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神是个狂战奶妈》作者:持羽 文案: 已完结,下本开《九子魔母一上来就要做我妈》。 —————— “天谕勇士”石断云终于走到了震古烁今“逆天之行”的最后一步,借助旧神圣物之力朝光明神使出了他最强的封印——天囚! “……”光明神看着那个脱线渔网似的罩子,陷入了沉默。 算了,至少隔音效果还勉勉强强,就让他趁机小睡几天好了。 【十年后】(划掉) 【十周后】 传言身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奶妈,被大反派光明神始乱终弃、过河拆桥、辣手摧花、杀人越货、弃尸幽崖的生命之神结束了她的异界两世纪游,回来了。 她一脚踹穿了脱线渔网,顺带把光明神本神从神座(躺椅)上踹飞到墙角边。 ——“睡你麻痹,起来干活!” —————— 光明神因珀感到很无奈。 他进入神境四千年,呕心沥血建设法治社会(律法之神:“嗯?”),发展农业科技(农神:“喂!!”),还要天天盯着那超生的幽崖(战神:“……”),在这神座上任劳任怨地挥洒青春,连和心爱的阿闲去一次双人旅游的机会都没有。 结果还有一群吃了饵坏了脑子的蟑螂,跑进他寝殿来污染环境。 生命之神章闲:“这就是你消极怠工的理由?” “不,放一只,端一窝啊,”光明神微笑着卖关子:“至于喂蟑螂的人……” 生命之神单手举起神座(躺椅):“就把他脑袋端了吧。” —————— 突然想起来这在部分读者看来可能是雷,就排一下吧。 男女主是重组的,洁党慎入吧。 ☆、归来 青虚大陆新历2090年1月16日,“天谕勇者”石断云率众勇闯神域,一举封印光明神,完成“破日”壮举,推翻了光明神系对青虚大陆持续两千多年的掌控。 翌日,石断云自封“神帝”,自此高居于天穹,开启了青虚大陆的新纪元。 可喜可贺,普天同庆,热烈鼓掌。 —————— 距离那历史性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七十一天,若仍按照新历历法,应是2090年3月27日。 事实上,神帝冕下曾下谕改“新历”为“帝历”,将封印光明神那天定为帝历元年1月1日,按照这个算法,今日应是新历元年3月12日. 然而历法之事牵涉诸如节气、气象、习俗等众多方面,哪怕是神,哪能随口一句话就任意改呢? 因此大多数民众虽接受了“帝历元年”的说法,月与日却仍遵照着原新历来计算。 于是在不伦不类的“帝历元年3月27日”这天,望月帝国东方城镇查特的集市上,一个身影缓步踏入。 她面容清丽圆润,皮肤是健康的蜜色,一双琥珀眼瞳清澈而深邃,在阳光映照之下,如同古老传说里荡漾在圣杯中不见底的美酒。 她身着亚麻灰色衣袍,黑发用一支青玉发簪简单盘起,胸前戴了一枚水滴形的橘红帝王托帕,个头稍小,但金镶的样式显出一种复古的精致。 总的而言那本来是不怎么起眼的打扮,但她独自行走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却不曾停步或拐弯,就如同一股强势冲破砂砾的清流。 更离奇的是,周围熙熙攘攘吵闹不堪的人群,竟似是全然没有留意到她的存在。 青虚大陆大体上是鸡心形状,目前分为三国。 大泽王国位处东方,国土狭长; 望月帝国占据西北,面积最广; 西南则是百黎联邦,多族混居。 查特镇的地理位置接近望月帝国与大泽王国的交界,具有贸易重镇的地位。 但这里的集市本有商会分部与镇兵的双重保障,向来秩序井然,从未像现在这般混乱不堪。 灰袍女人经过了一家米粮商铺。 “这破米卖两个银币一斤?你特么的抢钱抢到你大爷我头上?!” “这位客人你看今年这……谁家的粮能有好价呀?还有是两个银币零七个铜币,不买就算了下一位请!” “槽!你这奸商知道爷是谁不?爷前天才猎了匹风豹,风豹!你几车米都换不来,懂?!” …… 青虚大陆的货币分金、银、铜,采用百进制。 粮价虽会随年景供需而波动,但三大国皆会以国库进出调节之,故而波动幅度向来不会很大。 往年的稻米价格约莫在二十铜币一斤,顶天不会过二十五,也就是说如今已翻了足足十倍。 灰袍女人面无表情,圆润的额头上默默凸起了一根青筋。 她继续往前走。 巷子里,两拨人不嫌拥挤地堆在那里对峙。 “现在的望月帝国是强者的天下!还以为能凭着你那点儿出身摆谱?早看你不顺眼了!” “臭泥腿子,就你还强者?” 他们其中的某人愤怒中使出了一道小型术法,顿时半堵墙在轰鸣中倒塌。 一个路人差点被砸破脑袋,那可怕的石块却被一股无形之力牵引着改变了方向。 躲过一劫的路人惊慌而逃,而那两拨人炸了巷子之后便涌到街道上,引起了一阵骚乱。 …… 灰袍女人额上又暴起了一根青筋。 然后是胡乱摆放的地摊边,声嘶力竭追打谩骂小偷的摊主; 再然后竟然还有被关在铁笼里拍卖的青年男女; …… 忍无可忍地顿住了脚步,她的身影悄然消失在混乱的市集之中。 —————— 光明神域。 屹立在光之海中的尖顶宫殿里,披挂重甲的十名战士手握兵器守在殿门周围。 而殿门往里一点,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皮椅子上,并不怎么正经地翘着二郎腿,手里倒是还握着他的法杖。 在青虚大陆,战斗型职业大体分为战士与术师两种,此外疗愈师中的一部分也能上战场,这类疗愈师常被戏称为“奶妈”。 按照能力强弱,战士与术师被分为四大等级,分别是普级、尊级、宗级、圣级,越往后实力越高数量越少,当世圣级高手可说是凤毛麟角。 尊、宗、圣的晋级属于量变积累后的质变,各大级的力量性质可被仪器鉴定,不同级别所散发的压迫力也具有不难区分的差异。 但各大等级内部前期、中期与后期的划分就属于一种“约定俗成”了——因为难以制定统一的标准,这种划分方式并不被官方所承认,仅作参考,凭此判断一个人的实力并不一定准确。 此时守殿门的十名战士皆为宗级中期以上的高手,身上甲胄武器亦非凡品。 而皮椅上的法师名荣现,为神帝石断云座下大将,修为已至圣级前期。 他们聚集在此,是为看守此地主人——被封印的光明神。 但在荣现看来,这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工作,因为笼罩在昔日光明神座上的,乃神帝以三分功力为代价,结合旧神圣物使出的最强封印——天囚。 那可是生生不息牢不可破的最强囚笼,除非神帝冕下本人亲手解开,否则无论自内或由外都绝无破坏的可能,荣现既钦佩又不满地想道。 ——所以他根本没有必要守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啊,虽然初至神域时还觉得新鲜,但这里没有酒肉,没有女人,更没有对手。 神帝冕下甫登顶,大陆上仍有大小争端,他们这些下属尚有立功机会,这么几个月过去,风头怕是都被他的同僚们给抢尽了。 此时,殿门外忽而飘入了一丝微小的风,他敏锐地立即挺直了腰板。 有闯入者!确认这一点的瞬间,他的第一反应是兴奋——他已在这里闷坐了三个月,天知道他有多期盼一场刺激的血战。 当然,前提是敌人能过得了重甲兵那一关。 然而下一秒,他就见一名身着灰袍的年轻女人越过层层把守的殿门而入,脚步轻盈又和缓,如在自家房中踱步般从容。 “你……”堂堂圣级高手光辉人生中最后一句话语,在断裂的喉咙中戛然而止。 女人像赶苍蝇似的一挥手,将身首分离的术师连同他带来的那堆垃圾,一同扔进了殿门外的光之海中,光洁的白玉石地板上没有留下一丝半点的血迹或尘埃。 她走到被封印笼罩的光明神神座前,扫了一眼那个繁复的术式,一脸看见街边牛皮癣似的嫌弃。 “因珀,给我起来!”她说道,然后开始倒计时:“三——二——” 她猛地踹出一脚,那所谓“最强封印”天囚就如同一个玻璃罩子般轰然爆裂。 同时,一个又白又金的身影飞了出去,像颗马铃薯一样滚落到墙角边。 同时,留在原地的庄严神座在冲击之下,露出了与神帝派对光明神的形容一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真面目——一张竹制的可摇式躺椅。 在躺椅摇动的嘎吱嘎吱声中,马铃薯捂着金发凌乱的脑袋坐起来。 他瞳色灰蓝,肤色白皙,五官有着类似望月帝国盖文人的锋利式俊美,但脸颊却并非那个民族常见的瘦削,乍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简称吃胖了)的大少爷。 大少爷的胸前,也挂着一枚帝王托帕吊坠,与女人所戴的那颗风格一致,但形状为长方。 他,正是(近十几年来)传闻中霸占至高神位两千年,却力有不逮信仰衰落,导致魔影横行民不聊生的“大反派”,光明神因珀·海庇恩。 “阿闲,欢迎回来,”因珀略带委屈地微笑道:“可是我的‘一’呢?” 女人瞬间已至他身前,做出要一脚踩到光明神冕下脑门上的架势,居高临下、阴恻恻地说:“一……” “……”因珀赶紧站起来,顺手把他的金边法袍抚顺,转眼又是一尊高大威严,端庄持重的光明神。 “阿闲,你去旅游的这两百零一年零三个月间……” 生命之神章闲前往异界旅游的这两百零一年零三个月,简称两个世纪间,青虚大陆上发生了不少事。 青虚大陆外围有“阔海”,阔海尽头有从位面裂缝中产生的“幽崖”,幽崖中会溢出充满破坏欲而缺乏理性的类生物“魔影”。幽崖与魔影自古有之,于大陆生灵而言属于一种天灾。 但其实在远古时,它破坏力不大出现也不频繁,直至两千多年前的神战时代,频繁的力量冲击导致位面不稳,幽崖扩张,魔影开始持续涌现并在杀戮中进化。 神战止息后,以光明神为首的新世代诸神便一直致力于稳定位面,从根源上解决魔影之祸。 但一百九十多年前,原已趋于稳定的幽崖忽呈爆发性扩张,溢出了大量魔影,因珀因此不得不花费大量力量去稳定位面裂缝。 然后三十年前,石断出生,他天纵奇才,奇遇不断,更从莫名其妙凭空出现的所谓秘境中获得了“旧神传承”。 他甚至还得到昔日夜神大祭司乌蒙之佩剑星云,与之同时,夜神墨觉失踪了。 噢,夜神是如今唯一有传承的神名,那位大祭司乌蒙所侍奉者是两千年前的夜神,亦即墨觉的前任,但那把星云剑自乌蒙死后一直都在墨觉手中。 然而因珀并不认为墨觉是黑手,这更像是个拙劣的圈套,引导神祇们将注意力放在夜神身上。 总之,那石断云一路所向披靡,不日便成了搅动风云的“天谕勇士”,年不过三十便步入了神之境界。 甚至,他甫一步入神境便悍然偷袭了当值镇守幽崖的战神哈勒尔,夺取了其神剑霜天。 但事实上,他并不是第一个“被选中的人”,幽崖异动的这百多年来,青虚大陆上的形势也是风云变幻。 望月帝国内少数民族的弱势地位、贫富不均;大泽王国内贵族与议会的权力之争、南方地区的混乱难治;百黎联邦诸族之间的利益冲突……各种矛盾一一被挑起,逐渐激化。 而在这背后,总有那么一两个“天选之子”在大义凛然地以“反对强权”、“呼唤自由”之名,肆意破坏秩序,煽动坑害民众。 只不过,石断云是其中最有能力最有心计者,也是唯一一个将这条罪恶之路走到了最后的人。 天灾与人祸“巧合”地并发,神对其中蹊跷洞若观火,但幕后之敌似有某种特殊的神器或手段,每次因珀即将抓到尾巴时都顺利脱走,实在是滑溜得很。 既然如此,因珀便干脆打算将计就计,主动给那条小泥鳅一点儿阳光。 而且,这场纷乱并不全然是那股力量所致,三国内部本就存在沉疴隐忧,趁此机会引导人们将其挑明解决,也不失为转危为机的方式。 “所以你是故意示弱,引对方现身?”章闲继续说着,却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但那人是有多脑残啊?” ——有多脑残,才会相信两千年前神战的胜利者,当世至高神因珀·海庇恩会被这种“封印”困住啊? 这根本不叫“示弱”,这根本就是躺尸好吗? 因珀:“大约是因为那只小蟑螂来之前,我在幽崖被虫瓮暗算了一下?” 听闻那销声匿迹已久的旧神圣物之名,章闲脸色微变,一把抓起了对方的手腕……然后立即得出结论——这货屁事没有。 是了,她动身前留下了好几百种药丹,一箱箱地能堆个一层楼高,这货能有事才怪了。 因珀一张俊脸上满是矜持的得意。 章闲翻了一个白眼:“说出你的计划!” 作者有话要说:光明神:我的‘1’呢? 生命之神:在这里! ☆、忏悔(1) 所谓“神域”,其实就是达到神级修为者为自己开辟的居住空间,等同于一座座超越X万平米的豪宅,而非某一特定位面。 比方说光明神的家就叫光明神域,战神的地盘就叫战神域,彼此独立,各不相通。 若得神域之主同意,或是神域之主被打败或控制,他人亦可进入该神域,只是若自身修为过于浅薄,容易遭受神域中力量压迫而不适甚至受伤。 而石断云作为甫上位的“神帝”,自然也不能落了这威风,他刚建成没多久的神域中,一片云雾缭绕笼罩着金碧辉煌的建筑群,比起光明神那座孤零零的宫殿要阔气得多。 但他的“家眷”们却并非每一个都是高手。 为了避免她们久居神域产生不适,神帝冕下让自己的神域朝人世敞开了个口,在空间分界之处建了一座华美的行宫供她们居住,其名“神雀宫”。 那分界处就位于大泽王国境内,被大泽国民称为“副都”的无询城,那是石断云集结力量推翻大泽议会之地,可说是他辉煌征程的起点。 如今在那城中能够依稀看到与天穹重叠的云雾与金殿,如同一个别具一格的景点,当然了若要参观得有强大的实力作为门票,还要有神帝冕下的“恩泽”作为号码牌。 两千年前的旧神们将神域当做自己的堡垒,新时代诸神则刻意将自身存在与人世分离开来,还从来没谁像这位神帝这般嚣张,搞“我家大门常打开”这一套的。 此刻正值清晨,那华美的神雀宫中,年轻女人们正在堂皇的宴厅中用早膳。 落座于首座之上的女人也许是起得有些晚了,穿着很随意,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就连微卷的金色长发也随意披散着,其中有那么几丝几缕就耷拉在脸颊边,却分毫不掩其美貌。 她就如同酣眠初醒的猎豹,慵懒,美丽而又危险,她的眼眸是浓郁的湛蓝,令人不住联想起望月帝国王室王冠上那颗闻名遐迩的硕大蓝宝石“瀚穹”。 她便是望月帝国的前王储特莉斯·列提提亚、石断云最为喜爱的“神后”,也是在场众人中实力最为高深者。 由于她今晨表现得有些兴味索然,其余的女人们也只是说了几句礼节场面话,便各怀心思地沉默用膳,宴厅中一度气氛僵硬。 直到她放下餐具,率先离开。 “……这又是怎么了?”一名小麦色皮肤,模样颇具异域风情的少女低声嘀咕道。 是因为神帝数日未至吗? 不过这位公主殿下的起床气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了。 另一名身着深紫长裙的女人低着头微微勾起嘴角,少了一个人啊,她心想。 但这些猜测并不是特莉斯心情不佳的缘由,事实上,直到身侧的侍女自作聪明地提起,她才留意到了“少了一个人”这件事。 “段小姐又闷在房间里不出来,这一大早的,闹谁脾气恶心谁呢?” 听到这句话,特莉斯在心中第N次对这侍女作出点评:蠢货。 不过身处这种地方,她恰好也不想在身边留着聪明人。 “哼,随她去。”她说道,仿佛当真是因为这种鸡毛蒜皮而置气似的。 “公主当真宽宏大量。”侍女有些得意,然后再接再厉地说出了下一句蠢话:“晶牢里的那一个,神帝冕下已经很久没有幸过了,公主是否要……” 特莉斯慢条斯理地打断她:“你是否要把那条多余的舌头摘掉?” 侍女浑身一颤,立即惶恐地补救:“奴……奴是说……公主可以削减她的食水,毕竟她不过是……” 特莉斯:“把你的力气放在有用的地方。” “是……” 与此同时,神雀宫东侧某扇工巧的雕花沉香门前,侍女已被全数遣走。 这房间的主人,正是方才被提到过的“段小姐”——出身大泽王国将门世家段家的段霞。 不过这所谓的将门段家,如今也早已灰飞烟灭。 段霞本人生得甜美娇俏,骨架娇小却略有肉感,配上那一袭粉衣,本应是个如花般的少女模样。 但此刻的她却没有分毫少女式的天真快乐。 她面朝窗户跪坐,双眼通红,神情在哀戚过后显现出一种呆滞木然。 她喃喃说道:“神啊,我后悔了……” 窗户是宽敞的落地窗,窗外天光正亮,却照不进她的心底。 即便是祈祷,她也不知到底该向谁祈祷,如今光明神被封印,生命之神不知去向,就连战神亦败于石断云之手。 笼罩压迫在她头上的唯一的神,就是她的丈夫石断云,当今至高无上的神帝,仿佛她一生无法逃脱的宿命。 年幼时她便已将宽敞的庭院、优越的衣食,这些经由出身赋予的,多少人梦寐以求之物视为理所当然,却又骄纵任性地想要反抗随之而来的严格教育与沉重责任。 后来她遇到了石断云,自以为寻获了梦想中的自由与爱情,殊不知自己不过是遭人利用的漂亮玩物。 那时在她心中,段家是个束缚住自己,可怕又可恶,不可能被动摇的庞然大物。 怀着幼稚的报复心理,她将家族机密与父兄功法弱点泄露给石断云,亲手把自己的血亲,把自己十几年来成长的根基、任性的本钱推向万劫不复。 没了段家,她便只能将石断云当成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自欺欺人地一条道走到黑。 她看着石断云踩着血腥一步步上位,看他用无比熟悉的嘴脸将一个又一个女人“收入囊中”。 她忽地想起当初兄长噙着怒火对自己说过的话。 ——“想清楚,段霞,好好看清楚想清楚!想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她想清楚了,她后悔了。 可是已经太晚了。 “你后悔了,然后呢?” 段霞惊悚得几乎跳起,难以置信地看向这突如其来之声音的源头。 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石断云神域内,段霞房间之中的正是生命之神章闲,准确来说,是章闲的一道分魂。 修为稍深的人只要仔细分辨,就能察觉这个身影并非全然的实体。 即便仅是一道分魂,在段霞眼中,她的姿态与眼神依然凌厉得令人心惊。 段霞缓慢地退至墙角,握住了自己已许久未曾出鞘的佩剑微寒,问:“你是谁?” 章闲:“在得知我名之前,不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抬起手,一抹晦暗点色泽在她的掌心凝聚,如风中的灰烬一般翻飞旋舞。 段霞不禁瞪大了双眼——她认得的,那是死灵术法。 这种术法体系早已失传,如今连寻得些微术阵遗迹和手札残本都难如登天,只留下神秘晦涩的传说,真假难辨。 石断云不知从何处也习得了些许,不过仅限于让尸体暂时活动这类小把戏,破坏力不大,只数次用于出奇制胜。 然而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女人,虽然只是作为证明身份的手段稍一展示便收回,段霞也能感受到其中浑厚如渊海的术力。 章闲:“回答我——你可愿为你后悔之事,付出代价?” “……” 段霞恍惚间,感觉心神仿佛化作了一双回首俯视的眼,居高临下地看遍了让她自身也无比厌弃的前尘。 对于眼前之人,她所得知的仅有“死灵术师”这一身份,却并无询问其来历动机的意向。 怯懦之人即便悔悟仍是不改本性,连她自己都并未发觉,自己不过是将这个真假不明的转折当做了最后的希望,亦或说安慰。 她问:“你要什么样的代价?” 章闲答:“你的肉躯、你的性命。” 多么划算的交易不是吗?要知道战火动乱之中有多少人即便拼上性命亦无法得偿所愿,最后死得毫无价值。 “我愿意。”她说。 —————— 神雀宫地下,附着严密禁制的六角形的晶石栅栏隐隐散发着淡蓝色的微光,那便是所谓的晶牢。 晶牢之内的女人身着锦缎华服,却被钢链拴住脖颈,束缚在宽大的床榻之上。 她本低着头倚靠在床头,却在相当细微的声响中即刻抬起了眼——只是抬起了眼,并没有抬头,就如同受伤的狼,警惕而隐秘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走进来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段霞,另一个是…… 她察觉到了异样——从段霞的神态中、从那陌生之人隐隐散发的气势之中。 于是她又朝两人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线条柔和的右眼角边有一颗浅淡的泪痣。她同样是个美人,不过与段霞不同,是那种略带忧郁的妩媚感。 但她的眼神既不忧郁也不妩媚,反而像在深水中藏着刀子。 她是朱以彤,名为“神妃”,实为囚徒。 在她的注视中,章闲朝段霞伸出了手,道:“来吧。” 出于自己也说不清的缘由,段霞最后看了床上的女人一眼。 而后她深吸一口气将右手放入了章闲的掌心之中,闭目接受命运的终点。 顺着接触的手掌,章闲半虚的分魂之体化作烟雾,飞快地融入了对方的身躯之中,同时,那枚帝王托帕坠子也在段霞颈间浮现。 再睁眼,曾经的段霞已了无踪迹。 依然是那副娇俏的脸庞,但朱以彤非常肯定,段霞那种懦弱又愚蠢的人,绝不会有这般眼神。 那一瞬间,正身处自己卧室中的特莉斯·列提提亚似是略有察觉,把玩着书签的手顿了一顿。 房间中并无旁人,她便不加掩饰地短暂露出了疑惑之色,但随即,她又像是不曾发现任何异常一样,将面前的书翻到了下一页。 晶牢中,披上了凡人壳子的生命之神毫不耽搁地朝床上的朱以彤走去。 “我乃幽魔章闲,”她将准备好的身份说出,伸出了双手:“朱姑娘,我带你们走。” 虽在章闲进入晶牢之时已有预感,虽心中已经升起了令人战栗的兴奋,但这进展着实有点快,久不见天日的朱以彤难以控制地有些懵,面对那双逼近的手还近乎本能地有些畏惧。 然后她突然反应过来——那双手的目标是她脖颈上的钢链。 她忙开口提醒,嗓音微弱嘶哑:“等等,这链子上有……” 章闲像扯棉线一样扯断了那链子,附于其上的术法禁制同时化作了噼啪两声之后的一缕青烟。 章闲:“有什么?” 朱以彤:“……没……” 章闲不想浪费时间,一把将她架起,身形一闪到达了神雀宫之行的最后一个目的地——地牢。 地牢同样在地下,与朱以彤所在的晶牢距离很近——任何响动都能相互听得清清楚楚的那种很近。 神雀宫的地牢自然不是用来关押普通意义上的犯人,那之中仅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被绑在十字架上。 在见到他的瞬间,朱以彤不禁浑身颤抖:“阿铭……” 章闲以同样简单粗暴的方式将那人从束缚中解放,然后带着这对苦命鸳鸯一同撤出神雀宫,迅速远离了已被石断云势力侵占的无询城。 无询城甫一消失在视野之中,朱以彤就开始哭,但只是捂着嘴不住地掉眼泪,并没有哭出多大的声响来,也没有停下脚步。 章闲替她背起了那个神志昏沉的男人——她真正的伴侣沈良铭,她哽咽地道了声谢谢。 过了些会,她哭完了,冷静了,章闲仍然背着人没有放下来,对她说:“身为伤患就不要逞强。” 朱以彤微怔地看着走在前方开路的背影,沈良铭受难已久,自然不会干净到那里去,身上不但遍布血污,还有难闻的气味。 章闲仍穿着段霞那件粉色的衣衫,此时衣上大半已被染上了黑黑红红的脏污,柔软的料子也被磨破了不少,但她全不在意。 朱以彤心中对章闲多了些许亲近与尊敬之感。 “这样不会惊动那姓石的吗?”她问。 章闲:“那蠢货脱不开身。” 三个多月前,石断云偷袭了守幽崖的战神并将其封于百黎地界,使得因珀不得不花大力气稳定幽崖。 因珀会闷声吃下这个亏吗? 那是不可能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的,他在“被封”之前刻意让魔影爆发的状况,以及战神落败时本在剿灭魔影之事弄得人尽皆知。 然后他趁机在那破罩子里睡了个安稳觉。 ——你石断云既敢自封神帝,自然应该有本事接过这个关系青虚安危的重担啊,若前脚隆重等级,后脚便是魔影肆虐生灵涂炭,那这所谓“千古一神”岂不是即刻沦为笑话? 像他那样的缺德货,就该亲身体验一下劳动人民的艰辛。 章闲对朱以彤简略解释了一下,虽然不能直接从神的角度叙述,但后者显然听明白了其中关窍,露出了幸灾乐祸的冰冷笑意。 章闲用出一个传送术法,他们到达了大泽王都越津南边的郊外。 传送术法看似方便实则对术者能力要求极高,而且是需要事先做好定点的,可见她是早有计划有备而来。 他们步上了一片杂草丛生的小矮坡,地面上偶有歪歪斜斜的石碑木牌,脚下时而能踩到凸出地面的白骨。 这是一处乱葬岗。 “您要做什么?” 朱以彤所询问的,并不仅仅是前来乱葬岗的目的。 这名将她与她之伴侣救出的自称幽魔者,虽然也是实力难测,但难道就能与“神帝”石断云相抗衡? “无需对我用敬称——神祸自有神解,人祸当由人灭。”章闲简略地回答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现在,先让我完成与这具身躯原主所约定之事吧。” 对于段霞之过往,朱以彤亦有所了解,结合脚下的乱葬岗,她得出了一个猜测。 “可你说过,你是幽魔?” 传说中,经由死灵术法而产生的“不死者”分为两种:巫妖和幽魔。 幽魔这称呼听起来会让人联想到幽崖和魔影,但这之间其实没有半毛钱关系。 幽魔和巫妖之名源于对死灵术师体系不甚了解之人的口耳相传,其实皆属旁人恐惧的体现,只不过前者是对血腥暴虐的恐惧,后者是对神秘诡谲的恐惧。 久远前被称为幽魔者多为战士出身,而巫妖则多是术师,他们的存在形式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但路人们常会有一种刻板印象:幽魔就该瞪着铜铃大眼浴血锤人,巫妖就该阴恻恻地躲在暗处召唤骸骨大军。 听了章闲的解释后,朱以彤觉得自己明白了,毕竟这世上除了战士和术师外,还有少数天赋异禀的术武双修之人,幽魔与巫妖之分应也是同一个道理。 章闲:“不,我是疗愈师。” 朱以彤:“?” 此时章闲停下了脚步,说:“到了。” 她的前方虽然与周围一样布满乱石杂草,却又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堆,是座简陋至极的坟冢。 她将沈良铭放下交给朱以彤,隔空朝坟冢伸出了手掌。 没有增幅术力的法杖或其他法宝,也没有复杂的术阵,她只是嘴唇翕动,低声念出了一串晦涩难辨的咒文。 明明日近正午,却又一阵阴寒的风平地卷起,周围的景色忽显晦暗朦胧,似有源头不明的阴影在飘忽盘桓。 朱以彤微微睁大了双眼。 坟冢边的碎石簌簌滚动,黑雾自地底渗出,开始只是缓慢升起的丝丝缕缕,而后迅速变为井喷之势,化作呼啸的暗色旋风。 森白的骨骼在旋风中心凝结,舒展,生出血肉。 血腥的恨意与杀念有如实质,在空气中席卷蔓延,而章闲自岿然不动,掌心朝上向他们作出了邀请的姿态。 ——“二位,非常抱歉,欢迎归来。” ☆、忏悔(2) 望月帝国,玛利亚城。 这座城曾被称为“圣城”,是过去两千年间光明圣殿的大本营所在之处,但在石断云打败大主教加西亚,大肆追杀圣殿高层后,圣殿势力迅速倾颓,圣城之名也再无人敢提起。 如今城中代表着圣殿势力的那些白墙宫大殿与白玉石雕像,要么被推平,要么被改造,城中居民倒是大部分仍在——战时石断云为断圣殿之人逃亡之路而封了城,他们便是想跑也跑不掉。 石断云自封神帝,“大赦天下”后,玛利亚城迅速恢复了生气,呈现出了与过往圣城面貌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繁荣。 毕竟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信仰只是一种看似高尚实则廉价的慰藉,一种信仰倒塌了,那么再找另一种便是。 为了让自己脱离“不忠”的罪名,让自己更心安理得一些,在另投新神的同时尽力去贬低原本的信仰,也是一种相当方便的做法。 这一天对玛利亚城人民而言是特别的,因为有一场“盛典”即将到来。 曾在恐惧压抑中度过数月的人们急需借由这样的刺激,来缓解仍残留在心中的不安,他们早早地集结在新建成的宏伟神帝殿前,等待着“盛典”的开幕。 终于,缓缓打开的大门中,驶出了一辆囚车。 —————— 与此同时,神帝殿之内,有一名青年正缩在墙角颤抖。 他所在的这个房间装潢华丽,却挡不住殿外那些恶毒的叫骂与呐喊,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与命运同样被关在那先行的囚车之中,伴着无尽的耻辱与绝望。 他名索耶·切尔曼,望月帝国内阁之中的一名年轻秘书,首相阿尔芒·诺里芬的直系下属,也算是那位首相先生的半个徒弟。 五个月前,正值内阁危难之际,他背叛了他的上司与恩人,背叛了国家,成为了压挎这个庞大机构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受石断云党羽控制,用于威胁他就范的亲人最终仍是死了。 身体本就病弱的母亲遭到虐待死于狱中,性子刚直的父亲无法接受自己被恶徒当做筹码,更无法接受亲子助纣为虐的事实,自裁而亡。 “神啊,我后悔了……”他说。 如今他所能做到的,似乎就只剩下祈祷了。 但他还能向谁祈祷呢?如今凌驾于他们头上的神,便是那恶毒无耻的“神帝”啊! 然而,却当真有一个声音回应了他的祈祷。 ——“你为何而后悔呢?” 他愕然抬头,看见了那个凭空出现在房中的男人。 因珀米白底金边的长法袍掠过铺有羊毛厚毯的地面,身为分魂的身影略显虚无,影影绰绰地,却如同一道天降之光,明亮、缥缈而又尖锐。 就连房中华美奢靡的布置,在那光辉之下亦是黯然失色。 虽口出疑问,但因珀并没有等待索耶回应的打算,而是直接替对方作了答。 “你在后悔自己的愚蠢与无能为力。” 索耶蜷曲放于膝上的手指抽了抽,这个答案分毫不差,精准得如同尖刀,扎进了他本已濒临崩溃的心脏中。 因珀展露出一个微笑,如深渊之上泛起的涟漪般温柔。 “现在,你有一个挽回一切的机会——用你的躯壳和性命,与我交易胜利吧。” “这是你所能做出的最优选择,毕竟,凭你自己,哪怕拼上十条百条命,也无力抗衡区区一座神帝殿,更遑论其上的石断云。” “你根本,连赎罪都做不到。” “你在疑心我能否做到?我的力量,此刻已然映入你之双眼。” “来,作出决定吧。” …… 数分钟后,一名神帝殿之人推门而入。 门口的卫兵并无发觉异常,房间周围的术法禁制亦完好无损,房中却已空无一人。 那小子跑了!那人正想通报,却忽觉喉间一凉,一股无可名状的骇人寒意化作根根尖刺涌入大脑与心脏,他的灵魂瞬间被无尽的暗潮吞没。 但在现实中,时间只过去了一瞬,他的瞳孔不过猛地颤抖了一下,随后便恢复了原样。 他转身,带上房门,从毫无反应的四名卫兵身边走过,看不出分毫异样。 —————— 囚车正载着死囚前往玛利亚城中心,那里有为这场行刑专门搭建的刑场。 而在其行进道路的两条街外,一间不起眼的狭窄仓库中,一群人正在整理武器,并最后一次确认了行动路线。 为首者将手中长剑又擦了一遍,沉默了几秒,说道:“最后再说一遍,我们胜算渺茫,不愿拼上性命的人,便离开吧。” “不用废话啦萨米,要走的人早就走啦。”有人说道。 还有人问:“诶,我这还有一点酒,有谁要喝的吗?” 立即有人应道:“我!” “也分我一口!” …… 萨米无奈苦笑。 在场者心中都明了,此次行动几乎与送死无异,也知道他们欲要救助之人其实更希望他们能活下去。 但是,如今形势之下,东躲西藏地苟存又有什么意义呢? 除了阿尔芒·诺里芬,还有谁有能力带领他们力挽狂澜呢? 因此,为了争夺那一点点可怜的可能性,他们决意赌上自己的性命。 姑且不论成功与否,若此刻退缩,他们的心想必也会终身被困于那血腥的刑场之上,备受凌迟无法解脱吧。 “静!有人靠近!”放哨者忽然出声示警。 方才仗着有隔音术法保护而稍作打闹的几人立即收敛,迅速抄起武器面朝不速之客接近的方向,训练有素地摆出了防御的阵型。 放哨者此时已看清了来人,他忍不住面露怒意,咬牙低声道:“是那叛徒!” 众人亦纷纷怒而握紧了武器。 萨米却冷静得多,提醒其他人道:“还有另一人。” 他专注地打量着与索耶同来的因珀,后者的姿态从容平缓,他却从中察觉到了山岳般沉静而宏伟的气势。 索耶走到仓库门前不远处,一张口习惯性地想要唤一声“萨米大哥”,最终却没有那个脸面说出口,而只是隔着门朝他们深一鞠躬。 萨米微微蹙眉,说:“他们没有战意,先放他们进来。” 以那人的实力,若要对付他们根本没有必要故弄玄虚,他如此想道。 但索耶并没有要进入仓库中的意思。 因珀在其身旁站定,周围已被设下隔绝声音景象的幻术,比萨米等人的手笔要高级严密得多。 因此他毫无顾忌,嚣张至极地在大街上朗声道:“我乃来自千年前的巫妖,因珀·海庇恩。” 似是为了证明这一身份,那一瞬间他白皙的脸庞出现了数道浅淡的魔纹,眼瞳中亦燃起银灰魔炎,稍纵即逝,但足以让所有人看清楚了。 ——那是死灵生物最广为人知的“经典形象”,只不过其中的能力高超者能将这些特征掩盖,完美伪装成生人。 他继续道:“我已与这位索耶·切尔曼先生达成契约,特来请诸位见证。” 他之身影化雾,在众目睽睽之下融入了索耶身躯之中,长方形的橘红色帝王托帕吊坠于其胸口出现。 那具获得了神之分魂的身躯睁开眼,原主那股阴郁怯懦霎时一扫而空,因珀勾唇一笑,那张仍略显少年气的脸庞如同蒙上了一层浅淡的光华。 他从容步入狭窄的仓库,步入全副武装的人群之中,道:“现在,来谈正事吧。” —————— 囚车已到达刑场。 曾经统领望月帝国内阁的首相阿尔芒·诺里芬已无法自行行走,他是被神帝殿的兵卒拖上行刑台的。 作为掌权者来说,他还很年轻,即便是这无比狼狈的摸样,也无法全然掩盖那种儒雅上位者的气息。 出于嘲讽的目的,神帝殿的人特意让他换回了在任时那套黑色礼装制服,本象征着威严肃穆的制服上染满了血迹与尘埃,就如同那一夕崩溃的国家机器,如同那被踩进了沙砾中的律法公义。 他艰难地抬起头,嘴角仍在汩汩往外渗着血,就连留下最后一句无力的遗言,他也已经无法做到。 看着刑场周围那些狂欢呐喊的乌合之众,他心中居然并无怨恨,而只觉得彻骨悲凉。 神帝殿给他的“裁决”是绞刑,其实按照原本的设想,行刑地应在内阁总部所在地——望月帝都额尔。 但因为特莉斯·列提提亚公主很受石断云喜欢,神帝殿也不得不卖给望月王室一点面子,退而求其次地将地点定在了原文化中心玛利亚城, 刽子手架起阿尔芒,将他的头颅套进了绞索当中。距离公布的时间还有半刻钟,时候一到,他将会被绞索缓慢吊起——这刑台上并无抽板,并非那种坠断颈椎的相对仁慈的绞刑,而是要让他在窒息中痛苦挣扎,缓慢地死去。 不过这最后的痛苦与过去数月间他所经受的一切相比,与眼见心血成灰信念崩塌的煎熬相比,倒也算不上什么了。 此时主持行刑仪式的汤主教忽然接到了下属的通知,一个奇怪的通知——殿中执事不肯放人。 这“人”指的正是索耶,作为扳倒内阁的“大功臣”,没有他的出席,阿尔芒·诺里芬的死刑又怎算得上圆满呢? “……什么?!”那汤主教挥手放了个隔绝试听的术法,喝骂道:“都是蠢货吗?!” 神帝殿势力看着如日中天,但内部的明争暗斗也不少,面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动向,最近满脑子都是争权的汤主教也自然而然地将锅安到了派系之争头上。 “居然敢将主意打到这事上,要是行刑搞砸了,神帝冕下怒火之下,他们以为就能保得住帽子和头吗?!” “即刻去要人,用传送阵送来!如果他们还是不放便让卫兵动手,就说是我的命令!” “是!”那传令者大声应道,看着是要急忙往回赶。 却在作势转身的瞬间,猛然递出一道寒光! 汤主教此时满心怒火,疏于防备,大意之下竟真被那匕首划伤了小臂,但他能坐上如今位置自然也不是全无本事,立即反应过来一掌击落对方胸口。 那人瞬间化作一个喷血的破口袋子,从术法范围中倒飞而出,砸落成大朵殷红扭曲的花。 同时,汤主教撤去术法下令道:“迎敌!” 围在刑场周围的士兵们应声抽出武器,连成片的冷光晃得人心惊胆战,狂欢的围观群众如惊弓之鸟爆发出阵阵尖叫。 阿尔芒·诺里芬往日拥护者众多,即便望月帝国如今已臣服于神帝,仍有可能出现前来劫囚的内阁余孽,因此这位主教早做好了防备。 然而此刻尚未见到敌人的身影,他所布置的士兵们却突然倒戈,猛攻向他所站立的高台,头盔中露出的双眼空洞无神,但竟比制敌之时还要更加训练有素! 汤主教惊恐地撑开了松垮的眼皮,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行刑仪式已经彻底被破坏,比起仪式的完成程度,此时更应该保证行刑的结果,否则他所面对的结局可能会比死更可怕。 思及此处,他嘶吼着下令:“立即行刑!” 刑台上的刽子手立即动作,却是将阿尔芒从绞索中拉出,平稳地抬了起来。 汤主教:“你们!” 他难以置信且怒不可遏,立即凝力于掌心——他能爬到这个位置自身实力也并不差,修为已至宗级中期以上,只是端着身份已经好久不曾亲自动手了。 此刻他决意亲手击毙这群叛逆,力挽狂澜,克敌制胜! 然而他想象中的雷霆一掌尚未成型,胸中内力却骤然一岔,化作无数无形尖刀绞向全身经脉。 同时一道寒光闪电般削向他之后颈,他勉力躲过要害,鲜血喷涌之间心中已明白自己因何而败——是方才划伤小臂的那把匕首! 这老奸巨猾心狠手辣,残害同胞不知几何的人在生死关头脱口大骂:“居然用毒,卑鄙小……” 话未完,他之眉心忽然喷出了小簇血花,一支银色小箭穿颅而过“夺”一声没入了后方石墙。 最后落入他眼中的,是在混乱人潮中显现的身形,其手提弩机,用索耶的面容朝他展露了一个柔和冰冷如初春之水的微笑。 下一秒,灿烂火光平地而起,轰地将刑场连同仍在内讧的神帝殿之人一同炸成了飞灰。 ☆、祝福 离开了玛利亚城周围的术法监控范围后,因珀动用早已备好的传送术法,将一行人送到了东南方数百里以外的偏僻郊外。 他们又步行了约摸一刻钟的路,在因珀带领下越过一个幻阵,进入了一处荒村。 萨米回忆起小半年前战中双方的行军路线,心想这十有八.九是战中举家逃难或是全数罹难的无辜村落了。 荒村虽然无人且残破,但有一座尚算完好的砖瓦房已被整理干净,因珀带着他们走入,屋内有一人侧对着他们在一刻有符文的水盆形法宝中清洗双手。 她已褪去外袍,露出洁净的白色短袖里衣,那是疗愈师们的常见装束。 见众人进来,她直起腰来朝因珀一颔首道:“先生。” 内阁众人中有不少是认得这一位的,萨米:“想不到是……赵小姐。” “赵小姐”即赵绮云,大泽王国境内生命神殿前任主祭司,即生命神殿最高领袖。 生命神殿也是个庞大的组织,但与光明圣殿不同,它虽名为“神殿”,比起宗教组织,称之为“奶妈官方协会”要贴切得多。 而赵绮云就是奶妈们的(前任)头头,传闻她在大泽王国内战中受到波及身负重伤,随后被同门师弟夺了权,就此去向不明。 对于此人的现身,内阁众人虽有诧异,但更多的是欢喜,面上积累的哀戚和阴翳顿时一扫而空。 赵绮云简单地打了招呼,立即开始接收伤患。 阿尔芒因伤势过重在路上已经完全陷入昏迷,他是被担架抬来的,众人甚至不敢背着或是抱着他,因为他的身上几乎已找不到一根完整的骨头。 神帝殿的人恨他入骨,只勉强留了他一口气好让他当众“接受审判”,想来若是没有因珀的介入,内阁众人即便成功劫到了人,也救不了他的命。 赵绮云平稳而迅速地将他平放于干净塌上,察觉他身上的伤已被简单处理过。 ——不仅仅是萨米几人所做的包扎,其下颌周围被点过穴,那是一种源自大泽王国前身长明古国的,历史悠久的止血方法。 阿尔芒嘴里不断溢血不仅仅是因为内伤,若不止血,仰躺姿势之下血液很容易会呛进气管之中。 百忙之间她打趣道:“厉害呀,这是跟大姐姐学的吧?” 赵绮云人已三十多,这声“大姐姐”叫得怪异,总给人深不可测之感的因珀闻言却笑出了一脸格外通俗易懂的得意:“是啊。” 因为这份得意的好心情,他替正忙活的疗愈师开口赶人道:“除了这个谁,其他人出去。” “……”被点到的“这个谁”萨米沉默了一秒,也令同伴们自行休憩去,毕竟空间狭小挤太多人确实碍事,他觉得因珀其实连他也不想留,只是为了让相处不到半天的内阁众放心而已。 “叨扰了。”他朝赵绮云低声致歉。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赵绮云轻声笑而复叹:“首相先生人骄傲得很,应当也不希望被他们见到如此狼狈的模样吧。” 萨米微怔。 说话间,赵绮云对阿尔芒伤势的轻重缓急已有定见,当下几枚银针刺入其胸前穴位,掌心聚力按于其心口,一举逼出淤积于肺腑间的毒血。 痛楚刺激之下阿尔芒猛然惊醒,剧烈呛咳间全身本能地抽搐。 黑血在术力作用之下脱离口鼻悬浮于半空,而后落入备好的器皿之中。 医者用湿润的布巾擦拭他滚烫而布满细汗的额头,柔声道:“辛苦啦。” 阿尔芒艰难地喘息了一阵,心神略一松弛,再度陷入了昏迷。 —————— 翌日近午时分,第二批人到达了这个幻阵中的荒村,正是章闲、朱以彤夫妇,以及一男一女两名新生的幽魔。 章闲已经换掉了段霞那身惹眼的粉色衣裳,披上了灰袍。 两拨并不熟稔的人一碰头,难免有些戒备,然后—— 章闲:“那是我的巫妖。” 因珀:“那是我的幽魔。”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然后叠了声,但他们皆分毫不觉尴尬,各自对对面那拨人做了简略的自我介绍。 再加上那明显是成对的帝王托帕吊坠,围观群众们感觉自己大约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传说中的巫妖和幽魔总是结伴而行,至今仍常客串乡野幻想文学中的悲欢离合苦鸳鸯或邪魅俊俏杰克苏,以至于人们常会忘记,巫妖配幽魔,大多数情况下其实跟术师配战士一个道理,远程近战抱团而已。 此时已经熬了一宿的赵绮云跑出瓦房,激动地唤道:“大姐姐~” 这一波三折的一句太像撒娇,导致不少人身上都生出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章闲亦走入瓦房,甩掉了身上灰袍清洗双手,赵绮云为她带来的沈良铭作最后的检查,而她则接手了伤势更沉重的阿尔芒。 其实赵绮云已经将大部分的伤势处理过了,而要章闲亲自动手的,主要是他之喉舌与背后圣痕,前者需要极高的精度,后者需要以疗愈师自身境界作支撑。 章闲查看了一遍阿尔芒的喉咙和口腔,冷冷低声道:“无论哪一个年代,都无法扼止某些人恶毒的想象力。” 因珀点头赞同,感叹道:“正因为如此,我们的退休遥遥无期啊。” 他又说:“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想来,这不正说明我们找到了一个有用的人?” 毕竟长了那么一张招人忌惮招人恨的嘴。 —————— 相互信任是共事的前提,虽然赵绮云这个有头有脸有信誉的(前)公众人物能为因珀二人背书,但相互了解还是必须的。 把该做的治疗措施都做完后,因珀和章闲开始对众人说明他们二人的来龙去脉,虽然之前在一路上有提到过,但因为时间紧迫事务繁杂,都是简略概括而已。 当然了,这“来龙去脉”有一大半都是假的。 因珀面带微笑:“千年前烽火如炽,浩瀚骨血葬神名;” 章闲面无表情:“千年后祸乱再起,涛涛浊世争权柄;” 众人:“……” 这是什么鬼? 因珀:“繁花几度凋零,幽魔与巫妖自腐朽身躯中苏醒;” 章闲:“为一个跨越生死的约定……” 此时,自到达此地起就没说过话的两名新生幽魔之一打断了这奇怪的背景介绍:“你们是在唱歌吗?” 他语气僵硬,像在捧读,视线也不再因珀和章闲身上——主要是刻意避开章闲现今顶着的那张段霞脸,两名幽魔一个看地一个看天,看地者像在酝酿黑化,看天者像在翻白眼。 终于有人说出来了,围观群众想。 那确实挺像唱歌的,虽然是没有调子的念诵,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莫名地洗脑。 “你终于说话了,段将军,”章闲:“我都差点以为是自己的术式出了差错,漏掉了你的舌头。” “怎么可能,阿闲不会出差错,一定是他太……了。”因珀礼貌地省略了中间的某个字。 章闲:“脑部出问题不也是术式差错吗?” 因珀:“不不,我不是在说那种生理性的情况,而是那种深入灵魂的——你懂的。” 其余众人:“……” 这是在说什么呀!这不是在刻意激怒人家吗? 其实他们很是忌惮这两名幽魔,此时也离得很远,留他俩离群索居相互依偎。 其实他俩并没有作出过任何带有攻击性倾向的行为,但仍保持着那种满脸魔纹瞳燃魔火的模样,这番面貌放大了他俩身上的煞气,再配上那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状态,显得格外可怕。 但对于章闲和因珀的言语,他俩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只是眼珠子齐齐溜了一溜,一瞬间还仿佛有些困惑。 其实,方从乱葬岗中苏醒时,这他们确实表现出了极强的攻击性,因为段霞的肉躯太弱,章闲还花了不少力气去压制他们。 好在他们确是心智坚韧之人,很快就从狂乱之态中脱离出来,只是仍陷于憎恨杀意与理性的拉锯之中,有些迟钝。 那倒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们是段霄和姜怀琰——段霞那死得惨烈的兄嫂。 章闲说这话主要是想刺激一下他们的情绪,哪怕是愤怒,在这种交互中生出的愤怒也和要锤爆仇敌的愤怒不同,有助于加快清醒。 见不成功,章闲便转而回答段霄方才那生硬的问题:“确实是在唱歌,那是两千年前的歌者送给我们的祝福。” 因珀继续念词:“时光荏苒,面目泛黄的歌者啊,仍在他们的往昔中吟唱;那循环往复的争端,乃古今无解之殇;” 章闲:“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心怀宏愿之人啊,亦请笑纳这残酷的祝福——愿英灵不灭,天终清霁。” 词已毕,在场不少人都有些恍惚。 这词的感染力果然强大,因珀和章闲心想。 毕竟——那可是舞乐双神所作的词,即便去了调子,每一个节拍中亦蕴含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那时他们即将奔赴一场死战,虽无怨无悔,却仍有些“向天再借五百年”的豪情与遗憾。 对于腥风血雨一路走来的行动主义者而言,豪情和遗憾当然不止停留在想想而已,他俩当真在自己身上刻下了死灵术法。 只不过在他们的时代,死灵术法的开山立派者幽神早败亡多时,该派传承已然凋敝,他们只是从某个半桶水那里学了一点,也无法确定术法能否起作用,尤其是能否在那个可怕的对手眼皮底下起作用。 当时的蜂族姐妹尚未踏入神境,得知此事,便取琴为他们唱了一曲,聊表祝福。 后来那一战他们赢了,再后来他们入了神境,得到了绵长的寿数得以长久地俯瞰人间,得以从容地完成当初宏愿。 但当初的豪情与祝福,他们至今仍珍重地谨记于心。 ☆、种子 “可曾听闻神战时代?”章闲问道。 萨米:“据说那是一个残酷的时代,诸神各自统领着自己的信徒,相互攻伐。” 因珀:“你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而相互攻伐吗?” 萨米:“为了扩张势力?” 因珀仍是慢条斯理地说道:“有为权威的,有为沃土的,有为矿脉宝物的,有为私怨的,还有本不欲争斗但为自保不得不选择派别的,但无论最初是为什么,最后都变成了不死不休的怨仇。” 即便是说出这些话时,他依然面目温和,但相处了这么些时间,众人都隐隐察觉到了那种温和仿佛一层蒙在他脸上的——也算不上面具,大概可以说是光晕吧,无形无质地包裹着深邃的内里,以免他人被那锋利的棱角刺伤。 章闲倒是非常直白地面露嫌恶,接着道:“而人民也被卷入其中彼此仇视,他们越是无所倚仗朝不保夕,就越是愚蠢盲目,相信着能从神那里得到庇佑,然后拿自己的命去填神战的坑。” 生于当代的人不会明白,过去千百年里青虚大陆上的和平盛景,是古时多少人不可望不可即的幻梦。 因珀:“所以,石断云本人和他背后的东西神会设法,但神帝殿大泽王室这些人中毒瘤,最多就让我们这样的老古董来送你们一个契机,别去指望神来解决。” ——“要知道,所有的祈愿,都是有代价的。” 人祸必须要由人来解决,哪怕人民尚未有足够的能力,他们也只会以“人”的身份去拉上一把。 这是他们这一代的神祇,希望能在青虚大陆人民心中种下的“种子”。 —————— 一行人在荒村中暂时停驻的同时,神帝殿内部已经炸开了锅。 ——阿尔芒·诺里芬,那可不仅仅是望月内阁的头目,更是伟大的神帝冕下心心念念了十二年要报仇雪恨的对象! 现在把人给弄丢了,他们要如何面对神帝的怒火? 再加上神帝冕下的两个女人朱以彤和段霞也同时被抢(石断云是不会承认女人们是自己跑掉的,所以神帝殿也不会承认),虽然那并非他们的责任,但也无疑是火上浇油。 无论曾经是佣兵、窃贼还是强盗,神帝殿的这群人如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了,他们不肯露怯,将满心的战战兢兢奋力憋成了怒火,突突突地炸向自己人。 在位于望月帝国境内的总殿中,一场议事会变成了口水横飞的甩锅大会,已死成渣的汤主教首当其中,彻底成了泡在大锅里的拆骨肉汤。 “闭嘴!”一声喝骂响起,让会议室顿时安静了下来。 来者是个身着华服的青年人,长得一副略带戾气的硬朗面容,正是神帝石断云的心腹之一奥维尔,现任神帝殿大主教。 神帝殿沿用了古时天神殿的阶级制度,统领层地位由低到高分别是主教、大主教、教皇。 但如今教皇之位尚空悬,现今是神帝麾下圣级高手中的三名任大主教,共掌神帝殿事务。 也就是说,这个奥维尔便是位于神帝殿势力顶端的三人之一。 与那些危机之下相互推卸责任的主教们不同,他倒是有几分能力,短短半日便完成了对玛利亚城神帝殿幸存者的盘问,在该处周围布下了众多视线。 并且,将阿尔芒被劫一事和神雀宫三人的失踪联系了在一起。 今日除了玛利亚城重要的目击者、负责分析那场爆炸痕迹的术师外,跟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名身着深紫裙袍的美貌女人。 她是石断云的“神妃”之一贝琳达,曾是一名手段高超的飞贼,对于追踪也颇为擅长。 奥维尔本想让目击者和痕检术师叙述来龙去脉,但一见会议室内的情形便顿时没了心情,也不再觉得自己有任何必要与这群蠢货交流意见了。 他表情难看地落座,将一沓纸——那是他得出的结论和对策——扔给了身后那名术师,示意他念给蠢货们听。 其大致内容便是: 第一,通过对玛利亚城刑场上遗留的线索分析,倒戈的士兵们实际上是中了术法而被控制,术法的类型尚未能确定; 第二,现场的爆炸范围被控制得相当精准,在围观的平民中没有造成任何死亡或重伤,就连轻伤都寥寥无几——对方必然也是个天真愚蠢的伪君子; 第三,虽然至今尚未寻到这些人的踪迹,但玛利亚城与神雀宫中残余的些许力量非常相似,但因为时间冲突不可能是同一人所为——那就十有八九是同伙了。 由此,他拟定的对策便是,请来与他同列大主教之位的肃枭,所谓“用术师对抗术师”——虽然那肃枭并非纯粹的术师,但也很擅长不少生僻罕见的术法,包括操控活人。 必要之时利用附近城镇的平民来掣肘对手也并无不可。 至于作为上述动作前提的一点——找到敌人位置,就要交给神妃大人了。 神妃大人贝琳达洋洋得意,特意用指关节蹭了蹭精心描画的红唇,展露出腕上价值连城的紫蓝宝钻石手镯。 她说:“诸位且放心,段霞的剑、朱以彤的手套上都有我留下的记号,只要靠近至二十里以内,即便隔着幻阵,我也能找到他们的位置。” “要知道,被我打上记号的东西,可从未逃出过我的手掌心!” —————— 荒村之内,朱以彤正对着自己的法宝施术,已经恢复行动能力的沈良铭静默地坐在她身旁。 她的这件法宝比较特殊,是一只镶嵌岫玉的皮手套,用途为增幅术力,加强施术精准度,也就是说其本质上就是长着手套外表的法杖,不过比起法杖要轻便得多。 手套名为渊虚,是她的家传之物。她被囚后渊虚并没有被夺走,倒不是那石断云体谅她的心情,反而是假借施舍之名的羞辱。 ——你以为那是你的念想和骄傲?那便留它在你身边,让你日夜对着它,沉沦在这晶牢之中。 她在被俘前也是一名惊才绝艳的术师,虽然受囚期间修为再无精进,但毕竟所学甚广,因此也看得出来贝琳达在渊虚上动过手脚,在术力稍微恢复之后便动手掩盖屏蔽了那个记号。 她还提醒过章闲留意身上是否有那人动的手脚。 “哦,在剑鞘上。”那时章闲毫不意外且漫不经心地说道,且顺便提点了几句要如何将那个术式从所附着之器物上剥离,备作诱饵。 于是她立即照做了,渊虚是父母留给她的念想,她一刻也不想让那种脏东西在上面多留一刻。 “阿铭,你说我把它附在什么东西上好?” 脱离了屈辱的困境后,此时又是与恋人相伴而坐,她收敛了锋芒——至少表面上确实是收敛了,配上那副略妩媚的好眉眼,整个人显得颇为温婉,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气。 沈良铭认真想了想,用依然虚弱的声音答道:“那个如何?” 他指的是脚边一颗拇指头大小的鹅卵石,形状还挺圆润的,不会硌到人。 “好。”朱以彤应道,托了托他手肘阻止他弯下腰去,自己把那石子捡了起来。 他们前方的打谷场上,章闲提着原主段霞的佩剑,第二次向段霄和姜怀琰发出邀请:“来一场如何?” 两名幽魔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思维,当她第一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段霄一边看地一边回答“不了”,姜怀琰望着天,说得更为直接:“抱歉,我一看见那张脸就想杀人。” 众人本以为章闲放弃了,没想到才隔了半天,她又这么问出了同一个问题。 段霄夫妻不太想再重复一次回答,他们选择沉默。 章闲:“这小姑娘根骨挺好,功法也合适,怎都二十九了还在尊级?明明身为战士,连拿剑的手都没有多少肌肉。” “这是有多蠢,多怠惰,多不上心?” 这话明明是在嫌弃段霞,但章闲是盯着段霄夫妇讲的,好像也一并嫌弃到了这对兄嫂身上。 姜将军终于被挑起了说话的欲望,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眼前让她深恶痛绝的脸上,嗤笑一声道:“她十六岁那年就已经是尊级中期了。” 十六岁的尊级中期也算很不错了,足以被称一声“天才”,只是大概跟了石断云之后就变成了蠢材,过了十多年都没有迈过宗级的门槛,乌龟都爬得比她快。 章闲了然点头,拍了拍他们夫妇的肩膀:“哦,那可真是太丢脸了。” 段霄姜怀琰:“……” 而章闲已经回身,转而和同样刚用上新皮囊的因珀“来一场”了,自称本职为疗愈师和术师的两人相对而立,拔出佩剑。 段霞本主修剑且家世显赫,其佩剑剑名微寒,是把品级不差的细剑,但章闲拿起来掂了掂,嫌弃道:“好轻。” 而索耶是个法师,虽然也有佩剑,但就是个流水线合格品,平日用来做做样子的,因珀想了想,把剑鞘也一同抽出,摆出双持的架势。 然后,众人围观了一场修为与技巧极其不匹配的切磋。 ☆、苏醒 两道身影交汇之际,因珀在猛烈的前冲之势中脚步错落几次踏地,急速之间身形几乎化作数道幻影,长剑自意想不到的方向猛然劈下,被章闲侧身堪堪避过,那剑风……卷起了一小撮灰尘。 章闲躲过一击后,左手略一撑地,整个人像贴地疾行的巨蟒一般掠到了因珀身后,细剑如蛇信般反手刺出,落在被后者用于格挡的剑鞘上,留下了……一道磕碜人的缺口。 …… 围观了一阵子后,姜将军忍不住再一次打破了沉默的坚持:“你们到底为什么要选这样的身体!” 有一股打人的冲动在她心中熊熊燃烧——这回不仅仅是因为那张段霞的脸。 就连她旁边的段霄沉默地搓了搓手臂。 身为战士中的佼佼者,这股严重的不协调感让他们无法忽略。 萨米心情复杂:“索耶他是个术师兼文员,不是每个术师都能有那么猛……” 对于需要另找躯壳这件事,因珀和章闲的解释是,幽魔和巫妖的生命虽漫长,却绝非真正的不灭,他们原本的身体已经接近极限,再经不起打打杀杀了。 至于为什么要找那么菜的段霞和索耶?大约是好控制吧,不解释。 此时,章闲和因珀若有所觉地停了手,然后便是赵绮云跑出来欢喜地通知道:“首相先生醒了!” 章闲朝她点了头,然后对段霄姜怀琰说:“听闻段家与诺里芬家曾有交情,如今也算难兄难弟了,两位何不进去探望一二?” 段霄与姜怀琰对视了一眼。 其实两家之间并没有章闲说的那么亲密,只不过双方都是国之重臣,因而在外交公事上接触频繁罢了。 当年段霞倾心于石断云的时候,段家不放心,曾从阿尔芒的父亲那里了解过石断云当年的案底。 后来石断云得知此事,便又在心中记下了浓重的一笔账,直到段家覆灭,段霄两人身死之前,他都还在愤怒叱骂什么冷酷无情狼狈为奸狗眼看人低。 如今,惨死又挟怨复苏的他俩与几乎不成人形的阿尔芒相比,也说不清是谁比较凄惨。 总比留在这犯强迫症好——他们决定进门去看看,而萨米不放心,也跟了去。 荒村里自然不会有附连杆结构的折叠病床,阿尔芒·诺里芬背后垫着被褥靠在墙上。 他消瘦得非常明显,苍白的脸颊凹陷了下去,仿佛已被这场磋磨蒸干了血髓——先前太过刺目的血迹总让人忽略了这个事实。 不过他的精神状况倒是比身体状况好上不少,那双眼并没有因为糟糕的境遇而蒙上灰霾,仍是萨米所熟悉的澄澈碧色。 那抹碧色柔和得完全不像传言中翻云覆雨的望月内阁首相,很好地中和了伤后消瘦在盖文人锋利骨架上呈现出的凶相。 他对萨米轻微地点了点头——自己人就不必浪费力气去说话了——然后他的视线转向段霄二人。 事实证明,萨米是多虑了,尽管首相先生重伤未愈,突然面对早已故去之人和神秘幽魔的结合体,也是一如既往地镇定自若。 “是段先生和姜小姐吗?”他的喉舌尚未完全恢复,话音非常地轻,且有些沙哑模糊。 段霄便也轻声答道:“是我们。” 姜怀琰:“久违,听说你在不久之后,就继任了首相之职。” 这“不久之后”的参照点,便是他们身死之时。 “是,朝六晚九,当了整整八年社畜。”阿尔芒浅淡地笑道,随后又略微正色:“令尊可有回来?” 当年死于灭门之灾的并不止段霄夫妻,还有老家主段霟。 段霄:“并无。” “那便好。”阿尔芒说着,却露出了些许难过的神色——在他眼里,被寇仇所杀固然令人悲愤,但以死者之身驻留于世,当是更为痛苦之事。 段霄:“……你打算如何?” 支撑他们二人从长眠中复苏的,绝大部分是仇恨,而阿尔芒也是从鬼门关抢回了一条命。 但他们只消看一眼,便知道阿尔芒与他们是不同的。 阿尔芒毫不犹豫:“剿除恶党,恢复秩序。” 姜怀琰:“你才刚醒来,可当真是自信。” 石断云当年的威势和手段,他们也是切身体会过的,现在阿尔芒说得这般轻巧,也难免他们怀疑——不但怀疑能否成功,也怀疑阿尔芒的可靠与否。 阿尔芒:“两位想再看看故乡吗?” 段霄闷声道:“已看过。” 他们就是在故居所在城市附近的乱葬岗复苏的,有感念段家当年功绩的人冒险偷偷埋葬了他们,还给立了个坟堆,使尸骨免受日晒雨淋,可那又如何呢? 小至一片乱葬岗,大至整个大泽王国,都已被层层叠叠的纷乱淹没。 虽然刚醒来时仍是浑浑噩噩的状态,但一路走过他们仍能依稀感觉到王国的状况是何等糟糕,何等荒诞。 阿尔芒缓慢而条理清晰地解释道:“大泽王国是三国中,最早落入石断云操控的一个,表面上,应是受控制最严重的。” “但大泽王室从两代前,就已经彻底衰微,弘兴帝本没有实权,只有一个象征意义的头衔,当初他……给石断云……” 阿尔芒说着说着,很快开始感到力不从心,在赵绮云出声阻止之前,他就停了嘴,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朝萨米做了个手势。 萨米跟随他多年,大致上已经明白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立即代他开口道:“当初大泽王室给石断云提供的价值,主要在煽动舆论上,而真正的战力援助来源于周阳。” “现在,弘兴帝成为了大泽最尊贵的那个傀儡,而且对着臣民把自己吹上了天,而周阳却只是从车骑将军升一级至骠骑将军,还被王室暗地里削减过军队规模——这其中大有文章可作。” “而且,不像望月帝国还有列提提亚王族撑持,也不像百黎联邦本就习惯各族自治,在大泽,无论是弘兴帝还是周阳都不善政事。” “当初他们煽动民怨对付议会,但比起现状,当时的那点怨根本算不上什么。” 阿尔芒终于又攒到了一点力气,开口总结道:“所以,大泽是最有机可乘的‘灯下黑’。” ——“两位既已归来,是否愿意去找回,记忆中和平、繁盛的故乡?” —————— 纵有一腔雄心壮志,首相大人还是被两位疗愈师勒令卧床静养至少五天。 他强撑伤体企图给众人分析一番形势有多么紧迫、机会有多么难得、石断云对他有多么迷之执着。 然后他被两位疗愈师温柔地从墙边摘下来放回床板上,再温柔地打了一剂助眠药。 他再度醒来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之时,睁开眼就看见两尊大神和赵绮云一起坐在房间里。 因珀在一卷裁窄的羊皮纸上画术阵,章闲坐在对面托腮垂眸一边看他画一边发呆。 乍一看见披着索耶皮的因珀时,他的眼神也很复杂,但他很清楚眼前之人已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不成熟的部下了,很快便收敛了神情。 赵绮云本在椅子上浅眠休息,病人一清醒她也立即敏锐地睁开了眼,她探了探阿尔芒的脉,感觉还行,然后二话不说托起后者的后脑勺,利索地给灌了一瓶子药水。 “……”阿尔芒苦笑着给赵小姐道了声谢。 然后他转向因珀和章闲:“请问,两位有什么打算?” 因珀微笑道:“我们只是两个浪子回头的小人物,大概可以给误入歧途的群众做一个好榜样。” 章闲头也不抬:“首相先生心怀天下,矢志不移,我们佩服不已,从今往后就为你马首是瞻了。” 阿尔芒:“……” 跟其他人不同,他对因珀两人的真实身份并非全无察觉,原因很简单很直接,是因他背后的圣痕已被修复。 圣痕是神之眷属的标志,是神将部分力量分予人的媒介,神眷者是神的剑盾,亦是神之耳目。 两千年前神战时期这东西曾经很常见,每一位神后面都葡萄串儿似的缀着一群眷属,作为阵营之首的天神、前夜神和雨神更甚,麾下兵将但凡有个一官半职都能刻个圣痕,只是每个人能承受神力的极限不同,得到的神眷强弱也有所区分罢了。 而到了现今,神眷者已经相当稀罕,但也不是没有,很不巧地,阿尔芒就是其中一个,不过这事鲜有人知。而且落入石断云手中之后,那个圣痕便被其毁去。 予他圣痕的神本身就是战力垫底,但特别能苟的类型,故而他也没有因此得到多少力量加成,只是生命力变得更加顽强,因此圣痕被修复之后,伤重之下的他才能短短一天多就清醒,虽然仍有石断云那暴戾的神力残留在体内,阻碍着他的伤势恢复。 关于因珀和章闲的身份,他们能够修复圣痕本身就能说明很多事情了。 赵绮云插嘴道:“我辛苦为你修复圣痕,首相大人可要记着这份情啊。” 她这波扛锅扛得可谓非常地不走心。 首先关于身份一事阿尔芒还什么都没说,她一上来就将话题推到了圣痕上,本身就证明她同样对其中关联心知肚明; 其次谁不知道生命神殿两任主祭司的手段风格?胸怀苍生的疗愈师们为人行事“润物细无声”,他们会让达官权贵们心甘情愿将谢礼奉上,还要好声好气求他们收下,绝不会做开口讨要人情这种掉格调的事。 阿尔芒看向她,满脸都写着怀疑。 ☆、噩梦 赵绮云一脸浮夸的沉痛继续说:“要知道,我耗费多少天材地宝,还冒着修为尽废的风险,才完成这般超越人力的艰巨任务!首相大人,您的命可是价值千金哪!” 章闲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阿尔芒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给她一个捧场的微笑吧。 他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三人的一系列反应已经表明了态度——我们知道你已经知道了,虽然我们不在乎你的知道,但你最好还是假装你不知道。 在因珀离开房间之前,他问:“索耶会怎么样?” 因珀侧头,语气有些冷酷:“这是代价。” 阿尔芒微微叹息:“我明白了。” 然后他留下了萨米——他入狱已大半年,虽然从其他囚犯带来的零碎信息和敌人的言行中就可以推测出很多事,但为了今后的行动,还是需要补补课的。 不过留给他的时间是有限的,面对赵绮云的又一管助眠药,他选择了自己乖乖躺下。 然而,首相大人终究还是没能静养够五日。 第三日临近傍晚之时,幻阵之外的忽来异动。 因珀对此并无太大反应:“准备走吧。” 朱以彤没有他那么淡然,立即看向自己封存贝琳达所下记号的石子,但那确实没有问题。 章闲说:“不是因为那个。” 因珀微笑道:“大约是在阔海上体验劳动生活的那位先生,在百忙中抽空给他温驯的……下了条工作指导吧。” 众人迅速收拾,然后把阿尔芒塞进了一顶小轿子里——这是内阁众人利用这几天时间在村中取材现做的,他们显然没做过木工,反倒是因珀对此挺熟悉,对工序指点过不少。 轿子这种乘坐工具早已被术力车替代,但比起车,它更加省时省料,结构简单方便附加防御术式,是逃难中的理想选择。 因为阿尔芒反正也要躺着,这临时轿子被做得很矮,但足够宽,塞完阿尔芒之后还有不少余裕,于是章闲把同样没好利索的沈良铭也塞了进去,并思虑周全地加了个术法将他们各自固定,以免颠簸起来谁压到谁。 “这看起来怎么好像有点奇怪的不吉利……”有人低声吐槽道。 另一个人更加小声地说:“……生则同衾,死亦同穴?” —————— 与此同时,荒村西侧。 “……确实有他们的行动痕迹。”贝琳达说。 几乎就是紧接着她的话,前方探路的术师传讯道:“确实有幻阵痕迹,但探明具体位置还需要一些时间。” 闻言,贝琳达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她本以为自己被郑重请来,是将会成为此次行动之王牌的,没想到都还没开始展示自身能力呢,那群老鼠的所在就基本确定了。 而且为他们指明方向的正是神帝本人,难道她还能去指责神帝抢功不成? 奥维尔察觉到了她的情绪,虽然内心里有些不耐烦,但还是隐晦地劝解道:“那群叛逆中有幻术师,待将他们从幻阵中逼出后,还需仰赖神妃留意。” 贝琳达心中那口气才舒缓了些,她说:“当然。” 其实奥维尔自己的心情也不大好,因为他没有如计划中的那样请到肃枭,后者似乎被百黎境内的什么事绊住了脚,但其性子孤僻自傲,也不肯明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只说不过区区几名阶下囚,让他自行解决。 真是没用的东西,奥维尔想,百黎联邦不过都是一群乡巴佬,居然都能给整出个幺蛾子来。 不过没有关系,他杀过的术师高手没有百也有八十,找肃枭只是出于谨慎,毕竟无论朱以彤还是阿尔芒,在神帝心中的“地位”都可不一般,若再不能解决,神帝殿怕是要承受滔天怒火。 但即便肃枭不来,他也并不觉得自己会因此失败。 前方探路术师团正不断缩小目标范围,而奥维尔亦在全程同步监控,看着进程差不多了,他立即令麾下战力前进。 面对那座巨大的,严丝合缝的幻阵,奥维尔倒没蠢到直愣愣地去闯,他下令麾下术师和弓箭手对准术阵方向发动“炮轰”。 幻阵阵如其名,以扰乱五感为主要制敌方式,虽然高明的术师也可在此之上附加防御、反击等效果,但威力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因此只要能锁定幻阵范围,并且拥有足够的攻击力,就能由外直接将其破坏。 术法与附着内力的箭矢不要钱似的狂轰滥炸,那片肉眼看上去空无一物的野林也终于显露出了些许端倪。 但那阵毕竟庞大,要将其彻底破坏还需要一些时间。 那些叛逆是会在阵破之前逃出呢?还是瑟瑟发抖地躲在其中直到幻阵彻底崩解呢?奥维尔想着,但无论是哪种,此阵已被包围,他们无处可逃。 术师和弓箭手们又轰炸了一分钟有多,大阵的北面忽然出现了一圈稍纵即逝的涟漪。 “出来了!”贝琳达兴奋地喊道。 奥维尔同样语气急切:“哪边?!” 贝琳达抬手就要指,却僵了僵:“在……等等,他们分开了!” 分开了? 是分道扬镳还是故弄玄虚呢?奥维尔稍一思量,点出了一个心腹属下。 “麦吉亚,你护卫神妃追击朱以彤,留活口是最好,若不能,便杀!” “是!” —————— 贝琳达与奥维尔指派的麦吉亚带着一队人,一路急速赶往目标方向。 半里距离之外,她便准确锁定了对方所在的位置——一处杂草丛生的乱石坡后。 那记号确实是很好用的东西,但前飞贼贝琳达沉浸在特权与钱财中已久,似乎已经忘记了“一山还有一山高”的审慎。 令士兵潜行包抄后,她握住了袖中的淬毒短匕,不过这只是一个防备动作,自持“有身份”的她并没有亲上前线的打算,否则也不会穿碍事的长裙打扮得珠光宝气了。 麦吉亚架起长弓,贝琳达助他调整好了方向,然后在士兵完成包抄的瞬间,一箭射出!、 利箭携锋锐的内力穿透山岩,正中记号所在之处。 然而,并没有收获预想中的血腥与惨叫。 而后,仿佛回礼一般,两支短箭分别朝两人疾射而来。 贝琳达大惊,连忙闪避,但随之而来的第二箭、第三箭竟似完全料准了他们两人的动作。 不过转瞬,麦吉亚被划伤了小腿,而贝琳达的右手掌被穿透,鲜血飞溅下短匕哐当落地。 “啊啊啊啊!!!” 其实伤她的短箭源于弩机,很细,也没有毒,造成的伤害并不算很重,可她却叫得格外凄惨,大概是已经被石断云养废了,把身为飞贼的自我修养给丢得一干二净。 在她爆发贯耳魔音的同时,麦吉尔立即下令士兵合拢,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惊疑间,他忽见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十数米外,逆着薄暮的霞光看不清面目,唯有眼眶之处熊熊燃烧着银灰魔炎,魔炎摇曳间仿佛映照着锋利的兵戈之光。 她一步步走近,长. 枪卷云貌似随意地垂近身侧地面,枪尖反射着血色寒芒。 她的目光扫过麦吉亚,落在贝琳达身上,浮动的魔纹衬得她的面容愈加锋利。 睥睨间,她冷声“打招呼”道:“小贼。” 记号的隐秘力量,正是从她身上发出。 麦吉亚看准她把注意力放在贝琳达身上之时,猛地拔剑刺出! 姜怀琰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无需任何花哨的招式,看似笨重的卷云枪化作疾闪寒芒,刹那穿透了他的胸口,下一秒,长剑才与人一同哐当坠地。 姜怀琰信手一挥枪,在土地上甩出了一排猩红刺目的血点。 贝琳达花容失色,惊恐地瞪圆了双眼,几乎站立不稳。 “是你……你……” ——“你不要过来啊啊啊啊!!!” —————— 姜怀琰,年不到三十就已晋圣级的姜卫将军,十多年前崛起,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段家双壁之一,曾是贝琳达挥之不去的噩梦。 哦,现在要把“曾”字去掉了。 九年前,贝琳达游走于望月与大泽两国间,洗劫了十几家宝库,背了九条人命后,“紫鵺飞贼案”被交到了姜将军手上。 不过三日,自信来无影去无踪的贝琳达就被抓住,投入牢狱。 一个月后,重伤的手臂在偷藏之药物的辅助下好得七七八八之后,贝琳达抢在死刑执行前使出浑身解数逃了狱。 没想来之不易的自由只保持了不到一天,她就再度被姜怀琰堵住。 那一回,姜怀琰废了她的腿。 她至今仍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瑟缩在墙脚,惊恐面对那似从天而降的一句—— “那么会跑,就跪着上刑场吧。” 后来,是石断云将她救出。 再后来,石断云灭段家满门时,还“仗义”地为她大放厥词。 “贝琳达偷的都是贵族的油膏,杀的都是死不足惜的走狗,你们居然敢那样对她,实在是该千刀万剐!” 而此刻,那归来的噩梦正步步逼近贝琳达,轻蔑地讥讽道:“怕吗?” 贝琳达拖着脚步僵硬后退。 “我死时可是一点不怕,我只是想杀人。” 姜怀琰面容扭曲地重复道: “——只想杀人。” —————— 八年前的那一日在世人看来已是遥远往事,于她与段霄看来却仍是昨日。 在那燃烧的宅邸之中,她执着死去丈夫的手,传至掌心的烫意已分不清是死者余温,亦或是烈火热浪。 那寇仇在数人环绕之下,用打量货物一般的眼光看着她。 “模样还不错,可惜有孕,有孕的女人太脏。”饱含着扭曲恶意的话语伴着屋梁坍塌的声音回响。 “大哥说得是。” “哈哈哈哈!” …… 悲怒的泪水夺眶而出,又迅速在脸颊上蒸干,姜怀琰放下段霄的遗骸,迎着热浪执枪而立,散落的黑发伴着火星飞舞。 她是大泽的卫将军,直到最后也以战斗之姿,奔赴向已然注定的结局。 —————— 但是,若“结局”尚能有后续。 她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将那些人开膛破肚,碎尸万段!! ☆、驭杀 那边贝琳达总算找回了自己的手脚,掏出几颗小丸猛力摔到地上,顿有一阵烟雾朝姜怀琰的方向喷射而出。 烟雾带有剧毒,但对毒抗性本就会随着人的境界提升而增强,哪怕是面对八年前还是生人的姜怀琰,这毒雾能起到的作用也很有限,更何况是如今得到了幽魔之身的她。 贝琳达本也没寄望烟中之毒能起到多大效果,只望能稍微蒙蔽其感官。 烟. 雾弹扔出同时,她扔出一个大范围攻击术法,然后夺路奔逃。 她全力之下的速度不可谓不快,但还没跑出几步,就尖叫着被揪住后领拖了回去。 然后迎接她的,是可怕剧痛后的无底黑暗。 —————— 奥维尔率军到达了另一个记号的所在地,因他毕竟不是设下记号的术者本人,能获得的位置信息并不那么准确。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将这片区域所有可藏身之处推平,人自然就能找到了。 他是已臻圣级境界的战士,拔刀瞬间热浪翻滚,周围兵卒无不敬畏地低头快速退开,以避免被误伤。 他正欲动手,忽然—— 更为巨大而耀目的火光在他头顶陡然爆燃! 电光火石之间大剑与宽刀击出铮然巨响,周围十几名兵卒在在翻腾的烈焰中惨嚎殒命。 迎面巨力之下,奥维尔后退了半步,惊愕道:“竟是你?!” 他的功法“灼浪”与段霄所修同属火系,但灼浪与大多数火系功法一样为广范围攻击模式,而段家的“狂炎”则是难得的单点突破型。 狂炎非常考验使用者的意志力和精准度,长时间战斗中甚至会引发过剩的破坏欲。 而相对的,它在近身战中威力相当恐怖,尤其是修到宗级以上后,一剑掠过皮肤足以将人半身化为灰烬,且可无视同等级的属性相克。 石断云与其走狗曾两次偷袭段霄,皆无功而返,直到段霞向其透露了狂炎的弱点。 狂炎对使用者肉躯造成的压力为其他功法远不能及,因此在战中需要多次回气,到达宗级后随着威力拔升,这一弱点也变得更为明显。 段霞虽然未达宗级,但为让她未雨绸缪地养成良好的战斗习惯,父兄从启蒙时开始就在逐步教导她如何掌握回气节奏,如何在内力最薄弱的瞬间防备敌人、在不同的战斗环境中要如何调整攻击力度等技巧。 没想到这番悉心教导,最终却成了他们自身的催命符。 最终那一战中,石断云和术师伊顿正面强攻,奥维尔以火克火,逼尽段家父子回气的余地,肃枭以幻术扰乱目标感官,并伺机偷袭。 也就是说,当初那场将杀害段家父子的围攻中,奥维尔本就出力不少,更是担任了最为针对狂炎功法弱点的那个角色。 此时,最初的愕然后,他立马反应过来,身周热浪翻滚而起,朝段霄席卷而去。 然而段霄身法忽变,宽刃大剑划出一道诡谲的弧线,在奥维尔握刀之手背上留下一道焦黑翻卷的豁口。 而后他立即在围拢的热浪之间抽身后退。 奥维尔手中宽刀细微地颤抖了两下,那道伤还不至于影响到他的行动,真正让他惊异的是段霄方才那一剑。 他对八年前那场胜仗印象深刻,他不记得自己曾在段家人身上看到过这种剑势。 但威力太弱,只是偶然的应变方式吧,他想着,冷笑道: “居然会是幽魔——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了什么奇遇,但我当年都能败你,现在,你是特地从地里爬出来让我再杀一次啊!” 段霄站在二十多米开外,不发一语,只是用黑炎燃烧的双瞳阴沉地盯着他。 奥维尔正欲动作,讥讽的笑意却忽然僵在了嘴角——他感应到了属下麦吉亚的死亡。 短暂的分神后,段霄的身影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随后消失的,还有那两个记号的力量信息。 奥维尔脸色微变,立即率人赶往贝琳达所在之地。 远处,段霄遥遥望着那远去的队伍,握剑之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上暴凸虬结。 片刻前,章闲问他:“敌人针对狂炎的克制之法?你可做好了应对准备?” 他沉默点头。 章闲:“那么,你暂不可暴露。” “为何?”段霄转头,燃烧着银灰火焰的双瞳盯着她低声问:“我可以灭口,为何不可?” 章闲:“现在神帝殿共有三名大主教,力量基本平衡,你杀奥维尔,这个空缺会被立即补上,除了奥维尔这个战力本身,并不会造成其他损失,还平白将你的战力暴露干净。” “然后,奥维尔的壮烈牺牲还能迫使他们产生危机感,从此更加兄友弟恭团结友爱,众志成城地剿灭不安分的叛逆,最终皆大欢喜。”因珀轻轻拍掌,似笑非笑道:“——战争从不是比谁杀的人多,段将军难道不明白?” 章闲:“无论哪个时代,都有的是自恃勇武,仗一口意气坏大事的蠢辈,将军应当也见过不少。” ——那么现在,你也想要成为那样的人吗? 仇敌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密林之中,段霄将左手覆在大剑落霜的刃面上,感受着由滚烫回归冰寒的温度。 他们家用的是火系功法,但兵刃之名,甚至人名都喜取与霜雪、寒冷相关之意,为的便是随时提醒自身保持理智,驾驭杀意。 冷静下来后,他利落收剑,身影再次倏地消失在原地。 —————— 贝琳达并没有死,只是凄惨地脸朝下倒在泥地上。 姜怀琰只是敲晕了她,顶多因满腔的恨意而下手较重,除此以外并没有再对她做什么,只是她倒下时被石子磕破了面颊。 本来这也算不上什么,毕竟这两千年来疗愈师的技术水平得到了长足发展,要处理区区一道刮痕是再简单不过,然而,这周围仍笼罩着她自己放出来的毒雾。 奥维尔赶到将她唤醒时,毒素已渗入伤口,将她半张脸都侵蚀成了斑驳的石灰色。 不顾阻拦凝出水镜看清了自己此时模样之后,她再度爆发出长声惨叫。 “呀啊啊啊啊啊啊!!!” 其实姜怀琰离去时,正万分艰难地压制剁碎她脑袋的冲动,连头都不敢回,确实是没有料到能给仇敌带来那么大的身心伤害。 毕竟脸只是“抛砖引玉”的那块砖、锦上添花的那朵花。 姜将军并不是很能感同身受地理解,一个依附者是有多么仰赖自身相貌。 —————— 姜怀琰已经到达了约定好的集合点附近,天上残阳已暗,她有些魂不守舍。 此时,忽见段霄赶至,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她的面前。 两人皆是刚刚按捺杀意,让敌寇之命从自己指缝间脱走,此时面对着曾经失去过的,最熟悉的面容,心中既是哀戚,又是安慰。 段霄一把拥住了妻子,压抑地哽咽道:“对不起。” “我先你而去,对不起。” 姜怀琰双手用力攀住丈夫后背,将脸狠狠地埋在了他的肩上。 —————— “确实是能用之人。”章闲正在远处留意着情况,两名幽魔的灵魂状态在她的感应中无所遁形。 她让段霄和姜怀琰出战又不让他们杀死贝琳达和奥维尔,除了设计让神帝方势力内耗的目的之外,也是为了让两名幽魔面对仇恨,驾驭仇恨。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受召成为巫妖或幽魔,死亡会摧毁大多数魂魄的意志,唯有意志坚韧且执念深重者,才能跨越那道生与死的界线。 也正因如此,方苏醒的巫妖或幽魔很容易沉浸在那股执念之中,若不能自行控制便会逐渐丧失理智,成为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 若是变成那样,段霄二人便不再是章闲他们想要的助力了。 人民大多喜欢看到受害者奋起反抗的故事,那似乎比自上而下的审判更加有说服力,让人更容易信服。 但若反抗成了纯粹的复仇,就有悖于因珀和章闲的准则了。 复仇可以是恢复秩序公正之后的,一个顺带达成的结果,但决不能是放在明面上的目的。 “阿闲的眼光向来好。”因珀微笑着说。 —————— “不伦不类历”三月三十一日,接近晚饭时分。 大泽东南部小城净边城的市集上,一男一女正并肩同行,那正是朱以彤和沈良铭,不过他们用术法给自己的长相稍微做了些“泯然众人”方向的调整。 其实在如今的大泽,认得段霞的人很多,认得他们二人者却几乎没有,但谨慎起见,为了规避遭遇神帝殿高级眼线的“万一”,他们还是对容貌做了掩饰。 两人的手牵着,走得缓慢。 他们也曾有过明亮的前途,当时沈良铭已是军中中郎将,而朱以彤虽然学业未毕,但已经被大泽王国术师协会提前录取。 若是没有被石断云那渣渣祸害,他们或许能够拥有一段平凡枯燥的生活,偶尔空闲又想偷懒时,就像现在这样步上街头,找些吃食,消磨些时间,用俸禄薪金买些必要或不必要的小物事,然后在天黑后一同回家。 “嘿,姑娘!” 朱以彤略微的出神被打断了,她看向声音的源头。 她平静地意识到,现在这世道之下即使他们能手牵手上街,怕也是难以得到片刻的“平凡枯燥”。 那搭讪者并不是独自一人,那看装束应是佣兵的十几个汉子,当街就那么明目张胆地朝他们二人围拢过来,几乎把本就不怎么宽敞的小道占满了。 “姑娘,我们兄弟刚拿了赏金,定不会亏待你。”为首者丑陋地笑着,说话都懒得拐弯抹角。 沈良铭本来就是那种“浓眉大眼国字脸”类型的老实人长相,经过术法加工后确实达到了泯然众人的效果,但朱以彤本身基数要高一点,即便被术法效果过滤过,颜值也依然在平均线以上。 而且,她只修了脸没有修身材,虽说穿着宽大的斗篷,但临海地区风大,还是能被看出一点端倪。 这不,就被一群流氓无赖觊觎了。 ☆、接触 面对这群挡人路的,沈良铭和朱以彤不满地瞥了领头那人一眼,这一眼瞥得颇为默契,动作和角度都近乎同步。 无赖们顿时火了——被漂亮女人反抗在他们看来是一番意趣,但被漂亮女人和她的男伴喂狗粮就不同了。 “不识好歹!当我们看不出来吗?不过是个没内力的废物!!” 沈良铭木着脸看着几颗唾沫差点就喷到了自己脸上,他在这九年多间修为被毁去了不少,此时确实是内力不济。 但打几个歪瓜裂枣要什么内力? 