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为公主裙下臣》作者:庄生公子 文案: 上辈子,长公主李映柔拥有诸多裙下之臣,其中最受宠的就是锦衣卫指挥使晏棠。晏棠成为她最好用的一把刀,替她铲除异己。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晏棠最后背叛了她,害她惨死白绫之下。 重回十七岁,晏棠这个狗崽子是不能用了。 无权无势的李映柔转而寻找新的利刃,准备东山再起。 谁知这辈子的晏棠高冷不在,对她紧追不舍,还总想跟她来场成人交易,再度当她的裙下之臣。 某天夜里,晏棠爬她墙头。 李映柔冷哂:“喜欢我?” 晏棠:“殿下说的没错,臣喜欢!” 李映柔石化:滚! * 男主视角文案: 得知长公主自缢后,晏棠被一杯毒酒送下黄泉。 重活一次,李映柔还是十七的年纪,如花似玉。只有他知道,在她无害的面容下潜藏着一颗复仇的心。 这一回晏棠不想让她再那么辛苦,于是主动送上门,准备当她披荆斩棘的刀。 殊不知,她不要? ———————— 【腹黑娇女】×【下堂高岭之花】 入坑排雷指南: 1.男女主双重生,两世双处,HE。 2.这世男主倒追,有甜有修罗有狗血。 3.主配角各有各的立场,没有纯粹的好人。 4.女主男配伪姐弟,男配一直都知道,前世女主不知道,这辈子要到中后期才知道。 一句话简介:高岭之花倒追日常 立意:历尽千帆,初心如一 内容标签: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映柔,晏棠 ┃ 配角:李韶 ┃ 其它: 第1章 、风波起 时值夏末,余热中风雨交加,满院树木摇曳。 李映柔穿着赭黄纻丝袄裙,坐在罗汉榻上怔愣。半晌后,她起身走到桌案前,打开簿子,执笔蘸墨在上头又画一道。 今天是她重生后的第十天。 不多时,外头雨势渐小。长公主府的掌事婢女竹筠走进屋里,福礼道:“殿下,舆驾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走,去沉香阁。”李映柔将毛笔搁在白玉笔架上,款款走出寝房。 竹筠替她撑起伞,二人走在潮湿的青石路上,细雨倾斜,马面裙随着步幅漾出姣好的弧度。 上了舆驾后,李映柔斜靠在引枕上,轻微的颠簸让她泛起困意,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阖眼小憩。神思安静下来,前尘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在李映柔十五岁时,一母嫡出的太子李安溺水身亡,留下的种种线索都指向宁王李韶。可惜锦衣卫没有寻到关键证据,审问多日无果,最终在靖元帝的示意下将李韶释放了。 前世为了给皇兄报仇,她在乐成帝李韶面前强颜欢笑,趁他根基不稳,私下里开始充盈羽翼,偷偷扶持惠王李显。 在她的谋逆之路上,最好用的一把刀就是锦衣卫指挥使晏棠。自从有了他,她再也不需要绞尽脑汁去讨好那些文臣武官。不听话的,挡路的,一概罗织罪状,压入诏狱。 谁知,晏棠最后背叛了她。 谋逆之事败漏后,李映柔被李韶软禁在长公主府。直到白绫赐下,她问内侍梁郁中:“是谁出卖了我?” 梁郁中在门口逆光而站,身影修长,“殿下,是晏棠。” 复仇失败,李映柔愿赌服输,可听到晏棠的名字时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她与他结盟近五年,虽然两人不谈情爱,但某些方面不是夫妻胜是夫妻,没想到被他反咬一口…… 不甘和怨恨让李映柔死不瞑目,再睁开眼时,人竟然回到了乐成一年。 她费了很多天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既然能重活一次,她绝对不会重蹈覆辙。晏棠这个狗崽子是不能用了,她要寻找新的利刃。 不知过了多久,舆驾停住,竹筠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小姐,沉香阁到了。” 李映柔回神,挑开幔帘下了舆驾。 面前是一座三层甲秀楼,飞檐画栋,花窗青瓦,香风裹挟着湿气扑面而来,里头洋溢着男欢女爱的淫靡之气。这里是京师很有名气的妓院,与众不同的是,里头男女通吃。 李映柔未再耽搁,携着竹筠跨进门槛。 身姿丰硕的老鸨立马迎上来,拿香扇朝她们一扑,热忱道:“两位贵小姐,可是来玩乐的?咱们这边头牌小红倌多的是,喜欢哪一种口味尽管告诉我,都能给您找来。” 李映柔轻声道:“我找阿木。” “哎呀,真不巧。”老鸨满面歉意,“阿木他今天有客了,不如您换一个乐呵?” 这种烟花柳巷最爱卖弄矜贵,李映柔深谙他们的套路,眼神示意下,竹芸掏出银子递给她。 老鸨望着手心里沉甸甸的雪花银,脸上堆砌出讨好的笑:“小姐真是阔绰!您放心,客人我一会就给推了,让阿木专心陪着您。这边走,我带小姐上去!” 说完,她扭着丰臀在前头带路。 顺着木制楼梯盘旋而上,几人来到了阿木的厢房,老鸨踅身道:“小姐慢慢赏乐,我先下去了,有事您再支唤。” 待老鸨走后,李映柔兀自走进厢房。 厢房里的陈列很艳俗,到处都是她讨厌的湘妃色,还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气。身穿荼白道袍的美少年正在窗边抚琴,低眉垂目,意态娴雅。 这位少年名唤阿木,前世一直追随她,为她立下不少功劳。因此她重生后第一件事就是提前来寻他,让他去引诱好男风的左都御史颜世苑,再引荐给她。 听到脚步声,阿木抬眼看她,琴声戛然而止,起身相迎道:“长公主!阿木都快想死你了,你怎么才来看我?” 李映柔睨他一眼,“我说了,在这里不要叫我长公主,叫柔柔姐姐。” “嗯,柔柔姐姐。”阿木乖巧的改了口,挽住她的胳膊,领她到香榻坐下,“姐姐快说,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看我呀?是不是把阿木忘了?” “前些时日得了风寒,今天刚好就来看你了。”李映柔随便编了个理由,斜靠在矮几上,手支颐着头,“阿木感动吗?” “感动。”阿木粲然笑起来,“阿木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不过姐姐答应替我赎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我等不及要去服侍姐姐了。” “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唔。”阿木为难道:“最近颜大人没来,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这样啊……”李映柔含笑的眼眸沉下来,须臾后掐住了他的脖子,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中,“既然没办成,那你怎么敢提赎身的事?心里的灯灭了?颜世苑不来,你不会想办法让他来?在这守株待兔,蠢吗!” 她翻脸如同翻书,阿木怔愣过后,脸涨的通红,“我知道错了,我会想办法的。姐姐先放开我吧,阿木要喘不上气了……” 李映柔滞了些许,见他额角有青筋爆出,这才松开了他。 阿木捂着脖子咳嗽,好一会才缓过来,怯怯道:“姐姐莫气,是阿木没有考虑周全,一会儿我就让人去左都御史府递拜帖。” “这才对嘛,没有机会总是要创造机会。”李映柔又是旖情脉脉的模样,摸摸他头顶,“乖阿木,疼不疼?” 阿木委屈瘪嘴,“疼。” “小可怜儿。”李映柔抚上他的脸颊,娇声道:“我给你吹吹,一会就不疼了。” “嗯,好……” 郎情妾意时,门外廊子忽然传来了踏飒的脚步声。随着竹筠的低呼,哐当一声巨响,门被就被人恶狠狠的踹开了。 李映柔一惊,遽然起身,“谁?!” 须臾的功夫,一群身穿曳撒的男子鱼贯而入,腰挎绣春刀,身材魁梧精干,很快就将厢房塞的满满当当,排山倒海的气势让人望而生畏。 锦衣卫怎么会在这里? 李映柔秀眉蹙起,厌恶之意一晃而过,躲在阿木身后,嗫嗫唤道:“阿木……” 锦衣卫来者不善,阿木虽然惧怕,但为了赎身自然要英雄护美。他喉咙微咽,手指缇骑说:“你们怎么能擅闯!知道我身后这是谁吗?这可是……” “我当然知道是谁。” 沉澈的声音打断了阿木的话,锦衣卫左右散开,留出一条道儿来。 门外进来一个身穿大红飞鱼服的年轻男人,约莫二十多岁,头戴乌纱帽,腰配绣春刀,五官深邃,气质如同三九之雪,冷峭淡漠。 他站在前首,对李映柔恭敬揖礼,左右肩上绣镶的飞鱼戾气横生,“臣锦衣卫同知晏棠,见过长公主殿下。锦衣卫奉命缉事,让殿下受惊了。” 他乌睫一抬,两人的视线隔空纠缠,李映柔眼波震颤,气的心肝脾肺都跟着疼起来。 晏棠…… 这个挨千刀的! 这是她重生以后第一次见到晏棠,恨不得立马杀了这个背叛者。只可惜她现在羽翼未丰,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李映柔咬住唇心,躲在阿木身后微微侧头,露出一双灵动勾人的眼眸,“晏大人,我不过是押妓而已,怎么把你们招惹过来了?” 晏棠沉稳道:“招惹锦衣卫的不是殿下,是您身前这位娼妓。” “他?”李映柔一怔,敲敲阿木的肩膀,“你犯什么事了?” 阿木回头看她,茫然道:“阿木整日都在沉香阁,哪都没去过,怎么会犯事呢?” 李映柔疑惑地瞥向晏棠,“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木,真名杨二郎,临清人,你被牵扯到薛平贪腐案,要去诏狱走一遭儿。”晏棠黑如点墨的眼眸蕴着肃杀之气,呵道:“拿下!” 几个缇骑闻声,迅速上前拿下阿木,拖着他走到晏棠身边。 眼见锦衣卫动真格了,阿木如同惊弓之鸟,惶然道:“长公主救我!我是冤枉的,我不认识薛平!” 广阳侯薛平是李韶登基后查办的第一个大案,在李映柔的回忆中,阿木跟薛平毫无瓜葛。她满头雾水,只知道进了诏狱阿木怕是凶多吉少,斟酌些许,决定尽力保住他,“晏大人,你有驾贴吗?” 晏棠摇头道:“没有。” “没有?”李映柔笑笑,“就这样轻易把人带走,有失妥当吧?” “长公主放心,臣马上就补。”晏棠垂首,不近人情地说:“打扰了殿下的春宵,还望谅解。” 见他一副不拿人不罢休的态势,李映柔没辙,只得先退一步,“罢了,那我能跟阿木拥抱一下吗?一别怕是要好几天,我心里想他呢。” 晏棠定定凝视她,脸上浮出微妙的郁气。 外面风起,虚掩的窗被吹开,湿气灌满了室内。李映柔鬓发纷飞,见他不言,冲他晃晃手,“晏大人,愣什么呢?” 晏棠回神,往一侧迈步,腾出空来给她。 缇骑也松开了对阿木的钳制,李映柔上前环住他,附在他耳边,极浅极细的交待:“咬住,别松口。” 只要他能苟,她会想办法救他出来。 阿木战战兢兢的冲她眨眼,示意自己懂了,很快就被缇骑押出了屋。 目送他离开后,晏棠清清嗓子,“殿下也走吧。” “嗯,阿木不在,我留在这也没什么意思了。”李映柔无奈叹息,楚楚可怜的说:“晏大人,告辞了。” 她抬步就走,胳膊倏然被人拉住。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她失去重心,往后仰倒,跌入沁香有力的怀抱中。 “殿下怕是理解错了。”晏棠低头,唇就在她耳畔,“方才臣听殿下说,要让嫌犯去找颜世苑,不知要办的是什么事?还请殿下跟臣到诏狱,好好说清楚。” 李映柔:…… 她侧头看去,两人的鼻尖近在咫尺,能清晰得看到对方眼瞳中倒映的娇好面容。滚着金边的琵琶袖下指尖轻颤,随即紧握成拳。 今天,是她想弄死晏棠的第一天。 第2章 、风波起 李映柔被锦衣卫带走时,用口型示意竹筠去找陛下。 眼下这个时候,她只能求助乐成帝李韶。这小兔崽子有一点好,就是逢求必应,若不是对皇兄下了黑手,还真是她的好弟弟。 入诏狱时,李映柔眼上被蒙了罩子,但毕竟是身份尊贵的长公主,即使涉嫌也备受优待。 “殿下您慢点,脚下有台阶,扶着卑职胳膊。” 言辞间,一个臂弯就塞进了她手中。 仅听声音就知道是孟烁,晏棠的左膀右臂,最强狗腿子。李映柔也不客气,搀着他一直走,期间还使劲掐他几下,弄的孟烁有苦难言。 诏狱是个包罗万象的地方,下到流民百姓,上到达官显贵,皇亲国戚犯事进来的也屡见不鲜,因而里头的狱卒见是长公主,并未有多少惊讶。 层叠的脚步声弥漫,不知拐了多少个弯,铜锁和铁链碰撞的声音响起。 孟烁拉着李映柔往前走了几步,这才揭开她脸上的罩子,陪笑道:“诏狱规矩多,殿下海涵。” 李映柔的眼睛被勒到视线模糊,乌亮的眼珠迅疾寻睃一圈。 只见她身处于一间宽敞的刑房里,当中摆着一张卷草纹展腿方桌,闹不清是什么材质。周围燃着亮堂的灯盏,墙壁上没有窗户,挂满了叫不出名的刑具,其下还摆有钉床,重枷等。数不出的繁杂东西,投射着阴戾之气,光看就叫人胆寒。 “殿下,您这边先坐。”孟烁拽着琵琶袖擦了擦方桌下的凳子,上官没发话,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先好生伺候着。 李映柔拎着裙阑坐下后,纤长的羽睫娇俏一抬,“这里有点冷,你们就让我在这里干坐着?晏大人呢?” “大人正在审问嫌犯,还请殿下耐心等一会。”孟烁瘦削的脸上噙着笑,说完便退到墙边守着,不再理会她。 这个嫌犯明显说的就是阿木了,李映柔睨向光线昏暗的门口,心生担忧。 谁人不知诏狱凶狠,她怕阿木撑不住。 李映柔不知道,阿木就在她隔壁的刑房,一套好生着实打着问伺候。 诏狱室卑入地,墙厚数仞,关上门拷打行刑,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阿木手脚上镣,被绑在柱子上,沾盐水的皮鞭将他抽的皮开肉绽,荼白道袍沾满血迹,触目惊心。 晏棠坐在距他一丈远的交椅上,光影之下,飞鱼服上的刺绣熠熠生辉。 那头又是几鞭子抽下去,他气定神闲道:“杨二郎,说不说?” “大人明察……我只是沉香阁里的一个寻常娼妓,无门无路,根本不认识薛平,也不认识颜世苑。”阿木面色惨白,“大人这是想屈打成招吗?长公主不会饶了你的……” “是吗?”晏棠眉梢一扬,眼里尽是轻蔑,“区区一个娼妓,不过是给殿下唱了几支曲儿,就敢拿殿下的名号压人了?” 他扬手示意,千户姚沥马上就拿着滚红的烙铁上来,恶狠狠的按在阿木腿上。 惨叫声拔地而起,阿木痛到面目狰狞,晏棠看在眼里,格外顺气。 回想到重生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男娼仗着有点功劳,屡次挑拨他跟柔柔的关系。不仅如此,还敢对柔柔下药 那天,晏棠来到长公主府,正巧看到阿木鬼鬼祟祟的往李映柔杯盏里撒药粉,被他抓了个人证俱获。 他拎着阿木去找李映柔,谁知她竟然出言袒护:“晏棠,阿木不是这样的人,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手下的人让你赶的赶,杀的杀,留一个都不肯吗?你又不是我夫君,独占欲那么强干什么?” 这话扎了晏棠的心,“柔柔,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是我诬陷他?” “锦衣卫不就是最爱干这事吗?我又没亲眼看到阿木下药,也不是不可能。” 见两人起了争执,阿木直往李映柔后面躲,一副惧怕的样子。晏棠越看越火大,“行,你惯着他是吧?既然你不信我,那以后就不要再找我了!” 临走时他狠狠瞪了眼阿木,似警告又似割人的刀子。 在这之后,晏棠断绝了对李映柔的扶持,只让手下盯紧长公主府的动向,尤其是阿木。好在阿木没再敢造次,直到半个月后李映柔找上门,并且将阿木送出长公主府居住,两人的关系才算缓和。 这大概是他们之间分离最久的一次,想想都觉得闹心。 类似事例大大小小,如蚂蚁一般侵蚀着两人的关系,每当两人如胶似漆的时候,阿木总得跳出来蹦跶,像只讨厌的跳蚤。 这人就是个当婊-子立牌坊的无赖,重活一回,晏棠绝对要把这个苗头按死,不给阿木任何亲近柔柔的机会。 “杨二郎,你还不说吗?” 对方依旧沉默,晏棠耐心耗尽,站起来一掸曳撒,“既然不会说话,留了舌头何用?” 锦衣卫各个都是上道的,姚沥一听这话,从墙上拎了黑铁夹子,眼神示意后,两边守着的缇骑一个按肩,一个捏下颌,强行将阿木的嘴打开。 锦衣卫的私刑阿木算是领教过了,含糊不清的大喊:“你们不能这样做!还有没有王法?我要见长公主,长公主!他们要拔我舌头!救救阿木!” 晏棠冷眸扫向姚沥,“等什么呢?” 上官发令,姚沥二话不说,手中的钳子探进阿木口中,挣扎也无济于事,几下子就把阿木的舌头搅烂。污血流溢,呛的阿木连连咳嗽,人顿时奄奄一息。 晏棠拿着早已写好的供词走到阿木身边,拎住他的手,姚沥很识趣的托着红泥呈上。 阿木被强拽着,指按红泥画押,证据落成。 供词被交给姚沥,晏棠拂去琵琶袖上的褶子,沉声道:“把这里处理好,杨二郎的供词跟先前伏法的布商放在一起递交。” 姚沥躬身,“是,大人放心,卑职一定办的滴水不漏。” 待晏棠离开后,他才站直身,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费心思去办一个小小的男娼,真不知道大人是中了什么邪。 李映柔等的无聊又心焦,只能拎着琵琶袖玩。恍惚间门口暗影中踱进一个人,面如冠玉,沉稳内敛,若是扔进京师女儿堆里,怕是要被吃干抹净了。 说实话,李映柔也被晏棠的俊脸和好身材迷惑过,对他动过心,鬼使神差的跟他睡了。可后来随着深交,她渐渐知晓了这人的狠辣阴鸷,硬硬把她的小心思吓没了。 在她出神时,晏棠已经走到她身边,恭敬揖礼:“让殿下久等了,杨二郎嘴硬,费了点时间。” “哦。”李映柔抬头,懵懂道:“阿木那边怎么样了?” “杨二郎已经认罪伏法,向薛平行贿五百两,让其替他赎身,并在京师谋官职,供词已经呈上去了。” 晏棠说的不疾不徐,让人难辨真假。李映柔微微蹙眉,柔声问:“他人呢?” “按规矩拘押在诏狱了。”晏棠深沉的眼眸有锋芒汇聚,注视着她,“不过杨二郎受了点罪,怕是活不过今晚。” 活不过今晚? 李映柔双手扶膝,下意识的捏紧了黛色马面裙,最担心的还是来了。 沉寂蔓延,墙壁上的灯盏将两人身影拉的很长。晏棠揣摩着她的神色,淡淡问:“殿下,怎么了?” “没什么。”李映柔眸中含笑,不打算与他做无用的争执,屈打成招又如何,进了锦衣卫的套儿有苦只能往下咽。眼下只能丢卒保帅,她话锋一转道:“晏大人把我抓紧诏狱,想问我什么?快问吧。” 晏棠道了个是,“不知殿下让杨二郎去找颜世苑干什么?臣大胆猜一下,是不是殿下想结交拉拢左都御史?” “晏大人不能乱说话,结党营私可是大罪,我一个弱女子怎么担当得起?只不过是我家婢子看中了颜大人,我只是想问问颜大人有无添置小妾的想法。”李映柔一双杏眼水盈盈的圆睁着,温良无害,如同一朵娇柔的花儿。 “殿下如果不说实话,臣可是要上刑了。”晏棠往前迫近一步,声音淡漠:“当然,如果殿下不方便说实话,又不想上刑,臣可以帮你。” 他话里有话,李映柔惘然道:“不知晏大人说的帮,是怎么帮?” “殿下应该知道吧?”晏棠微阖眼眸,抬起手,食指覆在她柔滑白嫩的脸上,一路向下游走,停在她的襟口处。 脖颈处一点粗砾的触感仿佛烫人,李映柔迅疾后撤,蓦然抬头,凝向眼前的男人。 晏棠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当初为了接近他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难道她重生一次,这人的性子变了? 她茫然地忽闪着眼睫,有些难以置信,但她身前所站之人的确是晏棠,如假包换。 若放在之前,她肯定欢天喜地的跟他来一场权色交易,可她现在非但不会这么做,还得找机会报复他,折磨他,最好能弄死他。 一雪前耻! “承蒙晏大人抬爱了。”李映柔清清嗓子,莞尔道:“我府中已有驸马,虽然是个傻子,但我也得恪守妇道,不能给他带绿帽子。锦衣卫规矩森严,我身为皇亲更应该循规蹈矩,哪能给你出难题呢?” 她挺起胸脯,大义凌然道:“晏大人不用顾虑别的,上刑吧!” 晏棠:…… 重活一世,他的柔柔变成贞洁烈女了? 第3章 、风波起 眼前的变故让晏棠有些骑虎难下,李映柔望着他变幻莫测的神色,轻声道:“晏大人,还不快上刑?” 门口有风涌入,光影交错,迷蒙了晏棠略带倨傲的容颜。须臾后,他意味不明地睨她一眼,拂袖而去。 “歡,怎么走了?” 李映柔怔了怔,肆无忌惮的翻了个白眼。 以她的经验来看,晏棠貌似生气了,但她不怕,有李韶这个天子在,晏棠不敢对她上刑。 等了半天没人过来招呼,李映柔有些疲惫,趴在方桌上闭眼沉思。 她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娼妓怎么会突然牵扯进盘根错节的薛平案,顺带她也跟着趟浑水。 难道是因为这一世提前找了阿木,导致事情发展混乱? 她理不清头绪,发泄似的锤了下方桌,阿木这把刀折在锦衣卫手中,委实可惜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李映柔倏然睁开眼,坐直身子看去。本以为是李韶来救她了,谁知是孟烁,拎着一个檀木食盒进来,放在了方桌上。 “大人说殿下金枝玉叶,普通刑罚自然是不能用。诏狱条件差,还请殿下将这些吃光,就算是上刑了,顺道解解渴。”孟烁说完,打开了食盒盖子,将里面的骨瓷盘端出来,摆在桌案上。 李映柔望着一盘西瓜,红壤绿皮,差点闭过气去。 锦衣卫这群鹰犬最喜欢揪人短板,不知什么时候摸到她讨厌西瓜,这就派上用场了。 歹毒! 果真是晏棠的作风,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总有诸多后手等着。她目光冷朔,揶揄道:“真没想到,在诏狱还有这种待遇。” 孟烁无奈陪笑,他在锦衣卫待了这么多年,这场面也第一次见。 诡谲之气悄然而起,李映柔沉默半晌,暗地里咬碎银牙。大丈夫能屈能伸,她捏起一块西瓜,颤巍巍续进嘴里。 呸! 味同嚼蜡。 晏棠隐在昏暗的甬道中,将李映柔的狼狈尽收眼底,眉心一寸寸攒起。 按照柔柔上一世的表述,这时她已经在暗中奔走牵线,就像今天让阿木去找左都御史颜世苑,应该就是她复仇计划中的一部分。 这次他给的信号很明显,按理说柔柔应该会立马招安他,怎么忽然想起她家的傻驸马来了?放着锦衣卫的权势不要了? 还是说…… 他的暗示不够? 晏棠愈发糊涂,不过她既然选择了上刑,他这边只能照做,但又不能真对她动粗,他就想了这个折中的法子。他知道柔柔不爱吃西瓜,这样做有些心疼,但…… 谁叫她押妓? 他心里忿忿,迟疑片刻,踅身往诏狱外面走。想必长公主入诏狱的事早就传进了陛下的耳朵里,这时候估摸着也该到了。 他得借着这个台阶,把柔柔放走。 出了诏狱大门,细雨消歇,两侧树木蓊郁,阳光透过枝桠缝隙流转而下,在青石地上化为斑斓的光影。晏棠迎风而立,云纹曳撒划出一浪浪姣好的弧度。 不多时,远处一行人迅疾行来。 为首之人面容清隽,气质温雅,身穿盘领绯红四团衮龙袍,头戴二龙戏珠翼善冠,腰束玳瑁嵌玉带。其后紧跟着北镇抚使陆金阚,还有诸多锦衣卫随行,众星拱月似的,乌压压朝诏狱迫近。 晏棠隔老远就迎下去,屈身揖礼:“臣晏棠,恭迎圣驾。” 李韶神色焦急,走到他跟前就是一顿薄责:“晏棠,你怎么把长公主抓进诏狱了?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臣也是出于无奈。”晏棠停顿些许,往后撤了两步。 李韶了然,旋即跟上,众人很识趣的敛眉低首,皆在后面待命。 晏棠压低声道:“陛下,薛平案牵涉到一位沉香阁的男娼。臣去拿人,恰巧碰到殿下在押妓,服侍之人正是嫌犯。而且殿下吩咐嫌犯去结交左都御史颜世苑,为了避嫌,臣只得将殿下按照规矩押入诏狱审问。” “颜世苑?”李韶眉心微拧,“长公主有没有说找他干什么?” 晏棠避重就轻道:“殿下说她府中的婢子看中了颜大人,想为其牵条红线。那颜世苑好男风,可能与嫌犯熟稔,便让嫌犯去引荐。” “原是这样。”李韶吁出一口气,面上郁色不减,“你没对长公主上刑吧?” “臣当然不敢,只不过是请殿下吃了点时鲜果子,以示惩戒。知道陛下会来,臣就在这里等着陛下定夺,是否将殿下放了。” “还用问吗?不放人你还想一直关着她?”李韶狠戾的瞪他一眼,凝重道:“今日之事,交待好你的人务必烂在肚子里,不可外传,免得污了长公主的声誉。”他微抬下巴,“带朕进去。” “是。”晏棠疏淡应着,扬手一笔,“陛下请。” “你们在这守着。”李韶回头叮嘱一句,便跟着他疾步走进诏狱。 诏狱常年不举火,阴暗湿寒,比外面要冷很多。路过关押嫌犯的牢房,哀嚎怒骂声此起彼伏,回荡在幽深复折的甬道中。 这种地方委实不是天家娇女能待的,李韶面上愈沉,不由加快了步子。廊壁上的灯盏交错投映,他肩头盘绣的织金团龙宛如鲜活起来,日月章纹在袖侧,威仪尽显,漾着点点刺目的华光。 临进刑房前,他忽然停下,“晏棠,先带朕去看看那个男妓。” 晏棠略一迟疑,引他进入隔壁。 身材高大的姚沥正在收拾刑具,满手都是血污,眼光乜到二人,半跪揖礼道:“卑职参见陛下。” 李韶示意他起来,目光落在前方满身血腥的少年身上,他的容貌已经看不清晰,身形清瘦,隐约是个勾人的货色,“人死了?” “回陛下,这小子命硬,还噙着一口气。”姚沥如是说:“卑职正要去请示该怎么处理,没想到陛下就来了。” “既然犯事了,留着何用?”李韶温润的眼眸浮出一丝厌恶,转身就走。 姚沥揣测的看向晏棠,后者没发话,兀自跟着陛下走出去。他心里有数了,当下拔出绣春刀,上前抹了阿木的脖子。 一阵含糊瘪堵的咕噜声,室内重回寂静。 姚沥利落收刀,对身后的缇骑们说:“处理干净点,别让上头的看了污眼。” 孟烁拿来的西瓜并不多,其实只有三块,然而对李映柔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她讨厌的东西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有西瓜。 李映柔小时候吃西瓜不会吐籽,皇兄经常吓唬她如果不吐籽会在肚子里长瓜藤,把肚子撑爆。久而久之,她就对这种满是黑籽的鲜果充满了恐惧。再炎热的夏天,也避之不食。 如今已经是夏末,身在满是污血冤魂的诏狱,李映柔缓慢的进食着第二块,努力做到籽瓤分离。 再这样下去,她怕是要吐了。 正当她在心里痛骂晏棠时,李韶大步迈进刑房,见她安然无恙,这才舒展眉宇,释然道:“皇姐,朕来接你了。” 短短一句话,含着万千宠溺与纵容。 李映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期待过他,她痛恨已久的人宛如一个活菩萨,解救她与水火之中。 她将手里的西瓜扔在盘子里,走到李韶身边,拽住他的宽袖,满腹委屈说:“晏大人逼我在这里吃西瓜,陛下再晚来一会,皇姐怕是要原地升天了。” 李韶闻言,见到桌上的光景,愠怒地看向晏棠,“长公主素来不吃这些,你安的什么心?” 晏棠眉眼淡然,“陛下息怒,按照诏狱的规矩,进来者必受刑。臣看殿下是千金之躯,不忍用刑,适才让手下买来时令鲜果,走个过场以示惩戒。” 他朝李映柔揖礼,“臣不知殿下不能食西瓜,如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晏棠这么一说,李韶心怀怒意却也不好发作,吃点不爱吃的,总比打身上强。 李映柔心底冷哼,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还真是让人感动,感动到好想抽他! 她的眼神蓄起寒光,如同潜伏在黑夜中吐信子的毒蛇,不易察觉,伺机而动。滞了些许,她嫣然一笑,“听起来好像真是这么个道理,那本宫还得多谢晏大人怜香惜玉了?” “殿下客气了。”晏棠眸中光影更迭,徐徐道:“殿下身份尊贵,还望以后不要再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免得如同今日一样,招惹一身是非。” 呵,敢情还在这教育起人来了?李映柔微嘟丹唇,“我心里自然有数。” 见二人像是言和,李韶也没再过多评价,催促她:“皇姐,这里头阴寒,待久了不好。既然误会已经澄清,那便跟朕回去吧。” “是,陛下。”李映柔乖巧的点点头。 李韶拉住她的手往外走,谁知她又任性打起了坠,“方才那个娼妓呢?我想见见他。” “这都什么时候了,皇姐还想着他。”李韶面露不悦,“牵扯薛平案的刁民一个,进了这诏狱,还想活着出去不成?” 李映柔如鲠在喉,路过隔壁时,隐约瞟到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还未来得及细看,眼睛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遮住。 李韶从身后环住她,带着她往前走,“诏狱里别乱看,小心晚上做噩梦。” 北镇抚司外,天子的龙辇早就候着了,远远望去镶金嵌宝,雍容华贵。 二人上了龙辇,锦衣卫众人叩首,恭送圣驾。 龙辇徐徐前行,李映柔挑开幔帘,眺望那群还未散去的人,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容貌清俊的晏棠,鹤立鸡群似的,惹人注目。 恰巧晏棠也在看她,目光交织缠绕,忽然迸出无形的爪牙,就要往她心里抓。 啪 幔帘被她使劲阖上,所有的心思瞬间隔绝在外。 夸张的举动吸引了李韶的注意,他微微侧脸,纳罕道:“皇姐,怎么了?” “没什么,有只讨厌的臭虫子。”李映柔胡乱说着,倚靠在明黄引枕上,摆弄起小几上的朱红雕漆香盒。 晏棠弄死阿木,断她后路,还逼她吃西瓜,总得让他付出点代价心里才舒坦。可她现在无权无势,谁能替她主持公道呢? 龙辇微摇,幔帘随之起伏,光影倾斜间,她的目光一点点落到了年轻的天子身上。 李韶正撩起袖阑,拎着紫砂壶替她斟上一杯茶。与晏棠的冷峭不同,他骨相是温和的,抬眼看她时眉清目柔,与生俱来的那股雍容高华之气显现出来,仿佛天生就该被人敬仰。 冷不丁的,李映柔又想到了皇兄,他活着时也是这般玉树临风,只可惜…… “这是皇姐最喜欢的雀舌。”李韶将茶盅推到她面前,“方才来时命人提前泡好的,浓淡刚好,快喝点润润嗓子吧。” 李映柔寒星似的眼神一瞥,旋即变得漫不经心,“我不喝。” 见她耍起小性子,李韶隐隐含忧,“怎么了?” “喝不下,犯恶心。”李映柔恹恹道:“无缘无故被抓进诏狱已经够丢人的了,外头卖鲜果的那么多,晏棠非要让人买西瓜,吃的我胃里翻腾。这世上当真还有锦衣卫不知道的事?怕是故意的,我这个长公主当的也是窝囊。” 她黯然伤神,秀丽的眉眼藏着一股婉转的清愁。李韶凝她一会,满目疼惜,挑开窗幔道:“郁中,传朕旨意,晏棠缉事失察,罚俸半年。” 龙辇外有道清瘦的身影出现,正是前世持白绫送李映柔归天的内侍梁郁中,掌司礼监事,此时敛眉低首应着:“臣遵旨。” 窗幔放下后,李韶复而看向李映柔,修长的手指勾住她鬓角垂下的一缕碎发,拢在她耳后。 生怕这个小惩不顺她心意,李韶温声安抚道:“皇姐别生气,等朕根基稳定了,肯定会为你做主的,暂且先忍忍。” 第4章 、风波起 李映柔见好就收,盈盈然的眼眸中蕴着七分感动,三分为难,“陛下不必如此的,我只是发发牢骚。你正值用人之际,若是罚了晏棠,会不会……” “皇姐不必担心,晏棠将你带进诏狱,朕本就跟着生气,也是该罚他。”李韶胸有成竹说:“眼下非淮党那边还想靠着朕的扶持与靳明阳杠一杠,朕重用晏棠,晏棠那边也离不开朕,小小惩戒一下无妨的。” “唔,那就好。”李映柔似懂非懂的点头,实则心知肚明,朝堂看似风平浪静,内里却是波涛暗涌。 早在先帝时期,朝堂上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功勋老臣之后,以开国公靳明阳为首,对其他官员打压挤占,曰之淮党;而被排挤在外的官员为保乌纱,则自发靠拢,以五军都督府的右都督晏尚同为首,曰之非淮。 李韶登基后,靳明阳奉先帝旨意担任内阁首辅,扶持新帝,进而把持朝政。非淮党人人自危,政治疏建屡屡被打压,更别提日后升官发财了。 李韶不甘大权旁落,想利用非淮党打压靳明阳。晏尚同便抓住机会,让身在锦衣卫的儿子晏棠效忠新帝。 上一世李映柔不想让李韶大权独握,从中作梗。多年间两派相互拉扯,经常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谁都没成气候,因而李韶的皇权也没攥起来。她跟晏棠就在其中收罗罪状,捏在手里,将这些官员纳为己用。 不过这次李映柔改变主意了。 靳明阳刁钻老辣,其下关系龙蟠虬结,上一世他忽然扶持福王李彪,与她对立,打乱了她的计划。既然这人不能为她所用,留下也是养虎为患,她准备先站到李韶这边,欲除之而后快。 这么想着,李映柔决定还是按照原套路,好好哄着李韶这个挡箭牌。毕竟天子的威严还在,能替她省去不少麻烦。 她柔荑轻抬,覆在李韶手背上,似安抚又似感激,“父皇母后和皇兄都走了,若没有陛下心疼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虽然笑着,瞳中却蒙上雾气,仿佛一眨眼就会滴出泪来。 李韶见状,心头多年的沉郁被勾起,腕子一翻握住她的手,“皇姐放心,朕会一直护着你的,只要朕在,绝不让别人欺负你。”他斟酌些许,缓而慢的说:“以后你若想结识哪位大臣,与朕直说便是,不需要这种肮脏不堪的人引荐。” 李映柔一怔,莞尔笑道:“嗯,我知道了。” 将李映柔送回长公主府后,李韶并未久留,回宫后直接来到了勤政殿。 内阁首辅靳明阳早已等候多时了,身着大红纻丝圆领官袍,胸前绣仙鹤补子,乌纱帽下鬓发花白,见到天子谦卑施礼,“老臣参见陛下。” “免了。”李韶一甩袖阑坐在紫檀案前,凝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都票拟完了?” 靳明阳点头道:“今日的奏折内阁都已经票拟,等待陛下批红。” “嗯,靳大人辛苦了。”李韶温文尔雅的笑笑,见靳明阳还没有退下去的意思,便问:“还有别的事?” 靳明阳思忖些许,看他的眼神带着探究之意,“老臣听说,长公主今日被带进了诏狱,不知是何缘由?” 李韶眸色凛然,倏尔又变得沉定无波,“只是场误会而已,靳大人的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天子话里有话,靳明阳徐徐解释:“老臣也是恰巧碰到了锦衣卫的同僚,听他说了几句。”他顿了顿,“诏狱阴寒湿冷,不知长公主的身体……” “靳大人。”李韶打断他,语重心长说:“朕感念你对长公主的关怀,但现下国事繁忙,长公主那边就不劳你费心了,朕会照顾好她的。” 亲和的声音暗藏着不可忤逆的气势,靳明阳滞了滞,恭顺道:“陛下说的是,老臣僭越了。” “若没有别的事,早点回去歇息吧。” “是,老臣告退。” 凝着他离去的背影,李韶面色沉郁。 他七岁那年,跟太子李安亲眼看到靳明阳抱着王皇后,听着他们起争执,不经意间窥知了皇家丑闻。大魏的嫡公主李映柔,他的皇姐,竟然不是皇家血脉。 他震惊迷惘,哀伤惧怕,幼小的心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事关重大,他与皇兄商议决定将这个秘密压在心底。从那时起,他就暗自发誓,要保护好疼爱他的皇姐。 如今十年过去了,帝后以及太子都已故去,靳明阳也成了他的眼中钉。 他完全可以用皇姐的身世将靳明阳拉下马,然而他不能,混淆皇家血脉是抄瓜蔓的大罪,连皇姐也会性命不保。他为她虚置后宫,只为等待一个时机告诉她真相,立她为后,他不能看着挚爱的女人去死。 “陛下,朱砂研好了。” 梁郁中的声音传来,李韶回神,随手翻了几本折子,摆在上面的都是淮党弹劾政敌的,而那些急需批红的国事都被压在下面。 “孰轻孰重,内阁真是愈发拎不清了。”他忿忿将奏折扔在桌案上,对梁郁中说:“把这些弹劾折子全部收起来,朕今日不批。” “这……”梁郁中微微弓腰,“陛下,若您不批的话,怕内阁那边又要闹腾了。” 想到靳明阳把持的内阁,李韶阖眼道:“收起来,能推一时是一时吧。”他话锋一转,“晏棠罚俸的旨意传下去了吗?” 梁郁中垂目,“圣旨已经拟完,臣这就传旨。” 北镇抚司衙门,晏棠接到罚俸的圣旨后,不以为意的笑笑。他就知道柔柔吃不下这口气,想必是在陛下面前卖了惨,而她这个好弟弟素来都纵着她。 晏棠淡然的坐在紫檀雕缡案前,垂眸呷茶。不多时,衙门进来一个身穿校尉服的清瘦男子。 “大人。”孟烁拱手施礼,行至他身边,弯腰贴耳道:“已经按您的吩咐办完了,明日胡侍郎就会供出左都御史颜世苑。” “嗯。”晏棠应了声,放下茶盅,修长的手指轻捏着眉心。 孟烁回禀完站直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晏棠抬眼,“有话快说,哪学的磕磕巴巴?” “欸。”孟烁陪着笑,“我就是搞不明白,大人为什么非要跟长公主过不去,方才放了她就是,干嘛非要让她吃西瓜?满朝文武都知道万岁拿长公主跟个宝贝似的,大人非要顶风而上。这下好了,大人被罚俸的事传出去,怕是要被袁刚笑死了。” 锦衣卫指挥使袁刚是淮党,跟他们这些非淮不对付,平日里作威作福,权焰熏天。好不容易晏棠攀上了陛下,他们这些人都熬出头似的,结果今天又得罪了长公主。 孟烁觉得前途无亮,唇边哀叹,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哭丧着个脸干什么?”晏棠抬手抚着琵琶袖上的银线云雷纹,“袁刚想笑就笑吧,临死前不得多笑笑吗?” “临……临死前?”孟烁有些惊诧。 晏棠沉声吩咐:“你让岳千户带人赶往滁州,找一个叫刘士锦的商人,顺藤摸瓜仔细的查,肯定会有线索。” 滁州是袁刚的老家,孟烁顿时明朗,面上浮出小人得志的佞笑,“大人放心,岳千户一定会掘地三尺的。” “赶紧去办吧。” “是!”孟烁兴致盎然地走了,门槛都是跳出去的。 周遭安静下来,晏棠手撑着下巴,凝视着衙门外青蓝发紫的天,角落燃着绢灯,将他的身形映照的愈发柔和。 他忽然有点想柔柔。 从诏狱出来,李映柔装模作样的休整了两天。 清晨天光大好,她洗漱完叫来阿垸,嘱咐道:“你带些人去一趟定远,不必多,挑精干利落的。靳明阳在定远有套祖宅,你们去给这位大官造点声势。” 阿垸没有姓,是她买来的死契,武功甚好又忠心耿耿,一直留在她身边当侍从。此时他身着皂色劲装,浓眉一拧,沉声问:“不知殿下说的声势,是哪一种?” “枯井复流水,祖坟冒青烟,什么都成。”李映柔笑的狡黠,“弄点祥瑞之兆,越邪乎越好。” 阿垸:…… “布置好之后,你们只需要把信儿散播出去,其他的不必做,快点回京就成。过不了多久,锦衣卫就会把消息送到陛下那里。”李映柔站起来,抬手掩唇打了个呵欠,“首辅大人在京师正春风得意,家乡再飘点紫气东来,这才叫锦上添花呢。” 靳明阳这个人居功自傲,为人又很虚伪,京城内外到处都有他的大小喽罗,每天数不清的人阿谀奉承,李韶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这次她不会再给李韶使绊子,相反,她还要帮他给靳明阳这棵老藤施点肥。 毕竟藤蔓上的瓜结大了,才好摘。 “是!”阿垸心灵神会的离开了。 入夜后,月华如纱倾泻在地,长公主府里寂静一片,唯有蟋蟀和草虫肆意鸣叫。李映柔斜躺在香榻上看话本,心思却不在上头,阿木这颗棋子废了,她要另辟蹊径。 矮几上放着一盏玲珑的琉璃灯,她凝着闪烁的灯芯发呆。这次在用人上她要精挑细选,先拿下日后有权势的,该去找谁呢? 噼啵 灯芯炸响,李映柔吓得一颤,仿佛在那橘色火焰中看到一个儒雅瘦高的身影。 “苏恪……”她嗫嗫低语,双眸湛亮。 虽然苏恪现在只是个吏部主事,但几年后官至吏部尚书,掌百官升贬命脉。前世她被晏棠捂得死死的,无法去拉拢苏恪,如今没了晏棠,他是最好的人选。况且这人貌比潘安,纳入裙下不亏。 确定好新目标,李映柔决定明天一早就去苏府门口偶遇,“竹筠,就寝!” “是。” 竹筠安静的伺候她洗漱更衣,全程没有多余的一句话。李映柔素来不喜人在身边值夜,她侍弄完很识趣的退出去,回东庑房休息去了。 李映柔这边刚要躺下,门外又传来细微的叩门声,她探头问:“竹筠,是你吗?” 外面无人回应。 疑惑漫上心头,她走到门前,缓缓将门打开。视线一点点扩大,只见廊下立着一道欣长的身影,宽肩窄腰,背身而站,大红飞鱼服甚是耀目。 这个背影化成灰她都认识! 李映柔遽然一惊,下意识的就要关门,谁知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挡住了门框,人迅疾闪进屋内。身形利索,俨然是有一身好功夫。 晏棠揽她入怀,捂住了她的嘴,“殿下别喊,要不然,臣就不客气了。” 低沉的声音充满磁性,李映柔怔愣的看他低头,隔着手背吻她一下,而他那双幽深似潭的眼眸闪过一丝桀骜,毫不畏惧的盯着她。 这…… 真不要脸! 第5章 、风波起 李映柔挣扎了几下,奈何晏棠越箍越紧,最后只有老实下来,盈盈双眸轻动,向他示意。 半晌后,晏棠松开了钳制,暗绣云纹的皂靴一旋,将屋门关紧。 密闭的空间忽然让人压抑,李映柔下意识的后退几步,愠怒道:“晏大人,你怎么在这里?夜闯长公主府,谁给你的胆子!” 晏棠不言语,只用食指抵唇,做了个“嘘”的意思,眉眼蕴着威胁之意。 李映柔顿时就被慑住,她知道这人凶狠,心比脸还冷。夜闯长公主寝殿,如此冒犯僭越的事他都敢做,想必是有备而来。 她现在还不想与之闹僵,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音色压低:“你不会是因为罚俸的事过来找我吧?这是陛下的旨意,你不要牵连与我。” 晏棠闻言,神色略微诧哑。 室内只点了一盏绢灯,昏暗的光影照在他身上,大红曳撒浮光波动,清俊的面容一边明一边暗,透着些许诡异的美感。 少顷,他轻声叹气,似乎有些怅然,“半年俸禄也不少,臣还指着它养家糊口,殿下说怎么办才好?” 堂堂锦衣卫同知,缺这半年俸禄,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恐怕街边的三岁小儿都不会信。李映柔心里暗忖,悻然道:“罚俸这事怪不得我,是陛下的主意。你如果一定要把这事算在我头上,那也无妨,不知道晏大人月俸多少?” “二十六石。” “好说好说,明天我会将半年俸禄尽数送到你府上。”李映柔挤出笑意,“不对,是一年俸禄,多余的算我赏给你了,这下可以了吧?此地不宜久留,晏大人还是快走吧。” 破财免灾,反正她最不缺的就是钱,谁知晏棠微勾唇角,清浅的笑容犹如溪流破冰,潺潺流淌进她心里,让她一霎恍了神。 “你……你笑什么?”李映柔耳尖微红,身穿的雪色中衣面料轻薄,裹着她婀娜的身材,秀发如瀑垂在腰际,一边拢在耳后。 标致的美人在这迷蒙夜色中免不得让人想入非非,晏棠忽然念起她柔软如酥的身躯,还有清浅勾人的低吟,一股火就从小腹窜起,迅疾蔓延。 他很想抱住她,好生疼爱她,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 晏棠清清嗓子,按捺住不停叫嚣的欲.望,“多谢殿下宽宥,月俸就算了,那点小钱臣看不到眼里。臣只不过想念殿下而已,就过来看看你。” “晏大人,咱们没打过几次照面好不好,何谈想念?”李映柔气极反笑:“深更半夜,你想来就来,当这里是你家呢?你们锦衣卫那套抄家造孽的本事别放在我这,这里是大魏长公主府。”她沉脸恐吓:“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喊一声的话,你就得下狱,陛下不会轻饶你的。” 晏棠深以为然道:“殿下说的有理,是臣冒犯了。那殿下喊人吧,臣束手就擒。” 李映柔:…… 深更半夜,锦衣卫上官若是在长公主的寝房被抓,以她现在微乎其微的权势来说,百害无一利,弄不好还得被套一个通奸的罪名。锦衣卫本就风评不好,朝臣们要是借此机会大做文章,李韶也难以保全她,她就成了可怜的政治博弈牺牲品。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做,不能意气用事。 晏棠见她踟蹰不前,似笑非笑地问:“殿下不喊吗?” 李映柔微微咬牙,丹唇含笑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们没必要闹的满城风雨。晏大人现在走的话,我就不追究了。” “既然殿下不喊人的话,那臣就说正事了。”晏棠敛正神色,在她诧异点头后,徐徐道:“薛平残党供出了左都御史颜世苑,臣派人去调查,一切属实,所以特地来问殿下想怎么办。保,还是不保。” 李映柔闻言怔悚,颜世苑怎么也变得短命了? 她出神的注视着眼前挺拔如松的男人,时光仿佛溯洄到两人结盟时。 乐成三年,锦衣卫闹腾的凶,李映柔为了保护她手下的官员,只能去拉拢刚刚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晏棠。而晏棠与其他官员不同,孤冷清高又没有特殊嗜好,最后她只能使上美人计。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春日,两人站在石拱桥上,漫天飘花飞落,跌在肩头。她脸颊微红,羞羞答答对晏棠说:“许是最近春困,我总是梦到晏指挥使,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欲勾他手,却被他避开,“那殿下就少睡一会。” 再后来,她像只苍蝇一样嗡嗡嗡,逮着这只蛋猛钉。渐渐地蛋裂了缝,一个夏夜,天时地利人和,两人一个冲动来了场翻云覆雨。 她的初夜换来一把锋利的刀,为她大杀四方。 如今光景再现,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是晏棠主动询问她,要不要保一个官员。 李映柔心生迷惘,嗫嗫道:“保又何如,不保又如何?” “不保就按锦衣卫的规矩来,保的话……”晏棠迫近她身前,眼神游走在她细嫩的脖颈上,“若殿下想保他,就按臣的规矩来。” 一股清雅而熟悉的松木香从四面八方袭来,曾经无数个夜晚都与它绞缠,甚至都快被这种香味浸透了。李映柔指尖颤了颤,继而攥起,指甲嵌入掌心,反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疼。 她真真实实的活着。 李映柔倏然抬脸,与晏棠四目相对。后者目光寡淡,但眼底潜藏的浓欲还是被她深挖而出,那是一种本能的,男人对女人身体的渴望。 “你的规矩……”她目光越来越厉,想到他先前在诏狱的举动,唇边扬起嘲讽的笑,“晏大人是不是觉得我这十七岁的身体很诱人,喜欢上了?想勾搭我?” 遥想之前,她对晏棠穷追不舍时,连她都没想到冷漠倨傲的男人竟然还会脸红。因而她说完这些没羞没臊的话后,就默默观察着他面上的神色。 谁知他泰然自若,蹦出一句让可以让她石化的话 “殿下说的没错,臣喜欢,想勾搭。” 李映柔:…… 难道她十七岁的身体真比二十岁好? 不对,她二十的时候依然美貌动人,甚至比现在更有韵味! 李映柔像见鬼一样迅速后撤,又觉得这个表现不妥,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真没想到,晏大人竟然是个登徒子,敢觊觎已婚的长公主。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保颜世苑,你们弄死他吧。而且我一届女流之辈,从不参政,晏大人以后不要再拿这种奇怪的问题问我了。” “这可不是奇怪的问题,殿下怕是太小看锦衣卫了。”晏棠抚了一下袖口,模棱两可的提醒她:“您的想法臣清楚得很,结交颜世苑,恐怕也不是为婢子牵线那么简单,对吗?” 他顿了顿,深沉的眼眸似有缱绻浮现,不疾不徐的话音盛满蛊惑:“殿下的事,臣可以帮你。” 李映柔:…… 她对晏棠口中的“帮”没有任何兴趣,只知道送上门的没有好东西,联想到他的背叛,今日的言行恐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李映柔目光转冷,化为无形的刀子,似要将对方生吞活剥。 晏棠读出她眼中的恨意,心尖愕闷,淡声问:“殿下不信任臣,对吗” 李映柔缄口不言,面上郁气徘徊,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接下来是不是该表忠心了? 只见他抿起薄唇,似在斟酌,随后说:“殿下大可放心,臣值得信任,臣愿为殿……” “柔柔姐姐!你在里面吗?我要进来啦!”青年男人的声音从回廊上传来,带着浓重的孩子气。 屋里两人互视一眼,中断交谈,很有默契的找地方掩藏。可惜寝房是敞亮的,贯通三间,除了镂花隔间没什么掩体,晏棠身材又高大,一时间无处可躲。 外头脚步声越来越近,李映柔心急如焚,索性将晏棠按在了床上,掀开锦被将他裹严实,随后把床幔放下。 与此同时,叩门声响起。 李映柔整顿仪容,款款行至门前。屋门甫一打开就跳进来一个身穿青色直缀的男子,约莫弱冠年纪,身材瘦高,面貌生的方正,浓眉大眼,只可惜某些神态上与寻常人不同,透着一股憨傻之气。 这人就是长公主的驸马,京师大名鼎鼎的傻子,穆钧。 “柔柔姐姐,我一天都没见你,你去哪了?”穆钧抱着枕头靠近她,好奇的眼神在屋里寻睃,“方才谁在屋里?我看到一个人影。” 李映柔尴尬道:“怎么可能?屋里就我一个人,你别吓我。” “没有别人吗?”穆钧困惑的挠挠头,盯着被床幔包裹严实的六柱紫檀床,眼波轻晃,“柔柔姐姐,今天我能跟你一起睡吗?我觉得最近有点冷,自己睡不着呢。” “冷就多拿几床被子,要不然就给你挑几个漂亮婢子陪着你。”李映柔温和的敷衍:“你现在还小,长大了就能跟我一起睡了。” 穆钧有些委屈,“可我不是你的驸马吗?下人们都说我们应该睡在一起。” “你的确是驸马,但驸马见长公主也得需要通传,懂了吗?”李映柔不真不假的教训他:“要是你再敢翻墙进来,我以后就不给你买桂花糖吃了。” “别……”穆钧一听,眼中蓄起雾气,“柔柔姐姐大坏蛋,不给我买桂花糖,那我今天非要跟姐姐睡!” 李映柔还没反应过来,穆钧就从她身侧绕过去,往她的床边扑去。 “你给我回来!”她暗道不好,快步追上,拿身体去挡。 穆钧再傻也是个成年男人,她身材娇小,像个温婉的江南女子,力道自然是比不上。她被穆钧撞得踉跄跌倒,头直接磕在了床缘上,砰一声闷响,热流顺着脸蜿蜒而下,中衣瞬间绽放出点点红梅。 “柔柔姐姐……”穆钧直接愣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伸手去扶她,“你流血了,怎么办?我……我不是有意的!” 李映柔磕的眼冒金星,站起来还有些晕眩,捂着头对外面喊:“竹筠!竹筠!” 不多时,竹筠慌慌张张的冲进来,见到这一幕大惊失色,“殿下,这是怎么弄的?驸马怎么在这?” “我是爬墙进来的,是我不小心碰倒了姐姐……”穆钧双手掐着枕头,仓惶缩成一团,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李映柔扶着床柱,脸色煞白,“竹筠,让人把驸马送回去,快去叫太医。” “是,奴婢这就去。”竹筠肃然抓住驸马,拎小鸡似的将他揪出去。不多时,就听着外面闹哄哄的,想必是驸马被护军带走了。 等院子安静下来,李映柔摒住精神,赶紧拉起床幔,掀开被子,瞪着床上大红的一团,怒道:“晏棠!还不快给本宫起来!” 第6章 、风波起 飞鱼服本就将身体裹的严丝合缝,晏棠闷出一身汗。方才在被子里听着动静不对,他的心就一直揪着,抬眼见她半张脸都是血,愣道:“殿下,你的头怎么破了?” “还不是拜你所赐!”李映柔忿忿剜他一眼,真觉得跟这人犯冲,遇见他就没好事。 她气呼呼往外走,腿脚酥软,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棉花套上,站在门口环视一圈,随后对屋里人说:“趁现在赶紧走,一会就来人了,你怕是走不了了。” 望着她惨兮兮的模样,晏棠心如钝刀在割。她那傻驸马上辈子就爱听墙角,没想到现在又把她头撞破了,委实让人烦躁。 “愣着干什么呢?”李映柔黛眉一横,“还不快走?要是被人发现你在这里,我可解释不清!咱们无怨无仇,你别害我!” 娇柔的叱责让晏棠清醒过来,他利落下床,行至她身边,“让臣看看殿下的伤口。” 他抬手欲扳住她的头,谁知响亮的耳光凭空炸响,瞬间惊呆了二人,尤其是李映柔。两辈子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打晏棠,感觉…… 竟然有点舒爽。 晏棠俊朗的脸上很快浮出了巴掌印,错愕过后,他轻咬破溃的腮肉,一手箍住李映柔的细腰,将她带至身前。 两人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李映柔恼羞无比,抬手又要掌掴,却被他扼住腕子,强行锁在她腰后。这个姿势更加尴尬,胸前娇软仿佛就要融入男人的体内,一抹绯霞登时飘上她的脸颊,“晏棠,你竟敢轻薄我?还不快放开!” 晏棠凝着她,面上不起任何波澜,“殿下,臣知道打人这事上瘾,但眼下时间有限,让臣先看看你的伤口。你要再敢乱动,臣就真的下手了。” 说完,他微压眉宇,阴恻恻的眼神似乎要将她一层层剖开。 李映柔不甘心,可他手如铁铸,根本挣脱不了,只能咬紧唇心任他摆布。还好晏棠没有乱来,打量她须臾,从衣襟掏出雪色锦帕,轻轻为她攒着额头渗出的污血。 “轻点。”李映柔眼眶微红,“疼……” 晏棠手一顿,力道变得微乎其微,好似在擦拭一个易碎的珍宝。 半晌后,他松开李映柔,将帕子折叠起来塞进她手中,眼底浸满疼惜,“臣改日再给殿下请罪,请殿下照顾好自己。” 李映柔拿帕子捂住伤口,无视他的假慈悲,秀丽的脸上神情冷漠,写满了“送客”的意味。 忽然间,有热气喷吐在她耳畔,只听晏棠说:“晚些时候,殿下不要忘记教训驸马,只打臣一个人,不公平。” 李映柔:…… 外头隐隐有躁动的声音传来,尽管不放心,但再待下去怕是要给她添麻烦了。晏棠留恋的看她一眼,随后离开寝房,欣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中。 潜出长公主府时,他思绪渺远,忍不住又想起前世那段黑暗的日子 那日晏棠按部就班的进宫,早朝过后,忽然被扣押在宫中。 太极殿上,身着明黄常服的李韶悲戚又愤慨的说:“朕一直将你视为心腹,当初你跟长公主私通,奈何朕心里千万个不情愿,对你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你们竟敢联合谋反!” 晏棠跪在地上,面对叱责不卑不亢,“谋反之事都是臣一人策划的,跟长公主无关,还望陛下明察。” “有没有关系,这上面写的一清二楚。”李韶晃晃手里的密信,声音愈发颤抖,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朕跟皇姐解释过很多遍,毅德太子的死跟朕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她就是不信!这么多年朕守着她,呵护着她,为她挡下诸多风雨,而她却如此对待朕!对朕所有的好,所有的关心,竟然都是虚情假意!” 他手一扬,厚约一沓的密信洋洋洒洒,如雪花一般坠落到地面。 这一刻晏棠心里才有惧怕出现,“臣罪该万死,只求陛下能饶长公主一命!” 太极殿内一片死寂,李韶逆光而站,看不清是什么神色。晏棠只知道他盯了自己很久,久到让他魂不守舍。 终于,帝王的声音铮然而起:“长公主死不了,朕会护她到底,这个罪,你来背!” 得到了这个承诺,晏棠释然了。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天,梁郁中终于送来了毒酒,除此之外,还带来了长公主悬梁自尽的消息。 明明陛下已经饶恕了她,为何不能好好活下去?他愣了许久,心神俱碎的饮下毒酒,谁知他竟然重生了…… 此时此刻,京师已经夜禁,四周静谧无人。夜风袭来,晏棠心尖抽痛,站在长公主外的巷道内,若有所思的回望一眼。 既然能重活一次,他不会再让柔柔那么辛苦,更不会再让她送命。这里面的蹊跷他会慢慢查清楚,所有挡路的人,他会逐一除去! 翌日,李映柔收到了晏棠差人送来的药品,她铁定不敢用,全让竹筠扔掉了。 她头上缠着两寸宽的白纱,露出点点血迹,样子不雅索性就闭门不出,在家休养生息。见苏恪的计划只能推迟,这笔帐她先记下了,日后总要让那狗崽子血债血还! 尽管李映柔让府中人三缄其口,但几日后,她受伤的消息还是传入了宫中。 李韶放下手头的事,旋即摆驾长公主府,下了龙辇一路小跑,梁郁中和随侍就跟在后面追,一行人很快来到她住的兰庆院。 垂花门外六位护军驻守,门内立着一位容貌清丽的婢子。众人见到天子恭顺跪拜,呼礼还未来得及,就被天子扬手制止。 “免了,别扰了清净。”李韶踏进门槛,忽而顿住步子,扭头问婢子:“长公主现在情况如何,可是睡下了?” “回陛下,长公主已经好多了,现在正在屋里头,还不是小憩的时候。”婢子说话时脉脉含情,大胆注视着丰神俊朗的年轻天子。 身为下人直视龙颜算是僭越,梁郁中轻飘飘横她一眼,太监的尖酸刻薄劲头出来,吓得她仓皇垂目。 “你们在门口守着。”李韶无心训诫一个婢子,扔下一句话径直往里头走。 小院很是雅致,亭台水榭交错,绿树蓊郁,颇有时光静好的意味。他一袭明黄常服立在廊下,门虚掩着,迟疑些许,推门而入。 李映柔正慵懒的靠在香榻上绣花,竹筠跪在地上替她捶腿,吱呀一声门响,二人齐齐抬头。 看清来人,竹筠恭顺叩首道:“奴婢参见陛下。” “免了。”李韶快步走到榻前,撩起衣袍坐下,手抚她的额头,“皇姐把头磕了,怎么不告诉朕?” 他指尖微凉,李映柔这才反应过来,将绣棚一扔,双手捂胸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怎么了?”李韶见她脸颊微红,失笑道:“皇姐害羞什么,又不是没穿衣裳。” 今天不一样,她没穿抹胸,薄薄的中衣能遮住什么?李映柔护紧身前酥软,见李韶依旧端坐,随手抄起引枕砸他,“请不动你是怎么的?快出去,听不到吗!” “好好好,朕出去便是。”李韶扶着歪斜的乌纱翼善冠起身,“朕在院子里等你。” 李映柔赶紧冲他摆手,待他走后忿忿道:“真是愈发没有规矩了,连敲门都不知道。” 竹筠替她挑选出衣裳,伺候她穿戴,轻声安抚:“陛下跟殿下一起长大,自然是亲近。陛下忘不了姐弟情分,这是好事,殿下莫要生气。” 拥有天子的垂怜,对谁来说都是大有裨益。李映柔对此心知肚明,一直攀附着他,但偶尔也会烦躁不安。 李韶的生母淑妃早亡,由中宫抚养长大,李映柔跟他的生辰只差俩月而已,两人从小就玩的很好。后来皇兄李安入主东宫,不能与他们时常来往,唯有李韶一直伴她左右。 皇后对李映柔极其严苛,要求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做不好就会挨打挨骂。有次她舞错拍子,被皇后关了禁闭,罚她一天不许吃饭。 那是个漫天飞雪的午后,九岁的李韶踩在梁郁中身上,从高高的窗棂里将吃食递给她,“皇姐,这是我偷出来的,你快趁热吃吧,别让母后的人发现。” 李映柔捧着热乎乎的玉带糕,仰头望着他,笑容似桃花灼灼,“韶韶真好,皇姐没白疼你。” 她以为两人可以相亲相爱一辈子,却没想到处处为她着想的弟弟竟然触碰了她的底线。她不恨李韶一条白绫处死自己,只恨他对自己敬仰的皇兄下黑手。 不可饶恕! “殿下,好了。”竹筠将最后一支翡翠金蝶簪绾进她发髻,提醒道。 李映柔回神,敛正神色走出屋门。阳光懒洋洋的洒她身上,鹅黄云锻袄裙裁剪合体,其上绣着百蝶纹,衬得腰肢婀娜。 李韶负手站在水榭凉亭上,隔老远就赞叹:“这身好看,俏丽若三春之桃,十足的美人。” “的确是美人。”李映柔边应着,边上台阶,“只可惜一朵鲜花插了牛粪上,美人也快迟暮了。看你给我找的好驸马,都把我弄破相了。” 她行至李韶身边,俏眼翻他一下,随后坐在凉亭连凳上。 李韶喜欢她娇嗔的样子,却被她的话刺了一下,讪讪笑道:“朕也不曾想到穆钧这么没福分,好好的男儿非得在大婚时摔一跤,就这么变傻了,真是荒唐。” “可不是么?”李映柔斜靠着鹅颈栏杆,委屈叹气:“自打穆钧傻了,我这府中就没有安生日子过,整天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烦死人了。” “皇姐别跟他一般见识,待会朕好生教训他。”李韶坐在她身边,忧心忡忡道:“你先告诉朕,穆钧如何把你头磕破的?他怎么会在你院里?你们不是一直分开睡吗?” 一连串的疑问让李映柔有些头疼,她按按太阳穴,避重就轻说:“穆钧爬墙进来,说自己屋里冷非要跟我睡,我不让他上床,推搡时不小心就磕到床框子上了。” “有这种事?”李韶瞳中凛寒,须臾又变的温柔如水,“现在伤口好些了吧?朕给皇姐带了去腐生肌的药,不会留疤的。就算留些痕迹也不影响美貌,瑕不掩瑜,在朕心里皇姐永远是最漂亮的。” 这话听着熨贴,李映柔抿唇一笑,娇而不妖,“嘴甜,讨喜。” 女人的笑容晃呀晃就跌进了心尖,李韶略一腼腆,试探道:“皇姐,过段时间秋猎,你陪朕一起去吧。” “秋猎……”李映柔羽睫轻扇,以往她鲜少参加这种活动,迟疑半晌问:“苏恪哥哥会去吗?” “苏主事?以他的资历怕是去不成,秋猎只许三品以上官员参加。” “哦。” 李韶见她失落,不禁问:“皇姐想让苏主事去?” 李映柔抬手抚着额角,琵琶袖滑落,露出一小截藕白细嫩的腕子,“许久未见,我有些想念苏恪哥哥。平日里大家都各忙各的,也是捞不着见面,本以为能趁着秋猎的空档小叙一番呢。”她喟然一叹:“既然苏恪哥哥不去,那便算了,我又不喜欢狩猎。” “这个好说,”李韶笑道:“皇姐若是想与苏主事叙旧,朕额外准他伴驾便是。” 李映柔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光影斜照在李韶身上,乌纱冠下轮廓清和,“只要皇姐肯去,其他都不是事。朕看你老在府中憋着,出去也是狎妓,那种地方乱七八糟的,还不如跟朕去围场玩玩。” 李映柔会意,莞尔道:“那便这么说定了,陛下不能反悔,秋猎时一定要叫上苏恪哥哥。” “嗯,君无戏言,皇姐放心吧。”李韶觑了眼天色,轻抚了一下她的额头,“快到小憩的时候了吧,皇姐先歇着,朕去见一下驸马,晚点过来陪你用膳。” 李韶带着梁郁中来到驸马住的小院,踏进垂花门,眼前的光景让他不禁愕愣 院中一株垂槐颇为惹眼,枝叶倒垂茂密,如青翠幕帐一般罩在水榭旁。一位身穿黛蓝直缀的年轻男子骑在垂槐上,离地面约有两尺多高,修长的双腿摇摇晃晃。 好几个婢子在下面苦口婆心的喊着:“驸马!您快下来吧,那儿危险!” 穆钧不管不顾,垂头睇望时,斑驳的树影落在他如玉的容颜上。他憨笑起来,正要开口,忽然瞥到远处那一袭明黄的身影。 穆钧呼吸一滞,在李韶轻点头戴的翼善冠后,他竟一个不稳从树上摔了下去。 满园惊呼中,池子掀起巨大的水花,穆钧像一只旱鸭子似的,张开双臂在里面扑棱着。护军听到叫喊,两三个齐齐跳下去,好半天才将人捞上来。 在天子的示意下,梁郁中通传道:“陛下驾到——” 众人这才察觉,齐齐叩首呼礼,唯独穆钧闹起脾气,甩起湿遢遢的宽袖,水珠四下飞溅。 “带驸马去收拾,一会过来见朕。”李韶沉着脸吩咐,随后前往偏厅等待。 过了不多时,驸马穆钧换了干净的衣衫,被婢子们押送过来。 古朴典雅的厢房中,李韶坐在黄花梨圈椅上,手托着红釉印花茶盅,垂眸呷口茶,曼声道:“驸马留下,你们都出去吧。” “是。” 梁郁中带着婢子们出去后,将隔扇门阖上。歪歪扭扭的穆钧旋即站直身子,面上恭敬谦卑,没有丝毫疯傻之气。 李韶徐徐抬头,“戏做的挺足。” 天子的戏谑让人生寒,穆钧叩地施礼,“臣参加陛下。” “长公主的伤是怎么回事?”李韶并不着急让他起来,睥睨着他,“朕听说你夜间翻墙而入,想跟长公主睡在一起?” 话落,他手里茶盖哐一下盖向茶盅,随后将茶盅放在高几上,手撑膝盖往前探身,眼神中的凉沁仿佛可以浸人骨髓,“驸马,朕是怎么交待你的,忘了?是否要让朕重新提醒你一遍?” 这位天子看似温雅,但内里的狠戾穆钧深有领教,他喉结一滚,惶然解释:“陛下息怒,那日事出有因。臣在府里游荡之时,隐约看见一个人影翻进了长公主的院子,臣察觉不对头,就紧跟着翻进去了。” 第7章 、风波起 “人影?”李韶蹙眉,“那你找到这人了吗?” “没有,臣在院中察看了一番,没有发现异常,就去了长公主的寝房。寝房中也没有异样,但床幔遮挡的格外严实,臣就编了个理由想过去看看,结果……”穆钧心虚的觑了眼天子,“结果长公主上前阻拦,被臣撞倒在地,头碰到了床沿上……” “这么说,你人没抓到,还伤了长公主。”李韶本就焦躁,听到这话胸臆更是冒出一团火来,“你是废物吗?” 穆钧如履薄冰,“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李韶嫌弃的瞥他一眼,思忖道:“近日长公主有没有往府里带一些稀奇古怪的人?” 穆钧茫然摇头,“臣不知。” “前些时日,长公主去沉香阁狎妓,你知道吗?” “臣……不知。” 李韶忍无可忍,伸手打他头,“这不知,那不知,你在这里吃闲饭?” 这一下打的不轻,穆钧的脑壳嗡嗡直响,“陛下,成亲以来臣一直得不到传召,无法近身侍奉,自然不能事无巨细的知晓长公主的想法。所以臣只能使劲装疯卖傻,偶尔才能靠近长公主,但能打探到的少之又少。” 这话不假,长公主多次表示不喜欢这个傻子,肯定不愿意过多接触。李韶哽了哽,没好气道:“你这般疯疯傻傻,还想得到传召?就是长公主传你,你也不能去!” “陛下放心,”穆钧垂目,“臣不敢碰长公主一个手指头。” 李韶半阖眼眸,不经意间流露出一股倨傲意态,“这次朕就暂且先饶了你,以后机灵着点。还有,如果有娼妓进府,你反正是疯傻的,该怎么办心里有数吧?” 已经打走好几个娼妓的穆钧心领神会,“臣知道该怎么做,一个不留。” “知道就好。”李韶起身整顿衣冠,和煦秋阳从窗棂射入,一束束成条的光线落在他身上,“你父亲那边,朕准备将他升为汝州知州。你放心在府中待着便是,守好长公主,让那些下三滥离她远点。” 惊诧过后,穆钧重重叩首道:“臣多谢陛下!” 月上中天,城东福王府依然明亮如昼。 后院的戏台还未收,金碧夺目,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淫靡之音,语秽浅鄙,趁着两侧摇晃的灯影,显得阴森诡异。而戏台正对面的软榻上,剑目星眉的男人正听得津津有味,手一搭一搭的在膝盖上打着节奏,摇头晃脑吟着戏腔。 身穿青衫的侍从六子走到福王身边,躬身道:“王爷,那位今天又去长公主府了。” 福王闻言,满院都是他邪狞的笑,和着戏腔,让人心中不适,“放着后宫佳丽不要,竟然迷恋自己的皇姐,如此龌龊之人,怎能配得上这九五至尊的宝座?”他乜向六子,“你说是吧?” 六子陪笑道是,与他贴耳:“晋阳王来信。” “什么?”福王登时肃起脸,对戏台那边喊:“都下去,下去吧!” 乐师和戏子很快退下去,夜色又恢复了原始的朦胧静谧。福王带着六子回到正堂,将门阖的严严实实,这才打开信笺。 薛平一案株连甚广,朝中两派都借此机会铲除异己。福王老早就放出信儿给远在封地的晋阳王,说当今陛下要查办他。 晋阳王一开始还不信,在他不停的撺掇下终于坐不住了,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反了。如今修书一封,想让他在京师内应。 福王噗嗤笑了,心道这刘焘还真是越活越糊涂了,一个危在旦夕的异姓王,妄图让他当内应,怎么想的?以刘焘那点兵力,造反就是以卵击石,他才不会去垫背。不过他也不会去揭发,对他来说京师的水越混越好。 李韶那小子委实可恨,刚登基就把他赶到封地,那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妓院里全都是不知道哪拔来的老葱,给京师提鞋都不配!若不是秋猎,他还不回来。 福王狠啐一口,将信续进绢灯烧掉。 “六子,你跟送信的说,本王已被陛下盯梢了,府邸周围全是锦衣卫,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摸摸下颌的胡茬,眯眼道:“顺便再告诉他们,猎物的软肋是长公主,让他们用点巧劲儿,别蛮干。” 六子拱手:“遵命。” 万金楼坐落在京师覃埠大街上,里头的珠宝头面备受显贵们喜爱,平日里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好不热闹。然而今日与以往大相径庭,冷清的很,只因为门口有锦衣卫驻守,各个如同活阎王似的,谁还敢进? 孟烁一身雅青曳撒,靠在柜面上,手指不停扣着桌案,“我说掌柜的,还没好?等的我腿都麻了。” “马上就好,大人!”掌柜也很慌,催促着金匠快点抛光,这群锦衣卫的老爷们在这杵着,简直耽误他挣钱呐!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货终于做好了,掌柜捧着精致的红绸锦盒来到孟烁面前,“大人,您要的东西做好了,您查验一番。” 孟烁接过来端详,一支掐丝草虫簪,与众不同的是金叶之上有百虫,点缀着颜色各异宝石,栩栩如生,俏丽活泼。但他一个大男人不懂欣赏,只是惊讶:“就这么个小玩意,要五百两?你们这不会是黑店吧?” 锦衣卫的警觉心起来,孟烁环顾四周,似乎要揪出点什么马脚来。 掌柜吓出一身汗,谄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簪首工艺复杂,大人要的又急,我们两个金匠好几夜都没合眼才赶制出来,价格上肯定是要高一些。不过大人尽管放心,咱们楼里出来的特制品绝不会一式双卖,保准您的夫人戴上独一无二,备受艳羡。” 这么贵的物件,他未来的夫人可戴不起,孟烁心头一叹。眼见天色不早了,他也懒得跟掌柜掰扯,将锦盒小心翼翼收好,掏出银票放在柜面上。 掌柜笑嘻嘻送客:“大人您慢走,用好您再来!” 回到锦衣卫总衙时,晏棠正审阅着卷宗,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大红飞鱼服衬的面皮皎白。 他抬眼,“取回来了?” “取来了。”孟烁打开锦盒,放在他桌案上,喃喃道:“卑职也没觉得多好看,还这么贵,大人不会被宰了吧?” “你如此没情趣,当然理解不了这种破费。”