不得血腥气,不知可否快些离开呢?” “自然。”李况终于收回目光,转身大步离去。 方吟给周伯递了个眼色,让他们不要再冲动,然后才赶紧跟了上去。 谁知,大皇子手底下的侍卫并没有跟着一同离去。 在李况和方吟乘马车走了之后,他们就上前将周伯和巧燕一人一刀干脆利落地结果了。 周谨毅这日原本是有差使的,所以并未打算回家去住。 傍晚时分,他刚和几个同僚一起吃了饭,就有个人匆匆过来寻他。 “是周大人对吧?”那人气喘吁吁道,“你家里出事了,快回去瞧瞧吧。” 请了假,周谨毅急忙赶回了宅子里。 他一进门,就见到院中躺着的三个人,都用白布盖着。最右边的那块白布未盖好,露了一截素白如雪的手臂出来,腕上戴着一抹带血色的白玉镯。 刑部的一个小吏在一旁守着,见到他便迎了上来。 “这是怎么回事?”周谨毅的声音带着遏制不住的怒气。 小吏话虽说得客气,内容却一点也不客气,“保义郎大人,这三个逆贼绑了大皇子殿下府上的贵客。大殿下亲自前来要人,他们非但不将人交出来,还妄图行刺大殿下。所以,大殿下的侍卫就只能将他们给就地正法了。” 未等周谨毅开口,他便又道:“大殿下仁心,说此事保义郎应该是被蒙在鼓里,且逆贼已经伏法,就不追究了。一会儿刑部会来人将尸首带回去。” 小吏说完,行了个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剩下周谨毅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呆呆地,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今早还是三个活生生的人,傍晚就都冷冰冰躺在了这里,还被人污蔑为逆贼。 那小吏说的话,分明就是串通好了,来糊弄他的说辞。他将拳头握得咯咯响,仗着自己是皇子便能为所欲为了么? 周谨毅一夜未眠,睁着眼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洗把脸就去了刑部。 他说要找章豫知章大人。但时辰太早,守门的小吏道章豫知还没有来。周谨毅就在门外的石阶上坐下来等他。 “商大人早啊。” 一个身穿绿色官袍的人刚从周谨毅身边经过,守门的小吏就殷勤地笑道。 “哎,早。”那人也笑着应了一句。 商大人?他记得父亲的卷宗上面,最后签字定罪的人叫商敏。眼前的绿色官袍代表这人的官阶是七品以上,那十有八九便是他了。 “商大人留步,”周谨毅急忙起身叫住他,“可否借一步说话?” “你是谁?”商敏停住脚步。 “锦州知府周柏镛之子,周谨毅。” “方琴师这边请。” 大皇子府的管家是个中年男子,眼神看着精明得很。 他将方吟请到了早预备好的住处。院子里早已整整齐齐站了两排仆从,光是丫鬟就有十来名,见了她便齐刷刷蹲身行礼道:“琴师好。” 那阵势瞧着颇有几分吓人。 方吟有些不适应,刚想与管家说不必这么多人伺候。但想起李凌曾道,不管李况如何安排,她只管照单全收便可,遂只是点了点头。 等进了屋里,那些陈设比起锦州的周府还要奢华许多。镶着宝石的象牙床,繁绣百花齐放的流苏床帐,所用的料子都是方吟没见过的,光线只要微微转换,颜色就变化起来。 “琴师可还满意?”管家小心问道。 “大皇子殿下费心了,殿下安排的都是极好的。”她浅浅笑答。 管家一直暗暗地观察着她的神情,此刻瞧方吟脸上并未露出什么惊异或喜色,心里才暗暗对她高看了一眼,道是见过世面的。 他又稍稍介绍了几句,便指着书房道,“大殿下将琴谱送来了,琴师可先看一看,晚上殿下想要听琴师弹曲。” 管家说完就退了下去。 丫鬟捧着镶金嵌玉的牙雕盒子款款走来,打开一看,里面就是《麟凤引》。 拿着这张四块碎片拼接起来的琴谱,方吟一时出了神。 曲谱是沈屹亲自粘起来的,粘得极为平整,不仔细看几乎都看不出接缝。足以看出他对这些残片曾十分上心。 她仿佛看到夜深人静之时,沈屹在灯下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碎片拼起、粘好,一点一点,专心致志。 恍惚间,方吟又想起了两人在岳畔琴斋修理玉淙的日子。他也曾是如此,小心地用夹子捏着银丝,一点点嵌入那划痕之中。 如今,知晓了这曲谱没有那些意义,她再看着它便觉得有些讽刺。 不过,大皇子究竟是听到了什么传闻呢?方吟至今也不晓得。 一个随随便便就会将府里养的琴姬送出去的人,怎会对这曲谱,还有余安先生的琴,甚至是弹琴的她如此重视呢? 第46章 “周公子,不知你找在下有何贵干?” 商敏与周谨毅绕着刑部走了好一段,直到绕过了后门,才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问道。 周谨毅也驻了足,眼里露出些恨意来。“我爹,究竟是怎么死的?” 商敏被他问得懵了,“这我如何知晓?” “哼,”他冷笑一声,“你就别装了,他是不是被你灭了口?” 此话一出,商敏才觉出些不对来。 锦州知府周柏镛的案子确是他主审的无疑,只是后来他就没有再过问了。听说周大人在狱中自尽,也从未多想过。 想到这里,他便开口问道:“周公子,你是觉得令尊的自尽另有隐情?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你…”见他一脸坦荡,周谨毅也有点虚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不是你给我爹定的罪么?” 商敏摇摇头,“我虽是那案子的主审,但定罪量刑之事要上面点头才行。” 主事之上,便是侍郎和尚书二人。 “那么,是尚书大人定的罪?”周谨毅还带了丝侥幸。 “是侍郎章豫知章大人。” 一锤定音。 周谨毅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你莫不是诓我的吧?”他好不容易稳住脚,皱着眉问道。 商敏轻笑,“我为何要诓你?尚书大人年初被皇上派去泸州,前日才回呢。不信你可以去问,刑部上下连看门的小吏都知道此事。” 周谨毅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心乱如麻。 章大人说过,他和爹还有自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所以才会对自己照顾有加。 这当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想去找章豫知问个清楚,却又怕他将自己一骗再骗,故而犹豫不决。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他与方吟重遇的馄饨摊上。 昨夜到现在,周谨毅水米未进。本来他不觉得饿,在闻到食物的香气之后,才发现自己饿的有些过了,眼睛也有点发花。 “老板,来一碗馄饨,加两个烧饼,老样子。”他找位置坐了下来。 馄饨和烧饼很快被端了上来。 碗里的肉汤香气扑鼻,面皮薄透如纸,馅料丰富一如往昔,却更叫周谨毅觉得物是人非。 还没吃进嘴里,就听到有个声音在他旁边道:“少爷行行好,赏我个铜板吧。” 是个衣衫破烂的小乞丐。 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嘴里讨着银钱,然而眼睛却盯着那烧饼挪不开半分。 若是搁在往日,周谨毅定然不会理讨饭的乞丐。 可今日,他不知为何转头看了小乞丐一眼,破天荒道:“零钱我没有,你要是实在饿,烧饼就分你一个吧。” “多谢少爷,多谢少爷。”小乞丐拿了烧饼就着急忙慌地往嘴里塞,噎得直捶胸。 “老板,”周谨毅扬声道,“盛碗馄饨汤。” “哎,来喽。” 刚从锅里盛出来的热汤放在小乞丐面前,他一边端碗吸溜着喝,一边含糊道:“少爷真是好心人,老天有眼,来日定会有好报的。” “是么?”周谨毅自嘲地笑了笑,“哪有什么老天有眼,都是骗人的吧。” “那不能够,”小乞丐突然放下了碗,认真道:“老天爷真的是心明眼亮的呢。” 见周谨毅还是一脸不相信,他干脆连吃了一半的烧饼也搁下,抹了抹嘴悄声道:“就在上个月,我路过刑部后门,看到有人讹诈里面一个穿紫袍的大人,结果转头他就遭了报应了。” 穿紫袍的?周谨毅立时警惕起来。 紫色袍为正三品以上官员的官袍,刑部除了尚书和侍郎再无其他人。他方才确认了尚书大人是三日前才回的裕都,那就只有章豫知无疑了。 周谨毅又要了碗馄饨,使了个眼神示意小乞丐坐下,将馄饨推到他面前,“你给我详细说说,那日都瞧见了什么。” 小乞丐狼吞虎咽地就着剩下的烧饼吃了大半碗,然后抬头道:“那天我原本躺在巷子里晒太阳,那人从我身边过,踹了我一脚,叫我滚远些。我本来睡得好好的,突然被踢了,所以一生气,就起来悄悄跟上了他,想找机会报复回来。” “谁知道,我还没找到机会,就他看鬼鬼祟祟进了一个很隐蔽的院子。后来我一打听,才知道那里面是刑部。” “那个穿官袍的人呢?” 小乞丐说得琐碎,周谨毅听得不耐烦便问道。 “哦,他进到里面就见到那个穿紫袍的人了。”小乞丐赶紧道,“我躲在一边,见到紫袍大人给了那人一包东西。开始两人还是小声说话,后来应该是没谈拢,声音就越来越大,我也听见了几句。好像是说钱给的不够,还有什么冒险做假证,如果不多给些他就说出去什么的,紫袍大人实在无奈就离开了,然后又拿来一包东西给了他,让他离开裕都,再也不要回来。” “你可知包里是什么东西?” “是银子。”小乞丐道,“因为他出来以后,没走多远就有个黑衣人从房顶上跳下来,将他杀了。他包里的银锭子撒了一地,都被黑衣人拿走了。” 他端起碗将剩下的馄饨吃得干干净净,才抓了抓头懊恼道:“我后来又去了好几次,地上还有血迹呢。我想着去看看还有没有银子漏下,谁知道什么也没找到。” “那地方在哪?带我去看看。” 小乞丐带着周谨毅走到刑部后面的一条巷子里,将乱糟糟的地方指给他看。 那里凌乱地堆着许多杂物,周谨毅凑过去细瞧,果然见到石砖缝隙里有些暗红色的血迹。 这时,小乞丐突然眼神变了色,转头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周谨毅慢慢起身,转头见章豫知身穿紫色官袍,正从他身后的门里走出来。 “谨毅?”见到他,章豫知似乎很是震惊,“你怎么在这里?” “章大人安好,”周谨毅定神行了礼,随意扯了个理由道,“昨日我家中出事,本想来问问。只是心神不宁,不知怎的就走到这里了。” “这样啊。”章豫知一边应了,一边微微伸头去瞧那小乞丐消失的拐角。 见他似有疑心,周谨毅便又解释道,“那小乞丐原来窝在这里睡觉,我叫他换个地方,他不愿意。刚巧你出来,他就吓跑了。” 章豫知这才面上一松,笑了笑道,“不过是个小乞丐,就由他去吧。” 他顿了顿,“你家里人的事,我也听说了。只是不知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惹得大皇子如此震怒。你莫要忧心,我定会去找大殿下问清楚,给你、给他们一个交代的。” 人都没了,交代又能怎样。 周谨毅垂下头,闷闷应了一声。 章豫知伸手拍拍他的肩,叹了口气。或许他也知道,此情此景多说无益,故而只是安慰了几句,便叫来个小吏送周谨毅离开了。 三日之后,章豫知亲自登门,去了城东的周宅。 周谨毅独自一人坐在前厅幽暗之处的地上,旁边搁着好几只空了的酒坛子。 如果不是昨日就将酒都喝完了,只怕他此时还是烂醉如泥的状态。而今,眼看着自己一点点清醒,心里的寒冷也一点点袭卷回来,锥心刺骨。 “谨毅,”章豫知轻轻唤道,“我给你带了吃的来,还有一个好消息,你想听吗?” 阴影之中,那张爬满胡茬的脸良久才抬起,只有眼睛里微弱的光依稀可见。 “何事?”他沙哑开口。 章豫知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带到圈椅上坐了。又替他理了理头发,才到:“那件事,大皇子给了答复。虽说是你府里的人行事鲁莽,冲撞了皇子,但大殿下仁厚,也无意继续追究。”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票子,“这是黄金千两。你若还有什么愿望的话,也可提出来。” 只是撇了一眼,周谨毅又垂头默默无言。 章豫知又道:“谨毅,仆从没了可以再买。有了这些钱,别说是丫鬟小厮,就是再换个大宅子,也够你花上几辈子了。” 又过了一会儿,周谨毅才开口道:“我有愿望的话,大殿下可以帮我实现么?” 见他终于肯开口,章豫知松了口气,连忙点点头,“自然。” “我想娶个姑娘,也可以吗?” “哈哈,”章豫知笑道,“这有何难?只要那姑娘不是已为人妇,有大殿下在,必定能给你娶回来。” 周谨毅眼中的黯淡这才渐渐消散了。 他也开始觉得饥饿难耐,就打开章豫知带来的纸包,把里面的烧鸡撕了一条腿下来,大口地吃着。 肯吃东西,就算是缓过来了。章豫知放下心来。 等周谨毅吃饱了,他立刻递过帕子来,让他擦了手,然后认真地看着他道:“谨毅,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就在下月初八大皇子成婚之日。” 章豫知这样说的时候,眼睛一直审视地盯着周谨毅,使他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不仅仅是他将要指使自己做的事情怕是为人不齿;且自上回在刑部见过之后,他对自己的态度变得微妙,似乎不再像从前那样百般信任了。 “章大人请讲。”周谨毅欠身,拱手垂眸答道。 “如今天气越发炎热了,这每个府里的用冰之事可非小事。尤其是大殿下府里,一夏天用掉的冰更是数不胜数。所以,大殿下去年冬日就在府里修了个冰窖,用来储藏冰块。” 周谨毅蹙眉抬头,不知他突然提这冰窖是为何意。 “此事知晓的人不多,”章豫知凑近些道:“所以大婚之日,你悄悄送个人去冰窖里,藏到深处些。若是做得好,便神不知鬼不觉了。” 那冰窖极寒,外面虽是炎炎夏日,里面却如寒冬,寻常人在里面是待不了多久的。 这便是要灭口的意思了。 “章大人,”周谨毅不解,便问道,“为何不叫暗卫去做呢?他们的身手比我好多了,自然可以不留痕迹。” 章豫知轻笑,“你想皇子大婚之日,自然是宾客盈门。那人多眼杂的,若暗卫被瞧见了可如何是好?大殿下还不想这么早就将他府里有暗卫的事公诸于众呢。” “不知,是要将何人关入冰窖?”他又问。 “这个,等到了那日我自会告诉你。”章豫知卖了个关子。 看他愿不再多透露,周谨毅也不再发问,先点头应下了。 第47章 锦州城一夜风雨,将城内城外的树叶吹落了大半。 沈屹回到岳畔琴斋,也有些日子了。 昨夜,院子里被风吹进来许多残枝落叶。他一大清早就在院子里清理地上的枝叶。 右手的伤虽已然愈合了,但依旧使不上力。下意识地用右手去拾起那块最大残枝的时候,还是一下子脱了力,手臂粗的树枝就“哗啦”一声掉回了地上。 他看着自己的手,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沈先生,在吗?”门口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是割漆的朱老伯。 沈屹忙过去开了门。 朱老伯见了他便笑道:“昨日我家老婆子做了胡麻饼,知道你手不方便,就让我给你拿来些,说一定不能饿着沈先生。” 满满一篮子的烤饼,撒了许多黑色胡麻,还没揭开盖着的布就香气扑鼻。 “多谢朱老伯,也替我谢谢大娘。”沈屹赶紧接过来,道了谢。 朱老伯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径自进了院子就开始拾捡落叶。 “老伯,这点事怎么能麻烦你呢?” 沈屹很不好意思,跟进去急忙道。 “无妨无妨,”朱老伯呵呵一笑,“这几日天气不佳,也不用割漆。老夫闲得都有些发慌了,正好活动活动手脚。你手不方便,就歇着去吧。” 沈屹拗不过他,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工坊。 案台之上,光润的浅碧色琴面泛着些银光,眼神一触及到它就再也挪不开了。只可惜这琴断成了两截,叫人唏嘘不已。 就在琴的右边,散放着许多工具和新做好的、用方形木钉拼插在一起的两块木板,用的是楔钉榫的结构,拼得严丝合缝。 他看了看那已浑然一体的木块,用左手拿起刨子,顺着琴身断裂处勾画好的线迹,一点点地修了起来。 自从到了大皇子府,方吟便几乎日日都要藏在帘后,为前来的客人抚琴。 李况私下将那些好琴的官员以听琴的名义一个个单独请来府上,借此来游说拉拢。虽不知这些人心里做何想法,但面上大多都是态度恭敬,从善如流。 故而半月下来,李况的心情越发舒畅,对方吟的吃穿用度也越发慷慨。只是依然不给她分毫的自由,不论去哪里,都有丫鬟以伺候为名寸步不离。 “琴师,护手的百花香露兑好了,奴婢来伺候您洗手罢。” 鎏金铜盆里,一汪浅玫色香汤清澈见底,不必凑近便有繁复花香袭来。据说,这百花香露极为难得,连宫里的娘娘都要省着些用,如今她却天天用这个洗手。 方吟起身走过去,将手向前伸了出来。 丫鬟捧着她的手,轻轻放入温热的香汤之中,轻柔地浣洗,又用松软的崭新布巾吸去水。然后,旁边另一位取来极细腻的珍珠粉制成的香膏,替她均匀涂在手上。 她低头瞧着自己的双手,肌肤比以往更加光润洁白,指甲也被修剪得十分漂亮。 可是,名指和拇指上的茧,触手依旧粗糙坚硬,与其他柔软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它们也是在提醒她,不要为这些虚妄的纸醉金迷而沉沦。 替她抱琴的丫鬟已然站在门口等待。 方吟深吸一口气,对她点头道:“走吧。” 两人出门,一路往宴客的前厅而去。 只是今日,大皇子的这位客人似乎有些不寻常。 一入厅中,方吟便立刻觉出了异常。素日里遮挡的影纱被撤去了几层,薄薄地透着光,以至于客人的轮廓和衣冠都隐隐可见。 李况见到她来,便朗声笑道:“琴师终于来了,那我就不扰你们了。” 说罢,他竟转身离去。 方吟心中疑惑,就又向前迈了一小步,眯了眼去细瞧。 背对她的那影子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宽肩窄腰;银红锦袍搭黑色缀玉腰封,很是惹眼。 她抬手掀开纱帘,那人便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吟吟,你竟真的在这里。”