眼看对面的脏手就要揪到他的领口了,他刚想让那人面朝大地清醒清醒,旁边的妻子就轻轻拉了他一下。 朱以彤藏在宽袖中的右手打了一个响指,流氓们顿时“虎躯一震”,倒了满地。 “这样的人还是不要碰为好,隔老远都闻到味了。”她轻声细语地说。 沈良铭点头赞同:“说得是。” 说罢,他们暂时腾出双手,提着斗篷的下摆跨过横七竖八的汉子后,又再次牵起手来。 沈良铭:“想吃什么?” 朱以彤:“想吃回锅肉,但你不能吃。” 沈良铭现在要忌辛辣油腻,于是嘴馋的她疯狂暗示。 “那你吃回锅肉,我吃清汤肉丝面。” “好。” “不许引诱我。” “哈,好!” 他们在集市中挑了家整洁安静的馆子坐下,点了菜品。 朱以彤的故乡也在东南近海一带,虽然不在净边城这边,但相距也不算远了,菜品口味应该也不会相差太多,故而她对即将到口的回锅肉充满了期待。 十来分钟后,被端上桌的回锅肉果然不负期待,肉块色泽红润,除了这道菜常有的配料蒜头、蒜苗、青椒等之外,还放了竹笋丝和酸豆角碎末。 扑鼻的香味让朱以彤微怔了一下,然后她夹了一块,放入口中。 她期待能吃到熟悉的味道,但在这道菜入口之前,她其实已经记不清家乡的回锅肉是什么味了。 两行泪不知不觉地夺眶而出,沈良铭扯出一张餐巾纸,轻柔地给她拭去,假装埋怨道:“说好不许引诱我的。”。 朱以彤立马回过神来,她朝丈夫轻笑,然后轻轻放下筷子,与丈夫一同望向坐在柜台里的男人。 ——这道菜与她记忆中的味道不仅是像,几乎是一模一样,在回锅肉里放酸豆角碎末是很罕见的做法,曾经她的母亲就经常那样做。 柜台里的老板正在擦拭算盘,一边擦一边抬起头,伴着算珠滚动的声音问道:“两位,回锅肉好吃吗?” 朱以彤:“好吃,本是道味重油腻的菜,店家做出来的味道却意外清新,令人食指大动,秘诀——就是这酸豆角吗?” 老板开心道:“正是,酸豆角开胃解腻,乃这道菜的点睛之笔,姑娘实乃我知音!” 在肉里吃出酸豆角味儿来就算知音了?幸好这“老板”吹得还不算大声,沈良铭一边想着,一边默默咽口水。 然后那老板顺势(一点也不)热情邀请道:“今日恰好客人少,两位若是对我家豆角感兴趣,不如进来参观下泡菜坛子,除了酸豆角还有酸菜酸萝卜酸黄瓜,可以带些回家哦,价格好商量!”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进入正题了,朱以彤略有不舍地再吃了一片回锅肉,说:“好。” 他们起身随老板走入后厨,而周围稀稀疏疏的其余客人依然在各吃各各聊各,似乎没有任何人留意他们的动向。 厨房里,一个男人侧对着他们,正在卤猪蹄。 旁边的大方桌上摆着不少做好的肉品青菜,看着实在不像是一家顾客稀疏的馆子所需要制作的菜品数量。 老板关上了后厨的门,抽出一块画有隔音术式的木符挂在门板上。 卤猪蹄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勺子,朝两人拱手道:“恭喜,沈校尉,朱姑娘。” 朱以彤和沈良铭立即回礼。 沈良铭:“久违了,孙议长。” 朱以彤:“谢谢您的款待。” 虽然她只吃了两块。 没错,这个在充斥油烟的厨房里,戴着高帽撸起袖子卤猪蹄的中年男人,就是传闻已死在混战之中的大泽议会议长——孙昱。 大泽南方土地肥沃多良田,净边这一带因接近河流航道,曾是成品粮油和优质粮种的重要交易地,交通发达消息灵通,但远没有那些法器丹药奢侈品的交易点惹眼。 阿尔芒通过大泽境内的行军记录、物品流通等各种情报,推算出当初表面离散的议会势力就藏身于此处,而沈良铭两人就是被派出来勾引,不,接触这群谨慎的老狐狸的。 朱以彤曾就读于越津术师学院,但鲜有人知的是在那之前她还有过一段秘密的师承。 她那早逝的父母曾服役于大泽军方,而她那位相处短暂的老师名裴松是父母的战友,方才她用在那十几个流氓身上的招数就是源于裴松,是她故意吸引议会眼线注意的手段。 不同于那些吃完瓜就淡忘的无知群众,议会的情报部门相当认真严谨,滴水不漏,不但对朱以彤这个“有眼不识泰山侮辱神帝的恶毒女人”的师承清楚得很,连她家做的回锅肉会放酸豆角都知道,还一次试探了他们二人一把。 而只要确认了态度立场,他们两人恢复自由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能说明很多事情了。 沈良铭:“孙议长,有人希望见你一面,能否与我们走一程?” 孙昱爽快答应,到厨房旁的仓库中换掉了浸满了卤水肉味道的外衣,稍一整理便是个普普通通的阿叔,甚至乍一看还有点落魄。 然后他就那样单枪匹马地,随二人来到了一家小旅馆。 这群人果然做得隐秘,怪不得自己一点风声都没收到,纪律手段还不如议会的神帝殿爪牙们自然也不可能察觉,孙昱想。 他开始期待自己即将见到的是什么人了。 其实吧也没什么,只是入住前因珀用幻术笼罩了整家旅馆,若无他之允许就没有任何人能察觉他们的存在,就连老板本人也不会意识到自家店里进了这么群人。 除非有圣级以上的高手那么闲跑进这种荒僻小店来凑热闹。 幻术是一种极端讲究技巧,对修为的要求却很低的术法,所以即便索耶这具身躯力量弱鸡,里头的大佬因珀也能充分利用那点可怜的术力玩出花样来。 上了楼梯,议长大人猝不及防地看见了段霄和姜怀琰。 两名巫妖已经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形貌了,此时就是普通人的模样,但孙昱不可能认不出眼前二人是谁,也不可能不知他们早在八年前就已死去。 段霄拱手道:“孙先生,想不到八年过去了,您还在连任。” 大泽议会议长五年一任,规定连任不超过两任。 孙昱也不急于追究两人死而复生的事,从容答道:“唉,是啊,本来还有一年就可以退休啦。” “您还不到六十,只是卸任,不是退休,”段霄面无表情地纠正:“还是要准时上班的。” “……”孙昱心想这果真是段霄。 其实吧当年这位年轻的卫将军也并非什么耿直木头,他也能满脸威严地长袖善舞,但有些时候在私下场合里就会暴露其本性……还有些时候,他根本是故意暴露本性。 旁边的姜怀琰轻声偷笑。 孙昱无奈地终结了这个话题:“两位将军为何站在楼梯口?” 姜怀琰:“为了分散一下您的惊讶。” 免得你一下子看到不死生物内阁叛徒神妃首相前主祭司,不知该先惊讶哪一个。 “不是楼梯口,这里是楼梯口之后的拐角,距离台阶有四米远,”段霄再次面无表情地纠正道:“好避免您滚下去。” 孙昱:“……” 姜怀琰继续忍笑。 带路机器沈良铭和朱以彤:“???” 是该说还真是体贴? 议长大人走后,姜怀琰偷偷问段霄:“还在记仇?” “没有。” “你有。” “没有。” …… 段将军与孙议长的陈年恩怨暂且不提。 继续由朱以彤两人领着穿过一段走廊,来到某个房间门前时,孙昱看见了石断云的“神妃”段霞和望月内阁叛徒索耶。 不过他已见到过当初被段霞坑过多次的朱以彤沈良铭,还见过了被段霞直接坑死的兄嫂段霄姜怀琰,所以这么一照面,他感觉也没什么必要过分警戒了。 这么冷静地一观察之下,他很快发现了些许微妙的不对劲——虽然两位大佬有在努力地发挥那荒废了两千年的演技,章闲还特地穿上了自己无比嫌弃的招眼粉衣。 但孙昱毕竟是个阅人无数人生经历丰富的年长领袖。 “你们……” 因珀低着头履行了“门童”职责,拉开门好用下一个惊讶来堵住对方的嘴。 随着他一声“请进”,孙昱看见了房间中面对门口而坐的阿尔芒,还有站在旁边那位前生命神殿主祭司赵绮云。 (同样站在阿尔芒身旁的萨米:我不配拥有姓名。) 即使来路上心里也有过类似猜测,但当真看到阿尔芒的瞬间,孙昱心中也出现了一瞬间的怔然,以及惊喜。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是白灼清蒸养生派,并不喜欢吃回锅肉,加酸豆角什么的是我瞎写的。 或者亲们可以试试? ☆、联盟 孙昱即刻把段霞和索耶这种微不足道的问题抛开,快步走入房间内,弯腰与显然不便起身的阿尔芒握手。 “我为你高兴,首相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而后他也不忘向赵绮云行一个拱手礼。 孙昱的高兴是衷心的,毕竟他们都打了好多年交道了,虽然为了本国利益,明里暗里的拉锯战也有过不少,但惺惺相惜也肯定是有的。 他还暗戳戳羡慕过内阁能养出这么优秀的年轻后辈,让前首相巴奈特得以早早卸任养老。 更何况,在石断云及其党羽倾轧青霄大陆后,他俩就成难兄难弟了,虽然大泽王国先于望月帝国陷落,但孙昱也正是因此采取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徐徐图之”的战略,诈死隐入暗处。 而阿尔芒呢?阿尔芒就不同了,望月帝国那时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因此阿尔芒选择了背水一战。 然后他败了。 败了之后还在狱中被折磨了大半年才送上死刑台,像他这样的人物得了这般下场,让孙昱也唏嘘不已。 没想到他竟能绝处逢生。 阿尔芒:“孙议长精神抖擞,我亦为你高兴。” 朱以彤和沈良铭没有跟进来,因珀关起房间的门。 短暂的唏嘘客套之后,门内的人立即谈起了正事。 阿尔芒主动来找孙昱,显然就是寻求合作的。 如今青虚大陆已全面陷入石断云和神帝殿控制,以往的国界之别也变得非常次要了,阿尔芒那“柿子先找外强中干的捏”的想法,孙昱也完全能理解。 发觉阿尔芒嗓音有问题后,孙昱也放轻了声音,道:“不知首相先生给我等带来了什么惊喜?” 其实段霄和姜怀琰已经足够惊喜了,虽然孙昱到现在还没能确认他俩是如何死而复生的,但那并不重要。 那俩八年前就是惊才绝艳的新星,在遭遇灭门之祸前就已臻圣级,而议会现在最缺的便是高等级战力——战乱中损失的战力太多,哪怕不考虑神帝殿的援手,他们也没有把握战胜叛向石断云的本国高手。 不过吧,虽然是随阿尔芒等人回来的,但那两位将军本来就是大泽王国的人,也不能完全说是阿尔芒等人带来的援助。 ——惺惺相惜是一回事,同盟是一回事,该薅的羊毛他孙昱是绝不会落下的。 阿尔芒对萨米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递出一个钢皮小匣子。 孙昱接过打开一看,立即眉开眼笑道:“首相先生果然大方,而且——手眼通天呐……” “不敢当,”阿尔芒微微一笑,将大泽人的自谦习俗学得像模像样:“以后要平息望月帝国乱局,也需要仰赖孙议长帮助。” “那当然是义不容辞,”孙昱哈哈一声,又缓慢收敛笑容,说:“此外,虽略显唐突,我还有一事想确认。” 阿尔芒:“请说。” 孙昱:“不知我等,是否还能得神眷顾?” 虽然像他们这样的上位者都知道神祇已不插手大陆事务多年,但已踏入神境的石断云实力已远远凌驾于大陆高手之上,倘若始终其他神祇与之抗衡,他们即便能斩奸邪息乱局,也不知道要填上多少人命才能战胜石断云。 这样说或许有些冷酷,如今人民所尝到的苦果,还远不足以将他们逼到背水一战以命止戈的地步。 也就是说,如果“神眷”已失,议会和内阁就不该过早暴露,徒劳耗费力量。 孙昱的这句话其实是同时问的阿尔芒和赵绮云——作为大泽议会议长,他亦知道不少各大势力讳莫如深的秘辛,比如说,这两位与神祇之间的关联。 阿尔芒正色,用章闲说过的那句话回答了他:“神祸自有神解,人祸当由人灭。” 孙昱神色放松下来:“那便好,我这老头子可扛不起弑神这样的大事。” 阿尔芒:“那么现在……” 孙昱却没有要立即跟他谈此后行动的细则,而是话锋一转说道:“现在,我也给首相先生带来了一个惊喜。” 他卖关子道:“要猜猜是什么吗?” 阿尔芒却毫不意外,且毫不犹豫地猜道:“我父亲?” 孙昱略显得意的神色微僵。 此时门外传来笑声:“都说了我们瞒不住他的,是吧老孙?” 孙昱无奈道:“还真是。” 门口那两位大佬再一次恪尽了门神职责,为来者打开了门——正因为阿尔芒早有猜测,对其他人交待过此事,此人才能畅通无阻地进入,而无需等待孙昱卖完关子后的“引见”。 此人有着和阿尔芒相似的浅灰蓝色瞳仁,身材高大挺拔,不过一头金发中已夹杂了不少白丝,面容也略微苍老松垮。 此人是里德·诺里芬,阿尔芒的亲生父亲。 里德大步走到阿尔芒面前,蹲下来拥抱了儿子,但也没敢用力。 “对不起,阿尔芒,我本以为我能做的,只剩下为你报仇了。”里德说道。 ——他没有去劫刑场是因成功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贸然去送死便是正中敌人下怀,只徒然增添阿尔芒的痛苦。 因此他暗中集结了内阁部分离散的人力,前来与同样伺机反抗的大泽议会联手,以期能争得复仇之机。 阿尔芒尽力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背,轻声说:“我明白的,父亲。” —————— 其实跟着里德到来的还有一个孙昱下属的议会成员,只是没有跟着一起进去。 此时段霄和姜怀琰在忙着警戒,章闲和因珀在忙着“听门角”,唯有完成了带路任务的沈良铭和朱以彤特别闲,就进了阿尔芒对门的房间里休息。 然后他们见那位在馆子工作掩人耳目的小哥也走了进来,掏出一块附有空间术法的储物怀表,从里面掏出了雪白的桌布,无比熟练而迅速地铺在房间的矮几上,摆好碗筷。 然后祭出了方才那锅回锅肉,以及还未来得及上桌的肉丝汤面、青菜一碟和米饭一碗。 “你们点的菜上齐啦,”某兼职议员的外卖小哥乐呵呵地说:“正事要做,但饭还是要吃哒!” “……”朱以彤和沈良铭目瞪口呆。 装在砂锅里的回锅肉仍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店员很细致地将面、汤、酱汁肉丝分开装以免泡发,直到刚刚才乘回了同一个碗里。 面对“失而复得”的晚餐,两人非常感动,正想开口表达谢意,谁知那位敬业的小哥还没完。 他继续从储物怀表中拿出五个小碟摆好,里面分别是酸豆角、酸大白菜、酸芥菜、酸黄瓜、酸萝卜。 然后他热情推介道:“这都是我们孙老大的得意之作,二位尝尝?开胃消食可有效啦!” “……” 原来您们推销酸菜是认真的呀? —————— “里德先生没有去劫刑场是因为知道希望渺茫,那么之前呢?望月内阁对抗石断云的时候呢?”沈良铭一边吃饭一边疑惑地低声问。 他和朱以彤被迫隔绝于世太久,对多年间发生了很多事都不甚清楚。 “他犯过杀人罪,那时候在狱中。”回答他的是章闲。 闻到饭菜香后,因珀和章闲也凑了过来,反正这么点儿距离差完全不会阻碍到他们“听门角”。 来自议会的外卖小哥也展现了他过硬的专业素质,立即又掏出了两碗米饭! 因珀章闲没有半分不自然地坐下扒饭,那锅回锅肉分量其实很大,足够三人吃的,不过章闲不爱辣,倒是对酸芥菜和酸萝卜展现出了浓厚的兴趣——那确实做得很不错,爽脆鲜香。 外卖小哥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朱以彤闻言低声惊异道:“杀人罪?” 章闲点头:“他杀的人,是杀他妻子的凶手,时间就在你们落难的几个月后。” 这听起来就是一桩悲剧,朱以彤和沈良铭点头不再追问了。 但因珀却继续了这个话题:“当时阿尔芒避嫌,是他的老师、里德的上司,前任内阁首相巴奈特将里德拘捕送上法庭。” “之后,内阁以巴奈特的名义搜集整理了那死者的罪证,包括当时已被其拘禁准备用来勒索家人的两名少年人证,还有被杀时挑衅侮辱里德的证据等,为里德争取了从轻。” 朱以彤和沈良铭都是聪明人,“内阁以巴奈特的名义”这种措辞的深意他们立即就察觉到了——内阁这个整体中,当然也包括阿尔芒吧,只不过身为罪犯之子,他只能在幕后默默出力。 “他已经尽力做了他能做到的事。”沈良铭叹息道。 对于他们的反应,因珀还算满意——他就说多数青虚人的脑子还是正常的,石断云那种可能是吃多了地沟油产生的突变吧。 “你们可知道那位‘神帝’说过什么?”因珀微笑着分享那段见闻:“他前一天质问阿尔芒不过罪犯之子有什么资格审判他人。” 那时阿尔芒与内阁阁员们想必很无语——他们是行政执法机关,他们从来没有审判过谁那是法院的活儿好叭? “然后,后一天他又在阵前骂阿尔芒冷酷无情六亲不认,眼见生母被杀生父受难,竟是贪恋权势见死不救。” 朱以彤手中的筷子攥紧,冷笑道:“他就是个智障,打从娘胎里就是个智障!” 章闲暂停了咔嚓咔嚓嚼酸菜的动作,皱眉给了因珀一肘子谴责道:“吃饭时不要说恶心的东西,影响食欲,妨碍吸收,浪费粮食。” 因珀听话地掐断了这个话题,并往嘴里塞了两块肉以表歉意。 ☆、礼物(1) 父子团聚的短暂感怀之后,两位主事者和前内阁核心成员在那个房间里从傍晚商议到晚上。 期间他们还一起用了晚饭,阿尔芒在焖菜的香气里面不改色地吃完了赵绮云亲手做的,只有半碗的白惨惨的病号餐——他肠胃尚未恢复,大部分的能量仍需依靠输液补充。 然后在“晚上”变成“深夜”之前,阿尔芒再次被两位疗愈师拖去休息了——章闲本来不想那么快暴露职业,但赵绮云表示担心单靠自己压不住里头那三人。 “来嘛大姐姐!这是你教我的呀,‘面对顽固的病人要有足够的气势,挺胸收腹、温柔地俯视、说话用咬字沉稳的肯定句……如果还是不够,就再找两个疗愈师一起来,疗愈师就是要互相帮助的’!”赵绮云说。 “我不要两个我只要你一个,我只是个温软柔弱的疗愈师,面对如狼似虎的伤者家属急需有人给我撑腰!” 章闲:“……” 那三人最终在第二天一早敲定了计划,随后就开始了迅速的准备,虽然大泽议会本就掌控着一支义军,且人马本就处于随时能够集结的状态,但这一次行动忽然变得急促了许多,因为事态中出现了一个变数。 ——从石断云步入神境开始,幽崖就在逐渐稳定,魔影也减少了,这也就意味着石断云很有可能在一段时间内腾出手来,对付他们这些“叛逆”。 在孙昱他们看来这是“很有可能”,在因珀和章闲看来,这就是肯定。 因为种种迹象早已表明,幽崖魔影的爆发和石断云的崛起存在重要关联,到底是主观的关联还是被动的关联倒是还不能确定。 但为了不让人察觉这种关联,魔影爆发当然不会在石断云刚自封“神帝”,光明神刚刚“被封”时就消失。 神帝冕下应当要与祸害大陆百年,过往多位神祇皆无能为力的天灾作出一番艰苦卓绝的斗争,最后凭一己之力将其弭平,这才是“千古一神”该有的排面和传奇啊。 然而如今光明神和生命之神动手处理此事,石断云,或者其背后之人大约也有了危机感,要开始让魔影之祸加快消失了。 因珀将此事告知了阿尔芒,后者应该也是有所猜测,或者是从赋予他神眷的神祇那里得知过某些信息,因此毫不惊讶,且表示他会安排稳妥。 接下来的两日间,阿尔芒、孙昱以及他们各自统领的内阁和议会众人,再加上熟悉军务的原卫将军段霄姜怀琰,都忙到走路生风。 这么说来最闲的就要数因珀和章闲、朱以彤和沈良铭了。 沈良铭虽然也曾是军队的人,本也很希望自己能尽力帮上一点忙,但被章闲断然禁止。 他的身体和修为都经受了很大的损伤,章闲正在尽力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被囚前的水准,在此期间要是他过度劳累,就将功亏一篑。 “他们缺的不是区区一个劳力,而是宗级以上的将领。”章闲说。 是的,章闲依然要兼顾两名伤者的治疗——队伍里的另一名奶妈赵绮云如今也在尽力动用以往人脉为义军聚集力量。 但即便这样,她依然觉得自己挺闲的。 过往在神战时代里她什么都要管,一边负责重伤病号一边筹集粮草期间抽空研究战略经常还要提刀冲锋,感觉一个人要掰成十瓣用。 而神战结束后,除却幽崖魔影之外,她的重心转为研究药物和培养疗愈师。 所以现在能够专心治伤救人,已经是相当久违的事情了,她甚至有点感慨。 而因珀和朱以彤则在修炼。 虽然想也知道短短几天成效不可能有多显著,但朱以彤仍是想尽力将这十二年间被迫荒废的修为补一补。 至于因珀,其实相对于他本身的能为而言,这具身体是尊级中还是宗级中都没差——反正都是渣渣,他只是觉得这样的经历有些新奇。 “别人忙着备战的时候我在修炼,这感觉真爽。”曾经通宵连轴转的怨气绵延千年的原神战统帅,明目张胆地对身旁的疗愈师如此说道。 —————— 在阿尔芒一众人如火如荼备战的同时,失手而归的奥维尔大主教不太好过。 首先段霄在他手臂留下的那道伤口看着不深,却始终残留着狂炎的凶暴力量,仅靠现成的药物和法宝是治不好的,需得找疗愈师,还必须是水平不低的疗愈师。 他们阵营中手段高超的疗愈师有两位,一个现今被安插进生命神殿任大祭司以监视生命神殿,另一个就是神雀宫中的徐倩如。 将伤势未愈且吵闹不休的贝琳达送回去时,面对神雀宫如今的主事者特莉斯·列提提亚,他明明已经对对方的反应有所预感,但也许是仗着自己如今的地位,他仍是不死心地提出请徐倩如为自己治疗。 特莉斯懒洋洋地嗤笑一声:“都站着出去趴着回来一个了,大主教先生这脸皮都可以直接拿来挡刀了。” 如果不是看在你是大哥……冕下的女人的份上……奥维尔在心中偷偷咒骂着,只得去生命神殿找洛伦佐。 然后他遭遇了现任主祭司谢鸿的嘘寒问暖,其絮絮叨叨地说了整整十分钟,虽然每个字每个词都挑不出来什么毛病,却让他莫名火大。 然后更加重要的,是要如何对付阿尔芒那群叛逆。 神帝石断云本人已经在镇压幽崖的百忙之中抽空给了三位大主教传过讯,内容只有短短一句:“希望在我回归的时候,能看见一个干净的青虚大陆。” 虽然这句传讯之中他们没有感觉到什么愤怒的语气,但没有人敢掉以轻心——虽他们也曾经与石断云以兄弟同伴相称,但如今……终是不同了。 三名大主教立即聚集商议。 他们三人各自出身于青虚三国,平日也是分别负责一国之事。 奥维尔所负责的便是望月帝国。 而负责大泽王国的那一位名骆兰琅,正是那名最早为石断云提供兵力支持的大泽武将周阳之继母,她软甲之外裹着墨绿色的大泽武官制服长袍,面容上虽有些微细纹,却反凸显岁月沉淀后的雍容。 肃枭则负责百黎联邦,其人身材瘦高四肢修长,着一身黑色劲装,下巴略尖鼻梁长直,双眼澄澈而缺乏情绪,如同汇聚在麦色皮肤上的两潭冰冷山泉,整个人透着一种异域风情的俊美。 日前奥维尔实施剿灭行动的时候,骆兰琅是因为战法和他自己相性不好而没有被列入考虑范围,肃枭则是以百黎联邦境内有事需处理为由直接拒绝了。 结果现在肃枭就说事情已经解决了,态度轻松且无所谓,依然不肯透露究竟出过些什么事。 奥维尔怀疑那根本就是搪塞自己的借口。 “原谅我说一句难听的话,那些叛逆的第一目标肯定不是望月帝国,两位可别以为能够独善其身!” 他是战场杀将出身,从来视“直爽”为美德,本就不屑于搞些弯弯绕绕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没有掩饰心中的怨怒。 不过话倒是实话,虽然他讨厌特莉斯,但不可否认,有列提提亚王族这层关系在,神帝殿在望月帝国之内的权力虽然受到的约束多一点,但统治要比其余两国稳定很多。 甚至就连总殿都位于望月境内,虽然位置就贴着东南边疆,即三国交界之处,算是比较偏远。 那应是敌对者不会轻易选择的一块铁板。 肃枭觉得奥维尔这句话是没有什么实际价值的废话,故而完全不想搭理。 倒是纯属无辜躺枪的骆兰琅回应了这番话:“确实,大泽与百黎境内仍是各有忧患。我与阳儿会做好战备,若叛逆真胆敢对大泽动手,必倾力灭之。” 说到此处,她停下话语给奥维尔留出空间。 “那,我相信骆大姐的能耐,”奥维尔:“肃枭,希望你也不要令人失望。” 肃枭:“当然。” 骆兰琅:“那么关于备战期间与战时的信息物资流通,我尚有些建议。” …… 会议结束之后,骆兰琅迅速通过传送术阵回到大泽分殿,马不停蹄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并吩咐下属取来大泽各重要城市的布防图。 ——为应对可能到来的变数,她确实有很多战前准备需要尽快完成。 然而她刚坐下还未来得及翻动图册资料,忽有属下递来密报。 她瞳孔微微一动,对此颇感意外。 那是一桩牵连到她之过往的陈年旧事,她已追查多年。开始时她觉得那是自己的心结,必须给弄个清楚明白不可,但后来一年复一年的无果,却也在让那种执着逐渐变淡。 她本已不抱希望,但纠结多次后仍是不甘心彻底放弃,没想到竟在此时得到了结果。 她想了想,命下属将大主教会议的结果传达给身在大泽朝堂之上的周阳,自己则暂时放下备战事务,前往密报所称的某偏僻村镇。 她到来时,村镇居民已无一活口,她的下属们正在木板等易燃材料上刻术阵,准备随时将杀祸烧成一场意外火灾。 她踏入一间木屋子里,见到了被自己属下三名术师围在中间的那件东西。 那是一面不到巴掌长的镜子,模样很特别,是半个阴阳鱼的形状。 ☆、礼物(2) 一团狂暴的术力包围着那镜子,是三名术师从旁持续不断地牵制,才没有让那团力量撕碎镜子。 骆兰琅瞥了一眼木屋墙角边那具扭曲的尸骸,问道:“宗级中期?” “是的,”其中一名术师满头大汗地解释道:“是个断臂的宗级中期术师,隐居在此落魄得很,若不是前些天这边有两个抢劫的山贼死因怪异,我们根本难以察觉。” 断臂? 一些遥远的片段在骆兰琅脑中清晰——在那场灭门血祸之中,她的父亲曾一爪扯断了某个刺客的一臂,那刺客的惨叫沙哑又难听。 另一个术师说:“我等好不容易将他制服,本也没暴露目的,但他还是认定我们是冲着圆缺镜来的——不过这里确实除了圆缺镜就没什么好图谋的了。” “他喊着什么‘既然你们不肯放过老子老子也绝不让你们如愿以偿’,拿命下了这么个毁灭术式。” 其实他们三人也并非全然没有办法破解,只是生怕弄坏了里面的东西。 ——那让骆兰琅找了近二十年的圆缺镜,准确来说,是圆缺镜中的其中一半——阴镜。 骆兰琅点头,沉吟些会后说道:“稳住。” 然后她陡然出手,五指如钢钉直接穿透受到牵制的狂暴术力,瞬间将圆缺镜完好无损地捞了出来。 另一手再一掌击下,轰一声响后,那名宗中高手豁命设下的毁灭术阵顿时崩裂消散。 ——这就是所谓的“一力降十会”。 骆兰琅轻一甩袍袖上的灰尘,低头沉默地端详起那面阴镜来,而她的属下们都很有眼色,一言不发地退出了木屋。 这圆缺镜本是骆兰琅家族的传家之宝,作为法宝其拥有强悍的防御力。 阴镜和阳镜分开各自可抵挡约摸宗级前期水平的攻击,合二为一后可抵挡宗级后期级别的攻击——几乎没有次数限制,亦不会使镜子自身遭到损坏,只是要消耗使用者一定的内力。 且即便是遭遇更高级别的敌人,也能抵消对方招数中一部分的伤害力。 这实在是非常实用的保命法宝,先辈有几次在死斗中暴露了这一保命符后,骆家也和圆缺镜一道出名了,最终在骆兰琅父辈一代引来了祸端。 当时年幼的骆兰琅在族人的拼死保护下逃出,从断后族人传来的画面中,看见了那群黑衣蒙面人的领头杀死大伯夺走阳镜后,故意当着其他骆家人的面,与阳镜定立了血契。 而当时持有阴镜的是她的一位阿姑,虽因外出游历而暂时逃过一劫,半个月后却仍是死在了一场围杀之中,阴镜从此下落不明。 但其实除防御之外,圆缺镜还有另外一项作用无人知晓,那便是通讯——是甚至可以分享五感的那种高级通讯。 据父辈所说,这圆缺镜本是从前一对情侣请人铸造用于保护对方、互诉衷肠的,两人分开时甚至可以相互体验对方的感受与情绪。 但骆家先辈得到它后只想将其用作保命符,情人信物什么的历史渊源,就当没发生过吧。而且这通讯功能藏着掖着,关键时刻还能多一种隐秘的求援方式不是吗? 加之与力量催动就能生效的防御功能不同,圆缺镜的通讯功能是需要法诀的。 所以,也许,这么多年过去,那夺走阳镜的仇人,依然没有发现这一点。 骆兰琅面上依然全无波澜,指尖却微微发力,攥住了那镜子。 她默念法诀,毫无阻碍地连上了圆缺镜的另外一半,阳镜并没有传来任何画面,应是被什么东西蒙上了,但她听到了声音——一个相当熟悉的声音,语气强硬而全无敬畏。 “现今有叛逆潜伏,还请陛下慎重。” 骆兰琅瞳孔忽地一缩。 —————— 事实上,收到了“礼物”的,并不止骆兰琅一人。 “骆兰琅会因此跟周阳反目吗?”听闻了阿尔芒的匣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其人今日大致做了些什么事后,朱以彤问道。 “她不会,她是块老姜了。这人谨慎且功利,灭门之仇和似锦前程,尚需要好好衡量一番哪。”因珀依旧神情温和,仿佛不带半点嘲讽,“但芥蒂已经生出,她必定会做下两手准备。” 章闲:“先动手的,十之八九是周阳。” 朱以彤颔首,然后低声:“明早就要动手了,我能上场吗?” 章闲:“能,而且不是‘你’,而是‘你们’。” 朱以彤怔怔地抬头看她,迟了半拍才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与身旁的沈良铭对望了一眼:“可是阿铭他还?” 章闲还没说话,因珀就骄傲地微抬下巴:“有阿闲在,那点伤算什么问题?” 章闲拍了他的脑袋一巴掌,对沈良铭说:“你应该有所感觉,你现在的实力约摸恢复到尊级中期,外城哨所中实力最高者也不过尊级前期,你们二人足可应付。” 因珀:“这可是阿闲特意给阿尔芒提……” 章闲又PIA了他的脑袋一下,然后转向朱以彤,还伸手抚了一下后者的发顶,脸上没有多少表情,话语中却带着某种含蓄的温柔,如春日里湿润的晨雾一般摸不着轮廓却又无孔不入。 ——“姑娘,和你的爱人一起去散散心,但不要勉强,也不能沉溺,知道吗?” 朱以彤:“……是。” 沈良铭是个寡言嘴不巧的,此时握紧了妻子的手,道了声已经说过好几次的“多谢”。 —————— 第二日一早,十二名将领级战力集合在大泽王都越津城外。 今日的早饭终于没有酸菜了,一来是荒郊野外的酸菜味太过惹人注意,二来是普通的食物吃少不顶饿吃多撑肠胃,不利于急行。 因此他们服下的是赵绮云提供的生命神殿祖传(此祖宗就在场中)秘制粮丸,一颗入肚,两天不饿,你值得拥有。 此战先行的不是义军大部队,而是他们这些高级战力。虽然这些年大泽王室挥霍无度,但王城底子仍在,直接正面开战必然会造成很多无谓牺牲,而且艰难的取胜不足以给民众反抗的信心。 因此接下来,他们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搞一个大新闻——去剁掉弘兴帝的狗头。 取狗头的关键操作要由我方(明面上的)天花板段霄和姜怀琰完成,但他俩都是圣级前期,但敌方的两名圣级高手中,周阳是前期修为而骆兰琅已臻中期。 因此其他人需要吸引炮火来增加取狗头的成功率,他们将潜入城中破坏用于指挥调动兵力的哨所,以做出准备正面攻城的假象。 越津城分内外城,内城为官员贵族所居,武装级别要比普通平民居住的外城要高上不少,他们的安排是由包含朱以彤沈良铭在内的四人负责外城;由包含因珀章闲在内的六人负责内城。 而首领层级方面,是孙昱坐镇大部队所在的后方,而由战争经验更为丰富的阿尔芒和里德藏身在城外,实时指挥。 准备妥当后,十二人蒙了面,摒弃了潜入人群这种低效率做法,直接利用幻术掩护翻进了外城。 这幻术是因珀与队伍中一名出身内阁的宗级术师联合施为——光明神冕下表示出门在外要做神低调。 负责外城的四人立即就地解散,而剩余的八人继续掠向内城城墙。 此处防卫比之外城要严密稳妥得多,但也并非就翻不过了,因珀稍微加了一点点力,“斩狗头”的真正实施者段霄和姜怀琰悄无声息地顺利潜入。 而其他六人假装对内城城墙束手无策,直接化为数道虚影冲向城墙侧门。 每日都会有不少使者商贩等人进出内城,他们得在侧门处接受严格的检查盘问方能通过。 但越津城已经安逸太久了,准确来说,是在对外事务上安逸太久了,兵卒们每天的精力大部分都花在应付讨好“贵人”上边。 尽管最近上头下过加强防务的命令,还大费周章地在关口出设置了专门对付幻术的术阵,但这最底下的人大多没怎么放心上。 六人一照面就斩了对面两名伍长,再放迷烟弹,整整三层的防线在他们面前如同纸糊,不堪一击瞬间溃散。 等待进城的商贩以及城内恰巧路过的路人慌乱四散,尖叫穿透了清晨的天光。 因珀和章闲是一起行动的,他们直奔东侧最近的哨所,细剑微寒出鞘,剑光如虹如电,瞬间割断了数名反抗者的脖子。 哨所负责人,一名尊级中期的战士步出,喝道:“大胆狂徒,竟敢……” 因珀随手使出一个风系术法让他从此闭嘴,再丢下几颗迷烟弹,一个哨所彻底瘫痪。 他们马不停蹄立即赶往下一处。 因珀:“还记得吗?当年我们手下只剩八百多名士兵时,也做过类似的事。” 只不过当时死在他们手里的几十个敌人起码宗级打底,他们二人一路杀到尽头时身上无论白衣灰衣都成了红衣。 然后在远处自家兵马的冲锋声中,嗑下两瓶药继续面对最后最强的敌人。 章闲:“记得,我当时就说那不是统帅该干的事。” 他们说着,迎面又是一名小军官拿长. 枪指着他们,喊道:“敢在老子眼皮底下撒野实在勇气可……” 因珀随手扫掉了一群兵卒,章闲一脚勾住那人脖子将他脑袋砰地砸进了地底。 “那时是迫不得已,”因珀露出了欢欣的笑容,如同一个两千岁的孩子:“现在,我不是统帅啦!” 章闲瞥他:“你玩得很开心嘛。” ☆、作死 第三个哨所,又一个小军官在兵卒整齐的簇拥之下趾高气扬地:“尔等这是来送……” 章闲一剑终结了这辣眼睛的装逼,忍无可忍道:“战就战,现在的人废话都这么多?” 因珀扔下迷烟弹,一遍掠出哨所一边回答:“传闻神帝冕下巧舌如簧口吐雄风,曾用一张嘴说疯了一名宗后喷傻了无数高手,所以理解一下吧阿闲,这是流行文化,就跟新款的马桶最豪华,新开的茅厕三日香一个道理。” “……”章闲回到青虚大陆后,虽然恶补过这百年来发生的事,但尚未能顾及到这般生动的细节,如今亲身见闻……唯有化嫌弃为暴力,原地变身成脑残推土机。 然后又过了几分钟,他俩在一个哨所中遇到了分头行动的同伴。 某兼职打手的议员:“刚才我们截获传令,有两队敌军从皇城而出,推测应当是自北边……” 因珀:“看见了,他们没了。” “……那东边到北边到西边的八个哨所?” 章闲:“也没了。” 内城东南西北四方各设三处哨所,即一共十二个,其中因珀和章闲推了八个。 “佩服佩服。” 因珀微笑:“多谢多谢。” “……” 内城的混乱已经起了头,就如同孙昱所说,放着任其发酵即可,无需再多花费力气。 内城的其余四人请示了阿尔芒,就地潜伏伺机而动,而章闲和因珀决定前去王宫。 算算时间,段霄和姜怀琰应当已经到了弘兴帝跟前,而城中的骚乱虽然引出了大部分的禁卫军,但并没有成功钓到周阳或骆兰琅,所以他们一旦动手,很有可能会对上两名圣级高手。 —————— 段霄和姜怀琰确实同时对上了周阳和骆兰琅,不过他们动作足够快,此时弘兴帝金廉已在他们控制之下。 只是金廉身上的一件防御法宝自动发挥了作用,那法宝品级还不低,即便是段霄两人也需花费些许功夫才能破坏防御,而强敌当前他们不敢有丝毫分神松懈,局面就此僵持。 王宫卫兵已经将弘兴帝寝殿围了里外三层,奢华的宫室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虽然已经从奥维尔那里得知了“段家夫妇变成幽魔复活了”的消息,但这种事太过匪夷所思,周阳和骆兰琅皆仍心存疑窦,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打了照面。 周阳手握腰间剑柄,神色阴沉道:“两位已无处可逃,放开陛下,可得不杀!” 这句“不杀”引得姜怀琰一阵讽刺低笑。 不杀?他们八年前就早已死了,虽然段家灭门时周阳并未亲至,但作为石断云暗地里的得力助手,这之中必然少不了他的一份力。 骆兰琅对此种关窍清楚得很,她不像周阳那样刚,反倒是语气温和:“段将军,姜将军,当年大泽确实是有负于你们。但如今我等不可能眼看王陷危,两位怕是难以得手了。” “既是如此,不如提个条件?能力范围之内,我可承诺为二位办到。” 姜怀琰一挑细眉:“那若我说,我要金廉的手脚呢?” 骆兰琅神色不变道:“姜将军莫要开玩笑,那于你有何……” 她话未说完,浑身颤抖的弘兴帝便暴喝道:“闭嘴!你们这一个两个没用的逆贼,居然敢如此冒犯天威!孤必让你们生不如死!” 此时因珀和章闲已经进入了王宫,正用幻术完美藏身在角落里旁观。 眼见那弘兴帝的“骚操作”,章闲感到分外无语,差点以为那是我方卧底——什么叫“没用的逆贼”?难道宁还希望逆贼再能干一点? “……听你说当初这人还顶着议会的权力保过石断云的党羽一次——虽然只拖了三个小时,我以为至少是个脑子长对地方的?” 因珀:“那是他一生的巅峰了,但我们并不能依据一个人的巅峰衡量他的下限啊。” 章闲:“你说得对。” 金廉确实曾为石断云一党争取过两小时四十六分,四舍五入三小时的“黄金时间”,那也确实是他一生的巅峰——过了就是直通地心的悬崖。 他那一代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他生来就挂着徒有虚名的头衔,一面享受着尊贵的礼遇,一面除了享受礼遇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那些卑贱的下人会恭谨地规劝他谨言慎行,恪守作为国之门面的义务,而他居然连处死一个冒犯自己的奴才都做不到! 他是王,本是拥有天授之君权,凌驾于大泽王国所有人之上的王! 他前半生不得不规规矩矩谨言慎行,心中的不甘之火却越烧越旺,后来终于迎来了石断云这个转机。 石断云颠覆大泽后,他虽然本质上仍是个傀儡,但至少获得了一小部分的实权,其中最直观的一点就是——他终于可以杀人了! 然后就像久饥之人会无法自制地暴饮暴食一样,他开始每天换着花样地沉迷作死。 神帝给他自由过了火,他作死作习惯了,即便是面对生死关头,也记不起自己那核桃大的脑子要怎么启动了。 被划入“没用的逆贼”范畴的骆兰琅沉默了两秒,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那于你有何利益?不如冷静下来多加考虑——你说呢,段将军?” 她反驳的时候用的人称了“你”,即只针对姜怀琰一人,而复又转向段霄询问意见,这是在不动声色地试图将二人割裂。 段霄不说话,貌似在沉思。 而姜怀琰态度越发尖锐:“我砍了拿来炖胡萝卜不行?” 大泽议会昨天中午的伙食就是胡萝卜炖猪蹄,加了酸芥菜八角桂皮香叶黄豆酱……刚才这句话她是脱口而出的。 坏!不过几天,她已经快要被那群人同化了! 骆兰琅闻言沉默,她心中道你怎么说得出那么恶心的话你不嫌臭吗? 她想调节一下气氛淡化对手锋芒说个“想不到姜将军还有此等手艺”之类的,但又怕那两岁小孩似的傀儡王过后真与自己纠缠不休。 正纠结着,周阳神色阴沉地再度发话:“你们不要给脸不要脸!” 段霄貌似已被成功割裂地说道:“那两位不妨说说,能给我开出什……” 话说一半,他的身形骤然消失在原地,大剑落霜瞬间已至周阳头顶,周阳忙拔剑以接,赤色狂炎轰然爆裂,刺目光华顿时充斥了整座寝殿! 而与此同时,姜怀琰长. 枪出手直刺弘兴帝全身防御中最弱之处——脚背。 “够奸,我喜欢。”因珀笑道。 章闲代段霄和姜怀琰答道:“过奖,不如你奸。” 方才姜怀琰一直都是激动尖锐的那一个——按常理推测她也理应是杀意最盛的那一个,毕竟,她是怀着孩子惨死的,尽管身为敌人,骆兰琅也能理解那种仇恨。 因而,骆兰琅和周阳一直重点提防的是她的风鸣功法,而非段霄的狂炎。 段霄说出疑似同意开条件的话时,他们一瞬间还以为拖延分裂之计成功了而暗中兴奋,没想到下一秒就是迎面而来的狂炎。 趁着段霄暂时拖住两名敌将,姜怀琰手臂上青筋暴凸,全力突破法宝防御,四秒的角力之后,枪尖噗嗤穿透锦绣鞋面和脚背,钉进了汉白玉地面之中,挂在金廉胸前的防御法宝亦应声而碎。 “呀啊啊啊啊啊啊!!!” 杀猪般的惨叫冲破殿顶,另一边的骆兰琅寻得缝隙,修长五指弓起内力外化作爪状漩流,凌空抓向姜怀琰。 与此同时一支利箭自寝殿瓦顶的天窗呼啸射入,与骆兰琅的招数呈左右夹击之势悍然逼杀而至。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黄雀已经悄无声息地潜伏在瓦顶外很久了,而且其故意等到姜怀琰使力突破法宝防御后,容易露出破绽之时出手,显然并不在意弘兴帝陛下的感受。 “那么吃掉黄雀的又是什么呢?”因珀说:“燕隼?” 章闲:“树蚺吧,树蚺要可爱些。” 因珀:“你说了算。” 在姜怀琰堪堪避过利箭,挥枪抵挡骆兰琅之招的同时,因珀抽出了索耶所有的乌金石短法杖,瓦顶在术力摧折下轰然粉碎。 偷袭者在庞然重力之下坠入殿中,双脚尚未落地,便有两个身影如飘忽暗影般出现在他之左右。 他其实是肃枭派来伺机支援(捡漏)的,是个擅长背刺的能人,修为也不弱,但甫一照面,他引以为傲的身法就遭到了碾压。 仓促出手的剑被轻易避开,微寒已携狂炎之威斩落他胸前,没有飞溅的血花,只有皮肉的焦臭。 他面容已经因惊骇和痛苦而扭曲,垂死挣扎地踉跄后退了两步,他说:“你们……” 由于章闲和因珀的动作太过利落,即便是简单的招式亦存宗师风范,他觉得这就是两个宗级中期往上的高手。 因而他想说的是:你们恃强凌弱!身为此等高手居然还围攻我!不要脸! 如果章闲和因珀听到了,大约会这么答吧:说什么呢大兄弟?我们不过区区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尊级啊! 不过因珀没有在阵前无意义浪费口水的爱好,那偷袭者话未说完,就被风刃给补了刀。 ☆、逆贼 另一边段霄毕竟无法以一己之力拖住两名圣级太久,骆兰琅终是得以脱身攻向姜怀琰。 在姜怀琰对战骆兰琅,章闲和因珀杀偷袭者的同时,几个侍卫趁机将他们惨嚎到奄奄一息的弘兴帝迅速拖走了。 但我方四人一点都不着急。 弘兴帝被扶着,或者说是被架着出了寝殿,后面的禁卫军立即重组阵营堵住殿门,看着是为防止敌人追击而来。 然后三名侍卫腰间之剑唰地出鞘,将弘兴帝捅成了一只简化版的刺猬,其中一人在动手前还逼真地喊了一声“传太医”。 ——有什么好着急的呢?罪人的死只会迟到,不会缺席。 周阳暴怒喝道:“究竟是谁?!” 然后他被段霄一剑划过了肩膀。 狂炎功法的弱点他虽然也是知道的,但并无实践经验,而且自身功法也并非火系,即便寻着段霄回气节奏攻击也收效甚微,加之他本就有些心神不宁,又遇分心之事,便开始渐落下风。 就连骆兰琅亦忍不住脸色难看,她后知后觉地想到,城中骚乱后被派出镇压的兵力,实质上大部分是从属于周阳,只是接管王宫后为了好听重新冠了“禁卫军”之名的兵力,小部分则是骆兰琅从神帝殿带回的人马。 这些兵都曾随他们二人征伐,战力可靠且绝对服从,在处理这种麻烦事上自然“当仁不让”。 而此时留守在王宫中的这些,大多是原本就效忠于王室,但没经历过什么风雨,大多时候就只管操练和吃俸禄的贵族子弟兵——他们本以为有自己在此坐镇不会出什么问题。 可观那些动手的侍卫们又显然不是个吃白饭的水平,这就奇怪了,这些年在神帝势力的掌控之下,王族和贵族们哪来的资源和机会去练兵? 答案很明显了,是议会! 骆兰琅又是疑惑又是气恼——他们究竟是如何将手伸进来的? 周阳同样也有思考,不过他想得比骆兰琅浅了一些。 “究竟是谁背叛了我们?!”他愤怒地低吼。 然后他又被段霄扫到了大腿。 骆兰琅想,应是二王子。 果然,下一刻便有个华服年轻人在卫兵簇拥之下赶来,扑倒在金廉的尸体上大声干嚎。 期间有周阳和骆兰琅的兵察觉不妙欲上前将其挟制,兼职侍卫的议会人手利落地解决了他们,并明目张胆地将他们的尸体拉到了金廉旁边,当场伪装成“凶手”。 二王子满脸抽搐的“悲痛”,指着骆兰琅和周阳喊道:“大胆逆贼,居然敢谋反,居然敢杀我父王,我大泽定将你们碎尸万段!” ——这还真成逆贼了。 骆兰琅一掌将姜怀琰逼退,冷声道:“大泽乃神帝座下之土,二王子是否要再好好想一想?” 到这地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议会打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金廉之死已成定局,神帝势力一方最管用的做法应是立即杀了二王子,将王被刺的罪名安在其身上,然后立即另找一个傀儡。 金廉共有三个子女,性情能耐和父亲仿佛出自同一条流水线的大王子、年不过四岁的公主都可以是傀儡人选,再不行在贵族里挑一个祖上能攀上点儿亲缘的亦可。 周阳正想让骆兰琅不要在废话,杀了便是,就见一簇雷光轰到了二王子身上。 骆兰琅也是个奸的,那句“想一想”只是在分散众人注意力而已。 其实在她发觉敌人的目的是弘兴帝之后,便已暗中下令麾下兵马撤回,只是潜伏在内外城的八人在阿尔芒的指挥下,虚张声势地跟那些精兵打了好一段游击战,拖延了不少时间。 此时动手者便是她麾下精英。 然而烟尘散去之后,二王子毫发无损——他也随身戴着防御法宝,虽然品级不及弘兴帝那件,但动手之人的修为也同样不及姜怀琰啊。 这大约也能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已达成,想要直接在此克敌制胜虽不是没可能,但代价过于高昂。 毕竟他们的战力就这么几个,即便是因珀和章闲,要以尊级的肉躯去战胜圣级的敌人也需依靠些外物才行,他们暂时还不想露出太多底细。 四人立即聚拢,扯上二王子就要跑。 骆兰琅隔空一招轰出,周阳也随之接上。 “拦住他们!”骆兰琅喝令道。 但四人配合默契,段霄夫妇挡下了对面大将的大招,章闲扫掉了一排抢攻的士卒,传送术法成功启动,一阵闪光后,他们带着二王子消失在原地,而并非集火对象的议会人马也趁机逃脱。 刚被遛了一圈赶回来,发现战斗还没开始便已结束的兵卒们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而后一名士兵冲进殿中,匍匐在地战战兢兢地报告道:“王后……王后和公主也失踪了!” 骆兰琅和周阳沉默地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阴沉之色。 尤其是周阳,他的撤回命令下得比骆兰琅稍慢,因而现在包围寝殿的绝大多数都是骆兰琅的人马,而他不止形容狼狈,更几乎是被孤立其中。 骆兰琅虽然也为这次失败而气恼,但并未因此忽略周阳的不对头,应该说从一开始她便觉得后者有些心浮气躁,她立即想起了自己日前的发现。 ——难道他已经发现了我已经发现了那件事? 但她将这番思绪藏得很严实,只是略显疑惑地问:“阳儿?你今日情绪似有不对?” 周阳眼神略微闪烁了一下,然后没好气地说:“这种事态,我能没有情绪?” 骆兰琅便一如既往地好言安慰道:“大王子还在,无需太过担忧。” “我自然知道。”周阳移开了视线,说道。 —————— 本次行动中义军一方无人牺牲,负伤最重的是姜怀琰和负责内城的一名内阁阁员,前者就不用说了,骆兰琅毕竟是对面资历最老修为最深的大将,而后者则是在遛人的过程中不幸遭遇了一名厉害角色。 不过真正需要认真处理的只有那位阁员,毕竟幽魔体质强悍,凭姜怀琰本身的底子,加上章闲路上赞助的一点术力,等回到郊外的临时营地之中后,她的伤已经恢复近半。 其他人向阿尔芒汇报情况时,章闲就席地而坐给那名阁员处理伤口,而因珀在旁边给她打下手——即便已经过去千年,依然是那么熟练。 章闲从伤口中挑出砂砾木屑的动作又快又准,却又不只是个埋头干的技术派。 因为随时可能有战事,她不能在阁员身上用强效的药物麻醉,只以针灸的方式为他缓解一下疼痛,在治疗过程中,她语调平缓地跟伤员聊着天,话题有正事也有家常八卦,旁边的因珀偶尔也会搭上一两句——他们是在以这种方式让伤员放松心情。 经过长期融合,青虚大陆上已经完全实现了语言互通,但大陆毕竟幅员辽阔,别说不同的国家了,就连一国内的不同地区,也有口音和语序用词等习惯上的差异,不影响交流,但很容易能够分辨出来,同时人们也会对“乡音”产生亲切感。 那名阁员以及几个暂无差事的路人都觉得很奇怪,索耶就算了,这段霞明明是大泽人士,一开始说的也是偏东方地区的口音,却在这闲聊中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望月南地的口音,甚至还带上了几句俚语。 只不过他们的措辞比较文雅复古,跟某些古老手札上能读到的那种文字很像,提到的俚语也是充满了历史感。 ——就是经常会引发“这啥意思?”,“就这意思。”,“为什么要这样说?”,“不知道哇我曾爷爷就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说。”这类困惑的那种古俚语。 不过吧,这两人的奇怪之处又岂止这一点? 在闲聊当中,章闲迅速结束了对伤员的治疗,又现场配了几份防止发炎恢复气血的药剂。 然后,他们转向两名大泽王室成员,王后与公主所在的位置。 从刚才开始,她便听到年幼的小公主一直在哭,期间还伴有含混不清的“痛”之类的字眼。 因珀远远地看了一眼,知道那算不上什么麻烦事,用不着自己打下手,便交给章闲,跑到阿尔芒那边关心去了。 小公主是在逃离王宫的过程中不知怎的磕到了手肘,皮肤上出现了几乎鸭蛋大的一块淤青。 她的母亲王后郑璎神思不属,只有一搭没一搭地程序性哄几句,年幼的孩子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在伤痛之中被忽略了,便哭闹得越发激烈。 大泽王室剩下的这几个人呢,二王子金明说是个多厉害的人物也算不上,只能说是个还保留有良心与理智的正常人,最终也咬牙做出了正确的决断。 而王后郑璎虽然人也还是正常的,但她害怕,既害怕王室此番荒唐作为可能带来的后果,也害怕背叛神帝殿后随之而来的可怕报复。 她左也害怕右也害怕前也害怕后也害怕,于是就只敢缩成一团扮演一个纯被害者——王室残害平民?那是弘兴帝造的孽我什么都没干我是被迫的!二王子背叛神帝殿?我只是被掳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但她毕竟是二王子的母亲,为稳定二王子的立场必须将其救出。二王子得手后,议会的人去找她的时候,她就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声不吭地抱着女儿跟着走了。 至于那个脑子不清醒的大王子金清,议会之人也象征性地找过他,不出预料地遭到粗暴拒绝后,就用了药将其毒成了个昏迷不醒的半植物人——当然那是能解的,假如生命之神本神乐意的话。 ☆、芒刺(1) 章闲对郑璎打了句招呼之后,便取了一点药膏为小女孩涂抹淤青处,那药触及皮肤冰冰凉凉的,章闲动作轻柔又加上了些许术力促进药性作用,淤青的疼痛顿时减轻了不少,小女孩大睁着通红的双眼呆呆地望着章闲。 她眼前的大姐姐神情专注,虽然脸上没有明显的笑意,却让人感觉莫名的温柔——与侍从们刻意讨好低声下气的温柔不同,是那种令人心安而信服的温柔。 她不知不觉停止了哭泣,但因为之前哭得太狠了,气息仍在惯性地抽搐。 章闲便又腾出一只手,轻抚女孩的后背给她理顺气息。 “好些了吗?”她柔声问道。 小公主撇着嘴点头。 “不要哭了,再哭眼睛不好看了。” 小公主再次撇着嘴点头。 章闲为淤青处上好了药,将手上残余的药膏涂于指尖上,对小公主说:“闭眼。” 女孩依言闭眼,而后便有一双温柔而稳当的手伴着药膏的凉感在她太阳穴、天应穴等穴位上轻轻按摩。 随着按摩的动作,她很快放松下来,最后竟不知不觉地沉入了梦乡。 郑璎抱着小公主,低低地向章闲道了声“多谢”。 章闲离开那段区域后,有人忍不住问她:“段小姐,您的医术真好,可以前从没听说过您是疗愈师呀?” 此时知道章闲和因珀“鸠占鹊巢”的人不多,也就义军高层加上当初前往营救阿尔芒的那些阁员,加起来统共三十几号人,而在大多数义军成员眼中,她仍是段霞。 段霞确实不曾学过医术,那恋爱脑的娃儿娇蛮得很,就连习武都要长辈不断监督,更何况医术这种需要极大耐心与长期积累的学问? 章闲淡定地回答:“这是保命技能,我有自小学的,只是没有对外公开。” 此时段霄恰好经过,章闲将他一把拉过来:“是吧阿兄?” “……是,家里有给她请老师,只是不便透露。”段霄心情复杂地帮她打了掩护。 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无视那张熟悉的脸了,但听到章闲叫的那声“阿兄”时,段霄仍是感觉心中苦涩。 “哦……”路人们神色略显奇怪地感叹道:“那您可真是天赋异禀。” 要知道生命神殿的疗愈师从入门到出师都至少要八年,若段霞当真只是“请了个老师学学”就学到了这等境界,那确实是天赋异禀了。 然而段霞当初干过的蠢事,至今依旧叫人忍不住怀疑她的智商。 “谢谢,”章闲再度补洞道:“徐倩如是生命神殿海茶祭司之徒,这些年我也跟她学了不少。” 应付完这些人后,章闲与段霄一同离开。 “今后我们还需演上一段时间,”章闲低声提醒道:“阿兄?” “我明白,我会习惯,”段霄说:“我只是在想,如果霞妹真能如你这般优秀理智,段家如今又会是何种模样……” 章闲还未开始说话,因珀的声音就从上方传来:“你这是在做梦,阿闲的优秀你还没见识到万分之一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蹲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这跟偷鸡摸狗多少沾点边的动作由他做来分毫不显猥琐……就是有点幼稚。 段霄抬头朝他望去。 虽知对方不凡,但所用毕竟只是一个尊级中期的肉躯,而段霄居然直到听到话音的前一秒才察觉到其接近。 他又想起了方才在大泽王宫中那两人忽然出现杀死偷袭者的情景,那种悄无声息出现的感觉有点像百黎联邦暗杀者的潜行身法,又更为飘忽,远胜那名真正出身于百黎的偷袭者。 对这两人的能耐,他确实还远未窥得全貌。 章闲问因珀:“现在要如何?” 因珀:“要开始竖战旗了。” 周围的人们确实已经忙碌起来,早已备好的旗帜被绑好在长竹竿上,在这片灌木林中高高立起,排了整整三排。 旗帜以黑色为底,并列着两个图案——大泽王室的象征水滴涟漪纹,以及议会的标志翻开的厚书籍与置于其上的金锤子。 距离王城生变不过半日,这王城外的战旗就通过影像法宝,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大泽帝国,义军有备而来,神帝殿根本压不住消息。 而且随着影像一同流传开来的,还有一句口号:“夺还公义,匡扶正统”。 前半句和后半句好似有点前言不搭后语,这其实是一种锋利的讽刺——“匡扶正统”本是石断云一党当初颠覆大泽时用过的口号。 当然了,石断云从来都没有将所谓“正统”放在眼里,他只是需要一个好听又好用的名头,王室血脉在他眼里也不过棋子罢了。 ——当初你们不是说要匡扶正统吗?现在弘兴帝身亡,大王子“重病难治”,剩下的二王子便是那个“正统”了,那我们就勉强将这句“匡扶正统”缀在口号后面吧,就像你们做过的那样。 那你们是不是就该敞开大门迎接正统进城啊? 从这战旗上凑起来的两个图案和口号里凑起来的两句话里,即便是乡野村夫也很容易能明白其中意思——神帝殿和他们的傀儡要完蛋,现在轮到“死灰复燃”的议会也要扶一个傀儡上位了。 当初石断云一党对付议会时,不少国民都是作壁上观的态度,起哄甚至公然支持石断云的也不在少数,而现在除了那些与石断云一党有直接利益牵连者之外,绝大多数人都怀念起从前的议会来。 曾经他们诟病议会运作不够透明,某些环节有权钱交易之嫌,然后石断云控制下的大泽王室就用明目张胆明码标价的权钱交易,刷新了他们对于底线的认知; 曾经他们嫌弃议会程序繁冗效率低下,然后大泽王室就让他们见识了“雷厉风行”的胡作非为。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曾经有个靠谱的政府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人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啊。 —————— 在民间浪潮涌动的同时,王城之中也不太平。 其实骆兰琅和周阳,尤其是周阳,并没有怎么把那些声浪放在心上,毕竟他们才是手握武力与兵权之人,那些起哄的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兼墙头草,并不难摆平。 以往他们就煽动利用过好几次所谓“民意”,用这种方式去对付那些守规矩的敌人屡试不爽。 不太平的真正缘由,是骆兰琅和周阳之间起了争执。 王城之外虽然竖起了战旗,但他们始终不曾探查到对面大部队的所在,明面上守着战旗备战的敌人始终就那五十几人。 在面对这股“叛逆”的态度上,骆兰琅和周阳可说是迥乎不同。 周阳认为那不过是些虚张声势故弄玄虚的残兵败将,直接派兵清缴即可,无需再在对峙上浪费功夫。 但骆兰琅是个谨慎的,她认为议会不可能捅没有把握的蜂窝,其大部队很有可能就隐藏在某处人群或是某种秘法之中蓄势待发,更何况还有段霄夫妇这两个圣级高手在压阵。 她主张从神帝殿掉援军过来,与王都兵力前后夹击,以确保将那股残余的议会势力歼灭。 但周阳不同意,说她那是优柔寡断,畏首畏尾。 骆兰琅想或许是这种重视对手的前提,让这年轻气盛的男人潜意识中觉得尊严受侵犯而抗拒,于是她尝试换了个与周阳切身利益更为贴近的侧重点。 “依照王都此时的战力,要确保除去段霄夫妇,就只能由你我亲自上阵,这就意味着甫历变故的王宫将无能人坐镇。阳儿,你不觉得这很可能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吗?” 周阳:“那就由您率军出阵,我自后方支援,便可兼顾。您可是圣级中期,现今的大泽第一高手,技压那段家夫妇一头,加上我的‘陨星’必能得胜。” 周阳算是个“术武双修”,“陨星”是从古籍中钻研重现的远距离攻击术法,经过当初石断云挑起的大泽内战之后,可说是威名远扬了。 若是以往,骆兰琅说不定会答应这个提议。 然而现在,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一根芒刺。 陨星的杀伤力和杀伤范围她是再清楚不过,也就是说,当她在前线力战段家夫妇,伤疲交加之时,周阳可以很轻易地将她也陷于死地,事后还很好解释,只需要把锅都甩给敌人就行了,而他的出手就当然是欲为继母报仇了。 她说:“此法太过冒险,如今内外城防务受损,若议会当真有暗兵潜伏又当如何?” 周阳:“您是不信我了吗?” 骆兰琅不动声色道:“阳儿,勿轻视敌人。” 周阳神色晦暗。 在他的心里,同样长着一根刺。 不过与骆兰琅不同,他心中的那根刺,从许久以前就已经开始生根发芽了。 ☆、芒刺(2) 说起来,这对继母子确实是相当不同的两种人,骆兰琅为人谨慎稳妥,不太会去做高风险的投资,而周阳则是个投机主义者,信奉“富贵险中求”。 因此在石断云刚刚暂露头角的时候,周阳就敢将自己的前程押在其身上——他当时自恃才能,对大泽王国军部的体制很是不满。 大泽军部的将官级军衔由低到高分别是校尉、中郎将、卫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大将军,周阳三十出头便任车骑将军其实已经很不错了,但当时与他平级的另外两名车骑将军年纪比他大,修为没他高,这让他很不服气。 在军部要升官不仅仅需要战力高,还是要熬资历的,当年同样有天才之名同样战功赫赫的段霄和姜怀琰时年二十六二十七,也只是位至卫将军而已,这制度虽然常受诟病,但其实也不无道理。 毕竟军队里的将军们又不是拿来打擂台的,而是负责组织和指挥工作的,除了自己能打之外,还得懂得管理协调、审时度势、识人用人,而这些能力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与一个人的阅历挂钩。 但周阳并不理解,他自觉“怀才不遇”,愤愤不平,遇到石断云之后很快就与其一拍即合,共谋“大事”。 相比之下,骆兰琅则是观望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局势初定的时候,才真正入伙。 所以照理来说,当然是与石断云一同“起于蓬蒿”,共历创业艰苦的周阳功劳更大了。 然而大泽王国对于石断云而言不过是个起点,骆兰琅修为比周阳深厚,手段也更为老到,在后来征战百黎联邦和望月帝国的过程中屡立奇功,如此一来开头的那点差距就越发变得微不足道了。 石断云统一青虚大陆,自封神帝后,骆兰琅率亲信下属入神帝殿任大主教,在大泽朝堂之上则不再拥有兵权,只保留骠骑将军的虚职。 这看似很公平,但神帝殿中虽有三位大主教相互制衡,但除了神帝冕下就再无他人可压在头上,未来或许还有可能坐上那空悬的教皇之位。 而周阳留在朝堂之上,虽然上边的大将军之位同样空悬,但他却要面对那变着花样发神经的弘兴帝,今天俸禄被扣,明天兵权被削。 大泽王权的“正统”是石断云挑起内战的遮羞布,所以周阳还不能轻易明着和弘兴帝对着干。 虽然他并不真的在意那点儿俸禄,弘兴帝也无法真正动摇他的实权,但很显然的,在大泽朝堂之上,他的地位和声势已经再难寸进了,如今拥有的一切也许就是这一生的极限,而且还要以持续忍受弘兴帝的神经病为前提。 于是他对骆兰琅就越发地嫉妒。 以往这种嫉妒还被理智压制在心底里,直到前些天,他得到了某个隐秘的消息。 心中的那根刺自此脱缰,野蛮生长。 他们二人正沉默僵持着,兵卒忽然传来消息,议会之人递了书信,邀请他们见面一叙,时间在一个小时之后,地点就在越津外城的城门之前。 —————— “一个小时之后,就有请四位护卫了,毕竟我只是个虚弱的伤患。”阿尔芒说。 姜怀琰说:“恕我直言,身体健康的你也打不过他们。” 阿尔芒道:“多谢关心,但我还是很擅长逃跑的。” 姜怀琰:“那你还真是自信。” 为何要选在现在约见呢? 那自然是为了避免骆兰琅和周阳过早摊牌,尽量多地为他们“争取”矛盾发酵的时间,顺便再火上浇一把油了。 不出所料,此次会面是罗兰琅和周阳二人一同前来。 越津外城城门这个地方虽然貌似是如今两股对峙势力的交界范围,但城门之内是骆兰琅二人的地盘,这一点绝没有异议,然而城门之外的那片郊野可以说是议会的地盘吗? 那当然不能。 再加上双方人力悬殊,那两人获得了足够的安全感,没有再顾虑被偷家的隐患,毕竟谈判时他们背后就是城,即便议会真有什么异动,他们也自信来得及反应。 双方皆是踩着点准时到来,然后骆兰琅和周阳看见了坐着轮椅前来,却仍不掩上位者风采的阿尔芒,那一瞬间他们着实愣了一下。 虽然根据已知讯息,劫囚者和使段霄夫妇复苏者有关系,段霄夫妇和议会有关系,那么阿尔芒也必定也和议会有所牵连,只是他们没想到阿尔芒竟已是义军主事者之一。 但毕竟阿尔芒在狱中遭遇过什么,他们二人都是心知肚明,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根本不可能相信这位曾经的首相大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清醒过来,更遑论出面指挥义军主持谈判了。 骆兰琅和周阳又打量了一下对方谈判的整体阵容,这阵容不庞大,总共就六个人,阿尔芒和他的父亲里德·诺丽芬、两名圣级战力姜怀琰和段霄,以及沈良铭和朱以彤。 阿尔芒和里德站在最前方,姜怀琰和段霄一左一右地护卫在他们身边,而沈良铭和朱以彤则在稍后的地方安静待命,看起来貌似颇为温顺。 但大泽王室一方的高级将领都已得到了内外城哨所的伤亡报告,外城之中的死者共三十六名,其中有二十五都是那两人所杀,伤员之中却无人身上留有他们的招式痕迹。 也就是说,那两人在先前的行动中凡出手必取命,且手段狠辣,每一具尸体上都有两到三处的致命伤,即便有顶级的疗愈师在旁也就不回来,妥妥的。 不过吧,虽然底下的人记住了他们,但骆兰琅和周阳二人却也没怎么放心上,毕竟下手再怎么凶狠也不过是尊级和宗级水平,放在他们的军队里也就是校尉到中郎将的级别,对已臻圣级的他们构不成什么威胁。 相反的,沈良铭两人的出现倒是将他们对议会战力的评估又压低了些。 ——只让领头和战将前来,而不带普通兵卒,显然是要走能可速进速退的精兵路线,事关阿尔芒的安危,对面应当不敢留手。 也就是说,议会除了段霄姜怀琰这两个王牌之后,就只剩下朱以彤和沈良铭这种水平的能拿得出手了。 周阳看了骆兰琅一眼,仿佛在说:看吧就这种乌合之众也值得我们畏首畏尾? 骆兰琅依旧不动声色。 他们双方坐到了大泽一方在露天空地上准备的桌椅边上,阿尔芒尚未恢复到行动无碍的程度,里德挪开了一把椅子,将他所乘的轮椅推到了桌边。 周阳刺了一句:“首相先生还当真是好福气,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有父亲在身旁伺候。” 阿尔芒温和无害地回应道:“有父母在身旁当然是福气,这一点周将军也同样啊,有一位身为大泽第一高手的长辈助阵,想来一定非常令人心安吧。” 周阳闻言似乎略有不快,但骆兰琅很快打断了这个话题。 “时间宝贵,首相先生还是直说来意吧。”她说道。 阿尔芒便如她所愿直奔主题:“议会愿与贵方讲和,条件是重入朝堂,与两位将军共同辅佐新王,往后种种,各凭本事。” 闻言,周阳先是怔了一下随后冷笑道:“你们当真那么天真,以为神帝冕下能放过你们?” 阿尔芒:“所以得到二位的誓约是议会交易的条件,神帝冕下向来有守信诺之名,” ——既然有守信诺之“名”,那么只要把誓约公布于天下,其为了自身声誉便不会轻易撕毁。 “而议会与神帝冕下也并没有深仇大恨,过去不过是立场差异造成了敌对,如今为了大泽王国的‘繁荣昌盛’,以神帝冕下的心胸,应该会愿意赐予议会一个重新参与国政的机会。” ——“大泽王国的繁荣昌盛”就是石断云的脸面,虽然你们不在意繁荣昌盛,却必然在意神帝那金贵的脸面,那我们就从善如流地把这当做筹码了。 一番商谈之下,骆兰琅察觉到阿尔芒谈及正事时所用的主语一直都是“议会”,而并非“我们”。 于是她试探道:“首相先生不要忘记了,神帝冕下与议会确实无深仇大恨,但与你,却有。” 阿尔芒:“自始至终要与两位和谈的都只有议会,我只不过是欠了他们些许人情,故而替他们出卖一下口舌罢了。两位不用担心,等这件事了解,我与父亲自然就与议会再无关系。” 骆兰琅沉默——议会难道当真连一个能说会道的人都拿不出手了吗?就连和谈都要靠人情借用隔壁首相的口舌一用?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她是不信的。 早在投入石断云麾下之前,她就已经是个竞逐名利场的老手了,与议会打过多少次交道,其中有合作也有敌对,因此她深知议员之中藏龙卧虎,绝不会说失了个孙昱或者谁,就变成一滩烂泥。 话说回来,即便是当初传出的孙昱死讯,她也并不完全相信,那位议长在她的心中一直都是“生死未卜”,一来是因为没有找到尸体,二来是她知晓并忌惮孙昱的能耐。 况且,虽然她没怎么直接和阿尔芒打过交道,但对方毕竟是曾手握重权的望月帝国内阁首相,若真如他所说是真心“还人情”,那必定不会蠢到暴露议会的弱点。 总而言之,对面在示弱,而且在她看来是很刻意很夸张的那种示弱。 或许他们是有所图谋,又或许是议会和内阁当真在内讧,但骆兰琅更倾向于前者。 ☆、芒刺(3) 此时又听了阿尔芒一段巧舌如簧的演说,周阳已经心生不耐并抢先开口道:“不需要。” ——“何必这么麻烦呢?议会不过一群残兵败将,只需灭之,自然可恢复我大泽的‘繁荣昌盛’。” 对他这句高高在上而斩钉截铁的拒绝,阿尔芒却似并没有什么紧迫感,他轻飘飘地说:“这是关系到举国兴衰的大事,还是认真考虑比较好,我们可以五个小时为时限,再定下结论。” 他转向骆兰琅,问道:“骆将军认为呢?” —————— 最终,在骆兰琅的主张之下,双方达成暂时的约定,留三个小时的作为考虑的期限。 “三个小时,打了个折啊。”因珀说。 此时阿尔芒等人已经回到郊野上的临时营地,与因珀和章闲会了合。 “正是周阳打的折。”因珀轻声说道,他的嗓子又开始嘶哑了,他的脸庞苍白,却有几分面对自己人才会显露的,含蓄的志满之色。 没错,用的就是离间计,他们如今手上的人力不多,这是最节约资源的选择了,虽然是个老手段,但只要抓准了要害,便是屡试不爽, 章闲制止了阿尔芒继续说下去,并以掌心按在他后颈之处,缓缓灌输力量温养其经脉。 “那不是很顺利吗?”因珀说:“接下来,朱小姐,可以轮到你上场了。” 朱以彤抬起头来,平静柔和的面容之上目光灼灼,她说:“好。” 里德:“那么老孙那边,我会负责对接。” —————— 另一边,周阳和骆兰琅已回到了大泽王宫之内。 他们走入那飞檐斗拱气势恢宏的主殿,殿中高耸的阶梯之上,一个人歪着头瘫坐在镶金玉的王座之上,正是中毒昏迷不醒的大王子金清。 方才在短促的商讨之后,周阳两人仍是觉得由大王子来做这个傀儡最为名正言顺,至于人仍在昏迷该怎么办?他们会去请生命神殿诊治,若仍救不醒,使些旁门左道让大王子“看起来”行动如常也不是不可以。 在一番和谈过后,反倒是他们自己内部最为暗潮涌动,回来的路上,他们二人各自深思,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 此时他们屏退了除了大王子那个摆设之外的所有闲杂人等,在宽敞的大殿中相对落座于两张太师椅上。 骆兰琅温声道:“阳儿,此时我们当以大事为重,无论你有何心结,都可以留待往后分解,我向你保证绝不回避。” 她察觉到阿尔芒和议会的挑拨,于是抢先表态,企图在临战之时掐灭这苗头。 在她想来,若周阳的反常是因为得知了圆缺镜一事,她在话语中将自身提前置于过错方的角度之中,便是在暗示“我不知情”;若是别有原因,那至少能让他的态度有所软化吧。 周阳眼神奇怪地看着她:“您觉得我是有心结?” 话说起来,他也曾叫过骆兰琅“母亲”,但这个称呼现在已经很少说出口了,尤其是这次骚乱期间,更一次也没有过。 骆兰琅感觉到他的态度不对,便没有继续从这个角度硬碰硬,转而道:“我并非打算弃战和谈,这三个小时是我们备战的时间。” 和谈本就是他们几乎不可能做出的选择,若是和了,虽然可得一时太平,但事后必定受石断云和神帝殿责罚,议会给他们的压迫力还远远不到能让他们透支往后前程的地步,这三个小时的考虑时间不过是暂时性的示弱。 那么,大战当前,面对和同僚越发明显的间隙隔阂,她又会如何做呢? 她会旁敲侧击地利用过去的牵绊,来稳定同僚的心,来提醒同僚,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当年你的父亲也曾假意考虑钱财交易,与悍匪暂熄战火,却是利用‘考虑’的时间筹谋布置,出其不意斩杀匪首,将匪徒一网打尽,”她说:“如今,你当不会输于你年轻时的父亲。” 她所说的是周阳的父亲,前任大将军周谧尚是一名校尉时的事迹,不算出名,却也不是什么秘密。 周谧便是将他们二人牵连得最深的媒介,但这份牵绊指的却并不是继母子关系,而是——共犯。 谋杀丈夫/父亲的共犯。 然而,骆兰琅不会想到,早在她得知圆缺镜中的阳镜在周阳手上同时,周阳也收到了一份大礼——一个证明当初谋杀周谧时所用的毒药仍被骆兰琅收在手上的人证。 要杀死一个圣级后期的高手是何等艰难,于是他们当时胁迫一位出身百黎的巫医逃犯,针对周家的刃金功法调配了专门的毒药,为此,周阳还特地向那名巫医演示过自家功法。 事后他们杀了那名巫医,剩下的毒药也按照约定由他们两人一同销毁。 其实销毁是真的销毁了——骆兰琅得知的圆缺镜一事是真,阿尔芒只是暗中作了些引导,因为她不好蒙;而被送到周阳那儿的人证却是阿尔芒伪造的,周阳还果真信了。 现在骆兰琅提起周谧,非但没有拉近距离,反倒是火上浇油了。 周阳竭力掩饰着情绪的几度变换,最终阖眼平静道:“好。” 先暂时一致对外,这倒是还能忍受,但借助神帝殿的力量,让自己被骆兰琅的人手所包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稍微考量了一下手下的战力,正想和对方说出自己完备的、足以歼灭议会残党的布置之时,骆兰琅突然收到了术法通讯。 骆兰琅道了声抱歉,离开座位接通讯,她转身之后,并没有看到背后周阳那骤然难看的脸色。 从那股术力,周阳可以分辨出另一头是神帝殿的另一位大主教奥维尔,他与奥维尔之间虽称不上仇敌但素有过节,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奥维尔为何会在这种时间点上主动联系骆兰琅?而骆兰琅又为何要背着自己与其通讯? 最合理,或者应该说是他最愿意相信的解释便是——骆兰琅早已越过自己和神帝殿做过派出援兵的商讨,此时或许已经到了确认战术的环节了。 这根本就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坑! 他的心中骤然升腾起一股杀意。 实际上,奥维尔突然联络骆兰琅根本不是因为援军,而是因为那飞贼神妃贝琳达。 朱以彤借由贝琳达所下的那个记号为媒介,好好地整了后者一顿——在朱以彤收到石断云辖制之前,贝琳达并没有和她真正打过交道,也全然不清楚这位昔日天才真正的水准,导致如今一路翻车翻到底。 而神雀宫的主事者兼最强术师特莉斯公主恰好外出狩猎了,其他人不愿意管,就又将贝琳达这个问题丢给了奥维尔,奥维尔有事缠身一时走不开,自然就会去联络身在大泽王国的骆兰琅。 至于骆兰琅接受通讯前要离座,那完全就是礼节性的做法而已。 该说这通讯到来的时机掐得实在是准,如同火种正中煤油桶,这其中有几分是阿尔芒的推算,也有几分算是运气使然。 周阳的手已经伸向了自己的剑柄,眼见这两人之间是山雨欲来之势。 因为闲得无聊自请监控现场,现正藏在殿外守门卫兵之中看热闹的某光明神: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他悄悄使了一个小术法,那术法力量微弱但也因此非常隐秘,属于精神术法体系的边缘衍生产物,连个正式名字都没有的那种,其作用是助长负面情绪,若是对心绪平静的人使用,其作用近乎不可察。 但当术者是因珀,施术对象又是压抑着满腔怒火杀意的周阳时,小小的术法即刻爆发出了大大的效果。 周阳心中那飘摇的理智瞬间被冲破,长剑出鞘闪电般刺向骆兰琅的背心! 而骆兰琅对周阳本也怀有戒心,避过剑刃回身同时,修长的手指如爪弓起,以指节叩落于长剑刃面,这一击间竟爆发出如同金石碰撞的声响。 骆兰琅以大局为重,一直示弱迁就着周阳,但她可并非没有脾气。 更何况,既然周阳已亮出杀意,她便只能以暴制暴了。 她细眉拧起,眸光锋利,属于圣级中期高手的威压霎时爆发,她怒喝道:“周阳,你莫要不知好歹!” 周阳冷笑:“不知好歹的究竟是谁呢?” 骆兰琅:“你这是恶人先告状吗?!” 说话间,两人已过十数招,强横的气劲迸发四溢,打碎了殿中金光闪闪的华美雕饰,刺穿了一个查看情况的卫兵的胸口,削落了王座上植物人大王子的发冠。 骆兰琅毕竟修为比周阳高出一截,很快便占了上风,一双指爪明明并非利刃,却逼得周阳的长剑节节败退。 但周阳并无紧张慌乱之色——任你修为比我高上一层,我可是尚有杀手锏呢! 在骆兰琅一爪勾出同时,周阳看准时机祭出了圆缺镜中的阳镜。 有了能化消大部分攻击威力的圆缺镜,他完全可以正面接下这一爪,借此制住骆兰琅一只手获得反击之机。 然而,骆兰琅却是比他更加熟练地扬手取出阴镜。 本是情侣用对镜的圆缺镜又怎会拒绝它的另一半呢?阳镜的防御力顿时消失,周阳猝不及防之下只能仓促躲避,勉强避开了对方的右手 然骆兰琅持镜的左手指尖灵活翻动,以小拇指夹住阴镜,食指中指携锋锐无比的内里如尖刀一般划过周阳颈边。 余劲将一根盘龙柱切成了三截后,在术法加固坚实无比的宫墙上留下了深刻的印痕。 ☆、黎明 而周阳的脖子上亦是血流如注,但圣级战士的身躯何其强悍,这种程度的伤远不足以让他丧失战力,他挥剑再刺,双方收起失去作用的圆缺镜,再度陷入缠斗。 骆兰琅已经察觉到了蹊跷——对自己得到阴镜这件事,周阳确实是不知情的,她不认为周阳有足以骗过自己的演技。 她边打边喝问:“你究竟是为什么与我敌对?!” 当年骆家的灭门之祸确实是有周家长辈的参与,虽然并非周谧和周阳这一支,这也是他在周谧身死好几年后才得知的事实,若知道得再早一些,他断不可能放心与骆兰琅合作谋杀父亲。 如今周阳得知骆兰琅已得到阴镜,就更加坚信她私存毒药对自己图谋不轨了,灭门之恨,不正是强大又具说服力的动机吗? “为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 好个“心知肚明”啊,骆兰琅愤愤想道,看来她是只剩下制服对方这条路可走了。 不,没有了骆家的支撑,这几十年她伶仃一人吃过多少苦,走过多少弯路?这一切明明,都是周家欠她的,即便是当年嫁给周谧从而获得的助力,也无法偿还。 事已至此,周阳已不可能再成为一个让她放心的助力,那何必再花大力气去“制服”呢? 干脆,就杀了吧! 杀念一生,她身上气势又凌厉了几分,军装长袍振开,数十柄巴掌长的飞刀自暗袋而出。 骆兰琅以指尖外放的内力操控,飞刀轻灵如落叶飞花,迅疾如狂风骤雨,完美填补了身法之中的空隙,伴随着凌厉的指爪席卷向周阳。 也许是因为人的潜力总归有限,无论战士或术师,皆是修为越深越难再提升,到了圣级境界那种寸步难进的感受就更是深刻,因而周阳未曾想到间隔才不过数年,骆兰琅就又得了这般进境。 飞刀刺入他的双肩与腹部又透体而出,将痛楚与屈辱钉在了他的身体里,最后他倒落地面,长剑脱手而出,骆兰琅致命的指爪直刺向他的眉心。 轰地一声,指爪刺落在他脑袋旁的石板地面上,顿时炸出了一个数米宽的大坑,飞溅的锋利碎石在周阳的脸上刮出了数道不浅的血口子。 骆兰琅在最后一刻恢复冷静——无论起因如何,亲手杀死“同伴”都会成为她在神帝殿内的污点,既然周阳已无力反抗,她便没有必要冒着这个风险亲自下手。 直面死亡的惊恐让周阳瞳孔收缩,气息微颤,发现指爪没有落在自己头上那一刻,他还可耻地松了半口气,然而下一秒痛楚袭来,两枚飞刀钉入他的左右膝盖,加上此前的肩伤,剥夺了他大部分的肢体行动能力。 骆兰琅还是不放心,掐住他的下颌将一颗药丸强塞了进去。 周阳拼命挣扎,然后却发现那并非自己想象中的剧毒,而只是暂时封住内力的药物。 做完这些之后,骆兰琅喘着气略微摇晃地站起——独败周阳这么一个圣级前期,她自然也是负伤在身。 “来人!”她睥睨一眼瘫在地上的周阳,朝殿外唤道:“周将军负了伤,带下去好好照料。” 立即就有她的人手齐齐应“是”,然后整齐地涌入执行命令。 而她自己则边走向宫殿深处边启用通讯术式。 现况非常不妙,她心想。 越津的兵力大部分在周阳统辖之下,而她虽然也曾在王城中任骠骑将军,但毕竟已离开此地权利中心许久,而从神帝殿带回的属下虽是精兵但数量有限。 现在周阳与她翻脸,她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全然掌控城内军队,若城外的义军察觉,甚至这根本就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她必须尽快调来神帝殿的援军,虽然那样做她必然要向另外两名大主教付出一点代价,但只有能够内外夹击,她才有足够的把握击溃那群残党。 然后她还要尽快整理仪容,出面稳定城内军心…… 正想着,她的脚步忽然一顿。 有跟随而来等待差遣的心腹侍从惶恐地远远低声问道:“骆大主教?” 通讯术法断了,是被人为截断的,究竟是谁? 骆兰琅的双眼锐利如鹰隼,扫视宫殿内外,观察着或忙碌或噤声不言的所有人的神态,感知空气中一切细微的力量流动。 短暂的沉默后,她陡然出手,内力如化有形之刃自指尖射出,直向伪装成卫兵的因珀而去。 因珀立即躲避,身法飘忽又迅疾,瞬间便后掠出数十米,隐没于有建筑遮挡的死角当中。 骆兰琅正欲追击,便听城中传来骚动声响。 义军已至,悍然攻城! —————— 议会所带来的义军人数只有一万六千余,约为越津城中常驻军队的五分之三。 但越津守军军心已乱——弘兴帝驾崩才过去半日余,周阳被骆兰琅重伤擒获的消息又传得贼快,想不乱都难了,尽管骆兰琅第一时间亲临前线督战,也挽不回这般颓势。 三刻钟的攻防战后,越津城破。 姜怀琰指挥着义军继续突破仍在垂死挣扎的守军——那其中大部分是骆兰琅的亲兵;而段霄则单枪匹马地冲破防线,带着血与兵戈的气息直逼后撤中的骆兰琅本人。 他蓄力已久,肩臂上青筋暴凸,灼热内力喷薄,手中大剑凌空挥出声势浩大的七连斩! 伴随剑影的焰光已成超高温的青蓝色,火焰波及的范围不广,掀起的热浪却是无比狂暴,每一斩都如同陨石砸下,在地面上炸出超过十米的长形深坑。 轰!轰!轰!轰!轰!轰!轰!!! 在远处观望的因珀眼睛发亮:“噢,这个看起来有点爽,下次我也要试试!” 章闲给了他一个白眼,然后继续一边划水一边朝将士们扔治疗术法。 段霄本身修为弱于骆兰琅,虽然相较之下骆兰琅的伤疲要比段霄重一些,但尚不能完全弥补那段差距。 所以段霄选择完全发挥狂炎功法的特性,以纯粹的“猛”取胜,无论是锋利刁钻的指爪还是扎入躯干的飞刀,都无法阻碍大剑的猛攻和喷薄的灼流。 这时候幽魔的体质优势也得到了体现,无论是臂骨外露还是肋骨碎片扎入肺部,对行动能力的影响都减轻了许多。 仿佛只要不畏痛楚,就可以一直战至灰飞烟灭。 即便是骆兰琅,在这番连环猛攻之下也是多处受创,狂炎功法的灼流自伤口入侵,顿时重创经脉。 她咳出一口血,放出数道指刃后抽身疾退。 而段霄已到需回气之时,加之腿部受伤,一时追之不及。 但骆兰琅一口气还未松完,就见姜怀琰飞速越过段霄急追而来,她当即改变方向冲入两军交战的战场之中,一把拉过(非常忠实地重现段霞草包水平的)章闲挡在自己身前,一手扣住其咽喉。 即便情况危急,她的洞察力依然在线,章闲感觉到她的视线扫过了自己和因珀胸前那成对的两枚坠子。 虽然感到奇怪,但骆兰琅知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事的时候,她与姜怀琰同时开口: “不要过来!” “你放开她!” 两人沉默半秒,然后再度同时开口: “不然我就杀了她!” “不然就一起串了!” 章闲:“……” 骆兰琅:??? 这么心狠手辣的吗?! 章闲的演技虽迟但到,细声细气微微颤抖楚楚可怜地喊道:“阿嫂……” 那边的因珀传音点评道:“阿闲,光声音不够,身体也要抖起来才逼真啊。” 章闲传音回道:“不行,场景太假,没状态,抖不起来!” 因珀忍着笑,向姜怀琰传音道:“让她走吧,让一个重伤失势的人回去占着那三大主教的位置,不也不错?” 姜怀琰沉默了一下,顺着章闲那声“阿嫂”的演技,将面前的人质代入真正的段霞,然后来了场本色出演,仿佛嫌弃到要捏住鼻子一般僵硬地问道:“你想怎样?” 骆兰琅:“放我走!” —————— 骆兰琅如愿以偿地拖着周阳和零星几个心腹,扔下越津城和大部队跑了。 “劫后余生”的章闲告知赵绮云:“他们朝南边去了。” 刚才被“挟持”那会,她趁机在骆兰琅身上留下了追踪记号,她的记号当然和贝琳达做的那种破烂不一样,即便是石断云亲临也未必能发现。 