晏棠淡然的挖苦他一句,拿起簪子把玩,眸色变得轻柔。 “大人,您这簪子准备送给谁呀?”孟烁满眼都是求知欲,“是不是婚事有动静了?大人看上哪家千金了?” 晏棠素来讨厌他这婆妈的样子,刚要训斥几句,就见衙门口进来一位身穿大红麒麟服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个头不高但很敦实,其后跟着俩千户,都是趾高气扬的模样。 “见过指挥使大人。”孟烁肃然道。 晏棠眼波微动,起身揖礼,“指挥使来了。” “哎呦,晏同知,孟总旗,都在呢。”指挥使袁刚假装才看见,迈着方步走到他桌案前,细咪咪的小眼一顿瞎看,“这哪弄的簪子?看起来挺有趣的,啧啧啧,全是小虫。” 他伸手要拿,晏棠却先他一步将簪子放在锦盒中。 袁刚抬眼看他,收回手冷哂道:“听说晏同知被罚俸了,怎么回事?” “下官不会揣摩圣意,办错了事,自然就被罚了。”晏棠慢条斯理的回他,话锋一转道:“袁大人不是去晋阳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袁刚有些郁闷,也顾不得奚落他了,撩起曳撒坐在太师椅上,“这探子报的什么东西?我连夜赶到晋阳,那晋阳王府破败萧条,连个演兵场都没有,上哪谋反去?” “是吗?”晏棠似笑非笑道:“那可能是探子把错风了吧。” 前世袁刚夜郎自大,多亏了他的帮扶才摸到了晋阳王谋反的命脉,晋阳王府内含乾坤,其兵力都藏在地下暗窖里。这次他准备袖手旁观,反正晋阳王不过是垂死挣扎,入不了京师就会被剿杀,不如一石二鸟,让袁刚自掘坟墓。 毕竟,指挥使的位置,他做习惯了。 “指挥使,”晏棠徐徐道:“半个月后就是霄山秋猎了,陛下命锦衣卫将诸事安排妥当,下官已经应下了。” “嗯,我手头上事太多,你办好它就是。”袁刚速来对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没兴趣,不过是安排一下秋猎布置和人员调配,里面吃不到任何甜头。 谁知晏棠出其不意的说:“下官提前恭喜大人了。” “恭喜?”袁刚一愣,“此话怎讲?” “大人不是一直想知道百官对您有多少忌惮吗?秋猎的骑射比试,倒是个好机会。”晏棠走到他身边,俯身耳语。 袁刚听着,渐渐浮出笑意,忍不住夸赞:“妙,真是妙!” 晏棠陪笑,“指挥使先歇着,下官还有事要办,先行告退了。” 他拿起桌上锦盒,离开了衙门。孟烁跟在他后头,对他方才的悄悄话很感兴趣,问道:“大人,你跟指挥使说了什么,让他笑的跟猪似的。” “不过是给他添把柴,他烧的越旺,陛下就越心烦。”晏棠修长的手指探入脖内,扯了一下襟口,“姚沥回来了没有?” “姚千户……”孟烁还没说完,就看见都指挥使司门口停了马,忙道:“来了来了,姚千户来了!” 姚沥下马,走到晏棠身边回禀:“大人,长公主出府了,可能要去汇安楼参加官卖。” “官卖?”晏棠抿唇思忖,“备车,去汇安楼。” 汇安楼每年八月底会举办一次官卖,由顺天府派人主持,竞价之物都是查抄罚没的珍品,所得银两上缴国库。 李映柔对这些从来不感兴趣,但她得知苏恪今日要去汇安楼参加官卖,两人已经数年没有深交了,这正是个套近乎的好机会。 低调的蓝绸马车行驶在街巷中,轮毂碾过青石板,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李映柔端坐其中,穿一件月白细绸上袄,配金银线绣芙蓉百榴裙,云鬓高挽,镶血红宝的抹额正巧遮住额上伤痕,眉眼娇俏又不失端庄大方。 为了这次会面,她可谓是盛装打扮。谁知刚走到永定湖畔,马车就蓦然停下了。 李映柔纳闷:“出什么事了?” 竹筠很快挑开幔帘,神色难得有些焦虑,“殿下,是锦衣卫,他们说……晏大人有请。” “晏棠?”李映柔不可思议的瞪大眼,之前夜闯长公主府,如今当街拦她马车,发什么疯? 她双眉蹙起,下了马车,抬眼就见不远处的石拱桥上立着一位俊朗男人,鲜衣翩然,甚是耀目。时光更迭,恍然间又回到那个春日,她拦下晏棠的马车,在这座石拱桥上与他甜言蜜语。 如今,风水轮流转了? “卑职见过长公主。”孟烁笑吟吟的行礼,朝石拱桥一比,“晏大人有要紧东西给殿下,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第8章 、风波起 马车周围守了十几个锦衣卫,这附近又是闹市,强冲不至于。离官卖开场还早,李映柔斟酌一番,决定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款款走向石拱桥,一步一步踏着石阶。 男人挺拔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近,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晏棠看她的眼神有点肉麻,肉麻到她又想动粗。 等她站到晏棠身边时,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消失了,他依然摆着一张寡淡的脸,俊的没有温度。 “晏大人找我有事?”李映柔压住火气,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你把我害成这样,还敢拦我马车,你倒是厉害。” “殿下恕罪,臣今日是特地来请罪的。”晏棠目光落在她额前,“殿下的伤,好多了吧?” 李映柔笑的礼貌疏离,“好多了,不劳大人挂牵。” “那就好。”晏棠深叹,将红绸锦盒双手呈上,“这是臣送给殿下的赔礼,还请殿下笑纳。” 桥上有风拂过,携起两人的衣角,碧空之上浮云散去,锦盒漾起盈盈光亮。李映柔目光含着揣测,接过锦盒打开,里头的簪子让她神色一滞。 在她死前的那个夏天,她百无聊赖,摆弄着头上的一支金蝉簪说:“这些发簪都好枯燥,要是把所有可爱的小虫都融合在一起,那是什么光景呢?怕是太复杂,不好做吧。” “这有什么难的,”晏棠从身后环住她,“等忙完这段时间我送你一支,只要钱到位,没有做不出来的东西。” 后来…… 就没有后来了。 李映柔失神的望着锦盒里的发簪,蝉、蜻蜓、蝴蝶,好多好多微雕掐丝的虫儿,以各色姿态落在金叶上,比她曾经设想的还要丰富。 “喜欢吗?”晏棠轻声问。 李映柔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手有些微抖,“你……从哪里弄的这个发簪?” “在万金楼,我觉得好看,就买下了。” “哦。” 原是巧合,李映柔松了口气,为自己那一刹稀奇古怪的想法感到羞耻。他要是重生了,才真叫祸害遗千年。 “殿下喜欢吗?”晏棠又问一次。 李映柔沉默,睇睨锦盒,发现发簪下面还有东西,明黄色,像是一本奏疏。她拿出来研读,更是惊诧,竟然是颜世苑的罪状! “晏大人,”她满脸纳罕,“你这是何意?” 晏棠淡声道:“殿下若想保他,拿走便是,全当臣以表歉意吧。” 李映柔:…… 她一时麻木,立在这石拱桥上不知所措。湖上有画舫摇摇曳曳,如同她的心情,左摇右摆,摸不着边际。 染着蔻丹的手指紧了松,松了紧,反复数次,她终于拿定了主意。 “你我并非眷侣,这个还给大人。”李映柔将发簪收在锦盒,直接塞他手里,“奏疏我就留下了,多谢晏大人,告辞。” 她步履匆匆的上了马车,好在晏棠没有纠缠,让锦衣卫放行了。 马车继续行驶,隔了一会,李映柔掀开窗幔向后看,锦衣卫们已经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此刻她也顾不上苏恪了,放下窗幔喊道:“改道!进宫!” 车夫听令调转马头,朝巍峨的皇城驶去。 李映柔捏紧奏疏,双瞳似有冰河涌动。晏棠以公谋私,涉案奏疏也能随便送人,如此明目张胆,简直是藐视大魏律法。 既然他不要命,她不介意送他一程! 说起颜世苑这个人,私生活黑料的确多一些。前世为了拿下他,李映柔可是花了大笔银两为他购置美男,而他则在朝廷替她纠察百官,诤谏皇帝,交易做的还算顺心。 现如今存在偏差,颜世苑竟也落到锦衣卫手中。 这人虽然好用,但对她来说一个颜世苑倒下,千千万万个颜世苑站起来,没必要因为他跟晏棠扯上关系。 颜世苑横竖都要死,若能帮她干掉晏棠,也算死得其所。李映柔睨着奏疏,叹道:“以后逢年过节,本宫会派人给你多烧点纸,放心去吧。” 进宫之后,她一路推敲着说辞,来到了勤政殿。 由于这次是突然造访,凤驾没有提前相迎,步行到这时李映柔额前溢出细密的薄汗,在阳光的照射下,如瓷肌肤晕着一层莹亮的光泽。 “臣见过长公主。”梁郁中虾腰施礼,没有通传,直接放她进入内殿,大魏唯有她享受这个待遇。 殿内陈设雍容又不失雅致,鎏金四足香炉中燃着龙涎香,袅袅入鼻息,让人心神安定。李韶端坐在紫檀案前,垂目写着批注,曦光穿过槛窗丝丝缕缕照在他身上,肩头的织金盘龙细碎生光。 见他神情专注,李映柔清清嗓子,福礼小声道:“参见陛下。” 李韶笔尖一顿,抬眼看她时,笑容止不住地散开。他赶紧放下朱笔,走到她身边,两人携手坐在窗下描金榻上,“皇姐这么快就来了?朕没来得及让凤驾去接你,一路到此累不累?” “不累。”李映柔反复揣摩,觉得有些不对劲,“陛下怎么知道我要过来?” “晏棠方才派人说诏狱有急事,他正巧碰到皇姐,就将颜世苑的奏疏交与你了。朕本来以为你会等到官卖结束再进宫,没想到你现在就过来了。” 李映柔:…… 她冷静的听到最后,心头巨浪滔天,纤纤十指将百榴裙捏出无数褶皱。没想到这狗崽子又留了后手,竟然先她一步做好了铺垫! “一个奏疏而已,不必要这么着急送过来,皇姐都跑出汗了。”李韶面露疼惜之色,取了矮几上的香帕替她擦拭额上汗水,随后将香帕递给梁郁中。见她失神发愣,狐疑道:“皇姐,怎么了?” “没……没什么。”李映柔敛正神色,自琵琶袖拿出奏疏,呈给他。 李韶打开看了看,轻蔑道:“虐杀娈童,没想到颜世苑人前正派,背地里竟然如此龌龊,真是丧尽天良。” 这些事李映柔也不知情,分不清真假,但奏疏到了天子眼前,颜世苑算是彻底栽了。 她思忖须臾,不甘道:“锦衣卫奏疏都是绝密的,宴同知随便就把奏疏交予我,这也太儿戏了。不知情的,恐怕还以为我参与党政呢。” 她说的有理,但李韶最近公务繁忙,想见她却抽不开身。晏棠这事办的正遂他意,他并不想过多苛责。 “皇姐不要多想,”李韶温声安抚:“若晏棠将奏疏交予旁人,朕肯定要治他罪,但皇姐不是旁人,朕不在意。” “不在意也不代表他没错,奏疏这么烫手,害得我火急火燎进宫,官卖都要错过了。”李映柔咬着唇心,一副气囊囊的模样。 “皇姐别生气,等晏棠来了朕一定好好训斥他。”李韶话锋一转:“朕让御膳房备了点心,都是皇姐爱吃的,朕先差人送过来。” 他正要传梁郁中,却被李映柔打住,她满脑子都在考虑善后问题,哪有心情胡吃海喝? “陛下不用麻烦了。”她站起来,“奏疏已经送到,我就没心思了,先走了。” 李韶起身拉住她,面上有些失落,“我好几天没见皇姐了,再待一会吧,我们一起用午膳。朕这几日有些头疼,皇姐陪陪朕吧。” “头疼传太医,我又不会治。” 李映柔现在没心情讨好他,甩开他的手。谁知李韶又大跨几步挡在她面前,害她差点撞到他的下巴。 “皇姐是不是生气了?朕知道晏棠耽误你参加官卖了,要不朕再罚他半年俸……” “别!”李映柔迅疾制止,“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算了。” 这赔本买卖她是不再做了,本来罚俸就伤不到晏棠,若他因为这事再次夜闯,她可受不了二次惊吓。 李韶悻悻说:“可是……”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办,改日再进宫陪陛下用膳吧。”李映柔抬手拂去他肩上褶皱,又敷衍的关心几句:“头疼就赶紧传太医看看,龙体重要,别耍小孩子脾气了,皇姐真得走了。” 她抬手摸摸他面颊,掌心的温热渗着肌肤糅进去,将他心头的郁结化开不少。李韶没奈何,只能放她离开。 李映柔刚踏出朱红门槛,倏尔又踅身看向殿内。 落落寡欢的李韶又来了精神,“皇姐是不是改变主意了?朕就知道皇姐还是心疼朕的,午膳想吃什么?朕让人去准备。” 李映柔听若未闻:“前些时日陛下不是说要送我一把手铳吗?在哪?现在给我吧。” 李韶:…… 手铳还在神机营,取回来需要一段时间。李映柔最终还是留下用了一顿味同嚼蜡的午膳,离开勤政殿时已经巳时了。 颜世苑栽了,官卖也错过了,斗法失败的李映柔杀气腾腾,恨不得将晏棠碎撕万段。 出了承天门,不出她所料,一袭大红飞鱼服的男人格外惹眼,负手站在她的马车旁,似乎要来兴师问罪。李映柔并不怯怂,走到他身边,皮笑肉不笑道:“晏大人,这么巧,我们又见面了。” “臣在等殿下。”晏棠微微揖礼,“奏疏呈给陛下了?” “对。”李映柔乌睫轻颤,“思来想去,奏疏放在我这里委实不妥,本来锦衣卫就是写给陛下看的,不是吗?” “殿下说的是,臣多谢殿下帮忙送奏疏,不过……”晏棠迫近一步,两人之间只隔着数拳的距离,他取出锦盒中的百虫簪绾在她乌髻上,无甚喜怒道:“臣一心为殿下着想,结果殿下在背后捅臣一刀,有点让人心寒。” 美人随之抬眸,两人皆是如玉身姿,遥遥相望,竟有点郎情妾意的韵味。 事到如今,李映柔不想也没必要再伪装下去,琵琶袖一垂,小巧的手铳滑落在掌心,皓腕轻抬,手铳直接抵在了晏棠额前。 她眼底浸满寒霜,朱唇艳艳,如同勾人性命的山精野魄,“晏大人,今天就把话挑明了吧。我不管你接近我是何目的,从今往后,你要是再敢冒犯我,我就打爆你的狗头。” 上膛的声音传来,晏棠面上闪过一丝惊诧。 阳光倾泻,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在他意味不明的注视下,李映柔拔出头上发簪,将其硬生生插-进他的乌纱帽里。 “这么漂亮的发簪,送给我简直是暴殄天物,晏大人戴上才叫一个貌美如花。”她收了手铳,笑靥如花。 晏棠洞察了她潜藏的恨意,在她擦肩而过时,忍不住诘问:“殿下为何对臣有这么大的敌意?” “很简单,”李映柔停下步子,侧头看他,“因为我不喜欢你,讨厌你。” 晏棠:…… 李映柔的马车离开后,一直梭在墙角的孟烁才敢跟上来,站在晏棠身边。他先前还纳闷颜世苑的奏疏怎么被抽走了,没想到是被上官拿来哄长公主开心了,还被长公主摆了一道。 啧啧啧…… 看上哪家千金不好,非得招惹长公主。 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晏棠这才回神,拔下头上发簪,喃喃道:“为何她会讨厌我?” “大人,你们俩还没深入了解呢,您又是送发簪又是甩奏疏的,太心急了,能不吓到人家吗?”孟烁望着他破洞的乌纱帽,叹道:“欲速则不达,长公主的脾气看来不太好,为了项上人头,您还是稳着点来吧。” 晏棠抿唇想了想,觉得这话有道理。他算是看出来了,现在的柔柔不吃利诱这一套,很可能是复仇的欲望还不太高,是他太过心急了。 看来得换个方式了,晏棠挺起胸膛,肃然道:“孟烁,你去弄点话本过来,要谈情说爱的。” 孟烁:…… 夜色渐浓,李映柔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通过今日之事,她跟晏棠算是彻底闹掰了,虚假和平也不复存在。晏棠素来阴鸷,她以后得小心行事。 到了后半夜,她才迷迷糊糊睡着。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竟然梦到了晏棠,两人在暖帐中耳鬓厮磨,香艳入骨。醒来时她又羞又恼,恨不得将脑子挖出来洗洗。 竹筠替她梳头时,睨着她的神色问道:“殿下可是身体不舒服?” “没什么,”李映柔犯恶心,“就是夜里吃了只苍蝇。” 竹筠:…… 手下来报,苏恪今日还会去汇安楼。李映柔打起精神,细致打扮一番,带着竹筠和几个护军出了门。 马车在京师绕了数圈,最后才停在汇安楼,她头戴细纱帷帽下了马车。 今日来的晚了些,一楼已经坐满了,她只得率人登上二楼,让护军替她清出一个靠前的站位。视线在人群中寻睃,终于找了坐在第二排的苏恪。他身着玄色直缀,头束玉冠,手中折扇微摇,仅看背影就觉得风姿隽逸。 不多时,皮鼓响彻三声,官卖正是开始。 李映柔对高台之上展示的物品并不感兴趣,全程紧盯着苏恪。终于在第五件物品摆出时,苏恪开始行动了。 “一百两!”他率先起价。 “一百五十两!” 他再加:“二百两!” “三百两!” “三百五十两!” 竞价一路飙升,苏恪貌似志在必得。李映柔好奇的看向高台,是一幅洛安居士的山水画,抄没于被薛平案牵扯的胡侍郎家。 这画意境平平,实则值不了多少银子,谁知价格竟然飙到了五百两。 苏恪没有再追,似乎囊中羞涩,苏家自他父辈起就有颓势,以他的资历拿出五百两以上并不容易。 机会来了,李映柔潇洒举手,朗朗道:“一千两!” 第9章 、风波起 清澈如溪的声音引起了满堂轰动,大家纷纷回头遥望,只见是一位带着帷帽的女郎叫价,身姿娉婷,气质脱俗。 苏恪也在看她,隐约觉得这个身影有些熟悉。 一千两价格出来,无人加价,最终这幅画送到了李映柔手中。 接下来的竞价,苏恪都没有参与,好像只是奔着这幅画来的。李映柔站到乏累,好不容易挨到散场,赶紧让手下去请他。 李映柔扶着栏杆睇晲他,苏恪有些错愕,抬头望她一眼,迟疑片刻还是跟着她的人上了二楼,来到她身边,礼貌揖礼,“敢问姑娘叫在下来,所为何事?” “苏哥哥,”李映柔撩起细纱,俏眼含春,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藏在里头,“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仅是看了一眼,苏恪就认出她,恭顺施礼道:“臣苏恪,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千……” “苏哥哥不必客气,你怎么在这?”李映柔笑吟吟问。 “臣听说今日有洛安居士的画作竞价,便过来看看。”苏恪清雅陪笑:“方才臣还在想是哪家小姐这么大手笔,没想到是殿下。” 李映柔抬手掩唇,故作惊讶道:“哎呀,之前一路叫价的不会是苏哥哥吧?” “是臣。” “这样啊,那我岂不是夺人所好了?” 苏恪摇摇头,双手捏着折扇,文质彬彬的说:“殿下哪里的话,竞价就是如此,价高者得,没有夺人所好之说。” “那……”李映柔羽睫轻扇,“既然苏哥哥喜欢,那我就把这画赠予苏哥哥吧。” 苏恪一怔,婉拒道:“使不得,这可是殿下花了高价拍下的,殿下的好意臣心领了。” “苏哥哥这话说的不对,钱是最不值钱的,若能博苏哥哥一笑,那就是物尽其用了。”李映柔含笑睨他,水濛濛的眼瞳,嫣红的嘴唇,寥寥数眼就叫人难忘。 四目相对,苏恪有些恍神,垂目不敢再看她,“殿下,臣……” 未等他说完,李映柔就吩咐道:“竹筠,派人将画送到苏府。” “是,殿下。”竹筠领命,旋即下楼去办。 眼见她办事如此果决,苏恪忍不住叹气,“殿下这样做,这叫臣如何是好。”他踟蹰些许,如实相告:“前些时日胡侍郎被薛平案牵连入狱,臣知道他罪有应得,但他对臣有知遇之恩。这幅画是胡侍郎最喜欢的,臣便想买下来替他收好,可惜……” “原来是这样,苏哥哥真是重情重义之人。”李映柔向他投去崇拜的目光,“那正好,画赠与苏哥哥,两全其美。” 苏恪凝着她,俊朗的脸上满是感激,“臣多谢殿下割爱,此份情必当铭记在心。” “苏哥哥不必介怀,只是……”李映柔滞了滞,娇声探寻着:“我也很喜欢这幅画,不知改日能否去苏哥哥府上赏画?” “殿下若是驾临,苏府可谓是蓬荜生辉。”苏恪微扬唇角,眼底烁光浮动,“臣,恭候殿下大驾。” 几天后,长公主的仪仗来到了苏府。苏府全员出来迎接,叩地山呼殿下千岁。 “都起来吧。”李映柔一袭绯红缂丝曳步裙,外罩织金对襟褙子,明媚的日头下缎面映着温润的光,略施粉黛的眉眼顾盼生辉,如清水芙蓉惹人艳羡。 苏老爷子前年已经去世,苏恪身为嫡长子,站在众人前首,抬眸与她相望。 她朱唇微张,露出盈盈贝齿,黑白分明的眼睛脉脉含情,单纯和欲完美糅合在她身上,仿佛一霎就能将人勾走,淹没在她铺造的温柔乡中。 “殿下,外面风大,请进府吧。”苏老夫人开口,斩断了两人绞缠不清的视线。 苏恪这才觉得自己冒犯了,咽了咽喉,敛正神色朝府中一比:“殿下里面请。” 入府后,李映柔寒暄几句就将众人遣散,随着苏恪往他住的院子走。一路穿山游廊,曲径通幽,她环顾四周,曼声道:“苏哥哥府上还是这般雅致,细想一下,我都好几年没来过了。” 两人比肩同行,苏恪叹道:“是啊,自从毅德太子故去,你就没有再来过。” 李映柔闻声,一丝怅然漫上心头。 皇兄跟苏恪是好友,经常带她来苏府做客。情窦初开时,她默默喜欢过苏恪,后来她一心报仇,也顾不得儿女情长,就把苏恪放下了。再后来,她有了晏棠。 见她不说话了,苏恪侧头,看出了她的哀伤,“是臣多言了,又提到了殿下的伤心事。” 这种情绪恰到好处,自然是要利用一番,李映柔苦笑道:“没事,我就是突然有些想皇兄,以前我们三个有空就会聚在一起吟诗作对,那光景多么美好,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了……” 声音哽住,她停下步子,抬头看他时眼眶湿润,浓黑的眼睫微微一颤,泪珠就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美人落泪,谁都会心焦。苏恪旋即慌了手脚,在身上来回摩挲也没找到帕子,到最后只能用袖阑去拭,柔声细语的哄她好久。 见他急出了汗,李映柔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敛起情绪。 这么一折腾,两人的距离进了一些,又找回了少时相处的感觉。她抽抽搭搭去牵苏恪衣袖,而苏恪满心怜香惜玉,也没有拒绝。 两人就这样在曲折逶迤的廊子下往前走,谁都没有再说话。 锦衣卫总衙,晏棠将最后一本话本扔在桌案上,执笔写下心得,一手正楷丰腴雄浑,结体遒劲。他低眉垂目太过认真,没有留意到孟烁进来。 “大人,你看的也太认真了吧?还做笔记?” 晏棠被他惊诧的声音慑住,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一簇墨点化开,抬眸瞪他。孟烁吓得不敢再多嘴多舌,摆正神色杵在一旁。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晏棠这才收笔,将密密麻麻的簿子阖上,存放在桌案的抽屉中。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僵直的筋骨,手扶腰间鸾带,“你去找一趟长公主,就说我今晚想约她听戏。” “听戏?”孟烁面露难色,“大人,今天这戏怕是听不成了。” “何出此言?” 孟烁支支吾吾,在晏棠的眼神威胁下,如实道:“长公主今天去吏部苏主事家中做客,午膳在苏府用了,方才他们去永定湖游船了,怕是要在船上用晚膳了。” 晏棠:…… 傍晚时分,游船归来,停靠在永定湖码头上,准备行船宴。 远远望去,湖面金波粼粼,奢华的游船长约数丈,船舱高耸四层,其上盖着重檐歇山顶,还未天黑里头的厢房就已经灯火辉煌,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三楼包厢中,进门便是绣镶斑斓山水的屏风,其后隔着一方铺设绚丽的天地,四壁垂画,角落摆着青花瓷置瓶,秋花枝干高低错落,古朴雍容。 随着一个个婀娜的身影进进出出,顶臻菜品陆续上齐,摆在红木镶嵌螺钿方桌上。 苏恪拎着彩釉花壶,替李映柔斟上虎丘茶,“殿下对臣的关照,臣无以为报,只能略备薄宴,还请殿下不要嫌弃。” “苏哥哥别这么客气,弄得好生分。”李映柔微微探身,欣赏着面前的饕餮盛宴,“我多年没来,没想到这船上的菜品看起来还是老味道。” 苏恪深以为然,指着面前的五彩糯米丸子说:“臣记得殿下最爱吃这道花珍珠了,玩了半天估摸着也饿了,殿下快用膳吧。” “嗯。”李映柔拿起顶绕金丝的箸筷,稍稍尝了几道菜,便停下来说:““苏哥哥,马上就到秋猎了,陛下让你伴驾,圣旨已经收到了吧?” “臣已经领旨了。”苏恪放下箸筷,心生纳罕:“殿下怎么知道的?难不成……” 李映柔莞尔,“我跟陛下说最近有些想念苏哥哥,陛下就特别恩准你伴驾了。” “难怪。”苏恪恍然大悟,“臣当时还纳闷,陛下怎么突然中意臣了,原来是拖了殿下的福气。” “这些年苏府家道中落,在朝堂上也是人微言轻,不过苏哥哥放心,我一定会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的。这次秋猎苏哥哥要好好表现,早日光耀苏家门楣。” 斜晖自隔扇窗照进来,地屏洒金,厢房内一片柔光魅影。李映柔温和的笑着,柳眉杏眼,如若瑶台仙子坠下凡尘。 苏恪定定凝着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苏家满门忠良,出过朝廷二品大员,只可惜自苏父开始就时运不济。他本以为能借毅德太子的东风振兴苏家,谁知太子早逝,他正愁如何改写自己的仕途,她这番话如同雪中送炭,让他倍感欣慰。 苏恪剑眉一沉,肃然道:“是!臣多谢殿下提携!” 他眸底潜藏起来的野心被李映柔尽数窥知,对一个男人来说,美色、权势、金钱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她深谙此道,结下蛛网逐渐将他捆死,两人互利互惠,最后为皇兄复仇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刀,就得慢慢磨才会亮。 李映柔弯起眼眸,笑意欲浓,“苏哥哥,你我之间不必客气,这么多年,我心里还是顾念当年的……” “锦衣卫缉事,全都坐好!” 底气十足的叫嚣打断了她的话,丝竹之乐戛然而止,楼下传来了尖叫声,霹雳乓啷乱作一团。 李映柔攒起眉心,起身来到厢房外,扶着栏杆朝下望。只见船楼入门已被锦衣卫封死,缇骑们踏踏飒飒迅疾上楼,挨个厢房开始搜查。 游船瞬间乌烟瘴气,李映柔攥紧栏杆,心里痛骂 重生一次,这他娘的是捅了锦衣卫的窝?! 第10章 、风波起 很快缇骑们来到三楼,看热闹的人鸟兽散尽,唯独李映柔和苏恪还站在回廊上。 “锦衣卫缉事!还不快退回厢房!” 方头正脸的缇骑高声呵斥,正欲拿刀柄推搡他们,却被苏恪上前制止,“大胆!这位是长公主殿下,休得无礼!” 缇骑闻言,恭顺虾腰道:“小人奉命缉查,还请殿下恕罪! 李映柔的目光不怀好意,往苏恪背后躲了躲,声音怯怯:“无妨,你们在这里办的什么案子?” “回殿下,锦衣卫接到密报,这艘船上有人妄议薛平案,诋毁陛下威严,锦衣卫奉命前来抓捕不法之人。” 锦衣卫见缝插针,船上有探子也不足为奇,尤其是能上得了这艘游船的都是达官显贵,富商大贾,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套情报的机会。李映柔淡淡道:“本宫知道了,你赶紧去搜吧。” “是!” 缇骑走后,李映柔瞥了一眼楼下,锦衣卫就地打桩,厢房内外层叠回荡着哀嚎声和求饶声。 “殿下,外面太乱了,我们先进去吧。” 苏恪温和的声音有些格格不入,李映柔收回目光与他一起进了厢房,阖上房门,将喧杂吵闹隔绝在外。 “锦衣卫查他们的,咱们继续吃。”苏恪拿起箸筷,夹了一块嫩白鱼肉放在她盘中。 李映柔娇羞一笑,心里却总不安稳,抿了口鱼肉,还是决定先带苏恪离开。然而话还没说出口,门就被踹开,四五个缇骑鱼贯而入。 见这阵仗,李映柔放下箸筷,不悦道:“怎么,本宫还要审问?” “殿下自然是无需审问,”晏棠冷秀的身影绕过屏风进来,眼神锐利如刃,定定凝在苏恪身上,“来人,将苏主事押下去!” 苏恪还没反应过来,缇骑已经走到他身边,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来。 过往重现,李映柔一怔,话来不及润色就脱口而出:“晏棠,你这是干什么?我可以证明苏主事没有乱议薛平之事,若你不信大可在此审问一番。可你审都没审,直接将人带走,不妥吧?” “无需审问,苏主事一案与此无关。”晏棠将驾贴拿出来,“殿下,苏主事接连在官卖买了很多胡侍郎的老物件,这本来也没什么事,但有人密报说胡侍郎对苏主事有提携之恩,这里面怕是有些道道儿,臣只能将人拿进诏狱细审。陛下有命,不可漏过一个同党。” 这事李映柔亲耳听苏恪说过,顿时如鲠在喉,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晏棠云淡风轻的望她一眼,挥手道:“带走。” 缇骑领命,带人离开。苏恪看出了她的惶然,走到她身边时低声安抚:“殿下,臣先随他们过去,清者自清,殿下不必担心。” 诏狱不同刑部大牢,从来没有‘清者自清’这个说法,一脚踏进去就等于进了鬼门关,活着出来的寥寥无几,皆是身残命烂。 若是旁人她可以置之不管,但苏恪遇难她无法袖手旁边,毕竟两人是老相识。若这把刀再折了,她怕是要难捱了。 凝着苏恪的背影,李映柔咬紧唇心,留下一圈粉白的月牙痕迹。不管他跟胡侍郎之间有没有猫腻,人在外面什么都好说,不能让他先进诏狱。 “等等!”她看向晏棠,“晏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船楼里燃着百烛吊灯,明亮透彻。两人站在厢房外的过道上,女人眉目如画,男人面若冠玉,如此登对就像是画中走出来的神仙眷侣一样。 只可惜,两人貌合神离。 李映柔手捻着上袄的金丝滚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眉眼变得真诚,“晏大人,那天我拿手铳指你,是我冲动了,还请你不要见怪。” “臣不介意。”晏棠睇着她,“殿下有话直说吧,臣听着。” 四周锦衣卫还在打桩,聒噪声不绝于耳。李映柔往前迈步,离他更近一些,凝着他胸前鱼鳍鱼尾的蟒形绣样,嗫嗫道:“你……能不能放了苏恪?” 等待的时间颇为难挨,晏棠一直不说话,她愈发忐忑,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前些时日的事拒绝帮她。 在她心焦气躁时,温热的手指抬起了她的下颌,她一怔,被迫对上那双深沉似海的眼睛。 晏棠声音寡淡,所有情绪都掩藏起来,让人拿捏不准,“臣有些好奇,殿下不保颜世苑,为何要保苏恪?” 李映柔往后退,避开他的接触,“不瞒你说,我与苏恪和已故的毅德太子都是旧交,所以我不能看苏恪落难,还请晏大人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晏棠从回忆中拾出一些碎片,慢慢拼凑,与她说的大致无二。 “哦,原来是这样。”他玩味着,薄唇轻抿道:“那臣有什么好处吗?” “你开个条件吧,只要我能办到,都可以。”说完这句话,李映柔有些后悔,回想到之前晏棠的浪荡行为,万一他要跟她来一场权色交易怎么办? 前世两人在一起算是你情我愿,毕竟她的驸马不能人事,而他又英姿勃发,干柴配烈火,一点就熊熊燃烧起来。 他的身体强劲有力,每一处肌肤都迸发着年轻男性的张扬,抱着她时烧的火热,在床上总能带她飘飘欲仙。跌宕起伏之后是缠绵不绝的温柔,他会亲她额头,唤她一声“柔柔”。 那段光阴,他当她的刀,她让他睡,各取所需也算快活。只可惜,她现在根本不想与他有任何肢体接触。 李映柔垂目,乖巧地等待答复,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后颈被雪色领襟包裹的严实,慢慢渗出细密的薄汗。她愤恨自己现在手无权势,直不起脊梁,撑不住筋骨。 不知过了多久,晏棠的声音徐徐传入她耳畔 “臣想要殿下的人。” 果不其然,李映柔眸色顿沉,正要开口回绝,晏棠又说:“但臣不着急,在这之前,殿下先把心给臣就可以了。” 李映柔眨眨眼,一时有些发蒙:“什么心,你要让我挖出来给你吗?” “殿下玩笑了,臣要的是真心。”晏棠挺直脊背,俊朗的脸庞上没有丝毫波澜。 “真心?”李映柔一怔,难以相信这样幼稚的话是从晏棠嘴里说出来的,她看疯子似的在他面上寻睃,丹唇扬起携出一丝讥讽:“晏棠,你在锦衣卫待了那么多年,也算见惯风浪了,怎么还如此单纯?这世间谁不是半真半假,何有真心一说?尤其是我们这样出生在深宫中的人,真心是最奢侈的东西,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又如何给你?” 她滞了滞,笑容越绽越浓,“这世间最稳固的关系就是礼尚往来,大人换个别的条件吧。” 晏棠一时语塞,前世两人在一起那么久,她的确没有对他说过爱。正因为如此,他这次才要拿到她的心。 他回想着最近所学的精髓,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只道:“殿下不必着急下定论,那臣换个别的条件,臣想约殿下去听戏,不知殿下可否赏光?” 李映柔本以为他还要苦苦相逼,谁知他竟然如此善解人意,倒是让人意外。她面上的嘲讽散去,瞥了眼厢房,复又看向他,“我若是去了,你能放了苏恪?” 晏棠负手而站,冷漠的音色饱含着悲天悯人的宽宥,“苏主事的事可大可小,全取决于殿下的选择。” 李映柔踟蹰些许,“好,我跟你去。” 晏棠满意的笑笑,勾手叫来孟烁,耳语几句。孟烁点头,走进厢房将苏恪释放。 李映柔见状,赶紧来到苏恪身边,视线掠过他被箍红的腕子,忧心道:“苏哥哥,你没事吧?” 苏家向来都是铁血铮铮,经此一劫的苏恪依然泰然自若,“臣没事,锦衣卫没为难殿下吧?他们怎么突然把我放了?” “先别多问了,只要能保下苏哥哥,我受点委屈也没什么。”李映柔不忘卖他一个人情,双眉蹙起嘱咐道:“现在朝局不稳,苏哥哥以后要跟那些伏法之人划清界限,莫要再提他们分毫,免得被有心人听去大做文章,你现在可以先走了。” 吃一堑长一智,苏恪满心感念,了然道:“臣记住了,殿下不跟臣一起走吗?” 李映柔乜了一眼厢房外的绯色身影,避重就轻地说:“我还有点别的事要办,苏哥哥先行一步吧。” 苏恪无奈点头,“那改日再约殿下小聚吧。” 李映柔离开游船时,墨黑华贵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了,其外守着身穿直缀常服的锦衣卫。 晏棠手一伸,朝马车作请,“不过是看个戏而已,殿下就不必带仪仗了,臣会确保殿下的安全。” 竹筠搀着她上马车时,小声询问:“要不要去找陛下?” “不必了,我没事。”李映柔不假思索的回绝了,这件事若是被李韶知道了,铁定会影响苏恪日后的仕途,于公于私都对她不利。 她今日带着手铳,晏棠要敢对她动手动脚,她就先废掉他一只猪手。 第11章 、风波起 好在晏棠并未跟她同乘,他身穿的飞鱼服太扎眼,自个儿先回去换衣裳去了。 马车将李映柔拉到城东戏园子,甫一下了马车,等候多时的孟烁旋即迎上来,谦卑道:“卑职参见殿下,您慢着点,小心前面门槛。” 李映柔意味深长的看他,“孟总旗,等了多久了?” 没想到矜贵的长公主竟然认得他,孟烁嘚瑟不已,脸上笑意丛生,“没等多久,卑职也是刚接到命令,前来保护殿下安全。” 三人进了戏园子,李映柔在前排雅座坐下,很快就有校尉提着食盒过来,摆出紫砂壶和数盘点心,其中还有她最爱吃的蜜萝糕。戏台之上余音绕梁,她手支颐着头,静静等待正主。 旁边一桌坐着两位豪绅打扮的中年男人,一边看戏,一边交头接耳。 “欸,你听说了吗?当朝首辅大人的老家突生异象,那老宅子荒废数十年,井中竟然生出石笋,还冒出了活水!” “哦?竟有此事?” “可不是吗!据说他家祖坟上好几夜都是红光漫天,很多乡亲可是亲眼目睹!” “哎呦喂,这可是吉兆啊!难怪首辅大人权势滔天,看来是有祖上庇佑,想必日后更是大富大贵,晚福绵延啊!” 李映柔听着他们啧啧赞叹,清秀的脸上携出笑意。消息传播的果然够快,想必过不了几天,阿琓他们就能进京了。这事办的不错,回来定要重赏。 她正洋洋自得,眼尾扫过斜后方,晏棠已经迈入了戏园子。他换了一身藏青妆花罗曳撒,其上点缀着银线绣成的云雷纹,低调雍容。两人相觑时,竟然对她微微扬唇,几分和煦,几分释然,好似久别重逢时压抑又难耐的笑容。 李映柔觉得别扭,坐正身子不再看他。 “久等了。”晏棠手拎曳撒坐下,孟烁很识趣的替他斟茶。他端起紫砂茶盅吹了几下,轻声道:“你们下去守着吧。” “是。” 他不说孟烁也不打算在这里多呆,兴师动众才约个幽会,他们怎能打扰?余光瞥到竹筠一丝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孟烁心道这人真不识趣,走上前拉住她的胳膊,硬生生把她扯走。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竹筠低声呵斥,想要挣脱禁锢,奈何他力气大,只能随着他走到了侧边墙根。 孟烁松开她,恨铁不成钢的说:“我说你这婢子怎么如此没眼色?我家上官跟殿下听戏,你在那杵的跟个棍儿似的,榆木脑袋吗?” “哼。”竹筠懒得理他,揉了揉发痛的胳膊,刺他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戏已经开场,唱的是《荷包记》。李映柔和晏棠也不在乎半途而入,反正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个打发敷衍,一个只关注身边人。 晏棠虽然话不多,但端茶倒水颇为勤快,尤其是那灼热的目光,烙在她身上就没离开过。李映柔有些尴尬,皮笑肉不笑道:“晏大人不是看戏吗,难不成戏在我脸上?” 晏棠也不生气,随手拿起蜜萝糕递给她,“晚膳没吃好,现在肚子饿了吧。” “遇见你别说用膳了,能留条命就不错了。”李映柔猫着声揶揄,空空腹里不争气的叫嚣起来,她乜了眼糕点,似在斟酌。 见她踟蹰不前,晏棠将蜜萝糕掰成两半,一半放进自己口中,一半抵在了她唇畔,“殿下放心吃,没毒。” 李映柔见状,更是舍不得委屈她的胃,微微张嘴,他顺势就将点心喂给了她。娇软的唇触碰到他的手,一丝沁凉窜进心底,化为无形的丝线交织缠绕,让她缭乱如麻。 他再递过来蜜萝糕时,李映柔扭头别开,“我不吃了,不正宗。” 这糕点明明购自她最喜欢的铺子,怎会不正宗?晏棠看她一眼,迟疑些许,将蜜萝糕放回盘中。 正要寻个别的给她吃,却听她说:“晏大人,我要提醒你一下,我是有驸马的人。你还是把一些不该有的心思收一下,对你对我都好,毕竟我可给不了你名分。” 听到她提名分,晏棠骨节分明的手指略微一顿,前世跟她相好五年,她连“名分”这个词都没提过…… 那么,他是在乎名分的俗人吗? 晏棠不屑一笑,继而拿起枣花酥递给她,“臣当然知道殿下有驸马,但驸马心智疯傻,又怎能照顾好殿下?” 恰逢台上唱到赵枂觊觎万娘美貌,以荷包为聘强行下聘。戏子扮相俊美,一强一弱交相辉映,将万娘的苦楚演绎地淋漓尽致。李映柔接过枣花酥,又放回盘中,往晏棠那边探身,惋惜嗟叹:“晏大人此言差矣,他再傻也是个人,既然嫁给他了,我又怎能红杏出墙?你要知道,我可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晏棠不说话,气定神闲的端起茶盅,眼神有些戏谑。 李映柔笑笑,厚着脸皮又加一句:“最起码,现在是。” 咿咿呀呀的昆曲唱着,晏棠呷了几口茶,侧脸瞧她,深沉的眼眸烟波潋滟,“多谢殿下劝慰,但臣不图名分,甘为裙下之臣,只求与殿下长相伴,这就够了。” “晏棠,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这好好的人怎么就突然看上她了!李映柔笑容顿失,跟他掰扯这么久,耐心早已耗尽,毫不客气的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不喜欢你这样的男人,感情之事强求不得,你以后别再找我了。” “那殿下喜欢什么样的?”晏棠不急不恼,将茶盅放下洗耳恭听。 李映柔照着他相反的类型说:“温柔的,百依百顺的,我不喜欢的事不要逼我做,我不喜欢的……” 然而她话没说完,晏棠便大手一伸揽住她,微微用力,她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贴向他。两人坐的圈椅只隔着十寸宽的高几,她的头几乎靠在了他宽肩上,鼻尖就快触到他凸起的喉结。 晏棠轻缓低头,细嗅着她鬓间芬芳,与她贴耳道:“有时候偏见会带来巨大的损失,殿下不妨跟臣接触一下,或许臣这样的男人更适合殿下呢?臣虽然没那么温柔,但胜在踏实。殿下想要的,臣替你取,殿下讨厌的,臣帮你除去,只要殿下开心,臣愿意赴汤蹈火。” 他滞了滞,对上那双惊诧的秋眸,“要试试吗?” 清雅的松木香味让李映柔头昏脑胀,好半天她才缓过乏来,“试个屁,无聊。” 晏棠:…… “晏大人方才那一袭话真是让人感动,只可惜……”李映柔冷哂,眉眼裹挟着凉薄之意,“你只是区区锦衣卫同知,哪来这么大权势为我赴汤蹈火?” 晏棠蹙眉,“殿下这是嫌臣官小,看不上臣?” “对。”李映柔一板正经的点头,“我是个虚荣的人,等你什么时候做上锦衣卫指挥使再给我谈情说爱吧。” 说完,她还鼓励似地拍拍他的肩膀,随后坐直身,目光落在戏台子上。 乐成三年春,袁刚倒台,晏棠才当上锦衣卫指挥使,距现在还早的很,她能清净一时是一时。进展顺利的话,兴许在那之前晏棠就被她整死了。 她止不住窃喜,晏棠却曼声道:“殿下可要记住自己说的话,等臣当上锦衣卫指挥使时,殿下莫要食言。” “那是自然,”李映柔微抬下巴,睥睨着他,“本宫从不食言。” “如此甚好。”晏棠调转视线看向戏台,食指摩挲着琵琶袖上精致的云雷纹。岳千户已经赶往滁州暗中调查袁刚,晋阳王也谋反在即,用不了多久,袁刚就得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让给他了。 他遥望着扮相儒雅的戏子,墨黑眼瞳渐渐染上笑意。 就在这时,戏园子忽然骚动起来。两人察觉到异常,相觑一眼朝后望去。只见二三十个身穿皂色直缀的人气势如山般涌进来,为首之人是个年轻女子,英姿煞爽,凛寒的目光直刺二人。 李映柔还没反应过来,这人已经从腰间掏出飞刀,迅疾朝她掷去。 晏棠眼疾手快的扔出茶盅,一声脆响后茶盅凭空炸裂,打掉了空中飞刀,随后起身将怔愣的李映柔拉入怀中,两指抵唇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驻守在外的锦衣卫听到指令蜂拥而入,拔刀声不绝于耳,将这些不速之客包围起来。 一切发生在弹指一挥间,戏子和观众反应过来开始四下逃窜,戏园子很快就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两拨人剑拔弩张。 竹筠见状不好,拎着裙角跑过来,想去搀扶长公主,谁知晏棠却护着她不撒手,厉声道:“锦衣卫在此!哪里来的贼人,胆敢行刺长公主!还不快束手就擒!” 为首的女刺客一听锦衣卫的旗号,明显有些慌乱,不过她还是从袖阑掏出短弧弯刀,冲李映柔高声喊:“贱妇!你害死我弟弟,我要让你血债血还!” 李映柔懵了,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这又打哪冒出来个杀弟仇人?! 第12章 、风波起 只见女刺客纵身一跃,手中弯刀寒光四射。孟烁从一侧闪到他们身前,持刀相向,却被她轻巧避开,反手就是一掌,打在他的后心处。 这一掌内力浑厚,孟烁一个趔趄朝前扑倒,捂着心口剧烈咳嗽。 晏棠见这女刺客功夫了得,赶紧将怀中人推给竹筠,拔出腰际绣春刀,嘱咐道:“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两拨人开始械斗,刀锋相抵发出刺耳的声音。李映柔这才清醒过来,拽着竹筠撒腿逃命。 戏园子很是空旷,几乎无处躲藏,她想带着竹筠冲到后院,谁知这些人很有组织,就冲她的命来,不时有人朝她张牙舞爪的扑过来,又被锦衣卫绊住手脚,最后两人只能躲在戏台旁的角落里。 约莫两丈远的地方,晏棠正与女刺客缠斗在一起。他眉眼秉着肃杀之气,手持绣春刀宛如银蛇吐信,翻飞间藏青曳撒灌满劲风,没多时女刺客就有些不敌招。 李映柔咽了咽喉,这是她第一次见晏棠亲自上阵,没想到他的武功这么好。 女刺客环视一圈,眼见自己人要占据下风,大喊道:“二哥!三哥!” 稍远处两个粗旷之人听罢,顿时放弃了与锦衣卫胶着,拼命扑向晏棠。晏棠被这两个男人分了心,女刺客借此空档一跃而起,势要直捣黄龙,手中弯刀高举,劈空斩风,直朝龟缩在角落的李映柔砍去! 女刺客速度极快,躲是来不及了,竹筠迅速扑到李映柔身前,用自己干瘦的身躯挡住主子。 生死就在一念之间,李映柔咬紧牙关,右手摸向琵琶袖,紧握手铳举在身前,上膛扣扳机一气呵成。 砰 女刺客的脚步应声顿住,胸前被弹丸打出血洞。 滚烫的血液溅洒在李映柔的脸上,不多时女刺客倒在地上,憎恨错愕的眼睛瞪向她,死不瞑目。她惊魂未甫的咽了咽喉,手止不住颤抖,这是她第一次亲手杀人。 “幺妹!” 刺客中有人撕心裂肺的大喊,这些人随之疯了似的击杀锦衣卫,不计任何后果,场面再度失控。 晏棠此次带的锦衣卫不多,好在增援迅速赶到,缇骑头戴圆盔乌铁帽,手持鸟铳袭击,黑夜中迸发出的火星格外刺眼。奈何刺客武功再好,也抵不住鸟铳的火力,除了留下的几个活口,其他全部就地正法。 不大的戏园子血流成河,宛如人间地狱,空气中硫硝气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让人作呕。李映柔捂着嘴,胃里一阵翻腾,只觉得头晕目眩。先帝只有她一个女儿,打小就养的金贵,即便是上辈子翻手弄权,也一直躲在幕后,哪里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晏棠收刀入鞘,怒不可遏道:“孟烁,你带人严查周围,看看是否有同党!有嫌疑之人,全部押入诏狱!” “是!”孟烁顾不得身上的伤,带着缇骑离开了戏园子。 晏棠抬袖拭去面上血迹,迅速走到李映柔身边,将她拉起来,“殿下,没事吧?” 李映柔咬着唇站起来,脸色苍白如纸,几滴血迹如雪中红梅,透着一股绝望而妖艳的气息。 大仇还没报,自己的小命差点交待了。她强忍着作呕,气急败坏地甩开晏棠的手,冲到据她最近的刺客身前,一脚将他踢倒在地,“说!是谁派你们来的?为何要刺杀本宫!” 刺客长着络腮胡,爬起来意欲反扑,却被缇骑死死压住,只能睁着血红的眼狠啐她一口,骂道:“别跟老子说话!老子今日来杀你,就没想着要活着回去,你这个贱妇!” “贱妇……”李映柔深深喘-息几下,双眸喷火,攥紧手铳朝大胡子砸去,“你他娘的才是贱妇!” 戏园子寂静一片,手铳砸在大胡子的头上,发出摄人心神的闷响,力道不偏不倚,正巧让大胡子昏厥了过去。李映柔愣了愣,随后将沾了血的手铳扔在地上,气到跺脚,“京畿之地,竟有人公然行刺本宫,你们这群锦衣卫干什么吃的!” 让她受此惊吓,晏棠倍感心愧,肃然道:“是臣失职,臣一定……” “你闭嘴!”李映柔怒目而视,“给我使劲查!我倒要看看是谁想加害与我,查不明白我要你好看!回府!” 说完,她带着竹筠气呼呼的离开了戏园子。 好不容易两人有了点进展,结果突发意外,晏棠也颇为恼火,呵道:“将这些刺客押入诏狱!好生着实打着问!” 翌日清晨,乐成帝宣长公主进宫觐见。不用想也知道为什么,铁定是因为昨日戏园子的事。 李映柔一夜没睡好,也无心打扮,略施粉黛就进了宫。 昨夜忽然刮起北风,天地暗沉一片,秋季的萧条显现出来,整座皇城倍感压抑。 凤辇将李映柔送到勤政殿门口,甫一踏进朱红门槛,就见晏棠垂首立在殿内,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藏青曳撒,有乌黑的血斑洒在上头。李韶负手站在他面前,一袭绯红圆领常服,胸前大绣斑斓龙纹,翼善冠下温润的脸庞带着不愉之色。 两人身材差不多,容颜各有千秋,凑在一起倒是吸睛,只可惜如此好看的两个男人都跟她有仇。她冷冷剜他们一眼,走上前福礼道:“参见陛下。” “皇姐来了。”李韶前迈几步搀住她小臂,担忧的目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朕听说昨晚的事了,皇姐没受伤吧?” 李映柔面上恹恹的,有气无力地说:“多谢陛下关心,只是受了点惊吓。” “夜里肯定没睡好吧,做噩梦了吗?”李韶眸底浸满疼惜,轻抚她乌青的眼圈,在她委屈点头后,对外面吩咐:“郁中,送安神汤过来。” 梁郁中道了“是”,栅窗外他的身影徐徐而过。 李韶拉着她坐在描金榻上,抬手将她散落在鬓间的一缕碎发拢到她耳后,“晏棠,你将审讯的结果再给长公主说一遍。” “是。”晏棠审问一宿,神色略显疲惫,“殿下,那些刺客的身份已经明确,都是新佛教的人,为首的女刺客是杨二郎的姐姐杨淑。” “阿……阿木的姐姐?”李映柔惊诧不已。 前世她听阿木提及过他有个姐姐,但她并没深问。没想到阿木的姐姐号召力如此之大,难怪他办事利落,说不准是他姐姐在背后帮扶。 “杨淑这些年一直在京城经营豆腐坊,是新佛教信众。杨二郎伏法后,杨淑打听到杨二郎是跟长公主一起进的诏狱,就将怨恨安了长公主身上,遂纠结帮派成员寻机复仇。” 晏棠的声音徐徐灌入耳中,李映柔指尖微颤,神色变得颓唐。 阿木惨死锦衣卫,其姐又死在了她的手铳之下,颜世苑也玩完了,而晏棠则对她穷追不舍,这样混乱的开局与她的设想背道而驰。 在她哀叹时,李韶气拍桌案,吓得她浑身一凛,“新佛教真是愈发猖狂了,胆敢在京师对长公主下手,朕这一次说什么也要荡平它!晏棠,你回去纠集锦衣卫精锐,迅速剿灭新佛教,让各省全面配合!” 晏棠目光锐利,拱手道:“是,臣遵旨!” 君臣二人皆是义愤填膺,唯独李映柔思绪纷乱。前世新佛教在乐成四年才被剿灭,如今轨迹再一次偏移,看来她若想扭转乾坤,就势必要做好充足的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下完剿杀令,被触逆鳞的李韶才舒缓神色,侧头看她,叹道:“朕说的没错吧,妓院花楼种地方鱼龙混杂,弄不好还有性命之忧,皇姐以后千万别去了。” 李映柔回神,敷衍的笑笑。 “这次还好有晏棠在你身边,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不过……”李韶顿了顿,看两人的目光变得意味不明,“你们俩怎么突然相约听戏去了?” 第13章 、风波起 天子话音落地,二人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 李映柔乌睫轻颤,心尖漫上茫然。前世李韶对她跟晏棠的密切交往格外反感,昨天之事又涉及苏恪,该怎么说她要好好推敲一番。 就在她沉思的时候,晏棠声色平平说:“回陛下,前些时日臣将殿下带进诏狱,又因为奏疏一事耽搁了殿下参加官卖,心里一直愧疚。臣昨日在永定湖游船上抓捕嫌犯,正巧碰到殿下,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就借此机会邀约,以表歉意。” 见他没有提及苏恪,李映柔紧张的心情这才舒缓下来,迎合道:“晏大人说的没错,正好我准备去听戏,就让他做了个东家,谁知戏还没听完就遇上了这档子事。” “原来是这样。”听了两人的解释,李韶明显松了口气,温煦笑道:“这些小误会你们说开就好,一个是朕的爱卿,一个是朕的皇姐,朕不希望你们互相敌视,化干戈为玉帛,皆大欢喜才好。” 化干戈为玉帛,怎么可能? 李映柔陪着笑,有阴鸷从面上一掠而过。 “晏棠,你先下去吧。”李韶交待道:“朕嘱咐你的事记得尽快去办,选一个你信得过的人,让他去督察。这是个好机会,要抓住。” 天子的话音略有深意,晏棠不用玩味也知道内里的乾坤。袁刚早就失了圣心,手头又有调查晋阳王谋反的案子,而他要想与之抗衡,就势必要做出点别的功勋来。 他似笑非笑,垂首道:“陛下放心,臣必当竭尽全力!” 李映柔静默坐在,如老和尚入定。晏棠离开时向她投来目光,她扭头,避开了他的纠缠。 不多时,一身灰蓝曳撒的梁郁中猫着腰进来,端着红木裹金丝的托盘,低垂眉目站在榻前,不曾僭越的多瞟一眼:“殿下,安神汤好了,小心烫着。” 有风灌进殿内,隔断挂着的罗纱幔帐摇曳纷飞。李映柔轻飘飘的瞥他,眼神愈发凉薄,死前最后一幕浮上脑海,她对这个沉默寡言的走狗也无甚好感。 见她只是坐着,没有任何要喝汤药的反应,李韶便亲自端起了骨瓷小碗,示意梁郁中出去,随后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拎住勺子轻轻搅动。有热烟从碗中袅袅而起,如纱似雾,朦胧了他的容颜。 觉得温度差不多了,他将勺子抵在她嫣红的唇畔,轻而缓的音色带着几分宠哄:“来,朕喂你。” 李韶打小就爱伺候她,李映柔疲乏的很,自然没有推辞,手肘撑在矮几上支颐着头,阖上眼小憩。他喂一勺她就喝一勺,细细品着,有丝丝缕缕的甘甜萦绕在她口中。 喝到一半,她俏眼含波望向李韶,轻声细语道:“陛下,我昨天在戏园子里听到一些关于靳大人的传闻,倒是有趣的很。” 李韶手上动作一顿,笑着将安神汤送入她口中,“是什么传闻,说来听听?” “他们说首辅大人的老宅里生出祥瑞之气,连祖坟都冒光了,说的可邪乎了。” 李韶温柔地睨她,“朕也听说了,今天上朝靳明阳红光满面,意气风发,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呢。”他薄唇轻扬,眸底深藏讥讽之色,“朕还考虑着,要不要给他送点贺礼。” “估计朝里有不少人借此机会巴结靳大人吧?”李映柔黛眉垂下,往他那探身,满身沁香扑他而去,“我突然有点担心韶韶,靳大人若是因为这些吉兆越来越……” 她拉长后音,似为难般的咽下后半句,留给他会意。 殊不知她这声“韶韶”不经意间撩动了天子的心弦,李韶薄唇轻抿,掩住心中波动,“皇姐不必担心,物及必反,与其说是吉兆,还不如说是催命符,朕倒是希望这样的吉兆越来越多。” 两人相视一笑,李映柔叹道:“陛下能运筹帷幄,我这个当姐姐的就放心了。” 她的眼睛仿佛一汪温柔的池水,李韶瞬间就被淹没,好看的喉结滚了滚,“皇姐私下里还是叫朕韶韶吧,这样显得亲昵一点。” “嗯?”李映柔抿着安神汤,在他暗含期待的眼神下爽快点头:“这还不简单,只要你不介意,那就依着你,韶韶。” “多谢皇姐。”李韶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笑容如沐春风。 李映柔不再说话,将安神汤饮完,拿眼尾余光扫他。 十七岁的李韶胸怀大志,誓要做个明君,可心里还是幼稚未泯。许是缺少母爱,李韶对她这个姐姐异常在乎,尤其是登基后对她更是关怀备至,似乎想把世间所有的好都掏给她。 她有时也会哀叹,如果没有皇兄的事该多好,她还能像以前那样,真心实意的爱护她这个弟弟,而不是和他虚与委蛇。 不过这世间没有假设,错了就是错了,再多的好也弥补不了他犯下的滔天罪行。 不多时,安神汤的劲道上来,李映柔掩唇打了个呵欠,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怎么了?”李韶将骨瓷小碗放在矮几上,“皇姐是不是困了?” “嗯。”她点头,起身道:“我先走了,这安神汤也太猛了点,眼睛都涩到睁不开了。” 李韶不放心,“你都困成这样了,铁定是要睡在路上了,今日忽然转冷,万一染上风寒就不好了,过几天还要随朕秋猎呢。”他试探:“不如在这睡足了再走,朕陪着你。” 李映柔想想觉得有理,对苏恪徐徐图之,秋猎断然不能错过。 困倦袭来,她索性不折腾了,褪去褙子和鞋,靠在明黄色引枕上,头蹭了蹭缎面,嗫嗫道:“那我先迷糊一下,待会记得喊我。” “嗯,放心睡吧。”李韶拎过丝褥搭在她身上,“朕在这守着你,哪也不去。” 李映柔嗡哝的应了一声,阖上眼,没多久就坠入了梦乡。 她侧身躺着,呼吸均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李韶坐在她身边,忍不住去触碰她白皙水嫩的脸,指腹自她娇嫩的唇上轻轻滑过。 “陛下。” 不知何时,梁郁中进入殿内,面前温柔似水的光景让他欲言又止。 李韶抬头看他,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意思,随后朝殿外微扬下巴。 梁郁中会意,躬身退了出去。李韶替酣睡的人掖好被角,这才起身整顿衣冠,大步流星的来到殿外,低声道:“什么事?” 梁郁中也识趣的压低音调:“陛下,陈侍郎已经接了密旨,明日早朝就会告病归隐。” 灰蓝的天幕上乌云密布,凉风裹挟着湿意袭来,卷起两人沉坠的衣角。李韶放眼远眺,沉沉叹气。 不久之前,兵部陈侍郎受不了朝廷风气,当众参了靳明阳一本,说他专权武断,瞒闭圣听。靳明阳本人虽然没有回应,但其爪牙是不会放过这个巴结的机会,一时间好多人弹劾陈侍郎,票拟好的奏折都被李韶压住了。 然而他压不了太久内阁就会找上门,只能出此下策,让忠言耿直的陈侍郎先避开朝廷锋芒。 “但愿陈侍郎能逃过此劫。”李韶满目怅然。 梁郁中恭顺应了个“是”,然而瘦削的脸上还有些迷惘。 李韶狐疑看他,“还有别的事?” 梁郁中无奈,自襟口掏出一张银票,呈给他,“方才臣去取安神汤时遇到了蓉昭仪宫里的翠儿,翠儿将这银票给臣,让臣给陛下托句话,说蓉昭仪今晚想请陛下去下棋。” 李韶闻言,脸瞬间冷下来,吓得梁郁中心里发怵。 当今陛下后宫清净,只有两位婕妤和一位昭仪,都未受过宠幸。婕妤们老实,闷声不吭,只求在宫中安然度日,唯独这个蓉昭仪不安分,仗着是靳明阳的外甥女,三天两头往外递消息。 如今蓉昭仪又把棘手的事交给他,梁郁中自然心烦,当下觑着天子的脸色不敢吱声。 死一般的沉寂后,李韶袖阑一震,俊秀的眉眼携出轻蔑,“宫里私相授受是大罪,蓉昭仪禁足明苑宫,翠儿仗毙。记得挑夜深人静的时候去,让旁边俩宫的人都听清楚,没事不要来烦朕。” 梁郁中了然,“陛下放心,臣一定让翠儿动静大一点,那这银票……” “你留着吧。”李韶眸光微黯,似有些许愁绪凝在里面,“郁中,让你的人再去查一下昨晚的事,看看晏棠说的是否属实。此事涉及到长公主,马虎不得,记得做好隐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们的存在,尤其是要提防锦衣卫的监视。” 梁郁中知晓他们的处境,敛眉肃目,凝重道:“臣遵旨。” 第14章 、风波起 入夜后,苍穹如同化不开的墨,秋雨淅淅沥沥打在檐头,廊下灯笼随风晃动,投下一簇簇破碎的光影,为深宫蒙上一层难以言说的寂寥。 不知是她太困了,还是安神汤的劲太猛,李映柔一觉睡到现在才醒过来,半折起身,惺忪的眼眸寻睃一圈儿,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宫里。 她遽然清醒过来,乜了眼黑黢黢的窗棂,随后下了床。 外面雨帘潺潺,勤政殿内只燃了一盏绢灯,光线昏暗。她正要出去喊人,却见李韶趴在堆满奏折的紫檀桌案上,似乎是睡着了。 李映柔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只见他摘了翼善冠,绯红常服还严丝合缝的穿在身上,枕着左臂睡的正酣。平日他总端着架子,如今睡容沉静,五官倒显出一股与年纪相适的少年气。 李映柔看他良久,柔荑轻抬,覆在他白皙的脖颈,指腹能感受到他的脉搏在跳动。 疯狂的想法入魔似的侵袭着她,只要顺着这里刺下去,所有的仇恨都能灰飞烟灭,她也不用再布下天罗地网了…… 在她神游太虚时,李韶徐徐睁开眼,吓得她赶紧收回手。 他坐直身,嗓音有些暗哑:“皇姐醒了?” “嗯。”李映柔按捺住浮躁的情绪,轻啜唇心说:“我这都睡到天黑了,你怎么没喊我?现在什么时辰了?” 李韶想了想,“大概二更了吧。” “二更了?”李映柔听罢,眉心拢成小山,“宫门下钥了,我岂不是回不去了?” “回不去怕什么?这么大的紫禁城,难道还没有皇姐睡的地方吗?”李韶笑吟吟站起来,但他僵坐太久,腰际传来的酸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扶着后腰,面上晴转阴,李映柔看在眼中,担忧道:“你怎么不回寝殿?非要在这趴着睡,腰又疼了吧,要不要传太医?” “皇姐怕黑,朕要不在这里守着你,万一你起来害怕怎么办?”李韶眉眼和煦,“腰疼是老毛病了,皇姐不用担心,一会就缓过来了。” 李映柔唔了声,踟蹰些许,拉着他的手将他按在榻上,“韶韶,把衣裳脱了。” 殿外细雨缭乱,她的声音夹杂在里头,如梦似幻。李韶凝着眼前清丽的美人,眼下不知不觉染上一层浅淡的红晕,“脱……脱衣裳做什么?” “你说干什么?”李映柔瞥他一眼,“我替你按按腰呀!” 李韶吱唔着“哦”了声,心底生出一些惆怅来,她现在还是他的皇姐,又怎么会对他有那种想法?他自嘲般笑笑,扯下玉带,褪去雍容衣袍,只穿着雪色中衣趴在榻上。 李映柔搓热双手,探入他衣里,手指刚触到他劲瘦的腰,就感到他轻微一颤。 她狐疑道:“怎么了?” 李韶捏着榻上软褥,吭哧半天才憋出一个字:“疼。” “哦,那我轻点。”李映柔淡然垂目,用老手法替他按揉着。 少时两人在校场一起练习骑射,李映柔失误坠马,多亏李韶护着,她才没有被疯狂的马踩死,但李韶的腰被马蹄子跺了几下,从那后就留了病根儿,尤其是秋冬两季,腰疼病就老犯。 一套按完,李映柔手都酸了,她活动腕子,嘱咐道:“天气渐凉,要注意保暖,免得再爬不起来,知道了吗?” “嗯,知道了。”李韶乖巧的坐起来,脸颊鲜红欲滴。 李映柔睨他,“你脸怎么红了?” “许是趴的吧……”李韶眼底闪过一丝尴尬。 这两年皇姐每次替他按腰都像是凌迟他,柔若无骨的手摩挲着他的肌肤,酥痒的触感变成无形的钩子抓扯着他,折磨的他口干舌燥。 “不会吧。”李映柔并不信他的说辞,“趴着怎么会脸红呢?我试试,你是不是发烧了?” 她往前探身,想要摸他额头,吓得李韶赶紧后退,顺手抓起衣袍披在身上,遮住他下身炙硬的变化。 “皇姐,朕真的没事。”他话锋一转,“你睡了这么久,肚子得饿了吧?” 李映柔这才想起来自己一天没吃东西,饥饿感袭来,忙不迭点头,水盈盈的眸子,微抿的丹唇,整个人像只可爱的兔子。 李韶目光温热,侧头对外面喊:“郁中,传膳!” 不多时,梁郁中就带着宫婢进来摆膳,菜品都是李映柔喜欢的吃食,不过她吃的并不多。 洗漱过后,李映柔只着中衣躺回榻上。 李韶还坐在紫檀案前批折子,绯红常服松垮的裹在他身上,领口大敞,露出修长白皙的颈线。 李映柔趴在榻上,手支着头问:“韶韶,这么晚了,你还不走?” “走?”李韶抬头看她,满脸纳罕,“去哪?” “回乾清宫就寝呀。” “你犯懒又不去,那朕也不回去了。”李韶放下朱笔,薄唇勾出姣好的弧度,“朕今晚在这睡,陪着皇姐。” 李映柔歪了歪脑袋,翻身倚靠在明黄引枕上,“勤政殿就一张榻,你留在这怎么睡?” “这有什么,我们又不是没挤过一张榻。”李韶起身褪去常服,行至榻前坐下,手臂撑在她身侧,语气里携出模糊的暧昧味道:“朕想皇姐了。” 灯影中,俊雅清秀的面容近在咫尺,一双深邃吸人的眼眸噙满笑意,昭示着他欢愉的好心情。 李映柔滞愣些许,蜷起右腿,将膝盖抵在他胸膛上。须臾,对方骨节分明的手就包住了她小巧的髌骨。 李映柔眼中掠过暗色,对他扬唇一笑,“下去!” 李韶还没反应过,人就被她踢下榻,一屁股蹲在地上,脸上笑意全无,“皇姐……” “你都那么大个头了,我才不想跟你挤在一起睡。”李映柔坐在榻上睥视他,眼神寻不出丝毫温情。 李韶睨她一会,盘腿而坐,脸上漫过些许失落,“皇姐,自从朕当了太子,你就对朕疏远了,是朕哪里做得不好吗?”他顿了顿,低声道:“皇姐是不是还在怀疑朕?这个皇位朕从来没有觊觎过,只是父皇执意……” 引枕横空而来,砸到他头上,硬生生将他的话堵回去。 哪壶不开提哪壶,李映柔躺在榻上,回身朝里不再看他,“我困了,陛下要么在地上睡,要么就回乾清宫,别说话了。” 只要涉及到皇位的谈话,两人总会不欢而散。 李韶心里一团火,堵的不上不下,却又不能对始作俑者发泄,自个儿抱着引枕站起来,对外面喊:“郁中,叫人来给朕铺床!” 小兔崽子拗劲又上来了,李映柔阖上眼,随他瞎折腾。 不多时,宫婢抱着几床丝褥进来,梁郁中猫腰问:“陛下,铺哪?” “瞪着你的眼珠子瞎看,还能铺哪?”李韶指了指罗汉榻旁边的,愠怒道:“铺地上!” 梁郁中:…… 用最凶的语气说最怂的话,李映柔咬住唇心,差点笑出声来。 下人们很快就退出去了,殿内按照长公主的习惯特意留了一盏绢灯。褥子铺的很厚,躺上去倒是舒服,可李韶睡意全无,失神地看向穹顶的龙凤彩绘。 他生性温良,只想做个闲散王爷,无奈被推上了九五至尊之位,不得不承继天下,与这帮朝臣勾心斗角。 然而最让他难受的是皇姐自此跟他产生了隔阂,对他若即若离,心情好时就来摸摸他,心情不好就置之不理。 这一切都因为传言而起,说他的太子之位来路不正,说他在事发前跟皇兄起过争执。别有用心之人借此大做文章,皇姐明面上不说,内心应该对此深信不疑,让他心伤好一阵子。 只是皇姐不知道,那场争执全都是因为她 李韶清楚记得,那是一个洒满余晖的傍晚,南巡回来的李安将他揪到无人的地方呵斥:“你们是姐弟,你怎么可以对柔儿动那种心思?” 十五岁的李韶低声咕哝:“反正又不是亲姐弟,怎么不能有那种心思?” 话音刚落,李安就打了他一拳,力道不轻,满嘴血腥弥漫。 “孤警告你多少遍,说话注意点,你想让她死吗?即便是你知道她的身世,也不能张扬出去,在外人面前你们始终是姐弟,她会嫁人,你也会娶妻,不能在一起!” “我们怎么就不能在一起?”李韶不服,“皇兄是储君,是未来大魏的皇帝,你给皇姐换个身份,我们不就能在一起了吗?” 李安忿忿,“你说的简单!” “皇兄,我真的喜欢她,母后要为我娶王妃我都回绝了,你一定要帮帮我。” 他苦苦相求,李安甚是无奈,只得松口:“待孤以后再想办法,但这件事绝不可外泄,尤其不能让柔儿知道她的身世,否则靳明阳就难除了。除不去这老家伙,柔儿永远都安定不了,一生将受其摆布。” 李安这辈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若真的喜欢她,就把心思藏好,静待时机。” 李韶沉然点头,将爱慕压抑在心底,只觉未来可期。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给他希望的人竟然在宫宴上溺水而亡,而他竟然成了嫌犯被带入锦衣卫审讯。 自此,所有的重任都压在了他身上…… 寂静的夜里,李韶的叹气声格外突兀。 榻上的女人忽然翻了个身,侧躺在描金罗汉榻边缘,左手垂在榻下,漏出藕白细嫩的腕子,发丝遮住半面容颜,呼吸均匀,俨然已经睡熟了。 李韶揪回神思,侧头睨她。 深爱之人就在眼前,他却无法大声说爱,甚至连个拥抱都要找尽理由。 半晌后,李韶一寸寸挪向她,身体紧贴着冰凉生硬的榻脚。 “皇姐?”他轻唤一声,沉寂须臾,温柔又不甘的低叹:“皇姐,朕一直都爱着你,你有没有感觉到?哪怕是一点也好……” 话落,孤寂扎刺心头。 李韶抬起胳膊,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阖眼锁住瞳中波澜。 隐忍让他不时发狂,他要尽快扳倒靳明阳,把心爱之人占为己有。 翌日,李映柔醒过来时李韶已经上朝去了。 她伸了个懒腰,刚下床就有小太监领着洗漱婢子们进来伺候,竹筠也紧随其后,带来了李韶给她准备的新衣物。 梳妆完毕,叫不上名的小太监猫着腰,脸上堆砌着笑意,“长公主,陛下说中午留您用膳,让您别着急走。” 李映柔也没着急出宫,她昨日忘了说手铳坏掉的事,“知道了,现在天色还早,本宫先出去转转,待会再回来。” 她出了勤政殿,坐上凤辇,竹筠问她:“殿下,去哪里?” “去坤宁宫。” 凤辇高抬,颤颤行过似海的朱红宫墙,最终停在了坤宁宫门口。看守的太监为她开启大门,她遥望一眼,款款走进里面。 自从母后去世,李韶又未立后,坤宁宫就原封原貌的空置下来。儿时的记忆萦绕在脑海,李映柔深吸一口气,怀念着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虽然母后对她严苛,但她与皇兄,与李韶,最开心的日子都定格在这里。 而今物是人非,悄无声息就酸了她的眼眶。 李映柔在这里待了许久,直到苍穹乌云散去,天光绽开,这才慢悠悠离开,坐上凤辇往回走。 日头有些刺眼,她斜靠在凤辇上半阖双眸,摇摇晃晃刚出了乾清门,就见甬道上立着一位身穿飞鱼服的男人,逆着光,面容看不清晰。 他垂目揖礼,声音冷峭:“臣参见殿下,殿下万安。” 凤辇随之停下,李映柔甚是无奈,怎么走哪儿都能碰见这尊瘟神? 她对晏棠礼貌颔首,然而对方并没有离去的意思,迟疑半晌,她不耐烦的下了凤辇。 两人避开众人,一前一后往甬道深处走。 她今日穿了一身绯色,褶裙云绸镶边,裙角堆叠着金银线盘绣的牡丹纹,映衬的肌肤如玉生光,娉婷婀娜,如杨柳扶风。晏棠的目光深深烙在她身上,直到她回身相对,这才恋恋不舍的敛起视线,又是一副淡漠的容颜。 李映柔懒得开口,娥眉一挑,示意他先说。 晏棠了然,“殿下昨日宿在宫里了?” “你知道的倒是挺多,”李映柔轻抚耳畔的金丝嵌玛瑙坠,俏眼瞥他,“哪个手下给你禀报的?” 晏棠往前踏了一步,俯身在她鬓角轻嗅,气息陡然拂到她脸颊颈间,让她一霎慌了神,好在对方很快站直身。 “无人禀告,臣闻到殿下身上有龙涎香的味道。”晏棠微眯眼眸,语气明显加重:“很浓。” 第15章 、风波起 “不愧是锦衣卫上官,鼻子比狗还灵敏。”李映柔定定心神,故意刺他:“昨天陛下留我在宫里睡,非要跟我挤一张榻,我这当姐姐的也没有办法,只能依着了,谁让陛下疼我呢?” 她抬起袖阑,放在鼻尖轻嗅,水盈盈的眼眸含满笑意,“啧,陛下的味道挺好闻,对吧?” 前世姐弟二人经常同宫而寝,晏棠司空见惯,但心里掂量着她的话,还是有些酸酸胀胀。 少顷,他说:“再好闻的香,闻多了也就觉不到了,殿下还是适可而止。” “用你说教我?”李映柔剜他一眼,拢起宽袖,摆正神色道:“有话直说吧,找我什么事?” 晏棠将心底的浮躁撇去,“臣刚下朝,想送殿下回府。” “送我回府?”她哭笑不得,“瞧不起谁呢,我是没有舆驾的人吗?需要你送吗?” “殿下是有舆驾,但这跟臣想送殿下并不冲突。前日让殿下受惊,臣倍感惭愧,想与殿下谈谈心。”晏棠难得这么耐心,日光倾洒在他身上,一双幽深的眼眸格外澄澈。 李映柔望着他瞳中倒影,又想到自己被刺杀的事,即火又憋屈,抬手点了点他的心口,“晏大人,我们俩八字不合,你克我,遇见你就有血光之灾,我还怎么敢跟你谈心?” “八字?”晏棠一怔,面露不屑,“殿下,这都是无稽之谈。” “你不信,我信啊,事实就在这里摆着呢。”