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分离 简要提纲 如果有一天,女性失去了哺乳能力。 Original Novel - BG - 短篇 - 完结 正剧 - 现代 - 魔幻现实 - 科幻 如果有一天,女人只管生,不管养 短篇1w+,背景设在公元2070年。女性之所以为女性,是因为有能力,还是因为有弱点。 第一章 “反对就业性别歧视!” “母职万岁!女性万岁!” “拒绝纳入式性行为!拒绝反堕胎令!保卫女性权利!” “不要控制女人的身体!而要控制男人的行为!” 耳边回荡着无数人交织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谈话耳语,其中又穿梭着一道道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口号,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所有人都紧紧挤在一起,肤肉相贴,在炽热的体温之间传递着彼此的情绪。 刘娜处在人流的最中央,被左右的人群挤得颠三倒四。 刘娜原本是一个极喜静的人,很少到这样人声轰天的地方去,她不记得自己曾几何时来过这样的地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到达这样的地方。她企图从这沙丁鱼罐头一样拥挤的人群中闯出去,可周围的所有人好像情绪都特别激动,一股脑向前拥,根本不给她留下一丝缝隙,具体是因为什么事而激动,她也不甚清楚,她想要拍拍旁边那位女士的肩膀,可对方正忙着举着牌子大喊口号,对刘娜根本无暇顾及。 现在似乎是黄昏时分,可是太阳的毒辣程度丝毫不服软,半截金黄的圆都已经没入了地平线,可是剩下的那半截,不遗余力地发光发热,誓要把整片天空都染成粲红万顷,晚霞红得像要流血,让抗议的人群情绪更加炽热。 刘娜无神地盯着火红的天空,天空的颜色令她莫名联想到某种血液,或是某种身体组织,紧接着她又低下头迷茫地向四周张望,觉得有些眼皮无力,她是在做梦吗?反正,她无法很好地睁大眼睛,浑身疲软,仅仅能从模糊的视野中依稀分辨出身边人似乎都是女性,长头发,短头发,或者是光头,所有人的声音都是女性的声线,没有任何一丝粗重的嗓音来打破这种和谐。 只是……纵使她们的发型长相身高都不同,为什么所有人的胸脯都是一致地鼓起呢? 这不应该啊,刘娜懵懵懂懂地眨眨眼,以为自己看错,她记得在自己生活的这个时代,女性身上的乳房早就已经退化了,自从几年前的那场瘟疫肆虐过后,乳房早就已经成为了男人身上的专属器官,哺乳,也早就是男人的事情了,女人的胸前应该是平坦的。 那么,她现在究竟身处何处? “反对性别分化,支持生育分离!支持男女同权!” 最后不知从哪个方向传出来了一声巨大的呼喊,覆盖过了周身所有的声音。那声音似乎直奔她而来,狂烈地冲击她的耳蜗,她感到耳膜已经被震得抖动起来,疼痛地发出哀鸣,于是她不得不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来保护自己。 在闭上双眼的那刻,红热的天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际的黑暗。 刘娜猛然睁开双眼,她带着一头的冷汗从一个诡异的梦境中陡然惊醒。 睁眼时她仍然未能从噩梦的余惊中完全抽离,胸膛剧烈起伏着,如同一个将溺之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她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到底是否完全清醒了,直到窗户豁开的小口里滑进了一丝凉风,窗帘发出扑簌簌的声音,刘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只是做梦了。 她现在正好好地睡在自己家的床上呢,主卧,原木调的装修,开间很大,采光也好,买房的时候她和老公都喜欢,付房款的时候是咬了牙的,还跟银行贷了款,说是砸锅卖铁也不为过,但房子么,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情,而且他们还要孩子,不能马虎。 她是在做梦呢,是的,那些都是假的,刘娜又用双手用力揉了揉眼睛,虚掩着的轻纱窗帘间漏下几尾温热的阳光,她终于有了些回归现实的感觉,像是安慰自己似的,她又将床被拢到胸口,孩子气地用脸颊蹭了蹭,低声向自己重复。 那个梦境实在有些诡异,尤其是那片火红色的天空,总让她清醒以后仍然不得心安,但环顾一圈这间和老公一同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房子,市中心地带的一间大户型住宅,每一砖每一瓦都昭示着刘娜是怎样一点一滴攒下自己如今的生活,她又瞬间被塞下一颗强力定心丸——她的生活正完好无缺地行进在被设定好的轨道上。 刘娜原以为一切并不会这么顺利。 她和温松一路走过来不容易,特别是在几年前那场名为“不准哺乳”的病毒奇怪又迅速地爆发以后,两性关系陷入极度的混乱和颠倒,社会也曾经陷入极度的不安宁当中,政府的主要权力机构和许多公司管理层的性别构成都因为男人哺乳的出现而大洗牌,甚至一度有人预言,人类灭绝的时刻终将到来。 虽然政府后来对此尽力做出应对,社会生产也大致恢复了正常,甚至如今已经高于病毒爆发前的水平,大部分人也接受了女人生,男人养这件事,但还是有不少夫妻因此散伙。她能和温松相爱到现在,顺利结婚,又生下一个白净漂亮的孩子,已经是万分不易。 温松是为数不多的,能够顺利接受这种生育关系剧烈变化的男人,毫无怨言地承担起了为孩子哺乳的任务,甚至愿意在孩子的哺乳期从公司退职,一心一意在家带孩子。放在别人身上,也许就没那么顺利了,刘娜之前的上司便是如此,他老婆生了,到了该他一心一意带孩子的时候,可是他却不甘心就这么在事业上升期的时候急流勇退,退职前还挣扎了一番,把孩子带到公司里来,期望在工作间隙给孩子哺乳,可有好多次,孩子总是在会议中途不识相地哭闹,他们的工作进度受到了很大的干扰,他只能无奈从高位中愤然退下。 