南边有什么? 南边有生命神殿。 赵绮云笑道:“迎来了这等‘大客户’,我那师弟一定高兴坏了。” 章闲:“确实是该高兴到要坏了。” —————— 不伦不类历四月五日。 义军正式占领大泽首都越津城时正值黄昏,但这一刻对于矢志重建秩序的有识之士而言,却仿佛是一个光辉的黎明。 无询城——好在无询城上空那能看见神雀宫的神域入口关闭了,无需义军操心。 做此决定的是神后特莉斯,理由很充分:大泽产生变故,石断云未归,她当然要以最谨慎的态度保护作为后盾的神帝之域。 二王子金明作为新的“虚君”正式被扶上王座,继续他代代相传的门匾职责,而作为义军高层的议会和内阁众人则忙于处置降卒、安稳城内民情,剿灭境内的神帝殿分殿,以及防备神帝殿总殿随时有可能到来的猛攻。 这还只是第一步而已,后续要在全国范围之内恢复一个完整的管理体制,将是一个更为艰难而庞大的工程。 好在周阳和弘兴帝早已民心尽失,他们的失势和死亡给民众带去的快意还要多过不安。 且阿尔芒和孙昱的声望本来就高,尤其是阿尔芒,在志愿反抗神帝殿的人群眼中,他简直可说是个悲剧英雄。 现在他死里逃生还率领义军推翻了大泽的神帝殿势力,他的形象又立即从悲剧英雄转为人间传奇,颇受人追捧。 总之,议会安抚民心,控制地方的动作并未受到什么阻碍。 相反地,有好几个城市在得知王都之变后,城中的战士术师自发联合,拿下了作威作福折辱民众的城主一派,打开城门迎接议会接管。 ☆、黑影(1) 其实在和平年代,无论是大泽王国的议会还是望月帝国的内阁都只是行政执法机构,他们与军部分立,鲜少接触到军中事务。 不同的是,到了那所谓“破日之行”后期,亦即石断云征伐望月帝国之时,望月元帅纳什·登一早就“旗帜鲜明”的投奔了石断云。 然后是首相阿尔芒收纳了不愿背弃国家屈服于石断云的兵力,与敌人周旋对抗了数月,在生死线上硬磨出了军事统帅的素质。 所以这场战事是由他主导,在战后的关键时刻他也坚持要包揽安排处置城内降将降卒的工作——虽然段霄和姜怀琰也是军官出身,但他们到底资历不够,生前只做到了中阶将官,需处理的事务与真正的上位者毕竟是不同的。 但事情才处理到一半,阿尔芒就撑不住了,他本就阵阵刺痛的脑袋忽地一阵眩晕,眼前一片迷蒙,血腥味自鼻端涌出,几滴殷红落到桌面的布防图上。 因为很多时候需要相互交流协调,临时充作办公室的宽敞宫室内,还坐着处理民情. 事务的孙昱和他的属下。 孙昱被他的模样吓到了:“首相先生!!” 章闲立即上前来,从段霄手中接过了半昏厥的阿尔芒,将她平稳地抱了起来——公主抱的那种。 快步离开前,她向因珀使了个眼色,意为:你,去顶上! 收到眼神的因珀从容走到会议桌前,拉过段霄将他“放”到了阿尔芒刚才所在的主座上。 段霄:??? 因珀熟练非常地重操旧业,接着阿尔芒刚才说到的地方,继续作出命令:“将禁卫军第二支和第五支、城防军第四队混编,交由林亦卫将军和魏岭中郎将共同统领。” 其他众人迷茫地看向此时此处军衔最高的段霄和姜怀琰——主要是被“放”到了主位上的段霄。 段霄依据自身经验考量了一下,没有从这句命令中挑出半点毛病来。 于是他迎着众人的注视,面无表情地,一字不变地重复道:“将禁卫军第二支和第五支、城防军第四队混编,交由林亦卫将军和魏岭中郎将共同统领。” …… 而章闲用术力为阿尔芒调理了一遍经脉,又注射了一管药剂之后,对走进门来的赵绮云道:“还是需即刻带他去一趟春华城。” 春华城便是生命神殿的坐落之处。 其实走一趟生命神殿本就在计划之中,因为骆兰琅带着周阳和一干心腹往生命神殿去了,其目的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治疗伤势。 大泽中南地区多良田,虽然在石断云上台,金廉胡作非为的这些年间,有不少都被新晋权贵瓜分推掉充作采矿场、私宅地、赌坊勾栏,甚至血腥的角斗场,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一带仍是大泽重要的粮仓。 生命神殿在明面上已对石断云妥协,骆兰琅极有可能企图以生命神殿为据点,控制中南一带,与议会相抗衡,以减轻自己的损失与过错。 毕竟生命神殿即便不参政,但因为手握最优质的医疗资源,在大泽乃至整个青虚大陆上都有巨大的影响力。 毕竟,越是富有,越是权高位重的人,往往就越是贪恋生命。 虽然生命神殿本身未必就不能给那俩套个麻袋锤个不死也半残,但无论是议会内阁、领导阶层的疗愈师们,还是生命之神本神,都不希望疗愈师这一职业治病疗伤救人的本质与初衷受到半点玷污。 因此生命神殿的柔弱无害白莲花形象还是要维持的,哪怕是反抗也不能显得太主动,得是个有理有据的“艰难抉择”才行。 所以议会要向生命神殿派出使者,做个样子说服他们驱逐霸权的爪牙,回归国家的怀抱。 在一开始的计划中,这个使者将由前主祭司赵绮云担任,而章闲留下来看顾阿尔芒这个重伤员。 但现在章闲判断,今后的进程会愈加紧迫,需尽快借助春华城的灵泉彻底祛除残留在阿尔芒体内的石断云神力——她本是打算待生命神殿正式脱离神帝殿辖制后再实施的。 既是如此,这使团就得加她一个——生命之神本神被当做使者派出去游说生命神殿,这可真够玄幻的。 听到章闲的决定,赵绮云了然点头道:“我去安排,再准备一些路上备用的药物。” 当因珀得知此事时,震惊而又委屈地道:“阿闲,不是说好不分开……” 章闲对着他的脑袋就是PIA地一下:“你当这是双人旅游呢吗?” 而孙昱知晓后,硬要给他们多塞几个护卫,章闲拗不过,便要了朱以彤,且只要朱以彤。 “又要让二位分开数日了,实在是抱歉。”她对朱以彤和沈良铭说。 “请不要道歉,我很荣幸。”朱以彤微笑说道。 “路上千万小心,不要冒进。”沈良铭叮嘱妻子道,然后他取出了一个小包:“还有,这是孙议长让你带上的酸豆角。” 朱以彤:“……” 她幽幽叹道:“天天都是酸菜,我感觉我那点伤怀和乡愁,都被淹没在酸菜缸里了……” “难道,这就是议长先生的关怀?” 某不愿透露姓名的路过阁员:“不,他只是在推销酸菜而已!” 时间紧迫,使团在第二天天亮之前就要出发,不过在出发前章闲还是寻了空闲去找了一回段霄和姜怀琰。 就在她走进段家夫妇临时落脚的宅邸十来分钟之后,一声闷雷般的轰隆伴随怪异红光响起,虽然声音不算大但在城内巡逻的士兵们还是紧张地围了过来。 段霄:“……我与妹妹许久不见,只是忽然想切磋一番。” 章闲礼貌地鞠躬:“吵到大家睡觉了,非常抱歉。” 士兵们:“……” 吵到大家睡觉倒也不至于,毕竟这一片地方都是军官与军官家属住处,邻居们大都在通宵干活,而宅邸的墙壁其实也是附了隔音术的,虽然那种量产术式效果略逊。 不过话说回来,隔着隔音术都能听得那么明显,他们究竟是搞出了多大的动静啊? —————— 使团从越津前往春华城,有三处完全处于议会控制之下的传送阵可以放心使用,但期间还有两段路,合计四十多里的距离要靠自己走。 倒不是非要靠脚走,他们准备了术力车。 阿尔芒是在第二段路中,在术力车中醒来的。 章闲将他扶起,赵绮云给他喂了口淡盐水。 首相先生不愧为首相先生,睁开眼不过几秒,思维就已从混沌中脱出。 他问用沙哑的嗓音轻声问:“这是?” 赵绮云柔声答道:“在去春华城的路上。” 阿尔芒知道她们将自己带往生命神殿必然是好意,他沉默了些会,担忧地说道:“大泽的军防还……” “现在就不用想那么多了,身体是一切斗争的本钱,你的秘书会暂时替你张罗,”章闲打断他:“记得给他加班费。” 阿尔芒:“……” “秘书”说的显然是占据了索耶身体的因珀,章闲这句话似乎是在开玩笑,但语气和神态却严肃又认真,让阿尔芒一时拿不准。 他想了想,没有再出声让两位疗愈师担忧,而是改用唇语缓慢道:“那我给他加工资?” 章闲:“可以。” 阿尔芒微笑:“但是内阁也已经九个月没发过工资了,我们可以等战争结束后再分期付款吗?” “……”章闲盯着发不出工资的首相先生,眼神里透着嫌弃。 旁边的赵绮云和朱以彤齐齐笑出声来。 赵绮云得意道:“我已经七年多没给人发过工资了,这么想来,就更加不想回生命神殿了呢!” 朱以彤轻轻柔柔地说道:“虽然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但做一趟保镖也是份临时工,首相先生会给我酬劳吗?给不出来就打个欠条吧,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所以利息算六厘就可以了。” 阿尔芒:“……” 这种玩笑中的轻松氛围让他觉得恍若隔世,他忽然感觉自己大约可以久违地放松一下心中那根紧绷的弦。 但根深蒂固的习惯使然,他还是忧虑了一下:“带着我,不会引来刺客吧?” 章闲:“不必担心,我一路上都有用术法隐匿踪迹。” 这话说完没多久,周围的氛围突然就是一变。 原本的泥土与青腥味中混杂进了一种仿佛灰烬与腐肉混杂的气味,非常轻微,感官略微迟钝者很容易就会忽略过去。 赵绮云:“大姐姐,你好像被打脸啦!” 章闲略一沉吟,打了个手势示意朱以彤在术力车周围布下防御术法。 若敌人是有理性思维的生物,这一防御术法就是一个信号——你们已经被我方发现了。 结果敌人当真识别到了这个信号,而且似乎半分没有考量到其中试探与圈套的可能性,那股异样的气息是立即就蜂拥而至。 章闲在术力车中站起身来。 除了没有拉车的牲畜之外,这术力车构造类似于旧时的牛马车,是四方形状的车厢加上四轮,配有左右两个窗户加上车顶上一个天窗,可在天晴时供乘客欣赏蓝天或星空。 此时章闲直接推开天窗跃至车顶,拔出微寒剑毫不犹豫地便是四剑刺出,耀目的火光在剑尖闪烁,灼流四散奔腾。 她此时所用的正是段家的狂炎功法,收放之间全无生涩之感,反而比之当初的段霞本人更加迅猛凌厉。 四道飞掠而至的黑影在剑下尖叫着暂退,转而升至半空,如同妖诡的黑云般呼啸盘旋,笼罩在飞速奔驰的术力车之上。 ☆、黑影(2) 那黑影正是自幽崖而生的魔影,在两千年前的神战时代,它们曾经是如刮风下雨般常见的致命天灾。 神战后在新世代一众神祇的努力之下,青虚大陆已极少能看到它们的身影,仅偶尔会有那么零星几只漏网之鱼能够穿越神的防线降落到大陆上,但它们欠缺智慧从不懂得潜伏,很快就会被各国军队剿灭。 而近百年来因为幽崖的异常,魔影出现的频率再度变高,虽然比之两千年前其实算不上什么,但在和平年代已足以让民众惊慌不已,这也成为了被石断云日常搬出来细数的“光明神的罪孽”之一。 不过在那位神帝冕下上位之后,仿佛是在呼应他的“天命所归”,魔影也已经减少了不少,他们却恰好在前往生命神殿的路途上一下子遭遇了好几只,那还真是够巧的。 章闲攀上车顶反击,而车内的朱以彤也立即反应了过来,戴着法宝手套渊虚的右手凭空飞速画出术阵,自侧边的窗户轰出一道暴风,将那四只魔影冲散的同时亦将术力车包裹托起,加速冲向传送点。 这场面大约算是有点儿刺激的,但车内的赵绮云一点都不紧张,并温柔地用手掌盖上了阿尔芒的双眼,道:“伤患不要看哦,晕车就不好了哦!” 本在默默观察那几只“赶巧”的魔影的阿尔芒:“……” 晕车倒也不至于吧? 章闲平稳地站在疾驰的车顶上,朱以彤的风术体贴且精妙地给她的身体施加了恰到好处的压力,以避免她被摔下去,虽然她本身的强大平衡力其实也足以应付。 她依然手握剑柄,微微昂首隔着扭曲光线的风流,望向紧追不舍的魔影们。 若能就这样甩掉它们倒也不错,但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吗? 她悄无声息地施放了一个幻术,掩盖了自己取出一颗药丸放入口中的动作。 下一刻,术力车陡然一个猛烈的颠簸,又一只魔影忽然从地底逼近,那股气息比头上那四只加起来居然还要强横几倍! 朱以彤在那瞬间立即意识到了威胁的所在,她猛催术力在车底堆叠防御,同时飓风裹挟着车体上升。 但前进的速度只是被延缓了那么一瞬,头上的四只魔影就已经追上来了,它们和忽然从地底出现的那只一起,呈上下包围之势死死缠住了术力车。 一股阴冷恶寒的气息朝几人笼罩而去,如同带着死亡的恶臭钻入脑海之中。 那是偶尔会在在魔影中高等个体之上显现的能力,它们虽然只是空有破坏欲的类生命体,并不具备理解情感的能力,却能将猎物濒死时的负面情绪收集储存,用作精神攻击。 在无形的攻击之中,朱以彤顶着头痛维持着风术,却无力再加强防御或提升速度,更遑论反击,再这样下去,到达传送点之前他们就会被那魔影耗干。 而赵绮云因本身修为过硬,受到精神攻击的影响要小得多,她的手依然覆在阿尔芒眼睛上。 阿尔芒突然发现,这个动作并不仅仅是遮蔽他的视野,在铺天盖地的精神力狂流之中,他居然没有感受到分毫不适。 赵绮云安静地履行着作为疗愈师的职责,并没有要出手助战的打算,相反地,她仰望着车顶,神色中竟是透露出几分期待。 这只高等级魔影的战斗力堪比宗级中期,再加上头顶的四只,这本不是段霞这种卡在宗级门槛的战士能应对的状况。 然而现在住在这副躯壳里的是章闲。 魔影的精神攻击在神祇面前连挠痒痒都算不上,哪怕那只是生命之神的一道分魂也一样。 至于躯体力量,修为不够可以拿爆发来凑。 为了长久的生存,动物的肢体都有自我保护机制,平常能够发挥出的力量往往不足全部潜能的一半。 而生命之神药剂在手,只要忍得了痛,豁得出命,要在战斗中榨出身体中的潜能不是问题。 她绝不是因为占了别人的身体才这般肆无忌惮,两千年前那位真名已消失在历史中的,兼职战士、后勤主管、前锋将领的疗愈师曾无数次这样做过。 不过当年她倒是从没有那么多顾虑,毕竟战乱之中都是不拼命就没命,谁怕死谁先死。 吞入腹中的药丸已经开始发挥作用,药力从腹部涌上心肺处,再向四肢百骸渗透,带来了强烈的麻痛感,以及沸腾般的内力。 章闲身形一闪,已然跃入上空的四只魔影之中,火焰色剑光疾闪,灼浪翻滚成团,顷刻将黑云状的魔影绞入致命的利刃之中。 而后便是一阵撕破长空的尖叫,嘶哑凄厉得如同锉刀捅入耳朵一般,好在不过瞬息便随着魔影的消散戛然而止。 她动作不停,剑尖朝下顺势坠向那只自地面而出的高等魔影。 高等魔影身形庞大,凝聚出了九条飞舞的软肢,形态犹如一只倒置的大章鱼。 不过魔影无论身形大小,其核心,亦即要害都只会有一个,只是庞大的个体能用身躯将之层层包裹隐藏,更加难以准确定位。 而章闲目光如炬,已从魔影身上纷乱的力量流中锁定了位置,只待一击。 而没有了头上四只的牵制,朱以彤也有了支援的余力,风术倏然延伸,牵制住了魔影九足中的六足。 剩下的三足被微寒剑数剑削断,而章闲下坠之速未减,体内内力再度爆发,狂炎之剑势若雷霆,突破高等魔影厚实的身躯,准确贯穿了隐藏其中的核心。 下一秒,无形而炙热的气浪裹挟着魔影的残骸,以微寒剑为中心向四方喷涌,方圆数十米的稀疏林木竟瞬间燃起,而后迅速化为弥漫的灰烬。 朱以彤的反应很快,在章闲那剑刺出之前便以风术将术力车托上了高空,以防万一再加了一层防御术,车体以及车内几人毫发无损。 灼浪平息,章闲收剑走回降落至地面的车内。 “走吧。”她说着,盘腿靠着车厢壁而坐,开始闭目调息。 接下来直至到达生命神殿之前,他们都没有再遇到袭击或意外,但几人都知道,进入生命神殿的那一刻,他们很有可能会面临战斗。 因为骆兰琅等人先于他们自越津城出发,虽然他们用了议会的传送阵,而这一路上的其余传送阵均已被严格把控,但骆兰琅和周阳把控军部多年,未必就没有准备秘密的通路。 在传送到达之前,章闲便已停止了调息,其余几人也做好了随时开打的准备。 生命神殿内的空间利用较为紧张,因此传送阵的出口是集成式的,也就是说,生命神殿不排斥各方势力在自己地盘上做传送标记,但无论是哪家设的阵、从哪里传送的阵,其出口都在同一个地方。 术式可以自动区分先后顺序,所以“撞车”的危险倒是不会有,但如果哪一方有心想要蹲着谁那是再简单不过,只需守在这个厅堂之内即可。 ——就像现在这样。 不过,章闲几人走出术阵时,等在传送厅中的却不只有骆兰琅的属下,还有生命神殿的一队守卫,以及现任主祭司谢鸿本人。 —————— 在骆兰琅那几名心腹大将看来,谢鸿到得非常刚巧。 他们一行人刚到达生命神殿时,当值的疗愈师们对身为伤者的骆兰琅、周阳以及两名术师表示了真诚且专业的的关切,甚至连谢鸿本人也亲自到场,以表重视。 随后疗愈师们立即展露出过人的效率,迅速开展起紧张忙碌的治疗工作来,而对其他神帝殿兵将的小动作“无暇顾及”。 而直到传送阵出现力量波动的约摸一分半钟前,谢主祭司才好像突然想起了自家传送厅被人拿来蹲政敌这茬,火速赶到并“苦口婆心”地规劝。 “几位先生啊,我们生命神殿的宗旨就是悬壶济世,伤者病人无论出身立场,在我们看来都是平等的,都有前来求医的权力和自由,请不要把外头的争斗带进来好不好?” “你们看,这里不是伤患病患,就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疗愈师,你们在殿里打起来会惊吓到他们,要打就请你们出门打,好不好?” “诶,再怎么说,我们生命神殿也救治过不少你们的同伴对不对?就看在这份上,就不要守在这里了好不好?” 其中一名神帝殿战将不耐烦地驳道:“我们神帝殿办公事,你啰啰嗦嗦什么呢?” 说完他才意识到,这个啰啰嗦嗦面目平凡的黑框眼镜男并不是哪个没头没脸的喽啰,而是生命神殿的主事者,只是态度太过于“平易近人”,让他产生了可以随意不敬的错觉。 但神帝殿势力如日中天,他一个中层战将自觉身价也在噌噌噌地飞上天,就快要与太阳肩并肩了,所以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这辈子都不可能道歉的。 主祭司又怎样?生命神殿如今也不过就是神帝殿的附庸而已! 他虽然没有再说话,但仍是趾高气扬地绷着一张脸。 ☆、神殿 谢鸿倒也不见有生气的样子,只是状似忧愁地叹了口气道:“那么我们就唯有按照先人留下的规条处理了,‘破坏或指使他人破坏生命神殿秩序者,取消其三年内接受治疗的资格,并限三个小时内离开生命神殿’。” 他语气无奈且挣扎,却在说话间非常干脆地对下属的守卫使了个手势,五名守卫立即出列奔出传送厅赶去监督指令执行。 骆兰琅的神帝殿兵将们都是懵了一下,生命神殿所展现出来的形象向来都是一群柔弱的疗愈师,包括近两任主祭司在内也是一样,谢鸿的态度突然变得如此强硬,让他们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刚才口出不逊的那名战将喝了一声“站住!”,便朝那五名生命神殿守卫凌空挥出一剑,借由长剑外放的内力——那通称为“剑气”的东西呼啸而出,被跑在最后那名守卫左滑一步避开,轰隆砸掉了传送厅那扇半开大门的门板。 一击出手后,那战将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谢鸿传达命令根本就不需要靠人跑断腿,生命神殿内自有一套二十四小时在线的术法通讯网,以随时应对急诊、病危、药物器材临时调动,以及医闹等种种突发情况。 那五个跑走的守卫说是去“监督执行”,实际上就是个排场担当吧?! 这生命神殿,居然胆敢公然和神帝殿叫板! 神帝殿兵将们尚未来得及开口质问怒骂,就见谢鸿仿佛受到了莫大惊吓地呼唤道:“马丁!” 马丁就是神殿守卫队队长、柔弱疗愈师们的忠实守护者,宗级后期战士,传闻与圣级只差一步之遥。 不过与排场五守卫同样,在神殿通讯网之中,谢鸿这一嗓子其实同样全无必要。 就在守护者马丁随叫随到地以最快身法出现在谢鸿身旁同时,厅中传送阵忽然亮起光芒。 ——章闲和她的小伙伴们在万众瞩目之中,到达了。 神帝殿兵将终于等到了蹲的对象,齐齐握上了武器或法杖,却都不敢当真动手。 因为马丁就站在场中,这位宗级后期的守卫队队长虽然比不上周阳或者骆兰琅,但要震慑他们已经足够。 而且还有一个令他们震惊无比的事实,就是失踪多年传闻已经被毁尸灭迹,在他们印象里仅存于术法画像之上的赵绮云,此时就大咧咧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好久不见呀,小谢师弟!”因为久违地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赵绮云十分欢乐地向谢鸿打招呼道,并熟稔地请几名守卫帮忙将术力车收到殿外车库里去。 谢鸿:“……” 他那得意忘形的师姐还记得自己是个“篡位师弟”不? 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所谓缝里看人扁,狗眼看人低,在此旁观的神帝殿诸人已经自动将“小谢师弟”这个称呼理解为嘲讽,又将他的无语理解为备受威胁的僵硬。 由于赵绮云自己就已经成了一个瞩目的焦点,便由章闲背起了阿尔芒——为了避免多余的麻烦,他们提前让阿尔芒装晕了。 “我们要用灵泉。”赵绮云说。 “好的,”谢鸿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温和主祭司模样,并提醒神帝殿兵将们道:“各位,三个时辰,就请自便了。”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几个年轻气盛的火. 药桶,两个战士当即不管不顾地猛攻向谢鸿,随即被马丁打趴。 还有一名术师脑子略微好使一点儿,趁着同僚用惨遭打趴吸引了众人注意力,抡起法杖朝阿尔芒就是一道水龙卷甩过去。 然后水龙卷被朱以彤给完完整整地还了回去,把那术师给拍了上墙。 剩下的神帝殿兵将再不敢轻举妄动,但逃犯阿尔芒就在眼前,却也不能就这样放弃,正无措间,一个人赶到了。 倒不是骆兰琅,而是生命神殿三名大祭司之一的洛伦佐。 此洛伦佐虽也是生命神殿出身的疗愈师,但学成以后便脱离了神殿体制自立门户,更在八年多前就已被石断云纳入麾下。 赵绮云失踪,谢鸿上位,生命神殿对石断云“屈服”后,洛伦佐就被安插到生命神殿中作为眼线,而且是直接给安到了谢鸿原先所处,而现在空了出来的大祭司位置上。 洛伦佐:“谢……主祭司,你难道忘记了自己的立场?!” 作为神帝冕下的忠实狗腿之一,对于同僚骆兰琅和周阳的治疗他自然是要亲力亲为的,但谢鸿一道命令就切断了人力药物器材供应,没了这些资源的辅助,他顶多就只能给那两人施一下治疗术法。 术法系的治疗方式源于古天谕帝国的牧师一脉,优点是在愈合外伤和净化诅咒类攻击上立竿见影,缺点是耗费术力,以及对内伤暗伤的效果微乎其微,而且若术者一不小心对虚弱的伤者用力过猛,很可能反而扰乱伤者原本的内力流动,反而加重内伤。 所以他束手无策,只得赶来和谢鸿理论。 谢鸿:“生命神殿的立场便是悬壶济世,无论当权者是谁,在生命神殿的范围之内都不得违反生命神殿的准则。” 洛伦佐冷笑:“这是谁定下的狗屁准则?!” 此人当初自立门户后服务过多位富翁与黑大佬,自有一种人分三六九等,人的命分三六九等,人的主张也分三六九等的愚蠢逻辑。 他本来准备说的是:这是谁定下的狗屁准则?别说神帝冕下了,送到你们面前的伤患就已经是神帝殿的大主教了,哪个杂碎定下的准则有资格管到神帝冕下和大主教头上? 然后谢鸿和赵绮云齐齐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他。 “谁定下的?”赵绮云噙着嘲讽的笑意说:“当然是生命之神定下的呀,你的常识不过关呀同学。” 洛伦佐噎住了。 而章闲心想这些人怎么那么浪费时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用到灵泉,顺便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 洛伦佐不知为何忽感脊背一凉。 正僵持间,骆兰琅的通讯忽然同时传予谢鸿和洛伦佐:“属下鲁莽还请宽恕,我等愿遵守生命神殿的规则,请主祭司允许我们继续在贵殿内接受治疗。” 骆兰琅的下属术师一直有将现场的状况同步报告于她,因此虽身在病床上,她也很清楚传送厅内的情势。 她是为笼络控制生命神殿而来,但稳妥起见需在行动前恢复自身力量,毕竟她人手折损太多,现在除了一身修为以外并无太多倚仗。 而章闲几人虽也为助生命神殿摆脱神帝殿势力而来,但在见真章之前,他们更愿意先处理好阿尔芒的伤势。 于是双方以这种微妙的默契达成了暂时的休战,而谢鸿也会意地“看在过往交情的份上”小小地破例一次,让骆兰琅和她的人继续留下疗伤。 而洛伦佐是脸色最难看的那个——他填上那个大祭司空缺之后,自觉已经出人头地熬上位,成为了生命神殿规则的重要组成部分,哪想到还会有要“遵守规则”的一天呢? —————— 所谓灵泉,原本是一眼自然形成于地气交汇处的泉水,天然具有温养骨骼经脉,加速伤势恢复,调理人体内力量平衡的功效,两千多年前曾因此被长明王国圈为圣地兼禁地。 后来生命神殿兴建于此,这眼灵泉经过数代主祭司附加术阵、以药物矿石调整水质等改造,其功效得到了长足的提升,现在可说是生命神殿闻名青虚大陆的招牌之一。 现在章闲一行人得到了从招牌灵泉引出的其中一个泉池,用以为阿尔芒·诺里芬疗伤。 每个泉池是以镌刻符文的石砖垒起隔开,虽然这堵墙只有约摸两人高,但其上还附有防御与隔绝感官作用的术式,保证其中的伤者不被打扰,又能保持空气流通,甚至在晴朗之时还能欣赏天景。 灵泉水不似普通泉水那般冰凉,也不像温泉那样烫人,其温度比正常成年人的体温只略高些,久浸于其中也不会产生不适。 此时章闲自己也坐进了泉池里,在泉水之中为阿尔芒施针。 这是极度考验疗愈师水平的治疗方式,本身水的折射就会扰乱视觉判断,加之这还并非普通的水。因灵泉对人体内力量环流的高强度干预,施针时机、频率与力度的把控要求变得更为苛刻,稍有失误便会带来严重后果。 但这对于章闲而言都不是事,她干脆地落针,借由银针导入自身力量,与灵泉之力相配合,一点一点地将石断云的神力从经脉各处逼出。 “朱姑娘过来。”赵绮云提醒道。 朱以彤点头,然后乖乖凑过去,看着赵绮云从空间项链里拿出了一把法宝级别的伞,撑开。 下一刻,泉池里轰地炸开一片水花,如同浓酸一般落在地面与石壁上滋啦滋啦地响,就连法宝伞也被腐蚀出一片斑驳。 那些水很快便在空气中消散殆尽,赵绮云收起她的伞,有些心疼。 这是蕴含着残余神力的水,不能贸然直接用术力去抵挡,若是一不小心造成了两股力量相互较劲的局面,将会危及正在治疗过程中的章闲和阿尔芒。 可她又不能跑出泉池隔间去暂避,毕竟此时就有神帝殿的人在附近,她两人必须在此护卫。 ☆、灵泉 泉池中,章闲一手扶住阿尔芒瘦骨嶙峋的肩膀,一手探脉,并问道:“现在感觉如何?” 阿尔芒应是刚才又流了血,不过被飞溅的灵泉冲散了大半,浅淡的红色正沿着脸颊滴落。 “关节麻胀,胸口往上至咽喉有痛感。”虽然说是有痛感,但他除了那嘶哑的嗓音之外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的反应,大约也是习惯了。 “那是正常的。”章闲说。 虽然降临人世的只是生命之神的一道分魂,但她要祛除石断云那一点残余神力还是绰绰有余的,难就难在要在祛除的同时保住阿尔芒那条千疮百孔的命。 灵泉这一外力所能起到的便是稳定伤势护住气脉的效果,而阿尔芒所感觉到的,是灵泉急促发挥作用的过程中常会产生的正常症状。 章闲扶着他让他靠在泉池边缘,施了隔音术让他就这样睡一觉缓一缓,随后便从泉池中走出。 灵泉已经浸透了她身上的白衣,她一走上岸就啪嗒啪嗒地滴水,不过这泉水并不会使人体受寒气湿气入侵,反而即便是对无病无伤之人也颇有强身健体功效,所以她并未用术法将其蒸干。 湿透的衣衫贴在身躯之上,将那玲珑有致的身材暴露无遗。 她对朱以彤说:“既然已经占了泉池就不要浪费,等阿尔芒醒了,你也可以泡一泡,泡了再修炼对增进实力也有一些帮助。” 然后她便以身示范,当场俯下身去。 ——性感疗愈师,在线俯卧撑。 朱以彤:“……” 是的,这具躯壳在有些人,尤其是石断云那种男人看来,是个性感迷人的“尤物”,但章闲却是嫌弃得不得了。 别说战士和术师了,就连不用上战场的疗愈师,像平稳搬动百多斤的伤者/心脏按压一做三小时这类体力活也是日常了好叭? 所以,看这扶风弱柳的身体,居然没有一点肌肉,身为战士怎么可以没有肌肉?这根本就是块混吃等死的猪排叭? 朱以彤(捏了捏自己瘦弱的肱二头肌)心虚道:“你说得对。” —————— 转眼就到了第二天上午,针对阿尔芒的灵泉疗法也进入尾声。 在这一天有多的时间里,赵绮云和朱以彤一直在承担贴身护卫工作。 护卫之余,赵绮云偶尔给她的“大姐姐”打打下手,而朱以彤则在泉池旁打坐修炼。 确实如章闲所言,灵泉之力对实力提升大有助益,她本在落入石断云手中之前就早已晋入尊级后期,差一点就能摸到宗级边缘的那种。 只是这九年来被困囹圄,心境压抑,修为无法寸进反而似有倒退,如今不过短短一天的修炼之下,她再次找回了当年那种即将跨越鸿沟的感觉。 她与宗级,仅剩一步之遥。 除打下手和修炼之外,这两人偶尔也会闲聊一二,比如—— 朱以彤:“冒昧一问,赵姐姐为何要离开生命神殿呢?” 她观察赵绮云的态度,并不觉得其与师弟谢鸿之间真有什么深重隔阂。 赵绮云转向她,单手捧起自己一边脸颊,认真地自恋道:“因我貌美如花,所以要去避难。” 朱以彤:“……” 话中意思就是因为貌美如花,所以要避开石断云这个灾难,这种话题对朱以彤来说本应是个禁忌,因为她自己就是貌美如花然后没来得及避难的鲜活例子。 不过也许是因为脱离桎梏后心态逐渐明朗,也因为赵绮云的态度,她的心中竟没有滋长出任何负面情绪。 赵绮云:“好吧,其实还为了腾位子。” “石断云必然要在生命神殿中安插自己的人才能安心,这人位置还不能低了否则没面子。” “原本我们殿中主祭司和大祭司之位已满,他十之八.九会使手段在这之中踹掉一人好腾出安插人手的空位,他之前对王室、军部和好几个协会加强控制时也是这么做的。” “我可不想让那种争端闹剧寒了疗愈师们的心,而且我刚好也有事要办,就干脆把主祭司之位让给了谢鸿,‘篡位’这种传闻暗示生命神殿高层不和,倒也可以顺便减轻石断云对我们的戒心。” 其实,那句随意带过的“有事要办”是比“腾位置”更加重要的原因,只是这事未得光明神和生命之神首肯,她不会轻易详说。 朱以彤了然点头。 然后赵绮云又补了一句:“但貌美如花也是事实哦,天生丽质难自弃啊!” 朱以彤:“……” 赵绮云将脸凑到她跟前,追问:“你说对不对?” 朱以彤:“对对对。” 你说的都对,都对。 —————— 中午时分,治疗终于宣告结束。 阿尔芒从泉池中走出,起初还需要章闲扶上一把,但他很快就适应了残存的不适感。 “章小姐真是妙手回春,”毕竟对自己先前的伤势是最清楚不过,他感叹道:“我本已做好了下半辈子都要待在轮椅上的准备了。” 说着,他给自己穿上了一套内阁的制服。 好在这种正装制服本就是修身款,即便他消瘦了许多,也不至于松垮得太严重。 “可惜了一个这么个俊男人,”赵绮云看着他幽幽叹道:“如果不是肠胃还受不了,姐姐我一定在三天内把你给喂胖。” “噢,不过这种任务,孙议长大概很愿意代劳?” 阿尔芒:“……” —————— 在进入灵泉隔间之初,章闲和赵绮云便预估过,骆兰琅和周阳要恢复九成以上的战力大约也是需一天左右。 她们预计得很准,而且那并不是生命神殿操纵的结果,那两位的治疗全程由洛伦佐监控,那洛伦佐虽然医德不怎样,但水平还是在线的,在阿尔芒的治疗完成之前,生命神殿也不好表露出自身的倾向。 四人离开灵泉,走入了生命神殿东附楼一层的大厅,不出所料地见到了已经落座在那里的骆兰琅和周阳。 这东附楼主要是疗愈师们的食宿用空间,这个大厅其实本来主要是用于授课的,今日守卫们特地搬走了大部分的座椅,腾出空间来供三方谈判。 神帝殿一方是骆兰琅和周阳领头,生命神殿则是主祭司、三位大祭司加上一个守卫队长都到了,只是洛伦佐已经明目张胆地坐到了神地点那边。 但这栋楼似乎并未因此封锁,现在距饭点还有大半小时,已经隐隐有饭菜香味从上层的食堂飘来。 章闲想,半个小时能结束吗?她是不是应该让自己的病人先去吃顿饭? 然后周阳阴阳怪气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注意力:“哟,首相先生真是好福气。” 你除了说别人“好福气”之外还会点别的吗?四人不约而同地想道。 才过去短短两日,周阳就见阿尔芒的气色竟显然好了不少,甚至就连缓慢的步伐间,都已能窥见与当年一般无二的气势气度——那明明应该已经在折辱中沦落沉溺的气势气度。 而周阳自己却是败落失势伤患未愈,他当即抛却了本来就不甚在意的表面礼仪,开口就是一句—— “居然有三个女人陪着泡灵泉——虽然有一个年纪大了些——这一定是一段相当刺激的美好时光吧?只是瞧你这身板,真能受得住?” “……”这真是个恶心人的开篇,不过章闲四人皆保持沉默。 ——没办法啊,别人拿狗屎仍你,你总不能捡起狗屎扔回去吧? 其实就连骆兰琅也嫌这种低级讽刺掉格调,但周阳怎么说也是自己人,她只能当没听到。 是的,“自己人”。 趁周阳被封住经脉,被迫冷静的这段时间,骆兰琅跟他言明了自己的立场,剖析了那个伪人证的诸多疑点,证明自己真没有私藏毒药。 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终于成功将这么个圣级前期战力暂时掰回了自己人的范畴里。 但经过这么一段风波,要再想合作无间是绝不可能了,现在他们顶多只算是暂时合作,还要随时提防对方背后捅刀的那种。 章闲四人刚在为他们准备的座位上坐下,洛伦佐就率先出招。 “赵小姐,你大可坐到大祭司的位置上去,”他似笑非笑地说:“神帝殿安排变动,我即将卸下大祭司之位,这留下的空缺嘛,是理应还给赵小姐的。” “……哦。”赵绮云面无表情地答道,然后从善如流地走过去坐在了三大祭司的空位上。 当初她留下了主祭司的空缺,现在要将大祭司的位置还给她,这种操作显然就是离间计,但阿尔芒几人和生命神殿高层一点都不紧张,甚至还有点想笑。 不行,要憋住。 不管洛伦佐是出于什么动机,既然他自己说了要把职位还给生命神殿,那赵绮云自然是要先坐着的,正好省下了清除污染源的力气。 赵绮云刚一坐下,周阳的下一步操作便来了。 “徐倩如是神帝冕下心爱的神妃,洛伦佐是追随神帝冕下多年的忠实下属,神帝冕下对生命神殿向来看重,我们神帝殿也非常希望能与生命神殿继续维持友好互助关系。” ——“你觉得呢?谢主祭司?” ☆、离间 而阿尔芒随后才不慌不忙地开口道:“大泽议会与大泽王室尊重且敬佩生命神殿救死扶伤的职责,这半月必清除方圆百里范围所有的违建物,曾属于生命神殿的药田都将归还。” “拨给生命神殿的研究款项也会按照八年前的标准补足,只是目前整理国库还需些时间,款项也许会迟到两到三个月,请谢主祭司海涵。” 他话中没有反驳,甚至都没有提及方才周阳提出的“友好互助”,只是语气真诚地在阐明议会方针的同时,句句直指神帝殿与弘兴帝这些年触及申明神殿利益的荒唐事。 生命神殿收容治疗的患者数量非常庞大,稳定的药物供应来源是必需的,因此他们长久以来都有在附近沃土上经营药园。 结果弘兴帝一被石断云扶上位,就开始纵容那些在政治洗牌中崛起的“新贵”胡作非为,侵吞了他们大量的药田。 失去了药园的稳定供应,生命神殿要维持药材库存就唯有从外部购买。 但时势越来越混乱,加上中间商哄抬,他们在此上花费的金钱竟是比原本的种植成本涨了四五倍,有时候一些珍贵药材甚至是有钱都找不到卖家。 而且弘兴帝和后来建起的神帝殿不但动他们的田,还要动他们的钱。 本来生命神殿就不是个盈利机构,他们收取的诊金能抵上物料成本就已经很不错了,剩下的人力成本、教育成本、研究成本等,都需要依靠大泽王国政府的拨款,以及其他两国、民间机构的捐款来维持。 然而弘兴帝大肆挥霍两年多后,发现国库入不敷出了,就一边增加赋税一边压着拨款不发,居然还说什么“那些疗愈师专心干活不就行了,要那么多钱干嘛?孤就该让他们学习学习什么叫清心寡欲”。 ——去你爹的清心寡欲。 望月帝国和百黎联盟倒是还有些良心,没有断掉捐款,但神帝殿把控了三国政治经济,跨国的大额钱款流动必须经过他们的手。 于是等捐款到了生命神殿这里的时候,就已经被刮掉了至少三分之一。 以悬壶济世为己任的生命神殿又不能将诊金涨太多——数年动乱之下,本来就已经有很多人没钱治伤看病了。 于是生命神殿高层,尤其是谢鸿本人简直就是愁肠百结,欲哭无泪,夜不能寐,差点秃头,还不能在前线疗愈师面前表现出来,以免影响士气——实在是苦逼到家了。 阿尔芒这话一出,周阳立马听出了他的暗示,脸色当即一黑,却一时也找不到词来反驳,或者说这事本来就没法反驳,只能补偿。 但阿尔芒本来就是带着议会决定好的补偿来的,而周阳现在失去了在大泽王都的势力,要开出补偿条件还得让骆兰琅请示神帝殿才行,不然难道要他自己掏腰包吗? 他的腰包虽然肥,但也没肥到能养一座生命神殿的程度呀! 而生命神殿高层虽然苦逼,但听了这段直击苦逼内心的话语之后,依然很能端得住,没露出半点真实情绪来。 位居生命神殿苦逼之首的谢主祭司维持着温和礼貌的微笑,分别朝周阳和阿尔芒拱了拱手,道:“那,谢某就代表生命神殿,感谢神帝殿与议会了。” 周阳一愣:“???” 随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阿尔芒所说的话完全避开了他开头那段装模作样的“友好互助”。 与神帝殿维持友好互助的关系,和接受大泽议会归还药田补足拨款,这两者之间有冲突吗? 从表面上看来,完全没有! 但事实上,它们却又是不相容的。 一来骆兰琅和周阳所谋的可不只是生命神殿单纯的“友好互助”,是“为虎作伥”才对; 二来那些侵占沃田的新贵中也有与神帝殿关系密切者,其中利益链条盘根错节,动到他们本来就是被视作与神帝殿作对的行为。 但即便是神帝殿那群人渣,上了位之后就开始要面子了,一般都不会把这种龌龊事之中的关窍言明。 于是干坏事还要面子的后果就是,周阳自以为动作优雅地踩了个氹,阿尔芒和谢鸿一人一铲子把氹挖成了大坑。 “友好互助”是他提出来的,一旦反悔就是他这一方理亏。 但兑现是不可能兑现的,“友好互助”是一个定义相当模糊的词,往后神帝殿提出什么实质性要求的时候,生命神殿完全可以以能力不足、违反道义等理由婉拒。 但敌对侵害又绝对不在“友好互助”的范畴之中,大泽议会已经承诺归还药田拨足款项,生命神殿对神帝殿本就别无所求,只要不对他们下手坑害让他们安安稳稳地治病救人就足够了。 也就是说,这“友好互助”一旦兑现,生命神殿就已经达到了目的。 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周阳咬牙切齿地心想。 “既然你们不要脸面,那我也直说便是,”他皮笑肉不笑地转向坐在大祭司座位上的赵绮云:“不知赵姑娘可愿再度统领生命神殿?” 阿尔芒和谢鸿拿他的场面话来坑他,他就干脆破罐子破摔不要面子了,直接将离间计的核心部分扔了出去。 他当然不是真心要拉拢赵绮云,毕竟赵绮云已经旗帜鲜明地站在了阿尔芒那边,他只是在用赵绮云来给谢鸿施加压力。 他都说到这地步了,作为谈判场上除了神帝殿和生命神殿外的第三方,代表议会的阿尔芒自然也理应开口表态。 但他只是一如方才那般,看起来相当无害地,朝生命神殿几位高层温和有礼地说道:“议会尊重生命神殿的决定。” 于是焦点完全集中在赵绮云这对师姐弟身上。 坐在他们旁边的剩余两名大祭司海茶和卫东川用尽毕生功力绷着脸:妈的,好想笑,为什么都在看这边?! 只见师姐弟俩缓缓侧身,相对而视。 赵绮云:“师弟啊……” 谢鸿:“师姐啊……” 这开头的一声呼唤,简直仿佛温柔又深情的情人低语,但接下来的争论就如同狂风骤雨一般爆发—— “师弟这些年间将神殿治理得井井有条这主祭司之位理应属于师弟从一开始就理应属于师弟才对!” “不不不师姐在此前已经完美撑持了生命神殿十四年师弟我不过是狗尾续貂这些年神殿里忧患遍布急需师姐回归整治一番哪!” “这遍布的忧患必然是我才德欠缺留下的沉疴师弟既已接手相信定是十拿九稳手到擒来!” “师姐可是经过全殿选举受过老师承认的主祭司怎有可能才德欠缺这崇高的位置本来就应该是师姐荣耀与冠冕……” 赵绮云“砰”地一声拍桌,大义凛然道:“那必然是全殿上下和老师集体眼瞎我今天就要彻底纠正这个错误还生命神殿一片清霁!!!” …… 周阳、洛伦佐:“???” 怎么跟想象中的不一样?! 卫东川和海茶这两位大祭司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尔芒也在笑,或者说他一直都在保持微笑,只是此时笑得格外真心实意格外欢乐。 朱以彤比较矜持,她捂着嘴,但整个肩膀都在抖。 而章闲倒是没有笑,她专注于嫌弃周阳和洛伦佐那俩蠢货了。 ——别人搞离间,你们搞离间,看看你们搞出了个什么玩意儿? 挑拨之前,先了解一下你们的目标好吗? 本来就并非所有人都会沉醉于权势,况且生命神殿主祭司这个位置也算不得什么权势,它所代表着的是日日夜夜的劳碌和沉重的责任。 那对争论不休的师姐弟俩突然调转矛头,指向了卫东川:“老卫,不如……” 卫东川的笑容戛然而止,他正色道:“我【哔】你【哔】。” 师姐弟俩又转向海茶,这次他们还没开口,海茶就开始伸手要从兜里掏家伙,一边还佯装疑惑地:“嗯?” 赵绮云和谢鸿:“……” “够了!”骆兰琅突然扬声喝道,刚才气氛格外活跃的场中突然静寂,谢鸿和赵绮云也停下争吵,并肩齐齐看向她。 使人就范的手段总结起来无非就“威逼”和“利诱”两种,为保持双方的体面和长期的合作,利诱时常是更受青睐的。 方才那出离间计是周阳和洛伦佐想出来的,骆兰琅其实本也不怎么看好,但她亦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利”能够引诱生命神殿了,加上也不想再与周阳争吵,便干脆放手由他们去一试。 但现在眼看他俩都要把神帝殿的脸丢到阔海幽崖了,骆兰琅唯有亲自站出来——利诱行不通,那威逼还不行吗? 她刚要开口,阿尔芒便插话道:“刚才洛伦佐先生丢了他的大祭司之位,连个响都没有听到。” 洛伦佐被踩到了痛脚,表情看着像要吃人。 “不过没关系,神帝殿内怕死的人太多,像他那样的‘人才’不愁找不到下一个依附对象,”阿尔芒说:“那么骆大主教又想丢掉点什么呢?要知道,您已经输掉了大泽王室。” 其实原本真正掌控大泽王国中央权力的人是周阳,虽然输掉手头势力一点都不光荣,但也不是可以随便任由他人“认领”的事迹。 本就因计谋失败而躁怒不安的周阳闻言眼神又阴郁了一分。 仿佛只是无意间顺口带过,却达成了精准打击的效果——看啊,这样的才叫挑拨离间好吗! 阿尔芒语调从容而温和地继续说道:“不知您还有什么底气能让生命神殿屈从,还有什么资本让神帝殿容纳?” “我想,您应该给神帝殿的同僚发过求援通讯了,那么,不知援军是否已在路上了呢?” 骆兰琅:“……” ☆、狂言 一个几天前还身居高位备受崇敬的人,尤其是她这种看重权位势力的人,哪怕平日里再怎么冷静自持,被这样对准痛处一顿刺后,也不可能心无波澜。 阿尔芒说的其实不无道理。 她能够拿去威逼生命神殿的“威”也就那么两个。 其一就是神帝殿的势力。 但这番败逃之后,她在神帝殿的声势必将一落千丈,逃离越津后她确实发过求援信号,但神帝殿另外两位大主教奥维尔和肃枭态度却不怎么积极,至今仍无给出实质的援助,据说是因为望月帝国和百黎联邦境内也有骚乱发生。 无论是在被议会控制的疆域内,还是在尚未达成一致的生命神殿范围内,长时间使用通讯术法,都有被敌方术师捕捉位置甚至监听的危险。 当然,要做到这点得有碾压式的级别差距,骆兰琅身边有两名宗级术师,应尚算安全,但奥维尔和肃枭已经信不过她了。 因此对于那所谓骚乱她知之不详,但有奥维尔追杀阿尔芒时肃枭那受到诟病的“有事处理”在前,她的想法难免也会倾斜到那两人是在推脱逃避的方向上去。 总之,神帝殿的势力在她与周阳的口中,威慑力确实已经大大减轻了。 但是没关系,她还有其二,比之远在望月帝国境内的神帝殿,这个其二的威慑还要更为直接,更有效率。 那就是她自身的力量。 圣级中期在青虚大陆上绝对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即便手下势力折损,她自己仍可当千军万马! 在越津让她翻船的段家夫妇并没有到来——确实也不可能到来,毕竟议会还需要那两个圣级镇场子——此时此处勉强能入她眼的敌方战力只有守卫队长马丁一人。 阿尔芒的话倒是提醒她了,既然生命神殿的态度已如此明显,何必再费周章维持这虚假的谈判呢? 杀几名高明的疗愈师或许是有些可惜,但与自己的地位前程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的十指已在桌下弓成了致命的爪状,与她同一阵线的周阳也一手摸向剑柄,随时准备暴起。 她神色凌厉,最后一次问道:“主祭司和诸位大祭司,当真不愿与我等结盟,剿灭叛逆?” 谢鸿坐直了身体,看动作仿佛要认真严肃地给出这个生死攸关的答复。 然而下一秒一股沙尘暴陡然凭空卷起——是朱以彤抢先出手了! 法宝手套渊虚能给术师最大的加成便是速度,她这一手就连骆兰琅两人也未能提前预判。 尊级术师的仓促一击自然是没可能危及圣级战士的,但她的目的本就不在伤敌。 在沙尘迷人眼的瞬间,传送术式发动,生命神殿四人加上阿尔芒一个伤患瞬间消失在当场。 同时章闲微寒出鞘,身法如影如电,与周阳急促地对了一剑后一把掳过了她真正的目标——洛伦佐。 圣级战士的剑当然没有那么好对,她的右上臂被余波刮开了一道近乎一尺长的伤口,但她毫不在乎,不过皮外伤而已。 她手中之剑依然平稳,甚至在疾退同时还能分心使了个治愈术法,伤口立即愈合如初。 然后她一剑架在洛伦佐脖子上,像捧读一样毫无感情地说:“退出生命神殿,否则我杀了他。” 那边骆兰琅匆匆对周阳说了声“交给你了”就追出了谈判厅。 而留下来的周阳重点提防着守在他后方的马丁,一边表情凶狠地瞪着章闲。 “退出生命神殿不可能,放开他,我可以留你一命,”他说:“否则,别以为你是神帝冕下的神妃,我就会手下留情,在冕下的大业面前,你算个屁!” 其实章闲知道他不可能因此退出生命神殿,刚刚那句威胁她不过是按惯例说说罢了。 顺带,还可以让洛伦佐这个疗愈师中的败类多经历些会的煎熬,虽抵不上其助纣为虐时背上的人命,但也是聊胜于无的惩罚吧。 手中的洛伦佐抖如筛糠,章闲继续面无表情地开口,倒数道:“三,二——” 她忽地扔开洛伦佐,后者尚未来得及体会劫后余生的喜悦,只觉喉剑一凉,霎时已是身首异处,而那喷溅的污浊鲜血一滴都没有沾上章闲的衣摆。 ——“一!” 周阳:“你!” 在他震惊恼怒间,蓄力已久的马丁乘隙出击! 他的武器是一柄硬鞭,战法走的亦是刚强路线,与周阳两刚相遇瞬间,便如同平地炸起一声闷雷,将脚下地板轰得偏偏龟裂,将整栋附楼都震得都了三抖。 章闲同时提剑挺身,迎着那强悍的余波一剑刺出,虽肉躯修为欠缺但剑势却是锋锐无比,且时机角度拿捏得相当精准,裹挟狂炎的利刃划破了周阳后肩上的皮肤,留下了一道不算深却一片焦黑的伤口。 不仅如此,这一剑亦为马丁创造了机会,刚猛的内力经由硬鞭趁隙直冲向周阳先前受创最深的经脉。 周阳立即爆发内力将两人同时逼退,但朱以彤的火术随即到来,轰隆将他卷入了一团黑烟之中。 这三下攻击其实都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实质性伤害,却带来了货真价实的痛楚——无论是感官上还是精神上。 其实马丁虽然说是接近圣级的宗级后期,但从宗级晋到圣级可是一个质变的过程,他与周阳的差距,难道真的可以用区区两个尊级来弥补? 周阳不信。 偏偏章闲还火上浇油地对马丁说:“马丁先生不用去那边支援?” 马丁楞了一下,带着浅淡的笑意说:“不用的。” 意思是区区两个尊级还想挑自己一个圣级吗?开什么玩笑做什么白日梦?!周阳几乎要在心里咆哮。 其实马丁原本也对这两个计划中的战友心有疑虑。 朱以彤也就算了,虽然修为低了一点,但九年前好歹名声也不错——无论是在才能上还是在品德上,而且她屈身于石断云显然是被逼迫的。 但段霞就不同了,这位姑娘可是个为石断云背叛国家坑死全家的混账奇葩啊! 但他的顶头上司谢鸿只说:“她们信得过,放心好了。” 至于理由? 谢鸿:“你以后就会明白了。” 马丁:你说这个谁懂啊?? 但此时他见识到了战斗状态的真人后,他好像已经理解了谢鸿那句“信得过”的含义了。 特别是段霞,他所见的段霞与传闻中的恋爱脑傻帽截然不同。 她克制、机敏、冷酷,手中之剑沉稳而锐利,她配合马丁的那一剑尤其使人惊艳。 有些愚者总有高手就应高高在上特立独行,高手本领高深无需与人配合那样的刻板印象,但事实上,真正的高手往往更加擅长配合他人。 因为他们有宽广的眼界与敏锐的判断力,能够在瞬息生死的战斗中,准确洞察敌我双方的战斗方式与长处短板,并以高超的技巧防漏补缺,强势地将己方导向胜利的结果。 而披着段霞这层皮的章闲在马丁眼中虽然修为依然只有尊级,在战中展现出来的技巧与洞察力竟全然不输他所见过的宗级,乃至圣级高手。 甚至在章闲问出“不用去那边支援?”这种可说是狂妄至极的话时,马丁竟也不觉有哪里不对。 ——这个明明还不到宗级的姑娘,她有那口出狂言的资格。 章闲当然有口出狂言的资格——不,这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狂言。 她可是走过神战的迢迢血路,自生死中磨砺而出的绝世刀锋,其技巧、经验与阅历足以碾压这个时代的任何高手。 即便现在所用身躯只有尊级修为,她也同样能玩出花来,只是若没有马丁,要战胜周阳她需付出多一些代价罢了,但这里就是生命神殿,药材疗愈师一抓一大把,她一点都不担忧会不小心玩过头把自己玩回神域去。 有些用剑的战士喜欢吹嘘什么高阶剑者“无剑胜有剑”、“万物皆可为剑”,这种说法放在她身上倒也合适。 高手哪怕手里只有块破石头,也不可能被菜鸡虐;神祇哪怕披着一身烂修为,也足以一往无前。 章闲和马丁身形一闪,再度朝周阳猛攻而去。 —————— 而另一边,骆兰琅循着传送术式留下的痕迹摸索方向,一路追到了南边另一座副楼的第七层,也就是从楼顶倒数的第二层。 这几层多是单人或双人病房,专为重症疑难杂症传染病开设。 骆兰琅一路搜寻,最后闯入了走廊尽头的一间单人病房。 病房里没有那四个生命神殿高层和阿尔芒,只有一个人背对着门口坐在病床上。 那人身着灰色条纹的宽松病号服,头上绑着一层绷带,面朝的方向有一扇窗户,窗外天光明媚。 ——看起来,他就像是在观赏着窗外风景,亦或者只是在发呆。 ☆、鸠脸(1) 看起来,他就像是在观赏着窗外风景,亦或者只是在发呆。 但,骆兰琅在推开门的刹那,就忽觉一阵汗毛直竖——那是多年的征战生涯烙在她骨子里的对于危险的敏锐感知。 她本就不是什么善茬,根本不会顾忌“伤及无辜”这种事,察觉不对的瞬间便已毫不犹豫杀招上手,数十飞刀如狂风骤雨朝那人背后席卷而去。 然而—— 飞刀在触及那人身周之前便被全数击飞,一时间火星飞窜。 因为速度太快,数十下刀刃相击的声响汇聚成一道悠远的长响。 “叮————” 仍坐在床上的男人露出了手上所握之长刀,并不紧不慢地侧过头来,也许是在朝骆兰琅投去不满或愤怒的一瞥——仅仅是“也许”,因为骆兰琅根本看不见他的脸。 他戴着一个面具,漆黑的底色,上有三个白色的圆点,大约是代表着双眼和嘴巴,那副模样也不知道该说是诡异还是呆萌。 下一秒。 “轰!!!” 南附楼的第七层整排的玻璃窗哗啦啦地一同阵亡,而后是坚硬的砖石碎块随着爆发的气浪如同尘埃一般喷涌而出。 早已遵从指令带着病人避难的一众疗愈师聚集在主楼中,远远地看着东南两座附楼中那逐渐崩塌的战场。 真正上过战场的疗愈师毕竟只是少数,何况圣级的战斗确实罕见,其中有些年轻人已经按捺不住在低声议论了。 “听说南楼七层住了个配合主祭司演出的伤患?” “什么呀?既然是伤患,又要怎么配合演出?” “可能伤得不重已经治好了呢?” “哪里来的那么厉害人又那么好的伤患?人帅不帅?” “别惦记了你,这里根本就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别说帅不帅了,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呢。” 这时有人举手,抛出了重磅消息:“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他长得帅不帅?!” “……我是说我知道他是谁!听说过‘鸠脸’吗?”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此起彼伏地响起“哦哦哦——”的低声惊呼。 “鸠脸”是成名于十七八年前的一位赏金猎人,这位猎人非常神秘,从未透露过自己的来历和姓名。 就连“鸠脸”这个名号也是旁人为了方便称呼给他起的,据说最开始起的还不是“鸠脸”而是“蛋脸”,因为某个憨憨目击者说了句:“那个人的面具上画着三颗鸟蛋啊!” ——这就很令人疑惑了,因为根据画像,那个面具上的三块白色是正圆的,大概那个人想表达的是鸟蛋的蛋屁股吧。 总之,赏金猎人鸠脸接过好几打危险级别超甲级的任务,杀死或擒获的宗级以上罪犯足以组成一支啦啦队,其人虽然作风低调,这番辉煌的战绩仍是让他声名远扬。 但从约摸十三年前开始,鸠脸现身的频率逐渐变少,不久便销声匿迹了许久,有人已经猜测他阴沟里翻船栽在了哪个不知名的旮旯。 谁知五年前他又忽然再度现身,而且貌似变成了一只贪财的夜猫子,专在夜晚出没,接些酬金丰厚的任务。 这也难怪,毕竟年景不好四下动荡,可能人家本来已经另谋生路成家立业,却是一毛钱逼死英雄汉,不得不(偷偷地)重操旧业吧? ——生活不易,高手也要叹气呀! 有人在此起彼伏的“拆迁”声里继续追问:“那里面住的真是那个鸠脸?你确定?” “确定!上周阿青回了趟老家,我替他对过账目来着,那个伤者的资料我都看到了——虽然除了代号就没别的了。对了,上头特别交代要免了那人的医药费!” “啊!难不成……是以工抵债?” “可怜……” “真可怜……” …… —————— 章闲感觉到自己的左腿骨也开裂了。 但是没关系,不过是开裂而已,并不会妨碍骨骼支撑身体,只要掌握好用力的角度即可避免错位。 她面色半点未变,近乎冷酷地估算了这具身躯距离极限尚有多少余地,然后从衣兜暗格中取出了两颗药丸。 见了她这番动作,周阳手中长剑即刻呼啸而出,竟是无比急迫地想要阻止她服药。 周阳身上已经大大小小挂了十多道伤口,当然了他的对手也不好受,尤其是章闲——他眼中的段霞。 灰色的外袍染了血,沉淀成了浓重深邃的暗色,就如同其人,越是战,越是让周阳看不透。 中了剑,她就给自己丢个治愈术;脱了臼,她随手把关节掰回原位;受内伤,她就点个穴压制伤势。自始至终,那张姣好的面容俱是镇静而凌厉,仿佛一台永不知伤痛疲倦、挫败恐惧的战斗机械。 高负荷的激战之中,她不仅未露颓势,剑势反而渐入佳境般一招比一招迅猛。 在周阳身上出现第二道伤之时,她磕了一颗药,狂炎威力骤增五成,随之而来的一套猛如虎的操作让周阳猝不及防方寸大乱。 虽然期间周阳所添之伤大多是马丁的硬鞭所留,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那是谁的功劳。 这究竟是个什么邪门的尊级战士?!! 然后她又磕了一颗药,周阳本以为自己已经有所防范断不会重蹈覆辙,随之再度遭打脸,剑端青焰在他肩上炸出了大蓬血花,而后他被马丁一鞭抽飞出去,差点被朱以彤的火术当场烤成叉烧。 然后是现在,章闲第三次掏出了药来,而且还是两颗! 周阳已经近乎条件反射地感到头皮发麻——尽管他知道对方所服药物皆是透支潜能的禁药,借此得来的高战力必不能持久,却已不敢去赌究竟是章闲先到达极限还是自己先饮败了。 他心中已生恐惧——对一个尊级战士的恐惧,这份恐惧让他不顾背后马丁的威胁仓促出剑,欲要断绝对手再度爆发的机会。 然而章闲突然徒手使出了一个风术,威力不大却巧妙非常地集力于一点,“铮”地一声落于周阳长剑的刃面上,剑锋顿时偏离轨迹,倾注其上的内力也同时失了准,轰隆将章闲背后的整面墙击得粉碎。 而章闲在避过锋芒的同时,两颗药丸已然入喉。 此时她与周阳正处于极近的位置上,这可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与青蓝焰光交织的剑影在顷刻间便已递至周阳肋间,虽后者及时回防挡下了此招,狂暴热浪却在地面上炸出了超过十米的长形深坑。 章闲剑势不停,挺身祭出了声势浩大的七连斩! 轰!轰!轰!轰!轰!轰! 最后那一剑映入周阳急剧收缩的瞳孔之中。 不对,那不是剑。 ——那分明是张狂无匹的刀势,仿佛雷霆天罚骤降! 轰!!! 喷涌的血色铺天盖地。 远在越津的因珀其实也全程观看了这场战斗——光明神冕下有千万种方法俯瞰世间,不过要欣赏一眼章闲战斗的英姿,只需要通过胸前那成对的帝王托帕坠子便够了。 “上次我说连斩看着爽我要试试看,你还对我翻了白眼!”光明神冕下愤愤地说道。 而生命之神冕下知道伴侣此时正陷于公文之海的波涛之中,于是带着些许笑意道:“噢,确实是挺爽的。” 因珀:“……” 神祇之间的心念交流不过顷刻,而现实之中,周阳毕竟身为圣级高手,受了七连斩后竟仍能翻身而起猛冲向大厅的另一侧,为此还硬扛了紧随而来的马丁一记重招,顿时再度重创喷出大口鲜血。 他这般拼命要抓住的最后一线生机便是朱以彤。 方才的战斗之中,朱以彤一直都是个辅助为主的角色,紧密配合着章闲马丁两人搞中远程术法输出,当然她的悟性很不错,节奏抓得极好,数度掩护两名战士暂避锋芒,对周阳造成的伤害也甚为可观。 只不过有章闲这个“变态”在前,她的发挥就稍显平庸了,于是这种时候就成了周阳选定的软柿子。 面对逼近的圣级敌人,朱以彤竟是分毫不觉畏惧。 也许是因敌人太过狼狈,太过愚蠢,根本当不起她心中对于“高手”的定义。 又或许是因为一番激烈血战之中,她全然想起了年少时的骄傲与抱负。 ——不过是战败之人的垂死挣扎罢了,又有何可惧? 我可是朱以彤,军人之后,裴松之徒,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 章闲本欲援救,却忽有所觉,停下了动作。 马丁长鞭出手,但他与朱以彤相距太远,眼看就要让周阳挟持人质的企图得逞。 朱以彤身周骤然卷起一阵狂风,那是舍弃了吟唱与咒文而瞬发的风术,虽然威力不大,却托着她的身躯在电光火石之间轻盈避过了周阳抓来的左臂。 在两道身影交错瞬间,周阳瞥见了她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瞳,瞳中仿佛又灵魂之火在熊熊燃烧。 与此同时,她身上的术力猛然暴涨。 那是——突破境界的征兆! ☆、鸠脸(2) “啪!”朱以彤双手同时打出响指,细微的震荡在刹那之间呈几何倍数膨胀,就连光线也在那一瞬间产生了扭曲。 那似乎也是某种风术,但周阳并没有见到呼啸的风刃扑面而来,他一瞬间甚至怀疑方才那股震荡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幻术。 然而,“喀啦——” 那是他颈椎骨折断的声音。 朱以彤身上奔涌外放的术力收敛凝聚,如同沸腾的铁汁铸成了冷而利的刀刃,她的力量在那一瞬间完成了质变。 她试着运使术力,周阳的将死之躯在倒地前身首分离,风刃的余波如同术者肢体的延伸,灵巧地卷起那颗头颅轻放到了她的手上。 但下一秒她立即反应过来——即使再怎么兴奋也好,这种动作也太不卫生了,她立即扔下那颗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另外两人笑了笑。 章闲收剑,也眼带笑意地向她道贺:“恭喜晋入宗级,刚才那一招使得不错。” 其实宗级前期与圣级前期之间依然相隔着鸿沟,朱以彤之所以能给周阳最后一击,除了周阳本就是强弩之末外,巧妙的招式也是重要原因。 那与朱以彤辅助进攻时常用的广范围元素类术法不同,是明显偏向于暗杀性质的流派,带着让章闲略感熟悉的味道。 ——应是蜂族、连星族暗杀术与东方术法交汇的产物。 “两位真是让我大开眼界!”马丁也毫不吝啬地赞叹,然后他又略带担忧地向南边眺望(墙已经塌了半边他的眺望畅通无阻)。 “不知那边战况如何?” “应当快要结束了。”章闲说。 —————— 确实是快要结束了。 骆兰琅本以为议会的使者本事稀松,生命神殿的人更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战五渣,只要脸皮豁得出去,以武力压制应是手到擒来才对。 没想到,自己一个即便是在整个神帝殿之中亦是数一数二的高手,竟是短短几日间便栽了两回跟斗。 赏金猎人鸠脸的传说她自然也是听说过的,但江湖传闻本就常有夸大,此前她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谁知这人战力竟是真材实料地强横,刀刀迅疾如电磅礴如涛。 骆兰琅自认自的犽钉功法已是灵活迅捷型攻击中的翘楚,最擅咬紧敌人身上哪怕是再细微的破绽,然后展开致命的突破。 先前在越津城内段霄虽伤到了她,但也未能完全躲过或抵挡她的攻击,而不过是凭借强大的体魄硬扛而已,然而她与这个鸠脸激战已过一刻,居然仅在他的手臂上留了两道浅痕。 这般实力,显然至圣级后期! 骆兰琅难以置信,圣级高手已是凤毛麟角,更何况是圣级后期? 要知道,除了成神前的石断云本人,他麾下的庞大势力中,也仅有过两个圣级后期而已! 她并非没有察觉到此战背后的怪异之处——鸠脸装模作样地穿着病号服坐在传送术法所指向的病房中,明显就是在被安排好在等着她的。 这样事后生命神殿还能将事情推得一干二净,只说骆兰琅是闯入病房后意外和伤患发生冲突,其受伤甚至战死,都与生命神殿这朵盛世白莲花毫无关系。 但看穿又能怎样?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说起来是她自己选择了不讲道理拼武力这条路,现在也算是自食其果。 她等不到周阳来援,深知不可久战,她本已在寻求脱身之机,忽而感知到了周阳之死。 她瞳孔骤然一缩,惊骇之下被鸠脸抓住了破绽,一刀斩落前胸,即便有圆缺镜的防护她亦是立时重伤,喷出了一大口血。 对了,圆缺镜! 周阳一死,那面阳镜也必然落入议会手中,那么自己手中的阴镜也极有可能反成他们追踪的媒介,本就是要不得了。 她当机立断舍弃了好不容易寻回的家传法宝,倾注所剩的大半内力将其朝鸠脸迎头拍出。 阴镜以内力为燃料爆发出最大限度的防御力,暂时挡住了鸠脸的刀,她趁机发动传送术法,拖着重伤之躯逃之夭夭。 鸠脸并未穷追,只是待阴镜防御力耗尽后将之收入囊中,随之身形瞬动消失在原地。 —————— 两处激战均已结束,生命神殿的疗愈师与守卫们开始忙碌的善后。 生命神殿确有不可动摇的立场,反抗神帝殿是早晚的事,但激战如拆迁,让生命神殿本来就可怜的财务雪上加霜。 好在议会已承诺会拨款,这给生命神殿众人增添了微笑面对现实的勇气。 ——还是要看开一点的,人生就是酱紫,总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的嘛。 虽然世事艰辛,但眼下就好好享受胜利的喜悦吧! 朱以彤还未为自己的进阶兴奋多久,就开始惦记章闲受了伤,在走向主楼的短暂路途上一直都坚持扶着她,从来往忙碌的人群中穿行而过。 其实她本来是想背的,但被拒绝了,双腿骨裂的章闲略带疑惑地表示:我腿又没断,背我做什么? “鸠脸?”朱以彤听闻了另一处战场的情形之后,疑惑道:“一个极力隐藏身份的赏金猎人,为何会愿意相助生命神殿,甚至不惜与神帝殿为敌?” 在战后给他们送伤药来,并一路陪同的疗愈师小哥哥是大祭司之一卫东川的学生,是生命神殿中能直接接触到核心事物的少数人之一。 他微笑着流畅答道:“鸠脸先生曾在多年前身负重伤之时,得到过我殿疗愈师的倾力救治,他说救命之恩无以回报,自己能拿得出手的谢礼也只有所练就的一身修为,从此愿为守卫生命神殿出一份力。” 朱以彤想这番“渊源”怎么听着那么熟悉呢? 她将目光转向面无表情的马丁——噢,和现任守卫队长的前·雇佣兵先生的官方背景介绍,不正是搬的同一个模板吗? 瞎掰就瞎掰,能认真点儿吗亲? 无辜的马丁表示:我说的都是真的,是他们在抄作业! —————— 主楼八层的祭司办公区中,赵绮云、海茶、和卫东川,再加上阿尔芒已经在等候许久了。 而谢鸿只比章闲几人早来了两分钟。 直到亲眼看见他走入的瞬间,海茶才是真正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卫东川:“战斗结果不是已经报过来了吗?你就是太紧张。” 而赵绮云则迎上去轻拍了一下谢鸿的肩膀,轻声叹道:“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师弟。” 谢鸿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正想趁机再提让位之事—— “你的粉底花了。”赵绮云说。 “黑眼圈要露出来了。” “……”谢主祭司一脸生无可恋地转身躲到墙角边补妆去了。 章闲一行人进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朱以彤心道主祭司先生在干嘛?面壁思过吗?不过出于礼貌她也并不会真的问出口。 但带路的小哥哥已经看穿了她的困惑,并(代表生命神殿全体同胞)作出了回答: “主祭司在为我们的经费沉痛哀悼。” 卫东川和海茶赞同至极地点头如捣蒜,并齐齐向阿尔芒投去深沉的凝视。 “……”阿尔芒觉得假如自己到时候交不出来拨款,极有可能会被这群如狼似虎的疗愈师打包做成火锅料。 章闲径自找了个位置坐下,结果赵绮云给她准备的药仰头饮尽,然后想阿尔芒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吃饭了吗?” 阿尔芒笑道:“吃了,赵小姐给我把关的食谱。” 章闲点头,既然是赵绮云把的关,那她就能放心了。 然后她就掏出银针慢条斯理地开始给自己针灸,至于正事,那该留给后辈发挥,不需要自己来操心。 接下来的大半个小时,阿尔芒和谢鸿牵头,敲定了生命神殿的后续方针,并正式签订了白纸黑字的互助协约。 至于赵绮云,她也自此回归生命神殿,但经过诸多考量,最终的决定是由她担下空缺的大祭司之位,而主祭司仍由谢鸿担任。 谢鸿:千层的粉底也盖不住我的憔悴与忧愁。 何以解忧?唯有暴富。 暴富何在?犹在梦中。 赵绮云虽已回归生命神殿,但暂时仍作为生命神殿的外派人选,跟随阿尔芒至越津支援义军行动。 四人又用了半日灵泉,于翌日一早动身返回,因为见章闲有所损耗,生命神殿还派了几名身手不错的守卫跟随,但回去的路上倒是风平浪静,未再遇到任何袭击。 在章闲一行前往处理生命神殿之事的期间内,越津这边进展神速,大泽境内的三座神帝殿分殿及其附属势力已全数剿灭,国防也重新布置得差不多了。 因此得知章闲准备回归,因珀便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够脱离公文的海洋,和阿闲悠闲地来一段二人世界。 “阿闲!今天的阿闲还是那么地容光焕发啊!”他早早地候在城门处,预备好了一个甜蜜蜜的熊抱。 然而这顿狗粮还没来得及落入碗里,他人就被段霄薅走了。 “你一大早跑出来做什么?加固城墙所用的术阵要从今晚开始布置,请你加速计算排列。” 因珀:??? 光明神冕下因为一不小心表现得太过靠谱,不知不觉已光荣成为了义军中一个不可替代的苦力。 对此,章闲远远地朝他挥了挥手,说:“加油。” 因珀:阿闲,你无情无义!! 作者有话要说:谢鸿:不,我在为我逝去的发际线沉痛哀悼。 ☆、向百黎 事实上义军以及纳入义军掌控的大泽军部确实非常忙碌,阿尔芒也是刚回归便立即加入了备战工作之中。 幽崖的魔影之潮正在减退,神帝石断云即将回归,义军时间紧迫。 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百黎联邦。 为何要选择百黎联邦作为下一步呢? 除了神帝殿总殿位于望月帝国境内之外,还因为当初战神哈勒尔在守幽崖时被石断云率众偷袭,战败后就被封于百黎联邦境内。 当然,哈勒尔还活着根本不是像神帝殿对外宣传的那般,是因石断云对这个对手有惺惺相惜之意,觉得杀之可惜。 而是因为哈勒尔见势不妙自封后,石断云根本就没有夺其性命的能力,就唯有在其自封之外再加了三层封印,希望能借此让那位战神从此沉寂。 如今位登神帝的石断云仍是民众心目中最大的、不可战胜的敌人,只要他的名字仍笼罩在民众的头顶上,哪怕义军再怎么所向披靡,也难以长久地给予他们斗争的信心。 但只要战神破了封,那就不一样了。 其实,全盛状态的哈勒尔确实足以锤爆石断云。 而在民众的印象之中,战神是位败给了神帝,但实力足以让神帝“惺惺相惜”的神祇, 他的再出可以给大陆民众以斗争的信心,但又不至于让他们产生“嘿大佬来了咱可以躺赢了”的怠惰心理,恰好符合了因珀和章闲的想法。 正面征伐百黎联邦的军队将在三日后进发,这个信息被义军高层以“很努力地保密,但仍百密一疏”的方式,故意透露给了神帝殿。 神帝殿于是立即开始集结战力——主要是望月帝国的军队,因为望月帝国元帅纳什·登已经投入神帝麾下,神帝殿对这支军队有很高的掌控力。 相比之下,百黎联邦并没有统一的军部,他们的军队分别隶属于各个部落,习俗、战法各异,战时倒也能够联合起来共同御敌,但那是各族在上千年的共存中所培养出来的默契。 但神帝殿哪怕控制了百黎的上层,始终也是“外人”,要统合各族军队并与其共同作战实在是事倍功半。 就在神帝殿密锣紧鼓备战的同时,义军已经秘密派出了先遣队,先遣队将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越津城,抄小路赶往百黎国境。 这支先遣队只有六人,包括章闲、因珀、阿尔芒、沈良铭、朱以彤以及议会议员林睦。 ——因珀拉上阿尔芒一道,破罐子破摔地以超高的效率将重要的军务都料理好了,成功抢到了出行的名额。 临行之前,阿尔芒打包好必需之物后,莫名地心血来潮,打开了墙角的一个木柜子。 他在越津城暂住的房间是由亲近的下属同僚,按照他过往的习惯整理的,其中还放置了一些幸未失落的旧物。 而那被刻意放置于偏僻角落柜子之中的,是他过往所用之武器——穿甲剑驭雷。 他当初被擒之前曾尽全力掷出驭雷,为同僚争取了逃亡的时间,此剑也因此得以避免落入石断云党羽手中。 诺里芬家族祖上在从政之前也曾从武,至今仍留有深远的功法传承。 阿尔芒本人除了作为望月内阁首相的显赫声名之外,也曾是一名战士,修为也不弱,已至宗级后期。 如今驭雷对他而言已太过沉重,他伸手抚过护手,虚虚握住了磨损的剑柄。 “你起居出行已不成问题,但战斗就暂且不用想了。”章闲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敞开的门边,看着他提醒道:“你的命是公共财产,不要给疗愈师添麻烦哦。” “那是当然。”阿尔芒轻轻一笑,但还是将他的剑放进了随身储物法宝之中:“以防万一而已。” “我的价值并不在于战斗,其实我也是空有修为,并不善战。”他说:“我只是有些感叹罢了,毕竟它陪我斗争了数年,而我又要再度辜负它了。” 他关上了柜门。 再回头,门边又多了个因珀,正没型每款地贴在章闲身边,差点将后者挤到了门框上。 章闲瞥了他一眼,拿手肘怼了他一下 “石断云兴事之前,望月帝国应该还算平和,你既然走了从政之路,又为什么要修武?”因珀问道。 和平年代的领袖已管理国事为主要职责,并不怎么需要上阵杀敌,像大泽的孙议长就只是个刚到尊级的战五渣。 不过吧古时的尚武风气仍有残留,武力值在领袖的声望中也算得上是一个加分项,但阿尔芒并不像是会为此修武的人,以他的能力也并不需要。 对此,阿尔芒很认真地回答道:“为了延年益寿。” —————— 集合出发之时,众人忽然发现朱以彤和沈良铭齐齐换上了绿色系的衣衫,前者是豆绿配军绿,后者是墨绿配军绿。 此外朱以彤还用上了口脂,并不是很鲜艳张扬的颜色,而是低调稳重的浅橘棕,和她那身绿意外地很搭。 “我从前就很喜欢穿绿色,因为和渊虚很搭,”朱以彤笑着点了点自己法宝手套上镶嵌的岫岩玉,“还曾有人开过玩笑,说我名字里有两个代表红色的字,偏偏喜欢穿绿,那就是‘红配绿赛狗屁’。” 沈良铭颇有些得意地说:“恰好得了点儿时间,我俩就去置了一套,看这袖子上的暗纹都是一样的,多配。” 他们两人刚从神雀宫出来那时候心境都还比较压抑,吃的穿的都是一个“随便”,大约是因为挥之不去的阴暗记忆让他们无暇讲究吧。 但现在,他们显然已经完全挣脱了过去的桎梏。 “很适合你们。”阿尔芒说。 章闲也浅笑道:“恭喜。” —————— 术力车混在商队中行至南边某个偏僻的小驿站,几人再弃车以术法作掩护潜行。 他们前后共花费了大半日的时间,熬了一晚的夜,在清晨时分进入了百黎国境之内。 他们仍是伪装作一支小规模的商队,为了更加逼真,因珀还特地跑进一家商店买下了一份最新的地图。 ——最近百黎境内的神帝分殿正在这片区域大兴基建,在山林田地中开辟用以设传送术阵与练兵场的地方,为了防止无关人员闯入还先后封了不少路。 对于普通的商队而言,确实需要依靠当地居民实时更新的最新地图,才能保证顺利通过。 但义军的先遣队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商队,以因珀和章闲之能,完全可以在不惊动敌人的前提下以术法探路,若对方没有宗级中期以上术师,甚至连朱以彤也可以做到。 因为付钱付得干脆大方,商店老板的态度很热情,脸都笑开了花,并说道:“客人您来晚了一步,错过了昨晚的篝火晚会呀,可真是太可惜了。您不知道,那歌队的女人有多么美娇,唱的曲子有多么动听!” 当然,老板说这些完全是在为最后的邀请作铺垫:“不过啊,那歌队现在还在西头的旅店落脚,听说午间会再献唱一场,客人您要是感兴趣也可以去捧个场啊!” 百黎联邦的人民多是同族抱团群居,很多小村落里每两家两户往上一数都能数出点或亲或疏的亲缘来,这里也是如此。 这位老板就是希望借着那恰好落足于此的歌队,让自己的亲友从眼前大方的客人身上多赚点钱。 因珀礼貌微笑着说自己会考虑,带着地图回到了队伍之中。 然后他完全不用考虑地就拉着一队人朝“西头的旅店”而去。 “我们去那做什么?住店吗?打探消息?”林睦疑惑地低声问道。 这位议员还很年轻,才二十七,是名宗级中期的战士,这般成就虽然比不上段霄那种变态,但已经算很不错了。 他人挺温和谦逊,就是一打开话匣子就有点唠叨。 至于前往旅店这件事,其实他们一听就感觉那支传闻中的歌队透着些许奇怪之处,但要说是疑点又不至于。 百黎人民素以能歌善舞闻名,而歌队是百黎地界自古特有的一种歌舞表演群体,他们离开故乡四处流浪,以歌舞赚取旅费,又将旅途见闻编入曲词中,不断创造出新的歌舞。 神战过后的两千年间,百黎联邦的生产力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当本土的经济足以养活住民的时候,歌队这种离乡谋生的群体便开始逐渐减少,不少民间艺人虽然仍传承着弹唱歌舞的衣钵,但已转为了接受雇佣的歌舞团。 但歌队对于百黎来说,依然是一种文化、一种情怀。 也正因处于和平年代,那些所剩不多的歌队无需再时时顾虑生命之忧,得以自由地走南闯北,传唱史诗传说与悲欢离合。 那么,为什么说商店老板口中的这支歌队有些奇怪呢? 因为在这个时代,歌队中乐师舞者所向往的地方无非两种,其一是偏僻优美神秘之处,其二繁盛平和的大城镇,前者能给他们带去创作灵感,后者能让他们通过表演获取金钱。 但脚下这个边陲小镇却哪种都不是,甚至,因为当权者的盘踞,在追寻自由与艺术的歌队之人看来,这里应是一个遍地噪音的污浊之所才对。 若是恰好经过弹唱几曲筹些旅资也就算了,但这歌队又是出席篝火晚会又是落脚旅店为敌人表演的,态度也未免太积极了些。 ☆、舞黑鹰 对于林睦这个新加入的小伙伴的疑问,因珀温柔地回答道:“去看美娇的女人啊。” 林睦:“?” 阿尔芒、沈良铭和朱以彤不约而同地望向章闲。 章闲瞥了一眼因珀,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西头的旅店”很快就到了,由于那是小镇中唯一的旅店,它连个正式的店名都没有,门口上方的那块木牌上就直挺挺地写着两个字——“旅店”。 旅店很小,且只有两层,从外面一眼扫过去估摸着也就四五个房间,外观也很陈旧,外墙上遍布着斑驳的裂痕和水渍。 不过这些对流浪的歌队而言想来算不得什么,众所周知这些乐师舞者最喜欢将钱财用在乐器和装扮上,而在其他方面都是抠门得很,经常露宿街头或用歌舞换取借宿驿站的机会。 他们会突然那么大方住旅店,大约是因为驿站都被刚抽调到此的神帝殿低阶士兵给占满了,到处横冲直撞的神帝殿兵将又让他们不敢露宿街头。 这旅店当然不止做住宿生意,它的一楼就是个售卖吃食与酒的简易饭馆,此时那寥寥几张桌子边为数不多的座位已被占了八分满。 座中的客人不只有镇中居民,还有三个士兵——虽然都换了便装,但一观举止神态很容易便能分辨出来,他们是出身望月帝国的士兵,应是被派遣到百黎支援并监视防务的,只是偷偷摸了个鱼,跑出来不知是想看歌舞还是美娇娘。 与低声议论翘首期盼的镇民们不同,这三个兵在面对平民之时已嚣张惯了,等了些会就开始不耐烦地开始嚷嚷。 因珀一行人就在他们的嚷嚷声中步入旅店,默默地勉强挤在了一个角落里。 他们刚一坐定,楼上的一扇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浅淡的麝猫香流泻而下,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所有人的鼻端。 楼下的人们立即兴奋不已,开始乱七八糟地鼓掌、欢呼、吆喝。 而因珀和章闲的关注点与这些人迥乎不同,透过门缝他们看见了那间房中攒动的人头。 他们对视一眼——都过去千年了,乐师这种生物怎还是那么抠门? 首先从门中走出的是一位美艳少女,她身披蓝纱,颈、腕、耳、额,乃至脚踝上皆带着层层叠叠的首饰,材质算不上珍贵,却看得出工艺相当精湛,衬得她容颜更为娇艳。 她唇边挂着一丝浅淡的微笑,灵动的双眸往下方轻轻一扫,引得众人一阵欢呼后,便站在那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地方,状似娇羞地一拢纱衣行了个礼。 “曼曼。”她轻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场下再度爆发一阵欢呼和掌声。 然后是一名身着黑纱,同样浑身珠饰的古铜肤色女性舞者自房中步出,相比之下,这一位的年纪显然要长上一些,而且相貌也不如曼曼出众。 被前面的曼曼抬高的期待落了空,下方顿时响起几声嘘声。 但那位舞者混不在意,她虽不如曼曼美艳,一双灰眸却是格外大而明亮,眼尾上挑,与曼曼那种“眼波流转”不同,她这漫不经心的往下一瞥颇有睥睨之意,恍惚带着一种超越皮相的锋利之美。 下方顿时安静了下来。 她微微扬起头,露齿一笑,也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尤迦。” 在两名舞者之后,一女两男三名乐师分别抱着里拉琴、竖笛与手鼓而出。 里拉琴手是个长相与尤迦三分相似的女人,她压根儿没有看楼下的观众,只朝尤迦抿唇一笑,道:“罗许。” 竖笛手是个梳着满头小辫子的男人,握着笛子的十指修长,他说:“翈尾。” 手鼓手是个圆滚滚的光头男人,虽然长得粗壮却分毫没有凶恶之相,反而是一副憨憨的模样,他说:“黑牡。” 旅店里地方狭窄,一层显然是腾不出空地来作表演场地了,他们也并不打算到室外去另辟地方,三位乐师直接在二层的走廊上席地而坐,走廊也很狭窄,他们这么一坐就已经几乎占满了。 而两位舞者,他们步履轻盈地先后踏上了连通一二层的,客人走过时总要嘎吱作响的破旧木楼梯。 旅店老板心中担忧,正犹豫着要不要阻止,里拉琴便已弹响,竖笛和手鼓随之应和,两名舞者在狭窄的阶梯上扬起轻纱。 里拉琴的音色本是空灵清脆如流水,在乐师罗许翻飞的十指间竟是奏出了骤雨浪涛。 而那起于阶梯上的舞蹈落入看客们的眼中,很快便昭示了主角为谁。 曼曼的舞姿轻盈柔美,如同摇曳于山谷之中的幽香,如同旋舞于天地之间的清风,沁人心脾,却终究只是配角。 而尤迦的舞步以令人赞叹的敏捷轻巧,在狭小的落脚处之上快速腾挪,却未曾使残旧的阶梯发出任何噪音,就连腕间镯子相碰撞的叮当也巧妙地应和着乐声。 而那黑纱翻腾如飞鸟之羽翼,仿佛下一刻便要舒展翱翔搏击长空。 短暂的前奏舞后,尤迦就着轻缓明亮的笛音缓举双臂,如同迎接清晨之光,优美的肌肉线条自黑纱之下显露。 就如同驱散雾霭一般,她忽而收拢双臂复向左右猛地挥出。 咚!鼓声鸣响,里拉琴音再度流淌。 尤迦启唇唱道: “我乃不驯之黑鹰;” “生自贯空之雷霆……” 她轻盈一跃,双足竟踏上了楼梯旁摇摇欲坠的简陋扶手,如一道黑色的疾风般旋舞数圈后再度落下,与曼曼的身影交错而过,黑纱与蓝纱在飞舞中重叠出一片迷幻的色彩。 “幽远长夜为羽翼;” “目眺光耀黎明……” 她且歌且舞,歌声高音清冽,低音却略带粗粝沙哑,无端显得苍凉而雄壮。 她的身姿亦随嗓音高低而起落,而曼曼则像一朵蓝色的浪花如影随形。 ——正如同神鹰展翅穿越风浪。 明明舞蹈中的每一个动作皆是优美而又极富力度感,她却依旧没有在木阶梯上踏出任何噪音。 ——她是翱翔的鹰隼,哪需要什么凭依呢?她所有的力量,都来自那在黑夜中淬着烈焰的双翼! 下方的看客们多是看呆了,仿佛连灵魂都随着虚幻的飓风,被纳入了黑鹰遮天蔽日的双翼之下,在乐音所钩织的暴风雨之中飞旋起舞。 因珀虽眼露赞叹,但仍分神从傻愣愣站在一旁的店员手中取过茶壶,给自己和章闲斟了茶。 茶算不上什么好茶,色泽淡薄,漂浮着乱七八糟的茶梗和杂叶,但他俩全不嫌弃,就在乐音中惬意地啜饮起来。 阿尔芒也给自己倒了杯茶:“百黎的……歌队,果然是名不虚传。” 因珀:“现在流浪歌队的脚步遍布大陆,你不可能没有见过。” “说实话,只在年少时见过术法影像,”阿尔芒说:“没有眼下这场令人震撼——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对吧,因珀先生?” 因珀笑着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意味深长地答道:“当然了。” 一曲歌舞毕后,场下一片鸦雀无声。 