李映柔恹恹叹气,语重心长说:“我能理解你的心境,但我们真不合适,傻子才会拿命谈情说爱。你这是不知从哪里中的邪,实在不行,我帮你找几个大师做做法,省得你鬼迷心窍。” 晏棠:…… “晏大人,换个人追吧,朝廷里待嫁的世家贵女那么多,干嘛非得在我这颗歪脖树上吊死?”她摆出十二分真诚,“你是朝廷命官,我不能耽误你的终身大事。陛下还等我用膳呢,先告辞了。” 踅身离开时,李映柔肆无忌惮的翻他一眼,加快脚步上了凤辇,催促道:“快,去勤政殿。” 凤辇高高抬起,还未来得及离开,就听晏棠的声音回荡在甬道中,沉澈而充满磁性,不疾不徐地曝满一地春光 “臣对殿下寤寐求之,绝不会换人的。只要能跟殿下在一起,臣可以终身不娶,只求陪伴殿下左右,为殿下分……” 李映柔两辈子都没想到,晏棠竟然还有这么没脸没皮的时候,骚话连篇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像一只炸毛的猫,遽然转头,颤着手指他,“竹筠!快给本宫掌他的嘴!” 竹筠:…… 向来沉静的婢子进退两难,对主子投去不知所措的目光。 李映柔气的咯咯咬牙,眼刀飕飕刺向晏棠,随后怒斥抬辇的太监们:“愣着干嘛呢,还不快走!” 不到半个时辰,晏棠神色郁沉的回到都指挥使司,微拎曳撒坐在桌案前,五指在桌案上轻叩,发出“笃笃”的声音。 不多时,他从抽屉里拿出看话本总结的心得,撕了个稀巴烂,又将碎本扔回去,砰一声关上了抽屉。对心爱的女人要事必躬亲,甜言蜜语,他照着做了,屁用没有,没想到她逃得更快。 敢情他学了个寂寞? 果然话本上的东西都是瞎编乱造! 孟烁老早就在总衙等着了,见晏棠回来了,赶紧追进衙门,满脸都是嘚瑟的笑意,“大人,你可回来了,岳千户来信了。” “说。”晏棠乜他一眼,拿起案上的白玉纸镇把玩起来。 “滁州那个刘士锦,身上真有问题。一开始还是个嘴硬的,岳千户将他抓起来,还没上刑人就吓尿了裤子,全都招了。”孟烁阴恻恻的笑了下,“刘士锦勒索附近盐场食盐四百万斤,其幕后之人就是袁刚。大人真是料事如神,咱们要不要现在就向陛下呈启奏疏,治袁刚一个欺民霸市之罪?” 袁刚曾经杖责过他,如今能挖到这么大的黑料,他想想就开心,满怀期待的等着上官发令。谁知晏棠只是捏着纸镇发怔,似乎心不在焉。 “大人,你在听吗?”孟烁蹙眉,心道他怎么不一点不惊讶呢? “嗯,我知道了。”晏棠回过神来,将纸镇放在桌案上,执笔蘸墨,边写边说:“这件事不用着急,时机还不到。袁刚是吴太妃的弟弟,她知道后肯定会向陛下求情,仅仅是勒索还不够要他一条命。斩草必须除根,先压着再等等。” 听到最后,孟烁失望的双眼再度焕发生机,“卑职明白了,要办就办到他挫骨扬灰!” “在锦衣卫就得有这个觉悟。”晏棠叹道,搁下毛笔,将笺纸递给他,“你去一趟钦天监,找吴监正,他知道怎么做。” 孟烁哦了声,接过来扫了眼,舌桥不下,“这……大人要批八字?这八字不会是你跟长公主的吧?大人不是不信这些吗?” 连环三问,啰嗦不已。晏棠缄口不言,从抽屉里拿出一袋碎银扔给他,不偏不倚砸在他怀里。 孟烁胸膛一疼,沉甸甸的,舒坦。他笑逐颜开,“欸!卑职这就去!” 待他蹦蹦哒哒离开后,晏棠又拿起笔,在笺纸一遍遍写着‘柔’这个字。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怎能以区区小事就证明二人不合?遥想前世,他们不是夫妻但也推心置腹、如鼓琴瑟,虽然到最后摔了个跟头…… 他笔尖一顿,乌睫之下眼神凌冽。 那也只是个意外! 寅时三刻,陛下传召,晏棠整顿衣冠,迅疾进宫。途中与靳明阳打了个照面,他就猜出大概,八成是这块老姜又给陛下出难题了。 进了勤政殿,李韶正埋头在案,提笔作画,抬眸扫他一眼,又将目光落在画上,“清剿新佛教之事安排的如何了?” 晏棠垂目,“回陛下,京师已派刘佥事携姚千户下去,与南京卫所汇合后再进行下一步清剿,各省按察司的协查文书也发放下去了。” 李韶一笔笔勾勒着画中人的发丝,轻声道:“动作快一些,袁刚这个人,不能留太久。” 天子点到为止,晏棠心领神会:“是,臣晓得。” 殿内安静下来,唯有落地香炉升起袅袅细烟。李韶为画中人点上朱唇,放下毛笔,站起来欣赏一番,这才正眼看向晏棠,“爱卿,看朕这幅画如何?” 晏棠上前几步,垂目端详,画中是一位婀娜多姿的少女,坐在花树之下抬眼眺望,顾盼生辉,意蕴拿捏的十分到位。 这种画他见了不是一张两张了,点评道:“陛下画的颇为传神。” “传神吗?”李韶似有不满,“朕总觉得还差点东西,长公主的气韵也就只画出七成来。” “陛下画工精湛,岂能——” 晏棠喉咙滞堵,忖度的眼神落在对方脖颈上,明黄衮龙袍的领襟虽高,也没能挡住那几处青红痕迹,青天白日下透着不可言说的暧昧味道。 少顷,他低声试探:“陛下龙体上为何会有青紫?” 李韶闻言,隽秀的脸上掠过一丝异色,抬手轻抚颈间,“昨夜朕跟长公主玩闹过火,无碍。” 玩闹,过火。 回想今日柔柔说的话,晏棠眼底暗涌浮动,不雅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让他面色愈沉。 前世柔柔为了方便自己复仇,一心笼络迷惑着陛下,甚至连个子嗣都不想让他留,免得干掉老子后剩下小累赘不好处理。 对于后宫三千的帝王来说,她这种想法难于上青天,偏偏李韶格外听话,直到他们东窗事发时中宫之位还空着,更别提选秀了,子嗣真的让她杜绝了。 多年间关于陛下跟长公主的风言风语也不是没有,全都被他压下来了。锦衣卫出马,那些言官也不敢造次,只能对姐弟俩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眼。 现在想想,两人的关系未必单纯,能让男人心甘情愿放弃美色的,唯有更好的美色相诱。前世柔柔犯了谋逆大罪,李韶依然放过了她,这里面的玄机倒是叫人玩味。 他们两人,会不会有那种不伦关系? 望着眼前眉目如画的少年,晏棠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事情只是他的揣测,不论真假,这辈子只要让惠王承继大统,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这次,他绝不能输! “晏棠?”李韶见他发怔,轻轻唤他一句。 晏棠倏然清醒过来,瞳中隐压锋利,沉声道:“若陛下无旁事嘱咐,臣先行告退了。” “嗯,下去吧。” 李韶颔首示意,待他出去后,修长如竹的手指摩挲着青紫,无奈叹气。 昨夜李映柔睡觉不老实,从榻上滚落愣是没醒,李韶索性就抱着她睡了一会。等李映柔迷迷糊糊醒过来时,专挑他皮薄肉嫩的地方掐,除了脖子,腰侧大腿全部沦陷,没一处好地方,狠绝了。 不过能抱她一会也算值了。 回味着女人娇柔的身段,李韶薄唇轻抿,将案上画轴卷好,唤来梁郁中:“把这幅画送到长公主府,再从库房取几套头面一并送过去,记得挑长公主喜欢的。” “是,臣这就去办。” 梁郁中刚要取画,李韶倏尔想到什么,又把画轴打开,提笔在右侧留下诗款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梁郁中微抬眼帘,心头将这句诗默念一遍,并没有多少惊讶。他不是全毛全翅的男人,但并非愚钝之人,跟着陛下将近十年,对陛下的心思了如指掌。 他不屑伦理纲常,唯独担心这个女人变成祸水,动摇陛下的皇位。 “好了,拿着吧。” 在他失神时,李韶将卷好的画轴递给他,再次嘱咐:“一定要亲手交给长公主。” “是,陛下放心。”梁郁中双手呈着画,躬身退出勤政殿。 斜辉倾洒而入,在门口镀上一片金色,罗汉榻埃几上摆着一盆清雅秀丽的茉莉花,馥香扑鼻。 李韶走过去,随手掐来一朵花,将花瓣一片片撕下来,呢喃道:“知朕心,不知朕心,知朕心,不知朕心……” 反反复复五六次,都是“不知朕心”。 李韶薄唇抿成一条线,睨着那盆不争气的茉莉花,眉间愠怒正盛:“来人!把这盆花给朕扔出去!” 第16章 、坠金枝 几天后,秋猎的时日终于到了。 奉天门前集结了六十几号人,除却告假和留守的,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和皇亲皆着骑装就位,等待圣驾亲临。 辰时整,三声响节凭空炸起,震人心神。锦衣卫御仗从奉天门外整齐步入,大汉将军领头,其后跟着手持金节和响节的旌节司,旙幢司手打皇家麾旗,銮舆司护大辂一乘,百数锦衣卫皆着大红飞鱼服,鲜衣雍容。 “陛下驾到——” 伴随梁郁中的冗长通传,响节再次鸣起。 李韶身着绯红箭袖曳撒,绣四团金龙纹,头戴皂色大帽,帽顶金嵌红宝,缀着两支孔雀翎,英姿勃发地走到奉天门下。李映柔一身琥珀色骑装站在他右后方,眼神向下面寻睃,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分辨不出哪个是苏恪。 众人叩地,山呼万岁,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云霄。 “诸位爱卿请起!”李韶掷地有声道:“又到了秋猎时日,希望诸位爱卿借此契机锤炼骑射,勿忘高祖开国艰难,崇文尚武,固我大魏繁荣昌盛!” 众人高声齐呼:“固我大魏繁荣昌盛——” 礼部念完饯行词后,李韶毫不避讳的朝李映柔伸出手,牵着她一起走下高阶。路过靳明阳时,她拿眼尾轻扫,只见年轻几岁的他脸上带着笑,慈眉目善盯着她看,像尊活菩萨似的。 还真是虚伪。 她冷冷收回视线,登上金龙盘绕的大辂。 锦衣卫打头,旌旗林立,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宫,朝霄山围场行进。 桑落时节,一路景致大好,尤其是到京外四十多里的地方,连绵山脉近在眼前,四下树木蓊郁,偶有野菊绽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李映柔难得轻松,半个身体探出大辂悬窗外,回头对李韶说:“外面景致那么好,好不容易出宫玩玩,你不看看吗?” 李韶温和笑笑,将矮几上的蜜饯续进她嘴里,不真不假的说出心里话:“对朕来说,万千风景都不及皇姐好看。” “那倒是,生的漂亮没办法。”李映柔咬着蜜饯,大言不惭地回他一句。 李韶凑上前,小心翼翼问:“皇姐,那日朕给你的画,看了吗?” “画?”李映柔一脸懵懂,好半天才想起来梁郁中前几天的确送过来一幅画,被她扔到书房落灰了,“我前几天太忙,把这事给忘了。” 李韶眼中的期待之火瞬间被浇熄,忍不住反诘:“那幅画朕画了将近半个月,你一眼都没看?” 前世李韶没少送她画作,不过她哪有空欣赏这些文雅玩意?眼瞅着天子神色委屈,李映柔丹唇含笑,水波荡漾的眼瞳直视她,“对不起韶韶,等回去我一定仔细看,别生气。” 李韶背倚着软枕,双手搓揉着曳撒下摆,“想来以前的画你也没看,既然你不喜欢,朕以后不画了。” 等了半天不见有人来哄,他侧头一瞥,只见女人咬着唇心,泫然欲泣,红红的眼尾仿佛含着钩子,一下下抓扯着他的心肝。 李映柔面上忧悒深染,几分娇愠,几分委屈,赌气道:“不画就不画,反正我只是姐姐,陛下去画别的女人吧。” 她眼角有泪随着话音滑落,李韶心里咯噔一声,气焰顿时消沉,“皇姐,朕开玩笑的,你别当真。”他将人揽进怀中,拭去她面上泪痕,温和哄劝:“朕只画皇姐,别的女人配不上朕多费笔墨。” “陛下少在这里诓我,”李映柔将头埋的更低,努力挤出眼泪,哽咽道:“等陛下以后充盈后宫,立了皇后,心里就不会有皇姐了。” 娇滴滴的声音撩人不知,李韶心都要化了,食指勾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小脸抬起来,“皇姐别多想,朕答应你,只要你不愿意,朕绝对不会充盈后宫,朕的龙床也不会让别人上。” 两人的视线交糅在一起,凝着那双坚定的眸子,李映柔抽噎几声,低声嗫嚅:“真的?” “君无戏言。”李韶疼惜的将她抱进怀里,思索些许,说:“不过长夜漫漫,皇姐有空要多来陪陪朕,好吗?” 李映柔心不在焉应了个“好”,手指摩挲着他胸前的彩绣龙纹,唇边噙上浅薄笑意。 对于男人来说,枕头风轻柔却能掀起轩然大波,她不可能给自己留下隐患。好在李韶从小就乖,这点还真是省了她不少麻烦。 在事情解决之前,她必须要把天子控在股掌之间,别的,她顾不了那么多。 正午时分,霄山就快到了,在大汉将军示意下,队伍停下来整顿。李映柔找了个理由离开大辂,穿过乌压压的人群,径直朝队伍后方走去。 除却皇亲的舆架,官员们都是骑马而行,乱七八糟混成一团,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苏恪,只见他骑装加身,温润如玉,正谦逊地跟身边官员攀谈。 李映柔踮起脚尖,笑着冲他挥手,“苏……” 然而话堵在唇边没喊出来,挺括的身影已经挡住了她的视线。松木淡香扑面而来,她睨着来人白皙修长的颈线,不耐烦地抬眼,“晏大人,有事?” 晏棠垂目睇她,帽檐在他俊逸的面庞投下一圈暗影,“殿下前几日闭门不出,是在躲臣吗?” “我躲你干什么?你又不会吃人。”李映柔心虚的笑笑,忽而又觉得不对,杏眼圆睁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出门,你监视我?” 面对她忿忿的目光,晏棠从容淡定,“纠察百官是锦衣卫的职责,并非只针对殿下,凑巧而已。” 此言不虚,李映柔如鲠在喉,细细端详着眼前的男人,挺鼻薄唇,眉眼间蕴着凉薄之气,目光沉静,内聚锋芒,当锦衣卫真的不亏,即俊又狠。 眼下她只想离这人远远的,细指轻抚箭袖,慵懒道:“既然没的别事,那我就先走了。” 李映柔想绕开晏棠,谁知对方又左跨一步挡住她的去路,她没刹住脚,硬硬撞他一下。两人的身体紧密贴在一起,随后她像被烫似的,迅疾后退几步。 周围人多,她不好发火,只能拿眼刀剜他。 晏棠并不在意,眼神轻扫后方,“殿下慌着去找苏主事?” “没错。”李映柔不悦道:“你老拦着我干什么?有话快说,有……别墨迹!” 那段粗俗的话她还是咽回去了。 晏棠滞了些许,面上神色晦暗不明,“臣今早才知道陛下破例让苏恪伴驾,想必是殿下提出的要求吧?休整这一小会还得去找他,殿下与他的关系,恐怕不只是旧交那么简单吧?” 这人还真是神思敏锐,李映柔暗自腹诽,抬了抬低垂的帽檐,不疾不徐的说:“晏大人猜的没错,伴驾的事是我提的,我与苏恪是旧交,他也是我第一个爱慕之人,这么说晏大人明白了吗?” 晏棠闻言一怔,前世柔柔和苏恪明明没有瓜葛,如今怎就牵扯上了? 迷惘袭来,他的胸膛重重起伏几下,“臣明白了,但臣有些好奇,殿下既然看不上臣这个从三品的官员,那为何对一个六品小官感兴趣?” 李映柔很认真的想了想,“他长得好看。” 晏棠:…… 徐徐的风吹过来,带着丝丝凉沁,两人帽檐垂下的系带随之摇曳,目光交叠,裹携着千丝万缕的情愫。 不多时,晏棠皂靴轻抬,逼近李映柔身前,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拳的距离。 他这段时间行为古怪,李映柔戒备地乜着周围的官员,低声警告:“这里人多,你别乱来。” 晏棠沉然不语,出其不意的握住了她的手。她蓦然一颤,还没反应过来,手上那抹温热就撤离了,徒留叠起的笺纸在她手心里。 秋阳倾斜在晏棠身上,为那双深邃的眼眸镀上一片潋滟,“殿下一会好生看看,钦天监批了我们的八字,臣跟殿下是天作之合,还有……”他俯身,与她贴耳,“烦请殿下看清楚点,臣长得比苏恪好看。” 李映柔:…… 第17章 、坠金枝 面对那张一本正经的脸,李映柔哭笑不得,“晏大人这么自信?” 晏棠挺直腰板,“那是自然,臣有自知之明。” 李映柔无话可说,苏恪与他相比的确逊色一些,但他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就像开在高岭之山的曼陀罗,艳丽妖娆却全株有毒,攀折下来或许会要人性命。 她可不敢再冒此风险。 “皇姐!” 两人相视无言时,清润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李映柔回头而望,只见李韶正疾步往她这边走过来,身后跟着梁郁中和几个锦衣卫。 不多时,李韶停在她身边,含忧带怨说:“皇姐也不等我,你们俩在这干什么呢?” “我们……”李映柔吱唔着,背过手将笺纸塞进衣袖。 晏棠将她的小动作收进眼底,徐徐开口道:“殿下想去找苏主事,臣看这边人马混乱,正在劝说殿下先回大辂,等到了霄山围场再去找人也不迟。” 睁眼说瞎话,李映柔不善的瞟他一眼。 “晏棠说的对,这边太乱了,皇姐到行宫之后再跟苏主事叙旧吧,赶紧随朕回去。”李韶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领着她往回走。 李映柔挣脱不开,只能随他离去,嘴边嗫嗫不满:“你勒疼我了,走慢点!” 两人登上大辂后,晏棠收回目光,思绪飞呀飞的,又想到两人最初的时光 那年柔柔狂追在他身后,出了锦衣卫督指挥使司就能看见她的身影,几乎无孔不入,慢慢渗透着他。 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晏棠,你长得真的好看。” 当初他觉得肤浅可笑,如今她却夸别人长得好看,真是善变! 未时三刻,大队人马到达霄山围场。 行宫建在山坳中,三面环山,只供天子与皇亲入住。随行官员在行宫前安营扎寨,不分品阶,四人一帐。 尚还健在的两个皇叔都没来,随行皇亲只有福王李彪和惠王李显。福王生性放荡,自幼就与他们合不来,寒暄过后就回自己寝宫歇息了,独留惠王在李映柔身边叽叽喳喳。 惠王李显今年刚满十岁,五官尚未张开,依稀可见是个俊朗苗子,说话做事甚得人心。自李安死后,李映柔对李韶的关爱大多分给了李显,留下的只是虚情假意。 李彪不成器,李显是最适合接替李韶的人选。 舟车劳顿,送走惠王后,李映柔含笑对李韶说:“我去找一下苏主事,我们去后面亭子喝茶。韶韶先歇着吧,晚上还要应付大臣们,要养足精神。别忘了让梁郁中先备好解酒汤,去的时候提前喝点,免得到时候难受。” 女人软糯的关怀让人心神舒畅,李韶眼眸漾起光,“知道了,皇姐放心吧。” 离开行宫前,李映柔忽然想到了晏棠塞给自己的笺纸,停下脚步,见周围没人,自袖阑掏出笺纸打开一看,果真是钦天监批的八字 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凝着笺纸上密密麻麻的小楷,她低笑出声:“幼稚。” 与此同时,晏棠正在行宫外忙着安营扎寨。 这个活不好干,不少官员非要扎堆结伙,淮党宁肯五六个挤在一起,也不肯与非淮党同住。袁刚甩手不管,坐在一边儿喝大茶,这边只能靠他维持秩序。 解决完大理寺卿和按察使的分营矛盾后,晏棠受不住了,抬袖拂去额上薄汗,走到僻静的地方喘口气。 隐约间听到一男一女在交谈,他循声望去,眉心不禁攒起来。 只见李映柔跟苏恪站在不远处的营帐外,苏恪背着身看不清楚表情,而李映柔则时不时抿唇笑着,一副小女儿的娇羞意态。 晏棠思忖须臾,从另外一侧绕过去,贴在营帐背面,偷听着二人接近尾声的谈话。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备好雀舌,在望山亭等你,就我们俩。” “好,臣马上过去。” 离别时,李映柔俏眼含情,温煦的似乎能掐出水来。 她的样子撞进晏棠眼眶,在他心中掀起轩然大波。曾经她也用这种眼神看过他,慢慢让他沦陷其中,如今她却对另外的男人暗送秋波…… 晏棠火气上来,恨不得一拳捣在苏恪的脸上。 眼见两人又要幽会,他斟酌半晌,朝行宫走去。 前世李韶对长公主的名声颇为在意,努力维护着皇家的颜面。当初得知柔柔跟他在一起后,一向温和的李韶跟柔柔大吵一架,还将他软禁在锦衣卫。 姐弟之间冷战半月,到最后李韶战败,只能将他放出来,默许了两人之间的私情。 他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李韶情绪很不好,每天上朝时都是火气冲天,弄的人心惶惶。最后还是柔柔进宫去哄他,陪他住了小半月才慢慢安稳下来。之后李韶就时不时给他穿小鞋撒气,倒也无伤大雅,他并不在意。 现在官员众多,又赶上秋猎,晏棠不能明目张胆的阻止两人接触,但李韶可以。 天子一怒,终究是要被人忌惮。 梁郁中通传后,晏棠深吸一口气,修长的双腿迈进殿内。 朔华殿没有紫禁城的宫殿大气,内里倒也是五脏俱全,地坪上铺着猩红缀花的驼羯毯,雕花栅窗射入细碎的阳光,窗下矮几上龙涎香漫溢,袅袅之间让人心绪镇定。 李韶坐在榻上,手持红釉描金茶盅,慵懒道:“晏棠,找朕有事吗?” “参见陛下。”晏棠恭敬揖礼,“臣方才看见殿下跟苏主事去望山亭饮茶了,陛下可否知情?” 李韶手拎茶盖拨弄着茶汤,点头道:“长公主刚才跟朕说了,她跟苏主事是旧交,有些年头没在一起叙旧了,因而想单独聊聊。”他扬眉,“这有什么稀奇的吗?” “是这样的,先前臣阻拦殿下去找苏恪时,殿下颇为不满,非要去见他不可。臣好奇,便问缘由,殿下说苏主事是她第一个爱慕之人,还好陛下……” 他话没说完,李韶被一口茶呛的咳嗽不已。梁郁中听到动静,赶紧进来替他顺气,却被他不耐烦的推开,“出去,咳咳……” 梁郁中无奈,只得猫着腰退出去。 李韶抬手抵唇,好半晌才缓过来,“继续说。” “是。”晏棠顿首,字斟句酌:“叙旧倒是无妨,只是秋猎人多眼杂,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若被有心人看见,难免会加以揣测。臣怕会损害殿下的名声,所以特地来告知陛下。” 说完,他乌睫轻抬,觑了一眼天子的神色。 这话果然管用,李韶温润的面庞阴沉下来,暗珀色的眼瞳也越来越厉。须臾后,他将茶盅放在矮几上,站起来踱步。少时他曾跟着皇姐皇兄去过苏府玩乐,许是年幼,并未察觉到皇姐对苏恪有男女之情。 现在看看,倒是他大意了。 晏棠在一旁淡定站着,眼见天子紧绷着脸,心情登时舒爽不少。不出意外,柔柔跟苏恪的邀约算是黄了。 静默许久,李韶顿住步子,沉声道:“长公主跟苏主事已经去望山亭了?” 晏棠点头,“现在应该都到了。” 李韶踟蹰些许,将榻上大帽拿起来,规整戴好,“走,随朕去看看。” 第18章 、坠金枝 望山亭坐落在行宫北面的绮园中,亭墩距地约一丈,重檐起翘,大红柱子。前方是人工开凿的拙心湖,衬着三面青山,可谓是湖光山色,潋滟异常。 现在这个时节,绮园中苍松蟠郁,翠筠茂密。李韶跟晏棠顺着西边的小径绕到望山亭背侧,偷听着上头两人的谈话。虽然这种行为令人不齿,但两人不谋而合,配合的天衣无缝。 亭子里没有特别露骨的言语,但李映柔对苏恪夸赞不已,不经意间就表露出对他的崇拜之情。 “苏哥哥,你写的明君帖真是字字珠玑,像你这种才华横溢之人,不知要获得多少姑娘的青睐呢,连我都要动摇了。” “殿下谬赞了,是臣班门弄斧了。” “以后苏哥哥再写些文章,能第一个拿给我看吗?” “那是自然,臣定当第一时间送去长公主府,请殿下阅览批注。” “嗯,苏哥哥真好。” 下面两人仔细听着,皆是神色不愉。这一口一个苏哥哥喊的晏棠胸闷气堵,下意识的攥紧拳头。而李韶也好不到哪去,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当下就是后悔,不该让苏恪伴驾,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恍惚间,又听李映柔娇声说:“苏哥哥,我们去拙心湖那边走走吧。我让人备了鱼食在这,据说湖里的锦鲤斑斓绝美,我鲜少来霄山行宫,还没见过呢。” “好,臣陪殿下去。” 窸窣的脚步声自上而下,李韶跟晏棠赶紧往后撤了撤。只见一男一女朝东而行,他们互觑一眼,紧随其后,路上遮挡物不多,只能猫腰行进。 很快就到了拙心湖畔,在晏棠的示意下,李韶跟着他蹲在繁茂的灌木丛后,依稀可以从绿叶缝隙中看到两人的身影 李映柔正欣赏着锦鲤,时不时侧头看向苏恪,俏丽的鹅蛋,绰约的身姿,调皮中又不乏娇媚。 忽然间她低呼一声,白皙如酥的手抚上眼睛。 苏恪担忧道:“殿下,怎么了?” “迷眼睛了,疼……”她泪珠弹粉,眼白被砂砾磨红。 “臣给殿下吹吹。”苏恪怜香惜玉,扶住她的头,微微吁出气来。 山峦叠翠,波光粼粼,好一副让人遐想联翩的画面。 灌木丛后的两人彻底崩了,起身时互相踩住了对方的衣袍,一个踉跄全都扑在地上,两人的额头‘砰’地撞到一起,大帽随之滚落在地。 李韶捂住头,倒吸一口凉气。 晏棠额前红了一片,赶紧将大帽捡起来,掸去上面的灰尘,替天子戴正。 “你们……在这干什么呢?” 女人的质疑声传来,李韶心头一紧,抬头时面露惊诧,“欸?皇姐也在这啊?” 两个身着华服的大男人对扑在地,李映柔蹙眉,目光带着揣摩,“我跟苏主事在喂锦鲤,你们怎么趴在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不可言喻的微妙气息,晏棠赶紧起身,将天子拉起来,清清嗓子说:“臣陪陛下散步到此,不小心崴了脚。”他恭顺揖礼,“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爱卿不必挂在心上,这边风景别致,朕一时也走神了。”李韶拂去曳撒上的浮土,面色恢复从容。 一直沉默的苏恪见场面稳定下来,这才行礼道:“臣苏恪参见陛下,见过晏大人。” “苏主事不必拘礼。”李韶对他敷衍一笑,缱绻凝向李映柔,“皇姐还有鱼食吗?朕也想喂。” 李映柔吱唔:“有是有,可是……” 她还要跟苏恪一起喂呢! “有就行。” 李韶牵住李映柔,领着她来到湖边。 李映柔只能应付,将手中的青花小甏递给他,心想着喂几次大概就没兴致了,谁知他竟然将骨瓷小甏里的鱼食全都撒进水里,一点都没给她留,惹得成群结队的鲤鱼浮在水面上,张着圆嘴扑抢。 “这湖里的鱼好多!”李韶嗟叹,将空空如也的小甏扔进水里,笑吟吟对她说:“喂完了,皇姐我们回去吧。” 李映柔:…… 这小兔崽子不会是来砸场子的吧? 她皮笑肉不笑,“陛下先回去吧,我跟苏主事还有话说呢。” “皇姐不提苏主事,朕还把这事忘了。”李韶饶有兴致的看向苏恪,“听闻苏主事棋艺精湛,是否有空与朕切磋几局?” 李映柔:…… 苏恪闻言心头暗喜,这是个绝妙的机遇,他断然不会放过,敛眉低首道:“臣愿受教!” “那好,随朕到朔华殿吧。”李韶复而看向晏棠,“爱卿,你把长公主送回去。” 吩咐完,他无视李映柔吃人的眼神,对她勾唇笑笑,柔情温隽,仿佛能将人的心暖化。 目送两人离开,晏棠站的笔直,乜向身侧娇小玲珑的女人,“苏主事还真是趋炎附势,有了陛下的垂怜,连跟长公主道别都忘记了。” 给他这么一提醒,李映柔才发觉的确如此,她有些介怀,不过还是表示理解:“这不正常吗?谁不想攀龙附凤?” “臣不想。”晏棠走到她身前,挡住她遥望的视线,“不管殿下是何身份,臣的眼里只有柔柔。” 秋阳倾颓,如绸似缎的照拂在大地上。两人的眼神绞缠在一起,周遭静的呼吸可闻,偶有一两声鸟鸣婉转传来,提醒着他们时光还未静止。 这声“柔柔”叫的人心里发滞,李映柔双眉蹙起,恍惚间又回到了前世,那个淡漠倨傲的男人似乎将所有的情感都凝聚在一句“柔柔”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甜言蜜语。 而今同样的面容却举止异常,她不禁失笑:“晏棠,你这次……怎么骚里骚气的?你缠着我到底有何目的?” “臣是真心喜欢殿下,只想与殿下好好厮守。”晏棠赤心相待,掷地有声说:“臣以晏家起誓,若有其他目的,不得好死。” 对方那双眼睛格外沉澈,写满虔诚,不含半点杂质。李映柔板起脸,不屑嗔他一句:“要是让晏都督听到你这么大逆不道,拿着家族起誓,恐怕要揍死你。” “不会,臣的父亲向来深明大义。”晏棠寡淡一笑,出其不意地握住她的手,只是轻轻一拉,娇柔的身段便如羽毛般跌入他怀中。 幽幽沁香飘忽不定,李映柔眼睫轻颤,似有羞恼攀上眉梢,“晏棠,这里是皇家行宫,你的乌纱帽不想要了?放开我,要不然我喊人了!” 晏棠对她的恫吓充耳不闻,定定凝视她清湛的双眸,“喊吧,最好让所有人都知道臣心悦殿下,臣倒是要看看,苏恪还敢不敢跟殿下幽会。” 这话酸不溜啾的,想要堵她后路,李映柔怒道:“你是吃醋长大的吗?” “臣从小到大吃的醋,全都是殿下赏的。”晏棠面色沉定,“别跟苏恪纠缠不清,臣不喜欢他。” 明明是深情的眼神,说出来的话竟是硬邦邦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命令,不容人一丝反驳。 “你是男人,不喜欢他就对了。”李映柔断然不吃这套,逮住晏棠的弱点,食指猛戳他腰际。 这招颇有四两拨千斤之势,晏棠迅疾捂住腰,松开了对她的钳制,素来淡漠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窘色。 报复的快.感袭来,李映柔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唇际溢出低低的笑声:“晏大人,有软肋呀?” 微风袭来,拙心湖波光荡漾。 腰际的酸麻盈盈不息,晏棠心下微凝,不由想起了前世柔柔的顽劣。 自从知道他这个弱点后,柔柔整日揪住他一顿猛戳,用膳时戳,就寝时戳,甚至两人欢好时也要戳,只要她想,无时不刻,无处不能。 那段时间晏棠忍无可忍,气呼呼回到自己府邸,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两天的功夫他又爬回了女人的香榻。 丢人现眼。 “怎么了?”李映柔见他僵住,纤纤玉指在他腰际打起圈圈,丹唇扬起的弧度很是欢畅,“这难道是个机关,按一下,晏大人就不动了?这么神奇,那我再试试。” 缓声细语的调笑后,她又要使劲,手却被晏棠死死攥住,“殿下想摸臣的话,直接来便是,臣不介意。” 话落,晏棠牵引着她的手,探入飞鱼服的襟口。 李映柔滞涩不已,当手触到他结实劲瘦的胸膛时,脸颊变得滚烫起来。 男人那双寒雪般澈冽眼睛似有春波浮动,她咬住唇心,半晌后使劲掐他一把,力道狠绝,毫不手软。 “嘶——” 晏棠吃痛,端正的脸庞漫上惘然。 “看你这孟浪的,还有点锦衣卫的样子吗?”李映柔趁机抽回手,还不解气,挑他上臂内侧的嫩肉拧了几下。 还没发泄完怒火,人就被晏棠重新箍在怀中,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动弹不得。 她气急败坏说:“你没完了?” “不是臣孟浪,是殿下先撩拨的臣。”晏棠淡然俯身,气息拂上她的耳廓,“殿下泄完火了,是不是该轮到臣了?” 沉澈的嗓音充满暧昧,李映柔察觉到了一丝危险气息,“你要干什么?” 晏棠一手箍住她的腕子,一手抬起她瘦削的下颌,拇指在她娇软的唇瓣上轻轻摩挲,“臣想尝尝殿下的味道,可以吗?” “不可以!”李映柔如梦方醒,眉尖紧蹙。 晏棠对上她带刺的目光,慢条斯理说:“殿下,你可知道苏恪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第19章 、坠金枝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李映柔怔愣不已,只道:“苏伯父不是病故吗?” 晏棠窥到她眼中的迷惘,不疾不徐说:“先帝在世时,梁国公贪腐赈灾款一案将苏清牵扯出来,苏清为了保苏家太平,听到风声就服毒了,不是病故,而是畏罪自尽。当初梁国公的案子是三司携办,锦衣卫没有参与,因而苏清就成了漏网之鱼,但薛平这边找到了一个账本,里头竟然有苏清分赃的记录。” 他顿了顿,凝视她惊愕的眸子,“苏清拿了薛平三千两银子,若是追究下去,苏府怕是要被抄家流放了。” 云影飘移,仿佛天狗食日,周遭忽然黯淡失色。 前世这个所谓的账本并不存在,李映柔只觉五雷轰顶,垂在身侧的指尖蜷缩起来,“你告诉我这些,是何用意?” 晏棠的拇指沿着她姣好的唇线走了一遭,粗砾之感带着细微的痛,让她脊背寒麻,“只要殿下愿意,臣就想办法将苏清的名字划掉,保苏家后代平安。” 面对他的暗示,李映柔眼睫轻颤,只一瞬便佯作镇定,不屑笑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诓我?” “殿下不信就算了,臣不管便是。” 晏棠语调闲凉,并没有纠缠的意思,手一松放开了她。 呼吸又变得舒畅起来,李映柔松口气的同时,更加拿捏不准了,盈盈眼眸紧盯着晏棠,可他那干净耀目的脸上没有分毫破绽。 重生以来的变故太多,想到阿木和颜世苑,她忍不住心慌,攥紧的手心愈发湿漉。 半晌,她秉持着保守的态度,细声问:“你真能划掉苏伯父的名字?” 晏棠胸有成竹说:“账本尚未呈给指挥使,还在臣的人手中,苏清那一页,臣可以直接撕给殿下。” 锦衣卫暗斗频繁,晏棠跟袁刚一直面和心不和,一些紧要的罪证都会留在自己人手中。 李映柔权衡利弊,只能向权势妥协,做着最后的讨价还价,“丑话说前面,仅此一次,你要是敢骗我,我饶不了你。” 女人粉面之上染着不甘和薄怒,透着一股娇嗔的别样风情,晏棠抿唇笑笑,眼神柔软下来,“殿下放心,臣说到做到,若有食言,随便殿下处置。” 群山环绕之下,秋阳慢慢西垂,铺洒一地金纱。眼前的男人曾跟自己有过五年的肌肤之亲,即便如此,李映柔的脸颊还是泛起红晕,不争气的羞臊起来。 她不知所谓何故。 有抗拒,又有那么点古怪的情愫。 晏棠纹丝不动,唇角掬着浅笑,似乎在等她主动。那双深邃眼眸中深情流露,不曾压抑半分,全然展示给了她。 李映柔劝说自己别当真,前世也没少亲他,若能换来苏家太平,值了。饶是这么安慰自己,心口依然如小鹿乱撞,“砰砰”跳的她心烦意乱。 少顷,她深吸一口气,阖上眼环住晏棠的脖颈,微微垫起脚。 很快两人的鼻尖近在咫尺,男人的手环住她的纤腰,带来一阵怪异的颤栗。 她檀口轻启,想去吮他,倏尔眼中迷离褪去,动作戛然停下。 “不行,”她反悔了,“晏大人,你先把账本拿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瞧这说法,真是赤.裸的交易,一点情感都没有。 晏棠心里凝涩,望着她那饱满明艳的樱唇,妥协道:“好,臣依着殿下。” 傍晚时分,行宫秋宴大开。官员十人一桌,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李韶衣冠规整的坐在正首,酒盅在唇边轻抿,虽是目不斜视的样子,流转的眼波却时不时落在李映柔身上,眉心渐渐攒起。 她换了一身绯色纻丝对襟宫装,拖迤裙摆如扇般铺在身后,如云堆砌的发髻下是一张姣好的面孔,泛着细微的酡红,顾盼间已有微醺的意味。 不多时,只见她皓腕轻抬,拎起白玉酒盏,似乎想要再斟一杯。 李韶按耐不住燥意,骨节分明的手盖住了她的酒盏,温声劝道:“皇姐,你脾胃不好,不能贪杯。” 李映柔心绪不稳,天子不让喝,她就乖巧的将酒壶放下,凝着远处沉思,脑海被账本之事充斥着,还有与晏棠那个难以启齿的交易,无情撩拨着她的心弦。 忧郁自她脸上表漏无疑,李韶心生纳罕,可下面臣子太多,他不方便刨根问底。 思索半晌,他自玉盘中摘下一颗葡.萄,仔细剥了皮,直接递到她嘴边。 一丝酸甜凉意从唇缝中挤进来,李映柔回神,微微张口将葡.萄吞入,侧头看向李韶。 李韶沉默看她,弯起的眼眸柔情席卷。 宾席之上,福王李彪将两人的眼神交流和暧昧动作尽收眼底,似是而非的轻蔑笑意攀上他的嘴角。 他的三弟,就是一个无纲无伦的昏君。 不知当初父皇是瞎了哪只眼,非要立他为太子。 妒火在心底隐秘的地方烧起来,福王脸上的寒意悄然而逝,含笑端起酒盅,朗朗道:“陛下,臣敬你一杯!” 惠王李显见状,也跟着附和:“臣以茶待酒,敬陛下!” 李韶将目光调转向二人,拿起桌上酒盅,和煦道:“同起。” 三人隔空相邀,仰头饮尽。 腥辣入喉,李韶微不可查的皱眉,放下酒盅后,迅疾拽了颗葡.萄丢进嘴里,掩去了残留在口中的酒意。 刚缓过些许,福王又说:“多谢陛下让臣去就藩,臣与陛下将近一年未见,不如我们连起三杯,如何?” 李映柔听后,飘忽的神志有了几分清醒,冷冷看向福王。 对于就藩之事,福王一直耿耿于怀,对李韶的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李韶酒量欠佳,这明显是要灌他,以泄私愤。 对于福王的小心思,李韶甚是明了,不动声色的看他一会,兀自拎起白玉酒壶,斟满酒盅。 李映柔朱唇翕动,阻拦的话在嘴里兜了一圈,最后被她咽了回去,怔怔看着两人连干三杯,一丝拖泥带水都没有。 福王拭去嘴边酒渍,高声赞道:“陛下好酒量!” “有皇兄作陪,不好也得好。”李韶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酒盅沿口,笑容欲浓,“既然皇兄就藩如此开怀,那朕也不好久留,秋猎之后,皇兄就赶紧回封地吧。” 原是轻巧温和的一句话,却如同三九之风划过,让福王登时寒了脸。 只见他将手头酒盅砰一声搁在桌上,忿忿不再说话。 丝竹之乐靡靡旋绕,他却无心入耳。 今日光景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又不好在御前发火,福王喝了几杯闷酒就离席了。 李映柔鄙夷的目光追随着他,忽然窥察到锦衣卫指挥使袁刚竟与他一前一后离开了。 上一世福王与袁刚沆瀣一气,若非袁刚死的早,恐怕福王早就生出谋逆之心了。 这次两人聚在一起不知道又做什么鬼点子,她不得不对此提防。 恰逢晏棠的父亲宴尚同起身恭祝,李韶忙于应承,借此空荡,她偷偷离席,准备跟上他们探个究竟。 夜色之下,福王跟袁刚一直往行宫深处走,最后停在了枂阑阁的假山前。 李映柔环抱着冗长的裙摆,悄无声息绕到假山后侧,进入漆黑的山洞内,并未留意到暗处有人追随着她。 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石洞蜿折曲赢,内壁凹凸不平,其间有一处弯折正巧凹进去一块,她便隐身于此,晃晃发昏的头,凝神静气听着两人谈话。 福王本就是个贪杯之人,现下已经有了七分醉意,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大概都是一些埋怨,说他那块封地有多么荒凉,父皇有多么偏心。 李映柔听的专心致志,就在这时,黯淡洞内倏尔笼上一簇阴影,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迫近。 视线范围变得黢黑,她心道不妙,回头见到人影时大惊失色。尽管那人及时捂住了她的嘴,一声闷吟还是从来人的指缝中流溢而出。 袁刚耳力敏锐,迅疾走到石洞入口处,朝里遥望,警觉道:“方才是什么声音?” “哪,哪有什么声音?”福王醉醺醺跟上来,右手扳住他的肩膀,嗤笑出声:“可能是野猫吧,哎呀别管他了,你说说,这世上有本王这么惨的王爷吗?” 两人站在入口处再次絮叨起来。 距离太近,李映柔只能跟不速之客挤在狭小的空间里,眼下这个时候动与不动都是错。 在她进退维谷时,来人竟然松开了她的嘴。 她宛如惊兔一般抬头,男人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只能看清一个俊朗的轮廓,然而凭着那股熟稔的香味,她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又是晏棠。 石洞这个小凹处藏一个人还好,两个人就有些挤了。 李映柔紧贴里侧站着,晏棠护在她身前,高大的身躯将她的视线遮挡地严严实实。 她不想跟晏棠待在一起,尤其是这种亲密意态,让她浑身不自在。奈何晏棠现在根本走不了,不管谁动,都会被袁刚他们发现。 最后李映柔只能认命,努力往后蹭,想离他远一点,谁知岩壁上尖利的凸起正好刺在她腰际。 初秋的衣裳还比较单薄,她皱起眉,纤腰一扭,嘤咛道:“疼……” 晏棠低头看她,唇未动,只用鼻音回她,“嗯?” “腰疼。” 她咬住唇心,声音细弱蚊蝇。 隐约中,晏棠察觉到她微垂委屈的面色,这才反应过来,手伸到她背后,将石壁上下摸了一遍。 寻到那处刺人地方后,他环住她的腰,用手掌贴在那处凸起的地方,阻隔了刺她的石壁。 第20章 、坠金枝 李映柔这才感觉舒坦一些,腰虽不疼了,但弊端又显现出来 晏棠将她箍的密不透风,空气变得愈发沉闷,两人身上的香味交缠缭绕,饶是好闻,依然让她倍感窒息。 七分醉意弥散而来,她半阖眼眸,忽感困倦,身子止不住后仰,头紧靠在石壁上。 晏棠也好不到哪里去,保持着这个姿势,慢慢有些心猿意马。 女人娇美的容颜距他只有两三寸距离,如玉生香,无声引诱着他,乱花一般迷了眼睛。 他反复克制,却如前世一般坠入魔障。封禁多时的欲.望猛然苏醒,他微微低头,难以自持地吮向她粉白的耳尖。 灼热的气息轻拂颈间,带着温热柔软的触感,酒意上头的李映柔反应有些僵硬,木讷地侧头看他。 如醉如梦间,他噙住她饱满的唇,浅尝则止。 当女人身躯酥软时,他这才登堂入室,在那方小天地中与她纠缠不清,大肆掠夺着她的味道。 袁刚他们说些什么,李映柔已经听不清了,柔荑撑在晏棠胸口,嫣红指尖轻颤,渐渐攥紧他的衣襟。 朦胧时,她被抵在石壁上,过往和现实相互交叠,一时间分不清到底身处何方。男人一路将火烧到她凝脂般的脖颈,落在她的颈窝,惹得她小猫似的呜咽一声。 就是这声娇.吟,晏棠将她吮的更深,堵住她魅惑人心的声音。 这声音似妖孽设下迷障,让他寻不到方向。 缠绵悱恻掏空了两人的身体,李映柔心尖跟着颤起来,在晏棠的手缓慢游走时,如大梦初醒,这才意识到危险。 她眼眸微微睁大,想要推开身前人,殊不知他却骤然停下入侵,慢慢离开她的唇。 昏暗之下,晏棠沉沉喘气,在她耳边用气声呢喃,似有些许埋怨:“你喝酒了,为什么?”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若不是晏棠拿账本勾她,她能喝闷酒? 李映柔眸光变得寒朔,瞪向他时化为一柄小刀子,带着愤恨不敢和嗔怨。 就在此时,一声怒吼从洞口处传来,吓得她浑身一凛。 “李韶那臭小子,真是翻脸不认人!”福王怒叱道:“我这个当哥哥的以前多疼他,没想到他是个白眼狼!” “哎呦!”袁刚赶紧捂住他的嘴,低声劝诫:“王爷欸,这是天子脚下,您喝多了,切莫再胡言乱语,臣这就扶王爷回去歇着。” “你松开我!我没喝多,我就是要骂这个……” 叫嚣声戛然而止,袁刚一巴掌把福王打昏,吭吭哧哧背在身上。 趿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晏棠将李映柔紧紧抱住,二人屏气凝神,心头有些忐忑。 好在福王太重,袁刚累的无暇顾忌四周,从他们身边缓慢走过,不多时就消失在尽头。 周遭安静下来,晏棠这才松开李映柔,率先走出山洞窥察,见四面无人,折回将她牵出来。 墨色苍穹弦月孤悬,皎白月色一缕缕绽开。二人站在假山外,附近回廊下挂着绛纱灯笼,暖红灯影随风摇晃,将两人的面容映照地愈发清晰。 目光绞缠许久,李映柔遽然变脸,咬住丹唇,正要抬手掌掴,晏棠却不慌不忙地从衣襟掏出一张叠好的薄纸递给她,“殿下请过目。” 李映柔动作一僵,意味深长的睃他一眼,接过来打开。 只见上头写满一排人名,约莫十数位,其下还追加着银钱的数量。 昏昏沉沉的脑子登时变得清明,她揉揉酸涩的眼睛,很快找到了排在第六位的苏青 白银三千两,字迹上还卡着侯府大印。 账本是真的。 晏棠曼声道:“殿下要的臣带来了,还要打吗?” 李映柔眉尖微蹙,手中轻薄的纸张沉坠如有千金。半晌后,她将纸张叠好,收进袖阑,音色带着熏熏酒意:“不打了,我们两清。” 两清…… 晏棠默念一遍,心里说不出的涩然,叹道:“殿下喝多了,臣送殿下回去吧。” “不用,我自己能走。” 李映柔执拗着不肯他相送,一路踉踉跄跄,几次险些磕倒,还好她身子柔韧,又稳住了。晏棠不放心,悄悄尾随在后送她回宫。 半路上,李映柔意外碰到了苏恪,二人短暂交谈一会,苏恪就将她送回了所住的晖阳宫。这一幕撞进晏棠的眼底,他隐在宫外暗处,正迟疑要不要进去时,苏恪已经跨出了宫门,一路朝东边走去。 是宫宴方向。 晏棠这才安心,紧跟着苏恪后脚徐徐而去。 冗长宫道,青石板路光洁寒凉,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女人的余味仿佛还在,他轻抚薄唇,心头眷恋浮生。 人就是这么奇怪,往往失去一次才会愈发珍惜,甚至想为她铸造金笼,让她当一只漂亮的金丝雀,无忧无虑。 如今这一吻,她那娇软的唇都像是抹了蜜 竟是甜的。 宫宴之上,李韶应付完大臣后,这才察觉到李映柔不见了。他坐如针毡,只得提前离席,火急火燎寻到晖阳宫时,她已经睡下了。 东侧偏殿摆着一张紫檀雕花拔步床,角落燃着一盏暖黄的绢灯。李韶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挑开藕色窗幔,坐在床沿边。 “对不起,朕今日没顾得上你。”他内疚叹气,轻抚她的额头,眼瞳中醉意弥散,然而并未失焦,温柔端详着床上的女人。 她睡的酣然,朱唇粉面,乌发如瀑,怎么看都深得他心。 甚美。 初秋的夜里已有凉沁之意,李韶为她掖好被角,借着酒意,缓而慢俯下身,正想轻吻她的额头,眼神却落在她细嫩白皙的脖颈上,只见一枚红色圆痕烙在上面,极浅极淡…… 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李韶怔愣,原本微醺的神志变得清明起来。不多时,他坐直身,忿忿攥紧了曳撒下摆。 呼吸愈发沉坠,他行至正殿叫来竹筠,闷声问:“今晚长公主跟谁在一起?” 竹筠直言:“陛下,奴婢今晚并未跟随,只知道是苏主事将殿下送回来的。” “苏恪……” 李韶轻声呢喃,灯影下,温润的轮廓越来越戾。 这一晚李映柔睡的很不好,梦里她跟晏棠赤白的纠缠在一起,她的娇.吟和他压抑的喘.息声糅杂在一起,让人羞愤不已。 翌日醒来时,她有些宿醉,只能临时取消行程,又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校场之上,秋猎拉开序幕,率先举办的是骑射大赛。 比试就地取材,折断树枝插在地上,其间削皮露白。参赛官员驰马射之,绕过障碍捡起断枝,随后会有内置鸟雀的葫芦飞起,射多者为胜,全程只能开两弓。 锦衣卫擂鼓后,天子骑上御马,率先开弓。 明媚秋阳下,李韶身着盘绣四龙的明黄曳撒,手中开元弓大张,百步穿杨,捡起断枝后三箭齐发,空中三只飞葫芦应声坠地。 “好!” 大臣们山呼喝彩,李韶收弓入韬,意气风发道:“开始!” 随着天子一声令下,大臣按照品阶排列,逐一完成骑射。 半个时辰后,锦衣卫指挥使袁刚翻身上马。晏棠在天子旁边挺拔站着,静默等待好戏开场。 擂鼓过后,袁刚双腿猛夹马肚,弓弦一拉,箭矢擦着树枝而过,并未射断。谁知在一片唏嘘声中,负责报靶的镇抚使张寂竟然当众将树枝折断,高举道:“射中!” 张寂将树枝扔在地上,来了一场指鹿为马。 周遭静了须臾,继而恢复了聒噪。在场的官员见天子没什么反应,也都假装事不关己,集体变瞎,没有一个人愿意得罪这位锦衣卫堂上官。 毕竟袁刚深的天子宠信。 袁刚见状,镇定自若地完成接下来的骑射,下马后离开校场,面上虽然不显,但张扬的步伐出卖了他丑陋的内心,这明显是认为百官都惧怕他的权威。 如此甚好。 一切都按照预先的设想,没有丝毫纰漏。晏棠微挑眉梢,眼神乜向李韶,只见天子坐在紫檀交椅上,明黄曳撒顺着腿部弧度垂下,气度雍容,唇边蕴着温煦笑意。 只是那笑不达心底,虚浮飘渺,仔细揣摩又带着几分阴鸷。 他深知李韶柔里藏刀的脾性,平心而论,天子的权衡之术拿捏得当,肃杀朝廷也是迟早之事。只不过天子信任他,而他为了李映柔,在背后阻拦天子的大计,集权这事便缓而慢的推迟了好多年。 今天袁刚这一番折腾,就是作死,如此一来,倒是要让天子春风得意一番了。 毕竟袁刚早就是李韶的眼中钉了。 微风拂过,碧空之上云影飘移,大剌剌的阳光刺地人睁不开眼。正午时分,比赛结束,李韶封赏完毕,大臣们便四下散开,回营帐休息去了。 晏棠有些不放心李映柔,提前离开,去行宫打探她的消息。 校场上所剩的官员不多,李韶在他们身上寻睃一圈儿,意兴盎然道:“闲来无事,谁陪朕过两招?” 官员们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敢出这个头。 这正合他意,李韶微勾唇角,抬下巴示意:“苏主事,你第一年参加秋猎,就你吧。素闻苏家出过两员大将军,让朕看看将门之后的素养还在不在。” 第21章 、坠金枝 这下有好戏看了,十多双眼睛齐刷刷落在苏恪身上,让他有些难以招架。 陛下先是与他下棋,这又要与他切磋武艺,苏恪觉得李映柔真是管用,三言两语就能让他获得陛下的青睐。 他掩住心头喜悦,拱手道:“还请陛下赐教。” “别惜力,不用让着朕。”李韶眼如弯月,示意身侧校尉拿绣春刀来。 与此同时,另一位也将自己的刀递给苏恪。 两人拉开距离,持刀而立。微风抚过,郁葱树木窸窣作响,剑拔弩张的气息陡然蔓延。 李韶眸中戾气暗涌,迅疾出手,力道之大出乎苏恪意料,几个刀风接下来,他的虎口已经震裂。 苏恪已二十有二,比天子大了五岁,然而角力之上却占据颓势,不多时就被李韶击倒在地,身上被刀背砸到的地方发出蚀骨之疼。 苏恪手扶着被踢中的肩胛骨,好半天才狼狈的爬起来。 胜负已分,李韶将绣春刀归还,拍拍苏恪吃痛的肩膀,柔声安抚道:“朕出手没个轻重,爱卿不要见怪。” “臣武艺不精,让陛下见笑了。”苏恪神色窘迫,抬眸时偶然在天子眼中读出厌烦之意,一丝疑惑自心头悄然掠过。 “哪里的话,苏主事乃是文臣,有这一番功夫在身已经是极好了。”李韶骨节分明的手拂去箭袖褶皱,对大臣们亲和说:“行了,今日就到这里,散了吧。” 众人会意,齐声道:“臣恭送陛下!” 疏泄完心中积郁,李韶舒坦不少,健步如飞地回了行宫。进了寝殿,他摘下大帽扔给梁郁中,“长公主那边怎么样了?” “方才臣差人去问了,竹筠说殿下刚醒过来,已经将醒酒汤送过去了。”梁郁中揣摩着圣意,说:“臣擅自做主,已经告知长公主一会陛下要过去用膳,让长公主先准备着。” 李韶闻言,勾唇对他笑笑,“更衣。” “是。” 梁郁中唤来宫婢,为首的托着铜匜,其后跟着三个宫婢,手托赭色衮龙袍和玉带銙等。 李韶乜了一眼,眉间隐有不悦,“长公主不喜欢这个颜色,换一件。” 托衣的宫婢们应了个是,低眉垂目退出去。 梁郁中心道这些行宫的婢子就是没眼色,主子的喜好都拿捏不准,跟出去将她们训斥一顿。 甫一抬头,便见苏恪伫立在朔华宫门口。 梁郁中略有迟疑,还是走过去,微微施礼问:“苏主事,可是有事?” 面对御前红人,苏恪谦逊有礼,“梁总管,下官想求见陛下。” 梁郁中点点头,回去通传后,又将他引进殿内。 满室馨香中,苏恪一派肃然地站着,方才天子的赐教下手很辣,让他心觉不对。 少顷,他拎起曳撒,叩拜在地:“陛下,臣斗胆请问圣意。” 这人倒是聪明,李韶淡淡睇他一眼,接过梁郁中递来的雪色帕子,慢条斯理的擦着手,“爱卿既然来了,那朕便与你直说。长公主与你是旧交,朕不妨碍你们接触,但该怎么接触,你心里要明白。你可以为兄,为知己,但朕最讨厌有人想越雷池,妄图染指长公主。” 他将帕子扔在铜匜里,溅起几簇温热水花,不怒自威道:“苏恪,那些肮脏事,最好别让朕再看见!” 翌日清晨,休整过后的李映柔容光焕发,用过早膳后就来到了行宫外。 今天开始狩猎,每个人都腰系箭囊和弓韬,整装待发。 李映柔挑了一匹滚白骏马,在校尉的搀扶之下翻身而上,很快在人群中寻到了那位翩翩公子。 她调整情绪,双眸饱含着眷意,行至他身边温声道:“苏哥哥,我们一起狩猎吧。” 她的声音婉转轻灵,犹如笼着一层薄纱,徐徐裹上心头。偏偏这么曼妙的音色,苏恪听到耳朵里却像是针扎一样,回头时眼神有些闪躲,吱唔道:“殿,殿下。” 他像见鬼一样,李映柔心生纳罕,几分哀伤漫上眼角,“怎么了?苏哥哥是不想跟我一起狩猎吗?” 苏恪这才察觉自己失态了,清清嗓子,和煦道:“不是,臣……愿意跟殿下一起。” 话音落地,才见女人脸上重新绽放笑意。 他随之陪笑,心头如若擂鼓,微不可查的眼神落向斜前方,只见天子正侧头跟晏棠说着私话。 还好,没有留意他们。 苍穹碧蓝如洗,一丝云影都没有,是个狩猎的好天气。 随着角号鸣响,天子率众人策马进山,一时间马蹄飒飒,朔尘漫天。 入山后,众人四下散开。 李映柔紧随苏恪朝东边山套里蹿,由于还处在边缘地带,树木稀少,视线倒是宽阔。 行了不多时,她就发现了一只活物,勒紧缰绳停马,低声道:“苏哥哥,有锦雉。” 苏恪停在她前方,箭矢上弦对准锦雉,可惜还未射出,隔空一只利箭率先将锦雉射死在地。 李映柔:…… 苏恪悻然收弓,顺势一看,不知何时晏棠已经停在了不远处,鲜衣怒马,分外张扬。 “晏大人,你怎么跟来了?”李映柔眉尖攒起,话音带着浓浓的埋怨:“这锦雉我们先看见的,你怎么抢了?” 我们? 晏棠心生不悦,翻身下马走进树林,拎回锦雉栓在了她的马上,抬眸道:“陛下有旨,让臣来保护殿下。” 听到这话,苏恪脊背泛起一阵凉意,陛下对他误解颇深,如今派锦衣卫过来怕是盯梢的。 陛下跟长公主这两尊菩萨,他谁都不想得罪,环视一圈,暗忖着要找时机偷偷离开。 李映柔听到晏棠的话,不满地咕哝一句:“在围场打个猎而已,能出什么事?” 奈何圣意难为,她只能带上晏棠,安慰自己把他当成空气就好,一路上眼中只有苏恪。 然而天不遂人愿,当她追完兔子回来,苏恪早就不见踪影了。 李映柔愣了些许,扬声喊道:“苏哥哥!” 声音消散在山林中,无人回应。 李映柔转身,俏眼睃向晏棠,“苏恪去哪了?不会是你把他赶走了吧?” 晏棠站在一株茂盛的阔叶树下,日光透过枝桠斑斑点点落下,照的他面容愈发清冷,“臣一直跟殿下在一起,怎么赶他?” 李映柔心道也是,在原地等待一会,不见人来,只能意兴阑珊的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徘徊在深山老林中,嗒嗒的马蹄声蹿在一起,回荡在愈发促狭的小道上。 晏棠微夹马肚靠近她。 斑驳陆离的光影落在她身上,纤长浓密的眼睫,挺翘的小鼻子,娇嫩的唇,全都清晰地映在他眸中。 滞了少顷,他问:“殿下昨日宿醉,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你消息真灵通,我宿醉的事你也知道。”李映柔乜他一眼,冷哂道:“我问你,我昨天穿得是什么颜色的抹胸?” 晏棠清俊的脸上划过一丝错愕,稍纵即逝,“臣不知道。” “那你这锦衣卫当的不行呀,难怪坐不上指挥使的位置。”她面上笑容欲浓,嘲讽道:“我以为这世上没有锦衣卫不知道事,看来你还得再加把劲儿。” 话刚说完,就见晏棠微眯眼眸,饶有深意的凝着她。 李映柔这才发觉自己的话有些唐突,前世两人关系匪浅,因而她挖苦起来没什么顾忌,但现在他们之间没有瓜葛,这话听到对方耳朵里,难免会让人想入非非。 山风骤起,拉扯着她的帽檐,玉珠系带微微摇晃,碰到面颊上留下一簇沁凉。 气氛有些变味,那晚的亲吻好似温柔旧梦,不合时宜地迸出来。 尤其是当晏棠靠近时,他身上馨香的气息随风蔓延,让她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心又开始焦躁不安。 “天色不早了,别絮叨了,赶紧去找猎物!” 为了缓解尴尬,李映柔策马朝霄山腹里走。 越往深处猎物越多,两人渐渐沉浸在打猎的乐趣中。 射杀第四只锦雉后,李映柔下马,拔掉箭矢放回箭囊,又将锦雉绑在马鞍上。 晏棠环视四周,只见这边树木遮天蔽日,道路也开始促狭,忍不住催促:“殿下,这边已经快到霄山深处了,不能再往里面走了,我们得回去。” “慌什么?”李映柔正在兴头上,自然不肯依他,“再玩一会,要走你自己走。” 说话的空档,旁边忽然闪过一个皂色活物,像是一头野猪。 她眼睛一亮,撒腿就跑,不想放过这个肥硕的猎物。 少时李韶嘲她骑射不精,那她就给他抓一只野猪回去,晚上烤着吃,岂不美滋滋? “殿下!”晏棠没她那么开心,狠哧一声,赶紧下马去追。 这只野猪好像中了捕兽夹,后腿流着血,被两人碾了一会,行动开始滞缓。 李映柔借此机会张开软弓,箭矢斩风正中野猪的脖子。 野猪“嗷”地叫了几嗓子,倒地没气了。 “漂亮!”李映柔自我赞叹,余光斜扫旁边身姿挺阔的男人,倏尔生出一丝恐吓的坏心 利箭上弦,直接对准了他。 晏棠见她如此行径,转身与她面对面,淡淡道:“殿下这是准备连臣一块杀了?” 第22章 、坠金枝 李映柔狡黠笑笑,“这深山老林的,我把你弄死,再挖个坑埋了,没人知道是我干的。” 尖利的箭矢泛着寒光,晏棠睇了一眼,唇边掬起不羁的笑,“言之有理,不过在那之前,臣怕是要先吃掉殿下,免得黄泉路上肚子闹饥荒。顺便再看看,殿下今日穿得是什么颜色的抹胸。” 他慢条斯理的往前逼近,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领襟扯松,随后解起鸾带。那双幽深如潭的眼眸中沾染浓欲,犹如一头蛰伏已久的猎豹,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 李映柔下意识的后退几步,这边连个鬼影都没有,若他真想用强,吃亏的是她自己。 “我……我开玩笑的,谋杀朝廷重臣可是大罪,我怎么会干这种傻事?”她讪讪收弓,肃起脸警告:“晏棠,你不要乱来,要不然我回去告诉陛下,治你个……” 话音戛然而止,她凝着东南方向,剪水双瞳噙满惊恐之色。 见她神色骤变,晏棠微挑眉梢,收起嬉闹之心,“怎么了?” 李映柔顾不得许多,上前几步扑进他怀中,双手攥紧他的衣襟,嗫嗫道:“晏棠,我怎么看着那边的蒿草在动……” “蒿草?”晏棠本能的揽住她肩头,踅身而望。 只见东南方向的山坡上长着大片一人多高的蒿草,正如麦浪一般层叠波动着,看势头,里面藏的不是普通猎物。 锦衣卫的直觉袭来,他心道不妙,赶紧将李映柔护在身后,掌心紧握刀柄,锐利的目光凝视远方。 不多时,数十个身穿甲胄的人从里面钻出来,见到他们后持刀相向,来势汹汹。 晏棠面色顿沉,看清他们胸前的玄鸟标识后,愣道:“是晋阳王的人。” “晋阳王?”李映柔惊诧脱口,不就是前世那个准备造反连家门都没出就被锦衣卫剿灭的老糊涂蛋吗? 这辈子怎么跑霄山来了! 在他们错愕之际,反党一字排开,迅疾朝他们迫近,肃杀之气腾空而起,裹挟在微凉的风中扑面而来。 如同一张网,势要将两人死死困住。 晏棠疏冷的眉眼染上狠戾,正欲拔刀,胳膊却被李映柔按住。 只听她低声道:“打什么打!你有三头六臂吗?还不快跑!”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两人对视一眼,撒腿朝相反的方向飞奔。 李映柔逃命的功夫极强,像鱼儿一样灵活穿梭在密林之中,专挑树木茂密的地方钻。 晏棠紧随其后,时不时回头窥视。这群反党紧追不舍,虽有人带着弓箭却没有隔空射杀他们,看样子是要抓活口。 莫名其妙突遭横祸,李映柔恨得咬牙切齿,怒道:“晏棠!我遇见你就没好事,现在连反党都招来了!真是……气死老子了!” 晏棠叱她:“废话少说!跑快点!” 李映柔狠嗤一声,脚下生风朝前猛跑,任凭斜生的树枝刮破脸颊,扯烂衣角,丝毫都未停顿。 不知过了多久,后面的追逐声渐渐消失,他们不敢懈怠,顺着山势一路向上,在嶙峋怪石间寻到一处山洞,这才停下来休整。 两人早已狼狈不堪,衣裳全是灰土,大帽也不知道丢在何处。 李映柔气喘吁吁的跪在冰凉石地上,只觉得肺部辣疼,像要炸掉一般,青葱十指紧叩着地面。 晏棠顿感疲累,倚靠在石壁上沉沉喘息,晶莹的汗珠从他鬓角划下,滴落在肩头盘绣的飞鱼上,留下些许浸渍。 缓了许久,两人心生纳罕,异口同声道:“晋阳王不该这时候谋反啊……” 话落,他们身子明显一僵,继而面面相觑。 李映柔:“那该什么时候谋反?” 晏棠:“那该什么时候谋反?” 声音交叠,石洞倏然安静下来,诡异的气息凭空而起。两人径直对视,眸光中的揣测不加掩饰。 不多时,李映柔站起来,微白的小脸漫上冷哂:“哟,听这话音,晏大人好像知道对方何时谋反,是晋阳王同党?” 晏棠知道她会这么说,笑着反诘:“殿下也说了一样的话,恐怕也是知情?看来回头要带进诏狱,好好审问一番才是。” “别拿诏狱吓唬我,有陛下在,我才不怕你。”李映柔瞪他,飞扬跋扈的模样竟有些许惹人怜爱,“就算进了诏狱,我也得拉着你,你以为你能明哲保身?” 晏棠不以为然,“那更好,臣愿意跟殿下同流合污。” “谁跟你同流合污,咱俩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别整天瞎说话。”李映柔剜他一眼,抿紧的唇边泛着微白,懊丧道:“看我没骗你吧?我们之间就是互克,只要在一起,准没好事。现在倒是好,被反党追到深山老林来了。” 她忿恨填胸,“什么金童玉女,天作之合,那都不能信!钦天监那帮老油条就知道睁眼说瞎话,你还让他们去算,不嫌丢人?” 这又不信八字了? 晏棠对她的善变甚是无奈,看她一会子,将心里的小情绪压下去:“殿下不信也无妨,反正臣亲了殿下,就要负责到底。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臣愿意跟殿下同生共死。” 就在这时,一阵闷雷自天边滚滚而来,仿若落在他们的头顶。 李映柔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朝晏棠靠近,俏眼觑他,食指朝上示意,“瞧瞧,都五雷轰顶了,别再大言不惭了行吗?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谈情说爱?我警告你,你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就抽你了。” 她黛眉拧紧,一张小脸灰扑扑的,左边被树枝刮出一道血痕,因为面部的牵扯,又沁出丝丝黄中透红的伤液。 这番模样撞进眼底,晏棠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千翻暗涌。 若他像前世那样帮袁刚剿灭晋阳王,就不会出这茬子事了,只可惜他心怀私念…… 越想胸口越堵,他眸光晦暗,从衣襟掏出帕子,轻轻按压在她的脸上。 李映柔这才感觉到疼,“嘶”了一声,接过帕子看到上面的血迹,气到跺脚:“我又破相了,都怪你! 晏棠滞涩良久,额间凸起细微的褶皱,“对不起。” 饶是李映柔满腹委屈,恨不得扑上去揍他一顿解恨,但对方真诚致歉,她倒是不好发泄了。 事到如今,埋怨只能拖后腿,她踅身走到洞口,注意力放在别处,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外面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蓊郁树林,粗壮的树干参天而立,从枝梢缝隙中隐约可见苍穹之上乌云沉坠,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在她怔愣失神时,疾风开始肆虐,飞沙走石迷乱了她的双眼。老天爷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机,大雨滂沱而至,天地之间顿时白茫一片。 朔风裹挟着雨丝侵袭而入,山洞变得鬼哭狼嚎。李映柔回眸看了一眼漆黑的尽头,惊惧从心头悄然扩散。 她退回晏棠身边,背倚石壁滑下,瘫坐在地,声音微颤有些无力:“我们现在怎么办?” 晏棠侧头,凝向洞外潺潺雨帘。 其实现在借着雨势遮掩逃离正好,可惜他带着李映柔,不能如此激进。思忖些许,他缓声道:“那群反党说不准还在附近搜着,我们先在这里躲一躲吧,明早再走。” “要在这里过夜?”李映柔闻声,如同霜打的茄子,蔫搭搭没了精神。 “没办法,这边已经是霄山深处了,就算我们一会就走,也不能保证天黑之前出去,还不如待在洞里安全。”晏棠蹲下身,手摸向腰际,还好水囊没丢。 他将水囊取下来递给李映柔,安抚道:“别紧张,顺势而变吧。” 李映柔哀戚地瞥他,接过水囊喝了两口,“你们锦衣卫这次是怎么回事?谋反这么大的事,都没查到?” 晏棠滞了滞,“调查晋阳王的事是袁刚负责的,这事得问他。” “袁刚……” 李映柔瞳中浸染凉意,如此渎职,袁刚这辈子死的倒是快。 她发泄似的将水囊扣好,双眸含忧看向洞外。 也不知道行宫那边怎么样了。 这一场雨断断续续下了好久,黄昏时雨势小了点,晏棠让李映柔原地等待,自己则出去找吃食。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他不敢离她太远,因而捡不到干柴。好不容易看见一颗果树,上面结着个头不一的青红果子。 他摘下一个看看,是苹果。 已有不少果子被鸟儿啄烂,他攀上树干,摘了一些样貌完整的,用曳撒兜住。 天色渐黑,他顺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回去,抬眸就看见洞口一道焦灼的身影在翘首以待。 他从西侧出现,轻轻唤了声:“殿下。” 尽管音色放的很低,李映柔还是惊了一下,惶然转头。看清来人后,她手拍胸脯松了口气,小跑几步迎上去,埋怨道:“天都黑了,你怎么才来?” “吃的不好找,耽误了一会。”晏棠望着她,眸中蕴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柔情:“殿下害怕了?” 李映柔迟疑少顷,讪讪点头道:“这里面又黑又冷,那个洞还不知道通到哪里,我不想自己待着。” 晏棠知道她怕黑,前世就寝也不许他熄灯。 忆及两人初涉云雨时,他为此羞赧过好一阵子,后来才慢慢习惯,甚至还有些上瘾。耳鬓厮磨间,他能清晰的看见她在身下吟.哦的表情,娇美动人,如滴满露珠的花朵。 春色潋滟。 “怎么了?”李映柔见他沉默,莲步轻迈靠近他,将内心的忐忑吐露无遗:“你别不说话,我有点害怕。” 晏棠回神,右手轻握她的玉指,淡声安抚:“别怕,臣回来了。” 第23章 、坠金枝 在两人说话这会,黑暗蹒跚而来,将他们彻底吞噬。李映柔看不清楚他的神色,然而他话里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驱散着她心底徘徊的恐惧。 指尖暖意绵绵,她对晏棠的排斥少了几分,紧跟着他走进了洞内。 危难之中,两人成了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席地而坐后,晏棠拿起苹果递给她,“附近有溪涧,臣洗过了,殿下先凑合着填饱肚子吧。” 李映柔垂下眼睫,隐隐只能看到一个浑圆的轮廓,迟疑道:“这是什么果子,不会毒死人吧?” 晏棠二话没说,低头咬了一口,咽下停顿片刻,复而将苹果递给她,“吃吧,没毒,是野苹果。” “可是,”李映柔有些为难,嗫嗫说:“你咬过了。” 晏棠:…… 洞内静默须臾,他耐心磨灭,直接将苹果抵在她嘴上,“臣吃过又如何?臣又没毒。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挑三拣四的。亲都亲过了,一起吃个苹果碍事吗?” 他倔脾气一上来,李映柔莫名觉得有些亲切,好像这才是真实的晏棠。 被他这么一点拨,她茅塞顿开,心想着也是这么个道理,前世也没少啃他那张嘴,现在也没必要搞羞涩那一套了。 李映柔接过苹果,下嘴咬起来,可惜果肉甜中带着浓郁的酸涩,叫人难以下咽。 她皱眉想吐掉,然而在对方寒凉的注视下,又把苹果生生咽进去。 囫囵吞枣般的吃下一个,她就没有胃口了,缩着身子抱住双膝,将头抵在膝盖上。 这一晚注定难捱。 生怕引人注目,他们不敢生火,天昏地暗,伸手隐约可见五指。 不知过了多久,晏棠的声音清淡传来,如同破冰的溪流,潺潺间带着许温情,“殿下,你冷不冷?要是冷的话,可以靠臣近一点。” 山间还下着秋雨,湿寒的夜风不停往洞里灌。李映柔与他斜对面坐着,抱着臂膀,手早就冻的冰凉。 她迟疑一会,低声道:“我不冷。” 言毕,她换了个姿势,手刚垂下,就摸到了一个滑不溜啾的寒凉之物,还在蠕动。 一股酸惧之气倏尔从尾椎骨蹿到天灵盖,她像被烫一般收回手。 女人的尖叫响彻在洞内,晏棠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她死死抱住。 “蛇!”李映柔惊恐万状,阖眼喊着:“有蛇,蛇!” 怀中之人瑟瑟发抖,晏棠赶紧起身查看,摸着黑用脚去探,又反复踩了踩,回身抱住她说:“别怕,蛇已经走了。” 然而这话没有作用,李映柔秋眸噙泪,只顾着摇头,“我不要在这里了,我要出去。我害怕这些没骨头没脚的东西,我要出——” 微凉之意含住她的唇瓣,止住她的呜咽。 她被沁香有力的怀抱裹住,湿冷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温暖缠绵。 晏棠轻而缓的吮着她,唇畔逐渐变得湿濡,渐渐驱散她内心的胆怯和惊惶。 黝黑的世界仿佛透进一道光,化为一颗天陨,坠在孤苦沉寂的心海,漾起层层涟漪。她放下所有戒备,吞食着那抹温情,当男人撤离时,她竟有些依依流连。 “别怕。”晏棠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微微低下,额头与她相抵,“柔柔,我在呢。” 轻而慢的声音好似梦呓,李映柔恍神好久,情绪在这一刻崩溃,扑进晏棠怀里,咬住下唇低声啜泣。 晏棠满心疼惜,将她紧紧揽住,用身体给她醇重的支撑。 昏天黑地间过了许久,李映柔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这般失态让她的内心填满几分懊丧和怅然,徐徐挣脱晏棠,倚着石壁坐下,话头带着浓重的鼻音:“你离我远点。” 晏棠这次很听话,与她隔了一段距离,席地而坐,未再打扰她。 不多时,洞内传来衣裳摩擦石壁的窸窣声。晏棠狐疑看去,只见李映柔一点点挪向他,将两人的距离缩到最小。 “这里面……”她似有迟疑,嗫嚅道:“不会还有蛇吧?” 晏棠轻笑出声,手臂一伸揽住了她的腰,直接将她抱坐在腿上,又将她的头按在胸口。 “睡会吧,臣守着你。” 霄山行宫今晚是个不眠之夜,长公主和锦衣卫同知双双失踪,乐成帝龙颜震怒,迅疾调派三个千户所搜山寻人。 丑时三刻,锦衣卫指挥使袁刚迅疾跑进朔华宫,紊乱的脚步被门槛绊了一下,趔趄着扑倒在地。他顾不得起身,手脚并用爬到天子面前,惶然道:“陛下……” 朔华宫里气氛压抑,站满一品大员,李韶坐在紫檀案前,面上焦躁难掩,“找到了没有?” “没……没有……” 茶盏隔空飞来,直接砸在袁刚面前,迸裂的瓷片将他手背划出一道细深的口子。 