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配总怕我祸害他兄弟(穿×重)》 文案: 沈童穿进了一本狗血泼天的多男主虐身虐心文。 她只想完美避开行走的大猪蹄子1234,当个美美的小富婆。 可不管她走到哪儿都能遇到某男配,简直像他也提前知道剧情似的! 前世,好兄弟因为一个女人蒙冤入狱,彻底黑化。之后萧旷也被连累,最后战死沙场。 重生,他不愿再见这一幕悲剧重演,却总是阴差阳错与这“祸水”纠葛难清,不知不觉满心间念的都是她,铮铮铁骨终化为满腔柔情。 何意百炼钢,终成心间绕指柔。 ——论硬汉是如何炼成忠犬的。 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童,萧旷 ┃ 配角:大猪蹄子1234 ┃ 其它: 第1章 【一本】 子夜时分,阵阵闷雷从远处天际隆隆滚过。 忽地“哗喇——”一声霹雳惊破令人窒息的压抑。混沌天空像是被这霹雳撕破了一道大口子似的,滂沱大雨瞬间倾泻而下,轰鸣如瀑,将天地模糊成灰黑一片。 偶尔一道紫光闪过,映亮后花园里一座孤伶伶小楼。 楼内黑漆漆的盏灯皆无,却从三楼阁屋内传出木质床架摇动的异声,偶有女子婉软的哀泣,只是湮没在如瀑的雨声中,难以分辨。 过了许久异声才消失,外间的雨声亦渐渐低弱下来。 沉重的脚步声起,房门吱呀开合。拔步床上传来轻微的啜泣声,脚步声为止一顿,却只是停了一瞬而已,房门终究是重重合上,生铁所铸的锁链铮铮相击,“咔哒”一声脆响,锁头锁死…… ——节选自《祸爱三生不逢时——古代卷》 - 五月过了半,还没到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可这太阳已经开始火辣刺眼起来,叫人只想躲在树荫下或是屋里头。 今儿没有风,又是正午前后,即使所有推窗都开到了最大,一旁又有丫鬟打着凉扇,屋里头仍显得颇为闷热。 碧纱窗下支着张铺竹席的凉榻,榻上慵懒斜倚一名年方及笄的少女。 少女只着素色薄罗抹胸,披件蝉翼般的绛绡纱半臂,罗裙也不顾形象地撩起到了膝上,露出一双新剥嫩笋般白生生的小腿,正缓缓翻着手中的《剪灯新话》。 亏得箜篌那丫头听说了这本被判为异端邪说的禁.书。沈童被她引起兴致。好不容易觅来一本,那丫头神神秘秘藏头缩尾地夹带进来,她还以为是有多精彩多够劲的小抄本呢!真翻来一看,不过如此罢了! 但这侯府深宅内本无多少消遣,能有这样不是太一本正经的书看看已算是不错的了。 沈童正翻着书,箜篌在一旁小声地问:“姐儿,书好看吗?里面说了些什么?” 沈童侧头,只见这丫头脸颊发红,一双杏眼微微发亮,而另一边站得稍远的琴瑟虽然半垂着眼眸,一付假装不在意的样子,耳朵可支着呢,藏不住的好奇简直喷薄欲出! 沈童嘴角勾起,似笑非笑:“里头好几个故事呢,你问得是哪一个?” 箜篌嗫喏着,脸更红了:“奴婢哪里知道……姐儿且看到哪个觉得好看便说给奴听听吧……” 沈童正要开口,忽闻外头有动静,仔细听了听,是送冰来的仆妇,便下了凉榻往外走。 那婆子见着她急忙行礼问安。 琴瑟上前,接过冬篮打开瞧了眼,不由怨道:“怎么今日的冰又小了一圈?”说着朝沈童亮了亮篮子。 沈童睨一眼冬篮里头和她拳头差不多大的那团物事,轻哼一声:“还真是够小的!让人都不敢眨眼了。” 箜篌十分知趣地接上她话头:“姐儿好好的怎地不敢眨眼了?” 沈童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哂然道:“怕是眼睛一眨,这么点小冰屑子就要化成一汪水了。” 她虽是开玩笑的口气,婆子仍是听出了里头的不满,急忙道:“是夫人吩咐的,去冬本就没存下多少冰,今年入伏又早,暑天比往年都长,夫人嘱咐冰要省着点用,不然怕是撑不到立秋呢。” 沈童扯了扯嘴角。长房大夫人过世还不足三年,府中仆役就连“二”字都省了,直接称呼叔母为夫人,而不是二夫人了。 这番冰不够用的话也是搪塞之词,二房一直有充足的冰用,沈书樘的屋里还有冰盆备着,专给这位大少爷读书时消暑降温用的。 婆子瞥见她神情,便又急忙加了句:“大小姐别觉着这块冰小,库里拿出来时还大着呢!怪只怪这天实在太热了,老奴紧赶慢赶地送过来,还是化掉了不少。” 与这婆子多说也无用,沈童便只道:“知道化得快就赶紧用了吧,别等化没了,白白枉费丁婆婆‘紧赶慢赶’地送来。” 她没再看丁婆子一眼,这话已是对琴瑟说的了。 丁婆子讪讪告退离去。琴瑟亦提着冬篮往小厨房而去。 沈童回到屋里,一时没了兴致再看书,倚在榻上以手支颌,若有所思。 箜篌接过小丫鬟手里的团扇,一边儿替她扇着风,一边儿温言劝着:“姐儿别太往心里去了,气坏自己身子可就不值当了。” 沈童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穿进这本名为《祸爱三生不逢时》的书已经有半个多月了。 书中写到庆阳侯爷与夫人袁氏因意外双双身亡,留下姐弟三人——沈童与沈书岩、沈书琏。虽然府中仍有祖母在,但老夫人已经年过花甲,毕竟精力不济,因此侯府如今是二老爷沈贺盛的夫人蒋氏在当家。 按着书里的剧情,再过不久蒋氏就要开始替沈童说合亲事,男方是蒋氏的侄子。 还真是应了肥水不流外人田那句话。 原书女主并不满意这桩婚事,但没了父母,她一个孤女也很难反抗叔母替她安排的婚事。就在她烦恼不已的时候,在某次宴会上,她偶遇广陵郡王朱衍,从此便入了朱衍的心,在第二年嫁作郡王妃。 按说这一嫁可算是嫁得极好了。婚后一年,原女主就有了身孕,让这桩婚姻更显美满。 然而沉浸在幸福中的她却意外发现丈夫竟然与其表妹苟且。 当然错都是表妹的。作为郡王妃的女主对表妹各种打压。表妹是小白花一朵,对着朱衍一番哭诉。朱衍怒斥女主善妒多疑。女主气极后小产,心灰意冷之下要和离,朱衍却不肯。 而这时候,原女主过去相识的两个男人相继出现,一个是原先侯府的西宾苏若川,考取进士及第后没几年就进入吏部做了左侍郎。还有一个高湛,边疆破敌立功,成为赫赫有名的武将。 原女主和离不成,在高将军帮助下私逃离家,但叔父却不愿接受她回娘家。原女主只能暂居将军府,期间与高湛感情升温,更是坚定了和离的心。 郡王府多次派人来要人,都是高湛挡驾。郡王府何曾咽得下这口气,便找来锦衣卫,以枉法强横,霸占人.妻等罪名将高湛下狱。女主则被抓回郡王府,关在小阁楼内,广陵王不顾她小产后身体虚弱,各种不可描述。 女主的丫鬟趁乱逃走,去求苏若川帮忙,苏若川联合几名御史上书,指郡王府骄奢淫酗,勾结锦衣卫副使陷害忠良,罗织罪名胡作非为,并贪赃枉法,结党立派,可谓居心叵测。皇上降罪,广陵王全家被抓,十五岁以上男子或死罪或流放,女性尽数为奴。 原女主被苏若川买回去,苏若川表示不嫌弃她曾嫁与别人,也可以不在意她曾住在将军府上,只要她从此一心一意待他,就愿意娶她。原女主被感动,含泪答应。 本来到了这里,虽然狗血泼满天,也总算是个和谐结局了。 但是作者还在往下写…… 高将军获得平反出来了。他为女主牺牲良多,出狱后却发现女主嫁给了苏若川,简直气得要吐血! 高将军就此走上了黑化的不归路,投靠权宦成为宦党,与苏若川一番明争暗斗。期间女主被高湛抓走过,囚禁起来各种不可描述。 然后她又被苏若川救回去…… 再然后广陵王朱衍居然没有死…… 再再然后么…… 沈童点叉了。 她在晋江发现了这本书,只因为女主与自己同名,好奇点开了这本书,前期追文还追得热切,从朱衍爆出与表妹有暧昧后就开始膈应,但还是想看女主如何反击如何打脸,断断续续追到高将军黑化后再也看不下去,就此弃文了。 翻了翻文下的评论,有站苏若川的,有站高将军的,甚至还有站广陵王朱衍的,但针对剧情走向以及女主的大多是批判之辞,其中不乏言辞尖酸者甚至人身攻击的,作者自然不能忍,毫不客气地反击回去,导致评论楼越盖越高,口水战升级甚至互相人肉。 沈童看到自己的名字频频出现,混杂在各种女表词中间,不由深深后悔,真是不该看这种女主与自己同名的书,而且还看得是本写了上千章还没完结第一卷的狗血大水文! 但是等到她真的成为书中的沈童了,才是真正的深悔——让你手贱看狗血虐文! 偶尔她也会想,或许是与女主同名的关系,看书代入太深以至于做了个穿书的梦,梦醒就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但这梦做了十多天也没醒,所经历的事情反倒一次次地验证着书中的剧情。 想来,她在原先的世界里是真的凉了吧? 但即使没有那次意外车祸,她也活不了太久。 F 其实想想这样更好,长痛不如短痛,总比在病榻上苟延残喘,耗尽家人的精力与财力,最后仍然不治身亡要好。唯一遗憾的是命运的直击来得太快,甚至没有给她留下多少与双亲最后相处的时间。 沈童幽幽叹了口气,往事已不可追,而如今这凭空开始的另一段人生,是极其难得的新生机会,她要好好把握才行。 叔母蒋氏平日待沈童姐弟倒还算客气,各种份例、月钱,该给的都给,至少明面上不曾太过苛待。但到底不是亲生的,胳膊肘哪儿有往外拐的道理? 沈童记得原女主不满送来的冰少,去向蒋氏提意见,一见面蒋氏却把沈书岩经常逃学的事搬出来讲,说原女主作为姐姐该多敦促沈书岩向好才是,别叫外人笑话庆阳侯府的小侯爷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原女主冰没要到,还被教训了一番。之后便去找沈书岩“谈心”,为此与他吵了一架,姐弟俩冷战了好些天。 沈童自然不会去做这种自讨没趣的事情。 说来这用冰多少还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让沈童更为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庆阳侯与其夫人遭逢意外,走得太过突然,身后事连一句都没来得及交待,而那时候姐弟三人中最年长的沈童还不到十三岁,所以本来属于长房名下的田产店铺包括袁氏的陪嫁便都顺理成章由叔母蒋氏代管了。 原书侧重女主的感情生活,于这一方面并未多写,但只要稍微想想就可以知道,蒋氏这一“代管”,其中的余地可就太多了…… 箜篌见沈童始终沉默不语,忽而又叹了口气,只当自家小姐是为了二夫人克扣用冰的事心情郁结。她也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没有了侯爷与夫人撑腰,长房嫡女又能怎样?二少爷又是个不争气的,和大少爷根本不能比,风头全给二房抢去了…… 忽听珠帘轻响,沈童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见是琴瑟端着冰镇绿豆汤进来了。 沈童起身,对箜篌道:“替我拿件衫子来。”她在自己的闺房里穿得单薄随意,出门可不能再这般打扮。 箜篌讶然停下手中的团扇:“姐儿要出去?” 琴瑟也显诧异:“不先喝了绿豆汤吗?” 沈童微笑:“我去看看书岩。把绿豆汤一起带上。” 第2章 【蟋蟀】 还没到地方,沈童远远就瞧见沈书岩的房外守着个丫鬟,神色显得警觉,一看见沈童一行,便立即转身朝门内说了句什么。 沈童不慌不忙地走近门前。 大热天的,书岩这屋的门扉却紧紧闭着。 门外这个丫鬟叫红英,待见沈童走近了,恭恭敬敬地朝她福身行礼,可那问安的声音却刻意提高几分,像是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似的。 沈童问道:“书岩在吗?” 红英点点头:“小侯爷在呢。”却磨磨蹭蹭地站在原地,既不让开,也不替沈童开门。 沈童侧耳细听,里头似乎有脚步来去,有压低了嗓子说话的声音,突闻“哎呦”一声痛叫,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 一阵忙乱之后,屋门终于打开。门后的小厮不过十来岁年纪,名叫蛐儿,就见他满脸通红,额头挂着汗珠,朝着沈童一弓腰:“大,大小姐,小侯爷请您进去呢。” 沈童像是没听见方才那阵忙乱似的,神色淡然地迈步进了屋子。 大热的天,这屋子朝南的槅扇与推窗一扇没开,全都紧闭着,屋里燠热不堪,沈童进屋便皱了皱眉。箜篌会看眼色,立即吩咐蛐儿把门窗都开大。 沈书岩匆匆从西次间出来,手里还假模假式拿了本打开的书,朝着沈童招呼道:“姐姐怎么过来了?” 沈童瞄了他手中的书一眼,也不去提醒他书拿倒了,只道:“方才叔母着人送冰过来,我知你在家,做了冰镇绿豆汤便带过来和你一起喝。” 沈书岩今日是借口身子不适才留在家中,方才闭起门来和两个小厮斗蟋蟀玩,正斗得难分难解时,听见红英警示姐姐过来,慌忙把蟋蟀罐藏起来,忙乱中小厮葫芦还摔了一跤。 所幸没把蟋蟀罐打碎,要真碎了可来不及收拾,那就要露馅了! 到这会儿他还心虚着呢,但见沈童既没问他“身子不适”之事,也没问他方才关着门到底在干什么,只说是送绿豆汤来的,他心下大大松了口气,将书往榻上一扔,人跟着盘腿坐上去:“姐姐怕不是我肚里的蚘虫?知道我正是又渴又热,就把这绿豆汤送来了!” 沈童瞪他一眼:“说谁是蚘虫呢?” 沈书岩坐在榻上朝她做了一揖,嬉皮笑脸道:“怪小弟说错话,您是大好人,是雪中送炭来了!” 几个丫鬟都低头以袖掩嘴。琴瑟忍着笑,急忙把两盏雪白的薄胎瓷碗端上桌案,汤面上漂浮的碎冰敲击碗沿,发出细碎的脆声。 沈书岩低头大口喝起绿豆汤来。 沈童拿勺舀汤慢慢喝,注目看着他。少年人光洁的额头上全是细汗,亮津津的,低着头就只见两道浓密的眉毛神气活现地斜飞入鬓。 沈童喝了几口绿豆汤后才进入正题:“书岩,我看你整日读书,不是在学堂就是闷家里苦读,你不觉得气闷么?” 沈书岩这下子心虚的呀,朝她偷瞄了眼,讪讪道:“姐姐就别挤兑我了!” 以往姐姐若是特特地来找他,往往都是以追忆与父母相处的温馨往事开头,惋叹之后,话题便会转到长房式微的现状,最后的结语定然是嘱咐他现今要专注于学业,以后继承家业才能重振侯府荣光。 虽然姐姐说那番话都是很温柔的,很少用重的口气,但沈书岩就是听烦了。乍然听见她这么说话,他还真是不习惯,直觉就是她在说反话。 可沈童只笑了笑:“我说真的呀,没过半个月就是初伏了,越往后越热,出门更多不便……” 闻言沈书岩眼睛一亮:“初伏那日有洗象啊!” 每年交趾等国都会进贡大象,京城里有专门的象房养着象,初伏的第一天,是洗象日。这一天所有的大象都会被放出来,由锦衣卫与禁军旗鼓列队,带出宣武门,在护城河水闸附近洗澡。还有专门的职官在宣武门西侧城墙下搭彩棚,监督大象洗澡,谓之监浴。 洗象这日,京城的老百姓都会去观看,周边酒肆茶坊人满为患,商贩群聚,就和过节一样,或者说,洗象在京城人的心目中就是个节日。 身为庆阳侯府的小侯爷,沈书岩当然不是没见过市面的老百姓,大象他见过好几回了,但洗象日的这热闹他还是很有兴致去观上一观的。 沈童记得书中写到过沈书岩偷偷溜去看洗象,原女主因此又被叔母暗讽了一回,沈书岩回来后,女主责备他不懂事,让二房看长房的笑话,姐弟俩为此大吵一架,沈书岩怄气跑出侯府,深夜才归,还是被一名神机营的武官送回来的。 这名武官便是高湛,而这一次也是高湛与原女主相识的契机。 “看洗象么?”沈童没马上答应,先喝口绿豆汤,像是考虑了会儿后才道,“我也和你一起去。” 她知道阻止沈书岩也无用,倒不如陪着一起去,何况在侯府宅了那么多天,她也想出门透透气,顺道还想去确认一件事。 沈书岩仍然半信半疑:“姐姐是当真的?”洗象日可不是休沐日,他这两天还琢磨着如何偷溜去看洗象呢,没想到姐姐竟然答应了他,还说要一起去! 沈童微微一笑:“自然是真的。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 从书岩那儿出来,沈童先回自己屋里歇了会儿,看看时辰差不多了才往祖母那院去。 老年人午睡睡得浅,沈老夫人此时已经起了。她年过花甲,满头如雪的银发用发油梳得一丝儿不乱,脸颊泛着健康的红光,皱纹不是很多,且多细密聚集在眼尾嘴角这些地方。 进屋后沈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穿来这么多天,早晚请安,又有原身的记忆打底,这些礼仪她已经变得熟悉起来。 沈老夫人朝她点了点头:“瞳瞳,过来坐吧。” 丫鬟便在罗汉榻下首放了个绣墩。 沈童却没坐那绣墩,走近罗汉榻坐在老夫人脚边的小杌子上,用手在她膝上轻轻揉抚着,一边关切地问:“祖母今日膝盖还发僵么?” 沈老夫人拍拍她手背:“哎,还不是老样子?用药酒擦擦就好些。”又叹道,“人老了啊,可就不顶用了,不行喽……” 沈童睁大了眼睛道:“祖母可不老啊!您看您腰板还这么直,连皱纹都没几条,要不是知道祖母年纪,让我来猜的话,只会以为祖母才刚半百呢。” 一旁的刘嬷嬷也跟着应和:“谁说不是呢!像老夫人这把年纪,身子骨还这么硬朗可不多见呢,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福分。老奴要是到了老夫人您这年纪,要是能有您一半就知足喽!”说着话她微带诧异地看了眼沈童。 刘嬷嬷长年陪侍在老夫人身边,这一家孙儿辈的孩子不分男女都是她看着长大的,瞳姐儿虽然向来孝敬柔顺,性子却偏冷,尤其是侯爷与夫人过世后,她变得更安静了,十句话倒有九句都闷在肚子里,如今是怎么转了性子么? 不过说到底这是桩好事。姑娘家文静些虽然显得端庄,但那是对外人,连对自家亲人都那么冷淡的话,就不太讨喜了。侯爷夫人已经不在了,二老爷与二夫人对长房姐弟虽然还不错,毕竟是隔了一层,其实在这府里老夫人才是瞳姐儿最大的靠山啊! 许是瞳姐儿终于想通了这一节吧…… 别说刘嬷嬷觉得诧异,就连沈老夫人都有些意外于今日沈童的言行,但老人家哪有不喜欢听孙儿辈说好话的,且膝盖亦被她揉的慰贴无比,明知她是在哄自己开心,沈老夫人还是笑得脸上皱纹都弯了起来。 老太太把沈童的手放自己手心里掬着:“好孩子,你常来陪陪祖母,祖母比什么都欢喜。” 沈童另一手仍然替沈老夫人揉着膝盖:“祖母,您这膝盖发僵的老毛病啊,也不能老是在屋里坐着,越坐越僵,还是得走动走动,大夫不也说了,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嘛!” 沈老夫人笑着摇头:“这一把老骨头啊,多走可走不动喽!” 沈童站起身来,挽着老夫人胳膊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您先得迈出第一步啊!第一天先在院里走几圈,要是觉得有些累了便和我说。没几天您就能去花园里散步,慢慢地呀就能越走越多了。” 老夫人的身子骨其实挺健朗,至少直到沈童弃文的时候,也没见这位老夫人生过什么大病。老年人关节常有不适,也就因此不愿多走动,可活动减少后反而加重了关节的病变。晒晒太阳散散步对老年人的健康才是最有益处的。 沈老夫人拗不过长孙女反复劝说,半带无奈地笑着点点头,一旁大丫鬟宝珠便过来相扶,与沈童一边一个,搀着老夫人起来。 真答应孙女多走动了,沈老夫人倒有了别的想法:“你陪我去看看阿岩。” 沈书岩早晨起来便称身子不适,还向国子监告了假,虽然请来大夫看过后道并无大碍,老人家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孙儿。 沈童劝慰道:“祖母别担心,书岩是昨日怕热开着窗睡觉还没盖被子,早晨稍有不适罢了,午后我才刚去看过他,他已经没事了,活蹦乱跳像个猴子精似的。” 沈老夫人被她这话逗得忍俊不禁,笑过后倒是松了口气。 沈童接着道:“他应该正在自己屋里背书,您要是这会儿想见他,我这就让箜篌去传话,让他来拜见您。” 闻言沈老夫人急忙摆摆手:“让他安安静静背书,别去扰他。晚上他还要来请安的,那不就见着了么?” 祖孙俩说着话,在廊子里缓缓走了两圈,老夫人已经有些疲累,便回到屋里坐下歇歇。 “姐姐,姐姐!” 沈童方坐下就听见一道清脆而稚嫩的童音,她回头看向声音来处,脸上浮起微笑。 第3章 【洗象】 从里间出来的是个男童,他有对又圆又黑的大眼睛,粉嫩的两颊鼓鼓的,仍带着一点点幼儿时期的丰满圆润。 这是沈童的嫡亲弟弟沈书琏,已经过世的庆阳侯第二个儿子,在侯府男孙中排行第四。庆阳侯与夫人遭逢意外时年仅五岁,沈老夫人便将他养在了自己身边。 沈书琏见了沈童便欢喜地跑向她,快到她跟前了却猛然刹住车,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书琏见过大姐。” “哎,书琏乖,过来。”沈童朝他招招手,待他走近,便趁机捧着他的脸搓揉了一番,指端的触感又软又滑又嫩又弹,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再捏一把的冲动。 沈书琏不由瞪圆了大眼睛惊讶地望着她,突然被姐姐袭了一回脸,整个人都懵了! 他年纪尚幼,太久以前的事情便不记得了,但至少在他有限的记忆中,姐姐从未对他做出过这么亲昵的举动。 姐弟俩不但不住在一起,连见面时也都客客气气的,行礼打完招呼,姐姐或许会询问他最近过得如何,学会了几个大字,但绝不会这样亲亲热热地笑着揉他的脸! 可是,这样的姐姐他真喜欢! 沈童问他:“书琏睡醒了?今日做梦了么?有没有梦见什么好吃的?” 又是意料之外的问话! 沈书琏粉嫩的小嘴像是金鱼一样张了张,开始转着眼珠回想之前午睡时做了什么梦。 与弟弟闲扯了几句后,沈童提起想去看洗象。沈书琏立即道:“我也要去看大象!”说完便转头眼巴巴地望着祖母。 沈老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便是允了。 沈书琏兴高采烈地拍起手来:“看大象喽,看大象喽!” 沈童却显出几分为难之色,望着沈老夫人欲言又止。 沈老夫人瞧见了,诧异问道:“怎么了?” “书岩也说想去看洗象,可……” 沈老夫人了然地笑了起来:“我说瞳瞳今日为何这么早就来了,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为着书岩请愿来的啊!” 沈童嘻嘻一笑:“祖母这可冤枉我了。我这会儿来是看望祖母为主,看书琏为辅。至于书岩的小愿望么,纯属顺便而已。” 沈老夫人笑过之后,略显担心地道:“书岩今日才告假过,初伏再要告假岂不是太过?他的课业可是会耽搁太多啊?” 沈书岩进国子监靠得是他侯二代的身份而不是才学,毕竟是继承侯位的长房嫡孙,虽然不用他考什么功名,但也不能不学无术吧? 但他生性聪颖却贪玩,原本侯爷在世的时候管教得严,他还算老实,这三年没人严格管教,他便开始偷懒懈怠,像是今日这般找借口告假在家偷偷玩耍的事渐渐多了起来。 原女主是最清楚这情况的,起初她怕祖母对长房失望,不愿让祖母知道,表面上替他打掩护,私底下则反复劝说沈书岩,只是收效甚微。沈书岩逃学去看洗象一事败露后,她向沈老夫人告了状,沈老夫人开始对沈书岩严加约束。 再之后她出嫁了,关于沈书岩的事情就很少被提及了。 但沈童对于沈书岩却另有打算,她不打算放任自流,毕竟这个弟弟有出息了,长房的腰杆才能跟着硬起来。 听沈老夫人担心沈书岩的课业,她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说,可书岩向我下了军令状,说是在初伏之前把《孟子-告子章句》默出来,若是做不到就老老实实去监学,若是默出来了,就允他去看洗象。” 沈老夫人意外地扬起眉毛,这个孙儿是什么德性她多少有些数,虽然在国子监读书,可算不上勤勉刻苦。“瞳瞳,是他主动下得军令状还是你给他下的军令状啊?” “还是祖母厉害,什么都瞒不过您。”沈童笑道,“但不管是谁下的,总之军令状是立下了,到时候让他当场默给您看,您通过了,才让他去。” 沈老夫人这才点头允了。 - 转眼到了六月初五这日。 宣武门西侧城墙下提前一天就搭好了彩棚,内有官员坐镇,禁军提前清道,看洗象的人便都聚在河岸另一边。 上斜街一带是观洗象最佳处。为了能看清大象,有许多人前天夜里就来占位置了,天还未亮,河边已经聚集起了成百上千人。 至于如沈家这般有财力的人家,既不用披星戴月地占位置,也不会去河边人挤人,而是提前预定周边酒肆茶坊的雅阁雅座,居高临下,凭栏观洗象。 酒楼沿街这一面都是推窗,窗台高度也只有两尺上下,方便坐在阁子内的人观看外面的景致。 但沈书琏与沈娇都是头一次看洗象,兴奋得根本坐不住,一进雅阁就跑到窗边,一人占好了一处最佳观景位置。 沈书岩也走近窗边,就见自宣武门过来,一路上车马喧嚣,道路壅塞,岸边人头攒动,就连一片巴掌大的空地都找不到。 他不由暗暗咋舌,若是自己逃学来看,估计连根大象毛都看不着。如今能舒舒服服坐在楼上安心看洗象,也不枉他苦熬背书了。 老夫人腿脚不便,三夫人又正好带着子女访亲,因此今日是二夫人蒋氏带着这帮孩子来看洗象。大公子沈书樘勤于学业不便告假,除他之外,二姑娘沈婵与四姑娘沈娇都来了。 沈娇是二爷沈贺盛与蒋氏的次女,年方六岁,长得娇俏可人,十分讨人喜爱。她扒在栏杆上巴巴地望着远处城门,每隔一小会儿就问一遍:“四哥,大象什么时候来?” 沈书琏自己也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哪儿知道大象什么时候来?但也不能在妹妹面前掉了面子,便答道:“时辰到了就来了。” “那什么时候才到时辰?” “大象来了就到时辰了。” “时辰什么时候才到呀?” 一旁的沈书岩听得翻了个大白眼,拿出见过世面的老大哥语气,老气横秋地道:“大象晚上也要睡觉啊,天亮了才醒,还要先喂食,吃过后再由锦衣卫列队,从宣武门迎出来……”他看了看天,“应该快到时辰了。” 那两个小的便都期待不已地望向远处的宣武门。 沈童与沈婵都没去窗边凑热闹,坐着陪蒋氏说了会儿话,忽而听见书琏一声欢喜的呼叫:“大象来了!” 沈童走到窗边,在清一色殷红绣金飞鱼服的锦衣卫仪仗之后,第一头大象正缓步从城门内走出来,巨大的身躯上披红挂彩,背上还配着镶金嵌玉的坐鞍。 围观的百姓都欢呼雀跃起来! 这些大象都已被驯服,即使周围热闹喧哗,倒也不至于受惊,仍旧安详淡定地迈着大步,按着一字型队形,沿街道缓步而来。 到了水闸附近,有一道特为大象所筑的斜坡,从河岸延伸至水中。演象所的武官将领头大象驱赶入水,象群便依次跟随入水。 象本亲水,下河后便摇头晃耳,甩动长鼻。沈书琏与沈娇看得高兴,笑个不停。 忽见一头大象用鼻子吸了水往自己身上喷淋,阳光下水雾蓬勃飞散,竟折射出一道绚丽无比的七彩虹光。 沈娇发出一声欢喜的惊叹,朝着身后狂招手:“娘,快看快看!有彩虹啊!” 蒋氏今年三十有五,保养得宜的鹅蛋脸上时常带着亲切的微笑,听到小女儿呼唤,笑容变得更为温柔,起身走近窗边,挽住沈娇的手问道:“在哪儿啊?” “那里!那头在喷水的大象上面。” 沈童等了片刻,轻咳一声:“叔母。” 蒋氏从远处的象群身上收回目光,看向她,亲切的笑容不改:“阿瞳,怎么了?” 沈童蹙眉,露出些许窘色,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有些不适……想早些回府。” 蒋氏见她窘迫,再扫了眼她捂着小腹的手,心中就明了八、九分,猜知她大约是月事来了,也难怪这大姑娘难以启齿。哎,早知如此,何必非要跟着出来看洗象呢?知道差不多日子了,就该留在家里才妥当啊! 她朝沈童点点头:“若身子不适,是该早些回去歇息才是。可是今日就我一个……”她为难地看了眼书琏与沈娇。 沈童急忙道:“不必为了我一个人扫了弟弟妹妹们的兴致,叔母便陪着他们继续观象,让嬷嬷陪我回去便是。” 蒋氏又担心地念了几句,再细细叮嘱完冯嬷嬷,这才答应。 - 因前面街道全是观象的百姓,拥堵不堪,寸步难行,冯嬷嬷便提前下楼,吩咐车夫把马车赶过来,停在后门外头。可后门胡同里亦停满了车轿,侯府的车根本进不来,只能先走出去。 沈童戴上帷帽下了酒楼,有丫鬟与婆子们簇拥着,一行人在各式车马与软轿间穿行,慢慢往胡同口走。 没走多远便遇见两方吵架,大声呵斥着要对方让路。 冯嬷嬷请沈童稍待片刻。她们在远处站了会儿,那两方却不肯罢休,越吵声音越响,甚至开始推搡动手。 沈童皱了皱眉:“嬷嬷,我们退回去从另一头走吧,让车夫从后绕过去便是。” 冯嬷嬷看一直等着也不是法子,更担心这两方真打起来波及她们,只是仍担心沈童:“姐儿的身子……” 沈童本就没有任何不适,只是找借口好提前离开罢了,便轻声道:“没事了。这会儿倒好起来了。” 冯嬷嬷闻言点点头,打发小厮去传话,她们一行人便折返往回走。 似这般万千百姓聚集的日子,少不得发生纷争或意外,而今日除了人多车马多之外还有象群,若真是出了什么大事,光靠顺天府的那些衙役是控制不了场面的。因此除了衙差之外,禁军三大营的军士亦在附近巡逻。 萧旷今日带队负责上斜街西段,听到胡同后的喧嚷声,便带人过来查看。 胡同拥堵难行,他们下了马步行过去,还没到地方便见前面有一行女眷迎面而来。 开道的校官本来粗着嗓子呼喝前头人让路,见这队女眷衣饰讲究,连丫鬟都姿容不俗,知道是高官家眷,自然而然都跟着放低了声音,侧身让行。 萧旷掠了眼款款行来的女子,正要回避,却让他看到了打头而行的冯嬷嬷,再细看丫鬟,一前一后护着那少女而行的不正是箜篌与琴瑟么? 这样说来,这戴帽的少女便是庆阳侯府的沈童了? 萧旷眸色微凝,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第4章 【命中】 沈童很远就留意到了对面走来的武官,这男人面容俊毅,宽肩长腿,身穿深红曳撒,外罩黑色牛皮软甲,腰间束带,佩着黄铜腰牌与腰刀,侧腰还悬着只黄牛皮的箭囊,往人群中一站,绝对是鹤立鸡群。 自穿来之后,沈童见过的成年男人基本上只有几个中年叔父,一个比一个文弱白净,突然看见这样一款,她不禁眼前一亮。然而最让她印象深刻的却偏偏是他的眼睛。 这样的身材样貌,明明是冷锐而强硬的,有如无鞘钢剑般的气质,但他却拥有一双沉静而深远的眼眸,无端端让她想起了平湖秋月。 沈童注视着这个男人,发现他也在看她。 虽然有面纱遮挡,她仍然能感觉得到他的视线,如有形质。 片刻之后,他才收敛视线,把头微微侧转,同时让开了路。 沈童目不斜视地端着肩,不疾不徐地从他身边走过去。擦肩而过的瞬间,心头忽然有种很微妙的感觉。 禁军武官……这人会不会是高湛? 但是,不会这么的……不巧吧? ——【听闻书岩回来了,沈童急切地迎出去,却意外地在门厅里见着一个陌生男人。 她低低惊呼一声,急忙住脚,又退了几步。 男人生得极高,剪裁合身的长袍裹着他英伟的身躯,在薄薄的衣料下肌肉鼓张,轮廓分明,散发着掩盖不住的强大压迫感。 即使站在离他有丈许远之处,沈童仍然能鲜明地感受到对方身上的力量,她的腿不由自主地发软,心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这是书中原女主与高湛初识的场景。 但如今沈书岩正大光明地在楼上看洗象,之后姐弟争吵,书岩负气离家的一系列事情便都不会再发生了。 到目前为止,原身没有见过高湛,所以沈童的记忆中并没有此人。书中对高湛虽有过多次外貌描写,与眼前之人也能对的上,可到底是没亲眼见过本尊,描述哪怕再多都显得主观而抽象。 沈童强忍着再回头去看他一眼的念头,径直往前走。 不管他是不是高湛,她只想远离此人,不想与他产生一丝一毫的纠葛。 毕竟在书的后期高湛黑化得厉害,无论是他投靠权宦后的所作所为,还是囚禁女主时做的那些事,让她一想起来就起鸡皮疙瘩…… 忽听后头喧嚷声变响,似乎有人喊着钱被偷了,接着有人高声断喝:“站住!” 又有人大喊:“让开!”“抓住他!”“都滚开!”“哎呦!疼死俺啦!” 一名壮汉拼命推挤开围观百姓,而后头又有数人追打着他。 此起彼伏的纷乱喊声中,这一团骚乱迅速逼近沈童这一行人。 冯嬷嬷脸色大变,挥手招呼丫鬟婆子:“快护着姐儿!” 婆子们拥着沈童躲到两架马车的空隙中,箜篌与琴瑟抱在了一起,小丫鬟们则惊惧地在她们中间寻找空隙躲避。 壮汉在人群中狼奔豕突,因见他凶横野蛮,众人皆不敢拦挡,纷纷向两边躲开。 没了人挡路,壮汉越跑越快,正从沈童她们面前过去时,却突然姿势古怪地向前一冲,扑倒于地,脑袋“咚”一声直撞地面,不再动弹。 沈童双眸倏然睁大,他后心笔直插着一支羽箭! 丫鬟们骇得尖叫起来:“出人命了!!” 沈童从人缝中看出去,方才与她擦肩而过的男子正稳稳立在一辆马车顶,手中持一张长弓,逆着光分足而立,姿态凛然,宛若战神降临。 显然这支箭就是他射的。 沈童皱起眉,只是窃盗小罪就当街诛之,也太过了吧?这又不是在战场上…… 萧旷视线回转,正撞上沈童这道不赞成的目光。纷乱中她的帷帽落了地,阳光照耀下的肌肤白得有些晃眼,眉目却像是水墨画就的一般清艳。 没了薄纱遮掩,萧旷把她脸上嫌恶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不由怔了一怔。 趴卧地上的壮汉忽然呻.吟出声,惊得丫鬟们一阵倒抽冷气,直往后退。 沈童讶然看回壮汉,见他正试图撑爬起来,方才射中他的箭从他身上滚落,恰好滚到她脚边,拾起一瞧,原来箭杆头前端不是尖锐的铁箭头,而是微微膨大的钝圆,和棒槌头似的。 只因壮汉背着斗笠,这箭击破斗笠后一时卡住,即使他倒地后也竖立着,才让周围人都误以为他被射杀了。 萧旷跃下马车,走近痛哼不止却怎么也爬不起的壮汉。 沈童不想与他有更多交集,将箭交给一名婆子,接过丫鬟递来的帷帽戴上,转身便走。 萧旷接过婆子还来的箭,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匆匆离开的那道窈窕背影,便收回目光,吩咐下属将贼人捆绑起来。 “高大人来了!”一旁下属提醒。 萧旷闻声抬起头,便见高湛急急从胡同另一头赶来。 鬼使神差地,他又回头看了眼,见那一抹浅淡绿色以及前呼后拥的丫鬟婆子们都已经消失在重重车马人影中,才极轻地舒了口气。 - 沈童走出胡同,上了马车,先吩咐车夫绕道去次椿树胡同。 冯嬷嬷听见了,带着不赞成的语气道:“姐儿不是身子不适么?方才又受了惊吓,就该早些回府去歇着啊!” 沈童摇了摇头:“我这会儿已经好了,不妨事。至于方才之事只是场意外而已,也谈不上什么惊吓。” 冯嬷嬷皱起了眉头,神色变得严厉起来:“姐儿不可……” 到这会儿她已经看出来了,瞳姐儿哪是真的身子不适呀?根本是找的借口好提前离开,只怕她今日出门不是看洗象,就是为了去那个什么椿树胡同! 沈童笑了起来:“嬷嬷莫要担心,我去那儿是为了买宅子。” 闻听此言,冯嬷嬷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 【“郡王妃!郡王妃!”箜篌气喘吁吁地在门口大叫。 沈童蹙了蹙眉,柔声嗔道:“为何大呼小叫的?忘了规矩了?” 箜篌急忙立定,放轻了说话声,却仍是难掩兴奋,声调比平日高了不止八度:“您赶紧看看去吧,他们在院里挖出东西来了。” 沈童意外地站了起来:“挖出什么来了?” 箜篌的双眼简直要发光了:“金子!许多许多的金子!”】 —— 马车驶入椿树胡同,经过一座院落。 院门漆色斑驳,挂着锈迹斑斑的锁链,看着颇为破败。院前栽着一株水桶粗细的高大银杏,怕不是有上百年的树龄,树干上偌大一个瘤疤,比幼童的脑袋还大。 沈童心喜,暗道就是这里了。她叫停马车,让箜篌去打听。不久这丫头回禀,街坊都说这所宅子久已无人居住,一直都挂着锁。 回程的路上,沈童便要冯嬷嬷找牙人打听,设法将这所宅子买下来。 冯嬷嬷这下可糊涂了,她本来有些怀疑瞳姐儿费尽周折避开叔母来到这里是为了私会什么人,但一想瞳姐儿平日深居简出,就算出门也有她陪着,并没有什么机会结识陌生男子啊。可万万没想到她还真是打算买宅子,看上的还是这么个破落宅子! “姐儿到底是看上这宅子哪儿了?” 沈童却只浅笑着摇摇头,示意冯嬷嬷回去再说。 待回到府中,她打发走房里的丫鬟,让箜篌守着外头,只留冯嬷嬷在房里说话。她先轻叹了口气,才道:“嬷嬷是长房的老人了,如今长房什么情况您是最清楚的。” 冯嬷嬷原是袁氏娘家丫鬟,随着袁氏嫁入侯府陪嫁过来的,自沈童出生后便成了她的教养嬷嬷。她是看着沈童、沈书岩姐弟俩长大的,闻听此言,不由也沉重地叹了口气。 沈童接着幽幽道:“三年丁忧之期将满,我没了娘亲,婚事再无人能替我尽心打算。长房的资产与娘亲的嫁妆都由叔母代管,我只怕叔母匆忙替我安排婚事,到时候嫁妆如何安排也只能全凭叔母的一句话……若是我自己手头能有些资产,不管嫁去哪里,能有所傍身,总好过如今这般。” 冯嬷嬷听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解:“要是这样,又做什么要买那所破落宅子?姐儿又是从哪里得知那处宅子的?” 沈童道:“我这些天夜里,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娘亲引我去一所宅子,她说这宅子虽然老旧,风水却极好,若是买下,不但我以后会顺风顺水,还会福泽家人……” 冯嬷嬷听得半信半疑:“可这到底只是做梦啊……” 沈童反问:“若说仅仅只是梦,哪有人每天做同样的梦啊?梦里娘亲带着我去椿树胡同,指给我看院外那株银杏树……” 冯嬷嬷听得嘴都合不拢了。 沈童继续忽悠:“今日我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看。可没想到椿树胡同还真有那么一所宅子,门外也一样有棵银杏树,就连树上长的瘤子都一模一样!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嬷嬷,这真是娘亲在托梦给我啊!” 冯嬷嬷眼圈骤然一红,落下泪来,哽咽着道:“姐儿,夫人……夫人是真的放心不下你啊……” 沈童突见她动了真情,略有些尴尬,急忙低头垂眸掩饰。 耳边是冯嬷嬷的低泣,小声却真切。 那时候的母亲也是……乍闻噩耗,想哭却又不敢大声哭,泪眼婆娑地望着她,不断喃喃着:“会不会弄错了……” 还有在医院走廊里捂着脸的父亲…… 冯嬷嬷见沈童也跟着难过起来,便赶紧擦去眼泪:“那么着,老奴等下就让当家的去办这事。” 沈童深吸口气,敛去所有情绪,点点头:“劳烦嬷嬷了,只是嬷嬷记得别漏了口风,我怕叔母知道了要取笑我的。” 冯嬷嬷发愁道:“可要是不让二夫人知道,买宅子的钱又能从哪儿来?”侯府中馈也好,长房的店铺田产也好,都由二夫人管着,瞳姐儿就是有些零碎积蓄,也够不上买宅子的钱啊! 沈童道:“总之劳烦嬷嬷先去打听宅子的要价,是买是租都可。至于钱的事我再想想办法。” 冯嬷嬷应下来,这就找自家男人去办这事了。 第5章 【将军】 午时刚过不久,蒋氏带着小辈们回来了。 沈书岩仍然兴奋不已,连午觉也不睡了,这就兴冲冲地来找沈童,见面便道:“姐姐今日可惜了啊!” 沈童笑了笑:“可惜什么,洗象年年都有,今年看不着明年看呗!” “不不不,我不是说姐姐没看着洗象可惜。”沈书岩连连摇头,“是今日有位英雄人物,您没瞧见可惜了。” 沈童笑容淡了几分,已经猜出书岩说得是谁了。那会儿她急着离开,可还没走远就听见有人叫“高大人”,所以这人真的是高湛么…… 果然沈书岩接着道:“今日酒楼后胡同有窃贼盗人财物,眼看着贼人要逃了,正当此时,有位大英雄挺身而出,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他取出长弓,拉满弓弦,一箭长虹贯日——” “打住,打住!”沈童急忙叫停,“你这是说事还是说书呢?又是大英雄又是什么长虹贯日的……不就是射了支钝头箭,把小偷擒住了吗?”至于让这孩子崇拜成这样么? 说良心话,那一箭还真是挺准的。但谁让他是高湛呢?虽然此人后期黑化与原女主的作为不无关系,但黑化就是黑化,遭受背叛与经历情伤不是为非作歹的理由。 为了一个女人就能不顾是非与做人原则,那已经不能用常人来度之了,那大概是个超级自恋狂兼控制狂吧…… “姐姐,这您就不知道了,那叫墩子箭,不伤人,但是打着特别疼!那一箭可真是神了!就如流星赶月般,眼睛一眨,那贼人就被箭带着飞了出去……”沈书岩比手画脚地向她解释,说得眉飞色舞,两眼放光。 沈童扶额,这少年真是说书听多了吧:“那时我也在场啊,我怎么觉着我看见的和你看见的不是一回事儿呢?” 沈书岩惊讶:“姐姐不是先坐车走了吗?” “胡同里堵着车进不来,我们只能走出去。”沈童又好气又好笑,当时她们那么多人在楼下,这孩子竟然没看见,“你眼里哪还有姐姐啊,全是那位‘大英雄’吧?” 沈书岩听出她揶揄的口气,讪讪道:“好姐姐,这不能怪我,我不是以为你们先走了嘛……” 这会儿丫鬟传话,说二小姐来了。 不多时门外进来个明眸皓齿,身形娇小的豆蔻少女,一进屋便笑:“二哥也在啊,你们聊什么呢?” 沈书岩把方才的事一提,沈婵点点头,纠纷起来后她也从楼上瞧见了那一幕:“姐姐不也在么?” 沈童睨了眼沈书岩,听见了没?同样的两只眼睛,怎么人家就瞧见我了呢? 沈书岩挠挠鼻子,咧嘴一笑。 姑娘家的关注点却与少年人完全不同。沈婵好奇地问道:“姐姐,你就在楼下,瞧清楚那人的脸了没?他长得什么样?” 沈童眼前莫名浮现起那对平湖也似的沉静眼眸,她扬了扬眉梢,睁眼说瞎话:“那人满腮大胡茬子,脸也黑,丑得很。” “啊……”沈婵略显失望地叹了口气,又道,“果然是人不能貌相呀!” 沈书岩却仍旧兴奋莫名:“我要找到这位大英雄,拜他为师,学成之后我也是神箭手了!” 沈童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她想方设法满足书岩看洗象的愿望,就是为了避免与高湛相遇还欠下他人情!今日虽然很不巧还是遇上了他,毕竟没有交流,他不会知道她是谁。可若书岩这小子去找他拜师就麻烦了…… 沈书岩却以为大姐是不赞成他学射箭,急忙道:“所谓礼、乐、射、御、书、数,射箭也是六艺之一,学射箭不是坏事啊!” 沈童冷冷一笑:“六艺之一?你礼、乐学得如何?书呢?数呢?可别拿六艺说事。” 沈书岩挠头,想到昨日沈童让他默的那篇孟子告子章句,便道:“姐姐,若是我把告子章句的下一章也默出来了,你就答应我拜师学箭好吗?” 沈童不是反对他学射箭,实在是不想再与高湛有何瓜葛。但她也清楚,即使她执意反对,书岩也定然不会乖乖听话,反而会自己跑去找高湛拜师学艺。 与其如此,不如先顺着他。既然拦不住他学箭的心,让他在学业上多费点心思也是好的。 沈书岩其实很聪明,监学里还没教过告子章句,他愣是用两个晚上就全背出来了,还能都默对。但如此不求甚解的死记硬背,没几天就会忘个精光。所以沈童道:“不用你默出下一章,只要能默出告子章句的章注就行。” “至于那位‘大英雄’,姐姐会找人去打听他是何方神圣的。” 沈书岩大喜:“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沈童微弯嘴角,那位英雄一定是很难找的…… “满腮大胡茬子、脸黑且丑得很”的萧大英雄正在收队回营的路上,忽而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 - 沈书岩急着回屋背书,以求大姐能尽快兑现诺言。沈婵却没什么事,留在沈童屋里姐妹闲谈。 说了会儿上午的见闻,又聊了些闲话,沈童状似无意地问沈婵:“你娘该要开始教你看账目,管理中馈事务了吧?” “是啊!前些日子就开始了。”沈婵点点头,忽又叹口气:“真是烦人得很,那些账本又厚又大,里面的字密密麻麻的,看多了头都发胀。” 沈童不赞成地瞪了她一样:“这本就是该学的,你要是嫁到夫家去,连个账本都看不来的话,怎么管得好内宅那些事?” 沈婵用手捧着头道:“我知道是该学,娘教的时候我可认真地听着学着呢,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啊!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改不了……” 沈童忽然敛眸,神色微黯。 沈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轻轻“啊”了一声。 屋里静了片刻。 沈婵带着歉意道:“都怪我不好,我这人嘴快说话又不带心眼儿,姐姐别生我气。” 沈童摇摇头。 沈婵仍觉过意不去,想了想道:“我去和娘说说,让她一起教你。” 沈童急忙道:“你别去说!叔母会以为是我让你去说的。” 沈婵吐吐舌头,又想了想道:“那……我去祖母面前像方才那样抱怨几句,其他什么都不说。祖母要发话的话,我娘总不能再怪到姐姐头上吧?” 沈童稍作沉吟,这才点了点头,略一停顿后又道:“明儿下午我准备做冷淘来吃,你要不要来?” “当然要!”沈婵不禁双眼放光。冷淘的味道九成取决于调汁的好坏。大姐最近做的点心既别致又好吃,想来这寻常冷淘也能做出不同以往的味道。 “姐姐是从哪儿找来了新的食单?” 沈童笑了笑:“我不过是想换换口味,自己瞎鼓捣而已。” 沈婵朝她挤挤眼:“瞎鼓捣也能做得那么好吃,以后姐夫可有福了。” 沈童拿起团扇往她头上拍去:“瞎说什么!哪儿来的姐夫?” 沈婵嬉笑着躲开:“迟早的事儿嘛!” - 第二天一清早,诸人按例到繁英院里向老夫人请安。 沈老夫人微笑着受了晚辈们的礼,将蒋氏单独留下说话。 沈童回自己屋里没多久,就见二房的大丫鬟莲香过来,说是夫人请大小姐过去。 她随着莲香到了抱琼院,只见抱厦房里立满了各家媳妇儿婆婆妈,都是府中管事的,正等着听命令。她们见到沈童都有些讶异,随即发出一片稀拉拉不太整齐的行礼问安声。 沈童朝她们微微颔首,转身迈进正屋。便见蒋氏端坐堂前,一旁立着沈婵,瞧见沈童便朝她快速地眨了下眼睛。 沈童没看她,径直向蒋氏行礼。 蒋氏点头应了,亲切地微笑着,感慨道:“时间过得可真快,一转眼瞳姐儿都长成大姑娘了啊……叔母原是想你这几年过得不易,光是书岩那调皮孩子就够你操心的了,叔母自己受累却是不怕。只是没想到好心却办了糊涂事,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沈童回以天真无邪满含信任的微笑:“怎么会呢?叔母一直对侄女侄儿照拂有加,诸般安排也都是出于好意,侄女又怎么会不识好歹呢?” 蒋氏看了她一会儿,淡淡道:“还真的是长成大姑娘了呢!”她回头,对沈婵道,“婵儿,你真该多和你瞳姐姐学学。” 沈婵点头应是。 沈童笑容不减:“叔母谬赞了。” 蒋氏转眸看向莲香:“开始吧。” 莲香立在门边传话,管家媳妇儿便都进来,依次向蒋氏禀报各项事务,蒋氏做出决定,或是安排事务,处置得井井有条。 沈童是初次见识到一家主母如何主持中馈,不管她对蒋氏本身为人是何种感观,但就此项技能而言,她要给蒋氏打高分。 早会开完,蒋氏留下几名管家媳妇儿单独吩咐事情,其余人都让她们散了。 沈童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听着,忽听蒋氏提起了自己的名字:“……今后府中食膳一项,便都由瞳姐儿来管了。” 沈童颇觉意外,她本想跟着蒋氏多学些管家的技巧手腕,待熟悉之后,或许能找着机会把长房的财务这一块争取回来。没想到蒋氏突然就将全府膳食这么重要的一块儿直接丢给她管。 但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蒋氏明摆着欺她缺乏经验,要看她出丑。 若是她搞砸了,说明她能力不足,蒋氏便有充足理由继续代管长房资产。但若是她不敢接手,蒋氏也一样会以她能力不足为由,继续将长房资产代管下去。 一句话,她被将了一军。 蒋氏淡然微笑,看着沉吟不语的沈童。 沈婵察觉气氛异样,看看母亲再看看大姐,一颗心怦怦直跳却不敢说话。 第6章 【羞辱】 前世的沈童在一家中型企业做了多年会计,直到某天她偶然得知,自己所在部门的财务经理有意跳槽,薪酬都谈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未提出辞职而已。 那时候的她刚经历失恋,抱着一种“非活出个人样让前任后悔到沟里去”的心态,将精力全数投入工作。她本来就是行动力强的类型,这种积极的态度落在大领导眼里,又正逢财务经理突然辞职,总经理便打算从原部门寻找接任者,她就成为了接任的最佳人选。这大概也是因祸得福的典型了。 除了做工作交接的准备外,沈童还买了许多管理方面的书籍,下班后便开始恶补。一个月后她走马上任,过渡基本顺利。 领到升职的第一笔薪水后,她在网上订了个高级智能冲洗坐便器给父母——节省惯了的他们永远不会自己去买的东西。 这天晚上,她与闺蜜开了瓶红酒庆祝。她还笑着说要修改原先的理财计划了。 美好的生活前景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直到三个月后她被查出患了胰腺癌,第四期。 所有的美好设想瞬时都如泡沫幻灭。 再是不愿服输,也不得不屈服在强大的命运面前。 拿到活检报告的时候,医生问她有没有家属陪同,得知她是一个人来的时候,才问她准备何时开始住院。她问了治疗费用与预期寿命,医生说得很婉转,但她还是听明白了。 从医院出来时,她抖得厉害。 手机拿进拿出了不知多少次,每次颤着手指点开通讯录,看着熟悉的座机号码,她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拨出去…… …… 管理一个大家族,和管理一家中小型企业差不多。蒋氏出的难题,对沈童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她有自信能管好全府上下的食膳事宜。 但却防不住有人给她穿小鞋拖后腿,尤其在有主母授意的时候。 入口的事情,可大可小。 万一出了事,虽然她能借着自己没有经验将责任推到蒋氏头上,蒋氏贸然将这么大的事交给毫无经验的大小姐来管,也必然是要受责的。 可最终鲁莽疏忽的锅还不是沈童自己背么? 何苦呢? 沈童状似惶恐地摇了摇头:“叔母这可太高抬我了,这么重大的事不是现今的我能够担当的,至少也要跟着叔母多学一阵,才能摸着点边吧。” 蒋氏颇感意外,昨日阿婵去了长房那儿,今早婆婆就发话让沈童与阿婵一起跟着她学管家,言语里还透着责备之意,怪她只想着教好自己女儿,却忽略了瞳姐儿。她作为叔母,对失去母亲的瞳姐儿本该更主动更关心一些才对。 她急忙自承疏忽失责,婆婆却仍是教训了她好一阵,她低头听训,唯唯诺诺了半天才得以脱身。 蒋氏本觉得她这侄女野心勃勃,索性放权,有意给她机会犯错,没想到沈童颇为沉得住气,方才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虽是推辞,却也留着余地:现如今不行,不代表以后不行。 沈童既推拒,蒋氏微显意外地扬了扬眉头,便不再提这事。 - 这之后几天,沈书岩天天都要来找沈童询问,是否打听到了那位“大英雄”的名姓来历。沈童让他别这么急,京城禁军不止一个营,即使知道对方是禁军武官,也不是这么快就能打听到人的。 敷衍了五六天后,沈童便说实在找不到人。 沈书岩既失望又不解:“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谁的吗?那天有那么多的人都瞧见了……”他微微侧头,盯着沈童,“是为了不让我学射箭么?我按着姐姐的要求,把章注全数默写出来了,姐姐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不,只是为了不让你接触渣男罢了。 沈童真诚地望着他,语气真挚地道:“你要学射箭,姐姐并不反对。这样吧,那位英雄继续找,在找到他之前,先请善射的武师来教你箭术如何?” 沈书岩无奈地点头答应。 武师倒是好寻,没两天便请来了一位,在听雨轩后面清理出一片空地,靠着东墙立两座箭靶,专用于习练射箭。 但在沈书岩看来,这名王姓武师的箭术可远远比不上他那天从酒楼上看到那位武官。在密集的人群中,贼人还在左冲右突地奔逃,如此都能精准地一箭命中,这手功夫实在是漂亮! 一样是学,有高手指点与跟着平庸之辈依样学样,差得可太远了! 心有不甘的沈书岩只能让自己的小厮去打听。 蛐儿找到了上斜街茶馆,向里面的闲汉打听,问到那天在上斜街周边巡逻的都是神机营的兵士,他要找的神箭手,定然也是神机营的。 沈书岩听了蛐儿的回禀,胸口就火热起来,简直是片刻都按捺不住这颗狂热跳动的拜师学艺之心。 于是顺理成章的,沈小侯爷又一次逃学了。 神机营外的守卫见过不少高官大将,可如沈书岩这般年纪不大,衣装光鲜的公子哥来军营可就稀罕了,见他便问:“小公子这是来找谁啊?” 沈书岩彬彬有礼地说明自己身份,接着便道出自己的目的。 说起那日在上斜街一箭擒贼的事,神机营的人都知道是萧旷办的漂亮事儿。于是守卫请沈书岩在营外稍候,自入内通传:“萧把总,外头有位庆阳侯府的小侯爷求见。” 萧旷皱了皱眉,心中疑惑,沈童的弟弟找他做什么?这一世他们还不曾见过面吧……难道是沈童让他来的?但这就更说不通了啊…… “他找我何事?” 守卫回话:“说是洗象那天见识了萧把总的箭术,想要向您拜师学功夫呢!” 边说边忍不住好笑,这些公子哥还真是任性,想一出是一出,先别说萧把总有没有这功夫教这小侯爷,就算是肯教,这位皮娇肉贵的小爷吃得起这苦么?怕是不出三天就哭着回去了吧? 萧旷一听是这缘由,倒也释然了,那天沈童出现在酒楼后胡同,沈书岩应该也在附近,想是看到他射箭擒贼那一幕了。 他轻轻摇头:“就说我在练兵,让他走吧。” 守卫领命退出营房,经过校场时,见高湛朝他招了招手,便急忙过去听吩咐。 高湛问他:“营外是谁来找萧把总?” 萧旷与高湛自来交好,神机营内都知道两人情同手足,何况这事儿也不是什么私隐,守卫便把沈书岩的来意与萧旷回绝之事说了。 高湛听完事情前后,朗声大笑:“这小侯爷有点意思!我见见他。要真是个好的,萧旷不收他我收他。” - 沈书岩在营外等得心焦,忽然见有名高大健朗的男子出来,顿时眼睛一亮,暗道就是这一位了吧? 来者两腮确有些胡茬,肌肤是经常日晒而造成的黝黑,一双浓眉下的双眸却精光四射,神采熠熠。 沈书岩不觉得他像姐姐说得那么不堪,反而觉得他英俊神武,器宇轩昂,绝对符合他这些时日来对“大英雄”的想象,甚至更神气,更威风! 少年的崇拜之心顿时大盛,远远便朝高湛行了一礼。 高湛更觉有趣,让守卫放他进来,对他道:“你想学射箭?” 沈书岩一听拜师有戏,连连点头:“是啊!敢问将军贵姓?” 高湛带他往校场走,边走边道:“小小把总,当不起小侯爷称将军。鄙姓高,名湛。小侯爷之前可学过射箭?” 沈书岩说自己学过几日,高湛便让人拿弓过来让他试。 沈书岩初学射箭,王姓武师给他用的是半石的弓,即使如此,要拉满弓也需费上他十之八、九的劲力了。 可这是军营中,最轻的弓也要一石之力才拉得开。沈书岩哪儿知道其中厉害?戴上扳指便搭箭张弓。 才用力他就察觉到差异,却因面子强撑着硬拉,一张俊脸憋得通红也没能把弓拉满,勉强拉到极限,手都抖了,对着箭靶自然毫无准头,一松弦,那箭不知飞哪儿去了!连个靶子的边儿都没沾着! 校场上本有不少兵士在操练,听说有个小侯爷来射箭,更是有不少将官兵士聚拢来看热闹。这帮大兵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粗人,见此情景立即大声哄笑起来,丝毫没想过要给这位脸嫩皮薄的小侯爷留面子。 沈书岩又羞又气,脸红得堪比煮熟虾子,当即丢下弓落荒而逃。 高湛望着他匆匆跑远的背影,好笑地摇摇头,这些公侯家的娇贵小哥,当真是受不得半点委屈啊! 萧旷听见外头闹哄哄的笑声,出来查看,听高湛说完经过,倒是舒了口气。 以他对自己兄弟的了解,高湛的本意并非是羞辱沈书岩,但这样一来倒也歪打正着。沈书岩经此一事,肯定不会再来找高湛,那么高湛也就不会再卷进那女人的恩怨情仇了吧…… - 沈童得知书岩回府了,吃饭时却没见着他,问了丫鬟才知他在听雨轩后头练习。 她找了过去,却见他拎着个石锁,咬牙奋力甩过头顶,举高片刻再放下,换手继续重复。 在这动一动就会出汗的三伏天,他练得满脸通红,汗流如雨,不光漆黑的鬓发被汗水湿透,连身上的单衣也被汗浸透,贴在肌肤上,显出少年纤瘦的身形。 “书岩?”沈童看他神情不对,担心地唤他,“你这是在练什么?” 沈书岩放下石锁,气喘吁吁地道:“练功啊!我力气太小了,稍微强一点的弓就拉不满。” “王师父呢?练功怎么不找他教你?” “他教我练的都是童子玩的弓!练得再准又有什么用?!” 就说这几句话的功夫,不断有汗从他额头淌下来,沈童见状,掏出丝帕递给他:“擦擦汗吧。” 他接丝帕时沈童留意到他手在轻微发颤,急忙一把抓住细看:“你的手怎么了?” 沈书岩低头看了看:“没啥啊,大概是累的。” 他试图把手抽回去,沈童却用力扣住他手腕不放,来回拉扯了两下,沈书岩竟然挣脱不了! “瞧瞧,你这会儿还没我的力气大!”沈童蹙眉说道,“该歇歇了。” 她叹了口气,又柔声道:“要练射箭也好,练力气也好,都非一日之功。哪有一口吃成个大胖子的?要是练过头伤了筋骨,那就想练也练不成了。” 沈书岩垂头不语。 沈童拉他往回走,吩咐箜篌先去切几片井水镇过的西瓜,同时准备些细盐,接着又命小丫鬟回去传话,让书岩屋里的丫鬟准备热水给他沐浴。 待沈书岩吃过沾盐的西瓜,再洗个温水澡,人便缓过来了。 沈童屏退了屋里伺候的人,询问他今日到底经历了什么事。 沈书岩这会儿也冷静下来:“我去了神机营。” 沈童微惊:“你去那儿做什么?” “姐姐找不到那人,我就自己去找了。” 沈童敏锐地察觉到他不再称其为大英雄,而是“那人”。 “你见到他了吗?” 沈书岩点点头:“他叫高湛,是神机营的把总。” 第7章 【鸟惊】 沈书岩把在军营的经过说了一遍。 沈童听完才知他是受了高湛戏弄才会这么发疯练功。不管原书里是如何描写高湛的,在她看来,此人本质上就是个极度自私的自恋自大狂。 她心中有气,既对高湛的厌恶更深了一层,也气书岩为了学射箭而随意逃学。 在这侯府里,沈书岩争气了,她的腰板才硬的起来,这侯爷弟弟不像话,连带着她也要被人看不起。 沈童深吸了一口气,劝说道:“书岩,要知道寸有所短尺有所长,你很聪明,你的长处在于头脑,而不是武力。实在没必要以己之短攻人之长,而是应该发挥自己的长处,多钻研学问,多思辨为人处事的道理。” 沈书岩低着头一声不吭。 沈童本人是独生子女,父母对她的教育尽心尽力,她在读书方面一直很顺利,成绩也还不错。虽然有几个表弟表妹,但也都属于规规矩矩的孩子,对于沈书岩这样类型的淘气男孩,她还真是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 把该说的都说了,能劝的都劝了,沈书岩还是没什么表示。 沈童轻叹口气,只能慢慢来了。 - 第二天,沈童才起床就听说书岩天不亮又开始了练习。她匆匆梳妆后赶去听雨轩后的空地。 沈书岩没有像昨日那样举着石锁胡闹蛮练,正绕着场地跑步。沈童便没有叫他,安静地站在一边。 晨光微熹,天际尤挂一轮冰盘般的明月。 少年穿一件玉白单衣,系着一道墨色腰带,束发的细带与碎发飞扬,晨曦中的身姿像是白桦树一般挺拔而充满生机。 沈童默默望着他跑过了整片空场,直到东墙边的箭靶。 绕过箭靶后,沈书岩看见了她。他一愣停步,接着加快脚步跑到她面前,胸口起伏,急促地喘着气,语气急切地解释道:“姐姐劝我的话有道理,但我,我……” 沈童微笑着道:“你要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不能耽误学业,再也不能像昨日那样自说自话地逃学;第二,练功也好,练射箭也好,都要听王师父的指导,不能自己瞎练把身子练伤了。” 沈书岩呆住了,继而大喜,用力点了点头:“嗯!我一定做到!” 就书中描写来看,沈书岩性子跳脱顽皮,没个定性,不管做什么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别看他这会儿练射术练得热火朝天,没几天找着新的有趣玩意儿就会丢到脑后,再也不顾了。因此沈童也不是太担心。 可没想到之后半个多月,沈书岩始终晨昏苦练不休,闲暇时间全在那片空地上度过,连休沐日都不出去玩了! 即使偶尔出去,也必然是买弓箭相关,各式各款的弓、箭买了不少,更不用说辅助的用具了,像是箭囊、皮护手、各式材质的扳指……林林总总买了一大堆。 他书房墙上原来挂的字画刀剑全都换了弓箭装备,案头上也新添好几本射学或是射术方面的书。 虽说少年人有兴趣爱好是好事,可是万事过犹不及,在沈童看来,他简直是走火入魔! 书岩会如此,恐怕并非纯是发自兴趣,而有一多半是因那天高湛对他的羞辱,他忍不下这口气才会疯魔一般钻研射术,其实颇有赌气的意味在其中。 他虽然没逃学,可整日都在琢磨射术,自然没有更多心思精力放在课业上,连六月底的月试也没有考过。 沈童看他这样下去不行,便打算借看望姑姥姥的机会,拉他出门换换心思。 这位姑姥姥是庆阳侯夫人袁氏的姑母,年轻时也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嫁与安国侯魏严为妻。原先袁氏还在的时候,经常带沈童姐弟三个去走动,庆阳侯夫妇俩过世后,这些年相对来说便来往的少了。 魏老夫人笃信佛教,每年夏天最热的时候都有一个月住在大无相寺内,寺庙在京郊胜似山上,清凉幽静,亦是避暑的好去处。 这两个月以来,沈童几乎每日都会在沈老夫人午睡起来后去她那儿,不仅陪着老人家说话,还拉着她散步,每回时间都不长,但贵在坚持,这段时日老夫人膝盖僵硬的毛病改善许多,连胃口都变好了。听沈童说起去大无相寺小住几日吃斋听禅,老夫人便欣然答应了。 沈婵听说此事后也想去,求着蒋氏允了,便高高兴兴地准备起来。 沈书琏知道后亦极想跟去,但他太小,沈老夫人没答应。他顿时闷闷不乐了起来。 沈童对他说:“寺庙里可没有什么好玩的物事,每顿都吃素菜,三餐没有鱼肉鸡鸭,也不能在庙里跑来跳去,大声笑大声说话也是不合宜的。你真想去么?” 沈书琏眨了眨眼,微微歪头,很是认真地想了想,而后摇头:“不太想……”转眼又想到一事,“庙里不能吃肉,可以吃糖吗?” “小馋猫!”沈老夫人忍俊不禁,“你乖乖地在家,听嬷嬷的话,等祖母回来带赤糖馅儿的馒头给你吃。” 沈书琏这就重新高兴起来了。 - 大无相寺自前朝创建至今已有百年多。 胜似山位于京城西郊,山势平缓,整座寺院沿南坡而建,虽地处半山,占地却颇为广阔,黄墙青瓦,宝象庄严。 寺前的山道由青石所砌,宽阔平整,道旁松柏蓊郁苍翠。拾级而上,隐约可闻悠扬浑厚的钟鸣从这百年古刹内传出。 沈老夫人年纪毕竟大了,经不起颠簸,天不亮便从侯府出发,这一路过来先是车马,再是坐轿,最后一段山路虽是乘坐肩與上来的,抵达寺内仍是颇为疲累,与魏老夫人寒暄几句后便由知客僧引着去禅房休息了。 魏老夫人今年五十有六,眼神清澈明睿,黑发中只夹杂少许银丝,看着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几岁。 她有段日子没见沈童姐弟了,关切地问他们最近过得如何。沈童便把这些日子在沈府经历的事情娓娓道来。 魏老夫人时不时询问几句,听到蒋氏开始教沈童、沈婵姐妹俩如何管理一府中馈,略带深意地笑笑,看了眼沈婵却什么都没说。 祖孙四个说了会儿话,沈书岩起初还与魏老夫人对答,渐渐坐不住,短短盏茶时分,便往窗外看了不下十次。 魏老夫人不由笑:“行啦,你们这些孩子不用陪着我这老太婆了。这寺院后头景致不错,还有道小涧,除了这寺中僧人外没什么人知道,离得也不远,我慢慢散步过去大约要两刻,你们应该要不了那么久。正好这两日寺中没有男居士住下……” 沈书岩插嘴道:“姑姥姥,我不是男的吗?” 魏老夫人当即被这愣头青气笑了:“说的时候就没把你算进去啊!” 沈婵诧异道:“咦?二哥你也打算在寺里住下?” 沈书岩:“若不是我还要去监学,就是住几天也无妨啊……” 沈童极轻地哼笑一声,他还记得要去监学么? “人去了魂不在有什么用?” 沈书岩吐吐舌头,向门外一挥手:“走!我们去后山。”说完拔脚便溜。 魏老夫人宽容地笑着摇头,沈童与沈婵却不能这般没规矩,起身向魏老夫人告辞后才离开禅房。 - 大无相寺后有条小道通向山涧。 曲径通幽,林木高大苍郁,树影森森。在林间行走时,时时有风吹来,帷帽的面纱不断拂上面庞,裹挟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弄得人脸痒痒的。 反正林中无外人,沈童索性摘了帷帽透气,视野恢复清晰的一瞬间,连头脑都变得清明,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沈婵也摘下帷帽,一并交予随行的丫鬟拿着。 沈书岩本想带着弓箭来山中射猎。沈童告诉他周围山林都是寺院所寺属,佛门净地不宜行猎,他才作罢。在林间道行了一段,他便闲不住地折了条树枝,边走边用腰刀削着。 经过魏老夫人提醒的那个三岔路口,他们折而向右,沿着缓缓上坡的小道而行。 在雀鸟啁啾与风拂枝叶声中,渐渐混入潺潺水声。 水声响了,空气也变得湿润起来。 林木越来越稀疏,光线渐亮,从碧绿的枝叶间隙,偶然能窥见水流。 如此清澈透明,在夏日的阳光下却又闪闪发亮。 一行人在山涧边找到块有树荫遮盖的平坦大石,婆子们铺上素色织锦,丫鬟们摆上冷食、糕点与凉饮茶水,又摆上柔软丰厚的锦垫。沈童与沈婵姿态端庄地坐下来,整理好裙摆。 然后,就着山野美景开始吃吃喝喝。 - 沈书岩填肚子只用了不到一炷香时间,接着便开始兴致勃勃地用他一路上削的那根木棍“叉鱼”。 山涧中的鱼,一条条比泥鳅还小,比水蛇还灵活。沈小侯爷扎了半天一无所获,唯一收获的是湿了大半的衣衫。 好在天气炎热,衣衫湿了也不怕着凉,沈童唤丫鬟拿出备用衣物让他换上。 沈书岩脱下外袍与中单后显露上身。他本是薄身板的削瘦少年郎,大约是因为这段时日锻炼得比较多,胸前与肩头居然隐现肌肉线条,凭空多了几分男儿气概。 沈童怀着欣赏之意扫了几眼,之后便留意到周围几个丫鬟的神色,虽然都半垂着头或是侧脸望向其他地方,但脸色却都红润起来了…… 沈童一时有些感慨,却忽然听沈婵惊叫一声:“鸟!鸟!” 虽然有着少女身躯,却抱有颗老阿姨之心的某人第一眼看向的是沈书岩腰下,然后意识到沈婵说的是真的鸟…… 不知是否被大石头上的食物吸引而来,两只黑乎乎的大鸟正朝她们直扑而下! 沈婵害怕地叫着,靠向沈童。沈童挽住她,将她搂进怀里,自己也跟着低下头,同时将左臂举在头顶护住两人。 沈书岩见状急忙拾起削尖的木棍,几大步便冲过来,大声呼喝着,朝空中大鸟挥舞木棍。 冯嬷嬷与吴嬷嬷赶紧过来护着姐妹俩,随行的婆子与小厮们则帮着沈书岩驱鸟。 大鸟将羽翼展开,其中一只叼起几片肉后一个急旋飞走。另一只大鸟被驱赶得无处下嘴,盘旋后低空掠过一旁放衣物的竹编箱笼,双爪将一顶帷帽抓起,随后便向上直飞。 沈书岩用力挥臂,将手中削尖木棍像掷标枪一般掷向那只大鸟。 然而大鸟在空中突然急转侧飞,身形灵活之极! 众人眼睁睁看着它挥动翅膀将木棍击落,紧接着奋力振翅,迅速飞远。 木棍“啪”地一声落地,沈书岩气得跺脚,喊了句:“丑八怪鸟站住!把帽儿还来!”拾起木棍便追赶而去。 沈童想阻止他:“阿岩,别去!小心迷路了……” 但她话没说完书岩已经跑进了林子里,蛐儿、葫芦紧随其后。她只能加快语速叮嘱另一个小厮与两个年轻力壮的仆妇,让他们去追书岩回来。 第8章 【初见】 沈书岩跟在那大鸟后面急追,可以看得出来,它是鹰隼一类的猛禽。 鹰本来善于高飞,可这一只抓着帷帽既飞不高也飞不稳,摇摇晃晃,将落不落。帽檐下还垂着纱,远远望去就像只古怪的大风筝似的,但它就是不肯丢下帽子自己逃走。 想来不是它不愿放,而是爪子被罗纱或是系带勾住了挣脱不得。 沈书岩最近晨昏练功练得勤奋,身手矫健不少,在林子里跑起来,还能顾得上躲避横生的树枝,时不时跳起跃过地上的树根或是沟坎。 他一门心思要追上这只讨厌的老鹰,却苦了在后头的小厮与婆子们。 葫芦与蛐儿拼了死命地追,树枝藤条抽在身上也顾不得躲,脸上手上不断新添破口,心中叫苦不迭,却不敢放慢一点点脚步,就怕把小侯爷追丢了。万一这位出点什么事,他们可是要倒血霉了! 沈书岩追出去快有一里路,眼看老鹰越飞越远,心知是追不上了,其实他即使追上了也拿这臭鸟没法子,可要就此放弃,他心有不甘! 正追着,忽见老鹰身子一歪失去平衡,接着便翻滚坠落,但它在空中翻转几圈后,顺利摆脱了帷帽,紧接着便振翅疾飞,很快变为空中一个小黑点。 而那顶帷帽则飘落入不远处的林中。 沈书岩看得分明,帷帽是被人用箭射下来的。 他又往前跑了一小段,见前头林木变得稀疏,隐约可见一条丈许宽的山道,道上有队人马。 他一头冲出树林,便见那是一队骑马的兵士,多背着弓.弩,为首的武官穿着深红色曳撒,黑色软革甲,坐在马上都比旁人高出半个头。 “那一箭是你们射的?” 马上的武官闻声回头,正是高湛。 沈书岩猛然止步,瞬时傻眼。 一见高湛,便让他想起在神机营的遭遇,耳边仿佛响起那一日众官兵的耻笑,顿时他脸颊发烫,真想立即掉头回林子里去!可那也太掉份了! 高湛见沈书岩脸色发红,神情尴尬,不由心中暗笑这小侯爷脸皮真够薄的! 此时一名士兵从林间钻出,手中拿着那顶帷帽,帽上还插着支箭。 高湛下了马,从士兵手中接过帷帽,朝沈书岩扬了扬:“小侯爷是追着那只鹰过来的?” 沈书岩立时想到了如何捡回那日在神机营掉落的脸面,便挑起了眉梢,揶揄他道:“高把总想要射鹰,却只射下了这顶帽子么?” “小侯爷误会了。那只苍鹰被帽绳所缠,若是甩脱不了就无法捕猎,必然会活活饿死。在下一开始便是对准这帽子射的。” 沈书岩意外地瞪大眼:“你居然救那只坏老鹰?” 他在吃惊之余,却也再次对高湛的箭术起了佩服之心。要知道帷帽在下,老鹰在上,离得又极远,要击落帷帽又不伤老鹰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 高湛只觉好笑:“坏老鹰?” 沈书岩愤愤然道:“它和另一只鹰方才还偷袭我们呢!要不然怎么会被帷帽缠上?” 高湛:“…………” 他小心地取下羽箭,看着帽上那个破洞,略带歉意道:“不知还能补好么?” 沈书岩一脸茫然地挠头,他当然是半分不懂针线女红的。 高湛回头示意,让士兵拿来两只山雉:“这就作为高某损坏帽子的赔偿,如何?” 沈书岩心想我堂堂侯爷,坏了顶帷帽能拿你两只山雉抵?那也太丢份儿了!当我家买不起帽子还是吃不起肉啊?当即摆摆手,十分豪迈地道:“不用了——” 这时林中跑出两名小厮,一瞧见沈书岩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儿说话,两人都松了一大口气。 葫芦气喘吁吁地道:“哎……哎……小侯爷,大小姐让您,让您赶紧回去……别在林子里迷了路……” 沈小侯爷答应了声,像江湖人士一般朝高湛抱了抱拳:“告辞!” 高湛忍笑回以抱拳礼。 沈书岩回到林子里,没走几步,听见后头动静,回头一瞧,高湛带着两名兵士跟上来了。他不由诧异:“高把总还有何事?” 高湛微笑道:“小侯爷可认得回去的路?” 说来也有趣,这小侯爷虽然有些娇惯任性,但并不蛮横无礼讨人嫌。 虽只是第二次见他,高湛却觉得这小子挺对自己眼缘。方才听见那两个小厮的说话,知道沈书岩对这片地儿不熟,便打算送他一段。 可没想到高湛这一句却让沈书岩觉得他瞧不起自己,有点不高兴地道:“谁说我不认得路了?我……” 他顿了顿,方才追着老鹰过来,他一门心思只顾往天上看,还顾着躲避树枝树根,根本顾不着记方位! 不过他脑子也转得快,立即接道:“……顺着来时的脚印痕迹不就行了嘛。” 高湛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却还是跟在他们后面。 一行人在林间走了段,沈书岩开始还自信满满,渐渐找不到自己踩踏过的痕迹了,放眼望去,四处都是一样的野树野草,别说脚印,就连是否有人经过都看不出来了! 沈书岩不肯承认自己迷了路,高湛却看出来了,轻咳一声:“沈小侯爷,你们去过大无相寺么?” 沈书岩道:“我们就是从大无相寺后头的小路出来的,后面有道山涧。” 高湛指了指右侧:“往那儿。” 沈书岩:“……” —— 【高湛把沈书岩送回庆阳侯府。得着消息的小厮面带喜色急忙忙进去传话。 明明是回自己家的沈书岩反倒显得鬼头鬼脑,说了句让高湛稍等片刻后就不知去了哪里。 高湛又不好不告而别,总要向侯府的人有个交代,便只能等在门厅里。 “书岩?”轻柔的女子声音里透着惊喜与欣慰。 高湛闻声转头看去。 少女低低惊呼一声,猛然止步,又朝后退了几步,瞪大双眼望着他。 你是谁? 高湛本欲开口,却忽然失语。】 —— 沈书岩本来没跑出多远,方向既找对了,很快便听见了水声。沿着山涧走了片刻功夫,便能远远看到一块半人多高的圆石头。 这块石头颜色特别,灰中带着砖红色,还有些黑色的条纹。沈书岩记得叉鱼时见过,顿时喜道:“找到了,就在前头!” 高湛举目望去,山涧边坐着两名娉娉袅袅的少女,都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 稍许高一些的那个正回头与另一个说着什么,从这里看不见她的脸,只见脸侧那一道优美弧线与耳后雪白的一抹。 高湛不自觉放缓了脚步,连呼吸也变得短浅起来。 沈书岩挥手叫道:“姐姐!二妹——” 那女子回头看过来,脸上是释然心安后欣慰的微笑,眉宇间又微带责备之色,但在她瞧见高湛后全数转变为惊讶。 紧接着她眉头皱起,转头避开他视线起身,带着另一名少女一同匆匆离去。 沈书岩愕然,追上几步,喊了两声才想起高湛还在,回身朝他抱拳:“高把总,谢谢你送,呃……替我指路。抱歉,我……” 高湛摇头:“是高某鲁莽,冲撞了两位小姐,还请小侯爷代某向令姐令妹致歉。” 沈书岩急忙摆手:“说哪里话?高把总是一片好意,姐姐不知原委才会这样,我会好好向她解释的。” - 片刻之前。 沈书岩追着鹰离去后,沈童虽与沈婵说着话,却不时举目望向沈书岩离去的方向。 因为有小厮与仆妇跟去,沈婵倒不是太担心,见沈童这般心神不定便道:“姐姐,我觉得你和以前不同了。” 沈童微微一惊:“怎么?” “我说不好,就是感觉和以前有一点点不一样了……哎呀我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反正。如今这样挺好的,比以前更好。” 沈婵以前觉得沈童什么都好,待她也和气,就是很容易不开心,且不开心起来也不会多说什么,就是冷冷淡淡不理人,尤其是大伯父与伯母过世后更为明显。她心里其实是有些同情大姐的,但也会因此觉得她难以亲近。 如今姐姐还是这个姐姐,却给人不同的感觉,她能和如今的姐姐说笑嬉闹,就是揶揄几句也不怕她会生气或是难受。与她相处起来便十分自在,不用担心自己会说错什么话。 听了沈婵的话,沈童默默反思过去两个月自己的言行举止,让她与过去完全一样是不可能的,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走原主的人设。至少如今书岩与沈婵都和她更亲近了。 正说着话,沈童听见书岩呼唤,一回头便见眼熟的深红色曳撒与黑色皮甲的组合。 虽然那人的脸被横生的枝叶遮挡了大半,只能约略看到一对漆黑的眼眸,但这身袍甲却与那天在上斜街看到的男子一般无二! 她急忙转头避开他的视线,起身唤冯嬷嬷回去。 沈婵跟着起身,讶然道:“姐姐,你怎么了?” 沈童低声道:“我有些不舒服,阿婵,你那顶帷帽先借我戴一下可好。” 沈婵走近她,担心地问:“哪儿不舒服了呀?我陪你一起回去。” 沈童点点头,挽起她的胳膊:“那就走吧。” 这样最好,阿婵也别和那个渣男有什么接触,离他远远的才好。 沈婵回头朝沈书岩的方向看了眼,犹豫地问道:“那二哥……就这么不管他么?” 沈童冷哼一声:“看他也没缺胳膊瘸腿的,不用管他。” 沈婵:“……” 方才还担心得不住念叨阿岩怎么还不回来,就差亲自去找了,这会儿看他平安回来了马上翻脸。 “姐姐,姐姐!”后头的沈书岩不断呼叫。 沈童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这小子还真是个如假包换的猪队友!本来已经避开的高湛,他在山里乱跑一回还能遇上…… 她挽着沈婵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沈婵:“……” 这才是原来的瞳姐姐啊! 第9章 【鹰主】 沈书岩追上沈童与沈婵,急切地问道:“姐姐,你怎么话也不说一句就走了?” 沈童轻哼一声:“你莽头莽脑追着鹰跑掉的时候,给我留下过一句话么?我叫你别追了小心迷路,你听我的话了吗?” 沈书岩嬉皮笑脸地,认错倒是认得极爽快:“姐姐,我错了。” 沈童吐出口气,肃然道:“书岩,你是庆阳侯爵位的继承者,别人看你,不是单把你看作一个人,更是把你看作整个侯府的表率。你平日一言一行便该有分寸,知进退。像今日这样不顾自身安危地跑去追一只鸟便是极为不当之举!万幸你是平安无事回来了,若万一不慎摔下山沟,受了伤,落下疾,甚至……你让我如何向九泉下的父母交代?书琏还那么小,他……爹和娘去世刚的那半年,你忘了他是怎么过的么?” 沈书岩起初听得不耐,直到沈童提及父母那场意外与书琏,他才有些动容。 沈书琏那时还小,懵懵懂懂,一开始老夫人让所有人都瞒着他,只说侯爷与夫人出远门了。 可一个多月后还是看不到袁氏回来,书琏便天天嚷着要娘亲回来,每天都要哄许久才肯睡。 有回书琏睡午觉,两个伺候的丫鬟闲谈时提起此事,说琏哥儿至今不知爹娘都没了,还天天问娘亲什么时候回来,实在是可怜,却不知道那时候屏风后头的书琏已经醒了。 老夫人知道后虽狠狠罚了那两个丫鬟,却终究于事无补。 书琏听到真相便开始号啕大哭,直哭得气都透不过来,精疲力竭了才停歇,睡醒后又要娘亲,哭得抽抽噎噎却总是不肯停,当晚就发起烧来。 老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书琏哭的时候她也跟着一起哭,既是心疼孙子,也是为长子与长媳的早逝而悲伤。 沈童本是外人,除了原身的记忆之外,对庆远侯夫妇并无更多感情,但她却能体会到沈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怮。 自己的父母,以为她死于那场车祸,说不定还会以为她是故意自尽的,虽然她真的只是因为太过恍惚,以至于没及时注意到那辆闯红灯的车。 但她又活过来了,她并没有真正的死去,至少是以某种形式存活下来了,并且还神奇般的摆脱了绝症。 可他们并不知道…… 沈书岩见沈童眼圈红了,顿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姐姐,你别难过,我,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如此莽撞,我……我听你的话……姐姐……” 沈童吸了口气,压下自己的情绪,侧眸掠他一眼:“听我的话?你认错向来是快的,可惜并不出于真心,屡教不改,一犯再犯。我还能信你么?” 被她直言说出这毛病,沈书岩惭愧地笑了笑,并未接话,心底倒真有些触动。 但姐姐都说了不信他的,此时再多言语表态也无用。他只要真的改了,姐姐自会看在眼里,那时候才会真正信了他。 姐弟俩都沉默下来,各想各的心事,一时间气氛略显沉闷。 沈婵左看看右看看,想要换个话题,便问道:“二哥,方才与你一起回来的那位……” 沈书岩“啊”了一声:“他是神机营的把总,姓高。箭术可神了!” 沈童在心中轻哼一声,果然是他。 沈书岩说起与箭术有关之事,又开始眉飞色舞:“那只鹰被帽带缠着爪,从下面看,连鸟带帽只有蚕豆大小,可他一箭便射下了帽子,还没伤到鹰。帽子一掉,老鹰立即就飞远了……” 沈童讶异询问:“他救了那只鹰?” 沈书岩点点头:“对啊,他说若是鹰爪继续被帽子缠住,老鹰无法捕猎,就会活活饿死的。” 沈童一时无语,高湛那样的人,会有意救下一只鹰? 莫名的,她又想起了那对平湖似的眼睛。 但转念一想,高湛此举只是一时之仁,举手之善罢了。偶尔为善并不难,持之以恒地不作恶才是最难的。 小小善举,并不足以改变她对高湛的看法。 停了停后她又道:“但你把他带过来仍旧是不合适的,你明知道我和阿婵会在原地等你回来,却带个陌生男子过来……” 沈书岩委屈道:“不是我要带他过来,是他自己跟来的,他还问我认不认得回来的路。后来我一时没找对方向,也是他提醒的……” 沈童不想再继续说高湛的事,弯起嘴角:“一时没找对方向?说得太轻描淡写了,怕是连北也找不着了吧?” 沈书岩见她说话间带了笑意,松口气也跟着笑:“姐姐那可太瞧不起我了,谁说我找不着北了?北不就在南的另一边嘛!” 沈童与沈婵都噗嗤笑了出来。 说笑间他们回到了那个三岔路口附近,远远见路口立着一行人,其中有人向两条岔路方向指着,似乎在商量该选哪条路走。 沈童与沈婵见那些人都是男子便停下脚步,转身背向而立。沈童的帷帽坏了,遇见高湛时临时借戴沈婵那顶,这会儿丫鬟便把备用的帽儿取出来给沈婵。 沈书岩远观这一行人衣饰华贵,悬珠佩玉,随从也都衣冠整洁,便过去打听对方身份与来意。 见沈书岩走近,那一行人中有个着牙白袍子的人迎了出来,见礼后询问沈书岩有没有见过两只鹰。 沈书岩一听恍然:“原来那两只恶鸟是你们养的啊?!我说呢,野鹰怎么敢轻易袭人……你们是怎么养鸟的?” 闻言对方脸色微沉:“你说什么?” 沈书岩挑了挑眉梢:“恶鸟袭人可以,我说说实情就不可以吗?” 见这边有吵起来的架势,随行的另一名中年人赶紧过来,先做了一揖,话说得很客气:“敢问这位小公子贵姓?” 沈书岩再没看起初那白袍人,自报家门。对方更显客气,自称翰林侍读,姓梅,又问:“小侯爷见过那两只鹰?袭人一事又是从何说起?” 沈书岩将之前发生的事略述一遍。 梅翰林歉然道:“那两只鹰仍未养熟,又因熬鹰不得进食而极度饥饿,养鹰人不慎让它们逃出笼子,这才导致小侯爷与女眷受惊了,实在抱歉!此事确是吾等的过失,还请小侯爷见谅。” 沈书岩见他言辞有礼,又谦逊赔罪,便摆摆手不做追究:“罢了罢了,万幸无人受伤,事情过了就算了。” 说完斜睨那白袍人一眼,那意思,你看看人家怎么说话的。 白袍人约莫弱冠之龄,正当气盛,见梅翰林过来打圆场,便退在一旁,被沈书岩睨了这一眼后,当即便要发作。 后方一名少年发声,语声清朗:“阿帷。” 他声音不大,也不严厉,就如平日说话一般,但只这一声唤过,那白袍人便立即敛去怒意,垂眸不言。 沈书岩朝声音来处看去,见是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俊秀少年,肌肤白皙,乍看略显文弱,但眼眸漆黑湛亮,极具神采。 沈书岩出身公侯世家,京城世家子弟中若有气度像这般出色的人物,他应该都见过,但偏偏这少年他却从未谋面,观其形貌年纪,加之先前那中年人自称翰林侍读,这少年的身份其实也不难猜。 沈书岩转向少年,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书岩见过殿下。” 葫芦与蛐儿一听,慌忙跟着行礼。 这一位,便是今上的第三位皇子朱颢。他见沈书岩行礼,急忙虚抬右手:“沈小侯爷勿要多礼。” 沈书岩行完礼起身,道:“殿下的两只鹰,一只抢了我家的食物,另一只飞往山后……”他指了指方向,接着又道,“但要我说啊,殿下找过去也是白找,没养熟的鹰飞了还能找得回来么?” “那两只鹰眼看快熬好了,功败垂成,难免让人心有不甘……” 朱颢说着自己倒笑了:“但你说得有理,是我太执意了……”他轻摇头,“飞也飞了,不找也罢。” - 沈童与沈婵等在远处,半侧身子看着沈书岩与那一行人说话,见他突然朝那少年跪拜下去,沈婵不由惊讶地轻“啊”了一声。 沈童也颇为意外,仔细看了那少年几眼,放眼整个京城,能让沈书岩下拜行礼的只有皇室成员。这年纪自然不会是亲王,搜索一番脑海中记忆,当今太子朱昶二十岁,二皇子朱晟十七岁,年龄都不符,也只有…… “难道是三皇子?”沈婵小声道。 沈童轻点头,应该就是了。 姐妹俩正小声讨论着,见三皇子一行人往山下退了一段,等在一道斜坡上。沈书岩则朝她们这儿走了回来。 沈婵问他:“二哥,这是怎么回事?” 沈书岩脸带神秘之色道:“你们猜猜,那是谁?” 沈童弯了弯嘴角。沈婵却直接说破:“三皇子殿下。” 沈书岩微觉失望:“你们这么容易就猜到了?” “这有什么难猜的。”沈童不以为然道,“先别说这个,他们避到坡下是让我们先行吧?不能让三皇子多等啊,赶紧过去吧!” 林间小道狭窄,沈童与沈婵两个苗条姑娘并肩走都要手挽手了,若是两方人对面相向而行,交错时必然要近身擦肩,朱颢一行人都是男子,而沈书岩这边多为女眷,因此他们才避让到坡下。 沈童目不斜视,匆匆小步而行。沈婵在她侧旁亦步亦趋,经过岔路口时却忍不住好奇地转头去看坡下那一众人。 路口林木稀疏,山风骤起,从下而上掠过,吹得女孩们裙衫飞扬,丫鬟们发出一阵惊呼与低笑,嬷嬷们则沉声训斥。 沈婵用手压着裙摆就顾不上帽纱,罗纱扬起的刹那,她与朱颢视线相对,正望进他那对乌黑莹亮的眸子里,不由脸上一热,急忙低头将帽纱拉好。 第10章 【揣度】 山涧边,高湛眼见沈氏姐妹离去时,虽与沈书岩笑着作别,口说无妨,但心中却怅然若失。 少女转过脸来那一刻,真的让他惊艳,她身边那姑娘也是绝顶的美人了,可她不一样,那笑容一瞬间让他从心里亮了起来,就像是身体深处有什么被点燃了一样。 但她见到他的时候,笑容却骤然消失。 虽说他过来是有些突然,但他是出于好意陪同沈书岩一起过来。她为何要这么匆忙,如避蛇蝎般地离开呢? 即使回到军营,高湛胸中仍像是有个结堵着似的,吃饭时亦显得比平日沉默许多。 高湛不是寡言之人,军营里也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寻常兵士们打了饭菜捧着碗在伙房外面就地解决,边吃边说笑。军官则在伙房旁有专门的屋子吃饭,但耐不住这几天太热,屋里坐不住,大都也在屋子外面各找阴凉处吃饭。 萧旷见高湛神情举止异于往日,问起缘由。高湛看了眼周围,都是大口扒饭的汉子,便摇摇头。萧旷也就不再追问。 吃过饭后两人到了校场边,白天里热热闹闹的校场,此时变得空荡荡的。 说起白天之事,高湛竟有些忸怩起来,但他对萧旷毫无隐瞒,将胜似山上发生的事情一一说来。 萧旷听完追问了句:“她一见你就变了脸色,一句话也没和她弟弟交待就匆忙离开?” “是啊——”高湛长叹一声,“真跟见了鬼似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喃喃道,“我长得也不吓人啊?” 萧旷静默片刻,拍拍他的肩:“神机营的汉子,不靠脸。” 高湛知道他这是在说笑,呵了一声,摇头低笑。 他和萧旷两个,都不是白面书生,但五官俊朗,英气勃勃,属于走在街上会招惹大小媳妇红着脸偷偷打量的那类。 高湛对于自己相貌气度还是颇有自信的,也因此才对于沈书岩姐姐那种反应更难以接受。 萧旷见他笑了,心下稍宽,却有一个莫名却难以忽略的念头开始浮现…… 起先在上斜街,与沈童“初遇”的时候,萧旷也曾有过这种异样感,但当时只是一闪而过,两人也是匆匆一瞥就过去了,他并未多想。 那时候他刚击倒那名贼人,她可能受了惊吓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在当时的情形下是说得过去的。然而今日阿湛遇见她时,明明应该是“初次”相见的人,她却像是害怕似的急着回避。 这样的举止就很耐人寻味了…… 只没想到换了时辰换了地方,阿湛还是遇到了沈童,也仍旧如上一世般,只见了她一面就念念不忘。 对于萧旷来说,好兄弟是因她才会成为阶下囚,好不容易才恢复自由,却又变成了那样——与入狱前比起来完全像是两个人。 高湛投靠权宦之后,也拉着萧旷一起“升官发财”,萧旷却不愿做那些违心之事,事态恶化到最后,萧旷甚至不得不离开京城。 那之后的事也许不能全怪沈童,但她绝对是引发所有恩怨纠葛的源头。 重生一世,他不愿看见那些事情再次发生。 高湛往地上一坐,顺手拔了根草放嘴里叼着。 萧旷在他身边坐下,劝道:“阿湛,别想了,你我这样的出身,和她比起来,就是一个地一个天。那样的女子就是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嫁给你,甚至不会多看你一眼。她眼里根本没有你,就是生气也是对她弟弟的。” 高湛并不应声,只是咬着草根,执拗地偏头望着天空。 夏夜的星空,明净而高阔。 漆黑的夜幕上,成百上千的星子自顾闪烁着,像是无数的眼睛,沉静注视着人间诸色烦扰。 - 沈书岩第二天还要去国子监上学,当晚就下山回了侯府。沈童与沈婵则陪着两位老夫人在大无相寺多住几天。 若放在平时,沈童难得有机会出门来,定然不会放过多多赏玩景色优美之处的机会,可连续两次外出都遇到高湛,还真是让她心有余悸,简直是留下阴影了。 她甚至有点疑心,高湛是不是从哪儿打探来她的行踪,故意制造机会与她“偶遇”。可原书里并没有写到过这样的情节。 难道高湛也是穿书的?不,若真是如此,他应该是想要避开自己才对吧? 重生的? 所以那天在上斜街,他会那样看她? 这个念头浮起的瞬间,沈童轻轻颤了一下。 挽着她的沈婵察觉到了,讶然问道:“姐姐是怎么了?冷吗?” 沈童掩饰地笑笑:“是有点,方才出了汗,这会儿给风一吹倒有点冷了。我想回屋换件衣裳。” 两姐妹回到禅房,丫鬟取出衣物后便退出屋去。 沈婵也准备避开,出门前无意地问了句:“等姐姐换完衣裳我们去林间散散步好么?” 沈童不说好不好,却盯着她直瞧。沈婵被她看的诧异起来,低头看看自己,却也没发现有任何不妥之处,便问:“姐姐盯着我看做什么?” “你老实说,这两日总是缠着我要去后山林子,是想遇见谁?” 沈婵不禁一愣:“没想遇见谁啊?” “哦——”沈童拖长音道,“原来你不是想遇见三——” 沈婵的脸腾地红了,急忙扑过来抬手捂住她的嘴:“姐姐瞎说什么啊!” 沈童本是稍加试探,没想到这小妮子发急了能直接上手,被她捂了个措手不及,差点没咬到自己舌头! 她扒开沈婵的手,故作不解地问道:“我方才想问你是不是想去遇见山中仙人,你让我别说什么?” 沈婵气得面红耳赤:“瞳姐姐,你若再胡说八道,我就不理你了!” 沈童笑道:“这会儿只有我们姐妹两个,私下里说说不打紧的,你老实讲,这两天老想去后山,是不是存着这心思?” 沈婵摇头,还要否认。沈童敛去嬉闹的笑,正色道:“像你这样的年纪,喜欢上一个人是最自然不过的事,这没什么可害羞的。” 沈婵脸颊上的红晕才散去些,转眼又红了起来。 沈童接着又道:“……但越是喜欢他,越是不能让他看轻了你,第一次你们是偶遇,那没什么,但若我陪你去了后山,真的遂愿再次遇见他,你觉得还是偶然么?才相隔一两天,就在初次遇见的地方再次见面,谁都能知道是特意去碰面的吧?” “你既知道他是特意去见你的,他也会知道你是特意去见他的,就算他喜欢你,难道不会因此看轻你么?” 沈童是真不喜欢说这番话,若是放在现代,她有这么个讨喜的妹妹,定然是鼓励她去勇敢追求喜爱之人,但时代不同,对女子的道德标准不同,更何况对方的身份如此特殊…… 沈婵跺着脚嗔怪道:“都说了我没有想过要去见他!只是难得出门一回,山后的景致又好,想要多看看风景罢了!姐姐你若再冤枉我,我可真不理你了!” “没有最好。”沈童道,“他若是对你有意,自然会找其他途径打听了解你的事。可若是他看轻了你,即便他娶了你,也不会从心里尊重你。” 沈婵忍不住发笑:“姐姐扯得太远了吧,嫁娶之事连姐姐的都还没说定,哪里轮得到我……” 说起自己的事,沈童又想起高湛,不由烦恼地皱了皱眉。 好在说服了阿婵,她不会再拉着自己去后山了。万一真的再遇上高湛,被他误会自己有意去见他,那这朵黑桃花真是甩也甩不开了! - 几天后沈老夫人带着沈童姐妹俩回到侯府,日子又复归平常。 蒋氏除了教两个姑娘如何管理内府诸事,也教她们看账算账。 沈童假装对钱财与账目很不敏感,小声问了好几个堪称愚蠢的问题。沈婵很是耐心地解答。 蒋氏在旁听着,弯了下唇角,眼中闪过一丝轻视之意。 账簿是从去年往前几年的旧账,沈童翻看得很快,看上去像是对账目丝毫不感兴趣,但关于长房的进项,尤其是数额比较大的几个田庄租子与铺子收入,她都在心里默记。 人的学识、经验会随年龄增长而不断累积,记忆力与反应速度却会因为年龄渐长而变得迟钝。 换了原先的沈童,要背出这些数字不是不能,是会很困难。但如今的这具身体只十五岁年纪,正处于一生中记忆力最好的时期,对沈童来说,三十年来累积的思维方法与学识配合十五岁的大脑,正可谓是如虎添翼。 等回到自己屋里,沈童便趁着记忆犹新,将那些账目默下来。下一回去蒋氏那儿的时候核对一遍,回来修改记错的项目。数天过去后,基本将侯府过去几年的账目都复写下来了。 最近三年长房的进项、铺子经营收入,与过去相比有明显的缩水,说明显是指其总额,但其实掩饰得很好,缩水的并非全部进项,有些进项甚至还有增加,但总额却少了大约一成半。 店铺经营自然有赚有赔,也说不上过硬的证据。 但不管是铺子收入还是收上来的租子,入账的日期都比袁氏在的时候晚,从一个月至数月不等。 对财务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大笔钱款晚入账几个月意味着什么。古代没有贷款一说,可是能放债收利子钱啊! 第11章 【归原】 留意到长房的资产异常后,沈童再看了侯府公中的账目,发现比起三年前袁氏管理的时候,同类项目入账日期或早或晚都有延期。 她叫上箜篌与琴瑟,往外院而去。 侯府的账簿上除了金额,也记录着是谁去收账的。 在原身的记忆里,陈福顺一家都是大夫人袁氏从娘家带过来的,在庆阳侯府的仆人里算是地位非同一般,除了陈福顺与陈大娘外,陈福顺的二弟媳也在府里管着事,一家人单独住着一个小院儿。 这会儿陈福顺的二儿媳正在厨房里摘菜,见沈童过来吃了一惊,急忙迎出来行礼:“大小姐怎么来了?” 沈童站在厨房外,闻到了炖肉的味道:“挺香啊!”大中午的就吃肉,看来陈家的日子过得挺滋润。 小媳妇紧张地笑了笑,不知怎么接这话,只能点点头。 她本来是老夫人院里的粗使丫头,年纪大了之后便许给陈家二儿子,以往没怎么与大小姐说过话,也不太知道她是什么个脾气性子,乍然见大小姐来此,慌乱中只怕说错话。 沈童问明陈福顺不在,出府办事去了。她本来想就走的,闻到炖肉的味道却改了主意。 进到北屋里打量了一圈,她发现屋里的陈设还挺讲究,虽然没有特别贵重的金玉器件,但家什用具大多都挺细巧的,成色也新,大致是富农或小地主的生活水准。 小媳妇在旁跟着,见她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屋里的摆设,心中更是犯嘀咕。 沈童绕过一圈后,最终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 这日午后,有丫鬟来传话,陈福顺家里的来了。沈童让她进来,叫屋里头伺候的人都退出去,只留了冯嬷嬷与另几个仆妇,都是长房里信得过又办事牢靠的老人。 陈大娘约五十来岁,圆盘脸,身子也圆滚滚的,瞧见沈童便绽开一个讨好的笑,低头弯腰行礼。 陈大娘行完礼起身,却等不到沈童发话,心里便打起鼓来。 老二媳妇说大小姐午前来院里,四处看了下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她觉着不像是好事,和当家的商量了好一会儿,都猜不透大小姐是什么用意,却也不能不予理睬,只有先来探一探。 见大小姐不说话,只冷冷地打量她,这让陈大娘更为不安,惴惴地问道:“大小姐可是有什么吩咐?” 沈童拿扇子轻轻扇了几下,才缓缓道:“我娘在世时待你家不薄吧?” 陈大娘只觉不妙,屋里头几个婆子都是那时候从袁府一同陪嫁过来的,大小姐又把过世的大夫人搬出来,这是要兴师问罪的架势啊?!可她怎么想这两日也没有出过什么大事,自家几个小子……应该都没做过什么当得起大小姐这句责问的事吧? 难道是那事被大小姐知道了?应该不能啊,事儿都是老大老二跑腿办的…… 陈大娘低头缩肩让自己显得更恭敬些:“是。” “那你们家为何勾结旁人,侵占长房的钱财呢?” 陈大娘急了:“可没有影的事儿!大小姐是听了哪个不安好心的黑肚肠嚼舌头?” 沈童冷笑一声:“你是说我在胡说八道冤枉你们了?” 陈大娘慌忙摆手解释:“老奴不敢,不是说大小姐,是说那背后挑事的!” 沈童拿起桌上一本账簿,翻开指着其上:“去年秋后那笔租子,收来后陈福顺就拿去放债了吧?七月初三才收回来入账,足足迟了半年多。”她冷笑一声,问道,“算了人家几分利?这无本的利钱赚得容易啊?” 陈大娘胃里一阵发紧,额头上渗出汗来。这笔钱出了点麻烦,直到七月初三,老二才把本钱利钱全收回来,当家赶紧给二夫人送去,还被训了一顿。大小姐是从哪里得到的账簿?连日子都丝毫没错! “还有这笔……这一笔……”沈童边翻边说,语气也越来越重,忽然将账簿一合,“这家里是出了内贼么!” 陈大娘的脸色越来越灰,头也越埋越低,一声都不敢出。 沈童本来只是怀疑这些钱被拿去放债,便放套诓了陈大娘一下,看她反应,这事是板上钉钉了。 她将账簿往桌上重重一拍,呵斥道:“真是好大的胆子!冯嬷嬷,先打她二十板子!再找人把陈福顺和他几个儿子绑起来!” 当即便有两个婆子捋袖朝陈大娘走过来。 陈大娘吓得腿一软,“噗通”跪了下来,哭着一叠声叫道:“饶命啊!饶命!大小姐,这不能怪老奴,这是二夫人,二夫人让当家的去做的啊!” 沈童沉着嗓子道:“胡说!怎会是二夫人让你们去放债的?这里不光是有长房的,还有侯府的公中。若是二夫人让你们放债,为何利钱没有一钱一厘入账?明明是陈福顺起了贪念,偷取侯府的钱财为自己捞好处,铁证当前,你还想推诿罪责?打死都不冤枉!” 她使了眼色,几个婆子擒住陈大娘臂膀便将她往地上按去,另有粗壮妇人拿着专用来打人的长木板子进来。 “真的,真的!真是二夫人让奴那当家的去放债的。”陈大娘吓得涕泪横流,不住磕头求饶,额头在地上撞得咚咚有声,“大小姐饶命啊!不是二夫人吩咐的,奴仆们哪儿敢自说自话去做这等事哪!大小姐大小姐——” “先停下吧!”沈童叫住举板欲打的仆妇,沉声道,“去请二夫人来。” 蒋氏过来时明显不太愉快。她有张端正的鹅蛋脸,眉眼娟秀,笑起来挺和善,但不笑时眉尾有点吊,便会显出几分冷淡之色。 按理说就算有什么事,也该是做侄女的沈童去见她才合礼,沈童却让冯嬷嬷把她请来,还不说到底什么事。 对此蒋氏既觉疑惑又有不满,直到进门看见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陈大娘,才惊讶地睁大了双眼问道:“这到底是闹得哪一出?” 沈童起身相迎,神情与语气都恭恭敬敬的:“叔母,请里面说话。” 蒋氏扫了眼屋里的情形,陈福顺家里的哭得鼻涕眼泪一道一道的,低着头根本不敢朝她看。冯嬷嬷与另几个婆子又都是袁氏的陪房,看这架势也能猜到五六分了。 蒋氏进里间,瞥了眼桌上的账簿:“阿瞳,你这是要做什么?” 跟着进屋的沈童掩上房门,带着些许微笑:“叔母应该知道吧?” 蒋氏面色不改:“知道什么?” “叔母非要侄女摊开来明说吗?”沈童轻叹口气,“侄女想向叔母讨教,如今这世道在外放债能收几分利?” 蒋氏神色微变,淡声道:“不过一个下人胡乱诽谤,你就信了么?” “一个?陈家上上下下可不止一个人。何况还有账目佐证。” 蒋氏哼了一声:“不管多少人,都是空口白说罢了。至于账目,账上有少过钱么?” “这倒没有,每一笔钱最后都入账了,只是晚了好几个月。这几个月里钱去了哪儿呢?” 沈童轻轻摇头道:“叔母拿自己的私房钱出去放债是无妨,但挪用侯府的公中与长房的钱去放债,却把利钱收入自己口袋,这做法——不妥吧?” 蒋氏看着她没说话,神情却变得更冷淡了。 沈童接着道:“祖母年纪大了,虽然她老人家身子一直健朗,可也禁不住连番的打击。侄女是真不想她老人家再为这些事动气伤神。” 听到她搬出沈老夫人来,蒋氏终于显出几分动摇:“你想要怎样?” 沈童本来带着些微笑意说话,这会儿倒是敛去了笑容,神情变得庄重起来:“三年前侄女与幼弟失去双亲,孤苦无依,当时长房那些资产若真是交到侄女手里,怕是也经营不好的。幸得有叔母‘代为’照管,叔母经营得法,这才能每年获利,这些也是叔母应得的。侄女是想感谢叔母这三年来的代管。” 言毕,郑重其事地朝蒋氏福身行礼。 蒋氏本听得她语带讥讽,满心提防着她撕破脸开战,可没想到她到了最后竟会以晚辈之礼向自己拜下! 但这么客气的感谢,话语背后的意思也很明显,她只是代为照管罢了。 沈童这头全了礼,又暗示不会追讨之前的利子钱,她若是还攥着长房资产不放,就是长辈欺压晚辈,下作了。 她望着沈童默然半晌,缓缓道:“你放心。” 沈童微笑:“多谢叔母。” - 长房的账目交接后,沈童便改让冯嬷嬷的男人葛全贵去收账。但她并不否认蒋氏的做法,让钱生钱才能最大化效益,她也打算这么做。 她没有把这事瞒着书岩,直接告诉他了。沈书岩哪儿管这些,只问他的月钱会不会少。 沈童半带戏谑地道:“哪个敢少了沈小侯爷的月钱?” 沈书岩摆摆手道:“那别的就不用告诉我了。男人不管内宅的事儿!” 沈童“嗤”了一声:“还男人呢,胡子都没有长。” “谁说我没长胡子了?”沈书岩先去照了照镜子,凑过来指着自己上唇道,“你看,你睁大眼仔细看看!” 勉强要说的话,只是上唇的汗毛变得更明显了而已。 沈童嫌弃地拿扇子推开他的脸:“要仔细找才找得到的几根汗毛,算什么胡子?” 沈书岩气得涨红了脸:“这怎么就不算胡子了?” 沈童挑眉睨他:“那你留长了给我瞧瞧啊!” 沈书岩:“……!” 憋了半天,他忽的站了起来:“我练功去!” 沈童轻轻摇扇子:“一会儿有酒酿汤圆子吃哦。” 沈书岩啪又坐下了:“吃完我再去练功。” 丫鬟们都掩嘴笑。 忽闻通传,有客来访,是来见小侯爷的。 沈书岩一边朝外走,一边还不忘回头叮嘱:“圆子替我留着,等我回来吃啊!” 沈童没好气地道:“有哪回没替你留了?” 接着便听到走到外头的沈书岩问是谁来找他,传话的小丫鬟回答是位神机营的高把总。 沈童皱了皱眉,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还主动找上门来,到底干嘛来了? 第12章 【争购】 不去听听高湛来找书岩做什么,沈童心里总放不下,但也不能让高湛见到她,若万一被他瞧见就更说不清了。于是她让箜篌去偷听。 没一会儿箜篌便回来了,说是两人在照厅说话,坐东头儿。她没走太近,找了个里面看不见的死角,却能清楚听见里面说话。 高湛先解释了那日在校场并非有意让沈书岩下不来台,无奈军营中最轻的弓也有一石,实在是没能料到之后之事。 沈书岩那日在胜似山与高湛再遇之后,对他已经有所改观,闻言摇头:“是我技不如人还要强撑,不会责怪高把总。” 高湛松了口气,又道:“若是小侯爷有心学射技,不嫌弃的话,高某愿意来教小侯爷。” 沈书岩大喜:“真的?!高把总……不,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这一段箜篌是笑着说的,沈童却气得想把沈书岩揪过来狠狠拧他耳朵,这熊孩子,拜谁为师不好,非拜那个大猪蹄子为师!这是要卖了他姐啊! 原书里可没这一段,高湛与原女主见过第一面后,又隔了不少时候才再次相遇,还只有过几个暧昧的眼神,连话都没说过。之后女主嫁与广陵王,高湛便去了边疆。 沈童很想仰天咆哮,为何现在的剧情完全不跟着书走了呢! “小侯爷还真的朝那位……” 箜篌本是边笑边说,但说到沈书岩拜高湛为师,发现自家小姐神色冷淡,非但半点笑意也无,眉尖还蹙了起来,她便急忙敛了笑容,将后面半句吞下了。 沈童追问:“后来呢?他们还说什么了?” 箜篌不敢再嬉笑,规规矩矩地回道:“那位高大人没受小侯爷的拜,但说他乐意教。小侯爷便带高大人去花园后面练箭的地方了。” 沈童没再说话。 琴瑟与箜篌对视一眼,小声问道:“姐儿,一会儿还给小侯爷送西瓜去么?” 只要小侯爷在后面练功,瞳姐儿总是会为他准备些水果或解暑的凉饮,这几乎已成为定例了。可今日瞳姐儿显然对小侯爷向那位高把总拜师之事十分不满,所以琴瑟才这么问。 沈童道:“送,不过你和箜篌不要去了,让书岩的小厮送去。” 高湛在府中的时候她要绝对避免与他见面,连她身边的人都不会出现,这就是她的表态。希望高湛能有点自知之明,知难而退。 想了想她又补上一句:“西瓜只送书岩那份,不用管那个神机营的。” 琴瑟与箜篌再次对视一眼,看来瞳姐儿对那位高大人还真不是一般的讨厌啊! - 沈童按自己的方式整理着长房账目,箜篌与琴瑟安静地候在一旁,除了偶尔磨墨添茶之外,再没有别的动静。 专注于一件事上,时间不知不觉过去。 忽而她听见箜篌在外间与小丫鬟说话的声音,这一分神,抬头便见日已西斜,索性搁下笔,舒展一下微酸的腰背与脖子。 不一会儿箜篌入内:“姐儿,高把总刚离开了。” 沈童松了口气,有高湛在府中她就浑身不舒服,尽管她在内院,与他隔开老远还有无数堵墙…… 没多久就听沈书岩的声音从外传来:“姐姐,我的汤圆子呢?”说完人已经进了屋。 来自于沈童的无情暴击:“吃完了。” 沈书岩捂胸:“……!”心好痛! 沈童皱眉道:“你难道忘了?当初在神机营内高湛是怎么戏弄你的?为什么还要向他拜师?” 沈书岩眨了一下眼睛:“高大哥诚心诚意地道歉了,那天他不是存心戏弄我。何况那时候我确实力气不够,技不如人,被人取笑也属寻常。难道他们不笑我,还夸我厉害,我就真的射术如神了吗?如今有机会学到高明的射术,又何必揪着过往不放?等我真的变强变厉害了,又有谁能取笑我?” 他这一番话说来,沈童真心感到意外,没想到这孩子颇为豁达,还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倒是她以前小瞧了他。 但和谁学射术不好,偏要和高湛! 沈书岩朝她凑过来,声音里透着点委屈,还带着点撒娇:“姐,我饿了……” “煮好的圆子若搁到这会儿,还不都泡糊了?”沈童上下打量他,“一身的汗!先洗澡去,等你洗完,圆子也煮好了。” 沈书岩豁然开颜,道声好便乖乖去沐浴了。 琴瑟无声地笑,不用吩咐,自去小厨房安排,出门时正遇见冯嬷嬷从外头进来,便点头打了招呼。 冯嬷嬷入内,与沈童说起椿树胡同那座老宅的事。 葛全贵费了些时日,终于打听到宅子主人所在。此人不在京城,本是有打算短期内回京,所以宅子既没卖也没租出,但因事态变化,他在外居留时日渐久,如今倒确实有意卖出。 但据牙人所言,另外有人向其购买这所宅子,价钱已经谈妥,三间南房,两间北房,一间厢房,一共五十八两银子。 沈童倒不奇怪,书中原女主买下宅子是她发现广陵王与表妹有猫腻之后,那时她有心和离,想另外找个落脚地,钱却被婆婆管住了,手边的零碎钱只够买下这座小宅院。所以书中挖出金银财物的时间大约要在两年之后,这其间有其他人买入卖出也是正常的。 她略作沉吟后道:“还请葛叔多跑一次,在如今的房价上多加半成,请对方让出宅子,若有必要时可以多加两成。” “两成?”冯嬷嬷惊讶,“姐儿,就这破宅子……” 沈童肯定地点点头:“这座宅子我是志在必得。”那些财物若全挖出来,至少可以买下几十座这样的宅院!所以别说是多加两成了,哪怕翻倍买下都是无所谓的。 可冯嬷嬷哪儿知其中缘由,仍是不赞成地摇摇头:“姐儿,那毕竟只是个梦啊!门前那棵树长得像,或许只是巧合罢了。您要买座宅子本也不算大事儿,可要再多加银两那就……这宅子可不值啊!” “不是巧合。嬷嬷,我和你说件事,你可别让旁人知道……”沈童把声音压低,附在冯嬷嬷耳边,悄声道,“这些天我还是会在梦里见到娘亲,她不断催我尽快买下那座宅子,说那下面埋着东西……” “什么东西?” “金子。” 冯嬷嬷半信半疑,或说是大半不信地缓缓摇头:“姐儿是想得太多,晚上才会做这样的梦……”她一脸担心地看向沈童,“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缠住了吧?要不请人来看看?” 沈童:“…………” 她扶着冯嬷嬷的肩,认真地道:“嬷嬷你仔细看看我,我这样的脸色,这样的眼神,像是中邪的样子么?” 冯嬷嬷睁大了眼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十五岁的少女,鲜嫩水灵得像是刚剥壳的菱角,白嫩的脸庞里透着淡淡的红,眼珠子乌溜溜的,既黑又亮,对着人看时,浓密的睫毛偶尔忽闪两下,和两只小蝴蝶似的。 别说是不像中邪了,瞳姐儿这模样比几个月的她前看起来还更活泛几分哪! 冯嬷嬷稍许放了点心,可到底是对她所说的梦境不敢全信。 沈童挽起她的胳膊晃了晃:“嬷嬷,那么小座院子,就是加两三成也没有多多少银两,我就当试一试,万一没有也损失不了多少,若万一真的有呢?” 冯嬷嬷叹口气,终于是顺了她。 - 葛全贵找到牙人,说了自己这方的意思。 牙人自然乐意,总价多加半成,他的抽成也会高。只是买家已经付了定钱,这就不能随意改卖别家了,于是他便去找那买家商量,说有人请他让出椿树胡同旧宅。 听到这消息的萧旷连想也没想,直接回复:“不让。请他另找别家吧。” 牙人笑着劝道:“您这宅子还没真的到手,一转手就能白赚将近三两白银啊!您有什么不乐意的呀?有了钱再去买别的宅院呗!” 萧旷仍是摇头。 牙人无奈,便去回复葛全贵。葛全贵按着冯嬷嬷的嘱咐加钱。牙人两头来回跑了几次,因萧旷总是不允,从一成逐次加到两成。 萧旷生了疑,这么所旧宅院,又没什么特别好的,到底是谁非要买下不可? 牙人回道:“庆阳侯府呀,啧,这有钱的人家就是听不得别人回绝……足足多加了两成啊!您可得想清楚了,这地段儿这样大小的宅院,若能卖到六十两以上已是高卖了,加两成,那可是将近七十两了,您什么都不用干,就能白赚十几两白花花的银子啊!有钱这样的宅院到哪儿不能买呀?” 萧旷听见庆阳侯府的名号,不禁神色微动。 见状牙人顿觉有希望,喘了口气接着劝道:“小人说句实话,庆阳侯府已经出到这个价,要再高也难了,宅子主人就是赔了您的定钱也比原先卖得高。您非要争这宅子的话,除非出价比侯府还高,您又何苦与银子过不去呢?” “让我再想想这事。” 见萧旷终于松动了,牙人欣喜:“您可快些想,这么好的事不是天天有的,要是拖得久了庆阳侯府又不要买这宅子,您后悔也没地方去后悔了。” 萧旷对此不置可否,只对他郑重叮嘱:“经办此事的时候别提我的名字。” 牙人满口答应,说定三天后,萧旷会定下来,到底是不是转让这所宅院。 第13章 【赔礼】 葛全贵听到牙人回复,觉得对方已经动心,所谓的多考虑几天只是想庆阳侯府再多出些钱罢了。只要他们坚持这个出价,对方终是会答应的。 沈童听到葛叔那儿传来的好消息,真是一刻都忍不住想要动工开挖,但还是得忍着,房契与钥匙还未拿到手呢! 但这不妨碍她美美地设想,挖出那笔金银之后如何让它利滚利钱生钱…… 晚间沈府诸人去沈老夫人那儿请安,沈童一如往常般早到,陪着老夫人说了会儿话。丫鬟通传,沈二爷二夫人来给老夫人请安了。沈童便先站起来了。 看着屏风后人影晃动,打头进来的是沈贺盛,他年近不惑,五官生得是好的,面容白净,谈吐温雅,年轻时也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只是近几年开始微微发胖,便渐显平庸起来。 在沈贺盛后头跟着入内的是蒋氏与沈书樘、沈婵、沈娇兄妹。 许是蒋氏叮嘱过沈婵什么,她这些天都没来找沈童闲话谈天,只在进屋时朝沈童眨了眨眼,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沈童亦还以微笑。 这几天蒋氏遇见沈童时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笑容疏淡一些,非不得已不与她说话而已。 在老夫人面前,大伙儿自然是一团和气地按辈分长幼行礼叙话。 不一会儿三房四房的也都来了。 三爷沈贺铭比他二哥瘦些,也显得更好看些。但若论及相貌,沈童的这几位叔父里最俊俏的还属四爷沈贺怀,不过沈四爷是庶生的,四房平日就没什么存在感,这么一大群人聚在一起时尤其如此。 众人都坐下后,沈贺盛提及今日听见的传闻,说是最近京中连着发生好几起入户盗窃案,贼人至今没有捉到。 沈贺铭点头捋须道:“听说贼人有好几个,这些人心狠手辣,作案时被发现,还伤了人命。” 