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美色攻略病娇太监》作者:周西瓜 文案: 姜得豆是个假太监,被沈一杠识破了女子身份 她试过许多种方法同他培养感情,好让他不忍去揭发自己 她成功了,顺利得不可思议 “你喜欢我什么啊?”她问。 他反应很淡,给了个相当肤浅的回答:“美色。” 后来,她发现沈一杠做了罪大恶极之事 准备离开时却被他喂了一记汤药忘却所有前尘往事 晕过去前,她听见他一字一句地说:“现在的你不肯爱我,那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了。只是这次,请你不要再放弃我,好不好?” #既然决定用美色攻略我,那就请勾引到底# 偏执病娇帅厂督X女扮男装假太监 —— 男主特坏。 架空,勿考究。 专栏里有接档文《声声娇》: 父亲锒铛入狱,余声从贵女沦为官奴。 押入青楼前夕,余声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握住大理寺卿周百肆的衣角:“大人,救救我。” 声娇,人也娇。 周百肆蹲下来,手背抚上她的脸,轻轻拍了一拍 次日,她如愿出了青楼,却陷入了他的牢笼 - 重活一世,余声为躲避周百肆,仓促嫁给他人为妻 不料洞房花烛时,新郎竟将她献给了周百肆 暴雨疏狂,雷鸣吞噬了她的惊慌求助声 周百肆掐着她的腰将她按到帐内,目光又狂又刺:“还逃吗?” 张狂权臣*软妹声声 强取豪夺一时爽·活该追妻火葬场√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乔装改扮甜甜文 女扮男装 第1章 你们……玩儿那么大的?…… 永顺皇帝很心累。 他已经三个月没有碰过女人了。 朝政从先皇时期就被东厂大太监苏卯正掌控。 先帝驾崩前夕,为免苏卯正抢夺幼子的帝位,在上朝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封了苏卯正为九千岁,赏赐无数。 九千岁。 ——终究不是万万岁。 永顺皇帝顺利继位。 七岁登基,养精蓄锐十一年,十八岁时联合谢国公夺权,同年夺权失败。 九千岁以谢家哄骗幼帝霍乱朝堂为由,血洗谢家满门。 谢家是开国功臣,手握谢家忠义军专门守卫皇帝,代代忠良,门生无数。 一夕之间绝于永顺十一年。 失去了谢家的永顺皇帝,犹如雄鹰拔去了翅膀,成为了刀俎上的鱼肉。 此时的永顺皇帝,只剩镇北军一个后盾。 镇北军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关,镇守边疆事关重大,非皇帝大难不得归,只有在皇帝危机、国之不国时才有资格回京救急。 镇北军威名远扬,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朝政和皇帝都被九千岁抓得死死的。 自打夺权失败,九千岁就变着法儿地给皇帝塞女人。 美人们千娇百媚、环肥燕瘦,各种风情应有尽有。 永顺皇帝:“……” 不敢上。 不敢上。 九千岁之心,众人昭昭。 一旦他留了种,他的性命就不保。 即使他死了,只要他的孩子能继位,大盛就还是他们慕容家的大盛,镇北军师出无名,也拿九千岁没辙。 后宫的妃子们,他只在她们第一次侍寝时临幸过一次。 因为大盛之前有规定,初次侍寝因为妃嫔过于紧张,不利于皇子健康因此禁止受孕。 妃子们第一次结束后,总是以一碗避孕汤药结束。 就算是有了孕,那也被视为不祥,是要打掉的。 ——这是之前。 现在永顺皇帝已经二十,后宫妃嫔数量是历代皇帝最高,可是膝下却无一子。 拥靠九千岁的大臣们以皇家子嗣应得以绵延为由申请废除此条例。 九千岁准了。 永顺皇帝:“……” 妃子们各有千秋,他却一次都不肯上了。 只要没有皇子。 只要镇北军还在。 他的帝位就坐得稳。 九千岁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大补|药、鹿血往永顺皇帝膳食里加。 永顺皇帝:“……” 修建了汤池,严禁女人入内。 泡冷水浴。 不知是后宫的女人们为争宠而被迷了心智,还是本就是九千岁的人。 竟然有妃子或者颇有姿色的小宫女们跑浴池里来“偶遇”他。 穿着那是相当清凉。 在各种大补药和鹿血的刺激下饥渴难耐的永顺皇帝:“……” 好家伙。 肥肉都跑到猛兽嘴边来了…… 他睡了。 然后把人杀了。 严禁女子入内却有女子来,不是刺客是什么。 杀得名正言顺。 永顺皇帝在百姓们口中依然是“虽然没实权但是是个善良的好皇帝”。 连着在汤池杀了六个女人后,宫里的女人们清醒了。 想勾搭皇帝什么时候不行呀,干嘛非得在汤池…… 三个月了。 再没女人来过汤池。 他也再没能碰过女人了。 永顺皇帝:“……” 大盛朝的皇帝,难啊。 - 八月,盛夏,暑气正热。 中暑的宫人们一个接着一个。 每年夏季,太医署都会在皇帝常去的宫里临时调派署里的太监过去,以便皇帝需要时能及时递上一碗解暑汤。 沈一杠提着医药箱和一小包行李,从太医署搬进了汤池偏院。 汤池主管把自己的单间安排给了他,一两句寒暄后便去做了自己的事情。 沈一杠推开了房门。 奴才们的寝室总是简陋且一目了然的。 一张桌、一张床、一个柜子,仅此而已。 他关门,走到桌边,微微抬起桌子,桌脚下躺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捏起打开。 笔墨熟悉,纸背有隐藏记号。 【御膳有鹿血,皇上今晚必来汤池。】 【亥时在汤池安排刺杀,你去救驾必能得到他的信任。】 沈一杠点了蜡烛。 将纸条凑近,瞬间点燃。 - 傍晚,毫无征兆地开始下起了雨。 从淅淅沥沥的微雨很快成了霹雳哐啷的暴雨。 大滴的雨点洗去了夏日的闷热,拍打在叶子上,带出了枝叶的香气,清清爽爽。 永顺皇帝听着这清凉的雨,连日来的燥热都淡了大半,他有了胃口,提前传了膳。 一碗汤下肚,熟悉的躁动感涌了上来。 “……” 又是鹿血。 又是一个磨人的夜晚。 永顺皇帝躺回床上,辗转不能眠。 末了,他起身,抓起外袍随便往身上一披抬腿就往外走。 太监们默默对视一眼,知道皇上这是要去汤池。 纷纷跟上。 汤池里面的事儿香艳。 皇帝不喜欢人跟着,负责打理汤池的太监们也只是每隔三个时辰给汤池换上干净的冷水即可,平时他们不需要守着,也尽可能不露面以免打扰到皇帝雅兴。 往常,他们都是在汤池门口候着伺候的。 可是这次,才到了莲花巷皇帝就不让他们跟了,皇帝自己打着伞就走,虽然不解,但他们都没资格多问。 只有皇帝贴身伺候的大太监周宝年吊着胆子说:“万岁爷,这更深露重的,又是暴雨天,为了您的安全,您还是挑几个贴心的侍卫奴才们跟着吧。” 皇帝被满身沸腾的热血烧得心烦气躁。 他转了身,看到周宝年的脸时顿了一下。 打他出生便跟在他身边的老奴了,这深宫里他为数不多能信任的人。 “……”他转回身继续向前,头也没回地给周宝年留了句:“有九千岁的保护,朕现在安全得很!” 他什么都怕。 怕到死都没能拿回属于皇家的权利和尊严。 怕大盛朝在他这一代绝了后。 怕隐藏在朝堂里的忠臣被九千岁杀……更怕他们背叛他。 怕到了地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和为他横死的忠臣良将。 …… 他怕太多太多了。 唯独不怕死。 他知道九千岁比谁都怕他死。 没有子嗣的情况下他就离奇暴毙的话,九千岁就再也没有理由把持朝政,到时,不用镇北军出场,有的是人撕他。 九千岁为了更好的集权,早就把藩王杀个干净。 他是慕容皇室最后的血脉。 他一死,慕容家绝了后。 正统皇室没了,那谁当皇帝都能名正言顺。稍微有点兵权的都想拥兵自立,谁还会听他九千岁一个阉人的呢。 有九千岁在,他现在安全得很。 他就不信,在宫里有人能在一手遮天的九千岁眼皮子底下对他行凶。 永顺皇帝撑着伞,大刀阔斧地奔着汤池去了。 周宝年提着灯站在巷口遥遥望着汤池的方向连声叹气。 他这个主子,都快被九千岁的鹿血喂变态了。 - 姜得豆入宫当了小半个月的太监了。 每日里和太监一起吃住,她只能在夜深时拿着帕子隔着衣服擦擦,一直没能好好洗过澡。 她盼了许久,终于派来了入宫以来的第一场雨。 附近有个莲花池,池水到她半腰,四周树木林立,池中有个桥。她研究过好多次,桥下很隐蔽,外面看不到桥下。 她很早就想去莲花池洗澡,可惜皇帝经常在深夜来汤池洗漱,莲花池是他的必经之地,她只得放弃。 如今暴雨,暴雨天是不适合来汤池的,皇帝自然不会来。 于是她趁着夜色,连灯笼都没提,轻手轻脚来了莲花池。 她没拿雨伞。 雨伞关在储物间,奴才们拿取需要做登记,她这种偷溜出来的行为自是不敢登记的。 雨急风大,吹得她身子又冷又麻。 从寝室到了莲花池,她已经湿透了。 虽说莲花池隐蔽,可到底也是野外,她缓缓下了水,警惕地听着四周动静。 “乒乒乒乓——” 雨声一声追着一声。 忽然,有沉闷的雨声传来:“嘭——嘭——” 是雨水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 姜得豆忙抓起一旁的衣服,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往更隐蔽的桥底扎。 来人匆忙。 走得极快步子也很大,脚踩在雨水里,带出一路水花。 “哗——哗——哗——” 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她头顶的桥上时最为清晰,又很快由近变远至消失不见。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探出脑袋去看。 夜幕厚重。 对方没提灯,只手上那把伞上垂下来的布条在浅淡月色下泛着明黄的光。 黄带子。 ——万岁爷。 姜得豆:“……” 她面色复杂地盯着皇上的背影,他径直进了汤池。 天边忽然滚过一声巨大的雷声。 “轰隆——” 紧接着一道刺耳的:“霹雳——霹雳——” 两道闪电。 极亮的光劈开了夜幕,骤然间把夜色照得恍如白昼又悄然消散。 姜得豆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一闪而逝的惊雷映出了汤池的全貌,她清楚地看到汤池的窗户里,有一个黑乎乎地影像。 那是一个半蹲的形状。 ——刺客。 只有伏在房间上方的刺客,影子才会映在窗户上! 皇上有危险! 她脑海里闪过了父亲的脸。 在她呀呀学语时,父亲教她的第一句话就是—— “为忠义生,为君主死。” 这句话深深刻在了她的骨子里。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便冲出了水中。 束发太费时间她没有去束发,就这么披着头发,随便将帽子扣在了脑袋上。 她捡了个石头,飞快奔着汤池方向而去。 汤池内。 房梁上的人听到了脚步声,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看到皇帝抡着一把镶着黄带子的伞进了屋。 屋内的两人无声对视一眼。 “?” 其中一个摘下口罩,用嘴型说:“皇上怎么提前来了?” 屋外还候着一个人。 夜黑雨大,雨滴打得他睁不开眼。 他用手抹去脸上的雨,勉强能看到一个人,戴着帽子,看衣服轮廓是太监没错。 这鬼天气还能来汤池的,也就他们约定好的人了。 于是他捏着嗓子叫:“喵呜~喵呜~喵呜~” 连叫三声后他任务完成就撤了。 屋内的刺客接收到了暗号:“一杠也到了。” 来人是姜得豆。 她到白玉汤池门口时停了脚步,她用力将石头抛上去,石块撞到青铜牌匾,发出一声响亮地“哐啷——” 很快,偏院有灯光亮起。 ——汤池宫的太监们听到了动静。 可是来不及了。 皇帝已经进了屋。 姜得豆撕下里衣的一角系在自己脸上遮住容颜,一头冲进了汤池。 里面的刺客听到了新的脚步声,神情严肃地交流了下眼神。 “一杠来了,动手吗?” “迟则生变。”刺客把面罩蒙回脸上:“就是现在。” 永顺皇帝脱完衣服,正惬意地享受,他身体沉浸在冷水中,双臂环绕着打在白玉台子上,微眯着眼睛一点点地感受着身体的热度慢慢下降。 “咻——” 利器划破了宁静。 他猛地睁开眼。 利箭贴着他的发丝划过,连掀起的风都是带着阴森寒气的。 他非常不可思议。 竟然有人杀他?! 在这到处都是九千岁眼线的皇宫里对他下杀手? 惊愕中,第二箭袭来。 这次是正中他的眉心。 他连连后退,可是沉重的水流阻碍了他的行动。 他被绊倒在水里。 “哗——” 掀起老大一片水花。 眼瞅着箭要射穿他的脑袋,忽然有一道暗色的身影挡在他身边,徒手抓住了射来的箭。 来的是个小太监,身上湿透了。 衣衫不整,帽子都戴的歪歪斜斜,头发没扎,湿漉漉地垂到腰间…… 腰间? 皇帝眨了眨眼,是的,腰间。 …… 太监们的头发大都是收起放在帽子里的,只有大太监们才会披发,但也都是到后背的,只有女人才到腰间。 皇帝怔了一秒,细细扫了眼前面的人。 她还在帮她挡着箭,衣着狼狈身姿异常灵动,蒙着面,裸露在外的额头双手极白。 娇小窈窕,是个女人。 皇帝不躲了。 他慢悠悠晃到角落里泡水,重新双臂环绕放在白玉台子上,斜着眼有一搭没一搭看他们玩过家家。 九千岁为了他的繁衍大业真是呕心沥血。 安排的话本一次比一次刺激。 这次竟然玩儿那么嗨,来了出美救英雄。 知道他忌讳女人,特意让女人扮作小太监模样,这算什么,角色扮演? 他歪歪斜斜依靠着池子,万分慵懒地欣赏眼前的一幕。 他发现了这个太监是女人。 房梁上的刺客自然也发现了。 前两箭还怕伤到自己人有意放水,可后来看清来人不是沈一杠后,果断下了杀手。 箭箭对着要害放。 姜得豆没武器。 又是一人对两人,她有些撑不住。 催促:“皇上,快走——” 少女的嗓音清清脆脆,宛如黄鹂。 身后没任何动静。 她又喊一声:“快走——” 她为他命悬一线,却得到他一句懒洋洋地、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调笑。 “这么有意思,朕走什么呀?” 姜得豆:“……” 姜得豆:“?” 她找准机会回头。 一眼就看到了赤条条浮在凉水里,满脸无所谓的皇帝。 姜得豆:“???????” 她收回视线继续拍掉射来的箭,她不能躲开,她怕箭会伤到皇帝,必须要把箭打掉才安心。 手里已经被箭锋划出了好多伤痕。 她快撑不住了。 可皇帝依然不知轻重,她只得边打边往他旁边退。 很快,她碰到一具温热的身体。 她挡在他身前。 “我掩护你,你走——” 话音未落,胸口猛然一疼。 “噗嗤——” 利箭没入肉中。 淡蓝色的水瞬间染红,随着水波的晃荡而漾开,一圈一圈,像盛开的花。 她吃痛,身体瞬间一松,不自觉向后倒去。 温香软玉入怀,皇帝下意识抱住她,他垂眸,一眼就看到了插在她胸前的箭。 左胸胸口处。 插得结结实实的。 “……” 永顺皇帝脸上的冷嘲热讽散了大半儿:“你们……玩儿那么大的?” 第2章 . 第2 姜得豆不太喜欢沈一杠。…… 室外脚步声响起,声音不大,密集紊乱。 偏院的太监们正在赶来。 汤池的两个刺客对视一眼,将箭弓挎在背后,不再恋战,跳窗而走。 姜得豆一直目视行凶者离开,直到他们身影彻底消失。 她强撑的身体骤然一软,瘫在皇帝怀里。 她真的痛。 整个人都轻轻打着颤。 可落在磕了鹿血的永顺皇帝眼里,她就跟那些投怀送抱的美人们一样,在他怀里花枝乱颤。 永顺皇帝:“……” 他张了张嘴,鄙夷之语险些脱口而出。 他看看她胸上的箭,再看看被鲜血染红的池水,思量了一瞬,伸手去扯她的面罩。 她不太像那些寻宠的女人。 这让他声音有些底气不足:“让朕看看这回的美人儿是什么水准。” 姜得豆拧眉,抬手推开他的手。 她一心救驾,衣服穿得不仔细,腰环没有系,此时外袍是敞开的,里衣随着她推人的动作也拉扯开来。 布料扯过箭柄。 她发出一声低吟。 “嘶……” 冰凉的池水爬上她的胸前,她意识到不对,迅速将领口重新拢紧。 她反应极快,胸前的光景只暴露了一瞬。 但永顺皇帝还是看见了。 白嫩的肤,惊心的伤。 在伤口上方三指处,有一个红色烙印,伤痕只有丁点大,三角形,烫伤痕迹。 皇帝屏住呼吸惊了一惊。 这个烙印他见过,在谢国公身上,也是胸口处。 谢家祖上是开国功臣,在战场上为先祖皇帝拼过命、挡过箭。 先祖皇帝感其功德,提为贵族士家,封其为国公。 此后,谢家所出儿女,都会在出生时就用特制熏香在胸口点上烙印,时刻提点他们不忘先祖之忠义。 ——誓传承为君主舍生忘死之心。 这个被谢家视为荣誉与铭记的烙印,只有谢家嫡系亲眷和皇帝知晓。 永顺皇帝脸色大变,眼里再无半点旖旎不屑。 “你是谢国公的亲眷?”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屏着呼吸等待她的回复。 怀里的女子身体猛得一僵。 她偏过头去,避开了他探究的视线。 他只能看到她小巧的耳,白皙的颈。 永顺皇帝努力回想她的脸。 她自打入室便和刺客打斗在一起,又蒙着面,他未曾看清她的长相。 只能见她的婀娜身姿、冰肌雪肤。 他知道她是个美人儿。 思及此,永顺皇帝懂了。 谢国公一生只有一妻,无妾无通房无外室,子嗣单薄,仅有两子一女。 传闻谢家小女谢兰兰,生得国色天香。 谢兰兰和他是有婚约的,只待她及笄便将她送入宫里封妃。 可惜,她还差几日便满十六时,谢家被灭门了…… 他甚至都还没见过她。 她就已经香消玉殒。 他记得清清楚楚,谢家是覆灭的。 九千岁特意让他见识过谢家惨案。 就在承天门前,九千岁命人把谢家蒙难者带给皇帝看,将一具具尸身摆满了整个广场。 上到谢国公亲眷,下到粗使丫头,除了谢家二公子的尸身没被找到外,其他人全在。 旁系亲属、同系官员皆被牵连,谢家相关,没一个活口。 传说中天姿国色的谢家小女也是位列其中的。 娇娇小小,衣着华贵。 死前都是身姿笔挺地,就那么直直躺在地上。 脸上刀痕密布看不出长相,真正的死因是胸口的匕首,插在心头,一刀毙命。 九千岁当时特意指了她的尸身给皇帝看。 “皇上,您瞧,这位就是曾跟您有婚约的那位谢家小姐。小姐英勇,为了免遭羞辱,自毁了容貌后自杀的。” “瞧见她胸口这把刀没有,这还是您亲手赠予谢家的呢!” “……” 匕确是番邦小国供奉的宝物,百年玄铁打造削铁如泥,刀鞘上镶着一串儿红色宝石。永顺皇帝赐给谢家二公子傍身用的,后被转赠给谢家小女防身。 永顺皇帝是眼见谢家小女的尸体的。 可这会儿,人竟奇迹般死而复生。 皇帝的震惊又升了些许:“小兰?你还活着?” 回答他的是一声清脆的:“咔嚓。” ——姜得豆折断了箭柄。 只留了一小截箭头在身上。 她左手抚上玉台,微微用力,从皇帝怀里脱离开来,跳上了台子。 带起一片水花。 永顺皇帝想跟着起来。 可是台子上全是她身上留下的水渍,黏腻湿滑,他用不了力。 挣扎了两次都没能站起。 她已经开始往窗边走了。 永顺皇帝站在汤池里,双手扒扯在玉台上,冲着她的背影用言语挽留。 “是朕对不起你们谢家,朕这次一定保你平安——” 室外太监们的脚步声越发清晰了。 他特意压低了嗓音,用近似呓语的声音说。 姜得豆听到了。 但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的意思。 永顺十一年皇帝夺权失败谢家满门被屠,就是因为有奸细提前走漏了风声。 相比于谢家,皇帝身边的奸细只会多不会少。 在皇帝身边并不安全。 她现在不能暴露身份。 九千岁做事向来讲究一个斩草除根。 皇帝根本护不住她,她只会死得更快。 她右手紧紧捂着胸口,不让鲜血流那么快,她走到窗边,像两个刺客离开时那样,从窗户处跳了出去。 她的身影刚消失,门口太监不安的询问就来了。 “万岁爷,老奴给您提了点儿消暑汤来,您看您需要吗?” 是周宝年苍老的声音。 永顺皇帝瘫在池子里。 汤池的管事太监还算聪明,没敢贸然进来,而是去请了周宝年。 “把灯灭了。” “周宝年来,其他人退下。” 周宝年遣散了左右,拧了下衣服上的雨渍后进了汤池。 一进门,就看到满池鲜红色的水。 他来不及惊呼就被永顺皇帝堵了回去。 “你我两个人,清理干净,不留半分血迹。” 皇帝的表情很奇怪,惊喜参半,可是语气却异常严肃。 周宝年没敢多话。 “是。” 周宝年眼睛往永顺皇帝身上扫了又扫。 皇帝顶着暴雨趴在地上做苦力。 做得特别认真。 仔仔细细地,从里到外,把每一个角落都清理得格外干净,不留半分血迹。 结束后,身娇肉贵的永顺皇帝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但他的眼里却透着奇异的光。 “周宝年,暗地里把宫里模样漂亮的太监做个名册。仔细点,一个都不许漏掉。” 周宝年:“……” 周宝年惊呆了。 皇帝这是憋太久了么?女人不敢碰,就打起了漂亮太监的主意…… 永顺皇帝提醒他:“记住,要偷偷地办。” “……”周宝年略微松了口气,万幸皇帝还是顾及皇家名声的还知道不该声张。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是。” - 豆大的雨打得姜得豆睁不开眼。 雨水落在她身上经由伤口滚落到地面上,形成一片红色的水花,地上细微的雨血很快被大雨洗刷不见。 姜得豆伤口血流不止,没敢走太远。 九千岁耳目遍布后宫,她身上血腥味那么重,怕是走不了几步就会被九千岁的探子发现异常。 “……” 转念一想,姜得豆没有离开。 她窝在角落,趁着太监们都赶往汤池,悄悄往掌事太监屋子摸去。 掌事太监屋子一般会囤着几件小太监们的宫服,方便来了新人直接用,不用再去内务府跑一趟。 因着她拿石头丢汤池大门闹得动静太大,太监们怕皇帝遇刺所以都走得急没关门。 她很顺利就潜入了掌事太监的屋子。 屋子很空,桌边蜡烛已经燃了大半儿。 姜得豆关了门,走到储物箱旁边,从里面拿了两件新的宫服。 她忍着疼痛弯下腰去,拿着干净的衣服快速抹去了她留在地上的水渍。 还有一件新的是她准备换上的。 她身上这件沾了血又有了洞,肯定是不能用了。 正待换下,便听到了脚步声。 由远及近,越发清晰。 “……” 姜得豆打开柜子,柜内只有一个药箱,剩余空间还很充足。 她躲了进去。 柜子做工很差,一进去就咯吱吱响。 她站好后便不再动了。 眼睛靠近门缝一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咯吱——” 大门被缓缓推开。 一个男人出现,他单手举着伞,没有提灯。 身后暴雨滂沱,隐匿了他的身形,只朦朦胧胧能看到细长长的身形。 他踏进房门。 晦暗的烛光映上他的脸。 眉眼清俊,表情冷冷清清。 姜得豆:“……” 看清他的脸,她无声叹了口气。 怎么偏偏是他。 ——太医院内侍太监沈一杠。 沈一杠在宫人圈里赫赫有名。 作为一个太监,沈内侍其实是不讨喜的。 他总是冷着脸,也冷着眼。 主子们喜欢的是低眉顺眼一看就好掌控的小太监,沈一杠天生一张冷落的脸,即使表情恭敬谦卑,可还是有股倔劲儿。 他在司礼监呆了许久,一直没有主子乐意用他。 这样的太监本来是要被分去浣衣局做苦力的,结果宫内小有威望的大宫女们齐齐走关系来保他。 ——他实在是好看。 宫女们大都很喜欢他。 为他那张脸,她们出钱出力,生生给他讨了个太医署的清闲差事。 太医署的太监每月月中是要给各宫的宫女太监们检查身体的,排除传染性恶疾,以免波及主子。 大宫女有官职,可以指定太监来问诊。 ——都选沈一杠。 一来二去,沈一杠成了宫内最赤手可热的问诊太监。 就这样,沈一杠被宫女们抬上了内侍太监之位。 姜得豆不太喜欢沈一杠。 每次看到他那张面色沉沉的脸,她总是会想到谢家被灭门时的惨象。 偶尔遇到他,她总是第一时间低下头绕过他去,倒也没有和他有什么交集。 如今再次遇到。 她有些发慌。 “吱呀——” 沈一杠把大门关上。 然后他缓缓将伞收拢放置在门后。 雨伞放置好的瞬间,他忽然怔了一下。 姜得豆寻着他的视线看去,心里顿时一咯噔。 他看的是柜子前,她身上的水落在柜子里,水流从门缝渗出,一点点流向了柜子外。 “……” 她视线重新移回他脸上,猝不及防和他的眼神撞个满怀。 “……” 他在她忐忑中缓缓走来。 他的脸越来越清晰,在离她一米时顿住。 “咯吱——” 柜门被他打开。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他对着她站着,高大的背影挡住了烛火。 他的阴影刚好落在她脸上,她视线暗了下来,这让她更加不安。 他拧眉站着。 脸上是惯有的冷漠。 她缩在柜子内,脸上蒙着白色的布,白布很长,遮住了她眼下的脸,布条一直垂到胸口,布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脸上,勾勒出脸颊柔和的轮廓。 手里抡着件新的宫服,身上衣衫不整,帽子戴得歪歪斜斜,浑身湿透,衣摆还滴着水。 处处透着狼狈。 他打量了她几眼。 眼神在扫过她胸口那把断箭时凛了几分。 “出来。” 语气不善。 他分明是要把她交出去的。 姜得豆垂了下眼眸,一直紧捂着伤口的右手松了松,眼睛直直盯着他的,准备寻个机会将他打晕。 他似是洞察了她的反抗之意。 竟抢先一步将她拽了出来,他的手猝不及防揪上她的领口,用力往外一拽。 她被伤痛侵袭太久,体力流失严重,没有力气反抗,被他轻松揪出摔在地上。 落地的瞬间他松开了锢着她领口的手,不经意将她落在胸口上的白布也扯了下来。 他平静看着她跌落在地。 面纱滑落的瞬间,他看见了她一缕缕黏在腰间长发和她的的全部容貌。 十八九岁的少女。 水眼山眉,五官柔和,稚气未脱,漂亮狭长的单凤眼眼尾已隐隐有了沉鱼落雁之势。 她侧起身来,小脸紧绷,努力做出冷静的模样来回望他。 防备之意蓄满了双眼。 他盯她良久。 目光沉沉,似盯着她,又不像在看她。 姜得豆不喜他的眼神:“你要如何?” 尾音压得低,透着不安和警惕。 沈一杠回神。 他是见过她的,但她好像遗忘了他。 他蹲下身子她平视他。 因他的靠近,她脸色沉了不少。 “叩——” 门外传来一声轻微的敲门声。 “沈内侍。” 是汤池掌事太监。 沈一杠的目光落在姜得豆脸上没移开:“何事?” “想起您屋里蜡烛好像要用完了,来给您送点新的蜡烛。” 姜得豆:“……” 她收回视线败下阵来。 屋外来了人,她体力透支晕眩感渐起,这种情况下她一对二完全没希望。 局势不是她能挽救的了。 她以为沈一杠会把她交出去,可是他却说:“够用。” 把人拒之门外。 “那好,我不打扰您休息了,明儿见。” “嗯。” 姜得豆:“?” 他好像并没有理由帮她。 她不解。 可是门外渐渐消失的脚步声已经证实汤池掌事确实是离开了。 沈一杠没有把她交出去。 “你……为何改了主意?”姜得豆未能等到他的回答。 她晕了过去。 - 姜得豆是被凉水冰醒的。 猛然睁开眼,沈一杠正用手沾了凉水在她脸上洒。 见她清醒,他停下了动作。 “醒了?”他问。 还是那张没有人情味的、令人压抑的脸。 她没答,先缓了缓情绪。 此刻的她正躺在他的床上,身上盖了被子,周围充斥着药草的味道。 她一愣,往下看去。 发现被鲜血染得一塌糊涂的衣服不见了,此刻里衣干净无损。胸上被绑了厚厚的纱布,伤口处敷着草药。 她愣在原地,直勾勾盯着沈一杠的脸。 沈一杠由着她瞧。 默了许久,姜得豆迟疑着艰难开口:“沈内侍。” 为伤痛所苦,嗓子又干又哑。 “您帮我上的药?”她问。 未等沈一杠回答,她又问:“您帮我换的衣服?” 沈一杠缓缓回她。 “医者仁心,情非得已,忘姑娘见谅。” 姜得豆:“……” 第3章 . 第3 “唐突了。” 第三 她问得直接,他答得坦然。 剩下的话无需多问,彼此心知肚明。 ——他知道她的女儿身份。 姜得豆隐隐起了杀心。 “几时了?”她问。 他不假思索回:“寅时。” 寅时。 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各宫开始上工的卯时了。 姜得豆认真看了眼沈一杠。 他表情很素,难辨喜怒。 但她知道,在这一刻他是有些善意的。 不然不会刻意在这个点儿叫醒她,只要她过了卯时还没醒,那自然会被人发现旷工,再一查就会被人发现她不在寝室。 低等宫人误工、一夜未归是要受杖刑的大罪,若是没个正经理由,则会以危害后宫安宁为由被杖责致死。 他又救了她一次。 姜得豆半垂眼眸,再抬眼时眼里的杀机已经褪却。 “多谢救命之恩。”她说得真诚。 沈一杠轻点下颌,音色很淡:“嗯。” 姜得豆离开了。 沈一杠没起身相送,他还保持着坐在床边的姿势,眼睛却透过薄薄的窗户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良久。 - 连枝殿。 太监阿克打着长长的哈欠穿着衣物,他转了转带着困意的眼往对面的床铺看了眼,空荡荡的。 他那位奇怪的室友又不在了。 室友是新来的小太监。 作息怪得很,比他睡得晚,比他起得早。 小半月了,阿克从未见他洗漱过,可他身上却总是干干净净,气息也很好闻,不像其他太监那样总是一身汗味。 阿克问过他。 他总是说:“你起来前我洗漱过了。” “……” 真是个怪人。 但阿克还是很喜欢他,因为他勤劳踏实,不挑活还肯干。 他们都是容淑女宫里的,容淑女也是宫女出身,被皇帝酒后临幸,清醒过来的皇帝厌恶她的卑贱身份,给了个最低等的位分后便打发到了偏僻程度堪比冷宫的连枝殿。 没其他嫔妃同住,也没什么友邻。 院后仅隔一条巷就是冷宫,院前是漫长无人的莲花巷。 冷冷清清的,无人问津。 连枝殿连带着容淑女也才五个人。 容主子,两个宫女,两个太监,再无旁人。 宫女是贴身容主子的,只负责容主子的起居,剩下的杂活脏活都是太监做。 所以阿克轻易接受了室友的古怪。 毕竟他帮自己分担了太多太多的活计。 阿克正想着他,就见他推门进来了。 “小得子?”阿克瞧着他身上整洁的衣物说:“你这是起太早还是一夜没睡啊?” 姜得豆晃了下手里的小玉瓶:“给娘娘采了点晨露。” “哦。” 阿克闻到一股苦哈哈的味道,皱了皱眉。 嗅了嗅鼻子,他靠近她一点:“你身上怎么一股草药味?” “解暑汤喝多了。”姜得豆面不改色地回。 “哦,怪不得。” 阿克便没再说什么,出门打扫院子去了。 姜得豆等他出了门后轻轻关上门,上闩反锁。 她摘下帽子将头发拢至胸前,拿起剪刀,毫不犹豫地将头发剪下一大截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她原本没舍得断发,现在担心皇帝会在宫内找她,她狠了狠心,将及腰长发剪至和太监们一样的垂至肩头。 她将剪下来的头发裹在废旧的油纸内,又包了几块石子在里面,寻了个机会,偷偷投入偏院的枯井中。 - 正午。 主子们会有休憩一到两时辰的习惯。 容淑女睡了。 两位宫女在室外候着。 主子们休憩时,奴才们才能去做走宫的活儿,以免路上冲撞了主子。 日头正盛,大家都不愿意走动。 这种辛苦活就落到了新来的姜得豆身上。 姜得豆拿着篮子去司礼监领容淑女的用度。 途径莲花巷的时候遇到了海公公。 海公公是在皇帝宫里伺候的太监。 因皇帝最近喜欢汤池,常在莲花巷走动,他便常来莲花巷巡视,以免有不干净的东西扰了皇帝。 借着这个由头,他时常和姜得豆碰面。 早年他受过谢家恩惠,路遇悍匪时被谢国公父女所救,因此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姜得豆入宫复查“阉割是否干净”时,他一眼认出了她是谢家小姐,那样漂亮的丹凤眼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双,于是,他伸手帮了她一把。 这一帮,就帮到了现在。 姜得豆依着小太监遇到大太监的礼对他作揖:“海公公。” 海公公倒没那么客气。 “昨儿皇帝突然来了汤池,可有撞到你?”他开门见山地问了。 姜得豆在莲花池洗漱的事儿是他安排的。 他故意遣散了太监们在莲花巷巷口一更时分的值班事宜,就是为了给她一个良好的洗漱环境。 谁承想皇帝昨夜突然在一更时分来了汤池…… 姜得豆思索些许,把昨夜之事告知了海公公。 海公公眉头紧锁。 “沈一杠知晓你的身份,就算他现在不揭发你,不代表以后还会帮你瞒着。” 他将手放在脖间,做了个抹杀的动作:“留着他终究是个祸患。” 姜得豆缓缓摇了摇头:“他不知我是哪个宫的,这宫里太监那么多,他就算刻意查,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到我这里。在他知道我身份前,把他送出宫就好了。” 她当然知道沈一杠不能留。 可以留他一命。 但绝不能任由他留在宫里。 海公公眉头皱得更深:“怎么送?而且他一个阉人,除了当太监还能做什么呢?就算送出去了他也会想法子回来的。” 搞死人容易。 送出宫却很难,宫内的大小太监都有登记的,宫闱森严,他怎么可能绕过层层守卫送个大活人出去。 姜得豆说:“醉饮黄泉。” 海公公一怔,思忖许久,他点了点头:“此法可行。” 十年前大盛有过一场瘟疫。 疫情持续数月,死伤无数,举国沦陷。 最后由瑜州名医世家霍家消灭了疫情。 为避免疫情绵延,所有疫情相关物品皆被稍微。 疫情重大,为了给历史一个见证,霍家提炼了一瓶毒水作为留案,名为“醉饮黄泉”,只要此水接触破损肌肤,不出片刻就会感染溃烂染上瘟疫。 宫人们长个体疮都会被视为不祥需要关入小黑屋,若是能治好便放出来,若是始终不好便会被除名送出宫。 沈一杠中了醉饮黄泉,这种传染性极强的恶疾肯定会第一时间送出宫外。 霍家的疫情妙方早已流传,醉饮黄泉现在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沈一杠在宫外会很轻易被治好,不会真的危及性命。 只是他想回宫里就不可能了。 需要层层的领班们签名确保无恙后才能重新进宫,没足够的钱财和人脉,是打不通这么多关系的。 宫里因感染恶疾被送出的宫人无数,没一个能重新回来的。 ——沈一杠自然也不能。 “醉饮黄泉”被收置在太医院附属仓库。 附属仓库放得都是危险性极高的药品,所以平时没人去照看,只有一两个太监去做个登记检查确保没有东西丢失便可。 ——很好偷。 偷东西始终是有风险的事情,海公公做了决定。 “这事儿我去做。”他说得坚决。 姜得豆没和他争什么,她很柔和地问了句:“醉饮黄泉长什么样子?” “……” 海公公噎住。 姜得豆说:“我知道,我去。” 海公公惊讶:“你知道?” “嗯。”姜得豆说:“我知道。” 只说知道,却不愿再说再多。 谢家参加过十年前的那场疫情。 疫情最严重那年,他们全家从京城搬去了瑜州,尽全府之力协助霍家抗疫。 甚至那瓶“醉饮黄泉”,还是她亲手封存的。 那是乳黄色的液体,被收在再普通不过的白玉小瓶里。 海公公千叮万嘱一定要小心。 姜得豆温和应了。 对海公公将近啰嗦的嘱托没半分不耐。 - 入夜。 容淑女睡熟。 二更时分两个宫女也回了房睡下。 姜得豆侧身看向阿克,他很是嗜睡,睡得很深,雷打不醒。 容淑女不得宠,皇帝也从不来连枝殿。 宫里人都瞧不起她。 连她宫内的宫女太监们都不怎么上心,夜里都无人看守。 沈淑女一睡,本该守夜的宫女也都跟着睡。 姜得豆悄悄起身出门,绕过灯火处,很快便隐入夜幕里。 潜入附属仓库异常顺利。 没人看守,她很轻易撬开了窗户,翻窗而进。 她点燃蜡烛,就着烛火微弱的光,又很轻易找到了醉饮黄泉。 她拿出装着水的白玉小瓶,将醉饮黄泉替换了下来。 大功告成。 她正准备翻窗而出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 她举着蜡烛,用手遮住一侧的光,以免外面的人发现。 她环视四周,发现只有仓库偏角处有个柜子能藏人。 她垫着脚尖走过去,拉开柜门,整个人都愣了。 柜子右边堆积着破旧衣物,左边到是空荡荡的可以站人。 但里面已经站了一个。 ——沈一杠。 他缩在柜子里,脸上罕见地带了抹笑意。 那笑容不太友善,微勾的嘴角里写满了调侃。 “……” 偷窃不是光彩的事。 骤然被发现姜得豆有瞬间的羞愧。 不同于她的局促,他倒是悠闲。 还有闲心和她招呼:“巧。” 屋外传来锁器碰撞的声音。 紧接着太监奸细的催促传来:“快点儿,早登记完早下班。”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极为清晰。 屋内的两个人脸色都严肃了不少。 沈一杠侧了侧身,后背紧贴柜子,挪出了一个空位出来。 “别连累我。”他声音极低:“快进来。” “……” 姜得豆将灯吹灭,往柜子里挤。 右脚迈进的瞬间她停顿了一下。 空间是真的小,如果硬挤下两个人,她必须要贴在他身上才行。 犹豫一闪而过。 她快速抬腿迈进柜子。 谢家灭门的那一刻起,她就没了矜贵的资格。 她才扑入他怀里,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咯吱——”。 他关上了柜门。 视野猛然一暗。 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不能视物导致她的其他感官特别敏感。 她身边到处都是沈一杠。 他的呼吸落到她的头顶上。 凉凉地,很痒。 鼻腔内充斥着他的味道。 处处都是草药的味道。 有他的,也有她自己身上的。 初闻很苦,连口腔都忍不住发苦,时间一长,却品出些甘甜来。 许是常年混迹在太医院的缘故,每每遇见,他身上总是挂着药草味。 他的身躯不同于她的柔软很是坚硬,鼻子顶在他胸前咯得她很痛,她微微侧了侧脸将鼻子错开。 这样一来,她的脸颊刚好贴在他胸前。 他的心跳声传入她耳中。 “砰——” “砰——” “砰——” 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重。 她的也是。 她从未与人这样亲密过。 尤其是异性。 还是个……太监。 姜得豆难堪地闭上了眼,屏了呼吸。 太监们进了屋,只在屋内随便逛了逛便退出了房间。 谁都不愿意在这个充满传染源的房间多呆。 他们开门时来得突然,退出锁门时也极快。 太监们走了。 姜得豆立刻退了退身子脱离沈一杠,从柜子里退了出来。 她没有点灯。 身后传来轻微的吱呀呀的柜子摇摆声,沈一杠正踩着柜子出来。 姜得豆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 她趁机掏出醉饮黄泉,用提前准备好的银针沾了药水,又重新将醉饮黄泉盖好盖子密封好,她抬了手对着衣柜的方向扎去。 夜幕正浓,室外伸手不见五指。 室内寂静无声,只有姜得豆的手快速划破空气引起的极微弱的唿悠声。 姜得豆必操胜券,可手才抬了一半,却被一道力气打了回来。 她猝不及防,手被打回在自己胸口,而手里的针也径直没入了自己的胸口。 “……” “唔……” 她一声闷哼。 沈一杠听见了。 他用火折子点了蜡烛。 借着他的烛火,室内亮起来。 他将蜡烛移到她面前,暖橘的光映出了她的脸。 漂亮的脸,不可思议的眼。 她微张着蠢瞪他,面色极为复杂。 胸口插着个小银针,在烛火的照映下一亮一亮的闪着光。 他的脸隐匿在烛火后,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姜得豆已经没心思猜沈一杠是怎样发现她要伤他并且还给予反击的。 她把银针拔下来,扯了扯领口,露出伤痛处给他看。 “似是有毒,这个角度我自己没办法祛毒。”她闭着眼,没去看他。 意有所指之意已经很明白。 希望他来帮她吸毒。 他顺着她领口看去。 她胸前围着厚厚的白色纱布,那是他昨夜亲手给她围上的。 白色纱布上方有个小小的针眼,针扎得蛮深,针口处有一小笮鲜血。 红色的血和她雪白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晃得他眼睛有些疼。 “……” 针口位置很尴尬。 锁骨之下,胸口之上。 沈一杠视线自然上移,落到她的脸上。 “我一个阉人,怎可玷污你的清白。”他拒绝了她:“不妥。” 姜得豆紧闭的眼皮颤了颤:“性命面前,不谈清白。” “……” 沈一杠没有回应。 姜得豆睁开眼,对上了沈一杠若有所思的视线。 其实她根本没有让他吸毒的必要了。 醉饮黄泉入血生效,她已经感染,可她必须要把沈一杠也拉下水。 沈一杠断不能留在宫里。 万一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旁人,宫里就那么大点地方,很快就会传到九千岁耳朵里。 以九千岁多疑的性格,一定会细查她,不管她在哪儿,九千岁都能把她揪出来。 她必须断了沈一杠和九千岁联系的路。 “请沈内侍再救奴才一命。”她再次请求。 声音有些颤。 言辞却格外诚恳且郑重。 沈一杠细细盯了她两眼。 “唐突了。” 他终是应了她。 可是他却没有行动。 “站上来。”他伸手指了下旁边的板凳。 姜得豆看了眼矮脚板凳,了然。 他个子很高,趴她胸前必要弯腰垂背很是不雅。 姜得豆站了上去。 这样的高度,令她和他平齐。 沈一杠稍稍低了头,嘴唇凑到她胸前的针口处。 姜得豆复杂地看着他。 他鼻梁很高,睫毛很长,嘴唇很凉,表情淡得像是在做一件在平常不过的事情。 即使现在亲密如此,但看他的脸,也没有羞与人说的旖旎与龌龊。 平常她不喜他苦大仇深的气质,可此刻却感谢他的冷漠,这让她不会太过难堪。 她移开了视线,看向一旁。 姜得豆盯着他手里的烛火,看它明明暗暗闪烁交替。 不知过了多久,他退后一步,与她拉开距离。 “奴才欠沈内侍的。”她整理衣物,话说得郑重:“如果有机会,奴才一定会报答。” 她这句话说得是真心实意。 她知道自己对不起他。 把一个对她有两次救命之恩的人拉下了水。 “虽说是无奈之举,但到底是轻薄了姑娘。”沈一杠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渍:“沈某对你不住,作为补偿,沈某告诉姑娘一个秘密。” 姜得豆向他望去。 视线相撞的瞬间沈一杠笑了一下:“姑娘手里的醉饮黄泉是假的。” 他不笑的时候面色冷,笑起来时姜得豆却深感寒意倍增。 “……”姜得豆被寒意席卷了全身:“假的?” 他慢悠悠地说:“不巧,我也是来拿醉饮黄泉的,就在姑娘进来前,我刚用假的掉包了真的。” 在姜得豆目瞪口呆的惊愕里,他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小瓶。 “真的在我这儿。”他说。 姜得豆盯着他手里的白玉小瓶看了好一会儿。 白色的瓶身泛着寒冷的微光。 和她手里的一模一样。 但他手里的那个才是真的。 醉饮黄泉是没有贴标识的,可他却一眼就看穿了她拿的是醉饮黄泉。 说明他了解醉饮黄泉。 而他来得又比她早。 她拿得显然是已经被他替换过的醉饮黄泉了。 她浑身发冷。 她以为他是一个普通的太监,可显而易见,他并不是。 “你为何要拿醉饮黄泉?”她声音隐着惊惧。 沈一杠微微一笑,不答,把醉饮黄泉重新放回了怀中。 “既知我是中的假的醉饮黄泉,那你还……”姜得豆低头愣愣看了下胸前,上面还残留着被他吸吮过的触觉。 有些痛,有些痒。 她重新望向沈一杠,带了些怒气:“你为何方才不说?” “我劝过姑娘的,我说过不妥。”沈一杠回以无辜姿态。 姜得豆:“……” 沈一杠又说:“是姑娘你执意要我救助。” “……” 姜得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用力拂袖而去。 “钉——” 硬物落地的声音响亮传来。 姜得豆回头,发现是自己腰牌从袖口里甩出来了。 腰牌正安安静静躺在地上。 三个大字明晃晃映入眼帘。 ——姜得豆。 再往下还有一行小字。 连枝殿洒扫太监。 不知道沈一杠有没有看见。 其实看没看见也没太大意义了,光姜得豆三个字,就已经把她暴露得干干净净。 姜得豆怔在原地,面色渐沉。 时辰在两人寂寞间无声游走,许久之后,沈一杠弯腰捡起了腰牌。 他伸出手来,将腰牌递到姜得豆跟前,不慌不忙,丝毫未见惊慌。 “我是不是活不成了?” 像个不知死活的疯子。 第4章 . 第4 “记住,非奸佞不可杀。”…… 第四 姜得豆没接腰牌。 她冷冷盯着沈一杠,控制不住杀意。 沈一杠由她凝视,神色很淡,没有因为她眼里的不善而有什么改变。 姜得豆紧紧闭上眼。 脑海里不停闪过谢家家规——不得滥杀无辜。 内心天人交战许久,她缓缓睁开眼,面无表情地接过腰牌,没看沈一杠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最终是教养战胜了杀机。 海公公在莲花巷等着,见她来,迅速迎了上去:“如何了?” “我腰牌被他发现了。”姜得豆说,声音恹恹,颓废之意很浓。 海公公脸色骤然一僵。 “他发现了你身份,此人万万留不得了。” 姜得豆咬咬唇,没有彻底拒绝,只是说:“让我再想想。” 然后姜得豆逃命似的回了连枝殿。 回了寝室,她关好门,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眠。 她是有了私心的。 她故意在海公公面前表现得犹豫不定,没有拒绝就等同于接受。 海公公一定会帮她处理掉沈一杠的。 或许,海公公现在已经开始对沈一杠下手了。 姜得豆一把捞起被子蒙住脑袋。 心里乱成一团。 留着沈一杠,对她来说祸患无穷。 她不想冒险。 可是闭上眼,她总是想起父亲的脸。 谢家还在时,她常常穿着男装陪父亲在市井穿梭,有次路遇地痞,痞子们洋洋洒洒地大声交谈,说九千岁英明神武,骂谢国公等是伪君子只知道逢迎皇帝。 她怒。 登时便甩了鞭子去抽打痞子,鞭鞭奔着要害。 一向对她包容宽厚的父亲第一次冷了脸,他拿剑斩断了她的鞭子,将她卷上马背,一路快马扬鞭挟回府。 那天,他差点对她动了家法。 在两个哥哥的求情下,她免了刑罚,改为在祠堂罚跪。 起初她并不服气。 “他辱我谢家!” 父亲问:“他是贼寇吗?” “不是。” “他可有杀人放火、残害他人?” “不曾。” “他可有祸害朝堂?” “……没有。” “谢家的剑是用来去寇除佞的,不是让你欺辱无辜弱小。” 她懂父亲的大义,可她认为小错也是错,也该受到惩罚:“可是,他辱我谢家!说谢家是——” 父亲低喝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言语冲撞你便要打骂,如此暴戾和九千岁一党有什么区别?” “……” 父亲站在他身前,声音重重抛下。 “记住,非奸佞不可杀。” “……” 黑暗中,窝在被子内的姜得豆睁开了眼。 父亲之言,一字一句,犹言在耳。 沈一杠不是贼寇,不曾残害他人,更没有霍乱朝堂。 甚至,他还对她有恩。 “……” 姜得豆掀开被子,脚踩进鞋内,推门而出。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跑向莲花巷,海公公已经不知去向,她愣了一下,沿着莲花巷往太医署赶。 行至一半,她看到了海公公。 海公公踉踉跄跄,走得不是很稳,她向他赶去,走近了闻到一股子血腥味。 “海公公——”她忙上去接。 他肩胛骨处插着一把断箭,黑色的箭柄,箭柄断裂处是灰白色。 海公公先是挤出一个笑容来安抚她:“我不碍事,皮外伤,没伤要害。” 然后说:“沈一杠不简单。” 海公公本来想嫁祸沈一杠偷东西的,结果才进了他的房,就被人射了一箭。 对方似乎知道他会来,也有意放他一马。 箭射得很偏,肩头,他没有很痛,甚至都没有出多少血。 屋内很黑,没有灯光,他根本看不到是什么人射的,只隐约能觉察出伤他的人来自上方的房梁。 他正想走,身后就传来了沈一杠的声音。 “从前我不曾对他人说过,以后也不会说。” 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海公公看着姜得豆。 “他这句话,似是对你说的。” 沈一杠在向她承诺他不会出卖她。 姜得豆仅仅听听,并不往心里去。 谢家满门忠烈,还不是一夕之间死于背叛。 她这辈子,都不会彻底的相信什么人了。 姜得豆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海公公箭头的伤上:“我想拿针扎他时,也有人对我出手,导致针扎在我自己身上。” 她和海公公试图伤害沈一杠,接连失利。 有一有二,显然不是巧合。 “他身边竟然有暗卫?”海公公脸上愁云密布:“竟惹了个来头不小的,我们怕是有麻烦了。” 海公公忧愁:“但愿他不是九千岁的人。” “如果是九千岁的人,我现在已经在东厂地牢了。” “皇帝的人?” 姜得豆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不像,很有可能是新的势力。” “会不会是汤池行刺的人?” “那晚的刺客是想要杀我的,可是沈一杠救了我。” “……” 他们商议许久,依旧对沈一杠一无所知。 宫内人多口杂,他们不好过多停留。 姜得豆宽慰他:“海公公,您好好养伤,这边的事交给我。” “我们不知他是好是恶,你小心。” “嗯,我会的。” 沈一杠杀不得,赶不走。 偏生他又死死抓着她的把柄。 这让姜得豆很是头痛。 但姜得豆什么都不敢做,因为连枝殿最近不太平。 宫女腊梅认了个太监当干爹。 那太监是东厂百户,九千岁手下,算是东厂三把手,手里是有实权的,手段毒辣,不少宫人死在他手里,人称刀子张。 腊梅攀上刀子张后,他们这无人无津的连枝殿开始有了点人气儿。 刀子张经常来给腊梅送东西,身后乌压压跟着一群人。 奴才们是不允许轻易进后宫的。 但连枝殿地处偏僻,在后宫边缘,皇帝又从不来连枝殿,刀子张起初是偷偷摸摸一个人来,来了几次,见始终没什么人,而容淑女作息又规律,什么时候休憩什么出院溜达都是固定的,摸清了容淑女的起息时间后,刀子张胆子越发大起来。 他专挑容淑女休息的时候来找腊梅。 次数一多,就有出错的时候。 有回午间,容淑女梦魇了,提前醒了觉,她轻呼了两声,发现没丫鬟侍奉,就自己穿好衣服起来了。 像她这种不受宠的妃子,其实地位比奴才们都低。 起居生活全靠奴才们伺候,她不受宠又没娘家支撑,没有震慑奴才们的能力,生活是好是坏全看奴才的良心。 遇到好的奴才们还行,如果奴才们有意刁难她,她日子会更加难过。 所以她对于奴才们的偷奸耍滑,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敢苛责,怕惹恼了他们后,他们连面上的工作都不愿意做了。 就连说话,她都是带了点讨好意味的轻声细语。 宫人们也都习惯了她的安静,以至于她推门出来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她已经醒了。 刀子张还没来得及走,就这么直接得暴露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他们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正品着茶,身后站着她的大宫女腊梅。 “……” 一群东厂的太监,青天白日的,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她院子里吃吃喝喝。 容淑女红了眼眶。 深感受辱,她抿着唇,沉默着退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视而不见是她唯一能做的。 姜得豆和阿克都听到了院里的动静,也透过窗户缝隙看到了自家主子委屈的退回了房。 他俩对视一眼,默默爬回自己床位。 没有贸然出去。 那毕竟是东厂的人。 他们惹不起。 每回刀子张来,他们都躲在自己小小的太监房里。 刀子张盯着容淑女的方向看了许久:“那是你们小主?” “对,是我们容主子。”腊梅给他续了杯新茶。 脸上晕满了笑,丝毫不受容主子影响。 刀子张感叹:“是个美人儿啊。” 他属下跟着笑:“嗨,您想啊,能让万岁爷都把持不住的人,能不美么?” “……” 又是一阵切切察察的调笑。 除了腊梅,连枝殿的其他人心情都很糟。 容淑女怯懦,是不会发声的。 姜得豆和阿克是地位最低的太监,没资格讲宫女的不是。 他们只能忍着腊梅。 只有和腊梅同为宫女的连枝能和腊梅说一些话,但她俩不睦已久。 ——因为沈一杠。 俩人都喜欢沈一杠,但一个宫里只有一个宫女能指定太医院的太监来问诊。 她们争得厉害,已经到了表面关系都懒得做的地步。 当夜,连枝殿内就传来了她们的吵架声。 “刀子张是白叫的么?你惹上他,咱们宫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你不就嫉妒我攀上了九千岁的人吗?” “攀上九千岁的人就了不起吗?” “能攀上九千岁就是了不起!” “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干爷能请九千岁赐我对食还不够了不起吗?” “……”桃枝败了。 过了片刻,桃枝战意再起:“对食是你想对就能对的吗?也得沈内侍瞧得上你!” “瞧不瞧得上我自有本事,总比连挑对食的资格都没有好!” 姜得豆:“……” 她很想告诉她们,没必要为沈一杠争得面红耳赤。 沈一杠不是她们能驾驭得了的。 一个拥有暗卫的人,绝不可能只是个小小的内侍太监的。 天亮。 姜得豆刚把院内清扫完毕,就被阿克拽到了一旁。 阿克声音压得很小:“腊梅不是对太医署的那位沈内侍有意思么?” “嗯。”姜得豆点头。 这事儿连容主子都知道。 “她八成要行动了。”阿克一脸兴奋。 “行动?” “我看见刀子张给她递了个小瓶子,八成是那种药。” 阿克看了姜得豆一眼。 她很稚嫩,眼神和脸庞都很纯净。 怕她听不懂,阿克做了个摆腰的动作。 “……” 姜得豆垂眸,看向自己的脚尖。 阿克说:“这事儿她知你知我知,可别再跟别人说了……” “嗯嗯。” - 正午,容淑女小憩。 腊梅把姜得豆叫到一旁:“小得子,晚上你去替我给娘娘守夜。” “是。” 腊梅抽出一个腰牌来递给她:“把这个交给太医院的小匣子。” 小匣子是负责大宫女大太监们登记事宜的,方便分派太监去问诊各宫的大宫女。 姜得豆接过:“是。” “笨死了。”腊梅拧眉白了她一眼:“来来回回就这么一个字。” 姜得豆没言语。 腊梅挥挥手:“去吧。” 姜得豆不用看腰牌也知道,腊梅这是要指定沈一杠来问诊。 太监们问诊,总是要在入夜后的。 只有主子们入睡时,才有奴才们自己的时间。 夜色降临的时候,沈一杠提着药箱敲响了连枝殿的门。 腊梅早就等在宫门口了,等人真的来了,她却有些不安。 她伸手摸了摸头上的花,等了他一会儿了,这会儿有点儿发蔫。 她喊了姜得豆出来:“快请沈内侍进柴房,我这就过去。” 说完她回了房内。 姜得豆给沈一杠开了门。 太医院一别,已有小半月。 他模样和从前别无二至,淡得似冰。 再见面俩人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又很有默契地移开。 似是两个初见的宫人,陌生到连寒暄都省去。 姜得豆提着灯走在他前面,夜浓如墨,四周全是黑暗,只有她手里的那盏灯发着暖洋洋的光。 映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 姜得豆引着沈一杠到了柴房前。 她推开门请他进去。 出于他救过她的情分,在他进入房中的一刹那,她小声提醒了句:“茶里有药。” 他侧目,睨她一眼。 “多谢。” 柴房很干净,里面点了蜡烛,屋内充盈着淡淡的薰香味。 是腊梅亲手打理的。 沈一杠前脚进了屋,下一刻腊梅就来到。 她头上插了簇紫薇花,香香的,还带着点晶莹露水,刚掐下来的,颜色很嫩。 经过姜得豆身边时,腊梅小声叱了句:“看什么?做好你自己的事。” 她不喜欢姜得豆。 每每看到姜得豆那张比女人还要漂亮的脸她就很不是滋味。 姜得豆转身往回走。 走了几步却没听到腊梅有动静,她回头,腊梅还在停在柴房门口,低着头,一手拿着瓶子,一手从里面取了个小拇指那么宽的香来。 “……” 刀子张给腊梅的竟然不是催|情|药。 而是催情香…… 姜得豆回了容淑女门前站着守夜。 她原本是没打算多管嫌事儿的。 只是在躺下的瞬间,她忽然想到了一个点子。 她既然奈何不了沈一杠,那为什么不加入沈一杠的阵营呢? 至少表面上和他成为一派,这样的话,他就不能轻易揭露她的身份。她被戳穿,那和她来往最多的他,自然也会被怀疑连坐讨不了好。 ——坐一条船的人,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姜得豆重新燃了灯,赶回了柴房。 她轻轻敲着门:“腊梅,腊梅。” “……”里面没回。 她加重了声音:“腊梅。” 腊梅没好气儿地喊:“什么事?” “娘娘梦呓,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姜得豆语气很是谦和。 没一会儿,腊梅出来了。 她喘得厉害,气息很重,衣领开了大半,露出一点桃红色的肚兜,脸颊通红,眼睛明亮,眸子里的脉脉之情还未彻底褪去。 腊梅用手捏住姜得豆肩头一点衣服,扯着她往外走了两步。 “屋里闷热,沈内侍出了不少汗,去给他去打盆凉水擦擦脸。”顿了顿,她加了句:“一定要用凉水,水里加点薄荷叶。” “是。” “呆会儿你送他出门,不要让桃枝碰他。” “是。” 叮嘱完了,腊梅回头看了看柴房,充满遗憾地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娘娘屋里。 姜得豆飞快打了盆凉水,她在踏进柴房的前一刻时顿住了。 想想腊梅五迷三道的表情,她往后退了一步。 “沈内侍,快出来,您得在腊梅回来之前离开。”她有意向他卖好。 现下他“落难”,这实在是一个拉进他们关系的好时机。 “吱呀——” 柴房破旧的门被推开。 沈一杠站在门内,衣着虽然整整齐齐,和进去时一般,但面色有些红,眼睛直勾勾盯着姜得豆瞧。 姜得豆又想起腊梅那张面目含春的脸。 再看看沈一杠脸上升腾的红润之色。 “……”她再次退了一步:“沈内侍,回见。” 她转身就走。 算了。 和沈一杠凑近乎什么时候不行啊?干嘛非要在这么尴尬又危险的时候。 她才走了一步,手腕就被人隔着衣服抓住。 “沈——” 她剩下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股力拽进了柴房。 她刚站稳,沈一杠就从她后背横到她身前。 “啪——” 他一把关上了柴房的门。 第5章 . 第5 霍家。 第五 夏末,初秋,圆月高悬。 柴房的大门紧闭,只开了扇小窗,月光伴着风跑了进来,卷在姜得豆身上。 风很凉,她却有些热。 姜得豆屏住呼吸看向桌边,香炉里的香已经灭了,还剩一大截,只燃了一点。 她这才重新吸起。 脸上忽然多了道视线,沉甸甸的,很是灼热。 她松怔,看回去,一眼就瞧到了沈一杠清俊的脸。 沈一杠不讲话,微低着头,眼神落在她脸上,眸色越来越重。 姜得豆:“……” 她在他充满侵略性的目光里渐渐低下了头。 他向前凑了一步。 姜得豆向后退去,才退了一点,腰就顶上了桌子。 无路可退。 “……” 她忙抬头看他,眼里晕着丝慌乱。 他还在像她靠近,头随之低下。 随着距离的亲密,他将她看得清楚。 她额边有一缕碎发散了下来,柔软地垂在肩头,不是初见时那样的及腰长发。 ——她竟谨慎到剪了发。 沈一杠比她高上许多,不足一尺的距离让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轮廓清晰的下颌。 很白,很干净,没有胡茬。 他双唇微抿,向她脸上落下来。 “……”她的心快速跳了一下。 急中生智,她把手里的水盆高高举起挡在自己脸前:“你、你洗脸。” 他没什么停顿,顺势把脸埋进了水里。 “……” 姜得豆维持着高举水盆的姿势好一会儿,在她双臂开始发酸时他抬起了脸。 沈一杠闭着眼,面上带着水,有细细的水流从他额头缓缓流下。 她把准备好的帕子递到他手上,他自然接过,轻轻擦了擦脸。 “你方才跑什么?”他问。 被她方才的惊慌无措所取悦,这会儿他的声音难得带了丝愉悦。 “……” 姜得豆没答,沉默回视。 他这话问的没有意思,她不跑,拿到等着被他占便宜么? “端着水,却不让人洗,这是什么道理?”他继续问。 “……”姜得豆这才反应过来:“你抓我进来是想洗脸啊?” 他笑着反问:“不然呢?” 笑意很淡,不及眼眸,仅限脸上。 “……” 他冷着脸时姜得豆不喜欢。 他笑时姜得豆却更是不喜,只觉阴冷。 姜得豆冷眼瞧他:“你分明是故意在吓我。” 如果只是单纯为了洗脸,在院子里也是一样,何必多此一举把她拽进柴房呢。 他低声一笑:“我吓你什么了?” 姜得豆:“……” “嗯?”他追问。 尾音拉得很长。 姜得豆拒绝回答这个颇具调笑的问题。 她沉默着盯他看了会儿。 他脸色已经恢复如常,眼神清晰,不见半分恍惚。 “你没中催情香。”她说得笃定。 他垂眸看她,语速极慢地说了句:“你莫不是忘了,沈某是行医之人。” ——行医之人还怕解不了这迷情香么。 骄傲之意昭彰。 姜得豆多看了他一眼。 他是一个称职的宫人,说话做事不露个人喜乐,心思藏得深。 她遇到他的这段时间,从未摸清过他的真实想法。 可这会儿,他却几近直白地表露了他以医者身份为荣。 “……” 这样的沈一杠,让姜得豆隐隐想起一个人来。 瑜州名医世家霍家公子霍奉天。 姜得豆眉心一跳。 片刻后她试探性问了句:“你怎么认识醉饮黄泉?” 那是十年前的东西了,而且封存时只有霍、谢两家知道。 她眼睛紧紧盯着沈一杠的脸,不漏掉他的每一个表情。 “你确定想知道?”他的反应很平淡。 “……” 知道太多秘密的人一般活不久。 姜得豆略一思索摇了摇头,没再追问。 沈一杠不可能是霍奉天。 她与霍奉天有过短暂接触,一起抗疫六个月,只是那时她年纪还很小,霍奉天的具体长相她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是一个很傲气的倔强少年,瘦,且黑,嘴边有绒毛状的浅浅胡须。 而沈一杠很白,冷却不傲,没有胡茬。 最重要的是,在谢家灭门后,霍家也随之被屠。 谢、霍两家因疫情而结缘,之后十年一直有联系,关系颇为亲密,谢家覆灭后,霍家也被牵连。 谢家是九千岁明着杀的,罪名很清楚,是哄骗幼帝试图乱政。 而霍家没罪名,且霍家几代行医,恩泽瑜州,深受瑜州百姓们爱戴与拥护,因此九千岁采用了阴招。 霍家的灭亡要比谢家惨痛上百倍万倍。 九千岁说瑜州城进了敌国奸细,未免奸细逃窜,所以封了瑜州城,什么时候抓住奸细,什么时候开城门。 城内百姓坐吃山空,物资很快不够用,穷人很快吃不上饭。 霍家开了铺子救济施粥。 起先还好,只是救济穷人,可城门迟迟不开,越来越多的人来霍家申请救助,先是乞儿、穷人,后是普通百姓,到了后来富贵人家的存粮都见了底儿…… 霍家也支撑不住了,他们自己缩减衣食,却仍继续为百姓施粥。 后来,霍家也没了余粮。 这时,瑜州城流传霍家还有个超大粮仓没有开,他们先前施粥只是假惺惺为了作态而已,反正霍家家大业大,粮食多得很。只是霍家见城门没有开的迹象,他们这才决定自给自足不再开放城门。 开始有人到霍家门口叫嚣,要求霍家开仓放粮解救瑜州城之危。 初时,只有个别人来闹。 毕竟霍家几代行医,又时常救济没钱看病的穷人,瑜州百姓几乎每家都受过霍家恩惠,所以大家也并不愿意为难霍家。 只是食物实在是稀缺,后来在饥饿的恐惧和支配下,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了去霍家闹事的行列里。 霍家的门口,从行人两三个,很快到了整条街都装不下的地步。 闹事的人数远远超过霍家家丁。 霍家的门被撞开了。 霍府的所有物事被一扫而空。 讽刺的是,霍府真的没有粮食,连可食用的草药都没有了。 他们的存粮,早就和瑜州百姓一起用完了。 但闹事的人们还是不肯相信,他们深信是霍家把粮食藏在了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抢不到粮食,他们就抢能看到的。 桌子、椅子、花瓶…… 看见什么抢什么。 霍家一无所有了。 闹事的人终于消停了。 可是霍家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瑜州忽然出现了神秘人物,姓张,满城发公告。 【敌国奸细在霍家,谁取奸细首级,就赏米一碗,次日开城。】 第一天,没有人行动。 第二天,也没有人行动。 第三天,有人抡着一个霍家家丁人头来了,赏米一碗。 可公告却没有撕掉,城门也没有大开。 百姓们围在城门口质问:“为什么不开城门?” 守卫高高站在城墙上,由上而下扫视着人群:“因为奸细不止有一个。” “昨天死的那个是奸细吗?” 守卫说:“不是。” 人群沸腾了。 “那岂不是误杀了好人?” “谁杀的人,理当杀人偿命!” “就是,霍家说到底也对我们有恩,不能让霍家人白死……” 要求惩办凶手的声音络绎不绝,直到人群里传来一句微弱的质疑:“错了也一样有奖赏?” “……” 哄乱的人群刹那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仰头看着守卫。 “是的。”高高在上的守卫看着像狗一样祈食的人群:“大盛安危最为重要,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百,错了也一样有奖赏。” “……” 人群噤了声。 事已至此,他们都明白了,九千岁这是要亡霍家。 霍家人一日不死完,瑜州城门就一日不会开,他们全部得跟着霍家陪葬。 城门前的人群悄无声息地散了。 夜里,霍府上空盘旋着痛苦惨叫声。 ——整整一夜。 次日凌晨,张老板门口挤满了瑜州百姓。 他们脸色格外难看,似喜非喜,似怒非怒,身上布满了血渍,或浓或浅淡,但每个人身上都有血。 他们手里—— 都提着血淋淋的头颅。 鲜血从霍府而来,流满了整个瑜州街道。 他们哀嚎着叫嚣着—— “瑜州已无霍家人,请打开城门!” “瑜州已无霍家人,请打开城门!” “……” 一夜之间,瑜州再无霍家人。 霍家人死绝了。 当天,关闭了数月的瑜州城门开了。 瑜州百姓绝口不提封城期间所发生的事。 但是,霍家惨案还是传遍了大盛,举国震惊。 消息的源头来自瑜州城的守卫们。 他们津津乐道着。 瑜州百姓们是怎样把他们当天神一样供出来,又是怎样一点点灭掉霍府的…… 他们敢那么张狂,自然是九千岁授意的。 他就是做给永顺皇帝和所有忠义之士看的。 忠义如谢家又怎样? 尽得民心的霍家又怎样? 只要不听话,就是这个下场。 ——谢家为君主而死。 ——霍家死于百姓之手。 想起霍家,姜得豆就满心的悲痛。 她闭了闭眼,压制住对九千岁的恨。 “咯吱——” 拆房门被打开。 姜得豆回神,发现沈一杠已经离开了。 她整理了下情绪,终于记起今晚的任务,她得和沈一杠攀关系。 沈一杠走到连枝殿门口,听到身后一阵浅而快的脚步声。 他停下来,转回身,一眼就看到了小跑而来的姜得豆。 待她走近,他问:“还有事儿?” “沈内侍您救过我。”姜得豆从未没取悦过什么人,这份陌生令她表情不是很自然:“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愿意追随您。” 沈一杠表情有短暂的松怔,他面色很快回归平静:“追随?” “嗯。”她把自己的手塞进他的手心里,指尖攀上他的。 他的手很凉,手掌很宽,触感不是很好,粗糙还硬。 她话说得不多。 意思也没有表示很明确,可这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的尺度了。 她和沈一杠相处机会不多,美人计是最快速拉近他的方法。 虽然不耻,但她没选择。 他没说拒绝,也没有同意。 只不动声色地盯着她,视线沉沉,看不出情绪。 他的沉默让姜得豆有些不安,她思索了会儿,微微抽了手。 没抽开。 ——他反握住了她的手。 姜得豆目露不解。 他又问了一遍:“追随?” “嗯。”她回握住他的:“追随。” 他看她良久。 姜得豆忐忑地问:“行吗?” 他依旧没答,只用力握了一握她的手又快速松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得豆:“……” 这是成了? 顺利得不可思议。 有了沈一杠的认可,姜得豆开始蓄意宣扬和沈一杠的好关系。 她迫切需要让宫人们知晓她和沈一杠是一条船上的。 夜里,阿克看着姜得豆坐在床边缝缝补补。 “做什么呢?”他问。 “束发带。” 他好奇走过去看,发现她手里的料子似乎还挺好,在烛火下泛着浅浅柔光。 “绸缎?”他惊讶。 姜得豆点头:“嗯。” “小得子你发财了?连发带都用那么好的布料。” 姜得豆认真做着手里的活,头也没抬:“我自己舍不得用这么好的东西的,是拿来孝敬沈公公的。” 阿克愣了:“哪个沈公公?” “太医院那位沈内侍。” “……”阿克不解地问:“你巴结他干嘛?” 没等姜得豆回答,他又说:“你准备学腊梅那样,认干爷?” “……”姜得豆本来想说认他当师父的,见阿克说干爷,就顺着他话说了:“嗯。” 干爷,也就是干爹,要比师父听着亲近点。 “……” “别看宫女们都捧他,但他也就表面上风光,没什么实权的,你跟着他,捞不到什么好处的。”阿克说:“左右都是给别人当儿子装孙子的,干嘛不找个有权的?你看人腊梅多聪明,找了个东厂的,现在谁敢惹她啊?” 听到东厂两个字,姜得豆眼神冷了下来。 她低着头,阿克看不见,只听见她柔柔地说:“沈内侍待我好。” “?”阿克瞪大了眼:“你们竟然有交集?平时没见你和沈内侍有什么啊。” “嗯。”姜得豆不解释,只是说:“私下关系很好。” “……” 姜得豆抬头看他:“别和别人说呀。” “嗨,放心吧,我这张嘴严实得很,你放心!”阿克拍着胸脯保证。 姜得豆笑笑。 放心? 对阿克那张嘴,她格外放心。 第二日一早,姜得豆就被腊梅拽到了一旁。 “小得子,沈内侍真是你干爷?” “哪有。”