直至舞者和乐师们款款走下阶梯,提着藤编的小篮讨要小费时,他们才回过神来,场中响起雷动的掌声,甚至还有人激动地拍桌。 不,不止是旅馆之内,外头不知何时也聚集了一群听众,正挤在门窗前欢呼鼓掌。 曼曼和翈尾立即从善如流地将篮子递到了那些场外观众眼前。 而尤迦和罗许收起钱来并不怎么认真,她们随意将藤篮子分别放在两张桌上,任由人们自己投币,然后径直走到因珀他们的桌前。 尤迦笑靥如花又带着些不显山不露水的强硬,“请”原本拼桌坐在他们对面的两位客人让了座。 她俩似乎相当熟稔地落座在桌边,哪怕拥挤,举止依然绰约多姿。 但是,罗许在动作间,似是不经意地露出了腰间的一道细微寒芒。 林睦立即警醒,反射性地就要握上剑柄,恰好与他比邻而坐的章闲随手将他的手按回了大腿上。 林睦:“……那那那个她……” 一般来说,无论是被异性摸手还是摸大腿,都本应是亲近甚至暧昧的动作,但面对这样一只将他一个宗级战士按得一动不能动的手,他实在是暧昧不起来。 章闲面无表情:“不要紧张,她故意让你看到的。” 林睦:“???” 那不就是宣战吗?还能不紧张?! 罗许拎起茶壶,施施然地直接将温度刚好的茶水倒入微张红唇之间。 阿尔芒轻笑一声,用术法传音对这位一脸懵逼的同伴开始解释道:“还记得关于中城、蓝禾地、芋地、油青地和江川骚乱的那几份报告吗?” ☆、相逢缘 “还记得关于中城、蓝禾地、芋地、油青地和江川骚乱的那几份报告吗?” 先前神帝殿三位大主教之一,负责百黎联邦的肃枭拒绝支援奥维尔是确有其因的,这段时间里百黎境内断断续续发生了数场动乱。 这些动乱发生的地点很分散,除百黎首都中城外,勉强能算运输枢纽的江川、分别位处东北边和西南边的乏善可陈的小镇蓝禾地与芋地、北边矿产濒临枯竭人烟稀疏的油青地也受过侵扰。 这侵扰的破坏力倒是不大,但行动却颇为隐秘,神帝殿百黎分殿调集数次人手仍是抓不住核心人物,这实是令他们如鲠在喉。 看起来动乱的始作俑者应是以战士协会部分成员为首的民间团体,但民间团体本就力量低微,若是图谋反抗统治或获取利益,就更应该将力量集中于一点,而不是这样东西南北地四处窜。 话说回来,正因为他们这般反常的四处窜,神帝殿中某些急于找存在感的术师趁机提出了他们独特而高明的观点——“敌人极有可能在布置一个覆盖百黎国土的大阵!” 于是神帝殿又分派了人手去这几个地方勘测是否真有隐秘的术阵。 神帝殿在为骚乱的起因头大,阿尔芒却是仅从探子收集,阁员总结的几份报告中就看出了端倪。 “百黎每地的库房都需要用两条钥匙开启,钥匙由镇长和民众推举的一位长者分别保管。在江川的武器库悄无声息被劫前半月内,镇长和长者一共会过四次面,其中有一次是在三日前的码头上。” “当日水运生意很淡,而且还下过暴雨,工人大都早早回去了,那两位却留到了半夜,他们不太可能会对一船船的毛竹那么感兴趣,但其实会随着货船而至的不只有货物,还有乘客。” 比如说,某些死抠门的流浪歌队。 “有人亲眼看见,镇长和长者在船员的热情引导下,一同走进了一艘卸过货的货船船舱。” 当然,这点讯息不足以成为严谨的证据,但若发生动乱的五地都能找到相似的关联那就不一样了。 阿尔芒继续给同伴解释其他四地的情报中所隐含的线索。 就连看上去就一憨憨老实人的沈良铭,也在说到蓝禾地时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看报告的时候就觉得奇怪——是账本里那群购买亚麻的客人吧?” 阿尔芒:“是。” 林睦感到很惭愧,他并非没有关注那些情报,只是报告中涉及的信息过于繁杂,他未能将表象底下的疑点提炼整合。 他加入议会的初衷之一就是摆脱莽夫角色,但结果嘛,他觉得孙议长派他跟来,除了事后汇报详情之外,应该也就是给阿尔芒当打手用的。 他也意识到了对面的尤迦和罗许并非敌人,立即低头道歉:“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尤迦笑着摆摆手又指了指旁边罗许的脑袋,示意:不用;是这家伙该道歉才对。 阿尔芒继续说:“最后在芋地的那一次,我们的情报人员赶到时距离骚乱发生仅过去一晚,于是他们尝试留下了暗示……” 也就是说,眼下就是他们暗中约定好的碰头。 阿尔芒作解释的同时,罗许将壶中茶水喝了一半,又将壶递给了尤迦。 尤迦把剩下的全干了,一边将空壶递给旅店店员,一边一手掩嘴,仗着周围嘈杂“噗”地吐掉了茶渣。 “……”但是同桌的人耳目聪敏,都听到了。 尤迦若无其事地抽出一条布巾擦了擦手,问道:“你们有叫吃的没有?” 有是有的,是在其他人出神欣赏歌舞时,光明神冕下亲自点的菜。 但他们还未来得及回答,就有一个声音粗鲁地横插进来:“嘿嘿,想要吃的吗?来爷爷这里呀!” 众人转头看去,是那三名摸鱼士兵之一,他当着尤迦的面将一把钱币扔进了她放在桌上的篮子里——全是铜币,比一些捧场的镇民给的都要少。 “嘿嘿,包管你饱!”他自以为潇洒地坏笑着说。 尤迦眉头轻皱,章闲轻轻叹气,因珀等着看戏,正在和镇民谈笑的曼曼、翈尾和黑牡齐齐神色不善地朝那士兵望了过去,场中人声顿时静了不少。 此时罗许站了起来,款款挪步到那个士兵面前。 曼曼三人见此便又齐齐转回去,继续他们的吃喝闲聊。 这一连串动作所代表的心路历程大致上就是:噢那边有个欠揍的蠢货;噢那个蠢货要挨揍了可惜揍人的不是我;噢那么还是该吃吃该聊聊吧。 而士兵对自己即将遭遇的一切一无所知。 “嘿嘿,妹妹你也想吃吗?那就一起……” 罗许身材也算高挑了,但还是要比那男人矮上半个头,但她并没有昂首与之对视,那双眼分明是明亮的灰瞳,微微上移盯住士兵那满是横肉的脸庞时,却幽深如崖底之渊。 那盖住了小半瞳仁的长睫毛仿佛夜色纠缠的婆娑树影,随时都有致命魔影预备着伸出利爪。 那士兵顿时哑了声,眼神开始变得混沌。 “姐姐,不可以打人哦。”尤迦提醒道。 罗许抿唇一笑:“好的,姐姐。” “?”,包括沈良铭等人在内的吃瓜群众不明所以——不是,你们到底谁才是姐姐? 而罗许答应了不打人就真的不打人,她拎起店员刚加好沸水的茶壶,动作轻缓地朝士兵头顶浇了下去,将那头油腻的板寸灌溉成了一滩热气腾腾的水煮海藻。 同行的另外两个士兵立即腾地站起来,一串怒骂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被罗许一眼扫过去,顿时偃旗息鼓。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出言不敬的男人和他的同伴先后略显僵硬地开口,在镇民们莫名其妙的目光里向尤迦道了歉。 尤迦哈哈地露齿一笑,居然还回了一句“好的好的没关系!” 然后那三个男人转身便离开了旅馆,恰好午餐也上了,罗许坐回尤迦身旁,捏起一块黑麦面包开始小口小口地吃,仿佛一朵无害的小花。 朱以彤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这么招摇,真的没有关系吗?” 毕竟从情报上看来,这些乐师舞者们先前的手段很是隐秘,现在又为何一改作风? 尤迦轻轻一摆手:“没关系没关系,本来就差不多到放开手干的时候啦。” “那么请问,两位有什么打算呢?”阿尔芒问道:“我猜,是再去一回中城。”。 这支歌队逗留在这个边陲小镇上,还那般张扬地演出,显然就是如当初以暗号约定的那般,来与他们“接头”的。 “先生可真聪明,”尤迦露齿一笑,道:“我们受蜂族族长弥南之邀,接下来要前往中城献舞,大泽有句俗话叫‘相逢即是缘’,几位——要不要与我们同行呢?” —————— 于是在离开那个边陲小镇后,“前往采买贵金属配件的商队”凭空消失,而尤迦和罗许的流浪歌队中则多了一辆车和六个人。 车并不是阿尔芒他们驾来的那一辆——即便那也是从真正的走商之人手中买来的,但与流浪歌队的破烂术力车相比,它还是太新了,若是并行会显得尤其突兀,林睦唯有将其收入空间法器之中。 不过歌队的车本来就已经严重超载,不可能再挤下他们六个人,于是他们又掏了些钱买了一辆狭小破旧的术力车。 令人意外的是,歌队的车虽然看上去破烂,术阵运行却没有任何毛病。 阿尔芒等人买下那辆旧车后,尤迦绑起裙角钻进车底捣鼓了一会儿,利落地将术阵修复改良了一番,一看就知道是个中老手了。 于是两辆破车在林间小路上吱吱呀呀地跑得飞快,断断续续的琴音歌声也随之洒落一路。 期间尤迦顺过罗许的里拉琴,自弹自唱了一首与先前表演风格迥异的欢快小调,然后满脸期待地问因珀和章闲:“好听吗?” 因珀两人大约是在腹诽都一把年纪了,怎么就还是那么喜欢听人夸,因此没有立即回答。 罗许本是在颠簸的车厢中双手奇稳地打磨着一块月长石,此时忽地抬起头来,幽幽地盯着那两人,幽幽地说道:“不好听吗……” 章闲和因珀:“……好听好听,最好听了还不行吗?” 阿尔芒悄悄传音道:“那两位也是与您们一样吗?” 因珀便也悄悄地传音回去:“悄悄地告诉你,她们的耳朵很灵,即使你悄悄地传音,她们还是会听到的。” 那边尤迦笑出了一口白牙,对阿尔芒唱道: “我悄悄~悄悄地走到你身边, 悄悄~悄悄地捂住你的眼; 亲爱的宝贝啊你多放了盐, 今天的烤肉有点咸~” 阿尔芒:“……” ☆、入歌队 章闲被尤迦逗得也轻笑了一声,回答道:“和我们不一样。” “你现在看到的确实是她们原本的模样,但完整的她们并不在这里。” 章闲并没有将话说得太过详细,但阿尔芒点了点头,觉得已经足够。 ——那两位和因珀与章闲同样,此时只是在人界规矩的框架之下,引导着人们反抗为恶者、走向正途。 因此她们此时能做到的事亦有局限,比如说,她们就不能干脆劈开石断云所设结界,把战神哈勒尔直接给扯出来。 因此他们必须从肃枭和两名族长手中拿到重湖之钥,以安然通过变幻错乱的空间抵达战神被封之地重湖。 流浪歌队即将出席的那场聚会,就是他们的机会。 —————— 百黎联邦为多族共治之国,代表各族利益的族长们组成了“狼坛”,而由族长们共同推举出来的国家元首被称为“狼长”。 狼坛每隔半年都会举行例会,会议的地点就在首都中城,除此以外,负责处理日常事务调解各族纠纷的常设机构“狼府”也设在中城。 中城此地地如其名,就是一座“位处百黎中央”的城市,在古时有个更接地气的名字叫“泥子地”,是西南诸族正式建国组成百黎联邦,并定都于此后才改名叫“中城” 现在并不是狼坛例会举行的时节,却是百黎上层没有明文规定的“社交季”。 话说回来,若要追溯,这社交季形成的主要缘由应是百黎地域的两种特产“甘泉果”和“青羊毛”的收获。 近年来由于石断云的势力大肆插足百黎生产,比如说将大量农田牧场改造为异兽养殖场,这两种特产皆是大量减产,但已成约定俗成的社交季还是如期到来了。 从明日的傍晚到深夜,将会有一场盛大的“庆丰年”晚会,晚会中有一个重要的环节,便是由各族培养或雇佣的歌队、杂技团等献艺助兴。 而蜂族的族长弥南,正是邀请了尤迦这支歌队。 “弥南是自己人,但事成之前不能露馅,”尤迦与他们说:“你们应该知道,肃枭是以什么方式掌控百黎上层的。” 阿尔芒:“当然,请放心。” 负责百黎联邦的神帝殿大主教肃枭此人自傲又孤僻,心计不是没有,却显然不怎么用在拉拢人心上。 别说拉拢人心了,他甚至懒得和旁人客套半句。 但他确实很有本事,他之师承属于百黎的暗杀者流派——这种曾在神战时代“千里取敌首”,令人闻风丧胆的特殊战士早已没落,却在这一代出了他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传人。 与术师、普通战士们不同,暗杀者们的所学极杂,从身法兵刃术阵到药物毒术易容等皆有涉猎,因此他们自身的进境往往不如专心于一处的术师和战士,却时常能靠出其不意的诡谲战术而得胜。 而肃枭除了战斗之外同样擅长蛊毒,在石断云率军大破百黎直逼中城,战胜狼长九麒麟,逼得百黎联邦不得不投降的当时,肃枭就在各族族长以及宗级后期高手身上都种下了毒蛊,以此实现对百黎高层“一劳永逸”的控制。 毒蛊很厉害,尤其是用在族长们身上的那几只,肃枭甚至还将母蛊分给了石断云。 包括弥南在内的几位不愿屈服于神帝殿的族长研究了许久,仍是未能找到能在不惊动石断云和肃枭的前提下祛除毒蛊的方法。 正是因现今百黎能扛事的人多少都有受制于人,所以才需要由“外人”来打响第一炮。 不过尤迦和罗许大概并不会自认为是“外人”,而且她们很自信。 尤迦:“话说在前头,借献舞行事是我们本来就定好的计划,即使没有你们,我和姐姐要夺取重湖之钥也是手到擒来!” 罗许在她背后点头。 因珀微笑着开口,动听的嗓音抑扬顿挫,仿佛在讲述某个美丽的童话:“然后人们就会知道,一把年纪的舞乐双神千年如一日地假扮妙龄青年,勾引了不知多少无知小朋友。” “……哼,”尤迦忽略了那句一把年纪,反正一把年纪也是大家一起一把年纪:“什么叫‘勾引’?我们与他们一同唱歌跳舞,为他们暴揍盗贼驱赶野兽,这是对后辈的照顾!” 因珀轻轻地拍掌:“这真是个动人的故事,不如明天就让它出现在孩子们的故事书上吧。” 尤迦:“……” 无论和平动乱、丰年荒年,她俩两千年来行走人世陪伴过不知多少乐师舞者,甚至还会在同行过的每一位乐师舞者老去之后,为他们寻好安稳的养老之地,留下足够的钱财再离去。 她们确实当得上舞乐守护神之名。 但关于她们的传说却鲜少有流传,因为她们并不希望自己的引导与守护成为庸人的谈资,乃至图谋的对象。 “打响第一炮”这种麻烦事,果然还是让给别人比较好。 尤迦轻叹道:“好叭,作为谢礼……” 她顿了顿,回头问罗许:“姐姐啊,我们最近有什么东西是可以送人的吗?” 罗许立即把手边一堆闪闪发亮的石头拢进怀里,瞪了因珀一眼:“没有!” 因珀立即转向其他人,热情地介绍道:“多才多艺的两位除了能歌善舞外还是首饰金工大师,大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带几样回去自戴送人都可以的哦!” 罗许抡起手边的矬子就朝他的脑袋扔过去。 —————— 在距离中城只剩下三十几里的时候还只是接近中午时分,他们于是放慢了速度。 既然要让义军先遣队背这个锅,不是,承这个英名,那就必须要有义军的人参与到表演之中才行。 朱以彤担忧道:“我们的脸神帝殿人现在都认得,听你们说那晚会上高手如云,用幻术的话,要是被看穿了怎么办?” 这支歌队的领队其实是一位年长的女性,名叫念念,听闻章闲是名疗愈师后还找她看过腿上的旧伤,开完药硬给章闲塞了两件老银。 但这位念念主要负责管理在内务收支、财物分配等事务,而在歌舞表演方面,尤迦显然才是真正的领袖。 对于朱以彤的忧虑,尤迦有些奇怪地说:“变个脸而已,要什么幻术?” 说罢,她隔空将朱以彤拉过来自己的车上,将她交给了曼曼。 沈良铭:“但是我们不会歌乐。” 尤迦:“一点也不会?” 沈良铭:“不会。” 尤迦:“这次黑牡要摇铃,手鼓的部分相对简单……” 但是手鼓手只需要一个……其实重点是他们总共就只有一个手鼓,那么这个重任要交给谁呢? 她回头,见曼曼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给朱以彤描眉,便决定将此大任交给朱以彤。 但只有一个人显然不太够,于是尤迦将充满期待的眼神投向章闲。 章闲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充满期待的眼神”又多了一个。 因珀微笑着,将自己先前被拉去做苦力时章闲的那句话还了回去:“加油!” 章闲:“滚!” 虽然嘴里说着“滚”,但为了整个计划的顺利执行,章闲最终还是答应了上台。 她表明自己同样不会乐器不会跳舞,但尤迦却说:“她唱歌挺好听的。” 对这些人的身份一无所知的林睦疑惑道:“才认识一天,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明明没听见章闲唱过歌啊? 尤迦一本正经地说:“听嗓音就知道了,不要怀疑行家的眼光。” 林睦:那么厉害的吗? 尤迦又转而用传音“悄悄地”特意对在场唯一的神眷者阿尔芒继续说:“她唱歌挺好听的,可惜就是缺乏机会,而现在就有一个宽阔的舞台放在她眼前,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小兄弟你说是不是?” “……”阿尔芒感觉自己回答是会得罪一位大佬,回答不是又会得罪另一位,不对,两位大佬,于是他明智地选择了沉默并报以微笑。 尤迦见状伸出修长的食指,戳了他的脑门一下,故意调笑道:“那仨选的人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啊,怎么只会傻笑?” 章闲虽然最终答应了上台唱歌,但她坚决拒绝与尤迦二重唱,于是便领了个和音位,就是没有歌词,只需要“啊啊啊哦哦哦”地吟唱的那种。 对着简略的谱子听尤迦演示即便之后,她便已能够将旋律记得八九不离十。 而且就如同尤迦说的那样,她唱歌确实挺好听的,她的声音厚而富有质感,气息平稳,音又准,而且专注力很高,从不会被其他声部带偏。 尤迦笑道:“我就说——你根本是个被疗愈师事业耽误了艺术生涯的战士吧?” 在到达中城前的大半个小时内,他们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一个业余歌手和一个业余鼓手安插进了表演的班子之中。 除了手鼓和伴唱速成班外,歌队还给章闲和朱以彤提供了整套形象改造服务。 果然如同尤迦所说,变个脸而已要什么幻术?朱以彤完妆接过镜子一看,整个人都吓了一跳。 镜子中的她眉高而长,眉尾与植物汁液所绘的海娜花纹融为一体,明艳的腮红色从鬓边覆盖到挑起的眼尾周围,显得妖冶而夺目,此外鼻梁、唇形与脸颊轮廓都被巧妙地做了修饰,看上去果真与她原本的模样判若两人。 些微的惊吓过后她又觉得有趣,兴致勃勃地撩起车帘子找沈良铭。 “阿铭,认得出我来吗?” 沈良铭乍一看也被流浪歌队的化妆技术震撼了,他大笑道:“夫人太美,差点就认不出来啦!” ☆、庆丰年 林睦在一旁也看到了那副妆容,他惊讶地:“喔……” 沈良铭夫妇动作同步地齐齐望向他,他:“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 而章闲在接受化妆之前,盯着尤迦再三发出警告“给我化得正常点”。 尤迦仿佛想起什么分外有趣的事,露出了一个憋坏的笑容,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吧,风格都比较多样比较奔放,你不妨给我们描述一下,化成什么样子能叫做‘不正常’?” 章闲:“……” —————— 无论是歌队还是义军的先遣队,都是以献艺之人的身份进入中城,并不能像居民和商旅那般自由来去。 通过城门后,即有专门的卫兵将他们带到即将举行晚会的地点——莺歌台。 莺歌台其实算是一座小型城堡,为百黎上层举行典礼晚会的首选,中央的会场设有舞台,可容纳上千人一同观赏。 卫兵将章闲等一行人带入后台后边离开了,歌队将在此准备并等待上台献艺。 话说回来章闲也被化了一个与朱以彤相似的冶艳派西南风格妆,她俩明明都是东方民族的五官,却在精湛的化妆技术下完美地融入了歌队之中,一点都不显违和。 传闻中的莺歌台果然阔气,即便是后台,环境也分外宽敞舒适,还设有二十几间独立的休息室,休息室的使用秉承“先到先得”原则,进驻后在登记册上留个名,然后挂上“使用”牌子即可。 歌队中的青年男女一边低声感叹此处装潢之华丽,一边欢乐地占了一间休息室。 但尤迦和罗许敏锐至极,进入后台后边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这里还有一支企图刺杀砌文族族长的杂技队,但那是起于党派争端的刺杀,利用起来不必手软,”阿尔芒解释道:“我的人在里面发挥了一点作用,但因为这事不一定能成,先前就并未告知,请见谅。” 他态度有礼,却并不谦卑。 他那些暗中的布置若最终无法真正成为助力,那么他绝不会轻易将其暴露。他会将伸出的手悄悄收回背后——就如同他后知后觉,对一切状况都未曾预料,也从未作过准备一样。 这是他惯有的作风。 “出场顺序上,那支杂技队也会排在我们的下一位。” “当然,如果两位有其他安排……”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他相信尤迦和罗许会认同他的做法,因为这番布置并未动摇到原本的计划,只是在那基础之上附加了一层掩护和保障。 果然,尤迦高兴地一拍他的肩膀,说:“没有没有,干得好!” 对于伪装成献艺队伍的暗杀者而言,最好的动手时机便是献艺之时。 而章闲他们的首要目标是夺物而非杀人,若能有一支队伍为刺杀而来,并在他们之后登台表演,那么错过了“最佳时机”的他们在他人眼中便消除了大部分嫌疑。 然后刚刚结束表演,理所当然地尚未来得及离开莺歌台的他们,就可以趁乱行动。 —————— 傍晚时分,宾客陆续进场,莺歌台中并未使用术力驱动的灯盏,而是点起了一排排掺有香料的兽脂烛。 本次晚会是轮到砌文族主持,该族早已彻底投向了石断云,并成功靠投降获得了荣华富贵。 晚会“庆丰年”的主题与现今百黎的经济状况相较之下很是讽刺,但那并没有实质影响到砌文族的荣华富贵,于是他们决定摆出这昂贵的兽脂烛来撑住这“庆丰年”三字。 你们穷,那是因为你们不够狗腿——他们想要表达的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一场轮流的客套寒暄后,一边观赏表演一边自由交流的环节便开始了。 前来献艺的队伍一共十五支,尤迦的歌队排在第八位。 这种顺序按照惯例其实是由抽签随机决定的,但阿尔芒说那支意图刺杀的杂技队会拍在他们的后一位,结果就当真排在了他们的后一位。 毕竟不好引人注目,这回他们的表演并没有选用像上次木梯鹰舞那样震撼人心的题材,就连尤迦的歌唱也刻意地“悠着点儿”了,歌舞主题大致上是赞美大地,赞美天空,赞美族长,赞美英雄,整体水平中规中矩中上流。 他们谢幕后,便是轮到杂技队上场。 参与此次晚会的杂技队一共两支,但另外一支排序尚在后面,宾客们看歌舞表演已经看得有些倦了,见杂技师们摆开滚轮刀梯等道具立即提起了神来,将注意力都放到了台上。 那队暗杀者满心以为这是上天赐予的良机,殊不知其实为阿尔芒为了让他们尽情发挥(利用价值)而作下的布置。 表演开始。 主演手持一根竹子,端着夸张的架子在地面上“啪啪”地抽了几下证明其完好无损,而后转头将其抽在了刀梯上,竹子在最上层干净地断成了两节,留在主演手中的那一截继续往下扫去,于是层层的锋利刀刃整齐无比地刮下了一串竹片。 他扔掉竹子,凌空翻了个跟斗跃上刀梯,在梯顶光脚踩着利刃,表演了一个稳当的金鸡独立。 然后另外四名演员扔出了手中的滚轮,也翻了个跟斗落到滚轮之上,各自以顺时针或逆时针的方向踩着轮子围绕刀体飞快转圈。 明明感觉不到任何术法痕迹,但他们却以诡谲堪比幻术的手法“变”出了一把把飞刀,花样百出地朝刀梯上的同伴投掷而去。 刀梯上的人在刀光罗网中身姿翻飞,被他避过的小刀斜飞上半空,噼里啪啦炸出了一团团金箔纸和彩带。 宾客们在飘扬的五彩缤纷中鼓掌欢呼,全然没有察觉到暗藏的危机。 ——有诸位族长与各族高手在此,还能有什么危险呢? 事实上来到亲临晚会的不只有各族族长,还有肃枭本人。 肃枭向来行踪隐秘,又厌恶吵闹,怎么也不像是会来出席这种晚会的人。 而且族长权贵们多落座于二楼那排环形排列的贵宾包厢,他们可以透过琉璃墙观看表演,而从外头是无法窥探里头情形的。 所以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肃枭此时就在场中,包括那些以刺杀砌文族长而来的暗杀者们。 准确来说,是阿尔芒刻意断绝了他们获知此事的一切渠道,否则他们又怎敢实施刺杀计划呢? 漫天纷扬的彩带金箔与摇曳烛光交相辉映,耀目非常,台上“杂技演员”的吆喝与台下的欢呼议论也扰乱了人们的听觉。 忽地,一簇利而薄的飞刀悄然混在金箔中,锐利无比地破开防御术阵刺入其中一间包厢。 包厢中的老人——砌文族族长塔基西,本正左右搂着年轻美貌的一男一女,其中女人手中的酒杯即将送到塔基西的唇边。 利刃就在此时伴着几乎微不可闻的破空之声,没入女人后肩。 香醇的蜜酒顿时倾倒,女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扑到了塔基西身上,恰好碍住了他的手脚,在生死一瞬间断绝了其躲避的机会。 飞刀不止一柄,另一侧的男人被穿透了脑颅当场毙命,最后关头塔基西那被酒精麻痹的大脑终于做出了点儿反应,他扯过女人的身体挡在身前作为盾牌。 但那并没有什么卵用,飞刀薄利非常,别说此举并未未能挡住全部的飞刀,就连落到女人身上的那些也有两把透体而出,刺入塔基西胸腹。 但这些刀刃都未中要害,塔基西并未丧失行动能力,他怒不可遏地扔开女人的尸体,厉声命令道:“杀了那群混账!!!” 此时等候在包厢之外的侍卫皆是已特殊手段训练过,对他本人唯命是从的精兵,那些士兵闻言立即应声而出,并采取了执行任务的最短距离——涌入相邻的空置包厢直接破开琉璃墙一跃而下。 刺客们掷出滚轮和飞刀,其中有道具亦有夺命利刃,顿时更加浓厚的金箔粉,和此起彼伏的血光与惨叫一同笼罩了整个晚会会场,他们亦趁机化作数道黑影欲从塔基西侍卫的追杀下逃跑。 与此同时,塔基西所在的包厢之内。 暗杀者们用于刺杀的薄利飞刀中涂有毒物,这点经验塔基西还是有的,在中刀之时他就已有察觉。 因此在命令侍卫动手的同时他便已服下丹药,那是昂贵的解毒丹。 当然了,毒理药学深奥之至,解毒需得“对症下药”才能根治,万能解药是从来都不存在的,这丹药虽然名叫“解毒丹”,但其实只能起到压制毒素扩散的效果。 塔基西拒绝让门外的奴仆进入,只让他们重新筑起防御术阵,再令卫兵重重把守,因为他苍老脆弱的心灵受到了刺激,现在是谁都信不过。 他要知道他不止中毒还负了“重”伤,要是在此时遭受袭击怕是真得交代在这里。 故而他决定呆在术阵中先作疗伤,在他眼中此处大概是个微小的临时堡垒,堡垒中除了他自己以外只有两个死人,死人不会背叛也不会偷袭——实在是太令人放心了。 那两具尸体死相狰狞,尤其是被他充作肉盾的女人,此时正仰面朝上躺着,肢体扭曲,一双浸血的眼珠子仍在死死盯着他所在的方向,仿佛随时要挣脱眼眶。 但塔基西杀过的人与见过的死人太多了,对此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就连给尸体翻个面都懒得。 他盘腿坐下,刚一闭眼准备调息就忽然听到了极其细微的沙沙响声,他疑惑地睁眼,然后瞳孔猛地一缩! ☆、血戮心 耳边的诡异响声迅速地由低拉高,同时,那明明是死的不能再死的男女齐齐猛地抽搐了一下! 塔基西立即抽身后撤,顾不得自身毒伤凌空朝两具尸体各劈了一掌,顿时将之变成了两团四溅的肉沫。 然而却有嗡嗡作响的“黑雾”从中奔涌而出,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他彻底吞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沙哑难听的惨叫几乎冲破了莺歌台华美的穹顶。 —————— 一楼会场与砌文族族长所在包间的骚乱,其实肃枭都看在眼中。 他没有带任何随从独自坐在其中一个包厢里,而且恰好距离塔基西那间不算远,就相隔着两个空包厢而已。 他敏锐的鼻子甚至可以闻到外面传来的血腥味,以及那些从尸体中破肚而出的毒虫群所散发的特殊腥气。 但他并无任何出面镇压的打算,又或者说,这场演变为血腥骚乱的晚会在他眼中还挺赏心悦目的。 秦族暗地里针对砌文族搞的那些动作他一直心中有数,甚至就连这队暗杀者的情报他也早已掌握。 但是,塔基西那老不死的,弱小,愚蠢,又恶心,但其当初投奔石断云时得到过富足风光的承诺,因而肃枭不能随心地拧掉他的头。 既然现在有人要动手了,那很好,就让他去死吧——肃枭没怎么考量过整个百黎的安定,而几乎只是出于个人好恶地作出了这个决定。 除此以外,“赏心悦目”的理由其实还有一个,那就是眼下场景让他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九年前的那场庆丰年晚会,是他第一次遇到石断云。 当时石断云尚未成功夺取大泽王国,但通过勾结弘兴帝与周阳,与大泽议会一番角力后已是身居高位,那一次他作为大泽使团成员之一来到了百黎联邦。 说是使团,但其实也没有多重要的任务,更多是属于两国间一种礼节性的互访,至于石断云参与的目的,一言概括大约就是来凸个上位者人设,为之后的霸业博取声名的。 而当时的肃枭并非参与晚会的宾客,只是恰好轮到了翠羽族主办晚会,而他被排进了卫兵的名单之中。 那日的晚会进行至后半场,在肃枭看来无聊之至的表演节目已全数谢幕,有几个“老资格”的百黎官员本就看石断云这个“小年轻”政客不顺眼,被酒精糊了脑子后便一拥而上以“交流”的名义对他大肆羞辱。 然后石断云毫不顾忌使者身份和两国关系,他抬眼一睨,眉毛也不皱一下地将一只指着自己鼻尖的手给拗断了。 周围的人们抽气,惊慌,尖叫,交织出一种异样的热闹。 那最终演变成了一场流血的骚乱,死的人倒是不多,只有两个。 同族一拥而上试图制止争斗之时,作为翠羽族顶尖战力的肃枭却迟迟没有动作,他远远望着那个站在血色中心的,目光如铁的男人,心想那真是太有趣了。 比那绵软的歌舞要有趣多了,不是吗? 他的这一身修为本就是为杀人而练,而非为了傻不拉几地守卫一场无聊的晚会。 当然,若是站在卫兵的立场上,遇到了扰乱秩序者亦可杀之。 ——但那么有趣的一个人,要是杀了该有多可惜,不是吗? 骚乱平息后,石断云甩下脸色铁青的虚假同僚,独自上前为“扰了诸位雅兴”,向百黎狼长九麒麟致歉,说是致歉,他却是连头都不曾低垂。 事情最后是如何了结的肃枭已经懒得去回想了,他记得最清楚的是,石断云离开会场之时,忽然一眼准确地扫到了他的身上。 日后的神帝冕下不着痕迹地向他传音道:“敢问阁下是?” ——“肃枭。” 后来,肃枭助石断云谋夺了百黎联邦,自己也坐上高位之后,每一年的庆丰年晚会他都会到来,不让任何人察觉地占据某间包厢或某个角落,独自看完那一年比一年无聊的晚会。 而直到今日此时,他才觉得自己这番愚蠢的行径,终于有了那么一丁点的价值。 —————— 骚乱发生的同时,义军先遣队中除了阿尔芒外的五人加上尤迦罗许,已悄无声息地脱离了卫兵的监控,各自朝目标潜行而去。 这并不算困难,那位刚咽气的砌文族族长塔基西是个才能平庸,又贪恋权势之辈。 百黎诸族的族长大都会在五十岁之前传位,而塔基西现在已经七十八了,此前他已先后谋害了三名族中能者,其中还有一人还是他的亲子,只因为这三人声望太盛,有可能动摇到他的权威。 在这样的族长统领之下,砌文族的高层多是只擅阿谀逢迎的草包,除与塔基西自身性命相关的少数亲兵侍卫以外,麾下兵将也大多是战斗力低下的花架子,轻易就被那队杂技暗杀者虐成了渣渣,根本不可能注意到还有章闲这么几个人在“浑水摸鱼”。 那三枚重湖之钥分别在大主教肃枭、以及现任主教的秦族族长浓厉和翠羽族族长风鸢两人手中。 现在浓厉和风鸢都在往莺歌台外撤退,实力最为不济的风鸢由朱以彤、沈良铭和林睦将三人负责,他们将埋伏在风鸢所前往的出口之处,趁其脱离莺歌台稍松一口气的时候动手。 而尤迦和罗许以浓厉为首要目标,除了要掩盖面目之外她们就用不着那么多讲究了,接下来的计划如下:找到人,抢东西,走人。 而因珀和章闲则负责了危险系数最高的肃枭。 其实受躯壳修为所限制,他俩能展现的实力是要比现在的尤迦罗许逊上一筹的,那么为什么要让他们负责肃枭呢? 因为肃枭本已是这个时代的暗杀者第一人,若被跟他路数类似的尤迦和罗许得手,那也未免太惹眼了些。 那么就由因珀和章闲打头阵,即便未能成功,尤迦罗许那边结束后也可前来支援。 而且,只要仔细调查过肃枭此人就会知道,章闲这张段霞脸对其具有可利用的迷惑性。。 章闲剑运狂炎,因珀使出风术,呼啦啦地扫掉了肃枭落脚的包厢。 ——话说砌文族的菜不仅体现在塔基西本人和士兵们身上,还体现在会场的安排布置之上,那包厢外的防御术阵也实在是太脆了,就跟炸土豆片似的。 在炸土豆片碎成渣渣的瞬间,因珀立即朝废墟之中的肃枭扔上一串幻术,无边黑暗罩着无底悬崖,悬崖底下直通烈火蛇窑。 好几个在幻术师中非常常见的“标准化”幻境层层叠叠,看似只是盲目堆砌,却做得分外坚实且紧密相融,暗杀者肃枭是个拔尖的杂家,本也是幻术好手,居然也被困住了心神长达两秒。 他回过神的瞬间反手就朝背后甩出了两根钢针,章闲侧身避开的动作相当精巧,钢针刺破了衣袖却丝毫没有伤到肢体,看上去那是惊险至极死里逃生。 但因幻术之故,肃枭也被微寒剑浅浅地刺破了背后皮肤——虽然那他在那两秒间不能动弹,身体却在察觉危险的瞬间本能般运起了护体功法,就如同披了一件贴身的精钢甲,不是一个尊级战士能轻易突破的。 肃枭嘴角勾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道:“段霞?” 章闲立即声情并茂地喊出了准备好的台词:“把臂甲还我!!” 说实话“段霞”这个身份用处还是挺多的,比如说石断云当初在追求段霞时曾经赠她一件金月臂甲,此法宝具有对招数攻击力产生短暂爆发性增幅的作用,和狂炎功法很是契合。 但在石断云攻伐百黎联邦期间,金月臂甲被肃枭要走了,理由是为了增加对九麒麟麾下大将一击必杀的把握。 石断云拿出了两件更加珍稀昂贵的法宝送给段霞作为补偿,但段霞仍是发了好大脾气。 因为在石断云看来,那不过区区一件法宝而已,而在当时除了石断云外已无所依仗的段霞眼中,那却是她曾经光鲜的青春与爱情。 现在,章闲荒废多年的演技终于恢复到了正常水准,她一边咬牙嗔怒,一边盲目猛攻,看起来破绽颇多,但因为暗处术师幻术的配合,肃枭几次交锋过后仍是未能将她制住。 眼前情形让肃枭自然而然地以为,段霞这骄纵又愚蠢的女人又是被人当了枪使。 至于目的,段霞的目的应确实是金月臂甲,她背后之人可就不一定了。 但即便看出了这点,肃枭也完全不放在心上,因为实在是太蠢了——把段霞这种人推上来打前锋实在是太蠢了。 若是在他意识被困的那两秒间就将生死赌于一击之下,胜算不是还要大得多吗? 还是说,当真以为他会顾忌段霞那“神妃”身份而不敢下杀手? 想到此处,他心中本就蠢蠢欲动的杀意顿时冲破了自持的堤坝,泛滥成灾。 一把短剑从袖中滑落掌心,他身法如鬼魅,瞬间便已出现在章闲背后,短剑毫不留情地朝她后颈刺落! ☆、银龙名 然而他眼中的段霞在后知后觉的拼命躲避间,背影突然一分为二。 这术师的手段也太过无趣,他想着,一腿踢散了其中一个“段霞”,短剑没有半分延缓地没入目标后颈。 然而,在利刃刺入对方皮肤的瞬间,他忽地感到了些许不对劲,略微的恍惚间,似有一阵清风自他身侧拂过。 眼前之景忽而变幻,他的短剑根本没有刺中目标,章闲就在他眼前轻巧地侧身闪避,然后反手将他开头甩出的一根钢针物归原主——精确地刺入了他肘关节的缝隙处,再数剑接连刺出,竟逼得他后退了一步。 “啪嗒,啪嗒……” 是什么东西在滴落? 是他自己的血。 不是被刺中的肘关节——是一开始他被幻术所惑后,被章闲刺中的那个地方。 他根本没能从技术流大佬的层层幻术中挣脱,他的护体功法也根本没有防住微寒剑。 此时幻术的效果终于破开,他只觉得全身绵软麻痹使不上力。 那是微寒剑上所涂麻药的效果,麻药起效稍慢也不致命,不那么容易引起肃枭这种惯于游走于生死间的高手的警觉,却是相当难解,几乎只能等药效自行化消。 “你们……”察觉到重湖之钥已不在身上,他僵硬地回头。 因珀就站在肃枭后方,手中就拎着那支模样确与寻常钥匙相近只是大了一圈的法宝,封印战神的异空间之钥。 方才就是他瞅准了重湖之钥所在之处,寻准了时机“探囊取物”。 现在,他朝肃露出了一个招牌微笑,并扔出了一个火术,轰隆将整排包厢一起炸上了天——就和当初他炸刑场时一样灿烂夺目。 等尤迦和罗许结束后再来支援?需要吗? 不需要的,即使披着一身破烂修为,大佬依然是大佬。 他们俩抽身离开了一片混乱的莺歌台,在约定的地点与分头行动的另外两队以及阿尔芒准时碰头。 朱以彤刚被那声势浩大的轰隆给震撼了一下,问道:“他死了吗?” 因珀:“哪有那么容易。” 虽然此战是他们略胜一筹,但当真要杀死肃枭这么一个手段颇多的圣级高手绝非易事。 沈良铭:“东西已经到手,要立即前往吗?” “当然,不然等人家来抢回去吗?”尤迦说。 她和罗许都是整个头都被黑纱带层层掩盖,从中透出的声音也与平常略有不同,给人以诡秘的飘忽之感。 “抢了重湖之钥后,我们的下一步就等同于完全暴露,行动确实是越快越好,”阿尔芒说:“可那重湖入口地点时刻在改变,按照我手下术师的水准推算追踪至少要两个小时,不知几位有没有效率更高的探测方式?” 章闲好像忍不住悄悄笑了一下,至于因珀——他一直都在笑。 章闲说:“有,但不需要。” 尤迦更加直接地哈哈哈道:“有人会为我们定位的,不用担心。” 她说完不多时,便有一只鸽子疾飞而来,那鸽子在夜色中白得分外嚣张,仿佛周身散发着一层银光。 那鸽子悬停在他们的头上,翅膀大张,直接投下了一个小小的银白色传送阵。 尤迦和罗许仿佛对暗号一般注入术力,传送阵立即暴涨数倍,将在场八人直接吞没。 被传送阵吐出来,再次脚踏实地时,他们所见到的是一片荒芜的废弃矿场。 在传送阵出口点正前方的黄沙地上,有一个女人正翘着长腿坐在那里。 借着一朵悬浮的火光,可以看见她容颜美艳,皮肤是冷调的白皙,脸庞圆润,鼻梁和眼角的线条却很锋利,看起来应是东方民族与西北民族的混血。 项链、手镯、臂钏、脚链、腰链、耳饰、额饰……她浑身上下层层叠叠戴着数不清的的珠宝,且清一色都是黄金配石榴石。 石榴石虽不是什么特别珍稀的宝石,但其浓郁的深红以及类金属的表皮光泽本就常令人联想起血液,戴在她的身上显得尤为适合,人与珠宝相得益彰地凸显着华美而危险的气质。 而比这一身金金红红还要更有冲击力的是:此时她屁股下所坐的不是什么石头椅子,而是一条盘起的大蛇。 蛇的大脑袋就横在女人身侧,像椅子扶手一样托着她的手肘,一只黄澄澄亮晶晶的蛇眼正盯着突然到来的八个人看。 那蛇的鳞片颜色青翠欲滴,和女人一身的石榴石放在一起就是真实的红配绿,但奇异的是看起来一点都不赛狗屁,反倒增添了些许异域风情,可能这就是气场和颜值的力量吧。 章闲本欲向其他人介绍此人身份,但想了想又望向尤迦。 尤迦:“这位是……” 女人扬起下巴,神情冷峻地打断道:“我名银龙,我是来接我家哈勒尔的!” 在场除了阿尔芒以外的三个凡人都倒吸了一口气——银龙此名,在青虚大陆上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虽然眼前这位身上也没有什么过于夸张的威压,显然和因珀章闲、尤迦罗许一样,是个自行低配版。 不算刚刚自封神帝的那货,当代诸神中的大部分,其姓名是不为人所知的——那是他们自己刻意隐藏消抹的结果。 只有两个人是例外,那就是战神哈勒尔和百兽之神银龙这对神奇的“神侣”,他们名字暴露的过程非常的奇葩。 当代诸神作风相当低调,展现“神迹”的次数屈指可数,其中有一次就是由他俩造就。 那一回战神和百兽之神因不明原因(其实神祇们都知道那是因为银龙自己喝高后骗哈勒尔和她一起喝了加料的酒),在北方阔海上现身并展开了长达两天两夜的激战(双重意义)。 完事后,他们还在某座冰层融化的荒岛上留了两个“风情万种”的签名。 当然他们的战斗并没有尽全力,选的地方也隐秘保险,本来除了打崩冰川导致涨潮以外并不会造成什么危害。 可恰好那时有个出自望月帝国的宗级后期,因为遇到瓶颈而踩着一根浮木出海散心——是的,别说神级情侣的交流方式别具一格了,就连宗级高手的散心方式也是如此地清新脱俗。 然后那位宗级就被卷入了那场宏大的“交流”之中,他也是个头铁的,明知道战斗的源头是超越圣级范畴的存在也没有逃跑,楞是手脚并用抱着那根浮木在外围翻滚漂流了一整天,远远观看了那场神之激战(前半部分),还从中得了启发一举突破到圣级。 突破后他感念两位神祇的恩泽,一路追寻到那个面目全非的荒岛,然后看到了那串他花了好长时间才认出来内容的,巨大的、“风情万种”的留字。 ——“神迹啊啊啊啊啊!!!” ……从此,哈勒尔和银龙之名被载入史册。 (负责舆论管控的光明神冕下:……反正哈勒尔是个大众名,银龙也不是本名……反正我不管了,X的爱谁谁管!!) 见她那么干脆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尤迦无奈传音道:“……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的吗?” 罗许也在她身边同步递出一个不满的眼神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银龙满不在乎地说:“千百年来盗用银龙名号的人不知几何,我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这不就行了?” 这理由好像也太牵强了点? “而且——”银龙原本冷峻的面容就像杂技变脸一样,忽地绽放初一抹少女怀春似的甜美微笑,涂着深红甲彩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戳着手下的蛇头。 蛇:“嘶??” “我此行是要从水深火热之中,接回我家英俊潇洒的哈勒尔的,如此值得纪念的珍贵时刻,又怎能用谎言将它玷污呢?。” 章闲在一边默默翻了个白眼,催促道:“行了,快带路!” 银龙:“好叭!” 然后她拍了拍蛇头:“走啦小绿!” 那条绿油油的蛇应声膨胀,变成了一人抱不过的“大绿”,驮着银龙如同一根绿箭一下子窜出了老远——答应了快带路,那就真的带得很快,沈良铭他们差点没反应过来。 尤迦体谅他们对银龙这个奇葩的不适应,直接使了个大规模的风术将一群人打了包一齐追上去。 林睦在狂风中紧张地说:“这太浪费术力了我们自己可……” 他话未说完便双脚落地,尤迦:“到了。” 他:“……噢。” 此地是一个半坍塌状态的矿洞,洞中有浑浊的积水,因为有水的原因,这附近并不像外面那么荒芜,而是生长着凌乱而颇为茂盛的野草。 矿洞的东、南、西、北方各插着一根刻满符文的细长木棍,那是银龙所设下的术阵。 因珀往洞里看了一眼:“里面还没有‘东西’。” “马上就有了,”银龙施施然地倚在小绿身上,回答道:“那空间是水属性,入口一直在地下水脉中巡游,还有一两分钟就会到达这里。” “我本想先将它定住,再对你们的后知后觉姗姗来迟嘲笑一番,倒是没想到你们来得还算准时。” ☆、重湖开 果然如银龙所言,约摸一分半钟后,周围的空间突然出现了一阵细微的震荡,四根木棍上的符文随即爆发出耀眼的银光,一下子盖过了昏黄的火光。 而后随着一阵难以名状的刺耳声响,矿洞中骤然激荡起一团高逾十米的水花,朱以彤及时在头顶展开了一面屏障,避免众人被浇成泥巴色落汤鸡。 不,不对——那落下的水并非废弃矿洞中浑浊肮脏的积水,因为那矿洞不知不觉已成一汪澄澈微碧的水池,就如同从广袤的湖泊中割下的一小块。 那就是异空间重湖的入口。 因珀将三枚重湖之钥分别掷给沈良铭、朱以彤和林睦,说:“站到那水池边上。” 林睦困惑:“为什么是我们?” 即使他是这三人里面全程最懵逼的一个,但章闲那几尊大佬远远强于自己这种事他还是清楚的。 “因为必须由你们来做。”说话的是阿尔芒。 经历了这些时日,朱以彤和沈良铭已经大致能理解这群人的目的和理念了。 无非就是,无论面对何种强敌,人都要靠自己走出一条路来,如果做不到——那至少要让大多数人相信这种可能性。 越是宏伟的目标,就越是要相信自身,才有可能达到。 朱以彤心情复杂地低声说道:“这是要让我们做虚假的英雄吗?” 这种问题,无论是让一上来就掉马甲的银龙、“千年老巫妖老幽魔”、不知道到底是啥但一看就不简单的尤迦和罗许中的谁来回答,都不免令人感到某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但若是让阿尔芒来答就不同了。 “你们三人都是宗级,在人中已经是难得的高手,你们的力量足以开启重湖,只是或许要多花些时间。” “你们就是英雄,不是虚假的。” “但天外有天,如果有人出手助你们将原本就能做到的事做得更好,那就跟指路一样,是一种过来人的善意提点。” “无论是修武还是修术,过程中都少不了请教和精进,这一次也并无不同。” “你们应该做的是接受它,然后记住它。” “然后你们就是比片刻前更加强大的英雄了。” 不愧是原望月帝国首相、演说的行家。 银龙看着那三人在这番言语过后再无疑虑和犹豫,手持重湖之钥走到了各自位置上,颇感意外地传音道:“哦?这人嘴皮子不错嘛。” 她看向因珀:“有你当年风范啊。” 因珀谦和地微笑道:“没有没有,过奖过奖,这顶多也就只有我当年一半功力而已。” “……” 沈良铭三人将力量注入手中的重湖之钥,低声念出了那早已被尤迦罗许和内阁探子各自查了个底朝天的“绝密咒语”。 但重湖是个相当庞大的异空间,开门所需的力量可不少,急促的力量流失让他们脸色苍白。 不过就如同阿尔芒所说,这种压力尚未超越他们的可承受范围,只要集中注意力扛过去自然就能成功。 此时,因珀、章闲和尤迦分别将手掌按上他们的脊背,如同注入了一股温暖的涓涓细流,引导他们更加精准巧妙地运使有限的力量。 有了三位大佬之助,打开重湖所花费的时间和力量比他们自身所预料节省了近三分之一。 在水面所迸发的耀眼光芒之中,他们凝神努力记住方才接受引导时的感觉。 但能够精准寻到重湖入口之处者可不止银龙,还有这道封印的参与者们,入口打开同时,后方也传来了一阵隐秘的脚步声。 章闲:“走!” 众人立即以最快的速度跳入水面,并在全数进入后利用重湖之钥动手封住入口。 然而就在入口即将完全关闭之时,一颗不明圆球忽然越过最后的一丝缝隙闪电般飞入。 那是一种便携版的微型传送阵,常被用于战斗中的短距传送,因珀立即招呼过去一颗火球,距离角度足以使其当场碎裂或被冲击力推出入口。 然而对面的肃枭当着大火球硬是发动了传送阵,圆球传送阵瞬间被替换成他的身躯。 要知道,身处异空间夹缝中他无处着力,而方从传送阵中出来要使用术法也需要时间,而此时火焰已经燎到了他的头发。 他双臂交叉护住头部生生受了这一炸,后背砰地撞在了被封闭的入口上,口鼻顿时喷出了鲜血。 但他仍是硬气地一声不吭,挺身就要追向章闲几人,不过异空间边缘的力量乱流霎时涌动,将他们无论敌我地席卷其中。 天旋地转,他们只觉得身边一会是沉重的水压一会又是湿冷的风,在重湖之钥的拖拽下,他们一下子穿越了数个层叠的细小空间,终于重重落到了地面上。 惊险的进门方式没有让肃枭丧失半点行动力,在落地同时他手中短剑刺出,目标是离他最近的朱以彤。 朱以彤忍着不适慌忙展开术法防护,但这种级别的防护显然不足以抵挡圣级高手充满杀意的一剑。 沈良铭在她背后出刀,宽刃长刀峥嵘越过她的肩边,在肃枭短剑突破术法防护的瞬间与之相击,朱以彤则一手酝酿好风术另一手抱住他的腰。 他们打算利用对击的反冲力辅以术法拉开距离,肃枭却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在电光火石之间将短剑转正握为反手,把沈良铭的长刀往下一扣,同时另一手厉掌击出。 危机之刻一股力量将他沈良铭两人往后拖去,朱以彤立即趁机将手中风术击出,沈良铭也全力劈出一阵刀风,勉强挡住了肃枭的追击之势。 出手拖人的是因珀,他朝其他人摆了摆手,道:“去吧,这里让我们来。” “我们”的另一个人,自然就是章闲了。 第一次参与到这群人行动之中的银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你们一起?那不是欺负人吗? 因珀:说什么呢?我们只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尊级而已呀! 沈良铭和朱以彤为刚才的救命一拖道了谢并各自说了声:“请小心。” 然后一行人就在银龙的带领之下敢向战神哈勒尔被封之处。 肃枭打量着留下来“断后”的章闲和因珀,眼神尖锐而又轻蔑,其中的意思大概是:你就是那个藏头缩尾的术师? 我已经见过你们的把戏了,这一次,你们难道以为还能得逞? 不过就是两个尊级而已,两招就让你们扑街! 他并不是那种喜欢在战前逼逼的话痨,所以一言不发,将千言万语都浓缩在一个眼神之中。 对于他这个浓缩眼神,因珀和章闲却是更为不屑。 ——我俩活了那么久,套路什么的,又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呢? 章闲抽出微寒剑,竟是反手将其丢给了因珀这个“藏头缩尾的术师”,后者一手持微寒,一手拎起原主索耶那把流水线合格品。 因珀掂量着纤细的微寒,微笑感叹道:“唉呀,还真的好轻呢。” 肃枭:“?” 其实,因珀和章闲已经很久很久不曾一起御敌了。 ——越津城中扫荡哨所和杀暗杀者那场不算,那根本和“御敌”不沾边,就是虐菜而已。 大敌当前,他们却没什么紧张感,也正因为没什么紧张感,他们不自禁地遥想起当年,彼此的第一次并肩之战。 —————— 那时青虚大陆用的还不是新历,而是天神历。 时间是天神历715年7月。 还不到黄昏,惨烈战后的营地之中过早地燃起了篝火,为了处理食物、药物和净水。 青年的女性医官兼军官在伤兵帐中,席地而坐为重伤者熟练迅速地处理伤口,同时一心二用地对身边的传令兵下达指令,分配所剩不多的物资,调整防线阵型和斥候的活动范围。 为了方便行军作战,她一头刺猬似的短发,但圆润清丽的五官线条仍是使她的气质堪称柔和——尤其是在她轻声安抚伤患的时候。 为了方便为人诊治,她所着衣衫袖子很短,露出了大半肌肉结实、修长匀称的手臂,皮肤上留有或新或旧的大小伤疤。 但那确确实实是一双属于疗愈师的手,面对每一名伤患的时候,都是那么干净,有力,而又轻柔。 完成了下属把握不足的重伤者诊治后,她刚用凉水洗了把脸,就听亲兵通报:统帅到了。 她擦干脸上的水,披上一袭常服灰袍就赶去接应。 神战时代位于青虚大陆东北的汹溶国曾是“三大龙头”之一雨神的领地,现距离雨神陨落已过了三年,汹溶国已成了其余三国口中的“无光之国”、“神厌之地”。 因为当时在大部分人看来,侍奉神祇是人之天职,神的眷顾,是人最高的荣耀, 并不是说其他的神祇不想吞并这片土地,而是汹溶国军控制了王室,以一众高手与雨神一派的遗产为倚仗,与夜神的长明王国结盟,全力抵抗天神的天谕帝国入主。 而汹溶国军之首,便是此时到来的这位统帅因珀·海里恩。 因珀是来察看前线状况的,并没有摆上位者的谱非要等人恭敬相迎,疗愈师走到一半就遇见了只带了两名亲兵的他。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金发灰蓝瞳,五官线条俊美而锋利,腰间左侧配有两柄长剑与一架弩机。 ☆、旧时景(1) 因珀·海里恩,这位尚且年轻的统帅从不会板着一张脸刻意威严,事实上他在表情管理上是个实用主义者,就像现在面对重要的下属,他就自如地展露出了温和又不过分亲近的浅笑。 “统帅。”疗愈师说道。 军队掌控下的汹溶国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军人和官员见了上级一般也只是打个招呼颔首行礼罢了。 而因珀这位上级也朝她点头道:“章副团长。” “是,”时任汹溶国军第三军团副团长的章闲应道:“您要从哪边开始看起呢?布防还是补给?” 因珀却首先问道:“诺德团长呢?” “团长战死了。” 章闲说着,目光投向不远处整齐排列,准备火化的战士遗体,他们所说的诺德团长就在那里。 那些遗体皆以灰或黑的布块整齐覆盖,已分不清谁是长官,谁是兵卒。 很快,他们就能远离痛苦纷争,一同回归山川大地。 因珀朝遗体鞠躬致意,而后视线收回重新放回章闲身上,他察觉到了这位疗愈师出身的军官望向战友遗体的眼神。 那并非会压垮自身的沉重悲恸,亦非久经战场之人身上常有的麻木,而是仿佛静默目送老友步步行远般的怀念之色。 这个人,倒是在战火带来的痛苦中,沉淀出了一个不错的灵魂呢,因珀心想。 他说:“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第三团的团长了。” 当然了,这番任命并不是因为区区一个眼神,一军之统帅是不可能那么唯心的。 这是综合考虑能力、战功、资历等条件之后,所得到的理所当然的结果。 所以,章闲看起来也并不意外,她平静地答道:“是。” 他们一边前往前线区域一边继续交谈。 因珀问:“你还是在兼任指挥、战将、疗愈师和内务吗?” 说真的,他对章闲此人的印象颇为深刻,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串夸张的兼任。 章闲:“目前,是的。” 因珀劝道:“作为军官,你不用把太多事务揽在自己身上,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多给后辈锻炼的机会——比如说,内务是最容易交付出去的一项。” “您说得对,其实我确实曾挖到一个管理内务的好苗子,带了两个多月,好不容易挑上了大梁,”章闲轻叹一口气:“但他身体不太好,上周不幸中了流矢,没撑过去。” 因珀:“还有能用的人吗?” 章闲:“有的,只是还需要锻炼一段时日,我会安排好,请统帅放心。” 巡视完一遍前线之后,因珀很满意地没有发现任何毛病。 离开之前,他问新任的第三团团长章闲:“你认为,下一个敌人会是谁呢?” 这算是考核,也是在征求意见。 章闲毫不犹豫地答道:“雪神祭司,或者雪神本人。” 这是天谕帝国和长明汹溶联盟爆发大规模战争的一年,现在由于双方皆是损失惨重,处于短暂的休战状态。 但休战绝不会持续太久,上半年间,天谕帝国在汹溶这边吃了不少苦头。 天神定会派出更强者,甚至是某位神祇来为他之一方雪耻,但又必定拉不下脸来请自己的神祇盟友来对付汹溶这样卑微的“神厌之地”。 因此雪神军团就是一个理想的选择,因为雪神本是天神的教皇,在踏入神境之后仍是效忠于天神的附庸神祇。 翌日,章闲首次以汹溶国军三大军团团长之一的身份,参与了战前会议。 赴会的她换上了一身武人打扮,着法宝轻甲,腰配长刀,显得英姿飒爽,但在无需战斗的此时,她的神色却偏偏是恬静而又温雅。 在常规的排兵布阵问题上他们早有结论,这次会议的主题是针对极有可能出现的敌人——雪神军团的对策。 明明即将到来的对手极有可能是俯瞰众生的神祇,他们却完全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恐惧。 “雪神是一位高超的术师,他的下属与信徒也偏擅术法,”因珀说:“用战士的手段去硬扛顶级术师是很吃亏的,但是看看我们的阵容——” 他点了点第一军团团长景濯:“战士;” 点了点第二军团团长贺华芳:“战士;” 又点了点第三军团团长章闲:“当战士用的疗愈师。” 点完直属的军团长之后,他又将军团长之下,或者军队编制之外的顶尖术师细数了一遍:“契尔的术法偏重大范围防御和辅助,无法在大敌当前时控场;陈露耐力欠缺;季书、杰米亚和文珠修为不足……” “所以,我方能攻能守能控场的圣级术师就只剩一个,”腰佩双剑的汹溶国军之首,著名猛将因珀·海庇恩得意地微笑着点向自己:“——那就是我了。” 对此,军团长们的反应是—— 景濯:“知道了知道了,我们都知道你是贤者伍德的传人,可厉害了,我们都知道的。” 贺华芳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嗯嗯,没错,可厉害了。” 景濯:“芳姐,你也太敷衍了。” 章闲不知道该说什么:“……哦。” 因珀:“哦?” …… 虽然偶尔会像这样开些调剂式的小玩笑,但能使国家在无神庇佑的状态下屹立不倒,汹溶国军高层必定还是靠谱的,仅仅几个小时的会议,他们就拟定了针对这种状况的战策共九条。 在这九条战策中,章闲大多被放在了防御和候补的位置上,毕竟她是在战争中仓促上任,总该有些时间适应军团长的位置。 而且因珀和其余两位军团长修为都已臻圣级后期,而她尚处于圣级前期,堪堪摸到中期的边。 再说了,战中的防御和后方支持同样重要,而章闲的性格,其实很适合担任这样的角色。 总之,无论从那一个角度想,这般安排都是相当合理的。 然而他们等来了最坏的一种可能性——来犯者不是“雪神祭司‘或’雪神本人”,而是“雪神祭司和雪神本人和人数超五万的军团”。 而且敌人相当奸滑,雪神祭司戚穆率麾下高手五人先行突袭,成功牵制了打前锋的景濯。 在激战的戚穆和景濯背后,辽阔荒芜的原野上,白浪一般的雪风平地而起,雪神军团齐整肃穆的步伐从中传出。 强悍的神力在被雪暴占领的天空中燃起,整齐而高昂的呐喊随之响彻: ——“愿以此身,映照天光!!!” 因珀瞳孔一缩,翻手取出常年被收在储物法宝之中的法杖“千年月桂”,那是一支其貌不扬的木杖,无论是形状还是长短都像极了老人的拐杖。 因珀握住杖尾,圆润的杖头直指前方。 浑厚术力经千年月桂化作最锋利的箭矢,穿越戚穆在战中刻意制造的狂风乱流,如流星般没入那片白雪翻涌的天地之间。 与广阔的天幕相比,他的箭矢显得渺小如牛毛,却又明亮如星。 雪神翻涌的神力在关键瞬间出现了小半范围的紊乱,而后雪浪仍是陡然散开,所过之处万物冻结,朝汹溶国境的范围直扑而来! 因珀:“契尔!” 术师契尔借助雷神遗物积云盾迅速构筑了大型防御术式,但在强悍的神力之下,也不一定能撑持多久。 再看雪神军团那一边,方才白雪笼罩的大地已被一片赤红取代,那是泼洒的鲜血。 本五万有余的雪神军团此时仅剩三分之一,死者已成灭国大阵的祭品——剩下的这三分之一,也是因珀全力一击扰乱施术的成果。 残留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微不足道的白雾,在剩余兵卒毫不动摇的前进践踏下迅速消散。 汹溶边防军之中,将士们在长官令下立即脱去金属防具,吞下驱寒药物并运起内力抵御严寒,但仍不断有修为不足的人倒下,与脚下的冰雪永远地融为了一体。 这还真是令人荣幸的大手笔啊!因珀心想。 将雪神一脉全部派出,还将军团兵卒用作祭品,这就意味着天谕帝国的南疆必然会出现薄弱点,天神看来是铁了心要让汹溶这个反抗神治的国家一夕覆灭了。 为此,祂终究是一点一点放下了那端得死紧的高贵脸皮。 撑持着防御大阵的契尔焦急地喊道:“统帅,现在要……” 因珀:“冷静,契尔。” 他迎着凛冽的寒风,侧身回望身后的将领们,脸上竟依然带着笑容。 “这不是很好吗?”他说:“继洛尔特和欧塞之后,我们即将迎来第三个战果,这一次不是‘近神者’,而是真正的神。” “——这个战果,将会把人之国的希望,带到青虚大陆所有人的面前!” 因为对方动用了强大的广范围攻击,汹溶国必须耗费力量防御,并组织本已退出五里的居民继续往东撤。 这是虽然明知是圈套也必须要做的事,否则即便胜了雪神军团,他们也会输掉这场战争。 毕竟真正让天神忌惮的,是他们耗费无数心血所建立起的这样一个“人治”的国家,若是失了人心,汹溶必将再度沦为任神宰割的一块肉。 于是,他们动用了第八战策。 ☆、旧时景(2) 因为三大军团长中内力性质与契尔相性最佳的是贺华芳,需由她留在后方指挥大军,并随时在术阵支撑上给予支持,所以这也是唯二需要新任军团长章闲走上最前线的战策之一。 “统帅,要带上无虹吗?”贺华芳问。 “我有千年月桂就够了,无虹对雪神针对性不强,况且这一次我要站的是术师的位置,章闲又不曾与它磨合,带去反而容易被夺。”因珀摇头道。 “无虹仍是由你拿着,芳姐,你是最后一道防线。” “是!” 因珀和章闲翻身骑上两匹魔兽马——两千年后高阶魔兽已基本绝迹,但在神战时代魔兽要常见得多,有猎食人类的,也有被人驯养成为坐骑的。 这两匹魔兽马载着两人踏风疾驰,直直闯入了前方第一军团与雪神祭司的混战带。 此时戚穆麾下五人已折损三人,景濯已稳占上风。 章闲长刀出鞘,凌厉刀光落入戚穆肩关节之处,因珀右手持法杖,左手拔剑横斩,利落地将敌方大将一剑斩首。 战场之上是不会计较抢不抢人头这种事的,戚穆一死,景濯立即解决掉剩下那两名敌人,第一防线迅速复位,准备迎战雪神军团未被祭献的大部队。 而因珀和章闲继续向前冲锋。 空气越来越寒冷,皮肤无时无刻不像是被利刃剐过,他们各自又取出一颗药丸吞下。 雪神制造的严寒非同一般,属于一种能够轻易侵入脏腑经脉的无形攻击,汹溶国军为此分发了一批辅助御寒的药物。 这些药物根据不同修为层级的承受能力还区分出了不同的药材配比,基层士兵所用到此时他们两人所服的药丸,全都是由章闲主持进行调配的。 “而且,你从一年前就开始准备这个药了,真是令人感动。”大战当前,因珀还有心情闲聊。 诚然,汹溶国中圣级前期至中期的高手不止章闲一个,但不得不说,章闲这样的疗愈师,已经发挥出了她独特的价值,做到了很多其他人做不到的事。 章闲:“这是早晚要做的事,早些开始准备,可以避免熬夜。” 因珀举起千年月桂杖,增幅魔兽马蹄下力量,魔兽马凌空越过迎面奔来的雪神军团,向白雪翻飞的上空疾驰而去。 下方的兵戈与呐喊之声被他们甩在身后,那是已经交付予战友的战斗,而他们的战场尚在前方。 高空之处不像地面,并未因雪与云雾的层层遮蔽而显得灰暗,晶莹的雪花反射着天光,在柔和的微风中缓慢飘舞。 以两人的视力能够清楚,周围那些细小的雪片全都是规整的、完美的六边形。 而雪神本人就凌空屹立于白雪之中,他一身雪白劲装,就连双手都戴着白手套,面容以术法掩盖,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雾气。 他并没有像因珀和章闲见过的很多狂信徒那样,一照面就喊着异端扑上来。 “为何要反抗神?”他开口发问:“你看此处美景,这是唯有得神眷顾,才能达到的高度。” 他的嗓音清澈,听起来尚有年轻的感觉,但语调漠然,就如同他力量所成的冰雪那般冰冷。 因珀答道:“并不是达到这种高度才能看见美景,只不过是神的阴霾笼罩了大地,让人民再无法仰望天空罢了。” 雪神并不恼,而且他的话语间,似乎并未将自己划入神的范畴之中:“那是神的鞭策,只要全心全意为神奉献,就能……” 章闲插话道:“就能像他们那样吗?” 她说话时,四指并拢朝下方那片被祭品之血染红的土地一比——即便那是敌人,而且是已死的敌人,她也没有做出用手指指人这种又不敬之嫌的举动。 章闲和因珀都以为雪神以“为神奉献是他们的荣耀”这种信徒,尤其是天神的信徒常用的论调来辩驳。 但雪神没有,他只是沉默了几秒,而后手中化出一柄长戟,结束了这个话题:“来吧。” 这并非因珀第一次在战场上直面神祇,却是首次历经与神祇之间不死不休的死战。 上次面对火神时,他是站在前方的战士之一,而这一次,是章闲冲锋在前。 章闲是第一次面对神祇,却是凛然无惧。 年轻的军团长挥刀的身姿英勇凛冽,此刻的她,是一名战士。 但当因珀看见数次面不改色地瞬间恢复自己豁开的腹部、折断的四肢,并吞下禁药爆发出逼近圣级后期的力量后——不,她果然还是个疗愈师。 全大陆第一凶残的疗愈师。 这场激战从空中一直打到地面,大片的天空被耀目光辉占领,大片的大地在巨力之下面目全非。 战斗持续了足有大半日,终于接近尾声。 因珀艰难完成的封禁之阵将雪神压在了阵中心。 雪神面上遮挡用的雾气散去,露出了一张和破损白衣下的皮肤一样遍布疤痕,面目全非的脸庞。 谁能在神身上留下不可愈合的疤痕? 唯有另一个神。 雪神因曾经作为天神殿教皇的身份,是如今诸神之中唯一有真名流传的一位,与真名一同广为流传的还有事迹。 多年前尚位居大主教的内斯特·伍德曾被西南的石神俘虏,三年间受尽折辱,后来他带着浑身的伤疤回归祖国,爬上教皇之位,甚至最终步入神境。 当初几乎灭顶的苦难被传唱作无上荣耀。 而苦难的罪魁祸首石神,却是向天神俯首,成了天神重要的下属与盟友。 内斯特仅剩一只的眼瞳是湛蓝的,和因珀那种深邃内敛的灰蓝不同,是相当艳丽的色彩,就像晴空下的大海一样。 然而,那片大海已经凝固,浑浊。 很快,终于要彻底变作一滩污浊的死水了吧? 他朝西方伸出手,依然缺乏抑扬顿挫地轻声说道:“天神……给我……最后的命令吧。” 而后,他的瞳孔中有一颗细微的白色光点一闪而没,即将凝固的大海再次沸腾。 他在大阵中猛地翻身站起,顶着不断挤裂骨骼的重压再度握紧长戟朝因珀掠去。 因珀调动所剩不多的力量接连轰出三道术法,其中两道被闪过,最后那道带出了一蓬惨烈的血雾,但仍未能阻挡内斯特逼近的脚步。 因珀放下千年月桂拔出腰间双剑,迎向雪神长戟。 大阵边缘,章闲挣扎着喘息着撑起上半身,抬起脸来,不光嘴角,她眼鼻耳都渗出了血,但眼中战意仍在。 因珀拔出了剑而她刀已脱手,因珀放下了千年月桂而她拿起了法杖。 她咬了一下嘴唇让自己保持清醒,将那把平平无奇的短杖指向近身搏斗中的两人,一字一顿地吟诵出咒文。 内斯特在激战中忽感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攥紧,同时体内力量突然出现了一瞬的凝滞。 就在那一瞬之间,因珀格开了他的长戟,一剑没入心脏。 神之长戟铿锵落地,随着生命消散而四溢的神力化作漫天飘舞的白雪,内斯特的身躯倒落于地,落下的雪花被鲜血浸染。 他缓缓闭上了无悲无喜的独眼。 那句话曾是他热忱的信仰,后来逐渐被冻结成机械的准则,直至身死之时都不曾摆脱。 ——愿以此身,映照天光。 因珀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咳出了大口的血,那血立马冻结成赤色的冰,在下巴上挂了一大块。 确认雪神死亡后,他转身趔趄地走到章闲身旁,将她从迅速堆积的雪中扶起,感觉到她脉搏极为虚弱。 他问:“还好吗?” 章闲不是太好,她将手伸向腰间的其中一个药包,但雪神死亡时释放的严寒直接冻住了她开裂的虎口,她指节僵硬握不住东西。 因珀替她抽出了一小管药剂,怕她看不清特意将药剂凑到她眼前:“是这个吗?” 为了节省力气,章闲只做了个“是”的嘴型。 因珀将药剂注入了她的上臂。 她四肢微微一抽,瞳孔收缩倒吸了一大口气,又立即呛咳出大口的血,不过心跳脉搏和体温都有了立竿见影的显著上升。 因珀心中感叹疗愈师的技术还真是神奇,一边忍受着伤处的疼痛和寒冷带来的僵硬,准备将章闲背起。 章闲看出了他的强撑,示意他也可以来一管。 因珀来了一管后差点当场扑街,他愣愣地慨叹:“呀,好刺激。” 章闲动了动嘴角,好像是笑了。 战斗已经结束,无论是他们的战斗,还是军队的战斗,只是地形丕变,雪神残留的神力旋涡又让术法搜寻变得困难,同僚们要找到他们相比还得花上一段时间。 他们艰难地跨越被刚才那场大战直接炸成山岭悬崖的大地,一步步远离严寒旋涡的中心。 周围变得不那么冷后,又开口说起话来:“你拿出最后那两颗药的时候,不是说出不了事的吗?” 除了将心中疑惑问出以外,这也是为了给自己和章闲提神。 章闲气若游丝地答道:“不是没死吗?” 因珀:“没死就不算出事了?在远离友军的地方失去行动能力,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亲爱的 “药是按我自己的极限做的,你修为比我高,你能动……输了都要死,赢了你带我回去……”章闲休息了一下,又补充道:“我算好的,放心。” 因珀失笑,想起战中自己两人瞬间爆发出的,那股将堂堂雪神压入阵中的庞大力量——当然他们现在就尝到代价了。 该说不愧是疗愈师吗? 不,这样的疗愈师可不多见,该说是绝无仅有也不为过。 该说,不愧是章闲。 “我记得,你出身长明,还为菲登公国效过力。”因珀话题一转。 章闲:“嗯。” 菲登公国曾是天谕帝国的附属国,因得罪天神殿而投靠了当时尚在雨神统治下的汹溶国,但结果还是灭了,而且灭得相当儿戏。 这段履历不是什么秘密,在整个大陆都剑拔弩张的情势下,被拿出来做个立场审查是很正常的事。 然而因珀的下一句话却并非任何关于立场的询问或试探,他只是问:“你喜欢现在的汹溶国吗?” 而且,语气还挺期待的。 章闲稍愣了一下,然后肯定地说:“喜欢。” “真希望,能看着它长大,强盛。” 因珀知道她用的那些提升力量的药有不少都是折损寿命的,便忍不住提醒道:“那你可要小心点了。” 此时,他们已能远远看见带队找来的贺华芳了——他们已经安全了。 章闲听明白了因珀那句“小心点”的意思,用最后的力气支撑着答了一句: “如果现在就认输……还谈什么……以后呢……” 因珀摇摇晃晃地侧身靠到半截树旁,脱力地坐下,唇边再度涌出的血渗入早已惨不忍睹的衣上。 他心情颇佳地露出了真情实意的微笑,对背上已然垂首昏迷的人赞同道: “说得好……” “我必会用我们付出的一切……创造未来……” —————— 而两千年后的现在,昔日的抗争者,今日的神祇,披着一层凡人的皮,站在了企图破坏他们所创之“未来”的人面前。 不约而同地回想起某段往事后,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拉了一下手,那是一种并不张扬却习以为常的亲昵。 一言蔽之:老夫老妻。 肃枭再度:“??” 章闲:“这次我(这张皮的)修为比你高啊,说不定要我背你回去。” 因珀的反应是——一脸期待:“好啊!来!药给我!!” 章闲:“……” —————— 因为规则与现实世界有所不同,异空间的内部环境大都很神奇,这个“重湖”也是同样。 乍一看只是平整黑泥地和白茫茫的天之间一曾雾蒙蒙的空间,其实半空中却浮动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水团子,它们并不怎么反射光线,一定得靠得很近才能看得见。 若是不小心碰到倒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危害,只是这些水要比现实中的水重上不少,沾得多了会让手脚略微发沉。 其中还有少数,隐约包含着石滩、树林、宫殿等各色景致,瞧一眼就仿佛印在了视网膜上一般,再看前路也成了半虚半实的石滩、树林、宫殿,要过好一会儿才会消去。 尤迦提醒队伍中的四名小朋友道:“那是迷惑用的小空间,如果没有重湖之钥强行闯入,极大概率就会迷失其中——精神力不够就尽量别看,看多了会傻!” 他们越往前,这样的水团子就越多,走了大约两分钟,银龙说:“到了。” 她的神情依然冷峻,声音却略含兴奋,放在一起就有种奇异的割裂感。 朱以彤抬头打量前方,不确定地说:“是带幻术的屏障?” 本准备动手的尤迦:“是的,你可以试试。” 朱以彤点头,稍作思考计算后使出了一个解封系术式组合,无形的屏障在她的术力之下层层瓦解,最终化作一层崩溃的水流哗啦拍在地上,露出了其中光影错乱的内芯。 却有三道冰梭瞬间从四溅的水花中射向朱以彤之面门! 站在一旁的罗许随手一抄便将三枚暗器都捞了过去,冰梭子上隐隐流转着灰紫色的光,代表其中含有重到藏不住色泽的剧毒。 但她浑不在意,因为和章闲他们的情况不同,她所用的身体毕竟不是真正的凡躯,对各种伤害的抗性都很强。 而且(除了生命之神外),没有人比我和姐姐更懂毒药——罗许。 她将冰梭往后一弹丢进其中一个迷惑小空间里,然后稍一运力将侵入皮肤的微量毒素逼出。 而尤迦则对朱以彤笑道:“解得不错,但即使得手也不能放松警惕啊。” 朱以彤有些惭愧地说:“是。” 尤迦:“我们只是‘普通的’卖艺人,不要那样跟我们说话!” 在他们说话间,银龙已经一马当先地走进了那团光影之中。 那其中其实就是在一个空间中圈出来的又一个小型封闭空间,他们此行的目标——被封的战神哈勒尔就在其中。 这小型空间不止漂浮着水团子,脚下也有一滩到膝盖深的水。 甫一进入,几人就看到了一个模样非常庞大夸张的术阵,散发着沉重的神级威压,那是神帝石断云所设的,说是里三层外三层都不为过的封印阵。 而在封印阵的中心处,一个白花花的,拉丝面的椭圆球半浸没在水中,其上还捆着好几条脚腕粗的锁链。 唯一未曾直面过神祇的林睦扛着那沉重的威压,仍是忍不住问道:“那……那就是战神冕下吗?” 战神冕下是属蚕的吗? 那根本就是一个大白茧子呀? 猜到她想法的尤迦似笑非笑:“是呀,那茧子可舒服了,躺进去睡眠质量特别高,你看,就连哈勒尔都一睡不醒啦!” 银龙:“那是自我恢复!” 开完玩笑,尤迦开始指挥人干活。 阿尔芒现在的武力值太低,就负责放哨留意外边了。 而其余的三个小朋友则需要帮忙分散那个庞大封印阵针对外部攻击的火力,让尤迦和罗许得以针对术阵的关窍之处削弱其力量,让银龙得以突入其中。 一阵电闪雷鸣刀光剑影后,银龙矫健的身姿腾挪飞掠,终于进入了封印阵的中心之处,也就是战神哈勒尔大白茧子自封旁。 话说她不止所画的符文会发银光,处于战斗状态时身周也仿佛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华。 ——终于知道这个穿了一身金红的“银龙”到底银在哪里了。 越是往里脚下的水就越深,石断云所设的层叠封印阵尚未消除,若是在其中动用力量悬浮又会招惹火力,所以银龙是淌着水走过去的,此时水面已经淹没到她的腰部。 她高高举起手掌,众人见状还以为她是要发威直接破开封印,结果她对着大白茧子就是“砰砰砰”一顿拍。 又是那怀春少女般的娇俏语气: “亲爱的,我来啦!快出来!!” “还没睡够吗?快出来!!!” 众人:“……” 不过确实,那层壳子是战神自封之茧,相当坚硬,当初石断云多番尝试依然无法将之打破,自然是叫醒沉睡中的哈勒尔,让他自行解开更为节省力气。 银龙的那一顿拍也不是单纯地拍,大白茧子并不排斥她的力量,因此她可以通过茧丝间的细微缝隙将力量注入,简单来说就是拿针戳一个睡死的人。 在她的“深情呼唤”之下,大白茧子终于有了响动,首先是由轻而重的心跳般的搏动,而后便是咔嚓咔嚓的碎裂声——会发出这种声音也不知道那究竟是算茧子还是蛋壳。 终于,自封破碎崩解为烟尘,露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但与此同时,作为封印阵的一部分,原本捆在大白茧子上的锁链也陡然收缩,捆在了里头的那人身上。 烟尘散去,旁人总算看清了战神哈勒尔的真面目,他身材健硕,面容却是在西北民族长相中算比较斯文俊秀的,只是封在茧子偌久,脸上长出了邋遢的胡渣。 乍一醒来他眼神还有些许茫然,所着战袍破破烂烂,染着干涸的血迹,半身泡在水里,又被破封时炸开的水团子浇了满脸,身上还捆着锁链,真是好一个英雄落难的狼狈模样。 ——如果忽略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股深邃沉厚,在出封瞬间就一路扩张到小空间之外的庞然神力的话。 银龙站在久别的伴侣面前,与之沉默对视半晌,忽地轻轻倒吸一口气,一把扑到了对方身上。 她涂着深红甲彩的指尖划过哈勒尔湿漉漉的胸膛,她的大蛇小绿也打出了经验丰富熟练无比的配合,从主人肩臂游走到另一位主人身上,在哈勒尔脖子上缠绕了一圈,将冰凉的蛇下巴抵在其喉结旁。 小绿:“……嘶……”。 生活不易,连蛇蛇都要下海了。 银龙用脸颊贴着他挂着水珠的胡渣,深情地说道:“亲爱的,今天的你也好可爱,不如——” 哈勒尔侧头与她深情对视,并认真地说道:“亲爱的,你好变态。” 众人:“……” ——终于知道这个穿了一身金红的“银龙”到底YIN在哪里了。 ☆、送人头 就在战神哈勒尔呼应银龙的深情呼唤,自封大白茧子开始搏动的同时,负责看门的阿尔芒看到了因珀和章闲。 他们相互扶持着走来,看上去受了不轻的伤,白衣会议上沾了大片的血迹。 阿尔芒开口道:“两位动作可真快,肃枭怎么样了?” 因珀说:“重伤,被他的属下拖回去了。” 阿尔芒:“他的属下也进来了?” 因珀的话音有几不可察地的短暂停顿,他说:“是,但我只见到了两人,而且他们都已离开。” 此时章闲踉跄了一下,因珀拉了她一把。 阿尔芒面露担忧并抬脚朝他们迈步走去:“怎么不给自己治疗一下?” 章闲:“我内力紊乱需要黄萸草,上次给你配的药恰好把存量都用完了,还未来得及补充。” “那便先从我的药包里挑些出来用着。”阿尔芒这么说着,将手伸到腰间的储物扣子上。 掏出来的却是一架弩机,他陡然发难朝对面那两人一通连射,并同时快速后退。 这两人的这番演技应该仍是大部分参照了索耶和段霞,于是从一开始就破绽百出,尴尬得很。 被阿尔芒一番询问后大概是隐约意识到了不妙,那假章闲还自作聪明地搬出药材的事来增加说服力,他们的演出本来就已经暴露干净了,这番话非但不能助他们脱嫌,反而将他们背后的底也给暴了出来。 阿尔芒是义军要员,还是个差点失去因而让人格外珍惜的要员,义军的结构基本完善后,别说药物了,就连他的日常饮食都是机密。 那么又是谁,将义军的机密透露了出去? 阿尔芒虽然经脉修为未复不能动用内力,但臂力已经恢复了一些,眼力更是从未退步,这一通弩机使得相当精准,最初的几箭当真射中了那“因珀”和“章闲”。 “章闲”被射中肩膀和肋间,立即喷出一口血脱力跪倒,而“因珀”被划伤了手臂,但立即反应过来,拔剑隔空朝阿尔芒挥出一道剑风。 阿尔芒侧身,剑风几乎是贴着他的胸口而过,而他眼都不眨,抬手又是一串连射。 那假扮成因珀的人身法不可谓不快,但阿尔芒的箭一直紧追不放,好几次擦着要害而过,逼得他数次闪避。 阿尔芒趁机退入了小空间入口,并朝外面扔了一颗便携式风术阵,在那人面前炸开成大团旋转四散的风刃。 阿尔芒听到了那人的怒吼声,还隐约听到了由更远处传来的另一番响动。 虽然重湖是个结构复杂的多重异空间,但既然已经有两人寻到了此处,那么他的同伴通过他的术法定位而聚集至此也是很有可能的。 阿尔芒微微喘息地看着小空间内的同伴们,以及那现出身形,却仍被困在封印阵锁链之中的战神哈勒尔。 阿尔芒想起了某位神祇在自己面前对战神所作的评价——其实那位神祇并不是个大嘴巴,不怎么会说诸神的私事,但哈勒尔和银龙除外,毕竟这俩都是“名留青史”的公众人物了。 “战神那人挺单纯的,不过心肠好直觉准,没怎么选错过路,他的人生几乎就是打打杀杀,怀着纯粹的心思将这么一件事做到极致后就入了神域。” 想到此,阿尔芒也就没再费力气说什么话,只是侧身朝外头指了一指。 神帝殿百黎分殿的头领肃枭一马当先却被因珀和章闲缠住,这些人想必也是受命强行闯入的。 他们原本的目标应是阻止义军一方找到哈勒尔,但现在战神的神力已然再现,且很有可能那股神力正是神帝殿之人蜂拥而至的“路标”。 那么他们还赶着来做什么呢? 在场者都是耳聪目明之人,外头远处的呐喊已经传入了他们的耳中。 “杀战神!!” “哈勒尔刚破封必定虚弱!” “只要能杀了哈勒尔,那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嘿嘿说不定还能夺个圣物抢个神力!” “大家冲啊!!!” “冲啊!!!” …… 众人:“……” 有些梦话啊,在心里想想就好了,为什么要那么大声地喊出来呢? 也许蠢不是罪,但你们已经蠢到别人了啊! 而“虚弱”的战神哈勒尔面露困惑:“……啊?” 被打断了兴致的银龙感到很不爽,她说:“别‘啊’啦,打他们!” 哈勒尔:“哦。” 他抬手一弹指,一股神力穿过那被尤迦罗许破坏了一小部分,但仍在运转的多层封印阵,射向小空间之外。 那层叠的封印阵削弱了一部分神力,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这骆驼距离瘦死还远着呢,顶多就是两天没喝水驼峰瘪了的程度吧。 那股神力在小空间外爆开,顿时整个重湖皆是一阵震颤,半空中的水团子都晃成了一个个残影。 然后外头就安静了。 尤迦用手打着拍子给那群“勇士”唱了两句挽歌: “你们熊心似海; 你们撞志未酬; 你们扬帆远航; 千里送人头。” 她刚一唱完,外面就响起了一阵平稳的脚步声。 “千里送人头?我没看见人头啊,是千里送骨灰吧?”是因珀的声音。 受肉躯所限,他们两人确实受了伤,但就这种程度相互扶持什么的是不存在的,他俩没事人似的并肩一路走来,就像身上大片的血迹里没有一滴是他们的。 尤迦:“‘送骨灰’就不押韵了,这是艺术处理。” 因珀微笑道:“那就是你的水平有问题咯。” 尤迦还没反应,罗许就撇了嘴,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颗小石子朝他扔了过去。 阿尔芒:“肃枭怎么样了?” 章闲:“跑了。” 在下属们的眼中,肃枭大概是个不可能败退的铁血战士,事实上像他那种少言寡语的将领确实有必要在底下人眼里树立这种形象,这很正常。 因此方才那个假扮因珀的人也不敢用“逃跑”这种字眼,只说肃枭被属下带走了。 但肃枭实际上跟那种宁死不逃的铁头完全不沾边,暗杀者向来难缠,这次没杀到下次继续杀才是他们的正常画风。 但即便如此,能让肃枭逃跑,也能说明当时他被逼到了什么程度。 林睦倒吸一口气:“那可是圣级战士,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要说是战术也太可怕了。” “想欣赏我和阿闲退敌的英姿吗?”因珀仿佛就等着这句话(可是朱以彤等人已经快习以为常了),闻言立即得意地掏出一块留影石:“这次我们录了影哦!” “……” 得了,这个肯定是真的。 众人纷纷表示非常期待,回去再看——他们确实没有理由还没脱出重湖就费时间去欣赏他们的“英姿”。 “可是那个封印阵,还需要解吗?”朱以彤略有些疑惑地问。 刚才战神哈勒尔解开自封后,尤迦和罗许就停手并退出了术阵范围之外,那巨大的封印阵便再次恢复了正常的运转。 “不需要了,”章闲回答她后,转头对哈勒尔说:“请回去吧战神冕下。” “哦唔——”哈勒尔扒开了银龙捏着他脸颊的手,得以正常地说话:“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章闲轻轻微笑着传音道:“你们就先回去休息吧。” “好。”哈勒尔也露出了爽朗的笑容,他伸手去搂银龙的腰,手臂上本还捆着的锁链此时就像脆弱的棉线一样在他随意的抬手之间断裂。 “请退开一点。”他说道。 因珀章闲尤迦罗许立即各拖上一人,退出小空间瞬间掠出一里地。 然后就是一阵天摇地动。 四位小朋友还从未尝试过如此刺激的出异空间方式。 战神哈勒尔把神帝石断云花费多番心思设置的封印给一下子炸了。 ——小朋友们都没有想到居然会那么轻易…… 然后整个重湖空间也一起炸了,与之配套的重湖之钥随之在朱以彤三人兜里碎成了粉末。 被乱七八糟的空间碎片晃到几乎眼瞎之后,他们终于看见了现实的夜空。 然而他们马上发现天摇地动并不仅仅发生在崩溃的异空间内,几块岩石在剧烈的地震中崩落,差点将还处于眩晕状态的朱以彤给砸泥水坑里,好在沈良铭在旁边拉了她一把。 因珀抬头传音谴责道:“那空间本身的力量有大半都被封印阵汲取了,封印阵一破它也就破了大半,那时候你就可以把剩余的大部分力量引到天上去了,两千多岁了怎么还犯同一个错误你这个傻狍子。” 