屋里女眷们皆显惊惧,沈童一下子听到好几道抽气声。 这件事她也是有印象的,但书里只是提过一笔,对剧情没什么影响,她早就忘了,这会儿听沈二爷提起,她才回忆起来,不禁暗暗皱眉,就因为这件事,沈家姑娘们有一段时日不能出门了。 不能出门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她还有金子要挖啊! 果然就听蒋氏担心地道:“贼人如此猖獗,为安全计,这些时日能不出门还是别出门了。” 沈老夫人点点头:“确该如此。” 老夫人与当家的二夫人都这么说了,其他女眷纷纷附和。 沈贺铭大发感慨,女子能安然躲在家里享福,男人身负重任还得外出奔波冒险,被其夫人严氏隔空剜了好几个白眼,才咽下后头的话。 - 夜色渐浓,薄云掩月。 更夫从粗壮高大的银杏树下走过,一边儿敲着三更的梆子,一边儿喊着:“小心——火烛!紧闭——门户!” 梆子声远去后,空置许久的破败小院子里再次传出些微动静,“嚓——沙拉——”有点像是铁锹挖土的声音。 - “姐姐,姐姐!”沈小侯爷每回来都是人未至声先到。 沈童端正了坐姿,望向门口。 沈书岩进来先看桌上,见到有水晶凉糕便径直过去,抓起块糕塞入嘴里,鼓着腮帮子大嚼,接着端起点心,往沈童身边一坐,将整盘点心捧在怀里,连吃了好几块才喘了口长气:“饿坏我了……”说着又拿起一块。 沈童:“……” 高湛到底是怎么教他的?每次练完回来都跟饿死鬼似的,一整盘点心转眼就扫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饿了三天三夜粒米没进呢! 她拿团扇在书岩的肩头轻轻拍了下:“再饿也不能这样没规矩,吃没吃相,坐没坐相的,像什么样子?” 沈书岩将最后一块糕塞入嘴里才放下空盘子,端起茶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半杯,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道:“姐姐,有好东西给你。” 沈童讶然问道:“什么好东西?” 沈书岩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子,推开盒盖给她瞧,盒中有支玉簪,簪头上是只扭头回望的喜鹊,喙中还衔着朵花。 无事献殷勤,必有所求。沈童挑眉看他:“说吧,有何事要求我?” 沈书岩做出一付悲伤的样子摇着头:“姐姐这话可伤人的心啊!我真要送点东西,就是有求于姐姐么?” “真要?”沈童敏锐地抓住了要点,“这根簪子不是你送我?” 沈书岩嘻嘻一笑:“这是高大哥向姐姐赔罪的礼物。” 本来那日沈书岩是要拜高湛为师的,可高湛哪里肯让他真的以弟子自称,那不是与沈童生生错开一层辈分了么?便要沈书岩以大哥相称。沈书岩哪儿知高湛这番心思,只要他肯教管他是大哥还是师父呢,自然大哥大哥的叫得勤快。 听见高湛的名字,沈童神情骤然冷了下来:“我不收,你让他拿回去。” 沈书岩诧异道:“为什么啊?高大哥说那日射坏了姐姐的帽子,没有机会当面致歉,便用簪子赔罪……” 沈童没好气地道:“那帽子一开始就被鹰弄脏了,我本就不要的,与他之后所作所为无关。” “可是……”沈书岩讪讪道,“我已经代姐姐收下了啊……” “谁让你代我收下的?”沈童恨恨道,“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能收下男子送的首饰?这事要是落在旁人眼里,会怎么看我?又会在我背后说些什么难听的话?你想过没有?” 沈书岩挠头:“这是赔礼又不是什么定情……” 沈童一团扇拍过去叫他闭嘴:“别人只会看见他送我的玉簪,哪里会管是为了什么?何况他真有心赔罪,送什么不好,赔钱也行,为何非要送首饰?这根本是别有居心!你记着赶紧还回去!别叫他生了什么不该生的心思。” 沈书岩不甚情愿地收回簪子,沈童见他这幅神情,略一思索便让他把簪子留下:“不用你送回去,省得你难做,一会儿我找别人送回去。” - 萧旷将手中铁锹往高高隆起的土堆上一插,抹了把额头的汗,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土坑。 当时听高湛说,因为院子东南角地面略微高起,不甚平整,才将残破的老砖石尽数撬去,打算重新铺设,在推平地坪时发现了埋于地下的木箱,打开发现其中尽是金银珠宝。这就说明木箱埋得并不深。 但他连着来了几夜,院子东南角几乎都被挖遍了,且向下挖了一尺有余,仍然不见箱子的影踪。 难道沈童已经让人来挖过了?但若是如此,她何必再多付两成的钱与他争抢这宅院?何况他来时仔细看过,周遭并无新近被挖过的痕迹。 又或者这一世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但这一世父亲仍旧是病倒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动念来挖出这笔金银。 让人觉得讽刺的是,他为买下这所宅院,花尽了将近三年的积蓄,而庆阳侯府轻轻松松就抬高两成来争抢,若是再继续抬价,他只能被迫放弃。 他本来只是怀疑沈童也重生了,如今看来几乎可以证实了。 但箱子却不在原处。 前一世挖出箱子的时间大约在两年之后…… 萧旷忽有所悟。 看了看天际,月已西坠,天明将近,他将挖出的土重新填回压实,只在土表浅层留下一截不惹人注意的细绳,接着将上方铺设的砖石恢复原状。 这一番忙碌之后,天已微明,萧旷换了衣物,将脏衣打成包袱,负于背后,轻轻推开后门查看四周,见后巷无人便迅速离开。 回到军营已是天光大亮,萧旷到井边打了桶水,双手掬起来来扑在脸上,顺势用力搓几下。井水清凉,十分解乏。他脱了上衣,打湿汗巾,抹把脸后擦去身上汗水尘土,又重新打了桶井水洗干净汗巾,回屋一进门便见高湛在屋里等他。 高湛大咧咧坐在他床上:“一晚上都没见你,跑哪儿去了?” 萧旷随口道:“昨晚回家去了次。” 高湛抬了抬眉毛:“你爹没什么吧?” “他没事。作坊里有些东西要搬。” “你怎么不叫上我啊?” “就搬几个架子而已。”萧旷把井水倒进面盆,一边问,“你找我?” 高湛没说话,只叹了口气,隔了一小会儿又叹了口气。 “……” 萧旷挂好汗巾,回头看了看他:“沈家大小姐?” 高湛再次长叹一声,从怀中拿出一只小盒:“她不收。连夜就让人送回来了。” 萧旷接过盒子打开,高湛问道:“是不是簪子太差她看不上?” “花了多少买的?”萧旷拿起簪子对光举起。 “三两多。” 萧旷挑起眉梢,将玉簪还给他:“你我一岁不过四十五两俸薪,这根簪子几乎抵你一月辛苦所得。她看不上这簪子,也就是看不上你这人。” 高湛:“……!” 兄弟,扎心了啊!! 第14章 【怪梦】 转眼中元到了,营中武官凡是家在京城的,均回家祭祖。 高湛家在兖州,往年萧旷总是叫上高湛一同去他家过节,今年也是,两人傍晚换便装离开军营,步行进城,在日暮之后到了城南萧家。 萧家不大,两进的四合小院,高湛还没进门就闻到阵阵蒸馍与肉汤的香气,肚子便咕噜噜的叫唤起来。他一低头,听见萧旷也是腹中作响。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 听见他们的笑声,萧母从厨房内走出来。 她本姓窦,今年才四十出头,却因辛劳多思而早生华发,眉间亦隐有细纹,只在望见萧旷的瞬时,那眉眼便舒展开来,露出欣然的微笑:“阿旷,阿湛,你们回来了?” 萧旷点头:“娘。” 高湛来时带着一袋米,见到窦氏把米袋放下地,躬身行礼:“大娘,叨扰您了。”说着便拎起米袋,送进厨房去。 萧旷大嫂吕氏在厨房忙碌,她知道高湛和阿旷交好,不与他多客套,笑着告诉他米该放哪里。 窦氏招呼他们进屋坐。往里走时萧旷问起:“爹近日好些了吗?” “好是好些了。”说这话的窦氏却颇显无奈,“才刚好些就躺不住了,怎么说都不听,哎——你再劝劝他吧。” 萧旷应了一声。 高湛知道萧旷的父亲腰不好,发作起来便要一直卧床休养。但听窦氏这么抱怨,他也不好说什么,便拍了拍萧旷的肩,安慰道:“会好起来的。” 萧旷点了点头,神情却显得更沉重。 前世父亲搬重物时伤了腰,自此就没有靠自己站起来过,最后作坊也不得不转给别人。 他惦记着此事,便一直叮嘱老爷子别爬上爬下,尤其是事发的那两天,他还特意告假回家陪着老爷子,把家中重活都干了,要搬的重物都搬好,屋顶门窗该修补的补好,凡是能想到的都做了。 只是他没法把话敞开了明说,也做不到天天不离家看着人,只能叮嘱父亲小心,关照母亲与兄长多留意。 那几天是平安度过了,可时日一久,总有疏忽的时候,老爷子又是个急脾气,凡事喜欢亲力亲为,最终还是闪了腰……唯一能庆幸的是老爷子的症状比前世要轻些。 有些事明知道会发生,可哪怕极尽全力却无法阻止,难免让人产生无力感。 三人进了屋,从里屋出来个小丫头,十来岁的年纪,眼珠乌黑,像是洗过的大颗葡萄一般鲜亮剔透,一见萧旷便向他跑过来:“二哥,高大哥,你们怎么才来?” 萧旷露出笑意,大手按在她头上撸了撸:“天还没黑呢,你就嫌你哥来得晚?” “娘说你今天会来,我从早上睁开眼就开始等了。”萧小妹掰着指头开始数,“一、二、三、四、五……整整六个时辰!” 萧旷与高湛都笑了起来。窦氏也笑了,对萧小妹道:“去喊你大哥回来吃饭了。” 萧小妹脆生生地应了声“哎!”便跑了出去。 萧家的金银器作坊就在街口,不久萧弘与小妹一同回来,萧旷扶萧老爹从里屋出来,坐在桌边,一家人团团圆圆用饭。 吃饭时说了会儿各自的近况,与最近发生的大事,不可避免就谈到了那伙为非作歹的夜盗。 高湛提醒道:“萧大哥,作坊里金银器多,容易被贼人盯上,你要多加提防。” 萧弘今年二十五,面容俊秀,是个温厚质朴的年轻人,闻言点头:“作坊里一直留人值守,出了这事儿后,改为两人值夜,以防贼人还准备了棍棒。” 饭后吕氏与萧小妹收拾饭桌。萧旷把父亲扶进屋去休息,回到正堂,听见高湛与萧弘在讨论用在木棍上缠铁刺等方式来增加其杀伤与攻击力。 平民不能随意使用大刀长.枪等武器,因此棍棒之类的便成为防身首选,但若面对凶残成性且带着刀剑的歹徒,单纯的木棍就稍嫌弱势了。 萧旷却不由自主想到了椿树胡同那座宅院。 那些贼人偷盗抢掠来的珠宝财物,短时间内难以变卖,定然要找地方隐藏,久无人住的空宅自然是绝佳的隐藏之地。 沈童那时候挖到的金银珠宝,很可能就是这伙贼人埋下的。只是不知为何,直到两年后这伙人都没去挖掘。也许是盗贼间为争利而内斗,或是埋藏人出了什么变故,而其同伙并不知道埋藏的具体地点,以至于久无人去挖掘。 但如今形势有变,沈童提早买下了宅子,而贼人还未去埋藏赃银…… 萧旷让自己别去多想,这些都是他的推测,未必会真的如此。 可若是真的呢? 万一贼人正在掩埋财物的时候,沈童带人去挖掘。而这些人心狠手辣,为掩人耳目甚至不惜杀人,定然不会轻易放过看到他们面目之人…… “阿旷你怎么看?” 听闻萧弘叫他,萧旷回过神来,想了想他们最后的那几句对话,略作思忖后才道:“铁蒺藜太大了些,不易固定,真打起来太易脱落,也不好弄。不如用扁铁条。” “扁铁条?”萧弘琢磨着,木棍上包扁铁是硬了许多,但也仅此而已,“和铁蒺藜比起来还是差些。” 萧旷道:“先拧成麻花。” 萧弘豁然开朗,高湛则击掌称赞:“好主意!这法子既方便又好用。” 扁铁拧成麻花状后不再是笔直一条,缠绕在木棍上高低起伏,打在人身上就和铁搓板差不多。 萧旷接着道:“若是把扁铁先烧热后再缠绕,等冷却后就能紧箍木棍,不会滑脱了。” “说做就做,过完节我去找铁匠打制。”萧弘道,“那就用不着铁蒺藜了。” 高湛哈哈笑:“用得到,用得到。铁蒺藜丢在门口附近,让贼人一进来就扎穿脚背。” 萧旷与萧弘亦笑了起来。 - 晚间,众人都睡下了。 高湛和萧旷一屋,凉榻对他来说太短了些,睡在上面两腿都伸在外头,好在天还不冷,他也不在乎,就在凉榻后头摆了张凳子,伸长了腿把脚搁在上面。 熄灯后在黑暗中安静了会儿,高湛忽而道:“阿旷,你睡着没?” “还没。” 高湛却又不说话了,隔了会儿才道:“你说我还要去庆阳侯府么?” “……”萧旷道,“自然不用去了。” “但我答应小侯爷教他射术的,男人不能言而无信啊!” “……那就继续去。” “可她没有一回来看过我们。” “睡了。” 高湛:“……!” 这兄弟什么都好,就是忒不解风情! - 扁铁条在火上烧得红热,钳子夹着两头扭转,铁条扭曲起来,像麻花似的。离炉后,渐渐冷却下来的铁麻花变成暗红色,缠绕在木棍上时“滋滋”作响。 鼻端有木料灼焦的气味。 一只手拿起木棍另一头,那人提着棍就出去了,棍头上的铁条仍带隐约暗红。 萧旷想说还没冷透呢,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拿走木棍的人看不清楚面目,却给人一种邪恶不祥之感。 萧旷追了出去。 破旧的小院,墙面上石灰斑驳,高大的银杏树树冠从暗灰的墙檐后露出来。 这是在椿树胡同那所宅子内。 那人手持木棍,立于院子中央,背对着他,面对院门。 门被悄然推开,着一袭淡雅绿裙的少女独自走进来,晦暗破败的小院里瞬时多了一抹亮色。 她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庭院中央的男子一般,四顾寻找着什么,一直走到男子面前,仍是毫无防备。 男子手中的凶器高举起来,又挟着呜呜风声重重落下! 空中飞扬起一蓬红雾,少女一声未吭便倒在地上,淡绿的裙子上绽开无数朵红梅,雪白的半边脸庞上,满是淋漓鲜血,那双清澈的眼眸却是睁着的。 萧旷最后看见的,是她蹙眉盯着他,双眸中满是谴责之意。 就像是上斜街那回她看他的样子! !! ………… …… 萧旷躺在床上瞪眼看着帐顶。 居然梦见了她! 怪只怪阿湛睡前还和他提沈童的事,才会做这样的怪梦! 这梦不会应验的,庆阳侯府的大小姐,就是要去挖财宝,也不会亲自去,就算是亲自去,也不会是独自去。 ……但就算伤得不是她,而是侯府仆从,那也一样是人命。 萧旷在黑暗中静静地躺了会儿,终于下了决定。 他侧耳听着高湛的呼吸,轻轻起身,缓慢地将双腿垂下地,穿鞋披衣。 悄无声息地推开门,明净的月光与初秋的凉风一同扑面而来,最后一丝犹豫就此消失。 他离开自家,往西而行,一路上避开更夫巡逻,不久到了椿树胡同。 老宅的门上,生锈的铁锁依旧,萧旷侧耳静听片刻,宅院里并无声息,再四处环顾,见周围无人,便纵身攀上围墙,朝里看了眼,屋宇窗户皆黑,就翻墙而入。 进入正房西次间,从这里能清晰看到院子东南角。 等了没一会儿,外墙上有轻微动静,萧旷神色一凛,望向声音来处,就见一道人影翻墙进来。 第15章 【赃银】 此人身形高大,行动矫健,轻捷落地后转过身来,明亮月色下看得分明,正是高湛无疑。 萧旷:“……” 高湛转身后警觉地扫了眼四周,然后压低声音呼唤:“阿旷,阿旷?” “……” 萧旷开始揉太阳穴。 “阿旷,你在不在?” 萧旷无声地叹了口气,轻推房门,朝他招了招手。 高湛见状过来,闪身进入屋内,合上房门,小声问:“你到这儿干嘛?” 萧旷低声道:“最近京师不是有盗贼入室偷窃财物么?” “是有这回事!” “他们偷了那么多财物,总要有个地方掩藏吧?” 高湛眼睛一亮:“就是这里?” “说不准。”萧旷摇了一下头。 高湛疑惑:“那……?” “且看着吧。” 高湛点点头,隔了会儿又问:“你怎么知道……” “嘘——”萧旷示意他安静。高湛便不再询问,侧耳倾听外头动静。 即使萧旷猜到此地多半是盗贼埋设赃银之地,也无法预料盗贼会在何时来掩埋,只是今夜做了那怪异之梦,醒后难以入眠,便起念过来看看,唯独没想到阿湛会跟来。 他思忖像这样守下去总不是办法,再等一会儿便回去吧。 至于沈童那里,可以另想个办法暗中提醒她盗贼之事,或是反过来,让盗贼对这座宅院产生警惕戒备之心,不愿再来此埋藏赃银也是可行之法。 他正思索采用何种方法更好,忽而听见异样动静,是细小碎石落下的声音。 萧旷与高湛两人皆神色一紧,凝眸望向窗外。 墙檐上方缓缓露出两个半拉脑袋,先是左右环顾了一圈,这两人才翻过墙头,进入院子内。 这两人一高大一矮小,俱都蒙着面,举止鬼祟。矮个子帮高个子从背上解下个方形的箱子。箱子大约尺半见方,虽然不算大,却显得极沉,两人费劲地将箱子放下地,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 两人小声交谈了几句,高个子留在原地看守箱子,矮个子则朝厢房走去,先摸出把类似短刀的武器,接着警惕地推开门进入房里,片刻后出来往正房走来,想必是要一间间房查看过去。 高个子见并无异状,开始撬起东南角的地砖。 真是赶早不如赶巧…… 萧旷朝高湛做了几个手势,指指外头两人,高湛便知他要出手,急忙拉住他。 萧旷讶然看向他。高湛朝他摇摇头,接着拉他往西次间通向中央明间的门后躲,两个人正好一左一右躲在门扇后头。 矮个子查看过明间后先进了东次间,他看得仔细,过了好一会儿才朝西次间走来。 萧旷呼吸轻缓,放松全身,却随时准备发难。 矮个子进入房间,浑然不觉萧旷与高湛就在他身侧的门后。他环顾房间,瞧见有张断了腿斜支在地上的桌子,那大小后面足能藏得住人,便谨慎地走过去查看桌子背后。 高湛从门后无声绕出,朝萧旷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出去,接着便悄无声息地出了西次间。萧旷更觉不解,但还是跟着他出去,躲到了东次间内。 矮个子查过桌后无人,便离开正屋去查看东厢房了。而那高个子已经开始挖掘土坑。 这两人现在分开,正是各个击破的最好时机,萧旷正要出手,高湛再次拉住了他,萧旷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高湛。 高湛指指外头,接着指向他又指了指自己,最后做了个挖掘的动作。 萧旷一怔之后明白过来,高湛想要等着两个盗贼埋完离去后再悄悄挖出箱子,将其占为己有。 他皱起了眉,在不知道这些财物来历时,他也曾想把它挖出来留给自己家里人,但看院子里两人的举止绝非善类,这箱子里多半就是近日失窃的赃物,而不是埋藏多年的无主之财。 且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截走这批财物,就要放走这两名盗贼,也就意味着以后的日子里还是不断有人继续受害。 矮个子贼人已经查看完所有房间,回到庭院中与高个子一起挖掘。 因放松下来,两人挖掘时偶有低声交谈,虽然有不少隐语,但大致能听出他们说得是京城中富户警戒增强,夜间巡逻的差役亦越来越多,窃盗变得困难。矮个子觉得差不多该收手了,高个子却不肯。两人想法并不一致。 听到那两人争执,高湛也随之放松下来,靠近萧旷低声耳语:“你爹病了之后作坊生意差了许多吧?如今正是天降好运,给你我兄弟一个发财的机会!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是谁挖走箱子的,也不敢去报官,只能自认倒霉。” 隔了会儿他又喃喃自语:“那根玉簪她看不上,这里面也许会有更值钱的,或是换了钱去买更好的……” 萧旷:“……” 这些贼人若找不到赃物,首先就会想到是买下这宅院的沈童挖走了,还不是要找到她头上?只是这话他没法对阿湛讲…… 他缓缓摇头,沉声道:“阿湛,这是不义之财。想一想那些遭窃的失主,你若私占了这些财物,可会心安?” 高湛微怔,只考虑了片刻,便直爽地道:“你要是觉得不该拿,我就不拿。” 萧旷来时有所准备,随身带了根短棍防身,这就抽了出来,朝高湛举了举:“你来对付那个矮的。” 高湛摇头:“不,矮的交给你。” 但萧旷话一说完已向外而去,他离门较近,出去后便借屋檐投下的阴影掩映,沿着屋墙往高个子那一侧绕。高湛也只能选矮个那边。 两盗贼因方才查看过屋子,以为里面无人,便放心地埋头苦挖,根本没有留意到他们。 萧旷绕至高个子背后,高湛也已经到了对面,两人对视一眼,就在高个子贼人弯腰铲土的瞬间,萧旷迅捷无比地跃入院中。 此时矮个子刚把一锹土倒下,转身正要接着铲土,瞥见萧旷扑过来,顿时惊得双目瞪圆,大声提醒同伙:“小心背后!” 高个子方才铲起一锹土,闻声便朝后看,手中铁锹也挥了起来,用力砸向自己身后。 然而短棍迅疾如电,挟着风声已经直奔那高个子后膝弯,沉闷击肉声中混着“咔嚓”脆响,高个子凄厉惨叫一声,直接就跪下了! 矮个子目露凶光,抡起铁锹就要向萧旷击来,谁知铁锹举至最高点后却纹丝不动,根本挥不动! 他惊讶地抬头向上看。 高湛低头朝他一笑,双手攥紧铁锹杆,抬腿照准他后腰就是一脚。 矮个子惨呼一声,朝前踉跄摔倒,一个倒栽葱扎进自己刚挖的土坑里。 另一边萧旷一棍抡倒高个子后,反手将他压倒在地,用膝盖顶着他后背,将铁锹收走。 “好汉饶命!”地上的高个子强忍双腿剧痛恳求道,“箱子里有钱!许多金银,全给你们!只求好汉高抬贵手,放我俩走吧?” 他口中虽然讨饶,手却暗暗摸向自己腰间的匕首。 萧旷冷哼一声,扣住他双腕,向后一掰,扭至背后单膝压住,拔出他腰间的匕首,割开他们背箱子用的绳索,将高个子牢牢捆住。 那头高湛也将矮个子制服,萧旷把余下的绳子扔给他,提醒一句:“小心他们还带着刀。” “知道!”高湛应了声,将矮个子捆紧后,搜出他身上匕首与钥匙,将钥匙抛向萧旷。 萧旷接了钥匙,过去打开木箱,顿觉眼前一亮。箱子里不仅是金银,还有许多珍珠首饰,宝石翠玉。随着箱盖打开,明月照下,珠光宝气交相辉映,煞是引人心动! 那头高湛低低感叹了一声,萧旷便将箱盖合上了。 那矮个子仍试图说服他们:“两位好汉,只要放了我俩,今夜之事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钱财归你们,我们兄弟俩只要能留条贱命就够了……” 萧旷瞥了他一眼,矮个子只觉有望,吸了口气正待再加把劲劝说,却不料萧旷抓起把土往他嘴里塞,矮个子正在吸气,顿时呛得连连咳嗽,被土腥味恶心得直翻白眼,拼命吐出口中的土也来不及,再也顾不上劝说。 高湛欢畅地笑了几声,对萧旷道:“你去找人来,我看着他们。” 萧旷稍一迟疑,还是答应了,疾步离开小院,穿出胡同到了大街上,正遇一名更夫,便让他叫来附近夜巡的衙役,众人协力将两名贼人与赃物扭送去顺天府。 萧旷称他们是归家时见到这两人形迹可疑,暗中跟踪至那处宅院才意外擒获贼人的。 因着连日来的失窃案涉及颇广,还伤了人命,别说京中富户忧心害怕,就连官宦人家都人心惶惶,顺天府的捕头几乎天天被上司骂,催着他们尽快将贼人抓捕归案,一听贼人擒获,江捕头感到惊喜的同时也半信半疑。 打开箱子乍然见到如此之多的金银珠宝,就连见多识广的江捕头也不由震撼,少许顿了顿,他才真的确信贼人擒住了,箱中赃物虽还未清点,但有几件案主报案时提及的极为贵重之物都在其中。证明这至少是赃物中的一部分。 这可是大功劳一件!江捕头大喜过望,急忙将贼人收押,又谢过萧旷与高湛。 萧、高二人自然谦逊推辞,接着便告辞离去。 回家路上,高湛再次想起之前心中疑惑,转头看向萧旷:“你是怎么知道贼人会在那儿埋财宝的?” 第16章 【再遇】 这么段时间过去,萧旷早想好怎么解释,便道:“应龙想买宅院,嘱牙人寻找,知道那儿有处空宅,他找我一同去看过。我听说这宅子空置许久,想到贼人许会把这里作为埋藏赃物之地。但其实也只是随便猜猜,没想到会是真的,更没想到这么巧,竟真的遇上他们来埋赃银。” 赵应龙是萧旷表兄,高湛也是认识的,闻言也就释然了。 两人走了一段,高湛突然摇摇头,笑骂一句:“他娘的,那么多金银珠宝,只瞅了那么一眼就交出去了。让我摸一摸也好啊!” 萧旷看他一眼没说话。 高湛忽而又突发奇想:“阿旷,你说侯府有没有那么多金银珠宝?” 萧旷摇头。 高湛:“连侯府也没有那么多钱?” 萧旷:“我的意思是不知道。” 高湛:“……” “哎,那么多的金银珠宝,我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两个小贼,偷了那么一两个月就有那么多!阿旷,这京城里有钱人还真是多!要是我有这里面一半做聘礼,你说侯府大小姐能不能……” “阿湛!”萧旷低叱一声,“别再想庆阳侯府那位了。还不明白么?你自己也说这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了,却连侯府到底有多少财产都猜测不到!别说是她根本对你无意了,就算是有意,她和你仍是一个天一个地,就算她以后遭了难,需要你的相助,她仍然不会把你放在心上,就像她让仆役替她搬东西,她只会认为理所应当……” 高湛:“…………” 萧旷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戛然而止。 半晌,高湛低笑一声:“你说得是,我和她确实一个地一个天。是不该再想了……” - 中元节之后一天,沈童终于拿到了椿树胡同那座宅子的房契与钥匙。 虽然她自己不能出门,却能让冯嬷嬷去安排挖金子的事。这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冯嬷嬷便让自家男人与儿子去办这事。 葛全贵带着两个儿子找到大小姐所说的地方,撬开地砖,向下挖了两尺有余,却毫无所获,又向外挖,直到天黑都没找到半点箱子的痕迹。 之后几天葛全贵与两个儿子继续挖掘寻找,不仅向下深挖,还刨开周围一大圈,几乎将半个院子都翻开了,仍然一无所获。 葛全贵是这样对自己媳妇抱怨的:“大小姐发个梦就信以为真,你也跟着发疯!”他摊开掌心道,“你瞧瞧,这么大个水泡。可金子呢?连个影都没瞅见!” 冯氏也曾疑心瞳姐儿只是思母心切,才会反复做这样的梦,但要说瞳姐儿是被什么迷住了犯糊涂,她也觉得不像。 瞳姐儿在其他事情上都是清楚利落,甚至没费太大劲儿就从二夫人那儿把长房资产拿回来了,这手腕,要换大夫人在世也未必有她这么厉害,冯氏深深为之折服。 那天的事虽然只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内情,但二夫人不再代管长房资产却是清清楚楚的事实。且之后没几天,陈福顺一家便都被送去了京郊一所小庄子,显然是被贬去的。 自那之后,各房管事看长房的眼神就开始不同,态度也不一样了。长房的人要办个什么事,传个什么话也比以前要轻易上许多。 虽然一直在瞳姐儿身边伺候着,但就连冯氏也说不清楚,瞳姐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厉害的。但这种变化着实让她欣慰,想来侯爷与夫人若泉下有知,也是会深感安慰的。 椿树胡同这宅子的事,瞳姐儿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冯氏才真信了,可没想到却挖了个空! 这会儿听到自家男人抱怨,她仍是帮着瞳姐儿说话:“吩咐下来的事,你去办就是了,若不是姐儿打心里信得过咱们家,能让你去挖?虽说是啥也没挖着,至少能让姐儿死了心,以后不会再心心念念想着这事儿了。” 葛全贵这就不吭声了。 冯氏边替他挑着掌心的水泡,一边儿嘀咕:“才挖几个坑你就磨出水泡来了?老大老二和你一样挖,他们怎么就没有水泡?” 葛全贵听她口气带着轻视之意,就不服气地道:“我都多少年没干过这样的粗活了?你拿我和小伙子比?要不是这事儿不能找别人,这把年纪了我犯得着自己去挖土?这么些天的土铲下来,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冯氏替他在手上破口抹炉灶灰,好声好气地哄着:“知道你受累了,明天买副腰子炖汤给你补补。” 冯氏被称作嬷嬷不是因为年龄大,是因为资历深,今年也不过四十三岁,葛全贵比她还小上两岁,闻言便道:“……我是累得腰酸,不是腰子不行。” 冯氏语气敷衍地道:“你行你行。” 葛全贵咬牙切齿地道:“你等我腰不酸了……” 冯氏乐了,低头笑着收拾针盒与家什。 - 因盗贼的传闻,沈家妇孺有小半个月没有出门,但那些盗贼却不再作案,忽然间就销声匿迹了。 京城中发生的大小事情太多,每天都有新的消息传闻。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除了侦办此案的捕快外,就没有多少人还在关注此事了。 七月下旬,沈童收到张诗社聚会的帖子。 京城贵女们的业余生活其实还是挺丰富的,按着节令不同赏花品茶吟诗作画,各有不同主题,当然通常都会有应景的点心与茶饮,聚会场所通常是牵头的那几家轮换着来。 原女主入了个诗社,一个画社,一个琴社,还有一个赏花社,也都各有伤春悲秋风花雪月的名头,这个诗社就叫做悯月社。 之前两个月大暑天,这些个大家闺秀个个都窝家里懒得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中元之后天凉了不少,这些诗情画意的聚会就渐渐多了起来。 说是以诗会友,说到底还是贵女们的聚会,衣装首饰妆容都要别苗头的。 沈童精心梳妆打扮一番,选了件颇具唐风的齐胸襦裙,白纱裙摆上缀着细粒米珠,外罩蜀绸冰蓝半臂,配上一套嵌白玉点翠的头面,早早出门,“顺路”先拐去椿树胡同。 她听冯嬷嬷回禀说找不到装金银的箱子,只觉难以相信。 但冯嬷嬷是袁氏身边人,一直忠心耿耿,包括之后原女主历经波折磨难的过程中,冯嬷嬷始终不离不弃,从未背叛。她倒是不觉得冯嬷嬷会背着她贪没这一大笔财物,只是猜测不是她亲自去,许是葛叔找错了地方,又或是挖的不够深。 何况她本来确信无疑定然能挖出财物的,突然说没就没了,总是难以轻易接受,非要自己去看一眼才能甘心。 到了椿树胡同外,葛叔上前开门。沈童戴上帷帽下车,无意中看了看周围,却叫她瞧见一个眼熟的人,不由眼角抽了下。 高湛! 为看清楚些,她急忙拨开面纱。他正欲转身离去,她只瞧见了他半侧脸庞。 尽管她与他正面相对只有上斜街那回,可像他这样容貌身材的人还真不多,那宽肩,那长腿,再加那轮廓俊毅的侧脸,若非他是高湛,还真是沈童会欣赏的那种类型。 “高把总!”沈童略略抬高嗓门,试探地喊了声。 那人脚步一顿,沈童心道一句,还真是他。 看到他她就心烦,想尽办法要避开这人,却总是“意外”与他相遇,最后他还找到侯府来!在她退回玉簪后仍旧厚颜无耻地来侯府教书岩射箭,谁能不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也无妨,她一直不见就是了,可今天就过分了,他多半是从书岩那儿套出她今日出门的事吧?不,书岩应该不知道她会来椿树胡同。那就是跟着她来到此处的吧? 看他正准备往胡同另一头走,沈童不由无声冷笑,怎么不过来假装个偶遇呢?有胆跟踪无胆搭讪么? 避了他那么久,他却始终纠缠不休。既如此,今天她还就不躲不避了。 “高把总。”沈童站定脚,清清亮亮地喊了一嗓子,“请留步!” 萧旷脚步一顿,阿湛也来了? 那日擒获贼人后,他在家多留了一日,乘夜将庭院里被挖开的坑又填埋好,恢复原状。 沈童拿到钥匙与房契后,他又多等了几天,今日进城办事,便顺道来探探。细听院中并无动静,四顾无人,他攀上银杏树,向院中望去,见里头到处都被掘开了。 显然沈童也重生了,但重生的时间不会是太久以前,不然她早就买下宅院了,不会等到现如今。 既已知晓想要求证之事,萧旷便打算离开,下树才站定就远远见一辆马车驶近,起初他并未在意,走出没几步却听见车夫收缰吆喝,马车停下,有人去开院门上的锁。 他回眸看了眼,见是沈童下车便转身离开,却不曾想听见她叫阿湛留步。 他意外地回头看去,就见绿苔青石的小胡同里,娉娉婷婷立着一名少女,蓝衫白裙秀雅如兰,却哪儿有半分阿湛的影子? 而她看着的人,分明就是他。 第17章 【无视】 沈童见“高湛”停步回头,便朝他走过去。 葛全贵顾不上开门了,与冯嬷嬷相视一眼,急忙跟上。 沈童走到他前,离开五六步的距离站定,微扬下颌,凉凉地开口:“高把总看着也是一表人才,想不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行事竟如此卑下!难道先前退还的玉簪还不足以表明我的态度么?如此纠缠不休,只会徒惹人厌。高把总难道就没有半点自知之明么?” 萧旷眉梢微微挑了下,沉默地望着她,她把他认作阿湛了? 若她与他一样经历过前世,重生而来,又怎可能将他与高湛认错? 难道之前一切都是他想岔了? 可她又是怎么知道院子里埋有财物之事?那是在她与他争购宅院时还未发生,也根本不会再发生的事了啊…… 沈童连珠炮般发泄了一通,有些话说的颇为难听,就差没有指着他鼻子骂了。 可她发现对面的男人完全没有辩驳的意思,也根本不像是生气的样子,那对漆黑的眼眸始终如平湖般波澜不惊,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望着她。 她要是对着一堵墙说话,得到的反馈大概也会比从他这儿得到的多,至少有回声。 所以她骂不下去了。 对着一个毫不反击甚至连反应也没有一点的人,她再像这样滔滔不绝地斥责下去,就会显得自己像个神经病了。 她暗暗调匀自己呼吸,以一种不输于对方的冷然态度,瞪视对方。 可恨得是双方身高体量差异悬殊,彼此都不说话的时候,即便是这样对视,她的气势终归显得不足。 沈童安静下来后,萧旷也没有开口。 暂时想不通的事,先放一边,至少沈童对阿湛只有厌恶而无一丝一毫喜欢,这是好事。 所以萧旷也不准备解释什么,沈童停下来后,他又等了片刻,见她再也没有新的话讲,便转身离开。 沈童彻底愣在当场:“……” 什么情况?她就这么被无视了? 本来她叫住高湛,说这一番话前就有所准备,设想对方或是会羞愧难言急着道歉,或是会恼羞成怒与她互怼,又或是故作镇定欲盖弥彰地解释,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反应—— 他压根没有反应! 怎么回事?就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他就这么走了? 高湛若是这么淡定如老牛的性子?怎么会寻到侯府来与书岩搭上关系,还找借口送她首饰?怎么还能对原女主做出这些那些事? 这本书到底是怎么了,金子金子挖不到,黑化大反派也不像个反派的样子,她一定是穿错书了! 葛全贵与冯嬷嬷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姐儿……”冯嬷嬷小心轻唤。 沈童回过神来,放下帽纱,深吸一口气,放轻了声音道:“去院里看看吧。” 她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进了宅子,见到的是犹如大型考古现场的庭院。 整个院子几乎都被挖掘遍了,尤其是东南角,几乎可说是挖地三尺,那坑都有半人多深。砖石泥沙都堆在西侧,地砖归地砖,泥土归泥土,垒得整整齐齐。 书中说的那两个财宝箱子可没有埋得那么深,箱子本身不过一尺半左右宽,高一尺左右,要埋也不必埋这么深。且若真是那么深,推平地坪时也发现不了。 沈童回头看了看院墙外那株银杏树,确定是这所宅子无疑,那么箱子去了哪里? 她微蹙眉头,很快就想到了那个与她争购宅院的赵应龙。高出原价一成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让出宅院了,他却仍不肯让,一直到她加至两成他才肯让,但又拖了一段时日才交易房契。 或许就是他趁这段时日挖走了宝箱?还多赚了她两成房钱!!可若真的如此,他又是怎么知道地下埋有财宝的? 冯嬷嬷站在一旁,见沈童一直不说话,心想她本来深信这里埋有财宝,如今亲眼见到这场面,难免失望难过,便劝道:“姐儿别难过,箱子虽然没有找到,这宅子还在,夫人不是托梦给姐儿说这儿风水好么?把这院子收拾收拾,也是不错的。” 沈童轻轻点了一下头:“嬷嬷说的是,这些天来,葛叔与葛大哥、二哥受累了。还要请葛叔再辛苦一趟,去向牙人打听,当初也想买下院子,直到最后才答应转给我的那人家住何方,平日做些什么营生,最近可有突然发财的迹象。” - 沈童离开椿树胡同,路上仍然忍不住琢磨这事,忽然让她想到一个可能,书里挖出箱子是大约两年之后的事,也许箱子此时还未埋下?若是如此,她提前买下宅子就是打乱了事情的发展,也许再也不会有箱子被埋于此处了。 但这只是一种可能罢了,那个赵应龙仍然是可疑的。 还有高湛…… 今日再次见到他,他看她的眼神实在不像是对她抱有什么仰慕之情的样子。那么他处心积虑地接近自己又是为何? 沈童忽然把所有的事情串起来了——高湛也是重生的,所以他早就知道这里埋有财宝,与她争购宅院的人多半就是他,赵应龙也许是他的化名,也许是他找来的旁人。今日他出现在椿树胡同,怕不是在跟踪她,而是为了查看宅院里面。 她让人挖掘了宅院,他一看就会知道,她也是知道财宝一事的。 所以他才会那样望着她?他认为她也重生了…… 所以他那么处心积虑地接近自己与书岩,就是为了报复吧?报复原身前世对他的利用与背叛? 沈童打了个寒噤,绝不能再让高湛接近书岩了! 这时节还挺暖和,为了通风,马车车厢不是全封闭的,上半部分是镂空的窗格,但是贴了好几层纱,既达到透气透光的目的,从马车外部又看不清内里。 沈童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无意识地望着车两边掠过的街景,忽然视线中有什么倒了下去,就在马车边上,她再定睛细看,是个老大爷倒在街边地上。 “停车!”她急忙叫停。 车夫大声呼喝:“吁——!”车里的人都跟着猛晃了一下。 马车缓缓停下,箜篌用略带责备的语气问车夫:“停便停了,这般晃荡是为什么?驾车这般不稳,害姐儿差点摔着!下回不能让你来驾车了!” 车夫慌忙解释:“可怪不得小人,小人听见姐儿喊停,怕是出了什么事,这才停得急了点。且赶紧就稳住了,可不敢让姐儿摔着了。” 沈童道:“这件事上不怪你,是我要你停的。方才有位老人,就在我们车边上摔倒了,是我们的车带着他了吗?” 车夫道:“回小姐,是这老头儿自己跌下去的。” 箜篌一听,便追问道:“你说老实话,到底是你撞着那老头儿的还是怎的?” “没有没有,真是他自己摔着了。”车夫一迭声否认。“小人老远就看见他走路样子不对,特意把车往旁边带了一带,好离他远一些,肯定不是咱们的车带到他的。” “不是咱们的车撞的就好。”箜篌放了心,回头看向沈童请示,“姐儿,这就走么?” 沈童掀帘看了看,老大爷跌倒在车后不远处,她稍微探头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仍旧半躺半趴在地上,似乎靠自己爬不起来。 虽然人不是他们的车撞的,但这种情形也做不到丢下他不管,沈童考虑了一下碰瓷的可能,但毕竟阶级差异摆在那里,这个时代一个平头百姓是不敢随意讹诈侯府的。 “老人家,您是不是伤着哪儿了?”沈童问了句,看他始终无法靠自己爬起来,便道,“快扶他起来!” 车夫跳下车,有两个小丫鬟也紧跟着下去帮忙,终于将老伯搀扶起来。 “哎……哎……多谢了……”老大爷被扶着转过身来,连连点头致谢,接着又道,“老毛病了,这腰……少许歇会儿就好。” 老大爷起身转过来后,沈童发现他并不算老,脸上都没几条皱纹,看着也就五十来岁的样子,只是头发有不少都白了,又弓腰曲背的从后头看上去让人误以为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大爷。 他虽这么说,却一直躬着背,即使有好几人扶着也很难站直,脸上神情痛苦,显然这下真是摔得不清,绝不是稍微歇一下就能自己好的。 沈童的父亲也有腰痛的老毛病,若是发作起来人根本站不直也坐不住,需要尽量少移动,若是躺下更好。 想起两世永隔再也见不到面的父亲,她忽然对这老伯起了恻隐之心,问车夫:“这里到茹蕙园还有多远?” 车夫回道:“过去就三条大街了。要不了多久。” 三条街……即使步行过去也没多远。且为了去椿树胡同办事,今日特意提早出来,这会儿还有余暇,沈童想定之后便道:“你先送这位老伯回家,然后到那儿接我们。” 说着她戴上帷帽下车,命车夫与丫鬟扶这个老伯上车躺下。 “那怎么使得,不,不用了。把我放这儿,我歇会儿就好,自个儿能回去。”老伯摆着手连连推辞。 冯嬷嬷也不赞成:“姐儿,您自己走过去总是不妥,就让他在这儿歇着,找个人去他家里报个信儿,让他家里人来接不就好了吗?” 第18章 【作坊】 沈童迟疑地看了眼老伯,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额头渗出不少汗,人也一直往下滑,若不是被搀扶着怕早就坐地上去了。 她不由联想到自己父亲,若他走在路上突然犯了病或是受了伤,她又不能在他身边…… 于是她板起脸,微微沉下嗓子:“别说了,先扶他上车。小心托着他的腰。” 沈童近日来的言行越来越有威信,见她态度坚决,冯嬷嬷也只能听命。车夫见冯嬷嬷也不反对了,便连扶带抱托着受伤老伯的腰,丫鬟们在一旁相助,小心翼翼地将人抬进车厢。 车夫安置好人,问明他家在何处,便驾着马车离去。 沈童这一行人在街道边沿的树荫下慢慢往前走。 她来到这一世,大多时间都在侯府内度过,偶尔出行也都有预定的目的地,像这样在大街上步行的次数屈指可数,沈童不由找回了点前世与闺蜜逛街的感觉。当然如今街道两边的店铺都是木质的门板,木质的货架,风格迥然不同。 路过一家叫和永兴的,看幌子是做金银器加工的,沈童想起长房名下有两个金银首饰铺,但首饰加工与修补都是另找金银作坊加工的,这就临时起了意进去看看。 作坊外间总体不大,但和当铺有些相似,有个高高的柜台隔绝内外,不能直接进出,区别只是没有柜台上方犹如监狱栏杆的木栏罢了。想来是因为里面的金器都比较值钱的关系吧? 柜台外站着个瘦筋筋的小伙计,见进来这位后面跟着好几个丫鬟婆子,门外还有随行,那是怕都进来了里面没地方站,心知来了贵客,急忙过来热情招呼。 沈童问道:“贵号的掌柜呢?” 小伙计笑着答道:“小号掌柜不在呢。” 沈童便问:“那这儿拿主意的是谁?” 伙计听她这口气,又见她衣饰富贵,不敢怠慢,请她与随行一起进隔间稍坐,他入内去请能拿主意的人来。 一会儿后小伙计带着一人进来,道:“这是萧师傅,掌柜不在时都是他拿主意。” 沈童朝来人看去,进来之人比她想象中年轻许多,长得又高又瘦,样貌俊秀,眼神温和,带着股温厚谦和的气质,并不像是精明市侩的商人。 她朝他点了一下头致意,接着便问:“萧师傅,贵号能否按要求打制或是改制、修补首饰?”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又问:“让我看看贵号能加工的首饰实样,找最好的两三种便可。” 萧师傅应了,离开隔间,不久后回来,往桌上放下一个黑漆托盘,盘中有数样首饰。 “这些多是小号正替客人打制的首饰,也算不上小号能做的最好首饰。唯有这两样……”他拿起一只盒子,打开后可见其中有一枚挂饰,一支发簪,“还请客人看看。” 沈童托起那枚挂饰细看,这是个蝴蝶型的香盒,整体是黄金打制,镂空的部分整齐均匀,结合处十分光滑自然,像是整体铸造出来的一样。 但沈童穿来后才有所了解,这个时代的铸造工艺并不完善,金银锭铸造时往往有许多气泡混入,造成表面像是麻子一样的孔洞。像这样光滑细致的表面,一定不是铸造出来的,而是手工打制而成的。像这样四边毫无接合痕迹的金盒,费工定然不会少。 香盒侧边有个极小的钮,用指尖一掰便打开了,关上盒盖轻轻一按就又合上了,盒盖与盒体之间接缝极细且十分均匀。 蝴蝶香盒下方缀着一个金银丝交错织成的团锦结,结型饱满端正,团锦结下方缀着青绿色流苏,整体美观大方。 这个香盒已经体现了作坊极高的工艺水平,但那枚发簪才是真正让沈童觉得震撼的。 簪头上是一只绿孔雀,其神态鲜活如生,头上身上所有的羽毛都精雕细刻,纤毫毕现。眼睛是粒极小的绿宝石,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孔雀的头饰与尾羽则用了点翠工艺,鲜艳的蓝绿色羽片粘贴其上,带着丝绸般的光泽质感,不同的光线角度下,色彩还会变化。 穿来这个时代已经数月,身处侯府的沈童也见过不少精美富丽的首饰,但这支发簪绝对可成为其中翘楚。 她看向萧师傅:“这支簪子卖不卖?” 萧师傅微笑摇头:“抱歉了,这是不卖的。” 沈童虽觉失望,但这也是她早有预料的,像这样的镇店之宝,定然是用上匠人最擅长也是最费时的工艺,精心制作而成,花费的时间与心血绝不会少,一般也很难有超越其上的作品。但其所费金银材料本身不多,也并没镶嵌什么稀罕珠宝,真要卖的话,开价不可能太高,所以只会作为样品,以展示本号的最高水准,而不会轻易出售。 她轻轻放下孔雀簪,又问:“贵号打制金银器的火耗怎么算?” 萧师傅道:“要看是怎么做了,要是熔了重铸或是鎏金,一两算二分火耗,若是錾刻或是包金,算一分,花丝镶嵌、点翠这些做法火耗最少,通常算半分,若是常客,小号一般就免了,不过工钱就要高上不少,像是这枚簪子……” 沈童听他细细说来,觉得这家做生意颇为实诚,她记得自家铺子去加工金银首饰,不管用那种工艺,火耗都算得比这家高,工钱也没少算。 今天偶然起意做了回好事,倒是因此发现一家好作坊,她心中起念,让自家铺子改换加工作坊,但具体合作方式就要由具体管事的人来谈了。她今日时间也不够,稍加了解后便点点头,谢过萧师傅后告辞离开。 - 沈童一行离开作坊没多久,萧旷匆忙走进作坊。小伙计一见便笑着迎上来招呼:“萧二哥,今日怎么进城来了?” 萧旷脸上没半丝笑意,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几分忧急:“我爹方才可来过?” “萧掌柜?没呀?萧掌柜的腰好了?”小伙计问。 萧旷眉头皱得更紧,视线移向里间问道:“我大哥在里面?” 萧弘才刚收拾起展示用的首饰,正要拿进去,听见外头萧旷的声音,急忙出来询问:“阿旷,爹怎么了?” “他一个人出门了,那时候娘和大嫂都在厨房忙活,他只对小妹说了声来作坊看看就出门了。” 闻言萧弘的眉头也皱起来了:“你从家里找过来的?” “是的。”萧旷过来一路上都没见着父亲,一问作坊里他也没来过,如何不让人着急? 萧弘也觉严重,赶紧把金器锁好,留下小伙计看门,这就与萧旷一起去找父亲。 两人才出了门,就见萧小妹远远地朝他们跑过来,跑至跟前还没完全停下便气喘吁吁地道:“爹,爹回家了,他腰痛又犯了,有辆大马车送他回来的。”说到大马车,还用双手比划了一下。 人找到了,萧旷与萧弘稍许心安,但听说父亲腰痛又犯了,又禁不住担心。 萧小妹见他们神情,立即接着道:“嫂子已经去请大夫了,让你们赶紧回去呢!” 一起回家的路上萧旷询问:“小妹,哪儿来的大马车?是谁送爹回来的?” 萧小妹答道:“是个穿短衫的大伯,没戴帽子也没戴头巾。” 萧旷听小妹描述,知此人是大户人家的仆役或车夫:“他说了是谁家的么?” 小妹摇头:“没啊,他只说他主人家看爹犯病了,便让他送爹回家,叫我们赶紧去请大夫。” 兄妹三人匆匆回到家中,还在门外就听见窦氏埋怨的声音:“……知道自己腰不好还一个人出去,这下好,让人给抬回来的。幸好你是遇上好人了……若万一有个好歹,你叫我怎么办?” 萧旷与萧弘对视一眼,先后进屋。 窦氏本坐在床边,见他俩进来,便起身朝后让开两步。 萧和胜这会儿已经不复之前那般痛苦,躺在床上只略显虚弱,先前听着窦氏埋怨,因自知理亏,一声不响。见他俩进来,顿时松了口气,总算是能歇会儿不用听窦氏唠叨了。 兄弟俩走近床边。萧旷关切地问:“爹,怎样了?疼得厉害吗?” “也没啥,休息了会儿好多了,你娘就是大惊小怪,把阿弘都叫回来做什么?作坊里只有几个学徒在,要是……” 一说到这儿,窦氏又来气了:“你倒是知道作坊里离不开阿弘啊?那你还瞎折腾?你病犯了,你亲生的儿子能不担心,能不回来看你?你要想阿弘守在作坊,你就别自个儿跑出去瞎逛还弄得要人抬你回来啊?” “不是因为我觉得好多了嘛……” “你觉得?!”窦氏气上来恨不能往他腰上捶两下,叫他好好觉得觉得,可看他这样儿又怕真把他捶瘫了。又生气又心疼又恼他不知小心,害一家子人为他担惊受怕的结果是干脆出去,眼不见为净了。 萧旷:“……” 萧弘:“……” 萧旷轻咳一声:“爹,是谁送你回来的?” 萧和胜把自己闪了腰之后发生的事一一说来,最后道:“我也不知道那姑娘是谁,只听她说要去茹蕙园。” 萧旷思忖着,茹蕙园就在萧家作坊三条街外,是建昌侯府的花园,那这女子多半与建昌侯有些关系吧…… 不一会儿大夫过来,查看之后又问明发病经过,说是因为及时躺下休息所以无甚大碍,但也警告萧和胜,不可掉以轻心,腰完全养好之前不能再让其受伤发作,轻则迁延难愈,重则后半辈子都不得不躺在床上,便溺都需人服侍照料。 窦氏听见这番医嘱,自然又是对着萧和胜一通唠叨加埋怨。 萧和胜痛不欲生,朝两个儿子一个劲儿地使眼色,希望他们能劝劝窦氏或者打个岔也好,让窦氏别再继续滔滔不绝。 对于老父亲的暗示,萧旷与萧弘一致装作不见。 萧和胜在痛悔中获得深刻领悟:儿子都是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天生就是偏向亲娘的,没有一个向着他! 第19章 【真相】 闺阁小姐们的聚会其实本质就是个茶话会,但既然是诗社活动,诗还是要作的,但诗的题目在帖子里写明了,在家就能准备好,到场后不过就是把诗句默写出来罢了。 作诗完毕后,一一吟诵自己的作品,互相品评夸赞一番,接下来便进入了喝茶聊天吃点心的环节。 姑娘们说起近日京城内发生的大小事情,提及前阵子的盗贼。有个姑娘家里与顺天府尹是表亲,拥有第一手消息,这就欣然道出内幕消息,说是那两个盗贼已经被擒获了,连带缴获的还有一大箱赃银,都是他们盗窃所得。 其他姑娘只是听个热闹,沈童却上了心,尤其是听见那姑娘提及的一大箱赃银,忽而就想到了椿树胡同那所宅子里“不翼而飞”的金银箱子来。 若这箱金银其实就是赃银呢? 她之所以没能挖到,不是因为箱子被人提前挖走,而是因为根本还没被埋下就被官府缴获了? 可书中描述的是直到两年后才挖出箱子,若这箱金银就是赃银,至少在书里盗贼是将赃银埋下了,并没有当场被人擒获。 她仔细听那姑娘说盗贼是预备埋藏赃银时,被神机营的两个武官擒住的,立时想到了高湛,便追问那姑娘:“盗贼是在哪儿被抓住的?” 姑娘摇摇头:“那可不清楚了。谁在意这些小事啊?” “抓着盗贼的那两人是谁?你可知道他们名字?” “那两人担心还有盗贼同伙会报复其家人,不愿公开名姓。”那姑娘虽这么说,嘴角却勾了起来。 “快别卖关子了!”沈童催促道:“你自然能问得出那两人的名姓来呀。” 那姑娘得意地笑了笑,缓缓道:“一个叫高湛,一个叫萧旷,都是神机营的把总。” “这两人倒是正直坦荡。”另外有个姑娘评价道,“其实他们若不说,直接吞没了那箱金银也没人会知道呀!” 沈童心里嘀咕了句,我会知道啊! 她进一步明确了高湛已经重生的想法,所以他才会知道椿树胡同那所宅院的事。 至于说他正直坦荡,沈童只想冷笑,他既与她争夺椿树胡同的宅院,自然是存心要提前挖走金银,只是与她一样没想到这会是笔赃银罢了。当时若不是与那个叫萧旷的人在一起,保不准他真会私吞这笔赃银呢! 他还多赚了她两成房款呢!!那时候他心里定然很得意吧?房钱一文不用出,转手就赚她十几两白银! - 回到侯府,沈童第一件事便是问书岩在哪里。得到的答复是在后花园练箭,再问高湛,当然也在。 她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屋子,略想了想,让箜篌去传话:“就说我有极重要的事,让书岩暂停练习,立即过来一次。” 箜篌刚走,她又找来两个年长嬷嬷,细细吩咐她们如何说话。嬷嬷们领命离去。 沈书岩连日来练习体力,臂力有所增强。高湛才开始让他拉弓,却不忙让他射,只是不断重复拉弓的动作,纠正他不当之处。 一个教得尽心,一个学得用心,正练着,便听到场边有丫鬟传话:“姐儿请小侯爷赶紧过去,是急事。” 沈书岩朝高湛打了声招呼就匆匆回到沈童那院,擦着汗道:“姐姐,什么急事非要我这会儿就过来?高大哥还在等我呢。” 沈童轻哼一声道:“就是关于你这个‘高大哥’的事。” 沈书岩奇怪道:“高大哥怎么了?” “你可知道,他今日跟着我去了城南?” 沈书岩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不会吧?他跟着姐姐做什么?” 沈童恨恨道:“我说他有所图谋居心不良你还不信。他跟了我一路,被我当面揭穿后一句话都没辩解就灰溜溜逃走了。” 沈书岩更觉不敢相信:“那他怎么还敢来侯府?姐姐,你是不是弄错人了?” “弄错人了?”沈童将团扇柄往桌上一敲,“上斜街射了那箭的是不是他?” 沈书岩点头。 “胜似山后山,射落帽子的是不是他?” 沈书岩又点头。 “来府中教你射箭的是不是他?” 沈书岩再次点头。 沈童斩钉截铁地道:“那就没有认错人!今日之事,冯嬷嬷与葛叔也都在场。” 冯嬷嬷点头道:“真是他。” 沈书岩不禁皱眉,喃喃道:“可我觉得高大哥不像……” 沈童恨铁不成钢地打断他的话:“没听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吗?看人不能光看表面,他一心通过你来接近我,自然对你极好,在你面前表现得道貌岸然。可人无法永远伪装下去,终究会暴露本性,就好比今天,被我发现了他偷偷跟着我,若不是心虚怎会一句都不辩解就走了?” “书岩,此人表面看起来也许很直爽,但其实城府极深,为人卑劣,你以后不要再与他接近,他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那种人。” 沈书岩:“……” 姐姐是想多了吧? 沈童又叮嘱道:“他暗中跟着我之事你不要到处乱说,我是为了让你知道他本性如何才告诉你的,若让旁人知道,多少对我声名有碍。” 沈书岩还想再问,外间有嬷嬷进来回禀:“姐儿,高大人已经离去了。” 沈童道了声:“知道了” 沈书岩却意外地站了起来:“高大哥怎么这就走了?” “他听说我喊你回来,知道我回府了会与你说起他暗中跟着我之事,自然心虚离开了。”沈童淡然道,又催着他去沐浴。 沈书岩皱着眉挠了挠头,但也没再多问。 - 沈书岩离去后,高湛便将石锁拎至场边阴凉处横摆,在其上坐下等他回来。 不一会儿有人过来,却不是沈书岩而是两个年长嬷嬷,对高湛道:“小侯爷今日没有空闲再练射术了,高大人不必再等,请早些回吧。”言语倒是十分客气,神情却冷淡, 高湛起身,披上外衣准备离开。其中一个嬷嬷递上一封红纸封:“姐儿说高大人近日来教授小侯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是给高大人的辛苦费。” 高湛自然推辞不收。 那嬷嬷只道:“要请高大人知道,小侯爷因学射术耽误了学业,就连老夫人也担心起来了。姐儿相信高大人心里应该是明白怎么回事的。” 高湛心头一凉,心知这是叫他不要再来了。 嬷嬷再次递上红纸封。 高湛胸口堵着一股郁气,傲然摇头:“高某虽没读过几天书,却也知无功不受禄。小侯爷没学到什么,高某不能收下。”说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侯府。 他回到萧家,进门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正逢萧旷从厨房出来,手里拿了张烘软的膏药。 高湛讶然问道:“老伯腰又痛了?” 萧旷点点头,快步往屋里走。高湛跟着进屋。 萧旷让高湛帮忙拿膏药,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扶着萧和胜的肩膀与腰身,让他侧转过去,露出后背。高湛拉高他衣衫,另一手托着膏药,趁热贴了上去。 萧旷扶着萧和胜缓缓转回来,让他躺好,再替他掖好被子。 高湛慰问了萧老爹几句,只是他心中有郁闷之事,难免显得无精打采。 萧旷看出他异样,轻拍他肩,朝门外微微摆了一下头,示意他出屋去说话。 两人到了屋外,听高湛低声说起庆阳侯府内发生的事,萧旷也只有无言地拍拍他的肩,心中却又升起了今日见到沈童时的疑惑。 她明明没有见过阿湛,甚至会把他与阿湛搞错,为何她会这么厌憎阿湛?真的只是对于阿湛的倾慕之举感到不喜么? 但若要说她并未重生吧,她却非要买下椿树胡同那所宅子,且一买下就大肆挖掘。 可她的眼神…… 前一世萧旷没有见过十五岁时的沈童,但两年后她住在高府时,他只远远见过她几次,那时候她还是美丽高贵的郡王妃,即使落魄了,一举一动仍然矜持清高,饮食衣饰讲究无比。 然而,她最为不堪的样子他也曾见过。 那是在阿湛出狱之后,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地将她囚禁在一座小楼上,用铁链锁在幽暗的屋内。 多疑、惊怯、羞惧、耻辱……眼神闪烁不敢与人对视,犹如惊弓之鸟,稍有响一点的声音都会让她紧张惊跳。 但稍早前沈童望着他的时候是坦然直视的,不仅没有屈辱羞耻,连一丝丝退缩都没有,那眼神大胆直接,甚至可称之为……泼辣? 萧旷分辨不清楚,但却有种感觉,她从未经历过被阿湛囚禁起来后的那些事。 经历过那些的人,即使重生之后也不会与原来一样。 “……我只是想着,既答应她弟弟教他射术,就要教到底,不能因为她看不上我就不管不顾了吧?” 高湛说出这些事,心里头倒也畅快一些。他本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对沈童虽是一见钟情,却也没有用情深到难以自拔的地步。今日之事清清楚楚地表明她根本不可能对他有情,他也就不愿再纠缠不休了。 他仰头望天,深深地吸气:“其实这样也好,省得再去侯府受罪了。” 萧旷舒了口气,阿湛能自己想通就太好了。 傍晚之前,萧旷与高湛便要离家回军营去。窦氏替他们两个准备了麦面煎饼与一瓦罐大酱,折好的煎饼叠起来足有一尺高。 另外还有蒸得酥软的肥瘦相间的肉脯,蒸够了火候的肥肉变得剔透如水晶一般,把肉脯用大张荷叶包好扎紧,也是每人一大包。 就这些还不够,窦氏仍想让他们带上其他吃食。 萧旷拽了高湛一把,拎起煎饼与大酱罐:“娘,我们走了。”话未说完人已经逃到了门外。 窦氏叫也叫不住这两人,只能无奈地嘀咕:“就带这些够吃几天的啊……” 第20章 【金簪】 晚间萧弘回来,先进萧和胜那屋看望。 爷俩聊了几句,萧弘提及白日里来作坊的女子,说起她问的那些,道:“她问得很细,看来像是有打算找我们作坊打制首饰,但最后什么都没说便走了,也不知会不会再来。” 萧和胜听他说到女子的衣着形貌,惊讶地追问:“她多大年纪?” “应该不会超过十七八岁。”对方虽戴着帷帽,光听嗓音也听得出来年纪不会太大,然而她的谈吐沉稳老练,萧弘又觉得她不会太小,因此折中一下,猜了个十七八岁。 萧和胜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她?” “是谁?” “就是让车夫送我回来的那个姑娘。你说的这个,是坐车来的吗?” 萧弘摇头,观那姑娘衣装与随行,非富即贵,却连一乘轿子或车马都没有,那会儿他还觉得有些奇怪呢! “那肯定就是她了!” 萧和胜一击掌,又颇显遗憾地道:“可惜不知她是哪户人家的闺女,下回她若再来咱家作坊,你一定要好好谢谢她。” “是该好好谢谢她。”萧弘应道。 “你刚说她看上那支孔雀簪,问你卖不卖?” 萧弘点头。 萧和胜大摇其头,道:“当然不能卖给她啊!” “??”萧弘有点跟不上他家老爷子的思路。 萧和胜:“应该送给她啊!” 萧弘微觉意外。 孔雀簪还是老爷子身子骨健朗时亲手打制的,身上的每一片羽毛都精雕细作,费时甚久。他若是照仿着做,即使花上同样的时间,也只能仿到约莫八、九成的水平。 且别说萧弘做不出,以如今的身子状况,就连老爷子自己也做不了的。老爷子亲自嘱咐过不能卖,所以那时候他毫不犹豫就拒绝了。 但金器首饰都是死物,人才是最重要的。老爷子舍得送,他也没什么不舍得的。 - 沈童从茹蕙园回去之后,重新翻了翻以往的账目。 长房名下的金玉首饰铺子有两家,城西城东各有一家,第二天她便把这两家的掌柜找来了。 两名掌柜一姓张,一姓王,在过厅里碰了面,立时摆出客套的笑脸与对方打招呼,心中却都有些惴惴。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新主子接手也是一样,大小姐接管铺子之后,原先一直来收账的陈福顺就被撤了,听说全家被贬去郊外的小庄子里,换成葛全贵来收账。 除了换人之外,大小姐还要求各家铺子每个月底都要盘点库存,结算账目,每月初三之前要将上月账目与库存清单交上去。 各家掌柜本来老老实实经营的自然不担心事,而本来有些投机取巧作为的,或是一笔糊涂账,惯等年终再对账并设法做平的便都紧张起来,知道了这位大小姐的厉害,赶紧把各种漏洞都补起来,投机取巧的举动都收敛起来,就怕出了纰漏,到时候连陈福顺的下场都捞不到! 这之后平静了段日子,可不曾想,月底还没到,大小姐就把他俩叫进府来。张、王两位掌柜客套之后便打听起对方是否知道大小姐今日让他们过来是为何事,可惜两人都不知,打听也打听不出个究竟,好在他们只在过厅里等候了一小会儿,便被叫进去了。 明德堂旁的偏厅里摆了张屏风,沈童端坐屏风后,外头站着葛全贵与冯嬷嬷。 冯嬷嬷微笑着请两位掌柜坐下,又让上茶。 张、王掌柜急忙称谢,起身恭敬地接过茶碗,放于一旁的茶几上。 冯嬷嬷朝屏风后的沈童点了一下头,沈童便道:“两位掌柜都忙得很,我也就开门见山不多耽搁两位了。金铺生意我是外行,要向两位讨教。” 城东宝翠楼的张掌柜急忙谦逊道:“不敢不敢,大小姐有任何疑问就请问吧,小人一定详尽说明。” 城西金玉轩的王掌柜肚里“切”了一声,这小人!抢得倒是快,让你先答就是,先答先错,还是听听大小姐到底问什么,想明白了再答更妥当些。 沈童问起火耗的事来。 张掌柜便开始详细解释:“回大小姐,这火耗嘛便是把金银器融了之后重新再铸,总的分量都会减少一些……就连切削錾刻以及抛光的时候都会少,也都跟着叫火耗了。” 王掌柜心中暗笑,大小姐既把他们两个叫过来,总不会连火耗是什么意思都弄不明白,这金铺的利润里头,火耗是最容易做利差的,金铺每月流水少说几千两的金银,上下差一两分就有不少了。 果然大小姐接着便问起通常火耗有多少,张掌柜答了六分,大小姐什么都没说,回头就问王掌柜。 王掌柜看出端倪,便道:“通常都是为了便于计算,不管什么做法都照最高的报,当然细论起来,不同的做法,火耗也是不一样的。” 沈童便很有兴趣地询问具体有哪些不同的火耗,王掌柜不敢隐瞒,详详细细地一一说来:“像熔铸或鎏金这样的,需要完全融化金银,一两金算六分火耗,錾刻或是包金的做法,算四分,其他的做法有算两分的有算三分的,银与金差不多。有些金器用到两种以上的做法,一般就照最高的那种来算。” 沈童听完,淡淡说了句:“有点高啊。” 王掌柜急忙补充道:“这都是对客人报的火耗,咱铺子经营,还要付房钱工钱,有时候熟客来小修小补的火耗就不算他的了,总是要稍许高一些才能确保不亏本啊!” “此言倒是有理。不过……”沈童话锋一转,接着道,“那日我偶然去了一家和永兴,里面一位匠师对我说,熔铸或鎏金的火耗他们只算两分呢。其他的想必就更低了吧……” 王掌柜一听,原来是为了这个,心里便有了底:“大小姐这就有所不知了,咱们的金铺,找的都是官炉官作,火耗算得高些也是寻常,官作出来的器物,哪儿是那些粗制小作坊能比的呀?何况咱们铺子每日要卖出的金器银饰少说也有十好几件,小作坊工匠少,来不及做,供不上的。” 沈童听他这番话说来,倒确实有点道理,想了想便道:“这样吧,我也不强求,但请两位掌柜去那家和永兴看看,若有可取之处,能做便做,若无,也不必勉强。” 她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张、王两位掌柜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沈童接着问另外一件事。这两家金器首饰铺,城东宝翠楼地段较好,销货也多,但与城西金玉轩相比,利润率反而是地段略差的金玉轩更高。 王掌柜便露出得意之色来,语气谦逊地道:“托大小姐的福,小号虽然地处偏僻,生意倒是也不比张掌柜的宝翠楼差。” 张掌柜脸上笑嘻嘻,肚里快要骂娘了。 沈童可不是为了听王掌柜说套话才把他叫来的,她问道:“不知王掌柜是采用了哪些举措,才能做到在偏僻之地也生意兴旺的呢?” 王掌柜那肯把自己的经营诀窍全盘托出,但大小姐当面问了,他也不能一点不露,便挑几点简单说明。 但沈童不断追问,王掌柜不得不说得更为详实细致,张掌柜再也顾不上肚中骂娘,竖起耳朵用心听着记着。 王掌柜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碗来喝水。 沈童又问张掌柜:“宝翠楼这么大一间铺子,每日流水不少,但前堂伙计到粗使小工加起来不过八人,张掌柜是如何做到用这么少的人维持这么大一间铺子的呢?” 王掌柜一听,喝茶的声音立时轻了不少。 张掌柜心里顿时舒坦起来,带笑瞥了王掌柜一眼,转向屏风后沈童所在,开始讲了起来。 沈童安静听着,时不时抛出个问题,引两位掌柜多谈自己的生意之道,直到三人都有些疲了,她便道:“今日得闻两位掌柜的生意经,真是学到了不少,以后还得时时请两位来指教。时辰也不早了,就不耽误两位了。”说着看向冯嬷嬷。 冯嬷嬷拿出两只红纸封,递给两人。 张、王两位掌柜谢过大小姐打赏,这就退了出去。 第二日,沈童又找来做绸缎衣帛生意的几位掌柜,如对付张、王两人一般的法子,让他们互相交流生意经,她也跟着听学。 这些掌柜的互相之间虽有竞争关系,毕竟都是为侯府打工的,领得是月钱,若是经营得法,店铺有所获利,年底通例是多得一个月的月钱,若是获利特丰则另有打赏,但这本无定规,给多给少其实全看东主的意思。 待所有掌柜都来侯府交流谈话过后,沈童定下了新规,第一条,年终计算店铺获利,从当年总利润中取出三分来奖赏该店铺掌柜。 第二条,行业不同,店铺利润率自然不同,但同类同行业的店铺,可以取利润率最高的那家掌柜,参与年终评选,比较今年与去年该家店铺利润,增幅最大者获最佳。除本来应得的年终分红外,另有额外奖赏。 这两条新规一出,长房名下店铺掌柜个个摩拳擦掌,斗志昂扬,默默心算还有几月几天到年底,又能采取哪些举措来提高本店铺的利润。 - 八月微凉,人间桂香。 沈童屋里的凉席都撤了,换上了丝绸床单,椅面垫靠垫等也一应换了较为厚软的。 这日午后,沈童正在自己屋里对账,冯嬷嬷打帘子进来,走近她后道:“要让姐儿知道,我那口子这些天去打听,那个赵应龙的底细不敢说全都知道,但也听到了些许事情。” 这些时日来沈童忙于调动长房旗下各掌柜的积极性,心思完全不在这事儿上头,听冯嬷嬷提及,不由惊喜,搁下笔微笑道:“又让葛叔受累了,嬷嬷坐下说话吧。” 箜篌端过来一只绣墩,冯嬷嬷坐了大半边,将有关之事对沈童细细说来。 葛全贵向牙人打听到赵应龙住所之后,再去向他住的那一片街坊打听询问,得知他家境一般,做着小本生意,也没见最近有突然买新衣新家什之类的举动。 因着那日在椿树胡同遇见高湛的关系,葛全贵特意打听了赵应龙有否亲友在神机营,问下来得知,赵应龙有个表亲在神机营,但却不叫高湛,而是叫萧旷。 第21章 【青桔】 萧旷? 沈童把这名字在心里反复念了几遍,忽然想起高湛有个同袍就叫萧旷,关系好像还不错,只不过这本书对他着墨极少,她一时根本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上了百章之后的文看起来就是有个问题,出场少的配角看到后面就会印象淡漠甚至彻底忘记。 不过一般不影响主线剧情的话她也无所谓,反正配角不管是甲乙还是丙丁,只是换个名字而已,对主角来说不是要打倒的敌人就是要拉拢的对象,如果两者都不是,那就只是个龙套而已。 高湛肯定是借用萧旷表兄的名义来与她争购宅子,让她不至于怀疑到他是重生的。偏偏不巧那天在椿树胡同外被她撞见,她指责他时,他不好解释自己不是在跟踪她而是去查看宅院的,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沈童正思绪起伏,忽听冯嬷嬷劝她:“姐儿,这金子的事儿本就是试他一试,就是没有也不伤咱们的根本……” 她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嬷嬷说得对,我本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想着若是真能挖到金子,就好像是娘亲还在守护着我那般……” 冯嬷嬷心中一酸,眼眶便热了起来:“姐儿……” 沈童笑了笑,悄声道:“无妨,我知道娘亲哪怕无法托梦给我,心中也定然是像我念着她一般念着我的。”嬷嬷定然以为她说的是袁氏,但她思念的却是自己的父母,这番话发自内心,难免激起几许伤感情绪。 冯嬷嬷照顾沈童多年,内心深处早把她当成自己孩子一般,侯爷夫妇过世后,她怜惜这两姐弟孤苦,更是悉心照料,见不得他们受半分委屈,只要见沈童难过她也忍不住跟着难过。 沈童见她眼眶发红,显然是真的关心自己,她心中虽有哀思,却也感受到真切的暖意,抬手轻按冯嬷嬷的手背,安慰她道:“有这么好的嬷嬷在我身边,娘亲也可安心了。” 冯嬷嬷听了这句,心头感动更甚,低低唤了声:“姐儿……”竟然哽咽难言。 沈童朝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她想说却未言的话。 一时间主仆两人都沉默下来,各自追忆。 沈童沉静片刻,调整好了情绪,便对冯嬷嬷道:“这事到此为止,椿树胡同那宅子,找人把院子地坪重新铺好,屋子清理一下,能租出去便租出去吧。” 冯嬷嬷应下,退了出去。 见冯嬷嬷出来,候在外面的琴瑟入内,轻声道:“姐儿,二小姐在观雪亭等您呢。” 沈童点点头,吩咐箜篌与琴瑟准备出去。 自从她要回长房资产后,蒋氏明面上对她与以往并无不同,但私底下叮嘱沈婵,沈童颇有心机,要对她多加提防,少与她来往。 而沈婵的性子颇有些古道热肠,大姐与母亲争长房的资产,她不知具体内情,只觉大姐要回本属于长房的资产并没有什么错。但她也不愿当面违逆母亲,便只能不太情愿地答应了,忍了好几天没有来找沈童。 虽然沈婵不便再来长房找沈童,两姐妹在花园里“偶遇”蒋氏总是管不着了吧。 沈童不知沈婵找她何事,让箜篌洗了几枚雪花梨并两串葡萄带上。 顺着花园石径而行,远远就见沈婵坐在亭中,桌上摆着一大盘青桔,一旁伺候的只两个贴身大丫鬟。她却故作没看见沈童,待沈童进了亭子,才惊讶回头:“瞳姐姐?” 沈童看她这般故作惊讶,便也顺着她,问道:“阿婵,你这几日怎么都不来我那儿了?” 沈婵淡淡笑道:“也没过几天吧?瞳姐姐今日兴致不错呀。” 沈童看她还装,心中暗暗好笑,面上只如平时那般微笑着道:“今儿天气着实不错,来湖边散步,想不到会这么巧遇见你。” 沈婵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过来拉着沈童的手坐下:“瞳姐姐,这泽州青桔特别新鲜,你尝尝?” 沈童点点头,琴瑟便拿起枚青桔剥了起来,空气中弥散开一阵柑橘特有的清香。 沈婵压低了声音,却又带着丝儿压抑不住的兴奋:“瞳姐姐,今儿我大舅母来了……” 之前丫鬟就对沈童说了这消息,她心中早有预料,再看沈婵这幅神秘中带着莫名兴奋的样子,更是十拿九稳了。 她接过琴瑟剥好皮的青桔,用指尖稍一用力便掰开了,递了半枚给沈婵。 “……我听见她与母亲说起明祺表兄,就是国子监里那个,说他明年应能进率性堂了。后来舅母又问起你……”沈婵故意停下话头,开始吃桔子,卖起关子来。 沈童瞥她一眼,只细细摘去青桔上的白筋,就是不问她。 沈婵吃两瓤桔子,忽而叹了口气:“哎,难怪娘说我,要是有你一半沉得住气就好了。” 沈童低头浅笑,顺着她问道:“你的舅母问我作甚么?” 沈婵这就重新兴致盎然起来:“自然是为了你的亲事啊!” 沈童往嘴里放了瓤青桔,轻轻一咬,酸味弥漫唇舌间,便微微皱起眉来,她果然还是不喜欢吃酸的。 沈婵见她皱眉便问:“你不喜欢?” “不喜欢。”沈童说着将余下的半边青桔放回盆里,“我实在受不了这酸。” 沈婵眨眨眼:“瞳姐姐是不喜青桔还是指明祺表兄?” 沈童轻叹口气:“都不喜欢。” 那位明祺表兄家世倒也不差,书也读的不错,却是个性子固执的学究,原女主小时候见过他,才多大点年纪的孩子,见面不过三句就开始掉书袋,跟个小老头似的。 按着书中所写,之后不久蒋氏与她这位弟妇会安排明祺表兄来侯府,此君个性依旧,甚至变得更为酸腐,还动不动把妇德挂嘴边,实在让人没法想象与他共同生活是个什么样子。 沈婵道:“其实我也不太喜欢他那个性子,闷得很。那怎么办?我听母亲的口气像是挺中意的,问得特别细,还夸他上进。” 沈童心中哂笑,这位要真是老实木讷的书生也就罢了。书中女主得知消息后让书岩去向沈书樘打听这位表兄人品,没想到居然问出这位口口声声“君子终日乾乾”的表兄小小年纪就与两、三个丫鬟行过云雨了,婚后还指不定要纳几房小妾呢! 她不打算照搬原主做法,一方面是不想让书岩去打听这些腌臜事,另一方面长房与二房目前关系比较僵,即使书岩去打听也未必能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沈婵见沈童不说话,知道她为此忧心,便自告奋勇道:“要不我去与母亲说说?劝她别为你定下这门亲事?” 沈童轻轻摇头:“先别,今日之事你也是偷听来的吧?你去一说岂不是不打自招?” 沈婵吐了吐舌头,嘻嘻笑道:“偷听的事儿我不是头一回做,娘也拿我没法子。我只担心凭我去说也没什么用罢了。” “先多谢你有这心了。不过还是别去找叔母说了吧。”估计说了不但没用还有反效果。 “那怎么办呢?” 沈童看得出沈婵是真心为自己担忧,但她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打消蒋氏这边的念头。 她神情无奈地朝沈婵笑了一下:“还能怎么办呢?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太多事都不由自主,我只盼这回亲事能够不成。但若是叔母真的为我定下亲事,我也只能顺从。” 沈婵真挚地道:“瞳姐姐,你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和我说,我一定帮你。” 沈童摇头道:“我又怎能让你去做违逆自己母亲的事,你能第一个通消息与我,我已经很感谢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直接去找蒋氏摊牌,但一来她很难解释自己一个闺阁女子如何会知道那些腌臜事情,何况蒋明祺道貌岸然,学业有成,这些事在蒋氏看来,也许只是小节,瑕不掩瑜。 即使这一门亲取消了,还有下一门,若沈童的婚事始终由蒋氏做主,她总不能次次都去找蒋氏吧? 说来这件事始终是她穿过来后最大的心结,男权社会,男人要娶妾终归是拦不住的,只要不是太滥情或是宠妾灭妻的就谢天谢地要烧高香了。有时候她也想,或许最终只能走原女主那条路。 一样是会和正妻之外的女人夹缠不清的丈夫,风流多金的郡王爷总是比毫无生活情趣的酸腐学究要来得好一些。 - 几乎每次休沐日高湛都会来侯府教授沈书岩射术。沈书岩听姐姐说了高湛跟踪她之事,心中总是不愿相信,想等到下回他再来时再好好问问,但高湛再也没来过侯府,连一句口信儿都没送来过,倒真像是应验了姐姐所说的心虚表现。 这日清晨,沈书岩照着高湛平日教他的法子练了一阵,心中总有种挥之不去的不甘,终是下了决心,换下汗湿的练功服,备车马出城,直奔神机营。 高湛正躺炕上发愣,听说沈书岩找来,对通传的兵士挥挥手:“就说我不在。” 兵士领命而去。高湛原地发了会儿呆,突然一跃而起,追出去叫住那兵士:“等等,我去见他。” 第22章 【冤枉】 高湛到了门口,让守卫放沈书岩进来,带他往里走。 “高大哥,你怎么不来了呢?”沈书岩问道。 “你姐姐说学射术耽误你学业了。” 沈书岩不服气地道:“没有啊!自从跟着高大哥学射术以来,我学一次没逃过,这回月试我也考过了。” 高湛心中苦笑,你姐姐其实不是为了你的学业,她只是讨厌我而已。 沈书岩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天,高大哥曾跟着姐姐去城南吗?” “哪天?”高湛突然反应过来,急忙补了句,“不管哪天,我从来都没跟过她!” 沈书岩侧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高湛急了:“真的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 沈书岩的眉头拧了起来:“可是……姐姐说看到你跟着她到了城南,还当面责问过你。” 高湛越听越离奇:“她说我跟着她到了城南?根本没有的事儿!你姐姐肯定是看错人了。” “可姐姐说她肯定没看错。” 高湛沉默了会儿,微带希望地开口:“你姐姐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不喜欢我的?” “那倒不是,姐姐一开始就不喜欢高大哥你。每回送来的鲜果和凉饮都只有我那份,是我让小厮把一份分成两份再送来的。你让我转交玉簪,她还怪我多事,怕你会多想。” 高湛:“…………” 这孩子也太实诚了,够扎心的! 沈书岩见高湛眼神微黯,“啊”了一声道:“抱歉高大哥,我不是存心……” 高湛苦笑一声:“没什么,我早就知道她对我没有半分情意,是我自作多情罢了。说清楚了才好。” 沈书岩呐呐不知该如何劝慰他。 高湛静默了会儿,道:“你回去吧,你姐姐不喜欢你跟我学射术。” “可是我还想高大哥教我啊!”沈书岩既然下定决心过来,就不想轻易放弃离开。 高湛摇摇头,沈书岩急了:“高大哥,我姐姐是我姐姐,我是我,你既答应了教我,就不能言而无信啊!” “但你姐姐已经明着赶我了,我怎能厚着脸皮再去侯府?即使我肯去,你姐姐也不会让人放我进去的。” “那我就到这儿来学,姐姐总管不到军营里来吧?”沈书岩气鼓鼓地道。 高湛教沈书岩本是为了有机会见到沈童,想着能与她说上几句话,能看见她的笑容就好了。但沈书岩聪敏伶俐,一点就懂,学得又积极,他教得也越发用心起来。 只是被沈童连续几桶冷水泼下来,再热的心也凉透了,痛定思痛,他已经决定放弃。可沈书岩却再次找上门来,若再要教他,就难免让人想起被拒之痛,但见沈书岩如此诚挚,也让他很难拒绝。 沈书岩这机灵鬼,见高湛态度松动,便加紧恳求:“高大哥,我每次休沐就过来,你要是真的忙,我就自己练,绝不打搅你正事!” 高湛无奈地长叹口气。 沈书岩大喜:“多谢高大哥!拣日不如撞日,我既已来了,高大哥可有空闲指点我?” 高湛无奈又好笑,朝校场上扬了扬下巴:“老规矩,先去跑五圈。” “得令!”沈书岩一跃老高,兴奋地脱去外袍丢给小厮便绕着校场跑了起来。 高湛望着沈书岩在校场上奔跑的背影,笑容却渐渐淡去,眉间浮起几道细纹。 - 沈书岩练得筋疲力尽,双臂酸软,满身大汗才回府,到家后一头扎进屋里,先沐浴更衣后才敢出屋,去往沈童那儿,进屋便大呼肚子饿了。 沈童闻到澡豆香味,再见他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不禁微觉诧异:“怎么今日这么勤快,回来就先沐浴?” 沈书岩只觉心虚,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道:“不小心跌了一跤,衣裳都脏了。若是就这么过来,姐姐少不得要说我一通,这不是怕被骂,才洗了再过来的嘛。” 沈童瞪他一眼:“我骂过你么?多说你几句也是为你好。” 沈书岩便做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来:“姐姐教训的是,小弟领受了……”话音未落,肚子里冒出“咕噜噜”一长声,立即破功,自己噗嗤先笑了出来。 沈童亦笑,让箜篌去把椰蓉南瓜糯米糍端过来。 这是用南瓜泥混合糯米粉与糖油搓成小团,蒸熟后趁热滚沾上椰蓉,稍许放凉后所成。诀窍就在于先将一半的生粉团蒸熟,然后再揉入另一半粉团,接着蒸第二遍。这样蒸出的粉团口感更软糯,更有弹性,即使放凉了也不会硬。 沈书岩吃了一个便大呼好吃,接着便开始风卷残云。 沈童拿了一个,用小碟子托着慢慢咬,一边儿问他:“你今日去了哪里弄得这般饿?倒像是平日里刚练完功似的。” 沈书岩更觉心虚,借着嚼糯米糍嘴巴没空说话,只不过吃相就此收敛许多。 沈童心中烦着蒋家表兄的事,对书岩也就是随口一问,待他吃完糯米糍,她便催他背书,把他赶走后,自己往繁英院去。 她这些天只要没有事忙,午后总是会去沈老夫人那儿,陪老夫人散散步说说话,逗逗书琏玩。 京城不比南方湿润,秋高气爽,但气候略显干燥,她便时不时让小厨房做些润燥的汤水,今日便炖了银耳双雪莲梨汤带去。 沈老夫人午歇刚起,正口干舌燥,喝上一碗温热甜润的汤水,只觉舒畅慰贴无比。 本来繁英院的小厨房也会炖点甜品补汤,但沈老夫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了午歇后起来喝沈童带来的汤水。 于沈童来说,她本来倒也不是多讲究这些,每天上班忙忙碌碌哪儿还有时间自己做饭。也只有双休日闲下来时偶尔弄一点好吃的来放松一下。 但到了古代后,每天闲暇时间骤然变多,也不用她亲自下厨,只要安排下去就行,她也就有了闲心来鼓捣这些吃吃喝喝。 她找出了袁氏原先收集的食单。袁氏是按着四季时序来整理的,一年四季每个月都有适合食用的当季食材,再按着菜肴、汤羹、点心来细分,每一道菜品或点心都有其主要功效,简直是本养生食谱大全! 只要再多花一点点心思,把其中食谱结合她在现代看到的菜品种类,加以改良或加入些新的元素后花样就多了起来。 沈书琏也起床了,由照料他的嬷嬷牵出来,叫了声:“祖母、姐姐。”接着眼珠便转向桌上那两盏青花缠枝纹铃铛盅。 沈童微笑:“不用看,你也有份。” 琴瑟从食盒中取出一小盅甜汤,另加一小碟椰蓉南瓜糯米糍。沈书琏拍手叫好,他人小腿短,屋里专给他备了一套矮桌与小杌子,丫鬟端来温水让他洗了手,他便坐在一旁吃了起来。 沈老夫人喝完甜汤,拿巾子按了按嘴,看向沈童微笑着道:“瞳瞳,昨日午后你叔母过来,与我说起你的事。” 沈童拿着瓷勺手微微顿了一下,故作不解地看向沈老夫人。 “转眼贺景他们去了也有三年多了……”说到这句,沈老夫人神情稍黯,声音也转低,不由望向书琏,见他吃得香甜,粉红的小嘴边沾满雪白的椰蓉,眸色又回暖,嘴角亦浮起一丝微笑,“若非为此,早就该替你议亲了。” 沈童低头装羞涩:“祖母……” 这身子是二月的生辰,因为守孝的缘故没有办及笄礼,议亲之事亦延至如今。本来她父母若在,这事压根用不着沈老夫人多操心,也不会还在确认意向的初期就对沈童提起了。 蒋氏在老夫人面前将自己侄子夸得天花乱坠,与其他几个青年才俊一比,那简直是一枝独秀,舍我其谁啊! 沈老夫人腿脚不便后多年没有出门,对蒋家孙儿辈的了解不深,听蒋氏说来,觉得这孩子既上进又有才学,与瞳姐儿颇为般配。且蒋家既是公侯世家,又是知根知底的亲家,蒋氏的兄长与其夫人沈老夫人是知道的,夫妇俩都不是难处之人。因此老夫人对这桩亲事还是颇为看好的。 沈童又不能直说那蒋明祺是个言语无趣的好色之徒,只能曲线救国了,她仍旧是低着头,低声道:“祖母,虽然三年孝期已满,我对父母的思念之情依然如前,实在无心考虑婚事。” “傻孩子……”沈老夫人道,“对父母的思念这辈子都不会少,可你又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嫁去夫家后孝顺公婆,与丈夫恩爱不疑,养儿育女开枝散叶,这才是对父母真正的尽孝啊!” 沈童想起自己父母,不禁眼圈微红,她抬起头来:“祖母,可是我舍不得离开您,也舍不得这个家……书岩他顽皮跳脱还未定性,书琏又那么小,我若嫁出去了,岂不是要让您多受累?就算总是要嫁人的,孙女年纪尚小,再晚个一两年再议亲也不迟……” 沈老夫人轻叹口气,抬手怜惜地摸摸她脸庞:“这么水灵这么好看的孙女儿要嫁给别家,做别人家的媳妇儿,我也不舍得啊!可女孩儿家总有这么一天的呀。再说了,你想过没?阿蝉明年也将及笄,你的婚事不定,她的婚事也定不下来,若是你们姐妹的婚事凑到一起,你叔母岂不是难做?好夫婿若是定给蝉姐儿,她难免要被人戳脊梁,若是定给你,她又如何能心甘情愿?只有先为你定下亲事,明后年也能好好为阿婵找婆家。” 沈童心中暗道,不用等到姐妹一起议亲的时候,现在蒋氏为她找的未来夫婿也是个不怎么样的货色,而且蒋明祺与沈婵虽是表兄妹,却是同一个外祖的近亲,把她许给蒋明祺不会占去沈婵的夫婿名额,蒋氏与她兄嫂倒是亲上加亲,你好我好一家欢。 她轻轻点头:“祖母说得有理,孙女还是考虑不周呀。”她停了停,又道,“相信叔母一定会为孙女挑选最合适的婆家。只是……” 沈老夫人听她口气似是百般不愿,略挑了挑眉:“蒋家这孩子有什么不妥么?” 沈童显出为难之色来,却只是摇头不语。 沈老夫人语气温和地道:“瞳瞳,你有话便明说,若真有什么不妥,祖母定然会为你做主。” “人心生的偏,总是有偏爱的,蒋家是叔母娘家,叔母难免更多看到娘家人的好处,而不是坏处……” “孙女不是信不过叔母……但只求祖母能多留一分心……”沈童停下了,恳求地望着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似有所悟,也不再多问,轻拍沈童:“祖母会放在心上。” 沈童略舒口气,有沈老夫人把关,至少她不会嫁给个太不靠谱的夫婿,只不过终究是要嫁给个自己根本不了解性情,甚至也不曾见过面的男人,却要强迫自己对他投入感情,想起来总是让人心生惆怅。 先婚后爱的浪漫都只存在于小说里,真实的情况就是即使这个男人你根本无感也要咬牙和他进洞房,而他大爷的那根本就是个陌生男人好吗! 强迫陪.睡陌生男人后还会爱上对方的,怕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 第23章 【媳妇】 秋风乍起,菊黄蟹肥,转眼已是八月仲秋,这是个千里共婵娟,人月两团圆的佳节。 萧和胜的腰好些了,前几日已能斜靠枕头坐在床上,今日便非要自己起来。窦氏好说歹说才拦住了,又派小妹看住他,才敢放心去厨房忙乎。 萧小妹乖巧地搬来个小杌子,在屋子中间坐下。 萧和胜安静躺了会儿,便想要撑坐起来。 见他要动,萧小妹深深吸一口气便尖声大喊:“娘——!” 吓得萧和胜急忙躺回去。 没一会儿窦氏匆忙进来:“小妹,怎么了?”视线移向萧和胜,神情便带了几分寒意,“你又要自己起来?” 萧和胜拨浪鼓似的摇头:“没有没有,我就是躺久了有点麻,翻个身,翻个身而已。” 窦氏怀疑地盯他一眼,又看向小妹:“你爹乱动了?” 萧小妹一脸无辜地摇头:“爹就是翻了个身,我以为他要起来了。” 窦氏这才舒了口气,又警告道:“你爹不能自己起来乱走,你可看紧些他。” 萧小妹用力点头。窦氏又盯了萧和胜一眼,这才离开。 待窦氏离开,萧和胜欣慰地看向萧小妹,女儿果然是小棉袄,就是比儿子贴心啊! 萧小妹乌黑水灵的大眼眨了眨:“爹,一会儿卖糖的陈叔会经过咱们胡同。” 萧和胜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 萧小妹:“陈叔这些天在卖一种新的糖——兔子糖。” 萧和胜:“……” 萧小妹继续道:“兔子糖白白的,这——么大!”她举起自己的手,捏成一个粉嘟嘟的拳头比了比,想想又把拳头松开些,“这么大!” 萧和胜:“……多少钱一个?” 萧小妹脸上漾起甜美的笑容:“才三个铜钱呀!” - 傍晚时分,萧旷与高湛一同回到城南萧家。萧弘也早早收了铺子回到家中。 窦氏在椅子靠背上放了厚厚的靠垫,萧旷扶着老爷子坐上椅子,与高湛一前一后,连人带椅子抬起来,就和抬轿子似的往屋外走。 他们抬得极稳,不摇不晃也不颠,萧和胜坐在这“轿子”上挺乐呵,瞧着前头高大健朗的次子,再回头瞧瞧高湛,感觉自己就像有三个儿子一般! 萧旷与高湛把椅子稳稳放下地,就在饭桌正北主位。其他人便跟着依次落座。 有不少家庭吃饭,女人与孩童是不上桌的,京城里的女人地位稍微高些,有条件的人家分桌而食,再有身份些的人家,连各房平日都是分开吃饭的。 而老萧家似乎一直是这样全家围坐一张八仙桌吃饭。 一开始是萧老萧母、萧和胜与窦氏,没多久多了个小子萧弘,四年后又多了萧旷。之后少了萧老,一年后萧母亦不在了。 当小妹站在桌边能与桌子差不多齐平的时候,饭桌边又多了个女人——吕氏。 而后萧旷考上武举,离家住进军营,家中平日就少了个人一起吃饭,可每逢节假,反会多出一个不姓萧却胜似萧家人的高湛。 虽然七个人坐一张老旧的八仙桌已经嫌挤,但萧家人还是围坐一起吃饭。 吃了一阵,窦氏转向萧旷:“阿旷,还记得王家最小的那个丫头吗?” 萧旷埋头吃饭,隔了会儿才简短地“嗯”一声,似是说记得又似说不记得。 高湛用胳膊肘捅捅萧旷,朝他挤了挤眼。 萧旷毫无反应。 高湛又要拿胳膊肘捅他,萧旷胸腹一缩,倏地朝后让了几寸,躲开了他这一下。高湛一时兴起,右肘收回同时左手的碗交右手,左掌做刀横扫萧旷前胸。 萧旷也把自己的碗换了个手,右手肘向内一收一沉,将高湛这一掌刀格开了。高湛也就收回手。两人都没真用力,眨眼间交手便结束了。 萧小妹放下饭碗,笑着拍手:“高大哥你输了!还是我二哥厉害!” 高湛也不以为意,坦然道:“是啊,是你二哥厉害,当年我就输给他了。” 萧旷轻摇头:“方才那不算输赢。” 于是萧小妹便一脸热切地道:“二哥和高大哥再比比吧!” 窦氏板起脸斥道:“小妹好好地吃饭,撺掇你二哥和高大哥打架做什么?” 萧小妹背着窦氏做了个鬼脸,乖乖捧着碗扒了一大口饭,又送了一大口菜进去,鼓起腮帮子费劲地嚼着。 方才这一番打岔,窦氏那话头就不得不重提,她干脆也不迂回了:“阿旷,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那丫头不错,人老实,话不多,针线活儿也好……” 她说了半天,看萧旷只是埋头吃饭,好像他面前那盘芋头有多好吃似的,便直问道:“王家那丫头,你是中意不中意?” 萧旷伸出去的筷子顿了一下,小声道:“她长啥样子都不记得了。” “那明天去看一看呗。或者我让王家嫂子带她过来,你先在屋里看,如果觉着中意,你就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从里面走出来。” 萧旷:“…………” 高湛在一旁憋不住直乐。萧旷很想给他肋下也来一肘,让他别笑得那么招人恨。 窦氏看萧旷一付随你怎么说也不打算配合的闷葫芦样就来气:“你到底要啥样的?你说说看。” 萧旷安静了片刻。 萧和胜饮了几盅老酒,正有点轻飘飘的,插嘴道:“阿旷好歹也是个把总了,手底下带着好几百人呢,就是官家女儿也是娶得的。要我说啊,我儿媳妇要像那天送我回来的姑娘那样心善,说话柔声细气的,要再能像她一半好看,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旁的吕氏渐渐低下头去。她长得秀美温婉,本也是小家碧玉,只是嫁来萧家为人妇已有多年,平日衣着质朴,妆容朴素。而萧老爷子这几天只要提起那个把他送回来的姑娘,必是把人家夸得犹如天仙下凡一般。在老爷子眼里,她自然是连人家一半都及不上的。 “黄汤又灌多了!尽说胡话!”窦氏狠狠剜了萧和胜一眼,又道,“官家小姐教养自然是好的,未必就一定是心善,好看也是理所当然的,天天不干家事就是梳头打扮,能不好看吗?但再好看也是人家女儿,不是我们家媳妇!至于你二儿媳,要能像我长媳妇一样贤惠,帮我分担许多家事才行。要有两个这样的儿媳妇我就笑不动了。” 萧和胜恍然醒悟,急忙赞道:“对对对,你说得对,我是喝多了。讨儿媳妇就要像老大媳妇这样的。” 萧弘从桌子底下伸手过去,握住吕氏的手捏了捏。吕氏瞥他一眼,想要把手抽回去,他却握住了不放。 吕氏低着头,脸颊微微泛红,唇角却悄然弯起。 说起那天的事,萧和胜道:“那姑娘后来再没去过作坊,阿旷,你设法找找,看她是哪家的姑娘,我要好好谢谢她。” 萧旷无奈道:“这么大的京城,又不知她姓什么,住哪里,怎么找?” 萧和胜道:“她不是说要去茹蕙园吗?你就去那里打听啊!你不去我自己去找。” 事情已经隔了那么久,又不知其名姓身份,只凭老爷子一番“长得比天仙还好看”的夸大形容,萧旷觉着多半是找不到人的,但老爷子执意要找,他便答应第二天回军营前去打听打听。 再次听老爷子提起茹蕙园,他倒是想起另一件旧事来。因相隔经年,又是与切身无关之事,老爷子第一次提起时他没能想起来。 那座园子曾起过一场大火,火灾中死了几个人,其中似乎还有个官家小姐。 于他来说这是件旧事,对于其他人来说却是“还未发生的事”。萧旷不由皱起眉来,似乎就是这个秋天的事,是哪天起火的呢…… “阿旷,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媳妇?”窦氏好不容易等他们把找人之事说完,又重提萧旷的婚姻大事。 萧旷只觉头痛:“这怎么说得清?” “这怎么就说不清了?你喜欢话多的还是话少的?高的还是矮的,胖点还是瘦点,娘总好有个方向吧?天仙儿那般的人物,娘是没本事替你找来,但好人家的姑娘那么多,总有你能看得上的吧?” 萧旷被她问得有点不知所措,前一世家里给他说了门亲,是个衙门小吏的女儿,那家管教的严,定亲前他甚至没见过人,只在定亲后远远看了几眼。但没等礼成,那家老爷子突发中风过世,婚事便往后延了。 再后来阿湛投靠权宦,他不愿同流,便随北路军离开京城,死于战场之上…… 回忆起来,他竟连她的面容都记不清了。就记得她远远站在一丛花后,娇怯怯低着头侧对他的样子。 “你到底喜欢啥样儿的?”窦氏再次追问。 萧旷只道:“找你们觉得好的就行了。” 窦氏拧眉扬起下颌:“这是给你找媳妇,不是给你爹和我找媳妇。” 萧旷:“……”方才争我儿媳妇要怎样怎样,争得最起劲的不正是你们俩吗? 窦氏看他这里一时半会儿是问不出了,另辟蹊径来问高湛:“阿湛,你呢?你喜欢咋样的?” 高湛一愕,忽然脸涨红了,挠挠耳朵郝然道:“我……喜欢长得好看的。” 萧旷听见他这句,知道他说得是沈童。 那样的姑娘,不仅仅是好看,是看一眼就绝不会忘记的…… 萧家人都善意地笑了,窦氏边笑边道:“大娘替你留心着好看的姑娘,到时候啊,也替你说个京城里的媳妇。” 高湛“哈哈”笑了两声,笑声干涩。萧旷拍了拍他的肩。 这一顿饭说说笑笑,吃了好几个时辰,直到月上中天,萧小妹呵欠连天,窦氏催她进屋睡觉。吕氏哄睡了幼子,出来收拾桌上碗碟。 萧旷与高湛把老爷子抬进屋子,搬上床服侍他躺下,萧弘替他贴上了药膏。三人离开主屋时,萧弘听见孩子哭声,见吕氏正忙着脱不开身,便回屋哄孩子去了。 萧旷与高湛走到院里,找了两个小杌子坐下。 夜深人静,秋月格外地圆润明亮,像是洗过的玉盘一般澄净,孤悬于墨色的夜空中。 高湛提来酒坛,朝萧旷晃了晃,里面还有半坛子酒:“咱哥俩继续!”说完仰脖咕嘟咕嘟连灌好几口,将坛子递给萧旷。 萧旷接过酒坛,喝了一大口。 高湛把坛子拿回去又是好几口,放下酒坛忽然抬眼灼灼地盯着萧旷:“阿旷,她说我偷偷跟着她,还说当面骂过我,我心虚逃走了。” 萧旷心底一凛,转眸看向高湛。 第24章 【对质】 高湛盯着他愤然道:“阿旷,我明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她为何要对小侯爷这么说?我想不通!” 萧旷无语,心中却十分矛盾,如果那天他向沈童解释清楚,她就不会误会阿湛了。但若要对她说明自己不是阿湛,且不是跟着她而去的,他又要如何解释自己出现在椿树胡同的缘由? 即使他说出自己不是阿湛,她也不会因此就对阿湛假以辞色,一开始她就不接受阿湛。 而若是事态发展得像前世那样,结果会更糟糕…… ——【“卑将见过梁左都督,褚指挥使,想不到这么巧在此遇见两位!真是难得啊!” “这是……” “这是萧旷,卑将的发小,自小玩到大的。” 萧旷无奈,上前行礼:“下官见过梁左都督,褚指挥使。” “发小?高湛,听你口音,是山东那里的人吧?” “大人真厉害,一听就听出来卑将是山东人!难得巧遇两位大人,不如由卑将做东吧?” “这就不必了吧……” “不不不,这是卑将的荣幸。两位大人先请!”】—— 从狱中出来的阿湛完全变了个人,私底下阴郁寡言,心事重重,在上官面前却毫无廉耻地溜须拍马,极近逢迎之能。 自那时候起他再也没有见过阿湛真正开心欢畅地笑过。 “阿旷,我要找她问清楚!”高湛忽然斩钉截铁地道,“她不喜欢我,我不会再纠缠,但我受不了平白无故被冤枉,就算她不喜欢我,也不能让她觉得我是这样子的人!” 阿湛仍然没有死心…… 萧旷不明白高湛,即使沈童长得再好看再美又怎样呢?值得为此付出如此之高的代价吗?甚至失去自由,不顾尊严…… 高湛喝完那半坛酒,又拍开一坛子酒的泥封,拉着萧旷喝了半宿,直到醉得人事不省。 萧旷把高湛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架着回屋,把他丢上床后,自己也扛不住了,往榻上一躺,倒头就睡。 眼睛再睁时,见外头已经十分敞亮。 他捂着头坐起身,只觉脑袋发沉。坐着定了定神才穿鞋推门而出。 灿烂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眯起,但微风吹在脸上十分舒服,让他清醒好几分。 窦氏正端着盘剥好的核桃仁出来,见他正在院里洗漱,便道:“阿旷,正好你起了,莲子和枣儿都煮熟了。” 莲子与红枣都是用来做月饼馅儿的,先煮酥烂后再捣成泥,每年中秋做月饼,打莲蓉与枣泥都是萧旷的活儿。 萧旷含着牙刷应了声,漱完口又用冷水洗了把脸,更觉精神一振。 他进入厨房,将石臼拎出来,刷洗干净后倒入煮酥的莲子,用木槌捣了起来。 窦氏找了个小杌子坐在一旁剔枣核,一边儿就和他念叨起来:“你说说,你都这么大人了,自己喜欢啥样的姑娘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说吗?你看阿湛多爽快,直接就说喜欢好看的。你要这么爽快多好?我和你说呀……” 萧旷听得一个头变两个大,比宿醉还头晕,看了眼另一旁正和面的大嫂,就见她低头在笑,更觉头大。为了让老娘别再念叨,他便道:“只要性子好,能孝顺你们二老就行。” 窦氏笑了,他肯开口就好办,她又追着问:“其他的呢?” “没了。”萧旷摇头。 “长相呢?” “随便。” “随便怎么行?” “长得顺眼就行。” “顺我的眼不等于顺你的眼啊,你得说得明白点,像王家丫头就是圆脸盘,人倒是不胖,眼睛也挺大,我觉着这孩子挺讨喜的,福气相……” 萧旷放下木槌:“捣完了。”接着撂下一句,“我看看阿湛起了没。”就此逃出厨房。 吕氏再也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窦氏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门外落荒而逃的高大背影,略带无奈地道:“什么都不说,都在肚里憋着,到最后还不是要我替他操心?” 萧旷进了屋子,却不见高湛的人,急忙出屋,遇见小妹便问:“见到阿湛了吗?” “见着了呀。”萧小妹点头道,“高大哥出去了。” 萧旷心中一惊:“出去了?他说了要去哪里吗?” “他没说。”萧小妹摇头:“二哥,高大哥怎么了?” 萧旷皱眉,阿湛还醉着……不说一声就出去了并不像是他平时作为,回想昨夜他说的那番话,难不成是去找沈童对质去了? 他急忙叮嘱小妹:“我出去找你高大哥,若他先回来了你叫他别再出去,等我回来。” 萧小妹用力点点头:“晓得了。” - 庆阳侯府里,沈童梳妆打扮完毕,丫鬟来传话,说是马车也备好了。 她才出自己那院儿便瞧见书岩,站在那儿不知在做什么,便唤了他一声:“阿岩?” 沈书岩回头:“姐,你出去啊?” “你不是前日才问过我今天是否出门?” 沈书岩打了个哈哈:“是吗?” 沈童瞥他一眼:“又打什么歪主意了?” “没有呀?”沈书岩道,“姐,能搭我一程吗?我想去长安街上买些东西,省得另外备车了。” “行是行,那你回来怎么办?” “就是马巷胡同那儿,走回来也近的很。” 沈童本就经过那里附近,绕也绕不了多远,就答应他了。 马车驶出侯府,顺着马巷胡同快到长安街口时,沈书岩就叫停了,可车停下后他却不下去。 沈童挑眉看看他。沈书岩笃悠悠地理了理衣袍,接着抬双手捋了捋两鬓头发,最后又将发冠正了正,对沈童道:“姐,我头发没乱吧?” 沈童:“……” 她怀疑地盯了他一眼:“你是去见什么人么?”这么在意仪表,是去见心上人么? 沈书岩讶然:“当然不是。我头发到底乱不乱?” 沈童:“……一丝儿都不乱。” 两人大眼对小眼看了会儿。沈童皱了皱眉:“还不下车?” 沈书岩磨磨蹭蹭地站起来,乌龟蹭痒似的往外走。要不是还需保持仪态,沈童真想撩起裙子一脚踹他下去! 忽听外头车夫斥问:“什么人?” 紧接着有人朗声道:“神机营把总高湛见过沈大小姐。” 沈童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眯眼看向书岩,这臭小子!整天就知道卖他姐! 沈书岩缩了缩脖子,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道:“我不知道高大哥会找来啊!” 车外那人继续道:“高某虽是无名小卒,却也知道礼义廉耻,做不出暗中跟踪偷窥这样卑鄙无耻之事!”语气慨然激昂,还含着几分委屈。 沈童心道这人真是夹缠不清,上次当面骂过他,怎么今日又能全当没那回事儿的样子找上门来装委屈呢?他这是要自欺欺人到几时?! 她狠狠剜了沈书岩一样,“唰”地推开车门,下车。 然后彻底愣住——这谁呀? 初见眼前之人,沈童的第一反应就是往两边看了看,没有见到高湛,才重新看回眼前的男子。 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眉目本身生得倒是英挺俊朗,只是此时双目中俱是血丝,脸颊旁有明显的胡茬,头发乱糟糟的,衣衫皱乱,看上去不是一夜未睡就是宿醉未醒。 沈童退了一步,她原是想叫高湛知难而退,可没想到下车来会看到个完全陌生的男子,还是个醉汉! 见她后退,如水明眸中流露出戒备之色,高湛不禁心中一痛,跟着跨上一步,要请她好好解释,为何要对沈书岩编排他的不是,同时心中又抱着一丝希望,或许她真是误会了…… 沈书岩跟着沈童之后跳下车来,见状讶然道:“高大哥,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他听高湛说要找姐姐问清楚当时是谁跟着她,想想以高大哥平日的为人,应该是真的被冤枉了,便想了这么个法子——问明姐姐今日会出门后,他给高湛送了个讯,再引姐姐来此。但他万万没想到,高湛会以这么副落拓样子,带着满身酒气地出现在姐姐面前。 他担心高湛会伤到姐姐,急忙挡在她身前。“高大哥,你要说什么说就是了,千万别动手!” 沈童:“……” 眼前这人才是高湛?那么她一直以来都当作高湛的又是谁? “阿湛!” 十数步外又是一声喊。 沈童转头看去,就见那个眼眸沉静的男人匆匆奔过来,拦在醉汉面前,一手搭在他臂上,低声劝他。 萧旷担心阿湛冲动之下做出什么鲁莽之举,匆忙追出家门,知道他多半是来见沈童,朝沈府过来时一路询问行人或是铺子伙计,确定他是朝这方向来。 终于在路过马巷胡同时听见了阿湛的声音,刚转进胡同便见他逼近沈童,沈书岩拦在沈童身前的这一幕。 他见高湛神情激动,再也顾不上别的,急忙拦在他身前阻止。 “阿旷,别拦我!”高湛试图推开萧旷,“让我问清楚,她到底看没看见我跟着她!” 沈童:“……” 阿旷?萧旷么? 她转眸打量萧旷,所以上斜街那天她听见有人叫“高大人”,其实叫的不是他。而之后在胜似山,她没看清楚那人的脸,只因他们袍甲相似就急忙回避了,那时候才是真正的高湛吧?因为书岩是见过他并与他说话的。 这样说来,之后到府中教书岩射术的是真高湛,而她为避免高湛对她产生任何误会,所以从未去看过他们练功,就连箜篌琴瑟她们也被她严命不得去见高湛,因此她们也没见过真正的高湛。 但萧旷却出现在椿树胡同,那时候她还以为他是高湛,去那儿是暗中跟踪自己,所以把他痛骂了一顿。 其实与她争购那所宅子的是他而不是高湛吧?他是去那儿确认她是否也重生了。因此他才会一言不发,不做任何解释就离开。 综上,萧旷才是重生的那个? 萧旷深吸口气,来时他心里已有准备,索性当着沈童面把话说清楚:“阿湛,是我……” 第25章 【欠情】 沈书岩与萧旷拦在高湛身前,丫鬟们将沈童团团围住护着,冯嬷嬷则催着她赶紧上车避开:“姐儿,赶紧上车吧!” 萧旷深吸口气,来时他心里已有准备,索性当着沈童面把话说清楚,哪怕阿湛会因此怪他气他:“阿湛,我……” “咳……”沈童清了清嗓子。 三个男人,呃不,两个男人一个少年一起看向她。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沈童朝着高湛道:“确实是我认错人了,那天跟着我的,另有其人。” 说到另有其人时,她略转眼眸,掠了眼萧旷,见他神情一滞,心中不由微哂。 沈童继续看回高湛,嘴角挂着一丝优雅却疏离的客套微笑:“高把总还想问什么?” 高湛呆了呆,才道:“那天真的有人跟着你?” 沈童缓缓点了一下头:“是因为我搞错了那人与高把总,才会误以为是高把总跟踪我,一时生气便责备了他几句,倒让高把总受了冤屈,实在是抱歉。” 此言一出,高湛那一颗心是彻底凉透了,她都能把别人与他搞错,可见她眼中心中根本无他,还谈什么喜欢讨厌?! 看高湛发愣,沈童便微微屈膝,行了个半礼:“既然误会说清,高大人便请回吧。”说着便不再看他,视线扫过萧旷时,见他亦是愣怔,朝他弯了下嘴角,随后便转身朝马车而去。 沈书岩见状,打算功成身退,悄无声息地开溜。 沈童瞄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但沈书岩却不由打了个寒噤,心知今日回府后定然是要听训了。 马车驶动起来,很快远离。 高湛望着远去的车影仍在发愣。 沈书岩对他摇头道:“高大哥,你说要找姐姐问问事情原委,我想帮你洗雪冤屈才答应你引她过来,可你却这幅宿醉未醒的样子来见她……就算姐姐本来觉得你为人不错也要打个折扣了,更何况她本就误会你人品低劣……” 他跺了跺脚,叹口气道:“这下好了,她肯定是看不上这付样子的……” 高湛回过神来,皱眉道:“我早知道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存什么妄想,就是不想她误会我是那样的卑鄙小人罢了!如今既已说清,也就好了。” 沈书岩轻叹口气,顿了顿又问:“高大哥,既然误会说清,你可以再去我家教我射术么?” 高湛黯然摇头:“侯府我是不去了,免得你姐姐以为我又有什么不良居心。” 沈书岩觉得失望,但也不想勉强高湛,朝他点点头:“既如此,我便还是来神机营找你。” 高湛不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朝他拱手告辞,转身大步离开。 萧旷亦向沈书岩告辞,追上高湛。 高湛一路无语。萧旷知言语劝慰无用,只是与他并肩默默而行,但心中却有止不住的疑惑,他追着阿湛过来时心里已有准备,真相说破后也许阿湛会怨他,也许生起气来会动手,偏偏想不到,沈童没有当面说破那天遇到的是他。 她临去前甚至还朝他笑了一笑,那是你知我知的意思…… 直到回了萧家,高湛都不言不语,窦氏听小妹说了阿旷追着阿湛出门的事,虽不知内情,却也看出高湛心情不佳,便绝口不问他们出去的事,只给高湛泡了壶浓茶让他醒酒。 高湛喝了半壶热茶,精神好些,言语也多了起来,主动跑去厨房,要帮着和面。 见他恢复常态,萧旷稍许放心,然而帮着家里干活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会想起沈童临去前的那个笑容。 那一抹笑稍纵即逝,只是略微弯了弯嘴角罢了,目光中透着一丝狡黠,有点像是小妹捏着他什么把柄要他买糖给她的笑。 萧旷回自己屋,从床铺下面拖出个箱子,打开后取出一小包沉甸甸的物事,这是买椿树胡同宅院时多收她的十多两白银。他始终没动这笔银子,也曾想过托应龙还回去,但若是就这么还过去,又不知要怎么解释原委,最终还是没能送还。 萧旷轻叹口气,又把银子收回箱子。 被阿湛的事打岔,本来答应了老爷子要去找人的,看这天色也来不及了,其实即使他去了,又能怎么找? 他没见过人,不知名姓身份,光知道她那天要去茹蕙园,都不知她是不是建昌侯府的女眷,总不能去园门口守着,逮个人就问你家小姐有没有送一位腰痛的老人回家吧? 此刻更重要的事,是想起那场火灾到底是哪天起的,不是中秋的事,依稀记得是重阳前后…… - 沈童回到府中,才下车便听说蒋家人已经到了。 她一问,除了蒋明祺之外,沈婵的大舅母还带来两三个表妹,一来便去拜见老夫人,这会儿还在繁英院,她要是过去给老夫人请安,“刚好”能碰上他们。 沈童蹙眉咳了几声,箜篌急忙问:“姐儿不舒服了?” 沈童轻轻点头:“之前嗓子就有点不适,这会儿疼起来了。”她看向琴瑟,“我怕把病气过给老夫人,就不过去请安了,也请老夫人保重身子。” 琴瑟应了,去繁英院传话。 沈童回自己院里,不久就听见丫鬟通传,蒋氏来看她了。 她一回来便抹去了唇脂,这会儿再用冷水洗了洗脸与手,赶紧脱了鞋上床,不时咳嗽几声。 没一会儿门帘掀开,蒋氏入内,走近床边,摸了摸沈童的手,只觉凉冰冰的,便将她手放进被子里,尤带关切地问道:“阿瞳,好好的怎么病了?” 沈童刚要开口,又是一阵咳嗽:“许是昨晚……咳咳……贪凉,受了些咳咳……受了些寒……咳咳咳……” “哎,好了好了,咳得这么厉害就少说些话。”蒋氏急忙用手帕掩口,“叫了大夫没有?” 一旁的箜篌回道:“已经去叫了,一会儿就该到了。” 蒋氏便起身,叮嘱箜篌与琴瑟好好伺候着,别再让瞳姐儿受寒着凉了,之后便离去了。 沈童舒了口气,翻身仰躺床上,装病只能躲过一时,若是沈老夫人没能打听到蒋明祺的劣迹,蒋氏那头耳边风吹得再热络些,亲事一旦定下就难退了。 思索再三,还是要另借力量来解除这桩威胁。 她从床上坐起:“箜篌,替我磨墨,我要写信。” 信是寄去安国侯府,给沈童的姑姥姥魏老夫人的。 没几天,魏老夫人便登门来拜访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腿脚不好后几乎不太出门,日复一日,起居虽有规律,久了也觉单调,虽有儿孙满堂,每回来请安看来看去都是这些面孔,话题都难有新的,有客来访自然是件高兴之事。 且老夫人去大无相寺时,与魏老夫人每日相见,两位老夫人都信佛,加之魏老夫人颇善言辞,言语风趣,她们相处倒是融洽。 两位老夫人聊了会儿近况,便谈到了各自孙儿辈。 沈老夫人问起蒋明祺的人品,魏老夫人诧异道:“这不是你亲家的孙儿么?怎么倒来问我了?” 沈老夫人亦笑着摇头:“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灯台地下暗,我近年少外出走动,哎,消息都不通了。不瞒你说,这回是为我那孙女打听的。前些天我媳妇的弟妹带着明祺这孩子来看我,有意促成他们的亲事。说来蒋家我是知根知底的,只是不甚了解明祺那孩子素日的品性,若真是个好的,就打算定下这门亲了。” 魏老夫人只道:“两边都是你的亲戚,我一个外人怎么好多嘴。” “你是瞳瞳的姑姥姥,怎么会是外人?”沈老夫人听出端倪,“你直说便是了,瞳瞳是我亲孙女,我能为了外姓人让她受委屈么?” 魏老夫人附耳低语几句,沈老夫人先是惊讶,接着眉头就皱了起来:“这是真的?” 魏老夫人道:“若真是来路不明的消息我也不会说出口了。这事原是他们家里阴私,不会让外人知道,偏不巧有个丫鬟肚里有了,起初还设法瞒着,偷偷摸摸吃药掩盖,差点要了那丫头的命……” 沈老夫人听得脸色暗沉:“我道蒋家也是豪门世家,子孙竟然如此不肖。