袁刚大气不敢喘,将头埋的更低。 “你们是废物吗?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可能找不到!”李韶猛拍桌案,前所未有的震怒让人心惊胆战,“快滚去找!要不然朕要了你的狗命!” 袁刚应了个“是”,又跌跌撞撞的跑出去,重新组织人手进山。 自李映柔狩猎未归,李韶的眉心就没有舒展过,一整天坐如针毡,心被无形的丝线紧紧捆住,连喘息都变成了奢侈。 亮堂的灯影下,李韶面色苍白,早知如此,今日就该跟着她! 晏尚同距他最近,将他的颓败尽收眼底,斟酌些许,轻声道:“事已至此,要不陛下先休息吧,老臣在外边盯着,有消息就来通禀。” 所有官员表示同意,陛下应当已龙体为重。 唯独靳明阳呛了晏尚同一句:“晏都督,你是得盯着,晏棠身为锦衣卫同知,奉命跟着长公主都没能保护好她,这是他的失职!” “这……”晏尚同本就心焦气躁,听到这话更是义愤填膺:“靳大人,现在什么情况还没确定,你就要在此搞肃清了?” 靳明阳反驳:“老夫不是搞肃清,这是实话实说!” “你这叫一派胡——” “够了!”李韶向来反感党政之论,当下更是不能忍,将桌案上的砚台砸在地上,“都给朕出去!” 眼见天子不悦,众人噤若寒蝉。 晏尚同和靳明阳互觑一眼,与同僚谦卑躬身:“臣等先行告退。” 出了寝宫大门,晏尚同满心不悦,跟上靳明阳说:“靳大人,你想弹劾晏棠也不是不行,但你总得等事情水落石出后再下结——” 靳明阳冷声打断他:“明明就是你儿子不行,还等什么水落石出?” “我儿子不行,谁行?”晏尚同气极反笑,“就你那个袁刚行?我告诉你,陛下这次饶不了他!” “陛下就是饶了他,他也捞不着好!老夫定要参他一本!” 靳明阳说这话的时候气得吹胡子瞪眼,好似袁刚刨了他家的祖坟。 晏尚同对他的态度倍感意外,袁刚一直是他打压异己的得力干将,如今怎么有种弃之如敝屣的感觉? 少顷,他轻蔑道:“陛下疼惜长公主,你倒是知道丢卒保帅,卖陛下这个人情!” “你懂个屁!”靳明阳回头叱他,袖阑一震大步离开。 晏尚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追他几步,朝他喊道:“我儿子不见了,我还没你这么爆脾气呢!你这个老粗鲁!” 在两人打嘴炮的时候,谁都没有留意到梁郁中从西侧进入行宫大门。 他火急火燎的进入朔华殿,猫腰走到李韶身边,“陛下,您一日没用膳了,当心熬坏了龙体。” 昔日那张温雅的面孔变得沉肃,没有半点生机火力。李韶恹恹坐直身,修长手指解开衮龙袍上的钉钮襻扣,仿佛这样才可以呼吸顺畅些。 “长公主到现在下落不明,朕怎么有心情吃?”他顿了顿,眼瞳暗含着卑微的期待,“钦天监来消息了吗?” “陛下,来消息了。”梁郁中静默些许,才说:“从卦象上看,长公主和晏棠在西南方位,有兵祸,主大凶。” 这一夜,李映柔被温暖包围,许是太过疲累,睡的魇足。甫一睁开眼时,黑黢黢的洞穴纳入视线,瞬间将她的美梦打回原形。 她还在逃亡中…… 晏棠正出神的凝望洞外,臂弯感受到怀中人的沉沉叹息,不由睇晲一眼,“殿下醒了?” 李映柔恹恹应了个“嗯”,挣脱他的怀抱,坐在一旁冰凉的石地上,忖度的目光在他脸上寻睃一圈,讷讷问:“你昨晚没睡吗?待会还有劲逃?” “我们俩都睡了,出危险怎么办?”晏棠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僵硬的筋骨,“殿下不必担心,臣就是三天不睡,也一样有劲。” 这话说的让李映柔额角微跳,忽然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当初两人初涉云雨,食髓知味的晏棠夜夜掐着她的腰肢,贪享她床上的味道。那段时间她白天都要缩在屋里补觉,然而晏棠却跟没事人似的,上朝,下诏狱,追奸佞,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头。 在她发怔时,晏棠走到洞口,抬眸眺望天际。依旧是乌云沉坠的一天,四周除却鸟鸣,寂静无声。 他回身道:“殿下既然起身了,趁现在赶紧走吧。再晚一些若是下雨了,怕是又要耽误步子了。” “对对对,赶紧走。” 李映柔头如捣蒜,迅疾爬起来,跟着他离开了山洞。 轻缓的山坡上铺满了落叶和野草,皂靴踩在上面软塌塌的,不时发出咯喳咯喳的声音。她深一脚浅一脚,走的有些费劲,渐渐落在了后面。 凝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她焦急道:“晏棠,你等等我!” 晏棠正机敏的环视四周,恨不得一心分成好几用,听到声音停下脚步,回身对她伸出手,“殿下昨日不是跑的挺快吗?” “昨天那是特殊情况,逃命能不快吗?”李映柔撇撇嘴,毫不客气地握住他的手。掌心相对时,心尖仿佛被羽毛轻撩一下,柔绵酥痒的感觉稍纵即逝。 二人牵着手继续向北走,然而没走多久,脚步戛然而止 不远处身穿甲胄的兵士迅速散开,拉成人墙,气势如山般朝他们迫近。 李映柔倏尔沉脸,低声道:“是反党……” 怔悚过后,晏棠攥紧掌心微凉的手,拉扯着她往来时的方向跑,只可惜方才两人隐匿的山坡已经被晋阳王的人占领了。 前有追兵,后有堵截,这帮人不知已经跟他们多久了,终究还是没能逃过他们的追捕。 凝着凶神恶煞的反党,晏棠狠叱一声,拔出绣春刀,将忐忑不安的李映柔护进怀中,厉声道:“刘懋!这里是大魏皇家的霄山围场,你们在此出手,等同于自投罗网,还不快让开!” 为首的男人约莫二十多岁,乃是晋阳王世子刘懋,听到这话,邪佞笑道:“晏同知所言有理,不过你可能忘了一句话,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他顿了顿,阴鸷的眼神落在李映柔身上,“定安长公主,久闻不如一见,还请随我一同喝口茶去吧。” 第24章 、坠金枝 霄山围场的西南边缘,废弃的哨堡被晋阳王占领,成了反党窝藏的据地。 李映柔和晏棠被堵住嘴,双手反绑在身后,由兵士压进哨堡,顺着盘旋的楼梯一路向上,关押在顶层密不透风的监室里。 外面本就阴云密布,室内只有一个碗口大小的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格外微弱,四围几乎被黑暗笼罩。 李映柔被摔的头晕眼花,好半晌才清醒过来。污浊的气息包裹着她,她紧咬牙关,踉跄着来到晏棠身边。 方才的打斗中,晏棠为了护她身受重伤,好看的脸颊布满青肿,右臂皮开肉绽,飞鱼服已经被污血染成了墨黑色,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昏迷。 “唔唔……” 李映柔呼喊着他的名字,又俯下身拿肩膀去撞他,然而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正当她焦急不安时,铁门再度被人打开,兵士迅疾走进来,拽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外托。 李映柔挣脱不了,彻底体会了一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 刘懋站在冗深的尽头,目送兵士将李映柔拖进对面的监室,侧头与副将打趣:“长公主生的果然貌美,难怪陛下对她心怀歹念,这次不如我们先……” “混账东西!” 浑厚的声音打断他的话,晋阳王刘焘戎装加身,走到二人面前高声训斥:“不管我刘焘接下来如何,晋安王府的气节不能丢!若再让本王听到这样龌龊的话语,家法处置!还不快滚!” “是,父亲。”刘懋不敢造次,赶紧拽着副将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他仓惶离去,刘焘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一眼,这才推门而入。 李映柔茫然无措的坐在地上,听到有人进来遽然回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已过花甲之年的矍铄老人,鬓角灰白,目光锐利,隐约可见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她少时曾在朝贺上见过此人,正是晋阳王刘焘。 反党魁首向她逼近,忽然的一股寒气让她心里发憷,不由往后退了退。 “老夫刘焘,拜见长公主殿下。” 刘焘恭顺的行了礼,上前将她的堵嘴拿掉,侃侃而谈似在诉苦:“多年以来,我晋安王府安分守藩,从未滋生任何事端,可惜陛下要将我刘焘赶尽杀绝,老夫只能殊死一搏。将殿下扣押在此,实属被逼无奈,还请殿下海涵。” 回想前世始末,李映柔蹙眉道:“王爷贵为两朝老臣了,可谓是功不可没,陛下并无剿灭晋安王府之意,不知道王爷是哪里听来的消息?” 刘焘滞了滞,缄口不言。 “陛下派人寻藩也只是按照旧例而为,王爷如果因为此事谋反,岂不是杯弓蛇影了?”李映柔徐徐劝道:“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还请王爷三思。回头是岸,我可以替你向陛下求请,保你刘氏一族的后人。” 她声音浅细,字字珠玑砸在刘焘的心坎上,那张皱纹横生的脸短暂失神,长叹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王爷何苦执迷不悟?”李映柔无奈:“你这么点兵力,造反如同以卵击石,能有什么好下场?” 刘焘深以为然:“老夫知道自己能力有限,跟陛下硬碰硬肯定不行,所以就把殿下请来了。” “你……”李映柔一怔,“什么意思?” 刘焘混沌的双眼裹挟出狠绝之色,“陛下敬重你,老夫要拿你的命去换陛下。” 原来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李映柔凝他许久,丹唇扬出讥讽的弧度:“王爷老糊涂了吧?实话告诉你,陛下平日里是疼惜我,但帝王之爱都是有底线的,若有人触碰皇位,我等凡人又岂会得他的垂怜?” 她半阖眼眸,沉下声来:“即便是我哪天谋反,一样也得不到善终,这步棋王爷走的不妙。” “老夫决定谋反那天,阎王爷那边已经做好了接应。横竖都是一死,妙与不妙,终究是要赌一赌才知道。” 刘焘神色寂然,躬身要堵她的嘴。 “等一等!”李映柔扭头避开,眼见此人心意已决,急切道:“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人是锦衣卫同知晏棠,晏尚同的儿子,你应该认识他。他现在身受重伤,还请王爷先救救他。晏尚同乃是当朝重臣,你把他儿子带在身边,也算多一个筹码。” 静默些许,刘焘颔首道:“老夫知道了。” 他堵上李映柔的嘴,让兵士将她带回了羁押的房间,之后兀自站了很久,死一般沉寂的室内徘徊着他粗重的喘气声。 末了,他走出门,对守在外面的参将说:“派人向行宫传信,就说长公主和晏棠在本王手里,若想让两人活命,唯有李韶亲自过来。”他顿了顿,“还有,在他们必经之地布上埋伏,不必主动迎战,只求击杀李韶。” 李映柔被扔回监室后,很快就有人进来替晏棠上了金疮药,又替他包扎伤口止血。 铁门锁上后,她费劲千辛万苦吐掉了口中白布,来到晏棠身前,俯身咬住他的堵嘴,将其扯掉,低声唤他:“晏棠,醒醒!现在不是死的时候,快醒醒!” 晏棠依旧沉睡不醒,她开始变得担心起来,思忖须臾,低头噙上他的薄唇,用力咬了几口。 血腥味登时弥散在口中,她皱着眉吞下去,一声又一声喊着他的名字:“晏棠!晏棠!” 在她快要放弃时,晏棠浓黑的眼睫微微颤动,终于睁开了眼。 浑浑噩噩间,他猛然惊醒,嚯地坐起来,甫一看清身前人时,紧张的面容这才舒缓下来,沙哑道:“对不起,臣没能将殿下平安带出去。” “一拳难敌四手,何况还得护着我,这不怪你。”李映柔认命了,肃然道:“晏棠,我们在一个废旧的哨堡里,想来应该离围场不远。晋阳王要拿我去换陛下,一时半会不会杀我,你找时机逃走,去搬救兵过来。” 晏棠大概知晓现在的处境后,晃晃发昏的头说:“不行,万一这些反党对殿下起歹心怎么办?臣得在这守着,不能走。” “你能不能听句话?”李映柔郁气徘徊,“他现在不敢动我,以你的功夫,单独逃出去不在话下。若我们两人都留在这,恐怕都得栽,我不想做赔本买卖,能活一个也是好的。” “殿下不用说了,臣不会走的。”晏棠薄唇微抿,态度坚如磐石,“臣说过,会对殿下负责,要么我们一起走,要么……就一起下黄泉。” 他语调阴沉压抑,誓言重若千金,压的李映柔心头郁结。 半晌后,她狠嗤一声:“随便你吧!” 她闭嘴不再说话,俨然有些恼怒。晏棠动了动身子,离她近一些,大臂上的刀伤被牵扯到,疼的他倒吸一口凉气。 晏棠本就是个白皮,如今因为失血,唇色都变得黯淡下来。李映柔斜睨着他,叹气道:“你别乱动了,我好不容易让晋阳王的人给你包扎一下,一会若是把伤口扯裂了,到不了关键时刻,你这条小命就得交待了。” “原来是殿下让人替臣包扎的,”晏棠唇畔漾起一丝浅笑,“看来殿下心里还是有臣的,对不对?” “别嘚瑟了,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是一起蹦跶就是……” 话没说完,一个吻烙在她唇上,如蜻蜓点水一般,很快就撤离了。 李映柔滞了滞,只见对方那双眼睛中冰雪融化,蕴着和煦笑意。半晌后,她轻舔嘴唇,失笑道:“疯子。” 晏棠回以一笑,“臣腰里有把软刃,殿下帮臣取出来,在鸾带里。” “鸾带里?”李映柔面上惘然,脑子有些懵,“我怎么拿?” “背过身去。” 李映柔按照他的指使转过身去,下手去摸他腰际。可她拿捏不准方向,摩挲几下后,忽然察觉到不对,脸颊蹿起热气。 “殿下,”晏棠寡淡的声音传来,听不出任何情绪:“你摸错地方了,现在不是做那事的时候。” 李映柔羞臊不已,回头瞪他,“哪事哪事?我又不是故意的!” 晏棠没再吭声,挑了下眉梢,任她摆布。 “这帮畜生,捆这么紧干什么!”李映柔气的咬牙,费了好大劲才将软刃取出,颤着手将晏棠的绳子划开。她力道不稳,不小心划破了他的腕子,好在伤口不深。 晏棠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腕子,迅疾为她松绑。 李映柔皮肤细嫩,微微一掐都会有痕迹,何况是麻绳硬捆。凝着她白皙腕子上的红痕,他疼惜的吹了几口气,“等回去好好上点药,还有哪里受伤吗?” 这帮反党行事粗鲁,李映柔全身骨头像是散架一样,尤其是方才磕在地上的膝盖,正火辣辣的疼着,想必是流血了。 不过眼下不是矫情的时候,她摇头道:“没事,若能活命,受点伤不算什么。” 晏棠眼角低垂,凝她片刻,沉声说:“趁着现在没人,再绑起来吧。” “啊?怎么还要绑?” “我们现在逃不出去,不能打草惊蛇。”晏棠绕到她身后,半跪下来,轻轻绑着她的手腕,“既然这些反党想拿我们做人质,总会带我们离开这间屋子的,我们互相绑个活扣,寻到时机就解开绳子突围。” 李映柔垂目思索,似乎也别无他法,“行,现在也只能破釜沉舟了。” “殿下别怕,”晏棠眸光坚定,“臣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的。” 一天一夜已经过去,霄山行宫中的气氛愈发焦灼。 李韶听信钦天监,连夜从神机营调派了千余火器手过来候命,配合锦衣卫进行下一步搜山行动。 不到晌午,南哨堡的锦衣卫快马加鞭送来了飞箭传信。 梁郁中接到信笺,神色凝重地走进朔华宫。李韶正与几位重臣研究着霄山地图,抬眸见他,蹙眉问:“郁中,出什么事了?” “陛下,方才南哨堡收到了这个。” 梁郁中将箭矢呈上,李韶接过来,迅速解开系在上面的信笺,垂目睨读,眉眼间阴霾密布,“晋阳王竟敢谋反……” 帝王语出惊人,在场的几位大臣皆是舌桥不下。 “怎么会这样?”靳明阳急切开口:“陛下,长公主可是被晋阳王掠走当了人质?” 晏尚同神色紧张,“陛下,信里说了什么?” “晋阳王扣押了长公主和晏棠。”李韶将信扔给二人,戾喝道:“袁刚呢?把袁刚给朕叫进来!” 晏尚同和靳明阳凑在一起,火速扫了几眼信笺,面上布满忿忿之色。 不多时,颓唐的袁刚跟着梁郁中走进来,还没站稳,人就被天子猛踹一脚,直接仰躺在地。 “你这个混账东西!”李韶怒目而视,恨不得扒掉他的皮,“朕让你去查晋阳王,你查的什么?你不是说他没有谋反之意吗?这是怎么回事!” 说完,他将信拿过来,直接扔在地上。 袁刚哆哆嗦嗦的捡起信笺,一下子如临深渊,脸色变得铁青,惶然叩地求饶:“陛下恕罪!臣罪该万死!” “你是该死!” 晏尚同和靳明阳异口同声,这大概是两党之间最有默契的一次。 就在这时,刚巡查回来的孟烁听到动静,大胆闯进宫内,跪地道:“陛下,卑职锦衣卫总旗孟烁,曾受命与晏大人,私下与岳中钦千户调查袁刚违法之事。卑职等人发现,袁刚命一个叫刘士锦的商人在滁州大肆掠抢私盐四百万斤,同时刘士锦还打着袁刚的旗号奸.淫.妇女。此人已经被控制,证据存放在锦衣卫,还请陛下定夺!” 话音落地,就见袁刚双目喷火:“你这个狗腿子,敢落井下石!” “你还敢放肆!不仅渎职,还贪赃枉法,简直是藐视我大魏律法!”李韶眸光凛寒,这次他没有顾忌靳明阳的面子,厉声吩咐:“来人!将袁刚压下去,转交刑部革职查办!” “陛下饶命!臣知错了,还请陛下让臣戴罪立功!”袁刚砰砰叩头,往日的飞扬跋扈消失殆尽,如同垂死挣扎的困兽。 李韶充耳不闻,很快锦衣卫就将昔日的堂上官压下去。 “陛下饶命!首辅大人救我!” 袁刚嘶哑的叫嚣渐行渐远,晏尚同斜眼窥去,只见靳明阳宽袖一甩负手而站,没有丝毫为他求情的意思,看来锦衣卫这颗棋子他是放弃了。 袁刚落马,对非淮来说是一大幸事,然而晏尚同无心庆贺,心头牵挂着儿子的安危,缓声询问:“陛下,我们现在怎么办?” 靳明阳也惶急看向天子,生平以来他第一次忐忑不安,若天子不肯为长公主铤而走险,反党逼急,怕是会要了她的性命。 两党魁首在此,剩余的大臣不敢表态,殿内寂静无声,几人呼吸可闻。 少顷后,李韶负手而站,沉声道:“传神机营,朕要亲自剿灭这群反党!”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雨,冷湿的空气从狭小的窗户中灌进来,为暗沉的监室平添了一丝生机。 李映柔靠在晏棠肩上,阖眼听着外面的雨声,思绪早已变得安静下来。 雨停时,她差点就要睡着了。 砰砰 此起彼伏的爆破声由远及近,李映柔倏尔坐直身,睡意全无,“什么声音?” “是火器声,想必是神机营来了。”晏棠抬眸看向那扇高窗,有一束微光投照而入。 “神机营……”李映柔沉寂的眼眸再度被点亮,雀跃道:“太好了,神机营来了,晋阳王守不住这座哨堡的,我们有救了!” 晏棠顿了顿,无奈泼她冷水:“殿下,先别高兴太早,臣怕这些反党狗急跳墙。” 李映柔心道也是,眸色又黯下来。 就在这时,走廊上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很快铁门就被人打开了。率先进来的是世子刘懋,焦急对手下说:“快!把这俩人带走!” “是!” 兵士们穷凶极恶的扑上来,晏棠见状不好,用身体挡住李映柔,奈何他们人多势众,轻而易举就将他们分开,堵上嘴,架着胳膊全都拖出去。 两人跌跌撞撞出了哨堡,就见晋阳王和百数兵士站在外面。 “往南边走!” 王爷下令,一行人迅疾往南边山林逃窜。 疲惫不堪的李映柔跑不快,最后刘懋气急,让兵士扛着她跑,一路颠簸让她头疼恶心。 恍惚间她听到刘家父子谈话,知晓了个大概 反党设下埋伏,原本想杀掉李韶,谁知李韶竟然大动干戈,将神机营的千名火器手全都调派过来。枪炮如雨,他们难抵这般进攻,只能丢盔卸甲以退为进。 就在李映柔快被颠晕时,反党被堵在了山崖上。其后山涧涛声汩汩,周围难得有一片空地,树木焦枯,寸草不生,好似被天火烧灼过。 她被兵士放下来,与晏棠比肩而站,放眼望去,十丈开外鲜衣怒马寒光甲胄,如天降神兵,排山倒海向他们逼近。 李韶身披金光甲,骑马行在队首,金色肩吞兽戾气张扬,那张温雅的面孔早已被阴鸷侵袭,周身散发的凛寒之气让人望而生畏。 目光寻到李映柔时,李韶神色微滞,勒停御马厉声喊道:“刘焘!你已无路可逃,还不快束手就擒!放了长公主,朕可以给保你全尸!若你伤敢伤她一分,朕必将你碎撕万段!” 峰峦叠嶂中激荡着天子的怒吼,他扬手,其后神机营准备就绪,鸟铳火炮齐刷刷对准反党。上膛声雄起雌伏,一下下如同烙铁,硬生生砸进人的心底。 数不清的乌黑枪洞可以瞬间将人打成筛子,身经百战的晋阳王刘焘不由后退几步。李映柔也被吓坏了,惶然咽了咽喉咙。 李韶这兔崽子狠起来,哪还会顾及她的小命? 在她怔悚之际,刘焘将她拉至身前,扯住她的发髻,刀架在了她脖子上,“李韶!你尽管放马过来,但在那之前,老夫要让她陪葬!” 刘焘濒死挣扎,讲完这话,他手上使劲,锋利的刀刃顿时刺破了李映柔的皮肉,一道血流顺着细长脖颈蜿蜒而下,浸红雪白襟口。 晏棠将她痛苦的表情尽收眼底,咬紧嘴中的堵布,偷偷开始解起绳子。 几丈开外,李韶死死攥紧缰绳,骨节透森然白意,“刘焘,把刀拿开!朕再说一次,放了长公主!” “放人也不是不行。”刘焘使出杀手锏,“你过来,老夫就放了她!” 铿锵有力的声音激起林间鸟雀,苍穹之上墨点般的鸟群翩然乱入,直朝西北而去。 决战的时刻来临,这种荒唐的交易毫无胜算可言,天子不会拿自己来换她。李映柔心觉自己命悬一线,纤长的羽睫绝望地忽闪几下。 她微微侧头,朝晏棠递眼色,在对方会意后开始挣脱绳索,准备自救。 然而让她没想到是,天子的声音铮然响起:“朕过去!你把长公主放了!” 此言一出,军中哗然。 “陛下,不可意气用事!”晏尚同随驾在侧,迅疾制止。虽然儿子还身处险境,但天子若落入反党手中,那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势必要引起血雨腥风,此举万万不可! 可惜他的劝阻李韶并没有听进去,女人脖子上的猩红让他脑子充血,心跟着凄楚发胀,似乎要将胸膛撑裂。 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住焦躁的情绪,翻身下马。 眼见成功扼住了天子的咽喉,刘焘笑的癫狂。福王果然没骗他,拿住长公主,就捏住了陛下的软肋,让他不复一兵一卒,就能拿下这场战斗。 这世间永远是冒险者的天下,山穷水尽方可柳暗花明! “陛下!” “陛下不可,快回来!” 几位随行武官全部跟着下马,焦呼着天子。 李韶充耳不闻,微压眉宇,一步步朝反党逼近,雍容甲胄随着步伐窸窣作响。不经意间,他左手向腰后靠拢,五指张开打出手势。 神机营将士眼明心亮,聚精会神将枪口对准反党,等待天子发号施令。 一缕残阳穿破云层,照在天子甲胄上,映起点点刺目的金光。李映柔仓惶瞪大眼,没有想到李韶真的会听信这群反党的话,拿自己来换她。 脑海嗡地炸起来,她虽然想除掉李韶为皇兄报仇,但这个时候李韶若是出事,李家的江山就要改名换姓了,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李韶,只能折在她手上! 天子的身影越来越近,反党似乎胜券在握,李映柔迅疾向晏棠示意山崖方向。 不远处湍急的水声低沉冗长,晏棠知道她想干什么,踟蹰些许,肃然向她点头。眼下能破这个死局的,只有他们 破釜沉舟的一刻,终于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韶身上,两人借此机会挣脱绳索,猛然推开压制之人,拼命朝山崖奔去! 电光火石间,反党直接懵了。 刘焘下身被李映柔猛击一拳,尽管厚重的甲胄抵消了五分力道,但毕竟是个花甲老人,倏尔就佝偻起身体。 世子刘懋反应最为迅速,发狠似的夺过身边兵士的软弓,箭矢劈空朝两人射去。 余光瞥到飞来的箭矢,晏棠拿身体挡住李映柔,肩胛骨顿时传来剧痛,他咬紧牙关,片刻都未停留。 悬崖近在咫尺,浊浪咆哮如雷。两人腾空而起时,不约而同的朝对方伸出手,紧密相拥后,坠入高山深涧。 风在耳畔呼号,李映柔屏气凝神,将头埋进晏棠胸口。山崖之上火铳齐发,震耳欲聋的声响很快淹没在沁凉的河水中。 眼前一片暗黑,耳朵瞬间被河水灌满,胀的她脑子一懵。 向河底坠了须臾,二人同时发力往上游,浮出水面的一刻,惊险才初露端倪。 河流奔腾东下,巨浪滔滔拍打着两岸石脊,他们如同渺小的浮萍,时不时被水浪淹没裹挟。 移山倒海间,李映柔呛了好几口水,好在晏棠拼尽全力拽着她的衣襟,两人才没有被水流冲开。 两岸巨石林立,如此随波逐流后果不堪设想。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恍惚间前面崖壁上有颗盘虬卧龙的老松,枝桠斜生在水面上。 晏棠瞅准时机,一把握住枝干,两人终于在湍急的水流中镇定下来,借着老松脱离河水,攀附着岸边大石,双双跌倒在开阔的山坳间。 全身湿透的李映柔仰躺在布满鹅卵石的浅滩上,大口大口喘息着。 对岸刀削一般的崖壁耸向天空,零星装点着几株矮树,衬着灰黑的天幕,压抑堆叠,摇摇欲坠。 “殿下,你没事吧?” 晏棠虚弱的声音传来,好半晌她才魂魄归位,手肘撑地,半折起上身,“我没事……” 视线的尽头,晏棠手捂着肩后,湿漉漉的面皮泛着惨白。 李映柔见他神色不对,踉跄起身,来到他身边察看,只见他修长的五指沾满血迹,触目惊心。 她怔愣道:“晏棠,你受伤了?” “是箭伤。”晏棠本就身重一刀,箭矢又被河流冲掉,伤口嗷嗷往外流着血,如今只觉头晕目眩,说话也变得有气无力:“殿下,先帮臣止血。” 李映柔如梦方醒,用嘴咬住自己的曳撒,柔软的妆花缎很容易就被扯成条状,将他的伤口捆地严严实实,“你还能走吗?” “没事。” 晏棠定定心神,颤巍巍站起来,目光探查了一番周遭的景致,南边又是山套,进去怕是出不来了,“我们顺着河往下游走,陛下派人来的话,肯定要从下游往上搜。” 留在这里也是坐以待毙,李映柔讷然点头,拉住他的手一同往下游走。 不多时天幕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山坳瞬间被黑暗吞噬。夜风袭来,湿衣寒凉刺骨,李映柔心头恐惧滋生,手止不住的颤抖。 “别怕。”晏棠抬手搂住她的肩膀,将她护在身前。 男人宽厚的胸襟犹如避风塘,李映柔躲在其中,这才感觉好一些。可惜没走多久,晏棠再也坚持不住,轰然跪地。 他眉心攒紧,耳畔全是蝉鸣之音。 “晏棠!”李映柔跪在他身前,顺着轮廓扶住他,“你怎么样?” 晏棠喉结微滚,“柔柔,我现在感觉不太好,我说的话,你要仔细听着。” “你……”李映柔脑子发懵,“你要交待后事吗?” “算是吧。”晏棠释然笑笑,颤声道:“柔柔,我知道你对毅德太子的死心怀怨念,想要将李韶推下皇位,这次我本想护你周全,没想到世事难料……” 他抬手轻抚她的脸,“若我这次醒不过来了,放下你的仇恨吧。你自己跟李韶对峙,可谓是以卵击石,你那些手下若没有我的牵绊,是聚不成线的。” 远处有狼嚎更迭而起,李映柔置若未闻,男人虚弱的话音在她心里掀起千堆波涛,如山洪,似海啸,扑面而来让她呼吸发滞。 她曾经设想过,晏棠对她了如指掌,只是当这一切得到证实时,她依旧怔然错愕,“你怎么会知道的?” 晏棠只是笑笑,眼中蕴着柔情万千,只可惜湮灭在寂黑的夜色中,“毅德太子回不来了,若他在天有灵,最想看到的是你喜乐平安。这次求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去看世间山川,去寻花问柳,干什么都行。” 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响,晏棠眼前白茫一片,往前探身,在女人薄唇上轻啄一下,眷恋道:“其实你一直都在我心上,只是我嘴懒,我以为……还会有很多时间……” 李映柔惶然睁大眼,怔愣看他倒在自己肩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双手环住他,“晏棠?现在不是死的时候,你醒醒!听到了没有?!” 回应她的只有山涧涛声,连绵不绝。 夜色浸染浓墨,李映柔的体内似有冰凌迸碎,扎入肉中,携起噬骨锥心之痛。 她眼眶湿润,颤着手试探晏棠的鼻息,气若游丝,若有似无。 这一瞬间,她又感受到了前世死前的凄楚,被抛弃的绝望将她笼罩,扼住她的咽喉,掐住她的命脉。 “别先死……”李映柔声音哽咽:“这里黑灯瞎火的,我害怕……” 淅沥的雨点坠向大地,她失魂落魄的抱着晏棠,直到雨水滂沱才起身,使劲浑身解数将男人拖到一株参天老树下,可惜这荣茂的树冠依然遮不住雨帘。 李映柔惊恐到麻木,背倚树干死死抱住晏棠,肆虐的雨水和泪混杂在一起,泥泞了她的面容。 如果命运注定终结在此,那她重生的意义又在哪里? 茫然自心尖一闪而过,留下深沉悸动。她不甘又有一丝欣慰,最起码这次不是她一个人下黄泉,晏棠这张乌鸦嘴,怕是真的说中了。 李映柔阖上眼,嘲弄一笑,他们之间真是孽缘。 大雨无情冲刷,她昏了醒,醒了又昏,反反复复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等到风销雨歇。 李映柔如负释重似的喘着气,神志恍惚时,尽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橘黄火焰,由远及近,密密麻麻铺散一地,好像还有人在喊他们的名字。 直到熊熊火焰映红她的双眸时,她听到有人兴奋大喊:“找到了!长公主他们在这里!” 李映柔木讷的眨眼,怀中昏死之人很快就被锦衣卫架起来。 不多时,李韶策马而来,甫一看见她,眼中冰雪消融。他翻身下马,踉跄着扑到她身前,将她抱进怀中,哽咽道:“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韶韶……”李映柔轻声呢喃,仿佛有泪滴落在她额前。 失而复得的喜悦让李韶难以自持,低头深吻她的发髻,声音温煦如春风拂面,“没事了,没事了,朕带你回家。” 李映柔羽睫轻颤,身子被抱起时,扭头看向被人架着的晏棠,火把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容颜。 她薄唇翕动,没说出话来,阖眼坠入无尽黑暗中。 两日后,阴雨终于散去,秋高气爽,碧空如洗。 朔华殿内,太医院张院史替李映柔下完针灸便将银针收卷入盒,躬身道:“陛下,若无他事,老臣先退下了。” 晋阳王谋反,锦衣卫指挥使下狱,虽然拖着还未处决,但朝堂的血雨腥风早已积淀成型,大臣们行事都小心翼翼,生怕多说错说惹怒龙颜。 “等等,你都施了两天针了,长公主怎么还是浑浑噩噩的睡?”李韶嗓音暗哑,负手站在他面前,翼善冠下的面容柔中带刺,质疑之意不加掩饰。 张院史直言道:“陛下,长公主精力耗竭又受到惊吓,神思一时半会缓不过来实属正常。老臣也可以施针强行唤醒长公主,不过这百害无一利,眼下长公主刚褪了高烧,需要自修自复,陛下不能心急。” “朕怎能不急?”李韶双眉攒起,心觉这些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都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了,这样下去,身体能受的了吗?” “陛下放心,臣在汤药里添加了不少滋补药材,能保证长公主安然无恙。”张院史胸有成竹,话锋一转:“陛下心口是否还有绞痛之感?今日一定要好生休息,长公主这边可交由下人照拂,切莫再熬了,当心龙体。” 李韶只觉啰嗦,敷衍道:“服药后好多了,爱卿先下去吧。” “是。” 眼见天子不愿多言,张院史提着药匣退出了寝宫。 阳光斜斜照进窗棂,在地上洒落一道道棂格残影。李韶微拎袍角坐在圆凳上,紧紧握住那只柔软似绵的手。 李映柔躺在床上,纤细的脖颈缠满白纱,不画而翠的双眉因为痛苦攒在一起,无论他怎么抚都没办法整平,好似做着噩梦。 李韶凝着她,眼底隐浮着破碎般的痛楚。 那天她跟晏棠从山崖上一跃而下,吓得他魂飞天际。他怒不可遏,除却晋阳王父子,所有反党当场毙命。 顾不得排查余孽,他旋即率人下去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当锦衣卫找到两人时,他的嗓子都喊哑了。 那一天他才知道,情根身种、难以割舍是何种味道。他如同一尾失了水的鱼,靠着残破的信念支撑着僵躯。 倘若她命丧黄泉,他也无法苟活,光是内心滞堵就能将他击垮。 心口又开始刺痛,李韶深吸一口气,好半天才缓过来,将她的手心贴在脸上,阖眼关住苍凉,感受着她的温度。 时光飞逝又宛若停滞,李韶就这样一直守着她,片刻都未曾松懈。期间竹筠进来替换,依旧被他拒绝了,他害怕一个不经意人就会消失不见,唯有守着才心安理得。 直到傍晚时分,李映柔眉心紧皱,嘤咛几声后倏尔睁开眼,混沌的眼眸盛满惊恐。 李韶一怔,欣喜地放下为她拭汗的帕子,轻声道:“皇姐,你总算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清隽温和的男人,绯红圆领常服将他的面容映衬地有些苍白,轮廓有些许消瘦。李映柔木讷的看他许久,红润眼眶中蓄起雾气。 “韶韶……” 这声委屈的嗫嚅再度击碎了李韶的心。 他眉目低垂,抬手去拭她眼角,泪珠滚烫而落,无情烧灼着他。 “别哭,已经没事了,这里是霄山行宫,很安全。”李韶喉结微滚,声音沉哑发颤:“对不起,是朕没保护好你,不会再有下次了。” 男人的掌心抚在她脸上,有些粗粝但却带来了心安。李映柔低啜一会,动动身子,瘪嘴道:“为什么我的腿这么疼?” “太医说可能是在河里撞到了石头,还好骨头没事,都是皮外伤,好生修养很快就会康复的。”李韶喉结微滚,似埋怨又似心疼的说:“皇姐,你为什么要往下跳?下面河谷凶险复杂,碰到腿还能捡回一条命,要是碰到……” 他说不下去了,单是想想就觉得后怕。 “我不跳有什么办法?”李映柔虚弱叹气,“你是天子,若是落入刘焘手中,我李家的江山就要拱手与人了,那我岂不成了大魏的罪人?跳下去,还能有一线生机。” 李韶紧紧攥住她的手,沉声说:“朕当这个皇帝都是为了保护你,若没有你,朕也无心要这个江山了,朕愿意拿命去换你。” 他眼神真挚,如画眉目中忧悒深染。 目光绞缠时,李映柔一霎有些失神。类似的话前世听了不止一次,她从来都是当耳旁风,吹过就完事,万万没想到李韶真的会来换她。 到底是有些感动在心里,悄然蔓延,竟让她生出浓郁的负罪感 一心一意爱护的皇姐,却无时不刻的想要将他拉下皇位。若换成是她,也会气到一条白绫赐下。 李映柔心下微凝,只觉得对方掌心滚烫,让她禁不住瑟缩。 “你说的什么蠢话?”她佯作淡然,深瞳之中暗色轻掠,“以后不要再意气用事了,我只是姐姐,不值得你这么做。” “朕不是意气用事,”李韶俊秀的脸上似有些许急躁,“朕不能看你涉险,皇姐在朕心里是最不可——” 话没说完,嘴就被女人伸手堵住。 “好了,让我静会。”李映柔心里混乱如麻,不想再听他黏糊,脑海中忽然闪过身穿赤红飞鱼服的身影,神色随之一沉:“晏棠呢,他还活着吗?” 李韶颔首道:“太医已经给晏棠治过伤了,朕将他安排在隔壁宫中修养,只不过他一直还在昏迷,尚未醒来。” 想到那天他沾满血污的手,李映柔心有余悸,不知不觉眼眶酸胀。 李韶瞧出她的担忧,安抚道:“他是男儿,皇姐不必过多担心。倒是你,身上有好多软伤,又着了寒凉,一定要好生修养,别落下病根儿,听见了吗?” “知道了。”李映柔囫囵点头,心思早就飞走了。 后面李韶再说些什么,她分毫都没听进去,心里只念着晏棠被安置在隔壁宫中,她要找时间过去一趟,毕竟 晏棠重伤昏迷,是个千载难逢的出手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李映柔:该出手时就出手呀,风风火火闯九州呀…… 晏棠:动手?你有没有心? 画外音:我们来猜一下柔柔舍不舍的动手? 感谢大家的订阅,老规矩,V后每章前20留言的宝宝都可以拿一份小红包~ 虽然没有超过20的时候,尬…… 第25章 、扶摇上 翌日,趁着李韶出去召见大臣的空档,李映柔在竹筠的搀扶下来到隔壁延熹殿。 殿外守着几个锦衣卫,打头的孟烁见到她时,躬身施礼:“卑职见过殿下。” “免了。”李映柔说话还颤虚虚的:“竹筠,你在这里守着。” 撂下一句话,她跨进朱门门槛,身上的肌肉酸痛不已,尤其是右腿,走起路来有些瘸。 寝殿东侧摆着紫檀拔步床,床幔没有放下,放眼一望就见晏棠静默的趴在床上,连枕头都没垫。 李映柔脚步顿了顿,走到床前坐下,仔细打量着他。 男人赤.裸的上身缠着厚厚的白纱,侧脸轮廓清俊,从眉骨到唇畔,堪称完美。许是伤口原因,他前额渗着薄汗,眉心拧成川字。 太医说他伤势严重,如今一瞧,倒是真的。 蓦地,晏棠薄唇翕动,李映柔俯下身,半晌才听清,“柔柔……” 殿内沉寂如死水,她直起身,眸光微黯,“晏棠,你为什么要喊我?” “柔柔……别死……” 晏棠反反复复的呢喃,像是被梦魇住,虚弱的声音刺入李映柔心底,让她胸口滞堵。 少顷,她自袖阑掏出一支金簪,花丝嵌玉,精致不俗,只不过与普通簪子相比,这支金簪的柄子略粗。 幼时的生辰宴上,皇兄曾偷偷送她一支特制的金簪防身,里头可注入毒液,金簪刺入体内,按动簪头的小机关便可将人置于死命。 李映柔将发簪抵在晏棠背部的白纱上,正巧对准斑斓血迹,煦阳透过窗棂照在她发僵的脸上。 温度一点点降下来,她拇指按在簪头上,身体如坠冰窟。这是一个除掉晏棠的好机会,她是刀俎,可以任意宰割这块鱼肉。 无比期盼的一刻来临时,手却不争气的颤抖着。 “柔柔……别死……” 呓语仿如魔咒侵袭着她,往昔破土而出,他们从相交相缠到相弃,历历在目,晕红了她的双眸。 轻微的咽喉声响起,李映柔只是动了动眼珠,脸颊就察觉到了温热,“既然你不想让我死,那为什么要背叛我?” 没有人回应。 这终究成了难堪凄凉的过往。 哀戚的双眸雾气更盛,她咬紧牙关,手背有细浅的青筋爆出。 沉沉喘息之后,李映柔自嘲般的勾起唇角,将簪子收回袖阑,拭去脸上泪痕,似在说给他听,又似在说给自己:“晏棠,前世你害我丧命,现在又救我一命。”她顿了顿,“从今以后,你我恩怨一笔勾销,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 压在心里的大石在这一刻迸碎成粉,放过他,似乎也放过了自己。 李映柔意味深长的凝着他,停滞些许,起身离开。 能不能熬过来,看他的造化吧。 离开延熹宫时,李映柔跟晏尚同打了个照面,儿子命悬一线,他已经没了朝堂上的那股韧劲,整个人苍老了好几岁。 寒暄几句,两人告别。 四周宫墙高耸,苍穹化为一道狭长的湛蓝。李映柔伫立远眺,待一只鸟儿越过琉璃瓦飞向天际时,沉寂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 圣驾回京后,这出乱戏终于落下帷幕。 晋阳王谋反,株连九族。袁刚贪赃枉法、渎职谋私,被判处凌迟处死,其家人流放三千里。吴太妃跪求天子数日,最后无功而返。 原锦衣卫同知晏棠成功剿灭新佛教,又救驾有功,着晋升锦衣卫指挥使,官至正三品,赐蟒袍玉带。非淮党气势大振,宛如寻到了翻身契机。 李映柔被天子接到宫中修养,听到前朝的消息后,倏然笑了。没想到这一世晏棠竟然提前就任锦衣卫指挥使,这狗崽子还真是因祸得福。 命大! 她轻笑出声,将手中绣篷放在矮几上,推开镂花栅窗。乾清宫院内光华普照,明艳异常。 劫后余生,都自求多福吧。 不知不觉,霜华已至。 李韶下朝后先回了乾清宫,果不其然,那位小祖宗还睡的昏天黑地。 他立在廊下,明艳的日头照在明黄衮龙袍上,四团彩绣盘龙细碎生光,“竹筠,朕不是让你记得喊长公主起身吗?” 天子话音明显不满,竹筠无奈垂目,“陛下,奴婢喊过几次,殿下发脾气不肯起。” 李韶面带不愉之色,也不好为难,宽袖一震兀自走进寝殿。 殿内伫立的鎏金落地鼎中香气袅袅,温雅扑鼻,余味裹挟着一丝浅淡的壤香。娇丽的美人酣睡在紫檀龙榻上,雪色中衣勾勒出玲珑的身条,秀发似缎铺满身下,衬着白嫩如瓷的面皮,无声撩人。 李韶捡起踢落在地的丝褥,坐在榻边替她盖好,凝她一会,轻声说:“皇姐,起来用早膳了。” “不想吃……” 李映柔闭眼嗡哝,音色轻慢,宛若柔和的纱雾笼上心头。李韶眼波缱绻,将手撑在女人两侧,整个身子罩住她,与她贴耳道:“不吃怎么行?一天要喝三次汤药,用膳不及时脾胃又要不舒服了,快起来吧。” 耳边灼热的气息喷吐着,有些酥痒,李映柔不情愿的睁开眼,天子和煦的笑颜近在咫尺。 两人目光糅杂,黏成一滩泥淖。 李映柔滞了片刻,娇蛮劲头上来,抬手打掉他的翼善冠,“我不想吃,昨天没睡好,别吵我行不行?” “不行。” 李韶不疾不徐的回她,双手拢住她的腰背,直接将人抱起来。谁知李映柔没骨头似的,顺势将头靠在了他肩上,执拗着不肯睁眼。 怀中人好似乖巧的小猫,青葱手指染着丹蔻,把玩着他领部的钉纽襻扣。李韶眼睫低垂,无奈地凝着她,“皇姐,你怎么总跟睡不醒似的?” 这些时日两人宿在一起,明明睡的不算晚。 “我也不知道,自从喝了太医的药,总是犯困呢。”李映柔蹭蹭他肩膀,将头埋得更低,浅声呢喃:“韶韶,让我再睡会,我没劲起。” 汤药的确有安神固元的效果,意在为她调精养气,这倒让李韶进退两难,左右都是心疼她。 就在这时,李映柔突然从他身上弹开,半阖眼眸,眉间隐有厌恶之色,“你弄这么香干什么呀?熏死人了,快忙你的去吧。” 李韶被刺了一下,抬起大袖闻了闻身上的气息,龙涎香淡如草木,又有些许馨甜,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他薄唇翕动,见李映柔恹恹躺回床上,追问的话在嘴里兜了一圈,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那皇姐再睡会吧。”李韶将丝褥往上拉拉,盖住她瘦削的肩头,“朕先回勤政殿,等你一起用膳,午后忙完就带你出宫。” 李映柔咕哝着“知道了”,翻了个身不再理会他。 李韶轻轻起身,捡起翼善冠戴好,回眸看她一眼,这才举步离开。乾清宫离勤政殿不远,李韶没带御辇,众人便步行回去。 拐出宫巷,李韶问梁郁中:“最近是谁给朕拾弄熏香?” 梁郁中不假思索,“回陛下,是芙洛。” 李韶翻遍脑海也没对上号,微皱眉头说:“把这人给朕换掉,弄这么香,想熏死朕吗?”他闷头往前走,越想越气,“传人更衣!还有,朕待会出宫要穿的衣裳不要这个味道!” 晌午时分,李映柔梳妆完毕,宫里替她准备了新衣裳,宝蓝色柳枝纹纻丝上袄,配着蜜色裹金丝牙子的马面裙,穿在身上正好贴合,雍容又不失俏丽。 她睡的昏昏沉沉,不愿意跑到勤政殿用膳,差人去回了陛下,自己在乾清宫随便对付了几口。 李韶见她在宫里憋的烦闷,今天答应要带她出去溜溜。差不多快到约定的时辰,李映柔嘱咐竹筠几句,兀自朝勤政殿走去。 今儿是个好天气,鱼鳞一样的白云清浅浮在苍穹之上,边缘滚着金光,铺天盖地,如梦似幻。 李映柔不疾不徐朝前走,活动起来头脑倒爽利许多,乌砌的发髻精致华美,金丝嵌宝的掩鬓和围髻漾着星点华光。 行至勤政殿时,脚步蓦然顿住。 高阶之上,晏棠正侧头跟一位二品官员说着话。他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妆花缎圆领蟒袍,彩绣云蟒自肩头盘绕在胸前背后,玉带勒住他劲瘦的腰,远远望去身姿挺阔,丰神俊朗。 许是察觉到了有人在看,他寻着目光追过来。 两人遥遥相望,男人那张清俊耀目的脸上掠过一丝错愕,旋即恢复了一贯的淡漠,而那双深邃黑眸中却悄然浮出涟漪。 不多时,晏棠与官员道别,待那官员走进勤政殿,适才来到李映柔身前,恭顺施礼道:“臣晏棠,见过长公主。” 行宫一别将近数月未见,李映柔凝着他稍显瘦削的脸,唇边溢出浅笑,“恭喜晏大人荣升指挥使,这是身子大好了?” 晏棠强压着心尖的悸动,淡然点头说:“拖殿下的福,伤势已无大碍。” 李映柔笑容欲浓,“你倒是福大命大。” “非也,而是臣与殿下相生相旺。”晏棠眉眼间冷峭褪去,回以一笑。 “相生相旺,我怎么没看出来?”李映柔揶揄道:“只知道晏大人光耀了门楣,而我则添了几道伤疤,两厢对比,我都怀疑你吃掉了我的气运,让我这么倒霉。” “殿下玩笑了,臣能得到升迁,就是旺了殿下。”晏棠敛了笑意,压低声音:“臣这把刀越来越锋利,对殿下的大计来说,岂不是大有裨益?” 言辞间天上云影漂移,温暖的阳光镀在他身上,整个人如画般俊逸矜贵。 李映柔静默须臾,一脸懵懂,单纯如同一朵不谙世事的小白花,“什么刀?什么大计?晏大人可是伤了脑子,说的话我都听不明白了。” 晏棠眉尖挤出褶皱,沉声道:“殿下,臣现在统领锦衣卫,能帮助殿下丰盈羽翼。殿下有了臣就不用那么疲累了,何苦装傻?我们之间历经生死,殿下还不能信任臣吗?” 李映柔斟酌再三,摆出真诚姿态,柔声细语说:“晏大人,那日听你一言,备受感触。先太子之死我已放下,不想再因此大费周折,日后我只想安稳度日,还望晏大人能将此事烂在肚子里,永远不要再提及。” 微风袭来卷起二人沉坠的衣角,她往前走了一步,纤纤玉手抚平他肩上的褶皱,看他时瞳眸纯粹乌亮,毫无半点杂质,“晏棠,多谢你的好意。从今往后我们之间一切归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照顾好彼此,都别再受伤了。” 她拿出重生以来最好的态度对晏棠摊牌,谁知晏棠并不认账,两人擦肩而过时,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四周倏尔变得悄寂,晏棠锐利的眼神仿佛可以透人心骨。 气氛一下子坠入冰点,李映柔瑟缩一下,面上依旧不显山不露水,缄口沉默,灼灼直视着他。 两人僵持少顷,晏棠忍不住发话:“殿下不想复仇的话,臣一切依着殿下,但这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臣不认,难道殿下想要食言吗?” “食言?”李映柔微讶,“让你说的我越来越糊涂了,什么食言?” “那日在戏园,殿下答应过臣,待臣当上锦衣卫指挥使就能跟殿下谈情说爱了。”晏棠滞了滞,幽寂眼瞳中涟漪波荡,“如今臣做到了,殿下又忘了?” 李映柔面容一僵,天知道她真的把这事忘的一干二净。 现下被晏棠这么一提醒,她攥紧马面裙,尴尬地扯起嘴角,“这个事我真的忘了,当初我只是说着玩的,我——” 她话没说完,人就被巨大的力道带进了晏棠怀中。看似温柔如水的轻环,实则如同铁铸,箍的她难以动弹,只能被迫仰头看他。 睨着她那双惊惶的眼睛,晏棠面色深沉,声音似乎从牙缝中挤出来,“殿下,臣为了当上指挥使做了诸多谋划,你不会耍臣玩的,对吧?” 话到末尾,李映柔只觉得肩膀被捏痛了。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你还这么执拗,疯子吗?”她怒斥一句,使劲跺向晏棠的脚,借此空荡猛推他胸膛。 脱离桎梏后,她踉跄后退几步,踅身就要跑,可惜衣袖又被晏棠拽住,只听他不依不挠说:“烦请殿下给臣一个说法。” 李映柔奋力甩开他的拉扯,杏眼瞪的溜圆,“天子脚下,人多眼杂,别对我动手动脚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臣想让殿下兑现承诺,跟臣谈情说爱。” 李映柔:…… 作者有话要说: 李映柔:慌,讨债的来了。 晏棠:还债! 第26章 、扶摇上 两人躲在勤政殿的高阶下头,虽然有些许遮挡,但头上就有值守的羽林卫。 李映柔脸色微红,机敏环视一圈,冷哂道:“呵,你还真是不害臊,越来越没脸没皮了。你都当上指挥使了,满脑子还是谈情说爱,我没给你下蛊吧?趁早死了这条心行不行?” “不行。”晏棠肃起脸,“殿下,霄山一劫臣可以把命都舍给你,试问这天下有几个男人可以陪殿下一起跳崖,为殿下挡箭?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臣的真心?” 李映柔一时哽住,不知该如何回击。那日的场景她一辈子也忘不了,水声轰鸣,血腥弥漫。 “如果这样也无法打动殿下,那殿下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对方咄咄逼人的叫嚣着,李映柔阖上眼,只觉得脑瓜子嗡嗡叫,一丝愧疚竟从心底悄然蔓延,理智左右摇摆,让她有些崩溃,“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 晏棠滞了滞,深情缱绻的眸子注视着她,“臣想让殿下喜欢臣,爱上臣,眼里只有臣。” 骚话连篇。 李映柔木僵的脸滚烫如同烙铁,半晌后气急反笑,“你真是幼稚,这些儿女情长是双方面的,只有你一厢情愿是不够的。” “我知道。”晏棠眉眼低垂,带着祈求之色,“所以请殿下别着急拒绝,两个人总得接触一下,对吧?” “我懂了,”李映柔叹道:“说半天,晏大人是想跟我幽会,对吗?” “对。” “可我有驸马。” 晏棠至死靡它,“无妨,臣要的只是殿下这个人,那些虚名臣不在乎。” 得,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李映柔被他纠缠的疲惫不堪,沉默许久,只能以退为进:“行,我可以答应你接触一下,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若我不想跟你幽会,你不能强迫我,也不许像现在这样纠缠不放。平日里我还得绣花跳舞呢,忙得很。” 只是虚浮一瞟,就见晏棠面上阴转晴,她赶紧指了指勤政殿,堵住他的话头:“有件事我得提醒你,陛下不喜欢我跟外男接触,你不怕丢了乌纱帽?” 她拿出杀手锏,谁知晏棠淡定从容说句“不怕”,竟然从袖阑掏出一把黄铜钥匙递给她,“为了与殿下幽会,臣特别在京师买了一处院子,送给殿下。” 李映柔遽然愣住,凝着手心那把沉甸甸的钥匙,秀丽的小脸五光十色,额角青筋直跳,“你这偷情的准备做得很足啊,连地方都准备好了。” 晏棠嘴角微扬,“必须的。” “呸!不害臊!”李映柔面红耳赤,将钥匙砸向他的胸膛,好气自己那天为什么心慈手软,没弄死这个混蛋。 叮咚一声脆响,钥匙落在青石地上。 晏棠知她羞赧,正要哄劝,一道温雅的声音从高阶之上传来 “你们在聊什么呢?” 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李映柔手心溢出汗来,瞧着晏棠淡定的将钥匙踩在脚下,这才僵硬回身,垂头施礼道:“陛下,方才我来到这边正巧碰到晏大人出来,便寒暄几句。还好晏大人死里逃生,要不然大魏还真是少了个铁血男儿。” “殿下过夸了。”晏棠浅笑迎合:“臣看殿下气色也红润许多,还好未留下什么后遗症,要不然臣难辞其咎,愧对圣恩。” 两人一唱一和间,李韶带着几个身着常服的锦衣卫走下高阶,音色温纯,入耳如沐春风:“你们两人绝处逢生,算是朕之大幸,但愿以后都能平安顺遂。” “谢陛下。” 两人齐齐谢恩,抬头时皆是面露惊讶。 今日要出宫,李韶将衮龙袍换下,穿着一件低调雅重的纻丝道袍,头束金冠,带一皂色嵌玉网巾,眉清目秀像个俊俏后生。 一切倒也寻常,只不过那宝蓝柳枝纹的道袍…… 李映柔扯住自己的上袄,狐疑看他,“怎么是一个料子?宫里做衣裳都这么节俭了吗?” “这两件衣裳一套,”李韶和煦笑道:“朕与皇姐一同穿,岂不更好?” “哦……”李映柔囫囵应了一声,只想快点躲开晏棠,拽住李韶的袖子拉着他往前走,“陛下,时辰不早了,咱们赶紧出发吧。” 李韶被扯的晕头转向,步伐紊乱地跟在她身后,“皇姐不用着急,晚不了的。” “让你快点就快点,啰嗦什么?” 那双娇俏的眼眸嗔他一下,李韶无奈笑笑,“知道了,朕走快点就是了。” 话音一落,他顽性上来,腕子一旋握住李映柔的手,拉着她跑了起来,其后锦衣卫紧追着,沉寂宫中陡然生出些许轻松愉悦的气息。 晏棠目送他们离开,只觉得那套衣裳格外刺眼。 宫里的确会做一些男女成套的服饰,一般只供帝后穿着,拆给长公主穿委实不妥,不过这种妥之事姐弟俩干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只要陛下愿意,长公主从不驳他面子,但凡所需皇后仪致之事,皆由她代行。 只有他知道,长公主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拖延陛下立后的时日,不让他有子嗣。 日头倾斜,晏棠回过神来,俯身捡起钥匙,径直朝宫外走去。 陛下和长公主微服出行,锦衣卫必要在暗中保护,他得让孟烁去看看,两人出去到底干了些什么。 从宫里出来,李映柔和李韶坐上墨黑绸顶的马车,直接来到了京师最繁华的地段。 下马车后,两人一路吃喝玩乐,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穿梭。这可苦了锦衣卫,一行人左右分流包抄,尽量将人跟紧,免得出了岔子。 行至朱雀街尾,李映柔死活不走了,娇声耍赖:“我累了,走不动了。” “那我背你。” 李韶将手里的糖葫芦递给她,半屈下身子,将她背起来。女人的盈盈娇躯并没有多沉,如兰气息萦绕在颈间,他步伐轻快,倒有些许享受。 到了永定湖,李映柔让他放下自己,两人背对夕阳坐在湖畔,秋风携起粼粼波光,惬意悠闲。 李韶侧目,眼神杳杳凝视她。 饱满圆润的额头,小巧挺翘的鼻子,娇柔红润的嘴唇,组合在一起就是他最爱的模样,怎么看都甜到心尖尖里。 只不过…… “姐姐,”他伸出手,将她的脸掰向自己,“怎么看你心神不宁的,有事?” 李映柔唇边涩然,吱唔道:“没事,可能是有点累了。” “那就休息一下,吃过晚膳我们就回去。你身体刚好,不能玩的太疯。”李韶向她挪了挪,紧贴她而坐,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李映柔应了一声,很自然的将头靠在他肩上,静默凝视远处的画舫。 如今晏棠成了锦衣卫指挥使,对她依然虎视眈眈,下一步该怎么走,她迷惘不已。 “哥哥,姐姐……” 稚嫩的童声唤醒了两人的神思,他们坐直身回望。 只见一个垂髫小儿站在后面,粉雕玉琢的小脸惹人喜爱,身穿黛蓝短褐,像是沿街商户的孩子。 “哥哥姐姐,我捡到一只猫,你们要养吗?”小男孩说完,将怀中的猫咪举给两人看。 与此同时,李韶神色大变,迅疾后退。 这猫是个纯白宵飞练,也就俩月大,鸳鸯瞳子如同晶亮的宝石,可惜白脸上生了两道弯弯的黑毛,乍看起来像是两条眉毛,丑的无与伦比。 李映柔笑出声来,“韶韶,这猫长的也太好笑了。” 李韶不说话,抿紧的薄唇微微泛白,握紧了她的手,似在找寻着安全感。 只是须臾,他掌心就变得湿漉漉的。 李映柔乜他一眼,见他眼角眉梢写满了紧张,这才想起来一件事 大魏的真龙天子害怕猫,全因小时候调皮抄了猫窝,被两只记仇的野猫追着挠了半座紫禁城。 阴影了。 小男孩满脸祈求之色,瓮声瓮气说:“姐姐哥哥,我娘不让我把猫带回家,你们要养吗?我可以送给你们。” 李韶一听,头摇的像拨浪鼓。 小男孩瞬间失落,将猫抱回怀里,正要离开,就听李映柔温和说:“小孩,把猫咪送给我吧,我用这个给你换。” 说完,她将两串完好无损的糖葫芦递给他。 交易畅快完成。 小男孩欢天喜地的拿着糖葫芦走了,一路蹦哒,徒留李韶一脸惶然的凝着她,“姐姐……” 这声“姐姐”叫的人骨子酸麻,几分无助,几分哀然,像头急需爱抚的困顿小兽。 李映柔将猫抱在臂弯中,手捋着它柔顺的毛发,弯起的眼眸盛满柔情蜜意,“韶韶,这猫好可爱呀,我们带回宫里养吧。” 李韶:…… 晴天霹雳。 余晖在女人婉丽的面庞镀上一层金色光晕,那双幽然眼眸中暗含期待,娇美秀色,饶是令人拒绝不了。 滞了些许,他绝望的阖上眼,“随姐姐心意吧。” 一个时辰后,两人在附近馆子用完晚膳,黑绸马车早就在外恭候多时了。 李映柔抱着猫坐下,盯着瑟缩在角落里的男人,低笑出声:“韶韶,你离我这么远干什么?玩了半天好累呀,你来抱着它,好不好?” 马车已然轻晃,朝紫禁城行去。 不知她是不是忘了,李韶吭哧好半天,提醒道:“皇姐,朕怕猫。” 不说还好,一说就愈发过火似的,女人抱着猫妖娆逼近,他被迫后退,脊背紧贴着略带一层薄垫的舆板。 “皇姐……” 天子怯生生的望着她,李映柔微勾唇角,分出来一只手抬起他的下颌,檀口轻启时音色软糯,黏糊糊让人心里酥痒:“韶韶,你是天子,天子应当无所畏惧,不是吗?” 说着,她将猫儿续进他怀中。 毛茸茸的触感让李韶身子僵硬,尤其是那猫爪,软软搭在他微露青筋的手背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挠上他。 不知不觉间,李韶背后溢出一层薄汗,好看的喉结不时滚动。 其实,他并不想当这个天子。 他就是怕猫。 锦衣卫都指挥使司,晏棠还坐镇衙门中,明亮的光影照在他身上,挺秀的姿容一丝疲惫都没有。 没多久,孟烁疾步走进来,将长公主和陛下的行程事无巨细的汇报一遍。 晏棠仔细听着,得知李映柔弄了一只猫进宫后,唇畔携出清浅的笑意。 看来柔柔还是对李韶心怀怨念,知道他怕猫,就刻意整来吓唬他。 女郎的小心思倒有些可爱。 “大人,你笑什么?”孟烁好奇心上来,睁着一双求知大眼。 晏棠敛起笑意,沉声敲打他:“你都当上百户了,要想继续升迁,这嘴巴得多管管。好奇心害死猫,不懂吗?” 不吃不喝都行,但这不说话,似乎有些难。孟烁瘪嘴道:“知道了,大人。” “行了,回去歇着吧。” “是。” 待孟烁走后,晏棠起身踱至衙门口,负手眺望远方。天际云影漂移,唯有一轮孤月皓白皎洁。 他蹙眉沉思。 两人的第二次幽会,该约在哪儿呢? 朗月清照下,紫禁城一片寂静。 李韶原本以为李映柔会将猫交给下人看管,谁知她却当老爷一样供着,直接带进了他的寝宫,还给它取了名字,叫“李黛眉”。 好家伙,国姓都贯上了。 李韶从御池回来,就见李映柔趴在龙榻上逗猫,半干的发丝拢在肩头,露出一侧如瓷的鹅颈,襟口微张,隐约能看到里面的藕色抹胸。 女子香艳诱惑,唯独那只丑猫大煞风景。 李韶气滞,走到龙榻前耐心与她商量:“皇姐,能不能把这猫扔出去?朕不想让它睡龙榻,掉毛。” “扔出去?”李映柔不开心了,垂目思忖些许,为难道:“好吧……” 李韶庆幸不已,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李映柔抱着猫下了龙榻,径直往门口走。 瞧那郁郁寡欢的脸色,似乎不太对劲。 李韶后知后觉,紧追几步拦住她,“你去哪?” “跟李黛眉一起走呀,你又不让我们上龙榻,还留在里这做甚?”李映柔轻薅黛眉几下,哄道:“别怕,他不要你,我要你,咱们走。” “不许走。”李韶张开双臂环住她,眉间隐有焦急,“外面那么冷,皇姐别耍性子,快上床。” 李映柔不卑不亢的看着他。 少顷,李韶只得退步,“猫也去。” “这还差不多,身为天子要有仁爱之心。”李映柔又换上笑脸,宠溺的摸摸他面颊,转身回榻。 她是舒坦了,独留李韶双手叉腰,无奈望着李黛眉在龙榻上撒欢,心头有苦不敢言。 宫婢早已为他设好地铺,直到龙榻上一人一猫都睡下,李韶这才心神疲惫的躺在软褥上。 这一晚他迷迷糊糊,完全没有睡沉。这猫好似很喜欢他,半夜醒来就在他身边喵呜喵呜。 他想赶走它,又不敢弄出太大动静,生怕惊醒榻上酣睡的女人,最后只得抱着锦被,假装看不见。 卯时整,梁郁中轻叩朱门,“陛下,该上朝了。” 反复喊了好几次,李映柔都被吵醒了,李韶迟迟未起身。 “陛下,该上朝了。” 梁郁中在外头孜孜不倦的喊,李映柔无奈地坐起身来,嫩白的小脚垂下龙榻,踢了踢地上抱着锦被的人,“韶韶,你怎么还不起?” “还不是被皇姐那猫折腾的,大半夜走来走去,朕能睡好吗?”李韶眸光困顿,声音也有些暗哑:“郁中,就说朕病了,今日罢朝。” 梁郁中还没回应,李映柔又轻轻踢他几脚,“疯了你,刚登基多久就罢朝?赶紧起来!” “不起。” 向来勤勉的李韶难得任性,握住她作祟的小脚,宠哄道:“朕就歇一天,实在起不来了,皇姐不心疼朕了吗?” “惯弟如杀弟,断然不可溺爱。你再不起,我放猫了。”李映柔说罢,将龙榻上忙着舔爪子的黛眉薅起来,作势要往下扔。 “起!朕起!”李韶几乎是从软褥上弹起来的,抿紧薄唇看了一眼榻上无情的女人,对外面喊道:“郁中,洗漱!” 很快内侍们进来伺候天子盥洗更衣,李韶睡眼惺忪的站着,任由他们折腾。 系好革带后,李韶踅身而望,恹恹说:“皇姐,朕走了。” “恭送陛下。”李映柔起身施礼。 正欲坐下,就见李韶行至身边,将头靠在她肩上,似孩子般诉苦:“朕真的不想去,头晕眼花,犯恶心。” “好了,”李映柔忍着笑,轻拍他的后背安抚,“困的话下了朝再休息会,快去吧。” 李韶闷闷“嗯”了声,即已穿戴好,也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今日的早朝并不太平,锦衣卫近两日抓了不少官员,大多数是淮党,引发了靳明阳等人的不满,说此举颇有以公谋私、铲除异己之嫌。 还好这些官员的案子砸的很结实,晏棠呈上罪证时,靳明阳等人无话可说,只能不甘心的咽下这口气。 下朝后,李韶将晏棠叫进勤政殿。 天子一身绯色,慵懒的斜靠在描金榻上,眼眸充斥着浓郁的困倦之色,缓声道:“晏棠,这几日锦衣卫缉拿的淮党多了一些,你刚上任,势头不要这么猛,收敛一点,免得成为众矢之的。” 晏棠按照前世的记忆,案子办的是快了点,不过朝野向来讲究权衡之术,天子的话并没有错。 他了然道:“是,臣遵旨。” 李韶微微颔首,修长的手指轻捏眉心。 晏棠见他神思倦怠,眼下乌青,不由问:“陛下可是身体不适?需要叫太医吗?” “不必了。”李韶叹气,喋喋诉苦:“昨天跟长公主出宫游玩,捡回来一只野猫,这猫夜里闹的欢腾,在寝宫里面来回跑。朕素来怕猫,一夜只顾着提防猫了,都没怎么睡。” 言及此,他眸光轻闪,“对了,爱卿有没有什么法子弄死这只猫?” 晏棠觉得天子可能困傻了,言简意赅说:“陛下,直接掐死就行。” “掐……掐死?”李韶皱起眉,心觉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滞了少顷,道:“算了吧,真要把猫弄死,长公主怕是又要哭鼻子了。” 晏棠眸色微凝,意味深长道:“陛下还是如此疼惜长公主。” “那是自然。”李韶将双臂交叠在脑后,阖眼道:“没别的事了,爱卿去忙吧,日后切记平稳行事。” 待圣驾离开后,李映柔又舒服地躺回榻上,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 李黛眉缩在她一旁打着呼噜,她也没着急起身,而是凝着素纱床幔发怔。回想昨日的见闻,她心底愈发没底,晏棠当上锦衣卫锦衣卫指挥使,算是彻底缠上她了。于公于私,对她都不利。 她真搞不明,那天再霄山行宫怎就心慈手软了呢? 这种妖精,就该镇压才对! 不过这世间没卖后悔药的,李映柔一把薅来黛眉,轻轻捋着它的脊背,满脑子都在盘算日后该怎么脱离晏棠的桎梏。 有了前车之鉴,锦衣卫还是复仇之路上不能跳过的一部分,有了锦衣卫的加持,事半功倍。 饶是晏棠说破嘴舌,她也不再启用这把刀,生怕如同前世那样反向割破自己的喉咙。 “怎么办呢……” 李映柔低声呢喃,手指轻捻黛眉爪子上的肉垫,蓬蓬的,软乎乎的。 伴随着黛眉一声舒服的喵叫,她双眸一亮,登时想到前世那位为情弑凶又自戕的锦衣卫二把刀。 李映柔嚯地从龙榻上坐起来,急忙叫人进来盥洗上妆。 她要去一趟春享楼,把那个女人赎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李韶:今日份小心机,跟皇姐穿情侣装。 李映柔:好棒棒呀,姐姐送你只无敌可爱小猫咪! 李韶:皇姐不爱我的第一天…… 第27章 、扶摇上 午后,李映柔带着养身汤来到勤政殿探望时,李韶已经躺在描金榻上睡着了。 她将紫檀食盒搁在案上,行至李韶身边细细打量。许是真的累了,他睡得很沉,纤长浓密的眼睫在卧蝉处投下一簇阴影,面庞显得清隽秀雅。 须臾后,李映柔将搭在他胸前的丝褥往上拉一拉,盖住他的双肩,这才离开勤政殿,对守在廊下的梁郁中说:“梁总管,本宫要回府看看,陛下醒来时你告诉他,本宫晚上回来。” “是。”梁郁中敛眉低首道。 申时,马车到达长公主府,府里依旧是老样子,被傻驸马穆均折腾的乌烟瘴气。 管家陈莣本就不多的头发又被薅掉不少,见到主子来了,老泪纵横的诉起苦:“殿下,你再不回来,府邸怕是要遢了。” 几个伺候驸马的丫头也都受了伤,小脸寒嗖着。 李映柔无奈叹气,下令赏赐众人,真怕这些人哪天撑不住把驸马给勒死。 前世她与穆均虽没有夫妻之实,偶尔厌烦,到底还是养了五年的人,总是些亲人情谊在。前段时日她本想与穆均和离,又怕天子将她令许旁人,届时还不如这个傻子好伺候,这个想法就被她否决了。 她不能被男人绊住手脚。 一个多月未见,穆均甚是亲热,张开双臂想去拥抱她。在她后退时,立马笑嘻嘻的收回手,乖巧说:“柔柔姐姐,你可回来了,我都想你了!” “嗯,姐姐也想你。”李映柔笑着敷衍,将宫里带来的点心递给他,打发几句便哄他离开,随后又叫来阿垸。 阿垸身穿青色窄袖袍,立于阳光下,拱手施礼道:“殿下,有何吩咐。” “晚上你去一趟春享楼,”李映柔垂目,摩挲着袖口上的百草绣样,“带几个利索的人,低调一些,把胭脂赎回来。” 春享楼乃是教坊司旗下的一所妓.院,原是卖艺不卖身,只供达官显贵取乐。到了先帝时期,条条框框便没那么多了,许多姑娘开始蠢蠢欲动,明里暗里巴结恩客,祈求能将她们赎出泥淖。 李映柔要赎的女人名唤胭脂,原名不详,只知道她父亲是原江西布政使司左参议胡广怀。 前世跟晏棠在一起后,曾听他提及过锦衣卫里一段凄美的小故事 时任锦衣卫同知的马禄爱上教坊司妓子胭脂,为了替她赎身,攒了好几年的银子。可惜教坊司重利,胭脂又是花魁,身价年年倍增。 马禄为人耿直,不肯多敛财物,最后胭脂忍不住了,他只得向晏棠借了一些银子应急。 正准备为她赎身时,胭脂却被工部侍郎的庶子玩弄致死。因为证据不足,死者又是贱民,凶手一直逍遥法外。 马禄怒发冲冠为红颜,趁夜潜入侍郎府将凶手杀死,自己也为胭脂殉情了。 现如今晏棠就任锦衣卫指挥使,提拔的新同知又是马禄。李映柔决定先下手为强,尝试一下能否用胭脂将马禄收为己用。 阿垸办事利索,夜幕初降时,胭脂就被他带回来了。 李映柔端坐正堂,接过阿垸递来的卖身契细细审读,原来胭脂本命叫胡潇潇。 她在心头默念这个名字,将卖身契递给竹筠,视线落在堂下。 只见胭脂蒙着眼罩,身着荼白袒胸罗裙跪在地上,怀抱红绸包裹的琵琶,瘦削双肩低垂着,一直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拘束姿态。 李映柔示意阿垸替她摘下眼罩,淡淡道:“抬起头来。” 胭脂闻言,缓慢抬头。 她面施浓妆,样貌堪称惊艳,尤其是那双凤眼,眼尾上挑,娇俏动人。此时眼眶泛着红晕,噙着些许泪雾,没有一点被赎身的喜悦。 “果真是个妙人。”李映柔轻叹一句,皓腕轻抬,指向自己的腿。 胭脂被调.教的利索,见主子会意,跪着挪到李映柔身边,握起粉拳轻轻捶打起来,力道拿捏的恰到好处。 李映柔阖起秋眸,丹唇轻启:“你可是心慕马禄?” 胭脂一愣,手上动作随之停下,眼神带着几分警觉和揣测。 终究是耐不住心头的躁动,她细声问:“小姐认识马公子?” “我与他不太熟稔,只知道马禄想替你赎身,奈何银子不够。”李映柔伸手,抬起她下颌,“听闻过几日是马禄的生辰,你可知道?” “奴家知晓,原本……” 胭脂哽咽,想到这不禁泪眼婆娑,原本两人相约在春享楼共度,却未料到节外生枝。 “原本你们想一起过生辰,对吧?”李映柔松开她,笑容愈发娇娆:“仅仅是在一起过个生辰,有何意思?不如把你自己送给马禄,这才叫最好的生辰礼。” “小姐说笑了,”胭脂怅然若失道:“奴家没那个命。” 李映柔微挑黛眉,“无妨,我给你这命。” “小姐的意思——” “在我府上老实待着,只要你乖,我保证生辰之前将你送给马禄,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凝着眼前秀眉婉丽的主子,胭脂双肩发颤,少顷深深叩首道:“小姐的大恩大德,胭脂铭记在心!” 李映柔勾唇笑笑,“阿垸,将胭脂带到南苑,派两个婢子伺候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进出。” “是。”阿垸躬身领命,冷声对胭脂说:“姑娘,这边请吧。” 胭脂迟疑半晌,叩头后跟着阿垸离开了正堂。 周遭安静下来,李映柔从交椅上起身,踱至庭院抬头遥望。今夜月朗星稀,夜风微凉,带着丝丝缕缕泥土的沁香。 面对胭脂,她竟有些艳羡。 锦衣卫铁面无情的居多,能摊上马禄那样的痴情种,这姑娘倒是好命,而她却挑了个白眼狼。 想到晏棠,李映柔烦躁不安的闭上眼,纤纤十指绞在一起。 竹筠拿来大氅披在她身上,轻声道:“殿下,时辰不早了,回宫吧,陛下应该等急了。” 今日出来是临时起意,并未提前告知天子。李映柔敛起思绪,抬步往府外走。 行至穿堂时,管家陈莣迎过来,将一封信呈给她,“殿下,这是方才一位孟姓小爷送过来的。” “孟姓?”李映柔黛眉未蹙,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陈莣离开后,她打开信笺,上头苍劲有力的几个字印证了她的猜测,来人是孟烁。 而这信是晏棠所书 “戌时三刻,永定湖石桥。” 戌时三刻,马车到达永定湖。 这石桥唯有一座,就是当初两人在上面你侬我侬的那座石拱桥。 李映柔轻车熟路的上桥,就见一位身着朱红圆领常服的男人挺拔伫立,乌发一丝不苟的上束,绾一青玉发冠。 他双手撑住桥上石栏,抬头眺望天际,衬着远处街巷上灯火璀璨,宛若画中人似的。 李映柔神色微凝,婉转唤他一声:“晏大人。” 晏棠正在思索她会不会赴约,听到她的声音后,沉寂眼瞳再度被点燃。 他踅身而对,话音带着揶揄:“臣还以为殿下不会来了。” “哪里的话。”李映柔莞尔笑笑,她的确不想来,又怕这人出幺蛾子,只有先稳住他,“晏大人找我何事?” “没什么特殊的事,臣就是想跟殿下单独相处一会。”晏棠眼神轻柔如水,淡漠中潜藏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李映柔在他杳杳目光中沉坠一会,很快揪回神志,模棱两可的提醒道:“我不能久留,宫门快下钥了,陛下还在等我。” “今日臣在指挥使司当值,一会可以将殿下送到宫里,晚不了的。”晏棠毫不避讳地握住她的手,俯身时薄唇若有似无地碰触到她的耳垂,轻声道:“柔柔,我想你了。” 充满磁性的声音很是惹火,李映柔耳朵酸麻,脸上又燥热起来,“你不顾场合?” “这边没有旁人。” 晏棠唇角掬着笑,将她打横抱起来。 