周谨毅上前一步,笑得明朗灿然。 “周大哥?” 方吟做梦也想不到,周谨毅会出现在这里。她顿时有点慌乱,不知该说些什么。 周谨毅却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自顾地悠悠走去桌边坐了下来。 他斟上两杯香茗,才抬头对她笑道:“过来坐吧。” 等方吟坐下,他又解释道:“是章大人与我说的,你在大皇子府上。我便求了他,来与你见一面。” “哦。”方吟低着头呆呆地应了一声。 周谨毅垂眸,待再次抬起的时候,眼里已全是伤痛,“周伯、巧燕…还有胭脂,都不在了。” “什么?”方吟惊讶地抬起头,“周伯和巧燕发生什么事了?” 他摇摇头,不言不语,眼中却是带上了惧怕。 方吟想起自己离开前周家院子里满地的血,再看他的表情,也暗暗猜到了几分,“周大哥,那你如今有何打算?” “吟吟,”周谨毅不答,却反问她,“你就打算一直这样待在大皇子府里么?” “也许吧,”方吟道,“大殿下还未曾说允许我离开。” 事情如今未成,只能拿大皇子当一回挡箭牌了。 “若是他说允许你离开呢?那你会走么?”周谨毅又追问。 方吟想着李况应该不会轻易松口,便点头道:“嗯,自然会的。” 也许是得了满意的答案,周谨毅便不再问了。 八月初八转眼便到了。 早就选好的吉日,天朗气清,一大早开始大皇子府里的人便都忙碌了起来。 “大殿下说了,琴师今日就待在院中罢。”丫鬟来送早饭,替方吟梳洗更衣,也带来了大皇子的嘱咐,“殿下的大婚之日,府里来人太多,又乱又杂的怕他们扰了琴师清净。” 原本方吟也不愿去凑热闹,听到自己不必出门,便放下心来。 早饭过后,她独自在院子里散步。 刚走过那片花匠精心照料下盛开的茉莉花丛,忽然就看见好像有个白色毛绒绒的东西从墙根底下一闪而过。 方吟以为是小猫或者是兔子,一时好奇,便过去顺着墙脚察看。 可是那小东西跑得极快,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她一直走到院子的角门处,都没有再看到它。正欲失望而归,门外却有句话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你先去盯着,别叫人注意到了。” 是个颇尖细的声音,虽然压低了,仍能听出不是男子。只不过这话听着带了阴狠,又不像是柔弱的女子能说出的语气。 方吟趴在门缝向外看,但没有见到任何人。唯有一角宦官的深青色袍摆迅速飘过,消失在了窄窄的视线里。 应当是某个小太监。 不过,在这大皇子府里,又是他的大婚吉日,想来也没人敢太过放肆。 方吟又随意走了走便回屋去了。 而外面,正是吉时将至。渐行渐近、吹锣打鼓的乐声将周围的街道和整个府邸都烘托得比平日里还要热闹许多。 喜堂之中,一切也都已经布置妥当。 高朋满座,三皇子和七皇子,还有几位公主都来了。 李况身着大红色的婚服,从高头大马上翻身下来,满脸都是春风得意的模样。 许凝蒙着绣了龙凤呈祥的盖头,也被婆子搀扶着出了轿子。 二人牵上红绸,一并迈进了喜堂。 待到礼成,众人便纷纷起身,向李况道贺,他也笑着一一回了礼,然后才将新妇送回早已准备好的婚房去。 婚礼繁杂冗长,喜堂里又闷又暗,所以两个新人一离开,七皇子李冯就按捺不住了。 “三哥,我能出去玩一会儿吗?”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李凌道。 李冯整日里都没有出宫的机会,今日好不容易出来,又不背书,当然是兴奋不已。 可李凌深知,大皇子想要害李冯,此刻便是最好的机会。婚礼之上人多眼杂,丝毫放松不得。于是,他立即摇头道:“冯儿,你先暂且忍一忍,等回宫之后再玩。” 他这么一说,李冯登时露出失落的表情,嘟了嘴垂下头扭着自己的手指。 “三哥,”旁边的六公主看不下去了,便道,“不如我带他出去转转吧。” 六公主今年也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两个半大的孩子怎能让人放心呢? 李凌看了看一脸期待的李冯,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带你出去罢。不过我们就在周围看看,然后就得回来。” 李冯连连点头,乖巧答道:“是,都听三哥的。” 他们出了门,李凌又叫来那几个随行的小太监,悄悄吩咐他们今日千万要看好七皇子,跟紧了不得远离半步。 所以,不论他们走到哪里,六个小太监都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一步不落。 没走几步,李冯便泄了气道:“三哥,他们跟得这么紧,和在宫里有什么区别,我们还是回去罢。” 听到这话,李凌暗暗松了口气,便马上带着他回了喜堂。 厅堂之中,李况已经在和宾客们推杯换盏了。他的眼里有了醉意,见到从门口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便招手笑道:“你们去哪里了?快来共饮一杯。” 说着,便随意从桌子上拿来两个酒杯,从手中的酒壶里倒了两杯酒,又给自己也满上了。然后,不由分说塞到李凌和李冯手里,举杯道:“今日高兴,喝。” 同一只酒壶倒出的酒,李凌便放心地饮了。 又接过李冯的那杯,也一并饮了,才笑道:“冯儿还小,我替他喝了,贺皇兄新婚。” 李况摆摆手,笑着转了身,去继续和其他人交谈了。 突然,不知何处过来一个人,醉得厉害了,便跌跌撞撞地朝他们倒来。李凌眼疾手快,将李冯护在了怀里,迅速闪身躲到一边。 等那人过去之后,李冯指了指他的衣襟道:“三哥,你这里是沾了什么?” 李凌低头一瞧,左襟上不知何时被染湿了大片,似乎是炒菜用的油,滑腻腻的。方才情急之下,因为搂住李冯,就也沾了好些在他的发上。 那油污粘在头发上和衣服上,看着很是不雅。李凌只好寻了大皇子府的婢女,带着他们去梳洗更衣。 第48章 衣襟上的油迹来得蹊跷,李凌遂一路上都十分警觉。 但直到丫鬟伺候着他们换过衣服离开,也无任何事发生。 房里只剩下他和李冯两个人,李凌过去关上门才微微松了口气,顿时觉得刚才的酒喝得急,有点上头了。 他在铺了厚厚锦缎的软榻上坐下,用手揉着额头道:“冯儿,外面乱,先在此歇息片刻吧,你千万别出这屋子。” 李冯乖乖点了头,坐在一边安安静静把玩着一个木头雕小玩具。 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关得严严实实的门窗,还有门外守着的几个小太监模糊的身影也都在,李凌的头越来越沉,终于撑不住阖了眼。 谁知,这一闭眼,他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李冯已不知去向。 李凌心里一沉,立即站起来,对外面道:“来人。” 等了许久也没有回音,他推开门,外面守着的两个小太监便顺着门边滑了下去。一探鼻息尚存,应是饮了掺什么东西的酒,昏睡过去了。 宾客们皆瞧见三皇子带着七皇子离了席,如今七皇子失踪,李凌自然脱不了干系。 他千防万防,却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 明明来了大皇子府之后,只与李况同饮了那两杯酒,也再没接触其他的不干净东西。这屋子里连香都没点,更是从头到尾没有闻过任何奇怪的味道,怎么就一下子睡得这么沉? 李凌赶紧唤来手下,让他们带人寻找李冯。自己则回了席上,悄悄去问几位公主是否有看见过七皇子。 六公主刚刚说完并未瞧见,手下之人就一脸惨白地回来,附在他耳边道:“七殿下找到了,已经把他送回了方才的屋里。” 看他脸色不佳,李凌心里亦是不安,便匆匆赶去。六公主也忙跟了上去。 院子里屋子里都站了许多人,李况的大红色婚服在其中十分显眼。 李凌和六公主穿过人群进到屋里,见李冯躺在榻上,小小的身体一动也不动。 六公主腿一软,便瘫倒在了地上。 李况红着眼冲过来,揪起李凌的衣襟,凄声吼道:“冯儿还那么小,你怎么忍心对一个孩子下手?就算是为了争权夺位,那也该冲我来啊。” “这是怎么回事?”李凌懵了。 哐啷—— 一把嵌了碧玉的匕首被丢在地上,刀刃还染着血迹,确是李凌之物,他十六岁那年皇帝所赐。只是他自己也很久没见过这把匕首了。 “你如何证明不是别人偷了我的匕首,嫁祸于我?”李凌终于找回一丝清明,“‘若真是我要动手,会用这般无可辩驳的凶器么?” 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显然有人也觉得此话有些道理。 “就是这样,才更说明三弟你的嚣张啊。”李况扫了一眼人群,朗声道:“你趁着今日我大婚,在我的府上将七弟害死。若不是你不慎遗落了随身的匕首,此刻说不清楚的人,怕就是我了吧?” “这把匕首我已然许久未曾随身佩过了。”李凌冷冷道。 正在僵持不下之时,突然有个小太监从人群里出来,跪在地上哭道“大殿下,救我。” 李况过去将他扶起,“你可是见到了什么?只管说,我替你做主。这里有这么多人,他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那小太监哆哆嗦嗦站起来,道:“就在今日,我还见到三殿下腰间别了这匕首。” 看客顿时一片哗然。 “你睁眼说瞎话。”李凌怒道。 小太监更加瑟缩,却似鼓起最后一点勇气般继续道:“三殿下来更衣时,我在门口瞧见的,这匕首就藏在殿下腰带里。殿下还怕人瞧见,转身特意好生藏了藏。我知晓宾客们都不得带尖锐的物件进来,所以才多看了几眼,确定就是这把匕首无疑。” “纯属空穴来风!”李凌听完更是愤然,“你既然都瞧见了,那伺候更衣的丫鬟为何都没有瞧见?” “如何得知是没瞧见?怕是不敢说罢。”人群中有人出声道。 “适才是谁伺候的?唤来一问便知。”李况吩咐下去。 李凌此刻才发觉,自己是被他们绕了进去。 更衣的丫鬟都是大皇子府的人,又怎么会不帮自己的主子而来帮外人说话呢? 事情至此,已是说不清了。他,终究是输了这局。 大皇子大婚之日,七皇子殒命,三皇子也被带回府圈禁了起来。事情查清楚之前,三皇子府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上上下下都不得外出。 饶是辛公早就说过,权势的纷争怕是终究会闹出些大事来。方吟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早有准备的心里还是狠狠地揪了一下。 只因生在皇家,李冯年纪尚幼,就成了这纷争的牺牲品。自己没能提前知晓他们的计划,而三皇子终究也没能护住他。 是夜,方吟调了琴弦,轻轻弹起他喜欢的那支小调。 愿小皇子听见了,离去的路上能够稍微得些安慰吧。 骤然听闻痛失了幼子,另一个儿子又牵扯其中,皇帝一口血喷出,然后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五六位御医匆匆被唤来,手忙脚乱地又是施针、又是开药,好不容易才将在鬼门关外走了一圈的皇帝给救了回来。 三日后,皇帝悠悠转醒,第一句话便是:“朕累了,来人拟旨。” 皇帝让丁德均请来辛公和几位朝中元老并顺亲王见证,颁了旨立大皇子李况为太子,委其代理国事。自己则带着因丧子而伤心欲绝的萦夫人去了别宫,说是三个月后再回来。 宫中虽一片凄哀之色,大皇子府却截然不同。 刚刚新婚又得此喜讯,从前的大皇子、如今的太子李况私下里忍不住喜上眉梢,连带着赏了府中上下半年的例银。 李况作出沉重之色去接了旨,着府中下人随意收拾了些衣物,就只带了贴身伺候的小太监,立刻入主了东宫。甚至因为不愿等待,就暂且将自己新娶的皇子妃许凝留在了原先的大皇子府里。 方吟也因此彻底清闲下来。 她不知薛映淮是否听说了三皇子之事,怕她着急,就准备写封信去问一问。 封好信封,她便出门拦了个小丫鬟,塞了些银钱叫她帮忙送去薛府。小丫鬟接了钱,就喜孜孜地去了。 正欲回去之时,方吟抬头就见到了周谨毅往这边而来的身影。 她心里一惊,连忙闪身躲到旁边一颗碗口粗的树后。 虽然知道这树的粗细根本遮挡不住她,可也没有别的地方能躲,方吟缩着身体,尽量侧过去贴着树,让树干将自己挡去多一些。 但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都没见到有人过来。 方吟觉得奇怪,就微微探出头去瞧。却见到周谨毅在离她约十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的对面,是一位衣着华贵,满头珠翠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正盈盈地望着他,虽一言不发,但眼中盛满了留恋与伤怀,似是百感交集。 是大皇子妃、如今的太子妃许凝。 两人对视良久,周谨毅终于退了一步,端端正正向她行了个礼,转头离去。 “吟吟,”他瞧见方吟,立刻便有些局促,“你在这里啊。” 方吟点点头,越过他看到许凝咬着唇,正蹙眉瞧着他们。 周谨毅回头看了她一眼,拉起方吟的手道:“我们走,我有事情要与你说。” 离开了许凝的视线,周谨毅才放开手,“我已经求得大皇子的允准,若你愿意与我成婚,便可以离开这大皇子府。” “什么?”方吟退开半步。 “吟吟,”周谨毅的神情严肃起来,“太子殿下虽进了宫,但这里仍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七皇子殿下有那么多人看着还是出事了,这还不够说明吗?如果说裕都是权利的中心,那这些皇子府邸便是那争权夺势的漩涡,像你我这般孤苦无依之人,背后又没有强大的势力做保,一旦被卷入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越发着急,“跟我走吧,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周大哥,”方吟此刻的思绪却越发清醒,她隐隐觉得此事周谨毅怕是知道些什么,便冷静地试探道,“三皇子殿下不都被圈禁了,如今只剩太子一人继承大统,还能有什么危险?” 周谨毅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着急道:“七殿下并非三殿下所杀,他被圈禁又有何用?” “那是谁啊?”方吟惊讶。 “我亦不晓得…总之不是他。”他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见状,方吟佯装为难,“你话都不说清楚,叫我如何相信呢?” “唉…”周谨毅无奈叹了口气,详详细细把章豫知按大皇子计划吩咐他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并没有打算动手,但也不得不做个样子。”他垂眸道,“只是没想到,等我去屋里瞧的时候,七皇子殿下已不在那里,之后就听闻了他遇害的事情。” 不是大皇子,又会是谁呢?方吟心中暗暗开始疑惑。 难道说背后还有人在搅乱这滩浑水吗? “吟吟,你跟我离开吧。”他又劝道,“这件事情过后,我越来越觉得这大皇子府不安全,或许至今还有眼睛在盯着这里的人。就算以后事情不是冲你来的,也难保证你不会受到牵连。” “可是…” 看出她的犹豫,周谨毅连忙道:“你若不愿,我不会逼你嫁给我的。只是以此为由让太子殿下放你出府而已。” 他的执着叫方吟有些无奈,加上如今太子进了宫,她再留在这里也无用,心里便有些动摇。想着若是借此名义离开大皇子府,行动便可以自由了。不仅能得空去瞧薛映淮,也更方便去见辛公,甚至是回锦州。 “大殿下允了?”她问道,“他为何答应你呢?” “嗯,”周谨毅点头,“因为如今是关键时期,他想要息事宁人。” 方吟知晓他说的是周伯他们,顿了顿才道:“那待我收拾妥当,五日后再出府吧。” “好,”周谨毅立即喜道,“那我五日后来接你。” 第49章 “爹爹,你说什么?吟吟要嫁人了?怎么可能呀…” 薛映淮惊得手里的帕子都掉了。 “我骗你作甚,”薛大人轻笑着摇了摇头,将一直拿在手上的帖子递给她,“你瞧,这是才送过来给你的帖子。好像说是婚宴就定在本月二十八,还有六日。” “她要嫁给谁啊?”薛映淮连忙接过那烫金的大红色请帖,刚一打开,就见上面赫然写着周谨毅和方吟的名字。 薛大人伸出手指头点了点,“是从义郎周谨毅,年纪轻轻官至从八品,也算是有为青年了。且我听闻,是他早先就亲自向大皇子求娶的。只因七皇子新丧,才一拖再拖,等到二十五日七殿下葬再办婚宴。如今这景况人心惶惶,他还如此着急,依我看应当是真心喜欢方姑娘吧。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吟吟在哪?我要亲自去问她。” “哎呀,你就别添乱了。”薛大人一把将她按回椅子上,“如今三殿下还不明不白被圈在府里,太子殿下又下了令,这几日举国悼念七皇子。这种时候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你还是别出门了。等他们成婚的时候,再去庆贺也不迟。” 薛映淮再次站起身,道:“那我总要写个回帖,跟她说一声吧?” 见她实在无法安心,薛大人便点了头,“方姑娘现今就在周家宅子,你写完叫人送过去吧。” 回了书房,铺上花笺,磨好墨,薛映淮才察觉出一丝不妥来。 这张婚帖之上并没有任何方吟的字迹。 以她们两人亲近的关系,虽说给她的帖子不一定要方吟亲自写,但也不至于连落款签上自己的名字都要找人代写吧? 更何况,方吟对沈屹的不同她是看在眼里的,周谨毅的父亲又曾在她们家出事后落井下石。这些事情加起来,她又怎么可能愿意去与周谨毅成婚呢? 薛映淮稍加思索,两封短信匆匆落笔而就。 她唤来自己最信任的素馨,悄悄嘱咐道:“这一封你光明正大地送去周家宅子给吟吟;而这另一封,找个驿站快马加鞭送去锦州,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晓。” 素馨接过信,将其中一封妥善藏入袖中,另一封拿在手里,认真道:“小姐放心吧。” 说完,便转身出了门。 正值炎夏,锦州一连下了几日的大雨,终于凉爽下来。 这日雨歇,岳畔琴斋外还是泥泞一片。 朱老伯迈上门前的石阶,随手拾了几片树叶将鞋上的泥刮掉,然后才敲了门。 沈屹很快便来开门了,见到又是朱老伯,就赶紧接过他手里的篮子,将他请了进去。 