姜得豆四处看了看,见没什么人,才小声说:“沈内侍低调,他不喜太张扬的,不要乱说啊。” “……” 有时候,否认比默认还能坐实流言蜚语。 不出半日,姜得豆认沈一杠当干爷的事儿就传开了。 陆陆续续有其他宫的宫女来问姜得豆是不是真的。 她一律回了和腊梅一样的说辞。 “……” 姜得豆守在连枝殿门口好几天,终于在一天中午逮到了沈一杠。 沈一杠提着药箱,去给汤池宫的人送药,经过连枝殿,才走到门口,就被人扯住了袖子。 他低头,看见自己深蓝色的宫服上多了一双纤细白嫩的手。 抬头看,入眼就是姜得豆灿烂的笑脸。 “送您的。”她对着他笑,笑容很甜。 她举起手,高举的手上摆着条灰色的绸缎布条。 他半垂着眼眸睨她,没接。 “……”姜得豆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阿克和腊梅桃枝听见动静,都在不远处看热闹。 三人六眼齐刷刷瞅着他们的方向。 “……” 她必须得让沈一杠接了。 不然她以后再吹嘘和沈一杠关系好就不会有人信了。 她踮着脚,抬起一点下巴,这才勉强把嘴唇凑到沈一杠耳边。 “几日不见,很是想念。” 她声音极小,不想让别人听见,用只能他们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 沈一杠缓缓眨了下眼。 将布条接到了自己手心后离开了。 态度极为平淡,好歹是接了。 “……” 阿克三人惊呆了。 腊梅和桃枝明里暗里送过沈一杠好多东西,他从来不接。 腊梅刚攀上刀子张那会儿,仗着得了九千岁的势,硬把东西放在了沈一杠屋里,结果当天就被沈一杠派人送了回来。 腊梅拍了拍姜得豆的肩,第一次对她露了笑脸:“沈内侍真是你干爷啊?” “……”姜得豆说:“嘘,小声点儿。” 腊梅心领神会:“噢噢。” “……” 姜得豆望着沈一杠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好像琢磨出他的一点性格了,对他用强硬态度是行不通的,柔情策略似乎在他这里更能吃得开。 既然这样,可以试着和他培养培养感情,或许,他就不会轻易揭发自己。 - 周宝年来了汤池,开口就是一句:“有绿豆汤么?” “有,您稍等,奴才这就给您端来。”掌事太监立刻应了。 一会儿的功夫就端了几碗汤来,他双手捧了一碗,弓着身子递到周宝年身前:“您请。” “嗯。”周宝年连喝了几大口,等嗓子不那么干燥了这才说:“把你们宫的太监都叫来。” “是。” 人很快到齐,周宝年手里捧着名册,挨个念名字。 “王五。” “到。” 周宝年扫他一眼,很粗犷一人,他看向下一个名字:“张三。” “到。” 周宝年寻声看人,这太监面庞清秀,他在他的名字下画了个点。 …… 从汤池宫出来,已经到了傍晚。 周宝年身边的小太监扶着周宝年走在莲花巷上:“师父,咱们得忙到什么时候啊?这几天走宫走得我腿肚子酸疼酸疼的。” 周宝年提醒道:“替万岁爷干活是荣幸事儿,怎么会累呢?” “……”小太监忙改口:“是,奴才口误,奴才不累。” 周宝年没有过多责怪。 不止徒弟累,他也累。皇宫那么大,他们每天挨个清查了足有一个月,整个皇宫都快走完了,能不累么? 周宝年站在巷子口往南看,能隐约看到连枝殿的屋檐:“只剩个连枝殿没查了。” “咱们是今天去,还是明儿去?” “明儿吧,今天太累了。” “成。” 第6章 . 第6 九千岁。 第六 连枝殿。 两个宫女的房间熄了烛火,阿克打着呼噜睡得天昏地暗。 姜得豆趁机拿了换洗衣物,借着月色打了盆水轻手轻脚摸进了柴房擦拭身体。 洗漱到一半,听到了悉悉索索脚步声,她停下动作,蹲下身子躲到角落里。 脚步声到容淑女门前停下,接着就是推门的声音,然后没了动静,又归回了夜里特有的寂静。 姜得豆怔了一瞬。 容淑女起夜回来了? 可是不太对,她并未听见容淑女有出去过。 难道是有人潜进了容淑女的房间? 姜得豆忙穿好衣服,正在她推门而出准备喊人时,容淑女屋内又传出来了声音。 那是一种极细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带了哭腔,低吟声拉得极长。 姜得豆听不懂这种奇怪声音的含义。 但也能听出容淑女此刻是痛苦的、无助的。 “来人”两个字都到了姜得豆嘴边,她生生给憋回去了。 容淑女是能说话的。 但她却刻意放低了声音,好似并不想让人知道她的处境。 姜得豆没有冒然喊人免得让主子难堪。 她想了想,慢慢摸到容淑女门边,小声问了句:“主子,您……” 话说了一半,她僵住了。 就在她讲话的一瞬间,房内传来了容淑女近似祈求的声音:“求求您……别……” 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 “……” 电光石火间,姜得豆明白了怎么回事儿。 她未出阁,不曾接触过风月之事。 先前听容淑女的低吟,她只觉得怪异,却没能和此事连接起来。 但现在…… 她明白了。 可是已经晚了。 扰了主子好事儿,少不了要领罪。 但相比于领罚,她更怕皇帝看见她的脸会认出她来。 她出声后,屋内动静猛然停了下来。 一瞬间后,容淑女一声厉喝传来:“滚!退下——” 声音颤抖,很是慌张。 姜得豆弯了腰,忙往后退。 才退了一步,就再次传了话:“慢着——” 尖尖细细。 是个太监。 竟不是皇上! “……” 姜得豆脸上一片惨白。 撞见主子丑事,她活不成了。 更何况,主子是不情愿的,却连喊叫都不敢,这个太监一定是有身份地位在的大太监,捏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她惊愣的功夫,容主子的房门开了。 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心剧烈地跳动着,不过几瞬的功夫,那人就来到了她面前。 她弓着背,头垂得极低,眼睛落在地面上,月色浅淡,洒在上面,她看清了那人的脚。 黑色的靴子,做工极佳,靴腿上画着个瑞兽。 乍一看像龙,可并不是五只爪,而是四只。 四爪,蟒。 能穿蟒服的。 当今只有那一个。 东厂督公,九千岁。 姜得豆忍不住战栗,惊惧过后,她跪下来,身体趴在地上。 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高呼。 她假意错认皇帝。 皇帝来妃子寝宫天经地义,只要她装作不知他不是皇帝,或许能求得一丝生机。 “哦?” 奸细的声音悬在她头上。 下一刻,狂妄的笑声袭来,一声比一声重。 为这个称呼,他是真的高兴。 他笑了许久,笑声还未消散他的话锋忽然一转。 “你抖什么?” 凶狠盘问突如其来。 第7章 . 第7 漂亮太监。 第七 姜得豆头埋得极深,维持着跪趴的姿势一动不动。 “奴才不知万岁爷在,惊扰了圣驾,奴才罪该万死。” 处处透着惊恐。 她在演,也是真的害怕。 容淑女披着外袍站在房门口,身体靠着门框软软地站着,她紧紧搅着手里的帕子,犹豫半晌,顶着惧意求了情。 她顺着姜得豆的话,喊了九千岁皇帝。 “他是新进宫的小太监,没什么见识,也是头一次见到皇上您。” 声音里的惶恐比姜得豆的还多。 九千岁闻言哼了一声。 “谁说没见识?多有眼力劲儿呐。” 容淑女那边噤了声。 九千岁问:“听说皇上赏了你个发钗?” 第一次侍寝后,按照惯例,皇帝是要赏点东西的。 容淑女他不喜,随便丢了个钗子给她。 容淑女闻言,回屋把锁在柜子深处的锦盒拿了出来。 里面是皇帝送她的发钗,她一直精心供着。 九千岁接来拿在手里掂了一掂。 他深深看了眼跪在地上打着颤的姜得豆,甩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姜得豆转了转身子,往他离去的方向又是一拜。 “恭送皇上。” 九千岁出了门,引起一阵密集但有序的脚步声。 门外是他的人。 听声音,少说也有二十几个。 “……” 脚步声消失许久,姜得豆才敢从地上抬起身子。 依然是跪着的。 ——腿软,站不起来。 九千岁现在放过了她。 不代表以后不会找她麻烦。 容淑女喊她:“小得子。” “主子。”她应,和平常一样恭敬谦卑。 “你……”容淑女面容憔悴地看着这连枝殿里唯一一个把她当主子的人,她唇瓣抖动半晌,有好多话想说,最后却只说了两个字:“罢了,你等等我。” 她回了屋,一会儿后,她从里面走了出来,递给她一个小盒子:“这是我这几年的积蓄,寄给你的家人吧。” “谢主子大恩。”她没接,叩拜感谢:“主子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用不到这些。” 容淑女愣了半晌,默默回了屋内。 姜得豆没回房,呆坐在原地。 她们也不知道,刚才那场戏,能不能让九千岁放她们一马。 九千岁是二更天走的。 三更天,一向无人问津的连枝殿就来了人。 来的人是刀子张。 和以往不同,他这次穿着东厂官服,戴着佩刀,手下若干,入了院直接命人把姜得豆绑在了椅子上丢在偏院审问。 他问:“容淑女丢了发钗,是皇上赏的。只有你在守夜,你可曾看到什么人?” “没有。”姜得豆回。 “既然没有人,那东西又不会无故消失,怕不是你坚守自盗吧?” “奴才没有。” “打吧。”刀子张朝属下挥挥手:“一直到供出来真相为止。” 板子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粗硬的木板瞧在她身体上。 噼啪作响。 姜得豆双唇紧闭。 一言不发。 淫-乱后宫是大罪。 九千岁不会让她有机会传出去的。 她没有偷东西。 也不能在九千岁的手下面前把九千岁供出来,除非她嫌自己死得不够痛快。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等死。 刀子张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拍了拍她的脸。 “小东西,你聪明。” 他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千岁爷他说了,为你那声称呼,他让你死得痛快点,免了你拉去诏狱受罪的苦。” 姜得豆对此一言不发, 她垂下眼眸,掩住了里面奚落的鄙夷。 刀子张走了。 撤走了门口的守卫。 只留两个刑罚手。 东厂的事,没人敢插手。搞死一个小奴才,两个人足够了。 板子与肉-体的撞击声太大,惊醒了熟睡的宫人们。 他们没有出来,只趴在窗户边,透着缝隙看外面的情况。 他们宫里最懂事勤快的小太监正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受罚。 板子一次次落下,每挨一下,她浑身都会剧烈抖一次。 看得出很疼。 她没发出叫声,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桃枝嫌弃地看向腊梅:“都怪你,没事招惹东厂的人干嘛?平白给连枝殿引来了祸事。” “我没想……”腊梅脸色很难看:“我只是觉得有了东厂的人撑腰,别人就不敢欺负我了。” 她一早就醒了。 还看到九千岁进了容淑女的屋。 在刀子张第一眼看到容淑女的时候,她就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后来,刀子张向她打听了容淑女的休息时间,她就明白容淑女没安生日子了。 桃枝没说错,这祸事,的确是她引来的。 她也很后悔,但她没有让祸事消失的能力。 桃枝不忍看下去。 她躺回床上,面露悲切:“现在是小得子,以后就是你我了。” “……” 腊梅全身无力跌坐在床上。 阿克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最后还是咬咬牙,穿上衣服去了太医院偏院的太监房,他对值班太监说:“请问沈内侍在哪儿?麻烦找下他,说连枝殿的小克子有要事求见。” 沈一杠很快出来。 穿着里衣,手里捞着外袍,边走边穿,步伐很快。 阿克扑到他身边,急得不行:“沈内侍!看在您是小得子干爷的份儿上您想法子救救他吧!他现在老惨了……” 沈一杠打断了他的话。 “何事,速说。” “……”阿克这才止住了碎话,把姜得豆领罚的事说了。 具体为何受的罚他不知道,沈一杠也没问。 沈一杠只是说:“你回去吧。” “就这???”阿克愤怒地吼:“小得子他自己都不舍得吃不舍得喝的好东西都孝敬您了,现在她有难,您不帮忙吗?他都快被打死了!” 沈一杠不为所动,转身回了自己房。 留给他一个远去的背影。 “……” “砰——” 沈一杠关上了房门。 “……”阿克这才意识到沈一杠真的没帮忙的意思:“草!” 沈一杠摇醒了另一榻上的烟雨。 烟雨之前是他的侍从,他进宫后,烟雨跟随他做了个太监。 “你说过最近周宝年在登记各宫的太监是吗?” 烟雨睡眼惺忪:“嗯,可不是,挨宫扫,少一个太监都不行,估摸万岁爷是找那晚救他的那个小太监。” 沈一杠掀开他的被子:“起来,跑个腿儿。” 烟雨穿衣物的时间,沈一杠趴在桌子上用左手写了张纸条。 他吹了吹纸片,待墨渍半干,将纸条递给烟雨:“想法子递给周宝年。” - 永顺皇帝睡了。 睡前闹了不小的脾气,他这几日把周宝年登记下来的模样好看的太监全都见了一遍,都不是谢兰兰。 他们没她那样小巧的耳朵,灵动窈窕的身姿。 他很是忧愁。 怎么就能找不见? 那日她为他挡箭,伤在心口,他本就担心,连寻了十数日依旧不见,他很害怕。 怕她已经死了。 永顺皇帝不愿意接受这个猜想。 他把因由扣在了周宝年头上。 一定是周宝年办事不力寻不到她,她一定还活着。 永顺皇帝一气之下骂了周宝年。 “给朕查!细细地查,找不出她来朕便送你回老家——” 周宝年垂头耷脑地领着骂。 他不怨皇帝。 皇帝年轻气盛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满腔欲-火无处发泄,难免气性大了点。 但他这个差事确实不好办。 皇帝不敢碰女人只能从模样娇好的小太监下手,虽说太监们没了根,有些太监的皮肤确实能和女子媲美,可到底不是女儿身,哪里能真如女子一般精致秀美呢。 他寻了这么久,也有过一两个模样标志的。 可皇帝仅看了他们一眼,就直接让人滚了。 永顺皇帝一直闹到了深夜。 他的暴躁心绪逐渐被困乏之意取代,这才不情不愿回榻睡了。 周宝年在门外守着,额头上有细细的汗。 皇帝风月之情再不得以疏解,他真怕自己这条老命什么时候就没了。 他正烦思,就见最得自己信任的徒弟快步踱到了自己身边。 “今儿不是你当值,你怎么过来了?”他问:“可是有事儿?” 徒弟说:“师父,刚才有人拿石头砸您的房门,我出去看,有人丢了这个字条过来,我本以为是恶作剧想丢了,但又怕耽误了您的事儿,就把它拿来给您看看。” “可看清是谁?” “不知,那身影极快,奴才没跟上。” 周宝年打开纸条。 【西南区枯井有女人剪掉的头发。】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他先是一愣,后有些领悟。 在大盛,女子是不能轻易断发的。 断发被视为不祥。 宫内是不被允许的。 若是宫内有女子断了发,定会被早早发现通报上来的。 除非…… 是女扮男装混迹到发短的男子当中。 宫内的男子只有皇帝、侍卫、太医、和太监。 太医他是见过的,没有面部好看的。 侍卫更不可能,每一个侍卫都是有司籍的,又经过层层检查,家底和本人都清白得很,容不得女子混入。 ——就只剩太监了。 太监没有门槛,不需要司籍,只要把根儿去了,就能进宫,人流混杂,质量相对参差不齐。 女扮男装的太监? 想及此处,困扰周宝年许久的疑团终于豁然开朗。 这女扮男装的小太监一定很好看。 皇帝之前见过她一次,所以才会让他来找,所以他找了不少面目清秀的太监皇帝却只看了一眼就赶跑。 原是皇帝要找的并不是漂亮太监。 而是她—— 一个特定的人。 西南区空旷,只有冷宫、汤池和连枝殿。 前两个他检查过了,没有皇帝要找的人。 周宝年沧桑的脸上爬上一抹兴奋:“替我照看好万岁爷。” “是。”徒弟随口问了句:“师父您去哪儿?” “连枝殿——” 第8章 . 第8 是你主动招惹我的,惹了就…… 第八 寅时。 连枝殿大门敞开,院内空荡荡,每个屋子都大门紧闭,偏远传来有序的拍打声。 沈一杠到了偏院。 两个东厂的人见他来,拧眉赶他:“活得不耐烦了,没看到东厂在办事?还不赶紧滚开。” 沈一杠先是扫了眼长凳子上的姜得豆。 手脚被布条绑在椅子上,绑得很紧,布条周围的肌肤被绑得发红红肿。 背、臀、大腿上血肉模糊。 椅子下一片暗红色血渍。 她的脸侧向另一边,连闷哼都没有,已晕死过去。 动刑的人还在继续。 这个板子抬起,那个板子落下。 不肯给她半分缓和时间。 东厂的人见他久久不答,停了板子,转身瞪他。 “活腻了敢看东厂的热闹?” 他们身上挂着她身上的血,表情凶神恶煞。 “二位公公还是停手的好。”沈一杠说。 语气面色皆是平平。 东厂的人见过了别人的谦卑讨好,很是不喜他的清高。 他们边撸袖子边向他走去。 “找死!” 语气不善。 沈一杠不闪避,用他素来就微慢的语气说:“昨日我来向宫女腊梅问诊时此人趁机也求我诊治,说是身上不适,当时我没能查出此人病症,回太医院后翻查了医术,惊觉此人病症竟和十年前那场瘟疫一致。” 东厂的人一手揪了他的衣领,一手的拳头已经落在了半空,听闻瘟疫二字顿时一愣。 “……”半晌后才艰难开口:“瘟疫?” 沈一杠拿眼尾扫他:“此人的鲜血你们万万碰不得,传染性极强。” “……” 沈一杠又说:“若是不幸沾染了还需赶紧清洁。” 东厂两个人脸色都很难看,他们身上挂满了姜得豆的血,脸上、衣服上、手上,处处都有。 俩人相视一看,顿感绝望和不安。 “这……” “快去请示张百户。” “好。” 一个人去请刀子张。 另一个也顾不得行刑,跑前院打水清理去了。 他们身影消失后,沈一杠步履匆匆走到姜得豆面前蹲下。 他终于看到了她的脸。 惨白,失了血色,额头的冷汗多得凝成了水流缓缓滴着,双目闭着,嘴唇苍白上面起了层薄薄干皮。 他伸出手去,食指弯曲探上她的鼻息。 气息微弱。 人中上传来痛感,姜得豆猛地睁开眼。 一眼便看到了一张清俊的脸,眉头锁得深,眼神冷冷落落,表情有些凶。 她看了他一会儿。 “沈内侍?”她不太确定地问,脑子有些晕。 “咽下去。”他把药丸捻成几片后递到她嘴边。 冰凉的手指抵在她唇角,她张开嘴,他顺势把药片塞了进去。 几片药丸下肚,姜得豆清明了一点。 “走,快走。”她艰难出声。 她很开心沈一杠会来看他。 但她的死已成定局,她不能再连累他。 “以前还跟人说我是你干爷,现在在想和我撇关系不觉得晚了吗?”沈一杠冷笑。 “我……得罪的、是、是九千岁。”她气息不稳:“我会连、累你的。” 沈一杠低了低身姿,平视她:“给你两个选择。” 她眼睛睁不太开了。 努力控制着也只能整个大半,她看着他薄薄的唇张张合合。 “痛快死,挣扎着活。你选一个。”他说。 意有生机可寻。 “我想活。”她迫不及待地回。 有亮光从她眼底升起。 她不怕死。 可她也不想就这么庸庸无为地憋屈去死,她还未能手刃仇人,她还有很多想做的没有做。 沈一杠淡淡一笑。 “那我便让你活。” 他音线平,令人觉得疏远。 可这会儿她听着他平定的声音,她仓惶的情绪被安抚了不少。 他伸出食指点在她下巴上,微微一抬,强迫她看着他的眼。 “你记住,那晚是你主动招惹我的,惹了就不能再放弃。” 他视线沉了沉,又说:“若是再敢和我撇关系,我今日能救你,他日就能让你死。” “……” 姜得豆静了好一会儿,才听出他话里的含义。 那晚他回握了她的手,她本以为他有意和她结成对食,可后来再见,她向他问好,他回得敷衍淡漠。 她便没再想那晚的事儿,以为是她自作多情误解了他的意图。 毕竟他们根本算不上亲密,甚至连友好都算不上。 可现在,他的话,还有他如日辉般灼灼的眼神…… “你喜欢我?”她颇为迟疑。 他反问:“不然呢?我为何要救你。” “……”如果不是他的默认,姜得豆都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喜欢自己。 他从未表现过半分对她的殷切。 就连现在,都是冷冰冰的,言语上没半点儿热情。 “为什么啊?”她问,有些愧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待他不好。 甚至还多次想要杀他,就连近日对他的追捧,也是带了目的去的。 他给了她一个相当肤浅的回答:“美色。” “……” 姜得豆心里的那点儿感动啪嗒碎了。 看向他的眼神又回归了平静。 一直观察她表情的沈一杠自是发现了这点,他无所谓一笑。 外面有脚步声响起。 他伸手在她浸满鲜血的衣摆上拧了一下,而后用染满血的手在她脸上各处抹了抹。 姜得豆不明所以,却仍是由着他做了。 虽不知晓他的来路与进宫目的,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还肯淌她这趟浑水,他一定是为她好的。 此时此刻,她百分百信任他。 沈一杠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小瓶,瓶口有个细细的红道。 他解开她手上的绑带,抬起她的手,重重看她一眼:“得罪了。” “无碍。”她回。 她认得那是醉饮黄泉,也琢磨出了他的意图。 他挑破她的手背,将醉饮黄泉倒了一点进伤口。 姜得豆看着自己的手,伤口迅速溃烂,整个手背变成紫红色一片。 她观察自己伤口的功夫,沈一杠也划破了他自己的手,迅速在她伤口上沾了一下,紧接着,他的伤口也开始像她一样发红发肿至溃烂。 姜得豆视线一震:“你为何……” “不是为了你。”他垂了下眼眸,没让她看清他的情绪:“我自有算计。” 他要做的不是什么磊落的事,不想让她知晓。 他深知她受的是谢家那套正大光明的教育,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她定不喜他所做之事。 连枝殿远处传来了切切察察之声。 似有人来。 “对不住。”沈一杠说。 姜得豆不懂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嗯?” 话音刚落,她脖子上一痛,晕眩感渐渐来袭,她看他一眼,他竟打晕了她。 “……” 一会儿的功夫,阿克就引着人来了。 他提着灯,同身后的人热络地讲着话:“连枝殿就和我小得子两个太监,他现在正受罚,这不,在这儿呢……” 偏院一股子血腥味。 周宝年捂着鼻子依旧被呛得头晕,他站在院门口就停了,远远往被捆在板凳上的人身上瞧了过去。 个头小小的,身姿也单薄。 看身形要比男子小上许多。 他捂着鼻子的手紧了紧,往院里走了几步:“抬起他的头来让我瞅瞅。” “是。”阿克狗腿地应了。 他正想往姜得豆这来,就被沈一杠喊住:“别靠近他,他染了瘟疫。” “……”阿克大惊,忙忙后退:“瘟疫?” 沈一杠抬起姜得豆的手,露出她手背上溃烂的皮肤。 “正是瘟疫。”他伸出自己手上的手来和她的摆在一起:“我已被传染。” 周宝年隔空在沈一杠的方向指了指:“你抬着他的脸。” “是。” 沈一杠用掌心抵住姜得豆的下巴,缓缓抬起她的脸。 周宝年胡乱扫了一眼。 满脸的血渍,周宝年看不太真切,只看着姜得豆的脸被沈一杠托着,脸竟然和他的手差不多大。 男人很难有这样小的巴掌脸。 “……” 周宝年又往前迈了一步,他弯下腰去,凑近一点看。 眼前的人睫毛很长,五官被血渍遮挡看不出个大概,仅能看出个脸部轮廓,是柔软温和的鹅蛋脸。 面庞生得这样好看,想必五官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周宝年直起身体来,拿了太监管理手册,翻到姜得豆的名字,在下面点了个点。 “把他……” 他刚开了个话头,就被身后不耐烦的嚷嚷声压了下去。 他回头,东厂百户刀子张一脸暴躁地走了进来:“管他什么病,打死就是了,这么点小事你们还要……” 刀子张的话爷停了。 他看见了周宝年。 “呦。”刀子张摆了笑容出来:“周大总管也在啊。” 周宝年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个:“嗯。” 俩人针尖对麦芒暗中较量着。 白露时节,秋风微凉。 今日月亮偷了懒,躲在乌云后不肯出来,没了月光的映射,偏院幽暗俱寂。 沈一杠隐在夜色里一动不动,在刀子张进来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就凝了上去。 仅一眼,他便收回了视线。 黑暗中,绵绵恨意涌上他的脸庞。 周宝年听见了刀子张的话,知晓他要杀姜得豆。 为一个小太监,和东厂三把手起冲突,似乎不太值。 犹豫间他转回身,又看了眼姜得豆的脸。 满身狼狈的情况下看着还能楚楚可怜惹人心疼,这位十之八-九就是万岁爷要找的人。 掂量了下轻重后,他做了取舍。 他抢在刀子张对姜得豆下毒手前,对手下的管事太监说:“既染了时疫那便按照宫里的规矩送出宫吧,免得波及宫里人。” 太监们去抬姜得豆。 被东厂的人拦住了。 周宝年斜眼睇刀子张:“张百户,这是什么意思?” 张百户转了头对着阻拦的手下就开骂:“滚,不知道这是皇上身边的管事太监么?狗眼不认人的东西,这是你能管的人吗——” 周宝年不搭腔,冷眼看他指桑骂槐。 “还不听周大总管的话把人抬出宫去。”刀子张重新看向周宝年,阴郁的脸上呈现出阴阳怪气的笑容:“您别跟小人一般见识,我回去就替您揍他们。” 周宝年用鼻子嗯了声,懒得同他虚与委蛇。 刀子张也不恼。 带着手下就撤了。 东厂的人走了,周宝年派人把沈一杠和姜得豆送出了宫。 他叮嘱:“派几个人跟着他们,待他们好了,就把人接进来。” “是。” 刀子张的手下愤恨不平:“张爷,九千岁要他死,咱们就这么把人放了不合适吧?” “你懂个屁。”刀子张敲了下他的头,力道不轻:“小东西病那么蹊跷,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 “您是说是太医院的那个小太监弄的?” “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捞人,我让他们一起死!”刀子张杀意横行:“他们不是要出宫吗?那刚好,我就由他们的意,让他们出宫。” 他挥挥手,喊他的得力心腹:“四六。” 四六跟到他身前来。 “他们一出宫门,就把他们做了,俩人一起杀,还省得麻烦我分开动手。”他下了命令。 四六应了:“您就瞧好吧。” - 马车。 “醒醒。” “醒醒。” 一声声轻微的催促响起。 姜得豆被唤醒了。 她缓缓睁开眼来。 四四方方的马车,车厢内角落里堆着一堆银灰色的铁质护甲和几把弓箭,身旁坐在沈一杠。 她刚醒,脑子还未彻底清醒,思绪模模糊糊地,她眨巴着眼看沈一杠,不知不觉出了神。 他没穿宫装,穿一身黑色麻布长衫,腰间围系着黑色皮带,套着银灰色护甲。他平时穿肥大宽松的太监服遮住了大半的腰身,这会儿换了常服,自身气质便显现出来,她忽然发现沈一杠气宇轩昂竟不输富家公子。 他通身的气派,像是受过良好家境熏陶的。 他迎上她打量的眼:“在看什么?” “……”她摸摸鼻子,不太好意思:“我们在哪儿?” 许久未开口,再加上伤痛,嗓子哑,话说得很干。 他递过来一个水壶:“永宁郊外。” 水壶已经被他拧开了盖子,她接过来连喝好几口。 他们已经到了宫外。 永宁是大盛的京城,他们患的疾病肯定是不能在闹市的,一般宫内患病的都会被分到永宁郊外的落病村。 姜得豆喝完水,沈一杠递了一身灰色衣衫放在她腿上。 “换衣服。”他言简意赅:“有杀手,我们需要跳车。” 姜得豆眼神渐渐清明:“九千岁的人在追杀我们?” “嗯。”他回:“刀子张的手下。” “……” 沈一杠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快些换,现在树木林立,是脱身的最好时机。” “……”姜得豆抿了抿唇,短暂得纠结过后,她垂下了头。 “手臂一用力我后背就好痛。” “你……” “你、能不能……” “帮帮我。” 声音极低。 且越来越低。 第9章 . 第9 霍奉天。 第九 她难以启齿,请求说得磕磕绊绊。 “得罪了。”沈一杠说。 惯有的淡薄语气。 姜得豆的衣服光脱下就很难。 后背的血结成了疤,和衣服凝固在一起。 沈一杠侧过头去,没有看她,双手摸索着搭上她的背,慢慢掀开她的衣领。 他动作已经尽可能轻柔,可手心下的身躯还是痛得持续性轻颤,她倒硬气,愣是咬着牙没哼没半声。 他帮她脱掉外袍,为她穿上常服,再帮她套好护甲。 姜得豆感谢他:“多谢。” 他手指在她脱下的外袍上摩挲了一下,黏腻潮湿,全是她的血。 再开口时,多了一点温柔:“先撑一会儿,到了安全地方我再为你上药。” 姜得豆敏锐捕捉到了他的怜悯之心。 她真心实意笑一笑。 这是他们第一次没有针锋相对。 气氛正好,姜得豆还想说些什么,忽然耳畔传来利物袭来的声音。 “咻——” 姜得豆抬起双臂抱住沈一杠,用力一压,带着他从座椅滚在了地上。 她骤然用力,背部伤疤全部裂开。 她吃痛,发出一声低吟。 “嘶——” 沈一杠听力没她敏锐,见她如此反应,瞬间便了然。 他向外喊道:“烟雨,快,他们来了。” 下一瞬,“汀——”,有东西扎在了车厢后。 “是箭!”姜得豆自小便跟着谢国公走南闯北,虽说没上过战场,但也是平过乱、剿过匪的。 她太熟悉中小型战斗相关了。 她警告沈一杠小心:“他们在放箭!” 姜得豆扯过角落里的箭来,熟练背上箭筒。 她提过箭弓,想返回座位上透过后车厢窗户回射反击。 她正想起身,沈一杠伸出手臂搭在她肩膀,用着力将她压了回来。 “你躲好。”他说。 语气很重。 她拨开他的手:“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信我。” 他看向她,面带厉色:“趴好!” “咻咻——” 又是几支箭。 箭入车厢发出的沉闷撞击声也一支比一支响。 杀手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姜得豆无视沈一杠的怒气,她想要再次站起。 “我可以帮忙,我不会死。” “以后有的是机会杀敌。”沈一杠固执地按着她的肩膀:“趴好。” 正在赶车的烟雨吹响了暗哨:“倏无——” 沈一杠扶着她往车厢外走。 “准备跳车。” 姜得豆出了马车,惊出一身汗来。 马儿正几近癫狂的速度狂奔着,而他们前面三十几米处,竟是断崖。 沈一杠扶着她在马车左边蹲好。 烟雨轻声数着数。 “三——” “二——” “一——”烟雨大喊:“跳——” 姜得豆跳下的瞬间,沈一杠贴了上来,他前胸贴上她的后背,双臂从她肩侧穿过,一支搭在她颈前,一支揽在小腹处。 他结结实实把她抱在怀里。 “砰——” 他们滚入树丛。 地点是沈一杠早就选好了的,他们深处悬崖,四周全是坡地,跳进密林斜斜滚下去,有这万千草木做掩护,想找个人难如登天。 姜得豆没有受多少罪。 她最柔弱的伤口处被沈一杠护住,没有经受二次挫伤。 她个头小,被他裹在怀里,他为她分担了大部分的摩擦。 所以当滚落停止时,姜得豆还是清醒的。 沈一杠早已晕了过去。 但他还死死抱着她的身体,她废了好大的力气,才从他怀里钻出来。 “沈一杠。”她拍着他的脸叫他。 可他始终不醒,双目紧闭,护甲都被刮破了好几处,手臂、双腿这些没有护甲的地方糟了重罪,衣服破破烂烂,零星挂着几道血痕。 她急,重重拍他:“沈一杠!” 她叫了他许多声,他迟迟没有转醒的迹象。 “沈一杠——” “沈一杠——” 她急急唤她,渐渐有了哭腔。 附近的烟雨闻声赶来,他衣衫篓缕,身上也有些许伤痕。 他听见姜得豆的哭腔,吓得魂都没了,他飞快跑过去,蹲下去就探沈一杠的鼻息。 “呼——” 他跌坐在地上,重重呼了一口气。 “吓死我了,看你叫那么惨,我还以为我家公子死了。”他啼笑皆非:“行了别难过了,没多大事儿。我来背他,你跟我走,接应我们的人应该到了,我们先去同他们汇合。” 烟雨极为轻松。 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 似乎沈一杠伤的并不重。 这让姜得豆的难过少了一点,但她还是有点不放心:“他这样真的不用找个大夫看看吗?” “没事。”烟雨抓起沈一杠随手往肩上一扛:“我家公子从小就这样,身体弱,经不起摔打。” 动作异常娴熟。 显然已经背了无数次。 “……” 烟雨很快就找到了来接应的人,赶车的把式是个五大三粗的糙爷们。 嗓门大,热情外露。 见到他们,远远就开始喊:“老沈!烟雨——” “……” 丝毫不怕引来杀手。 走近后,烟雨小声打招呼:“照哥——” 老照往他身后敲了一眼,乐了:“老沈这是又摔着了?” “嗯。” “两年不见,还是那么文弱。”老照眉开眼笑:“老沈真是数十年如一日啊!” 姜得豆:“……” 沈一杠…… 竟文弱到大家都习以为常的地步了? 这样的沈一杠再次想起了霍奉天。 ——身娇体弱能文不能武。 老照打断了她的思绪。 “行了,安全了再叙旧,先上车,别让杀手追上来了。” 姜得豆:“…………” 就您那嗓门…… 原来您还知道有杀手呢? 姜得豆上车时,老照对她伸出手,想拉她一把。 “谢谢。”姜得豆回以感谢,却并未接他的手,只轻身一跃,自己跳了上去。 老照眼睛一亮,在她肩头打了一拳:“呦,虽说个头小,身手却了得啊兄弟!” “……” 姜得豆险些被他拍翻。 烟雨把沈一杠放回车厢内,他自己没进去,和老照一起赶车。 “小阿得,帮我照顾好我家公子。” “嗯。” 烟雨出了车厢,放下了帘子给车厢内的人挡风。 “烟雨,你们这次计划干个大的?” “嗯,可不,等我们再回宫时,我家公子绝对能捞个大官职。” “哎呀,是吗?” “……” 他们兴奋的交谈着。 老照嗓门高,烟雨也开心,但他声音并没有被老照带高,全程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音量。 帘子落下的一瞬间,沈一杠睁开了眼睛。 一直关注他的姜得豆第一时间发现了:“醒了?” “嗯。” 眼神清明,不像是刚醒。 姜得豆小声说:“你装晕?” “老照第一次喊我们的时候我就醒了。”沈一杠笑,脸上笑意浓厚。 那大嗓门,怕不是死了都能被吓活吧—— 他身上痛,想歇一歇。 若是老照知道他醒了,肯定要拉着他天南地北聊一遍。 “我懂,我懂。”姜得豆心领神会。 托老照的服,这会儿她看沈一杠格外顺眼。 过分热情让她难以招架,还是沈一杠更舒服一点。 窃窃笑语过后,姜得豆认真打量沈一杠。 他身上乱糟糟地,有杂草有伤口,见他那么多回,这是他最狼狈的一次。 “值得吗?”她问。 “嗯?” 姜得豆细细看着他的伤口,心中愧意浓厚:“你们在宫里潜伏了那么久,因为我而暴露值得吗?” 沈一杠不答。 收了笑,又恢复了淡漠之姿。 “沈内侍,对不起,我骗了你。”姜得豆决定向他摊牌。 她不能利用真心待她的人:“其实,我不是真心想要和你……” 沈一杠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 更丢下了一句突兀的话:“你是怎样从谢府逃出来的?” “……” 听闻谢府二字,姜得豆满腔的热忱被浇了个透心凉。 “你知道?”她满脸的讶然:“你怎么会?” 他端坐在椅子上,端详着她的脸。 姜得豆盯他良久。 一件一件她曾经存疑的事儿全部穿了起来。 他了解醉饮黄泉。 谈及医术时他昭然若揭的骄傲。 身娇体弱能文不能武。 她面露喜色:“你是……” “霍家哥哥?”她喜极,顾不得男女大防,用力握住了他的手:“你还活着?” 他微微垂眸,视线落在他们相交的手上。 她握得很紧,很用力,攥得他很疼。 可他却很开心。 提及往事,他刚升起的那抹雀跃再次消失不见。 姜得豆松开他的手,坐回座位上。 “谢家被灭门那日,我不在。” 她闭上眼,重新回想当时:“那天,父亲和兄长告诉我,我及笄那日就是我嫁于皇上为妃之时。可是我不想嫁给皇上,父兄说我不可辜负圣上,我赌气离家出走,想以此逼迫父亲断了我嫁进皇室的念想。” “可是……”她没有再说下去。 也没必要再说了,接下来的事,全天下都知道了。 她也是在谢家灭亡传得沸沸扬扬时才得知此事。 她连夜拍马赶回,却见她的家被九千岁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大门口进进出出许多人,他们正把尸身放在担架上往外抬。 尸身上搭着白布,她甚至都不知道抬得是谁。 她暗自祈祷有人能像她一样侥幸逃过一劫,可是后来的皇榜上贴了谢府死亡名单,却明明确确写着谢府所有人的名字。 她缓了会儿情绪,重新睁开眼,眼里的悲伤还未彻底退去。 “你呢?你怎么逃出来的?”她问沈一杠。 沈一杠面色渐冷。 重逢故人的喜悦没能冲淡他心里的仇恨。 “封城那日,我也不在。” 他没有告诉姜得豆,他出城,是为了她。 第10章 . 第10 代价。 第十 他第一次见姜得豆是十年前时疫泛滥之时。 那时他还是霍奉天。 她还是谢兰兰。 霍、谢两家都还在。 谢家浩浩荡荡迁来了瑜州,于霍家联手抗疫,彼时的霍奉天是个问题少年,自幼丧母,父亲又忙于治病救人,他缺少关爱,行为孤僻怪异,大家都不是很喜欢他,但又不得不对他恭敬。 ——他的医学天赋实在是高。 他医学造诣非凡,看一遍书籍,便能记住所有草药功效样貌,尤其开药配方这一方面,他从小就展现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多少疑难杂症父亲都解不了,可他却能在极短时间内研究出最对症的药方。 因此,就算大家再不喜他孤傲的性子,见了他依旧要恭恭敬敬称上一句霍公子。 毕竟,谁都会得病,谁都需要求医问诊。 指不定那天犯了怪病就得来求他。 瑜州城都知道霍家公子年纪轻轻就是个解毒圣手。 可他们都不知道。 他不仅是个解毒能手,还是个造毒高手。 时疫还未流传开前,父亲要求他帮忙治疫,他同意了,但他有个条件,要父亲先陪他一个月,这一个月内,不许治病救人,不许开门问诊,只陪他,全心全意陪他。 父亲震怒。 骂他怎可为小家忘大家,一个月对于疫情来说何其漫长,这一个月,会死多少人,又会有多少人感染? 父亲声声怪他:医者仁心,怎能拿百姓生命做赌注? 那一年,霍奉天十三岁。 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他爱父亲,父亲却只爱百姓。 “……” 那日以后,霍奉天再不行医。 霍府忙得炸了锅。 所有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除了霍奉天。 霍奉天心安理得当着唯一一个闲人,整日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后来,谢家来了。 谢家要来,霍家早早得到了消息。 那天,父亲来了他的房间。 “阿天。” “过几天谢家会来瑜州,谢二公子参军不能来,其他人都来。” “其中有一个是谢家小女谢兰兰,今年才八岁。” “她年纪小,你当哥哥的帮忙照顾一下她。” “……” 父亲说了许多,没一件关于他的。 他不爱听,趴在床上斗蛐蛐,对父亲的话充耳不闻。 父亲渐渐没再说了。 站在床边,沉默看他许久。 父亲走了,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 “她和你一样,自幼丧母,父兄忙于朝政对她关注甚少,也是个可怜孩子。” 霍奉天斗蛐蛐的手猛地一顿。 谢家来的那日,霍奉天去接了。 谢家声名在外,马车却很简陋,主子家丁衣着都很朴素。 他站在人群最后,霍老爷站在人群最前面。 他盯着从马车里下来的人,一个接一个,到了最后一个,依然没看到有八岁的小姑娘。 他欲离去,将转了身,入眼就是一匹白色小马。 “……” 他拧眉去看马背上的人,竟坐了个小姑娘,穿着红色小袄,带着红色发冠,背上挂着黑色箭筒和弓箭。 她精神奕奕地对着他笑。 微微上翘的丹凤眼里充满了笑意。 “你好啊,霍家哥哥。” 丝毫不见孤独。 “你认错人了。”霍奉天冷着脸,绕开她就想走。 她利落下马,扯住他的衣袖,相当自信:“霍伯伯告诉我,霍家哥哥恃才傲物高冷得很,我在一旁看了许久,我不会认错。” “……” 她没有跟着他。 她同他打了个招呼后就挤入了人群,年纪小个子也小,很快淹没在人群里再也寻不见。 后来,霍奉天又见了她几次。 和她的父兄在一起,给病人抹药缠绷带,认认真真,很是专注。 谢家大人们去做体活力时她是不被允许跟着去的,每每那时她就来烦他。 “旁人都忙,为何单你那么清闲?” 他懒得理她。 “哦~”她却一副很了解他的样子:“你是不是想得到霍老爷的陪伴?” “他不能陪你,但你可以陪他呀。” “就像我,不喜骑马不喜打架,可父兄的工作就是骑马打仗,我便学了。” “你看,我现在多快乐呀,骑马打仗虽苦,但能和父兄一起很值啦!” 年少轻狂的霍奉天被她磨得牙痒痒,他盯着谢兰兰的脸。 圆滚滚,粉嫩嫩。 说话时脸颊的肉一颤又一颤,看上去就很软。 一定很好捏。 这想法一出来,他就控制不住。 他想捏她小肉脸。 ——捏哭的那种。 这样想着,他真的伸出了手。 她没看出他的恶意,以为他想摸自己,顺着他的手,直接把自己下巴放到了他手心上。 霍奉天:“……” 她眨巴着漂亮的丹凤眼说:“霍家哥哥,想要什么,你得去争取,不争取怎么能得到呢。” “……” 霍奉天愣了。 冷着脸抽了手往自己房间走。 她还在后面啰里啰嗦地说着话。 “霍家哥哥,想要就争取!” 霍奉天把自己关在房间两天。 整整两天,不吃不喝。 第三天凌晨,他推开了房门,加入了父亲的抗疫队伍。 可他体质文弱,经不起长途跋涉得折腾,稍微走远一点就浑身酸痛,接下来就是大病小病不断。 谢兰兰又跑来烦他。 “霍家哥哥我误会你了,原是你身体不好,并不是偷懒耍滑呀。” “没事,我罩着你。” 她来得更勤了。 时刻给他端茶送水,惦记他冷暖衣食。 俨然把他当成了一个残障人士。 “……” 三个月后,霍奉天和霍老爷一起配出了药方。 六个月后,疫情稳住。 谢家走了。 那个烦死人的谢兰兰走时还在向他挥手,像来时一样热情。 她对着他喊。 “霍家哥哥,想要就去争取哦!” 霍奉天再也未见过谢兰兰。 霍老爷依旧为民奔波,哪户人家需要他,他去哪里,时常忙得个把月都回不了府。 霍奉天仍然特立独行。 只偶尔实在想念霍老爷时,会跟着他一起问诊。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 一直到八年后,永顺十一年。 年中,霍老爷去了趟京城谢家,临行前问霍奉天去不去。 霍奉天想了想那个絮絮叨叨的小烦人精,果断选择了拒绝。 霍老爷去了。 一个月后回来,他带着笑,笑容有些遗憾:“谢家小女真是国色天香,若不是怕你性子冷默会辜负了人家,你爹我真想替你给谢家求亲呢。” 霍奉天啧了一声:“她未来夫婿真可怜。” “……” 盛夏,发病率骤减。 霍老爷难得清闲,闲来无事给谢兰兰画了副画像。 他带给霍奉天看。 “阿天你看,怎样,爹爹没有胡说吧?却是天姿国色。” 霍奉天随意瞥了一眼。 一眼过后,眼睛再也没移开。 一看,就是好久。 那之后,他有事没事就爱钻父亲的书房。 ——看谢兰兰。 再后来。 父亲带来一个好消息:“你谢叔叔来信了,谢家小女婚事定了,许给皇家,就在七日后。” “……” “啪嗒。” 霍奉天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未见她少女模样时,他总是嫌她烦厌她话多。 画像惊鸿一撇后,再想起她,都是她的好。 她勇敢,她聪慧,她善解人意,她懂他…… 当夜。 霍奉天把熟睡中的烟雨从被窝里拽起来,迁了马,给霍老爷留书一封,连夜离家奔赴了京城。 他要见谢兰兰。 要把心事诉于她听。 此行大为不韪。 他依旧去的坚决。 他不知道谢兰兰怎样想他。 不知道父亲会如何震怒。 但他知道,如果不争取,那谢兰兰就一定会是他人妻子了。 他走前没有去看看父亲。 想回来后再向他负荆请罪。 后来他才知道,他没这个机会了。 霍家死得惨痛。 霍奉天年少的情思随着霍家的灭亡而消散。 接下来的两年,他过得非常艰难。 他一心复仇,可霍奉天的司籍已经不能再用,他根本不能正常入宫。 只有太监。 只有太监才不讲出身。 初时,他是提了别人的命根子当自己去报名的。 结果宫中有复查,他和烟雨皆被查出…… 他们最后还是如愿入了宫,但也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成为太监他没有很悲观。 他此生只有一个目的,只要能除九千岁一党,他牺牲什么都无所谓。 他没想过会重遇谢兰兰。 但他的的确确却遇到她了。 她为皇帝挡了箭,跌跌撞撞躲进他的衣柜。 她比画像中还美。 比他想象的还要勇敢。 她不再爱笑。 眼里的笑意化为了浓浓戒备与警惕。 初见时他嫌她不像自己一样孤独。 重遇时她和他一样了,孤苦无依,可他一点也不高兴,反而满腹心酸,他不太敢想她经历了多少苦难。 如果可以,他多希望她还是初见时那个快乐无忧的谢家小女啊。 他开始无比痛恨自己是个太监。 他没想过和她怎样。 身为太监,他想一下她就觉得是对她玷污。 但在连枝殿,她竟然主动牵了他的手,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有多欣喜,他的心脏快要跳出他的身体。 他回握住她的手,誓要抓住她的人生。 沈一杠轻转了视线,重新盯上她的脸。 她不能体会他对她的思之若狂,也不知道他有多爱她。 她的眼中只有关切:“沈大哥,你进宫是为了向九千岁寻仇?” “嗯。” 他在她面前话总是很短。 不是惜字如金,是只能说一点,多说一个字,他就怕泄露出对她几近变态的爱恋。 姜得豆心中愧意横生:“是我连累了你,我们无法再回宫。” 不进宫,拿什么复仇? “可以回。” “?” 他微仰着下巴,桀骜且笃定:“不止能回,我们还要风风光光地回。” 姜得豆想问具体事由,他看出她的心思,抢先说:“你先养伤,养好再说。” “嗯。”她不疑有他,乖巧应了。 沈一杠享受她的信任。 他想留住她的信任。 ——不惜一切代价。 第11章 . 第11 “我要他们死。” 第十一 皇宫。 周宝年大惊。 “什么?” “坠了悬崖?” 小路子头垂得贼低,事儿办砸了,他心虚得很。 连解释都是小心翼翼的。 “是的。” “奴才跟着他们的马车走,发现有人在对他们下杀手,奴才估摸着是九千岁的人,没敢冒然出手救人。正犹豫要不要去救的时候,他们的马车失控坠了崖。” “奴才怕惊动九千岁的人,没敢继续跟,就回来了。” 周宝年:“……” 他捏了捏眉头,叹气:“罢了,罢了,罢了。” 左不过一个皮相好的人罢了。 等万岁爷新鲜劲儿过了,也就那样了。 - 苦寒山。 姜得豆一行人在山腰上养病已有一段时日。 沈一杠给的药很管用,她的伤很快就好了七七八八。 胸前的箭伤、身后的板伤,还有手上被醉饮黄泉灼出的溃烂,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治愈着。 沈一杠尤为担心她的身体。 怕她过得不舒心,特意把一直跟他身边贴身伺候的烟雨都留给了她,照顾她衣食住行。 养病期间,姜得豆总是见不到沈一杠。 他很忙,许久回一次苦寒山,回来到她这里坐一坐,说不了两三句的话又快速离开。 她看着他每日早出晚归忙碌艰辛。 也想过帮他分担,他不允许,甚至她想问一下他在忙什么,他也总是避而不答。 他总是说:“好好养伤。” 姜得豆不喜这种感觉。 像是被他豢养的宠物,她试图反抗,他轻声安抚:“等等,再等些时日,等我们回了宫,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哄孩子一样哄她。 “……” 姜得豆没辙了。 她想找点事情做。 “烟雨。”她问烟雨要旧衣服:“我们那些旧东西呢?” 先前患病时她所用过的东西,都被收起来了。 有些是她只用过几次的,扔掉有些可惜。 沸水煮过后,还是能用的。 很普通的一句话。 可烟雨却怔了很久,他磕磕绊绊地说:“那些啊,你知道的,患病的人穿的衣服不干净容易再次引病,像这种我们一般都烧掉的。” “烧了?”姜得豆追问。 “嗯!”烟雨点头:“烧掉了。” “……” 对他的回答,姜得豆不信。 烟雨老实。 每每说话时眼神总是飘忽不定,脸红得要命。 他说烧掉时,脸比晚霞还红。 姜得豆没有深究,她相信沈一杠,也相信烟雨。 烟雨许是把那些东西那做了他用。 不是什么有伤大雅的事。 真正让姜得豆感到不安的,是两天后的正午,她隐隐闻到了药香,不是院内经常熬制的草药味,她闻到的那个气息很微弱,像是来自山顶。 “烟雨,你有没有闻到药香?” 烟雨笑着指了指院里的药炉:“有啊,正煮着呢。” 姜得豆摇摇头:“不是我们的,是山顶上。” “有吗?”烟雨脸色一变,他脸迅速变得通红:“我、我没闻到。” “……” 午后,烟雨睡下了。 姜得豆趁他休息,轻手轻脚爬上了山。 山顶不同于山腰,山腰只有他们几个住,而山顶人声鼎沸,似是住了许多人,山顶处堆了篱栅,栅栏外有人看守。 看守的人都穿着统一的黑灰色常服,井然有序地围在栅栏旁,腰间配着剑。 像是民间组织。 姜得豆远远看了一眼,便知这不是她惹得起的。 她转过身,轻手轻脚往回退。 她来时没被人发现,下山时却被逮住了。 有巡逻的人揪住她的衣领。 “何人?” 姜得豆正想着怎么脱身,她身后就传来一声低喝:“住手。” 这声音她很是熟悉。 是沈一杠。 揪着她的人立刻将她松开,恭敬道:“沈爷,对不住,不知他是您的人。” 沈一杠把她带到一旁,道:“你怎么来了?” “……”姜得豆无视他的责怪之意,笑眯眯答:“闲来无事,闻着上面有药香,就来看看。” “里面都是感染瘟疫的人。”他说:“尽量别上山,同他们少接触。” “是我们传染出去的?” “秋季容易闹瘟疫,每年秋冬都有小范围瘟疫的,很正常。” 姜得豆往栅栏里忘了一眼,里面不是正儿八经的房子,堆了许多帐篷。 “他们是附近的患者吗?” “嗯。” 姜得豆目露赞许:“你收留的?” 他反应很淡:“医者仁心嘛。” 他不想她过多停留。 “山顶凉,你身体刚好不能常吹风,我送你回去。” “好。” 沈一杠送她回了住处。 一路无话。 他本就话少,她是察觉出他的异样心里存了疑,不是很想说话。 沈一杠做了短暂停留就重新上了山。 他走了没一会儿,烟雨就哭丧着脸来了,委委屈屈,欲言又止,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受气包样子。 “有话就说呀,憋着不难受么?” 烟雨双手合十在胸前对她拜了一拜:“小阿得,小祖宗,当我求您了,不要再上山了行吗?万一惹了病,公子又该骂我了。” 姜得豆安抚性笑笑:“好。” 得了她的承诺,烟雨心满意足给她煮药去了。 他走后,她嘴角的笑落了下去。 苦寒山的桩桩件件都透着诡异。 恶恐人知是真恶,善欲人知是假善。 沈一杠有事瞒着她。 而且—— 不是什么好事。 姜得豆趁烟雨不备,又上了山顶。 这次她学聪明了,上山之前先去了趟沈一杠的房间,她有他房间钥匙,他说过,她可以自行出入。 她披着沈一杠的黑色披风上了山。 这回没人拦她了,山上的守卫看到她的披风,全都恭恭敬敬地点头放行。 她终于进了栅栏内。 还没来得及行动,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她回头。 老照那种热情洋溢的大脸挤满了她的眼。 “呀,兄弟,是你啊!”他热络地招呼她:“来,兄弟,搭把手帮个忙。” “……” 老照在给病患发药。 姜得豆帮忙一起发。 她借着发药的功夫打量了下人群。 都是些百姓,有贫穷、有富有,有长有幼。 大都蜡黄无神,面带病容。 他们大都很陌生,三三两两坐着,相距甚远,没什么沟通,并不是成群结伴来的。 姜得豆递了碗热腾腾的药给老者。 “谢谢。”老者瞧他一眼后愣了下,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呦,这小兄弟长得可真好看!” 他口音和烟雨有些相像。 姜得豆说:“听您口音,您是瑜州人?” “你也是瑜州人吗?”老者眼睛一亮:“我是从瑜州逃难来的京城。” 他这话一出,其他人也跟着陆陆续续回应:“好巧,我也是。” “我也是唉……” 因着遇到了同乡,他们大都很兴奋。 姜得豆浑身发凉,手里的碗有些端不住。 长者一口气喝光了手里的药,叹了句:“好酸啊。” “酸?”姜得豆惊讶。 “是啊。”长者说:“好酸。” “……”她问其他人:“你们的也酸吗?” 其他人的回答和长者一致:“很酸。” “砰——” 她手里的碗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老者关切地问:“小伙子,你没事儿吧?” 老照也听到动静,看到破碎的碗,再看看她僵硬的脸色,他笑着走来,安慰道:“嗨,没事儿,就一个碗而已,甭放心上。” 姜得豆什么反应都没有。 就那么直愣愣地呆在原地,脸色相当难看。 老照拧了拧眉,快速往栅栏最深处跑去。 一会儿的功夫他就把沈一杠唤来了。 沈一杠在看到姜得豆冰冷麻木的表情时心里就凉了一截。 他在人群中穿梭着向她走来。 原本叽叽喳喳正沉浸在偶遇同乡喜悦中的人群见他来,都齐齐噤了声,往旁边退了退,给他腾出一条路来。 这位年轻的游医盛气凌人不苟言笑。 他们都有些怕他。 沈一杠径直走到姜得豆面前,他轻声唤她。 “阿得。” 她没什么反应。 他握住她的肩头,微微晃一晃:“阿得。” 她直愣愣看向他。 他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腕。 “走。” 她由他拉着离开。 从山顶一路走到山腰他才停下。 他斟酌着她的脸色,问得小心翼翼:“怎么忽然上山了?” 丛林耸立,多蚊虫。 他们静站着不动,一会儿的功夫就惹来了蚊群。 嗡嗡嗡…… 在沈一杠身边绕个不停。 独独避开了姜得豆。 山中草木虽多,避蚊虫却稀有,沈一杠把从避蚊虫里提炼出的精油,全都给了姜得豆,在为她准备洗澡水时,都会在水里滴几滴驱虫精油。 她所穿的衣服里,也都做过防虫处理。 他是真的事无巨细都在为她考量。 姜得豆摇摇脑袋,努力赶走对他的质疑。 她握着他的手腕,不安地叫着他:“霍大哥。” 不是沈大哥。 而是霍大哥。 尘封已久的名字骤然被提起,他有瞬间的恍惚:“怎么?” “他们的病到底是怎么来的?”她问。 双唇有些颤抖。 她想听到答案,又怕听到的是她最怕的那一个。 他默了会儿。 “秋季多发流感——” 姜得豆深吸一口气,她不信这个说辞。 她打断了他的话,直直望向他:“醉引黄泉呢?” 他面色生硬。 “没了。” “……”他的回答坐实了姜得豆猜想。 她有些绝望:“全用在他们身上了是吗?” 沈一杠没回应。 不承认,也不否认。 姜得豆顿感崩溃。 她已经很久没有全心全意相信过一个人了,谢家遇难后沈一杠是唯一一个让她真正接纳并且信任的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做了让她不能容忍之事。 她望着他的脸。 明明是近在咫尺,她却感到遥远万分。 “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我们病时接触过的东西真的被烧毁了吗?” “我们的药分明是苦中带甘、没半分酸味的,可他们的却全是酸味。” “你我初初用药病情便得以控制,他们为何日益严重?” “你为何聚集了那么多的瑜州人?你要报复他们吗?” 她连连质问。 他一言不发,脸色越来越暗。 姜得豆已经不需要他承认了。 她已经确定他的所作所为,她直接下了结论:“是你使他们染上瘟疫。” 这一次,他回答了。 “是我。” 他腰身站得笔直,说得光明正大。 没半点做了坏事的羞耻愧疚。 姜得豆追问:“你在加重病情使疫情更难医治?” “是的。”他再次认了:“这病是我钻研出来的,除了我,再没人能治。” 这次,他连表象都懒得装了。 眼中有滔天恨意。 她惊愕许久:“你就那么恨他们?” “他们活该。”他低声一笑。 “兰儿。”他叫她的名字,语气温温柔柔:“兰儿,你知道吗?是他们活该。” 他的声音始终保持着惯有的语速。 慢,平。 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 他说:“世人皆知我解毒手法一流,却不知我造毒能力更胜一筹。” “父亲不许我练毒,因此我隐了练毒天赋不去造毒。” “可现在父亲不在了,这世上唯一能管制住我的人被他们亲手杀死了。” 他又说:“父亲死了,我想练什么毒都可以了。” “他们现在被病情所苦,都是他们自找的。” “因果循环,都是报应。” “……” 他的话,砸向姜得豆的心头。 敲得她整个人都懵了。 她既心疼他,又不支持他的行为。 过了许久她才从他带来的震惊里走出来。 “不对,你的目标不单单是上面的人。”她愣愣地看着他,意识到他比她想象的还要危险:“那些人只是被你拿来试毒的。瑜州……你的目标是整个瑜州?” 沈一杠并没有否认。 他此刻沉浸在漫天的恨意里连表情都不能控制,脸上杀机肆虐。 这样的沈一杠令姜得豆心声惧意,他仿佛一个刚从炼狱里爬出来的嗜血阎王。 以恨为刃,以仇为剑。 姜得豆闭了闭眼。 她强压下恐惧,希望能在悲剧真的发生前制止他:“霍家爱民如子,霍老先生他地下有知也不希望你这样做啊霍大哥!” 沈一杠冷笑:“爱民如子?霍家先祖的确爱护百姓,可那又怎样?” “……” 姜得豆噎住。 沈一杠持续笑着,嘴角的弧度越勾越大。 像是一个局外人在说着事不关己的笑话。 “他们所爱护的百姓,因为一碗粥的奖励,亲手拿了他们的命,提着人头争先恐后领了赏。” “……” “呵……”他笑声渐狂:“一碗粥,一条命。” 笑声正高时猝然戛然而止,他话锋一转,缓缓道:“我要他们死。” “死绝。”他一字一字地说:“一个活口都不留。” “……” 他从未说过大话。 他对她说的话,他全都做到了。 姜得豆很害怕。 她从未这样害怕过,一是怕眼前的这个人,二是怕他会带来的后果。 血腥,暴力,苦不堪言。 他是真的有能力创造一个十八层地狱。 那绝对不是谢家祖先想要看到的场面。 她咬咬牙,重新正视沈一杠,可她还未开口,就被沈一杠堵了回去。 他太了解她了。 比她自己都了解她。 沈一杠说:“谁也拦不住我。” “兰儿。”他凝视着她,眼神温柔至极:“你也不能。” 第12章 . 第12 是百姓,也是罪人,罪人…… 第十二 山顶传来孩童的哭声。 “呜呜——” 哭声震天。 “孩子?”姜得豆不敢置信:“竟有孩子?” 她拧眉质问:“你连孩子都不放过吗?” 风大。 吹得她披风呼啦作响。 他伸出手来把她被风吹到身后的披风摆正,轻声细语地回答着她:“我说过的,我要他们死绝。死绝,自然是少一个都不行的。” 姜得豆现在很矛盾。 她骨子里其实是认可并赞许他向仇者复仇的。 但她不能接受他牵连无辜。 霍府事件过去已有两年。 很难查正到底是哪些人参与过那场让霍家毁灭的屠戮。 “霍大哥,我不劝你停止复仇。因为换成是我,我也会寻仇,仇人我不会放过。” “但我们不应该去牵连无辜。” “不是所有百姓都参与了那场霍乱,瑜州也有敬爱霍家从未对霍家做过坏事的无辜百姓,你不能把他们一概而论。” “无辜?”他扬眉,短促一笑,恰听到了什么趣事:“瑜州受过谢家恩惠之人少说也有一半,若是那日他们肯来搭救,霍家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 她低下头去。 他说:“冷眼旁观和行凶没有区别。” 他又说:“瑜州城没有无辜之人。” 闻言,姜得豆愣了许久。 她抬起头来,双目盯上他的:“霍大哥,你说得对,冷眼旁观和行凶没有区别。所以我不能看着满城百姓命丧你手。” “是百姓,也是罪人,罪人认罪天经地义。”他靠近她一步,眉眼间阴郁之色深厚浓重:“就因为你是谢家女,所以你就要为了所谓的大义于我作对?” 姜得豆缓缓摇头。 父兄若是尚在,定会付出一切来保百姓安康的。 “我不想死后无言面对父兄。” 她不喜欢谢家子女背负的大忠大义,也不喜欢谢家的种种戒律,可她还是接受了,她爱父兄,爱谢家,便心甘情愿接受了谢家的种种。 “……” 沈一杠松怔。 他想到了他那个爱百姓远超过爱他的父亲。 但这不足以影响他什么。 有清香袭来。 素素淡淡的兰花味儿。 他回神,发觉她靠了过来,离他很近,两个拳头的距离。 她漂亮的眼径直看过来,没有追问,没有逼迫。 她平和而郑重地说:“罪魁祸首是九千岁,我会陪你一起复仇,我愿意为此不计生死,付出一切。” 他愣楞地回望她,表情有些呆滞:“不计生死,付出一切?” “是的。”她道:“不计生死,付出一切。” 他怔了好一会儿。 自幼丧母,父亲又不是一个会表达情绪的人,他从未被这样温柔对待过。 一时有些不足所错。 平素的精明算计在此刻一点用都不用上。 他只是笨拙地盯着她、叫她的名字。 “兰儿……” 姜得豆话锋一转:“但我绝对不会看你犯下大错而置之不理。” 他始料未及:“什么?” 姜得豆没回答。 她转身就往马厩的方向跑。 她身上病好了一大半儿,这会儿体能跟得上,她跑得极快。 沈一杠身子向来文弱,她不担心他追上自己。 病人接触过的东西都是从这儿运出去的。 沈一杠的目的是整个瑜州,那么一定是会运很大量的东西才能使疫情快速扩散,东西多马匹自然就会走得慢。只要她中途不休息一直快马加鞭的话,是有机会在他们抵达瑜州前就能把物资拦下来的。 瑜州不接触源头物品,自然就不会瘟疫横行。 姜得豆从马厩里牵了马出来,骑马破门而出时,沈一杠才从刚到门口,他扯住了缰绳,迫使马儿停了下来。 他喘得很厉害,胸膛剧烈起伏着。 “兰儿。”他敛着眉,声色俱厉:“你做什么?” 姜得豆向他身后的方向指了指:“你看——” 他回头去看。 她的手悄悄探向他的肩,用力一向后推,随即在他手上打了一下。 他措手不及,双手一松,连退几步。 等他反应过来,她已扬长而去。 她头也没回,喊了句:“待我回来,我们一起向几千岁寻仇。” “兰儿!你不许去。”他急道:“你不许去你听到没有——” 姜得豆没有停下。 烟雨听到他的声音,忙从屋里出来。 他看看气喘吁吁的沈一杠,再看看骑着骏马飞快远去的姜得豆。 “公子,怎么了这是?”他一脸懵逼。 沈一杠紧紧盯着姜得豆的背影,脸上的郁色重得吓人:“牵马,跟上——” 烟雨带着沈一杠从苦寒山一直跑到永宁城门口才追上姜得豆。 “兰儿。”他试图去抓她的缰绳:“停下。” 她拨开他的手。 他的手背冰凉一片,比先前她握他那次要粗糙了许多。 “……” 姜得豆到底是心疼他的身体。 她偏头看他:“我会回来,你等……” 话说到一半,停了,她看到城墙上贴满了告示。 黄底黑字。 最上头写着两个大字。 【皇榜】 具体的字她看不见,被密集的人群挡住了。 “……” 姜得豆急急抓紧缰绳停了下来。 皇榜。 只有事关皇帝,且事情危急时才会张贴。 “吁——” 马儿向前滑行了几步后停了下来,未等停稳,姜得豆便翻身下马。 她快步跑到榜前,硕大的纸张上只有一句话。 【寻民间神医】 在大盛,公告越短事儿越大。 因为怕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所以越是大事儿,越轻描淡写了发。 她又看一遍告示。 【医】 【医】 【医】 烫得她眼睛疼。 告示旁挤满了人。 正在切切察察地讨论着。 “怎么回事儿啊是宫里有人病了吗?” “听说现在宫里闹瘟疫,凶得很,御医都束手无策。” “不能吧,之前那场瘟疫才过去几年啊。” “都贴了皇榜了,病的肯定是个大人物。” “谁啊?” “我哪敢说大人物的事儿啊。” “最大的那个还是最最大的哪个?” “要搁以前,你说最最大的,我肯定知道是哪个。但永顺年么,你说的那个最大指哪个……” “……” 姜得豆眼前一黑,身体摇摇欲坠,险些支撑不住。 沈一杠适时赶到,伸出双臂架在她身体两次扶住了她。 姜得豆随意缓了缓情绪,她反手抓住沈一杠的手腕,把他拉出了人群。 她急问:“霍大哥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宫里传播了瘟疫。” 他怒气未消,薄唇紧闭。 姜得豆摇着他的双臂,又问了一遍:“你回答我,是不是?” 他半垂着眼眸睨她。 “是。” 语气不善,但还是回了。 姜得豆默了一瞬。 她表情复杂地盯着他,声音压得极地:“皇帝?” 他合了合眼皮,默认。 “你设计了皇帝?”她震惊,连连后退,看向他的眼神疏离又警觉。 不算是敌对,但也没有很友好。 就和宫内初见时一样。 沈一杠把她的动作看在眼里。 他冷笑一声。 “是我做的。是我让他生病,而且让他病得很重。”他微扬了下巴:“他不重病,我拿什么上位?” 语气很平和,表情很平淡。 说出的话却极为嚣张。 姜得豆:“……” 这样的沈一杠,隐隐有了少年霍奉天的影子。 不同的是霍奉天傲娇冷漠,不可一世。 现在的他内敛了许多,隐了许多锋芒,却把阴阳怪气运用到了极致。 “……” 姜得豆怒火中烧。 在她发现沈一杠身边有暗卫时,她就知道沈一杠迟早是会想着法子的上位的。 可她震撼的是,沈一杠竟然对皇帝下毒! 她想起汤池那次,她本就想不明白是什么人要杀皇帝,现在她突然想起,杀手的前几箭是射偏的!是后来才忽然开始往要害射的。 或许…… 或许他们一开始就没想杀皇帝,是有意安排一出救驾的戏码。 是他们发现她不是他们的人,这才对她下了杀手。 简直和现在的手法如出一辙。 先暗害。 再拯救。 她看向他的眼神一冷再冷:“那日温泉行刺主使也是你?” 他无声哂笑。 她冷一分,他嘴角的弧度就勾起一分。 虽是在笑,却没有半分笑意,莫名阴冷。 “是。” “你竟敢?你怎么敢——”她怒极。 那可皇上! 是她谢家多少人用命护着的! 谢家子女,为忠义生,为君主死。 动皇帝,就是动她的命。 她本就是带病的身子,这会儿气火攻心,身体遭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噗——” 所有的力气骤然消散,她直直向后倒去。 “兰儿——”沈一杠的冷漠在姜得豆喷血的瞬间就散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没有过的慌乱。 他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他撩开她的袖子,食指中指并拢快速搭上她的手腕探脉息。 姜得豆晕晕沉沉,眼睛睁不太开。 她的脸贴在他膀弯上,眼前是他的胸口。 刚才她亲眼看着自己的血喷在了上面,红血没入他的黑衣,竟奇异融合,咋一看,根本看不出他身上沾了血。 他看上去干干净净。 可他身上到底沾了多少人的血? 做了多少不够光明磊落的事? 姜得豆两眼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第13章 . 第13 “你的血仇,我来替你报…… 第十三 姜得豆醒来时天已经黑透,窗外黑蒙蒙一片。 屋内点了一盏灯,立在床头。 沈一杠坐在她的床边正中央,橘色光打在他脸上,朦胧胧的光柔软了他的脸颊,为他添了几分温和。 姜得豆初初转醒,意识还没清醒。 她眼睛漫无目的地游走,无意间划过他的脸,怔住,眼里的混沌瞬间消散。 她猛地起身,正欲开口就被他抢了先。 “醒了?”他睨她一眼。 不等她答,他起身走出了屋子。 他很快回来,手里端着一碗汤,他走到她身边坐下:“先将汤药喝了,喝完我必定知无不言。” 姜得豆听出了他话里的含义。 她不喝,他就不与她交流。 “……” 姜得豆接过碗来,是温热的,不烫,他做了降温处理。 她一仰而尽。 沈一杠挑了个舒服的姿势。 他坐在床尾,背抵在床幔上,和她斜斜对着:“想说些什么话?” 她问:“你为何要对皇上下手?皇上从未害过你。” “为了回宫,为了得到皇帝重用。”他答得坦白。 姜得豆懂了。 九千岁权势滔天,宫门口全是他的人。 他一心杀他们灭口,他们想要回宫,难于上青天。 皇家没有其他后裔,皇帝是唯一的正统血脉。他若是死了,天下群雄皆可揭竿而起独立称王,到时候天下四分五裂,实权就再也不是他九千岁的了。 九千岁一定不会让皇帝死。 此次疫情是沈一杠亲自打造,他说只病有他能解。 他若揭了皇榜,九千岁即使知晓他有异心,也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让他平平安安进宫。 真的是好计谋。 姜得豆自嘲地笑了。 她真是看走了眼,曾以为他是可以相交之人:“那么下次呢?下次准备为了什么害皇上呢?” 他不语。 慵懒地坐在床榻另一角,极为专注地盯着她瞧。 “是用来陷害九千岁灭君而故意挑起战乱使天下群雄来瓜分九千岁的权力么?”她问:“还是在拔了九千岁一党后你用药力控制君王,使之成为你的傀儡?” 姜得豆原本只是嘲弄,可话真的说出来时,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测。 她忽地坐起,凑近他一点,斟酌着他每一寸表情. “你不惜做太监也要进宫,真的只是为了九千岁么?” 还是—— 想成为第二个九千岁甚至更高呢? 他眼睛一亮,有一道饱含兴奋的情绪一闪而过。 她没能看出具体含义,却把他的兴奋感受得分明。 “……” 沈一杠…… 他不是一个好人。 她掀开被子,双脚胡乱踩进靴筒里,正待她想要起身离开,手腕处多了一道大力,将她结结实实扯回了榻上。 他握着她的手腕。 用足了力气,她手腕处的袖子被拧出了极深的褶皱。 他的脸悬在她头上,视线极深,有些可怖。 “九千岁在四处追杀你我,外面容不下你。” 她做什么他都允许并且会为之创造条件满足她的心思。 什么都行。 就是不能离开他。 死也不能。 就算死,也要死在他身边。 她偏过头向门窗的方向,拒绝再看他一眼。 “我宁可死,也绝不与小人为伍。” 父亲的话她铭记于心。 