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李映柔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襟,秀眉攒成小山,忿然望着他,“你干什么?” “带殿下去逛逛。” 晏棠含笑睇她一眼,不顾她的挣扎,抱着她走下石拱桥。 桥下两辆马车相对而停,晏棠对长公主府的人说:“你们先回去吧,待会殿下由我相送。” 为防止变故,今日驾车的是阿垸。见到两人如此亲密,他皱起眉头,试探的看向主子:“殿下?” 他话音刚落,李映柔就感觉自己腰际被晏棠轻轻捏了一下,似在提醒着她。半晌后,她闷声道:“回去吧,今日之事莫要向旁人提及。” “是。”阿垸会意,对于长公主的私事他不多问,当下调转马头,驾车朝府邸驶去。 目送阿垸离开,晏棠满意的看了怀中人一眼,抱着她上了自己的马车。 马车外头不显,里面很是华贵,周遭铺设绸缎软垫,其间横着紫檀矮几,燃着一盏漂亮的琉璃莲座灯。细嗅一下,全是男人喜欢的松木淡香。 暖淡的光晕下,两人比肩而坐,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晏棠格外享受这样的静谧,自霄山回来,两人月余都未相见,养伤时他思念成狂,若非柔柔身处宫中,他定然要与她私会。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她私自出宫,他分外珍惜这次机会,脉脉目光不曾离开过她。 马车徐徐前行,李映柔双手撑在软垫上,秀美的面庞漫上担忧,“晏大人,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去万金楼。” 言简意赅的说完,晏棠握住她垂下的手,覆在唇边轻吻。 万金楼对京师贵女来说并不陌生,李映柔抽回手,微啜唇心道:“我不缺头面。” “殿下不缺头面,但缺臣送的头面,不是吗?”晏棠往前探身,高大的身躯挡住了琉璃灯的光线,“上次臣买的发簪不受殿下喜爱,那今天殿下就挑些喜欢的。” 沁香扑面,李映柔整个人罩在暗影中,滞了半晌,调笑道:“晏大人盛情难却,我就不推辞了,只是我向来大手大脚,不知……” 她刻意拉长音调,眼神带着贪图富贵的揣摩。 晏棠不以为然的笑笑:“殿下尽管挑,若是想要万金楼,臣就直接盘下来送给殿下。” “嚯,晏大人真是财大气粗呀!”李映柔等的就是这句话,双手环住他脖颈,直视他的眼睛,“只是这些银钱,来路正吗?” 女人的质问带着几分威慑之意,晏棠并不心虚,一手揽住她的细腰,将她往身前贴近,“殿下,臣的确不是两袖清风的人,但臣可以保证,用在殿下身上的银子都是干净的。” 马车内再次安静下来,两人的视线毫不掩饰地绞缠在一起,激荡出暧昧不明的气息。 晏棠眸光深幽,手指探入她如云堆砌的乌发间,想要噙住那饱满的红唇,只可惜被她抬手挡住了。 “晏大人如此诚心,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李映柔遮掩唇瓣,仅露出一双笑靥丛生的眼眸,“实不相瞒,我想要万金楼。” 半个时辰不到,李映柔坐在万金楼柜面前,手中捏着万金楼的房契,肃然陷入沉思。 本想着为难一下晏棠,并非是觉得他出不起这个钱,而是人家万金楼经营良好,没理由买卖铺子,殊不知…… “东家,你看这箱如何?” 掌柜风风火火地运来上好的珠宝,一箱箱摆在她面前。 李映柔只觉得头炸,抬手扶额道:“我一个都不想要,别搬了,你先下去吧。” 掌柜愣了愣,见新东家神色不愉,也不敢得罪,猫着腰去了后坊。 晏棠坐在窗边太师椅上慢悠悠呷着茶,见她一直垂目不言,脸上浮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将茶盅放在高桌上,走到李映柔身边,仔细打量柜面上的几个檀木匣子,里面装着的珠宝璀璨夺目。 不多时,他从匣子里挑出一支羊脂玉镯,通体温润醇厚,大致估量一番,圈口正合适。 他取来柜面上的丝帕包在李映柔手上,轻轻握住她的手骨,将玉镯顺势戴进去。 凝脂般的温白挂在细嫩的腕子上,凭生一股娇柔意态。 晏棠细细品鉴,曼声道:“佳人美玉,相得益彰,殿下好生戴着,臣不在身边时就让它陪着你。” 一弧冰凉浸在腕间,李映柔轻扫一眼,继而抬眸看他,欲言又止。 晏棠问:“殿下可是在想,万金楼经营良善,为何会突然转让给臣?” 李映柔被看透心思,也不掩饰,点头道:“对,我特别好奇。” “万金楼东家有个儿子,前些时日跟镇国公的庶子在外与人斗殴,打死两名无辜百姓。这件事情被镇国公压住了,偏偏被锦衣卫知道了,老东家正想着怎么逃出京师呢。” 晏棠一派从容的说完,李映柔冷哂道:“原来是这样,你又在趁人之危?” “殿下此言差矣。”晏棠唇角收紧,眉宇间蕴起淡淡愠色,“臣这是积善行德,出的银子可比市价高很多,算是帮老东家变现了。” “好,横竖你有理。晏大人这锦衣卫当得真够本,哪里都能寻到破绽,真叫人羡慕呢。”李映柔郁郁起身,本来就没打算要这间铺面,便将房契还给他,“铺子你买的,你来经营,我不要。” 平白无故被折腾一遭,晏棠眉心的褶皱更深,他不在乎银子,但柔柔的善变让他心窝子生疼。 他不知道究竟哪里做的不对,她那颗心怎就像捂不热石头? 一股燥火烧上脑门,晏棠神色低沉,拦腰将李映柔抱住,放在柜面上,膝盖顺势分开了她修长的双腿。 万金楼内挂着千盏吊灯,亮若白昼。 这个姿势颇为羞臊,李映柔遽然红了脸,捶打着他的宽肩,“放肆!放我下去!” “殿下想要的,臣给你办到了,怎么每次都是这种态度?”晏棠将她作祟的两只手钳在身后,薄怒之下眼神怅然,“柔柔,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没良心?” 不知道是哪个白眼狼没良心! 李映柔轻咬腮肉,气咻咻道:“我说了,我没心。” 没心…… 这番话听进晏棠的耳中,一下子戳中他的痛楚,到底爱上一个薄情之人。 灯影下他眼瞳深黯,心头翻涌着澎湃怒涛,朱红常服衬的他面若白瓷。 片刻后,他稍稍使劲,让怀中人紧贴自己的胸膛,话音带着几分压抑而无奈的狠劲:“好,没心就算了,有人就行。” 李映柔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他压在柜面上。 铺天盖地的温情席卷而来,拂乱了她的鬓发,染红了她的肌肤。 她像一只溺水的小兽,无力挣扎着,奈何男人稳如磐石,丝毫撼动不了,誓要将她淹没在欲念之海中。 晏棠的手在她脊背上温柔游走,酥麻自尾椎窜起,顺着脊柱蔓延,轰然在头顶炸开。 混沌之下她逐渐干渴,宛若能吞天食地。 雷池一霎近在眼前。 “别这样……”李映柔粉面含春,好不容易为唇畔寻到一丝缝隙,细声嗡哝道:“我有心,有心……” 晏棠停下动作,低垂眼睫俯视她。 身下之人眼眸迷离,口脂在唇边晕染,鬓间有一缕发丝含在里面,瑟缩的样子勾人心弦。 晏棠已经许久没碰过她了,欲念崩开裂隙,如若决堤喷涌而出,让他难以抑制。 不过这是在外面,他也不想勉强。 晏棠深吸一口气,压住躁动的绮念,手揽住她的细腰,直接将她捞起来。 “殿下可是改变主意了?能对臣好了?” 说着,他将她面上的发丝拢回耳后,拇指拭去她唇边晕染的嫣红。 好汉不吃眼前亏,李映柔点头认怂,凝望那双幽深眼眸道:“能,能。” “那就好,希望殿下不要食言。” 将她抱下来时,晏棠恋恋不舍的在她额前轻吻一下。 暧昧的嬉闹过后,李映柔整顿衣衫,不肯接管这间铺子。 晏棠只有替她代行,敛正神色将掌柜唤道前铺来,交代几句便牵着她离开了万金楼。 天上云层缓缓移动,深秋之夜已是寒意逼人。 掌心的小手变得冰凉,晏棠见她穿的单薄,饶是不舍也只能说:“时辰不早了,臣送殿下回宫吧。” 听到这话,李映柔遽然松了口气,“好,多谢晏大人。” 上了马车后,李映柔拘谨的坐在最里侧,余光瞧见晏棠分外老实,紧绷的神色慢慢放松下来。 然而她的面颊上一直飘着两朵红霞,唇被啃咬的触感还残留在上面,让她局促不安。 晏棠窥到她眼神中羞意,清清嗓子,打破这尴尬的氛围:“殿下,这几日臣拿掉了不少淮党,都是当年处理过毅德太子之事的人,皆有渎职之嫌。” 这番言论听进耳朵里,李映柔终于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垂在身侧的手攥紧裙阑,“晏大人,我已经与你说,我对毅德太子之事已经释怀了,你没必要这样。” 饶是她这样说,晏棠依旧不放心,前世那么大的恨意,说放下就放下? “臣说这话不是为了邀功,”他眸色变得轻柔,“只是想让殿下知道,不管殿下有何事,臣愿听差遣,不必另辟蹊径。” 本是点到为止的一句话,李映柔却被捏住七寸,心虚的咽了咽喉。好在她留了一手,今日没跟着阿垸去春享楼赎人,晏棠应该不知道她的计划。 少顷,她挤出一丝浮笑,满目感激道:“多谢晏大人关怀。” 万金楼离紫禁城并不远,又过了一会,马车停在了承天门前。 离别时,晏棠满心眷恋的问:“殿下还要在宫里住多久?” 内宫之中,官员进出自然不方便,这对李映柔来说倒成了一种保护。 她轻抚发鬓,柔声道:“我不知道,看陛下的意思。” 宫门下钥的时辰快到了,她无视男人脸上的落寞,修长手指挑开幔帘,正要下去,身子倏然僵住。 只见天子御辇从厚重的朱红宫门里徐徐而出,前头有六名宫人掌灯,其后跟着两列内宫仪仗。 跟随在侧的梁郁中是个眼尖的,侧头瞧见她,立马回禀了李韶。 弹指间,她与李韶四目相撞。 李映柔心头一慌,低声道:“圣驾来了,你别出来,快走。” 作者有话要说: 李映柔:怎么感觉像被捉奸? 晏棠:嗯?不太想走…… 第28章 、扶摇上 “陛下驾到——” 伴随着梁郁中的通传,李映柔几乎是跳下马车的,疾步迎过去。 六盏宫灯发出明亮的光线,在夜幕中有些刺眼。她半阖眼眸,福身道:“参见陛下。” 李韶从御辇上下来,亲自将她搀扶起来,胸前和肩侧的盘龙细碎生光,饶是在晚上,依旧穿戴规整。 “朕左等右等都不见你回来,派人去了长公主府,你也不在。”他眸中含忧,接过梁郁中递来的大氅,将她严实裹住,“皇姐去哪里了?连竹筠都不带着。” 李映柔没想到他竟然寻到了府邸,眼波轻颤,含糊其辞道:“陛下,我在外面随便逛了逛,竹筠累了,我就让她留在府邸歇着了。” “这样啊。”李韶会意,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墨黑马车,“皇姐府上换新马车了?” “是……” 李映柔笑容略显牵强,心道这狗崽子怎么还不走? 前世她背着驸马与晏棠偷情,李韶觉得她丢了皇家颜面,对待晏棠变得愈发苛责。如今要是再被他发现,怕是又要节外生枝了。 何况她与晏棠现在还没有走到哪一步。 “皇姐,”李韶微蹙眉头,“你这辆马车的制式好面熟啊。” 像是在哪里见过。 那边光线昏暗,他正想过去一探究竟,旁边的女人忽然身子一软,踉跄着就要瘫倒。 还好他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进怀中,“皇姐,怎么了?” 李映柔委屈的咬住唇心,水蛇一般缠住他的宽肩,有气无力地说:“方才下马车时不小心崴了脚,现在有些疼……” “崴脚了?快让朕看看。” 李韶心里窜起一股燥意,将方才的杂念抛之脑后,半蹲下来撩起她的裙摆,仔细探了探她的脚踝。 女人的脚踝柔滑如酥,没有丝毫多余的赘肉,纤细露骨。李韶的手在她脚踝处轻轻游走,皮肤磨蹭在一起,让她有些微痒难耐。 片刻后,李韶站起身,面上忧虑难纾,“还好没肿,朕一会传太医过来。夜风寒凉,我们先回宫吧。” “恩。” 李映柔巴不得立马就走,多留一分都是在危险边缘试探。 尽管她并无大碍,李韶还是放心不下,打横将她抱起,走回御辇。 御辇平日只供天子一人乘坐,如今二人同乘,李映柔只能坐在李韶腿上,眼尾余光轻瞥那辆静伫的马车,随后将头靠在他肩上,“韶韶,我不想看太医了,我现在就想睡觉。” “那就明日再传太医。”李韶手抚她的脸颊,“外头夜深露重的,回宫再睡。” 李映柔点头应着,没再吭声。 不过今日本就劳累,嗅着天子身上的龙涎香,再加上御辇微微的颠簸,她的眼帘真就一点点垂下来了。 待李韶再次低头时,她已经睡沉了。 寂静宫中,李韶沉沉叹气,将怀中人揽紧,用身体为她遮住夜风,低声吩咐:“快一些。” 翌日,李映柔是被黛眉舔醒的,起身就打了几个喷嚏,头也昏昏沉沉。 李韶已经上朝去了,早早吩咐了太医静候在外,待里面穿戴完毕,太医这才躬身进去诊断。 脚踝并无大碍,身子受了风寒,这倒让她哭笑不得。 李韶下朝回来听到她嗡哝的鼻音,又疼又气,忍不住薄责:“皇姐,你身体本就不好,还这么贪玩。最近不许出宫了,好好养病。” 几天后,李映柔的风寒好多了。胭脂还在长公主府中软禁着,马禄还不知是何态度,夜长梦多,她得抓紧把人送出去。 过了晌午,李映柔来到勤政殿,手里提着特地为天子煨的养神汤。 锦衣卫更换堂上官,朝廷最近稍显动荡,李韶正翻阅着几本弹劾奏章,抬眸看见她,眉宇间的不愉之色尽数褪去。 “皇姐,你怎么过来了?”他起身相迎,接过她手里的檀木食盒,“朕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怎就待不住呢?” 李映柔眉尖轻拢,“我的好弟弟,我都在乾清宫憋了五天,还算待不住呢?你还不如直接把我软禁起来算了。” 话到末尾,她嘟起朱唇,晶亮眼眸仿佛暗藏着看不见的小鞭子,飕飕鞭笞在天子身上。 李韶喜欢她娇嗔的模样,握住她的手,容色温柔地哄劝道:“朕这不是担心你的身体吗?等你病好彻底了,朕再带你出去,稍安勿躁。” 他牵着李映柔坐在窗前描金榻上,将食盒搁在矮几上,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小盅参汤。 “还是皇姐心疼朕。”他唇畔噙着满足的笑,将参汤端出来,刚好的温度,捧在掌心暖融融的。 李映柔将骨瓷小勺递给他,望着他温雅清秀的侧脸,踟蹰道:“韶韶,我想回府看一看,我……有点不放心驸马。” “他个傻子,有何不放心的。”李韶慢条斯理的搅着参汤,“皇姐不是讨厌他吗,这不正巧图个清净。” 李映柔笑道:“平常是挺讨厌他,眼下好久不见,倒是有些想他。” 殊不知她的话犯了李韶的忌讳。 只见他手头动作顿停,侧头看她时,眸中漫过些许愠色,寒声道:“穆钧傻子一个,有什么好挂念的?皇姐在宫里好好养病,哪也不许去。” 说罢,他睇向参汤,舀了一小口递进嘴里,味同嚼蜡。 李映柔没想到他如此决然,柔弱哀哀地抱怨道:“我都在宫里待了一个多月了,等病好了我要回府,不在这里住了。” 一波波的刺激让李韶眉宇紧皱。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东西,霄山之后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如今她忽然想离宫,宛若抽走了他心里的那根定神针,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甜蜜瞬间崩塌,堵的胸口发涨。 滞了须臾,李韶放下小盅,戚然看她:“皇姐,是朕哪里做得不好吗?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走?” “韶韶对我很好,但我是已经成家的公主,老在宫里住着也不合规矩。”李映柔开始乱找理由:“再说了,你还有妃嫔,这都一个多月没去过后宫了吧?我老是霸着你,她们怕是要厌烦我了。” 李韶在她话音中窥到些许误会,忙不迭解释:“皇姐,朕没碰过后宫的女人,你不必顾忌她们,朕……”他吱唔着,“朕还是干净的。” 话音落地,勤政殿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 李映柔盯着他白皙泛红的面庞,滞愣些许,低笑出声。前世她只知李韶不是个重欲之人,干净这个说法,还是第一次听闻。 “皇姐,你笑什么?”李韶脸上的羞红蔓延到了耳尖。 李映柔眼神玩味,“别告诉姐姐,你都十七了,还是个雏?” “朕就是干净的。”李韶双手覆在腿上,轻捻明黄常服,坦言道:“朕不喜欢的女人,一点都不想碰。” 真没想到大魏皇帝现在还是个不经人事的毛头小子,李映柔手支颐着头,半晌微微笑道:“挑剔。” 离开勤政殿后,李映柔抱着黛眉来到了御花园闲逛。 深秋时节,御花园的红枫明艳似火,顺着铺设鹅卵石的小道行至其中,天地之间便少了些许寂寥。 李映柔满面愁容,摘下一片枫叶把玩。 天子不让她离宫,若在寻常住着也就罢了,正巧还能盯着李韶那兔崽子,但胭脂那事不等人。 “殿下,”竹筠在后轻声提醒她:“蓉昭仪和韩婕妤来了。” 李映柔扔掉枫叶,怀抱猫儿看过去。 不远处行来两个瘦削清丽的少女,容貌各有千秋。走在前头的身穿月色纻丝袄裙,便是靳明阳的外甥女,沈芙蓉。 醋缸子一个。 前世沈芙蓉记恨天子对她疼爱,三番五次的挑衅她。李韶气急,好几次都想把沈芙蓉打入冷宫,都被她拦住了,还让他把这个作精晋升妃位,为的就是卖靳明阳人情。 如今她想铲除靳明阳,自然也不需要给沈芙蓉好脸色了。 而且沈芙蓉来的正好,她正愁如何出宫呢。 不多时,两位妃嫔行至李映柔身前,俯身行礼:“臣妾参见长公主殿下。” “免礼。”李映柔微抬下巴,浅笑盈盈道:“本宫倒是认得韩婕妤,不过这位看着眼生呢。” 韩婕妤是个老实姑娘,听闻长公主面熟自己,面上喜不自胜。 然而沈芙蓉却略显尴尬,垂目道:“臣妾沈芙蓉,是陛下的昭仪。” “哦,你就是蓉昭仪啊。”李映柔恍然,目光在她脸上探寻,忧心忡忡道:“蓉昭仪的眼睛怎么了,肿的像个桃子似的,谁欺负你了?有苦尽管说,本宫让陛下给你做主。” 韩婕妤一听,意味深长的眼神落到沈芙蓉身上。 李映柔的话戳到了沈芙蓉的痛楚,她是个骨子倨傲的人,入宫近一年都不得宠幸,隔三差五就得哭一场疏泄怨忿。 眼前的女人虽然眉眼温和,但那股睥睨众生的劲头不加掩饰,好似她才是这后宫的主子。沈芙蓉强压心头火说:“臣妾无事,多谢长公主关心。” “那好吧。”李映柔笑笑,刻意激将她:“蓉昭仪怎么面黄肌瘦的,难怪得不到宠幸,这样的仪容陛下看到怕是会眼疼呢,回头仔细着点。” 清泠的声音如破冰溪流,带着股软糯糯的娇气,却化为刀子,一下下往沈芙蓉心里剜。 回想到这数月以来宫婢带来的消息,陛下整日都陪长公主就寝,她暗搓搓攥紧手,指甲刺在掌心。 就是这个女人,霸着陛下不放! 李映柔瞧着她秀丽的脸慢慢变形,轻声道:“你们继续玩吧,本宫先走了,陛下一会还要与本宫用膳呢。” 狐媚子! 沈芙蓉心里又扎一刀,冲动上来,直接叫住李映柔:“长公主,臣妾有话要说。” 她话音不和气,韩婕妤心道不好,伸手去拉,却被她轻甩袖阑拂开了。 李映柔看着上钩的鱼儿,丹唇轻启道:“但说无妨。” “臣妾知道长公主跟陛下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但您已经出嫁了,夜宿陛下寝宫委实不妥。”沈芙蓉顿了顿,肃然道:“还望长公主注意避嫌,谨守妇道。” 话音落地,韩婕妤差点吓晕过去。 她们只是低位妃嫔,又不得圣宠,与长公主对峙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放肆!”竹筠见沈芙蓉出言不逊,上前两步就要掌嘴。 “竹筠,退下。”李映柔止住她,眸底流转的光华越来越厉,“真没想到蓉昭仪的醋都吃到本宫头上了,在这教本宫怎么做人?” 沈芙蓉不答,面上不卑不亢,唯有手心变得愈发黏糊。 李映柔俏眼睃她,轻捋怀中猫儿说:“你这么牙尖嘴利,怎么没把陛下叫走呢?说到底,都怪你不争气。” 话落,她看到沈芙蓉眼中聚起泪花,轻蔑笑笑,踅身离开了。 出了御花园,竹筠低声道:“殿下,蓉昭仪不分尊卑,就这么轻易饶了?” “我在宫里待够了,还得谢谢她不分尊卑呢。”李映柔对竹筠莞尔一笑,“不用我们出手,陛下不会饶了她的。” 竹筠会意,垂首不再言语。 走出甬道后,李映柔坐上凤辇,眼尾低垂,一副哀戚模样,将黛眉递给随行内侍,“蓉昭仪出言不逊,本宫在这没法待了,送本宫到承天门。” 内侍是乾清宫当差的小马子,小马子没跟进去,当下也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又不敢含糊,只能应着长公主。 凤驾高启时,他凑到竹筠面前问了个大概,心头猛地一紧。蓉昭仪前些时日刚解了禁足,这就开始作事了? 待李映柔出宫后,小马子抱着黛眉飞奔到勤政殿。 靳明阳已经走了,李韶正坐在描金榻上望着冷凉的参汤发怔,余光瞥到小马子火急火燎跑进来,不愉地皱起眉头。 与此同时,黛眉从小马子怀里跳出来,踩着猫步走到李韶身边,拿头环蹭着他的腿。 多天的相处下来,李韶对黛眉倒是不怎么惧怕了,俯身将它抱到怀中,修长手指勾着它的下颌,“出什么事了?” “陛下。”小马子喘着粗气说:“长公主跟蓉昭仪在御花园起了争执,蓉昭仪拈酸吃醋,说长公主夜宿乾清宫不守妇道,长公主……赌气出宫了。” 圣驾来到长公主时,吃了闭门羹。 李映柔半趟在榻上悠哉吃着蜜饯,推脱身体不适,避而不见。李韶知她在气头上,站在门外好哄歹哄,最后只能嘱咐她照顾好身体,悻然离开。 回宫之后,李韶怒气冲冲的来到了沈芙蓉住的明苑宫。 沈芙蓉正在寝殿内拾花弄草,听到通传,雀跃的差点将黄铜花壶丢在地上。她双手轻抚发鬓,疾步下来迎接,叩地道:“臣妾参见陛下。” 她眼波娇媚,轻窥龙颜。 天子一身明黄圆领常服,气质矜贵,五官温雅清和,是她梦寐以求的那种男人。然而就是这般风雅之人,竟然抬腿将她的花架踢倒了。 花盆霹雳乓啷砸在地上,寝殿顿时一片狼藉。 龙颜震怒,所有人都叩地不起。 沈芙蓉的心从云端坠入低谷,眼眶泛红,惶恐道:“陛下,可是臣妾哪里做错了?” “区区昭仪,竟敢顶撞朕的皇姐!”李韶气到咬牙,“你该当何罪!” 那小贱人果然向陛下告状了,沈芙蓉攥紧了裙阑,狠下心,泫然欲泣道:“臣妾是为了陛下好,陛下刚刚登基,要顾忌天下风评。长公主是陛下的皇姐,并非妃嫔,您这样偏爱委实不妥。” 女人似有冒死进谏的意味,李韶气极反笑,俯身掐住她的下颌,强行将她的脸抬起来,“沈芙蓉,别以为你是靳明阳的外甥女,朕就不敢动你了。” 天子眼中寒意愈盛,宛如冰刀,锥人身心。 沈芙蓉被慑住,连泪都止住了,“陛下……” “你且记住,朕是九五至尊,想偏爱谁就偏爱谁,容不得他人置喙。”李韶神色阴鸷,将她的脸猛地一推,脊背挺拔如松,“若你再对长公主不敬,朕就将你打入冷宫。” 铮然的声音锤进沈芙蓉心底,击出裂缝,如蛛网一般四下蔓延,疼的她瘫坐在地。 人道是帝王凉薄,又有后宫独宠,但她万万没想到,这独宠之人竟然会是陛下亲姐。 简直可笑至极! 李韶对她的颓唐没有半点垂怜,拂袖离去 “蓉昭仪以下犯上,冲撞龙颜,即日起禁足明苑宫,无旨任何人不得出入!” 又是禁足。 阖宫上下沉然哀戚。 沈芙蓉一双眼睛通红,捡起地上半碎的花盆猛砸出去,撕心裂肺道:“李映柔!不要脸的贱妇!” 当晚,李映柔出宫的消息就传到了晏棠耳朵里。 都督府的荣安堂内,晏棠身着月白直缀,端坐在黄花梨圈椅上,手拿锦帕仔细擦拭着一柄精致的嵌宝匕首,幽深眼眸并未聚焦在上面。 自从那日一别,他与柔柔不曾见面,只是听陛下提及过她夜感风寒。饶是心里担忧,作为外臣,也没办法擅闯乾清宫,只能在外头干着急。 孟烁站在他一旁,问:“大人,需要我帮你去送信吗?” 他是个机灵人,这两日上官一直心不在焉,审问犯人都没了兴致,还一直让他打听宫里那位祖宗,正应了那句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如今祖宗回府了,机会不就来了么? 对于他这般有眼色,晏棠很是赞赏,浅淡笑笑,将手里匕首赏给了他,“拿着吧。” “欸,多谢大人!”孟烁眼睛湛亮,兴奋的颠了颠手里的匕首,仅这上面的宝石抠下来就能卖很多钱。 “长公主想必风寒还没好,暂且不用送信,你派人守好长公主府,若有什么动向,即刻告诉我。”晏棠想了想,纳罕道:“你可知,长公主今日为何突然离宫?” 孟烁如实告知,“宫里的弟兄说,长公主跟蓉昭仪起了争执,一气之下就回府了。” “原是这样。”晏棠了然,难怪圣驾追到了长公主府。 蓉昭仪是典型的世家贵女,脾气大,眼界高,跟柔柔一向不对付。前世柔柔为了稳住靳明阳,对她的僭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怎就起了口舌之争? 一丝疑惑漫上心头,总觉得柔柔跟前世有些不一样。 心如磐石,善变莫测,让他愈发难以揣摩。 晏棠心口有些发闷,对孟烁说:“你先回去歇着吧。” “是。” 孟烁走后,晏棠走到廊下,坐在竹镶玉板的躺椅上,幽幽遥望苍穹。深秋之夜,身下玉板凉沁逼人,正巧抵消了他身上的炙热。 之前总是柔柔主动,如今轮到他,却又有些不知所措。 柔柔贵为长公主,什么都不缺。他给权,她不要,给她钱,她不稀罕。 到底怎么样才算对她好呢? 晏棠心里混乱如麻,理不清头绪,悻然阖上了眼帘。 如若明日柔柔出府就好了,他实在是好想见她。 翌日天还没亮,晏棠蟒袍玉带加身,准备与晏尚同一起上朝。 都督夫人束丽不过三十有七,风韵犹存,亲自将夫君和儿子送到府邸大门外,伸手揽住儿子的臂弯,“儿啊,若是有空就常回府来看看,本就做的不是好差事,娘日夜都挂念着。” 话到末尾,她埋怨地瞪了一眼晏尚同,好生的孩子非要送到锦衣卫。 晏尚同感受到夫人眼光里的怨恨,难堪地笑笑,并未多言。 “娘放心便是,锦衣卫可是大好的差事,出不了什么茬子的。”晏棠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松开自己。 “你们爷俩真是如出一辙。”束丽叹气,倏尔想到什么,“对了,淮安王的嫡女你看中了吗?若是看中,娘好去——” 话没说完,就被儿子寒凉的眼神堵住。 晏棠冷声道:“娘,若你再擅作主张,儿子就永远不回这个都督府了。” 他踅身就走,看起来气咻咻的,空留束丽欲言又止。 “你啊,他不想成家就算了,总追那么急做什么?成大事者,谁会拘泥于儿女情长?”晏尚同憋不住了,嗔怪夫人一句,随后大步去追,“儿啊,等等爹!” 束丽悻悻站在都督府门口,目送父子俩的马车离开巷口,这才转身回府。 晏家三代单传,晏棠自小就是殊宠加身,谁知却养成个凉薄性子。 “哎——” 束丽沉沉叹气,真不知道哪家女儿能驾驭的了这种冷漠之人。 今日早朝还算安稳,唯独天子神色不愉。 下朝后,晏棠直接回到了都指挥使司。这头刚坐下,孟烁就来禀告,“大人,长公主出府了。” 晏棠一听,幽寂眼眸凭然生出亮意,想必是风寒好了。 他斟酌些许,淡淡道:“吴广的案子你交给岳千户去处理,你跟我出去一趟。” 孟烁点头道是,很快将案子转接好。借着这个空档,晏棠换了身赭色圆领常服,不多时二人离开了都指挥使司。 黑绸马车载着晏棠来到了秀庵街,远远就能看见长公主府的马车停在一家胭脂铺外。 靠近而望,竹筠和一位头戴帷帽的婀娜女子立在柜面前,正低头挑选着物品。 晏棠下了马车,站在胭脂铺门外等待。里头两人很是磨蹭,直到半个时辰后才起身离开。 方一出门,晏棠就挡在两人身前,吓的她们身子一颤。 竹筠很快沉静下来,福身道:“晏大人。” “嗯。” 晏棠颔首示意,脉脉含情的目光一直落在帷帽女郎身上,正要开口唤她,她却掀起了帷帽上的纱幔,恭顺福礼道:“奴婢见过晏大人。” 凝着面前水灵但略显庸俗的少女,晏棠怔在原地 这人,不是柔柔。 作者有话要说: 晏棠:??被摆一道? 李映柔: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29章 、扶摇上 这次出来见马禄,李映柔留了个心眼,让府邸婢子乔装打扮,由竹筠带着去胭脂铺晃荡一圈。而她则轻装简出,带着胭脂和阿垸几人从后门离开了府邸。 为的就是混淆视听。 与马禄见面的地点约在京师郊外的福来客栈,这客栈地处偏僻,平日里住的都是普通商客,格外不起眼的一个地方。 下马车时,李映柔身披鼠灰大氅,宽大的帽檐遮住她半面容颜,唯独露出一张丰润的红唇。 她在阿垸的带领下来到了二楼天子房,推开门,一道欣长瘦高的身影挺拔立在窗栏前。 马禄穿着皂色窄袖服,约莫二十多岁,生的剑目星眉,回身看他们时目光锐利如鹰。 昨晚轮他在都指挥使司值夜,刚回到府邸,就有人从房顶扔下来一枚装信的竹筒。 看到胭脂的名字时,他心头骇然,本想带人一起过来营救,又怕胭脂遭到意外。斟酌再三,决定独闯虎穴。 凝着眼前沉默的两人,马禄冷声道:“你们究竟是谁?胭脂呢?” “马同知不要着急,胭脂我给你带来了。”李映柔一边说着,一边将头上帽子摘下,“只是不知道,马同知能给我想要的东西吗?” 话音落地,马禄薄唇微张,神色怔然。 面前是个神清骨秀的美娇娘,巴掌大的小脸上桃花铺面,双眸含波,与生俱来的高贵悉数而出,让人过目不忘。 空气凝滞许久,马禄回过神来,拱手施礼道:“臣马禄,见过长公主殿下。” “免礼,马同知不必客气。”李映柔行至圆桌旁坐下,手拎紫砂茶壶倒了两杯茶,扬手一比道:“坐吧。” 马禄思忖些许,坐在圆凳上,他是个明白人,开门见山道:“长公主想让臣做什么?” 饶是他强作淡定,但他那双紧攥起来的手还是出卖了他。 李映柔轻瞥一眼,笑道:“你不用紧张,我只需要一双眼睛和一对耳朵而已。” 她慵懒地眯起眼,朱唇堆叠着盈盈笑意,上位者的从容和决绝在她身上凸显的淋漓尽致。 马禄出身中层官宦世家,父亲在京外当地方官,他自小受父亲影响,讲究中庸之道,鲜少拉帮结派。即便是对如今的指挥使晏棠,除却恭敬,并无巴结攀高的意愿,只求在暗流中明哲保身。 然而现在,他忽然被人捏住了软肋。 在女人灼灼的注视下,马禄脊背寒热交替,不知不知觉襟口就变得微潮起来。 曾经他父亲说过,身为锦衣卫一定要清心寡欲,他当耳旁风破了忌讳,如今真的受人桎梏了。 现下悔悟已经晚了,红颜已经身种在他心中,若是强行挖掉,他的人也就跟着颓了。 时间静静流逝,李映柔不急不躁的盯着他痛苦沉思。单看这反应,马禄心里还是有胭脂的,拿下他的胜算大于七成。 终于,马禄怅然松口:“长公主,臣愿为您所用。” 啪啪 李映柔欢快击掌,双眸含笑道:“我就喜欢跟畅快人做交易,阿垸,去把胭脂姑娘带来。” 听闻胭脂的名字,马禄眼中光华流转,不多时,胭脂进入房中时,他遽然起身,快步将人搂进怀中。 “胭脂,你没事吧?”马禄抚着她的面颊,担忧地打量着她。 “禄郎,我没事。”胭脂小鸟依人的偎依在他胸膛上,“这位小姐将我照顾的很好,还答允让我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禄郎放心便是。” 他们郎情妾意的说着暖和话,全然不顾屋内还有旁人。 李映柔跟阿垸稍显尴尬的互视一眼,轻轻嗓子道:“我就不打扰二位卿卿我我了,告辞了。” 马禄这才察觉到自己唐突了,脸上掠过一丝窘色,松开胭脂谦卑道:“多谢长……”在对方眼神威慑下,他顿了顿,“多谢小姐宽宥。” 李映柔起身踱至门前,回头说:“胭脂的卖身契暂且保存在我那边,时机一到,我会交还与你。” 两人首次交易,必当要留一后手。马禄心知肚明,沉声道:“是,小姐放心,我定当倾力回报。” 离开福来客栈,李映柔坐上马车,轻佻幔帘抬眸遥望,二楼厢房窗户隐约能看到两人相拥的剪影。 真好。 她撇撇嘴,将幔帘放下,忽然好想来一场缠绵悱恻的爱恋。 不过这个想法也是稍纵即逝,她生在皇家,又肩负仇恨,这种清纯无暇的感情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拥有了。 权利和欲念的漩涡,终将与她为伴。 回到府邸时,苏家的马车正停靠在外。李映柔一愣,原本以为是苏恪来看她了,谁知来的却是苏家的一位侍从。 侍从不到弱冠年纪,面容含笑,躬身施礼道:“苏大人听闻殿下得了风寒,特意让小人将这雪参送来给殿下调养身体。” 说罢,将手中巴掌大的锦盒呈给了竹筠。 自从霄山一别,李映柔一直没来得及见到苏恪。她派人打听过,苏恪现在颇受吏部重用,已经是后备提拔名册上的一员了。 等到明年开春换举,她再向陛下吹吹风,苏恪或许就能升任侍郎了。 午时明艳的阳光穿破云层,映照在李映柔的身上,她娴雅笑道:“你代本宫多谢苏大人,过些时日,本宫会邀苏大人小聚。” 侍从恭顺道是,旋即告退,乘上马车离开了。 重生以来好不容易有两件顺畅事,李映柔倍感开怀,走路都带起了风,织金马面裙漾起阵阵柔美的弧度。 行过穿堂来到正厅,她面上笑意冻住,只觉额角微跳。 正厅里端坐着一位身着赭色圆领常服的清俊男人,低眉垂目似在沉思,修长指尖轻叩着高桌上的茶盅,发出笃笃的清脆响声。 李映柔面上闪过一丝诧异,旋即挺起腰板,淡然自若的走进了正厅,“晏大人,你怎么在这?” 慢而轻的声音唤醒了晏棠的神思,抬头时,他眼眸沉寂,目光透人心骨。 “殿下回来了。”他站起身,示意高桌上层叠的几个木匣,“听闻殿下偶感风寒,臣不放心,便带了些补品过来看看。” 李映柔瞟了几眼木匣,温和笑道:“多谢晏大人挂念,不是多大毛病,我已经痊愈了。” 晏棠嗯了声,似乎意不在此,“殿下方才去哪了?” “在宫里待久了,跟阿垸到京郊玩了玩。”李映柔羽睫轻扇,问:“怎么了?” 晏棠并未回答,只是定定注视着她。与方才相比,他脸上的轮廓愈发冷峭,就连目光都变的凛寒。 正厅门外铺满晖光,细风拂过,似能听到院中簌簌而动的声音。李映柔被盯得心里发虚,情不自禁的捻起指尖。 方才她让自己人确认过,应该没有被跟踪。 这么想着,她又稳住几分,浓浓笑意悉堆眼角,“茶可是凉了吧,我让人给你再——” 她话没说完,晏棠已经将她箍进怀中,手臂环在她细腰上,如若铁铸,不容她乱动分毫。 一直静默的竹筠见状,踅身离开了正厅,阖上门守在廊下。 室内光线暗淡下来,李映柔讶然抬头,对上他难辨喜怒的视线。 “殿下,臣要提醒你一句。”晏棠俯身,抵住她光洁的额头,“马禄这个人脑子不够活络,你想用他,日后怕是会受到牵连。” 这番话听到李映柔耳朵里,如同晴天霹雳,满室温度骤寒。 她双肩微颤,气势蔫了不少,“你又跟踪我?” “臣并非刻意,只不过大魏四处都是锦衣卫的眼线,走哪都逃不掉的。” 说着,晏棠将她环的更紧,两人的身体紧密相贴,丝毫缝隙都没有。 来者不善,李映柔深喘几口,嗫嗫道:“你想干什么?” 想到方才那个头戴帷帽的婢子,晏棠微咽喉咙,压抑着内里澎湃的怒意,“柔柔,我把心掏给你了,半句假话都不曾对你说过,而你却给我来一个调虎离山,置我与不顾,去找马禄。你根本没有放弃复仇,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还是骗我,这就是你说的对我好?” 说到这,他微扣指尖,话音里带着忿恨的咬牙切齿,“你就真的没有心?” 腰际被他手指钳的嫩肉凹陷,李映柔眉尖蹙起,脸上浮起浅淡愠色,“你掐疼我了……” “你也知道疼?我以为你是石头做的呢。”晏棠冷哂,松开了她,“柔柔,是你逼的我。” 幽冷而又充满恫吓的语调让李映柔紧张起来,眼见晏棠开门要走,她一伸手又将门缝阖上。 她肃然问:“你想干什么?” 面前的男人并不遮掩,冷冷道:“除掉马禄。” “你……”李映柔暗搓搓咬牙,“你这是以公谋私!” 晏棠冷哂:“臣以公谋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殿下不必大惊小怪,天下没有不吃腥的猫。要怪就怪这些人做事不干净,非要留下把柄。” 他越是气定神闲,李映柔越是生气。 一股邪火蹿上了天灵盖,她顾不得公主威仪,手攥拳头,扑上去厮打着他。 “晏棠!我跟你无怨无仇,你干什么要强人所难!我不想用你,你能不能别缠着我?” 她这番捶打对习武之人来说像是挠痒痒,晏棠也不阻拦,脊背崩的很直,任由她发泄。 李映柔眼眶酸胀,啜了下唇心,破口大骂:“混蛋混蛋!你这个死水生!我打死——” 两只大手突然握住她细嫩的腕子,止住了她的叫嚣。 李映柔红着眼瞪他,却见他满面震惊。 晏棠眉际微颤,愣道:“你叫我什么?” 李映柔脑子发懵,半晌才回想起方才的话,气极反笑:“我叫你水生啊,没想到吧,我竟然知道你的小名。” 她敛了笑,讥讽道:“破名!真土,土得掉渣,土死了!” 让她意外的是,方才还锋利如刀的男人遽然变得蔫下来,只是微皱眉头,含忧带怨的凝望她。 那眼神几分怅然,几分哀戚,似乎还有迷惘参杂。 李映柔读不懂,也不想读,只知道晏棠素来好面子,或许接受不了她知晓他的黑点名讳。 太阳穴突突直跳,李映柔强行抽回手,不想再与他纠缠下去,凉生警告他:“你要敢动马禄,我就跟你鱼死网破。你记住了,我没给你开玩笑。”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受人钳制过,这样的日子她过够了。大不了她先杀了李韶,再干掉晏棠,与他们玉石俱焚。 李映柔拿眼刀狠狠剜他,随后推门而出,空留晏棠在正厅怔愣。 凉风从门外灌进来,翩然拂起衣角。晏棠面容忧悒,抬头看向远处时,瞳中蕴满黑寂 他根本没有小名,“水生”是他为了哄柔柔开心乱编的。 晏棠记得很清楚,那是乐成四年的清明,两人刚在一起不久,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 两人外出踏青,路上李映柔问他:“晏棠,你有没有小名?以后我叫你小名,显得更加亲近,不是吗?” 晏棠如实说:“没有。” “骗人吧,哪能没有小名呢?”李映柔咬住唇心,眼尾渐染殷红,“你就是不肯与我亲近,不肯告诉我。” 她泫然欲泣,晏棠倏然变得手足无措。 正巧马车行至一道溪流前,他脑子发懵,随口瞎编道:“水生,我的小名叫水生。” 李映柔破涕为笑,还揶揄他:“都督夫人是在水边生的你吗?”她攀上他,在他俊朗的脸上轻吻,“这名字不好听,配不上风姿如玉的晏指挥使。” 后来,他们在马车中留下一路风流。 现如今才乐成一年,柔柔怎会知晓这个名字? 晏棠呼吸沉重,攥紧的拳头青筋外露。 唯有一种可能,柔柔也是重生的。 这个惊天骇地的想法一出,似乎柔柔身上所有的不对劲都得到了解释。她的善变,她的冷漠,她的躲避,全都变得有据可循…… 瓦蓝的天上云海浪潮翻涌,光明晦暗反复更迭。 晏棠迈出门槛,跳动的心脏好似随时都要迸出胸腔,垂在身侧的手止不住颤抖着。 晏棠直接告假回了指挥使府,整宿没睡,躺在床上睁眼熬到了天亮。 如果柔柔跟他一样重生了,那为何要对他如此抵触,不信任他,也不肯与他深交。敏锐的直接告诉他,两人之间应该存在着什么误会。 斟酌万千,思虑再三,晏棠决定撕破这层窗户纸,他迫切的想知道柔柔真正的想法。 起身后,他直接来到了膳房,让下人准备了材料,烧起灶台,亲自下手做起了甜桂丸子。 一个时辰后,甜桂丸子新鲜出炉。 晏棠将乘满甜桂丸子的瓷盅放进食盒,随后提着食盒来到书房,执笔写下遒劲的几个字 “未时,铜溪巷,石狮子。” 一切准备就绪,他差人将食盒送往长公主府,兀自坐在书房中沉思。 倘若柔柔真是重生的,一定认得这碗甜桂丸子。 桂花丸子送到公主府时,李映柔刚刚起身。昨夜噩梦连连,她整个人都是汗津津的,雪色中衣贴在身上,勾勒出娇媚动人的弧度。 婢子将食盒提进来,搁在桌上,恭顺道:“殿下,这是晏指挥使派人送来的。” 李映柔坐在妆台前,身侧竹筠正在为她梳发,闻言她侧头看过去,顿时一脸嫌弃。 昨天惹了她,今儿就送吃的过来,她是这么好哄的人吗? “放那里吧。”她淡淡说了一句,遂将视线移开,落在铜镜上,里面朦胧一张美人脸,不经意间流泻的忧愁遍布其上。 晏棠,不会真的对马禄动手吧? 今日竹筠替她盘了牡丹头,其上斜插珠花金钿,配之裹金边的纻丝宫装,华贵雍容。 竹筠退后一步,问:“殿下,您看这样行吗?” 李映柔意不在此,只是轻描淡写的瞟了一眼,“可以,传膳吧,今儿入宫一趟。” “是。” 不多时,琳琅满目的早膳上桌。李映柔坐在圆桌前,手执象牙箸筷,忽觉这檀木食盒颇为碍眼。 纠结半晌,还是没有按捺住心中好奇,她说:“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 竹筠应了声,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瓷盅端出来,呈在李映柔身前,另外还拿出来一封信。 李映柔打开一看,当下更是狐疑,不知这狗崽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手拎盖子一看,里面是一碗平平无奇的甜桂丸子,只不过这配色 三黑二红一黄,其上皆坠两颗芝麻。 似曾相识。 李映柔浑身汗毛都竖起来,这甜桂丸子讲究的是素色持一,这种不伦不类的做法是她独好,知晓她这个小癖好的…… 唯有前世的晏棠。 晨曦斜照而入,在正堂倾洒一片金黄。李映柔胸脯重重起伏着,拿着信笺的手愈发颤抖。 莫非晏棠跟她一样,重生了? 良久后,她“砰”一声将甜桂丸子盖上,力道之大慑了竹筠一跳。 或许是昨日喊了晏棠小名,引起了他的警觉。李映柔施施然一笑,翦水秋眸雾气氤氲。 难怪她出师不利,处处不顺,八成是这厮故意找茬儿。阿木之死,颜世苑倒台,甚至他提前当上锦衣卫指挥使,恐怕都是晏棠刻意而为之! “混蛋,还敢算计我……”李映柔粉拳紧握,信笺在她手中揉成一团。 既然他还有脸过来试探,那她就跟这狗崽子清算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晏棠:紧张,柔柔会不会来呢? 李映柔:你死了。 第30章 、扶摇上 未时,李映柔准时到达铜溪巷。这边是普通百姓居住的地界,巷子不宽,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石狮子,这套宅子在这边已经算是奢华的了。 宅子外空无一人,倒是她带了不少侍从。 李映柔仰望着黑底金字的“意安”门匾,对身后人说:“你们在这里候着,随时听我指令。” 阿垸拱手领命:“是。” 厚重的大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入目是雅致清寡的小院,西侧架着已经枯萎的葡萄藤。 过了穿堂,李映柔滞在廊下。 对面三间青瓦正房,门前伫立着一位身着圆领常服的男人,俊脸上轮廓冷峭,看她时的目光却是炽热如火。 他往前追了几步,孤零零站在院子里,“柔柔……” 不知是不是错觉,沉澈的声音带着细微的哽咽。 两人就这样静默的站了许久,时光仿佛停滞不前,唯有初冬的寒风掠过,吹的他们衣衫凌乱。 半晌,李映柔朱唇轻弯,轻而慢的问:“回来了?” 这话听进耳中,如尘埃落定般击痛了晏棠的心,柔柔真的重生了。 庆幸和哀然漫上心头,他微咽喉结,抿唇对她点头。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宛若蕴着千般思绪,万斤浓愁。李映柔羽睫轻颤,下眼睑泛起红晕,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回来就算了,你还敢来招惹我?”她神色倏然变得凶戾,从袖阑中掏出一把匕首,直接将刀鞘掷在地上。 匕首寒光熠熠,一霎刺痛了晏棠的眼睛。 李映柔气道:“今天我就捅死你这个叛徒!” “叛,叛徒?” 晏棠深皱眉心,可惜李映柔不给他反诘的机会,疾步上前拿着匕首就刺。 好在他伸手敏捷,一个侧步避开了她的攻击,难以置信道:“柔柔!” 李映柔全然不理,疯了似的追着他不放,嘴边怒骂:“你这个狗崽子!我对你那么好,连身子都给你了,你他妈最后还背叛我,害我成了吊死鬼!贱人!” 两人在院中纠缠起来,一个孤注一掷,一个只顾闪躲,霹雳乓当的声音不时传出。 直到院中满地狼藉时,晏棠耐心耗尽,上手钳住她的腕子,直接将她的匕首夺过来。 “你冷静点!”晏棠将李映柔箍在怀中,匕首被她扔的老远,“我没有出卖你!事发前几天我已经被李韶扣押在宫里,你死后我也被赐了毒酒!” 李映柔正要下嘴咬他胳膊,听罢忿然抬头,一双眼睛通红,“你……你说什么?你是被赐毒酒死的?” 晏棠点头:“对,出卖你的不是我,你不能怪在我头上,肯定是宫里那位早就注意到了我们。” 回想天子温润清和的模样,他狠嗤一声,“隐藏的还真深。” 经过方才那一套折腾,李映柔薄汗卷身,沉沉喘.息着。晏棠的话让她有片刻失神,冷不丁又回想到那段黑暗的日子 靳明阳反水支持福王后,没过多久,晏棠就消失不见了,连个送信的人都没有。 李映柔派人去锦衣卫找过,自己也去拜谒过都督夫妇,所有人都不知道晏棠的行踪。她心觉不对,派人暗查,还没得到结果,圣旨就将她软禁在了公主府。 当初她以为晏棠的消失是完成了任务,不想再见她,却没想到他竟然被李韶控制在宫中,难怪怎么找也找不到。 团惨惨的乌云遮住太阳,天地遽然黯淡几分。李映柔在他怀中挣扎几下,冷笑道:“空口白牙,我凭什么信你?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被过河拆桥了?你是锦衣卫指挥使,李韶要扣押你,你发现不了异样?” “事到如今,你怎么还不信我?”晏棠气到咬牙:“指挥使又不是万能的,李韶那边压根跟不住锦衣卫,他一直有所防备,身边都是贴己人,这些你都是知道的!” 李映柔滞了滞,从他眼眸中读出了带着破碎感的真挚,不多时,那眼眶里竟然积蓄起浅浅的雾气。 她从未见过晏棠流泪,扭头避开了他的视线,有气无力道:“快别说话了,难得我这么相信你,到头来被双杀,真是笑死我。就算你没有背叛我,那也改变不了你是废物的事实!” “废物?” 一股火从晏棠心头窜起,他微动眼睫,有泪滑落,又被他悄无声息的抹了去。 他扳住李映柔的肩膀,瞪着猩红的眼睛看她,“即便是最后失败了,但我为你披荆斩棘那么多年,你就这么自私无情,把所有的功劳都给我抹掉?人们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到你这里丝毫不关心我就算了,还要骂我是废物!” 李映柔胸闷滞堵,脑子苍白地回击:“胡说八道什么,我没关心过你吗?你喝多的时候不是我照顾你?醉醺醺的还吐我一身!” “我长这么大就喝多过一次,哪次吵架你都要拿出来说。”晏棠松开她,袖阑忿忿一震,“我为什么喝多?还不是因为你要情报,你知道我酒量不好还非要让我去,我喝多了就得你来照顾!再说了,事后我是不是帮你把鲁安办了?算是还你人情了吧?” 李映柔剜他一眼道:“我的人情你还的清吗?满朝文武上书参你,李韶想把你换掉,是不是我出面保的你?我为你在勤政殿门口跪了一刻钟,一刻钟!我的膝盖都青了好久!” “你保我还不是为了你自己,第二天不是又扔给我一个麻烦事吗?大臣为什么参我,还不是因为你整天让我收拾烂摊子!” “我是让你办过几次大臣,但我的烂摊子可没让你收拾!这都是你自己愿意的,还得算到我头上吗?” “你——” 晏棠被女人的翻脸无情气到心口疼,饶是委屈,却又如鲠在喉。她所言不虚,到后来他包办她的一切事宜,都是他自愿的。 李映柔见他沉默,疲惫登时席卷而来,声音也跟着放低了几分:“你哪次都吵不过我,还非要跃跃欲试。既然你重生了,完全可以假装不知道,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好吗?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堵死我的后路?还想重蹈覆辙吗?” 晏棠脑子嗡嗡叫,不想再跟她吵下去,深吸几口气,沉声道:“我不想看到你跟别人在一起,你要复仇,还得用我。” 坚韧的神色从他面上蔓延开来,李映柔沉默良久,拎起裙阑坐在廊下连凳上,“若我不想再用你了呢?” 晏棠也跟这她坐下来,收敛情绪,恢复了平日寡淡霜冷的样子,“除了选我,你还有别的选择吗?上一世你能拿到权势是我在背后帮你,这一次呢?杨二郎,颜世苑,包括苏恪,你看上的人只要我从中作梗,你能用得上吗?” 李映柔一滞,“你这是在威胁我?” 晏棠若有似无的笑笑:“我是让你理性一点。” “怎么合作,再来一次权色交易?” “我当你的刀,你当我的女人,没什么不妥。” 午后的阳光镀在晏棠半边脸颊上,月描霜画的面容清高矜贵。李映柔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他抱进怀中,微带薄茧的手轻抚在她鬓角处。 “柔柔,我是真的爱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去做。我可以把命给你,你别用他们。”他微咽喉咙,恨不得将怀中人揉入肌理,“前世你自缢的时候,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疼……” 原本李映柔已经红了眼眶,听到末尾,忽然觉得不对劲。她推开晏棠,难以置信的说:“自缢?” 晏棠不明就里,只是低垂眼角点头。 李映柔檀口微张,半晌才道:“你搞错了吧?我这性子怎么会自缢,我是被白绫赐死。” 晏棠闻言怔悚,当初李韶答应保她,为何又…… 短暂的沉默后,两人将前世最后的时光对照一番,大致摸出来一个轮廓。 李映柔倒没有想到李韶会有意留她性命,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微抿丹唇,嗫嚅道:“或许是李韶又后悔了,然后把我赐死。” 晏棠回想着李韶那天的反应,摇头说:“不像,这个梁郁中有问题。” “你是怀疑……”李映柔顿了顿,“他假传圣旨?” 晏棠不置可否,微微捻起指腹,“还要仔细再查一下,这人怕是不安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院中枯黄的落叶随风落在裙阑上,李映柔伸手捏起来,轻捻着干枯的叶梗,直言道:“先扳倒靳明阳,若不是他,你我都用不着死一次。” 晏棠细细斟酌些许,道:“除去靳明阳不算难,把柄慢慢抓总会有,但这有风险。李韶现在最大的眼中钉就是靳明阳,一旦拔出,怕是会让他羽翼渐丰。” “那又何妨?淮党群龙无首,一盘散沙。非淮大都是寒门子弟,更不足一提。何况还有你爹,这不是……”李映柔戛然而止,自嘲般的笑笑:“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我又不打算与你联手。” “行了,能不能别执拗了?”晏棠望着她娇美的侧脸,音色温和下来,哄宠道:“你说的这个办法可行,都按你说的办。” “我什么也不想办,你就在旁边杵着,别再耽误我的事就谢天谢地了。” 李映柔思绪混乱,起身想离开却被晏棠拽进怀中。 深吻扑天盖地席卷而来,一丝空隙都不曾留给她。直到她喘不上气,晏棠才恋恋不舍的放开她。 “三天后,我在这里等你答复。”他似笑非笑的道:“若你不愿意,我就把马禄杀掉,做一个彻底的废物。” 入夜后,乾清宫忽然传了太医,却不是因为天子抱恙。 晌午过后,小马子奉旨带着黛眉到处游玩,后宫里的两位昭仪见这猫长得稀奇,争相抱着黛眉捋毛,自然也少不了投喂。 黛眉是个馋嘴的货色,吃了一肚子饱,回到乾清宫时还睡了一觉,殊不知起来就开始上吐下泻。李韶从勤政殿回来时,猫已经病恹恹的了。 今夜当值的是冯太医,他掰开黛眉的嘴,又按按它的腹部,最后察看一番内侍呈上来的猫粪,这才说:“陛下,这猫儿想必是吃坏了肚子,积食了。” 李韶望着窝在软垫上的一团,蹙眉道:“这怎么办?” “牲畜与人大概相通,臣给它开点汤药,让内侍用勺子灌下去,只是……”冯太医觑了一眼天子的面色,迟疑道:“这猫粪中有血,想必是内脏有损,能不能救过来,还要靠它的造化。” 李韶一怔,眼神瞥向铜匜中秽物,扬手道:“朕知道了,爱卿下去置办汤药吧。” “是,微臣告退。” 冯太医提着药箱子离开后,李韶将内侍都遣出去,兀自坐在描金榻上,伸手戳了戳黛眉。 黛眉有气无力的抬抬头,又蜷缩成一团。 李韶将它抱起来,清隽眉眼间缀满焦急,“丑猫,你可别死,若是皇姐知道怕是要生朕气了。” 内侍掰着嘴喂完汤药后,李韶将受过刑的黛眉放在龙榻上,守着它睡了一夜。其间他醒来好几次去探它气息,好在并未咽气。 上朝时,李韶有些不放心,索性将猫藏在朱红衮龙袍的宽袖中,带去御门听政。 初冬的清晨天地寂寥,今儿又是个阴天,紫禁城中显得雾茫茫的。百官在御门下列队而站,逐一禀明着事宜。 轮到工部王侍郎启奏时,一声响亮细长的猫叫凭空传入诸人耳畔,叫他们面面相觑。 李韶将左臂向后缩了缩,朗声道:“爱卿,何故而停?” 王侍郎回过神来,继续禀奏:“湖州河坝铸造已经接近尾声,待来年盛夏……” 李韶仔细听着,奈何袖子里小东西不断挣扎,纷扰了他的注意力。他正要安抚一番,殊不知黛眉忽然不动了。 他心里咯噔一声,这猫不会被憋死了吧? 好不容易熬到了退朝,李韶大步离开御门,上了龙辇立刻将黛眉掏出来,不由松了口气。 原是睡着了。 梁郁中将他的举动尽收眼底,唇角微跳,不由问道:“陛下何时把猫儿带来了?难怪臣方才一直听到有猫叫。” 李韶尴尬地笑笑,食指挠了挠猫儿的头,“郁中,你差人去把长公主请来,就说朕有事找她。” “是。” 梁郁中正要吩咐下人,李韶又说:“别说黛眉生病的事,朕亲自告诉她。” 宫里差人过来时,李映柔正在院中侍弄着一盆罗汉矮松。 手中的黄铜花壶不停往下撒着水,直到盆栽溢成一汪海,滴下来的水浸湿了她的缎鞋,她这才回过神来。 昨夜她辗转难眠,两人摊开直言后,一股子旧相识的味儿又起来了。 想到晏棠说爱她,她一整晚脸都是滚烫的。回想前世种种,不合时宜的甜蜜漫上心头,挥之不去,让她羞恼无比。 毕竟…… 最初的时候,她的确迷恋过一阵晏棠。 该不该跟晏棠继续合作让她进退两难,有了他和前世的车辙,或许会诸事顺利,但想到要跟他上床,她又犹豫了。 “长公主,陛下有请。”小马子恭顺道。 李映柔回过神来,这才看见一身宫装的小马子。想到李韶,她眼眸一黯,整顿仪容,便随着小马子一道进宫。 来到勤政殿时,李韶还在兵部未归。 内侍奉茶后就退出去了,李映柔等的无聊,起身在殿内踱步。视线的末梢,桌案堆满奏章,其下掩着一副勾勒一半的画,仅看身姿就知道是谁。 她滞了滞,索性坐在桌案前执笔描绘。 不知过了多久,李韶火急火燎的走进勤政殿,“皇姐久等了,朕方才在兵部议事,耽搁了一会儿。” 李映柔过于专注,听到声音时笔尖顿时失去方向,拉出一道长长突兀的线条。 她抬头去看时,李韶正凝望着画作,温雅的脸慢慢变色,“皇姐,这画被你毁了……” 眼见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李映柔放下毛笔,不以为意道:“不就是一幅画吗,至于这样。” 李韶幽怨的看她一眼,俯身研究着是否还能修缮。 李映柔拍拍他的肩膀,细声问:“韶韶,叫我来有什么事?” “那个……”李韶直起身来,“黛眉它昨日跟昭仪们玩了一会,吃坏了肚子,朕已经让太医看过了,但情况不太好。” 话落,他紧张的揣摩着李映柔的神色,让他意外的是,对方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急躁。 李映柔微蹙眉头,问:“黛眉在哪呢?” “在那。” 顺着李韶手指的方向,李映柔这才看到缩在描金榻上的黛眉,它过于安静,一动不动。 李映柔走过去,轻轻抚了几下它的脊背,猫儿的确萎靡不振的样子。 李韶行至她身边,安抚道:“皇姐,你别生朕的气,朕已经罚两位昭仪去抄写佛经祈福了。” “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人们都说猫儿有九条命呢,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李映柔抬头看向他,明湛的双眼似有藏不住的心事,“韶韶,我……想问你件事。” 李韶见她难得肃然,颔首道:“皇姐尽管问吧。” 李映柔张张口,话却哽在喉咙中。 其实她很想问问,若是她谋反,他会怎么处置自己。前世李韶竟然想留她性命,委实让她意外。 不过这个想法稍纵即逝,不管白绫是御赐还是梁郁中假传圣旨,也没那么重要,横竖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这么想着,李映柔将话咽回去,释然笑道:“算了,时辰不早了,若无他事,我就先回去了。” 她起身行礼,与李韶擦肩而过。 李韶心觉不对,额间凸起细微的褶皱,追出勤政殿拽住了她的胳膊,“皇姐,你有事为何不与朕直说?”他滞了滞,低声试探:“马上就要到皇兄的祭日了,皇姐可是又恼朕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李映柔眸光清寒,挣脱他的手,冷冷说:“陛下多虑了。” 但凡提及毅德太子,她就会变得寡淡无情,光眼神都能让人寒到心骨。李韶抿紧薄唇,开口时话音带着讨好之意:“皇兄的祭奠仪式朕已经派人准备好了,到时候朕会随同你一起去。” 每年皇兄祭日,李映柔都会准时前去祭拜,李韶也追随在侧,即便是登基后也没有一年缺席。 起初她有些抗拒,觉得他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后来也就想开了,若是让李韶替皇兄守一辈子陵也是应该的。 毕竟他坐的位置,本该属于她皇兄的。 脑海中浮现出皇兄衣决翩然的样子,李映柔只觉胸口又疼起来,不想多看一眼李韶:“多谢陛下。” 留下一句话,她踅身走下高阶。 这次李韶并未去追,而是驻足在白玉廊上俯首凝望。 李映柔没有坐凤辇,顺着冗长的宫道一路向南而行。 平心而论,李韶乖巧听话,一直待她很好。她也曾劝说过自己让往事消散,可执念就在心中反复叫嚣,挥之不去。 事发那天,皇兄自南方带来了礼物,邀她去玫若湖边去拿。只不过皇兄很奇怪,特别让婢子告诉她一定要单独前往,说有非常重要的事告诉她,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她满腹狐疑,只得听从皇兄的话,兀自赴约。 玫若湖边有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她抄近路从假山中穿过,殊不知却被人打昏。昏迷之前,他看到那人手戴白玉扳指,而这扳指就算化成灰她也认识,是她送给李韶的生辰礼。 事发之后她将此事告知锦衣卫,李韶很快就被带走秘查,然而却没有找到关键性证据。李韶坚称这枚扳指被偷,宫中大肆搜查也没有找到类似物件,最后父皇下了死命,此事不了了之。 她不甘心,一直在私下调查,有宫人告诉她,那日李韶跟皇兄起过争执。为此她试探过李韶,可对方支支吾吾说的模棱两可,明显是在对她撒谎。 她愈发确信,李韶就是罪魁祸首,为的就是夺那九五至尊之位。 后来,她就在这条道上一路走到黑。 “殿下小心。” 竹筠的声音将李映柔的思绪唤回,她顿住步子,这才发现人已经走到了宫门口,再往前两步,就是朱红门槛。 寒风从宫门往里倒灌,李映柔鬓发微乱,停顿些许,徐徐回望。 远处勤政殿外,那抹绯色身影混在红墙中,还是被她轻而易举的发现了。李韶还未回去,两人隔着老远遥遥相望,随后视线被她生生斩断。 她决然踏出宫门,宽袖掩住的手渐渐攥紧。 出了承天门,公主府的马车候在外面。 李映柔手拎裙阑踩着杌子上去,随后又挑开幔帘,换来竹筠耳语:“你去给晏指挥使送个信儿,戌时,我在府邸等他。” 作者有话要说: 晏棠:嗯???那啥??我有戏了?? 李映柔:给老子把刀磨快点! 李韶:黑化值+100 第31章 、扶摇上 入夜后,李映柔一身中衣坐在妆台前,乌发倾泻如瀑,直垂腰际。镜中美人不施粉黛,眼波流转间似有深深哀愁。 苍幕低垂,戌时就快到了。 想到那个英姿挺拔的身影,她的心如若擂鼓。 两人早已缠绵过无数日夜,可这辈子再做那事,心中竟然徘徊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怅然,有羞涩,又有几分莫名的抗拒。 世间筹码那么多,偏偏她要恃美行凶,偏偏那个人只吃这一口。 李映柔沉沉叹气,将脑海中的杂念摒除,安静的等待,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 然而让她意外的是,戌时已过,前院还没有人来通传。 莫不是要爽约了? 李映柔狐疑地攒起眉心,细想又觉得不对,晏棠对她虎视眈眈那么久,应该不会就此放弃。 迟疑些许,她拎起大氅披在身上,款款行至院中。 竹筠等人早就被她遣出去了,寂静的院子铺满一地月华,亮堂肃清。 夜晚霜降沉重,她微微呵气,竟有袅袅白雾模糊了容颜。在廊下驻足片刻,寒风凛冽叫人有些站不住。 她脚步轻旋,准备往回走,凭空一道黑影从身后抱住她,将她翻转过来。 “唔……” 呼救声被来人堵进她嘴中,强劲有力的身体带着她一路后退,将她抵在朱红生硬的门板上。 廊下绯纱灯笼摇曳出迷幻的光晕,李映柔强撑着神智睁大眼睛,看清来人时,高悬的心才稍稍放下。 晏棠穿着皂色劲装,清俊的面容微染夜露,贴在她脸上时,带着凉湛的寒意。然而他的手心却是滚烫的,扶在她的后背上,透过薄薄的衣料向内传递着无法回避的热度。 廊下有风拂过,毫不留情的往人身上灌。李映柔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胳膊上泛起一层细密的冷疙瘩。 她倏然睁开迷离的双眸,微微推开他,羞赧道:“你总是这样着急,在这不行……” 晏棠身体燥热,凝着面前浑身疲软的女郎,眸中深幽更浓了几分。 他勾唇笑笑,环住李映柔的腰下,直接将她托起来,抱着她上了寝房那张六柱紫檀床。 晏棠双臂撑在她身侧,这次没有着急迫近,而是细细端详着她柔媚含情的模样,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湿润的杏眼仿佛蕴着一池春色,勾着人就要往里深处陷下去。 两人呼吸交织在一起,李映柔身胸口急促起伏着,声音也变得浅细:“你……你为何要翻.墙进来?” “走正门不安全。” 暗哑的声音让李映柔怔了怔,她的驸马是个傻子,因而前世两人从不避讳,晏棠经常夜宿在公主府。 “这是什么意思?”她朦胧的目光参杂着些许疑惑,“你是怀疑,我这边有奸细?” “人多眼杂,多小心一些为好。”晏棠将她散乱的鬓发拢在耳后,半阖的眼眸中目光迷离,薄唇轻启,低声询问道:“你想好了?” 李映柔微咬唇心,执拗地望着他,“这次交易,绝不能再出差错。” 晏棠低低笑着,颔首道:“是,殿下尽管放心。” 伴随着他的话音,李映柔乌睫轻颤,皓腕轻抬,将藕纱幔帐放下。四方天地光影黯淡,两人轻柔的眼波绞缠许久,继而紧紧偎依相拥。 …… 室内归于平静时,李映柔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 晏棠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入怀中,餍足的轻吮她额头,低低笑道:“有这么疼吗?” 李映柔听罢,眸含怨怼地凝视他,“我拿刀捅开你,你疼不疼?” 说话间,一缕青丝含入她嘴角处,魅惑十足。 晏棠睇着,低头将它噙出,目光轻柔如水,哄宠道:“好了,别生气,下次我轻一些。” “最好别有下次了。”李映柔眼角坠着水珠,握紧粉拳砸他。 晏棠浅笑不语,大掌将她的手包在里面,继而下滑,与她五指相扣。 室内绢灯烛火摇曳,爱意在这一刻卷土重来,裹挟着两人扶摇直上。 直到月上中天时,晏棠才离开公主府,他身手敏捷的翻越檐头,皂色劲装几乎隐在夜幕之中。可他并未注意,甬道之上,一双眼睛正惊诧地目送着他。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穆钧这才从墙边阴暗的角落中出来,凝望着不远处的垂花门,意味深长的蹙起眉。 很快有婢子追上来,躬身扶住膝盖,气喘吁吁道:“驸马,长公主已经睡下了,您来这边干什么?” 穆钧回过神来,宽袖忽闪着,咧嘴笑道:“她睡她的,我来看星星!” “行了驸马,这漫天黑云,哪儿有星子?您快跟奴婢回去吧!”婢子上前拉他,“若再惊扰了长公主,婢子要被责骂了,您开开恩吧!” 言罢,她不由分说的拽住穆钧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劲将他往回扯。 穆钧并未过多挣扎,随着她离开了此地。路上他心绪不稳,好不容易在记忆中揪住了方才那个灵活的身影 依稀觉得,像是晏家公子。 穆钧尚公主之前,见过那个眉目清冷的年轻人,约莫与他同岁,世家出身。如今怎会在长公主的院子出来,何况还是三更半夜里。现在这个时辰,外面已经宵禁了。 不多时,穆钧被婢子拽回所住的小院,直接将他按在床上。 穆钧老实的盖上被子,在婢子出去后脸上笑容顿失,肃然捏紧被衾。他闹不准究竟何故,这件事情要不要向陛下禀报,委实让他为难。 三天后毅德太子的祭日到了,李韶提早宣布罢朝一天,带着御仗前往皇陵。 同辈祭奠,事宜没有那么繁琐,离开皇陵时日头刚刚西垂。 李映柔眼眶熏红,始终与李韶保持着一丈的距离,而惠王李显紧跟在她身边,乖巧的搀扶着她的胳膊。 李韶微微侧目,担忧眼神落在她苍白的脸上,胸口为之一疼。从早到现在,两人未说过一句话。 离开皇陵时,李韶按捺不住心里焦躁,后退几步,试探地问:“皇姐,你跟朕乘大辂走吧。” 李映柔头也没抬,摇头道:“不了,我好久没见显儿了,想跟他说说话。” 她眼睫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李韶抬手替她拭去,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间,却只化为一句话:“那好,朕依着你,别难过了。” 李映柔福身道:“谢陛下。” 李韶对她和煦笑着,目送二人登上马车,兀自回到大辂。 鎏金矮几上摆着李映柔爱吃的蜜饯,他视线准备好了,却没有机会喂给她。 不知不觉李韶又想起小时候,因为功课落下,他被先帝责骂,回到坤宁宫哭的鼻涕冒泡。还是李映柔喂他几块蜜饯,哄他说:“别哭了韶韶,难过的时候就吃点甜的,这样就会开心了。” 眼下李韶犹豫再三,端起鹅颈盘,亲自为她送到马车外。 修长如竹的手刚碰触到厚重幔帘,马车内低声的交谈就传入了他的耳畔。他顿了顿,收回手仔细听着里面的一言一语 “姐姐,我不喜欢你跟三皇兄这么亲近,外面关于你俩的传言纷飞,不堪入耳,姐姐要多注意才是。你难道忘了吗?皇兄的死跟三皇兄脱不了干系,他肯定就是……” “嘘!这些不是你操心的事情,好好把功课做好,其他的皇姐自有决断。” 后面的交谈愈发模糊,李韶站在马车外,握住鹅颈盘的手骨节泛着惨白。 少顷,他忿然回到大辂,砰一声将鹅颈盘放在矮几上。 李显是他的幼弟,他自认为对李显不错,却没想到李显对他的偏见这么大。若只是如此也就算了,他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自己,关键是皇姐也怀疑着他! 李韶深深喘.息,心如同钝刀在割,他做了那么多关怀和解释在此刻全都变得苍白无力,化为无形的声音,反复嘲讽着他。 “起驾——” 前面大汉将军一声令下,御驾徐徐驶向京师。 李韶拎起一块蜜饯放入嘴中,饶是蜜甜也变得苦涩无味,最后落得一个吐掉的下场。 御驾进京时天幕已经漆黑,李韶支开旁人,亲自将李映柔送进府邸。 月凉如水,府中燃起的明灯亮如白昼。到达寝房时,李映柔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回身对他说:“回去吧韶韶,累了一天了,好好歇着。” 灯笼随风摇曳,在廊下倾洒半面光影,两人互视许久,交织的眼神窥察不到往昔一丁点的温暖。 “皇姐,”李韶睇着她,幽深眼瞳蕴着几分戚然,“皇兄不是朕杀的,你信吗?” 这样的话李映柔听他说了无数遍,内心毫无波澜,踅就往屋里头走。 殊不知李韶往前追了几步,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悲愤之情不加掩饰:“皇姐,你今天必须给朕一个说法!你本就不相信朕,是不是?你怀疑朕杀了皇兄,你可以直说!” 对于李韶突如其来的质问,李映柔心生纳罕。 他一向是个明白人,知道她介怀此事,从不纠缠。皇兄的死是他们之间的忌讳,两人对此讳莫如深。 今天这是刮的哪门子邪风? 李映柔避而不谈,想拂去他钳制的手,却被箍的更紧,唯有瞪着一双杏眼不解地凝视他,“韶韶,你这是做什么?” “往日你总是不肯与朕谈及此事,朕今天只想跟你解释清楚。”李韶眉头紧皱,声音变得沉定:“毅德太子不是朕杀的,朕对这个皇位从来没有过念想。当初父皇执意让锦衣卫停止追查,这才让朕背了这么多年的骂名。” 他顿了顿,好看的喉结微微蠕动,“朕会重新追查毅德太子的死因,还朕一个清白!” 这还是李映柔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一丝惊诧自她脸上飞逝而过,纤长的眼睫轻轻扇动,释然笑道:“倘若真能如此,那我就先谢过陛下了。” 两人眼中倒映着对方姣好的面容,李韶凝她许久,这才松开她,紧绷的面容舒缓下来,再度换上那幅温隽娴雅的神情。 “皇姐不必客气。” 李韶轻握她的手道别,踅身时脸上笑容尽散,瞳中冷冽如冰。 一路上他步伐轻健,双手紧攥着袖阑,融融月光洒在他身上,翼善冠下的轮廓镀满苍凉和决绝。 出了公主府,李韶并未回到大辂,而是登上了福王的马车,轻唤一声:“李显。” 李显年岁还小,舟车劳顿让他倍感疲惫,此时正匐在矮几上闭目养神。听到天子的声音顿时坐直身,茫然道:“陛下……” 李韶正襟危坐,无甚喜怒地对他说:“李显,你竟敢污蔑朕杀害毅德太子,你知道这是何罪吗?” “臣……” 李显一时哽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许是方才的谈话传进了天子的耳朵中。他滞了须臾,叩首道:“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李韶不置可否,微震袍角,“因为皇兄的死,你对朕有怨恨也无妨,但朕最讨厌挑拨离间之人。” 在李显怔愣的眼神下,他自箭袖摸出一把精巧如拇指匕首鞘,稍稍一拧,顶端就弹出三寸长的刀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以后你要再敢在皇姐面前说朕的坏话,朕绝不轻饶。”他将刀锋贴在李显的脖颈上,绵里藏针道:“朕的好脾气,只留给皇姐一人,你记准了吗?” 脖子间的凉意让李显仓皇失措,他断然没想到三皇兄会对他刀剑相向! 他眼波震颤,点头道:“臣记准了……” “那就好,这才是朕的乖弟弟。”李韶和风霁月的笑起来,将匕首的刀锋收起,续进了李显的手中,“朕赏给你了,留着防身吧。” 说完,他挑开幔帘,俯身下了马车。 不多时御驾启行,顺路前往惠王府。 轻微的颠簸中,李显缓慢起身,掌心的匕首重如千金,压的他心口滞堵。 静默许久,他将匕首砸在马车篷壁上,清透的眼睛蕴起一股不和年纪的狠戾之气。 作者有话要说: 晏棠:好吃! 