篮子依旧沉甸甸的,里面装满了现成的吃食,有胡饼、几罐腌菜,还有卤牛肉。 “老伯,你和大娘平日干活也辛苦,”沈屹心里过意不去,“你瞧,我现在手也好得差不多了,以后就不用来送吃的给我了吧。” “哎,”朱老伯摆摆手,“沈先生就别跟我客气了。你也是知道的,下雨天又不能割漆,我们老两口闲着也是闲着。” “那至少留下来喝杯茶,歇歇再走吧。”沈屹转身去拿茶壶。 “好嘞。”他这才笑着应了下来。 “沈先生啊,你在这荒山野岭也住了这么些年了,要是以后有机会的话,会不会愿意换个地方生活呢?” 沈屹烧好水,取了茶叶来沏上,“老伯为何突然这么问呀?” 朱老伯呵呵一笑,“我们村子里没出过门的年青人,做梦都想着出去瞧瞧,见见世面。但你这见过市面的年青人,偏生能耐得住寂寞。” “那老伯呢?不割漆的时节,为何不与大娘出去走走?”沈屹给他斟了茶,笑着反问道。 朱老伯笑而不语,端起茶杯闻了闻,眼神微微一亮。 这是沈屹从临安带回来的香林茶。茶叶摘于谷雨之前,香气清高而又鲜爽。入口时虽滋味略淡,但饮后颊齿留香,且有回甘久久不散。 “真是好茶呀。”他浅啜慢品,眯起眼叹道。 沈屹也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随口问道,“老伯似乎很懂茶?” 朱老伯表情有瞬间的停滞,然后立刻缓和过来,搁了茶杯状似不经意道:“我哪里懂这些高雅之物,只是闻着香,就觉得是好茶。” 沈屹也没在意,起身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就在弯腰欠身的时候,从他的脖子里掉出一截红绳来,绳上系着枚小巧圆润的玉璧,正正悬在朱老伯的眼前晃了晃。 “沈先生佩了玉呀?”朱老伯伸头饶有兴致地看了那玉璧一眼。 “是呀。”沈屹低头笑笑,握住那玉璧摩挲了一下,然后又放回衣襟之内。 “只有这个么?”朱老伯此时却突然又开口问,“‘可还佩有其他的玉?” 沈屹被他问得怔了一下,仔细想过之后,摇摇头道:“并无其他的。” 他只当朱老伯是好奇,就没有当回事。 然而,他没有看到的是,朱老伯听到答案之后,眉头曾微微锁紧又松散开来。 “沈先生,在吗?”门口又响起敲门声。 朱老伯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 沈屹与他一起走到门口,见门外站着一位送信的驿站使者,面带急色。 他递来一封信,同时道:“是裕都加急送来的。”然后,就匆匆忙忙离去了。 听到是从裕都来的信,沈屹以为是方吟写来的,就如她不久前的那封一样。所以,一听到意驿使话里的“加急”二字,他就赶紧将信拆开来看。 这次,里面只有一页薄薄的花笺,也不是方吟的字迹。但粗粗看完上面的寥寥数语,沈屹便如雷击般呆立当场,半分移动不得。 朱老伯赶紧扶住他,瞧着他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担忧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仿佛过了千年,沈屹才好不容易找回一丝理智。 他握住朱老伯的手,喃喃道:“老伯,我恐怕得去趟裕都。” 裕都城东的周宅。 方吟拿着书,正坐在对着里院的窗口。窗外那棵梨树上金黄的果子已经零星挂在枝头,只要有微风吹过,便摇摇晃晃的,乖巧可爱。 一旁,新来的丫鬟萍儿拿着扫帚,在一下一下扫着地。 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有规律的沙沙声,方吟就着这声音发了很久的呆。 “少爷回来了!”萍儿突然搁下了扫帚。 方吟回过神,忙将手里的书往后翻了几页。 “你怎么还在看书呢?”周谨毅迈进屋来,一手解了外袍递给萍儿,然后凑了过来。 “我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就随便翻一翻。”方吟说着,稍稍躲开了些。 周谨毅也不在意,起身笑道,“看了整日的书,也该歇歇了。我买了只烧鸡回来,一会儿叫萍儿用冰镇上青梅酒,晚上喝一杯吧。” “周大哥,我何时能出门呢?”方吟放下了书。 闻言,他脸上的笑意散了些,但还是耐着性子,微笑着哄道:“你日日都要问上一遍,还不嫌烦哪?知道你着急,若是能出门,我还能不第一个告诉你?” 见方吟垂了眸默默不答,周谨毅便蹲下身,放软了声音道:“吟吟,你也了解,太子殿下如今刚刚代掌朝政,正等着揪出几个犯错的人来立一立威风呢。现在上到官员、下至百姓都小心翼翼、谨言慎行。我虽然只是个从八品小吏,但因刚刚升了官,也有好些人不服气,等着抓我的错处呢。” “可是,大皇子殿下下令悼念七皇子,才不许任何人寻乐。但我只是想去辛公那里,瞧瞧冯大哥他们过得好不好,这都不行吗?”方吟低低道。 周谨毅叹了口气,“再耐心等几日,好吗?等过了这几日风头,到时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她埋下头去,闷闷地“嗯”了一声。 等周谨毅转身出去了,方吟才抬起头来,眉心也跟着蹙了起来。 如今,她心下终于确定了。来这里六七日,他的确一直在找各种借口阻止自己出门,而萍儿也是他安排好、寸步不离来看着她的。 每次方吟想要出门,萍儿总是立刻便过来拦她,且每次用的都是与周谨毅同一套的说辞。 几日前,她还曾给薛映淮写了封信,叫萍儿送去。但这信却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只怕不是没有回信,而是连送出去的信都被拦了下来。 周谨毅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呢? “姑娘,晚饭做好了,快来吃饭吧。”萍儿敲了敲门,探进头来道。 “来了。”方吟快速整理了心情。 仲夏的热气在日头下山之后散去许多,夜风微凉,人在院子里很是惬意。丫鬟小厮将桌子摆在院中,又焚了些艾叶驱走飞虫。 方吟过去,坐在周谨毅对面。萍儿过来给她添上一杯青梅酒。 浅琥珀色的酒盛在小巧的琉璃盏里,上面还浮着些碎冰,看着就十分消暑解渴。她端起杯子浅浅抿了一口,入喉果然冰冷爽口。 抬眸时,看到周谨毅已经接连饮了好几杯,依然在示意萍儿倒酒。 方吟默默地夹了一片水晶脍,入口香而不腻,鲜美在舌尖化为汤汁流入腹中。她吃得沉默而专心,小口小口,不疾不徐。 眼看着酒壶渐空,周谨毅终于搁下酒盏,直直看着她出神。 萍儿识趣地退了下去。 “吟吟,三日之后,就是你我的成婚之宴了。”他眼神迷离地开口道,“太子殿下叫我不要提前告诉你,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应该瞒你。” 听到这话,方吟手中的筷子轰然落地。 “三日后…成婚…么?” 第50章 次日,就是七皇子的丧礼。 太子李况放下一应政事,亲自主持了隆重的丧仪,以示对七殿下的不舍与伤怀。 丧仪结束后,他终于隐忍不住在众人面前哭得脱力,被皇帝留下辅佐他熟悉宫中事务的丁德均和自己的贴身太监架了回去。 不到半日,裕都之中便人人都传太子殿下顾念手足情深,更道三殿下无情。 城东辛公的宅子里,风过处,竹叶微微浮动。 竹制的摇椅之上,辛公闭目小憩,一派怡然自得。 “大人,”承文替他盖了件外衣,“外面都快翻天了,您怎么还如此悠闲?” 辛公缓缓睁开眼,觑着他笑道:“若想要藏住大鱼,这水自然是越浑越好。” 承文抿了嘴道:“可是这局面越乱,怕是越不好掌控呢。如今大殿下,哦不对,是太子殿下都成了民心所向,大人不怕日后民意难改么?” “咳咳,历来皇帝继位登基,最重要的是什么?” 辛公咳嗽了一声,捋着胡子问。 “得民心?” 辛公呵呵一笑,“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但大都是在乱世之中才会如此。若是天下安定,那最重要的便是一个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承文好像明白了些,“那就是要看皇上传位给谁的意思了?” “那你知道皇上为何将丁总管留在了宫里吗?”辛公又问。 “对啊,”承文歪头想了想,“皇上好像是头回没带大总管出门。” “咱们皇上虽平日看着不拘小节,可一旦他对谁起了疑心,便会一试再试。你觉得太子和丁总管经得起多少次考验呢?” 说罢,辛公又闭了眼睛,摇椅吱吱悠悠地晃了起来。 承文在一旁陷入了沉思。 看来太子和丁总管早有勾结,且叫皇上看出了什么,所以才会趁此机会离宫,故意卖个破绽,好给他们机会露出马脚。 正想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辛公一下子坐了起来,承文也赶紧跑去开了门。 片刻之后,沈屹快步冲了进来,直奔辛公面前,顾不上将气喘匀便皱眉问道:“吟吟要嫁人了,这也是师父的计策之一么?” “余安先生,这事其实…”承文刚刚开口就被沈屹伸手打断了。 “你别解释,我要听他说。” 辛公扶着竹椅站了起来,缓缓开口道:“若我说是,你又待如何?” 沈屹看着他,神情复杂,似是要分辨这话的真假。良久,他收回目光转头便走。 承文连忙过去拦住他,“余安先生,你要去哪里?” “我去带她离开。” 身后的辛公却笑出声来,“哈哈哈,好,好!如此,老夫终于可以放心了。” 沈屹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 他不解地转身,对上那笑得满面释然的老者:“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吟昨晚一夜未眠,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天亮才起了身。 “姑娘醒了?”萍儿听到声响,立马从偏屋里出来,一边编着辫子一边问道。 “嗯。”方吟疏淡地应了句。 过了没一会儿,周谨毅也从另一边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二人四目相对,都感到一丝尴尬,便不约而同挪开了目光。 等到二人沉默地吃过早饭,周谨毅却没有像往日那般出去当差。 萍儿收拾了碗筷下去,他叹息一声,终于开口道:“吟吟,对不起。” 方吟抬头看着他。 “就算是你会恨我,我这次也不会放手了。”周谨毅定定看向她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你。所以,这亲事…非成不可。” “那如果我说,我不愿呢?” “就算是绑着你、捆着你,我也不介意。”他眼中的执着如火焰般吞噬了理智,叫方吟心里生出浓浓的不安来。 她垂眸,半晌抬头道:“周大哥,我们之间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周谨毅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去。 他一出去,萍儿便进来了。方吟知道她是来看着自己的,多说无益,便默默低下了头。 萍儿看了她一眼,然后也低头继续绣手里的帕子。 屋子里的方吟,和院子里的周谨毅,仿佛陷入了僵局,谁也挪不动对方半分,却又都不想退让。自此,便是无解。 大婚之日,就在后天。 方吟本以为这次便是在劫难逃了,却不想事情竟在最后一刻有了转机。 而带来转机的,居然是一力促成此事的太子李况。 “奉太子殿下旨,接方琴师入宫。” 午后,丁德均手握拂尘,站在前院面无表情道。 随后,便不顾周谨毅的质疑与反对,唤来两个小太监硬生生将激动的他按在地上。 方吟自然不会拒绝逃离这里,二话没说便出了门。 丁德均瞥了一眼仍在用力挣扎的周谨毅,扔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别费劲了,太子殿下也是你惹得起的么?” 说完,就周谨毅刀子般的眼神里悠然离去。 昨日丧仪之后,李况哭得厉害,回来也不让人扰他。 但因为担心他哭坏身体,所以今日一大早御医就去了东宫给他请平安脉。 细细把了脉之后,御医深色凝重道:“太子殿下近日来,是否有失眠心慌、烦躁易怒、情绪低落等症?” 李况连连点头,他已经连着几日夜里无法入眠。 御医收了脉枕道:“那就对了,太子殿下是五脏不调,血脉不通,若不及时调理,怕是会有损身体啊。” 宫女奉上纸笔,他刷刷刷写完药方子,抬头又道:“殿下可愿意听琴?” “从前常听,近来政务越发繁忙,便没时间听了。” 那御医起身拱手:“其实,殿下忙政事的时候,也可唤来琴师弹奏。琴音入心经,可调和疏导血脉,平和心志,正是此刻太子殿下所需的。” 李况点点头。 等御医离去后,他才猛然想起,在得到《麟凤引》曲谱之前,曾在下朝之时偷听到的一段对话。听到的这些话,也是他去寻这曲谱的缘由。 “不过就是一张曲谱,也值得你如此倾尽家财去寻?” “你可别小看这琴啊、曲的。我去问过道士了,说是五音影响五行,往小了说可疗疾,往大了说,化灾改命亦是可能的。” “真有这么神?” “自然,这《麟凤引》就是传说中可生帝王之相的乐曲。若得了此谱,日日听着,就算当不了最上面那位,飞黄腾达还不是指日可待了?我这区区小财又算得了什么?” 当上太子之后的冲天喜悦和忙乱,加上李况原本便对音律不太欣赏得来,所以他就渐渐淡忘了这些,也渐渐忘了自己花大力气寻来这些的初衷。 如今看来,自己能当上这太子,也许就是多亏了《麟凤引》。还有,余安先生斫的琴和方琴师也在与那些文臣打交道的事情上帮了大忙,使立太子之事更加顺利。 最重要的是这几日以来,每次他作什么决定,朝中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多,叫李况心力交瘁。这点事情都干不好的话,等父皇从别宫回来,他这个太子也做不长久了。 李况觉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现在是一切以皇位为重,哪怕之前答应过周谨毅什么,也就都顾不得了。 他立刻唤来丁德均,吩咐他亲自去将方吟请进宫来。 于是,就有了方才的那一出。 “这么说,都是师父计划好的?将吟吟送到那危险之地?” 沈屹听完辛公的解释,好不容易安静的心又翻腾起来。“这样算计别人,就是师父口中的为了百姓苍生,家国大义么?” “屹儿,为师虽心系天下,也放不下你啊。我是不知道方姑娘在你心里的位置,你又定然不会跟我说实话,所以才不得已试一试你。”辛公面含歉意,言语诚心。 “算了吧,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是真的。”沈屹转过头不看他。 辛公少有这般姿态颇低的时候,承文看在眼里,心里着急却说不上话。 二人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 “屹儿,我虽然知道你是长大了,可心里却总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孩童。所以,就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要护着你,不让你与那些危险靠近半分。” 辛公顿了顿,回忆起从前百感交集,“当年,你小小年纪就亲眼见到你爹娘相继死在眼前,吓得一连半月不言不语、几乎不吃不喝。我用尽所有办法,直到第一次给你讲了《麟凤引》的故事,你才开始有了反应。后来,我每每给你讲那故事的时候,你的眼睛里才能看见有光。我出门几日,你便日渐消沉…” 他深深叹了口气,“后来皇帝召我入朝,不得已要离开。我实在怕你失了活下去的意志,才又大费周章设了那个局。如今局既破了,我又担心你没了心里的支撑…” 沈屹紧绷的身体终于慢慢松了下来。他一下子坐到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地面。 “你既在乎方姑娘,她便足以成为你的支撑。”辛公道,“只要你好好活着,终有一日定能战胜从前的伤痛,为师相信。” “余安先生,”承文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其实,入大皇子府这件事是方姑娘自己要求的,因为她亦有自己的心结要解开。你若是担心她,不如就留下来等她完成心愿。” “那至少,让我先见她一面可以吗?”沈屹低低道。 “没问题,明日就可以。”辛公欣然笑答。 第51章 “大少爷…你…别再喝了吧。”萍儿站在一边战战兢兢劝道。 一夜之间,周谨毅已将家中存的几大坛子酒都喝得见了底。他两眼通红,摔了瓷碗道:“再去买酒来。” 萍儿犹豫片刻,又惊又惧不敢拂逆,终究转身出去买酒了。 “呵呵,还说什么会记得我的功劳,全都是胡扯!都是骗子!” 他冷笑一声,搬起身边的坛子来继续喝,酒液不小心泼出来,洒了满脸满身,人也顺势仰倒在了地上。 “周大人,你这是怎么了?”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门口进来,将他扶了起来。 来人费力地将周谨毅搀到椅子上坐好,又倒桌上的冷茶给他喝了醒酒。白嫩的手指拿着细软的绢子温柔拭过他的嘴角,抹去流出的水渍。 周谨毅努力睁开眼,朦胧中见一张姣好的面容,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是吟吟么?是她回来了? 他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颊边,“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见我了。” “怎么会呢,我怎么能放得下你呢。”她轻轻答道,声音里柔情万千。 周谨毅心里一热,起身便紧紧拥住了她。 女子轻轻推开他的手臂,却伸手去解他的外袍,“衣服都湿了就脱下来吧,别着凉。” “我房里…有干净的衣服。”周谨毅任她将自己的外袍完全解开,才迷迷糊糊道。 二人相偎相携,直往里屋去。 夜空之中,星星月亮见状,也都羞涩隐去了。 这日天上日光烈烈,不见一丝云彩。 皇宫开阔,更显得晴空万里。 东宫,正殿之外。 在门外候着的丁德均在阳光下眯着眼睛,远远地见到辛公走了过来。