父亲常说“谢家的剑是用来除奸惩佞、为君主撑起一方平安的”。 沈一杠祸害百姓、毒害君主。 桩桩件件,皆与她所受的教育相背而驰。 奸佞之人就在身旁,她应该杀了他的,也有能力杀他。 可是她不想。 为什么不想,她未曾细思。 她不会杀掉沈一杠。 也不会与他共沉沦。 “我去意已决。”她给他下最后通牒。 若是再不放手,她就要动手了。 他松开她,重新退回床尾处坐下,声音随之归为平和:“兰儿,你是不是不会再喜欢我了。” 不是疑问的语气。 更像是在陈述。 她怔了一瞬,抿抿唇,说:“我从未喜欢过你。” 沈一杠笑了。 笑声很短,嘲弄的意味很浓。 “可是兰儿,我说过的,你既惹了我,就不能不要我。” 这事是姜得豆的错,确是她先撩拨的他。 她态度软了一分:“你不该伤害皇上。” 可他已经伤了。 “我们不可能了是吗?” 头忽然有些晕,她甩了甩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是。” 他先是沉默了会儿。 然后说:“没关系,既然现在你我绝无可能,那就让我们忘掉一切重新开始好了。” “?” 姜得豆没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晕眩感再次袭来,她控制不住,软软倒回了床上。 意识渐渐模糊,她努力睁开眼,所视之物却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她寻不到他的位置,对着他所在的方向说:“你给我下了药?” 身旁的被褥一塌。 是他坐到了她的身旁,他伸出手来,用柔软的指腹将她散落在额前的碎发撩到她耳后。 他动作很轻,声音很柔。 “这是山水忘,你会睡上些时日,醒来会忘却前尘过往。仅此而已,不会伤害你的身体。” 她的眼神越来越涣散。 “你……”她嘴唇微张:“你……” 话都到了嘴边,她却忘了想要说什么话了。 她软软地躺在床上,眼睛渐渐阖上。 他在旁边轻轻地哄:“睡吧,睡醒了我们重新开始。” 姜得豆彻底失去一时前,听到他在她耳边说:“只是这次,请你不要再放弃我,好不好?” “……” 姜得豆陷入了沉睡。 沈一杠把她抱回床榻中央,为她整理好被子。 他看了她许久。 同她说了很多的话。 “兰儿,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从今以后,你不再是谢家女,你只是姜得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太监。” “没有仇恨,没有责任。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不为谢家,不为其他,就为你自己而活。” “你的血仇,我来替你报。” “你想做的事,我来替你做。” “我要你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他倾下身子,欲亲吻她的额头。 嘴唇即将碰到她的瞬间停了下来,顿了顿,他牵起她的手,在她手背落下轻轻一吻。 “晚安,好梦。” - 苦寒山山顶。 数十辆牛车,货物堆得满满的。 沈一杠对老照说:“最后一车,你亲自去。” “老沈。”老照问:“你可想好,却要如此?” 他不假思索:“却要如此。” 他态度坚决,老照便也没再磨叽:“你不和我一起么?” “晚几日。” “成,那你保重,瑜州见。” “瑜州见。” 老照走了。 带着所有的牛车,踏上了去往瑜州的路。 夜里暮色本就厚重。 尤其他们深处林中,层层枝丫掩着月光,更显夜的静谧。 烟雨随手拍死了一只趴在灯笼上的蚊子:“公子,我们接下来干嘛去?” “月圆人团圆。”沈一杠看了看高悬的明月,散漫一笑:“自是要找故人叙旧才行。” 第14章 . 第14 “我不要你们报答,我要…… 第十四 难民窟。 他们病了数月,一直不见好,也有过下山另寻名医的打算,想下山却发现不能。 ——不被允许。 他们都是以同样的方式被带来的。 忽然就出现不适,恰好遇到赤脚大夫,大夫让他们来苦寒山,说是苦寒山山顶有难民窟,是十年前皇帝设立的,专门为被流传性疾病病人问诊治病。 ——义诊,免费。 他们有的是为了省汤药钱自己来的。 有富裕者想呆在家里,请来的大夫却都在半路跑了,总有人说他患的有可能是鼠疫,所以大夫才不愿意来。 别无他法,这才来了苦寒山。 一来,他们就下不去。 他们不太敢闹事。 这些守卫虽穿着常服,可都配着刀。 在大盛,普通百姓买利刃是触发律法,要拉去砍头的。 守卫明晃晃持刀而行,极有可能是官府的人。 既是官府的人,他们也便安心留下来养伤了。 他们平时是不被允许扎堆聚集的,只能三三两两分开。 今晚不知是什么稀奇日子,竟把他们聚集在了一起。 他们原本很开心,全都是老乡,天南地北聊得欢畅,但很快,就只剩害怕了。 守卫们在他们身后围城了一个圈,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尝试着问因由,没有人回答。 他们就这么兢兢战战等了两个时辰。 天彻底黑透时,守卫墙们空出一个小口,那个总是一脸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游医走了进来。 他着一身黑衣,身批同色披风,手里拿着个破旧肮脏的菜刀,菜刀一看就很钝,生着锈,刀口还起了卷儿。 守卫统领在他们面前两米处放了把椅子,游医丝条慢理地坐了上去。 他坐稳后,守卫统领说:“这位是我们的主子,你们在这里的一切都是他提供的。” 难民们诚惶诚恐地跪下。 齐齐喊道——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来生怨当牛做马报答您!” 他们跪拜完毕,身体趴在地面上。 游医不让他们起,他们便不敢起,一动不动趴跪着。 沈一杠无视了地上的人。 他全神贯注摆弄着手里的刀。 烟雨说:“公子,你的刀都钝了,我去给您磨一磨吧。” “不用。”沈一杠敲了一下刀身。 不是清脆的“叮”,二是沉闷的“砰——” 刀身笨重得抖了抖,带出一片尘土。 他很满意地点了下头:“这样就很好。” 然后又是一阵摆弄。 有大胆的难民微抬了头,这里的人,要么像他们一样跪着,要么像守卫们一样站着,只有游医一个人坐着。 他不是很服气。 游医那样年轻,又只是个看病的,他手下的人,能是什么正经官兵? 他本想起身,大不了不看病回家就是了。 可那些守卫们的刀在烛火下明晃晃地闪着刀光,他缩了缩脖子,又重新低下了头。 他们忐忑不安地跪了得有半柱香的时间,终于等来了游医的关注。 “这样客气做甚。”游医的声音很是随和:“大家都是同乡,怎得如此见外。” 他说的瑜州话。 难民们总算逮住了和他套近乎的机会。 “您也是瑜州人啊?”他们热情地问。 “嗯。”他的眼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嘴角高高勾起,近乎愉快地说了句:“我姓霍。” “……” “霍?” “霍?!” 终于有人认出了他:“霍奉天?!” “……” 短暂的惊讶后,他们齐齐噤声。 有孩子的把孩子紧紧揽在怀里,有妻子的将妻子拉到自己身后。 无人不惊惧,无人不害怕。 “……” 霍家。 瑜州百姓只字不提的霍家。 竟还有活口。 霍家的话题在瑜州已封禁了十年。 不提,不代表就能过去。 血洗霍府。 是多少人心中的噩梦。 游医好像很满意他们的反应。 他身子向前探了一探,他丢掉了往日的冷漠,这会儿脸上笑意浓浓,就连的他的声音都平和了很多。 ——甚至称得上是温柔。 “我不要你们报答。” “我要你们的命。” 他说。 “……” 人群炸了。 吼叫着站起试图反抗。 沈一杠不予理会。 他低了头,继续摆弄手里的菜刀。 守卫第一时间制止,刀鞘往人脖子上一压:“谁再敢动,我就拿谁开刀,我们都是练家子,知道让人怎么更痛苦,你们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很快回归平静。 难民们瑟瑟发抖,求生无路,他们是死是活,要全看游医心情。 他们不敢再言。 只求他能良心发现,放他们一马。 他们还是隐隐有一点希望的。 毕竟他姓霍。 姓霍啊! 行医世家、菩萨心肠的霍家啊。 游医的确很像霍家人。 他的声音饱含怜悯,一点都不凶残。 可他说的话,却让他们入坠寒冰。 游医说:“你们闯进霍府时,用的是什么兵器?” “……” 无人敢应。 他自顾自言语:“哦,不对。大盛严禁百姓购买利刃。” “你们用的什么?”他像个好学的学生一样用请教的口吻说:“用什么割下我父头颅的?” 他一点都不激进。 相反还很温顺,但这样的人更令他们害怕。 他们根本不知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先前他们还抱有一点希冀,可现在,他们不确定了。 高度紧张下,有人撑不住了。 “我没有。我发誓我没伤害过霍家——” “不是我,您饶了我们吧,真的不是我——” “刺——” 刀鞘划过刀片。 守卫们拔了刀。 “闭嘴!” 难民再次陷入沉默。 唯有一个中年女人高举了双手,她哀求:“你不信我没有关系,但我求你放过我的孩子,他才四岁,他什么都不知道……” 游医打断她的话。 “我霍府也有幼子,有谁可曾对他们手软?!” 几乎是吼出来的,额头青筋暴起。 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音落怒气散,他重新噙着笑,居高临下睥睨着人群。 他也想做个好人。 可他们没给他机会。 在他迫敛了一身傲骨入宫为奴时,他就再没想过做一个好人了。 做好人有什么好的呢?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露了怒气,也是最后一次。 妇人被拉回原地,烟雨亲自把刀架在她脖颈上。 游医一闪而过的怒火,惊醒了所有的难民。 他们知道,这们这一劫难,是过不去了。 “……” “看在大家都是瑜州人的份儿上,我给你们透个底。”游医背对着月亮举起菜刀,他借着月光欣赏着坑坑洼洼的刀身:“你们谁也跑不了。” 他命人给他们嘴里灌药。 他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喝下汤药。 他见难民们面露恐惧,于是好心解释。 “不用怕,这只是让你们失去力气而已,你们的感觉不会受到丝毫影响,平时怎么痛的,现在就会怎么痛。” 难民软趴趴地躺在地上。 七歪八扭横了一地。 沈一杠站了起来,他捏着刀,按照就近原则,抓了离他最近的那一个。 “对了。”他轻声笑笑:“我没杀过人,身子骨又弱,过程会很慢,你们多担待。” - 这一日。 苦寒山血流成河尸骨成堆。 啼哭哀嚎绵绵不绝,惨绝震彻山谷。 年轻的游医亲自动的手。 用他的钝刀,一点一点,磨下了难民们的头。 他从难民窟出来时,身上没有一处干净地方,哪里都是血渍。 他已被鲜血浸透。 苦寒山忽然吹来一阵强烈的怪风,阴冷幽寒。 风力很大,他的披风在他身后随着风高高飞扬,衣服上的血被摇出,随着风肆溅。 烟雨在他身后提着灯。 血水飘在他脸上,细密的像是在下雨。 血水蒙了他的眼,他视线受阻,模模糊糊看着前方被烈风席卷的人。 他好像是他的主子,可又好像不是。 他的主子…… 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风来的诡异。 烈得像刀。 吹在沈一杠脸上像是厉鬼伸着指甲在抓挠。 似是这漫山的亡魂在向他索命。 沈一杠却分毫不怕。 若是冤魂能报冤。 他怎会多年冤苦无处伸。 霍家数百口人的冤屈是否能得报。 全在他身上了。 他提着滴血菜刀,站在高高的山头仰天长笑。 他的笑声盘旋在苦寒山上方的天空,久久不散。 “哈——” “哈——哈——” 这笑中有血。 这笑中有泪。 欠的债,是时候还了。 第15章 . 第15 叛逆。 第十五 沈一杠没有回别院,怕这满身血污惊到姜得豆。 他跳入了河水中。 “砰——” 激起水花一片。 烟雨身上被溅到些许,顿时寒彻入骨,他被冰得有些头疼。 烟雨紧跟着踏入水中,走了两步停了下来。 水流湍急,打在他的小腿上,腿肚瞬间冰得发硬。 “公子,上来,你身体受不住的。”他伸手去扶沈一杠。 沈一杠拨开他的手:“无碍。。” 牙齿轻磕在一起,冰寒之苦隐隐约约。 烟雨:“……” 他知晓劝不住沈一杠。 他好像也从未劝住过沈一杠。 在烟雨顾念不安的眼神里,沈一杠一点点向水底探了下去。 很快,他整个身体彻底被水流淹没。 烟雨咬咬牙,往河水中心走去:“我陪您!” 沈一杠将头探出水面,抛给他一句:“上去。” 尾音略重,不容置喙。 “……” 烟雨在岸边坐了许久。 他看着月亮一点点隐去,看东方的红霞渐渐升起。 一直到太阳温煦的光映在河面上,沈一杠才从水中出来。 日头渐盛,旭阳遍布,可这苦寒山还是一如昨夜般血气弥漫。 苦寒山是住不下了。 他们将别院迁至永宁城外一处的竹林小院。 他们身边都是男人,照顾姜得豆总有些不方便。 于是挑了两个女孩儿来。 ——春华和秋实。 和他们一样,她们也是因九千岁而家破人亡的可怜人,走投无路时被沈一杠所救,给她们寻了处安身之所。 她们在当绣庄做些闲工。 工钱不多,但包吃包住,绣庄名义上是老照的产业,实际背后老板是沈一杠。 沈一杠还有许多这样的铺子。 正正经经的平凡生意,里面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大都是女人。 男人们没有这样安稳。 他们追随着沈一杠,为复仇大业奔波筹谋,隐姓埋名,或混在宫中,或匿在他处,做了亡命之徒。 沈一杠原本不准女人参与其中。 可如今姜得豆病卧床榻,身边不能没有女人,这才选了两个人出来。 小院是霍家蒙难后,沈一杠无处可去时搭建起来的临时住所。 很是简陋。 但地处隐蔽,不易被人打扰,是个不错的容身之所。 竹屋门匾上的字也是他提的,上面写着竹屋的名字。 ——别来山海。 风马牛不相及的四个字,烟雨不懂:“公子,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没有。”沈一杠说。 烟雨便也没多想。 只后来,他时常见到沈一杠对着门匾发呆,一看就是半日,面无表情,眼神厚重而沉闷。 如今重回别来山海,烟雨奇异地发现,沈一杠竟很少对着门匾发呆了。 他大多数时间都陪在姜得豆身边。 烟雨跟在沈一杠身后。 看他将一包山水忘细细拆封成数十包。 烟雨不解:“公子,何不一次性喂完?这样分好麻烦呀。” “稀释了服用温和些,不会损害身体。”沈一杠手上动作未停,耐心地归拢着草药。 “如果一次性服用完会怎样?” 沈一杠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他停下动作,认真思索了一瞬,答:“易头晕。” 山水忘虽说没有毒性,但会消减人的记忆,毁灭人的意志。 和毒别无二致。 他起初研制山水忘,是想用给父亲的。 他真的恨透了父亲总为他人忙碌。 他想,若是父亲能忘掉一切,忘掉医术,忘掉霍家百年传承的医者仁心。 只知道他是他的父。 或许…… 父亲就能陪在他身边了。 他做好山水忘时,恰逢霍老爷回府。 霍老爷那日刚从外地回来,风尘仆仆,带着一脸的倦容,他却没卧床休息,而是率先来看霍奉天。 他敲开霍奉天的门。 霍奉天来迎他,一张脸格外的冷。 霍老爷当场拧了眉。 他虽然陪他时间不多,可知子莫若父,他还是了解他的。 霍奉天虽然总摆着一张臭脸,但见他时,眼里的喜悦从未少过。可这会儿,他眼里没有他归来的欣喜。 霍奉天极力摆着和平时一样的表情。 可霍老爷还是一眼就看出他强压在冷漠外面下的慌乱。 霍老爷查了霍奉天的房间。 霍奉天极力阻拦,被霍老爷以更强硬的态度制止。 他的山水忘被查了出来。 霍老爷天赋不如他高,但行医数十年,他深谙各草药功效。 五味子、天麻、当归…… 越查,霍老爷的脸色越重。 全是消减感知力,令人麻木的药。 药本无毒,可做麻醉之用,以减轻痛苦。 可那么多药聚在一起…… 药性之烈,他甚至都不敢想。 霍老爷怒目睁眉。 “你竟炼毒!” 因对霍奉天关注甚少,霍老爷对他是内疚的,在他面前,虽没有表现很亲切,但也是和蔼的。 这是霍奉天第一次见父亲怒容。 他手指紧抓着衣服下摆。 无措,却又顾着面子不想认错。他耿了下脖子,试图争辩:“我……” “啪——” 霍老爷一巴掌落了下来。 用力极大,他右脸被打得一偏,瞬间火辣辣的。 “……” 他猝不及防。 怔在原地。 脸上痛,心里更痛。 他原以为父亲会后悔打他。 可父亲没有。 他没有上前抚慰,也没有软化了话语。 父亲的声音一如刚才。 怒气并没有消减半分。 父亲沉静而威严地对着他说。 “吾儿阿天。” “霍家医者仁心,不做伤天害理之事。” “若是你再炼毒,便不再是我霍家儿郎。” 霍奉天:“……” 他不敢置信扭过脸来,双目睁得极圆。 愤恨、不甘、惊讶…… 还有满眼的悲伤。 他险些咬碎了牙根。 “你不要我?” 他声声质问:“你怎能不要爱你超于一切的儿子呢?!” 霍老爷认真打量着他这个叛逆期极为漫长的独子。 他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鲜活的表情了。 他小时也曾这样鲜活,脸上也有喜怒哀乐,会软软叫他父亲,窝在他怀里撒娇。可在他懂事起,他就一直是一副冷冰冰、谁都不爱搭理的模样。 “谨记,医者忍心。”霍老爷终是心软。 他伸手,在霍奉天肩膀上重重拍了一拍,手指落在他肩上,紧紧握了一握:“莫要断了你我父子之缘。” “……” 霍奉天再不敢炼毒。 那包山水忘,被霍老爷锁在了密室里。 霍府灭门许久后,霍奉天趁夜潜入过霍府,霍府被掠夺得什么都没剩下,就连草木都被人拔空。 密室里的东西也没能得以保全。 那瓶山水忘也不见了踪影。 密室里全是血渍,墙上留有刀剑的痕迹。 处处都能显示在这里曾发生过怎样惨烈的激战。 烟雨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不能啊,普通百姓怎会连密室都能找到?” 霍奉天指了下墙上一道细长深邃的划痕。 那是只有材质极好的利刃才能捅出的,百姓们连普通的刀剑都买不到,最会有如此好的兵器。 “九千岁?”烟雨豁然开朗。 霍奉天点了点头。 密室空间不大,只能容纳十几人。 他的父亲不会死在这里。 以父亲的性格,他只会让女子和小孩躲进这能有一线生机的密室内。 而他自己,定会和家丁一起面对被饥饿和死亡冲昏了头脑的百姓。 他死于他最爱的百姓之手,被百姓用破烂不堪的利物,一点点地、活生生磨死。 父亲心思纯净,不懂人心凶险。 他一定不会料到,九千岁还会派人再来搜查,他安排在密室的老弱病残并没能逃过一劫。 霍奉天摸着刀印,闭了闭眼。 如果他当时没有离开霍府,霍家一定不会落得现在这个样子。 难民初时在门口喊叫时,他便会制造毒烟。 谁来谁死。 他根本不会让这些人有机会进府。 他宁可不做霍家人。 也不会让人伤害霍家半分。 如果他在…… 霍家也许还是不能逃过一劫。 但霍家绝不会横死在百姓手中,只会死于九千岁的追杀。 那样父亲至少不会死得那么绝望,那么痛苦。 他甚至都不敢想,父亲被他最爱的百姓折磨致死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霍家蒙难至今。 他只回了一次霍府。 他对着霍老爷的卧房连连三拜。 额头重重磕向地面,愿这厚重大地能把他的心事传给九泉之下的父亲听。 “砰——” “砰——” “砰——” 他抬起头来,身子挺得笔直,额头的血经由眼睛流了一脸。 远远一看,似是血泪。 他瘦弱的身体在风中挺得笔直,风吹乱了他的衣,扰乱了他的发。 碎发在他眼前摇摇晃晃,鲜血在他脸上游走。 他一身的狼狈,唯眼神坚定不移。 “今日起,我不再是霍家儿郎。” “我乃永宁沈一杠。” “沈一杠所行之事,皆于霍家无关。” “……”他眼眶微红,眼里水汽朦胧。 他轻勾了下嘴角,风轻云淡一笑:“霍老爷,您安息。” 他离开了霍府。 再也没有回去过。 沈一杠开始肆意炼毒。 第一副毒药,他是为自己练的。 药力极大,喝下后病了整整一月。 浓药改变了他的肤色,他从黝黑的霍奉天,短短一月便成了肤色极白的沈一杠。 隐去了身上最明显的体质肤色后,他入了宫。 - 沈一杠将一份山水忘调和成二十份。 每日一份地给姜得豆喂下。 二十份。 二十天,她就能醒来。 待她醒来,他还能陪她一段时间后再进宫为皇上治病。 可才第十天,烟雨就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公子,不好了!” 沈一杠轻喝:“安静。” 他退出姜得豆的房间,关了门,又往前走了些许。 确定不会打扰到她,他这才问:“何事?” 烟雨脸色非常不好:“宫里传了信儿,皇帝病危。” 沈一杠一惊。 “这才十日,怎会病危?” 他弄出来的病,他最是清楚。 病来得极快,会快速陷入昏迷,如果不服用他的汤药,二十五日病危,三十日死。 神仙也救不了。 可现在才短短十日…… “九千岁寻遍了名医,可皇帝病始终不见好,他怕皇帝就这么死了,于是……”烟雨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 “他给皇帝屋里燃了合欢香,安排了美人儿进去。” “结果……” “进行到一半时皇帝忽然吐了血,当场晕厥。” 沈一杠:“……” 九千岁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这是怕皇帝不行,急着留种了,好继续拿捏朝政。 先前永顺皇帝怕九千岁借种,让后妃和他人苟合怀孕。 所以他颁布了一条规定。 他每次与人共赴巫山云雨,都会让周宝年登记,次日贴在大殿殿门上,文武百官上朝时都会看到。 并且一月内都会派心腹盯着该妃子,确保其不会偷人。 若心腹离奇死亡,他便认为妃子这是暗中偷了人在杀人灭口,会杀了该妃子。 虽然把皇家密事公之于众很丢脸,但至少能保他一命,让九千岁无法在这事上做手脚,更无法令嫔妃不明不白有孕生子。 现在他缠绵病榻,无力盯梢防控妃子,九千岁便送了人来,正是喜得皇子的好时机。 只要成事。 他就有的是手段让妃子怀孕。 谁想合欢香太猛,皇帝身体受不住,竟吐了血。 妃子被周宝年当场斩杀。 九千岁急了。 皇子的事儿没成,皇帝还病危…… 英雄帖一遍一遍发着,便求名医。 奖赏从重金改为了加官进爵。 烟雨催促沈一杠进宫:“公子,您得尽快进宫了,不然皇帝真可能宾天了。” 沈一杠回头望了眼姜得豆的卧房。 “确是不能再拖。” 第16章 . 第16 回宫。 第十六 姜得豆平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 她知晓自己睡了许久,想要醒来,可是却无力于体内的困倦乏累之感抗争。 身体像是永远也睡不够似的。 有时她短暂地清几息,顶着睡意撑开眼皮,眼睛模模糊糊,所落之处朦朦胧胧。 只隐约看到一个身着黑袍的男子。 或坐在她床边细细凝视她,或坐在桌边执笔书写。 腰身笔挺,姿态从容。 她记不起他是谁。 也看不真切他的面容。 在这漫长无涯的昏迷中,偶尔细碎醒来,他总是在她身边的。 这天,她的意识在无边的困顿中起起伏伏。 忽听他的声音。 “阿得。” “我需离开一些时日,春华和秋实会替我照顾你。” 她想问他何时回来。 可她的身体还在沉睡状态,她没能开口。 他轻又浅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也再次陷入沉睡。 沈一杠出了姜得豆的房间,烟雨领了春华、秋实两个女使在药房候着了。 见他来,两个女使齐齐鞠了鞠身子,微低着头,轻声道:“公子。” 沈一杠将药箱往她们的方向推了推:“一天一副,连喂十天,十天后停药。” “是。” 他语气加重了些许,一字一字地说:“切忌,不可多喂。” “是。” 烟雨目送沈一杠离开了。 在猎猎秋风中。 他的公子踏上了征途。 一匹马,一个人,两手空空,只身走向危机重重的深宫。 沈一杠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烟雨才关门回房。 经过药房时见秋实面带疑惑地盯着药箱。 脚尖转了个弯,他向她走过去:“怎么了?” “不是十副药吗?怎么会有十一副?”秋实打开箱子给他看。 烟雨笑着解释:“这是公子的习惯,底部药品容易受潮损坏,他一般都会多配一副备用。” “这样呀,我还以为是我记错了。”秋实把药箱关上放回原处:“是喂十副没错吧?” “对,十副。” 春华和秋实用心照顾着姜得豆。 秋实白天伺候,春华晚上守夜。 第五天清晨。 秋实和春华俩人换完班,春华去偏院洗去一身疲惫,正想回房睡觉,倏然听到药房传来瓷碗碎裂的声音。 她披上外袍去看,赫然看见秋实躺在地面上。 “秋实?!”她慌忙跑去,把秋实抱在怀里,她拍打秋实的脸:“秋实,秋实!” 秋实吃痛,眼皮掀了一点,眼神涣散:“嗯?” “你这是怎么了?” “不知……”秋实眼皮沉重,她控制不住地闭上了眼:“我头好晕。” 烟雨闻讯赶来,看到这场景脸色一沉:“让我看看。” 他先是探了探秋实的脉象,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问题不大,普通发热而已,休息一两日就好。”他对春华招招手:“来,先把人抬回去,我给她配点药。” “好。” 秋实吃了药睡了。 春华本想叫起她问一下有没有喂阿得吃药,在看到秋华那张滚烫通红的脸时愣了愣,没忍心叫她。 她回药房看了下剩余草药。 还剩六副。 公子说了总共十副,现在是第五天。 一天一副。 这样看来,秋实并没有喂阿得。 春华拿了一包药出来煎了。 她用力抱着姜得豆的身体,将她扶坐在床上,用勺子舀了点汤药,吹了吹,待不那么烫了后送到姜得豆嘴边。 “来,喝药。” 几勺汤药下去后,她听到一声细若游丝的呻-吟:“苦……” 她一愣,继而快速看向姜得豆。 清楚地看到她睫毛颤了颤。 “姑娘……”她欣喜笑着,话到嘴边顿住,念及她的太监身份,她连忙改口:“阿得,你醒啦?” 没人回答。 姜得豆再次陷入沉睡。 “……” 但春华还是很高兴。 不管怎样,公子的药总归是有用的不是? 姜得豆的身体已经明显比刚来时好了许多,她的脸色开始变得红润,身体也有了温度,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她往皇宫的方向看了眼。 祈祷公子也能一切顺利。 - 皇宫。 周宝年欣慰地想要抹眼泪。 皇帝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他的眼睛转了转,落在了不远处正在磨药的沈一杠身上,顿时锐利了许多。 沈一杠揭了皇榜进宫时群臣反对,一个小小的太监,怎可触碰龙体。 他不卑不亢地站着,却口出狂言:“此病我能治。” “……” 九千岁手下的刀子张提了刀就去砍:“大胆狂徒!” 是周宝年将沈一杠护了下来。 刀子张认出他,周宝年自然也能。 小路子回报过,沈一杠在九千岁的追上下坠入了悬崖。 可现在人非但没死,还堂而皇之回了宫,从阎王手里夺了皇帝一命。 有这样的能耐,怎会是一个普通的小小内侍太监。 周宝年当时想的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九千岁想弄死的人,他偏要保。 所以他执意让沈一杠给皇帝瞧了病,没想到才一副药下肚,皇帝竟明显有了好转。 沈一杠光明正大地留在了皇帝身边。 为免在有人危害龙体,这几日来,沈一杠一直在皇帝寝宫,半步没离开。 日夜不休息地连轴转。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精神多少绷不住会有些失控。 但沈一杠没有。 他只是脸色发乌眼底渐青,除此之外,他没任何变化。 挺着个背,冷着个脸,寡言少语。 磨药,配药,把脉。 一副强烈得生人勿近姿态。 桀骜得莫名其妙。 周宝年十分不喜他的冷漠。 宫里人,还是老实愚钝些的好,沈一杠这样特立独行,太难掌控。 周宝年思绪繁杂。 永顺皇帝忽然重重颤了两下,周宝年忙上前伺候,取出搁置在枕边的干净帕子,细细地将皇帝面上的薄汗擦拭。 皇帝魇着了。 头慌乱地摇摆着,口中呢喃之语不断。 “小兰……” “朕……找到你……” “小兰……” 周宝年的眼无声滑到沈一杠身上。 沈一杠动作自然而流畅地滚动着药杵,没有停顿分毫。 九千岁的声音破门而入,开口就是一句:“皇上刚才在说什么?” 不请自来,甚至连个通报都没有。 周宝年说:“回……” “我问你了吗?”九千岁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 “……” 九千岁踩着细碎的步子,慢悠悠踱步到沈一杠跟前:“皇上刚才在说什么?” 细长的尾音里全是趾高气扬。 周宝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沈一杠。 沈一杠还是笔挺挺站着,昂首挺胸,没办分谦卑。 他甚至连脸皮都没掀一下。 “皇上说话了?” 竟是比九千岁还要狂妄的语调。 “……” 屋内正在为万岁爷忙碌奔走的宫人们皆是一顿。 诡异地静默了瞬息后,宫人们呼啦啦跪了一地,匍匐着身子,大气不敢出。 而那个顶撞了九千岁的沈一杠,却仍旧昂首挺胸地站着。 他迎着九千岁的怒容,讥诮散漫地笑着。 周宝年:“……” 在这一刻,他忽然不讨厌沈一杠了。 周宝年去看九千岁。 九千岁面如寒霜,眼里杀伐之意烈得骇人。 周宝年见了都有些腿软。 九千岁阴沉沉地盯了沈一杠半晌。 他咬着压根磨了句:“好后生。” “好。”他重重看他一眼:“很好。” 九千岁染着一身怒气走了。 周宝年命跪地的宫人们散了。 他紧紧盯着沈一杠:“你没看出九千岁那么问你是在试探你的态度吗?” “知道。”沈一杠把药草丢进药缸,继续磨药。 “那你还……” 周宝年故意没把话说完,想等沈一杠表忠心。 沈一杠专注磨药,并未说其他。 周宝年被他这没有尊卑的态度激得牙根痛:“你为什么不自称奴才?” “我此刻只是个大夫。”他回。 傲意昭昭。 周宝年执意试探他:“现在皇帝还没病好,九千岁确实不能杀你。但你这样不给他面子,不怕皇帝好了他卸磨杀驴?” 沈一杠停下手里动作。 “大总管。”他向周宝年看去,目光清冷,面无表情:“他早已追杀我了不是吗?” “……” “所以,我对他的态度重要么?” 左右都要他死的。 “……” 周宝年默不作声转了头,细细拭去皇帝身上的汗。 九千岁出了皇帝寝殿,对着刀子张就是几个耳光。 刀子张站着不动,生生挨了几巴掌。 九千岁拿手帕擦着自己的手,抹了许久后把帕子扔到地上。 “这就是你说的处理掉的人。” “你自己看着办。” 刀子张跪下,眼神阴鹫如猎鹰:“奴才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 别来山海。 休息了五日的秋实身体好了,她踏进药房,准备给姜得豆煎最后一副药。 打开药箱后惊在当场。 空的! 竟是空的。 这是公子走后的第十天。 留了十一副药。 就算今日春华已经给姜得豆喂过药,也应当剩了一副才对。 秋实跌跌撞撞推开姜得豆的房门,春华正抱着姜得豆的身体把她放平躺回床上,在她旁边的小桌子上,摆着一个空荡荡的药碗。 “春华。”秋实带着哭腔:“我问你,那日我晕倒后,你是不是给阿得喂了山水忘?” “是啊。”春华说:“公子交代过,一日一副,我不会忘的。” 秋实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完了……完了……” “你、你不会……” 秋实的眼泪落了下来:“我那天清晨起来就喂过她了……” 完了。 真的完了…… 烟雨推着轮椅进来,准备推着姜得豆去晒太阳,一进门,就见春华和秋实两个女使哭着坐在地上,嘴里不停喊着:“完了……完了……” “什么完了啊?”烟雨摸不着头脑。 春华哭得喘不过气儿。 秋实哭着跟烟雨说了实话:“多喂一副,会怎样?” “完了……”烟雨两腿一软,跟着坐在了地上:“真的完了……” 他听沈一杠说过的。 山水忘药力很强,用多了会损伤心智,让智力倒退。 而她们…… 竟然还多给她喂了一副。 那可是姜得豆啊! 是沈一杠心尖尖儿上的人啊。 听烟雨说完,春华哭得更厉害了。 秋实问:“阿得还能恢复吗?” “能,就是时间问题。” “要多久?” “有可能一天就行,有可能一年,也有可能再也不能……” 哭声一片,丧气怏怏。 倏地,一声清脆地、极为天真的声音响起。 “什么完了呀?” 奶声奶气的,和孩童音调一致。 “……” 三个面如死灰的人愣愣地寻声看去。 躺了快一个月的姜得豆从床上坐了起来。 眨着眼,眉眼弯弯,正好奇地盯着他们瞧。 神情纯净,表情生动,情绪外露。 宛如七八岁的孩童。 “……” 第17章 . 第17 抱抱。 第十七 十日后。 大盛发生了两件悲喜交加的事。 喜的是永顺皇帝身体大安,免了朝堂动荡之祸。 悲的是民间开始出现大范围时疫感染,来势汹汹,疫情始发地瑜州城百姓死绝,偌大的瑜州城沦为空城。 周边小城也为疫情所困。 九千岁下令封了城,勉强控制住了时疫,可被封的十数城池却民不聊生受尽时疫之苦。 永顺皇帝正式召见了沈一杠。 他不提时疫之事。 双手盘放在脑后,懒洋洋在床上躺着,用眼尾扫他:“听周宝年说,你对九千岁很是无礼。” 沈一杠不语,扯开前衫下摆跪了下去,行了个叩拜大礼。 “小人姓霍,来自瑜州。” 永顺皇帝瞳孔一张。 “……” 永顺皇帝连夜颁布圣旨,敲响钟鼓,号召大臣夜间上朝。 他成立了西缉事厂,封沈一杠为西厂督工,处先斩后奏生杀之权。 震惊朝野。 百官反对。 但是圣旨已下,沈一杠复命前往南方治理疫情,以免再有第二座死城,只待他归来,便可掌控实权。 “……” 周宝年颇为不解:“皇上,您为何要让他往灾区走一遭呢?九千岁一党一定会想法子杀了他的。” “朕就是要把他陷入众矢之的,不然怎么看他有没有能耐?”永顺皇帝随意翻看着奏折,头也没抬。 有仇恨没能力,留着也是废物。 有仇恨又有本事,那才能成为他手上的利刃。 - 三更天,星空万里。 别来山海来了许多人,着红底黄纹的曳撒官服,配黑色腰带,头戴黑色纱帽,手持长剑。 人极多,无半点交谈人语,连脚步声都是有序齐整。 他们站在别来山海前,停成一排,背对着她们站着。 烟雨站在姜得豆身前,回头哄她:“别怕,是自己人。” “嗯。”姜得豆点点头,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队伍。 为首的老照眼睛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她身上,眼睛登时一亮:“兄弟,好久不见。” 嗓门大。 声音热情,脸上的笑容更热情。 “督主命我接你进宫。”他径直向她走过去。 他笑,她也跟着笑,唇角高高扬起,眼睛弯了又弯,甜媚清艳,双眸比她身后的月亮还要莹润明亮。 老照脚步猛地一顿。 他见过她许多次,她总是微低着头,不悲不喜的一张脸,没什么情绪,不显山不漏水得隐匿在人群中。 虽说他一直觉得她过分秀气,可是太监们断了根,身上出现女人特征并不奇怪,因此他也没多想。 可这会儿,她立在月下,大大方方笑着。 明媚皓齿,风华骤显。 容颜之绝美令他这个对风月之情毫不感冒的人都有片刻的震惊,换作常人,怎会不知晓她的女儿身份。 “……” 老照的声音罕见地低了下去:“竟是女子。” “嘘。”烟雨伸手捂上他的嘴。 老照轻松拨开他的手:“看你这样子,你知道?” 烟雨点头,低声道:“公子也知道。” 姜得豆记着烟雨的叮嘱。 烟雨说过,她是孤儿,父母双亡,为了生存才装成太监混入宫中求口饭吃,不能被旁人发现,不然会掉脑袋。 姜得豆笑容荡然无存。 她的嘴角沉了下去,粗着嗓子说:“不,我不是。” 慌乱和强装镇定的情绪写在了脸上。 “?”老照松怔,一脸疑惑。 烟雨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道:“多吃了副药,心智受损。” “不行!”老照把烟雨扯到一旁:“你们不能进宫。” “为什么?” “她笑起来都美成那样了!”老照指了指姜得豆:“谁看不出是个女子?怎么能进宫。” 烟雨说:“可是你带了那么多人来,别来山海已经不安全了。” “我这不是给你们撑排场吗?就这阵仗,谁还敢欺负你们。”老照巨冤。 烟雨脸色复杂地姜得豆。 她乖乖站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的方向。 虽然心智小,却很听话,从不给他添麻烦。 烟雨收回视线,坚定道:“公子既然安排我们进宫,说明他找到了更安全的地方,我们还是别忤逆公子为好?” 老照犹豫:“可是她——” “没事,有我看着,公子没回来之前我不让她出门。” “那你可得把人看好了。” “嗯嗯。”烟雨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看好。” “见鬼。”老照又向她脸上瞥了几眼:“怎么能美成那样的?” 烟雨:“……” 姜得豆上了马车。 老照怕她身份暴露,将赶车的把式赶了下去,自己驱车。 八岁心智的姜得豆喜欢热闹。 她探出脑袋来,笑眯眯地凑着热闹:“督主是谁呀?” “老沈你都忘了?”老照惊讶:“我听宫里人说,你之前都喊他干爷。” “?”烟雨一脸懵逼地看着老照:“你胡说什么!” 他转过脸来跟姜得豆说:“督主是你……” 他顿住。 说相好好像不太合适。 姜得豆等了会儿,见烟雨迟迟不说话,她继续看向老照,明亮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求知欲:“干爷是什么?” “哦,干爷是宫里的叫法,就是干爹的意思。” 姜得豆脑海里闪过一道挺拔消瘦的身影:“是那个我昏迷时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哥哥吗?” 老照纠正她:“不是哥哥,是干爷。” “干爷待我好吗?” “你干爷当然待你好啦,你亲人都不在了,他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烟雨抬手捂上老照的嘴:“你闭嘴吧你……” 公子是想当人爹的样子吗? - 姜得豆在西厂呆了数月。 烟雨不太敢困着她,她一身的好奇心和新鲜劲儿,为了发泄她身上源源不断的活力,他会在夜晚无人时带她去西厂的演武场耍一耍。 本来他只想带她跑一跑兜兜风。 她却对骑马射箭很感兴趣,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他由着她骑上了马背。 初时他小心翼翼陪着,怕她摔着碰着。 她上了马后却适应极快,不过被他牵着马慢走了两圈,就熟悉了马背的姿势,她拨开他的手,握紧缰绳,一夹马肚,在他的惊呼声里驰骋开来。 姜得豆爱上了演武场。 月下。 烟雨点了灯笼照亮骑射区,坐在一旁看她踏马扬弓。 她失去了记忆。 可有些东西是深入骨髓的,比如她为了陪同父兄而学的骑射之术。 即使顽童心性,当她坐上马背的那一刻,神情之专注像极了未服下山水忘之前的她。 数月后。 西辑事厂厂督沈一杠回了京城。 烟雨告诉姜得豆这一消息时姜得豆正在月下踏马骑行,风吹着她的衣摆,猎猎作响。 得知沈一杠要回来,她当即下了马,迫不及待回殿见他。 烟雨劝她先去休息:“督主要面见圣上,归期不定,你先去睡吧。” “没事,我等干爷。”姜得豆站在门前,左手撑着伞,右手提了灯,沿着长长的宫墙,遥望着宫墙的另一边。 冬日。 微雪。 雪花铺满地,凉风入人怀。 她鼻尖冻得通红,眼底笑意盈盈。 烟雨有些困惑。 “你没见过督主吧?” “怎么还那么期待?” “见过的。”姜得豆拢紧披风:“在我的梦里。” 她经常做梦。 梦里,他把她抱在怀里,头紧抵着她的额头,温润的呼吸洒在她耳边:“只是这次,请你不要再放弃我,好不好?” 字字分明,隐着哀求。 即使数月不见,姜得豆却丝毫没有陌生之感。 她盼着他来。 想告诉他,她不会放弃他。 昏迷时总见他在身侧相伴,他待她那么好,她怎么会不要他呢。 雪夜寂静无声。 她等了一个时辰,灯笼里的蜡烛都换了一回。 终于有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孤寂的夜。 来人似是很累,脚步声沉重而缓慢。 大风吹起,雪花飞舞,薄而碎的雪片飞入姜得豆的眼,她眯了眯眼,再睁开时,走廊另一边多了个身影。 挺拔而消瘦。 穿着戎装,没撑伞,肩头堆了厚厚的雪,银色铁甲破败不堪,划痕、窟窿和血渍交织在一起。 腰间别着把细长的剑,随着他的步伐而晃动,剑鞘与铁甲摩擦碰撞,响起一片金戈铁马之声。 通身的冷冽萧条之气。 威严,肃杀,血气昭昭。 他目光撞了过来,四目相对时他眉心一动,抬了抬眼皮,敛去眼里的锐利锋芒。 他向她走去。 身后留下一串整齐的脚印。 姜得豆愣愣地看着他缓缓行来。 “他怎么……” “像是从阎王殿里厮杀出来的凶灵一样啊?” 烟雨眼眶瞬间就湿了。 “哪里像,明明就是。” “他是从一路的明枪暗箭里杀出血路回来的啊。” 烟雨快步提伞迎了上去:“督主——” “嗯。”沈一杠眼睛从他身上略过,语气平平:“莫慌,都过去了。” 他在姜得豆面前数米处停下,看了她一会儿,叫她:“阿得。” 姜得豆原本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他一开口,冷冷清清的,和她梦中那道声音一模一样。 熟悉感袭来,她丢下伞,只提着灯,扑进他的怀里。 她软软趴在他身上,手臂绕着他的腰。 他的身体陡然一僵,眼底困惑之意浓浓,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 “干爷~” 她把脸埋进他的胸口,想念又委屈:“干爷你总算回来啦。” “?” 沈一杠低头看她:“干爷?” “干爷。”她抬起头来,下巴点在他胸口,仰着脖子由下而上的看他:“干爷,我身体养好了,以后能不能带上我一起?我会骑马会射箭,不会拖西厂后腿的。” 眼神纯净如姣姣明月。 声音清润如潺潺流水。 热忱又自信。 多像八岁的谢兰兰。 “……” 沈一杠喉结大力耸动了一下。 他抬手,大手落在她的头顶,轻轻用力,将她的脸埋入自己怀中。 她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他看向了烟雨,一双眼凛冽如寒霜。 在他犀利的眼神下,烟雨愧疚低下头去:“属下办事不力,多喂了一副。” “……” - 药房。 药炉滚水翻腾,烟雾缭绕。 沈一杠手里拿着包草药,一动不动地站在药炉前。 他已站了许久。 炉中的水加了一波又一波,他捧着药,一动没有动。 他的脸被烟雾吞噬,烟雨思量不出他的表情。 他犹豫许久,道:“督主,你是想用药恢复阿得心智吗?这会令山水忘的药效会大减,时日一长,她极有可能会恢复记忆。” 沈一杠一言不发。 半晌,他掀开了盖子,把药草加了进去。 他已经剥夺了她的记忆。 不能再剥夺她的聪慧。 - 寝殿。 炉火噼里啪啦地响,煨得屋内温暖和煦。 姜得豆身体缩在被子里,露着脑袋,眼睛直直盯着沈一杠。 他褪去了铁甲戎衣,卸下锋芒戾气,换了身黑色常服,手里端着碗药。 “来,喝药。”他走到她床边坐下,将药递了过来。 她没有接,试探性地问了句:“干爷可以喂我吗?” “……” 他略一松怔。 而后捏起勺,舀了一点汤水送到她唇边。 她喜笑颜开。 一口将药喝光。 药很苦,她笑得很甜:“谢谢干爷。” 沈一杠眼睛落在她身上,像看她,又像再看其他。 他见过这样子的她。 那年,稚嫩的谢兰兰也是这样像谢父撒娇的,小心翼翼地扯着谢父的袖子求他带她一起去灾区,她说她会给病人上药,她会做一个好的帮手。 谢父同意了。 她笑。 眉眼弯弯,丹凤眼里笑意如春。 姜得豆喝完了药,重新躺回被子里。 沈一杠俯身为她掖好背角。 “你先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她倏地伸出手来,扯住他的袖摆。 小声地,饱含期待地道:“干爷,抱着我睡吧。” “……” 沈一杠怔在原地,清俊的脸上沉静无波,喜怒难辨。 她的眼亮晶晶的,一眨一眨地看着他:“好不好?” 第18章 . 第18 跟沈督主不清不白的那个…… 第十八 姜得豆凝视沈一杠有一会儿了。 他沉静回望,半晌,在她床榻边缘坐了下来:“我看着你睡。” 姜得豆抱着被子,往床内挪了挪,外侧空出好大一块儿床位。 “一起好吗?” 沈一杠默,蹙了蹙眉,黑眸幽深不见底。 有审视的意味,但并不凌厉。 姜得豆抿抿唇,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指尖爬上他的衣领,触手之处寒气森森,他洗漱过了也换了衣服,却仍是一身的雪虐风饕。 她眼尾发红。 可以想象他灾区一行有多艰辛。 她的手颤了颤。 沈一杠垂眸,扫向她扶他襟口的手,纤细白润,在烛火下反着莹润的珠光。 姜得豆顿住。 他在让她放开他,她思索一瞬,手抽离回来,顿一顿,攀上他的手臂。 手下的身躯僵硬了一瞬,他抬眸,眼神追过来,威压漫溢。 她眼神闪了闪。 目光扫过他的脸,常日的奔波,眼下发青,倦容明显。 那么疲乏的一张脸,她和烟雨却都没发现,他的疲倦全被掩饰在了汹涌刚劲的戾气之下。 姜得豆向下拽了一拽。 这次没有问他,而是说:“干爷,一起睡。” 她力气不大。 手臂缠上他的,柳枝一样柔韧,他只需轻轻一挣便可推开,他望着她那双纯净期待的眼,思量了一瞬,随着她的力度,缓缓躺了下去。 羊绒做成的铺子。 一躺下来便陷了进去,上面还残留着她留下来的温度,柔软暖和。 她无声一笑。 生怕他反悔,快速将被子盖在他身上,她压了压背角,让他盖得更舒服一些。 她侧躺下来。 手臂搭在他胸前的棉被上,轻轻地、缓慢地、有节奏地拍打着。 像秋实哄她睡觉那样。 “……” 她竟是在哄他入睡。 烛火渐渐熄灭。 室外暮色苍茫,室内炭火闪烁。 姜得豆借着微弱的炭火火花,细细打量沈一杠。 他的脸离她不过一尺,长睫紧闭,呼吸渐稳。 他身上的温度隔着被子传到她手上,还是有些凉,但没有冷得那么吓人了。 见他时,她扑进他怀里。 瞬时染上一身的风雪。 他身上的甲片冰冷生硬,刮得她有些疼,手环上他的腰,惊觉他的身体和铁甲一样,没有一丝温度,手下肌肉澎张坚硬。 烟雨说过,他是个文质到有些孱弱的人。 可现在。 她触摸到的手臂、腰部皆是苍劲有力的肌肉,线条明朗,手上有薄薄的茧和许许多多的伤痕,深浅不一,有新有旧。 短短数月,磨砺出钢筋铁骨。 她曾问他身上还有哪里伤到。 他平静地说无碍。 丝毫不提过往艰辛。 她盯他良久,忽然不怕他了。 她凑近他一点,一手搭在被子外轻轻拍打着他,一手缩在被内抱着他的手腕,就着他平稳规律的呼吸声,慢慢睡了。 放置在被子外的手渐渐停了下来。 黑暗中。 沈一杠睁开了眼。 轻手轻脚捧起她的手,一点点放进了被子内。 他掀起身上的被子,都堆在了她身上。 她天真无邪不知男女之防。 他欠她良多,不能趁人之危。 他半坐起身。 右手手腕被她抱着,他抽了抽,她嘤咛一声,又往自己跟前揽了一揽,毛绒绒的脑袋抵在他手上。 指尖是她的脸颊,柔软,恰到好处的暖。 他不再动了。 怕粗糙的手划破他吹弹可破的脸。 姜得豆惦记着沈一杠身上有伤,睡得不深。 察觉到脸下的手越来越凉,她猝然睁开眼,发现枕边空空如也。 她急急仰头,微微松了口气。 还好,他没走。他盘腿坐在她手边,头自然垂下,只着薄薄黑衫,左手微横放在腰腹处,手指弯曲相扣,那是握刀的姿势。 这并不是一个好入睡的动作。 可是他却握坐得稳稳当当。 显然这一路就是这么枕戈寝甲过来的。 她捏着背角,想给他盖上。 才坐起一点点,他倏地睁开眼,深邃的眼里寒光四射,眼睛猩红,周身升腾起凶煞凛冽的杀意。 “……” 姜得豆一惊,被他突如其来的戾气震住。 下一瞬,他的手向她袭来,径直握上她的颈。 苍劲杀伐。 她喊叫都不能,双手紧紧抓上他的手指用力掰了掰,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干……爷……” 干哑虚弱。 毫无攻击性。 沈一杠一怔。 瞳孔重重缩了缩,逐渐清明。 眼中升腾地萧索狠厉渐渐退去,他看见了她的脸。 不是疫区暗埋的刺客。 明艳无双的脸。 温温柔柔的眼。 她正凝视着他,眼里焦急万分,却仍是温吞宽厚的,带着对他浓厚的信任和包容。 他看到,他伤疤密布的手紧扣在她细长的脖颈上,她原本白嫩的皮肤被他弄得红肿不堪,她脸颊已成暗红色,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他忽地收回手。 低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 眸色渐深。 灾区一行。 九千岁对他的刺杀从未断过。 他率领数千士兵,不想过早暴露实力,他只带了十二个亲卫,其他人都各方势力塞进来的人,他们各为其主心怀叵测,不知什么时候就是一场厮杀。 他一时一刻都不能懈怠。 身上的铁甲自打穿上便未脱下,多少次,他正入眠,耳边就传来了利刃出鞘声…… 风吹草动,兵戈相见。 他早已满手血腥。 他是从尸山血海里回来的。 他以为他能控制好,他不是一个杀人如蒿的人,可是,身体已经养成了习惯,风动刀动,花摇剑摇…… “咳咳……” 她连连干咳,声音极低。 他喉咙紧了紧,眼神闪烁着看向她。 她顺了顺气息,爬坐到他身边,摆出一个笑来:“不痛,一点不痛。” “没事,梦魇而已。”她把被子搭在他身上,柔声道:“是我吓到你了。” 他顺着她的脸,往下扫去。 通红一片,五个手印赫然跳进他的眼。 交错的指痕从她脖颈拧向了他的心里,狠狠揪着。 “……” 他的脸色暗淡下去。 垂着眼眸,盯着自己的手,手不停地颤着。 他怎么能…… 手上忽然多了一双明显不同于他的手,那双手,洁白无瑕干干净净,没半点血腥,也没可怖伤痕。 落在他罪孽沧桑的掌上,格格不入。 姜得豆捧着他的手放置回被子内:“干爷,我想随你一起当差。” 声音嘶哑。 残留着被他伤害过的痕迹。 “我知道很危险,我不怕死。”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我骑术很好,箭术也不错,关键时刻我能保护你的。” 沈一杠不语。 面色沉重。 “干爷……” 她的手探入被中,摸索出他的衣摆,晃一晃:“不要总让我一个人,好不好?” 她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也是真的想陪在他身边。 沈一杠侧目睨她,眸中波光闪闪。 这一刻,她是八岁的谢兰兰。 说着少年霍奉天想说却又不愿意说出口的话。 他说:“好。” 她璀璨一笑。 丹凤眼里妩媚多姿。 眸里星光璀璨,点亮了寒冬的夜。 沈一杠把被子掀起,结结实实裹在姜得豆身上。 他下床,打开药箱,很快,捏了罐药膏过来。 姜得豆配合他的动作,仰起脖子方便他上药。 他用帕子沾了药,轻点在她脖子上:“只一点,你务必要答应我。” “你说。”她回答得很轻快。 “如果遇到危险,宁可牺牲一切也要活下去,知道吗?”他紧盯她的眼。 她点头,乖乖巧巧:“嗯。” 他语气重下来,多了几分威压:“阿得。” 她敏锐捕捉到他的严肃,挺了挺腰板坐直一点。 他的话语落了下来。 说话时,呼吸落在她脖子上,温温热热。 “不要心软。敌人不会因为你的仁慈而放过你。” “只有让他们知道你不好欺负,他们才会掂量掂量轻重不敢冒然出手。” “明白了吗?” 姜得豆似懂非懂,怕他不带着自己去,装模作样地点了下头。 “嗯,听懂啦。” 他坐了良久。 不晓得她把他的话听进去几分。 父亲不在了。 姜得豆是他最在意的人。 他太害怕她会重遇霍家苦难。 如果真有那天,他希望她能不惜一切厮杀条活路。 不要像他的父亲一样,心怀慈悲,甘愿赴死。 沈一杠给她上完药,下床,把药膏置拢放好,打开香炉,丢了块儿安宜香进去。 香烟渺渺。 在阵阵烟雾里,他扶着她躺回床上:“睡吧。” 困顿感袭来。 她眼皮都快睁不开,却对他伸了伸手:“干爷……” 他的手隔着袖口搭在她的手腕下。 “我在这儿。” “我不走。” 她反反手,指尖绕上他的,这才合上眼:“你……睡……” “嗯。” 姜得豆睡了。 安宜香很有用,她睡得很深,醒来时明日高悬,阳光穿过窗户洋洋洒洒铺满了整个床头。 微风吹过,光影飘动。 光从额头移到她的眼,她皱皱眉,睁开眼,满室的阳光。 她快速偏过头去,沈一杠身姿笔挺地坐在床边的小椅上,右手正被她抓在手里。 不知握了多久。 “……”她立刻松开他的手:“干爷,你一夜没睡?” 他顺势将手收回:“我睡醒了。” 门外烟雨已经等了许久,里面一直没声音,他也不敢催促。 听闻有交谈声,他这才小声敲了敲门。 “督主,老照他们都在等您……” 姜得豆深深看了沈一杠一眼,压下了心底的不舍,对他挥挥手:“干爷,你去忙吧。” 他站起,将药膏放在她床头:“记得上药。” “嗯。” 姜得豆目送他离开,他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你也准备准备。” “?” 他的声音冷而平:“歇了许久,也该去西厂任职了。” 姜得豆一怔,笑起来:“谢谢干爷!” 雀跃欣喜。 沈一杠轻笑,嘴角勾了勾却没能勾起。 “……”他忘了该怎么笑了。 也或许,他罪孽深重,上苍收走了他笑的资格。 他笑意顿失,面上一派冷厉,推门而出。 不一会儿,烟雨拿了新的衣服过来。 蓝底金线,和老照穿的一样。 “来,阿得,从今儿起你就是千户啦,换上千户的衣服,咱们上任去。” 姜得豆开心接过衣服:“千户能跟着干爷一起吗?” “……”烟雨摸了摸鼻子,好一会儿,顾左右而言他:“千户大啊,西厂除了督工,就数千户大了。” “……” 他知道沈一杠不太可能带着姜得豆行动。 他打记事起就跟沈一杠,可危险之事,沈一杠却从不带他。 他不服,曾跪在院外:“公子不同意带我出生入死,我就长跪不起。” “……” 然后,他连跪了三日。 直到他支撑不住快要倒去的时候沈一杠才出现。 沈一杠把他揽在身前,语气冷淡没安慰的意思,他平静地陈述:“烟雨,你天生忠厚,是个好的朋友,但不是好的战友。在战场,你的慈悲,会为我们带来杀身之祸。” 所以烟雨清楚,沈一杠也不会让姜得豆参与其中。 她不是一个以杀止杀的人。 沈一杠不会让她手上沾染血腥。 姜得豆的任务很轻松,她喜骑射,在西厂演武场教新人骑射拉弓。 烟雨跟在她身旁。 给她挂着黑色面纱,对外说是时疫留下的伤痕未退,其实是怕别人看出她的女儿家。 表情鲜明的姜得豆姿颜过盛。 掩不住的天人之姿。 他不能阻止她笑,只能用面纱藏住她的面容。 姜得豆闲暇时总往西厂的侦缉处跑,可她很少能碰到过沈一杠。 他总是很忙。 来去匆匆,做得都是些不够安稳的事情,每每回来,他和亲卫身上都一身的血雨腥风,一日一日,身上就没利索过,药草不离身,旧伤未好,就有新伤覆盖了旧伤。 他身边总是围着许多人。 浩浩荡荡地来,浩浩荡荡地走,偶尔相见,两人也只能隔着人群遥遥对视几眼。 姜得豆许久不回自己房间睡了。 她抱着自己的铺盖去了沈一杠的房间,有时他回来早,有时候回来晚,有时夜不归宿。 不能回来时,他都会派亲卫回来递话给她。 睡时他从不宽衣。 姜得豆理解,灾区之行危险重重,他养成了枕戈寝甲的习惯。 她都是躺在他身侧的,可是醒来时,他总是衣衫整齐地端坐在一旁。 “……” 暮色苍苍。 沈一杠踏着月色归来。 在门前拍打掉身上的积雪,踏进了室内,姜得豆正趴在桌边练字。 见他来,欣喜上前,为他脱掉厚重的斗篷。 他配在腰间的剑和玄铁护甲已经被取下来了,那次无意间伤了她之后,回寝殿时他总是会提前取下锐利的东西。 沈一杠往书桌上扫了眼,宣纸上布满了整齐的小篆,他收回视线,经由竹椅时愣了一愣。 他拧眉,眼睛重新滑去。 绿色的竹身上有点点鲜血。 他大步走到她身边,由上而下扫量着她,眉心紧皱:“你受伤了?” “没有啊。”姜得豆一脸疑惑。 他围着她饶了一圈。 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臀后的裙摆上,有一处颜色很重。 “……” 沈一杠怔了几息,手搭在她手臂下,微微用力,将她带到床边。 “干爷?”她困惑,眨着眼睛询问。 他声音从容,面色镇静,眼睛却避开了她的:“躺下。” 姜得豆躺了下来,他把被子盖在她身上:“可有腹痛?” “……”她愣了一下,说:“不疼,我很好。” 他沉沉盯着她。 “……”她这才承认:“有一点点,就一点点。” 沈一杠塞了个手捧暖炉滴到她手上,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干爷,你去哪儿?”她追问。 “我去弄点热水。”他说:“去去就回。” “嗯,我等你呀。” 到底是宫内。 他们又都是太监,身边不可能带个女使。 春花和秋实被他遣回了绣庄。 沈一杠寻了烟雨来:“去宫外,寻个女子,问一下月事该怎么处理。” “是。” “别问我们的人。”他下意识去摸佩剑,触手处空荡荡,这才想起在回房前摘下了佩剑:“问普通人。” “是。” 他转身,背对着烟雨:“问完把人杀了。” “……”烟雨震惊又困顿,他怔了怔,回:“是。” 宫外。 寻常百姓家。 烟雨把月事带裹进包袱里,紧握刀柄,犹犹豫豫着没有拔刀。 年轻的妇人紧抱着他的腿跪着,一次一次地磕着头:“求您放过我吧。” 他的手在刀柄上紧了又紧。 襁褓里的小儿啼哭不止,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磕得头破血流。 “不许说出去,听见没。”他用最凶的语气威胁。 妇人并不看他,始终低着头,闻言又磕了一个响头:“多谢大人饶命,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 西厂寝宫。 烟雨双手捧着包裹,低着头,闷声闷气地说:“都是干净的。” 沈一杠轻扫他一眼。 “你没杀人。” 声音小,却不失威压。 “……”烟雨迫于他的威严,跪地,膝盖陷入雪中:“属下不懂,何故向孤儿寡母下手。” 沈一杠的声音悬在他头顶,比这地上的积雪还冷:“烟雨,你以为你不杀,她就能活命吗?” “……” 烟雨瞳孔猛地一张。 西厂外眼线密布。 在他出宫的时候,就有人跟上了。 他心软放了妇人一马。 东厂的人必会追问,刀子张行事最为狠毒,那妇人在他手里,死得只会更惨。 而且…… 他们会发现他拿月事布进西厂之事。 姜得豆的身份,兜不住了。 “……”烟雨身上冷汗涔涔,这次跪得真心实意:“督主,我错了,请督主责罚。” 沈一杠的手落在他肩上,拍了一拍。 “下不为例。” “谢督主。” “督主,我们怎么办?”烟雨焦急:“东厂早就对我们的人虎视眈眈,他不会放过那么好的机会的。” 沈一杠接过他手里的包裹:“无碍,我来处理。” 声音清淡镇定,安抚了烟雨的慌乱。 烟雨还想问些什么,沈一杠已经抡包而去。 - 妇人没有管啼哭的孩童,她匆匆收拾着细软准备去找夫君。 忽地大门被踹开。 门外站着一排东厂衙卫,手里的刀泛着阴寒的光。 “说,那人找你何事?” “……” - 永顺皇帝高高地举着鸟笼,指尖在鸟的爪子上点来点去。 他近来心情大好。 西厂来势汹汹,斩了不少东厂的羽翼。 朝堂上的大臣们因为谢家的死而不敢表忠心,一水儿地往东厂那边靠。 如今西厂强势崛起,替永顺皇帝拉回了不少皇权,大臣们开始摇摆不定,保持着中立的态度观望两厂相争,因着最终赢家的不确定性,对他也开始尊敬了起来。 时局动荡。 再也不是他九千岁一枝独秀了。 趁着永顺皇帝心情好,周宝年提醒:“皇上,沈督主能从九千岁手心里爬出来,势力不容小觑。” “朕知道。”永顺皇帝把鸟笼挂好:“朕还知道朕这身病就是他弄出来的。” “……”周宝年一惊,怔了几息后问:“那您还给他西厂?您就不怕养虎为患么?” 永顺皇帝抚弄着鸟的翅膀,感受着他丰满的羽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皇上英明。”周宝年问:“那您是想让沈督主赢,还是输呢?” 永顺皇帝拿眼尾扫他,不满他的僭越。 周宝年额头上出了层薄汗。 他眼珠转了转,说:“皇上,老奴想起一个人来,似乎是您要找的人。” 永顺皇帝手指一顿。 “谁?”他转身面对周宝年。 惊喜之情跃然脸上。 周宝年见他怒气消了,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原是连枝殿的一个小太监,现在在沈督主身边。” 永顺皇帝笑意顿消。 西厂督主做事滴水不漏。 他要他除掉的人,他非但除了,还能做到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他是一把锋利的刀子。 也是一个称职的属下。 可就有一点不好,他跟九千岁一样,沉溺于靡靡之情声色犬马。 九千岁至少还要点脸,都是暗地里玩女人。 西厂督工不止在狠辣程度上直追九千岁,就连这风月之事都超了九千岁一大截,他光明正大得宠着一个小太监,养在自己行宫不说,还把人抬成了西厂二把手千户! 永顺皇帝已经记不清多少人为此事递了折子状告沈一杠了。 据说这位得了他青眼的小太监,心智还有些问题。 “……” 永顺皇帝一一压了下去。 他不会糊涂到因为沈一杠的怪癖而怪罪他。 他太需要一个有能力、有手段、又恨九千岁入骨的人来制衡九千岁了。 他扯了扯嘴角,嘲弄道:“跟沈督主不清不白的那个?” “嗯。”周宝年点头。 “不可能是她。”永顺皇帝猛地一甩袖子,带出一阵风,怒道:“休要再提,拿此人和她比,简直辱她。” 谢兰兰何等闺秀。 怎会同一个阉人有什么牵扯。 周宝年思考良久。 他清楚记得永顺皇帝昏迷时不停叫着的小兰。 “小兰。” 显然是女子名字。 他见遍了宫中太监,若说最像女子的,除了那位,再无其他了。 周宝年擦了擦额头的汗,顶着永顺皇帝的怒气,说出了自己未完的话。 “长得很是白净,娇娇小小,巴掌大的脸……” “……” 永顺皇帝身体骤然僵住。 半晌,他把手里的鸟笼重重摔在地上。 鸟儿叽叽喳喳叫着仓惶飞走,落下一地羽毛。 永顺皇帝快步移到周宝年面前,揪起他的衣领,双目圆争,怒喜参半。 “你说什么?!” 第19章 . 第19 “我不能冒犯你。”…… 第十九 姜得豆卧在床上等沈一杠。 他来得很快,推开门时一股冰冷的风吹了进来,她抬头去看,他身后漫天的飞雪,雪片大而密。 他迎风立在门口,右臂弯曲,上面挂着个鼓囊囊的黑色包裹。 风吹雪卷,衣袍猎猎作响。 她想去接他。 他抬手一晃,无声制止。 他惜字如金,若非必要,一直鲜少说话。寡言没能影响他的威严,他的气势是不动声色地,只静静扫一眼,便带着无声地威压。 姜得豆捏了捏被角,没有忤逆他,重新躺了回去。 沈一杠拍去身上霜雪后才踏入房中。 他在她身前坐下,打开了裹在怀中的包裹,里面放着许多白色的、厚厚的、造型奇怪的布。 姜得豆看看布,再看看他,眼中写满了疑惑。 “……”沈一杠把她的懵懂不解收入眼底。 默了默,他从中取出一条来,指尖捏着边缘:“这些都是新的,你贴身戴着,戴时……” 沈一杠沉静平定地同她讲着月事相关。 微垂着眼眸,偶尔抬眸扫她一眼,她若不明,他会放慢语速再讲细一点。 姜得豆安安静静听着。 讲完后他的视线才移到她脸上定住不动。 “有哪里没明白吗?” 姜得豆摇摇头:“都明白啦。” “换上。”他扫了眼她挂在架上的外袍,在下摆处,隐隐挂着一块儿凝固的血渍:“里衣也换一下。” “嗯。” 得到回应后,他再次出了房间,给她换整的时间。 “……” 半炷香后他才回来。 “好了?”他隔着房门轻声问。 “嗯。” 他这才推门而入。 姜得豆已经自觉地挪到了床榻内侧,银色的小被子被她裹得紧紧的,床榻的外侧还有床深蓝色的被子,平平整整地放着,是给他备着的。 她揉揉眼睛:“干爷辛苦好久了,快些睡吧。” 声音有些困顿。 “……”沈一杠盯她一眼。 她含春潋滟的丹凤眼已经睁不太开了。 他打开桌边的香炉,点上安宜香。 挥挥衣袖,拂灭烛火,屋内瞬间暗了下来,他脱掉长靴,在床边缘躺了下去,同她保持着一截距离,和衣而眠。 她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径直没入他的,摸索着揪住他的袖摆后心满意足地笑一笑。 “好梦。” 轻巧而愉悦。 相比于她,他的声音要沉闷上许多:“好梦。” 寂静绵延。 只余两人浅淡的呼吸声。 姜得豆闭着眼,却没有睡。 她怀里仅揣着一个香囊,香囊里装着醒神的草药,闻着没什么味道,却能抵抗迷困类药物香料。 是她从烟雨那儿要来的。 烟雨痛快给她拿了,随口问了句:“你要这做什么?” 她想了会儿,说:“防着九千岁的人。” 她说了谎。 她要这个,是为了沈一杠。 许多次她想夜里瞧一瞧,他到底睡没睡,何故每次醒来他总是端坐在床边的。 可是,她一次都没能如愿,总是睡得酣甜直到天亮。 沈一杠深谙药理。 她怀疑他每晚给她点的香有问题。 许是为了使她睡得好一点。 ——也许是不想和她同榻而眠。 “……” 姜得豆耐心等待着。 夜色渐深,她身边传来了细微的摸索声。 悉悉索索。 她捏在手中的袖摆小幅度晃动着。 很快,室内便再次陷入了沉寂。 回想起他睡梦中被她惊醒那次他的反应,姜得豆下意识捂住脖子,在他入睡前叫出了他的名字。 “干爷。” “……”没有回应。 “干爷。”她又叫一声。 半晌,他回了个单薄、没有深意的:“嗯。” 确定他没睡。 姜得豆这才坐起,一手紧握着他的袖子,一手摸出藏在怀中的火折子,凑到嘴边用力一吹。 火光席卷而出。 她被突然地光亮晃了一晃,闭闭眼,待眼睛适应一些后捏着火折子凑近沈一杠。 他穿着单衣坐在床边。 被子被他压在身下。 手腕并拢着捆在一起,上面绑着好几圈布。 她一愣,火折子向下移去,火光映出了他手腕上的红印,想来裹得很紧。 “……” 他晃了晃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到布条上,灵活地挑开了围系在上面的绳子。 不难解,只是比较耗时间。 半晌,这一圈圈的布条才彻底解完。 腕上红肿。 留着好几道被布条缠绕出的白印。 “干爷……”她颤巍巍伸出手去,想碰又怕弄痛他:“你是怕再伤到我吗?” 所以才把自己绑了起来。 “无碍。”他还是那副没什么感情的冷淡嗓音:“不刻便会消下去。” 姜得豆抬了抬手,火折子放在他们两人身体中间。 明亮闪烁的火光抚上他的脸。 面容平静,双眸冷冽郁气凝结。 不悲也不喜,无情亦无欲。 他是她昏迷时一直照顾他的那个人,可是也不是。 这些时日来,他一日比一日冷。 印象里的他虽然也冷,但是只是拒人于千之外的漠然,不令人亲近但也不锐利磨人。 现在的他,眉宇间阴鹫森森,举手投足间充斥着掠夺侵略的危险气息,令人生畏。 姜得豆细细望着他的脸。 他眼下的淡青色已经挂了许久,却没有人发现他的疲倦,大家总是看到他的阴冷戾气,对他或畏惧或崇敬。 莫说那些惧于西厂势力的大臣们,就连西厂自己的人都有些怕他。 在他面前,都是低头垂目,拘谨小心。 借着恭敬之姿,避其锋芒。 姜得豆无声凝视着他,他的眼穿过灯火越过她,虚虚落在床幔上。 直到她微不可察的啜泣声传来。 他眸光一震,须臾间移回她身上,他看看她的脸,又扫了眼她的肚子。 “可是痛了?” 他放轻了声音,不想吓到她。 可是刀山血海里呆的太久,他的冷漠仿佛被刻在了骨子里,说出的话依旧冷得向刀子。 他听见了自己凉薄漠然的声音。 僵了一瞬。 还未呈现在脸上的担忧被压了下去,面上再次回归麻木的清冷。 姜得豆心里酸酸涨涨地。 她听出来了,听出了他生硬的温柔。 “干爷,你每夜都是如此?”她在他冷冽的注视下牵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粗糙坚硬,深浅不一的伤痕令他的手背不是那么光滑,掌内一层新长出的薄茧。 一点都不像行医之人的手。 沈一杠静静回视她。 被她抓个正着,连默认都可以省去。 “为何?”她拧眉,大为不解:“你明明已经很困了。” 他薄唇微抿。 “是顾及男女大防吗?”她试探着说出心里的怀疑。 他平定地说:“我不能冒犯你。” 姜得豆松开他的手,愧疚地低下头去:“是我不对,硬把你留在我身边。” “……” 他盯着她眼尾的泪,指尖动了动,顿住,缓缓蜷缩着收进掌心内,没有安抚她。 她对他过于依赖,他受之有愧。 不能在她懵懂无知时利用她的信任来骗取加深她的感情。 “干爷。”她抬头来,重新看向他,眼睛因为湿润而越发明亮澄澈,坦诚率直地向他诉说着心里的想念:“我很想你。” “……” 沈一杠垂眸,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眼。 视线落在她银底白花的锦缎被子上。 她的声音略带哽咽,落入他的耳。 “白日你公事繁杂,这是我唯一能和你相处的时间了,所以我才总在夜里来找你。” “你已经被公事所累,我怎么还能自私得剥夺你的睡眠呢。” “……” 平展着的被身掀起一阵涟漪,她掀开了被子坐起身来:“干爷,你好好休息,我等你有时间了再来陪你。” 沈一杠动了动。 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阿得。”他叫她一声,扫了眼她刚才睡下的地方:“躺下。” 姜得豆犹犹豫豫:“你需要休息。” 他不语。 沉沉盯着她。 “你还会半夜起来吗?”她问。 他摇摇头:“不会了。” 姜得豆松怔。 眼底愉悦渐起,她看着他的脸,缓缓躺了回去。 沈一杠下了床。 他走到书桌旁,把他用来写药方的长形小案搬了上来放到两人中间。 不能挡住太多视野。 却能避免俩人睡梦中发生肢体接触。 手拂过她的火折子。 带出些许微风,将火焰熄灭。 