没睡醒的傻狍子哈勒尔:“额……抱歉。” ☆、豹行城 幸好银龙选的定位点人迹罕至,这番震荡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危害,但方圆数百里都感受到了这股地震。 然后在义军“蓄谋已久”的宣传下,战神破封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大陆。 先遣队六人先送走了哈勒尔和银龙,再与尤迦和罗许告别之后,便立即动身。 神帝殿恐怕已经开始封锁边境,但他们接下来的计划并非返回大泽王国。 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豹行城。 豹行城位于百黎联邦西部,是苍罗族的属地,也就是现任狼长九麒麟的地盘。 百黎联邦是个相对封闭自治的地域,因此至今仍固守着很多古老的传统,尚武情节也比另外两国要重。 自身武力仍是当选狼长的重要指标,九麒麟就是个圣级后期的顶尖战士,如今的百黎联邦第一高手。 不过幸好他也并非单纯的莽夫,除了能打以外,手腕确实也不错,十多年来将百黎治理得井井有条。 只可惜这么一个好领导,仍是输给了“天运眷顾”,天材地宝加身的石断云。 战败又为了保全百黎联邦而投降后,他就很少出现在公众场合,甚至很少离开领地中的居所了,就像这回的庆丰年晚会,他也没有出席。 要减少战争损失,由九麒麟出面号召,驱逐神帝殿是最理想的选择,与他的接触是势在必行的。 穿越荒野进入城镇,时间还是大清早呢,他们便已经清楚见识了战神破封这一在百黎联邦激起的波澜。 神帝殿军队的巡逻变得更加频繁,颇有恐吓之意。 但街道上各色之人,从商贩到文员模样的人,从孩童到满头花白的老叟,都在神色各异地议论,只是都不敢大声。 就连常以偷鸡摸狗之事赚取酒钱的无业游民们也安分了不少,生怕做了什么稍微出格的事,就被扯进这场一触即发的乱局里。 对于义军在大泽帝国的崛起,以及战神哈勒尔的破封,人民的态度是很矛盾的。 这几年他们饱受石断云独断统治之苦,但此时又及其害怕再度被卷入战争之中。 ——当年他们和平惯了不知战争之残酷,石断云煽动矛盾时跟风起哄者不在少数,到真正需要奋起斗争的现在,那些起哄的人大多又变成了缩头乌龟。 不过在章闲和因珀,乃至年轻的阿尔芒看来,这一切都是很正常的,也正因为如此,人才会需要完善的律法和克己守法的领袖。 此时前方却出现了一阵骚乱,围上了大量的神帝殿士兵。 有人吊死在街边屋檐,脖子上绑着木牌,牌上写满了咒骂神帝殿的血字,神帝殿之人赶到后要把围观的路人也一并抓起。” 章闲:“这种关头还做出这种行径,只会将自身推向更加不利的境地,真是愚蠢。” 因珀:“他们前期收拢人心还是有些手段的,但一旦习惯了践踏他人的感觉,就无法再放低姿态了。” 几人未作停留,以幻术掩盖身形继续赶路——豹行城距此虽然不远,但其周围有术师团负责严格管控,因而无法事先以传送阵安排捷径。 他们快速穿过一条老旧民房间的巷道时,恰好有一名老妪在三层探出头来,动作迟缓地将衣服晾在悬于半空的竹竿上。 没有完全拧干的旧衣服滴着水,水珠落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面上,啪嗒啪嗒地一滴又是一滴。 一切都看似很正常,四位小朋友却突然本能的隐约感到了不对劲,还没分辨出危机的源头,走在最前面的沈良铭就被因珀往后一拖。 又是一滴液体坠到地面浅浅的水泊中,顿时刺耳的滋滋声响起,白沫四溅,在墙上地面上溶蚀出密密麻麻的坑洞,甚至连因珀放出的防护术也被侵蚀掉了一层。 受到猛攻后幻术遭到损伤,几人的轮廓在巷道中影影绰绰地露出。 与此同时,一股极为浅淡几乎难以察觉的腥气随着飞溅的白沫弥散,章闲立即从身上取了一包药粉朝前方撒出,配合术力驱散了毒气。 楼上的老妪见阴招并未得手,干脆展露本事,抬手从宽松的袖中闪电般射出十数支短箭,箭头上同样涂有能侵蚀防护的咒毒,在因珀的护壁上留下了一片坑坑洼洼。 因珀觉得烦了,干脆将防护术留在原地,身形陡然消失,下一瞬,老妪脖子上血光一闪,人已身首异处。 而章闲已经修复好幻术的缺损,将一行人的身形再度完全掩盖。 “走!” 那名晾衣老妪的出现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一路上,他们先后遭遇了大大小小总共八次的刺杀,其中还有两次是围攻。 稳妥起见他们都不敢住店,只在术力车上轮流休息,毕竟暗杀者们的手段实在是花样百出,使人防不胜防,旅店那种地方人多而杂,实在是刺杀首选的“好地方”。 此外他们还抽空观看了因珀录下来的,他与章闲二人的“战斗英姿”——虽然因珀说是那么说的,但此举的真正目的是让同伴了解敌人的底细。 其实在莺歌台那时因珀就想这么做了,但当时的首要目标是重湖之钥,稳妥起见他最终还是没有做多余的动作。 他俩是千年老神套路多,肃枭可不是,从一场较量中能看出他不少的战斗习惯与长处短处,今后若是与他对上,这些认知将会是很大的助益。 这么惊险地一路走了两个多小时后,豹行城已近在咫尺,同时后方传来战报——义军已集结完毕,正朝百黎国境进发。 时机拿捏得正好。 虽说到现在为止只过去了两天,但义军早已做好的万全准备,而那所谓的“三日后”也只是故意透露给神帝殿的“机密”,而非义军自行公布。 ——所以为什么要遵守呢?有证据证明我们说过吗? 一些消息灵通的百黎人民也得知了边境战声已然打响。讯息迅速扩散后立即有人拎起早就准备好的衣食细软,准备逃难。 逃难的方向那是四面八方皆有,有人想要进首都中城寻求庇护,有人要往望月帝国去投靠他人,还有人往西边而去远离双方军队想着再不然还可以出海寻个孤岛避难…… 除了恐慌和抱怨外,先遣队一行人倒是在乱七八糟的人群中听到了些有用的,比如说:蜂族族长弥南和连星族族长百百举家失踪了,现在已经上了神帝殿的通缉。 但因珀他们猜想,这两位族长并不会很难找。 不过眼前更需要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肃枭本人还未出现。”章闲说。 肃枭在身登高位之前就是个喜欢独来独往的暗杀者,且生性高傲孤僻,先遣队这边杀了他一串儿属下,放在他那儿十有八九是“一群废物”这种反应。 那么谁能不那么废呢?大约就只有他自己了吧。 朱以彤:“可是他昨晚才受了伤?” 章闲:“那种程度,不足以让他死心。” 阿尔芒:“两位觉得肃枭会什么时候动手?” 因珀:“快了。” 因为他们已经快到豹行城了。 然而,仿佛是被战争的消息和人民的逃难所惊动,在到达豹行城前的这最后一段路上,那些暗杀者都没有再出现。 直到仍披着幻术的他们朝豹行城城墙一步步靠近时,一名站在城墙前似乎在倾听通讯的将领突然扭头,炯炯目光朝他们扫去。 受身体修为所限,即便是因珀所使出的幻术也并非全无破绽,毕竟战斗时爆发一下也就算了,要这样一路维持隐秘他就必须考虑续航力的问题。 在此前提下,只要是修为比索耶高且同样精善此道的术师都有可能看穿这层伪装。 此时看破伪装的显然不是那名守城门的将领,而是他背后的指挥之人。 不过,这杀意腾腾的一眼也太嚣张了吧?和先前那些刻意藏在人群中的暗杀者们相比完全是两个极端啊。 只见那将领一声令下,城墙上的垛口旁密密麻麻地伸出了一排弓箭,城墙下的士兵也刷刷拔出了兵器。 “……”见多了花样百出的暗杀手段,突然来一次这么光明正大的,还真让人有些不习惯。 将领:“放!!!” ——还真够干脆,一句废话都没有。 林睦从储物空间里取出了当初那辆术力车横在自己人身前——车虽然是从走商手里买的,但义军也在上面加了不少额外的术阵,使其拥有了可观的防御力。 城墙上士兵所用皆为有符文术力加持的精钢箭,术力车被扎成了半边刺猬,却仍顽强地支撑着。 因珀靠在车后抱怨道:“啊——整整半天,累死了!术力要见底了!我只是个尊级中期的术师啊!” 让一个尊级中期的术师对六个人维持半天的幻术,想想也确实是强人所难了,对因珀了解最浅的林睦第一个想要开口揽下接下来的战斗。 谁知因珀唰地拔出了他的流水线合格品,下一句就是:“我不要用幻术了,我要去砍人。” 章闲爽快地把微寒剑扔给他:“行啊,一路顺风。” 阿尔芒忽然想起自己储物空间里还有一把闲置的剑,他小心翼翼地试探说:“其实您可以……” 因珀:“不要。” 阿尔芒:“……对不起打扰了。” 林睦:“??” ☆、九麒麟 在精钢箭不要钱似的倾泻之下,术力车终于崩溃,但将领瞪大他的牛眼(旁边的下属适时地给他递过去一副千里镜),并没有在残骸背后发现哪怕是一滴血。 ——人呢?? 弓箭手们停止了射箭,步兵们握紧兵器屏住呼吸,场面一下子安静得诡异。 一阵轻盈的风卷起了城门前空地上的黄沙枯叶,一丝冷锐的风掠过了将领的耳畔。 将领急剧收缩的瞳孔中映入某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在飞溅的血雨中倒下瞬间,他最后所想的是——开玩笑的吧?! 因珀闯入步兵当中,朱以彤和沈良铭从弓箭手们的头顶从天而降,一路疯狂收割人头,章闲、阿尔芒和林睦则沿着因珀留下的血路跟在后头。 林睦:“诶?不是说不用幻术了吗?” 刚才那“神兵天降”的场面显然不是光用身法就能做到的。 章闲理所当然地说:“他说他不用,所以是我在用啊。” 林睦:“哦……” 此时忽有两名原本倒伏在地的士兵突然暴起,朝明明处于幻术范围之中的章闲猛攻而上,而此时章闲的兵刃尚在因珀手上! 林睦挺身一掌想要替章闲挡住敌人,谁知后者已经抢先出手,雷霆般的两拳将那两名士兵锤进了地里,再朝后脑勺各自补上一脚。 “……”林睦听到了可怕的颅骨碎裂声。 敌人要正面截杀,他们就正面杀进了城里,反正九麒麟在这座城里,肃枭也必定在这座城里,本来就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进城后他们放眼一望,豹行城中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仿佛一座死城,不过若是感应气息的话,就会发现居民还是有的,只是都躲在了房屋之内,安静得仿佛恨不得将自己融进空气之中。 因珀刚清洁过没多久的米白袍子又沾满了血色,他双手提着滴血的剑回过头来,面上带着温文而又冷酷的微笑:“没有人来迎接啊,真是没礼貌。” 明明还是那张属于索耶的面容,如此姿态又偏偏让人心生震撼。 但他们还没震撼完因珀就“飘”到了章闲身边,像个两千岁的孩子一样求夸奖:“阿闲,你也很久没看我砍人了,帅吗?” “其实也没有很久……好吧,你最帅了可以了吧。”章闲拉过他的左手,拿回微寒剑后又将他错位的虎口推了回去。 听着他们的对话,朱以彤对身旁的丈夫笑着感叹道:“这种时候我居然一点都不觉得紧张。” “我也一样,好像,完全不觉得有输的可能性,实在是不可思议。” 沈良铭说着,又忍不住问阿尔芒:“但那些族长体内的毒蛊又要如何解决?” 阿尔芒:“那个啊,已经解决了。” 沈良铭、朱以彤和林睦:“?” 阿尔芒笑着卖关子:“而且就是在你们面前解决的,是什么时候呢?想想看?” “???” 章闲:“好了,要到了。” 他们说话的同时也在快速赶路,他们的目的地十分显眼,根本用不着地图或者术法探路之类的手段。 整个豹行城中最高的那座尖顶楼,就是苍罗族族长、现任狼长九麒麟的“宫殿”,它的赋名很是简单粗暴,就叫苍罗楼。。 作宫殿这个比喻只是因为苍罗楼既为族长居所又是办公场所和族内藏书阁,其实它和真正的宫殿一点都不像。 没有任何附属,为表崇敬周围的大片区域也不建房屋,它就那么孤零零地伫立着,就如同一柄扎在荒野之中的剑。 “这回终于有人迎接了。”因珀笑道。 两排身着秦族服饰的战士拄着统一制式的□□在入口处列成两排,一边“虎视眈眈”,一边朝他们躬身做出“请进”的姿势,那副模样看得因珀哈哈笑出声来。 两排战士握枪的手“咔咔”冒起了青筋。 章闲嫌弃也瞥了一眼那群“门面”,转向因珀时又带上了些许笑意,光明正大地开口说道:“他们的眼神好像想要吃了你呢。” “是吗?”因珀温声道:“这志向很高远啊,但真可惜,除了阿闲之外,还有谁能吃得掉我呢?” 苍罗楼之内用于会客的场所本在第五层,但眼下的状况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常的会客,说是对峙还差不多,因此神帝殿的人也没有被请上去,而是在一层的大堂排了兵列了阵。 大堂中被摆上了两张椅子,其中一张上坐着昨晚刚被尤迦和罗许虐了一顿的浓厉,像背景板一样站他背后充场面的全是秦族的人。 没有肃枭,甚至没有一只翠羽族。 而坐在他们对面的自然就是九麒麟了。 百黎联邦的狼长没有任期之说,九麒麟任狼长已二十余年,阿尔芒上任后是见过这位百黎元首的,但其他三位小朋友就不一样了。 尽管知道可能有冒犯之嫌,他们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九麒麟是个四十余岁的男人,俊朗眉目间有种深邃的野性,如同卧于丘顶俯瞰江流的狼王,比肩略长的黑发以饰有兽牙的发带束起,垂于颈侧。 一匹巨大的灰狼安静地趴伏在他身侧,一双黄褐色的大眼有一下没一下地眨巴着,像是在犯困。 ——这个时代魔兽已经很罕见了,更何况是这种驯养的高阶魔兽,即便是在兽群较多的百黎地域,也就仅此一匹。 还恰好呼应了“狼长”这一称谓,可说是广为流传的一桩美谈。 而九麒麟的身后仅站着三名苍罗族人,乍一看比浓厉那边少人少气势,但实际上这三位的气场是对面那群龙套完全没法相比的,他们赢在了质量上。 先遣队一行人进入时,这双方似乎正处于僵持的沉默当中。 九麒麟朝阿尔芒点头致意,并令属下给他看座。 座还没到,浓厉就傲慢地一眼横了过去:“不过是看在他们勇武,力战守城军的份上,给他们最后说几句话的机会,失败者阶下囚,哪里有资格与我等共坐?” 浓历此人长了竹竿似的瘦长身板,面容是那种颜值一般的雌雄莫辩感,此时这般毫无意义的傲慢神态让他更显浅薄。 不过作为术师他的水平倒也还不错,当初在“破日之行”中也是立下过不少功劳。 阿尔芒觉得浓厉此人只是素枭放出来的靶子,并没有什么周旋的价值,于是决定放飞自我。 他一边坐下一边礼貌地“寒暄”道:“您昨夜刚被打了一顿,不知背上腿上的伤如何了?可要注意别落下病根啊,毕竟您也一把年纪了。” 浓厉:“你!!不过是侥幸得逞……” 阿尔芒保持着温和的微笑:“您派去守城门的士兵刚被全灭,不知剩下的人手够不够?可要注意别再让义军‘侥幸得逞’啊,毕竟与风鸢不同,您能倚仗的东西可不多了。” 被连踩两遍痛脚的浓厉一张白脸都要憋红了,九麒麟看着他的模样哈哈笑起来。 浓厉将阴测测的目光转向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狼长可别忘了,自己如今是仰着谁的鼻息而活!” 但看样子九麒麟没怎么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他抚摸着灰狼毛茸茸的头顶,不紧不慢地向来迟些会的阿尔芒简述了一遍这场对峙的前因。 “秦族族长对我说,若百黎联邦无法击退义军,那么众族长必死;若百黎联邦中有人胆敢与义军勾结,那此人必生不如死。” “实话说,我九麒麟一介武夫书读得不多,面对此等宣告一时想不出该用何词句表达心中所感,不知首相先生对此可有见解?” “哦——”阿尔芒面向浓厉:“战败即死,想不到浓厉族长有这种程度的觉悟,实在是令人佩服。” “……” 浓厉随口说出的“众族长必死”自然是并不包括他自己的,现在九麒麟和阿尔芒一暗一明轮流拿这句话来刺他,他倒是没有继续失态,反而像是逐渐习惯了这种节奏,然后掏出了他的厚脸皮。 “我顺应大势选择了明主,身居神帝殿要职,功劳身价都已超越了区区族长之称,又怎么能相提并论?!” 好吧,还真是理直气壮。 阿尔芒:“那狼坛呢?难道你也已经不屑一顾?” 浓厉冷笑:“在神帝殿面前,狼坛又算的了什么?” 曾经,狼坛作为百黎联邦的权力中枢,是他心目中的“圣地”,他也花费了半生心血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但如今,狼坛这个名号不过是一件陈旧过时的褪色华服罢了,他不屑地想。 阿尔芒认真地点头:“我等几人是为与百黎狼坛商谈而来,既然浓厉先生都这么说了,那么就请回避这场您所不屑的谈话吧。” 浓厉:“狼坛乃至整个百黎联邦都是神帝殿的附属!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越过神帝殿与他国谈判!!” 九麒麟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我想首相先生现在要说的话应该也算不得什么机密,临时清场太浪费时间,不如就直说了吧。” “狼长觉得无妨的话,当然可以。”阿尔芒说:“义军邀请百黎狼坛结为同盟,共同匡扶正义秩序,复兴各国,代表诚意的‘小心意’,您应该已经收到。” 浓厉:“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已经收到,首相先生谦虚了,那可不是什么‘小心意’,而是两份大礼,我们很满意,”九麒麟一双精光四射的眼压迫力十足地盯着阿尔芒:“但一边攻入百黎国土,一边与我商谈同盟,似乎不太合适啊。” 浓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九麒麟!!!” ☆、小心意 阿尔芒与九麒麟坦然对视,神色温文而不见丝毫动摇:“我可以保证,义军只为剿灭神帝殿而来,绝不会蓄意伤害平民,而且——” 他露出了些许狡黠的笑意:“狼长如果为此感到不安,那不是更应该快些作出决断吗?” ——快些作出决断,与义军里应外合,那么亲手夺回的土地就越多,手中的筹码也就越丰厚。 九麒麟沉默地盯着阿尔芒好一会,肃然的神色忽然松动,嘴角勾起浅淡的弧度:“这么说也有道理。” 浓厉“腾”地站起,他的属下也随之齐刷刷拔出武器,将九麒麟和阿尔芒两拨人团团围住。 因珀立即惊叹道:“真整齐!比歌队歌舞团的群舞还厉害,这该练过多少次啊!” 章闲配合道:“但是动作太僵硬了——没有灵魂。” 浓厉差点一口气噎住,两秒的挣扎后,他还是决定先针对九麒麟。 “你要造反吗?九麒麟?!”他喝问道。 利刃的围困之下,九麒麟仍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上,就连身后那三名随从也纹风不动。 “你在问我吗?浓厉?” 他的面上未见怒容,却仅在一睨之间,便让浓厉如感重压加身。 ——他才是百黎的一国之首,几经风霜洗练而锋芒未改的上位者,没有人可以对他用“造反”这两字。 浓厉嘴唇数度抖动,却是怎么也找不回继续口出狂言的勇气,他一咬牙,大声喝令全部的属下进攻。 刀光剑影瞬至眼前,但这边的两拨人都一点不慌。 敌人的企图已昭然若揭。 “义军先遣队协助战神破封”这件事极大地增长了义军一方的气势,眼看一场战争已经无法避免。 那么神帝殿能做些什么来挽回颓势呢?有个现成的机会,就是他们这支仍在百黎境内的先遣队。 只要将先遣队擒作人质,义军多少会束手束脚,但肃枭觉得仅是这样还远远不够,他就要让先遣队突入豹行城。 然后只要九麒麟死,先遣队受擒,他们就可以将“敌寇强攻豹行城,挑拨狼长背叛神帝殿不成,偷袭将之杀害”的消息传遍青虚大陆。 这样,他们一来铲除了九麒麟这个至今依然极富声望的狼长,二来得了人质,三来还能夺取舆论制高点,将义军贬低丑化,可说是一箭三雕。 眼下浓厉明明已经露了怯,落了下风,却仍硬着头皮下令围攻,他要靠什么去与九麒麟这么一个圣级后期高手相抗衡呢?靠脸吗? 除非神祇降临,否则唯一能够威胁到九麒麟的,就唯有他当初战败时,被种于体内的毒蛊了。 显然,这场整齐又弱鸡如仪仗的围攻只是个幌子,真正的敌人即将出手。 短兵相接,九麒麟那边的三名护卫、阿尔芒这边的沈良铭夫妇和林睦出手瞬间撂倒了一排秦族人。 倒在九麒麟侧方的一名秦族士兵突然炸成了一团血雨,其中暗含强横术力,如化千万细密飞刃。 九麒麟起身拉开挡在身前的属下,内力外放将那临身之血刃全数化消,剩余少数外围的血刃刺入地面,留下了一个个深坑。 就在此时,隐秘的杀机已从背后逼近! 肃枭将时机把握得很精准,加上他手里还有一张王牌——母蛊。 虽然九麒麟自身修为深厚,蛊毒能对他造成的影响远不如其他人,但若是用在战斗中的生死一瞬间,便足以取命。 然而—— 九麒麟闪电般一旋身扣住了肃枭持刀的右腕,随即便是雷霆一掌击出! 肃枭瞳孔一缩,但立即反应过来仓促凝力与其对了一掌,强劲的余波朝四周横扫,大堂内陈设的屏风霎时粉碎,窗户哗啦爆裂,墙壁被“洗刷”出坑坑洼洼惨不忍睹的灰砖内里。 磅礴内力袭身而来,他在喷出大口鲜血的同时一俯身,将肩肘腕拧成一个怪异的角度,从九麒麟铁钳一般的手中挣脱,一边后退一边咔咔将脱臼的关节按回原处。 而九麒麟脚边的灰狼只是站了起来,依然没有一点参战的意思,甚至还悠闲地打了个哈欠。 毒蛊没起作用?究竟是为什么?! 他想起九麒麟刚才所说的“两份大礼”,其中之一指的应就是战神哈勒尔的复苏了,而另一份,难道…… 仿佛是在应和他的想法一般,九麒麟悍然追击而至,将他逼出苍罗楼外,免得这作为族中象征的苍罗楼成为这场死斗的陪葬。 而灰狼迈着小碎步,慢悠悠地跟着跑了过去。 九麒麟招招惊险,连串的猛攻肃枭不得寸进。 但肃枭的战意仍不见动摇,应对九麒麟的同时,他竟还对明处暗处的下属们下了令,这命令却不是支援自身。 除了浓厉带来的秦族士兵仍在牵制九麒麟那三名随从,而肃枭的下属加上浓厉族长本人迅速结成战阵,朝先遣队一行人围攻而上! 蛊毒失了效力,自己又失了先机,肃枭已无筹码可战胜修为本就比他高深的九麒麟。 九麒麟的态度已如此明显,其他仍对神帝殿怀异心的族长们挣脱蛊毒的胁迫后,必然也会重归狼长调遣,全力推翻驱逐神帝殿。 而肃枭清楚凭自己两个同伙的那点斤两,是根本挡不住这种反扑的。 已现败势的不仅仅他肃枭一人,而是整个神帝殿百黎分殿。 明白了这个事实后,肃枭竟是冷静依然,如同天生就是一把刺向敌人的利刃,胜是一往无前的杀戮,败亦是一往无前地粉碎。 他完全没有考虑保全自身,他给下属们下的命令是——剿灭义军之人。 那是他想要夺取的最后一点战果。 但可惜,先遣队可没有那么好对付。 方才对峙之时,那好面子的浓厉还比较过三方的排场,那三名苍罗族随从胜在质量,他几番挣扎之后单方面将自己与九麒麟之间的“较量”结果定为不相上下。 而望月内阁首相阿尔芒这个败者阶下囚所带的下属呢?啧啧,没有半点气势,不都是一群小屁孩吗? 在与他的比较之中,浓厉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 假若阿尔芒得知了他的想法,又会作何反应呢?大概是这样吧—— 呵呵。 肃枭属下的个体水平不算很高,与浓厉的兵相差不远,但那种长期训练出来的服从度,确实使战阵的力量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 那是肃枭几乎用尽了自己有限的耐心,所培育出来的队伍。 两千多年前的天谕帝国也曾有个自身实力二流,却极擅战阵的将领,其所列之阵千变万化,攻守自如,曾为天神打赢过多场以弱胜强的战役。 肃枭的战阵虽然已是当代佼佼者,但与之相比也只是个弟弟,因珀和章闲一眼就望尽了这战阵的全部变化。 “那个一直站在中线上的人就是连环剑的轴心,杀了他剩下的就好解决了。”因珀懒得出手,只好整以暇地以传音解说。 “留意浓厉的动作他准备用毒了,离他远一点用水术。” “沈,你前方的微弱术力是个伏击术阵,不过不需要避开,杀几个人垫上去就可以了。” …… 敌方战阵的招数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被消耗殆尽,他们自身只是受过训练的普通士兵,并没有临场变通的能力,很快就开始乱了阵脚。 苍罗族随从迅速解决了秦族士兵后,其中一位追着激战中的九麒麟和肃枭而去,另外两位却留在了苍罗楼中——阿尔芒等人毕竟是贵客,他们本来是要护卫他们免受神帝殿之人伤害的。 但现在他们发现根本不需要。 他们对百黎联邦未来盟友的水平很满意,并身形一动朝浓厉掠去。 果然那浓厉见势不妙就想要跑路,他虚晃一招一回头,便见三人挡在他面前。 其中林睦还一不小心差点和苍罗族的其中一人撞了车,他一边死盯着浓厉,一边紧张地絮絮叨叨道歉:“对不起这位前辈真的对不起是我不小心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但是我才二十九不要喊我前辈。” “好的好的对不起!” 浓厉怒喝一声浑厚术力爆发,却并非常见的元素系攻击术法,众人只觉得耳中一阵刺耳闻名,刹那间仿佛有烧红的铁刺从眼眶直捣脑颅。 那是精神系术法,和幻术原理基本相同,却更为简单粗暴,这一系中一些强横的术法能让人中招者直接脑死亡,但威力越大,若是失败术者受到的反噬也就越可怖。 然而,在因珀和章闲面前用精神系术法,可不就是班门弄斧吗? 因珀稍一动念,便将这波精神攻击轻易压回去过半。 浓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精神系术法因其危险性与极端的修习条件而相当罕见,他这一手可是鲜少失败的底牌! 遭遇精神系术师的机会确实不多,故而因珀觉得自己应该抓住这次教学机会。 他故意把浓厉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然后开始欢快地解说面对精神系攻击的防御之法。 但精神系术法理论本来就比较玄奥,由满级大佬说出来的防御原理更是相当地意识流,沈良铭和林睦听得云里雾里,阿尔玛倒是感觉好像听懂了,但他是个谨遵医嘱的好孩子,就没有尝试付诸实践。 朱以彤拧起秀眉略作思考,动手。 浓厉:“嗷!!” 因珀:“噢,这不是防御是反击,虽然你修为比他低力度小了些——方法?没问题,把敌人弄死一样是防御。” ☆、死志失 某两位热心苍罗族很快发现,贵客们依然不需要自己,他们对视一眼,又分了一人去另一处战场。 那位拒绝被叫做前辈的二十九岁靓仔留了下来,他知道贵客们正在用传音交流,因此很礼貌地开口道:“打扰一下,请问我可以动手了吗?” 因珀感觉朱以彤已经体验得差不多了,于是稍一使劲,浓厉就悄无声息地一翻白眼扑了街。 因珀:“可以了,动手吧。” “……”二十九岁靓仔默默地动手,给人事不省的浓厉下了麻痹药物,再捆成一条细长的粽子。 将神帝殿残兵解决干净后,他们走出苍罗楼打算一观九麒麟与肃枭之战。 此时百黎联邦的两位顶尖高手已经打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这栋高楼尽管得到了亲主人九麒麟的怜惜,但依然没能逃脱饱受摧残的命运,它底下三层的外墙已经崩了三分之一,露出了锋利的钢铁框架。 一行人走出已经变成了洞口的大门时,迎面又是一阵轰然震荡,又是一截墙英勇就义,迎头砸在朱以彤的防护术上。 战斗仍未结束,但肃枭败象已现。 这也是当然的,九麒麟是青虚大陆上的老牌圣后了,投向石断云那边的两个圣后:已经身死的“佣兵第一人”袁沉山和现今仍统领着望月帝国军部的纳什·登,和他相比都是仍逊一筹的后辈。 大泽王国的周老将军已故,当世唯一能和他一比高下之人,估计就只有那位生死未卜的昔日光明圣殿大主教加西亚了。 现在他已经摆脱了蛊毒的压制,除非石断云立即抛下幽崖回归,否则,有他在的百黎联邦就是座巍然大山,妥妥的。 实话说,暗杀者的胜败是很讲究先机的,肃枭能和他战到这般程度已经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了。 而且在各方情报中肃枭仍是圣级前期修为,但现在看来他应已达到了圣级中期水准,看来即便已在神帝殿中身居高位,他也并未止步不前。 沈良铭:“这般血战至最后的气势,倒是和两位有些相似。” 他所指的自然是因珀和章闲了,从重湖空间的全程录像之中,他深刻见识到了这两人的“疯狂”。 能利用药物提升极限,还毫不犹豫地以伤换伤,再面不改色地给自己治好,不是疯狂是什么? “不一样。”章闲却干脆地否定道:“我可是疗愈师,我在战中的所有行动都是基于对自己身体状况的准确判断,是在‘我不会死’前提下的获胜手段。” 沈良铭闻言忍不住看向因珀,好像在说:但他也很疯但他不是疗愈师啊? 因珀微笑道:“我可是与疗愈师心灵相通的另一半呢。” 一不小心又给了某人撒狗粮的机会,好在沈良铭已经不是单身狗了。 还是狗的阿尔芒默默咽下狗粮,开口只说正事:“肃枭怕是存了死志,看来神帝殿今日要折一名大主教了。” 因珀打量了一下那战场,却说:“不一定。” 那边已多处受创的肃枭仍身法如风,整个人仿佛化作一道暗红的血影,倾注所剩的全部力量凝聚为孤注一掷的最后杀招。 内力自短刀尖刃而出,契合着直刺动作与瞬间使出的幻术,刹那化作融入死角的无声之杀。 九麒麟受到幻术干扰的感官之中,敌手的身影飘忽不定,静寂与嘈杂在耳边不断交替,潮湿的血腥气笼罩身周。 但他早已身经百战,此时心无波澜,冷定如铁,精神力凝聚爆发一举突破了幻境,同时厉掌已毫无窒碍地击出。 两人脚下轰隆炸出一个深坑,四溢的余波将撑开防护的朱以彤推得一个趔趄,好在有沈良铭在后面挡着才没有跌倒。 肃枭的短剑在九麒麟肩上划过,伤处血流如注,但距脖颈要害尚差两寸余。 而九麒麟的掌劲扫过肃枭侧腹,这可不只是留下一道伤痕那么简单了,肃枭当场喷出大口夹着碎肉的猩红,倒在了血泊里。 但是,他并没有死。 不一定所有人都能看清这等级别的战斗,章闲便简要地解释了一句:“最后关头,他犹豫了。” 虽然真要同归于尽也不一定能成功,但肃枭确实没能做到那一步。 九麒麟踩着肃枭的手腕从他手中用力掰走了短刀,那两名虽然赶到现场但并没有机会参与战斗,只是守在外围防备场外之人偷袭的苍罗族随从此时立即上前,将肃枭手脚绑起。 趴在外围同样做防备姿态(大概)的大灰狼也小碎步跑了过来,轻轻蹭了蹭九麒麟的腰。 “找疗愈师来。”九麒麟下令道。 但因为这场战端,大多数族人都往外围避难了,疗愈师要到恐怕也需要不少时间。 章闲上前说道:“我就是。” 九麒麟略感惊讶地打量了她两眼,并不觉得她是传闻中那个蠢名远扬的段霞——只是觉得而已,并没有什么证据,但他立即干脆地点头道:“那就有劳。” 章闲上前,因珀也自然而然地跟上,他们将倒伏的肃霄翻过面来,发现他依然保持着清醒。 他的躯干几乎有一半已面目全非,碎得乱七八糟的肋骨从一片血肉模糊中刺出,但他的眼中仍有尖锐的杀意,正死死地盯着九麒麟。 九麒麟倒是并不怒,只是居高临下地平静回视,并且出于避免贵客受其暴起伤害的考量,问道:“需要封住他的内力吗?” 章闲一边动手止血,一边答道:“多谢,但不需要。” 肃霄重伤下之所以能不死甚至还有意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自身修为过硬,若是在此时封了他的内力,那这人很有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九麒麟颔首,并继续留在他们旁边,指挥下属收拾残局、追击残敌、整顿备战。 此时有人来报:“狼长,风鸢跑了!” “她消息倒是灵通。”九麒麟说:“弥南不是跟着她吗?” “是,但风鸢有神帝殿的骆兰琅大主教亲自带人前来接应,而弥南族长为免打草惊蛇是只身前往!” 其实翠羽族族长在武力上是相当草包,弥南一人对付她和她的下属本是绰绰有余了。 但翠羽族领地在百黎国境的西北边上,其边界恰好有一小段与望月帝国接壤,无论是九麒麟还是弥南都确实没有料到,她竟有那么大的脸请来骆兰琅。 不过如今失了大泽王国支持的骆兰琅也确实是身价跳楼,或许正是因为这样,骆兰琅才急需找一个“天涯沦落人”来与自己抱团。 肃枭头铁拉上浓厉跑来正面刚九麒麟,看样子是没戏了,那么骆兰琅就只剩下风鸢这个选择。 风鸢虽然菜,但还是有那么两点优势的,一是特别有自知之明;二则是她有个身为神妃的侄女青鹂。 九麒麟略一思忖,转向阿尔芒:“数日前义军放走骆兰琅,打的是让他们内部消耗的主意。” 阿尔芒:“是的,但若盟友要处置叛徒,我们会尊重。” “那便把风鸢尾那废物送给他们吧。”九麒麟下令道:“告诉弥南,除骆兰琅和风鸢之外的所有人,一个不留。” “是!” —————— 不伦不类历四月十一日这一天,战神哈勒尔在百黎联邦境内破封而出,紧随其后的是狼长九麒麟大败时任神帝殿大主教的叛徒肃枭。 在狼长一声令下,以苍罗族、蜂族、连星族为首,百黎各部对神帝殿亮出了沉寂许久的獠牙,与自大泽王国进发的义军里应外合,只用了不过两天,就让百黎境内神帝殿势力分崩颓败,再也翻不起半点风浪。 “神帝”石断云一统青虚大陆,成为“千古一神”的美梦只持续了八十六天,如同笑话。 叛徒之中,只有曾任翠羽族族长的风鸢在神帝殿总殿的接应下逃出国境,但风鸢的亲信、骆兰琅所带的精兵一个不剩地折在百黎。 这些人的头颅被堆进了一只大木箱中,几乎是风鸢前脚刚到神帝殿总殿,箱子后脚就送至望月帝国境内的神帝殿总殿。 “砰!”奥维尔一掌拍碎了面前的会议长桌,在一群鹌鹑一样瑟瑟发抖的主教面前大骂道:“肃枭这个废物!!!” 同样在瑟瑟发抖的还有刚被从百黎带回的风鸢。 骆兰琅轻轻地按住了她的肩膀,像是安慰,又像是钳制。 “无需恐慌,神帝殿还在,我和青鹂小姐也还在。”她这样说道。 其实奥威尔也并非只会在总殿中破口大骂无能狂怒。 大泽王国已被义军掌控,他深知若是再失百黎联邦,神帝殿和他自己将会承受怎样的骂名和追责,大批的总殿精兵早就埋伏在百黎联邦的北方国境。 只可惜会搞埋伏的也不只有他,豹行城中浓厉动手的瞬间,连星族族长百百率连星族和蜂族部众抢攻,将神帝殿前锋兵马打了个落花流水死伤惨重。 首胜后百百并不恋战,急进后立即急退,在疆域内迅速构筑起坚固的防线。 随后又有杀完人的弥南和九麒麟指派的苍罗族将领前来支援,百黎联邦竟在短短半日内,便重现了当年抵抗石断云进攻的钢铁壁垒。 ☆、名中愿 数年来百黎联邦确实消耗了大量国力,折损了大批战力。 现在之所以能做到这种程度,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以九麒麟为首的狼坛对盟友选择了全然的信任,撤掉了东边国境线的防御,将力量全部倾注在北方防线上。 大泽王国亦然。 相比之下,当初由于望月帝国军部的小动作,百黎联邦抵抗石断云之时,还需分心提防望月帝国趁火打劫。 对于这段往事,内阁首相阿尔芒对九麒麟郑重致以歉意。 九麒麟一摆手,道:“你我都不是愚人,多余的场面话就不必多说了。” 当初阿尔芒·诺里芬与纳什·登的博弈他心中有数。 当时的望月军部高层受纳什影响,近半已暗中投向石断云,但他们到最后亦未真正对百黎帝国出手,九麒麟也清楚那究竟是谁的功劳。 如今与当初截然不同的形势,以及阿尔芒和孙昱的眼界与为人,共同构成了九麒麟心中信任的基石。 并且说起来,这也已经不是他们的第一次合作了。 —————— 肃枭被安排到豹行城内一间被重重术阵和精兵把守的房屋之中,他毕竟是重伤,虽然靠意志力维持了片刻的清醒,但很快便陷入了昏迷。 入夜时分,章闲与她的专属助手因珀完成了抢救手术,正在流水中清理手上身上的血渍。 九麒麟与他的狼于此时到来,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叛徒,问道:“他情况怎样?” 章闲:“死不了了,他的内力我们已经封了,还给了他两剂迷药。” 要封住境界在自己之上的人的内力,是极需技巧且高风险的行为,即便对方身负重伤也同样。 九麒麟颇感兴趣地打量起眼前这两个传闻中卖掉内阁、卖掉家人的的人。 因珀和章闲毫不在意地迎着他的打量,擦干手排排坐开始喝水啃干粮——救人是极耗体力的活儿,而索耶和段霞的身体并不算强壮,忙活了这么久,他们是时候该进食了。 虽然他俩的双眼依然有神,但九麒麟可以从面上看出那种生理性的疲态,他有心试探和了解这两人,于是暂时地丢下外头繁杂的事务,坐在他们对面,并吩咐外面的侍从端来热食。 向来不怎么亲人的大灰狼竟主动蹭到了章闲身边,而章闲也全然不怕这巨大的魔兽,伸出手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抚了几把,大灰狼抖了抖耳朵眯起大眼,模样还挺享受。 九麒麟一边深感奇异,一边问道:“两位辛苦了,可有想要的报酬?” 治伤付诊金那是天经地义的,阿尔芒也没说过要替他们给,于是章闲算了算方才所用的药物,以及自己二人所耗费的术力,报出了一个价格。 价格很公道,跟生命神殿用的就是同一套标准,虽然现在的百黎联邦也很穷,但这点钱在九麒麟眼中同样算不上“酬金”。 但他只是答应下来,并没有主动给出重礼,毕竟大战当前,他们真的很穷……他转而问道:“这个人是百黎联邦的叛徒,他的所作所为造成了无数伤亡,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力气救他?” 此时热食端上来了,是很有地方特色的肉馅酥饼、奶汁蕨菜和炒芝麻米汤。 因珀和章闲不客气地开始吃——因为现在明显是“疗愈师问答专场”,所以因珀毫无心理负担地专心吃,而章闲喝了一口米汤继续说: “狼长既然说要救了,那肯定是有所打算的不是吗?” “我们疗愈师一旦要救人,就没有‘大力气’和‘小力气’的区别。” 九麒麟开玩笑一样试探道:“今后他如果侥幸逃脱,东山再起,指不定会记得你们的救命之恩呢。” “哦,那我就杀了他,”章闲不假思索地说:“就当今天救了个寂寞。” 此话一出,就连九麒麟也是一愣。 肃枭怎么说也是圣级中期高手,是站在武力金字塔顶尖的人,而章闲居然胆敢轻易说出“杀了他”这种话来。 但九麒麟随后又想起了关于周阳败亡之战的那些不知真假的情报……还有作为幽魔死而复生的段霄和姜怀琰,加上自家魔兽对章闲出乎意料的亲近。 他的视线扫过这两人胸前所佩的,显然是一对的帝王托帕坠子,因为两千年的历史文化在战乱中湮灭了许多,所以现在许多人都只能将那种古老的首饰风格宽泛地称作“古董风”。 但他却能分辨出来,那是神战时代百黎地区的风格,他不仅从家传的古籍中读到过对这种金工和切工的描述,还在蜂族族长弥南那里亲眼见过风格类似的首饰。 九麒麟向来对自己的直觉判断很有自信,章闲走出来表明自己疗愈师身份时他就觉得这两人不简单,此时一番交谈后他又不知联想到了些什么。 他停止了试探,说:“既然已经死不了了,那是否已经可以让我的人接手了呢?” 这并非提防,而是章闲二人毕竟是义军派来的使者,总不能一直劳烦他们。 章闲:“可以的,明日请狼长让下属疗愈师前来与我做一下交接。” 九麒麟点头。 因珀咽下一口蕨菜,状似随意地插嘴说:“石断云,很快就会回来了。” 他说的是“石断云”而不是神帝,石断云是人的名字。 那只是一个能力出众却扭曲了心性,受人利用的人,并没有许多人想象中的那般可怕而不可战胜。 但他之所以能走到今天,亦和人世中的恶意与欲望脱不了关系,战神的复苏给了你们底气,但不要指望战神替你们背起所有的责任。 “百黎联邦会做好准备,”九麒麟招手召回了自己的狼,说:“两位好好休息。” 因珀和章闲吃完吃食后便穿过重重把守离开了肃枭的病房,百黎给义军先遣队安排的住处不远,他们就在夜色下牵起手来缓步朝那边走去。 “如果忽略这些来往奔忙的人,倒是一个不错的悠闲夜晚。”因珀说。 章闲:“不用如果了,你现在就已经很悠闲了。” 因珀:“噢,闲是好事,阿闲名字中所包含的,不也正是这样一个祝福?” 久远之前,章闲曾对因珀说起过自己名字的来由,她的父母都是昔日长明王国的医官,战争时期死伤者多,经常来不及清理的尸体又常会造成瘟疫,他们经常要随军出征,东西南北地奔波。 章闲出生后,因为恰好有文章的“章”这么个文雅的姓氏,父母本想给她取名“章贤”。 可是第二日就有两位素有才名,为民生内务呕心沥血的文官因为得罪将军,被处了刑。 为两名文官感到惋惜痛心的明白人也是有的,但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说话。 因为在乱世之中武力才是备受推崇的,那些在后方维持生产、调配物资、征集人手的人再怎么有能力,也只是“强者”的附庸而已,他们所有的付出都被视为可替代的廉价劳力。 所以,贤良又有什么用呢? 除此以外,父母还考虑过给女儿取名叫“章娴”,但这个名字比上一个更快的被否决了。 做一个娴雅的花瓶或许能讨人欢心,找到一个依附的对象,但看那军中莫校尉的美貌妻子也曾享受过被施舍的光鲜,然而在敌军攻城的危及关头,不还是被视作累赘轻易丢弃了吗? ——那倒不如叫“章闲”吧,希望这孩子能等得到一个没有血战没有纷扰的,平和安定的时代,不必为高高在上的神流血,不必时时为性命担惊受怕,不必每日目睹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变成冰冷尸体而无能为力。 希望这孩子能在蓝天之下,每日治些小伤小病,找到能共度一生的人,得空还可以悠闲地一起找片空地种些漂亮的花草,或者偶尔结伴到住处附近的集市城镇走一走。 那样的生活或许很无聊,但在乱世中人看来,却是不可及的幸福。 “阿闲名字中所包含的,不也正是这样一个祝福?” “那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章闲轻声叹道:“但在完整地达成愿望之前,总是会有一些糟心的曲折啊。” 因珀放开她的手搂住了她的肩膀:“放心,我们一定可以去双人游的。” 章闲搭上他的腰,笑道:“这是你的下一个目标吗?” 因珀:“是下一个和下下个,至少要去两次吧?” 章闲:“想去哪里?” 因珀:“首先,把青虚大陆走一遍;” 两位神祇本该对这片大陆了如指掌,但是“把青虚大陆走一遍”这种旅行选项,谁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毕竟这个世界每一刻都是不同的,俯瞰与用行走所看到的风景也是不同的。 章闲:“然后呢?” 因珀:“然后就把青虚交给契尔他们,我们去异界游吧,听说星河那头有个举头三尺有神明,沉没三丈有海妖的世界,应该会很有趣吧?” 章闲:“契尔他们会打你的哦。” “那我就大发慈悲让他们打吧,”因珀微笑道:“反正一起上也打不过我。” 章闲失笑:“不要这样对我们的‘奇迹’啊。” 落脚的楼房远远就传来了轻快的短笛声,他俩就这样光明正大勾肩搭背地走了进去。 ☆、狂欢者(1) 阿尔芒已经和九麒麟作过一番商谈,明日还要一早出发到百黎大泽和孙昱会合,继续商量战力整合的事宜。 现在的他体力不算好,因此让朱以彤给自己设了隔音术,早早进房间中睡了。 仍留在客厅中的除了沈良铭、朱以彤和林睦这三人之外,还有一位并不陌生的女人,竟是先前流浪歌队中的年长领队念念,这轻快的短笛声就是由她所吹奏。 不过这都大深夜了,好在附近一带都是公职人员和军人的住所,住民们此时大都忙碌得很无暇入睡,这笛声才没有成为扰民噪音。 “啊……念念姐说有事前来豹行城,顺便来一趟看看我们。”林睦对这位大姐突然到来,还毫不客气地进屋吹短笛的事似乎也有点懵。 章闲看了念念一眼,说:“细纹妆再不卸下来,小心真的挤出细纹哦。” 短笛声戛然而止,念念苦笑道:“哎呀,这种话由您说出来真的是格外吓人呢!” 她将短笛插回腰间,站起来朝向窗外背对其他人,双手开始在脸上不知道捣鼓些什么。 沈良铭、朱以彤、林睦:“???” 不到一分钟,念念再度转回来,他们看到的却是一张与方才大庭相径的脸。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眼角和嘴角自带些微上翘的弧度,是一副自带三分俏皮的天生笑相。 就连她的双手也褪去了一层伪装,从掌心露出的茧子显然是使用武器所留下的,右手的手背上还有一道细长的旧疤痕。 她以右手的食、中、无名三指轻触眉心,微微躬身,向章闲和因珀行了个相当古老的礼节,道:“蜂族族长弥南,向两位问好。” 因珀对那懵逼的三人笑道:“现在,知道蛊毒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了吗?” 他们知道了,那确实是在他们面前解决的。 在去往中城的路上,章闲曾为“念念”诊视所谓的旧伤,还开了药。 即便是章闲,也需要知道百黎的族长们所中的究竟是何种蛊毒,才能给出对策,就在那时,她接触了族长们的其中一位。 解药的配方也是在那时交给弥南的,确实和肃枭所想的一样,那便是九麒麟所说的“第二份礼物”。 弥南虽然向章闲和因珀行了礼,但她的郑重态度也仅止于此了,她重新坐回椅子上,再度抽出短笛,笑问:“继续听吗?可以点曲子哦!” 章闲:“不了,我们要睡觉。” 弥南:“睡觉吗?安眠曲我也可以的哦!” 因珀:“你知道一个暗杀者那么热情地要给人吹安眠曲,会让人产生什么联想吗?” “……但是两位不说,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是暗杀者呢?”弥南的表情有些委屈。 因珀转向三位小朋友:“我不说你们知道吗?” 朱以彤:“知道的……” 沈良铭点头。 林睦用敬畏的目光瞄了一眼那支短笛:“我还知道据不完全统计,弥南族长曾用笛子里的毒针杀了至少六十一个人。” 弥南睁大眼睛惊讶道:“真的吗?连我自己都没数过呢!” 章闲盯住她,说:“三天没睡的人也给我去睡觉。” 弥南是在族中留好的保护族人的后手与掩人耳目的替身,在义军先遣队潜入百黎的前一夜才赶到边境与流浪歌队会合的。 然后第二夜在莺歌台表演完毕后,她将歌队中的其他成员安置好,就跟踪着离开百黎中心的风鸢到了翠羽族领地,以提防她成为后续计划的变数。 再然后她单枪匹马全灭了风鸢和骆兰琅的下属,又跑去边疆支援百百,刚刚才应九麒麟之令来到了豹行城。 其实这种程度的连轴转对于她来说尚算不得什么,但生命之神冕下的“劝你养生”蕴含着某种无声的威慑力,让弥南不敢违抗。 于是她缩了缩脖子,从椅子边的布包中掏出流浪歌队讨赏钱用的小藤篮子,双手捧到章闲和因珀面前。 “那么,晚安?”她笑着,略有些小心翼翼地说道。 所有人:“……” 一分钟后。 弥南如同一个三十岁的孩子,抱着布包欢快地撒丫子跑了出门。 “看啊我讨到赏钱啦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 朱以彤:“……她在对谁说话?” 因珀:“对某两个穷鬼。” —————— 第二日午间,百黎的狼长九麒麟和族长之一弥南,与义军的阿尔芒和孙昱在百黎联邦和大泽王国的交界处会了面,就针对神帝石断云回归的对策作了详细的商议。 顺带一提,这日双方的午饭由义军,准确来说是由孙议长和他的议员们一手包办,以鲜香四溢的各色酸菜表达了对盟友的一片赤诚之心。 会面直到黄昏才真正结束,双方将领各自忙碌,落实确定好的方针之时,阿尔芒独自找到了因珀和章闲。 因珀和章闲在名义上并不是什么要员,故而并没有参加会议,此时正在一片荒地上百无聊赖地修炼。 阿尔芒躬身行了个礼,郑重道:“我希望能得到两位的意见。” 因珀和章闲便各自收了剑,并肩靠在一棵粗壮的树上与阿尔芒相对而立。 因珀:“我想,你们已经确定好了军事上的策略。” 阿尔芒:“是的,如今神帝殿所剩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望月帝国,要将之攻陷绝不会像大泽和百黎那么轻易。” “况且幽崖平息,石断云随时都会回到青虚大陆。” “所以,我们是以孤注一掷的最后决战为前提,集合力量做了排布。” 因珀轻笑道:“望月帝国又一次成了最后一道防线呢。” 阿尔芒自嘲地一笑。 因珀:“既然打仗的事你们已经排布好了,那我就提醒你另一件事——小心你们的人民。” 阿尔芒微微一愣,但马上也大概意识到他要说什么,眼神略微暗了些许。 因珀:“战神破封,神帝殿被逐出大泽王国和百黎联邦,两国战力联合,此时的人民应该是欢欣鼓舞的吧,因为他们从压迫中看到了希望。” “而且你的名声也不错,很多人将你称做英雄和道标。” “但不要太相信他们的欢欣鼓舞和追捧,很多时候,那只是一场狂欢,狂欢的目的和内核往往的暧昧不清的——这一点你应当深有体会,不是吗?阿尔芒。” 阿尔芒垂在身侧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当初他被拖上刑场时,那些欢呼呐喊朝他丢东西的人也是在狂欢,那些人与他并没与什么深仇大恨,只是需要以这种方式来填补掩饰自己的空虚和软弱罢了。 章闲接着这话说下去:“现在他们会表现出对你们的支持,但一旦出现可能危害到自身的变数,他们很容易就会开始迁怒。” “这本来算不上什么罪恶,从疗愈师的角度看来,那是惰性,是基于生理的本能,和饥渴的人会不想动以保存能量一样,是动物在千万年的生存之中所形成的本能。” “但如果有能有理智的上位者不加以防范约束,这种本能就有可能在关键时刻酿成大祸。” “更何况,说得残酷一些,石断云在大陆上胡作非为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他所造成的痛苦尚不足以将大部分人逼到拼死反抗的地步。” 阿尔芒点头表示明白:“在此前提下,若我们所主导的抗争造成了人民的损失,哪怕是为了长久安定所付出的短暂痛苦,也会让一些人怀念起被统治的安逸。” 他微微低头沉声道:“他们会怨恨我们将他们推入了更深的火海之中。” 因珀缓步走到阿尔芒面前,温声道:“关于这一点,我们见过更加残酷的景象。” 他伸手,轻拍在阿尔芒肩上。 阿尔芒瞳孔微颤,面前野树林的景色消失了,他看见了另一幅情景。 宛如荒野,仅能勉强看出一点人工痕迹的广场上,一群人正拥挤地聚集在那里,他们虽形销骨立衣不遮体,凹陷的眼眶中却如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在广场的中央,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赤.裸着,背对背地被钉在同一个十字架上,其中的男人已经失去了一臂,断口上还流着血,于是替代手掌,钢钉从他的肩膀处钉入。 站在最里侧的那些人有的手持棍棒鞭子,有人举着火把,棍棒鞭子落在十字架上两人血肉模糊的身体上,鲜血将他们脚下的干柴茅草染成了刺目的红。 两人之中的独臂男人已经垂首没了声息,而女人…… 阿尔芒发觉共感之中自己的感官一场灵敏,即便隔着这么长的距离,即便耳边全是刺耳嘈杂的恶毒呐喊,他依然能看见从她眼中涌出的血泪,听见那低微而绝望的哭泣和呼唤。 ——“……哥哥……哥……哥……” 最后,熊熊火光将他们吞噬。 明明这是发生在久远之前,本应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惨剧,阿尔芒表情不曾变化,却在不知不觉间已握住了拳头。 他或许是联想到了自己的经历。 因珀却像是在提醒他一般,用手指戳了戳他的拳头,说:“你知道这是谁的视角吗?” “——是我的。” ☆、狂欢者(2) 阿尔芒瞳孔轻颤。 因珀声音依然平静,但已没有了平常的温和笑意,他向阿尔芒叙述着自己漫长生命中的某一段浸透血色的过往。 “那对兄妹名叫季书和季芙,是我的好友和属下,” “当时天神阵营的奥术之神率信徒攻来,我的国家西境一度沦陷,一万多平民被屠杀。” “季书和季芙就是当时的守边将领之一,他们确实尽力了,但仍是没守住。” “屠杀过后天谕帝国的人稍一煽动,人民就将他们抓了起来作为泄愤对象——那些人啊,我们曾拼了命将他们从天神的‘净化’中救回。” 阿尔芒:“……为什么,您不救那两人呢?” 既然他所看到的是因珀的视角,那么当时的因珀应该就在不远处吧? 即便知道神祇也曾是人,但他也自然而然地跟大多数人一样,觉得能成为神祇的人,理应也曾是所向披靡的英雄。 因珀仿佛在轻叹:“我救不了,那时我刚从奥术之神那边捡回一条命,而且,留意道广场角落处的那些人了吗?那是天谕帝国的士兵——这是一个陷阱,跳下去的话,我就只是毫无意义地给他们陪葬。” 阿尔芒一时无言以对。 因珀继续说:“那些人在说些什么,你听到了吗?” 那些人围观着血与火的惨剧,声声句句呐喊着: “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不敬的魔鬼,我们才会遭天谴!” “神啊,我们只是受了引诱,现在就为您献上血祭,请求您不要抛弃我们!” “都怪你们,都怪你们,为我的妻儿偿命!!” …… “好了,”章闲出声,打断了那个噩梦般的情景,她走上前去,按住了阿尔芒的另一边肩膀,温声道:“我们给你看这些,并不是为了让你体验我们经历过的残酷。” “你看那些人,他们很丑陋对吧?你可以惩戒他们,教化他们,但绝不能憎恨他们,否则,就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东西——我们是想告诉你这一点。” “正因为你曾经历过类似的事,而且也许将来还要再度经历,我们才要特别提醒你。” “但单纯的说教时常会让人产生逆反心理,让人觉得我们‘站着说话不腰疼’,”章闲说:“但看过这个之后,是不是因为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凄惨的人而觉得好过多了呢?是不是能认同我们有说教的资格了呢?” 阿尔芒苦笑:“这也是疗愈师的视角吗?” 章闲点头:“是的,这是精神健康层面的视角。” “我会记住,”阿尔芒郑重点头:“而且两位所说的话对我而言并不是‘说教’,而是宝贵的经验。” 因珀举起手,在比自己现在这副身躯还要高一些的阿尔芒的头顶上按了一下,微笑说:“会这么说,还是真是个好孩子。” 阿尔芒:“在有限的生命中汲取他人的经验可以使自己免走弯路,所以学院之中才会有历史这门课程,但很可惜,两千年前神战那段历史却很模糊,尤其是关于在战中创造了‘奇迹’的汹溶国。” 因珀和章闲从未向他提到过汹溶国,就连关于当今神祇的寥寥记载中,也从未提到过那个古国与任何一位神祇的关联。 因珀:“哟,还是个狡猾的好孩子。” “我知道神祇们必然是经过了权衡利弊后,才掩盖了那些历史,”阿尔芒直视他的双眼:“虽然很冒昧,但不知我是否有资格,能从先辈走过的路途中再汲取一些经验呢?” 半晌,因珀露出了有些狡黠的轻笑:“当然可以。” “就让我告诉你,要如何带领一群绝望而凶暴的食草动物,前往他们的大草原吧。” “你还是很幸运的,毕竟现在的草原是春日的草原,青翠又肥美,即使被人掀了几个角,也足以喂饱他们。” —————— 因珀与后辈分享完他认为有必要的经验后,后辈阿尔芒就被他操心的老父亲追过来领走了,里德·诺里芬低声抱怨了两句儿子不注意安全随意乱跑。 虽然阿尔芒的行走已不成问题,但里德还是虚虚地托着儿子的手肘,一边不满地问道:“这又是在密谈些什么呀?非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在营地里施个隔音术不也可以?” 阿尔芒笑答:“不是什么秘密,有感而发,闲聊几句罢了。” …… 那对父子离开后,没有任何差事的因珀和章闲继续在林子中漫步。 “那一次,我们分开了很久吧。”章闲说。 她说的“那一次”,指的就是方才向阿尔芒透露的那场败仗。 “有三年零十个月呢,我一度以为已经再也见不到你了,”因珀搂过章闲的肩膀,用脸颊在她发上蹭了蹭,然后嘀咕道:“还是本体的味道好闻,好想快点干完活回去呀……” 章闲轻笑道:“少卖乖,本体不也在你身边吗?” 因珀点头:“说得对。” 此时在遥远的神域中,光明神冕下正躺椅上在沉眠中的本体突然睁开了双眼,低头吸了一口生命之神,然后就保持着这个埋头的姿势继续睡。 感觉到这些的章闲失笑,便也在夜色中侧过头去,在身旁之人脸颊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因珀满足了,继续怀想从前:“三年零十个月后再见到阿闲你,我觉得我只差一点就飚上神级了,真的,可能这也是顿悟吧。” 章闲:“但我看见的,只有你差点拿剑切掉了自己脚掌哦。” 因珀:“……真是无情,难道你就看不见我深情的眼神吗?” 章闲继续无情地说:“看不见。” 过去的苦难、逝去的同伴他们依然铭记在心中,但铭记并不等同于沉湎,他们还有值得珍惜的现在,与值得期待的漫长未来——多么幸运,不是吗? 此时,有酸菜的味道随风飘来。 因珀:“……他们连晚饭也不放过吗?” “这附近应该有不少野兔,”章闲唰地拔出了剑,挺立的身姿散发着仿佛要上阵杀敌般的气势,她望向因珀:“烤野兔,吃吗?” 因珀:“吃吃吃!!” 然后他俩就遇到了同样在林中游荡的段霄和姜怀琰。 章闲:“两位将军在这里做什么?” 段霄:“抓野兔。” 那还真是巧,因珀微笑道:“看在同僚之情的份上,你们不去捧一下孙议长的场吗?” “酸菜很好吃,”姜怀琰面无表情道:“但我要休息一下。” 因珀:“哈哈哈哈哈!” 姜怀琰在他的笑声中疑惑道:“先生好像格外地……奔放?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了吗?” 因珀的笑声戛然而止,他重新端起自己优雅矜持的人设,说:“烤野兔不正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吗?” 几位猛将出手,很快就抓住了四只兔子,他们在溪流边将兔子清理干净,又寻了块空地支起火堆,围成一圈开始烤兔肉。 在这整个过程中,这两对人的风格明显很相近,处理兔子的手法熟练而干脆,烤肉没加任何调料,火堆和支架用的都是最省时间最省柴火的哪一款。 ——典型的军旅式粗犷风格。 但虽然手法粗犷,他们对火候的把控还是不错的,加上兔肉本来就甘香,烤熟时肉香四溢,顿时盖住了那萦绕风中的酸菜味。 四人一人一只,就坐在地上徒手吃肉。 章闲:“听说百黎人挺喜欢孙议长的酸菜的,就不知是真心还是外交礼节?” “我觉得是真心的,”姜怀琰说:“毕竟一开始我也喜欢。” 段霄言简意赅地概括道:“距离产生美。” 姜怀琰撕了一口兔肉:“可是段霄,现在我们可没有什么距离呢。” 段霄:“那不一样,我又不会喜欢上酸菜。” “距离产生美这句话,我一定程度上的同意的哦!”因珀兴头上来,开始肆无忌惮地分享起自己的早年恋爱经历——反正那只是巫妖和幽魔的爱情故事罢了。 “毕竟我们就是在一次三年多的分离后才正式确定关系的。” 因珀和章闲的关系众人早有猜测,此时因珀亲口承认,段霄和姜怀琰的反应是:“哦——” 因珀:“但确定关系之后还是能一直在一起最好啊!” 章闲:“但除了孙议长外,没有人会和酸菜确定关系。” 其他三人连连点头。 “是啊……” “‘距离产生美’是个好句子,应该让孙议长好好体会其中深意。” “谁去?你吗?” “不去。” 章闲把兔腿骨从嘴里拉出来,转了个话题道:“说起来,段将军和孙议长是有过什么过节吗?” 当初他们在楼梯上那段对话,章闲和因珀也听见了。 段霄的嘴角僵硬地撇了一下,显然是不想说的。 然而姜怀琰却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一反平常的严肃,热情地开始讲解起来: “那个啊,是从现在算来,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啊,那时弘兴帝明明根本没有实权,却不知为何仍要忌惮议会和军部,总是拿些幼稚的伎俩来挑拨,好像总担心我们关系太好,哪天就把他拖下去埋了。” “他虽然是个虚君,但到底是形式上的国王,是国家的象征,孙议长不想让他搞出太难看的闹剧,就想假装和我们军部关系不睦,恰好那段时间段霄他刚晋圣级特别有名,孙议长就选了他下手。” ☆、神帝归来 因珀好奇道:“怎么下手?难道他还能伏击圣级战士?” “那当然不会,毕竟只是假装而已,不是真的要闹僵,”姜怀琰笑着说:“他给段霄搞了个绯闻。” 因珀和章闲:“……” 这思路有些清奇呀? 姜怀琰继续说:“对象是无询城地下街的头牌歌手蔡绫,当年她的成人曲目很出名,街边哪个混混调戏姑娘都能哼上几句来彰显自己的文化水平。” “那你又是什么反应?”因珀觉得与常人比较起来,她的态度也很清奇,对象搞出了绯闻,她却像在看戏。 “我啊,当然是笑啦,”姜怀琰说:“不能一起打架的人,我的段霄怎么可能喜欢上呢?” 章闲闻言也回想起久远前自己与因珀一同战场拼杀的日子,道:“那真是美好的回忆。” 她将话题转移到这事上面去,本意就是希望让这两位幽魔增添些“人味”,以避免他们沉溺在暴戾与杀戮之中,从这结果看来,他们的状态很理想。 虽然妻子就拿绯闻当热闹看,但段霄本人仍觉得那是自己黑历史,他无奈地转移话题,问因珀:“听闻先生用剑,是否需要找一把称手的好剑呢?” 索耶那把样子货在他这样的武将看来是在是太寒碜了。 因珀却无所谓地说:“不用了,都一样。” 在他看来,无论是好剑还是样子货反正都不是他自己的剑,再说这具身躯修为不济,在战斗中他本就是靠技巧与经验取胜,好剑还是烧火棍放在现在的他手中,差距其实并不大。 姜怀琰也向章闲道:“冒昧一问,我看姑娘真正擅长的武器应不是剑,如果有这方面的需要请尽管提出。” 章闲也作出了类似的回答:“不用麻烦,都差不多。” 她原本的武器确实不是剑,但那并不代表她不会用剑——战士的修为到达了一定高度之后,便会越发深入地理解“万变不离其宗”这个道理。 况且,剑这种武器的包容度其实挺高的,她同样可以利用剑来运使从前招式。 见他们这么说,段霄夫妇就没有再追问,还佩服地说道:“两位的境界果真非同一般。” 因珀矜持地微笑:“过奖过奖……” 这货的“过奖”之后十有八.九都不会是什么真谦虚话,章闲一把掐住了他,面无表情地接着说:“不过是年纪大经验丰富罢了。” 段霄:“两位真的不必谦虚,你们去春华城前那一晚,姑娘的指点让我受益匪浅。” “这么说进展应该不错,”章闲轻笑道:“那就祝段将军旗开得胜了。” 吃完烤兔子,也差不多该是两国使团相互分别,各就各位的时候了,两名将军先行回了军中作回程准备。 因珀放了一个小水术浇熄柴火堆,抬头仰望平静的夜空,道:“估计还有两日。” —————— 因珀对幽崖魔影的了解果然深入,监控果然细致,就在他所估计的两日后,即四月十四日夜里,望月帝国首都额尔上空忽现晴空霹雳。 仿佛是要象征某人的怒火一般,银蓝色的闪电如同宛如参天怪树,在震耳轰鸣中与大地相接。 自门窗灌入的狂风将王宫的装饰用烛火全数吹熄,只剩术力灯照明的室内顿时暗了不少,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高耸的宫门外骤现,从天而降的闪电为他镀上了一层冷色的光边。 他缓步而入,宫内灯光照亮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个颇为英俊的男人,是那种略带邪气的,锐利的英俊,他腰间佩一把长剑,剑通体漆黑,却在光照下反射着繁星般的点点光亮,颇为显眼,他挺拔的身姿亦如同一把随时出鞘的利剑。 王宫内早有人在等待,列于两旁的群臣噤声不敢言,头戴蓝宝石冠冕的梅里二世从王座上站起,微微躬身行了个礼,道:“冕下。” 立于王座左侧的奥维尔同样躬身行礼:“冕下。” 但右侧的人——梅里二世的姐姐、石断云的神后特莉丝列提提亚却依然侧身倚在王座边上。 这个似乎有些无礼的动作由她做出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慵懒的优雅,如同靠在山岩上眯眼休憩的猎豹。 她唤:“断云。” 石断云盛满寒霜般的双眼在看到她的瞬间柔和了不少,他开口:“特莉丝。” 得到他的回应后,特莉丝才微微勾起了红唇,站直身来躬身,以一副代表望月帝国的架势说道:“请神帝下达神谕。” 梅里二世和奥维尔亦低头请命。 “请神帝下达神谕。” “请神帝下达神谕!” —————— 天际那道夸张的闪电劈下时,不仅望月帝国人民看到了,全大陆的人也都看到了。 当时章闲和因珀正在大泽西疆,即与望月帝国的交界线处值守。 因珀:“真是装逼。” 章闲:“真是扰民。” 他们二人被分配到的地段有便于布置防御术的天险,非常符合段霞和索耶柔弱的酱油人设。 于是他们也没有客气,守边界守得相当悠闲,除了每隔一小时巡逻一周检查一遍术阵,确认兵卒们身体健康之外,就是呆在哨站小屋里享受二人世界。 因珀微笑着喝了一口热茶:“有段将军和姜将军挡在前面呢,我们就躲在后面放几个术法支援一下,多好。” 章闲瞥他一眼:“那还真的是好极了?” 寒冷的夜风从门缝入侵,吊在头上的术力灯轻微晃动。 因珀坐在长凳上一侧身,光影闪烁间一支箭穿透屋顶几乎是擦过他的肩膀,深深扎入地面。 他从容地放下茶杯,然后陡然将哨站外破破烂烂的防护全部撤走,闪电般举起弩机就是往头顶一箭射出,屋外模糊地传来了身躯落地的闷响。 章闲唰地拔剑,在她回头同时身后墙壁轰然碎裂,她不退反进,手中寒芒穿过横飞的片片砖瓦,准确无比地刺入了敌人的身躯。 敌人的掌风擦过她的脸颊击中了另一边的墙壁,狭小的屋子壮烈牺牲。 章闲甩掉敌人的尸体,在废墟中与因珀背对背而立,面向一片漆黑的四周。 其他士兵的驻守处传来了短暂的战斗声响,很快就没了声息,应是大多已经丧命在这场忽如其来的的突袭之中。 正如他们所料,石断云果真首先对大泽王国这边动手了,代表“敌袭”的号角响彻夜幕,术法的光芒照亮了防线前方一片黑压压的敌军。 而在奔腾的杀声中,因珀和章闲脚下的这片险地却意外地安静。 因珀对着眼前的黑暗,依然笑意盈盈地说:“这位贵客,我们只是义军里的两个小卒,值得你大驾光临吗?” 黑暗中应声走出一个人,那人披着一件纯白的术师袍——和因珀喜着的米白色不同,他那是高调的冷白色,隐匿术法一撤去,那件袍子在夜色微光中就显得尤其惹眼。 但那人本身又是黑眼睛黑头发黑皮肤…… 因珀:“如果不是我们眼神好,你这样是会吓到人的。” 那人眉头一皱,随手甩了个风术过来,被因珀一招挡掉。 而章闲已经从段霞的记忆中得知了不少敌人的讯息,此人名叫伊顿,圣级中期术师,此前随石断云前往幽崖,为其灭杀魔影提供援助。 神帝冕下还真是大方啊,一开始就送个圣级中期过来。 这位伊顿也真是敬业啊,刚从幽崖回来马上就要开工。 此时段霄传音问道:“两位需要支援吗?” 因珀:“不用,小心你们的敌人。” 段霄:“好。” 他们用传音对话的同时,伊顿仍从黑暗处一步一步地缓慢靠近——明明这点距离在术师,尤其是他这种级别的术师面前根本不算阻碍。 可能他觉得这样的步伐比较有压迫力吧,但结果眼前这两个“菜鸡”根本不为所动。 他放弃了,不满地对章闲开口道:“你是神妃段霞?” 章闲:“是。” 伊顿仿佛面瘫一般勾起右边的嘴角,说:“不,你不是!” “段霞这人,愚昧怯懦,娇生惯养,优柔寡断,别说冕下了,就连我们也再清楚不过,她绝不可能有叛逆的胆子!”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章闲察觉到有一丝微弱的,不属于自己的灰暗情绪在身躯中一闪即逝。 她不太在意,只是面无表情地心想:这可真是可怜。 伊顿继续说:“段霄和姜怀琰从未修过死灵术法,冕下的神识已经搜过越津城南的乱葬岗,确定了他们的幽魔化是异端之人动的手脚!” 章闲和因珀心想好嘛,入神境还不到一年呢,就迫不及待地把“异端”这种词用上了呢。 “还有,冕下已经鉴别过段霞失踪那天神雀宫中所残留的力量,正是与施加于段霄和姜怀琰身上的力量同源!”伊顿说:“就是你!夺取了段霞的身体,企图鱼目混珠接近并谋害神帝冕下!!” 章闲一脸冷漠:“哦。” 伊顿的长篇大论正在兴头上,便暂时忽略了章闲的冷淡反应,转向因珀继续说:“还有你!” “索耶那样的俎上之肉,怎有杀神帝殿主教的本事?愚蠢的异端者,竟敢劫走神帝冕下的仇人阿尔芒·诺里芬,可知你已惹动了神帝冕下的怒火?” 因珀仍挂着模子压出来一般的标准浅笑:“哦。” ☆、骸骨浪涛 神帝冕下的有多怒是不知道,此时的伊顿面对两人这般态度确实燃起了熊熊怒火,但他自持身份又不愿轻易表露或是抢先动手。 此时因珀突然收敛了漫不经心的表情,将视线放到伊顿身上。 伊顿将下巴再度扬起了一些:终于想明白事情的严重程度要后悔了吗? ——我装逼的机会终于到了吗? 谁知因珀加深了那个柔和的笑容,说:“真是精彩的判断,那么最后,来——大声说出来,我们是谁?” 伊顿噎住了,他本觉得附身于段霞和索耶的这两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死灵术师,考量到他们能够在神雀宫和神帝殿进出自如,修为应该不俗,所以也有可能自身就是老巫妖。 但关于此事神帝石断云却似乎心中有数,对于他的推测没有同意也没有反驳,只吩咐他做好分内之事。 面对哑口无言的敌人,因珀说道:“让我猜猜,你的下一句……难道是‘天机不可泄露’?” 伊顿咬出一口冷笑:“是谁又怎样呢?等我将你们擒获,自然就能有大把的时间,慢慢‘研究’你们的底细!” 虽然心中恨不得把眼前二人撕碎,但他仍是不肯落面子做那个先手,说:“来,我让你们三招,给你们一个垂死挣扎的机会!” 因珀为他的狂妄叹了一口气,而后和章闲对视了一眼。 章闲拔剑,因珀本也想拔剑,然后想起此时的自己是个附在小术师身上的巫妖,于是他抽出了那支利用率极低的乌金石法杖。 两人的身影同时消失在幻术的掩盖之中,术式的精妙程度让伊顿怔了一瞬。 而就在这一瞬之间,刀锋与术法的光辉已临近身前。 两人的力量在刺向敌身的刹那完成了质变,竟是同时晋至宗级!且攻势只因力量提升而锋锐倍增,却毫无因不适应而产生的滞碍感。 即便是神之分魂,用俩尊级的肉躯去打圣级还是勉强了些,那要怎么办呢? 就晋级呗! 战中晋级,还是双双晋级,就是那么任性! 晋级最重要的两个条件,一是内力,二是心境,在内力上这两具身躯本也有一定基础,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有针对性的修炼和药物的辅助,已经达到了足以进阶的强度。 至于心境?他们连神境这道最高的槛都跨过去了,现在不过是借体重练一回,晋个宗级不就一念之间的事吗? 伊顿本是心怀轻蔑,觉得自己一根指头能捏死这两个小尊级,谁知被这番骚操作惊了一下,一时不慎被因珀的术法一晃眼,被章闲的剑划破了小臂上的皮。 但毕竟是个圣级中期,要败他哪有那么容易? 他身周瞬间卷起一道锐利的风涡,仿佛连空间都在尖啸中被割裂。 因珀和章闲及时后退才没有被绞成肉泥,但也是各自负伤。 不过都是皮肉伤而已,问题不大,章闲随手一个治愈术就解决了。 伊顿察觉到了小臂上那道伤的异样,他漏出了轻蔑的面瘫式冷笑:“毒?” 他傲慢地将身周的风涡压缩,炫耀似的将那狂暴的风团子托在受伤的右手上:“强者的醇厚力量可以轻易逼出毒素,毒,对我没用!” 章闲再次一脸冷漠:“哦。” 伊顿的右手忽地一抖,他自己捏出来的风团就在他趾高气昂的脸旁边炸了,虽然没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但他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型散了,耀眼的白袍子也有大片变成了白布条。 他所说的内力逼出毒素这种操作并非不可行,但仅限于单方毒剂和少量成分功效简单的经典款复方毒剂。 生命之神调的毒能让你用力量逼出体外?不存在的。 这一毒和这一炸,在非物理层面上将伊顿的脸皮炸了个千疮百孔,让他差点维持不住对装逼的坚持。 “你!你们……好啊,刚才算是我小看了你们!但不过区区宗级,你们还能靠什么胜我?就靠这些阴谋诡计邪魔外道?!” 虽然他逼不出这毒,但尚可分出些力量去压制。 即便因此难尽全力——但他本来就不觉得面对两个宗级有尽全力的必要。 面对他的言辞,若是年轻时的章闲,大概会反驳讽刺他话中的“阴谋诡计邪魔外道”吧——用毒就是阴谋诡计邪魔外道?毒理药学也是一门高深的技巧好吗? 毒师配毒所付出的努力、所承受的风险一点也不比战士锤炼躯体少好吗? 在战场上,用毒和用刀用剑并无不同,这两者同样是杀人取胜的武器,只是高明的毒术时常比利刃更加高效,更加难以捉摸,于是也更加使人畏惧。 在她看来,这种污蔑和因畏惧未知而将黑暗妖魔化的行为并无不同,是怯懦的表现。 不过两千多岁的章闲已经没有反驳的兴致了——横竖都是要死的人了,何必浪费口舌呢? 倒是因珀察觉到了她些许的不快,故而打算刻意地给敌人来一顿提神醒脑的刺激。 “你说靠什么?”他不紧不慢地笑道:“段霄和姜怀琰是经由我两人复活——这不正是你们了不起的推论吗?” 伊顿闻言心中生出了不祥的预感,?边嘴角的弧度也出现了些许的僵硬。 再重复一遍,此处是险地——自古以来都是,曾在此据地而战的势力多如牛毛,砂石山岩、野草疏林底下堆叠掩埋着累累的白骨。 章闲伸出她的食指,指腹上沾有一滴血——那是伊顿的血,是她方才在因珀术法掩护之下取到的。 因珀同样伸手,与章闲指指相触,分走了一半的血。 在更加强烈的不安驱使下,伊顿终于全然放弃了他的装逼,术法骤然出手,青蓝的巨大火球在两人头顶轰然炸裂,刹那间就连地面的岩石也在超高温中熔化。 但没有惨叫,没有尸骸,伊顿所击中的竟只是一个幻象,火光散去后,因珀和章闲已不知所踪。 地面仍在震颤——不对!那不是火术余波所造成的震荡,而是…… 一只缺了半根无名指的骨手从地底陡然伸出,抓向伊顿的脚踝,伊顿反应及时,那骨手只抓破了他的袍角。 但这只是一个开端,越来越多的骸骨从地底爬出,有完整的,也有由七零八落的碎骨拼凑而成的,有高矮各异的人,也有各式各样的猛兽。 它们仿佛一群闻到肉味的恶鬼,张牙舞爪地朝伊顿这块“肉”猛攻而去。 这是死灵术法·骸骨浪涛,可在亡骸众多的地域中操控白骨作为士兵为术师战斗。 不同于幽魔和巫妖,这些白骨士兵没有魂魄,没有人格,是以术者的术力加上死者残留的执念作为动力的傀儡。 死者生前越强大,残留的执念越深重,白骨士兵的力量就越强。虽然这种形态对于死者力量的重现程度远远不及巫妖幽魔,但所耗费的术力很低,走的是靠数量取胜的路线。 两千年前神战中,在幽神败亡之前,其信徒中的高阶死灵术师有“一人可当十万兵”之说,靠的就是这类大规模的操控系死灵术法。 “十万兵”是夸张了些,凭因珀和章闲(放在幽神尚在的时代只能算中上游)的死灵术法水平和宗级的肉躯,可以使约五百白骨士兵完全服从自己的意志。 但若是像这样以鲜血作标记,放任白骨士兵依靠本能围攻敌人的方式,他们召唤的白骨士兵数量则可以达到一千之多。 一个人一千,两个人加起来就是两千,两千名为杀而生悍不畏死的士兵密密麻麻占领了这片险地,将伊顿密密麻麻地围在其中。 深埋地下的骸骨远不止两千,每当伊顿破坏掉一名白骨士兵,便又会有另一具骸骨从地底爬出补充进去。 白骨军团杀之不尽,他又迟迟找不出术师的藏身之处,想暂时撤退也无路可退,即使升至空中,也会被生前修为强劲的人骨和能够飞翔的猛禽骨绊住。 其实,圣级术师伊顿虽然受神帝青睐,于前段时间随从前往幽崖猎杀魔影,但幽崖周边环境太过极端,他真正起到的作用并不大,基本上就是全程缩在自己的术法罩子里,偶尔替石断云收拾一些小撮小撮的漏网之鱼。 所以他损耗不算大,所以他才能刚从幽崖回归就被派到这里来对付因珀和章闲。 对此,他是相当的羞愧、愤懑和不满,他急需一次耀眼的胜利来为自己雪耻。 他本以为此程敌人只是两个本事不济以至于只能藏头露尾的死灵术师,本以为自己能达成“纤尘不染踏血而归”成就。 没想到不但道具白袍早早的裂成了条条,就连他自己也快要裂成渣渣了。 ——死灵术法的用处难道不是叫醒几个死人盘问线索,驱使几具尸体搞搞偷袭什么的吗?!神帝冕下就是这样用的呀!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挑衅三连 此时因珀和章闲正在幻术的掩盖中,看着那个面对白骨士兵始终不得其法,只会狂轰滥炸,并开始出现急躁苗头的伊顿。 章闲嫌弃地摇头:这届年轻人不太行啊! 因珀面带冰冷的悲悯,目视敌人那已经数度露出细微破绽的身影。 他说:“差不多了,动手吧” 那语气,就像是面对着刚刚蒸熟的螃蟹说差不多了揭锅吧。 一串银针从伊顿脚下一个骷髅头空荡荡的眼眶中疾射而出,针针越过他防御中的缝隙,正中数个穴位。 他勉力压下的毒在此猝不及防的刺激下如开闸洪水沿着经脉狂奔,痛楚顿时席卷大脑。 同时因珀出手,把握住痛感爆发的一瞬之机以猛烈的精神攻击摧毁其神志。 伊顿周身那被白骨军团剧烈消耗,又在因此番突袭而紊乱奔流的术力,瞬息之间已被漫天的风刃撕碎。 随后被撕碎的,还有他的身躯。 喷溅的血雨中,圣级术师最后残余的术力狂乱四溢,如同最后的怒吼。 因珀挪步挡在了章闲前面,运力挡住了大部分的冲击,只有右臂被划开了一小道伤口。 术力冲击平息后,伊顿的尸块散落一地,完成了使命的白骨士兵们也哗啦哗啦洒了一地。 一场战后,借来的身躯还是有些疲累的,章闲掏出两颗药丸,与因珀各自吞了一颗,然后她走上前在血泊中提起伊顿死不瞑目的头颅。 因珀的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那颗头颅,竟像是有些迫不及待:“第一个——不知道‘神帝冕下’生气了没有呢?” —————— 战役开始时因珀曾让段霄和姜怀琰“小心你们的敌人”。 他的预估很准,段霄两人的敌人只比伊顿迟了三分钟到场——是这一天以来一直在镇守望月帝国边疆的骆兰琅,以及和伊顿一样是从首都额尔赶到的奥维尔。 这都是老熟人了,段霄和姜怀琰沉默地各自抽出了大剑落霜和长.枪卷云。 奥维尔是参与段家灭门的凶手之一,且手握针对狂炎弱点之法,他自信此行必能享受一遍碾压昔日强敌,将其再度踩回地狱的乐趣。 这番乐趣之中,又怎能少得了对方的愤怒、仇恨与悲鸣呢? 然而他没想到,此回见面,段霄的态度却和十几日前完全不同了,没有了那股熊熊燃烧的恨火,只余下冷静的杀意。 奥维尔感到很不满,遂出言刺激道:“唷,段霄,还记得当年你的父亲是怎么被斩首的吗?还记得你自己是怎么被耗到败亡的吗?” “那时你一共被刺了多少剑呢?是十七还是十八?唉,明明是那么美好的回忆,我却记不清楚了呢!” “还有啊,”奥维尔动作轻佻地伸出指头点了点姜怀琰:“你的妻儿是怎么死的,你们段家的宅邸是怎么烧成灰的——这些你都不知道呢,真是可惜啊!” “……”听到奥维尔说前半段话的时候段霄都维持着面无表情,直到最后一句,他才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身边的姜怀琰握枪的手也紧了紧。 奥维尔得意地继续开口:“怎么样?想报仇吗?啊?!” 然而,两位幽魔皆没有半点他期望中的情绪失控。 “想啊,”段霄依然冷静地陈述道:“现在就杀了你。” 姜怀琰呼出一口气,对丈夫说:“不能让他死得太好看。” 段霄对妻子郑重地点头道:“好。” 他俩的这番对话听得奥维尔心头火起,骆兰琅及时掐断了这在她看来毫无意义地对话:“奥维尔,不必与死人多言,让他们永远闭嘴吧。” 奥维尔冷哼一声,拔出了他的宽刀。 双方的普通兵卒皆已后撤数里,毕竟在四名圣级高手的战斗之中,他们即便留下也毫无意义,只有送菜的份儿。 激战一触即发,四人所在的这片山脊瞬间成了夜幕之下整条战线中最耀目之处! 尤其是段霄的狂炎功法和奥维尔的灼浪功法,其招式在对战中火光炸裂,姜怀琰的风鸣功法再一入阵,火光立即升级为直上云霄的火云,如同夜空中升腾起一轮烈日。 将防线撒手交给支援的将领,现已赶到这边战场上的因珀两人仰望那团火云。 “这还挺好看的嘛,”因珀开玩笑说:“阿闲要不要许个愿?” 章闲:“好啊,我许愿让光明神冕下从此焚膏继晷,闻鸡起舞。” 梦想着当一条咸鱼的光明神冕下:“哎呀,你好无情好恶毒!” 那边战场之上,奥维尔使出了他的王牌——对狂炎专用战法,却因此时的段霄有能尽全力的姜怀琰配合,而未尽全功。 但是没关系,他这边还有个修为高出一截的骆兰琅呢! 他传音提出配合战术,而骆兰琅也不失所望,成功压制了姜怀琰,切断了那对夫妇的配合战线。 然而,正当狂炎功法即将到达回气阶段,奥维尔刀势将出之时,段霄身法忽变,手中大剑落霜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在最后一刻不退反进,陡然绕过对方防守,抢先一步在其小臂上划下一道夹带狂炎灼流的剑伤。 这是段霄针对这种曾让段家败亡的战术,自己钻研得出的应对之法,他的悟性确实配得上当年的惊才绝艳之名。 奥维尔欲抓住他的弱点突袭不成,反被段霄一剑逼退,还受灼流侵入经脉,一时间一张脸一阵黑又一阵红。 骆兰琅见识到段霄那精妙的身法,明白以奥维尔那大开大合的战斗风格必难以突破。 于是分割的战场再度合并,骆兰琅以其精巧的飞刀战法掌控全局,为此还不惜付出了两道轻伤的代价,来为奥维尔创造机会。 两名圣级与两名圣级的战斗要分出胜负并没有那么容易,而他们的神帝石断云要的是一场体面的、碾压式的胜利作为其回归的开场演出。 而对狂炎功法他们已经有了现成的针对方式,便自然而然地将之视为了打破僵局的首选。 在骆兰琅一手优秀的辅助之下,奥维尔终于再度找到了一举突破的时机。 然而——没错,又是然而。 在回气瞬间,段霄抽身后撤,在奥维尔满心以为其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之时,他身上气势陡然一变,足下赤焰燃烧,刹那间延伸成道道火蛇,如十数条软鞭猛地抽向奥维尔! 他竟是在狂炎之后完美衔接了另一种功法。 “是‘流煌’啊,”旁观的因珀说:“不考虑给他‘烬灭’吗?那与他本身的狂炎更加契合。” 没错,正是章闲在前往生命神殿的前一晚,将这套古老的功法交给了段霄,让他用以弥补狂炎的弱点。 章闲:“确实是契合,但烬灭和狂炎一样会影响心智,而且不易掌控。”、 事实上,要在如此段的时间内掌控一门新的功法——无论是何种功法,都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我认为就目前的事态,我们的行动尚不需要那般激进。”章闲说。 因珀想想也点头道:“你说得对,流煌足够了。” 针对狂炎的战法失了效,奥维尔骆兰琅在段霄和姜怀琰默契的夫妻双打之下难以再进,甚至因为狂炎的持续伤害效果,他们还开始逐渐落于颓势。 而与此同时,在阿尔芒的坐镇指挥下,义军一方在各处战场上也是占尽上风,神帝殿一退再退。 