那蒋明祺看着金玉其外,却是败絮其中……亏他们好意思来我沈家提亲!” 魏老夫人劝了几句,沈老夫人才气平,至少在是在她面前。 这之后蒋氏再次在沈老夫人面前提及这桩亲事时,老夫人便只是淡淡地敷衍。蒋氏察觉老夫人的态度转冷,却不知是为了何故,试探着询问缘由。 沈老夫人半句不提蒋明祺的不是,反而对她道:“别人府中的姐妹姑娘都是同进同出,阿瞳阿婵本来要好得很,姐妹和睦友爱,你却非插一脚不让她们好好相处,这是要做什么?故意冷着瞳瞳么?” 蒋氏一凛,急忙站起来,半垂着头恭恭敬敬道:“媳妇不敢,前段时日瞳姐儿外感风寒,媳妇是怕婵儿过了病气,万一来给母亲请安时再过给母亲就不妥了。这才让她暂时先别与瞳姐儿走得太近,没有别的意思。” 沈老夫人淡淡看了她一眼,这才道:“你终要记得这是沈家,你是沈家的媳妇,侯府的主母,管着的是整个侯府而不是只为你二房一家,更不是为蒋家。” 这番话其实已经说得极重,蒋氏头垂得更低,神情恭顺谦卑地应了,心中知道自己侄儿这回的亲事是无望了。 - 沈童煎熬了多日,终于从沈婵那儿得知蒋氏回绝了蒋家这门亲事,真是彻底松了一口气。若是姑姥姥出马都没有效果,她也只有慎重考虑勾搭广陵郡王的那条路了,万幸万幸。 “风寒”既愈,沈童便发帖子出去,告知闺蜜们自己恢复了健康。没几日便又收到了回帖,得知下回的聚会地点。 写诗作画都在其次,保持消息灵通才是最紧要的,隔三差五地有机会外出透气也是很重要的,人是需要社交的嘛。 马车驶过骡马市街,沈童被路边一个小姑娘吸引了视线。她瞧着不过十来岁年纪,大眼圆脸,十分可爱,坐在路边石墩子上,手中举着根竹签,签头上一只白兔,看她美滋滋地啜着兔儿尾巴的样子,应该是种糖果吧。 若是买这种糖回去,书琏定然会喜欢的。 沈童这么想着,觉得小姑娘身边坐着的老伯伯颇为眼熟,再细看,还真是她上次遇到过的那个腰痛老伯。 第26章 【鼠患】 沈童担心老伯是因腰痛再次发作才会坐在路边休息,赶紧叫停了马车,让箜篌下车去询问。 萧和胜瞧见箜篌,认出她是上回那姑娘身边的丫鬟,急忙对小妹道:“快扶我起来!” 箜篌上前帮忙相扶:“老人家,你怎么又坐在这儿了?是腰疼发作了?” “不不,托你家小姐福,这腰好多了。说来要多亏你家小姐了。”萧和胜道出来意,“我想谢谢她。” 箜篌便扶着他走近马车。萧和胜从怀里取出件红缎子裹着的物事递向马车:“这是给小姐的谢礼,小小物件,不成敬意。” 沈童有些惊讶:“难道老伯天天在这里等着我?” “不知道姑娘家住何处,也只能在这儿等了。” 萧和胜想的是她既然曾经从这里经过,也许还会再次路过,他如今不能干活,却也不想像个废人似的在家干躺着,便每天来这里守一会儿。“倒真让我等着了!” 沈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被老人家的淳朴与执着感动——她只是随手为善罢了,其实没做什么,老人家却一直惦记着,还心心念念要等到她说一声感谢。 琴瑟不知萧老伯递来的是何物,看着挺小巧的想来也不会太贵重,便接了过来,入手倒是比预想中沉,托在掌心里解开,便觉眼前一亮,她吃惊地看向沈童:“姐儿……” 沈童细看她掌中那支孔雀簪,这精巧的做工,灵动的神态,不会有第二支一模一样的金簪了。她意外地望了眼车外老伯朴素的衣着,难不成他就是和永兴的掌柜? 她让箜篌扶老人家坐在马车后头的坐板上,问道:“老伯,这支金簪可是和永兴的?” 萧和胜一听便道:“那天去作坊问的真是你呀。” 沈童点头:“原来老伯就是和永兴的掌柜?真是巧不过。” “如今那里是我大儿子在管着,哎……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 沈童记起那个年轻温厚的萧师傅:“老伯姓萧么?” “是啊!” 她忽而想起萧旷来,但天下姓萧的多了,未必就是同一家人吧……略一思忖便问道:“老伯你的腰不好,萧大哥又要守着作坊,你还有没有其他子女?平日都是谁照顾你啊?” “娃儿他娘呗!我还有个儿子在神机营,算是争气的,手底下管着好几百人呢!”说起自己儿子,老萧满脸骄傲,眼睛都亮了。 “萧二哥是好样的。”沈童问出自己想知道的,顺着老人家不走心地夸了句,接着又道,“这支金簪是老伯亲手打的吧?” “对啊。” “您的心意我领了,可是金簪不能收。”她回头,示意琴瑟将金簪包好还给萧老伯。 萧和胜觉得奇怪:“姑娘你不是那时候就看中了金簪么?为什么不收?哦,那时候我家老大不知道是你送我回家的,姑娘可别生气啊!” 沈童摇摇头:“老伯别误会,萧大哥不肯卖簪子,我没有生气,我知道他有多重视这支簪子,这是您的心血,也是和永兴的招牌,我不能夺人所爱。何况我只是借车送您回家而已,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怎能收如此贵重之物?” 但不管沈童怎么说,萧和胜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将簪子收回去。琴瑟怕把做工如此细巧的簪子弄损了,又不好硬还给萧老伯,拿着十分为难。 沈童见萧老伯坚持,不想当街多争论,便朝琴瑟点了一下头,示意她先收起来。 萧和胜见她肯收,只觉了却一桩心事,欣慰不已。 沈童微笑着看向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妹,萧小妹。” “小妹啊,看你手里的糖很好吃的样子,我也想尝尝。” 萧小妹看看自己手里的白兔糖,认真地道:“你找陈叔买呀,他天天从我们家门口经过的,来的时候还会唱歌。” 她还学着吆喝唱了起来,嗓音清脆甜美:“卖糖了呦——甜甜的糖呦——粘住了大牙喽~分不开!吃了我的糖呦——年头一直甜到尾喽——” 沈童笑着点头:“好,这下我一听吆喝就知道找他买糖就对了,会粘牙的糖肯定好吃!” “对呀,就属陈叔做的糖最好吃了!”萧小妹如遇知己般向她推荐,“这是兔子糖,陈叔还会做‘猴子拉稀’,姐姐吃过没有?” 听这名字沈童就想发笑,她忍笑摇头:“没有。” 萧小妹一脸你居然错过了世上最有趣之物的遗憾表情:“姐姐,你一定要尝尝看。” “好。我一定去买。”沈童答应了她,与萧老伯告别。 望着马车驶远,萧和胜忽地一拍脑袋:“哎呀!” “爹,怎么了?” “又忘了问她是哪家的姑娘了……看我这记性!”萧和胜懊悔不已。 萧小妹舔了舔兔子尾巴,甜。 - 沈童吩咐马车先去和永兴,让琴瑟去把金簪还了。不一会儿琴瑟回到车上,一叠声催着车夫赶紧驾车。 沈童问:“是交到他本人手里么?” 琴瑟微微喘着气道:“是,就是上回那位萧师傅。奴婢把事情原委一说,他说既是老爷子送的,他不能收回去。奴婢把簪子放下就赶紧出来了。”说着还回头看了看车外。 沈童亦看了看和永兴门口,正瞧见萧师傅追出来。不过马车已经驶远,他是追不上了。 不久到了茹蕙园。 今日还是如以往那般,交流完各自诗作后喝茶吃点心,聊了些近日新消息后,聚会进入末段。 沈童看着时机差不多,深吸一口,指着屋内某处暗角惊叫一声:“老鼠,老鼠!” 一石激起千层浪,姑娘们齐齐变色惊叫,跟着看向她所指之处,寻找老鼠踪迹,更有那害怕老鼠的,看也不看便尖叫着往反方向躲。 “在哪儿?”“哪儿有老鼠?” “那儿!”沈童换了个方向指,“跑那儿去了……哎!钻出去了!” 姑娘们顺着看过去,就见窗纸一角有个破洞,想来就是这只老鼠的进出之路吧? “你们看见没有?” “我好像看见了,黑乎乎的,‘嗖’一下就过去了。” “哎呀,我也看见了,老大的一只!” “我最讨厌这东西了,一说起来就起鸡皮疙瘩……” 三人成虎便是这般情况,哪怕只是眼角看到抹晃动的影子,想象力也能把它加工成一只肥硕的大灰鼠。 虽然“老鼠”已经逃走了,姑娘们仍旧惊魂未定地议论纷纷。至于点心么,再也没人觉得有胃口吃了。 建昌侯的三小姐作为聚会主办方颇为丢脸,让自己嬷嬷去对园内管事训斥一番,让他们好好清理茹蕙园内,绝不能再有老鼠。 自然而然,接下来一段时期之内都不会在茹蕙园办什么聚会了。不但诗社的定期聚会要另选地方,茹蕙园里的管事也会命人好好清理院中杂物。 沈童还记得书里的这段情节——九月间茹蕙园发生一场火灾,那场大火不仅烧毁了大半个园子,还烧死了人。 原女主所处地点靠近门口,并没有被困在火场内。而沈婵往外逃时不慎跌跤,女主把她拉起来一块儿往外逃,因此还让叔母对她态度好转起来。 虽然按着书中发展,沈童不仅不会在火灾中受伤,甚至还能借此获得些好处,但她不能明知会有惨剧发生却只顾自己获利。 要是她不去茹蕙园,自然能避开火灾,但这却不能阻止大火发生。 起火的原因她不清楚,也没法提前警告旁人,想来想去只有通过这种做法来尽可能减少受害之人。 茹蕙园的管事为灭鼠而清理整顿园子时,应也能一并消除火灾隐患,那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 重阳之后,秋凉一日深似一日。 但九月十九这天却是个大晴天,阳光灿烂明媚,比之前几日要暖和许多,沈童换了条霜白的羽纱长裙,上身是件藕粉色潞紬琵琶袖的薄袄儿,配上一套镶粉色碧玺宝石头面,甜美婉丽的一身。 才换好衣装,沈婵便从外头进来了。 她今日也是打扮一新,水绿色缎裙,系着豆绿宫绦,身上一件新作的浅蛋青色宽袖袄儿,袖襕上亦绣着白梅并缠枝纹样,配绿松石珍珠头面。 这段时日蒋氏不再阻拦沈婵来找沈童玩,今日姐妹俩便同去诗社聚会。 “今儿换了地方,不在茹蕙园了。”沈童道。 “没关系,去哪儿不都一样?” 沈童心里暗道那可大不一样,不过面上只是浅浅一笑:“是一样。” - 今日聚会之处是在平乡伯府的别院花园,名为昆玉,比之茹蕙园占地还要大一些,花园里有个半露天的赏花厅,坐在其中能欣赏院中景致。 如今正是秋菊盛放的时节,姑娘们在赏花厅里吟诗笑谈时,其中一名少女离席如厕。从净房出来后,她却不忙回去,而是往花园西南侧而去。 到了西南墙边,她让那名随侍丫鬟走远些看着周围,自己对墙外念起诗来,念了上半首后,就听墙外有人回应下半首。 她脸颊微红,眼眸却发亮。 不一会儿墙外翻进来一名容貌英俊的青年男子,落地转身将她拉进怀里,一低头吻上她的粉唇。 两人亲昵了会儿,少女羞红着脸轻轻挣脱他的怀抱,低声说了句:“快些,离开太久我怕她们生疑。若有人找来就麻烦了……东西你都准备了么?” “都备好了。”青年反问道,“你呢?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少女坚定地点头,叫丫鬟过来,命她与自己对换衣裳发饰。 丫鬟疑惑不解,先是照做,在替自家小姐整理发髻时忽而明白过来,心中惊慌:“姐儿这是要走么?姐儿若是走了,奴婢回去要怎么向公爷和夫人交待?”而且小姐走便走了,为何要她换上小姐的衣装? 少女不搭理她,侧身低头整理自己衣衫。 丫鬟心中隐约觉得不妙,还待再恳求,却被一双大手死死扼住脖子,非但说不出半句话,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少女背转身,只听身后不住传来挣扎踢蹬的声音,不由得全身颤抖,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却只是掩耳盗铃之举罢了。 青年待丫鬟不再挣扎,又等了会儿才把她软绵绵的身体放下地。 少女心怦怦直跳,不敢看地上,只低声催促他:“快些吧!” 青年从背囊中取出纸包,一个陶罐,将纸包中黑色粉末倒在丫鬟脸上身上,又拿起陶罐,从中流出近似油膏般的粘稠黑油,带着股浓烈的气味。 他先在丫鬟身周倒了少许,接着提陶罐往周围廊柱、门窗上泼洒污黑的油膏。 第27章 【火灾】 萧旷回到军营还在回想火灾的事,终于想起是九月十九这天起的火。他以家中事务为由,向长官告假。这天一大清早便进城,赶往茹蕙园。 说来那场火起得特别快,又是大白天,也不是无人居住之地,照理很快会有人发现火情并及时灭火。可是这场火却几乎烧毁了整个园子,细思颇有蹊跷,坊间都传说是有人纵火,但这仅只是坊间传闻罢了,事后不曾查出什么人犯,也就无声无息地了结了。 萧旷不能去警告园子里的人要起火,哪怕说了也没人会相信,但若要等着火头燃起再灭火救人,却又怕太迟。 他不知起火的具体时辰,便只能守在门外,打算只要见到有人进去,就上前警告门子,说自己看到形迹可疑的人翻墙而入,尽可能阻止更多的人进入园子,也能让茹蕙园里的人提高警觉,至少不会毫无防备。 而一旦看到丁点烟气迹象,他就立即去防火铺找火丁来灭火救人。@无限好文,尽在. 萧旷在园子门对面的街边找了处坐下,等了好一阵,眼看日头渐高,始终见大门紧锁,非但没有人进出,也没有任何起火的迹象。 他不禁疑惑起来,自己是否记错了日子?但既已告假,来都来了,便还是等着看看情况。 哪怕能够提前预料,以一人之力也不可能阻止天下间所有灾祸,但至少这是他能做到的,就当尽力而为。 他又等了一阵,还是没有任何异状,心中那种不安感却越加明显。因作坊离此不远,他打算先过去看看情况,才走了一段,忽见远处升起一道浓烟,竟是另一处着火了! 他心头一紧,顾不上去想为何不是茹蕙园而是别的地方起了火,大步往那处赶去- @无限好文,尽在. 沈童与沈婵正说笑间,鼻端忽然闻到一丝焦臭味,她心一沉,抬眸四望,虽然不见明显的火源或是烟雾,但这丝焦臭味却不是什么好预兆。 沈婵见她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下,笑容亦消失,担心地问:“瞳姐姐,你怎么了?” 沈童站起来,拉着她往外走,待到门口,这股焦臭气味变得越加明显。但她也有疑虑,明明换了地方为何还会起火?莫非是因为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起火之事,稍许闻到点异味就以为是焦味了? “姐姐,到底怎么了?”沈婵不明所以,但见她神情紧张忧虑,也跟着紧张起来。 沈童又深深吸气,确信自己闻到的是有物烧焦的臭味,便没再迟疑,回身对花厅里的女孩子们道:“这里失火了,赶紧出去!” 姑娘们面面相觑,四处环顾,哪儿着火了? 建昌侯陶三小姐冷着脸斥道:“沈童,你闹够了没有!上回在我家园子说看见老鼠的也是你,这回又说失火!这哪儿有火?自你们走后,茹蕙园管事里里外外仔细查过,园子里不曾有过半点老鼠啃噬的痕迹。为了万一,还设了笼子放下诱饵捕捉,压根没有什么老鼠!都是你胡说的!你要是想让我们都去庆阳侯府聚会,直说就是了,别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好歹你也是侯府的大小姐,只是缺了父母教养……” “你说谁缺了父母教养?”沈婵忍不下去,“嚯”地站了起来,冲着陶三小姐一扬下巴,“我姐姐直言提醒,都是出于好心,你家下人无能抓不到老鼠,不能说明没有老鼠!你又怎能怪到我姐姐头上?明明是你心胸狭隘,出言恶毒,让大家评评理,到底是谁上不得台面?瞳姐姐她虽失去双亲,可比你这有父有母的有教养得多!” 陶三小姐气得脸都红了:“她能诽谤造谣,就不许我直斥其非了?” “你就事论事没人怪你,非要牵扯别人父母就是恶毒缺教养……” 沈婵还想还击,沈童拉住她:“别争了,真的失火了,我们都该尽快离开这里才是。” “别急,我已让人去查看周围,看是否真的失火。”说这话的是主人家平乡伯次女周二小姐。 沈童是真急:“等人查看再来回报就来不及了!” 这几句话的功夫过去,这股焦臭味变得越加浓烈,虽然还没看到明火,姑娘们也意识到沈童说得没错,个个唤丫鬟收拾笔墨纸张、所携物品衣装…… 沈童差点晕倒,这些闺阁小姐也太淡定了,不到火烧眉毛不知情况危急么! “什么都不要带了,立即走!”沈童喝止自己与沈婵的丫鬟,拽着沈婵的手就往外跑。 几人刚到了花厅外,先前周二小姐派去查看情况的丫鬟惨白着一张脸跑回来,尖着嗓子叫嚷:“前头,前头全是火!” 其实不用她说,就是站在这里已经能看见二门方向一阵阵升起的浓烟。 沈童心中吃惊,虽说秋季天干物燥,可她才闻到焦臭味没多久,这火就烧得这么大了? 花厅中的姑娘们也都真正惊慌起来,东西再也顾不上拿了,纷纷往外逃。 但等众人跑到前头,才发现火势已经猛烈得根本无法靠近了,通向正门外的路已经被火焰封死! 有姑娘害怕地哭了起来,这种情绪立即传递开去,好几个姑娘都跟着哭起来。 沈童大声道:“先退回去吧,花厅里还没起火。” 这时候只要有人主导,便会有人听从,何况前头确实也已无路可走。众人跟着沈童回到花厅。虽然这里还未着火,但大风一阵阵地将滚烫的热气与浓烟吹过来,呛得人咳嗽不止,眼泪流出,视线不清。 大家闺秀出门,多带着替换的手帕丝巾或衣装,沈童让箜篌取出备用的手帕,几条系在一起,边说边演示如何做:“丝帕用水打湿,再折叠成数层,蒙住口鼻,两头系在耳后,这样可以防止吸入太多浓烟与热气。记着要多叠几层,太薄了不起作用。” 赏花厅里本准备了一大缸清水给她们磨墨洗笔所用,此时倒是派上了大用处。 姑娘们跟着她学,但凡是丝帛布料,能用的都用上了,有些丫鬟甚至撕开裙幅以作蒙面之用。 虽然解决了浓烟问题,但眼看火势迅速扩大,非但一时半会儿灭不了,还有借着风势蔓延过来的趋势,若是待在花厅里等待救助,说不定救援还没来就被烧死了。 好不容易重活一回,沈童可不甘心再次死在一场莫名其妙的火灾中。 她走到花厅门口观察外头情况,赏花厅靠近昆玉园东北侧,东墙外就是胡同,只要翻墙过去,就能逃出火场。她回头寻找周二小姐:“淑瑶,这里可有爬高用的梯子?” 周淑瑶茫然地摇头,再看向自己的丫鬟,其中一个丫鬟知道:“梯子都在前院库房放着。” 前院……与她们隔着一道火墙,就不要想了。可是没有梯子,她们这些弱不禁风的闺阁小姐要如何才能翻过高墙? 沈童四处寻找,视线扫及敞开的槅扇门,这些门并非像现代的门板一样用金属合页安装在门框上,而是使用门枢来使门自如旋转,只要将门向上抬起几寸,就能将门轴从门枢中拔出,从而拆下门板。 “箜篌、琴瑟、春霜、夏雪,来。”她叫来自己与沈婵的丫鬟,指挥她们合力拆下门扇,抬至墙边斜靠,就成了可供攀登的“梯子”,为求牢固,再拆下一扇门重叠在一起。 但槅扇门只有上面一半窗棂部分有格子可供攀爬借力,下面一半虽有雕花,却因花纹太浅无从借力。 沈童又让丫鬟们从花厅内搬来张写字用的黄花梨翘头案,顶在槅扇门下方,作为第一级踏脚,便可攀爬上去。 “梯子”虽然搭好,却没有姑娘敢第一个上去。 都是锦衣玉食的豪门闺秀,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身边从来少不了人伺候,哪怕多走几步路都要坐轿子的,有哪个爬过这么高的墙头?且还不是用真正的梯子爬,而要踩着摇摇欲坠的门板爬上去? 沈童见没人敢第一个上,便拉过沈婵道:“阿婵,你先走,别怕,下面都有人扶着,不会倒。” 沈婵稍有些紧张,却点点头。 沈童替她将裙摆挽起,在腰间打结,避免攀爬时绊倒。又吩咐琴瑟等几个丫鬟分别在两边扶住槅扇门。 沈婵爬上翘头案,正要扶着沈童的手站起来,忽听众姑娘惊声尖叫!姐妹俩抬头看去,只见空中一道黑影,正朝她们头上直落而下!- 萧旷抄近道赶往起火之处,转过一个胡同口后,差点与人撞在一起,幸而他身手敏捷,在撞上之前闪身避开,口中还道了声:“抱歉!” 那是一对神色仓皇的青年男女,女子不过十五六岁,面容精致姣好,只回头望了萧旷一眼,便被青年拽走了。 经过那青年身边时,萧旷闻到股猛火油夹杂火.药的味道,心头滑过一丝异样感。但此时情势,他顾不上多想这层异常,仍是急急奔往烟雾最浓烈的所在。 靠近后他发现整座园子起火最猛烈的是西南侧近正门处,闻讯赶来的街坊与火丁着力扑灭的也正是这里的大火,但因今日风向的缘故,烟气与明火正向北侧迅速蔓延。 若是还有人困在园子里,应该是躲在北部尚未被大火吞没之处。但这里也被浓烟笼罩着,若是吸入太多烟气,在被烧死之前就会熏晕过去。 萧旷今日就是来救火的,提前便做了准备,他绕至昆玉园东北侧烟气最少之处,取下腰间葫芦,拔开口上木塞,往汗巾上倒水,待汗巾湿透后蒙住口鼻,绕过后脑打结扎紧。 这座园子的墙头比之椿树胡同那小院的墙头要高得多,但也难不倒他。 萧旷估了估高度,从丈许开外便加快奔跑速度,到了离高墙一步之遥处,提气向上纵跃,单足在墙上一点,便将前冲之势变为向上的助力。 连续三步踏过,人已经到了墙檐之上的高度,双手在墙脊上一按,飞身跃过墙头。 正常情况下,萧旷定然是能稳稳落地的。 但他往下看时,发现原定的落脚点已经被人占了——一群锦衣绣裙、绮罗珠履的年轻姑娘正聚在墙下,一个个目瞪口呆地望着突然出现在上空的他。 这情况谁也没料到,女孩子们即使有心躲也来不及,大多只是本能地闭眼抱头,同时集体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身在半空的萧旷情急之下只能用脚猛蹬墙壁,硬生生向外又挪了四五尺,才避开下方这群姑娘。最后虽然仍是双脚落地,却颇为狼狈。 姑娘们呼啦一下向后退开数尺远,个个神色警惕地望着他:“你是什么人?” 萧旷也知自己这时候翻墙进来,大概更像是趁火打劫的宵小之辈,尤其是他还蒙着面。急忙拉下蒙面的汗巾,从腰间取下腰牌以证身份:“在下是神机营把总萧旷,看见此间起火,怕有人困于此处,这才翻墙进来。” 拉下蒙面后,萧旷露出真容,五官俊朗,眼眸清锐,一脸正气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个奸邪之徒。 加之沈童先前教这些女孩用湿布蒙住口鼻防止吸入浓烟,一经解释便很容易接受。 @无限好文,尽在. 既消除了戒心,姑娘们便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太好了!除了萧大哥,还有旁人来相助么?” “萧大哥,要怎么逃出去?你可有好法子?” “萧大将军……” 在场都是弱质芊芊的女孩,这种危急情形下有个身强力健的男人在场,立时便成了所有女孩本能想要依靠的中心人物。 从大哥再到大将军,称呼什么的都有,莺莺燕燕一拥而上,倒把个平日素与军营汉子直来直往的萧旷问得七荤八素,都不知该回答哪个才好,干脆一个都不理! 他方才跃进来时看见姑娘们聚集的墙边搭着东西,这会儿仔细一看,不由暗赞,短时间内能想到拆下槅扇门当踏脚之物,真是应变机智! 只不过光在墙内有还不够,墙外没有踏脚物的话,她们即使爬上墙头也下不去。 萧旷跃进来时,沈童急忙拉着沈婵躲开,待到他拉下蒙面自报身份,她忽然明白过来——他是知道今日有场大火,特意赶来的。 最奇怪的是她已经让聚会换了地方,这里却仍是失火了…… 但这不是现下所要考虑的最紧迫之事,现下最要紧的是让所有人都能安全脱离火场。 “萧把总,可否请你出点力?” 萧旷闻声讶然回头,虽然她用丝帕蒙着脸,只露出对点漆般的眸子,他还是认出来了,不由心中诧异,沈童竟然也在这儿…… 他顺着沈童所指看去,见她的丫鬟正在努力拆下另一扇门,但毕竟是女孩子,这些近身伺候小姐们的丫鬟平日从不做粗活,连番强体力劳作已经让她们气喘吁吁,难以为继了。 萧旷立即过去接手拆门事宜,一个人便轻松卸下门板,扛至墙边斜倚,拔出腰刀在实心的雕花木板部分凿开一个拳头大的洞。接着他转身用手比划了一下:“请让一让。” 姑娘们瞬间便让开一条道。 萧旷退远几步后助跑,纵身跃上墙头,双腿一分便稳稳跨坐墙檐。接着拎高这扇门,从墙壁另一边放下去,窗格部分朝下,再用脚勾紧先前凿出的洞,以避免她们往下攀爬时门扇滑倒。 做好这些准备,他朝墙下聚集的女孩们招招手:“一个一个上来。” 女孩们面面相觑,迟疑着无人做第一个。 沈童在沈婵背后轻推一把,她回头看了眼,沈童朝她点点头,催促道:“快些!”大火可不等人! 沈婵便第一个爬上翘头案,站起来后再抓住竖直槅扇的窗格部分往上攀。 但毕竟是平日养尊处优的闺阁小姐,且槅扇门高度不够,离墙头最高处还有数尺距离,沈婵攀到槅扇上段,双手虽搭上了墙檐,却无法靠自己力气再往上。 萧旷道了声喏:“事出紧急,得罪了。”握住她的手将她往上拎。 沈婵借他的力终于翻过墙头,再顺着另一边的槅扇门爬下去。 “阿婵,怎么样?”沈童不放心地询问。 “姐姐,我下来了,我逃出来了!你也快些出来啊!” 见沈婵真的顺利逃出,本来还半信半疑此举是否可行的其他女孩纷纷争抢着往上爬。 沈童担心出事,急忙站到槅扇门侧面,大声劝阻:“别抢,一个一个上去。火还没烧过来,时间足够让所有人逃出去!”这种时候就怕乱挤乱抢,不旦容易受伤,也会阻碍逃出去的速度。 萧旷意外地看她一眼,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冷静就属不易了,她本在自己妹妹身后,只要紧跟着往上爬,就能第二个逃出去,她却把逃生的路让出来了…… 他跟着道:“门扇镂空,承受不住太多重量,每次只能上来一个人,不然会断。” 听到这唯一生路会断,女孩们不敢再争抢,也变得稍许冷静下来,依次爬上门板,由萧旷连扶带拉地翻过墙去。 园内烟气升起,引来数名路人,见状过来帮忙扶着墙外槅扇门。萧旷松松勾着门扇的脚,开始全力帮姑娘们过墙。 见这里有人往外逃,便有街坊抬着竹木梯子过来相助,再过一会儿,又有数人拿来梯子搭上墙头,墙内墙外都改用梯子,槅扇门便被弃之不用。 逃生之路增加之后,女孩子们分散开来,逃生的速度明显跟着加快。很快那些争先抢后的世家小姐都逃出去了。 留在墙内的大多都是丫鬟,还有沈童。 沈童倒没想过要留在最后,只是她一开始往侧后退让,引导姑娘们有序地排队不要争抢之后就再没机会靠近梯子了,女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往上爬,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英国公的孙小姐张玉婷也是少数没抢着去爬梯子的姑娘之一,等待的时候,她就站在沈童身边,小声道:“我瞧见你让沈婵先上去了。” 沈童点了一下头:“她是我妹妹。”还是个很喜欢的妹妹。 听到她这句,萧旷不由想起了小妹,若是遇到相似情形,他也一定是让小妹先走的。 张玉婷朝沈童笑了笑,握住她的手。 沈童察觉她的手微凉,还在轻轻颤抖,便稍用力捏了下:“不用怕,我们都能逃出去的。” 她又回头望向烟气最浓的地方,应该吧…… 火舌如活物般舔舐吞没庭院中的花木,随风卷来的烟雾变得更浓烈,烫得人肌肤发疼,哪怕是蒙着口鼻也不能完全阻隔呛人的刺鼻味道。 待一个姑娘爬到梯子上段后,张玉婷跟着往上爬,沈童稍等了会儿,也攀上梯子。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姑娘突然脚下踩空,往下直坠。 张玉婷害怕地尖叫一声,也跟着往下滑。 都在一把梯子上,沈童再要往下走的话来不及躲开张玉婷,只能往旁边跳,落地时右脚崴了一下,人就坐在了地上,正压在自己这只脚上,疼得她叫了一声。 墙头上的萧旷及时探身,拉住了最上方的姑娘,待她踩稳后拉她过墙。 张玉婷往下滑时双脚穿过某一级梯子踏脚,有惊无险地坐在了上面,只是吓得小脸煞白。 萧旷跨下两级梯子,将张玉婷也拉上去。 他再回头看地上,箜篌与琴瑟已经扶着沈童站了起来,但她的一只脚扭伤,无法靠双足站立,更别说攀爬梯子了。 萧旷跃下地,到她跟前背朝她蹲了下来,语气急促:“上来!我背你出去。” 灼热的火焰越逼越近,沈童没半点迟疑,直接趴到他背上,双臂环住肩膀,双手交握在他胸前。 萧旷叮嘱道:“抓紧了。”说着站起来,双手托着她的腿往上顺了顺,接着只用左手勾住她膝弯,右手搭上梯子。 沈童紧紧勾着他肩膀,感觉就和坐升降梯似的平稳,没几下他就到了墙头上方。 萧旷怕她抓不住自己掉下去,翻墙时始终保持着上身姿态稳稳不动,左手也一直勾着她,只用单手抓紧墙脊跨越过去,踩稳另一边的梯子后,很快下到地面。 站定后他松开左手,沈童顺着他后背滑下,单脚落地。萧旷并未急着走,也没转身,只扭头问她:“能站得住吗?” 沈童扶住他的肩,试着用伤脚着地,可稍一施力就觉钻心疼痛,扶着他肩头的手也不自觉地用力攥紧了。 萧旷便没有再动,让她扶着。 沈童诚挚地朝他道:“多谢你!” 萧旷摇了摇头,停了会儿又问:“那天……是为什么?”阿湛去找她对质时,她为什么没有指出他? 沈童略微前倾,靠近他耳后,不答反问:“难道你希望我告诉他?” 萧旷微窘,一时语滞。 自从沈童知道他真正名姓,又猜出他重生了之后,反复回忆书中有关萧旷的情节,想起高湛囚禁原女主时,萧旷曾劝过高湛别那么做。虽然他的出发点是为了高湛好,但他也为那一个沈童说过话。 原句她记不清了,大概的意思是高湛入狱后沈童无依无靠,自己娘家也回不去,身边半文钱也没有,苏若川待她极其温柔包容,同时又逼她表态,那时候的她不依靠苏若川又能怎么办?为奴为婢还是流浪街头?那样娇生惯养的女子如何能过得了那种日子? 今日不是节日,不是休沐日,萧旷为了这场火灾才会进城,他也是第一个赶到昆玉园来救人的。若不是他,她们不会这么快就逃出火场。 看在他今日仗义救人还背她出来的份上,她就不与他计较椿树胡同那桩事情了。 周围一片纷乱,火焰吞噬着建筑,发出呼呼的燃烧声,人们发出或惊惶或紧张的呼叫声,有亲姐妹平安相聚或主仆相逢的欣喜交谈声,脱离险境后庆幸又后怕的哭声…… “你心地不错,是个好人。” 在这一片纷乱的嘈杂声中,她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吐气如兰。萧旷耳朵一热,没来由地心跳加快了几分,脸颊亦燥热起来。 沈童说完那句,眼看着萧旷的耳朵红了起来,侧头再看他脸颊,亦是赤红一片。这分明不是火光映红的,因为是背对着大火的那一面。 “姐姐!”“瞳姐儿!!” 沈童循声看去,叫她的是沈婵与冯嬷嬷。 小姐们在北花厅聚会,丫鬟跟去随侍,嬷嬷们则留在前头休息。可没想到失了火,这火一起,将前后阻隔,嬷嬷们没法去后院相救,火势大起来之后,她们也只能逃到门外。 冯嬷嬷担心沈童安危,心急如焚却只能大声呼喊求救。 之后听人说有姑娘从后院翻墙逃出来了,嬷嬷与仆从们便绕过来寻找自家府上小姐。 人多声杂,冯嬷嬷好不容易找到了沈童,见她安然无恙站在那儿,激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叫了一声“姐儿”后便奔上前,挽住她的手低低哭泣起来。 沈婵第一个逃出来,便在外头焦急地等着沈童,想不到之后姑娘们一个接一个爬出来,她却一直没看到沈童,街坊拿来梯子后,逃出来的姑娘越来越多,又有各自仆从过来找人,胡同里一片纷乱,她听见冯嬷嬷呼喊,便先与她们会合。 之后见到萧旷背着沈童出来,沈婵与冯嬷嬷却也费了好一番劲才挤过人群,聚到了沈童身边。 看见姐姐也安然逃出,沈婵既想笑又想哭,听见冯嬷嬷的哭声,她也忍不住热泪盈眶,抱着沈童哽咽不止。 箜篌与琴瑟也翻过墙来,找到沈童身边,惊魂未定地询问她可好。 见沈童有人相扶了,萧旷便离开她们,重新攀上墙头,相助还未来得及逃出的丫鬟们尽快翻越围墙。 “谁看见我家小姐了?!”有个丫鬟在人群中仓皇寻找,不停询问。 萧旷正帮最后一名丫鬟翻越墙头,听到哭喊声心下一凛,看那丫鬟扶稳了梯子,他就放手跳下墙头,仔细询问这名哭喊的丫鬟。 丫鬟是荣国公府的大丫鬟桃儿,不见踪影的是荣国公府的孙小姐章熙春。 起火前她家小姐带着另一个叫碧月的丫鬟去净房,那里比花厅更靠近正门。桃儿本以为自家小姐从前门逃出去了,可出来后一打听,谁也没见着章小姐,她这就怕了,若是小姐出了事,她却逃出火场幸免于难,即使回去也逃不过责罚!被板子打得半死都算是她好运气了! 萧旷问明净房位置,不由皱眉,他居高临下时看的清楚,火势最旺的就是那一处地方。若真是在那里,章熙春恐怕凶多吉少。 前世烧死的那个官家小姐难道就是章熙春? 但他发现,前后两世的事情偶有些许差异,并不是完全相同的,只要尽己所能,仍有改变可能。若是章熙春逃了出来,却因浓烟遮目找不到回路,困于某处的话…… 萧旷只稍作迟疑,便从帮忙救火的人那里要来一桶水,举高倒在自己身上,将全身淋湿后,翻墙而入。 周围众人有留意到他举动的,皆发出惊呼,亦有出言劝阻的。但萧旷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墙后。 沈童与沈婵她们说着话,目光却留意着萧旷的一举一动,见他与那哭喊着找不到自家小姐的丫鬟说了几句话后往自己身上浇水,就猜到他想要做什么。 她看向昆玉园,极短时间内,火势变得更旺,高墙内几乎是一片火海,赤黑的浓烟滚滚冲天而上! 这样的火场,他要在里面找人?! 是找死才对吧? 重生的人不该是更惜命才对么?从他以往表现来看,他不是那么鲁莽冲动的人啊? 又或者这火场里的人对他来说重要性远远超过自身么?即使如此,这仍然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举动! 她心中震撼,望着那有如炼狱的火海,默默希望他能够安全出来,若是能找到章熙春自然更好。 “姐儿,赶紧回去吧,你的脚要早些请大夫来看。再说这里出了事,消息传到侯府的话,老夫人定然要忧心你们姐儿俩……早些回去也好让老夫人安心啊!” 沈童盯着墙内的火焰与浓烟,对于冯嬷嬷不停劝说,她只是道:“再等会儿。” 再等会儿…… 一定要找到章熙春并且安全带她出来啊!- 萧旷双目被黑烟熏得几乎睁不开,每一口呼吸进来都是滚烫灼热的烟气,即使他用湿布蒙着口鼻,仍然好不了多少。 西南侧的火势汹涌猛烈,根本无法接近!他只能沿着园子中路从东往西寻找,每喊两声“章小姐!碧月!”后便停下,细细分辨是否有人呼救,入耳却都是熊熊燃烧的呼呼声,以及木料燃烧发出的噼啪剥啄声。 身周灼热变得越来越明显,湿透的衣物很快烤干,萧旷看实在是找不到人,便打算沿北路绕回到花厅附近。 忽然在浓烟与火光中瞧见一角浅蓝色,似乎是衣裙布料,他急忙过去,见是个穿着粗布裙衫的小丫鬟昏倒在地上。伸手一探,仍有呼吸,他便将人扛在肩上,往东北角搭有扶梯处狂奔。 然而当他赶到那儿时才发现,火势已经蔓延至那面墙下的草木,连梯子都烧了起来。 整个赏花厅此时也已经被大火吞没,火苗顺着梁柱往上直烧到屋顶,要不了多久连屋顶都会烧塌。 回望四周,皆是火海焰墙,已无路可逃出这片炼狱! 第28章 【疑点】 “轰隆——!”一声巨响,萧旷回头看去,是前堂的梁柱烧断了,整片屋顶都塌落下来! 好不容易重活一回,怎能轻易就死? 萧旷咬咬牙,脱下外衣迅速将小丫鬟绑在自己背上,好腾出双手来。接着后退十数步,吸了口气便准备强冲出去! 就在此时,墙外骤然升起一条水柱,如白龙般凌空而起,冲破浓烟,如雨般洒下,正落在墙下熊熊燃烧的火焰上,“咝咝”声响中腾起一片白色水气! 萧旷大喜,心知这是专用来灭火的水龙车过来了。这种车内装有水箱,车前装有水龙枪,来回抽压便能喷射水流用于灭火。 水龙不断,这小一段的火焰与浓烟就被压了下去!@无限好文,尽在. 萧旷看准火势被削弱之处,几大步奔近围墙,尽全力往上纵跃。 然而他来回翻越高墙,又在火场中找人,体力消耗极大,此时身后又背着个人,没法如先前那样轻松跃过墙头,虽尽全力跃起,却只能勉强伸手搭住墙脊。 手按上墙脊,才发现墙脊已经被烧得灼热烫手!还是被水浇过后稍稍冷却了,要不然连抓都抓不住。 咬牙忍住了掌心的灼痛,萧旷终于费力地将自己拉上墙头。墙外聚着不少人,一见他出来,都庆幸地欢呼起来。 萧旷跃下地,立即有好几个人过来接应,有扶着他的,也有帮他把背后的丫头解下来的。 虽然冯嬷嬷不住相劝,沈童却一直没离开,终见萧旷从墙后露出头来,她心中一松,舒了口气,再见他背后还负着一人,竟真的给他救出人来了! 她欣然笑了起来,又低声吩咐琴瑟几句,这才上了马车。 此时的萧旷一副狼狈相,发髻散乱,发梢被火燎得卷曲起来,脸颊与手上有烫伤,还被烟气熏得脸上东一块西一片的烟黑色。 真逃出来后,才发现全身虚脱,喉咙灼痛,双目也被烟熏得红肿,直到此时仍流泪不止。 他缓步走到一棵树旁坐下休息,一旁有人递上杯水。 萧旷正渴得厉害,接过来一口饮尽,只觉入口清凉,饮下后齿颊留香,嗓子眼的灼痛顿时消减不少,才发现这杯不是清水而是茉莉花水,花香之余还带着薄荷的凉意。细看杯子也不是寻常陶杯瓷杯,而是盏花纹细致精美的斗彩莲口茶杯。 他回头便见琴瑟提着把斗彩莲花茶壶立于侧旁,正朝他微笑:“我家小姐向萧大人致谢。”说着又替他续上一杯茉莉薄荷茶。 萧旷摇头:“不必谢,萧某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茶水舒爽润喉,香气馥郁,萧旷忍不住又喝了一杯,一喝完琴瑟便立即替他续茶,这杯子小巧精致,他一口就能喝干,连饮四五杯之后,萧旷自己也觉不好意思,便谢绝琴瑟再续。 琴瑟倒笑了,将茶壶放于他身旁地上:“萧大人慢慢饮就是了。” 这会儿那荣国公府的丫鬟桃儿过来,小声询问:“萧大哥在里面可见过我家小姐……” 萧旷遗憾地摇头:“没找见章小姐,我只看见了那个丫鬟。”@无限好文,尽在. 桃儿扑通跪了下来,哭泣着恳求道:“求萧大哥再去找找,我家小姐……” 闻言萧旷还没说话,琴瑟已忍不住斥道:“里面已经烧成那样了,萧大人好不容易才救出一人,自己也受了伤,你怎能再要他回去找?方才是我家小姐叫人调来水龙车,才稍稍压下火头,如今这火已经灭不了,只好等它自己烧完,火丁都没有法子,只能全力阻止火烧到旁边的宅院。你这样求萧大人,岂不是存心让他为难吗?起初他就不该答应你进去找人!连听你说一句谢都没有,还真是好人难做……” 桃儿也知这是强人所难,只是看萧旷先前的勇义之举,仍存着一丝希望才试着恳求,被琴瑟一顿训斥后便不敢再言,只在一旁小声哭泣。 萧旷听琴瑟所言,方知那架救命的水龙车是沈童相助调来的,若无水龙浇出的那条通路,他也许就逃不出来了,即使勉强冲出,身上衣物也会被火燃着,那就不止这些小小烫伤了。 他在人群中寻找,却找不见那道窈窕身影。 琴瑟见他目光逡巡,便道:“我家小姐伤了脚,已经先回去医治了。她命奴婢留下,萧大人有任何需要,吩咐奴婢便是了。” 萧旷微觉失落,对她摇摇头:“不需要了,你回去吧。” 琴瑟却道:“姐儿吩咐,务必要陪萧大人回到家中,奴婢才能离去。” 萧旷不想这幅狼狈样子回家去,娘见到了定然要问东问西,没有一个时辰消停不了,便先回了自家作坊。 琴瑟上回来和永兴送还孔雀簪,几乎是“逃”出来的,怕萧弘又要追着她给孔雀簪,便没有进作坊,在门外向萧旷告辞后离去了。 萧弘见了萧旷不由吃惊:“阿旷,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我进城办事,正巧撞见昆玉园起火,帮着救了几个人,被火燎到了。”萧旷轻描淡写地说明了经过,最后补了句,“我就不回家了,省得爹娘看了担心,晚上你和他们说一声吧。过一会儿我就回营里去。” 萧弘仍有些不放心,仔细查看他身上,确实除了些许小烫伤别无大碍,才答应了他。 作坊里有熔铸金银的坩埚风炉,工匠时有烫伤,便常备着烧烫伤用的药膏。萧旷洗去脸与手上烟熏到的炭黑,涂上药膏,再重新梳齐头发,看上去便没那么狼狈了。 萧弘等他收拾好,劝道:“时候还早,你在后头歇会儿吧,不忙回去。” 作坊后头有伙计值夜时睡的小隔间,萧旷进去往榻上一躺,方觉浑身酸软,疲惫脱力。一合起眼,不觉又想起方才经历。 在昆玉园时,他听那些世家小姐议论,原先她们是在茹蕙园聚会的,因为茹蕙园闹鼠患才换了地方,没想到却遇上了火灾!事后想来还不如不换地方。 所以送老爷子回家的姑娘很可能就在这些姑娘中,只可惜当时情势危急,他顾不上问。 沈童也在其中,会是她吗? 想起老爷子“比天仙还美”的描述,也许老爷子并未夸大其词……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着那句“你是个好人”的时候,萧旷想起自己对阿湛也好,对她也好,都称不上问心无愧。 她为何就认定他是个好人呢? …… 说起来也是她救了他一命,若无那架水龙车及时浇出一条生路,他没那么容易逃出来。 …… 萧旷思绪起伏纷乱,忽而给他想起赶赴昆玉园之前差点撞到的那对男女,那青年身上带有火.药与猛火油的气味。 萧旷常在神机营接触火.药,也曾见过猛火油,这两样都是引火之物,撒上猛火油或是火.药之后,燃烧尤为剧烈。 显然那青年使用了猛火油与火.药作为引火物,昆玉园的火就是他放的! 萧旷猛然睁眼,从榻上坐起。 萧弘看见萧旷急匆匆出来不由诧异:“怎么不歇了?阿旷,你去哪里?” “顺天府衙,我去打听打听这场火的事。”- 上回捕获京中夜盗立功便是因为萧旷与高湛两人,因此江捕头认得萧旷,看见他时还尤为客气,入内后江捕头询问:“不知萧把总今天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今日昆玉园起火了,江捕头可知道?” 说起此事,江捕头神情也沉重不少:“知道,我才从那里回来,走的时候火还在烧呢!不幸中的大幸是人大多救出了。” 萧旷意外道:“荣国公府的章小姐和她的丫鬟也救出来了?” 江捕头摇头:“那倒没有,这么大的火,能逃的早就出来了,逃不出来的么,凶多吉少。” 荣国公府的章二爷与其夫人得到消息便赶去了昆玉园,看见现场那情形,章二爷当即脸都灰了,章夫人哭泣不止,仍旧不死心地守在火场外。 但如江捕头这般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像这样的大火烧过之后,能收个全尸都不易了。 萧旷一开始为自证并非歹人而报了姓名身份,周围街坊与世家仆从互相一打听,便都知道了他。而之后他冲进火场救人之举,更是让人传了个遍。 江捕头到现场了解事情经过时,听不少人提过,此时见他头上手上都有灼伤,更确信此事,钦佩之余由衷赞叹道:“能有那么多人逃出来,还是要多亏了有萧把总在那儿啊!” 萧旷谦虚了几句,接着便皱眉道:“在下赶去火场的途中,差点撞到两人。” 他说起对那青年的怀疑,江捕头沉吟着道:“要是那个男的就是放火的人,那女的也很可疑啊……这两人年龄长相分别如何?有什么特别的记认?” “男的二十来岁,相貌英俊,眉毛很浓……”萧旷回忆着当时情景,慢慢说道。 江捕头索性找来画师,让他将那两人的样貌画下来。 说实话这画师的水平很是一般,萧旷与那两人也只是对了一眼,依据口述再凭想象画出来的画像,若是拿着到大街上一对,十个人里面至少有六七个都与画上之人有那么一点像。 但有总比没有好,好歹也是种寻人的依据。 待画像画完,时候也不早了,萧旷便告辞离开。 江捕头让画师另描两份一模一样的人像,不一会儿有民壮过来禀报,说是昆玉园的火已经小了许多,火丁很快就能把火都灭了。 江捕头带上画像,便赶往昆玉园。 现场的捕快回报,除章熙春与碧月主仆之外,昆玉园的仆役亦有两名不见踪迹,另还有一名粗使丫鬟被萧旷救出,却因吸入烟气,至今昏迷不醒。 本来一座美轮美奂、繁花似锦的园子,此时已成一片焦土,有些地方仍有小火头,有些地方则冒着白烟,地上到处是混着黑灰的污水、烧得焦黑看不出原来模样的家什用具…… 荣国公府并平乡伯府的仆役在废墟中搜索失踪之人,忽地响起呼喊:“找到了!找到了!” “快!快过去!” 从倾倒的墙壁下,挖出的是具焦黑的尸体,但体形骨架为成年男子,应是平乡伯府失踪仆役之一。很快又有尸体被发现,分辨后确认是名老年仆妇。 每一次章二爷与夫人都心怀希望同时又心情矛盾地暗暗希望不是自己女儿。 最后在火势最猛烈之处找到一具尸体,说是尸体,其实只是焦黑的骨骸,甚至连头骨都不完整了,脸面与肢体都残缺不全,根本无法分辨。 在骨骸旁,江捕头找到了几件半融化的金银首饰与烧得焦黑的宝石,而火场中失踪之人里,还未曾找到的只有章小姐主仆两人,若是丫鬟碧月,不会佩戴这么多的金银宝石饰物,看来也只有章熙春了。之后又在附近找到块烧裂的玉佩,交给章夫人辨认时,她只看了一眼便晕厥过去。丫鬟桃儿也认出来了,这块玉佩确属章小姐今日所佩。 @无限好文,尽在. 章夫人醒来后悲怮难当,哭得险些再次晕厥过去。章二爷也是面色苍白,双目赤红,侧头不忍直视残缺的骨骸。 饶是像江捕头这般见惯人世险恶与各式悲剧的糙汉,看见眼前这一幕都不由心中感慨。 火场内找到的尸体都临时放置在旁边的空地上,但公府小姐的尸骸自然不能这样摆放,章二爷命仆从收拾骨骸,用布包好,准备带回府去,择日安葬。 江捕头想起萧旷来时提及的疑点,急忙请公府仆从稍缓,先让仵作检查一遍骨骸。 那仵作细细查看,江捕头低声问他:“连骨头都烧没了,这么厉害,是不是浇了什么引火之物?” 仵作吸了吸鼻子,点头道:“确实有点怪味道。” 江捕头便侧过身子,挡住公府仆从的视线,捡起块焦黑的残骨用汗巾裹起藏好- 萧旷从顺天府衙出来,便直接回了军营。 高湛见他不由诧异:“你怎地弄成这般模样?不是回家帮忙吗?是作坊起火了?” 萧旷摇头,告诉他今日昆玉园失火之事,正说到自己看见起火赶去,有兵士过来,说是庆阳侯府让人送来了东西。 高湛问道:“小侯爷给我送东西来了?” 自上回与沈童对质后,沈书岩趁着假日又来过两回,高湛都找理由避开没见他,沈书岩失望而归,今日听闻庆阳侯府送东西来,高湛自然而然地想到是沈书岩为求他继续教授射术而送礼示好。 没想到兵士却把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巧包裹交给了萧旷:“是给萧把总的。” 高湛更为惊讶:“阿旷,小侯爷给你送什么来了?” 第29章 【馈药】 这包裹用的是光滑水亮的黛青色缎子,正中央的结打得精致漂亮,形似蝴蝶,连四边的褶皱都分布得特别均匀,显然是特意整理过的。 看着手中的小巧包裹,萧旷莫名想起那个同样精致漂亮的姑娘。 蝴蝶结一抽即开,里面是个朴素无纹的紫檀木盒,但打磨得十分光滑,光可鉴人。 盒子里是一只扁圆的淡青色瓷盒,还放着一封薄荷绿色的纸笺,萧旷打开纸笺,字迹娟秀,显然不会是沈小侯爷的手笔。 “焰海酷烈,勇毅无价,感佩君子高义,却只能馈以些微小物,愧之。盒中乃专用于烫伤之药,每日外敷即可。” 短短几句话,没有署名…… 萧旷打开瓷盒,里面是浅褐色的药膏,却带着股淡淡的甜香。 再一抬头,就见高湛不解地望着他:“小侯爷怎么会知道你烫伤了?” “不是小侯爷送来的。” 高湛皱了皱眉:“那会是谁?” 萧旷把纸笺给他看,坦然道:“方才不是说到昆玉园失火么,我怕有人困在里面,翻墙进去,里面聚着不少豪门小姐,沈大小姐也在里面。” “她也在?”高湛惊讶问道。 萧旷点点头:“前门被大火封住,只能翻墙出去,她们逃出来时,我出了点力……” 高湛低头看着纸上的文字,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说,神情却显失落。阿旷巧合下救了她,她定然是十分感动吧?信上也写了她佩服阿旷的举动。为何偏偏自己在她心中就是那么面目可憎呢? 萧旷看出他明显的失落,便故意轻描淡写道:“大概是因我帮她们逃出来,她送盒药膏来还人情吧。” 高湛叹口气,时运不济说得就是他吧。今日阿旷临时回家帮忙,他却偏要守在营里等一批新火铳入库,脱也脱不开身,若是与阿旷一同进城,就能帮着一起救火,也就能改变沈童对他的看法了…… 萧旷多少能猜到阿湛心中想法,但却没法安慰他。他根本不是巧遇失火,而是实实在在地“等”失火等了好几个时辰,总不能告诉阿湛他提前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场火灾吧。且就连他都没想到,沈童也会在那儿…… 他轻咳一声,岔开话题说起那对路上偶遇的青年男女:“那男子身上有猛火油与火.药的气味。” 高湛果然惊讶:“火.药倒也罢了,猛火油一般人可拿不到吧?” 这猛火油乃石中精华,只能从地下采集,收集颇为困难,且猛火油虽燃烧剧烈,烧起来那味道可刺鼻得很,往往被用于攻城守城战斗之中,普通百姓是既买不着也用不到这种油的。 萧旷点点头:“猛火油气味特殊,与别的油脂截然不同,我不会记错。昆玉园失火不是意外,我怀疑是他故意纵火。”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聚会地点从茹蕙园换到昆玉园,却仍旧失火了。 “可为了什么呢?昆玉园有什么值得偷盗劫掠之物么?他偷了东西再毁灭证据?” “毁灭证据倒也说得通。” 但肯定不是为了偷盗园中物事,若为偷盗园内贵重物品,他应该仍旧盯着茹蕙园而不是昆玉园,茹蕙园今日无人,不是更易得手也更不容易暴露行迹么? 此人目的一定是随着聚会地点改变而变。 萧旷想到了与青年同行的女子,她才是他的目的吧?看衣装只是小富人家的女儿,或是豪门世家内等级较高的丫鬟,让他想到火场中失踪的丫鬟碧月。 若只是丫鬟想与人私奔,又有什么必要弄出这么大的火灾?本来只是逃奴,如今成了纵火行凶的人犯,岂不是罪加一等? 除非纵火是为了掩盖什么,比如说章家小姐才是那个私奔的女子,想要伪装成丫鬟…… 萧旷沉吟着,又听外头兵士通传,说有一个年轻姑娘来找他。 “是谁找我?” “她不肯说,只说有紧急之事。” 军营中最多就是单身汉,来找萧旷的又是个年轻女子,这兵士传话时面上神情带着压抑不住的艳羡与好奇,就差直接写“羡慕”两个大字在上面了,最后还补了句:“长得好看着呢!” 高湛讶然看看萧旷:“会是谁找你?”长得好看,难道是她…… 萧旷摇摇头,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亦难免想到了沈童,可她已经让人送药膏来过了,何况以她身份,也不会这样一个人跑来军营找他啊…… 他起身往外走,走出几步回头看向高湛。高湛也在看他。 萧旷:“……一起去看看?” 高湛:“她是来找你的,我就不去了。” 萧旷:“…………”- 萧旷到了军营大门,便见外面立着名穿粉绿袄裙的女子,局促不安地低头捏着衣摆。 “这位姑娘……” 女子一抬头,眸中闪过喜色:“萧将军!” “……来找我为了什么事?” 萧旷远远觉得这身衣裙有些眼熟,待女子抬头就认出来了,正是荣国公府的丫鬟桃儿,就是她求他去找章熙春的。 桃儿朝他福了福,小声道:“萧将军,你是个好人,那时候火烧得那么大,奴婢到处求人相助,只有你肯回去找小姐。” 萧旷今天是第二回听见这句“你是个好人”了。 第一回是听沈童说的,感受比较复杂,虽然有愧意,心间亦有触动。但此刻听见桃儿说这句话,他直觉却是有麻烦了。 果不其然,桃儿说完这句忽而哭了,接着“噗通”一下子朝他跪了下来。 萧旷吃了一惊,急忙朝侧旁让开几步:“有话好好说,别这样,到底是为什么事?” 桃儿抽泣着道:“求萧将军救救奴婢!” 她见面就哭着朝他跪,营门守卫都在好奇猜测到底是什么情况,营内也有人注意到了门口,向这边探头探脑地张望。 明明已经是过了寒露的深秋天,站在那儿的萧旷却是连汗都要淌下来了,他尴尬地道:“你先起来吧,有什么事好好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帮你。” 桃儿欣喜抬头,眼眸中还含泪:“萧将军答应我了?” 萧旷只道:“你先起来。还有别叫我将军了,我只是个小小把总。” “要是萧将军不肯救,奴婢就要被活活打死了!”桃儿虽站起来,还在一下一下地抽噎。 萧旷心中微动:“是因为你家小姐的事?” 桃儿点点头:“奴婢与碧月一直在小姐身边伺候,如今小姐惨死,碧月又不见了,夫人定要将小姐的死怪罪到奴婢头上。” 火场内那具焦尸被找到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之前一个丫鬟只是照看得不够仔细,害孙少爷染上风寒,发起了烧,那丫头就被打了个半死,一个多月都没能从床上起来。 而轮到她头上,这么大的祸事,又怎么是打一顿板子就能了事的?熙姐儿可是烧死了啊!回去后夫人还不把她活活打死偿命么? 她趁着火场周围人多杂乱的时候偷偷溜开,但又无处可去投靠,思来想去最终想到了来找萧旷。 “奴婢是冤枉的啊,熙姐儿离开花厅时,奴婢本想跟着去,是姐儿说墨汁里有灰尘,让奴婢倒了,另外磨新的墨汁给她。熙姐儿出事时是碧月在身边,她一定是见势不妙,自己先跑了。是碧月没有护好姐儿,不能怪奴婢啊!” 萧旷心道那倒未必。 “失火之后,奴婢到处寻找熙姐儿,萧将军是可以作证的呀。可火实在太大了,就连萧将军也没法靠近不是吗?奴婢只是一个弱女子,又能有什么办法?” 萧旷问道:“你如今又作何打算呢?” “小女子已经无处可去,求将军收留。” 桃儿柔弱地说着,殷切地望向萧旷,“只要将军肯收留,桃儿做什么都愿意……”话尾音调变得轻细,渐转娇羞。 萧旷眉一挑,骤然把脸沉了下来,声音也带上几分寒意:“这里是军营,女子不能进来!” 他平时带兵操练时便是这种语气声调,凡令出必行,禁必行止,若有违犯,是要吃鞭子的! 桃儿被他这幅凶样一吓,朝后缩了一步,后面的话便吞了下去,抬眸偷瞥萧旷的脸色,欲言又止。 萧旷吸了口气,稍许缓和了语调接着道:“你私自出逃,若被荣国公府抓回去,一定逃不过责罚。但你家小姐之事可能仍有蹊跷,若是想要求一条活路的,就去顺天府衙找一位江捕头,将事发前后的情况详细说给他听。他那里有两张画像,你去认一认,看上面的人可曾见过。” 桃儿看他始终神情严肃沉穆,知道要投靠依赖他保护已无望。 虽说他毫不留情地回绝了她,但没有趁火打劫占便宜却更让人心生敬意,且听他话里似乎有话,晓得他是在为自己指路,便更加仔细听着记在心中。 最后她仍是感激地朝萧旷拜下:“多谢萧将军为小女子指明道路。” 萧旷看她仍是昆玉园内刚逃出来的那一身衣裙,日落后的郊外颇为寒冷,她在风中瑟瑟发抖,离开火场后就步行来神机营,想来也没有吃过什么食物。 他让她在门外等待一会儿,一回头却吓一跳,什么时候门口聚了这么多人?! 而且所有人都带着一种奇特的笑容望着他。 萧旷皱皱眉,走回门内,朝一个小兵道:“去伙房找些干粮来,有热汤也一并带来给她。” 接着视线一扫左右:“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众小兵一哄而散,只留下几个与他同级或上级的武官,其中就有高湛,此时也是笑得一付贼兮兮模样,掐着嗓子怪声怪气地道:“求萧将军收留小女子。” 留下的这些武官都哄然大笑起来。 萧旷无语地望了高湛一会儿,忽而咧嘴一笑:“好啊!” 他走近过去,夹着高湛脖子便往营里走:“来,给我暖床。” 第30章 【纵火】 回到府中时,沈童的脚踝已经肿得明显起来。冯嬷嬷先唤人去备好肩與,沈童一步没走,被抬回了自己院里。 大夫已经请来了,正等在外头,这就过来替她诊看伤处,看下来没有伤骨,只是扭伤罢了,之后大夫便调和药膏替她敷上并嘱咐丫鬟照料事项。 沈老夫人与蒋氏、严氏亦闻讯赶来,在外间遇着还没走的大夫,便关切询问瞳姐儿伤势如何。 在外间问了几句,沈老夫人入内来,对着她上看下看,摸摸头又摸摸手。 沈童朝老夫人微微笑着,与平日一样稳稳地唤了声:“祖母。” 沈老夫人长舒了口气,坐到床前拉起她的手,眼圈却红了,不住念叨着“老天爷保佑,老祖宗保佑……”,又道,“万幸你们两姐妹都安然度过这一劫了。” 说着老夫人从手上解下她戴的阴沉木佛珠:“这串佛珠是宫里赐下的,开过光,你先戴着,明日啊我赶早再去安国寺烧头香,给你们姐妹俩都求个平安。” 阴沉木质地坚硬致密,比寻常木珠要沉得多,还带有淡雅的香味,虽是木,却沉水不腐,埋土不烂,是极为稀有的古木。何况还是宫中御赐之物,这一串阴沉木佛珠的价值可远超好几串金珠或珍珠了。 “这是祖母多年来一直戴着的心爱之物,我怎么好意思收下呢?”沈童急忙推辞道。 “我老了,说句不好听的是土都埋了半截的人了,到我这把年纪还能指望什么?也就指望你们这些孙儿辈能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老夫人说着将佛珠绕在沈童腕上。 沈童穿过来也有数月时间了,与原先的亲人骤然断了联系,且永无再见之日,她内心其实颇为孤独,平日便经常去陪着老夫人说说话。 人心都是肉长的,老夫人待她好,能明显感受到老人真切的关心与爱护。她也渐渐把老夫人当成自己长辈来敬重。这会儿听老夫人说来情真意切,她也觉感动。 “那就多谢祖母了。”沈童点点头,低头看着手上的佛珠,老夫人长年戴着这串佛珠,珠子乌黑溜圆,透着温润的光泽。 沈童想到沈婵,便抬了抬手腕示意,问道:“那阿婵呢?” 沈老夫人道:“这不用你操心,祖母自有其他好东西给她。不会让她觉着祖母偏心的。” 一旁的蒋氏轻笑着摇头接道:“您管阿婵做什么?她是第一个逃出来的,什么事儿都没有,不用再给她什么了。阿瞳才是真的经了场劫,要好好压压惊才是。” 她看向沈童,朝她微笑点头:“说来这回真是多亏了阿瞳!阿婵回来与我说了,失火后,是阿瞳想出逃生的法子,也是阿瞳让她先逃,自己却留在后头,要不然也不会扭伤脚了。” 蒋氏说这番话颇为诚恳。她以前对长房姐弟不算厚道,之后又阻着阿婵,不让她与沈童多相处,可当真遇着危难时,沈童却没有记仇,反而处处照应着阿婵,比较以往作为,蒋氏心中不仅是感激,还有些许内疚后悔,暗暗决定以后要多看顾着点沈童与书岩姐弟。 沈老夫人点点头,感慨道:“是啊,今天瞳瞳做得很好!” 沈童有些不好意思:“祖母、叔母别夸我了,我做姐姐的怎能不顾妹妹自己逃生呢?阿婵平日待我也很好,不管什么事都想着我啊。” 沈老夫人点点头:“所以我才说同为沈家的人,要为彼此着想,凡事都站在沈家人的位置去想,这样才能和和美美的,也只有家里和睦,才能长长久久地兴旺下去啊!” 老夫人边说边看向蒋氏。蒋氏更觉惭愧,低头道:“母亲教导的是。” “祖母,这次我们能及时逃出火场,其实还要多亏了神机营那位萧把总相救。” 听闻沈童及时岔开话题,蒋氏不由暗舒口气,点点头道:“我也听阿婵说了,还听说他救出在场的人之后还跳回火里找人呢。” “这位萧把总为人真是值得敬佩!”沈老夫人接着道:“咱们侯府受了人的恩,就该及时表示感谢,可不能叫人说咱们忘恩负义。” 蒋氏应道:“您就放心吧,我已经让人去打听这位萧把总的情况,等下便去安排谢礼,尽早让人送去。” 正说着话,忽听外头急急奔进来一人:“姐!姐,听说你的脚伤了?要不要紧?是烧伤了吗?” 来得正是沈书岩,还没进屋就急急忙忙问了一大堆,待进来见到一屋子的人,他才刹住了,朝着老夫人与蒋氏、严氏匆忙行礼:“祖母、叔母也在啊?” 沈老夫人低声笑嗔了句:“这莽撞猴儿!”语气却是欢喜的。 沈书岩行完礼,又快步走到床前,皱着眉看向她的脚:“姐姐?你伤得怎样?” 沈童朝他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只是稍许扭伤罢了。养几天就好了。对了,你怎么这么早回来?还不到散学的时候吧?” “我听说昆玉园那里起了火,还烧死了人,就告了假急忙赶去,在那儿打听不到你们的消息,就赶紧回来了。”他拍拍胸口,长舒口气道,“万幸姐姐和二妹都没事,太好了……” 沈童意外:“你去过那里了?现下情况如何?出事的都有谁?” “太惨了……整片园子都焦了,听说烧了好几个时辰呢……荣国公府的孙小姐没能逃出来,还有昆玉园里两个仆人也死了。火场里一共找着三具尸体。” 沈童深感遗憾,章熙春还是没能逃出来,一如书中所写…… 然而于此同时她心中的疑惑也变得更深了,明明换了地方,为何还会起火? 细思不觉让她悚然,昆玉园失火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今日这场火起得实在太快,若只是天干物燥而失火,园中仆役也该及时注意到而加以扑灭。 沈童越想越觉得真相就是如此,可她没法对其他人说起这个疑点,除她之外没人知道原本的失火地点。 不,还有个人知道,萧旷…… 但若提出这点,也就等于自己承认是重生的了,虽然她的情况和重生有点不同,但这却更难解释清楚。 沈老夫人与两个儿媳谈起章熙春,惋惜唏嘘:“听说德亲王有意与荣国公府结亲,若是定下来的话,这孩子明年就要嫁为德王世子妃了。” 这位德亲王的次子就是广陵郡王,也就是原女主的前夫了。沈童虽然无意再与这位郡王有任何瓜葛,但是这种八卦还是很有兴趣听听的, 不过老夫人与蒋氏、严氏也没有说得太多,毕竟沈童与沈书岩都在场,八卦没有深入,只惋叹了几句,老夫人便让沈童好好休息,与蒋氏、严氏一同离开了。 沈童拉着沈书岩追问火场细节,听到他说章熙春的丫鬟碧月与桃儿都失踪了,心中不由怀疑起此事是否与这两个丫鬟有关。 章节目录 第2页 但她是亲眼见到桃儿焦急寻找章熙春,最后拜托到了萧旷头上,因此桃儿应该没有嫌疑,多半是怕被公府惩罚而逃走的,碧月的嫌疑就变大了。 然而一个丫鬟,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纵火杀主?要不是有着不为人知的深仇大恨就是受人指使。可一个公府的孙小姐又能与什么人有如此深仇大恨? - 冬日天黑得早,桃儿找到顺天府衙时,衙门口已经点起灯,大门也关了。 她怕荣国公府将她逃跑之事报了官,不敢贸贸然过去打听,远远等在对门外。 等了会儿,她听见“吱呀”声响,见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从侧门出来,门口的衙役与他打招呼:“江捕头回去了啊!” 汉子应了声便直接往街道另一头走。桃儿悄悄跟上去,跟了一段后,忽然眼睛一花,前头人不见了。她怕跟丢了,心急万分地追上去,在胡同口向左右张望,却那边都没看到江捕头的身影,一时吃不准该往哪里追。 “你是……”突然身后响起男子低沉的声音。 桃儿吓得尖叫一声,原地还惊跳了一下。急忙转身看向说话的男子,语气委屈带着哭音道:“吓死我了……” 江捕头:“……”有这么吓人么? “你偷偷摸摸跟着我做什么?” 桃儿怯生生地道:“是神机营的萧把总提点小女子来找江捕头的。” 江捕头反应过来:“你是荣国公府的丫鬟?碧月?” 她点头,接着又摇头:“不是碧月,小女子叫桃儿,与碧月一样是伺候熙姐儿的大丫鬟。萧把总说江捕头这里有两张画像,要我认一认。” “那你跟我回衙门吧。”江捕头道。 桃儿朝后退了两步:“不不,我不去,老爷夫人要是把我抓回去,一定会活活打死我的!” 江捕头皱了皱眉,想起之前放了两张画像在怀里,这就拿出来,走到附近灯下,让她辨认:“这是不是碧月?” 桃儿看了那张女子画像,惊疑不定地道:“不是碧月姐,这张很像是我家小姐……” 江捕头吃了一惊:“你说这是你家小姐?” - 沈童养伤不能走动,靠在床上看了会儿书却总是想起白天之事,老夫人来探望时她虽然表现得很镇定,但要说不后怕却是假的。此刻回想起那汹涌的火焰都觉心惊胆颤。 但趴在萧旷背上时,她却感觉很安全。 他重生而来,所以知道高湛之后是如何因为“沈童”而身陷囹圄,按理来说应该是对她只有反感而已吧? 可她对他说“你是好人”的时候,他却脸红了…… 回想起那一刻,那么个大男人却像男孩子一样脸红起来,有点可爱啊…… 第31章 【进展】 江捕头起初还好好劝说,桃儿却怎么都不肯跟他回顺天府衙,最后他没法子了,沉下脸唬她,若不作为人证回去录下口供,他就把她当做逃奴抓回去,一样要画押作供,还要被送回荣国公府去。 桃儿这才挪着脚步往回走,没走几步却低声哭了起来。 江捕头微显烦躁地“嗨”了一声,口吻却没再如之前那么强硬了:“这个时候衙门里没什么人,你快些作完供就可以走。但你要是哭哭啼啼的被问起是什么人,我可不会救你。” 桃儿止住哭泣,在他催促下回到府衙。 入夜后只有值守的衙役与小吏在衙内。江捕头找来刀笔吏,让桃儿把她所知的详情一一供述,并按上手印画押。听完后却更觉此案不简单。 据桃儿所述,那画像上的女子颇像她家小姐,装扮却像碧月,但看那男子的画像她却摇头。 江捕头追问事发前后细节,得知荣国公府有意将章熙春嫁与德亲王世子,章熙春却不甚情愿,私下哭了好几回,但去昆玉园这日却显得心情极好,让桃儿找出好几副头面试戴,最后才选定了一套,也就是之后在火场中发现的镶宝石的那套首饰。 而就在失火之前章熙春去如厕,找借口撇下桃儿,只带了碧月一个丫鬟离开,若是她有心来个偷龙转凤,杀了碧月代替自己,再与那青年纵火毁尸,两人趁机私奔…… 但这只是推测罢了,只有桃儿这些侧面口供仍不足为证。而一旦她被荣国公府抓回去,这目前唯一的人证怕也难保。 “你可有投奔的去处?”江捕头问道。 桃儿垂着脑袋摇了摇,她四、五岁时便被卖入荣国公府,因看她长得俏丽可爱,性子又乖巧便被选入内院,跟着嬷嬷学府中规矩,过了两三年便让她陪侍孙小姐。 这么多年下来,就连她自己都记不清进入公府之前的人与事了,若是还有地方投奔,何必巴巴地去神机营找萧把总求助,接着又冒险来顺天府衙找江捕头? 江捕头想了想,道:“走吧。” 桃儿跟着他离开衙门,走了一段后怯生生地问:“江捕头要带小女子去哪儿?” 江捕头哂然道:“放心,又不会卖了你。” 桃儿:“……” 到了一处小院儿外,江捕头推门而入:“婶子,我回来了。” 一个包着头巾的中年妇人从屋里出来:“今儿怎么这么晚?娃儿们都等瞌睡了。”瞧见桃儿不由讶然,端详着笑问,“这姑娘是?” “衙门里有案子。”江捕头简单说了句,又问,“婶子,能不能让她在你这儿留几天?又给你添麻烦了。” “什么话?在我屋里多支张床的事!麻烦什么?”那被江捕头称为婶子的妇人热情地拉着桃儿往里走,“你吃过没有?饿不饿?哎呦看你这手冷的……” 桃儿正要答话,屋里呼啦啦跑出来三四个孩子,奔向江捕头,齐刷刷地大喊:“爹!” - 傍晚时分,英国公府送来礼物给沈童,还附上张玉婷亲笔信,信中对于沈童扭伤脚之事致以歉意。 沈童回信说明此乃意外,并非她之过失,随信准备了份差不多分量的回礼让人送去。 晚间沈童安排好明日事宜,正要洗漱歇下,沈婵过来找她:“瞳姐姐,我一个人有点不敢睡,在你这儿挤挤可好?” 沈童微笑点头:“当然好,我也有点不敢一个人睡,你来了正好!”经历了那么大的事,她与阿婵都需要与人谈谈白天的事,如果对方也有相同经历就更好了。 沈婵高高兴兴地爬上床,和她并肩睡一头。 “姐姐,你那时候看起来一点也不害怕呢……” “我怕呀……”她有多惜命自己知道。本以为已避免的大灾祸,却更加迫在眉睫地威胁到生命…… 沈婵往她身边拱了拱:“我也特别害怕,我怕再也不能回家,看见我娘我爹,还有祖母、弟弟妹妹……” 姐妹俩聊着说着,终于都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寅时未到,沈老夫人就去庙里烧头香,因此早晨的请安免了,沈童沈婵都得以多睡一会儿。可惜沈童平日已经习惯了这个时辰醒来,加之脚踝隐隐作痛,一旦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她在丫鬟相助下起床,回头看看床上睡得香甜的沈婵,不由嘴角微弯。 洗漱之后,琴瑟取来早点,伺候在旁时说起昨日之事,沈童又想到了萧旷。 园子里的仆役并不少,只是大都集中在前院,只有少数随身服侍的丫鬟陪着这些小姐们到后花园赏花作诗。大火一起,就将前后阻隔了。 若无萧旷,昨日死的人恐怕还要多。 他在火场救人时,沈童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并未发现他与在场的任何女孩有特别的交流,也就是说他昨日单纯是为了救火救人而来。 真正让她感到震撼的是他再次回到火场的那一刻,而且听之后回来的琴瑟说,他从火场中救出来不是什么世家小姐,而是伯府一个十多岁的粗使小丫鬟。那自然不是他的家人或心上人。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冒那么大的险,沈童扪心自问,是做不到的。 如果他注意到两次起火地点的不同,也会对此生疑吧? 沈童用过早点后,便让箜篌准备纸笔。 她没有提及地点改变的疑点,这萧旷已经知道,不用她提醒,她只写了起火的经过,从她闻到焦味至大火封门,只有短短盏茶时间,木头廊柱虽然可燃,真正烧起来总不会那么快。何况门廊附近又无明火源,若要起火,总要有火源吧? 写完信,她等着墨干时,叫来冯嬷嬷让她找可靠口紧之人送信,说完又想起一事,嘱咐她找人去采买些药材来。 - 这两天来神机营找萧旷的人特别多,多到他都有些应接不暇了。 走在营中,总有同僚对他挤眉弄眼,或是笑得促狭高声道:“萧将军,有人找!”他真是有点后悔当时在火场报了真姓名。 当然也有好事,这一天下来,光是谢礼就收了一堆,还有许多表达感谢的信笺。 这拨礼物他留下能久存的,打算下次回家时带回去,另一部分不能久存的,或是他自己与家人都用不到的,便都分送给营中兵将。 庆阳侯府送来的谢仪,除了银两还有药材,萧旷看了看,发现大都是补肾益气与治腰痛的,不禁诧异。 她是怎么知道他爹腰痛的?难道那个送老爷子回来的姑娘真的是她?但她又是怎么知道老爷子与他的关系的? 午后,他得知又有人来找,出去一瞧,原来是江捕头。 江捕头神神秘秘地将他拉到门外,从腰间取下一物:“那日萧把总在那男子身上闻到猛火油气味,可是这味道?” 萧旷打开布包,见里面是块焦黑裂开的玉佩,凑近一闻,除了烟火焦味外,确实带有一股独特的臭味。 “这是在火场发现的章小姐随身配饰。” 萧旷点点头:“猛火油是这气味。” 江捕头欣喜:“这人定然是纵火犯之一了!同行的还有一个女子,萧把总可知是谁?”他压低了嗓音接着道,“章小姐的丫鬟认过画像,说与失踪的章小姐极像……” 江捕头与他细说桃儿的供述。萧旷之前有过推测,对此倒并不是太意外。 但若此事为真,便涉及公府声誉,若无铁证,不能轻易宣扬。因此江捕头也是慎之又慎,暂时将桃儿的口供压了下来。 他接着询问:“关于猛火油,萧把总可有了解?” 萧旷点点头:“猛火油获取不易,普通百姓很难取得,此人与军中多半有点关系。” 江捕头道:“在下已经让人描画这两人画像,去各地驿站渡口寻找。萧把总,神机营内最近可有人突然告假或是请辞回乡去的?” 萧旷沉吟道:“此人我之前从未见过,应不是神机营内的将领。江捕头可去另外的军营中打听。” 江捕头又道:“就算不是神机营内将领,也有可能是营将亲属或在营中的役匠,萧把总可否替在下打听一下?” 萧旷答应了他。 江捕头告辞后不久,再次有人来找他,萧旷不得不离开校场去门口,心中想着到底又是谁来找。 到那儿见着一个年轻人,自称是冯嬷嬷的儿子,说有封信要亲自交到他手里。 萧旷接过来打开一瞧,依旧没有署名,但能认出是沈童的笔迹,写得是昆玉园的起火疑点。 萧旷比她知道更多内情,看她颇为关注这件事后续,他有心把其他疑点告诉她,但若回营中写信,马上就会有一堆人知道。他这些天已经被人戏谑够了,虽然大多并无恶意,听多了也是不胜其扰。 但若让葛小哥带口信回去,这事首先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完的,其次事关荣国公府孙小姐的闺誉,总不能口头传来传去的。 像是知道萧旷的犹豫,葛小哥从怀中取出笔与纸:“萧把总若有回复,可写下来。” 萧旷没看到墨汁,正纳闷,葛小哥拔开笔帽,向他解释道:“这笔不用蘸墨汁,里面有墨。” 他端详手中之物,笔身仍是竹管,但笔头上比寻常的笔要多一截中空的钢管,然后再是一小撮狼毫软毛。笔身比寻常的毛笔要重了不少。 萧旷在营外找了块大石头,铺上纸试着书写,笔尖一接触纸面,便有墨汁渗出,不管如何书写,墨汁源源不断。 他一口气写完自己所知,包括对真相的推测与江捕头提供的讯息,没想到竟然写了满满两页纸,葛小哥等得急了,拿上信便急急忙忙离开。 萧旷一低头,才发觉他没把笔带走。 无奈收好笔,他回到营房。 第32章 【若川】 萧旷一路走一路端详着手中的笔,她像是猜到他不便回营去写信,预先备好了纸笔。 这种无需蘸墨便可连续书写的笔他从未见过,连听也没说过,笔上并无任何商铺记号标志,难道是沈府自制的笔? 又是前世没有发生过的事…… 如今的沈童总给他一种与前世完全不同的感觉。 当然那时候他也没有多了解她。阿湛提起她时总是像在说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楚楚动人又高贵不可侵犯,但那种姿态又偏偏引人想入非非…… 高湛正从校场回来,瞧见他手中的笔样子特别,好奇问了句:“又是来送礼的?” 萧旷不想瞒他,再说这事他光明坦荡,没什么可瞒的:“是沈大小姐派人来打听昆玉园失火之事。” “她来了吗?”高湛眼睛一亮,立即回头看向他所来的方向。 萧旷摇头:“她怎么会亲来?是她府中仆人来传信。” 高湛心中失望,口中却道:“也是。” 萧旷望着他:“阿湛……” 高湛举起一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知道我知道,她是侯府大小姐,打听些事情而已,怎么会亲来军营。我只是随口问一句罢了。” 他又瞄了眼萧旷手中:“那这笔是?” 萧旷道:“她的仆人忘了带回去。要还回去的……”他正要将笔收入怀中,顿了顿又把笔递给高湛,“你找个机会去还吧。” 高湛一愣,随后急忙道:“阿旷,我不是这意思,这笔是落在你这儿的,怎么能由我去还?不成不成……” 萧旷便收好笔,又道:“之前江捕头来过了。” “江捕头?就是我们抓到夜盗后送去顺天府衙遇到的那个?” “是他。他怀疑那纵火之人与军中有关系,请我帮他打听神机营内最近是否有人突然告假,或是请辞回乡去。” 高湛想了想道:“管军器库的有个是我老乡,走,问问他去!” 神机营掌各类火铳火炮,包括弹药火油等物,军器库可谓是营中管理最严密的地方,每次都是两名司库值守,若有大批火器出入,则还需武官带队监督。昨日高湛便是为了一批火铳入库而不得不留守。 两人这就去与那司库聊了会儿,没打听到有谁告假或请辞,倒是打听到近期德亲王世子派人来过营里,调取了几支三眼火铳。 鉴于前朝皇室兄弟阋墙的惨痛教训,本朝太.祖开朝时便立下规矩,各皇子一旦成年便要封王,然后赐块封地,京城就不能再呆了。若是与皇上亲近些的,封地离京城也近些,若是皇上看您不顺眼,又或是怀疑您有二心,那就对不住了,给个偏远之地封王,一边儿凉快去吧! 德亲王就属于先帝比较放心也看得顺眼的王爷,封地离京城不过二百里地,在京城还有别府,当然,德亲王自己不能离开封地,但世子可以。 萧旷从沈童的信中了解到章熙春与德亲王世子即将定下婚约,难道世子与这场失火有关系?但若私奔的真是章熙春,世子就该是不知情的。 然而这两件事离得这么近,不太可能只是巧合。 萧旷为及时告知江捕头这个讯息,便写了封密信给他,准备让属下兵士送去。 这封信写完,看着手中的笔,他一时有些迟疑,要不要再写封信给沈童呢?可以顺便连笔一起还给她。 但转念一想,又觉这样做稍显冒失,也许她并不想让侯府中人知道她与他通信的事,还是等她那边有信得过的人来时,再还笔与信给她比较稳妥。 章节目录 第3页 外头有兵士通传,又有人来找他。萧旷认命地叹了口气,收起笔与信纸,往外而去。 没想到来的却是沈书岩。 萧旷意外地问道:“你是来找阿湛的吧?” “不,我就是来找萧大哥的。”沈书岩摇摇头,又问道,“那天在上斜街,是萧大哥射中了贼人吧?” 高湛去找沈童对质后,沈书岩被姐姐好一通教训,这才知上斜街姐姐看见的人其实是萧旷,但他到了神机营后萧旷不见他,高湛却出来见他,他误以为高湛就是那天的神射手,又因拉不开弓被营中兵将取笑,羞愧而逃。 之后再次偶遇高湛,见识了他射帽救鹰的射术,沈书岩更是深信他就是那天出现在上斜街的神射手,便向他拜师学艺。这一误会就一直没有被解释清楚。 萧旷这才知道,沈童为何会误以为他就是阿湛,那么说来……她真的没有重生? “萧大哥,高大哥不肯再教我,你的射术与高大哥一样高超,或许还更厉害些,请你指点我好不好?”昨日回府,听姐姐说起火场里萧旷的英勇之举,沈书岩再次有了新的崇拜对象,今日散学后就巴巴地赶来神机营了。 萧旷看向沈书岩。他的眉眼英气勃勃,眼神颇具灵韵,脸型却偏秀气,让他不由自主想起沈童。 少年灼灼地望着他,眼睛亮得像是两颗星子,让人不自禁地就想答应他。 但若答应了教他,阿湛会怎么想? 萧旷转眸避开沈书岩的视线:“我不能教你。” “为什么?”沈书岩有些急,“我求了高大哥许久,他都不肯再教我,萧大哥你为何也不肯呢?” 萧旷摇摇头,只道:“我不能教。” 眼看着沈书岩眼中光芒渐渐暗淡下去,萧旷低叹口气:“你回去吧。这么晚不回去,你姐姐要担心了。” 沈书岩失望地向他告辞离去。 萧旷往回走了一段,瞧见高湛迎面快步而来,不禁微愕:“阿湛?” 高湛问他:“小侯爷来找你是为了什么事?” “他想向我学射箭。”萧旷实言相告,“阿湛,因为你不肯再教他,他才想到找我。不过我回绝他了。” 高湛看着沈书岩远去的背影,日暮之下,那身影显得特别失落。“阿旷,你说我该不该再教他?” 萧旷拍拍他的肩:“你若想教他,就继续教他,若是这样会让你不好受,就别再教他。我这次回绝了他,他不会再来神机营了。” 高湛立在原地踌躇了会儿,还是追着沈书岩去了。 萧旷默默望着高湛的背影,没有再劝或是阻拦,是否该来的都逃不掉? - 沈童在家中养了几天伤,脚踝不会自己再痛,但仍是不能用力,也就无法下地走路。 这天她听箜篌说起,苏若川要来侯府拜见老夫人。 苏若川家境贫寒,却才高八斗。沈童的父亲,先前的庆阳侯爷赏识其才能,让他住在侯府,担任沈书岩的先生,教授启蒙,之后苏若川考取进士及第,这就辞了侯府的教席,进入翰林院为官,但却一直念着侯爷在世时的恩情,时常会回来看望。 沈童想起书中对这苏若川有句判语:一见苏郎误终身。 书里的描写多少有些理想化,比如高湛,她真见了面,觉得不过如此。当然也可能有她先入为主以至于本能反感的关系。 不管如何,沈童还是很有兴趣见见这个苏若川的。所有的男主当中,她最有好感的就是他。 沈童并不追求那种刻骨铭心或是惊天动地的爱情,也不去期待什么宠妻如宝的可能,那过于理想化了。 她是侯府嫡长女,只要自己别瞎折腾,找个对她能有起码的尊重,平日能有些共同话题,感情友达以上的丈夫已经是很不错的婚姻了。 苏若川就是这么个优选对象——仕途一片光明的优质男。 唯一的扣分项就是他之后会卷入党争,站在了二皇子四皇子这一边,与太子.党、宦党斗得不亦乐乎。 不过照书里所写,他之所以成为二皇子党,与原女主也是脱不开关系的。最初就是与高湛相争而站在了太子.党与宦党的对立面。二皇子党秉着敌人的敌人就是友军的观点,将其拉入己方阵营。对苏若川来说,势单力孤地与高湛相斗也不太现实,而且一旦被人划了阵营,再要置身事外,维持中立,就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了。 如果沈童没有和广陵郡王的那段婚姻,也就不会有高湛的黑化,苏若川也就不会被迫站队太子.党了。 原女主绕了一大圈,最后落魄无比时才以罪犯之妻的身份跟了苏若川,即使苏若川再喜欢她,但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作为一个男人他不可能全然不在意。 与其兜兜回回绕一大圈,最后还是与苏若川在一起,倒不如一开始就选他。 不过沈童也学乖了,起初她是知道自己穿书而来,对书中人物以及剧情走向都太过“信赖”那本书。 可在这儿生活久了,她一点点融入环境,接触周围人多了之后,她发现每个人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每个人都认真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而那本书因为视角关系,很多描写流于表面,毕竟真正的主角只有原女主一个嘛。 最重要的是书还没写完,你就不知道哪些人是最后的终极反派,虐文尤其如此,往往一波还未虐完就又来一波,反转反转再反转,所有你想不到是反派的,都可能是反派,而你猜到是反派的,他很可能就是个反派!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笔握在作者手中,或者说是键盘也可以。 但日子却是人过下去的。 所以沈童打算好好地观察苏若川此人品性,如果人品确实可以的话,便将其纳入未来夫婿的候选名单里。 苏若川每回来侯府,除了拜见沈老夫人,也会在书房见见沈书岩,考教一下他最近的功课。 原女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与苏若川“巧遇”的。 这一天,沈童便提前到了书房,找了本书坐下慢慢看。 过了没多久,外头有说话的声音传来,不一会儿,房门被推开。 沈童用书掩着脸,抬眸看去,不由眼前一亮,心道一见苏郎误终身果然所言非虚。 眼前的男子眉目俊秀,气质如玉,偏偏眼角带笑,温润风流,有种吸引人目光难以移开的魅力。 这颜值,可以打九点九分。 第33章 【苏醒】... - ——【苏若川没料到书房中已经有人,一怔之后立即止步。 适应房中光线后才看清坐在案后的是个正当豆蔻年华的少女,髻如青螺角尖尖,芙蓉双带垂两鬓。 书册掩着少女大半个脸,只露出对点漆般的莹亮眼眸,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这一双眼眸,澄澈如镜,像是能映到人心里去。 “咳咳”侍立一旁的箜篌用力咳嗽了几声。 苏若川醒悟过来,急忙移开视线,歉然道:“抱歉,苏某应该先问过一声才进来的,是苏某唐突了。” 说完他便退出了书房。】—— - “先生别这么说。是我看书看得入迷,忘了苏先生要来考教书岩功课的事了。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沈童柔声道,边说边忍着弯起的嘴角,心道幸好有书挡着脸。 苏若川在府中教了沈书岩一年左右,但他只在外院教书,沈府的小姐们则一直在闺阁内不露面,平日没什么接触。 但沈府正当及笄之龄的只有两个姑娘,听了这话便知这就是沈书岩的嫡姐沈童了。 沈童坐在凳上,朝前倾身算作行礼:“前几日遭逢意外,右足受了点小伤,起身不便,失礼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沈小姐说哪里话,是苏某失礼了。”苏若川又道了次歉,接着便要退到书房外面去。 “先生请留步。”沈童叫住了他,“先生考教书岩功课,可允人旁听?” 苏若川停步,微笑着轻轻点头,接着道:“只是要让沈小姐见笑了。” “先生过于谦虚了,先生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这是圣上都认可的,若不然哪儿能金榜题名呢?”沈童话锋一转,轻叹口气,“不过我这个弟弟就让人犯愁了啊。” “小侯爷聪敏机变,不管教什么一点就透。只是过于聪敏的人也容易犯一样的毛病,那就是不愿脚踏实地,刻苦用功。” 沈童听他直言指出沈书岩的缺点,倒不是一味粉饰太平,心中暗暗首肯,接着问道:“先生可有好法子,让他改了这毛病?” 借着书岩作为话题,沈童与苏若川聊了几句,不一会儿就听见沈书岩的声音:“苏先生已经到了吗?糟了糟了,我看错了时辰,以为还有……咦?姐姐怎么也在这儿?” 沈童瞥他一眼:“我来看看你最近功课学得如何。” 沈书岩缩了缩脖子,做个鬼脸嘟哝道:“看就看呗,是真金就不怕火炼。” 苏若川心中微哂,她果然不是看书忘了时间,而是特意来抽查沈书岩功课的。 书房明间里摆着一张大书案,侧面各摆了两张小书案,沈童占了一张小书案,沈书岩恭恭敬敬朝苏若川行了一礼,接着便在另一边书案后坐下。 苏若川走到最大的那张书案后,开始出题。 先是考《孟子》章义,这是沈书岩刚学过的,自然难不倒他,一口气写就。 之后又考《大学》中的章句与释义,沈书岩这就开始抓耳挠腮起来。 沈童坐在东首小书案后低头看书,听见苏若川出的题目,便微微弯起嘴角。 她早前关注沈书岩学业进度的时候,对此有所了解,《大学》是四书里最先学的内容,沈书岩大约是去年春天开始学的,到今天恐怕都忘得差不多了,突然被考问肯定是答不出的。 苏若川坐在北首正中,虽然一直盯着答题的沈书岩,视线却总难免会扫向东首侧坐的少女。 时当隅中,窗外阳光正好,她垂眸看着书,神情安详,逆光中的侧颜柔美而婉丽。 忽而瞧见她那个了然的微笑,苏若川的眸子便弯了弯。 沈书岩冥思苦想,好不容易才憋出几句,且就这几句也是错漏百出、狗屁不通。他干脆放弃,两手一摊:“先生,这题答完了。” 苏若川瞥了眼纸上那堆狗屁,淡淡道:“论语,论政。” 《论语-论政篇》是稍近前学的,沈书岩略松了口气,闭目回想,终于默出大部分。当写到“温故而知新”这句时,他忽有所悟,抬眸看向苏若川,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 苏若川待他写完搁笔,才道:“故者,旧时所闻。新者,今时所得。学若能时习旧闻,每有新得,则所学为我真正所得,举一再反三,其应用无穷,故可以为人师矣。但若只是记诵书本,以资谈助或应答问难,并无真正心得,其所知终究有限,故学记中讥其‘不足以为人师’,正与此意相通。” 沈书岩起身朝他行礼:“学生受教了。”接着拿起自己方才所答的纸卷,走到苏若川案前,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 苏若川批阅完答题,再讲解其错漏之处,最后起身。沈书岩跟着站起来:“学生送先生出去。” 苏若川却看向沈童。 沈童合上书,双手交握放至侧腰处,坐在椅子上朝他俯身行礼:“今日得闻先生指点书岩,我也跟着学到不少,幸甚。前头已经备了车送先生回去。” 苏若川也没有推辞,朝沈童微一点头:“苏某告辞了。”言毕转身离去,潇洒自若,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沈童望着苏若川出去,微微笑了起来。 她方才问他如何让书岩改了不够踏实的毛病,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就开出了方子。虽然要改正这毛病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但至少点醒书岩,能让他有所悟,就是有进展。 还真是挺让人中意的呢…… - 因沈书岩与高湛说好午后会来神机营习练射术,高湛便留在军营,萧旷一个人回了家。 沈童送来的药膏见效很快,涂过后他连水泡也没起一个,第二天红肿就开始消退,到了今日归家时,连一丝烫伤的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唯一不好之处是太香,而且是带着甜味的香,涂上这药膏后,萧旷总觉得自己是块行走的千层酥油糕。 窦氏虽听萧弘说过他在昆玉园救人,但压根没看出萧旷烫伤过,也就没有唠叨他。 在家吃过午饭,萧旷与小妹说笑玩耍了会儿,倒让他想起那天救出的那个小丫鬟,她和小妹看来差不多年纪,当时昏迷不醒,过去了这么几天,不知她情形如何了。 他走到院里,问了声:“娘,家里还有什么活儿要帮忙做的吗?” 窦氏从厨房出来,解下围裙擦着手上的水:“没什么了。你等等,我去找王家嫂子,让她把那姑娘带来……” 萧旷急忙道:“没活要帮忙我就出去了,还有正事儿去办。” 窦氏意外道:“不是休沐么?你还有什么事儿要办?” 萧旷不解释,只往外走:“我要很晚回来了。” “晚饭前能不能回来?”窦氏追出几步问道。 “说不准,别等我。” 萧旷既出门了,便往平乡伯府而去,到了伯府附近街道,瞧见前面走着一人,穿着衙门公服,腰间佩着铁尺,背影望之十分熟悉,就试着叫了一声:“江捕头?” 男子回头,果然是江捕头。 萧旷追上几步,拱手作揖:“江捕头,办差呢?” 江长风朝他拱手回礼,朝着伯府方向示意:“那小丫鬟醒了。” 萧旷欣慰:“醒了啊。”转念又问,“江捕头是来问话的?” “是啊,她是你从火场中救出来的,说不定知道些什么……萧把总这是要去哪儿?” “哦,我原也是想来问问看这丫鬟醒了没有。” 两人并肩同行,走出几步,萧旷问起:“那日我让人送来的信,江捕头收到了么?” 江长风这就显出几分谨慎之色,声音也压低了:“还真和那里有些关系。” 从萧旷那儿得到信息后,江长风便带上画像去德亲王世子府,当然他没有贸贸然去登门求见,只在世子府周围守候,待府中仆役外出办事时,让他们辨认画像上之人。 问过数人无果后,有个嘴快的小厮一见画像便“咦?”了声:“这有点像范侍卫啊!” 江长风急忙追问:“你说的这个范侍卫是世子身边的人吗?” 小厮点头:“是啊。” “他可还在世子府?” “回乡下了,听说是家里老人没了。” 江长风又问了几个人,包括附近茶馆里常客,都说挺像侍卫范石。而这个范石也正是那天到过神机营的侍卫之一。 江长风回到顺天府,根据茶馆等人的描述让画师重画了男子的画像。 中午前后,有手下捕快回报,那个被萧旷从昆玉园里救出来的丫鬟醒了,江长风立即赶来,倒和萧旷巧遇上了。 两人说着话很快到了伯府,江长风表明来意。 不一会有个婆子过来领他们去见人,一路走一边叹道:“可怜见儿的,好好的丫头,就这么哑了。” 章节目录 第4页 萧旷心往下一沉,问道:“怎会哑了?” 婆子摇头:“谁知道,大概是火气把嗓子烫坏了吧……” 火灾中因吸入太多浓烟,被滚烫的烟气灼伤咽喉之事也是有的。萧旷蹙眉看向江捕头,他也正好看过来,两人眸中都是遗憾之色。 说话间三人已经到了仆役所住的倒座房外。 小丫鬟烫伤未痊愈,正躺在炕上休息,瞧见门口的萧旷与江长风,立即惊恐地往后躲。 婆子在旁解释道:“醒过来后她就变这样了,瞧见生人都怕。” 萧旷与江长风便没进屋,江长风取出画像,让婆子拿给小丫鬟看,问她那天在昆玉园里见没见过上面的人。小丫鬟看了女子那张迟疑摇头,看见男子那张,却惊恐地瞪大眼朝后缩了缩,指着画像比划。 江长风再次确认:“你在昆玉园见过他了?” 小丫鬟点点头,双手举在身前,像是端着什么,接着便像洒水似的往各处泼洒,最后指着屋里的灯,比划出点火的样子。 江长风欣喜:“你看见他纵火了?” 小丫鬟再次点头。 江长风随身带着那块带有猛火油气味的烧裂玉佩,让婆子传过去给她闻:“他点火前倒的东西,是不是这个味?” 小丫鬟闻过后确认是这个味道。 离开屋子后,萧旷低声问那婆子:“她的嗓子看过大夫了?真治不好了?” 婆子叹息道:“哎,伺候人的下人,又没亲爹娘,哪儿有多余钱请大夫,大伙儿东凑一点西凑一些,连着她自己往日攒的钱,买些烫伤药涂涂。剩下的也只有看天老爷是不是保佑了。” “这药膏你让她每日涂在烫伤处。” 沈童送来的药膏还余下大半盒,萧旷把瓷盒给了婆子,接着解下钱袋,倒出一小块碎银与一把铜钱来,取十几枚零钱自己留下,剩下的统统给了婆子:“再给她请个大夫来,看能不能把嗓子治好。” “也算我一份。”江长风亦从钱袋里抓了把铜钱放进婆子手里,“好好给她治!” 婆子急忙称谢:“好人哪……遇上您二位是这丫头的福分,老婆子代这丫头谢谢二位官爷了。” 第34章 【托付】... 出了平乡伯府,走出半条胡同后,萧旷问道:“江捕头,你如何看?” 江长风浓眉皱起,眉心像是打了结一样。 诸多线索结合在一起,他对案情已有判断。但现今搜集到的大多物证人证都不够过硬。 一是没有猛火油被范石所盗的确凿证据,猛火油的气味便只能作为线索……二是起火处那具骨骸毁损太过,已经烧得连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来了,更不用说分辨是什么人了……而唯一一个亲眼看见范石纵火的人证又哑了,没法说出更多细节来。 萧旷听江长风捋了一遍案情与所有证据后道:“如要铁证,只有先抓到那两人。” 江长风点头,萧旷所言一针见血,只要能证实那逃跑的女子就是章熙春,那么死在火场中的就只能是她的丫鬟碧月。而只要抓到范石,就能让平乡伯府的小丫鬟辨认他是否纵火真凶。再佐以猛火油的获取途径只有来自军中这样的旁证,那就铁证如山了。 但起火至今已过了好几日,那对男女很可能已经逃出京师了。 “在下这就回顺天府,向府尹禀报案情,发布通缉。萧把总呢?” 听见江捕头询问,萧旷看了看天色,这个时候回去似乎还早了点,若是娘亲把王家丫头找来家里,等着他回去…… 萧旷打了个寒噤,伸手按了按胸口,却意外摸到怀中那支不用蘸墨就能不停书写的笔。 眼前浮现一张清纯婉丽的面容,眼神却透着丝狡黠。 他把笔带在身边是想一有机会就还她,但却始终没有这个机会…… 江长风没听到萧旷回答也就不问了,两人走到衙门口,他停步道:“萧把总若无事便等我会儿,待办完公事,咱哥俩去馆子里喝两盅?” 萧旷为人热忱,江长风几次见他仗义勇为,有心结交,趁此便提了出来。 萧旷正好也不想太早回家,就和他一起进了府衙。 江长风请他在值房坐下稍等,自入后堂寻府尹禀报,一一详列他这段时日来查到的各项证据,以及对案情的推断。 顺天府尹韦承志面色沉肃地听完,沉吟许久后道:“昆玉园本定为失火意外,但若真为纵火案的话……江捕头,事关重大,没有铁证之前千万别宣扬出去。” 江长风点头应是,又问发布通缉之事:“大人,不管那两人身份如何,他们肯定有重大嫌疑,抓到那两人,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了。” 韦承志问道:“疑犯画像呢?” 江长风取出画像,韦承志略扫了两眼,便收入自己怀中,又道:“那个叫桃儿的丫鬟也是重要人证,你把她带来,本官要好好问问她。” 江长风领命,出来找到萧旷:“抱歉了萧老弟,喝酒的事要暂缓了,府尹要我带那个丫鬟桃儿来问话。” 萧旷浅笑摇头:“喝酒什么时候都行,自然是公事要紧。” 江长风和萧旷一同出府衙,走了一段却总有些不对劲的感觉。 萧旷察觉他脚步放缓,再看他神情凝重,诧异问道:“江捕头,府尹说了什么?” 江长风猛然顿住脚,被萧旷一问,倒是提醒他了,方才韦府尹把疑犯画像收起来是做什么?按理不是该找刀笔吏来起草通缉令,并画像一起送去印坊刻版子、印布告么? 他把疑点告诉了萧旷。萧旷一挑眉,拉着他便往回走。 两人才回到府衙外,就见一乘软轿从衙门里抬出来,江长风认得是府尹的轿子,急忙拽住萧旷,等轿子抬远后才慢慢跟在后面。 就这么一路跟到荣国公府外,萧旷与江长风对视一眼,眸中神色都显肃然,韦府尹来公府之目的,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萧旷问江长风:“你还有多余画像么?” “府衙里应还有。” 萧旷摇头:“府衙中的……多半都没了。”韦承志若有心压下此事,自然会将所有画像收起销毁。 江长风一愣,又道:“我派去找这两人的捕快手里应该还有。”趁着韦承志不曾全数收回,他可以藏起一份来。 接着他又道:“萧把总,江某能不能托付你一件事?” “什么事?” - 冬日天黑得早,萧家人刚吃完饭,天色就已经擦黑了。 窦氏正忙着收拾饭桌,听院门外有人进来,探头一瞧:“咦?阿旷,这姑娘是谁家的呀?” 萧旷带着那姑娘进入院子,借着堂屋里照出来的灯光,窦氏看清他带回来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大眼睛小脸盘,颇为俏丽可爱,只是此时神情惴惴,颇显惶恐。 窦氏放下碗盘,擦了擦手,热情招呼这姑娘进屋坐下。 一转身她的笑容便淡了些,拉着萧旷到院里,低声问他:“到底是哪儿来的姑娘?”这姑娘虽然穿着粗布衣衫,但脸上肌肤细嫩白皙,没经过风吹日晒,看着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萧旷道:“她叫小螺,是一桩案子的人证。” 窦氏诧异了:“那不该送去衙门么?” “衙门已经录好供了,她无处可去。娘,让她在咱家暂住几天成不成?” 窦氏回头看看屋里头神色不安的小螺,又问:“她原先是做什么的?父母呢?” “娘,你还记得昆玉园那场火吧?其实并非意外,而是有人纵火。她是当天在昆玉园内的丫鬟,见过其中一个人犯,所以是这桩案子的重要人证。” 萧旷早知娘亲不会轻易放他过门,本来是想替桃儿编个身世,以免他们担忧,但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实言相告,好让他们对此有个准备才行。不过他没有说得太详细,且把桃儿名字改了,以免家里人不小心说漏嘴。 “是个丫鬟?她主人家呢?” “就是她主人家里有人犯案,她才不能留在那里。” 窦氏明白了,点着头,同情地轻叹:“是个苦命的孩子,就留下吧。不过阿旷啊,这不是长久之计呀。” “不会太久的,娘。”萧旷歉然道,“就是要给你添麻烦了。” 窦氏白他一眼:“你们爷儿三个给我添的麻烦还少么?也不差这一桩两桩的。” 萧旷笑笑,又肃然叮嘱道:“娘,千万要记得,平日别让她出门,别和街坊提她的事,就当咱家没来过这个人。除非是江捕头亲自来接,不能让她跟别的人走。” 窦氏皱眉问道:“要这么小心?” “人犯逃走了,至今还未抓捕归案。小心无大错,娘,这不光是为了她,也是为了你们着想。” 窦氏点点头:“行了,娘知道了,那个江捕头长啥样啊?你也让娘认认才行啊!” “他这几日不便过来。我与他约定过暗语,只要过来的人说‘江上映桃花’那就是他了。” 窦氏念了几遍说是记住了。 萧旷吃过饭便要回神机营,临走前对着家人尤其小妹又是一番叮嘱,要他们牢记别让旁人知道家里住着小螺这么个人。 - 忽忽两天过去,突然一道敕命下来,萧旷意外受赏升迁,被授正六品昭信校尉,即日上任南城兵马司指挥一职。 萧旷乍然得知消息,惊喜之余自己也摸不着头脑,匆忙更衣接下封敕,才知是因他在昆玉园大火中的表现而获升迁。 除了升迁之外,另有御赐封赏一百两银子,足足相当于他两年多的俸薪,可真是笔不小的奖赏了! 萧旷刚送走传旨内臣,营中将领便皆起哄要他请客。 萧旷答应了请客,又定下具体日子,好不容易才让这群“趁火打劫”的同袍满意而散。 待众人散去,萧旷回到自己的屋子,环顾屋内摆设,一时感慨万分。 高湛揽着他肩道:“怎么了?不舍得走?” 南城兵马指挥司即五城兵马司之一,为负责京师巡捕盗贼,疏理街道及囚犯、火禁等事的衙门,虽然都是武职,却与神机营隶属完全不同衙门。于萧旷来说,他不用再住军营,可以每日回家了。 萧旷感慨道:“在这里有好些年了,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他舍不得的,不仅是神机营这地方,还有营中的兄弟,这么多年下来与他们朝夕相处,同甘共苦,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 尤其是阿湛,他们两个向来同进同出,亲密无间,情谊非比寻常。 原本他只是想着阻止前世那场悲剧,后来见真的起火了,他一心只想着多救几个人出来,这回能获升迁,实在是他不曾预料到的意外之喜。 若是早知会如此,当时想个法子带上阿湛一起去救火有多好…… 高湛用力拍他后背:“又不是远调他乡,又不是不能回来看望大家伙儿了。阿旷,我还要去你家蹭饭呢!” 萧旷笑了:“你来就是了,无论什么时候,我家就是你家。” 整理行装,萧旷将不便带走的家什用具留给高湛或是分送他人,营中本来生活朴素,收拾收拾也没多少东西,打了个包袱就齐活了。 向上官辞行后,萧旷离开神机营,高湛送他,一直送到城门外才回营。 第二天萧旷去吏部报到,出来不远就是兵部衙门,进去便有小吏热情相迎,领他去见顶头上司兵部尚书俞德厚。 俞尚书态度十分亲善,不但对萧旷救火时的举动大加褒扬,还多问了几句萧旷家中情形。 对于这般明显的抬举,萧旷非但没有沾沾自喜,心中还有点疑惑不解,便只是谨慎而谦逊地对答。 向俞尚书告退出来后,那小吏带他去领新的官服与腰牌、佩刀等物,一路上也是言辞殷勤,十分周到。 直到萧旷来到南城兵马司,衙门口齐刷刷一堆人相迎。他一下马,众人一拥而上:“萧指挥,马交给卑职就行了。” “萧指挥请这里走。” “萧指挥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萧指挥……” 新官上任的萧指挥表示,真的很不习惯这样被众星捧月…… - 南城兵马司除指挥主官外,设有副指挥四名,吏目一名,其余都是军士或民役。 萧旷认了认面孔后,便只留下吏目曹光耀,让他说明衙门内的具体职责与分班情况。 兵马司负责城中治安,每日三班巡逻,萧旷在衙门里坐不住,以身作则带队在南城巡逻,顺便也是熟悉自己掌管的这块城区。 说来他自己在城南长大,在此生活了十多年,却也不能熟知此区所有的大街小巷,这一圈巡视下来,倒真是让他发现了几处火情盗情的隐患,当场命其一一整改。 经过骡马市街,对向驶来一辆四驾马的大车,萧旷带一下马缰往街边让了少许,马车也相应减缓了车速。 双方交会时,马车上响起一道柔软的声音:“……萧指挥?” 语声很轻,轻得几乎被周围街道上的喧哗盖没,但萧旷仍是听见了,他一怔之后收缰让马止步,左手不由自主按向胸前,摸到了那支笔。 第35章 【歪理】... “这不是萧把总吗?” 沈童喜欢在马车上看街景,琴瑟瞧见萧旷时,她正看着另一边的街道,听见琴瑟轻呼后,沈童移到马车这一边,掀开少许窗帘望出去。 前头过来一行人,打头一匹银鬃黄骠马,马背上的男子浓眉俊目,宽肩窄腰,穿着一身深青色武官袍服,革带束腰,尤显修身。他边行路边巡视着周围,眼神依旧沉静而锐利。 沈童不由诧异,他怎么不在神机营了呢?看这袍服是升官了吧?再看他身后那队人马,是兵马司的那些人…… 快交会时,她看见萧旷带了把马缰,往路边让了让,他后面那一行人也都跟着往旁边让。她不由弯起唇角,这人还是那么细心。 沈府马车亦放缓车速,两路人马交错时,沈童试探地轻轻叫了声:“萧指挥?” 萧旷一怔之后收缰停马,回头看去。 这片刻的时间,沈府的车已经驶过去了。 他摸了摸怀中的笔,吩咐靳飞带队继续巡逻,自己拨转马头追上马车后控住马步,在车边用同样的速度缓行。 窗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张俏脸,却是箜篌:“萧大人这是荣升兵马司指挥了?可得恭喜萧大人了。” “惭愧。”萧旷笑笑,从怀中取出笔,并折叠起来的一沓纸递过去。 “这是什么?”箜篌疑惑地接过去,转交给沈童。 沈童接过那支笔,意外轻笑,上回葛小哥带信回来,说是笔落在萧把总那儿了,虽然这笔制来不易,但她自己还有两支备用,也就没太在意。 隔了这么久,没想到他一直带在身边,就等遇见她时还给她么? 这不禁让她想到了萧老伯,果真是父子啊,这股子执着劲儿简直如出一辙! 随笔递进来的还有一沓纸,透过纸背可见其上写着密密的文字。 章节目录 第5页 收到葛二哥带回的信时沈童就有些意外,没想到他当场写回信能写这么多,虽然词句直白称不上富有文采,但笔划刚劲挺拔,字字力透纸背,且行文流畅通顺,逻辑严密,可以看得出他是个思路缜密的人。 那一封信完全打破了她对军人的刻板印象,后来向书岩了解过,她才知原来考武举也是要考兵法的,先考策略再考弓马,若策略不过,弓马再强亦无用。 沈童颇为好奇萧旷又写了些什么给她,展开来一读,本来挂在嘴角的愉快微笑却迅速淡去。 韦府尹从荣国公府回来后追问江捕头丫鬟桃儿的下落,江捕头称桃儿逃走,韦府尹便说桃儿一定是造谣,因心虚逃走,让江捕头去将她追捕回来。 江捕头领命,回家后却发现原先帮他照看孩子,并好心收留桃儿的街坊大婶家被人强行闯入过,大婶阻止他们时也被打伤。若非他及时托付将桃儿送走,这丫头也定然会被他们抓回去。 江捕头心中愤怒,对衙门中以追捕桃儿为借口离京,实则是去了范侍卫的祖籍之地,希望能抓到那对私奔男女。 显然荣国公府正试图把这桩丑闻掩盖过去,一旦真相暴露,不光是荣国公,连德亲王世子都跟着丢脸…… 像碧月与桃儿这样的丫鬟性命,在他们眼中恐怕就如草芥一般,可以轻易抹去。 对德王府与荣国公府来说,章熙春在火灾中“不幸过世”才是最好的结果。 他与江捕头牵涉进去,只怕会惹上大麻烦。 沈童匆匆将信看完,掀开窗帘朝外看了眼,见萧旷仍旧不紧不慢地跟在车边,便道:“萧指挥,你要小心……” 萧旷听出她语气里的关切与担忧,心口一热,却只是朝她点了下头,简单道声:“多谢提醒。”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已经活了两世,但求无愧于心,即无憾。 沈童将笔从窗口递出去:“这笔萧指挥就留着用吧,若有任何需要,只要找葛家大哥二哥,送信或是让人传话都可以。” 她接着道:“另外这笔要经常书写,出墨才会流畅,若是两三日不写,笔尖干硬了,可用温水稍许泡泡笔尖,但若隔得太久,里面的墨也干了或是墨汁写完,就要换芯子了。” 萧旷还回来的笔,笔尖已经干透,想来他自那天之后就没用过,带在身边就为了还给她吧? 沈童在车上有备用的笔,索性换了支新的给他,还加套个防漏墨的牛皮笔袋:“萧指挥最好别把笔放身上,万一漏墨弄脏衣衫就不好了。” 萧旷略一迟疑,伸手过来接笔。 正在此时马车颠了一下,两下里一凑,他就连笔带她的手一起握住了。 手心里绵软温暖…… 萧旷一愣,急忙撒开手。 沈童以为他拿住笔了,也同时松手。 笔直落而下。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 萧旷单手抓住鞍环,向下一探身,眼疾手快地抄住了,没让笔落地。 沈童轻笑一声,感叹道:“幸好萧指挥身手敏捷,这笔可最怕摔了。” 萧旷没吭声,将牛皮笔袋系在腰间革带上,再没看她第二眼。 沈童不闻萧旷有回应,就见他一本正经地目视前方,身板挺得笔直,但脸却可疑地红了起来。 以前公司里有个小伙子就是这样,一逗就脸红,特别可爱。 沈童嘴角弯起,忽然起了戏谑之心,很想要逗逗他,但转念一想还是忍住了。 一车一马同行了一段,萧旷一直没再说话,却也没离开。 沈童斜倚窗边看街景,其实视线大部分落在他身上。 这人是外冷内热的典型。平日废话不多,遇事却是极有担当,十分可靠。 他这会儿渐渐放松下来了,面色恢复如常,身子随着马背起伏的节奏轻轻摆动。 文武官常服都是提前制好的团领衫,对袍摆长度与袖长都有较为严格的要求,但哪怕是同样长度的官服让同样身高的人来穿,胖人与瘦人上身的效果却是截然不同的。 萧旷身材匀称而矫健,肩背宽阔端正,腰身颀长,腿也修长。不管什么衣袍穿在他身上都很能撑得起来,也就是俗称的衣服架子。 平常见那些官员穿起来平庸无比、松松垮垮的团领大衫,让他一穿,居然带上了几分一刀一马行天下的侠气。 又默默行了一段,萧旷轻咳一声:“昆玉园那日,萧某能活着逃出火场,都要多谢沈小姐调来水龙车相救。” 沈童没想到他安静了半天,提起的是这件事。 “萧指挥谢错人了吧?” 谢错人? 萧旷微怔,回头看向她,难道不是她?可琴瑟不是说…… 她在车帘后露出小半张脸,眼眸带笑,如秋水潋滟:“那日是我先被萧指挥救了啊。若无萧指挥,我还被困于高墙之内呢。” “助人者,人恒助之。”她莞尔一笑,“算起来其实是萧指挥救了自己啊。所以萧指挥要谢就谢自己吧。” 萧旷亦笑起来:“还可以这么算吗?” “当然可以啊,如果说甲等同于乙,乙又等同于丙,那甲不就等同于丙吗?” “好像不能这么算吧。”萧旷挑眉道,“猪肉是肉,羊肉也是肉。猪肉等于羊肉么?” “一两金能换十石米,十石米能换五两银,五两银又能换回一两金。这不就是等价的吗?” 萧旷笑笑没再与她争。心中不由把她与小妹做了番比较,小妹也是这般嘴不饶人,闲下来时最喜欢和他辩这些歪理。 沈童发现这人一笑起来气质就温暖许多,也没想到熟悉后他其实挺能说会道的。唔,说好的冷面武将呢? 车夫轻叱一声,控着马车转向,到了长安街上。 萧旷见此离侯府已经不远,便拱手告辞,策马离去。 - 江长风离京追缉时,没有带上顺天府的捕快。 他多年捕头当下来,除了六扇门里的人,也结识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这些人行事亦正亦邪,却颇有路子,消息更是灵通。 范石带着个公府大小姐长途奔逃,要是走陆路的话,路上总要在驿站驿馆停留歇脚,进进出出时很容易被人看到并留意。 走水路就要隐秘得多,雇条小船就能从京师直达州府,中间无需下船,吃饭住宿都在船上,被人看到的可能大大降低。且这一段河路航运通达,行船比车马还要快捷。 江捕头在京师的渡口找人,消息传出去后,没多久就有人认出了画像上之人。 就在昆玉园失火当天,此人在渡口寻找客船,一雇便是半个月,因他肯出高价,很快找到愿意跑长途的船夫。 江长风也雇了条船,顺运河往南,再往西去往河南府。 进入河南地界后,江长风顺着线索继续追踪,顺藤摸瓜找到范石的临时避居处。 接着他来到当地县衙,以顺天府名义要求知县派衙差协助抓捕逃犯。 江长风带着盖有公印的文书,知县一看是真公文,当然全力配合。调集全县衙所有公差衙役,由知县大人亲自指挥,布下天罗地网抓捕“纵火杀人的重案嫌犯”。 夜黑风高,众衙役将嫌犯所居之处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随着一声喝令,立即破门而入。 屋里的女子从睡梦中惊醒,吓得尖声大叫。男子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床边的刀与冲进屋子的衙差搏斗。 男子武艺高强,几刀便逼退了冲得太靠前的衙差。 因江长风提及对方身份本来乃是侍卫,衙役们准备了许多长武器,十来把钢叉与长.枪一起捅刺过去。男子终究敌不过人多,被数把钢叉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血流满面仍努力昂起头,不住嘶吼:“快跑,快跑!” 女子哭叫一声,抓起床头衣物,推开后窗想要翻越而逃,却惊见窗外一排火把,而近在咫尺便有数把钢叉对准她,火光中的叉尖闪闪发亮。 女子尖叫一声,倒退两步,脚一软坐倒在地,被衙差按住。 灯点了起来,江长风把钢叉交给旁人,走近披头散发的女子,在她身前蹲下,捋开遮脸的乱发,凑近端详:“你就是丫鬟碧月?与侍卫范石合谋杀害荣国公府的孙小姐后逃来此处,你可知死罪难逃……” 女子本来睡着,身上只着单薄亵衣,挣扎中衣衫滑落肩膀,众目睽睽之下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又被两名衙役抓手抓脚按着,只觉羞愤欲死。突然听见江长风这么说,瞪大眼尖声否认:“我不是!我不是!我才是荣国公府的孙小姐!你们不得对我无礼!” 江长风冷冷一笑:“还装!”直起身来道,“没错,就是这两人了。” 虽抓获了这两人,江长风的心情却并未因此而松快起来。 回京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第36章 【被拘】... 江长风从当地县衙借了四名衙差,雇艘船将范章两人押解回京。一路上将两人分开,分别讯问事发经过。 原来范石收买了公府中的一个婆子,为他传递信物与信件给章熙春,所以起初碧月与桃儿都没见过范石,之后章熙春与范石私会过数次,都设法遣开了其他几名丫鬟,碧月却是知情的。 随着世子府与公府定亲意向的推进,章熙春终于下定决心与范石私奔。 本来奔就奔了,章熙春却不想因自己的私奔弄得公府声誉扫地,也怕私奔后被家里人或世子府的人抓回去,最后竟想出了这么一个“两全其美”的假死法子。碧月因身高年龄与她相近,又是身边知道内情之人,便成为最佳的替死鬼。 范石也是情令志昏,听了章熙春的主意后,为能彻底毁尸灭迹,借着去军器库调取火铳的机会偷出猛火油,配合火.药纵火,以期助长火势。 两人见昆玉园火势冲天,即使逃出很远也能看见升腾的浓烟,自以为得计,也就安心在乡僻之地隐居下来。 江长风问清事情始末后,不由暗暗慨叹,这两人丧尽天良,为一己私情不惜杀人放火,若非萧旷对范石身上的猛火油气味起了疑,及时告知自己这个疑点,也许这对狗男女还真的能瞒天过海。而惨死的丫鬟碧月的冤情也就无法获得昭雪了。 数日后舟船抵京。 江长风让那四名县衙差役押着范、章两人回顺天府衙,自己先去了萧家。 窦氏迎出来,目光审慎地打量着他:“差爷来此是?” 江长风拱了拱手:“萧大娘好,在下江长风,之前托付萧老弟照看一个小姑娘……” 窦氏低头拍了拍围裙,又整了整袖口:“差爷怕是弄错了吧。咱家最近可没来过什么小姑娘。” 江长风愣了愣,这才想起和萧旷约定过暗语之事,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娘可看过一出戏,叫江上映桃花?” 