刘娜一直以来都对温松很感激,放下打拼多年的事业并非轻巧之事,可若非如此,他们的小家不可能如此稳定,虽然这种感激可能会被年轻人视为小题大做,什么啊,现在这个时代不就是男人带孩子的时代嘛,女人生,男人养,很公平,没什么好感激的,刘娜带的那个实习生小赵如果知晓她的想法,肯定会这样不屑地说。 但她毕竟是经历过女人担负生育全责时代的人,小的时候,妈妈怀着弟弟,生下孩子以后也是由妈妈在家给弟弟哺乳,全心全力养育着弟弟的,刘娜目睹了全过程,所以对于这样的变化,她并没有百分之百习惯,在她前十几年的人生当中,女人怀孕,生子,养子,那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又低头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早上六点五十,比预订的时间早了十分钟,也许是因为噩梦的缘故,她醒得早了些。她又顺着晨风吹进的方向望过去,金色的太阳一点点往上攀爬,白色薄纱窗帘掩不住楼宇慢慢清晰的轮廓,这座城市在柔润的晨光中渐渐苏醒。 现在已是公元2070年,地面交通已经逐渐退出了主流,网格化的空中交通成为了人们主要的出行方式。耳边响起了嗖嗖咻咻的声音,有几辆空中自行车从刘娜卧室的窗户前轻巧地滑过,车尾的引擎闪烁着蓝光,那是环保燃料燃烧时的颜色,一会儿刘娜也打算乘坐空中自行车去公司。 该起床了,她今天还得上班,养着一个孩子,又供着市中心的楼房,工作可不是因为不想做就能随便推掉的事。怀胎十月期间温松在外面兢兢业业赚钱养他们母子俩,现在孩子生了,就应该由她来养家了,虽然身上还有些昨夜加班的疲惫,但为了他们一家三口未来的幸福生活,还是要鼓起勇气努力赚钱,他们是一刻都不敢松懈也不敢生病出意外的中产家庭,所有的心安都来自于每月按时进账的工资。 刘娜又摸了摸身侧早已空掉的位置,上面已经没有了温度,大床旁边放置的小婴儿床也已经空了,只有小床上方的星球玩具被风吹动,轻轻发出叮咚的响声。 估计温松已经把孩子带出去喂奶了,因为她透过半掩的房门听到了孩子在客厅呜呜哇哇的声音,那孩子不过才八个月,乳名叫做平平,小手小脚圆头圆脑,很是让人疼爱,而且是一个贪吃的小家伙,每次在温松的怀里喝饱了父乳以后,馒头一样的小脸就会挤出一个幼犬似的讨巧笑容,让温松抱着爱不释手。 她打开衣柜准备换上上班要穿的衣服,看到挂在她裙子旁的那一排乳罩,刘娜有些若有所思。 如今女人的乳房已经退化,个个女人都是平胸,没有哪个女人再需要佩戴乳罩,乳罩厂家的目标客户也变成了男性,这些乳罩都是给温松穿的。孩子出生以后温松的乳房就快速膨大了起来,不戴乳罩的话总会腰酸背痛。 男人和女人的乳罩还是有些区别,刘娜记得女人还需要乳罩时,乳罩的花样都多得很,裸色的,蕾丝的,公主风的,法式的,钢圈的,非钢圈的,到了男人身上,清一色的简装乳罩,什么花样都没有,怎么说呢,男性不在乳罩的装点上花心思,却从不会被嘲笑成土老帽,土包子。 刘娜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的。 哎,虽然现在这个世界,女人也是养育孩子中重要的一环,每个小孩都是在妈妈的子宫里乖乖长大的,被助产士从女人的产道里拉出来,可因为出生以后哺乳和养育的任务主要都落在父亲的身上。那场突然爆发的病毒把天底下所有的婴儿都变成了对奶粉不耐受的娇贵物种,生产奶粉的厂家也因此倒下去了大半,现在的孩子啊,不喝父乳是不能过活的。那么,孩子终归是和父亲亲近一些,毕竟在孩子睁开眼有意识的时刻,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主要人物都是父亲,又是喂奶又是照顾的,也情有可原。 那么,她的孩子呢?平平呢? 刘娜没有这么大公无私,她可是费劲千辛万苦才把平平带到这个世界上的,生和育,她和温松一人一半,谁比谁轻松呢?要是平平表现出疏远自己的迹象,刘娜觉得自己很可能会心痛一辈子。 幸好,目前平平还没有出现这样偏袒父亲的迹象。 吃早饭的时候,温松已经给平平喂好了奶。见刘娜洗漱穿戴好出来,温松对她笑了笑,又把外露的乳房塞回乳罩里,扣好上衣才进厨房给刘娜端早餐,是刘娜特别喜欢吃的虾仁炒蛋和皮蛋瘦肉粥。 “妈……妈……呜……”平平被温松放在了沙发上,但却不安分,吮着手指吐着口水泡泡跟刘娜讨疼爱,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熠熠生辉,脸颊两侧的肉都被挤成好几层。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刘娜才受不了儿子这么软绵绵地看她,又跑去沙发上抱着平平,么么么亲了他几大口,直到温松催她,她才有些不舍地放下这个散发着奶香的小婴儿去吃早饭。 “好吃,”刘娜往嘴里塞了两大口虾仁炒蛋,毫不吝啬对温松厨艺的夸赞,又顺势跟他撒娇,“明天还吃这个吧。” “行,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温松坐在她对面,伸手将她颊边散落的发丝捋到耳后,看到妻子对自己的厨艺赞不绝口,他终于有了几丝稳定感,自从辞去公司的工作,成为全职家庭主夫,带着个咿咿呀呀还不会说话的小孩子,他便只能从妻子的夸赞上寻找自我的价值,自然对刘娜是有求必应的。不然,有时真是觉得在家干带孩子,实在没什么意思。 “哎,我老婆啊,总是不爱吃我做的饭,有的时候一大早急急忙忙就出去了,晚上孩子都睡了才回来,也不知道是工作真就那么忙,还是有什么别的事情。说不准是趁着我带孩子的时候,在外面有人了呢。”温松撑着下巴看着刘娜吃饭,却恍惚地忆起了之前在小区散步的时候,隔壁栋的周森跟他嘟嘟囔囔地抱怨。 那么风度翩翩高大帅气一个男人,守着婴儿车发牢骚,竟然让温松看出了几分自己母亲从前的神采,就是所谓的怨妇神采。 在现在这种世道生活,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界限是否变得有些模糊了呢。 