他连忙一甩拂尘,做足了恭敬姿态,却皮笑肉不笑道:“哎呦,辛公怎么有空往东宫来了?” 辛公只做没听见他的阴阳怪气,呵呵一笑,“老夫今日得了一副上好的新丝弦,想着太子殿下近来喜好听琴。这琴弦配上殿下那床好琴,就如同好鞍配了好马,定更加悦耳愉心。故而不敢耽搁,赶快来献与太子殿下。” “辛公有心了。”丁德均敷衍着颔首一礼,“我这就去禀告殿下,还请辛公在此稍候。” 他转身进去,辛公向后稍稍歪了头,轻声道:“等下我找个由头与太子说会儿话,你去换弦便可见到她了。” 后面那一直躬着身的书童微微抬头,露出张清俊的面容,“多谢师父。” “太子殿下请您进去呢。”丁德均迈过门槛出来,侧身将二人让了进去。 太子李况身穿绣了四爪团蟒的朝服,正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桌上堆了如山般的折子,他却只是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要看的意思。 辛公行礼过后说明来意,他听了便立刻起身,拍手笑道:“太好了,那就快去送给方琴师吧。”说着便要叫人。 “殿下且稍等,”辛公唤住他,同时向旁边挪了半步,让李况能看到他身后弯腰垂首、姿态恭敬的沈屹,“听闻这位方琴师是女子,瑶琴上弦是个力气活,女子怕是不能胜任。我这位书童精于琴艺,换个琴弦这种小事也不在话下,就叫他去罢。” 李况乍一听面露疑色,正准备拒绝。但见辛公看他的眼神似乎还有话要说,遂改了口道:“也好,是我思虑不周,那就你去罢。” 得了吩咐,沈屹深深行了个礼,捧着琴弦退了出去。 正如辛公所料,像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丁德均自然不屑于亲自去管,只是随意找了个小太监给沈屹带路。 那小太监年纪不大,玩心又重,只把沈屹送到宫苑门口就走了。 沈屹微微踯躅,然后抬脚迈了进去。 在崇尚音乐这件事上,西蜀还远远比不上吴国。 西蜀皇帝认为,靡靡的丝竹管弦之音会使人玩物丧志,所以宫中没有设立乐馆,自然也就没有预备琴师的住所。 现在方吟住的地方,是东宫深处的一座小宫苑,位置十分隐秘。想来,李况是怕自己听琴这件事情传到皇帝耳朵里,才如此谨慎。 这地方虽是偏僻,倒胜在安静,布置也不俗。 院子里有个小小的假山,一小股泉水从假山上流下来,水声潺潺,颇有几分意趣。 沈屹走过前院,直到来到宫室门口都不见有人,心里正惊奇。 忽闻屋内传来低低的呜咽,他便赶紧推门进去瞧。 方吟蜷缩着坐在床脚的厚毯之上,将头埋在双臂之间,肩膀微微耸动着。听到脚步声才猛地抬起头来,巴掌大的脸上泪光盈盈,睫毛上也还沾着细小的泪珠。 阳光自沈屹走进来的门照到屋里来,将他的身影映得有几分不真切。 “我是在做梦吗?”她盯着看他了很久,才喃喃道。 “吟吟,”沈屹赶紧将琴弦放在桌边,冲过去扶她,“你怎么坐在地上呢?” 手臂上传来他掌心的温度,她才回过神:“先生为何在此?” 她眼里早先蓄起的一颗泪珠,突然沿着外眼角滑落,沈屹鬼使神差地一下子伸出手去,捧住了她的脸。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暧昧,方吟也一时愣在那里。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他迅速收了手起身道:“我奉了太子殿下之命来换琴弦。” 方吟也跟着起身,扭过头擦了擦眼泪,带着些鼻音道:“先生稍等,我去取沉金来。” 屋内的两人都沉默着,只有拆弦、上弦的声音。 一根根琴弦由粗到细,缠绕在雁足之上。 沈屹的右手还是无法用力,就用左手握了厚实的布巾将琴弦拉紧缠好,使蝇头也整齐漂亮地排列于岳山。 卸下来的断弦放在一边,方吟默默地把它卷起来收好。 “如果,”沈屹突然开口轻声道,“你在这里过得不好,我可以去求师父安排,带你离开。” 他将换好弦的沉金平放在琴桌上,开始慢慢地拨弦调音。 方吟站在旁边看着他。 这几日的经历,让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从被胭脂绑走开始,就好像坠入了一个迅速翻腾着的漩涡,只能跟着凶猛的水流飘荡。一时突然要被迫嫁人,下一秒突然又解脱出来。 昨日进了宫之后,李况便叫她去抚琴,从中午到入夜,今早起来又是半日,饶是手指早生了茧子,又涂过香膏,也磨得有些发疼。 而这一刻,在沈屹专注的目光里,饱经波折的心才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安稳。 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离开,单是想象都觉得无比美好。 只是如果昨夜她走得再快些,不曾听到李况对丁德均说,登基之日便要让三皇子死无葬身之地的话… 方吟想起辛公曾经说过,李况是个心胸狭窄、容不得人的性子,一旦掌权定会将所有威胁到他的人斩草除根。 且不说爹爹当年的案子还未找到罪魁祸首,单单三皇子曾帮她将知府周柏镛绳之以法,她也没办法就此离开,什么都不做。 方吟轻轻摇了摇头,“我还不能走。太子殿下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要防着我的意思,且常常叫我整日去弹琴。日后万一我听到什么的话,及时告诉你们,也可以早做准备。” 沈屹走过来,伸出双臂将她环住,柔声道:“好,那我就想办法入宫来陪你。” 她听完一把推开他,急道:“你说的什么胡话呀?寻常男子是不得入宫的,除非…除非变成…”话未说完,脸便腾地红了。 说话前没有多想,此刻一下子反应过来,沈屹的脸也登时红得厉害,连忙转过身去。 “我还会再来的。” 他慌乱地丢下这句话,便逃也似的出了门。 “等一等。”方吟追出去,叫住了他。 她扑进他怀里,悄悄道:“帮我告诉辛公,太子似乎在和丁总管密谋什么。” 沈屹低低应了,在她额前落下一吻,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 下午,夕阳斜斜地照进屋内。 床榻之上,周谨毅悠悠睁开眼睛,顿觉头痛欲裂。他艰难地伸手揉了揉鼓鼓的太阳穴,让自己宿醉的头痛减轻一些。 他推开被子踉跄下床,猛然间余光瞥见一团嫣粉色堆在床脚,是一件女子贴身的小衣,上面还绣着一朵半开的并蒂莲花。 断断续续的回忆如碎片一般,凌乱地浮现在眼前。 原来昨日竟不是梦。 “萍儿!”周谨毅反手将小衣藏入枕下,扬声唤道。 院子里的萍儿扔下扫帚匆匆进来,“大少爷醒了,我去端醒酒汤来。” “暂且不必,”他摆摆手,梳理着乱发,“昨日我醉了之后…有人来过么?” “有啊,不过我从来没见过。那姑娘是今天早上才走的,临走还让我照顾好大少爷。”萍儿歪着头回忆道,“她的衣服料子都贵得吓人,又不怎么搭理人,我瞧着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少爷认得这样的人吗?” 不是方吟。周谨毅心里莫名地有点失落,转瞬又担忧起来。 他来裕都后,不曾认识许多闺秀。说过话的,也仅有巡盐御史家的许凝而已。但她不是已经成为太子妃了吗?怎么会独自一人来这里,与他做出这般荒唐之事呢? “我出去一趟。”他束好头发,起身披了外衣就走。 “大少爷,你要去哪呀?”萍儿赶紧追出去,“早些时候太子用仪仗接太子妃进宫,聚了好多人在街上看热闹,这会子怕是还没散呢。” 周谨毅停住了脚步,“太子妃进宫?” 萍儿赶紧点点头,一脸憧憬,“对啊,就今天下午的事儿。大家都在说,这么大的阵仗,太子对太子妃真是一往情深呢。” “我是去拜访章大人,”周谨毅思忖片刻,转了念,“不走进宫那条路,没事的。” 说完理了理衣襟,出门了。 第52章 三皇子府。 禁足多日都平静无波,里外看守的侍卫就撤去了大半。不再如刚开始那般,将整个府邸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 这天太阳落山之后,侧边的院墙下出现了一个细瘦的黑色身影。 只见她从不知何处搬来几块砖头垫着脚,然后纵身一跃,就翻进了院墙里。 “吟吟说得没错,这翻墙确实没那么难。”薛映淮拍了拍手上沾的灰,轻声嘟囔道。 三皇子府内静悄悄的,不远处有两个灰衣侍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都是满脸心不在焉的模样。 薛映淮小心地绕过他们,猫着腰进了内苑。 内苑里一片漆黑,日光也渐渐暗了,连路都看不太清楚。转了几圈,她发现只有一处的屋内有灯光亮着,便朝那里走去。 她轻轻将窗纸戳了个小孔,就见到三皇子的背对着窗子坐在那里。 映淮轻轻一笑,赶紧推门而入。 “殿下,你在做什么呢?” 李凌听到声音,猛地转过身来,手里的书掉到了地上。但他却顾不得捡,而是一个箭步冲到桌前,想要将桌子上摊着的那副画收起来。 “那是什么呀?”映淮见他如此生了好奇之心,迅速捡起书就凑过去瞧。 慌乱之中,她只看到是一个女子的画像,然后画就被李凌卷起来握了在手里。 映淮便指着李凌手里的画卷,佯怒道:“她是谁?” 犹豫了一瞬,李凌还是将手里的画不情不愿递了过去,脸上也飘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画卷缓缓展开,上面是一个穿嫣红上衣,绛紫罗裙的女子。这身衣服,还有腰间那条四合如意刺绣腰带看着十分眼熟。但再看那女子面容,却是完全不认识的人。 “这是…我吗?”她试着猜道。 李凌背过身去,半晌才回转过来。面容万般纠结,好不容易挤出一句:“我画的不好,你就别看了。” “哈哈…”映淮忍不住笑出声来,却被他立刻上前一步掩住了嘴。 “小声些,叫外面守着的人听见了怎么办?”他低低道。 温热的呼吸喷在手上,掌下的唇柔软湿润。李凌慢慢将手移开,嘴唇贴了上去。 双唇相触,温暖甜润蔓延开来。两人脸上的红云也从脸颊爬上了耳廓。 “如今诸事未定,我还不知道何时能脱离这困境…”李凌无力道。 映淮笑着摇摇头,“无妨,我会等你的。” 数点烛火摇曳,照亮了屋子,却依旧盖不过明亮的月光。 二人在窗前相依相偎,聊到月亮升起,映淮才照原路翻墙回了府。 所幸无人发现,只是她的房里,自此多了卷画轴。 又过了两日,东宫。 “辛公请,太子殿下在里面等着呢。”小太监恭恭敬敬道。 李况面前摆了一盘围棋,上面空无一子。他抬头笑了笑:“辛公来了,快请坐。” 沈屹垂首跟着进来,立在辛公身后,照样低眉顺眼,一副不引人注意的模样。 等辛公落了座,棋局开始,就见李况朝屏风后挥了挥手,琴音立时袅袅响起。沈屹怔了一瞬,知道坐在屏风之后的,就是方吟。 如今这景况,既不得相见,也不能露出半分破绽。 看来此次是没办法见到她了。 那边,李况与辛公的棋,也下得索然无味。显然这下棋只是个借口而已。 果然,不过两三个回合后,李况就开了口,“上回所讲之事,我想了几日,却又生出个新的疑问来,所以今日想请辛公解惑。” “太子殿下请讲。” “辛公所言唇亡齿寒的确有理。但我也一直觉得,人若一时心善不忍,却终导致养虎为患。到那时,又如何才好呢?” 辛公轻咳一声,将声音提高了一点点:“屹儿,过来帮老夫挽一挽袖子。” 屏风后面的琴声在这声“屹儿”过后,出现了一瞬间的小小错乱。 李况没有听出,沈屹和辛公却是心下了然。 “太子殿下请看。”他将手臂伸了出去,一条长长的疤痕横亘在右小臂之上,颇为触目。 “这是怎么弄的?”李况不解。 “呵呵,这便是殿下所言的养虎为患。”辛公笑道,“老夫前些年曾在街上捡了一只流浪的猫回来,它倒是很能捉老鼠。但是那日一个不注意,老夫就被它抓成这样了。” “想来,辛公定然将那猫杀掉,或是直接扔出府去了吧?” 辛公缓缓摇头,笑得深沉,“老夫继续将它留在府里,好好养着,因为它还有用处。” 李况也笑起来,“辛公心胸宽广,自是常人所不能企及的。” “我既知它能力有限,最多只能伤我至此,又为何要去怕它呢?”他拂了拂袖子,将伤疤盖了起来。 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棋盘上间或落子的声音,琴音入耳也清晰许多。 前面的一曲很快终了,余音散尽后再响起的是《麟凤引》。 方吟总共弹了三遍,沈屹无心观棋,只侧耳仔细地听着琴,终于听出了些什么。 他们出宫回到府里,一关起门来沈屹便道:“师父,吟吟她想告诉我们的应该是五日后亥时,这或许就是他们准备动手的时间。” “你们见到方姑娘了?”承文问道,见他摇头便疑惑,“那先生是怎么知道的呢?” 沈屹走到桌前,拿笔蘸了墨汁,在纸上画出琴弦解释:“听到师父唤我以后,她总共弹了三遍《麟凤引》,每一遍里都有同一个音被改换了。我听过她弹这曲子,所以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他将那音的位置在纸上圈了起来,“就是五弦十二徽的那个音。所以我猜是五日后的第十二个时辰,就是亥时。” 辛公点点头,拂须道:“这是一步险棋,只剩下这五日之内,太子还三殿下自由这一样。不然单以我们的力量,怕是不足以与那些人抗衡。” 另一边。 东宫之内,那二人走后,太子李况就叫人收了棋具,并让方吟回去了。 只剩他一人之时,李况突然开口:“我说的没错吧?他确实是来替三弟求情的。我若是不应,怕是过两日就该传出太子无情、残害手足的言论了。” 话音刚落,另一架彩绘屏风后面悠悠转出一人,撩起紫色官袍行了个礼,道:“太子殿下圣明,不过这倒是让臣想出了个法子,将计就计。 “哦,说来听听。” 章豫知微微一笑,“若是殿下假意听从了,就此将三皇子殿下放出来,辛公和三皇子自然都会感激殿下。殿下在百姓那里宽厚的名声也就更上一层楼了。” 李况只是点点头,似乎并未动心。 “还有,方才辛公所言也不无道理。三皇子速来软弱好欺,就算真的放了他,也不见得能危及到殿下什么。最多不过像是猫儿一般,他若敢疯闹的话再寻由头处置了便是。” “说得也有些理。” “最最重要的一条,”章豫知抬起头,定睛看着李况,“我们的计划,若有这样一个替罪之人,就变得天衣无缝了不是么?” 这话中之意太过震撼,李况顾不上在意他直视自己的不恭,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妙招啊!”他拍手赞道。 二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大笑起来。 三日之后,刑部审了多日都未曾有结果的皇子被害一案终于水落石出。 一个小太监被推了出来,说是此案的凶手,做了替罪羊。太子也顺势下令,解了三皇子的禁足,并送了好些东西加以抚慰。 当天夜半,沈屹便悄悄地去了三皇子府。 “什么,你说他们准备对父皇动手?”李凌惊道。 “是,别宫有师父的眼线来报,这些日子以来别宫的大部分护卫都被人换过了。如今,只剩下皇上贴身的三五个侍卫和一小队宫里的护卫,约莫只有十来个人可信。” “这怎么行?赶紧调人过去吧。” 沈屹摇头,“那边防备心重得很,连师父派人过去送东西给皇上,都被拦住了。动手之日应该就在明晚亥时,估计他们想趁着夜深人静悄悄解决。” “那如今该怎么办?” “师父说,三殿下若去求大将军帮忙借调些兵士,然后即刻带人前去别宫,应当来得及。殿下的身份摆在这里,那些人届时定然不敢拦着。” “好,那我现在就出发。” 李凌换了装出府,没有立刻去找大将军,而是先去了薛府。 他见到薛大人,说明来意,然后请求他写封信给大将军。 “三殿下,你可知若此事为假,我们都会是怎样的后果吗?”薛大人深思后蹙眉道,“带兵去别宫,一旦没有刺客就会落下个叛乱的罪名。到时候不止是我受牵连,连薛家全家人怕都要被牵连进去。你有想过吗?” 李凌拱手,郑重道:“薛大人谨慎,我能理解。只是凌不敢冒险,万一真的有刺客,到时候伤了父皇呢?更何况别宫的侍卫被调出去大半确确属实,至少可以肯定,他们在计划着些什么。” 此刻天光微亮,薛大人转头看了看窗外,叹息一声,“三殿下与我去用过早饭再说吧,也容我想一想。” 见他纠结未果,李凌只好点头同意。 第53章 薛大人与李凌移步到花厅,早饭很快便端了上来。 只是两碗鸡汤面,清澈鲜美的热汤配上细细的面条,吃下去倒是十分开胃醒神。 这碗汤面刚刚吃完,薛府的小厮青言就过来,对薛大人附耳说了几句话。 他听完,便搁下筷子道:“如此,请他进来吧。” 李凌望向门口,见一位身穿青色官袍的男子走了进来。虽然身姿挺拔,远看很是精神,但走近了却发现他面带疲色,眼下有些泛青。 “下官周谨毅见过薛大人。”他躬身行礼。 抬头见到李凌,呆愣了片刻,赶紧又朝他补了一礼,“见过三皇子殿下。” 青言退下去之后,周谨毅还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薛大人便对他道:“你说有关于太子的事情要说,对三殿下说可比对我说管用多了。” 周谨毅瞧了一眼李凌,垂眸快速道:“太子殿下与丁总管勾结,欲刺杀皇上。” 薛大人与李凌对视,然后问道:“这不可胡乱攀咬,你可有证据?” “我,便是证据。”周谨毅抬眼,定定地瞧着他们。 此话一出,二人皆是有些意外。不知周谨毅此来到底是真心投诚,还是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你说说看。”李凌示意他们坐下,斟了三杯茶。 “我此刻已是命悬一线,只望求一个庇护。”周谨毅并没有去接茶盏,“一来当初,大殿下让我去将七殿下关进府里的冰窖,我没有去;二来大殿下允诺我可娶方琴师为妻,却又反悔将她从我这里带走。他不仁不义,又怕我心生怨恨,就叫我后日丑时去刺杀皇上。” “我怎会不知此去必是死路一条,”他握了拳恨恨道,“不论事成与否,必然无法全身而退。他既然不给我留活路,我自然也不想再给他卖命了。” 李凌看着他,从面上确实看不到一丝破绽。“那章大人呢?他与你有提携之恩,也可以不顾了么?” 周谨毅嗤笑,“我爹便是他收买人作假证,又派杀手去害死在狱中的。他对我只有利用之心,提携算得了什么?” 薛大人喝了口茶,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只想好好活着。”他低头道,“离开裕都,去别处隐姓埋名也行。” 他所说的时间与沈屹说的,差了整整两个时辰。所以,李凌一时也有些糊涂了。 周谨毅见两人没有为之所动,便问道:“可有纸笔?” 薛大人很快叫人拿来笔墨给他。 