窦氏这才确定是萧旷提及的那位江捕头,请他在院中稍等,自己入内去把小螺姑娘带出来。 小螺在萧家这些天,萧家人都待她颇为和善,她不敢出门,便在屋里帮着做做打扫缝补的家务,渐渐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虽然没有以前在公府里吃得好穿得好,但她不用再做伺候人的奴婢了。 乍然听窦氏说江捕头来找她的时候,小螺心中慌乱起来,一想到要去作证更觉害怕,跟着窦氏出来时,是万般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 江长风看她神情,知她害怕,但章熙春却是非要她去认不可的:“对章家来说这是件大丑事,章家怕你泄密,总要设法找到你,捉你回去。你后半辈子就一直没法安生过日子,难不成你这辈子都不出房门,天天过得偷偷摸摸、提心吊胆的?只有捅破它,章家才拿你没法子。” 小螺这才点点头:“江捕头,小女子跟你去。” 他们到了顺天府衙,江长风问门口衙役:“有没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犯被押来?” 那衙役朝里面一努嘴:“刚进去。” 江长风带着小螺入内,进入公堂看见那四名衙差与人犯都在,便叫小螺过来,指着那女子问:“看看,她是不是荣国公府孙小姐章熙春?” 虽然章熙春带着手枷,披头散发神情狼狈,但小螺在她身边伺候多年,早已熟稔至极,又怎能认不出来? 小螺战战兢兢点头:“是熙姐儿……” 府尹韦承志听人通传,从里面出来,一见堂内情形,面色就黑了:“江捕头,你跟我来。” 江长风让小螺等在大堂中,自跟韦承志入内。 房门一关,韦承志便恨恨道:“江长风,你疯了么?我叫你去抓那个丫鬟回来,你抓那两个人干嘛?” 江长风一脸无辜地辩解道:“属下查到那个侍卫的下落,就连他拐走的丫鬟碧月一起抓来了。谁知道她说自己不是碧月,是荣国公府的孙小姐。那时候在场的衙差都听到了。属下想,荣国公府的孙小姐被拐了,怎么能不管不救呢?这不是把她救回来了吗?” 韦承志气得额角青筋爆出:“我叫你去追的是那个造谣生事的丫鬟桃儿!不是碧月。” 江长风摊手道:“章熙春既然活着,死的就是碧月,也就是说桃儿没有造谣,她说的是实话啊。” 韦承志:“……!” 气到不想讲话! 在房中来回走了一圈,连做几个深呼吸后,韦承志道:“章小姐既然救回来了,也是善事一桩。稍后本官会派人送她回府。”当然也包括那个逃跑的丫鬟。 江长风讶然:“送她回府?昆玉园的事情还未查问清楚呢。” 韦承志瞪他一眼:“这是荣国公府的家事,不属顺天府管。这次你救人有功,只要口风紧些,别说不该说的话,会有你的好处。” 江长风耿脾气也上来了:“昆玉园那么大的火,死了三个人,毁了一座园子,还有多少人因此受伤,甚至差点就葬身火海……大人不如去问问平乡伯,问问火灾里受害的人,看他们同不同意这只是荣国公府的‘家事’!” 韦承志铁青着脸没有再说话。 江长风便朝他行礼:“大人若没有其他吩咐,属下就出去了。” 韦承志根本没看他,只朝门口挥挥手。 江长风刚走到门外,就听身后韦承志低喝一声:“拿下!” 话音未落头顶光线就是一暗,兜头就是一张大网罩下来! 江长风本来有所防备,一直保持着警惕,抬头一看大网长宽都有两三丈,若是往前或左右逃都来不及逃出大网罩下的范围,他急中生智,索性一个反身回到房内,直逼韦承志。 韦承志吓了一大跳,连滚带爬地钻进桌下,乌纱帽磕到桌沿滚落在地都顾不上,边钻边大喊大叫:“拦住他!快!快!” 屋外的捕快急忙追进屋子,江长风却已经揪住了韦承志的衣领,将他从桌底直拖出来。 韦承志吓得屁滚尿流,抱着头嘶声大喊:“江长风你竟然敢殴打本官?!” “你那只眼睛看见我打你了?” 江长风只是不甘束手就擒,才被迫来抓韦承志,但他才将其拉出桌底,后脑风声骤起,有什么硬物又重又狠地打了上来! “嘭!”一声闷响,他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江长风跟着韦府尹入内后,很快堂后又出来一个笑容满面的文官,身后十数名衙役。 他先是客气地请那远道而来的县衙差役入内稍歇,待那四人进去后,他就让衙役把锁住章熙春的手枷打开了,接着又唤来两名婆子,让她们带章熙春去梳洗更衣。 小螺见此情形,心就“咯噔”一下,害怕地颤抖起来。 - 萧旷下衙后回到家,窦氏对他说起:“今日江捕头来过,把小螺带走了,说让她去认人。” “江捕头回来了啊!”萧旷意外,“多久之前的事?” 章节目录 第6页 窦氏看看天:“有一个多时辰了吧,申时前后的事。” 萧旷欣慰地点点头,江捕头既回来了,又带走小螺,就能说明他捉到了章熙春。 吃过晚饭,萧旷便去江捕头家里,准备好好问问他捕人的经过,以及案子的进展。可到了江家,却见门上一把铁锁,敲门不闻回应。 他再去找那个曾收留桃儿的大婶,问她江捕头可曾回来过。 大婶道:“江捕头?他出门去快一个月了,没回来呢。” “爹!”“爹爹!”“是爹爹回来了吗?” 他们在门口说话,里头跑出来三个孩子,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带着两个更小些的女孩,瞧见门口是萧旷便都站住了,男孩问道:“大娘,我爹啥时候回来啊?” “等办完差事,他就会回来了。你们都进屋去,把饭吃完!”那大婶将三个孩子往屋里轰,回头问萧旷,“萧指挥要不留个话?等江捕头回来了让他去找您?” “不用了。”萧旷皱眉摇摇头,辞别这位大婶,便往顺天府衙匆匆赶去。 衙门已经关闭,萧旷向看门的衙役打听:“这里有位江长风江捕头,这两天他可回来过?” 那衙役天生一张长驴脸,听他问起江长风,一口否认:“他已经不在衙门当差了。” 他斜着眼看看萧旷:“你谁啊?” 萧旷晃了晃腰间铜牌:“南城兵马司指挥,萧旷。” 他回家后换上了便服,但铜牌却是如假包换的指挥腰牌,那长驴脸衙役慌忙行礼,态度顿时截然不同:“原来是萧指挥,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萧指挥大人有大量……” 萧旷挥挥手示意他可以住嘴了,沉声问道:“江捕头今日到底回来过没有?” 那衙役朝两边看看,压低了声音道:“萧指挥可别对人说是小人说的……江捕头今日是回来过,不过给拘起来了,说是……殴打府尹。” 萧旷讶然问道:“他怎会殴打府尹?” 驴脸衙役嘿了一声,油腔滑调地道:“打没打还不是一张嘴两片皮的事儿!” 萧旷又问他:“江捕头今日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带着什么人?” 那衙役只咳嗽两声,眼睛斜着往旁边看,却不说话。 萧旷皱了皱眉,从钱袋里摸出把铜钱来给他。 “多谢萧大人了!”那衙役笑嘻嘻收好钱,才道:“带回来一男一女两个人犯,另有一个丫头。” “人犯可还在里面?” “那小人可不知道啦,反正小人是没看见什么人犯出来。” “另一个丫头呢?” “丫头啊?也没再见她出来过。不过嘛——”驴脸衙役拖长了语调又开始卖关子。 萧旷眼神一冷,叉着他脖子往后推,将他整个人顶在墙上。 这衙役本来也不算瘦弱,在萧旷手底下却全无反抗之力,脖子像是被钢叉叉住似的,双脚拼命踮起才勉强够着地,稍稍挣扎了两下便连气都透不过来,一张长驴脸涨得血红,只能拼命拱手求饶。 萧旷把他稍稍放下来些,手仍然叉着他脖子不放,沉声道:“老老实实回答我。” 驴脸衙役本想多榨点好处,谁想这位一言不合就动手,一出手就险些要人命! 他再也不敢瞎卖关子,点点头喘着粗气道:“虽然,没瞧见……人犯出来,不过有三顶轿子过来,过来接人,府尹也坐轿子一起出去了。” “轿子是去哪里的?” “那小人可不知道……”驴脸衙役瞧见萧旷的眼神,吓得直摆手,“是真的,真不知道了!” “江捕头被拘在哪里?” “就在,就在府衙里。” 第37章 【相商】... 萧旷得知江长风被拘在顺天府衙内,罪名也只是殴打府尹,想来他暂时不会有什么大碍。但韦承志若是担心得罪荣国公,要将此事压下,而将章熙春与小螺送回公府的话,小螺怕是会有危险。 然而人已经送回去了,他又不能跑去荣国公府直接要人…… 他想起那天偶遇沈童时,她说若有任何需要,只要找葛家大哥二哥送信或是传话就可以。 她所指的自然是昆玉园起火的这桩案子。 说起来她也是火灾的受害者之一,从一开始就很关心案情进展与真相。在大火逼近的危急时刻,她所表现出的镇定与睿智都让他印象极深,作为侯府小姐,她比他更了解那些公侯世家,也许她会有什么好法子…… 萧旷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纸,便解下汗巾,从牛皮笔袋中取出笔,不停地写了起来。 - 自入冬之后,京师是越来越冷了,白天若有阳光晒着还好,但只要太阳一落山,降温就十分明显。 沈童的生活习惯随之改变。反正古代也没什么夜生活,早早洗漱完她就盘腿上床,被窝里捂两个热乎乎的黄铜汤婆子,手里还捧个小手炉,看书看得乏了就直接睡下了。 这天晚上她看着看着书,眼皮就自己搭上了,箜篌在旁,见状急忙接过手炉与书。 沈童便滑入暖烘烘的被窝,找了个最舒服的睡姿。 箜篌替她掖好被角,吹熄烛灯,退到外间。 迷迷糊糊中,沈童听见箜篌与人说话,说小姐已经睡下了,接着像是冯嬷嬷的声音。 沈童听见“萧指挥”三个字,便清醒了几分,从床上坐起,叫了声:“嬷嬷。” 不一会儿,冯嬷嬷端着盏灯进来。 “嬷嬷,是萧指挥送来口信了?”沈童没看见信纸才这么问,没想到冯嬷嬷却把手上的汗巾递过来了。 她借着灯光一瞧,才发现汗巾上写着字,敢情不是口信而是“布信”啊! 萧旷若非有急事,不会在入夜后送这么封“布信”过来。 沈童接过汗巾,冯嬷嬷去把屋里的灯点起来。展开汗巾细细一读,沈童才知事情的严重性。 “萧指挥这会儿还在吗?” “没走呢。”冯嬷嬷道,“萧指挥说等到姐儿的回话再走。” 沈童这就喊箜篌琴瑟进来帮她穿衣梳头。 冯嬷嬷听见梳头,意外且不赞成地摇头道:“姐儿,这么晚了,您去见他不合适……有什么话您写下来或是让老奴传话就是了。” “这事儿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沈童朝她微笑,“嬷嬷放心,我自有分寸。”她稍稍侧转头对背后道:“箜篌,别弄得太烦,简单梳起来就好。” - 萧旷在葛全贵那屋等了会儿,冯嬷嬷过来了:“让萧指挥久等了,瞳姐儿请您过去。” 萧旷跟着她穿过前庭,进了一间偏厅。 厅里灯火通明,中间摆了一座苏绣四折落地屏,屏风上绣着碗大的玉白睡莲,数尾鲜红的鲤鱼在碧绿的莲叶间游曳。屏风前摆着张镶玉石的花梨木圆桌,桌边设四张带扶手与高靠背的椅子。 萧旷不懂这些讲究,进厅后不见沈童,以为她还没来,便站在厅中央等候。 “萧指挥请坐。有不周之处还请海涵。”屏风后响起一道柔和的声音。 萧旷意外地回头,这才知她早就等在屏风后,心中倏地滑过一丝失望。 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让他微微一惊,他为何会觉得失望?难道他来此相商怎么救人,心底却还抱着能见到她一面的想法么…… 厅里点着不少灯,但屏风沈童这一侧的灯少,光线略暗,因此萧旷看不见她,她却可以透过半透光的绣屏看见萧旷的身影。 “萧指挥?”见他迟迟不落座,沈童诧异地问了声。 萧旷回神,收起杂绪,拉开椅子坐下。 琴瑟过来替他上茶,侍立于旁。 沈童问道:“萧指挥可以确定江捕头是把章小姐带回来了吗?” 萧旷点点头,然后才想起她应该是看不见自己点头的,不由暗骂自己一声蠢材。 “是她。江捕头离京前留了一份画像给我,我向顺天府的衙役询问过那对男女犯人的面貌年纪,也给他看了画像,确实是那两人。” 沈童道:“那就好,请萧指挥不要怪我过分小心,实在是之后的事情会涉及颇多人,若是到最后发现弄错人了,那就……” “萧某知道此事重大,慎重些是应当的。” - 荣国公府内为章熙春设的灵堂还没撤掉,章熙春却活着回来了。 章二爷望着这个女儿,气得手直抖。 说来真是够讽刺的!这么多天来是头一次,他打心里头觉得她是真的死在那场大火里了更好! 韦承志第一回来的时候,章二爷与二夫人仍然半信半疑,心情却极度矛盾。女儿若是活着,很可能就是那纵火元凶之一,但一想到她或许仍活着,又有些许庆幸。 可这会儿真把她找回来了,在章家祠堂里,当着母亲与兄长的面听她小声啜泣着坦白与范石做下的那些事情,章二爷简直是要活活地气死了!脸都被她给丢尽了! “你怎么还有脸回来?!有本事私奔怎么不奔得远远的让人找不着!” 章熙春也委屈,是她自己想回来的吗?她是被人抓回来的呀! “俊远,事已至此,先别说这些了。先想想如今该怎么妥善处置,另外韦府尹那边也得好好交待。”说话的是荣国公夫人。 章俊远深吸一口气,道:“母亲说的是。”顿了顿又道,“儿子就当这一个女儿是白养了,如何处置她任凭母亲发落,儿子没有怨言。” 章老夫人瞥了眼一旁脸色苍白的章二夫人:“你没有怨言,旁人怕是会有呢。” 章二夫人垂着头,轻声道:“儿媳也听母亲的安排。”虽然她也觉得丢脸,但比起丈夫来,她更欣慰女儿没有在大火中烧死。只要不死,怎样都好。 章老夫人道:“你们不要话说得好听,到时候又来怨我。” “儿子不敢。”“儿媳不敢。” 章老夫人看回跪在阶下的章熙春,脸色又沉郁几分:“熙姐儿。” 听见叫到自己的名字,章熙春不禁颤抖了一下,可怜地应道:“祖母……” 章老夫人闭起眼,深深吸着气,半天才看向章俊远,冷冷地道:“明天就把她送去慈云庵,你亲自去办这件事。章熙春这个名字从此不许再用,也不许再提。九月十九那天她就已经死在昆玉园了。” “是,儿子会照做的。”章俊远应下了。 “至于那个侍卫,送去德亲王世子府吧,想必他们也不会大肆声张。” 章熙春大惊:“祖母,您送他去世子府的话他一定活不了啊!祖母,祖母,您放了他吧!就让他走,叫他走得远远的别回来……” “住口!”章老夫人厉声斥道:“别再喊我祖母!我没有你这种自私自利又愚蠢的孙女!章家也没有你这样不肖的子孙!你和那个男人私奔之前就该想到会有这种结果!放了他?章家的脸面已经被你俩丢尽了,你是还嫌不够,想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件丑事吗?!” 章熙春把头垂下,缩着肩膀不敢再出声,止不住地小声低泣。 章老夫人这一通训斥,暴怒之下气得胸口起伏,直喘粗气,一旁大夫人不住担心地相劝。老夫人转头不再看跪地的章熙春,连连深吸着气,好一会儿才稍许平静下来。 等老夫人呼吸没那么急促了,章俊远小心翼翼地问道:“母亲,那个丫鬟怎么办?” 老夫人眼神转冷:“逃跑的丫鬟,抓回来自然要狠狠地打,打得她不敢再逃!” 章俊远应了,又听老夫人道:“记着问问清楚,她都跟谁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过后都得一一去封口。” “是。儿子明白该怎么做。” 章老夫人疲惫地叹口气,转过头又对长子道:“韦府尹这回处置得颇为周到,明日备份厚礼,你亲自去一回,让他知道咱公府承他这份情。” 荣国公世子也点头应是。 都一一安排妥当后,已是深夜了。老夫人身心俱疲,在大夫人搀扶下回去歇下了。 章熙春被命跪在祠堂不许离开。二夫人既心疼,又气她咎由自取,却终究是母女连心,便在祠堂外边守着她,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分离,不禁暗暗垂泪。 章俊远回到自己院里,唤两名专司惩戒奴仆的婆子准备好绳索板子,再命人把桃儿带来。 桃儿被带进来时抖得厉害,再一看院子里那阵仗,就几乎要瘫倒下去了。全靠两个婆子架住才没倒在地上。 “二爷,二爷……奴婢再也不逃了,奴婢什么也不说……求二爷饶过奴婢一条贱命!” 桃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求饶,但章俊远只是铁青着脸让婆子把她捆起来。 “二爷,二爷,您收了奴婢吧!奴婢要是成了二爷的人,就什么都不会说了啊……” 章俊远:“……” 两个婆子将桃儿捆结实了,这就抡起板子要打下去。 “慢着!”章俊远却喊停了。 桃儿正处二八年华,长得又俏丽可怜。说心里话,要活活打死她,章俊远还真的有点下不去手。且这件事说起来还是熙春惹出来的祸事,桃儿本没犯错,错只错在她私逃出府,之后又指证了熙春。 章俊远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桃儿的请求:“你真的愿意随我?” “愿意!奴婢愿意!”桃儿情急中总算抓着根救命稻草,自然不肯撒手。 “那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离开之后,都对哪些人讲了熙春的事情?” 第38章 【走水】... 章俊远俯身靠近桃儿:“那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离开之后,都对哪些人讲了熙春的事情?” 桃儿一惊:“二爷问这个做什么?” “这不用你管,照实说便是了。” 桃儿垂下眼皮:“就只江捕头知道……” 章俊远脸一沉:“这会儿就不说实话,还能信你会安安分分做章家的人么?”说着朝一旁的婆子使了个眼色:“打吧!” 那婆子接了暗示,将板子挥起时格外用力,带起一阵恐怖的风声。 桃儿吓得脸都白了,急道:“真没了!真的没了,奴婢原也是以为小姐因走水过世,怕被责罚才跑的,又哪儿会到处乱说?” 章遣俊远阴沉着脸朝婆子道:“狠狠打!” 知道这是真的要打了,桃儿害怕地咬住嘴唇闭紧了眼。 章节目录 第7页 婆子不做表面功夫,抡起板子便打下去! “走水了!走水了!”突如其来的呼喊声传来。那婆子本是憋足劲儿打下去的,被这叫声分了神,手上的劲儿也松了几分。 但这一下仍是实打实地打在桃儿臀上,她痛得尖叫一声,嘴唇亦咬破,咸腥味弥漫口中。 “走水了!快逃啊!” 院里的婆子们都看向声音来处,随着这一声声惊慌的呼叫,顺风飘来焦臭味与一阵阵浓烟。 昆玉园的火灾刚发生过不久,众人对那场大火的惨状记忆犹新,都知道火刚起来时未必看得到明火,但冬日天干物燥,火势起来极快,一旦被大火封住逃路,那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尤其是这样的深更半夜,大多人都睡下了,睡梦中后知后觉,等到醒来往往已来不及逃走。 章俊远心中虽然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火有些起疑,但眼看着浓烟一阵阵随风飘过来,鼻间的焦臭味也越来越明显,到底不敢轻视怠慢。 他开始语气急迫地下命令:“你们两个赶紧去各院各房,把人都叫起来,提醒老夫人他们都避去前院,你们俩跟我去祠堂!快!” 关于熙春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他留在小院里审问桃儿的只有四个在公府二十多年,始终忠心耿耿的老人。这么一分派,所有人都跑出院子,只留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桃儿在原地。 桃儿害怕地尖声叫嚷:“别留下我!二爷,别留下奴婢一个人啊!”她被捆着没法逃,火真烧过来时岂不是要被活活烧死了? 然而章俊远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她,他一家老小全都在内院,二夫人和章熙春则都在祠堂,离大门都很远,跑得一慢就怕来不及! 章家老小上上下下好几十口人,再加上近身伺候的嬷嬷丫鬟,不下两百人,这许多人在睡梦中惊醒,惊惶中乱哄哄地涌向前院,把个前庭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多余落脚地方。 章俊远带着妻女跑出祠堂,到了前庭后便在人群中寻找呼叫,以确认家里人是否都跑出来了。看到父母亲与兄长还有自己几个子女都出来了,他心下稍定。 荣国公世子高声吩咐人去查看府中各处,一找到走水之处便立即加以扑灭。 然而古怪的是府中家丁在起烟处寻找了半天,都没能找到起火的源头。 听到下人回报,再加上原先那些可怕的浓烟都渐渐散去,焦臭味也随风消逝,章家众人稍微安下心来。而这么一闹,天都快要亮了,众人便陆续回到自己屋里休息。 章俊远带着几个婆子也回到小院里,却不见了丫鬟桃儿! 他吃惊之余,忽而意识到方才这场“走水”的闹剧其实是调虎离山之计。 可是,什么人会为了救区区一个丫鬟就这样大动干戈地扰乱公府?也太大胆妄为了吧? 祠堂方向忽而传来一阵喧嚷,章俊远又是一惊,急忙带人赶过去。 - 走水引起的纷乱平息下来之后,章二夫人便带着章熙春回到祠堂,还没到门口就见里面似乎有人。 她们走近门口,看到香案前立着个人,穿着一身白麻衣裙,头发没有梳,散乱地披着。 但因祠堂门口离着香案还有四五丈远,堂内烛火熄了,光线朦胧,那人站在香案之前,看得并不真切,只见那身衣裙随风轻飘飘地摆动,看身形像是个女子。 “什么人在里面?!” 嬷嬷连着喝问好几声,却不闻回答。这情景更让人毛骨悚然。 章二夫人便让一个婆子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婆子硬着头皮迈进祠堂,忽见那麻衣女人身形一晃,突然从头上起了火,且火苗迅速向下蔓延,很快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婆子吓得急忙逃出祠堂。章二夫人等人也全都被吓得不轻。 祠堂里的女人被烧得蜷缩成一团,一股奇怪的焦臭味混合着火.药燃烧后的臭味传来。 “碧月!”章熙春尖声叫了起来,“这是碧月!” 章二夫人脸白了,低声斥道:“熙儿,胡说些什么!?” 那火焰起的迅猛,熄灭得也快,到最后只剩下些许灰烬,一阵风打着转吹过祠堂,便连灰烬都不剩下! 灰烬散去后,地上只余一块焦黑的玉佩,有婆子大着胆子过去拾起来看,正是章熙春留在昆玉园火场里那块烧裂的玉佩。 章熙春死死拽着章二夫人的手不敢松开,把头埋在她怀中颤声道:“母亲,这是碧月来找我了!这场火就是她的鬼魂作怪!我不去慈云庵!母亲,别送我去慈云庵,她一定会缠上我的!” 章二夫人也是心惊胆战,哪里还敢再进祠堂,急忙带着章熙春回二房那院儿。 她们没走多远,就遇上了章俊远匆匆而来:“发生了什么事?” “俊远……太吓人了……”章二夫人将方才发生的诡异之事告诉了他。 章俊远眉头紧皱:“是有人在装神弄鬼!桃儿被人救走了。” “什么?”章二夫人大吃一惊,“怎会被人救走了呢?什么人做的?” “方才突然听到走水,我急着过来找你们,只留下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回去就不见了。”章俊远万分后悔中了计,对章二夫人道,“现下并不清楚事情是谁做的,也不知后面还会出什么事。你先带熙姐儿回屋子里,记得别留她一个人,你自己也是,屋里多留些人,等我回来再说。” 章二夫人心中害怕,拽着他袖子问:“你还要去哪里?” 章俊远道:“我先去和父亲母亲商量商量,看之后该怎么办。” 二夫人点点头,这就先带章熙春回去。而章二爷则去了主院见老公爷与老夫人。 荣国公与老夫人以及两个儿子一合计,都觉着此事是平乡伯周兴瑞的嫌疑最大。 江捕头已经被拘起来了,救走桃儿的人自然不会是他,说明熙春之事还有别的知情人,此人敢于惊扰公府肯定不是为了救区区一个丫鬟的命。多半是与公府有着旧怨之人,或是在昆玉园中受了损害之人,为报复公府而做下这些事。 平乡伯一座好好的园子被烧毁,孙女周小姐受了惊吓,还死了几个奴仆,是整场火灾中受害最大之人。他们定然不会甘心,救走桃儿后,迟早会把熙春的事情公布开来。 若是如此,只有好好赔上一份厚礼,请他保守这个秘密。但若万一不是周兴瑞搞的鬼,这不就是不打自招了吗? 最后商量下来,由章二爷与二夫人去平乡伯府试探,询问能否在女儿“受害”的地方也就是在昆玉园内做一场法事超度亡灵,以此试探平乡伯是否知道内情。 至于章熙春,章家人暂时不好送她走,便先关在内院。 荣国公府内因“走水”而乱起来的时候,桃儿就跟个粽子似的横卧地上,听着远远传来的乱纷纷叫嚷声,她也拼命喊了几声,却没人来替她解绑。 她不甘心地往院子外爬,忽然被人按住了肩头,她一回头,见是个蒙面的黑衣人,吓得瞪圆了眼。 那人怕她叫喊,急忙捂住她的嘴后道:“别叫!我是来带你出去的。” 桃儿欣喜若狂地点点头。那人便将绳索割开,低声问道:“你自己能走吗?” 桃儿方才挨得那一下板子着实不轻,加之被捆得太久,四肢血脉不畅,哪里还能自己走路。 那人一把将她拎起来,驮在背上便往外走。 直到离开公府,桃儿才敢小声问他:“萧二哥,是你吗?” 那人拉下蒙面的布巾,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长得还挺俊,却不是萧旷。他回头瞪她一眼,语气凶狠地道:“不是!” 桃儿见是个陌生男子就吃了一惊,再被他一凶,便不敢再问他。 靳飞拐进条小胡同,将她从背上放了下来。桃儿扶着墙勉力站稳,靳飞从角落里找出个包袱,在里面找出身旧衣服连着块布巾丢给她:“把头包上。” 他自己则脱去身上黑色罩衣与蒙面布巾,重新打成个布包,看桃儿换上了旧衣裳,头发也都包起来了,便大步往前走。走出几步回头看桃儿还在原地,那眉头就又皱起了:“怎么不走?等着被抓回去吗?” 桃儿只得忍着臀上的疼痛,抬步跟在他后头。 靳飞带着桃儿绕了一圈才回到萧家。 萧旷正等在院里,见他俩进来,便迎了过去。 靳飞一路上走得急,桃儿又不敢问他去哪里,咬牙忍着疼才能紧跟上他的步子,此时一见萧旷,满心的委屈与所受惊吓一下子涌了上来,化成热泪涌出眼眶,哭着扑进萧旷的怀里:“萧二哥,真的是你救我!二爷要打死我,我也没把你供出来!” 第39章 【顿悟】... 萧旷见靳飞与小桃安然归来,正感欣慰,冷不防被小桃扑进怀里,顿时大窘。 窦氏听见他们回来的声音,从厨房出来,一见此情景,便用力咳嗽了两声。 萧旷举着双手往后退了两步,小桃亦退后几步,低下头抹去眼泪,脸却红了。 萧旷转头看向一旁,正瞧见高湛揶揄的眼神,为解尴尬他轻咳一声,指着高湛道:“小螺姑娘,今夜救你人的可不止一个。” 小桃这才注意到墙边还倚着个高大的男子,她在萧家住着时改名为小螺,期间见过高湛几次,知道他是萧旷在神机营时的好友,当即不好意思地笑了,朝他道:“小螺谢过高大哥,相救之恩绝不敢忘。请高大哥见谅,小螺身上有伤,无法行礼。” 高湛朝她点了点头:“别多礼了。” 靳飞却在旁不满地嘀咕道:“明明是我把人背出来的,出了力气,结果还没人记我的好……” 小螺其实还有一点点怕他,但也知这人是面恶心善。 她转过身朝他真诚地道谢:“这位大哥的救命之恩小螺也是绝不敢忘的,小螺心中感激,想请问尊姓大名,该怎么称呼呢?” 被她这么正儿八经的一谢,靳飞倒有些不自在起来,讪讪道:“我啊……姓靳名飞。记得不是金子的金啊,一个革一个斤,别搞混了。” - 靳飞此人可谓是天生反骨,萧旷初到兵马司时,几乎所有人都在门口热情相迎,唯有他不在其中。 萧旷进入兵马司,让吏目曹光耀把在司里的人都召集到大院里来,让他认认面孔。这位小哥才施施而来,一脸漠然中尤带愤世嫉俗的不忿之色。 萧旷倒是因此留意到了他,过后私下向曹光耀询问此人,才知他原先当着什长,但与原来的兵马司指挥意见不同,当面冲撞后被降为普通兵士。 之后萧旷亲自带队巡逻时就带上靳飞,暗中观察了他一段时间,觉得他反应机敏,武功底子也好,只是性子太过刚正,难以驯服。 而靳飞一开始觉得,萧旷带队巡逻只是新官上任装装样子的,一段时日之后就会整天泡在衙门里对部下指手画脚的了。 待见萧旷日复一日上街巡逻,每天都认真负责地清除各种安全隐患,帮助有需要的百姓,并且严格约束部下,不许他们侵扰百姓、收受好处。他对萧旷的看法便渐渐改观,甚至肃然起敬,面对萧旷时的态度也变了许多。 一日下衙后,萧旷找靳飞喝酒,他欣然答应,两人聊了一宿,都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意,就此结为好友。 于兵马司内,萧旷是靳飞上司,出了兵马司,他却当靳飞是可信赖的好兄弟。这次要进荣国公府救人,他知道不是自己一人能办到之事,就找来靳飞。才把事情前后一说,靳飞便鼓掌叫好,简直是迫不及待要去搞事情。 萧旷见靳飞欣然相助,心中稍定,他之前已经有些想法,便让靳飞先去神机营找高湛,准备各种发烟与引火之物。 接着他才赶去沈府,找沈童相商。因为他虽熟悉兵法战术,却不够了解这些豪门世家。希望能和她一起想个妥善的法子,把小螺救出来。 可来之前他没有想到,她虽然肯与他共商如何救人,却要隔着一座屏风才行,且厅里还侍立着嬷嬷与丫鬟。 萧旷先说了自己的想法:“公府内家丁护院众多,要进去救人,只有用调虎离山之计。但要把所有人都调离公府,只有用……”他看了眼屋里的冯嬷嬷与琴瑟,后面的话就不太方便说出口了。 沈童接口道:“火攻?” 萧旷舒了口气,她能与他想到一块儿去真是太好了。 他倒不是信不过沈童,要不然也不会来此与她相商,但当着沈府下人的面直白地谈论这些又是另一回事了。 沈童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微笑道:“这屋里的都是我身边信得过之人,今晚在这屋里说过的话,不会有半句泄露出去。还请萧指挥放心。” 沈童在自己房里更衣梳头时就考虑过火攻的法子了,这虽然是个上佳之策,对要实行之人来说,却也是极为冒险之举。 她知道萧旷这人正义感很强,但也担心他没有考虑清楚后果:“萧指挥,要知道这就相当于私闯公府了。虽然萧指挥艺高胆大,但百密尚有一疏,万一失手被擒,不但会丢官下狱,还可能会受伤……这实在太过冒险了。” 萧旷自己何尝没有考虑过这些得失,但若今晚不去而导致小螺枉死,他定然会心中不安。 “若不冒这个险,小螺今晚就要丢命了,而范石与章熙春就会继续逍遥法外。除非沈小姐有其他更好的法子,让章家把小螺带出府,不然萧某也只有闯一闯章府了!” 沈童低叹口气,在屏风后沉默了会儿,轻声道:“小螺能遇上萧指挥,真是件幸事。” 萧旷听她口气,是不再反对了,便继续道:“但毕竟是公府,直接放火肯定不妥,也容易伤及无辜。我想的是放烟,把人吓出去就好。” “那要弄得足够逼真才行……且没有明火的情形下,章家人不会离开公府,只会先聚到前院。” 沈童沉吟道:“不过这件事对章家而言是丑事,他们不会把小螺带到前院或正堂公开地打杀,只会避开众人,在章二爷那院里打。” “这就行了!”萧旷道,“能把人都赶去前院就够了。” 沈童曾去过几回荣国公府,记得府内大体布局,这就绘了张草图,让箜篌传给他。 调虎离山只是四个字,说起来简单,真要具体实施起来却复杂得多,一步错就可能导致全盘皆输。 两人隔着屏风商议了半个多时辰,尽可能地考虑周详,最终定下方案,为防万一,还准备了个备用方案。 关于在祠堂内引燃假人,时机其实颇为重要,一定要等众人回到祠堂外,先看到假人的背影,再让假人当着众人的面突然烧起来才行。 萧旷先是提出用导火.索来引燃假人。沈童却觉得,若导火.索太长,容易露出破绽,太短则时间不够萧旷点火后离开或藏匿。 “萧指挥可利用棒香来延缓起火时间。”她建议道,“一定长度与粗细的棒香,燃烧时间相对固定,且祠堂内燃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即使被章家人闻到味道,也不会起疑。” 萧旷一琢磨,确实是极妙的主意,不由击掌赞道:“今日来此果然是来对了!” 沈童无声地笑了笑,对他道:“萧指挥,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萧旷意外地问道:“什么事?” “请你别对他人提起我也参与此事了。”她是信得过萧旷的人品,却不想让别人也知道她参与谋划了此事。 萧旷了然地点点头:“沈小姐请放心,萧某自当守口如瓶,不会对任何人提及!” - 萧旷从沈府出来后,回到和永兴。等了片刻,高湛与靳飞便带着各种发烟与引火之物来了。 萧旷让他们记住章府的布局,接着说明具体步骤与分工。 高湛看着那张图,讶然问道:“阿旷,你是怎么知道荣国公府内布局的?” 萧旷略一迟疑,想起沈童的要求,便只道:“兵马司有这些图。” 靳飞微微挑了下眉梢,看看萧旷,再看看高湛,缄默不言。 他们开始制作那个假人,先用细竹条绑成人形,在几个关键部位绑上装着火.药的小纸包,再往竹条上涂布猛火油,接着把麻布衫裙罩在假人身上,最后用马尾鬃毛代替头发,固定在假人脑袋上。 一切就绪后,三人来到荣国公府外,根据风向在上风处放烟,待公府内乱起来之后,他们兵分三路。 高湛进入公府,继续在各处释放浓烟。靳飞直接去往内院寻找小螺。萧旷先把假人藏于祠堂房梁上,接着也去找小螺。 靳飞先找到了人,立即发出暗号给萧旷与高湛。 萧旷松了口气,赶往章府祠堂,待家丁搜查过祠堂之后,开始布置那个假人。 他把假人用极细的丝线吊在梁上后,再用导火.索的一头在棒香的中央缠绕几圈,打结固定,导火.索的另一头则连在一个火.药包上面。 高湛收到靳飞的暗号后,又去内院放了一阵烟,待收到萧旷的暗号才停止。 浓烟渐渐散去,章家人各回各处院子。 萧旷远远看见章二夫人带着章熙春回来,便去点燃假人脑袋里的棒香,然后退到祠堂暗处等待着。 章节目录 第8页 棒香燃至中央,引燃了导火.索,导火.索接着引燃火.药包,很快整个假人都燃烧起来。 萧旷听见章熙春惊慌地恳求章二夫人别把她送去慈云庵。然后二夫人慌慌张张地带着她回内院。萧旷得以从容离开。 - 窦氏听小螺说她身上有伤,就带她进里屋去上药。 天快亮了,萧旷与高湛、靳飞边用早饭边谈论昨夜之事。高、靳二人都十分佩服萧旷的谋划周密。 萧旷却暗道一声惭愧,论起来沈童才是这件事的幕后诸葛,只是他答应过她,不能提及她的功劳。 高湛与靳飞告辞之后,萧旷回到自己屋里,准备写下解救小螺的经过给沈童。 他从牛皮袋里取出笔,却没有马上书写,只把笔拿在手里把玩端详。 这支笔还是今晚去见沈童时,她替他换的新笔,与之前的笔相比样子有所变化,笔身从竹管变成了木杆,重量略沉,但变得更经久耐用,也更美观了。 他随手在纸上写了两个“童”字。 她这么机智有巧思,这种笔定然也是她所创。 前世的沈童,是这样的么…… 窦氏在门外叫了声:“阿旷。” 萧旷盖上笔帽,收起信纸:“娘,有什么事?” 窦氏进屋坐下,稍许停了停才道:“阿旷,你怎么看小螺那姑娘?” 萧旷讶然:“什么叫我怎么看?” 窦氏道:“前些日子我就觉出来了,她对你不太一般,今天更是明显……阿旷,你喜不喜欢她?” 闻言萧旷顿时大窘:“我对她没有什么想法。” 听他这么说,窦氏略略松了口气。说实话,小螺是个挺好的姑娘,心地也不错。但她本是奴籍,又牵扯进荣国公府的案子里去。收留她在家暂时避风头是可以的,要做自己儿媳,窦氏有点接受不了。 “娘本来以为你这么拼命救她,许是喜欢上她了。要是没有,那你就早点让她知道,别耽误人家。” 萧旷心说这叫什么事儿啊,但一想小螺今日的表现与神情,他再迟钝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回想以往,其实也有各种征象,只是他以前从未将这些放在心上而已。 “娘,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窦氏点点头:“你知道就好。” 送窦氏出去后,萧旷回到桌前,重新铺开信纸,瞧见上面两个“童”字,忽而想起沈童说的那句“小螺能遇上萧指挥,真是件幸事。” 他突然间后知后觉地想到,她莫非也以为他是喜欢上了小螺,才会这样尽力救她出来? 第40章 【破釜】... 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这么在意她对他的看法了? 萧旷弹了下自己的脑门,他们才刚救出小螺而已,江捕头仍被关在府衙,不知府尹会如何处置他,这种时候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江捕头……要是能把范、章二人私奔之事大白天下,他也就能放出来了,但江捕头不在,章熙春与范石都被藏起来了,光凭小螺一个人的供词很难让所有人信服。 这似乎成了个死结…… 萧旷揉了揉眉心,忽地想起昨晚那驴脸衙役,他说随江捕头一同押解人犯来京的,还有四名当地县衙差役。 萧旷猛然站起,这四人一路随江捕头进京,对案情应该有一定了解,也是重要的人证! 他赶到顺天府衙,驴脸衙役刚与别的衙役交接完,呵欠连天地迈出门,打算回去好好睡一觉,一见萧旷,顿时吓得睡意全无! “萧,萧指挥……又,又有何贵干?” 萧旷拽着他,一直走出十几丈远才问他:“昨日押送人犯来的桧县衙役呢?” 驴脸衙役不敢耍贫嘴,老老实实地答道:“今早回去了。” “走的是哪条路?” “去河南府的官道呗。” 衙役押解人犯属于办公差,沿路各个驿站都可以入住,食宿都是免费的。江捕头雇船回京是为求快,也是为了隐秘,却是要自掏腰包的,这四个衙役自无这种必要。 萧旷一拍驴脸衙役的后背,驴脸衙役一吓,本能地缩了缩肩,再看萧旷已经走远了。 萧旷先回兵马司,叫上靳飞,两人骑马出了城,沿官道追了一段便见前头四名衙役正慢慢走着。 拦住他们后萧旷说明来意,四衙役面面相觑,难怪自昨日抵京后他们就再没见过江捕头了…… 其中一个年龄最长的衙役道:“萧指挥,我等只是押送人犯来京,这差事已经办完了。之后府尹要怎么办案,我等管不着……” “你说什么?”靳飞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怒斥道,“你们披着这层皮,平日耀武扬威,吃喝拿用有你们的,需要你们出头作证的时候就一个个都做起缩头乌龟来了?!” 靳飞说完便拖着他往自己的坐骑那儿走,照这架势是要硬把人带回去。 “放手,先放手……”那衙役拼力挣扎了几下却根本挣脱不动,只能踉踉跄跄被靳飞拽向他的马。 其他三名衙役急忙过来拦阻,但看靳飞那体格与气势,不敢与他动手,只将他团团围住,转头向萧旷求救,“萧指挥,萧指挥……” 萧旷看靳飞把他们唬得差不多了,便上前一手按在靳飞臂上:“阿飞。” 靳飞回头,松了手。萧旷便对那衙役道:“你们有顾虑,不愿作证,我也不勉强,但你们来京一路上,江捕头讯问过那两名人犯,你们把听到的事情统统说出来,我们也就不再为难你们。” 那四衙役只是不愿出头而已,为求脱身便将案情相关一一道出。 萧旷听到他们提起章府有个姓王的婆子收了钱,替范石传递信物给章熙春,心中便是一动,这婆子若是还在章府内,倒是能加以利用。 - “王婆,有人找你。” “哪个找我?” “说是来还钱的。” 王婆子听说有人找她还钱,心中纳闷,放下手里的活儿,往外走时还在想是哪个欠过她的钱没还…… 她出了章府角门却见门外是个不认识的陌生青年,穿着兵马司的常服,一手按在腰刀的铜把手上。 “官爷是……?” 靳飞朝她咧嘴一笑,笑容却带着几分恶意:“听说你收了钱就肯送信给里面的小姐?章二爷知晓这事么?” 王婆子吃了一惊,低头转身就想回章府去,刚回过身却见回路已经被人拦住。 眼前男子比常人高了一个头不止,五官俊毅,剑眉下的那双眸子正严厉地盯着她。 王婆子看清对方所穿袍服,脸上就露出几分苦相:“指挥大人……” - 沈童收到萧旷的信,知道萧旷等人都安然离开章府,也算是放下了心上一块大石,欣慰之余继续往下读,得知他们找到了那个传递信物的王婆子,从她口中问出许多情况来。 章熙春被那个假人惊吓过后,做了噩梦,醒来后精神恍惚,一直喃喃说着碧月来找她了。章二夫人怎么劝慰都没用。 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再送章熙春去慈云庵,而范石亦变成了烫手山芋,留不得,送不走。 王婆子去打听到,今日一早章二爷送了封信去德亲王世子府,看来是希望世子府派人来把范石接走,章家就能摆脱这个烫手山芋了。 沈童看完信,箜篌过来提醒道:“姐儿,一会儿苏先生会来呢。” 沈童这才想起今日苏若川要来的事。 箜篌问道:“姐儿还去不去书房了?” 沈童摇头,就如她上次对阿婵说的,第一次是偶遇,第二次就是刻意了,她可不想被苏若川看轻了。 不过呢,等书岩答完功课,送两份点心过去还是可以的。 - 苏若川看望过老夫人后便去了外院大书房。 这一回,沈书岩已经早早等在里面了,一见他入内便起身恭敬行礼。 苏若川点头回应,走到上首书案后坐下,视线不由自主移向东首的小书案。阳光依旧很好,斜斜照在书案一角,有细小的微尘在光柱中飞舞。 “先生?” 苏若川收回视线看向沈书岩,开始出题。 - 午后,德亲王世子府的西北角门边驶出一辆单匹马拉的小车,黑漆车身十分朴素,没有任何装饰。 对街一个闲汉看清马车样子与其所驶的方向后,立即飞奔去附近茶馆,用这消息换了把铜钱。 靳飞打发闲汉去南城兵马司报讯,自己骑着马很快追上了马车,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看着马车驶入了荣国公府的角门。 荣国公府附近也有几名闲汉,分别看着公府各处出入口,一有消息就来告诉他。这些闲汉整日在街头打混,消息最为灵通,且召之即来,只要给钱什么都干,压根不在乎你打听消息是要做什么。 过了一阵,马车才再次驶出角门,往城西而去。 靳飞依旧是跟在后面,不一会儿萧旷得到消息,带着兵马司的人赶来,却也不行动,只远远跟在靳飞后面。 黑色马车驶出城门,沿官道行了一段,萧旷便带人追上去,拦下马车。 车上跳下两人,见拦车的是兵马司的人,都有些讶异,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朝萧旷道:“敢问兵马司拦车是为何事?” 萧旷冷然道:“有人举报,车上有盗贼。”说着挥手示意搜车。 因世子交待过不能暴露身份,这两人特意换了没有任何记号的便服,但平日颐指气使惯了,压根看不起兵马司的人。见他们要搜车,那人眉一挑,拦在车前:“都住手,无凭无据的,你说有盗贼就有了?谁告诉你的?” 萧旷不与他多啰嗦,命手下将两人驱赶开,自己拉开车门就进入车内。 地板上蜷缩着个男子,双手双脚被绑,口也被堵住,萧旷将他翻过来一看,就是在昆玉园起火那天撞见的青年。 青年被他搬动后痛苦地呻.吟起来,显然身上有伤。 萧旷跳下车:“车上居然有个被绑着的人,还带着伤……把这两个可疑之徒拿下,一起带回去!” 兵马司众人呼啦一下将那两个“可疑之徒”包围起来。 “大胆!我们是德亲王世子府的,是奉命办差,你们这些……” 靳飞斥道:“还想装!真是世子府的一开始为什么不说?奉命办差?世子命你们把受伤之人带到荒郊野外?都抓起来!” 把三人都带回南城兵马司,未免这两人多话,靳飞将这两人的口也塞住,捆得和大粽子似的亲自看守。 萧旷关起门来写信,随后匆匆赶往沈府。信递进去没一会儿,冯嬷嬷便请他入内相谈。 偏厅中央依旧是那座鲤鱼戏莲的绣屏,明知道看不到什么的,萧旷仍是朝屏风后看去。 “萧指挥请坐吧。” 待萧旷坐下,沈童问道:“信我看过了,情形也都了解了,但想请问萧指挥如今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 其实她想问的是他想做到什么程度,他不光是救出了小螺,今日居然还把世子府的车劫了!得罪了德亲王世子,这事已经无法善终了。 “自然是将此事真相公之于天下,让有罪之人获得应有惩罚,让无辜之人能洗雪冤屈,不用再躲躲藏藏,委曲求全。” 沈童一时无语,他觉得她能帮他做到这些? 屏风后沉默许久,萧旷疑惑地问了句:“沈小姐?” 第41章 【心情】... 沈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觉得她能帮他做到这些?他就这么信任她?她突然觉得肩头担子重了不少啊…… 久不闻回应,萧旷疑惑地问了句:“沈小姐?” 沈童轻声道:“萧指挥容我想一想。” 萧旷便安静下来。 冬日午后暖淡的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绣屏上的丝线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厅里很静,静得他可以听见她在纸上书写的声音。 并不是连续不停的写,写几个字,停顿许久,再写几个字,间或划一笔。 萧旷望着那道隔开两人的精美绣屏,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一旦昆玉园这件案子水落石出,不管结局好坏,他就再也没有理由来这里找她了。 沈童没有让他等太久,她轻声问他:“萧指挥应该有把握说服小螺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整件事情说出来吧?” 若小螺没有这样的勇气,那这件事也就不用再搞下去了。 萧旷点了一下头:“我会说服她。” 沈童的声音里似带了点笑意:“那就定在后天,十一月初三,昆玉园旧址。这两天里,萧指挥可要把小螺姑娘藏好了。” 在她的话里,萧旷听出几分戏谑的口吻。 他张了张口,想说他和小螺之间什么都没有。他之所以走到今日这一步,最初只是因为她在昆玉园外对他说的那句话。 但其实沈童也没说什么特别的,他更没有资格去向她解释些什么…… 沈童揶揄完萧旷,却不闻他有任何回应,气氛便有些僵了。 她忽然有点后悔。 和他没熟到这种地步吧,一个姑娘家对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说这样的话是不是有点轻浮了…… 她轻咳一声:“萧指挥,后天早晨……”她开始详细解释她的想法,以及萧旷需要配合的地方。 萧旷再也顾不上多想那些扰乱心神之事,定下心来凝神细听,间或提出自己的建议。 商量了一阵,把事情定下来之后,萧旷便准备走了。 他站起身,虽知她看不见,仍是朝屏风后抱拳行了一礼:“萧某多谢沈小姐肯仗义相助……这些与你非亲非故的人。” 沈童微笑道:“萧指挥不也是与江捕头、小螺他们非亲非故的吗?” 萧旷亦笑了,告辞离去。 章节目录 第9页 沈童从屏风后走出来,看了眼门外正大步离去的轩昂背影,只一瞬那身影便转过拐角,消失在廊子尽头。 箜篌提醒道:“姐儿,不知苏先生走了没有?” 沈童轻啊了一声,谈着正事不知不觉就忘了时辰。她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微露憾色,这会儿怕是已经晚了吧。 她对箜篌道:“你赶紧送点心过去吧。”若是苏若川已经走了,就便宜书岩那小子多吃一份吧。 “是。”箜篌领命匆匆离去。 - 苏若川今日考沈书岩写文章,题目是辨析经义中两句看似互相矛盾的话。 沈书岩想了半天才落笔,写得倒是不慢,洋洋洒洒写满三大张纸却也花了不少时间。 苏若川接过来一看,不禁莞尔。 沈书岩这篇文章另辟蹊径,从一个新奇的观点切入,却能自圆其说,只是用词修辞上有些瑕疵,但文章整体来说别出心裁,颇有灵气,果然是沈书岩笔下文章。 沈府大少爷沈书樘的文章他也看过,沉稳端庄,词句秀丽,承前启后一丝不苟,只欠缺这一点灵气。 沈书岩看到苏若川嘴角那抹微笑,立马问道:“先生,我这篇文章写得不错吧?” 苏若川沉下嘴角,提笔就开始圈,唰唰唰圈上了十几处:“这里,用词不当,这里,引用错误,这句不能如此解释……” 沈书岩脸也跟着垮下来了,苏先生啥都好,就是吝啬夸人,赞他一句好就有那么的难吗? 苏若川将文章批阅点评完,夕阳已斜坠。 他从书房出来,沈书岩在后头相送。到了前庭,正见有个男子从偏厅方向昂首阔步地过来。 男子个子很高,昂藏挺拔,样貌气度极为不俗。 不过才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却穿着六品武官的常服,英俊高大……这些特征让苏若川想起一个人来。 “萧大哥?你也在啊?”沈书岩诧异问道。 苏若川心道果然是他,近日在京中声名鹊起的青年武官,在昆玉园走水时相帮相救的人远不止他一个,但唯有他冲进了后院,一口气救出了二十多名公侯世家或高官府上的闺阁小姐,并且因此升官加爵。 那些闺阁小姐们,也包括沈大小姐在内…… 萧旷听见沈书岩唤他,视线回转,看见苏若川便是一怔,随即敛去讶异之色,朝沈书岩行礼道:“见过小侯爷。” 沈书岩热情地介绍起来:“这位是翰林院修撰,苏若川,也是我的启蒙先生,胸中有经国济世之才。这位是兵马司指挥萧旷,先生,萧大哥可是武功高强,箭术如神哪!” 苏若川作揖,淡淡笑:“久仰大名。” 萧旷没笑,拱了拱手:“初次见面,幸会。” 明明双方都挺客气,沈书岩却觉得气氛迷之尴尬,难道他们两个以前有过嫌隙?但萧大哥分明说了是初次见面啊! 沈书岩送走苏若川与萧旷,回到玉霖院,正见箜篌提着食盒从小厨房出来,就问:“姐姐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箜篌朝他福了福道:“回小侯爷,是银耳雪梨汤与杏仁脆片。” 沈书岩文章写了半天,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当即准备大快朵颐。 沈童也从前头回来了,一见书岩在内院里,知道苏若川肯定是已经走了,便对他道:“今日给你准备了双份的点心。” “这么好?”沈书岩眉飞色舞道。 沈童朝他微微一笑:“不过你要帮我做点小事。” - 小半个时辰后。 沈书岩搁下笔,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抱怨道:“姐啊,你这叫‘做点小事’吗?” 沈童瞥他一眼:“让你帮忙写十几张帖子而已,你写篇文章都不止这点字,有这么累么?” 沈书岩道:“就是因为方才写了一大篇文章,我手到现在还酸呢!” 沈童有心问道:“你文章写得如何?苏先生说了什么?” 说起这,沈书岩便颇为自得地道:“先生夸我的文章写得好,有灵气。” “真的?”听见这话,沈童是真心感到喜悦,她就知道书岩底子是好的,只要肯用功,学什么都不在话下。 “当然了。”沈书岩略心虚。苏先生说的原话是“有些灵气,还需改进。”不过能得苏先生这一句也是极不容易了。 心虚的沈书岩开始转移话题:“对了,我送先生出去时遇到萧大哥了,他过来是为什么事啊?” 沈童没提萧旷过来什么事,只淡淡问:“他们遇上了?” “对啊!”沈书岩点头。 “他们见面说了点什么?” “什么都没说,就是久仰啊幸会啊那些客套话,然后萧大哥就告辞出去了,接着我送先生上了车。”沈书岩这会儿回想起当时情景来,倒也不觉得奇怪了,毕竟文官与武官之间互相轻视是常见之事。 沈童却想到萧旷是重生的,所以他知道广陵郡王被斩后,原女主也贬为奴籍,之后苏若川把原女主买去的事吧…… 她不是原女主,可他不知道,她也没可能和他解释这之间的区别。 沈童心头忽然起了个小小的疙瘩,萧旷每次遇见她的时候,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她的? 他来找她相助,是真的信任她,还是因为她是侯府嫡女,有这层身份与人际关系能帮到他? - 当日在昆玉园内聚会的姑娘们,因为共同经历了那么一场惊险无比的波折,彼此之间的情谊变得更为深厚了。 许多姑娘本来只是泛泛之交的成了闺中好友,本来是闺中好友的成了密友,本来是密友的则成了生死之交。 沈童那日在昆玉园是第一个发现失火的,之后也是她教姑娘们如何蒙住口鼻,防止吸入浓烟的,拆下门板做爬墙踏脚之物的是她,呼吁姑娘们不要争抢,有序排队依次爬出去的是她,生死关头把逃生之路让出来,让其他人先走的也是她。 事实证明沈童说的做的全都正确无比,姑娘们都安然脱离了危险。除了可怜的章熙春,她当时离开赏花厅,不幸落了单。 很自然的沈童在这些闺阁小姐们中间成了可靠与冷静的代表,隐隐成了一呼百应的领袖人物。 所以当沈童发出帖子,召集她们在十一月初三这天到昆玉园遗址,一起悼念惨死的章熙春时,几乎大多数姑娘都答复一定会去。本来抱着观望态度的少数几个,打听到别人都会去,也陆续回复说会去了。 - 章二爷与夫人拜访平乡伯,询问是否能在昆玉园原址做场法事时,平乡伯欣然同意,毕竟他自己的孙女也差点在火灾中受害,对于章二爷夫妇的心情,伯爷是能体会几分的。 园子里死过人总是晦气,平乡伯爷本来也打算请高人来看看风水,想办法去去晦气的,章家先提出这请求,伯爷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章二爷夫妇看平乡伯爷答应得这样爽气,对他们态度又十分同情而亲善,完全不像是恨上了他们的样子,这就开始犯嘀咕了,那天夜里大闹章府救走桃儿的到底是什么人呢? 但心中嘀咕归嘀咕,已经提出了为女儿做法事,也不能事后反悔,熙春如今的状况实在堪忧,像是失了魂一般,要是能借着这场法事让她回魂也是好的。 第42章 【真相】... 初二这天,沈童发出去二十几张请帖,邀请周淑瑶的帖子却是她亲自带去的,毕竟要在昆玉园原址上聚会,总要先征得主人家同意的。 周淑瑶道:“这要去问母亲了,不过我想母亲不会不答应。熙春的父母昨日才来过,想在那片地上为她做法事。祖父祖母也都答应了。我们不过是去悼念一下而已,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沈童心中意外,章熙春明明没死,她父母是来做哪门子的法事?转念一想,哦,许是前日夜里那件事他们怀疑到了周家头上,做法事是假,试探平乡伯是否知晓真相才是真。 她讶然问道:“他们是哪天做法事?” 周淑瑶道:“很巧啊,也是明日呢!” 沈童心底“呵”了一声,真的很巧呢。 这事儿定下来后,沈童问起那个哑了的小丫鬟。 周淑瑶道:“她应该还在养伤吧,母亲看她可怜,许她先休养两个月,两个月后看看她恢复得如何了再说。” 周淑瑶身边的嬷嬷补充道:“枣儿的伤势好多了,这两天已经能下地走动了。说来她也算是命大的,又遇上了好心人给她出药钱,药吃着吃着,嗓子也开始好起来了。” 沈童心中惊喜,若是枣儿能说话,那可是强有力的证人啊! 她问道:“这丫头能说话了?她有没有提过走水那天的事?” 那嬷嬷道:“回姐儿,这丫头是能出声了,就是嗓子哑了,声音不好听,说出来的话很难听懂,也就不怎么愿意说话。哎,和以前比啊像是两个人儿似的。” 沈童理解地点点头,声音哑了之后难免有自卑心,加之别人很难听懂她就更不愿说话了。但其实越是这样越是要多练习说话,慢慢的才能与人交流,若是一直不说,渐渐地就真的不会说了。 提起这个,周淑瑶倒想起来一事:“听母亲说,枣儿见着纵火的贼人了,是个青年男子,早前还有个捕头带画像来让她认过,可是之后就再没什么消息了,找顺天府询问,总说还在查。后来又带了副画像来让她认,枣儿没认出上面的人……隔了这么久,怕是不会有什么下文了。”她轻哼一声,“顺天府也是无能之极,别指望他们能破这个案子了,只是可怜了熙春……” 沈童沉吟了会儿,提议道:“不如明天你去昆玉园时也带上枣儿吧。” “啊,你是说……” 沈童微弯嘴角:“那个人那一天能进昆玉园,也许这次也会来呢?” 周淑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点了点头。 - 十一月初三这日,从早晨开始就是阴霾的天气,灰云密布天空。 昆玉园大火至今已有一个多月,园子既然已经全毁,平乡伯爷便打算重新规划整座园子,索性好好重建一番。 原先焦黑的残骸都被清理了,烧塌的大门与残余的墙壁也被拆除一清。新的地基与围墙却还没来得及造起来,原址现在就是光秃秃的一片空地,从大街上就能一览无余。 章俊远对周家说是为过世的女儿做法超度,但其实却是为了活着的章熙春驱邪,所以做了个冥阳两利道场。既为生人祈福,也为亡者超度,暗中也有安抚枉死的碧月之意。 一大清早,道长们在空地上搭设法坛、供上老君牌位,摆上香烛、供品等等。时辰一到,便燃起香烛,奏乐诵经。 - 沈童先让车夫在昆玉园原址外一条胡同里停下,这里已经停着一辆马车。 箜篌撩起车帘朝外张了张,见对面马车上下来一人,正是萧旷。她便对沈童点了点头。 萧旷走近沈府的马车,只见那车帘一落,再掀开后,帘后的人便换成了沈童。 她朝他微微笑,给这阴冷的冬日平添一分暖色:“萧指挥,一切可还好?” 萧旷本来神情肃穆,被她的笑容感染,眼神温暖起来,嘴角亦带了点笑意。 沈童朝他身后的马车看了眼:“她都准备好了?” 萧旷点了下头。 沈童把今日枣儿也会来的事告诉了他,最后问道:“萧指挥真的想好了吗?” 萧旷笑了:“但尽人事,各安天命。” 沈童看了他一会儿,终是没说什么,朝他郑重点一下头。随着车帘落下,马车亦缓缓驶动起来。 萧旷原地目送马车驶出胡同,回到自己借来的车上,对桃儿道:“再练一遍吧。” - 沈府的下人在法坛的旁边搭起半敞式的帐篷,临街的三面遮挡住,朝向昆玉园中心的那面敞开,帐篷里设了桌椅、笔墨,备着茶水。 章二夫人派仆役过来打听这是要做什么,沈府的人将悼念章熙春的事告诉她,章二夫人心中开始有些不安起来,但法事已经开始了,从头到尾要好几个时辰,不可能提前终止。 章家设的道场法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姑娘们陆陆续续地到了,沈府有专人引导她们进帐篷入座。 每个世家小姐都带着不少丫鬟婆子,除了近身伺候的丫鬟,大多候在帐篷外,二十多位小姐,就是数十辆车马、上百个人,将这附近围的水泄不通。 沈童命人搭帐篷时,在侧面与后方隔开一道空间,用同样的布帘挡起来。萧旷带着人过来,是从帐篷后方的隐秘入口进入的,顺着隔道走近帐篷入口,等在此处。 沈童看人都到齐了,便走到大书案旁,请姑娘们每人为章熙春写一句诗或是写一段话,写完后依次上前来念诵。 章俊远夫妇见她们真的是来悼念熙春的,心中安定不少。 姑娘们提笔书写时,桃儿怯生生走帐篷里,站在众人之前。 开始有姑娘留意到她,小声地交头接耳:“这不是熙春的丫鬟吗?” “不是说她逃了?怎么又回来了?” 桃儿看了眼沈童,沈童朝她微笑。她终于鼓起勇气:“熙姐儿,她,她没有死。” 帐篷内变得鸦雀无声,但姑娘们望向桃儿的眼神都是怀疑的。而因为她胆怯,声音较轻,后排的姑娘甚至没听清她说什么。 沈童故作惊讶地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熙春还活着?” 这一句大伙儿就听得很清楚了。姑娘们面面相觑,章熙春还活着? 沈童见桃儿紧张,便走到她身边,柔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好好地说。” 桃儿点点头,开始把事情从头到尾地讲述出来。起初仍有些结结巴巴的,但渐渐变得顺畅起来,说到自己因为知道此事,差点被章家活活打死时终忍不住哽咽起来。 姑娘们半信半疑地小声议论起来。 这时候,就该轮到萧旷出场了,他从帐篷侧旁那处小空间出来,在帐篷内的人看起来,他是从外面进来的。 对这些姑娘们来说,萧旷也不是陌生人了,但见他还拖着个双手被反绑的男子,许多姑娘都发出了小声惊呼。 萧旷抱拳告了声喏,指着那垂头丧气的男子道:“这就是扼死丫鬟碧月,又纵火烧了昆玉园之人,世子府的侍卫范石。” 这一语更是激起众人哗然,但她们大多都相信萧旷说的是真的。一方面在场的姑娘都是得他相助逃出昆玉园的,另一方面他是朝廷命官,而桃儿是私逃的婢女,他说出来的话分量不是桃儿能比的。 周淑瑶的丫鬟枣儿指着范石,激动地大叫起来:“啊!是……他!是他!”虽然她声音嘶哑,颇难分辨,但简单的两个字反复说,又是这种情景下,很容易明白,她当天在昆玉园看到的就是范石。 随着帐篷内惊呼与议论声纷纷而起,帐外等候的丫鬟婆子过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也就把事情始末听了个八、九成。 桃儿一开始说话时,章俊远夫妇还没发觉异样,以为是参与悼念的姑娘念诵诗句。 之后章俊远见帐篷外渐渐围起许多人,察觉到事情不对,赶来看看情况如何,正把萧旷的那句“这就是纵火烧了昆玉园之人,世子府的侍卫范石。”听在耳朵里。 萧旷个子高,越过人群看到章俊远,便朝他叫了声:“章二爷,你来得正好!”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移向帐篷外的章俊远。 章俊远的面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强迫自己故作镇定道:“萧指挥,你所言若是当真,为何不把犯人送到顺天府衙去,却在这里蛊惑人心?” 萧旷哼了一声:“章二爷怕是没把事情听全,桃儿姑娘方才把她的经历都说了出来,若不是顺天府尹与荣国公府勾结,要把此事暗暗压下,萧某何至于要借着今日当事人都在场的时候站出来揭露此事?” 桃儿方才是被萧旷与范石挡住了,萧旷往后让了半步,章俊远才看见桃儿也在场。 章节目录 第10页 章俊远沉下脸来:“一个逃奴的话你们也信么?她是为了自己活命而造谣,诋毁章家的声誉!” 沈童朝前走了一步,声音清朗:“章二爷,尽管桃儿是逃奴,但她说的事情有理有据,符合常理人情。再说了,她要是真想活命,干嘛不隐姓埋名躲藏起来,或是逃得远远的呢?为何要干冒风险在这里当众说明呢?” “还有平乡伯府的枣儿姑娘,她也认出了这位范大侍卫就是那日纵火之人,她可不是逃奴了吧?” 她停顿了一下,视线从帐篷内众人的脸上缓缓扫过:“在场的许多人都承蒙萧指挥所救,也都亲眼看到萧指挥不顾自身危险冲入火场救人,以萧指挥的为人,不会说假话。” 她看回章俊远:“章二爷,我相信他方才说的是真的。” 第43章 【赔罪】... 沈童看向章俊远:“章二爷,我相信萧指挥方才说的是真的。” 她话音刚落,英国公府的张玉婷从桌后站了起来:“我也相信萧指挥说的是真的。” 其他女孩纷纷点头,有跟着站起来的,也有出言声援的,但不管是谁,看向章俊远的眼神都是质疑而且鄙夷的,包括那些随侍的仆从也一样。 其实不光是因为沈童表示相信萧旷,她们不仅听到萧旷与桃儿的话,她们也都看到了章俊远的反应—— 此事被当众揭露,章俊远毫无准备又急于否认,此时满脸尴尬与耻辱,这付样子,简直可称为气急败坏了.而若是章熙春真的过世了,他此时应该更多一分悲痛与愤怒才是吧! 见到众人的目光与神情,章俊远猛然住口,他意识到此时再多解释与斥骂只会欲盖弥彰,恶狠狠瞪了萧旷与桃儿一眼,面色发青地匆匆离开。 周淑瑶站起来道:“萧指挥,可否请你把桃儿与范石都带回我家,我需要禀告祖父祖母此事。” 萧旷点头:“正该如此。” 周淑瑶又看向沈童:“瞳姐姐,你也一同过来吧。” 是沈童策划了这场悼念会,之后桃儿与萧旷出现的时机那么巧妙,沈童又是第一个站出来表示相信萧旷的人,昨日她还提醒自己今日带上枣儿来赴会,这么多的“巧合”,若说她事先完全不知情,周淑瑶第一个不相信。 沈童与她眼神一对,微笑着点头。 周淑瑶勾起她的手臂,在她耳边低声道:“多谢你了,瞳姐姐。” 沈童轻轻摇了摇头:“谢什么呢,这次的事件中,你们家受损最严重,至少也该知道事情的真相吧?” - 章俊远连还没做完的道场都顾不上,拉着章二夫人上车往家里赶。 章二夫人焦急万分:“这事闹得这么大,要怎么收场呢?” 章俊远低叹口气:“压不住了,先回去禀告父亲母亲吧。” “熙春……熙春要怎么办呢?” 章俊远咬着牙道:“不能留在章家了……我就当……没养过这个女儿!” 章二夫人紧紧捏着手帕,眼泪扑簌簌直下。 - 沈童与萧旷、周淑瑶一行回到平乡伯府。 周淑瑶与祖父母及母亲一说此事,几位周家长辈惊讶之余,却显得不怎么高兴,神情中反而流露出几分沉凝。 章家为掩盖其隐私的做法虽然卑劣可耻,但这么当众一揭露,却断绝了私底下解决的可能。光只是一个章家也就算了,此事可还涉及到德亲王世子,这事儿一闹开,从此就结下梁子,难办了啊! 周家人请沈童等人在堂中稍待,便入内商讨去了。 客堂北端正中央是主人位,主人位下首的两旁,面对面摆着两排带扶手的靠背椅,沈童与萧旷各坐一边,桃儿与枣儿站在堂下首一角,惴惴不安地等着。范石仍被捆着,跪在院子里由周家家丁看守。 沈童观周家人的神色便知,她早先的推测是对的,周家人其实更愿意私了此事。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只将此事私下告诉周家,让周家人自己出面与章家交涉,这样一来,她与萧旷都能置身事外了。 但若如此,作为重要人证的两个丫鬟与江捕头的性命就岌岌可危了,萧旷是绝不会同意如此做的。 她在昆玉园外的胡同里,问他那句:“萧指挥真的想好了吗?” 他却笑了:“但尽人事,各安天命。” 所以今日他连高湛与靳飞都没带上。 却拉着她一起做这得罪人的事…… 因为萧旷须得依靠她的人脉与号召力,才能将此事尽可能广地散播出去,而且是在世家贵族的圈子内散播出去。 尽管她知道,萧旷可能只是利用她的人脉而已。但人之有别于牲畜,在于人是有良知的。知道自己的取舍会决定几个无辜之人的生死,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沈童的目光不觉停留在萧旷脸上。他有张英俊的脸,眉峰挺拔浓密,双眸是端正的丹凤眼,眼神凝正中带着几分沉郁。 他正侧头看着庭院里的范石,视线范围内也包括桃儿那丫头。 他做这件事,几分是为公义,几分是为私情? 萧旷多少能猜得到周家人进去是商讨些什么,无非是如何能让德亲王世子与荣国公相信他们于今日之前对昆玉园一事内幕毫不知情,而同时又能获得应有的赔偿。 他本来在沉心静气地等待结果,视线一转便留意到了沈童的目光。 他就坐在沈童对面,为避嫌一直没往对面看,没想到她却在看他,一转过来就对上了那对剪水般清亮的眸子。 他怔了一怔,却没有移开视线。 他一直都知道沈童是个美人,所有见过她的人对她的形容多少都会扯上个仙字,楚楚之姿总易让人生出怜惜保护之心。 但真的对她有所了解后,他发现她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弱不禁风,她会保护沈小侯爷,她会保护沈婵,她会保护那些与她非亲非故的贫弱者。 她骨子里其实是个庇护者,而非被庇护者。 但她仍旧是个美人,这样对着人看时,哪怕不言不笑,那眉眼依然动人心魄,让人移不开眼睛,忘记了言语。 冯嬷嬷轻咳一声:“姐儿,伯爷他们商量了那么久,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萧旷惊觉自己的失神,侧转头看回院子里。 沈童抿了抿唇角,看向冯嬷嬷,正要说话,外头进来个周府丫鬟,手中拿着封信。她朝沈童与萧旷福了福,匆忙入内。 沈童略挑眉梢,与萧旷对视一眼,这个时候送来的信……不用想也该知道是哪位了。 前天两人商议时,沈童劝过萧旷,别把德亲王世子牵扯进来,只针对章家二房与范石的行为来揭露。 作为桃儿来说,她只知范石与章熙春偷情私奔,杀人纵火,以及事后章俊远与韦承志勾结,掩盖其事。而世子与此事的关联,只在于他曾派人将范石带出城而已。看起来似乎是要将其私刑处死,但因被萧旷连车带人一起劫走,最后也没能做成。 只针对章家与范石,世子有机会撇清自己,就会抛弃章家与范石。但如果他把世子也牵扯进来,若世子联合荣国公府一起对付他,不但他与他的家人可能会遭受打击报复,江捕头、桃儿等人亦有可能被杀人灭口。 萧旷衡量之后,承认她分析的有理。这在兵法中也是有说道的,若敌方者众,且各自异心,当合纵连横,各个击破。 没想到不过一会儿,又进来个丫鬟,手中拿着一封拜帖,急匆匆地进去了。 这封就有点难猜,萧旷用口型说了个韦字。 沈童不想和他猜一样的,眼眸一扫,便拿起果盘里一枚蜜枣,立在桌上。 萧旷不曾想她还会打个哑谜给他猜,略一思忖,立枣谐音立早,应是指章家了。 片刻之后,周家人从里面出来,原来是顺天府尹韦承志亲自上门来请罪了。 萧旷朝沈童看了眼,眸中微带笑意。 正这时又有个丫鬟进来传话,荣国公府章二爷携礼上门赔罪来了。 沈童回了萧旷一个沈童式微笑。 - 章二爷与韦承志同时登门,周家人当然先见章二爷。 未免章俊远见到萧旷太过尴尬,平乡伯与老夫人会见章俊远时,去了另外一处会客堂。 周夫人则走近沈童,十分客气地道:“萧指挥、沈小姐,今日能知晓昆玉园走水的真相,还要多谢你们二位。又劳你们在此等了许久,真是失礼之极。但今日这事来得太过突然,实在是有点疲于应付……若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望你们见谅。” 沈童回以礼貌的微笑:“周夫人说哪里话,我在这里稍等会儿不妨事的。相信萧指挥也不会介意多等一会儿的。” 周夫人脸上的笑容略显僵硬,这番客套本来是想请他们先回去,由周家人自己处置余下的事情,但沈童却装着听不懂她的暗示一般,看来是非要在此等个水落石出才会离开了。 她无奈地笑了笑,命丫鬟替沈童、萧旷另换新茶。 - 章俊远回家与父母一商量,事情已经闹开了脸也丢了,重要的是如何善后。首先要安抚周家人,其次要尽可能在小范围内审案,范石如何判他们是不管的,熙春能保条命就行。 因此章俊远便在第一时间内,带着厚礼来到周家。 周家的态度十分冷淡,章俊远也是早料到的了,他先是痛骂一番章熙春不该,接着又解释道:“不瞒老伯爷、老夫人,晚辈与家内都以为这不肖女儿已死,家中那几日又不甚安宁,便想替她做场法事,没想到她居然还活着!哎……”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本来晚辈是想,待法事结束后,备上份厚礼来拜访老伯爷与老夫人的,谁知道……哎——” 他又幽幽地叹了一长口气,神色惭愧:“千言万语,都是晚辈的错,老伯爷老夫人再怎么责怪晚辈也不为过。” 周家人先前看过章家送来的礼单,主要是礼金厚,这钱都足够他们重建两座昆玉园了!赔偿到位,周家人心里多少也舒坦些。但他们更清楚的是,若非今日萧旷等人当众把事情闹开了,章家是绝不可能主动赔偿的,章俊远说的不过是场面话罢了。 平乡伯沉着脸没说话。老夫人神情淡淡地道:“瑶姐儿回来说了今日之事,我们才知此事原委。熙春那姑娘我们是看着她长大的,想不到能这么糊涂……哎——” 章俊远连连道歉:“惭愧惭愧。家内对她宠护有加,自小溺爱,以至于她不谙世事,被人花言巧语欺骗才会做出这般蠢事。但不管理由如何,她确是做错了。子不教父之过,这错在晚辈身上……” 第44章 【蛋卷】... “出了这事,是谁也不愿意见到的,不过俊远啊……”周老夫人话锋一转,“眼前这局面,已经不是我周家说一句不妨事就能轻易平息的了啊。” 章俊远也清楚这点:“晚辈今日来纯粹是赔罪道歉,只求老伯爷老夫人看在家父的面儿上,能原谅熙春,别的也不敢再求……” - 周家人送走章俊远,才见韦承志,而且是由周夫人接待的,老伯爷老夫人都不想见他。 韦承志面色灰败,自承失职,又说全是因为章家想压下此事,章家势大,他不得不屈从。 章家是国公府,拉下面子来上门赔礼,周家哪怕心里再鄙薄对方为人,也要给他三分面子。德亲王世子更是周家得罪不起的。但韦承志是个什么东西? 周夫人自不必给他什么好脸色:“韦府尹这不是推卸责任么!原先人犯与证人都在顺天府,不都是你带去送给章家的?若无萧指挥等人直言揭破此事,我们还不知会被瞒多久呢,怕是始终都不会知晓事实真相了!” 韦承志唯唯诺诺,只能由着周夫人骂,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这顺天府尹的位置是保不住的了,如今只能是亡羊补牢,但求周家别落井下石,把他往死里整就算谢天谢地了。 今日韦承志来赔罪,既是认错表态,也是想试探周家人的态度。 但周夫人始终还是那句,今日事一闹开,就不是我周家说了算的局面了。原先你们是欺我周家不知情,现在一个个来求情赔罪,早干嘛去了? - 周夫人打发走了韦承志,回到沈童与萧旷所等的那个客堂。 桃儿惊恐不安地看向萧旷,又很快把头低下来。 沈童与萧旷起身相迎,周夫人对沈童依旧很客气,谢过他们之后道:“昆玉园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这两个丫鬟是颇为重要的人证,还有这个人犯……留在我们这儿怕是不妥,萧指挥担任兵马司长官,手下兵马充足,应能将这些人都看管好吧?” 沈童一听便知,章家与周家应该是谈妥赔偿了,周家心已经平了,未必想要深究到底。 但眼下满京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这事儿会如何解决,想要悄悄地压下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对周家来说,这三个人要是留在手上吧,这整件事就成了周家主导的,不管他们怎么解释,德亲王世子都未必会信他们一开始对此毫无所知。 所以周家干脆找萧旷来接手人证与人犯,谁让他一开始就主动来“多管闲事”呢? 萧旷却也当仁不让,把这三个人留在身边他还放心些。命令传出去后不久,靳飞便带着兵马司的手下来接人了。 沈童听萧旷命靳飞带队把范石押送回兵马司,再把两个丫鬟送回萧家。 她微觉诧异,问道:“萧指挥还要去办什么事?” 萧旷待靳飞等人走远些了才道:“送沈小姐……你们回府。”说完停了停,又加了一句,“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我……送一下也是应该的。” 沈童弯起唇角,那对翦水秋瞳也弯了起来:“那就麻烦萧指挥了。” 萧旷不太自在地朝她点一下头,待她上了车,马车行驶起来后,他便策马与车并行。 从早晨开始先是操办悼念会,又在周家等候多时,这一番折腾,时辰已经过了正午。 马车驶出一段路后,忽然靠边停了下来。 萧旷收缰让马停步,不解地看向马车。 车门打开,箜篌拎着个朱漆食盒下来了:“萧指挥可觉腹饥?用些点心吧。”说着打开食盒的盖子,里面是排列整齐的金黄色小卷,传来阵阵浓郁的蛋香与乳香。 萧旷本想推辞,闻到这香味,倒真是觉得饿了,也就不客气地接过食盒。 这小卷中央空心,拿在手里很轻,捏着是硬的,入口却极松脆,轻轻一咬便满口香酥。但对萧旷来说就太不顶事了,一口一个,很快就半盒见底了。他盖上盒盖,还给箜篌。 箜篌替他斟了杯茶,笑道:“萧指挥留着吃吧,车上还有一整盒蛋卷,是姐儿留给萧指挥小妹的。” 萧旷没想到沈童这么有心,还另外准备了点心给小妹。他转头朝着马车看去,见车帘微微掀起一道窄缝,虽从车外看不见她,也知她在车内朝外望。 他走近车旁:“冒昧问一句,那日家父腰痛发作,是沈小姐送他回家的吗?” 关于这事他心中已有推测,只是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向她求证,先前几次见面都为商议正事,时间又紧迫,他没顾上问,提到小妹倒让他又想起来,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她,也只有趁此时问了。 沈童道:“是我。” 萧旷便诚挚朝她道谢。 “小事而已,萧指挥不必言谢。”沈童微弯了唇角,瞧见箜篌拿着装蛋卷的食盒下车,便道,“眼下节气,蛋卷放个十来天也不会坏,但时日一多,蛋卷受潮的话就不脆了,还是要尽快吃完。” 萧旷又道了声谢。沈童忍不住轻笑一声。 萧旷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觉得自己是那么的笨嘴拙舌。 箜篌替萧旷将食盒仔细包好,挂在马鞍后面。 马车重新驶动起来,萧旷便仍旧不紧不慢地策马并行,直送到沈府,看着马车进门,直到那扇黑漆大门轻轻合上,心头忽然有些莫名的空落。 当初他找她相助,她没有多问一句就为他出谋划策。 今日昆玉园悼念会,他没有带上阿湛他们,却不得不借助于她,而她明知这样会把她也牵扯进这件事情来,仍然第一个站出来,当众表示相信他说的话。 没有她在场维护,桃儿恐怕都没机会把事情完整地说完。 他是头一次这样敬重一个年轻女子,也知自己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但他除了说轻飘飘的感谢之辞,除了护送她这么一段路之外,竟再没有什么可为她做的了…… 章节目录 第11页 萧旷拨转马头,先回兵马司,见范石已被关好并有专人看守,便往家中去。 一进门就见靳飞带着兵马司的手下在院子里坐成一圈,吕氏烧了热茶与汤面,正招待他们用饭。 一群汉子聚在一起唏哩呼噜吃面,那声势可真是颇为惊人。众人见他回来,放下面碗,齐刷刷站起来行礼。萧旷让他们坐下继续用饭。 靳飞擦擦嘴,上前来报:“范石已经送去兵马司,属下让潘胜、老六、阿丁他们轮班守着,每时每刻都要有四只眼睛盯住他,就连撒泡尿也得轮着去撒!” 萧旷打水洗了脸和手,对他道:“我刚回去过,你安排得不错。” 靳飞得意一笑,接着又道:“嫂子和另一个小丫头在里屋吃饭呢。” 起初萧旷没反应过来,以为他说得是大嫂吕氏,但一转眸看见吕氏还在厨房下面,琢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喊的嫂子是指谁,刚喝进嘴里的一口热茶“噗!”一下全都喷了出来。 靳飞急忙闪身,险险躲开扑面而来的茶水,还不忘问一句:“老大,是茶水太烫了?” 萧旷:“……” 拿汗巾擦了擦嘴,他板起脸来斥道:“别胡说八道,我收留小螺姑娘,只是因为江捕头将她托付于我。我既答应了江捕头,在这桩案子了结之前,都会让她住在这里。” “知道知道,属下都明白。”靳飞连连点头,说完还朝萧旷眨了一下眼睛。 萧旷:“……” 你明白个屁! 他转头对厨房忙活的吕氏道:“大嫂,阿飞已经吃饱了,不用再给他下面了。” 靳飞顿时苦了脸,连声哀求:“老大,老大,别这样,这才第一碗,还不是满的……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不乱说话了!” 萧旷哼一声,往堂屋里去。刚迈步进屋,就见一抹裙角消失于门后,再一扫屋内,饭桌边人是齐的,就差一个小螺,方才匆忙进里屋的也只有她了,想来小螺是听见自己刚才那句话了。 这样倒也好,省得他再去苦思到底如何才能向小螺表明自己的想法。 “小妹,瞧瞧这是什么?”他把朱漆食盒放在桌上,一打开盖子,蛋卷的香味就扑鼻而来。 萧小妹眼睛瞬间亮了,用筷子飞快地夹起一个蛋卷,放进嘴里一咬,那对大眼睛就变得更水亮了,抿着嘴不让蛋卷碎屑掉出来,含含糊糊地说了句:“胡……吃。”手中筷子已经伸向食盒,准备夹起第二个。 窦氏比她更快,伸筷“啪”一下打在她筷子上,斥道:“把你的面吃完了再吃点心。” 小妹缩回筷子,快嚼几口,咽下嘴里的蛋卷,接着便大口吸起面条来。 窦氏将食盒盖好,收到一边儿去。她看食盒做工精细,侧面还有细致的雕花纹路,却没有带着商铺标记,肯定不是从哪儿买的,倒像是大户人家的用具,便疑惑地问:“阿旷,这是哪儿来的?” “别人送的。” 窦氏追问:“谁送的?” “那日送爹回来的姑娘。” “哎?你找到人了?她是哪家的闺女?” 萧旷便把沈童身份说了。 “哦,庆阳侯府啊……”窦氏想起阿旷刚救完人的那阵,大堆的人家送来礼物,都是既贵又精细的好东西。说起来那些礼物有好些他们家都用不上,推也推不掉,送去当铺质押也不合适,摆在家里还占地方,真是让人头疼。 倒是有家人送来的药材特别合用,让大夫看过后,大多都能给萧和胜用,有些还是颇为贵重的药材,省了一大笔药钱呢。 “庆阳侯府……上回送药材来的也是他们家吧?我说呢怎么送的东西那么合用呢……” “阿旷,这事儿你知道了怎么不早说呢?还有啊,她怎么会送你点心呢?你什么时候又去见过她了?” 面对窦氏一叠声地追问,萧旷头疼起来,赶紧几口吃完,起身擦了擦嘴:“娘我走了。”一句说完人已经到了院子里,吩咐靳飞带几人留下看护那两个丫鬟,自己则带余下的人回兵马司。 窦氏冲他背影没好气地嚷了句:“有本事你就别回来吃晚饭!”哼,只要他还回这个家,她迟早刨根问底把事情全都问出来! 她一回头,萧小妹已经用平日的三倍速吃完面条,放下筷子便用贼亮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窦氏又好气又好笑地朝食盒扬了扬筷子:“吃吧……别一下子都吃完啊!” “嗯!”萧小妹乖巧地点点头,终于能抱着食盒大快朵颐了! 不过她不吃独食,还分了好几个蛋卷给新来的枣儿妹妹吃,又拿进屋去给神情郁郁的小螺姐姐吃了几个。 第45章 【新笔】... 沈童回府后稍作洗漱整理,便去繁英院拜见祖母。一见老夫人的面她就跪下了:“祖母,孙女做错了事,请祖母责罚。” 沈老夫人诧异地道:“瞳瞳你做错什么了?先起来说话吧。” 沈童缓缓摇头,并不起身,将昆玉园发生火灾的前后原委一一讲来,接着说之后萧旷来找她帮忙揭露事实真相,她便办了今日的悼念会,让桃儿有机会当众说出一切。 沈老夫人听完默然半晌,才道:“这么大的事儿,你不与家中长辈商量一下便先斩后奏,到这会儿才来认错么?” 沈童垂头不语。 老夫人又是沉默半天,才缓缓道:“先不论你这么做是否应该,自作主张先斩后奏便是一大错,也是往日我对你太过宽容放纵,才让你如此有恃无恐。罚你禁足两个月,这两个月你搬来繁英院与我同住,每日抄写经书,好好收收心。” 沈童点头应是,听老夫人允她起来了才站起。 细思老夫人说的那句“先不论你这么做是否应该”,似乎并没怪她帮萧旷揭破此事,只是责怪她自作主张,没有与长辈商量。 “祖母,您不怪我帮萧指挥揭露此事真相,可能让德亲王世子与荣国公府迁怒咱们侯府吗?” 沈老夫人下垂的嘴角松了松,似乎带了点笑意:“纵火的事儿,是那侍卫做下的,私奔的是章家丫头,欺上瞒下、知法枉法的是韦府尹,当众泄密的是章家的丫鬟。” “我沈家与此事有何关联?不过是今日‘偶然’在悼念会上听到了这件事而已。”瞳瞳这件事虽然做得大胆,却也挺聪明,明面上牵扯不到沈家,至于别人心里怎么想,本就是管不住的事情。 “德亲王世子,他与此事有何关联?不过对属下侍卫管束不严罢了,他迁怒我侯府做什么?是要不打自招承认与此事有什么关联么?至于荣国公那边,哼,他们要迁怒就迁好了,我们也不怕他!” 接着老夫人话锋一转:“但这两个月你就别出门了,安心在家等这阵风波过去吧。” 沈童这才知道老夫人所谓的禁足,其实是种保护,也就是让她暂避风头的意思。 她回到自己院里,收拾东西准备搬去繁英院,想到老夫人的话,提笔快速写了封信。 - 韦承志一知道昆玉园出了事,就赶往德亲王世子府,但世子压根不见他。 离开平乡伯府后,韦承志还是不死心,再次让轿子往世子府抬,与上午一样,世子仍然不见他。 韦承志灰心丧气地打道回府,半路上却被人拦下了轿。他今天装了半天的灰孙子,却处处碰壁,心中本就压着一股火,再遇有人拦轿,三品大员的脾气就上来了,喝令随行衙差,立即将胆敢拦轿的狂徒拿下。 来人轻哼一声:“韦府尹好大的官威啊!就不知这顶府尹官帽还能戴多久?” 韦承志大为诧异,一把扯开轿帘,就见拦轿的正是导致他官位不保的祸首——萧旷。 他再一看周围,兵马司的人前后左右都有,已经将他的去路统统堵死。韦承志虽然喝令将对方“拿下”,可那十几个衙差哪里会是这些带刀兵爷的对手!看这架势,要被“拿下”的恐怕是他自己才对。 韦承志怒气顿消,只觉害怕起来,这萧旷胆大包天,捅破天的事情都敢干!范石与那丫鬟桃儿本该在荣国公府内的,也不知怎么给他劫了去!他带人拦下自己的轿子,定然来意不善啊! 韦承志一害怕,说话就发软:“你拦下本官是为何事?竟敢如此无礼,见了上官也不下马?”虽是挺威风的一句呵斥,可惜声音绵软,气势不足。 萧旷纵马上前,众衙差不敢阻挡,纷纷让开。 此刻的韦承志真恨不得缩进轿子里去,只强撑着抬头仰视马上的萧旷,声音已经开始发颤了:“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敢问一声韦大人,江捕头为何被拘?” “他?他殴打本官!” “哦——?”萧旷跃下马,走近软轿。 韦承志“咻”一下,真缩进轿里去了。 萧旷却只是停在轿前问他:“他怎么殴打韦府尹了,伤了何处?府尹可有验伤?” “本官只是受了点轻伤……但不管伤势如何,他殴打朝廷命官就是大罪!” “没有验伤,也没有人证,府尹如何证明江捕头打过人?” “谁说没有人证的,这里都是人证!”韦承志在轿内虚指周围,指的是随行这些衙差。 萧旷回头,视线扫了一圈:“哪个出来作证?” 众衙差面面相觑,这帮子兵爷个个虎视眈眈,哪个不开窍的傻蛋出来作证啊?当下只有往后退的,哪有往前站的。 萧旷两手一摊:“韦府尹,没人证。” 韦承志:“……!” 你让手下都退开再来问问看! 萧旷将手往轿门沿上一搭,凑近轿中韦承志,把韦承志吓得惊跳了一下。说话倒是挺和气:“韦府尹,无凭无据一直拘着江捕头不好,放人吧!” 韦承志:“……”想哭…… - 江长风被拘了多日,出来时被外头阳光一照,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抹了把眼角,看清眼前的人,不由心情激动:“萧老弟!那……” 萧旷拍拍他:“过会儿再说。” 江长风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萧旷见他后领上尤带血迹,不由担心:“他们打伤你了?” 江长风摸了下后脑勺,道:“破了点皮,没大事。” 一行人出了顺天府衙,回到兵马司,萧旷请来的大夫已经到了,这就替江长风治伤。 好在江长风个性豁达爽直,平日在府衙内的人缘还算不错,抓捕他的衙差听命办事,不得不击昏他,下手也是有分寸的。他后脑勺只起了个肿包,破了个口子,这几天口子愈合,肿包也消下去不少。只是关在牢房里不得自由,又不知外间事态变化如何,这两点最让他难受。 大夫走后,萧旷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一一讲给江长风听,只是没提沈童在其中的作为。 江长风听得心潮澎湃,感慨万分:“萧老弟,江某能结识你这样仗义又有本事的好兄弟,肯定是前世积德了!” 萧旷听到“前世”两字,却有不同感慨,正要说话,听外头通传,有位葛小哥送信来了。 萧旷命人带江长风去洗漱用饭,自己关起门来读信。 信上的字迹比起往日来有些潦草,显然写得匆忙。 沈童分析目前态势,韦承志已成各方弃子,估计会成为最终的替罪羊,至于章家也是难逃责罚。萧旷应尽快将那日押送范石的两人放走,德亲王世子此时只想撇清自己,减少与昆玉园一案的关联,于此之际不会对萧旷劫车之举多加追究。 随信又是一支加满墨的新笔。 萧旷让人请葛小哥稍候,接着便开始写回信,告诉沈童稍后就会将那两人放走。又写了救出江捕头的经过,告诉她江捕头只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 他问她沈家人是否知道了在悼念会上发生的事,有否为此责罚她。他可以上门向沈老夫人请罪,并向老夫人解释她与此事毫无关联。 该写的都写完了,他却不想这么结束,便加了句蛋卷很好吃,小妹十分喜欢,他代小妹谢谢她。写完又觉得她来信与他商讨正事,他却在信中写这些琐事,是否不太应该,但若要重写一封,费时太久,便由它去了。 - 沈童收到葛小哥带回来的信,便走到窗边,坐下细细读信。看到江捕头被放经过,既为江捕头松了口气,又为萧旷担心。 虽然韦承志此时已是焦头烂额,自顾不暇,毕竟仍是三品命官,萧旷这样逼他放人,手段略微激进了些。 按她想法,解救江捕头应该再等等,待昆玉园案子正式审理时,再把江捕头作为重要人证提出来,顺便把之前“殴打府尹”的罪名洗清。但既然人已经放出来了,她也就不提了。 之后读到他说要上门请罪那段,她嘴角便弯起一个弧度,心道老夫人岂是那么好骗的,你说我与此事无关,她就信了你么?但不管怎么说他能有这份心,也不枉她之后两个月被罚禁足还要天天抄经书所受的那份累了。 再看到后面,说起蛋卷好吃,她心里也有点小得意,那可是试烘了几十次后才找到的最佳配方呀,里面除了鸡蛋还加了用羊乳提取出来的淡奶油,不好吃就没天理了。 - 到了这天晚上,窦氏又见小妹捧着食盒吃蛋卷,再一看,半盒蛋卷给她吃得就只剩没几个了,便责道:“怎么吃了那么多?不是让你慢慢吃么?” 小妹这机伶鬼儿,先塞了个蛋卷到娘亲嘴里,侧着头问:“娘,好吃不?” 窦氏咬了满口的蛋卷,又香又甜又酥,不把这口蛋卷咽下去说不出话来,只能拿眼睛瞪她,但这么一来,到底是生不了她的气了。 萧小妹趁势把食盒递给她:“娘,这些都给你和爹爹吃。” “我不吃,你记得别一下子吃完就好。时辰差不多了,赶紧洗洗回屋睡觉去。” 窦氏把小妹赶去睡觉,接着便进了萧旷那屋:“阿旷,和娘说说,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沈大小姐送你爹回来的?” 萧旷:“……” 该来的总是逃不掉。 他本躺在床上休息,这便盘腿坐起,道:“庆阳侯府送来那些药材时我就有些怀疑了,今日偶然遇到她,就问了一声,这才知道是她。” 窦氏皱眉:“不对吧?那她是怎么知道你爹和你是一家的?” “姓萧的本来也不多,爹与小妹之后不是还遇见过她么,可能提过我在神机营吧。” “那她为啥要送你点心呢?” “也就是她车上正好有蛋卷,顺便给了我两盒而已。” 窦氏怀疑地盯着他:“就这样?” 萧旷一脸淡然:“不然呢?” 萧旷好不容易应付完亲娘,熄了灯躺回床上却睡不着了,在黑暗里安静躺了会儿,听着外头静下来,家里人都睡下了。他起身点亮灯,从牛皮笔袋里取出那支新换的笔。 这支笔与之前又有不同,笔杆外面包了层薄薄的鹿皮,本来冬日里摸到钢管会有冰冷之感,包上鹿皮后手感就好了不少。 他想起娘问他的“她为啥要送你点心呢?” 她又为何要送他笔呢?萧旷拿过一张纸,拔开笔盖随手写着。 原先他觉得她是为了与他通信方便,有这种笔他就能马上回信让葛小哥带回去。可笔却越换越好了…… 他不知不觉出了神,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满纸都是沈童。 作者有话要说:韦承志:什么人都来欺负我!顺天府尹太特么难当了!不是人干的。 永平帝:那你别干了。 韦承志:……(哭唧唧) 第46章 【禁足】...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有爆点的坏事尤是,昆玉园悼念会上发生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京城上下,一大早就有好几封折子递上,专奏此案。 永平帝极为重视,下旨彻查此事。 德亲王世子进宫,先表忠心再述清白,最后自认对属下管束不严,这当然只是小错罢了。 很快,刑部并大理寺、都察院组成三法司,三司会审昆玉园纵火一案。 韦承志涉案其中,且有明显枉法行为,被停了官职。范石关进刑部大狱待审。而章熙春毕竟身份不同,又“生了重病,神魂不清,卧床难起”,便留在家中边养病边候审。 江长风与桃儿、枣儿作为重要人证,去刑部作口供。 此案案情本没什么复杂的,证人证词都能互相印证,但提审范章二人时,却有了意外变化。 范石对自己杀人纵火的罪行供认不讳。章熙春却翻供了,说是范石收买碧月接近她,趁她去昆玉园的那日强掠她走,还威胁她若是反抗或试图逃走就杀死她,她害怕落得碧月一样的下场,才不得不顺从他。 对此说法范石也认了,一人担下所有罪名。 这样一来章熙春就由主犯变成了受害人,私奔什么的通通不存在。 她回来后章家试图掩盖其事,也成了章家为保住颜面而采取的措施,毕竟女儿清白没了,任谁都不愿大肆宣扬吧? 但根据江长风的供词,他在押送范章二人回来的路上分别讯问过两人,当时章熙春可没有提过半个字她是被强迫的。 而对此疑点,章熙春的解释是范石骗她说让她吃了□□,她既害怕又羞于说出真相,直到回家后,发现中毒是假,又感觉安全了才说出这些事。 - 沈童在繁英院住着,每日就是抄抄经书,陪老夫人散散步,逗逗书琏玩,试着做些别致的点心。 她虽不能外出,却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沈家人来向老夫人请安时,总会议论近日消息,也包括如今最热门的昆玉园案的进展。 她因禁足不能外出,沈婵便说要陪她一起,也不出门去玩了。 这天,两姐妹摆开双陆棋盘下棋,沈老夫人在旁看着她们,正下着呢,有丫鬟通传,苏先生来看望老夫人了。 沈童与沈婵退到里间回避。隔了一小会儿,便听见苏若川清朗的声音:“拜见老夫人,老夫人近日身子可还安康吧?” 老夫人笑着道:“托先生的福,还算过得去。先生坐下说话吧。” 苏若川谢过老夫人,坐下时瞧见那盘下了一半的双陆棋,心知是有人先前在这儿下棋,他来了才回避的。 寒暄了一阵,苏若川提起昆玉园一案,沈老夫人只是像说与己无关的事一般应了几句。 里间的沈童却听得格外仔细。 苏若川提到那场为章熙春办的悼念会,说道:“若无大小姐筹办的这场悼念会,也许事实真相就永无见光之日了。” 沈老夫人不以为然道:“那也是碰巧罢了,若无这场悼念会,那位萧指挥也会另找其他多人聚会的场合揭露此事。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啊!” 苏若川微笑道:“大小姐为章家小姐办悼念会,自然是出于同情悲悯之心,谁能想到事情竟会陡然反转呢?但不管是否巧合,正是大小姐此举,才让真相得以大白天下,若川对此是极为佩服的。” 沈童想起那日萧旷来府中商议,与苏若川遇上的事。苏若川应该猜到了那天他们是在策划这件事吧? 听他话里意思,对此是持赞成态度的呢。 只听外间沈老夫人淡淡地道:“有什么好佩服的,徒然替沈家树敌而已。” 苏若川便不再提这事,向老夫人告退了。 沈童与沈婵又等了片刻,才一起从里间出来。 沈婵朝沈童眨眨眼,道:“姐姐,你可真是出名了啊,连苏先生也说佩服你呢!” 沈童瞪了她一眼,轻轻摇头:“这种出名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她倒真没想到苏若川会在老夫人面前提起她,言辞之间还显出赞赏之意,她在意外之余也有点小小的欣喜,只是不敢在老夫人面前流露半点。 沈老夫人忽然说了句:“若川这段时日来得挺勤啊。” 闻言沈童心一跳,看向老夫人,老太太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来。她也就没接这话。 沈婵却饶有兴致地道:“还真是这样啊,以前苏先生总要隔一两个月才来一次吧?最近好像每逢休沐都会来呢……” 沈童一脸与己无关的表情:“苏先生来得多了,书岩往外跑的次数也少了,挺好啊!” 外书房那儿沈书岩正候着苏若川,见他来了便恭恭敬敬行礼问候,接着便坐下等待他出题。 苏若川轻咳一声:“你姐姐这几天还好吧?” 沈书岩:“……”这题也太好答了吧。 “她被祖母罚了,搬去了繁英院,要禁足两个月呢!”像姐姐这种平日不惹事的人,一惹就惹出那么大的事儿来,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苏若川问他:“你怎么看你姐姐做的这件事?” 沈书岩一付忿忿不平的口吻:“我姐姐做什么了?她不过是为追悼亡友筹办了个悼念会而已啊。后来发生的事谁能预先知道?” 苏若川忍俊不禁,看来沈家人是统一口径了啊…… - 萧旷写了封信给沈童,想告诉她昆玉园一案的最新进展,顺便把洗干净的食盒还回去。 但当他找到葛小哥时,葛小哥却显得面有难色:“对不住萧指挥啊,这信……不太方便送了……” “为何?” “大小姐给……不,搬去老夫人那院儿住了。” 葛小哥说得吞吞吐吐,萧旷的心不由揪起:“老夫人是不是罚她了?她挨家法了吗?” “没没没!没打!只是两个月不能出门而已。”葛小哥一看误会大了,急忙摆着手否认,“但大小姐就住在老夫人院里,这信来来往往,要让老夫人瞧见了总是不好。” 萧旷稍稍心定,然而担着的心落下来后,愧疚之意又起,她果然还是因为这事被责罚了。他对葛小哥道:“萧某想求见老夫人,有些话要讲。” 葛小哥还没来得及回话,从里头出来两人,他便退到一边闭嘴不说了。 萧旷转眸一瞧,一个是苏若川在前而行,一个是沈书岩在后相送。 “萧大哥!”沈书岩扬起手,颇为热情地打招呼。 然后他突地发现,这回的气氛比上一回更冷。 苏若川个子没萧旷高,但胜在立于台阶之上,这么一来还比萧旷高了半个头。虽然朝萧旷拱手作揖,但腰一点没弯,就只是抬抬手罢了,连沈书岩都能看得出来他的敷衍。 苏若川敷衍,萧旷比他更敷衍,就只是随便点了一下头便不再看他。 这一回碰面,两人连客套话都懒得讲了。 沈书岩:“……” 一个是他的启蒙先生,一个是他师父的好兄弟,也就相当于他的师叔了,这两个人关系处不好,他夹在中间实在难做啊! 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苏若川也不看萧旷,大步往外走,经过他身旁时,冷冷道:“于此非常之际,萧指挥还来侯府,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沈大小姐对悼念会上萧指挥的所作所为事先就知情么?” 萧旷闻言愣住,被苏若川这么一嘲讽,他也意识到如今他与沈童之间的联系该越少越好,最好就是当彼此为陌路人了。今日来侯府,还真的是他欠考虑。 - 萧旷回到家,见高湛在堂屋坐着。 “阿旷!”高湛见他归来,便“噌”地站了起来,皱着眉道:“你还当我是兄弟吗?” 萧旷微怔止步:“阿湛……” “这么大的事你不找我一起去做,背着我一个人扛?” 萧旷诚挚道:“阿湛,那时候我又不能预先料到后果如何,也许会被人骂造谣诬陷,被赶出会场,所幸那天在场的人肯听小螺把话说完,最后也相信了我们。但不管如何都是得罪人的事,这又不是像上回救人那样需要出力的事,只要有知道内情的人当场把事情说明白就行了,我又何必拉着你一起趟这趟浑水呢?” 高湛仍是不太乐意:“那你也该告诉我,一起商量商量该怎么操办,万一事情闹大了,我在的话,也能帮上你一把啊。” 萧旷暗叹一声,他承诺沈童不能告诉别人她也参与其事了,就要对阿湛有所隐瞒,这让他心中生愧,却又难以两全。他对高湛道:“这次是我不对,下回我一定找你商量。” “这就说定了啊!”高湛笑了。萧旷跟着舒了口气。 两人回到桌边坐下。高湛挠挠鼻尖,神色突然显出几分忸怩:“听说那天……沈大小姐也在?” 萧旷:“……在。要不是她给了小螺机会,小螺也许还没把事情说完就被人赶出来了,之后也是她先说了句相信,其他人才跟着表示相信。” 高湛忽然叹了口气:“沈小侯爷最近也不怎么来神机营了,说是每回休沐都被那个什么苏先生抓着考教功课。” 萧旷:“……” - 昆玉园案审了将近一个月,反反复复。 最终范石没什么悬念地判了斩刑,被关入死牢。韦承志在明知范石杀人纵火的情况下,却隐瞒实情,徇私舞弊,属于严重渎职,被罢免官职,革去功名,贬为庶民。 章熙春辩称其被范石胁迫,不得不从,但因其所述疑点过多,最终还是判了个从犯之罪。章二爷付了大笔的罚银来赎罪,又赔偿了火灾中所有经受损失的人家,终究是把章熙春保住了。只是她在京城再也呆不下去,被送去章二夫人娘家的一房远亲那里的尼姑庵,削发为尼。 荣国公因私通顺天府尹隐瞒孙女罪行,被削爵一等,降为荣国侯。章家人颜面丧尽,夹着尾巴做人,全府上下都极少在人前露面。 至于德亲王世子,他与此案没什么直接关联,但因御下无方,被罚了一年爵禄。 不管外间如何风风雨雨,这两个月里沈童安心宅在家中,那么多日的佛经抄下来,书法水平倒是又有长进。 永平十五年的大年初一,沈老夫人解除了沈童的禁足令,她带着沈书岩与书琏去外祖父母家拜年。 在袁府陪老人家说说话,拜见几位舅舅舅母,收获红包数个,吃过午饭后便打道回府。 行到半路,沈童对沈书岩道:“我顺道去办件事,你和书琏等我会儿,若是嫌气闷就去街上逛逛。” 沈书岩诧异:“大过年的姐姐你去办什么事?” 沈童微微一笑:“谈个生意。” 沈书岩:“……”大过年的许多铺子都关了,谈什么生意? 第47章 【试用】... 大年三十晚上,萧家人正围坐一桌吃饺子,听见门外有人问:“请问萧指挥在吗?” 萧旷听出是葛小哥的声音,意外之余更有担心,离两个月满还差着几天呢,这个点儿来找他,莫非沈童遇上什么为难的事了? 他疾步走到门口,借门上吊着的灯火光看清葛小哥,见他面色如常还带着笑才松了口气。 葛小哥给了他一封信,道:“这封萧指挥不用回了,有什么话让小人带回去便可。” 萧旷两指一捏,觉着信挺薄,便立在门口拆信,果然里面就一张纸,正文寥寥几句,说是有事相商,询问他第二日午后是否得闲,若是没空,又在什么时候方便详谈,她会上门来拜访。 萧旷初一午后本没有什么紧要事,这就定下第二天午后详谈。 葛小哥离去后,萧旷收好信,回到堂屋。 窦氏问:“那是谁啊?” 萧旷看向高湛,尽可能让语气显得轻松淡然一些:“是送爹回来的那位沈小姐派来的仆人。” “庆阳侯府的大小姐?” 萧旷点头:“她说明日要来。” 于是全家都停下了碗筷,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原来是她啊……她要来?”“二哥,是上回做蛋卷的那个姐姐吗?”“她怎么会来找你呢?”“她找你是为什么事啊?” 唯独高湛一言不发,只紧紧盯着萧旷,眸中满是疑虑。 “我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事。”萧旷说完这句,看向高湛,朝他示意屋外说话。 两人到了院里站定,萧旷等了片刻,不见高湛开腔,便道:“阿湛,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就直接问吧。” 高湛沉默了会儿才问:“昆玉园着火后你们见过面吗?” 萧旷点点头:“见过几次。” 高湛眼神暗了暗。 萧旷在心中低叹一声。 “阿湛。”他坦诚地道,“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但我至今还是与当初一样的想法,你我与她,家世、身份差得太远,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她……”他忽然笑了笑,“她看着挺娇弱,其实很有主见。我真的不知道她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但肯定无关儿女私情……” 高湛突然道:“你喜欢她。”不是询问,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萧旷怔了怔,没有否认。 高湛短促地笑了一声:“咱哥俩怎么都栽一个坑里了?之前你还劝我别多想,结果倒好,你也栽进去了……你等等……” 他从屋里提了坛酒出来,倒满两酒碗:“来,为咱哥俩喜欢上同一个姑娘干一碗,今晚不醉不休。” 萧旷轻摇头:“她既然提前定下时间,应该是有重要的事相商,我就不喝了。” 高湛又是“呵”一声笑:“反正她不会找我商量什么事,我不用怕喝醉了误事。”说着端起酒碗,一口气喝干。 萧旷皱了皱眉,但终究没说什么。 连续下了几天的雪,今夜倒是放晴了,屋瓦上的积雪反射着冷冽的星光,是暗暗的蓝。 时不时有爆竹声响起,带来喜庆的炸响,积雪也不时被火光映亮。 直到晨光微熹,那雪先带了一点玫红,再变成浅浅的金色,最后是耀目的雪白。 马车停在了一座小院前,沈书岩探头一瞧,回头讶异道:“姐,这是哪儿啊?你来这儿谈什么生意?” “说话声轻点儿成不成?”沈童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嚷嚷得满大街都知道了……” 沈书岩挠头,还是什么要保密的生意么? 院门没有关,里面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箜篌先过去,立在门口拜年道了句新年吉祥,接着才问:“请问萧指挥在吗?” 今儿是大年初一,除了走亲访友,街坊间也会互相串门拜个年,说些吉利讨喜的话。 听见箜篌那声招呼,萧家院里的妇人们与孩子都向门口看过来,瞧这几人衣装富贵,随行众多,众人簇拥中还有个戴帷帽遮面的年轻小姐。 其中一名妇人便笑着对窦氏道:“呦,看你家来贵客了,咱们就不多叨扰了。” 章节目录 第13页 其他几人也都陆续带着孩子走了,只是临去前难免好奇地多看沈书岩与沈童几眼。 沈书岩压低声音问沈童:“姐,这儿是萧大哥的家?” 沈童轻轻点头。 沈书岩便道:“那我也一道进去,萧大哥的家我还没来过呢!” 车门后钻出个小脑袋:“萧大哥的家我也没来过!是哪个萧大哥啊?” 沈童笑着朝他招招手:“书琏一起吧。” 窦氏送走街坊,回身招呼沈童姐弟进屋去坐。 进屋后沈童便摘下了帷帽,朝萧和胜与窦氏拜年:“萧大伯、萧大娘,新年吉祥,一点薄礼不成敬意。”丫鬟们随之送上礼盒。 沈书岩与书琏跟着一起拜年,书琏童声稚气地说着吉祥话,在这新年里显得格外讨喜。 窦氏颇为意外,本以为侯府小姐多半架子大,也就是过来说个事情就走了,没想到她进来不光带着礼,还向他们拜年,连小侯爷与另外一位小少爷也极为有礼,倒弄得她手足无措了。 她笑着道:“来就来了,还带什么礼啊!”说着拿出红纸封来给沈童姐弟,每人给一对儿。一边心中暗自庆幸,还好阿旷升了官职,俸禄也多起来了,所以今年过年她多准备了些利市钱,不然真是要失礼了。 吕氏端茶过来,瞧见沈童面容,不自禁呆了呆,原以为公爹说她美若天仙是因为得她救助,难免会夸大一些赞美,没想到还真是个极美的姑娘。年轻女子瞧见差不多年纪的女子,多少会存着点比较之心,但看见沈童时吕氏压根没想过与她比较,倒是由衷地赞叹居多。 萧旷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从堂后出来,正见沈童在问小妹:“蛋卷好吃吗?” “很很很很很好吃!”萧小妹用力点头,特意多加了好几个“很”字来强调蛋卷的美味,望向礼盒的眼睛也带着期盼之色。 沈童看她的眼神,便知她盼着什么,笑着道:“这里面也有蛋卷哦。” 小妹的大眼睛一亮,欢喜地笑了起来,但转瞬想起什么来,遗憾地道:“我以为今日就只有姐姐来,只买了一个‘猴子拉稀’,不知道你们会来这么多人,要分不过来啦。” 沈童忍不住想笑,这稀奇古怪的名字真是听一次就想笑一次。 沈书琏奇怪地问:“‘猴子拉稀’是什么?” 萧小妹得意一笑:“你也没吃过?” 沈书琏越发惊奇:“这玩意儿还能吃?” 沈书岩到底是经常在外玩耍的,见识要比书琏广得多,闻言露出了一抹神秘的微笑。 “你们等等!”萧小妹说着跑回自己屋里。 窦氏责备道:“小妹,沈小姐来是谈正事的,你别拿那些怪里怪气的玩意儿耽搁人家时间。” 沈童直起身道:“不差这点时候,其实我也想知道这是什么,到底好不好吃。” 说话间她瞧见了萧旷,他立在门边望着她,眼睛里带笑,但和以前她见到的那种坦荡而温暖的笑容不同,带了一点点促狭的意味。 沈童疑惑地扬起眉头,难道这东西其实不好吃? 不一会儿萧小妹就出来了,手中拿着个物事,献宝一样举到她面前。 沈童细看,长长的竹签顶端坐着一只金黄色的猕猴,鼻端闻到一股饴糖的甜香。 沈书琏叫道:“这是糖猴子,吹出来的,我见过!” 萧小妹等他们都看清楚了,在桌上放一个茶盅大小的小盆,把猴子举在小碗上方,用另一根竹签尖头部分往猴子屁股上一捅,随着竹签的拔出,有粘稠的糖稀从猴屁股上的洞眼里流出来,淌满小盆。 沈书琏养在侯府里面,自懂事起就是老夫人带着,哪里见过这么粗俗又有趣的玩意儿,乐得他咯咯直笑。 沈童忍笑实在忍得辛苦,才知萧旷刚刚那个笑容为何带着点促狭之意。转眸瞥了他一眼,他眼眸里笑意比方才更深。果然是存着坏心的! 萧小妹等猴子肚里的糖稀流完,转头得意地对沈书琏道:“怎么样?好玩吧?” “好玩。”沈书琏连连点头,眼巴巴地看着那只糖猴子。 萧小妹看看沈童再看看沈书岩,最后看看沈书琏,将猴子给他了:“你比我还小,这给你吧。” 桌上还剩个装糖稀的小盆,这小盆是用江米做的,可以连糖稀一起吃。 小妹看向沈书岩,沈书岩急忙摆手:“我不爱吃糖,我看看就好。书琏爱吃糖,都给他好了。” 沈书琏也不傻,推辞道:“我已经有猴子了,这盆给二哥吧。” “不用不用……” 沈童实在看不下去这幼稚两兄弟了,朝萧旷望过去,露出几分询问神色。 萧旷会意道:“小妹,你们去后院玩吧。” 萧小妹应了声,带着沈家兄弟俩去后院。窦氏与吕氏要搀着萧和胜进屋歇息,沈童却道:“还请萧老伯留下,这事儿要请您拿主意的。” 萧和胜不由惊讶:“要我拿主意?” 萧旷也诧异,就见琴瑟拿出几支笔来,整齐地排在桌上。这几种笔他都用过,笔杆从竹到木,还有包了薄薄一层鹿皮的,笔头的软毛也各有差异。 沈童问他:“萧指挥可觉得这种笔好用?” 萧旷点头道:“确实好用,尤其是有急事的时候,提笔就能写,省去了取水、磨墨的功夫。” 沈童笑吟吟道:“我想大量制作这笔,这几种你大多都用过,觉得哪种最好?” 萧旷:“……” 他忽然有点笑不出来。难怪她几乎每次写信来都会换一种新笔给他,原来是为了让他试用每一种笔的优劣? 第48章 【赎身】 萧旷回想过往使用的感受,边想边道:“竹管的笔较轻,与普通的笔最相近,但与钢管连接的地方容易开裂。木杆的话,手感会更好些。” “至于写起来么……”他从一堆笔里选出两支:“这两支笔毫软硬适中,写起来最流畅。” 萧和胜接过其中一支笔端详,萧旷演示给他看如何拔开笔帽,在纸上书写。萧和胜试写几笔后问道:“笔管里面装了墨吧?” “是的。”沈童点点头。 萧和胜更仔细地端详笔尖与笔杆。 沈童拿起另一支笔:“这支没有灌墨,萧伯伯尽管拆开来看好了。” 萧和胜让窦氏回屋取来他的工具,用一个空茶盘在下面接着,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一支笔,发现里面并不是如他最初所想那样,完全空心以用来灌墨,连接笔头的其实是根麦秆,麦秆中空,填着白色的芯子,像是棉絮。 接着萧和胜又拆了支用过的笔,麦秆内的棉絮吸饱了墨汁,顺着笔尖的毫毛就能不断渗出。 “萧伯伯,如今这笔写完后,只要拆开来,将笔芯重新吸饱墨汁就能继续书写。” 沈童道明来意:“我想把笔做得旁人轻易拆不开,硬要拆开就会坏,只能找专人替换。萧伯伯手艺巧夺天工,想来会有好法子的吧?” 后院里忽然响起鞭炮声,应是书岩与小妹他们玩起炮仗来了。窦氏不太放心地去往后院看他们。 萧和胜陷入了思索中,对后院的动静充耳不闻。 沈童便安静地等在一边。 萧旷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 她的五官生得很精致,添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无一不是恰恰好。白皙细腻犹如上等瓷器的肌肤,衬得那对红唇格外润泽娇艳,就像春天初绽的花。 沈童偶一抬眸便撞上萧旷的视线。 他的眼神沉静,不笑的时候总带着一丝忧郁。 与她对视后他就移开了目光。 沈童也就移开了目光。 她能察觉,萧旷对她抱有好感,她也欣赏他,但他们家世差的太远…… 明知是不可能的,就没必要投入太多感情。 显然他也很清楚这一点。 萧和胜沉吟了会儿后道:“法子倒是有,连接的地方不要用钢铁,要换铜制还能做得更轻巧些,内里加个暗锁,从外面看不到,扣上后只有从里面打开。” “我就知道这事儿该来请教萧伯伯。萧伯伯一下子就有了解决法子。”沈童欣喜地道,“今日真是来对了!” 萧和胜笑着道:“没沈小姐说得这么厉害,这只是刚有个想法,真要把暗锁做得那么小,还得好好琢磨。” “交给萧伯伯一定没问题的。”沈童又道,“我想请和永兴来制作这种笔,若是全力制作,一月能产出多少支?” 萧和胜却摇着头道:“这锁老头儿能替沈小姐做个样子出来,但大量做笔的话,还请沈小姐另找其他人家吧。” 沈童诧异:“为何不做呢?萧伯伯,我会付制笔的工钱的,要按着利润的比例提成也行。” “和永兴是金银器作坊,不做笔。” 