这样一对比的话,刘娜应该算是不错的妻子了吧,温松转念一想,他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在他感染病毒长出胸部后,刘娜也没有因为惧怕而选择跟他分手,反而选择跟他建立了婚姻关系,更别说她态度好,回家也准时,他做什么饭她就吃什么,对男人哺乳这件事表现出充分的尊重,在他哺乳期时挣到的工资也全数上交,任由男人来分配家计开支,已经算很不错的了,温松不止一次地为着与这样的女性结婚而感到幸运。 其实刘娜以前坚持过在外头买早饭吃的,她嫌温松又带孩子又做饭的,太辛苦,但温松很坚持要自己给她做饭。 “你现在要上班,在外面赚钱很辛苦,我给你做点饭吃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时候温松笑眯眯地回答着她,口气温软却绝不退让。“反正我在家带孩子,很闲,而且家里做的也比外面的干净便宜。” 刘娜知道她是拗不过温松的,温松的性格就像一块牛皮糖,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摸上去柔软温顺,但是细究下去,又结实又黏糊,掰都掰不断的,硬扯只能闹得双方都不愉快。 虽然这场荒诞的病毒爆发歪打正着地提升了一些女性的地位,但毕竟他们距离那个时代还不算很远,有些传统的影响仍然遗留,结婚前妈妈就跟她千叮咛万嘱咐,对待男人,要以柔克刚,不能跟他较劲,实在谈不和,能忍则忍,刘娜把这些话记得清清楚楚。 刘娜心想,温松也许是心疼自己,想让自己吃得更好些,不过她不知道的是,温松只是不大想让自己看上去太无能,像一只米虫。女人怀孕待产,那是太自然的事了,温松觉得妻子在待产期间花自己的钱简直是天经地义,可要让他一个大男人不出去工作,而是在家给孩子喂奶,左右思考,温松还是觉得自己有些无能。 哎,说白了,没有钱进账就是没有底气。就算是跟自己的老婆要钱又怎么样的,总归是在和别人要钱哪。 但这样的话温松从不亲口和刘娜说,原因很简单,他感到有些没面子,而且即使说了,也只能得到刘娜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谁说夫妻之间不会有秘密的?再亲密的人之间都会有秘密,一个人没有了秘密,便没有了自我。他的不安无法用言语发泄,唯有妻子咀嚼早饭时不断鼓动的腮帮子让温松感到安心,至少,他还可以料理刘娜的三餐。 早晨刘娜的时间并不多,三两口解决了丈夫精心准备的早饭,刘娜就准备出门搭乘空中自行车了。 2070年的社会,科技在前人累积的基础上以指数级的速度发展,整个社会已是便利到人们无法想象还能怎么更便利,刘娜花费九牛二虎之力购买的市中心的住房更是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她并不需要像母亲以前年轻时那样下楼,出门,走出小区再乘坐地铁和公交车,如今地面交通已经是在最偏远的郊区才能看见的东西,她只需要乘坐高速电梯到达19层,也就是本栋住宅的公共交通枢纽,然后再乘坐一段纵向的空气电梯,便可以到达空中自行车租出站了。 空中交通相比于地面交通优势明显,刘娜骑上五分钟就能到达位于中心地带的公司。 她今天还算出门比较早,在自行车站排队的人并不多,等了两三分钟,刘娜再掏出自己的市民卡往识别机上一刷,她便轻巧地骑上了一辆车尾燃烧着蓝光的自行车,稳定地行驶在了空中轨道上。 在空中骑自行车,这是自己父母那辈难以想象的事情,他们那时至多只能搭乘飞机,或者火箭,而对于刘娜来说自由地在空气中穿越已是稀松平常,今天天气不错,青蓝色的天空上有几抹白颜料似的云朵,晴好的天空不断划过刘娜的眼角,一个明媚的天气,一个寻常的早晨。 但说起来,刘娜一直觉得自己近几年来的生活一直不算太平,尤其是在那场名为“不准哺乳”的病毒爆发以后。 这个病毒的爆发,如今看起来像是遥远不可及的往事,但是细算起来,也不过就是五六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刘娜研究生接近毕业,和温松谈着恋爱,不过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按照长辈的说法,刘娜原以为自己也会顺理成章成为一名十月怀胎,又把孩子辛勤带大的母亲。 可是……时至今日,刘娜想起那场病毒的爆发,还是会感到心有余悸。她只记得这场病毒是在临近新年的时候爆发的,那时正是人口流动的高峰期,借着节假日高速的人口流动,病毒隐蔽又快速地蔓延来开。一开始刘娜是在电视上看到了零星几个病例,西装笔直一本正经的电视台主持人面不改色地对着镜头说: “截至今日,我市已通报5起关于新型乳腺64病毒感染的病例,目前感染者仅限男性,症状包括头痛、低烧、男性乳房胀大以及乳汁溢出,严重者可致第二性征完全改变,该病毒可以通过呼吸道进行传播,请广大市民,特别是男性市民做好防护……” 刘娜听到这则新闻时正在喝水,虽然是一本正经的口气,可是新闻里荒诞又有些让人不适的字眼差点让刘娜一口水呛进气道里,她以为自己调错台了,又或是哪个综艺节目在做着什么低俗的恶搞讽刺节目,可是她定睛一看,脑袋轰地一响,没有错呀,正正经经的新闻台,不可能开这种玩笑的。 她在前几天对这个病毒略有耳闻,只是零零散散地听到身边的人说可能有新的传染病出现了,最好囤点口罩吧。刘娜本着不信谣不传谣的原则,原本没打算太当一回事,毕竟新闻都还没播报呢。 这时候主持人已经跳向了下一个话题,但屏幕下方的滚动字幕仍然在播报着新型乳腺64病毒的相关消息。 仅仅感到讶异和荒谬,她一开始并未预料到,这样一个看似有些奇怪又稀有的病毒会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改变了两性的生物特征,然后完全改变了这个世界的运行轨迹。 温松听见了她的动静,从堆积着文件的书桌前站起来,凑到她身旁去,他只听见刘娜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呢喃:“什么啊,这是在开玩笑呢吧……男人长出胸部?” “今天是愚人节么?” “你在说什么呢?”