铺好纸,周谨毅边画边继续道:“大殿下给我派了二十精锐,明日傍晚启程去别宫。宫里早做好了准备,届时不会有人拦我们。他们说这二十精锐对付别宫的守卫绰绰有余,而我只负责入了寝殿,将睡梦中的皇上杀掉便可。” 寥寥数笔,一张简单的别宫地图就呈现在眼前。 李凌接过一瞧,皇帝寝殿的位置确实标注得与实际完全一致。 “如此,”他打开火折子,将图纸烧成灰烬,“那你便留在薛府躲好罢。若是真如你所说的,三日之后,我必送你平安出裕都。” 周谨毅不知道的是,在他进入薛府的那一刻,就有人回东宫禀告了。 东宫,正殿之内。 太子李况听后,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喜上眉梢,“好,好,好!章大人真是神机妙算啊,连那周家小吏的背叛都算了进来。” “殿下过誉了。微臣不过是尽本分、替殿下筹谋而已。”章豫知作谦虚状道。 侍立在旁的丁德均冷淡地看了他们一眼,轻轻嗤了声。 李况听到了,便问:“丁总管可有什么异议啊?” “章大人大才,一面设计给皇上下毒,一面又骗三皇子殿下前去救驾。如此妙计,老奴哪敢有异议哪。”他阴阳怪气答道。 章豫知晓得他近来越发看自己不顺眼,见不得他取信于李况。但此人手中权利不小,也有些记仇,着实犯不上与他为敌。今日事毕,就没有必要留在这里碍他的眼了。 他立刻知趣地告退离开了。 人刚一走,丁德均就嗤笑道,“上回设计七殿下,就是他那里出了漏子,还是老奴安排人下的手,才成了事。这还没过几日,又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了…” “丁总管,”李况微微不悦,“章大人此次确实出了个好主意,你也对他稍微敬着点。” “太子殿下莫不是真以为,这样就能天衣无缝了?”丁德均笑得冰冷,“老奴伺候皇上多年,比你们了解他,咱们皇上可不是昏庸无能的君主。” 他挑眉,捋了捋怀里的拂尘,“那辛公啊,亦非等闲之辈。” “依丁总管之见,这计划有何漏洞啊?”李况欠身问道。 “皇上,大将军,三皇子。”丁德均幽幽道。 “何意?” 看着一脸茫然的李况,丁德均努力将心中的无力感压了压,耐着性子解释道:“其一,你们这些日子这么大张旗鼓地换人,皇上是否有所警觉;其二,大将军万一不肯借兵,怎么办?其三,就算是借来了兵,三皇子真的能按你们算得时间去别宫救驾,从而正好落入设好的陷阱之中吗?” 李况翘起二郎腿,用手支着下巴笑道:“大总管多虑了,万一、万一,乃是万中之一,那得多么寸,才能这些意外都发生呢?父皇正伤心,哪能顾得上这些。大将军忠肝义胆,自是更不会拿父皇的性命冒半分险。至于三弟,他就算没入陷阱之内,只要带着兵出现在别宫、甚至去别宫的路上,我就能叫他解释不清。” “是。”丁德均不再多说,敛眉应下。 出门之时,他将袖中早先写好的一封信塞给旁边的小太监,偷偷道:“你快去将军府,定要亲自交给大将军。” 那小太监不敢耽搁,小跑着去了。 丁德均这才恢复了素日里悠然的状态。 李凌带着薛大人手书到将军府之时,发现大将军已经站在大门处等他了。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府邸,转过影壁。 “大将军,”李凌掏出那手书,双手奉上,“此乃薛大人亲笔,还请将军借兵救驾。” 他接过书信,拆都未拆便掏出半枚兵符递了过去,“早先有人传了信说三殿下会来,老夫还半信半疑。如今看来,那信中所说确然属实。” 李凌虽有疑虑,还是接过了铜质的兵符。 大将军又道:“皇上有难,怎能袖手?只是此身老矣,力不从心。这枚兵符可调城外老夫的旧部五百人。皇上那里,就拜托殿下了。” “敢问大将军,可知送信之人身份?” “是宫里小太监送来的。” 李况不会这么做,东宫之外的人不知内情。难道说,是丁总管? 时间紧迫,李凌辞了将军府,便骑马直奔城外军营而去。 别宫之中,萦夫人独坐于高高的楼台之上,黯然神伤。 虽过了这么些日子,丧子的阴霾还是让她原本娇艳的面容看着沧桑了许多。 皇帝轻轻走到她身后,将手里的披风搭了在她瘦弱的肩上。 “此处风凉,进屋去罢。”他轻声劝道。 萦夫人伸手揽了披风的系带,摇头道:“臣妾心里闷得慌,在这里还能稍微松快些。” 看着她这般模样,皇帝暗暗叹了口气。 “皇上,我不相信是三殿下害的冯儿,亦不相信太子所言,是那个小太监动的手。”她忽然抬头道。 “朕晓得,”皇帝弯腰轻轻搂住她,“朕如今真的恨自己优柔寡断,害了我们的冯儿。” 萦夫人靠着他,泪珠自眼角颗颗滑落。 “辛公说的对,朕可能真的是养了豺狼虎豹却不自知,也没有加以防备。”皇帝望着远方叹息,“终究是我错了。” “皇上别这么说,”萦夫人用帕子沾去眼角的泪,反手抱住他,“冯儿虽是去了,百姓们都还在,他们家中也许还有无数个冯儿。皇上若是想,依旧可以护得下他们。” “朕老了,也累了。”皇帝叹息着,“虽有心,却是无力再护佑百姓了。” 萦夫人眼睛里浮起浓浓的哀伤与心疼,“皇上不是说过,等养好了身体,还要再陪臣妾十年、二十年的吗?” 皇帝凄然一笑,只是目视天边,不敢应答。 “皇上做了一生的贤明君主,也该歇歇了。”萦夫人站了起来,“不如,臣妾陪皇上将这混乱的局面收拾妥当,给百姓们立一位明君。然后,皇上便与臣妾离开这里,徜徉山水,以后的日子不再理会这些人这些事了,可好?” “朕真的可以吗?”皇帝眼中的希冀里,还是藏了些惧意。 她认真地看着他,目光坚定,“皇上自然可以。如今豺狼虎豹既已现身,就趁此将它们一网打尽,功成身退吧。冯儿在天有灵若是看见了,也会高兴的。” 皇帝回望着她,眼神终于慢慢地坚定起来。 “好,这些日子以来朕都由着他们胡闹,现在也忍得够了,就做个了断吧。” 他叫来贴身的侍卫,写了封信放入竹筒之中交给他。 那侍卫便避开眼目,悄悄离开别宫,直往裕都城内而去。 第54章 日落西山。 李凌带着二百骑兵已经到了别宫的山下约莫五里外,另三百步兵也在路上了。 他对镇国大将军旧部下、如今的护军统领赵廓道:“我先偷偷去见父皇,将他带出别宫。届时以烟花为号,你们来烟花升起之地汇合。” 赵统领替他牵了马,抱拳道:“是,三殿下。” 正说着话,一人自不远处山下策马飞奔而来。 他来的方向正是别宫,兵士们便将那人拦了下来。 “你可是从宫里出来的?”李凌从马上下来,上前问道。 那人认出是三皇子,便下了马,行礼道:“见过三殿下,属下奉了皇命,回趟裕都。” “父皇可还安好?”李凌担心。 “皇上和萦夫人都在宫中安好无恙,殿下宽心。” 他犹豫了片刻,道:“三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凌与他走远些,他才道:“其实,皇上与萦夫人正准备离宫,叫属下去送信给辛公。但辛公吩咐过,三殿下亦是主子,属下不敢欺瞒。” 父皇应是发现别宫之中有什么不对了,才想与萦夫人逃出来。 “那你去吧,我这就上山去见父皇。” 二人走回去,各自翻身上马,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此刻,别宫之内,皇帝和萦夫人已经换好了轻便利落、方便行路的衣服。 “皇上、娘娘,时候不早了,再不用膳的话就耽搁就寝时间了。”外面的司膳太监尖声道。 换过衣服的两人皆是一震,紧张起来。但皇帝还未发话,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是李凌的声音:“儿臣拜见父皇、萦夫人。” “凌儿怎么来了?”皇帝有些惊讶。 萦夫人眼睛一亮,“那就先让他进来吧。” 此刻,皇帝也稳住心神,便道:“朕没什么胃口,凌儿自己进来吧。晚膳的话,等再晚些时候再说。” 那被紧紧盯着的门慢慢开了一个小缝,李凌侧身进来,又将门关好。 “儿臣来迟,”他单膝跪地,轻声道:“请父皇恕罪。” 皇帝将他扶起,“不晚不晚。” “萦夫人…”李凌的眼里控制不住地开始泛泪光,“都是我的错,我没能护好冯儿…” 勾起伤心之事,萦夫人也泪光涟涟,“不怪你,他们有心害人,便是千防万防也难免疏漏。” “好了,凌儿既然来了,这事就容易多了。”皇帝赶紧打断他们,“你去将送膳食的宫人遣走,我们好出去,西门那里有条小路可以下山。” 李凌点点头。 他走到殿门口,板起脸来对门外司膳的太监说:“父皇身子不适,萦夫人已经服侍他躺下了。他说,你们在这里杵着碍眼,还是回膳房吧。” “可是…”这司膳太监面露难色,“皇上不吃饭怎么行?” “难道你想抗旨?”李凌冷声道。 司膳太监吓得一哆嗦,连连道:“不敢不敢。” 之后,虽然一步三回头,似乎很不放心,还是带着一众宫女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三人趁着没人,赶紧出了殿。 这条山间的小路,原是为了往别宫送新鲜菜蔬才辟出来的。 虽然不比别宫正门那条石阶路宽阔好走,却也平坦通畅。只是皇帝身体虚弱,没走两步便要停下歇息。 李凌搀扶着皇帝,三人走走歇歇,一个时辰后才到了山脚下。 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 萦夫人和皇帝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歇息,李凌则到一旁燃了烟花为信。 他们在原处等了又等,少说也有小半个时辰了。 头顶的月亮慢慢爬过树梢,夜风也越来越凉。 “怎么回事?”皇帝虽与萦夫人紧紧挨着,还是被冻得声音有些发颤。 “儿臣也不太清楚,”李凌也开始不安起来,“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正在此时,他们听到远处有马蹄声传来。不止一个,好像是一队人。 “微臣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薛大人一马当先,来到近前,翻身下来便下跪道。 他的身后,是周谨毅还有一队侍卫。也纷纷下了马,跟着行礼。他们的后面,一辆包着锦缎的马车缓缓向前驶来。 李凌忙扶着皇帝和萦夫人上了马车。 盖上毯子,又喝了热茶,皇帝终于暖和过来。 “父皇,如今可要回宫?”李凌问道。 皇帝点点头,掀开车帘吩咐道:“劳薛卿回趟山上别宫,替朕将那司膳太监抓来。其他人,跟朕一起回裕都。” “是。”薛大人带一小队人马折返。 其余队伍启程,慢慢往裕都皇城去了。 此刻,裕都皇城的冬宫之中,李况正搓着手,迫不及待地等着章豫知回来报告好消息。 在李凌出发去别宫后不久,章豫知就带着人跟上了他。只等别宫中的司膳太监给皇上下毒事成,就立刻去宫里将李凌拿下。 只是他在山下左等右等,等到时辰都过了,既不见别宫之中信号传来,又不见李凌带来的这数百人马有任何动静。 章豫知心道,怕是下毒的计划发生了意外。至此,只能按着当初打算的第二步行事,至少也叫李凌无从解释为何带兵逼至别宫山下。 他领着一众人马冲了过去,把那些原地休息的骑兵团团围起的。 燃烧的火把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借着火光,章豫知看到统领赵廓那张茫然中带了慌张的脸,心里暗笑,却肃然扬声道:“你们这些叛乱的贼寇,竟敢来天子脚前逼宫!那三皇子李凌现在何处?” “贼寇?” “你是何人?莫要血口喷人!” 原本坐在地上的兵士们纷纷站起,义愤填膺。 章豫知一把拿过离自己最近的火把,让他们看清楚身上的紫色官袍,冷笑道:“我乃堂堂刑部侍郎,奉了太子之命捉拿反贼,还不速速让三皇子前来就范。” “‘三皇子不在,”赵统领毕竟是武官,向前一步毫不示弱,“不信你随便找。” 说罢便自顾坐了下来,闭目不再理会章豫知。 其余兵士也都跟着他坐下了,照原样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休息。 章豫知见他们并不买自己的账,只好和他带来的人一起,一个个地看过去。 这下倒好,不止并未见到李凌的身影,就连熟悉的面孔也一个都没有。 他顿时有些慌了。 没有捉到李凌,就算将这些人抓了又有何用。 他拧紧了眉头,虽然夜里冷风阵阵,脑门上还是渗出了汗珠子。 东宫里的李况并不知情,此刻还满怀信心。 丁德均用小银剪子剪了烛芯,又倒了杯茶过来。 觑着李况既兴奋又期待的脸色,他默默将一肚子泼冷水的话都咽了回去,“殿下坐着等罢。” 你转的我头晕。这后半句他也一并咽了回去。 “丁总管,你说我们何时才能得到消息啊?”李况没接茶盏,也没听到他劝自己坐下。 到这个时辰了还没有消息,其实丁德均已经隐隐猜到出事了。 他却心念一转,笑道:“事成之后,那别宫定是乱成一团了。等章大人收拾了烂摊子再回来,怕是明日一早才能回来也未可知啊。” “哎呀,这也太慢了。”李况不耐烦道。 “殿下得这么想,这越晚啊,时间花得越长,场面越是混乱,越说明事情成功。殿下就要得偿所愿了,是不是天大好事呢?” 李况细细一想,抚掌笑道:“还是丁总管会解释,确然如此。” 他转身往外走,“长夜漫漫,本宫去寻太子妃了。” 丁德均收起面皮上的笑意,将心里的鄙夷借目光全然投向他的背影,“太子殿下走好。” “太子殿下驾到。” 许凝正准备卸妆安歇,听到通报声赶紧又将才拆下来的白玉耳铛戴了回去。 少顷,李况迈过门槛阔步而来,袍摆纷飞,满面春风。 他一手托起蹲身行礼的许凝,笑道:“爱妃不必多礼,快来坐。” 转头又对宫女吩咐道:“快拿桂花酒来,今日本宫高兴,要与爱妃共饮一杯。” “殿下,”许凝迟疑着、轻声道:“夜已深了,饮酒伤身,要不…还是早些就寝吧。” 李况却没有理会她,甚至都没有仔细去听她说的是什么。只顾着搂了她的腰,将她带到桌边,按着肩膀让她坐了下来。 至此,许凝只好打起精神来陪着。 她进了东宫后的这些日子本就时时困倦,每天睡得也比平日要久些,却还是觉得乏。 桂花酿很快端了上来,还有三两样下酒的小菜。 李况唤来侍立的宫女给两人斟上酒,不管不顾笑着举杯道:“来吧,爱妃与我饮了此杯。” 许凝面上不敢露出什么,就也举了杯和他轻轻一碰。 “哎,你怎么不喝?” 喝完杯中酒,抬头见许凝只是沾了沾唇,李况立刻就面色不悦起来,“怎的,难道你不愿意与本宫喝酒?” 心里一惊,许凝赶紧离了座跪下道:“殿下恕罪,殿下莫要生气,臣妾并非不愿饮酒。只是身子不适,不能饮酒罢了…” “什么病症,连一杯都喝不得吗?” 李况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了,蹙眉道,“真是扫兴。” 太子妃的贴身宫女见主子跪在那里战战兢兢,一时心疼就忍不住替她解释:“殿下,主子近日身子不爽利,召太医把了脉也没有定论,说可能是有喜了,不过月份不够,现在还不能确认。只是主子谨慎,想等确认了再告诉殿下…” “有喜了?何时的事情?”李况也认真起来。 “臣妾不知…”许凝垂下眼睫,低柔恭顺答道。 “这是好事啊,就算没确认也应该先告诉我。”李况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太好了,本宫的第一个孩子,果然是带着福气来的。” 几杯酒下肚,李况喝得精神焕发,脱了外袍道:“传令下去,本宫今日高兴,赏东宫上下众人半年月俸。” 随侍的宫女太监纷纷跪下谢恩,乌压压跪了一片。 夜深了,东宫内依旧灯火通明。 而外面漆黑夜色的掩盖下,皇帝一行人已经到了皇城之外。 第55章 半刻钟后,东宫。 李况终于喝得心满意足,便叫宫女们收拾了残杯冷炙,准备安寝。 许凝觑着他的脸色,趁他不注意偷偷唤来贴身宫女,吩咐道:“你去将便殿的软榻收拾出来,我一会儿去那边歇息。” 宫女领命而去。 再瞧李况,还未更衣便已经歪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过去替他盖上被,许凝吹熄了灯,就悄悄退了出去。 还未走出门去,她就被外面突如其来的火光吓了一跳。 此刻,殿内的一片漆黑,更显窗外亮得晃眼。 “皇上驾到——” 这一声过后,又有人在外面扬声喊道:“太子李况何在?为何还不出来恭迎圣驾?” 借着外面的光,屋内也看得清了。许凝急忙跑到床边,摇醒李况。 他虽然醉眼迷蒙,还未完全清醒,却也似乎觉察到异样。李况出人意外地安静,也没有发火,快速穿好鞋,稍稍整理了衣服,才急忙从寝殿走了出去。 许凝犹豫片刻,却没有跟上去。 寝殿门前的空地,侍卫举着无数火把宫灯将周遭照得亮如白昼。 皇帝坐在高高的御辇之上,正俯视着众人。 辇前大片扫得一尘不染的地砖上,有三个人趴在那里,脸都几乎贴在了地上。 见到这架势,李况的酒也醒了大半,忙走近些跪下行礼了道:“儿臣恭迎父皇回宫,儿臣正想念父皇呢…” “你还把朕当成父皇啊?”皇帝冷笑。 “太子殿下,你的所作所为,皇上已经都知晓了,就不用再装了。”尖酸的语气使那原本就细的嗓音听着更加刺耳。 李况起身抬头,才看清御辇旁边侍立着的人,正是手持拂尘的丁德均。 再定睛仔细一瞧,地上伏着的三人,两个穿了宦官的衣服;中间一人紫色官袍、身型极为眼熟,似乎是章豫知。 他的心猛地沉了沉。 “况儿,朕与你父子一场,就想着怎么也别冤枉了你。”皇帝幽幽开口,“‘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朕也不想多说了,叫他们亲口再说一遍给你听吧。” 他眼睛稍稍一瞥,丁德均便立马上前,将那些人各踹了几脚,“快抬起头来,没听到皇上的命令吗?你们刚才对皇上说的话,还不赶紧给咱太子殿下讲讲?” 丁德均把一个纸包丢在跪着的三人面前,包里散出些白色药粉,撒在石砖上。 他走到最右边的小太监身边,弯腰道:“你瞧见了什么,照实说了便是。皇上英明,自然不会将这罪牵连到你。” 那小太监连忙磕头,看了一眼自己身边跪着的章豫知,指着那包药粉道:“是,是。奴才前日亲眼瞧见这位章大人将这包东西给了司膳大人。今日晚膳之前,司膳大人又偷偷把这粉放进了御膳之中。千真万确,奴才不敢对皇上扯谎。” “你知道这粉是什么吗?” 小太监磕头如捣蒜,“奴才不知道。” 丁德均笑着看向章豫知,“正是□□。” 这时,左边的司膳太监颤抖着抬头,道:“太…太子殿下,奴才无用。” 说罢,站起身一头狠狠向下撞了砖地。 血从额角流下来,渐渐汇成一摊,将那些粉末洇湿。人也慢慢没了气息。 “真是没用。”丁德均招手,立刻有人上来将他拖走了。 “章大人,”他转身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章豫知抬头望向李况,见他转了头不看自己,心渐渐冷了下来。