屋内再次陷入黑暗。 姜得豆感到身边的褥子陷了下去,接着有衣物摩擦被子的声音响了响,很快平静下来。 ——沈一杠躺好了。 她悄悄伸出手去,想握住他的衣袖,指尖才刚出被子,就碰到了他的手,他在她手里塞了个软软的布,而后隔着这层布握着她的手送回了她的被子内。 他抽回了手。 她摸了摸他塞进手心布,微凉,料子很厚,有浅淡的草药香气,是他的衣角。 她牵着他的衣摆,像牵着他的手,嘴角含笑:“谢谢干爷,干爷最好啦。” “……”他语气清淡:“睡吧。” “嗯。” 日升月消,天如鱼肚白。 老照打着长长的哈欠推开房门,一眼看到自家督主大人坐在树下的小椅上,身前摆着个装满水的木桶,袖子撸到臂中,露着线条分明的前臂,手里捧着件千户的衣服清洗。 动作有些笨重。 冬日。 枝丫干枯没有生机,承受不住风的挑逗,风一吹,脆弱的树枝便随着摇摆。 枝头的积雪扑簌簌落下,搭在他的肩头。 他不为所动。 认真地搓洗着手上衣物。 神色专注得像是在部署行动方案。 老照:“……” “见鬼。”他揪了下乱糟糟的头发:“我一定还没醒。” 转身回屋,砰得一下关上门回继续睡。 一炷香后,他推开门往院中望去,沈一杠一手抡着衣物,一手拧着水,水渍滴滴落地,随着他的力度,从稠密的水流逐渐便成水滴。 老照:“……” 沈一杠是个矜贵的人。 他不喜琐碎的起居之事。 落魄时也不曾自己浣洗过什么,都是烟雨和亲卫替他打理生活,如今势头正盛,他的起居有专门的人负责。 可这会儿,竟纡尊降贵地给人洗衣服…… “老沈——”老照呆在原地,嚷道:“是你病了还是我疯了?!” 沈一杠淡淡瞥他一眼。 “……”老照噤声。 烟雨听到动静,凑到他身边:“说了一百遍了,在寝殿管管你的嗓门,惊到阿得的话督主要不高兴的。” “这什么情况?”老照努力压低声音。 烟雨干咳一声,不太好意思:“阿得来了癸水,床单衣物脏了,督主不让我管,说要亲自来。” “……” 亲卫们已经在寝殿外等了许久。 迟迟不见沈一杠出来,硬着头皮推了个百户进来提醒。 百户进门看到沈一杠在洗衣服,惊得目瞪口呆,愣了半晌,他还是没回过神来。 “督主……”他迟疑着开口:“手下们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 沈一杠把拧干的衣服搭在衣架上:“嗯。” “……” 一行人眼巴巴看着沈一杠洗衣服、拧衣服、晾衣服。 沈一杠不说话,他们也不敢冒然打扰,只得干等着。 他把最后一件衣服搭好,丝条慢理地放下挽在手臂上的袖子:“宫服。” 烟雨立刻拿着早就备好的蟒服走了过去。 - 养心殿。 永顺皇帝斜躺在摇摇椅上,闭着眼,手抚在额头上,掌心遮住了上半张脸。 刀子张端端正正跪着。 “小人所言绝对非虚,这是那妇人证词,小人亲眼看到那歹人捧着女子来癸水时才用的月事布进了西厂。” “西厂有女子混入,奴才恳请彻查西厂,还后宫安宁!” 第20章 . 第20 “谢家小女,谢兰兰。”…… 第二十 时间一点点过去。 刀子张跪得双腿发麻发痛,他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掀起一点眼皮来往上看。 永顺皇帝闭目养神,手仍搭在额头上没有放下。 满屋只有他身下摇椅摇晃的声音。 “咯吱——” “咯吱——” 刺耳尖锐。 听得他心烦。 永顺皇帝迟迟不开口。 刀子张只能跪着。 伽楠香燃尽,烟雾淡淡散去,咯吱声忽然停了下来。 永顺皇帝站起,大步踏到他身边,一脚踩到他肩上。 “你们有何证据西厂内有女子?” “仅凭一份月事布就要朕去清查西厂?” 言语间怒火冲天。 “……”刀子张莫名其妙,这指证还不够明显吗? 若是没女人,怎会半夜三更拿女子用的东西:“妇人的证词……” 永顺皇帝连踹他几脚,打断他的话。 “谁知道是不是被你们屈打成招?!” “你分明是想挑拨朕与西厂督主的君臣关系!” “此事休要再提。” 不等刀子张辩驳,他大手一挥招来侍卫下了定论:“来人,拉出去打五十大板!” “是。” 刀子张:“……” 永顺皇帝脾气乖张,最是喜怒无常,如今收回点皇权,暴躁更甚从前。 他被拖下去前扫了眼永顺皇帝。 永顺皇帝眼下漆黑,神情恹恹,一脸怒容,脸庞布着青色的胡茬。 “陛下。”周宝年斟酌着他的脸色:“要不然老奴把姜千户叫来?” 永顺皇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昨夜,他听周宝年说了姜得豆的长相后心里便凉了一截。 谢兰兰在他心里,无异于九天仙女。 她为他挡箭,她满门烈士,亲人皆为他而亡,若是天下间还有能让他信任的女人,那这个人只有她了,只有忠烈美丽的她才能配得上他,配给他生一个孩子。 可这样好的一个女子,怎么就落魄到和一个阉人传出香艳秘事的? 他不太接受九天神女般高贵的谢兰兰和一个阉人共沉沦。 刀子张却偏偏这个时候告密,密告西厂有女子。 西厂若真有女子。 那姜得豆十之八-九就是谢兰兰。 永顺皇帝怒火中烧。 一口气把火撒在了刀子张身上。 如果刀子张不是九千岁手下的三把手,他真恨不得宰了他。 他借着暴虐,压下了刀子张的证词。 若姜得豆真是谢兰兰…… 他的额头突突得跳。 脑海里闪过大臣们递来的折子。 【西厂督公宠信太监,淫-乱后宫。】 【于那娈童夜夜颠鸾倒凤,淫词秽语不绝……】 【行尽污浊之事。】 【……】 永顺皇帝紧按太阳穴,半晌,抛了句话出来。 “去把沈一杠给朕叫来。” 语气不善。 周宝年很快寻了沈一杠来。 永顺皇帝高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睨着沈一杠。 沈一杠立在台下,没什么表情,垂着眼眸,微低着头,貌似恭敬。 着蟒服,配长剑。 身上的杀伐之气很重,戾气凌人。 看上去不像太监,威严肃杀,更像个刀头舐血的将军。 看上去风光又怎样。 ——还不是个阉人? 永顺皇帝嘴角勾出一个笑容来:“沈督主。” 言语里全是对沈一杠的倚仗之情。 “朕需要你来帮朕寻找一个人。” 他的眼落在沈一杠身上,一字字地道:“谢家小女,谢兰兰。” 沈一杠问:“谢家不是……” 点到为止。 他没继续往下问。 永顺皇帝说:“我见过谢氏全族的尸身,除谢二公子的没找到外其他人都有,谢兰兰有尸身,但是面目全非,是有人顶替了她。” 沈一杠不语。 他一直这样,不附和,不反驳。 只等皇帝下结论,皇帝发了号令,他便去做,不参与中间决策。 永顺皇帝用格外爱重的声音向他传达着命令。 “她还活着。” “你替朕找到她。” 沈一杠神情不变,单膝下跪:“奴才领命。” 奴才领命。 ——他对皇帝说得最多的话。 永顺皇帝细细扫荡着他的脸:“霍谢两家颇有渊源,你是见过她的吧?” “十年前与谢家共同抗疫时见过一两次。”他答,语气平平,那是他惯有的态度。 即使面对皇帝,也没有很热情。 他待皇帝,除了多了分恭敬,和对他人没什么区别。 永顺皇帝并没有计较沈一杠冷淡态度的意思。 一柄长-枪一把刀而已。 利刃需要什么感情呢,只要能杀人就是好刀。 在沈一杠面前,永顺皇帝始终是重用信任的惜才模样。 “她是怎样的长相?” 沈一杠给出了一个笼统且不会出错的答案:“只隐约记得谢姑娘很白。” 永顺皇帝向前坐了坐,方便更清晰地研究沈一杠的反应:“她现在就在宫内,是个小太监,很白,身材娇小,你去帮朕把她寻来。” 沈一杠的脸上平静无波。 “奴才遵命。” - 夜。 西厂寝殿。 睡前,沈一杠没有灭灯。 他坐在床边,低头看床榻内的姜得豆。 姜得豆平躺在被子内,只露个小脑袋,等他上榻后一起入睡。 等了一会儿,他还没有要息下的意思。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干爷有话要对我说吗?” 他薄唇轻启:“嗯。” 姜得豆从被窝里钻出来,披着被子,规规矩矩坐着。 “什么事儿呀?” 沈一杠告诉姜得豆,皇帝在汤池遇到刺客,是她救了他。 他还告诉她,现在皇帝正在满宫找她。 姜得豆惊讶:“我是皇帝的救命恩人?” “对。”沈一杠点头。 姜得豆心里不安。 烟雨说过,女子假扮太监是欺君之罪,要砍头的,相关人等也会被连坐。 她听完后安静许久,心智不太好,反应慢,捋了好一会儿才把事情捋通顺。 “我的身份,会不会给你带来烦恼?”她焦急地望着沈一杠:“九千岁一直想要置你于死地,若是被他知晓,一定会拿我的身份大做文章的。” 沈一杠道:“于我无碍。” 他清冷的眼眸落在她脸上:“实在瞒不下去,可以如实向皇帝坦白身份。” 他语速偏慢,音调平定。 听着他不慌不乱的声音,姜得豆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你与皇帝有恩,皇帝不会害你。”他同她讲话时,声音会比平常轻许多,不会带给她许多压迫感。 声音小,却依旧掷地有声:“必要时可以向皇帝寻求庇佑。” “好。” 姜得豆应了。 他又盯了她一会儿。 她小孩子心性,心事儿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太信任他,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甚至都不用他刻意抚慰。 没了后顾之忧,她的困意上来,眼皮有些发沉。 沈一杠把她的倦怠收入眼底,抬手拂了灯。 “睡吧。” 她躺下,不忘同他道晚安:“好梦。” 他回:“好梦。” 光阴似箭,白驹过隙。 转眼过了三日。 永顺皇帝眉间的沟壑一日一比一日深。 这三日。 他无时无刻不在等着沈一杠,等沈一杠带着姜得豆来见他。 ——沈一杠没有来。 永顺皇帝冷笑,年轻俊朗的脸上布满了逼人锐气:“看来朕亲手提拔的厂督,跟朕并不是一条心。” “……” 周宝年低了头,没吱声。 皇帝近日心情不佳,极易生气,已经连着罚了好几个奴才了,连他这个打皇帝出生就开始伺候的老奴都摸不准皇帝心思了。 既摸不清,便不敢随意开口,以免惹怒圣驾。 永顺皇帝去了汤池。 这回排场极大,沐温泉浴,焚伽楠香。 数十名资深太监伺候着梳洗按摩。 周宝年若有所思。 上一次永顺皇帝这么郑重地收拾自己,还是初赴巫山云雨时。 年少不知风月情,因此格外期待第一次。 那次,他也是像这次一样,隆重地把自己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倒腾了一番。 永顺皇帝没回寝宫。 当晚在汤池的临时寝宫就寝。 睡前,他对周宝年说了句:“明日一早,把她给朕请来。” “是。” 他加了句:“客气一些。” “是。” - 大雪夜。 窗外风雪交加,狂风呼啸着拍打窗户。 炉内的炭火被风雪的气势碾压,发出的热度抵不过雪的冰寒,给了冷风可趁之机。 绵延的风涌入室内,被面染了层冰凉的湿意。 姜得豆有些冷,翻来覆去睡得不太-安稳。 沈一杠侧目看她。 炭火闪着微弱的光芒,勉强给了他视物的条件。 姜得豆翻滚中被子被扯开一点划到肩下,里衣单薄,隐隐透出她原本的肤色。 他目不斜视,手从小案下伸出,拉一拉被角,把她的身体严严实实盖住。 欲收回手时,她忽然转了身,手臂跟着翻转过来,刚巧搭在他的右手手背上,他一顿,抽了抽手,不想弄醒她所以力道很轻,她不满地咛了一声,搭在他手背上的手紧了紧。 “……” 他晚上临时接了个任务,骑马跑了许久,奔波得热血沸腾,出了不少汗。这会儿身体上的热度还未消散。她贪图他的温度,迷迷糊糊地把他的手当成了小暖炉,像抱汤婆子那样抱着他的手,往自己怀里扯了扯。 指腹触到一团柔软。 薄薄的里衣衣料不能阻止他的感受。 绵绵如云雾,爽滑如冰露。 沈一杠僵住。 他再次抽了抽手,这次力度大了一点。 她抱着他的手很紧,她没能松开他,上身因为他的拉扯而挪了过来,她骨架小,身姿又纤细,前身直接从小案下探了出来,圆滚滚的头抵在了他的肩头。 “……” 额间触到他暖和的身体,她下意识靠过来,一手抱着他的手,另一只手从他的被内穿过揽上他的腰。 柔韧的手臂软绵绵搭在他的腰上。 清新淡雅的兰花香盈盈袭来。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均。 “……” 沈一杠极短得纠结了一下。 他伸出左手,在她手背上点了一下,她吃痛,松开他,他借机翻身,从床上跳下。 “呃……” 她忽然短浅地吟了一声。 似梦呓,有些痛苦,持续地低吟着。 他一怔,摸索出床头的火折子点了灯。 她斜斜躺在床上,上半身伏在小案下,额头出了一层薄汗,神情痛苦,眉头紧皱,身上轻微颤着。 他把小案抬到地上。 手指点在她的手腕上,脉象跳动极快,脉搏有力,没有生命危险。 这是她多服的那副山水忘药性消失的前兆。 “……” 沈一杠脸色松缓了一点。 他拿帕子轻轻擦去她额前的汗。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倏地,睁开了眼,眼神向他射来,刹那间四目相对。 表情平静,眼神分明。 “……”她盯着他许久。 隐隐记起许多事。 她生了一场大病,失去了记忆。 病好后便成了八岁的孩童,把他当做父亲,整日里痴缠着他,渴望得到他的关注。 她脑海里闪过她数次强迫他与自己同眠、没脸没皮跟在他身后求他陪伴的画面。 “……” 她缓缓坐起,双手紧勾着被子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不露半点春光。 “督主。”她喊他。 七分客气,两分生疏,一分隐喻模糊的亲近。 矜持且端庄。 不再是八岁心智。 正常的姜得豆回来了。 姜得豆的脸上爬过一抹难堪的红晕。 深更半夜,她一个未出阁少女,住在沈一杠房里,躺在一个他的床上,只着里衣,缩在他的床脚…… 沈一杠敛眉,吹灭了烛火。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暮色掩盖了她的窘迫。 静默许久。 沈一杠冷淡的声音打破了落针可闻之象。 “你的屋子没有生火,今日先在我这睡着。” 他凭着记忆绕开屋内的障碍物往外走去。 姜得豆摸了下被子。 被面冰凉潮湿,屋外风声鹤唳,她寻着脚步声看向他的方向:“督主,您去哪儿?” “我去老照房里。” 姜得豆还记得她执意要和他同床共枕时,他为了不冒犯她、伤害她而把双臂捆在一起静坐正整宿的样子。 她愧疚,同时感激:“我病中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无碍。”他说。 语气是惯有的淡。 “谢谢您的陪伴。”她望着他的背影。 月光穿透窗户,勾勒出他的身形,肩宽腰窄,体格精瘦,线条流畅且分明。 顿了顿,她加了句:“这些时日,我很开心。” 他静了一息。 他想说“我也是”,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冰冷不带感情的:“嗯。” 沈一杠推门而去。 姜得豆坐在床上,一夜未眠。 次日。 姜得豆早早回了自己房。 房中温暖如春日,炉火正盛,沈一杠连夜为她生了炉火。 沈一杠已经不见踪影。 他总是这样忙碌。 朝辉时走,夜幕中归。 她寻了烟雨。 烟雨多看了她两眼,她不是娇憨的笑脸,步伐也不像昨日那样轻快,眉眼冷淡,举手投足很是端庄。 和失忆前的姜得豆很像。 不像从前那么小心翼翼,多了分傲气和自在。 “阿得?”烟雨惊喜:“你好啦?!” 姜得豆点点头。 她和他一起往练武场走。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会儿,她趁着烟雨情绪放松,问了句:“督主和我,是什么关系?” “……”烟雨愣住。 姜得豆也不催促,无声盯着他看。 烟雨抓了抓帽檐:“你确实叫过他干爷。” “只是如此?”她问,眼睛紧紧落在他脸上。 烟雨一张脸憋得通红。 好半天,说了句:“我不懂,你要问就去问督主!” 姜得豆没再继续追问。 烟雨费心照顾她许久,她不想让他难堪。 她很是困惑。 沈督主从不谈公事外的事,整个人无情无欲,没有哀怒,没有喜好。 她不太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只能从宫里人对他的态度,猜到个一二。 宫人们怕他到了极致,遇到他总是远远地避开。 有时路遇大臣,大臣们对他也是畏惧防备客客气气,但是在他的身影消失后,有人唾弃,有人厌弃,更多的是只字不提匆匆走开生怕和他有什么牵扯。 因她心智受损,虽然大家都知道沈一杠偏宠她,但在她面前也很少掩饰什么。 她听宫人们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他在什么时候抄了哪家大人的家。 或者是东、西两厂明争暗斗时哪厂折的人多。 好像他无时无刻都在杀戮。 他戾气深重,不苟言笑,如今权势滔天,天子都要敬他三分,他连良善都懒得装,顶着冷若冰霜的脸,游走在深宫之中。 他丝毫不关心别人对他是怎样的评价。 畏惧也好,鄙夷也罢。 他丁点儿不在乎。 她越想他身为西厂督主时的所作所为,越能感受到他待她有多好。 他好像……把为数不多的耐心全部给了她。 待她这样好。 真的只是她一句苍白的“干爷”而已吗? “阿得。”烟雨扯了扯她的衣袖。 她回神。 烟雨小声说:“皇帝身边的周大总管来了。” 周宝年手里拿着柄尘尾,笑盈盈来到他们跟前站定,他对姜得豆笑一笑,熟稔亲切道:“姜千户,好久不见,您身体还好吗?” “……”姜得豆记不起前尘之事,没与他寒暄过往,只是说:“还好,多谢大总管关心。” 脸上是宫人们都会练习的谦和笑脸。 脸谱化表情。 不亲近,但也不会出错。 周宝年含笑看着姜得豆。 不同于那日的满脸血污,她这会儿干干净净,芙蓉般秀美婉约,五官生得很是漂亮,尤其那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尽显妩媚风流。 周宝年挺着的身子弯了一弯。 脸上笑意更甚:“皇帝请您过去一趟。” 第21章 . 第21 “睁开眼,看朕。”…… 第二十一 有了沈一杠的提醒,姜得豆对于皇帝的召见没有感到意外。 “烦请大总管带路。” 烟雨下意识跟着他们走。 周宝年向他斜了一眼:“陛下只召见姜千户一人。” “……”烟雨停了下来,不放心地看着姜得豆。 姜得豆无声笑笑,安抚他:“没事。” 烟雨心头狂跳。 他想起了霍奉天得知谢兰兰许给皇帝时的场景。 那天他在睡梦中被霍奉天揪起,他们连夜赶往京城。 烈风呼啸狂妄有毁天灭地之势,却吹不散霍奉天眼底的焦虑。 京城与瑜州万里之遥,霍奉天一刻都不肯休息,马都跑死了两三匹。 烟雨跟在他的身后,困得看东西都有些模糊,耳朵里全是他衣袍猎猎作响的声音。 旭日东升,温暖的朝阳洒遍皇宫每一个角落。 连风都小了许多。 可烟雨满耳朵都是霍奉天策马时风卷衣袍之声。 在沈一杠还是霍奉天之时,他便知道霍奉天倾慕谢兰兰。 如今故人重逢,共经患难,沈一杠对姜得豆的感情只会多不会少。 他拧了下眉,向西厂跑去。 途经莲花巷的时候,远处飘起一阵黑色浓烟,空气里隐隐浮着烧焦的刺鼻气味。 有宫人提着水桶步履匆匆地在莲花池打水,周宝年叫住他:“怎么回事?” “回……咳咳。”阿克弓了身子,脸上被烟熏得留了许多黑色痕迹,他咳嗽几声:“回大总管话,连枝殿走水。” 他说话的功夫,越来越多宫人们赶来打水。 周宝年松开他,阿克回了个礼,匆忙退了,转身时眼睛划过姜得豆,猛地一顿,双目圆睁看着她。 “愣着干嘛,还不快些。”周宝年拿着拂尘在他背上敲了一下。 阿克忙退了。 走时又看了她一眼。 满脸的亲切想念。 姜得豆若有所思。 周宝年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连枝殿和汤池太近,皇帝还在汤池呢,他看着连枝殿的方向,对姜得豆说:“走水不是小事儿,您稍等,我去去就回。” “是。”姜得豆应。 周宝年快速去了。 姜得豆往墙边站了站,给宫人们让行。 连枝殿的烟火肉眼可见地减小,火势本来就不是很大,很快就熄灭了。 有看的热闹小宫女们成群结队地路过,望着连枝殿的方向小声地叽叽喳喳着。 倏地,有人声音增大了一度:“啊,是沈督主——” 切切察察地交谈声猛地一顿,很快就重新响起。 “好帅啊。” “是啊,比在太医院那会儿威严多啦。” “可惜呀,再也找不到借口和他接触了。” “远远看看就行了,你还敢和他接触,不要命了?” “可是他真的好帅呀……” 话头又是猛地一顿。 姜得豆不动声色地看过去,却发现她们脸上一脸的惧意。 “……” 半晌,有个宫女反应过来,低了头就往门口走,:“快走,他看过来了。” 其他宫女们纷纷跟上,小碎步迈得飞快,安静着转进了其他巷子。 姜得豆回身,沈一杠正向她靠近着。 裹着宽厚的狐裘大氅,没配剑,穿着没一点攻击性,周身仍然绕着挥之不去的威严凛冽之势。 他一出现,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原本纷乱繁杂的莲花巷只余他们两个人,静得落针可闻。 姜得豆:“……” 宫女们是真的喜欢他,也是真的害怕他。 沈一杠很快走近,姜得豆含笑同他打招呼:“督主。” 他淡淡瞥她一眼:“随我来。” 姜得豆跟他身后站着。 他带她进了无人的偏殿。 沈一杠同姜得豆说了一些事。 不久前他故意找人把姜得豆汤池救驾有功的事透露了出去。 东厂起初不信。 直到刀子张找皇帝告密,却被皇帝打了板子。 回东厂才琢磨出皇帝似乎不是单纯为了袒护西厂,好像还有点有偏袒姜得豆的意思。 再加上半年前周宝年忽然在宫里挨宫检查太监之事。 东厂的人信了姜得豆救驾之事。 一致认为姜得豆是西厂早就给皇上安排好的美人计。 但凡人有了权势,无人不想往皇帝宫里塞点人的。 谁不想当皇亲国戚? 若是女人争气,生个儿子出来,能带来什么不言而喻。 九千岁一人独揽大权。 女人们都是由他的手塞的,皇帝表现得很抗拒。 如今西厂吸取东厂的教训,来了这么一出欲擒故纵,皇帝久寻未果,自然会认为姜得豆是无意间救驾没有其他心思,因此更加渴望得到她…… 刀子张恨得牙痒痒。 临时照着姜得豆的模样寻了个美人出来,打算在皇帝找到姜得豆前李代桃僵。 “那把火是东厂的人放的?”姜得豆一直都觉得连枝殿的活有些蹊跷。 沈一杠关上偏殿的门:“连枝殿的腊梅和刀子张有些渊源,许是她放的。” “……” 他立在她身前,清冷的眸子看着她的脸,带着审视意味:“你想让皇上认出你吗?” “我失忆前,皇帝可有寻过我?”她问。 沈一杠点头。 姜得豆思索一瞬,说:“既然那时我不想和他相认,现在也没有相认的必要了。” “现在的生活就很好。”姜得豆迎上他的视线:“我不想被打扰。” “……” 他没说话。 静静看了她许久。 依旧没太多表情,却也称不上冷漠。 “既已有人替你档这一劫,你就先藏一藏。”沈一杠从怀里摸出个小药膏来。 他离她近,不足半米,在这个角度他是全然俯视她的:“你救驾时,伤到了手。” 姜得豆会意。 她抬起右手来,掌心向上,上面确实有几道划痕,很浅,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沈一杠捏开药膏,用指腹点了一点涂抹再她掌心。 药膏填满伤痕,风一吹,形成自然地纹路,和其他肌肤完美融合在一体,看不出一点儿痕迹。 沈一杠的声音落在她头上:“不碰水便不会掉。” “嗯,我会小心不碰水的。” 手上的药上完了,沈一杠却没有动。 姜得豆仰起脸来,因为距离过近,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下巴。 他瘦,下颌线条明朗坚硬,没有胡茬,面上过于干干净净,只有在这个角度,她才能意识到他是一个宦臣。 她退后一步,终于看见了他的脸。 他表情有些不太自然,眼神在她左胸胸口上上,欲言又止。 “……” 她的左胸处有两个伤口。 一个是小小的红色烙印,还有一个箭伤。 “……” 她默了默,手在左胸上指了一下:“救驾时伤的?” “嗯。”他应,侧脸看向一旁。 姜得豆没有见过皇上。 只听说过他,他是一个性格喜怒无常到有些暴虐的皇帝,对宫人臣子们苛刻却爱护百姓,顶着九千岁的压力执意为百姓减免了赋税,总体还算善良的皇帝,颇得百姓喜爱。 好美色,却迫于九千岁的虎视眈眈而不敢流连花丛。 有反抗夺回皇权的心思,却没能力保护忠臣良将。 在他登基后,先帝为他留下的良臣全被九千岁除去,他一个都没能保住。 姜得豆认真思索了许久。 永顺皇帝这么大费周章地找她,想来是有些执念的,极有可能会真的扯开她的衣领来检验…… 她抿抿唇。 手指攀上衣领,默默扯下去一点,露出胸口的伤疤。 她垂着眼皮,脸色有些红,轻声说:“麻烦督主。” 沈一杠那边安静了许久。 过了会儿,他说:“得罪了。” 平整的语调,一惯的缺欠感情。 这令姜得豆的羞耻感少了几分。 他的确冷漠得难以让人亲近,却也不会让人有什么难堪。 沈一杠用手染了药,点在她的疤痕伤,目不斜视地为她上药。 他的手很凉。 药膏软糯,柔和地裹在伤痕上。 清新凛冽的草药味密密麻麻地传来,不知是药膏的味道,还是他身上的。 “……” 姜得豆低了低头。 沈一杠上完药便转回了身。 “随机应变。”他背对着她,给了她留了句话:“一切以自身安危为先。” 她回:“好。” 他拉开门离开了。 姜得豆整理好衣服后重新回了莲花巷,周宝年还没来。 她等了将近半炷香的时间,周宝年才回来。 “让您久等了。”周宝年对她很是客气:“请随我来。” 汤池。 永顺皇帝坐在清凉台上,身前小案上点着伽楠香。 汤池内温泉水轻轻流动,氤氲水汽。 两侧各站了几个太监和侍卫。 他原本没想带人的。 可是连枝殿走水走得蹊跷,他怕生了意外,这才放了几个人进来伺候。 姜得豆一进来,他的眼便落在了她身上。 她低着头,谨慎地跟在周宝年身后,周宝年走得很快,她跟着他的脚步,始终和周宝年保持着一米的距离。 她步子迈得不大,步伐很快,身姿却稳稳当当,不见半分晃荡。 ——像个大家闺秀。 她穿着千户统一的曳撒服。 上肩款式圆滑,下摆宽松,她的身形被官服遮掩看不出一二,只有束带勾勒出腰的轮廓,线条细而婉约,堪堪盈盈一握。 走动间露出黑色靴子。 很小,要比他的小上一两寸。 他视线往上略过她的手和脖颈。 白。 似雪的白。 永顺皇帝喉咙阵阵发干。 太像了。 太像汤池那个在风雨中孤身救驾的谢兰兰了。 娇小而窈窕。 她在汤池边站定,向他下跪,行叩拜大礼。 明明是第一次见他,行礼的动作却是形如流水,像经过百次训练一样自然而流畅。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说。 声音发沉。 听得出在刻意压低。 永顺皇帝张了张嘴,却因为紧张而没能出声。 他轻咳一声,平了下情绪,道:“抬起头来。” 说出的话不受控制地发颤。 下跪的人换换抬起头来,垂着眼眸,遮住了双眼,很知礼节地没有看他。 圆润柔和的鹅蛋脸,眼尾微扬。 面如桃李红,肤若李花白。 永顺皇帝浑身血液沸腾着游走开来。 “睁开眼,看朕。” 短短五个字。 音调一波三折,把他的紧张泄露得结结实实。 第22章 . 第22 召见。 第二十二 她怔了一瞬。 周宝年见她发楞想要去催,眼睛扫过永顺皇帝紧绷的脸,嘴唇重新闭上,没有说话。 看永顺皇帝这表情,姜得豆日后必有天大的恩宠。 她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永顺皇帝并不催促。 眼睛紧定在她脸上,视线一下比一下热。 姜得豆感到他炽热的眼神。 她深吸一口气,抬眸看他。 她的眼神并不热络,谦敬疏离。 清清冷冷的眸光没能掩盖她的美,一双丹凤眼春光潋滟,盈盈秋水,温情脉脉。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 永顺皇帝有些喘不过气。 他起身,大步往前,周宝年干咳一声,他下意识看过去,周宝年走到他身侧。 “陛下,冷静。”周宝年扶住他,小声规劝:“还不能确定她的身份。” “……” 永顺皇帝静默许久,在周宝年的搀扶下又坐回了清凉台。 他用早就准备好的说词问:“当初是你为朕试药?” 沈一杠把永顺皇帝从疫情中救起时,当着满殿宫人的面为姜得豆要了恩情。 他说。 是姜得豆为皇帝试药,结果损伤了记忆,他更改配方后这才得到合适的药方,救皇帝与危难。 西厂千户本来只有一个,已经定了老照。 念着西厂督主的求赏,再加上姜得豆试药有恩,永顺皇帝破例提拔她为千户。 姜得豆重新低下头去:“回皇上话,奴才前不久大病一场,记不起从前的事儿。” “听沈督主说,你失忆和前段时间的失智是为朕所致。”永顺皇帝声音沉下来,一字字道:“是朕对不起你。” 后半句真心实意,是他为数不多的真话。 对不起她。 也对不起谢家。 姜得豆又是一拜:“奴才惶恐。” 声音很冷静。 对他的热忱不为所动。 永顺皇帝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她这个样子…… 让他想起了沈一杠,一样的冷漠,一样的谦敬。 明明态度冷得让他不爽,可偏偏又礼数齐全,挑不出毛病。 他又想起她和沈一杠那些传闻。 满身的热血忽然就凉了下来,他跌在座椅里,背抵着冰冷的椅背,有些乏累。他看着她秀美精致的脸,眼神和声音依旧是温和的:“你试药有功,理应嘉赏。” 周宝年捧着壶个白玉盘,上面放着壶酒。 他走到姜得豆跟前:“姜千户,皇上赏了,你就接着吧。” 姜得豆抿了抿唇,缓缓伸出手臂去接。 “谢皇上。” 周宝年没有把盘子放在她手上。 而是扫了眼她的手。 她高举着手臂,双手向上,周宝年把她的掌心每一处都扫了一遍。 无声对永顺皇帝摇了摇头。 ——没有疤痕。 永顺皇帝大惊。 怎会没有? 那晚,他亲眼看见她徒手挡箭,掌心好几处擦伤。 他不信。 猛地站起,快步向她走来,想过来自己看一看。 他视线一直落在姜得豆身上,经过人群时没注意被人绊了一跤,他身体一歪,众人纷纷来扶他,场面一时有些乱,有人被挤入了水中。 水花溅到姜得豆身上。 她一动没动,端庄地跪着。 有太监被人推到在地。 他站定,推开周围的人,正欲往姜得豆的方向走,忽然听到一声脆生生、惶恐的:“奴才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清脆悠扬。 是女子的声音。 他脑海里忽然蹦出汤池救驾那次,谢兰兰挡在他身前:“快走——” 一样的婉转鲜活。 他顿住,寻声看人。 地上躺着个小太监,身姿娇小,匍匐着趴在地上,帽子因为摔倒而有些歪了,有一缕头发跑了出来,斜斜搭在她肩上垂到地面。 头发很长。 他算了下,能到腰间。 “……” 永顺皇帝心猛地揪起。 他看看小太监,再看看另一边的姜得豆。 他皱眉。 姜得豆长得是美,但和一个阉人揪扯不清,举手投足间都有沈一杠的影子,冷淡生疏。 烦躁占据了他的心头。 谢兰兰不会如此自甘堕落。 永顺皇帝重新看向小太监。 “抬起头来。”他说。 小太监被他焦躁的声音吓到,他抖了一下,抬起头来。 丹凤眼,鹅蛋脸。 一眼望去,和姜得豆有八分相似。 不似姜得豆那般美得惊心动魄,但也是个柔美佳人。 永顺皇帝又看了看她的长发,挥了挥袖子:“下去——都给朕下去!” 小太监也想动。 永顺皇帝轻轻点了下她的肩膀:“你留下。” 声音柔了几个度。 姜得豆和宫人们一起退了。 她走得很快。 周宝年一直在背后看她,她头也没回,毫不留恋出了汤池的门。 宫人们退得干净。 只留了周宝年一人。 永顺皇帝瞪他。 周宝年无声望着他,看看小太监,皱了皱眉。 “……”永顺皇帝冷静了一点。 连枝殿走了水,他准宫人伺候,却有人将他绊倒,生了意外,而小太监又刚好出现…… 是巧合了些。 周宝年把永顺皇帝的表情收入眼底,见他不再抗拒,默不作声走到了他身边,以防有意外。 永顺皇帝握着她的手腕扶她起来,态度还算和善:“可有受伤?” 他转了下她的手腕,让她掌心朝上。 干干净净。 什么都没有。 小太监惊慌抽回手:“没、没有。” 她原本是个宫女,三日前刀子张忽然找到她,安排她进了皇帝宫里当太监。 是刀子张临时安插进来的,没受过正经训练,又首次得见天子容颜,心里忐忑紧张到不行。 刀子张告诉她,若是皇帝见她。 她一定要推拒否认,要欲擒故纵。 东厂的人权大势大。 她不敢得罪,一一应了。 永顺皇帝闭了闭眼。 脸上的温和散去,忽地扯住她的领子往旁边一拉。 “刺啦——” 衣服碎开。 左胸映入皇帝眼帘。 有伤。 但是是新伤,伤疤还没长好。 永顺皇帝问:“伤是怎么来的?” “烫伤。” “可朕怎么看着像是箭伤呢?” “……”她跪下来:“皇上饶命,此前却时有箭伤,前日奴婢的暖炉炸裂,伤到了胸口,确实是烫伤。” 这伤是刀子张弄的。 刀子张说,现在伪造箭伤来不及了,会被皇帝一眼认出是新伤。 唯一的办法是新旧伤交叠,这样才会不隐忍怀疑。 她先是被箭伤,而后再被烫。 很痛苦,可是她没办法拒绝。 永顺皇帝嘴角勾起嘲弄的笑。 可他的声音却仍然是温柔的:“你让朕找的好苦……” 永顺皇帝派人端了碗汤药上来。 他站在她身侧,柔声同她说着话。 “这是绝子汤。” “喝不喝由你。” “不喝朕送你回去,不会责罚你什么。” “喝完你就是兰妃。” 她跪着思索了许久,咬咬牙,喝下了绝子汤。 如果被皇帝厌弃,失去了利用价值,可又知道刀子张的秘密,刀子张一定不会让她活着的。 肚内登时疼痛不堪。 她捂着肚子翻倒在地。 永顺皇帝冷冷地在一旁看着。 目光扫过地上,看到一团肉色的药膏状的东西。 他直觉恶心,很快移开目光。 他宁可自己忍耐淫-欲之苦,也不喂妃子绝子汤。他知道,宫内的妃子也不是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的,都是迫于九千岁而跟在他身边,想尽法子魅惑引诱他留种。 都是和他一样的傀儡而已,所以他保留了一丝善念,没有喂她们绝子汤,若是她们没了生育能力,九千岁是不会养着她们的,她们会死得很惨。 可眼前这个女子不一样。 她的出现,明显不止是为了生子那么简单,更像是个细作。 而且,谁让她长得那么像谢兰兰呢? 他不可能,也忍不住不去碰她。 “……” 永顺皇帝睡了兰妃。 那晚,妃子侍寝的钟声响个不停。 大殿上的昭示栏一遍遍贴着公告。 一次过后。 兰妃出呈雨露体力不支,软绵绵卧在床上。 被褥皱巴巴,窗幔内弥漫着异样的靡靡气息。 永顺皇帝捏着她的下巴,炽热的呼吸洒在她颈间:“为你这张脸,朕给你一个活着的机会。” “你到底是谁的人?” 被他磨得神智有些涣散的兰妃身体一僵。 “……” 她跪坐在凌乱地榻上。 “是刀子张安排妾来。” “他让奴婢诱惑陛下,用欲擒故纵的方法……” “具体为何妾不知,刀子张只说,他会想法子与妾联系,平时妾只需伺候好您即可。” 永顺皇帝眼色渐深。 “……” 看来,谢兰兰汤池救驾的事已经传开了。 有的是人想要借此李代桃僵来获取他的信任。 兰妃是假。 姜得豆也不会是真。 真正的谢兰兰是不可能与阉人为伍的。 他冷笑。 “好。” “很好。” - 大殿。 昭示栏,贴满了醒目的告示。 【永顺十三年,腊月初九戍时一刻,在汤池,与兰妃共赴云雨。】 【永顺十三年,腊月初九亥时二刻,在汤池,与兰妃再赴云雨。】 【永顺十三年,腊月初十子时一刻,在汤池,与兰妃三赴云雨。】 来上朝的大臣们:“……” “看来咱们皇上身体是彻底好了。” “可真是太好了……” “年轻真好。” 兰妃深得盛宠。 老照却苦不堪言,每次回寝殿,总是骂骂咧咧。 姜得豆关心询问:“怎么了?” 老照往皇上寝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呸了一声:“我西厂忠心耿耿,就因为外头的风言风语就找我麻烦,什么狗屁皇上——” “……”烟雨惊慌失措,一手捂上他的嘴,不让他再说疯话,把他拖进了房中。 姜得豆:“……” 不止老照日子不顺畅,她这几天也过得不安生。 兰妃总来西厂演武场,说是要学骑马,点名让她教。 实则变着法儿地折腾她。 她腰都快累断了。 兰妃却还是一点进步都没有,每日里让她牵着缰绳溜达。 西厂。 演武场。 兰妃身着华服端坐在马背上:“清理下场地。” “回娘娘话,刚刚已经清理过了。”烟雨摆着张笑脸说。 “可我看着还很脏。”兰妃看着姜得豆:“姜千户,劳烦你再清理一遍,别人弄得我不放心,你亲自来。” “……”姜得豆恭敬说:“是。” 姜得豆弯着腰,细细扫着地上的落物。 烟雨小声说:“你得罪娘娘了?” “没。” 烟雨悄悄对着兰妃翻了个白眼:“那她怎么总针对你?” “不是娘娘针对我。”姜得豆压低声音:“是皇上在敲打督主。” 事关自家主子,烟雨一下子戒备起来:“关督主什么事儿?” “东厂那边整日里造谣说沈督主功高盖主,皇上那边多少有点不爽,但又不想跟沈督主生分,就来我这个二把手这儿找场子呗。” 烟雨愣了一下,说:“怪不得老照这几天总骂骂咧咧。” 老照同为二把手,这两天也受了点气。 永顺皇帝下了朝,来寻兰妃。 他攀上马背,把兰妃抱在怀里,起初俩人还好好地骑马,骑着骑着,不知怎么地,身体越挨越近,兰妃几乎整个人都陷在他怀里,最后竟传来了细微的呻-吟声。 姜得豆:“……” 烟雨:“……” 俩人齐齐低下头退到一边,眼观鼻鼻观心。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烟雨一张脸通红,小声嘀咕:“别说,咱督主的药真管用,皇帝病好后,身体多好啊……” 姜得豆:“……” 她并不想知道皇帝身体好不好。 托兰妃的福,她整日里泡在马场,快成了驯马高手。 她听着马蹄声有些乱,直觉不对劲儿,抬起头去看。 烟雨察觉到她的动作,立刻伸手按住她的脑袋,把她脸压了下去。 “别看,会长鸡眼的!” “……”姜得豆小幅度挣扎:“不对劲儿。” 烟雨闻言放开了她。 俩人一起往狂奔的马儿身上看去。 马儿越跑越快,快得有点奇怪。 马背上的人也觉察到了,停下了动作。 可是已经晚了,马儿已经进入疯癫状态,歪七扭八地甩着身体,想要把马背上的人甩下来。 永顺皇帝身娇体贵地,没吃过什么苦,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慌神,他快速束好裤子,正想跳马,却感到一股大力,被甩了下去。 摔下去的瞬间他听到一声焦急失措的惊呼:“万岁——” 这声音和汤池那晚完美重合。 谢兰兰也是如此叫他的。 清越,空灵。 充满少女娇气。 下一瞬,一个温热柔软的躯体扑了过来,环腰抱住他,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搭在他脑后。 俩人齐齐倒地。 马甩人的力道很大,他们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救他的人身体娇小,不能为他抵挡太多痛苦。 滚过石子,疼得他全身酸痛。 他没受什么重伤。 她紧紧护着他的脑袋,把他的头护在她胸前,没让他受到撞击。 但她自己却很不好。 滚回地面上后她有短暂地晕眩,呆躺在地上嘶气。 永顺皇帝扶起身子,姜得豆躺在他身下,脸色发白,一脸苦涩,眉眼处皱成一团。 整个人可怜兮兮。 他下意识想去扶她起身,手指碰到她衣物的瞬间变了脸,曳撒服,西厂的人。 不过是一个阉人! 还是和沈一杠有不耻之事的阉人。 他顿觉恶心,向后退了退。 无比厌烦地看着她,怒骂:“滚——” 话音未落便戛然而止。 因为刚才的翻滚,她胸前的衣物被扯开,他的眼落在她左胸上。 姜得豆察觉到他的目光,很快反应过来,立刻拢住衣服调整回原本位置。 永顺皇帝愣在当场。 脸上的表情如同冻住一般。 他看到了。 看得清清楚楚。 在她的左胸上,有两道紧挨的伤痕。 一个箭伤。 一个烙印,小小的,三角形,鲜红似血,灼得他浑身发烫。 第23章 . 第23 掉马。 第二十三 寒冬。 凉风刺骨。 演武场的积雪还没彻底化完,跑马场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宫人在,宫人们看到皇帝和兰妃在马背上亲热后,早早就默契地躲了起来。 马惊甩人发生地太过突然。 宫人们没来得及救,兰妃从马背滚落至墙角,躺在地上轻轻呻-吟了一声,她顾不上身上的痛,侧目往永顺皇帝的方向看去。 永顺皇帝半坐在姜得豆身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平躺在地上的姜得豆看。 兰妃很痛。 她闭了下眼,轻声唤他:“陛下……” “您还好吗?” 永顺皇帝对她的关怀置若罔闻。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鹤唳风声、哒哒马蹄、宫人惊呼……全都听不到了。 他脑子里空荡荡的,眼里只有刚才那一闪而过的两个伤疤。 “让朕看看……”他呢喃着,颤巍巍伸手去扯她的领子。 手指点上她的胸前的衣服。 软,凉,绣着祥云纹路,上面挂着刚才因为翻滚而沾染到的草。 “啪——” 永顺皇帝的手仅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被打了下来。 拍打他的力道很大。 手背生疼,红了一大片。 永顺皇帝愣愣去看打他的人。 姜得豆努力挣扎着坐起身体往后退了一步,她看一看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脸,水光潋滟的双眸里涌现出惊慌和不安。 “奴才不是故意的,请万岁爷恕罪。” 声音沉沉,又再刻意压低。 永顺皇帝脑子里昏昏沉沉。 他紧紧盯着她的脸,声音格外轻柔:“没事,朕恕你无罪,是朕不好,朕唐突了你,是朕活该。” “陛下……”周宝年沧桑忧虑的呼喊声传来。 永顺皇帝头也没回,眼睛始终落在姜得豆身上。 “走!” “都给朕走!” “全都走。” 周宝年立刻停了下来,他转了转脚尖,走到兰妃跟前:“兰主子,走吧?”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小宫女就将兰妃搀扶起。 兰妃默默往永顺皇帝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个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男人,此刻正一脸小心翼翼地看着另外一个人,眼里全是思之若狂的雀跃。 “……” 她低下头去。 跟在周宝年身后退出演武场。 烟雨不想走。 周宝年一个眼神瞪过去,他不情不愿跟着离开了。 偌大的演武场只余永顺皇帝和姜得豆两个人。 姜得豆垂眸,避开了永顺皇帝的视线。 他的眼神太直接,充满掠夺的侵略性气息,这令她有些不适。 她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站定。 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宫人一样低头站着。 永顺皇帝跟着站起,他抬腿想靠近她一点,目光扫过她低垂的眉眼时又退了回去。 她防备他。 他看得出来。 永顺皇帝很是内疚。 他这段日子,没少借着兰妃打压她。 她怕他是应该的。 是他自己糊涂,被雁啄了眼,没认出她来。 “你……”他咳一声,让自己的声音轻一点,再轻一点:“你当真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吗?” ——不记得和他的婚约了吗? 姜得豆长长的睫毛颤了一颤:“回万岁爷,不记得了。” “没关系,你不记得,朕告诉你。”永顺皇帝在她身上来来回回扫着。 她的衣服好多地方都被刮破了,碎步细细碎碎地挂着,手上有零星的血条,那是保护他才留下的痕迹。 那样白嫩纤长的手,却因为他而受损。 “小兰。”愧疚令他的声音温柔到极致:“你是……” 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皇上。” 永顺皇帝身体一僵,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冷成这样的,除了沈一杠宫内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姜得豆,她抬起了头正望着他身后的方向,神色比刚才松缓了许多,眼里充满依赖。 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怔了一下,又飞快低下头去。 “……” 永顺皇帝满腔的喜悦化为乌有。 他隐隐意识到了姜得豆和沈一杠的传言不一定是假的。 阴鹫之色爬上他的眉梢,他偏过头去,看着沈一杠。 沈一杠先是睨了眼姜得豆。 从上到下,一扫而过。 衣物轻度破损,没醒目血渍,面有血色,并无大碍。 沈一杠将视线移回永顺皇帝身上,步子迈得大且快,行至他跟前停住,右手扶着狐裘大氅往后一甩,带出一阵寒风,单膝跪下:“奴才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 - 养心殿。 永顺皇帝遣散了其他人,连周宝年都没带。 他坐在书桌前,背抵着椅背,双臂张开搭在椅架上,坐姿很随意,面色很难看。 “沈督主。”他脸上乌云密布,嘴角勾着毫无意义的笑,勉强维持着友好:“你当真不知道他是谢兰兰吗?” 沈一杠半跪在地,垂眸看着地面,平静道:“奴才不知。” “……” 永顺皇帝沉默半晌。 “那你现在知道了。”他一字字道:“她是谢兰兰,是与朕有婚约的。” 每个字都咬得极重。 沈一杠音色不变,冷静自持:“谢家已被九千岁屠了满门。” “……” 永顺皇帝闭了闭眼。 他自然听得出沈一杠再提醒他不能暴露谢兰兰身份。 他很生气,但无可奈何。 谢兰兰的身份不能示众。 九千岁不会让谢兰兰活着的。 永顺皇帝抬着下巴,由上而下睥睨着他:“朕想把她收进后宫。” “全凭皇上做主。”沈一杠回。 “不如我们把小兰的身世告诉她,让她自己做决定日后的路。”永顺皇帝轻飘飘说了句:“你觉得如何?” 沈一杠给了一样的回答:“全凭皇上做主。” 声音毫无感情,表情纹丝不动。 永顺皇帝:“……” 他气得牙根疼。 除非他想让姜得豆死,否则不会轻易把她带进后宫,他的后宫向来就不安宁。 他刚认出姜得豆时一心热血只想让她跟自己亲近点,险些一时冲动把身世告诉她,现在冷静下来,知道不是跟她说的好时机。 他怕姜得豆会怨恨他,毕竟他没保住谢家。 他怕说了……姜得豆会更厌恶他,厌恶他的无能。 显然。 沈一杠这个老奸巨猾的狗奴才已经吃准他不敢光明正大地把谢兰兰带在身边了。 “朕问你一句,你同小兰到底是何关系?”永顺皇帝问得直接,没给沈一杠打太极的机会。 “同僚。” “只是同僚?” “只是同僚。” 永顺皇帝抓了把折子甩在地上:“那这些折子是怎么回事儿?” 沈一杠随手拿起最近的那个看了眼。 【西厂督公秽乱宫闱,与其手下姜千户有不正当关系】 “捕风捉影。” 还是那副无情无欲的淡漠面孔。 “……”永顺皇帝头痛。 非常头痛。 他很想现在就把姜得豆召来侍寝,不管九千岁,不管西厂,也不管她愿不愿意。 可是他不能。 九千岁虎视眈眈,他还需要西厂,也不忍伤害谢家唯一幸存者谢兰兰。 “……” 永顺皇帝闭目许久。 殿内的伽楠香燃尽,他才睁开眼,他坐直身体,面上带了笑,向平时对待良臣时那样,用求贤若渴的敬重语气说:“小兰数次救朕,朕不会防着她不管的。” “更何况——” “她是谢家唯一的后人,谢家对朕有恩,朕不能看谢家绝于此代。” 沈一杠身形一僵。 永顺皇帝很满意他的反应。 他眼里终于有了笑意,他满眼的嘲讽,声音恶意放慢了很多:“所以——” “谢兰兰的郎君,一定要是个男人才行。” “正正经经的男人。” 沈一杠没有任何回应。 他无声跪着,一动不动。 永顺皇帝喊道:“传兰妃。” 半炷香后。 周宝年领着沐浴完毕的兰妃来了。 兰妃走到永顺皇帝身前,鞠躬行礼:“陛下。” 不娇不柔,万分恭敬和恐惧。 永顺皇帝大手一挥,把她拉进自己怀里。 周宝年重新燃上伽楠香,无声退出大殿。 “沈督主。”永顺皇帝抬手摸上兰妃的脸颊:“抬起头来,看着朕。” 沈一杠照做。 眉眼冷冽,没什么情绪。 兰妃坐在永顺皇帝腿上,有些无措,拘谨地僵着身子不敢轻易动。 永顺皇帝亲了亲她的眼,一点点往下亲去。 “陛下……”兰妃脸瞬间通红。 她瞥了眼跪在大殿的沈一杠,宫女们没有人不知道沈一杠,在沈一杠还是内侍太监时,她就知道他了。 多少宫女想要做他的对食。 她胆子小,不敢这样想,但也是偷偷看过他清冷的容颜,也曾惊讶会有这么风清月朗的太监。 在他面前和皇帝亲亲热热,这令她很难堪。 “别……”她又羞又怯,哀求永顺皇帝:“别在这儿……” 永顺皇帝的手在她下巴摩挲:“爱妃莫怕,在周宝年面前怎样,在厂督面前就怎样。” ——都一样。 ——都是阉人。 兰妃把脸埋进永顺皇帝的脖颈,不想让沈一杠看见自己的堕落。 她不是很想出声,紧咬着牙关。 永顺皇帝不满,用力掐了下她,她吃痛,柔柔吟了一声。 “乖,就这样。”永顺皇帝嘴角贴着她的耳边:“想叫就叫,叫出来,少受点罪。” “……” 大殿内春色绵延。 夜雨巫山不尽欢,两头颠倒玉龙蟠。 寻常乐事难申爱,添出余情又一般。 永顺皇帝盯着兰妃那双丹凤眼:“兰妃。” “告诉沈督主,你舒服不舒服?” “……”兰妃没吭声。 永顺皇帝重重用力了一下。 “嘶……”兰妃回:“舒服,妾很舒服。” “想不想要?” “想。” 永顺皇帝揽着软软靠在自己身上的兰妃,用眼尾扫视沈一杠:“沈督主。” “你看……”他笑道:“兰妃她多难受啊,如果连她这个小小的快乐都满足不了的话,朕还有什么脸面和她在一起呢……” 云浓雨急。 永顺皇帝长长一叹。 “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怎么会舍得剥夺她女人的快乐呢?” 烟雾袅袅。 脉脉痴缠,红鸾颠倒。 沈一杠跪着,和沉浸在红尘中的二人格格不入。 面冷如霜,眼凉似冰。 一动不动,背影伟岸,巍峨如山。 - 沈一杠回到西厂时已经到了丑时。 暮色深重。 姜得豆在门口等他,见他来,迎了上去:“督主。” 他垂眸睨她:“刚才很危险。” 有问罪的意思。 “我这不是没事儿嘛。”姜得豆柔声说:“只是一点点擦伤,以后我会注意的。” 教人骑马射箭偶尔有擦伤,她只要这样说,他一般不会再深究。 可这次,他并没有像往日那样轻松揭过。 沈一杠眼神凝在她脸上,眉心紧皱。 “你答应过我的,凡事以自身安危为先。” “……”姜得豆意识到他是真的生气了,解释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身体比意识快,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护到皇帝了。” 他眉心松开了一点。 顿了顿,他问了句:“如果有足够的反应时间,你还会救他吗?” 姜得豆想了一会儿,点头:“会。” “为什么?” “君王死,时局动荡,会令太多人流离失所。”姜得豆眸光坚定:“我不想看到那么多人像我一样无家可归。” 沈一杠没有说话。 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视线渐深。 “我之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还没反应过来就去救皇帝了,现在明白了。”她笑,笑容颇为骄傲:“救皇帝是本能呀。” “本能?” “嗯,为人臣子的本能。”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嘛。” 沈一杠眉宇间郁气沉沉。 姜得豆噎了一下。 忽然想起在自己心智受损时,他无数次告诫她“要活着,要保护自己,必要时可以牺牲一切。” 他很怕她受伤。 姜得豆请他进房内聊,为他添了杯茶递到他手边:“督主,我很惜命的,不会上赶着去送死的。” 他没有接她的茶。 “阿得。”他冷淡的眼穿过茶水翻腾出的滚滚热气落到她脸上:“我不要你救人,我只要你好好的。” 他今晚格外认真。 “好。”姜得豆应,心里很感动。 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自己的情绪了,永远是莫不关己地、无欲无情的表情,一点都不像个鲜活的人,像刀一样锋芒冰冷。 “救人可以,但不要危及你自己。”他说:“否则,你救一个,我杀一个,你救一千,我杀一千。” 语气平平。 眼神也没有波澜。 好似屠戮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小到不能影响他分毫。 姜得豆:“……” 她隐约能猜到他做过不好的事情。 但她以为他是情势所迫,九千岁恶到极致不能被感化,想要终结九千岁的恶行,只有以暴制暴这条路。 可现在…… 他竟拿无辜之人的性命来要挟她。 这和九千岁有什么区别? 屋内炉火燃得正旺,她却遍体生寒。 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地望着沈一杠。 他迎着她充满窥探意义的打量。 “但凡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让人为你陪葬。” “害你的、你护的,都得死,我要他们通通下去陪你。” “你若不想看尸横遍野,就把自己的小命给守好。” 她讶于他的冷血,敛眉,严肃道:“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他没有接她的话。 也没有要和她辩论芸芸众生好坏的意思,他只是盯着她,黑眸深邃。 “一定要活下去。” “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要想想那些你想保护的人。” “你死了,他们也别想活。” 然后,他起身走了。 走之前喝掉了她手里的茶,为她添好了足够过夜的炭火:“好梦。” “……” 一夜未眠。 凌晨时分,烟雨拍打她的窗户:“阿得,醒醒,咱们去办大事儿啦!” 她开门,询问:“什么事儿?” “为谢家报仇。”烟雨很兴奋:“这事你最好也跟着来。” “谢家?”姜得豆惊讶:“谢国公谢家?” 她听说过谢家的事。 忠义之家,死得壮烈。 “嗯。”烟雨说:“这回咱们办得是为民除害的好事儿,不然督主是不会叫你参与的。” “……” 月色还未彻底消散,姜得豆骑马出了皇宫。 去关岭,捉拿赵勤之。 永顺十一年谢家配合皇帝夺权失败,失败原因就是因为赵勤之。 赵勤之原本是谢国公的门生,政变前却投靠了九千岁,因他的叛变,谢家被诬陷叛国,九千岁抄了谢家满门。 只是现在没能绊倒九千岁,不能为谢家洗清冤屈,只得以江湖恩怨的方式解决,不能大肆张扬。 此行隐秘,只有皇上和西厂心腹知晓。 亲卫们都是分开出行,扮作平民百姓,偷偷潜入关岭。 姜得豆是和沈一杠、老照还有烟雨一起同行。 四人骑马出行,出了宫后找机会甩掉东厂的人,换了身常服重新上路,骑马太招摇,他们改坐了马车。 姜得豆不知该怎么面对沈一杠。 她在马车外和烟雨一起赶车。 烟雨不太好意思地看她一眼:“阿得,我怎么觉得昨天万岁爷看你的眼神有点怪怪的,就像……” “就像……” 就跟狼见了肉似的。 他不太好意思形容。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就被老照打断了。 老照唰得一下掀起帘子,兴冲冲问:“万岁爷很帅吗?” “后宫的妃子多美啊,她们生得孩子会丑吗?”烟雨笑话他没文化:“你用脚丫想都该知道皇上很帅的呀。” 老照往沈一杠的方向丢了个眼色:“和老沈比呢?” “当然是——” 沈一杠瞥他一眼:“谨言。” “是。” 入夜。 在苍耳山休息。 “阿得,你没住过野外吧?”烟雨安抚她:“也是没办法了,前不着村后着店,今晚辛苦点凑合着睡,明日再找客栈。” “好。” 沈一杠一直在马车内坐着。 烟雨忙上忙下得伺候着,一会儿给他送水,一会儿怕他受潮了给他换斗篷。 老照和姜得豆生火。 烤了会儿火后姜得豆发现水快不够了,她抱起水囊。 “我去打点水。” 烟雨百忙之中探出头来对她说:“好,你小心点啊,这里猴子多,别被那些畜生抓伤了。” 沈一杠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脚。 “?”他不解。 沈一杠往姜得豆的方向看了看。 “……”烟雨会意:“好好好,我跟着去。” 老照:“……” 他跳到马车上看沈一杠:“老沈,你什么情况?干嘛自己不去。费那么多心思把人留身边却不追?” “现在这样就很好。”沈一杠闭目养神。 他不敢。 怕现在的姜得豆嫌弃他的身份。 宫内第一次遇到姜得豆时他没有想过和她怎样。 那夜她牵了他的手,脸上虽然没有爱意,但也没有厌弃,他这才决定和她在一起。 但现在不行。 他甚至都不去敢试探她是否介意他是个太监。 怕她察觉到他的心思,会觉得厌恶恶心。 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就可以。 其他的他不敢妄念。 老照叹了口气,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提醒:“皇上认出阿得了,他早晚会告诉她身世的。你还是早做点准备吧。” 沈一杠眉心跳了跳。 半晌,回了句:“嗯。” 姜得豆走了很远才在一个狭长的山洞里找到泉水,洞前树上有不少野果,看不出,这苍耳山竟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烟雨打水,姜得豆摘了几个果子。 烟雨喊她:“阿得,你快来看啊,水竟然是热的?” 她跑过去,手往水里探了探。 不算热,温温的,不激人。 “温泉呀。”她笑。 马车留给姜得豆休息。 其他三个人挤在火堆前,和衣靠着树睡。 姜得豆等了会儿,见他们三个都睡得很熟,悄悄抱了换洗衣服下了马车。 她轻手轻脚走到烟雨旁边,晃了晃他,小声道:“烟雨。” 烟雨揉眼看她,睡眼惺忪:“啊?你怎么还不睡啊。” “我去洗下衣服。”她晃了晃手里的衣服:“若是发现我不在了不用寻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烟雨说:“嗯,快去快回啊,遇到危险放信号。” “好的。” 烟雨头抵回树上,一眨眼的功夫就睡着了。 姜得豆提着小灯笼,慢悠悠钻进了丛林。 “……” 草丛和衣物摩擦出的悉悉索索声消失后,沈一杠倏地睁开了眼。 姜得豆在路上摘了些果子准备明天路上吃。 到了温泉后,她四处看了看,山洞幽深寂静,出了山石就是水,一眼便可窥探全貌,偶尔有一两只猴子飞上飞下地窜过,再没其他人了。 确定无人后她才开始脱衣服。 沈一杠寻至洞外,她背对他站着,银色的外袍从肩膀滑落至腰间,她的手还在晃动着,搭在腰间的衣袍落到脚踝处。 她不知有人,开始脱里衣。 “……” 沈一杠转身,退到一旁。 姜得豆脱完衣服,把衣服放在一块儿相对干净的石头上,然后把野果放了上去。 昨日为沈一杠的事她心情不好,没有洗澡。 也不知道接下来几天会不会跟今天一样露宿野外,她想着趁现在有温和的泉水,先清洗下自己。 月光透过石缝钻入洞内,水面上蓝色波光。 空荡荡的山洞内,只有潺潺水声。 有猴子在黑暗中窜来窜去。 一惊一乍唬得她有些害怕,想了想,她走到岸边,把灯笼重新点上,照亮了一点视野,她这才安心一点。 能看到,就不会觉得那么恐怖了。 她把自己没入水中,长发和水流纠缠在一起换换晃动。 “吱吱——” “吱吱——” 猴子的叫声很是清晰,她把脑袋探出水面,刚好看见三只猴子在偷她放在衣服上的野果,笨拙地用爪子勾着果子。 她被猴子逗乐,忍不住轻笑一声。 她的笑声惊到了猴子,猴子密急的叫着:“吱吱吱吱吱——” 猴子们伸出爪爪,你一爪我一爪得扫荡着石头上的东西,把石头上的物件儿往怀里一揽就跑。 “????” 姜得豆笑不出来了。 拿果子就算了,别拿她衣服啊!! 她拿水泼猴子:“停下!” “吱——” 猴子跑得更快了,她衣服内的小竹筒掉了下来,慌乱中有个猴子的后爪刚好踩在上面,触发了机关,顿时就是一声响亮的“嗖——” 猴子叽叽狂叫,四处乱窜。 几息的功夫不见了踪影。 抱走了她的果子。 也抱走了她的衣服…… 山洞空荡荡。 只余她自己。 “……” 姜得豆反应过来后连忙出水,想趁烟雨他们跟着信号赶来之前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找到猴子,哪怕找几个它们掉的衣服也行。 “哗——” 她出水上岸。 掀起一阵水花。 于此同时,外面传来极快地脚步声,她顿时僵住,那脚步声也猛地停了下来。 “……”姜得豆身体更僵了。 这个时候停下来,莫不是已经看到她了…… 不……不是吧? 她喉咙紧了紧。 颤巍巍往外看去,洞口处,立着个人,模样看不清,朦朦胧胧得只能看出个身形,个子极高,身姿挺拔,一眼望去,很是冷冽出尘。 沈一杠…… 姜得豆看看他,在看看自己搭在石柱上的灯,红烛闪动,刚好映在她身上。 倍儿亮! 亮瞎眼。 “……” 第24章 . 第24 取他性命。 第二十四 他…… 看到了。 全看到了。 反应过来后,姜得豆立刻吹了灯。 双臂并拢挡在身前,于此同时退回了水里。 潺潺流水掩住身体后,她侧目,沈一杠早已转过身去,此时正背对着她立在洞口。 俩人齐齐沉默。 半晌,沈一杠低沉的声音从黑暗中穿过潮湿的水汽传到姜得豆耳边。 “对不起。” 平平泛泛,情绪稀薄。 “督主。”姜得豆知晓他也不是刻意为之,没有难为他的意思。 她收了收环在胸前的手臂,低头看着水面:“我的衣服被猴子偷走了。” 沈一杠:“……” “包裹内有备用衣服,烦请督主跑一趟,送些衣服来。”说完,姜得豆小声打了个喷嚏。 有温热的水汽环绕,洞内温度不算低。 只是她方才出水出得急,带着一身的水,被风一吹,沾染了寒气。 沈一杠停在原地,没动。 他脱下大氅,闭上眼,凭着记忆寻到她声音的方向,将大氅扔了过去。 “穿上。” 厚重的裘衣大氅刚巧落在姜得豆身前的石头上。 在差之毫厘就有生命之忧的战场上厮杀许久,他对距离把控磨炼得相当精准。 姜得豆看看大氅,再看看沈一杠。 他背对而立。 迎着风,一动不动,衣摆猎猎。 姜得豆浮出水面,用手粗略抹掉了身上的水滴,这才披上他的大氅。 “好了。”她微低着头,没做好跟沈一杠对视的准备。 就这么被人看光了。 多少是有些羞恁不安的。 她围在他的衣服内,周身弥漫着他的气息。 熟悉的草药香。 她有短暂的恍惚。 忽然忆起失智那段时光,曾有许多个夜晚,她都是伴在他身旁入睡,那时,这浅淡清润的味道最能令她心安。 过了会儿,沈一杠才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扫着地面顺过来。 沈一杠身量大,大氅也大。 他的大氅她穿着太大,对他来说不过是裹着半身的披风,她却被严严实实包裹在里面,只露个白嫩的脸。 她右手揪着领口,以免大氅被风吹开。 怕弄脏了他的大氅,她把他的大氅折叠了一截捏在左手里,可饶是如此,还是有一小截下摆垂落在地面。 洞内月光稀疏,只能借着水面浅浅的波光视物。 姜得豆看不清沈一杠的表情,只看他青山般巍峨凛冽的身躯一点点像她靠近。 他在她身旁停下。 她的眼前是他耸立的喉结,他的喉结上下起伏着:“路途长远,天寒风凉,一来一去耗时太久,你的身体受不住。” “唐突了。”他倾身压向她:“拢紧大氅。” 言语里带着身居高者浑然天成的肃穆。 姜得豆下意识按他所说攥紧了身前的衣物。 下一瞬,她后腰多了条刚硬苍劲的手臂。 姜得豆猝不及防。 连惊呼都来不及,便被他打横抱在了怀中。 大氅厚重笨拙,他抱得不太顺手,双手微微用力把怀里的人在空中小幅度掂了一掂,调整成舒服妥帖的姿势。 “……”姜得豆被他这么一抖,脸瞬间红了。 怎么跟…… 抱孩子一样。 她掀起一点眼皮,却还是不太好意思直接看他,只盯着他轮廓硬朗的下颌看:“我自己走吧。” 他抿了下嘴角。 捕捉到他的不悦,姜得豆解释:“我知晓督主也是为了我好,我只是担心督主会累。” “无碍。”他紧抿的嘴角松开一些:“你没有鞋子,会伤到脚的。” “那……”她往他怀里缩了缩:“谢谢督主了。” 沈一杠目不斜视。 抱着她走得很稳。 姜得豆的手臂是被包裹在大氅内的,身体陷在他怀里,没有什么借力点,脖子梗得有些累,她挺了会儿,身体累得发颤。 他的双臂紧贴在她身下,自然感受到了她的不舒服。 “枕着我的肩膀。”他冷感的声音抚在她头顶:“此行危机重重,伤了肩颈会很麻烦。” 全然公事公办的语气。 姜得豆思索了一息,歪歪脑袋,额头抵上他的肩头。 他抱着她夜行,多少是有些费体力的。 呼吸温温热热,和她的交缠在一起。 冬日寒凉。 风从大氅下摆钻过爬上她的脚踝,冰得她发麻。 可她却感觉自己身上滚烫,血液仿佛都沸腾了起来,身上是他暖煦的气息,身下是他坚硬结实的双臂,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澎张的肌肉和力敌千钧的力道。 姜得豆:“……” 沈一杠好心帮她,她却在这里想入非非。 她闭上眼。 试图摆脱他沉沉的压迫感。 自打沈一杠那句“你救一个,我杀一个,你救一千,我杀一千”一出,姜得豆已经许久未眠。 这会儿双眼一闭,伴着她熟悉的草药香味。 她竟真的睡了过去。 烟雨听到沉重的脚步声,惊醒,瞪着睡眼惺忪的眼睛看去。 沈一杠抱着姜得豆从草丛中走出来,脸色不是很好,眉眼间充斥着明锐的冷意,姜得豆裹着他的玄色大氅,陷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烟雨慌忙起身去迎:“督……” 他才起到一半,就被老照捂住了嘴。 “督什么督,别管。”老照用力拽着他坐下,罕见得压了压嗓门,没去惊扰那边的两个人。 烟雨紧盯着沈一杠:“督主看上去好像很不高兴啊。” “我问你,如果你喜欢的女孩子抱着你,你能睡得着吗?”老照笑了。 烟雨想都没想:“这哪能睡着啊?” 虽然他没来得及尝过女子滋味就成了太监,但也曾幻想过有个人能陪着自己。若是有喜欢的女孩儿抱他,他能高兴地好几宿都睡不着。 老照往姜得豆的方向努了努嘴:“你看,阿得睡多香。” 不喜欢,不动心。 所以才能对亲密无动于衷。 “……”烟雨嘴角撇了下去:“我家公子真可怜。” 满腔痴情付水流。 沈一杠小心翼翼地把姜得豆放在马车里,又将她的包裹放置在枕边。 临放下车帘时他看了她一眼。 她蜷缩着身子,安静地裹在他的玄色大氅内,眉眼柔和,表情宁静。 显然,她并不抗拒他的亲密。 可也无沉沦之意。 他勾勾嘴角,无声哂笑。 也是。 谁会享受他的拥抱呢? 他一个阉人。 他的视线在她微闭的丹凤眼上停了停。 那日大殿。 兰妃软着身子瘫在永顺皇帝怀里,那双像极了姜得豆的丹凤眼也是这样闭着的,睫毛轻颤,嘴唇微张,情到浓时睁开眼,眼里晕着红尘之欲,眼尾猩红,缀着迷情。 当时他就在想。 姜得豆在欲海中沉沦时会是什么样子。 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这辈子都不太可能知道了。 - 接下来的几日,不管路程多赶,他们总是会在驿馆或是客栈休息,没有再露宿野外。 关岭郊外一处农家。 为了防止有人被抓后叛变,沈一杠并没有把人聚集在一起。 他分别接见了各分支首领,只安排各自任务。 即使有人暴露,也顶多是败露那一支人马,不会波及大部队的危险。 傍晚时分,姜得豆才等来沈一杠。 沈一杠递给她一张地图。 “赵府地图。” “赵勤之前不久刚纳了房妾室,他今晚大概率会去妾室房里。” “小妾戌时会去净房洗漱,可趁此时潜入房中。” “今晚丑时,取他性命。” 戌时。 小妾去了净房。 姜得豆背上箭筒,在烟雨的保护下潜进了赵勤之小妾的别院。 小妾院里都是些普通家丁,她没耗费多大力气便寻了进来。 一刻钟后,沈一杠也来了。 两人趴在房梁上,等赵勤之回房。 小妾许久没回房。 亥时时,小妾回来了,身后跟着赵勤之。 俩人进门便纠缠在一起,小妾娇滴滴地抱着赵勤之:“大人~” “心肝哟。”赵勤之回抱着亲她,剥掉了她桃红色的罩衫。 “大人,那玉钗……” “给你,明天就给你买。”赵勤之笑着抱她去了床上:“别说一个玉钗了,大人我的命都能给你……” “大人~” 娇吟粗喘声不绝于耳。 姜得豆身后有一只手伸来,悄无声息地蒙上了她的眼。 微凉,手指很长,掌心宽大,将她的视线彻底掩住。 姜得豆:“……” 她知道这是沈一杠的手。 不能视物时,其他感知便灵敏了许多。 她清楚地感受到他指尖历尽沧桑形成的薄茧,有些粗糙,也很有安全感。 她很想问问他,他有没有闭眼。 他蹲在她的身后,没什么反应,至少她没感觉到他有什么变化。 这个赵勤之如今是个县令。 官儿不大,谱儿倒是不小,语气表情很是高高在上,即使是在做这种事儿的时候,架子也端得足,都是小妾在讨好他。 看得出也曾是个读书人,身上有少量的书香气。 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猥琐。 烟雨告诉姜得豆谢家的一些事。 赵勤之原本是谢家家丁,识得几个字,得了管家赏识,娶了管家女儿后得管家重用,开始参与谢家一些私密事。 结果转头就攀了九千岁的高枝,做了九千岁的眼线。 伪造通敌书信后偷了管家钥匙放入谢国公书房,污蔑谢国公诱骗幼帝内乱给外地可趁之机。 这才有了九千岁带兵屠杀谢家满门的契机。 这件事隐秘。 完成后九千岁伪造了赵勤之的尸体,把他送到远离京城的关岭做个小县令。 西厂也是打探了好久,才通过潜伏在东厂的密探处得知旧情。 许久之后,床上那对儿消退下来。 一直压在姜得豆眼上的手收了回去,粗糙的指腹在她柔软的眼皮上摩挲而过,留下粗粝的触感。 小妾吹了大灯,只在床头留来个小灯,服侍着赵勤之睡了。 屋内残留着狂欢后留下的异样气味。 又是半晌。 屋外传来了烟花燃放的声音。 这是他们的信号。 ——丑时了。 沈一杠和姜得豆对视一眼。 