温松有点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当她是小说看多了,却不知道男人长出胸部这件怪事日后会降临在他的身上。 事态远比所有人一开始预想得要可怖。 这个所谓的新型乳腺64病毒也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狡猾又强大,昨天新闻上还通报的是5例阳性感染者,第二天新闻右下角的感染者实时播报就变成了60例,恐慌情绪在人群中间无限滋长,社会一度陷入了剧烈的动荡不安之中,药店里能买到的口罩、消毒用品,所有常用的不常用的预防呼吸道疾病的药品都被一抢而空。为了防止病毒扩散,政府曾经下令实行居家隔离政策,号召市民,特别是男性市民进行居家隔离,那一段时间,在路上的行人里,十个人中八个都是女人。 但这个病毒似乎根本不畏惧人类的这些小伎俩,总能巧妙地穿透人类所有的防御,依然以快得吓人的速度不停寻找下一个健康的宿主,有些医护工作者昨天还全副武装地冲在前线看病,次日醒来身上便有了症状。许多因为害怕病毒而成日躲在家中的男人,不知道是在下楼扔垃圾或者在阳台抽烟的空档,便被这个病毒抓了个正着,胸部开始出现胀痛发炎和乳溢不止的现象。 在刘娜的研究生毕业典礼结束以后,病毒就开始以堪称疯狂的态势侵入整个人类社会,感染者成为了大多数,没有感染的人才是少数。 其实这也并非什么致命病毒,甚至比重感冒还要轻,头痛发烧都是两三天内卧床休息就能解决的事情,但最棘手的便是男人胸部发育的问题,许多最早期的感染者在病毒发展到高峰期时,身上的不适症状都已经消除,可唯独他们胸前在短短几天内凸出的两坨山峰无法消退,乳汁也会持续不断地流出,沾湿他们的衣物。有些困扰不已的男性不得不向他们的母亲寻找为孕妇准备的止乳膳食秘方,期望能赶紧恢复正常,重归社会。 少数人成功了,他们的胸前不再流出乳汁,但更多的人因为机体不适应这种新奇的病毒,胸前源源不断地流出乳汁,因为无法接受这种奇怪且屈辱的改变,他们不得不把自己关在家里,自暴自弃,一遍又一遍用纸巾擦拭自己红肿的乳头,跨越不了这种屈辱的男性选择了自杀。 哦,说起这个刘娜还是有些后怕的,那段时间社会的自杀率简直疯长,有一回刘娜下班时,她就在小区门口撞见一个跳楼自杀的男人,他的身体以大字型躺在地面上,胸前的衣襟完全被乳汁浸透,被黄昏盖上了一层黏腻的光芒,又被太阳晒得发皱蜷缩起来,简直把刘娜吓得够呛。乳汁在夏日蒸腾的热气中散发出了腥腐的气味,令人几欲作呕。 但那些熬过了至暗时刻的男人还是幸运的,政府在病毒爆发的五个月后研发出了男性专用止奶药,男人们终于不用挺着湿漉漉的乳房去上班。但是,这种药品对于家中有新生儿的男人是不管用的,妻子在分娩出孩子的那一刻,丈夫的胸部便会大量泌乳,对政府发放的止奶药完全免疫。 同时,商家在危机中看见了商机,病毒扩散后的不久,为男人专门设计的乳罩就进入了市场,广告上面一遍又一遍播放着“乳房是男性的新型健康美”,商家为了获取利润,启用了新一波的洗脑话术,努力告诉世界上的所有男性,不要害羞,不要耻辱,哺乳是伟大的,男人拥有圆滚滚的胸部也是健美的。甚至健身房里还出现了为父亲专门设计的“提乳运动私教”,用于防止男性喂养孩子后出现的乳房下垂。 病毒传染的初期,人们发现似乎只有男性受到影响,人们的目光也大部分集中在那些欲哭无泪,满脸耻辱地顶着高耸乳房的男性感染者身上,惊诧和害怕被传染的恐慌让人们忘记了嘲笑这种违和的景象,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就会成为下一个长出乳房的男人,人人自危。基于此,政府还在初期提出“男性优先”的倡议——即所有的防护用品和药品都应该优先分配给男性,疫情期间用于安抚精神恐慌的精神卫生门诊也应优先向男性敞开大门,一度引起了女性强烈的不满——什么嘛,只有男人害怕这样的病毒吗?我们女人也一样害怕好不好! 但是,再到后来,人们发现受影响的人群不再仅限于男性。 与男性日渐高耸的胸部形成了强烈对比的是,女性感染者原本圆润的胸部在一天天地干瘪下去,仿佛被扎破的气球,就像是……这个病毒在慢慢把女人的乳房转移到男人的身上。 不过,女人的怀孕能力并未被剥夺,在病毒肆虐的时间里怀上孩子的女人,依然顺利地产下了孩子,女人们发现,就算她们和自己已经胸部滚圆的丈夫上床,她们依然可以怀上孩子,只是,她们不再具有哺乳能力,哺乳的责任已经被病毒移交给了男性。 在病毒爆发的第五个月后,科学家正式宣布,这个病毒已经完全改变了人类的生理构造,婴儿将会对所有非父乳的乳制品不耐受,牛奶、奶粉及其他加工乳制品只能适用于脱离哺乳期的孩子,父乳哺养正式成为生育中的一环,母乳哺养将成为一段历史。 新型乳腺64病毒的社会别名——“不准哺乳”便是来源于此,因为这个病毒剥夺了女性给孩子哺乳的能力。 到了这个节点,社会基本上已经被这个病毒感染得七七八八,所有人都已经得过了这个病,男人的胸鼓起来,女人的胸瘪下去,那么,就这样吧,日子总是要过的,难道还能自杀不成?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勇气,被绝望惊惧的情绪清洗过后,人们都在慢慢地接受这个有些疼痛的事实,一样都是给孩子喂奶,不过是由母亲变为了父亲,没什么大不了,这个病毒对待人类还算仁慈,没有出现进一步的变体,似乎只要让两性的胸部发生变异就可以偃旗息鼓,也没有让人类进一步畸变,长出触角尾巴之类的东西,这已经很好了。 当然,也有积极声音存在,有些女性主义学者说,在病毒爆发前的时代,女人总是独自承受着生养的一切,虽然好男人也有,但是,一个女性从怀孕到把孩子抚养长大的过程中承担全责,似乎是更常见的现象。女性从青春期伊始就在为着养育下一代而承受痛苦,痛经,疼痛的乳房,各类妇科疾病……但男人们却因为生理构造的原因,总能理所当然地置身事外,对一切都冷眼旁观,除了切掉包皮,什么痛苦都不需要经历。 俗话说,针不扎到自己的身上是不知道疼的,因为没有切身经历过那样的身体疼痛,所以男性总是对分娩和养育孩子这件事情嗤之以鼻,按理来说这是不应该的。 而如今这个病毒强迫男性进入生育孩子中的一环,无疑是一件好事。