但他始终闭口不言,并没指认李况的指使。 皇帝有些失去了耐心,“就算是你想害朕,那今日带兵去别宫围堵三皇子,也是你私自所为?” 章豫知狠了心点点头。 “一派胡言!”皇上一怒而起,“那些兵大半都是太子亲卫,当朕是傻子么?” 李况见势不妙赶紧跪下,“父皇,儿臣属实不知啊。” 就在此时,另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皇兄明鉴,臣弟将此事埋在心里良久,着实内心过意不去,夜不成眠,食不知味。今日,只能大义灭亲了。” 顺亲王自暗处走出,向皇帝拱手道:“其实七皇子殿下,正是太子所害,并意图嫁祸于三皇子殿下。” 皇上额头青筋渐起,眼睛也红了。看向李况的目光更是冰寒彻骨,看得他冷汗直下,只敢嘴里喃喃道:“不是我…我没有…” 静默良久,皇帝终于开口:“太子李况行事乖戾,冷血无情,负朕厚望。今废其太子之位,降为庶民,圈禁于大皇子府,终身不得出。” 寝殿内的许凝,听到这时腿脚一软,便瘫坐到了地上。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如今,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夜深,整个裕都城皆是已经深深入眠了。 只有皇城之内的御书房,还是灯火通明。方才事件的余波未平,在众人心中翻起的波澜也自然尚未平息。 御书房里,李凌在皇帝面前跪下,叩首道:“儿臣恭请父皇保重身体,不要因今日之事太过神伤。皇兄此举,应当是一时被奸臣蒙蔽所致。儿臣想起自己幼时顽皮,爬到树上下不来,皇兄见了,让我跳到他身上拿他作垫。想来皇兄的本心是好的,虽被权力所蒙蔽,却也不至于想要真的伤害父皇和七弟。” 他抬头:“请父皇只将那奸臣严惩,以正纲纪。” 皇帝转头看他,叹息道:“凌儿,并非是朕冷情。而是你生来幸逢盛世,不知这上位者若心不够狠,每一步都会是绝命的深渊。” 李凌不发一言,只再度叩首。 “罢了罢了,”背过身去,皇帝摇了摇头道:“你回去罢。” 书房里沉寂了片刻。 “儿臣告退。”李凌起身离去。 皇帝亲自在桌子上铺开撒金的纸,蘸着砚台里半干的浓墨刷刷地写了起来。 次日,薛府。 “谨毅多谢三殿下、薛大人救命之恩。”周谨毅叩首。 “想好要去哪里了吗?”李凌问道,“其实,你不必非要离开,继续做你的从义郎也未尝不可。” 周谨毅摇摇头,“我来裕都,本以为会有一番施展的天地,可过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剩下。且人人都知道我与章大人关系匪浅,日后定然会受尽冷眼,也不会有人敢靠近我。我还是识趣些,早点离开为好。” “也罢。”李凌递过一包银子去,“这是答应你的,日后找个喜欢的地方,好好生活吧。” 他接过银子,深深颔首,转头离去。 刚出了薛府大门,一旁就有人招手亲热唤他:“谨毅,谨毅,你来。” 周谨毅一瞧,竟是许凝的父亲,巡盐御史许大人。 “许大人为何在此?”他惊道。 许大人将他拉到一旁,忧心忡忡道,“我这不是担心凝儿吗?那李况之事,本身也与她无干,我本想着来送些银钱,将她救出来,却四处求告无门,没有人愿意见我。谨毅,凝儿一直倾心于你,你也是知晓的。你能不能看在她真心的份上,帮忙想想法子?” 他说着说着开始抹眼泪,“凝儿她还那么年轻,就这样被关一辈子可如何是好啊。” 周谨毅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许大人在他初来裕都之时,对他是有提携的。且因着周谨毅对许凝并无儿女之情,所以当初听闻许大人有意悔去婚约时毫无怨念,甚至还松了一口气。 只是,许凝对他的心,周谨毅也是知晓的,就算是今日没有遇上许大人,他其实也想过要不要想法子见她一面。 毕竟,上次去宅子找他的究竟是不是她,还尚未问清楚。 想到这里,他便悄声道:“那我去想想法子。” “哎,哎,好。”许大人连连点头,“谨毅啊,那凝儿就靠你了。” 另一头,送走了周谨毅,李凌也打算告辞。 薛大人却笑着拦住他道:“三殿下不如喝杯茶再走吧,已经在花园里备好了。” 那笑容属实有些内容在里头。 李凌猜到了几分,耳根子就有些泛红。 “老夫就不奉陪了,殿下自己去罢。”薛大人笑着出了门,径自拐去了右边。 他走后,李凌出门左拐,穿过回廊,便听到有琴声传来。 脚边丛丛艳丽的秋海棠正开得欢快;园子里的金桂也缀满枝头,满园浓郁的香气正源于此处。 而那金桂飘落处,女子垂眸专心抚着琴,娇俏的笑颜入目比那秋海棠还要明媚。 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驻足,静静聆听。 是那曲《潇湘水云》,曲调明快,尾音又带着些不可言说的情愫。进复与退复之后的吟揉,如她一贯所做的那般,勾起心弦微微颤动。 曲子结束,见他快步走近,她笑着起身迎去。 “殿下…” 二人相拥,任那些金黄细碎的花朵如雨,撒在他们的头上、肩上。 “我想许你一生一世,淮儿。”他拉起她的手,深邃的眼眸单单映出她的影子,专注而又充满柔情,“不知小姐可愿意与凌携手此生?” “我自是愿意的。” 她娇羞地笑着,抬眸看向他,“殿下,上天不负,我终于等到你了。” 第56章 皇帝的寝宫,紫严宫。 “皇上,御医把药煎好送来了,快趁热喝了吧。” 萦夫人自寝殿之外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个包金檀木托盘,玉碗中药气袅袅。 寝殿里,皇帝恹恹地歪在床上,辛公坐在他床边,两人都不言不语。 皇帝听到她走近便稍稍撑起身,从萦夫人手里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复又闭了目养神。萦夫人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弯腰掖了掖被角,然后才端着空碗离开了。 殿门关上之后,寝殿内又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辛公,朕不在的日子,凌儿就要靠你多多扶持了。” 皇帝依旧闭着眼,开口道。经这么一番折腾,他的面容看着都苍老了十岁;原本黑白参半的头发,也几乎全部变白了。 辛公倾身向他,点头应下,“皇上且宽心,老臣定竭力辅佐三殿下。” “那朕就放心了。待十日之后,朕便正式与萦夫人迁去宁寿宫颐养天年了。”他张开眼,压低声音道,“传位的诏书朕已经写好,就藏在书房的匾额之后。等半年期满,你便自行找个时机宣旨罢。” “那宁寿宫离裕都不近,来往也多有不便。皇上不想看着三殿下大婚之后,再去么?” “不了,凌儿既然很喜欢那薛家姑娘,薛卿也同意了,朕就没什么不放心了。” 皇帝说完后,翻身朝里沉沉睡去。 辛公站起来,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脑中都是方才御医说的那番话。 “圣上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风中残烛,怕是时日无多了。” 他转身时,脚步如灌了铅般沉重。 半年之期,便是皇帝给他处理太子余党的期限。被按下这么久的皇木一案,也终于该到了要用它的时候。 皆因昨日丁德均和顺亲王这两丛墙头草实在狡猾,见势不妙就立刻转了风向。明明也是与李况关系密切之人,竟丝毫未受到牵连。 如今,便只能借着这案子,才能将二人收拾了。 “这位公公,不知我可否去东宫瞧瞧?”辛公随手拦住一位路过的太监,问道。 “辛公安好。”那太监停步行礼,道:“皇上一早就下令将东宫清空,如今已然空无一人,辛公若是想去,现在就可以。” “既然都空了,那就不必去瞧了。”他笑道。 太监告退,继续往前去了。 辛公出了宫,回到府里,果然见到自己的那床沉金摆在桌上。 他便知道是方吟回来了。 这时,承文欢欢喜喜踏进门来,“大人回来了?先生和方姑娘在院子里,我这就去请他们过来。” “等等,”辛公将他叫了回来,“先不必扰他们,我有事要吩咐你。” 承文乖巧地回来,在他面前站定。 “这个你拿着,我下面说的话,你定要记清楚了。”他坐了下来。 一个触手微凉之物落在掌心。承文低头,见是块和自己掌心那般大的圆形玉牌,周围是镂雕的蟠龙,中间的部分刻了神奇繁复的花纹,成色极好,似乎价值不菲。 辛公招手,让他弯腰把耳朵凑近,然后不厌其详地说了许久。 承文艰难直起僵硬的腰,顾不上去揉,一时沉浸在那些话带来的冲击里,有些呆愣。 “最重要的事情,你再重复一遍。”辛公看着他道。 “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紧紧跟着余安先生。” “嗯,记住了就好。” 辛公随手倒了杯茶喝着,似乎放下心来。 此刻后院的竹林边,有低柔的私语被微风吹起,埋没在沙沙作响的竹叶间。 “待三殿下大婚过后,我便陪你去北晋。”沈屹拥着方吟,轻声道。 “好,映淮出嫁之后,我们就一起去建良。” “对了,”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我还有个惊喜要给你,得先回锦州一趟。” “是什么呀?”她自他怀里抬起头,问道。 沈屹不肯说,只是笑着。 她假装赌气,推开他,歪了头嘟起嘴,“不说算了。” “那就许你问一个问题吧,我保证照实说。” 方吟仔细地想了想,才开口问:“这惊喜,是在岳畔琴舍吗?” “其实,是在闻雁斋。”他重新将她搂回来,贴在她的耳边道。 沈屹垂眸看去,见她脸颊那片光滑细腻的肌肤上有红云渐渐升起,越发粉嫩可爱,忍不住将唇凑过去亲了一下。 方吟只觉得一阵酥麻自耳边颊畔传来,迅速蔓延到全身。 她心中有甜蜜的羞意上涌,脸上好像也火烧一般。 直到带着竹香的风吹来,脸上的火才渐渐灭了。 两人肩并肩坐下,又聊了好一会儿。 深秋风凉,冬日也不远了罢。 半月时间眨眼便过。 十月初六,三皇子殿下的大婚之日。 原本端正素雅的三皇子府,处处都挂上了崭新的红绸、红灯笼,一改往日的沉静,到处都是一派吉祥喜庆之景。 薛府之中,也是同样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从晨起的梳头妆扮开始,映淮便难掩激动与欢喜的神色,一直催着快些,巴不得下一刻就到了三皇子府。 “小姐,再怎么快也得等到吉时才能出去呀。”素馨在旁边劝道,“更何况这么重要的日子,就算是为了三殿下,不也得仔细些打扮,妆扮得更漂亮吗?” 薛映淮摇摇手,“不用不用,差不多就行了。早些见到他才更重要。” 薛大人和夫人瞧着她这样,原本在眼中凝聚而起泪意转瞬就荡然无存。 “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薛大人扶额,无奈地出去了。 留下薛夫人陪着她,梳好头,净面敷粉,换上层层隆重的嫁衣。 “淮儿啊,娘嘱咐你几句。” 她刚刚开口,映淮便拉了她的手道:“娘,你快些说,说简短些。” 薛夫人简直哭笑不得,只好匆匆嘱咐几句,然后又替她检查了一遍妆容和发髻,才赶紧让素馨来帮忙整理好衣服,扶着她出去了。 三皇子和映淮的婚礼十分低调,远远不及李况当时迎娶许凝那般铺张。 即便如此,迎亲队伍走过时,街上也有很多人出来瞧。 而此时的三皇子府,也已经是宾客盈门。 皇后娘娘和几位公主,还有顺亲王都来了。 因着沈屹好静,就与方吟寻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了下来。只是来的客人太多,你一句我一句,厅里很快就变得嘈杂纷乱了。 沈屹坐了一会儿,觉得胸口有点憋闷。他想着趁新人还未到,出去透透气也无妨。于是,偏头跟方吟说了句:“我马上回来。”然后就起身悄悄绕了出去。 方吟看着一片艳红,有几分感慨,心里却也是真的为映淮高兴。 她转头看见辛公似乎眉宇间有些愁烦,便走过去,默默站在了他身边。 “承文没有跟大人一起来么?”她问。 辛公看了一眼沈屹离去的方向,答道:“方才,老夫差他去做别的事了。” 方吟点点头,又问:“大人可还有烦心事?” 许久都未听到回答,方吟想着也许辛公不方便讲,正准备回去就座之时,却听到他开口:“你觉得顺亲王此刻心情如何?” 方吟抬眼看去,见顺亲王正在宾客之中,与客人们言谈甚欢,一副如鱼得水的模样。从面上看,他像是真的因为子侄的婚事而如沐春风。 “应当是真的高兴罢,大殿下的事情未殃及到他。”方吟斟酌着开口道。 辛公侧目向她,眼中流出赞赏,“倒是看得挺准。” 他顿了顿,嘴角笑容渐渐消失:“高兴也只能是暂时的,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喧闹的宾客突然安静了下来。 方吟和辛公各自就座。不一会儿,就听敲打的锣鼓似乎是进了皇子府大门。 众人注目,见新娘子和新郎官牵着红绸,自厅堂门口缓缓步入。 今日,李凌也是格外欣喜,面色红润,精神焕发;身上繁复的喜服更衬得他贵气逼人,俊朗非凡。他身边的薛映淮亦是如此,虽然盖头挡住了视线,却依然能感觉出她的喜悦与期盼。 这一对璧人并肩而立,郑重下拜,拜过天地与高堂。 上座的皇后娘娘看着两人,嘴角带着笑意,满意地点着头。 他们幸福的模样,让几位公主看得也是脸上挂满羡慕与憧憬。 合卺交杯,永结为好。 皇子大婚的婚仪虽复杂冗长,但李凌握着映淮的手,两人一起随着仪官的引导、按着素来的习俗一样样做了,丝毫没有觉得不耐。 从午后到入夜的时间,在觥筹交错里仿佛只是转瞬间的事。 待宾主尽欢、宾客散尽,桌上的杯盘渐冷,三皇子府也终缓缓归于沉寂。 而此刻的卧房之内,驱散寒夜的火热却才刚刚开始。 红烛曳曳,绛纱翩然委地。罗帐之内的光景,正与府中其他地方的寂静截然相反。 在层层细纱罗帐的遮挡下,那绣了多子石榴的茜红锦被,将羞涩的娇艳面容半遮半掩。半截素白的藕臂被四围的艳红衬得如凝脂般夺目,叫人移不开眼去。 春宵苦短之时,人生得意之处。 夜色沉浓,妆台的铜镜前有数只珠花交错静卧,脉脉不语。 第57章 “屹儿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辛公在婚宴上就问了三回,也差了仆从在府里四处找人。 可是,直到他与方吟离开三皇子府的时候,依旧没见到沈屹。 方吟见状,开始有些慌乱了。分明沈屹只是出去透气,为何就再不见了人?甚至,连带着承文也不见了踪影。 后来她才知晓,是辛公吩咐了承文跟着沈屹。所以,两人就一并消失了。 一直寻不到人,辛公的脸色先是如那暴雨前的天空般阴郁,后来不知怎的,渐渐云开雾散。想来,他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测。 “我们回罢。”辛公望着远方道。 方吟不解,还欲再问之时,听得他叹了口气道:“不用费劲去找他了,你只管自己好好生活。等过些时候,他自会去找你的。”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方吟也半知半解。但她知道辛公的性子,只要是能说的他都会和盘托出。如此这般,看来是不能说的了。 她想了一夜,决定先回锦州,去闻雁斋瞧瞧。 锦州城里,弥漫着雨后湿漉漉的空气。 当初离开时候的慌乱与无措,方吟还记得十分清楚。如今再回来,望着那熟悉的牌匾、门前矮矮的石阶,心里的熟悉感就被狠狠触动,感慨万千。 可是,当她走进大堂,看到原本墙上挂着的琴不知何时都被取了下来。琴斋素日整齐的大堂里,如今也堆了许多木箱子,似乎是要关门结业的样子。 小伙计见到方吟,丢下手里刚拿起的素锦琴囊,一边喊一边笑着迎上来:“掌柜的,掌柜的!方姑娘回来了!” 看着他这模样,她一下子便笑了出来,心中多日的郁结也瞬间烟消云散。 “陆掌柜,”她颔首,“好久不见。” 陆之云从后面出来,依旧是笑得热情,“方姑娘,你来了。” 待他走近,方吟才瞧见他眼底淡淡的青色,眸子里也带着些疲惫。 “陆掌柜近来可好?”她略带担忧地问了一句。 “哎。”陆之云却一下子坐到椅子上直摇头,“一点儿也不好。”之后也不说为何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 方吟便也坐下来,接过小伙计递来的茶小口啜饮,看着他不说话。 不一会儿,陆之云就憋不住了,“我跟你说说吧。” 听他开口了,方吟才偷偷一笑,搁下了茶盏。 “其实,上回沈兄离开这里去裕都的时候,到我这里来过一趟。”陆之云说着给小伙计使了个眼色,他就立刻出去了,“他把一床琴放在了我这里。” “那你最近还见过他吗?”方吟连忙问。 陆之云摇头,继续道:“他说,等裕都事情结束,就回来取琴,然后和你一起去北晋。他让我考虑几日,是不是要与你们同去。” “我决定了与你们同去。”他顿了顿,坚定道,“所以就将琴斋关了,准备收拾行装。” 说着说着,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方吟,作痛心疾首状:“可是,他…他昨日竟然来信,说有事情脱不开身。他让我和你一起去,还要将你送到玲珑坊安顿好才行。” 方吟打开信,见上面果然是沈屹的字迹。 不过三四行,言简意赅,说得都是让陆之云好好照顾自己的话。却丝毫没有解释自己要去哪里,或者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小伙计费劲地搬着一只箱子过来了。 他将那箱子轻轻搁在地上,然后把上面的钉子一一撬开。 箱盖打开,里面是一床极漂亮的瑶琴。 琴面是竹叶般清浅的碧色漆面,蓝绿色螺贝为徽,上好的碧玉为轸。琴面上有镶嵌的银丝交错如水波,细碎的云母闪烁其间,在日光流转中美不胜收。 “玉淙?!”方吟立时起身过去看,不敢确认,因为玉淙的确是断成了两截。 她凑近细细地看去,箱子里的琴分明就是玉淙。只是原先断裂的地方,已经全然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呢?”方吟轻轻将琴取了出来。 拿在手里,她才发现有些不同。 手中这床琴,比寻常的瑶琴要短一些,更比之前的玉淙要短上寸许。 “这琴瞧着比之前短了一些。”陆之云看了一眼道。 “是不是因为这段时间方姑娘长高了,才看着琴短了呢?”小伙计在一旁插嘴。 