李映柔:嘤嘤嘤,不亏…… 匕首乱入:大家好,请记住我,我最后还会出场的~~~ 这几天三次元忙着置办家业,我会尽量保持日更,字数上不去了。 鞠躬! 第32章 、扶摇上 翌日早朝,李韶宣布重新追查毅德太子溺水案,并将此事直接交给了锦衣卫指挥使晏棠负责,百官哗然一片。 首辅靳明阳当场反对:“陛下,毅德太子溺水一案当年已有定论,如今重启追查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还望陛下三思。” 几个位高权重的淮党也紧随复合。 晏尚同列于前首,与御门下侧立的晏棠递了一个眼色,谁都没有说话。 面对淮党的反对,李韶早就做好了准备,好整以暇道:“朕心意已决,诸位爱卿不必多言。当年的调查存有诸多疑点,朕一直心怀遗憾。如今朕荣登大宝,又有诸位英良在侧辅佐,自然要将此事调查明白,也能让朕的皇兄含笑九泉。”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向百官,“若无他事启奏,退朝。” 下朝后,李韶将晏棠叫到了勤政殿。 曦光自窗棂照入,有轻细的浮尘在光束中起舞。李韶坐在描金榻上,手持红釉茶盅呷了口茶,清秀的面容略显疲惫,徐徐道:“此事一定要谨慎,不可放过一个漏网之鱼,若有需要……”他看向晏棠,“朕愿意接受你们的缉查。” 晏棠揣摩的眼神落在他面上,早朝时天子一语惊人,如今更甚。 当年负责查案的是袁刚,晏棠身上另有他案,并未参与其中,内里乾坤还是在南镇抚司翻阅卷宗时了解的。 卷宗上的记录没有什么破绽,但以他对袁刚的了解,并不能完全信任上面的记载。既然要重启缉查,这一切供词都要推翻重写才是。 为了确保切入点的稳妥,晏棠踟蹰些许,沉声道:“烦请陛下将当年的事,从头到尾与臣再说一遍。” “好。” 李韶放下茶盅,正欲开口,梁郁中猫腰进来通传:“陛下,靳明阳大人求见。” “怎么又来了……”李韶不耐烦道:“传。” 踩着话音尾巴,官袍加身的靳明阳大步流星地走进勤政殿,揖礼道:“老臣参见陛下。” 李韶颔首:“爱卿不必多礼,有什么事尽快说,臣与晏大人还有要事相商。” 晏棠微斜视线,立马撞上靳明阳不善的目光,只是须臾,那目光又变得平静无波。 靳明阳和顺道:“老臣还是想劝说一下,望陛下三思而后行。当初先帝终止此案的调查,乃是权衡利弊后的决定,如今陛下刚刚登基,若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推翻先帝的定论,怕是会引起朝廷动荡,若是——” “若是什么?”李韶打断他:“依爱卿的意思,好像默认了毅德太子溺水不是意外?怕朕揪出真凶,继而引起牵连?” 他眸光锐利如鹰,直刺人心底。 靳明阳脊背寒痳,纵有千般说辞,被天子一怼,全部滞涩在他喉咙里,心里隐晦的那点秘密仿佛暴露在□□中,滋滋冒着烟儿。 少顷,他避开那锋芒毕露的眼神,垂目道:“老臣不敢,还望陛下明察。” “这就对了。”李韶敷衍笑道:“靳大人日理万机,只管顾好内阁,其余之事不必劳心费力,锦衣卫会处理好的,你退下吧。” “是,老臣告退。” 靳明阳肃然回到内阁,旋即叫来了他的心腹,御史中丞涂淼。 涂淼不过三十有二,乃是他在朝廷制造舆论,打击非淮的得力干将。此时身姿笔挺的站着,四方脸上浓眉大眼,内敛沉稳道:“靳大人,有何事吩咐下官?” 靳明阳走到外面廊下窥视几眼,关上房门,低声道:“今日陛下的决定你也听到了,老夫担心陛下醉翁之意不在酒,借此机会打压我们。” 涂淼一愣,“那靳大人的意思……” 屋内陷入沉寂,靳明阳手来回踱步,心头翻涌着惊涛骇浪 当初他在东宫安插了眼线,发现太子李安早就窥知了他和先皇后的秘密。 好在李安并未提及此事,念在先皇后的面子上,他并未动手。随着东宫羽翼渐丰,李安却对他动了杀机,开始联合非淮想要剪掉他的斜枝。 他被逼无奈,只能先下手为强,着人暗杀了太子。四皇子年幼好控,这个脏水被他泼给了李韶。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先帝竟然将此事按住,保住了李韶,还扶持他为太子。 世事难料,他倒也接受,只是没想到时隔三年,板上钉钉的事还要被重启追查。虽然涉事之人都被他处理的干净了,但他依旧忐忑不安,右眼皮止不住狂跳,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似的。 自从晏棠执掌锦衣卫,淮党备受掣肘,李韶也愈发脱控,再这样下去,淮党怕是岌岌可危了。 末了,靳明阳顿住步子,冷冷道:“晏棠这个人不能留,想办法将他构陷入狱,保你我安稳。” 这样的事涂淼轻车熟路,眼中掠过一抹暗色,垂首道:“是,下官领命。” 入夜后,李映柔正欲睡下,雕花栅窗轻微响动,随后有风从外面灌进来,屋内的温度顿时低了几分。 她将被衾裹在身前,紧张的坐起来,待来人进屋,这才捂住胸口长舒一口气,嗔怪道:“你不是说以后去别院相见吗?怎么深更半夜又跑来了?” 自打那日温存后,晏棠一心扑在锦衣卫,两人多天都没来得及见面。 望着床上娇美的人儿,他目光轻柔,回身将栅窗关上,随后行至床边在她额头亲吻,“竹筠又被遣开了,你这不是在等我吗?” 他坐在床沿处,清俊的面容染着夜色寒霜,将她的小手包进掌心。 “凉。”李映柔抽出手,瞥他道:“我这是怕你突然造访,人多眼杂,不方便。” “不方便……” 晏棠饶有趣味的轻挑眉稍,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他已经清汤寡水的饿了数日,当女人软软地贴在他身上时,立马就有了反应。 芳香浸满鼻息,晏棠眼眸沉黯,匐在她耳边说:“殿下说的对,做床笫之事,的确要方便才行。” 细密的吻如雨珠般落下来,李映柔微微侧头,避开了他的接触,轻声道:“最近不行,我来月事了。” 晏棠停下动作,凝望她那苍白的小脸,无可奈何的将欲念压下,扶着她的双肩让她躺下。 “又不准了?”他搓热双手,习惯性的放在她小腹处轻揉。 李映柔恹恹点头,“看来还是要调一下,你能不能再去找一下吴叔?” 前世她月事不准,又经常寒痛,宫中太医的方子只管一时,最后是晏家一位行医的老亲治好的。如今时光回朔,又到了她苦不堪言的时候。 晏棠俯身在她唇边轻啄,心疼道:“好,我明日就去。” “你今天过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晏棠一边为她轻揉腹部,一边说:“李韶今日在早朝下令,要重新调查毅德太子溺水一案,殿下可是知道了?” 李映柔今天身体不适,窝在府邸哪里都没去,听他这么说,惊诧道:“那晚我只当李韶随口一说而已,没想到他还动了真格,就不怕他自己摘不清?” 她将皇陵那日的见闻说给晏棠听,短暂的沉默后,她眸色黯淡,“你说李韶到底是不是无辜的?” 这样的话两人前世已经探讨了无数遍,晏棠依旧是同样的说辞:“我不好妄加揣测,当初此案的确疑点重重,还是要以证据说话。之前不好大张旗鼓的调查,如今李韶允准倒是方便不少。当日涉案的宫人我已经将他们全部圈禁,逐一调查,虽然很多人已经病故,不过仔细挖掘还是能找到蛛丝马迹,就是会慢一些。” “唔……”李映柔闷声闷气的应着,目光落在床顶的纱幔上,“如今皇兄的案子摆到台面上了,若是调查结果不利于李韶,那这该怎么处理?” 晏棠手中动作停下,回想着天子的说辞,沉声道:“李韶说,如若锦衣卫拿出证据,他当遵从大魏律法处置。” 李映柔默不作声,扶在床上的玉指轻轻蜷起。 谋害储君篡位,乃是重刑,李韶这般决绝竟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像是逼急的兔子。 想到少时两人相处的情景,她心里凭然生出几番酸楚,不知为何他们会走到这般田地。 一股躁意席卷而来,李映柔怅然的坐起身,双臂拥住晏棠,将头埋在他肩上,“烦请你缉查的快一些,如若不是李韶,还他个清白。如若真的是他,就让他死的快点。” 细弱的嗓音绵中带刺,晏棠抬手揽住她,低吻她的发顶,“我知道,你且放心吧。明日一早我让人把药送来,记得好生喝下,身体要紧。” “明日?”李映柔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木香,狐疑道:“吴叔现在还在广安老家,你就是快马加鞭,三五天也请不来他老人家呀。” “方子我记得,先让他们抓来喝一下,免得腹痛难忍。”晏棠又将她按回床上,铺开被衾将她严实盖住,“入冬了,不要贪凉,明日叫人把地龙烧上。” 见李映柔不语,乌亮的杏眼紧盯着他,他纳罕道:“怎么了?” 李映柔朱唇边噙着笑,看起来有些许讥诮之意,“我倒是没想到你竟然过目不忘,还记得那方子,怕不是有几十味药吧?” 她体质寒凉又火大,一并调养所需药材甚多,依稀记得方子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眼,很多药材还是不常见的,名字晦涩难记。 对于她的质疑,晏棠不以为意的笑起来,轻轻捏着她柔若无骨的手。 “你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只是你从没察觉而已。”他轻抚她心口,“有的人面冷心热,而你是外热内冷,这可是我花了两辈子总结出来的,你就是生性凉薄之人。” 话落,他眼神含着幽幽怨念。 李映柔细细品鉴着,觉得这话似对也不对。 若说她凉薄,她也渴望拥有一份蓬勃如朝阳的爱意,就像那些话本写的一样;若说她不凉薄,她有时理智到自己都为之发指。比如她对晏棠的爱慕,当她察觉到危险时,很快就抽身而退了。 尤其是重生后,晏棠穷追不舍的折腾让她愈发觉得儿女情长是绊脚石,阻碍她的千秋大计。 在她沉思这会,晏棠怅然若失道:“我先走了,你好生歇着吧。” 起身时他落落寡欢,几分颓丧堆砌在五官上。 李映柔回过神来,喊住他问:“你明晚还来吗?” “你想让我来吗?” 晏棠高大的身躯遮住了她眼前的大半光线,李映柔思忖些许,乖巧点头。” 晏棠清俊的轮廓酥软下来,笑意渐浓道:“是不是这几天没见我,想我了?” “美的你。”李映柔秀丽的面皮上飘出宫霞,避开他缠绕的视线,“我就是想知道朝堂上的进展,我们之间只是交易,能不能别往——” 她闷哼一声,人被压倒在床上。 望着晏棠轻颤的乌睫,她有些恼怒,轻咬他的薄唇。 这种特殊时刻,能不能别来勾她? 直到彻底尝完她的味道,晏棠这才满足的支撑起身体,凝着身下眸含春水却满脸怨气的女人,唇畔生出一抹放浪的笑:“殿下说是交易也无妨,只是希望这次交易,您能走点心。” 作者有话要说: 李映柔:凉薄之人如何偕老? 晏棠:心大,硬携。 靳明阳:我女儿,性子随我。 第33章 、扶摇上 有了吴叔的药,李映柔肚子舒服了很多,月事很快就过去了。 宫中调查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晏棠每晚都会事无巨细的禀告给她,可惜的是,并没有什么进展。 慢慢的,李映柔对此不抱希望了,再加上多日阴霾密布,心情倍感压抑。 这天晌午,圣驾来到了长公主府,从宫里带来了许多她爱吃的糕点。 李韶身着绯色常服,戴一简洁的描金翼善冠,温雅坐在正堂,手持一块金玉糕递进李映柔嘴中,淡然笑道:“这是最近淮扬一代调进宫的御厨,最善做甜食,皇姐尝尝味道可还喜欢?” 这糕点入口即化,留下满嘴甘甜,李映柔满意道:“不错。” 两人中间只隔着檀木高几,李韶嗅到她口齿间的气息都带着甜意,跟她脸上的清雅红妆一样,叫人倍感暖意。 他眼波温柔,“皇姐喜欢就好,这位御厨朕带来了,以后让他留在这边给皇姐做膳食吧。” 院外廊下有个人高马大的男子闪出,身着青衫,站在门口处对二人施礼叩拜。 李映柔囫囵将糕点吞下,瞥着御厨无奈道:“韶韶,我吃不了多少东西的,别再往我这边塞人了,膳房都养了一群闲人了。” 李韶道:“就因为你吃不多,才要更加精细,皇姐放心留下便是,月俸朕替你出。” 宫中派来的人,不论类别,公主府从未掏过一星半点的银子,因而府中帐上银钱颇丰。李映柔手头宽敞,前世这些多余的银子都被她拿来打点官员,笼络人心了。 见李韶执意如此,李映柔只得将人收下。 御厨得到允准,从门口对二人行礼,随后跟着下人去了膳房。 带人离开,正堂静默须臾,李韶微微向李映柔探身,轻握她的手,诚恳道:“那日是朕冲动了,皇姐不要怪罪朕。” 李映柔微挑眉稍,“哪日?出了什么事?我都忘了。” “皇姐忘了甚好。” 两人对视须臾,释怀一笑。 李映柔道:“那天也是我伤感过度,对你态度差了些,你也别怪我,毕竟皇兄的死不明不白,我……” 她柔顺哀哀的样子让人怜爱,李韶将她的手包进掌心,曼声安抚她:“朕知道皇姐的心思,锦衣卫现在正加紧缉查着,涉案者的家人也要细查,总会有结果的。” 李映柔眼睫轻抬,灼灼眼神烙向他,斟酌着问:“你就不怕调查结果对你不利?” 李韶停顿些许,望向她眸中,“身正不怕影子斜,朕与你一起等着。” 用完午膳,李映柔食困袭来,李韶将她送回了寝房,安顿好后这才离开。 出了垂花门,御仗静候在侧,一行人顺着甬道往府外行去。 李韶手里摆弄着一个纻丝绣兰的香囊,眼眸笑意不散,日光倾泻在他身上,袖缘处层叠的怒海云涛反射着流光溢彩。 他只顾闷着头走,并未注意到前面红门处极速跑进来一个人,与他撞了个满怀,突如其来的力道让他往后踉跄几步,手中的香囊也掉在地上。 “陛下小心!” 梁郁中迅疾扶住李韶。 李韶被撞的头脑一懵,左手扶住歪斜的翼善冠,正要呵斥冲撞圣驾之人,眼神却凝在那张疯疯傻傻的俊脸上。 “陛下哥哥!你怎么这才来?穆筠想你了,陪我玩一会好不好?” 穆筠捡起地上的香囊,讨好的奉上,两片唇抿在一起,像一只摇着尾巴乞怜的小狗。 照顾穆筠的婢子跑得慢,这才追上来,眼瞧驸马又闯祸了,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李韶将翼善冠戴正,接过香囊揩去上头的灰土,说出来的话让人大吃一惊:“朕陪你玩,走吧。” “好!陛下哥哥这边来!” 所有人都被留在原地待命,穆筠毫不避讳的拉着李韶的宽袖,大摇大摆的走过游廊,钻进那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中。 周遭昏暗下来,唯有假山开的窗洞照进来一束细长的光线。穆筠仔细窥察,见无旁人,这才松开李韶宽袖,战战兢兢道:“臣有要事要回禀陛下,因而冲撞了龙颜,还望陛下恕罪。” 李韶拂去宽袖上的衣褶,淡然道:“无妨,有什么事快说吧。” “不久之前,臣在夜里又看到一个人影从长公主的院子里翻出来,穿着夜行衣,俨然是有备而来。” 穆筠清朗的声音刻意放低,正巧能听清,却又不至于外传,字字砸进李韶心底。 李韶捏紧手中香囊,薄唇微颤,道:“可是看清长相了?” 穆筠肃然点头:“好像是晏家公子。” “晏棠?”李韶难以置信的瞪大眼,“你可看准了?” 朝廷重臣三更半夜出入长公主府中,还鬼鬼祟祟,这不是小事,何况天子对这种不速之客向来敏感,必须要谨言慎行。 穆筠又回想一遍那天的光景,如实道:“不太确定,只是轮廓比较像。” 李韶凝着他,半晌说:“朕知道了,继续盯好。” “是。” 从假山出来,李韶素来温雅的面容变得沉重,眸底仿若激荡着万千波涛,几分怒意和迷惘参杂其中,暗绣云海的锦靴极速踏行,卷带着袍角沓飒纷飞。 梁郁中见他回来,挺直腰尖声喊:“起——” 后面“驾”被梁郁中憋回去。 李韶与之擦肩而过,又往长公主的院子走。众人赶紧在后面追,然而没多久,李韶又停止了步子。如此诓了一下,随从们敛眉低首,内则满是茫然。 陛下这是怎么了? 梁郁中狐疑斜眼,只能窥到李韶轮廓凝重的侧颜,俨然是有心思在身。 李韶站在促狭的甬道内纠结多时,最后悻然离开。两人刚刚缓和,这八字没一撇的事情,终究没办法开口问。 一月后,年关将至,京师四处萦绕着喜气洋洋的气氛。 昨夜刚下过一场薄雪,苍穹灰黑混沌,唯有一点艳色便是那廊下的绯纱灯笼,随着冷冽的风前后摇曳。 李映柔披着狐裘披风行至院外,捧起连凳上积雪,微微一挪,雪白的绒团很快化为一片沁凉的水,顺着掌心滴落在地。 正前方垂花门大敞,两队身着黛蓝布甲的羽林军手扶刀柄相向而过,每个都是神情肃冷,面染寒霜。 李映柔放眼一瞥,取出帕子抹掉手上残水。 京师突然盗匪猖獗,这帮羽林军已经在她府中守了月余,将她住的院子围的水泄不通,布防值守也被督头给改了。每天醒来,她都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囚的鸟雀,压抑非常。 不过传言格外真实,据说那些盗匪是北边过来的,专掠手无寸铁的贵妇人,京师已经有几家不得宠的夫人沦为了残尸。饶是她再不情愿,命还是重要的,只能暂且按捺性子。 她望向天际,沉沉叹气,也不知这场风波何时才能过去。 在这时,身穿厚丝袄裙的竹筠自垂花门入内,并未多言,直接将琵琶袖中的信笺递给了李映柔,“殿下,孟总旗送来的。” 李映柔平静颔首,接过信笺,目光倏然落在她的发髻上,惊讶道:“噫,这发簪……” 竹筠没说话,素来清淡的脸上缀起一抹红晕。 见她难得羞赧,李映柔心中大致有数,这一个月府中布防紧张,她与晏棠多是靠书信来往,这一来二去的,竹筠怕不是跟孟小哥生了情谊。 “进展倒是挺快。”她调笑出声,惹的竹筠脸红到了耳根。 寝房内烧着地龙,暖如春日,竹筠替她摘掉大氅便出去侯着了。 李映柔兀自坐在榻上,慢条斯理的打开信,矮几上的香笼烟雾袅袅,一下子就将信笺染香。看着看着,那丰泽丹唇情不自禁地上扬起来。 晏棠在信上大倒苦水,说她昨日差人送去的养身汤被孟烁当茶喝掉了,字里行间透漏着满满的懊丧之气。 幼稚,不就是一盅养身汤吗? 李映柔黛眉一挑,将最后一行细扫几遍,这才将信笺递进鎏金台炉中,凝着它化为一缕青烟,抬高声调说:“竹筠,替我梳妆,我要去年市逛逛。” 每年腊月,自初一开始永定湖畔都会有年市展开,各地外商纷纷入京,在顺天府报备后即刻开摊买卖,货品琳琅满目,不出京师便可行走四方。 李映柔如约到达石拱桥,晏棠身着绯色圆领常服,早就在桥下等候多时了。 他本就是个白皮,脸侧和耳廓被寒风吹得泛红。李映柔撩起幕篱纱帘,露出一张丽眉秀目的脸,嫣红的唇娇艳欲滴,在黯淡天光下引人注目。 她将手中大帽替晏棠戴上,嗔他道:“老毛病还是不改,真不怕冻也好呀!纯粹就是懒。” “柔柔今日有心了。” 头顶变得温暖起来,晏棠眸光软下来,抬手将她幕篱遮风的纱帘放下,牵着她往闹市走。 虽然府中都不缺什么,但李映柔爱热闹,年节将至不买点什么总觉得奇怪,因而逛年市就成了两人的惯例,过完瘾后这些物件儿都会被赏给府中下人。 晏棠的作用始终未变,带着她一路采买,抱东西付银子。 当李映柔停在一位徽商的摊位前,他低下巴示意,窘迫道:“等等再买吧,抱不过来了。” 他胸前堆满了形态各异的锦盒和油纸袋,从前面看仅仅露出来一个头。纱帘之下的丽容噙着笑,李映柔指了指东侧湖畔道:“我们去那边休息一下吧。” 晏棠忙不迭点头。 两人来到湖畔,李映柔将他怀中的东西卸在石沿上,正欲坐下,晏棠却提早将一个装着成服的油纸袋垫在她屁股下面,淡声嘱咐道:“调身体的时候不能受凉,还是注意点为妙。” 李映柔哦了声,坐在软蓬蓬的衣裳上。 晏棠微微侧身,将她凉森森的柔荑包进掌中,暖意自肌肤浸入,顺着血液流进了她心里,整个身子都觉得精神起来。 透过纱帘而望,那张清冷的脸略显瘦削,有几分疲色入目。李映柔道:“你最近瘦了些,可是太累了?” 近些时日晏棠公事缠身,不仅要追查毅德太子一案,还要会审南镇抚司一年来的卷宗,忙的像个陀螺,每日只能睡两三个时辰。 见她难得关心自己,晏棠气定神闲揶揄道:“主要是没喝上柔柔的养身汤,要不然,我肯定水灵的很。” 说完,他似有遗憾的抿起唇。 想到他信上的诉苦,李映柔讥讽道:“不就是盅养身汤嘛?以后我天天让人送到你那儿就是了,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何必这般幽怨,跟个小娘子似的。” 听她这么说,晏棠的心情一霎云开雾散,紧了紧她的手说:“说话要算话,不能像以前那样诓我了。这养身汤虽然不稀罕,但要看是谁送的。就算是你给我一杯鸩酒,只要你心里爱着我,那都是好的……” 他真挚的望着纱帘内模糊的娇颜,不含任何阿谀的意味,双眸蕴着柔情万千,明湛如泓,一下子凝住了纱帘内的目光。 李映柔眨眨眼,反手捏了一下他的掌心,“胡言乱语,若真爱一个人,又怎会舍得给他鸩酒?” “这世间不情愿之事繁多,只要心里情愿,赴死也是甘之如饴。”晏棠眸色微黯,又想到前几日秘密伏法的汝阳侯,鸩酒是他夫人亲自送去的,大义灭亲只为留下侯府血脉。 不知不觉,话题略显沉重。 晏棠敛起思绪,见她手暖和过来,便替她拿来油纸袋,话锋一转道:“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垫一垫。” 他将油纸袋打开,里面是晶莹剔透的糯糖。李映柔嘴边泛馋,拎起细小的竹叉粘了一个塞进嘴里,香甜之中略微粘牙,比起府中新来的御厨,年市上的手艺还是要差上几分。 晏棠问:“味道怎么样?” 李映柔叉住一颗糯糖,递在他面前,“喏,你尝尝。” 晏棠随意睇了一眼,侧头避开,向她唇边袭来。李映柔一怔,知他要干什么,也没有闪躲。然而两人的帽檐碰在一起,将距离生生拉开。 眼瞧晏棠眉间凸起不悦的褶皱,李映柔唇际溢出轻灵笑声,将那糯糖含进口中,赶在他前面摘下幕篱,扶住他的双肩,深吻他的薄唇。 晏棠怔愣,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前世,旧影中的柔柔总爱这般主动地调.戏着他。 心头一阵欢喜,夹杂着几分微妙的涩痛,他阖上眼,环住她盈盈可握的细腰。肆虐过后,糯糖带着她的味道留在他嘴中。 李映柔将幕篱戴好,莞尔问:“甜吗?” 晏棠含着糯糖,潋滟眼眸下溢满绯红,懵懵点头道:“甜……” 重活一世,李映柔鲜少见到他稚嫩羞涩的模样,如今一看倒是倍感亲切,如实道:“你还是腼腆一些可爱,别整天孟孟浪浪的,烦人的很。” 这番话听进耳中,晏棠甚是委屈:“之前是你主动,但你现在又不爱跟我亲近,我这是没办法。若你冷我也冷,我们之间还怎生情谊?怕不是要冻死了。” 李映柔道:“行,你说什么都有理,懒得跟你争。” 两人相视一笑。 休整了一会,晏棠抬头轻瞥天色,乌云沉坠,似有雨雪在酝酿,“柔柔,你在这等着,我去叫马车过来载东西,免得一会儿我抱不过来。” 为了掩人耳目起见,两人外出不带随从,仅有贴己的锦衣卫在暗中保护。李映柔听罢颔首,乖巧的坐在石沿处,目送他朝北边巷子走去,孟烁就在那里隐蔽着。 不多时,年市发出嘈杂声。 李映柔狐疑看去,人群中隐约可见一对人马自南向北行来,阵仗气势如虹 前面马车所载货物堆积成山,锦绸绫罗覆盖,其后跟着的马车上皆是描金拓银的朱红木匣,一人难以环抱。随行之人肤色黝黑,浓眉深眼,身着异族服饰,看起来倒像是万邦朝贺。 李映柔凑到人群中翘首以看,待队伍离得近一些,顿时印证了她的想法,这些人来自占城国。 她不禁往前跟了几步,高头大马沓飒逼近。 就在这时,旁边摊位的小食正入油锅,油滋声夹杂着白眼从巨大的铁锅中升腾而起,无意间惊扰了领头的马儿。 马儿抬起前蹄嘶鸣几声,疯了似的朝前冲撞。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傻了眼,牵着缰绳的侍从被甩开一丈远,有不少路人被冲撞在地。 李映柔身子一僵,大张的眼瞳倒映出失控的骏马,直直朝她而来。她迅疾往后退步,脚跟却被凸起的青石地砖绊住,一个踉跄蹲在地上。 尾椎一阵酸痛,近在她眼前的马车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嘶鸣一声偏离了方向。虽然没撞到她,但货物因马车猛然拐弯而倾倒,如山崩一般向她压来。 李映柔暗道不好,抬手抱住自己的头。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将她揽入怀中,宽阔的脊背为她挡住了沉坠的袭击。 作者有话要说: 李映柔:嘤嘤嘤,老子好害怕! 晏棠:别说话,抱紧我! 来迟了,没设置存稿箱时间。 第34章 、扶摇上 霹雳乓啷的声音夹杂着路人的惊呼不绝于耳,直到一切归于沉寂时,尘土夹杂着熟悉的木香扑面而来,大致让她知晓了来人。 李映柔惶然抬起头,正巧对上晏棠担忧的目光,只听他急切道:“你没事吧?有哪伤到没有?” 李映柔摇摇头,眸中惊惧还未散去,却被他额角蜿蜒留下的血迹又吓白了脸。 “晏棠,你的头破了……”她伸手去抹,血渍在他脸上晕开,更为触目惊心。 晏棠这才感觉到疼,摘下大帽,原是发际处不知被什么东西刮出一个血口子。他手敛袖缘拭去血迹,使劲按了按伤口,随后搀扶她起来。 后背被砸的地方火辣辣疼起来,晏棠咬紧牙,问她:“能走路吗?确定没有受伤?” “没有。”李映柔微咬唇心,“这些货那么多,你肯定伤到吧?我们快去回去看大夫。” 说着,她拉住晏棠就走。 这一走不要紧,脚踝处倏然刺疼,差点让她跌倒在地,好在晏棠迅疾将她揽入怀中。 李映柔双眼含雾道:“我的脚好像扭了。” 晏棠狠嗤一声,将她打横抱起,眸光锐如鹰隼,落向不远处,似要将这些肇事者剥皮剜心。孟烁等人已经将马队安稳下来,占城国随从见到锦衣卫令牌,惊慌不已的守在马车旁。 礼部并未公布占城国来京朝贺的消息,如今怎会突然造访,走的还是这条小街。晏棠心觉不对,叱令道:“孟总旗,先将这些占城宾客带到锦衣卫休整。” 孟烁旋即明白他的意思,牵着缰绳站在马车上说:“各位使者,先跟随下官到锦衣卫洗尘吧!” 占城国使者一听,为首之人赶紧上前交涉,说着不地道的口音。 晏棠未再就留,将李映柔送回了府邸,这次他没有顾忌府中的羽林军,直接将人抱进了寝房。 竹筠很快请来了大夫,好在李映柔只是挫伤,并未伤及骨头,修养些时日就能无碍。 晏棠这才放心,简单处理了一下头上伤口,待人退出去后,躬身在李映柔额前轻吻,“好生休息,我进宫一趟,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李映柔望着他额上白纱溢出的血迹,心口微微疼起来,她手拂晏棠臂弯,嗫嗫道:“今天怪我,不该离那么近。” 被她掐住的臂弯刺痛不已,晏棠眉稍微颤,面色依然沉定内敛,左手轻柔她发顶,安抚道:“别瞎想了,今日是我疏忽了,不该把你单独留在那里。” 他越说越自责,凝着她红肿的脚踝,心宛若被割了几道。 占城国使团被锦衣卫缉拿的消息很快就传进了宫中,靳明阳震惊不已,还没出内阁,左都御史汪广牟就踉跄着扑进了屋,张皇失措的大喊:“首辅大人救我!” 靳明阳怒目圆睁:“这般样子成何体统!占城国使团朝贺为何不报!” 今年各国朝贺之事皆由靳明阳负责,靳明阳手头事务繁多,就推举了新任左都御史的汪广牟作为协助。此时汪广牟像只斗败的公鸡,颤着胡须说:“下官……下官是想让使团在外宅一留,私下里挑选好物呈给首辅大人,没想到……没想到冲撞了长公主殿下……” “糊涂!”靳明阳宽袖一阵,气的吹胡子瞪眼,“长公主可有大碍?” 汪广牟慌道:“下官不知……” 想到眼前的烂摊子,想到受伤的女儿,靳明阳气血上翻,猛锤心口道:“废物!你真是个废物! 半个时辰后,李韶宣见靳明阳和汪广牟。路上听勤政殿内侍说,天子龙颜大怒,砚台都给摔裂了。 汪广牟吓得腿脚酸软,若不是靳明阳扶他一把,怕不是要倒在这宫巷中了。在靳明阳狠戾的眼神下,汪广牟只能强作镇定,瑟缩在他身后。 然而进了勤政殿,汪广牟还是被吓得瑟瑟发抖。 年少的天子怒火中烧,龙目如刀,毫不留情的剜上二人,“占城国特使来朝纳贡,为什么事先没有禀明朕!” 按照方才的说辞,二人一唱一和,将责任全部推给了礼部。尤其是靳明阳,言外之意很明显,是要让天子拿礼部开刀。 殊不知李韶不吃这一招,怒道:“礼部固然有错,直接负责此事的汪广牟更是难辞其咎!来人,将汪广牟压入刑部,即刻查办!但凡是涉案之人,不伦官职大小,按律处置!” 汪广牟当场被吓尿了裤子,被人带走时留下一股子臊气,所站之地的有汪黑水。 靳明阳皱紧眉头,还想再搏一搏:“陛下,汪广牟是被人蒙蔽,还望——” “靳大人莫要多言了,若要追查,你也难以明哲保身,朕已经给足你面子了。”李韶往前迫近时,明黄衮龙袍上的团龙似乎变得鲜活起来,大张的龙嘴,狰狞的獠爪,仿若要将佞臣掏心扒皮,“朕的皇姐为此受伤,若非有人相护,怕是要被这些厚重之物给砸死了!你若再替这帮渎职的奸臣求情,休怪朕不念及你的辅佐之情!” 靳明阳被他凶戾的眼神慑住,杵在那儿无话可说。 权衡利弊,他只能丢卒保帅,心头暗叹流年不利。在他的周旋下,汪广牟刚升任左都御史,都察院方才掌控手中就被端了个明明白白,还真是左下棋局让自己人往里面跳! 此事涉及邦交,非同小可,刑部进展神速,当天就关押了一连串官员,天子借机敲山震虎。 安抚完占城国的使节,时辰已晚,李韶只得按捺住心里焦急,浑浑噩噩的睡了一晚,早朝后便摆驾公主府。 一天一夜过去,李映柔的脚踝酸胀难忍,里面肿大的血肉仿佛要胀破肌肤,稍稍一动,脚筋就会顺着小腿一路疼到腰际。 按照医嘱,竹筠跪在床踏上替她上热敷,时不时用热水沾湿巾帕,保持原有的热度。 “陛下驾到——” 通传声响起,竹筠连忙跪在地上,粉底皁靴很快映入她的眼帘。 “你先出去吧,这里朕来。” 竹筠垂目领命:“是。” 她躬身退出寝房,将屋门徐徐阖上,李韶撩袍坐在床沿处,凝着那张病白的小脸,眼光温和轻柔,满是疼惜:“皇姐,脚还疼不疼?” 李映柔躺在枕头上,恹恹颔首:“疼。我真是气运不济,去一趟年市,还要遇到发疯的马车。” 李韶撩起袖阑,将她脚踝处的巾帕拿下,只见原本纤细露骨的脚踝红肿的像个小馒头,让他面上忧虑更甚。 “别看了,丑死了。” 李映柔使起小性子,想抽回脚,脚筋却被扯动,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 “这都什么时候了,皇姐还在乎这些?别乱动。”李韶薄嗔一句,拿来软垫将她的脚踝垫的更高一些,俯身在铜匜中摆洗一番,将热水挪干,又敷在她的脚踝上。 “伤筋动骨一百天,朕知道你也憋不住这么久,但最近几日千万不要再下床了,要不然……”他知道她素来爱美,便板起脸吓唬她,“要不然,皇姐就永远这么丑下去了。” “你敢咒我。”李映柔不满的皱起眉,伸手掐他腰。 李韶任她发泄,伸手将她额前碎发拢干净,光洁秀丽的面容再无半点遮掩。他望向她眼底,眼神仿佛坠着千般思绪,窥探着她。 少顷,他薄唇轻启,清和的嗓音不带半点波澜:“皇姐,昨日你为什么会跟晏棠在一起?” 饶是他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这番话听进李映柔耳朵中,还是引起了她的警觉。 介于前车之鉴,这次她与晏棠相处起来格外慎重,为的就是避免打草惊蛇。殊不知昨日遇上了占城国使团,让他们的秘密往来暴露于□□之下。 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慌乱被李韶收进眼底,扶在床沿上的大手不自觉攥紧,露出一条条凸起的青筋。 外面有鸟儿在枝梢上鸣叫,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意乱。李映柔回笼思绪,长睫之下的眼睛满载着懵懂之色,“我也不知道,晏大人大概是在附近办差吧?” “这样啊。”李韶对她笑笑,不再言语,轻轻替她揉捏着小腿。 他命人去查过,晏棠昨日告病假,不可能是缉查公事。 这两人,都在撒谎。 李韶在府中陪伴到天黑才起驾回宫,洗漱后,他身着中衣在寝殿内踱步,光影倾照之下,他侧颜的轮廓有些冷峭。 黛眉喵呜喵呜的在跟在他身后,许久后,他才俯下身将它抱进怀中。 “郁中。” 不多时,梁郁中带着风霜之意走进暖融如春的殿内,虾腰道:“陛下,有何吩咐。” 李韶凝重道:“让你的人盯紧晏棠和长公主的行踪,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只要发现两人在一起,不论何时何地,立马向朕回禀。” 五天后,汪广牟罪行砸实,锦衣卫奉命抄家。 昔日蓬勃祥乐的御史府哀嚎声四起,雅致院中满地狼藉,堆满了屋里清出来的物件。晏棠稳坐正堂,院外乌泱泱跪着几十号人,皆是受牵连的汪家亲眷。 “这个天煞的狗东西,花天酒地不说,还害我一家子……”汪家夫人悲痛欲绝的对天哭号。 缇骑见状,拿刀背猛砸她一下,怒目圆整对她戾喝:“肃静!” 晏棠淡然的抬眼轻瞥,继而将视线落在别处。这样的场景锦衣卫司空见惯,除却汪家亲眷,所有人的内心都毫无波澜。 一个时辰后,府中污浊漫天,身着青色直缀、头戴牒盔帽的孟烁疾步走到晏棠跟前,将手中一个锦盒呈上,凝重道:“大人,在府中发这个!” 他打开锦盒,晏棠的目光顿时凝在上面。 里面装着一枚雕缡白玉扳指,玉质如羊脂般浑厚,一看制式,乃是郡王以上级别才可佩戴。恍惚间,他记起毅德太子溺水案里唯一有目标的证据,便是一枚失踪已久的白玉扳指。 幽深的眼仁有光浮聚,晏棠将扳指拿起,靠近眼前细细端详。扳指外面缡龙盘绕在云海之中,并无异样,而内里大有乾坤。 细密的字肉眼看不清楚,但阴刻着一个米粒般大小的字。 他起身行至正堂廊前,脊背挺拔地立在日头下,终于看清了那个字——韶。 尘埃落定时,周遭仿佛安静下来。晏棠缓缓将扳指握在手心,惘然望向湛蓝天际,隐约觉得这意外之喜会掀起轩然大波。 须臾后,他转身问孟烁:“汪广牟在哪?” 孟烁直言:“犯人被羁押在刑部大牢,定于三日后斩首示众。” “你现在去刑部提人,把汪广牟带进诏狱。”晏棠指了指攥紧的手掌,眸含霜雪,“怕他不能这么痛快的死了。” 与刑部大牢相比,进入诏狱才是真正的跌入泥中。 请示天子后,锦衣卫一套好生着实打着问,汪广牟很快就神志不清了。昏迷之前,他还是咬着那个说辞:“这扳指是永安当铺的东家孝敬给我的……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刑房外的回廊中,龙袍加身的李韶端坐在暗处,忿然下令严查当铺,宁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当铺的东家很快就被抓紧诏狱,他满心纳罕,但区区一个商贾被这般阵仗款待,明显就是摊上大事了。当姚沥手持鞭子问他话时,他即害怕又委屈。原来这扳指是一个太监从宫中偷拿出来换钱的,而这位太监曾是汪皇后的内侍,与一年前感染风寒病逝。 线索并未就此中断,在锦衣卫的追查下发现太监还有一个表弟在京师一家酒楼打杂,人迅疾就被他们控制。 表弟名叫王游,方才二十出头,一开始不肯老实交待,奈何嘴硬也抵不住酷刑伺候,很快就将事情交待了。 他的表哥乃是靳明阳的心腹,当年受靳明阳指使暗杀先太子,这扳指是他表哥偷来的。事后靳明阳让他处理掉扳指,表哥的父亲在京师重病,急需钱财医治,便偷偷留下这扳指拿出去当了换钱,让王游给父亲抓药吃。 兜兜转转,这枚扳指最后落在了贪财的汪广牟手中,而他并未仔细赏析,只当是哪个潦草王爷入不敷出,典当出去的,谁都没有想到平平无奇的扳指背后竟然染着储君之血。 王游惊惧看向凶神恶煞的锦衣卫,颤着声说:“我表哥自知命不久矣,还留下书信一封交予我保存,说日后若有人查到我头上,让我将此信交出。表哥说他即便是困顿在黄泉,也要与这些弄权之人玉石俱焚……”他睁大双眼祈求:“各位爷,我告诉你们书信在哪,饶我一命,我是无辜的……” 姚沥的旁边,晏棠负手而站,眉眼愈发狠戾,“书信在哪?” 王游咽喉道:“在我家院子里,第三棵刺槐树东侧两步远的位置……” 三日后,毅德太子溺水案告破,锦衣卫奏疏密呈天子。 当拿到奏疏时,李韶的手愈发颤抖,这一刻禁锢在他身上的枷锁终于解除,喜悦过后是一种如负释重的怅然。 他密旨一道封赏众人,第一时间拿着奏疏来到了长公主府。 修养多日的李映柔脸蛋略微丰腴了些,娇媚面皮吹弹可破,倚靠在床栏处盯着风风火火闯进来的李韶,蹙起眉尖,责怪道:“身为天子却这么莽撞,成何体统?” 下了御辇,李韶是一口气跑进来的,微喘粗气行至床前,将手中明黄色的奏疏递给她,“皇兄的案子,有结果了。” 他温和的声音蕴着几分宽慰,李映柔怔怔望着那本奏疏,好半晌才接过来打开 晏棠的字迹如娟,将案子从头到尾写的细致,一字字映在她眼眶里,长睫之下的双瞳渐渐泪光盈盈。 “不是你……竟然不是你……”她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笑容参杂着哭意,几分嘲弄又有几分哀戚。 李韶看着心疼,凄然道:“对,皇姐,不是朕。” 旧影走马灯一般在脑海晃过,李映柔头疼欲裂,握紧奏疏的手暴出细长青筋。 多年爱恨竟然错付,她所有的付出乃至死亡都变得愚蠢可笑,箭矢四处乱射,却无一根命中靶心,全都扎在了疼爱她的弟弟身上! 她阖上哀凉双目,任由泪水浸湿被衾,“杀了靳明阳……杀了他!” 前世她被靳明阳蒙蔽,为了得到他的支持,还以父之礼相待,每年生辰寿诞都未曾缺席。如今龌龊之事被曝光,她只觉脊背发发麻,作呕的感觉层层如浪般席卷着她。 她要让要这狗贼以血祭奠! 胸腔徘徊着热意,李映柔坚持不住,手撑在床沿难受的干呕几声,原本红润的脸又变得煞白如雪。 朦朦胧胧间,她被拥入温暖的怀抱。因为她无意的一句话,怀抱中的龙涎香甚是清淡,袅袅传入鼻息,思绪都跟着沉定下来。 “皇姐,现在还不是杀靳明阳的时候,仅有一张书信,罪证不够。”李韶轻抚她的后脑,微微低头,谨小慎微的在她发髻上轻吻,“稍安勿躁,朕会为皇兄讨个公道!” 作者有话要说: 李映柔:怎么办,错怪弟弟那么多年,我要好好补偿他! 李韶:对,要好好补偿朕! 晏棠:嗯???我呢???出力不讨好?? 第35章 、暮钟起 天边一缕曦光乍破,自淡薄如烟的云层射下,天幕渐渐变得蓝湛轻透。 李映柔缓慢的睁开眼,昔日嫩薄的眼皮早已变得厚重,空洞混沌的眼神凝望着床顶的幔帐,这次没有再流出泪来。自从皇兄溺水一案告破,她已经将自己关在寝房好多天了。 昨夜放纵着喝了几杯酒,她扶着微痛的额头下了床,坡脚行至门前,吱呀一声将门打开。 竹筠和洗漱婢子们在外面候着,甫一听见声响,齐齐抬头看去。 只见一位清丽的女郎站在门边,赤足踩在猩红地毯上,乌发如瀑垂在腰际,散发着幽暗柔和的微光,一张嫩白脸皮五官姣美,虽未施粉黛,反而透着一股出水芙蓉的天然风韵,让人过目不忘。 “殿下,外面风寒,当心着凉。”竹筠回过神来,率先进屋搀扶她。 李映柔并未着急走,脚踝的伤还未痊愈,便半倚在竹筠身上,任由凉风灌进温暖如春的室内,伴随着朔风侵袭,彻夜麻痹的神思一点点变得清明起来。 她淡声道:“替我梳妆,我们进宫一趟。” 竹筠迟疑道:“殿下,您的脚伤……” 李映柔不屑笑笑:“不必管了,若是要等脚伤好了,怕不是要开春才能出去。” 见制止不了,竹筠只能依着她,毕竟主子今日精神转好,她高悬着的心也沉到了肚子里。她侍奉主子多年,从未见主子如此颓丧过,甚至那双乌眸都失去颜色,暗哑如同一潭死水。 半个时辰后,李映柔梳妆完毕,缀满珠翠的高发之下是一张俊俏的脸蛋,远山黛眉婉约如烟,长睫之下的眼睛顾盼生辉,朱唇丰盈,嫣红欲滴。 她身穿绯色纻丝宫装,纤度贴合,襟口和袖阑嵌着洒金缘边。步辇在外面侯着,从寝到廊外这数丈的距离,她在竹筠的搀扶下走得格外稳健,身姿娉婷端庄。 步辇高抬时,李映柔问:“煨好的参汤带着了吗?” 竹筠颔首道:“殿下放心,奴婢已经送至马车上了。” 李映柔对她亲和一笑,“走吧。” 奢华的马车将长公主载到承天门,继而转凤辇前行,实际并未让她走几步。 进了勤政殿的宫门,顺着宫道望去,那巍峨大殿下立了乌泱泱一群人,刚下早朝的李韶连大殿都未进,早就在此驻足多时了。 见凤辇将至,梁郁中率随从内侍叩拜在地,齐呼:“参见长公主。” 李韶往前走了几步,待凤辇落地时,牵住了她微凉的手,“皇姐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朕不是让你好生修养吗?脚踝可是好了?” 说着,他躬身想要察看,周遭冷冽的寒风却又将他劝退,复又将她的裙角盖好,打横将她抱起来。 李映柔抓着他的衣襟,望向他温和的面容,若是往常她的确懒得动分毫,抱着就抱着了,现如今真相大白,她生怕沉坠的自己累到弟弟。 她揪揪李韶的耳朵,嗫嗫道:“我能走,放我下来吧。” “现在走几步,回头脚踝又得肿成馒头,皇姐就让朕省省心吧。”李韶凝着她叹气,抱着她上了高阶,直接进了勤政殿。 殿内暖融融的,到处都是清淡的龙涎香气。竹筠提着红漆食匣跟在后面,待天子将长公主放在描金榻上后,将食匣放在矮几上,紧接着撤去了长公主身罩的披风。 “奴婢告退。”竹筠手挽披风退出去。 两人隔着矮几相坐,李韶对那红漆食匣很感兴趣:“皇姐,这里面是什么?” 李映柔将食匣盖子打开,端出里面的骨瓷烙梅小盅,“是给你做的参汤,我让人从昨晚煨到清早,味道应该很浓郁了。” 眼见皇姐记挂着自己,李韶心里欢喜,修长如竹的手拎起瓷盖,袅袅热气裹挟着浅薄的药香扑面而来,几颗黑枸杞正在浓珀色的汤面上打着旋儿。 “多谢皇姐。”李韶抿唇对她笑笑,内敛含蓄又带着几分羞然。 李映柔目光微凝,仿佛又看到了少时那位小男郎,便抢在他前面拿到小勺,舀了一口参汤抵在他薄唇边,“来,我喂你。” 她声音软软的,极度宠溺,秋眸之中荡漾着温纯春波,怜爱和疼惜之意混杂其中,让人一霎就坠了进去。 面对这从未有过的待遇,李韶有些懵,“皇姐……” 李映柔窥出他的惊诧,低低笑出声,“韶韶,以前是我错怪你,我这当姐姐的也没怎么好好疼过你,一直以来都是你来照顾我,以后我会慢慢补偿你的。” 她秀丽的眉眼间写满真挚,李韶凝视久久,微微张开了薄唇,温热的参汤自喉咙一路向下,心暖了,脸颊也不争气的滚烫起来。 他挠挠额头,腼腆笑道:“皇姐说什么呢?我们之间不必在意这些,怪生分的,朕愿意一辈子都照顾你。” 李映柔又喂他一勺参汤,嗔他傻子:“一辈子照顾我怎么行,你登基也快满一年了,选秀之事一直耽搁着也不是办法,着日通知礼部,来年开春便把选秀办了吧。韶韶这么好,到时候皇姐亲自替你长眼,保证为你选一位十全十美的皇后来服侍你。” 李韶闻言,刚吮进嘴里的参汤呛进喉咙。他攥拳抵唇一阵干咳,白皙如玉的脸庞染上绯红。 “你怎么这么不注意?”李映柔赶紧将小勺放下,伸手覆上他的脊背,自上而下替他顺气。 李韶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看向她时,乌睫之上缀着几颗细小的泪珠,暗哑的声音满是无奈和质疑:“皇姐说的疼朕……就是给朕选秀?” 李映柔怡然自得地笑道:“怎么会呀?这只是其一,我还命人前往苏州特制了纻丝和织金锦,再让那边有名的十三绣娘替小皇子先做好百福衣。还有呀,我准备在——” 李韶倏然握住她的手,大掌将她紧紧包住,无力道:“皇姐,你别疼朕了,朕不用疼,真的!朕只求你安稳和乐,别再出妖蛾子了……” 这种疼法,他消受不起。 然而李映柔不知他心里所想,当下满腹狐疑,将参汤放下,用另外一只手摸摸他的额头,叹道:“没病呀!难不成是被皇姐虐习惯了,这冷不丁的一对你好,反而不适应了?” 李韶哭笑不得:“的确不适应,朕现在根基不稳,尚不愿意考虑儿女情长,还望皇姐能够体谅,不要……强人所难。” 话音刚过,眼瞧着对方脸色一点点沉下去,他心里咯噔一声,薄唇扬出一道干涩的笑弧。 依着皇姐迫急的性子,怕不是觉得热脸贴了他的冷屁股。 这架势,要作。 果不其然,李映柔“砰”一声猛拍桌案,吓得李韶不由一颤。 她黑脸叱责道:“江山社稷必须要后继有人,这哪是你说的儿女情长?你都十七了,一个皇嗣都没有,成何体统?父皇跟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有两个皇子了!别的事皇姐可以依着你,但这件事没得商量。待会直接下诏吧,选秀之事交给我全权负责,你就不用操心了。” 话落,眼刀飕飕就刺。 李韶无奈的皱起眉,“皇姐,朕不想——” 李映柔瞪他道:“闭嘴。” 李韶:…… 见他一副不忿的样子,李映柔训小狗似的将他训斥一遍,直到两人讨价还价将选秀之事推迟到秋季,姐弟之间的这场战火才落下帷幕。 望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李映柔并未久留,临走时又摆出嫣然笑脸,挽着他的胳膊柔声细语地关怀他几句,又将一个新香囊挂在他腰际。 打一巴掌给几个甜枣吃,李韶撇嘴,俯身将她抱到勤政殿外的凤辇上。 外面冬阳和煦,风也变得轻柔起来。李韶将她的披风拢到身前,搭住她的双腿,幽幽望着她问:“皇姐,你就舍得让朕去疼别的女人?” 说着话时,他温隽的面庞似有些许委屈之色,李映柔看在眼中,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嬉笑道:“不舍得,但你是弟弟呀,总要成家立业,两种疼是不一样的。” 李韶抿紧薄唇,眼眸变得幽深:“要不是弟弟呢?” 对于他这个稀奇古怪的问题,李映柔挑了下眉梢,当真似的想了想:“不是弟弟也不行,你是天子,诞育皇嗣是正道,自然要广纳妃嫔,雨露均沾才行。” 话落,她双手拍了拍李韶的宽肩,正色道:“为了我们李家的江山绵延千秋,你可要加把劲,使劲生!” 李韶:…… 送走李映柔,李韶气呼呼的走进勤政殿,一屁股坐在紫檀桌案前。 “什么事啊……”他喃喃愤慨,随手捻起一本奏章,看到上面的内容更让他糟心。 御史中丞涂淼公然弹劾锦衣卫指挥使晏棠,指责其在南京卫所以权谋私,私下命心腹买卖锦衣卫官爵,说的有鼻子有眼儿,分明就是靳明阳那狗贼憋不住了,开始乱咬。 他已经等了太久,秋季之前他一定要将靳明阳端掉,告知皇姐真相。 李韶冷瞥上面的票拟,遂将奏章阖上,不假思索的放在了紫檀桌案的抽屉中。 末了,他一手抵头,一手按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受伤小心脏,想到那张懵懂粲然的脸,咬牙道:“没良心!” 公主府。 皎白月光寒凉如水,晏棠一身夜行衣,按照事先拿到的布防图轻巧避开了羽林军的守卫,悄无声息的落进院内。 寝房的栅窗没有从里面锁上,他轻轻打开翻身而入,带进一阵寒凉气息。 角落燃着一盏黄绢烛灯,拔步床上纱幔未放,床上的美娇娘侧身朝里,缎发铺泄在身后,似乎已经睡着了。 难得今日睡的这么早,晏棠不想打扰她,思忖些许,准备看她一眼就走。殊不知刚行至床边坐下,对方就转了身,眼都没睁便抱住了他的腰,将头抬起靠在他腿上。 李映柔嗡哝道:“你来了。” 晏棠轻抚她的头顶,撩起一束青丝吻在唇边,“我还以为你睡了,想看看你就走呢。” “没睡着。”李映柔睁开眼,望向那张风尘仆仆的俊脸,嗔怪道:“府中守卫这么严,你怎么还敢乱来?要是被李韶知道了,怕不是又要找你麻烦。” 晏棠不以为意,轻抚她细嫩的面颊道:“昨天你喝了酒,我怕你宿醉,不放心。” 这几日李映柔心里窒闷,时常哭哭笑笑,衬着昨晚晏棠过来,两人便在屋里对饮了几杯,这酒劲头不小,她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 李映柔半撑起身体,舒服的伸了个懒腰:“早晨起身时有点头疼,不过晌午就好了,不用担心。” 晏棠轻吻她的额头,“那就好,看你今天心情好多了,早晨进宫了?” 李映柔双眸含笑,将头靠在他肩上,抱着他的臂弯,喜不自胜地说:“还好我们上辈子失败了,老天果真有眼,要不然我真是对不起韶韶。” 晏棠挑眉:“让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因祸得福了。” 李映柔点头如捣蒜,轻快道:“对呀,老天待我们也不薄,让我们重活一次,弄清了真相,等过几日我一定要去给菩萨上柱香。” 晏棠眼波清和,握住她的手轻轻揉捏:“今早有人参我一本。” 沉澈的语气不见半点波澜,李映柔一听却有些坐不住,直起身来,担忧问:“还是那个霍郎中参的吗?” 前世吏部侍郎霍忠曾多次密参晏棠,最后被晏棠安了个罪名,下放岭南。 不过细想一下,还未到那个时间,李映柔心里一紧,“是别人?” 少顷,晏棠的回答印证了她的猜测:“是御史中丞涂淼,靳明阳最得力的狗腿子。” 这人李映柔熟悉,多年以来淮党在朝野制造声势、罗织罪状的人就是他涂淼。曾经她想将此人收为己用,奈何这人下盘稳健,无论如何都不肯倒戈,可谓是实打实的硬茬子。 不过前世涂淼并未参过晏棠,想必是因为这世晏棠提前就任,又顺势大刀拓斧的砍掉了他们不少枝节,这帮人坐不住了。 李映柔蹙眉道:“涂淼参你什么?” “说我在南京卫所买卖锦衣卫官职,弄些莫须有的罪名罢了。”晏棠将她的乌发拢在耳后,手顺着她的细颈落下,轻抚她胸前娇软:“不必担心,陛下现在还要用我镇压淮党,肯定会将此事压住的。” 说着,他将李映柔压在床上,噙住她娇软的唇瓣。 李映柔心道也是,如今三个人的立场统一,李韶应该会倾力保住他。高悬的心坠入腹里,她双手环住男人脖颈,承接着他的热忱。 恍惚之中,她跪在被衾上止不住地喘.息,翻身坐上时,迷离的眼神倏然变得清明,晏棠脖颈上的红痕犹如梅花坠在雪间,颇为惹眼。 晏棠见她忽然停住,极尽温柔的问:“怎么了?” 李映柔蹙眉看他,心尖酸涩不已,须臾后手指他脖子上的红痕,毫不客气地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去哪鬼混了?” 说完,她像小狗似的趴在他身上猛嗅,似乎并没有别人的味道。 女人呵气如兰,撩的他有些发痒。晏棠掐着她的腰际,微微使劲,逗她道:“今日有人送了两个美人给我。” 本事玩笑的一句话,没想到李映柔却当真了,扶去他的手抽身而下。她手拎被衾遮住光洁如玉的身体,春水荡漾的眼眸溢出愠色:“你跟别的女人亲热完了,再过来恶心我呢?滚!” 她伸脚就踢,玉足却被晏棠握住。 他道:“我开玩笑的,这是你昨晚酒醉后的杰作。” “昨晚?” 李映柔滞涩不已,心生猜忌。昨晚的事都变成破碎的回忆,她只记得晏棠来过,只记得两人喝酒,之后就混沌不清了,不过…… 依着晏棠的性子,应该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吧? 见她面色不愉,晏棠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他深知柔柔心眼小,自己嘴还这么贱做什么? “柔柔,我真是开玩笑的,你别生气。”他起身将李映柔揽入怀中,低头吻住她的发旋,哄道:“不管之前还是现在,你都是我唯一碰过的女人。我发誓,往后几十年,直到我肉身湮灭,我也只会有你一个女人。如若违誓,不得超生。” 金石之音落入耳畔,李映柔脸颊微红,下手锤他肩膀,“美的你,谁要跟你几十年?” 晏棠勾唇轻笑,握住她的手抵唇边,轻咬了一下她的指尖,“柔柔,你吃醋了。” 指尖微微的痛意带来些许酥软,李映柔抬头看他,滞了半晌,轻哼道:“你应该知道,我只喜欢干净的男人。” 晏棠面上笑容更甚,微微点头,俯身与她另续温存。 风雨消歇之后,李映柔无力的躺在床上,被汗水沾湿的乌发黏在额头脸颊,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露出一张餍足地丽容。 晏棠拥她入怀,又听她细声道:“我在府邸待得无聊,过几日等你空了,带我出去转转吧。” 灯影下,她脸上桃色还深,眉尖微蹙,柔柔弱弱的样子让人怜惜。 晏棠在她唇际轻啄,点头道:“好,我带你出去。” 只要是李映柔吩咐的事,晏棠素来干的利索,为了保护她腿脚,特别让孟烁去做了轮椅。 两日后,书信就传到了她的手中:未时三刻,老地方见面。 李映柔特意打扮了一番,换上加里的绯红袄裙,宛若盛开在寂寥冬日里的一团明艳娇花。 只可惜今日是个阴天,放眼望去乌云压城,被房屋分割出的促狭天空呈现出一种雾蒙蒙的青灰色,让人倍感压抑。 待她上了马车后,对面宅院的高墙上翻出一人,很快就将她出府的消息递进了宫中。 勤政殿外,挺拔的年轻男郎正恭顺地与梁郁中耳语,身着褐色曳撒,着白皮靴,头戴皁色尖帽。 只见梁郁中神色微凝,示意他离开,兀自进入勤政殿。 李韶正倚靠在描金榻小憩,听到动静,半阖眼眸道:“出什么事了。” “回陛下,长公主出府了,据说是……”梁郁中轻觑他的神色,低声道:“据说是去私会晏棠。” “什么?” 李韶倏然坐起身,眸中困倦消散,目光凌冽如若寒池。 自打穆钧回禀后,月余来他派羽林军将公主府把守的严实,梁郁中的人也一直在暗中盯着,如今终于寻到了端倪,这两人之间果真有瓜葛! 李韶的胸口砰砰跳的骤快,右眼皮也跟着抽搐,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让他不敢细思。 少顷,他撩袍而起,沉声道:“更衣,朕要出宫。” 梁郁中知他用意,垂眸应道:“是。” 不多时,李韶换上一身鸦色圆领常服,头束金玉冠,微服出了宫。 这次微服可谓是真正的轻装简出,素色马车外无一人随侍,唯有头戴大帽着曳撒的梁郁中独自赶车。 每隔几个街口,便有人指引,最后马车停在了永定湖畔。 “公子,在前面。” 梁郁中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李韶呼吸变得沉重,伸手将幔帘挑开一道缝隙,细长的视野正巧将远处的一对男女死死框住。 湖畔,眉目俊俏的女郎坐在檀色描金的轮椅上,玉树临风的男郎半跪在地,很贴心的将手中毯子盖在她腿上。 两人似乎在说些什么,齐齐笑起来,随后男郎抚上她的后脑,与她绵长深吻。 明明是如画一样的场景,却来带锥心刺骨的疼,李韶瞳仁极缩,身子愈发颤抖。 末了,他像被烫一样收回手,幔帘阖上,悲天悯人似的将残忍的一幕隔绝在外。 来之前他设想了无数遍,或许两人只是碰巧,或许是相约办些公事…… 如今他不断回避的问题跃然而出,将他的自欺欺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一点颜面都不曾给他这个天子留下。 他最爱的女人跟他最信任的臣子,这两人,究竟是何时在一起的? 矮几上搁着鎏金香炉,袅袅香烟从孔洞中妖娆而出。李韶死死咬着牙,直到口中猩红弥漫,这才拿起香炉,发泄似的狠砸在马车中。 砰 香炉坠地,漫天香灰将空气变得愈发朦胧。 李韶阖上眼,攥起的手背青筋外漏,他生在冷血薄情的皇家,最恨的就是背叛和欺骗。 梁郁中的声音再次响起:“公子,他们走了。” 李韶抬起眼帘,双眸已被染红,喉结微滚,声音止不住发颤:“跟上他们……” 今日天气不好,晏棠怕李映柔着凉,想送她回府,奈何她使性子不肯回去,两人便坐上马车来到了民巷上的私府。 这次李映柔没有再坐轮椅,车夫用钥匙打开铜锁后,晏棠直接抱着她进了院子,随后大门阖上,被他从里面锁住。 车夫按照嘱咐,驾着车去隔壁巷口等待,并未察觉到一辆墨绸马车从相反的方向进了巷子,停在门口有两尊石狮子的宅院前。 李韶挑开幔帘,望着这处白墙青瓦的院落,目光越来越戾。没想到在京师,两人竟然还有一处不为人知的秘密院落。 少顷,他心口抽疼,冷冷道:“拔掉这边的眼线。” 梁郁中颔首,抬手打了个呼哨。 与此同时,数十人自平静的街头巷尾鱼贯而入,皆着褐衫戴尖帽,半跪在地,无一人吭声。 梁郁中与领头之人耳语,这群人很快四下散开,按照锦衣卫蹲点的习惯逐一击破,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拿下了十数名探子。 李韶阴鸷的目光逐一扫过他们的面容,他没有心情与这些狗腿子纠缠,抬手在脖颈处比了个杀的意思,很快五花大绑的探子们就被人带离了原地。 巷道安静下来,李韶躬身下了马车,天色愈发阴沉,有洋洋洒洒的雪花飘落,落在他宽拓的肩头。 他伫立许久,眸色沉沉道:“进去。” 话音落地,已有几人率先□□而入。 李韶行至门前静默等待,不多时,漆黑大门被人从里侧缓缓打开。 他径直而望,视线一点点扩大,将这藏污纳垢的院落逐一收进眼帘。 作者有话要说: 李映柔:阿嚏!怎么突然凉凉的? 晏棠:是不是感冒了,不怕,我抱抱。 李韶:朕拿着四十米激光刀,还有十秒到达战场! 文短,大概20+完结,防盗设置70%,48小时,方便跳章节的宝宝订阅,鞠躬致谢追文的宝贝。 第36章 、暮钟起 雅致的院内空无一人,李韶支开旁人,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一步一步,宛若踩在尖刀上,扎的他体无完肤。 雪花在院内松枝上叠起一层细密银色,耳畔萦绕着女人的娇吟,越来越近,一点一点凉着他的心。 他步履沉重,行至后院寝房廊前,已经能清晰听到里面的话音。 “晏棠,轻一些……” “这样,行吗?” 女人的声音伴随着律动此起彼伏,让人面红耳赤,也打破了他最后的侥幸。 来之前他劝说自己只是亲一亲也没什么,来这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底线还能画地多低? 天苍地茫间,李韶使劲攥起拳,手骨在挤压中就快要崩碎,压低的眉宇下乌瞳混沌,忿然而凄凉的咬紧了唇。 春色潋滟的娇声化成刀子,一下一下凌迟着他。他愈发听不下去,须臾后咬牙离开,眸中氤氲结成寒霜。 路过花架时,李韶略一迟疑,一脚将花架踢倒,上面摆着的盆摘坠落在地,撕破了这院中的旖旎。 他头也未回,稳健的步伐走得极慢,不请自来,却没有一丝愧色,甚至希望屋里的人赶紧追出来,他无比想质问,为何要在此偷情! 雪越下越大,如棉絮一般飞舞在空中,寝房那边只是安静了须臾,又再度燃起炙热的火焰。 李韶扯起嘴角,乱琼堆砌间面容似有几分邪佞,参杂着痛楚和嘲讽。 梁郁中立在门下,瞧见他悄无声息地悻然而归,心下已经了然,那一对儿怕是在这院中行苟且之事。 “公子……” 他向李韶示意,而李韶只是伸手抹了把脸,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沾了雪还是流了泪。 李韶回望一眼,哑声道:“不用关门,直接走。” 那边风流过后,晏棠将李映柔用被衾裹住,兀自穿好中衣,打开栅床察看。 李映柔半撑起身体,好奇问:“方才是什么响声?” 晏棠轻瞥院落,“花架倒了。” “那么大的花架,怎就倒了?”李映柔狐疑,依稀记得那花架是铁铸,怕是起大风也难以撼动。 晏棠微蹙眉心,心中跟她一样起疑,怕她害怕,闭口不再谈及此事。 人多眼杂,这座院子并未设置留守仆人和管家,仅仅是每隔三日派人过来打扫。隆冬时节,刚烧起的暖炉还未将屋里的寒气完全驱散,晏棠躬身捡起地下的衣裙,在暖炉前将衣裙熏热,这才为李映柔一件件穿好。 李映柔盈亮的双眸望着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晏棠,那花架怎么倒了,这院子不会闹鬼吧?” 真是难得单纯。 晏棠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弹,“想什么呢,光天化日之下哪来的鬼,定是花架年久失修,坏掉了。” 听他如此说,李映柔心安的“唔”了声,未在多想,伸手扣好袄裙襟口的金嵌玛瑙襻纽。 “别担心,鬼来了先让它吃我。”晏棠对她笑笑,俯身替她穿好鞋袜,“这边温度不够,待久了怕是要受凉了,我送你回府。” 李映柔乖巧点头,两人来到院中时,她问:“还有十几天就要过年了,我还能见着你吗?” 年关时节锦衣卫是最忙的,京师的巡查,年尾的案件封存,以及紫禁城庆贺新春的宴会和祭祀,一系列繁琐而冗杂的事情都要锦衣卫负责。每到这个时候,晏棠总是忙的看不到人影,今年还算好的,百忙之中也请出了病假陪她。 怀中人猫儿一般偎依在胸口,仰着一双如水般清透的眼睛望着他,晏棠只觉得心都酥了,低头在她唇畔轻啄,“放心吧,就是你不问,我也肯定会抽出时间来看你的。” 重活一次,恨不得每时每刻都与她黏在一起。 晏棠眷恋的看她一眼,继而用披风罩上她的头,抱着她往府外走。漫天雪花纷飞,他机警的眼神落在四周,从西侧廊子绕到前厅时,脚步倏然顿住。 屋门大敞,雪花裹挟在风中,飕飕地往院中倒灌。 晏棠眸色一凛,他的预感果真没错,方才有人来过。 “怎么不走了?” 闷闷的声音从披风内传来,晏棠回过神来,低声安抚道:“没什么,腿忽然有些麻,现在好了。” 李映柔吃吃笑道:“你呀,就是不知道收敛,这床笫之事还是要多注意,不能纵欲过度。” 晏棠敷衍着回了几句,锁门时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内宅,这才重新抱着她往约定好的巷口走。 马车没有将李映柔直接送回府邸,而是停在了公主府附近的街口。两人拥吻过后,李映柔乘坐公主府的马车回了府,而晏棠则神色凝重的来到都指挥使司。 他让孟烁将今天跟随的校尉们叫过来,殊不知孟烁却带来了惊人的消息:“大人,两小旗的人都不见了。” 晏棠端坐衙门,神色顿沉:“怎么会不见了?衙门里可是找过了?” 孟烁也觉得奇怪。 “都找了,我们附近的钉子全被拔掉了。”他揣测地说:“会不会是有人刻意针对大人?” 晏棠垂目不语,修长的手指轻叩桌案,笃笃的声音宛若木鱼,传到耳中却未让人得到片刻的安静,反而激荡起涟漪,进而掀起千堆波涛。 他问:“一个都没剩?” 孟烁道:“一个都没剩,但外面负责别案的探子并未受损。” 晏棠沉沉点头,这做法很是明了,黑手一定是针对他的,而且还故意对他立了下马威,走时连门都不关,一丝半点遮掩都没有。 能拔掉锦衣卫眼线的,当朝没有官员能做到,即便是手眼通天的靳明阳,仅仅是防备锦衣卫的窥察就已经捉襟见肘,何况还是主动出击。 这不速之客肯定清楚锦衣卫的行事习惯,手下之人必定是高手云集,京畿之地能有这种通天本事的,怕不是只有龙椅上的那位…… 晏棠半阖眼眸,“孟烁,你先下去吧,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提及。” 孟烁道:“歡,可是这些兄弟——” “怕是回不来了,晚上去我府中取些银票,分发给他们的家人。”晏棠抬眼看他,“我应该是被盯梢了,这些时日你也要注意,行事要万般谨慎。” 孟烁一怔,拱手道:“是,卑职心里有数。” 待他退出去后,晏棠来到院中,伸手接住鹅毛般的雪片。 不出意外,李韶应该知道了他和柔柔的事,回想往昔,这个年他怕是过不素净了。 入夜后,大雪簌簌而落,没有一点停下的态势。 饶是地龙烧的正旺,寒意还是从窗缝中爬入,让寝殿的温度低了不少。 李韶坐在龙榻前的地毯上,抱着双腿,头抵在膝盖上。怀中黛眉睡得正酣,满足地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而它雪白的皮毛已被泪水沾湿,打出一簇簇坑坑洼洼的湿痕。 从宫外回来,李韶兀自回到乾清宫,一坐就到了现在。 胸口的疼痛像开闸一样铺泄而来,昔日的坚持在这一刻崩塌,灰飞烟灭间让他快要窒息。 他只哭过两次,一次是母妃薨逝,一次则是现在。 他像个疯子,不断的为皇姐开脱,又恨她为什么不甘寂寞。 吱呀一声,宫门被人打开一条小缝,梁郁中自外而入,走到李韶身前,撩袍跪下:“陛下,已经太晚了,您吃点东西吧。” 李韶依旧没抬头,“不吃,事情办完了?” 梁郁中叹口气,将手头的奏章呈上:“陛下请过目。” 寝殿静了须臾,李韶蹭蹭自己的膝盖,抬头时双目猩红,他接过奏章,打开看了眼批红,大大的朱红“允”字,仿佛宣判了奏章上提及之人的死刑。 只可惜,这人不会轻易就这么死了…… 李韶眼神黯淡,将奏章阖上,又扔给了梁郁中。死不了也无妨,他一肚子委屈和怨怼,总不能就这样憋着什么都不做。 他将后脑倚靠在龙榻上,茫然地看向前方:“郁中,你是不是纳闷,朕为什么要难过伤心。” 梁郁中一怔,静默点头。大魏风气开化,身为公主有几个宠幸之人实属正常,何况长公主的驸马不能人事,这夜色难耐,动点别的念想也是正常。 “其实,朕的皇姐不是皇家血脉……” 李韶将旧影翻出,声声泣血,捋着黛眉的手不禁用力,惹得黛眉喵呜一声醒来,不满地离开了他。 梁郁中听罢,心头除了震惊还有庆幸,天子能将这种秘密告诉他,证明晏棠再也获得不了天子的宠信。他暗自窃喜,有阴鸷从五官清淡的脸上掠过:“陛下,不如就此机会杀掉晏棠,臣以及旗下之人愿为陛下分忧。” 早在李韶还是宁王的时候,就察觉到了锦衣卫的弊端,他们爪牙太深,权限滔天,尤其是之前的指挥使袁刚,嚣张狂妄,与淮党沆瀣一气。 他登基后就私下里召集了一批内臣,让梁郁中统领,为他办一些贴己事,防止有人蒙蔽圣听。但他根基浅薄,再加上锦衣卫对他来说还是一把不可或缺的利器,因而这事一直都未曾张扬,平日里这些人还是各司其职,宛如隐身在暗处的猎豹,鲜少用到。 殿内寂静无声,两人呼吸可闻。明亮的灯影下,李韶清隽的面容挤出一丝苦笑,他又何尝不想杀掉晏棠? 自从看到他们亲吻的那一刻,想杀掉晏棠的欲.望疯狂滋生,他恨不得将染指他心爱之人的晏棠扒皮抽筋,丢下油锅,让他也尝尝这蚀骨灼心的滋味! 只可惜…… 李韶阖上眼,原本和煦的声音变得毫无一点生机:“现在还不是时候,晏棠乃世家出身,对朕还有用,倘若你们这时出现在朝野中,怕不是要被靳明阳挑唆,鹬蚌相争了。” 梁郁中滞涩,望向天子憔悴的脸,“那长公主……” 李韶又开始剜心,喃喃道:“再忍忍。” 再忍忍。 若是他现在就公开长公主的身世,父女连心,怕是日后难以除掉靳明阳。若是除不掉靳明阳,长公主的身世永远都会被他掣肘,成为随时都会燃起的爆点。 唯有紧握皇权,他才能将她抱进怀中,才能护她一世安宁。 在这之前, 他还要再忍忍…… 哪怕遍体鳞伤,只要最后陪伴她的是他,过程,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翌日早朝后,晏棠刚回到都指挥使司,刑部的人就将他押进了大狱缉查,罪名是买卖官爵。 锦衣卫瞬间就炸锅了,群龙无首,几位命官聚在衙门,你一言我一语,谁都没讨论出个所以然。 唯有同知马禄还算淡定,但他闹不准这些人的派系,便只字未提。陛下素来重视晏棠,如今虽然将晏棠收押却并未革职,只是将锦衣卫事务暂交旁人处置,此事定有回旋余地。 然而孟烁是个急性子,顾不得些许,火烧眉毛般的将信送进了公主府。 李映柔得知此事,半天都没缓过神来。遥想那日晏棠说有人参他一本,而这次竟然偏离了他们的预期,这个节骨眼上,李韶竟然没有保他…… 她焦躁不已,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迅速换了衣衫进宫。 到了勤政殿时,晏尚同刚刚离开,想必也是为了晏棠而来。 李映柔下了凤辇,目送晏尚同离开,这才在竹筠的搀扶下登上高阶,没有通传,直接进了温暖香绕的勤政殿。 对于她的到来,李韶并不惊讶,甚至早就等候多时了。他端坐在案,抬眸时心跟着疼了一下,却依然神色不改,和煦道:“皇姐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李映柔来的匆忙,与平常相比打扮素雅了不少,精致的脸上只染了黛眉,点了红唇,缀满愁绪。 她走到桌案前,欲言又止:“韶韶……” 李韶握住她的手,掌心中的凉意渗进了他的肌理。他眉眼含笑,明知故问道:“皇姐可是话对朕说?” 李映柔点点头,直言道:“晏棠为什么被关进刑部了?现在正是除掉淮党的关键时刻,将他下狱,不太明智。” 李韶叹气:“朕也没办法,谁叫他不知收敛。人证物证都在,众口难堵,朕想保他都难。” 他垂下眼,避开了她灼灼的视线,拇指摩挲过她的手骨,一节一节,倍感珍惜。 李映柔蹲下身子,伏在他膝上,仰头看他,秀丽的眉尖攒成一团,“韶韶,你再想想办法,造个伪证不是很容易吗?” “伪证……”李韶眼光沉寂,“只是下狱而已,皇姐为什么着急要救他?” 李映柔哽住,下意识的攥紧了他的衣袍。 奈何她再隐藏,瞳中的惶然还是人轻易洞察。李韶将她扶起来,抱坐在自己腿上,头抵在她瘦削的肩头,轻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少顷,他沉声道:“你跟晏棠,在一起了,对吧?” 李映柔的心咯噔一声,垂眼睇着他,那精致的翼善冠反射着出来的光华微微刺目。 没想到这次千防万防,还是被他知晓了两人的私事,她深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暴露了。 斟酌须臾,她娇气的嘟起唇,模棱两可道:“我正如花一般,不想为那傻驸马守活寡。” 柔声细语宛若春风拂面,带着让人疼惜的意韵,饶是让人想怪也怪不起来,李韶无奈地望向她,一丝哀戚自眼角眉梢流溢而出:“皇姐,朕知道你苦,但你为什么不再等等,再等等就……” “就什么?”李映柔咬紧唇心,委屈道:“再等下去我都人老珠黄了,为什么不能趁着年轻貌美享受一番温存?京师那么多富贵女子,藏几个娇郎小倌的大有人在,怎么到我这里就不行了?” 她越说越伤感,泪眼盈盈道:“韶韶,在你这里,皇家颜面就这么重要?你就忍心让我日夜凄苦?” 她对李韶的命脉一掐一个准,李韶见她黯然流泪,心即刻软下来,一边替她拭泪,一边哄道:“朕不是为了皇家颜面,只是……” 只是因为他深爱着她,他会一直疼她。 然而这话堵在嘴边,上不去下不来,参加着女人的啜泣声,噎的他头疼欲裂。 李映柔见他动容,敛了些许眼泪,劝说道:“你现在正值用人之际,晏棠的父亲又是非淮魁首,我跟他儿子在一起,非淮岂更加可控,也顺道可以牵制他。” 明明在理的一番话,听进李韶耳中却是雪上加霜,在他伤痕累累的心上无情撒盐。 他气极反笑,乌眸似有一层淡雾:“皇姐,这么多年你在朕心里有多重要,你不清楚吗?你说这话就是打朕的脸,割朕的肉。朕就是再无能,也不会拿你去换权势。” “我知道,可是——” 李映柔话没说完,人就被紧紧搂住,有力的臂弯勒地她有些喘不上气。 “朕求你别说了,”李韶将头贴在她胸口,能清晰听到她加快的心跳声,“朕有些头疼,皇姐先回去罢,晏棠的事……朕自有定夺。” 从宫里出来,李映柔揣摩不透圣意,刑部大牢现在是进不去的,为了预防万一,她差人去锦衣卫找了马禄。 傍晚时分,两人在老地方见面。 厢房内马禄一身常服,恭顺道:“殿下今日找臣前来,可是有事要用臣?” 李映柔端坐在圆桌前,幕篱之下,红唇微微翕动:“本宫要让你去金陵一趟,将晏棠买卖官爵之事调查清楚,他下狱的证据,八成都不是真实的。” 马禄一怔,没想到殿下出面要保晏棠,“殿下,这事不必心急,想来是陛下为了安抚人心所做的缓和之举,过不了多久,晏大人就会被放出来的。” 对于他的推测,李映柔心知肚明,但她赌不起。 君心难测,万一李韶不肯放他,万一淮党趁机下黑手,于公于私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火速去查。”李映柔将胭脂的卖身契拿出来,隔空扔给了他,冷声道:“办得好,你我皆大欢喜。办不好,回来替胭脂收尸。” 作者有话要说: 李韶:画个小圈圈诅咒晏棠。 晏棠:阿嚏! 第37章 、暮钟起 马禄当晚就率人离开了京师,快马加鞭赶往金陵。 