既减轻了女性的身体负担,更能够让男性提升对家庭和养育孩子的责任感,减少“丧偶式育儿”的现象。 再者,整个社会也对男人哺乳这件事表现出了充分的体谅和宽容,至少公共设施和福利这方面都充分地体现了这一点。政府反应很迅速,商场、图书馆、甚至大街上都修起了环境优美设备齐全的父婴休息室,政府还会定期为因为带孩子而无法工作的男性发放哺乳补贴金,精神建设办公室贴出了“以哺乳为荣”,“男性哺乳不丢人”此类的鼓励广告——要知道,这份待遇可是女性以前从未有过的,女性甚至会因为怀孕而被踢出工作岗位,可以说,女人在获得新机会的同时,社会也在努力鼓励男性在新的岗位上前进,把男性捧在手心里哄,哄着让你当一个好父亲呢。 不过,从现实来看,一切真的如专家们说的这么理想化吗? 刘娜在公司门口停自行车时,习惯性地把手机拿出来刷了几眼,正好就刷到了著名的女性学者商千鹤写的这样一篇公众号文章。文章的内容是很不错的,论证井井有条,纵使像刘娜这样婚姻幸福,对两性不平等感受并不深的人,也忍不住想对着手机点头,是啊,男性也应该承担一部分的责任吧,毕竟生孩子可是夫妇双方的事呢。 但是,当她滑到评论区的时候,似乎一切就没有这么和谐美好了。 “什么傻逼专家,无语,不早点想办法把我们治好,还想让我们带着奶子过完一辈子吗!都快七年了还没有疫苗,还没有解决办法。” “天天在这里发表长篇大论,有时间为什么不去催促一下科学家做点实际的事情,这是要把这种病合理化的节奏吗?” “生孩子喂奶本来就是女人的事情,为什么要安到我们男人头上?” “这真的是自然爆发的病毒吗……好蹊跷,过了这么久我还是觉得蹊跷,是不是哪个国家研制的生化武器啊……” “去死吧,让你长个鸡巴你开心吗?还好事,好你妈的事。” “我不需要哺乳补贴,也不需要父婴室,我只想要恢复正常。” 评论区不算很好看,甚至有些人的言语激动到有些粗俗,也不知道是否作者有意为之,公众号下方的评论是可以精选的,作者原本可以选择支持她的评论贴出来,可却选出来的都是一些男性辱骂和反对她的评论,不知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态。 看来即使过了这么久,男人还是没有办法很好地接受这样的转变,刘娜有些哭笑不得地对着手机屏幕摇摇头,说实话,这场病毒并不让她自身受到太多影响。感染病毒的初期,她也因为身体不适应连着高烧了好几天,但到后期她的胸部慢慢地瘪了下去,变得和男人一样平坦,她还是很开心的。 因为,她从小到大都不太喜欢自己的胸部。她的胸部很大,发育得也很早,小学六年级开始发育的,发育时夜里总让她疼得睡不着觉,初中的时候胸部就像被吹大的气球一样长大,每次体育课跑步时乳房就会上下甩动,疼得要命。明明她什么也没做,却还是招致了一些男生诸如“奶牛”,“骚婊子”“你胸好大好恶心”这样无缘无故的辱骂,坐地铁时也经常会招来一些男性色眯眯的目光。再者,不穿乳罩的话,时常会感到腰酸背痛,而且胸部太大,不管穿什么样的衣服都无法展示出利落清爽的感觉,看起来十分笨重。 天知道刘娜有多么厌恶自己的两只乳房。 现在她的胸部因为“不准哺乳”的病毒感染而平坦了下去,别提她有多开心了,她觉得自己就像秀场的模特儿,平坦的胸部和纤瘦的身体曲线让她终于穿上了自己心仪已久的水蓝色衬衫,而且她也不再需要穿乳罩,简直方便又好看。 至于生出孩子不用喂奶这件事,那都是意外之喜了。 乘坐公司的电梯上楼时,刘娜在电梯里碰见了一个男同事,两个人都对彼此有印象,向对方微微颔首致意。致意以后便是相对无言,无聊的沉默空气里,刘娜的眼神不知怎么就飘忽到了他的胸部,她暗暗腹诽,这人的身材不错,高大板正,比例也挺好,是个穿西装的好材料,只可惜……他胸太大了,那对巨大的乳房还在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胸那么大,估计他老婆怀的是一个大胖小子吧?她莫名奇妙地联想。 乳房这个东西呀,被放置在女人身上几千年了,突然变成了男人的东西,还真是有点不习惯呢,刘娜轻轻咬着下唇,慢慢地思考着。 “是不是老婆快生了呀?”刘娜直直地盯着他的胸部,盯得入了神了,便无意识地问出这样一句话,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问出来以后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冒昧和失礼,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以前旧时候盯着女人胸部看的老色狼,又觉得自己就像以前上中学时地铁上的那些老大叔,专门盯着青春期女生的若隐若现的内衣看,猥琐又下流,啧,她怎么会这么没有礼貌。 但好在,对方看起来并不介意,男同事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些: “是的,你怎么知道。” 刘娜心想自己总不能对他说,我是因为看了你的胸,你的胸部简直大得像超市里摆着的超新鲜的特小凤西瓜,我才知道你家老婆快生了吧?女人距离临盆期越近,丈夫的乳房就会鼓胀得越大,随时随地为新生儿哺乳做好准备,这个规律她是知道的,她自己怀着平平快生的时候,温松的胸就鼓得大大的,乳房上头甚至爬满了青筋,乳罩都快盖不住了,看得刘娜都觉得胸疼。 不过,这样直言不讳未免也太不礼貌了。她只能含糊地再笑回去,再收到对方一个含蓄的笑容作为回应。但是,对方看起来可不像是完全不介意的样子,男同事虽然是笑着的,但并非不知道刘娜疑问的缘由,嘴角掩藏着几分尴尬,他两只胳膊抱在了胸前,掩饰似地压住了自己鼓鼓囊囊的胸部。 男同事出电梯时,刘娜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几朵羞愤的红云,完全没有了刚才的自然从容,或许是刘娜的眼神实在太直勾勾了吧。 和男同事不同,她还有十层才到自己的办公室,刘娜转头看向电梯外的景色,已经远离地面,只剩下一片缥缈的云雾。公司是一座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每个人所在的楼层和职位高低是密切相关的,她比刚才那男同事所处的楼层要高了十层,自然比他职位是高一些的。 