陆之云招手叫他过来,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真是不长进,连琴的长短分不出来也就罢了。那徽位分明是重新调整过的,这都看不见嘛?” 小伙计摸着脑袋,伸头又看了一眼,才讪讪道:“果真如此,距离都比旁的琴要短些。” “行啦,快去搬张琴桌来。” 他匆匆跑出去,将后面屋子里的琴桌搬来一张。 方吟此时已经去洗过了手,便将琴摆好,抬手试了一曲。 清泠的琴音如泉水成瀑坠落浅潭,溅起四散的水花,又缠着雨后湿润的风,绕过锦州的街道,再转回来擦过耳畔。 玉淙之音比起从前更加冷冽轻盈,余韵好似纤薄的金片银片相互碰撞出的声响,让听到的人心里跟着颤动。 “沈兄这技艺真的是举世无双啊。”陆之云眼中盛满了惊艳,又惋然道:“真是可惜,我竟没留一床他的琴。” 方吟看着面前的玉淙,也一时想不明白沈屹是如何做到让这断琴复原的。 看着看着,她猛地想起什么,“先生曾说想要斫一床杉木百纳琴,他存的那些料子都还在岳畔琴舍里呢。就算之前手伤了,先生也未曾想过放弃它们,他会不会已经斫成了呢?” 陆之云想了想,“那就去岳畔瞧瞧吧。” 吩咐了小伙计继续整理行装,陆之云和方吟一道出了城。 岳畔琴舍外,小溪依旧,窄桥如故,就连院墙也如记忆中的一般。 方吟在门口伫足,踯躅不前。陆之云上前敲了门,正如意料之中那般,并无人来应。 “你们可是来找沈先生的?”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 二人不约而同回头看去,见一位精神矍铄的布衣老人站在几步之外,正看着他们。 老人一眼看到陆之云,显然是认出了他,便笑呵呵道:“你是琴斋的掌柜吧,我前些年曾在沈先生这里见过你。” 他从怀里摸出钥匙,上前给这二人开了门。 “敢问老先生,沈兄去了何处?”陆之云拱手问道。 老人笑而不答,只是道:“你若是想进去瞧瞧,就进去吧。别的我一概不知。” 方吟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老人多看了她一眼。 两人进了院子,踏过湿润的青石板,方吟直接进了放木材的阴房。陆之云去空空的工坊看过后,也跟着进来了。 她环视一周,房里堆放的板材未曾见少。只是原本单独放着的那些杉木不见了。 “有什么不对吗?” 见她蹙眉,陆之云忙问。 方吟指着空空的墙角,“那些先生留给百纳琴的木材,果然也消失了。” “看起来,沈兄确实是回来过,”陆之云在阴房里转了一圈,“但这么些好板材都还放在这里没拿走,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他随手抽出一块桐木,拢起手指轻叩,那声音温润通透,极是悦耳。 方吟的手指划过身边靠墙倚着的一块杉木板,纹路顺直细腻,加以细心雕琢,也会做出极好的琴来。如今,材料还在,只是那匠人,却不知去向。 她垂眸,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转头之前,她突然余光瞥见木板后面的墙上似乎有东西。 将杉木板轻轻移开,方吟凑过去才发现是几个字,像是匆忙之间随意划在墙上的。 吟吟,在北晋等我。 方吟悄悄将木板挪了回去,把那些字严严实实挡好。做完之后,心莫名的就定了下来。 他们回到院子里,布衣老者笑眯眯地站在那里。 “多谢老先生。”陆之云颔首道了谢。 老人爽朗地摆手,表示不在意。 待他们出了门,老者才跟出去,站在门口遥遥道:“姑娘不用担心,沈先生他很好。” 方吟自窄桥上回头,见他笑得无比真诚。 老者身后,青瓦白墙依然。风吹过,院里传来隐隐的铜铃之声,清脆动听。 次日,方吟便和陆之云踏上了去北晋的旅程。 路过裕都的时候,新婚才三日的薛映淮特特带着素馨前来送别。 “吟吟,在那边定要照顾好自己,要常常给我写信。”她拉着方吟的手,数次切切嘱咐道。 方吟见她这模样,只能连连道:“知道了,知道了。” 陆之云倚在马车边,哭笑不得道,“我素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絮叨了,没想到还是差得远。今日可算是开了眼界。” 薛映淮白了他一眼,道:“吟吟,这人靠得住吗?要不要叫三殿下派几个人保护你?或者,干脆我和素馨也跟你一起去吧。” 方吟赶紧摇头,“可千万别劳烦三殿下,你也好好地做三皇子妃吧。” 她看了一眼在检查马车后行李是否牢固的陆之云,“这位陆掌柜是余安先生的至交好友,十分稳妥,放心吧。” 薛映淮这才点点头,“那你记得给我写信。” 陆之云叹了口气,摇头自语:“第八回了。” “好了好了,你回吧,我们出发了。”方吟为了防止她再说几遍,连忙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向城外驶去。 掀起的车帘子外,三皇子从马车上下来,将一件镶着白狐毛的蜀锦披风搭在薛映淮肩上。 方吟会心一笑,放下了车帘。 第58章 大皇子府。 乘云亭下,假山流水未改,一切却已物是人非了。 如今的大皇子府,就如一潭死水般不见半点生机。原本的仆从和侍女走的走,散的散,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 大皇子李况日日将自己关在屋里闭门不出,不肯见人。 整个府里,现在全靠许凝一人撑着。她一个弱女子,被迫担起这担子,时常觉得支撑不下去,如今只是咬着牙坚持而已。 这天一早,许凝起身后在用早饭,虽只是清粥和两样小菜,现在来说也已经很难得了。 管家李福敲门进来道,“夫人,有客人来了。” “客人?”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自从李况被贬、禁足府内之后,从前常有往来的人都惟恐避之不及,哪里还会有客人。 李福点头,“他说要见夫人。” 虽不知来者是谁,她还是搁了勺子,起身道:“我去瞧瞧。” 许凝抬脚迈进前厅,就见到一个自己日思夜想的宽阔背影,站在那空荡荡的厅堂之中。她使劲揉了揉眼睛,才敢肯定自己没有看错。 “周大人?” 周谨毅回首,苦笑一声道:“我如今已经不是大人了,夫人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夫人”这两个字从他嘴里一出,就如那利刃划过许凝的心,带来尖锐的疼。 她也觉得有无边的苦涩,“可以不要唤我夫人吗?周大哥…” 不过半月功夫,原本光鲜亮丽的人儿就如那脱了水的花,整个都黯淡了下来。她的眼睛看着周谨毅,泪水一点点盈满,又溢出来,如小溪般蜿蜒在瘦了一圈的脸颊之上。 “你爹爹托我来瞧瞧,你过得还好吗?”看着她哭,周谨毅有些不知所措。 许凝用帕子擦了擦泪,却没有回答。 其实都不用问,也能看出她过得并不好。这府里的钱财都被充了国库,偌大的府邸就算没了人日常开支也很多,所以就连厅里日用的紫檀桌椅也被拿出去换了钱。 “这些银钱你拿着,”周谨毅将一个包袱递给她,“是许大人给你的,应该能支撑好一阵子。他说,让你千万别苦了自己。” 她的泪水又扑簌扑簌地流下来。 “你别哭,”周谨毅慌乱道,“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周大哥,”许凝突然从背后抱住他,“你能带我走吗?” “什么?”他吓了一跳,赶紧推开些,“这…这怎么好?大皇子他…如何会同意?” 许凝摇头道:“我已经有十日没见过他了,想来他是不在乎我在不在的。就算我离开了,对他也不会有任何影响的。” “可你毕竟是他明媒正娶的皇子妃,就算他不再是皇子了,也是他的正妻。我是若带你走了,或许以后我们就都要亡命天涯了。” “我不在乎,自成婚以后,我总共就见过他四次。我从未当他是夫君,我心里只有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周谨毅只觉得离谱,赶紧打断她,“我先走了,许大人还在外面等着我呢。” “我…有孕了。” 在他转身之时,听到她低低道。 离去的脚步顿时便再也迈不开了,周谨毅缓缓转头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确认,自己所想的是否就是她想说的。 “你为何…要告诉我?” 两人目光相触的一瞬,他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如惊雷炸开。 “那日,是你?” 许凝点点头,抚上自己的小腹,“若不是有了这个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怕是早就用一条白绫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我去求三殿下,”静默了半晌,周谨毅终于道,“你等着我。” 他将许凝拉进怀里,然后松开她匆匆离去。 几日后,大皇子妃许凝病逝。 就在大皇子妃下葬的第二日,清晨的裕都城门口,有人看到许大人与夫人身穿粗布衣,先后上了一辆马车。 他已经辞了官,将万贯家财全部交给了朝廷,自己分文未留。 马车里,早有年青的一男一女在等着他们。 女子梳着妇人发髻,也穿着朴素的布衫,正挽着身边男子的手。见到二老便笑道:“爹爹娘亲快来,咱们出发了。” 车轮滚滚,缓缓向远方驶去。 半年后。 北晋都城建良,玲珑坊。 “陆大掌柜,这是我的房间!你当这里还是你的闻雁斋么?” 一位穿浓黑色深衣的女子叉着腰,将那绿檀木桌子狠狠一拍,蹙眉怒道。 她乌发半挽,似乎自带一股慵懒的气质。那宽袍大袖的衣衫不见半点花纹,头上也没有戴一样钗环首饰,却分毫不显素淡。观之只觉得姿容艳丽夺目,叫人几乎移不开眼。就算发着怒,也是极好看的。 原本歪在软榻上的陆之云一骨碌坐起来,忙不迭放下手里的茶盏,表情也从怡然自得立刻转为唯唯诺诺,点头哈腰道:“坊主大人,我错了。” 这女子挑眉看他一眼,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坊主大人请留步。” 陆之云瞬间挺直了腰板,“哗”地一声展开手里的山水折扇,笑得风流倜傥,“下月初五就是盛会了,坊主想自己去请的那人,可有结果了?” 这脸色转变之快,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女子驻足转头,面上虽依旧不动声色,眼神却颤了颤。 见状,陆之云勾唇一笑,合了扇子便往外走。 一步、两步、三步… “等等——” 他唇角的笑容骤然加深,半晌才敛了笑,装作不经意回首道:“不知坊主有何吩咐?” “你说吧,什么条件?”女子握紧衣袖,按捺下心中的不悦。 “我要见你们世子。” 女子纠结了许久,终于道:“好,我去帮你问。至于世子见不见你,就不是我能决定了。” “不用不用,”陆之云凑近她,笑嘻嘻道:“哪里要这么麻烦,你将这个给他就行。” 说罢,他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留下一阵风拂过她柔软散落的发梢。 她觉得手掌里微微发凉,低头一瞧,手心里赫然躺着一枚雕琢成水滴状的碧玉琴轸。 陆之云此人,这么些年不见真是越发奇怪了。 女子收起玉轸,摇了摇头。 大半年前,方吟与陆之云辗转到了建良。 方吟本想着直接去玲珑坊拜会坊主,却被陆之云拦了下来。 “那玲珑坊的坊主我识得多年,性子古怪。若是你直接自荐,必会被她轻视了去。”他认真地替她分析道,“以方姑娘的本事,若我再替你好生计划一番,必能把名声传扬出去,到时候让坊主亲自来请,岂不是更好?” “那多麻烦啊。”方吟觉得有些离谱。 “哎,不麻烦不麻烦,你什么也不用做,统统交给我就行。”他爽快的大包大揽下来,她也不好再拒绝,只能应了。 后来,方吟才知道,陆之云此举何止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简直就把她坑惨了。 她早就听闻玲珑坊坊主是个奇女子,独自经营这偌大的乐坊,且将一切都管的井井有条。这让方吟十分仰慕和崇拜,一直想着能够亲眼见一见坊主。 可是来建良快一年了,饶是她已然去过几趟玲珑坊,却连坊主一面都还未曾见过。 现如今全建良城的人都知晓,玲珑坊有位神秘的琴师,琴艺出神入化,一曲绕梁。 只是这位琴师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没有被人见过真面目。只有一位整日里笑眼弯弯的男子知道此人在何处,也只有他才能请得动这位琴师。 今日,西蜀国新君继位。 方吟也收到了映淮写来的信。 皇帝在两个月前驾鹤西去,萦夫人伤心过度,一连几日不吃不喝。等到宫女们前去察看之时,才发现她竟也跟着皇上去了。 隆重的丧仪过后,辛公拿出传位诏书,当着文武百官宣布了三皇子李凌为新帝,守丧期过后便正式登基。 映淮还在信中粗粗提了几句,等李凌登基之后,便借着追查当年修建皇陵引出的皇木一案,来立一立新帝在朝中的威信。 皇木案若能被彻查,父亲的冤屈也就彻底洗清了。方吟看着信心里很是高兴。 在举国守丧一月后,登基大典的预备也开始了。身为未来的皇后,映淮忙着学习礼仪。她被那些繁复的宫廷礼仪折磨得苦不堪言,写了满满的四篇纸怨念之词。 方吟读着,都能想象得到映淮写这些字时候的表情,便忍不住笑起来。 “方琴师有何事如此高兴呀?”陆之云见门开着,就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框。 方吟收了信,抬头与他道:“是西蜀来的信,说今日新帝就登基了。” 陆之云轻巧地迈进门来,“那么,这次可要随信送一份贺礼回去?” “当然,”方吟点点头,“至于送什么,我可得好好想想。” 她将信放进抽屉里,然后问他:“那只裂开的琴轸,陆掌柜可找到替换的了?” “成色上好的碧玉,哪里有那么容易寻得。”陆之云将一只形状差不多的白玉琴轸递过去,“就先用这个将就一下吧。” 见玉淙就放在桌上,他就过去顺手帮忙换上了。 上妥了弦,正调着音,陆之云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问道:“下月初五玲珑坊的丝竹盛会,坊主说想请你去抚琴,不知你意下如何?” “坊主还是不肯见我,是吗?”方吟虽已问过无数次,但仍旧不死心地问。 “她说呀,留点神秘感是最好的。” “那好吧,”她失落地垂下眼睫,低低道,“就算是如此,只要是她请,我也肯定会去的。” 陆之云调好琴音,起身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第59章 六月初五,建良玲珑坊。 夜幕低垂,坊内却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今日,玲珑坊最神秘的那位琴师将会现身于此,所以人们聚集而来,都想要看看是否有机会一睹琴师的真容。 此刻,盛会正要开始,丝竹之音还未响起。 最高那层的奢华雅阁之中,一位衣着华贵、气质儒雅的男子正坐在窗口的竹帘后面,俯视着位于二层、仍空无一人的台子。 他的头发用一只镂雕紫金冠束起,身上的锦袍皆有细细的金银线绣着的暗纹,腰间一枚花纹独特玉牌显示着非同一般的身份。 只见男子悠悠伸出手,拈起了面前的鎏金莲花盏。他身边那位面容还带着稚气的随侍见状,就赶忙过来添上醇酒。男子手上通透无暇的白玉扳指与酒杯轻轻碰撞出悦耳的声音,但更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只手,修长白净,骨节分明。 酒液下肚,热辣之感从喉头一直蔓延到肚腹。这北地的醇酒甚烈,却恰好地化解了他心里的紧张与忐忑。 “承文,你确定她今晚会出现吗?” “回世子,确定。” “好,那我们继续等。” 他放下酒杯,摩挲着手里的那枚碧玉琴轸,继续盯着二层的台子。 雅阁的门忽然间被推开了。 承文顾不得放下手里的酒壶,就转头呵道:“是何人?怎敢乱闯这雅阁?!” 来人一袭秋香色繁绣锦袍,金冠玉带,瞧着端的是富贵逼人。只有手里的那柄山水折扇,显出几分风雅之气。 他自顾地进了门,捋了捋扇坠上的穗子,笑道:“几月不见,世子别来无恙乎?” 沈屹因紧张蹙起的眉头瞬间松散开来,将右手里的玉轸往桌上一放,起身对着他道,“我果然猜的没错,真的是你!” 陆之云退了半步,作委委屈屈状,“换了身份果然是不同了,如今竟连一声陆兄都不肯叫了。亏我帮你照顾方琴师这么些年…” 承文虽没见过陆之云,但看他们两人之间很是熟稔,于是默默退到了一边。 “这么些年?陆兄真当我这大半年在南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么?” 沈屹瞥他一眼,笑得倒是和煦,“陆兄帮我照顾吟吟,就是圈着她不让随意出门,然后再以她为借口去见覃娘?也不知覃娘若是晓得你一直在骗她,会有何种反应。” “远尘兄,”陆之云抖了抖,态度立刻转了弯,赶紧收起扇子讨好道:“我可是从来都跟你站一边的呀,咱俩都多少年的交情了。这样吧,你需要我做什么只管说,在下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吧,陆兄是如何得知,覃娘所言的世子指的是我?” 陆之云赶紧解释:“其实是覃娘那日偶然提到一句,世子了解我的人品。我虽待人热情些,这么多年却也没跟几个人交过心,挚友也唯远尘兄一人。后来我左思右想,越发觉得可以,便用这琴轸试一下。” “原来如此。”沈屹这才了然。 “你别怪覃娘啊,这琴轸是我逼她转交的。”陆之云补了一句。 此时,楼下乐声恰好响起。 丝竹管弦之音悠悠入耳,沈屹冲他一笑,就坐回去去认真听曲,不再答理他了。 陆之云见他又不理自己了,只好瘪着嘴在旁边坐了下来。 楼下的大堂,已是人头攒动,众人都在翘首以待。 二层的台子不知何时已被厚厚的素色布帘挡住,所有的乐器都是只闻其音,不见其人。 但凡是入得了这玲珑坊的乐师,就算不是技艺举世无双,也都是颇有造诣的。 此刻,箫声呜咽,笛声灵动,胡琴声悠扬,加上琵琶和琴瑟。合在一起之后,此起彼伏,错落有致,配合着恰到好处的鼓点,开场便让人精神一振。 而后,笛箫渐弱,有埙的声音幽幽而起,古朴而又厚重,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编钟之音也间或地参与进来。 