在沈一杠的默许下,姜得豆轻轻取下了背上的箭弓。 剑柄递上弓绳,拉到最满,箭心越过小妾,对准赵勤之的脑袋—— 床上的赵勤之倏地睁开了眼。 谢家灭门那日他躲在暗处,亲眼看着谢家人一个个死在剑下、刀下。 他的妻儿,也被射杀,就死在箭下,他的箭下。 九千岁说,他可以活,但是他的妻儿不能。 东厂不允许谢家相关的活口残留。 他无奈之下,只得亲自放箭射杀了妻儿和岳丈,以表忠心。 事隔两年,他夜夜不得安生。 午夜梦回时,他脑海里全是他拉弓放箭射杀妻儿之声。 “咻——” “咻——” 箭入妻儿心头。 他对弓箭之声太过熟悉也太过惊醒。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一把抓起熟睡的小妾,用力扯到自己身前,弯腰弓身缩在她身后。 “噗呲——” 有利刃穿过骨肉之声。 他抬头。 他那千娇百媚的小妾脑袋上穿着一把箭,血流了一床。 “来人——” “快来人——” 他慌忙喊叫,翻身下床,想要吹灭床头的灯。 刚走进一点,又是一箭。 他在地上滚动躲过,抬头,愕然看见房梁上趴着两个人。 穿黑衣,蒙着面。 床头的烛火照在前面那人的脸上,一双潇洒明媚的丹凤眼。 他眼睛瞪得老大,一脸地不敢置信,浑身汗毛直立:“二公子?!” 闻言,姜得豆指尖一顿。 本要射出的第三箭生生停了下来。 沈一杠拧眉。 双臂从她身侧穿过,把她环在怀中,一手捏着箭弓,一手握在她拉弓的手上。 “二公子!”赵勤之趴跪在地上,惊慌失措的脸上有浓浓的恐惧:“你、你竟然还活——” 他的话没能说完。 沈一杠握着姜得豆的手,强迫她拉开了箭弓。 利箭入脑,赵勤之当场死亡。 “……” 姜得豆浑身发凉。 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先前她听说谢家的事时心里就很痛,但她没在意,想着自己是为忠臣叹息所致。 可是刚才赵勤之叫她二公子。 她的心都揪了起来。 脑海里忽然跳出一声脆生生的:“二哥哥。”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脑海里又闪过一双丹凤眼。 和她的很像,但是比她的要英气潇洒上许多。 若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为什么赵勤之会对着她脱口而出二公子。 二公子。 谢家二公子? 她摸摸自己的眉眼。 只凭一双眼,就认定她是谢家二公子? 丹凤眼的人本就不多见。 像她这样比话本里还要标志的丹凤眼更是少见,他怎能言之凿凿叫她二公子。 她和谢家有什么牵扯吗? 沈一杠握住她的手腕:“走。” 平静冷漠的声线惊醒了姜得豆,姜得豆没来得及细想,跟着他退了出去:“嗯。” 赵府已经乱做一团。 门外的家丁被西厂的暗卫射杀,一地的尸身,满院的鲜血。 沈一杠回头扫了姜得豆一眼。 她拧着眉,脸色虽然不好看但是没什么不适,没有为这遍布的狼藉而恶心,也没被吓到。 正院有妇孺和孩童的叫声,烟雨提着剑捅死了最后一个家丁,剑上的血粘稠而密集地往地上滴。 他向夫人装扮的妇女走去。 女人似乎知道大局已定,她没挣扎着逃命,只是反身把幼子抱在怀中。 烟雨呆住,他收回剑,愣愣地看着妇女怀中的孩童,小孩很怕,浑身在抖,哭得嗓子都哑了。 半晌,他叹了口气,终是没忍心下手。 他回身,想去和沈一杠汇合,才转了身,就见自家公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那个总是一脸漠然的沈督主忽然怒目圆睁,一脸慌张地大步奔向他的方向。 烟雨惊讶:“督主……” “小心——”沈一杠快步赶来一手推开他。 下一瞬,原本扎向烟雨的匕首刺入了沈一杠腹部。 “咻——” 箭声传来,妇人脖子出现一个血窟窿,倒地死去。 幼子痛哭。 姜得豆拿着箭弓,快速扶住他。 “督主——” “无碍,只扎破一点皮。”沈一杠直直望着她焦急的眼,竟勾着嘴角笑了一下:“你的箭很及时,再晚一点,我就真的要驾鹤西去了。” 她惊魂未定,眼里蓄满了泪水,晶莹透亮,亮得他心里充满了光。 姜得豆低头看他的腹部。 衣服被戳穿,只有一点点血迹,她颤抖着扒开衣服上的剑孔,他素白的皮肤上出现一道浅显的划痕,确实不深,只是划破了一点皮。 孩童的哭叫声戛然而止。 烟雨滑过幼子的脖颈,他紧紧地握着手里的剑,愧疚悔恨得看着沈一杠。 终于明白沈一杠对他说的话。 “烟雨,你天生忠厚,是个好的朋友,但不是好的战友。在战场,你的慈悲,会为我们带来杀身之祸。” 战场上没有慈悲。 只有放虎归山。 赵夫人刺伤沈一杠,惹怒了西厂众人。 赵家老弱病残,一个没放过。 老照带人仔仔细细检查了许多遍:“没有活人。” 西厂撤了。 西厂撤后,官府的人才姗姗来迟。 东、西两厂相争,人员清算。 赵勤之是两年前谢家遇难后空降关岭的,背靠九千岁,他是怎样上的位,关岭众人心里有数。 稍微有点脑子的官员都知道赵家是为何遭难。 虽说西厂这次走得不是明道,但也没人敢管。 如今西厂督主权势滔天又深得圣宠,比东厂做事要师出有名的多,多少东厂的人栽到西厂手里却敢怒不敢言,无关东西两厂的官员们不会傻到在两方势力斗得正猛时插进来。 回京的路,要比来时仓促了许多。 他们马不停蹄,必须要在消息传到东厂前回京,否则路上遭遇东厂埋伏,会损失惨重。 客栈自是不能住。 每夜都是在野外休憩。 姜得豆对沈一杠热络了许多,偶尔还会主动来找他说一说话。 沈一杠看她时眼神很轻,戾气淡了许多:“不怨我了?” “这是战场,战场上不存在妇孺老幼,对他们心软,是给我们自己人增添危险。”姜得豆想到那妇人拿匕首捅沈一杠的画面就心惊。 终于体会到妇人之仁是不能用在战场上的。 “督主是担心我的安危才那样说。”她平静地和他对视,没有很亲近,但也没有畏惧和疏远:“若是有人伤害了督主,我一定会为督主报仇。至于督主说要无辜的人为我陪葬,这事儿不是还没发生么?我并未见督主伤害过无辜,我知道督主不是那样的人。” 沈一杠眉心微不可察地敛了点。 并不作答。 他很想告诉她,他是,他就是那样的人。 他是个恶人。 真情实意的恶人。 她若是敢像他们的父亲那样为大义死,他就要大义相关的所有人跟着她亡。 他看着她愉悦的眉眼,思忖良久,最终没有把内心的阴暗宣之于口。 沈一杠给快要燃尽的柴火添了把新柴:“皇上对你虎视眈眈,眼下是个好的脱身机会。” “如何脱身?” 柴火明亮的光把他的眼照得烨烨生辉:“姜得豆在今晚刺杀活动中不幸身死,我为你另安排一个身份,隐于民间,平淡度过余生。” 姜得豆严肃地问他:“督主可觉得我是累赘?” “自然不是。” 她直视着他:“我想留在督主身边。” “……”他沉默许久,移开视线盯着燃烧的柴火:“为何?” “督主待我恩重如山,我岂可在督主如履薄冰时置身事外。” 柴火燃得热烈。 红色的火花一路烧到了他的心里,他不看她,全神贯注地添着柴火,看上去很是漫不经心:“既如此,那便留下吧。” 十日后。 东厂。 九千岁捧着折子,久久不语。 日落西头,晚霞铺满地。 暖红的光晃过他的眼,他回神,阴恻恻地腻着跪成一团的众人:“姜千户长什么样子?” 刀子张头都不敢抬,战战兢兢地答:“丹凤眼,美姿容。” 九千岁狠狠地把折子砸在他脸上。 “糊涂东西!” “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吗?” 刀子张冷汗直流:“属下糊涂,望千岁爷指点一二。” 九千岁的声音因为震怒而格外尖细。 “沈一杠把姜千户保护得紧,不曾让她参与血腥之事,为什么独这次带了她去?” “皇上病时梦中呓语直喊小兰。” “他是找汤池救命的姜得豆吗?救他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他这么费心费力找过!” “丹凤眼,丹凤眼!” “你忘了那是谢家子女多有的长相吗?” “这桩桩巧合凑在一起你还想不明白吗混账东西!” 刀子张总算明白了:“千岁爷的意思是,她是谢家小女?” “可她不是死了吗?她的尸体还是属下亲自抬出来的……”他不敢置信,话说到一半却又停了,过了会儿,他擦了擦冷汗:“对了,那尸体的脸被划伤了看不出原本面容。” “千岁爷。”四六双手捧着个折子递到九千岁面前:“二哥送来的锦囊。” 一听是东厂老二的信,九千岁表情瞬间缓和。 里面一封信,一瓶药。 他打开看了看一眼,脸上的乌云刹那间散了。 “妙,真是妙。”他笑:“皇帝和阉人抢女人,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此物在霍家密室发现的魅药,只对女子有用。”他把药递给刀子张:“想法子在皇上召见姜千户的时候下给她。” 西厂的权力超越东厂、锦衣卫甚至大理寺、储政院,有惩办一切官员的权力,不就是因为皇帝信赖西厂,有意扶持西厂打压东厂吗? 可如果皇帝和西厂闹掰,俩方只要不再齐心,东厂收回丢失权势是早晚的事儿。 刀子张接过:“属下定当办好此事。” 普普通通的白瓷瓶。 但刀子张却万分小心,霍家的医药,确是一绝,极为难解,下给姜得豆,莫说别人,就连太医院那些老废物都没辙。 刀子张退下前,九千岁忽然说了句:“无名怎么样了?” “调-教妥帖,随时可出山。” 九千岁满意地嗯了一声:“养他那么久,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姜得豆回宫第二天,皇帝便迫不及待遣了周宝年召她面圣。 小路子听见里面的动静,快速把药洒到拂尘上,而后恭恭敬敬把拂尘递给了周宝年。 周宝年下意识捋了下拂尘,顿止,拿眼尾扫小路子:“怎么有点湿啊?” “刚喷的晨露,去灰尘用的。”小路子弓腰解释着。 周宝年有了笑脸,对着这个最得力的徒弟笑了一下:“嗯,难为你细心。” 姜得豆是在西厂演武场被周宝年叫走的,进宫这一路,她有些不适。 她跟在周宝年身后,风把周宝年的拂尘直往后吹,都快吹她身上了,她鼻腔里全是拂尘的味道。 出于礼貌,她忍了下来,没有提醒周宝年。 冬风凛冽。 周宝年没少打得哆嗦。 姜得豆却越走越热。 那热很奇怪,不单单是身体的热,是从血液里向外发散出来的,热得她头晕眼花。 进大殿时,她已经不太能控制思绪了,脑子发懵,身体止不住的发软。 她用力掐着自己的腿。 端着身子向高台上的跪拜:“奴才姜得豆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完她一愣,咬着唇,低下头去。 声音不似往常那日清冷。 透着股娇劲儿,像极了她失智时对沈一杠撒娇的语气。 “……” 永顺皇帝也被她娇嫩的声音惊到。 他怔了许久还没回过味儿来。 周宝年重重咳嗽了一声。 永顺皇帝回神:“几日不见,姜千户瘦了许多。” 他指了指小案对面的座椅:“坐到朕对面来。” 姜得豆咬紧牙关,唇瓣上出了血,疼痛唤醒了她的一分清明。 她谨慎地走到皇帝对面坐下。 全程低着头,小心谨慎,连步伐都是拘谨地。 永顺皇帝只当她是紧张。 毕竟演武场那次,他确实反应太大,吓到她也是可能的。 “莫要紧张,朕只是想和你说说话。”永顺皇帝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地轻柔。 他为她倒了杯茶,亲自端到她面前放下:“西厂鱼目混杂,你在里面多少有些不方便,朕给你换个轻松简单的差事可好?” “……”姜得豆的身体滚烫,脑子浑浑噩噩,永顺皇帝的声音陆陆续续传来,她听不太真切,只听他字正腔圆,字字带着男人特有的浑厚。 她看着他的手。 那是一双男人的手,和沈一杠的很像,都要比她的要大上许多,如果,如果沈一杠的手出现在她身上…… 姜得豆睁大眼。 她意识到了什么。 “……” 她用力控制着酸软无力的身体跪下:“请、请皇上召个大、大夫、别、别找……” 别找太医。 她不想暴露在宫内身份,她想继续做她的西厂太监,想留在沈一杠身边。 短短一句话。 一波三折,一声比一声娇媚,到了最后,竟成了和勾栏姑娘们类似的魅惑软语。 她咬住唇。 不想让这令她难堪至极的声调从自己嘴里跑出来。 “……”永顺皇帝眼神一冽,他挥了挥手。 室内的宫人们立刻退去,连周宝年都不例外。 他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她扭了扭,没能扭开。 不太情愿地看了过来,艳绝天下的丹凤眼里侵淫着潋滟春光,眸光之妖曳扰得他热血沸腾。 下唇被咬得红肿不看,鲜红的血横在唇瓣中间,与她白嫩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魅惑昭昭。 妃子们争宠有千百手段。 这媚药、媚香是最常见的,他默许她们适量用,毕竟他也能因此受益。 姜得豆这春水含情的表情,他自是一眼能看出因由。 他上前扶住她,声音有些沙哑:“你可有什么不适?” 宽大的掌落在她手下,分走了她的部分炽热。 她身体一颤,飞快抽回手,可是又控制不住地将自己的手塞回了他的掌内,她的手在他掌心流连磨蹭着,试图让他分担更多她快承受不住的热。 “……”思绪不能控制身体的感觉非常不妙。 唇都被咬破,可她还是止不住意识的混沌。 她的身体不自觉靠在了永顺皇帝身上,意识彻底消失前,她看到了永顺皇帝惊讶担忧却又因为她的靠近而面露喜悦的脸。 她心里一咯噔。 “陛下,别……” 她拼劲全力留下了最后一句清醒的话。 意识彻底消散。 她伏在永顺皇帝怀里,双手揽过他的腰身,越收越紧。 “……” 第25章 . 第25 若解此症,别无他法。…… 第二十五 永顺皇帝半坐在地上,脊背僵硬地挺立着,一双柔韧的手臂环在他的腰干上。 他垂眸看他胸前的姜得豆。 姜得豆微阖着双眼,卷翘的长睫轻盈颤抖着着,白净的脸上布着一层不正常的红晕,这使她的肌肤呈现出清澈柔嫩的粉色,粉若云霞。 她的脸贴上他的胸膛,呼吸温热而绵长。 永顺皇帝双臂摇摆不定地抬抬放放,许久,他深吸一口气,手掌擦着她的腰线最后停在后背,将她揽入怀中。 案上双龙鎏金香炉里烟雾袅袅,淡淡烟卷笼罩着簇拥着的两个人。 伽楠香香味醇厚且霸道,能很好地掩盖住其他味道。 可这会儿,永顺皇帝却清晰地从这层层云烟中捕捉到了另一种香味。 不同于伽楠香的厚重。 清清浅浅。 兰花香。 永顺皇帝抿抿唇。 这是姜得豆的气息。 沁人心脾女儿香。 永顺皇帝喉结上下一滚。 他猛然站起,弯腰抱着姜得豆,快步走向床榻,她顺服地窝在他怀里,双臂自然盘住他的脖颈,他身体僵了一瞬。 永顺皇帝把她放在榻上。 她不曾松开握在他颈部的手,跌落床榻时,永顺皇帝被她牵绊,随着她一起倒在榻上。 永顺皇帝双手紧揪着垫絮,用为数不多的自制力与本能做抗争。 姜得豆就在他下方。 温暖软绵,气息香甜。 永顺皇帝撑着双臂扶起身体,在上方俯视着姜得豆。 她面上一层薄汗,始终闭着眼睛,紧咬着已经出了血的双唇,风流清韵的笼烟眉蹙在一起,掬着哀愁与不适,为身体上异常的燥热所折磨。 永顺皇帝的汗比她还要多。 粘稠的汗滴从他额头上滴落至她的发梢。 “朕帮你,好不好?”他盯着她红肿水润的唇,眼眸猩红:“给你贵妃之位,待朕夺回皇权,便为谢家洗刷冤屈,扶你坐上皇后宝座。” 姜得豆似是没有听到。 她的手紧紧揉搓着永顺皇帝的颈部,试图把身上的热量全都渡到他身上去。 永顺皇帝眸色渐深,狭长的眼睛凝着她的眼。 他咬紧牙关保持着仅存的理智。 “朕帮你?”他又问一遍。 温柔至极,是询问,也是在诱哄。 良久,她呢喃一声:“热。” 又娇又媚。 “啪——” 永顺皇帝紧绷的思绪被她的温香软语掐断。 永顺皇帝扯了扯领口,倾身压下。 陌生男人的气息袭来,姜得豆下意识地抗拒。 “不……”她偏过头去,躲开了他的唇。 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了一颤,身上滚烫得气息淡了许多,大大减少了她的不适感,她的清醒一闪而过,再次陷入迷乱状态。 永顺皇帝怔住。 他偏过头,不去看她春光潋滟的眼。 永顺皇帝在自己腿上重重掐了一把,疼痛勾回了一点理智。 他拨开她的双手,扯下腰间的玉带板,握住姜得豆的脚踝,将她绑在床榻上,又撕了一条床幔下来故伎重施捆住她的双臂至床头。 确保她动弹不得,他放下床幔,把她隔绝在床内不去看她。 他这次能忍下来放过她已经用光了他所有的自制力。 若是再有下次。 不管她说什么,他一定办了她。 帐内传来细碎的嘤咛。 声声娇媚。 撩拨着他的心弦。 比他之前所有经历过的女人都要令他动容。 永顺皇帝燥热难忍,烧得他嗓子又干又痛。 他一脚踢翻小案,折子散落一地,双龙鎏金香炉从内室滚动至室外,与地板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噪音。 “周宝年!”永顺皇帝喊。 周宝年被永顺皇帝满腔的烦躁和怒气惊到,他停在门口,没有进来:“老奴在。” “找个大夫,别惊动——” 别惊动东、西两厂的人。 永顺皇帝顿住,两边都有手眼通天的能力,怎么可能不惊动他们? 他叹口气:“算了,去办吧。” 永顺皇帝命人打了凉水来。 把脸埋进凉水里,试图赶走帐内的荼蘼旖旎。 周宝年很快带来了大夫。 “陛下。”周宝年停在殿外:“大夫到了。” “进来。” 不悦。 但也没有刚才那么凶暴。 二人这才进去。 大夫跪在账外,隔着帕子摸着姜得豆的脉象。 帐帘紧闭,有克制轻微的吟哦声断断续续响着。 大夫看不到也不敢看里面的情况,伸出来的这支手细白绵软,看手便知这手的主人绝非寻常女子。 永顺皇帝不停地绕着床榻踱步:“怎样?” 天子年轻,英姿勃发。 连声音都带着位居高位者得天独厚的威严。 民间大夫即敬畏又有得见天颜的兴奋:“回陛下,从脉象上看并无异常。” “怎会没有异常?!”永顺皇帝拧眉:“她若非中毒,怎会毫无缘由在殿前失仪。” 被天子质问,大夫忍不住抖了一下:“回陛下,确实无异,虽说脉搏跳动过快,可也是是正常陷入情-欲应有的特质,确实不像中毒。” 大夫收回手,对着皇帝的方向跪着:“毒的最高境界是如若无毒,研制此毒的人实在是高明,恐怕非下毒之人不可解。” “不可解?”永顺皇帝止住了慌乱的脚步,刚好停在大夫面前。 大夫身体抖如筛糠:“既没有中毒迹象,所以解、解不了。” 永顺皇帝沉思了会儿,问:“若是服用助眠药物让她睡去呢?” “此病蹊跷。”大夫盯着他明黄色的靴子,不敢四处乱看:“若强行抑制躁动,恐有生命之危。” 永顺皇帝长长地哦了一声。 大夫不明所以,没敢冒然回话。 殿内一片寂静。 只偶尔帐内几声低吟。 半晌,永顺皇帝坐回塌边:“依你看,该作何解?” 大夫愣住。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皇帝好的戾气好像不像刚才那么重了,甚至……还有点愉悦? “既然没有中毒迹象属于动情本能,纾解或、或可自行消散。”大夫回。 又是一阵沉默。 大夫在这诡异的安静里吓出一身冷汗。 许久,永顺皇帝终于再次开口:“如何纾解?” 这回大夫听清了。 听得清清楚楚。 天子隐含期待的喜悦。 “……”大夫趴跪在地上,悬着的心落回了原处:“帐内之事,帐内解。” 永顺皇帝的声音落下。 “下去。” 依旧充满威压,却毫无凶煞锐利。 大夫擦了擦额头的汗:“是。” 大夫退出殿外。 周宝年随之关上了门。 永顺皇帝在账外坐了一会儿,待呼吸平定,他拨开了床幔。 “阿得。”他拍拍姜得豆的脸,嗓音很是沙哑:“你听到了吗?” 姜得豆顺势把脸埋进他的掌心,轻轻磨蹭。 永顺皇帝弯腰,嘴唇贴在她耳边,一字字道:“若解此症,别无他法。” 永顺皇帝呼吸声渐重。 他请了大夫。 能为她做得,他做了。 在这件事上,他无愧与她。 连老天都在帮他。 床幔大开后重新归拢。 永顺皇帝进了帐内。 “你且放心,日后,朕定不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第26章 . 第26 我娶你。 第二十六 永顺皇帝跪坐在榻上。 身旁的姜得豆已经昏迷过去,面部潮红如朝阳,呼吸声很重,声声娇媚,钻入永顺皇帝的耳朵,永顺皇帝心跳越发强烈。 永顺皇帝褪着外袍,双手颤得厉害,许久才把龙袍扯下。 永顺皇帝揪住龙袍抛出帐外,这一甩用足了力气,故意释放体内因躁动带来的蓬勃体力,尽量避免等下控制不住伤到姜得豆。 龙袍从空中滑了三四米才悄无声息地跌落地面。 永顺皇帝俯下身体,正欲覆在姜得豆身上,忽听闻周宝年惊惶的声音从殿外响起。 “沈督主——” 周宝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格外尖锐:“请您在此等候,容老奴去——” 话音戛然而止。 有重物撞击门框的碰撞声,伴随着周宝年的哀嚎:“哎呦。” 永顺皇帝面色一沉,知是沈一杠闯入了殿内。 他阖上眼睛,额头青筋暴起。 殿内还算风平浪静。 只有姜得豆不算轻微的喘息声和由远及近越发清晰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重。 永顺皇帝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就想骂人。 话到嘴边忽然停了下来。 他听到在这沉重而快速的脚步声中,含杂着铁甲与剑鞘摩擦敲击声,声音极小,却自有冰河铁马之势,一如这铁甲主人,冰冷无情但又磅礴迅猛。 “……” 永顺皇帝收回怒气,理了下凌乱的衣衫,转身掀开了床幔。 永顺皇帝凤眼微睁略显惊讶,眼神急急落在疾行而来的沈一杠身上,没有半分被打扰的不悦。 “爱卿可有要事?” 沈一杠手里捧着钢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永顺皇帝。 永顺皇帝脸上的情-欲还未彻底褪去,脸颊潮红,呼吸时胸膛起伏要比平常明显上许多。 沈一杠见过这样的永顺皇帝。 那日永顺皇帝拥着兰妃在他面前厮磨缠绵,初时和结束时也是这般不羁模样。 或是还未开始。 或是已经结束。 沈一杠眉眼似凝着层霜,收回视线,垂眸低头对永顺皇帝行了跪叩之礼。 “奴才西厂沈一杠有要事求见陛下。” 面部平静,动作谦敬,音色平平。 一如往常。 “求见?”永顺皇帝随意地把脚踩进长靴里,他坐在床边,调笑道:“这不知情的,还以为沈督主是来逼宫的。” “奴才不敢。”沈一杠脸上毫无波澜。 永顺皇帝对此只是笑笑,并不深究:“何事? 沈一杠抬起头,对上永顺皇帝略为阴沉的眼:“姜千户对奴才有救命之恩,听闻姜千户病重,奴才愿不惜一切救她于水火。” 永顺皇帝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 嘴角还维持着微笑的弧度,眸内暗波汹涌。 永顺皇帝险些气笑。 听听他一手扶持起来的爱将用的这词儿。 ——救她于水火。 ——不惜一切。 他一心疼爱谢兰兰,他在谢兰兰这儿,怎么就成了水火?! 还不惜一切? 威胁得明目张胆。 永顺皇帝紧咬牙床。 很好,这就是他亲封的西厂厂督。 永顺皇帝久久沉默。 这是他在沈一杠和九千岁面前常有的反应,皇帝无能,臣子嚣张,他不止一次被沈一杠和九千岁激怒,可又反抗无能,每每这时,他都是沉默相对。 九千岁会趁机言语压制来搓他的锐气。 沈一杠回以沉默,不压迫,不服软,待永顺皇帝压制好情绪打破沉默时,貌似尊崇地回一句“奴才领命”。 两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仗势欺人。 一个阴阳怪气。 帐内传来窃窃低吟。 音量不大,很是难耐。 沈一杠素来漠然的眼眸闪了闪。 破天荒地主动打破了永顺皇帝的沉默。 “请陛下允许奴才把姜千户带走。” 永顺皇帝手里持着沉水白奇楠佛珠串,声音发沉:“在此治疗岂不是更方便?离太医院近,拿药更快。” 沈一杠对此置若罔闻。 他重复道:“请陛下允许奴才把姜千户带走。” 永顺皇帝的手指快速拨着佛珠:“朕若是不许呢?” “陛下会允许。”沈一杠从容迎视着永顺皇帝。 “……”永顺皇帝一言不发地盯着沈一杠。 他用力摩挲着沉水白奇楠佛珠,手里的佛珠快要被他捏碎,却依旧不能抚平他的思绪。 身后是正在嘤咛的姜得豆和她身上似有似无的兰花香。 身前是唯一一个能正面对抗九千岁且不落下风的能臣。 永顺皇帝心里很清楚,其实,这个选择并不难做。 只要他舍下沈一杠这把利刃。 只要他任性一回不管不顾配合九千岁拆了沈一杠的西厂,重新回归被九千岁任意支配操控的傀儡生活。 他能随时把心中唯一挂念的女人拥入怀中肆意缠绵。 ——只要他愿意。 永顺皇帝捏紧了腕间的佛珠。 他是真的想要谢兰兰。 可他也想要夺回这属于皇家的万里江山。 登基十三年了。 没有一个权臣能对抗九千岁,先帝留的忠臣、皇家旁系,全都没能扛住九千岁的打压,一个接一个的覆灭。 他不是没有扶持过别人,是没能扶起来。 要么像谢家那样被九千岁除掉满门并且诬为佞臣,要么被九千岁所收拢而背叛皇权。 整整十三年。 大盛只出了一个沈一杠,甚至都不需要他特意派遣兵力,沈一杠只用自己的亲兵,以少敌多,便令东厂多次折戟沉沙。 不说沈一杠对皇家有多忠臣。 但沈一杠一定不会投靠九千岁。 是这个在君弱臣强的乱世里,人心莫测,忠少奸多,某种意义上沈一杠是最能让他安心扶持的人了。 有,且只有这一个。 永顺皇帝身体控制不住地发颤。 圆润温热的佛珠在永顺皇帝指尖滚动着,刮得他指尖都开始疼肿,永顺皇帝倏地停下动作。 他把佛珠重重地丢到地上,快步下床背对着沈一杠和床榻。 脸上挺了许久的笑容烟消云散,阴郁狂躁取而代之,连声音都溢满了暴戾。 “把人带走!” “快滚!” 他舍弃了帝王应有的威严端庄,近乎怒骂:“滚——” 沈一杠用他那张毫无感情的嗓音说:“奴才领命。” “……” 永顺皇帝口腔一热,险些吐血。 奴才领命! 又是该死的奴才领命! 沈一杠掀开了帐帘,眉心紧皱。 帐内凌乱不堪。 明黄的床褥皱巴巴拧着,上面躺着姜得豆。 作为一个有着卓然医学天资的人,沈一杠一眼便知姜得豆中了霍家的媚药,且在欲海中沉沦至少也有半炷香的时间。 她的情况不太妙。 药力融融香汗透,春娇入眼横波流。 姜得豆身上的宫服已经不见,纯白中衣被汗打湿变得透明不足以蔽体,一眼便可窥至全貌。沈一杠甚至一眼就看到了她腕上灼灼如桃花的守宫砂,厚厚的裹胸布已经清晰可见掩住了内里春光。 看见守宫砂,沈一杠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清白与否,并没有她的安危重要。 沈一杠快速脱下护甲和披风,将披风搭在姜得豆身上卷住,随之将她打横抱起揽入怀中。 怀里的人身躯滚烫,兰香极盛。 她的脸埋入他的颈部蹭了蹭,沈一杠顶着风雪而来,通身寒霜,这让她深感舒爽,她起初只是轻轻地蹭,发现他身上的冷意很好地抵消了自己身上热度后,她逐渐用力,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 沈一杠二话没说,转身下榻往外走。 “你就为个女人!”永顺皇帝忽然转回身,看着沈一杠拥着姜得豆的身影,双眸赤红一片:“你就不怕朕撸了你的官职,让你此生报不得霍家之仇?!” 沈一杠停了下来,侧身看向永顺皇帝:“你放弃了她。” “……”永顺皇帝怔住,脸色很难看:“朕没有,朕只是……” 沈一杠没有打断永顺皇帝,只定定看着他。 “……”永顺皇帝却说不下去了,半晌,他勾起嘴角,邪气地笑了下:“如果是你,你也会放弃她的。” “我不会。”沈一杠还是那副永顺皇帝最为厌恶的冰冷麻木神情:“永远不会。” 不会放弃她。 也不会像永顺皇帝一样身陷两难之境却毫无还手之力。 永顺皇帝愣住,而后冷笑。 沈一杠并没有要永顺皇帝相信什么,也没有和他争执的意思。 “奴才告退。” 行至殿外。 沈一杠脚步缓了一下。 周宝年察觉到他的动作,抬头看他。 沈一杠饱含深意地往他拂尘上扫了一眼。 “……”周宝年能在性格阴晴不定的永顺皇帝身边伺候这么久,自然是个八面玲珑的心思,他手下意识摸了摸拂尘,短短几瞬的功夫便回神,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沈一杠抱着姜得豆大马金刀地走了。 周宝年在他身后跪下来,默默磕了个头。 宫里的宫人们全都懵了。 有人看到沈一杠在宫内骑马疾行,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人被包裹在他的墨色披风里,看不清模样,只看见她随风摇摆的青丝。 “那是沈督主吧?” “那么冷峻只能是他了呀。沈督主怎么敢在宫中骑马?” “九千岁一人独大时都没那么嚣张……” “鲜衣怒马,太潇洒了。” “他怀里是谁?” “看不出来啊……” “好像是从万岁爷寝宫里抱出来的。” “不是吧?在宫里骑马就够大胆了,还和皇帝抢女人?” “真狂,九千岁都不敢这么玩儿……” “不对啊,沈督主不是只喜欢那个姜千户么?看他怀里好像是个女人。” “是女人好啊,总好过只好男色吧?” “现在知道沈督主也是喜欢女人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戏了想去勾搭啊?” “沈内侍的时候他都瞧不上我们,现在都是督主了我们肯定更没戏……” “算了,还是远远看看吧,沈督主一向眼光高。” “是什么样的女人啊,能被沈督主抱在怀里……” “一定是漂亮、很漂亮就对了……” “驾——” 沈一杠用力夹了下马肚。 接收到主人的讯息,骏马稍微加快了速度奔跑。 但依旧没能太快。 寒风凛冽。 大雪漫天。 宫人们虽然一直在扫撒清理,可依旧抵不过这漫天的粉雪,路面上有薄薄积雪,冰霜凝结,本就不是适合骑马的时候,所以沈一杠控制着马的速度,并没肆意加速。 狭窄的宫墙内,偶有宫人路过,见到沈一杠那张冷面厉目的脸,早早退到一旁为他让路。 出宫这一路倒也畅通无阻。 阻扰沈一杠的是姜得豆。 姜得豆再一次伸出头来想要亲吻他的颈。 沈一杠单手抓着缰绳,一手揽着她的腰让她固定坐好,下颌抵在她的脑袋上,用力压着不让她抬头。 “乖,别乱动。”他轻声说。 风霜拍打着姜得豆,这让她稍微清明了一点点,她极力地往沈一杠怀里钻:“难、难受……” 沈一杠用心感受着她的亲近。 满怀的兰花香。 芬芳馥郁,很是好闻。 “忍忍。”沈一杠抚慰:“回府再说。” 姜得豆扭着腰,想要把手从披风里抽出来抱沈一杠。 她才扭了一点腰,就被沈一杠箍住了腰身。 他力气很大,抓得紧,她动弹不得。 姜得豆难耐。 连眼睛都是红的,眼睛经不住身体的热度,被灼出了眼泪。 “放开我。”她眨巴着眼求沈一杠:“让我抱、抱着你。” 沈一杠不予理会。 她威胁他:“我要生气啦。” 沈一杠依旧没有回应。 姜得豆气急,叫他:“沈一杠!” 娇娇嗲嗲。 媚入人心。 “……” 沈一杠叹口气。 手在她腰间轻轻摩挲按压着。 行医许多年。 对身体各地方的穴位自是了解不过。 他太明白怎么能让人愉悦。 姜得豆愣住,他掌心抚慰的地方有异样的酥麻,与此同时折磨了她许久的黏热感消散了大半儿。 这感觉陌生又古怪,有些难捱,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快乐。 姜得豆紧绷的身体渐渐变软,她软绵绵靠在他怀里…… 良久,她的脸紧紧贴在他胸前,小声地嘤了下:“唔……” 渐玉困花柔香汗挥…… 马背上,沈一杠的耳后悄悄染上了潮红。 宫外。 烟雨已经备好了马车。 沈一杠下了马,把姜得豆抱进马车里。 烟雨看了眼姜得豆,惊讶极了:“阿得脸怎么这么红?” “媚药。”沈一杠说。 烟雨想了会儿,如果是普通的媚药大可以直接在皇帝行宫解了,根本不需要冒着跟皇帝起嫌隙的风险把人带出来。 除非是外人解不了的、极其难解的…… “咱们家的那个媚药?”烟雨问。 沈一杠冷冷地注视他。 烟雨干咳一声,改口道:“霍家的媚药?” 沈一杠阖了阖眼皮,默认。 烟雨松了口气。 既是霍家的药,那沈一杠自是能医的。 “您需要我去抓什么……” 沈一杠打断他:“此病无药可医。” “……” 烟雨摸摸鼻子,没再说什么了。 沈一杠放下车帘,将烟雨的视线隔绝开来:“回沈府。” “是。” 沈一杠低头打量怀里的姜得豆。 她晕过去了。 青丝垂在肩头,缀着点冰霜,身上染着凉气儿,可整个人都是热的。 雪花频落粉,拂拂桃腮熟。 霍家的媚药,他自然能治。 可是这解药的药引中,有一份也是山水忘的解药。 先前因为春华、秋实的失误,沈一杠为了让姜得豆恢复神智,已经用了一副解药,姜得豆本就有恢复记忆的可能。 若是此次再用,定会使姜得豆恢复记忆。 姜得豆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沈一杠晦暗不明的脸。 “督、督主……”她晃了晃手臂,想要去摸他的脸,可是她浑身发软,使不上一点力气,她无措地望着他:“我难受。” 沈一杠低下头来瞧她,伸手拨开了她脸上的发丝。 冰凉的手指划过她赤热的脸颊,姜得豆舒服得颤了一下。 “督主。”她贪恋他的抚慰,脸颊贴着他的肩膀,鼻腔内全是他身上的熟悉药香味儿:“您,您帮帮我……” 沈一杠除了一手揽着她的腰帮她固定好身体不让她跌落下去,并没再主动靠近她什么。 面色沉沉,有些出神。 他还在犹豫。 犹豫要不要配解药救她。 他的不为所动让姜得豆很是难受。 “我、我愿意跟随您。”姜得豆不停拿额头蹭着他的颈部:“死、生、荣、辱都随您。” 沈一杠一怔,而后直直望向她,神色肃穆,重之又重:“你说什么?” “此生……追随您。”姜得豆艰难哀求:“您、您把身体给了我吧。” 车厢外的烟雨:“………………” 沈一杠模样好,虽说不是浪荡的样子,却还是惹了一堆的风流。 他见过太多女人向沈一杠表达爱意。 也有过大胆地向沈一杠求过欢。 常有宫女们对沈一杠抛出橄榄枝,或直白、或婉转地表示愿意当他的对食。后来在发现沈一杠并无找对食之意后,有看得开的表示做一时的露水情缘也可。 即使大胆,也都是温婉地、文邹邹地写情诗或含羞带怯地引诱,没这么直白地说“给了我吧”的。 尤其说这话的还是正经内敛的姜得豆。 是他当孩子一样拉扯着、照顾着的姜得豆。 “…………” 自家闺女,调戏自家主子。 “…………” 烟雨一时哭笑不得。 烟雨不太好意思地提醒马车里的人:“督主,到了。” 车厢内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几瞬的功夫,沈一杠就抱着姜得豆走了下来。 姜得豆还是和上马车时一样,被沈一杠的披风包成个粽子,手脚都被裹得紧,老老实实窝在沈一杠怀里。 烟雨偷偷摸摸打量沈一杠。 沈一杠还是那副不显山不漏水的冰块脸,只眼神沉了许多。 沈一杠把姜得豆抱进了主房。 “都下去,没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进来。” “是。” 门外的小厮们散了。 烟雨都没敢靠近,只远远在庭院外站着等候。 沈一杠把姜得豆身上的披风扯开,姜得豆得了自由,随即便伸了双臂想要去揽沈一杠的腰。 沈一杠大手握住她的腕,将她带到床上躺下。 一手压着她的肩膀,不让她起身往自己身上攀。 姜得豆眼巴巴地瞅他,表情很是委屈。 沈一杠坐在床边,上身隔着两拳的距离俯在她身上,居高临下看着她,鼻尖点了点她的鼻尖,眸色深沉:“生死荣辱都随我?” 他的气息洒在她脸上。 冷冽,清沁。 “嗯。”姜得豆轻晃脸颊,鼻尖蹭着他的:“随您,都随您。” 沈一杠闭了闭眼。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眼,眼神坚定如有万钧之力。 “我不要你生死相随。”他一字字道:“我只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姜得豆应他:“活着。” 温热的气息和他的纠缠在一起。 “永远不要放弃我。”沈一杠向下压了一点。 姜得豆已经撑不住了,她的身体再次被体内席卷而来的情-欲笼罩,她艰难地回他:“永远不放弃您。” 沈一杠撼动,眸中常年凛冽的寒光褪去,冰雪消融,如沐春风。 “我娶你。”他说。 说完,他吻住了她的唇。 第27章 . 第27 清白。 第二十七 今年的雪格外多,雪花又大又密,争先恐后地从云层奔向人间,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便已满地银霜。 沈府冰天雪地。 植被们披着厚厚的雪衣,整个府邸被大雪笼罩,白皑皑一片。 正屋的地龙烧得正盛。 床榻旁小案上烛火闪烁着黄色火苗。 紫檀木架子床上的床幔已经放了下来,将内里光景掩盖得结结实实。 姜得豆躺在柔软的被褥内,脸上氤氲着热气。 沈一杠的吻落下来时,她微眯的眼睛瞬间睁得老大,入目便是沈一杠浓密的睫毛。 他闭着眼,眉眼松缓,衣服上还带着未消融的冰雪,潮湿微凉。 沈一杠的唇瓣和他的人一样,有些凉。 可这个吻却很是热烈。 他不是很温柔,甚至有些凶悍,辗转间力气有些重,那么无畏果勇的人,连吻都是波澜壮阔、满威压的。 姜得豆神智恍惚,努力招架着他罕见的热情。 起初,沈一杠是用手掌管着姜得豆嫩若柳条的手腕的,阻止她褪去本就不足以蔽体的中衣。 姜得豆不太快乐。 一直不满地哼哼着。 眼角有泪滑落,顺着圆滑的脸颊没入双鬓,流下浅浅泪痕。 “我难受。” “你放开我。” 她哭诉:“眼睛热,好痛。” 沈一杠摸摸她的眼角。 滚烫。 灼出了热泪。 沈一杠默了一瞬,松开了她的腕。 姜得豆得了自由,立即褪去了衣衫,她是真的热。 然后,她开始拉扯沈一杠的。 姜得豆如愿褪去了他的上衣,触摸到他的腰带鞶革时却被他再次锢住了双手。 “别。”他遮住她的眼,没让她看到他现在的表情:“很丑。” 声音很轻。 没什么实质性意味。 不知怎地,姜得豆听着他的话莫名难受。 姜得豆想安慰他,可是却混混沌沌说不出什么话。 她的意识在欲海中挣扎,却一次次斗败,只能无望地被药物支配。 沈一杠看出了她的艰难。 他松开了盖在她眼上的手,随之肆意在他处游走流转开来:“放轻松,我来。” 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哪里经得起神医的回春妙手。 情思波波绵延。 念韵续以纾解。 …… 烛火燃尽。 夜幕消散。 紫檀木床上响动一夜未停。 天蒙蒙亮时,姜得豆的长而翘的睫毛颤了颤,艰难地睁开双眼,眼睛缓缓眨了许久,终于看清旁边人的脸。 帐帘将床榻封密包围起来,光线很暗,是张单人床,可这会儿挤了两个人,令原本并不算狭窄的空间生出一种逼仄感。 帐内弥漫着一股奇怪地、甜腻腻地、充满暧昧气息的味道。 沈一杠一夜未睡。 侧躺在她身旁,穿着白色长裤,裸着上身,白且健壮,肌肉线条流畅,没有一丝赘肉。 他本有一副很好的皮囊。 可现在上面却布满了伤疤,或深或浅,零零碎碎地挂满了全身,甚至心口旁一寸处就有个食指长的刀伤。 姜得豆鼻尖发酸。 她抬头看向他的脸,发现沈一杠正在看她,不知看了多久,眼底有些发青,可眸光却是很亮,面上没有倦容,精神到有些亢奋。 温热细滑的触感传来,姜得豆才意识到此刻她是窝在他怀里的,头枕着他的右臂,而自己的手臂搭在他的腰间,手下肌肉饱满贲张,硬朗光洁。 姜得豆愣住。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此时是没穿衣服的。 好在她此刻是裹在被子内的,倒也没觉得很尴尬,也没有其他不适的情绪。 毕竟,在关岭时,她已经被沈一杠看过了。 姜得豆怔了许久。 沈一杠并未打扰她,只偶尔拿软帕为她擦掉脸颊的汗。 到底是中了毒,这会儿散着药性,难免汗多。 半晌,姜得豆总算笨拙且缓慢地回忆起了昨夜的事。 “死生荣辱都随您。” “您把身体给了我吧。” 狂言浪语她一窝蜂说了许多。 姜得豆:“……” 思及此,她差点晕过去。 世上不会再有比这更过分的事儿了。 可仅一瞬,她就推翻了这个想法。 有。 有比这更过分的事儿…… 她不止说了浪荡的话…… 甚至还更加不羁地强迫沈一杠宽衣。 姜得豆:“…………” 姜得豆思忖半晌,终于整理好情绪。 她稍微往后仰了仰头,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方便更好地观察他的表情:“督主。” 出乎意料,没有很沙哑,嗓子也不太痛。 沈一杠昨夜喂了她润嗓的药。 她那时撑不住波波快感晕了过去。 是沈一杠含着药,用嘴给她灌下去的。 “督主。”姜得豆脸颊绯红:“我、我强了你。” 沈一杠眸光沉沉回望她。 他没什么表情,只是位居高位许久,看人时眼神自有威压之势,只有在看姜得豆时,会包容上许多。 “对不起。”姜得豆有些不太好意思,却仍旧固执地对着他的眼睛,说:“我对你负、负责……” 羞赧。 也坚定。 沈一杠没有接她的话。 他弯了弯被她压在颈后一晚上的右臂,手掌落在她肩头,轻轻握了一握:“阿得。” 姜得豆身体极轻微得颤了一下。 她脑子忆不清昨夜具体细节,但身体记得。 记得他是怎样用他并不柔软的手指,一波波把她推上云端的。 姜得豆脸上的红晕重了一层。 沈一杠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敏感,低低笑了一声。 笑罢,他忽然道了句:“嫁我为妻,可好?” 没有刻意温柔。 还是那副拒人与千里之外的淡薄嗓音。 姜得豆眸光很亮,毫不犹豫回答了他:“好。” 沈一杠身体骤然僵住。 他愣了好一会儿,微微抬起点身子,把姜得豆的整张脸收入眼中:“你这么答应了?” “是啊。” 沈一杠顿了一下,才说:“都不问我要些什么吗?” “有什么好要的呀。”姜得豆往下滑了滑,更好地卧在被窝内:“您能给我的,都已经给我了呀。” 沈一杠对她不曾吝啬过。 地位,金钱。 他拥有的,全都给她了。 作为一个小小千户,她享受得却是堪比沈一杠的优待。 沈一杠抗下了骂名,人们因为畏惧还不得不恭敬相对。 世人皆知西厂督主心狠手辣罪恶滔天。 世人也知姜千户是西厂督主的命脉。 人们害怕沈一杠,对姜千户百依百顺小心翼翼,可私下痛骂阉狗时,骂的都是沈一杠,时光流转,即使百年之后,遗臭万年的也只会是西厂督主沈一杠,而姜千户,不过是一笔不会被写入史书、仅限于传说中真假未定的风流韵事而已。 姜得豆很兴奋。 涉及终身大事,天下少有女子能不激动。 可是她的身体很是困倦。 在媚药的影响下,她亢奋了一整宿,已经耗光了她所有的体力,昨夜的荒唐掏光了她的精神气儿,这会儿疲倦深浓。 思绪斗不过身体上的麻木,她困意渐重。 沈一杠垂眸看着昏昏欲睡的姜得豆。 “你……” 他眼神晃了晃,生平第一次感到难堪。 停了几瞬。 “我是个……”他闭了闭眼,艰难道:“阉人。” 他声音很低:“你不嫌弃我吗?” 姜得豆已经阖上了双眼。 本来已经入睡,听闻阉人两字她立刻睁开了眼。 西厂大部分人都是太监,只有个别能人比如老照是通过其他路子选进来的,她在西厂许久,虽说大家明面上都不表露,可也知道一二。 大家都瞧不起太监,说起来总是“阉人”“没根儿的东西”,甚至“阉人”是最能侮辱一个人的词,比任何咒骂声都更有攻击性。 就连太监最在意的事,就是自己是个太监。 清高傲气如沈一杠。 竟用“阉人”来形容自己。 姜得豆双拳紧握。 她很快松开手,不想给沈一杠增添什么情绪,她懒洋洋地窝在床上,说:“我想嫁您,和此事有什么关系吗?” “无子。”沈一杠清冷的声音如流风回雪。 “我现在是一个人,嫁于您,便是你我两个人,怎么算我都是赚的呀。”姜得豆往他怀里紧了紧:“至于孩子,有则锦上添花,没有无关轻重。” “我想要的是您。”姜得豆的脸颊贴上沈一杠的胸膛,听着他略为紊乱的心跳:“有您一个人就够了。” 沈一杠沉默。 良久,他出声:“阿得。” “这床第之事我虽能令你欢愉,可到底也和正经男女之欢不一样。”沈一杠捏着被角,遮住她露出的肩膀。 双手有些颤。 沈一杠想起了兰妃。 兰妃在永顺皇帝身下承欢,似痛非痛地低吟,身体随着永顺皇帝的撞击晃动,兰妃看上去很愉悦,或是为了迎合永顺皇帝,或是真的舒适。 他冷眼看着。 看他们肆意沉沦,登入极乐。 红尘之乐。 他已经体验不到了,他不想剥夺姜得豆的资格。 姜得豆叹了口气。 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裹着被子掩着身体,半坐起来平视沈一杠。 “您是不是不想娶我?”她不太高兴,眉头皱成凶巴巴的一团。 沈一杠看着她的眼:“我是怕你后悔。” 他给了她反悔得余地。 他的手指只在身外盘旋辗转,并未往里深入。 她的守宫砂还在。 他保留了她的清白,给她留了一丝反悔的余地。 “莫怕。”姜得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恨不得一字字敲入他心底:“我定不后悔。” 沈一杠眸光大震。 紧接着,那双总是运筹帷幄般平定的眼睛里升起些许迷茫:“何以如此确定?” “督主。”姜得豆指指自己的眼:“这是什么呀?” “眼睛。” 姜得豆又指指自己的左胸:“这是什么呀?” “心脏。” “对呀,我有眼睛,我能看见好坏。我有心脏,我能感知爱恨。”姜得豆有些生气,她是真的见不得沈一杠为身份自卑:“我知您待我好,也敬您爱您,有您相伴,是我的福气。” 沈一杠不向姜得豆提从前之事。 但姜得豆还是从烟雨和老照嘴里零碎收集了些许信息,对沈一杠的往事是有个大概的。 霍家灭时他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 没有司籍却又心怀大业,舍去一切入宫为奴。 短短两年。 在九千岁眼皮子底下、在这繁琐严谨的宫规中,不出宫门便做到了招兵买马,眼线遍布天下,期间之艰苦凶险非常人所能承受。 这样一个有着通天手段的枭雄人物,不该因为小小的情-事而自卑愧疚的。 姜得豆的心揪揪得疼。 她真的见不得英雄自惭。 “督主。”姜得豆把手塞进沈一杠的手里:“不要再说您是阉人、怕我后悔这种话了好吗?” “您这是再侮辱我。”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越想越心疼:“我对您满腔热忱,您不要轻贱我的真心了。” 沈一杠无声看着她,目光沉沉。 许久。 他伸出手,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好。” 沈一杠的手和柔软沾不上边。 有薄茧,有伤痕,过于粗粝,摸在她柔嫩的眼角,即使他动作轻柔,仍旧刮得姜得豆有些痛。 姜得豆并不在意。 那是他的往昔。 是他战不旋踵的荣耀。 姜得豆重新趴回床上。 她是真的困。 正欲入睡,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儿:“嗯?” “不对。”她再次看向沈一杠。 沈一杠面上浮起冽意:“什么不对?” “可是我是个太监呀,要怎么嫁你?” 沈一杠怔了一瞬,重新放松下来:“办个女子司籍对我来说并不难。” “你很喜欢演武场的衙事儿对不对?”他给姜得豆掖好背角,方便她入睡。 姜得豆眼皮发沉:“嗯。” 沈一杠说:“好,我明白了。” “你累了。”他隔着厚重的棉被轻拍着她的肩膀,低语:“睡吧。” 睡意席卷而来,姜得豆阖上眼皮:“好梦。” 沈一杠回她:“好梦。” - 姜得豆醒来时,沈一杠已经不再。 日头已经大亮,正午强烈的阳光透过床幔洒在她脸上。 姜得豆翻了翻身,刚刚坐起,秋实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主子,您醒啦?” “秋实?”姜得豆问。 秋实说:“是奴婢,今早被督主调回沈府的,从今儿起奴婢专心伺候您。” 姜得豆一愣:“沈府?” “督主的一处府邸。”秋实回。 凌晨醒来时她看到紫檀木的床顶时就知道不是在西厂了,还以为是沈一杠临时找的住所,没想到竟是在他宫外购置的府邸。 秋实问:“奴婢已经烧好了热水,需要给您准备热水沐浴吗?” “辛苦。”姜得豆没有拒绝。 她满身的汗。 黏腻腻地,不是很舒服。 确实需要清洗。 秋实服侍着姜得豆洗了澡。 毕竟在别来山海伺候过姜得豆,她照顾姜得豆很是得心应手。 待姜得豆清洗干净,秋实拿了套常服来。 锦绣白衣,是专门为姜得豆缝制的,姜得豆穿着很是贴身。 秋实边给姜得豆束发边说:“督主交代给您换上常服,督主去见皇上了,说是下午回来带您出去走一走。” “好。” 把姜得豆捯饬妥帖后,秋实服侍她用了膳,等姜得豆吃完,说:“主子,咱们去账房看看吧?账房先生已经等您很久了。” 姜得豆惊讶:“账房?” “是呀。”秋实奇怪地看她一眼:“督主没跟您说么?” “……”姜得豆摇摇头。 秋实解释:“督主出门前交代了我们,以后沈府由您来当家,这府内所有都以您为主。” 姜得豆:“……” 早上才说要娶她。 中午就让她管家了??? 账房先生是个老者,虽说脸上布满了岁月痕迹,却苍髯如戟,目光如炬。 早早在门口迎接,见她来,恭恭敬敬弯腰行礼:“主子,属下姓白,账本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属下。 不是奴才。 姜得豆多看了他一眼。 老者扶着胡须微笑解释:“沈府的人皆是督主心腹,定当拼尽全力保护主子安危。” “辛苦。”姜得豆点头笑笑。 “您刚开始接触不熟悉,属下来给您打打下手。”老者手指在房间内的书架上滑过:“这些都是普通账本。” 摆放的很是整齐。 架子上写着年份日期。 归整得相当有序。 老者转动桌边的花瓶,原本挂着古画的那面墙忽然转动。 里面是一个密室。 密室内摆着一个两米宽的书架,上面堆放着账簿。 “这些是绝密账目。”老者说:“因为过于机密,未免落入贼人手里被一网打尽,这些账本是分散在各个府邸放置的,原本是放置在各地宅邸的密室中。因为您刚开始接管需要些时日研究,为了不让您来回两地奔波,就暂时搬到了这里,待您上手后,再重新放回其他府邸。” “等您上手了,这些都是您负责啦。”老者笑眯眯地看着她:“等您熟悉了,属下就能喘口气儿专心当线人啦。” 姜得豆:“…………” 看着这满房的账簿,她头皮发麻。 姜得豆知道沈一杠有钱。 在别来山海养病期间,春华和秋实没少提起沈一杠。 沈一杠庇护了许多因为九千岁的祸害而流离失所无处可归的人,为他们安排正经营生,让他们在乱世里活下去。 但真正看到账簿时,姜得豆还是惊到了。 这也太有钱了!! 沈一杠有许多私产,挂在老照和其他亲卫名下,包罗万象,有绣房、茶楼、当铺、钱庄、书肆、药肆、米庄等正经产业,一些灰色行当他也有接触,甚至今年最艳名远播的识香院都是沈一杠的! 识香院。 仅有一年历史,里面的姑娘们相貌体态都是上乘,各个精通琴棋书画,风靡大盛,深受权臣将领、文人骚客追捧。 连姜得豆这个窝在深宫的人都晓得识香院的存在。 “…………” 大盛最大的青楼…… 背后老板竟是沈一杠。 姜得豆“嘶”得吸了口冷气。 普通账簿就让她如此震惊,那私密账簿得是什么样子啊? 打开私密张波的时候,她手都有点儿抖。 看到上面的内容时,她怔住了,心怦怦直跳。 前面都是些物资支出。 火-药、铁锁、箭头、钢片……等等等等,全是些兵器、护甲之类等行军所需。 大盛对利刃管制机严,百姓们连购买的资格都没有,被发现私藏兵器直接问斩,更甭提私下锻造冶炼了。 沈一杠私下冶炼兵器,是滔天大罪。 但姜得豆没有很意外,看到账本时她竟然第一时间理解,想要搬倒九千岁,只靠皇帝那些不知道混了多少奸细的亲兵肯定不行。 可是看到后面,姜得豆手脚发寒,毛骨悚然。 后面几行是人情往来,牵扯了几个朝内要员,而具姜得豆所知,这些官员面上并没有和沈一杠有所牵扯,甚至这名单上不少人还在她面前骂过沈一杠阉人乱政。 朝堂纷争瞬息万变尔虞我诈,姜得豆惊讶过后便也渐渐接受,让她难以接受的是最下面那几行名字。 其中竟然还有镇北军的将领,在最新联系的名单里,竟是周卫国,镇北军兵马大元帅! 镇北军! 兵马大元帅周卫国! 镇守边疆、忠于皇权的镇北军! 那真是永顺皇帝最后一块遮羞布了,沈一杠的手竟然伸到了镇北军那里,要知道,连权势鼎盛时期的九千岁都不曾管控镇北军分毫,若是九千岁拿下镇北军,那九千岁早就能随便找人登基了。 钢铁般严谨忠诚的镇北军,竟被沈一杠打通了…… 姜得豆浑身发冷。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发现。 永顺皇帝最后的仰仗竟然并不可信。 若沈一杠心怀异心…… 姜得豆摇摇头,不往下想。 沈一杠虽说杀伐果决,对敌人从不手软。但私下却连难民都能庇护,是个心怀苍生的人,她不该质疑他。 姜得豆脸色不是很好。 “这些可都是咱们西厂命脉。”老者说:“督主是真信任您呀。” 姜得豆阖上账簿:“这、这不是内宅女眷的活计吗?” 秋实愣愣地看着她:“你不就是督主的女……” “咳。”老者打断她:“督主不曾找对食,这沈府没什么女主人,管帐的活计可不就由他的心腹姜千户担了么!” 秋实尴尬地揪了下衣摆:“哦哦,对。” 毕竟还成亲呢。 不好提前说。 秋实看了下外头的天色,对姜得豆说:“主子,账本可以以后给再看,绣房和珠宝铺的掌柜们来了,您去见见吗?” “好。”姜得豆把账簿放回原处。 这个发现太大太突然,她得缓一缓。 秋实领着姜得豆前往前院。 经由偏门时,门外传来女人可怜兮兮的哭诉声:“求求您大发慈悲收了奴家吧……” 姜得豆停了下来,转头看向门外:“外面怎么了?” “我去看看。”秋实说。 不一会儿的功夫秋实就回来了,身后跟着烟雨,烟雨表情有些微妙,他看一眼姜得豆又飞快移开,只盯着地面看:“阿得,你甭管,外头是卖身葬父的,我给赶走了。” “卖身葬父?” 烟雨下意识看她,看到她那张妩媚含情的丹凤眼时立刻收回来重新看地面:“阿得,您不用管,这是老套路了。” 姜得豆不解:“老套路?” 烟雨解释:“您一直在宫里不清楚,督主如今手眼通天,有的是人想跟督主攀关系,时不时的就有人送礼、送女人。” 说到这儿,烟雨赶紧抬起头解释:“咱督主不收,一次都没收过,那些女人督主就没搭理过。” “这不,就有人变着花样儿想往沈府钻么?”烟雨有点愤愤不平:“有卖身葬父的、有故意偶遇的、有守株待兔的,总之啊,试图碰瓷儿咱沈府的人一波波的,也不嫌烦。” 烟雨絮絮叨叨抱怨:“别的也就算了,怎么连周姑娘都——” 他忽然停住。 捂住嘴略为慌乱地看了眼姜得豆。 姜得豆走到烟雨跟前,关切地问:“烟雨,你今儿怎么怪里怪气儿的?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没事儿,没事儿。”烟雨连连后退,脸很红。 他是真的有点儿不能直视姜得豆。 满脑子都是她昨天娇声娇气儿对着沈一杠说“你就把自己给了我吧”的场景。 姜得豆一看烟雨那张通红的脸,就知道他在说谎。 “不对,你有事儿瞒我。”她问:“你到底……”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阵响亮的:“小——” 声音尖细,像宫里的太监。 声音很大,几乎是用吼的,可是才说了一个字儿就没了下文,转而一阵闷声的:“唔唔——唔唔——” 姜得豆寻声望去,见两个身材魁梧的家丁正压着一个男人匆忙往别院赶去。 被压的那个男人脸很白,光洁没胡子,嘴巴被人捂着,不停回头看她,眼睛瞪得老大,扭了没两下,被家丁打晕拖走了。 姜得豆一直看着刚才的方向:“刚才那是什么人?他好像有话想要对我说。” “……”烟雨知道自己不能说谎,一说谎就脸红,他拼命向秋实使眼色。 秋实思索了一瞬,说:“是犯了错的家仆,这不,想向您讨饶来的。您不用担心,关关禁闭而已,不会有其他刑罚。” 姜得豆想想那个男人的穿着。 挺干净的,一袭青衫,身形圆圆的,表情虽然不太好看但是脸色很好,不像是被苛刻对待过的样子。 于是姜得豆便没再过问了。 秋实领着姜得豆去见掌柜们了。 烟雨等她们走远了,快速转了个弯儿走进了偏院,对那俩家丁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你们怎么回事儿?差点就被阿得发现海公公了。” 烟雨是真的怕。 他打小就跟着沈一杠,还是能猜出些沈一杠的心思的,沈一杠现在最怕的就是阿得想起之前的事儿。 这个海公公是宫内唯一知情的人,不止知道姜得豆就是谢兰兰,还知道姜得豆和沈一杠的事儿,万一把这话告诉姜得豆,以姜得豆的聪明,早晚能知道她和沈一杠之间是有猫腻儿并不简单的。 毕竟刚开始的姜得豆还对沈一杠动过杀心呢。 要是给姜得豆知道了,姜得豆怎么可能还会对沈一杠那么信任。 两个大汉也挺委屈。 他们是武夫,也是亲卫,是一心想为沈一杠抛头颅洒热血的。 结果现在让整日里让他俩软禁着一个公公,还得好吃好喝伺候,还不能伤到人,得陪人说话聊天玩笑,但还不能让人随意出门!这活儿真不好办。 大汉说:“海公公不知从哪儿听到了姜千户来沈府的消息,这不,趁我们用午膳想跑出来么?” “看紧点儿啊!可别再让他俩碰面了。”烟雨现在心还砰砰跳着。 大汉拧着眉,很是为难:“烟雨哥,真的不好看管啊,又不能绑着他,可他这么健康一个大活人,要是想跑我们一时也不好追,要不给他捆上点绳子吧?” 烟雨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行,督主说了,海公公对阿得有恩,不能伤着他。” 烟雨手指沾了点水,洒在海公公脸上,把海公公弄醒。 “海公公,您在这儿安心养老不行吗?您对阿得有恩,我们不会难为您的。” “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您,您还闹什么呀?” “您没看到阿得在我们这儿过得很好吗?锦衣玉食的,委屈不着她。我们,还有整个西厂,只要听督主办事儿的,哪个人不把她当心窝窝似的捧着啊?” “您可别操心她了,好好的在这儿养您的老吧。” - 沈府前院。 正厅齐刷刷站着一排人,衣着都挺华丽,装扮得体,看着是各家铺子的当家掌柜,他们身后跟着自家小厮,小厮们每人都捧着东西。 见姜得豆来,齐齐作揖行礼,脸上都挂着灿烂笑脸,讨好意味很浓,脸色发红,似是在日头下晒了许久。 姜得豆走到正厅坐下。 秋实按照顺序接引掌柜入府。 先请的绣坊掌柜,绣房掌柜带了最新的花样小料来,热情地介绍着。 姜得豆选了一些。 好不容易选完,掌柜又拿了一批,多是鸳鸯或连理枝样式,一水儿的喜服。 “……” 姜得豆乏了。 她习惯了西厂的差事儿,骤然让她像个女孩儿一样重回闺阁,她有些倦怠。 秋实看她神情恹恹,轻声问:“主子可是累了?我扶您去休息可好?” 姜得豆看了绣坊掌柜一眼。 绣坊掌柜心领神会:“没关系的,改日也是一样。” “……” 秋实遣散了各坊掌柜。 姜得豆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见烟雨从外赶来。 “阿得。”烟雨说:“户部尚书来了。” 姜得豆:“……” 她相信了,沈一杠是真的想娶她。 这一桩桩的事儿,恨不得一口气办完,即日就娶…… 户部尚书是正二品官职。 姜得豆整理下衣冠,挺直腰板去接见。 户部尚书看见她一身男装,露出个有些棘手的表情,他顿了几瞬,没等姜得豆对他行礼,抢先开口,含笑问:“敢问姑娘可是姜千户的妹妹?您与姜千户真是相像。” “……” 姑娘?您? 正二品对她用尊称? 真是微妙。 姜得豆没回话,谨慎地打量着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缓缓说:“是这样的,前日户部走水,丢失了您的司籍,而沈督主跟——” 他停住,说本官不太合适,宫里谁人不知这是沈一杠心尖尖上的人,他可不敢在姜千户面前摆官威。 沈一杠势头正盛,惹怒了沈一杠,他落不着好。 户部尚书自然转了称呼:“而沈督主跟安某交代过,他与姑娘您好事将近,所以安某就冒昧前来了,为您重新补张司籍,总不能因为司籍的事儿阻了沈督主与您的姻缘。” 姜得豆:“……” 她懂了。 沈一杠是给她弄另外弄个司籍。 一份姜得豆的司籍,她已经有了。 今天做的这个“姜得豆妹妹”的司籍,以“姜得豆妹妹”的身份嫁她。 姜得豆认真正式着安尚书。 不愧是二品大官,心思就是活络。 哪怕面对的是男装的她,哪怕知道她就是姜得豆本人,却面不改色地喊她姑娘…… “安某是来为您重新收录司籍的。”户部尚书打开箱子,从中取出司籍和狼嚎递到她面前,在左下角空白的地方点了点:“这是您的司籍,您在此处签字画押就好。” 姜得豆看着司籍,不知道该写什么名字。 总觉得这事儿还得跟沈一杠再商量商量,她不是很确定户部尚书是敌是友。 户部尚书没催促她,官方且客气地说:“姜姑娘,今日户部还有要是需要安某去处理,安某先行一步,待晚些时日再来取您的司籍。” 他留了个令牌放置在司籍旁:“这是司籍令,此令牌可作为良家子的证明,委屈您先用这个顶替着。” 姜得豆起身送他。 “多谢安大人。” 一个时辰后沈一杠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姜得豆伏在那边,手里攥着狼毫,久久不能下笔,见到沈一杠,脸上的困惑淡了许多。 她正想笑,看到沈一杠正在脱大氅,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拨弄着大氅。 昨夜他就是用这双手,在她身上流连摩挲,助她登上极乐。 “……” 脸颊晃然一热。 看着她脸上升起的红霞,沈一杠一愣,发现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很快反应过来,眼神跟着飘忽了下,末了,他浅笑一声。 他走到她身后,俯下伸来,手臂撑在她身侧,将她拢在自己的阴影里:“忙了半日,可累了?” 熟悉的药香味萦绕,姜得豆狂跳的心渐渐平稳下来。 “不累。”她说。 沈一杠让她安心。 即使他什么都不做,只要他在她身边,她就不会感到焦虑。 “半个时辰后随我出行。” “好。” 沈一杠听说了她把掌柜们请回的事情:“对大婚事宜不太感兴趣?” “嗯。”姜得豆压下了那点儿旖旎心思,这才重新看向沈一杠:“不是很喜欢。” 沈一杠说:“没事,我全权操办。” 姜得豆凝视着他。 他好像总是再对她说“没事,我来”。 她看不透他,不清楚在他这双情感稀薄的眼里,到底掩着多少爱,才能这么无限制包容她。 姜得豆提起狼毫,点了点司籍:“督主,司籍我要写什么名字?” “喜欢什么便写什么。” 她问:“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你随意就好。” 姜得豆想了下,提笔。 司籍上多了两个漂亮的行楷小字。 沈一杠看着那两个字:“姜兰?” 声音有些古怪。 “不好吗?”姜得豆问。 “好,很好听。”沈一杠将司籍收拢至锦盒内,和自己的司籍放在一起:“为何起这个名字?” 姜得豆把狼毫落在笔架上,她转身来正面面对沈一杠:“督主,我不想骗您。” 沈一杠不语,眼神追着她的。 “演武场那日皇帝脱口而出喊我小兰,我知道他是认识我的。后来关岭一行,我隐约觉得我和谢家有牵扯,或许我就是谢家人。” 姜得豆说:“我看出您并不想让我知晓过往,所以我一直没有深究。” 沈一杠没有太多惊讶,他比谁都清楚她有多耳聪目明。 令他意外的,是她的最后一句话:“你不想知道你的身世吗?” “说实话,是想的。”姜得豆说完打量了下他的脸色。 沈一杠偏过头去,她没能看到他的神色,只看到他冷硬的下颌轮廓。 “但是我更在意您,我不想看您因此困惑,往日已逝,人总是要往前行的,相比于过往,我更在乎日后的路怎么走。”她的声音低下来:“而且,谢家已经没有其他人在了,我就算知道身世又能怎样呢?” 还不是一人独行。 她情绪有瞬间得跌落。 沈一杠第一时间捕捉到,回眸看她。 姜得豆迷恋他的注视。 看着他平淡无波的眼眸,她也能跟着安定下来。 “我相信您。”姜得豆紧紧凝视着他的眼,嘴角漾起一抹笑容:“您待我之心皎洁如日月,既然您不想让我知晓,自是经过考量的。我想,现在的我要比从前快乐许多对不对?” 她满眼的依赖。 沈一杠摸摸她的前额鬓角,视线随之移到她的发梢,自然避开了她的眼神。 说了句:“嗯。” 姜得豆没有提谢家家仇。 沈一杠显然是想让她活在他的羽翼下,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千户。 他不想她被仇恨蒙蔽双眼。 她也不喜。 便没有提及。 九千岁祸国殃民欺辱君主,作为大盛百姓,她自是要为君王铲奸除佞的,也愿意为绊倒九千岁献出所有的力量。 不管她是不是谢家人,左右要和九千岁斗一斗的。 她是真的不在意过往。 姜得豆有点不太放心:“我以姜兰的身份生活,别人会看出来我是姜得豆的吧?” “也只是看出来而已。”沈一杠倾身向前了一些,离她近了一寸:“不是吗?” 姜得豆福至心灵,恍然明了。 是呀。 谁会说呢? 司籍可是真的,就连九千岁都做不了文章。 “姜兰只是方便我们光明正大的成亲。”沈一杠宽慰她:“你平时还是姜得豆,从前怎样,以后就怎样。” “可是我嫁了人,还抛头露面是不是不太好?”姜得豆犹豫:“别人会笑话你的。” 沈一杠眉心拧起,肃穆道:“阿得。” 他本就是冷隽的长相,严肃起来,沉甸甸的威压就落了下来。 “嗯。”姜得豆下意识坐直身体,像在被夫子训诫的书生一样谨慎。 “我娶你是想照顾你、给你更好生活。”沈一杠把她的紧张看在眼里,深吸一口气,他缓了缓情绪,终是放轻了声音让自己尽可能地温柔些:“不是让你委曲求全的。” 姜得豆松怔。 世人常说“女子要遵从三从四德,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做贤妻、当慈母。 既要女子照顾全家,却连女子说话的份儿都剥夺,典型得只叫马儿跑,不叫马吃草。可不可笑? 她从没听过沈一杠这样的言论。 不要她委曲求全,他说他来照顾她。 她愣愣地看着这个尽在眼前的男人。 他个子太高,看她时难免是俯视的角度,可她却从未有过被轻视之感。 他笼罩在她的上方,厉目剑眉,轮廓硬朗,处处都透着骇人的压迫感,可他说的话,却是那样的温柔。 他说。 “不要为了什么所谓的妇德、夫家颜面而放弃你所爱之事。” “喜欢骑射,那就去。” “习惯了西厂的衙差,那就去好好做你的西厂千户。” 他薄唇轻启,问她:“外人如何骂我的?” “……”姜得豆不想拿那些话来侮辱他。 她回他:“你很好。” “对,我很好,你很好,西厂也很好。”他说:“所以你看,外界如何,根本影响不到我们的生活。” 姜得豆美眸微争,一眨不眨盯着他瞧。 半晌,她张开双臂扑进他怀里,揽着他的腰,脸埋进他的胸膛。 他的身躯很硬。 和他的脾气一样,又冷又凶。 可是靠在他的怀里,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天宽地阔,任她翱翔。 沈一杠抚着她脑后的长发。 “我们好好过日子,不要被世俗清规束缚你我好吗?” 姜得豆的声音透过他的胸膛:“好。” 他低头,在她额前留下浅浅一吻:“乖。” 门外亲卫敲了敲门:“督主,申时了。” 沈一杠带着姜得豆出了门。 姜得豆时不时掀开车帘往外看,永宁京城,居民富饶,行人大都锦衣华服,人群嚷嚷,孩童捧着糖葫芦在街角追逐打闹,很是欢快。 和寂静压抑的深宫截然不同。 她的声音染了分愉悦:“督主,这次您怎么肯带上我啦?” “该让你见见我所经历的。”沈一杠盯着她扬起的嘴角,她笑得欢畅,他声音也温和了一些:“若是反悔,还来得及。” 姜得豆放下车帘看向沈一杠:“不会反悔的。” 沈一杠穿着常服,玄衣,同色大氅,头戴玄色发冠,长发垂着背中,发梢跟着马车而轻微摇晃,他端坐在车厢内,身姿挺拔纹风不动。 从长相到身形,通身的硬气。 姜得豆眼睛一亮。 忽然就明白宫女们为何那么迷恋他了。 这宁折不弯的劲儿太拿人了。 不止男人有征服欲,女人也有。 姜得豆笑意盈盈地盯着沈一杠看了好一会儿,才琢磨过来刚才对他有那么点儿见色起意的意思。 她眨眨眼,缓了缓情绪。 沈一杠单枪匹马混到如今呼风唤雨,一双眼睛早已练就火眼金睛的本事,仅一眼,他就看透了姜得豆的小心思。 “为何不会?”他唇角微扬。 没想到他也有以色侍人的一天。 以色侍她。 也不是不可。 姜得豆说,八分郑重,两份羞怯:“我要对督主负责啊,自然不会反悔。” 沈一杠幽幽瞧她,眉眼平和。 马车在一家茶馆停下。 永宁闹市街区,三层小楼,竟是用寸土寸金的金丝楠木搭制,黑底儿门匾上挂着龙飞凤舞地鎏金名——品香茶楼。 这名字令姜得豆想起了识香院。 她侧目看着身侧并肩而行的沈一杠:“督主,这家茶楼是不是您的呀?” 沈一杠斜她一眼:“是我们的。” 我们二字,咬得极重。 “……”姜得豆笑:“那我可真是占大便宜啦。” 品香茶楼掌柜早早迎了上来。 “爷。”他弓着腰低头看着沈一杠的脚背,声音不大:“还是老规矩三楼雅座?” 沈一杠嗯了声。 掌柜只引到二楼便行礼退下了。 三楼站着两个人,没佩刀,但身姿壮硕,肌肉膨胀绷得衣服紧紧的,看得出是有些功夫的,见来人是沈一杠,恭敬退了两步,贴着走廊边缘占着。 沈一杠走近,他们叫了声爷。 和掌柜一样,只看地面,并不过多张望。 沈一杠领着姜得豆进了左手第一间雅间。 里面已经做了三个人,年龄不一,有人着布艺,有人着锦衣,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阶层的人,可他们却很是熟稔,相谈甚欢。 笑声在沈一杠进来是戛然停下。 他们齐齐站起,颔首道:“沈爷。” “嗯。”锦衣少年给沈一杠拉开了座椅,沈一杠侧身,对身后的人说:“坐。” 虽是清冷的调子,可他们却立刻感受到了不同。 沈一杠这一声,明显不是面对他们时那种命令的语气。 三人往沈一杠身后看,这才发现沈一杠带了一个人。 一个少年,这少年太漂亮了,美到嚣张,妖媚多姿的丹凤眼顾盼生辉,气质端庄内敛,压制了丹凤眼的风情,漂亮得正正经经,不会令人心生邪念。 姿容极盛。 再结合沈一杠对她的态度,他们立刻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传说中的姜千户。 