即使刘娜努力将职位和性别分开看待,可是她不得不承认,最近几年好像处在公司楼层高处的,还是女性多些。不仅仅是公司,银行,政府部门,整个社会都是这样的。 哎,这是难免的,病毒已经完全改造了男人和女人的身体,现在女人可比过去轻松多了,只管十月怀胎,不过是十个月,在产房里把孩子掏出来就结束的事情。 但男人——已经被父乳牢牢地与孩子捆绑了起来,哺乳不是只有十个月的事情,带孩子更不是只有十个月的事情,父乳更是给了孩子对父亲强烈的依赖性,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纽带都在喂育的过程中被牢牢建立。喝惯了父乳的孩子自然也会习惯父亲的陪伴,男人们可不能在孩子断奶以后利落地把孩子重新扔给女人,也不可能外聘保姆,就算要让孩子重新适应母亲,那也得花上很长一段的时间,而母亲愿不愿意从事业中抽身而退又是后话。带着孩子上班自然是不可能的——吵闹的孩子会把秩序井然的办公室搅得鸡飞狗跳。 男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在家好好带孩子。 之前嘛,也有男人尝试着在断奶期以后将孩子重新交给母亲抚养的先例,但是孩子很不给面子,父亲一走远就哭天抢地,任由母亲怎么哄劝都是没有用的,小小的婴儿哭到不愿吃饭睡觉,哭到脱水发烧,当爸爸的能撒手不管么?父亲一回到身边,一切就自动停止。这让那些爱孩子的父亲感到甜蜜,不过对于更多人来说,这是一个十分棘手的负担。专家将其解释为由哺乳建立起的精神依赖——简而言之就是,希望男人们好好接受带孩子这个责任。 所以,现在带孩子的责任大部分都已经落在了男人身上,既然要带孩子,那么,重要的工作也就只能移交给女人去做了。如此,女性奋斗的社会风气渐渐成形,许多女性即使怀着身孕也坚持在公司上班,到临盆前两三个月才回家待产,生完孩子,因为不需要哺养孩子,休息个几天便能精神焕发地回到工作岗位,女性也因此在就业市场中受到了比男性更强烈的青睐。 刘娜记得同时朱斯芸总跟她说,这是件好事呀,过去的时代,什么好处都让男人占了,男人提提裤子就走人,女人却要独自承担所有。现在男性不过是承担了女性过去所承受的百分之五十而已,这有什么?生孩子的疼痛照样由女人承担。而且孩子给男人带了,不比给保姆带要放心嘛,女人不用带孩子,自然有更多的机会回归社会,挣钱工作,实现自我价值的腾飞。 “那些不生孩子的女人呢?” “你傻呀,不生孩子,不就更加没负担了吗?现在女人奋斗,发光发亮的时代已经到了!” 不知是否因为昨晚做的梦太奇怪,心中余惊未消,刘娜这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工作时怎样都无法集中注意力,好像被人抽掉了半根魂似的,午饭时也没有胃口,朱斯芸找她一起去咖啡厅吃午饭她也没去。到了快下班的点,她才感到胃部因为长期没有进食而有些不适。 但她并没有任何咀嚼食物的欲望,只是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到公司的茶水间里给自己冲了一杯香草味的淡茶,她捧着白色的纸杯站在玻璃窗前,朝着窗户的远处看去,纸杯里升起的袅绕云雾让她的神色显得有些迷茫。 又一天快要过去,早上从天际线边缘爬起来的太阳,这会儿又慢慢没入了层层叠叠的云朵之中,午时灿烂的金黄色阳光慢慢暗淡下来。 她原本已经很久没有思考过这些事情了,关于那场病毒的爆发,关于后来男性长出胸部,社会发生巨变这件事,男女不平等,这件事她是一直知道的,自己母亲那时候,还有过去人类几千年的历史里,女性因为拥有生育的能力,反而被放在了一个被动的位置上,经血,人类的生命之源,居然被许多人污蔑成肮脏和不吉利的东西,左想右想都觉得义愤填膺。可是,真正等到男女看似平等的这一天,她却又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并不是踏实的开心,总觉得有些东西是错位的,隔靴搔痒似的不舒服。 她并不是没有注意到温松那些明里暗里,经意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沮丧畏缩,欲言又止,或许他一个人闷在家里带孩子很无聊吧,以前温松还在外面打拼时,她从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那时的温松和她现在一样,大部分时间是神采奕奕的。 “哎!想什么哪?” “啊!”刘娜发呆发得忘我,甚至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直到朱斯芸一巴掌拍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才轻叫一声反应过来。 “你可把我吓死了。”她惊魂未定地捂着自己的胸口,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女同事。朱斯芸今天换了一种口红颜色,鲜亮的橙红趴在她的嘴唇上头,映着一份晃眼的光泽,身上裹着亮挺的套装裙,一副妥妥的女强人形象。 她跟朱斯芸很有缘分,年纪一样大,又是在同一年份硕士毕业,虽然不是同一间学校毕业,可是所学专业相同,刘娜又是她的面试官,两个人理所当让地熟识起来,只是刘娜记得,今天的朱斯芸,和过去的朱斯芸是远不一样的。 朱斯芸进公司的时间比她晚了快半年,是生了孩子以后才进的公司的,正是“不准哺乳”病毒爆发以后不久。朱斯芸说她原本没有再出来工作的想法,打算在家当一个全职主妇,只不过 病毒剥夺了她丈夫的工作能力,为了养家,她不得不出来应聘这个岗位。 刘娜仍然记得,朱斯芸在面试中和自己说这番话时,得体的妆容也掩不住她脸上的憔悴和疲惫,细细看去,朱斯芸的眼角还有一些淡淡的青紫,她说话细声细气,畏手畏脚,有很浓重的一份不情愿,和今天神采飞扬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老公说,我不出来工作全家都得饿死,而且,我的孩子还那么小……” 刘娜很轻易地明白了朱斯芸的意思,大概是她的丈夫逼迫她出来工作的吧。 