敌人败势已现,伊顿和这两大主教之后,下一个上场的又会是谁呢?是望月帝国元帅纳什·登,还是—— 因珀已经等得不太耐烦了,他侧头和章闲对视一眼,后者立即会意,将手中伊顿的脑袋稍稍提起,让那双沾了血与泥污的浑浊眼珠和因珀相对。 因珀用索耶——往日的失败者与带路党的那一张脸,露出了一个居高临下的“慈祥”微笑。 “现在,神帝冕下生气了吗?”他用开玩笑一样的调皮口吻说道。 伊顿是被石断云作为自己的“眼睛”派来试探观察的,其身上的共感术式面对其他人或许称得上隐秘,但在因珀和章闲眼中根本无所遁形。 挑衅过后片刻,没有发生任何异常。 “看来是还没有,”他说着,忽然一拍掌,像是恰好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地明知故问道:“对了,朱以彤和沈良铭呢?” 旁边有一个小将答道:“按照轮班,那两位现是在后方留守。” 因珀:“那么,就由你们几人暂替,这战场上迫切需要他们两人来绽放光彩。” 虽然因珀和章闲并无名义上的官职,但义军中的将领们对其特殊性都是心中了然,这场战役之前,阿尔芒和孙昱更是重点暗示过,在战中要尽量听从他们的指示。 故而小将毫不犹豫地领命,与几名下属一同启动传送术法赶回后方营地,然后不过半分钟,朱以彤和沈良铭便同样通过传送术式到达了战场。 他们动作相当同步地齐齐朝因珀和章闲颔首致意,而后沈良铭问:“两位有什么吩咐吗?” 他又不自觉地用上了“吩咐”这种敬语,不过现下不是纠正的好时机,应该说,这种措辞反而能更添挑衅的效果。 章闲尽职尽责地提着那颗与神帝冕下实时连接的死人头转向他俩。 因珀:“让你们面对这种脏东西实在是抱歉,但,还是说两句吧——随意说两句。”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今天有事,晚了一些。 ☆、“忍辱负重” 闻言,朱以彤微微拧起了秀眉,她为自己的失礼致歉道:“抱歉,先生,这实在是太脏了。” 因珀:“无妨,我说了,随意即可。” 沈良铭拉起她的手将她往后牵了半步,自己挡在她与死人头之间,认真地说道:“脏就不要看了,要说什么就这样说吧。” 面对着最亲近的伴侣,朱以彤脸上阴云顿时散去。 然后她平静地,文雅地开口道:“石断云——” “我【哔】你【哔】的【哔】。” 因珀在旁边“啪啪啪啪”地鼓起掌来。 下一秒,一蓬血箭从他的胸前陡然喷出,溅红了朱以彤的衣袖。 朱以彤瞳孔一缩:“先生!!” 但因珀本人却毫不在意,甚至还得意道:“嘿!没中要害!” 章闲给他翻了个白眼。 方才这攻击忽至时,因珀在电光火石之间避过脏腑,使其从肋间穿过,这喷血的架势只是看着吓人,他伤得一点都不重。 章闲随手一个治愈术就又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因珀。 几人齐齐转头,看向攻击发出的方向,就连原本激战中的四位圣级也住了手,段霄和姜怀琰是因为忌惮,骆兰琅和奥维尔是因为敬畏。 轰隆又是一道银蓝闪电从天而降,半空中那高大的男人身影沐浴在电光中,浑身散发着骇人的沉重威压,恍若屹立于夜幕之下的凶恶神像。 然而章闲一脸嫌弃:又来闪电?烦不烦? 而因珀直接将内心想法“小声”地嘟哝了出来:“真没新意。” 石断云凌厉的眼神扫过几人,最后落在朱以彤身上,摆出了一副“攘外先安内”的架势。 “朱以彤,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试试?!” 他声音低沉且极有压迫感,再配合他身上的神级威压,若是换个意志薄弱一些的人站在这里怕是直接就跪了。 而朱以彤面不改色地,从善如流地重复道:“我【哔】你【哔】的【哔】。” 石断云一抬手就是一波庞大的气劲排山倒海而来! 凡人中的尊、宗、圣每两级之间都隔着鸿沟,而神级与圣级的差距更是如同渊海,段霄和姜怀琰挺身上前,拼尽全力浑身浴血才将之挡下。 尽管不可能原谅背叛家人的亲妹,尽管真正的段霞已经不复存在,但段霄还是忍不住诘问:“那段霞呢?!” 石断云一上来就要和朱以彤算账,视线却未曾在章闲那张段霞脸上多做半刻停留。 面对段霄的喝问,石断云朝他投去一个“看死人一样的眼神”。 但神帝冕下还是纡尊降贵地答了他:“当然会带回,她是我的东西,即使我不要,也没有谁能觊觎。” 此话一出,章闲再度察觉到了体内另一个灵魂微弱的情绪波动。 她给段霄和姜怀琰使了两个治疗术法,并顺带给因愤怒而微微发抖的段霄传音过去提醒道:“冷静。” 因珀同时开口道:“三更半夜地,神帝冕下大驾光临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呢?” 石断云朝他投去居高临下的睥睨:“我来带回我的东西,” “以及,亲自清扫叛逆!” “哦——”因珀的笑容越发欠揍:“那么,你可以开始了吗?” 石断云瞳孔微颤,澎湃神力携货真价实的杀意压顶而至! 却并未伤到众人分毫。 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挡在了他们面前,神力之涛在他面前消弭于无形。 正是战神哈勒尔! 经过了几日短暂修养之后他精神了不少,人也收拾整齐了,一张脸显得越发斯文俊秀,但身上却未着战甲,只披了件看起来很普通的布袍子。 除了被布袍子遮得七七八八的壮实身材以外,他这模样和望月帝国街边随处可见的中产阶级几乎没什么两样。 百兽之神银龙也随他之后现身,不过只是坐着小绿懒散地待在战场后方,显然并没有出手的意思。 石断云:“哈勒尔,你……居然要主动出手吗?!” 哈勒尔一脸莫名其妙:“不是你先动的手吗?” 这句“先动的手”,既指当日石断云趁他镇守了三十多年幽崖后伤疲之时搞偷袭,亦指方才逞着一身神威对义军一众所下的杀手。 确实是石断云先动的手,怎么看都应该是石断云理亏,但神帝冕下之所以能纵横大陆十几年,其厚实的脸皮也是重要武器之一。 他不在意理不理亏这种细枝末节,他所在意的是,他曾趁哈勒尔虚弱时“智取”,然而眼下刚守完幽崖(虽然只守了个八十几天)而伤疲的却是他自己。 这实在不是个决战的好时机。 但他又受不了因珀的挑衅,虽然在过去的前半生中也多有“忍辱负重”,但他现在已经是神帝了啊! 这是他艰苦奋斗,机关算尽所换来的,他应得的崇高地位啊! 不能随心所欲,任性装逼的神,和咸鱼又有什么区别? 话是这么说,但形势所迫,他还是不得不决定再次“忍辱负重”地暂时当一条咸鱼。 毕竟,尽管撇开因珀章闲这身份不明的两人,还有后方的百兽之神银龙不提,战神哈勒尔的能为他心里是相当清楚的。 ——尤其是在幽崖上亲身体验了一把劳动人民的艰辛之后。 对此,至高无上的神帝冕下这样安慰自己:好吧,不愧是战神。 ——没点斤两,还能叫战神吗? 但再怎么厉害也终究不过是个莽夫罢了,否则当初又怎会败在他手上呢对吧? 他能败哈勒尔一次,就能败其第二次、第三次,对吧? 只是现在时机尚未到罢了,可绝不是他怕了! 他略微沉吟,手按着腰间的星云剑柄道:“这只是我的问候,哈勒尔。” 他神色高傲:“七天之后此地就是战场,你敢不敢与我决一死战?!” 他两句话,就想将战斗延后,好为自己争取些休整恢复的时间,同时确保一对一的战斗形式。 说来也真是好笑,他当初就是靠围攻将哈勒尔逼到自封的,现在却想要确保一个“公平决战”。 对此—— 章闲:“……啊?” 因珀:“呵呵。” 哈勒尔一脸困惑:“为什么要等七天之后?” “……”对方的不按套路出牌让石断云噎了一下,然后他凭着那张结实的脸皮冷哼道:“难道堂堂战神竟想乘人之危?” 哈勒尔毫不客气地指出:“不是你先乘人之危带人去幽崖围攻我的吗?” 石断云:“……” 因珀又呵呵了两声,扬声道:“听见了没有?神帝冕下自己承认了这是乘人之‘危’哦!”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们又怎能辜负这片热诚的心意呢,是吧诸位?” 笑话,这石断云刚刚被幽崖魔影虐了一轮,正是落井下石的绝妙机会,义军好不容易才大败其前锋军,将他本人激到此处。 不把这货给揍到妈都不认得,又怎对得起牺牲在半途的同胞? 兵将们刚打完一场胜仗,现在又有战神撑腰,正是士气高昂之时,面对“神帝”石断云竟也毫无畏怯。 就如同久远前做过无数次的那般,章闲伴着因珀的话语唰地拔出剑来,以普通人看来令人侧目的胆量,剑尖直指神帝石断云,目光是凛冽森寒的杀意。 段霄和姜怀琰亦高举手中兵刃。 “杀!” “杀!!!” …… 四月十五日这天的黎明在震天杀伐中到来。 在银龙和她的小绿自始至终不曾参战,仅在场外为她的“亲爱的”呐喊助威的前提下,神帝殿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就连石断云本人也受了不轻的伤,不得不丢下一件旧神圣物拖延时间,率众逃回望月帝国。 在半路上他们还遭遇了百黎联邦的一次埋伏,百黎地区曾经盛产暗杀者,这批精兵虽尚达不到暗杀者水准,却也展露出了相当优秀的机动性。 他们一波偷袭猝不及防地收割掉了大批残兵败将,又在石断云出手之前飞快地逃之夭夭。 石断云唯恐哈勒尔追击而来,便只得忍了这口气。 战后边境地界满目疮痍,好几座山丘被削成了断崖,好几个山谷被淹成了沼泽。 阿尔芒坐镇的大后方不幸被冒泡儿的岩浆池围困,他好不容易在术师的协助下到达战斗平息的战场,打算代表义军向战神冕下致意。 然而哈勒尔已经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弥漫着血腥与灰烬味道的空气中,只留下了他与银龙渐行渐远的话音。 “亲爱的,今天的你也好迷人!可是那个石断云也实在是太没用了吧,花那么长时间使出的火术居然连衣服都烧不破!连胸肌都看不到的战斗算什么战斗?!” “你忘了吗亲爱的?这是用你的磐蚕丝做的袍子啊。” “诶!碍事!给我脱掉!!” …… 阿尔芒:“……” ☆、静侯佳音 在兵将们忙着清理战场的同时,章闲和因珀攀上最前方那座由山丘变成的陡崖,从崖壁上回收了那件被石断云丢下的神物。 那是一面半人高的盾牌,其上镌刻云雷形状的图腾与繁复的多层术式,历经了两千年的风霜洗礼后依然锃亮。 “是它啊,雷神留下的圣物积云盾,倒是令人怀念。”章闲相当熟稔地化解了积云盾上的自动防御术式。 因珀帮着章闲把那残余着厚重神力的盾牌收起,一边幸灾乐祸地说道:“真遗憾,神帝冕下再也打不出那么漂亮的雷啦!” 他俩现在名义上是义军的人,所以这面积云盾至少也得做个上缴的样子。 他们回到后方基地时,冒泡儿的岩浆已经被填平,可周围仍是热得要命。 但时间紧迫由不得临时换地方了,于是义军撑起几个冰霜系术法降温,就在此处准备开始开会。 就是施术的那几位自己火力旺,力度稍微有些过了。 阿尔芒热情友好地向连夜赶来的孙昱分享自己的棉织大衣(后者表示不用不用太夸张了给我一件薄披风就行),一边朝下属们表示不必在意大家凉快就好。 章闲和因珀回到基地不多时,最后一位与会者——刚从石断云那收了一波人头的,专业赶场子的百黎好族长弥南就到了。 众人落座,包括因珀和章闲也有座位——本来以索耶和段霞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坐在这里的,但现在的高层们都已经对他们的特殊性心知肚明了。 因珀和章闲首先将雷神积云盾取出,这件旧神圣物虽然已经被他们加过一层抑制术式,但其中溢出的神力依然让众人惊叹。 “这可是神的圣物啊,真的能为我们所用吗?”有人怀疑地问道。 “能,”章闲平静且肯定地回答道:“它现在只是一件无主的武器,宗级中上层的人都能用,只是能将其力量发挥到什么程度要看人。” 盾是适用于战士的武器,而义军一方最强大的雷系功法战士,是百黎联盟连星族族长百百,其人此时正在百黎边疆坐镇。 弥南代表百黎表态:“多谢诸位信任,我会通知百百族长。” 接下来会议的内容就都是关于战事布置的内容了。 但在这所有的布置开始实行之前,他们要做的就只有一个字——等。 等一个契机,时间不会很长——那是一个深埋在望月帝国内部多时的契机。 既然是要等待,那这段短暂的时间就是养精蓄锐的好时机。 义军在边疆留下了足够的守军,而阿尔芒等高层则在夜幕降临之前回到了越津城。 暂时的休战并不代表他就能真正休息了,毕竟除了战事以外,大泽境内还有不少繁杂的事务需要他协助处理。 但刚回到他那间临时的办公室时,他还是纵容了自己些会的怠惰。 里德·诺里芬走入办公室时,见到的就是一个坐在办公桌边托着腮,两眼发直的阿尔芒。 察觉到父亲的到来,阿尔芒慢半拍地撤掉托腮的手,说:“这两天辛苦父亲了。” 阿尔芒和孙昱皆身在前线的这段时间内,越津城中是全靠里德坐镇。 里德哈哈笑道:“比起你们的重担,都是小事。”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好像是累了,要喝点糖水吗?” 别人累了困了喝茶喝咖啡,阿尔芒却有个有些幼稚的习惯——喝糖水。 这个习惯只有他的亲人以及亲密的友人下属知道,比如说父亲里德……还有曾经的下属索耶。 糖水是不错,但阿尔芒是个自律的人,空腹喝糖水对肠胃不好,而且他也快到用病号餐的时间了。 所以他答了句“不了”,就将自己的精神从令人沉溺的怠惰中抽出,拿起一沓文书准备在餐点送到之前先浏览一遍。 “是有什么心事吗?”里德最终还是问了一句:“能与我说说吗?” 阿尔芒抬头望向父亲,眼神又缓缓放远,落于窗外火红的晚霞之中。 “没有,只是感慨,这一天终于到了。”他说:“希望我们的付出,能够得到应有的结果。” —————— 此时此刻,同样的远眺火红晚霞的还有一人,那便是身在望月帝国圣城额尔的特莉斯·列提提亚。 灿烂的霞光映入她一双美目当中,却不曾在那片深不见底的湛蓝中激起半点涟漪。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窗边,背对王宫中所有奔忙的、谄媚的、不安的人们,默然回想起两个小时前发生的事。 石断云此行败退的结果在她看来早已注定,因而她将身为疗愈师的徐倩如从神雀宫接至额尔城,准备见机行事。 在她与徐倩如独处商议之时,那道虚影毫无征兆地出现。 当时她按住被吓到差点尖叫的徐倩如,冷静地面对眼前的不速之客。 特莉斯毕竟是个圣级高手,面对她时章闲特意将这道分魂的面容和身上力量都模糊化了,但仍是被她看出了些许端倪。 “你是带走朱以彤的那个人。”特莉斯说。 虽然她用的是肯定句,但章闲阅人无数,轻易就能看出来她其实并没有所表现出来的那般笃定,说出这句话的目的就是试探。 不过章闲也不介意暴露一点讯息来获取信任。 “是。”她承认道。 “阁下是谁?”特莉斯顿了顿,又道:“假如这个问题不能回答的话,那么,阁下为何而来?” 章闲取出一个黑瓷盒子,递向徐倩如,后者瑟瑟发抖地缩在特莉斯背后不敢伸手。 特莉斯:“……我可以替她接吗?” 章闲就把黑瓷盒子放到了特莉斯手中。 “这是你的老师想要交给你的,此外还有一句传话,”章闲对徐倩如说道:“——‘你非弱者’。” 闻言,徐倩如的肩膀明显地一颤。 完成了某位疗愈师的托付之后,章闲转向特莉斯,却只说了一句话: “我等静候佳音,特莉斯·列提提亚。” —————— 自己所无法掌控的,这突如其来的变数究竟是祸是福呢?特莉斯思量着。 但无论如何,她所选定的方向,皆不会改变——这不就足够了吗? 她身为立于青虚大陆顶层的望月帝国王族及圣级高手,亦知人力有限,有时候即使再怎么筹谋,也得看几分天命。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不去做。 她回身,朝人声喧哗的宫内走去。 半路经过一片寂静的油画长廊时,她迎面遇到了自己的亲妹——如今的望月帝国之王梅里二世。 此时的梅里没有佩戴那顶代表王权的蓝宝石冠冕,只将一头金色长发高高束起,那张与特莉斯有七分相似的脸上散发着不加粉饰的锐利感。 特莉斯忍不住抓了一把自己披散的长发——说实话,那真的是很碍事。 尤其是在心情糟糕的时候,这令他人艳羡不已的美丽金发就只是时常遮挡视野的,令人烦躁的异物。 可是没办法,石断云就喜欢那种慵懒妩媚的感觉。 如果还有机会,一定要把它剪掉。 ——她这么想着,嘴里却对梅里说道:“神帝冕下受伤是大事,陛下却为何如此悠闲?” 两人并未停下,只目不斜视地一步步靠近,然后错身而过。 “噢,我的姐姐,我可不敢悠闲。”梅里语气冷硬地说道:“倒是姐姐,您是否让冕下他,等得太久了呢?” 特莉斯微微勾起红唇。 ——“确实,是有些太久了。” 王宫大殿现已被石断云和他手下的将领占满,神妃徐倩如和服务于王室的一干疗愈师正忙着给伤者诊断疗伤。 徐倩如跪坐在石断云身旁,低着头低声道:“是我学艺不精……” 她作为疗愈师确实水平不错了,过去也曾好几次救石断云与其同伙于重伤之中。 但现在石断云已步入神境,受的伤也是神战级别的伤,徐倩如顶多只能给他治治外伤,而对于那蕴含神威的外伤,术力只有尊级水平的她就无能为力了。 不,准确来说并不是完全的无计可施,若是她拼着随时被残留神力撕碎的危险…… 可是,谁又会想死呢?她垂着眼睑暗自想道。 “不怪你。”石断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摆摆手示意先她下去休息。 “先等等,倩如。”特莉斯步入殿中,叫住了徐倩如,而后又转向石断云。 “断云,我有个提议,想与你说说。” 从特莉斯的态度看来,那显然是不想让他人得知的建议,于是三人一同一步至特莉斯房中。 尽管特莉斯已经入住神雀宫,但望月王宫内她曾居住的这间房间依然被收拾得干净整洁,桌上精心修剪过尖刺的新鲜红玫瑰散发着幽香。 三人落座于柔软的布沙发,特莉斯从随身空间中取出一本陈旧而厚重的古籍,其中夹有一枚精致的金丝书签。 “敌人随时有可能进逼,虽然额尔周围已启动防御术阵,但这也太过被动,”她将古籍放在玉石矮几上,说:“这里有一个能让断云迅速恢复力量的方法,倩如,你看可行不可行?” 石断云闻言眼神一动,立即翻开那本古籍,与徐倩如一同查看被特莉斯夹上书签的那段内容。 “这……”徐倩如惊讶得睁大了双眼。 ☆、心怀不轨 这所谓的迅速恢复力量的方法,简单来说就是祭献。 自身修为高深的信徒作为祭品,自愿向神祇祭献自己的修为和生命,让神祇迅速恢复战斗力,这在神战时代其实并不罕见。 只是时过境迁,加上这代神祇的刻意掩盖,这些血腥的过往已经鲜少有人知道,更遑论付诸实践的具体方式了。 “特莉斯,这是从何处得来?”石断云神情肃然地问。 特莉斯:“神帝殿第二次进入神冢搜寻时找到,只是当时上附有封印,他们解不开,就交到了我手上。” 她想了想,补充道:“没有其他人知道。” 石断云点头,虽然已经几乎损耗殆尽,但他确实能从这本古籍上感受到旧神的气息——这确实是神战时代的遗留之物。 徐倩如像一只夹在猛虎中间的无辜小白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略显惊惶地说道:“可是……” 石断云嗓音低沉:“可是会有人愿意为我祭献吗?” “谁知道呢?”特莉斯抱着手臂随意地往沙发背上一靠:“反正我是不愿意的。” 她将这句话说得这般干脆,石断云微微一愣,倒是好奇起来,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我爱你啊,”特莉斯扬首勾唇,将一句爱你说得傲气凌人,就像猎豹在宣示对领地的所有权一般:“你舍得我吗,断云?” 石断云闻言低笑一声,因连串挫败而阴暗的心情稍霁。 “我会考虑。”他说。 “但这方法不知真假,你不如先做个尝试?”她身体前倾,修长的手指将泛黄的纸张往前翻了几页,点在其中的几行字上。 那种祭献存在一种原理基本一致的“低配版”,就是从高阶信徒身上抽取力量,补充到神祇的身上,这并不能恢复神祇的损伤,一般只是作战中力量补给之用。 石断云略作思考,同意了。 十分钟后,特莉斯的房间轰一声爆出了一团刺目的光芒,整个王宫都随之微微颤动。 “哎呀,看样子是可行的,”特莉斯靠在龟裂的墙边,用手背擦去了嘴角血迹:“只是用力过猛了些——倩如,下一次,就劳烦你注意了。” 徐倩如:“是……” —————— 在特莉斯房中那场声势浩大的尝试同时,梅里二世和纳什·登起了争执。 神帝冕下受伤,此时理应是他们尽下属与信徒之责任,采取行动坚守望月帝国为主分忧的时候,但王族和军部两股势力同时行动的过程中,免不了出现一些权力范围、计策主张上的摩擦。 这回的摩擦(在梅里二世的刻意操作下)闹得有些大,而结果不出所料地是军部占了上风——虽然因为有特莉斯这层关系在没什么人真敢动王族,但毕竟,纳什·登才是望月帝国颠覆的最大受益者。 然而,这一次梅里二世突然抛下了面子,在第二日跑去找了一直传闻关系不睦的亲姐特莉斯,打了一手亲情牌。 也不知道她们俩究竟达成了什么共识,总之,特莉斯还真的态度鲜明地站在了梅里二世那边。 纳什元帅也同时得知了前一日那场爆炸的真正缘由。 “没有其他人知道”古籍的事? 不存在的,纳什就知道,而且消息是许久前来源于他自己的心腹属下,故而他对此坚信不疑。 能通过祭献为神帝冕下恢复力量的人至少得是个圣级,修为自然是越高越好,而他作为现今神帝殿阵营中唯一的圣级后期,也就是修为最高的那一个,还恰好在此时得罪了神帝最宠爱的神后。 不妙!那是相当不妙啊!他想。 那么要如何摆脱这不妙的境地呢?他想到的第一个方法就是给自己推个挡箭牌。 推谁好呢? 袁沉山早就挂了,周阳和伊顿刚也挂了,肃枭被百黎所擒,他们这边的圣级除了他自己就三个,神后特莉斯是不可能的,剩下的两人中当属骆兰琅的修为更高。 但他还是选择奥维尔。 其实在义军尚未崛起时,望月帝国本就是三国之中掌权者最多的,纳什的军部、有特莉斯做靠山的王族,还有奥维尔的神帝殿分殿。 ——人一多,每个人能分到的蛋糕就少了。 在此基础上,特莉斯和梅里二世花费了大量的力气演技去挑拨纳什和奥维尔之间的关系。 特莉斯表面与纳什元帅交好,而梅里二世则常和奥维尔混一块,制造了一副“你们打你们打我们只是一对心不齐的菜鸡不必在意”的假象。 这长期的努力终于收效,此时在纳什眼中,干掉奥维尔就是一箭双雕的好事,既解决了祭献的问题,又排除了一个麻烦的阻碍。 于是他效率极高地开始动手了。 这日入夜时分,奥维尔因“企图偷盗圣物雪翼”的罪名被纳什“人赃并获”。 纳什深知其火爆脾性,刻意挑衅,两人当场在王宫边上打作一块。 纳什心中的算盘打得哐哐响——石断云这人可好面子可在乎名声了,即便真要用曾一起“同甘共苦”的下属祭献,也必然要先做上一番铺垫的。 而他现在就能替石断云把这个铺垫做好,石断云只要顺着现成的台阶往下走,当场给奥维尔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就好了——他是个多么贴心的下属啊简直连自己都要感动到了! 什么你说奥维尔的罪从何来?废话这世界从来都是胜者才有说话的资格,圣前的奥维尔胜不过圣后的他,那罪名自然是他的了。 什么你说这构陷太儿戏?笑话,只要神帝冕下不想深究,你管它儿戏不儿戏呢! 心里正如此打算的纳什从一开始就尽了全力,要尽快将奥维尔从“嫌疑犯”打成一个作案未遂只能将功赎罪的罪人。 奥维尔确实打不过他,但仍是一边骂街一边努力苟了好一会儿,而石断云也到得比纳什所预计的早了些许。 要不要祭品是一回事,石断云想维持他重情重义的人设,“兄弟”打架还是要去拉的。 此时奥维尔此时已经被打到差点连妈都认不出了,所以石断云拉的主要是稳占上风的纳什。 到这为止纳什的剧本都没有出差错,他接下来只要对奥维尔的忘恩负义和鬼迷心窍做一番悲愤陈述便是。 可是,就在挡开纳什的攻击的时候——纳什是个使剑的,所以此时挡的就是声势浩大的一剑——石断云忽感内息一滞,钝痛之感自体内蔓延开来。 而奥维尔,奥维尔早就被梅里二世暗示过,纳什元帅或有二心,要谋害他甚至神帝冕下。 梅里二世还说自己找到了一些纳什和肃枭之间尚无法证实的端倪,提醒奥维尔万一和纳什起了冲突,千万要留意纳什的佩剑上是否下有毒物。 这又是精准踩到了痛点上,奥维尔与肃枭的关系本就差,肃枭那暗杀者的手段又向来招人忌惮。 再加上刚被打到扑街,奥维尔已经对此深信不疑,此刻一发现石断云身上的异常就立即指着纳什大喊道:“毒!” “冕下!小心他剑上的毒!!” 石断云本还心存疑惑,危机之中乍闻此言也立即有了偏向,手上一个使力将纳什逼退了十多米。 他压着体内毒性,怒问道:“纳什·登,你存的什么心思?!” 纳什扛着迎面而来的神威吐了口血,惶恐又迷茫地拄着剑单膝跪下:“我不是,我没有……” 奥维尔立即跳起来,向神帝冕下声声句句地控诉这短短十分钟剑自己无端被构陷,还险些惨遭杀人灭口的悲惨经历。 “他心怀不轨!必定是自己觊觎圣物,想要拉我当替罪羊!”他说:“失败后居然还敢暗算冕下!!” 于是形势反转,被塞到祭献的台阶下的人成了纳什自己,“只要神帝冕下不想深究你管罪名儿戏不儿戏”的,也成了纳什自己。 他整张脸都白了,就连肩膀都开始微微颤抖。 其实下毒确实是真的,只是不是纳什下的而已。 在王宫中暗中观察的特莉斯用折扇掩住自己勾起的唇角,向房间中就坐在她背后的徐倩如传音道:“做得不错,倩如。” 徐倩如不安地抓着自己的裙摆,低声道:“……是老师的毒……是老师的功劳……” “那份毒剂确实让事情变得方便了许多,我必须感谢你的老师,”特莉斯说道:“但两次实施下毒的、根据纳什的功力掌控用量的,都是你,倩如。” 那黑瓷盒子中的毒药是调配精妙的双剂形式,即两剂药分别拿出来都算不上毒,不易使人起疑心,而当他们进入同一人体内之时,毒的功效才会发挥出来。 石断云在此前疗伤时已经中了第一剂,而第二剂具有随外放内力而挥发的特性,就被下在石断云的衣袖之上,在他挡下纳什招数的瞬间渗入了呼吸与经脉。 “你曾说羡慕我,你羡慕我什么呢?现在我能胜过你的,不就是杀人吗?” 继续暗中观察的特莉斯没有回头,只平静地对身后之人说:“两千年前的时代多的是上阵杀敌的疗愈师,为了国家为了家人杀一名罪人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给我抬起头来,徐倩如。” “你的使命,还未结束。” ☆、一臂之力 此时纳什感到事情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于是他毅然决定在石断云开口让他“将功赎罪”之前跑路。 反正战神已经破封,之前一直不见踪影的百兽之神也出现了,神帝阵营已不再是必胜无疑,虽然舍弃这些年钻营而来的势力很可惜,但既然石断云要拿他开刀,那他还不如去投靠义军。 他可是圣级后期呢,义军肯定巴不得捧着他。 (阿尔芒:莫挨老子!) 趁石断云不备,他调动起浑身力量如同流星般蹿了出去。 石断云虽然修为远在他之上,但因身中奇毒,纳什的突然逃跑也出乎他之意料,故而一时没能阻止。 他恼怒地追了上去——朝着大泽王国所在的东方。 王宫中的特莉斯小心地向某个对象发出了短促的通讯术法,随后步出王宫,冷着一张脸翩然上场。 “真是难看。”她对奥维尔讥讽道。 伤痕累累的奥维尔对她恶狠狠地冷哼一声:“神后大人先前与纳什关系不错啊,怎么就不说自己瞎了眼呢?” 特莉斯没有再与他争论,只丢下一句“让疗愈师准备好!”,就往东方追了过去。 其中所隐含的意思即是:没你的事,乖乖待着。 随后到来的徐倩如带着担忧的神色,怯怯地说道:“奥维尔先生,请让我为您治疗吧……” —————— 在纳什逃到大泽王国国境线之前,石断云抓住了他,击飞了他的剑,将他脸朝下踩在了地里。 “为什么要逃?你果真背叛了吗?!”他身上散发着沉重而恐怖的威压,厉声问道。 整张脸都陷在土坑里的纳什气若游丝地:“唔唔……唔……” 他们的落地点并非无人的荒野,而是一个中小规模的城镇。 但在落地同时,石断云浩如渊海的力量已经非常方便地清理出了一大片的空地。 错落的房屋瞬间倒塌成废墟,方圆几里再无人声,片刻前还承载着多少人喜怒哀乐的镇子,为他们高贵的恩怨腾出了一个死寂的空间。 意识到对方无法出声后,石断云犹豫了一下,思考究竟还要不要给对方一个辩解的机会。 还是说…… 本自以为已经走上巅峰的他接连吃瘪,那能让他恢复完全力量的祭献诱惑力真的很大。 没等做出最终决定,忽然他有所觉地一偏头,避过了一支难以察觉的透明小箭,小箭刺入废墟之中半截墙体里,那面墙瞬间结出一层冰霜,随后崩裂成齑粉。 “比起肃枭,你隐匿的功力太差了。”石断云冷笑道。 “怎么说呢?我又不是暗杀者,就不和他比了吧?”一名青年从错乱的废墟中步出。 他还很年轻,也就二十五六的样子,一身颇为尊贵的百黎装扮,但在肤色普遍偏深的百黎人中,他却显得格外苍白——是能隐约看到皮下青色血管的,那种仿佛覆盖着一层半透冰霜的苍白。 他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义军刚从石断云那获取的战利品——雷神积云盾,并用看着并不粗壮的左臂单手将这沉重的圣物拎起拄于地面。 他咧开同样缺乏血色的嘴唇,道:“连星族,百百。” 报上名号后,他再无废话,起手就是倾尽全力的一招击出,瞬间自右手凝结而出的冰剑缠绕着耀目的雷光朝石断云横扫而去! 连星族年少继任的族长百百,石断云是听说过的,此人修习罕见的双属性功法“寒雷”,年仅二十五便已臻圣级,是个跟当年的段霄和姜怀琰不相上下的天才。 但他过往未曾放在心上,与他相比,凡人的天才又算得上什么呢? 不料,此人竟敢在此关头大咧咧地提着他不得不舍弃的旧神圣物,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轻松化解了百百的两连击,却也因为积云盾高超的防御力而未能伤到对方半分。 但真正让他有所忌惮的人并非百百。 不,若不是那可恶的,此刻在他体内愈演愈烈的毒,他根本就不会忌惮任何人。 “属下在冲锋陷阵,你却要作壁上观吗?”他语带讽刺地说道:“九麒麟?” 他侧头往右方望去,百黎狼长九麒麟不知何时已经亲临,正坐在一截断柱上,不远不近地观望着这边的战斗。 ——大泽一战之后,这一次是轮到百黎贡献战力了,而且他们也很够意思,一下就出动了狼长本人这张王牌。 不过,那匹与九麒麟相当亲近的魔兽狼依然没来参战。 九麒麟对石断云的嘲讽不以为意,只开玩笑似的说:“毕竟我也是个老人家了,把开场的机会让给年轻人不也不错?” 他说是这么说,但那双眼瞳却显然酝酿着风暴一般的战意,没有半点“老人家”的样子。 他的傲慢是真的刺到了石断云。 石段云身上猛然爆发出一阵浩然神力,气劲强势扫过积云顿,锋锐的余波掠过百百不及闪避的臂膀,瞬间顺着经脉扫荡四肢百骸,百百顿时喷出一口血。 石断云正想说那不如就让你的年轻人永远失去战斗的机会,谁知九麒麟却已瞬间出手,趁他分神一把拖走了他脚边的纳什。 “让我看看你的价值吧,纳什元帅。”九麒麟用仿佛上集市买了两棵生菜一样的态度,一脸坦然地说道。 石断云:“……” 这回他闭了嘴,因为他看出来了,九麒麟根本不在乎什么卑鄙无耻啊趁人之危啊之类的骂名。 即使他将当初百黎联邦投降时九麒麟下跪以示臣服的事翻出来,想必也无法使其动摇分毫。 因为在战士这个身份之上,九麒麟首先是百黎的狼长,是身居一国之首的政客。 政客不会追求什么光明正大,对于他们而言,为了达到正确的目的而在规则范围内不择手段不计荣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那些挑衅或许会对某些年轻气盛的战士起效,在他面前却不会有任何作用。 于是三人,不,四人之间便只余下纯粹的战斗。 —————— 特莉斯赶到现场的时候,这场四人间的激战已至白热化。 她没有急于插手——战中的四人皆是战士,而她是此地唯一的术师,只要能看准时机,她将会获得极大的主动性。 她隐于暗处,微微眯起的湛蓝双眸死死盯着战圈之中,同时暗自积蓄术力。 终于,她瞅准了石断云和纳什攻击交汇之时,骤然释放出一个庞大的术式。 一道庞大的涡流凌空而现,纳什猝不及防地被那股足以瞬间撕裂一头牛的力道卷起,猛地摔向后方。 他身上的防御也因此遭破,石断云方才那一剑的余波当胸横扫而来,他身上顿时鲜血狂喷,骨骼断裂五脏移位的痛楚让他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唔……特莉斯……你!” 若是平时,纳什本不会将特莉斯这样一个圣级前期术师放在眼里,而且他平时与特莉斯多有往来,自以为对这名“神后”的能耐了如指掌。 但此战之中他本就盯着石断云这样一个巨大的压力,而特莉斯又将时机拿捏得相当精巧,一下子就将他勉力维持的僵持战势彻底打破。 那股涡流在击退纳什之后,又围绕石断云高速旋转扩张。 在被它护在内里的石断云看来,它如同一条轻盈无害的缎带;而在外侧,它迅疾地分裂出三道小型涡流,分别困住了三名敌人的步伐。 同时还有无数细密的水珠悬浮在空中,那是特莉斯的斥候与利刃,能将敌人的任何动作反馈到她的感官之中,亦能随时化作致命的攻击手段。 而特莉斯本人一闪身已是立于水涡之阵的中心、石断云的身旁,她取出法杖,霸气地拄于身前。 法杖,以及像朱以彤的渊虚那种类法杖法宝,其作用在于对术式的精密化辅助与力量增幅,有不少术师还很喜欢用徒手施术来凸显炫耀自己的能力——简称装逼。 对此,特莉斯嗤之以鼻——能用增幅法宝为什么不用?虽然我徒手也能在一秒之内掰掉你的头,但用了法杖,我就能在半秒之内一步到位把你变骨灰了。 多方便啊,为什么不用? 在规则之内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助力,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秉持着这种理念的特莉斯,其专属的法杖银涛也非常有名。 不像很多法杖筷子或是鸡毛掸子一样的规格,银涛外形如同帝王的权杖,拄在地上有特莉斯胸口那么高,杖头镶嵌多颗符文宝石,坚硬之余也不失棱角。 特莉斯虽然是一名术师,但必要之时,同样可以抡起她的银涛,一杖砸爆敌人的脑袋。 此时已黯淡的霞光下她的侧脸是如此地艳丽迷人,她拄杖屹立的身影是如此地优美而又可靠。 “断云,收敛你的力量,不要打得太放肆,毒会扩散,”她对石断云说:“不要我为你分担吗?” 石断云一时没说出话来。 特莉斯侧了侧脸,笑容锋利而又妩媚:“要就说出来。” 石断云紧绷的面容放松了些,轻柔地对他的神后说:“助我一臂之力,特莉斯。” ☆、生死一瞬 特莉斯轻笑一声,高举起法杖银涛,术力霎时沸腾,水涡之阵顿化滔天巨浪,术法的光辉替代消失的晚霞照亮夜空! ——却是凝聚了所有的力量朝中心的石断云席卷而去! 石断云:?!!! 九麒麟和百百早有所料地同时动作,先前环绕在他们身边的水涡非但没有造成任何阻碍,反而成为了他们强大的助力,在白茫茫的浪涛中将他们准确而迅速地送至石断云面前。 百百以积云盾挡住了石断云仓促而成的一剑,并拼尽全力借水涡之阵冻住石断云双足,聚雷于盾朝石断云迎头压下。 九麒麟朝石断云后心要害一掌击下,运到极致的内力使他浑身筋肉暴突,古铜色的皮肤一片通红。 石断云在预料之外的夹击之下面目狰狞,但神之力量何其深厚,三股力量一时间也未能突破他最后的防御。 霎时,四方之力形成的乱流在地面上轰出一个深坑,无数断壁残垣如同碎纸片一般被轻易卷上了半空。 摇摇欲坠的僵持之势下,特莉斯再度动作。 布下这般庞大的术阵后,大部分的术师想必会后退自保,将战场交给更擅长近战的战士们吧。 但她没有。 她飞速移步至石断云身侧,对准其头顶当场演示了传说中的抡法杖。 “咿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高贵优雅的公主殿下口中爆发出狂野如斯的怒吼,银涛杖承载着她所剩的全部力量,“哐”地砸落在石断云天灵盖上。 这一“哐”成了压垮神帝冕下的最后一根稻草,护身之力破裂,三大高手的全力一击悉数袭身而至。 石断云噗地喷出一口乌黑的毒血,在剧痛与屈辱中目眦欲裂。 怒火在他萦绕着血腥气的胸膛中燃烧,他不顾修为折损,猛地怒吼一声丢下受百百压制的星云剑,一掌逼退九麒麟,又朝着特莉斯全力双拳击出! 身为皮厚的战士又手持神盾的百百瞬间反应,尽了战友的职责为她挡下了这一击。 他俩连人带盾在这狠厉双拳下倒飞出数十米,百百倾力一击后本已是强弩之末,这一挡后双臂臂骨碎裂,再握不住那沉重的积云盾。 他趴在地上咳出几口血缓了一下,拼命想以手肘支撑自己爬起。 特莉斯拄着法杖摇摇晃晃站起后,伸手拉了他一把。 那边狼狈至极的神帝冕下竟撇下最强的敌人九麒麟,朝他们一步一步走来,他狠戾的目光落在特莉斯扶百百的手上。 继朱以彤和段霞之后,竟连他最钟爱的“神后”也…… 这教他怎么能不愤怒?! “竟是因为这种人?!不过是个圣级前期,你说,他哪里比得上我!!” 其实不过是第一次见面的特莉斯和百百:“…………” 不过特莉斯倒是比百百更快地从无言以对中恢复过来,毕竟她算是已经见惯了。 石断云这人虽然耍起阴谋诡计时偶尔还能称得上一声枭雄,但一旦碰上情爱之事就是贪婪无度又日常失智。 他本人或许可以自我陶醉地说那是为情所困当局者迷,但特莉斯打心底里看不起这样的人。 更令她愤怒至极的是,正是这种人,将她的国家破坏至此。 石断云还在那继续说:“我给了你那么多,你竟敢……” 特莉斯本觉得一旦摊牌,和这种人再说半句都是多余。 但此时她也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道:“我不缺什么,” 她本是望月帝国的王储,有修为,有才华,有手段,已经做好了肩负起一国未来的准备。 结果,她满腔抱负竟被这么一个暴徒毁去。 为了保留王室的实权,为了保持望月帝国一定程度的自治,避免像大泽王国那样被神帝殿的胡作非为搞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她还不得不屈从于石断云这个罪魁祸首,对其曲意逢迎。 ——“我不缺什么,我也从来不需要你给的垃圾。” 说完,她调动起好不容易聚起些许的术力,凝作一道锋利的水刃朝石断云拦腰斩去,但威力已是远远不如方才的水涡之阵。 石断云怒不可遏,一剑挥向那道水刃。 这番力道之下,击破水刃后剩余的剑风亦足以让特莉斯身首分离吧。 所有背叛他的人,所有辜负他的人,所有阻碍他的人——统统该死! 然而,他剑至半途,一股骇人杀机自背后瞬临。 他改用左掌挡下特莉斯的水刃,剑势勉力扭转,挡住了九麒麟由上而下的雷霆一掌,轰然一声,他脚下竟陷地尺余! 不可能!! 石断云死死盯着九麒麟沾满血污青筋暴突的脸,心中只余下这么一个苍白的不可置信。 方才的夹击之中,虽然是百百借助圣物压制住了他的行动,虽然最后是特莉斯打破了僵持,但他再清楚不过,自己所受伤害绝大部分都是九麒麟的杰作。 要使出重伤神躯的攻击绝不可能毫无代价,九麒麟,理应也是强弩之末了才对! 对于他的不可置信,九麒麟的回答是内力再催,将本就受毒所苦的石断云压得心脉剧痛。 同时百百背起失去力量的双臂,双足之上凝出雷光缠绕的镰形利刃,闪身上前凌空朝石段云头颈要害猛地踢去! 石断云终于不支,击飞了百百却只躲过要害,被冰刃斩裂了肩膀;九麒麟的掌劲亦突破防御,轰然击中他的胸腹。 此时悄无声息地装死了好久的纳什·登突然动了。他趁机朝石断云后心全力一剑刺出,庞然剑风将大片残垣化为齑粉。 他如此拼命不止是为了九麒麟那一句“让我看看你的价值”,更是因为他心知以石断云的心性是绝不可能放过自己。 他与石断云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然而,那一剑并未刺入石断云心脏。 逼命一瞬,石断云身上骤然迸发出一团几乎要融于黑夜的浓烈黑影,覆着密集鳞片的异形尖爪从黑影中伸出,伴着呼啸的破空声抓向近在咫尺的三人。 稍远处的特莉斯早有所防备,迅捷后退的同时使出水术助九麒麟和百百全身而退。 而纳什本就距离石断云最近,特莉斯的水术又慢了一瞬,在被拖回前,异形尖爪就已经洞穿了他的心脏。 他意识到了什么,一边在濒死中痉挛一边目眦欲裂:“你们……” 九麒麟勉强抽空给了他一个看似宽和的微笑。 他确实说过“让我看看你的价值”这种话,但从向纳什未做过任何承诺。 按理说纳什不该没有察觉到这三人的利用之意,只能怪他太过自信,以为自己身为凤毛麟角的圣级后期,没有人能够拒绝自己这样一个强大的助力。 但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早已将自身心性暴露得一干二净,一个实力强大又坐拥军权的恶霸,只会是义军前进路上的阻碍。 特莉斯将纳什的尸体丢到后方,看着石断云的双眸满是冰冷的厌恶。 那缠于他身的黑影显然是生自幽崖的致命天灾——名为魔影的怪物。 这神帝冕下号称亲往幽崖剿灭魔影,还青虚大陆平静安宁,却在危急之时如此熟练地召出了魔影救场。 而且那显然还是一只超高阶的魔影,比九麒麟三人见过的所有魔影都要强大,光是这样隔空对峙,他们就感觉到了那仿佛要刺入脑髓的暴戾恶意。 三人额上渗出的冷汗混着鲜血留下,其中受伤最重的百百不得不用冰刃割破了自己的手臂,用寒冷与痛感让自己保持清醒。 魔影的出现其实并不算意外,早就有人提醒过他们要防备这一点了,只是此时三人都已是强弩之末。 特莉斯和九麒麟已经各自暗中通知了麾下战力,是做了不计牺牲也要让石断云落败的打算。 好在,若说是强弩之末,石断云也是同样,他痛苦地捂住胸口,再度呕出一口毒血。 他神色几度挣扎,最终咬牙切齿道:“我必会将你等,碎尸万段!!!” 听见这样的话,特莉斯便知他是要撤退了。 果然石断云背后迅速亮起一个传送阵,马上就要将其笼罩其中。 然而最后关头,他却好像得到了什么提醒,一双锐利的眼突然落到了特莉斯身上。 特莉斯瞳孔一缩立马筑起一道防御术法。 魔影霎时化作锋利的触手携恶毒杀意而至,张狂地撕开了她力量不支之下的脆弱防御! 九麒麟和百百两名战士想要回护,却眼看已是来不及。 致命杀机临身之际,特莉斯·列提提亚在电光火石间似乎闪过了无数场景无数念头。 王宫之中巨大的壁画、朝霞中额尔城的宽敞街道、集市上花匠摊子上挂着晨露的玫瑰花枝…… 还有望月王族王冠上那颗闻名遐迩的,名为瀚穹的美丽蓝宝石——原来对那顶王冠,她终究仍是心有不甘的啊…… 还有,还有年少时某次暗潮涌动的酒会中,那个着一身整洁而老成的正装,低声提醒她“殿下,金麦酒易醉”的少年…… 生死一瞬间,她却没有感受到森寒的恐惧,反而觉得胸口泛起一阵暖意。 不对! 她忽然回神,发现那魔影触手已停在她面前,颤抖着,挣扎着,却不得寸进。 而一个不算陌生的气息就出现在她的背后,比起前两次遇上时的深不见底之感,这回她却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种渗入脏腑,抚平疼痛的奇异暖意。 ☆、甚嚣尘上 大半个身体已经进入传送阵的石断云忽然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与先前全然不似的诡异笑容。 他黝黑的眼盯着特莉斯背后。 ——“生命之神,你会后悔!” —————— 大泽王国边境。 章闲睁开双眼,对阿尔芒说:“动手吧。” 后半夜,义军倾巢出动,由阿尔芒指挥,以段霄为前锋,不过一个小时便碾压突破了骆兰琅率领的望月帝国边防军。 骆兰琅望风而逃,不知去向。 突破边境后义军直攻坐落于望月帝国东南的神帝殿总殿而去。 虽然三名大主教皆不在,但那些主教们好歹也曾跟着石断云“打过天下”,危急时刻还是能站出几个有能耐的。 然而那并没有什么卵用,虽然多花了一些时间,但义军这边几名大将配合无间,最终只付出了不到千人的牺牲,便让那飞扬跋扈的神帝殿彻底陷落。 为了避免神帝殿内还留有暗藏的玄机,阿尔芒亲自进入观察了一番其内部构造。 然后他看见了某尊有三四人高的,金灿灿的雄伟神像。 阿尔芒:“……” 那神像颇有居高临下的威严之相,但怎么说呢?给自己铸个金灿灿的雕像这种事,本身就很土吧? 而阿尔芒毫不在意地仰视着它,问道:“那是真金的还是镀金的?” 一位小将回答道:“是真金。” 阿尔芒满意地笑道:“很好,回头把它分了吧。” “我相信,它将会成为本次胜利与三国友谊的象征。” 说完,他遥望向西北望月王都的方向,对他的亲兵道:“启程吧。” “虽然不是亲手将额尔夺还多少是有些遗憾,但现在,或许还有机会送她一份贺礼呢。” —————— 特莉斯再度醒过来时,已回到了王宫之中。 虽然被那股神秘力量所救,但己方的兵将到来后,她仍是在安心后因为力竭而不知不觉陷入了昏睡。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她原本卧房壮烈牺牲后所换的临时房间,说是临时房间其实也非常宽敞,所以直接被用作了病房。 准确来说,是直接被用作了她与九麒麟与百百共同的病房,只是在中间隔开了一道布帘子,这大概是出于方便徐倩如照看的考虑。 从呼吸声听来,布帘那边的九麒麟与百百早就已经醒了。 察觉到她的苏醒,徐倩如快步走来,紧张地喊道:“特莉斯姐姐……” “噢,倩如,这边的事是否顺利?” 虽然一张口就说起正事来,但特莉斯的神色一点都不紧张。 果然,徐倩如后怕地说道:“刚有毒发征兆奥维尔就反应过来了,我差点被他……幸好殿下早有准备,他现在修为已废,被关在牢中……” 特莉斯视线扫过房间周围的防御术式与隔音术式:“外面还相当吵闹吧。” 徐倩如:“是……” 石断云撇下望月帝国和神帝殿退回了他的神域,此番变故在民间引起了一阵恐慌。 同时昔日纳什元帅麾下一众将领对王族势力展开了疯狂反扑。 ——他们接到神帝“神谕”,满心以为纳什是被百黎人所害(其实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只要军部能替前元帅雪耻,神帝的恩泽就会再次降临。 过往在特莉斯与王族的周旋缓冲之下,望月帝国是受神帝之灾影响最小,保存力量最多的一国,也正是因为这样,与大泽王国与百黎联邦不同,望月帝国民间对石断云和神帝殿并没有很深的积怨。 甚至,西北民族性格彪悍,不少望月国民因慕强情节而对石断云怀有崇敬之心。 此外,石断云年少时曾是居住于望月帝国南方一带的桐衣族人,桐衣族现今大多聚居于大泽王国境内,望月的桐衣族因为人数偏少而难以避免地处于相对弱势地位。 这样的过去加上后来的辉煌事迹,也使得望月国内一些遭受过不公待遇的少数民族产生共鸣,将石断云视为先锋与榜样。 这般背景之下,望月帝国的反神帝非但不像大泽王国和百黎联邦那样是众望所归顺势而为,反而引起了部分国民的抗议。 甚至有某些吃饱了撑的“民间高手”跑到王族直属军驻点,甚至王宫附近扔果皮、扔鸡蛋、涂红漆、找人决斗、挂牌裸.奔…… 对于那些损害到了公共利益的抗议者,王族给予了相应惩罚,但为了避免激化民怨,对那些仅仅针对王族的人,梅里二世下令只予以警告,无罪释放。 无罪释放的命令下是下了,但梅里·列提提亚本人还是躲在房间里忍无可忍地咒骂了几嘴。 “那些短视的愚民,实在是不知感恩!” “他们的粮食没被抢走,他们的房屋未被侵占,都是我与姐姐放下尊严筹谋周旋得来。” “难道非要体会一次大泽王国那样的惨状,他们才知道如何分清利弊吗?!” “东方有句话叫‘不见棺材不掉泪’。”房间中的另一个人,昔日的望月内阁首相阿尔芒不紧不慢地接话道:“这确实愚蠢,却算是人之常情,陛下。” 此时的他身着内阁礼服,由于他仍是太瘦了,大泽议会中管内务的议员在征求过他的意见后,细心地为他配了一件披风一双长靴,使他身姿显得更为挺拔俊逸,与当年权高位重之时相比,只添了些许沧桑感。 将义军的大部队放在望月边境与神帝殿总殿一带,阿尔芒带了下属阁员萨米和仅三人的亲兵,加上跟着来的两个隐形大佬章闲和因珀,共计七个人走望月王族掌控的传送通路,迅速到达了首都额尔城。 这般紧缩阵容的意图显然是隐藏行迹,梅里二世便毫不避讳地直接在自己的房间内接待了他们。 反正说是房间,但她的住处足有一个礼堂那么大,太大的空间虽然气派,但在她这样立于权力顶端的人看来却缺乏安全感。 所以真正用于休憩的区域只有其中的一小块,而且已经被空间术法隔绝起来,剩下的这一大片则相当于一个私人会客厅,常用于会见亲近的臣属。 梅里将积累下来的郁闷和烦躁发泄掉后,马上恢复了作为国王陛下那张高贵冷艳的面孔。 她知道阿尔芒方才的安慰是一句开场白,但在讨论对策之前,有一件事是她首先需要确认的。 “阿尔芒·诺里芬,现在的你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站在我面前?” 说出这句话时,梅里身上的气势过山车一般又从“高贵冷艳”升级为“傲然睥睨”。 她年方二十四,却已很有国王的样子了。 对此,阿尔芒心中颇感欣慰,并郑重向她单膝跪下。 梅里会问出这句话并不是因为疑心病重,而是因为王室曾“背叛”过内阁,那是内阁败势已定后所作的权宜之计。 为了使王室的背叛显得更有价值,阿尔芒还拼着命负隅顽抗了几日,到最后再无筹码可用时甚至还拔剑亲自上阵。 理智上,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出双簧,但情感上就不一定了,毕竟内阁,尤其是阿尔芒本人为此付出了太多。 而且梅里知道攻陷神帝殿总殿的义军是由阿尔芒率领,也就是说他在义军之中已获得了一定的声望和地位,就此留在大泽王国任职也是正常。 但阿尔芒说出的却是—— “阿尔芒·诺里芬此生都是望月帝国的人,我向这片大地起誓,陛下。” 梅里闻言真正地松了一口气,弯下腰,同样郑重地在他手肘上需需一托,道:“请坐,首相先生。” 两人在软沙发上相对端坐。 梅里:“我们要从何说起呢,就从你隐藏行迹的缘由开始?” 神帝势力已经倒台,按理来说已经到了阿尔芒荣归故里的时候。 但现在大家都以为阿尔芒仍在边境附近坐镇,这也是方才梅里怀疑他有心留在大泽王国的原因之一。 “因为我准备把我自己也用出去,”阿尔芒略显神秘地笑道:“如果我本人就在首都,那说服力不就大打折扣了吗?” “?”梅里没有跟上他的思路,不过她倒是联想起另一件事来:“那你传讯通知我把魔影的录像暂时隐瞒,并对外公布姐姐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事?” 特莉斯赴战时在身上携带了录像用的法宝,并花了很大力气用繁复的幻术术式将之最大限度地隐藏,那件法宝记录下了石断云召唤魔影助战,并重伤狼狈而逃的情景。 也正是因为如此,石断云离开前,魔影才会突然攻击特莉斯。 “没错,那也是要用出去的,”阿尔芒答道:“这么珍贵的影像,当然要在最合适的时刻‘用出去’,发挥它最大的价值。” —————— 接下来的三日间,剿灭义军推翻王族迎回神帝冕下的呼声陡然飚高,王族阴谋论甚嚣尘上。 并且,支持神帝殿,迎回神帝冕下的理由也从一开始的百花齐放,变成了两条各占半边天。 这两条分别是: 第一,“神帝冕下是最强的他可以保护望月帝国免受任何侵害”,其论据为“神帝冕下可是用了不到三个月就剿灭了幽崖的大英雄啊”。 (无论是石断云召唤魔影还是狼狈败逃之事,王室都没有拿来宣扬,甚至就连神帝殿的人都知之不详。) 第二,“王室和当初的内阁狼狈为奸,滥用权力,压迫百姓,卑鄙无耻”,其论据为石断云年少时因议会“迫害”而逃离望月帝国的悲伤往事,以及就在三日前发生的,“神后特莉斯之背叛”。 ☆、乌合之众 原本,虽然国民们各怀心思,但真正旗帜鲜明并光明正大地表达观点的人仍在少数,顶多只占那四分之一吧。 而剩下的四分之三中,左右摇摆的人与支持王族的人大约是对半分。 现在,强硬且一边倒的舆论态势之下,占据上风的“舔神派”们展现出了强烈,甚至有暴力性质的排外倾向。 那些仍有些许疑虑而左右摇摆的人们受此裹挟,纷纷放弃思考跟风抗议。 而原来支持王族的那些人,要么就是为了免受针对而不得不临阵倒戈,要么就是保持原有观点但噤声不言。 “民意”一边倒地倾斜到了神帝一方,神帝殿的漏网之鱼们觉得遇上了好时机,纷纷露面,煽动民众推翻望月王室。 和田地被大肆侵占的大泽王国和百黎联邦不同,望月帝国的生产力被保护得很好。 像现在他们甚至能把大车大车的西红柿拉出来跳楼价论筐卖,让民众拿来扔军队、扔王宫大门、仍出行官员。 章闲和因珀走在乱糟糟的街道上,因为幻术的作用,他人眼中的他们只是一对面目平凡的男女,并没有暴露身份的隐患。 他们也去买了一筐跳楼价西红柿,在来不及清理的腐烂西红柿酸臭味中,毫不介意地用小型水术清洗表皮,并肩沿街啃起西红柿来。 “这些没挨过饿的人哪……”因珀鼓着腮帮子含糊地叹道。 “身在福中不知福。”章闲朝街边一群举着西红柿喊口号的年轻人投去嫌弃的一瞥,一边吸了一口酸甜的汁水。 叹完,他们又跑到街道另一头的摊贩那里,同样以跳楼价买下了一箱子马铃薯,打算再去正经菜市场割点肉回去悠闲地做个汤。 ——虽然视觉效果不如西红柿优秀,但马铃薯因为其硬度更佳,在杀伤力上稍胜一筹,在第一天的抗议热潮到来时也曾备受青睐。 但等大家完成了一日份的斗争,狂飙的肾上腺素也被消耗得差不多之后,某位“智者”一语惊醒梦中人。 ——“话说,我们为什么……不扔石头呢?” “……” “……” “……” 话虽如此,但这位摊主实在是进了太多货,所以唯有以跳楼价继续卖马铃薯。 结账时,摊主看见了因珀唇角边没擦干净的西红柿汁水,狐疑地问道:“你们该不会是要买回去吃的吧?” “我跟你们说哦,我在这卖马铃薯不但不赚钱还要贴钱,那为什么我还要辛辛苦苦拉车出来摆摊呢?”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啊!” “王族那群蠢货,居然敢得罪唯一的、至高的神,再这样下去整个国家都要给他们陪葬!” “我人微力薄,只能以这种方式为大家提供援助,你们可不要辜负我的心意啊!” ——哎呀还真是个坚守初心的好摊主呢! 因珀“噗”地一声笑了,在摊主的目光逐渐愤怒之前,他说:“您误会了,东方有句话叫‘磨刀不误砍柴工’,饿着肚子又怎么会有力气抗议呢?” “您看待这西红柿和马铃薯的眼光过于局限了,无论是仍在敌人的身上,还是吃进肚子里支撑我们继续斗争,它们都同样完美实现了您的期待呀!” 摊主想了一想,觉得好有道理,连声道歉并多送了他们五颗马铃薯。 然后他提笔,在写着“正义必胜”的牌子上加了一句刚刚学到的“磨刀不误砍柴工”。 因珀和章闲一人拎着西红柿一人拎着马铃薯继续走。 章闲:“……你嘴角还没擦呢?” 因珀又抓出一个西红柿:“不擦,继续吃!” 这一路走来他们发现,抗议的声浪比起第一天和第二天,已经平息了许多,仍在叫嚣“迎回神帝”的人之中,大部分都是被军部或神帝殿蛊惑或是金钱收买的。 ——正如所料。 倘若当权者天天强调自己的丰功伟绩,树立光伟正形象,势必会引起质疑和反弹。 这种事反过来(表面上)由神帝殿与反王派来做,结果也同样会是如此。 当人处于多元的舆论环境下时,即便是跟风从众被人当枪使,也往往会自以为所做的一切是出于自身的自由意志,并为自己能胜少数派一筹而沾沾自喜。 然而当舆论环境呈现一边倒状态时,这些乌合之众取得了“完全胜利”,发失去了可“战胜”的对手后,他们并不会因此偃旗息鼓。 他们会再度陷入质疑。 “舆论导向做得很精准,节奏掌握得也不错,”章闲评价道。 因珀迎着阳光得意一笑,腮帮子里的西红柿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吃货大少爷了。 “下一步行动马上就要来了,就看他有没有得到我的一半真传吧!” —————— 第二日,“神转折”果然到来。 ——这几天来成为舔神派靶子,承受了大约四成辱骂的特莉斯·列提提亚(还有四成属于阿尔芒,剩下的两成由梅里二世和大泽百黎共同承担),以及共战石断云的另外两名小伙伴九麒麟和百百,他们醒了! 其实那三人早就醒了,但为了配合阿尔芒的计划,他们不得不窝在特莉斯的豪华房间里,展开空间术式作为防御,谈了三天的人生。 “重伤初愈”的特莉斯扔出重磅炸弹——那段记录了石断云召来魔影保命,重伤狼狈败逃,并在离开前欲对特莉斯狠下杀手的影像。 望月帝国举国上下一片哗然(同时大泽和百黎举国欢笑)。 “神帝冕下为人民剿灭魔影神帝冕下举世无双”的论调顿遭打脸——前两天叫得有多么响,此时的脸就有多么痛。 质疑当然也是有的,这影像一放出来立即就有人叫嚣“这是幻术捏造的都是骗局!”、“在真正的神帝冕下面前,区区一个特莉斯又怎么可能藏得住录像法宝”。 针对第一条质疑,立即就有十余名来自各个阵营的幻术、法宝领域权威共同对影像进行鉴别,最终确认,影像绝非伪造。 至于第二条,特莉斯公布了自己为隐藏身上法宝而构建的幻术术式,其精妙程度获得了此道中人的交口称赞,并引发了一小阵解析热潮。 由于这些年石断云的光芒太盛,国民们已经差点忘记,本国还有特莉斯公主这么一个绝世天才、年轻有为的圣级术师了。 于是人们的关注点又往特莉斯身上倾斜了一些。 此时特莉斯“伤势转好”,发了声。 “我们发现得太晚了。” “说什么剿灭魔影,都是贼喊捉贼,他偷袭战神冕下那时也是。” “居然会与他结成伴侣,是我瞎了眼。” 身为原王储,向来颇有威严的特莉斯并没有作出任何辩解或哀怨控诉,仅是语气沉重,隐露失望的寥寥几句,就让舆论再度往背离舔神派意愿的方向狂奔而去。 本来“召唤魔影”这种事可以有很多种解释,说是驯服了魔影收为己用本来也并无不可。 但特莉斯这只言片语又将另一个疑点摆到了大家面前——石断云与战神那一战,是在阔海幽崖一带吧。 战神为什么会在幽崖呢?神帝势力对此经常含糊带过,但大家心中都明白,当时的战神正是在清缴魔影。 石断云势头正盛的时候,民众大多将其理解为挑战腐朽旧势力,自己作为有能者取而代之——反正对于凡人而言,换一位神祇守幽崖也没什么不同。 然而联合他召唤魔影的行为看来,当日与战神那一战,当真有那么单纯吗? ——经过三天的过激舔神铺垫,加上影像中石断云那令人幻灭的狼狈模样,以及特莉斯这番陈述,让对神帝势力的质疑声浪迅速反扑。 而后,舔神派当初的第二条理由“王室和当初的内阁狼狈为奸,滥用权力,压迫百姓,卑鄙无耻”亦遭到了一番深扒。 这就牵涉到了十二年前神帝冕下的“悲惨童年”,亦即石断云与阿尔芒之间“深仇大恨”的源头。 ——阿尔芒所说的把自己“用出去”的场合到了。 —————— 王宫,特莉斯房间中。 虽然刚回到额尔城那时已经来打过一次招呼,但这是阿尔芒在几日的奔忙后,总算得了空正式过来拜访。 除了自己以外,他还带上了两位隐形大佬。 特莉斯看见披着段霞皮的章闲,若有所思道:“是你啊……” 虽然知道眼前人的身份必定不简单,但既然对方选择了隐藏,她也就没有特地采取任何特殊礼节,只对三人分别颔首致意:“幸会。”。 章闲和因珀也回礼。 章闲浅笑道:“幸会,特莉斯殿下。” 虽然在分出这道分魂前,她作为生命之神并没有怎么接触过这一代的人类,但她获得段霞躯体的同时也获得了她之记忆。 特莉斯和段霞的关系不好,但也并不陌生,那些记忆足以让章闲看出特莉斯的为人。 九麒麟也拎着百百走了过来,他作为百黎联邦的狼长,没有采取立即返回百黎国内这种更为保险的做法,而是以养伤名义暂歇于此,其一是为了协助阿尔芒减轻民众对于邻国势力的疑虑; 二就是为了亲眼目睹一番望月要如何从“温水煮青蛙”的陷阱中挣脱出来。 ☆、敬你还在 顺带一提,和一同留下的百百虽然外伤在徐倩如的努力之下,已经愈合了个七七八八,但在先前的百黎之战中,在九麒麟忙着政治,弥南忙着杀人的同时,他承担了大部分的领军责任。 他是个爆发力强悍的战士,没有暗杀者那种连轴转个七八日的变态续航,现在好不容易得了休息的机会,当即把自己卷进了被子里,恨不得黏在床上直接来场反季节冬眠。 九麒麟每次想把他拉起来,他就在那儿幽怨的喊:“大哥,我好痛!”、“大哥,我好冷!”、“大哥,我好困!”…… 但这次又正经访客,出于礼节,即便百百再怎么挣扎,九麒麟也还是将他从被子里抖了出来,拎到了特莉斯摆出的会议圆桌边。 阿尔芒能抽出空来,就代表他已经将事情都安排妥当,接下来的事可以安心地交给王族和自己的下属了。 所以这次他到来,除了与代表望月王族的特莉斯、代表百黎联邦的九麒麟联络感情之外,就是来为他们答疑解惑的。 特莉斯表示,阿尔芒的手段她都看懂了,只有一句六六六,疑是没有什么疑需要答的,答疑不如喝茶。 九麒麟却是兴致盎然,他说:“比起操纵舆论的手法,我倒是更想听你说说,石断云那段‘悲惨往事’啊。” 特莉斯本在低头啜饮红茶,闻言视线从杯中抬起,望向阿尔芒。 阿尔芒平和地笑道:“那件事不是已经传得全大陆无人不知了吗?” 九麒麟:“那传到无人不知的故事至少有二十几个版本,而我,想听当事人的说法。” “好吧,”阿尔芒的指尖摩挲过温热的杯沿,他轻叹一声开口:“其实,那真的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 十二年前,阿尔芒十九岁,石断云十五岁。 那一年的夏天,望月帝国南方小镇托尼镇发生了一起命案,一名中年女人遭到谋杀,被埋尸于郊区树林之中。 那名死者正是石断云的母亲,而凶手是镇中某没落贵族分家的小少爷,小少爷因为混迹集市时的某次口角对石断云之母心生怨恨,又看中了其自大泽母家带来的一块珍品玉佩,便在酒后起了杀念。 年方十五的石断云脑筋很灵活,并且完全没有沉浸在失去亲人的哀伤中,他迅速找到了凶手的身份与藏身之所。 他悲伤淡薄,却有异常激烈的仇恨情绪,他拎了一柄铁剑冲入那小少爷的住处,却在伤人之前被镇兵制止。 带着镇兵赶到的人正是阿尔芒,当时他完成学业刚进入望月内阁没多久,正在基层实习。 他已经效率极高地将那小少爷杀人的证据收集得整整齐齐,当场拿下了杀人凶手,并将持利器冲入宅邸的石断云一并带走。 那石断云虽然三观长歪但脑子倒也灵活,见复仇失败,便只说自己是想起亡故母亲曾被那小少爷辱骂,心中郁愤向教训对方一顿而已,一口咬定自己对其凶手身份全不知情。 加上他还差几个月才成年,于是被定为伤害未遂,判了缓刑。 而那个凶手则被处以绞刑,一命抵一命。 本来这件事到这里就算是完了,但阿尔芒心思敏锐发现了石断云的不对劲,派出了小队镇兵去保护凶手的家人,让仍欲灭人满门的石断云数次无功而返。 阿尔芒那时觉得这样一个聪敏的孩子心性走偏有些可惜(其实他自己年纪明明和断云相差不远),还特地带了些新鲜的果蔬,找上门劝诫过石断云一回。 再后来,某一日阿尔芒办公事离开了托尼镇一趟,再回来时石断云就已经带着家财跑了——他父亲数年前已病故母亲又被杀,当时已是个无牵无挂的孤儿。 跑之前,他还破窗入阿尔芒房中留下了一堆腐烂的果蔬,以及一张留字: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逆我者亡!”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 听完阿尔芒对于这段“深仇大恨”起源的叙述,众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真的……就这样?”百百不敢置信地问道,他的话音在打颤。 不是因为觉得对那段神奇的仇恨感到畏惧,他是真的冷到发抖,他窝在被子里念叨的“大哥我好冷”可不是撒娇,那是寒雷功法运使过度的副作用。 “确实是这样,父王还在位时觉得或许可以用心理战术对付石断云,特地派人调查过这件事。”特莉斯作证道。 九麒麟:“这可真是匪夷所思,一命抵一命,难道不已经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了吗?” “因为不是他自己下的杀手,所以算不得数吧。”特莉斯回答着九麒麟的问题,视线却放在阿尔芒身上,而后者态度平静,仿佛众人正在讨论的只是旁人的故事。 九麒麟喝了一口红茶,作出结论:“如此嗜杀,真是天生的毒瘤。” “这不是因为嗜杀哦,”因珀却微笑着纠正道:“——是因为自恋。” 他看向阿尔芒:“他是因为你与凶手共同制造的这桩‘深仇大恨’才走出了那个小镇,也许也正是以此鞭策自己不断变强,爬上顶峰。” “所以从一定程度上说,你才是他这段辉煌人生的起点。” “‘有始有终’是一种赞誉,有些人也确实喜欢追求这种完整性,就和希望画出一个规整的圆一样。” “加上你又优秀到足以成为他实现野心路上的巨大障碍,所以他又不自觉地不断自我暗示,加深这段仇怨的在自己心中的印记,将它当做自己的‘命运’。” “这样,你的落败就会成为他这十几年来历经不甘、奋斗、伤痛后,所得到的完美结局。” “而在这段属于凡人的完美结局之后,‘神帝冕下’将会作为君临青虚的无上者,开启又一段……噗!” 说到这里,因珀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后章闲也笑了; 然后明明身为受害者的首相先生也笑了; 然后大家都笑了。 “你说得对。”特莉斯一边笑着,一边郑重地赞同道。 其实她对石断云此人也算是十分了解了,正因为了解,才能完成那般完美的欺骗与潜伏。 她方才那句“不是自己下的杀手”,说到底也是从“自恋”角度所作的猜测,但她并能未作出像因珀那样详实而精彩的分析。 同为大权在握肩负重责之人,九麒麟笑完之后亦对阿尔芒的经历心有感慨,他举起精致的红茶杯朝阿尔芒隔空一举,道:“敬你还在。” 其他人同样举杯: “敬你还在。” “敬你还在!” …… 特莉斯是最后一个举杯的,她柔声说道:“欢迎回来,阿尔芒先生。” 红茶是好东西,不会喝醉,不会使人冲动,不会使人失态,不会使人愚钝。 ——如果有机会,能一起喝个畅快就好了。 —————— 如今望月帝国已摆脱了神帝殿的管控,在有心人的追查下,那桩曾单方面被石断云的话语渲染得异常沉重,但真实情况又众说纷纭旧案被翻了出来。 而且每一个细节都翻得几乎分毫毕现,而且证据确凿(证据由王室友情提供)。 顺带,那些匿名的“有心人”们还透露了追查的辛酸历程(辛酸历程同样由王室友情提供)——有关联者几乎都被石断云杀得一干二净,凶手的家人就不说了,就连当年执行任务抓捕凶手的镇兵也是。 好吧,这是迁怒,虽然丧心病狂但也不算完全无法理解,然而——就连当年把凶手押上刑场的兵卒、给凶手执行绞刑的刽子手也被杀了,而且手段据说还相当残忍,不亚于凶手家人所遭受的。 这就……很令人懵逼啊? 虽说,没有经历过同样苦难的人,没有资格擅自以理性视角评断当事人,或许当你自己的家人被杀害时,你也会在仇恨中拎上一把柴刀去拉上凶手全家陪葬。 然而,这件事中从那些镇兵乃至阿尔芒本人,都只是在履行工作职责啊! 石断云一党所宣扬的“快意恩仇”那一套虽然乍一听好像是挺爽快,但如今得知这血淋淋的细节,人们大都是心有余悸。 谁知道下一个遭受如此无妄之灾的会不会就是自己呢? 况且众所周知,石断云自己也干过不少一言不合取人命的事,就本质而言那与当初小少爷杀他母亲并无不同,然而,他偿命了吗? 他的所谓快意恩仇,说到底只是强者的快意恩仇,而与石断云那样的人相比,他们又有谁称得上是强者呢? 若是赞同了这种快意恩仇,那和将自己的小命亲手放到别人的砧板伤有何不同呢? 温水中的青蛙们终于开始冷静思考:神帝殿的统治究竟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 ☆、收网成果 当然,王室和阿尔芒不会希望让舆论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因此除了对石断云当初作为的质疑之外,民间还有出现了很多不同角度的讨论。 严肃的如缓刑的形同虚设,地方玩忽职守;伤害与杀人的界限过于模糊;执法机构是否应该配备直属武力部队等等。 不那么严肃的如“诶你知道吗,听说他家原来是住在大泽的,是他舅舅犯了罪他妈给窝藏了几个月然后被发现了……所以他是从大泽跑到望月又从望月跑回大泽了呀!”这类偷偷摸摸的八卦言论。 还有完全不正经的—— “啊,首相大人人那么好,真是个小天使啊,那个可恶的……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你看这张照片,当年还是个俊俏的小鲜肉啊,我还从来没见过他笑得那么灿烂呢,原来他笑起来有酒窝啊!” “天啦好可爱!” 跑到阿尔芒房间中“参观”的九麒麟经同意后翻了几沓报告,然后疑惑地抬头:“小天使?小鲜肉?” 阿尔芒:“咳,那个……大概是陛下的兴趣。” 事实证明,梅里陛下虽然已经步入青年行列,虽然每天都在王座上摆着高冷威严的国王人设,但她还是很懂少女心的。 那几张“无意中泄露”的旧照在民间广为流传,甚至有商人抱着“首相也许不会回来了呢”的侥幸心理,擅自印售大批的“首相挂画”、“首相布包”、“首相披风”、“首相窗帘”、“首相蚊帐顶”……为望月帝国的经济发展做了一番贡献。 以后阿尔芒要是得了空去索个赔,大概就能还上内阁拖欠的工资了吧。 咳,回到正题。 除了这些严肃的不严肃的,正经的不正经的议论之外,也有人仍然力挺石断云一党。 他们的论调大致上就是“会说出这种话来的都是弱者”、“弱即是罪,弱者被杀是活该”、“等我走上人生巅峰,我的意志就是正义本身”这种。 不过到这时候还在叫嚣的都是些憨憨,梅里和阿尔芒都懒得管,而真正的神帝殿余党已经见势不妙准备跑路了。 然而王族军老早就已经盯上了他们,这一收网,成果颇丰。 不但是神帝殿的机密,就连军部的把柄也审出来不少。 加之这般舆论变幻过后,王室终于不用再费心应付层出不穷的抗议——对军部开刀的最佳时机到了。 在阿尔芒和王室的共同努力下,这场肃清最终并未演变成血战,仅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冲突,他们就成功将军部收归国家。 “民间要求让你复任的呼声很高。”章闲说道。 他们两人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窗边,这间房间明明被设下了重重防护,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因珀:“这下你是真正能够荣归故里了。” 阿尔芒从一沓沓的文件中抬起头来道:“虽说‘阿尔芒·诺里芬此生都是望月帝国的人’,但应得的名誉和功勋,我还是要拿回来的。” 他说得毫不忌讳,因为这本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在场者没有人会对此有异议。 因珀饶有兴趣地扫了一眼被九麒麟放到一旁的那份报告,笑道:“我都还没被人叫过小天使小鲜肉呢——阿闲,你叫叫看?” 章闲白了他一眼,传音道:都两千岁的人了,害臊不害臊? 因珀:嘤嘤嘤,明明我已经修成了自带万年防腐剂的神…… 章闲:用过防腐剂的肉那叫腊肉。 因珀:…… 九麒麟没有察觉到这份隐形狗粮,自顾自地站起身来,代表百黎联邦向阿尔芒表了个态。 “这几日首相先生真是让我开了眼界——既然望月帝国已经稳定,那么百黎联邦也该有所动作了。” —————— 九麒麟所说的“有所动作”指的是,用肃枭与石断云换回狐眼——狐眼是百黎联邦代代传承下来的宝物,由历代狼长保管。 这狐眼物如其名,确实就是一颗狐狸的眼珠,源于远古时一匹与百黎诸族交好的,差一步就能踏入神境的狐王。 数千年前魔兽曾是相当常见,如今却如此稀有,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一种能助兽类开灵智的,名为青苑的植物被天神一派给弄绝种了。 而狐眼凝聚了那位魔兽之王最后的力量,能够起到与青苑类似的作用,但据说其效果随机性比较大。 它的历史比章闲和因珀都还要古老,当年他俩尚在人世四处打拼,青苑还在漫山遍野地开花时,狐眼就已经是百黎地区受人崇敬的宝物了。 当时百黎人还不需要用它来培养魔兽,一般也不会用它战斗,它主要是作为一种精神象征而存在,因为曾有一名百黎勇士,与狐王一人一狐与侵犯族土的神祇同归于尽。 那是因珀和章闲当年所知的,唯一一个凡人弑神的故事,或许这样的故事不止一个,只是没有流传下来罢了。 神战时代青虚大陆势力四分,西北的天谕帝国、东南的长明王国、东北的汹溶国、以及西南并未统一为一国,却自成体系且相当排外的诸多民族,他们被统称为百黎。 古百黎人的观念与其他三国迥乎不同,出身古百黎的旧时代神也同样,祂们虽然也好斗,弑杀,藐视秩序,却从不像天神那样妄想拥有无上的地位与不灭的永恒。 弱肉强食,此消彼长——祂们虽然暂时地享受着强者的权能,也从不否认、逃避这一规律。 所以他们完全不觉得人们崇拜弑神者的遗物有什么问题,更不会像天神那样,将不利于神治的记载消抹,因为在他们看来勇者和胜者理所当然地可以获得尊敬。 而到了千年后的现在,除了偶尔被用来给魔兽开灵智外,狐眼同样具有相当重要的精神象征意义。 它被石断云当做战利品夺走,对于整个百黎联邦来说,都是足以影响士气的奇耻大辱。 如今石断云接连失去了对青虚三国的掌控,身边能用的圣级战力就只剩下一个骆兰琅,同时失势的风鸢和肃枭的亲妹神妃青鹂也必定会全力劝谏他夺回肃枭。 而九麒麟将肃枭留下等的就是此刻——重要的货物当然要在它价值最高的时候出手,这样才能有更多的底气,去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九麒麟利用神帝殿余党放出信号后,他们几乎是立即就得到了答复。 “哦?”面对那个答复,章闲罕见地露出了……略显嚣张的讽刺笑容。 那条答复的大意就是:要换可以,但石断云要求扩大交易范围。 狐眼加金珠衣,换肃枭——加章闲。 石断云写的就是“章闲”,而不是“段霞”,明明上一次见面还对段霞这张皮不屑一顾,现在突然转变态度,十有八.九是受到了某人提点。 这放在因珀的计划中,是进展,也意味着挑战即将来临。 但此时因珀的关注点有些奇怪,他问:“金珠衣?那是什么?” 阿尔芒答道:“那是大泽王族的传家之宝,被弘兴帝献给了石断云,‘金珠’指的不是黄金珠,而是金色的珍珠,它……” 因珀:“它值多少钱?” “这个,大概……”阿尔芒粗略估算了一下:“五十万金币?” 这次轮到因珀露出了一脸嫌弃:“五十万金币就像换阿闲??” 不是,这时候不是应该担心一下人的安危吗?重点是这个吗? 不过金珠衣这个交换物确实有些寒碜,别说因珀了,其他人也这么觉得。 金珠衣与狐眼不同,就只是一件比较值钱的藏品而已,大泽人十有八.九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对此,阿尔芒劝道:“没有人能拿得出与两位等价之物,与大象相比蚂蚁与蜻蜓一样渺小,与两位相比,五十万和五百万又有什么区别呢?” 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于是因珀鼓着腮帮子说:“好叭。” 而章闲轻飘飘地说:“行,但跟他说,我还要参加首相先生的复任礼,还要去春华城串个门,让他排队。” 等石断云听到这个答复,大概是要气炸了吧。 阿尔芒笑道:“我很荣幸。” 但令他和九麒麟略感意外的是,石断云收到答复后半晌,又传了一条信息过来。 ——为了“给事务缠身的章闲提供方便”,他决定将交易地点由之前所说的望月帝国某荒镇,改为春华城生命神殿。 并且,他还“邀请”曾经的神妃徐倩如生命神殿叙旧。 徐倩如得知后被吓得脸都白了,惊叫道:“他……他一定是知道了!他要找老师和我报复!!” 特莉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安抚。 她将一颗储物宝石递给徐倩如:“这是望月帝国给海茶大祭司的谢意。” 徐倩如都快哭出来了! ☆、一场交换 对于这一切,因珀和章闲并不感到意外,因为章闲之前可以说就是故意在答复中提到生命神殿的。 “嚯?”因珀似笑非笑看向章闲:“阿闲怎么看?” 章闲向遥远的大泽传音:“绮云,可以吗?” 越津城中难得空闲,化了个淡妆,正在重新开张的商业街上闲逛的赵绮云:“既然大姐姐都这么说了,生命神殿当然奉陪啊!” 她勾起涂了樱桃红口脂的唇:“就当——搞了个应急演练咯。” —————— 首相阿尔芒·诺里芬的复任礼暨内阁的再建仪式在两天后举行。 由于时间紧迫加上国库紧张,这场仪式并没有办得太隆重,除去那些零零碎碎的装点,主要内容也就是由阿尔芒发表个演讲,赞美国家感谢人民,呼唤爱与和平什么的。 久违的上台前,身着正装的阿尔芒没有半分紧张情绪,正自如地与父亲与新旧同僚谈笑着,看得出来心情颇佳。 因珀问他有何感想,他感叹道:“终于回到了正轨。” ——无论是他的人生、这个国家,还是这片大陆。 他又问:“那么两位呢?现在三国都已经摆脱神帝殿,‘人灾’已经解决了大半,两位也该回到正轨了吧?” 确实,青虚大陆的人祸已经基本有了了结,这场灾祸中所暴露出来的忧患,如望月帝国中少数群体所遭受的排挤不公、百黎联邦诸族间的文化经济隔阂等,都将逐步得到改善。 而且,这次的交易也已经可以看见幕后黑手的影子了。 接下来,就应该是神的主场了,因珀两人其实不必再困在人的身躯和身份当中。 因珀却说:“既然他们敢提出用一件金珠衣来换阿闲这种话,我们又何妨与他们再玩一会儿呢?” 仪式结束后,因珀章闲加上徐倩如立即前往春华城,没有带任何护卫。 徐倩如在术力车上一直垂头不语。 “他们动不了生命神殿,”章闲颇为耐心地对这名后辈说:“还是说,除此以外你还有什么忧虑?” 徐倩如:“我……我救过很多……不该救的人……” “什么人不该救呢?”章闲反问道。 徐倩如:“……其罪当诛且不悔改,活着会使更多人遭遇劫难的人。” 章闲:“这是你老师教你的吗?” 徐倩如:“是……” 章闲:“她说得不错。” 说到底,这番形容其实就是“该杀之人”的意思。 章闲作为生命神殿的创始者,留下过不少被奉为准则的教诲,但这句话倒不是她说的。 她本人从久远之前就是个非典型疗愈师,对于“救错人”这种事并没有别人那么忌讳,因为她有足够的力量去收回自己救的命。 ——就像之前她对九麒麟说的那样,“就当救了个寂寞”。 听了她的话,徐倩如整个人都缩了起来。 章闲:“不过,从日前的表现看来,你还是救了一个值得救的人。” 徐倩如困惑道:“……谁?” 章闲:“你自己。” 他们在百黎东疆一带与押送肃枭的百百汇了合。 不过说是押送,其实肃枭仍处于昏迷状态,是被简单粗暴地捆了装进“麻袋”,由百百扛过来的。 那“麻袋”是一件带有隔绝与封印作用的法宝,但可挡不住隐形大佬们的感官. 章闲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的肃枭虽然看起来没被怎样,但体内的麻药已经远超一般人的致死量,足以放倒五头牛。 也确实唯有这种极端的方式,才能真正控制住一个受过药物训练的圣级中期暗杀者。 但即便如此,百百仍是不太放心地用传音的方式提醒道:“百黎国内有人在打他的主意,很有可能是他师门的人。” “——幸好大哥有先见之明,让弥南留守。” 蜂族族长弥南走的也是暗杀者的路子,对暗杀者的手段熟悉得很,这才没让那些人得手。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押送的过程明明风险更高,弥南却说不需要由她执行。”百百困惑道。 那当然是因为有因珀和章闲在啊。 九麒麟和弥南应该也是考虑到那些暗杀者的目标并非肃枭而是狼坛,一系列举动实为调虎离山的可能性,所以才要将弥南留在百黎。 考虑到路途上出现意外插曲的可能性,他们其实是多预留了时间的,他们到达春华城的时候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差不多半日。 但石断云竟是比他们还要早到,此时已经等在当初阿尔芒、谢鸿和周阳三方谈判时坐用的大厅中了。 他坐在一张悬空的金椅上,翘着腿拖着腮,一双眼斜睨着下方,而骆兰琅和青鹂一左一右地凌空站在他身后。 下方,主祭司谢鸿、从越津赶回的赵绮云,以及另外两名大祭司海茶和卫东川面无表情地候在那里,场中一片凝固似的寂静。 显然,这是石断云的示威——以生命神殿之人为质的示威。 但因珀和章闲领头走进去的时候,就好像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样。 因珀打量了一下浮空的石断云,明明是个仰视的动作,却分毫给人身处弱势的感觉,反而像是在饶有兴致地观察一只趴在衣柜顶的猫儿。 “想不到神帝冕下还挺守时的嘛!”他随意地这样说,就当自己打过招呼了。 石断云的眉毛大概是跳了一下。 而章闲看都不看他,直接对生命神殿的四人说:“坐吧。” 四人变脸似的立即收起了那副凝重的神色,立即找了椅子坐下。 认为自己遭受了莫大轻视的石断云眼神一凛,沉重神威朝下方几人迎头压下。 虽然心中愤怒,但石断云到底知道开场杀人对他自己并无好处,只是想让这些不知好歹的凡人畏惧屈服罢了。 然而,赵绮云为武力值欠缺的同僚挡下神压,而百百护住了徐倩如。 而因珀和章闲,明明所用的身体只有宗级的素质,却在神威之下面不改色。 因珀:“神帝冕下,你‘大驾光临’是来做交易的——如果你是早衰健忘了,我可以勉为其难地提醒你一下。” 石断云盯着他们两人,神色几度变幻,而后突然撤走了神力。 “有趣。”他提起一边嘴角,这样说道。 他给了后面的骆兰琅一个手势,后者从储物法宝中取出狐眼与金珠衣,走上前去。 章闲扛过那个装着肃枭的“大麻袋”,也走上前去,而百百走在最前面,他要代表百黎验证狐眼的真伪。 “没有问题。”他得出了结论。 骆兰琅将另一只手上光华流转价值连城的金珠衣稍微朝前递了递:“这个谁来验?” “哦,那个啊,随便吧。”章闲的态度就好像面对市场清仓论堆卖的菜椒,说懒得挑了直接称两斤吧一样。 于是百百收下了那两件宝物,而章闲继续扛着大麻袋走向石断云。 石断云看着被装袋的下属和被抢走身躯的神妃一步步走近,心中的怒意又膨胀了几分。 “你,让他醒来!”他用冷若寒霜的声音命令道。 章闲倒不怎么在意他的态度,闻言就将肃枭整个儿从袋子里倒了出来。 “哥哥!”看见了昏迷不醒的肃枭,青鹂不禁掩唇惊呼道。 章闲聚力于指戳了肃枭胸前几个穴位,那是一种强行唤醒的方式,因为体内药效未除,被唤醒者必然肢体麻木头痛欲裂。 但难道她章闲还要在意一个敌人的感受不成? 几秒的安静后,章闲身体突然往后一仰,躲过了闪电般的一腿。 肃枭身上还绑着绳索,却是一醒来就靠腰腹发力弹起,欲以双腿勾断她的脖子。 如此纯粹而忘我的杀意,倒是颇有战乱时代暗杀者的素质,章闲在心中评价道。 这勉强算是肯定,却绝非赞许,因为在她看来,暗杀者这种血腥的产物是应当随着各国发展,在大陆上逐渐被淘汰的存在。 