姜得豆在他们复杂的注视下,面不改色地坐在了座椅上。 三人目瞪口呆。 沈督主还没坐,姜千户竟然就坐了? 他们齐刷刷扫了眼沈一杠,发现他面色平静。 督主竟然没有生气? 一息后,锦衣少年迅速在姜得豆旁边加了个座位,沈一杠坐下来。 冷声道:“你们坐。” 三人这才坐下。 锦衣少年伸手去捏茶壶,想给沈一杠添茶。 “不用。”沈一杠说。 锦衣少年缩回手。 沈一杠握着茶杯,添好茶,轻轻放置在姜得豆身前的桌上。 沈一杠目光在他们脸上略过:“可有异事?” 三人这才坐直,有序地汇报着收集的情报。 他们都是沈一杠安插在民间保护难民的小首领。 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们再说,都是些琐碎的事儿,哪家的铺子被东厂盯上了需要搬迁保护、新成立的铺子扶持哪些人比较可信…… 沈一杠沉默听着,很少说话,即使说,也并不多言。 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情。 毕竟真的紧要,也不会再茶馆里讨论。 处理公事时他是姜得豆最熟悉的样子。 寡言,冷漠。 一个时辰后,那三人交代完了。 沈一杠眉心皱着,陷入沉思:“下去吧。” 三人起身行礼。 “是。” 他们轻手轻脚地把座椅收回原处,无声退了。 推门而出时,一楼说书先生刚好说到精彩处,他拿着抚尺重重在桌上一拍,发出重重的“啪——” 响亮刺激的声音透过开场的门传入室内。 沈一杠回神。 冷隽的脸上略过一丝慌乱,他绷起身子。急急看向左侧,猛然想起姜得豆在。 他全程忘了她的存在。 ……竟冷落了她。 “抱歉。”沈一杠试图补救:“可有无聊?要不要下去听说书?” 门外正在关门的锦衣少年脚一滑,险些跌倒。 “……” 我操,他没听错吧。 冷面阎王沈督主竟跟人说抱歉?!?! 姜得豆本来觉得没什么。 沈一杠做人做事向来是全力以赴的,不然也不会爬到这个位置。 看他这么紧张,姜得豆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们说得很有意思,都是些我没接触过的事情,我喜欢听。” 沈一杠盯她看了会儿。 发现她脸上的笑意并不是硬挤出来的,他才重新靠向椅背,再次陷入沉思,三个人说得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星火可燎原,很多大的困境都是从小事儿开始烂的,他要填补每一个漏洞,不能给人可趁之机。 等他想通,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姜得豆已经热了好几波茶,见他专注变没打扰他。 沈一杠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直到想到最好的解决办法,他这才察觉到身体已经僵硬,他晃了晃酸涩的肩膀。 然后,他的面前就出现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茶杯的另一边,是双洁白纤柔的手。 沈一杠:“……” 他又一次忘记了她的存在! “辛苦。”姜得豆笑眯眯地看着他,并无不悦:“喝茶。” 沈一杠坐正,想要对她说些什么,门外传来询问声。 “爷!”声音不大,语气有点急。 沈一杠看向门外:“进来。” 来了两个人,都是他的心腹,烟雨和西厂百户胖爷。 烟雨扫了眼他们的常服,没喊督主,改喊公子:“公子,老照那边情况不行。” 胖爷身宽体胖,肥肉多相对不那么灵活,跑这一路他很累。 边喘边说:“沈爷,我们什么法儿都试了,英雄救美的戏码都用烂了,可周姑娘都不拿正眼瞧他。我琢磨着周姑娘是真的瞧不上老照,您看,要不要重新安排个人试试?” 烟雨一听要换人,眼神立刻就变了:“换?上哪儿换啊换谁啊?咱们给老照和周姑娘凑那么久,你忽然换人,那咱不是白折腾了吗?” “周姑娘真不吃老照那种。”胖爷喘得很凶,跑那么久,他嘴里都一股子血腥味了。 他擦了擦汗,说:“换个咱督主那种类型的,你看她吃不吃,我还记得她上次看咱督主的眼神呢那简直……” 烟雨掐了他一下。 他吃痛,不满地瞪烟雨,却发现烟雨脸色煞白不停往旁边使眼色。 胖哥一怔,顿了好久,才顺着烟雨的方向看去,沈一杠还是难辨息怒的冷漠表情,而他身旁坐着的,是一脸懵逼的姜得豆…… 姜得豆啊!! 整个西厂的心窝窝啊!! 谁敢让她有半分不顺啊!作为沈一杠的心腹,他在清晨就得到了沈一杠要迎娶姜得豆的消息, 在整个节骨眼上,他竟然在姜得豆面前说了周姑娘对沈一杠有意思的事儿。 这不是给他们添堵嘛? 胖爷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圆滚滚的身体撞在地面,发出老大一声。 “属下知罪!” 适逢傍晚,晚霞漫天。 落日的余晖映在沈一杠的脸上变幻着颜色,沈一杠眸光寒如冰霜,良久,压下恶意,说了句:“下去。” 胖爷费劲地爬起。 刚开门,就跟赶来的属下撞个正着。 “爷,周、周姑娘看见您的马车,这会儿上楼来了,吵着要见您……” 第28章 . 第28 我认输。 第二十八 门外有两道脚步声。 一重一浅,皆是步履匆匆。 老照浑厚声线从大嗓门里传出来:“周姑娘,慢点儿,仔细摔着——” 殷切中夹杂着些许讨好。 俩人都不是好相与的。 一个将军独女,一个得势千户。 门外的侍卫纠结许久,最终还是更惧怕屋内的沈一杠,遂硬着头皮站在路中,以身体为墙把人拦下。 后头的侍卫趁机前往通报。 “爷。” “老照和周姑娘求见。” 过了几息,屋内响起一道低沉的“嗯”。 侍卫如释重负,忙错开身体让路。 梨花木雕门很快被人推开,一少女大步流星般闯了进来,十字髻饰金冠,湘妃色大袖衫长至膝下,配了个正红色马面裙,英姿明艳。 “阿杠。”她眼睛越过前方的人径直落在沈一杠身上,露着上排牙齿,笑意浓厚,“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从进门起她的目光便钉在沈一杠身上了。 那个冷漠郎君坐在太师椅内,背抵着椅背,一手搭在太师椅扶手上,手里攥着个白玉花雕茶杯取暖,一手伸直落在桌上,指尖蜷缩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桌案。 左侧的窗户大开,苍黄日暮铺了他一身,即使他整个人沦陷在大气滂沱的橘色暖光内,依旧是通身写满了生人勿近的锋锐气势。 没有因为她来而有什么改变。 周凝的笑容顿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初。 胖哥和烟雨往旁边退了退,自发给她让了条路来。 周凝穿过他们,自然而然地坐落在沈一杠身旁。 老照一条腿已经伸了进来,在看到姜得豆时愣住,想了会儿,他抓了抓脑袋,退出了屋外没有进去。 可以想象里面得有多修罗。 他一个粗人,还是别掺和了,怕越掺和越乱…… 沈一杠晃了晃身子,肩膀往姜得豆的方向偏了一偏。 “何事。”他侧过头来,直视着问她。 到了他这个地位,他已经很少正眼瞧人。 为他这个正视的动作,周凝腰板都直了几分,笑意从嘴角染到了眼里:“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 说完,她饱含期待地等待沈一杠接下来的反应。 沈一杠眉宇间爬上一抹厉色。 他收回视线,将捧了许久的茶杯放回桌面,取下腰间的和田玉佩,转过身去,面对着姜得豆,手握住她的,掌着她的令她手心朝上,而后将玉佩放入她的掌心。 旁观了许久的姜得豆默默看着掌心。 那是枚羊脂白玉平安扣,上面系着苍松色平安结,下面缀着同色系流苏。 刚从他身上取下,依稀保留着他身上的热度,温温和和,有浅浅甘苦的药香。 沈一杠给了。 姜得豆便收了下来。 她挂在自己腰间。 沈一杠在旁边看着,待她系好,他点了点头。 两个人没有多余的话。 周凝大惊。 贴身的东西,无异于定情信物了。 她在沈一杠给姜得豆递玉佩的一刻,才意识到他身边坐了这么一个人。 周凝认真凝视着沈一杠旁边的人。 她披着霜色连帽大氅,里面是素白锦衣,镶月牙白毛领,手里捧着个被浅水绿锦囊包裹着的汤婆子。 颜色虽然素,料子却是上乘,非权贵用不起的。 尤其那个毛领,没半分杂色,大盛本土根本生不出那样好的狐狸皮,显然是外邦进贡来的宝物,极为珍贵。 整个大盛压根没几条。 上次见这个毛领,还是在年前除夕宫宴时皇帝戴着的。 皇帝都也只是在节宴用一用,眼前的人却日常穿戴着,有细碎的风雪落在毛领上,她并未理会,由它自然干。 “……” 周凝视线上移,移到对方脸上,一怔。 漂亮。 漂亮得冠冕堂皇,半点没含糊,即使周凝此刻是站在她对立面的立场来打量她,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瞧见她的视线,姜得豆回望她,眼神纯粹,没什么敌意。 周凝喉咙发干,松弛的双手紧了紧。 沈一杠将贴身玉佩给别人时,周凝并没有什么危机意识,只当他是想让她知难而退,故意装出与他人亲密,可现在,她有些吃不准了。 她细细盯着姜得豆,越看越心慌。 这姿容,这气度,丝毫不输那些名门贵女。 ——也不输她。 周凝依旧看着姜得豆,问道:“这位是?” “我未过门的妻子。”沈一杠谁也没看,垂眸看着茶杯。 说完,他捧起茶杯,递到嘴边喝了口茶,茶杯掩住他的脸,恰好挡住了姜得豆和周凝投来的视线。 声音轻了一度。 虽称不上温柔,却不再是素日里的威压凌厉。 周凝愣愣看着他。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并不是什么时候都那么漠然的。 姜得豆看不清沈一杠的表情,收回视线,无意间扫过他的耳。 一愣。 她又往他耳朵扫了眼,他从面颊到耳根…… ——红透了。 姜得豆勾勾嘴。 无声笑了笑,原来,神通广大的沈一杠也是会害羞的啊? 周凝沉思了一会儿,想起遍布民间的谣言。 传闻,西厂督主极度宠爱姜千户。 传闻,西厂千户容貌一绝,尤甚女子。 从前她只是一笑置之并不理会,觉得不过是九千岁之流对沈一杠的诋毁,可如今,她不得不正视这个传闻。 沈一杠说是他的妻子。 妻子…… 周凝盯着姜得豆那张姿容极盛的脸,迟疑着说:“姜千户?” 姜得豆记着烟雨提醒过不能暴露身份的话。 她不知周凝具体身份,没冒然作答,侧目看着沈一杠。 “是她。”沈一杠替她回了。 周凝怔了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竟是女子。” 过了会儿,周凝问:“姜姑娘,我能单独和你谈谈吗?” 姜得豆先看沈一杠。 沈一杠给她添了杯茶:“我在外面等你。” “好。”姜得豆应。 她意识到周凝不会伤害她什么,不然沈一杠不会给她单独见面的机会。 沈一杠起身,周凝跟着起身,往桌前走了走,给他腾出一条路来。 他似是没看见,并未从她身后走。而是绕在姜得豆身后,空间不是很多,他的大氅扫过她的背,两人短暂相触了一瞬,他脚步未停,踏出了门。 烟雨和胖哥跟着退出,随手为她们关上了房门。 周凝苦笑。 她原因为,沈一杠只是注重男女大防,从不与她亲近。 原来不过是不喜欢而已。 屋内瞬间空了下来。 案桌中间狮首衔环耳香炉内绕着沉水香,烟雾渺渺。 周凝盯着在空气中缥缈的烟雾看了会儿,渐渐放松下来。 她靠坐在太师椅内,轻松散漫地笑:“我只是觉得有些话还是该同姑娘说清楚。” 她是将门之女,性子直爽,看着姜得豆白白嫩嫩的样子,怕吓到她,声音刻意放轻了许多。 姜得豆捕捉到她的善意,随之扬起嘴角,含笑为她添了杯茶。 周凝跟姜得豆说了许多事。 周凝是镇北军天下兵马大元帅周卫国独女。 因着镇北军终身镇守边关的关系,她从小在边关长大,边关苦寒,周将军不忍女儿受苦,在她及笄后,命人送她回了京城,有意为她在永宁寻门亲事,再也不受边境之苦。 只是京城的动荡混乱远比他想得要严重。 即使周凝身边跟着他亲选出来的数百精兵,可还是遭遇了许多生死危机之事。 周卫国掌握天下大半兵权。 各方势力都想和他攀个关系,这最直接的,就是和周凝成亲。 为了获取周凝的芳心,多少诡计都用过。 更多的势力,是希望周凝死。 周凝若死死在永宁,周卫国定会为女寻仇,即使他本人不回永宁,也少不得要派亲腹来,届时,这铜筋铁骨般的镇北军,就再也不纯粹,一旦混入其他势力,瓦解是早晚的事儿。 镇北军之所以成为神话,就是因为他神秘。 没人知道镇北军究竟是怎样的,镇北军数十年如一日死守边关,退敌于千里之外,是百姓和官僚心中的神。 无所不能的战神。 可镇北军一旦和朝堂有了牵扯,是非一起,严明英武的形象破碎,失去民心、失去君心的镇北军,还能安心全力作战吗? 最重要的是,镇北军之所以永守边关。 怕的是饱受边疆之苦的战士们回了京,沾染了京城权力熏陶,谁还愿意待在他乡受苦,到时军心涣散,分崩离析不过一夜之间的事儿。 所以,镇北军非大事不得回京。 镇北军世世代代、子子孙孙,永驻边关。 周凝是女子,又是周卫国唯一的女儿。 身体自小就不太好,快及笄了还没来癸水,被边关的寒气伤了根本,癸水都不来,更不要提日后难以受孕之事。镇北军众将领不忍将军绝后,多次上奏请求周卫国送周凝回京养病。 周卫国不想剥夺女儿当母亲的权力。 终究是心软,将女儿送回永宁医治养病。 永宁是个虎狼窝,周凝被各方势力盯着,时时活在别人的算计中,来永宁后,一次好觉都没睡过。 永顺皇帝有心保她,可他连自己都保不好,根本不能为周凝提供什么实质性保护。 直到沈一杠成为西厂督主。 那日周凝的马车被人做了手脚,她被甩出车厢,老照接住了她。 周凝连感谢都省去。 这种英雄救美的戏码,她每日都要经历个一两次。 她甚至抽起腰间的鞭子,欲甩老照一鞭,提醒他不要痴心妄想。 她的鞭子扬起却未能放下。 ——沈一杠徒手捏住了她的长鞭,握得严严实实,她动不了分毫。 她拧眉,烦躁望去。 鞭子的另一端,是个俊俏郎君,玄衣玄冠,霜颜厉色,高坐在马背上睥睨着她,冷笑道:“好大的脾气。” 满身的戾气。 严肃不悦,再没其他情绪。 周凝愣在当场,眼眶渐湿。 她已经许久、许久都没有见过这样纯粹的眼神了。 没有讨好,没有奉承,没有算计,没有其他。 她眼中薄怒渐消。 沈一杠松开了她的鞭子,他抽出帕子,一点点擦拭着抓过鞭子的手指。 周凝把鞭子收在身后。 看他的动作,她只觉得这鞭子烫手。 他丢了两句话。 语气平平,无情无欲。 “你的病,我能治。” “上马车。” 周凝思索了一瞬,一瞬后,鬼使神差地,她真的钻进了他的马车。 他把她带到了一处别院。 院子不大,很便宜,没什么修整,院内杂草丛生,房内没任何摆设,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几张椅,一堆药香,房内铺满草药。 沈一杠为她治了病。 针灸和草药双管齐下。 她第一次在外男面前裸了背,他目不斜视,一针针落下,呼吸都未曾乱半分。 次日,亲兵带来消息,亲兵愤恨,咬牙道:“他是西厂督公,小主人,此人接近您必居心不良,其心可诛!只要您下令,我这就去宰了他!” 镇北军人人痛恨阉狗。 周凝怔在原地。 那夜她一夜未眠。 如此清风霁月的一个人,竟是西厂督公沈一杠,手段之毒辣不输九千岁,事做得很绝,比九千岁还要绝,上位时间不长,手上血腥已似海深。 多少无辜百姓只因跟犯事官员走得近,便被他诛杀全族。 他不算一个好人。 而且是一个阉人。 周凝闭了闭眼,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她堂堂忠臣独女,竟对奸佞宦臣一见钟情。 沈一杠照常来为她治病。 每三日一针灸。 雷打不动。 她的亲兵违背她的命令,见她被他所惑不让他们伤害沈一杠,冒死违背了她的命令,趁沈一杠治疗时闯了进来,一剑刺向他的心口。 沈一杠抬腿踹开他,胸前涌出大量的血。 周凝气急,护在他身前,冷颜呵斥亲兵。 亲兵被沈一杠的暗卫按倒在地,望着她那张为沈一杠充满忧虑的脸,气白了脸:“小主人,那是奸臣!是奸臣!您醒醒,就算您不为自己,也为镇北军想一想?!万不能因此小人而误我们镇北军啊小主!” 他声声呼唤,换来的却是周凝对沈一杠满眼的心疼。 “属下但求一死,只愿换回小主人清醒!”亲兵咬舌自尽,周凝和沈一杠的暗卫都没能来得及阻止。 周凝愣了好一会儿,命人敛去他的尸首厚葬。 沈一杠随意为自己上药绑了绷带,一言不发,疼出一身汗,却依旧抡着药箱坐在她榻前的椅子上。 满身的血腥和药草味道。 周凝看着他,眼泪珠串似的掉下来,哭着求他先照顾好自己。 他并不多言,捏了针,挽着袖子,嘴唇白得吓人,还是那副冷言冷语:“趴下,躺好。” 针落在她背上。 一针又一针,钻入她的心里。 她趴在床上,侧头看着他的面如寒霜脸,渐生欢喜。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她问。 包含期待。 他没有回答。 “为了镇北军?” 他依旧没有回答。 她沉默了会儿微微起身,望向他的眼:“你娶我,我让阿爹助你,有阿爹扶持,你想要什么位置都可以。” 他浓眉紧皱。 “沈某不靠任何人。”深邃的眼里有怒气蓬勃开来:“周姑娘,自重。” 周凝脸红得滴血。 沈一杠继续施针。 俩人对刚才的事都只字不提。 三月后,周凝来了人生中第一次癸水。 她很开心,来向沈一杠分享喜悦。 他没什么反应,问了句:“还有事?” 然后就把她丢给了老照。 她病好了,却再难见到沈一杠了。 她太想见他,有次,想去西厂找他,在路上便被他拦了下来。 他脸色很难看,不同于以往的冷漠,这次明显不悦且动了怒气,他眸中戾气深重,一字字咬得极重:“离西厂远一点。” 杀意堂而皇之地挂着脸上。 这一刻,周凝终于明白,为何众人畏惧他。 她再也不敢进西厂。 周凝垂眸,自嘲笑了声:“姜姑娘,我那时不知他为何不让我进西厂。现在想来,大概是怕你见到我,会觉得添堵吧。毕竟没有女子愿意看到心上人同别的女人有牵扯。” 姜得豆不知该如何回她。 怎样回,都不太对,索性没开口,只是温和地望着她。 姜得豆在听闻她姓周的时候就隐约猜了个大概。 沈一杠的确是有意通过周凝来接近镇北军的,不然不会派老照去接近她。 她想起那本秘密账簿。 周卫国的确与沈一杠有了往来,但周卫国接受沈一杠的起因,姜得豆想不明白。 周凝目光复杂地看着姜得豆:“他待你很好。” “我知道。”姜得豆说。 这是她在周凝面前说的第一句话,习惯性粗着嗓子作男声。 说完后她又说了句:“我知道。” 轻柔婉转,那是她原本的声音。 周凝松怔了一瞬后笑了,姜得豆没把她敌人。 “该说的已经说完,我走了,不然他该等急了。” 她同姜得豆说这些,只是想要告诉姜得豆沈一杠很好,从未做过对不起姜得豆的事情。她希望不要因为她而影响到他们的感情。 她不屑插足他人。 姜得豆起身抱了抱她:“再会。” “还想见我?”周凝挑眉:“不怕我会撬你墙角吗?” 姜得豆摇摇头:“你不会。” 周凝补了句:“也撬不动,对吧?” 姜得豆默默看着她,含着不易察觉的包容。 周凝仔细想了下,好像从她进门起,姜得豆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平静地、无声地在一旁看着,表情从来没什么波动。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沈一杠。 也从来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感到不安。 周凝看了姜得豆一会儿,说:“我认输,再会。” 单姜得豆对沈一杠的信任,她就比不过。 周凝下了楼,老照追在她身后,声音穿透厚重的夜幕:“周姑娘你就看看我呗?” “老照。”周凝停下来,对他伸出两根手指:“我喜欢两种人。一种是阿杠那种严肃凛冽的,一种是姜千户那样漂亮到让人看一眼就心情舒畅的。” 她毫不留情地说:“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功夫了。” 说完她就走了。 她不会再为了得知沈一杠的行踪而从老照这里套话了。 再不用与老照虚与委蛇了。 老照愣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过河拆桥,真是无情。 周凝走后,沈一杠从偏房走进来,把姜得豆的兜帽扣在她脑袋上:“想在外面用膳还是回家?” “回家。” “好。” 沈一杠没有按原路返回。 他通过密道穿到后门,烟雨牵着两条马早早在等了。 沈一杠扶着姜得豆上了马,而后跟上来,坐在她身后,单手牵上缰绳。 姜得豆疑惑:“怎么不坐马车?” “免生意外。”沈一杠回。 姜得豆沉思。 她听西厂的同僚们说过,他们经常遇刺,连普通的小厂卫都如此,更不要提沈一杠了。她被保护得好,又常居深宫,到没遇到过刺客。 “经常遇到刺客吗?” “还好。” 姜得豆并不相信他的还好。 她偏过身体看他。 只看到他轮廓冷硬的下颌,寒风将她的兜帽吹落,风卷着她的发梢扬至他的颈,软软地,挠得他痒。 他把下巴抵在她脑袋上,脖颈贴着她的后脑勺,蹭了蹭。 察觉到他的动作,她伸出手来,点在他袖长的颈部,将那几缕碎发剥开,但很快又有新的发迎上。 姜得豆乐此不彼的和头发做着斗争。 她正尽兴,手被他的大手握住,他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攥着她的手一路向下放置回她的腰间,他手转了个方向,贴在她的腰腹处。 初时只是老老实实贴着,玉软花柔的触感一传来,他微微用力,将她捞到自己怀中,将她柔软的脊背紧贴在他胸前。 姜得豆羞涩垂眸。 压在她头上的呼吸,逐渐变得厚重。 她伸出手去,轻轻抚在他的手背。 深冬的夜市没什么人,只零星几个穷人家的铺子挂着灯,等着偶尔路过的行人买东西补贴家用。 沈一杠并没有很放肆。 他的指尖只在她的腰间摩挲,并未碰触其他。 到底是室外,他不愿泄露她的风情。 姜得豆的身体经不起他的撩拨。 到沈府时,沈一杠抱她下马,已经明显感到她已然软绵,站不太稳。 他弯腰,手伸在她膝后,微微用力,打横抱起。 府里的下人们很有眼力劲儿地避开。 沈一杠抱着姜得豆回了她的房间。 秋实本来也想走,走前看了下沈一杠的脸色,发现他正在看她。于是她停了下来,行礼:“爷。” “让小厨房弄点好吃的送过来。” “好的。” 沈一杠进了房间。 秋实关上门后去了小厨房。 沈一杠把姜得豆放下来,姜得豆身体还有些软,她双手扒着他的肩膀,借着他的力气站稳,他褪掉她的大氅,双手掐着她的腰,把她提起一点,一手托着她的囤,一手锢着她的腰,这个姿势姜得豆很不安稳,双腿下意识盘住他的腰。 这样一来,她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 沈一杠很满意,托抱着她走到墙边,将她的背抵在墙上。 他低下头来,温热的呼吸萦在她脸上:“阿得。” “嗯?” 他气息有些重:“你既允了我,我便再也不会放你离开。” 姜得豆轻笑:“那你一定抓紧我呀。” “好。”他说。 说完,细密的吻就落了下来。 他是有些怕的。 怕周凝的事会让她不安。 还好,她没有。 姜得豆有些迷乱。 沈一杠的呼吸也有些紊乱,在事态不能控制之前,沈一杠把她放了下来,嘴唇也微微离开她的:“累了一天,你好好休息。” 他没有陪她吃饭的意思。 大氅还好好的穿在身上,看样子又是要外出。 奔波了一天,还不肯休息。 “好。”姜得豆说:“您也早点休息呀。” 她没有劝他歇一歇,知道劝不动。 他有他的大业,没人能阻挡他。 沈一杠又亲了她一下:“嗯。” 接下来的几日,姜得豆没能见到沈一杠。 他太忙了,脚不沾地,连沈府都怎么不回,回来时已是深夜,更寒露重,他一身的风雪,不想惊醒她。 只站在窗外遥遥看她几眼便又匆匆离去。 姜得豆每日都在书房,熬到夜深困得厉害才去睡。 终于把秘密账簿看完。 沈一杠的人脉千丝万缕,所遍之广,令姜得豆咂舌。 东厂…… 东厂早已被渗透,早在他还不是西厂督主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让东厂失势的能力。 如果沈一杠愿意,九千岁几乎能被架成个空壳。 九千岁能用的人已经不多,武力方面刀子张,还有个神秘莫测的二把手,至于东厂其他势力,已经被暗线侵袭得差不多。 沈一杠明明已经有了颠覆东厂的能力,却始终秘而不发。 他的目标,绝不是九千岁那么简单。 具体是什么,姜得豆没有猜,不想,更不敢猜。 她选择相信沈一杠。 姜得豆命令管家把秘密账簿分开放置,这么多绝密信息绝对不能放在一处,被人发现的话沈一杠的处境会很难。 沈一杠忙西厂的事,也在为婚事奔波。 他与姜得豆的婚事,他并不想拖着,在隆重的基础上,以最快的速度进行安排着。 - 永顺皇帝已有许久没能见到谢兰兰。 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夜谢兰兰究竟怎样了,沈一杠一个阉人,真的能满足谢兰兰吗? 他快急疯了。 可他根本查不到谢兰兰的行踪。 沈一杠把谢兰兰带出了皇宫。 宫外,那是他无能为力的地方,作为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他的势力根本伸不到宫外去。 西厂又向来严谨,他套不出什么东西来。 到了最后,还是由东厂那边送来消息,他才知道沈一杠在筹办婚礼。 和谢兰兰的婚礼! 永顺皇帝险些气出血来。 “放肆!”他一脚踹翻了小案,案上的奏折七零八落滚了一地:“成亲?!成什么亲,谢兰兰同朕是有婚约的!他一个阉人敢娶谢兰兰?!朕还没死呢!” 周宝年退后两步同他拉开距离确保他踢不到自己后才跪下来:“皇上息怒,可别气坏了身体……” 永顺皇帝气得头晕,眼前阵阵发黑,他连退好几步,身体摇摇欲坠。 周宝年赶忙站起,扶着他走到榻上坐下来。 永顺皇帝顺了顺气,睁开眼,眼内满是猩红血丝。 “出宫。” “朕现在就要见到谢兰兰!” “立刻、马上!” 第29章 . 第29 你是谢兰兰。 第二十九 深夜的皇宫越发寂静无息,偌大的宫门前殿,布着两排整齐的官兵,每个半时辰有巡逻侍卫队横行穿梭,严守森严宫规努力不发出声音,悄无声息地来,不声不响地走。 夜幕深重时,永顺皇帝出宫了。 带的人不多,一个周宝年,三个亲兵。 马车在雪地上疾行,留下两行深深的印迹。 高高的宫墙角落里,刀子张和无名并肩站着。 两个人身披黑色连帽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冷眼瞧着马车在街边的灯火中渐渐远去。 马车消失在视野时,刀子张斜眼看向身旁的人,用命令下属的语气说:“皇帝已出宫,该你上场了。” “嗯。”无名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丝毫不见对上属官员的恭敬。 刀子为他不端的态度皱眉:“谢二的事都记牢靠了?” 刀子张不正眼看无名,无名同样不正视他,无名拿眼尾扫他,还是那副懒洋洋的口吻:“既然对我没信心,将我重新收回教习司训练好了。” 刀子张被无名噎了一下。 顿了会儿,他咬牙道:“那沈狗可不是吃素的,谢兰兰是他心头肉,事关谢兰兰他肯定对你多有考验,你别在他面前出什么岔子。” “嗯。”无名嗤了一声,“交代千百遍了,真啰嗦。” “……” 刀子张脸上乌云密布。 无名不听话,更不够配合,他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死士。 骨头太硬,为此教习司里没少受罪。 教习司成立十余年,调-教手段比刑部的酷刑还要凶残百倍,再难驯服的人从教习司滚一遭出来,也成了听话的家犬。 ——无名除外。 教习司对他用尽了手段,可依旧没把他性子磨下来。 这样顽劣难训,按东厂的规矩,原本是要虐待致死的。 这无名也是运气好,他长了那样一张脸,对东厂还有大用,勉强留了他一命,把他从教习司捞了出来。 终究不是正儿八经完成训练的,刀子张用起来不是很放心。 不放心,但还是得用…… 这事儿非无名不行。 刀子张面色不善:“你得笑,谢二没你那么阴沉。” “知道。”无名还真笑了一下,他嘴角斜斜勾起,哂笑道,“我只是不想对你笑。” 刀子张:“……” 他!想!杀!了!他! 看着刀子张因为暴怒而憋红的脸,无名心情好了一些。 这让他有了开口说话的欲望:“若真被他们发觉我是假的,那也只是你们这张脸做得不行。” 刀子张毫不犹豫:“无须担心,别的不说,单你这张脸,和谢二别无二致。” “哦?”无名盯他:“如此确定?” 刀子张舔了下嘴唇,过了瞬,说:“易容也是讲究来头的,如果底子差太多,那自然做不了一样的。当初东厂救你,也是因为你长得和谢二相似,再加上我们易容师是当世神手,打造出的脸自然一样。” 无名慢悠悠扫了他两眼,不置可否。 他的这张脸,是易容师拿着刀对着谢二改出来的。 人人都说他像谢二。 可他自己并不太信,易容术?若真有易容术,怎么就轮到他头上了,教习司的衙卫没一个喜欢他的,明面上说是训练他,实则个个恨不得弄死他,岂会让他活着出教习司。 分明伪装谢二这事只有他能做。 刀子张不想和他多聊:“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就去吧。” 无名立即走了。 临走还没忘给刀子张一个冷笑,轻蔑意味异常浓厚。 “操!”刀子张极力控制着双手,才没把腰间的刀丢到无名身上去,“又硬又拽,这些公子哥真他妈难伺候。” “千户。”四六从暗处走出来,望着无名的背影连连摇头:“无名虽说被东厂救了一命,可他这么不听话,真的能为东厂出力吗?” 刀子张语气非常不好,把从无名那儿受的气转到了四六身上:“你当我们东厂的药是假的?他敢不给东厂办事吗?不办事,谁给他解药。” 教习司里养出来的都是死士。 出教习司前被喂下了毒药,每隔十日需服用一次解药,否则暴毙。 此毒只有东厂秘制的解药可解。 “属下多虑了。” - 永顺皇帝来了沈府。 一手扶着周宝年的手臂,一手揪着衣摆,快而稳地下了马车。 门口的家丁一看来人气度,就隐约猜了个大概。 永顺皇帝到底是正经皇帝,虽说没有实权,大盛的皇嗣们经过历代皇权的沉淀,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有了厚重的底蕴。 举手投足间携着威严贵气。 永顺皇帝的亲兵径直来到家丁身前,手持令牌举在家丁面前停了一瞬。 “主子要见姜千户,引路。” 家丁大惊。 那是大内的令牌。 在听他说的话,不等他请示姜千户而是直接要见。 大盛谁人不知姜千户等同于沈一杠,不求见便直接要见人的,显然是地位比沈一杠要高。 ——至少明面上是高的。 那这世上,只有这么一个人了。 家丁弯了腰去:“请随我来。” 沈府每一个人都是在沈一杠落魄时期就跟着他的亲兵,沈一杠前不久刚交代过他们,说永顺皇帝近期会来,如果他来,直接放行。 家丁十分稀奇。 沈督主真的神了。 连皇帝要做什么都能想到。 永顺皇帝特意没有让人通报,是想看看姜得豆过得是怎样的生活。 沈府的院子并不大。 收拾得很是整洁,零星布着点草木,东西很少,一眼便可窥见全貌,冷冷清清,没什么烟火气,简陋得过分。 行至后院,院内的每个厢房檐角上都缀着灯,才有了府邸的感觉。 姜得豆住在东厢房。 门外房檐上挂着两个中等大的粗布灯笼,室内烛火通明,地龙烧得很旺,走近一些已经感到暖意。 房门是开着的,门前与正厅中间立着个黄梨木蚕丝屏风。 透过屏风的半透纱布,能看到里面坐着个人,低着头,擒着笔,身姿婉婉约约。 永顺皇帝放轻脚步,换换踱步到屏风前。 姜得豆坐在小案后,左手手臂弯曲手指点在下巴上撑着,右手提着笔。一些时日不见,她更白了一些,脸颊线条柔和,眉眼微垂,因着是在家的原因,发髻束得不那么精细,额边垂了一缕碎发,添了几分妩媚。 她身穿月牙白广袖衫,米黄色的襻膊将她宽大的袖子竖起至手臂中央,露出一截细白的藕臂。 永顺皇帝喉咙有些干,全然出于男人本能,下意识在她手臂上停留了会儿。 光洁,素白。 小案上白烛的光映着她的腕,蒙了层晶莹的珠光。 盈盈润润,耀红了他的眼。 永顺皇帝出了神。 忽地想起那夜,她中了媚药,就是用这双手,如柳摇风般地缠在他的腰间…… 姜得豆:“……” 她察觉到了永顺皇帝的视线变得意味不明。 可她不敢动。 她早就知晓永顺皇帝来。 永顺皇帝刚到广陵巷,就有暗卫来向她禀告。 她想了会儿,决定装作不知。 毕竟臣子盯梢皇帝,对于皇帝来说并不是件好事。 姜得豆原本想着,永顺皇帝发出动静后,她再装作惊讶模样去接驾。 可…… 永顺皇帝好像…… 并没有发出动静的意思。 他进门便看她。 视线越来越沉,到了后来,有些变了味儿。 即使姜得豆不去看他,也隐隐感到了什么。 永顺皇帝的目光越来越火热,在她的脖颈和手腕上游走着,如有实质…… 姜得豆:“……” 她直觉不能再装下去了。 姜得豆抬眼,正正对上永顺皇帝幽深的眼。 她微张了唇作惊讶状,起身,跪叩:“奴才参见……” 永顺皇帝大步上前,手端在她手肘上抬住,没让她跪下。 “不必行礼。”他饱含私心的用了下力,手指抚过她的手肘,感受着她的柔韧纤弱,“你对朕有恩,日后不必多礼。” 姜得豆僵住,迅速起身,手臂自然收回:“奴才多谢……” 永顺皇帝轻柔地打断她:“在朕面前,不用自称奴才。” “……” “是。” 姜得豆退后一步。 永顺皇帝明白此刻该看着她的脸说话,可他的眼不受控制地往她手腕上瞄。 上天很爱姜得豆。 不止给了她得天独厚的美貌,就连她的皮肤,都是同样得天独厚的。 他拥有过很多女子。 却从未抚摸过她那样泛着浅浅微光白瓷般的肌肤。 永顺皇帝再次盯上她的手腕,眼神逐渐幽暗,情-欲细细密密。 他想。 手感一定很好。 盯了会儿,愣住。 他刚才就隐隐觉得不太对,进屋时姜得豆的左后一直撑在脸下,方才起身跪拜他时,他扶她起来,在她欺霜赛雪的左手手腕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他往左挪了挪视线,移到她左手手臂上。 一片雪白上,赫然躺着一点红。 嫣红似血。 这东西他太过熟悉。 那些初承宠的嫔妃们曾视它为骄傲,展示给他看。 那是她们的贞洁。 永顺皇帝:“……” 守宫砂。 此刻出现在谢兰兰身上,他是有些意外的,更多的是惊喜。 他原以为…… 没想到,守宫砂居然还在。 许是沈一杠不行。 也许是他配置了解药。 永顺皇帝险些笑出声。 阉人果然不行。 永顺皇帝看着那耀眼灼目的守宫砂,再次想起谢兰兰卧在他身下那晚,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就彻底成为他的人了…… 他的气息有些热。 永顺皇帝的眼神过于直接。 姜得豆想装糊涂都不行。 她抬手,取下襻膊,硕大宽广的广袖垂了下来,遮住她的手腕。 一时有些尴尬。 姜得豆说:“陛下,请上座。” 永顺皇帝坐了下来。 他知道沈一杠耳目众多,怕是这会儿他来沈府的消息就传到了沈一杠的耳中,过不多久就会赶回来。 有些话,他必须在沈一杠回来之前和姜得豆说。 永顺皇帝不想给姜得豆太多负担,他刻意放松身体,呈慵懒的姿态歪歪斜斜地靠在太师椅内:“朕听闻,你与沈督主好事将近?” “嗯。”姜得豆大大方方点头。 永顺皇帝盯着她的脸:“你可是自愿的?” 姜得豆不假思索地说:“微臣是自愿的。” 永顺皇帝闭了闭眼。 过了会儿,永顺皇帝才开口。 “不可以。”他抬头仰视着站在一边的姜得豆:“你们不可以成亲。” “……”姜得豆怔了一瞬,问:“为何?” 永顺皇帝说:“你不是姜得豆,你是谢国公嫡女谢兰兰。” 他豁出去了。 就算谢兰兰恨他无能又如何,那是世道的错,奸臣横行,他也无奈。 他要恢复谢兰兰的身份。 哪怕这会置她与险境。 他不能接受谢兰兰嫁与他人。 他本以为谢兰兰会震惊,也许会有点高兴,毕竟谢家百年士族,地位资历摆在那儿,谢国公嫡女,多高贵的身份。 出乎他意料,谢兰兰没有。 她甚至都没什么反应。 她标志柔媚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近乎懵懂得问了句:“是谢兰兰又如何?” 永顺皇帝深感不可思议,也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堂堂名门贵女,怎可嫁给一个阉人?” 近乎质问。 尽管他极力控制,可还是有些许的恨其不争流露出来。 “他一个阉人!”永顺皇帝低斥,“阉人!” 阉人。 饱含轻视与侮辱。 姜得豆习惯性弯起的嘴角平了下来,眼里对于君王的热忱褪去许多。 “陛下。”她声音沉重。 永顺皇帝:“……” 他感到了她态度变得冷落。 姜得豆问:“平疫乱、清君侧的那个人是谁您还记得吗?” “……”永顺皇帝不出声。 细长的眼扫在她的脸上。 “陛下。” 不知是这屋内的地龙太盛,还是别的什么,姜得豆只觉得一身的血都被烧了起来。 她是站着的,又离皇帝有些近,这个角度她难免是俯视他的。 大不敬。 她往后退几步。 永顺皇帝说:“回来,就站这儿,离朕近一些。” 若放以前,姜得豆会跪在他面前,以免俯视皇帝的情况出现。 可这会儿,她跪不下去。 姜得豆垂眸,由上而下看着永顺皇帝:“镇北军周将军原有四子一女,四子接连战死,五个孩子仅剩周凝一个。周将军将独女托付进京,您可曾护住她?” 永顺皇帝一滞。 他不太习惯被人俯视,这个姿势,让他有种被压一头的不适感。 她问的话,令他更加窒息。 永顺皇帝面上和煦的笑垮了下来,但语气还算温柔:“朕宫外的权力还没收回,可进宫的话,她未出阁的少女常驻宫内又不太妥帖。” 这种情况,护不住周凝,他不觉得有所愧疚,他已经尽力了。 姜得豆说:“沈督主救下了她。” 永顺皇帝拧眉。 姜得豆还在说:“他为她治好了隐疾,也给她提供了安稳的环境,她甚至能像在边关那样做她的大小姐,肆意张扬地在永宁穿梭。” 永顺皇帝视线沉了下来。 薄唇不悦地抿在一起。 姜得豆把永顺皇帝的反应看在眼里,她不是不知永顺皇帝已经到了生气的边缘。 她还是想把话说完。 她说。 “陛下,九千岁怕是早就知道微臣是谢兰兰了。” “可是您瞧,微臣现在活得多轻松。” “是沈督主。” “是他为微臣遮住了刀剑风雨。” 永顺皇帝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偏偏姜得豆跟瞧不见一样,她红润的双唇还在张张合合。 “您护不住的,他能。” “您做不到的,他能。” “他从来都不是残缺不堪的,他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大胆!”永顺皇帝呵斥,声音不算大,但也不小。 门外的周宝年和秋实听到了,俩人齐齐一怔,对视一眼,而后快速跪了下来。 永顺皇帝终是怒了。 他给了她太多机会,她却依旧不收敛她的攻击性。 他取下腕间的佛珠出来抡在指尖飞快摩挲着。 佛珠上有寺庙里常年供奉的沉水香的味道,和他身上的伽楠香缠绕在一起,气息厚重沉闷,这让他稍微安定了一点点。 永顺皇帝硬弯起一点嘴角,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暴戾。 他用力抚摸着佛珠。 抬眸,眼神精准锁定姜得豆。 “你是谢家唯一幸存者,若你不再生育,谢家岂不是要绝代于此?” “你如何向九泉之下的谢家先祖交代?” “而且。”他深吸一口气,重重道,“小兰,你与朕,是有婚约的。” 姜得豆:“……” 她美目圆瞪,又惊又怕。 从永顺皇帝的表情来看,他说的是真的。 她双手紧紧揪住衣摆,茫然地攥住。 永顺皇帝把她的不安和抗拒收入眼底,他叹了口气,到底是心疼她,软了声调:“先前朕不知晓你的身份,如今已经寻到你,必会付出一切来护你安生的。” 姜得豆张了张嘴。 永顺皇帝知晓她要抗婚。 “谢家素来重信守诺,谢国公若在世,定不会眼睁睁看你悔婚的。”他搬出谢家先祖来压她。 姜得豆闻言,倍感失望,她呼吸有些不稳。 她有些不值。 替谢家。 替谢家满门忠烈。 她对谢家的印象不多,但也能在百姓的口口相传中了解一二。 而永顺皇帝…… 他不懂谢家。 “人活一世,不是为了传宗接代的。”姜得豆放慢了声音,她几乎是一字字地往外蹦。 她希望永顺皇帝能明白谢家,至少不要再把谢家想得那么不堪:“听闻谢国公府有句话,叫‘为忠义生,为君主死’,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家,怎会为所谓的传宗接代所困。” 姜得豆声音很轻,目光坚定:“为生儿育女而背弃所爱,那才会令谢家先祖蒙羞。” “好,不为生育。”永顺皇帝头疼,“可你与朕的婚约,总是真的。” 他想不明白,那么好的事情到了谢兰兰头上怎么就行不通了。 嫁给他,不好吗? 他对她还不够好吗? “那是永顺皇帝与谢兰兰的婚约。”姜得豆说:“不是姜得豆的。” 永顺皇帝耐心快要耗尽,他发现用语言说不动姜得豆。 他决定用强。 “你是,朕说你是,你就是。”强娶了她,时日一长,她总能明白嫁给他才是好的选择,“朕即刻就传令下去……” 他话还未说完,姜得豆就跪了下来。 双膝跪地,那是罪臣领罚的姿势:“陛下,微臣不愿。” 微臣不愿。 四个字。 清清楚楚,掷地有声。 砸碎了永顺皇帝的骄傲。 永顺皇帝登基十三年,日日郁郁不得志。 唯独在女人方面不曾吃过亏。 天子光环,再加身形俊朗,女人们对他趋之若鹜。 有皇帝的身份加持,但他自身条件也足够好,不然不会有那么多女人为他争风吃醋就是了。 这辈子,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对一个姑娘。 双方互有婚约。 可这姑娘却两次背弃她。 一次离家出走。 他并不怪她,毕竟他们未曾见过,她不了解他,不愿意交付人生他能理解。 可这第二次拒绝,他真的不能接受。 他那么爱她。 数次表忠心,甚至他能上了她,那次机会那么好,但凡他动点私心,他完全可以不请大夫来看她,也不会因此惊动沈一杠。 他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拥有她。 他在误以为她失身给沈一杠的时候都在想她。 甚至愿意不计这些,继续娶她。 真的是一颗真心揉碎了摆到她面前,她却不值一顾。 甚至,还为了维护沈一杠而奚落他无能。 连这,他都忍了,没有惩罚她,甚至在大声呵斥她后很是自责,怕伤到了她。 可她…… 回以四个字。 微臣不愿。 毫不拖泥带水。 拒绝得干干脆脆。 永顺皇帝怒极反笑:“不愿?” 他握住他的上臂,用力一掐,将她从地上带起来,强迫她站好。 “谢兰兰。”永顺皇帝从太师椅上坐起,他站直后比姜得豆高出一头,他垂眸,半搭着眼皮睥睨着他。 他不刻意展现温柔时,藏在骨子里的阴鹫就跑了出来。 他贴在她身前,高大的身躯在烛光的照耀下形成阴影,拢在她身上。 姜得豆缩在他的阴影里,视线一暗,仰头看他。 他眼珠阴森漆黑,神情不可一世,敛去了素日里的带着讨好意味的柔和,充斥着君临天下的压迫感,沉甸甸的,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他的声音沉得能滴出水来:“你是谢国公嫡女,如今谢家落难,你怎可不认祖归宗、再兴谢家?!” 永顺皇帝的怒气隐而不发。 他再给她最后的机会。 姜得豆思索了许久,重新跪了下去。 恭敬地伸直手臂,重重叩首:“微臣愿以姜得豆之躯,承谢家‘为忠义生,为君主死’的家训,为国、为您而效力,付出一生,非死不休。” 永顺皇帝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他弯腰,握住她的手,再次扶她起身,这次力度很是轻柔。 “朕不要你死,你谢家为朕牺牲已经够多,朕只是……”永顺皇帝斟酌了下用词,道,“只是想助你重建谢家。” 姜得豆动了动手,想抽回手。 第一下,她没能抽动。 永顺皇帝紧握着她的手。 她抬眸,对上他再次转阴的脸。 在他风雨欲来的眼眸里,她再次用力,没抽开。 她继续收手,这次他松了手,脸色难看得吓人。 姜得豆迎上了他汹涌波涛的眸光,轻但郑重地说:“如今朝堂动荡,何谈个人荣辱,待江山稳固,臣收难民为子女,重建谢家。” 收养子女。 不谈个人荣辱。 永顺皇帝额边青筋跳了跳。 他愿以为她回心转意了,闹了半天,刚才那些字字铿锵的言论,只是为了表对国对君王的忠心,而非对他的。 永顺皇帝犹如被浇了盆凉水,从头冷到脚,体内的热血都冷了下来:“朕说了如此之多,你竟然还执意要嫁沈一杠?” “求陛下成全。” 永顺皇帝冷笑:“你口口声声说忠义,这就是你的忠义?!” “弃父母媒妁之言,为不义。弃君王亲事,为不忠。”永顺皇帝快把手里的佛珠捏爆了:“如此不忠不义,竟还敢自称忠义?!” 永顺皇帝气息紊乱,胸膛起伏得很是强烈。 姜得豆看得出来,永顺皇帝快到失控的临界点了。 她看着永顺皇帝被怒气熏红的双眼,心砰砰跳起来。 永顺皇帝到底是君王。 即使皇权旁落,可也是凌驾大多人之上的,掌生杀予夺大权的。 沉甸甸的威严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随时将她溺毙。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其实沈一杠的气势比永顺皇帝更凌厉,但她从不担心沈一杠会伤害她。 沈一杠为了不伤害她,绑了自己双手在她床边守一整夜,夜夜如此,直到被她发现。 她失智时都为此感动许久,更不要说她清醒后,怎能不喜欢沈一杠呢? 他是那样好。 永顺皇帝不一样,他没有沈一杠那样的爱。 他对她的好,都是建立在他本身好的基础上。 若是他和她发生冲突,他对她的好便什么都不剩了。 他暴怒的当口,她生命危矣。 姜得豆沉默了会儿。 接受了最坏的打算。 姜得豆第三次跪了下来。 双膝跪地,脊背挺得笔直,因为恐惧,身体害怕得一直轻颤,频率极快,抖得她更加心慌,可她控制不住,连嘴唇都是抖着的。 “臣爱沈郎,心甘情愿为之结为连理。若背弃所爱而转嫁君王,阳奉阴违,上对不起君王,下对不起所爱沈郎,此行才叫不忠不义。” “如今臣对陛下所言字字发自肺腑,不论是对您,还是对沈郎,皆是不欺不瞒,一片诚心。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 “为忠,亦为义。” 永顺皇帝薄唇紧密。 姜得豆再害怕。 身体抖得不像话,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声音都在颤。 吓成这个样子,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却还是固执地、勇敢地迎上了他的打探。 他忽然想起,谢家还在时谢兰兰的那些传言。 他起初对这个谢家嫡女并没太大感情,也没什么关注,不过是因为感谢谢家而提出娶她,给谢家一个皇恩罢了。 后来,她因为美貌有了些许名气。 他偶尔能听到一些她的事。 谢家小女,不爱女红,爱骑马打仗,成日里和谢家父兄在一起,远赴瑜州抗议她去,上山剿匪她去,扫街请寇她也去。 有人对谢国公出言不逊,她抽鞭子就打,被谢国公抓回家罚家法,她却不太服气,气得谢国公连叹了十日的气。 永顺皇帝闻言无奈笑笑,心里后悔定了这门亲事,怎么就要娶这么个野丫头。 后来,他从谢二公子口中知道,谢兰兰并不喜欢骑马射箭,只是想和父兄在一起,便像个男人一样在外奔波。 是一个可怜姑娘。 永顺皇帝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喜欢上当初嫌弃的野丫头。 他向跪在地上的姜得豆望去。 她失去了记忆。 丢失了谢家过往,忘记了她深爱的父兄,不记得昔日繁华。 可她还是那个谢兰兰。 对于喜欢的人,不计一切也要守在他身边。 桀骜难驯,勇敢固执。 长得妩媚端庄,骨子却野到极致。 大概就因为这么野的性子,在汤池才会豁出性命也要救他吧。 思及此,永顺皇帝的怒火一点点平息下来。 姜得豆说愿意为他死。 他是相信的。 她差点就为他死了。 永顺皇帝跌坐回太师椅,看着面前这个娇小稚嫩的女孩儿,深感无力:“若朕执意要娶你呢?” 她静静地看着他。 漂亮的丹凤眼缓缓眨了两下,她弯下身子,平静地拜了他一下:“多谢陛下厚爱。” 一礼完毕,她直起上身,一脸的决绝。 永顺皇帝身体一僵,隐约意识到什么:“谢兰兰……”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姜得豆从腰间取出防身的匕首,抽出刀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 “谢兰兰!”永顺皇帝伸手就去夺刀。 姜得豆后退一步,将刀身更贴近脖子一点,冰冷的刀身贴在颈上。 永顺皇帝顿住,没敢贸然抢刀。 刀身和肌肤已经贴上了,这种距离,除非姜得豆自己放手,否则一定会伤到她。 永顺皇帝看看刀身离她脖子的距离在看看她的脸,瞬间起了一身的冷汗:“莫要冲动,你要如何同朕说。” “陛下,您说得对,谢家女儿,不能不忠不义。微臣愧对您的青睐。”许是和沈一杠生活太久,姜得豆的情绪也淡了许多,生死面前,她忽然就不怕了:“愿一死还君恩。” 永顺皇帝一脸痛苦:“他就那么好?你宁死也要嫁他?” “微臣喜欢他。”想起沈一杠,姜得豆脸上出现一个不合时宜的微笑:“喜欢他很久了。” 永顺皇帝拂了拂衣袖:“够了!” 他连连后退,远远看着以死相迫的姜得豆,以她的性子,他若是再逼,她真的会以命抵君恩。 “朕放弃了,朕走。” 他慌乱地留下了一句话。 踉跄着离开了。 上马车后,永顺皇帝用手捂着脸。 “小兰自己都不愿意,周宝年,她不愿嫁朕。”他颓废的声音穿过掌心:“朕能怎么办?硬抢吗?朕就算打晕了小兰硬抢,可朕得罪得起沈一杠吗?” “……” 周宝年哪里敢开口。 马车内,永顺皇帝还在喃喃自语。 “这天下有哪个能取代沈一杠?”他陷入绝望,“除非谢二还活着。” 可谢二已经死了。 谢兰兰是个女子,宫里见过她的人不是很多,死里逃生还有可能。 谢二不可能有生机。 他幼年是永顺皇帝的伴读,少年行军,认识他的人不少,又是男子,九千岁不会准许谢家嫡子存活的。 平稳的马车忽然剧烈颠簸了一下而后停了下来。 永顺皇帝一晚上不顺,坐个马车都挨颠,他很是生气。 永顺皇帝怒喝:“怎么回事?!” “撞到个人。”周宝年说:“准确地说是对方扑过来的。” “碰瓷?” “看样子像。” 永顺皇帝笑了:“碰瓷碰到朕身上,他可真有运气。” 看来,今晚的气儿有地儿撒了。 亲卫去和撞车的人沟通,说了两句,齐齐僵住,惊讶地往回看。 周宝年一看情况不对,挪了挪身子,用身体挡住车厢,防止有暗器伤到永顺皇帝。 亲卫押着那人靠近过来,说是押,手里没怎么用力气,只是虚虚做了个架势好交差。 近了,那人压低声音说:“周叔,是我。” 有些沙哑,语速慢因此带了些懒意。 这声音有些眼熟。 周宝年年纪大视线不是很好,他取下马车上挂着的灯笼,提着灯,往那人脸上照了照。 一双英姿勃发的丹凤眼在烛火的照射下烨烨生辉。 仅一眼,周宝年就认出了来人。 这样漂亮的丹凤眼。 他只在谢家兄妹脸上见过。 “二哥儿?”周宝年又惊有喜,他掀开马车帘,因着在宫外,他没敢直呼万岁:“爷,您快看……” 在周宝年说二哥儿的时候,永顺皇帝已然正往马车外赶着,刚才听声音他就想到了谢二,周宝年这一句二哥儿,他立刻就明白了。 周宝年刚掀开马车帘,永顺皇帝的脸就探了出来。 马车外立着的那个男人,不是谢二还能是谁? 两年未见。 谢二变化很大,老了许多,仅仅两年,身上的少年气退得一干二净,一眼望去,竟不像二十青年,更像是三十岁的人。 原本干净的面容上多了些伤疤,看上去像是被利器伤的,零零碎碎地,都是些旧伤,这让他看上去沧桑了不少。 显然,这两年,他过得相当不好。 好在良好底子摆在那儿,即使面上多了些伤痕,依旧掩不住他俊美的面容,少年谢二因着一双丹凤眼,美得有些女气,用美丽来形容他都不为过,看上去妖妖娆娆地不像正经男子,哪怕后来从了军,气质勉强硬了些,可还是不够硬朗。 如今脸上添了伤,又有了岁月的沉淀,气质竟然爷们起来,只眼尾上扬的丹凤眼里依稀透着当年的飒爽英姿。 “成哥。”谢二笑,露着整齐的上牙:“我总算等到您出宫了。” 一声成哥,叫得永顺皇帝险些落泪。 谢二和他年纪相仿,俩人打小玩到大,谢二总是跟他身后喊他成哥,没大没小,为此没少挨谢国公的打。 可谢二和他喜欢,谢二一直这么叫。 屁股被谢国公打得一次又一次地开花。 永顺皇帝伸手握住他的肩膀,眼眶都红了:“谢二,谢二你竟然还活着——” 谢二往四处看了看,警惕道:“成哥,咱们上马车再说,别被人发现我。” 永顺皇帝和谢二进了马车。 周宝年再外赶车,大大松了一口气,正害怕着不知道怎么应付盛怒的永顺皇帝呢。 现在好了,谢二来了。 永顺皇帝气消了。 马车内,俩人正火热得交谈着。 “谢二,你这几年究竟发什么了什么?怎么现在才来见朕?” “成哥,我哪里敢进宫,怕是还没见到您,就先被阉狗拉去咔嚓了。您是不知道,我在宫外守着宫门东躲西躲了两年,就等着您出宫时找个机会见您。我刚才看到周叔时激动地快要疯了,一路紧跑慢跑地追着你们,总算追到了……” 从谢二口中听到阉狗俩字,永顺皇帝伸出双臂抱了抱他。 谢二还是一如既往地上道! 跟他同仇敌忾的谢二来了,他再也不用一味受气了! - 永顺皇帝走了。 姜得豆收起匕首,又让秋实来整理房间,严令她不要把今晚的事告诉沈一杠。 秋实道:“主子,奴婢说不说没用,暗卫怕是已经告诉沈督主了。” 姜得豆知晓身边有沈一杠安排的保护她的暗卫。 他们知道皇帝来,却不能知道房内发生的事儿。 不知道也好,如果让沈一杠知道她有以死还君恩的想法,怕是会难过。 姜得豆想了会儿,说:“督主今晚应该会来,今晚你辛苦些晚点睡,备好热茶和督主爱吃的糕点。” “好。” 被永顺皇帝这么一吓,姜得豆没了睡意。 她坐回小案前,继续看未完的账单。 记了会儿帐,沈一杠来了。 沈一杠先去了偏房,进门后脱了厚氅,又在暖炉边考了下手,待身上的冷意不那么重了,才去了姜得豆的房间。 姜得豆正对到咬紧处,见他来,匆忙中抬头看了他一眼:“您先坐,等我对完这点。” 说完,她低头继续整理。 沈一杠挑了个离她最近的位置坐下,秋实为他添了杯热茶。 姜得豆算好帐的时候,沈一杠一杯茶刚好喝完。 见她停笔,他放下茶杯:“受委屈了?” 指的是永顺皇帝。 “没有。”姜得豆说:“我刚才态度不是很好,担心会连累你。” “没事。”沈一杠转了转椅子,将自己的面向对准姜得豆,身体微微前倾,待嗅到她身上沁爽好闻的兰香时停了下来,“阿得,看过账本了吧?” “恩。” 沈一杠伸出手去,手掌贴着她的后脑勺没入浓密的发:“在大盛,已经没有谁能影响到我了。” 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嚣张的话。 姜得豆笑笑。 知晓他说的是真的。 沈一杠有兵、有钱、有器、有权,而且,拥有的每一样都数额巨大。 何止没有人能影响他,沈一杠想做都皇帝都可以。 沈一杠看着自己的指尖,那上面绕着她的青丝。 根根分明,柔柔地绕在他指腹,他捻了捻她的发梢,端详着她的表情:“我们在十五大婚,好不好?” 十五。 五天后。 他是真的急。 姜得豆脸上升起一抹抹浅浅的红晕。 她有些害羞,没去看他,目光无处可去,游荡了一圈,最后落在案上的账簿上。 回他:“好。” 沈一杠嘴角轻扯。 他还是不太会笑,但笑意来时,他不会那么无措了。 俩人都没出声。 安静的氛围里,笑意浓浓。 姜得豆忽然叫他:“督主。” “嗯?” 她说:“其实有些事,不是一定要到成亲后才能做。” 沈一杠:“……” 他把玩着她秀发的手指猛地一顿。 似是听错,他不敢置信地看她,她好像还是很害羞,眼睛一直落在账本上没收回来。 沈一杠眸光闪了闪。 “好。”他回她。 声音有些暗哑。 沈一杠落在她脑后的手,往旁偏了偏,手指停在她肩膀,沿着她的肩胛骨,轻轻往下,沿着她蝴蝶骨的轮廓,轻轻抚慰。 姜得豆指着账本说:“比如这些大婚时需要燃的沉水香,我看账目买的有点多,不如现在就开始用,我这儿有本摩珂般若波罗蜜心经,睡前念一念,配合沉水香刚好能安定心神……” 沈一杠在她背后流连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意识到她刚才说的事,和他理解的不是一个意思。 “……” 沈一杠的手停了下来,姜得豆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 她楞楞地看向沈一杠,他的手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手探在她的后背,像是把她半抱在怀里,双眸的情-欲还未褪去,隐隐含着丝魅惑,不同于平时的清冷,多了丝勾人的意味。 “……” 姜得豆的脸蹭得烧了起来。 她仔细回想了下刚才说的话。 “其实有些事,不是一定要成亲后才能做。” 姜得豆:“……” 压在他背后的力道一轻。 沈一杠准备收回手。 姜得豆往后靠了靠,身体再次抵在他的掌心。 沈一杠目光沉沉地看过来,刚压下去的欲念再次翻腾,平淡与情动交织在一起。 “其实……”姜得豆声音渐小,“那件事也是可以的。” 第30章 . 第30 大婚。 第三十 少女明显带了羞意的声音传来。 娇娇嫩嫩。 似二月风,拂水面,涟漪阵阵,激得沈一杠心神一荡。 沈一杠怔住,一瞬后,眸光大亮。 他伸手探在她腿弯下,另一手横穿她的背,将她打横收在自己怀中,大马金刀地走向床榻。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有停顿。 姜得豆脑袋贴在他肩头,柔软的发搭在他的衣服上,和他的绕在一起,细细密密地交织缠绵着。 她抬着头含笑看沈一杠。 沈一杠的脸色相比平时红了些,春意朦胧了他的冽厉,显了些点点柔情。 沈一杠把姜得豆放在榻上,大手一挥,帐帘严丝合缝地落了下来,将二人拢在四四方方的天地内,与外面的冰天雪地隔绝开来。 帐内光线暗沉。 女孩儿仰面卧着,青丝如墨,铺在她身下。 她露着皓齿轻笑,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神温和如春含了羞意。 白衣乌发,面红齿白。 她含羞带怯,即使他们什么都没做,就已经有了痴痴厮磨。 沈一杠喉结上下一滚。 他倾身压下去。 眼眸深不见底。 姜得豆的外衣被沈一杠熟练褪去。 薄薄中衣轻如蝉纱,舒适性佳却不太能遮体,沈一杠的眼在她身上肆无忌当地走了一圈。 最后,他在她腕中停了下来。 沈一杠隔着中衣,点在她守宫砂上:“这里……” 他头低下来,唇贴在她耳边。 “成亲后让它消失好不好?” 尾音拉得长,有那么点儿淳淳善诱的意思。 气息洒在她生香玉颈上,温温热热,暧昧丛生。 沈一杠对姜得豆在意看得透彻。 不管是心思,还是身体。 他清楚她躯体的每一寸,怎样能快速拨动她的情思,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说完,他轻舔了下她耳后柔嫩的肌肤。 姜得豆脸上迅速爬上一抹潮红。 她轻颤了一下,不太好意思地扭了下头,把脸埋进他颈间。 过了一息,她小声应了。 “好。” 沈一杠轻捏着她的下巴,控着力把她的脸从自己怀里拿出来些。 他喜欢看着她。 他爱她云娇雨怯的模样。 姜得豆怕冷。 屋内烧了地龙,沈一杠还是不放心,命人生了炉子放置在室中。 房间热乎乎的,着常服都不冷。 屋子热,帐内更热。 不同于火烤出的灼人干热,那是绵延不绝地春意,温和而自然地弥漫开来,引人沉醉。 快乐来得猝不及防,姜得豆在云端翻腾。 迷迷糊糊间,她想去褪他的亵裤。 沈一杠握住她的手,打断了她的动作,提至他颈处。 姜得豆睁开眼,还未从快意中脱离,眼神略有些茫然朦胧:“我只是想让你舒服。” 沈一杠的眼睛也不复往日清明。 “不急。”他亲亲她的眼。 姜得豆放弃。 那是沈一杠唯一自卑的地方。 她不想逼他,来日方长,她有耐心等到他敞开心结的那一天。 晨曦初现时,沈一杠睁开了眼。 姜得豆还在沉睡。 她枕着他的手臂,窝在他怀中,双睫长密如鸦羽,根根分明,扇子一样,撩拨得他心痒。 沈一杠抱着她的手紧了紧。 他很想就这么陪着她,一夜到天明。 他能从千军万马中厮杀出血路,能单枪匹马拉扯出足以覆国的势力,可现在这个简单的心愿,他现在却不做到。 没有时间。 ——也没有资格。 他还不是她的夫君。 不能让人看到他清晨从她的房中出来。 谢兰兰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闺秀。 她生来就不曾拘于闺阁楼台,谢家很爱她,顶着四方压力给了她一个自由的生长空间。 准她抛头露面,准她不学女红茶艺,准她耍枪弄棒。 这样一个脱出世俗的家庭,在婚姻之事上还是落了俗套,要她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谢兰兰逃了。 一个人尝到了自由的滋味,再想折断她的翅膀捆住她,那是很难很难的。 就像现在。 她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便这么做了。 她不在意世俗。 可沈一杠在意。 不管是谢兰兰还是姜得豆,她都名声稀薄。 相比于她自己,沈一杠更顾及她的闺房声名。 他到底是个男人,霍父还没有交待他夫妻之道,他对此了解不多。 等他意识到谢兰兰的名声问题时。 已经很晚了。 亡羊补牢似乎都来不及了。 但是没关系。 只要他手握大权,她依然是被仰望的那一个。 他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好梦。” 沈一杠还是在夜色里离开了。 他推门而出。 夜幕还在,只远处天边露出些许霭霭晨光,黯淡微弱,远不能和深黑的夜幕匹敌,但却固执努力地攀升着、消磨着黑暗。 再过两个时辰,就能彻底取代这暗沉无光的夜。 沈一杠冷冷地笑了。 瞧。 以弱凌强,换个天地。 也不是不能。 - 姜得豆醒来时不见沈一杠踪影。 帐帘紧闭,帐内还停留着昨日夜里的气息,绵绵靡靡,黏腻多情。 她身上倒是清爽。 沈一杠在她扛不住波波情-欲昏睡过去后为她清理过。 账簿已经看到尾声了。 府内事宜处理妥帖,大婚后便可重回西厂。 沈一杠入夜时分批着一身的风雪回来了。 进门说了句:“下去。” 家丁们低头悄无声息地退了。 沈一杠抖了抖大氅上的雪,放置衣架上,坐到她身前。 姜得豆递了杯茶。 他掀开茶盖,一饮而尽。 姜得豆为他添了茶水。 他没有再喝。 背抵着椅背,那是最舒服的坐姿,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谢玉还活着。”他带来了一个消息,“也就是谢家二公子、你的二哥,他还活着。” 姜得豆松怔了许久。 沈一杠行事总是稳扎稳打的,如果不是确凿消息,他是从不往外泄露的。 他说出来,就代表此事是真。 姜得豆眼睛眨了又眨。 谢二公子,她的二哥,还活着。 她脸上升腾起笑意,笑到一半,又忽地收住。 传闻,谢二和永顺皇帝关系极好,永顺皇帝极度信任谢二,私下里二人以兄弟相称。 且谢二有行军打战经验,是正经地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过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周卫国亲自带过他,他的调兵遣将能力水准很高。 谢二的出现,会直接影响永顺皇帝和沈一杠的关系。 永顺皇帝有了新的、更合适的扶持对象。 沈一杠已经不是他唯一的选择。 ——更不是最好的选择了。 姜得豆没有上过朝,并不知道大堂上的错综复杂。 但她知道沈一杠功高过主,永顺皇帝心里容不得他。 谢二的加入,让永顺皇帝有了对付沈一杠的资格。 亲哥和爱人,是两个阵营的。 矛盾和不安取代了那份巨大的重逢喜悦。 姜得豆捧着汤婆子的手有些抖:“如何得知此事的?” “东厂的暗线传来的消息。”沈一杠说。 “东厂?二哥哥……”姜得豆停顿了一下,她失去了记忆,对谢玉并没太大的感情,加之谢玉此时立场还不够确定,她改口,将亲昵的二哥哥改为普通的称呼,“谢二哥。” 她惊疑:“谢二哥他怎么和东厂有什么牵扯?” 沈一杠平静陈述:“他确实是从东厂出来的,且他昨日夜里上了皇帝的马车。” 姜得豆敏锐捉到了他的用词。 出来。 不是逃出来。 ——谢玉仿佛和东厂达成了什么交易。 姜得豆问:“谢二哥是真是假?” 谢家那样正大光明的家规,如果是真的谢玉,怎么可能和东厂同流合污? 即使是忍辱负重也没有理由。 如今东厂已大不如前,他加入永顺皇帝甚至是沈一杠这边,都能直接和东厂正面刚,没有理由走忍辱负重的路。 “东厂有个教习司,是东厂的中枢,专门为东厂培养死士,我在西厂插遍眼线。”沈一杠声线冷了下来:“除却教习司。” 教习司太过神秘。 他的暗线连教习司藏在何处都探不出,他迟迟不动东厂,也是为此,既然不能保证一网打尽,干脆就按兵不动。 姜得豆问:“谢二哥是从教习司出来的?” “十有九成。” 姜得豆更加不确定谢玉的真假:“这世上有没有什么易容术,可以让人伪装成谢二哥的样子?” “哪里有什么易容术,不过是精良点的乔装改扮而已。”沈一杠偏向谢玉就是真的谢家二公子:“况且,如果想要伪装成另外一个人,骨相皮相都要相似,就算割皮削骨,那完成后面上也是多有古怪可寻的,怎可能一模一样?” 姜得豆听出了沈一杠的意思:“这个谢二哥是真的?” “霍家密室丢了瓶山水忘,落在了东厂手中。”提及山水忘,沈一杠眼神不自然地晃了晃,“谢玉庭大概率被喂了山水忘。” 山水忘三个字,他飞快地带过。 说完,他捧起茶杯喝茶,茶盖遮住她的视线,他侧目窥她。 姜得豆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她问:“使人忘却记忆的药?” “恩。”沈一杠放下茶杯,“服用后会终身头晕。” 分开喝不会。 但东厂的人对山水忘并不了解,显然他们并不会分拆喂给谢二,只会一股脑灌给他。 这样一来,服用者避免不聊头晕后遗症的。 沈一杠身体前倾,那是他讲事时惯有的动作。 “东厂既派出谢二,自然是有大动作的。你我只需等待就好,不日谢二便会现身,观察他是否中了山水忘有两个法子。” “其一,看他是否有头晕症。” “其二。”他眸光变得严肃,“永顺皇帝曾赠与谢二一把匕首,谢二后来转赠与你,你逃婚出走那日那把匕首被你留在了谢家,谢家为了让你彻底脱身,让另一女子伪装成你的样子后用那把匕首自尽。” 沈一杠话音刚落,姜得豆立即懂了他的深意。 因为她的事情,永顺皇帝对沈一杠诸多不满。 由沈一杠去要匕首,永顺皇帝大概率要盘算他的行为目的,并不一定给他,且极有可能会怀疑他的初心。 这事儿得她去要,本就是给她的东西,加之永顺皇帝对她还算信任。 ——确切地说,是对谢家的信任。 姜得豆接下了沈一杠的话:“我从皇帝那里要来匕首,拿去试探谢二哥,看他对匕首的态度,判断他有没有失忆?” “对。”沈一杠重新躺回太师椅:“就是这样。” 沈一杠放松地凝视着姜得豆。 她脸上没有多少亲故重生的喜悦,更多的是忧愁。 皱着眉,眉间挤出浅浅沟壑。 眼神茫茫然,挂着几分无措。 她很聪明。 一点就透。 可就因为聪明,想得太多,容易纠结烦恼。 沈一杠起身,行至她身后,修长的手臂从她两侧伸展开来。 他把她揽入怀中,下巴点在她脑袋上:“阿得,在谢玉面前不用刻意拉开距离,顺其自然就好。如果他真是中了山水忘,我自会调配解药。” 姜得豆犹犹豫豫。 怎么可能顺其然就好? 谢玉显然是奔着永顺皇帝去的,她忘了谢家的一切,谢玉可没忘,为忠义生,为君主死,他是永顺皇帝的羽翼。 她也愿意以身殉国,但她不会因为皇帝而和沈一杠作对,沈一杠没有错,他手段是激进了些,可也正是靠这些雷厉风行的严峻手段,才稳住朝堂,为皇帝夺回了皇权。 只因他功高过主,就对他施以打压。 她做不到。 真的做不到。 可谢玉做得到。 那是不带任何个人情绪的忠君。 永顺皇帝需要,他就去做,不管对错,不分善恶,不顾一切,只为君王。 谢玉和她,还未相认,便已对立。 姜得豆想想这个对她来说素未谋面的二哥哥,就忍不住胆寒。 她想对他好。 但她非常地不知所措。 她太害怕说错话,泄露了西厂的机密而导致沈一杠身陷险地。 是兄妹。 也是政敌。 姜得豆心中充满绝望。 连沈一杠的怀抱都不能安慰到她。 “谢玉是你唯一的亲人。”沈一杠知姜得豆所想,他素来秉承斩尽杀绝的理念,可为了她,他愿意做个让步,留谢玉一命,“不管未来如何,我会给他一条活路。” “不是唯一。”姜得豆转过身子会看他:“你也是啊。” 沈一杠瞳孔重重一震。 姜得豆养着脸看他,清澈的眼眸黑白分明,爱意直达眼底。 “对。”沈一杠极为缓慢地扬下嘴角:“我也是。” 他费尽心思,甚至使了不可告人的手段,终于得到了她的爱。 对此。 他受之有愧,也矛盾得沉迷其中。 - 大婚前夕,沈一杠派人将姜得豆接到另一处府邸。 他为她置办的府邸。 那是她的府邸。 ——姜府。 五进的院子,比沈府气派上许多。 清雅别致,大小家具一应俱全,布局装饰皆是上等,处处透着讲究。 奴仆杂役上百人。 等级不同,衣着不同。 上到管家下到签了死契的低等仆人,一水儿的恭敬谦卑,做事规矩周道。 如其他世家没什么不同。 姜得豆、姜兰两处房间做得最为精细。 尤其姜兰她出嫁时的房间,她有一种安心惬意的熟悉感。 姜得豆不知道,那是沈一杠寻了许久,专门请了参与过谢府修葺的工匠,打造了和谢兰兰闺房一模一样的房间。 那就是她闺阁少女时期生活过的地方。 姜得豆:“……” 姜得豆一路从大门走到后院姜兰房间坐下,还有种不真实感:“我只在姜府住一晚,没必要这么隆重吧?” 烟雨看她那个没出息的样子都笑了。 “你好歹是个千户,哪儿能没自己的正经府邸呢。督主说你还要用姜得豆身份,自然少不了要有个气派府邸。” 他凑近她点儿,压低声音补了句:“而且这些人不少都是难民,也算是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 姜得豆脸色立马就变了。 她看过账簿上姜府的开销,那是一笔对她来说相当大的数目! 她那时不知道这个姜府是沈一杠送她的,还以为是沈一杠挂在别人名下的私宅,可这会儿发现这是给她的,她有点想哭。 “我的俸禄养不起那么多人……”姜得豆声音都有点哽咽了。 这也太大手笔了! 三个月的俸禄才够仆人们一个月的工钱! 这哪够啊! “明儿你就跟督主成亲了,督主的钱,那还不都是你的钱吗?”烟雨越说越羡慕,羡慕得口水都快掉下来了,“你居然跟我哭穷……” 督主耶! 都不是一般的有钱。 是巨巨巨巨巨巨有钱! 姜得豆:“……” 她本来还想说几句自力更生靠自己的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她意识到她拼了这条小命都养不起这一大家子人。 二,烟雨的眼睛酸溜溜的,她要是再说什么谦虚的话,他大概率会上来掐她…… 姜得豆偏过头去看秋实,避开了烟雨冒着酸水的视线。 秋实这两日都很忙,话都少了。 姜得豆见她手里捏着针,在喜帕上绣着什么,不解道:“秋实,你在做什么?” “喜帕。”秋实抬头看了她一眼,回答完后又重新低下头去继续穿针引线。 姜得豆楞:“绣坊不是有准备么?” 秋实停下来。 大盛女子出嫁,喜帕是新娘来绣的。 姜得豆身世可怜,未及笄父兄便去了,想来是没人教她女子出嫁相关事宜。 “主子,喜帕一般是新娘这边的人来绣……”秋实斟酌着用词,尽可能不提姜得豆伤心事,说,“主子为了账簿的事儿已经劳心劳力了,这点儿繁琐事儿奴婢来就成。” 其实轮不到她这个当丫鬟的来绣。 沈一杠为了保护姜得豆,安排得都是些功夫极佳人又聪慧的属下来当家丁,这就导致姜得豆身边除了她,都是些大男人。 这会儿,也没其他人会绣了。 她这才赶鸭子上架,厚着脸皮充当姜得豆的娘家人,为她绣喜帕。 烟雨闻言也愣了,看看姜得豆,再看看秋实手里的喜帕,一头雾水:“绣什么喜帕呀,不是已经有了吗?” 秋实手里动作一顿,“有了?” 烟雨想了会儿,恍然大悟:“你们还不知道呢?” “知道什么呀?”秋实更懵了。 烟雨说:“督主已经给绣好了呀。” “督主?”秋实嘴巴大张,惊讶道:“绣喜帕?还绣好了?” 姜得豆:“????” 沈一杠还会刺绣????? “是啊。”烟雨点头,“前日就绣好了,和喜服在一起放着,你们试穿的时候没瞧见吗?” “见了。”秋实怔怔的,还没太反应过来,“我还以为是绣坊送过来的成品呢,没想到是督主绣的啊。” 她快活地放下针线,把未完工的喜帕收了起来:“督主既然都给准备好了,那我还绣什么呀。” 沈一杠远比她有资格为姜得豆绣出嫁喜帕。 姜得豆绕道屏风后,走到衣架旁,将喜服边上的喜帕拿出来认真地看。 上面绣着最老套、但也最保守绝不会出错的鸳鸯戏水图。 图案栩栩如生。 虽说对比喜服上的刺绣来看,是略显粗糙了些,但水准还是很好的,比街边小店里卖的还要好。 沈一杠的水准,从来没差过。 姜得豆葱白般的手指在鸳鸯上轻抚而过,心里甜滋滋地:“督主还会女红?” “不会。”烟雨说,“现学的。” 姜得豆手指猛地顿住,直愣愣地看向烟雨:“督主成日那么忙,哪儿来的时间学刺绣?” “硬挤呗,少睡一两个时辰,用来做这个。”烟雨长叹一口气,又骄傲又心疼地说,“这玩意儿看着轻巧,实际上难得狠,督主作废了十来条,才绣了个像样点的。” 姜得豆:“……” 手下柔软的针线,一时间变得扎手。 沈一杠有多忙,她比谁都清楚。 尤其谢玉的出现,局势紊乱,沈一杠更是忙得连轴转。 他原本睡眠时间就少,多则三个时辰,少则一两个。 她不忍心想他是在怎样困倦的情况下,一笔笔耐着性子勾勒针线的。 刺绣繁琐,耗费精力。 她不喜欢。 沈一杠也不见得能有多喜欢。 可他却做了,也做出来了,做得精细漂亮,每一个结点都处理得很好,线丝走向干净流畅,这缕缕丝线,都是他对她的真心实意。 秋实凑过来看喜帕,细看两眼,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哇,不愧是督主,刺绣手艺都那么好。” 姜得豆高兴不起来,垂着眼,看着喜帕上细细的丝线:“他很累吧。” “一个喜帕算什么啊。”烟雨说,“如果不是公事上脱不开身,我感觉督主恨不得全身的衣服都亲手给你做了。” 姜得豆闷声轻笑:“像是他会做的事。” 在这一刻,姜得豆下定决心,要开始学女红了。 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她希望是她来做,不要再消耗他宝贵的休息时间来为她做这种小事了。 他为千秋大业已付出太多了。 她不想因为她的琐事把他牵绊。 姜得豆放下喜帕,对秋实说:“秋实,我饿了,你去小厨房帮我弄点点心来。” “好的。” 秋实快速去了。 屋内只剩姜得豆和烟雨两个人。 姜得豆喊他:“烟雨。” 烟雨瞧了瞧她那张正经的面孔,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拔腿想走。 姜得豆到底是马背上长大的女孩儿,动作敏捷伶俐。 她大步上前,抢在烟雨离开前拦在他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你能和我说一说我之前的事情吗?” “啊?”烟雨最怕姜得豆这幅正经又认真的模样了,他梗着脖子,神情严肃,紧张地问:“你想知道什么啊?” 从前在苦寒山,姜得豆就是用这个表情,从他嘴里套出了沈一杠暗害瑜州病患事情的。 显些导致她和沈一杠陌路。 为此他没少被沈一杠敲打。 他紧抿着嘴唇。 不想再犯第二次错误。 姜得豆盯着他的脸:“督主和我,从前是怎样的?” 她爱沈一杠,这毫无悬念。 她失去记忆后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是他,样貌清俊身姿挺拔,他待她又极好,有能力也有心保护她。 这样一个人,她很难不爱。 反观她自己,她不差,可好像也没有到能让他深爱至此的地步,而且,在她有意识以来,他一直都是爱她的。 似乎…… 他们从前就相识,在她失忆前,他就已经很爱她。 烟雨用双手紧捂住嘴巴,半晌,说了句:“你……你问督主吧还是。” 然后他就弯腰,从她手臂下方钻出去跑了。 一直到沈一杠和姜兰大婚,烟雨才出现。 那是场空前盛大的喜事。 整个永宁挂满红灯笼,所有街道铺满了红色花瓣。 大盛被九千岁操控多年,九千岁是阉人没有娶妻,对食都不肯找,都是私下里用各种玉势玩弄漂亮宫人或民女,只睡,不给任何名分,厌恶一切婚事相关,不愿面对身体上的残缺。 他自己不娶妻,也不准他人大办喜事。 富贵如世子,娶妻也只是做个花轿请几个乐师吹吹打打抬回家。 寻常人家娶妻不过一顶红轿进门。 沈一杠得势后,九千岁势力相对变弱。 这才有和沈一杠同派系的官员热闹地操办起亲事。 但都不及沈一杠阵仗大。 大得不像是一场喜事,更像佳节时期的永宁。 满城的狂欢。 姜得豆手持兰花却扇遮住容颜,坐在喜轿里,从姜府进了沈府。 一路喜乐。 满路花香。 马蹄声有序,脚步声整齐划一,再无其他声音。 西厂督公狠辣声名在外,无人敢围观。 只在轿子走过,喜乐消失后,百姓们才悄悄露了头,好奇地打量这被沈一杠装扮一新的街道,惊见家家户户门前摆着喜糖。 像是给他们的。 可人们不敢动,邻里之间面面相觑。 怕会错意惹怒了他。 孩童们天真无惧,抓了糖果剥开边吃。 “好甜——” “真好吃——” 口欲满足之声此起彼伏。 百姓们观望了会儿,发现并没有官兵出来制止。 这才纷纷收了糖,剥开糖衣丢进嘴里,品着嘴里甜滋滋的糖果,欣赏着被红色妆裹着的永宁。 一放松,闲话就来了。 “所以,沈督主娶了姜千户的妹妹?” “什么妹妹,搞不好就是姜千户哦。” “听闻姜千户长得极美,会不会姜千户就是女人啊?” “管他男女,看这架势,是真爱没错了。” “……” 窃窃私语穿梭在永宁的大街小巷。 沈府。 西厂督公的喜事,来参与的人并不多。 有的不够格。 有的不欢迎。 沈一杠邀请的,都是京城各府司一把手。 ——九千岁除外。 老照一一做了登记。 哪些没来。 哪些来了,来的人中哪些礼数做得全,哪些不够周道。 一个个,记得格外清。 没有人起哄,整个喜事安静得不像话。 一半喜宴,都是拖家带口的。 沈一杠的请帖里有言明欢迎带亲眷,可没人敢带。 怕幼子造次惹怒了这位刀尖舔血的活阎王。 一个个位高权重的官员们按地位排序站着,面带微笑却沉默着注视着两位牵着红绳入门的新人。 给予笑容祝福。 却连吉祥助词都不敢言。 万一哪句话说错,可不是几杯酒能罚事的,搞不好就得被满门抄斩。 官员们脸谱化得笑着,笑容客气卑敬,挑不出错来。 只在新娘经过时,被她一闪而过的绝世侧颜惊到,楞了几瞬,回过味来迅速调整回笑颜。 面上笑得稳妥,心里惊涛骇浪。 他们从未想过,嫁给阉人的女人,竟是这样的美。 有好美色地想再去多看几眼,努力从却扇缝隙中窥得美人风情。 才有了动作,就被旁人扯了衣袖。 惊觉旁人都是一副“找死吗敢觊觎沈督主的美人?”的眼神看自己。 “……” 想想沈一杠的行事作风,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喜事到了火热化的时候。 ——拜堂。 吉词却和寻常喜事大为不同。 沈一杠没有亲眷。 姜兰有个哥哥姜千户,但姜千户生病许久在府中休养不能出,因此,便没了拜高堂一节。 大家都心知肚明,姜兰就是姜千户。 但谁敢挑破这层纸呢? 挑破又有什么关系呢,并不能影响到什么。 沈一杠手握实权,不是藏一个女人的罪名就能推翻他的。 “一拜苍天——” “二拜大地——” 众人微笑着看着新人行跪拜里。 只需最后的夫妻对拜大礼,便是礼成。 “夫妻对拜——” 姜得豆转过身去,眼睛穿过轻薄的却扇往对面的方向看去。 沈一杠站在那里,她看不真切,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一片红。 她很想拿开却扇看看他的脸。 他此刻什么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冷脸,还是因为喜事而略带了笑颜? 姜得豆悄悄往下移了点却扇。 她正想去偷瞄沈一杠,忽地听到一声尖锐、响亮的男声。 “等等——”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还未来得及行礼的新人。 观礼的人往外一瞧,怔了怔,齐齐跪下。 永顺皇帝穿一身白衣,穿过大厅,大步走至门口停下。 他在门口的桃花树下站着,望着门里手握统一喜绳的沈一杠和姜得豆。 永顺皇帝当着朝堂重臣们的面,疾言厉色。 “你们不能成亲。” “姜兰,你并非姜得豆之妹,你乃谢国公之女谢兰兰。” “婚姻大事,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永顺皇帝明晃晃地把姜得豆的身份挑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他要她做回谢兰兰,“谢国公已故去,但你还有哥哥,你的婚事,怎可少了他?” “且——” “你与朕,婚约再先。” 姜得豆下移却扇。 露出轻易就能撩拨人心的眼睛,眼里涌现着浓厚的失望,看向花路另一头的永顺皇帝。 一怔。 永顺皇帝身后,还站了一个人。 玄衣,玄色连帽斗篷,硕大的帽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身姿矫健,挺拔出尘。 姜得豆的心猛然一跳。 她知道,这是她的哥哥——谢玉。 第31章 . 第31 夺妻。 第三十一 永顺皇帝每句话都有深意。 砸得两列的大臣们晕了一晕,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地跪着,双眼看着地面。 和沈督主暧昧不明的姜千户非但是个女子,竟然还是谢国公家的千金! 更要命的是—— 还和永顺皇帝有婚约! 一个是权势滔天的重臣,一个是傀儡、但却拥有唯一正统皇室血脉的皇帝。 这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喜事了。 这是两大权力的交锋。 大臣们不寒而栗。 永顺皇帝这哪里是夺妻,分明是来试探他们立场。 永顺皇帝…… 来摸底了。 “小兰,你失忆了,忘记了与朕的婚约,真不怪你。”永顺皇帝饱含柔情,像床幔之上诱哄妃子一样暧昧,“回到朕身边,好吗?” 姜得豆没有任何回应。 她非常冷淡地从他身上略过,只盯着他身后的谢玉瞧。 永顺皇帝如果只是为了单纯的阻止婚事,完全可以私下同她说,而不是出现在这么尴尬的时刻来搅局。 令沈一杠、令她也令他自己蒙羞。 他在这个场合这个时候出现,明显不是奔着她来的。 永顺皇帝这场戏,是做给群臣看的。 和她无关,她做不作答都不会影响永顺皇帝什么。 永顺皇帝等了一会儿。 正午的吉时已过,冬季本就不热烈的阳光变得更为黯淡。 风吹来,衣袍猎猎。 众臣宛若雕塑般闷头跪着,新人和皇帝位列红毯两头遥遥对望。 风声肆起,天色暗沉下来,厨房的烟囱传来浓浓烟雾绕在庭院上方,乌压压地罩着人群。 过了许久,永顺皇帝没等到姜得豆的答复。 沉默是最伤人的拒绝方式。 永顺皇帝深深地吸了口气,眼里的温情消失不见。 只剩君王睥睨群臣的威压:“小兰,你知道吗?你的二哥他还活着。” 姜得豆早有猜测,可真当永顺皇帝提起,她的心还是重重一跳。 “朕找到他了。”永顺皇帝抬手晃了一下。 他身后的谢玉上前一步,在永顺皇帝身侧停下。 谢玉没有超过永顺皇帝,也没有和他并肩站着,是稍微靠后点的位置。 永顺皇帝阴恻恻地笑了:“谢家二郎,谢玉。” 他本就不是好性子的人,撕去伪装后的他,只有满身心的狼藉不堪。 谢玉取下帽子。 阳光斜斜照过来,洒在他的脸上,他不适地眯了眯眼,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后,他重新睁开眼。 能视物的瞬间,他把视线投在了那个手捧却扇的新娘子脸上。 新娘子正在看他。 刹那间,四目相对。 姜得豆心头一跳,手指下意识紧握。 那是一双和她极为相似的眼。 眼尾上挑,眼眸明亮。 和她偶尔想到的那双英气的眼不太一样,谢玉的眼神要苍桑上许多,不似她记忆中二哥哥的青春潇洒。 看着他的眼,她脑海里立刻蹦出一句:“二哥哥~” 轻快活泼。 她知道那是她对他喊出来的。 亲昵到了极致。 姜得豆想,谢二一定对谢兰兰很好。 才会让谢兰兰如此肆无忌惮地撒娇。 谢玉面色极白,像是坐了许久牢狱的人才有的那种不正常、不健康的白。 他嘴角扬起一抹小小的弧度。 在微笑,可没什么生机,消弥压抑,有如一潭死水。 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颓靡感。 姜得豆心突然疼了一下。 很疼。 谢玉…… 就好像…… 他所有的热情、喜悦全被什么东西消磨光了一样,像个行尸走肉。 姜得豆确定,谢玉这两年过得不好。 非常不好,甚至可以称得上痛苦。 永顺皇帝的眼在众位大臣身上扫了一圈。 谢家二公子回来了,他不是非沈一杠不可了,形势变,朝堂自然也要重新站队。 他和沈一杠也需要分割开来。 他倒要看看,这些大臣,是站暂时得势的沈一杠,还是站他这个真正的天子。 众大臣兢兢战战地跪着。 紫色、红色官服交错,其中不乏他颇为信赖的人。 永顺皇帝重新看向姜得豆。 却扇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他只能看到她的眼。 清亮水润。 可她看的却不是他。 永顺皇帝浓眉压眼,怒气喷薄而出,“你我都没了双亲,谢二是你唯一的亲人,他可以为我们证婚。” 语气很重。 有威胁的意思。 这是他给她的最后一个选择机会。 如果她肯回到他身边,他可以既往不咎。 姜得豆眉心蹙起,正想说话,感到手里的喜绳动了一动。 是沈一杠暗示她不要轻举妄动。 她抿唇,收回了想要说的话。 沈一杠捏着喜绳,一点点往她身边收。 很快,他走到了她身边,喜绳全数收入他手中,他自然牵住她的手。 他认真地看她,淡淡一笑:“沈某何其有幸,竟能娶得谢国公千金。” 沈一杠认下了谢兰兰的身份。 但是并没有要把谢兰兰归还给皇帝的意思。 “啪——” 永顺皇帝重重地把腕上的佛珠摔到地上。 圆润的珠子被摔散,圣洁的珠子蒙上灰尘,四处滚落开来。 谢玉立即跪了下来。 原本跪着的大臣们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埋进地面。 大臣们:“……” 牛逼。 这是要冠名正大跟皇帝抢女人了。 剩下的人都是西厂的人,他们过了会儿才不慌不忙地跪了下来,跪得歪歪斜斜。 谁都知道,永顺皇帝和西厂督公决裂了。 西厂是沈一杠的人,自然不会有多恭敬。 沈一杠和姜得豆并没有跪。 沈一杠牵着姜得豆的手,踱步到户部尚书面前:“尚书大人。” “……”户部尚书重重一颤。 他盯着眼前红色的喜服衣摆看了两眼,得知躲不过去了,这才认命般地回:“沈督主找下官所谓何事?” “陛下亲自查清了兰儿的身世,自然要还兰儿一个清白的。”沈一杠说:“重做司籍、婚契。” 户部尚书趴跪的姿势僵了会儿。 前日,沈一杠就找上了他。 要他带上份全新的司籍和婚契来参加婚宴。 他不知其意,却不敢不听,于是便带了来,没想到,在这里等他呢…… 户部尚书抖得更加厉害。 很明显,沈一杠早就猜到皇帝今日会来、会做什么…… 半晌,户部尚书抬起头来往永顺皇帝的方向撇了眼,额间冷汗涔涔。 永顺皇帝仗着有了谢二。 又自觉能扶持沈一杠,便也能扶起谢二,便对沈一杠轻慢起来。 户部尚书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他们这个天子,好像还没看清形势,永顺皇帝身居高位自然不会揣度人心,但他们这种拼的就是心机手段的臣子们却很清楚,沈一杠的真实实力要比他展现出来的恐怖的多。 可皇帝他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永顺皇帝他把沈一杠的成功,都归功到是他扶持上了…… 户部尚书看着永顺皇帝的眼神越发神色凝重。 永顺皇帝也在看他。 扬着下巴,半垂着眼帘,居高临下窥视着他。 脸上阴鹫缠着怒气,显然,已经在盛怒的边缘。 显然,永顺皇帝和西厂双方都在看他的态度。 选皇权,还是选佞臣。 凛冬。 寒风阵阵。 户部尚书却已衣衫湿透。 他久久无言。 身边左右两座大佛并不催他。 “应该的。”户部尚书试图打太极,“安某回户部便着手安排。” 沈一杠道:“此时,此地,乃吉时也。” 他声音不重。 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调调,不见喜怒。 户部尚书缩了缩脖子。 他是惧怕这个冷血凶戾的西厂督公的。 户部尚书汗滴到了地上,晶莹的汗水打湿地面尘土,形成粘糊糊的泥土。 这趟浑水…… 他不趟也得趟了。 户部尚书在君臣大义和自家安危之间飞快徘徊着。 最终,他转过身体,永顺皇帝躬了躬身子,询问:“不知陛下何意?” 永顺皇帝斜勾着嘴角对沈一杠扯了个嗤笑。 看到么? 臣子是他永顺皇帝的臣子! 不是西厂的! “司籍重做。”永顺皇帝故意停下来,“至于婚契……” 他眼睛转了转,看向和沈一杠并肩站着的姜得豆。 他在他们紧握的手上扫了一眼:“小兰,你认为呢?” 他希望她能看清形势。 姜得豆再一次让他失望了。 姜得豆说:“臣妇谢陛下寻回家兄。” ——臣妇。 永顺皇帝冷笑。 好一个臣妇! 沈一杠脚尖在地面上点了点:“尚书大人。” 竟然出乎意料地和蔼,没有丝毫往日里的冷和刺儿。 户部尚书浑身发寒。 事出反常,必有大祸。 户部尚书惊慌地看向永顺皇帝。 永顺皇帝对此视而不见。 他要的是忠君、为君分忧之人,而不是需要他来庇护的无能之辈。 户部尚书:“……” 他看着永顺皇帝那张高高在上的脸,漫天的恐慌无处发泄。 他收回视线,垂眸,咬了咬牙,倏地站起身,从随身的箱子里取出司籍和婚契。 户部尚书展开纸笔放置在桌上,双手捧着司籍和婚契,对着沈一杠跪了下来。 双膝跪地。 那是跪君王、跪双亲。 ——或犯了大错祈求对方原谅时才有的郑重跪礼。 户部尚书格外恭敬。 “请沈夫人签字画押。” 沈夫人。 三个字咬得极重。 永顺皇帝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是真的怒极。 焦躁到忘了谢二,更忘了让他起来。 他满眼都是谢兰兰和沈一杠交叉而握的手,谢兰兰那指如葱根的玉手,却躺在了沈一杠那厚茧累累又布满伤痕的粗糙的手中。 姜得豆在司籍和婚契上写了名字,按下指印。 【谢兰兰】 谢家覆灭两年后。 姜得豆成为过去,她又做回了谢兰兰。 婚契完成。 大局已定。 永顺皇帝深深看了谢兰兰一眼,而后将视线移到沈一杠身上。 “谢二是个不成器的。”他弯腰,扶起跪在地上的谢玉,眼睛盯着沈一杠,目光锋利如刀,“沈督主,你是谢二的妹夫,朕相信你会替朕照顾好他,让谢二现在西厂历练历练,待他混出些名头,朕再给他安排正经官职。” 明目张胆地把人往西厂硬插。 院内西厂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老照登时就撸了袖子,张了嘴就想说话。 烟雨眼疾手快地捂上他的嘴,连拉带扯的把人拖了出去抚慰。 沈一杠对永顺皇帝的态度和从前如出一辙。 麻木,漠然,恭恭敬敬。 “陛下认为给谢二哥安排何种职务合适?” “和小兰一样,从千户做着。” 沈一杠说:“奴才领命。” 永顺皇帝拍了拍谢玉的肩,拂袖离去。 谢玉留了下来。 沈一杠请了谢玉坐了上座。 大臣们跪着不动。 沈一杠也并不多说,只照常进行大婚。 他们是为皇帝生气而跪的,他不认为他有资格让他们起身。 “一拜苍天——” “二拜大地——”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没有因为谢玉的到来而改成二拜高堂。 沈一杠没有提,证婚人就没有改。 西厂督主,拜君王拜父母。 不拜其他。 - 没人敢闹沈一杠的洞房。 大家连后院都没敢进。 新房红帐内,只余沈一杠和谢兰兰两人。 第32章 . 第32 “杀我可以,离开我不行…… 第三十二 这不是很好的婚礼。 自始至终都充斥着官场上的功利与探究。 没有喜气,空有盛大。 婚房是经过特殊设计的,不同于普通的房间,墙壁和门窗用了双层材质。 沉闷厚重的梨花木门一关,屋内瞬间暗了下来。 一片晦暗。 谢兰兰和沈一杠肩并肩坐在榻上。 俩人久久无言。 默了许久,沈一杠坐起,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将床头的蜡烛点燃。 “督主,”谢兰兰欲言又止,有许多话想和他说,话到嘴边,却只说了句,“谢二哥,他是我二哥哥。” 沈一杠重新坐在她身旁。 简略地嗯了声,不说其他。 “重吗?”他扫了眼她沉重的发冠,“可以卸掉。” 不待她答,手已经爬上了她的发钗,开始为她拆卸。 发冠繁琐,样式复杂。 层层发扣盘解下来,已经过了半炷香的时间。 沈一杠坐在灯下端详了谢兰兰一会儿。 女装的谢兰兰美得惊心动魄。 比霍老爷所画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伸手,指腹从她额间紧贴着脸颊划至下巴:“我晚一些回来,不必等我,早些睡。” “好。” 沈一杠出去了。 他刚走,秋实从外头走了进来。 寒风涌进室内,谢兰兰下意识往门外看了眼。 进婚房时还是阳光正盛,这会儿已经黑云密布,一派暴雨将至的压迫感。 谢兰兰看着外面黑压压翻滚的乌云:“变天了?” “是啊,要变天了。”秋实端着盆清水进了门,“夫人,奴婢先为您净面洗漱吧?” - 沈一杠入夜时回了内院。 他是被人七手八脚地扶着回来的。 推开房门后那些搀在他身上的手都收了回去,大家都默契地停在门的两侧,规规矩矩低头站着,没人往门内窥。 沈一杠失去了外界的搀扶,脚下不稳,歪歪斜斜闯进来,他手搭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哼笑一声。 转过身来,背抵着门框用力一压。 “啪——” 大门被他关上。 外面众人见状立刻散了。 谢兰兰去迎沈一杠。 见她来,他抬起手臂,自然搭在她的肩头,身上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 一身的酒气,垂着眼皮,面色微红。 谢兰兰把他扶至榻上。 他几乎挂在了她身上,沉甸甸地重量压下来,她直观地感受着他的健壮。 沈一杠真的很重。 她却没并没有很累,从门口到榻上这短短十几步,她甚至没怎么用力。 不像是她托着他,更像是被他拥着。 ——谢兰兰知道了他并没有醉。 行至塌边,沈一杠加了些力度,顺势把怀里的人按在了榻上。 大手一挥,床幔荡了下来,笼住了四方的床。 几瞬的功夫床幔被拨开,几件衣服被丢出了床外。 床吱吱呀呀得响了起来。 谢兰兰衣物完好无损地穿在身上。 她坐在榻上,眨眼看沈一杠。 沈一杠坐在她对面,一腿盘着,一腿驱起立在胸前,单手压着一方床缘,把床摇得乱颤。 他在营造洞房的假象。 谢兰兰不知他的意图,但还是想下意识配合他,她清了清嗓子,想发几声添下气氛。 嘴唇张了张,声音却没出来。 “……” 她不知道怎么声出妩媚。 沈一杠眼里涌出几分笑意,许是为了给她留点面子,面上并未显现出来。 谢兰兰被他含笑一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小声说:“我尽力了——” 不刻意压着嗓子做男声时,她的声音空灵婉转,自有一番风情。 沈一杠眼眸深不见底。 他没醉,可也实实在在喝了不少酒。 染了酒意的他情绪要比平常活络上许多。 情思直白表露。 被他深掩在骨子里地、对她的渴求和掠夺,就这么干脆畅快地宣泄了出来。 眼神从她的眼游移到她嫣红的唇,顿住,久久凝视。 四四方方的床榻,密不透风。 狭窄的空间最容易滋生暧昧。 谢兰兰被沈一杠如有实质的目光侵略地有些迷离,还有些许茫然。 沈一杠在她面前总是克制地、严谨地、从不流露半点攻击性。 可这会儿,他肆无忌惮地打量她,深邃的眉眼里明晃晃挂着对她的志在必得。 他们有过更为亲密的举动,现在的行为连温存都谈不上。 ——他甚至都没碰到她。 却比之前每一次都让她心有余悸。 沈一杠的眼神并不凶狠,掌控、谋算、追逐等情绪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不动声色地向她席卷而来。 谢兰兰冷汗涔涔。 她终于明白,世人眼里的沈督主是怎样的。 被他盯上。 绝无脱身可能。 她的惊惧从心里呈现在了脸上。 沈一杠怔住,愣了数秒,意识到吓到她了,缓缓闭上眼,脸色有些冷。 谢兰兰反应过来。 她的恐惧随着他敛起的锋芒而消散。 看着他紧闭的眼,她心头一疼,她去抓他的手:“你很好,我——” 话音未落,忽听见利器出鞘的声音。 很浅。 她听力一向敏锐,又向来对此敏感,立即扑向沈一杠,想把他抱在怀里。 她刚攀上沈一杠的肩,就被他反手捞回怀中。 她推他,急道:“危——” 沈一杠捂住了她的嘴。 而后执意把她压在身下,用自己的身躯做盾档在了她身前。 男女体力悬殊。 谢兰兰试图推开他,未能成功。 沈一杠牢牢锢着她,像一座山。 外面有刀剑相撞的声音。阿昏 几瞬的功夫,就停了下来。 打斗声停止,沈一杠松开了罩在谢兰兰脸上的手,低声解释:“是刀子张。” 刀子张贪功又自大。 沈一杠醉酒的机会并不多,这么好的下手机会,刀子张一定会亲力亲为。 “你不去看看吗?” 沈一杠点点头,顿了一下,别开视线:“人我会放走。” “……” 谢兰兰震惊。 沈一杠恨东厂入骨,刀子张是东厂第一把刀,除了刀子张等于砍掉九千岁一个手臂,沈一杠没道理放过他。 外面乱糟糟一团。 脚步声肆起。 沈一杠罕见地没有第一时间去稳住局势。 “兰儿,我利用了我们的婚事。”他伏在她身上,还维持着保护她的姿势,“我从未在外饮过酒,酒量自然浅薄,可大婚难免要饮酒,我若喝醉,这是一个很好的刺杀我的机会。” “刀子张他一向贪功,这么好的机会,他定要本人前来。”沈一杠说,“原本我是计划让他葬身于此的。” 谢兰兰懂了。 今时不同往日。 永顺皇帝有了新的依赖,此时东厂没了,沈一杠就是第二个九千岁。 东厂在还好,可若没了东厂,被世人讨伐的那一个就该成沈一杠了。 现在的沈一杠需要东厂来维持平衡。 就像永顺皇帝当初用他来平衡东厂一样。 沈一杠摸了摸她的头,手指穿入她的发:“兰儿,我与谢二哥必有一战。” “我知道。”谢兰兰握住他的手。 他立即反握住她的,郑重许诺:“但你放心,我会给他活路。” 谢兰兰深呼一口气。 放宿敌一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沈一杠承诺了,她相信他会做到,这让她心里多多少少安稳了一些。 毕竟,她太清楚沈一杠拥有的实力。 那账簿上一笔笔,清楚又明了。 永顺皇帝和沈一杠这一战,永顺皇帝毫无胜算。 “那皇上呢?”谢兰兰问,“你打算怎样对他?” 沈一杠不语。 视线沉沉落下。 斟酌许久,说了句:“君臣友爱,相安无事。” 谢兰兰闭了闭眼。 君臣友爱? 君臣不可能友爱。 永顺皇帝已经公开挑衅了。 她隐约明白了沈一杠的意思。 沈一杠走了。 走之前亲了亲她的额头,近乎温柔地说了句:“等我回来,我们洞房花烛。” 谢兰兰说:“好。” 沈一杠走后,谢兰兰捂住了眼睛。 她最近,总会陆陆续续想起一些事。 记起的东西不多,零零碎碎地,大部分都是一张苍老却正气凛然的脸,那个老人像是她的父亲,腰杆笔直,神色骄傲又郑重,他抱着幼时的她,说:“为忠义生,为君王死。” 一直说一直说。 说到永顺十一年,谢家灭门。 谢兰兰茫然地躺在床上。 想想平庸无能的永顺皇帝,想想收拢了万千难民的沈一杠。 她身陷泥沼。 呢喃了句:“为君王死?” 她当然可以为君王慷慨赴死。 但她不想为这个君王而站在沈一杠的对立面。 - 刀子张一路逃亡。 他身上中了一刀,不是要害,在死士的拼死保护下逃了出来。 几十个人,只活了他一个,其他人全都被当场绞杀。 行至东郊树林时忽地被人扯上马背。 他大惊,再看到来人的脸时才松了口气,但他却一点好脸色都不肯给这个来救他的人:“你出来干嘛?快滚回去!别让人发现你跟东厂有什么牵扯,我不需要你救!” “救?”谢二哈哈大笑,“我没打算救你。” 刀子张:“??” 他正欲询问,便感觉颈前一凉。 刀尖舔血惯的人,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他垂眸扫了眼架在脖子上的短刀,不屑道:“你还想不想要解药了?如果我没记错,明日你体内的毒今晚便已经发作了吧,五日内没有东厂解药,你会毒发身亡的。” 谢二轻蔑地笑。 “东厂给我的任务,是获取皇帝信任搞死沈一杠。” “可是现在东厂势力稳固,皇帝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动西厂的。” “你不觉得……” “只有你死了,东厂断了臂膀,永顺皇帝才会真的对西厂出手吗?” “快放开我。”刀子张一身冷汗流了下来,他气息慌乱,语气却依然跋扈:“我死了,你也完蛋。” 谢二凑近他一点。 刀子张察觉到危险,本能地颤栗。 谢二的声音犹如一条毒蛇钻进他的耳内:“九千岁已经没了你,你觉得,他会冷眼看着我死吗?” 刀子张嚣张不起来了。 “刀子张。”谢二嘲弄地说,“是时候上路了。” 东厂一开始就错了。 错以为他会安心归顺。 若东厂真心实意待他,单东厂在这乱世中给他一条生路,他也会死心塌地对待东厂。 可东厂却把他丢进那堪比人间炼狱的教习司,令他九死一生,还给他下毒。 这样下作的手段,怎能降服他? 施之以恩,报之以礼。 施之以怨,报之以仇。 恩怨分明早已刻入骨血,是不会因为丢失记忆而被改写的。 他打从一开始便没想过做东厂的狗。 从前不会,在见了谢兰兰的那一刻,更不会。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自然的易容术。 对于东厂把他易容成谢二这句话,他从来就没信过。 他不是假装谢二。 他是真的谢二。 - 谢二一手抡着刀子张的尸身,一手提着刀子张的头,大刀阔斧地进了沈府。 西厂的人对他有敌意。 从他进府开始,便远远将他围住。 他不甚在意,拖着刀子张的尸首径直走到沈一杠面前。 将尸体和头随意往地上一丢。 “沈督主。”他吊儿郎当地站着,脸上没什么喜怒,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兰儿是无辜的。” 沈一杠回:“我晓得的。” 他们都知道会有一战。 谁也没掩饰。 只很有默契地将谢兰兰保护起来。 两个聪明人点到为止。 再没多说。 谢二打了个哈欠,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沈一杠给他安排了住处:“胖子,带谢二哥去西厢房休息。” “是。”胖子恭敬回了沈一杠,然后老大不情愿地瞥了眼谢二,翻着白眼给他带路。 谢二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沈一杠才扫了眼地上的尸首。 “太便宜你了。”沈一杠盯着那颗血淋淋的脑袋,轻声说了三个字,“张老板。” 刀子张。 张老板。 霍家惨案最直接的刽子手。 沈一杠原本给刀子张设计了一个很适合他的结局。 足够配得上他所做的那些事的结局。 被谢二搅合了。 不过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沈一杠的眼神在刀子张的尸体上一扫而过。 “剔肉削骨,剐三千刀,皮肉喂狗。” “余下的,”他轻飘飘地说了句,“挫骨扬灰。” 西厂的衙卫们领命照做了。 沈一杠没有围观。 在他下达了命令后,便回了后院。 他没有忘记,这是他的洞房花烛夜。 谢兰兰还在等他,他自然地攀上她的肩,将她搂在怀里。 “兰儿。”他平静地说,“刀子张没了。” 这反应淡到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多年宿仇横死,他连快慰都没有。 沈一杠意识到,走到如今这一步,仇恨的占比并不大。 或许,一开始的招兵买马,就不单单是为了报仇。 谢兰兰担忧地望着他:“督主,那您的处境岂不是很难?” “不难。”沈一杠手里抡了酒瓶,往嘴里倒酒,半壶酒下肚,他幽幽补了句,“你知晓我实力的。” 谢兰兰:“……” 沈一杠不在她面前掩饰野心了。 确切地说,他在提醒她,他会和皇帝有一战,而且他不会输。 这一发现让谢兰兰心惊又无所适从。 君王和沈一杠之间,她需要一个抉择。 她想要躲避,他没给机会。 沈一杠端详着她的脸。 她沉默着陷入纠结。 他仰头喝光了壶中的酒,扬手把酒壶丢至地面。 沈一杠身体向下滑了滑,滑至能和她平视时停下,“兰儿,你听从本心,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对我下手,尽管来就好。” “……”谢兰兰拧眉,不太高兴,可还是优先想要安抚他的情绪:“我不会——” “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要离开我。”他指腹点上她的唇,按住了她的话:“死也好生也罢,让我在留在你身边。” 这是一个再简单、再寻常不过的要求。 他说了许多遍。 谢兰兰也应了许多遍:“好。” 可沈一杠依旧没有多少安全感。 他吻她。 格外地用力。 带着一身的酒气,和罕见的柔情。 怕她忘,他不断在她耳边呢喃。 “杀我可以,离开我不行。” 谢兰兰还有许多话想要问他。 她没能问出口。 一股脑地忧愁全被他细密的吻湮灭,她碎在他充满酒气和药香气息里。 “睡吧。”他重新扯下床幔,“这大好的洞房花烛夜……” 第33章 . 第33 霍奉天!! 第三十三 三更天。 积压了半日的雨落了下来。 风急雨骤,打得院内的常青树枝叶低垂。 周凝宿在了沈府,她和谢兰兰关系不错,今日谢兰兰大婚,周凝也在,因着刀子张的行刺,谢兰兰怕她有意外,请了秋实带周凝去西厢房休息。 暴雨滂沱中,忽然传来一声重物跌落的声音。 她起身,开门,一个身形高大男子蜷缩着身体倒在他门前。 她防止他有暗器,拿鞭子抵着他的肩头收了收,他随之躺平。 一张脸俊美沧白,眉头紧锁。 她忙蹲下身去,把他抱在臂弯里:“谢二哥?!” 谢玉的手虚虚抬起,指着地上不远处滚落的药瓶:“药……” - 谢兰兰没想到睁开眼时还能看到沈一杠。 昨日发生那么多事,东、西两厂和皇权都面临动荡。 时局如此严峻,沈一杠这个身处权力斗争旋涡的人竟然陪她一觉睡到了天亮。 她眼睛眨了又眨,不敢置信地摸了摸他的轮廓冷硬的脸。 沈一杠握着她的手:“醒了?” “恩。”谢兰兰咬了下唇,说,“你现在是不是很需要镇北军的扶持……” 沈一杠直起身打量她。 她没有不安,面带困惑和些许酸楚。 获取镇北军最直接的扶持方式,就是娶周凝。 他还什么都没说,她就已经做好了他娶周凝的打算。 沈一杠浓眉压眼,捏着她手的力道大了两分。 “兰儿,你记着,我永远不需要你委曲求全。”他降低了音量,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凶。 谢兰兰说:“我只是不想让你有危险。” 她自然不想和人分享他。 两军对垒多有意外,自然是兵力越多胜算越大。 辗转了一夜,君王和沈一杠之间,谢兰兰还是默默靠向了沈一杠。 她的立场让沈一杠重新缓和了下来。 没有人比沈一杠更了解谢兰兰是扛了多少压力才选择他的。 “兰儿。你知道皇帝为什么登基十三年依旧是个傀儡吗?”沈一杠说,“因为他永远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依赖谢国公,依赖沈一杠,又依赖谢玉。 全然没想过自己去拉扯兵力。 沈一杠敞开心扉和她说了许多。 “这是我与他最大的不同。” “我的确需要借助镇北军。” “但我不会把希望寄托在镇北军,有则锦上添花,没有也无妨,无非就是多了些难处。” “而且,只凭一个简单的姻亲关系,怎么可能绑住镇北军。” “想要降服镇北军,只能靠实力,比如,护住他们在京城的万千家眷。” “兰儿,这不是一个值得大发善心的朝代。” “我养的人,总是有用的。” 沈一杠说得笼统,谢兰兰缓了会儿,明白了他的意思。 镇北军常年驻守边关,近亲都随他们在边关永驻。 边关苦寒,一些体弱者受不了物资、草药短缺的折磨,只得回城养病。 这么多年下来,镇北军的家眷,少说也有十几万在九千岁管辖的城池下隐姓埋名地生活。 沈一杠名下产业遍布全国各地。 养得就是这些人。 普通的难民有,但大部分都是能为他的未来铺路的人,比如镇北军家眷,比如那一个个身强体健、与九千岁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亲卫。 收拢安抚普通的流民,不过是沈一杠用来掩饰功利性、目的性做好事的遮羞布。 沈一杠用指腹摩挲她的下巴,将她的脸都暴露在他的视野内:“对我失望吗?” “你给了他们一个家,这是事实。”谢兰兰软软地趴在他怀中。 她又一次接纳了他的真实。 - 谢兰兰重回了西厂。 她的令牌,由姜得豆改成了谢兰兰。 堂而皇之地以女人的身份,做了西厂千户。 西厂众人万分自然接受了她,对她恭恭敬敬地行礼:“谢千户。” 和往常那样没有区别。 没有因为位居女人之下而心生怨言。 她背后的人,足以为她撑起一片广阔天地。 没谁能轻视她。 也没人敢轻视她。 谢兰兰在西厂府衙查阅存档。 发现战马、铁蹄等并没有大的更新,一切都和从前一样,看上去平静无波。 看不见的风浪,最为可怕。 晌午时分,谢玉求见,穿着西厂统一配置的千户服。 谢兰兰派人接他进来,他倚在门框上,双手环绕抱在胸前,遥遥打量她。 兄妹俩尴尬地对视了会儿。 “谢二哥?”谢兰兰从案边坐起,把手上的卷宗合拢:“进来坐。” 谢玉也不客气,在她对面落座,开口就是一句:“失忆了?” “嗯。” 谢玉双手撑开搭在两侧扶手上,懒洋洋地窝在倚在上:“很巧,我也是。” 不等谢兰兰回话,谢玉告诉她很多事。 他的记忆停在了两年。 睁眼就是黑暗无光的地牢,每日都是严苛的训练,一群人真刀实枪的厮杀,不停地战斗,在那里,死亡都相当于一种解脱。 他没有名字,大家喊他无名。 一直到最近,东厂才把它从教习司捞了出来。 他们说在他进入教习司前夕,易容师为他整了容,将他的脸做成谢玉模样。 东厂让他成为谢玉,借皇帝的手打压西厂。 为了让他听话,给他下毒。 谢兰兰猛地直起身:“你中毒了?” 谢玉无所谓地点点头。 “……”谢兰兰想了会儿,说,“督主医术精湛,让他为你看看可好?” 谢玉说:“如果他愿意的话。” 谢兰兰盯着他的脸:“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谢玉抬着下巴,坦荡荡地说:“因为这天下能解我这身毒的,除了东厂,就只有霍奉天啊。” 永顺皇帝信任他。 早已和他道出沈一杠的来历。 谢兰兰沉默了会儿,问:“皇帝知道你经历的这些吗?” “他没必要知道。”谢玉说:“臣子的职责是为君解忧,而不是给君上添烦恼。” 谢兰兰说:“你很了解皇帝。” 谢玉笑笑,没说话。 谢兰兰把谢玉的事情告诉了沈一杠。 沈一杠毫不意外,随即安排了人去请谢玉。 沈一杠为谢玉把脉,指腹长久停留在他腕上。 谢兰兰问:“怎样?能救吗?” “不用担心,半月便可康健。” 谢玉体内有两种毒。 一种是他最为熟悉的山水忘。 一种是苗疆蛊毒。 很巧,沈一杠都能治。 在用毒去毒这方面,没什么能难倒沈一杠。 相对于体内的剧毒,谢玉更关心记忆能否找回:“失忆症可有解?” “有。”沈一杠回。 谢玉剧烈咳嗽了几声,从怀中取出帕子想要擦拭唇角,看一眼帕子又掖了回去,改抽了另一个帕子出来:“多久可好?” “仍是半月。” 谢玉回了西厢房。 他走后,谢兰兰望着他的背影沉思。 “怎么了?”沈一杠问。 谢兰兰说:“刚才我看到是阿凝的帕子了。” 沈一杠怔了会儿,缓缓咧开嘴角,笑了。 谢兰兰意外:“你不怕吗?” 谢玉这个时候接近周凝,目的显而易见,要替皇帝争夺镇北军的扶持了。 沈一杠勾着嘴角,摇摇头:“不怕。” 他很少笑。 只有在想到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时,才会这样发自内心的笑。 沈一杠写好药方,递给烟雨:“亲自抓药亲自熬药,务必要亲眼见他喝下,药渣销毁。” 烟雨得了吩咐,下去忙了。 入夜。 沈一杠洗漱完毕,上了榻,温存完毕,在谢兰兰昏昏欲睡时说了句:“兰儿。” “嗯?” 他说:“过段时日,我会收几房女人,生几个孩子。” 谢兰兰瞬间睁大了眼。 睡意全无。 生几个孩子??? 在昨夜,新婚时,沈一杠褪下了他的衣衫。 那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洞房花烛。 她腕上的守宫砂消失在那夜。 他向她展露了他人不曾窥见过的伤痕。 生孩子…… 谢兰兰打了个冷颤。 “你……”她迟疑地看着他,“决定了?” 沈一杠说:“我不会让他们影响到你什么。” 他全程语气冷淡。 平常得像是在和她交流晚上吃什么一样。 这让谢兰兰更加难以接受。 沈一杠不是想要纳妾。 他是需要证明他不是一个阉人…… 而证明的最好的法子,就是生几个孩子。 什么情况下才会让并不在意世人看法的沈一杠忽然急于摆脱阉人身份? 只能是…… 他想要的那个身份…… 不能由阉人来做,他需要一个正常的身份服众。 谢兰兰呼吸都乱了几分,心砰砰跳。 谢兰兰原以为沈一杠会扶持听话的人取代皇帝。 现在看来,他从未这样想过。 他是想…… 自己坐上那个位置啊!! 谢兰兰深感意外,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在正常不过。 沈一杠一直都是只信自己、只靠自己的。 谢兰兰又一次乖顺地接纳了沈一杠的阴暗面。 她没有吵闹,没有因为他要纳新人而不安。 她窝在他怀里,耳朵贴在他胸口,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沈一杠抱紧了她,她真的太信任他,毫无条件地信任他。 这让他欣喜,也让他越发患得患失。 一副山水忘,洗掉了她信奉了十六年的忠君记忆。 这骗来的信任。 令他没有真实感。 哪怕她已经渐渐地、多次性地包容了他的恶劣。 天蒙蒙亮时,沈一杠悄无声息地下了床,换上玄衣软甲轻手轻脚出了房间。 暗卫第一时间出来迎接。 沈一杠的声音划过灰蒙蒙的夜空。 “寻个人。” “壮年,身形样貌最少于我有七分相似。” “是。” - 烟雨端着药敲响了西厢房的门。 他冷着脸,把药放到了桌上:“快喝。” 谢玉端起碗,碗沿贴上嘴角。 “砰——” 隔壁周凝房间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烟雨迅速转身跑向周凝房间。 镇北军的大小姐,不能出意外。 谢玉从身后取出一个碗,想把手里山水忘的解药倒进去。 刚有了动作就察觉到门口有新的脚步声,他一顿,快速把碗收了回去。 “烟雨傻,老子可不蠢。”老照铁青着一张脸走了进来:“把药喝完,别耍花样。” “看犯人呢?”谢玉挑眉。 老照也挑眉:“难倒你不是吗?” 谢玉哈哈一笑:“不,是敌人。” 老照骂骂咧咧:“你要不要脸?!我们督主可是在救你。” 谢玉仰头把药喝完,随手把空碗丢到桌上:“不是救,是利益互换。” “你瞧瞧你,丧家之犬一样,有个狗屁的利益。”老照看着他那张俊俏却又毫无生机的脸就来气:“小白脸,只会靠脸的蠢货。” 谢玉说:“东厂中枢教习司——” 老照的脏话戛然而止。 教习司。 西厂挖掘多年未果的中枢基地。 老照抡着空碗走了。 谢玉叫住他:“没法子,阿凝就喜欢我这张脸,你说怎么办?” 老照又停住骂了他几声。 他原以为周凝说的是假的,是用来搪塞他的。 没想到周凝真的喜欢谢兰兰、谢玉那种长得好看的。 这几日,他没少看见谢玉进周凝的房间。 可气的是,周凝并没有赶谢玉出来。 - 谢玉没能留住山水忘的药。 也查不出山水忘的药渣,沈一杠那个老狐狸,消灭了一切的蛛丝马迹。 谢玉深刻怀疑谢兰兰的失忆也是中了山水忘。 且十之八=九是沈一杠所为,不然一个山水忘的解药,怎么会被沈一杠严防死守成这样。 谢玉每每喝药,都会有意滴落些在衣服上。 然后卷着一身的药香,去找谢兰兰。 谢兰兰看见他,开心却又忍不住戒备。 兄妹两个难得相逢,咫尺的距离,偏敞不开心扉。 - 谢玉的病好了。 记忆也寻回,只是依然还有头痛的毛病。 谢玉为感谢沈一杠的帮助,提供了东厂教习司的地点。 并一一画出了东厂的地图。 于此同时永顺皇帝发出了清缴东厂的命令。 权力鼎盛一时的东厂与一夕之家没了。 被沈一杠抄了。 只是,九千岁和东厂那个迟迟未露面的二把手却下落不明。 东厂没了。 多事之秋的那个轮到了西厂。 西厂的衙卫们,成队成队的死去。 谢兰兰知道,这事和谢玉有关。 西厂的同僚们见了她远远走开,面上不显冷落,可行动上却明显疏离。 老照对她脸色不好。 烟雨都多次对她欲言又止,最后在她的逼问下,烟雨说了实话:“姑奶奶,求您了,赶紧跟谢二断了吧,那真不是个好东西,咱们西厂多少人都折在他手里了……” 谢兰兰什么都没说。 断不断有什么关系,皇权和西厂之争已经开始,这不是她能阻止得了的。 谢兰兰最近常常做梦。 在梦里,她总是能看见谢玉。 梦里的谢玉不是现在这幅颓然、吊儿郎当毫无形象可言的样子。 梦里的谢玉,意气风发,束发冠,着锦衣,面庞青涩俊秀,举手投足间是京城公子哥们特有的风度翩翩。 她梦见有人骂谢国公,于是抽了鞭子打人,才抽两下,就被盛怒的谢国公抓到马背上捆回了家。 谢国公把她压到谢家祠堂。 按着她的肩膀强硬让她跪下。 训她不该恃强凌弱。 斥她要斩奸除佞,不可伤及无辜。 谢兰兰被罚跪祠堂。 夜幕深深,谢玉手持披风遛了进来,他为她披上斗篷,将她从地上拉起,握着她的手腕,抬腿就往外走。 谢兰兰惊讶:“二哥哥。” 谢玉恨铁不成钢地夹了下她的鼻梁:“跪什么跪,你又没做错。” 看上去凶凶的,实际一点儿都不疼。 “走。”他往外拽她。 “做什么?” 谢玉扬眉,精致的眉眼处一派风流:“揍都揍了,干嘛不揍完。” 谢兰兰眼睛一亮,她回头看看祠堂,迟疑:“可以吗?” “替天-行道,有什么不可的?”谢玉郎朗而谈。 谢玉携谢兰兰出了祠堂。 骑着马,带着她奔向了弄堂,那里住的,是白日里骂谢国公的那个人。 那个初秋的夜晚,凉风席席。 两个少年人的衣摆被吹得猎猎作响,他们的脸上,洋溢着肆意得逞的笑。 谢兰兰睁开眼,从梦中惊醒。 眼角两行清泪滑落。 她的二哥,不像谢家那般严谨规矩。 那次之后,谢国公大发雷霆。 谢玉是谢家唯一一个颇为叛逆的人,为此没少让谢国公头痛,早早扔给了镇北军去历练,试图磨平他不知天高地厚的桀骜。 谢玉走前,叮嘱谢国公:“管家的女婿不是安分的,务必要小心此人。” 谢国公不以为然,捋着胡须反教训起谢玉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勿要疑神疑鬼。” 后来,管家的女婿赵勤之叛变了。 当时看似不经意的小事,一桩桩联系起来,竟穿成了一串长长的悲剧。 谢兰兰惊坐起身。 若当初她没有意气用事去打人,就不用有谢玉带她出祠堂这事,谢玉不会因为不敬家规而被赶去边关。 若谢玉还在,以他的识人能力,定会早早抓住赵勤之叛变的把柄。 谢家…… 许就不会这么屈辱被灭。 响起谢玉,谢兰兰泪流满面。 他是她的二哥啊。 那个有着超强识人认人能力的二哥啊。 谢兰兰去见了谢玉。 谢玉笑着给她开了门:“呦,稀客啊。” 然后,他就看到那个总是对他客客气气又带有戒备的妹妹扑进了自己怀中。 谢玉手搭在她后背,脸黑了下来:“沈一杠欺负你了?” 谢兰兰摇摇头,把脸埋入他怀里。 泪如雨下。 “二哥哥……”她带着哭腔。 亲昵依赖。 一如幼时。 谢玉身体陡然一僵。 很久之后,他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死气沉沉的脸上有了点生气:“哭什么,你二哥哥还活着不好吗?” 在那之后,谢兰兰对谢玉放下了防备。 谢玉经常来看她。 谢兰兰每每都很开心。 沈一杠的书房被暗卫挤烂了。 甚至有胆大地直接把话搬上了明面,请他禁止谢玉随意走动,或剥夺谢兰兰接管私密账簿的权限。 沈一杠一一无视。 只在烟雨都开始抱怨时回了句:“她现在很开心,就够了。” 烟雨便不敢再提。 他太清楚,谢兰兰是沈一杠的心尖鳞,不可逆,不可拂。 - 深宫。 永顺皇帝房内的伽楠香全部换成了庙内供奉地沉水香。 宫内摆满了神佛。 烟雾袅袅中,永顺皇帝捏烂了手里的心经。 “你说什么?”他面目狰狞:“此消息确凿无误?” 谢玉说:“陛下,不可强压,若逼急了他,他强行发动宫变我们根本抵抗不住。” 那日他去着谢兰兰,谢兰兰正伏在小案上检阅账簿。 她很是认真,没听见他的脚步声,他走到她身后,在她翻阅了十来页账簿后,才被进来的秋实发现他的存在。 谢兰兰立刻合上了账簿,紧张地看他:“二哥哥,你来了多久了?” 谢玉笑:“刚来,想吓一吓你,没想到被你发现了。” 那十页的内容,令他心惊。 全是软甲的采购,密密麻麻,各行各地。 单软件这一项,十页都未尽。 更不要说其他。 如此庞大的数字,怕是大盛至少一半的兵力都落在沈一杠手中。 “怎么可能?”永顺皇帝呆滞地跌坐在佛榻上,“一个小小的西厂……” 谢玉跪坐在一旁,震惊不比永顺皇帝少。 是啊。 怎么可能呢? 一个落魄的大夫,怎么在九千岁严丝合缝的控制下建造了如此庞大的军队呢? “谢二。”永顺皇帝静坐良久,忽地放下手中经书,“朕不想做一辈子傀儡,朕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跟沈一杠斗下去。” 谢玉端详他的脸:“成哥,你确定要以兵止兵?” “再不打,朕的江山就要成他沈一杠的了。” 谢玉低头沉默。 良久,他仰起头来:“陛下,召回镇北军吧。” 镇北军。 非国难和皇帝危急不得归。 永顺皇帝拒绝:“朕不能假死。” 就沈一杠那样的,没等镇北军回来救他,沈一杠就得让他假死变真死。 谢玉双拳紧握,他深吸一口气,道:“周将军一生为国,四子皆为护国而死,周凝是周将军最后血脉。周凝死在京师,陛下召回周将军送周凝最后一程于国于理都再顺理成章不过。” “你——”永顺皇帝诧异:“舍得?” 谢玉跪在他面前,深深一拜:“谢玉愿为君王牺牲一切。” 他是谢家人。 死生为君王。 周凝…… 他本不想伤害她。 可是,周凝坚决不肯把镇北军扯进来,哪怕她把自己都交给了他,却从不向周卫国提和他的婚事。 他甚至刻意让她有了身孕。 但她顽固至极,并不站在他这里,就在昨夜,俩人再次因为镇北军班师回朝为君王效力这件事上发生争执。 周凝一字一字地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休想打镇北军的主意,永顺皇帝他不值得我镇北军为他冒险回京!镇北军守的家国是边关平安,不是这懦弱无能的皇帝。” 谢玉冷静地看了她许久,最后温柔地抱了抱她,转身离开了。 通过周凝而搭上镇北军显然是条死路。 但如今,能救永顺皇帝的,只有掌握了大半兵马的周卫国,周卫国必须回京。 谢玉垂眸看着地面:“请陛下让臣亲自出手。” 至少…… 至少别让她走的那么痛苦。 永顺皇帝过了许久,说:“好。” - 谢玉没能杀死周凝。 老照在谢玉的刀口下救下了周凝。 沈一杠早已派了老照暗中保护周凝,明确告诉他,谢玉有一天会杀周凝。 老照蹲在周凝的墙角,听他们缠绵,看他们日复一复的亲密。 他原以为沈一杠失算了。 没想到,谢玉竟真的对周凝下杀手。 老照把胸口一片血渍的周凝抱进谢兰兰房间时浑身都在抖。 沈一杠提着药香匆匆进了内室。 一天一夜后才出来。 周凝活了下来,脸上却没了生机,她很像谢玉,同他一样的死气沉沉,所有情绪都被抽离开来。 周凝醒来后只说了一句话。 话是对沈一杠说的:“沈督主,我要这个孩子,求你帮我保下这个孩子。” 沈一杠丝条慢理地将散落的药草收至药香。 全部收拢完后,他说:“可以,但这个的孩子的父亲只能是我。” 周凝麻木地看着头顶上的床帐,说:“好。” 沈一杠和谢兰兰搬到了前院,沈一杠说:“阿凝已有身孕。” “二哥哥的?” “两个月。”沈一杠的手点在她的手背,“月份再大些的话,孩子身世上就不好做手脚了。” 谢兰兰察觉到了什么,和他对视。 沈一杠平静地对上她的眼:“三日后迎她进府。” 谢兰兰脸白了一分:“你要纳她?” “原本我的计划里没有她。” “但是——”沈一杠暗深的眼眸里难掩兴奋:“这个孩子身上有谢家的血脉,是你的孩子,你和我的孩子。” 有着谢兰兰血脉的孩子。 这令他无比畅快,他原以为,她再也不会有孩子。 连上天都垂怜她,送了一个孩子给她。 这是她的孩子。 是他和谢兰兰的孩子! “不。”谢兰兰说,“你可以娶周凝,但你不能抢她的孩子。” 沉浸在兴奋中的沈一杠没有听见。 - 沈一杠纳了周凝。 谢兰兰原以为是平妻,可是周凝竟然是以妾的身份进门的。 堂堂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女,嫁给阉人为妾。 离奇的是,骄傲如周凝,竟然答应了。 没有鸿雁传媒,没有三书六礼,只一顶红色小轿,从偏门抬入了沈府后院。 沈一杠护下了周凝。 为她挡去了波波暗杀。 周卫国得知消息后暴怒,却无可奈何。 镇北军在沈一杠面前,从来都不是强势的那一个,就算他兵权在握又怎样,士兵们背后的人都是由沈一杠护着的。 周卫国后悔让周凝去了京城。 也只能后悔,现在这个时局,能护住周凝的,只有沈一杠一个了。 连他都护不住周凝,周凝他送走了就接不回来。 永顺皇帝需要他的兵力,迫切需要镇北军回京,他们不可能让周凝活着回边关的。 一旦他因为周凝回了京,这镇北军就不是他说了算的了。 为了镇北军的名声,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维护皇权。 维护这个对她女儿下杀手的人。 ——只因为他是皇帝。 周凝进门后的第二天,沈一杠在一天之内连纳了三个小妾,四个通房。 包括周凝在内,这些女人都被他安置在了后院。 说是后院,其实早已被改造成了监狱。 那是按照刑狱设置的房间,隔音性极好,又易于管控。 谢兰兰住在前院,住在他的房间。 起初后院的女人们都安安分分。 后来,有个别的人起了心思,开始到谢兰兰面前晃。 谢兰兰从账房出来,经由花园,远远地就见一女子扭着水蛇腰聘聘婷婷地走来。 “姐姐。”那女子娇娇怯怯地向她行礼,行礼时桃红色的水袖从腕口滑至臂弯中,露出一截皓腕,“妾失礼了,爷昨晚要的狠了点,到现在都有些站不住……” 腕上布满了暧昧的吻痕。 女子很是得意。 沈一杠很爱她,夜夜流连她的房中,夜里熄灯时才来,从不让她点灯,也不多说话,压了她就开始办事。 第一次时她特别震惊。 传闻西厂督主是个太监,怎么居然…… 没成想不止是男人,还是个特别强劲有力的男人,夜夜痴缠她,她都有些招架不来。 连着数日的承欢,女子难免滋生了些骄傲。 外头盛传沈一杠钟爱谢兰兰,看来也不过如此,不然怎会日日匍匐在自己身上呢? 她觉得自己才是沈督主心里的女人,恃宠生骄,便来挑衅谢兰兰这个正妻。 谢兰兰的反应让她不安。 谢兰兰不怒不恶,她只是站在那儿,轻轻瞧了她一眼,待她说完,便离开了。 她那一眼,轻飘飘的,含着宽容和慈悲,还有深深的同情。 女子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薄汗。 同情? 莫名其妙。 她如今正得宠,轮到谢兰兰这个半个月没粘过荤腥的人同情? 秋实跟在谢兰兰身后,有些心酸。 “夫人,您别太难过,督主他心里还是有您的。” “只是……”秋实强行找理由安慰,“只是一时糊涂,您看,只有您一个是能住进前院还能掌管沈府的不是?” 谢兰兰拍拍她的手,没说什么。 前院的房间有密道。 沈一杠日日通过密道来陪她。 日日如此,只要他回了沈府,就始终是在她身边的。 后院那些女人,除了周凝是被真心照顾的,其他人都是个可怜人罢了。 榻上的人,她们都不知道是谁。 拦了谢兰兰的那个女人,当夜便消失不见。 神不知鬼觉,府里没人议论没人交谈,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从此以后,再没女人敢去谢兰兰跟前晃。 三月后。 沈府传来了好消息。 周凝有三月身孕。 另有三个小妾有孕,两个月。 大盛炸了。 太监有后? 然后,皇榜上张贴了告示。 昭告了沈一杠的真实身份。 沈一杠是瑜州霍家霍奉天,当年霍家被九千岁祸害,霍奉天隐姓埋名假装太监混入宫中,受尽屈辱终于大仇得报。 于此同时,沈府改成了霍府。 沈一杠的司籍销毁,尘封了多年的霍奉天司籍再次重见光明。 世人对西厂督公陡然高看一眼。 脱离了阉党身份,焕然成为劳苦功高拯救大盛于危难的忠臣良将。 济世救民的霍家之后! 那是怎样的良善人家啊。 霍奉天很是开心。 搂着谢兰兰温存许久。 事后,他取出一副画来,神秘兮兮地交到她手上。 谢兰兰展开,那是一副有了年岁的画。 画质发黄,但保留得很完整,上面立着少女,锦衣华服,笑得娇娇俏俏。 那是她。 十五时的她。 “好看吗?”霍奉天的吻落在她耳畔,温温热热,“阿爹画的。” 谢兰兰记不起霍家老爷。 她能想起一些往事,可只限于谢二和谢家。 对此她只是笑一笑,很开心霍奉天能重拾霍家儿郎的身份,他如今能坦然面对过往,是个值得欣慰的事情。 霍奉天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不同于沈一杠娶到姜得豆单纯的幸福感,现在多了些其他东西。 霍奉天娶到了谢兰兰。 多年夙愿得以圆满,他心中属实快慰。 前尘今时纠缠在一起。 她始终都是他的,他一个人的。 这份成就与满足,填满了他的心房。 - 永顺皇帝“噗”得一声喷出了大片鲜血。 怒骂两句—— “狼子野心!” “狼子野心!” 竟以他的名义贴了皇榜!! 有了权,还有了名,霍奉天之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第34章 . 第34 夺权。 第三十四 大盛朝堂动荡。 京师也不太平。 霍督主声望高升中,掺杂着些许质疑。 起初只是酒后的一两句醉谈,不知怎地,倏地就在京师流传开来。 闲言碎语充斥在大街小巷。 “你听说了吗?霍府那些小妾的孩子根部不是霍家家主的!” “胡说什么!” “真的,是找了别的男人爬上侍妾的床,借别人的精气怀了子嗣来证明霍家家主是男人。” “就算其他侍妾怀了一百个孩子又怎样?谁能证明是他的啊。” “若霍家家主是真男人,那他心窝窝一般护着的霍夫人肚子里怎么没动静?” “小妾给人上就上了,正妻不能啊。正妻要给别人睡,那他不成绿毛龟了吗?” “别的侍妾怀再多都没用,怀一百个都没霍夫人怀一个有用。” 烟雨隔着厚厚的轿帘看了眼谢兰兰的方向,撸了把袖子,啐道:“这些乱嚼舌根的,我去教训教训他们。” 他才迈了脚步,轿内便传来了一声轻呵。 “烟雨。” 烟雨顿住。 谢兰兰并不多说,只两个字:“回府。” 西厂与皇权的争夺正位于深水火热的阶段,烟雨也不太想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给西厂添乱,遂命轿夫调转了方向回府。 为了低调,最近谢兰兰出行并没有坐霍府的轿子,用的是最平常不过的配置。 街边百姓不知他们身份,聊得很是欢畅。 事关桃色绯闻,越聊越下流。 秋实一张脸胀得通红。 “是谁传播这么肮脏又离奇的事?”她又气又羞,“也不怕丢脑袋。” 烟雨不自在地挠了下头发,罕见地没有跟着秋实骂始作俑者,憋了半晌,说了句,“别说了,回府。” “一定是上头那个!”秋实愤愤不平,“看不过督主好过就造谣!虽然我也震惊过那些后院女子有孕,不过咱们督主那么聪明,躲过检查混入宫廷是在正常不过的事,督主是个男人也没有那么匪夷所思……” 烟雨默默低下头。 轿中谢兰兰双手紧紧搅住了衣角,轻薄的缎面被扯得断了线,谢兰兰没察觉,手上还在用力,嘴角紧绷成一条线。 霍奉天眼睛毒辣且知人善用,府内皆是心腹。 他找身形健壮的男人入后院同侍妾们行夫妻之礼让她们有孕之事,除却她和几个当事人外再无人知。 他们都是霍府心腹,是不可能流传此事。 如果是皇帝假意猜测恶意传播,市面上碍于霍府压力,跟不可能传播那么广。 如今的皇权根本无法与西厂抗衡。 没人敢挑战西厂威信。 谢兰兰紧闭双眼。 谁是始作俑者,她很清楚。 让她害怕且不愿意面对的,是这件事之后的目的。 霍奉天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他好不容易才打造了他是真男人的舆论,如今又让自己陷入“真假太监”的谜团,从表面上看这并不是有利于他的事。 但他却做了。 或许…… 或许…… 谢兰兰甩甩头,心里乱成一麻。 轿子行至一半,她掀开了轿帘,对烟雨道:“告诉督主,我在府内等他。” “好嘞。”烟雨回,下意识去看她的脸。 煞白的一张脸,脸色有些紧。 烟雨想问些什么,对方已经放下了轿帘。 他没耽搁,从最近的客栈里借了匹马,快马加鞭往西厂去了。 入夜时分,霍奉天回了府。 春末夏初,衣衫单薄,轻巧的单衣勾勒着他的消瘦身形。 “兰儿。”他进门便望向书桌前的谢兰兰,三两步走到她后背,长臂一挥将人揽入怀中。 他下巴点在她头顶:“你想不想要一个孩子?” 亲昵轻柔的一袭话。 谢兰兰却犹如被人浇了一身的冰水,她身体僵硬地从他怀里挣脱开来,连连退后,转身,用诧异地眼光扫荡霍奉天的脸。 令她焦虑了半日的猜测几乎被坐实。 “你会有孩子。”霍奉天看出她的不安,大手抚上她的脸,安抚性摩挲。 他说:“或许,那孩子会很像你。” 尾音颤抖泄露了些许兴奋。 不安得到了验证。 谢兰兰胸口剧烈起伏:“你要夺阿凝的孩子?” 后院有孕的女人很多。 谢兰兰知道,霍奉天瞧不上那些孩子,甚至在他眼里那根本不是孩子,不过是他用来证明他有生育能力、他是男人的道具。 甚至他不一定会让那些孩子生下来。 ——除了周凝的。 在周凝有孕初期,霍奉天就隐隐透着激动。 他说,“兰儿,那是我们的孩子。” 那时,谢兰兰就觉得不安。 这个唯一在霍奉天称为孩子的孩子,不止是用来证明他男人身份简单。 谢兰兰那时想提出质疑,却选择了沉默。 她对霍奉天还保留了一份信任,她相信他对帮助与他的镇北军、周凝还是有善意的。 于是,她没有多说什么。 可现在,他彻底挑破了他伪善的面具。 “不可以,那不是我的孩子,是阿凝的,你不能!不能剥夺阿凝做母亲的权力。”谢兰兰坚定地拒绝,“而且,我们早就说好了的,不能抢她的孩子。” 说到最后,声音失控地拔高。 她有些歇斯底里。 不单单为周凝。 更为霍奉天。 这个她又敬又爱的男人,她曾视之为英雄的男人,原来与她并不同道。 他不是为了反抗压迫抵抗恶势力。 他是爱权力。 他享受甚至沉迷掌控一切。 谢兰兰扯下他在她脸庞温柔抚摸的手。 “周凝没害过我们。” “镇北军没害过我们。” “他们甚至是我们的盟友,你不能这么对他们,不能背信弃义。” 谢兰兰字字郑重。 霍奉天抱起她打走到查案旁坐下,他把她放到自己腿上,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端了杯茶凑到她嘴边。 谢兰兰凝视他。 他风轻云淡地回视,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许久。 谢兰兰轻饮了几口茶,霍奉天这才把茶杯放下,拿着软帕细致地擦拭掉她唇边的水渍:“兰儿,别急,你先听我说。” “其一,于私。” “市井所传之事。流言蜚语万千,可唯独此事必须重视。” “毕竟世人不会允许一个没根的阉人登上九鼎之位。” “你有孩子,是最好的证据,此流言会不攻自破。” 谢兰兰满心无奈。 果然,霍奉天不惜破坏名声也要放出借人怀孕的消息,就是为了逼她答应要一个孩子。 他笃定了她心软。 他知道她不会看着他在两权斗个你死我活之时不去帮他。 谢兰兰知晓霍奉天是无论如何也要给她一个孩子。 她不是很追求天伦之乐。 孩子不过是锦上添花。 没有孩子也可以过得很快乐。 谢兰兰接受养育孩子,不接受夺他人孩子:“若你需要我有一个名义上的孩子,那可以是弃婴,可以是其他,不用选阿凝的孩子,那时阿凝的孩子,是我的侄子。” “后院那些女人所怀骨肉,都是他人之子。”霍奉天大多时刻都听谢兰兰的,唯独此事,他没有让步的意思:“唯有周凝,是你谢家血脉,是霍府众多子嗣中唯一一个有我们血肉的孩子。” 他把谢兰兰渐渐沉重的脸色收入眼底,话语顿住,短暂地纠结了一瞬,再次开口:“只有把她归在你名下,做你我之子,我才会毫无保留地爱这个孩子,尽毕生所学养育扶持她。” 谢兰兰满眼的抗拒。 “但这一切一切的优待,都是建立在她同你的万千联系上。若是没有与你的牵连,此子只会同后院那些女子所出一样。”霍奉天移开了视线看向窗外,乌黑黑的夜,没半分星光,“——半道夭折。” 谢兰兰重重一颤。 这不是单纯的威胁,这是他的实话。 霍奉天的目的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 他不会任由那些来路不明的野孩子继承他辛苦得来的皇位,后院那些女人的孩子,不可能顺利长大。 霍奉天重新转回视线,谢兰兰的颓败失望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语气轻柔下来。 说出来的话没有因此而圆滑,它依旧锐利,无情,抛开来看全是利益。 “其二,于公。” “我素来只信奉自己,他日登高,必会大权尽揽,岂会由他处势力壮大。” “架空镇北军是早晚的事。” “若作为周凝之子镇北军后人,她必定会因此对我心怀怨怼。对于一个与我有间隙的人,我怎么会允许她平安长大?” 谢兰兰已经说不出话来。 最初的荒诞和失望过后,她回归平静。 她安静地凝望着霍奉天,咫尺的距离,却如隔银河,第一次产生了陌生感。 霍奉天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的淡漠。 他做了许多她并不支持的事,她都宽容包容了他,这是她第一次,第一次有了渐远的趋势。 霍奉天停住了喋喋不休的话。 他精锐的眼细细窥视着她的脸,许久之后,他笑着亲亲她的额:“兰儿,别这样看我。古来便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这一刻,谢兰兰如坠冰窟。 她终于发现,她面对的这个人,不是她的夫君。 俩人之间不是夫妻亲近妮语,而是君臣之间郑重其事的对话。 谈的不是子嗣。 而是皇权的不可侵犯的绝对利益。 谢兰兰看着面前的霍奉天。 他多么像一个君王。 语速永远平缓,脸色永远端正,身姿永远挺拔。 最重要的是,除非他自己故意泄露,否则你永远也猜不透他到底是怎样的想法。 霍奉天说。 “兰儿,你以为镇守一方的兵马大元帅会不懂这个道理吗?” “他们知道,可他们还是选择了我。” “因为我是他们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我承诺周元帅,对于镇北军军众,只架空不伤害。” 