原本她是带着朱斯芸的前辈,可是谁能想到朱斯芸柔弱的外表之下竟然藏着巨大的毅力和潜力,越工作越自信,在公司里混得风生水起,很快便坐到了和她平起平坐的位置。 如今的朱斯芸根本和以前是两个人,工作薪水和来自外界的认可已然使她完全蜕变。 “怎么了?我看你这一整天好像都有点魂不守舍的。”朱斯芸瞟了一眼刘娜手上捧的那杯茶,加进去的淡奶都还没有搅匀。 她知道刘娜这个奇怪的癖好,不管喝什么样的饮料,甜的苦的,浓的淡的,里边儿一定要加一两勺淡奶,她常常揶揄刘娜这是小孩子口味。 “哎,也没什么,就是……”刘娜对着她淡淡地笑了笑,又低下头抿了一口茶,“就是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有点奇怪的梦……” “什么梦?” 刘娜并没有回答朱斯芸的问题,而是转过身目光熠熠地看着她,有些犹豫地开口:“你觉得,现在这种女人生孩子,男人养孩子的社会,真的是正常的么?” 还没等朱斯芸来得及说点儿什么,刘娜却又心虚一般躲开眼神,嘴里低声呢喃:“可能我比较传统吧,有的时候还是觉得怪,怎么说……让温松出去工作,换我在家里喂孩子,我也许还好受些,每天走在路上看着男人顶着对大胸,真是怪……” “不奇怪。”朱斯芸利落地打断了她,仿佛是急于说服她什么,刘娜有些惊惶地看过去,下午时分,透过玻璃斜射而入的阳光将朱斯芸妆容精致的脸庞切割成了明暗两半,竟然令她的神色透出了几分奇异的妖艳,“这不奇怪,很正常。” “只不过像你这样婚姻幸福的女人感受不到,”朱斯芸的眼神微微闪烁。 “不要去同情谁,连温松也不要。不管在什么时候,能够挣钱养家,才会有话语权。以前这个机会都被男人抢走了,可是现在病毒给了我们这个机会,就应该好好把握住。你心疼温松,你爱他,就努力多挣些钱,对他好点。千万不要产生这种交换的想法,你在外头工作,对他好与不好,都是你的选择和权利。但要是换成你在家带孩子,你就保不准未来哪一天,温松还会不会对你好,你跟他伸手要钱,他还会不会说一不二就给你了。” “要选择,不是被选择,你懂吗?我觉得现在这个社会,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世界本该就是这个样子,每个人都承担自己的那份责任……” 她的目光斜过去,看见刘娜微微不解的神情,她的心头弥漫起几分带着怜悯的羡慕,也就刘娜这样家庭生活顺利的女人才会觉得是否男人承受了太多,但是,朱斯芸从没有跟她,也没有跟任何人吐露过自己在几年前因为遇人不淑,究竟过着怎样灰暗痛苦的生活…… 她心想,刘娜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刘娜没有料到朱斯芸会突然认真起来,原本这份同事间的闲聊是不需要投入太多感情的,可是,看到朱斯芸脸上那严肃又坚决的神情,她不得不思考,或许朱斯芸当年面试时的孱弱灰败,以及后来不要命一样的工作,背后另有隐情…… “老婆,晚上回来吃饭,我做了你爱吃的油焖大虾。爱你,嘻嘻~” 临下班前,朱斯芸的手机上收到了邓扬的短信。几乎是在看到短信的那一刻,朱斯芸就忍不住冷笑了起来,她几乎可以透过这条短信想象到邓扬隐藏在手机屏幕背后唯唯诺诺的表情。 那种从前只有自己会对他露出的表情。 要是放在病毒爆发以前,朱斯芸是绝对不会料想到,自己居然还能等到邓扬给自己做饭的一天,而且邓扬还得三天两头发短信打电话求她回家吃饭,就跟生怕她不愿意回家吃饭似的,这样的场景多么相似。 她跟邓扬是奉子成婚的,他们的婚姻从头到尾都不愉快。 现在长大以后回望,朱斯芸才发现自己从小开始被那种错误的、诱导女性奉献自我的思想洗脑得多么严重。小时候读下来的一本本童话故事书里,每个女孩子最好的结局都得是和王子结婚,弄得她误以为一个女人不结婚就会死,长大的过程中,妈妈也总是三番两次地叮嘱她,你要这样,还得那样,不然,将来就没有男生会娶你了……后来,还有人跟她说,女人嘛,相夫教子是本分,能够经营好家庭就是最大的成功,她一度对此深信不疑。 她还以为,自己和邓扬的相遇会是一场怦然心动的爱恋呢。一开始相识的时候,邓扬确实很温柔,风趣又彬彬有礼,而且他确实也长得还不错,朱斯芸没有想那么多,望着邓扬在月光下牵着自己的手散步的侧脸,她会恍惚地觉得邓扬是一个值得她付出一生的男人。 爱情大过天呀,整个社会都是这样告诉女性的,只要我的男人爱我就好了,所以,她也就那样草率地接受了邓扬的请求,跟他很随便地上了床,反正他们最终都是要结婚的,上床难道不是早晚的事情吗。 但是,在研究生刚好毕业,又意外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朱斯芸才发现邓扬真正的面目有多么丑恶。 “朱斯芸,你去打掉不行吗……我还那么年轻,我不想要小孩……” 即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但是每每回想到邓扬那时得知自己怀孕时皱着眉头厌烦又冷漠的神情,朱斯芸仍然无法控制自己内心深处针刺一般的疼痛。她随即又想到自己对邓扬献出初夜时,邓扬趴伏在她的身上喘息,热情似火的样子,真是讽刺。 如果不是后来自己的父母找上邓扬的父母,又是理论又是闹的,恐怕邓扬早就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吧,自己也不会有机会从他身上讨回这笔账了。 结婚以后,邓扬丑恶的面目便显露得愈发清晰。大概邓扬没想过要跟她来真的,只是玩玩而已,反正他是个男人,爽完以后提裤子走人就是了,怀孕还是不怀孕,女人自己去解决吧!抱着这样的心理,却被父母逼着不情不愿和朱斯芸结了婚,不明不白成了爸爸,他心中当然有怨恨。这种怨恨通过很多途径发泄出来,一开始是言语和精神上的暴力,朱斯芸还记得自己过去总要被邓扬骂得缩头耷脑的,不敢反驳,实在被他羞辱的忍无可忍,顶几句嘴,邓扬的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 朱斯芸第一次被邓扬打的时候又惊又怕,她在结婚前从没看出邓扬是有家暴倾向的,他怎么就把自己的缺点都隐藏得那么完美呢?