李映柔回到府中,旋即让人紧闭门扉,如前世一样,将宫中来的人和物全部挡在外面。然而这次却是被逼无奈,她不想跟弟弟冷战,可惜只能用这种方式去施压,让他早些放了晏棠。 几日后,她耐不住心中忐忑,还是找人将她带进了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跟诏狱相比要宽敞明亮许多,甬道可以容纳四五人并排前行,但依旧空气混沌,血腥和污浊糅杂在一起,让人微微作呕。 她微蹙眉头,跟着牢头走到最里面的一间牢房。 这边僻静很多,周围牢房都是空的,甬道尽头还开有一扇铁栅小窗,空气冷不丁就清新了几分。 牢房中,身着青色直的男人背身而坐,脊背挺得笔直,正手持箸筷夹着方桌上的菜品。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转头。 牢头弓下腰,面对身陷囹圄的人依旧是满脸敬仰,“指挥使大人,长公主殿下来看您了。” 晏棠本以为循例巡监的人来了,听到长公主的名号,倏然扭过头,看到身姿婀娜的女人时,平静如潭的眼眸有波澜起伏。 他放下箸筷,轻瞥牢头道:“多谢。” “大人和殿下慢絮,小的先退下了。” 牢头很识趣的离开了,直到脚步声消逝,晏棠这才来到李映柔身边,顺着木栅的缝隙握紧了她的手:“柔柔,我不是让人捎信给你,不要过来吗?” 说话时,他原本寡淡的神色变得柔和下来,还带着几分哀然。 李映柔双眸如同含着一汪水,晶亮地望着他:“我不放心,就来看看你,他们没对你用刑吧?” 晏棠笑着摇摇头,“这些时日难得清闲,倒是还把我吃胖了些。” 四方桌子上摆着四菜一汤,皆是甄品,李映柔轻扫一眼,叹道:“这待遇还挺好,倒是我多心了。” 早在晏棠下狱的当天,晏尚同的关系就通到了大狱,刑部尚书乃是非淮同僚,自然不敢亏待晏棠,何况陛下也没发话要审的意思,刑部的人很快就猜到了里面的玄机,怕不是以退为进。 如此,便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这位上官。 见李映柔嘟起小嘴,似有些许羞赧之意,晏棠将她的手覆在唇边,深深吻了一口:“难得你这么关心我,就是真的受刑,也值得了。” “瞎说什么?”李映柔嗔他,超前走了一步,压低声道:“我让马禄去了金陵,调查这件事情。” 晏棠一怔,释然道:“我让孟烁也去了金陵,这些指正我买卖锦衣卫官职的人都是军户出身,而且老家都不在金陵,很有可能是靳明阳控制住了他们的家人,这些人才会冒着杀头的风险来污蔑我。只要能找到这些人,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老家不在金陵,那追捕起来又难了几分,李映柔有些泄气,吱唔道:“那……若是找不到呢?” “那就等,等到你任性的皇弟消气为止。”晏棠抬起深邃眼眸,沉声道:“你我之间的事暴露了,所以这次他故意对我立威,罚我呢。” 他无奈叹气,想到前世天子对他使得小性子,依旧哭笑不得,那小鞋给他穿的,硬气得很。 饶记得有一年新春宫宴,他吃的每一口菜都是齁咸齁甜,嗓子跟着哑了半个月。 好在这一次宫宴他不用参加了,天子正在气头上,怕是要让他在牢中过年了。 晏棠的猜想是正确的,除夕这天,他是在牢中度过的。 而李映柔也没有参加宫宴,从刑部大牢出去后,她依旧躲在自己的府邸,任凭李韶将门敲破都不理会,年就这样混沌的过去了。 大年初六这天,被冷到内伤严重的李韶终于递交了降书,默许了两人的关系,前提是不许动心。 李映柔的寝房内,李韶神色低沉地坐在窗边罗汉塔上,面前矮几上摆着一盘精致的糕点,他手拎小勺,一下一下的将糕点叉地细碎。 李映柔坐在他身边,脸上带着胜利后的轻快喜悦:“韶韶,你怎么不吃呀?” “朕没心情吃。” 李韶低声嘀咕,一点精神气都没有,好看的薄唇也变得粉白起来。李映柔打量他一番,伸手拽拽他耳朵问:“好啦,别使性子了,你什么时候将晏棠放出来?” 话落,李韶幽怨的目光刮过她,又落在满盘狼藉的糕点上,“明日吧,歇了那么久,也该出来给朕卖命了。” 他砰一声将勺子扔在矮几上,赌气似的倚靠在罗汉塔上。 李映柔知道他心烦,笑吟吟地握住他的手说:“今晚我进宫陪你。” 温柔的声音饱含着悲天悯人的宽宥,李韶听进耳中,黯淡的双眸再度泛起光:“真的?” 李映柔含笑点头:“这么长时间没见到韶韶,我都想你了,也想黛眉了。” 翌日,李映柔自乾清宫起来时,前朝已经传来了消息。 好巧不巧,马禄跟孟烁也在这一天从金陵赶到京师,将人证的家人带进了刑部衙门,与证人对峙,直接拆穿了这场莫须有的诬蔑。 李韶做足了面子,不但惩罚了涉案的所有人,连带着靳明阳也被安了识人不清、耳目不聪的埋怨,罚俸三年。处罚虽然不轻不痒,但对淮党来说却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天子当众在首辅大人的头上开刀,这还是第一次。 一时间人人自危,夹起了尾巴老实做官。 晌午时分,晏棠离开了刑部大狱,按照惯例,来到了勤政殿请罪。 殿内,李韶幽幽凝望着跪地的人,意味深长道:“你可知,朕这次为什么不保你?” 晏棠脊背挺得笔直,乌纱帽下的容颜依旧寡淡如水,没有丝毫多余情绪,他轻声道:“臣知晓。” 李韶靠在桌案前,手支颐起头,微抬下巴看他:“晏棠,你身为朝廷命官,什么女人找不到,为什么非要跟朕的皇姐牵扯不清?” “陛下,男女之事乃是两情相悦,跟身份地位无关。” “好一个两情相悦……”李韶唇边扬起的弧度裹挟着几分轻蔑意味,宛若错觉一般稍纵即逝,和煦道:“你要明白,长公主已经婚配,即便你身居高位,对于她来说只能是一个无名无份的存在。” 晏棠肃然道:“至始至终,臣只求陪伴在长公主身侧,其他的不曾肖想。” 他越是铁骨铮然,李韶心头越气,皮笑肉不笑地看他,对外面喊:“郁中。” 梁郁中从勤政殿外进来,晏棠很快就嗅到一股浓郁的药味,视线随之倾斜,只见梁郁中手端着檀木托盘,其上摆着一只描金碗,停在了他身旁。 李韶板起脸,故意将后果说的严重:“你跟长公主的事毕竟见不得台面,这碗汤药下肚你会终身无子,喝还是不喝,你自己选。” 温和的声音带着恫吓,却没有吓到堂下之人,晏棠只是略一思索,接过梁郁中递来的汤药,仰头喝得一干二净。 他将空碗递回,叩首道:“多谢陛下成全。” 晏家三代单传,晏棠如此爽快地喝下避子药,倒是让李韶出乎意料。 李韶目光微凝,静默须臾,沉声道:“晏家对朕来说乃是股肱之臣,朕对你不会做的狠决。这件事不许对长公主提及,等你离开长公主时,朕会给你解药,让你为晏家留后。” 不用御赐晏棠也没少吃这些东西,不过有了宫里的密药,倒也省了他每天吞药丸的麻烦。 李韶素来是个权衡利弊的人,当今朝野的局势还有晏家盘根错节的势力,都是他不能忽视的存在。对于晏家的后人,他还是要挂念几分情谊。 一场博弈,早在晏棠的预料之中。 “多谢陛下。” 晏棠肃穆叩首,继而起身离开。 行至朱红大门时,李韶的声音从他身后铮然传来,冷寒如冰,不带一丝温度 “爱卿,好自为之。” 有了李韶的默许,两人终于不用再偷偷摸摸,最起码在府邸可以放的开了。 一连多日,晏棠下了公值就会来公主府陪伴李映柔,小别胜新婚,两人如胶似漆,一不小心就打得火热。 入夜后,温存完两人紧紧相依,李映柔乌发如扇般铺泄在身后,纤细的手指在男人劲瘦有力的胸口徐徐画着圆圈,娇声道:“锦衣卫这个活不好干,等除掉靳明阳,换个官职吧。” “若是换个职位,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晏棠无奈一笑,捉住她造作的手,“痒……” 李映柔老实下来,枕着他的胳膊陷入沉思。 大魏历经五代帝王,历来锦衣卫堂上官都没能得到善终,大多数都像袁刚那样锒铛入狱,鲜有几个功成身退的,也因为别的原因在故乡早逝。这里面的玄机不言而喻,坐在锦衣卫的首领,他们知晓太多的皇家秘闻和黑史,哪有帝王会轻易放过这些人? 跟她当初一样,锦衣卫在帝王眼中就是一把锋利的刀,一群会咬人的恶犬,用到的时候给予无限荣光,用不到的时候便弃之如敝屣。 他们的宿命,就是刀尖舔血,就是出头鸟,就是当头炮…… 李映柔越想越难受,倏然觉得前途危机重重,她半撑起身体,秀发低垂在身侧,双眸含忧地凝望晏棠:“要不,事成之后你跟着我去封地吧?在那边把城一围,连只苍蝇也进不来。” 带着他躲出京畿之地,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晏棠听她这么说,怔愣须臾,吃吃笑起来:“柔柔这是担心我死了,想金屋藏娇?” 李映柔面上一红,肃然道:“你跟着我这么久,别的或许给不了你,但好歹我也得保你后半生平安吧?” “好,只要跟你在一起,天涯海角我都愿意去,但是……”晏棠想到朝中的局面,叹气道:“即便是除掉靳明阳,怕是我想走,陛下也不会允许。内阁安稳下来,下一个拔除的大概就是蓝将军了。” 蓝隋是福王李彪的亲舅,常年在北境征战,前些时日又拿掉了前朝后晋的鱼儿海,将疆土往北又阔了百里,战功赫赫。 但大魏毕竟不是开国之初,武将携功自傲的鲜少,比如晏棠的父亲晏尚同,一直效忠帝王,鞠躬尽瘁。但这蓝隋不同,他不是世家出身,乃是半路出家的武和尚,乡野匹夫拿下军功,妹妹又嫁给先帝为妃,他如鲤鱼跃上龙门,人也变得狂妄自大。 先帝在时蓝隋还有所畏惧,如今新帝登基,一年都未归朝参拜,屡次以战事吃紧推拒圣召,不肯入京。树大招风,如此狂妄之人,早晚都会被乐成帝拿下。 李映柔在拔步床上抱住双膝,想着自己那个二皇兄,不禁又犯起愁:“之前靳明阳扶持李彪,如今若是提前拿下靳明阳,李彪若有反心,很可能会联合他的舅舅。” 晏棠坐起身,将被衾搭在她背上,轻抚她柔顺的发丝,“别担心,武将不比文臣的根基深,蓝隋虽然战功显赫,但手下只有蓝家军,多年又不在朝,仅仅靠他,福王若想篡位也是徒劳。” “也是,毕竟你爹还掌管着五军都督府。”李映柔侧头对他莞尔一笑,靠在他宽肩上,伸手与他五指相扣,“只要没有人危及韶韶的帝位,我就安心了。” 想到天子今日的所作所为,晏棠心里酸涩,低头咬了一下她的脖颈,“你倒是越来越疼他了。” 李映柔吃痛,捂住脖子抬眸看他,“我有两个底线,一是坐在这皇位上的人,不能是杀害皇兄的凶手,二是李姓的江山不可拱手于他人。既然韶韶洗清了嫌疑,我当然要支持正统,即便是二皇兄来夺,我也不会原谅他。” 她杏眼瞪的溜圆,态度坚如磐石,“谁碰韶韶的皇位,就是我的敌人。” 正月十七,锦衣卫突然收到密折,一名商人控诉太原卫指挥使陈炎曾化名陈奎,曾担任被剿灭的新佛教首领。事关重大,锦衣卫旋即开始密查。 陈炎的儿子是武定侯孔骧的义子,被派到太原的锦衣卫刚刚展开秘密缉查,就收到了孔镶的求情书信,说此事乃是乌龙,想要让锦衣卫高抬贵手,放过陈炎。 负责案件的姚沥不敢擅自做主,将此信传回了京师,晏棠一见,遂和晏尚同商议,决定将信笺呈给天子。这孔骧乃是淮党,又牵扯到了新佛教余孽之事,这一连串下来,能治他一个叛国谋逆的大罪。 李韶见状,秘旨一封指派山西巡按御史刘谭上书弹劾孔骧,原本潜藏在暗处的案件倏然暴漏在光天化日下,所有涉案之人全被锦衣卫押解入京。 这桩案子被锦衣卫和三法司发酵了两个多月,反复的审查下,层层有意牵连,三法司但凡想包庇孔镶的都被锦衣卫拿下证据,投入诏狱,淮党泥沙俱下,羽翼顿时折损过半。 一晃到了阳春三月,莺草纷扰,乱花迷眼。 这天一大早,李映柔住的院子就不停地在忙碌,竹筠替她收了满满当当两大箱的衣裳首饰,趁着天色还早,派人偷偷运上了后院的马车。 竹筠将行李打点妥当,复而回到寝房,担忧道:“殿下,真不用奴婢陪你一起去吗?京师到钦州路途遥远,没个婢子跟着照顾殿下,能行吗?” 孔骧案后,天子决定趁热打铁,派晏棠前往靳明阳老家密查,堆砌罪证,将其一网打尽。春光正好,晏棠便邀着李映柔一同前往。 要说这玩玩也好,江南那边的花儿正盛,但竹筠有些不放心,锦衣卫都是一帮老爷们,若是没有她…… “没关系的,晏棠虽然看着冷峭,其实仔细的很,又他在亏不到我的,大不了我在江南再买个婢子用。”李映柔对着铜镜戴上花丝坠珍珠耳环,晃晃头,荼白的珍珠散发出温润华光,“主要是我这次瞒着陛下出去,你得留在这里替我打圆场。” 这次南下,两人商议一番,决定还是秘密出行。李韶最近心绪不稳,隔三岔五就将她叫进宫留宿,铁定不会允许她跟着晏棠一同前去。 竹筠见她笃定,只得应下,嘱咐几句便搀着她往后院走。 这边刚到马车旁,后院白墙上就爬进来一个人,咚一声,摔的响亮。 李映柔吓的一颤,循声而望这才发现是穆钧,她赶紧跑到墙根,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扶起来,“你怎么在这?摔疼了没有?” 说着,她摘下穆钧头上的草棒,将他仔细打量一遍,好在看起来并无大碍。 只是这脑子…… 她忍不住嘀咕:“不会越摔越傻吧?” 穆钧委屈瘪嘴:“方才我喊姐姐你没有听到,后院门又被锁上,我只能爬进来了……” 为了保密,后院昨日早就清场了,连个护军都没有。见穆钧黯然掉泪,仿佛一个可怜巴巴的几岁小孩,李映柔觉得他可怜,摸摸他的头安抚道:“我要出远门了,短时间内回不来,你在府中好好待着,有事就找竹筠,回来的时候我会给你带好吃的。” 穆钧哭声一顿,茫然道:“姐姐要去哪儿?我能去跟着去吗?” “我与他人有约,不能带着你去。”李映柔对他笑笑,随后将他推给竹筠,与他道别后兀自登上了马车。 驾车的是阿垸,马车很快就驶出公主府。 李映柔觉得不放心,又从车窗探出头,对穆钧喊道:“老实点,要是作天作地,回来就没好吃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映柔:耶,下江南啦! 晏棠:约会开森! 穆钧:嗯?? 李韶:十几预警拉响! 第38章 、暮钟起 京外三十里的地方,商队打扮的一行人早已等候多时了。翠绿柳丝下,晏棠一身绯色圆领常服迎风而站,直到括路远处行来眼熟的马车,寡淡的神色这才沾染上人间烟火。 他朝前迎了一段路,疾行而来的马车卷起漫天烟尘,很快就将他笼罩在内。 阿垸伸手扇扇纷飞的尘土,跳下马车对他行礼:“大人。” 晏棠对他颔首示意,拉住那幔帘内伸出来的娇嫩小手,将里面的人抱下马车,“怎么这才来,我还担心你出不来了。” 李映柔满含歉意地说:“竹筠替我收拾的物什多了一些,走时还遇到了驸马,耽搁了一会,晚不了时辰吧?” 晏棠牵着她往商队走,“晚不了,船是包下的,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船?”李映柔狐疑看他,“靳明阳的老家在定远,坐船岂不是绕远了?” 晏棠轻揉她的手,摇头道:“我们不去那,去绥州拿靳明阳的侄子。” “明白了,原是障眼法。”李映柔恍然一笑,明艳红唇扬出姣美的弧度,露出一派莹白贝齿。 晏棠夸她一句“聪明”,靳明阳耳目通达,若真的前往他定远,怕不是要在半路遭受埋伏,就算走到定远罪证大多也被人提前销毁了。 两人登上马车后,大队人马往大沽赶路,在傍晚时分到达了大沽码头,上船一路南下。 饶是到了阳春三月,海上的夜风依旧湿寒,李映柔站在甲板上,扶着船舷望向无尽的黑暗,身后船楼灯火通明,滔滔浪声不绝于耳。 她穿着一身月白纻丝衣裙,在这样的吹拂中有些发冷,正准备回船楼,沓沓脚步声紧跟上来,将大氅罩在了她身上。 晏棠将她严实裹住,从身后抱住她,脸颊紧贴着她微凉的耳廓,“怎么也不说声就跑到甲板来了,害我找了好一会子,还以为把你丢了。” 李映柔蹭蹭他,轻声道:“我看你们刚才在谈事,就没进去。” “回去吧,这边冷,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若是受了风寒,得不偿失了。”晏棠揽着她的肩,想带她回去。 李映柔不依,顺势在怀中转身,与他面对面,“再待会,这边好静,我们是不是该干点什么?” 四周漆黑一片,借着船楼的灯火晏棠只能看清她模糊的轮廓,但那双杏眼却倒映着亮光,仿佛蕴着星子似的,格外耀目。 女人身上的馨香混杂着海风的湿咸,很快就将他包裹起来,晏棠按住她乱摸的手,肃然道:“别闹了柔柔,船楼上面就是哨房,能看到这里。” “这么黑,能看到才怪。”李映柔双手拢住他的脖颈,软绵绵地贴在他身前,唇边携着妩媚笑意:“你之前不是挺孟.浪的吗,怎么现在又怂了?” “怂?”晏棠被她刺了一下,侧头轻咬她脖颈,与她耳语:“好,依着你,那你一会别求饶。” 乾清宫中,李韶盘腿坐在龙榻上,手指一下下轻点着黛眉的鼻尖,而黛眉则挥舞着肉爪抱住他的手,隐藏在肉垫中的爪子时不时伸出来,在他的手背上划出微微痛意,他却全然不知似的,任凭它玩闹嬉戏。 不多时,李韶“嘶”了一声,抬手一看,手背被黛眉挠破了皮。 黛眉像做错了事,瑟缩地趴在龙榻上,继而起身拿头去噌他膝盖,喵呜喵呜讨着饶。 李韶睇了黛眉一会,将它抱进怀中,拿下巴抵住它的头,失神呢喃道:“这世间只有你们俩敢伤朕,还都爱打一巴掌给个枣吃,你不愧是皇姐捡来的猫……” “喵呜——” 黛眉很配合的叫唤一声。 “丑猫。”李韶轻弹黛眉脑袋,将它放在龙榻上,对外面喊道:“郁中,黛眉把朕的手挠破了,叫太医过来处理一下。” 梁郁中在外面应了个“是”,然而没多久,他又走进殿内,躬身将手中的信笺递给李韶,“陛下,这是穆钧传来的。” 李韶一愣,这个时辰传来信笺,怕是公主府出了问题。他心头倏然揪起来,打开信笺一看,面色一点点沉下去。 末了,他将信揉成一团仍得老远,忿忿道:“这几日让内阁赶紧把朝政处理一下,朕要微服南巡。” 与此同时,浩渺无垠的大海上,欢愉的声音淹没在浪潮中,汇入墨黑夜色,久久都未平息。 翌日醒来,李映柔成功染上了风寒,身体不适又导致晕船,趴在船厢吐了整整一天。好在又隔一夜便到达了绥州码头,双脚踏地时,她依然感觉天旋地转。 对于那晚的冲动晏棠自愧不已,见她短短两天就像是瘦了一圈,心疼难安,到达事先准备好的大宅后,旋即派人买来绥州□□吃投喂她,恨不得一天就给她补回来。 李映柔没有胃口,恹恹在屋里修养了两天才缓过劲来。 这天傍晚,晏棠穿戴完毕,一身富家公子打扮,准备随着孟烁他们去夜探湖翠楼。 靳明阳的侄子靳纬乃是当地一霸,上到钱庄布庄,下到赌场妓院,都有他的涉猎,而这湖翠楼就是绥州有名的莺歌之地,也是靳纬主要的进账来源,八成银子都供给了靳明阳。不仅如此,湖翠楼还涉嫌拐卖良家女子,当地官员层层包庇,一些人受害的穷苦百姓投诉无门,只能将苦水往肚子里咽。 李映柔身穿蜜色中衣,慵懒的躺在香榻上,手拎蜜饯放进嘴中,双眸似有几分揣测,紧盯着对镜整理衣冠的晏棠,“不是去查案吗?穿这么高调做什么?” 晏棠听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戴,通身黛蓝,连个刺绣都没有,除却衣料华贵,其他的平平无奇。 他走到李映柔身边,轻轻将她的脑袋扣进怀中,“我怕你乱想,已经挑了最朴素的了,难道要光着身子不成?” “我已经乱想了。”李映柔摩挲着他腰间玉带,抬头看他,丰盈的唇瓣微微嘟起:“你不会借此机缘去招蜂引蝶吧?” 她秀丽的眉眼间轻浮起淡淡忧愁,晏棠看在眼中,心尖柔软的地方被掐了一下,半跪下来轻抚她的脸颊,吻平了她唇畔嘟起的弧度,“我发誓,绝不让女人靠近我分毫,我不进厢房,在湖翠楼转转就先回来陪你,剩下的让缇骑去办。” 房内燃着几盏琉璃灯,灯罩映出的璀璨光影晃在晏棠脸上,姣好的五官显得愈发俊逸矜贵。 李映柔目光微凝,怅然道:“好吧,那你得说话算话,除了办事,不许干别的。” “嗯,放心吧。”晏棠含笑点头:“乖乖等我,回来我带你出去逛夜市。” 来绥州好几天,李映柔还没好好逛过这座城,听到此话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忙不迭点头,将晏棠送出了屋门。 待晏棠走后,她又躺回了软榻上,无聊的凝望琉璃灯发怔。 这次没带竹筠,晏棠一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在软榻上翻来覆去,不禁又开始胡思乱想。他们来时路过湖翠楼,那附近的空气好像都是香粉做的,绿肥红瘦堪比京师。晏棠去那种地方,她有些吃味,越想越离谱。 当脑海中迸出他与别人缠绵的香艳场景时,李映柔再也按捺不住躁动的情绪,噌一下从香榻上坐起来 不行,她得跟去看看。 这个想法如雨后春笋,立马占据了她的心脏。她迅疾穿好衣裳,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发髻,推门离开了寝房。 大宅中守卫的校尉正在轮流用膳,戒备正是最松散的时候,李映柔唤了几声没有人应,索性自己出了府。湖翠楼离这大宅不远,有几个街口的距离,走过去也不会太累,正巧还能看看绥州的夜幕街景。 出了大宅,她按照记忆朝湖翠楼走。然而拐了几个街口,都没有见到湖翠楼,应该是有个岔路走错了。 李映柔在原地驻足,并没有多少慌乱。她身处在一条熙熙攘攘的小街,到处都是吆喝叫卖声,热闹非凡。她顺着小街逛了一圈,瞧一眼天色,准备找个人探路。 就在这时,她身后黑漆漆的巷子里突然伸出一双手,捂住了她的嘴,生拉硬拽将她拖进了一眼望不见底的巷子中。 晏棠进入湖翠楼后,只在厢房小坐片刻就跟孟烁一起离开,两人分头在楼内探查。 湖翠楼共有三层,一层乃是大堂和歌舞选魁之地,二楼三楼是雅间,其后院是老鸨和妓子们的住所。两人潜进去,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正要细细窥察,却被五大三粗的守卫发现,以私人重地不接客览的名义将他们请离了此地。 大概摸排了一圈,晏棠心头有了灯,转头对孟烁道:“你们在这探探口风,是否能跟探子的密报契合,回去我们再汇总。柔柔还在院子等我,我得先行一步。” “是,公子放心。”孟烁颔首领命,撩袍上了二楼。 晏棠未再逗留,策马回到了大宅,然而来到寝房时却傻了眼,屋内空无一人,唯有几盏琉璃灯欢快跳跃。 “柔柔?” 他喊了几声,无人回应,又带着人在宅院里找了一圈,没有发现她的身影。 晏棠心底一沉,将值守的校尉都叫来,“殿下人呢?是否出去了?” 校尉面面相觑,都说没有看到长公主出门。 值守寝房院子的校尉惶然道:“大人走后,卑职除了用膳都在原地当值,若是长公主出去,想必正巧是处在这个空档……” “你们这是渎职!”晏棠面色凛寒,一脚踹在说话之人的胸口处,怒叱道:“找!赶紧去找!” 李映柔浑浑噩噩醒过来时,依稀听到有人在谈话 “大哥,咱们这样行吗?二爷特别交待,不让在本地弄娘们了。”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她是哪里人?只要皮囊漂亮,管那么多干什么?” “但要是让二爷知道,我们怕……” “怕什么怕?总要跑到外地掳人,来回花费这银子算谁的?外头来的那批死了一个,就补个空缺而已,没事!” 砰 门被重重关上,耳畔又恢复了寂静。 李映柔脑子像被搅拌似的,隆隆疼个不疼,好半天才勉强睁开眼,想坐没有力气,只能尽量仰起头察看。 柴房四壁焦黑,点着一盏油灯,里面关着五六位少女,各个都五花大绑,嘴堵白绢,有两个跟她一样,茫然惊惧的抬头寻睃。 脖子支棱的酸麻,李映柔又躺回地上,无奈的挑了下眉梢。 来了一趟绥州,竟然被绑了。 真幸运! 方才那群人不知道用什么药将她迷晕,她只感觉眼皮沉重,正要昏昏睡过去时,柴房又来人了。 “醒醒!都起来了!” 伴随着男人粗犷沙哑的声音,一盆盆冷水泼在少女身上,狠戾无情。 李映柔被浇了一个透心凉,那点盘旋不散的困意终于消失殆尽,她晃晃头上水珠,艰难坐起来,恶狠狠瞪向始作俑者。 面前两个男人一高一矮,身体都很敦实,穿同样的青灰短褐,样貌凶神恶煞,一看就不是善茬。 有姑娘呜咽起来,高个子听的烦躁,恫吓道:“哭甚!再哭就剜掉你们眼珠子!” 这招果然管用,年纪尚小的姑娘们旋即收了眼泪,战战兢兢的靠在一起,而李映柔因为身材较之高挑,被她们挤在中间,包成了饺子馅。 高个子继续叫嚷:“都给老子听好了,老子这是带你们享福去,给你们一条通往金山银山的路。到了湖翠楼,你们老实在里面服侍,数不清的票子和珠宝等着你们。这里是二爷的地界,若是有人想跑,有人想逃,只有一个后果,那就是沉入江里喂鱼!听懂了吗!” 姑娘们被高个子铜铃一般的牛眼吓到,小鸡叨米似的点头。 李映柔也随着迎合,心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她正想着去湖翠楼,如今倒好,直接有人将她送进去了。联想到晏棠之前提及的事情,八成这些掳来的姑娘都是要被带进湖翠楼当娼妓的。 看来传言属实,这些人口中的二爷,应该就是靳明阳的侄子,靳纬。 后半夜时,姑娘们从后门被带进湖翠楼,当晚就见了老鸨。老鸨是个丰.乳肥.臀之人,摔着湖翠楼护卫立完下马威,又将这群新人的姿色察看一遍。 “到都是细皮嫩肉的。”老鸨轻摇羽毛扇,细声道:“有会才艺的吗?明儿就能上魁台叫上好价,免得你我都跟着麻烦,这教条起来,你们吃不好穿不暖,妈妈也跟着烦得很呢。” 李映柔眼波轻晃,晏棠正在调查湖翠楼,若是她上了魁台,很快就能被锦衣卫知道,到时候也就能脱身了。 她略一思忖,低声道:“妈妈,我会才艺,琴棋书画,跳舞,我都会。” 有她开这个头,一位双眸乌亮的姑娘跟着说道:“妈妈,我会跳舞,会唱曲儿……” 外面掳来的丫头大都是乡野粗鄙之人,这批有两个半现成的,老鸨甚是满意,让随行之人蒙住她们的眼睛,带着她们离开了此地。 过道有台阶一路向上,随后是铁门开阖的声音,温暖的夜风嗷嗷往下灌,李映柔猜测方才待过的地方应该是地下密室,专门用来交易这些掳来的姑娘们。 李映柔被带着转了许久,随后才被带入一间馨香的房间。护卫将她眼上的罩子扯掉,室内亮如白昼,布置并不艳俗,反而带着江南雅致的特色。 方才的姑娘已经不见了,老鸨坐在圆桌上,打了个呵欠,考量了一番她的才艺。李映柔抚琴一曲,继而跳了一段先皇后教与她的舞蹈,引得老鸨啧啧称赞。 “好,乖女,明日妈妈给你先上牌。”老鸨笑眯眯地拿羽毛扇拍拍她的肩膀,宛如看到数不清的银子砸过来,“你来的晚,明早就不必下来晨训了,好生歇着,晚上接客。” “接客”这词听的李映柔额角一跳,不过她还是佯作淡定,客套地将老鸨送走。 关上房门后,她摸了摸腰际,见藏在里面的金令还在,不由舒了口气。不过这金令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一旦靳纬知道她在绥州,怕是锦衣卫在绥州暗查之事也会暴漏。 李映柔行至墙边,推开雕花栅窗,外面夜幕还黑着,朗月清风,静谧安详。她住的房间在三楼,放眼眺望正巧能看到院中一株茂盛的大槐树,槐花香飘四溢。 不多时,她将栅窗重新关上,走到床边和衣躺下。 晏棠现在应该在满绥州找她吧? 她叹了口气,渐渐阖上眼。 朦胧中,依稀听到栅窗开阖的声音还有轻微的脚步声。李映柔恍然惊醒,正要循声而望,一个暗影扑到她身前,迅疾捂住了她的嘴。 “是我。” 熟悉的声音传来,李映柔乌眸中的惊惶渐渐褪去,雾霭弥散,伸手抱住了晏棠。她咬着唇没说话,将眼泪全都抹在了他的衣襟上。 晏棠见到她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才倏然放下来,紧紧搂住她,自责地皱起眉:“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 言罢,有狠戾的光自他目光中浮现。 李映柔摇摇头,嗡哝道:“我想去看看你,可我走错了路,就被他们掳这里来了……同行的还有六个姑娘,大都十三四岁,有个跟我一样被带到这座楼上,其他的不知道送去哪里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晏棠坐在床沿,手捧她的面颊,疼惜地擦去两行清泪,“怪我,我明知道你不放心,今晚就不该来这。”他轻吻她额头,“没事就好,我带你回去,这笔账……我会跟他们细算。” 想到柔柔吃的苦,晏棠的心仿佛被生生割了几刀,他正想抱起柔柔,对方却按住了他的胳膊。 李映柔搓搓鼻尖,眼尾还沾着几颗细小的泪珠,释然道:“既然都到这了,不放就将错就错吧。” 她将之前的见闻事无巨细的告诉晏棠,并且想留在湖翠楼当眼线,跟锦衣卫里应外合,争取拿到靳纬的更多证据。 晏棠目光沉沉,尤其是听到老鸨让她明天接客,斩钉截铁的否了:“不行,孟烁他们正在想办法跟这些娼妓取得联络,用不到你来当眼线,赶紧跟我回去。” “怎么不行,反正我在宅子闲着也是闲着。”李映柔定定望着他深染愠色的容颜,探身在他薄唇上轻吮一下,“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就是怕我接客吗?明天你来当恩客,不就行了?” 话落,她眼尾轻弯,宛若缀着一尾钩子,笑地妖娆妩媚。 晏棠的眼神不争气地被她勾住,怔怔看着她坐在自己身上,耳畔呵气如兰,只听她深情蛊惑道:“恩客和妓子,想想还挺刺激的,不是吗?” 五日后,绥州码头停靠了一艘巍峨的楼船。 这艘楼船比寻常的大了两倍,其上下来一行人,气势如山。众星拱月般走在前首的男人头戴紫金冠,身着天青云纹圆领袍,手持描金乌骨扇,曦光倾照在他身上,样貌显得清秀俊朗,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雍容矜贵之气。 小马子身穿鸦色直缀,恭顺道:“公子,马车已经备好了,直接去赵家巷子?” 李韶拿扇子轻敲手心,放眼环视一圈,颔首道:“走,去赵家巷子。” 绥州城并不大,从码头到赵家巷子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一行人声势浩荡的停在宅子门口时,旋即引起了缇骑们的注意。 李韶下了马车,带着几个人兀自朝宅子走。 两名缇骑上前揽住他:“什么人!” “大胆!不长眼吗!”小马子戾喝一声,取出保管的帝王金令亮给他们。 缇骑一看,惶然跪在地上。 李韶看也没看,径直从他们中间走进去。这处宅子并不算大,过了正堂,不多时就来到了后院,正巧跟晏棠打了个照面。 望着这位不请自来的京师贵客,晏棠略微一怔,叩首道:“臣参见陛下。” “起来吧。”李韶懒洋洋的回他一句,绕过他直接往内宅走,“皇姐!” 他喊了两声没人应,还是晏棠沉声道:“陛下,长公主不再这,她这几日在湖翠楼。” “湖翠楼?”李韶侧头看他,“干什么的地方?” 晏棠滞涩须臾,直言道:“陛下,湖翠楼是风月场。” “风……风月场?”李韶薄唇微张,难以置信地凝视他,好半晌才闷过弯儿来,高声质疑道:“怎么回事?朕的皇姐怎么会在风月场!” 晏棠将那晚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回禀,李韶听完,脸气的青白。 “晏棠,你为了查案,将朕最疼爱的人留在青楼?”李韶将乌骨扇砸到他头上,咬牙道:“你混账!” 作者有话要说: 李映柔:每天cosplay好开心哟! 晏棠:稍安勿躁,砸场子的来了…… 第39章 、暮钟起 戌时整,在一片男人放浪的欢呼和口哨声中,湖翠楼的魁台再度开启。 高台之上幔帐纷飞,纤影婀娜,顶红字牌的姑娘们先后登场,由看中的恩客叫价,价高者得,姑娘们会为其一条龙服务,软玉生香尽在怀中,快乐简直似神仙。 李映柔身着鹅冠红罗裙,高鬓如云,面施红妆,乖巧地排在队伍末尾。楼里姑娘的衣裳都很贴身,恰巧勾勒出女子玲珑妩媚的曲线,然而宫里养出来的人还是和小门小户家的不一样,光她那吹雪般弹润的肌肤就吸引了无数饿狼的视线。 宾客间有人对她打呼哨,李映柔循声一看,又是那位纨绔公子,长得倒是俊俏,可惜一脸风流相。 自从她初次登台,这位公子已经连续叫价好几天了,然而没能拼过晏棠的财力,也跟着吃瘪好几天了。 今儿还没放弃。 李映柔不屑地瞥他一眼,眼神向人群中掠去,看着看着,她倏然紧张起来,那道儿熟悉的身影今晚竟然没来。 难道是锦衣卫出什么问题了,迟到了? 时光飞逝,她乌眸含忧地望向门口,攥起的手心变得湿漉漉的,脊背也染上一层薄汗。等她上魁台时,晏棠依旧没有出现。 她心道完了,舞的拍子也跟着错乱,晏棠不在,那别人要是竞价…… “一百两!” 此价一出,全场哗然。 湖翠楼花魁众多,但毕竟是露水情缘的风月场,鲜少有人出到如此高价。众人啧啧看向喊价之人,满脸敬佩。 那位纨绔公子傲慢的抬起下巴,对着台上惊诧的李映柔挑唇一笑,贪婪的眼神将她曼妙的身体上下打量一遍,似要将她吞进腹里。 他被压好几天,今儿可是牟足劲势在必得! 就在他幻想着如何享用美人时,后排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一千两!” 湖翠楼炸开了锅,好事之人站起来,纷纷翘首看向这位财大气粗之人,竟然为了风尘女子斥如此巨资。 只见喊价之人身着绯红圆领袍,头戴皁色大帽,帽檐压的很低,只能看清高挺的鼻梁和弧度姣好的薄唇,此时悠闲地倚靠在圈椅上,乌骨扇在指尖轻转,通身明艳如骄阳,一看就不是寻常富贵人家。 估摸着,是为世家子弟。 老鸨今儿乐呵了,直接敲锣定音,兴奋到嗓音都变尖了:“迎客萧淮苑!” 直到李映柔走进萧淮苑时,这才如大梦方醒,她被一个陌生人点了台。 这可怎么办,她急的在屋里团团转,趁着恩客没来,打开屋门想喊小厮过来救她。这几日缇骑们已经乔装成新来的小厮混进来,可惜今日竟然一张熟悉面孔都未见着。 木质楼梯传来沓飒的脚步声,李映柔心头一紧,旋即缩回了屋内。 事到如今只能按应急策略来了,她从腰际拿出叠起的笺纸,将里面的白色药粉洒进酒壶中,使劲摇晃几番。 这头刚放下酒壶,屋门就被人推开了。 李映柔按照规矩,跪在地上大礼迎接,眼都没抬一下,只能看到他艳丽的袍角从身前掠过,带起一阵清雅香风。 男人没说话,进到屋内依然带着大帽。李映柔只用余光清扫,身量似乎有些眼熟,然而她并未细思,想着速战速决,便跪着挪到他身边,替他斟满一杯酒。 李映柔端起酒盅,盯着他轮廓柔和的下颌,娇声道:“路途劳累,恩客先喝杯酒,润润喉吧。” 男人淡淡“恩”了声,接过酒盅一饮而尽,继而摘掉大帽,眉眼含笑地看着她,“皇姐,可是想朕了?” 望着那张清雅温和的面容,李映柔懵懵地眨眼,“韶韶?你……你怎么在这?” “朕不放心这边的进度,就顺道过来看看,没想你——”李韶话没说完,倏然觉得头晕目眩,扶住额角,下一瞬人就阖眼瘫倒了。 没想到这药见效如此之快,李映柔心头一惊,伸开双臂将他接进怀中,轻拍着他面颊,急切唤道:“韶韶!韶韶!” 李韶陷入沉睡,没有半点反应。 “哎呀!”李映柔气得咬牙,来就来了,干嘛搞得神神秘秘?这下好了,喝了这能让人昏厥的药,还不知道会不会对身体有什么伤害。 她从屋外唤来小厮,将李韶架到床上躺着。 临出门时,小厮意味深长地回望一眼,花这么多钱买姑娘一夜,到头来两杯酒就醉倒了? 果然富贵公子毛病多…… 李映柔替他褪去外袍,摆了热帕子替他擦拭着额角的薄汗,一整晚都没敢阖眼,不时探探他的脉搏,生怕出什么意外。 直到天光初绽时,李韶才浑浑噩噩的醒过来,感觉像是宿醉,头沉的抬不起来。 李映柔关切地凑过去,明湛双眸下携着两道浅浅的乌青,“韶韶,你可算醒了,难不难受?” 李韶按住头,难受地皱紧眉头:“皇姐,朕这是怎么了……睡了一夜吗?” “我昨天以为是陌生人把我叫了,就把晏棠给我的迷魂散下到了酒里,结果被你喝了。”李映柔皓腕轻抬,替他揉起太阳穴,嗔怪道:“你来也不提前差人说一声,竟整这些幺蛾子。” 李韶怅然道:“朕本来想着给皇姐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惊吓还差不多。”李映柔剜他一眼,疼惜道:“头很疼吗?你这次来应该有带太医吧,赶紧回去找太医看看,可别落下毛病。” 李韶听罢,这才想起来正事,半撑起身体,费劲地扬起头:“皇姐,你跟朕一起走,这里乌烟瘴气,你不能在这待着。” 李映柔摇摇头:“不行,这边就快收尾了,我们已经摸到了那个密室的位置,很快就能找到他们绑掠民女的证据了。” 李韶不依,面上愠色外露,沉声道:“那是晏棠该干的事,你一个弱女子呆在这狼窝断然不行。你没看到昨天那些男人的眼神,跟没见过美女似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恶心不恶——” 他话没说完,人就被揽入温暖的怀抱中。 女人的娇躯贴在他脸上,细微有力的心跳声治愈着他焦躁不安的情绪。 李映柔轻抚他的后脑,替他顺着毛:“好啦,别小题大作的,再等两三天,乖……” 辰时三刻,李韶懊丧地坐在马车里,拿扇子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等他回到赵家巷子时,晏棠刚用完早膳,见天子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估摸着铁定是被柔柔哄回来了。 李韶的耳根子,比他还软。 晏棠挑了下眉梢,故意问了句:“陛下,长公主没跟着回来?” 李韶坐在交椅上,接过小马子递得茶,没好气的瞥他一眼。 “陛下,臣早就说过,长公主决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臣……” 李韶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别絮叨了。” “是。”晏棠望着他,话锋一转:“陛下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还不都怪你那药,朕进了屋门就被皇姐迷倒了,昏睡到黎明,现在头还沉着呢。”李韶呷了口茶,砰一下将茶盅搁在高几上,气道:“一天天的,干得这叫什么事。” 晏棠忍着笑,不仁义地腹诽“活该”,谁叫不听劝,非要来个突袭。不过他面上依旧肃然,垂首道:“臣这就去传太医。” “等等。”李韶黑眸沉沉地看着他,“关于靳纬的调查差不多算了,火速收网,长公主不能老待在那里。” 晏棠颔首:“是,臣遵旨。” 当晚,李韶再度包下了李映柔,而锦衣卫在这晚突袭了湖翠楼密室,在里面解救出少女七人,未来得及处理的尸首两具。 这些少女被悄无声息地带出了湖翠楼,知道第二日,换岗的守卫才发现了倒在地上闭气的同伴,为首之人赶紧报告了老鸨。 老鸨一听,事关重大,差人去禀了二爷。 二爷正巧去了郊外老宅,只是回话,先找到内鬼。 守卫头子对老鸨说:“妈妈,最近听小翠说,新来的荷花经常打听谁是被掠过来的姑娘,虽然只是闲谈,会不会……” 荷花就是李映柔随意起的艺名。 老鸨听罢,眉心凝成一团,这荷花可是湖翠楼的摇钱树,如今更是接连两日千两起价,这倒让她犯了难。 不过想到二爷乖戾的脾性,老鸨只能忍痛舍财,低声道:“今儿找个机会,吓吓荷花,看一下能否套出话来。” “行。” 守卫头子转身要走,老鸨又叫住他,叮嘱道:“别伤了她的脸,若她是无辜的,还得继续给我挣钱呢!” 绥州的气候比京城要热,来到这短短十几天阳光就毒辣起来,照在皮肤上有些灼烧之感。 李映柔阖上栅窗,将阳光隔绝在外,支颐着头翻看桌上书本。 不知不觉困倦袭来,她掩唇打了个呵欠,准备小憩一会。这头刚躺下,门就被人从外面踹开。 凝着陆续进来的几个大男人,李映柔紧张地从床上站起来,怒目圆睁道:“你们干什么?怎么擅闯妓子的房间?” 烟花巷子也有自个儿的规矩,守卫小厮等男人,无故不得进入姑娘房间。 守卫头子站在最前面,脸上一道蜈蚣似的疤痕狰狞丑陋,对她咧嘴笑道:“哥几个既然来了,肯定有妈妈的嘱托,荷花姑娘老实交待,是否跟官府通了信儿?” 锦衣卫昨晚弄出那么大动静,李映柔自然知晓,明知故问道:“哥哥,此话何意?” 刀疤脸冷哼:“荷花姑娘别装傻,为何你总向姑娘们打听一些不该打听的事?” 李映柔轻巧说道:“哥哥怕是误会了,我这人天性好奇,再加上我自己的经历,自然就问的多了一些,总想找些同病相怜的姐妹,抱团取暖而已。” 她一口一个哥哥,叫的人心尖生颤,而刀疤脸在莺莺燕燕中见得多了,并不吃这一套,眸光冷寒,对身后人示意:“既然荷花姑娘不肯老实交待,那就别怪哥几个不客气了,上!” 李映柔还没反应过来,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就反扣住她的胳膊,将她按倒在地。 她的脸贴在冰凉生硬的地板上,眼瞅情势不妙,叱道:“放开我!你们好大的胆子!” 刀疤脸不理她,手势一起,后面的大汉就拿着藤条,狠抽她的后背。 “唔!”李映柔闷哼一声,差点没闭过气去,脊背倏然刺痛,像烧了火一般,延伸到她的腰际。 “说不说?”刀疤脸怒喝:“不说就使劲打!” 又是一藤条抽下来,李映柔冷汗直流,忍无可忍的大喊:“来人!来人!锦衣卫!” 厢房门外,李韶和晏棠常服加身,一前一后登上楼梯。 锦衣卫昨夜已经拿到部分实证,探子已经回禀,靳纬会在晚上来到湖翠楼,他们准备先将李映柔接出去,届时来个瓮中捉鳖。 甫一听到女人的嘶喊声,他们遽然一惊,互换了眼色,迅疾冲进厢房。 几个守卫对不速之客的到来并没有多少惊惧,刀疤脸转身一看,认出是荷花的恩客,劝道:“爷,荷花姑娘不听话,正受罚呢,改日再——” 未等他说完,京师来的两人已经发力。 李韶一拳将刀疤脸打倒在地,抄起板凳砸向他,一时间桌椅满天飞,不多时屋内就满地狼藉,守卫们倒地哀嚎,血溅了一屋。 “柔柔,你怎么样!”晏棠将李映柔揽在怀里,盯着她脊背上两道红色伤痕,差点咬碎一口牙。 “疼……”李映柔鼻尖泛酸,眼睛一眨,豆大的泪珠滚滚落下。 晏棠心如刀绞,悔不当初,“我这带你回去。” 李韶行至二人身边,猛地将晏棠一推,抢先将李映柔横抱起来,眸中凛寒如冰:“收网,将这些人全部处死!” 作者有话要说: 又忘了定时 第40章 、暮钟起 翌日,尘埃落定。 湖翠楼关门大吉,除却靳纬,涉案之人被全部锦衣卫当场处死,连同绥州三司一起受罚。 三日后,众人启程回京,坐得是李韶带来的楼船。 舱房内燃着璀璨的琉璃灯,李映柔刚上过药,身着雪色中衣,趴在床上昏昏欲睡。 李韶坐在床沿上,轻声读着话本,余光瞥到她已经睡熟,这才将话本放下,拎起被衾小心翼翼搭在她的细腰上。 藤条抽的虽然不狠,但上头带刺,很容易感染,李映柔这两天一直断断续续低烧,委实让他心疼,呼吸都变得凝滞下来。 李韶静默凝着她瓷白如玉的脸,眼睫纤长,翘鼻嫩唇,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完美,正巧长在他的心尖上。 他双臂撑在李映柔两侧,俯下身,面朝那张樱桃小口,缓缓移过去。 就在这时,舱门不合时宜的被人打开。 “陛下,靳纬他——” 刻意压低的声音戛然而止,李韶微微侧目,正巧看到停驻的皁靴。恨意夹杂着报复欲席卷在他的胸腔中,他想当着晏棠的面深吻她的唇瓣,越深越好,然而斟酌再三,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慢条斯理的起身,只言片语都没说,与晏棠擦肩而过。 晏棠并未多想,跟着他走出船舱。 茫茫夜色中,李韶一袭绯红靠在船舷上,手指轻叩着船边缘木,容颜隐在昏暗中,看不真切,“爱卿有何事?” 晏棠沉声道:“陛下,靳纬已经交待完整,奏疏在这里。” 说完,他将奏疏呈上。 李韶接过来一审,慢悠悠将奏疏递还,“爱卿辛苦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晏棠凝视他那张温然面容,薄唇轻启:“陛下,臣想进去看看长公主。” “长公主一切安好,用不着你看。”李韶冷下脸,未等他回答,再次回到船舱,将舱门紧紧关上。 回到京师后,李映柔的精神状态已经好了很多,她没有跟李韶入宫,坚持回到了自己府邸养伤。 竹筠望着她的伤口,一边上药,一边心疼落泪。 李映柔笑着劝她:“别哭了,也不是多大的事,我小时候被母后责罚,不也被藤条打过吗?” 竹筠默然点头,将眼泪收了收。她清楚记得,主子那时大概七八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先皇后素来严厉,经常惩罚主子。 李映柔倏尔想到什么,乌眸晶亮,仿佛含着一汪水:“你一会去煨点养身汤,估摸着晏棠一会要来。” 竹筠上完药,替她重新穿好衣裳,“奴婢这就去。” 果真如她所说,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晏棠就火急火燎的进了屋,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力道之大,似乎怕她一瞬间溜走。 “不就是在船上两三天没见着吗?至于这样?”李映柔对他的表现哭笑不得,娇声道:“疼,后背疼……” 晏棠这才清醒过来,赶紧松了力道,抿唇望着她。 他一直都未开口,目光幽幽,饱含着委屈之意。李映柔靠到他肩上,手指摩挲着他的喉结,纳罕道:“怎么了,看样子心情不好?” 回想到船上那两日,晏棠胸闷气滞:“在船上我想去照顾你,结果陛下连你的面都不让我见,非要自己守着你,我有点……” “傻子,你怎么谁的醋都吃?”李映柔没奈何的嗔他一眼,耐心哄道:“好了,我都没跟着他进宫,刻意在府里等你呢,生什么气呀?他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见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晏棠不由肃起脸,前世李韶虽然会给他穿小鞋,但从未如此明目张胆的排斥过他,说难听点就像只护食的狗,谁抢咬谁,连他送来的药都给倒掉了。 少年皇帝羽翼渐丰,人也跟着愈发霸道,晏棠隐隐不安,旁敲侧击道:“你跟陛下的年纪都不小了,往来上还是多注意避嫌,外面的传言已经够多得了,要不然还得我去堵住悠悠之口。” 不伦他再怎么掩饰,也规避不了满是味道的话头。 李映柔伸嘴咬他的喉结,含笑道:“行,我知道了,醋郎大人。” 当晚,李韶对靳明阳下了阎王令。 梁郁中立在勤政殿,听完天子的安排,忧心道:“陛下,这样做能行吗?会不会太慌了?” 李韶站在桌案旁,随手摘下一朵绯红如火的花,揉进指尖碾压,“靳明阳的证据拿得差不多了,那些小兵小蟹,不够的话你们再罗织一些,朕不想跟他们拉锯了。” 见圣意已决,梁郁中垂目道:“是,臣领旨。” 梁郁中火速出去安排,李韶将残花掷在地上,轻嗅指尖残留的芬芳。 若没有尝过,他或许还能忍,而船上几日的偷噙让他食髓知味,心头跟着躁动不安,恨不得立马就将朝思暮想的女人收入囊中…… 多等一日都觉得漫长。 在梁郁中的安排下,靳明阳的嫡长子策马碾死了一名无辜路人,旋即被顺天府抓走了。 靳明阳得到消息,来到勤政殿替长子求情:“陛下,犬子虽然行事鲁莽,并这次非刻意而为之,乃是那刁民生生往马上撞。不过事已至此,老臣愿意抚恤亡者家人,只求陛下开恩,绕过犬子一次。” 不过是死了一个庶民,他身为内阁首府,有的是钱抚恤亡者。只不过这事闹到了顺天府,他无法私下处理,只能来求天子恩典。 殊不知李韶的态度与他大相径庭,冷然坐在案前,眉眼间不复往昔的温隽娴雅,“首辅大人,大公子早就声名狼藉,如今又是当街案发,闹得京师满城风雨,你让朕如何开恩?朕也是颇为无奈,只能按照大魏律法秉公处理了。” 靳明阳一怔,腿瞬间软了,“陛下的意思是……”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李韶叹道:“首辅大人莫要怪朕,要怪,只能怪大公子时运不济。” 三日后,靳家大公子被处死。 靳明阳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连在府中歇了半月,人才吊上来一口气。 在他休息的这半月,京师波云诡谲,靳明阳隐隐察觉李韶要对他动手,反复斟酌,决定策反襄阳侯等人。 然而在他下定决心的当晚,御史中丞涂淼就将他出卖了。 天子连靳明阳的嫡长子都不肯保下,涂淼深觉淮党大势已去,扑通跪在勤政殿,字字泣血地控告靳明阳勾结日本蒙古,从中卖国索利,还联合襄阳王密谋造反,而他往日所做的一切,都是受靳明阳逼迫。 涂淼将自己的罪责推得一干二净,李韶冷哂,哄着涂淼录了口供画押,随后变了脸,将涂淼压进了刑部大狱。 同天,靳府被抄,千里堤坝在一次次蛀咬中轰然崩塌。 锦衣卫拿下靳明阳,廷杖三十后压入诏狱审问,罪行如雪般落下,不管何种都被夯实,淮党如同一盘散沙,上下牵连甚广。 诏狱之中,靳明阳被折磨地早没了往日的气场,鬓发散乱像蓬乱草,眼睛浑浊不堪,对着端坐在前的晏棠说道:“烦请你去传个话,我去见见陛下,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将死之人,还有必要去见天子吗? 晏棠本想拒绝,又怕错过重要信息,只能如实回禀李韶。 李韶怔了怔,隐约知道靳明阳的意图,旋即摆驾诏狱,支开了所有人。 阴暗的牢房中,李韶衮龙袍加身,俊朗的面容不怒自威,“说罢,找朕何事?” 靳明阳动了动铁索紧扣的手腕,颤声道:“陛下,老臣有个秘密,事关皇室血脉……长公主李映柔,不是先帝的骨血,她是我靳明阳的女儿……” 话到末尾,他猩红的双眼如铜铃一般睁大,神态有些许疯魔。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李韶并没有多少惊讶,从容不迫地问他:“你将这种龌龊事告诉朕,就不怕朕为了保护皇家颜面,杀掉她?” 靳明阳不是没想过,但他依然要赌一把:“不会的,你不会的,我知道你对我女儿有情……” 牢中寂静无声,只有春风在甬道嘶吼。 李韶凝他许久,低笑出声:“你犯得错,朕跟皇兄少时就知道,这是可以抄瓜蔓的大罪,若不是因为她,你活不到现在。” 他走到靳明阳身前,声色平平,不带一丝波澜:“朕不妨也给你透个底,朕不会杀她,还会立她为后,前提是……你必须死。” 帝王的声音字字砸进靳明阳心底,他怔愣许久,脸上扯出狰狞的笑容,笑到最后,眼泪簌簌而落。 李家抢走他的挚爱,他一生朝野沉浮只为报仇雪恨,虽没有按原计划控制住李家的后人,但靳家的根非但不会断,还会永远融入到李家后人的血脉当中…… 李旭若在天有灵,怕是要对他恨之入骨吧? 如此,甚好。 靳明阳低下头颅,吃吃笑道:“老臣满足了,请陛下赐死吧!” “不是现在。”李韶眸光冷朔,回以一笑:“在你该死前,先给朕好好活着。” 得知靳明阳死期将至,李映柔接连兴奋了好几天,最后又在李韶的陪伴下跑到皇陵痛哭了一场。正巧赶上她的生辰,她在府中大摆春日宴,庆贺皇兄大仇得报。 靳明阳倒台,内阁空虚,李韶要选出一人升任内阁首辅,没能参加这次宴会,而晏棠却忙里偷闲,将诏狱的事交给了马禄,自个儿来到了公主府。 参加春日宴的都是年轻的世家子弟,皆与李映柔交好,宴会上觥杯交错,丝竹靡靡。 远远看到那身绯红蟒袍,李映柔双眸盈盈然,正要唤他过来,却见他朝别处一指,人就消失不见了。 晏棠不爱热闹,只身坐在安静的水榭旁,凝望那池中浮萍,随着风飘散离聚。忽然有人捂住他的眼,嬉笑道:“猜猜我是谁?” 晏棠笑笑,回手揽住她的腰,直接将她抱坐在腿上。融融春光照在热切拥吻的两人身上,远处景致烂漫,美得好似一副画。 直到怀里人娇声嘤.咛,晏棠才恋恋不舍得松开她,嘴里全是浓郁的酒香,他望着那双迷离如水的秋眸,忍不住埋怨道:“这是喝了多少酒,疯过头了吧?” “现在嫌弃我疯了,那晚上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疯?”李映柔手抚着他的脸颊,渐渐往下,“你就是喜欢疯了的小妖精,还在这装正经。” 晏棠被她如此一撩,全身都像是着了火,情难自持。他眸色幽深,轻咬她的耳廓,直接将她抱到了附近一处隐蔽的凉亭里。 凉亭外面绿树蓊郁,四周纱幔低垂,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仿佛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酣畅淋漓的疏泄过后,李映柔餍足地匐在晏棠腿上,几缕乌发倾泻在地,头更加昏沉。 晏棠将她的衣衫拉拢,盖住雪白的肩背,温存过后的声音绵软了不少:“累了吧,我抱你回去歇着。” 他将酥软的人儿抱起,对方却忽然攀住他的肩,只见那双眸子里迷离散去,倍感清明。 “晏棠,我去找陛下,让他下旨允我跟穆钧和离,怎么样?” 翌日,春光明媚,湛蓝天空缀着几片云,如雾霭般飘渺稀薄。 李映柔带着参汤和小食来到勤政殿,饶是准备好了说辞,面对李韶时,还是禁不住有些紧张。 “皇姐,昨天又玩到何时?”李韶含笑看她,将手头朱笔放下,接过她带来的食匣,“这里面是给朕带来的吗?” 李映柔点头,“嗯,我让膳房做了你爱吃的点心,还有参汤,是新式做法,你都尝尝。” 说着,她将案上奏折一本本守好,腾出一块地方,亲自将食匣里的器皿端出,拎了一块桂糖喂给李韶。 她弯起眼眸,轻声问:“好吃吗?” “好吃。”望着那张粲然笑靥,李韶满足地笑笑,甜头从嘴中渗进了心里。 “你喜欢的话,我以后天天来给你送。”李映柔又将参汤端给他,走到他身后,替他按起肩膀,柔声细语道:“韶韶,我有件事求你。” “皇姐突然对朕这么好,朕就知道有事相求。”李韶仰头看她,无奈挑眉:“皇姐直说吧,什么事?” 李映柔睇着他的眼睛,深吸一口气,“韶韶,我想跟穆钧和离。” 伴随着话音,砰楞一声,参汤全洒在李韶的衮龙袍上,而白瓷小盅则滚落在地。 “哎呀,没烫着吧?”李映柔一怔,赶紧去寻锦帕。 参汤温度刚好,除了湿意并无他妨。李韶站起身来,将龙袍上的枸杞等物掸去,黑眸透出似有似无的沉郁之气,“皇姐为什么突然想和离?” 李映柔拿着帕子替他擦拭,慢条斯理道:“大好光阴,我不想在一个傻子身上耗着了……” 她絮絮叨叨一堆,说得有理有据,而李韶听着,亲和的眉眼愈发锋利。 突然要和离,说到底,怕不是为了晏棠。 他心里酸涩,恨意很浓,宽袖之下的手骨捏地生疼。他本想再等等,等时局安稳一些再告诉她,然而现在等不下去了,这两个人快要把他逼疯了。 再拖下去,是不是就要逼他赐婚了? 李韶阖上眼,再次睁开时,眸中阴鸷荡然无存。 “皇姐,别擦了,待会朕去换一身。”他握住李映柔纤细的手腕,温然道:“朕知道皇姐的意思了,朕也想到一件事,方才靳明阳从狱中传信,说想要见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 李映柔:嘤嘤嘤,想给晏棠名分。 李韶:开大! 第41章 、暮钟起 巳时三刻,龙辇停在刑部大牢门口,靳明阳罪名落实后,人就被转押在这里。 刑部尚书迎风而立,亲自迎接:“陛下,长公主,里面起。” 这是李映柔第二次进刑部大牢,里面依旧幽暗潮湿,顺着冗长的通道往里走,不多时就来到了关押靳明阳的牢房。 与旁边相比,这间牢房还算干净,像是特意被打扫过。靳明阳身穿囚服,抱着双臂倚靠在角落里,乱发遮住了他的半面容颜。 刑部尚书敲敲木栅,清咳几声,将沉睡的人唤醒。 靳明阳徐徐转头,外面站着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还有一位身姿娉婷的婀娜女子。大牢光线昏暗,但她那张瓷白如玉的面颊仿佛自带华光,一霎就吸住了别人的眼睛。 靳明阳清醒过来,起身时脚镣也跟着哗啦作响,他蹒跚着走到木栅前,依旧如寻常那般作揖施礼:“见过陛下,见过长公主。” 李映柔没有半点反应,只是紧盯着他,茫然和恨意搅在心间,不知这恶毒之人突然要见自己所为何事。这一世,她跟靳明阳并无过多交集。 李韶乜向身穿官袍的中年男人,吩咐道:“刘尚书,你先退下吧。” “是。”刑部尚书应着,踅身离开此地。 待脚步声越来越远,李韶微扬下巴,神采锐利,示意靳明阳可以说了。 靳明阳与他眼神交织须臾,继而看向李映柔,微沾灰土的脸变得和蔼可亲,精明和世故全部遁然无形。 他往前走了两步,双手叩在木栅上,颤声唤了句:“女儿……” 回到勤政殿时,李映柔整个人都是懵的,嫩薄的眼皮已经哭成了肿桃,眼角的泪珠无论怎么擦都没断过。 李韶见她半天都缓不过来,心也跟着难受,一边替她擦泪,一边将她抱进怀中,“好了皇姐,事已至此,不要再哭了,朕在这呢。” 这番安慰让李映柔鼻尖更酸,她不是李家的血脉,有何能耐再享受天子的安慰? 从大牢出来,她的心已经被那个恶人撕碎,崩坏在血液中,扎的她遍体鳞伤。啜泣声在勤政殿久久徘徊,夹杂着她断断续续的呢喃:“小时候我总想,为什么母后要对我这么严厉,只要一点出了茬子,就会遭到她的打骂……现在我明白了,每当母后看到我就像是看到了罪孽的果子,又怎么会喜欢我?” “可这事不该怪他们吗?为何要迁怒于我?”她不理解,紧紧按住发痛的心口,“父皇对母后那么好,她为什么还要跟旧爱牵扯不清?为何要生下我这个孽种?” 声声泣血的哭诉让人悲不自胜,李韶将她箍的更紧,低声道:“不许胡说,朕不许你说自己说孽种。” “本来就是……” 李映柔哭的更厉害,上气不接下气,一张小脸变得惨白。李韶见她如此,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冲动之下将她领到牢房,一点缓冲都没有。 正当他懊丧无措之际,李映柔从他怀中挣扎着坐直身,水雾迷蒙的眼睛直直睨着他,“韶韶,难道你一点都不惊讶吗?” 李韶微微抿唇,将她额前被泪水浸湿的乱发拢好,声音极尽温柔,生怕哪点再伤了她:“皇姐,朕跟大皇兄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什么……”李映柔深深喘气,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在她困顿惘然的注视下,李韶幽幽道出那段压在他心底许久的陈年往事:“那年朕跟大皇兄在从马场回来,正巧看见靳明阳抱着母后,母后让他不要再纠缠了,然而他却说想带着母后跟你离开京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能逃到哪去,最后两人不欢而散。朕跟大皇兄商议,决定将你的身世一直瞒下来。大皇兄出事之前,朕与他发生争执,也是因为这件事……” “大皇兄察觉到朕喜欢你,想让朕收回心意,所以我们发生了点争执。不过最后皇兄答应朕,待他登基,会替你重新安排一个身份,嫁给朕做王妃,只可惜他就这么出事了。” “自那以后,朕每天都想着早点扳倒靳明阳,只有他死了,你才能安稳的活下去,你的身世才不会成为朝野博弈的工具,如今朕终于做到了。” 盈盈灯火下,李映柔泫然欲泣,朱唇微微张开,露出些许莹白贝齿,人像是被抽去了三魂,变得木讷僵硬。 李韶凝着她,清俊的眉眼染上情动,双臂将她还在怀中,“皇姐,朕一直都爱着你,现在我们总算可以正大光明在一起了,朕会护你一辈子的……” 入夜后,斜风四起,一轮圆月挂在西空,很快被乌云遮盖,天地黯然失色。不多时,细雨淋漓而至,卷起阵阵潮湿的泥土气息。 李映柔抱着双膝缩在拔步床上,如缎的秀发披散在身侧,遮住她大半个身子。靳明阳和李韶的影子不停在她脑海中掠过,若不是嘴中被咬破的几处隐隐作痛,她真以为自己在做梦。 李韶总爱伺候她,前世还答应她不立后不选秀,她以为只是弟弟乖巧听话,却没想到里面还另有玄机。她跟晏棠都很纳闷,为什么她造反李韶还想保她一条命,现在全都解释得通了…… 李韶对她,并非只是姐弟之情。 前世没有除掉靳明阳,他一直将情愫按在心里,从未透漏给她分毫。现在真相大白,她心里隐隐作痛,有几分心疼他,也心疼现在的自己。 她该怎么办? 前几日她还在寻欢作乐,仅仅过了一天,她就从云端跌入了地狱。 哭了一会,李映柔只身来到书房,取出几幅李韶赠予自己的画作,上面都有题诗,如今一看,全是情诗。 李韶没有撒谎,这一切都是真的。 最后一丝侥幸崩塌,她将画颤巍巍卷起来,藏进柜子的最深处。起身时忽然头晕目眩,脚下一软,直直往后面仰去。 “柔柔!”晏棠迅疾进屋,在她坠地前拉住了她的手臂。 凝着怀中近乎昏厥的女人,晏棠愁眉不展,使劲掐着她的人中,“柔柔,柔柔!你怎么了?” 好半天李映柔才顺过气来,恹恹望着那张冷峭忧悒的面孔,摧心剖肝的疼席卷全身。 天子对她有意,那晏棠怎么办?她想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他,然而李韶的告诫不停回荡在她耳畔 “皇姐,安全起见,你的身世不要告诉任何人。” 眼瞧怀中人哭得不能自抑,晏棠愈发困惑,急切问道:“怎么回事,有人欺负你吗?还是说陛下没有答应和离之事?” 见她不答,晏棠轻抚她的后背,轻声安抚:“没事,不答应就算了,我说了不图名分,只要我们好好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别哭。” 他捧起她的脸,一点点将泪水吮去,最后落在她柔软的唇上。 呜咽渐渐被吞噬,李映柔眼睫轻颤,伸出手环住他的脖颈。此时此刻,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顾忌,发了疯似的将他按在地上,扯开了他的衣襟。 这场春雨连绵下了数日,连屋里的被衾都跟着潮湿起来。 李映柔起身后就直接坐在了软榻前,伸手推开了镂花栅窗,外面雨帘潺潺,花枝摇曳,青石地面堆积着数个水洼,层层荡漾着涟漪。 守在廊下的竹筠见栅窗开了,遂领着盥洗婢子进去,替她洗漱打扮。 李映柔坐在妆台前,直说了两个字:“从简。” “是。”竹筠默默替她上妆梳头,见她越发消瘦,心里纳闷又难受。 自打那日从宫里回来,主子就变得闷闷不乐,也不肯与她多说。她偷偷问过晏大人,又感觉不像他口中所说那么简单。主子一直都是个外柔内刚之人,区区和离之事,不会让主子变成这样。 高鬓梳起后,李映柔一点首饰都没有戴,挥手让众人出去,独自端详着铜镜中的人。她轻抚着自己柔滑瘦削的脸,心道还好,这张脸与靳明阳并无几分相似。 恍惚间,她的眼神被妆台上一枚小巧的青花描金圆盒吸引,这圆盒里装的暖玉膏,专治手脚冻伤。 在她十一岁那年,因为功课偷懒被母后罚跪,外面冰天雪地,北风呼号,她柔嫩的手脚都被冻伤。靳明阳得知此事后,便说自家有特制的秘药,年年都会呈进宫中,这一盒便是去年冬天的。 她将圆盒握进手中,静默半晌,走到门前使劲扔出去。 圆盒在空中画了个一道漂亮的弧线,“砰”一下砸在刚进院子的梁郁中头上,额角倏然鼓起一个肿包。 梁郁中捂着头,倒吸一口凉气,抬眸看向始作俑者时,寡淡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他带着几个人走到门前,躬身道:“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李映柔尴尬的扯扯嘴角,“方才砸到你了吧,可是伤的严重?” 梁郁中摇头道:“殿下不必介怀,臣骨子厚,无妨。” 李映柔望着他额头上的角,回头对竹筠说道:“去给梁总管取点伤药过来。” 未等竹筠回答,梁郁中婉言拒绝了:“这是陛下让臣送来的,给您放到屋里,臣先行告退了。” 他侧过身,让人将一个硕大的檀木匣子抱进屋,放在了正堂圆桌上,随后便带着一行人离开了。 这几日李韶知道她心情不好,就没有过来打扰,不过每天都会派人送来物件哄她开心,还有他亲笔写的小诗或者段子。 不知今天又送来了什么东西,李映柔返回屋内,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物件。这个檀木匣子格外精致,四角包有金边,通身雕着龙凤呈祥的图案,还有祥云日月点缀其中,一看就是皇家物件。 她好奇地将檀木匣子打开,入目全是璀璨华光 金丝翠羽盘绕,宝石珍珠堆叠,九条金龙在上,九只翠凤在下,垂珠摇曳,熠熠生辉。 其上有一封信笺,李映柔怔怔拿起来,上面只有一行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她看了很久,嫣红的指甲将笺纸捏住无数褶皱,又叠好放回原处,砰一声将匣子阖上,随后软软坐在圆凳上,双手撑住额头。 李韶这次,竟然送她一顶凤冠…… 无形的大雾将她困住,她找不到方向,只能在里面兜兜转转,未曾察觉已经有人走到了她身边。 “皇姐。” 随着一声温柔呼唤,李映柔回过神来,抬脸就看见一道绯红身影。 她放下手,眉眼间稍显局促,道:“韶韶,你怎么来了?” “好几天没见你,朕想你了,今天没憋住。”李韶笑着坐在她身旁,“梁郁中刚走,朕就跟着出宫了。” 李映柔回以一笑,垂眸看向指尖,不知再说些什么。以前姐弟俩能侃侃而谈,如今只剩沉默,所有的自然都变成了窘迫。 李韶也察觉到了异常,不过他并不在意,伸手拍拍檀木匣子,试探道:“这顶凤冠,皇姐喜欢吗?” 他安静地等着她的回答,清秀的脸上浮起难耐地期盼之色。 李映柔状似无意地轻瞥他的神色,他越是肃然,她心里越发难受。满室馨香中,她深吸几口气,缓而慢地说:“韶韶,我不能当这个皇后,于公于私都不行。虽然我不是皇室血脉,但我成过婚,即便换了身份,这张脸还是变不了的,难免会惹世人诟病。驸马虽然不能人事,但我已经与晏棠有了夫妻之实,没办法跟你——” 她话没说完,嘴就被李韶清瘦的手指堵住。 寝房中,天子声气清淡,但重若千钧:“皇姐,朕能忍旁人不能忍之事,不在乎这些。” 李映柔往后一避,她知道这些话会伤害一直疼爱她的人,但她不能不说:“韶韶,可是我……我对你只有姐弟之情,没有男女间那种爱……” 话音落地,李韶眸色微黯,“那你爱谁?” “我——” “别告诉朕,朕怕会忍不住杀掉那个人。” 天子不怒自威,空气仿佛随着寒凉了几分。李映柔被他决绝的神色慑住,心里猛然一揪,话就哽在喉咙中,不敢再说出口。 若是之前,她断然不会吃瘪。 但她现在只是个苟活人间的余孽,又该如何顶撞龙颜? 李韶微勾唇角,面上携出一股不服输的坚毅劲头,“皇姐,你现在不爱朕也没关系,朕能等。一天不爱,朕就等一年,一年不爱,朕再等十年。一辈子那么长,你总会爱上朕的。” 他伸开双臂,抱紧怔悚的女人,将下颌靠在她肩上,轻轻蹭着她的脸颊,“等朕平定好前朝,就迎娶你为朕的皇后,所有的事宜朕已经打点完了,届时你会以平城王嫡女的身份嫁给朕。” “你跟晏棠之间,尽快了断。” 第42章 、暮钟起 乐成二年,四月二十六。 圣旨下达长公主府,允长公主与驸马穆钧和离。李映柔接旨后,穆钧旋即就被宫中派来的人带走了,连句话都没有让两人说。 湛蓝天际薄云似烟,随着风儿缓缓飘移,院中花枝摇曳,倾洒一地绯色芬芳。 李映柔站在空荡荡的院中,凝着那扇垂花门,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肉中。 自打送来凤冠后,李韶每日都会来府邸陪她说话,美其名曰培养感情。她每天都在苦口婆心的劝说,然而就像对牛弹琴,李韶对她的话从不争辩,只是选择性的听,这种装聋作哑的态度简直让她抓狂。 就在昨天,她没有忍住,对着李韶大发脾气,那张温雅的脸烙上了她的五指印。 今天和离旨意就下来了,李韶明面上对她纵容宽宥,实则步步紧逼。她就像是一尾离了水的鱼,虽然被庇护在滩涂上,然而水太浅,让她就快要窒息。 真如晏棠所说,根基渐稳的天子渐渐露出了潜藏的獠牙。 靳明阳一案牵扯官员数万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刚准备收尾,李韶就成立了东缉事场厂,调走了锦衣卫大量骨干,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平起平坐。不仅如此,厂衙还被安排到朝廷各个衙门,监视百官言行,一时间人心惶惶。 而这东厂督公,正是御前红人,梁郁中。 晏尚同来到锦衣卫都指挥使司时,晏棠正坐在衙门中,悠闲的调.教着笼中一只八哥。 这几日朝里给他分派的公事太多,他忙得不可开交,也没顾得上李映柔,想着她怕是要生气了,只能让孟烁去找些稀罕玩意儿哄她。 晏棠对八哥吹了声口哨,八哥在笼子里跳跃几下,终于学出了那句话:“柔柔万福,柔柔万福。” “聪明。” 晏棠对它笑笑,提着笼子想要将它挂在外面回廊下,抬眸就见一身绯色官袍的晏尚同火急火燎的走过来。 晏尚同手指着他,忿忿又无奈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捣鼓鸟呢?刀都快驾你脖子上了,祖宗!” “哪有这么悬乎。”晏棠一派淡然,将鎏金鸟笼挂在了廊下有半面太阳的地方。东厂的成立虽然让他惊讶,但也在意料之中,挡在天子面前最大阻碍除去了,肯定要制衡锦衣卫这把利刃。轻而易举牵连数万人的衙门,任谁都会为之恐慌,生怕权势凌驾在天子之上。 联想到之前在别院附近意外失踪的探子,这东厂八成早已有了雏形。 晏棠暗自笑笑,心道天子厚积薄发,委实妙哉。 晏尚同见儿子吊儿郎当,难得训斥他几句:“晏棠,即便是陛下并非是针对你,但日后你们要跟东厂打交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你不能掉以轻心。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日后行事一定要谨慎再谨慎,收收你那性子,听懂了吗?” “知道了。”晏棠淡淡应着,拂去蟒袍上的一缕灰土,暖晖在他身上镀起朦胧温隽的光华,乌纱帽下的容颜显得更是清俊。 他侧目看向父亲,“听说你昨日去了刑部大牢?” 晏尚同点头,与他并肩而站,看向被屋檐分割的天际,“饶是靳明阳作恶多端,但同朝那么多年,我也得去送送他。” 自打靳明阳被转往刑部,晏棠再也没见过他,问道:“他有说些什么吗?” 晏尚同不说话了,半阖起的眼眸聚满锋芒。 靳明阳说,淮党散了,下个就轮到非淮了。 如今看天子的行径,倘若非淮一手遮天,怕是真要沦为阶下囚了。晏尚同心头笃定,解散非淮、共回朝堂才是当务之急。 一阵和风拂过,扑面都是繁花的香气。晏尚同回过神来,轻拍晏棠的肩膀,“他能说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我共勉吧。” “柔柔万福,柔柔万福。” 廊下八哥叫的欢愉,晏尚同却意味不明的眼神看向晏棠,“柔柔?不会是长公主殿下吧?” 这数月谣言漫天,说锦衣卫指挥使跟长公主私下交好,已成她的入幕之宾。传到晏尚同耳中时,他并未在意,如今听了这鸟语,不由正视起来。 在他惊诧的注视下,晏棠并未掩饰,只道:“这鸟是送给长公主的。” “你……”晏尚同遽然冷下脸,“长公主和离,不是你挑唆的吧?” 挑唆。 晏棠在心里默念,没回话,兀自回到衙门里。 晏尚同不放心,跟进来嘱咐:“爹不管你的私事,但你要把握好分寸。陛下对长公主情谊匪浅,若他不属意你,你不要在太岁头上动土。” 言外之意,下任驸马让谁当,乃是天子决定,不能去争抢。 