沈童劝说道:“萧伯伯又何必拘泥于做金银器还是笔呢?您若不放心,我可以把每月账目给您看……” 萧和胜语气坚决地道:“不是钱的事,笔我可以做个样子出来给你,分文不收。但和永兴只做金银器,不做其他器物。” 沈童无奈看向萧旷,他缓缓摇头。沈童便不再劝说,只对萧和胜道:“那就只能麻烦萧伯伯想想这暗锁要怎么做了。” 这事儿萧和胜倒是满口答应。 沈童便向萧旷父子告辞,准备回家了。吕氏去后院儿喊沈书岩与书琏。不一会儿就见这哥俩喜笑颜开地出来。 沈书琏奔至沈童身边,朝她伸出手,沈童牵住他软乎乎的小胖手,朝萧和胜与窦氏告辞。 萧旷在后相送。到了院里,沈童放慢步子,侧过头来轻声问他:“萧伯伯他……” 萧旷道:“我再劝劝他,不过……” 老爷子倔起来真不是一般的倔,要劝他还得找个合适的时机,连萧旷也没有把握一定能说服他。 沈童便点点头:“有劳你了。” 萧旷又问她:“其实能做出一个暗锁的样子来就够了吧,你完全可以找别家的作坊仿照这样子制笔。” 沈童瞥他一眼,半开玩笑道:“就没见过像你们父子这样把送上门的钱往外推的。” 萧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想起椿树胡同那座宅子更觉心底有愧。 “比起另找陌生作坊,我还是更希望与信得过的人合作。”沈童朝他微微笑,“萧指挥,就全指望你啦!” 这笑容入眼,又听她言语殷切,萧旷心口也跟着发热,朝她点了点头:“我会尽力说服老爷子的。” 沈书琏一直乖乖地走在沈童身边,安静地等他们把正事儿说完,才摇了摇她的手:“姐姐,小妹姐姐邀我们元宵节一起去看灯呢!你说好不好?” 沈童却不太愿意,和萧家人谈合作是一回事,和他们一起游玩又是另一回事了,小妹去逛花灯,萧旷定然也会陪着去。那不成约会了吗? 她低头看,书琏正企盼地望着她。 沈书琏这两三年一直和沈老夫人住在繁英院里,老夫人自己行动不便,就很少带他出门玩耍,除了家里的兄弟,他几乎没什么同龄的玩伴。 沈书耀虽然与书琏同岁,却比较骄纵强横。书琏性子软,与书耀在一起时时常会吃点小亏,也就不太喜欢与书耀玩耍。 今日难得遇见个既活泼伶俐又懂得照顾人的小妹姐姐,书琏简直是一下子就被折服了,瞳姐姐与萧大哥在堂屋商量事儿的半个时辰,是沈书琏记忆当中玩得最开心笑得最多的半个时辰。他真是佩服这个小姐姐,怎么能有这么多玩耍的花样! 所以当小妹邀请沈书琏一起去逛灯会的时候,沈书琏点头点得简直要把脑袋都晃掉了! 书琏的眼睛又大又圆,眼黑也大,这么眼巴巴看着人的样子就和小奶狗似的,既可怜又可爱,让人不忍心拒绝。 沈童几乎就要答应他了。 “萧二哥!”院门口有女子叫着萧旷。 沈童转头看去,意外见到了小螺。 小螺显然是跑来的,跑得满脸绯红,气喘吁吁,刚喊完萧二哥,就看见沈童也在,她意外地瞪大眼,慌忙行礼:“见过沈大小姐……”再望向萧旷时那眼神就带了点疑惑。 沈童浅笑着问道:“小螺,你最近过得怎样?” 小螺迈进门,有意无意地站在了萧旷那一边,喘匀气后便说起昆玉园案审结之后的经历。 江长风重回顺天府,继续当捕头,因为之前被打伤又在牢房关了几天,结案后还得了些赔偿。他又借了一些,凑够钱便替小螺赎身。 小螺受了江长风的恩,又无别处可投奔,便住在他家中,替他照料家务,照看三个孩子。 小螺说完这些,看向萧旷,饱含委屈地问道:“萧二哥,你为什么,为什么要……” 她语声微颤,眼眸湿润,说到后头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到今日她才知江捕头是向萧旷借钱替她赎身的,跑过来就是想问他,为什么宁可借钱给江捕头,也不自己替她赎身? 可是当着院子里那么多人的面,她问不出口。 萧旷莫名其妙,又觉尴尬无比,不由转头看向沈童。 沈童弯了弯唇角,戴上帷帽,朝他欠了欠身子:“萧指挥,告辞了。” 萧旷追上两步:“我……先送你出去。” 沈童淡声道:“萧指挥请留步吧,小螺姑娘还在等你回话呢。”说完这句突然觉得好像有点酸溜溜的味道在里面,但也没法改口了,索性头也不回地牵着书琏往外走。 沈书岩识趣地朝萧旷点了下头:“萧大哥,我们走啦!”说完赶紧也往外走。 院里院外的仆从们都跟着出去,院子里一下子空了下来。 萧旷朝小螺丢下句:“你先等我会儿。”转身欲追沈童。小螺却拽住他一只袖子不放,带着哭腔道:“萧二哥……” 萧旷回头,皱眉低喝道:“放手!” 小螺这下子是真的哭出来了,却仍是死死抓着他不放,抽噎着道:“你,你别,别凶我……” 萧旷又不好对她来硬的,再看门外马车已经驶离,无奈又郁闷地长叹口气:“别哭了,你到底要问什么?” 小螺一手抹眼泪,另一手仍是拽住他衣袖不放:“你为什么要答应借钱给江捕头?” “江大哥向我借钱,我就借了,这有什么为什么的?” “可是,可是,他替我赎了身,我就,我就只能跟着他了……”小螺大哭起来,“你为什么不自己替我赎身?为什么要借钱给他呀?” 吕氏过来扶着小螺的肩膀把她拉开,轻声劝慰道:“先别哭了,有什么话好好说,什么事儿都有解决的法子。咱们慢慢说……” 小螺松开萧旷的袖子,靠在吕氏肩头哭泣。 吕氏对萧旷道:“我来劝她吧。” 章节目录 第14页 萧旷抹了把冷汗,朝吕氏感激地点了下头。 吕氏把小螺带进屋,小声问她:“江捕头他……对你做什么了吗?” “没……”小螺摇摇头,又道,“但是,但是……我不想欠他的情。” 吕氏心里就有点数了,江捕头借钱替小螺赎身,应该不完全是出于仗义,也有男女之情在里面。他丧妻多年,家中缺个女人照料,如今遇到小螺无依无靠,很可能是动心了。 她知道小螺先对阿旷有了情意,想来小螺大概不愿意跟着江捕头,又因为欠他的恩情不得不住在他家里。今天突然得知江捕头原来是借钱替她赎身的,还是问阿旷借的,一时想不通就过来了。 第49章 【灯会】 吕氏柔声劝慰小螺:“江捕头我也见过几回,看着人还不错,你若真不情愿,他应该不会勉强你。” 小螺抹着眼泪,并不作声。 吕氏又问她:“你原先在公府做丫鬟,针线活儿好不好?有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艺?” “针线活儿还行,我会绣很多花样,衣服鞋袜都会做。” “那挺好啊,等过完年,我找些针线活来给你做,你做活攒钱,等手里有活络钱了,慢慢把赎身的钱还给江捕头,不是就不用欠他的情了吗?” 小螺抽噎道:“可是……靠做活攒钱,还要过很久才能攒够……” 吕氏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我教你个法子,你回去后先谢他的恩,然后说想认他做义兄,他就会明白的。” 小螺点点头,抬眸看向吕氏,语调可怜地恳求道:“大嫂,我还是想留在你们家……你是好心人,你帮我和大伯大娘说说……” 吕氏缓缓摇头:“是江捕头替你赎的身,我们家总不能就这么把你留下……” “可是他替我赎身的钱是向萧二哥借的啊!是萧二哥出的钱。” 吕氏问她:“小螺,那要是江捕头向钱庄借钱赎你,你就住到钱庄去么?” 小螺被问的哑口无言,心底再是不甘,也知萧家不会收留她了。 吕氏见她神情仍带不甘,叹口气道:“小螺妹妹,你想想,但凡阿旷对你能有那么一点点情意,他就不会借钱给江捕头,让江捕头替你赎身了啊……” 小螺呆了呆,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吕氏轻抚她的后背:“你在这儿歇会儿,我去打盆水来给你洗洗脸。” - 吕氏带着小螺进屋去后,萧旷便等在外头。 院里院外来回走了几圈,他还是难解胸臆中烦躁郁闷,忽起一拳,猛地击在门前的老槐树上。 水桶般粗的树身巨震,枝头积雪扑簌簌直落,简直像是又下了一场雪! 忽听江长风叫他:“萧老弟!你有没有见着小螺?” 萧旷回头看了他半晌没说话,江长风被他这眼神盯得后脊背发毛,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弟,出什么事了?” 萧旷朝院里摆了一下头,语气冰冷:“她在里面。” 江长风跟着松了口气:“还真的在这儿……”话说一半又隐隐感觉到萧旷那边有杀气腾腾而起,急忙住嘴,更不敢贸然进去,就等在院外。 隔了会儿,吕氏从里面出来,瞧见江捕头朝他点头致意,接着便走近萧旷,小声对他说明小螺哭泣的缘由。 萧旷总算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虽然明白是明白了,胸中郁闷半点没减! 江长风虽然没有欺负小螺,但小螺跑来就是哭,还是当着沈童的面,话又不说清楚,倒好像他做了什么亏欠小螺的事一般,偏偏他还不能去侯府解释! 江长风也是一脸懵,今天大过年的,本来高高兴兴,一个没在意小螺忽然不见了,问几个孩子都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回忆之前的事情,江长风想起提到向萧旷借钱的时候,小螺的脸色变了变。他当时没太在意,等小螺不见之后再想起此事,便先来萧家找她。 江长风把事情前后一说,萧旷也知不能怪他什么,今天这事儿就是个“太不凑巧”! 吕氏端热水进屋,不一会儿带着低头垂首的小螺出来了。虽然洗了脸,但看她红肿的眼圈就知之前大哭过。 江长风深吸口气,走到她面前,斩钉截铁道:“小螺,我江长风可以对天发誓,替你赎身绝对没有要霸占你或是强迫你做什么的意思,你要是有别处投奔,我绝不留你!” 他转身对着萧旷与吕氏道:“萧老弟,萧大嫂,今日当着你们的面我敢发誓,要是我江长风真对小螺存着什么卑劣腌臜的心思,叫我一家四口都死无葬身之地!” 见江长风真生气了,小螺既知自己错怪了他,也有点害怕,恳求地看看吕氏。 吕氏对她道:“江捕头的为人我们知道,是个说话算话的爷们,你看他都这么发誓了,你要相信他真没存什么坏心。” 小螺轻轻点头。 江长风是个耿直汉子,被这事闹的憋屈得不行:“既然小螺对我不放心,就别住我家了!不过萧老弟你放心,钱我还是会还你的。”说完就要走。 吕氏急忙劝道:“小螺也是一时糊涂误会了。她一个小姑娘,遇事想得不周到,你年纪比她长,又是大老爷们,这事儿说开了就好,别再生气了啊!她无亲无故的一个小姑娘,哪儿有地方去投奔?不住你家能去哪儿啊?” 江长风略略冷静下来,听吕氏这口气,萧家要肯留下小螺,就不会这么说话了,便道:“嫂子,我不是生气。我是不敢留她!别吃力不讨好,叫人说我是不怀好意!” 小螺欠身朝他拜下,细声开口:“江捕头,今日是小螺不好,求你别再生我的气。你替我赎身,我心里是感激的。我……我想认你做义兄。我会做活儿攒钱还你的恩情……” 江长风:“……” 小螺等半天没听到回应,怯生生抬眸看他,叫了声:“江捕头……” 江长风挑眉道:“还叫江捕头?不是认我做义兄吗?” 小螺急忙改口:“哥……” “行了。走吧!”江长风辞别萧旷与吕氏,便大步往外走。小螺朝萧旷福了福,小声谢过吕氏,跟着走了。 看那两人走远,萧旷与吕氏也准备回屋。 高湛晃悠悠从里屋出来,一付还没睡醒的样子:“什么人那么吵?沈大小姐来过了吗?” 萧旷:“……”都来过两拨人了。 - 回程的车上,沈书琏刚坐稳就问:“下回什么时候再来萧大哥家玩呀?” 沈童:“今天也不是来玩的。” “那元宵节我们能和小妹姐姐一起逛灯会吗?” 沈童朝他微笑道:“姐姐会带你去逛的。” 闻言沈书琏小嘴有点瘪,转头看向沈书岩。沈书岩朝沈童的方向努努嘴,又冲书琏挤挤眼。 沈书琏不解又担心:“二哥,你脸怎么了?抽筋了吗?” 沈童掠了沈书岩一眼:“书岩,你的脸是抽筋了吗?” 沈书岩:“……”书琏这个小笨蛋! - 年节里走亲访友,倒比平日还要忙碌,一天天过得飞快。 早从正月初八起,大街小巷便开始张灯结彩,彻夜不熄,直到正月十七这天的夜里才落灯。 盛世繁华,歌舞升平,人们吃元宵,游逛夜市,赏灯猜谜,将从除夕开始的节庆活动推向又一个高峰。 初十这天傍晚,沈童与沈书岩去繁英院接书琏。 就见这小人儿穿着一身绛红色捻金宝相花纹的新衣,在堂屋里端端正正坐着等,一听丫鬟通传就爬下凳子,奔到门口:“大姐、二哥,你们怎么才来?” 沈书岩抬头看看天:“太阳还没落呢,你急什么?去早了天还没黑,灯也不好看啊!” 沈老夫人笑道:“他啊,今天的晚饭吃得格外省心,老早吃完了,就等你们来呢。” “祖母,那我们带书琏去了。” “哎,去吧,你们好好玩。” 沈童他们到了前院轿厅。今晚二爷沈贺盛与蒋氏和沈书樘、沈婵也一起去逛灯会,便都乘轿子过去。 轿子是四人抬的大轿子,四面都有窗格,能看到外头的景物,沈童便带着书琏同坐一乘。 沿路能看到各式各样的花灯,书琏根本坐不住,跪坐凳上,趴在窗口兴奋地道:“姐快看那里!那个灯好大呀!上面还画着人……” 沈童忍俊不禁:“才出门就这么兴奋,一会儿灯可还要多呢,坐下吧,不然没多久就要玩不动了。” 路过一个卖灯的摊子,沈童瞧见有卖一种小小的走马灯,便让箜篌去买个来,书琏有灯玩了才坐得定。 - 京师最大的灯会办在大隆善法寺,在寺庙前的广场上有大型彩灯,寺庙内有灯谜猜,周围街道上也都布置了各式各样的彩灯。 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街道上已经人流如潮。萧旷把小妹举起,让她坐在自己肩头。 萧小妹居高临下,指点灯海,哪儿灯多,哪儿灯好看,尽皆一览无余。 “二哥,看那儿!是沈家二哥!” 萧旷顺着小妹所指看过去,便见沈书岩走在一乘轿子边,正和轿内的人说着什么。 再看轿子前后跟着的丫鬟婆子都颇为眼熟,正是沈童身边的人。 萧小妹正要大声叫喊沈二哥,萧旷制止了她:“小妹,他们逛他们的,我们逛我们的。” “为什么啊?” 萧旷稍许压低了声音道:“要是别人知道沈姐姐和我认识,会给她带来麻烦的,所以在人前要装作不认识他们的样子。” 萧小妹讶异:“不是因为之前小螺姐姐来时,沈姐姐生气了吗?” 靳飞:“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萧旷:“…………” - 沈书岩有个坐不住的猴子屁股,先前箜篌去买灯时,他也下轿去选了几个灯,之后就再没上轿坐。 没走几步,他又去买了炸元宵,边走边吃,书琏叫着也要吃,便从窗口递进去。 沈童侧头与书岩说话时,便瞧见了不远处的高大身影,还有坐在他肩头的萧小妹。 她留心看了看他身边的人,没见小螺,只有另一个身形彪悍的年轻男子与他同行。 行了一段后,沈童又朝侧后方向看了眼,他仍然与轿子保持差不多四五丈的距离,只是身边又多了个高湛。 这是三个火枪手么…… 第50章 【生事】 沈童每回朝后看,都能在绚烂多彩的灯火间,看见那肩头坐着一个小姑娘的轩昂身影。 沈书琏忽然道:“姐姐,你开心吗?” “啊?”沈童讶然,“过节出来玩当然开心啦!” “哦。”沈书琏点点头,“难怪姐姐这会儿比刚出家门的时候笑得次数多了。” 沈童:“……”有吗? - 街口有座三层高的酒楼,顶层靠西侧的雅阁位置独好,能俯瞰纵横两条街道上的花灯,连大隆善法寺前的花灯也能看得清楚。 雅阁内坐着数名公子哥,都已经喝得有六七分酒意,凭栏观灯,对楼下来去的行人评头论足,遇上形貌有缺陷者则极尽讥刺,不时发出肆无忌惮的嘲笑声。 其中一人忽道:“那是沈书樘吧?” “庆阳侯府那个?” “对,就是他。自命不凡……切!文章给博士赞两句有什么了不起?” 闻言德亲王世子朱旭挑了挑眉。 他生就一付好皮相,容貌极为俊秀,只是眉毛略淡,鼻翼薄窄,看起来风流中带点寡情的感觉。 他本来漫不经心望着远处的,听他们提起庆阳侯府,便顺着那几人的视线往下看。 这几人继续道:“看后面那个,穿白直裰的不就是沈书岩了?” “那抬轿子里的不知是沈家双姝中哪一个?” “沈书岩陪着的,应该是他嫡姐沈童吧?” “也未必啊……” “听说沈童是个难得的大美人,你们谁见过她?是名副其实还是浪得虚名?” 这几人说着便打起赌来,押轿子里是沈童还是沈婵。 这就催生出第二个赌约,看谁能把轿子里的人引出来或是令其露面就算是赢。 年年赏花灯,看来看去也就这样子,这帮纨绔正闲得无聊,忽然有了目标,便兴致盎然地找来自己的随从,各自低声吩咐他们。 - 沈童和书琏说笑着,轿子却忽左忽右地晃了几下,最后停了下来。她问箜篌:“怎么了?” “回姐儿,前面有个卖灯的老婆婆挡住了路。”箜篌回道。 卖灯婆婆挑着担子,担子两头从上到下挂着不少灯,她从对面过来,走在走着就走到了侯府轿子前面。 沈府的轿子往右让开,不巧她也往右避让,轿子便改往左,她也改往左,就这么越靠越近。 眼看要撞上,老婆婆慌乱起来,一跤跌倒,担子上的灯摔了一地。 沈府的婆子过去拾起散落在地的花灯,叫老婆婆往路边让让。 沈童对箜篌道:“老人家做点小买卖不易,把她摔坏的灯买下来吧。” 箜篌应了,这就去买灯。侯府的婆子们把这老婆婆扶到路边,留下个人与她结算灯钱,轿子便继续往前行。 雅阁内的一人大叹可惜。旁人笑他:“轿子前摔个老婆子算什么事儿,怎么能引她露面?你想得也太美了吧?” 章节目录 第15页 绕过买灯的老婆婆,没走几步又起了事端。 两个汉子过来与沈书岩搭讪,非说与他是旧识。 沈书岩莫名其妙:“我不认识二位啊!” 其中一人嚷嚷道:“公子,别翻脸不认人啊,那天在寻芳院你不是请我们喝过花酒?那姑娘叫什么来着……” 沈书岩:“……” 突然感受到身后带着寒意的目光。 他急忙回身对轿内的沈童解释:“姐,这两人胡说八道呢,你可别信啊!我对天发誓没去过那些地方!” 沈童从窗格间看出去,见那两人衣装与举止都粗鄙不堪,酒气冲天。书岩这熊孩子即使偶尔犯浑,也不会和这种人混在一起。且最近这段时日,苏若川抓他学业抓得紧,他连逃学都没有过,更别说是去什么寻芳院喝花酒了。 她对沈书岩道:“既然不认识,就别和他们多说。让他们走吧。” 沈书岩松了口气,心道幸好姐姐相信他,不然还真是有嘴都说不清了。吩咐随行家丁将这两人赶走后,便继续往大隆善法寺而去。 萧旷远远地看见那两人纠缠沈书岩,担心出事,便让靳飞照看小妹,正要与高湛一起过去,却见那两人已经离开了,一切恢复平常。 萧旷与高湛对视一眼,便仍旧不远不近地走在街道另一边,只是都多留了一份心观察周围的人。 附近突然起了骚乱,三、四个人不知为着何事打了起来,周围人纷纷避让,人流就往沈童的轿子这边涌来。 接连发生事端,沈童感觉有些不对劲,便叫了声:“书岩,周围太乱,你小心些。”又吩咐箜篌,让随行的丫鬟与婆子们都靠近轿子,不要散开太远。 沈书岩也警觉起来,吩咐随行家丁护着轿子赶紧离开是非之地,追上前面沈二爷一行。 沈童回头看了眼萧旷原先所在,却不见他与高湛,只看见那个年轻男子带着萧小妹往街边避让。 小妹既然还在,萧旷应该也在附近不会远离,但这种时候他为何会离开小妹?难道是去制止那几个打架的人? 可是那个方向也没有看到他。沈童在附近的人群中寻找,然而周围人多而乱,难以找到他的身影。 - 萧旷看到那几个人打起架来,便朝高湛摆了摆头,高湛心领神会,往轿子左后方绕了过去。 萧旷回头看向靳飞:“阿飞……” 靳飞急忙道:“老大你放心,小妹有我看着呢。” 萧旷点点头,又嘱咐小妹跟紧靳飞后,便从右侧接近沈童与沈书岩一行,一边观察着周围的人。 他发现有两人的举止十分可疑,别人都是一边躲避,一边看着打架的方向。这两人却是只朝沈童所乘的轿子方向看,同时不断接近轿子。 萧旷挤过人群,追上他们,双手一抬,分别搭在两人肩上。 那两人吃了一惊,回身想要打开他的手。萧旷朝后一闪便让开了,笑了笑道:“对不住,认错人了。二位怎么称呼?” 两人放松下来,对视一眼后朝萧旷挥挥手,呵斥道:“走开!” 萧旷却并不退开,还跟在这两人身后。另一头的高湛看到,也向他这头会合过来。 这两人走出几步,发现萧旷与高湛已经注意到他们,便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萧旷一边留心防着他们折返过来,一边加快步伐靠近沈童与沈书岩所在,只是人实在太多,难以走快。 忽闻惊呼声起,就见沈童所乘的轿子竟着起火来。周围人纷纷惊呼着躲避。 萧旷心骤然一沉,急忙推开行人,冲到轿前。 - 这一条街上都是各式花灯,点燃的烛火有成百上千,包括轿子里也有取暖的炭炉,因此沈童起初并未察觉到异样。 直到人们惊呼声起,纷纷指着她所乘的轿子。同时她听到头顶声音异样,抬头看时,就见轿顶的帷布已经烧了起来。 她急忙抓住书琏的手,用另一手护着他的头,抬脚踹开轿门,带着他就往外跑。 沈书琏吓坏了,却听话地跟着姐姐往外跑。 这时候轿子已经落了地,沈童冲出轿子,却没防备有道人影拦在轿前,刹车也来不及,就一头撞了上去。 她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就被那人抱住了。 在被他抱住之前的一瞬间,她看清了他的面容,是萧旷…… - 萧旷冲到轿子前,刚想拉开门救沈童出来,就见门嘭的一下开了,急忙止步,往后仰身避开,随即就见沈童拉着沈书琏冲了出来。 这种情况下他若是闪身躲开,她肯定要摔倒,因此萧旷没躲,只稍微朝后退了半步,伸臂挽住了她,顺手捞起了沈书琏。 风骤起,卷起轿顶着火的锦帷与垂缨,星火乱舞,向着三人扑来! 萧旷一手抱着沈书琏,另一手抱起沈童,转身用身体遮挡乱飞的火星与燃烧的碎布,直到退至安全的地方才松开抱着沈童的那只手。 沈童尤自头晕目眩,扶着萧旷勉强站稳。 有丫鬟与婆子过来相扶沈童,萧旷便放开她,又向后退了几步。 沈书琏却死死抱紧萧旷不肯放手,直到此时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萧旷看向沈童,她虽然也是惊魂未定,但还算冷静,对他福了福道:“多谢萧指挥。” 萧旷朝她点了一下头,便皱眉看向方才被他拦下的那两人消失的方向,见两人进入街口转角处的酒楼,再往上看,就见三楼窗口几名年轻公子,正嬉笑着朝沈童指指点点。 萧旷的眼神微冷,看来就是他们在生事! - 朱旭居高临下望着街上那一片骚乱,举杯啜饮了口酒,眼神玩味。 萧旷那日在昆玉园的悼念会上出现,似乎并不是偶然呢…… 第51章 【还击】 - 沈童站定之后便向萧旷致谢。 意外发生时她一点没慌,因为她知道萧旷就在附近,而他一定会第一时间赶来救护。也许他会知道是谁点火烧了她所乘的轿子。 萧旷朝沈童示意。 沈童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三楼雅阁窗边的那几人。 她微微蹙眉,这几人她从未见过…… “姐!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因书琏哭泣不止,沈书岩先查看书琏,确认他并未受伤后,又来问沈童。 她轻摇头:“书岩,三楼这些人你认识么?” 沈书岩眯眼望过去:“见都见过,没有深交,平日并无往来……”他视线从左向右移,眉头忽然皱起,“德亲王世子……?” 朱旭独立于一扇窗后,并未与那几个笑闹的纨绔站在一起,但也是在同一间阁子内的。 闻言,萧旷微挑了下眉梢。 窗边那几个纨绔见沈童转过脸来瞧着他们,非但没有愧疚之意,反倒笑得越加猖狂放肆,甚至还吹起了口哨。 萧旷望向沈童,她微扬着下颌,眼眸映着火光,像是有火焰在里面燃烧。然后他就见她捏着右拳,手背向外,冲着那几人竖起了中指。 萧旷:“……” 楼上众纨绔满头问号。 竖大拇指是夸赞,小拇指是鄙视,这竖中指是啥意思?? 沈书岩代替他们问出了疑惑:“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童一脸冷漠:“骂他们下作无耻。” “就是他们干的好事?!”沈书岩不解为何竖个中指就是骂他们下作无耻了,但这时候也顾不上追问详情,一知道罪魁祸首就是楼上这几人,便点齐家丁人手,准备上楼去与他们理论。 正逢沈贺盛带人急急赶来:“书岩,你们都没事吗?”听说后面有轿子起火,又听下人报称是沈府的轿子起火,沈贺盛急忙赶来,见沈童姐弟三人都在便稍稍松了口气。 沈书岩一指三楼:“二叔来得正好,就是他们骚扰生事!还点火烧我们的轿子!” 朱旭这时候已经离开窗边,但沈贺盛见楼上那几个公子哥,像是平日与德亲王世子走得挺近的那些人,再看沈书岩那架势,急忙拦住他:“你这是干什么?上去干架吗?” “不是打架。”沈书岩愤然道,“我和他们说理去!” “你先等等,有人看见他们点火了?” “没有,但是……” 沈贺盛到底年长,办事持重,考虑得也比较多:“没人看见,那就难了。” 他到场后问下来并无人受伤,且火刚起不久,在众人的合力下很快就扑灭了。只是轿子整个帷顶几乎都烧没了,轿内也都是焦炭与灰烬,无法再坐人。 “损失不大,又没人看见他们点火,算了……” 沈书岩仍然气愤难平:“就这样算了?” 萧旷见高湛走近,便问他:“你可看见点火之人?” 高湛遗憾地摇了摇头。 火起时高湛亦极力赶向轿子,却正见萧旷抱着沈童离开的一幕,他心中苦涩,毅然转身,在附近搜寻了一遍,却并未找到可疑之人,显然点火的人已经离开。 火扑灭后,沈书琏终于没有那么惊恐了,松开死死拽住萧旷的手,让他的嬷嬷抱着。嬷嬷轻声低语地安慰他,他却仍然止不住小声抽泣。 沈童抚着他头,道:“书琏吓坏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没有过硬的凭证,即使去和他们论理也是浪费时间,今日赏灯的兴致已经被败坏,不如早点回家,让书琏回到安全的环境中去恢复。 沈书岩看了看抽噎不止的书琏,终于点头同意先回侯府。 出了这事,沈家二房也没法再逛灯会,沈贺盛这就到前头去安排轿子调头。 靳飞带着小妹过来:“老大,接下来怎么办?”萧旷低声吩咐他几句,靳飞眼睛一亮,点了下头便匆匆离开。 萧旷询问沈童:“可否让小妹先跟你回去,稍后我来接她。” 沈童起初意外于他还要去办什么事,见他望着三楼雅阁的方向,便明白过来,隐晦地劝道:“今晚无人受伤,就别再追究了……” 萧旷神色平静,语气却坚决:“你若是不方便照看小妹,我就先带她回去。” 沈童安静了一瞬,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音量轻声道:“别为了我涉险。”她受不起…… 萧旷回头望着她,低声道:“别担心,我会注意分寸,一会儿还要去接小妹的。” 沈童还想劝他,沈书岩跑来了:“姐,你和书琏坐我那顶轿子回去!” 沈童没法再明劝,只能问萧旷:“这样岂不是扫了小妹赏灯的兴致?” 萧小妹却颇为懂事地道:“沈姐姐,我已经不想逛灯会了。” 沈童无奈,叮嘱萧旷道:“你记得还要来接小妹就好。” 萧旷点点头。高湛看了眼沈童,略一犹豫后也跟着萧旷一起去了。 沈童低头看向小妹,微笑道:“你和我们一起坐轿子好不好?你可以和书琏一起玩。” 萧小妹大喜点头:“好啊,这么大的轿子我还没坐过呢!” 沈府众人陆续准备回去了,沈书岩想想仍是气不过,叫上几名小厮与众家丁一起,教会他们沈童先前做的那个手势,喊完“一二三”,齐刷刷对着三楼比中指。 楼上众纨绔:“……这手势到底什么意思啊?” 朱旭沉吟后道:“应该是……今天这一笔帐我先记下了。” 众纨绔纷纷表示赞同且佩服:“世子果然机智过人!” - 沈书琏上轿后便不哭了,但仍不时发出一小声抽噎。沈童让他靠在自己身边,用手臂挽着他,他就拱进她怀里。 沈童轻轻拍抚着他后背,看向对面。 萧小妹头一次乘轿子,又是这种四人抬的大轿,只觉轿子又大坐在里面又平稳,比坐马车舒服多了。 她虽然端端正正地坐着,眼珠却咕噜噜转着四处看,一直没停下过。 沈童不由微笑,指着轿子一角的小柜子道:“那里面有点心,还有红枣桂圆汤。” 萧小妹摇摇头,推辞道:“我吃过晚饭了。” 沈童指了指怀中的书琏:“我没法自己拿,你替我拿出来。” 小妹这才去柜子那边,取出食盒,放在沈童面前,打开盒盖,接着再倒了一碗红枣桂圆汤,递给她。 沈童见她做事十分利落,显然在家也是经常帮忙干活的,说道:“你也喝一碗桂圆汤吧。”小妹才给自己也倒一碗。 书琏安静了不一会儿,开始打起嗝来。应是之前大哭,吸进了冷气的缘故。桂圆汤放在柜子内的冬篮里保温,此时还是温热的,沈童喂他小口喝桂圆汤,喝下小半碗后打嗝便止住了。 小妹吃了会儿点心便不再拘谨,看看外头的灯,再看看沈书琏,拍干净手后从荷包里掏出根红绳,打结后做成绳套,用双手拇指与食指将绳套撑开,举到书琏面前:“来玩翻花绳啊!” 这游戏丫鬟们闲下来时常玩,沈书琏也会的,这就与小妹玩了起来。 毕竟是小孩子,玩了会儿书琏就放松下来,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沈童转头看向轿外,不由微怔。不知什么时候萧旷已经回来了,就在轿子侧方走着。 她轻舒了口气,方才她还真担心他会去找朱旭论理或是挑衅,那毕竟是德亲王世子啊,若是起了冲突就不好办了…… 沈书岩与他并肩而行,也不晓得是怎么开始的,这两人竟讨论起兵法与战术来了。 沈童看着他们,嘴角浮起一抹浅笑,平时觉得他沉默寡言,真说起熟悉且擅长的事情来,却是滔滔不绝。 萧旷分析得投入,无意间看到轿子内的沈童,瞧见她嘴角的笑容,突然就卡住了。 沈书岩正听得认真呢,见他突然停下,便催促道:“萧大哥,继续说呀,我听着呢!” 萧旷不太自在地转开眸,想了想方才说到哪里了才接得下去,只是比较收敛,不似方才那般尽情。 又走了一会儿,靳飞与高湛会和过来,向萧旷低声说着什么。 章节目录 第16页 沈书岩见靳飞边说边笑,不由好奇地问道:“什么事啊?能让我也听听么?” 萧旷朝靳飞点头,靳飞便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 - 那帮纨绔见沈府的人并不打算与他们理论,偃旗息鼓打道回府,笑闹了会儿没趣了,也就打算换个地方去耍。 一行人带着醺然酒意下楼来,上轿的上轿,上车的上车,才走出没几步路,忽听“砰砰嗙嗙”的声音炸响,轿厢车厢内爆炸响声不断,还有白烟冒出,吓得这帮纨绔屁滚尿流地逃出来。 就连朱旭也是连滚带爬地逃出轿子,还跌了一跤,帽子也掉了,发髻散乱,衣袍带烟,连呛带咳! 车轿内持续不断地噼里啪啦炸响,拉车的马匹被惊吓,嘶叫着乱奔,车夫拼了全力才控制住马匹。 仆从们赶紧搀扶起朱旭,踉踉跄跄地逃远。 好不容易这一场大乱才算是平息下来,但仍有浓浓的白烟不断从车厢或轿厢内升腾而起,在场的人都闻到了火.药烧过后的气味。 这班平日衣冠楚楚的纨绔,此时却狼狈不堪,这种姿态全数落在围观路人眼里,引起哄然大笑。 朱旭脸色铁青,这会儿明白过来,有人在他们所乘车轿内放了鞭炮,当他们上车后便点燃吓唬他们,他喝令手下:“快去找人!刚点完鞭炮跑不远。” 但是随从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点炮仗的人。 按理来说点燃炮仗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们这一行人至少十几辆车或轿子,要在差不多的时刻一起引燃鞭炮,点引线的人至少要四五个人,且他们上车时,附近都是随行侍从,那么多双眼睛,竟然没人看到一点异样! 这种时候就是白.痴也知道肯定是沈书岩或萧旷做的手脚,但和方才那场“意外之火”一样,无凭无据,没人证没物证。 明知道是我干的,你就是没法子! 萧旷用得就是那是在章府祠堂内引燃假人所用的延时之法。 朱旭等人在楼上饮酒作乐时,护卫随从几乎都在楼上。 车马轿子停在酒楼后面的空地上,车夫与轿夫等待时,或是打盹休息,或是聚在一起赌牌取乐。 夜色下,萧旷与高湛、靳飞悄悄潜入,布置好鞭炮与引线,高湛到酒楼二层等朱旭等人准备走了,便找个由头缠住传话小厮。 萧旷与靳飞得到高湛信号,依次从最长的棒香开始点燃。 等到车夫轿夫准备好车驾轿子,停在酒楼门口时,三人已经远离。 第52章 【灯树】 萧旷心中挂念着小妹与沈童,点燃棒香之后,便先赶来与沈童一行汇合。 靳飞与高湛却是在远处等待鞭炮点燃,看着朱旭与众纨绔狼狈地逃出车轿才离开。 这会儿听靳飞眉飞色舞地把过程一讲,沈书岩大赞痛快:“这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痛快,痛快!简直是大快人心!” 沈童也忍俊不禁,心中暗笑这三人在一起还真是有点三个火枪手的腔调。 她本来受原书影响,对高湛既忌惮又厌恶,前几回与他碰面时都存着规避之心。但萧旷夜闯荣国公府时高湛鼎力相助,这回相遇又热心相助救火,还与萧旷靳飞一起恶搞了回朱旭,让她对其印象大为改观。 不管书中是怎么写的,如今的高湛并没有作恶,那些没有发生过也不会再发生的罪责,不该再由他来背负了。 她朝萧旷与高湛、靳飞三人致谢,语气真挚。 高湛见她眼神看过来,再无原先那种冷淡与疏离,不觉欣喜,却又有些感慨,自己是否是爱屋及乌的那只乌鸦。 靳飞就完全没有这么复杂的内心感受,他纯粹是因为搞事成功而兴奋:“老大,送沈小侯爷他们回府后,咱哥仨再喝一杯去?” 萧旷却道:“不去。” “为啥?” “还有小妹在。” “小妹么先送她回家就是了。” “不去。还嫌今晚事儿不够多么?” 靳飞:“……” 多好玩的事啊!他是真不嫌再多一点的! 萧小妹与沈书琏肩并肩坐着翻花绳,也把众纨绔被整治的过程听了个清清楚楚。她凑近沈书琏耳边,悄声道:“你回去后,可别把这事儿告诉别的人呀!” 沈书琏眨了眨眼:“为什么呀?” “要是说了,你祖母一定会不许你姐再见我二哥,说不定还会责怪你姐姐呢!” 沈书琏懂了,用力点点头:“我不说。” 萧小妹又叮嘱他:“我和你说的这话你也别告诉别人啊,连你姐姐都不能说,你要是说了,我就不和你玩啦!” 沈书琏更加用力点头:“我不说!” 沈童耳朵听着外头萧旷与靳飞的对话,就没怎么留意这两个小的嘀嘀咕咕说什么,沈书琏最后一句声音答得略响,沈童回头,随口问道:“什么不能说呀?” 沈书琏急忙用手捂住嘴,瞪大眼睛望着沈童,一付“打死我也不会说”的表情。 这孩子也有他的小秘密了,沈童好笑地摇摇头,摸摸他脑袋,没有再问他。 她取下头上一对镶蓝宝鎏银珠花,对萧小妹道:“今晚耽误你看灯了,我送你这个算作赔偿好吗?” “不,我不能收。”萧小妹口中这么说,眼睛却黏住了一般离不开那对珠花。 小妹今天梳丱发,分左右在头顶梳了两个球形的发髻,下面各垂着一小缕头发,沈童便替她将珠花戴在发髻根部,侧头看看,调整一下位置,问道:“书琏,小妹姐姐这样好不好看?” 沈书琏点头:“好看。” 萧小妹摸摸头上的珠花,带着几分羞涩欢喜地笑了。 一行人回到庆阳侯府,因轿子颇多,轿厅里停不下,沈童那乘轿子只能停在门外。 箜篌打开轿门,萧小妹下了轿,沈童牵着书琏跟在后头。 萧旷凝望着她。 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到最后能说的也只有场面话。 沈童朝他浅笑着福了福,转身带书琏回府。 进门后走了一段,书琏摇摇她的手:“姐。” 沈童低头看向他:“怎么了?” 沈书却不说,只叫随侍的丫鬟婆子们留在原地,拽着她又往前走了一段才举起另一只小手,肉乎乎的掌心里托着一样东西,用帕子包着。 沈童诧异地拿过来,打开帕子,里面是一对银鎏金的流苏簪。 发簪看着是全新的,簪头是如意形,下缀一颗镂空牡丹花纹的银珠,银珠下方垂着一对指头大小的金色绣球灯,灯下各有流苏,是一圈极细的银链子,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她从没见府中女眷戴过这个式样的流苏簪。 簪尾上则卷着一张薄纸。借着灯光可以隐约看见上面写着文字。 “书琏,这是哪儿来的?” “小妹姐姐给的。”沈书琏把声音压得极低,缩着脖子,那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左瞄瞄右瞄瞄,鬼鬼祟祟那样儿看着就让人想笑。 沈童讶然:“她什么时候给你的?” “进门前。她叫我一定要没人的时候才给你。” 沈童用帕子将流苏簪重新包好,收入怀中,随后看向他:“书琏……” “我知道,我不会说给别人听的。”沈书琏说完,用他的小手捂住嘴,一付“我口风很紧,任何人都别想从我口中问出这件事”的样子。 沈童好笑又无奈地点点:“确实,你别对旁人提起比较好。但姐姐想说的是,要是以后小妹姐姐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再让你收下什么转交给我,你可千万别收了。即使姐姐不想要,也拒绝不了,还会让别人产生误会,这就麻烦了。” 沈书琏惊讶:“姐姐不喜欢吗?” “……也不是不喜欢……” “那么为什么不想要呢?” 沈童轻轻摇了摇头:“你长大后就懂了。” 沈书琏:“……” 大人们说这句话的时候,就说明他们不想再解释了。 - 沈书琏走得慢,又拉着沈童说了会儿话,等他们回到繁英院见沈老夫人时,沈贺盛与蒋氏、沈书岩已经在那儿,并将轿子起火的事说得七七八八了。 沈老夫人边听边蹙眉头,见沈童带着书琏进屋,急忙朝他们招手:“快过来。” 老夫人拉书琏过去,摸摸手摸摸脸,把他上上下下仔细看过,又把沈童拉过去,从头到脚看了两遍,才舒了口气:“你们俩没事就好。” 嬷嬷与丫鬟们接手沈书琏,将他带进后面去洗漱休息,沈童便安静地等在一旁听祖母与二叔说话。 沈贺盛有些担心地道:“娘,您说德亲王世子是不是盯上咱们了……” 沈老夫人沉着脸道:“真没想到德亲王世子竟能如此不肖,今晚这事过去了,就算了,但若他们再有什么欺人之举,我少不得要去宫里走一遭。” 沈老夫人娘家姓秦,当今太后也姓秦,沈老夫人在太后面前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当然若非必要老夫人轻易不会用上这层关系。 沈老夫人轻叹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咱们虽不去招惹旁人,但却防不住旁人来招惹咱们。看来两个月还太短……瞳瞳,这段时日你还是别出门为好。” 沈童多少料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轻轻点头应下:“是。” - 萧旷带着小妹回家,窦氏一眼就看见她头上多了两朵珠花,还不是纸或布做的那种便宜货,这就皱起了眉头:“这哪儿来的?” 萧小妹吐吐舌头,看向萧旷。 萧旷便将今晚偶遇沈小侯爷,他们的轿子被人点火,他与阿湛、阿飞帮忙救火救人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只是没提后面放鞭炮吓唬朱旭等人的事。 窦氏怀疑地盯了萧旷一眼,责备小妹:“这么贵重的首饰,你怎么能收下呢?拿来!” 萧小妹瘪瘪嘴,不情不愿地摘下珠花,放进窦氏掌中。 窦氏催她去睡觉,小妹恋恋不舍地再看了眼珠花,才跟着吕氏去洗漱。 窦氏将珠花给萧旷:“你明日去还了。沈小姐家里有钱,随手就送了。但咱们不能收这么贵重的首饰。” 萧旷答应了,将珠花收好。 窦氏却没有要结束对话的意思:“阿旷,你和沈小姐怎么回事儿?” 萧旷一怔:“什么怎么回事?” 窦氏正色又问了一遍:“你和沈小姐是怎么回事儿?” “什么事儿也没有啊,都去看灯会,路上碰巧遇见而已……” 窦氏盯着他,完全不信的样子。 “真的什么事儿都没,阿湛阿飞还在外头等我,我去了。”萧旷语速极快地说完,落荒而逃。 - 沈童洗漱完,便让箜篌琴瑟去休息。 房门合上后,她取出那对流苏簪,展开卷在簪尾上那张纸。 熟悉的字迹,仍然是力透纸背。 他在信里解释,那天小螺为何会突然跑来,为何会哭,之后江捕头找来,吕氏又是如何把小螺劝回去的。 之后又说新款的笔样已经开始试做,但他父亲仍然没有同意由和永兴来制笔,他会找机会再劝说。 沈童默默看到最后,署名行远。这是他的字么?萧行远…… 沈童不由弯了弯唇,一直到最后,也只是普通的叙事,而且一大半的篇幅都用来解释小螺那天的举止。 真是的,小螺跟江捕头的事与她有什么关系啊! 她的目光移向那对流苏簪,绣球灯倒是与上元节应景,可他送她这么对戴不出去的发簪又有什么用? 她将流苏簪重新包好,把方才让箜篌找出来的空盒打开,收好簪子,放在收纳笔的盒子上方,想了想又把笔盒抽出来,叠在这只盒子上。 吹熄灯,她准备睡下,却忽然发现今夜的月光特别明亮,简直像是中秋的月光一般,照得屋里头所有摆设都清清楚楚。 才只是初十而已,又是正月里,怎么会这么亮? 她走到后窗边望出去,不由发怔。 侯府的后墙外是条小胡同,东头不通,因此十分僻静,几乎无人来去,胡同里有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顶高过了院墙。 此时树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火烛绚烂,花灯多彩,将两棵大树照得通明灿烂! 因为她没法再去逛灯会了,这是为她一个人办的赏灯会么? 第53章 【跌跤】 夜色下,仍有点燃的灯被长杆挑起,一盏一盏挂上枝头。 孟春的夜风尤带轻寒,遥远的街道上传来属于节日的喧嚣。 沈童回床边拿起被子裹住自己,回到窗前,正看到花灯点亮最后一角的瞬间。密密繁繁的枝叶都被灯火映亮,在夜幕的映衬下,宛若两棵金色的大树。 在金色的枝桠间,各有一对嫣红的绣球灯。 沈童站在窗前静静地等了会儿,却没瞧见萧旷的身影,只见那满树繁灯,在夜风中摇曳闪烁。 - 另一边儿玉霖院主院内,沈书岩都准备睡下了,忽地大叫一声:“哎呀!惨了惨了……” 丫鬟们吓了一跳,急忙进来查看,见沈书岩并无异样,便询问:“小侯爷,出什么事了?” 沈书岩却不说什么事,只喃喃自语道:“这么晚了,就是去了也应该回去了吧……”接着又叹口气,“已成定局,就这样吧。”朝丫鬟们挥挥手,“没事没事,都出去吧。” 众丫鬟面面相觑,退出卧房。 章节目录 第17页 - 第二日大清早,沈童醒来,披上外衣便去后窗边看了眼,那两棵树上的灯都熄了。 箜篌进屋替沈童梳头,一边儿道:“姐儿,昨晚有人在咱们侯府后胡同里点了许多的花灯呢!” “嗯,是吗?”沈童漫不经心地应道。 “是啊,就是那两棵老榆树,上面挂满了灯,从这儿能看得清清楚楚。” “真是特别好看……”一旁的琴瑟接话道,“可惜姐儿昨晚歇下得早,奴们怕吵醒了您,试着叫了您两声,没敢太大声。” 沈童只道:“没听见,大概那会儿我已经睡着了。” 琴瑟好奇地道:“不知道为何要在那里点灯呢?那条胡同都没什么人去的,点给谁看呀?” “从咱们侯府不是能瞧见?还有附近的几户人家。”箜篌笑着道,“多半是咱们侯府或是那几户人家中的人吧……点上那么多灯,也要花不少钱吧?” “那些灯还没取下呢,今晚还会点起来吧?要不晚上咱们去瞧瞧,是谁点的灯?姐儿,你说好不好?” 沈童:“……” 其实还真有点想去看看呢…… - 清晨众人去繁英院请安的时候,蒋氏也提起昨晚后胡同里那两棵灯树的事了。 不过节日嘛,到处都张灯结彩的,这也没成为特别重要的话题,沈府众人议论了几句就各回自己院里,该去衙门的去衙门,该去学里的去上学。 沈书岩进入国子监,远远瞧见着一袭青衫的熟悉身影,就开始暗暗叫苦,为何偏偏轮到今天是苏先生来国子监讲学,但也只有硬着头皮迎上去,比往日更为恭敬而热情地行礼:“苏先生。”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昨晚去了吗?” 苏若川并不答他,只道:“昨晚的事我听说了,你姐姐与弟弟还好吗?” “先生已经知道了?”沈书岩略舒了口气,接着道,“万幸他们都没受伤,只是受了些惊吓,不过姐姐向来冷静,并未受太大惊扰,书琏就吓得不轻,还哭了半天。所以我们就先带他回府了。啊对了,后来我有派人去找过先生,大概是人太多了,没能找到……” 这话沈书岩说得心虚,他不是派人去找没找到,他是压根儿没派人去找过! 不过苏先生也没说过一定会去,只是当时他提及会去逛灯会时,苏先生问过他们什么时候去哪里看灯,他当时猜测苏先生可能会去,但昨夜出了着火的事后,他就完全忘了这茬,直到临睡前才想起,那时就已经晚了。 “事情我只听说了大概,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书岩将经过详细地说来,听他提到萧旷时,苏若川皱了皱眉,随后又恢复了常态:“之后世子的轿子里被人扔进点燃的鞭炮,又是怎么回事?” 沈书岩虽然敬重苏若川,但也分得清轻重,此事不仅关乎侯府,还涉及到萧旷等人,惹到了德亲王世子终究不是什么小事,何况苏先生与萧大哥又素有嫌隙。于是他只道:“许是他们作恶太多,别人看不下去,就教训教训他们吧。” 苏若川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沈书岩忍不住又问:“先生昨晚到底去了没有?” 苏若川对此不置可否,指了指广业堂的方向,示意他该进去了。 沈书岩无奈,朝他躬了躬身子:“先生我去了。”刚转身走了两步,就听见背后响起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沈书岩:“……”大概真的是去了。 - 这几日天气晴好,午后时分,丫鬟们陪着书琏在花园里玩,昨夜他们买了不少灯,有兔子灯、象灯,这些做成动物形态的灯下面安了轮子,白天也能拖来拖去地玩。 正遇着沈书耀也来花园玩,他今早听大人们说起昨晚的事,便取笑书琏道:“四弟,听说你昨晚都吓哭了?你怎么那么胆小啊?” 沈书琏难过地瘪了瘪嘴,没有反驳。 沈书耀又问了几遍,还说他是胆小鬼。沈书琏索性背转身不理他了。 沈书耀见他不还嘴也不理自己,便觉无趣起来。眼珠一转,低声吩咐自己的小厮几句。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名小厮回来了,手中拿着一只小碗,上面扣着一只碟子,像是藏着什么物事在里面。 沈书耀接过小碗,走近沈书琏,揭开上面的小碟子,同时把碗往他面前一送:“你看这是什么?” 沈书琏先是吃惊地往后缩了缩,待看清碗里的东西倒不怕了。 碗里是两条白乎乎的肉虫子。因为大年初一在萧家的后院玩时,小妹姐姐从土里挖出来给他看过,说这种虫子叫白土蚕,看着有点吓人,其实不咬人。 起初沈书琏还是有点怕的,后来见萧小妹完全不当回事地用手直接拿,他也试着捉起来,一开始还会觉得心怦怦直跳,玩了会儿也就好了。 沈书琏侧头看看沈书耀,见他一脸坏笑,显然是想要吓哭自己。 虽然两人同年,沈书耀要早出生两个月,性子也比较强,沈书琏经常被他欺压,是忍气吞声惯了的,但今天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抓起碗里的白土蚕往沈书耀的手上放:“不就是虫子吗?” 沈书耀其实自己也怕虫,才叫小厮抓来放在碗里去吓唬沈书琏的,没想到沈书琏一点不怕还,反而抓起来放他手背上! 沈书耀吓得“哇哇”叫,丢开小碗拼命甩手,要把虫子甩出去。 虫子被甩到了一个倒霉的丫鬟头上,她惊叫起来,急忙叫别人帮她把虫弄走!还有条虫不知飞去哪儿了,丫鬟们都怕落在自己身上,手忙脚乱地找虫子。 沈书琏“哼”了一声,轻蔑地瞥了眼沈书耀:“你才是胆小鬼呢!” 沈书耀又觉羞耻又生气,脸涨得通红,上来就推沈书琏:“谁是胆小鬼了!?” 沈书琏想躲开他,转身要跑时,脚下绊到兔子灯,往前猛摔出去。丫鬟们正因为那两条虫而忙乱,瞧见情况不对,再要过来保护便迟了。沈书琏已经脸朝下狠狠摔在地上! 丫鬟们吓坏了,急忙扶他起来,询问并查看他伤势。 沈书耀一看自己闯了祸,也吓坏了,呆呆地站了会儿,跑回三房去找自己娘亲。 - 沈童正在核对铺子的账目,忽听丫鬟通传:“姐儿,琏哥儿摔伤了!” 她心一沉,急忙搁笔从桌后绕出:“在哪儿摔的?伤得如何?” 丫鬟回道:“听说是花园里和耀哥儿玩耍时跌了一跤,已经送回老夫人那儿了。” 沈童急急赶到繁英院,却意外地在堂屋里见着了苏若川,匆忙向他福了福:“不知苏先生来了……” 苏若川朝她点头致意,道:“你先去看书琏吧。” 沈童抬起头来时,看到他衣襟上有抹血迹,猜到是他抱书琏回来的。 她见了血迹更忧心书琏,匆匆入内,就见书琏躺在榻上,鼻尖擦破了,上唇也磕破了,正不断渗血,两只手掌也搓破了皮,那对大眼睛里含着两泡眼泪,却拼命忍着不让泪珠掉下来。 老夫人在榻边心疼地望着他:“要是疼就哭吧,别忍着。一会儿大夫就来了,上完药就不疼了啊!” 沈书琏虽眼泪汪汪,却坚持道:“我不哭,我不是胆小鬼……” 沈童询问事情经过,丫鬟一五一十地说来,最后道:“耀哥儿气得推了琏哥儿,琏哥儿就摔了。” 沈书琏却纠正她:“不是三哥推倒我的,是我为了躲他自己摔倒的,他没推到我。” 沈童弯腰,赞赏地抚了抚他的头。 正逢沈三夫人严氏带着沈书耀过来,她听书耀说了经过,又仔细问他到底推没推书琏,听他说没有推到,这就带着他过来,既是让书耀认错,也要澄清事实,别让长房把所有的过错都按在书耀头上。 听到丫鬟与书琏的对话,严氏意外之余也舒了口气,揪着沈书耀过来,向老夫人面前一推。 沈书耀朝老夫人拜倒,喃喃地认了错:“祖母,书耀错了。请祖母责罚。” 严氏道:“老夫人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他,这不省心的顽劣小子……虽然书琏不是他推倒的,但要不是他想动手,书琏也不会摔着了!但事分两头来说,也是书琏先把虫子放书耀手上,书耀急了才会想推开书琏的。” 沈童略挑了挑眉梢:“叔母,是书耀让他的小厮抓来虫子的,书琏还以为书耀和他一起玩呢,他哪儿想得到书耀自己怕虫呢?” 严氏一时语塞,这么说来还真是书耀自找的! 第54章 【灯树】2 严氏尴尬地道:“书耀也就是和书琏闹着玩的,谁想到会这样……” 沈老夫人沉了沉嗓音:“老三媳妇,归根结底,是书耀先起的头吧?” 严氏无言以对。 老夫人接着道:“孩子玩闹起来,有时失了分寸,这事常有,但重要的是做长辈的如何以身作则,教会孩子分清是非,而不是一味地推诿责任。你只想着今日让书耀少受惩罚,可想过他长大后,面对大是大非的时候,也会一味地想着推诿逃脱责任?” “当时书耀到底有没有推到书琏,只有这两个孩子知道。书琏摔成这样,可有颠倒是非,指责书耀推倒他?老三媳妇,你一个做长辈的,竟连孩子都不如吗?!” 严氏惭愧地低下头:“母亲说的是,是儿媳错了。这事儿是书耀错了,您该怎么罚就怎么罚,让他牢牢记着这回教训,再也不敢犯!” 沈老夫人面色稍缓,对书耀道:“你自己说吧,今日错在何处?” 沈书耀偷瞄了眼自己娘亲,再看看祖母严肃的脸色,小声道:“我不该嘲笑四弟胆小,也不该拿虫子吓唬他……还不该动手推他……” 沈老夫人道:“要不是你想推他,他就不会躲你,也就不会摔倒,更不会因此受伤。所以你虽然没有碰到书琏,却和你真的推倒他是一样的错。” 沈书耀点点头,嗫喏着道:“祖母,书耀知错了……” “既然你知错了。就罚你照料书琏,直到他伤好之前,你都要陪着他。他一天不能出去玩,你也不能出去。他嘴里面破了,只能吃稀软的不放盐的饭食,你也和他吃一样的饭食。” 沈书耀吃惊地看向祖母,但也大大松了一口气,今日闯了那么大的祸,他还以为定然要挨打了呢! 严氏也是意外,急忙谢过老夫人,又嘱咐沈书耀好好陪着书琏。 沈童却是真心佩服老夫人这治家的手段。今日若是责打了书耀,他只会对书琏更多怨恨,以后要么是再也不与书琏玩耍,要么就是寻机出气,对这兄弟俩的关系改善并无益处。 但若是罚书耀照料书琏,陪他养伤,至少他能对书琏受的苦有所体会,也更容易真正认识到,自己不当的举动,会对旁人造成怎样的影响。 至于今日照看书琏的丫鬟,以及书耀的随侍丫鬟小厮,一方是照看不周,另一方是没有劝诫书耀的不当之举,全都被扣罚月钱,以示惩戒。 沈老夫人安排定后,从椅子上起身,沈童扶着她,严氏叮嘱书耀留在里屋好好陪书琏,接着快步跟上她们,一起往外走。 苏若川仍等在外间堂屋里,听见她们出来,起身朝老夫人行礼。 沈老夫人轻叹:“今日实在是失礼,让苏先生久候了。” 苏若川道:“事有轻重缓急,若川稍微等会儿不要紧的。”直起身来时,视线掠过沈童,然后停在老夫人脸上,关心地问道,“书琏可还好吧?” 沈老夫人道:“没大事,擦破几块皮而已,还要多谢先生送他回来。弄污了先生的衣衫,实在是过意不去。我这儿还有几件贺景的衣衫,先生若不嫌弃,便先换上吧。”说着便吩咐丫鬟去拿替换衣物。 “老夫人说哪里话,这是若川应为的。”苏若川推辞了几句,又谢过老夫人。 沈老夫人坐下后又问:“今日并非休沐,书岩去了国子监,不知先生来此是为了……?” “哦,今日上午若川在国子监讲学,听书岩提及昨晚外出时遭遇意外之事,这才来拜访老夫人的。” 沈童本来眼观鼻鼻观心,垂眸听着老夫人与苏若川对话,听见这句,不由抬眸看了他一眼,他是担心她与书琏,特意过来探望的吗? 苏若川正好也向她看过来,但只一瞬便错开了视线。 沈老夫人淡淡道:“没什么大事,一路上花灯火烛那么多,轿子被意外点燃了而已,周围都是人,所以发现得早,一会儿就扑灭了。” 说了几句,丫鬟找出衣物来,苏若川便跟着去厢房更衣。 沈童则回里屋去看沈书琏。 书琏受的伤虽然看着吓人,多是表皮擦伤。沈老夫人一方面是宝贝孙子,找大夫来看过才放心,另外也是担心脸上留疤,特意叮嘱丫鬟们平日上药都要放轻手脚才行。 这会儿他擦破皮的地方都上了药,眼泪也止住了,正比手画脚地对沈书耀描述那白土蚕是怎么挖出来的,又说放火上烤一烤还能吃,若是油炸一下味道更好。 沈书耀不由瞠目结舌:“虫子还能吃?” 沈书琏道:“当然能了,就看你敢不敢吃。” 沈书耀不服气地扬了扬下巴,道:“谁说我不敢的?!”说完又缺乏底气地补充道,“不过你嘴里的伤没好,我要陪着你喝粥的,不能吃其他东西。” 听着这两个小家伙的对话,沈童不觉好笑,书琏哪儿烤过虫子啊,还不都是从小妹那儿照搬来的! 不一会儿苏若川更完衣,过来道别。 沈童听着他向老夫人辞别离去,又陪了书琏一会儿,也向老夫人告辞回自己院儿去。 出了繁英院,顺着游廊行了一段,她却见苏若川等在前面,不由得嘴角便带上一分浅浅笑意。 苏若川本是略微偏瘦的身材,沈贺景比他要健硕些,衣袍多宽大,丫鬟找了件深衣来让他换上,素白墨襟的直裾深衣雍容闲雅,穿在他身上更添了几分出尘脱俗的气度。 沈童缓步上前,走到离他十多步之处便停了,半垂首福了福:“还要多谢先生送书琏回来。” 苏若川却没说那些客套之辞,朝她微微颔首后问:“昨日世子见到你们与萧指挥在一起了。” 沈童凝眸看了他一眼,道:“我们本准备去大隆善法寺看灯,萧指挥也带着他妹妹去看灯,偶然同路。萧指挥见到轿子起火后仗义相助而已。” 苏若川弯了弯嘴角:“世子未必会这么想。” 沈童沉默了会儿后道:“旁人要怎么想,本就是管不了也拦不住的。” 苏若川没再说什么,忽然以袖掩口咳嗽起来。 沈童先前听他与老夫人对话时就咳过几声,咳几下也就停下了,不似此刻这般咳得厉害,便问道:“先生是着了凉么?” “昨夜……吹了风……” 沈童心中微动,难道那两树灯竟然是他点的么? 但身边都是人,她不便问他,也只有让箜篌回玉霖院取些银耳与杭白菊来给他。 苏若川没有推辞,收下后谢过她便告辞离去。 - 到了这天傍晚,沈书岩回到府中,一进沈童那屋便把丫鬟都赶出屋。 沈童难得看他这般郑重其事,便耐心等他说明。 没想到沈书岩开篇就是一句:“姐,你怎么看苏先生?” 沈童愣了一下才道:“苏先生既有才学,为人也谦和,挺好的啊。” 沈书岩便道:“我觉着苏先生对姐姐……嗯……有点特别。” 沈童微扬眉头:“为何这么说?” 沈书岩把早晨遇见苏先生时候的事儿说了,沈童忍不住就想敲他:“你怎么不早说苏先生也去了大隆善法寺?” “先生也没说会去啊!万一要是他不去呢?姐姐岂不是要失望?” 沈童:“谁说我会失望的?” 章节目录 第18页 “那说不说有什么关系?”沈小侯爷振振有词地道。 沈童:“……”她居然也有被这二货弟弟驳倒的一天! 难怪苏若川会咳嗽了,是在灯会上等的时候着凉了吗? 若不是德亲王世子横插一脚,他们就会到大隆善法寺看灯,萧旷与苏若川就会碰面了,那场面…… “姐,你想什么呢?”沈书岩问。 沈童回神:“没什么,你吃不吃千层酥?” “吃啊!在哪儿?” 沈童微笑:“我让箜篌拿进来。” - 入夜之后,气温又降了下来。沈童去向老夫人请安时多加了件貂皮大氅。 沈书耀与书琏居然并肩靠在床上,叽叽咕咕地说笑,完全看不出这两个小家伙白天差点打起来! 小孩子本就睡得早,加之他们俩也不出门,早早洗漱完便上了床,玩了一阵便睡下了。 沈童回到玉霖院,一个丫鬟迎出来:“姐儿,那两棵树上的灯又点起来了!” “已经全点上了吗?” “还没呢,才刚点亮了第一棵树。” 箜篌问道:“姐儿,去看看么?” 沈童略一犹豫,微笑起来:“去啊。” 几个丫鬟顿时兴奋起来,各自去准备手炉、披风等御寒挡风之物,很快便准备停当。 只是去沈府后头看看灯,她们便步行过去,绕着院墙,往那条小胡同而去。 还没绕过最后那个墙角,远远就能看见那两棵树的树冠,灯已经点起一小半来了。 - 因前一晚众纨绔生出的事端,萧小妹没能逛成灯会,之后沈童送她的珠花也被窦氏没收。 为了补偿她,傍晚从兵马司下衙之后,萧旷便带着她外出游逛。 萧小妹一手冰糖葫芦,一手鸡肉串,荷包里塞了满满的都是糖果,腰上还挂了好几个彩绳结饰。拿不下的灯都交给萧旷替她提着。 萧小妹吃完鸡肉串,开始进攻冰糖葫芦,她舔了舔嘴角边的糖渣,带了点遗憾道:“要是沈姐姐还有书琏他们也一起来就好了。” 萧旷默默无语。 兄妹俩逛到入夜,萧小妹尽兴了才准备回家。 行到半路,忽见对面过来三四人,却不似普通行人那般放松而悠闲地赏玩周围景致,虽然像是看着两边的铺子或花灯,却带着几分刻意,眼睛更是时不时会瞄向萧旷。 萧旷留意到他们异常的举止,便警觉起来。 第55章 【世子】 - 萧旷留意到那三四人的异常举止,便警觉起来,立即拉着小妹转身往回走,但没走两步就发现,原来身后还跟着六七个人,因着节日街道上的人格外多,他并未察觉到异样。 加上先前那三四人,少说也有十来个汉子将他与小妹团团围住。 萧旷将小妹往自己身边拽了把,沉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那人晃了晃腰牌,正面刻着德亲王世子府几个字。他露出客套的笑容:“萧指挥,不用这么紧张,世子命卑将来请萧指挥去喝杯薄酒,至于令妹么,也请一同前往。” 萧旷冷然道:“萧某与世子素无交情,还是不去了。请诸位让开吧。” 然而这十数人非但没有让开,反而靠拢过来,离得更近了些。 那为首之人道:“世子命令卑将,今晚无论如何都要请到萧指挥,若是请不到,卑将等都要受罚。”说到这里他拖长了尾音,“所以嘛……还请萧指挥见谅,卑将是不会让开的。” 萧旷不由暗暗皱眉,若是放在平时,即使对方人多势众,他也未必会怕,偏偏此刻带着小妹,既打不得又跑不脱。于是他道:“至少要让萧某先送舍妹回家吧。” 那人却笑着摇头道:“那可难办了啊,卑将担心的是萧指挥送令妹回家后就不出来了。” 他们对话时,萧小妹一直没出声,却死死捏住了萧旷的手,紧靠在他身边。萧旷摸了下她的头,朝她笑笑,小妹才稍许放松些,只是眼神仍然显得紧张。 萧旷再看向为首之人时眼神又恢复冷锐:“要去哪里?” “萧指挥请这边走。”那人十分客气地半侧身,示意萧旷往前走,但其余的人仍旧在他与小妹的前后左右,将所有去路堵死。 一行人到了一处宅院的后门外。这座宅院所在的街道颇为幽静,虽然也是张灯结彩,却没有任何一个赏灯游玩的平民百姓进入这条街。 萧旷立在门口,道:“萧某已经来了,就让舍妹先回去。” 那为首之人仍是摇头:“来都来了,不如一块儿进去吧。令妹尚年幼,萧指挥如何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家呢?” 萧旷冷哼一声,牵着小妹进入宅院。 他们沿小径进入游廊,穿过花园进入一处小楼,登上三楼。为首之人轻轻敲门:“启禀世子,萧指挥到了。” 门被从里面打开,萧旷带着小妹进去,走近里间,就见屋子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布着酒具餐具。 朱旭却不在桌边坐着,而是临窗独立,正看着窗外万家灯火的景致。 萧旷站定,语气冷淡:“世子找萧某来,到底所为何事?” 朱旭回身,脸带微笑地走到桌边坐下,又抬手示意:“萧指挥,坐。” 萧旷扫了眼室内,护卫虽然不多,却都是带刀侍卫,个个身形彪悍强壮。他带着小妹,毫无机会先发制人。 既来之则安之,萧旷索性在他对面坐下,让小妹坐自己身边。就看看朱旭到底想耍什么把戏。 朱旭见他坐下,便吩咐人上菜斟酒。待上菜仆役退出,朱旭举杯自饮,放下酒杯后道:“萧指挥,明人不说暗话,昨晚上我的轿子内被人放了鞭炮……” 萧旷一脸与己无关的淡漠:“是么?不知是什么人放的?” 朱旭摆了摆手道:“萧指挥放心,今晚找你来,不是为了追究责任。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是如何做到提前点燃鞭炮,直到我们上了车轿之后,鞭炮才开始炸响的?” “世子问错人了吧?萧某连是谁做下此事的都不知道,又怎会知道这些?” “萧指挥若是完全不知情,那么此事应该是沈书岩所为吧?” 萧旷轻哼一声:“世子不如也像这样请沈小侯爷过来问一问?” 朱旭哈哈笑了几声,道:“昨日我可看见萧指挥与沈家那两姐弟俩走在一起啊!问萧指挥与问他,不是一回事么?” 萧旷听出他言语中的暗示,便冷然道:“萧某行事向来只凭个人好恶,与旁人无关。” 朱旭笑了笑不再问他,转而向着萧小妹道:“你叫小妹吧?这些菜,是请来珍肴楼的厨子,在这里现烧现做的,你尝尝看,味道好不好?” 萧小妹并不动筷,也不去看桌上色味俱全的菜肴,只道:“我吃饱了,肚子不饿。” “你平时可没吃过这些吧?”朱旭示意仆从过去,揭开萧小妹面前一只带盖的大瓷瓮。 随着热气腾起,浓郁的鲜香味顿时飘散开来。 “这道菜叫福寿全,用了整只的鸡鸭,与羊肉、排骨一起熬汤,光是这汤头就要熬上整整一夜,然后弃肉取汤,再放入南海鱼翅、胶东鲍鱼、辽海乌参、鸽子、蹄筋、金华火腿、花菇盖、冬笋尖煨制而成,这鸽子肚里还有鸽蛋呢……” 他这一番描述,萧小妹听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急忙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一颗糖来塞进嘴里,含着糖才咽下口水:“我不饿!就是饿,我也不吃坏人的东西。” 朱旭好笑道:“我不是坏人啊……” 萧小妹气鼓鼓地道:“要是好人就不会点火烧沈姐姐的轿子了!” “那又不是我让人点的。是别人点的。” “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都一样!” 萧旷按住小妹的手:“别说了。” 他看向朱旭:“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管世子认为萧某做了什么,都与舍妹无关。让萧某先送舍妹回家,在这之后萧某便回这里来,任凭世子处置!” 朱旭挑起眉毛,向后靠在椅背上:“我凭什么信你会一个人回来?” 萧旷定定地注视他,冷然道:“一诺千金,男儿岂能随意违背诺言?” 朱旭盯了他半晌,忽而轻笑:“好!一言为定。” - 还没绕过最后那个墙角,沈童就能看见那两棵树的树冠,灯已经点起一小半来了。 她不由得期待起来。 加快步伐绕过墙角,便能清楚看见那两棵大树。树下是几个邻家的孩童,正仰望树上的花灯呼叫雀跃,一旁还有数名奴仆,点灯的也是他们。 沈童愕然止步。 箜篌过去询问:“昨晚点灯的也是你们吗?” 他们都摇头,说是白天看见这里有灯,入夜后又等不到人来点,便过来将灯点起来观赏。 沈童眼看着他们将灯一盏盏点亮,心中颇觉遗憾,又有些许后悔,若是昨晚就过来的话,也许就能看见最初把灯挂上树的人是谁了。 “姐儿。”忽听琴瑟轻唤她。 沈童回头,便见胡同口立着一人,修竹般孤拔,一袭青衫随着晚风轻摆。 她讶然瞪大了双眼,真的是他么? 随即她敛去讶色,朝他福了福:“苏先生……” 苏若川走近过来,沈童问他:“难道昨夜点灯的是先生吗?” 苏若川摇头:“不是。”他提了提手上的包裹,“我是来还衣裳的,瞧见此处点灯,便过来瞧瞧。” “哦……”沈童轻轻应了一声。 苏若川见她神情略带失望,眸中便浮起些微笑意:“我也希望昨夜是我。可惜那会儿我在大隆善法寺,等着一个人。” 沈童抬眸看他:“先生等到那人了吗?” 苏若川凝望她不语,笑容温润。 灯已经全部点起,满树灿烂光辉,孩童们高声欢呼起来,雀跃不已! “姐?”沈童听见沈书岩叫她,回头看去。 沈书岩朝他们跑过来:“苏先生,姐,你们都在啊?” “你也来看灯么?”沈童问他。 “是啊,我好奇是谁这么‘有心’,在这里点上这么多灯!”沈书岩笑嘻嘻道,看着苏若川,特意在“有心”两字上咬了重音。 苏若川轻咳一声:“我也颇想知道,是谁那么‘有心’……要一一点燃并挂上这么许多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沈童不语,仰望灯树最高处那两盏嫣红的绣球灯。 “沈姐姐——!”这一声叫喊嗓音尖锐,带着惊惶与紧张,与此刻欢乐的节日气氛格格不入。 沈童听出是小妹的声音,急忙转身。 萧小妹气喘吁吁,正月里的夜晚还是颇为寒冷,她却满头大汗,鬓发一缕缕贴着额头,显然是一路跑了许久才找到这里。 见到沈童,她大眼睛里瞬时浮起一层泪光:“求你救救我二哥!” 沈童心猛然揪紧,疾步走近小妹,急切地询问:“他出什么事了?” 小妹拽紧她的手,哽咽着道:“二哥带我逛街,遇上德亲王世子的人,他们硬要二哥去见世子,因为我……二哥才答应他们……他送我回家后,就自己一个人去见世子了!” 沈童问她:“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小妹用力点头:“我知道,我可以带你们去!就在武卫胡同那儿。” 沈童回头吩咐箜篌回府去备车,带上家丁护卫。接着又对沈书岩道:“你先去兵马司找靳什长,告诉他此事,若是他能找到高把总更好,能带多少人便让他带上多少人。三刻之后,我们在钱堂胡同口碰头!” “好!”沈书岩应了一声就准备走。 “等等……”苏若川道,“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沈书岩急道:“苏先生,你也知道昨晚那些人有多可恶吧?!他们找萧二哥去肯定是不怀好意啊!” “那你们就这么纠集一帮人过去,与世子对峙吗?” 沈童止步回头:“我还没想好过去要怎么做,未必要硬碰硬,这些可以留在路上慢慢想。我只知道,萧指挥被世子找上,定然与昨晚的事有关联。不管世子想做什么,不能让他独自去面对!” 沈书岩用力点头,赞同道:“对,就是这样!” 苏若川微扬眉尾,静静看了她片刻:“我和你们同去。” 第56章 【世子】2 - 听到苏若川说同去,沈书岩不由喜道:“太好了!先生若也去,救出萧二哥的把握就更打了!” 沈童意外之余,也觉欣喜。苏若川是翰林院修撰,虽然官品不高,却能直达圣听。德亲王世子这般的纨绔再是胡作非为,多少也会有所忌讳,有苏若川同去的话,事情就不容易闹僵,最终善了的可能性也就更大。 她朝苏若川躬了躬身子:“多谢先生。” 小妹也朝苏若川鞠躬,诚恳地感激地道:“谢谢先生!” 苏若川朝小妹微微颔首。从沈童身边走过时,却低声问了句:“我若遇到类似的险境,你可会这样着急赶来救我?” 沈童微愕,她完全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来这么一句,他嗓音本是清朗的中音,此时压低的声线却幽幽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暧昧,让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章节目录 第19页 苏若川停步等了片刻,不闻她回答,转过头来淡淡看她一眼:“随口问问而已,不必当真。” 沈童急忙追上一步,诚挚地道:“先生若有任何需要帮忙之处,或是遇到任何的麻烦,我与书岩都会倾力相助的。” 苏若川忽然弯起唇角冲她一笑:“我尽量不让自己落于如此境地。” 沈童:“……”莫名有种被耍了的感觉。 萧小妹:“……” 就算他会同去救二哥,她也不喜欢这人! - 到了沈府角门边,马车都已备好,沈书岩与沈童兵分两路,各自而行。 马车上,沈童先听小妹说明事情经过,问得差不多之后,她转向苏若川:“先生可有什么好办法,能助萧指挥脱险,同时又不将事情闹大?” 苏若川反问道:“你就这么确信萧指挥正处于险境?” “难道世子还真的请他去喝酒?这分明是鸿门宴啊!” 苏若川问道:“那么你想如何?” 沈童想了想后道:“就请先生当回不速之客怎么样?” 苏若川的眸子弯了弯:“……可。” 接着他们便开始讨论细节。因小妹进入过小楼,便又详细询问她在其中所见,尤其是小楼的方位布局。当马车停在钱堂胡同口时,方案已经基本定下。 过了会儿,沈书岩与靳飞赶到,连江长风也同他们一起来了。 沈书岩上马车后道:“高大哥在城外神机营,已经派人去传消息了,不过等他赶来再去,就怕来不及。先生与姐姐有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来?” 沈童将计划详细说明,沈书岩仔细听着,一一记在心里,下车后对靳飞与江长风道:“姐姐与小妹留在马车上,以便事态有变化时,能及时通知我们。而我与苏先生直接登门拜访,要是萧二哥还在楼上,那么有我和苏先生在场,世子有所忌惮,即使想要做什么也会暂时罢休。我们带着萧二哥直接告辞出来就行。”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但要是萧二哥不在楼上,那就可能是被世子擒住关在了什么地方。我会走到窗前假装看灯,你们看到我,就从后院潜入,尽快找到萧二哥之后带他离开。我与苏先生会设法拖延时间,替你们掩护。只要吹一长一短再两长的口哨,重复一次,我和苏先生就知道你们找到人了。” 靳飞问:“那要是找不到老大呢?” 沈书岩道:“要是找不到,或是有人看守无法得手,你们就吹三长两短的口哨,重复一次,我和苏先生便向世子挑明,逼他放人。” 这会儿苏若川已经下了车,双手拢袖立于一旁。 靳飞瞄了他一眼,心道这个瘦得和麻杆似的文士能有什么用?不放心地问道:“你们两个凭什么逼世子放人?” 沈书岩微微一笑:“就凭苏先生这张嘴。” - 萧旷送小妹到家门外,叮嘱她别将此事告诉家里人,接着便独自回到武卫胡同。 朱旭正自斟自饮,见萧旷回来,便放下手中杯,击掌赞道:“萧指挥果然守诺!坐。”又让人上酒。 萧旷虽坐下了,却不动面前的酒。 朱旭笑道:“古人云一诺千金,我今日没准备这么多钱,千金是没有的,百金倒还是拿得出来的。不过嘛,我昨夜被萧指挥放的鞭炮吓得不轻,这就两相抵消了吧。” 萧旷:“……” 听他口气,似有意和解,萧旷也不至于硬要与之作对,便道:“过往萧某多有得罪之处,但萧某并非针对世子,而是为了相助那些遭受冤屈之人,却让世子声名受损了……” 朱旭摆了摆手:“过去了,不必再提。而且要不是萧指挥揭破此事,我还得再娶个章家女当世子妃,荣国公可还有不少孙小姐哪!还是如今这样子好啊。但话又说回来,我还为此被罚了一年爵禄,这又不好了。” “所以说……”他最后总结道,“萧指挥你欠我一年爵禄。” 萧旷:“……” 正当此时,有侍从递上名帖:“启禀世子,庆阳侯府沈小侯爷与翰林院修撰苏若川求见。” 沈书岩来访,萧旷还不算意外,虽然叮嘱过小妹,她还是去找沈童了吧。 但听到苏若川的名号时,萧旷却不由挑了挑眉。 他也会来,因为今晚他和沈童在一起…… 朱旭倒是乐了:“想不到苏翰林也会来,有意思!快请他们进来。” 萧旷起身行礼:“既然世子不打算再追究前事,萧某也该告辞了。” 朱旭道:“这可不行,沈小侯爷与苏翰林都来了,萧指挥也不能早走,至少要把这些酒都喝完了再走。” 萧旷微微皱眉,还想再推辞。朱旭却沉下了脸,不快道:“萧指挥再坚持要走就是不给我面子!” 萧旷无奈坐下。 不一会儿沈书岩与苏若川上楼来,朱旭同样请他们坐下,又命人布上酒具餐具。 沈书岩疑惑地朝萧旷看了眼,萧旷只有苦笑,朝他点了点头,示意没什么问题。 虽然“强请”他前来的手段过于蛮横,但目前看来世子并无明显恶意,反而隐隐流露结交招揽之意,即使不愿与其走得太近,也不能直接拂他面子。 那头朱旭对苏若川却是颇为热情,非但起身相迎,众人坐下后,又不停招呼苏若川吃菜喝酒,询问他平日喜好等等。 苏若川应对自如,言语风趣,逗得朱旭不时大笑。 萧旷在旁,以手支颌看着苏若川,心中却止不住地去想,他方才定然是和沈童在一起,是在哪里,做着什么……为何他会肯来此?是沈童请求他来的吗? 他想得出神,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一旁侍从看见杯子空了,便立即替他满上,不知不觉间二三十杯已经下肚。 苏若川与萧旷一个谈笑风生,一个举杯自饮,沈书岩却是焦躁得坐不住,他们在楼上“把酒言欢”,姐姐在楼下可是不明情况地等着,不知要多着急了! 朱旭说笑间回头,见萧旷饮酒的情形,击掌大笑:“萧指挥果然好酒量,这酒杯太小!配不上萧指挥的酒量,来人,换大碗。” 沈书岩急忙道:“还是别换了,萧二哥已经醉了,我们该告辞了。” 萧旷便顺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朱旭辞行,同时运气将血气逼上头,让脸色显得通红,抬手行礼时,还故意打落了一个空酒杯。 朱旭见他这幅样子是真是醉得狠了,也就不再挽留,命人送他们下楼。 靳飞与江长风在外等待沈书岩给暗号,之后高湛亦赶来,与他们会合后,三人一起等得心焦,终见萧旷安然出来,欣喜上前,询问经过。 萧旷将今晚的事情经过简单说明,而沈书岩也将小妹找到他们后的事一一说来,一行人回到钱堂胡同口。 沈书岩已经先派小厮回来传话,让沈童与萧小妹知道他们全都没事出来了。 萧小妹一看见萧旷转过弯来,便跳下车朝他飞奔过去。萧旷抱起她,见她的衣裳不是出门穿的那身,便问:“沈小姐给你换的衣裳?” 小妹点点头:“我跑出一身汗,沈姐姐说会着凉的,就在车上换了。” 萧旷看向马车,那车帘掀起了一道缝儿,他放下小妹,朝她郑重地行了礼:“多谢沈小姐。” 他感谢的,不仅仅是替小妹换衣裳这样的小事,而是她在收到小妹求助后,无私而迅速的联络上所有能帮到他的人,一起赶来帮助他,虽然最后是“虚惊一场”,但若他真的有危险,这就是救命之举了。 沈童无声地笑了笑:“萧指挥没事就好。” 沈书岩快嘴快舌地将前后事情讲了一遍。 沈童不由腹诽,这德亲王世子还真是行事出格,性情难测!他强迫萧旷与小妹来此,几乎就像是劫持一般了,是人都以为他是想要报复萧旷,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这么担心了! 说起来他还是原女主的大伯呢,不过书里对他描写并不多,只知道他是个对京城的各种娱乐项目无所不精的资深纨绔。所以原女主起初选了那位广陵郡王时,还觉得颇为庆幸呢…… 萧旷站在那儿,听着这姐弟俩对话,沈书岩是滔滔不绝,沈童则偶尔小声问一句。 不知是不是方才喝的酒在作怪,他觉得有许多话想问她,想对她说,却一句都问不出口。 沈童和沈书岩说了一阵,看向萧旷:“萧指挥,可需送你与小妹回家?” 萧旷长出了一口气:“多谢沈小姐,不用了,我们自己回去。” 琴瑟与箜篌已经将萧小妹先前换下的汗湿衣物烘干,这就让她上车换回原先的衣物。 萧旷再次谢过她与苏若川,便与高湛、靳飞、江长风一起带小妹回家。 走出两步,他回头看去,正见苏若川提起袍摆登上马车的一幕,双眸不由微黯。 小妹轻摇他的手,小声叫着:“二哥……” 萧旷低头望着她,笑容温暖:“咱们回家。” “嗯!”萧小妹用力点头。 - 高湛与靳飞、江长风一直将萧旷与小妹送进家门。 萧旷没对窦氏提今晚之事,只道带小妹逛街,与阿湛他们遇上了,一起逛得就有些晚了。 节日里游玩得晚一些也属寻常,窦氏并未起疑,只是催促小妹赶紧洗漱睡觉。吕氏则烧了一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给高湛他们宵夜。 吃饱喝足后,高湛等人告辞离去。 萧旷洗漱完,躺靠在床上,先前喝的酒早已经醒了,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在心头涌动着,让他辗转难眠。 他猛然从床上坐起,披衣穿鞋,径直就往外走。 第57章 【烟花】 - 沈童与沈书岩回到府中已经很晚了,各自洗漱歇息。 临睡前,沈童看了眼后窗外。 那两棵灯树依旧亮着,像是长夜里两盏巨型的长明灯,绚烂华美。 立在窗前静静欣赏了会儿,她便钻进被窝。 被窝里已经被焐热,暖融融的照理来说十分好睡,可她却忍不住去想苏若川在她耳边问的那句:“我若遇到类似的险境,你可会这样急着赶来救我?” 她想应该是会的,可她不知道会不会像今晚这么心急火燎地担心他的安危,明知道能做的都做了,仍是一遍遍想着还能做什么,还能找到什么人来帮他。 她事后才想到,萧旷毕竟是有功名在身的朝廷命官,不是庶民百姓,德亲王世子明着“请”他过去,就不可能做得太过分,最多也就是贬斥或羞辱他一下,却不可能伤他害他性命。 所以苏若川才问她:“你就这么确信萧指挥正处于险境?” 换了旁人她可能会想到这一点,也就不至于这么急切地召集所有能帮他脱困的人。但看见小妹眼中泪光,听她带着哭音恳求:“救救我二哥!”的时候,她的心乱了。 被窝烘得暖,屋里也热,睡不着便觉得口渴,她起来倒了一杯水,走到窗前推开少许,小口啜饮。 长夜未央,远处的街道上仍有欢庆上元的人们,但附近的人多已歇下。 树上的灯本该燃尽了,可当她看过去的时候,却见那些灯一盏接一盏地被点亮了。 这回却不是用长杆挑下,点亮后再挂上去的,有人在树上,将灯一盏盏点亮。 沈童盯着那身影,这熟悉的身姿与轻捷的动作…… 当所有的灯都点亮之后,他却没有离开,而是在一根横生树杈上坐下了。 他大概并不清楚她的房间所在位置,漫无目的地望着侯府方向。 沈童怔怔望着他,忽然他朝她这里看过来,她急忙躲到了窗侧,心怦怦直跳。 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可笑之后,她不禁暗暗埋怨,倒好像是她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她重新回到窗前望出去。他坐在那儿,垂着一条长腿,另一条腿架在树杈上,单手搁在膝上。 她屋里没有点着灯,离得又那么远,他其实是看不见她的……吧? 但他却正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沈童心跳不由又加快,忽然之间她很想过去,问问他到底要做什么,想要近距离看看他脸上的神情…… 但她只是立在窗前,遥遥地望着他。 他也只是默默望过来,什么都没做。 沈童渐觉寒意,窗开得久了,屋子里也冷了下来。她轻轻合上了后窗。 回到床上,她尽力让自己入睡。 看到窗子合上,他应该就会走了吧。 半个时辰后,沈童还是没能睡着,她懊恼地起床,小心翼翼地将窗户开了道缝,从缝里望出去。 他仍然在,连位置也没动过,只是换了个坐姿,背靠树干斜倚在侧旁的树干上,盘着两条长腿。 距离这么远其实她看不清他脸上神情,也不知道他窝在那个树杈上到底是在想什么。 还是正月里的节气,后半夜寒意深重,他又坐着不动,再这么吹风吹下去,哪怕身子再健壮的人也要染上风寒的啊! 沈童无奈地叹口气,穿上夹毛的袄子,对镜理了理头发,悄然推开房门。 尽管她放轻了步伐与动作,外间值夜的小丫鬟仍是惊醒过来,见她出来,惊讶地询问:“姐儿要出去么?” “睡不着出去透透气。”沈童朝里间摆了摆头,“屋里有点冷了。” “是,奴婢这就去看看。”一个小丫鬟进了屋内查看。 沈童又对另一个小丫鬟道:“你去烧些热水来,把汤婆子里的水换了。” 支开两个丫鬟后,她披上貂皮大氅,离开主屋,往灯树所在之处而去。 子夜的风带着侵人的寒意,她裹紧了大氅,快步而行。 萧旷在树杈上站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20页 快到后墙边时,沈童放慢了步伐,仰头看上去。 忽忽起了一阵风,枝叶连同花灯在夜风中摇曳着,在他脸上身上投下斑驳灯影。 他却望着她笑。 沈童心里头生着气,可又忍不住想笑,想问他冷不冷,又想骂他太轻狂……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低低的叹息。 “太晚了,回去吧……” “嗯。” “……怎么还不走?” “我等你回屋才走。” 沈童转身,走出几步后回头道:“别再来了。” 萧旷一愣,笑容迅速凝滞。 沈童心下不忍,又补充道:“夜里太冷。”说完自己又后悔,这就像是在说,若不是夜里太冷就希望他再来似的。她就又补了句:“让人看见了不好。” 笑容重回他脸上,他却也不说来或不来,只对着她望。 沈童怕丫鬟们找来,不敢久留,最后瞪了他一眼,匆匆走回玉霖院。 “姐儿去了哪里啊?”小丫鬟们拿来热水、添完了炭,却不见自家小姐的影踪,慌慌忙忙地来找她,见她回来了才松口气。 “随便走走而已,你们去歇着吧。” 沈童打发走丫鬟,从窗口看出去,他朝她挥了挥手臂,一跃而下,消失在墙后。 她舒了口气,嘴角却忍不住朝上弯。 - 第二天一早,沈府众人按例去向老夫人请安,其他几房的人请完安,各自离开。沈书岩却没急着走,与沈童一块儿留下了。 沈老夫人知他是有事要说,便屏退屋里伺候的闲杂人等。 沈书岩等人都退出去了才道:“祖母,有件事要禀告您。” 他提起昨晚德亲王世子强邀萧旷与小妹去的事,接着道:“萧指挥将小妹送回家后,便守诺单刀赴会,小妹害怕萧指挥出事,找来侯府求助。我想萧指挥救过姐姐与二妹,他的妹妹来求助,咱们总不能置之不理吧?何况因为昆玉园那事儿,咱家与世子也有了些嫌隙,正好遇上苏先生来还衣裳,我便请他帮忙,从中调解。” 沈老夫人不由皱眉,微带责备的语气道:“这事儿你怎么到这会儿才说?” “那会儿已经很晚了,祖母已经歇下了,我怕打搅您休息,再说有苏先生在,我想事情总不会闹得太僵。过去之后,世子对苏先生以及萧指挥都颇为客气,还说往日那些事都过去了,他不会再计较。事情都说开后,我们就告辞离开了。” 沈老夫人沉吟后道:“能化解早前的嫌隙倒是好事,你这回的应对……还算不错。” 沈书岩得了这句赞,得意地嘻嘻笑。昨晚回府之后,沈童曾细细嘱咐过他要如何避重就轻地向老夫人禀报这件事,他这么说,祖母果然没有生气。 沈童看他又开始得意忘形,便瞪他一眼,沈书岩赶紧敛去笑容,补充道:“也就是因为苏先生在,我才自作主张请他去调停,要不然还是得先问过祖母,请祖母拿主意的。” 沈老夫人轻轻点头,却看了眼沈童:“也得亏有若川在。” 沈童若无其事般微笑着点点头。 她总觉得老夫人像是猜到了些什么,最近提到苏若川时口气总是怪怪的,像是试探自己似的…… - 这天晚上萧旷又来了,而且比前一夜来得还早些。 沈童气得不行,让他别来还来!再这么下去,迟早要被沈府的人发现的啊! 远远看着树上的身影,她真恨不得拿个弹弓把他打下来。不过别说她没有弹弓了,就算是有,以她的准头与臂力,想要把他打下树,大概连百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 除非她跑到树下,然后他站在那儿不动任她打,那才有可能打得到他,但能不能打下树来还是个问题…… 沈童:“……”她都在想什么啊!! 昨夜她要是忍住,不过去和他说话就好了,尽管他会失望,但他也就不会再来了吧…… 她强忍着跑到树下去催他走的冲动,躺在床上排除一切杂念数羊让自己尽快睡着。但尽管迷迷糊糊地,却总是无法定下心来。 这个样子她是睡不着的了! 她恨恨地坐起来,推窗看去,他果然还在。 她穿上衣裳外出,小丫鬟要跟着她,她让她们歇着:“屋里太闷了,我去门外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你们不用跟着。” 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树下,沈童微微喘息,仰脸看着他:“真的别来了啊!要被人瞧见怎么办?” 萧旷低头瞧着她,她没梳头,只把披风的兜帽戴上了,却有好几缕长发调皮地逃出了兜帽,在夜风中飘飞着,拂过她的脸庞,不知是生气的缘故,还是吹着冷风的缘故,又或是因为她跑过来的关系,她的脸红扑扑的,虽然一脸愤怒地瞪着他,倒反而多了种生机勃勃的美。 “我问过小侯爷,他说老夫人不让你出门了。” “祖母不是不让我出门,只是想避免更多是非罢了……” “你想不想看烟花?” 萧旷说完便跃下树,从她视线中消失了。她都来不及问他要去哪儿!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他没走。 她听见了引线嗤嗤作响,她看见墙外迅速升起的一道流光。 直到漆黑的夜空深处,那道流光炸裂开来,绽放出璀璨而易逝的五色光华。 第58章 【烟花】2 - 那一道流光之后,紧接着又是两道流光在夜空中相继绽放。 那并不是沈童所见过最华丽最奢美的烟花,却是她看得最心惊胆战的一次。 一边看一边还要担心丫鬟找来或是巡院的婆子过来查看。她又不能大声喊他别再放了。 幸好萧旷没有多放,他重新攀上树,回头看向她。 沈童刚想责备他冒失,却听他道:“明晚我不过来了。” 沈童差点脱口而出问他为什么,还是及时刹住,他别来了才是对的。 萧旷接着道:“你回去吧,等你进屋了我再接着放,放完就走了。” 沈童:“…………” 这人就是特地来放烟花的吗?! 她凝眸看着他,轻声问他:“你为什么要来?” 萧旷一时语滞,停了会儿才道:“上元节你却不能出门,灯也看不着,烟花也看不着。我……”说到这里又卡壳,我了半天没我出个究竟来。他直接换了话题,催促道,“外面太冷了,你快回去。” 沈童无语,还以为钢铁直男转了性子,事实证明是她想多了。 但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啊…… 沈童点点头,最后笑瞥他一眼,转身离去。 萧旷看见她的笑容,顿时觉得这两晚的守候都值了。 沈童沿着小径走出没多远,就见远处廊子里有灯光明灭晃动,那是夜间巡视内院的婆子,她急忙躲到小径边树丛中的暗处,默默吐槽自己也有这一天,在自己家里也要跟做贼似的躲躲藏藏…… 那两个婆子绕过转角,到了近前却不再沿着步廊而行,提着灯下台阶,沿小径走过来。 沈童又往后退了两步,心道要是她被当成小偷抓住,这事情就真尴尬了。但看这两个婆子去的方向,正是那两棵树之处,大概是听见放烟花的动静,过去查看有无异常的。 她倒不是很担心萧旷,他在树上的话,应该从更远处就能看见这两个婆子,轻易就能躲开她们。 待那两个婆子走远,她快步往回走,没走几步又见前头来人,这儿却是花园步廊的中段,她避无可避,便索性大方往前行。 来的却不是巡院的婆子,而是沈婵与她的丫鬟。 沈婵见沈童独自而行,身边没有一个丫鬟,便有些惊讶:“瞳姐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沈童秉承着做贼不心虚,心虚不做贼的原则,一脸淡然地道:“我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紧接着将问题抛回去,“阿婵,你怎么这么晚了也不睡?” 沈婵吐吐舌头,微带兴奋之色地道:“白天里睡得有点多,晚上就睡不太着。对了!瞳姐姐,方才后面有人放烟花呢?你瞧见没有?” “嗯,瞧见了。正好那会儿我走到后头廊子里,看得清清楚楚。” “我正打算过去瞧瞧,瞳姐姐怎么就回来了呢?” “烟花放完了我就回去了啊!” 沈婵挽住她的胳膊:“就再等等看嘛!别急着回去呀!我让春霜她们带上热茶与瓜子了,还有松子糖、柿饼、蜜枣……” 沈童噗嗤笑了:“你这是睡不着么?我怎么觉得你是要去踏青呢?半夜吃这么多甜食小心发胖。” 沈婵亦笑:“节日里偶尔吃多点不妨事,瞳姐姐,反正你也睡不着,我们来个夜游后花园。” 沈童推脱不了,只能顺着她道:“那就再等一小会儿吧。” 姐妹俩挽着手往后花园走。 沈童一到能看见那两棵树的地方,便紧张地搜寻萧旷的身影,发现他不在树上,她才松了口气。也许是因为方才过来查看的巡院婆子,他避开了吧…… 到了亭子里,丫鬟们先在亭子周围挂上挡风的帘子,只留出朝外的那面。又在凳上摆上厚厚的夹棉锦垫,坐上去便不会觉得冷。最后在桌上铺开桌布,摆上热茶与小食。 捧着热茶杯,磕着瓜子,沈婵忽然问道:“瞳姐姐,你说放烟花的会不会就是点灯的人?” “谁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沈童始终看着那两棵灯树,特别担心萧旷突然出现,沈婵可也是见过萧旷的呀! 姐妹俩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再见到墙外有人放烟花。倒是远处有稀稀落落的烟花爆竹声,只是离的太远,只能依稀听见响声。 沈童便假装打了个呵欠,睡意朦胧地道:“这会儿倒瞌睡起来了,看来是等不到的。我们回去吧。” 沈婵看确实是没什么可看的了,便与沈童一同回去,到了玉霖院外,分道而行。 沈童回到自己屋里,走到后窗边看出去,萧旷仍旧没出现。 已经隔了这么久,他大概回去了吧? 也或许他在等。 她搬来张凳子放在窗下,点起一盏烛灯,灯台是细瓷的白莲,外头罩着玉白的细纱,她把灯搁在窗台上,坐下静静地等待。 不一会儿便见树下升起好几束光芒,一丛丛火树银花,星彩如金粉四散。 当灿烂的火花渐渐减弱,又有好几枚高飞的烟花升起,炸裂。 她托腮仰望,直到那最后的火花湮灭。视线移回树上,萧旷正朝她挥舞手臂。 她不由轻笑,朝他摆摆手,随后吹熄烛灯。 烛火一灭,窗外的月光与灯光便铺洒进来,水银一般清亮。 - 第二天清早,沈童去向老夫人请安时,不知不觉竟然打了个呵欠,她急忙抬袖掩口,却还是给老夫人瞧见了。 老夫人瞥她一眼:“晚上没睡好么?” 沈童不好意思地道:“这几晚睡得不太好。” 老夫人道:“那让厨房炖点桂圆莲子汤喝吧。” 沈童急忙点头应道:“好。”一回头,瞧见沈婵冲她眨眼睛,便若无其事地回了她一个微笑。 从繁英院出来,沈婵便凑近沈童耳边:“瞳姐姐,昨夜我们才回去没多久,那人就又放起烟花来了!你看见了吗?” 沈童颇为遗憾地道:“可惜我一回去就睡了,什么都没看见。” “啊,那真是可惜了……烟花放完后,还有人冲玉霖院的方向挥手呢。” 沈童侧头看过去,这小妮子一脸促狭的坏笑。 沈童:“……”萧旷这笨蛋! - 这一夜,沈童临睡前看了眼后窗外,萧旷果然没来,树上的灯也都是暗的。 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头也有少许空落落的感觉,她暗暗鄙视了一下自己,也就安心钻被窝睡觉了。 - 上元节的当天,沈书岩带了一大堆的花灯与烟花回来,兴致勃勃地说要在自家办个灯谜会。 这天晚上,沈府的女眷都聚到后院,赏灯猜谜放烟花,若是猜中了哪个灯谜,便取下灯来,取出其中谜底,猜对者有各种节物或钱财奖励。 书琏养了几天,嘴里的破口长好了,鼻尖上的伤也结了疤,能正常吃东西也能玩了,便和书耀一起看灯猜谜。书耀与他同吃同住了这么多天,学着照料他,倒是有了点小哥哥的样子,到哪儿都看着他,还知道提醒他留意台阶。 沈童瞧见其中一盏宫灯,灯上谜语字迹飘逸灵秀,潇洒宛若游龙,她最近时常检查书岩功课,自然认得出是何人笔迹,再细看谜面,是句诗句:“一水中分白鹭洲。”要猜的是诗经中某篇。 这本是登金陵凤凰台中的一句,其中提到了水中河洲,又有一水中分,那便是左右流之,若要猜诗经的话,颇为明显是《关雎》那篇。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沈书岩见沈童在看这盏灯,便跑来取下花灯:“姐,你猜中了没?” 沈童睨他一眼,就知道这事儿他有份!“没猜中。” 沈书岩一脸遗憾:“这么简单都没猜中?我都猜得到啊!” “那你拿去换奖啊。” 沈书岩又问她:“姐,你没猜出谜底,但瞧出来是谁写的吗?” 章节目录 第21页 “瞧不出来。” “这都瞧不出来?”沈书岩凑近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是……” 沈童打断他没让他说完:“行了,我瞧出来了。” 沈书岩从灯里取出谜底,正要展开,沈童先夺了过去。沈书岩便嘻嘻笑着跑开了。 沈童没好气地瞪他背影一眼,将谜底收入荷包,最终也没去换奖品。 众人将灯谜猜得差不多之后,沈书岩便跑到院子中空旷之处,开始燃放烟花。书耀书琏等几个男孩子都去放了。 笑闹着将烟花放完,夜色也深,众人便各自回院里歇下。 对于沈童来说,这一年的上元节便如此地过去了。 - 年节后的某一天,萧旷下衙回家,见萧和胜坐在堂屋里,不由诧异。 萧和胜本是个闲不住的人,却偏偏因腰痛要在家养病,整天不是躺着就是趴着,连坐也不能太久,这种日子对有些人来说或许有若天堂,对萧和胜来说,却让他痛不欲生。 沈童请他帮忙研制新笔,让他整个兴奋起来,虽然在窦氏的严密监控下,他不能久坐,但每天都会花上一两个时辰来打制小样,中间休息的时候便仔细琢磨后头要怎么做。 萧旷极少见他爹这样闲坐着,因此讶异,眸光扫及桌上那支笔,便明白过来:“做出来了?” 萧和胜自得地笑着道:“做出来了。” 萧旷也觉喜悦,拿起笔来试了试,与老爷子说了声便起身出门。 窦氏从厨房瞧见他,讶然道:“才回家又要去哪儿?不吃饭了?” 萧旷只道:“我去去就回来。” 第59章 【春雪】 - 萧旷赶到庆阳侯府,找葛小哥说明来意,葛小哥入内去通传,不一会儿便来请他进去。 沿着步廊来到偏厅外,他发现这回没有屏风挡着了,沈童正坐在厅里等他。 她穿了条雪白的裙子,象牙白的袄子十分衬她的肤色,袄裙的饰带与丝绦却都是鲜艳的正红色,宛如雪中一枝红梅,清艳而不妖。 他从偏厅前的小院一步步走进去,目光始终没离开她。 沈童一瞧见他,就想起前几天夜里之事,嘴角上翘的弧度又加了几分:“萧指挥请坐下说话。” 在桌子两边各自坐下后,萧旷取出笔来,放在她面前。 沈童拔出笔盖,发现整枝笔的笔杆有如一体,几乎看不出接缝。再试着拧了拧,原先的笔,只要稍许用力旋转后就能拔开,并替换笔芯,如今这支笔却怎么拧都纹丝不动。 萧旷望着她,终于能如此清晰地看着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睫毛半垂,像两道细密的流苏,挡着那对清澈的眼瞳…… 那双手,雪白修长,指尖纤细,指甲是漂亮的水红色…… 沈童仔细端详笔身中间的连接处,却怎么也找不到可供打开的按钮或是机关。如果说这笔里真有暗锁的话,也藏得太好了! 她疑惑地看向萧旷:“那要如何才能打开呢?” 萧旷收回视线,取出一物道:“用这把钥匙。” “钥匙?”沈童疑惑地拿起它。 那是一根细长的金属丝,弯曲成近似U型发卡的样子,比手指还要长一些,乍一看完全不像是钥匙。只有凑近细看后才发现,在金属丝两端都有类似钥匙的锯齿。 但即使知道这是钥匙,她也找不到锁眼在哪里,便将钥匙与笔都交给萧旷,轻笑道:“萧指挥就别卖关子了,赶紧告诉我怎么打开吧!” 萧旷被她说破用意,郝然笑了笑,将钥匙从笔尾处插入,指尖稍许用力一顶,笔杆便从中央分开了。 沈童惊讶地笑道:“原来锁眼在这里!” 她仔细观察笔杆内侧,两边都有极为精巧的锁扣,而若两侧锁扣没有同时打开的话,笔杆是分不开的,难怪钥匙要做成这种样子。 笔尾处那两个小孔就和气孔似的,一般人哪儿想得到锁眼会这么细小,且还是在那么远的地方!当然若是花费时间仔细观察,耐心琢磨,她也不是找不到,但要是缺了这把特制的“钥匙”,就是猜到了也一样打不开! 沈童真诚地赞道:“萧伯伯的手艺真是没说的,称之为巧夺天工也不为过!萧指挥,若是换了别家作坊,怕是根本做不了这样的笔。” 萧旷知她是何意,道:“原先我不知老爷子做的笔是否能达到沈小姐的要求,所以也没有多劝。既然沈小姐对此满意,回去后我会想方设法说服老爷子的。” 沈童心中有些微遗憾,但也知这事急不得,便点点头:“全指望你啦萧指挥!” 萧旷答应了她,再无别的事情可说,知道是该走了,便起身告辞。迈出偏厅时却生出些许不舍之意,不由自主回头又看了她一眼。 沈童正目送他走,见他回头,微显诧异地扬起了眉头:“萧指挥是忘了什么吗?” 萧旷微窘:“不,没什么,我走了。” 沈童抿了抿唇角,眸中漾起些许笑意:“是我疏忽了,这就备车送萧指挥回去。萧指挥再稍坐会儿吧。” 萧旷本想拒绝说不用了,听见后半句却鬼使神差地转身迈回来了,拱手道:“添麻烦了。” 小丫鬟去传话备车,箜篌过来替萧旷续茶。 萧旷虽坐回来了,却没什么话好说,沉默地端起茶杯喝茶解除尴尬。 沈童便问他萧伯伯的身子好些没有,最近在用什么药,又问他小妹最近如何了。 萧旷有问必答,说起小妹,他的话开始多了起来,嘴角也有了笑意。 沈童问道:“不知小妹有否读书认字?” 萧旷摇摇头:“不曾。” 原先家里就是开作坊做点小生意的,大哥萧弘自小跟着老爷子学手艺,是要继承作坊的,能读会写些常用的字,会算账也就够用了。至于小妹,一个小姑娘也没人想过要让她读书认字。家里唯一正儿八经读过书的就是萧旷了。 但经沈童一问,他倒是意识到这一点了,可以让小妹读书认字,学点诗书之类的。 沈童听他说小妹不曾读书,便道:“小妹如此聪明机敏,不让她学点什么岂不是可惜了?萧指挥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小妹若是知书达礼,再学些许才艺傍身,将来也好……” 她本想说这样一来,小妹将来择婿的选择面也广些,却突然意识到她自己作为个未出阁的姑娘,和萧旷说这些未免有些过了,急忙住口,神情却有些窘迫,便也端起茶杯小小啜饮一口,以解尴尬。 幸好萧旷没追问她将来也好怎样,反而点头赞同道:“确实,多谢沈小姐提醒。” 沈童顿时感觉好些了。 萧旷来时已是傍晚,两人说话时,天色渐暗,丫鬟们在厅堂内与步廊里点上了灯。 忽见外头飘飘洒洒,竟下起雪来了。 沈童起身去门口看雪,惊叹道:“想不到这个时节了还会下雪?” 萧旷也走到门口,站在她身边,皱眉仰望天空:“这个时节下雪,并非好事。” “为何这么说?”沈童讶然问道。 “倒春寒会造成冻害。”萧旷细细解释道,“春季回暖,作物刚刚发芽,突然的大雪会让作物受到寒冻。” “原来如此啊……”沈童两辈子都是城市娃,对于雪的观感只停留在风花雪月的层面上,听萧旷一说,才想到对于古人来说农业的重要性。 “若只是一场小雪,应该不妨事吧?”沈童搜索记忆中原书中的内容,可惜书里与女主无关的事不会多写,关于这个春天是否多雪而造成了冻害压根没提。 她侧头看向萧旷,他浓密的眉毛皱了起来,眼神凝重而若有所思。 他是想起前世的事了吧……所以这大概不是一场小雪…… “姐儿,马车备好了。”丫鬟打着伞来禀报。 “萧某告辞了。”萧旷朝沈童点了点头,大步离开。 - 萧旷回到家时,雪已经下得很大了。 吃过饭后,他叫住了窦氏:“娘,有些事要和你商量。”他知道要说服老爷子,只有先说服她,只要有娘亲出马,至少就有了八成以上的把握。 窦氏知道庆阳侯府的大小姐想请和永兴加工新笔的事,比起固执得一根筋的萧和胜来说,她当然更多考虑此事是否对萧家有利。答应了萧旷之后,她又把萧弘叫来,母子三人一合计,这就开始联合起来说服萧和胜的计划。 萧和胜最近的腰痛有所好转,刚替沈童把新笔做好,一时显得百无聊赖,外头又下着大雪,便由小妹扶着在屋里来回走走也是好的。 小妹听窦氏嘱咐,便去里屋将萧和胜扶了出来。萧弘在堂屋里算账,对着账本唉声叹气起来。 萧和胜一看他这样,担心地问道:“和永兴的生意不好?” 萧弘愁眉不展地点点头。萧和胜拿过账本来,仔细看了看:“还行,没亏。” 窦氏正好进屋来,听到他这句就没好气地道:“没亏就行了吗?家里人都不用吃饭了?喝西北风么?你的药钱从哪儿来?天上掉下来吗?亏得阿旷今年涨俸禄了,可你好意思一直吃他的用他的吗?” 萧和胜一瞪眼:“他是老子生的,老子养大的,用他的吃他的怎么了?” “那也不能一家子全赖着他呀?他还得娶媳妇呢,不得攒钱啊?再说阿弘,阿弘媳妇算是贤惠的,平日帮着我干这干那,没半句怨言,可眼看阿宝快两岁了,过一两年他们总还会再添孩子,阿弘也得存点钱啊……” 窦氏这么一阵连珠炮,萧和胜简直是无言以对,只能承认她说得有理。却又不甘心地辩解道:“还不是因为我这腰,你又不让我去和永兴做活,单靠阿弘和几个学徒在撑着,他能维持不亏本已经不容易了……” 萧旷在屋里听见他们争论,便从他那屋出来,开始进入正题:“爹,如今不是正好有个机会么?沈小姐信不过别家作坊,要请和永兴做笔……” 萧和胜一听:“好啊!原来绕半天是为了这事。我说了和永兴只做金银器,不做笔。要赚钱也在做金银器上面想法子。当年你爷爷那手艺,是四邻八乡闻名的,被召进宫当金匠,做出来的金器可是受过皇上称赞的,还因此得了赏赐!后来年纪大了才离开宫里,就在京城开了这家和永兴。你知不知道和永兴这块招牌……” “行了,这些都说了多少年了?”窦氏忍不住打断萧和胜,“知道和永兴的招牌金贵。可你也得识时务啊!京城的金器作坊那么多,光靠手艺好又有什么用?” 萧和胜气得直瞪眼,却无话可反驳。 萧旷劝道:“爹,其实和永兴不用改,仍旧做金银器,至于做笔,另外起个名号,就纯是制笔的作坊。和永兴还是和永兴。” 萧和胜责备道:“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同行能不知道你暗地里制笔了?” 萧旷道:“制笔又不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咱家作坊制的这种笔和寻常的笔也不一样,寻常的制笔作坊是做不出的,寻常的金器作坊也做不出,这不是更能替和永兴扬名么?” 这一说倒有些打动萧和胜,接着萧弘与窦氏一个扮白脸一个扮红脸,又是一阵好劝。到最后,萧和胜虽然对于制笔还是有些不太情愿,但也不再坚决反对了。 第60章 【喂马】 - 那一场雪直下了一整夜,清晨沈童出门时,呼出的气便起了白雾,明显是降温了。 园子里的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雪,连屋顶、廊檐、草木都被白雪覆盖。 新雪如霜,蓬松而细洁。 书耀与书琏向老夫人请完安便在院子玩起雪来,沈湉、沈娇等几个年龄较小的孩子得了老夫人的允,也在繁英院里一起玩了起来。 沈童立在院子里,笑望他们玩耍时,却不由想到萧旷昨日凝重的神情,这是真的倒春寒了啊……这个时代没有塑料薄膜,也就没有农业大棚,气候对农业的影响是非常大的。看来今年的庄子可能会减产,粮食的价格也可能会涨呢…… 回到玉霖院,她得知萧旷早晨来过,留下封信后去了南城兵马司。 沈童颇为欣喜,对她来说制笔与销售的运作当然越快越好。虽然按大昱律,女子亦有一定的财产继承权,但女儿只有儿子的一半份额,嫡亲父母也有份额,沈贺景夫妇过世后留下两儿一女,而其母沈老夫人也健在,也就是说,长房的资产她只能分到六分之一。 但如今再投资铺子或产业,她是用自己的私房钱,铺子也好,产业也罢,直接归在她的名下,是她的私产,自然是多多益善。 她当即让葛小哥回话给萧旷,约定第二日下午在萧家详谈。 这天夜里再次下雪,直到第二日午后都没停。冯嬷嬷劝她:“姐儿,雪实在太大,不如改日再去吧。” 沈童却轻轻摇头:“去吩咐备车吧。”照萧旷那日的神情来推测,雪不是一天两天就会止,她可不想拖延太久。 不一会儿马车备好,丫鬟们也将一应取暖御寒之物都准备停当,沈童便出发了。 当马车驶出侯府,沈童听见车夫“咦?”了一声。 箜篌便问他:“瞧见什么不对劲儿了?” 车夫道:“是萧指挥在外头。” 沈童惊讶地掀开车帘看出去,果然是他,骑坐在马背上,披着件油布雨衣,头戴笠帽,笠帽上落满了雪,想是他在这里等了不少时候。 “萧指挥,可是今日之约有什么变化吗?” “不,没有变化。”萧旷急忙道,“我只是看雪太大,就顺路过来了……” 沈童不由弯起嘴角,说什么顺路,南城兵马司本来就是离他家更近些,方向也不对,过来是绕路的呀! 下那么大的雪,要是她听了冯嬷嬷的劝,改日再去他家的话,他岂不是白白冒雪等待了? “没什么变化就好。风雪太大,萧指挥上车来吧?” 萧旷略一迟疑,便下马将缰绳系在车后,自己脱了雨衣与笠帽,将上面的积雪都抖干净才上车。 琴瑟接过雨衣与笠帽,细心地擦干叠好。 萧旷看看车内布局,在沈童的斜对面坐下了。 箜篌替他倒了杯热茶。车夫则继续驾车前行。 沈童问起萧伯伯如今的态度,萧旷将昨晚母子三人如何劝服老爷子的过程一说,沈童不由轻笑:“看来萧伯伯也是有点妻管严的。” “气管盐?”萧旷听不懂,又重复了一遍。 沈童垂眸低笑:“就是被妻子管得严严实实的。” 原来是这个妻管严,萧旷恍悟,不由失笑。虽说老爷子才是一家之主,但在家从来都是娘亲拿主意,即使有些时候娘不管他,也是因为知道他的倔脾气,不与他多争罢了。但只要他娘亲决定下来的事,到最后一定会成,从来没有落空过。 都笑起来之后车内气氛便松快许多,没一会儿到了萧家院外。 萧旷下车后便戴上笠帽,披上雨衣,回头看丫鬟正扶沈童下车,也有人替她打伞,便将缰绳从车上解开,把马牵进院子。 院子一角搭了个棚子,有干草,还有个石槽。 他把马系在桩子上,脱下油布马衣,亲昵地抚摸几下它的额头,拿出把豆子喂它。那匹黄骠马吃完还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心,接着开始低头吃草。 萧旷又往石槽里倒了半桶清水,就着水桶里余下的清水洗了洗手。 章节目录 第22页 沈童进入院子,饶有兴趣地看他侍弄马匹,这匹马有着金黄色的皮毛,亚麻色的长马鬃,她上回就见他骑过,便问道:“这是你的马?” 萧旷摇头:“是兵马司的马,不过都是我在骑,它熟悉我了。” “它叫什么名字?” 萧旷讶然看她一眼:“名字?” 沈童也诧异:“没起名吗?” “马还要起名字?” “当然啊,不然你怎么叫它?” “叫它?”萧旷好笑道,“牵出来就骑了,难道你还把它喊出来吗?” 沈童:“……” 好有道理的回答,她竟无言以对。 萧旷看了看她,姑娘家就喜欢给猫猫狗狗花花草草起名字,连马也不放过!“要不你给起个名字?” 沈童欣然点头:“好啊,你等我回去好好想想。” 萧旷:“……”还要回去想,需要这么郑重其事么…… 萧弘与窦氏听见他们进来的动静就迎了出来,立在堂屋檐下等他们。 沈童朝前微倾身子,向她行了个半礼:“萧大娘,萧大哥,叨扰了。” “沈小姐太客气了,快进去坐吧。”窦氏不敢受她礼,半侧身让了让,又急忙回礼。 萧和胜在堂屋里等着,让小妹扶起来拱手相迎。沈童回礼:“萧伯伯腰不好,别多礼了,赶紧坐下吧。” 一番见礼之后终于落座,吕氏给他们上了茶,窦氏便带着小妹退出去,留他们几个谈正事了。 沈童诚恳地道:“萧伯伯,您做的笔我找人看过,都说做不出。实在是非您的和永兴不可,您若是不肯帮忙,这事儿就办不成了。” 这话萧和胜听着心里舒坦,笑着谦虚道:“哪里哪里,沈小姐过誉了。沈小姐这么信任和永兴,和永兴定然会将笔做好了,让沈小姐满意。” 沈童微笑道:“那就太好了,不过正式合作之前,有件事我要说清楚。” “什么事?”萧和胜露出讶异之色。 “只要和永兴有能力制造加工,这种笔我可以只交给和永兴一家来做,但您也须答应我,和永兴制造的笔全都要交给我的铺子来卖,绝不能将这种笔卖给别的人。” 萧和胜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郑重地道:“这点请沈小姐放心,做生意,哪怕是再小的买卖,都讲究个‘诚’字。和永兴重‘诚’,不重‘利’。” 沈童又看向萧弘。 萧弘便也应承道:“沈小姐放心,老爷子答应的事儿,我也一定会照办的。” 萧和胜道:“他要是敢不这么办,看我打断他的腿!” 沈童笑着道:“这就是我最初想找和永兴制笔的最重要的原因。萧伯伯与萧大哥都是诚信之人,我相信你们,但制笔的不仅是萧大哥,还有其他学徒工匠……” 萧弘道:“这种笔最关键的是笔杆带锁的那部分,除了老爷子与我之外,也只有半数学徒能做,这些人每天能做多少都是有数的,只要管好这几个人每天制作的数量就行了。另外那些学徒负责笔尖、笔芯等部分的制作,最后装进笔杆的那一步由一个人来做就行了。每次给他多少笔杆,就出多少笔,不会有机会偷出去。” 沈童听完就放心了,萧弘思路清晰,管起作坊来井井有条,这样确实能较为有效地防范偷偷加工后另卖别家的可能。 这些具体的事情谈妥之后,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定:“和永兴是打算按卖出利润来分成,还是按制笔数量来收取工钱?” 若按利润来分成,如果笔卖得好,自然就分得多,但若无人问津,也就要共同分担亏损。按数量来收取工钱那就是做多少笔,收多少工钱,沈童的笔卖得好或不好都与和永兴没太大关系。 问到这个,萧和胜没什么犹豫的:“和永兴收工钱就行。” 沈童一开始就猜萧老伯会选这个,毕竟这笔是种新生事物,能不能让这个时代的人接受,能不能卖得好,其实她也没把握。 大体商定之后,剩下的便都是小细节了,讨论了一阵之后天色也暗了下来,冯嬷嬷小声提醒道:“姐儿,该回去了。” 沈童点点头,起身向他们告辞。 萧旷跟着起身道:“我送送你们。” 一行人到了院子里,萧旷去棚子里解开黄骠马。 沈童问:“我能喂它吗?你方才喂它的是什么?” “炒熟的黄豆。”萧旷从腰间一只袋子里掏出一小把来。沈童伸出双手去接。 萧旷瞧着她眼中兴奋的眼神,问她,“你不怕?” “怕什么?” “不怕它踢你么?” 沈童一惊停步:“它会踢人?”随即发现萧旷在笑,才知他是在逗她。 她也不生气,笑望着他道:“萧指挥肯定不会让它伤着我吧?” 听了这句,萧旷反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移开视线去看马:“你从正面靠近它,好好地喂食,它不会踢你的。” 沈童第一次喂马,到底有些缩手缩脚的,离黄骠马一步之遥后便伸直手臂。 黄骠马凑近她手心,连舔带卷,没几下就把豆子吃得干干净净。 沈童被它的舌头舔得手心发痒,却得忍着痒不能缩手,不由自主咯咯地笑,好不容易等它吃光豆子,就学着萧旷方才的样子去摸它额头。 黄骠马虽然吃了她喂的豆子,却不太买她的账,看她抬手,便喷着鼻息往后扬了扬头让开她。 沈童被它这一下喷鼻息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地面积水结了冰,她踩上冰面,不由自主就往后摔倒。 萧旷急忙抢上一步,伸臂揽住她后腰。他本想这样托住她就好,但沈童身体失衡,慌乱中却一把抱住了他。 他的手很稳地揽着她。她的手按在他肩背上,能感受到坚实而微带弹性的肌肉,鼻间闻到他身上皮革与草料的味道,隐隐带着些许汗味与男人独有的气息。 这时箜篌与琴瑟的惊呼才响起来。 沈童借力站稳后急忙松手,萧旷便往后退了两步。沈童脸颊微红,朝他点头致谢,结果发现他的脸比她还红! 萧旷只觉满脸燥热,都不敢看沈童。只去替黄骠马披上油布马衣,低头牵着马往外走。 沈童轻声叫住他:“萧指挥……” “什么?”萧旷面红耳赤地回头。 “你没穿雨衣。” 萧旷一愣,才发现他只顾埋头往外走,马倒是穿戴好了防雨雪的马衣,他自己还是原先那身衣装,连雪落在头上都毫无察觉。 箜篌与琴瑟都小声轻笑起来,琴瑟拿起他先前挂在棚下的笠帽与雨衣递过去。 萧旷窘迫地接过,快速穿戴好,直到出了萧家院子,坐上马背,才觉脸上的燥热渐渐退去。 - 雪似小了些,却仍旧毫无停下的迹象。星星落落,漫天而舞。 萧旷没有上车,骑着马在车旁而行。 因着方才那一场意外,沈童也没有再劝他上车避雪。 每回从窗口望出去,总能看到他坚毅的侧影,雪花顺着风从他身边掠过,落在笠帽上,落在肩头上。马车旁的灯火映亮他的侧脸,他微蹙着眉,目光放得很远。 “萧指挥……” 萧旷讶然回首。 “你在想什么?” 萧旷愣了一下才道:“没想什么。” 沈童眯了眯眼,他在骗人…… 萧旷见她神情,知道她不信,不过他方才所思所想之事确实没法对她说。 因为那是还未发生之事。但看这场雪的势头,那场风波多半还是会起。 第61章 【劫马】 - 一行人回到庆阳侯府外,萧旷朝沈童拱手作别。 沈童轻轻道了句:“萧指挥要保重自己啊!” 她能看出来他在忧心一件十分严重的事,那绝对不是京畿地区下几场大雪,冻坏庄稼影响收成这样的事情。 但不管她如何去回忆原书中的内容,都想不出那是件什么事情。这个时期的原女主,已经与广陵郡王“两情相悦”定了亲,留在家里收心做女红练绣功,同时与叔母蒋氏斗智斗勇以争取更多的嫁妆,可谓一心只在家宅斗,两耳不闻窗外事。 书里没写,她就毫无头绪。 昱朝版图辽阔,周围各邦各部每逢正旦便派遣使团来京祝贺,并向大昱朝贡,多为当地特产香料药材皮料或贡马等等,大昱皇帝也会颁下各类纱罗绮帛或茶叶作为赏赐,其中亦不乏借着朝贡来交易有无之意。 各邦使团留在京中参与朝贺,直到上元结束后,这些使团才陆续离去。 今年却会闹出一件大事情。 罕察卫来使以倒春寒导致北方受灾为由,向朝廷提出增加绮帛与茶叶的赏赐。朝廷否决此议,不答应增加赏赐,罕察卫来使散格思便将其进贡马匹强行带离,还一不做二不休地劫了京郊马厂中其他的军马,连夜逃走。 此事引起朝廷震怒,发兵讨伐,攻打罕察卫,两个月后罕察卫投降归顺,交还马匹。 萧旷与高湛那时候也曾作为神机营将领,参与讨伐,两人都立下军功,升为游击将军。 萧旷确实考虑过不加阻止,顺其事态发展,但只要发生战争,必定劳民伤财,双方都有军兵伤亡! 让他为难的是,若要提前阻止,他不可能单枪匹马,而他又要如何说服其他人相信散格思会劫马逃离呢…… 听到沈童那句:“萧指挥要保重自己啊!”萧旷不觉微怔,脑海闪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她也知道了? 他凝眸看了她一眼,却看到那对清泉般透澈的眼眸中浮现的关切之意,忽然就此下了决心。 郑重地朝她点了一下头,他拨转马头,冒着风雪疾驰而去。 首先他得弄清楚劫马的具体日子与时辰。 萧旷先赶去罕察卫使团所居住的福顺驿馆,在后门外等了会儿,见有杂役外出就拦住他,给了点小钱问明罕察卫使团所居住的院落具体位置。 随后他去典当铺买一身旧衣,在驿馆附近的客栈定下一间房。他在客栈内更换衣物,把官服与佩刀腰牌都藏好,接着离开客栈。 到了驿馆后院外,他蒙上面容,攀墙而入。 靠近罕察卫使者所住位置,院落正门外有守卫。观其衣装特征,正是罕察卫人。 这两个守卫正在交谈,萧旷便在暗处听了会儿,他在讨伐罕察卫时听过当地人说话,虽不能与其交谈,却也能听懂简单的对话。他们提到要走的事,似乎说这是在京城的最后一晚,偏偏轮到他俩值夜守卫,无法再去喝酒或找女人。 散格思劫马,很可能就是明后两天的事!但若能得知更多详情当然更好。 可萧旷听了一阵,这两人说来说去无非女人与酒的话题,估计他们也不会知晓更多详情。他便绕开正门,从西侧院墙翻入。 院落内好几间屋子都亮着灯,其中正屋那间似乎聚了不少人,隐隐传出说话声。他想靠近去细听,忽然前头有间屋子房门发出声音,显然有人要从里面出来。 萧旷附近正好有扇门,且这间屋里没点灯,他试着用手一推,屋门没上闩,他便迅速闪身进去,并悄无声息地掩上了屋门。 他本以为这间是无人的空屋,没想到进屋后才发现里间有人,还不止一个。 入耳就是男人喘息声与女人断断续续的娇喘声,混着床架摇动的声音。 萧旷:“…………” 难怪这屋不点灯了,但为什么连门闩都不落?! 女人:“是不是……有人……有人进来了?……我听见……声音……” 男人停下了。 萧旷用极为缓慢的动作,无声无息地往屋角落阴暗处退去,摸出靴筒内匕首,弓起后背,蓄势待发。 前头那屋的人出来后从门前走过去,脚步声远去。男人便再次运动起来。 萧旷:“……” 屋里燃着不知什么香,有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在加上里屋不断传出来的声音,让他浑身不自在。 适应屋内黑暗后,可以看见地上扔着好几件男子的衣物与帽子,显然这人进屋就急不可耐地脱衣服了。 萧旷悄悄拾起外袍,放轻动作穿上,衣袍略短,但还能穿,再戴上翻毛的尖顶帽。 里屋的男人一阵冲刺,女人娇声不断,床架子也疯狂摇动起来。 萧旷借着这阵动静,轻轻推开一道门缝,见外头无人,便拉下蒙脸的布巾,迅速离开屋子,反手替屋里这对关上了门。 立在门外,冷风夹带寒雪吹在脸上,反让他感觉舒畅许多,萧旷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往主屋而去。 他作了伪装后,远看就与罕察卫人一样,但一路上也再没遇见什么人,大多数人都聚在了主屋内。 萧旷绕到主屋北侧,听见某间屋子有人说话,听嗓音有些年纪,语气也像是发号施令惯了的人,果决干脆,便靠近后窗去听。 屋里的中年男子十分不满地说起大昱的赏赐,说他们贡马比哈定卫要多,所获赏赐却与其一样,抱怨了几句后又严厉地责问:“加卜藏到哪儿去了?怎么还不来!” “方才去找过撤力大人,他的仆从说他一会儿就来的……” 中年男子怒道:“不等他了!”接着就开始说起第二天的安排。 萧旷对其语言不精,只能听个大概,但也足够了解到大致的时辰与他们准备采用的劫掠方式,对照前世在事后才了解的情况,基本是一致的。 萧旷听得差不多了,趁屋里人还聚着未散,快速离开。正准备翻出院墙时,忽听有人愤怒大吼:“是哪个狗娘养的偷走了我的衣服!?” 萧旷无声冷笑,脱下外袍与帽子,扔在了屋顶上。 - 第二天一早,萧旷到了兵马司,安排诸人照常巡逻,却留下靳飞那队人马在兵马司待命。 靳飞大为不解:“老大,干嘛留我在司里?” 萧旷淡然道:“让你休息还不好?” 靳飞:“……”但看萧旷自己也不出去,至少不是故意让他坐冷板凳,也就安心了。 章节目录 第23页 萧旷在屋里闭目养神,闲了大半天,直到吃完午饭,他们都没出过兵马司的大门。靳飞憋不住问他:“老大,是不是在等什么人啊?” 萧旷没搭理他,起身道:“让你那队人准备准备,走了。” 虽然萧旷没明说,靳飞却感觉到今日这趟巡逻不会太简单,不用他吩咐,带上的都是健壮灵活的好马,又让手下将兵器全都检查一遍,全副武装地在门口待命。 萧旷出来一看这阵容,颇为满意,骑上那匹银鬃黄骠马,当先出了兵马司。 一行人马沿着街道慢慢巡视,遇见任何情况也都是按平日那般处置。 就这么巡视了一个多时辰,靳飞开始认为是自己想岔了,今日就是次再寻常不过的巡逻!老大的非同寻常,一定是因为晚上没好好睡觉,所以大白天在那儿补眠。 证据之一,老大的眼圈下面有点发黑,证据之二,老大早上过来,连打了两个呵欠……不,打了三个,第三个是转过身去时打的,但还是让他看见了。 上元节那几天也出现过这种情形。 至于老大晚上为什么没睡好,靳飞琢磨着不是因为女人就是因为家里的事,但看老大心情还是不错的样子,没睡好还心情不错,一定是因为女人了! 靳飞自认为分析得入情入理,不由自主嘴角带笑,在那儿连连点头。 萧旷冷眼看着他:“……” 这小子是不是吃错了药,今天带上他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巡逻到了福顺驿馆附近,萧旷走得更慢,看见个路中央有块拳头大的石头也会停下,叫人捡至路边,以免影响车马通行。 靳飞不由暗笑,他果然没猜错,老大今天格外地心细如发啊! 忽见前头一行人从福顺驿馆出来,有车有马,随行众多,都穿着皮袄,带着尖帽,头发编成了长辫子,垂于脑后。显然是哪个北方部族的使者要回去了。 萧旷命众人列纵队避至路边,给罕察卫的马车让出路来。 马车依次从他们身边经过,有辆车的车帘卷起,从窗口露出一张格外明艳俏丽的面容。这少女明眸大眼,皓齿朱唇,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看人十分直接,毫无大昱女子常见的含羞带涩。 靳飞禁不住在心里头吹了声口哨,想不到这些北方部族里也有如此俏丽养眼的姑娘! 萧旷却不由暗暗皱眉,这一行人里还有女眷?但罕察卫劫马时,应该会派人护送女眷另外先走其它路的吧? 忽然车里响起一道软绵绵的女声:“阿妹,你在瞧什么?也不怕冷么?” 这女子的嗓音一入耳,萧旷顿时想起昨晚在那间没点灯的屋里听到的那一切,虽然此时说话语气与昨夜迥异,但她的嗓音颇有特点,带着点沙哑,说话调子慢悠悠的,他一听就认出来了。 靠近窗口的少女头也没回,只道:“我不怕冷。” 那车内的女子埋怨道:“可我冷啊,车帘子一卷,冷气就灌进来了。” “今天就要回去了,我还想多看看……” 马车驶远,声音也淡去了。 第62章 【劫马】2 - 萧旷一回头,就见靳飞仍对着那辆车行注目礼,两眼放着光,就差吼上一句“美人快往我这里看”了! 他一掌拍上靳飞的后脑勺。靳飞缩缩脖子,回过神来:“走了走了。” 萧旷却道了声:“慢着。” 靳飞疑惑地看向他。萧旷朝另一边示意:“这里是京城西南隅,他们要出城回罕察卫,不该是走西面的城门最近么?这些罕察卫人,为何马车往西走,另一批人往东走呢?” “也许他们打算绕路去买点东西再走?我大昱上国,物华天宝……” 萧旷:“……”这小子今天真的吃错药了。 “要买东西的话,马车跟着走才对吧?” “哎?对哦!” 萧旷叫过来两名部下,低声命令:“你们跟着车队,观其往何处去,若在某处停留驻扎,便留一人观察,另一人迅疾回报。”两人领命而去。 “走,跟上去看看。”萧旷朝靳飞说道,接着一带马缰,调头往东而行,远远跟在骑马而行的一众人后头。 这一批骑马的罕察卫人一路上并未停留买什么东西,而是先往东,后往南,从左安门出去了。 这下连靳飞的脸上也露出了纳闷之色:“他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萧旷道:“跟着他们就知道了。” 出城后行人减少,萧旷为免散格思起疑,便让靳飞带一人做前哨,其余人坠后一里跟着。 散格思一行越走越远,不一会儿靳飞回来,说罕察卫人在离城十多里的郊外扎营,还派出两匹快马往东,像是去探路似的。 萧旷沉吟道:“从他们扎营处再向东三里就是甸川马厂。” “马厂?他们去马厂做什么?” 萧旷神情严肃:“前天散格思曾上奏,因今春受灾,养马困难,要增加绮帛与茶叶的赏赐。被朝廷驳回了。” “那和他们去马厂有什么关系……”靳飞忽然明白过来,瞪大眼睛,“这帮子罕察卫人,不会是想去把已经上贡的马抢回去吧?” 萧旷冷然道:“不然他们还是想去马厂看马么?” 靳飞:“……” 萧旷先派一人快马去神机营,传讯给高湛,让他带人过来。另外派了一人回城,上报兵部此事,并把南城兵马司除值夜那一班之外的其余兵士都带来。 然后他便带人赶往甸川马厂。 到达马厂外时,正是日昳时分,斜阳西照。 萧旷说明要见马厂管事,守门人那儿敢拦他们,立即开门放行。 萧旷与靳飞等人入内,却闻管事的圉长正陪着北直隶苑马寺的新任寺丞罗大人在马厂中选马。 靳飞讶然:“寺丞也在这儿?” 萧旷上前问道:“他们在哪儿?带路!” 罗寺丞新官上任,被命从这一批贡马中甄选出三百匹上马送往宫中。他想要杜绝以次充好的现象,便亲自来此,督管马匹的甄选与运送。 “罗寺丞,瞧这六匹上佳良驹,可还能入您的眼?”马厂圉长讨好地问道。 罗寺丞欣然点头,这六匹马自然不会送进宫去,而是送给他私人的好马。 马匹都已经选好,就待送往京城。因着之前精挑细选花费了过多时间,罗寺丞颇为急迫,催促牧马役夫尽快将马赶出马厂,送往京城。 听闻兵马司指挥带人前来,罗寺丞颇为诧异:“他们来此做什么?” “萧大人不曾说,只说情况紧急,小人也不知啊……” 对话间,萧旷带着人过来,向罗寺丞拱手行礼:“罗大人。” 南城兵马司指挥是正六品,苑马寺寺丞也是正六品,只是一武一文的区别。罗寺丞作揖回礼:“不知萧指挥前来所为何事?” 萧旷将今日所见与他的推测说明。 罗寺丞听完他所述,只觉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这些人岂会如此大胆?劫掠军马,等同与劫掠军备粮草了啊!”说严重些,这几乎等同于挑起战争之举。 萧旷心道事实上他们已经抢过一遭了,这些人还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但尽管他们反复说明散格思等人的可疑举动,罗寺丞仍是不太相信:“萧指挥可有证据证明这些人是来劫马的?” 萧旷皱眉道:“萧某虽没有明确证据,但这些人在马厂以西三里左右扎营,显然是不怀好意。罗寺丞这是要押送马匹去往城内吧?若是过去,正好遇上他们,岂不是等于送马于贼?” 罗寺丞冷笑道:“本官随行护卫加上押送马匹的卫所军不下六、七十人,再加上赶马人,就要七、八十个人了。而这些罕察卫人,据萧指挥自己所言,他们不过寥寥二十多人,就这些人要劫下我们押送的马匹,岂不是异想天开?” 萧旷吸了口气道:“我方虽然人多,但罕察卫人骁勇善战,派来劫马之人必然都是善于骑射之人,且敌方在暗,我方在明,诸多不利之处,还请罗寺丞仔细思量,若是不加防范,一旦军马有失,罗寺丞必承担渎职之罪!” 罗寺丞脸一沉:“萧指挥若是真担心马匹被劫,就从旁护卫好了。但本官担负送马之责,送或不送马匹,本官自会定夺,不会光凭着萧指挥的猜测就畏缩不前。” 说着他低声命令手下,前去查探萧旷所说方向位置,是否有罕察卫之人扎营。 过了一阵,他的手下回报,说远远看见一队人,他们正要过去查问对方来历与目的,那些人便作鸟兽散了。 罗寺丞轻轻冷笑一声:“乌合之众。”接着便命令手下军士准备出发。 萧旷不由暗暗蹙眉,阿湛还没到…… 无奈之下,他暗叹一声,命随行兵马司众人分成四组,每组五人,分别在押送马匹的队伍前后左右四个方向上警戒,一旦发现敌情,立即发号警示。 牧马役民打开栏门,将之前挑选好的马匹驱赶出来,赶出马厂,沿着大道往京城方向走。 日落西山,天色渐暗。 罗寺丞越发焦急地催促众人快点出发。 走出三四里都安然无事。罗寺丞轻蔑地看了眼萧旷。 收到这一眼的萧旷,神情却沉静无波。前一世,散格思在罗寺丞等人从马厂出发后不久即发动进攻,但今日罗寺丞派去查问的人惊动了散格思,也许他们会因此放弃劫马之举…… 就算是会被罗寺丞看成判断失误,或是杯弓蛇影,萧旷并不介意,反而觉得这是件好事。 就怕…… 队伍前方突然发出警告:“报——前方有人!” 萧旷在队伍前侧,急纵马上前,问道:“有多少人?” 前哨刚好驰回,神色显得紧张:“禀指挥,远观火把数目,少说也有百人之多!” 萧旷挑起眉尾:“不可能,散格思带过来的人连他都算上只有二十三个,这么短的时间又是京城附近,他不可能再找到上百人之多的援兵。那些火把是移动的还是固定不动的?” “大部分似乎是不动的,不过也有移动的……” 萧旷眉头一紧:“疑兵之计!”他高声喝道:“小心左右与侧后敌方偷袭!” 众人都是一凛,看向四周黑暗中的眼神都增加了戒备。 忽听右后方惨呼声起,随即便是刀剑相交之声传来。 这是真的交战了!萧旷一带马缰,带着他那一组人赶往惨呼声起之处。 到了队伍后方,就见两方正厮杀得激烈。 散格思的人虽然少,却个个彪悍,马上功夫了得。而罗寺丞所带的卫所军兵虽然也都是骑兵,但与这些惯常在马背上厮杀的汉子比起来,明显要势弱许多。 萧旷没急着上前厮杀,先约略数了数罕察卫这方的人数,发现他们虽然压着卫所军打杀,但其实只有十多人。 他曾见过被俘后的散格思,散格思不在这十多人中间,所以这是一次佯攻,仍然是疑兵之计。 果然那十多人并不恋战,杀伤数人后见四周护卫军兵赶来,就立即退走。卫所军追赶而去,但很快侧方又出现示警声与厮杀格斗之声。 散格思并非只知匹夫之勇的莽夫,他还会用兵法计策…… 萧旷皱眉看向身后三百多匹马,人手实在太少!不仅是阿湛没有带人来,回城向兵部报备并应该带着兵马司诸兵士赶来援助的也是毫无声息。 他所带之人加上罗寺丞的卫所军,虽然在人数上大大多于散格思那二十多人,但为了护卫马匹而分散,散格思很容易各个击破。 而散格思的目的是劫马,不是为了杀伤人命。 萧旷纵马奔至罗寺丞身边:“罗大人,请你发令,放弃马匹,所有人先撤离!” 罗寺丞激怒道:“放弃马匹,岂不是让这些人得逞?!” 萧旷道:“暂时得逞而已,此时我方虽然人数占优,但为了保护马匹兵力分散,反而易被对方各个击破!” 罗寺丞却仍是犹豫不决,若是主动放弃马匹,事后追责起来…… “再这样下去,只会不断增加伤亡!”萧旷呵斥道,“罗寺丞还不下令的话,只怕命都要交待在这里了!” 罗寺丞心中动摇,听着周围不断响起罕察卫人狂野的呼号,以及卫所军与护卫不断发出受伤的惨呼,额角冷汗直下。 萧旷见他优柔寡断,索性代他下令,高声大喊:“罗大人有令!所有人向西北撤离!” 卫所军领兵的总旗见势不妙,早有退意,听到命令疾驰过来,见罗寺丞也并无反对意思,便召集残余兵士护卫,带上伤者迅速撤离。留下三百多匹马给散格思。 罕察卫人狂喜呼叫,将受惊乱跑的马匹聚拢。 萧旷清点人数与伤亡情况,兵马司有三人受伤,一人死亡,一人失踪。而卫所军与罗寺丞的护卫亦有十多人伤亡。 他策马靠近罗寺丞。罗寺丞面色灰败,垂头丧气,一见萧旷便气急败坏地道:“是你假代我下令撤退!失马之罪,要由你来背!” 第63章 【劫马】3 京郊神机营,高湛收到萧旷传来的消息,便急忙去报告上官。 神机营属禁军,是皇帝直属的军队,由内臣提督,辅以武官,然而没人相信罕察卫人竟然敢在大昱境内劫掠军马。 那提督太监姓郑,还反问高湛:“五城兵马司管的是城内治安火盗,怎么跑到城外来了?他们又怎么知道贡马会被劫的?” 高湛解释道:“那些罕察卫人本该由西北向离开京城,却偏偏往东而行,还在郊外扎营,这不是形迹可疑么?他们对所获赏赐不满,而且扎营处以东三里外就有马厂,很可能就是要去劫掠马厂啊,这不是合情合理么?” “你也说是推测,那便不是事实。需先查证是否属实,即使属实,也不能妄自发动军队啊……须得朝廷下令才能发兵。” 高湛急了:“要等朝廷发令那还来得及?!贼人早就抢走马匹,逃之夭夭了!” 然而不管他如何强调事态紧急,对于提督太监来说,管理军马本就是太仆寺的事儿,不管出什么事都与神机营没什么关系,擅自调兵却是重罪。 管闲事管得好也没人夸,管得不好还要背责任,他才懒得理! 高湛说服不了提督太监,眼看着外头天色黑了下来,心中便打了其它主意,告退后转身往外走。 “慢着!”郑太监叫住了他,严厉地命令道,“高把总不得擅自出兵哪!若是违抗命令,必有严惩!” 高湛脚步一滞,不得不应了声:“是。” - 另一头萧旷与罗寺丞带着人马退至安全之处后,萧旷便与那卫所军总旗各自清点伤亡人数。 罗寺丞气急败坏地朝着萧旷道:“都是你假代我下令撤退!失马之罪,要由你来背!” 萧旷眼神冷了几分:“胜败仍然未定,马匹仍有可能夺回来,在这种时候,罗寺丞却忙着推卸责任!是打算内讧起来,白白失去夺回马匹的最佳时机吗?” “夺回来?”罗寺丞一呆,怨愤顿消,眼中重新流露希望,急切地问道,“真的还能夺回来?” 萧旷懒得理他,自去与那卫所军总旗说话:“你我加起来,能战之人仍有五十余人,远超对方之数,但是却为了保护马匹而分散。如今形势逆转,被马匹牵制住的反而是那些罕察卫人。” 章节目录 第24页 萧旷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对于敌袭又比别人多了份防备。但这些卫所军就不同了,平日里许多时候就是种田养马,虽然也操练,却并无真正战斗经历,一遭遇敌袭时便慌乱了起来,哪怕己方人数远超敌方,仍然被压着打得极惨。更不用说及时考虑应对之策了! 那总旗姓张,听萧旷这么一分析,才知他方才果断放弃马匹,是为了这个缘由,当下佩服地一击掌:“对啊,就是这个理!原来咱们是顾着马,手忙脚乱的,没法好好地打,这会儿被马束着手脚的就变成这帮罕察卫贼了!萧指挥快说说,咱们要怎么把马抢回来?下官这些人都听萧大人的指挥!” 萧旷也不推辞,接手指挥权,吩咐张总旗留下三人护送伤员,剩下的人编成三小队,与兵马司诸人成为四队,各有队长带领。又命靳飞带五人组成哨队,专司前哨、刺探敌踪与传令游击等机动任务,诸人都清楚之后,便向西南追赶。 罗寺丞与其护卫彻底被萧旷忽略,心中十分不满,但又抱希望,今日之事确实是他轻敌大意,若是真的能把马追回来,也就能将功补过了。 他见萧旷带队出发,急忙催马追上萧旷:“萧指挥是怎么知道这些罕察卫人会往哪儿去的?又打算如何追回马匹?” 萧旷瞥他一眼,没搭理他。 罗寺丞自讨了个没趣,便也不问了,冷着脸一起往前追赶。 没多久前哨回报,在前头发现了大量马匹经过的蹄印与新鲜马粪,罕察卫人正赶着马匹往西南而行。 萧旷却命众人沿京城北墙往西而行。 罗寺丞大为意外,拦住他问道:“萧指挥为何不去追赶罕察卫人,而要往这个方向走?” 萧旷冷冷道:“罗寺丞若是不放心,便追在罕察卫后面走就是了,不必与萧某同路。”说着一带马缰,便绕过了罗寺丞的坐骑。 罗寺丞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既生气又尴尬,但离了萧旷,他根本没办法把马夺回来,也只有跟着萧旷一起走。 没过多久,哨探回报,罕察卫人绕过京城后便折而向北。 罕察卫人怕败露行迹,不能太过靠近城墙,只能从远处绕行。萧旷等人却可以沿着城墙而行,抄的是近道。罕察卫人绕过京城后再往西北而行,萧旷一行在他们北侧,等于截到了他们前面。 张总旗这下真是格外佩服萧旷料事如神。罗寺丞心中纳闷,萧旷是如何知道罕察卫人行进路线的,但他连着在萧旷这里吃了两个闭门羹,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便要张总旗去问萧旷。 萧旷看到罗寺丞把张总旗叫过去低声吩咐,接着张总旗就来问他了,知道是罗寺丞要他来打听的。 他虽不想搭理罗寺丞,但不愿张总旗太过难做,便告诉他:“一开始就是在驿馆外瞧见罕察卫人一路马车向西,一路骑兵向东,才对他们产生了怀疑。早前命人跟着他们的马车,探明他们在京城西北二十里处扎营等待,散格思等人一定会过去与他们汇合。” 张总旗恍然大悟,这就去告诉罗寺丞。 罗寺丞闻言为之一喜:“他们还带着女眷就好办了,先去把那些女眷抓起来,逼他们交出马匹。” 萧旷:“……” 他催马上前:“罗寺丞,这不妥吧?” 罗寺丞冷哼一声:“兵者,诡道也。萧指挥放着最少伤亡的法子不用,非要去与罕察卫人硬碰硬么?” 萧旷皱眉斥道:“兵者诡道说得是对敌军用计,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可不是用卑劣的手段去伤害对方妇孺。何况我不会与散格思硬碰硬的,会尽可能将伤亡降至最低。” 罗寺丞眼看说服不了萧旷,哼了一声“妇人之仁”后,便对张总旗下令,命他跟随自己去抓罕察卫人的妇孺。 张总旗虽然也觉此种办法卑鄙得很,但却不得不听命于罗寺丞。 而卫所军一走,留下的南城兵马司兵士,包括哨队就只剩十五个人了。 靳飞赶回来,气愤地痛骂罗寺丞无耻卑鄙:“他们这么一走,我们要怎么去夺马?老大,别干了!让那个无耻小人自己去想办法把马夺回来吧!” 萧旷不赞成地道:“男儿行事如何能半途而废?要是我们先夺下马,罗寺丞就没有必要再去捕获罕察卫的妇孺了。” “可我们就这点人,还没散格思的人多,要怎么夺马?以少击多,还是散格思那个法子?” “散格思既然会用这样的法子,也会有应对之法吧?当然要略微改变一下才行……” - 散格思人数远少于罗寺丞那一行人,但罗寺丞撤退时留下了牧马人,散格思驱使他们赶着马群往前走,余下的人则散布开来,保持着警戒。 夜间马走得慢,但散格思觉得汉人实在太弱了,稍加攻击便弃马而逃,等他们回去调动军队来追就需要更多时间,所以散格思并不着急。 忽地响起一声愤怒的大吼,那是被袭的罕察卫人发出的报警。 散格思惊讶于那些汉人居然还有胆子追上来,但也只是轻蔑地一笑,他们居然学他的法子来偷袭,但他只是命人略微向马群方向靠拢,不要一窝蜂去怒吼声起来的方向相助同伴。 果然那些人只是佯攻,打了一阵便退开了。没一会儿又从另一个方向攻击。 散格思索性将所有人聚集起来,让汉人无法各个击破。 但驱赶马群的牧马人却被趁机救走,马匹开始乱跑,且渐渐散开。散格思便命手下将马群聚拢并停在原地。 然而一旦他们停下了,对方的骚扰也跟着销声匿迹。 散格思不像萧旷那样等得起,他必须尽快将马匹带走,并与乌仁哈沁她们所在的车队汇合,所以他不得不再次驱赶马群往前走,但他也不再分散人手,只将所有人分成两队,在马群侧方与后方来回游走,将马群控制在正确的方向上。 萧旷带着靳飞,再选出身手与骑术较好的两人,一起换上被俘罕察卫人的皮衣皮帽与所佩武器,借着散格思几次调动队形,骑马混入了其中一队。 他们跟在队伍最后,悄悄地接近最后面的那一人,趁其不备便从背后将其敲昏,另一人同时跃上马背,将昏过去的罕察卫人放下马背。 后方的人将俘虏捆绑后,穿上其外衣与皮帽,再替换上来。 黑夜里灯火昏暗,数百匹马行进的蹄声与嘶叫声将异样的动静掩盖,渐渐的这一队里罕察卫人越来越少,到最后一个人发现不对,猛然回头,要大声发出警告时,靳飞刀柄一击将其敲昏,捆上双手后从马背上推下去。 这一队就全换成了萧旷的人。 然而好手就这么几个,另外一队就没那么容易替换了。 擒贼先擒王,要想伤亡最少,必须先擒住散格思。 两队人分左右游走着驱赶马群,在后方会有交汇的时候,萧旷特意靠近散格思,当经过散格思身边时,萧旷故技重施,跃上其马背,从背后击打散格思后脑。 散格思一惊,反应尤快,侧头避过这一下,同时反手挥刀,砍向萧旷左肩! 第64章 【劫马】4 - 萧旷侧身,挥舞手中刀挡开了散格思这一下。接着攥住散格思左臂,顺势用右肘猛击散格思后脑。 散格思闷哼一声,只觉头晕眼花,脑中嗡嗡作响。 周围几个罕察卫人都是散格思的部下,瞧见不对,急忙控马靠近,试图帮忙,却被靳飞等人牵制住无法靠近。 萧旷夺下散格思的刀,扔在地上,将他按在马背上,右手刀尖指着他后心,大喝道:“停止反抗,全都把武器扔在地上!” 见首领被俘,有几名罕察卫人停下了反抗,稍作犹豫后便将刀扔下,束手就擒。 却有一人大吼一声,调转马头冲了出去,同时叫着:“都跟我来!”顿时有十数骑跟着他冲了出去。 这人的嗓音萧旷听过,便是昨夜屋里那个撤力加卜藏。 靳飞等人为助萧旷擒住散格思,并未形成包围,没想到这个加卜藏会不顾散格思安危,直接跑走。 随即萧旷便听到远处有马蹄声传来,来者还不少。也难怪撤力加卜藏会放弃战斗,直接逃跑了。 萧旷命哨探去查探来者是谁,不一会儿就见哨探与一队人马一同归来,人数不下两百,全都骑着马,其中还有许多骑射俱佳的弓骑兵,带队的将领正是高湛。 萧旷纵马迎上去,欣喜地道:“阿湛,你来了!” 高湛嘿嘿一笑,看了眼地上那几名俘虏,遗憾地道:“可惜来得太迟,你已经把他们都抓住了。” 萧旷摇头:“不迟,来得正好!还有一支罕察卫人逃走了,我们要去追捕,详情路上再说。” “好!”高湛又兴奋起来,留下二十人押送俘虏与马匹进城,点齐余下人马,与萧旷一同出发追捕。 路上高湛和萧旷说起提督太监不信有人劫马,死活不让他带兵出来,萧旷担心起来:“你这样私自带兵出来,岂不是要受处罚了?” 高湛却笑着道:“我可没有私自出兵啊,我是带他们出来操练夜间行军,‘意外’发现地上马蹄印记,又‘正好’遇上了这些罕察卫人,‘顺便’把作恶的贼人抓了。” 他轻叹一声:“只可惜郑公公不松口,没能带着火铳出来。” 萧旷虽听他说的轻松,却知道他这样做是担着巨大风险的,朝他点了点头:“有这些弓骑兵就足够了!” “对了,”高湛问道,“你方才说还有一支罕察卫人是怎回事?” “罕察卫人出使带着女眷,他们将老弱与女眷留下,其他人则去劫马。押运马匹的罗寺丞打算擒住这些老弱妇孺,以此逼迫散格思交出马匹。但逃走的撤力加卜藏九成是带着人赶去接女眷,便会与他们发生冲突。” 高湛又问:“那个什么加卜藏厉害么?” 萧旷方才讯问过一个罕察卫人,得知撤力加卜藏的身份:“他是散格思的手下爱将,应该是有些本事,但没与他真正交手过。” 高湛不屑地道:“临阵脱逃的败将,估计没什么本事。” 萧旷却不太赞同:“他肯定听到你们过来的动静了。一个明智的将领应该知道何时该战,何时该退,而不只是逞匹夫之勇。” 高湛点点头:“也有道理。” 边说边赶路,很快哨探回报,前方发现罕察卫人与卫所军,双方已经交战! - 罗寺丞带着张总旗找到那群留守的罕察卫人。 虽然对方亦留有护卫防守,但擅长战斗的人大多都被散格思带去劫马,再加上人数悬殊,没费多少时间卫所军便迫使罕察卫人投降,将他们一一捆绑起来。 罗寺丞命马车上的人全都下车,将衣饰华贵者集中起来。 罕察卫贵族多会汉语,尤其是出使昱朝的更是十之八、九都通熟汉语。 罗寺丞找了其中一人,询问他这些人分别都是什么身份,哪些人是散格思的家眷。 散格思这次随行除了妻子,还带了两个女儿,分别是乌仁哈沁与沁达木尼。 罗寺丞让人把散格思的妻女带过来一一询问她们姓名。 轮到沁达木尼时,她却故作听不懂汉语,连正眼都不看罗寺丞。 罗寺丞看她十分年轻,不懂汉语也正常,便向乌仁哈沁询问。 乌仁哈沁朝他笑着,眼神勾人:“知道了我的名字还不够吗?还要问她的名字做什么?” 罗寺丞:“……” 这女人还想对本官使美人计!虽然确实是个美人,但面对乌纱都可能不保的状况,谁还有这种心思? 他板着脸斥道:“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少啰嗦!?” 乌仁哈沁依旧笑吟吟的:“她叫沁达木尼。” 罗寺丞转过身,命卫所军驱赶罕察卫随行仆役围在最外圈,然后是卫所军。他自己的护卫则在最内圈,看守这些罕察卫贵族,尤其是散格思的妻女,看守最严密。 等待了一段时间,他们都听到了马蹄声,罗寺丞捏了捏腰间的佩刀刀把,只觉手心里全是汗。他本是文官,从来不佩刀,这把刀是从一个罕察卫贵族那儿缴来的,刀鞘上镶着银花与绿松石,颇为锋锐。 很快十数骑人赶到,为首的就是撤力加卜藏,他一见眼前情景,便大骂罗寺丞等人卑鄙无耻。 罗寺丞只是冷笑:“偷袭劫马之贼,岂有资格说旁人卑鄙?只要你们将马全都交出来,我就把人放了!” 撤力加卜藏骂完他们便不再言语,沉默着骑马围绕他们跑圈。 罗寺丞视线一直紧紧盯着他,跟着他转圈,又命手下一名护卫大声地反复喝问:“马呢?散格思带着马去哪儿了?他的妻女都在这儿!他不要了吗?” 那护卫把这句话喊到第二次时,撤力加卜藏手一抬,取下背上的弓,张弓搭箭,一气呵成。 诸人都没见他怎么瞄准,就听见弓弦声响! 众人都看向那喊话的护卫,以为他必然会遭殃了,但惨叫着倒下的却是一名罕察卫人。 所有人都惊呆了,看他射箭动作那么行云流水,还以为是高手…… 没想到这位直接射倒了自己人? 撤力加卜藏却丝毫没有慌乱窘迫之色,就在众人都惊诧莫名时,他张弓射出了第二箭。 这一箭直贯罗寺丞右眼,箭头从后脑穿出。罗寺丞叫也没叫一声,朝后直挺挺摔倒。 众人再次大惊,震惊之余才明白过来,撤力加卜藏第一箭根本没有射失,他瞄准的就是那个罕察卫人,且那个罕察卫人只是受伤而已。 他不仅要汉人明白他箭法如神,还要他们知道,他并不在乎罕察卫人受伤,也就不会因为他们有人质而投鼠忌器! 也许不是所有人都能完全明白撤力加卜藏的用意,但第一点箭法如神没人再有任何异议,而且所有人都对他的冷静与心狠手辣印象深刻。 卫所军顿时胆寒,这个人狠起来连自己人也杀!那挟持人质还有什么意义?连罗寺丞都被他当场杀了! 张总旗见状不妙,急忙命人收紧队形,向中央靠拢。 卫所军乱起来时,那十数名撤力加卜藏带来的汉子便冲了过来。 这些卫所军本质上比拿起长刀长.枪的农民好不了多少,平日虽有操练,但到底与这些经历过真正战斗的汉子不同。在我方气势高涨时还能打一下,一旦慌张起来就不行了。被冲杀砍倒几个之后,阵型很快散乱得不成样子。 加卜藏如狼入羊群,破阵之后便直冲中央由罗寺丞护卫所包围的罕察卫贵族。 那些护卫近距离瞧见罗寺丞被他一箭杀死,早就心惊胆战,何况罗寺丞已经死了,他们群龙无首,一见加卜藏冲过来,外围的能躲的就躲,能逃便逃,内圈的逃不掉,便抓罕察卫贵族做挡箭牌。 一名护卫离沁达木尼近,又看她是个年轻女子,便伸手去抓她。 沁达木尼双手被绑,被他抓时并不反抗,靠近后反而贴着他,一低头便咬向他脖颈。 这名护卫痛得叫起来,挥刀就要砍,加卜藏正好赶到,居高临下一刀砍去他右边肩膀,连着右臂与刀一同落地。 沁达木尼血溅了半身,被这垂死挣扎的护卫拉住一起摔倒地上。 加卜藏扔了把小刀给她,一提马缰,调转方向,挥刀砍倒抓住乌仁哈沁的护卫,俯身将她拉上马背,随即便向外冲。 乌仁哈沁焦急地叫起来:“我母亲!还有我阿妹!” “马驼不动那么多人,一个个来!”加卜藏一路砍杀,很快冲出战场,纵马跑至林边,将乌仁哈沁手腕上绳索割开,把她放下地,叮嘱道,“藏起来。” 看乌仁哈沁躲好了,他便重回战场,一路砍杀冲进内圈。 沁达木尼捡起加卜藏扔给她的刀,割开手腕上的绳索,接着又去割开绑住母亲乌日娜的绳索。她见加卜藏回来,便将母亲往他的方向推。 加卜藏将乌日娜拎上马背,继续冲出战圈,到达树林边,乌仁哈沁出来接应,扶住了乌日娜。 她见加卜藏满身是血,担心地问他:“你伤得重不重?” 加卜藏抹了把脸,满不在乎地道:“大多是别人的血。”说着便调转马头。 乌仁哈沁叫道:“救出我阿妹!” 加卜藏头也不回地喊了声:“放心!” - 萧旷与高湛听闻卫所军与罕察卫已经开战,便加快了行军速度,但当他们听到刀剑声与嘶喊声时,却反而放慢下来,将阵型调整好后,以恒定的速度向前推进。 章节目录 第25页 接近战场后连萧旷都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张总旗所领的卫所军加上罗寺丞的护卫仍有四十余名,而撤力加卜藏逃走时带去的人不过十七八名。 就是这些人,将四十余人冲杀得血流成河。此时在战场中勉强维持着一个圆形阵型的就只剩二十多人了。 第65章 【劫马】5 - 当萧旷与高湛领军靠近后,罕察卫人才开始护着他们救下的人且战且退。 高湛看到尸横遍地的战场,心中气愤至极,怒喝一声,命前队张弓射箭,一排箭雨过去,当即射倒好几名罕察卫人,还有不少人带了伤。 罕察卫人也开始乱起来,其中真正能战斗的主要是加卜藏的手下与部分罕察卫护卫,这些人还大多带着伤,而余下的罕察卫贵族多为老弱与妇人,被箭伤了之后几乎不能行走。 又是一阵箭雨过去,倒下的罕察卫人更多。而高湛这边的禁军有备而来,披甲带盾,罕察卫战士即使零星放几箭,也不能伤到他们。 有部分罕察卫贵族看出逃脱不了,不想命丧于此,当即用汉语高呼:“降了!降了!” 高湛挥臂下压,弓骑兵随之放低弓箭。战场上专找那大嗓门的人来呼喝传话,这些人便高喊起来:“丢出武器,原地下跪者不杀!” 当即就跪了一批,纷纷把佩刀等武器扔出来。 另有一部分罕察卫武士则弃下这些投降之人,骑马逃远。 高湛派了两名队长领军去追。而余下的人分出五十,包抄那些仍然试图逃跑的罕察卫贵族与侍从。 萧旷见余下的人都在降与不降之间犹豫,便纵马上前朗声道:“抢劫军马只是散格思一人主意,你们并未参与,立即投降,便可保住性命。” 当即又有人下跪并扔下武器。 高湛指挥兵士包围余下的罕察卫人,一一缴械并查问身份。 - 撤力加卜藏第三次返回战场,还没靠近就发现有大量昱朝军队逼近,观其人数远超己方,心知已无望再扭转败局,便留在原地观察情况,瞧见有数人往西北向逃离,但身后跟着昱朝军队,便拨转马头,回到树林边。 乌仁哈沁见他折返便迎了出来,却不见沁达木尼与他同归,气得上前捶他,眼圈也跟着红了:“你说会救出我阿妹的!她人呢?人呢?!” 加卜藏任她捶着,脸色暗沉:“暂时……没法救她,但你别担心,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救她出来。” 只要她还活着…… - 没能来得及逃走的罕察卫人全数投降。 萧旷带兵马司的人检查战场,搜寻仍然活着的人,将其带至一边,先简单包扎止血。 他瞧见一名罕察卫少女俯卧在地上,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但她肩背微微起伏,显然仍有呼吸,便过去查看她的伤势。谁想手刚搭上她臂膀,她便猛然回身,藏在身下的右手中握着柄小刀,向他疾刺! 萧旷仰身朝后让,同时出手如电,攥住了她的手腕。 少女痛哼一声。 萧旷心一软,稍许放松手上力量,然而她又试图刺他,他无奈再次用力攥住她手腕,夺下小刀后才放开。 少女手无寸铁,却咬牙切齿地扑向他,张口就要咬人。 萧旷迅疾起身,退后一步。 少女从地上爬起来,但看他身手敏捷,自己也只有趁其不备,才有一点点机会,此时他有了防备,她再无机会伤到他,便也就此作罢。 萧旷问她:“你可有伤到什么地方?” 少女瞪他一眼,四顾周围,见同行的罕察卫人被一一缴械捆绑,又被盘问身份与名字,不由眼神黯淡,抿着嘴唇沉默不语。 萧旷虽然看她动作迅捷,应该并无重伤,但她半身衣裳几乎被血染透,他终究无法弃之不顾,见她左肩头衣衫有破口,周围血迹是湿润的,便问她:“你左肩伤了?” 她并不理他。萧旷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这里有谁是你的父母?” 少女漂亮的眼眸此时却显得微微发红,眼神恶狠狠的,用汉语嚷道:“别假装好人了!不就是你们来杀我们的吗?” 萧旷挑眉:“朝廷待你们十分宽厚,收了贡马之后又颁赏赐。散格思却恩将仇报,杀人劫马。若不是他先劫了我们的马,杀了我们的人,我们岂会如此待你们?” “我阿爸说赏赐太少,他向你们的皇帝要更多,皇帝不许。他才去抢马的。” 萧旷略感意外,她居然是散格思的女儿?他记得散格思这次出使,带了妻子与两个女儿,这个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应该是妹妹吧…… “你叫沁达木尼?” “你怎么知道的?”沁达木尼诧异地问出口,才意识到这一问等于承认了自己叫做沁达木尼,气鼓鼓地瞪他一眼。 萧旷微觉好笑,对她道:“这里伤者颇多,有些人伤得很重,军医根本忙不过来。你这样的轻伤恐怕直到回京城才有机会轮到大夫替你包扎。你跟我过来,我让你们的女人替你包扎。” 沁达木尼站在原地,怀疑地睨着他:“你不是想趁机占我便宜吧?” 闻言萧旷大窘:“你要是不信就算了!”说完转身就走。 沁达木尼跟上几步,道:“别急啊,我又没说不信你。” 萧旷:“……”头有点疼…… 他叫来两个罕察卫女仆,让她们和沁达木尼上了一辆马车,在车内替她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萧旷在战场兜了一圈,伤者大多被找出来,余下的死者也按着汉人与罕察卫人分开摆放。而投降的罕察卫人已经清点完毕。 高湛过来问他要如何处置这些人。 萧旷道:“还是先带回京城吧。重伤者与老弱妇孺乘罕察卫人的马车回城,轻伤者与余下的人或骑马或步行。” 他看了看天色,东方已微微发亮,他在昨夜罕察卫人劫马之后,就让人回城报警。之后遇到高湛,兵力充足的情况下再次派人回城报讯并给出罕察卫人这一支扎营的方位。但直到此时也没见有任何援军被派过来。只有几匹快马过来查看情况是否属实。 之前那一世,傍晚贡马被劫,罗寺丞当场被杀,其护卫回城上报,兵部也是先奏报上去,待皇上召集内阁,深夜商讨后定下决议,第二天一早下旨发兵追讨,再调集部队出发,那时候罕察卫人早已经跑出几百里外了! 照着前世的进展速度,这时候兵部已经上报,大概是还在等待内阁给出决议吧…… 萧旷微讽地弯了弯嘴角。 正要上马出发,之前替沁达木尼治伤的女仆过来,比划着请他过去。 萧旷问她有什么事,她却不懂汉语,只是神情焦急地不停比划要他过去。萧旷朝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就见沁达木尼正在马车边与士兵激烈地争论着,似乎有动手的征兆。 萧旷无奈,快步过去询问怎么回事。 原来他下令重伤与老弱妇孺乘车,士兵就让沁达木尼与其他受伤的罕察卫人同乘一车,但她却坚持自己能骑马,要让别人乘车。双方就争执起来,士兵说多了不耐烦起来,就要硬推她上车。 沁达木尼对萧旷道:“喂!你是当官的,你对他们说有用,我不坐车,我会骑马。” 萧旷皱眉道:“让你骑马的话,你要是逃了怎么办?” “你们这么多人,还追不上我一个吗?难道我坐车就不能跳车逃跑了?” 萧旷:“……”头更疼了。 他没这闲心与她争执,也不想耽误更多时间,便让士兵随便找匹比较次等的马让她骑,但注意一定要有三人以上看住她,因为她是散格思的女儿。 路上萧旷询问生还的张总旗战斗经过。 提起撤力加卜藏救出乌日娜母女的经过,张总旗仍然心有余悸:“这个人太厉害了,几次冲进冲出,根本没人敢挡他的路,只有来不及逃走被他砍倒的……太惨了……” “喂!你叫什么名字?” 萧旷:“……”听见这声“喂”他就开始头疼了。 沁达木尼策马追上萧旷:“你知道我名字了,你不告诉我叫什么,这不公平。” “萧旷。” “我们这是去哪儿?” “北京城。” “我知道啊,我是问你,进城后我们会去哪儿?” 萧旷不由皱了一下眉。严格来说,包括沁达木尼在内的许多罕察卫人没有参与劫马,只有散格思与撤力加卜藏等人才是主犯。而且这件事还涉及到昱朝与北方部族之间的关系。 不管最终会如何处置散格思与加卜藏,其他没有直接参与劫马的罕察卫贵族,在整件事情查明之前,只会受到软禁,而不会下狱,一旦尘埃落定,就会被遣送回乡。 然而沁达木尼是散格思的女儿,是否会受到牵连就很难说了。 “这会儿还不知道,等进城后会有人安排你们去处的。”萧旷说完一夹马腹,催马跑到队伍前头去。 沁达木尼骑了匹次马,知道追不上他,朝他的背影撇了下嘴,回罕察卫人所乘的马车边去了。 到西直门外十里左右,远处来了数百人马。哨探派去一问,得知是神枢营的三百援军。 禁军三大营,五军营主要是步兵,神机营则掌火铳火炮,虽然不少人会骑马,但不是专门的骑兵。只有神枢营全为骑兵,骑□□良。 萧旷与高湛相视一笑,笑容中略带无奈,真要等这些“援军”来支援的话,罕察卫人早就赶着马跑远了! 他们向神枢营领军将领说明已经将大部分罕察卫人擒获,余下逃逸者亦有人去追捕,对方便加入了押送队伍,这一下就成了五百多人的大队人马。 西直门守城兵士远远见到这大队人马逼近,冰雪飞扬的阵势,都快吓尿了!待萧旷等人上前,简略说明情况后,他们才稍稍安心,但内心难免嘀咕,押送不到百人的俘虏,哪里用得着这么多的兵啊! 队伍在城门外停下。 萧旷与高湛以及那名神枢营将领进行协商。萧旷这队人是南城兵马司的,本就要进城。而高湛那队人是捕获罕察卫人的主力之一,是立下大功的。至于后来的那一队神枢营骑兵,虽然没能赶上战斗,却是领了兵部的军令来缴贼的,自然不肯什么都不干就这么回去。 于是商定下来神机营出六十人,神枢营出三十人,随着萧旷那一队,以及残余的卫所军等人,一同押送罕察卫人进城。其余人则各自返回所属军营。 大军进城,沿西直门大街而行。 一路上民众纷纷围观,打听是怎么回事儿。自有那嘴快的兵士将昨夜的事情说出来。 民众中有人愤慨地向罕察卫人的马车扔石块或其他杂物,一人带头,其余人纷纷跟随投掷。一时间碎石、土块、旧鞋子不断飞来,砸在马车上,吓得车内的人丝毫不敢露头,最遭殃的是马车夫,急忙向神机营的士兵借来盾牌抵挡。 沁达木尼没有乘车,而是骑马跟随在车旁马车,她又穿着罕察卫人的贵族服饰,在一群兵将中格外显眼,虽然极力躲避,仍然被人掷中了几次土块与杂物。饶是她性子倔强,仍是涨红了脸,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 萧旷进城之后就刻意靠近沁达木尼,行进时始终离她大约一个马身的距离,主要是防止她趁乱逃进人群。 在郊外他并不担心她逃,郊外老远就能看到人,大白天的也易于追踪,且她骑的马本就跑不快,一追就追上了。但若是在城里,一旦逃跑后躲藏起来就很难找到人了。 却没想到罕察卫人激起了民愤,沁达木尼更是成为民众的攻击目标。她被石头砸中后,便下了马,却仍是有各种杂物朝她所在之处飞来。 萧旷纵马上前,挥刀挡下飞来的一块碎石,大声劝阻:“不要再继续投掷石块了!马车上不仅有罕察卫人,也有我们自己的伤兵!希望你们不要误伤这些有功的兵将!” “那她呢?她不是罕察卫人吗?”有人指着沁达木尼问。 “她不曾参与劫马,也不曾参加战斗,她从不曾作恶!你们打伤的只是个无辜的年轻姑娘!” 这句话让绝大多数人停下了,而且萧旷就挡在沁达木尼身前,再扔杂物的话,大多都是扔在他身上,砸伤了当官的,他真恼怒追究起来,谁担待得起啊! “谁让她是罕察卫人?!只要她是罕察卫人,就该打!”突然人群中有人喊起来。只不过响应者寥寥。 萧旷朝声音来处看去,喊话的是个衣着邋遢的壮年男子,一看就是没什么正经营生的样子。 他问:“只要是罕察卫人就该打么?” “该啊!”那男子还接话。 萧旷朝那人招招手:“过来,我收你进兵马司,下回遇上罕察卫武士,保准让你上阵!” 那人顿时萎了,闷声不响地看向其他地方。 他周围的人哄笑起来,而随着这一阵笑声,方才那股子群情激奋,恨不得将罕察卫人不分男女老少统统打倒的劲头也都烟消云散了。 沁达木尼小声却诚挚地对萧旷道:“谢谢你。” 萧旷朝马车指了指:“你别骑马了,坐车吧!” 沁达木尼点点头,感激地朝他看了眼,转身上车。 因这一场纷乱,街道边围观的人变得更多,萧旷他们根本走不快。不得已,他们把伤势较重者先送走,让他们得以尽早医治。 余下的队伍好不容易才抵达崇玄观。这里虽然距离西直门并不算太远,却花了他们不少时间才走到。崇玄观是处大道观,有较多空屋,得知萧旷等人带回不少罕察卫人,首辅大学士邹之正便将此处定为罕察卫贵族临时居留之地。 马车依次驶入崇玄观,萧旷却没有跟进去,立在门边看着这些车马与士兵陆续进入道观,忽然觉得身心俱疲。 一夜未眠,绕着整座京城由东至西,来回奔波战斗,如今总算是归来,也将这些人都安然送到,但他还是不得休息。接下来就该向朝廷汇报事件的详情了…… “萧指挥!” 这一声“萧指挥”混在周围嘈杂的人声中,并不特别明显,然而随着这一声入耳,萧旷的精神却为之一振,急忙看向声音来处。正是箜篌在对他招手。 他的视线投向人群之外,箜篌示意的方向。 街道对面的屋檐下停着一辆黑漆马车,四周装饰着细致的浮雕,那些花纹图案他都看熟了。 马车旁亭亭立着一名少女,丁香色长裙,黛紫色的短袄,头戴帷帽,月白的罗纱直垂至肩。 她见他看过来,便抬手朝他挥了挥,衣袖滑落,露出如玉皓腕一节。 她怎么来了?是碰巧路过,还是特意来找他的? 萧旷欣喜地朝她走过去,刚走两步,他身后的马车上跳下来一人,小跑着追上他,往他手心里塞了个东西。 萧旷全副心神都在街对面,虽然知道有人跟近,但周围人太多,只以为是哪个士兵经过,并不以为意。 待到手心里被塞了个东西,他意外回头,才发现追上来的是沁达木尼。 第66章 【建功】 - 萧旷瞧见是沁达木尼,意外地低头看手心里的物事,是个由五彩丝线编织而成的香囊,上面的图案也是用丝线织出来的。 沁达木尼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跑。 “沁达木尼……”萧旷想叫住她,她却已经跑进了崇玄观里。 他便先将此事放一边,回头看向沈童所在,却见她转身准备登车了,急忙挤开围观的民众,大步跑近马车:“沈小姐,等等……” 沈童略一迟疑,停步回身看着他。 萧旷舒了口气,在她身前四五步外站住了,一时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沈童看向他的手,那叫沁达木尼的姑娘送的香囊还捏在他手心里。 萧旷“啊”了一声,急忙解释道:“我要还给她的,她……我不会收她任何东西。” 章节目录 第26页 沈童微微挑了挑眉梢:“萧指挥原先就与她认识么?” 照理来说罕察卫人就是不恨他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吧。这姑娘却送他香囊,临进去前还朝他笑,那样子的笑容……并不是礼节性的微笑,那姑娘笑的时候的眼睛里带着光芒。 “没有啊!”萧旷汗都快下来了,“今早才认识的。” 沈童弯了弯嘴角没说话,今早才认识就能笑着送他香囊了,萧旷还是昨晚带队抓了他们的人,若是真的,也算是他的本事。 不过看他这么着急向她解释的样子,倒让她感觉好了一点。 隔着薄纱,萧旷看不真切她的表情,心里更急:“方才过来的路上有许多人朝她扔石头,我帮着说了几句话,她大概是想感谢我而已,真的!” 沈童淡声道:“老是说旁人的事做什么?” 萧旷一愣,心道不是你问我的么?但能不提沁达木尼也好,他顿了顿,问道:“你们是碰巧路过的吗?” 沈童没直接答他,只道:“今早我去过和永兴,看看制笔的进展。” 其实她并非单纯是去看制笔的进展,落雪的那夜,萧旷送她回来时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猜他会做出某项重大决定,今早便借看笔去和永兴,“随口”问起萧旷的近况。 没想到萧弘说他昨天一早去了兵马司,之后就没回过家,只让人传了个口信回来,说出城办事,结果一夜未归。 她担心起来,离开和永兴就去南城兵马司找靳飞,一问下来靳飞昨夜也跟着萧旷出城去了,还说有罕察卫人劫马,萧旷是去阻止他们了。 沈童也就知道了,前世曾发生过劫马之事,萧旷应该是了解事态的发展会如何的,这让他能有更多准备,但刀剑无眼,谁也不知道真正冲突起来的时候他会不会受伤。 正逢第一批人回城,传回消息,萧旷他们回来了,正把俘虏送往崇玄观,她就赶来了。 虽然她没明说,萧旷也明白了,她是特意过来的。他的心为之一动,方才看到沁达木尼送他香囊,她生气是因为她开始在意他了。 沈童看着他眸中一点点浮起笑意,轻声嗔道:“笑什么?” “我觉得……太好了。”萧旷想说你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但当着这么多人没法说,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句太好了。 沈童忍不住轻笑,看到他衣袍上的血迹,又道:“太危险了。万幸萧指挥没受伤。但是……” 虽然他借着前世记忆对很多事能够“预知”,但这仍然是太危险了,上回昆玉园还是为了救人,这次却是为了阻止劫马,这闲事儿管得也太…… “你等我。” 沈童本以为他让她等是要去做什么或拿什么,但他却没走,她意外地抬眸看他。 他凝眸望着她,眼神变得格外执着:“我如今的官阶太低了,但是,我会多多建功……我不会永远是兵马司指挥的。” 她忽然明白过来,他这么急于立功是为了她,是为了能更配得上她的身份地位。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方面是真切的感动,另一方面又想告诉他这不是她想等就能等的事,但面对他热切的眼神,这些话她说不出口。 但她也没法给他任何许诺,虚无的希望没有任何意义。 她更不愿意看到他为了她而莽撞冒进,导致自己受伤甚至是更严重的后果。 所以最终她只能说:“能建功立业当然是好事,萧指挥也要保重自己。” 尽可能不带任何感情,尽可能不要给他任何像是鼓励的迹象,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着客套话。 萧旷不是没有听出来她的刻意疏离,她说这话时甚至没有看着他。他也就住口了。 “那……笔做得如何?” “很好,萧师傅的手艺我是放心的。” “那就好……” 他想说的不是这些。 真正想说的话没法说出口,在胸臆间涌动着难抑的冲动,他却只能站在那儿,与她说着这些…… 他离她只有短短四五步,却像是永远都跨不过去的距离…… “萧指挥!” “萧指挥!邹阁老要见你。” 沈童看他没动,轻声提醒道:“萧指挥,正事要紧。” 萧旷攥了攥拳,终究是只能说一句:“我去了。” 沈童无言地望着他走进人群中。 在一堆人中间也能看见他,宽厚的肩膀与挺拔的身姿,依旧是个永远都能让人放心的可靠男人。她不禁轻叹一声,转身登车。 马车驶动起来。 崇玄观旁的树下,高湛随之收回目光,快步走回观内,追上萧旷。 萧旷见他从身后过来,不禁讶异:“你去哪儿了?我以为你在里面呢。” 高湛随手指了个方向:“找没人的地方躲了会儿懒。” 他也一夜未眠,萧旷听他这么说就是找角落打了个盹,便了然地点了点头:“正好我要找你,阿湛,昨夜之事你立下了大功,邹阁老这会儿要见我,你和我一同去。” 高湛露出笑容,揽着他的肩道:“走,咱哥俩一起领赏去。” - 屋子里上首坐着一名五十多岁的清癯老人,乌纱官帽下露出的鬓发已经灰白,胡子也花白了,穿着绣仙鹤补子的绯袍。 萧旷上前行礼:“抱歉让阁老久候了。” “无妨,萧指挥请坐下说话。”邹之正微笑着抬手示意。 邹之正昨天深夜里被仆人叫醒,得知皇上紧急召见,是为了罕察卫人劫马一事。 他这会儿询问萧旷与高湛等人详情,才知大约未时前后,萧旷就已经上报兵部罕察卫人有异动。 但兵部并未重视此事,而收到萧旷警告的罗寺丞也轻忽大意,不听劝阻将马赶出马厂。直到入夜后罗寺丞押送马匹真的被劫,兵部这才派人去核实,同时上奏。 这一来二去,等到神枢营军队接到调令已经是后半夜了。可以说,若非萧旷积极拦截,并与高湛合作捕获罕察卫人,那批马就真的被劫走了。 如此一来,朝廷就非派兵进讨罕察卫不可了,不然不足以扬我国威。 这场仗真要打起来,就算打赢了都是大昱吃亏,哪怕把整个罕察卫都打下来,那巴掌大块破地方,不管是赔地还是赔钱,都抵不上大昱为此出动军队而花的钱。 但就算是亏本生意,朝廷还非打不可!这不仅仅是面子问题,还因为北方部族都在看着朝廷如何应对罕察卫的挑衅。 而若是万一打败仗,那事态就更严重了…… 邹之正不由庆幸此次事件在恶化之前被及时阻止,而且阻止得极为漂亮!不仅马追回来了,而且主犯散格思当场被擒,其余罕察卫人亦多数被擒。 这几天许多国家与部族的使团还未离开京师,还能让他们亲眼看见敢于侵扰大昱者的下场如何!! 他微笑着对萧旷与高湛道:“两位经历一夜恶战,此时定然是极为疲惫,不如先各自回去休息,对于二位的功绩,朝廷稍后定然会论功行赏。” 萧旷与高湛告退出去。萧旷想起沁达木尼送他的香囊,便让高湛稍等他一会儿。 开门的是罕察卫女仆,萧旷便把香囊直接给了她。 转身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沁达木尼的叫声:“萧旷!”他没有回头。 “萧旷!你为什么……你们别拦我!让我过去!” 罕察卫人居处之外都有卫兵看守,沁达木尼要出来,被他们拦住了,她便让那两个女仆替她拉着卫兵,自己设法绕过卫兵,追了出来。 她动作灵活,人又苗条,那两个卫兵被罕察卫女仆拉扯着,就没能拦住她,急忙跟在后面追。 萧旷无奈回身,朝那两名卫兵举起一手,他们便不再追赶,站在一旁等待。 沁达木尼跑至萧旷身前止步,气鼓鼓地问他:“我叫你干嘛不理我?” “我就是来还香囊的。” 沁达木尼语气不解,还带着几分委屈:“香囊是我送你的,又不要你还礼,你为什么不要?” “无功不受禄。”萧旷看她一脸懵懂,显然不懂这句什么意思,便解释道,“我没做什么,所以不能收你的东西。” “而且……”他不解地问她,“是我带队抓住你阿爸的,你不恨我吗?” “开始我是恨你的。不过阿爸他们去抢马,你是昱朝的官,你抓他对你来说是应该做的。后来他们告诉我阿爸还活着,你能杀他的时候没有杀他。” “你还帮了我,进城的时候,他们都拿东西砸我,你帮我挡开了,还替我说话。之前也是,你让她们替我包扎伤口。我要骑马,那些兵不让,你让他们给我找马。你不是无功,你很有功。” 听到这句萧旷微觉好笑:“这些都是举手之劳,算不上什么功劳。” “你能带我去见阿爸吗?” 萧旷松了口气,心道原来她是为了这个缘由才送他香囊的…… 他摇头:“我没法帮你。香囊你收回去吧。” 沁达木尼显得很失望,却还是道:“我还是想送你,你收下就好了!这香囊是我自己做的。”说着向前一步,要将香囊给他。 萧旷朝后让了两步,语气坚决:“不,我不能收。” 沁达木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是因为那个女的吗?我看到她朝你挥手了。” 萧旷微窘,但却没有否认。 “她好看吗?和我比呢,我和她哪个好看?” 萧旷开始觉得有点头疼:“这不是好看不好看的事……” “那就是我比她好看?” “不是。” “她比我好看?” 萧旷轻轻摇头:“她不仅是长得好看……” 看见她的人都会觉得她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但让人日夜牵挂于心难以忘怀的,并不仅仅是容貌上的美丽…… 沁达木尼瞧见了他提起那女子时的眼神,不禁咬了咬嘴唇,颇为不甘地道:“她戴着帽子,我没瞧见她的脸,你带她来一回好吗?我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 萧旷:“…………”要是他想带她去哪儿就能带她去哪儿,还用这么苦巴巴地破敌立功么? “不行。你回去吧。”他朝屋子的方向挥挥手,转身离去。 第67章 【沈笔】 - 沈童回到府中,没多久沈婵就找来了:“瞳姐姐,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啊,整天都找不见你人。” “在忙新铺子的事啊!” 沈婵了然地“哦”了一声:“就是那种笔吗?” “对,新笔做出来后我送你几支。” “一两支就够啦,我又不像我哥每天要写那么多字的,要那么多支做什么?” “你可以送人嘛。” “真的?你送给我的,我可以转送别人吗?” “可以啊,正好让更多的人知道有这种新笔呀。” 沈婵眯了眯眼:“哦,我说呢……原来瞳姐姐打着这样的主意啊!是让我替你宣扬这笔吧?” 沈童略侧过头,问道:“怎么?不乐意么?” 沈婵笑弯了眼睛:“那你光送笔不行,还得要多做点好吃的贿赂我。我这人呀,一吃就嘴软。” 沈童轻笑一声:“那多简单。” 姐妹俩正叙着话,沈书岩回来了,兴致勃勃地道:“姐,咦?二妹也在啊,你们听说了吗?” “没头没脑地谁知道你在问什么,听说什么了啊?” “罕察卫人劫马的事啊!说是他们都被抓回来了?” 沈童点点头:“我还去西直门大街看了。” “是吗?”沈书岩既羡慕又遗憾,“等我赶过去时他们都已经进崇玄观了。” 沈婵感兴趣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你们快说!” 沈书岩添油加醋地把他打听来的过程一说,又道:“是萧二哥最早发现他们要劫马的事,然后就凭那么十几个人就把马抢回来了,真是太厉害了!!后来又和高大哥一起把罕察卫人一锅端了!姐,你过去的时候看见他了吗?他肯定骑着马吧,有没有穿铠甲?威不威风?” 从别人口中听见推崇他的言辞,沈童忽然有种莫名而生的自豪感,回想起方才在崇玄观门口遇见他时的情景,她不由微笑起来。 其实他通过街道时,一点也没有耀武扬威地样子,马背上的他反而显得很疲惫,但他的腰背依旧挺得很直,而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沉静而镇定…… 沈婵歪着头看她,促狭地笑了起来。沈童回过神来,脸颊微红着白了她一眼:“还吃不吃点心了?” “吃,当然吃!只要有好吃的,就能堵住我的嘴了。” 沈书岩诧异追问:“什么堵住嘴?你们在说什么事儿不能让我知道?” 沈童仿佛与己无关一般看着前方,沈婵只是嘻嘻笑。沈书岩问了两遍,她们都不肯说,他也就作罢。 - 午后苏若川来了,按例先去拜见了老夫人,寒暄了一阵后便去书房考教沈书岩功课。 沈书岩瞧见他,先是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抬起头来却笑得有些贼兮兮的,声音也压低了:“上元节的时候,先生出的灯谜……” 苏若川微挑眉梢:“怎么。” “我瞧着姐姐收起来了。” 苏若川脸上一丝表情变化都没有,淡淡道:“坐下吧。”接着就开始出题了。 虽然关于灯谜的事苏先生什么都没说,沈书岩却明显感觉到今天的苏先生温和了许多,平日总是对他横竖挑剔,今日却是鼓励多过讽刺。 他在低头答题时偷看了一眼,端坐在上首看书的苏先生似乎眼角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应该不是今日这本书特别有趣的缘故吧! 但直到他题全都答完,苏先生并一一批改纠正之后,姐姐也没有出现过。 章节目录 第27页 苏若川仍然神色平静地告辞离开。 送他出去后,沈书岩跑回玉霖院,见沈童正在屋里,不由讶异:“姐,你在啊?苏先生都走了呀!” 沈童波澜不惊地“哦”了一声。 沈书岩:“……” “姐,那日的灯谜你还收着吗?” “问这做什么?” “我告诉先生你收起来了。” “他说什么了吗?” 沈书岩略微咧了下嘴,:“姐想知道吗?” 沈童淡淡道:“你不用告诉我了。”你姐看着像是会受你挟制的人吗? 沈书岩:“……” “先生什么都没说,不过瞧着心情很好的样子。” 沈童就知道这二子是憋不住的。 不过她自己的心情颇为挣扎,一方面她觉得苏若川很好,但另一方面她也很清楚自己更喜欢的谁。然而她的婚事不由她做主,不是两情相悦就能成的。知道苏若川来了侯府,她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去书房露一面,到了最后还是在纠结中没有过去。 - 二月中旬的时候,沈童的笔铺开张了。门额的招牌上就两个字——“沈笔”。 铺子门外左右都摆着木架,上面贴着大幅海报:新笔试用,买一送一。 铺子中间摆着一大张书案,铺着雪白的宣纸,一旁的笔架上,摆着试用的笔。 京城人都爱新鲜,市面上出现个新玩意儿,你都不好意思说没听说过!更何况试用又不要钱。 于是第一天沈童的铺子里人来人往,都是来试这种新笔的,第二天闻风而来试用的人更多,在铺子门外排起了长队。 然而来试笔的人一问价钱,大多就咋舌把笔放下了。买支笔要花九百九十钱,即使算上送的那支,也要将近五百钱一支。寻常的笔哪怕再好也花不了百钱啊! 不过两三天下来,铺子的名声已经传播出去了。 但凡有些身份的人,不愿人挤人去试笔,何况九百多钱说多也不算多,就是上馆子吃两顿饭的事。而他们让仆人买来笔,一用都觉得方便。 有些文人对这种笔不屑一顾,说是旁门左道,写出来的字没有韵味,比不上蘸墨书写的竹笔。 但更多的人并不追求书法的境界,特别是各级衙门里的文官、来去各地做生意的商贾,对于他们来说,提起来就能写的笔实在是太方便了!哪怕比寻常的笔要昂贵,也在他们能接受的程度。 包括部分文人也开始尝试这种新笔。如今正是二月春风似剪刀的好时节。踏青郊游时,往往让人诗性大发,却还得铺纸磨墨,等墨磨好,灵感与诗意可能就消失无踪了。 若是提前磨好墨汁带着外出也不是不行,但墨汁与清水大瓶小瓶的带出去,到底不如只带支笔那么轻便,拔出笔就写的感觉尤其痛快,一有灵感马上就能写写画画。 在二月中下旬的一次诗会上,沈童提供了沈笔作为书写用笔,得到了一致好评。之后一段时间,常有世家小姐直接向她买沈笔,有自己用的,也有送人的。 因为沈笔卖得好,很快就有人开始仿制,不过仿制笔的书写品质与美观程度都与和永兴的制笔有很大差距,一看就不是真品,价格卖不高。 - 铺子开张没几天,沈童让葛小哥送了封信给萧和胜,想要调整制笔的工艺。 第二天,在约定时辰她到了萧家。 坐下后萧和胜便迫不及待地问她:“沈小姐是对笔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沈童道:“萧伯伯别误会,不是对和永兴的制笔不满意。是我原先的想法错了。” 她开始解释起来,起初她的想法是把笔做得一般人拆不开,用这样的方法来确保独家垄断,但经过实际经营后她发现这样做是弄巧成拙。 不仅用笔的人觉得每次用完墨后要来笔铺换笔芯十分不便,而且制造工艺太复杂,造成制笔的时间太久,成本太高,和永兴为了确保质量,就无法大量制造,她即使卖一千钱一支,扣去各种成本与税金后其实也赚不了多少利润。 萧和胜明白过来:“那就是不要用暗锁了?改用别的法子让笔拆不开?” 沈童摇摇头:“不,我想改成旋拧的方式打开笔,然后直接加墨即可。笔铺除了卖笔,还卖专用于沈笔的墨水。至于原先卖出的笔,可以直接去铺子换新笔。” 萧和胜微显失望:“那之前的笔不是都白做了?” 沈童诚恳道:“抱歉了,萧伯伯,这是我的错,不过之前的笔不会白做的。我想用那种锁做珠宝盒。” “珠宝盒?” “对,这种不易打开的暗锁,甚至连锁眼都很难找到的机关,不是很适合用于收纳小而昂贵的珠玉首饰么?也可以用来收藏契书票据。不过珠宝盒不急,首要是改笔的样式。” 萧和胜点点头道:“行,我试着做做看。” “就拜托萧伯伯了。”说完正事,沈童便打算起身告辞了。 萧和胜让小妹扶着要送她出去,沈童推辞道:“不用了,萧伯伯您坐着吧。” 萧和胜却坚持要送:“我的腰已经好多了,大夫说每天走走有好处呢!” 到了院里,却见萧旷从外头进来。 沈童一怔,又不是休沐的日子,他怎么回来了呢?不过看他神情,不像是出了什么事的样子…… 萧旷瞧见她,眼神就暖了几分:“你们事儿谈好了?” 沈童轻轻点头:“好了,我正要走。” “我送送你。” 沈童瞥他一眼,莫不是知道她今天会来,特意踩着点回来见她的?不过这话也没法问,只有心里猜猜。 散格思那次劫马事件后,萧旷、高湛皆因功受赏升职。萧旷进了都督府,任正五品断事官,总治五军刑狱。高湛从把总升为千总,武勋云骑尉,为正六品。靳飞则跟着萧旷进了都督府。 罕察卫贵族极其仆从查明其并未参与劫马之后,大多数都被遣送出境,但作为主犯的散格思却被关押起来了。而撤力加卜藏则被通缉捉拿,却直至今日都逃逸无踪。 “只怕耽误萧将军办正事了。” 萧旷看到那对明眸里氲着的笑意,微觉不好意思:“别取笑我了。没带兵打过仗,称不上什么将军……” “明明是朝廷授命的武德将军,堂堂正正的五军断事官。叫一声将军怎么就是取笑了呢?” 萧旷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第68章 【危机】1 沈童瞧见院子里候着四名护卫与一个年轻长随。 萧旷本是惯于独来独往的,但当上五军断事官后,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加之事务多了起来,总是需要有一两个跑腿传话的,如今出行也是前拥后簇了。 沈童便问他:“有没有考虑过再买座大些的宅院?” 萧旷轻轻摇头道:“才刚升职而已,还没多少积蓄。”他看一眼身后的随行,补了句,“这些人是都督府配的。” 沈童知道和永兴之前生意不是太好,萧家上下几乎就是靠他在撑着,如今开始制笔,他才能存下些钱,多半不会那么快就考虑买宅子。 她停下脚步,问道:“你知道朝廷有意开放海禁的事吗?” 前些日子福建巡抚余泽上书曰:“请开市舶,易私贩为公贩。” 对此许多大臣包括内阁首辅邹大学士都持赞成意见。但内阁学士中亦有强烈的反对意见,称太.祖曾下令“寸板不许下海”,开海禁是违反祖制的。 这之后翰林苏若川上疏,从开朝时太.祖为何会下令海禁开始,分析前因后果。事实上如今的南洋诸国对大昱的瓷器、丝帛、茶叶需求甚大,西洋的海商也有巨大贸易需求,仅通过朝贡贸易已经远远不能满足。 民间走私盛行,甚至勾结倭寇,其实已经成为一害,堵不如疏,不若开放民间的海上贸易,才能引导民商合法贸易,朝廷也能收到引税,增加收入。他在奏疏中说:“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 苏若川这本奏疏洋洋洒洒万字,却条理清晰,分析入情入理,一经递上,立即成为了朝中热议。 原书中压根没提开海禁之事,但沈童依稀记得,苏若川大概就是在这个时期入值御书房侍奉的,虽然官职只是从六品,但谁都知道其前途不可限量。 虽然不明沈童为何突然提及开海禁之事,萧旷还是点了点头。尽管目前还未最终决议,但他知道,大约在今年春末夏初前后,就会在泉州设立督饷馆,开关解禁。 见他点头,沈童对此更有把握了,就接着道:“如若真的开禁,海上贸易繁盛,将有大量优质白银流入,虽然长期来说会利于经济,但白银的价格也会逐步下跌,钞币也会跟着跌,可提早换成黄金或是其他更为保值的产业。比如说宅院、铺子,买田地也行。” 萧旷不禁诧异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她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她也是重生而来,早就知道白银会跌么?所以她这一世对阿湛总是很冷淡,而且也没有再嫁给广陵郡王…… 沈童看到他这一眼,讶然道:“怎么了?” 萧旷轻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惊讶你知道得这么多。” 沈童心说我知道更多你不知道的呢,但她只是说了句:“我看的书杂。” 唔……其实她这么说也没错啊! 沈童转眼瞧见那匹黄骠马,意外道:“这不是兵马司的马么?你还继续骑着呢?” 萧旷点点头:“骑惯了舍不得,离开兵马司的时候就买下来了。” 沈童想起之前说起要给这匹马起名的事儿,后来事一多就搁一边了。 这匹马正当盛年,养的也好,皮毛油光水滑,阳光下仿佛黄金一般闪闪发亮,马鬃却是近似银白的亚麻色,披在修长而健美的马颈上,十分美丽。 她走近了细看,发现它的额头有一小块白色,像是月牙的形状,忽然有了灵感,便提议道:“就叫它偃月如何?” 萧旷不由失笑:“偃月刀的偃月?” “对啊!”沈童道,“宝马和宝刀一样嘛,都是战场上破阵杀敌的利器。” 她试着喊了一声“偃月”,它的耳朵便来回转着,她不由笑着回头,阳光下的眼眸清亮,如春水含波:“你看,它也喜欢这名字呢!” 萧旷本就无所谓马的名字,当这明媚的笑颜映入眼帘,别说是偃月刀了,哪怕沈童要管马叫杀猪刀,他也会点头的。 看着沈童上车,萧旷便上了马,在车边共行。 快到胡同口时,前头过来个女子,瞧见萧旷后愣了一下,接着便加快脚步朝他们过来,看着似乎认识萧旷的样子。 萧旷微觉讶异,示意沈府的马车先停下,让一旁护卫过去询问何事。 女子虽然穿着汉服,一开口却带着浓浓的罕察卫口音:“萧大人。”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举起来又说了个名字:“沁达木尼。” 护卫接过信,交给萧旷。 这会儿萧旷认出来了,这是先前侍候沁达木尼的女仆之一。他低头看了看信,又看了眼沈童的马车。 沈童正从窗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萧旷尴尬地道:“我不知道她找我什么事,崇玄观之后我就没有见过她了。” 沈童弯了弯唇角:“萧将军不看信怎么知道她找你什么事?” 萧旷略微迟疑了一下,便当着她的面拆了信,纸上字句并不多,他一目十行读下去,面色却变得严肃起来。 沈童只觉讶异,看起来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书信呢…… 萧旷控马靠近马车,将信从窗口递给她。 沈童心中好奇大盛,接过来一读,脸上笑容也淡去了。 - 罕察卫贵族大多遣送离京,其中也包括沁达木尼,被查明并无参与劫马之后,她也可以随使团成员一同回乡,但因散格思仍被关押,沁达木尼不愿离京,想要陪着她阿爸。 永平帝感念于她的孝心,便允许她留下,并让她暂居在遂安伯府上。 沁达木尼在伯府中学昱朝的礼仪,也学了些简单的汉字。她本是闲不住的姑娘,既然行动并未受到限制,便经常带着女仆去街上闲逛,这天却突然被人拉住,她惊讶回头,认出了拉住她的人。 “巴图。你怎么在这儿?” 巴图摇头示意她别多问,带着她来到附近一条小胡同。撤力加卜藏在那儿等她。 沁达木尼惊喜而急切地问他:“我阿妈、姐姐呢?” “她们很好。” “你快带我去见她们!” “她们不在城里。” 闻言沁达木尼露出失望之色。 撤力加卜藏沉着脸问她:“你住在汉人家里?” “阿爸还在这里,我想留下,汉人的皇帝就让我住在那里。” 加卜藏问:“你知道你阿爸关在哪里吗?” 沁达木尼点点头:“我去看过他一次。” “你带我们去看看在什么地方。” 沁达木尼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是要救阿爸出来吗?” 加卜藏只道:“你先带我们去关他的地方。” 沁达木尼却悲伤地摇摇头:“你们只有几个人,救不出阿爸的。” 劫持军马,在大昱就是死罪,散格思被关在刑部的死囚狱中,再加上撤力加卜藏仍然在逃,对其看守格外严密。 沁达木尼曾去探望过一次散格思。死囚狱在刑部大牢最深处,进大门之后光是各种牢门就要经过四五道,每一道门都有看守,都要专人用钥匙开锁。 听完沁达木尼对刑部死囚狱的描述,加卜藏眉头紧锁,狂傲如他也开始觉得这事不容易。但他性子刚锐不屈,不愿轻易放弃,想了想又问她:“那天带人来打我们的那个首领,姓萧的,他是什么官?” “你是问萧旷?我听他们叫他指挥。” “那个萧旷,他能进刑部大牢吗?” 沁达木尼完全搞不懂大昱的官制与职权分工,自然说不清楚。 但加卜藏已经将萧旷视作有兵权的大官,而且因为萧旷带人打败了他们,他将其视为仇敌,便打算利用萧旷将散格思救出来。 沁达木尼犹豫纠结许久,还是写了封信给萧旷,警告他加卜藏打算劫持他家人,威逼他将散格思放出来。 - 沁达木尼认识的汉字不多,信写得极为简单,但表达得很清楚,萧旷的家人有危险。 沈童读完后将信还给萧旷,语气紧迫地催促道:“你赶紧回家去,再多找些人来保护他们,还有你自己也要小心……” 章节目录 第28页 她担忧地凝视他:“加卜藏肯定恨你,若是他搞明白了单靠你是不可能救出散格思的,很可能会伤害你。” 萧旷不放心地望着她:“但是你……” 沈童朝他笑了笑:“我这就立即回去,从大路走。我们这么多人,又是大白天的,加卜藏就几个人,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他的目标是你家里人,你还是先回家,安排好人手,他料不到沁达木尼会通消息给你,要动手也是深夜里。” 萧旷皱眉思忖了一下后道:“你平安到家后让人传个信回来。” 沈童答应了他,随即吩咐车夫赶起马车。 萧旷望了会儿驶远的马车,吩咐一名护卫去传令调集人手,另叫长随去和永兴接回萧弘。 他自己则疾驰回家,下马便大步迈进家门,对萧和胜与窦氏说明如今情况,叮嘱他们与吕氏、小妹这些天里都不得离家。 没多久萧弘回来,萧旷一样叮嘱他不能离家。 半个时辰后沈府有人来告知萧旷,沈童平安回府。 萧旷舒了口气,眼神微凝,加卜藏要来偷袭他家,他正好将计就计,来个引君入瓮。 很快从卫指挥使司那儿调集来三十多人。萧旷将他们分别布置于萧家院子内外。 加卜藏要么别来,若是敢来定然是逃不了的了。 - 沈童回到府中,心中尤自担忧萧旷,但她也知道这时候她没有什么能帮到他的,只有尽量别让他分心了。 让人传信去萧家告知平安后,她回到玉霖院。 没一会儿沈婵就找来了:“瞳姐姐,你可回来了!我都快急死了。” 沈童讶然:“什么事这么急着找我?” 沈婵拉着她进屋,屏退了丫鬟,靠近她小声道:“母亲今日和祖母商量过你的婚事,我听母亲的口气,像是定下了。” 沈童心跟着一沉:“你听到是谁了吗?” 沈婵点点头:“是英国公的世孙张文睿。” 张文睿是张玉婷的兄长。因昆玉园火灾,沈童与张玉婷成为了好友,平日也常有来往,但也仅此而已,她压根就没见过张文睿。没想到祖母与叔母为她定下的夫婿竟然是他。 沈童不禁又问了一次:“你确定吗?真的定下来了?” 沈婵迟疑地道:“不能确定啊,我是偷听来的,但看母亲像是颇为满意的样子,就算没定,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沈童低叹了口气。 沈婵忧心道:“瞳姐姐,你不乐意嫁给张公子是吧?” 沈童轻笑,笑容略显苦涩:“我都没见过这人,谈什么乐意不乐意。” 第69章 【危机】2 - 撤力加卜藏找到沁达木尼后就不让她回伯府了,带她去了一处小院:“这几天你就住在这儿,救出你阿爸之后我们就离开京城。” 沁达木尼摇头:“你们这样做是救不出阿爸的……” “这事你不用管。”加卜藏强硬地打断了她,示意她与女仆进里屋。 沁达木尼坐立难安,想来想去还是偷偷写了封信,借口买东西让女仆去送。 女仆不认识萧旷的家,一路打听到都督府,说有急事找萧大人。都督府里的卫兵便带她去了萧家。 沁达木尼等了许久才见女仆回来,急忙关上门小声问:“信送到了?” “送到了。” “他看了吗?有没有说什么?” “看了,他说谢谢你。” 沁达木尼长长呼出口气,却没有感觉轻松多少。萧旷有所准备的话,加卜藏再去偷袭他家就等于是去送死了。 她听见外头动静,推门一看是加卜藏回来了,便打算再劝劝他:“加卜藏,你们别去冒险了,你带我去找阿妈阿姐,我们一起回罕察卫吧……” 加卜藏只是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沁达木尼一咬牙道:“我已经告诉萧旷你们要做的事了,现在去就是送死,你们赶紧逃吧!” 加卜藏冷冷看她一眼:“你为了一个外族男人出卖我们,眼睁睁看着你的亲阿爸去死?让你阿爸知道的话,他会气疯的!” 沁达木尼看他的神情完全没有半点意外,竟像是已经知道了一般!她不由退了一步:“我不是出卖你们,我是为了你们好。汉人有那么多,你们就算救出阿爸,也逃不掉的!” 加卜藏哼了一声,起身朝她走去。沁达木尼转身要跑,加卜藏轻易抓住了她,连同瑟瑟发抖的女仆一起捆起双手关进里屋。 - 听到沈婵带来的消息,沈童只觉心乱如麻,追问沈婵还听到什么细节,但沈婵再多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她偷听来的就这些。 这天夜里,沈童辗转难眠。 她不是没有想过,也许就这样顺从长辈替她订下的亲事。有沈老夫人替她把关,对方的家世与人品都不会差。但就这样嫁给一个自己从未见过面的人,她终究不甘心。 但即使她想出办法来摆脱了这桩婚事,仍然会有下一桩,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世家子弟。而下一个未见得就会比张文睿要好。 因为蒋氏还要为沈婵选婿,她的婚事就是想往后拖都拖不了。 或者她去找沈老夫人,直言表白自己心中已经有人,不愿另嫁他人? 一旦这么做,她就要做好与所有长辈起争执的准备,几乎可以肯定她们一定会反对。 如果闹得太僵,她出嫁后就没有庆阳侯府作为她的后盾,而对一个男权社会中的女子而言,婚后有没有来自于娘家的支持,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沈童纠结着难以入眠,忽然听见极轻的一声响动。 不经她召唤,丫鬟们是不会进她卧房的。 但那一声响动之后屋里再没有其他声音。沈童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但随即她便看见床幔上投射出一个淡淡的人影。 沈童心怦怦直跳,差点就惊叫出声,但极力忍住了。 那道人影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清晰,显然正在朝床走近。 她推开被子,尽可能放轻声音地往角落方向退,但人影却在迅速变深,随后帷幔被掀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 沈童高举黄铜汤婆子,用力朝那个脑袋砸下去! 那人瞧见空荡荡的被窝,似乎意外地顿了顿,但当汤婆子砸下来时,他抬臂挡住了,闷哼一声后,便一把夺下汤婆子,扔在床上。 沈童偷袭失败,正要大声呼救,那人极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同时将她拖至他身前,扣住了她脖子。 沈童叫不出声,一脚蹬向汤婆子,黄铜汤婆子里灌满了水,落在地板上发出“咚”一声重响。 外间的灯亮了起来,值夜的丫鬟试探地询问道:“姐儿?”一边准备进屋查看。 那人见行迹败露,便夹着沈童奔至后窗前,迅速钻出去。 那只大手连鼻带口一起紧紧捂住,沈童气都透不过来,更别说呼救了,她发觉自己挣扎不脱,便先不动了。 那人显然不愿看到她闷死,在院中奔跑一阵后发现她一动不动,就稍许松开了手。 沈童听见丫鬟的惊呼,随后更多的灯亮了起来,但那个男人已经带她跑到了院墙附近。 “救——”她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就再次被捂住了嘴,脖子也被掐紧了。 她听见骚乱声起来,依稀有书岩的声音,大吼着:“姐!” 但她喘不上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些声音很快都远去了…… - 最先听到丫鬟呼救说瞳姐儿不见了的是沈书岩,他冲进沈童卧房,看到床上空荡荡的,地上一只汤婆子。 他从后窗翻出去,看到不远处躺着一个人,看身形像是女子,急忙跑近去看,发现是个丫鬟,双眼半睁着,脖颈被割开,血流了一地,已然死去。 他的心就狂跳起来,一边大喊着:“姐!姐!”一边沿着这个方向追出去,然而却没有听到任何回音,也没有见到沈童或是贼人的身影。 被惊动的巡院婆子与家丁也没有找到人。 整个沈府都被惊醒了,包括繁英院的沈老夫人。各房的长辈闻讯后都赶到繁英院,商量着要怎么办。 “天亮后就去报官?”沈贺铭朝老夫人请示道。 “不可!”沈老夫人面沉似水,“此事不可轻易宣扬出去。”瞳瞳深夜被掠,此事一旦张扬出去,她的名声就全毁了。 沈贺盛跺着脚道:“那就我们自己去找?要怎么找得到?” 沈书岩等不及他们商量出个结果,转身就冲出去,跑到马厩拖起马夫让他们上马鞍。马一备好,便跨上马背,疾驰而去。 - 萧旷布置好人手守株待兔,守了大半夜,眼看着天都快亮了,却还是没有丝毫偷袭的迹象。 沁达木尼的信写得简单,也没有说明撤力加卜藏到底什么时候会来袭击。也许是今晚,也许是明晚…… 萧旷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却忽闻马蹄声疾驰而来。 他微微蹙眉,听见沈书岩的声音,嘶哑而急迫地叫着:“萧二哥!”他的心就跟着一沉,忽然有种不祥之感。 他大步走到院中,拉开门,就见沈书岩刚跳下马,立时被埋伏在门外的卫兵用刀止住了。 萧旷道:“是自己人,让他进来。” 卫兵便收了刀。沈书岩跑上两步,焦急万分地道:“我姐让人带走了!” 萧旷拉他进门,示意卫兵关门,随即问他:“什么人带走她的?” “不清楚!”沈书岩摇着头,将所知的一切快速说明。 萧旷眼神变得冷锐,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在今夜沈童被人带走。而且侯府护院家丁众多,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侯府,再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带走沈童,还杀死了一个丫鬟。 除了撤力加卜藏他想不到还有第二人! 加卜藏本来要偷袭他家,却突然改去庆阳侯府掠走沈童,是谁告诉他沈童的?难道沁达木尼那封信其实是个圈套? 外间又有人来,萧旷拉开门,就见卫兵押着个神情惊慌的女子过来,正是沁达木尼的女仆。 女仆带来了一封信,萧旷拆开一看,这封信却与先前那封不同,所用的纸张很差,墨也淡,字迹却秀丽端正,然而遣词造句却又十分粗浅:“萧旷,你知道我要什么,你把我要的人给我,我就把你的人还你。” 萧旷逼近女仆,举起信纸:“这是撤力加卜藏让你送来的?” 女仆害怕地点点头。 “沁达木尼呢?” “关起来了。” “还有其他人被关着吗?” 女仆摇摇头。 沈书岩看到信才知姐姐失踪还与萧旷有关,顿时着急起来:“萧二哥,他到底要什么人?接着要怎么办?我们去哪儿找我姐?” 萧旷对他道:“你先回去,有什么变化我再通知你。” 沈书岩急了:“姐姐不知所踪,我怎么可能安心回去等消息?” 萧旷挑眉冷然道:“你是能打还是能守?你跟着我还要分心照应你。要是你受伤了,我怎么向侯府向你姐交待?” 沈书岩憋了半天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最后跺了跺脚,道:“萧二哥,你一定要找到姐姐啊!” 萧旷强压下心中愧疚,深吸口气,朝他郑重点头:“我会的。” 沈书岩离去后,萧旷命一部分人留下,继续守着萧家院子,以防加卜藏用调虎离山计。自己带着靳飞与另一部分士兵,让女仆带路去加卜藏等人原先藏匿的小院。 很快他们抵达小院附近。 靳飞低声提醒道:“老大,小心这是陷阱。” 萧旷凝神细听,院中静悄悄的什么声息都无。他低声吩咐一名队长,随后又挥手示意靳飞与另外几名好手跟着自己,绕到院子后面。 听到前门方向传来破门而入的声音,萧旷跃上墙头,迅速掠了眼院中的房屋,每一间都是暗的,没有点着灯火。前门处发出那么大的动静,院子里仍然静悄悄的。 士兵们入内搜索,萧旷与靳飞几个居高临下观察,不久那队长出屋报告,屋里什么人都没有,就是空的。 别说沈童,就连沁达木尼都不在其中。 但屋子确实是有人居住过的痕迹,而且就是这两天的事。 - 沈童醒了过来,只觉浑身发冷,喉咙肿痛,就是咽口水都觉得疼。 她睁开眼,缓缓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汉子的脸,方下颌,高挺的鼻梁,一双略带血丝的眼睛,不带任何感情地瞪着她。 她看向周围,这是个小房间,没什么家具摆设,她躺在地上,双手被绑着,冰冷麻木。 身形魁梧的男人也坐在地上,背靠着墙。 躺在地上实在太冷,她努力翻身,让自己坐了起来,这过程中男人一直盯着她。 “你……就是撤力加卜藏吧?” 男人没应声,也没否认。 沈童也就假定他是加卜藏,对他道:“大昱的皇帝仁义治天下,只要不是谋反叛逆,或是罪大恶极,轻易不会杀人,而且经常大赦天下的。” 她看男人似乎听进去,便继续加大忽悠力度:“散格思是罕察卫贵族,朝廷不会轻易杀他,哪怕定下了死罪,也不会问斩,其实只是关着他而已,过一两年事情平息了,警告与惩戒的目的一旦达到,就会找个由头放走他,或者来个大赦,之前的罪名也就统统作废了。” 第70章 【危机】3 - 即使一说话就嗓子疼痛,沈童仍尝试着分析现状,打动对面的男人:“如果你们劫走散格思,在劫狱的过程中,你们会有伤亡,散格思一样有可能受伤甚至死亡。退一万步讲,即使成功逃出京城或大昱,他与你们就只能一直流亡在外了,大昱永远不会再认可他在罕察卫的地位。” 章节目录 第29页 “闭嘴!”男人语气生硬地斥道。 沈童乖乖闭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她看向窗外,窗纸已经变成了朦胧的暗蓝色。天都快亮了啊! 老夫人还有书岩找不到她,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子了。 还有萧旷,撤力加卜藏肯定会威胁他吧?但他不可能去劫散格思的狱啊…… 沈童被带走时只穿着丝质的中衣,连鞋也没穿,坐在地上只觉只觉越来越冷,她极尽全力蜷缩起来,把头埋在双膝间,仍然不停打着颤。 忽然有什么东西丢在她头上,把她罩了起来。是毛毯一类的织物,她顿时觉得暖和多了。 她试着把头钻出来,说了声:“谢谢。” 男人没有应声。 沈童把冰冷的光脚丫也裹进毯子,终于觉得好受多了。 - 萧旷没能在小院找到沈童,再问女仆又是一问三不知。 小院被破门的动静惊醒了相邻几户人家。男主人纷纷出来查看究竟,过来瞧见院里院外都是全副武装的卫兵,不禁吓了一跳。 萧旷便向他们打听,得知这小院之前空置了一段时间,最近几天才看到有人进出,都是身形健壮的男子,不爱搭理人。他们好心去问候,根本得不到回答。 且这户人家只有男人没有女人,特别奇怪,只昨日来了两个女子,其中之一就是这名女仆。 萧旷再问他们另一名女子的衣着形貌,正与沁达木尼吻合。 萧旷追问:“今晚你们听见什么异常响动没有?有没有看到第三个女子?” 他们纷纷摇摇头,其中一人道:“一晚上都没什么,就是官爷这会儿来查,小人才惊醒了。女人也只看到过那两个。” 萧旷失望地让他们回去,着人封锁小院。 加卜藏让女仆送来的信没有留下联络方式或换人的地点。所以他迟早会再来联络的。 可是加卜藏或许等得起一天两天甚至更久,萧旷却连片刻都等不起! 他心底深深愧疚,若不是因为他一心立功,阻止了散格思劫马,还将他与其他罕察卫人擒获,她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遭遇了! 加卜藏在救出散格思,或是彻底绝望之前,不会杀她,可却不能保证他或是他手下的人不会伤害她…… 只要一想到她此时不知身在何处,不知遭受着些什么,他的心口就像被火焰烧灼着一般! 萧旷反复地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只有镇定下来,仔细分析,缜密地思考,才能把她平安地救出来。 加卜藏带走沈童与沁达木尼,总要有藏匿的地方。他是罕察卫人,也许是借用某个汉人的名义租借宅院,也许就干脆直接占用暂时空置的院落。 偌大的京城,要是漫无目的一一排查所有新近租借出去或空置的宅院,需要大量人力,也太花时间。 而他根本没有时间,加卜藏若是发现他没有放出散格思的打算或能力,不知会如何报复在沈童身上。 萧旷再次细看撤力加卜藏让女仆送来的那封书信,遣词用句虽然粗陋,但信上字迹秀丽灵逸,不像武士会写的字,与沁达木尼的笔迹也不同,倒是更像读书人的笔迹。加卜藏那些人写不来汉字,很可能是找汉人来代写的。 萧旷把女仆放了,命令两名士兵远远跟着她。 然后他对靳飞招招手,低声吩咐。靳飞领命而去。 - 天明之前,江长风的家门被敲响。 他诧异为何这么早就有人找来,开门见是靳飞,又见他神情严肃,便询问:“出了什么事?” 靳飞入内,将信交给他:“请江捕头尽快找到写这封信的人。此事关乎性命,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们!” 江长风展开信,一看更为讶异,追问他详情如何。 正逢小螺端热茶进来,靳飞停下说话,看了她一眼,小螺便退出屋子,并替他们关上门。 靳飞压低嗓音,把事情前后告诉江长风,又叮嘱他:“江捕头切记守密啊!” 江长风肃然道:“我明白。是萧老弟的事,我江长风拼了命也要办好!” - 萧旷带人往刑部大牢所在而去,说要见刑部司狱。 离天亮还有那么会儿,司狱当然还没来,但萧旷也只是为了进刑部的院门而随便找个借口罢了。 加卜藏会带走沈童,说明加卜藏看到过沈童与他在一起。有人在暗中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若有加卜藏的人跟着他,看见他进刑部大牢,便会认为他正在找办法“救出”散格思。 萧旷本打算就在值房坐会儿,问问被关押的散格思的情况,接着就出来的。没想到与门子聊了几句,倒是让他得知一个消息,就在第二天,散格思会从死囚牢里被提出来,押去刑部大堂受审。 - 沈童安静地蜷缩在毯子里,却一直留心对面男人的举动。他却也只是安静地坐着,眼睛望着屋角某处,像是在发呆,又像是沉思。 每次只要她稍微变换姿势,他都会看她一眼,但是除此之外,他就和一座泥像没什么区别。 窗纸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淡,渐渐发白。 鸟雀啁啾声起,一只小鸟飞到窗台上,在窗纸上投下一道轻盈的影子。它在窗台上啄着什么,发出“笃笃笃”地声音。 突然另一只鸟飞来,与它争食,传来一阵翅膀扑打的声音,也不知最后是哪一只争赢了。两只鸟都扑棱棱飞走,留下一片沉闷的空白。 沈童听见外间有人进来。 来人推门进屋,对面的男人终于站了起来。 他们用罕察卫语交谈了几句。沈童自然一句没听懂,不过看进来的人对他行礼,语气颇为恭敬,也算是验证了这男人就是撤力加卜藏本人。 加卜藏指着沈童说了句什么,推门离开,留下后来的男人接替看守。 这个男人颧骨很高,脸颊削瘦,他的眼神与加卜藏的冷漠不同,望向沈童时带着某种感兴趣的意味。 沈童更深地蜷缩进毯子里,把脸埋在双膝之间,避免与他对视。 - 二月春光恰好,这日又是个晴天。三五成行,出城游玩踏青的人为数不少,都赶在早晨出城,有坐车马的、乘轿子的,亦有步行的。 其中一辆马车驶出城门后不久便下了大路,尽管小路颠簸难行,赶车的人却没有半点减速的意思。 马车疾驰着,终于停在小路尽头,赶车的人解下马匹,车上下来一男一女。 那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容貌俏丽,她一边揉着手腕上的淤血,一边愤然道:“加卜藏!你居然绑着我那么久!我要告诉阿妈和阿姐!” 车夫把马鞍绑好,将两匹马牵至他们面前。加卜藏跨上其中一匹,对她道:“上马。” 沁达木尼愤愤地道:“不上!你先说清楚要去哪儿?” 加卜藏漠然道:“你不是说要告诉你阿妈和阿姐吗?不见到她们怎么告状?” 沁达木尼:“……!” 干嘛不早说! 两人骑行十数里,到了一处破旧的小木屋外下马。 从小屋里走出一名年轻女子,瞧见沁达木尼便笑了:“阿妹!” “阿姐。”沁达木尼也笑了,再瞧见她身后走出来的中年妇人,眼圈却红了:“阿妈!再见到你们太好了!” 母女三人抱着又哭又笑,互叙别情。 加卜藏把马牵去一边喂水,然后就随它们吃草。 他一回头,便见乌仁哈沁朝着他甜甜笑着,笑容像是这春光一样美丽。 加卜藏转过身,她便扑进了他怀里,声音闷闷的:“你就算要救阿爸,也要小心自己。” 加卜藏轻抚她光滑的发丝,低沉地“嗯”了一声。捧起她的头,俯下去吻上那对柔软而芬芳的唇瓣。 沁达木尼与母亲说了会儿话,忽然听见屋外马蹄声远去,急忙跑出屋子,却只能瞧见加卜藏绝尘而去的背影,而且他把两匹马都带走了,她想追也追不上! 沁达木尼气得朝乌仁哈沁直嚷:“我不是让你劝住他了吗?你还让他去救阿爸?你知不知道他回去就是送死啊!” 乌仁哈沁摇头:“就算没有我,他也会回去救阿爸的。” “那你也该留住他啊!就让他这么走了?!” 乌仁哈沁微笑着,眼神却带着一丝悲伤:“我怎么留得住他……” - 萧旷回到中军都督府,又多调集了一批卫兵去家里防卫。这个时候绝不能再后院失火了。 刚把人调拨出去,门子送进来一封信。 这封信却是空白的。 萧旷疾步走出都督府,向左右望去,在街道尽头瞧见了加卜藏。 尽管几次交锋,却不是在深夜里就是在暗地里,但萧旷一看见他就知道这是加卜藏。 萧旷捏紧了拳头,大步朝他走过去。 加卜藏进入侧旁的小胡同。萧旷跟了进去,却没有深入,进入胡同三四步后便停下了。 加卜藏也跟着停步,转身,用略显生硬的汉语说道:“你想好了吗?” 萧旷冷声道:“我要知道她现在可安好。” “她很好,不用你担心。” “你先放了她。救出散格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加卜藏冷笑道:“放了她?你还会帮我救出散格思吗?” “我又怎么知道你会在救出散格思之后放了她?” “我答应的事,一定做到。” 萧旷深吸一口气:“明天散格思会被提出死牢,押往刑部大堂受审,这是救出他最好的机会,但我是朝廷命官,不能明着出面,要靠你自己去救他。我只能帮你制造骚乱,一旦乱起来,你就能趁机救出他。” 加卜藏想了想,点头道:“你把死牢和大堂中间的距离、位置画给我,还有押送的路怎么走,你会在什么地方捣乱,统统画出来。” 萧旷从腰间的牛皮笔袋中取出纸笔,把地形与路线都画给他,接着又取另外一张纸,写了几个字,吹干后折叠起来:“地图给你,你把这张纸给她。” 加卜藏打开看了看,没有异议地收起来了。接着就要离开。 “慢着!”萧旷叫住他。加卜藏回头。 萧旷盯着他,眼神冷锐:“好好地待她,若是你或你的手下胆敢伤害她一丝一毫,哪怕你们逃回了罕察卫,逃去了天涯海角,我也必会追过去,百倍还之!” 加卜藏回视着他,沉声道:“我可以保证。只你不骗我,我就不会伤害她。但你要是骗我,害我,或是偷偷跟着我回去,我就不保证了。想救她,就先帮我救出散格思。” 第71章 【危机】4 - 加卜藏出去后,房间里没人说话。 沈童蜷缩在毯子里,不动也不响,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过了一阵,有人敲门。看守她的男人去开门。 沈童偷偷瞄了眼,送进来的是一只篮子。 男人走近她,将篮子放在地上,里面是一大盘馒头,还有些肉和咸菜、咸萝卜干。 沈童确实饿了,不过她没动。 男人拿起个馒头递过来:“吃吧。” 沈童接过馒头,发觉是温热的,便咬了一小口,还挺软,她就慢慢嚼着。 男人狼吞虎咽,和着肉与咸菜吃完两只馒头,沈童还在慢慢啃第一个馒头,而且只吃了一半。 他拿走她那个啃了一半的馒头,把肉和咸菜夹进去,重新递还给她。 沈童道了声谢,继续慢慢地啃着馒头。肉煮的很硬,咸菜除了咸味没有其他味道,但总是能填饱肚子,让她渐渐有了些力气,身上也开始暖和起来。 男人一直看着她吃。 沈童垂着眼眸,默默吃完那个馒头。 食篮被收走。 投射在地上的日光慢慢变短,又慢慢变长。 沈童听见外头门扉开合的声音,还有人说话,不一会儿房门打开,加卜藏进来,递给她一张纸条。 她讶然看了他一眼,展开纸条,入眼是熟悉的字迹,上面只有六个字:“相信我,等着我。” 视线有一瞬模糊,她眨了几下眼,忍下眼眶中的湿润。 加卜藏去见萧旷了?他答应加卜藏去劫狱了?但那是不可能做到的啊…… 是缓兵之计吗? 他让她相信他,等着他,他一定在想尽办法找她,希望……他会找到这里来的吧。 加卜藏回来后换了个人看守她,沈童才稍许松了口气。一夜没有好好休息,放松下来后倦意袭来,她靠在墙角闭目养神,渐渐困乏加深。 她做了几个模糊的乱梦,起初的载笑载言,衣香鬓影,突地变成了火光刀影,许多的人往一个方向逃,她也茫茫然跟着逃…… 醒来时,她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看到空荡荡的屋子才记起自己已经在这里被关一天了。 天色漆黑,屋里没有点灯,看守她的人靠在墙角一动不动,阴影中看不出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沈童活动着被捆得发麻的手脚,衡量了一下自己靠近他,偷到刀割断绳索,并逃脱出去的可能性,以及逃跑失败后被打、被捆绑得更结实的可能性。 章节目录 第30页 她摸出那张纸条,在月光下看着。 萧旷一定在找她,也一定会找到她,救她出去。她要做的就是相信他,等着他。 房门被打开,看守站了起来。 沈童将纸条捏在手心里,抬眸看过去。 进来的是加卜藏回来之前看守她的那个颧骨高耸的男人,他低声说了几句,方才看守她的人就出去了。 男人反手关上门,提着食篮走近过来。 沈童压抑着恐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从篮子里拿出一盘馒头与两大碗菜,还有一只酒壶。 沈童闻到炒菜的香味,肚子又饿了。一整天下来只吃了一个夹肉馒头,即使以她这样的饭量也是嫌少的。但她一点也不想吃他带来的菜。 男人看她不动,就把碗端到她面前,递筷子给她:“吃吧。” 沈童摇头:“我不饿。” “吃。” “不了,谢谢你。” 看沈童一直摇头,他又拿起酒壶,倒了一碗酒给她:“渴了吧?喝。” 沈童摇着头朝后让:“我不喝。” 一直退到墙角退无可退,她举起双手挡在面前。 他拉下她的手,酒碗抵在她唇上强喂。 沈童死死抿紧嘴摇头抗拒,同时用力推他。 挣扎中她滑倒在地,男人压了上来,用手捏着她鼻子迫使她张嘴,随后浓烈呛人的酒液就灌了进来,她拼命往外吐,连呛带咳中却还是咽下去不少。 男人倒空了酒碗,拿过酒壶继续灌她酒。 沈童被呛得连连咳嗽,无法呼吸,不得不放弃抗拒,接连几大口烈酒入喉,她渐渐昏沉起来。 意识模糊之前她大概叫了两声,但她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喊出声来了。 很快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整整一天,江长风让人在京城酒馆茶楼中打听符合加卜藏形貌之人的踪迹,同时在城中寻找代写书信的人,走遍各个私塾、学堂、书铺、文房店铺等等与文字与笔墨有关之地。 傍晚前后,江长风找到了一个在街边设摊,靠抄书与替人写信谋生计的穷书生。 他把靳飞带来的信展开:“这是不是你写的?” 书生只瞥了一眼信,便摇头否认。 江长风抓过无数的犯人,看他眼神闪烁,就知道他没说实话,从他的桌上拿起另一份写了一半的信:“笔迹一样,还有这纸,这墨,全都一模一样!你敢说不是你写的!?” 书生无奈,承认道:“这是旁人让晚生代写的,晚生什么都不知道。” 江捕头挑眉:“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一开始我问你为什么说谎不认?来啊,抓回去先打他二十大板再问!” 书生慌忙道:“别别别,是,是刚才没有看清楚。捕头要问什么,晚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别跟我掉书袋子!老老实实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是,是。昨日午后有个人找来,让晚生写这几句话,还威胁晚生不许透露给别人知道,不然就会,就会对晚生不客气。所以晚生才会……” 江长风不耐地打断他,接着问:“那个人住在附近吗?” “这可不知了。但晚生之前有两次都瞧见他从这条街走过。到前头胡同口就向左转进去了。” 江长风追问他:“那人长什么样子,衣装如何,说话带不带口音,都是什么时辰从这里经过的?” 书生一一回答,又提心吊胆地道:“捕头可别让那人知道是晚生透露这些的啊!” 江长风哼了一声作为回答,带人往那条胡同追查过去,询问沿路的摊贩或居民,这两日是否有见过符合形貌之人经过,是否知道附近有宅院突然住进陌生男子。 直到入夜之后,他才追查到城西南一处院落,邻居的描述十分符合——院子空关了一段时日,昨日突然住进人来,只看到几名壮年男子进出,没有老人与孩童,亦没有女人住着的迹象,且这些人不喜欢与邻居交谈,显得异常冷漠。 江长风未免打草惊蛇,没有去敲门查问,而是让人暗中看守住前后出口,他自己则在院落周边观察地形。绕到宅子后侧时,他听见里面有人大声争执,且都不是汉语,便立即命人去通知萧旷与靳飞。 - 萧旷未免加卜藏起疑,自己不能带人在城中大肆搜索,哪怕再焦急也必须呆在府衙里等消息,只能派靳飞带着一队人与江捕头分头寻找线索。 直等到入夜之后,他才收到江捕头传来的消息,立即命卫兵分批离开,赶往那座院落。 萧旷最后出发,牵出偃月,上马后便催马疾驰。 夜晚的街道上行人与车马减少,萧旷熟知城南的街巷,抄最近的道路赶去,有些胡同窄小得只容匹马经过。就算有人在暗中监视他的行踪,也来不及去通知加卜藏了。 他到达那处院落时附近,只到了三十多名卫兵,半数兵士还未到齐。因为他事先的命令,所有人都在两条街道外集合,不点灯火,安静无声,在黑暗中等待。 江长风也等着他,朝他确定地点了点头。 萧旷留下联络的士兵,命先到的卫兵悄悄出发,将院落团团包围。他对靳飞低声道:“等我信号再发动,不得让一人逃脱!” 靳飞领命道:“是。” 萧旷束紧袍摆,独自攀墙而入。 - 这是座一进的小院,主屋三间,东西各有两间厢房,此时只有主屋里亮着灯火,里面有人在说话,语气激烈。而东厢房虽然没有点灯,门外却有人看守。 萧旷凝神细听主屋里说话的是男子声音,便拾起地上石子,丢向院子西侧。 看守东厢房之人警觉地朝声音来处看去,随即朝前走了几步查看。 萧旷从阴影中掠出,到了那人身后,将他击昏过去,同时揽住他身子,慢慢放到地上。整个过程没有发出太大声音,主屋内无人察觉。 东厢的窗户紧闭,他在门外附耳听了会儿,里面并无动静。 门没有上锁,他试着极轻地推了下,里面也没有闩着。他推开门,闪身进屋,同时迅速扫了圈室内。 屋里没有站着的人。借着月光,他看见角落里躺着个人,侧脸小巧,身形纤瘦。 萧旷反手轻轻掩上门,朝她走过去。 她身上盖着毯子,看上去似乎是睡着了,对于他的进入毫无察觉。但随着走近她身边,他闻到了烈酒的气味。 萧旷蹙眉,疾步走到她身边,瞧见她的脸上,以及露在毯子外的脖颈上都有淤青,不禁眼神微冷。 沈童动了一下,嗫动着嘴唇喃喃喊着:“热……热……” 萧旷不想惊动主屋里的人,俯身捂住她的嘴,凑近她耳边轻声道:“是我,别出声。” 触手只觉她肌肤发烫,像是发高烧一般。但她的呼吸灼热,带着浓烈的酒气,明显是被灌醉了。 沈童无力地推着他,毯子滑落,露出光裸圆润的肩头,那上面也有瘀痕。 萧旷心头像是被什么猛然拉扯了一下,撕裂一般疼痛起来。 他合起双眼,停滞了一瞬,拉高毯子将她裹紧,随后抱起她,让她的头靠在他胸前。 然而沈童却用力挣扎起来,哑着嗓子叫道:“别碰我!滚开!滚……” 萧旷不得不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反复地道:“是我——萧旷,是我,是我啊……” 沈童半睁双眸,茫然地对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停止挣扎。 萧旷割开她手腕上的绳索,再看她脚踝处也被绑着,便一样割开。 他重新用毯子将她裹紧,又拉过毯子一角盖住她的头,抱着她离开东厢。 他心中狂怒如沸,像是烧着一把冲天的野火,要把所见的一切都烧光才好!径直走到院门后,抬脚就踹,门闩应声而断,那两扇单薄的门扉差点飞出去,直撞在墙上发出“砰磅”的声响。 门外埋伏的士兵都吃了一惊,齐刷刷把刀举了起来,看清是萧旷出来了才放下刀。 萧旷眼神肃杀生寒,面沉似水,对靳飞下令,命令很短,也很清晰:“除加卜藏外,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靳飞呆愣了一下,与江长风对视一眼后,才应道:“是。” 萧旷飞身跨上偃月,一手揽着怀中的沈童,单手控马,疾驰而去。 第72章 【求婚】 沈童在马背上颠簸,又被冷风一吹,渐渐醒了过来。 头疼欲裂,脑海里依旧昏昏沉沉,意识模糊而混乱,她仰起头,从毯子间的空隙看向抱着她的人。 她认出萧旷,将脸重新埋回他温暖的胸前。 萧旷感觉到怀中的人在颤抖,低头看她,然后他意识到她是在哭。 无声地抽泣,就在他心口位置。 心口那里再次疼痛起来,像是被铁蹄践踏着,被利爪撕扯着。 他放慢马速,稍许俯低身,柔声安慰道:“我这就带你回家,别哭……别哭……” “不……我不能,不能这个样子回去……”沈童抽噎着,“带我去别的地方,别去我家,也别,别回你家……不能让人看见我这个样子……” 萧旷调转马头,带她去了最近的一家客栈。 夜深了,客栈已经打烊。 萧旷拍开门。那开门的伙计本来睡眼惺忪打着呵欠,瞧见他居然抱了个毯子裹着的人进来,立时瞪圆了那对细眼,睡意全无。 萧旷一块碎银抛过去,冷冷道:“闭上嘴,别乱看,要一间上房。再打些热水来。” 小伙计被他带着寒意的眼神镇住,乖乖闭上嘴,也不敢多打量他们,收好银子便拿着钥匙领他们上楼。 萧旷正要关门,想起一事叫住了伙计:“你们掌柜有没有妻女?我问他买一身女人穿的衣裳,里外都要,包括头巾、鞋袜。” 伙计惊讶地张了张嘴,正要发问,见萧旷的眼神又转冷,想起他之前几乎像是命令的吩咐,急忙点头:“有,有!官爷稍等就好。” 萧旷闩上房门,进入里屋小心翼翼地将沈童放在床上,拉开盖在她脸上的毯子。 沈童只觉灯光刺目,她闭眸侧过头去,同时抬手遮挡在眼睛上。 灯光下,萧旷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手臂上的伤,本来白皙柔滑有如凝脂的肌肤上到处是发紫的淤青与暗红的擦伤。 手腕上被绳索捆绑处已经磨破了,新鲜的伤口尤带血丝。 她的脖颈上有极为明显的指印,已经变成紫红色。 萧旷用后背替她遮挡灯光,背着光的眼神变得更为阴沉,那些畜生死有余辜,他要留着加卜藏的命,问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让他尝尝她所受苦楚的百倍痛苦…… 毯子随着她的动作松散开来,露出更多肌肤,他不敢多看,转过身用背对着她。 沈童仍然头昏脑涨,但她发现自己还穿着原先那身中单,衣裤都完好,连抹胸都穿得好好的,只是挣扎拉扯中,上衣滑下了肩膀,在她腰腹间皱巴巴地挂着。 她忍耐着头晕,试着坐起来把中衣穿好,猛然胃里一阵翻涌作呕。 “想吐……” 萧旷立即拿来个盂盆搁在床边,沈童趴在床边干呕了几下就吐出来了。 萧旷视线扫到她身上仍有衣物,心中略松,他看她吐得难受,略一犹豫后便坐在床边,先替她把中衣拉高到肩上,随后用手掌轻轻抚着她后背。 沈童一整天没吃多少东西,几乎是空腹的情况下被灌了许多烈酒,趴在床边吐了一阵就停下了。只是胃里依旧难受,脑袋里更是像有柄锤子在一下一下地敲着,钝痛。 萧旷拿软枕垫在她背后让她斜靠在床头,视线扫及她胸前,冰蓝色的丝缎抹胸上方,是大片雪腻的肌肤,随着她呼吸起伏。他不由心跳加剧,急忙转头看向别处。 沈童将衣襟拉好,只觉口渴无比。在被关着的时候,她一口都不敢喝水,就怕要解手。尤其是那个人看守她的时候……后来换人了才好些,但她仍然不敢多喝,实在渴的受不了才喝一小口润润喉。 “给我……倒杯水好吗?” 萧旷倒了半杯热水,又调进些放凉的开水,递给她时提醒道:“试试看烫不烫。” 沈童啜饮了一小口,觉得水温正合适就大口大口喝了起来,几乎是一口气就把水喝完了。 她舒了口气,把杯子递向萧旷,嗓音仍然嘶哑:“还想喝。” 萧旷接过杯子,看她脸颊依然带着不正常的绯红,秀气的眉头紧蹙,像是极不舒服,他担心她不仅是酒醉,便问:“我去请个大夫来吧?” “先别……”沈童看向他。看到他眸中都是关切与担忧,更有深浓的愧疚之意,她忽然觉得委屈极了,鼻梁一酸,眼泪随之簌簌落下。 萧旷更深觉愧疚,取出干净汗巾笨手笨脚地替她擦眼泪,喃喃道出歉意:“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沈童哽咽不能成声:“不,不是……你的错……” 萧旷疼惜地替她抹着眼泪,粗砺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脸。 他的体贴之举却让沈童哭得更厉害,她向前倾身,紧紧抱住他放声大哭,像是要把这一天一夜所受的惊吓与委屈全都哭出来一般。 忽地被她抱住,萧旷僵硬地把手臂举在半空,简直不知该把手往哪儿放!但听着她的哭声,他的心亦变得异常柔软起来,终是低叹一声,拥住她轻轻拍抚。 “他们这样欺负你。不会放过他们的……”他的声音沉甸甸的,带着深重的杀意,“你放心,这些畜生没有一个能活着说出今晚的事……” 沈童小声道:“我不知道……” 她并不清楚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记得他灌我酒……”她还记得男人压在她身上,又沉又重,她呛咳着,几乎要窒息过去…… 接下来的记忆就是在马背上了,萧旷带她来到此处…… 外间有人敲门,萧旷去应门,是伙计把衣物与热水送来了。 他把热水倒进面盆,加冷水调和,试了试水温合适,接着便退出去关上了门,留沈童在里间梳洗。 沈童忍着酒醉带来的头晕与反胃,放缓了动作脱下中单与亵裤,看到裤子里面并无血迹或是其他可疑污渍,不由长长舒了口气。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那人灌醉她之后,似乎并未更进一步。 