这一段的意境极为悠远。连原本坐立不安的陆之云都听得入了神。 旋律渐渐沉寂,消失之后,众人还久久沉浸在余韵之中。 琴声忽然响起。 仿佛在沉思一般缓慢地开始,然后逐步地加快,琵琶、笛子、胡琴、鼓点也都一个个加了进来,曲子瞬间就变得宏伟起来。 “这曲子是《广陵散》?”承文惊叹,“和从前听的太不一样了。” “对了,就是《广陵散》,”陆之云忍不住自豪地解释,“是覃娘亲自改的,重新编了曲,是不是比旧日里听到的那些要好上许多?” 承文点点头。 陆之云对这反应满意极了,看他也顺眼了,也不再怪他一开始横眉冷对地呵斥自己。 沈屹的注意力却完全在那瑶琴的声音里,根本没在意这二人。 他用左手一点点亲手修好的玉淙那熟悉的音色,加上弹琴之人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姑娘,每一个琴音便都不偏不倚落入了心里。 “你叫承文,是吧?”陆之云悄悄招了招手。 承文便走过去,到他身边站定了,“是。” “承文,我问你啊,你家世子这次来北晋,只是为了见方姑娘?还是有旁的事情?” “这…”承文看了一眼丝毫未听到的沈屹,摇头道,“我不能说。” 陆之云无奈叹息,“好吧好吧,那就问点你能说的。我看他刚刚拍桌子拍得挺有力气,他的右手,莫不是好了?” 承文点头,“嗯,是全好了。陛下心疼世子,寻来神医圣手替世子治好了。” “那他到底是如何变成南越世子的啊?” 承文又看了一眼沈屹,犹豫着道,“世子原本就是世子啊,只是机缘巧合流落到了西蜀。陛下一登基,自然就要把世子接回去,毕竟是自己的侄儿,不能让他继续在外面。” “那他打算何时回南越?” “这个…也不能说。” 乐曲已经到了尾声,陆之云也不再问了。 楼下掌声雷动,布帘也瞬间落地,二楼坐在台上的乐师们纷纷起身,向后台走去。 沈屹撩起竹帘,探头往乐师队伍里细细看去。却因为人数太多,场面又有些混乱,所以并未来得及找到方吟的身影,台上的人就都消失了。 他赶紧起身,准备下楼去后台找她。 “陆兄,你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里啊?” 转过身去,沈屹才见到陆之云也正要往外走,就故意把他拦住了,“好不容易见面,不如在这里等我,稍后一起喝一杯可好?” 他顺势递了个眼色过去给承文。 陆之云站在那里,勉强咧了嘴笑道:“喝酒嘛,有的是机会。今日时辰不早了,还是以后再说吧。” 承文得了眼神会意,早已上前一步挡在门口和陆之云中间。 “陆兄,你我一年未见,都不愿与我叙叙旧么?”沈屹说着走到了门口。 “不了不了,”陆之云连连摆手,又想快些往离开,又想赶在沈屹之前,一时慌乱急道,“我有点累了,明日吧。你住在何处?明日我去找你。” “陆兄就别遮掩了,”沈屹垂眸一笑,抬眼看着他,“你不就是想着先去把吟吟带走,怕我今晚见到她,就不再有求于你了吗?” “哈哈哈,我哪有啊。”被说中了心事,陆之云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 沈屹也不在意,径自越过他出了门。 “哎,远尘兄你等等我。” 陆之云推开承文,赶紧跟了上去。 听曲的人还未散尽,人人都在谈论着方才那曲《广陵散》,意犹未尽。 也有人惋惜着又没有见到琴师。 沈屹和陆之云一前一后从特别为雅阁客人修建的楼梯下去,很快便找到了乐师们所在的后台。他们都顾着在收拾自己的乐器,方吟却不在其中。 沈屹发现陆之云欲言又止,好像时时在找机会开溜。 他余光瞥见覃娘在往这边来,灵机一动,干脆转头直接问道:“说吧,她在哪?” “我如何知晓…”陆之云还不想说。 下一秒,就见沈屹向不远处招了招手,低低道,“那就别怪我不给你留面子了。” 覃娘也看到了二人,穿过乐师朝他们走来。 “我说,我说。”陆之云立刻道,“我马上带你去。” “世子,”覃娘走近,依旧是一袭玄色长衣,颔首道,“今日可还满意?” 沈屹笑答:“十分精彩。” 覃娘看了一眼陆之云,并没想着搭理他。 陆之云却笑着凑了过去,“坊主这些日子排曲儿辛苦了,累不累啊?要不快些回去歇息吧,看你眼睛都熬红了。” 他凑得很近,覃娘的脸蓦地红了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便逃也似的走了。 “陆兄若是真心喜爱她,不如早些说出来。”沈屹将两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望着覃娘远去的背影忍不住道。 陆之云脸上的表情僵了僵,却飞快转移了话题,“我们再不快些,方姑娘就走远了。” 二人匆匆自玲珑坊的后门出去。安静的街巷中,果然有一辆小巧精致的马车停在那里。 而马车边,隐约可见那纤细柔弱的身影站在那里。 沈屹按捺不住,想要上前去唤她。 突然暗淡的灯火光中,他们看清了她对面那位颇清瘦俊逸的男子。男子笑着微微倾身向她,又贴近她耳边说了什么,举止看着极亲密的样子。 陆之云见势不妙,连忙拽住了沈屹道:“这天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回吧。” 沈屹却是也瞧见了这一幕,登时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正出神间,方吟就上了马车,消失在了夜幕中。 夜风带着丝初夏的微弱暑气,将他的心吹得有些烦躁。 “时辰不早了,我明日再去找她罢。”沈屹轻轻说完,就也转身回去了。 第60章 入了夜,建良城里华灯初上。 街上的酒肆茶楼依然人来人往,热闹地喧哗着,与白日里不相上下。 玲珑坊高处的灯影里,那两人却安静地相对而坐,久久不言。 陆之云难得的脸上没了笑意,他给沈屹倒了杯酒,又给自己也满上。 这酒是从南方运来的竹叶青,在素白的瓷杯里呈现浅浅的碧色,竟与玉淙如出一辙。沈屹望着杯中酒,一时出了神。 “你知道我为何把琴斋叫做闻雁么?”陆之云开口。 少顷,又自顾道:“前朝有位诗人写过一首思乡的诗,便叫闻雁。我很喜欢来着。” 沈屹抬眼看他,“你如今不是已经归了故里,还会思乡么?” “如今我才知道,思乡其实不是思物,乃是思人。” 陆之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何解?” “我在西蜀的时候,念着北晋的酒,念着北晋的饭,念着北晋的人,只当是心中该有着这些隔了千里的思念,该担着这思念带来的苦涩;可等我回来了,吃着北晋的饭,喝着北晋的酒,却依然放不下那人,思念得心中苦涩。” 他又倒了杯酒,似是有无尽愁绪,“我是个没有出息的人,做不成什么大事,活到现在了都一事无成。若不是当初爹娘给我留了些银钱,我怕是早就饿死了。而她,年纪轻轻便能撑起这么大一个乐坊,在音乐上又极有天赋,是个了不起的人。所以,不论远在天涯,还是近在咫尺,我都没有勇气面对这份不平等的感情。只是现今,我却也没有了离开的勇气。” 沈屹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手拈了酒杯,缓缓道:“你说的是覃娘么?” 陆之云不答,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 “她有件事情,你肯定也不晓得。”沈屹挑了挑眉道。 “是什么?”陆之云搁下杯子。 “她其实根本不是我的下属,所谓听我安排也都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沈屹将杯子凑到唇边,喝了一大口,“她是我堂姐,正经的南越嫡公主。” 陆之云瞪大了眼睛,下巴都要惊掉了:“什么?” “当年南越大乱,她才十五岁。因着不喜欢宫里束手束脚的生活,就趁着她父亲四处消灭乱党、收复朝廷之时,孤身一人逃了出来。我这次来,就是受了叔父嘱托,劝她回去的。” “怪不得,”陆之云叹道,“我遇到她的时候,她衣着破烂,灰头土脸的像个乞丐。原来是从山里逃出来的。” “陆兄,覃娘她是个有主意的人。她看人也是从来不看此人是否有钱,或者是否身居高位。她若真的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当年根本就不会逃出来。” 陆之云垂眸,陷入了深思。 良久,他又倒了杯酒仰头饮尽,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有沉重的担子压在肩上。 见他如此,沈屹的心情也被影响,莫名其妙地低落了起来。 二人就这样开始像憋着劲比拼般,你一杯,我一杯,桌上的酒便一壶一壶地空了。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 “坊主,”承文拉着覃娘过来,在门口站住了,“你快进去劝劝罢。” 他推开一道门缝给她看,焦急道:“给他们下酒的小菜一筷子都未动,光是喝酒了。喝的又急又猛,拦都拦不住。” 覃娘往里看了一眼,蹙了眉,“承文你把世子带到隔壁去歇息,剩下的我来收拾。” 说罢,便推门而入。 桌边,那两人还在喝着。只是已经开始眼神涣散,动作也变得缓慢。举杯的时候,连带着酒也洒出许多,倒进嘴里的少之又少。 承文架起沈屹,将他带出了房间。 而陆之云趴在桌上,一动不动。覃娘过去推了推他,“哎,你还能走吗?” 见对方没有反应,她便去倒茶。 刚刚转过头,便听“扑通”一声,陆之云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倒在地上。 他一下子醒了,挣扎着爬了起来。 “你怎么样?有没有磕到哪里?”覃娘丢下茶壶,赶紧过去看他。 陆之云摇头,眼睛迷蒙地睁开,入目是玄色的衣袍,不带一丝花纹。 他的目光一点点上移,想看清自己面前这人的脸,却在目光还未到达的时候,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星月散去,日头初升。 阳光自雕花的窗棂照进房间里,撒满窗边的整个矮榻。 陆之云慢慢睁开眼睛,挣扎着坐了起来。一起身他便觉得头痛欲裂,于是赶紧抬手去捂住自己的头。 手举到了眼前他才发现,自己手里竟攥着条纯黑色的宽带子,无花也无刺绣。这玲珑坊里,除了覃娘,还有谁会用这样的带子束腰? “啊——”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陆之云吓得将手里的腰带一扔,赶紧转头去看。 离自己躺着的矮榻几步外,床上沈屹也揉着额头坐了起来。 “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皱着眉头问。 “还是在玲珑坊里吧,”陆之云答道,“喝得太多,我都不记得后面发生什么了。估计是昨夜喝完就直接睡在了这里。” 目光转了个弯,沈屹一眼便看到了他身边的黑色腰带,“你手边的那个,不是覃娘的腰带么?” 陆之云立时从榻上弹起,跑得远远的,“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哎,”沈屹不再管他,起身揉着脑袋,开门唤道:“承文。” 一个时辰之后。 离玲珑坊约莫两条街远的一处小院,一辆奢华的马车缓缓驶来,在门前停住了。 陆之云和沈屹从马车上下来时,脸色都有些不太好。 昨夜饮了太多的酒,到现在两人还是头重脚轻,昏昏沉沉步子虚浮如踏云中。 “远尘兄,昨日看到的事情我是真的不知晓。”陆之云已经不知第几次地絮絮道,“我发誓,自回了建良,就从来没见过方姑娘还与其他男子有过密切的往来…” 沈屹停下脚步,剜了他一眼。 陆之云赶紧吓得噤了声。良久,才又忍不住悄声道:“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吧。” “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跟覃娘解释腰带的事吧。”沈屹拍了拍他,推门进了院子。 陆之云听到“腰带”两字后一惊,拍着脑门,转头便走,“我已经把你带到了,事情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他急急回到了玲珑坊,头件事就是赶紧去找覃娘。 “覃娘,这是你的腰…腰带,我…我真的不是…昨晚…我…我喝醉…全都记不得了。”他颤抖着手捏了腰带,结结巴巴将一句话说得如那摔在地上的酥糖般细碎。 悠然坐在那里的玄衣女子,将宽大的袖子整了整,慢条斯理道:“你真的不记得了?” “千真万确。”陆之云连连点头。 “那好,”她清浅一笑,“这个我也就不用还你了。” 她将手从袖口伸出来,只见那细长白净的手上,是一只半旧的绣花荷包。正是陆之云在西蜀时,日常佩在腰间的那枚。 “这个,怎么会在你那里?”他惊道。 覃娘轻轻打开荷包,从中取出一片泛黄的纸,起身念道,“今欠陆掌柜一份搭救恩情,来日若无以为报,便以身相许。” 那是二人初次相遇之后,覃娘写给陆之云的欠条。 “这…这当初只是戏言…戏言而已。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写下来,也是真的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你…兑现。”陆之云又开始结巴起来了。 “若是,我想兑现呢?”她走近几步,微微仰了头看着他,“你知道我不喜欢欠帐,反正早晚都要还的,不如早些还了,你意下如何?” “我…这…我…”他不知是惊是喜,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覃娘笑着将那欠条团成一团,随手扔到地上。然后拽着陆之云的领口,垫脚吻了上去。 今日阳光正好,风也正好,一切都是最好的样子。 清风吹进小院,带起院里的紫阳花团团簇簇地摇晃着。 方吟将玉淙取来放在窗边的琴桌上,正准备弹首曲子打发时间。 忽而,门口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除了陆之云,再没有人知道她住在此处。但陆之云又从来不会敲门敲得如此温和。 “谁啊?”方吟走过去开了门。 门口的男子身着银袍,头戴玉冠,正定定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她便愣在了那里。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终于垂眸转身,却只是淡淡留下这样一句。冷淡而又疏离。 沈屹抬脚迈进门去,反手就将那两片门合上了。 方吟转头,见他突然地逼近,下意识就赶紧退了几步。 他却不依不饶,继续把她逼到了琴桌前。 直到她的手指无意间触到玉淙的琴弦,发出一阵清脆带有余韵的乱响,二人凌乱的脚步才都停了下来。 “多年不见,没想到琴师竟过得如此春风得意啊。” “什么意思?” “昨夜玲珑坊后门,那个与你在马车前温柔低语的男子,是谁啊?” 越发靠近,呼吸相融之时,他的声音也变得越发酥麻入耳,一字一句,简简单单便撤去她所有的冷漠与疏离。 “我不认识那人…”她喃喃道。 “是么?”他轻笑,“素不相识便能如此亲密?” 她抬眸,眼中带着惊愕冷不丁地撞进了他的眼眸里。 “哪里亲密了?他说自己喜欢听琴,又见我从玲珑坊里出来,便想向我打听几位乐师而已。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从哪里…”她的话音未落,他的唇就贴了上来,温柔却滚烫灼热,一寸寸地将她点燃。舌尖与唇齿交缠着,如火焰般炽热。 压抑已久的思念终于找到了出口,如洪水般凶猛而来,将二人深深淹没。 良久,她才轻轻推开他,喘息道:“我真的不认识他…” 沈屹一把将她搂入怀里,忍不住笑道:“其实,你第一次说的时候,我就信了。” 方吟闻言,一时生气狠狠推了他一把,委屈道:“你当初说走就走,连句告别的话都没留下。又在那木材旁边写些什么让我等你的话,却连要去哪里都不肯多说半句。现在,现在又来胡乱地猜疑我…” “我留在阴房里的字,你看到了?”沈屹听到一半,突然惊喜道。 方吟却转过头,不再理他。 “我错了。”他赶紧过去,柔声哄道,“当日紧急,来不及多说便离开了。如今,你想问什么便问罢,我定知无不言。” “你究竟是谁?”她微微转回头些,抬眸觑着他。 “在下确实姓沈,名屹,字远尘。我是余安先生,也是南越的世子。十几年前南越国大乱,我爹娘,也就是当时的世子和世子妃被人追杀,无奈之下带着年幼的我逃到了西蜀。可是,就在两年后他们终究还是被那些人找到了。所以为了护住我,瞒天过海,爹娘将我交给师父,然后相继自尽了。” “我那时不懂事,骗过师父偷偷跑回去找他们,却不小心看到了娘亲自裁的一幕。师父好不容易将我从那些人眼皮子底下救回去,给我换了名字和身份,才躲过一劫。” “叔父在前年终于将叛党全部剿灭,才派了人来找到我,将我带了回去。” “那你这些日子都在南越?” “对,南越国中山脉众多,地势崎岖险峻,虽说是易守难攻,却实在也出入不便。我虽然有心早些来找你,但皇叔派了太医来给我治手伤,不肯提前让我离开。我也没那个本事在群山之中找到出来的路。” “那你,还要回去么?” “你想与我一同回去么?” “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怎么与你一同回去呢?” 沈屹笑了,将一枚刻着繁复花纹和蟠龙的白玉圆牌放在她手里。然后起身,端端正正敛裾一礼,认真道:“在下身无长物,唯此玉牌乃是祖上所传,是证明身份之物,最为宝贵。今日远尘愿以此为聘,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屈尊,与在下共度此生呢?” “若我说,想要考虑一下呢?”方吟将玉牌递回给他,佯装沉吟。 “无妨,”沈屹却洒然一笑,接了玉牌拿在手里。但转而又凑过去,在她耳边悄悄道:“我带回南越去斫的那床杉木百纳已经初具雏形,声音美妙无比。名字也都取好了,就叫盈川辞。你真的不想与我回去瞧瞧么?” 他的话音未落,方吟便将玉牌从他手中拿了回来,紧紧握在手里道:“如此,那我就答应了。” 沈屹满意地一笑,将她拉过来搂紧了。 “那就说定了,不许再反悔。” “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