晏棠难以苟同,沉寂眸中微掠寒意,他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像前世那样,全托脱出:“爹,你有所不知,我与柔柔已经错过太多,这一次,不管如何我都要跟她在一起。” 阳光自窗棂射入,他脸上半明半黯,忽然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便是天子为驸马,我也不会放手。” 晏尚同气得吹胡子瞪眼:“休得胡言乱语!” 他知道儿子的脾性,执拗起来八匹马都拉不回,还要劝上几句,却被晏棠推出了衙门,“爹,赶紧忙你的去吧,我还有一堆公事要处理,恕不奉陪了。” 与此同时,李映柔正走在刑部大牢昏暗的甬道里,手拎檀木匣子,一步一步,如坠千金。 到了最里面那间牢房,靳明阳正盘腿坐在草席上,混沌的眼睛没有焦距似的,紧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哗啦啦的锁链声响起,他木讷抬头,见到柔情绰约的女人时,整个人变得神采飞扬。 他起身,沾满灰土的双手往囚服上重重一搓,局促道:“殿下,你怎么来了。” 李映柔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走进牢房,将檀木匣子放在桌上,又将里面的臻品菜肴逐一摆出,还有一个青玉酒壶。 靳明阳见此架势,心道这顿怕是上路饭了,他释然笑笑,没有半分畏惧。 布置好一次,李映柔回身看他,声线如常,听不出半点波澜:“为你求个体面的死法,我算尽力了。” “好,女儿有孝心。”靳明阳笑容欲浓,兀自坐在方桌前,拿起箸筷夹了几口菜,喃喃道:“女儿就要当皇后了,爹为你高兴。” 李映柔一怔,“你怎么知道?” 靳明阳道:“皇帝说的。” 李映柔冷下脸,“我不想当这个皇后,你别高兴了。” “为什么?”靳明阳扭头看她,满脸纳罕:“皇后多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爹虽然不喜欢李家人,但李韶对你还是好的。这么多年,爹一直看着过来,嫁给他为皇后,不会吃亏的。” 李映柔眼睫轻颤,直言道:“我不爱他,他只是我的弟弟。” “那你爱谁?晏家那小子?”靳明阳摇摇头,“不行不行,他自己一只脚都在阎王殿,你跟着他注定要守寡。如今东厂起来了,锦衣卫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靳明阳句句掐在李映柔的命脉上,她心里滞堵,不想再说话,深深看他一眼,踅身离开了牢房。 刚走到栅栏出,靳明阳喊住她:“女儿。” 李映柔顿住步子,回身时,恰巧对上他猩红含泪的眼。 靳明阳扯起嘴角,神色如同当年在宫中送她暖玉膏时一样蔼然:“真不想当皇后就算了,顺着自己心意走吧。办法还是会有的,可惜爹帮不上你了,别走你母后的老路,好好珍重。” 牢房万籁俱寂,李映柔定定凝着他,不知不觉,鼻尖泛起酸涩。不知为他,还是为自己,亦或是为了所有人。 这世间包罗万象,滚滚红尘淹没着世人,无一人能幸免,无一人能置身事外,即便是天家显贵,也逃脱不了被扼住喉咙的命运。 半晌后,她挤出笑意,算是做了最后的诀别,离开了这阴暗潮湿又布满罪恶的地方。 外面春色旖旎,她却有种茕然于世的感觉。 李映柔仰起头,让眼中盈热倒流,一轮艳阳照得她双眸刺痛,乌睫一眨,两行清泪没入鬓发。 她忽然好想晏棠。 入夜后,李映柔像往常一样,熬了很久才悻然躺下。 本以为又是空等的一晚,殊不知窗棂忽然响动,挺括的身姿伴随着夜风闯入,只用了几步就来到她床前,深深将她揽入怀中。 “想我了吗?” 晏棠的声音微哑,宛若沾染了春夜的料峭。 李映柔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双手抱住他劲瘦的腰,委屈登时漫上心头。 晏棠察觉到怀中人微微颤抖,他放下鸟笼,轻抚她面颊,“怎么回事,不许和离也要哭,和离了也要哭。难道是你对穆钧有情,人走了,你才后知后觉?” “这时候还要胡说八道!”李映柔恨得咬他肩膀,嗡哝道:“你为什么这才来找我?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她度过好多空寂而伤感的夜。 晏棠轻拍她的后背,对她说着抱歉:“这些时日锦衣卫事务繁多,我想来找你,可有些事就是点名道姓必须我去做,没有办法。” 李映柔哭声一滞,心里明白了大半,大概是李韶故意支开他,不想让两人相见。 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嗔怪道:“那你不会给我送信说一声?” 晏棠轻揉她的发顶,随后扳住她的肩膀,与她四目相对,“我送了,难道你没收到吗?” 李映柔抿唇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蓄满雾气,分外惹人怜爱。 晏棠气道:“这个孟烁,回去我就罚他!” “算了,不是孟小哥的错,八成……”李映柔哽咽几声,“八成是韶韶派人拦下了。” “陛下?”晏棠脸上有惊诧一晃而过,旋即重归平静,“没想到他这辈子还是没改,截就截了,等忙完这阵,我们好好在一起。” 他卸去戾气,眉眼亲和,宛如画中人一般矜贵淡雅。李映柔红着眼,深深凝望他,好像要将他印刻在心中才肯罢休。 晏棠只当她生气,手指了指床下,她这才发现有一个鸟笼在地上,里头的黑羽黄喙的鸟儿正昏昏欲睡。 晏棠吹了口哨,鸟儿旋即清醒过来,长喙上下开阖:“柔柔万福!柔柔万福!” 声音虽然尖细,但细听又有晏棠的几分神韵。 李映柔又哭又笑,“你教得?” “嗯,这八哥倒是聪明,没教几天就会了。”晏棠将她重新抱进怀中,深吻她不点而红的唇,“别生气柔柔,不管我在哪,我的心永远都在你这里。” 薄薄的中衣被扯去,李映柔被压在下面,耳畔全是男人沉重而规律的呼吸声。 她攥紧被衾,贪享着曼妙的春光,多么希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让她永远沉沦,坠入无尽的海底,再也不要醒来。 待气息平稳下来,两人如胶似漆地抱在一起,久久都不愿意分离。 晏棠修长的指骨绕着她如缎般的青丝,垂目一睇,见她眉眼间依旧深染忧悒,不由抬起她的下颌,沉声问道:“柔柔,你有心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没告诉我?” 他敏锐的感觉袭来,心随着她的神色一起,逐渐低沉。 李映柔咬紧腮肉,迟疑好半天,才紧紧握住他的手,“晏棠,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积压在心尖的事徐徐流出,她舒畅不少,却又懊丧将这份沉重转嫁给了旁人。 在她面前,晏棠俊朗的面容布满寒霜,眸中清冷无垠。惊诧过后,他心中似有千军万马奔涌而出,震荡着他的神思。 过往的猜忌得到了证实,天子的做法果真突破了姐弟的情分。旧影在他脑海中飞逝而过,天子对长公主的退让妥协,还有诸多宠爱,全都变了味道。 晏棠随意披上衣裳,走到妆台旁,打开了下面的鎏金檀木匣,里面一顶精致凤冠,外溢璀璨华光,彰显着它无与伦比的尊贵。 本以为两人是不伦,却没想到还有机会修成正果。 那他呢? 又算什么? 晏棠疼如蚀骨,砰地阖上盖子,尽管他极力稳住自己,声线还是止不住颤抖:“你怎么考虑的。” 李映柔跟上前,从身后抱住他,细声道:“我不想当皇后,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们能走吗?离开这里,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说完,她自嘲地勾勾唇。 这话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大魏对户籍管辖甚严,没有官府颁发的路引,他们哪里都去不了。 室内沉默许久,晏棠回过身来,食指勾起她的下颌,凝视她秀美无双的容颜,“你只要确定你的心意,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翌日,李映柔在晏棠的安排下乘坐马车来到了京郊的慈惠庵,这里与旁者不同,除却初一、十五,男香客皆不得入内。 慈惠庵的主持曾受过晏家恩惠,晏棠特意传信,让她务必照顾好长公主。 消息传进宫中时,李韶身着绯色常服,正把玩着神机营送来的新手铳,他头也未抬,问梁郁中:“昨晚晏棠去过长公主府?” 梁郁中蟒袍加身,颔首道:“是,亥时去,卯时才出。” “这是待了一夜。”李韶笑笑,“还敢把长公主送到慈惠庵,明显是在让她避着朕,真是有趣。” 咔嚓一声,手铳上膛,李韶对准角高几上摆着的鹅颈花瓶。 东厂已经成立,晏棠还不自觉,非要与他对着干…… 清秀的眉眼宛若寒刃,他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鹅颈花瓶应声碎裂,迸出无数碎片,跌落在猩红地毯上。 第43章 、暮钟起 晏棠将李映柔送往慈恩寺只是权宜之计,天子今昔非比,势如雷钧,他需要仔细推敲,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可惜李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区区三日,圣驾就来到了慈惠庵。东厂的番子进去清场,乌压压的男人戾气横生,吓坏了这里面的女香客。 静安主持见这架势,便知祸端来了,走到庵门口对那位身份显贵之人行礼:“这位施主,今日不是慈惠庵接待男香客的时候,还请男施主改日再来礼佛吧。” 李韶见主持装傻充愣,勾唇笑笑,用折扇将她缓慢推开,兀自走进慈惠庵。 男人们鱼贯而入,静安怅然闭上眼,念了句:“阿弥陀佛。” 一位小尼姑被迫领着李韶来到了后院禅房,替他指了房间,嗖一下跑地无影无踪。 李韶凝望久久,这才来到门前轻叩。 “谁呀?” 伴随着婉约清透的质疑声,里面又传来趿鞋的声音,不多时,赭色木门被人打开,露出一道曼妙的身影。 李映柔素面朝天,身穿无绣的槐黄袄裙,对比之前那些艳丽雍容的装扮,今日显得有些朴素。饶是如此,也难掩惊鸿的神韵。 她看见外面的人,惊诧中有一丝慌乱:“韶韶,你怎么在这?这边不让男香客进来,你怎么……” 她眼神中的警觉让李韶心生窒闷,仿佛这门外站得是一头狼。他握紧扇柄,走进屋内。 “佛祖普度众生,朕懒得管这些人定下来的规矩。”李韶环视屋内,含笑看向李映柔,道:“这庵里太过简陋,最近又接连阴雨,皇姐跟朕回去吧。” 想到晏棠的嘱咐,李映柔心里一揪,摇头道:“不行,我还有好多经书没抄好,这些都要用的……” 禅房安静下来,一尊无量寿佛摆在软榻矮几上,慈眉目善地看着这对儿姐弟。两人只隔着一步的距离,而这一步,却忽然如同天堑。 一股无力的感觉席卷而来,李韶闹不明白晏棠究竟对她使了什么迷魂术,不过数日,就让皇姐对他如此疏离冷淡。 走到今日,他独自咽下无数苦果,明明应该苦尽甘来,却为何感觉两人还不如往昔亲密? 李韶往前迈一步,身子与李映柔贴得很近。 清淡的龙涎香唤醒了李映柔的神思,她想要后退,却被紧紧箍住了纤腰,动弹不得。她抬起头,就见李韶那双黑眸中蕴着无限伤感,又带着几分冷峭。 “皇姐,你使小性子朕向来都是依着你,你打朕,朕也随着你,但你现在要分清楚里外,别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蛊惑。”李韶微微咬牙,声线跟着脸色一起沉下来:“跟朕回去!” 灼灼日头从门口照入,在青砖上映出大片光影。李韶逆光而站,脸上温隽不在,取而代之得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气势。 两世以来,李映柔鲜少见李韶这般样子,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和煦可亲,偶尔跟她闹些小脾气,最后也是乖巧收尾。然而他现在软硬不吃,霸道强势,让她忽然不知所措。 就在她怔然的时候,李韶拉着她的手往外面走,步伐沉稳,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慈惠庵里守满了东厂贩子,李映柔见他铁了心要带自己走,只得放弃了挣扎,生怕惹怒龙颜,连累了慈惠庵。 她跌跌撞撞跟在李韶后面,蹙眉道:“韶韶,我手疼,你慢点走!” 李韶没有回头,也没有松开她,唯独步子倒是慢下来。 慈惠庵不大,从禅房走到庵门似乎也就在弹指间。李映柔无意一瞥,眼神却怔在那儿 晏棠身着朱红飞鱼服,率着几个人站在门口,笔直的身量如同老松。他上半身隐在门前暗影里,扭头看到两人时,容颜晦暗不明,看不真切。 “陛下。” 晏棠垂首施礼,然而李韶好似没看见一样,拉着李映柔与他擦肩而过。 慈惠庵建在小丘上,庵门外是一溜长而陡的阶梯。李韶因为看见晏棠而急火攻心,闷着头走得有些快,而李映柔被迫跟着他,脚下打滑,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身后一声惊呼让李韶回过神来,他顿住步子,直接将李映柔抱起来,噔噔噔下了高阶,又将她塞进了华贵雍容的马车。 “在这乖乖带着,不许出来。”李韶交待一句,将幔帘阖上。 李映柔懵了一会,赶紧挑开一点点窗幔,顺着缝隙朝外窥视。须臾的功夫,李韶已经走到了晏棠面前。 晏棠神色寡淡,又唤了声:“陛下。” 李韶负手而站,问道:“爱卿,你来这做什么?” 晏棠道:“长公主在慈惠庵礼佛,今日是最后一天,特意让臣来接她回府。” 李韶冷沉的目光在晏棠脸上寻睃,心道这不是接人,而是得到消息,来与他抢人…… “接送皇姐自有朕在,不牢爱卿费心。”他轻振大袖,心底生寒,唇角却扬起一抹戏谑的笑意,“爱卿这个时候不在锦衣卫待着,跑到这尼姑庵来,朕看你是太闲了。” 说罢,李韶踅身离开。 行至马车前时,他回头对上晏棠沉寂的目光,淡声道:“有人密报福王在封地私制龙袍,意欲谋反,爱卿去查一下吧。” 坐在马车里的李映柔听到这句话,心紧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福王的封地在凉州,比南京还要远,这一来一回还要查案,再怎么快,也得数月才能回京。 一股火气捏在她心头,待李韶上车后,她沉下脸,道:“陛下,我有话要对晏指挥使说。” 未等天子回答,她躬身就要下去, 殊不知这句“陛下”彻底惹毛了李韶,她刚挑开幔帘,人就被李韶硬生生拉回去。 天旋地转间,李映柔倒在团龙叠绣的软垫上,腕子被李韶按在头两侧,铺天盖地的愠怒罩在她身上,如山一般让她难以喘息。 “朕不许你跟他说话。”李韶欺身压向她,高声道:“起驾!” 圣驾徐徐离开,晏棠迎风而站,眉眼越来越戾。 隐约有女人的呜咽声顺着风儿钻进他的耳朵,直刺他心门。他瞬间慌乱起来,顾不得多想,抬步朝圣驾直追。 孟烁见势头不妙,几个纵步将晏棠拦住,沉声道:“大人,稍安勿躁。” 对方利如刀刃的眼神似要将他削成片,他深吸一口,不动如山,“大人现在过去也带不走长公主,还是回去从长计议吧。” 圣驾渐行渐远,晏棠的头宛若要炸开,左手扣紧腰际的绣春刀。嚣张而危险的想法从他心底生根发芽,一霎长成参天巨树,撑满了他促狭的心脏。 远去福王封地,数月一过,这里面的玄机不言而喻。 往日李韶还碍着长公主的身份不能过多表露,如今禁锢全无,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就得对她开疆扩土。晏棠不敢去想,却又忍不住去想。事到如今他已经走进死局,能破阵的,只有一个办法…… 晏棠沉沉阖上眼,思忖些许,摘下腰牌,清明目光看向孟烁:“凉州,你替我去。” 孟烁一怔,压低声道:“大人,这可是欺君。” 晏棠微抿薄唇,问:“你敢吗?” 少顷,孟烁道:“卑职愿为大人马首是瞻。” 入夜后,李映柔身着中衣躺在龙榻上,秀发如缎,铺泄在身后。她肩膀微微颤抖,时不时抽噎几声。 李韶坐在窗前香榻上,白净的脖子上有一圈触目惊心的咬痕,抱着黛眉,满腹委屈道:“皇姐,这都哭半天了,你歇歇吧。”他顿了顿,嗫嗫嘀咕:“朕又没对你怎么样……” “你闭嘴!” 隔空一个引枕飞过来,正正砸在了他脸上,吓得黛眉“喵呜”一声跳出来,寻了个别处安顿下来。 李韶伸手接住引枕,嗵一声又扔在地上。 凝着龙榻上娇小的背影,他倍感无奈,走过去半跪在地上,温声哄道:“皇姐,朕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朕让膳房做了你喜欢吃的,先吃点东西再打朕,有力气,行吗?” 李映柔不吃他这一套,“不行,我不想跟你说话,你闭嘴。” 李韶去拉她手,却被她打了手背。火辣辣的痛感从皮肉散开,他最怕冷战,无奈问道:“那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朕?” 回想到李韶不久前的疯狂,李映柔破罐破摔道:“不要再提让我当皇后的事,不许碰我,不要让晏棠去凉州。” 三个要求,都是李韶不喜欢的,尤其是最后一个。 得不到回话,李映柔终究还是转过身来,半撑起身体,诘问道:“锦衣卫有那么多人在,现在还有东厂,为什么你非要让晏棠去凉州?就是想要支开他,是不是?” “对。”李韶爽快应了,清秀的眉眼间浮出愠怒,淡淡一层,不敢造次似的。 李映柔微咬唇瓣,“我不想让晏棠去。” 李韶凝着她道:“朕不想看你们卿卿我我。” 四目相对,无声的对峙悄然撞起火花,谁都不肯相让。 早在太子之死彻查清楚时,李映柔曾幻想过无数要对李韶好的方式,比如为他寻个良善的皇后,为他的孩子做小衣裳,等等,如今都派不上用场了。 她搞不明白,原本可以亲密无间的两人,为什么要变成现在这副不伦不类的模样? 末了,李映柔坚持不住,秋眸氤氲含雾,抬手拽住了李韶的衣袖,委屈巴巴地喊了声:“韶韶……” 两日后,整装待发的孟烁又被拦下了,天子改命马禄前去凉州缉查,晏棠继续坐镇京师,督察淮阳侯一案。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晏棠摸不到头脑,然而李映柔被困紫禁城,想问她却又难以相见。 李韶这两日上朝时心情大好,晏棠心里更是没底,尤其是看到他脖颈上的敷贴,似在刻意掩盖着什么。 晏棠不免胡思乱想起来,莫非是李韶得了手,懒得与他敌对了? 这个想法一出,他心里酸涩难忍,恨不得立马冲到后宫,将李映柔揪出来问个清楚。 就当他坐立难安时,姚沥送来了惠王李显的信笺。 晏棠屏气凝神,示意姚沥到外面去,继而打开信笺,洒金纸面上只写一字:允。 与此同时,勤政殿内光影柔和,鎏金的香炉刚置了香,袅袅香烟从孔洞冒出,蜿蜒向上,似仙云,似雾气。 李韶枕着手臂趴在桌案上,右手捏着一个崭新的香囊,上面一对儿鸳鸯精细动人。看着看着,唇角不由自主地勾出一个温和的弧度。 这两日李映柔待他又像从前那样,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斥着他空洞的内心,整个人像打了鸡血,变得格外精神。 梁郁中踏飒进来,猫腰将茶盅奉上桌案,“陛下,您还是改变主意了。” 李韶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叹气道:“没办法,皇姐不想让晏棠去凉州,跟朕闹了一晚上,又哭又吵的,朕烦都烦死了。” 长公主的性子,梁郁中是知道的,笑道:“怕是陛下耳根又软了吧?” 李韶面上掠过一丝被探知的窘迫意味,继而轻挑眉梢,将香囊放在鼻前嗅嗅。 不是他耳根软,而是那具身子太软,恹恹扑到他怀里梨花带雨,任谁能受得了? 梁郁中见他默认了,只道:“陛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晏棠就这么放着,怕是他们两人难断。” 幽幽的身影将李韶打回现实,他神色一沉,坐回龙椅上扶额思忖,半晌没寻摸出个所以然来。 他不喜晏棠,但做得太激进了皇姐会跟着生气,眼前的甜头也没了…… 李韶抬眸看向梁郁中,曼声道:“先放着吧,等等再说。” 四月底,李映柔成功解禁,雀跃地离开了紫禁城。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没得办法,只能按照前世的手法先哄着李韶,稳住他跃跃欲试的心。只要晏棠不离京,那他们总还能想到别的办法。 回到府邸后,她换了身雍容的衣裳,又画了精致的妆容,然而到了晚上却没等到晏棠,反而等到了惠王李显。 刚过戌时,还不算太晚。蓝黑色的天幕缀满星子,扶风晓月,满园花香。李显身穿月色织金袍,头束金玉冠,小小年纪倒显得老气横秋。 他未带随从,兀自进了月洞门,见到李映柔后直接扑到了她怀中,乖巧叫了声:“姐姐。” 李映柔轻拍他的肩膀,狐疑道:“显儿,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前些时日陛下将你软禁宫中,我刻意过来看看你。”李显站直身,个头虽然只到李映柔的下巴,但锋利的轮廓已经出现端倪,“你们是亲姐弟,但他对你竟然心怀不轨,这种不顾纲常之人,委实不能当作明君!” 他眼神凛寒,捏拳瞪眼的模样像一头发怒的小豹子。 李映柔定定凝着他,“不是这样的,我和他不是……” 话音戛然而止,她蹙起眉尖,又换了种说辞:“你这些话都是听谁说的?陛下并没有软禁我,也没有——” “姐姐,外面流言袭城,你别向着他说话了。”李显冷然打断她,“姐姐一直待我好,我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皇帝又如何,失了民心自然也要覆船。” 他张口闭口全是大逆不道的话,李映柔吓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上前一步,紧紧捂住了他的嘴,用气声道:“这些话若是被东厂和锦衣卫听去,你小命还要不要?我的事不用你管,好好当你的王爷,听到了吗?” 李显挣脱她,不服气道:“我说得都是实话,我会帮姐姐解除困境的,不会让你等太久。” 说完,他头也没回离开了院子。 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处时,李映柔这才从惊诧中清醒过来,捏着粉拳,忿忿地跺脚。 毛蛋孩子,发什么神经! 她在心里痛骂,耳畔回荡着李显稚嫩又决绝的话语,脊背不知不觉溢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不由想到了前世的李显,虽然李显年纪小,但一直是个抱负远大之人,在她选择拥立李显为帝后,他的蓬勃野心全然展现在她面前,委实让她惊讶了一阵儿。 果真应了那句话,帝王家的孩子没有一个良善之辈。 如今好似光景重现,李映柔忧心忡忡,难不成李显生了反意? 朝野正直新旧更迭之时,各端势力复杂交错,难免有人别有用心,若是利用李显大做文章,也不是不可能…… 李映柔越想越害怕,顾不得别的,回头看向廊下伫立的竹筠,吩咐道:“快去备马车,我要去锦衣卫。” 她得让晏棠想办法,赶紧把这苗头按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李映柔:毛蛋孩子,一定是快到青春叛逆期了。 晏棠:嗯,我觉得也是。 第44章 、终章(上) 半个时辰后,李映柔在永定湖石拱桥边等到了晏棠。 晏棠未褪官袍,在茫茫黑夜中揽她入怀,身后是万家灯火,如若火龙照亮了粼粼湖面。他轻轻吻她,小心翼翼,分外怜惜,“他终于放你出来了,没挨欺负吧?” “没有……”李映柔低声嗡哝,手抚着他的面颊,热情回应着他。 一轮弦月挂在西边,为两人投下略显黯淡的光华。亲昵了一会,李映柔拉着他上了公主府的马车。 晏棠好久不沾荤腥,一股劲头上来,急切地将她压在身下,吻住那双丰泽嫣红的唇瓣。两人的呼吸声糅杂在一起,身体燃烧起来,他恨不得即刻将女人撕碎,吞入腹中。 然而李映柔却没心思继续下去,轻轻避开他的追寻,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将他慢慢推离,娇声道:“先等一会,我有件要紧事要给你说。” 晏棠见她神情肃然,只得按捺住躁动,起身问道:“出了什么要紧事,快说吧。” 李映柔将李显来过的事如实道出,晏棠耐心听着,蓬勃欲念跟着他的脸一起寒下去。 沉默半晌,晏棠望着她含忧带怨的双眸,直言道:“柔柔,那个幕后之人,是我。” “你……你说什么?”李映柔秋眸瞪大,下意识地攥紧手指,指甲嵌入肉中,带来一丝疼痛,残忍地提醒着她,这不是在梦中。 她语论无次道:“是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挑唆惠王谋反……皇兄的案子明明已经告破,真凶也伏法了,为什么还要这样?” 晏棠见她情绪激动,将她抱进怀里,手轻轻抚着她不停起伏的后背,叹气道:“我也是被逼无奈,若不这么做,你我怎么在一起?” 李映柔推开他,凝眸望进他深沉的眼底,“就因为儿女私情,你就要谋反?你一想睿智沉稳,怎么突然犯糊涂了?” 晏棠噤声不言。 柔柔说的没错,他素来沉稳内敛,鲜少有犯浑的时候。但如今光景不同,他能忍受政治上的打压,但夺妻之恨,他忍不了。 自从看到那顶璀璨的凤冠,他就如同坠入魔障,疯狂的念头在心底不停滋生。如若不反,就是将心爱之人拱手相让。 入不了佛,他只有成魔。 见他沉默,李映柔眉尖涌现出浓稠的焦急,抓住他的双臂,使劲摇了摇,“晏棠,你清醒一下。现在的李韶今昔非比,他手里有东厂,有内阁,有兵部,现在造反不像前世那般容易了,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晏棠轻揉她的发顶,温声安抚道:“柔柔,不用怕,我们有边军。” 晏尚同年轻时曾任边军总兵官,统领三十万大军,自从回京任都督后,边军统领依旧是他的旧部。李韶忙于整治京师,手还没来得及伸到边军,这些旧部可以任晏家调遣,清君侧。 李映柔一怔,前世李韶根基薄弱,他们并没有想过要动用边军。这种兵戈相对的办法太过直白暴力,很容易引发一系列的弊端,国力衰减,生灵涂炭。 凝着那张俊朗坚毅的面庞,她的心一点点沉入深海,复杂的情愫疯狂扼住她的脖颈,让她难以喘息。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就这样被逼上绝境。 半晌,她无力哽咽:“晏棠,你想让我当祸水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想跟你好好在一起。”晏棠的手指覆上她的额头,自上而下,掠过她秀雅的眉梢,如泓的双眸,“等事成之后,我就辞官归隐,带着你离开这个地方。我们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找个你喜欢的地方,我们在那里住下,过属于我们俩的小日子,朝堂的事再也与我们无关,不好吗?” 他眼波温隽,脉脉含情,晃进李映柔的眸中,瞬间激荡出几分酸涩。 她深吸一口气,近乎哀求地哄着他:“晏棠,你先冷静一下,莫要着急,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李韶很好哄的,我了解他,他现在只不过是有些昏头。给我一点时间,我慢慢宽解他,他会依着我的。” 晏棠的手落在她艳红欲滴的唇边,轻轻抚过她姣好的唇线,摇头道:“柔柔,我宁肯赌命,也不想赌你。” “可你这不是在赌你一个人的命,你这是拿晏家,拿千千万万边军的生命在赌。为了一个女人,又怎么值得?”李映柔眼睫一颤,两行清泪随之滚落,“晏都督还不知道这事吧?他不会同意你去调边军的。” “他会同意的,他忠的是君王,不单单是哪个君王。”晏棠不以为然,低头吻去她的泪珠,轻解她的衣衫。 李映柔忽然滞涩,仿佛置身于巨大的漩涡,事态逐渐脱离了她的掌控。马车内热意席卷,她承接着晏棠的浪潮,脑中却是茫然混沌,紧紧叩住了他的宽肩。 一场云雨过去,李映柔捡起上袄披在身上,定定凝视他,乌眸之中尚还迷离。 她微微咽喉,声线蕴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死气:“晏棠,我们到此为止吧……” 回到府中时,李映柔双眼通红,睫毛还挂着星星点点的泪珠。她一步一步朝里走,像是踩在云端,软绵绵没有力气,左胸口绞痛,崩碎的情绪让她头重脚轻。 竹筠迎上来,扶住她低声道:“殿下,陛下来了。” 短短一句话唤回了李映柔飘忽天外的神志,她蓦然抬眸,就见正堂门前立着一位清朗风逸的人,身穿玄色常服,宽袖圆领,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她不由紧张起来,走到天子身前,正要开口,对方却先他一步。 李韶凝着她微肿的眸子,问道:“皇姐,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了?” “我……”李映柔吱唔道:“我在府中憋闷,就随便出去溜溜。” 李韶意味深长地叹口气,未再深究,只是牵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后院走,神秘兮兮地说:“皇姐,朕有东西给你看。” 竹筠悄无声息的退下,而李映柔被动地跟在他身后,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人进了她的寝房,李韶将门严丝合缝地关上,在她惊诧不安的注视下,自袖阑掏出一本青色奏折,递给她。 李映柔瞟它一眼,看这颜色就知是密折,迟疑道:“韶韶,我不能干政。” “朕特准你看。” 说着,李韶将密折塞进她手中。 屋内绢灯明亮,李映柔转身向光,打开了密折。里面密密麻麻的小楷,字字重如千钧。她眼眸极缩,握着密折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末尾署名,乃是东缉事厂。 李映柔脑中翁鸣,转身看向李韶时,眼前冒出几簇金花。她强撑着意志,这才没有瘫倒在地,“韶韶,这里面应该是有误会,他们不是想……” 她喉咙哽住,密折中写的清清楚楚,她再多的解释都是徒劳。 暖融融的光影之下,李韶温和的面庞有几分寒意,然而并不明显,像是刻意藏起了锋芒,慢条斯理道:“皇姐不必多说,朕知道晏棠心里想什么,也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朕来这里只是想告诉皇姐,朕并非昏君,若是一心想杀掉晏棠,也不会将他留到今日。晏家劳苦功高,朕只当他现在糊涂,若能悬崖勒马,朕可以既往不咎。但有一点,他不要再对你痴心妄想。” 天子的言辞拿捏着分寸,规避不谈“造反”一词。 李映柔凝视他,欣喜和怅然糅杂在心尖,变成利刃,一刀刀将她割出丑陋的血痕。 她抿着唇,眸中泪雾弥散,似那寒风中颓败的娇花。李韶看着心疼,抬手拭去她眼角噙着的泪滴,和煦说道:“皇姐,该怎么做,你应该清楚吧?朕先回宫了,早点歇着。” 李韶留恋地睨她一眼,踅身时,宽袖却被她拉住。 “我知道怎么做。”李映柔温声细语,长睫之下是一双楚楚勾人的美眸,“这么晚了,宫门应该下钥了,你留下吧……” 夜长梦多,她害怕天子回去忽然变卦,唯有把人留在身边才算踏实。 翌日醒来,李韶在公主府用了早膳,临走时轻抚李映柔乌青的眼眶,担忧道:“昨晚没睡好吗?是朕挤到你了吗?” “没。”李映柔挤出一丝笑。 李韶轻抚她的后脑,将她往前带一带,温柔的去寻那两片红唇。对上她戒备的视线后,他忽然想到了两人的约定,只得松开了她。 李韶长吁一口气,悻悻然道:“那朕上朝去了。” 李映柔福礼:“恭送陛下。” 李韶一步三回头,消失在了月洞门处。 李映柔脸上的笑意遽然消失,脊背靠在门框上,抬眸眺望初生的朝阳。漫天云霞似火,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风雨。 午后,这场风雨瓢泼而至,豆大的雨滴砸在青石地上,很快堆积出一摊摊水汪,溅起数尺高的水花。 天地之间水雾茫茫,一人撑着香色油纸伞,疾步朝公主府后院走,皁靴带起的污水早已浸湿了奢华的袍角。 不多时,晏棠一身湿气,赫然推开了寝房的门。 正在补眠的李映柔听到声响,忙不迭撑起身体,看清来人后,眸中神采亮而复黯。 晏棠将湿漉漉的油纸伞扔在廊下,几步来到拔步床边,跪在地上握住了她的手,“柔柔,他昨晚宿在这了?可是欺负你了?” “没有。”李映柔避开他热切的视线,淡淡道:“我不允,他不会碰我的。” 说着,她将手从他掌心中抽出来。 这个动作悄然流泄出冷漠疏离的意味,晏棠眉眼低垂,就连薄唇的弧度也跟着往下坠,“柔柔,你别这样,我们有话好好商量。” 屋内万籁俱寂,李映柔滞涩少顷,这次没有再躲避,直视他深邃无底的眼睛,“没什么商量的了,以后你我不要再见面了。密折已经呈到李韶手中了,边军早就有东厂的人了。” 她鼻尖酸涩,“到此为止吧,停下你想做的一切,他说可以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 晏棠不屑笑笑,伸手扳住李映柔的肩膀,“若我现在停手,我们就错过了两世。两世,你知道有多长吗?柔柔,我求你别这样……” 他极力稳住自己,藏起那颗暴躁发狂的心脏,像只摇尾乞怜的狗,渴望心爱之人能够回心转意。 李映柔见他的眸子一点点红起来,紧紧捏住了被衾,“晏棠,我一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我虽然不是李家人,但先帝和李韶都是真心待我,我不能看他们的江山因为我变得风雨飘摇。” 她顿了顿,双手捧住晏棠冰凉潮湿的面颊,“我说过,谁动李韶的皇位就是我的敌人。既然我们做不成爱人,就不要再做敌人了,收手吧。” 晏棠怔然望着她,没想到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过往种种甜蜜在他脑海中一幕幕闪现,仿佛那都是假象,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梦境,只是敷衍着他的镜花水月。 他眨眨眼,眸子里猩红更甚,伸出手,覆在她的心口处,忽然问了一句:“柔柔,你爱过我吗?” 李映柔洞察到他破碎的情绪,咬唇道:“爱。” “不对,你没爱过。”晏棠勾起唇角,似有几分嘲弄,“你能理智,你能趋利避害,随意就将一份感情抛弃,我在你这里,一丁点爱意都没感受到。” 面对他的薄责,李映柔满腹委屈:“这全部怪我吗?你为什么不能稳住?本来是可以挽回的,只要我好好哄一下李韶,我们在一起是迟早的事。你事先不跟我商量,就将这事引到绝路上,我们现在除了分开,没有别的出路。我爱你,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死路上走!” 晏棠漠然站起来,只觉心身俱疲,俊朗的面容不复往日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浓稠的怨怼。 “柔柔,我从不怕死,哪怕是你坚定的选择我,死也心甘情愿。” “可是,你还是选了他。” “你就是个没心的,想分开是吗?好,我依着你。” 晏棠离开很长时间,李映柔才如梦初醒,赤着脚追到廊下,面前除了地上一把油纸伞,便是茫茫雨帘,铺天盖地将她困住。 她蹲下身捡起那把油纸伞,抱在怀中,残留的雨水浸湿了她的中衣,她却浑然不知。 她好后悔。 好后悔将这些事告诉晏棠。 感情分崩离析,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她曾贪恋权势,如今却无比厌恶,若他们能是对儿寻常布衣,那该有多好? 入了五月,天子突然下旨,让惠王前去就藩,无诏不得入京,即日启程,热闹的惠王府一夜之间就空了。 而晏棠告病半月,回到朝中自请前往东南沿海,督军抗倭。李韶当庭允奏,但因倭寇未至,晏棠要等到六月才动身,期间继续在朝中任职。 晏棠跟李韶照常忙着公务,谁都没有提及之前的事,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梦境中的一场臆想。 唯独长夜来临时,疼痛的人才会偷偷舔舐着难以愈合的伤口,一碰就会流出殷红的鲜血。 过了端午,梁郁中带着福王的消息来到了勤政殿。 李韶最近心情大好,正俯身描绘着一副姣好的春日景象,纷繁的牡丹之间,娇俏的美人怀抱猫儿,低头逗弄,俏皮的韵味跃然纸上。 梁郁中仔细鉴赏,敛袖替天子研磨,“陛下这次画得甚好。” “嗯,朕也觉得好,果然心境才是重要的。”李韶说完,想到那美娇娘,情不自禁的笑起来,“福王来了吗?” 梁郁中道:“福王已经到达保定,蓝将军的人也到了北骧州,没几日就能进京了。” 李韶头也未抬,细心勾勒着画中人的发丝,“很好,紫禁城的门可以敞大一点,朕等不及要大婚了。” “是,臣明白。” 梁郁中走后,李韶放下毛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桌案上的清茶温度正好,他端起红釉茶盅,呷了几口润喉。 东厂成立后就放出消息,说天子想要剿灭福王。福王听后如临深渊,旋即联系了舅舅,两人一合计,决定重金收买梁郁中,让他当眼线与其里应外合。 一切顺着原计划走。 李韶命梁郁中勾着他们前往京师,打开紫禁城的大门,要来个瓮中捉鳖。等清除了最后的心腹大患,他就可以坐拥江山,怀抱美人,悠哉妙哉。 那天来临时,夜幕下的紫禁城火光漫天,到处充满肃杀之气。天子禁军将叛军围在巍峨的红墙琉璃瓦中,诛杀殆尽,血渍渗满了砖石缝隙。 李映柔躲在乾清宫的密室中,垂着眼帘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密室终于被人打开,拂晓已至,一束光线顺着大门投射而入。 李韶逆光行来,身穿的衮龙袍沾满血渍,秀雅的面容甚是疲惫,眼底的光却潜藏不住,在看到明艳脱俗的女人时,愈发湛亮有神。 李映柔睡眼惺忪,甫一看到他,吓得睡意全无。 竹筠将她搀起来,她赶紧迎过去,忧心忡忡道:“韶韶,你受伤了吗?” “小伤,没事。”李韶抬起食指点点了自己的薄唇,随后又覆在她红艳丰泽的唇上,和风霁月地笑道:“结束了,终于都结束了……” “那就好。” 李映柔莞尔一笑,替他高兴,又替自己伤感。 天子根基稳健,成婚的那一天也快来了。 她忽然想到那个一身绯红的男人,不知他今晚受伤了没有。 十天后,宫里的血腥才被洗刷干净。 同天李映柔的玉牒被撤掉,摇身一变,成了武安郡主。 长公主病殁,一时间京师众说纷纭。有人说是自戕,有人说是被胁迫,还有人说长公主并没有死,而是天子对其有私情,金屋藏娇了。 然而这些流言蜚语并没有嚣张多久,全被锦衣卫扑杀干净,一个漏网之鱼都没留,世间人从此对长公主之死讳莫如深,无人再敢提及。 处理完最后几个嚼舌根的刁民,晏棠从诏狱出来,手上还沾着猩红的血。和煦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朗逸的面容显出憔悴的病白之色。 回到衙门,晏棠坐在桌案前沉默不语,像是丢了三魂,死一般沉寂。这段时日他像是行尸走肉,孟烁早已习惯,摆了湿帕子递给他,兀自守在他身边。 晏棠拭去手上的血迹,将帕子扔在桌案上,自言自语般呢喃:“礼部将婚期定下了,九月二十八。” 孟烁一怔,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吱唔半天,憋出一句话:“大人,您……想开点吧。” 想开点。 他又何尝不想? 但他做不到,闭上眼就是柔柔,睁开眼还是柔柔,她在他心里扎了根,要想连根拔除,除非要了他的命。 因而,他要去抗倭。 人人都说倭寇凶狠善战,他想看看,究竟多么凶狠,多么善战,能不能要了他的命。 晏棠就这样度日如年的熬着,终于等到了临行的时候。 在京师的最后一晚,他不顾父母的阻拦,依然留宿在那套门前有石狮子的小院里。他名下宅邸众多,唯独偏爱这里,在他看来,这里留有两人的温存,是他们的家。 床上的枕头他都没舍得让人洗,上面还残留着女人的味道,虽然清淡无比,但他轻轻一嗅就能分辨出来。 他阖衣躺下,沉沉闭上眼。 朦胧中听到叩门的声音,晏棠微蹙眉头,迟疑片刻,行至前院去开门。 门外之人头戴幕篱,身穿月白袄裙,纤长的手指挑开纱幔,露出一张貌美无瑕的面容。 晏棠眼眸酸涩,修长如竹的手扣紧门框,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柔柔,你怎么来了?” 李映柔将纱幔放下,细声道:“你明天要走了,我来看看你。” 她声线平平,听不出什么情绪,纱幔遮挡着她的脸庞,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晏棠心里的伤又滴出血来,侧过身让开一条道,等人进来后,又将门严实合缝地关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寝房,李映柔这才将幕篱摘掉,灯火映照下,她的脸似乎又消瘦了几分。 晏棠站在距她一步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凝着她。他太久没见她,久到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想念在这一刻集中迸发,一霎就将他无情湮没。 交织的视线愈发火热,他喉结微咽,淡声问:“你来这,他知道吗?” 李映柔摇摇头,眼眶微红。 直到她掉下眼泪,晏棠再也隐忍不住,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他箍的很紧,就要将她揉碎,脸深深埋在她发髻上,贪婪嗅着她身上芬芳的味道。 “哭什么,你就要当皇后了,就要成为大魏最尊贵的女人了,应该高兴才是。” 这话说出口,女人的呜咽声更大。 晏棠被她吵得心绪纷乱,无奈又疼惜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千言万语汇集在心头,他挑不出该说哪句。 许久,才选了一句最简单的话:“别哭,我不爱你了。” 既然他们不能在一起,那就让她安稳的当这个皇后吧。 李映柔一怔,攥着他的衣襟,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如果真能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外面晓风残月,一丝初夏的意味渐渐弥漫。 屋内的温度越来越高,晏棠勾起她的下颌,睇晲那双如水般清透的眼眸,眼尾泛着红晕,宛若缀着一尾钩子,让他的理智突然溃不成军。 所有善意的谎言在这一刻都不作数,他俯身噙住她,温柔缱绻,像是做着最后的诀别,又像是面对至臻的宝物。 直到李映柔躺在床上,晏棠终于下定决心,轻轻咬住了她的细颈。 就当是放纵最后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正在码字。 第45章 、终章(下) 仲夏来临,天气愈发燥热,李映柔躲在御花园的阴凉处,又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竹筠替她打着凉扇,眉间蕴着担忧之色。主子已经连续半月这样嗜睡,吃不下东西,脸色也不再红润。 正当她纠结要不要去传太医时,御驾从月洞门处徐徐进来。李韶衣冠规整,老远就对着竹筠打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 李韶走到她们身边,望着凉榻上酣睡的美人,小声问竹筠:“睡多久了?” “不到半个时辰。”竹筠睨着天子俊朗的眉目,迟疑道:“陛下,要不还是传太医看看吧,若是苦夏,还是开点汤药调理一下好。” 李韶会意,“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是。” 竹筠垂首,很快退到御仗处。 迷迷糊糊间,李映柔觉得唇边发痒,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如玉郎君时,蹙着眉去推他,“别闹,我好困……” “要下雨了,跟朕回去睡。” 李韶宠溺地蹭蹭她的脸颊,将她抱进怀中,上了龙辇,送回了乾清宫。 不多时,太医轻手轻脚的走进殿内,将丝帕搭在她腕子上,替她诊脉。 李韶坐在正殿垂眸呷茶,见太医提着药箱出来,连忙问道:“怎么样,可是苦夏了?” 太医满脸雀跃,叩首道:“恭喜陛下,郡主有喜了。” 砰啷一声,茶盅滚落在地,李韶怔然看向太医,颤声道:“你说什么……” 守在里面的竹筠也跟着大乱方寸,手心顿时溢满了汗。她夜夜守在殿外,天子和郡主有约在先,婚前不圆房,那何喜之有? 太医不知真相,只当是天子激动难忍,又兴奋地重复一遍:“恭喜陛下,郡主有喜了,已经两月有余!” “两月……” 李韶低声喃喃,宛如五雷轰顶,耳边翁鸣声也逐渐变大。 半晌后,他头疼欲裂,挥手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待太医退出去后,李韶僵着身子走到偏殿,停在龙榻前,“竹筠,你也出去。” “陛下……”竹筠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素来淡漠的脸上溢满惊惶,她不敢离开,害怕天子动杀机。 “滚!” 李韶咬牙轻叱,一双眸子晶亮异常,又猩红似火。 竹筠见他情绪不稳,不敢再造次,猫腰离开了寝殿。她站在廊下,紧贴着偏殿窗户,数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她本以为天子会大发雷霆,然而里面却如同死一般沉寂。 李韶撩袍坐在龙榻上,隔空轻抚李映柔沉静的睡容,一遍一遍,在视线模糊时,倏然攥紧了手。 他咬住唇,满嘴都是铁锈的味道。 李映柔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李韶坐在她身前,通红的眼睛注视着她。 她半撑起身体,乌发垂在身侧,“韶韶,你怎么没喊我?” “朕看你睡得香,没舍得喊你。”李韶拎起纻丝外衫披在她身上,声音有些哑,还带着一丝鼻音:“知道你为什么嗜睡吗?” 李映柔懵懂摇头。 她也纳闷,自己从不是苦夏的人,最近却突然感觉身子欠佳。 “你有身孕了。” 天子声色平平的一句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让人心神战栗。 李映柔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锅,下意识地摸上小腹。她月事不准,往前算已经三个多月没来葵水了。她只当是寻常,却没想到…… 李韶乌眸沉沉,“那天你没回府,去找晏棠了,是不是?” 两个多月,时间正好吻合。 李映柔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深吸一口气,颓丧垂下头,“是……” 饶是李韶早就心知肚明,当她亲口承认时,还是忍不住沉声诘问:“你当初是怎么答应的朕的?你说你会爱朕,会跟朕好好在一起,你为什么要骗朕?” 他不明白,他身为天子,真心相待为何就换不来她的心? 他明明给晏棠喂了绝嗣药,为何还会变成这样? 李韶眸子盈热,包裹在身上的厚甲一点点剥落,漏出遍体鳞伤的软躯。他薄唇轻颤,字字全是蚀骨灼心的疼:“我们的婚期就要到了,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 他等了那么久,为何要在这时候将他多年的期盼残忍击碎?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李映柔感受到他的悲痛欲绝,她深深喘气,不停说着:“对不起,韶韶,对不起……” 那晚的风月过后,她强迫自己忘掉晏棠,也真的想过要跟着李韶好好在一起。可天不遂人愿,对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这个孩子来得太突然了,将好不容易的有了起色的生活,再度拉回原点。 奢华的寝殿内,气氛阴沉到让人难以喘.息。李韶只觉胸闷气堵,对她打不得,骂不得,再待下去他就要被溺死了。 “你先好生歇着……” 李韶艰难说出一句话,捂着心口站起来,像位耄耋老人,蹒跚离开了寝殿。 外面一道耀眼的白光劈开沉坠的云层,他扶着朱红大门,踏过门槛,心口猛然刺痛,人随之瘫在地上。 冰凉的地面紧贴着李韶的脸,他轻颤乌睫,疲惫的阖上眼,将所有的凄凄惨惨全关在里面,再也不让人窥知。 内侍见到天子倒下,惊呼道:“陛下!陛下!快传太医!” 天子大病一场,留宿勤政殿。李映柔忧郁挂念,却不敢去他面前晃,生怕再刺激到他,只能让竹筠去打探他的消息。 浑浑噩噩的渡过几天,李映柔终于见到了他。 大病初愈的天子一身绯红,明艳如骄阳,衬得脸愈发苍白无力,连唇色都变得浅淡了几分。 他交给李映柔一碗药,神色无比真挚:“孩子跟晏棠你选一个,这是朕给你最大的让步。若你打掉孩子,跟朕好好在一起,朕可以饶晏棠不死,放他远走高飞。若你执意留下孩子,朕可以接纳他,给他一辈子荣华富贵,让他做个闲散王爷,但晏棠必须死。” 天子离开后,李映柔望着那碗药,如坠冰窟,手脚寒凉到麻木。 她再一次站到悬崖边缘,进退两难。 她端起汤药,放下,再端起来,再放下。无数次循环之后,脑中一根线崩断,嗙啷一声打碎了药碗。 够了,真的够了。 既然她是所有苦难的始作俑者,那就让一切结束在她身上吧。 月上中天,李映柔支开所有人,独自离开了乾清宫。 她来到紫禁城最高的武德殿,脱掉鞋子,站在垛口冰凉的青石地上,烈烈的风呼啸在耳畔,吹起她的秀发,遮挡住她秀美无双的容颜。 巍峨的紫禁城隐在昏暗的夜幕中,零星几点灯火。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然而这里却不是她的家。 她没有家,穷然孑立。 不,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李映柔抿唇一笑,轻抚着她尚还平坦的小腹,只可惜看不到他究竟是什么样子,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失神时,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李映柔循声望去,有一队人打着灯笼,紧跟着竹筠追上来。 李韶跑得太急,跌跌撞撞扑在地上,又踉跄着站起来,月光下他近乎崩溃:“下来!朕已经给你选择了,你还想要怎样!” 李映柔摇摇头,声音裹挟在夜风中,曼妙轻灵:“韶韶,我选不出来,索性就不选了吧。” 她扭正头,往前挪了几步。 李韶脚下发软,魂都快被吓掉了,“你回来!你要是敢跳,朕就杀了晏棠!” 他心想,她在乎晏棠,她一定会回来。 然而李映柔却让他失望了,只是对他笑笑,像寻常一样。他身为九五至尊,彻彻底底体会到了一次无计可施的感觉。 李韶呵退所有人,孤零零站在那儿,像个孩子似的哀求道:“朕不杀晏棠了,你下来,把孩子生下来,朕一辈子都疼你们,护你们,绝对不负你们!求你下来吧,求你……” “韶韶,这对你不公平。”李映柔凝眸看他,唇畔携出清和笑意:“你应该有个好皇后,有很多可爱的孩子,不该在我一个人身上浪费你的好。我相信你会言出必行,你会照顾好我和孩子,但你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你不该忍受这种屈辱。” 她说这话时数次哽咽,是真心实意的心疼他,“韶韶,我配不上你的好……” 薄如雾霭的云彩遮住月亮,天地之间晦暗几分。 “你算准了朕舍不得你,是不是?你就是在逼朕,逼朕放你走!”李韶不信她的说辞,手骨捏得生疼,“为什么不能是朕?明明是朕先爱你,明明是朕先护着你,为什么你要选他?” 他低下头,任由眼泪落在地上,缓缓夜风卷起他沉坠的衣角,再抬头时,近乎疯狂的嘶吼着:“既然你这么不知好歹,朕不要你了!给朕立刻马上滚下来!” 李映柔还没反应过来,李韶已经迅疾跑到她身前,一把将她从墙垛上拽下来。 娇弱的身躯如倦鸟归巢,瞬间跌入男人沁香的怀抱中。 皎白的月光如纱似雾,李韶紧紧将她抱住,埋头在她微凉的颈窝。 这次冲动的折腾后,李映柔病了半个月,期间下身流血,腹中孩儿险些滑胎。好在有惊无险,在太医的调养下渐渐恢复了正常。 夏季很快接近尾声,李映柔胎像稳定下来,小腹已经微微隆起。她在竹筠的搀扶下来到勤政殿,将一碗参汤呈给了李韶。 李韶坐在案前,俊朗的眉目难掩憔悴,接过参汤喝了个一干二净,手指点了点桌案上的地图,“想去哪里。” 李映柔轻瞥一眼地图,轻声道:“杭州府。” “杭州……”李韶喃喃自语:“是个好地方。” 殿内静谧下来,他失神凝望着地图,心脏又开始拧着疼起来,“决定好了,真的要走?” 李映柔点点头,对他莞尔一笑,“韶韶,你多保重,明年开春早点选秀。” 选秀…… 她陪不了他,就让别人来陪吗? 李韶眼尾流泄出一丝轻蔑和怅然,他真被吓怕了,这辈子再也不想去招惹女人。 他心里有了一个她,再也塞不进其他人。 李韶目光饱含着无限感伤,薄唇张张合合,全是无法疏泄的怨怼之情:“既然你不要朕了,就不要再管朕的事。” 李映柔知道他还在生气,走到他身前,握住了他凉沁的手,“韶韶,谢谢你。下辈子不管千难万阻,我都会跟你在一起,我会把这世亏欠你的,全都补偿给你。” 手掌上的温热撩起一片心火,李韶腕子一翻,将她柔若无骨的手包进掌心。他抬起头,仰望她那双湛亮的眼眸,干净清透,不含一丝杂质。 李韶眨眨眼,神色似有几分孩子气,问道:“人,真的会有下辈子吗?” 李映柔肃然点头:“有,一定会有。” 李韶睨她许久,不知不觉红了眼眶,“你就是会糊弄朕,朕打心眼里恨你,恨死你了。” 他伸出双手,揽住李映柔的腰肢,将脸轻轻贴在她的腹部,听着里面似有似无的响动,“都怪这个小家伙,要不然……我们马上就要大婚了,朕也能有皇后了。” 悲伤的情绪浸满空气,李映柔眼眸蓄起氤氲雾气,心跟着他的话抽搐起来。 她轻轻抚住李韶的后脑,婉转动听的声线止不住颤抖起来:“对不起,是我欠你的……” “罢了,你要死要活的,朕不敢要你了。”李韶自嘲地笑笑,直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情地注视她,“朕不相信有来世,朕会在这紫禁城里等着你。” “他若是负了你,你告诉朕。” “朕杀了他,接你们回家。” 九月十六,乐成帝钦定的皇后,武安郡主薨世。 消息传到台州府时,晏棠刚刚平定了一波倭患,肩上的伤崭新崭新,破碎的心又添了一道致命的裂痕。 他扳住孟烁的肩膀,十指似乎要嵌进对方的骨血中,“怎么回事?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会死!” 他在沿海浴血奋战,倭寇还没有带走他的命,为何养尊处优的她却先行一步? 这没道理! 孟烁眼中也跟他一样,悲伤漫溢:“宫里只说她生了一场大病,没救回来。” “生病?好好的,怎么会生病……” 晏棠反复呢喃,心里唯一的支撑轰然倒塌。 他颓唐坐在青石地上,将头深埋双膝。他后悔了,后悔不来该浙江,若他还留在京师,最起码还能随时知道她的消息。 那她应该就不会这么轻易地撒手人寰吧? 可惜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一步错,步步错。 晏棠将自己关在督军府,哭了笑,笑了哭。 三日后,倭寇卷土重来。孟烁通禀后,晏棠终于推门而出,重见天日。 他的下颌生出了青色的胡茬,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满满全是寒凉的死气,穿好甲胄,配上钢刀,又将手铳别在腰际。 自从来了浙江,他每次出海都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只希望这次,那些没本事的倭寇们不要再让他失望! 苍茫无尽的大海上枪炮轰鸣,崩碎的木片漂浮在海面上,时不时有残肢断臂参杂其中。 傍晚时分,战事终结,倭寇的一艘船舰被击沉,一艘则被大魏扣押。晏棠是被孟烁驾出敌船的,倭刀刺中了他的左胸,伤口虽然不深,位置却格外凶险。 “大人,你坚持一会!” 孟烁眼眶通红,这一刀是替他挨的,倭刀刺向他时,晏棠硬硬用身躯抵上去。 随行的军医迅疾替指挥使止血,处理伤口,而他却颤着薄唇说:“别救了……” 他想见她,想见柔柔。 黄泉之路太冷,她一个人走,大抵是会害怕。 饶是他如此说,军医不可能见死不救。他位高权重,出身世家,于公于私,军医都会尽其所能留住他的命。 脱离生命危险后,晏棠懊丧地躺在床上,手铳上膛,对准了裹着白纱的心口。 然而这一枪没有开下去,一个黛蓝身影迅疾闪到他身边,一把夺过了他的手铳。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就这么点出息?” 清淡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晏棠抬眸看他,登时愣住:“梁都督,你怎么在这?” 梁郁中将手铳对准青石地,扣动扳机,“砰”一声响,青石地砖迸出无数细小的石屑。 他吹了吹滚烫的手铳,不疾不徐道:“本督奉陛下之命,替你收尸。” 同日,大军讣告发出。 锦衣卫指挥使晏棠,战死台州府。 半个月后,黑绸马车开道,一行人低调进入杭州府,停在沿溪巷子一处精致的小院前。 晏棠躬身下了马车,左胸和肩膀的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 时值正午,日光毒辣,他抬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端详着门前的牌匾——愉园。 他在心里默念一遍,狐疑看向梁郁中,“为什么要带我来这?” 梁郁中紧了紧披风,肃然道:“圣上口谕,此生若敢相负,必将晏家碎尸万段。” 晏棠一怔,余光中一道熟悉的身影翩然而至。 他倏然回头,看到了那位让他魂牵梦萦的女人。她站在门前,身材稍显丰腴,秀雅绝俗的脸上笑靥丛生。 “晏郎,你回来了。” 春去秋来,四季更迭,一晃就到了乐成六年。 年关刚过,朝野关于立后之事又起了争论。大多数官员都关心国本社稷,天子早已及冠,希望早日重开选秀。 唯独晏尚同难以苟同,朗朗道:“陛下重情重义,乃是国之大幸。选秀虽然事关龙嗣,但毕竟是天子私事,你我朝臣妄加非议,乃是僭越。” 李韶端坐御门之下,翼善冠下依旧是一张温雅风逸的面庞,然而眉眼间多了几分沉稳,少了些许少年气。 面对群臣的争执,他徐徐开口,铮然的声音带着让人不可忤逆的气场:“朕无心应对后宫,选秀之事不要再提,退朝!” 下朝后,李韶将晏尚同叫到了勤政殿。 “爱卿扶持朕这么多年,辛苦了。”李韶神情亲和的看向他,“爱卿也老了,朝野纷乱,到地方歇歇吧。” 到地方?须发花白的晏尚同愣了一瞬,这是要将他贬官…… 他迟疑道:“陛下,可是老臣哪里做错了?” “朝廷里哪有什么对错。”李韶模棱两可的回他,将一个信笺递给他,“到了杭州,记得去这里看看。” 翌日早朝,晏尚同被贬浙江担任布政使,百官哗然,五天后举家牵往杭州。 一路风调雨顺,到达杭州后,晏尚同第一时间来到了信笺上所写的地址,沿溪巷子,愉园。 小院精致优雅,春色满园。门前有小厮把守,拦住了他的去路:“什么人?” 晏尚同嘴唇翕动,不知该如何回答,恍惚间听到有孩童嬉闹的声音,他翘首朝里遥望。 只见蓊郁青翠之间走出来一对儿璧人,男人身型挺括,身穿黛色圆领袍,怀抱着一个三岁多大的孩童。女人生得清新可人,娇艳如这春日里的花朵。 他们有说有笑,顾盼间爱意流露。 晏尚同愣在原地,下意识地拿手搓搓眼,反复几次,那一家三口离他越来越近。 小厮见他神经兮兮的,不知打哪里来的疯子,拿手推搡着他,厉喝道:“快走!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喧哗的声音吸引了里面人的注意,李映柔和晏棠互觑一眼,齐齐走向门口。 当他们看清来人时,皆是翘舌不下。 两人隐姓埋名,在杭州府过着平淡的小日子,除却李韶和梁郁中,无人知晓他们在此。 而这眼前人…… 李映柔最先回过神来,对小厮喊道:“不得无礼,放人进来!” 小厮放行后,晏尚同腿脚发软,跌跌撞撞地走到他们身前,颤抖的手指向李映柔,又指向晏棠,最后指向他怀里的小家伙,“爹不是在做梦吧?你们……没死?” 晏棠乌眸中光彩流溢,抿起薄唇,好半晌才发出声音:“爹,这么多年,可还安好?” “好,一切都好。”晏尚同不敢眨眼,生怕眼前都是他的幻想,他看向晏棠怀中粉雕玉琢的小孩,颤声道:“这是我的孙儿?” 晏棠含笑点头,看向儿子时,眉眼温柔下来,“他叫晏与之。” “与之,好名字。”晏尚同想去抱抱他,却被三岁小孩打了手。 晏与之奶声奶气的开口:“爹,这老头是谁?” 面对儿子的失礼,晏棠朗然笑出声。李映柔见他还是这样溺爱,不禁板起脸,伸手拧了一下他的腰,又恶狠狠瞪着儿子,“与之,这是你的祖父,不得胡言乱语!” 晏与之懵懂地挠挠头,在母亲威慑的下,还是不甘心地喊了声:“祖父。” “诶,好孩子,好孩子……” 孩童稚嫩的呼唤让晏尚同心头百感交集,确信这一切都不是幻想,不是梦境。儿子和长公主没有死,他们在一起了,还生了个可爱的孩子。 真好…… 晏尚同热眶盈泪,转身面对北方,重重叩首道:“老臣,谢陛下隆恩!” 李映柔的感谢信送到京师时,已经到了阳春三月。京师晓风拂柳,春意盎然,一年更比一年繁华。 勤政殿内,李韶抱着早已肥硕不堪的黛眉,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笺。一人一猫,专心致志地研读起来,一字不漏,从头看到尾。 信上说杭州的花开得很好,晏家已经团圆,晏与之越来越调皮,还说今年的中秋,她会为他亲自下厨。 李韶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来,手指挠了挠黛眉叠了好几层的脖子,轻声问道:“黛眉,今年能吃到她亲自做的菜了,你高兴吗?” “喵呜。” 黛眉很配合的叫唤一声,拿头蹭蹭他的心口。 李韶含笑道:“朕跟你一样,很高兴。” 自从李映柔离开京师,每年的中秋就是他们相见的日子,无论宫中有多大的事需要他来主持,都被他一一放下。 中秋那天,他会准时到达愉园,雷打不动,风雨无阻。见到她笑靥丛生,也不枉他为这小院取名为“愉”。 他私心希望晏棠负她,见她过得幸福,又希望她永远不会被人相负。 今年,还有五个月才到中秋。 李韶怅然若失,将信笺叠好,小心收进宽袖中。 不多时,梁郁中一身曳撒,沓飒进来,施礼道:“陛下,惠王来了。” 惠王李显就藩多年,前阵子忽然闹急病,天子特别恩准他回京就医。 李韶回过神来,将黛眉放在地上,正襟危坐道:“传。” 李显很快被梁郁中带进来,几年不见,他长高了,身量也发实了,不同于李韶的温雅,他眉眼锐利,就像一头凶猛的小豹子。 李显叩首道:“臣参见陛下。” “免礼。” 李韶声色柔和,他当了多年的孤家寡人,对这个唯一的弟弟自然亲近几分,弟弟昔日的荒唐他早就不在乎了。 他起身行至李显面前,端详道:“这几年,你长大了。” “对,臣长大了。” 说完,李显神色不愉,眼睛浮出肃杀之气。 他的眼神让人不适,李韶微蹙眉头,还没反应过来,惠王已经手握匕首,直接刺入他的腹部。 “陛下!” 梁郁中厉声呼唤,一脚将惠王踢倒在地,“来人!” 李韶捂着腹部后退两步,血顺着指缝嘀嗒嘀嗒流在地上。凶器就躺在地上,是那年祭拜完毅德太子后,他生气送给惠王的那把匕首。 如今算是物归原主了? 李韶身子一寒,噗通倒在地上,宽袖中的信笺落在血水中,浸红了半边。 隐约中,梁郁中在他耳边嘶喊,黛眉过来舔了舔他的鼻子,他还听到惠王近乎疯狂的怒吼 “昏君!你强要皇姐,将她逼死宫中!这口气我憋了好几年!你该死!” 该死…… 李韶在心里默念,身子一点点凉下来,如同深入水底,再也听不到一丝喧嚣。 李韶伤得极重,太医拼尽全力,最后只能仰仗天家大显龙威。 梁郁中愤然将太医赶出乾清宫,所有人都跪在院中生硬硌人的青石地砖上。 后半夜,发起高烧的李韶浑浑噩噩地醒过来。 梁郁中正在为他拭汗,见他睁开眼睛,惊喜道:“陛下,你醒了。” 梁郁中正要去传太医,李韶却按住了他的胳膊,声音气若游丝:“李显呢?” “臣已经将他收押,等候陛下发落。” 光影映照下,李韶面色惨白,一丝血气都没有,“保守秘密,李显今日没有刺杀朕。” 梁郁中懵了一瞬,旋即明白了天子的用意。若天子驾崩,大魏嫡支只剩下惠王李显一人。 他皱紧眉心,“陛下,您会转危为安的……”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李韶乌睫轻颤,惘然看向幔帐上的金丝龙纹,“郁中,你说人会有来世吗?” 梁郁中思忖须臾,道:“臣不知,但臣希望有。” 李韶嘴唇青白,携出若有似无的笑意,“朕也希望有。” 他顿了顿,五指叩紧梁郁中的胳膊,“郁中,将所有知晓他们下落的人都处理干净,你要向朕起誓,护他们一世周全。” 梁郁中沉然点头:“陛下放心,只要臣有一口气在,定会护他们周全。如若违誓,臣不得好死!” 慷慨激昂的誓言落地,乾清宫变得悄无声息。 李韶放松下来,身体像浮在云上,愈发轻飘。 眸光倏然混沌,他仿佛又看到了春日融融里,那位娇娆曼妙的美娇娘,像小时候一样牵住他的手,对他温和地笑。 她说:“韶韶,皇姐没白疼你。” 他好想见她。 李韶阖上沉重的眼帘,温热没入鬓角,成了他唯一的知觉。薄唇翕动,似梦呓一般呢喃:“可惜了……朕吃不到她亲手做的菜了……” 乐成六年,三月初五,天子驾崩,丧钟长鸣。 翌日,惠王李显登基为帝,改国号为顺昌。 三月十三,梁郁中来到杭州府,将黛眉送到了李映柔手中。 李映柔早早听到了京师传来的消息,她不敢,也不想相信,直到见到梁郁中,仅存的一丝侥幸被无情的磨灭。 她瘫软在晏棠怀中,泪水夺眶而出,“怎么会这样……” “节哀。”梁郁中眼神悲戚,沉声道:“陛下遗旨,让臣护二位一生周全。” 新帝登基,朝廷诸事繁琐,他未再久留,将愉园所有人更换一遍,留下贴己人,其中就有晏棠的老心腹,孟烁。 李韶的离去让李映柔深受打击,卧床不起。 晏棠将儿子送到了晏尚同那里,自己则留在她身边悉心照料,日夜陪伴。 从春天到夏末,李映柔才渐渐缓过来,但每当她看到黛眉,还是会红了眼眶。 她情不自禁就会想到李韶小时候被猫追着挠的旧影,会想到那年永定湖畔,她用两串糖葫芦换来黛眉,刻意去吓唬他…… 黛眉似乎也跟她一样感伤,它不愿意待在屋里,总是跑到院中寻寻觅觅,抑或是抬着一双晶亮的眼眸,望向那湛蓝天际。 不知不觉,中秋已至,天气微微寒凉。 李映柔强打起精神,亲自下厨。晏棠在一旁替她打下手,见她总是被锅沿烫到,无奈道:“柔柔,你去歇着吧,我来做。” 李映柔正拿着勺子搅着锅里的浓汤,闻声后动作一顿,幽怨地看向晏棠,“你是觉得我笨吗?” 这样的语气让晏棠心里一哆嗦,俨然是要作。 他不由分说将李映柔抱在怀里,低声安抚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腕子都烫红好几处了,我心疼你。” 李映柔闷声闷气道:“横竖都是觉得我笨,做两道菜还要被烫。” 晏棠百口莫辩,沉默少顷,深深吻住她的唇。不管多少次,他依然迷恋着她,总是享用不够她。 直到李映柔嘤咛一声,晏棠才缓缓松开她,捧着她坨红的面颊,温柔的哄着她:“我错了,今天你来做,做什么样都好,我不插手。” 厨房再度忙碌起来,李映柔做了好几道菜,婢女端着上桌后,她又刻意多摆了一副碗筷。 巳时三刻,晏家父母带着小孙儿来到了愉园。 安顿好他们后,李映柔抱着黛眉走到院中,凝望着敞开的朱红大门。 晏棠从身后抱住她,低头亲吻她的耳廓,“去用膳吧。” “再等等,万一要是来了呢?”李映柔仰起头,倔强地看着他,美眸有一丝银亮的水雾,蕴在下眼睑处。 “好,再等等。” 晏棠依着她,两人又在原地站了很久。 直到日光当头,早已过了他每年赴约的时间,李映柔才放弃了这个臆想,逝去的人又怎会再回来? 她鼻尖酸涩,自嘲地勾起丹唇,问晏棠:“我变傻了,是不是?” 晏棠笑着摇摇头,拇指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别哭了,这里是愉园,他不想看到你哭。” 对,这里是愉园,每个人都要快快乐乐的。 李映柔深吸一口气,将眼中的涩意憋回去,挽住晏棠的胳膊,对他粲然一笑:“走,我们去用膳吧。” 两人没走几步,忽然听到门口驻守的小厮发问 “什么人?” “我的猫寄养在这里,太久了,我想取回来。” 温雅清和的声线很是熟稔,李映柔和晏棠惊诧对视,齐齐转身,看向朱红大门。 来人身穿宝蓝色锦袍,圆襟宽袖,腰束玉带,遥遥看向二人时眉眼含笑,惊才风逸。 肥圆的黛眉不知何时从屋里跑出来,轻盈的猫步狂奔起来,纵身一跃跳进了他怀中,仰起头,轻舔他的鼻尖。 苍穹有风在鼓动着云梢,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李映柔凝眸看他久久,抬手拭去脸上的盈热,示意小厮放行。 他闲庭信步地走过来,眉目如画,清润矜贵。 李映柔轻轻握住晏棠的手,释然笑起来:“来了就好,我这次可是做了很多你爱吃的菜,快去尝一尝吧。” 中秋月圆,花好情浓。 不论前因,不计后果,若能团圆,便胜人间无数。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熬了一夜,一鼓作气终于卡下全文完的大印。 修罗场不宜写,把我自己虐到了,赶紧写个甜文舒缓一下,狗头】感谢各位追更的小可爱,很多都可以叫得出名啦! 写文是我打发时间的兴趣,但这篇文因为种种原因写的非常费劲,无数次想把它坑掉,它能活到结局多亏了你们,再次鞠躬。 有缘我们下本“黑糖”《被暴君表弟染指后》再见,洒泪挥手! 爱你们! 感谢玛丽露梦莲的地雷,破费了,竟然卡了你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