也许她的挣扎与喊叫引来了其他人,别人阻止了他? 是加卜藏么? 章节目录 第31页 她忽然觉得心情轻松起来,掬起盆里的温水,洗去脸上泪痕,再用布巾蘸水擦洗去身上的酒液与汗渍、灰尘,换上干净衣物。将头发梳整齐,挽起上半部分头发,在脑后盘了个简单的发髻。 她将自己整理好,换下的衣物打成一个包,拉开门。 闻声萧旷回头看过去,见她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立在那儿,像往日那般朝自己嫣然微笑,像是所有的痛苦与屈辱都被她藏起来了。 但她的脸上、颈项仍然带着掩盖不住的瘀伤。 他心头的负疚与痛楚更深了一层。 沈童朝他欣喜地笑,想告诉他自己没有被人玷污,但这话实在是让人羞于开口。 她正在考虑要怎么表达才比较好。萧旷上前两步,柔声道:“你等我找好媒人,过两日我就上门提亲。” 沈童怔怔地望着他,心跳得像只兔子,刚消下去的燥热再次升上脸颊,前一瞬想好的话全都忘了个精光。 萧旷却完全没有她这样的惊喜与兴奋,他皱着眉继续道:“你回去后不要说……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家里的人。但这样一来,也许他们不会答应……” 他苦笑了一下:“多半是不会答应的。但我会继续想办法,你只要记得什么都别说。” 沈童凝眸望着他,最初的兴奋心情冷却下来。他觉得她被劫持是他的责任么?为了守住这个秘密才娶她? 她轻声道:“我没有什么事。他没有对我做什么。你也不要觉得这是你的责任。” 萧旷不解地皱了一下眉,她是怕他介意么? 他怎么会毫不介意…… 但今晚在她身上发生的事不是她的错,只会让他更心疼她,更怜惜她。也让他更憎恨那些畜生,并深深后悔当初没有全部抓住他们,才会让他们有机会伤害她! 他没再解释,温言劝道:“我送你回家吧?早点回去也好早点休息。” 沈童变得急躁起来:“真的没有……” 萧旷轻轻点头,神情却并未变得轻松,显然并不相信她。 沈童:“……”这误会大了,但她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他却不相信,难道要她给他看换下来的裤子证明清白么? “你失踪了一天一夜,家里人要急坏了,什么事都等以后再说吧。”萧旷打断她,将头巾罩住她头顶,示意她往门外走。 沈童想起沈老夫人,想起书岩,确实不该再让他们继续着急下去。而且她空腹被灌了酒,直到此时胃里仍是一阵阵难受,头晕的只想快些躺下来,身上的伤口也在疼痛,实在没什么精力反复解释了。 有什么话都等以后再说吧。 沈童拿起换下来的衣物包袱往外走。 走出几步后萧旷看她脚步虚浮,人也有些晃,便托住她胳膊,接过包袱,扶她下楼。 直到离开客栈,沈童全程垂着头,用头巾裹住绝大部分面容,身上还披着那条毯子。 伙计牵来偃月。 萧旷扶她上马侧坐,自己跟着上马,跨骑在她身后,双手握缰,将她护在臂弯中。 他用腿轻夹马腹,偃月就小跑起来。 街道上已经没有行人,只有巡逻的兵士与更夫偶尔经过。 萧旷原先担任兵马司指挥,经常在街道上巡逻,这些人都认识他,倒是不会来查问什么。但带着沈童,萧旷还是选择从僻静的小胡同走。 沈童倚在他胸前,把头枕在他肩上。 长夜深深,在月光与树影的幽明交替中,他们沉默而行。 第73章 【归府】 - 沈童倚在他胸前,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面容。 他拧起了眉头,眼神沉郁,嘴角紧紧绷着,带着一丝明显的怒意。在轮廓分明的下巴上有新冒出来的胡茬。 沈童忍不住抬手,用指尖去轻触他下巴,像是摸到了砂纸。 萧旷一愣低头,瞧见她眼睛里似有若无的笑意,心便不争气地漏跳一拍,连舌头都有点打结:“怎,怎么?” 下巴那儿痒痒的,像是有小虫在爬,要爬到心里去的那种痒。 沈童的嗓子仍然有点沙哑,声音却软软的:“你真要娶我?” 萧旷神情变得郑重起来:“我会的。你家里要是一次不允婚,我就求两次,两次不允我就求三次……直到他们答应为止。” 沈童弯弯嘴角:“你不用求啦,他们已经定下英国公府的嫡长孙张文睿做我的丈夫。不管你求几次都是没用的。” 萧旷顿时怔住:“但是……”她这样的情况若是嫁过去,张家会怎么看她,张文睿又怎么可能接受? 沈童的眼神暗了暗:“你若只是为了我被劫走的事责怪自己,因为觉得对不起我,以为这样能保住我的名节才要娶我,那就算了!” “不是!”萧旷的语气变得急迫起来,“我早就想娶你了。但我知道以我的家世、身份……若是上门求娶,你家是不会允的。所以我才那么急于立功。却造成了如今的情形……” 悔恨交加的情绪冲击着他,他不由将她拥紧了。 从昨晚到这会儿,他一直都在害怕,怕找不到她,也怕她受苦,更怕她恨他牵连她,最怕的是找到她时发现她已经遇害…… 直到现在他都觉得后怕…… “只要你人在就好,我想娶你回家,好好待你,好好过日子。” 沈童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只记得那人灌我酒,我拼命抵抗,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你带我出来。方才换衣裳时我看了,没有人……碰过我。我想可能是有人听见我呼叫,过来拦住他了。” 萧旷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真的没有?你不是为了让我心安骗我吧?” 沈童轻轻摇头:“没有。” 萧旷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说些什么,心中像是卸去了块大石,只觉得庆幸无比。 沈童抬眸睨他,他如释重负的模样尽数落入眼中,于是她道:“所以……你可以不用来侯府求亲了。” “那可不行!”萧旷断然否决此议。 他瞧见她眼睛里的笑意,忽然回过味来。 “你方才说,和那个英国公府的张文睿定下婚约,其实是骗我的?” 沈童默默望了他一会儿,道:“是真的。” “已经下定了?” 沈童垂眸,低声道:“就算还没有板上钉钉,锤子也都举起来了。” “那就是还没下定。” “又有什么区别呢?” 萧旷沉默下来。 沈童看了他一眼,道:“如今只有骗一骗祖母,说我已经……” 萧旷凝眉不语,隔了会儿后摇头道:“这终究不是正途,要是以后知道了真相,沈老夫人会怎么想?又会怎么看我?” “你要走正途,还要祖母对你另眼相看,那就等着看我嫁进英国公府吧。” “但这有损你的名节!” “我只会对祖母透露,祖母当然不会张扬出去的。” 萧旷仍是皱着眉:“若要照你这么做,我对家里要怎么说?” “你对家里就照实说嘛!” 萧旷还是摇头:“不妥。” 沈童没好气地道:“不妥你就自己想办法吧。到时候我嫁给张文睿做公府夫人,你做你的正直大将军。” 萧旷默然片刻后道:“那也是命,至少我尽力争取过了。不管怎样,不能拿你的清白开玩笑。” 沈童:“……” 这个榆木脑袋! 她气得不想说话,萧旷也就一路默默无语。 两人共骑至侯府角门外,萧旷收缰让偃月站住,他却不下马。 沈童诧异地转头看向他,发现他也正望着她。 “亲事若是能成,是我之幸,若是不成,是我之命。名节大事,你别拿来做筹码。万一你我没能够成亲,你的名节又毁了,你要怎么办?” 沈童正醉着酒,方才是脑子一热想到的法子,这一路过来,她已经冷静下来。 她能明白他为何坚持不肯采用她的提议。 他凝视着她:“我要堂堂正正地娶你。” 沈童怔怔望着他,欲言又止,终究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萧旷扶着她下马,道:“你先在这里等会儿。” 他过去拍门,让门子传话找冯嬷嬷。 这会儿已经是五更时分了,冯嬷嬷听说萧大人来了,必然是带来了与瞳姐儿有关的重大消息,便急急忙忙赶出来。“萧大人……” 萧旷立在门口,稍侧身朝后示意。冯嬷嬷一眼就瞧见了立在黄骠马边的女子,急忙跑过去,凑近一瞧还真是瞳姐儿! 冯嬷嬷又惊又喜,上前拥着她,回头感激地道:“多谢萧大人!快请一同进去吧!” 萧旷却摇头:“我还有些事情去办。嬷嬷先带沈小姐进去吧。明日我会再来拜访的。” 冯嬷嬷心中诧异,这个时辰了还有什么事儿要去办啊?但她也不便多问,更是急着带瞳姐儿回去,再次谢过他,就扶着沈童进去了。 入内后冯嬷嬷便让沈童先坐下,吩咐人备肩與,一回头瞧见沈童脖子上的伤痕,顿时倒抽一口冷气:“这是怎么……”话没问完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沈童道:“我皮薄,特别容易起淤青,嬷嬷又不是不知道。” 她不想多提这伤,便询问冯嬷嬷:“这一天来,府中情形如何?老夫人可还好吧?” 冯嬷嬷答道:“姐儿不见了之后,老夫人可急坏了,但为着……慎重考虑,老夫人不准报官,小侯爷一着急,就去找萧大人帮忙寻找。至于二爷三爷他们,今日一整天都带了人在外头寻找,但也只是悄悄地打听,不敢明着找人。哎——那样子没头没脑地乱找,哪儿能找得到人?可多亏了萧大人,还真是把姐儿找回来了……” - 从昨夜沈童出事起,沈老夫人忧心如焚,吃不下睡不好,但毕竟年纪大了,一整天下来就体力不支,在蒋氏与刘嬷嬷的劝解下上床休息。 但老太太睡得并不安稳,接连做了几个噩梦,看着时辰已经五更,便索性起来了。 刘嬷嬷让人温了碗莲子燕窝粥,配上些小点小菜。 沈老夫人只喝了几口粥就搁下调羹,带着悔意道:“昨晚我把事情压下来,不许贺盛他们报官,可是做错了?万一瞳瞳真出了什么事,我真是无颜去见贺景与静姝……” 刘嬷嬷在旁劝解道:“老夫人您别太忧心了,瞳姐儿是有福之人,先侯爷与夫人在天有灵,也会佑着她的。眼下只是一时找不着罢了。” 沈老夫人黯然摇摇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有丫鬟通传:“禀报老夫人,瞳姐儿回来了。” 沈老夫人大喜,追问道:“回来了?怎么回来的?人这会儿在哪儿?快带我去看看!” - 沈老夫人赶到玉霖院时,沈童已经换回自己的衣裳,她怕自己呼吸间有酒气,刷牙后还用花露漱过口。 老夫人遣退屋里的人,细细问她过去一天一夜发生的事。 沈童说她被劫持后就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一直被绑着,直到萧旷找到她,救她出来。 沈老夫人既觉庆幸,瞧着她颈项间与手腕上的瘀伤又觉心疼,追问道:“那些贼人到底是为何要劫持你?” 沈童露出茫然之色:“我不知道,他们没有向侯府敲诈钱财么?” 老夫人摇头:“没有……”她曾经听闻过,有些贼人专门劫持年轻女子或是孩童,将她们拐带到别地,卖给富人做妾或是娈童或是奴仆。也许这些人就是这么做的。 老夫人握着沈童的手,拉高她衣袖,便见手臂上斑斑伤痕,心惊之余,只觉难以启齿,却不得不问:“瞳瞳,那些人……对你,可有对你……” 沈童轻声道:“祖母是问我清白可还在?” 沈老夫人点头,怜惜又焦灼地望着她,等着她回答。 沈童朝她微笑:“他们就只是关着我,其他什么都没做。这些伤是那些贼人把我从侯府带走时,我拼命挣扎反抗弄的。” 沈老夫人盯着她追问了一句:“真的?” “真的,祖母,这么重大的事我怎么敢隐瞒,何况要瞒也是瞒不住的。” 老夫人顿时松下来,把沈童揽进怀里,不停拍抚着,庆幸地喃喃道着:“好了,好了,我的瞳瞳平安无事回家来了……” - 萧旷离开侯府,快马疾驰回到加卜藏等人藏身处。 靳飞正在等他,一见他回来便上前报告:“擒获四人,格杀九人,但被逃脱了几个。” 萧旷眼神一冷:“加卜藏呢?” 靳飞露出几分愧色:“让他逃了……” 萧旷眉头蹙起,但没多责备他们,加卜藏的悍勇他了解,若是一对一而战,这里绝大多数人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今晚的重点是解救沈童,她能平安回家就是最大的胜利。 他问道:“擒获的那四人呢?” 靳飞带他进入院落,那四人或多或少都带伤,被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萧旷问道:“可审问过?” 靳飞点点头,却带遗憾地答道:“没问出什么有用的,逼急了就用罕察卫语叽里咕噜一顿,这谁能听得懂啊?” 萧旷拖着其中一人进屋,逼问关于加卜藏的可能的去处或藏身之处,那罕察卫人转头看向别处,并不肯招供。 萧旷便问他:“昨日这里关着一个女子,晚上是谁看守她的?” 这人仍是不声不响,萧旷焦躁起来,将其手臂反到身后,用力向上扳折。那人吃痛,牙关紧咬强忍,但随着萧旷用力,疼痛越加难忍,且萧旷所问之事无关逃走的加卜藏安危,他便招供出一个人名:“帖、帖木儿。” “帖木儿是被擒的四人中的一个吗?” 章节目录 第32页 “他已经死了。” 萧旷稍稍松开他的手臂:“整晚都是他看守吗?” “不是。” “还有谁?” “……赤那,他和帖木儿换了。” 萧旷逐个换人拉进来审问,最后得到的供认基本一致。 昨晚本来该是帖木儿值夜,赤那主动替换,沈童挣扎的动静惊动了众人,加卜藏过去查看,发现赤那图谋之后怒斥其非。 之后有人踢破门,他们听见了,出来查看,就与靳飞带队的卫兵厮杀起来。而赤那与加卜藏一起,冲破包围逃走了。 第74章 【诱捕】 - 虽然沈童说自己没什么事,只要休息休息就好,沈老夫人终究不能放心,请来长年给侯府女眷看病的施老大夫替她诊治。 老大夫搭脉后问:“大小姐可是饮过酒了?” 沈童承认空腹喝了不少烈酒,后来还吐过。 老大夫捻须点头,对老夫人道:“大小姐空腹饮下大量烈酒,颇为伤胃,这些天饮食要清淡。老夫会开些安神养胃的药,另外大小姐手腕上的伤比较浅,涂敷外用药膏便可。” 沈老夫人谢过他之后又郑重地道:“施大夫,有件事要拜托你,请不要对旁人提及瞳瞳的‘病情’。” 刘嬷嬷同时送上诊金,明显要比往日沉了许多。 “老夫人还请放心,老夫不会多嘴的。”施老大夫推辞了几句,沈老夫人坚持要给,他也就收下了。 施老大夫长年给侯府女眷看病,并不是多嘴会说闲话之人,但沈童手腕上的伤势明显是绳索造成的勒痕,很容易引人遐想,沈老夫人这么做也是求个心安。 把施老大夫送走后,老夫人回到里屋,一眼便见沈童靠在床头十分困乏的样子。 听见老夫人回来,沈童睁开眼问道:“祖母。书岩呢?他知道我回来了吗?还有叔父叔母……” “书岩好好的,你不用操心他。”沈老夫人心疼地道,“行了,你先睡吧,有祖母在,你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想,就好好地休息,好好地养身子。” 虽然对于老大夫问及饮酒的事情以及瞳瞳被劫走之后的事情细节,沈老夫人还有许多疑问,但这些都可以放到晚些时候再说。老夫人更心疼她的坚忍。瞳瞳可是刚经历了那么可怕的遭遇啊,放在别的姑娘身上,怕是一回家就要要哭个不停了。 沈童一日一夜没能好好放松,精神一直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回到家后人放松下来,只觉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听老夫人安慰了几句,便躺下来休息,眼睛一合上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 萧旷派人上报兵部在城内发现加卜藏踪迹之事,又找了个小兵回萧家报平安,接着便将擒获的四人带回都督府关押起来。 虽然极为疲累,他却不能休息。 加卜藏此人武艺高强,又极为嚣张大胆。这次若是被他逃走,不知何时会再出现,不设法捉住,终是心腹大患。 他能劫持沈童一次,就难保证不会有下一次,包括萧旷自己的家人也一直受到威胁,总不能天天防着他来偷袭。 今日散格思会从死囚牢中提出来,到刑部大堂受审,审讯完之后再押回死囚牢。 这是加卜藏救出散格思的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但他应该也清楚,今日的防范是会极为严密的。 萧旷思忖着,如果他是加卜藏,仅余那么几个人的情况下,他该如何劫出散格思呢? - 日头渐渐升高,刑部死囚牢内的沉寂被打破,狱卒打开厚重的铁栏门,八名全副武装的卫兵进入囚牢,将铁链从墙上解下,架起牢中的散格思,押解着他离开囚室。 一路无事地出了刑部牢房,大院里停着一辆牛拉的囚车。 卫兵们将散格思送上囚车并上锁,囚车缓缓离开刑部牢房大院,走出没多远,便来到刑部衙门外。 散格思此案没什么疑点,案情也简单,虽然只是走流程,还是要宣读状书,传讯证人,一一公布所有证物。且此案证人众多,哪怕只传讯部分重要证人,仍然花了不少时辰。 直到正午还未审完,刑部尚书宣布暂时休审,诸官员退到堂后休息用饭,午后再继续审理。 散格思被卫兵押去临时羁押的牢房候审。 小半个时辰后,有卫兵来传令,押送犯人去大堂继续审问。 狱卒看到令牌便打开牢门,这四名卫兵连同原先看守的两名卫兵,将散格思带出牢房,然而他们却不往大堂方向走,而是带着散格思往刑部后头官吏日常署事之处走。 其中一名押解的卫兵察觉不对,奇怪地问道:“你们这是去哪里?” 另一名卫兵忽然目露凶光,挥刀向他砍去。 发问的名卫兵不料自己人会突然拔刀相向,猝不及防之下再要拔刀抵挡已经来不及,眼看就要丧身刀下! 惊呼中只听弓弦声响,挥刀的卫兵应声倒下。那起初发问的卫兵死里逃生,急忙退后两步,“呛啷”一声拔出腰间刀防御。 后来的四名卫兵则纷纷抬头看向弓箭射来之处。就见屋顶上有个人,手中提着张半人多高的角弓,指间夹着另一支羽箭,居高临下冷冷望着他们。 赤那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个名字:“萧旷!” 萧旷抬手拉弓,几名罕察卫人急忙四散开来,寻找隐蔽遮挡之物。 萧旷根本不管另外三人,只瞄准赤那——她说的那个颧骨高耸而脸颊削瘦的男人。 弓弦振鸣声尤未停歇,那一箭迅疾如电,从赤那肩颈附近射入,再从肋下斜穿而出。 赤那狂吼一声,踉跄着仍继续往前跑。 萧旷不歇气地射出第二箭,穿过赤那大腿根部。赤那腿一软便摔倒在地。 有名罕察卫人拉着散格思往屋檐下躲,奈何散格思带着脚镣手枷,要跑也跑不起来。萧旷第三箭射倒了试图带着散格思逃走之人。 另一名罕察卫人过来扶起跌倒的散格思,又被萧旷射中跌倒。仅剩一名罕察卫人再也不敢接近散格思,躲在萧旷射不到的死角。 身上扎着两支箭的赤那,忍着剧痛艰难无比地爬向庭院一角。 萧旷射出第五箭,钉入他后背,刻意避开心口寸许,只穿透了胸肺。 赤那一时不得死,趴在原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从口中与伤处流出混着气泡的血沫。 萧旷没有在这些人中瞧见加卜藏,凝眸看向四周,忽然感觉身后风声骤起, 那是有如飞蝇振翅般极轻,极易忽略的“嗡”一声。 他急忙向前俯身,伏在了屋顶上。 有疾风从他头顶上方掠过,耳边是锋利的薄刃急速削过空中所带起的风声。 萧旷没起身,没转头,伏在屋顶便向左后上方直踢。 加卜藏没料到他还能反击,急忙向后仰身,险险躲过这一脚后,手腕一翻,长刀在空中转了个方向,朝萧旷后背直劈。 萧旷却已经借此翻过身来,仰躺在屋顶上从腰间抽出佩刀,挡住了加卜藏这一刀。 加卜藏恨他几次坏自己好事,一刀不中,咬牙挥刀再砍。 萧旷翻身避开,加卜藏这一刀用力过猛,收势不住,砍在屋顶上,震碎大片屋瓦。 萧旷起身反击。两人在屋顶上连过数招。加卜藏长于骑射,刀术并不精湛,起初靠背后偷袭占先机,一刀砍空,萧旷站起身后便失去了先机之利。数招之后萧旷占尽上风,压着加卜藏打。 而下方的地面上,靳飞带着卫兵,已经将伪装的罕察卫人包围起来,唯一没受伤的罕察卫人试图冲出重围,却还是被擒,余下的三人受了箭伤,更是无力反抗。 加卜藏连受几处刀伤,见势不妙,虚晃一刀后转身就逃。 刑部经常与大理寺、都察院会审重大案件,三个衙门都靠在一处。 萧旷追着加卜藏,两人相继跃过几座屋顶,已经跑出刑部大院,进入大理寺署衙。 大理寺内正有一小吏抱着一叠文书簿册经过,眼见屋顶上一跃而过一个满身带血之人,紧接着又追过去一人,他惊讶地张大了嘴,手中捧着的文书簿册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加卜藏身上带伤,头也不回地寻找能落脚之处,连纵带跃,耳中听得身后萧旷脚步声,始终紧追不放,逐渐迫近。 加卜藏跑到了大理寺沿街那边,一跃下地,在地上打了滚,爬起来继续跑。 路上行人突见有个人从天而降,而且手中带刀,身上鲜血淋漓,神情狰狞,纷纷大惊躲避。 加卜藏一把推开拦路之人,钻入小胡同疾奔。 萧旷跟着跃下屋顶,为了避让路人慢了数步,但仍继续紧追不舍,两人逐渐拉近距离,到了一步之遥处,他提气纵身,跃上半空,挥刀斜砍。 加卜藏听到风压惊人,他已经没有体力往前纵跃,不得不就地滚倒,转身后再抬眸,萧旷的刀已经架在他颈项之上,顿时全身僵硬,不敢再动分毫。 萧旷冷冷命令:“把刀丢了。” 加卜藏丢了手里的长刀,愤怒地道:“你答应助我救出散格思的,却带人埋伏抓我,卑鄙无耻!” 萧旷冷哼一声:“你为了逼迫我答应,抓走她做人质,还纵容手下伤害她,到底是谁卑鄙无耻?” 加卜藏不由一滞,无言以对。 “起来!” 加卜藏缓缓站起。萧旷一手执刀横在他胸前,一手攥紧他脖颈,猛推一把将他抵在墙上,五指收紧:“我说过,她所遭受的苦楚,要你们百倍尝之!” 加卜藏脸面充血紫涨,眼珠瞪得极大,惊讶中忽然闪过一丝明悟——萧旷是要在这里杀了他! 眼前一阵阵发黑,周围的景物变得模糊起来,他却清晰地瞧见了乌仁哈沁的笑容,明媚甜美得像是夏天草原上成片开放的山丹花,如火焰般耀眼…… 不甘就死的他摸到腰间的刀,缓缓拔出,随后用尽全力划向萧旷颈项! - 日影逐渐偏斜,屋子里的光线暗淡下来。 有沈老夫人挡驾,什么人都不许来打搅,沈童舒舒服服地睡了个饱,醒来时见外头暮色深浓,才知自己睡了整整一天。 之前一天一夜被劫持的经历,仿佛是场噩梦一般,只有依然隐隐发胀的脑袋提醒她,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箜篌端了粥来给她喝。沈童喝着粥,想起昨夜萧旷临去前说第二天要来拜访的,问道:“萧将军来过吗?” 箜篌摇了摇头:“没呢。” 沈童有些担心起来,萧旷向来重承诺,说了今日会来拜访,若无特别重大的事情,他不会失信。 ◆75、【交待】... - 沈童开始担心萧旷,想起昨夜他说还有事要去办,他是要去抓加卜藏吗?可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她想让人去都督府打听一下他在哪儿,是否还好,便叫来冯嬷嬷,想让葛小哥去跑次腿。 正说着,有丫鬟来禀报:“姐儿,萧大人来了。” 沈童立时放松下来,心情还有些莫名雀跃,粥也不打算喝了,刚搁下勺子,却听这丫鬟接着道:“萧大人似乎受了伤呢。” “什么?”沈童心里一急,站起来太快,头又开始晕了。 琴瑟慌忙扶着她。冯嬷嬷劝道:“姐儿,别急,应该只是小伤罢了,不然萧大人也不能过来了。” 沈童想想也是,略舒了口气,但心里到底牵挂,便催促箜篌琴瑟尽快帮她梳好头。 等她赶到前院,遇见个小丫鬟,一问得知老夫人先到了,正在偏厅关着门与萧旷说话,把下人都屏退了。 沈童心知老夫人应该是向萧旷询问昨夜发现她时的详情,不由暗暗着急。老夫人问她时,她刻意隐瞒加卜藏等人的身份,只当他们是寻常人贩子,却没有机会与萧旷先通气。 也不知他会答些什么! 本来他救她回来,算是有功的,可要是他照直说加卜藏劫持她就是为了胁迫他,她之所以会有这一劫是因为他,那事情就糟糕了! 老夫人最是护短,自己孙女经历险境就是被他牵连,又怎么会不迁怒于他呢?就是再明理的人,听见这样的事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的吧? 沈童心焦起来,加快步子,赶到偏厅前,隔着门轻唤:“祖母?” 里头安静了片刻,才听见老夫人道:“进来吧。” 沈童让丫鬟们留在院里,独自推门入内。 她先瞧老夫人脸色,见她带着慈祥的微笑望着自己,不像是正在生气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朝老夫人行礼问候。 沈老夫人朝沈童笑着点点头,招手道:“瞳瞳,过来坐下说话。” 沈童应了声,却不忙过去坐下,而是转向萧旷,十分郑重地行了一礼:“萧将军的救命之恩,沈童感激不尽。昨夜太过仓促狼狈,都忘了向将军说一句感谢,实在羞愧。萧将军的大恩大德,沈童会铭记于心,也会尽己所能地报答。” 萧旷心中深愧,急忙起身还礼:“不敢当沈小姐如此感谢。萧某实在愧不敢当……” 沈童听他这话的走向不对,便低头咳嗽了几声。 萧旷默默住口。 沈老夫人只认为他是在谦辞,便道:“知恩应图报,萧将军不必过谦。瞳瞳为你所救,别说她要谢谢你,老身也对萧将军的义举感激不尽。” 随后老夫人看向沈童,担心地问道:“瞳瞳不会是染上风寒了吧?” 沈童以袖掩口,轻声道:“只是嗓子有点痒。” 沈老夫人道:“我那儿有蜜炼枇杷膏,过会儿叫丫鬟拿去玉霖院吧。” 沈童便谢过祖母。 她记得箜篌提及萧旷受伤的事,行完礼站直身子后便细看萧旷,瞧见他衣领上方露出少许白色绷带,一直延伸到衣领内。不知是伤了颈还是肩背,或是胸腹。 方才还礼时他也只抬了右手,左手垂在身侧没动…… 虽然看他神色似乎如常,应该不是太严重的伤,但这毕竟是古代啊,受点小伤因感染而死的也是常事的时代啊! 然而当着老夫人的面,却没法问他具体的伤情。她压下关切之心,没再多看他一眼,垂眸走到沈老夫人下首坐下。 沈老夫人道:“老身想问问萧将军,可知掠走老身孙女的那些贼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沈童心头一跳,来了。她紧张地朝萧旷看去。他可别把那些人的来历与目的都说出来啊! 萧旷虽然面对沈老夫人,眼角余光瞧得着沈童,看到她提醒的眼神,他也知道,若是照直把加卜藏的身份与劫持沈童的缘由说出来,沈老夫人不把他打出去都算是客气的了! “老夫人还请放心,这些贼人已经全部擒获,不会再有机会作恶犯案了。” 萧旷这一答虽然算是答非所问,但对老夫人来说也足够了,至于擒获后,审问出其来历自然是需要时间的。 章节目录 第33页 沈童听他这么说,想到的却是加卜藏,他说“全都”是包括了加卜藏吗? 她扬起眉头,带着询问的眼神朝萧旷看去。萧旷朝她微微一点头。 沈童还是忍不住问了,只尽量让语气显得平淡一些:“萧将军的伤……就是擒获贼人时受伤的?” 她语气虽然听起来平淡,萧旷却真切瞧见她眼神中的关怀,只觉心头一暖,未免她担心,便轻描淡写道:“只是小小划伤而已。” - 加卜藏被萧旷追上并制服后,起初并未抵抗,直到萧旷用左手掐着他脖子将他抵在墙上时,他意识到萧旷不仅仅是一时泄愤,而是真的要杀了他。 他的手开始摸索别在腰带间的小刀,动作尽可能地小而缓慢,直到把刀完全抽出刀鞘,才用力朝萧旷挥去。 萧旷虽然愤怒,却不至于失去观察力,瞧见加卜藏右肩猛然一动,便将手中的刀向下斩去。 加卜藏的腰刀被击落,双臂亦受了伤,但萧旷左手的力量也随之放松。加卜藏借机挣脱他的钳制,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萧旷眸中腾起冰冷杀意,正要举刀削向加卜藏脖颈。却觉头顶罩下一片阴影,急忙往旁边闪避,仍是被刀锋带到了左肩。 落地的是个罕察卫汉子,他暗中跟着加卜藏与萧旷许久,他们交锋与追赶时,他不敢靠近,一直在等待机会,直到此时才跳下来,伤了萧旷后挽起加卜藏便跑。 萧旷忍痛追赶,先砍翻了这个偷袭的汉子,接着一脚踢向加卜藏后背。 加卜藏勉强避过这一脚,俯身拾起汉子落下的刀,转身抵挡。 然而他才刚刚喘过气来,尤自头晕眼花,手脚发软,没几下便被萧旷逼至墙边,不得不弃刀。 他垂下手臂,冷冷望着萧旷:“要杀就杀吧!” 萧旷问:“除你之外,你的手下还有人知道前夜你掠去的是谁吗?” 尽管他昨夜对靳飞下令“格杀勿论”,但这毕竟不是战场杀敌,对方反抗时还能狠下手去,一旦弃械投降,靳飞与那些卫兵就难以下杀手了。 萧旷审问捕获的罕察卫人时,曾装作不经意问起他们是否知道加卜藏劫去的女子是谁,发现这几个人确实不清楚她姓甚名谁。 加卜藏带着两名手下一起去劫人,但另外两人都是望风与接应,没有真正进入侯府,而且在夜晚的混战中都已经死去。 但加卜藏被擒后,刑部必然要对他以及今日参与劫持犯人的那几个加以审问,只要一审,沈童被劫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加卜藏道:“没有了。” 萧旷手中的刀紧了紧:“你为何没对他们说?” 加卜藏毫不畏缩地瞪着他:“我只用告诉他们,这是你在乎的女人,他们又不用知道她是谁。” 萧旷眯了眯眼:“你怎么知道她是,她是……” “在那个道观外面,我看到你们说话了。” 萧旷意外:“那天你就跟着我们了?” 加卜藏冷笑睨天。抢马失败后,他扒了死去的大昱士兵衣袍穿上,脸上抹了灰土与血。神机营的将士以为他是神枢营的,而神枢营的士兵则以为他是神机营的,就这么混在两支队伍中间跟进了城。 本来他是打算带走萧旷家里人,但得到沁达木尼消息的萧旷肯定会严密防守萧家,他很难得手,而且他必须留着人手解救散格思,所以转而想到了道观外所见的沈童。 他也知道此举卑鄙得很,但他已经穷途末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若无内应,硬要劫狱,就如今日下场。 他咬牙道:“别啰嗦,要杀就杀!” 萧旷眸色一冷,手腕一推,刀刃就压进了加卜藏的脖子。 加卜藏合起眼,牙关紧咬,就等他这一刀下来。 萧旷攥紧了手中的刀把,却难以用力削下去。拼杀时你死我活是一回事,下手杀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痛恨加卜藏掠去沈童,害她受惊吓受伤,但赤那试图不轨时,也是加卜藏及时阻止了他。若非如此,他赶去时恐怕已经迟了…… 加卜藏等了会儿,却迟迟等不到这最后一刀,诧异睁眸。 萧旷吐出口气,稍稍松开几分压住他脖颈的刀,压低声音道:“若是你能发誓不把她的身份泄露出去,我就不杀你。” 加卜藏意外地瞪大眼,仔细看了看他神情:“你要放了我?” 萧旷摇头:“放了你,你能保证再不来劫散格思?” 加卜藏倒是干脆:“不能!” 对此萧旷并不意外,加卜藏是条硬汉,言出必行,不会为了活命就虚与委蛇。“那我就不能放了你。” “这样你杀不杀我又有何区别?我跟着散格思一起劫马,又杀了你们的大官,今日劫犯人被擒,肯定是死罪了。” “无论如何你能多活几个月。” 加卜藏不屑一顾地笑了笑。 “你有什么未尽的心愿?除了放走散格思、放走你之外,其他的事都可以。” 听到这句,加卜藏不禁神色微动,萧旷捕捉到了他的神情变化,承诺道:“只要你守诺,不对任何人说出她的身份,我可以帮你去做。” 加卜藏深吸一口气:“是有件事……” “老大!”胡同尽头传来靳飞兴奋的喊叫,“你抓住他了?!” 靳飞朝身后一挥手:“快!抓住加卜藏了!”吼完便急急奔进胡同,帮萧旷一起把加卜藏捆绑起来。 其他的卫兵也纷纷赶过来,将地上趴着的罕察卫汉子翻过来,发现早已死去便将人抬走。 待到萧旷转过身来,靳飞才看清他左侧肩颈处的伤:“老大,你受伤了?” “轻伤而已。”萧旷淡淡道,“把人押回去吧。” 他们回到刑部。给伤口止血包扎时,萧旷打听情况,得知赤那已经伤重而死,劫狱的另外几人都被临时关押起来。散格思劫马案,因为今日这一打岔,又有了新人犯与新的案情变化,刑部决定押后再审,将散格思送回死囚牢。 - 萧旷刚来时,沈老夫人就问过他伤势,此时老太太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萧将军,老身只怕那些贼人被审问时提到瞳瞳,这……” 萧旷不能直接说明情形,只道:“昨夜围捕贼人时,贼人负隅顽抗,被卫兵格杀好几名。在下亲自审问,得知去劫持沈小姐的恰好是这几个。稍后在下还会再次审问这些人,尽己所能确保沈小姐的名声不至受损。” 沈老夫人微微点了点头,虽仍感忧虑,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那就拜托萧将军了。” 见沈老夫人没什么要问的了,萧旷便打算告辞。 沈老夫人却道:“萧将军请留步。”接着让刘嬷嬷取来事先准备好的礼金。 萧旷哪里肯收,肃然道:“在下今日来,是想着要给侯府,给老夫人一个交待,绝不是邀功求赏来的。老夫人请把这些收回去吧,在下是不会收的。” 沈老夫人看他态度坚决,倒也欣然笑了起来:“萧将军既然不肯收谢礼,那么就算庆阳侯府欠了萧将军一份人情。将军以后有任何需要侯府出力相助的地方,尽管开口。” 萧旷谢过老夫人,抬头时深深看了沈童一眼,却只能冠冕堂皇地说句:“沈小姐多保重,萧某告辞了。” 沈童轻轻点头:“萧将军慢走,也请将军保重自己,早日将伤养好。” 送走萧旷,沈童扶着沈老夫人往内院走,走出没几步,她又咳嗽起来。 沈老夫人担心地看着她:“瞳瞳,真是感风了?正好你跟我回繁英院,吃一点枇杷膏,等明日请施大夫再替你看看。” 沈童皱眉道:“我觉得头还是发晕,枇杷膏让箜篌跟着祖母去取吧,我想先回去了。” 沈老夫人急了:“别是发烧了吧?”摸摸她额头,感觉并不发烫才松口气,接着道,“那就先送你回玉霖院吧。” “祖母腿脚不好,不用送了,这么几步路我自己回去就行。还有琴瑟她们陪着呢。” 沈老夫人仍是叮嘱了她几句:“回去别再吹着风,好好休息。” 沈童乖乖答应了,与老夫人分道而行,慢吞吞走出十多步,回头看不见老夫人的身影了,便折返往前院西南角的马厩方向而去。 刚转过屏门她便瞧见了偃月那一身黄灿灿的毛色,银白的马尾轻轻甩动着。 他果然还没走。 第75章 【忐忑】... - 萧旷把偃月牵离马厩,掏出把豆子喂它,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前院过来的方向。 手里那一把豆子被吃完了,他也没在意。偃月来回舔着他空空如也的手心,不满地喷了下鼻息。 萧旷回过神,拍拍它的颈子:“今日就这些,不能多吃了。” “什么不能多吃了?”沈童正好听见后半句,便接口问道。 萧旷转头看向她:“炒豆子,吃多了会胀气,所以不能给它多吃。” 沈童忍俊不禁:“我还以为你是在和谁说话呢,原来是和它说。” 他笑了笑:“养久了,有时候就会和它说说话。有些简单的它还真听得懂。” 沈童唤了几声“偃月”,它便朝她看过来。她又招手道:“过来,过来。” 偃月却只是原地踏了两下前蹄。 “这样不行。”萧旷朝外走出十几步,卷舌吹了声口哨。偃月便乖乖朝他小跑过去。 沈童也吹了声口哨,偃月却仍旧不理她,只与萧旷亲昵。 沈童不满地对它道:“因为我平日不喂你,你就对我不理不睬么?” 萧旷有些意外,牵着偃月走近她:“你会吹口哨?” 沈童朝他弯起眼睛笑:“偷偷学的,可别叫我祖母知道了。” 萧旷亦笑,心里却禁不住有小小的疑问,她是和谁学的? 沈童敛去眸中笑意,轻声问他:“你的伤怎么样?” “很轻的伤,不用担心。” “是刀伤还是别的伤?” “抓加卜藏的时候,被另外个人的刀带了一下,”萧旷用手掌在左肩上比了比,瞧见沈童眼中的关切之意,就又补了一句,“他们都伤得比我重。” 沈童哭笑不得,那也不能减轻半点他所受的伤啊! 她看着他的左肩:“伤口深不深?有好好清洁过吗?缝起来了吗?”她最担心的是破伤风,但除了彻底清洁伤口之外,她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了,这时代又没有防疫针。 “别担心,是金镞科大夫替我治伤的,该做的都做了。”萧旷凝视着她,语调低沉而轻,却格外温柔,“你再等我两天。我今日来主要是给老夫人个交待,让老人家放心。回去后就和我娘提……” 沈童被他灼热的眼神盯得心跳加快起来,转过眼看向别处,嗔道:“谁和你说这事了。我过来是想问你,加卜藏真的被抓住了?” “抓住了。”略微顿了一下后,他道,“那个人……已经死了。” 沈童微怔,随后垂眸,用极轻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死了?” “是的。”萧旷点了一下头。 沈童没有再追问他更多细节,垂着头沉默了会儿后道:“我该回去了。” 萧旷应了一声,道:“我也该走了。”两只脚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沈童抬眸看他一眼,嘴角微弯:“怎么不走呢?” “你先回去吧,我就走。”萧旷开始整理起偃月的辔头与坐鞍来,其实哪里有什么好整理的,鞍辔都戴得好好的。 沈童没走,在那儿看着他用右手整理,问道:“你一只手也能骑马么?” 这已经纯粹是为了拖延而找话说了。 萧旷却也认真地答了:“能骑啊,其实两只手都不用也行,只用两条腿就能控马了。” 沈童又道:“下回来要让我喂偃月豆子,否则我就是叫它,它也不听我的。” “好。” - 夜色清妍,月华如洗,风灯的光晕摇曳着,昏黄却暖人。 像是这些絮絮低语,本是寻常,却因为对象特别而有了不同的意义。 然而终究已入夜,只说几句话算是送别,呆得太久就不合适了。 聊了几句后有短暂的间断,沈童便轻声道:“我回去啦。” “嗯。” 她朝他稍一点头,转身离去,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墙后。 萧旷收回目光,牵着偃月离开侯府。 回到萧家,他才进院子,便见娘亲迎了出来:“阿旷?你回来了啊。吃过晚饭没有?” 紧接着是小妹,连跑带跳地奔到他面前:“二哥,你抓到坏人了吗?” “还没吃。坏人抓到了。” 他把偃月牵进马棚,出来就见大哥站在堂屋门前,手里抱着他的大侄儿,与吕氏一起向他招呼道:“阿旷,回来了啊。” 萧旷点头:“回来了。” 自从前夜离家后他就没回来过,只派了个人来报平安,这一回来,萧家几乎全家都迎出来了。 只剩萧和胜在里屋,因为没人顾上扶他,就听他在里头不停喊:“小妹,快过来扶我,你要不来,我自己起来了啊!” 萧旷既觉好笑,又觉暖心,牵着小妹的手进屋,让她去扶老爷子出来。 进屋后窦氏细细打量他,眼尖地发现了他露在衣领外的绷带,顿时面色就变得紧张起来:“阿旷,你受伤了?” 萧旷轻描淡写道:“一点划伤,已经上过药了,大夫说几天就能好。” 窦氏稍稍安心,却还是仔细追问他伤口有多深,有多长,被什么伤的,要不要喝药,怎么换药。 萧旷无奈,只能一一详细回答。 吕氏去厨房烧水准备下面。其他人则围坐在桌边,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地问萧旷这两天来的经历。 关于沈童的事萧旷没有细说,只说昨天就顺利找到了她,安然无恙地送回侯府,之后就是如何埋伏,如何擒获罕察卫人了。 章节目录 第34页 吃过饭后,窦氏就催促萧旷早点休息。 萧旷也确实累了,两天时间里他就只在都督府打了个盹,其他时候眼睛都没闭过,但他仍是对窦氏道:“娘,我有些话要对你和爹说。” 窦氏不赞成地道:“说什么啊?什么话都能放到明天再说,你先好好睡一觉。” “是重要的事,我想先和你们说好。” 窦氏见他神情郑重,不禁讶然:“什么急事啊非要这会儿说?” 萧旷轻咳一声:“爹,娘,我想请个媒人来,商量提亲的事。” 窦氏一愣,随后大喜:“是哪家的姑娘?” 她之前问过他不知多少回了,问他中意什么样的,他不是说不知道就是说过得去就行。但每次她真选定哪家的姑娘了,他又说这不好那不行的,简直能把她活活气死。 窦氏总觉着儿子心里应该是有人了,但问也问不出来,问多了他就说要先立业在成家。 如今官是升了,他也终于想成家了吗? 窦氏只觉终于能了却一桩大心事,一时之间就连眼眶都湿润起来。 萧和胜也迫切无比地等着萧旷说明,是哪家的姑娘终于能让他想成亲了。 “是庆阳侯府的沈大小姐。” “什么?”窦氏第一反应是听错了,“你说的是谁?再说一遍。” 萧旷无奈重复了一遍:“庆阳侯府的沈大小姐。” 窦氏还是觉得自己听错了,看了萧和胜一眼,萧和胜也是一脸惊讶地看过来。 窦氏再看向萧旷,见他神情严肃,显然并不是在开玩笑。她的眉毛就挑起来了:“阿旷,你是两天没睡觉了,这会儿睁着眼睛做梦吧?” 萧旷:“……” “你觉得我们家上侯府提亲,人家能答应吗?就算是你救回了人家府上大小姐,那也不会把大小姐嫁给你啊!” “娘,我也知道他们不会那么容易答应,但总要试一试才知道吧。” “试一试?成亲结婚是随便试一试的事?” “娘,我是认真的,不是随便试试。你去请媒人来就是了。” 窦氏摇头:“我不去,就是找了媒人,媒人都不肯去上这个门!明知道是走不通的死胡同还去撞墙吗?” 萧和胜也劝道:“阿旷,虽说你如今也是个不小的官了,要娶个官家小姐是稳稳妥妥的,但侯府……还是太高攀了。咱家这情况你看,侯府小姐能嫁进来过咱家这样的日子?” 窦氏接着道:“就算沈大小姐肯嫁,我都不敢娶这么个媳妇回来。她要是嫁进来,是她伺候我这婆婆,还是我伺候她这大小姐?” 萧旷一时语滞,平日见到沈童都是绣罗裙装,锦衣华裾,装束精致优雅,说实话他也想象不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侯府小姐在这院里院外帮忙家务的样子。 但他又想起她对那帮纨绔愤怒地竖中指的情景,想起她也会撅起双唇吹口哨,想起她眼眸里带着狡黠坏笑的样子…… 他觉得她还有许多他不曾见过的模样。 只要她肯嫁他,他们在一起总会有办法的。 “娘,我们可以换个大些的宅院,再买些仆役丫鬟来伺候你们。” 窦氏没好气道:“伺候我们?你买大宅院买丫鬟,那都是伺候沈大小姐的吧?” 萧旷无奈道:“我才升迁没多久,原先就是想买也维持不起啊。如今我的俸银涨了,爹的作坊也开始好起来了。过阵子若是开了海禁,银价很可能会下跌,不如买下宅院,比起银子来说更不容易跌价。” 窦氏迟疑道:“买宅院的事可以商量,可这提亲的事实在……” 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拉着萧旷进了里间,神情紧张地盯着他,小声问:“沈家小姐被人劫去,不是叫人给……” 萧旷断然否定:“没有!娘,这话不能乱说。她还是清清白白的。” 窦氏舒了口气,庆幸地抚着心口:“幸好没有,沈小姐为人好,长得也美,要是……就太可怜了。” “但是……”她又不解地道,“那样的话,沈老夫人能同意把孙女嫁给你?” “我还没对沈老夫人提。”萧旷道,“总要正正经经找来媒人才能上门提亲啊。” 窦氏同情地看了他半天:“阿旷,娘劝你一句,趁早死心吧!” 萧和胜也在外间补刀:“阿旷,死心吧,听你娘没错的,不听你娘的话可没有好果子吃。” 萧旷:“…………” 这话叫老爷子说来,真是一点点说服力都没有! 第76章 【求亲】... - 沈童告别萧旷后回到玉霖院,就见沈书岩立在院子入口附近等着她。 “姐!可叫我好找。你去哪儿了?我前前后后找你两圈了!” 今日一早沈书岩起床后,得知沈童半夜就回来了,却没人告诉他,立即发了顿脾气,怪丫鬟没有叫醒他。 丫鬟们也委屈啊,赶紧说明是老夫人不让她们叫醒他的,不是怕吵着他睡觉,而是怕瞳姐儿休息不好。 沈书岩一听也有道理,而且不光是他一个,侯府其他人也都是到了早晨才知道姐姐回府的消息,他这就心平气和了许多。 接着沈书岩便要去看她,却被刘嬷嬷挡下来了,说是老夫人吩咐的,任何人不许去打搅瞳姐儿休息。他再急也没法子。 方才听丫鬟说姐姐起来了,去她屋里看她却扑了个空,再去前头也没找到人,沈书岩索性回来“守株待兔”了。 沈书岩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沈童却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萧将军来了,我方才陪着祖母去前头向他道谢。” 两人说着话走到亮处,沈书岩忽然瞧见她脸侧与脖子上的瘀伤,夜色下光线暗淡他一开始没注意,到了亮处才看见,不由得大叫一声:“啊!这是怎么弄的?” 他再也顾不上追问沈童方才的行踪,又气又急地道:“姐!你,你好些了吗?这些人怎么能这样对你?!萧二哥抓着那些人没有?我要揍死他们!” 沈童不想再回忆那段经历,虽然书岩是关心她,但他的关心也会让她再次想起过去两天里发生的一切。 她淡声道:“已经都抓起来了,该揍的也揍了。这些只是淤青,看着吓人而已,其实没什么关系的,过几天淤青退了就好。” 沈书岩仍是愤愤不平:“光是揍他们可不够,惩罚太轻了不解气!” 沈童默默不语。 两人刚回到沈童所住院子,丫鬟来通传,说是各房的几位夫人与姐儿们来看她了。 沈童头疼,又要接受一轮沈书岩这样的询问与关心。虽然知道他们是出于好意,但她是真的不想再反复回答,反复回忆起那些经历了。 但不见也不行,今晚不见,明天还会见。 她先打发了沈书岩,回房后便脱去外衣上床,拿被子一直围到脸颊边,这样便看不见瘀伤了。 不一会儿几位叔母带着妹妹们过来,她们见沈童病恹恹的精神不好,再加上老夫人也提前嘱咐过,便没有多问,嘘寒问暖了一番后便陆续离开了。 只沈婵多留了会儿,且她没有多问,只体贴地陪她聊些轻松的话题。姐妹俩说笑了会儿,沈童觉得心情好多了。 沈童决定了,这些天她就装作感风咳嗽,在屋里卧床养“病”吧。 - 这天晚上,萧旷与父母争执不下,看时辰太晚,便先各自歇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时窦氏便起来了。虽然有吕氏帮忙,她也没有当甩手掌柜,每天都是这个时辰起床,准备全家的早饭。 她一推门就见萧旷守在门外,不由吓了一跳:“阿旷,你在这儿做什么?” 萧旷重提昨夜话题:“我也知道我们家和侯府不相当,也知道这样去提亲,多半会被回绝。但我还是要去,至少要让沈老夫人知道我的心意与诚意。娘,你就当让我死心,无论如何都要去一回。” 窦氏:“你以为这样上门就能让沈老夫人看到你的诚心?怕是只会以为你一心想攀高枝吧?你知不知道这么去一回,你爹娘都要被人笑话?笑话我们贪钱,看上人家侯府有财有势,笑话我们想高攀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你不要脸面,我还要这张老脸呢!” 萧旷攥拳:“那要如何你们才肯去?” 窦氏叹口气:“傻儿子,别想了,那不是我们能结的亲家。”说着摇摇头,绕开他去厨房了。 等早饭做好,她招呼家人出来吃饭,却独独不见萧旷,一问小妹,说他老早就出门了。 窦氏皱眉:“早饭都不吃,就去哪了?他还带着伤呢。” 小妹摇头:“二哥没说。” 窦氏:“……” 这傻小子别是自己去提亲了吧? - 沈老夫人免了沈童这些天的晨昏定省,她得以在自己的小院安安静静地休养。 但她前一日白天睡得多了,晚上就难以入睡。强迫自己躺在床上数羊,迷迷糊糊中做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梦,早晨起来时头昏脑涨,只觉比不睡还累。 清晨起来她照了照镜子,即使是铜镜,也能看到那些淤青颜色变得更深了,包括她手臂上的淤青,都呈现为青紫色,她肌肤本来白皙,让这些淤青显得更为触目惊心,即使用粉来掩盖也是盖不住的。 她低叹了口气,这些天真是不能见人了。 用过早饭不久,沈童听说萧旷过来了,不由心里嘀咕,他昨晚说是过两天才来提亲的,怎么这样快就来了? 可即使是他救下了她,沈老夫人也不可能答应他的呀。 她让箜篌去打听,不久箜篌就回来了:“姐儿,萧大人正和老夫人说着话呢。” 沈童问:“除了他还有谁来了?带着什么东西没有?” “只萧大人一个,没旁人,好像也没带什么东西。” 沈童略略舒了口气,上门提亲总不能一个人来,但这也让她费解,他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呢? “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箜篌摇摇头:“老夫人关着门会客,奴婢可不敢去偷听,但见他们不像是很快就说完的样子,就先回来向姐儿报个讯。” 沈童让箜篌再去前头候着,等萧旷与老夫人谈完再来禀报。 - 听闻萧旷前来,沈老夫人便把他请到了昨晚会面的偏厅里。 老太太以为萧旷是来告知关于贼人情况的,所以特地遣退了屋里伺候的人,关起门来说话。 等老夫人落座后,萧旷抬手俯身,向老夫人深深行了一礼。他左肩带伤,本来行礼都只抬手不动肩的,为行这个礼却忍痛将双手同时抬高,格外地郑重。 沈老夫人略感意外地问道:“萧将军为何突然行此大礼?” 萧旷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老夫人不要生气,能听在下说完。” 沈老夫人更觉意外:“萧将军快起来吧。你救了瞳瞳,就是庆阳侯府的恩人,不管有什么为难之处都尽管开口。只要是侯府力所能及之事,老身可以做主的,一定会相助将军。” 萧旷直起身来,深吸口气道:“在下想求娶沈大小姐。” 沈老夫人惊讶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萧旷心下稍安,至少老夫人没有勃然大怒把他骂出去,他稍等片刻,见老夫人没说什么,便接着道:“在下也知道以在下的身份求娶沈小姐是高攀了,但请老夫人能给在下一至两年的时间。在下会努力建功立业,然后三书六礼,来侯府提亲。” 沈老夫人敛去惊讶的神情,问道:“萧将军今日过来,令尊令堂可知情?” 萧旷坦诚道:“他们知道在下有意求娶沈小姐,但却觉得老夫人不会答应。” 沈老夫人微微抬起眉头,带着几分讥讽语气道:“连令尊令堂都觉得此事不可为,萧将军却还是来了。将军是认为老身会答应,所以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就这么空着手独自前来,一开口就要娶我家瞳瞳了?” 萧旷缓缓摇头:“在下不敢妄自揣测老夫人的想法。但在下过来之前,是觉得会被一口回绝的。” “明知会被回绝,为何还要来?” “在下是诚心诚意想要求娶沈小姐,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试一试。” 沈老夫人摇摇头,语调平和温文:“萧将军请回吧。” “老夫人……” “萧将军,请回吧。”这一次带上了不容置疑的语气。 萧旷深吸了一口气,向老夫行礼告退。 来之前已有所准备,被回绝可说是意料之中,但失落仍是实实在在的。 恍惚走出厅堂,步下庭院,乍然被过于明亮灿烂的阳光刺到了眼睛,他眯起眼,定了定神,才转身往马厩方向去。 “萧大人。” 他听见箜篌的声音,停步回头。 箜篌跑近过来,小声问道:“萧大人是就走么?要不要捎话给姐儿?” 萧旷道:“我有些话想当面对她说。” - 沈童过来时,肩上围了件披风,还把兜帽戴上了。 虽然是秋冬的衣装,在这暖融融的二月天里披着显得不伦不类,但至少能遮掩一下脖子上的淤青。 萧旷仍是在马厩外通向车马门的那条青砖道上等她。见到她时,他笑起来,从腰间取下一只小袋子递给她。 沈童摸到袋子里一粒粒又小又圆的,猜想应该是炒豆子。 她抬眸看向他:“你对祖母说了?” “说了。” 沈童望着他,他的笑容很温柔,但眼睛里并没有欣喜欢愉的神色。她也就知道了,低头往手心里倒豆子。 “过段时日我要离开京城。” 沈童手一晃,掉了好几颗豆子,咕噜噜滚进了青砖缝隙里。“你要去哪里?” “可能先去北方,之后去哪里还没想好。” 沈童来回捻着手心里的豆子,她想劝他留下,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劝,从何处劝。 章节目录 第35页 萧旷也没说话,默默望着她。 忽然沈童的手心里一阵热乎乎湿哒哒的,她微吃一惊,随后便见偃月的大脑袋凑了过来,正起劲地吃着她手心里的豆子。 她不由笑了起来,但笑容很快消失:“一定要走吗?” 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第77章 【托付】... - “一定要走吗?” 萧旷点了点头:“留在京城里,很难再有机会立功升迁。” 沈童懂他为何要走。 她不知道方才他与老夫人关起门来具体说了些什么,但以她对老夫人的了解,老夫人肯定不会应许他什么,连半个字的承诺都不会有。 她想说即使他离开京城也未必能有所成就,她想说即使他真的积功升迁,等他回来,她的喜酒都办完了,说不定娃都会打酱油了。 但她没说这些。 “记得别冒险,别莽撞冒进,一步步脚踏实地,稳稳当当的做事。该放弃的时候就放弃,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好。我会记得。” “走之前让我知道。” “我会的。” 沈童喂完两小把豆子,就把袋口收紧系好,对偃月晃了晃袋子,道:“这些留在我这里,等你主人带你回来我再喂你。” 偃月轻嘶一声,仍然不甘心地用鼻子拱着她的手背。 沈童笑着,抚了抚它的耳后。 然后她取下了那串老夫人给她的阴沉木佛珠。自从昆玉园火灾之后她始终戴着它,除了洗澡会暂时脱下,连睡觉也戴着。自从手腕受伤后她改戴脖颈上,仍是随身带着。 那些罕察卫人并不是为财劫持她的,因此这串珠子得以幸免。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串佛珠黑沉沉的并不起眼,一般的贼人也根本看不出其价值。 长年的佩戴摩挲,让木珠乌黑发亮,在阳光下反射着温润的光泽。 “手给我。” 萧旷抬起手,她将佛珠一圈圈绕在他腕上,她戴着要绕六圈还嫌松散,换做他却只能在腕子上绕四圈。 “要活着回来呀……” 他凝视着她,眼瞳深邃,然后他笑了起来,眸中有风发意气,也有万般柔情。 阳光洒在他俊朗的脸庞上,在他宽厚有力的肩膀上闪耀。 她听见他轻声却郑重地应许:“好。” - 萧旷回到家,才进门窦氏就问:“你去哪里了?” “庆阳侯府。” “我就知道……”窦氏嘀咕了一句,又追问道,“你去做什么?真去求亲了?” 萧旷点头。 “你……”窦氏真是服了他,“你就这么一个人过去,没有媒人也没有父母做主,你去求哪门子亲?人侯府能答应你才怪!” “不是你说怕丢脸不肯去的吗?”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肯定求不成啊!” “那么一个人去和带着你们与媒人一同去,又有什么分别?” 窦氏:“……” “那,到底成没成?” 窦氏觉得这事儿肯定是不成的,但看阿旷脸上神气又不像是懊恼丧气的样子。虽然阿旷平日的性子也不是大喜大怒的那一种,但求亲不成,总不会一点点难过都没有吧,这让她感觉怪怪的。 “没成。” 窦氏心中暗道,我就说嘛。不过她没说口来再打击萧旷一次。 她劝道:“不成就不成了,本来也没打算高攀他们家。阿旷,你爹和我替你相看了一门亲事。那户也是当官的,有些家底,但也不是特别富贵。生了两个儿子,那姑娘是家里独一个,自小当心肝宝贝一样养着的,知书达礼,女红拿手,长得也好看,白白净净的,和沈小姐是差不多的……” “娘。”萧旷皱眉打断了她的话,“我暂时不想成亲,那户人家,你们回绝了吧。” 窦氏没再劝说,知道他刚被侯府拒绝,不会这么快接受别家姑娘,打算过几天再劝劝他。 - 午后,苏若川来到侯府,老夫人仍在午歇,他便先去了书房。 沈书岩答完题,把答卷递上书案。 苏若川合上手中的书,拿起桌案上的沈笔,在手中转了两圈,却没打开,反而问起了沈书岩:“听说这笔是你姐姐所创?” “是啊。”沈书岩颇为得意,他最近在国子监里出名,都是因为沈笔。他先是送了几支笔给要好的同窗,之后就有不少人来向他打听这种笔,问他讨要或是购买的不在少数。 “所以起名叫沈笔,就是以姐姐的姓冠之,还谐音‘神笔’,神奇之笔。”沈书岩眉飞色舞道。 他见苏若川对笔颇感兴趣的样子,便道:“这支笔就送给先生了,稍后我教先生怎么加墨水。” 苏若川笑了笑:“那倒不用,听说这笔卖得颇贵,小小一支能抵两石米了。” “哎那是卖价呀,咱家自己用笔还算什么钱,先生每次来教我也没有收过银子啊。我送先生一两支笔算什么,就是姐姐知道了也只会点头不会说什么的呀。” 苏若川微一颔首:“如此就笑纳了。”接着便自然而然地问起,“你姐姐最近可好。” 沈书岩迟疑了一下后道:“她近日感风了,有些咳嗽,除此之外都挺好的。” 其实他知道姐姐的感风是假的,她只不过是因为身上的淤青与被劫的经历不愿见人罢了。不过这也只有他才知道,连祖母都以为她是被掠去后着凉所致。 闻言苏若川显出关切之色:“感风了?她咳得厉害吗?” 沈书岩心中偷乐,立马添油加醋:“咳得可厉害了!这些天都卧床不起呢。” “卧床不起?这么严重……发烧了么?”苏若川讶异,皱起了眉头。 沈书岩也觉过了,急忙改口:“不不,只是祖母让她多卧床静养而已。没发烧,只是咳嗽而已。” 苏若川教了沈书岩多年,哪里会不知道自己这学生的脾性,带着责备之意扫了他一眼。 沈书岩吐吐舌头,嘿嘿地笑。 苏若川也就不说他了,只道:“这时节冷暖变化大,是容易感风。请大夫来看过了吗?” “看过了,没什么大碍。先生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姐姐的吗?” 苏若川微一沉吟,提笔写了几句在纸上,折起来交给他。 - 沈书岩回到玉霖院时,沈童正靠在床头看书,只要有人来,她随时可以钻进被窝装病。 不过听见丫鬟行礼请安的声音,知道是沈书岩进来,她也就不必这样装模作样了。 沈书岩神秘地笑着将一封折起来的信交给她,也不说话。 沈童:“……” 这笑容她是再熟悉不过了,再一想今日苏若川来过,也就知道这封信该是苏若川让他转交的。 她眯起眼睛盯着沈书岩:“你看过了?” “没有没有!”沈书岩急忙否认,又贼兮兮笑,“不过我倒真是很好奇先生写了什么。” 沈童展开信纸,瞥见沈书岩的目光,便将纸张偏斜一些,让他看不到上面的内容。 但其实苏若川也没写什么特别的: “春暖时复寒,易感病恙,知君抱恙,思念甚切,望君惜重自身,早日康复。 书短意长,临颍依依。 谨祝痊安。 友若川拜启。” 友…… 沈童看完信,见沈书岩装作不感兴趣,却不断瞄过来的样子,弯唇笑了笑,将信纸重新折好,夹在书里,就是不给他看! 沈书岩却也不怎么在意,笑嘻嘻地向她邀功:“姐,我一和先生说你病了,他就问你病情如何,有没有看过大夫,显得特别关心,还写了这封信让我带给你。对了姐,你要不要写封回信,下次先生来我带给他。” 沈童摇头:“不写。你带句话给他就好,就说我感谢先生的关心,会好好养病的。” “就这样?”沈书岩讶异。 “就这样。” 沈书岩走后,沈童取出一个带锁的木匣,把信从方才那本书中拿出来。打开木匣,里面是一个个颜色不同的锦袋。 她拿起个云灰色锦袋,将苏若川的信放进去。视线一转,又拿起另一个石青色的锦袋,取出里面的一叠书信,用同样石青色的丝线系着。 这厚厚一沓都是萧旷写给她的信,她按着时间顺序一封封读下来,从最早的昆玉园火灾疑点,到他与江捕头发现章家的孙小姐牵涉其中,再是小螺有难,解救江捕头…… 这么多信,几乎都是联络正事,很少有表达关心或思念或其他情感的内容。除了她被老夫人禁足后,他说要上门请罪的那段之外,但即使那段也没有直接表示关心的语句。 嗯,后面倒是还加了几句蛋卷很好吃,小妹很喜欢云云。 沈童好笑地弯起了唇角。 - 傍晚时分,萧旷去了次刑部大牢。 加卜藏被关在死囚牢中,但与关押散格思的牢房离开很远,以免两人串供。 萧旷给了狱卒些好处,狱卒便退到外头,留下他单独审问。 加卜藏看见萧旷便坐了起来,因为要把沉重的手枷搁在地面上,他的身子不得不向前佝偻着。 他沉默地盯视着萧旷。 萧旷道:“你还有什么心愿,说吧。” 加卜藏开口,嗓音低沉暗哑,但却很稳:“我想见乌仁哈沁一面。” 萧旷摇摇头:“这怕是难办,你是试图劫狱的重犯,身手又好,他们不会允许别人来探望你的。” 加卜藏语气阴沉地道:“你守信用,我也守信用。你要是失信……” 萧旷思忖了会儿,道:“可以在提审你的时候,押解途中,带她来与你见一面。但是她不能接近囚车,和你也说不上话,只能远远看着。” 加卜藏没有马上回话。 萧旷又道:“那时候你是在囚车里,带着手枷与脚镣,你真的想要让她看见你这幅样子吗?” 加卜藏垂头看着自己手足上的枷锁,沉默很久,才低声道:“不用了。你替我做另一件事吧。送她和她阿妈阿妹回罕察卫,一定要确保她们安然到家。” “我可以雇车,再雇几个镖师……” “不,我要你亲自护送她们回去。” 萧旷不禁讶然:“为何一定要我亲自送?” “你武功高强,脑子也好。如果是你送她们回去,就算路上出什么意外也不用担心。”加卜藏突然变得焦躁起来,“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 萧旷望了他片刻,终是点了一下头:“我可以答应你,但不会那么快,需要再等一个月左右。” “可以,不差这一个月。” 加卜藏变得平静下来:“还有最后一件事……你去找乌仁哈沁的时候,告诉她……我已经死了。” 萧旷沉默着点了点头。 第78章 【噩耗】... - 乌日娜母女三人住在郊外的小木屋内,日子过得平淡而枯燥。 加卜藏离去已经三天,却无半点音讯。 沁达木尼眼看着阿姐安静的时候越来越长,有笑容的次数越来越少,却没有什么话语可以安慰她。 她一样担心着加卜藏的安危,同时也暗暗抱着一丝希望,也许……也许他们真的能救回阿爸。 早晨吃过饭后,沁达木尼拉着乌仁哈沁去木屋附近的小河边散心。 河边到处是小野花,白色的不知名小花最多,间或有黄色的蒲公英,偶尔也有紫色的二月兰。 沁达木尼采了一大把,要乌仁哈沁为她编一个花环。乌仁哈沁知她是想要找些事情让自己分心,弯了弯嘴角,接过野花开始编织起来。 很快她做完一个花环,替沁达木尼戴在头上:“好啦。” 沁达木尼道:“再做一个吧。阿姐你一个我一个。” 乌仁哈沁正要说什么,忽然像是听见了马蹄声。她与沁达木尼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瞧见了兴奋的光芒。 马蹄声由远及近,乌仁哈沁扔下手中的野花,提裙朝着木屋方向奔去。 “等等我,阿姐。”沁达木尼在后头追着她,一手提裙,一手还要按着头上刚编好的花环以免掉落。 绕过木屋,乌仁哈沁骤然止步,所有的期待兴奋都化为了冰冷的恐惧。 马背上高大俊朗的骑者并不是撤力加卜藏,也不是任何一个他带去救散格思的罕察卫武士。 章节目录 第36页 来的是个汉人武官,腰间还佩着刀。 两名罕察卫武士急忙挡在乌仁哈沁身前,拔刀指向来者。 乌仁哈沁朝木屋退了两步,戒备地问道:“你是谁?” “萧旷?”刚绕过木屋的沁达木尼惊讶地叫了起来,“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乌仁哈沁讶然回头:“你认识他?” 沁达木尼点头道:“进城时帮我说话,让其他汉人别朝我扔石头的就是他。” 闻言那两名罕察卫武士将刀尖垂下了,但仍警惕地盯着萧旷。 萧旷朝沁达木尼微微颔首,表示感谢,随后看向乌仁哈沁:“是撤力加卜藏告诉我这个地方的,我答应他护送你们回罕察卫。” 乌仁哈沁皱了皱眉:“你是汉人的将军,为什么会答应加卜藏……”她不安地问道,“加卜藏怎么了?” 萧旷望着她,只觉难以启齿。他本来就不善欺骗,何况还是这样的噩耗…… 沁达木尼慢慢朝他走近,追问道:“加卜藏呢?他在哪儿?” “他……死了。” 乌仁哈沁的脸色有一瞬变得苍白,呆呆地望着他,仿佛不能接受这消息。 沁达木尼急切地问:“你说清楚,到底是谁死了?” 萧旷暗叹口气:“撤力加卜藏,他死了。” 泪水在乌仁哈沁的眼眶中聚集,滑落,她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沁达木尼扶着她双肩,低声安慰。他们说话时乌日娜也走出了屋子,见状便过来扶乌仁哈沁进屋。 沁达木尼却走近几步,仰头盯着马背上的萧旷,十分直接地问道:“加卜藏说要带走你家里人,逼你帮他一起救阿爸,是不是你杀了他?” 萧旷眼神沉了沉:“不是我。虽然他的行为十分卑鄙,但我没有杀他。他混入刑部,想要救出散格思,却失败了。” 沁达木尼无言以对,原地愣了会儿,转头看向那两名仍然全神戒备的罕察卫武士:“好了,你们退下吧,他不是来抓我们的。” 罕察卫武士收刀退到一边。 萧旷舒了口气,下马牵偃月去一旁休息。 沁达木尼跟在他后面:“我阿爸呢?” “他还在牢里。” “那我就不回罕察卫。” 萧旷道:“你阿妈和阿姐都回去了,就剩你一个在这里,你不回去?” “阿妈也不会回去的。” 萧旷微微皱了皱眉,但若乌仁哈沁母女都不打算回罕察卫,也不能算是他失信于加卜藏了。 沁达木尼侧头看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你刚才说加卜藏行为……唔……卑鄙,他真的抓走你家里人了?” 萧旷的眼神暗沉下来:“他不光抓走她,还伤了她。” 沁达木尼不解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还答应加卜藏,送我们回罕察卫呢?” 萧旷:“……” 这姑娘真是问题太多了!再说下去就要瞒不住加卜藏还活着的实情了。 沁达木尼见他板着脸不回答,也就不再继续追问,却也不走,就在他身边晃啊晃的。 春草萋萋,沿着坡地蔓延如茵,偃月低头啃着鲜嫩的草芽,挑嘴地只啃咬最上面的草尖,啃完一片走几步,找到新的嫩芽继续啃。 萧旷看着偃月吃草,眼角余光却一直能瞥见沁达木尼在附近来回走,便道:“你不去陪你阿姐吗?” 他本意是希望沁达木尼回屋去,没想到此言一出,她却原地站定,双手交握,深深屈膝俯身,向他行了个正儿八经的汉人的礼:“我想向你道歉,为加卜藏做的那些事。” 萧旷微愕,转身面对她摇了摇头:“都过去了……何况这也不是你做的,你还送信来提醒我,应该我谢你才是。” 沁达木尼朝他短促地笑了一下:“你不生气就好啦!”随后道,“我去陪阿姐了。”说完转身小跑着回到木屋里。 萧旷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一名女仆出来,请他入内。 他进入木屋,乌日娜母女三人都在。乌仁哈沁眼睛有些红肿,但神情已经恢复平静。 “萧将军,请你告诉我加卜藏是怎么死的,那时候的情形如何?” 萧旷深吸口气,将加卜藏为救散格思,伪装后进入刑部的经过加以说明,只是把最后的部分改成他被擒后伤势过重,不治而亡。在他临死前,托萧旷送乌日娜母女回罕察卫。 萧旷最后道:“我虽然与加卜藏为敌,但你们母女并没有作恶,而返回罕察卫的路途遥远,你们又没有剩下多少护卫,所以我才答应护送你们回罕察卫。” 乌日娜开口道:“多谢萧将军的好意,但散格思还在京城的牢里关着,我想留在这里,也许会有机会见他一面。” 萧旷无奈地叹了口气:“沁达木尼之前面圣时恳求皇上,皇上念她孝心可嘉,才特许她见了一回。但她不告而别,离开遂安伯府……如今你们再要见散格思,恐怕是难上加难。” 唯一能见面的机会大概就是散格思上刑场被斩的时候,但这话说来太过残酷,萧旷也就不提了。 乌日娜看向沁达木尼,沁达木尼难过地点点头,算是印证了萧旷的说法。 乌日娜正犹豫不决,乌仁哈沁忽然道:“我要回罕察卫去。我不想再见阿爸。” “乌仁哈沁……” 她冷冷接着道:“我们本来早就能带着大昱皇帝的赏赐安然回家的,就是因为阿爸要去劫马,我们差点就被人杀死!要不是为救阿爸,加卜藏也不会死……这一切都是因为阿爸头脑一热要去劫马……” 乌日娜无奈地叹着气。而沁达木尼见阿妈阿姐争执,都不知该帮谁才好。 萧旷见她们意见分歧,便道:“我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离京北上,你们先商量一下再决定是要回罕察卫,还是留在这里。我会再来的。” 他告辞离开木屋。沁达木尼追了出来:“哎,你什么时候会再来?” 萧旷道:“不好说,看什么时候有空吧。” “大概过几天?” “你们要过几天才能决定去还是留?” “唔……三四天应该够了。”沁达木尼回答得很快,几乎想也没想。 “这样的话,大概再过七八天吧,我会再来。” “为什么不是过三四天就来?”沁达木尼说这话时微微歪着头,半似无理取闹,半似天真无邪,其实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在里面。 萧旷:“……” 换做三个月前的他,大概根本不会察觉到其中的微妙暗示。 他没再和沁达木尼说下去,吹哨唤来偃月,跨上马背,疾驰而去。 沁达木尼望着那一骑远去的背影,失望地咬了咬嘴唇。 - 早晨起来,沈童照了照镜子。 淤青看上去是比前几日小了一些,但颜色也变得更深,紫的发黑。 哎,继续卧床养“病”吧。 早饭之后没多久,沈童听说英国公世子夫人来访。 这位可是极有可能成为她准婆婆的世子夫人。她不由忐忑,世子夫人难道是过来商议婚事的? 此时的繁英院内,沈老夫人正命丫鬟端上热茶,以及糕点果子,热情招待世子夫人。蒋氏也一起陪着。 主客笑着寒暄几句后,世子夫人便问起了沈童的病情。 沈老夫人只觉诧异:“瞳瞳只是小小感风罢了,这些天都在家静养,世子夫人是怎么会知道的?” 世子夫人道:“我是听玉婷说起的。她们昨日办诗会,沈小姐却没来,听说是感风了。” 沈老夫人笑着摆摆手:“只是有一点点咳嗽而已,没几天就好了,有劳夫人关心了。” “可请大夫来看过了?”世子夫人颇为关切地问道。 “看过了。大夫说只要静养几日便能痊愈。” 世子夫人便说要去探望沈童。 沈童脸上的淤青还未消退,沈老夫人怎会让她见客,便婉言拒绝:“论起来她是晚辈,怎么好让世子夫人去探望?何况感风虽说是小病,年轻人得了没几天就好,我们这些年纪大的一旦过了病气,就没那么好过喽。” 世子夫人却仍是十分关心地说要去看看沈童,还道:“老夫人您就别去了,让二夫人陪我去呗。” 沈老夫人隐约察觉到了点什么,客气地谢过世子夫人,仍是以沈童此时不宜吹风见客推拒,接着便换了话题,询问起张文睿的近况来。 世子夫人也就不再提此事,与老夫人、蒋氏聊了一阵就告辞了。 蒋氏将世子夫人送走,回到繁英院,小声问老夫人:“世子夫人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虽说世子夫人这一番关心像是出于关心准儿媳,但时机太过巧合,正是在沈童刚遭遇劫持回来后,蒋氏难免会多想。 沈老夫人淡淡道:“她也说没什么,别先乱了自家阵脚。但也别不当回事儿,关照下人,都把嘴闭紧。若是哪个敢走漏消息,就是棍棒伺候。另外……把施老大夫再请来一回。” 蒋氏点头应下。她刚走没多久,丫鬟通传大小姐过来了。 沈童仍是围着那件披风,把大部分脸隐在兜帽里。 沈老夫人露出慈和的笑容,招手道:“瞳瞳,来。” 她勉强微笑,到老夫人身边坐下。 沈老夫人握着她的手,轻轻抚着,道:“这两天好些没有?” “好多了,多谢祖母关心。” “瞳瞳,你那家新开张的笔铺子好像还不错?” 沈童点点头:“目前来说还行。” “可惜我老眼昏花了,不然你那‘神笔’我也要拿来用用的。” 沈童轻笑一声:“祖母说笑了。” 说了会儿话,老夫人始终没提任何与张文睿与英国公府有关系的话题。沈童便主动提起:“方才是英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来过了?” “她是过来看望我的,顺便问起了你的病情。”沈老夫人轻描淡写地说着。 沈童察觉到老夫人提及世子夫人时神情淡淡的,丝毫没有谈及未来准亲家时应有的那种兴致。 她接着陪着老夫人聊了会儿,却没听老夫人主动提及半句关于与张家有关的话题。 也许这门亲事谈得并不顺利吧?沈童暗暗揣测,心头忽然轻松了许多。 第79章 【腕花】... - 起初,一切都很好,是如同往常一样平静而安详的一天。 丫鬟们陪着书琏和书耀在院子里玩斗草。那是种比谁采摘的草茎更坚韧难断的游戏,斗草双方将各自选好的草茎与对方的草茎互相交叉成十字,然后抓住两端用力向自己一侧拉扯,哪方的草茎先断就输了。草茎不够坚韧或是力气不够大都会输。 沈老夫人与沈童坐在廊子里,微笑地望着他们嬉闹。 不一会儿书琏过来,拉沈童一起去玩。 沈童原是不太想去,经不住书琏一直喊着“姐姐”恳求。沈老夫人也笑道:“你就陪他们玩会儿吧。” 她便步下台阶,在小径边的草丛里寻找细长而足够坚韧的草茎。但附近较长的草茎差不多都被书琏他们采去,她不得不去更远的地方寻找。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侵吞一切的黑暗毫无预兆地降临。 她猛然惊觉抬头,一只大手突然扼住了她的脖颈,口鼻也被死死捂住了,她透不过气来,拼命地蹬脚却越来越无力…… 她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黑暗,惊惧一下抓住了她,让她的心狂跳起来。 然后她意识到她是在自己床上。 她努力地深呼吸,让怦怦狂跳的心脏恢复平静。 但她听见了后窗方向传来的声音,让她刚刚平复下来的心跳再次狂乱起来。她屏息凝神,侧耳细听,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告诉自己很安全,沈府的夜间护卫已经增加了两倍,尤其是玉霖院内外,更是不间断地有人巡逻。加卜藏已经被关进大牢,不会有人再有这个能力与机会偷偷潜入。 但是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沈童下了床。 外间听见声音的丫鬟立时询问:“姐儿醒了么?” “醒了。” 值夜丫鬟轻轻推门进来,点起屋里的灯,给她倒了杯温热的红枣桂圆水。 沈童喝几口便搁下杯子,轻轻叹口气。 这已经是回家第十二天了。 她在自己院里静养了十多天,终于那些淤青都完全消退干净,手腕上磨破处结的痂也掉了。只是她皮肤白皙娇嫩,所结的痂掉落后留下的淡红色疤痕仍然显得很刺眼。 老夫人过来探望她时瞧着心疼不过,又担心会留疤,搜罗了各种除疤消痕的药膏配方,恨不能一天换一种来涂。 沈童自己倒是还微笑着安慰老太太:“祖母不用太过在意,这些只是新长出来的皮肤,假以时日迟早能消退的。” 沈老夫人却道:“早退总比迟退好,给你就乖乖涂着。” 沈童只好乖乖答应,让箜篌把药膏收好。 停了会儿,她道:“祖母,过几天又有诗社聚会,我想去。” 沈老夫人意外地扬起眉头,接着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按老夫人的意思,是希望她再多在家休养一段时日。但对沈童来说,每天最难熬的其实是夜里。 章节目录 第37页 自己家中自己的卧房,本该是最安全的所在,她却在睡梦中被人劫持而去,经历了险象环生的一天一夜。 自那以后,她晚上总是睡不安稳,稍微有点动静就会惊醒过来。她不得不白天补眠,但这样更是加剧了夜间的失眠状态。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她需要走出家门,去参加些社交活动,与闺蜜们说说话,听听最新的小道消息与八卦。 听沈童说明缘由,沈老夫人沉默了一阵,终究还得点头允了:“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不过可记着一定要多带些人在身边啊!” 沈童答应了。 - 今日聚会是在泾国公府的后花园。 沈童一露面便有好几个先到的姑娘聚了过来,关切地询问她的“病情”。沈童在其中瞧见了张玉婷,朝她点头致意,随后道:“只是有些咳嗽而已,前两天就好了,祖母非要我再养两天才许我出门。” 她们到的算是早的,还有部分姑娘没有来,打过招呼后便三五成群地闲谈赏花。 三月季春,百花争妍,院子里的牡丹已经开始盛放。 沈童挽着张玉婷的手去赏花,评点哪株开得最美。沈婵与周淑瑶也走在她们身边。 张玉婷边赏着花边道:“我家也有牡丹,种得不比这里少,特别是那几株紫重楼和玉带围,盛开时特别美,其中好几株都正含苞待放,我大哥说三天后是最佳的赏花时机。你们来我家赏花吧?” 周淑瑶欣然应道:“好啊!” 沈童却沉吟不语。她心知沈张两家之间的议亲究竟进行到何种程度了,自己这个当事人恐怕还不如张玉婷清楚。 但看张玉婷提起大哥张文睿时,笑容亲昵中带着一丝戏谑,却像是很有把握她和自己能成为妯娌的样子。 沈童想向她打听具体的进展,但此处人多眼杂,并不方便。但她也不想去英国公府。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去赏花的话,很有可能会在英国公府的某处“偶遇”张大公子。 为难之处在于如何婉言拒绝这次看花的邀请,同时又不伤及与张玉婷的友谊。 沈婵知道沈童的顾虑,但见她沉吟不答,也就没出声答应张玉婷。 这时听见今日的主人家——泾国公府的大小姐任琼珠宣布,人到齐了。 “先过去吧。”沈童借机提议道。 张玉婷点点头。 诗会开始,众小姐提笔作诗。 如今用的是沈笔,省了磨墨的功夫,但衣袖还是要用手挽一下的。沈童挽起衣袖后,她身边的姑娘惊讶地“咦”了一声,问道:“你腕上的是什么?” 沈童微笑道:“腕花。” 她们的对话吸引了附近的几个姑娘,纷纷好奇地将目光投向沈童腕上。 姑娘们都在腕上戴着各式镯子,玉的、金银的、镶宝石的……但镯子会上下滑动,一旦挽袖提笔就会露出腕上的伤痕。 为此沈童找来针线房两个擅长女红的巧手仆妇,用丝绸与细绢做了枚腕花。 花束中央是一朵鸽蛋大小的复瓣白蔷薇,花瓣打着褶,中心的花蕊是嫩黄色的丝线,整朵花栩栩如生。白蔷薇周边围绕着白色与米黄色相间的小花,用墨绿色宽丝带系在手腕上。 而另一边的手腕上则用同样墨绿色的丝带编织成贴腕的手环,搭配成一对。 这别出心裁的腕花成为了今日诗会上最大的话题,作诗结束后,许多姑娘都过来细看,也有与她要好的姑娘请她摘下给她们看看具体的制法。 沈童没想到这腕花会如此受欢迎,但她也不可能脱下来给她们看。好在她为防腕花掉落或是损坏,让丫鬟多带一对备用,这就拿出来给她们细看。 沈童这边围着一堆姑娘,嘁嘁喳喳热闹无比。而另一边的五六个女孩却并不过去凑热闹,望着那头被姑娘们围在中心的沈童,她们显得神情冷淡而不屑一顾。 一名绿裙少女低低“切”了声:“上次是带什么沈笔……这回病得久了,怕人都忘了她,没人理她,在手上弄几朵绢花来哗众取宠。就怕没人看见她似的。琼珠,今日办诗社聚会招待大家的是你啊!” 一旁有姑娘出主意:“找个丫鬟来假装不小心把茶水泼到她手上,叫她再也戴不成。” “没见她带着备用的花吗?”任琼珠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望着她。而且这种手段太拙劣,谁都能看得出是有人授意丫鬟去做的。 “那就让她这么神气活现么?” 任琼珠不快地低哼一声,为了今日筹划准备,提供花园,备下茶水点心招待诗社的众姑娘,她才该是众人瞩目的中心啊!结果出力不讨好,风头全被沈童抢去了! 忽然她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云芝……”她凑近绿裙姑娘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唐云芝点点头,拉着另一个姑娘朝沈童走去。 她们先是装作对腕花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询问了做法,接着唐云芝便道:“沈童姐,你这朵腕花真好看,我实在是喜欢,就怕家里的丫鬟没一个能做出这样子的腕花,你能不能送我一对?” 沈童诧异地看看她,如果是张玉婷或周淑瑶问她要一对也就罢了,唐云芝与她只能算是泛泛之交,她突然开这个口是什么意思? 她若是不给,唐云芝多半会不高兴,说不定还会背地里说她小气。 本来这腕花不是什么值钱饰物,虽然用了些心思,也不过是小物,沈童倒不至于不舍得送人,但她总觉得唐云芝来讨腕花是别有用意。她记得唐云芝平日与任琼珠走得颇近…… 沈童抬眸看向稍远处,瞧见任琼珠与几个姑娘站在一起,见她视线扫过去,便都装作没有看这边的样子。 唐云芝接着又轻轻“啊”了一声:“沈童姐,有一回我不小心弄脏了你的鞋子,你不会是还在生我的气吧?” 沈童:“……” 被她这么一说,要是不送她一朵腕花就变成为了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记仇了? 但事实上那回可不单单是弄脏鞋子,她根本是被踩了一脚。但她此时若是说明情况加以还击,反倒显得她斤斤计较了。 沈童轻笑一声:“你在说什么呀?有那回事吗?至于说腕花,方才玉婷私下问我,我已经答应把花送她了呀。”说着她看向张玉婷。 张玉婷十分默契地点头配合。 周淑瑶故作诧异道:“咦?云芝,平日好像也不见你多慷慨送我们什么,怎么过来开口就问人要东西?” 其他姑娘看向唐云芝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轻视或是不赞成之意。 唐云芝臊得面红耳赤,低头转身就只想快步离开。 沈童叫住了她:“云芝,可惜我只多带了一对备用,不然就给你一对了,抱歉啊。” 唐云芝更觉尴尬,低着头含糊地说声:“不用了……”就逃也似地匆匆走开了。 诗会结束,姑娘们纷纷准备回家。 张玉婷找了个机会拉沈童到无人处,小声却热切地问她:“你到底来不来看花呀?给我个准信儿。” “我……”沈童仍显迟疑。 张玉婷见她一付不太情愿的样子,也有些不快:“你真不愿意来就算了吧。” “不是我不想去。”沈童不得不隐晦地提起,“你应该知道的,我这段时日不方便去你家了呀……” 张玉婷却以为她是害羞,不由笑了起来:“原来是因为这个缘由,你是我好友,我请你赏花去而已,和别的事情无关呀。” 沈童:“……” 真想干脆直说了,可这里实在不是适合说这些的地方。 方才唐云芝为讨好任琼珠反倒出了个丑,又不能直接回任大小姐那儿去,便避开其他姑娘在花园里绕了一圈,打算等着其他姑娘先走,她最后走,却忽然听见隔着花丛另一边小径上有年轻女孩说话的声音。 第80章 【吃醋】... - 唐云芝听见隔着花丛另一边小径上有年轻女孩说话的声音。 “你们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一听这话,唐云芝立时听得更仔细了,通常这一句之后,就会提及一些涉及旁人隐私的秘密。 那姑娘继续道:“我表舅不是在刑部么?娘亲听他说起,近日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被那些罕察卫人绑去了。” “啊!是谁?” “不知道呀,听说后来被人救走了,那些犯人又不肯全交待,所以不清楚她是谁。” “真是可怜,要是我的话吓也吓死了……” “就是啊……幸好那些人都被抓起来了,要不娘亲都不敢让我出门了。” 听下来一共是三个姑娘在议论,其中一个问道:“你们说会是谁?” “这怎么猜得着?” 另一个女孩道:“有谁连着好多天都没有露面的?” “你是说……” 之后声音就低下去,成了咬耳朵的悄悄话,再也听不清楚。 唐云芝之前感风,在家将养了段时日,听到这些话,只觉她们是在议论自己,不禁焦急起来,却偏偏怎么都听不清后面的话! 她示意丫鬟们留在原地别出声,自己蹑手蹑脚靠近过去细听,走到花丛旁边时却意外踩进一处浅坑。 脚下踩空,她身子失衡,脚踝跟着扭歪,痛得她尖叫一声,整个人往侧前方扑倒,直接摔进了花树丛中。 “姐儿!”丫鬟们惊慌地过来扶她。 另一边的姑娘们亦停下议论,朝尖叫与惊呼声来处看过来。 本来两边虽然离得近,却被花树遮挡视线,唐云芝摔在花树丛中,将枝条压低,对面就看到她了。 偷听别人说话却被当众发现就够尴尬的了,还是这么个情景下! 唐云芝让丫鬟扶她起来,鬓发散乱不说,脸上手上好几处都被树枝刮破,脚踝也扭伤了。 她狼狈万分,忍着脚踝疼痛与脸上刺痛,先发制人地指责她们:“你们背后议论别人,要不要脸?!” 对面的姑娘们脸上露出不自在的神色,立即反击:“偷听别人说话的才不要脸!” 另一个姑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身边的姑娘:“上一回的诗会唐云芝是不是没来?” “没错,她是没来。” 沈童与张玉婷听见花园这一角吵闹的动静,便过来瞧瞧发生了什么事。 离开有些距离就听见唐云芝的声音:“被绑走的不是我,我只是因为感风在家休养而已。”嗓音因为激动得而显得尖利。 “不是你的话,你为何偷听我们说话?明明是心虚。” “就许你们恶毒中伤别人,就不许别人听听你们说什么了?不想让人听见就别胡说八道啊!” 沈童:“……” 张玉婷却只觉莫名其妙,小声问道:“她们在吵什么,唐云芝被人绑走过?” 沈童拉着她往反方向走:“这种是非,还是别听了。” 张玉婷点点头,走出几步后道:“云芝虽然为人不怎样,不过若是真的……”她饱含同情地叹了口气。 沈童无语地走了几步,道:“玉婷,一会儿你有别的安排吗?若是无事就来我家坐会儿吧?”在自己家她方便说话,也就能找到机会向玉婷打听议亲的进展。 张玉婷欣然点头:“好啊。你与阿婵妹妹是坐车来的吗?” “是的。” “我坐你们的车走。” 她们离开泾国公府。三个姑娘在马车上闲谈,张玉婷提及她大哥的次数明显比以前要多。 与张文睿有关的话题,沈童基本都不接口,也因此显得比平日更沉默。张玉婷却误会她是因为害羞或为了避嫌。 快到侯府时,沈童的手被箜篌轻轻捏了一下,她心中讶异,朝箜篌看了一眼。箜篌朝马车外的方向示意。 沈童像是不经意般转头看向窗外。 在斜后方的街口,她瞧见了萧旷,心跳瞬时快了好几分。 他骑着偃月,正朝侯府的方向而行。 沈童没敢朝他多看,收回目光,像无事发生一般继续听着张玉婷说话。 但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情与一刻之前已经完全不同。那是一种雀跃无比,又期待无比的心情—— 他来找她了! 可老夫人才回绝过他的求亲,他会不会拉不下脸进入府中?那样她就得想个法子出府见他了。 是不是他要离开京师了?今日是来找她告别的…… “你想什么呢?”张玉婷见沈童一付魂不守舍的样子,诧异地轻推了她一下。 沈童猛然回神,想起玉婷还在车上,而她是要到自己家里做客的,一时半刻不会走。 她不由暗暗后悔,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请张玉婷来家里做客呢! 可请也请来了,又不能随便赶人家回去。何况她要向玉婷打听的事也是颇为重要的。 她苦笑了一下,解释道:“昨晚没睡好,有点没精神罢了。” 张玉婷恍然道:“难怪我见你眼睛下面有点发青呢,脸色也不是太好。” 马车驶入侯府车马门,沈童朝箜篌使了个眼色,她点点头留在原地,见沈童沈婵陪着张玉婷进去了,便到侯府外面候着,等了一会儿便见萧旷过来了。 箜篌迎上去,道了个万福:“萧大人,真是不巧,姐儿今日正好有客。” 萧旷点了一下头,他不但看见了沈童的马车,也看见了另外一架马车跟在后头,便特意让偃月在后头慢慢走。 箜篌又问:“萧大人要不进去里面坐会儿?” 萧旷道:“我就在外头等。” - 侯府内,沈童在沈婵耳边低语一句,沈婵了然地点了一下头:“玉婷姐,我有点累啦,真是抱歉,不能陪你和姐姐了。” 张玉婷知道沈童是有话要和自己说,便微笑点头:“不妨事的,累了就好好歇歇吧,有你姐陪着我呢。” 沈婵告辞离去,沈童挽着张玉婷的胳膊回到玉霖院,丫鬟已经在屋里摆好了招待的茶水点心。 张玉婷开玩笑道:“才在泾国公府吃了一肚皮点心茶水,还要我吃,你以为我有几个肚子?” 章节目录 第38页 “你有几个肚子我不管,但要是你来做客我却不摆上茶水点心,就是我待客不周了呀。” 张玉婷摇头道:“不吃了。坐车坐得腿麻,你要尽你的待客之道,就陪我在院里走走吧。” “行啊,正好我也想走走。” 说话间,箜篌从院子外头进来,朝沈童点了一下头。 得知萧旷留下,沈童稍稍安心,但她不愿让萧旷多等,也担心他等太久后离开,便索性开门见山地问张玉婷:“你老实说,请我去看花,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别的什么人的意思?” 张玉婷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别的什么人是谁?” 沈童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别和我装,我都这么直接问你了。你再和我装就是没把我当真朋友。” “好吧好吧,我都告诉你。”张玉婷轻声笑道,“其实是我娘亲想见你。” 沈童有些意外:“你娘亲要见我?”转念一想也对,世子夫人大概是想在定下亲事之前,和她见面亲自聊聊,好多了解她? 但这就说明世子夫人是真的有意结成这桩婚事的吧? 张玉婷见她眉头轻皱,好笑道:“你愁什么?我娘又不吓人。” 沈童心里苦笑,她又不是为了这事儿犯愁。 张玉婷又道:“唔,其实呢……也不光是我娘亲想见你。” 沈童听出她的暗示,只当没听懂:“玉婷,我真的不能去你家赏花。”她朝张玉婷微笑道,“但你始终都是我的好友,我家是随时欢迎你来做客的。” 张玉婷略显无奈地轻叹口气:“行啦,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她嘻嘻一笑,“我会在我家里人面前帮你多说好话的。” 沈童:“……”她真的不是在担心玉婷所想的事,但只要回绝邀请不会让玉婷生气,也就达到她今日目的了。 话都说明白了,张玉婷知道她不会去公府做客,也就告辞离去了。 张玉婷走后,箜篌过来道:“姐儿,方才奴婢请萧大人进来坐,他却说在外头等,也不知道这会儿……” 沈童心里有些急:“你先去看看,若是他还在,就请他去偏厅稍坐,我立即就过去。” 箜篌领命而去。 沈童虽然急着去见萧旷,但想起张玉婷说她脸色不好,过去之前仍是对着镜子照了照,在眼睛下方补了一点点粉,又在手掌上沾少许胭脂,揉开成淡淡的红色后在脸颊两侧轻拍几下,又补了点唇脂,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些,这才匆忙赶去前院。 萧旷就在偏厅外头等着。 沈童转角过来瞧见他,就放慢步子,放缓自己的呼吸,尽力平复心跳,朝他笑着。 萧旷也笑了起来,笑容温暖地望着她一步步走近过来。 他们谁都没说话,只是望着彼此,向彼此微笑。 最终是萧旷先开了口,眼神里带着关切与一丝担忧:“你这段时日没休息好?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她本来就白,但却是白皙中透着红润的健康肤色,如今淤青虽然都消退了,但却变得比以前苍白许多,眼睛下方还有些青紫,更显憔悴。 沈童:“……” 方才那番补妆都是白做了么? 她摇摇头,不想提做噩梦失眠的事:“你定下要去哪里了吗?” “是,先去罕察卫……” 沈童讶然:“去罕察卫做什么?” “我答应了加卜藏,要护送乌仁哈沁母女回罕察卫。” 沈童更为惊讶:“你为什么要答应加卜藏……”她反应过来,“是他拿我的事威胁你?”所以诗社里那些姑娘虽然知道有女孩被绑架,却不知道具体是谁,才会和唐云芝吵起来的吧…… “不完全算是他威胁我,是我问他有什么心愿未了,他才提了这个要求。” 沈童却知道萧旷与加卜藏是敌非友,不可能无缘无故去问他有何心愿。 “终归还是因为我……你就不能雇车与镖师来护送她们吗?” “加卜藏希望我亲自护送。” “他关在牢里再也出不来了,你是不是真的亲自护送过去他又不会知道。” 萧旷正色道:“男儿一诺千金。既然承诺了就要遵守约定。而且我本来就打算去北方,也算是顺路。” 沈童安静了会儿,忽而问道:“萧将军这趟护送,沁达木尼也在被护送之列吧?” 某直男还未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直接答道:“是啊。” “路途遥遥,最适合发生点什么了。” 萧旷一愣:“发生什么?” 沈童似笑非笑地道:“英雄救美之类的呀。” 第81章 【北征】... - “英雄救美之类的呀……” 她这副表情萧旷见过,就是他收到沁达木尼送来的信时,她也这么瞧着他似笑非笑的。 萧旷生怕她误会,急忙解释道:“那可不会,我只是带队护送而已,就算碰到什么麻烦了,帮忙的也不止我一个人啊!” “但你是带队的首领,人家要谢恩也是谢谢你,不会去谢那些小兵吧?” 萧旷只觉额角冒汗,急切地道:“这一程只是单纯的护送而已,真的,我可以发誓!我本就打算另外找人带队护送,我能避则避,就算实在避不开也不会和她单独见面……” 沈童忽而笑了,与方才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同,这个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温柔而愉悦。 “谢谢你。”她轻声道,“我知道你答应他是为了什么。” 萧旷心头一松,瞧着她的笑容,既有几分无奈又感安慰,方才那一刻,他还以为她是真的生气了呢。此时此刻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在自己离京时她仍抱着对他的误会了。 沈童又道:“定下什么日子出发了吗?” “还未。” 沈童略显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清楚萧旷不是那么优柔寡断的人,到现在还未定下出发的日子,他仍然在等待某个时机么? “你今日来就是告诉我要去罕察卫么?” “是,也不是……”萧旷道,“我这次去,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才能回来。” 沈童抬眸望着他,他也凝望着她。 有些话不需要说出来就能明白,因为他想见她,所以来了。 但当他真正见到她时,他才发现自己并不仅仅满足见到她,他有多么渴望触碰她,她的手指,她的脸庞,她的嘴唇…… 萧旷深吸口气,转开了视线。 沈童轻声道:“不管你要去多久,你记着有人在等你回来,所以一定要好好地保全自己。” “好。我记着。”萧旷答应了。 他们安静了会儿,沈童道:“我送送你。” 去往马厩的路上,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两人都走得很慢,像是散步一般。 这一年的春天只剩下最后一寸光阴,他们只想将它留得更久一些。 - 送走萧旷后,沈童没有回自己院里,而是去了老夫人那儿。 入内行礼后,她道:“祖母,孙女有话要对您讲。” 沈老夫人显然已经听说萧旷来过的消息,她屏退屋内伺候的人,带着不甚赞同的神情望着沈童,等她说明。 沈童过来的路上想了许多不同的开篇来开始这番对话,可面对老夫人仿佛了然一切的眼神,她抛弃了所有迂回的措辞,开门见山道:“祖母,孙女不想嫁张家大公子。” 沈老夫人低低冷笑一声:“若是我说不行,你就学章家那姑娘,私奔给我看么?” 沈童摇头:“孙女的婚事但凭祖母做主,若祖母真的为孙女定下哪户人家,孙女不会违逆抗命,但祖母也该知道,孙女即使勉强嫁去,婚后的日子不会开心。” “嫁给他你就会开心么?”沈老夫人缓缓摇着头,叹息着道,“瞳瞳,我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能明白你的心情。做姑娘的时候啊,总想着要找个一心人,白首共一生,不论贫富,不在乎门户是否登对。” “但你想过嫁入一个寒门之家是什么样子么?瞳瞳,你自小长在侯府,穿的是锦绣丝绸,戴的是金银珠玉,吃的是山珍海味,动动口就有人来服侍,从没有过过一天苦日子。” “那种荆钗布裙,每天操持家务,为着生计烦心的日子你能过得下去么?也许一天两天能行,可日子久了呢?难道你不会对此生厌,不会生怨生憎?” “祖母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亲眼看见过不少血淋淋的例子。多少痴心姑娘不顾一切下嫁有情郎,甚或是随其私奔……起初也是郎情妾意,甜甜蜜蜜,可一年、两年过去,十年、二十年过去了,当初那些柔情蜜意都被日复一日的日常琐碎磨去了。” “男人不论贫富都是一样的。当你韶华逝去,他对你的敬重或许不减,情爱却已不再。作为女人最终能抓住的是什么?只有财产与地位。” 沈童一直安静地听着,老夫人最后说的话尤其现实而透彻,让她略感意外。 她开口道:“祖母,您的话孙女每一句都听进去了。孙女赞同您的说法。但孙女也觉得不能因为十几年后有可能恩爱不再,就此放弃眼前能抓得到的幸福。孙女不会为了爱情抛弃一切,但也不会为了财富地位就不顾自己的感受与情感。” “这两者并不是鱼与熊掌不能兼得。萧将军虽然出身寒门,但他有魄力也有才干。”还有一点点重生带来的“好运”……沈童抿了抿唇角,继续道,“他将来还有提升的可能,至少不会仅止于今天的地位。” “至于说到财产么……就是我眼前拥有的就已经很足够了。”沈童嬉皮笑脸地道,“祖母这么疼爱我,总不会舍得让我什么也不带就嫁人吧?总得有份足够丰厚的嫁妆才衬得上侯府嫡长女的身份啊!” 沈老夫人本来板着脸神情严肃,被她这么嬉笑着一闹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训斥着,却带着疼爱的语气:“有你这么厚脸皮讨要自己嫁妆的么?” 沈童见老夫人笑了出来,知道她是有点被自己说动了。但为了确定老夫人的想法,她还是追问道:“祖母,张家那边……” 沈老夫人本来愉悦的神情变得稍许淡了一点:“张家那边本来就还没定。” 世子夫人本来是颇为热衷于这桩亲事的,但不知是否听到了什么风声,这些天的态度突然变得冷淡起来。侯府这边约见,那头总是有各种理由推三阻四。 对此沈老夫人觉得极不痛快,她宝贝孙女争着抢着要娶的人多了去,张家这个态度,她还不想嫁孙女了呢。 沈老夫人虽然没有明说,但从她的语气就能听出来,老夫人对这桩亲事不看好。沈童顿时放心许多,笑嘻嘻地与老夫人说起诗社聚会上的事。 听闻诗社里唐云芝的闹剧,沈老夫人微微皱了皱眉道:“唐家那姑娘确实莽撞,虽然眼前有她出头,把别人的怀疑都引到了她身上,但你前段时日也称病没有出门,这事闹开了总是麻烦……” 沈童坦然道:“人生在世总免不了非议,旁人要怎么想怎么议论本就是管不了的。不管如何,我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沈老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眼中却仍是带着一丝忧色。 沈童接着道:“说来这也要感谢萧将军,若不是他帮着遮掩,恐怕我被人劫持去的消息早就传得满城风雨了。” 虽然她说的是事实,但也显然是在替萧旷说好话吹耳边风,沈老夫人斜睨她一眼,没有接这话。 - 在京城八卦消息是传得最快的,没过两日,有个世家大户的小姐曾被人劫持去的消息就传遍了,而这消息的女主角则暗指唐家大小姐云芝。 唐云芝可谓是欲哭无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若是有了这样的传闻,还让她怎么找婆家? 这消息传播开来之后,世子夫人的态度再次变得热络起来,但沈老夫人这头却开始回避世子夫人抛来的绣球,两回一来世子夫人也就放弃了。 对老夫人来说,考虑的不仅仅是沈童本身的意愿,还因为世子夫人这两回的态度陡变。她如今以为被劫持的是唐家姑娘,但若以后知道了真相呢?还不是仍然会产生嫌弃疑忌之心么。沈老夫人并不愿冒这样的险。 不过两家没能结亲之事并未影响到沈童与张玉婷之间的关系。 这一日张玉婷来侯府做客,沈童盛情招待。言谈间张玉婷流露出了遗憾之意。 沈童对她道:“咱们姑嫂做不成,做一辈子的好姐妹不是更好?你想咱们要是成了姑嫂,要是我和你大哥争执起来,你要帮谁才好?不是两头难做么!所以说做姑嫂特别容易伤感情,还是做姐妹好。” 张玉婷忍不住笑道:“此言也有些道理。” “什么叫有些道理,是很有道理才对。古人都说了,爱远恶近,世中之恒事也。” 张玉婷笑着点头:“好好好,是极有道理,小女子受教了。” - 三月底的时候,北境传来消息。 从上一年开始,北境的朵刺锡部便不断侵吞周边各个小部族,就在今年的冬春之际,首领博克多自封可汗,成立了北燕国。 北燕国严重威胁到了周边各小部族的安全,其中与大昱往来亲密,年年纳贡的几个部族便联名向大昱请求保护。 永平帝下诏,要求博克多立即停止侵吞周边部族,并前来大昱朝贡。这其实是对北燕国某种程度的认可,并将其纳入大昱附属的惯常做法。 但博克多不但不来朝贡,还无礼地将诏书烧毁,将大昱传旨使者痛打一顿,赶出营帐。接下来博克多的军队继续吞并北方草原上的各部族,其野心昭然天下。 大昱自然不能任其坐大,这会直接威胁到北境稳定。 得知博克多对大昱使者的无礼野蛮之举后,永平帝勃然大怒,任命都指挥佥事张文忠为征虏前将军,领兵攻打朵刺锡部。 听到这消息时,沈童也就知道萧旷在等的时机就是这一个了。 那些天里她格外关注武将的任命,得知萧旷请命北征,被任命为神机营游击将军。在任命的名单里,她还看见几个熟悉的名字,高湛与靳飞也参加了北征。 第82章 【群狼】... - 草原广阔,不过这一片的地势却并不平坦,有着高高低低的小丘,夜幕笼罩之下,就像是暗绿色的大海,波涛起伏,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天际。 一弯银月在暗蓝色的云隙中半隐半现,朦胧的月辉遍洒大地。 萧旷钻出营帐,缓步走出营地。 除了呼啸的风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是军营内最静谧的时分。 只要再过不久,就会响起各种人声马鸣,生火烧水造饭,准备出发的忙乱…… 他转向风来的方向,这是东南,从北京吹来的风。 他抚着左腕上的佛珠,合上双眼,微扬起头,任夜风吹拂脸庞与鬓发。 “萧旷!” “……” 章节目录 第39页 他睁眸转身,就见沁达木尼朝他走来,边走边道:“总算找到你了!” 萧旷无言地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 沁达木尼自从离京后,就换回了行动更方便的短裙与长裤皮靴。她小跑着追上他,气喘吁吁地问道:“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萧旷大步走着:“找我有什么事?” 沁达木尼为了跟上他的速度,只能连跑带走,一边侧头追问:“我就问你,你为什么躲我?” 萧旷一直走到拒马桩边才停下脚步,但并未正视她,语气也平淡无波:“第一,我没有躲你,行军途中、安营扎寨有很多事要忙,我没这闲工夫躲你。第二,你到底为了什么事找我?” 沁达木尼气鼓鼓地嘟了下嘴,没有说话。 萧旷便侧身钻过拒马桩。 沁达木尼也跟着钻过去,仍然追着他:“你手下的兵,那个叫靳飞的,整天围着我转,你也不管管!” 萧旷道:“他是负责护卫你们母女安全的队长,当然要守在你们周围。” “才不是呢!”沁达木尼带着气道,“他哪儿是护卫安全啊,整天就缠着我啊!” 萧旷脚步一顿,皱眉看向她:“他做出什么非礼之举没有?” 沁达木尼的声音低了下去:“那倒没有……” “你一个姑娘家不能进兵营里,快出去吧!”萧旷皱眉催促道,说完转身继续走。 “他这么缠着我,你就不管管吗?” 萧旷头也不回地道:“我会叫他收敛的。” “就不能换了他吗?” “他武功很好。” “你的武功不是比他更好吗?你为什么不自己护卫我们?萧旷,萧旷!”沁达木尼见他越走越远,又气又急地嚷道,“话还没说完呢,你能不能停下?” 萧旷低叹口气,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她,语气冷淡:“是,我是在躲你。我为什么不能亲自护卫你们,就是因为有你在。还不能明白吗?” 沁达木尼死死盯着他一言不发,大大的眼睛里涌起泪水,当第一滴泪水滑落脸庞时,她转身跑开,钻出拒马桩,很快跑远了。 萧旷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见她跑走的方向不是她们车队扎营的所在,担心地皱了皱眉。他本想让靳飞去找她,略一思忖后还是转身往高湛的营帐去。 高湛已经起了,正在刷牙洗漱。 萧旷把沁达木尼孤身一人跑远的事情告诉了他:“这会儿天还没亮,我担心她跑太远,赶不上拔营,你能不能去找她回来?” 这些天赶路时,沁达木尼有事没事就来找萧旷,高湛都看在眼里,偶尔还会替他打打掩护,故意指错方向,这会儿听萧旷求他去找人,便取笑他道:“你把人气跑了怎么不自己去追?倒把这种跑腿的苦差事丢给我?” 萧旷无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情况,我要是去追她,以后说不定还要纠缠不清。你赶紧去找她吧,别耽误了一会儿开拔。” 高湛玩笑归玩笑,与萧旷说话同时快步钻出营帐,让小兵牵来坐骑,飞身上马,从营地大门离开。 萧旷则从拒马桩中穿过,先朝远处看了看,没有瞧见沁达木尼的身影,便借着火折的光寻找草地上沁达木尼留下的痕迹。 不一会儿他听见急如骤雨的马蹄声,是高湛骑马奔近,萧旷便指了指足迹所去的方向。 高湛朝他点了一下头,一带缰绳,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伙夫开始生火造饭,随着炊烟升起,营地里也渐渐嘈杂起来。先锋队伍吃过早饭,天不亮就要出发。随军的民夫则开始拆除营帐与各种临时设施,将它们依次装车。 将近小半个时辰过去了,高湛还是没回来。 而乌日娜母女也发现沁达木尼不见了,求助于靳飞。靳飞前来,语气焦灼地向萧旷打听:“老大,沁达木尼不见了,你见过她吗?” 萧旷蹙眉,就凭沁达木尼的脚力,短时间内不可能跑太远,照理高湛该带着她回来了,但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因为沁达木尼不肯马上回来,高湛还在劝她。 “她一个人跑远了,我让高湛去追她,但是到这会儿也没回来。” 靳飞一听就急了:“他们朝哪儿去了?我也去找!” 萧旷指了个方向,靳飞转身就跑。 “等等。”萧旷叫住他,“多带些人,带上弓箭、火铳与绳索。我和你们一起去。” “是!”靳飞领命而去。 - 高湛朝萧旷所指的方向追去,一边喊着沁达木尼的名字,跑出一小段后仍是不见她身影,便下马点起火折,寻找足迹。 夜间视线不佳,重新找到足迹花了他不少时间,他也不再骑马,牵着坐骑顺足迹走。 “沁达木尼——沁达……” “我在这儿!” 高湛终于听见回应,却没看见她的人影,便循声找去。 攀上一座小丘顶部后,他发现另一侧是个陡坡,而沁达木尼就躲在陡坡底部的低洼处,只有走近了才看得到她。 沁达木尼蹲坐在那儿,急切地仰首张望,眼中尤带泪光,见到是高湛找来了,不由流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 高湛在肚子里默默嘀咕一句,对不住了,我不是你想见到的人。他牵着马无法直接下陡坡,便沿小丘一侧较为平缓之处,绕下低洼处,一边对她道:“回去吧,你阿妈不见你要担心了。” “刚才好像有狼。你过来时没有看到吗?”沁达木尼的语气与眼神都带着紧张之色。 “狼?”高湛立时警觉起来,看向四周,“我没看到……有几头狼?” “我只远远看见一头。” 高湛略松口气:“那赶紧回去吧!” “我脚扭了……”沁达木尼瞧见有狼之后便想回营地去,却因跑的太急摔倒,从小丘高处滚落到下方低洼处,脚踝也扭伤了。 高湛皱起眉,把马牵至她身边,伸手过去。沁达木尼抓着他的手臂借力站起。他正要托她上马背,那匹马却忽然惊嘶一声,撒开蹄子就跑。 高湛一手扶着沁达木尼,一手去抓马缰却没能抓住,眼睁睁看着它跑开。 沁达木尼指着高处叫了起来:“狼!” 高湛仰头,顺着她所指看去,坡顶后方露出了一道野兽的身影,它耸着嶙峋的肩骨,一对绿森森的眼睛冷酷地盯着他们。 只是一匹狼而已,高湛并无所惧,他抽出佩刀,对沁达木尼道:“你在这里等着……” 话音未落,小丘周围又冒出好几条黑色的兽影。 “还有狼!”沁达木尼警示道。 高湛皱了皱眉,他才起床就匆忙出来找人,并未多带武器,只有随身一把佩刀,而沁达木尼又扭伤了脚踝…… 那匹马受惊后跑开几步,但看见四周都是狼,又惊惧地跑回来了。 高湛扶着沁达木尼靠近马匹,将刀往地上一插,一手抓紧马辔头,一手用力,将沁达木尼托上马,接着拔刀跨上马背,坐在沁达木尼身前。沁达木尼环住他的腰,他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驱马跑起来。 然而这匹马眼见四周都是饿狼,哪里还敢冲过去,任凭高湛如何催促,只是原地不停打转嘶鸣。 周围的狼越聚越多,显然沁达木尼方才瞧见的狼并非孤狼,而是狼群的侦察哨兵,发现她之后,又去领来了狼群。 高湛用刀柄使劲敲击马的后臀,这匹马吃痛开跑,然而才跑出两三步就又转向了,始终不敢冲近狼群。 “嗷呜——!”头狼仰首,发出一声号令。立时就有四五匹饿狼,从丘顶居高临下向他们扑了下来! “抱紧了!”高湛大吼一声,向右猛带马缰,马跟着右转。同时他挥刀横砍,右前侧扑来的那头狼被拦腰一刀,几乎被斩成两段,腰腹处鲜血狂喷,凄吼着横飞出去! 高湛这一刀并未结束,挥臂的同时加上马身旋转之力,砍杀了第一条狼之后,余势未尽,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暗银色的圆弧,继续砍翻另外两条分别从右方及后方扑来的狼,这一刀才力竭。 而这时左侧扑来的两条狼已经呲着白森森的獠牙,恶狠狠地咬了上来! 高湛与沁达木尼都抬高左腿躲开,但这匹马却被咬到前腿与侧腹,痛嘶一声,跪地向前直摔出去,也将马背上的两人甩了出去! 高湛反身抱紧了沁达木尼,奋力向前跃出,双足落地后稍微半蹲,左手发力将她往肩上一扛,头也不回地向外冲去。 身后是那匹马凄厉的惨叫嘶鸣,已然被群狼扑倒撕咬起来! 高湛迎面冲过来两条狼,他脚下丝毫不停,挥刀斜砍,砍翻了第一条狼,反手又是一刀,正中另一条身侧,刀尖将狼腹剖开,热血如雨四溅。 然而第三条狼从他背后扑了上来,沁达木尼脸朝后趴在他背上,连狼的獠牙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紧张地尖叫起来:“小心背后!” 第83章 【幸存】... - 沁达木尼紧张地尖叫起来:“小心背后!” 高湛急忙转身,挥刀砍飞那条狼,然而他只是稍作停留,就又有两三条狼蠢蠢欲动地靠近过来。 他用左臂扛抱着沁达木尼,左后侧是他视线死角,狼性凶狠且善围猎偷袭,很快发现了这个弱点,不再从正面攻击,而是不断绕向他左后方的死角,寻机扑咬。 高湛虽看出这几条狼的意图,但他抱着一人本就行动受限,夜色下视线也不佳,要顾及后方就难以防住前侧。 他心知不能与它们多纠缠,若被更多野狼围住,体力耗尽就更难脱身了。 他向后虚晃一刀,将野狼驱赶开一段距离,随后便发力向前直冲,正前方的野狼不敢阻挡,却绕到他左后侧扑咬。 高湛每次驱赶,它们都退后几步,然而只要再次转身奔跑,它们就又追上来扑咬! 沁达木尼趴在高湛后背上,胃就压在他肩头上,被来回颠得几乎要吐,更是几次都险些被咬到。 她能清清楚楚地闻到狼嘴里的腥臭气味,听见每次獠牙在她耳边咬合时发出的“咔嗒”声! 而她能做的只有尽力仰起上身躲避。 沁达木尼随身带着把小刀,挂在左侧腰带上,这把小刀此时却被夹在她的小腹和高湛的前胸之间。她反手去摸刀,却因为高湛在不停地转身砍杀,她也被来回甩来甩去,让这个平日轻松无比的拿刀动作变得极为困难。 