还是她自己被所谓的爱情蒙蔽了双眼? 不过,她还不算太倒霉,朱斯芸在婚姻前期吃得这些苦头,在“不准哺乳”病毒爆发的那一年,全数戛然而止。 现在啊,男人可不能这么随便了,人们总是这么说,像过去那种爽一炮就逃跑的好日子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病毒让男人和女人的身体都变得不一样,发生过性关系的两个人,在很长时间都被牢牢绑定在一起。只要看看你的胸部是否涨大,是否流出乳汁,就能判断你究竟有没有搞过女人,你搞过的女人是否又被你搞大了肚子,你的私生活是否干净——没有女人愿意跟一个胸前流奶的男人上床,那可是婚恋市场中的下等品。 邓扬也一样。 病毒爆发初期,邓扬一度情绪崩溃,他的乳房鼓胀得像一颗皮球,因为害怕,邓扬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流泪怒吼大叫,可怜得要命,谁和他说话都不搭理。朱斯芸记得,过了不知道几天,邓扬才从房间里出来,他捂着自己乳流不止的胸部,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叫朱斯芸出去找工作,他们不能在家里坐吃山空。 他的声音因为过度哭泣而变得嘶哑难听。 她和邓扬后来又有了一个孩子。大女儿阳阳正好是在病毒爆发的那年出生,今年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小女儿妞妞则是几个月前才生下来的。如果说阳阳是意外闯入她的人生的,是她不得不接受的一个结果,那么妞妞,就是她用来绑住邓扬,报复邓扬的工具。 她对邓扬没有爱情,只是,她觉得邓扬不应该只吃这样一点苦头,那样未免太对不住自己从前在邓扬那儿得到的欺辱了。 邓扬当然不想要妞妞,病毒爆发那年,邓扬就因为要给阳阳喂奶丢了工作,好不容易熬到孩子快要上小学,现在又来一个?他当然不想。他还要看着朱斯芸的脸色过日子多久? 可是,他不可能逼迫朱斯芸去打胎,不然这个国家的法律会让他这一生都爬不起来做人。 朱斯芸不可能不明白丈夫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她当然知道他心中有苦难言,可是自己过去的苦,他又何曾体谅过呢?这些,都是他应得的,他应该为自己曾经的冷漠和不负责任付出代价,她必须要生下这个孩子,就算要她挺着大肚子辛辛苦苦地上下班,就算要她临近预产期还在办公室里敲文件,她也愿意。 回家的路上,朱斯芸的脑海中还在不断浮现刘娜今天的那番话,想来是刘娜在婚姻中吃得苦头还不够多,才会产生那种倒退的想法。朱斯芸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头生出了几分微妙的嫉妒来,但她才不会那么傻,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想要未来某一天,最好再出现个什么病毒,让生孩子的任务也转移到男人身上去,也许那样的话,她还会要第三个孩子,反正不是她生嘛!孩子多了,邓扬就能被牢牢地绑在家里面。 说她自私也好,恶毒也罢,她从前早已经把男人的自私和恶毒品尝尽了,到今天她已经将所谓婚姻爱情的实质全数看得清清楚楚,有一段时间她很后悔,但现在她觉得不后悔了,真的不会再后悔,这场病毒于她而言就是一场及时雨,她能够让邓扬把自己从前那些小心翼翼和看人眼色的苦头都尝一遍,朱斯芸便觉得一点儿都不后悔了。 以前在中学政治课本上学到的那句话果真没错——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放在家庭里就是谁挣钱谁就有话语权,邓扬那个家伙,从前自己因为怀上孩子,一毕业连工作都没能找成,守在家里眼巴巴地等着他给生活费,简直错到不能再错,结果他以为给了几块钱就了不起了,要她忍气吞声,还对她又打又骂……以前邓扬总是说,女人有什么辛苦的,在家里带孩子能比得上他在外头上班辛苦? 不过好在,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男人现在才是就业市场中的弱势群体,只需要奉献出短暂几个月休假的女性是各大公司争相抢夺的香饽饽,朱斯芸现在才是家庭中的经济支柱,邓扬才要看她的脸色,伸手跟她要生活费。倘若不是因为这场改写人类历史的病毒爆发,她根本不可能扳回这一局,说不定就要按照老一辈的说法,这么和稀泥地,憋屈地永远生活在邓扬的阴影之下。邓扬现在成了在家带孩子的主力,应该能够深切体会到在家带孩子到底辛不辛苦了吧。 她的生活,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思绪之间,家门口已经到了眼前。朱斯芸将空中小轿车停在了自家公寓外的大平层停车场,引擎才刚刚熄灭,她就敏捷地听见了邓扬小跑过来给她开门的声音。拖鞋敲击在大理石地板上,踢踏踢踏。 还没等朱斯芸来得及敲门,家门便打开了,邓扬那张谄媚的笑脸出现在了门口,他的怀中还抱着小女儿妞妞,女儿幼嫩的小身体正抵在邓扬因为哺乳而高耸挺立的乳房上面。 “老婆,你回来啦……” 朱斯芸的目光撞进了邓扬黑棕色的瞳孔里,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她很想笑,没有由来地想笑,却并不是因为开心或者别的什么,只是有一种凯旋归来的胜利感,她笑着凝望丈夫怀中的女儿,迎着家门口的夕阳,妞妞的发丝都被染成了根根金黄,像一根根稻草飘扬在空气中,她用力地朝着父女俩扯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嗯,我回来了。” 不准哺乳,那就不哺乳,专心在外面工作,把家里的男人和小孩管得好好的,那才是女人的本分。现在男人,才是女人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