像肃枭这样优秀的暗杀者在这个时代再现,在她,以及与她同一战线的神祇们看来,都并非好事。 骆兰琅给肃枭割开了绳索,但肃枭没有再动手,因为石断云以手势制止了他。 “接下来该讨论一下我们之间的事了,倩如。”石断云的视线转向徐倩如。 朱以彤、段霞、特莉斯、徐倩如——曾被他纳入“我的东西”范畴的这四人接连背叛,着实是使他因接连失利而受挫的自尊心雪上加霜,他非为自己“讨回公道”不可。 这个时刻终于来临,即便做过很多次心理建设,徐倩如仍是不安地攥紧了自己的袖子。 但她还是用力地一咬牙,说:“我,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倩如,你看着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想不到还是一头养不熟的母狼,”石断云冷笑:“你以为大泽议会上台,我就动不到你家的人了吗?” 在场者有不少都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这人的渣度实在是让人咂舌。 ☆、神帝神域 对相关布置有所了解的百百不快地插嘴说:“你动不到。” 然后因珀带着友善的微笑,也说:“你动不到。” 最后开口的是徐倩如的授业恩师,生命神殿大祭司中的战五渣海茶:“你动不到!” 海茶的这一嗓子让本就极度紧张的徐倩如一愣,然后就如同迷路的小蝌蚪找到了妈妈,失控地当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因珀:“……” 百百:“……” 海茶:“……” 石断云……石断云抽了抽嘴角,在爆发的边缘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暂勿纠缠,正事要紧啊,冕下。待你重振雄风,还怕那女人不向你俯首吗?” 石断云低低地冷哼一声,伸手指着徐倩如道:“你等着,我还会再找你。” 徐倩如哭到整个人都在抽,没空理他。 但你以为石断云说完这句话就能走了吗?不,他的目光又转向生命神殿四位高层。 赵绮云和谢鸿以为他要向海茶报复,不约而同地向海茶靠了半步将她护住。 石断云看着他们紧张的模样,居高临下地冷笑一声道:“我的下属负了重伤,既然倩如不懂事,就请主祭司亲自随我来吧。” 说完,他隔空一招手便把一脸懵逼的谢鸿拽了过去,再一道光芒闪过,他们一行人加上章闲和谢鸿已然从生命神殿中消失。 卫东川瘫在椅子上:“呼,终于完了。” 海茶抱住了迎面扑过来的学生,轻轻地拍了两下她的背脊。 赵绮云对因珀和百百说:“唉,两位也是辛苦啦,要不要喝杯茶提提神?” 百百:“……你们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谢主祭司?” 赵绮云:“哎呀,他没关系拉,不用在意!” 卫东川提醒道:“还有十六单采购还没谈妥,我们这个月的工资也还没发,谢主祭司不在就劳烦您了赵姐。” 赵绮云:“卧槽?!” —————— 神帝神域内。 章闲已仿佛郊游一般的神态,一路打量着周围的景色。 这个神域很大,曾经出现在无询城上空的虚影不过是其中一隅。 当然理论上来说神域这种空间并没有什么面积限制,像光明神域中的光之海,若没有因珀的准许或者打破空间的实力,它就是永无尽头的。 只是因珀只在神域中构建了一座宫殿,而这片神帝神域里却仿佛装进了一整座王城。 其实石断云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的建筑物吧,毕竟能住在神域之中的,除去他自己也就那么几个神妃和一两个下属而已。 不过在章闲看来,更加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建筑和街道的风格。 房屋的外墙、装饰的柱子上有不少藤蔓、荆棘和银杏叶纹样的浮雕,那是古长明王国常见的风格,亦即神战时代三大龙头之一——先代夜神所喜好的风格。 但从整体布局上看,这些建筑使用了多处中心对称的排布,这又是古天谕帝国,即三大龙头的另一位天神的风格。 当然,这是一个比较隐性的特点,一般人若是不对照缩略俯瞰图,是很难看出其中玄机的,甚至就连两千年前神战时代的天谕人民,也有很多对此并不知情。 更何况这神域中还弥漫着由神力具象而成的雾气,让人很难将远处的景物看真切。 但这些在章闲那超越人之范畴的洞察力面前,都不是问题。 这两种源自千年前的建筑风格交汇重现在这片神域之中,本身就是一件蹊跷的事。 流传至今的神战时代史料相当稀少,就连石断云发现过的那个所谓旧神遗迹,也不过是当年夜神神殿坍塌的一角而已。 一个年岁不过三十的年轻人,不可能将两千年前的景色重现得如此逼真又细致。 石断云将他们带到神域中最高最宏伟的那栋宫殿中,回神坐下——那又是一张悬空的金椅子,章闲怀疑他确实就是一只喜欢蹲衣柜顶的猫。 不对,猫比他可爱,那就壁虎? 算了,壁虎也比他可爱。 他朝肃枭那边摆了摆手,想表达的意思是“下去让谢鸿给你疗伤”。 但谢鸿又不是他的跟班狗腿,自然是看不懂的,而肃枭虽然看懂了,却不知为何杵在哪里半步不挪,双眼还直直盯着石断云的脸。 按理来说这种动作在自恃地位之人看来是相当不敬的,但石断云没有在意。 ——没有在意,但也没有理会。 最后是骆兰琅有眼色地一手一个把他们给拉走了,而青鹂也跟了过去。 宽敞到有些夸张,却出了那张金椅外便空无一物的厅堂中,只剩下章闲和石断云两人。 “如何,还坐吗?”石断云垂下眼,傲慢地俯视章闲。 章闲便往后一靠,凭空坐在了一张无形的椅子上。 石断云瞳孔微微一颤——神域之中的法则本该是由神域之主全然掌控,章闲却能在此之中控制周围的重力,虽然只是一个微小的范围。 而且章闲仍在地面,而他身在高处——他这样自我安慰。 其实章闲并非做不到,她只是觉得那种浮空坐实在是蠢且尴尬。 “段霞是我的东西,阁下是时候该归还了。”石断云说。 “段霞不是谁的东西,她的性命,她的灵魂,她的肉躯,都属于她自己,”章闲淡然答道:“而她以她的一切与我做了交易。” 石断云一挑眉毛:“哦?她与你交易了什么?” 章闲:“段霄和姜怀琰的复生,还有——你的败亡。” 这“败亡”二字刚一出口,石断云陡然发难,一股庞大的精神力刺向章闲眉心! 无论是否用了不知名的手段,但石断云能在年方三十时就步入神之境界,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他也精通精神系术法,无需法宝加持或咒文吟唱,这使出的精神系术法就已是如此锋利而精纯。 精神力刺入章闲的脑识,石断云看到了一片荒芜的原野,脚下是裸.露的黄土,不知名的植物残骸焦黑蜷曲地残留在地表,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为灰烬。 他略感困惑地四处打量,却在视线一转间,瞥见了熊熊火光的虚影。 他瞳孔一颤——他根本就没能入侵到章闲的精神,此处,仅仅是段霞的脑识。 锦衣玉食的神妃段霞,虽然一身污点还总是被人明里暗里骂蠢,但因那光鲜的身份,总归是令无数人羡慕的。 但这样的段霞,她的内心却只有一片荒芜死寂,濒死的林木也抽不出反抗的尖利荆棘,便只能那样徒然地一点一点地化作黑灰。 石断云犹豫了一下,试探地唤了声:“阿霞?” 那是当初他们之柔情蜜意尚存时,他所用的称呼。 此时他这一声确实成功唤醒了什么,然而下一秒视野中就燃起了熊熊大火,那无边无际的枯木颤抖,抽搐,扭曲,化作一个黑色的漩涡席卷上天际。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惊恐而悲伤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声音太过刺耳,石断云条件反射地运力抵挡,他的神力强悍非常,区区一个断霞的精神领域就如同一张薄纸一般被轻易撕裂,荒芜的土地漆黑的漩涡连同那道尖叫一齐支离破碎。 周围仅剩下一片旷远的白。 “你想要找什么呢?”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石断云背后响起。 他猛地回头,看见了自己后方,依然保持着凌空端坐姿势的章闲。 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近,但也许是因为周遭太过安静的原因,方才那句话语就如同是来自耳边咫尺之处,令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而且,身处精神世界之中者很容易就会显露本质,但他眼前的章闲却依然披着段霞的皮。 见他沉默,章闲露出了些许讽刺的神色,与因珀那种顽劣带笑的讥讽,章闲即便是讽刺,也是端庄而锋利的讽刺。 她眼神冷厉:“是耳背了吗神帝冕下?那我再说一遍——你想要找什么呢?” 石断云看似是因段霞而愤怒发作,但其实段霞只是被他用来掩饰真正目的,企图让章闲放松警惕的幌子。 他从装模作样唤段霞的时候直到现在,身上神力都在隐秘地探查四周,那可瞒不过章闲。 石断云神色阴沉地看着章闲好半晌,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对手,即便是寄居在一副羸弱的身躯之中,也不是他能够轻易对付得了的。 稍一思忖,他决定尝试“打直球”。 “神祇本应是统治引领人类的存在,这两千年间光明神懦弱无为,简直是愧对‘至高神’的位置。阁下何不考虑再择良木呢?” 这番自以为是的劝词实在是令章闲大感失望,她说:“哦?这是想利用我来对付光明神?” 她拒绝的态度如此明显,石断云感到已无讲和的余地,转念之间便是骤然发难! 两股强横的精神力相互碰撞撕咬,脆弱的精神世界景象在剧烈的交锋中崩裂,溢出的力量如浪涛卷向现实神域中的四方。 神识回到身躯中的刹那,章闲忽感疼痛临身,一柄长剑已然从背后穿透了她的腹部,鲜红的血从剑尖啪嗒啪嗒地滴落。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忙傻了,昨晚忘记设定时了,补上更新,万分抱歉,鞠躬。 ☆、低劣挑拨 握剑者不是石断云,但那一剑着实又快又狠,论实力,这名剑者比骆兰琅还要更胜一筹。 章闲无需回头,就能以神识“看见”那剑者的模样,一张棱角分明的方脸,茂盛的须发中掺了些许银丝,双眼中跳跃着浅灰色的火焰。 那是曾随石断云往阔海幽崖围攻战神哈勒尔,最后被哈勒尔所杀的“佣兵第一人”袁沉山,圣级后期战士。 此时,他已作为幽魔被复活,就和被章闲复活的段霄和姜怀琰一样。 这是示威。 “不是利用你来对付光明神,你从一开始就是我的目标之一啊,”石断云说:“——生命之神。” 有血从嘴角溢出,但章闲仅是微微挑了挑眉:“但他没有跟来,‘你们’不是很失望吗?” 她早已察觉到了,这片神域中隐藏着隔绝神魂感应的术阵——石断云和他的同党以为能将她与因珀的分魂都引入并隔绝于此。 石断云:“他没有来,不正证明了他从不将你放在心上?这样的人,不值得你效忠。” 面对这种愚蠢的论断低劣的挑拨,章闲心中嗤笑。 石断云将她的沉默当作犹豫,继续说道:“臣服于我,我能给你更好的一切——显赫的权威、尊崇的地位,甚至——永恒的生命!” 明明刚刚才经历了一连串的挫败,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给了他对章闲做此许诺的勇气。 而且,“永恒的生命”是绝不存在的——如果对方是自己的亲友同志,生命之神想必会这样冷酷地进行规劝吧? 但既然眼前人是敌人的马前卒,那就没有必要浪费口舌了。 石断云一闪身,已从悬空的金椅到达章闲面前,他面对坐着的章闲微微俯下身来,以这种充满纡尊降贵的压迫力的姿态逼问道:“告诉我!要如何得到‘天理’。” 章闲轻笑了一声,这一笑倒是有了些许因珀的味道。 “既然你都这么问了,那告诉你些许也无妨。”她说道。 然后根本不等石断云做出反应,一段往日场景通过蛮横的精神力传递,直接出现在石断云的脑海之中。 似是窥见了什么令人极度惊惧的事物,石断云一双瞳孔蓦地一缩。 —————— 与此同时,光明神域中,有一道面目模糊的黑影悄然闯入。 然而,入目只有无边无际的光之海,正缓缓摇曳着浅金色的光辉,而本该存在于此的宫殿却不见踪影。 或者说,这片空间太过宽广,闯入者也无法肯定,那座宫殿是否真的“本该存在于此”。 即便向四周放出力量探查,也如同泥牛入海,得不到任何想要的答案。 他似乎有些无措地思考了半晌后,开口道:“你就只会躲吗,光明神?” 听起来尚且稚嫩的少年音向四周——向本应空旷的四周扩散开去。 然后敏锐至极的听觉立即察觉到了异常,他猛地一回头,鼻子差点直接撞到了墙上,一股灼热之感从那墙上扑面而来,差点儿冲掉了他面上的黑雾。 巍峨的宫殿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身后,而大门不过就在他左边两步之处。 他挪步走入门中,便见偌大的厅堂中左右站着整整齐齐的两排人,那竟是先前被石断云派来守卫,后被章闲秒杀的术师荣现及其麾下的战士。 他们的外表、体温、心跳都与常人无异,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如同两排石像。 而在“石像”们的另一头,有一张散发着浅金柔光的宽大高背椅——石断云那张悬空金椅子十有八.九是抄袭自此。 但后者那是真正的金做的椅子,散发着一股暴发户的味道,而这一张笼罩其上的金光却只是一层用神力做出的“特效”——这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因为椅子的主人根本就没有隐瞒的意思。 此时因珀本尊就悠游地坐在椅子上,一手揽着章闲,让她侧着身以最舒服的角度侧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那颗帝王托帕坠子,正在他的胸前闪闪发光。 他的眼神本留恋在身边之人的发顶上,直到那不速之客走入,才勉为其难地抬了抬眼皮,视线在那团黑咕隆咚的人形上扫过,慢悠悠地对对方方才那句“只会躲”的挑衅做出了反应。 ——“你就只会说吗?乌蒙?” 乌蒙此名,属于两千年前上代夜神的首席祭司。 被因珀成为“乌蒙”的人似乎愣了一下,而后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整个人都在抖,笑出了一层层黑色的残影。 因珀没有说话,心里想的却是——看把这孩子给高兴得。 “哈哈哈哈哈……想不到两千年过去,竟还有人认得我啊!” “光明神,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你别忘了,生命之神的魂识,此时还在我的手中!!” “魂识?”因珀呵了他一脸:“你在说什么梦话呢?” 此时,本应因承载大部分意识的分魂被禁而昏迷不醒的章闲本体突然睁眼,而后轻轻地一翻身,从靠在因珀身上转为与其并肩而坐的姿势,只是因珀的手还大大咧咧地搂在她的肩膀上。 两人胸前的情侣对坠差点儿闪瞎了乌蒙的狗眼。 虽然看不清脸,但现在的乌蒙大约是瞳孔剧震ING状态。 正如他自己亲口承认的,他不是因珀的对手,更何况现场还有个章闲,因而他立即反应过来,抽身疾退。 从光明神域中脱离的前一秒,他还撂下一句不怎么狠的狠话:“我们后会有期!” 因珀:“哎哟,还真是个不屈不挠的好孩子呢!” —————— 人世,章闲那道披着段霞皮的分魂与谢鸿一同,支着一层隐藏行踪的幻术往西飞奔偌久,终于入了百黎国境。 石断云带走谢鸿除了给肃枭看伤之外,想来也是企图用来做人质的。 但章闲趁着石断云看到那段影像后心神剧震,甚至影响到了神域稳定的瞬间,撕裂空间拉了他就跑,肃枭和骆兰琅虽欲穷追,却因对神域这种空间理解不深而被乱流困住了脚步。 进入百黎后章闲和谢鸿在一处无人的山脚停下脚步。 当世生命神殿主祭司谢鸿朝章闲躬身,道:“冕下。” 章闲:“不用叫我冕下。” 谢鸿:“是,那……姑娘的伤势需要我帮忙吗?” 章闲身上那道贯穿伤已经愈合,只衣服上留下了一滩血迹。 但那毕竟是由圣级后期高手所伤,受伤的肢体中很容易残留暗劲,从而形成难愈的沉疴,甚至危及生命。 章闲也不客气:“那就劳烦。” 谢鸿点头。 他明明是个疗愈师,还是当上了主祭司的疗愈师,却拥有相当醇厚的内力,在他精准的控制之下,内力汇聚成一股柔和而强大的力量,将袁沉山之剑留下的暗劲化解了大半。 剩下的这一点点残留,就需要用上药物来调理了,但生命神殿无首,随时有可能遭受石断云的威胁,虽然因珀暂时在那边照看,但毕竟谢鸿才是如今生命神殿真正的掌控者和守护者。 他才是真正了解生命神殿状况,并受疗愈师们信任之人。 章闲便让谢鸿先行返回,人一走,便有一串流水般的空灵琴音传入章闲耳中,抬头一看,尤迦和罗许已经并排坐在一棵老榕的枝头。 弹琴的人是罗许,但尤迦没有唱歌,她用衣摆兜着几十个青枣正在大吃特吃。 也不知道究竟是罗许故意就着吃果的沙沙声弹琴,还是尤迦故意就着罗许的节奏吃果,总之这琴声和吃果声完美契合浑然一体,使人闻之既陶醉又懵逼。 章闲:“百百把狐眼带回了吗?” 尤迦一边咀嚼一边答道:“放心啦,带回了,路上遇到了几次伏击,但都用不着我们出手。” 章闲:“伏击的执行者是?” 石断云那边(活着的)圣级就剩两个了,都在神帝神域里,但既然那个袁沉山已经复苏了,那么再来几个幽魔也不奇怪。 尤迦:“二十一只高阶魔影,十五名幽魔,幽魔的领头者是望月帝国纳什·登的下属,宗级后期,死于三年前。” 章闲了然点头,这样的阵营确实足以对抗一个圣级前期高手,百百虽然在并未依靠圣物积云盾的情况下,不辱使命闯过了,但想必免不了再发个十天半月的抖了。 “我们的‘奇迹’就要回归了,要一道去祝贺一番吗?”章闲说道,虽然石断云一派的威胁尚未真正解决,但她语调轻快。 尤迦“噗”地吐出一颗果壳:“那是当然的,我与姐姐正是来接你的呀。” 他们三人赶向百黎首都中城,驱逐神帝殿势力后,秩序正逐渐恢复,除去前往望月帝国出战那一回外,九麒麟一直守在中城,主持处理全国事务,而他的大灰狼则一直都呆在这里。 尤迦和罗许熟门熟路地带着章闲长驱直入,通过一个隐秘的石洞进入了一处异空间。 异空间虽然不如重湖广阔,但已经算是很宽敞了,里面设有巨大的石质高台,以及由高台的两条对角线眼神开去,将台下空间分割成四块梯形的四排木箱子。 章闲认得这地方,这是久远前虫神的圣坛遗迹。 ☆、律法之神 九麒麟、弥南和大灰狼已经等候在此,章闲进入没多久,因珀也突然出现在她身旁——谢鸿回归生命神殿后,他就循着章闲的行迹跟来了。 弥南朝章闲几人轻触眉心,躬身行了那个古老的礼节。 因珀心情颇佳地轻笑道:“开始吧。” 九麒麟点头,熟练而虔诚地双手平举那颗白玉石般的狐眼,自其之中释放而出的力量覆盖在安静趴伏的大灰狼身上。 一颗颗微小的光点从厚实的皮毛之中析出,如蒲公英的种子一般漫天飞舞,最后在狼身旁凝聚成一个人形。 微光散去,露出一个西方面孔的中年男人,他容貌并不出挑,却又一双很温柔的深灰色眼瞳。 一股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攻击性,却又不缺威严的神力以他为中心扩散开去,这个异空间古老而又坚固严密,因其阻隔而,神力未向人世泄露半点。 这位神祇方醒来时似乎还有些茫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和胸膛,发现记忆中的伤口已经痊愈。 “好久不见,契尔,”因珀传音道:“不记得了吗?赵绮云已经治疗过你的伤势。” “……对哦!”有睡傻嫌疑的神祇恍然大悟,而后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好久不见啦,几位!”。 其实石断云第一个打败的神祇并不是战神哈勒尔,而是律法之神契尔。 但在石断云的观念中,神等同于世间最强大的存在,而律法之神那在当代神中垫底的战斗力简直让石断云怀疑人生——特么的这真的是神?这也能叫神?他圣级后期时单枪匹马也能打败的神? 亏他还费了那么多力气寻出了踪迹。 虽然石断云确实想要一个“弑神”的功绩,但那样的“弑神”宣扬出去也太丢人了,况且真的会有人信吗?那场战斗连“日月变色”都称不上好吗? 于是石断云认定契尔只是机缘巧合窃得了这么个神位,就当杀了他是为前路扫除了一个普通的障碍。 当然,契尔没有死,他虽然战力垫底,却是很能苟的,当时诈死的赵绮云奉了因珀的命将他本体救下。 而作为律法之神眷属的阿尔芒·诺里芬与九麒麟暗中交涉,利用狐眼拓建改造精神空间的真正力量将陷入沉眠的契尔隐藏在九麒麟的狼伙伴阿九体内。 契尔与神祇们打完招呼后,也毫无架子地与躬身行礼的九麒麟和弥南点头致意。 “我的‘孩子’没来呀……”他遗憾地说道。一个男性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有些奇怪,九麒麟一边抚摸着大灰狼,一边和弥南偷偷地面面相觑。 但章闲等几人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因为契尔这人从很久以前就有一个绰号,叫“男妈妈”。 “望月帝国实在是缺人手,他来不了,”章闲说着说着,突然一顿,又向九麒麟提醒道:“狼长,有人来了。” 九麒麟并未放松对外界的警戒,虽然慢了些会,但他也察觉到了。 弥南看了一眼尤迦,后者朝她摆了摆手,她便跟着九麒麟一同离开了异空间。 于是这片曾经的神迹中只剩下了五位神祇。 因珀对契尔说:“去把文珠和阿布纳叫起来,该干活了。” 世人传闻律法之神又三个“神格”,相互统一,而又相互制衡相互质疑,保证律法的中立与正义。 但事实上,相互制衡的并不是三个“神格”,而是三位独立的神,契尔、文珠和阿布纳,他们共同构成了“律法之神”。 石断云非但未能杀死阿布纳,他连律法之神真正的形态都还没摸清楚。 因为在被他寻到踪迹之前,契尔就将另外那两位比自己还要菜的同胞藏起来了,还藏得非常严实,就连因珀都没能找到。 再度重申,律法之神虽然是个战五渣,但他们最擅长苟了! —————— 九麒麟和弥南进入异空间后,百百就是镇守中城的众将之首。 虽然在狼坛制度上,诸族族长地位是平等的,但他既是反抗神帝殿时为首者三人之一,又是剩下的人中唯一的圣级高手,众人自然是唯他马首是瞻——在威胁尚未解除的现在,这倒是给他提供了不少方便。 他一边饮着温热的姜茶,一边与旻空族族长耶里和翠羽族新任族长鸣翑商量物资配给的事项。 鸣翑已经不年轻了,曾是前前任翠羽族族长的左臂右膀,在风鸢上位后不得不在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躲了好几年,如今算是临危受命,继任族长整顿翠羽族。 现翠羽族粮水问题已经得到解决,他本想提议调配一批铁矿让族内铁匠打些武器,毕竟翠羽族是有冶炼传统的,现在正是可以为百黎作出贡献,为一族洗刷污名的时候。 他已经做好了一份详细到武器品种、数量、所需之材的报告,到达中城后却不知为何有些心神恍惚。 他勉强以正常的语速语调提出主张,百百却仍是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鸣翑族长脸色不太好,是身体不舒服吗?”百百问道。 “……我好像,”鸣翑仔细地感觉了一遍,并不觉得身上有任何痛觉或麻痹,但那种怪异的感觉却越来越浓重,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好像忘记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呢?他正在迟钝地思考着,忽然耳中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嗡鸣。 不是耳鸣,而是——昆虫振翼的声音! 他瞳孔一缩,本有些混沌的双瞳恢复了一瞬清明。 “跑啊唔唔唔唔——”他一张嘴,就有黑压压的毒虫从喉中涌出,将他拼尽全力的警告挤压成不成人声的哀鸣。 耶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倒退了半步,百百瞬间出招冻住了大片毒虫,同时扯过耶里跃出屋子,却在破窗瞬间,四道身影悄无声息地霎时欺近! 暗杀者们配合无间,寻的角度又相当刁钻,百百凝冰为剑好不容易将那四人击杀,却因此露出了一瞬的破绽。 幸得他反应及时,那一柄短剑自背后穿透了他的腹部,而非要害胸口。 动手的是被他救出的耶里,他用力将后者甩了出去。 耶里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几圈,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满脸都是癫狂之色,还在那里对着空气挥舞着短剑,一边歇斯底里地喊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如此处境之下,百百却微微地松了一口气——至少,不是又出了个背叛的族长,不然大哥该有多伤心哪。 仍有毒虫振翼的声响从背后逼近,百百运使内力在身周筑起一道冰墙阻挡虫潮。 但就在此时,一个影子闪电般从天而降! 按理来说,从脚边横扫而来才是暗杀者们的惯有风格,从天而降却不是。 百百明白了,对方的目的是雷神圣物积云盾,这番夹击是要逼他使用积云盾。 百百仅在望月帝国对战石断云时使用过一次那个盾牌,之后的生命神殿交涉并没有演变成真正的对战故而没用,护送狐眼回归百黎时是为避免石断云一方感应到神物力量而暴露行踪。 而现在,他确实可以以圣物抵挡这波夹击,但暗杀者们必有后手。 他在电光火石之间对对方实力做了粗略估量,正准备要硬杠,一簇细如牛毛的飞针瞬息已至,将头顶那偷袭者逼退。 是九麒麟和弥南赶回了,准确来说,百百所能看到的只有九麒麟,而弥南身姿矫健,化为串串残影穿梭在房屋与树木的死角处,开始了一场暗杀者与暗杀者之间的相互狩猎。 那些藏匿于黑暗之中的,以杀为生之人直到生命尽头都没有发出哪怕是一声的哀鸣。 最后,弥南轻盈地落在九麒麟与百百面前,收回咬在唇间的短匕,说道:“抱歉,尼索跑了,要追吗?” 九麒麟正在为死去的鸣翑合上双眼,头也不抬地问道:“你杀了几人?” 弥南:“二十九。” “加上百百杀的四人,就是三十三。”九麒麟闭上眼吸了一口气,说:“不必追了,将这些人的名单整理好,随着尼索的通缉令一齐通报全国!” 那为首的,名为尼索的暗杀者是肃枭之师,他确实是个强大的暗杀者,且本已隐居许久。 之前他企图营救肃枭未果,人质交换途中却未再出手,那是因为百黎与石断云的交换基本已城定局,即便他在途中劫了人也体现不出什么价值,而不出手,反而说不定能使百黎高层放松警惕。 这一次他们到来的目的是雷神积云盾,想必是要以其作为“见面礼”,投靠石断云。 只是他们为何在神帝殿如日中天时不投,而非要等在石断云数次挫败,正处于逆风之势的时候投呢? 或许是他们自负到看不起顺风局,觉得非要在困境中崛起,才能彰显自己的价值吧。 既然如此,就让他们的失败作为丑闻传遍大陆,让他们从“作为主力投效石断云”变为“作为走投无路的逃犯投敌”。 百百还是有些担心,他问:“虽然尼索修为不高,但作暗杀手段确实麻烦,放他走不也是给石断云送战力吗?” 九麒麟却是咬出了一个盈满杀意的笑:“没关系,作为一个犯叛国大罪的‘罪人’——他会给我们指出通往敌人巢穴之路。” ☆、这天地之间 每一个时代,都会有一位神祇被称为“至高神”,两千年前的至高神是天神,而如今占据此位的则是光明神因珀。 但在当代神祇们的有意消抹之下,这个概念如今已经被淡忘得差不多了,人们大都只将光明圣殿所奉之神称为光明神冕下。 应该说,即便是两千年前,大多数普通人对至高神这个称呼的理解,也仅止于“最强大的神祇”而已。 只有处于同一境界的神祇们,还有极少数人类强者才知道,至高神之所以是至高神,是因为他们以自身的灵魂,与“天理”达成了契约。 天理即这个世界的规则与秩序,至高神以强大的力量守护其中枢,以坚韧的灵魂维系其运转,同时亦能获得引导世界走向的部分权能。 这就是石断云与其背后之人想要获得的东西。 但他们或许不知,天理不是一颗可以被人随意偷盗抢夺的宝石,要与天理正式达成契约必先真正理解天理。 而且即便是在契约达成之后,至高神也并非就可以肆意操纵命运了。 天理就如同一座由无数细小零件构成的庞大机械,你可以基于对它的了解,从某一个微小齿轮入手,对整个机械的运行做出调整,却无法直接令其改变运作方式。 他们同样不知道的是,当世神祇中,除了至高神光明神外,明明是战力垫底的律法之神同样能借助天理的力量。 只有使成文的法条成为难以撼动的铁则,使有罪之人得到恰当的惩罚,律法才不会成为一纸空文。 当律法在青虚大陆上构建,完善后,它就成为了天理这一抽象规则的具象化与延伸。 而作为掌管律法的神祇,契尔、文珠和阿布纳可以通过与天理沟通,搜寻有罪之人的踪迹,范围甚至不仅限于青虚大陆——直至阔海尽头,也绝不容许有人逍遥法外。 在某些时候,这种力量比因珀的干预还要更加方便。 契尔走入一座由民房改成的仓库,仓库本堆满了钱财法宝,但此时已被搬空,仓库主人是某个勾结神帝殿发了大笔国难财的富商,大概已经逃亡到了那个山沟沟里去了。 仓库中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看来,我总算是不用再守着这破烂仓库啦!” 因珀轻笑:“你不是也搜刮了不少破烂吗?” 一个中年男人伴随着声音出现在几人面前,他那常年经营的慈眉善目相中,如今凝结着一股令人难以忽略的哀怨。 “冕下啊,那点破烂都不够我发一个月工资呢,”他哀怨地说:“我早该学学生命神殿的谢主祭司的。” 这人名叫加西亚·德里,正是昔日光明圣殿的大主教。 光明圣殿不设教皇,大主教也只有一人,也就是说加西亚便是光明圣殿的第一人。 这位大主教是货真价实的圣级后期高手,但在当初的大战中仍是惜败于手持圣物,又有乌蒙暗中援助的石断云,最终带着重伤逃亡。 在光明圣殿被“歼灭”后,他遣散普通信徒,带着部分心腹遵因珀之令暗中保护律法之神的藏身之处。 而还有不少的原光明圣殿高层混入了望月帝国的军队之中,为王室和内阁提供了不少情报,在最后收复军部的过程中也做了不少贡献。 契尔向加西亚点头致谢,而后抬手削下了头顶的两段房梁,房梁落地化为一男一女,其中的男人还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 ——正是律法之神中的另外两位,文珠和阿布纳。 阿布纳:“我好久没有睡得那么放肆啦!” 文珠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醒醒困,该我们干活了!” 按照律法,石断云与他的党羽都是毫无疑问的罪人,尤其是他本人,杀人、偷盗、行贿、□□、叛国……简直是无恶不作。 这样的恶徒在律法之神的感知之中就像是扔进水中的一块墨,显眼得不行,轻易就能辨请方位——即便他是神也一样。 石断云曾经将自己的神域大门敞开,向全大陆彰显自己的威势,在接连受挫后终于学会了夹起尾巴做神,但他的神域也没能如愿成为堡垒,像这样轻易地就被寻到了入口。 章闲和因珀以自身作饵,用被困于人身这样的“好时机”,已经成功地将幕后之人引了出来,那黑手自以为将真实身份藏得很好,殊不知早已被他俩看得透透。 所以已经没有必要再演了,是时候该直捣黄龙了。 只是这场“弑神”的大战,总该捎上一两个后辈,才不至于浪费石断云这半生的艰苦奋斗呢。 —————— 与此同时,神帝神域内。 石断云在他的浮空土豪金椅子上垂目不言。 乌蒙方才出去了,原因是石断云看了那段章闲故意展现的记忆后,在心头涌现的怀疑和忌惮之中,不自禁地质问了乌蒙两句: “你说希望我重现神战时代的辉煌,让善战的勇士重获荣耀,让神的眷顾再临青虚,我拼尽全力去做了,可是你呢?” “你说你是堂堂夜神祭司、近神之人,你又为你口中的理想做了些什么?” “生命之神的力量你明明应该知道的,为何不告诉我?” 乌蒙闻言沉默了两秒,而后向他表示,会证明自己的价值。 其实离开神帝神域之时,乌蒙正在心中冷笑——石断云的功法是他给的,丹药是他给的,机遇是他给的,佩剑星云也是他给的,就连那身修为,若没有他的协助也绝不可能在如此年轻之时到达神境。 实在是不识好歹。 不过石断云的资质确实摆在那,一点脾气而已,就忍一忍吧,反正也不需要再忍太久了。 他现在要做的事其实是早就有的打算,说什么证明自己的价值,只不过是顺便而已。 在计划完成之前,他还是会稍微花一些心思,去哄一哄石断云的。 而在沉默独处的石断云身边,神妃贝琳达小心翼翼地走近。 她在她那张脸上费了不少心思力气,总算是使其恢复如初了,这才敢真正出现在石断云面前。 “冕下……”她低着头,轻声轻语地说。 以往每当她用这样的姿态唤石断云“大人”或“冕下”时,石断云总会将姿态放低些许,跟她说:“你是我的女人,无需使用尊称。” 但现在石断云可没心思哄她,只问:“怎么了?” 贝琳达:“……我们……不会有事的,对吧?” 如果是当初顺风顺水的石断云,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她,当然不可能会有事,无论是什么样的困境自己都会跨国,自己会战胜一切敌人,将他们的尸体当作通天之路上的踏脚石。 真正让贝琳达沉迷的,就是那样的石断云。 但现在身处真正困境的石断云只觉得她尽说些无用的废话,甚至像是在质疑自己的能力,着实令人心烦。 他敷衍道:“不会,回去休息吧,我有些事情需要思考。” 贝琳达低低地应了一声,依言退下了,低垂的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就在她离开没多久后,神域空间中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震荡。 “来了吗,”石断云冷笑:“——来得好!” —————— 因珀和章闲已经率众从律法之神定位出来的空间夹缝处,成功进入了石断云的神域. 他们并未造成很大的响动,因为这神帝神域本就没多牢靠,就好比一座薄皮城墙,他们挑个松动的角落拆个几块砖就可以进去了,完全没有正面攻城的必要。 但他们也没有做得特别隐秘,因为并无必要。 因珀和章闲依然披着那两具借来的肉躯,一同到来的除了明面上的对石断云主力战神哈勒尔、看热闹的银龙外,还有大泽王国的代表姜怀琰、百黎联邦的代表弥南,以及(勉强算是)望月帝国的代表加西亚。 姜怀琰和段霄这对配合无间的夫妻得有一人留守大泽,他们讨论过后,决定将这次出战的机会给姜怀琰。 “因为这是她的心愿。”段霄说出这句话时神情复杂,有遗憾,更多的是担忧。 章闲问姜怀琰:“你仍是想要手刃石断云吗?” 姜怀琰:“或许我没有那个能力,但至少,我要看到他的死相!” 章闲:“他死在谁的手上并无区别,同样,他是否死在你面前,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但姜怀琰觉得差别很大,即便理智已占上风,但恨意仍在她的胸膛深处燃烧。 她忍不住开口:“姑娘,你有过孩子吗?” 章闲坦然道:“我有一个女儿。” 姜怀琰微愣。 她所知的章闲是一位历经过漫长岁月的幽魔,按理来说,其口中的那位女儿若未同样成为幽魔或巫妖,十有八.九已经故去。 这本是一个不该追问的话题,但章闲说的是“有一个女儿”而非“有过一个女儿”,加上那淡然又略带温存的语气,让姜怀琰存了些许侥幸。 “那……她现在身在何方?” “她已死去,”章闲展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但她仍在这天地之间。” ☆、圣物影中露 在进入神帝神域之后,几人迎面见到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空旷云海,那华美辉煌的建筑群已消失不见。 站在最前方的哈勒尔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常的力量,微微皱眉:“这是?” 因珀和章闲都毫不意外。 章闲:“是墨觉之母,幻梦之神的圣物‘影中露’。” 因珀:“他倒是料准了我们会以人身到来。” 石断云想来不足以操控影中露,在没有操纵者的情况下,这件圣物会自动捕捉场中最强大的灵魂作为“猎物”。 而他们这一行人中,最强大的灵魂显然是因珀和章闲。 姜怀琰紧张道:“可以破吗?” 哈勒尔:“可以但是……” 他还未说完,那股无形的力量便飞速欺近,带来了一阵诡异的森寒感。 此时章闲上前一步,犀利如鹰隼的双目扫向半空,准确地锁定了那件传说中的圣物。 影中露在她的视野中现出模糊的轮廓,它既像倒影万物的海中泡沫,又像风云变幻之下的银白月轮。 一阵风术吹来,影中露中分裂出一个细小的泡泡,泡泡轻盈如幻影,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难以分辨的轨迹,落入章闲的眉心。 影中露虽难破解,但并不具有攻击性,它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读取并投影某人的记忆。 乌蒙和石断云本想利用它从因珀脑中挖出得到天理之法,却没想到以疗愈师身份闻名后世的生命之神章闲,竟具有与至高神光明神同等级的灵魂,足以将影中露引入自身。 从强大的神魂中抽取的回忆之景亦同样庞大,瞬间便席卷了整个神帝神域。 圣物影中露在无主的情况下,通常会定位作用对象某次深刻的记忆,作为投影的开端。 众人最开始看到的,是一处满目焦土的荒山野岭。 —————— 天神历705年,天谕帝国与长明王国大战方止,由于东北的汹溶国威胁天谕帝国东疆,三方陷入了微妙的僵持之中,边境军民得到了艰难的喘息之机。 偏僻山岭之上,就在这样一片失去生机的焦黑树林之中,有一间孤零零的木屋子。 这木屋还算宽敞,但荒废已久,原主人大约已经凶多吉少,而现在,其中住进了七名伤患和一位过分年轻的疗愈师。 伤患中包括一名士兵和六个平民,不过那名士兵并不是大泽王国的兵,他隶属汹溶属国菲登公国。 当时天神的天谕帝国威势正盛,而西南诸族自成体系,夜神的长明王国和雨神的汹溶国的联盟已成必然。 但即便如此,章闲当时作为效力于大泽军队的疗愈师,也并非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他施以救助。 士兵起初显然是心怀疑虑的,甚至在伤口发炎造成高烧,神志昏沉的时候都不敢让自己陷入深眠。 对此,章闲只实话实说:“我的部队被灭了,救你只是我的个人意愿。” “现在这一带已经被天谕帝国控制,只是此处隐秘尚未被发现而已。比起纠结国别之差,不如先思考如何保命?” 要获得他人的信任,所需的无非就是热诚、沟通与时间。 两日后,章闲搀扶着士兵下地,作了短暂的活动,士兵问她:“听说长明的医官大多出身东南一带,姑娘也是吗?” 章闲:“是啊,我故乡的气候适合草药生长,小时候的宅子打开门就是药田。” 士兵:“听说那边冬天也不会下雪?” 章闲:“对,我是随军来到北疆后,才第一次见到雪。” “这边还不算多,我老家那边一入冬几乎每两天就有一场雪呢!”士兵谈及家乡时的眼神总是那么明亮:“你觉得雪好看吗?” 章闲:“好看。” ——好看,只是,如果不曾染上鲜血就好了。 又过三日。 也许是两国的联合威慑起到了作用,天谕军队的活动似乎变得不那么频繁了。 章闲要往山下寻找一种用作外敷药的地衣——虽然战中一名天谕帝国将领的招式摧毁了这整片森林,但潮湿的地下水脉还有些许植被幸存,章闲先前也曾采集过一些,但数量不多,已经见底。 临行时,士兵想把自己的剑借给章闲,年轻的疗愈师笑着感谢了他,但并没有接受。 “我有武器的,放心吧,”她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这样说道,“要按时吃药,太阳下山之前我会回来给你们做饭。” 然而那一天,天谕军队在追捕逃跑俘虏的途中发现了伤患们的藏身之处。 章闲远远地看到了被团团围困的木屋,她侧靠着焦黑的树干,尽可能冷静地启用了事先设在木屋内的术阵——那是她外出时用来留意伤患状况的术阵。 满目都是赤红,即便那小术阵仅能连接视觉这一种感官,她却仿佛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 七名伤患仅剩下士兵仍活着,但那并非什么幸运的事。 天谕军人一边咒骂着眼前“罪大恶极的异端”,一边泄愤般从他胸前愈合大半的伤口处一剑刺下,另一人一刀斩断了他的一臂。 濒死的士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艰难的扭过头,从残酷敌人的缝隙中,望向那个设在角落处的小术阵。 泪水从他瞪大的眼眶中溢出,落入血泊。 章闲靠着树干滑落,跪坐在晚霞之中,右手伸入袖中,死死握住短刀刀柄。 然而,她无能为力。 那天谕军中有两名宗级前期将领,即便她在疗愈师中尚算拥有不俗的武力,但,也是无能为力。 眼泪沿指缝间滑落,与那满目的血色一同烫入心底。 —————— 两年后,长明与汹溶已正式结盟,共抗天谕帝国,而章闲作为医官、作为“两国友谊的体现”被派遣到菲登公国。 这菲登公国的处境比较复杂,它曾是一个占据青虚大陆中部的大国,在该国信奉的神祇战死后,国民不战而降,成为了那时新崛起的天谕帝国的属国。 它虽未覆灭,但作为他国从属,数百年来以供奉为名领土被一点一点侵占,财富被一点一点刮去,境况一年不如一年。 而在二十七年前,菲登公国上代国王不慎得罪了天神殿的一位大主教,为避灭亡之祸,举国投靠了东北的汹溶国。 雨神似乎要比天神稍微好一点点,没有要求他们的王族跪在神殿前自伐谢罪,也没有要求他们奉上超越能力范围的供奉。 但以“对天谕帝国有着高度了解”为由,菲登公国成了汹溶国对抗天谕帝国的最前线,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成了一个炮灰挡箭牌。 当年的一次战役之中,章闲所在的军团差些全灭。 经年的战争与死亡,已经几乎将底层将士的斗志损耗殆尽,就如同他们那失去了神祇的荒废神庙,或许开头的数十年间还能保持着那华美的外壳,却无时无刻不在遭受虫蚁啃噬、受风沙侵蚀。 然后它的外墙开始剥落,梁柱开始弯折,慢慢地,终有一日尽化黄土。 长官和两名副将相继战死,士兵伤亡近半,甚至连与主力军的联系也被切断后,仅剩的那名副将命令撤退。 撇下伤兵和粮草,说是撤退,其实就是逃命。 得到命令后,章闲几句话安抚好伤兵帐中的伤兵们,径直闯入那副将的帐篷。 “我们在此地占据地利优势,后方却是一马平川,一旦撤退这道防线将再难夺回,”她直视着那副将的双眼,劝谏道。 “而且,我们团近八成都是战士步兵,宗级以上术师只剩一名,本就擅守而缺乏机动性——我们逃不掉的。” “你懂个屁!”那副将怒骂道:“我们的神已经陨落了,已经陨落了啊!我们是得不到眷顾的被弃者,打不赢的,我们打不赢的!为什么还要留下送死?!” 章闲:“胜负尚未……” “闭嘴!”副将打断她,神色癫狂而又悲哀:“我家里还有人在等着……” 他话未说完眼前忽地寒芒一闪,他难以置信地倒在血泊之中,瞪大着双眼,嘴里却仍在微弱地喃喃:“山岳之神冕下……我们的冕下啊……” 章闲俯视着他,眼神冷厉:“有家有眷恋的人不只有你一个,你不能带着所有人去死。” 这场发生于夏末的战役后来被称为“菝岭之战”,菲登公国第六军团在损伤近半的情况下,与雨夜反守为攻向天谕军发动突袭,取得大胜,并放了一把浇不灭的术火,几乎焚尽了敌人的粮草。 但指挥军队获得胜利的人却不是任何一位将领,而是一名随军的疗愈师。 章闲被带至主帅之帐时,在那里等着她的除了那高壮威武的菲登公国元帅隆·岗曼外,还有一名长相英武却略显憔悴的青年人。 章闲知道那是公国王储唐·谒厄——她毕竟是由长明王国派遣的疗愈师之一,当初菲登公国接收这份援助的时候他们曾有一面之缘。 王储这身份听着尊贵,但放在菲登公国这样处境艰难的属国中,其实也并不怎么值得羡慕。 ☆、长刀名逢春 唐问道:“是你率军夜袭敌营?” 章闲:“是。” 唐又问:“是你重伤副将左明?” 章闲仍是一句坦然无比的:“是。” 是的,那名愚蠢的副将并没有被一刀砍死,而只是重伤,章闲甚至还遣人给他上了一剂药。 疗愈师即便是砍人也算得很准,战后不久他就醒来了,并惊惶地控诉章闲谋杀上级。 唐没有追究章闲的责任,反而问她:“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左明?” 当时状况混乱,只要章闲杀了左明,将之归咎于敌袭,便可顺理成章地得到一份力挽狂澜的功绩。 “我是个疗愈师,我不想做无意义的杀戮,也不需要功绩,”章闲回答道。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她是长明王国的派遣疗愈师,所以菲登不可能轻易处决她,所以她就更没有杀人灭口的理由了。 虽然她并没有直接说出,但唐似乎也已经猜到了这个理由。 这位王储露出了淡薄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说:“逃将左明我会处置。你很强,愿意担任军官吗?” 章闲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但我是长明王国的人?” “你是长明和汹溶的‘友谊象征’,”唐略带讽刺意味地说道,“但你现在是听从于菲登公国的调遣,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章闲:“但我是疗愈师?” 唐有些奇怪地问:“你觉得疗愈师没有资格当军官?” 这姑娘瞧着也不像是会这么自贬的人啊? 章闲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没有当军官的资格——她一刀就能把原副将左明放倒,怎么可能没有资格? “不,我的意思是,李先生伤退了,那个从汹溶本国来的姓刘的小子受不住苦跑了——虽然本来水平也一般,”章闲说:“现在整个军团就剩我一个疗愈师。” 章闲稍微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殿下知不知道,过劳是会死人的?” “……”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既然姑娘这么说了,那就唯有退而求其次……” 最后这“退而求其次”的结果是,第六军团主将由一名从第二军团调来的将领担任,而章闲荣升为副将之一,是位置排行最末的哪一个,此外手下还多了一个还没出师的小疗愈师。 然而章闲并不不觉得自己比军团长闲适,由于将领大多是空降,过渡期间大多数的差事都落到了对第六军团更为熟悉的她身上。 而那个半路在战中失去了原师父的小疗愈师距离独当一面还远着呢,这不就是要她一边过劳一边带徒弟? 章闲在短暂而难得的空闲时间里,给自己灌了一大壶养肝的野菊茶,咕噜把珍贵的花干渣也吞进肚里,一边面容扭曲地在心里咒骂: 唐,你这压榨下属的无耻之徒,我恨你! 后方的唐:“阿嚏!” 元帅隆:“难道有谁在惦记我们王子殿下不成?” 唐:“我倒觉得是有人在诅咒你的王子殿下。” 隆毫无威严之态地:“哈哈哈哈哈!!” 哈哈完之后,他取出一把模样中规中矩的革鞘长刀,将其稍稍抽出鞘露出些许雪亮的刀光。 他道:“这是出自原大师之手的长刀‘逢春’,你看如何?” “大帅的眼光向来毒辣,”唐顿了顿,补充道:“名字也适合。” 隆:“就知道你会这样说,那钱款就从殿下薪俸里扣了。” 王储殿下毫无异议地点头。 隆忍不住问:“你倒是意外地上心?” 唐:“先前我问了她一个问题,‘身为疗愈师,为什么要修武’。” 十八岁的宗级前期,即便是放在正统的战士中也算是惊才绝艳了,章闲必然是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血汗。 而且比起那些战士中最可怕的,以信仰驱使自身拼命修行的狂信徒,她却从不曾言及任何关于神的事物。 “她的回答是,‘因为我讨厌自己辛苦救活的人,又在面前白白死去’。” ——不为任何神谕教义,她的信念出于己心,只忠于自己。 唐面露疲惫地,发出了似乎与此事毫不相关的感叹:“菲登公国已经日薄西山,果真是因为失去了神之眷顾吗?失去了神的光芒,我们就终将一无所有吗?” “听闻山岳之神冕下是位眷顾子民的神祇,陨落之前仍为先民留下了丰厚的遗产,但也正因为国民受祂神力影响太多,再无其他神祇愿将我国收为眷属——祂至今仍是我们的信仰,也是我们的阴影。” “我曾妄想,若我的人民能抛却神的光芒,遵从自己的意志,是否能有一点博取未来的希望呢?” “虽然只是妄想,但能多看到一些像她那样的人,也是令人高兴的。” —————— 时光飞逝,章闲作为战士已经到达宗级后期,新收的名为下属实为徒弟兼尾巴顾柔也到了足以出师的水准。 疗愈师徒弟可以独当一面,就意味着她的长官可以更加放心地将她当做战士压榨了,章闲在菲登公国军中参加过数次重要战役,影响力实际上已相当不错。 不过在唐和隆的刻意安排下,她名义上终究没有升职。 章闲记忆中的这段岁月是美好而又残酷的,她耗费心血为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却仍然抵挡不住命运的倾轧。 又或者说,他们没有抵挡住的,是神祇的践踏——在当时的大部分人看来,这种想法是罪无可恕的不敬吧,但章闲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身为疗愈师的她深知生命的沉重,每一个生命的诞生值得喜悦,每一个生命的消亡都值得哀悼。 或许她是天生反骨,明明生在这样的神治时代里,却从来就不觉得神之庇佑、神之荣耀那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值得任何生命为之牺牲。 菲登公国的灭亡只因雨神受天神挑衅,接受了一个打赌,天神押上了边境三城,而雨神押上了菲登公国。 最后,雨神输了。 倾覆之日是天神历710年八月,那日前两个多月时起,章闲就没有再参加过战事。 那日她眼睁睁地看着满城之人尽成怒吼、嚎哭、疯狂的绝望困兽,敌人还未至,街道上已经铺满了尸首。 她救不了他们,无论是作为疗愈师,还是作为战士,都救不了他们了。 “离开这里,阿闲,”唐给了她一个温柔的拥抱,露出了一个悲哀的笑容:“我只能走到这里了,而你……” “而你,还能救更多,更多的人。” 眼泪从章闲的眼眶滑落——她知道唐所说的“救更多的人”,所指并不仅仅是作为疗愈师去救治伤者病患。 那是他曾经怀抱的希望,也是她心中最深重的、最悲怆的愿望,通往那个愿望的,是最为艰险的那条路。 “你们要,活下去!” ——但她愿意背负着这个人的祝福与心愿,继续走下去。 —————— 章闲作为长明王国的派遣疗愈师,并未在受派遣国灭亡后回到故国。 她的档案上被记上了“失踪”二字,一段时间后,“失踪”改为“死亡”。 汹溶国所供奉的雨神在天神的针对之下本已渐落颓势,又过三年有余,其盟友雷神、爱欲之神相继战死,雨神自身也最终败亡,曾为雨神短暂外援的疫神不知所踪。 跟他们结盟的隔壁夜神虽然受过天神挑拨,但到底是个拎得清的,他倒不是没想支援,只是被天神一派设计绊了一下,没来得及。 神战时代三大龙头从此仅剩其二。 供奉的神祇陨落后,敌方的天谕帝国甚至还扬言必将对汹溶国实施最严厉的制裁,以此为死去的信徒同胞雪恨。 一片绝望哀鸣之声的汹溶国内,原将官因珀·海庇恩率军队将煽动人民殉神的王族几乎全灭。 此人父族是受人敬仰的术师世家,母族是王族旁系,高超的武力、手段加上人脉,让他在短短一月内便稳住了局势,清缴反对势力和东部突然出现的魔影之潮,并开始利用神祇遗物作为筹码与长明王国谈判。 天神一派击溃雨神一派所付出的代价绝不轻,他们损失了一名神祇和成群的人类高手,剩下的神祇们也都在养伤。 刚与之正面对战不久的汹溶占有情报优势,因珀不惜在损伤严重的情况下派出精兵强将,与长明王国攻入天谕,重创天神殿,以此证明了汹溶在失去雨神之后的价值,维系了与长明王国的联盟,稳定了外部环境。 章闲就在此时带着一支小型的医疗队前去投效新生的汹溶国政府,队伍中的六名疗愈师,有的是这三年多里她收容庇护的,有的是她亲自教导培养的,当初属于菲登军队的顾柔也在其中。 “他们六人都是可靠的疗愈师。”章闲说。 然后她按住腰间的长刀逢春,说:“至于我,你们更需要疗愈师还是战士呢?我都可以。” 后来她当上了汹溶国军的军团长之一,上任后的第一份战绩那是相当辉煌——那便是与统帅因珀·海庇恩共同击杀了天谕帝国的雪神。 当时她二十六岁,作为战士的修为还未到升级中期。 ☆、西南百黎族 那弑神的壮举让汹溶国举国沸腾,而国军高层内部却是心焦不已,因为两人重伤而归,而军中最顶尖的疗愈师却就在伤者之中。 疗愈师们为他们稳定了伤势,但是跟随章闲最久,且目前仍在军中的顾柔先前手受伤了,对于两人身上最险的那几道伤,其余的那几位都无人敢真正下手处理。 因珀在回到营地的大半日后清醒,勉强开口道:“五个月前,苏将军的伤,性质不是差不多?虽然这次的是严重一点。” 其中一位疗愈师:“可是……” 因珀明白了,治疗重伤多少会有风险,他们二人身份重要,加之全国都在“呼唤英雄归来”,让疗愈师们倍感压力。 正是这份压力,让他们更加不敢动手了。 因珀叹了口气:“你们这样,是会被章团长打的。” 又过了半日,章闲也醒了,听说情况后她目光严厉,但无奈身体实在是虚弱,连挪一下手臂都做不到。 “你们就这么想……让我打人吗?” 她嗓音沙哑而微弱,但疗愈师们听了之后立即控制不住“呜哇”地齐声嚎哭起来。 “章姐你打吧你一定要好起来呜呜呜呜呜!” “对不起章姐对不起!” “呜呜呜我好害怕!” 门外的卫兵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即冲了进来。 “……”章闲翻了个白眼差点再度晕过去。 因珀立即令卫兵们带那几个疗愈师退下,并把刚好跑去抓药的顾柔叫回来——为了方便警卫工作他与章闲是瘫在同一个病房里。 他安慰隔壁床的病友道:“唉都怪我,把年纪大的疗愈师都调出军队了,这都是些孩子,别生气,深呼吸——” 章闲:“……听声音,统帅恢复得还不错嘛。” 因珀:“哈,这也有章团长的功劳。” 章闲沉默了两秒,忍不住半抱怨地说道:“如果他们是孩子……那我也是……” 因珀:“想不到你也会说这样的话?” 章闲:“……我很痛啊,不可以吗?” “哈哈……咳咳……”因珀只是轻轻笑了两声就呛咳起来:“……当然可以……嗯,如果你是孩子,那我也是吧?” 章闲吃力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听说,统帅大人当年也是个有名的……大少爷?” 因珀觉得她原本想说的其实是“纨绔”。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因珀·海里恩出身显赫的术师世家,少年时期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 他倒是没有这尊贵的待遇倒之下沾染什么恶习,唯一的兴趣也就是天南地北地游历而已,但对于那种保守的、利益至上的大家族而言,这已经是一种扎眼的毛病了。 他十六岁就被送去家族联姻,之后倒是安静了不少——虽说是联姻,但据说他当时与那位名叫莎娜的联姻对象感情还不错。 只是后来海里恩家族连同莎娜,都被神战的台风尾扫到,大厦一夕倾塌,因珀孤身一人逃脱,从此四处流浪。 “唉,大少爷也是会长大的,”因珀难得用这样的语气慨叹,但随即又自相矛盾地笑道:“但这不妨碍,我还是个孩子。” 顾柔很快赶了过来。 面对着亲近的学生,章闲总算是露出了些许痛苦的神色:“阿柔,我要喝水……” 顾柔:“哎好!” 因珀:“咳……我也要……” 章闲:“不是说了,这种时候就要骂他们一顿,阿柔……” 因珀:“或者打一顿,他们和你一样菜,你可以做到的。” 顾柔哭丧着脸:“我骂过了,对不起……” 章闲叹气,她已经能够想象这个人如其名,温柔细语的学生是怎么“骂人”的了。 俗话说“医不自医”,但章闲甚至能在战场上冷静分析自己与失血过多而死/内脏破裂而死/骨骼碎裂或肌肉损耗而瘫的距离,可见意志力和理性都是变态级别的。 疗愈师们做出的,针对两人治疗方案经由她做了些许细化后敲定,给了疗愈师们更多的信心。 但章闲完全不觉得这又什么好自豪的。 章闲:“每一个伤患,都是平等的……忘记了吗?” 某疗愈师:“我知道,但是……” 章闲:“那要不要我不用麻药,实时指导你们做手术呢?如果我手可以动,说不定比你们还利索呢。” 疗愈师们:“不敢不敢……” 还好还算要点脸,章闲心想。 手术后,因珀过了三天就坐起来在病房里处理公务了,而章闲在隔音术法里瘫了整整五天才醒来。 作为疗愈师时她就喜欢乖的伤患,而作为伤患的时候她也乖,除了一次挪到病房中举行的军官会议,以及口头交代部分军中任务之外,她都在老实静养,并劝隔壁的因珀改手写为口述。 又过了整整一个星期,她才真正下床,然后她第一时间给那几个疗愈师实施了一顿物理教育。 “统帅说我们这样是要被打的,还真的没错……” “哦?他这样说了吗?”章闲听了还挺愉快:“很了解我嘛。” 走出疗愈师们的帐篷,一个约摸才五六岁的女孩蹦蹦跳跳地跑来,拽住她的手,甜甜地唤:“姐姐!” “阿宁。”章闲拉着她的手,柔和地微笑应道。 “真的没事了吗?”女孩稚嫩的脸上挂着一副严肃的表情。 “嗯,没事了。”章闲蹲下来,想抱一抱女孩。 女孩却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臂:“姐姐累,阿宁长大了,可以自己走!” 章闲难得地轻笑出声:“好。”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牵着手,慢悠悠地走在军营后方的小道上。 “啊!那朵花是橘色的呢,好漂亮!姐姐,它为什么那么漂亮呢?” “嗯……阿宁觉得呢?” “嗯……因为有泥土,有水……”小女孩认真地板着指头数:“还有太阳,对了!太阳是橘色的,所以它也是橘色的!” “对呢,阿宁真聪明。” “那当然,阿宁最聪明啦!” …… —————— 西北的天神势力天谕帝国在百多年间一直占据着优势地位,获取了至高神之位的天神原本也并非嗜战的类型,比起兵刃相接的战争,他应是更喜欢用天神殿的教义和“祝福”去渗透他国的。 却不知为何,从七十多年前开始,他开始频繁兴战,而如今在长明王国和汹溶国,加上西南部分族群的联合下,天谕帝国已逐渐落于下风。 而这样的情势非但没有使这位神收敛,其行事反而愈加张狂。 所谓天欲使其毁灭,必先使其疯狂,这位至高神的灭亡似乎已不再遥不可及。 章闲却从中感到了不安,她问因珀:“我们是否应为战后多做些准备呢?” 因珀却说:“不,变数不一定会等到与天神的战争结束。” 章闲皱了皱眉,明白了他所说的变数,正是现在仍为同盟关系的长明王国。 因珀:“西南的峰族已经于苍罗、翠羽两族达成了联盟,虽然还仅仅只是三族,但……” 但他已经敏锐地从中嗅出了某种趋势, “阿闲,替我走一趟西南。”他说。 —————— 青虚大陆西南部为被统称为“百黎”的诸多民族聚居的地区,至于民族的数量,好像六年前还是十三个,一年前是十个,现在又变成了十一个。 它就如同巨大的,自称体系的一片草原,在弱肉强食中保持着动态的平衡,明明看着混乱不堪,却又因为猛兽太多而令外人难以进犯。 章闲带着两个亲兵,隐藏身份进入百黎地界后,短短一日内已经遭遇了十几波盗窃抢劫。 那些只偷东西的,章闲让他们兜里的“战利品”被迫充公,那些个还想害人性命的,章闲便顺手收了他们的命。 不过倒也不是没遇上过好事,比如说,四处流浪营生的除了强盗以外,还有西南部特有的流浪歌队。 乐师舞者们在路边的树荫下、热闹的集市里、荒废的驿站中抚琴歌舞,传唱着四季的更替、英雄的冒险、诸神的兴衰。 章闲三人一路上也见到过两拨歌队,还将部分从盗贼手中没收而来的“战利品”留下当了赏钱。 蜂族的领地四面环山,日常开放给民众的道路仅一条。 在这样一条要道上,距离蜂族领地仅几里时,他们又遇到了一支流浪歌队。 不过这支歌队似乎已经结束了表演,有九人正在后方的树下,或是养护乐器或是饮食休憩,而还有两个年轻女人画着美艳的妆容,正坐在前方出售一些精巧的金银首饰。 她们一人以美妙的嗓音叫卖推销,一人吹着短笛,以悠扬的乐音吸引行人。 围观的人是挺多,但章闲还没看见有人真正掏钱买,乱世之中有闲钱购置首饰的人毕竟不多。 有个亲兵低声问章闲:“她们摆得那样随意,不怕有人偷抢吗?” 章闲说:“她们不怕。” 言罢,她伸手不着痕迹地,将那个亲兵往自己的方向扯过来了一点,亲兵还未反应过来自家亲兵是在做什么,就听到后方“嘭”地一声,那是人体倒地的声响。 那倒下的人并非独自前来,但他那几个同伴的反应却不是惊呼或者搀扶,而是唰地拔出武器,从普通旅人的伪装中露出凶狠的真面目。 然而他们手中的利器全无用武之地,他们甚至还未搞清楚攻击从何而来,便稀里糊涂地倒地而亡。 那个被章闲拉开的亲兵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似乎有数道微风掠过身侧,细微至极令人难以察觉,即便是像他这样的尊级战士,也没能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路人们慌乱惊叫着跑开,蜂族卫兵迅速赶到收拾残局。 而章闲的目光始终在那摆卖首饰的两人身上。 乐师并未停止吹笛,而叫卖的那一人朝章闲露齿一笑。 “远道而来的贵客啊,可敢听我们歌舞一曲?” ☆、烽火耀天地 因珀和章闲的担忧果真成了真。 就在章闲从西南回来后不到半月,战争再度爆发,天谕帝国的衰败已是定局,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真正让天神从云端坠落,必然还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而在那之后,最大的获利者又会是谁呢?十有八.九是三大龙头的最后一位——长明王国的夜神。 但这位几乎已经确定的最大赢家并不满足,他要保留更多的实力,他要获取最大的胜利。 他将名义上的盟友汹溶国当做诱饵,推给了天神。 对于那日渐疯狂的天神而言,汹溶国这样一个明明神祇已败亡,却能不依附于其他势力,靠人力恢复乃至发展壮大的国家确实是个很好的诱饵。 如今的汹溶国,其存在本身,就是对天神那所谓“神启盛世”之理想的嘲讽。 尽管已经有所准备,但面对天谕帝国以歼灭为目的的疯狂战力倾泻,汹溶国军仍是一度败退。 章闲所率的第三军团在边疆顽强地御敌五日后,被天谕军的自杀式冲锋截断,章闲斩杀敌方大将后,自知只靠自己和幸未失散的二十几亲兵无法撼动敌军大潮,故藏入了南疆湿地当中。 与大部队失去联络后藏入这片沼泽地区的士兵不止他们这一队,甚至还有天谕帝国的零散逃兵。 但即便不论这双方的敌对立场,时值盛夏,湿地中猛兽毒虫出没,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死在了其中。 而章闲的亲兵们虽都是尊级以上的高手,能抵抗大多数的猛兽,也有驱逐毒虫的方法,但他们本就在战场上负了不轻的伤,在沼泽之中却难以找到药物。 虽然治愈术法仍是可以用的,但这种方式虽然能使伤口愈合,却难以恢复内伤带来的衰弱。 而且,作为队伍之中唯一的疗愈师,章闲自身的情况也不怎么好——无论修为再怎么精深,意志再怎么顽强,在不眠不休守城五日,连战三名与自己等级相差不远的对手之后,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的。 藏入湿地的第四日,那个叫做“阿宁”的小姑娘发起了高烧。 小姑娘已经七岁,在战争中出生长大的她很早熟,已经大致通晓基本药理,能给章闲打下手了。 章闲守城的时候,她就在后方协助治疗伤病,章闲本想让她留在首都,小姑娘却人小鬼大地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章闲最后同意了,一是因为阿宁说的确实有道理,二是因为她觉得这般情势之下,阿宁跟在自己身边或许还更安全些。 然而结果,作为顶尖的疗愈师她明明知道有不止一种方法,能够治愈这种伤口感染加上虫毒瘴气所导致的病症,却是无能为力。 最后那天晚上,小姑娘止不住咳嗽,便以衣袖捂住自己的口鼻,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拉住章闲。 章闲再也忍不住,浑身颤抖地俯下身将她紧紧抱住。 “妈妈不哭,”章宁用微弱的气音说道:“妈妈比阿宁辛苦多啦……” “把我留在这里吧,我不要墓碑,灰扑扑阴森森的……一点都不好看。” “就让阿宁和这片林子长在一起好啦……” 为了避免危险,章闲一直小心隐瞒着章宁与自己的血缘关系,对外只说那是自己与结伴的疗愈师捡到并共同抚养的孤儿,就连除顾柔以外的疗愈师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她再怎么倾尽全力去守护,离别之时终究是来临了。 亲手埋葬了亲女后,她仿佛脱力一般倒坐在旁边的矮石上,掩面而泣。 一名亲兵略显匆忙地跑来,见此情形话语噎在喉咙里,正想悄悄后退号让长官安静整理情绪,却被章闲叫住。 “没关系,”章闲抬起头来用力深吸一口气:“来给我凝点儿水。” 她匆忙地洗了把脸后,便睁着一双通红的眼回到了士兵当中去,冷静地听取探查报告,做出下一步的决策。 天谕帝国军已经占领了汹溶国数个边境城市,他们这一队人若要突破这几个城市返回国内必将付出惨重的代价,而且也成功的几率也不大。 因而他们作出了另一个选择:从蜿蜒的山道绕到敌营后方实施突袭。 ——同样是伤亡,在混乱僵持的战况之下,他们的突袭无论是成功或是失败,都能使汹溶国得利。 最后的这场战前,他们所有的人都服下了章闲事先给前锋军准备的药丸。 那药丸吞入腹中后只要以特定的方式冲击,就能引发内力自爆,能让将士在最后关头多杀一个敌人,也能免去被俘的屈辱与痛苦。 士兵们如愿以偿地以命为国挣到了一个转机,他们的英魂伴随着绚烂的火光照耀天地。 可章闲却没有死成。 她在一阵剧痛中醒来,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潮湿的山洞之中,身体本能地蜷缩颤抖。 四肢没有被束缚,看起来并不像是被俘虏,但她并未因此而感到分毫的庆幸。 她喘息着抬头,看到一个脸蒙黑布的男人正坐在石凳上,手中掂着一枚染着血色的药丸——正是章闲服下用于同归于尽的那一枚。 “能对自己用上这种东西,”男人的嗓音在术法的效果下有些失真,但仍能听出其中的嘲讽意味:“还真是个了不起的疗愈师啊?” 那颗药丸是被直接自她肚腹中取出的,身下的潮湿地面上,还有她的嘴角边,都还留有新鲜的血迹。 尽管在对方力量的作用下,伤口短时间内已经愈合了七七八八,但那撕裂的痛感却反而增幅了数倍,仍在不住撕扯着她的神经。 然而章闲没有痛呼挣扎,甚至已经迅速适应了这份痛感,身体的颤抖也平静了下来。 “你是谁?”她问道。 男人:“既然已经猜到,就不要多此一问了。” 章闲咬牙:“……你是疫神。” 方醒来那时,章闲的颤抖不止是因为肉躯上的伤痛,更是因为她所感觉到的,那股来自神祇的压迫力。 男人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 疫神作为神祇存在的年岁应与天神相差不远,传闻他出身于青虚大陆东南沿海地区,当时那处还不是夜神的地盘,而是名为“崇族”的民族的聚居地。 崇族的药学相当发达,是疗愈师体系之一药师的主要发源地,但某一日,族群之中突然爆发了一场致命的瘟疫。 瘟疫之下众药师皆是束手无策,加之还有邻族趁火打劫,崇族人们病亡大半,族土成了一片令人闻之色变的“死地”。 仅有极少数人在染病前逃出北上,他们融入了长明王国,直到再后来的新历时代,也是大泽王国的重要民族。 而传说中那场可怕瘟疫的罪魁祸首也在瘟疫之中销声匿迹,后来步入神境,人称“疫神”。 有着这样一段广为人知的“黑历史”,疫神的形象自然也是极为负面的,人们对他有惧无敬。 而疫神本人也未曾真正投身于任何阵营,却在长明、汹溶和西南之间游走,似乎混得还不错。 章闲:“疫神冕下辛苦将我一介凡人带回,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疫神朝身后勾了勾手指,一个黑色的长颈瓶落入他之手中,他揭开软塞,似乎是对着瓶口吹了一口气。 “听说你是个能可‘自医’的疗愈师,”他说:“那就先活下去给我看吧。” 章闲瞳孔骤然一缩,她的心肺处仿佛猝不及防地燃起一团灼热的火球,热气顺着气管和脊椎向上奔涌,难以名状的剧烈痛痒瞬间席卷每一寸骨骼! “唔……” 章闲十指抓地,血液立即就从破裂的指腹和指甲处涌出,但她的眼神依然凌厉,依然直视着那居高临下的神祇。 没有丝毫畏惧。 —————— 天神历716年年末,汹溶国西方大片土地沦陷,沦陷地区发生了以“制裁异端”为名的大屠杀。 包括第一军团团长景濯在内,有十一名军官和无数士兵殒命在战场之上。 汹溶国军奋勇抗争,终于在次年年中扭转颓势。 据说军队悍然反攻,夺回失地的那一日,那历经数场战役而被鲜血浸染成深赤色的土壤,在耀眼的术力中凝结成十几个同样深赤色的人形。 这些血泥人偶每一个都有接近宗级后期的力量,且不惧伤痛不会死亡,配合无间如为一体。 因珀和手持雨神圣物无虹剑的贺华芳加上它们,一番猛攻之下竟连火神也落败负伤而退。 它们为汹溶国军开路,历经半天一夜的战斗后,于黎明时分在夺回的边疆处如碑石落地,成为了全新的、更为坚固的护国大阵的一部分。 朝阳的光辉照耀在那些凝固的人形身上,显出了一种玉瓷般的质感,令人联想起那些古老而威严的神像。 有人猜测那是雨神遗留的恩惠,有人说那是阵亡将士的英魂所化……还有很多其他乱七八糟的传言,就不再一一列举了。 汹溶政府和军方没有给出官方答案,只暗中放出些许讯息,引导人们的想法往“英魂所化”那个方向靠拢。 夺回国土向敌人证明了自己是块硬石头的同时,因珀还使了些手段,将天神和天谕帝国的矛头引向塑料同盟长明王国。 ——正所谓你不仁我不义。 ☆、风霜亦难撼 接下来的两年多间都是使人煎熬的消耗战,但在政府和军方的努力之下,汹溶国总算是缓过了气来。 因珀总是在混乱的梦境中见到他失去的战友们,尤其是在他眼前被暴民施以火刑的季书和季芙。 以及拼死为大部队争取了喘息之机,从此再无音讯的章闲。 每个人都是会有私心的,他已经好多次以为自己已经压制不住怨恨,或者以为自己已经心灰意冷。 但回过神来后,他仍是一如既往,殚精竭虑地为国家和人民筹谋,引领着人们跨越饥荒和战乱。 或许是在通往那遥远理想的路途中,所有的付出与牺牲、美好的丑陋的风景,都已经烙入了灵魂之中,风刀霜剑亦难撼动。 章闲回来那天是天神历719年10月21日。 黄昏之时,秋风带着寒意渗入因珀独住的小楼当中,归家的脚步亦随着风,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自从新的护国大阵建立后,军部统帅因珀每日独处的时间多了不少。 因为他已成为了大阵的重要组成部分,他需要时间稍作休息。、 但这里说的休息也并不是说他能够撇下那个阵去睡大觉,只是独处之时可以省下用幻术掩盖自身异常的力气罢了。 所以在这时隔三年的再会之时,章闲看到的,也是没有幻术修饰的,因珀真实的状态。 他靠在背向窗户的椅子上,裸.露的皮肤上有交错虬结的青黑色血管暴凸跳动,,血管附近的皮肤呈现不自然的,接近烫伤的发红。 但他那张天生带着少年相的脸庞并未因此而变得狰狞,反而在虚弱之余显出了几分肃穆的神圣感。 或许这才是所谓“狂信徒”和“殉道者”真正的模样,章闲心想。 只是他们信的不是任何一个神祇,他们愿以身相殉的,也绝非那神治天下的,残酷而荒诞的道。 因珀本在闭目养神,察觉有人进入后他睁开眼,许久未见却时常入梦的身影映入他灰蓝的眸子中。 习以为常的人和事总是在失去之后才更显珍贵,在章闲那看起来凶多吉少的失踪后,因珀才发现,那位强大而又温柔的疗愈师战将在自己的心中,恐怕已经占领了比“亲密战友”更重要的位置。 “这难道是梦中,还是谁的幻术?”他喃喃道。 “如果这是幻术,你早就拔剑了,明知故问。”章闲一边说着,一遍朝他走去。 因珀耸耸肩:“即便是我,也会有感情用事,判断失误的情况吧——谁知道呢?” 章闲轻笑出声:“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是个脆弱的宝宝,需要我摸摸头唱首摇篮曲?” “那也不错啊,”因珀也笑着朝她张开双臂:“再来个抱抱吧?” 章闲在他身旁蹲下,收敛了笑容,一把抓住他条件反射地要躲避的手,探其脉门。 “积云盾已经不在你手上了对吧,你用它交易了什么?” “阿闲也变得不简单了呢,”因珀有些难过地叹道:“一定是经历了不少事吧……” 章闲:“别废话,回答我。” 因珀:“我用它交换了繁星之神的血。” 繁星之神是夜神与幻梦之神的孩子,亦即所谓的“神子”,其不曾经历过凡人晋神的过程,生来就已身处神之领域。 神子这种存在从来是为天理,即这个世界的规则所排斥的。 这倒也是个十分浅显易懂的道理——没有历经过相应的磨难,就很难拥有足以驾驭强大力量的心智,也就往往更容易步入歧途,招致混乱。 那位繁星之神是有历史记载一来第一个成功出生的神子,这也是夜神的信徒和拥护者们称夜神“天命所归”的重要论据。 而因为天生为神,繁星之神的身躯中蕴含着极度纯粹的神力,能够毫无阻碍地与天地万物力量相融,是极其珍贵的术法用料,他也因此遭受过其他神祇的多次偷袭。 雷神留下的圣物积云盾本是由术师契尔用于短时间大面积防御,但对于这种防御方式,天神一派已经找到了克制的方法。 且汹溶国这边又没有属性契合能可自如运使积云盾的战士,也就是说,这件圣物对于他们而言意义已经不大。 于是因珀用它跟繁星之神交易了神子之血,用短短两个月时间通过特制的术式将身血植入体内,在能够完全控制之后将血滴入土壤之中。 天地之间本就有力量流动,就如同降水汇聚成江河,江河奔流入海,海水又凝聚成雨云的循环一般。 这种力量被吸纳入人体内,又通过功法或术式被调用起来时,人们称之为内力或术力。 因珀利用神血大规模地调动了环流于天地之间的力量,真正获得了能以人身与神祇抗衡的力量。 疗愈师的手向来是极稳的,此时她按住因珀脉门的指尖却出现了细微的颤抖。 “真是……太乱来了。”她低声说道。 因珀苦笑:“阿闲好像也没有资格说我?” 章闲:“我觉得我比你好一点。” “不好,一点都不好。”因珀从椅子上稍稍俯下身,如愿以偿得得到了一个抱抱。 他的手掌抚过章闲的后心——那疫神圣痕所在的位置,靠在她的耳边说:“如果我能在你身边就好了。” 承受神血的状态下,他的体温高得异常,章闲也用力抱住他□□的脊背,道:“我不是回来了吗?” “现在,我在你身边,你也在我身边啊。” —————— 次年年末,本一直处于防守的汹溶国骤然展开攻势,因珀亲自领兵,攻占了天谕帝国东北要地青云城。 时隔三年而归的章闲带领前锋部队,如一把尖刀刺入敌方圣枪骑士团心腹,长刀逢春再度展露锋芒,斩杀圣枪骑士团团长吉欧·拉尔雷。 战中那名圣级前期术师看出了章闲身上的端倪。 “说什么不依靠神祇,要建立一个人治法治之国,结果大将却成了神眷者啊!”他愤怒地嘲讽道:“而且,这股阴冷的力量,是那个臭名昭著的疫神对吧?!” “丑陋!真是太丑陋了,你这邪恶的……” 章闲长刀出手,对方的“异端”二字尚未说出口,就被喉间涌出的鲜血冲散。 “我与疫神是盟友,”章闲理所当然地将那样一名“臭名昭著的神祇”与自己摆在了同等的位置上。 “但那又跟将死的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也根本没有资格让我拿出盟友所送的‘礼物’啊。” —————— 汹溶国的反击是“蓄谋已久”,展现出了惊人的实力。 此战过后,在那位繁星之神的牵线下,汹溶国与长明王国再度结成联盟,对付天谕帝国这条不僵的“大虫”。 ——虽然有国互坑的不美好回忆,但利益从来是外交的第一要素,如今天谕帝国仍然是两国的首要敌人。 而天谕帝国军接连失败,天神之怒具象化为成片血海般的火烧云,盘踞在天谕帝国首都凯特斯城上方。 “啊,感谢伟大的天神冕下,让我们看到了如此美妙的景色!”因珀大声赞叹完,又将章闲拉过去,搂住她的肩膀:“来,美妙的人加上美妙的景,不留个纪念怎么行?” 他们用在当时还很珍贵的录影法宝“合影留念”了。 旁边的贺华芳拉过自己的副手笑着抱怨道:“我怎么越发觉得被排挤了呢……” 时光荏苒。 当人们在战火中挣扎求生、浴血拼杀之时,会感觉每多活一秒都很艰难。 但当他们回首来路时,又往往会概叹——不知不觉间岁月已是飞快地逝去。 与天神、与天谕帝国的最终决战发生在天神历727年年初。 决战前夕,长明王国和汹溶国、神祇和凡人高手,虽说名义上是共生死的盟友,但即便是紧张的备战之中,都可以看出其中的泾渭分明。 神祇们总是喜欢高高立于云端,或是藏身在掌控之下的异空间之中。 而汹溶国这边的战将,以及真正与他们交心的战友们,正在烤着肉串的火堆旁享受着暴风雨前难得的宁静。 “那些神啊,好像只有站的够高了,才能维持他们金贵的身价。”说话的是战士哈勒尔。 哈勒尔出身于天谕帝国,甚至少年时还短暂地加入过军队,他天赋很不错,在旁人看来堪称前途无量,却是不久就选择了叛出帝国,游历大陆,最终竟还成为了因珀的盟友,成为了对抗天谕帝国的主力之一。 来自西南的尤迦闻言道:“听闻你十九岁之前都不曾离开过天谕帝国,我真好奇,你究竟是怎么长成这个样子的呀?” 毕竟大多数人都是惯于从众的,在天谕国内人人崇信天神冕下的环境下,哈勒尔究竟是如何变成一个反天先锋的,这确实是个迷。 ☆、都值得歌唱 尤迦其实也只是感叹一下,但哈勒尔很认真地想了一想,说:“大约就是东方民族所说的‘物极必反’吧?” “噢,有道理。” 说话时,尤迦正在整理手中陈旧的铃鼓,她并非一个人,还有一位年纪相仿的女人盘腿坐在她身旁,低头调试着里拉琴——那是她的姐妹罗许。 一年半前,以与奥术之神那一战前,这对姐妹为作为主力的章闲和因珀弹唱了一曲祝福。 然后那两人斩获奥术之神的头颅而归,那场胜利响彻了整个青虚大陆,仿佛黎明前的一道曙光。 现在,在众人的一致要求下,姐妹俩正准备再唱一曲,就当是讨个彩头。 刚才由哈勒尔提起的那个话题本来已经可以结束了,但尤迦沉默了些会,又开口道:“其实也不是所有的神都这样恶心——我不讨厌神,只讨厌那些自以为是肆意妄为的恶徒。” 蹲在火堆另一边的因珀从简陋的烤架上取下一串肉,递给章闲,一边笑道:“听到了吗?尤迦说不讨厌你。” “是吗?”一个清澈但没什么起伏的嗓音响起,一道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此。 那正是曾与因珀做过交易的繁星之神,其名墨觉——隐藏真名同样是神祇们“维持金贵身价”的手段之一,但这位繁星之神却似乎并不怎么在乎,轻易地就将名字告知了因珀。 他虽然作为珍贵的神子成功降生了,但或许是违逆常理所付出的代价,他的肉躯相对于神祇的力量而言过于羸弱,从外表就能显而易见地看出病态来。 虽然本意并不是因珀说的那样,但尤迦毫不介意地顺着说了下去:“如果是墨觉先生的话,确实是不讨厌啦——对吧姐姐?” 她身旁的罗许点头赞同。 墨觉隔着火光望着他们,看不出欣喜或者其他的什么情绪。 打过招呼后,尤迦也有太把这样一位神祇的到来放在心上,随意地一拍铃鼓,在清脆的铃声中继续方才开的话头。 这位歌者对于声音的掌控已是出神入化,即使只是没有音律的叙述,她的语调同样是巧妙的抑扬顿挫,音色在空灵飘逸和沙哑沧桑之间切换自如,将一段简略的旧事说得引人入胜。 “我们蜂族,曾经有过一位神……” 曾有一位出身蜂族,踏入神境之后也不隐瞒自己出身来历,并继续为蜂族提供庇佑的神,其名号为“虫神”。 但鲜有人知晓的是,那位最初所用之号,其实是“蜂神”,而“蜂族”这一族名,也是依据所敬爱之神祇的名号而定下来的。 那为什么后来又改叫虫神了呢?是因为那为后来居上迅速崛起的天神,曾有一段短暂的时间使用过“风神”这一名号。 仅仅是因为与已经被自己抛弃的名号谐音,就让天神这位至高神感到遭受冒犯。 而蜂神自知不是对方的对手,为了避免招来灾祸,便改名为虫神。 但即便如此,也仅仅是将陨落的时刻稍稍推迟了一点而已。 “我们的曾祖父母曾是那位冕下的神眷者,因为总是负责隐秘事务,无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尤迦道:“冕下在迎战前抹除了他们身上代表神眷的圣痕,令他们保护族人撤离。” “我族是能歌善舞的民族,那位冕下想必也不例外,”年轻的舞者对那位已逝的神战败者显露出些许憧憬:“听闻他早年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这世上的一切,都值得歌唱’。” 此时,在静默的听众之中,繁星之神墨觉抬起幽黑的双眸,插话道:“……直到最后败亡的那一刻,他能够保持这般想法吗?” 尤迦大大方方地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但直到现在为止,我和姐姐都依然赞同这句愚蠢的话哦!” 她将手中的铃鼓抖出一串清脆的铃音,手臂向上托举,仿佛是在向天穹——天神所造之阴霾背后的,那片真正的美丽天穹发出邀约。 “这世上的一切,都值得歌唱!” 一直沉默的罗许突然开口,声音虽小却有着磐石一般的笃定:“如果有‘不值得’的东西出现在我和姐姐眼前,那就杀掉、破坏掉。” “——管他是神是魔。” “说得好。”因珀哈哈笑着带头应和,并像举杯一样朝那姐妹俩举起手中的肉串。 “对,说得好!” “说得好啊!!” …… 火堆旁的抗争者们欢呼雀跃,尽管,也许下一刻的战场就是葬身之所。 罗许也抿唇而笑,指尖于琴弦上起舞,弹响了第一个音符。 尤迦如驭风之羽般旋身而起,且歌,且舞…… —————— 大战持续了两夜一日,联盟终于迎来了胜利——虽然同样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至高神天神的陨落造成了强烈的天地动荡,仿佛在预示着,这样的一场胜利,却正是另一场斗争的开始。 天神最后歇斯底里的怒吼仍萦绕在众人耳边。 ——“没有人可以做得比我更好!没有人可以做得比我更好了!!” “你们打败了我……但是,无论是谁拿到这至高神的位置,你们都会后悔的!!” “因为‘天理’,就是那样残酷的东西啊!!” 在只得片刻喘息的汹溶国众将加上尤迦罗许和哈勒尔面前,一个身影从天而降,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坑。 因珀站在众人的最前方,染上血污的脸上挂着温和友善的微笑:“哎呀,您砸得可真重,我们都听见‘砰’地一声了。” “如果您想让自己的出场更有气势,就应该更轻盈一些,更飘逸一些啊夜神冕下。” “——否则,不就是暴露了自己同样伤重的事实了吗?” 夜神远远地看着因珀——虽然降落地面,但他依然保持着最后的神秘感,只露出了炯炯有神的双目,让众人能够体会他犀利的眼神,却看不清他完整的样貌。 但他的骨架没有天神那般高大,作为凡人时应该也是东方民族出身。 夜神在因珀的话下静默了两秒,而后说道:“你已半步踏入神域。” 没有人对这句话感到意外。 “那位死去的将军也同样,真是难得,也真是不幸。”夜神说的是汹溶国第二军团团长贺华芳。 章闲闻言,心中强忍的悲伤露出了小小的一角,手指微微地一颤。 而因珀紧紧握住贺华芳留下的佩剑“熠风”,将情绪隐藏在温和的面皮之下。 “不过四十上下年纪,就能到达这般境界确实难得,”夜神继续说:“但你依然,不是神的对手。” 因珀眼神一凛,可未等他动作,却有一个身影突然挡在了他面前。 是繁星之神墨觉。 墨觉的身体不够强悍,因此走的是术法为主的路子,他用神血交易积云盾,其中的一个目的也是为了增强自身的防御力,让自己能在战斗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但他虽然并未与敌人近身搏斗,却并非真正避战,相反,他高明的神术在战中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同时也多次遭受了敌人的反击,即便有积云盾保护,他也受伤不轻。 大战过后神与人一样狼狈,只是其中的某些选择了掩盖,另一些选择了坦然而已。 “墨觉,为何挡在吾之面前?”夜神问道,声音之中带着毫不留情的威压。 毕竟,墨觉其实已经有过不止一次违逆的举动,包括与因珀的交易,包括“有失身份”地多次私自与凡人们交谈。 墨觉却像是答非所问地低声说道:“其实,母亲对你很失望。” 说出这句话时,他身上那层冷漠的壳子裂开,溢出了一股苦涩的哀戚。 他的母亲、夜神的伴侣幻梦之神,已在刚刚过去的决战中身陨,观当时的夜神似乎没有太大的触动,看起来就和其他盟友乃至下属牺牲是同一种反应,似乎只是出于战力损失而生的苦恼和些许遗憾。 但现在墨觉此言一出,却好像打开了夜神心中的某个阀门,从中喷涌而出的也不像是什么悲伤之情,而是怒火。 夜神身形一闪已至墨觉面前,猛然伸手掐住了后者的脖颈。 那怎么看也不像是虚张声势,在场者五感敏锐,都听见了骨骼“喀啦喀啦”的悲鸣。 因珀和章闲同时动作,剑为主刀为辅,配合无间地攻向夜神。 如今的他们要与夜神一战确实艰难,要制造一个足以让墨觉挣脱的空隙却已是不在话下。 但墨觉却并没有趁机挣脱,反而用微微痉挛的手在背后打了个手势,阻止他们继续插手。 “父亲……你还……需要我……”他艰难地说道。 夜神沉默了几秒,发出了两声冷笑松开了掐在儿子脖颈上的手,转而抓住其肩膀,拉着他一同消失在原地。 因珀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微微皱眉——墨觉在被带离的前一瞬暗中给了他一道传音,其内容只有一个字。 ——“血”。 ☆、医神与疫神 在夜神的带领下,长明王国残余的战力开始撤退。 尤迦松出一口气,和罗许一起靠在一块岩石边上:“无论如何,总算可以休息一下了啊……” 章闲看向因珀。 因珀知道她想去做什么,点头轻声道:“小心,注意自己的伤势,如果遇到了什么事,一定要叫我啊!” 章闲露出了浅笑:“好,一定。” 她翻过一座被削掉了顶的山,在乱七八糟的土石堆里找到了疫神。 疫神面上的黑布已在战斗中散落,露出了真正的面目,那是一张清秀文雅的脸庞,只是苍白的皮肤上覆盖着异常的青黑色斑点。 疫神在战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自黑死瓶中放出的瘟疫大大削弱了敌方神祇的力量,更是瞬间收割了天谕帝国军数千名高手的的性命。 但天神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出手,也做好了反击的对策。 疫神重伤后黑死瓶的瘟疫险些失控,全靠章闲才将之重新收拢——这或许就是疫神要费心培养一个神眷者的原因。 章闲将他背起,找了个阴凉的地方让他躺得舒服点,说:“我没有力气把你送回你的山洞了,就这里吧?” 疫神:“无所谓……我本来,就没有那么喜欢那里。” “如果能够选择的话,谁不喜欢活在阳光下呢?”他说完讽刺地笑了一声:“曾经有一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就是那个人,造就了现在的疫神。” 他曾是族中的天才药师,是尚身为凡人时,就被称为“医神”的存在。 直到后来族中爆发了致命的疫病,大部分的族人,包括他自己,都成了感染者。 他拼了命地研究药方,用两个自愿献身的族人的身体来试药,但最初的药物药性太烈,那两位族人很快就撑不住先后死去,在那之后他都是用自己的身体来实验,他脸上身上的青黑斑就是由此留下。 幸而他自身有足够的修为,撑到了成品药制出的时刻,他治愈了自己。 但那个药方依然有药毒,不适用于修为低的族人,因而他只供给了部分的高层与武者,好让他们恢复足以守卫一族的力量。 而他又经过两个月的研究,终于发现有一种名为沙星草的,极其珍贵的药材能够降低药方的烈性,他好不容易到手的那一棵只需要再精心培养半个月,就足以配出供给两万族人的改良药。 那时候他那一族其实已经陷入了混乱,因为高层的疫病已经被治愈,而平民却迟迟没有分到药物,面对死亡的恐惧压迫着人们的神经,很快就不再有人相信他对于药性的解释了。 说到底,未曾学习药术的平民根本连药性是个什么都搞不懂,他们只知道人生病了,没有药吃就要死。 即便是其他的药师,也大多无法理解他给出来的那个超越自身知识层面的药方,逐渐的,竟也开始怀疑所谓药性只是敷衍的借口。 ——一定是药材太贵,才不愿意提供给我们! ——长老们就能分到药,凭什么我们就得等死!! ——势利!卑鄙!说什么“医神”,他哪里配?! …… 民情逐渐趋向疯狂,族长和长老们已经快要掌控不住局面了,但他忙于为改良药的制作做准备而无暇顾及——每天,不,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去,他没有时间了。 然而,那棵承载了他之希望的沙星草却在最后一刻被人夺走。 他对沙星草不可谓不重视,布下的防护不可谓不严密,可十数名顶尖高手顷刻殒命,术阵也轻易被破。 那名在半夜驭风袭来的可怕战士形貌特殊,肤色与毛发皆是苍白,瞳仁却透出血的赤色,那是白化病的症状——令人脆弱到无法面对阳光的白化病。 面对强横的敌人,他心知强抢是行不通的。 他朝对方跪下,低声下气地乞求,说那是一族的救命药,说自己的全族最好的药师,只要对方能归还沙星草,他将自己拥有的任何东西奉上。 那名战士却发出了轻蔑的嗤笑。 “你配的药很有名,说实话本人也曾用过。你确实是一名优秀的药师,但拘泥于区区一族,就是你的界限啊!” “放眼天下,有那么宽广的山河正等着强者去征服——药师,无论是你还是这棵沙星草,用在这区区两万庸人身上,实在是太可惜了啊!” “抛下无用的拖累,与我一道怎样?我会带你走上这片大陆的巅峰!” “命运给了我这身天生的缺憾,何其不公!我只是想生活在阳光下而已……” “既是如此,那么早晚有一天,我要将命运捏在掌心,让那片无法照耀我身的可恶天空,永远落入我的掌控!!” 药师当然不可能接受那人的招揽,应该说,光是听到那人的话语,就让他感到无比的愤怒和恶心。 那人也没有杀他,反而相当自信地认为药师早晚有一天会改变心意,投入他的麾下。 但在药师看来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沙星草,那人离开后,本已不眠不休十几日的他倒下咳出了一口血。 他本还没放弃希望,可形势却没再给他找到替代药材的机会。 已经治愈疫病的高层和武者们对改良药失去了信心,他们逃向北方,撇下了身陷病痛折磨的族民,也抛下了救他们性命的药师。 而愤怒疯狂的族民冲入药师的住所,抢夺那些剩余的,尚未得到改良的药。 然后满怀希望服下药物的人,皆是经脉爆裂痛苦而亡。 族人们在绝望中开始自相残杀,不到两日,满城覆灭。 而那些逃往北方的高层们为了保全名誉,将骂名全部转嫁到曾救了他们性命、当时在他们看来已必死无疑的药师身上。 然而药师并没有死,他伤痕累累地从尸骸之山中逃脱,孑然一身地步上了征途。 再后来,令人憎恶令人畏惧的“疫神”之名传遍了大陆。 但与那些一心逐鹿此世的强者们相比,或许,他更像一缕不得解脱的幽魂吧…… 章闲为他擦去额上的汗水:“你的复仇已经完成了,现在,是否能够安息了呢?” “可以了,已经可以了……”疫神的语气从未像现在这么轻松:“墨觉是我的病人,相关的笔记都留在我的山洞里……如果可以,替我照看一二吧。” 章闲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会。” 疫神:“还有幽神殿的遗产,也归你了……虽然你已经看过……” 章闲点头:“我会看管,你放心。” 疫神:“选择了你,实在是太好了。” 章闲面不改色地说:“那是当然。” 疫神失笑。 章闲:“可以让我记住你的名字吗?” 疫神:“……柳芩。” 章闲再度点头:“那么柳前辈,睡前……就勉强给你唱首歌好了。” 她开口,唱出了长明王国东南地区,也就是曾是柳芩故乡所在的一带流行的药材歌: “发散风热辛苦凉,利咽疏肝薄荷香。 蔓荆轻浮利头目,解毒透疹用牛蒡。 豆豉除烦宣郁热,蝉蜕息风除翳障。 桑叶清肺抑肝阳,菊花清肝明目良……” 曾令人闻风丧胆的圣物黑死瓶随着疫神的陨落而消散,但章闲借由圣痕得到的那部分力量却留在了她的体内。 ——作为临别的馈赠,陪伴她踏上未完的征途。 —————— 章闲归去时,因珀已经强撑着伤体将必要的善后做完了,一见章闲回来,就几步上前给了个用力的熊抱。 章闲也抱住他,在仍残留这血腥气,却是那般温暖的怀抱中问道:“伤口都处理好了吧?” 因珀:“处理好啦。” 章闲:“还得开几剂药……算了好累,还是先睡吧。” 因珀笑着赞同道:“就是嘛!” 他们相互半搀着回到了重新搭起的帐中,连衣物都懒得换,直接手拉着手双双倒头就睡,一直睡到晨光明媚时。 修整过五日后,章闲和因珀一同北上,在青虚大陆极北之处找到了某个空间的入口。 青虚大陆外围的海都叫阔海,他们见惯了东岸生机勃勃的海,北方有高山密林阻隔,气候严寒,四季中有三季都是狂风猎猎,完全不适合人居住。 因此,他们鲜少会跨越那些高山,跑到寒冷的北岸去。 现在,因珀望着海岸边漂浮的雪白冰川,感叹道:“这地方挑得,神秘感十足啊。” 他们能找到这里,靠的是因珀半步神境的感知能力,以及体内神血与墨觉的感应。 越是接近那个无形的入口,他们越是能感觉到空气中仍残留着淡薄的天神神力,以及更加隐秘却也更加新鲜的夜神神力。 他们之所以那么悠闲地养伤几日再赶来,是因为对“天理”的规则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知道在上一任至高神陨落后,需等残余的的神力从中枢中散尽后,才能接纳下一任至高神。 夜神早早跑到这里来也同样是等待而已,而且中枢力量场过于强大,或许还不利于伤势复原。 明明尚未真正步入神域,但因珀毫无畏惧,他手握腰间的一柄剑。 他原本的佩剑“琼”与“玦”已在日前的大战中断裂,此时悬在身侧的两把剑是贺华芳与其早年亡故之丈夫持有的对剑“熠空”和“熠风”,按照贺华芳的遗愿,被交到了他的手中。 那是亡者交托于生者的希望。 当然雨神的圣物无虹剑现在也在他的手上,只是轻易不会拿出使用。 因珀说:“阿闲,我们要上啦。” 作者有话要说:注:本章药材歌非原创,摘自《中药歌诀》。 ☆、天神的遗产 天理,这般强大而又危险的存在,如果必须要交由某人来掌控守卫,那么因珀宁愿那个人是自己。 章闲目光冷定:“好。” 因珀站在雪白的冰川之上,朝上方伸出了手。 然而,尚未真正触碰到那个特殊的空间,因珀就忽地神色一变。 因珀身负锻炼多年的“喜怒不形于色”技能,其实所谓的“神色一变”是相当轻微的变化,但章闲仍是立即察觉到了。 她手握长刀逢春:“怎么?” 因珀:“……是魔影,很多魔影。” 章闲瞳孔微微一颤。 这些年来,由于频繁的神战,阔海幽崖变得相当不稳定,魔影出没已是刮风下雨般的常态,除了战争以外的时间里,到处剿灭魔影已经是军队习以为常的日常了。 正是因为习以为常,可想而知能让因珀在这种时候色变的魔影之潮,究竟有多么庞大。 景濯和贺华芳已经先后牺牲,如今的汹溶国内缺少能够兼顾战斗和指挥的,真正独当一面的将领。 因珀看了一眼天理的方向,却是当机立断道:“我们回去。” 所谓的“幽崖”并不是阔海上某个特定的位置,它是一种空间裂缝,有可能出现在海中的任何一个方位。 因此由幽崖而出的魔影,也有可能在大陆东西南北任何一边登录,这是一种相当随机的事情。 但现在,魔影之潮却是从四面八方而来,甚至有些还沿着汇入海洋的江河潜水逆流而上,打了地方守军一个猝不及防。 ——就仿佛是面对整片大陆发起了全面围剿一般。 这是一场将整个大陆卷入其中的大灾难,但显然的,这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章闲带着契尔冒险突破魔影之潮,在海岸线附近发现的术式痕迹就是证据。 而且,他们俩在回程的路上还遭到了突袭。 章闲扛着受伤不轻的契尔甩掉敌人回到汹溶地界,抹了把脸上的血,说:“是石神。” 石神本是西南地区的神祇,品格那是相当的一言难尽,将那一带的诸神都惹了一遍,将供奉自己的那一族坑到全灭后,就投靠了天神。 过去几十年间因为天神的绝对力量压制,他还算得上安分,但这样的人显然是不可能为盟友奋战到最后的,天神败势一现他就趁机开溜了,当时众人无暇留意他的动向,战后也一直寻不到他的踪迹。 大家都以为石神如今已无容身之所,想来也不过是找了哪个角落夹起尾巴苟且偷生而已,没想到,他却憋了个大的。 “辛苦了,”因珀拉起章闲的手腕,为她输入内力,说:“不止石神,长明王国的动向有蹊跷,夜神麾下的仅剩的神祇战祸之神,十有八.九是他的共犯。” 他顿了顿,又笑道:“不过,阿闲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啊!” 他还能从章闲身上感觉到残留的石神神力,虽然那石神远远比不上天神和夜神,但好歹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神,可章闲身上的伤连重伤都算不上。 继因珀之后,她也成功走上了通往神之境界的路。 说起来这个战祸之神生性好战嗜杀,加入夜神的阵营其实也不过是为了享受战斗的乐趣罢了。 与天神争斗时相互利用也就算了,可那夜神竟敢在战后、自身前往天理之中的这时候放他留守本国后方。 也许是因为牺牲过大实在是无人可用,唯有冒险。 又或许是,夜神本就存了利用他牵制因珀的心思。 既然知道了源头祸首,那解决方向也就有了,经过大半个月的斗智斗勇,因珀站到了战祸之神的面前。 伴随着战祸之神的陨落,因珀第无数次跨越了惨烈的死战,在血与火种真正踏入了那传说中的境界。 新神爆发的神力和旧神流散的权能混杂在一起,所造成的震荡却反而更为轻微而短暂。 因为因珀在瞬息之间便掌握了那股质变后的庞然力量,并将对周围的破坏约束到了最小,也正因为如此,并没有太多人察觉到新神的诞生。 新生的神祇如同闲庭信步般走到只剩一条光棍的石神面前。 石神能明显地感受到,对方的力量已是远胜于自己——这一点其实早就能够预见了,毕竟因珀看着温和有礼,却是个尚是凡人时就敢于直面神祇,并完成了多次弑神壮举的狠茬。 石神心中那是又妒又恨又从心。 他忍住往后退的念头,刚想开口尝试交涉,就被因珀三两下撂倒。 当然,是神之领域的三两下,在这“三两下”间,又有半座无辜的山头惨遭毒手。 “那不是你这种蠢货能做出来的东西,究竟是谁?”因珀居高临下地问。 他所说的“东西”便是那被设于近海处,激化幽崖招引魔影的数个大阵。 虽然对方也不是没有去毁灭证据,但那几个阵实在是过于庞大,很难掩盖干净,仅凭着一点残留的痕迹,因珀便能看出端倪。 ——要知道,他可是贤者伍德的徒弟啊。 魔影是一种自古存在的残酷天灾,驱使魔影的手段却是前无古人。 虽然这次是因珀这边取得了胜利,但也付出了不少牺牲,这种手段若是再被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面对因珀饱含威压的质问,石神自然也不是那块“宁死不屈”的料。 其咬牙答道:“这全部都是天神……” 然而他话未说完,就突然惨叫一声,一股凶戾的力量自他的眉心爆发! 因珀立即撑起防护,那股冲击在原地炸开了一个深坑,而他毫发无伤。 但石神已经七窍流血地扑街了。 章闲上前小心地对他做了检查。 “神的命毕竟顽强,暂时死不了,但他的大脑已经毁了。”她诊断道。 因珀:“连你也没有办法吗?” 章闲遗憾地摇头:“没有。” 因珀略微苦笑:“这天神,该说不愧是曾经的一代枭雄吗?真是死了都不安分。” 这个自毁术式设置得相当巧妙和隐秘,让他一下子也没能察觉。 “让你装逼,让你得意忘形。”对待这位新生的神祇,章闲的态度与以往丝毫没有两样。 因珀也同样,他委屈地叹了口气。 照目前的线索来看,那些大阵和控制魔影的手段十有八.九是天神的遗产,既然没有问出更多的核心信息,那便唯有在今后小心提防。 至于天神为什么没有在败亡之前用上这张牌? 因珀:“大约,是因为天理。” 他们再次去往极北处的天理中枢入口。 天理并未因为这场灾祸的耽搁而被夺走,相反,夜神失败了。 中枢的空间内,入目只有一片纯白,却并不刺眼,仿佛全无锋芒,仿佛可以任由他人染上任何颜色,然事实上,它是这世上最为纯净而坚实、不容玷污的色彩。 噢,若以更加人性化的方式来描述的话,面对那个奸诈的天神时,它或许可以算是“失策”了,但它不会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 在那片纯白中,夜神躺在亲儿的怀中,失去掩盖后,略显苍老的面上显露出些许疲累的神色。 其实无论的夜神还是因珀和章闲,都各自通过某些途径知道了这么一件秘辛——数百年前天神成功掌控天理所用的手段。 天理乃是支撑整个世界存续的秩序框架,它的力量何其强大,每一名想要获取至高神之位的神祇,都必须通过严酷的考验。 若是撑不过那股巨力的洗礼,或是不被天理所承认,那即便是神祇也只会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死。 ——本应是这样的。 然而天神却使了个手段,他将自幼记恨的、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兄长用作了替身,趁兄长身死的缝隙强行掌控了天理。 这是个很难效仿的诡计,毕竟能步入神境的人万中无一,不是谁都能那么“幸运”,能有一个血亲,能够与自己同样在无数生灵中脱颖而出成为神祇。 即便有吧,要让一个基本与自己平级的神祇为自己献出生命,能有那么容易吗? 天神能做到,那是因为他蓄谋已久,在兄长对他尚不设防的青年时代便开始为控制对方做准备了。 然而,明明是这么苛刻的条件,夜神却真的具备了,他身为凡人的时候并无子嗣,却在成神后获得了一个几乎可称作“奇迹”的神子。、 墨觉是在身为神祇的父母教养下长大的,要从小给他灌输“为父牺牲”这样的观念,想来也并不是太难的事。 无论是珀和章闲,还是当事人墨觉,确实都猜测过夜神或许就是要用神子墨觉作为踏脚石,登上至高神之位。 但是他们错了,夜神并没有那么做。 “我带你前来,只是觉得,若我能成功,那见证者应当是你,我儿。”夜神轻声说道:“结果,我失败了。” “让塞娅失望了那么多次,最后,我还是没能翻盘啊。”他自嘲地笑道。 繁星之神墨觉低头勉强露出了笑容:“不,已经够了,父亲。” “……对不起,父亲。” ☆、新生的神祇 墨觉曾看到过母亲偷偷珍藏多年的影像,年轻时、尚未踏入神境时的夜神,也曾是个憎恶无意义斗争,志愿匡扶世道,守卫弱者的抗争者。 但通往理想的路途实在太过艰难,他不得不利用能够利用的一切,不得不牺牲曾经珍视至极的东西,一切仿佛都变质了。 但若他仍是当初那个空有一腔热血的单纯少年,大约早就葬身在战争的倾轧之中了吧。 而如今结局即将到来,他却有了一种解脱的轻松感。 最后,他对墨觉说:“我儿啊,是与塞娅将你生下绝非为了得到天理。要记住,你不是什么‘神子’。” ——“你只是繁星之神墨觉。” 他最后看了一眼因珀,对墨觉说:“保护好自己。” 他的身影最终如泡沫消逝,残余的力量大部分回归了天理,小部分转移到了血脉相连的墨觉体内。 墨觉起身,向因珀二人颔首致意,道:“从今以后,我就是夜神。” 因珀微微挑眉:“你的父亲并不希望你活在他的阴影之下,这不就是他遗言的含义吗?” “这并非盲从,而是继承,我会继承他的初衷与意志,”墨觉说道:“你不是想要那至高神的位置吗?” ——“那就让夜神,在此见证你的成败。” —————— 天神历727年4月7日,正是暖春时节,黎明时刻的天穹绽放出耀眼的光华,将地面上每一颗晨露都映照得熠熠生辉。 那正是象征着天理的新生与至高神座的荣光。 这一日从天神历727年4月7日改为新历元年4月7日,那位新生的神秘至高神只将自己“光明神”的名号昭告天下,却完全没有现身立威、神迹表演之类的操作。 至于汹溶国的传奇统帅因珀·海庇恩,他……他打定了主意要让自己“伤重不治”。 汹溶国的首席疗愈师凉凉地开口:“哦,要怎么样的‘伤重不治’呢?颅内出血?胰腺破裂?肾脏衰竭?剧毒攻心?” 因珀:“……阿闲啊,你好狠的心啊。” 章闲轻轻地冷哼一声,她有些不爽。 原因之一,是因珀将汹溶国这个大摊子留给了她; 原因之二,大约是与心爱的人一同经历大难而不死后,对于与死亡相关的字眼总是特别敏感吧。 历史的车轮在新的时代中继续滚滚前行。 汹溶国在新任统帅章闲的率领之下,与一番洗牌后的长明王国、以及西南蜂族、翠羽族结盟,讨伐那些仍然妄图挑起神战争夺领土信徒的旧神。 而长明王国和天谕帝国经过多番洗牌后,新的掌权者上位,改名为大泽王国和望月帝国。 新历3年,又一位新生的神祇——生命之神诞生于世。 因珀诈死是为了以全部精力在天理那边“挥洒汗水”,调整世界走向,而章闲呢,虽然不用去管天理这个世界中枢,却必须留在汹溶国继续当劳模。 所以章闲作为当时医术和战斗力都数一数二的疗愈师,却鲜少有人知道她那神祇身份,其中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当神谕降下,疗愈师协会,不是,生命神殿兴建之时,汹溶统帅章闲还在苦逼地熬夜审公文。 饶是她从小到大都是位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的好同志,早该习惯了劳模生活,偶尔也会忍不住在心里骂上一句: X的,为什么? 在一众劳模的努力之下,青虚大陆正朝向稳定繁华发展,但距离他们理想中的乐土却仍有不少距离。 天神陨落后半个世纪,各国已从神治向人治转化,但人当然也是会犯错误的——或许还要比过去那些肆意妄为的旧神更容易犯错,只是人犯错所造成的危害不如神那般惨烈而已。 所以人治只是一个过渡,世界必须要朝法制发展。 契尔、文珠和阿布纳为此可谓是殚精竭虑。 契尔曾长时间担负汹溶国内政之责,汹溶国能从雨神陨落后的混乱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绝对是功不可没; 阿布纳出身长明的神官家族,因党派之争被安上罪名后,逃亡至当时的“神厌之地”汹溶国,过去的职责主要在外交方面; 而文珠本是个管控舆论的“发言人”,她是最后一个被拉入这个组合之中的,因为契尔和阿布纳一致认为,主掌法条的人应该要有三人,因为即使是他们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犯错,不会受私欲所蒙蔽。 而三人掌权可以相互促进,相互监督,相互牵制。 事实证明,这种三角的制衡模式非常合理和实用,他们到最后甚至想要将它运用于大陆国家之中。 已步入神境的因珀和章闲再怎么温和待人,再怎么初心不改,往日的下属们对他仍是抱有敬畏之情的。 最终前去和他俩阐述这一主张的,是三人中最为能说会道的文珠。 因珀两人听后沉思了许久。 其实所谓的“神”,也不过是站得高些,望得远些的人罢了,他们可以自律以尽可能地驾驭私情,却不可能全然摒弃私情。 在同样已臻神境的尤迦等人的努力下,西南诸族已经联合,百黎联邦已基本成型,也就是说此时的青虚大陆一共有四个国家。 而在这四个国家中,若要将其中一个分解纳入其余国家,最合适的选择就是汹溶国。 一来汹溶国中本就存在一道山脉,将国土分割为东南和西北两片区域,没有修为的普通民众要在这两片区域之间来往是很麻烦的事,当初战时的物资运输也曾是个难关。 二来汹溶国主要由两个民族组成,集中在西北的埃贝人性情习俗都与西北国家——原来的天谕帝国、现在的望月帝国国民较为相近; 而聚居于东南的桐衣族是个广泛分布于整个青虚的大民族,原来的长明王国、现在的大泽王国境内也有很多,在交流沟通上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但对于因珀和章闲,以及其他的任何一个陪伴着这个国家从灾荒中艰难崛起的人来说,这个国家如今拥有的一切都可说是一生心血所在,要亲手割舍,哪有那么容易呢? 然而两位神祇一番思量后对视了一眼。 因珀:“我们赞同。” 得到了这么一个明确的答复后,本来满心忐忑的文珠显然一愣。 “你没有说错,不用紧张,”章闲道:“按照你们想的去部署吧。” 因珀露出一如既往的温和微笑:“我们会给你们支持和监督。” 章闲:“别熬太多夜,看你眼袋都青了。” 文珠深吸了一口气,这回不止眼袋青了,眼圈也红了。 接下来经过七十多年的过度,汹溶国和平解体,分别并入望月帝国和大泽王国。 在“三国鼎立”布局完成的那一刻,契尔三人忽然感觉到了某种玄妙的,或许可以被称为“大道”的无形之物。 ——能够触碰天理的“律法之神”就此诞生。 新生代神祇沸腾了。 因珀拉着章闲在夏日里冰川消融的北岸海滩上疯跑,尤迦和罗许爬上了百黎最高的喀雷扎山在暴风中歌舞,银龙第一次用她的小绿捆了哈勒尔…… 为什么高兴到那么疯呢?那可不只是因为成了神后寿数绵长,那三人就可以千年如一日地继续他们的劳模生涯(不是)。 更是因为在步入神境之前,那三人在武力上都算不上什么高手,其中修为最高的契尔,也只是个圣级前期术师而已。 以往在人们的认知中,想要得到作为神祇的尊荣唯有一途,那就是战斗再战斗,变强再变强,踩着累累白骨爬上那光辉神座。 而如今,新生的律法之神却证明了——去往神境的道路并不只有战斗。 或许在任何一个领域中拼尽全力做到极致,都有可能得到天理的承认,只是在过往的蛮荒时代中,人们沉沦在相互争斗的循环中,不曾留意到这一点而已。 在向往和平盛世的新生代神祇看来,律法之神的诞生,本身就是一个鼓舞人心的、代表希望的“奇迹”。 自那时再往后—— 因人们仍需要信仰来作为心灵支柱与道德规范,因珀几番衡量后仍是建立了光明圣殿,光明圣殿的教义在后世中有着重大的文化影响力,但圣殿本身却不具有任何政治上的权力。 光明神本神也鲜少展露神迹,刻意地使自身逐渐成为一个代表高尚的抽象符号,而非需要跪拜供奉的高贵对象。 生命神殿建成后,从第一任主祭司顾柔开始,致力于将东方药学、北方治愈术法、西南巫医等流派吸收整合,使得大陆疗愈技术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同时也为各国疗愈师提供生命安全与收入财产等方面的保障。 对于这么一个写作生命神殿读作疗愈师协会的组织而言,生命之神的意义更近似于一位值得尊敬的“老祖宗”。 殿中至今仍存有自顾柔那一代流传下来的“老祖宗经典药方”、“老祖宗语录”、“老祖宗事迹”等,使得生命之神的形象格外亲民,没有一丝丝高高在上的样子。 律法之神继续监控整个大陆的法制,千年如一日地兢兢业业。 舞乐双神陪伴着一代代的舞者乐师,歌颂美好的天地与珍贵的时光,偶尔也会像旧时的游侠一样,干上那么一两件惩恶扬善的事。 百兽之神其实曾是旧时苍罗族的其中一任族长,成神后诈死和心上人一起逍遥天地,但她对百黎联邦仍是有感情的,曾为联邦的和平数次出手,也有不小心露出了些许端倪的时候。 百黎民众之中逐渐开始流行这么个传说: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要是做了亏心事,百兽之神和她的情人就会在夜半之时骑着大蛇来吃了你! 哈勒尔:“?” ☆、小小的曲折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大小武斗越来越少,越来越变成了人们心中一种“极不划算”的争斗方式,国家间的博弈被转移到政治和经济层面上,饿殍遍野、腐尸成疫的悲剧已经长久地消失在青虚大陆之上。 当然,繁华底下仍难以避免地存有丑恶,但逐渐的,那些见不得人的脏污也会被光明一点一点地洗净吧,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 毕竟人有贪嗔痴,在通往未来的路途中也难免出现一些小小的曲折——但也仅仅是小小的曲折而已,绝非不可逾越的鸿沟。 是的,即便是那旧神余孽和石断云所造的神灾,也是同样。 —————— 这漫长的昔日影像在众人的脑识中重现,但现实中,时间其实只过去了区区数秒。 在意识回笼的瞬间,沛然神力已攻至面前。 哈勒尔挺身上前,将那攻击尽数接下,强悍的余波在云海中荡开,但哈勒尔控制得很精准,没有波及到身后的任何一个人。 在场者,包括姜怀琰这样的凡人高手都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那股攻击中似乎包含有那么一点恼羞成怒的意思。 虽然没能如愿读取到光明神本神的记忆,但影中露这招数用到了章闲身上,在石断云看来,本应也算得上是得逞了的。 因为乌蒙告诉过他,光明神得到天理和至高神之位时,生命之神也是在场的,所以他一直认为,从章闲那儿获取情报也是一条同样可行的路径。 甚至他还曾将章闲当作一颗“软柿子”,所以才会对谢鸿和附身状态的章闲动手。 但是在这漫长的记忆中,他根本没有发现光明神掌控真理有用到所谓的“诀窍”,没有窥见到天理的真貌,反而…… “哎呀,为什么要如此激动呢?神帝冕下?”因珀温声笑着讽刺道。 “是因为发现自己的成神经历和雪神如此相似吗?” “还是说,是因为那条天神曾经走过的‘捷径’呢——哦应该不是呢,那个的话,阿闲应该已经给你看过了。” 石断云:“……” 他确实对藏于章闲回忆细节之中的,当年那位年轻的神祇雪神的经历、修行方式感到非常熟悉,甚至就连雪神的力量特性,都与自己十分相似。 ——都拥有十足的爆发力,与老牌的神祇相比却显出了根基薄弱的劣势。 那是因为,他与两千年前的雪神同样,是作为天赋异禀的凡人被选出来,用法宝和神力配以特殊功法堆叠灌输出来的“速成神”。 而天神曾用用血亲作为替身承受天理之威,进而掌控天理这事,确实在上一次被带进神帝神域时,章闲就故意给石断云看过证据了。 再结合从章闲记忆中得知的神子之血的特性,以及夜神陨落前对得到过亲子神血的因珀的忌惮态度,让石断云产生了相当不妙的联想。 但此处是他的神域,是他的地盘,他咬牙决定——绝不能放过这个试探的机会。 石断云的攻击散去后,迎面又来了一波新的神力。 哈勒尔惊讶道:“这是墨觉的招数!” 看过那段过往后,不止石断云,就连他们这边也开始产生了怀疑。 要培养一个速成神需要有神祇的神力,而如果要制造一个面对天理的替身,则唯有神血纯净的神子能够做到。 难道幕后黑手并非那所谓的原夜神祭司,而真的是墨觉? 对此,因珀笃定地说:“放心,不是他。” 但这样说时因珀的深情略显凝重,在哈勒尔抗衡住攻击的同时,他催动术力切入要害打散了那个神术。 他对墨觉的攻击方式很熟悉,而且这一下又是非常常见的普通攻击,就是面对几个嗡嗡叫的喽啰时会随手甩出去的那种,但其中的力量又显得有些狂乱,因而威力有所增加。 以因珀的能力完全可以顺着攻击的轨迹追溯到术者所在,并展开远距反击。 因珀确实追溯到了,但他并没有反击,而是对哈勒尔指出了方向,后者会意,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将众人带到了因珀所指的目的地。 此处奔腾的云海之中,有一个巨大的封印,比之石断云用来封住哈勒尔那个要严密得多。 章闲:“这个术式,披着夜神的皮,却是天神一脉的内力啊。” 因珀:“那是当然了,毕竟他们要封的,是得前夜神真传的现夜神啊。” 章闲皱眉:“但要封住墨觉,这种程度仍是尚有欠缺。” 因珀:“估计是因为影中露中计了,那毕竟是他母亲的圣物,失踪许久了——那个傻乎乎的死脑筋,本来就不擅长应付阴谋诡计。” 后方的姜怀琰:“……” 从“章闲和因珀不是巫妖幽魔是神”、“旧时代诸神的秘辛”,到“傻乎乎的死脑筋夜神”,她已经不知道该先惊讶哪一个了。 加西亚和弥南却很淡定,似乎已经早已习惯了神祇们的“接地气”。 因珀这具肉躯的力量不足,章闲同理,哈勒尔又是个纯纯的战士,所以最后动手解封的是银龙。 银龙靠着因珀的抽象派指引和自身的经验,翻着白眼刚一解开封印,加西亚、弥南和姜怀琰就不约而同地拔出武器飞掠向前。 弥南格开了肃枭的短剑,姜怀琰挡住了骆兰琅的飞刀,而加西亚抽出法杖在封印中心架起了一道防御。 各自做完了这些事后,他们还略微懵逼地互看了一眼。 因珀拍掌笑道:“第一次就这么默契呢,不错不错。” 原光明圣殿大主教加西亚在自家神的称赞下,露出了骄傲的表情。 见周围的威胁已被排除,章闲闪身来到了封印的中心。 原繁星之神兼现任夜神墨觉确实在那里,而且看起来不太好。 不同于自封后被锁链连带着大茧捆住的哈勒尔,墨觉的手腕、脚腕和肩膀被镌刻符文的钢钉钉在石台上,在符文的影响下血是止不住的,一直汩汩地顺着石台上的凹槽流入一旁收集神血的容器之中。 同时,他身上还被设下了幻术——是利用影中露所设的幻术,他的眉心上方,也有一颗从那圣物中分裂出来的泡泡。 影中露的力量来自于墨觉的母亲幻梦之神,和墨觉的神力可以说是半同源了,利用它侵入墨觉的意识会更加容易。 加上这次施术者并非石断云那样的半吊子,这幻阵也能算得上高明,成功将墨觉的意识困入其中。 方才的那一记神术攻击,应也是利用幻境引诱墨觉发出的。 因珀拔剑,在锋刃上覆盖神力落于那六根钢钉上,截断了其上咒文的力量流动,而后与银龙一起动手破解了那颗影中露泡泡; 而章闲干脆利落地拔掉了那六根钢钉,迅速开始用治愈术法给墨觉止血。 墨觉醒得很快,看来也并未被幻术完全控制。 “咳咳……”他嘴角有血溢出,一睁眼就看到了两位披着凡人皮的旧识:“我……可有伤到你们?” 因珀:“没有,放心。” 章闲眉头轻皱:“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们了,最好尽快带他离开这里。” 墨觉被擒时显然是反抗过的,身上还留有激烈搏斗产生的伤痕,还有深入肺腑的毒药——这个就应该是被擒后被下的。 墨觉的身体本就羸弱,章闲需要争分夺秒地为他治疗。 “哈哈哈哈哈!你们救不了他的,他身上的毒可是……”头顶上响起了石断云得意的BraBraBra “解药就在我手上,想要的话……” 章闲:“哈勒尔,劳烦你让他闭嘴。” 石断云:“太天真了!这可是我的神域,完全受我支配的空间,你们根本连我的影子都摸不到!” 哈勒尔确实有那么一点犯难,他要在这片神域中找到石断云当然不是做不到,但多少得费些功夫。 谁知因珀这就伸手朝上空某处一指:“那里。” 哈勒尔立即随声而动冲上云霄,一阵力量对冲的轰鸣后,石断云果然自天幕后被逼出。 石断云惊骇道:“怎么可能?!” 他以星云剑勉力一挡哈勒尔的重拳,却仍是被逼退数米:“——这里明明是……我的领域?!” “轰隆!”气浪奔涌爆裂的声响淹没了他怒吼的话音。 闲将墨觉扶到因珀背上,因珀扫了一眼战况,对银龙和加西亚说:“可以了,走吧。” 加西亚闻言立即加固防御,而小绿在防御范围外霎时膨胀成一条粗逾一米的巨蛇,银龙单脚立于蛇头之上,另一腿微微抬起。 小绿呼啸扬起粗壮的蛇身,将银龙带上半空,她们成为了彼此身体的延伸,朝上空中的某一点来了一记半径二十米的回旋踢! “嘿呀!!” 空间顿时剧震,数道空间裂缝自她踢落之处肉眼可见地蔓延开来。 “不!!”石断云的怒吼从战圈中传来。 ☆、青山没柴烧 银龙轻蔑地一冷笑,抬起环镯叮当的手臂,朝那要崩未崩的裂口叩了了一下。 那处顿时开了个一个足可供数辆马车并行通过的裂口,这片神域之内的力量比之外面要充盈不知多少倍,此时裂口一出,力量立即向外奔涌流泻,带起了一阵猛烈的气流。 章闲、因珀和加西亚立即顺着这阵气流通过裂口从神域脱出,随即在哈勒尔、弥南和姜怀琰的刻意逼迫或诱导下,三名对手也猝不及防地被挤出神帝神域。 大多数普通人面对神域崩裂造成的震荡只有一个反应,那就是懵逼,但青虚大陆上还是有不少有眼界的顶尖高手的,他们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并立即凭借敏锐的五感强势围观。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弥南一剑刺穿了肃枭的肩膀; 章闲拔剑小小地帮了姜怀琰一把,姜怀琰的卷云枪携着狂炎的威势击碎了骆兰琅的飞刀,后者的身躯从空中重重坠落地面。 最后是神帝冕下压轴登场!他与战神哈勒尔化为两团尖啸的暴风,瞬间飞到了几十里外的山地上空。 神帝冕下就在那里化作一颗呼啸的炮弹,被狠狠惯进了群山深处。 在银龙激动的鼓掌欢呼尖叫声中,哈勒尔在天上呼出一口气,拔掉了扎进手臂里的两根暗器丢掉,隔着老远对章闲说:“这个好像有毒。” 章闲正忙着给生命神殿的孩儿们列药材清单,没时间理他:“知道了,先等等。” 反正你皮糙肉厚。 确实皮糙肉厚的哈勒尔也不是很在意:“好吧。” 此时,被嵌在山谷中的石断云睁开了通红的双眼。 他此前托大没有用上幽魔袁沉山和尼索及其手下暗杀者这两张牌,现在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对自身地位声势仍抱有幻想的他也就无法使用这些助力了。 在他那“波澜壮阔”的半生中,他所结的仇家足以排满望月帝国的王家广场,而他之所以没被恁死还能走上“人生巅峰”,除了宙为了利用而为的刻意安排之外,他自身高超的逃跑技能也是不能或缺的。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在哈勒尔他们说话的缝隙间,石断云超常发挥地迅猛操作,带着几个部下瞬间跑路。 银龙有些惊讶:“他逃跑的水平,好像要比战斗还要高呢!要追吗?” 因珀正飞快地设置与生命神殿传送厅相连的临时传送阵,他满不在乎地说:“跑就跑吧,反正他连哈勒尔都打不过,也许还能给我们带个路。” 哈勒尔貌似有些委屈地:“哦。” 在前往生命神殿的短暂路途上,姜怀琰好奇地问:“战神冕下不是最高战力吗?” 受周围神与人的影响,她对神祇的敬意依旧,但“畏”却已经消失了大半,所以她不自觉地就当着哈勒尔的面问出了这个问题。 其实当世认为战神哈勒尔是诸神战力天花板的人不在少数,其重要原因是石断云的积极宣传,其时常或正面或侧面地,变着法子夸耀自己战胜了上代诸神之中的最强者,借此捧高自己的位置。 久而久之,很多人也就被“战神之所以为战神,当然就是旧时最善战的神祇啦,但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战神已经过时已经被神帝冕下取代啦”这样的说法洗了脑。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战神本人,他坦然道:“不是啊,因珀和章闲的战力都在我之上。” “那为何要叫战神呢?”弥南也凑热闹地追问道。 因珀:“因为他除了打架、吃饭、睡觉就不会别的了,比起饭桌之神和床头神,还是战神比较好听吧。” 哈勒尔有些委屈地正想辩驳,银龙就一脸严肃地抢先开口。 开口却是略带娇羞的少女语气:“怎么会呢?我家哈勒尔明明……‘那个’也很厉害的啊!” 章闲:“哦,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应该叫做.爱……” 哈勒尔捂脸:“好了别说了……” —————— 在因珀一行带着墨觉往生命神殿而去的同时,望月帝国首都额尔—— 王宫之中,特莉斯和梅里正相对而坐。 侍从为她们端上红茶与茶点后就恭敬退下,梅里开口道:“茶里加了今年新酿的浆果酱,请姐姐试试看是否合口。” 此时的特莉斯已经剪短了那头金卷发,先前刻意营造的妩媚感也一扫而空,整个人显得精神了许多,她依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称赞了一口:“不错。” 然后两人间就出现了短暂几秒的沉默。 特莉斯是望月帝国的原王储,本来坐上国王之位的应当是她才对,只是被石断云横插一脚,才为了国家的安危不得不将王位让给了妹妹梅里。 然而权欲之心人人皆有,面对战争与威胁之时或许可以大局为重忍辱负重,可是当仇敌远去之后呢? 两人的此次见面就是为了此事,聪明人会尽可能地以最短的时间、最小的代价解决内部矛盾,以免露出破绽被外敌趁虚而入。 几秒的沉默后特莉斯开口道:“如果我从此不担任任何职位的话……” 梅里的眼神严肃起来,听这开场,姐姐是要开条件了,当然在她看来这并非坏事,她从来不信“谈钱伤感情”那套。 为了那么一点毫无意义的矫情体面,而任由利益上的矛盾在暗处滋长成再难挽回的鸿沟,才是真正的愚蠢不是吗? 但特莉斯所提的条件却平常得令她意外:“如果我从此不担任任何职位的话,还可以继续领王室的俸禄吧?” “……那是当然的,按照一级官员的标准,每五年升一成,”梅里说:“没有其他想要的了吗?姐姐?” “没有了,我只要这一样,”特莉斯随意地托着腮,有些狡黠地勾唇笑道:“——真的就这一样,其他的,包括王室的特权、公主的头衔,统统都不要了。” 梅里是真的愣住了:“……你这是?” 特莉斯:“等战事彻底结束,我打算出去到处看看,看个两三年——然后就回来……嗯,或许会谈个恋爱吧。” 谈个恋爱…… 梅里:“???” 特莉斯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茶点:“所以,留着个公主的身份,会很难办吧?毕竟议会和王室还要相互制衡呢。” —————— 一个小时后,望月内阁的新办公楼中,特莉斯出现在首相先生办公室的窗台上,将打包的点心从储物空间中取出,朝此地主人晃了晃。 点心全是甜的——别看首相先生平日里运筹帷幄,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嗜甜,少年时,特莉斯就曾多次看到他在酒会中偷偷地吃蛋糕。 阿尔芒从文件中抬起头来,无奈道:“怎么又不走门?” “你不觉得这样比较刺激吗?”特莉斯在窗台上蹲下来,露出一个俏皮得嚣张的笑:“要不要再来比赛一回,看一个月后,你内阁的防伪能否拦住我的脚步?” ——就像过往发生在王室和内阁之间的,那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无数次博弈一样。 阿尔芒:“那倒是不错,能以公主殿下作为标准的话,内阁想必会化为无坚不摧的堡垒吧。” 特莉斯被这句话大大地取悦了,她自由地展露着自己的欢喜之情,从窗台上跳下,将打包的点心放到了首相先生的办公桌上,又凌空拖来一张椅子,翘着腿坐在桌子对面。 在阿尔芒吃点心的同时,他们本来也只是在随意地闲聊,但这俩都是曾身处权力顶峰风口浪尖,又为国事殚精竭虑的人物,话题聊着聊着就又不知不觉跑到了政事上去。 说到最后,阿尔芒有些惋惜地叹道:“公主殿下当真要退出政坛吗?望月帝国失去了您这样的能人实在是遗憾。” 特莉斯:“哦?难道首相先生想要雇用我?” “确实很想,”阿尔芒说:“但恐怕梅里陛下不会赞同。” 应该说,王室和内阁本是分庭抗礼之态,若作为原王储的特莉斯公主进入内阁,恐怕全国各界都会掀起轩然大波吧。 特莉斯直视着阿尔芒的双眼,突然上身前倾,进而站起身来隔着办公桌靠近阿尔芒。 “雇用是不可以,但交往可以哦,阿尔芒。” 阿尔芒手一抖,杯子里的茶洒出来了一圈。 一股与“优雅”、“高贵”之类字眼南辕北辙的流氓气,从特莉斯勾起的红唇和微微眯的碧眼中透出来:“这个的话,要是梅里敢‘不赞同’,我就去把她揍到赞同为止。” 阿尔芒:“……” 特莉斯伸出修长的十指,给他擦掉了苍白嘴唇上残留的些许果酱,她刻意压低的嗓音中有带着些许诱惑的沙哑:“我都叫你‘阿尔芒’了,来叫我一声‘特莉斯’吧。” “……”阿尔芒失笑:“特莉斯。” 他们先前只能说是超乎寻常朋友关系的亲密战友,他们了解彼此的性情和手段,惺惺相惜,在面对敌人时确实极有默契。 虽然心中亦隐隐压抑着某种情感,但阿尔芒却是没想到,特莉斯竟抢先越过了那道无形的线。 ☆、另一个神子 不过也是,特莉斯向来是个积极强势的行动派,也正是这一点让阿尔芒深受吸引。 就在此时,阿尔芒突然隐约一恍惚,便见特莉斯持一柄匕首朝自己喉间直刺而来! 术师的身体能力大多是逊于战士的,此时特莉斯的动作也不算快,即使是阿尔芒,也完全可以格挡或闪避。 阿尔芒瞳孔一缩,却是一动不动地大喝一声:“小心!” 轰然巨响中,他眼前的幻觉散去,特莉斯已抽出法杖张开防御,挡住了自他背后而来的突袭。 那一下攻击的角度和时机相当巧妙,目标并非是阿尔芒而是特莉斯,对方的目的是要配合幻术,使阿尔芒产生自卫时错手杀死特莉斯的错觉。 但阿尔芒的冷静和敏锐超乎想象,凭借方才那一番交流,他可确定眼前之人绝对是真正的特莉斯,而真正的特莉斯绝不会无缘无故攻击自己,也不会轻易遭受控制。 清醒瞬间他立即反应过来,闪电般抽出桌下的武器。 虽他自身仅有宗级修为,但行雷功法与狂炎一样是属于续航短高爆发的类型,穿甲剑驭雷威势赫赫地刺穿天花板,将藏身于上层的刺客击成了碎裂的焦炭。 他落回地面,与特莉斯背对背,特莉斯大喝一声:“谁!” 对方的攻击并未继续,似乎方才死于驭雷剑下者便是唯一的刺客。 内阁的卫兵听到动静已经迅速赶到,将阿尔芒的办公室围了起来,同时到来的还有阿尔芒的父亲里德·诺里芬。 里德神情紧张,快步朝阿尔芒走去:“有受伤……” 一道暗红的术法攻击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此时他距离阿尔芒两人尚有些距离,特莉斯作为更擅中远程攻击的术师当仁不让地出手,为里德挡掉了攻击。 然而—— 阿尔芒瞳孔一颤:“毒!” 那是一道带毒属性的火术,与特莉斯的水属防护壁相撞后涌出了一阵浓郁的灰色蒸汽来。 三人立即捂住口鼻后退,破开窗户自五楼跳下,卫兵们为了避免伤亡亦退出了办公室。 但即便是跳出房间,那团诡异的烟雾依然是如影随形,特莉斯召出了强风正欲将之驱散时,杀机再临。 这回对方没有再以特莉斯为目标,而是直接针对阿尔芒,那迫近的利刃竟是另一柄穿甲剑。 阿尔芒却似乎全不感意外,以驭雷格开了那一击,只是因为力量的差距而带着特莉斯一起被撞飞了十几米,落地打了个滚,脸色发白微微喘息着站起。 另一边的里德却是提着剑轻盈落地,面色阴冷地说:“你早就怀疑我了?” 阿尔芒眼神复杂地看向他这位“父亲”。 他确实早就有所怀疑,义军和内阁中出现过好几次情报泄露的隐约迹象,这名内奸一开始时显然更加积极,但在石断云显露颓势后却反而不太有动作了。 阿尔芒却一直觉得,内奸依然在,而且就在自己身边,毕竟像是他的用药配方、特莉斯在战中使用录像法宝这种情报,只有他的近身之人才有可能获知。 “你究竟是谁?”他问。 ——又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里德”脸上的讶异褪尽,反而露出了一个带着残忍欢喜的笑容:“也没有关系。” “你知道你的母亲为什么会死,是怎么死的吗?” 阿尔芒瞳孔一缩。 这么一句开头出来,无论是阿尔芒还是特莉斯都大约明白了这名敌人的意图。 ——无论是想营造阿尔芒错手伤害特莉斯的错觉,还是以阿尔芒父亲的身份假装被杀,还是现在其将要说出的话语,其目的都是要动摇阿尔芒的意志。 特莉斯率先动手,但“里德”却巧妙化解了她的攻势,虽为此付出了手臂受伤的代价,但态度却是丝毫不以为意。 当年入狱前的里德·诺里芬境界就在宗级中期到后期之间,加上技巧的话约摸就是这个水平。 特莉斯心中浮现出不祥的预感。 那“里德”继续说道:“是我以你父亲的钱财作为诱饵,用你父亲的声音和笔迹将那凶手引来,当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除了——你还记得吗?那个杀人犯供述时说过,是你父亲买凶杀妻。” “——这句话是真的哦。” “我给了你父亲一个杀人报仇的完美时机,再加上一点点扰乱心神的幻术,他就当真下手了。” “然后在他手中鲜血尚且温热之时,我让他看到了那些买凶的书信,让他恢复了被我操控时的记忆,” 阿尔芒的手在微微颤抖。 “哈哈哈哈哈!”那人狰狞地大笑起来:“就只是这样而已,他就崩溃了,这具身躯就此彻底变成了我的东西。” “人心啊,实在是脆弱之至,愚蠢之至!” 阿尔芒用力握住剑柄,止住了颤抖,沉声说道:“你才是愚蠢之至。” 他话音未落,特莉斯身上术力爆发,一个庞大的术阵就浮现于地面,将那人圈在中心之处——方才对方絮絮叨叨的“演说”给了特莉斯不少时间。 “就凭这种东西?”那身份不明的敌人嘲笑道。 一个浑厚的声音突然在他的头顶上响起:“就凭这种东西!!” 术阵之上突然被覆上了一层神力加持,原本的纯破坏性术式被附加了传送功能,三人顿时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额尔城东郊的绿地上陡然出现了一个蕴含着强大术力的巨大水刃球,高速的切割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声响,哪怕是宗级高手,若被卷入这团“绞肉机”当中,也只能落得一个骨灰都找不着的下场。 那是圣级术师特莉斯的术法,此时还多了一层神力的加持,使之变得更为牢固。 敌人挣脱之时,那具本属于里德·诺里芬的衰老躯壳之上,已经被逼出了一团青色虚影。 律法之神的三位:契尔、文珠和阿布纳呈三角之势将他围在正中。 稍远一些的阿尔芒反手握剑,拳头抵于左胸之上,沉默地欠身行了一礼。 文珠朝他温柔地点了点头。 契尔神色肃然,朝那敌人道:“你是神祇,你究竟是谁?” 这话一出口,契尔就在电光火石间隐约察觉了些许异常。 但那夺取了里德之躯的不知名神祇心中亦觉不妙。 这两千多年来,他靠夺取诺里芬家族每一代子孙的身体,栖身于凡人之躯中躲避天理的触角。 如今里德·诺里芬的肉躯其实已经衰老得厉害,他本该再早些对阿尔芒动手的,却一再延迟,一是因为光明神和生命之神的关注,二是因为看中了阿尔芒的影响力,想要在其步上声望顶峰后再坐享其成。 他觉得现在就是个好时机,却没有抓住机会控制阿尔芒,现在律法之神已被引来。 这一代的诸神并非各自为政,律法之神开始动作也就表示其他的神祇也已经察觉。 他必须尽快撤离再度隐于幕后——但在那之前,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顺手宰掉律法之神。 在他看来,这三个神都是徒有虚名脆弱不堪,他甚至不需要动手,只要—— “你们,就那么想要知道我是谁吗?”他故意引诱道。 律法之神们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不对,文珠正想开口试探,忽地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你是天神与晨光之神的孩子,当初天神可花费了不少力气隐藏你的存在,对吧?‘夜神祭司’先生?” 不知名的神祇虚影隐约地一颤。 他大约是在想——不可能,难道他们早已发现? 因珀和章闲已经通过阿尔芒的随身传送阵先后降临此地,说话的正是因珀,虽然他们仍披着凡人的皮囊,但周身气势是一丝不落。 因珀:“唉,我捧场叫你乌蒙的时候,你可真是高兴啊。” “天神在你身上下过陷阱咒法,会不知不觉地伤害所有刺探你身份的神祇,可惜我们已经猜到了你的由来,”因珀随意地微笑着,继续说道:“但是没关系,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如果是寄望于父亲所残留的神威,你大可试试。” 那个青色虚影发出了模糊的冷笑,然后他说道:“我名‘宙’。” 在他说出真名的瞬间,一股强悍的神力冲击以他为中心狂暴席卷,然而因珀和章闲根本没有出手,“徒有虚名”的律法三神力量瞬时连结。 双方力量相撞,契尔三人虽然齐齐后退了两步,但并没有受到多大的伤害。 即使只是一片虚影,众人也能看出宙在那一瞬间的懵逼。 “令我们忌惮的从来不是你,而是天神留下的操控幽崖魔影之法,”章闲不耐烦地说道:“现在我们逮住你了,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将术式交出,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我们可以给你一个容身之地。” ☆、在毁灭尽头 与此同时,石断云带着人匆忙逃到百黎联邦东疆一座不起眼的山丘上,他当年也曾被仇敌追杀到此,对这里的环境颇为熟悉。 他回头扫了一眼,本来冷若冰霜的一张脸上又黑了一分:“贝琳达呢?” 贝琳达修为不高不算起眼,这一路他们跑得匆忙,竟没有留意到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他的敌人没有理由掳走贝琳达,而且敌人已尽占上风,即便要掳也不需要这么偷偷摸摸地掳。 贝琳达十有八九是自己溜的——给他办事的时候干什么砸什么,现在要跑倒是拿出了飞贼的本事啊?! 石断云心中怒火炽盛,那一张品相还不错的脸皮显出了狰狞可怖之色。 当初那群神妃中如今仍留在他身边的只剩青鹂,青鹂看他的模样看得害怕,声音颤抖地劝道:“贝琳达姐姐她……也许只是走散了……等事情结束,青鹂替您去找……好不好?” 石断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稍微收敛。 也是,树倒猢狲散,他早该意识到这些女人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但他只不过是一时陷于低谷罢了,待他重振雄风,必让她们后悔,必让她们付出代价! 他晦暗不明的目光又扫过肃枭和青鹂这对兄妹,心中疑窦——对啊,树倒猢狲散,这青鹂又为何还留在他身边? 与其余的神妃们不同,青鹂并非他亲自“收入囊中”,而是肃枭献予他的,他当时看这姑娘确实美貌可爱,便收下了。 这种将亲人送到他身边的举动确实有安插眼线之嫌,只是当初石断云顺风顺水自信爆棚不甚在意,现在落难了,就止不住往那方面想了。 说起来在他那神域中时,若不是那些神得到了什么情报,他的藏身之处和神域弱点又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被看破呢? 但是……他没有证据,而且他现在处于劣势,还需要战力。 他心思百转时,肃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与他对上了一眼。 石断云心头微微一跳,背在背后的手用力握紧,以保持表面上的不动声色。 他幼年时总被污蔑为“罪犯的儿子”、“大字不识的蠢材”,即便他后来发迹,当初的自卑也仍是残留在心底,迫使他在那上面一层一层地裹上过度而虚假的自傲,来支撑他脆弱的自尊。 所以投降是绝对不可能投降的,如今他能想到的唯一的翻盘方式,就只有天理。 那个在成神之路上给予了他不少助力的“夜神祭司”是有所企图的,这一点他早就猜到了,他只是抱着合作的心态继续与对方同路而已。 因为冒充夜神祭司的宙曾向他展示天神封印的天理之力,尽管只是微量,但也足以让他为之心醉。 那是不能以武力强弱标准衡量的绝对力量,真正目睹过其面貌的人会知道,只有掌控了天理才是真正掌控了世界。 他曾对自己发誓必定要得到天理,这在他看来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罢了,而此时虽然身处劣势准备不周,但他决定赌上一把! 在他“波澜壮阔”的半生中,曾无数次“赌上一把”,当然这些赌的结果都是他赢了,因此才会有“神帝”石断云。 但也不知道他是当真没有意识到还是选择性地忽略了一个事实——他过往的那些好运气,大多是宙从中影响助他作弊的结果,为的就是得到他这么一个打前锋乃至替死的速成神。 那么他要如何夺取天理呢? 他知道“乌蒙”身在望月帝国王城,猜测后者约摸就是在打着望月权力中枢的注意,但他当然不会凑过去给对方打下手,他需要一件能与之旗鼓相当的筹码。 他对肃枭下令道:“为我攻陷生命神殿,不过是一群疗愈师而已,可以做到吧?” 肃枭再度看了他一眼,随即单膝跪下道:“是,冕下。” —————— 生命神殿中,谢鸿和赵绮云这对师姐弟正在办公室中处理公事。 前段时间他们展现在外人眼中的形象似乎有些闹腾,但事实上安静严肃地讨论用药、疗法或者方针才是他们的日常。 在战斗中损毁的建筑物已经大致修补完毕,大泽王国的拨款和另外两国的捐款也到了一部分,他们需要采购新熟的药材了。 但相对于庞大的药物需求,这些钱还是不够充足,所以他们必须根据季节气候预估高发疫病,从而确定采购的优先度。 除此以外还有新入疗愈师的培养、绩效奖金的分配等等一系列事项,总之,他们忙到飞起。 不过至少不用再熬夜去赚外快了,谢鸿在文件堆中默默地安慰自己。 忽然,他握笔的手一顿,而后用笔尖在桌面上敲了两下,赵绮云立即察觉,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了一眼。 肃枭是个暗杀者,暗杀者攻陷某个势力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所谓的“千里取敌首”。 周围安静得要命,没有喊杀声,没有利刃破空声,甚至没有多余的呼吸声。 谢鸿猛然拔刀,长刀反射这刺目的寒光与短剑铿锵相撞,同时他另一手弹出几道气流,击落了几支牛毛般的飞针。 另一边的赵绮云也脚步腾挪躲开了几根毒针,毫不慌乱地站定,看着突然出现的肃枭带着嘲讽意味地说道:“你知道生命神殿是生命之神的传承吧?” “你也知道生命之神冕下不只是个治病救人疗愈师吧?” “那么,难道你以为我们所传承的,就只有医术?” 肃枭目光沉沉,没有答话。 握刀的生命神殿主祭司带着些许骄傲笑意地补充道:“虽然已经不再是战乱四起的时代了,但——救人者须先救己啊。” 轰隆一声,可怜的生命神殿又塌掉了一块。 战斗持续了差不多两刻钟,结果是——肃枭输了,他的修为本就稍逊于谢鸿,作为暗杀者又没有偷袭成功失了先机,可以说,从一开始这个结果已经几乎是注定了。 但他仍是拼尽全力浴血而逃。 赵绮云望着他离开的方向,问她的师弟:“不追吗主祭司大人?你的实力要暴露了哦,从此就不能再泄洪了哦!” 谢鸿叹了口气:“无论他跑没跑掉,下一个敌人都十有八.九是石断云了,暴露是注定的事,那又何必浪费力气呢?更何况如果这是调虎离山,我一旦离开了这里,又由谁来保护底下的疗愈师们呢?” 赵绮云笑道:“别说得那么悲壮,我们生命神殿啊,可没有那么好欺负。” 而另一边,肃枭重伤回到了石断云身边,其妹青鹂惊呼一声想要上去搀扶,却被石断云隔空推开。 石断云:“这可真是巧啊,你一进攻生命神殿,对面就能跑出来一个圣级高手。” 肃枭没有说话,那双澄澈的双眼此时愈显幽深。 “我对你交付了信任,我之神域建造时便是由你守卫,”石断云继续说:“把神域弱点泄露出去的人就是你,对吧?!” 肃枭仍是不说话。 石断云愤怒地一脚将他踢倒在地,吼道:“你敢做,就不敢认吗?!” 翠羽族前族长风鸢终于忍不住想要上前求情,毕竟在她看来出自同族的肃枭是她天然的盟友。 骆兰琅的手动了动,似乎有一瞬是想要拦阻风鸢的,但结果还是没有。 但风鸢还是被石断云反手击飞,这可比给青鹂那一下重多了,她直接口吐鲜血,摔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石断云铁钳似的手抓住肃枭的肩膀,将他提到自己面前。 肃枭恍惚想起初见时,石断云杀人的模样是那般从容而冷酷,仿佛那就是他与生俱来的大权一般。 “我再问一次,你通敌背叛了吗?” ——不,我没有。 心里虽是这样想着,但皮囊上仿佛凝结着一层不化的冰川,胸中所有的愤懑和悲恨都传不到表面——是的,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面无表情地答:“是。” “……暴露我神域弱点,使我承受败果的人,就是你吗?!” ——不,我没有! 但他仍是面无表情地回答:“是。” ——既然你心中已有定论,那么我就给你一个你愿相信的答案。 噗地一声鲜血喷溅,石断云的手臂已经穿透了他的左胸,他喷出一口鲜血,在石断云抽出手臂后跌落跪坐在地。 仿佛是这致命之伤终于在他的冰壳子上崩开了一个口子,他仰望着他的神祇,神色中却显出了些许残酷而疯狂的意味,他的唇边甚至露出了些许笑意。 “你怎么……就那么……蠢呢……既然如此,这身……修为……” ——这身本欲献予你的修为。 “我就……收回了……” “……我会,在……” 他本就在对战谢鸿时重伤,最后一句话还未来得及说完,生命和意识就彻底离散,他的头颅无力地垂下。 一旁的青鹂以与兄长相似的姿态跌落跪坐在地,眼泪从与兄长相似的脸庞上滑落。 ☆、不会是结束 青鹂是明白的,关于肃枭的一切她都是明白的。 因为,他们是兄妹啊! 他们出身于暗杀者世家——虽然说是世家,但暗杀者体系在和平时代早已没落,他们父母早亡,被肃枭的师父尼索收养教育。 肃枭有天赋,因而被尼索给予复兴暗杀者一脉的厚望,而青鹂缺乏才能,故只学了些皮毛。 不过既然是血脉相连的,如同彼此半身一般的兄妹,妹妹做不到的事情就由哥哥来做就行了,肃枭将这个道理视为理所当然,而且并不觉得这也能算是亲情。 肃枭从小被灌输着“杀戮即是自身价值”的观念,主观上并不觉得自己有“情”这种东西。 后来,肃枭遇上了石断云后,开始在青鹂面前露出了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苦恼。 某一天,肃枭突然对青鹂说:“你愿意嫁予石断云吗?” 青鹂丝毫不觉得意外,她给了兄长一个拥抱:“好。” ——“哥哥做不到的事情,就由我来做吧!” 青鹂同样将这种事情视为理所当然,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是的,她都是明白的,就连肃枭最后未说完的话,她也是明白的。 她代替死去的兄长,流着泪将之说完:“——我会在毁灭的尽头等你,石断云。” 话一说完,她闪电般将一根毒针送入自己的心脏,垂首而亡。 石断云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回头。 大约是因为肃枭已死,尼索也没有再回应他的召唤。 “随我一同攻陷生命神殿!”他对仅剩的活人下属骆兰琅喝令道。 “是。”骆兰琅低头应道,也没有再去管那倒地不起的,她曾想拉拢为助力的风鸢。 他们离开后不久,弥南循着踪迹找到了此处。 她三五除二地擒住了风鸢,将其捆起来仍到一旁,然后走到了肃枭兄妹的尸体旁。 她蹲下去看着肃枭不瞑目的脸,轻声叹道:“真是太遗憾了,明明是两个优秀的孩子,如果当初捡到你们的是我就好了。” “人一旦拥有和可牵挂的事物太少,就很容易遭受诱惑,钻牛角尖,一条死路走到黑。” “暗杀者已经过时啦,总有一天会被彻底淘汰掉,但那也是世界进步的象征哦,”明明自身也是当世最顶级的暗杀者之一,弥南却这般说道:“毕竟比起暗杀,还是舞乐更适合这个美好的时代啊。” 她笑着仰头说:“我说得对吧?我神?” 虚空中传来尤迦的声音:“说得对说得对,不过我和姐姐可是担心你被石断云干掉才跟上来看看,对死人说几句话还要我们捧场,你这是恃宠而骄啊!” 弥南抽出笛子:“就让我为他们二人吹奏一曲——在舞乐双神面前献丑啦!” 尤迦:“没人会给你赏钱哦!” —————— 石断云孤注一掷地一头冲进生命神殿,遇到了又一个嗑药奶妈“鸠脸”。 而与骆兰琅对上的则是赵绮云和马丁。 骆兰琅没有急于动手,而是开口问道:“会有神祇到来吗?” 她的神色中竟似乎带着些许平静的期待,这让赵绮云和马丁有些疑惑。 但赵绮云还是回答了她:“既然已经闹出了这等动静,很快就会有神祇到来吧。” 果不其然,没能在交手瞬间控制住谢鸿作为人质的石断云,引来了两位神祇——因为恰好舞乐双神离这边比较近,所以这回轮到她们俩来赶场子了。 但来到此地的依然是不完全状态的她们。 石断云打量了那作舞者打扮的两人:“就凭你们?” 在他看来,“舞乐双神”和“律法之神”一样,听起来跟战斗没有任何关系,现在他所感觉到的气息也算不上强大,在诸神之中应该就是个弱小的添头而已。 但是愚蠢的小神哟,你可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两千年前神战时代最强大的暗杀者? 尤迦和罗许都懒得理他的挑衅,而带着面具的谢鸿已经自觉让出了战场。 另一边的骆兰琅却放着眼前的敌人转头朝谢鸿道:“可否与我一战?” 谢鸿似乎从她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什么,略顿了一下,答道:“好。” 在一阵激烈的战斗后,石断云以腰侧一小道伤口为代价,刺穿了罗许的胸膛。 然而尤迦没有表现出半点痛失同伴该有的反应,反而停了手舔了一下臂上的伤口,从容道:“嗯,你选了姐姐呢。” 只见罗许的“尸体”化烟消散,只剩下一枚雪白的碎骨啪嗒掉在地上。 就如同章闲所说,“完整的她们并不在这里”,一直以来众人所见的都只是舞乐双神的一部分——相当小的一部分。 碎骨落地即化传送阵,一个身影瞬间出现在战场之上。 毕竟是暗杀者出身,罗许真身的出现是相当低调,别说那种夸张的地动山摇雷霆天降了,就连一阵异常的风都没有。 但石断云依旧能感觉到她身上的威压,虽是内敛,比之方才的化身却几乎是云泥之别! 罗许反手从后背抽出一柄月牙弯刀,有些不满地低声咕哝道:“一个人打,无聊……” 尤迦:“不要抱怨嘛,这回就让我在旁边欣赏一下姐姐的英姿咯!” “……”石断云呼吸略微急促,他想:没关系,对方是暗杀者,只要能从正面…… 月牙弯刀从正面闪电般劈向他的脑门,在他勉力闪过后随着一阵尖锐的声响,切裂了背后数十米外的大面墙体。 赵绮云已经条件反射地在脑海中生成了账单,她一下子没控制住,捂住脑瓜子:“啊!!” 尤迦礼貌地为姐妹造成的破坏欠身道歉:“对不起。” 道歉是可以,但赔钱是不可能赔钱的,因为她俩根本没钱。 “……没关系……”神都给她道歉了,赵绮云还能说什么呢? 再观骆兰琅和谢鸿那边,骆兰琅本就要比谢鸿略逊一筹,加上谢鸿嗑.药的效果还未消失,她的赢面动一开始就相当微小。 但比起当初与谢鸿的第一战,此时的骆兰琅心境却仿佛更为豁达了,即便是面对如此困境,也能将一身的修为发挥得淋漓尽致,那精妙的飞刀和指击让谢鸿心生赞叹。 “你已不打算为石断云效力了吗?”谢鸿问道。 “是啊。”骆兰琅坦诚地答道,也不知道那边战得天翻地覆的石断云有没有听到这句话。 骆兰琅从来是个心细之人,她知道石断云虽坐拥所谓“神雀宫”,但对其付出真心者仅两人,一个是段霞,另一个,却并非任何一名“神妃”,而是肃枭。 而这两人,最终都被惨烈地辜负。 骆兰琅从来都讨厌辜负他人之人,因为她也曾被自己的丈夫辜负。以往她可以为了利益忽视这一点,而现在石断云是败局已定,已无利益可言。 不能带来利益又不能使人心服,她还有什么理由为其效力呢? 谢鸿:“那你又为什么要与我一战?” 骆兰琅爽快一笑:“我的后半生是一场豪赌,我还没有无赖到赌输不认账的地步。” 石断云倒台后,按照法律她做过的事足以叛十次死刑,她虽然从未对自己的罪行后悔愧疚,但也并没有妄想逃避这个代价。 那么比起死在死刑台上—— 她擦去嘴边的血,将内力催至极限:“这身修为和权势同样,是我这一生的骄傲,就让这战场,为我埋骨吧!” 两道身影交错而过,凌厉的冷光掠过骆兰琅的颈侧。 她握着最后一柄飞刀,如愿以偿地闭上了双眼。 这边的战斗结束后没多久,另一场战也有了结果——不出众人所料的结果。 ——————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将术式交出,赎罪后我们可以给你一个容身之地。”章闲说。 宙闻言却大笑起来:“容身之地?除了众神统治的世界,我不会有任何容身之地。” “赎罪?没有人,没有任何存在可以审判我!” 因珀:“这就是天神对你的教育?” “这是我存在的意义。”说着,宙的语气逐渐平静了下去。 因珀:“石断云败了。” “是啊,我处心积虑地造神,最成功的的一个也不过如此,”宙说:“两千年前的时代诸神争鸣,而在律法之神后再无新神诞生,难道这不足以证明你们的错误吗?” 因珀:“那是因为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武神。” 宙冷哼了一声。 因珀察觉到他的重点似乎已不在天理之上,为防万一手上已经开始凝聚力量。 果然,宙的下一句就是:“看来,我是注定得不到天理了啊。” 然后,那具衰老的身躯骤然爆裂,血肉如万千飞刃四射,阿尔芒失声而呼:“父亲!” 因珀和契尔同时出手,困住了那道青色的虚影,却发现对方的力量已成了一个空壳,就连仅剩的虚影本身,也迅速开始消散。 因珀:“这是——” 周围的空间也开始动荡,这确实是神祇陨落的迹象。 “这是父亲交予我的……遗产……”宙以解脱般的神色,说出了诅咒般的最后一句话:“这不会是……结束……” 随着他的消散,东南方向赫然传来一阵强悍的力量爆发!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我确实还是更擅长并热爱写女角,但无CP又太冷了,所以我决定投入百合区的怀抱,双倍的女主双倍的快乐。 下一本决定先开《九子魔母一上来就要做我妈》。 搞事业太费脑子了,最近工作也很忙,所以新书会更专注于谈恋爱哈哈哈。 新书文案: 温融是个孤儿出身的编制内驱邪师。 因公灵力全失后,她本以为能拿着巨额抚恤金度过平淡而富裕的余生,谁知一朝被卷入连环车祸。 濒死之际,她听到一个声音对自己说: “认吾为母,可获新生。” 救命之恩当然是要报的,温融从此复工赚钱,棒打妖鬼;精进厨艺,陪逛陪聊;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贴心好女儿。 然而后来—— 她靠在那位古神如大海般深厚的胸膛上,十脸懵逼,万分迷茫。 “这难道也是……母爱??” 九子魔母她邪魅一笑:“你说呢?” —————— 好奇宝宝美艳挂王古神×温温柔柔物理系驱邪师 不会太恐怖的,毕竟太恐怖作者自己也怕(唧)。 本文驱邪体系大多为私设。 ☆、天终现清霁 宙身为神子,同样带有与生俱来的缺陷,他虽然不想墨觉那样羸弱,却面临着残酷的寿命限制。 满一千二百岁左右时,他就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走向衰老,他炼化了自己的肉躯强化神魂,以延长自己的剩余的岁月。 他虽然也是挑了个各国隐患凸显的时间发难,但各方势力的根基并未动摇,那其实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好时机,只是他真的没有时间了。 再拖下去,他就要带着父亲倾注在他身上的执念,悄无声息、毫无意义地湮没于世。 他其实完全没有夺取天理的把握,他只是想在最后拼上一把而已,若是做不到…… ——那就努力让这片大陆重回乱世吧,乱世会孕育出更加强大的诸神,总有一天,会有下一个“天神”君临于世! —————— 生命神殿附近的战场上,石断云身上猛然爆发出强悍的神力,不顾重伤地挣脱了罗许的压制浮上半空,他抬手召唤出一个外表斑驳暗绿,仿佛长满青苔的逃瓮。 罗许:“虫瓮……” 尤迦:“那可真要谢谢你特地把虫神的遗物送来呀!” 赵绮云:“啊!!!” 虽然在己方刻意的努力下,战场已经远离了生命神殿的建筑群,但神殿还是受到了波及,谢鸿对着摇摇欲坠的副楼,几乎要掩面哽咽了。 然而他们没想到,这还不算完,石断云念出了几句死灵术法咒语,召出了一群幽魔和魔影,幽魔中不乏高手,为首者赫然就是那位“佣兵第一人”,圣级后期战士袁沉山。 而且袁沉山也是幽魔中唯一一个保有自我意识的。 袁沉山对即将开始的混战感到相当亢奋,他仰天大笑,道:“石断云啊,你所许诺的,属于佣兵和武人的盛世可已到来?” 石断云:“它终会到来。” 袁沉山:“哈哈哈哈哈哈!” 虫瓮中的神蜂和飞蝗狂涌,如翻滚的乌云朝整座生命神殿铺天盖地而来,同时幽魔们也随着虫潮发起进攻。 尤迦冷哼一声,抱着里拉琴就地而坐,奏响了战歌的前奏。 同时罗许收回月牙弯刀,取出她的手鼓,她的身姿在虫潮之中如鹰隼般腾挪飞舞,鼓声与琴音交织交织出奇妙的节奏,虫潮在连续不断的广范围冲击之下大片大片地化为烟尘。 而谢鸿三人不得不挺身对抗那大群的幽魔,但敌人实在是太多。 此时,一名神祇终于在万众期待下降临。 首先是借用段霞之躯的分魂突然出现在战场之上,似有一抹飘渺的光影从那副身躯上蒸发,弥散在天地之间。 而后,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她手按刀柄,身上还残留着些许从光之海中带出的光辉。 谢鸿几人感动得“泫然欲泣”:“神啊啊啊!!” 生命之神俯视着下方大群涌向生命神殿的幽魔,不及眨眼瞬间,刀光自朴实无华的革鞘中流泻而出,算不上耀眼,更无震撼之势。 却让那半生自诩善战的袁沉山,刹那间便已身首分离,而后面的大群幽魔仅仅是被余劲扫到,就已瞬间全数化作烟尘。 袁沉山承载了大部分的死灵术力,即便被断了头,也仍在挣扎着努力重生,并嚣张地朝章闲凌空掷出一杆标枪。 章闲随手将标枪拨开,不甚在意地将视线转向石断云。 尤迦本是打算出手支援谢鸿几人的,见状略有些不满:“明明可以交给姐姐的。” 章闲:“可以啊,我只是来看着生命神殿而已,毕竟再这样下去可能要塌。” 说罢,她以神力布下笼罩整座神殿的防御之阵,然后朝罗许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谢鸿几人热泪盈眶——冕下,您是我们一辈子的祖师爷啊啊啊! 而石断云即便是被宙的执念和力量所驱使,却仍保留着原本那令人智熄的阴阳怪气。 “居然是让你前来,堂堂光明神居然临阵脱逃了吗?” 章闲懒得理他,并挥手让那碍眼的袁沉山彻底地灰飞烟灭。 堂堂光明神当然不是临阵脱逃,宙说口中的天神遗产、乱世开端并不仅仅是这个暴走的石断云,还有庞大的魔影之潮。 如今青虚大陆临海地区能清晰地感受到不祥的震荡,而青虚人民仍未面临魔影之灾,就是因为因珀作为当代至高神此时正身处阔海之上,与天理之力同调,破除天神留在海底的庞大术阵,歼灭魔影,稳定幽崖。 同行者还有拥有镇守幽崖的丰富经验的哈勒尔和银龙。 海天相接之处已被一片黑压压的张牙舞爪的幽黑占满,因珀一手持千年月桂,另一手从洁净的米白色法师袍底下拔出久未出鞘的熠空。 “这样的活动量是久违了啊。”他感叹道。 海底大阵的力量和石断云身上宙的力量是相通的,也就是说要彻底断绝祸害,就必须让这俩同时彻底破坏。 这对因珀和章闲而言并不难。 因珀一剑劈开海面,将大群潜游的魔影轰成烟尘的同时,也将自己的神力灌入了阵眼之中。 “阿闲!”他朝与自己相隔千万里的伴侣唤道。 章闲只出了一刀。 那道庞大的神力从石断云的身体里逸散而出,如同垂死挣扎一般在空中奔流成一个巨大的旋涡,但不消半分钟,就在生命之神的力量下归于虚无。 阔海上的震荡亦同时平复,世界的裂缝幽崖在逐渐恢复稳定。 天神留下的阴霾,将在片大陆上彻底散去。 章闲回头,碰上了被抢怪的舞乐双神怨念的眼神。 章闲不怎么上心地解释道:“不小心。” 罗许闻言更加气愤了,并朝她丢了一颗两人高的小石头。 —————— 生命之神冕下不愧是为无数伤病者操过刀的疗愈师顶峰,她灭了宙残余的力量,曾短暂作为寄体的石断云居然没死,甚至也没残。 只是在一番折腾下他力量全失,变回了一个全无内力术力的凡人——在他自己看来,这恐怕和残甚至死也没有两样了。 这个半生“叱咤风云”的罪人,最终所迎来的结局便是公开绞刑,一同被行刑的还有贝琳达和奥维尔。 贝琳达曾以为,石断云是她猎到的最珍贵最稀罕的宝物,足以成为她的“收官之作”——这种说法听着有点像是情话,但很可惜,放在她这里就只是字面意思而已。 她对石断云从未有过通常意义上的爱情,只与面对其他偷盗而来的金银宝石一样,怀着满腔的惊叹,以及自我陶醉。 然而后来的石断云,就如同明珠轻易就被刮去了熠熠生辉的珠皮,露出了丑陋肥硕的核子来,让她失望而又无比难堪。 在趁乱逃离石断云之后,她还曾试图投奔百黎联邦,死缠烂打讨价还价后她如愿见到了九麒麟。 她想用石断云的两个藏宝之处换取赦免。 九麒麟故意一番打压后,答应了“与望月内阁交涉,免除你从犯之罪”,诳她说出了藏宝地。 然而所谓的“从犯之罪”,指的当然是她跟随石断云这个主犯后所犯罪行,但她似乎忘记了,在遇到石断云之前,自己就已经是个杀人偷盗的惯犯。 而奥维尔,他已经被这段时间的牢狱生活磨成了个乞丐模样,其实监狱并没有刻意地苛待他。 只是他一贯自傲地认为,跟随石断云是自己今生最成功的投资。 可是为什么…… 他把自己想成了个乞丐模样,后来干脆放弃思考了,只剩下一腔怨怒。 由于三个死刑犯中有两个都是出身于望月帝国,所以死刑执行地就放在了望月首都。 上刑场前,贝琳达和奥维尔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吵了起来——他们如今最痛恨的石断云不理他们,他们单方面地骂了一轮觉得没劲,然后就唯有互相吵了。 至于石断云本人,倒是还维持这表面的镇静。 到了刑场之上,他环顾了四周,观刑者众,段家夫妇并肩远远地站在其中,却没看见他那“宿命之敌”阿尔芒。 其实当初阿尔芒被处刑时他也没在,那主要是因为在幽崖脱不开身,又不想再留阿尔芒继续活着,于是自我陶醉地找了个非常好听的理由——这是他对敌人最后的宽容和怜悯。 而现在境遇互换,他单方面地将这个理由给套到了阿尔芒身上,并为此感到恼火至极。 “阿尔芒呢?他不敢来见我吗?”他叫嚣道。 没人理他。 首相先生为什么不来?首相先生也是很忙的好吗?比起跑到烈日下看你们仨吊死,还不如多睡半个小时呢! 石断云快绷不住他的假镇静了,脸上一阵青白。 仿佛要说服自己一般,他说出了最后一句狠话:“若我不死,必要让你们生不如死!” 然后他的头就被塞进了绞索中。 踏板抽去,下坠的重量扯断了他们“高贵”的颈骨。 —————— 首恶皆已死,天现清霁。 但浩浩荡荡的肃清罪犯、拨乱反正的行动仍未结束。 因珀将神域挪到上空,与章闲一同透过光之海俯瞰这一切。 因珀:“看这势头,也许我们很快就能去旅游啦!” 章闲:“至少再过八百年吧。” 因珀:“五百年,要赌一把吗?” 章闲:“赌什么?” 因珀伏在她耳边,勾着唇角悄悄地不知说了句什么。 生命之神默默抓住他的袍领,一记过肩摔将至高神冕下扔进了光之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陪伴! —————— 作者我确实还是更擅长并热爱写女角,但无CP又太冷了,所以我决定投入百合区的怀抱,双倍的女主双倍的快乐。 下一本决定先开《九子魔母一上来就要做我妈》。 搞事业太费脑子了,最近工作也很忙,所以新书会更专注于谈恋爱哈哈哈。 新书文案: 温融是个孤儿出身的编制内驱邪师。 因公灵力全失后,她本以为能拿着巨额抚恤金度过平淡而富裕的余生,谁知一朝被卷入连环车祸。 濒死之际,她听到一个声音对自己说: “认吾为母,可获新生。” 救命之恩当然是要报的,温融从此复工赚钱,棒打妖鬼;精进厨艺,陪逛陪聊;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贴心好女儿。 然而后来—— 她靠在那位古神如大海般深厚的胸膛上,十脸懵逼,万分迷茫。 “这难道也是……母爱??” 九子魔母她邪魅一笑:“你说呢?” —————— 好奇宝宝美艳挂王古神×温温柔柔物理系驱邪师 不会太恐怖的,毕竟太恐怖作者自己也怕(唧)。 本文驱邪体系大多为私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