霍奉天又说。 “于公于私,周凝的孩子都不会属于她。” “兰儿,若你想让这个孩子有最好的人生,那么就认她为子。” 这是霍奉天首次让她开到权力斗争的黑暗。 他成功地让谢兰兰意识到,周凝的孩子活在谢兰兰这里,才是最好的情况。 “霍郎。”谢兰兰惊讶霍奉天隐藏至深的阴狠,也只是惊讶,她没有因此感到恐惧。 她对他还有爱,她还称他为霍郎,“夺人孩,侄变子,如此违天下人伦,我们会遭报应的。” “报应?”霍奉天对此只是轻轻一笑:“那不过是无能者的绝望诅咒罢了。” 他像抱孩子那样的怀抱着谢兰兰:“只要我们足够强大,谁能耐我们分毫?” 谢兰兰没有再言语。 她劝不动霍奉天。 也阻止不了霍奉天。 “你莫要有心理负担,此事周凝已同意。”霍奉天开导她,“若是不信,让她来亲自与你说。” 说罢,他抬起手臂,想要唤门外的烟雨来传话。 谢兰兰握住他的腕,打断了他的话:“我信。怎会不信?如今这大盛,皆于霍郎你所掌不是么?” 霍奉天来劝她,显然是已经搞定了周凝和镇北军。 今晚他对她都狠下了心肠,逼她认下这个孩子,在周凝面前,恐怕言语要比对她还要尖锐上许多。 周凝为了孩子连妾都做,显然是爱子至深。 现在放弃孩子,想来是被霍奉天用了不少威逼胁迫的手段。 周凝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她怎么忍心让周凝这个最可怜的人来安慰她呢。 - 次日清晨,霍奉天早早出了府。 日上竿头后,秋实进来传话,周凝求见。 周凝与那些后院女子们住在一起,平时没有进前院的权力。 出现在前院,显然是霍奉天安排的。 谢兰兰以贵宾之礼郑重接待了周凝。 曾经无话不谈的好友如今却隔着茶案两两相望。 对于周凝的来意,不须多言,两人心知肚明,无非是周凝奉霍奉天命来劝说谢兰兰接下孩子。 可这话实在难以启齿。 谢兰兰作为受益方,没有脸面主动开口要这个孩子。 周凝作为母亲,要把孩子亲手奉于她人,无异于是种折磨。 长久的沉默。 眼瞅着太阳东升西落,在周凝规定外出的时间快结束之前,周凝开了口。 周凝摸着微凸的小腹:“兰儿,霍督主和你说了吗?” 她有些尴尬:“关于这个孩子的事。” 因为愧疚而一直低头看地面的谢兰兰抬起头来看周凝。 因为怀孕周凝胖了一些,皮肤白嫩,衣服是柔软的纯棉料子,平时最爱佩戴的鎏金香包都换成了棉质香囊,身上没半点利物。 肤色很好,眼底却有浅淡淤青,想来也是为孩子不稳定的未来而辗转难免。 周凝端坐在对面,脸上带着惯有的浅淡笑意。 她还是从前那副活泼的姿态,看上去和从前无异,只眼底隐隐约约透着些焦灼,鼻翼两侧横空多出两条法令纹。 接连苦难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周凝在尽力维持着摇摇欲欲坠体面。 谢兰兰配合地微笑了一下:“你怎么想的?” “我爱她,但我护不住她,跟着我,怕是前路渺茫。”周凝轻飘飘地说。 一句话,言明了孩子的处境。 持续微笑着:“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说到孩子时,她声音陡然梗了一下,下一瞬,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她撇过头去,飞快抹掉眼泪。 再回过头来时又是那副傲然含笑的样子,眼泪已不见,唯眼眶红了些许。 谢兰兰不想再提这个话题,她郑重地应下了这个孩子,“你若是想她,就随时来看。” 周凝扶着肚子,双腿完全跪在了谢兰兰面前。 “快起来。”谢兰兰忙扶她起来,眼眶一酸,用力把眼泪逼了回去。 周凝拨开她的手,仰面看着她,脸上再没伪装的笑意,只余郑重:“养育之恩深重,你担得起周凝一拜。” 周凝重重地向她叩了一叩。 “日后此子就是你的孩子,请你务必好好待她。” 看着周凝挺着肚子笨重地跪拜自己的样子,谢兰兰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她第一次,对霍奉天有了恨意。 恨他把两个女人逼上绝境。 半月后。 霍奉天生辰宴,宴请文武百官。 酒热正酣之时,微醺的霍奉天说了句让满朝官员震惊的话,“其实呀,我的妻子,她也有三月余的孕期,我是为了防止有人害她腹中胎儿,所以才没公开。” 当夜,霍家夫人有孕三月余的事传遍大街小巷。 自此,在无人说霍奉天是找人代孕的事了。 ——至少再无人敢说出来。 谢兰兰装上了假肚子。 一切如霍奉天所愿发展着。 只待周凝产子,对外宣言周凝的孩子死于腹中,实则将孩子抱到谢兰兰产房宣称是谢兰兰所产。 可惜天不如人愿。 在周凝孕五个月时,霍府发生了一件大事,谢兰兰失踪了。 经宫内探子回报,是谢二挟持谢兰兰入了永顺皇帝寝殿。 霍奉天震怒。 连夜入宫。 皇帝与西厂的争斗正式开始。 西厂势力广大但始终师出无名,且皇宫有皇帝专属密道,可调兵可逃生,难保镇北军会通过密道来帮助皇帝。 一面是只手遮天的西厂督主,一面是孤注一掷的永顺皇帝。 文武百官们犯了难。 除了个别立场坚定的参与了权力争斗官员外,大部分朝臣都穿着官服在家中焦虑踱步。 不战队,只等斗争结束成王败寇后,穿着朝服去朝拜君王。 只要自己不因结党营私而铃铛入狱就是正确的选择。 ——新君是谁并不重要! 皇位花落谁家就在今夜。 第35章 . 第35 寻回记忆。 第三十五 谢兰兰被软禁在了皇帝寝宫的偏殿里。 身边跟了两个小宫女,年纪不大,站姿不像宫人们那么端庄,似是刚被挑拣入宫不久。 霍奉天权势滔天,宫内渗透了他的太多眼线。 皇帝能用的人已经不多,就连侍女都只能是谢玉从宫外挑选了几个背景简单纯粹的来,没有经历过宫内正儿八经地□□,教养样貌并不拔尖,是不符合当宫女水准的,只因为不是霍奉天的人,便被接纳入宫。 小宫女脸上还带着怯意,明显不习惯深宫的森严,不太于谢兰兰对视,微低着头乖巧立在一旁。 谢兰兰说:“我要见谢太傅。” “谢姑娘。”小宫女不接她的话,只是问,“请问您需要什么?” 谢兰兰重复一遍:“我要见谢太傅。” 两个小宫女对视一眼,没有回话,默默低下头去。 显然是有人交待了她们什么,她们不敢多言。 谢兰兰跟着沉默下来。 她被抓来半炷香后,永顺皇帝来了。 不同于往日风光,这会儿的永顺皇帝身边只跟了个周宝年,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原本光洁平整的脸颊凹了下去,眼眶淤青,唇瓣发紫。 疲态挂满脸庞,他的表情却很是亢奋。他径直走到谢兰兰面前,借着身高优势俯视谢兰兰:“你可后悔。” “不曾。”谢兰兰平淡回复。 时至今日,她知晓霍奉天不是好人,她不会再以爱上他而为荣,但也不会因此而逃避与他的感情。 “哪怕他是乱臣贼子?”永顺皇帝冷笑:“你可是姓谢。” 谢兰兰噎住,千斤重担砸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目光闪烁着避开了永顺皇帝扫来的视线。 不可否认,爱上一个叛贼,令她为世代忠良的谢家蒙了羞。 永顺皇帝很满意谢兰兰一闪而逝的羞愧。 他高高在上地撇着谢兰兰。 “你真令朕失望。” 他讥笑:“你不配姓谢。” 说罢,他重重甩甩衣袖,大步踏出了偏殿。 厚重的木门再次关闭。 永顺皇帝脸色越发地狰狞。 周宝年觑着永顺皇帝暴躁的脸,斟酌些许,终是忍不住开了口:“陛下,您何必说那些话呢,传到谢太傅耳朵里,万一伤了君臣感情多不好……” “君臣?”永顺皇帝不合时宜地笑了,“朕还能当几个时辰的君?” “……” 周宝年大惊。 大盛虽说皇权衰败已久,永顺皇帝斗志却在。 这是永顺皇帝第一次,有了向局势臣服的倾向。 周宝年不敢接话。 永顺皇帝却向他看来:“周宝年,你说,明日之后,这大盛会改国号为什么呢?” “陛下……”周宝年惶恐低头。 事关朝堂,不是他巧言就能解决安慰的。 永顺皇帝走到前面,立在长廊上,遥望巍峨宫殿,脸上狂躁不安渐渐褪去,面上呈现死水般平静:“大盛有多少胜算,朕知,你知,阉狗知,天下人知。”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永顺皇帝静默许久。 轻叹了句:“他夺了朕的江山,朕自然不会让他过得太痛快。” 他没有直接伤害霍奉天的能力。 只能把仇恨加注到谢兰兰身上,他太了解谢家子女,他们把忠君为国刻在了骨血里,他相信,谢兰兰不会心甘情愿陪伴在霍奉天身边的。 这是他唯一可以带给霍奉天的劫难。 - 入夜时分,身着重甲的谢玉端着温热的饭盒进了偏殿。 他关好门窗,又遣散了室内的小宫女,坐到谢兰兰面前,将食物一一摆好,都是谢兰兰爱吃的菜。 “兰兰。”他为她盛了一碗粥,用勺子舀起一点,喂到她的嘴边。 谢兰兰偏过头去。 谢玉放下碗,改为她添了杯茶:“身子垮了说什么都没用,多少喝点水。” 谢兰兰一饮而尽,正要说话,谢玉却递给她一张羊皮卷。 谢兰兰面露疑惑。 “别说话,认真看。”谢玉将羊皮卷卷开。 那是一张地图,谢玉的指尖点在奉先殿。 “这里,记住这个位置。”谢玉凝视左右,确定没有探子在,他继续开口,“拿着开组皇帝的灵牌,用它去砸佛像右眼,一定要用力,会开启佛像机关,下面有个密道,直通永宁城外。” 谢兰兰知晓谢玉说的是什么。 大盛皇宫最神秘的密道。 这是仅有历代皇帝和谢家家主才知道的密道,如今谢二作为谢家仅存男丁,继承了谢家家主之位,自然也得知了密道存在。 如今皇宫密道都被九千岁和霍奉天摸清,唯独此密道他们无从得知。 是最安全,也是唯一一条逃生的路。 密道在奉先殿。 奉先殿——大盛官方祠堂。 里面供奉着大盛历代皇帝与个别忠臣的地方。 谢家有幸,皇恩浩荡,得以供奉在奉先殿,与先皇们一起享天下烟火。 可是却并不好进。 大盛规矩繁多,除却清明开放三日外,只有新的灵位需要供奉时才会开启。 谢玉问:“妹妹,我说的话,可记下了?” 谢兰兰点点头。 谢玉立即将羊皮卷放在烛火上,羊皮卷很快燃烧殆尽。 暖红的烛火闪耀着映在谢玉脸上,烛火明明灭灭,他的眼神却很平静,没有大战将至的紧迫。 谢玉的过分平静令谢兰兰不安。 谢兰兰见过这种大战于前却波澜不惊的表情,谢家有多少先祖,就是这般神色踏上了和九千岁对抗的路,平静地对抗,平静地死亡。 那时她不能明白为什么先祖总是那么平静。 时至此刻她才懂得,在悬殊实力面前,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走的是死路,因为知道结局,并且没有能力改变,于是平淡面对结局。 如今这布满灰败的脸出现在她唯一的亲人脸上,谢兰兰心如刀绞。 “既有生路,就别放弃,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活下去好吗?”她紧握谢玉的手,手背青筋根根分明。 谢玉含笑看她,眼神慈悲。 谢兰兰眼泪落下:“不为大盛、不为君王、不为谢家,就为你自己,以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活下去,好吗?” 这话霍奉天经常对她说。 谢玉也对她说过。 她答应了。 现在,她拿来对谢玉说,希望谢玉也能像她答应他们那样答应她。 谢玉笑着说:“好。” 他回握她的手:“兰兰,你也一样。” 得到承诺,谢兰兰紧悬的心放了下来。 她不怕改朝换代,永顺皇帝德不配位根本没有保护百姓稳固太平的能力,她怕的是谢玉会殉国。 谢玉说:“永顺皇帝不是一个好皇帝,霍奉天铁腕人物,这天下落到他手里,会比现在要太平许多。” 谢兰兰瞳孔猛地一缩。 谢家人从不枉谈君王是非,尤其是一直追随永顺皇帝的谢玉。 谢玉承认永顺皇帝的无能,不是一个好兆头。 谢玉用袖口拭去谢兰兰脸颊的泪,以风轻云淡的口吻说:“谢家为大盛牺牲的人已经太多,不缺你一个,若他日改朝换代,你不必殉国。” 谢兰兰想说些什么,可是脑子却昏昏沉沉,眼皮不受控制地闭合。 她努力睁开眼,意识开始混沌。 即将昏睡过去的时候,她听到谢二问了句:“阿凝还好吗?” 谢兰兰想说好,想宽慰谢玉的心。 奈何意识消散的太快,实话已经随着本能抢先而出:“不好,霍督主要抢她的孩子。” “……”谢玉静了一瞬,手抚上她的脸庞,将她的脸搁置在自己肩头:“嗯,睡吧。” 谢玉的声音缥缈着绕在她耳边:“茶里我下了安眠的药,困了就睡吧,醒来一切都会过去的。” 谢兰兰陷入了沉睡。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做了个梦。 梦里战火连天,西厂和锦衣卫们打了起来,宫内血流成河,她穿着西厂的红黄色厂服,脚踩着鲜血,嘴里不停喊着“二哥哥……” “二哥哥——” 她不停地喊,声音哑得不像话:“二哥哥——二哥哥——” 她不断掀开地上的尸体。 一个,两个,三个…… 没有一个是谢玉。 她又喜又忧。 喜的是谢玉或许没有死。 忧的是怕他尸骨无存。 “二哥哥——” 谢兰兰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秋实那张敦厚淳朴的脸。 “皇后娘娘,您终于醒啦!”秋实开心地笑,“太医,快来看,皇后娘娘醒了!” 她话音刚落,已有太医弯着腰恭敬地走到床边跪了下来。 “皇后娘娘,微臣开始为您把脉……”太医毕恭毕敬地着话,谢兰兰却听不大清,又闭上了双眼。 才从噩梦中醒来,她一时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直到口中被秋实塞入了一小片人参,她才重新睁开眼。 秋实正担忧地看着她:“娘娘,您好些了吗?” 谢兰兰望向她的身后。 这是属于皇帝的寝宫——养心殿。 没有梦里的尸山血海。 只有满室的富丽堂皇。 秋实不在是女使模样,穿着整整齐齐的宫装,连姿态都端庄了许多。 谢兰兰看向头顶,明黄的帐篷耀眼刺目。 秋实喜极而泣,她是真的为谢兰兰高兴:“娘娘,你总算醒了,您都睡了半个月了。在这半个月里,督主已经登基了。登基那日,督主作为新皇下的第一道诏书,就是册封您为大谢的皇后,等您身体好些了,就正式为您举报册封大典……” 秋实说了许多的话。 谢兰兰很快就明白了形势。 旧朝颠覆,新朝成立,竟不过是短短一夜间的事。 那夜的事,谢兰兰问了许多宫人,得到了一个简短却一致的答案。 谢兰兰和永顺皇帝被消失已久的九千岁绑架,九千岁试图反叛登基,霍奉天进宫救驾,杀了乱党九千岁,但是永顺皇帝却被九千岁所杀。 谢二为保护皇帝也身受重伤,此刻在宫中修养。 国不能无主,霍奉天平乱有功大势所归,被满朝威武与天下百姓捧上皇帝宝座。 霍奉天建立了新的朝政。 改国号为谢,年号正康。 登基的第一件事,封谢兰兰为后。 又顾及谢家门庭冷落背景不够大,赐平乱第一功臣老照谢姓,享国姓,为老照改名为谢照,入谢家族谱,排名老三,为谢兰兰亲哥,接管镇北军。 这意味着,整个边关都与皇后利益息息相关。 皇后安则边关安。 不敬重皇后,意味着不敬重苦手边关的镇北军,等同于逆臣贼子,诛全族。 自此,谢皇后地位稳固,在无人可撼动。 秋实特别开心,说到兴起处,流下几滴眼泪。 “你们总算苦尽甘来了。” 谢兰兰本人却没有喜悦之情。 世人说法不过是加以美化的说辞,用来给新帝增加威望。 作为当事人她最是清楚,她是被永顺皇帝绑走的,而九千岁早就落入霍奉天手中,九千岁不过是用来美化霍奉天、让霍奉天光明正大登基的工具。 经过是假的,结局是真的。 霍奉天的确赢了。 但那天具体发生的事,她不太可能得知了。 就算百年后,史书政要上记载的,也只是这个美化的、虚假的事件。 乱臣贼子霍奉天将不存在,历史长河中,有的只是平乱有功、众望所归的大谢开国皇帝霍奉天。 秋实看谢兰兰兴致缺缺,便停了感慨的话语:“朝堂上事情多,皇上整日里都在勤政殿处理政务,已经有人去向皇上通传您醒来的事情,皇上应该很快就会过来,让奴婢服饰您更衣吧把?” 她话音刚落,门外就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下一瞬,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闪了进来。 秋实见状,和屋内的一众宫女们退了出去。 屋内寂静无声。 谢兰兰斜躺在床上,看着正向她走来的人。 霍奉天终于穿上了龙袍,黄色的龙袍比红色的厂服明显要适合他,他精神要好上许多,不再死气沉沉,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爽朗。 ——那是上位者得天独厚的意气风发。 也有那么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了一个黑瘦的少年。 少年霍奉天。 容颜差别很大,蓬勃的朝气却很是相像。 谢兰兰意识到,她最熟悉的西厂督公霍奉天不在了。 那个总是没有多少表情,眉眼平平淡淡,曾经连笑都不会笑的霍奉天不在了。 现在的霍奉天,是大谢开国皇帝。 是个皇权在握、不可一世的皇帝。 大盛积留下许多繁琐艰难的朝政,他整日周旋在疑难问题中,身体上有些疲倦,眼下堆着淤青,神色明朗不被身体疲倦干扰。 他像是有许多话要对她讲,他在床边坐下来,谢兰兰不着痕迹后退一点,抢在他说话前开口:“二哥哥呢?他在哪里?” “他很好,在承圣殿休养。”霍奉天像是没发现她的躲避一样,长臂一挥,揽住她的肩头将她带入自己怀中,“你随时可以过去看他。” 亲昵一如从前。 谢兰兰却做不到以往那般自然。 她到底姓谢,为国生为君死的谢,国覆灭,她却在。 她和霍奉天之间,隔着的那是她祖祖辈辈为大谢而亡的先祖们。 谢兰兰抬起头来,盯着眼前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新皇:“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听实话。”她说。 话音一出,两人皆是一愣。 从前的谢兰兰不会讲这样的话,霍奉天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她特意要求他讲实话。 她不信任他了。 “……”霍奉天率先反应过来,“我不会再骗你什么了。” 谢兰兰说:“是啊,江山都是你的,你已经没有什么让你忌惮的存在,自然没有必要说谎。” 霍奉天沉默。 他低下头,认真打量谢兰兰。 她在他面前,还是习惯性维持着下意识的温柔,却少了万般依恋。 霍奉天初登大宝的喜悦消散殆尽。 “那日没有什么死伤。”他省去了同她分享事成的喜悦,只是说,“永顺皇帝在死前,终于有了皇帝的气节。” 永顺皇帝根本没有资格同他斗。 被他不费吹虎之力逼死在养心殿。 他可以给永顺皇帝留条活路,只要他主动让位,颁布圣旨禅位给他就可以。 这个窝囊了一辈子的永顺皇帝,选择了拒绝。 “你休想。”他拿刀横在颈前,对此只是冷冷一笑:“贼子就是贼子,永远做不成正统。” 永顺皇帝做的最勇敢的事,就是血溅养心殿。 永顺皇帝自裁。 谢玉当场抽刀就要随他去,被老照拿□□挑飞了架在脖子上的刀。 脖子只是受了点擦伤,他自己却没了求生的意识。 霍奉天派了许多人照顾他。 谢兰兰说:“我想去见二哥哥。” “我陪你。” 谢兰兰问:“我可以自己去吗?” 她立刻就感觉到,她靠着的霍奉天身体变得坚硬。 霍奉天闭了闭眼。 她不要他了。 “当然可以。”霍奉天重新睁开眼,嘴角挂上笑容,语气温柔:“全天下都是你的家,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扶着谢兰兰起来,耐心地为她穿上一件件宫服。 “秋实,照顾好皇后娘娘。” “喏。” 秋实陪着谢兰兰去了承圣殿。 谢兰兰没有带旁人,霍奉天也没有安排其他人。 他不想让谢兰兰有被他监视的感觉,所以只安排了谢兰兰信任的秋实来跟随她。 霍奉天目送着谢兰兰离开。 当谢兰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的眼界里时,烟雨提醒:“皇上,让皇后见谢玉能行吗?娘娘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了,山水忘的药性已经减弱了很多。而谢玉服食了那么多的山水忘解药,药香至少一年半载才能消散。万一娘娘闻着他的药香,解掉了山水忘可怎么办?” 霍奉天望着承圣殿的方向:“谢玉不会见她的。” “为什么?”烟雨不懂。 “在我为谢玉解掉山水忘之后,谢玉私下里严查了许多医术,他吃过解药,不难查出解药都是什么的,他若是想让兰儿想起来,早在他绑走兰儿那天,就会为她解掉山水忘。” 烟雨更加不懂:“为什么不给她解?” 霍奉天没有回他。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繁华的宫殿。 为什么不给她解? 解掉山水忘的谢兰兰,会想起谢家种种,刻入骨血的谢家家训一旦被记起,谢兰兰怎么可能还会正常生活? 他不想谢兰兰背负重担。 谢玉也不会想。 所以,他们两个拥有山水忘解药秘方的人,都不约而同藏匿了解药。 - 谢玉不肯见谢兰兰。 哪怕谢兰兰敲烂了宫殿的门。 “二哥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开开门,让我见见你,好不好?” 谢玉只在她开始敲门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回去吧。” 嘶哑沧桑。 仿若一个残烛风年的老人。 之后,不管谢兰兰怎样喊他,他再未回过一句话。 谢兰兰日日都会去看谢玉。 谢玉每日回她三个字“回去吧”。 - 霍奉天后宫很是简单。 只有谢兰兰和周凝两人。 霍奉天清理后院那些女人的方法简单粗暴。 在宫变那夜,他直接讲那些女人和腹中孩子全部杀死,对外宣称他们是死于九千岁乱党之手。对外宣称阿凝被乱党所惊,孩子没保住。 周凝被封为周妃。 但因为她的孩子已经“掉了”,所以被软禁在宫殿内,平时只有一个宫女照顾她。 只等她生产完,再正式给予她妃位应有的待遇。 周凝并不在乎这些。 她只想平安生下这个孩子。 如今霍奉天登基,狡兔死走狗烹,为了保全镇北军,周家甘愿将镇北军大权送给霍奉天。霍奉天很满意周家的识时务,将周家将领召回,给了不大但是却体面清闲的文职。 谢兰兰有孕的日期是比周凝晚上一两个月的。 为了不让天下人起疑,霍奉天每天都给周凝喂药,拖延她的产期。 谢兰兰为此和霍奉天争执许久,责怪他不人道。 霍奉天抱着她哄,却并不改变给周凝喂药的行为。 霍奉天说:“兰儿,我知道你不喜欢皇宫。你等等,再等16年,待我们的女儿及笄,我便将江山交到她手上,到时我们出宫,你想去哪里,我都随你去。” 谢兰兰直直盯着霍奉天,她看不透他了。 世道男尊女卑,自古皆是如此,他却要捧女帝上位,这么渺茫危险的事情,他做得理所当然,丝毫不害怕这会影响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帝位。 登基后的霍奉天,总是做一些令人出乎意料的事情。 霍奉天大力扶持女子入仕。 建立女子学堂,为了鼓励女子上学,他规定,凡是家中有女子上学,则可减免赋税,女子成绩越优异,则减免赋税越多。 同时设立各部门,每年必须招收一定人数的女官。 为了让天下接受女子入仕途,霍奉天上朝都带着谢兰兰,帝后共管朝政。 上朝第一天,官员们跪拜和霍奉天一起高坐在龙椅上的谢兰兰时,仿佛受到奇耻大辱。 有跟随霍奉天已久的臣子,仗着功臣的身份,出行规劝:“陛下,后宫怎可干政?” 霍奉天轻飘飘地说:“你来说一说,大谢哪条律法里写了后宫不得干政?” “……” 大谢的确没有这条。 官员们起初以为是大谢新朝初建宫规尚未完善,直到现在才明白,这是新帝有意为之。 官员硬着头皮说:“大谢是没有,可先前其他国……” 霍奉天打断他:“所以他们被灭国了。” 满朝文武:“……” “你们倒是提醒了朕。”霍奉天说:“大理寺卿何在?” 大理寺卿站出来:“回避下,微臣在。” 霍奉天笑了:“新增一条律法——前朝不得干预后宫,违令者以叛国逆贼处理满门抄斩,即日奏效。” 满朝文武:“……” 前朝不得干预后宫的律令贴满了大街小巷。 百姓们面面相觑:“后宫不得干预朝政?这不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吗?怎么还值得贴满大街啊?” “什么后宫不得干政??这明明是前朝不得干预后宫啊?!” “????” “!!!” “啥玩意儿?!?我去,还真是前朝不得干预后宫!!!” 先是官位被女子们分羹,后是朝臣权力一削再削。 大臣们齐齐上了火,却无可奈何。 霍奉天极度皇权下,百官敢怒不敢言。 霍奉天登基数月。 后宫嫔妃始终只有皇后和周妃两位。 霍奉天对待这两位态度都不错。 尤其是皇后,那简直是把天下都拱手送一半给她,朝政都和她一起掌管。 见霍奉天对后宫女人如此态度,有官员动了往后宫塞人的念头:“陛下,后宫妃嫔太少,不利于子嗣繁衍,时日一长会动摇国之根本……” “漠视宫规,前朝不得干预后宫之事。”霍奉天大手一挥:“拉下去,交给大理寺。” “……” 至此,再无官员敢谈论后宫事。 周凝生产那日,是霍奉天挑好的日子。 因服用拖延药太久,周凝这胎生得异常不顺利。 热水换了一盆又一盆,血溢满了一盆又一盆。 生产前,谢兰兰手里捏着匕首抵在胸口,郑重地对霍奉天说:“我要阿凝好好的,她若是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 “兰儿,你威胁我?”霍奉天脸色变幻莫测:“你竟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威胁爱你超过爱生命的我?” 霍奉天眼里的痛苦不是假的。 谢兰兰心口也跟着痛,她爱霍奉天,她能感同身受到他的痛。 但她还是执意说:“我要阿凝活着,健健康康地活着。” 霍奉天被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着。 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良久,霍奉天率先移开了视线:“她会活着。” 谢兰兰跌坐在椅上。 她不想伤害霍奉天,可是她必须这么做。 霍奉天是斩草除根的性格,他打定主意要抢走周凝的孩子,不会给孩子和周凝相认的机会,若不是她组织,他一定会杀了周凝的。 “啊——” 周凝开始生了。 她一直在尖叫,后来叫声越来越浅,最后直接停了。 产婆不停出来汇报情况,汇报的情况越来越糟。 “启禀陛下,周妃娘娘平日里忧思过度导致气血郁结,有难产倾向。” “周妃娘娘精力不济,晕了过去。” “血崩了——” 神色凝重坐在椅子上的霍奉天站了起来,他褪去外袍,将袖子撸起:“朕来!” 语罢,他进入了内房。 产婆被赶了出来。 半炷香后,室内传来两声婴儿啼哭。 “哇——” “哇——” 又过了好一会儿,霍奉天才一身是血的出来,他怀里抱着个孩子,小心翼翼地递到谢兰兰面前,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他是真的高兴,高兴到情绪外露:“兰儿,你看,是个公主,她长得很像你。” 谢兰兰没有看孩子。 “我去看看周凝。”她直接去了内室。 “……” 周凝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额边碎发被汗浸湿,一缕一缕黏在脸上。 世家女的家规让她强撑着身体起来对谢兰兰请安:“参见皇后娘娘。” 谢兰兰制止。 周凝看内室外。 “我的……”她猛然一顿,改口道,“你的孩子还好吗?” 谢兰兰为她难过,她拼命生的孩子,却不敢相认。 谢兰兰抚去她碎发,挤出笑脸安慰她:“很健康,长得很像她的父亲。” “健康就好……”周凝虚弱地笑了,再也经不住身体的疲累,沉沉睡去。 - 霍奉天将孩子抱到养心殿,和谢兰兰一起照顾。 像普通百姓一样,亲自照顾孩子。 这是不合规矩的,但是大臣们连提都不敢提。 霍奉天哄睡好孩子,开始为谢兰兰封后的礼服选花样。 他拿着一叠龙凤布料,饶有兴致地问谢兰兰:“兰儿,册封吉服,你可喜欢?” 谢兰兰低着头看孩子,似是没有听到他的话。 霍奉天没再追问,说:“我觉得挺好,就这个吧。” 谢兰兰轻抚孩子额头,眼神渐渐放空。 在见过周凝产子显些失去一条命后,她不想争夺她的孩子。 她想离开了。 或许,只有她离开,霍奉天就会让孩子回到周凝身边。 她有离开的法子。 可是—— 她望向霍奉天,他正在一针一线地缝合着她册封时的吉福。 她舍不得他。 她是多么地爱他,即使知晓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她依旧爱他。 封后大典的日子很快定了下来。 六月初六,好日子。 初六那日,孩子满月。 霍奉天一早就去了朝堂准备册封大典的事。 谢兰兰迫不及待抱着孩子去看谢玉。 秋实劝她:“娘娘,马上就要封后大典了,等典礼举行完了再去看……” 谢兰兰摇摇头。 她好不容易才等到孩子满月可以抱出门,她相信,谢玉这次一定会见她的。谢玉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秋实没有拦她。 皇帝都不舍得阻拦的人,旁人自然不敢拦。 她屏退左右,遣散了周围值班的收尾。 她走到门前,轻声说:“二哥哥。” 许是父女连心,原本一路安睡的女婴,忽然哭了起来。 谢兰兰轻拍着孩子的背:“二哥哥,你听,这孩子哭声多响亮。” 室内一片寂静。 这回谢玉没有再提让她回去。 谢兰兰激动地说:“你开开门看看她好不好?” 谢玉开了门。 一身药香扑来。 山水忘解药药性太大,药香侵入了他的五脏六腑,浑身一股药味。 谢兰兰心脏忽地跳了一下,脑海里飞快闪过一些画面,她看不清,眯着眼晃了晃头。 谢玉见状,连退了几步。 谢兰兰重新看向谢玉。 谢玉穿着常服,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看得出每天都有人用心伺候他的起居,可是照顾不了他的精神。 他眼神涣散,壮年的年纪,却透着一股子形容枯槁的腐朽衰败气息。 他的眼紧盯着谢兰兰怀里的婴儿。 “二哥哥……”谢兰兰看着他衰老的模样,强忍着心酸笑了下,“你要不要抱一抱她?” 谢玉摇摇头。 宫殿内空气流通不好,他身上的药香越发浓郁。 谢玉说:“我想出去走走。” 谢兰兰带他走出了宫殿,两人走到城墙处站着,高处的风呼啸而过,吹散了他身上的草药味。 谢玉是谢兰兰带出来的,侍卫们不敢拦着。 可也不敢就这么让谢玉堂而皇之地在宫里游走,那毕竟是前朝皇帝的心腹。 有侍卫忙往霍奉天的方向去了。 “她还没有名字。”谢兰兰将怀里的孩子往谢玉身边递了一点,“二哥哥,给她起个名字吧。” 谢玉垂眸,眼神细细地从孩子脸上流连着:“你们的孩子,你来起。” 谢兰兰说:“不是的,这是……” 谢玉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没有让她讲下去, “竟是个女儿。”谢玉说:“我还以为你会给你个儿子当太子,好保你一辈子的地位。” “二哥哥……” 谢玉问:“他要让这个女娃当储君?” 谢兰兰点点头。 “竟让女子来继承他耗尽心血拼夺来的江山。”谢玉笑了:“这般惊世骇俗,还真是符合他的作风。” 谢玉的目光移到谢兰兰身上:“兰儿,你脸色很差。” “还好。”谢兰兰说。 相比于谢玉,她的情况已经很好了。 谢玉深深看了她一会儿,“不想呆在在皇帝身边,那就离开吧。” 自家妹妹,他自然了解。 尽管她记起的事不多,但身为谢家人,有些事是融入骨血的。 她不可能安祥地睡在乱臣贼子塌边的。 谢兰兰心突突地跳:“二哥哥,你什么意思?” 谢玉看她的眼神太深,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一样。 她忽然后悔抱着孩子来看他。 他撑这么久,好像就是想看孩子一眼,她圆满了他的执念,他仿佛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念头了。 谢玉咳了几声,那次自杀未遂,他伤了嗓子,身体大不如从前。 “兰儿,走吧。”他说。 高大的身形摇摇晃晃,他看上去很累。 谢兰兰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抵上他的手臂:“我扶你进去休息。” 谢玉拒绝了,并且退后两步拉开了和她的距离,他笑着看着谢兰兰:“我想吹吹风,让我目送你离开。” 谢兰兰看着谢玉勉强稳住的身形,知道他是真的累了。 “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她只得说:“我下次再来看你,待你身体好一点,我请求霍奉天放你出宫。” 但霍奉天不会放他离开的。 谢玉知道。 他笑着点点头,没有点破她对霍奉天还残存着的善意幻想:“好啊。” 谢兰兰抱着孩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她快踏出走廊的时候,城墙另一边的谢玉忽然叫住了她。 “兰儿。”他大半个手臂靠在城墙上,撑着身体不让自己摔倒,他微笑着说,“兰儿,谢家人的使命已经随着大盛的灭亡而结束了,不要背负谢家压力,接下来的时光,就做你想做的事吧。” 他缓缓对她摆摆手:“走吧,走吧。” 谢兰兰心跳得异常得快。 秋实已经拿着吉福在城墙下等她了,见她来,催促道:“娘娘,快一点,我为您穿上吉福,咱们得去参加典礼了……” 谢兰兰飞快跑去,径直把孩子塞给了秋实。 她不理会秋实的呼喊,转身就往谢玉的方向跑。 她总觉得,如果不去见谢玉,她就再也见不到谢玉了。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一个青色的人影快速在她眼前跌落。 “啪——” 清脆又沉重的撞击声传来。 鲜血溅到她的脸上。 温热的血喷来,她下意识闭了下眼,闭上了,久久不敢睁开。 身后宫女侍卫们快速赶来,乱糟糟一团,秋实拉着她想要离开,脸上的血变得冰凉,她缓缓睁开眼,看到了不远处,那个摔得脑浆迸裂的人。 谢兰兰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个死去不久的尸体。 秋实疯狂地晃动着谢兰兰:“娘娘,您怎么了,您别吓我啊。娘娘!” 谢兰兰一动一动,失了魂一样的看着前方。 良久,她大叫一声:“啊——” 然后晕了过去。 谢兰兰又做梦了。 她梦到了谢玉。 谢玉对她说:“记着这个密道,这里直通永宁城外。” 谢玉又说:“既然过得不好,那就离开吧。” 谢玉最后说:“谢家人的使命已经随着大盛的灭亡而结束了,不要背负谢家压力,接下来的时光,就做你想做的事吧。” 谢玉像是交代后事一样说了这些话,然后,他走上高高的城墙,一跃而下。 谢玉自杀了。 温热的血掺杂着药草味,密密麻麻扑了她一脸。 梦境一转—— 她梦到了苦寒山,那些被以情所苦的流民。 梦到她快马加鞭疾行,试图阻止霍奉天灭城的计划,却发现他伤害了皇帝…… 梦到了霍奉天为她端来一碗药…… 前尘往事,一一浮现。 谢兰兰猛然睁开了眼。 霍奉天正守候在她的床边,他身后的衣架上挂着她册封时该穿的吉服。 他握着她的手,“兰儿……” 关切的话还未说出口,他看到了她戒备的眼。 他曾见过这个眼神。 那是在苦寒山,她发现他对满城百姓下手、对皇帝下毒时的样子。 像看乱党那样防备、带有监视性质的打探。 霍奉天苦笑着叹了口气。 “你醒了。” 他说,语气异样的温柔。 “是啊。”谢兰兰回:“我醒了。” 第36章 .第36 正文完 第三十六 四目相对,许久无言。 霍奉天起初还算平静。 他在喂下她第一副解药时就已经做好了她寻回记忆的准备。 可是当他看着谢兰兰也同样波澜无波的脸色的时,不安情绪肆起。 太平静了。 谢家嫡女谢兰兰不是这样。 她是敢爱敢恨、勇敢刚烈的,会为他残害百姓的暴行而气到吐血晕厥的。 而她现在连对抗他恶行的心思都没有了。 她满脸的疲倦,轻描淡写地同他对视了一会儿。 在谢兰兰移开视线的瞬间,霍奉天出声。 “兰儿。”他伸手点在她的脸颊,用微弱力度控制她的面向,让她再次对上他的视线,“你可有想要问我的?” 谢兰兰闭上眼。 “没有了。”她摇摇头,“我同你,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霍奉天眼中安抚性的笑意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他默了许久,待心中万千思绪平息后,重新调动些许出微笑来。 人人都说他是冷面阎王,一张脸肃杀四方。 天下太平后谢兰兰心绪不佳,为了尽可能让她愉悦一点,他多次对镜研究自己的表情,发现只有在笑的时候,面目才没有那么凌人。 繁重的政务与不融洽的后宫压得他郁郁躁躁,笑起来时总是有些力不从心。 他每日都会对着镜子笑上一会儿,多番练习下来,总算能在谢兰兰面前能摆出个不算太违和的笑脸。 谢兰兰没有和他交流的意思,霍奉天没有强求。 他揽着她的身体,将她抱回榻上躺下,又细细为她压好每一处被角,随后点上一只静气凝神的青翠雪松香。 整套动作流畅如行云。 西厂时就对谢兰兰事无巨细的照料,在如何能让她更舒适这件事上,霍奉天很是得心应手。 谢兰兰翻身侧卧。 选择了背对霍奉天。 霍奉天深吸一口气,哪怕她看不见,他依旧维持着面上笑容。 他自顾说着话,想把心里的想法告诉她。 “兰儿,你知道吗,我想过许多次你醒来的场景。” “不管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会接受。” “我想,你或许会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而捅我一刀,只要能让你解气,我都欣然接受。” 霍奉天说:“要我的命也可以。” 说得轻松又自然。 但他没想到,这结果比要他的命还惨痛。 谢兰兰对他视若无睹。 ——没有比这更能令他痛苦的了。 谢兰兰悄无声息睁开了眼。 她不会再相信霍奉天,但她能隐约意识到,霍奉天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 霍奉天视权力如命,为权力舍弃了一切。 霍家百年家训、做人良知,他都放弃。 甚至她—— 她在阻拦他实施复仇大业之时,也被他毫不犹豫解决,他向她下药时那么果断,没有丝毫余地。 他毫不犹豫摒弃了他和她的过往。 生硬斩断了她的前半段人生。 可就是这个为了权力就牺牲她半生过往的人,说可以为了她舍去性命。 谢兰兰没有感动。 她如坠冰窟,深感恐惧。 原来霍奉天并不是爱权力如命。 他追求的不是至高权力,他只是热衷于追求自己想要的。 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 想复仇,便葬了整个渝州。 想要皇权,便夺了大盛江山。 如今,他的心愿已然实现,若说还有什么是他没有得到的,大概只剩一个她了。 不,确切地说不是她。 他想要的,是她对他的爱。 爱意所剩不多。 执念在作怪。 霍奉天想要和她重新过回两情相悦的日子。 但那不可能。 家国恨,不同道。他们之间隔山海。 谢兰兰嘲讽地想,爱而不得的霍奉天,会不会再喂她一副山水忘。 “江山是你的,我也是你的。”谢兰兰努力用不经意的口吻试探他的底线,“你还想要什么呢?” 霍奉天看不到的褥子内,她的双拳紧握,可依旧缓解不了她的惧意。 她是真的害怕。 害怕被执念支配到癫狂的霍奉天。 霍奉天真心实意地笑了。 她强装镇定的样子取悦了他,像个不会说谎的小孩子,在努力装作大人模样。 霍奉天比谢兰兰想象得还要了解她。 在他开口的一瞬间,他就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 他爱了她十数年,她心中的弯弯绕绕,从来不曾瞒过他的眼睛。 既然她想知道,霍奉天就如数告知。 他已身居高位,天下尽在他掌握。 他没有必要同她说谎,也不怕她翻出他掌心之外。 “想要你我携手走过这一生。”他说得云淡风轻,却隐含敲打之意。 谢兰兰身体一僵。 他的话外音足够直白——我要你留在我身边,你这辈子都跑不了。 霍奉天在她面前有意温柔,言语大多婉约,很少这么大张旗鼓地刺激她。 这次把话说得那么直接,大有要她认命的意思。 谢兰兰双眼一闭,冷硬道:“我倦了。” 霍奉天温和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兰儿,我想要做的事是一定会做到的。”他站起,俯身下来,薄唇紧贴在她耳后,声音万般柔情,“不要想太多,苦难已经结束,接下来我们的人生一定是幸福安康的。” 霍奉天体温一直偏凉。 他冰凉的气息蔓延在脖颈,丝丝冷气有如毒蛇信子在他们肌肤相接的地方游走蔓延。 二人气息紧密交织缠绕在一起,谢兰兰有些喘不过气。 她捕捉到了重点。 我们—— 显然,又是一次对她的敲打威胁。 让她死了离开的心思。 霍奉天点到为止。 他在她耳后落下一吻:“累了就先休息,我晚会儿来看你。” 霍奉天离开了。 谢兰兰缓缓睁开眼,颠倒众生的眼睛幽暗无光。 - 皇后的册封大典因着谢兰兰的缺席没能举行。 国母之位不能长久空缺,霍奉天另选了吉日,重新举行册封大典。 谢兰兰拒绝出席。 霍奉天并没有强迫她,他以前强迫了她许多,只要她能留在他身边,其他事情他都可以由着她。 哪怕是举国同庆的封后大典。 历史上迎来了第一位没有皇后参加的丰厚大典。 霍奉天抱着凤冠,以天子之躯独自完成了册封典礼。 群臣:“……” 史官:“……” 史官抱着竹帛,一头冷汗:“这要怎么写?!如实写的话这不得让后人耻笑?” 一个写不好,影响了皇家威严,就要掉脑袋。 霍奉天不是第一次特立独行。 百官们震惊了一瞬后很快接受了事实,毕竟霍奉天都能让皇后上朝了,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呢。 中书令充满同情地看着右史:“兄弟,趁还活着,多吃点好的吧。” 右史:“……” 中书令是追随霍奉天多年的老人了。 是权臣也是信臣,是为数不多敢说几句君上无关轻重的话的人。 他宽慰道:“这就不知道该怎么写了?要是哪天君上传位给女子,你岂不是要愁到头秃吗。” 右史脸色更难看了:“……” 自古没有女人登基的,要真有那么一天,不管他怎么美化女帝,皇家密事少不了都要被百姓们编排。 万一皇家威严受损,他们做史官的第一个就得被拿来开刀。 - 封后的典礼隆重且正式,稳重大气的奏乐响彻整个皇宫。 养心殿内,摇篮里躺着的婴儿被喜乐感染,乐呵呵地直笑。 秋实也跟着笑。 “娘娘。册封大典开始了,您瞧,小殿下都替您高兴呢。” 一是高兴谢兰兰终于成为了名正言顺的皇后。 二是卧床许久不肯下床的谢兰兰终于换上了常服,看样子是要下地走动了。 谢兰兰神情淡淡的:“我二哥遗体现在何处?” 秋实说:“谢公子为前朝殉国本是重罪,但圣上念其节义,准其入奉先殿,与谢家先祖共享新朝香火。” 她为谢兰兰整理好衣物,看谢兰兰像是要去奉先殿的样子,下意识跟在她身后。 “小殿下吵闹,恐惊扰亡魂。”谢兰兰说,“抱去周妃处,请她帮忙照看。” “喏。” 谢兰兰出了养心殿,独自去往奉先殿。 霍奉天很少离开谢兰兰。 谢兰兰自打寻回记忆就拒绝上朝,除了上朝这半个时辰帝后会分开,其他时候霍奉天始终不曾离开过谢兰兰。 处理政务也都会在养心殿。 他在前厅勤政,谢兰兰在殿内养育小殿下。 而此刻霍奉天在参加丰厚典礼,至少有两个时辰不会回来。 她有足够的时间逃离皇宫。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机会。 但是谢兰兰不敢走得太快。 宫人们很多都是九千岁时期就跟随霍奉天的线人,观察敏锐能力之高不容小觑。 她怕被他们察觉到异样。 因此即使内心再激动,脚程也不能加快。 只能像平时那样,一步步缓慢又端庄地走着。 路上遇到过许多宫人。 或执勤或巡逻,见她纷纷恭敬行礼低头。 宫人们见皇后独自出行并不差异,只有个别守卫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也只是想一想,并没阻拦,也没有将此事上报。 谁都知道皇帝对皇后多有尊重,从前有人为了讨好皇帝,将皇后暗中探视周妃的行踪告诉皇帝,被皇帝抄了九族。 自此,宫内无人敢谈论皇后。 - 春秋殿。 秋实刚抱着小殿下来到周妃寝宫,外头的天就沉闷了下来。 云朵乌压压得沉下来,风都变得闷热。 “皇后娘娘外出没有带伞,怕是要淋雨。”眼瞅着要下雨,秋实不安地站起,“周妃娘娘,奴婢可否先行告退去给皇后娘娘送伞?” 周凝正含笑逗着怀里的孩子,闻言猛地一怔。 “皇后娘娘没有去册封大典?” 秋实知晓周妃与皇后关系好,她如实说:“娘娘她去奉先殿祭拜谢二公子了。” 周凝突然严肃起来:“她可有带文房墨宝?” “没有。” “可有带其他东西?” “没有。” 周凝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什么都没有带?” “什么也没有带。” 周凝身形一晃,怀里的孩子都差点抱不住。 一般祭奠宗亲,都是至亲到祠堂手写经书来送死者最后一程。 谢兰兰两手空空,显然不是单纯祭拜谢玉的。 她虽然被软禁在春秋殿,但也隐约听宫人们说过帝后关系很好,圣上都不舍得离开皇后。 谢兰兰早不去祭拜,偏偏选在圣上去参见册封礼,能摆脱他掌控的时候。 周凝脑子里闪过谢兰兰的目的。 寻死。 或者出逃—— 寻死不太可能。 若是谢兰兰想死,没必要跑到奉先殿。 那就只能是出逃。 周凝惊出一身汗。 霍奉天爱谢兰兰,将狠厉隐藏在温柔之下。谢兰兰根本没有见过霍奉天真实手段。 但是她见过。 她是被霍奉天亲自打磨过的。 以她整个宗族安慰为刑具,让她心甘情愿舍弃母子情分。 周家也是被迫放弃守护边关近百年的兵权的。哪怕周家也算是霍奉天上位的功臣,可依旧没能逃过飞鸟尽良弓藏的命运。 周家在牺牲了许多将领后,才不得以弃祖训,拱手让了兵权。 其中惨痛她至今都不敢回想。 生灵涂炭的罪魁祸首霍奉天却依旧被不知情的百姓们奉为明君。 人人称道他的勤政,赞他他虎口拔牙除掉九千岁、废掉昏君拯救黎民百姓。 人们奉他为救世君主。 深受其害的人大多已被斩草除根,周家是难得得以幸存的,还是因着谢兰兰力保的原因才得以残喘于世。 他们为了后代不得不封口,将血泪历史永远封禁。 周凝作为谢兰兰的朋友,又活在她的庇护之下,是不想阻拦谢兰兰离开心愿的。 但是她必须阻拦。 因为她知道,谢兰兰根本离不开霍奉天。 她一旦离开,霍奉天都不需寻找她,依旧有千万种手段逼她自己乖乖回宫。 霍奉天不会伤害谢兰兰,在他们的追逐战中,牺牲的只会是无辜者…… 秋实观她苍白脸色,担忧道:“娘娘?您怎么了?我为您传召太医。” 周凝嘴唇颤抖。她话都说不出来。 沉默着把小殿下塞到秋实怀里,立刻往外跑去。 她才刚出了春秋殿,就被守门的护卫拦了下来。 春秋殿的守卫是霍奉天心腹,皇奉命“看守”周凝,不准她擅自踏出春秋殿半步。 皇上到底忌讳周家。 他们恭敬有余客气不足,将刀柄横在她身前:“娘娘,圣上有令,您身体欠安,得卧床休息才是。” 周凝抬手击开刀柄,她是将军之女,打小军营长大,就算生产后元气大伤,一般小卒她还是可以轻松教训的。 守卫们没想到她会反抗,反应过来立刻拔剑而起:“周妃!” “奴才们看在周家曾守卫边关数十年的份上再给你一次机会。”他们没有直接上前,给周凝最后一次机会,“不要违抗圣命,安心在春秋殿当你的周妃。” 秋实慌忙赶来挡在周凝身前:“别伤了娘娘。” 她动作太大,晃醒了怀中的孩子。 小殿下不满,嗷嗷大哭。 周凝短暂地犹豫了一瞬,她咬咬牙,一把扯过小殿下,抬手锁上了婴儿弱小的颈:““给我备匹马,要快。” 她虚做了个用力的动作,急道:“否则我掐死小殿下。” 这世上只有帝后和她三个人知道小殿下的真实身份。 侍卫不知小殿下是她亲生,怕她伤了圣上心尖上的小殿下,只得按她说的做。 “周妃——”侍卫们提醒她后果:“你可想好了,伤害储君是要灭满门的……” 但周凝听不下去。 她只知道如果不阻止谢兰兰离开,天下还会生灵涂炭,她知情不报的话也会牵连周家。 她抱着小殿下单手翻身上了马。 一手抓缰绳,一手抱孩子,往奉先殿的方向赶去。 侍卫们一波追她,一波快速往册封大典的方向报信。 - 奉先殿。 谢兰兰对着棺木重重叩首。 “二哥哥。” “阿凝很好,孩子也很好。” 她跪起,额上叩出一块淤青:“如果有来世,希望我们活在平安盛世,安安稳稳渡一生。” 为免生灵被打扰,除却清明开放三日外,奉先殿只有新的灵位需要供奉时才会开启。 这是谢玉用生命为她换来的逃生机会。 她不能错失。 谢兰兰没有过多停留,甚至话都来不及多说。 她又重重磕了个响头,对谢玉做最后的告别。 “再见。” 她拿起最上方的灵位,重重对着佛像右眼咋了下去。 灵堂一块空地无声挪开,一条封闭多年的密道重见天日。 谢兰兰毫不犹豫钻了下去。 - 长长的掖庭。 周凝衣衫已被冷汗湿透,身后兵马渐近,她悬着的心砰砰直跳。 怀中婴儿啼哭不止,哭了一路失去力气,嗓子都变得干哑。 身为小殿下亲生母亲,她到底是心疼孩子,眼见着孩子气息衰弱,她终是拉住了缰绳。 她停下来的瞬间就被包围。 马蹄声传来,她偏过头,身着黄色锦衣的圣上目不斜视地拍马而过。 他是医者,小殿下明显气息不足的哭声响起,他却没半分停留,速度不减,径直擦身而过。 封后典礼这样的日子,霍奉天自然是吉服加身的。 可这会儿却只着薄薄的上衣,厚重繁琐的外袍早在他策马追赶的路上边追边脱下来丢弃,只有下-身厚重的绣着龙凤呈祥的裤装昭示着吉服曾经隆重。 霍奉天冷峻的脸一闪而过。 周凝的心突突突得狂跳,他的脸是那样的阴森可怖,哪里有半分君王的威严样子,分明是夺命的鬼魅。 恨不得拉这世间万物下地狱以解心头愤恨。 周凝绝望地瘫软在冰冷的宫墙上,怀中温热的婴儿被侍卫抱走,她唯一的温暖没了。 空气是凉的。 城墙是凉的。 在乌云上滚了大半个时辰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粘稠且密集,有如人的血泪。 - 养心殿的侍卫们惊见总是威严稳重的圣上衣衫不整地策马而来,惧是一慌。 在看清他的脸色时惊惧到了极点。 众人齐齐跪下:“吾皇万岁。” 霍奉天翻身下马,大步往里祠堂踏:“皇后呢?” 一张嘴,肃穆狠厉,威压沉沉。 “在……”侍卫吓得讲话都磕绊,“在里面。” “进去几时?” “半、半个时辰。” 霍奉天一脚踹开厚重的木门。 祠堂内空空如也,哪有皇后的身影。 佛像右眼上插着个灵牌,右侧空地有个空洞。 霍奉天甚至都不用走近去看,第一时间就明白了这就是他和九千岁都苦寻不得的密道。 他抬眸,再次看了眼插在佛像右眼上的灵牌。 右手一挥,重重砸在谢玉棺木上。 哐得一声。 厚重的棺木都震了震。 这个谢二,明明没有多少兵力,却让他折了近四分之一的羽翼。 甚至死了都在和他作对。 震怒的霍奉天身上笼罩着屠戮四方的煞气。 就连跟他亲历过血海厮杀的心腹都不敢上前。 烟雨都是在做了漫长的心里建设之后,才拖着发软的腿脚上前。 “圣上。”他小心翼翼打量霍奉天的神色,“要追娘娘回来吗?” 霍奉天神色阴晴不定地转换。 好一会儿,才归于严酷。“不必。” 又过了一会儿,他倏地笑了:“她会回来的。” 声音不在那么冰冷,甚至还有点柔情,像平日里和谢兰兰讲话时那样。 烟雨:“……” 他吓到失声。 他深知自己主子每次阴阳怪气时,是最可怕的时候。 - 密道的尽头是个四四方方小院子,屋子很普通,一口井,角落里堆着鸡窝,养了两只鸡。看上去就是个寻常人家。 她刚走出来,屋内的灯就亮了。 下一刻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边穿衣服边走了出来,谢兰兰不认得她,她却认得谢兰兰。 和谢二公子那样像的眼,整个京城找不出第二双来。 她递给谢兰兰一个包裹:“主子,这里有常服、碎银、户籍和地图,换上衣服后赶快离开。” 东西都是谢玉为她准备的,多是男装,户籍有两个,一女一男,谢兰兰用了男籍,将女籍封入包裹内。 谢兰兰换好衣服后便上马离开。 离开前,女人也随之离开。 她的使命已经完成,此处很快会暴露,她也需另寻他处。 谢兰兰一路向南,不敢在客栈留宿,不敢走关到,一路夜宿荒郊野岭,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惊醒。 磕磕绊绊,最后在便宜的书院处落了脚。 书院临山而建,平日里除了学子外,很少有外人经过。 书院夫子见她可怜,收留了他做书院门童。 她新的身份姓盛,名平安。 盛是大盛的盛,谢玉在以这个方式纪念前朝。 平安是盼她日后平安。 但是学子们很少这样称呼她。 他们见她娇小,模样又生得俊俏,比小姑娘还好看,纷纷喊他小郎君。 谢兰兰喜欢书院的生活。 穷乡僻壤的,消息闭塞,仿佛与世隔绝。 学子们生活规律且轻松,满院的书香安抚着她的不安。 日子心惊胆战地过。 两个月过去,她没听到什么官府搜人的风声。 可这并不能让她放心,总觉得风雨随时将至。 一个普通的夜晚,谢兰兰的房门被敲响。 “小郎君。”是送报郎的声音,“睡了吗?” 谢兰兰穿好衣物起身开门,“何事?” 送报郎拍了拍梯子,“来,搭把手。” 谢兰兰看着他手里夹着的红色纸张,心里一咯噔,“告示?” “防盗防匪的指南。” 书院内巡逻的学子跟过来看热闹,“咱们这小破地鸟不拉屎的,总共没几个人,还用贴这个?” “官府让贴的,不止咱们这儿,只要有人烟的地方就有防盗指南。” “怎么着?”学子惊讶,“现在外面闹匪患了?” “怎么可能!”送报郎说,“别忘了当今圣上可是从乱世里杀出来的,用兵如神,大谢有什么祸事都不会有匪患。” 顿了顿,他加了句,“顶多是祸事。” 学子不解,“那这么大张旗鼓地贴防匪指南干嘛?” “官府一直在剿匪,端了不少海贼土匪的老窝,有些流窜在外的匪类疯狂反扑,京城里有百姓陆陆续续被杀害。”送报郎解释,“不过算不上大事,秋后的蚂蚱而已,蹦跶不了几天了,相信官府很快就能镇压下去的。” 谢兰兰面上没半分血色:“匪患何时而起?” “两月前。” 两个月。 她离宫的日子。 她问:“遇难百姓几何?” “不多,土匪每七日来一波,每次残害十来个人。”送报郎见她面色难看,心想着小门童竟然还挺忧国忧民的。 他劝导,“不是霍乱,顶多算是治安事故,那些作乱的人也快被抓干净了,估计最多再折腾半月。” 谢兰兰一阵头晕目眩。 她是参与过朝政的,且霍奉天就是通过盗匪起家的,他就是从大盛再大的苦寒山土匪窝发家的。 霍奉天就是最大的匪。 他最擅长的就是以恶制恶,没有人能在他手下作乱。 早在大谢初建,连作乱流民都在他的治理下消失不见。 维持太平,对霍奉天来说不费吹飞之力。 说什么土匪杀害百姓。 分明是他自己在向百姓下手。 这是霍奉天对她出逃的教训。 他不会对她怎么样,但他的怨怼,会在她最爱护的百姓身上取回来。 谢兰兰既悔恨又失望。 她还是看错了霍奉天。 她知晓他手段狠辣不是好人,她以为他是被乱世逼的,以为他是个好皇帝。 ——他可以治理好一个国家,有做明君的资格。 但他偏不。 她到底是高估了霍奉天的人性。 她仔细想了想,霍奉天其实从来都没有变过,他一直都视人命如草芥不是吗。 谢兰兰连失望都没有了。 送报郎看她失神已久,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关切问道:“小郎君,你怎么了?” “没事。”谢兰兰问,“京中可有其他大事?” “大事?” 谢兰兰说:“皇后娘娘现在还跟圣上一起上朝吗?” “没有了,皇后娘娘产子后身体虚弱,在后宫疗养。” 霍奉天隐秘地抹去了她出逃的消息。 “不过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送报郎说,“宫里还有一件事发生——周妃娘娘可能不太行了。” 谢兰兰瞳孔大震,“不太行了是什么意思?” 送报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激动:“据说病得很厉害,坊间传言她活不过三个月。” 谢兰兰转身回屋取行李。 周凝生产后身体确实不大好,但没有虚弱到会病危。 三个月。 是霍奉天给她归家的日期。 三个月内她不回去,周凝必死无疑。 只可惜乡野消息实在是闭塞,京城发生的事,愣是过了两个月才传到这里。 谢兰兰擅自去书院马厩牵了匹,留了一锭银子给学子:“麻烦帮我交给夫子,就当这匹马的费用。” 学子一愣一愣的:“你干嘛去?” “帮我跟夫子说声对不起,未能与他请辞。”谢兰兰没有多说,“事发突然,我需立刻回乡。” “小郎君?”学子惊讶,“你什么意思?你还回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谢兰兰摇摇头:“再见。” 她突然来到了书院。 又很突然地离开。 到来和分别都那么猝不及防。 来时只有一个小包裹,走时也是一个包裹。 来去匆匆,随时要踏上新旅程的模样。 学子看着她的房间,干净整洁,没有任何杂物,连摆设和她来时一样。 仿佛她没有存在过一样。 - 谢兰兰跑死了三匹马。 终于在临近三月尾声的时候赶到了京城。 京城旁边的郊区堆满了尸体,人们说那是作恶的海贼,官府为了震慑其他匪类,每捕捉到一个贼寇便会将尸身拉至此处暴晒七日后挫骨扬灰。 谢兰兰停顿片刻,靠近细细打量了下尸山。 这里的人大多死了许久,尸身腐烂发白。 脚掌普通尺量,或瘦或胖,或大或小。 谢兰兰紧看了一眼,就知晓这些压根不是海贼。 她随父兄剿过匪,见过不少海贼,海贼因为长期船上生活,要经常赤脚打捞东西,船只不稳当,大都前掌发力,因此他们的脚掌肌肉格外发达,要偏大偏厚。 不过是霍奉天用来屠戮普通百姓捏造编排的身份。 杀百姓是暴行,不得民心。 但是杀恶人,那就是替天行道。 霍奉天的常用手段罢了。 颠倒黑白,粉饰太平。 就算是作恶,都要给自己立个为国为民的牌坊。 谢兰兰面无表情地上马。 对于霍奉天的所作所为,她已经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了。 霍奉天能有什么呢。 无非是超乎常人的聪明,和深不见底的恶。 谢兰兰去了周府。 对门童说:“告诉周大人,阿凝的药引来了。” - 仅一刻钟,霍奉天就来了。 他没有太多惊讶,早就料到这一日。 这三月的分离,他只当她出去散一散心。 虽然这散心的代价有点大。 “兰儿。”他着银白色常服,长身玉立,面容消瘦了不少,多了几份倦色。 他踱步到她身侧,自然牵住她的手,含笑道:“瞧你,瘦了不少。” 话里尽是宠溺。 谢兰兰任由他牵着:“匪患是不是该结案了?” “结案了。”霍奉天回,“兰儿,你回来了,我们共同治理大谢,相信很快会共建盛世的。” 霍奉天带谢兰兰回宫。 马车内,霍奉天执意让谢兰兰坐在他的怀里。 他双臂揽着她的腰,下巴搭在她的肩头,鼻子靠近她颈部,惬意嗅她的气息。 “我想去看看阿凝。”谢兰兰身体僵硬地缩在他怀里。 曾经带给她温暖的怀抱,如今却像一只笼子般锁住了她。 “她会好的。”霍奉天说,“兰儿,你应该看看我们的孩子,给她起个名字,她快四个月,至今还没有名字。” 谢兰兰想了一下,说,“德礼。” 霍奉天慢悠悠道:“道之以德的德,齐之以礼的礼。” “对。”谢兰兰侧目,看向他的眼,缓慢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①。” 字字句句提醒他君王要以德服人。 霍奉天自动忽略她对他的暗讽,笑道,“好名字。” “我们一起抚育德礼,让她长成像你一样正直的人。”他加了句,“别像我一样。” 谢兰兰悄无声息地走,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除了个别知情人,没人发现皇后曾经消失过尽三个月。 像是从未离开过。 谢兰兰终于深切体会到了霍奉天的手段。 她失去了反抗的想法。 她和霍奉天期望的那样,同他一起上朝,陪她养育德礼。 百官们开始不满女人干政,可后来却都很感谢她的参政。 因为在霍奉天大动肝火的时候,只有皇后能劝住他。 霍奉天对官员及其严苛,官员们犯错后的惩罚是普通百姓的两倍。 皇后分担政务以后,百官们的平均寿命都提高了好几年。 多少大臣是在谢兰兰的庇护下才得以保全性命。 只是谢兰兰到底不是心甘情愿陪在他身边,常年心气郁结,再加上被善水忘损害的身体。 在德礼六岁这年,谢兰兰生了一场大病。 她自己没有求生的意思,再好的汤水都无用。 登基以来从未荒废过一日朝政的霍奉天,接连十几日都没上过朝。 他日日守在谢兰兰床前,衣不解带地伺候。 “兰儿。”霍奉天跪倒在她的床前,“能不能多爱惜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感受到她身上的活力在渐渐消退,他仓皇地搓着她的手,不知眼泪为何物的他忍不住地声泪俱下。 他恨她把死亡当解脱。 又怕她真的撒手而去。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住她。 他只得拿出他最拿手的法子,而狠狠地威胁她,“你知道我这个人的,良知泯灭,你要是走了,我这样道德沦丧的人,怎么能能让德礼成为仁厚礼贤的好君主?” 他厌恶自己在这个时候还在强迫她。 可是除了这个办法,他找不到激起她生存欲的法子了。 “若是君主不贤且无能,大谢会是第二个大盛,到时百姓会再次陷入水深火热的战火之中。” “所以……”他哭得不能自已,“兰儿,就算为了德礼为了百姓,请你好好地活下去好吗?” 谢兰兰猛地睁开眼。 她不能死。 德礼还小,需要人引导,若是她死,让霍奉天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养育德礼,怕是又要养出一个暴君。 谢兰兰求生意识萌发。 霍奉天大喜。 在霍奉天的精心照顾下,谢兰兰大病初愈。 她活了下来,但身体大不如前。 霍奉天一改对德礼的宠溺,加大力度培养她。 德礼在他严格的训练之下,越来越怕他。 对他的称号从“父君”改到了“君父。” 先君臣,后父子。 德礼作为唯一的皇嗣,理所应当地成为了太子。 大抵是霍奉天做的惊天骇俗的事情太多,对于历史上首位女太子,也是板上钉钉的女皇帝,不管是群臣还是百姓,居然都心平气和地接受了。 他们甚至都没感到什么意外。 霍奉天提倡女子入学、入仕。 十几年下来,大谢百姓都习惯了女官的存在。 因为女子入仕不容易,又是首次脱离了深宅内院贡献一生的悲惨境界,女官们大都很珍惜得之不易的机会。 每年的朝廷考绩上,女官们评价都格外好,几乎各个勤政清廉,不输男官。 因着这层关系,当德礼十四岁那年被封为太子时,人们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德礼一直养在帝后身边,和帝后感情亲厚。 但在她十四岁刚册封这一年,她和霍奉天爆发了矛盾。 两个人吵架的地点在皇宫冷宫。 默契地选择了最偏僻的地方,以免声音传到谢兰兰耳中影响她养病。 其实也不算吵,歇斯底里的只有德礼一人。 霍奉天人到中年,练就一身波澜不惊:“去边关。” “儿臣不去。” 霍奉天语调平缓:“别让朕说第二次。” “君父!”德礼深感委屈,“母后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此去一别,儿臣怕天人永隔……” 霍奉天急急打断她的话:“住口!” 德礼惊讶。 记忆中的霍奉天总是平静的,他不爱笑,冷漠又严肃,语速缓慢沉重。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疾言厉色的模样。 君王一怒,山海皆寂。 德礼骇在原地。 霍奉天压下怒气,道:“身为一国储君,操兵历练必不可少。” 德礼还想说些什么,霍奉天大手一挥:“边关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拒绝再谈。 一锤定音。 眼见说不动霍奉天,德礼去磨谢兰兰。 “母后。”德礼把脸颊浮在谢兰兰膝头,软软地撒娇,“儿臣不想去。” 在霍奉天的严厉教导下,她时刻保持太子威严,一举一动都格外庄重,只有在谢兰兰这里,她才会有女儿家小姿态。 谢兰兰轻抚她柔软的发:“你不止有母后,你还有这天下的万万子民啊。” 德礼:“……” 竟也是拒绝。 德礼做最后的挣扎:“儿臣能不能晚几年再去?” “去吧孩子。”谢兰兰温柔拒绝,“同周妃娘娘告个别。” 德礼:“……” 谢兰兰知道自己撑不了几年了。 霍奉天自然也知道。 所以他才会这么着急历练德礼,他们都太想让她快点长成独当一面的君王了。 尤其是谢兰兰。 她太害怕自己走后霍奉天陷入极端,到时再把德礼养歪。 但这些谢兰兰不会同德礼说。 她想让德礼尽可能快乐地成长。 德礼十四岁时去了边关。 随军苦练两年,直到及笄才被召回。 她才回宫,还没见到帝后,就先领了到即位的圣旨。 德礼:“……” 她冲到药房,霍奉天正在扇着扇子熬药。 德礼不顾君臣之礼冲他怒吼:“君父,您疯了吗?” “放肆。”霍奉天道,他没回头,继续慢悠悠扇着火。 德礼大步窜到他跟前,质问:“为什么不同我商量——” 怒气戛然而止。 她看到了霍奉天帝冠下满头的银丝。 她端详他的脸,疲倦和细纹出现,他还是很英俊,但已然不是记忆里迷倒万千少女的样子了。 霍奉天居然老了。 她走时他还满头青丝,还是那样的健壮。 短短两年,他竟然老态毕露。 她走到他面前了,霍奉天才淡淡暼了她一眼,“朕是君你是臣,何以要同你商量?” 德礼:“……” 都那么老了,却还是那么专职蛮横不讲理。 “现在我也是君王了。”德礼抬了抬手里让她继承大统的圣旨,“君父,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您到底想要做什么?” 霍奉天不予理会,一心一意地煎药。 他不吃她这一套。 德礼:“……” 德礼被气走了。 她走后,霍奉天才掀起眼帘,无声说了两个字:“赎罪。” “……” 德礼见到谢兰兰的那一刻,忽然就明白霍奉天为什么让她急着上位了。 岁月待谢兰兰很温柔。 她脸上不曾留下什么岁月的痕迹,许是被精心照养的关系,她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但她即将油尽灯枯的枯槁脸色已然掩盖不住。 见到德礼的谢兰兰很是开心。 她含笑看她,抱着她的脑袋,像小时候抱她那样轻轻拍打:“德礼,你是我们的孩子,但你也是大谢的君王。母女缘分会尽,江山社稷不会。你可以为我悲伤,但一定要以江山为重。” 德礼听着听着就流下来泪。 德礼的继任大典很是顺利。 也是帝后最后一次露面,德礼上位的第二天,霍奉天就带着谢兰兰搬离了皇宫。 离宫之前,霍奉天下了最后一道圣旨,不许任何人打扰他们。 ——包括德礼。 霍奉天找了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每日都推着谢兰兰去看看山观观水。 谢兰兰还是不怎么同霍奉天讲话。 大多时候都是霍奉天说话,她在一旁安静地听。 半年后的某一天,霍奉天带着她钓鱼。 谢兰兰累了,将头靠在他肩头,闭眼入睡。 半晌,鱼儿咬了钩子。 霍奉天兴奋提起来给她看:“兰儿,你瞧,这鱼好大……” 谢兰兰没有反应。 他的愉悦在瞬间消失殆尽,他僵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手指颤巍巍探上她的鼻息。 微弱到不可查觉。 他把她抱回了家。 在他们竹子围城的庭院里,早就挖了个两米深的洞,里面放着一个棺材。 霍奉天抱着她一起躺在棺材里。 “兰儿。”他终于向她道歉,真心实意地道歉,“对不起。” 谢兰兰努力睁开眼,慢慢看向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说出两个有些模糊的字:“什么?” “你这一生,对不起……”霍奉天泣不成声。 谢兰兰原本晦暗无光的脸上忽然迸发出了生机。 她看着他,又像是隔着他在看其他什么。 “霍奉天。”她连声音都清晰起来。 数十年的行医经验,霍奉天自然知道这是油尽灯枯前的回光返照。 他无力地盯着她的脸:“嗯。” “你怎么变年轻了。”她抬手比划,“那么瘦,那么黑……” 霍奉天眼泪直流。 她看到的,是少年霍奉天。 谢兰兰面上的光很快暗淡下去。 回光返照只在一瞬。 身上的温度开始消散。 霍奉天咬碎了藏在牙龈里的药,抱紧了谢兰兰:“冷吗?” 谢兰兰困倦地眨眼“嗯。” “兰儿,你不要怕,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谢兰兰窥见他嘴角有血溢出。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睁大了眼:“你……” 霍奉天紧握她的手:“兰儿,接下来的路,我们一起慢慢走。” 霍奉天自尽了。 夫妻二人气息共同消散。 生命流逝的最后一刻,霍奉天还再说:“兰儿,对不起。” 谢兰兰什么都没有说。 她用尽全是力气回握住了他的手。 霍奉天震惊,睁开眼,对上谢兰兰的眼。 齐齐西去。 德礼收到帝后陨落的消息,亲自接他们去了黄陵。 霍奉天和谢兰兰死得时候表情还算安详。 两人视线交织,一生缠绵。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