高湛留意到她来回摸索的手:“你干什么?!” “我的腰刀。” 高湛在击退一次野狼扑击后的间隙中,将长刀交左手,摸到她的腰刀后连鞘一把拽了下来,塞进她手里。接着再将刀交回右手,继续砍杀扑近的野狼。 沁达木尼拔刀出鞘,只要有狼试图从后方扑过来,她就挥舞腰刀。 但她的腰刀太短,乱挥乱舞也没有什么准头,对野狼威胁并不大。 数次一来,终于有头狼扑近身,一侧头躲开腰刀,咬住了高湛左臂后侧! 高湛咬牙闷哼一声,试图甩脱它,狼却死死咬住不放,獠牙深深地嵌入肌肉之中。 沁达木尼攥紧短刀,用力刺进狼的眼窝深处,那头狼惨嚎起来,终于松开了口,还未落地就被高湛一脚踢飞! 高湛本已是在力竭边缘,左臂受伤更加剧了体力损耗,但他也只有咬牙苦撑,且战且退向营地方向。 “砰!”的一声巨响骤然在空中炸裂! 一头狼奔跑中突然像是被什么击中一般猛地顿住,连叫也没叫一声就滚倒在地。 紧接着又是一声爆炸般的巨响,又一头狼猛然摔倒。 追咬他们的群狼被这可怕的巨响,以及不知来自何方的攻击吓退,四散而逃。 高湛却一听就知道是萧旷带着火铳赶到了。他喘着粗气将沁达木尼放下地,自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气还没喘匀呢就断断续续地大笑起来。 沁达木尼也一样脚软得根本站不住,扶着他的肩,慢慢跪坐在了草地上。 她还没从方才那阵惊心动魄的逃杀中缓过劲儿来,带着惊魂未定的眼神,定定地望着高湛。 明明满脸是血,身上是数不尽被野狼的爪牙撕开的伤口,左臂上的伤口还在流着血。他却在放声大笑! 是在笑劫后余生,是在笑天不亡我! 沁达木尼不由也摇头轻笑起来。 她取出手帕,叠成数层,按在他左臂伤口上,用发带扎紧。 高湛向她道谢。 “别谢我呀。”沁达木尼深感惭愧,“是我害得你受伤,是我该向你道歉才对。” 高湛摇头。虽说他是为找沁达木尼才遇上了狼群,难道他一个大男人还能和一个小姑娘记仇么?就是要算,他也是和阿旷算这笔账啊,还不是因为他欠下的情债么? 他只道了句:“以后记得大晚上别一个人瞎跑就行。” 沁达木尼愧疚地点了点头。 萧旷催马奔近,飞身下马:“阿湛!你伤势如何?” “无大碍。”高湛搭着他的胳膊站起,笑着道,“离开神机营数月,你火铳用的还是挺溜啊!” “方才我还真怕不小心打中你们呢!”萧旷亦笑道,当看到他左臂衣衫几乎都被血浸透时,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 他转头看向沁达木尼:“你有没有受伤?” 沁达木尼避开他视线摇摇头。 这时其他人也纷纷赶到,见两人都能说笑,应无大碍,不由都松了口气。 靳飞跳下马就跑到沁达木尼身边,紧张地问道:“你受伤了没有?怕不怕?” 高湛道:“她脚扭伤了。” “脚伤了?给我看看!”靳飞一听就急了,伸手去托她脚腕。 沁达木尼的脚往后缩了一下躲开他的手:“没什么大事,回去涂点药就好。” 靳飞讪讪缩手,轻咳一声道:“那赶紧回去吧。” 他牵马过来,沁达木尼不得不扶着他的肩上马。他仍然不放心:“你一个人能骑马吗?” 沁达木尼双腿一夹马腹,让马慢慢走了起来。 靳飞看她控马没什么问题,便上马跟着她。 东方渐明,一轮红日跃出大地,冉冉上升。 路上高湛说起方才的经历,众人都感叹惊险。 回到营中,萧旷立即找来军医替高湛治伤。 章节目录 第40页 其它都是爪牙划破的轻伤,唯有他左臂被咬处伤口极深。 军医清创之后看清伤口,略略松了口气,只是眉头依然皱着:“万幸没有伤到筋骨,但伤口如此深,又是被野兽咬伤的,就怕肿疡溃烂……” 高湛只道:“还没发生的事先别担心了,赶紧上药吧。” 萧旷却没有他这么放心,要求军医一定要仔细清洗伤口。 军医领命,又加了十二分仔细清创上药,最后道:“高千总若是发热一定要及时告知卑职,要是今夜没有发烧,就明天来换药。” 大军正在陆陆续续出发。萧旷叫过来一名民夫,命他找一辆空粮草车,好让高湛坐车养伤。 正安排着,乌日娜那边的护卫队过来两名士兵:“乌日娜夫人感激高千总舍命搭救女儿,请高千总乘她们的马车养伤。” 粮草车简陋粗糙,四面漏风,行路颠簸,自然比不上在正儿八经的马车上舒服。萧旷便要来人送高湛过去。 高湛却摇头拒绝:“她们一车都是女人,我不过受了点轻伤就坐那里面养伤,给人看到了像什么样子?我就坐粮草车可以了。” 萧旷理解,阿湛顾虑的其实是在神机营士兵心目中的威信会因此受损。而且离京之前阿湛买了个叫东子的小厮,日常跑腿外加侍候起居,也不怕他没人看护。 高湛坐上粮草车,往干草包上一靠,闭上了眼睛。方才与野狼的搏斗其实体力损耗极大,合上眼几乎片刻之后他就睡着了。 东子坐了会儿车,无事可做也不由瞌睡起来,坐在那儿脑袋一点一点犹如小鸡啄米。 粮草车停下了,东子一下惊醒,揉揉眼睛去看高湛,见他仍睡着,只是眉头皱起,像是睡得极不安稳。 东子急忙靠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只觉热烫,吓得他跳下马车,先跑去找军医,又去告知了萧旷。 萧旷过去时,高湛已经醒了。 军医开了药让人去煎药,叮嘱东子密切注意高湛发热的情况。 萧旷环臂抱胸,一脸严肃地听着医嘱。 高湛不由笑道:“你们也太小题大做了。不过是一点点低热而已。” 萧旷沉重地叹口气,行军路上疗伤养伤的条件太差,不知多少将士并不是死在战场上的,而是死于伤口溃烂与发热。这一点阿湛与他一样清楚,只是故意说笑来让他们放松而已。 军医离去后,萧旷道:“阿湛,明天我们会抵达归化附近,我让人送你去城里,你先安心养伤,等伤好了再追上我们。” 高湛一怔:“那怎么行?我还要上战场打朵刺锡部呢!” 萧旷不赞成地道:“你要是不能将伤养好,别说朵刺锡部能不能打得动了,以后也……军医说你若是好好静养,也就半个多月到一个月之间就能完全康复。但若是伤势恶化就难说了……你听我的,先尽快把伤养好,再追上我们,一样赶得上战斗。” 高湛嘀咕道:“我就怕等我养好伤,你们仗都打完了!” 萧旷摇摇头:“不会这么快。博克多野心勃勃,一心要做北境之王,不是一两场败仗就能让他放弃认输的。” 高湛仍是心有不甘:“我这么点热,一会儿就退了,如果明天我退热了,你就让我跟你们一起走。” 萧旷不置可否,只道:“你好好歇着吧。” 这天夜里,高湛一直发着低热,所幸神智清醒,只是浑身无力外加头昏脑涨。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仍然没有退热,连他自己也清楚这幅样子是不可能上场杀敌的,只有尽快养好伤才行。他无奈答应萧旷,留在归化养伤。 萧旷指派四名平日比较细心的士兵,让他们送高湛去归化城,并照料他直到伤势痊愈为止。另外还让他们带几封家书,替他送去归化驿站。 此去归化城不过十多里地,也不用浪费马匹了,高湛坐辆板车,由四名士兵轮流拉车过去。 只半个时辰后就依稀看到了远处淡淡的城廓影子。 板车上还堆着一大捆狼皮。那夜他砍杀的加萧旷射杀的野狼不下十头,一头都没浪费,全被士兵捡回来,剥皮吃肉喝汤。而剥下的狼皮正好带去归化城里卖掉。 高湛正好舒舒服服靠在大捆狼皮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后方隐约有马蹄声,他睁眸看了眼,见是两名骑者赶路,也就不在意地再次合上眼。 但那两名骑者到了板车后方,并没有超越过去,而是减慢速度跟在车后。 高湛听了会儿,马蹄声始终不急不慢地跟着他们,他诧异地睁眼看去。 马背上是骑装打扮的沁达木尼,后头跟着一骑,是她的女仆。 见高湛一脸惊诧的样子,沁达木尼不由笑了起来,笑声清脆有如山泉。 Σ(°△°|||)︴ 第84章 【事变】... - 沈童收到萧旷的来信,已是四月底的事了。 那封信厚厚一叠,拿在手里居然有点沉甸甸的,她拆开外面的纸封,看到里面还有小信封,才知道这其实不是一封信,而是数封信的集合。 写信的日期各不相同,想来是行军途中寄信不易,他一路上陆续写的信全攒在一起寄过来了。 她把信按着时间顺序来读。 他写了途中的各种见闻,写了他们如何渡河,如何穿行于山野小径,如何安营扎寨,甚至细致到了伙夫是如何起灶造饭的。一如既往的务实而条理清晰。 其中一封信提到偃月,说它有几天特别不安,暴躁易怒,起初还担心是生病了,后来才发现它是在换牙。 沈童看到这儿不由轻笑,想不到偃月牙口还没长齐,那还是个孩子啊!也跟着他这个主人上战场了。 她又拆开一封信,从中滑出一件小小的饰品,是不知用什么木料雕刻而成的白色小马,马身上刻画着古朴的纹路,纹路中填着明亮的蓝色与深绿色,马背中央是一颗鲜红的木珠,穿着挂绳,是件极富民族风情的小挂饰。 他在信中说是怕她想偃月了所以送个小马的挂饰给她。 是想念马,还是想念人…… 这人表情达意还敢不敢再迂回一点! 她笑盈盈地把小马托在掌心细细赏玩了会儿,将它系在了荷包边儿上。 她继续读信,萧旷之前所有的信,写到过高湛,写到过靳飞,以及与他同行的兵将,唯独只字未提沁达木尼。这一封却写到沁达木尼外出遭遇狼群,高湛为护她,独自与狼群搏斗而受伤,不得不留在归化养伤的事。 没想到她那时候半真半假地开了个“英雄救美”的玩笑,倒是应验在高湛身上了…… 这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了,她留意到最外面的纸封上所盖戳记,果然是归化驿站的印章。 自从知道萧旷要参与北征之后,沈童对于相关信息就极为关注,她让沈书岩去找北境地图,又叫他去打听此次的进军路线。 沈书岩路线没能打听到,地图倒是搜罗来一大堆。 沈童查看地图,归化城离罕察卫的领地已经不远,他们这一趟的护送任务也要结束了吧。 再往西北两三百里,就是博克多的军队活跃范围,之后他们要面对的就是真正的战争了…… 事实上此时此刻他们就很可能在战场上厮杀。 沈童沉沉地叹息一声,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象战场上的残酷景象。 她卷起地图,将其收好。低头看到腰间那枚小马挂饰,让她唇边浮起一抹笑意,但这笑容并未停留多久就消失了。 虽然英国公府的亲事没有议成,但却不代表沈童的婚事就此搁浅。这段时候,与侯府来往的贵夫人如流水一般来来去去,几乎就没停过。 沈童特别担心,不知哪天自己的未来婆家就给定下来了,所以差不多每回沈老夫人接待完客人,她都要去繁英院探探老夫人的口风。 然而每当她隐晦地提起自己想要再等等时,沈老夫人不是装聋作哑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又或是提醒她还有个沈婵要议亲的。 老夫人不急,蒋氏还要急呢! 万幸老太太是个不肯将就的,对孙女婿的人品样貌,以及男家的各方面情况都颇为挑剔,至今还未拍板定下。 丫鬟来报老夫人那儿的客人已走,沈童便带着箜篌琴瑟往繁英院那儿去了。 沈童向老夫人行礼后坐到她身边。 沈老夫人瞥了眼她腰间的小马挂饰,道:“这件挂饰倒是新鲜,之前没见你带过。” 沈童并不打算隐瞒,坦然道:“稍早前收到他寄来的信。” 沈老夫人略挑了挑下眉梢,示意屋里伺候的人都出去。 “瞳瞳,你真的要这么死心眼儿么?” “祖母……” “你可曾想过他可能带着伤回来?甚至回不来?”沈老夫人轻叹一声,“你别怪祖母说话直接。祖母不是觉得萧将军人品有何不好,也并非是嫌弃他的出身。但他是武将啊!别说这一回出征生死叵测,就算是这一回能安然归来,下一回呢?再下一回呢?” 沈老夫人沉重地叹了口气,“想当年老侯爷过去的时候我已经将近半百,虽然哀伤,但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至少我还有许多子女儿孙。之后贺景他们走了才是让我痛彻心扉……” 老夫人沉痛地摇摇头:“瞳瞳,祖母不是心狠要分开有情人,是不愿看到你年纪轻轻就尝到丧亲之痛……” 老夫人如此坦言她的担忧,沈童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不能对老夫人说自己毫不担心,这份担忧她一样有。 “我只求祖母能再给我一两年时间,一切都等他回来再说……” 沈老夫人望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还要劝说。 沈童接着道:“我也知道我若迟迟不定婚约,二妹的婚事也难办。祖母,我和二妹年纪相近,同时议亲应也是可以的吧?我这头您先拖拖,就让叔母先替二妹找婆家。即使二妹先定下,从定亲到成婚也有一两年时间呢不是吗?” 沈老夫人没有点头,只问她:“瞳瞳,你知道今日来提亲的是谁?” 沈童微愕:“难道不是尚书夫人么?” “是她,但她不是为自己的子侄而来。”沈老夫人顿了顿,才道:“是为苏若川。” 沈童大为意外,但看老夫人的神色并不是在开玩笑。 她这段时间已经尽可能避开他,其实从正月起她就没再与他见过面了,没想到他竟然会托尚书夫人做媒…… 她讪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隔了会儿才问:“您还没答应吧?” 沈老夫人望着她道:“瞳瞳,你好好想想吧,祖母不想逼你,但你要知道有些事有些人,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沈童知道,若是没有萧旷,苏若川应该是她最佳的选择了,但是…… 她轻轻摇头:“不用想了,祖母,请您回绝了吧。” “祖母,您该知道,萧将军这次请命出征正是为了我啊!本来他完全可以安安稳稳地在都督府做断事官,根本不用冒险上战场。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背弃他,与别人订下婚约?” 沈老夫人安静了会儿后道:“我与尚书夫人说会考虑的,你也好好再想想吧。” “祖母……” 沈老夫人摆摆手:“不说这事儿了,年纪大了,话说多了头疼。瞳瞳,你陪我去外面走走吧。” 沈童知道老夫人今日是不想再谈,只得答应了,挽着老太太去院里散步。 - 但没过几天,事情有了出人意料的变化。 那天沈童到了繁英院,觉得老太太的神情与往日比起来略显凝重。 她坐到老夫人身边,问道:“祖母,发生什么事了?” “瞳瞳,你的事拖不起了啊。” 沈童心头跟着一跳:“祖母为何这么说?” 沈老夫人提及了永平帝的三皇子,这位皇子是深受皇帝宠爱的薛贵妃所出,且与太子、二皇子年龄有些差距,所以永平帝对这第三个儿子也是比较宠爱的。 “二皇子十四岁就选定了皇子妃,出宫立府。而三皇子即将年满十五,至今还未选妃,这已经算是晚的了。但这段时日宫里有消息传出,已经开始着手准备选妃事宜。” 虽说若被选为皇子妃是极为荣耀的一件事,有些人或许巴不得参选,但沈老夫人并不愿意自家孙女嫁入皇家,她深知嫁入皇家要背负的太多,这一条路并不好走。 但沈家两个适龄姑娘仍然待字闺中,也就会在参选之列。 “瞳瞳,最迟在这个月底就要定了。”沈老夫人这次说的话没有半点回旋余地。 “参选也有可能落选,或者说落选的可能更大吧?”毕竟是那么多世家贵女,沈童可没那么大的心说自己就会压过那么多世家小姐获得皇家的青眼。 沈老夫人道:“本就不想入选,那又何必去搀和这一回呢?你就听祖母一句劝吧。萧将军虽然有情有义,但你若是真的成为武将之妻,就要经常面对丈夫离家,独守空房的日子。你又何苦如此执着?” 沈童仍是摇头:“祖母,我不是执着。您说的这些我也都考虑过……有所得就有所失,人生难得两全其美。” 她望着老夫人,语气坚决:“最重要的是,他去战场上是为了我,我不能在他经历生死时背弃他!” 沈老夫人问道:“万一你被选上了呢?不是一样要背弃他?” 沈童低声嘀咕道:“想要不被选上总是有办法的。”想被选上不容易,要落选还不简单么…… 老太太瞪她一眼:“你可别给我胡来!这事可大了!” 沈童嬉笑道:“那自然要与祖母商量好了,找个妥当的法子才行,哦,一个法子肯定不够,要多准备几个,以备情况有变。祖母老谋深算,又了解选妃过程,要想几个妥当又没有后患的法子来让孙女落选不是轻轻松松么?” 沈老夫人:“……” 她低声斥道:“只怪我平日太宠你,说话没大没小的!” 沈童却只是笑着软语撒娇,陪着老夫人用过午饭后又恳求了一回,终于哄得老夫人点了头。 直到老夫人午歇了,沈童才离开繁英院。 她顺着步廊慢慢走着,心中千头万绪,虽然在老夫人那儿她显得十分轻松,但她也清楚,当她真要去面对时,并没有说起来那么轻松。 不仅是选妃,也包括要嫁给萧旷所要面对的各种困难…… 转过回廊一角,她忽然瞧见一道清瘦孤拔身影,不由愕然止步。 第85章 【选妃】... - 沈童从繁英院出来时,心情有些压抑,便选了去花园的路。她顺着步廊慢慢走着,快到花园时却忽然瞧见一道清瘦孤拔身影,不由愕然止步。 她正要转身回避,却听他问了声:“沈小姐?” 沈童无声暗叹,只能停步朝他道了个万福。 苏若川作揖还了礼,稍走近几步,微笑道:“沈小姐前些日子感染风寒,近日可还安康?” “托先生的福,已经痊愈了。”沈童说话时一直垂着眼眸,避免与他对视。 苏若川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态度,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望着她。 沈童等了片刻不闻他说话,便朝他微点一下头以示道别,缓步离开。 章节目录 第41页 走过他身边时,她听见他极低声地问了句:“你要进宫参选么?” 沈童惊讶地看向他,否认道:“我没这么想过……” 苏若川释然般微笑起来,赞许地点了点头。 沈童:“……” 方才这段对话好像……又造成了某种误会。 一问一答之后,苏若川自然而然地与她并肩同行。两人沉默着行了一段。 沈童也不清楚,是当面被人回绝,或是通过媒人得知被拒绝,这两者哪种更伤人一些。但既然他迟早要知道真相,越早知道才能越早地断舍吧。 “先生才学渊博,品行高洁,沈童是十分敬佩的,但……” “不是因为要进宫参选的话,是因为萧将军么?” 苏若川方才就留意到了她腰间那匹小马挂饰,它与京城商贩所售卖的饰物风格迥异,质朴古拙,配色带着浓郁的北方民族特色。 据他所知,萧旷也参与此次北征了。 沈童讶然抬眸,正见苏若川也朝她看过来,眼神中带着了然与透彻。 沈童心有点乱,他明知道她更喜欢萧旷还上门求亲,是为什么?当然最后拍板的人不是她而是沈老夫人。虽然老太太多少会顾虑到她的心情,却不代表会完全依她心思。 “你不欠他什么。” 苏若川淡淡道:“他征战建功也好,成名立业也罢,那都是他自己的成就。” 沈童扬起了眉梢,想要反驳他。苏若川却接着道:“你被绑走是不是因为他?” 沈童:“……”他怎么会知道? 她刚想否认,看了眼神情平静的苏若川,忽然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知道是萧旷擒获散格思与加卜藏等人,他也知道那些天她“抱恙”静养,为此写过信慰问。之后京中又有加卜藏曾劫持了某世家小姐的传闻。这么几件事结合起来,以他之智应能推测得出实情。 两人又默默走了一段。 庭前暖风轻起,挟带着一丝不知那儿的醺然花香。 沈童问道:“先生既然知道了为何还……” “还托尚书夫人做媒么?” 沈童轻点头。 有一瞬静默,过了会儿他才道:“沈老夫人还没回绝尚书夫人。” 答非所问…… 沈童愕然停步望着他。 苏若川冲她微微一笑。 - 征北军进入朵刺锡部活跃疆域后,张文忠命大军兵分五路,分别为左、中、右与前、后,中军指挥,后军护卫辎重,先期进军被北燕侵占的巴尔忽部领地。 然而十多天过去了,两军始终未真正交战,只有偶尔几次发现北燕骑兵踪迹,双方短兵相接,北燕骑兵一触即走,并不恋战。 而征北军有大量步兵与战车,速度与机动性都不如北燕骑兵,只能望着绝尘而去的北燕骑兵干瞪眼。 几次试探下来,北燕骑兵开始大胆起来,不断以小股骑兵来骚扰,杀伤士兵,抢夺物资。而一旦大昱骑兵赶来,他们立即逃远。 有将领气愤之下,率兵追击,却遭遇埋伏,不但军马被夺,连那名将领与其兵士都被俘了。 北燕骑兵要征北军用马来换俘虏,张文忠不接受,隔天被俘将领就被斩杀! 张文忠将军就此下了严令,没有军令不得擅自出兵追击。 - 得知三皇子即将选妃的消息后,蒋氏却并不去担这份心,毕竟沈童才是侯府嫡长女,姿容样貌也比沈婵出色一筹,有沈童在前,沈婵是绝不可能选上的。 而有了老夫人松口,她就能不用顾忌沈童,公开地为沈婵寻找起婆家来了。但到底是时间太过仓促,她又不甘随便定下哪门亲事,拖着拖着一个月就过去了,而诏书也跟着下来了。 三皇子选妃的消息悄然传开后,既有想方设法要登进名册甚至确保其最终入围的,也有不想进选妃名册的人家。只要不进名册,后面的事也就没有了。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法子就是花钱打点。 沈老夫人亦花了钱打点,托的人还是内官监总管太监,但是最终诏书下来时,沈家姑娘居然还是上了名册,而且两个都上了。 总管太监事儿没办成,让一名长随把钱退还来。 沈老夫人塞了块银锞子过去,打听内情。 那名长随喜滋滋收了银锞子,小声道:“原先册子上是绝对没有沈家二位小姐的。接着送上去,给皇上皇后、太后都过目……再传下来,人就在上面了……” “知道是谁的意思么?” “哎,那可就不清楚了。但老夫人换个方面想想,这其实不是坏事儿啊!至少那几位中有一位颇为中意您家二位小姐呀,要不然也不会特意再加上去,不是吗?” 沈老夫人无言地摇头,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便命人送客。 - 沈童与沈婵同一天进宫,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两人都有点庆幸,有姐妹相伴总好过孤身一个人进宫来参选。当然她也瞧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比如张玉婷、周淑瑶,还有不少诗社画社的世家小姐。 这几天的集体生活甚至让沈童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还真有点怀念呢…… 皇子选妃毕竟不同皇帝选妃,因为不用选宫女,年龄限定在十二与十六之间,人数规模要小许多。但严格程度一点没减。初选二选三选淘汰了绝大多数姑娘,留下的基本都是外貌出众的女孩。 沈童与沈婵都毫无意外地通过了第三轮筛选,张玉婷也通过了,周淑瑶却因为脚腕较短而淘汰了。 留下的姑娘们大约有五十名,要在宫中住一个月,表面上是教授宫中礼仪,其实暗中还进行德行方面的考察。 沈童的打算,是尽量在这一轮被淘汰掉。 但若突然性格大变,万一被人揭发,有可能就是欺君之罪了,也只有不露声色地来表现自己“德行”不足了。 她有点看不懂的,其实是沈婵的态度。 进宫前,沈童曾私下里询问沈婵的想法,当时她说的是:“我与祖母、瞳姐姐想法一样。” 沈老夫人一开始就说了,并不希望沈家的女子嫁入皇家,但也告诫她们:“不要做出会给沈家丢脸的事来。既然已经入册,也要有被选上的准备,别把事做绝,别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让自己没了退路。” 这话沈童一听就知道是说给她听的,她虽然一心想被淘汰,却知这其中有个分寸的把握。所以她会根据实际情况来随机应变。 但沈婵却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仔细地听老夫人说明选妃过程中可能要面对的各种考查。 而在进宫之后,沈婵一直表现得十分谦卑谨慎,简直是温良恭俭的典范。 沈童觉得她简直像是变了个人,自己都要不认识她了,但在宫里住着又不便问她心中真实想法。 她不断想起去年夏天,她们在胜似山被老鹰袭击,之后遇上寻鹰的三皇子一行。虽然回来后这丫头一次都没有再提起那天的经历……难道她从那时候起就一直记挂着他吗? - 她们住在宫中,与外界消息不通,但重大的消息还是会经由宫女或内侍之口传进来。比如——北征失利,昱军打了败仗这样的消息。 沈童初听宫女议论,听到打败仗两字,不由一惊。她拉着沈婵过去,向她们打听:“二位姐姐,请问这次败仗是怎么回事?是局部失利还是大败?” 那宫女道:“我也是听来的,具体怎么回事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是大败。今儿在御书房里侍值的都夹着尾巴做人呢,别说话不敢多说一句,连走路都踮着脚呢!” “那……知道伤亡的将士名字么?” “听说统帅的张将军受了重伤,其他人就不知道了。” 沈童谢过她们,一转身眉头就皱了起来,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沈婵捏了捏她的手,劝慰道:“瞳姐姐,萧将军一定会没事的,他为人那么好,救了那么多人,老天有眼一定会保佑他的。” 沈童点了点头,眉头却不曾松开。 她想出去,想打听这场战斗的情况,想知道他是否安好……但她却被困在这宫里! 她开始考虑怎么把自己弄病,如果病倒,或许不一定能马上出宫,但落选是一定的了,作为皇子妃,一定要有个健康的身体嘛!说不定还有机会送信出去。 但装病肯定是不行的,太医一搭脉就看出来了。而这时节已经入夏,即使半夜里也一点不冷,想把自己冻病也不现实。 她决定减少三餐的饭量,当然不是明着减,那样太显眼。 她像往日一样用饭,等宫女来收走食具,她来到厕房,看着里面没什么人,就把手指伸入喉咙深处,把刚刚吃下去的全都吐得干干净净。 两三次一来,就有人注意到了。 这天沈童才吐完,白着脸从厕房里慢慢走出来。 迎面过来的正是任琼珠,她惊讶地打量着沈童问道:“沈童姐,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沈童摆摆手,声音比往日低了一度,显出几分虚弱:“没事,我好得很。”进厕房前就看到她站在不远处了,一直听着吧? 第86章 【苦夏】... - 任琼珠打量着沈童:“真的没事?你好像吐过了?” 沈童直起身子,挺直腰背,抬起下颌朝她微笑:“真的没事,只是天气太热,有些苦夏罢了。” “苦夏?”任琼珠立即露出关心之色,“你不舒服就在这里坐会儿,我马上去找人。” “真的不用……”沈童话说了一半,任琼珠已经匆匆走远。 她弯了弯嘴角,在廊子里坐下。 等了一阵,就见任琼珠带着两名年长宫女过来了。 沈童从前日开始就没好好进食,脸上确实已经有点菜色,她自己都觉得走路打飘了。 那两名宫女看她如此虚弱,便带她进屋休息。 沈童躺下后又道:“我只是昨晚没睡好,有一点累而已。” 其中一名宫女问她:“真的无妨?” “真的……休息休息就好了。” 两名宫女便留下她在屋里。 沈童睡了会儿,醒来已是傍晚。 正逢宫女送晚饭过来,她只吃了两口就强迫自己搁下筷子。别人都知道她胃部不适之后就可以少吃些了,多吐也是受罪。 沈婵虽然知道真相,可看着她这样子也不由得心疼:“姐,你,哎……”在这屋里好几个人,她又不能说什么。 饭后宫女收走食盒,没过一会儿,张玉婷等几个与她交好的姑娘来看望她。任琼珠也在其中,表现得特别关切,问东问西的。 沈童只说自己挺好的,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她的状况并不好。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饿醒了,肚子里天翻地覆搅动,她喝了口水,强迫自己继续睡,半梦半醒熬到天将将亮。 同屋的姑娘们都起来洗漱了,沈童仍躺着。沈婵过来小声询问:“姐,你觉得怎么样?” 沈童朝她轻轻笑了笑:“还行……” 沈婵替她拿来了漱口杯,绞干了巾子帮她洗脸。 门口进来数名宫女,送来早餐。 沈婵端过粥碗,舀起一勺轻吹,待温度合适再喂她喝。 沈童只觉饿得头晕眼花,喝几口白米粥都觉得像是人间美味,但她还是忍住了,喝了小半碗粥就说没胃口。 沈婵又劝她多吃几口,沈童低声道:“拿走吧……”她已经苦苦熬了几天,不想功亏一篑。 沈婵无奈,把碗端走后又细心地替沈童擦了擦嘴角,再去吃自己那份已经放凉了的早饭。 门边立着的年长宫女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微不可查地点了点。 没一会儿任琼珠又来了,沈童和她说了几句,又干呕起来。 “病了别忍着啊,万一加重了呢?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 沈童急忙恳求道:“千万别,我休息过就好多了。要是请太医来,我就没法留下了……” 任琼珠同情地望着她点点头,柔声劝慰道:“那你就好好休息吧。” 饭后,宫女领姑娘们去学礼仪。屋里只剩沈童一个人,没过多久,外面进来了一名年长宫女,是主管她们在宫里这一个月学习与起居的汤司仪,她身后跟着一名太医。 沈童暗暗松了口气,终于来了。 - 太医开药时,汤司仪低声问他:“她是什么病?能不能好起来。” “脾胃虚寒,以致气滞反胃,反复呕吐又造成饮食不调,导致体虚气弱。不是什么大病,慢慢调养即可。” “那么依太医所见,她还能不能留下参选了?” 太医缓缓摇头:“她要调养一段日子了,在这里怕是很难养好。” 他们低声讨论了好一会儿,沈童听不清他们说什么,都有点担心自己这样子的病瞒不过太医来了。 好不容易等他们说完,太医离开,汤司仪则走近沈童床边,语气温和地告诉她:“你安心休息吧,今日会让你家里人来接你。” 沈童心头一喜,却要憋着笑,露出惊讶与不甘的神情:“汤司仪,为什么要我回去?我喝两天药就能好了吧……” 章节目录 第42页 汤司仪轻轻摇头:“回去吧。” - 午休时,沈童小声告诉沈婵自己要回家了。 沈婵也替她高兴,却不能流露出来,低了会儿头,想起自己也离家半个多月了,这才带起来点难过情绪:“我也想家,想娘亲,祖母……” 沈童抚着她的手背:“再坚持一段时间,你也能回家了。” 沈婵点点头。 沈童问她:“你真的想留到最后?” 沈婵眼神闪了闪,抿唇含羞不语。 沈童这会儿也没法劝她,何况人生路总是自己选的自己走,苦乐也只有自己知道,谁又能说得清什么样的选择才是最佳? 或者这么说吧,人生旅途上从来都没有已知的最佳选项,不到最后又有谁能知道今天的这一步是否明智。 但尽人事,各安天命吧。 沉默片刻后,她低声叮嘱沈婵:“你要小心任琼珠。” “姐,我记住了。不过……”沈婵莞尔一笑,“你才是她眼中的劲敌啊!我,她是看不上的。” 沈童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拍拍她的手:“以后就难说了。小心为上,但也不用特别针对她,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沈婵点点头:“我知道。” 午后沈府派了车马来到宫外,沈童上了马车后才彻底放松,第一件事就是让箜篌找点心出来让她垫垫肚子。 她吃了一小块酥糖,让车夫先去中军都督府。箜篌不由惊讶:“姐儿,你不马上回家么?” 沈童道:“我没什么大病,回家前顺路去打听下。” 萧旷虽然北征去了,“编制”还在中军都督府,而且武将的升迁调任等任命自兵部发下后,也是由五军都督府来执行的。 她自己已经没什么体力,便让箜篌下车去打听。 这等待的时分尤其难熬,沈童只觉箜篌去得太久,焦灼地道:“琴瑟,箜篌怎么还不回来,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琴瑟应了声,刚要下车又回头道:“姐儿,箜篌回来了。” 箜篌才钻回车里,沈童便问她:“如何?” 箜篌微笑着摇摇头:“萧大人无事,阵亡名单上没有他。” 沈童靠回锦垫上,久悬的心终于能放下。 “你打听到这回的败仗是怎么回事了吗?” “奴婢不敢让姐儿久候,打听到萧大人的情况后就感觉出来了。” 沈童点点头,这些可以慢慢打听,只要知道他安然就好。 回家后,仆妇抬她去了繁英院。 对她这“病”所起因由,沈老夫人本就有点数,遣退了下人仔细问她:“到底是怎么病的?” 沈童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如何呕吐装病,然后减少进食的过程说来。 她回家前沈老夫人已经安排好一切,大夫也请好了,沈老夫人问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后就把等候着的施老大夫请进来。 沈童乖乖让施老大夫诊完脉,可怜兮兮地小声道:“祖母,我饿了……” 沈老夫人瞧着她憔悴的样子,既心疼又气恼,恨恨地哼了一声道:“怎么回家来就知道饿了呢?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你就是不想入选也没必要这样折腾自己身子啊!太伤身了。” 沈童一声不吭,乖乖听训。 沈老夫人也不舍得让她继续饿着,让丫鬟端来熬好的珍珠米粥让她喝,一边叮嘱:“先慢慢喝,饿得久了别一下子吃太多。” 沈童喝了小半碗粥,便回自己屋里休息。午后她又喝了一碗粥,精神恢复不少。 傍晚时分,沈书岩回家,得知她因病回来了,急忙来看望,刚进屋就大声问:“姐,你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脾胃有点不调而已。”沈童接着问他,“你知不知道征北军这次失利的详情?” 沈书岩点点头:“这些天都在谈论这事儿呢!” 张文忠命令大军稳步推进,不要冒进,也不要随便分兵追击来骚扰的北燕骑兵。左右翼由游击将军统领,骑兵来回奔驰防范偷袭。 而北燕骑兵发现昱军不会分兵追击后,用了声东击西战术,先偷袭左右翼,吸引防御的骑兵过去后,大队北燕骑兵偷袭昱军后方辎重部队,试图抢走粮草。 当然昱军也不是吃素的,后队中有神机营火炮,立即开炮还击,打得北燕骑兵人仰马翻,伤亡惨重。 张文忠将军亲自带兵去后方,指挥打击北燕骑兵,然而北燕军用火箭射中了粮草车,火势蔓延,一辆装火.药的车被引燃爆炸,张将军便是因此受伤。 张将军受了重伤后士气有所影响,副将胡兴平接掌帅印,命军队收缩防守。北燕军残兵得以逃走。 沈童听完沈书岩所述,不由疑惑道:“这并非失利啊,其实昱军防御住了北燕的偷袭不是吗?” 沈书岩点点头:“是这样的。但本来大伙儿的期待是昱军能大破北燕军,如今却出师不利……怎不叫人丧气?” 沈童不由道:“哪有那么容易大破北燕军,当人家都是豆腐做的吗?” “谁说不是呢?”沈书岩赞同道,“有识之士当然知道没这么容易,但一般百姓不会这么想啊!尤其是主帅也受了重伤,这更让人觉得之后的仗难打了!” 沈童接着问道:“主帅受伤的话,后来怎样?” “大军后撤五十里,回到扎绰尔部,如今是由胡兴平暂代张将军统帅全军。目前就这些消息了。” - 尽管京城已经入夏,北方的草原上一旦日落后,气温便陡降下来,风也带着明显的凉意。 萧旷得知高湛归队,不由欣喜,问清他已经向胡将军报道后,便去探望。 入得营帐,高湛见他也是一喜:“阿旷,我正想去找你呢!” “你的伤势全好了?”萧旷打量着他的左臂。 高湛举起左手挥舞几下:“看!全好了。” 萧旷上前,用力拍打了几下。 高湛道:“你不信?咱俩来掰腕子!” 萧旷轻嗤一声:“以前你和我掰腕子就是输多赢少。” “左手咱俩没掰过吧?” 萧旷不由失笑:“是没掰过。”他笑着摇摇头,“你痊愈了就好。说正事儿吧。” 高湛的神情亦严肃起来,点点头。 “你和沁达木尼是怎么回事儿?” 高湛:“……”兄弟,这就是你说的正事儿么?! “我叫她回去,继续跟你们走,她却死活不肯……” - 高湛本来觉得这姑娘有点死心眼儿,却没想到她能这么死心眼儿!非说他是因为她而受伤的,一定要照顾他直到伤愈为止。 “你阿妈知道你来的事儿吗?” 沁达木尼十分真诚地用力点头。高湛却不敢就这么相信她,让一名士兵回去告知乌日娜此事。 他们则继续前往归化城,在驿站内住下。 晚饭后那名传信的士兵回来,说沁达木尼临走前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明情况,乌日娜夫人大概也是知道这女儿的脾性,得知她安然与高湛汇合后,也没有强求她回去,只请高将军多多包涵。 第87章 【疗伤】... - 高湛不是爱纠结的人,乌日娜夫人都没异议了,他也没必要硬赶沁达木尼回去。她爱留下就留下呗!多个女人照料总比那四个粗手笨脚的小兵要好吧? 第二天,士兵要进城里卖狼皮,沁达木尼说要一起去,却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大半天! 半天后他们总算回来,狼皮是卖了,但同去的那两名士兵不是空手回来的,而是拎着大包小包回来的。 高湛一问,都是沁达木尼要买的东西。 他倒也不至于为此生气,但沁达木尼说要照料他直至伤愈的话,他觉得完全是狗屁! 在他看来,这姑娘根本是为了脱离阿妈的管束,在归化城痛快地玩逛才留下来的。 当晚吃饭的时候,沁达木尼提议道:“高湛,晚上我替你换药吧。” 高湛谢谢她:“不用了。军医说如果伤口没有化脓的话,两到三天换一次药就行了。昨天出发前刚换过,还不到换的时候。” 沁达木尼理直气壮地问道:“不拆开看怎么知道没有化脓呢?” 高湛:“要不要一天三次拆开来,看看有没有化脓?” 沁达木尼:“没有必要这么勤快吧?” 高湛:“……” 这姑娘听不懂反话是么…… 就这么过了一天,早晨用过饭后,高湛让东子给他伤处换药。 东子找来剪子,刚剪开绷带,门外响起沁达木尼的声音:“高湛,是我。” 东子只能放下剪子去应门。 沁达木尼进来了,手中还端着一只小砂锅。 随着她进屋,还有股极其古怪绝对称不上好闻甚至带着点催人欲呕的味道在屋里弥散开来。 高湛拧眉望着她手里那个砂锅,怪味之源就是这锅里的东西! 沁达木尼在桌上放下砂锅,打开盖子。 东子唰地一下,直接逃去了最远端的屋角,捏着鼻子一个劲儿地扇风,发觉这样做没用后又逃去了窗边,把头伸在窗外才敢用鼻子吸气。 就连高湛也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了躲,十分勉强才忍住用手掩鼻的冲动,盯着锅里深绿色的糊状物问:“这是你煮的?” 沁达木尼点点头,像是对自己的手艺颇为自豪的样子:“是啊。熬了很久才够火候。” “……”高湛看看她,似乎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他再看看锅里的墨绿色糊糊,迟疑地问道,“你确定这东西能吃?” 沁达木尼惊讶地望着他:“谁说这是吃的?” 高湛松了口气:“那是干吗用的?” “你的伤……”沁达木尼指着他左臂,“不是该换药了吗?” “不用了,我有军医调的药膏。”高湛礼貌地拒绝了。他可不想把这种臭烘烘且材料不明的可疑草糊糊抹在伤口上。 “你们的药,是给箭伤刀伤用的。你这是狼咬的伤,狼嘴里有毒,用你们军医的药不好治。”沁达木尼耐心解释着,一边拿起剪刀继续剪开他的绷带。 高湛忽然心头一动:“你昨天去城里就是为了买药材?” “是啊,我以为归化离我家不远,这些会很好找,可是有好几种草药城里的药铺都没有,后来遇见一个挑担卖药草的老伯,才找到我想要的。我怕过几天买不到,就多买了些。” 沁达木尼取下高湛左臂的纱布,不由皱起眉:“你看,药不对,伤口肿起来了。” 伤口周围的皮肤明显红肿发烫,高湛低头一看,也不说什么了,就随她弄吧。 沁达木尼用纱布蘸着烧酒,把伤口周围的药膏擦去,再重新换了块干净纱布清洗伤口,像是怕弄疼他似的动作十分细致小心,但也因此导致整个清洗过程花了不少时间。 高湛耐着性子等她清洗完,以为该上药了,想不到她换了块纱布,又倒上烧酒,再次清理起伤口来。 “已经行了吧?赶紧上药了。” 沁达木尼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那么着急,赶着去成亲么?” 高湛:“……”这姑娘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沁达木尼继续按部就班地清洗,上药,最后包扎。 高湛放下衣袖,真诚地道:“谢了。” 沁达木尼正端起砂锅往外走,听见这句,回头莞尔一笑:“行了,能去成亲了。” 东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高湛回头瞪他一眼。 东子缩缩脖子:“小的去打水……”说完拎起水壶,脚底抹油溜出了房间。 - 这些高湛自然没细述,只道:“她那种药草糊糊,闻着臭烘烘的,没想到疗效还真不错,没几天就消肿了。在归化驿站住了半个多月,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就启程送她回罕察卫,再从罕察卫直接过来与你们汇合了。” “就这样?” “就这样……还哪样?” 萧旷挑眉望着他道:“我怎么听说某人答应了人家姑娘,等仗打完了回程时,‘一定’会再去罕察卫找她的呢?” 高湛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急切地解释道:“我……那是被迫答应的。要是不答应她,她说就要一直跟着我!上战场也跟着!” 萧旷大笑起来。 高湛脸更红了,神情忸怩:“她……她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根本没法和她讲道理……我总不能真让她跟着来吧?” 萧旷仍笑着,同情地拍拍他的肩。沁达木尼要是下定了决心,轻易不会动摇,别提有多难缠了!他是深有体会的啊。 但看阿湛这反应,这回至少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了。 高湛半带无奈地摇头:“别说这些了。说正经的,张将军受伤这回,到底是怎么弄的?我一路上听到的传闻各种各样都有,还是你最清楚怎么回事儿了。” 萧旷从他们初接北燕骑兵开始,详细地将战事情况一一说来。 章节目录 第43页 他对于这些都曾经历过,细节或许记忆不清,大事却都印象深刻。他仍然记得后队被袭后火.药车连续爆炸,炸伤不少将士与民夫。 然而他却无法直接阻止事态的发展,上将命他防守右翼,不得擅离,军令如山,违令者斩是清清楚楚的。 他能做的就是提醒后队将官,防卫时小心粮草车被烧,并建议他将装载火.药的车与粮草车分隔开来。 后队负责辎重的将官却是个心胸狭隘之人,明知他的建议合理,却觉得他是多管闲事,还觉得自己的统管能力受到质疑,便当面反驳道:“分隔开又如何?敌军真要点燃火.药,直接点火.药车就行了,还用烧粮草再引燃?敌袭时本来就该提防粮草弹药被烧,我还要多谢萧将军提醒了?!” 后面半句已然带着明显的讽意。但萧旷对此并不介怀,只要对方能对此有所警觉提防就好。 然而不知是该将官故意无视,又或是被袭后民夫乱起来,没能及时灭火,并将火.药车撤离起火的粮草车。爆炸还是发生了,而此次后果更为严重,张文忠将军被爆炸波及,受了重伤,由胡兴平接管帅印。那名负责辎重的林姓将官则因管理不善而被惩罚并降级。 闻言高湛大叫不妙:“我刚归队,胡将军说我伤刚好没多久,还需恢复,让我接管姓林的烂摊子!哎……早知道无论如何都不接手了!” 萧旷讶然:“胡将军让你负责辎重部队?” “对呀!”高湛后悔不已,嚯的一下站起来,“不行,我去找胡将军说说,换个人来做,我不干了。” 萧旷拉住他:“接也接手了,你这会儿再去推辞也晚了,何况接手别人的烂摊子,又何尝不是个机会呢?” “机会?”高湛冷静下来,转念一想,“也有点道理。” 别人干不好的差事,接手后把事儿干漂亮了,那才显本事呢! “但我想上阵打仗啊……当了粮草官还怎么立功啊?” 萧旷拉着他坐下,道:“北燕骑兵这次烧了粮草车,趁乱逃走,还劫走了两车粮草。尝到甜头后还会再来偷袭辎重……” 高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第一要务是防火,再不能发生火.药车被引燃的事了!” 萧旷接着道:“一旦开战,形势急迫,做决定本就匆忙,命令传递也容易出错。不如预先设想几种可能的情况,提前训练民夫遇到不同情况时该如何应对,交战时就会井然有序,反应迅速。” “是这个理!”高湛一拍大腿,“正好这段日子大军休整,咱们好好训练训练那帮子民夫。” - 张文忠将军的伤势难以在短时间内痊愈,胡兴平便命人护送张将军回归化城养伤。 一段时日后,朝廷的任命下来,胡兴平正式接掌征北军,成为全军统帅。军队也已修整了一段日子,从附近的卫所与草场补充兵力与粮草,大军继续向腹地深处进军。 吸取之前被偷袭的惨痛教训,胡兴平采用了新的战术,将辎重部队放在中间偏后的位置,在中军的前后左右都布置了骑兵、步兵以及神机营的火炮队。 北燕骑兵故伎重演,从侧后偷袭却遭遇强力的反击,便又开始报复性地射箭纵火,试图点燃粮草。 辎重队的民夫训练有素,一见敌方有火箭射来,便将大张的牛羊皮革覆盖于辎重车上,再将布匹浸湿,覆盖其上。皮革本就较难点燃,其韧性又足以抵御箭头,防止其扎穿车顶。而湿布则让火箭难以持续燃烧。 此次交战,征北军装载火炮火铳以及火.药的战车一辆都没被引燃,就连粮草车也都保全下来,没有损失。 胡兴平十分欣赏高湛的应对,召他进帐表彰其功。 高湛却摇摇头:“下官不敢独居其功。” 胡兴平讶然:“除了你还有谁?” “先提出这主意的是右军游击萧旷。训练民夫的法子也是他与下官一起商量出来的。” 第88章 【喜讯】... - 六月初二,经过礼仪与才艺以及德行方面的重重选拔,三皇子妃最终的三名人选定下,沈婵名列其中,另外两个分别是任琼珠与一个六品官员的女儿。 沈老夫人听闻消息,沉默片刻后神情复杂地低叹了口气,随即便接受了这个结果。 而蒋氏大概是太过出乎意料,简直有点不知所措起来,当她最终缓过来,并接受了这个事实后,她既有喜悦,又有深深的忧虑,与沈老夫人闭门商榷许久。 沈童其实一直有种预感,沈婵会被选上的,因此并不觉得特别惊讶。虽然这不是她会选择的人生道路,却并不代表沈婵不能因此获得她所想要的幸福。 但是成为三皇子正妃还是侧妃,其中区别却是巨大的。 在定下正妃人选之前,这三名入选少女要在坤宁宫西暖阁内住一夜,以迎接第二天最终的甄选。 这三个姑娘姿容样貌不相伯仲,可说是春兰秋菊,各具特色的美人。 任琼珠是泾国公的长房嫡系,琴棋书画诸般才艺都佳,不管是从哪方面来说,她都不觉得沈婵与另一个叫封兰蕙的姑娘会是她的对手。 任琼珠不来惹事,沈婵自然不会去惹她。而封兰蕙十分清楚自己的娘家与她们比起来,实在是势单力弱,能留到最后一轮,对她来讲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更是不会生事。 所以这三人虽然同居一阁,却相安无事,十分平和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三人起床后洗漱打扮完毕,由宫女领着往正殿去。 到了殿外宫女请她们稍等,入内禀告。片刻后便请她们入内。 任琼珠抢着走在第一个,封兰蕙则谦卑地让到一旁,沈婵便走在第二个。 殿内高坐着三位华服贵妇,太后居中,皇后居左,薛贵妃居右。 行完礼后起身,三个姑娘按着顺序报上自己的家世姓名年龄等情况。 太后与皇后开始询问她们平日在家经常做些什么,都擅长些什么才艺等等问题。这些常规问题她们都是早有准备的,镇定自若地依次作答。 接着薛贵妃却问了个很怪的问题:“方才你们在殿外等的时候,有几名宫女从殿前走过去了?” 三个姑娘闻言都是一愣。 封兰蕙等待时全程半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连有没有宫女走过去都没察觉,只能摇摇头。 任琼珠倒是看见有宫女过去了,但她在等待时,一心想着一会儿进殿后要如何表现出自己最佳的一面,何况这宫里最常见的两类人就是宫女与内侍,和公府里的丫鬟婆子一样极其容易让人忽略,她虽看见了却压根没放心上! 沈婵是看着那几名宫女走过去的,她因为一会儿就要进行的甄选而心情紧张,自然没有这闲情去数有几个人,但此时略一回忆当时情景,也就把多少人数出来了:“回贵妃,方才有五名宫女走过去了。” 任琼珠讶异地迅速看了沈婵一眼,立即补充道:“回贵妃,琼珠也记得是五个。” 薛贵妃微笑道:“沈家女聪慧我是早有耳闻的,想不到沈二小姐还颇为细心呢。”她又看了眼任琼珠,“任大小姐亦是颇为机智啊。” 任琼珠的笑容有些发僵,薛贵妃说她机智,莫非是在暗示她其实不知人数,是跟着沈婵答的么? 沈婵却忽然想起,最后她们进殿之前,还有一名宫女匆匆过去,因此总共有六人。 但若她此时说出来,就是结结实实地打任琼珠的脸了。 薛贵妃瞧见她细微的神情变化,问道:“沈二小姐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沈婵略一迟疑后还是决定不提那第六名宫女,人数答错就答错了,不是什么大事,皇子妃人选总不会是根据有没有把人数数对来决定的。 她摇摇头:“没有。” 之后她们被带出正殿,到偏殿等待结果。 太后笑看薛贵妃一眼:“你就是精怪,问得是什么古怪问题?” 皇后亦笑着道:“走过去几名宫女连我都没留意。你倒还数了?” 没想到薛贵妃竟然道:“我其实也没数过有几个,随口问问看她们会如何答而已。” 太后微觉好笑地摇摇头:“那她们就是随便答几个,你也不知道对错啰?” 薛贵妃轻笑:“太后肯定是能看得出谁对谁错的。” 闻言,太后睨她一眼:“心里有人选了?” 薛贵妃垂眸道:“还请太后定断。” 太后却道:“你自己的儿媳,你做决定吧。” - 沈婵终于回家来了,还是作为准皇子妃,坐着宫里的轿子回来的。 一路护送回来的内官进门便大声道喜。 喜讯是早有人从宫里报过来了,蒋氏笑着给了喜钱,着人带他们去吃茶点心。接着便将沈婵带进繁英院。 沈童微笑上前,沈婵与她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 除了蒋氏与沈童外,另外几位叔母以及在家的几个妹妹弟弟都在那儿,一屋子的人都纷纷恭喜沈婵。倒闹得她面红耳赤地难为情起来。 蒋氏一个多月没见女儿了,拉着手问她在宫里住得惯不惯,吃得好不好,左看右看愣是觉得她瘦了,说是要叫厨房晚上加菜。 沈婵噗嗤笑了:“娘,我哪儿瘦了?我还觉得这些天老窝在一个地方不动,我都胖了。” 说笑了几句轻松的,蒋氏忽然感慨万分地叹了口气。 沈婵被她带起了情绪,鼻子也不由得酸涩起来,轻声唤道:“娘……” “看你,阿婵的亲事定下了,本来开开心心的,她又不是马上就出嫁了,给你一哭,倒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沈老夫人责备道。 蒋氏抽出帕子,低头抹去眼角的泪珠,抬起头来笑道:“瞧我,这是喜事儿,应该笑才是啊……” 等蒋氏与沈婵都平静下来,沈老夫人询问沈婵,沈童回家后她在宫里半个月的经历。 沈婵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每日就是学习各种礼仪,到了最后几天,汤司仪问我们都会些什么才艺,再要我们当场展示。有好些姑娘都比我出色,我没想到最后会被选上。” 沈老夫人又细问最后一次选正妃的过程。沈婵一五一十地说明,包括自己最后答错了宫女人数,但不想让任琼珠难堪,所以没改口的事情。 老夫人听完,点了点头,赞许道:“得饶人处且饶人,给旁人留余地,就是给自己留余地。阿婵这回做得对。”在那些姑娘里,阿婵确实不是最美,才艺也不是最出色的,但她宽厚大度,明朗直爽,也或许就是因此而获得了太后与皇后、薛贵妃她们的青睐吧…… 她这话虽是赞扬沈婵,却也是说给屋里所有人听的,众人闻言点头。 另两位叔母你一句我一句地夸赞沈婵,说她心细体贴,又温柔宽厚,要自己几个子女都向她学习。 沈婵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羞涩地低头。蒋氏则是喜笑颜开,红光满面,只觉今日是二房最风光的一天了。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蒋氏忙忙碌碌都是为了沈婵的婚事准备。 皇家婚事繁文缛节更多,一切都要符合礼制,丝毫不能出错,宫里还指派了一名内官到侯府,以确保各项准备都无遗漏且符合要求。 这天早晨请安过后,众人陆续告退。沈老夫人朝沈童招招手,她便停步留下了。 待众人离去,老夫人遣退丫鬟婆子,只留祖孙两人,问她道:“瞳瞳,那件事,你想好了吗?”之前遇上三皇子选妃,议亲之事自然暂时搁置,自瞳瞳回家来后尚书夫人已经催促过两次,再也拖不了了。 沈童摇摇头:“祖母,孙女一开始就说了请您回绝啊……” 沈老夫人皱眉道:“瞳瞳,我是让你有时间好好想想呀。” “请祖母回绝了吧。” “我说得不仅是尚书夫人这头,还包括其他的人家。难道你就非他不嫁么?” “祖母觉得萧将军是不足以托付终身之人吗?” 沈老夫人皱了皱眉:“不是说萧将军人品有何问题……但他是武将啊……祖母是不忍看你嫁过去吃苦,然后后悔……” “祖母,我喜欢他。”这话沈童初说出口时还有些羞涩,一旦真说出来了,倒也坦然了。 沈老夫人不由顿了顿。 沈童继续道:“嫁给他的话,我不敢说一定不会后悔,但若是嫁了旁人,我一定会不甘心。” 若说在进宫参选之前她还曾有过踌躇的话,如今她的犹豫已经消失无踪。“人这一生又有几回能遇上两情相悦的知心之人?祖母不是说有些事有些人,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么?我正是不想错过啊!” 沈老夫人轻叹口气,没再说什么。 - 沈童成了狂热的军事爱好者,除了收集地图以外,她还托兵部尚书的孙女——同在诗社的俞诗韵帮忙,请她去打听征北军的动态与每场战斗的情况。 俞诗韵起初还有点奇怪沈童为何这么热心打听战事,沈童便说是因为沈书岩对此感兴趣,托她打听的。俞诗韵也就理解了。 几回一来沈童和俞诗韵倒也成了关系密切的好友,偶尔还会去她家里做客。 她甚至开始研读起了兵书,闲时与沈书岩讨论每场战事的利弊与得失。 随着征北军不断进军与胜利消息传回,她也随之振奋。若是有失利消息传回,她则跟着懊恼。但只要伤亡名单上没有萧旷的名字,她就不会丧气很久。 四季轮转,夏尽秋至,秋去冬来,直到又一年春归。 永平十六年的正月,从北方传回喜讯,北燕投降了。 沈童再次收到萧旷的来信,则是这一年的二月里的事了。 第89章 【成亲】... - 北燕投降的消息在征北军营地传开后,所有的人都乐坏了,上至将领军官,下至走卒民夫,全都欢呼雀跃,奔走相告。 周围到处是笑着欢庆着的兵士,每一个人都在说着同一件事——我们要回家了! 直到这一天的傍晚,这种欢快的气氛仍然持续不断,时不时就会从某个方向传来一阵大笑。 萧旷的营帐哗喇一下被撩开,高湛探头进来:“阿旷,都要回去了你还写什么信哪!你来不来喝酒?” 萧旷回头道:“回去至少也得一个多月后了,又不是明天就能到家。” 高湛进帐拽他:“信晚点写也是一样,来来来,和我们一起庆祝!” 萧旷笑了,盖上笔帽,起身将写了一半的信收好,随他一同出了营帐。 两人还没走远,就有人叫住了他们:“萧将军,高千总,胡将军正找你们呢!” 到了胡将军的大帐,两人入内,就见帐内已经有数名将领在内,都是胡将军的亲信,或是此次北征中表现优异的有功将领。 胡兴平等人都来全了,便开始说起今后的安排。 十万征北军大概有五分之四是从北部边境抽调的卫所军,或是从当地直接征募的募兵,只有五分之一是从京城来的禁军。 所有军官与士兵会分批撤离,基本是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 而禁军与京城来的将官将会是最后一批撤离的,他们要等到北燕派出递交正式降书与朝贡的使团,才会随同使团一起回去。 说白了,就是押送投降使者与战利品回去。 不言自明,征北军驻留期间,作为战胜方绝对少不了各种好处。 诸将退出营帐后,萧旷却留在最后。 章节目录 第44页 胡兴平问道:“萧将军还有何事?” 萧旷抱了抱拳:“标下想先一步回去,望胡将军首肯。” 虽然跟着大军回去更安全,但也慢了许多,小队骑兵行进一天的路程,大部队要走三四天,还要等北燕的使者准备好才能出发,至少又要晚上十天半个月。 胡兴平微觉讶异:“此去京城千里迢迢,你为何不随大军一起回去,是家中有什么急事要赶回京城么?” 萧旷轻咳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赧然:“标下回去后,打算提亲……” 胡兴平一愣,随后大声笑了起来:“也难怪萧将军归心似箭了,行!我允了。” 萧旷大喜,谢过胡兴平就要告退出去。 胡兴平叫住了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交接之后就走,后天一早出发。” 胡兴平点了一下头。 萧旷退出中军帐,见高湛在外头等他。 “阿旷,你留在里面和胡将军说什么呢?” 萧旷把自己打算提前出发回京的事情说明,高湛“啊”了一声:“我也要和你一起回去。你稍微等等,我去和胡将军说。” 高湛进帐行礼:“胡将军,标下想与萧将军一起出发回京。” 胡兴平带着笑问道:“你也要赶回去提亲么?” 高湛一愣:“啊?” - 高湛从中军帐出来,萧旷问他:“胡将军答应了吗?” “答应了。你回去后要向侯府提亲?” 萧旷点了一下头。 高湛忍不住笑道:“我一说要和你一起回去,胡将军就问我‘你也要赶回去提亲吗?’” “你怎么答的?” “我说我离家到京城也好几年了,一直没回去过,想借这次机会回青州探亲。胡将军也就答应了。” 萧旷问他:“你不去罕察卫了?” 高湛嘿嘿笑道:“既然答应了,总要去一次。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吧。” 萧旷挑眉睨他:“你这个重色轻义的不孝子。请了假不回家看父母,却去找小姑娘……” 高湛捶他:“还不是你害的!” 萧旷闪身躲开:“别推到我头上,我只是请你帮忙找人回来而已,后面的事情与我无关……” - 第二天胡将军再次将萧旷与高湛叫去,给了他们通关所用文牒。 萧旷收好文牒,从营帐出来,就有数十名士兵围了过来:“萧将军,听说你要回京城了是吗?” “是的。” “萧将军,小人想追随将军,将军带小人一起回去吧!” 其他士兵亦纷纷道:“萧将军也带上小人吧!”“萧将军,小人只要有口饭吃……” 军队中将领豢养家丁私兵的不在少数,眼前这些士兵都为征募兵,不属于军队正编,萧旷若要将其收作私兵并不违例,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也是出乎他之意料。 这些士兵中,有些本来就是跟着萧旷战斗过的,钦佩他的为人与本领。还有些则是不想重回北部边镇去,跟着将官去京城当然是更好的机会,便闻风而来,求萧旷收留。 萧旷便挑选了十六名勇悍善战且能服从命令的士兵,加上靳飞与原先的护卫已经有二十多人了。 就连高湛也被围堵着收了八个士兵。 被选上的欢天喜地回去收拾行装,落选的人便再去找其他将领求收留,若是在撤离之前没能被选上的,就只能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 - 第二天清晨,萧旷与高湛、靳飞整装出发,向东南而行,十来天后抵达归化城驿站修整。从归化往北一天的路程便是罕察卫领地了。 萧旷问高湛:“你这一去罕察卫,还回不回来了?” 高湛讶异道:“怎么会不回来?” “那可说不准,万一你留在那儿当人女婿了呢?”萧旷一本正经地说道。 高湛:“……” 他摇摇头:“从上回在这儿养伤,已经半年多过去了,谁知道她还记不记得那时候说的话。我去是为了兑现诺言,没有多想别的。三天后肯定回来。” 萧旷便与他约定,在归化驿站等他三天,三天后如果他不回来,萧旷就先回北京。 高湛离去后,萧旷把战时陆陆续续所写的,却一直没有机会寄出的书信寄回京城,大部分是寄给了沈童,也有寄回家报平安的信。 接下来的几天,萧旷在归化城里选购了些当地特产,准备带回京城。 三天过去了,高湛没有回来。 萧旷又多等了两天,还是没见高湛回来,便准备先行出发了。 高湛带着人马,又都配有武器,且归化在这一带属于较大的边城,附近治安太平,萧旷并不担心他是出了什么意外,没能及时回来的原因只能是被沁达木尼留下了。 萧旷想起高湛临去前信誓旦旦说三天就回来的话,不由失笑。 第二天清早出发,他们一行才离开驿站不久,却见归化城的方向有数十骑人马疾驰而来。 萧旷带了一下马缰原地停下,朝他们看去。随着骑者靠近,他认出了高湛,但他所带的人数比去时刻多了不止一倍。 萧旷的嘴角浮起笑意。看来是沁达木尼跟着来了。 两队人马汇合后,萧旷远远朝沁达木尼点头致意,随后纵马靠近高湛:“差点以为你留在罕察卫做女婿走不了了,想不到你又把人家闺女拐出来了?” 高湛只是嘿嘿地笑。 “既然沁达木尼肯跟着你走的,怎么还拖了好几天才出来?” 高湛仍然是笑:“成亲这么大的事儿总不能太匆忙吧……” “就这几天你们成亲了?” “……”萧旷无语地望着他,五天掐头去尾,他在罕察卫只呆了三天,就把婚礼办了,这还不叫匆忙? “她想跟我回北京,但没名没分的她阿妈肯定是不答应的。我这一走,短期内也没法再回这里来,干脆就把亲事办了!正好我打算回一次青州,带她回去见见我爹娘。” 萧旷好笑地摇摇头,但同时也是真心为他高兴:“阿湛,恭喜你啊!” 一旁的士兵们也纷纷恭喜高湛,还向他讨喜酒喝。 靳飞亦大声贺喜。他早前虽对沁达木尼有些意思,但也看得出沁达木尼对他并无特别的好感可言,自从沁达木尼追着高湛去了归化城之后,他就彻底放弃了。这半年多征战,早就把此事放下了,这时候过来,是由衷地恭喜高湛,还随着众人一起起哄讨酒喝。 高湛乐得合不拢嘴,大声宣布今晚请所有人喝酒庆贺。 - 严格来讲,萧旷寄给沈童的不是信,而是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只带锁的木匣子。 她解开包在匣子外的布,发现箱子上了锁,却没有附带钥匙。 箜篌抖开包裹布仔细翻找了一遍,诧异道:“姐儿,没钥匙啊。” 但沈童可不觉得,萧旷寄这么个带锁的匣子来,是让她暴力撬锁开箱的。 她凑近细看木匣,在其中一侧靠近底部的地方,发现了一道极细的缝隙,与另外三面的拼接缝几乎一样,不细看发现不了区别。 她把匣子翻过来,用了点力推,底部的木板滑开,露出其中的暗格,里面藏着把钥匙。 箜篌不由笑叹:“萧大人这钥匙藏得也太好了吧,亏得姐儿能找得到。” 沈童不禁好奇起来,不知他到底寄了什么给她,便兴致勃勃地打开木匣。 入眼是个小小的荷包,用皮革裁成的细条编织而成,装饰着银珠、绿松石与琥珀。 而除此之外,就全是书信了,一捆捆都标着日期,大约有三十多封。 十个多月,将近一年的时间,平均不到十天一封。 沈童让箜篌把荷包收好,靠在榻上细细读信。从午后一直看到天色将黑。 琴瑟点起灯来。 沈童终于把最后一封看完,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略显酸痛的脖子,嘴角却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他要回来了! 第90章 【归来】... - 到了京城西郊,高湛便与萧旷分道而行。他与沁达木尼往青州去,萧旷则进了城。 站在自家门前,萧旷有种久违的亲切之感。 伸手推开那因年久而色泽深褐的木板门,门扇发出“吱呀——”的轻声。 今日阳光不错,窦氏坐在屋檐下剥着笋壳,听见声音,抬头便是一怔,随即便丢下剥了一半的春笋,起身快步朝他走过来,惊喜地问道:“阿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总以为还要……” 门外那十几名家丁齐刷刷行礼:“给萧老夫人请安!” 窦氏被吓了一跳,第一反应这些人叫得不是她。待走到门口往外瞧了眼,她才确信他们是在向自己行礼,急忙道:“哎,不用多礼,都快起来吧!” 她看向萧旷:“阿旷,这些兵都是你带回来的?家里怕是没地方让他们住下……” 萧旷道:“今日是带他们来认一下地方,我会安排他们先去别处暂住的。”他让众家丁进院子休息待命,自己与窦氏往屋里走,“娘,我不是让你们买座大些的宅子么?怎么还住在这里呢?” 窦氏摇头道:“咱们家就这么几口人,要住什么大宅子啊?你那些钱来的不易,都是拿命拼出来的,还要留着娶媳妇呢,我都给你存起来了。” 萧旷无奈,也知她是习惯了这种小门小户的日子,省吃俭用把钱存起来,轻易改不了。好在他回来了,这些改变都可以慢慢来。 但有一件事他可不想再慢慢来。 “娘,沈家那边的情况你清不清楚?她有没有嫁人?”将近一年的时光流逝而去,始终只有单方面的通信,他其实连她如今是否定亲甚或已经成亲了都不知道。 窦氏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皱眉道:“你还没死心呢?沈家小姐就是没嫁人也轮不到你啊!上一回不是就给老夫人回绝了吗?” 闻听此言,得知她还没出嫁,萧旷倒显得松了口气,又追问了句:“那她定没定亲呢?” 窦氏摇摇头。 萧旷不由欣喜,窦氏白他一眼:“我摇头是说我不知道。” 萧旷:“……” “你走之后,沈小姐后来倒是来过几次……”窦氏道,“不过说得都是和生意有关的事。” 萧旷离家北征之后,萧和胜与窦氏都没想到沈童还会来家里。 惊讶之余,二老一想起提亲被沈老夫人回绝的事,就都觉得尴尬与不自在。 但沈童过来只是说制笔相关的事宜,只字不提与萧旷之间的事。 她态度平和,落落大方,窦氏与萧和胜也就能装作提亲被回绝的事从不曾发生过一般,只谈生意,不论其他。 “其实她前几天才刚来过,倒还是姑娘家的打扮……”窦氏道,“她向你爹问起过你要回来的事儿,留了封信给你。” “信在哪里?”萧旷哪里还耐得住,边问边朝屋里走。 窦氏暗自摇头,道:“你爹收着呢,你问他去。” 萧和胜一拿出信,萧旷便迫不及待地拆开。 从信封中咕噜噜滚出两颗炒黄豆,颜色略显黯淡,像是放了许久,表面已失去新鲜豆子的本来光泽。 萧和胜只觉莫名其妙:“阿旷,沈小姐这是打的是什么哑谜啊?”说是信,可半个字没有,就装了两颗炒黄豆,还是放久了的陈豆子,这…… 萧旷却捏着这两颗豆子笑了:“她还保存着呢。” 只是两颗炒豆,却胜千言万语。 - 萧旷请了媒人,上门时还带来一对大雁做礼。 沈老夫人亲自接待了他们。 媒婆罗五娘入内,一见着老夫人便笑成了一朵花:“恭喜老夫人了,您府上可真是喜事连连啊!” 三皇子大婚在即,沈婵很快就要出嫁成为皇子妃,罗五娘恭祝的自然是这件大喜事。 沈老夫人淡淡一笑:“这‘连连’又从何说起?” 罗五娘一听便顺着话头直接进入正题,笑着道:“今日五娘正是来为沈大小姐说亲的,这不是又添一喜么?” 沈老夫人看向萧旷:“萧将军是何日归家的?” 萧旷答:“前日刚回来的。” 沈老夫人露出不解之色:“据老身所知,征北军并未回到京城,萧将军怎么先回来了呢?” 萧旷解释道:“大军车马较多辎重难行,行进较慢,晚辈向统帅请示,得到允许之后才先回来的。” 沈老夫人点了一下头:“又请问萧将军如今担任何职,官居几品呢?” 萧旷微微一滞,仍是坦然答道:“与离京时一样。” 他离京前是中军都督府的五军断事官,武爵为武德将军,在军中战斗时担任右军游击,但这只是战时的职责分派,升降都由主将决定,并非朝廷正式任命的官职。要待战争结束后才会论功行赏,但主帅未归,这些都是之后的事了。 沈老夫人望着他,平心而论,萧旷相貌英俊,身材魁伟,人品也够正直,除了家世较低,还真挑不出他什么毛病来! ……但只要一想起瞳瞳为了他,宁可绝食伤身也要退出皇子妃甄选,又执意推辞了许多世家的提亲,劝了不知多少次也却执意如此,老夫人便觉得不能轻易让他娶走自己的瞳瞳。 第91章 【婚事】1 沈老夫人神色冷淡地道:“萧将军在出征之前向老身亲口承诺,要建功立业后才回来聘亲,可听萧将军所言,比起一年前并未有任何建树啊。” 萧旷瞧见老太太的冷淡神色,心中就是一沉,但他仍是道:“老夫人,就算是要论功行赏,也需等到主帅归来,才能向朝廷提及晚辈在军中的作为。晚辈今日来提亲,不奢求老夫人立即答应,只求老夫人知道,晚辈的心意并未改变,老夫人若是觉得晚辈不够资格,晚辈仍会继续努力,直到老夫人觉得晚辈值得托付为止。” 但直到他说完,沈老夫人也不曾开口,始终冷淡地望着他。 罗五娘这做媒人的自不能闲着,一见冷场了,立即露出职业性笑容:“老夫人,萧将军可谓是年轻有为,又是诚心诚意地求娶……” 沈老夫人冲她摆了摆手,罗五娘只得住口。她一开始就知道这桩亲事难成,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因萧旷来请她时,答应不管成不成都会付钱,她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上门说这一回亲。 见到老夫人这般态度,罗五娘心道今日这趟是白来了,便准备起身告退。 萧旷却朝她抬手,掌心向下虚按两下,示意她稍安勿躁。 罗五娘刚抬起的屁股,不得不再放回去。 沈老夫人安静地看了萧旷片刻,终于再次开腔:“萧将军,瞳瞳她父母去得早,在几个孙女当中,老身格外疼爱她一些,就算是她出嫁为人媳为人妇,老身也舍不得她吃一点点苦。” 萧旷心头略微一松,沈老夫人能开这个口,就说明不是全然无望。“老夫人请说,只要晚辈办得到,必然尽力去做到。” “萧将军还是住在城南那个一进小院里吗?” “晚辈出征前领了一笔安家费,这次回来还能领一笔饷银,打算购置一所较大的住宅,一方面是让父母得以安享晚年,另一方面也是能与父母、兄嫂分院而居。” 沈老夫人微微点了下头,道:“瞳瞳平日起居都有人伺候,若是嫁人,嬷嬷与那几个贴身丫鬟是要跟着的,嬷嬷与丫鬟都要有单独的屋子住……” 沈老夫人又提了几个要求,萧旷都答应了。 这下连罗五娘都看出来了,老太太其实已经松动了,如今只是在开条件而已。 沈老夫人又道:“萧将军此次出征,是主动请缨的。” 萧旷点点头:“是。” “老身年纪大了,再也见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事。萧将军若还是一心征战建功,老身就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萧将军的提亲。”经历过贺景与静姝的早逝,对老夫人来说权势与地位都是浮云,人不在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萧旷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晚辈明白。此次归来后,晚辈打算留在京城稳扎稳打地成家立业,只求老夫人能答应晚辈的求亲。” 沈老夫人暗暗叹了口气,要是瞳瞳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踌躇,她也就会为瞳瞳定下别家的亲事了,但过去一年里,不管有多少人家来议亲说合,瞳瞳始终摇头,被软语一求,她就心软了不忍心再催促逼迫。 女大不中留,过了年瞳瞳已经十六,即使马上定下亲事,筹备筹备也得花上半年至一年,实在是不好再拖下去。何况萧旷除了出身贫寒以及身为武将之外,人品方面还真是没什么可挑剔的。 她又沉吟片刻,道:“萧将军父母怎么看这桩婚事?” 萧旷回道:“晚辈的父母都催着晚辈早些成家,原先他们对于侯府是觉得高攀不上,但若老夫人能答应,他们一定是十分欢喜的。” 沈老夫人微一颔首:“老身想请令尊过府一聚,令堂能一同前来当然更好。咱们一起合计合计。” 萧旷欣喜若狂,自然答应,便与罗五娘告辞出来。走出正堂时,只觉连阳光都明媚了好几分。 罗五娘向他道喜:“恭喜萧将军了!”萧旷心头喜悦,替她付了来回的轿子钱,罗五娘便从前门坐轿走了。 萧旷走去马厩牵马,却也不急着走,向马夫借把毛刷,慢慢地替偃月梳理马鬃,视线却始终留意着入口处,等了一阵,便见一抹淡青色的身影在小径尽头出现。 他不由微笑起来。 第92章 【婚事】1- 沈童沿着小径而行,远远便见萧旷在替偃月梳毛。偃月轻轻甩着尾巴,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 她不由放缓脚步,细细地看他。 他晒黑了,原先只是麦色的肌肤,如今已近黧黑,也略微瘦了些,带着少许风霜之感,但整个人看起来更精炼而矫健了。 他用毛刷梳理偃月颈子上披着的银色鬃毛,眼睛却望着她来的方向。瞧见她的瞬间,他脸上绽开一个温暖而欣喜的微笑。 沈童也笑了。走近偃月,她取出那袋保存了快要一年的炒豆子。 偃月低头闻了闻,不太感兴趣地转开脑袋。她半开玩笑地道:“怎么还是这么挑嘴呢。你真是才从战场上回来的吗?” 闻言萧旷笑了一声。 沈童伸手轻抚偃月的脖颈,掌下是微带粗砺之感的温热毛皮。 “幸好你活着回来了呀……”她说这话,望着萧旷。 萧旷望着她,眼神变得炽热而深邃。 “我请媒人来了。” 沈童点头,轻声道:“我知道……” “老夫人说要见见我爹娘,合计合计婚事。” 沈童心中一喜:“真的?” “真的。”瞧见她明艳的笑容,萧旷不由心动起来,上前两步,限于礼法无法真正地碰触到她,但哪怕只能靠近一些也是好的。 沈童仰头看他眼,垂眸微笑:“我送你的佛珠呢?” 萧旷拉高衣袖给她瞧手腕上串串环绕的佛珠,颗颗圆润生光- 过了两日,萧和胜与窦氏连同媒人罗五娘来到侯府。 萧老爷子穿着一身新衣,拄着拐杖。窦氏也是特意打扮过,穿着做客的最好衣裙。 入得厅堂,沈老夫人十分客气地招呼他们。双方见礼后入座。 寒暄了几句后,沈老夫人开口道:“我那日听萧将军道,他准备购买宅院?” 萧和胜点点头:“我们是有这打算。如今的宅院确实小了些,若是阿旷成亲,总不能再挤在一块而。我们打算买个两进的院子。” 沈老夫人微微皱眉:“两进?怕是小了些吧。萧将军兄长亦已娶妻生子,加上你们两位还有小妹,两进院子怎么住得下?” 萧和胜道:“宅院太大打理起来也费劲,两进院子也有十几间屋子了,好好安排,也够住了。” 沈老夫人摇摇头:“萧将军回去可对你们提过?随着瞳瞳陪嫁过去的嬷嬷连同丫鬟、厨子、妈子、车夫……至少还有十多口人呢!” 窦氏与萧和胜面面相觑:“他倒是提过,可十多口人……?”他们全家上下加起来没有超过十口人,沈童嫁过来就要多添十几口?这要怎么住? 沈老夫人道:“这样吧,老身在侯府附近买下座宅院,三进宅院加后罩房,还有花园与马厩。这宅子就作为瞳瞳的陪嫁。你们一家都住得下,且住得离侯府近些,彼此也好照应。” 窦氏先就皱了下眉头,对老夫人客客气气地推辞:“多谢老夫人好意,但不必了,我们自会尽力安排好的。” 沈老夫人亦皱起眉来:“两进的宅院要怎么安排?前头一进是待客与仆役居住,只有后头一进,你们一家八口,加上瞳瞳贴身伺候的嬷嬷丫鬟就十多人了,怎么够住?” 她缓了口气道:“你们不用担心,这所宅院是作为瞳瞳的嫁妆,不用萧家出钱,也不用你们出力修缮,只要到时候搬进去住就行了。” 听老夫人提及钱的事,窦氏反而有被瞧不起之感,不快地摇头道:“多谢老夫人,但我们家小门小户的,不习惯有那么多仆人伺候。沈大小姐少带些丫鬟婆子来,也就够住了。” 沈老夫人脸色就不太好看了:“萧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萧和胜急忙站了起来:“老夫人别误会,贱内没什么别的意思!” 他为今日来侯府,特地穿了身过年新做的夹棉衣袍,还没进侯府大门呢就出了一身的汗。此时见老夫人与窦氏剑拔弩张地争起来,汗出的就更多了!边擦汗边道,“她就是……就是劝沈小姐少带几个陪嫁的人。” 这桩婚事老夫人本就有点不情愿,再听窦氏这么说话,老太太心里就有了气:“瞳瞳自小起居都有人伺候照顾,老身可不舍得让她吃苦。十来个人已经算是少得了。” 窦氏却仍是坚拒:“不管如何,不能让侯府出钱买宅院。” 沈老夫人气得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正堂。 罗五娘急忙说好话劝慰,沈老夫人却不停步地进去了,只在最后对堂里伺候的道了句:“送客。” 罗五娘无奈回头看向萧和胜与窦氏,摇头叹气。 萧和胜也是无奈,起身对窦氏叹道:“走吧,先回去。” 萧旷是陪着二老来的,他们入内谈话,他就等在外面,见二老出来便迎了过去,却见二人的神情都显得很不愉快,他不禁一愣:“发生什么事了?” 窦氏刚想说话,萧和胜劝道:“回去再说吧……” 回到萧家,萧和胜将方才的争执说明,萧旷无奈看向窦氏:“娘,你为什么在买宅子的事情上不肯松口?” 窦氏道:“我不是对沈小姐有什么看法,但你们成亲,是她嫁进萧家来啊!要是照沈老夫人说的,住进侯府出钱买的宅院,到时候给别人知道了,不会笑话你吗?” 萧旷讶异:“笑话我什么?” “别人会说你攀高枝,住你媳妇家里,说你是入赘侯府的……” 萧旷摇头:“我又没改姓,又没住进侯府里面,怎么扯得到入赘?” “犯眼红病的人多的是,他们只会到处说你住进侯府出钱买下的宅院,而且两座宅院离得那么近,和你住进侯府有什么区别?就算不是入赘也给他们说成入赘了。” “娘,你也说那些都是犯红眼病的人,你理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呢?” “那你又为啥非要给别人留下话柄呢?这还只是一桩……”窦氏接着又道:“还有一桩,真住得离侯府那么近,你们稍微有点事儿,沈家老太太就能插手来管。再要是你们为什么事争起来,又或者我管教管教她,她一个不高兴,抬脚就能回娘家去。这你想过没有?” 萧旷挠头:“娘,你就不能想点好事儿?住得近也有住得近的好处啊!两家可以经常走动走动,她回娘家探亲也方便,半天就能回来了。” “阿旷啊,你要想想清楚,是不是非她不娶了?你要知道,娶了沈大小姐,你以后就一直要看侯府老太太的脸色了,那老太太可不好伺候。” “娘……”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要是嫁进萧家来,就得随着萧家人住。他们侯府买的宅子,要住你自己去住,我和你爹是不会搬去侯府屋檐下面,看他们侯府的脸色的!”窦氏搁下这句,就推门出去准备午饭了。 萧旷看向老爷子,萧和胜朝他摆手:“别指望我,快三十来年了,我都没法子……你们这事儿我不搀和,你自个儿想法子说服你娘,或是沈家那一头。”- 得知萧旷父母来了,沈童便在正堂后头等消息,虽然听不清里面说什么,但听语气就知道双方情绪都不好,像是为什么事情争起来了。 又过一会儿,见老夫人沉着脸从里面出来,显是这一场谈话不欢而散。 她也没问老夫人之前在争什么,只上前搀扶老夫人往内院走。 沈老夫人走了一段,气也平了,待回到繁英院,沈童伺候她坐下,又让刘嬷嬷端点甜汤水来让老夫人喝。 沈老夫人坐下后抱怨道:“瞳瞳啊,你说我好心好意买宅院给你们住,又不用他们萧家出半文钱,她不领情倒也罢了,还怪起我来了……” 沈童一听原来是为这事儿争起来了。她柔声劝慰道:“祖母,其实住什么宅院都在其次,孙女并不计较,一家人能和睦地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祖母也要一直保持愉快的心情,别为这么小的事情生气啦!” 沈老夫人摇头道:“我没生气。瞳瞳,你说得虽然在理,但为啥要放着大宅院不住,非去挤那小院子里头?” 沈童道:“祖母,他娘亲的担忧也有道理啊。要是住侯府买的宅院,他在都督府的上司以及同僚会怎么看他呢?怕是背后要议论他的吧。” 沈老夫人不以为然地道:“那他和你成亲就不怕别人非议了?不是照样要被人背后议论?” “即使和我成亲了,他也可以只靠自己的努力升迁、赚钱买宅院啊!即使一时之间有人议论,但没有什么话柄能让人说的,慢慢也就平息了呀。可像是买宅院这样的事情,是能让人说一辈子的呀。” 沈老夫人活了几十年,看惯人情冷暖,哪里会不知道这些道理,她只是对于长孙女下嫁萧家多少还有些不情愿,也不舍她嫁过去吃苦,这才提出这些条件来。而窦氏不买账的态度,就越加让她生气了。 “瞳瞳,你真的要想想清楚,是不是非他不嫁了。萧旷或许是不错,但他的娘亲可不好伺候,你嫁过去天天要她相处,在家里头和她相处比和萧旷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呢。” 沈童默默点头。她去萧家时与窦氏见过几面,觉得她还是挺好相处的,当然那时候她是作为客人,同时也是和兴坊的主顾,窦氏对她自然是客气的。成为婆媳之后,也许会有所不同。但总体来说,她觉得窦氏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但沈老夫人正在气头上,她也不说这话刺激老太太了。 “祖母,宅院的事情,咱们各退一步可好?让萧旷买下宅院,但买的离侯府近些,方便我常来看望您,您也能更放心些,怎么样?” 沈老夫人沉着嘴角道:“要让步也该是他们先让。” 第93章 【婚事】2 - 沈童听老夫人说出这句,知道她是肯让步的,只是拉不下面子,才要萧家那边先让一步而已。 她好言好语地劝慰了老夫人几句,接着便不再提这茬,说起书岩昨日闹的笑话来。 沈书岩修完了《四书》的内容,可以进广业堂学习了。但他却进了诚心堂,还坐那儿认认真真地听了半天的课,最后才发现自己进错了地方。 要换一般人,得知实情后就会羞愧地退出去了,就这小子脸皮够厚,非但没有觉得不好意思,还对在诚心堂授课的博士说,讲授的内容他觉着都能听懂,不如将错就错让他在诚心堂学下去。 那位博士也是不拘小节,当场考问他几题后,还真的让他留下了! 这么着终于哄得老太太开心地笑起来。 回到自己院里后,沈童写了封信,让葛小哥送去给萧旷。 - 吃过午饭,吕氏哄孩子睡觉,萧旷抢着要刷碗,窦氏睨他一眼,便由着他去刷。 萧旷刷完碗回到正屋,窦氏坐在堂里缝着小孙子的开裆裤。他便在对面坐下,道:“娘,您的担心确实有道理,宅子是得我来买。” 窦氏头也不抬,赞许地点点头:“你能想明白就好。” “娘,你和爹辛苦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福了。本来我就打算买大些的宅子,再买几个丫鬟伺候你们的。我们这一大家子,两进的宅院确实不太够住。” 窦氏瞥他一眼,心知他是在绕着弯子劝她,但至少这话听着舒服多了。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道:“能住大宅子谁会非要住小的?有人伺候着享清福谁会嫌弃?可你从千总升上来才多久?就这一两年俸银才开始多起来,再加上你出征前领的那笔安家钱,总共也不过三百多两。总不能全都用来买宅院吧?院子大了,用的人也多了,每月都要多花不少钱啊!” “阿旷,有多大的本事成多大的精,我们家就这点子钱,就只能做到这个样子。沈小姐嫁过来是委屈她了,可她既然愿意嫁进咱家来,就不能再摆侯府大小姐的谱,得跟着咱家的情况来过日子。” 萧旷点点头:“娘,其实她也是这么劝我的。”他取出葛小哥送来的信让窦氏看。 窦氏扫了眼信纸,白他一眼:“我又不认字,你给我看这个顶什么用?” 萧旷道:“爹认字啊,你让他看嘛……” “行了行了……”窦氏挥挥手,“不用看了,我知道沈小姐是个什么性子,她真肯嫁给你,肯定就不会太计较这些。难伺候的,其实是他们家老太太。” “沈老夫人也是心疼孙女,没有恶意的。娘,若是老夫人肯让步,宅院由我们来买,那就稍微买得大些,也好让老人放心些吧。再说银子如今越来越不值钱,一直存着也没用,倒不如换成宅子,银价再怎么跌,京城里的宅子总是能值这个价的。就是多养些仆从,平日的开支我的俸银也支撑得起,再加上和永兴如今的获利也不错。娘,您和爹都该享享福了。” 窦氏终于点了点头:“阿旷,你娘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宅子由咱们家来买就行,其他的我不管。” 萧旷长长松了口气,这就写信让沈童知道娘亲这边已经被说服了。双方约定时间再次相商。 沈老夫人也不愿双方闹得太僵,考虑到瞳瞳嫁过去后与窦氏的相处。她若和窦氏斗气,受委屈的总是瞳瞳。只要萧家肯让步,沈老夫人也就不再坚持由侯府买宅子了。 作为媒人的罗五娘暗暗擦了头汗,笑着向老夫人讨问沈童的庚帖。 - 三月,三皇子大婚。为庆贺婚礼,也是为庆贺北征胜利,永平帝下旨大赦天下,重罪从轻,轻罪从无,普天同庆。 这天萧旷回到家,就见高湛坐在堂屋内与老爷子说着话,沁达木尼也在他身边坐着。 萧旷不由惊喜:“阿湛,你们从青州回来了?” 高湛起身朝他迎过来,一边笑着道:“回来了。” 沁达木尼跟着他起身,向萧旷道了个万福。她穿着一身汉人的裙装,梳着京城妇人常见的发式,妆容亦是京城时新的样子,只要不开口,已完全与京城女子无异。 高湛问萧旷:“阿旷,听萧大叔说,你也好事临近了?” 萧旷笑着点点头。高湛与沁达木尼都向他道喜。 接着高湛道:“阿旷,我打算买个小院儿。不用像你家那么大,我和沁达木尼能住得下就好。” 以往他吃住都在军营,若是进城过夜,就住萧家,只要在萧旷屋里搭个床,铺张褥子就能睡。但他自己成家之后总不能再在萧家搭伙混日子了,得有个正儿八经的家才行。 萧旷道:“正好我也要买宅子,我和你一起去看,要是能买在一个坊里更好,咱俩还能住得近些。” 高湛大声赞好,恨不得这就出门看房子去。萧旷笑着说会让牙人一起留意合适的宅院。 虽然还没买新宅,萧旷雇了两个仆妇来帮忙分担家务。但厨房仍然是属于窦氏的领地,她只肯让仆妇打打下手,做饭烧菜还是自己来。 萧旷与高湛说了会儿话,厨房便有阵阵饭菜香味飘来。 高湛不由赞叹道:“好久没吃萧大娘做的饭,这香味一闻,馋得我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用过晚饭,喝着茶互叙别情,看着天色不早,高湛与沁达木尼起身告辞。 萧旷送他们出去,到了门外,瞧见暮色下一道身影,神色不禁微变。 高湛看到他神情变化,顺着他视线望去。 院里映出的微弱光线照在来人身上,他身形比常人要高出一头多,肩膀宽阔,但却削瘦无比,一身破旧的衣衫像是挂在身上似的,被风一吹都能飘起来。 他胡子蓬乱,显然很久未好好修剪,加上那身旧衣衫,整个人都显得落魄无比。 唯有浓眉下那对眼睛,映着昏黄的灯光,却仍然不失锐利,紧紧盯着他们。 高湛一皱眉,跨前半步挡在了沁达木尼身前:“你是什么人?” 沁达木尼从他背后探出头看,忽然“呀!”了一声,失声叫道:“加卜藏?” 来人听见她声音,也是一愣,注目打量着她,开口声音暗沉嘶哑:“沁达木尼?你怎么在这儿?” 萧旷与加卜藏数度交锋,多次面对面说话,但乍见眼前之人也没有立即认出他。沁达木尼喊出加卜藏的名字后才把他认出来。 暗暗警惕的同时,萧旷也有几分感慨,这就是当年那个勇悍魁伟的罕察卫武士,一年多的牢狱竟然让他变成了如此模样! 他想起永平帝大赦之事,问道:“加卜藏,你也是被大赦放出来的?” 加卜藏点了一下头。 沁达木尼困惑不解地问道:“不是说你已经死了吗?” 加卜藏看了萧旷一眼:“我没死。” 沁达木尼忽然激动起来,绕过高湛走近加卜藏:“我阿爸呢?阿爸也被大赦了吗?” “是的。” 闻言沁达木尼又朝加卜藏走近几步:“他人呢?你带我去见他。” 高湛不放心地拦着她:“就站在这儿问,别过去。” 加卜藏盯了高湛一眼:“沁达木尼,你怎么和他们在一起?” “我和他成亲了。” 加卜藏不禁惊讶:“你和萧旷?” 高湛冷冷道:“和我。” 加卜藏:“……” 萧旷走上前两步:“加卜藏,你今日来是找我的?” 加卜藏的目光转向他,眼神阴沉,语气变得尖锐起来:“一年前我托付你的事,你没有办到?!”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沁达木尼,而看她打扮,竟然已与汉人女子无异…… 萧旷轻摇头:“去年我已经将乌日娜夫人与乌仁哈沁、沁达木尼安全送回罕察卫了。沁达木尼是后来再与阿湛成亲的。” 听到乌仁哈沁的名字,加卜藏的眼神有一瞬变得柔和,但那道光芒转瞬即逝,又变得暗淡起来。 他看向沁达木尼,哑声问道:“你阿姐,还好吗?” 沁达木尼看他半晌,摇摇头:“我不知道……” 加卜藏默然无言。 萧旷正色道:“加卜藏,你守诺保密,我也守诺做到了你托付我的事。你我过往恩怨不究,可以两清了。” 加卜藏亦肃然,郑重地点头:“我们互不相欠了。” 沁达木尼问:“我阿爸到底在哪儿?你带我去见他。” 加卜藏道:“走,我带你去见你阿爸。” - 散格思等人出狱后身无分文,加卜藏去找萧旷,散格思与其余几人就等在附近。 高湛陪着沁达木尼一同前往。一见散格思,沁达木尼不由双眸含泪:“阿爸!” 散格思本以为自己是要死在牢里或是刑场之上,根本没想到还能再见女儿一面,望着沁达木尼就眼眶发热,急切地询问她这一年来的经历,询问乌日娜与乌仁哈沁是否还好。 高湛上前劝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在前面订了客栈,不如去那里坐下慢慢说。” 散格思对着他看了会儿,忽然想起来,瞪大了眼指着他道:“你是大昱的军官,那时候来抓我们的就是你!” 高湛略显尴尬,当时虽然是萧旷先擒住散格思,但紧接着他就赶到那儿与萧旷汇合,押送散格思回城的也是他手下的兵。 他看了眼沁达木尼,沁达木尼便上前挽着散格思,笑着道:“阿爸,这一年来发生了许多事,我们先去客栈,你们喝点酒暖暖身子,吃点东西,然后我慢慢告诉你们这一年来发生的事。” 第94章 【婚事】3 - 散格思朝沁达木尼点点头,走出几步,见高湛也跟着,便饱含敌意地瞪着他:“你不要跟着我们!” 高湛无言地望向沁达木尼。 沁达木尼嗔道:“阿爸,他是和我一起的呀。” 散格思皱眉:“我信不过汉人,你让他走吧。” 高湛:“……” 沁达木尼翻了个白眼:“阿爸,他是我男人。我们已经成亲了。” 散格思大吃一惊:“什么?你再说一遍!” 沁达木尼用罕察卫语一字一句地又说了一遍:“我和他已经成亲了。” 散格思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怎么能嫁给他?谁允许的?” “阿妈许的呀。” “不行!这桩婚事我没有点过头,不能算数,你跟我回罕察卫去。” “阿爸……”沁达木尼不乐意地道,“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有阿妈点头就行了呀。” 散格思勃然大怒:“谁说我死了?我不是活的好好的!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能嫁这个混蛋!罕察卫的男人都死绝了吗?” “你不要骂他!他是好人,他还救过我!” 以上对话都是罕察卫语,高湛一句没听懂,更插不上话,只能看着父女俩语气逐渐激烈,直至争吵起来。 他劝道:“别争了,你们父女这么久没见面,有什么事都好好说……” 散格思指着他怒斥:“你闭嘴!”这个抓了他还骗走他女儿的浑球! 沁达木尼也生气了:“他好好地劝你,你为啥冲他发火?” “我训你话,轮得到他插嘴吗?” 接下来父女俩又是一阵争吵,使用语种均为罕察卫语。 高湛听得一脸懵逼,只能看向加卜藏,期望他能加以劝阻。 然而加卜藏只是定定看着远方某处,神情木然,像是对父女俩的争执听而不闻。 高湛上前一步,伸臂挽住沁达木尼的腰道:“别争了……” “放开她!”散格思正在气头上,见他过来挽着沁达木尼更是火大,上前就是一拳。 高湛却不避不挡,只绷紧了肌肉,生生挨了他这一拳,就打在胸口正中。 沁达木尼惊呼一声:“阿爸!”急忙转头查看高湛,“你没受伤吧?” 散格思这一拳,气愤之下用了八、九成力气,高湛顿觉胸口窒闷,难以呼吸,但一息之后便恢复了呼吸,面色亦恢复如初,平静地道:“没事。” 闻言沁达木尼放下心来。散格思却是从难以置信再变为神情黯然。 当年他当胸猛击一拳,寻常人能被他打得当场口喷鲜血,就算是练家子,也不可能半步不退。而高湛不退不挡,挨了这一拳竟连脸色都没怎么变化! 这一年的大牢坐下来,他竟已经与废人无异! 散格思心中满是英雄暮年的失落之感,再也无心与沁达木尼争吵。长叹一声,转身就走。 沁达木尼急忙拉住他:“阿爸,你去哪儿?” “回罕察卫去。” “就算要回罕察卫也不能马上就走啊!阿爸,你跟我们回客栈,今晚先歇下来。” 散格思心灰意冷,被沁达木尼拽着不再抗拒,一行人回到客栈,高湛多加了间房让他们几人休息。 饱餐一顿后,沁达木尼替散格思把乱糟糟的胡须修剪整齐,接着便退出房间让他们洗澡。 第二天清晨,高湛与沁达木尼敲响了隔壁房门。 经过一夜休整,散格思恢复了些精神,一见高湛入内,便重哼一声,转头不理。 高湛却不能不上前行礼问好。 散格思只做没听见。高湛对他这态度早有预料,行过礼后便双手抱胸,站在一旁。 沁达木尼过去坐在散格思身边,和他商量起之后的打算。 散格思要她跟他们一起回罕察卫。沁达木尼却摇头:“征北军就快回京了,阿湛这阵子不能离开京城了。” 散格思皱眉道:“我让你回去,不是让他。” 沁达木尼为难地看了眼高湛:“他不走我也不走。” 瞧见她这幅难舍难分的样子,散格思又生气起来:“那你就别回去了,也不用管我们,走吧!” 沁达木尼劝道:“阿爸,你们才出来,不急着赶回去,先在京城休息一段时间吧,把身子养起来了再回去。” 本来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一年的牢狱生活却让他们都变得苍白而虚弱,这样子长途赶路,一劳累就极其容易病倒,她怎么能放心让他们上路呢。 散格思却坚持要马上回罕察卫,沁达木尼回头:“加卜藏,你也劝劝阿爸吧!你们……” 加卜藏倚坐北侧窗台,沉默地望着远方的天际,听见她叫自己,才回了句:“三天后出发吧。” 沁达木尼:“……” 三天顶什么用! 高湛却是理解他们急于离开京城归家的想法,但也知道沁达木尼放心不下她阿爸。他道:“沁达,我们陪你阿爸回去吧。然后再赶回京城。” 沁达木尼讶然:“这个时候你不能走的呀。胡将军就快要回来了。”等征北军与北燕使团抵京,胡将军会将军中各将领功绩上报朝廷,以便论功行赏,这个时候高湛若是不在京城,说不定就要错失这次极好的机会了。 高湛道:“胡将军自会向朝廷上报我的功绩,是我的总归是逃不掉的。” 沁达木尼却不赞成:“你在与不在怎会一样?万一胡将军忘了提你怎么办?” 高湛轻笑道:“真要忘了就说明那些功绩微不足道。”他摇了摇头:“别说了,沁达,总不能让你阿爸这个样子自己回去吧?就当我们还在青州没能赶回来就是了。” 散格思不满道:“什么叫做我这个样子?这样是什么样子?” 沁达木尼白他一眼,懒得吐槽他。 - 高湛找到萧旷,说明他要与沁达木尼送她阿爸回罕察卫。他参战前的安家费加上青州父母给了一笔钱,他只带上去罕察卫的路费,其余都交给萧旷代管。 “阿旷,宅子麻烦你替我留意着,要遇上合适的,你就帮我先买下来。” 萧旷理解地点点头:“你放心。交给我吧。” 高湛与沁达木尼离开一个多月后,征北军回到北京。萧旷去军中报道,特意向胡将军提及高湛在外地未归之事。 胡将军微微皱了下眉:“还没回来?青州离北京并不算远吧?大军都班师回朝了,他还流连家乡不归?” 萧旷急忙解释道:“并非如此,之前他已经从青州回来。是他岳父要回乡,但体弱有病,他要送岳父回乡。一旦送到了,就会尽快赶回来的。” 胡将军这才释然,赞许地点点头:“尽孝是为人子女首先应该做到的。不过高千总该早些送岳父回乡才对,若是提前安排好,也就不至于耽误至今了。” 萧旷总不能直说高湛岳父是上个月才被大赦释放的重罪犯,便只道:“他岳父突然提出要归乡,高千总也是出乎预料,老人家又执意要走,怎么劝说都劝不动。” 胡将军摇摇头:“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算算时日,应该不会超过一个月。” “这么久?” “若是快些,半个月也能回来了,但路途遥远,尤其是他岳父身子虚弱带病,万一有些意外就可能多耽搁几天。” 胡将军表示知道了。萧旷正欲告退,胡将军叫住他,问道:“你那时说要回来提亲的……” 萧旷一愣,微笑着点了一下头:“标下回来后便定亲了。” 胡将军哈哈笑了起来,问道:“是哪户人家的闺女?” “庆阳侯府小侯爷的长姐。” 胡将军惊讶地笑叹:“庆阳侯府?你小子行啊!说好了,到时候你成婚要请我喝喜酒的!” 萧旷笑道:“那是自然,若非大将军那时候允假,标下还没那么快能定下亲事。” 不久朝廷的封赏与任命下来,萧旷以军功赐授明威将军,任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佥事,正四品,主管验军、营操事务。 高湛从千总升了一级,为左掖车兵营的把司官。靳飞也以军功捞了个卫指挥使知事带俸。 - 沈老夫人本来希望萧家新宅能买在离侯府近些的地方,但侯府周边的宅院卖得都不便宜,且动不动就是几十间房还带前后花园的超大宅院,没个几百两根本想也不要想。 最后萧旷在城东南的崇北坊找到一座宅院,大小倒是符合老太太的要求,仆役家丁都能安置得下,最关键是价钱合适。 沈老夫人让刘嬷嬷去看,刘嬷嬷回来向老夫人详细说明:“那座宅子门面五间,到底三进,内院都是三间正房,两间厢房,各带耳房,后头还有一排后罩房,等于多了一进。厨房后面还有块地,另外开道门,可以进出车马。” 沈老夫人听刘嬷嬷说完,感觉不错,还是亲自去看了一回,终于是点了头。 老太太离去后,窦氏忍不住抱怨:“这到底是我们家买宅子还是沈家买宅子?还要沈家老太太来看过才拍板……” 萧和胜劝道:“算了……老太太就是看看而已,她不就是怕孙女吃苦么。” “她沈小姐嫁过来是吃苦的?阿旷为了她都买这么大的宅子了,就为了让她带过来的一堆丫鬟婆子也能住得下。这是来吃苦的?” 萧和胜恨不得能把自己舌头咬掉,作势拍了下嘴道:“是我说错了话,没人说过她嫁来是吃苦的。老太太就是来看看宅子,啥也没说不是么?” 窦氏不快地哼了声:“那个刘嬷嬷前些天不就来看过了,她回去不什么都跟老太太说么,就是个耳报神。我们家的事儿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萧和胜闭紧嘴巴,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多说多错啊! 萧旷送走老夫人后进来,听见他们最后几句,基本能猜到娘亲的不满,是因为沈老夫人对于婚事乃至于萧家事插手太多而生。但沈老夫人疼爱沈童,要她对这些事撒手不管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要直接劝说,只会让娘亲更添不满,他装作没听见最后那几句议论,进来后微笑道:“爹、娘,去后头院子看看吧,房间要怎么安排,你们来定。” 第95章 【婚事】4 - 一有事情要忙碌,窦氏也就停止了埋怨。 新宅的一进院子就顶得上萧家原本的大小,房间也比原先要高大宽敞。窦氏瞧着敞亮的新居,心情转好,不停说着新居如何安排布置才合适。萧和胜反正是怎样都好,窦氏说什么他都点头。 萧旷听窦氏说要住第二进,不由讶然:“娘,您和爹不住第三进?” 窦氏道:“我不爱住那么后面,去厨房都远了许多。” 萧旷微觉好笑:“娘,到时候不用您做饭了,有厨子做。” 窦氏一顿,小声道:“都不知道厨子做得能不能合咱们的口味。” “不合口味的地方您尽管吩咐厨子改就是了。” “碰上我自己想做点什么吃的呢……” 萧旷劝道:“您为这家操劳大半辈子了,能歇就歇歇吧,真非要自己做,也只是难得一次两次而已啊。” 萧和胜也劝她,窦氏便答应了:“那我们和小妹,还有老大家的住第三进,第二进院子让你和沈小姐住。” 萧旷微觉讶异:“娘,这样好吗?” 窦氏瞥他一眼:“老太太不是总怕委屈了她宝贝孙女么?你和沈小姐住宽裕些,省得那老太太又有话说。” 萧旷只怕她是说气话:“娘,这样怕是不妥,还是你们与小妹住一进,我们和大哥大嫂住一进。” 窦氏摇摇头道:“阿旷,我是认真说的,虽说这宅子是咱家的,但全是用你的钱买下的,咱家作坊生意能好起来,也和沈小姐脱不开关系。再说了,原本我们就没想买这么大的宅子,后头那进院子的房间已经比原先多了许多,足够我们住下了。沈小姐原先住惯了独门独院,她丫鬟妈子又多,总不能让她和你大哥他们一家挤一个院子吧?” 萧旷看向萧和胜:“爹……” 萧和胜也点头道:“行,就这么办。” 萧旷心中感激,又觉不安:“爹、娘,多谢你们体谅,但这样行么?” 窦氏道:“行啊……别说了,就这么定了。” - 沈老夫人得知新宅这么安排居住后颇为满意。 沈童却觉得不妥,这么住短时间内或许没什么,也或许萧旷爹娘是真的愿意这么办,但这么一来她在萧家就被“特殊化”了,且成为一家人后,除了居住之外还有日常的其他方方面面,如果都是这样“特别优待”,反而与萧家人有种不是一家人的疏离感。 沈老夫人瞧见她的神色,讶然问道:“瞳瞳,你想什么呢?” 沈童把自己担心告诉沈老夫人。 老夫人却道:“就单住一进院子而已,这也能算特别优待么?你在侯府住的院子比那里一进的大多了,难不成你真要和萧旷的兄嫂同住?” 沈童笑道:“又不是同屋,其实我倒不太在意这些,住一个院子还热闹些。” 沈老夫人看她一眼,叹口气:“所以我真是不愿你嫁去萧家。” 沈童嗔道:“祖母……” “萧旷这孩子是不错,为人也好品性也好,比许多世家子弟都强得多,不过他娘亲就……”沈老夫人顿了顿,又道,“不说了,说多了你们嫌我管头管脚太啰嗦。” 沈童凑近沈老夫人,勾着她胳膊轻轻摇了摇,挑眉笑着:“您说嘛,我耳朵听着,嘴巴闭紧了,不会传一个字给别人的。” 沈老夫人好笑地白她一眼,道:“也就你这样的性子,我才敢答应萧家这门亲。要换了你其他几个妹妹,我是绝不敢点头的。” 沈童讶异道:“祖母觉得我是什么性子?” 沈老夫人道:“你为人宽和开朗,遇事不强求,不那么计较得失,但也够聪明,能看得清是非与人心。这两样但凡其中有一样,以后的路啊就不会太难走。能两者兼有,就是真正有智慧的人。” 沈童笑道:“祖母,您这样夸我,我是要飞上天了。” 沈老夫人也不由笑起来。 笑过一会儿,她轻吐口气,正色道:“萧旷他娘亲特别要强,因为门第出身的关系,总怕我们瞧不起他们家,她把这一层顾虑放在心上,遇上什么事都会往那处想……未免她多想,有些事我就忍着不提了。” “要是由我提出来让你们单住一进院子,她肯定不乐意,如今她自己提出来了,这不是挺好的吗?” 沈童道:“祖母,我希望婆婆能把我当儿媳妇看待,而不是当侯府的大小姐供着。哪有做子女的自己单住一院,让长辈和其他兄弟姐妹挤在一起住的?就算这样住着舒服些,可就更难融入他们家了呀。” 沈老夫人无奈摇头道:“希望她也能体会你的苦心才是。” - 沈童回玉霖院后写了封信给萧旷,让他劝窦氏改主意。 窦氏却还是坚持原先的安排。 萧旷劝了两三次后,有天她对他道:“阿旷,娘和你说心里话,你与沈小姐的事,娘原先是不看好的,倒不是沈小姐有什么不好的。是因为我们家和侯府差的太多,娘怕你被看不起啊……但沈小姐嫁过来,我不想让她受委屈,到时候她回去和娘家里一说,不是都要怪到你头上?” 萧旷诚挚地劝道:“娘,我能明白你在担心什么。可要让人看得起,自己先要看得起自己啊!沈老夫人并没有说过或作出过任何看不起人的举动来啊,论门第身份,我们是比侯府低,论财产,我们也少得多,这是事实,改变不了。但沈老夫人既然答应了这门亲事,就说明她能接受门第上的差别。咱家自己就别老把这事放在心上,反倒显得太计较了。” 窦氏沉默了。 萧旷又道:“阿童说她过门后,希望娘能当她儿媳妇看待,而不是当侯府的大小姐那样供着。” 窦氏神色温和了几分:“沈小姐要是真的这么想,我也不说什么了。这事儿你来定吧。不过我还是担心沈家老太太,先前说好了让沈小姐单独住一进院子,再改的话,老太太怕是要觉得心里头不舒服。” 萧旷道:“这件事阿童已经说给老人家听了的。老夫人是通情达理之人,不会介意的。” 窦氏这才点头同意了。 - 高湛与散格思一行抵达乌日娜住处时,老远就看见了白色帐篷上装饰的彩带与彩色旗帜。 随风飘来一阵阵烤肉与烤饼的香气。 再近些时,看到来去的人都穿着崭新的衣袍,且人人脸上带着喜气洋洋的笑意。高湛曾经亲历过一次类似的场面,回头一问沁达木尼,果然是在办婚礼。 他们向人打听,得知新娘就是乌仁哈沁。 “是阿姐要成亲?”沁达木尼惊讶地追问。 得到确定的答复后,她担心地回头去看加卜藏,却已经找不见他了。 散格思回来的消息比他们行进的速度更快,当他们绕过婚宴举办的中心区域,到达乌日娜所住帐篷前时,乌日娜已经带人急切地迎出来了。 笑中带泪的拥抱欢聚,激动地互叙别情后,沁达木尼问道:“阿妈,阿姐呢?” 乌日娜抹了抹眼泪:“她在里面……今天是她的婚礼。” 说完她也发觉有点不对劲,散格思回来有一会儿了,乌仁哈沁却一直没有出来,虽说她离开北京时对父亲仍然有气,但隔了这么久,什么气都该消了吧。 沁达木尼进入帐篷里面找了一圈,不见乌仁哈沁。 就在婚礼进行之前,新娘子找不到了! 乌日娜起初还想要拖延一下,但周围那么多人,新娘失踪的消息根本瞒不住。很快男方家人过来,责问是怎么回事。 高湛帮着沁达木尼家人与男方家人交涉。 然而他的罕察卫语都是从北京来此的路上学的,而且只会些日常用语——祝你安康,吃了吗,就此作别……诸如此类的,在这种情形下完全不够用! 他便拉着沁达木尼走到一边,压低声道:“我们去远点的地方找找你姐姐吧?”帐篷附近都找遍了也不见乌仁哈沁,显然她跑去了别的地方。 沁达木尼诧异地瞪着他:“找她做什么?” 高湛:“……” 你说不找就不找了吧。 “她肯定是和加卜藏在一块儿。”沁达木尼看一眼吵成一团的两方人,拉着高湛跑出帐篷,“反正今天是走不了了,他们一时半会儿是吵不完的,我们去别处玩。” 高湛:“啊?” 婚宴上准备了丰盛的酒菜,此时却无人问津。 沁达木尼看看周围没人留意,拉过一张干净桌布,拎起根两尺多长的马肉灌肠放上去,又往上倒了盘熟牛肉,一盘熟干奶酪,桌布一裹便拎了起来。 一回头见高湛愣愣望着她,便指着桌上那只烤得焦黄,不断散发出诱人香气的烤全羊道:“你拿这个。” 高湛忍着笑,拎过另一块干净桌布,将整只烤全羊包起来,扛在肩上,顺手又拎了两壶马奶酒。 沁达木尼给他一个“孺子可教矣”的赞赏眼神。 忽听人大声喝斥:“你们在做什么?” “快跑!”高湛把酒壶交左手,拉起沁达木尼,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 两人边跑边忍不住嗤嗤地笑,跑到远处后开始放声大笑,直笑得路都跑不动才停下。 - 草原辽阔,天高地广。一阵风刮过来,掀起一道道碧绿的草浪。 加卜藏仰躺在草丛中,直瞪瞪地望着天,也不管阳光是不是刺眼。 碧绿的草浪中驰过一匹栗红马,马背上的女子穿着一袭彩线刺绣的华丽红裙,人与马都像火焰一般鲜明。 “加卜藏——加卜藏——” 加卜藏却像是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仍然直勾勾瞪着宝石般深蓝的天空。 马蹄声近了,呼叫声也近了,直到他跟前。 乌仁哈沁在马背上俯视着他:“我叫了你这么多次,为什么不答应一声?” 加卜藏翻了个身,用脊背对着她,开口嗓音暗沉低哑:“今天是你成亲的日子,你跑出来做什么?” “我来找你。” 加卜藏隔了一会儿后才道:“你回去吧……” 乌仁哈沁跳下马:“你转过来,你连看都不敢看我吗!?” 加卜藏冷笑一声,纹丝不动。 他听见乌仁哈沁的脚步声,她的皮靴踩在草叶上,发出瑟瑟的轻微声响,从他脚边绕到身前。 他终究忍不住抬眸去看她,她穿着罕察卫新娘的礼服,戴着镶宝石的银饰,礼服上的金线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但所有这些都没有她的眼睛明亮。 加卜藏想要移开视线,却没能移开。 草原上的春天会来得迟一些,但终究是会来的。 第96章 【新婚】 - 沈童起床后披上一件外衣,走到窗前。 晨风清凉舒爽,窗外的桂枝上尤带剔透露珠,馥郁的桂香随风飘来。她不由深吸一口微带清甜的空气。 箜篌在外轻唤:“姐儿,起了没?” 沈童回头,嘴角浮起一抹微笑:“起来了。” 箜篌与琴瑟推门而入,后头鱼贯跟着好几名丫鬟,手中端着托盘,盘中是真红大袖衣、珠翠蹙金霞帔、凤冠等等。 梳妆,更衣,戴冠。 当花鼓与笙箫声遥遥响起,沈童便开始按捺不住自己的心跳。并不是那种狂乱的跳,只比平时快上那么一些些,却能清晰感受到胸腔里一下一下的搏动。 全福娘子替她罩上红盖头,为了从府中走出去能方便些,先把面前的那部分掀开。 沈童起身往外走,还没迈出门就忍不住笑了。 庆阳侯府的当家小侯爷,作为沈童的亲兄弟,沈书岩今日亦担当着一份职责,因此一听到乐声就疾步匆匆地过来。 然而在他身后,却有个丫鬟追着,焦急叫着:“小侯爷!等等……”手中还托着他的帽冠。 沈书岩回头一瞧,摸摸脑袋才发现自己帽都没戴就急急忙忙冲过来了。满院子的人都给他逗乐了。 花轿就停在门外,沈书岩将沈童扶到大门外,一直要送上花轿。 萧旷端坐马背,在花轿边等着她。他一身绯袍,帽上簪花,玉带束腰,越发显得身形矫健如松。依旧是宽肩窄腰的衣架子,大俗的喜袍也让他穿得这么好看。 就连偃月都被打扮一新,毛色水亮,银鬃飘逸,还在肌肉精壮的胸前佩着朵硕大的红花,花下垂两根缎带,就和上台领奖的小朋友似的。 沈童忍不住就想笑,还好有盖头遮面,她可以尽管笑。 萧旷亦望着她笑。 哪怕周围有无数迎亲与观礼的人,这两人只是望着彼此笑,笑得再傻气也不在乎。 - 婚礼仪式诸多,也终有结束的时候。 沈童先一步回新房,脱下凤冠与层层礼服后换上常服,便恢复了那个身姿轻盈的她。 为着配合今日的真红礼服,她的妆容亦比往日浓艳,皓齿红唇,更衬得那对眼眸有若秋水般清澈。 送走侯府众人与宾客后,萧旷亦回到新房内。 进屋后他便目不转睛地对着她瞧,沈童被他看得脸颊微红,低头替他斟了杯醒酒茶,发间那对小小的金色绣球灯随着她的动作而晃动,灯火映照下,流苏反射着细碎的银光。 “我没喝醉。”萧旷道,拉她在桌边坐下,“吃点吧。” 喜宴上频繁敬酒,吃什么都是匆匆几口,沈童也只是在各项仪式之间匆忙吃些点心垫垫肚子,两人都没正经吃过晚餐。 但一握上她的手,他就一直抓住了没再放开。 沈童带笑白他一眼:“这么着我要怎么吃饭?” “我喂你。”萧旷笑道,夹了筷香油拌熏肉丝送到她嘴边。 “我不吃这个。”沈童摇头,抬手指着一盘火炙鹅。 萧旷自己吃了肉丝,再夹一块鹅肉放在小碟子里,用筷子拆了骨,只夹带皮的肉喂她,然后自己把余下还带少许肉的鹅肋骨放进嘴里。 吃了两三块鹅肉后,沈童忍不住低笑:“这样子下去,怕是到天亮也吃不完这顿饭了。” 萧旷搁下筷子,双手拢住了她的手,粗大的拇指在她细滑的手背上摩挲着。 他的指腹上有茧子,粗粗拉拉的,磨得她莫名心痒。 “其实我不怎么饿……” 闻言萧旷立即起身,拉她进内室,关门吹灯。 烛火一熄他就紧紧抱住了她,昏暗中捧着她的脸,嘴唇压上来,带着炽热的呼吸,带着点新手的笨拙与小心翼翼的珍惜。 很快就从双唇的辗转厮磨变成吮吸轻咬。 他含着她的唇,哑声唤她小名:“瞳瞳……瞳瞳……”唤得她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烫。 “我想要你……”他的腿紧紧贴着她的,能感觉到明显的变化。 沈童的心怦怦跳着,手抚上他滚烫的脖颈,强健的肩膀。 萧旷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她低呼一声,急忙勾紧了他的脖子。他大步走近床边,将她轻轻放在被褥上,立在床边解衣。 银色的月光从侧后方照过来,勾勒出他的身形,战神一样完美的肌肉线条,到了胸部以下渐渐收窄,不带一丝赘肉的腰腹,窄臀长腿。 适应了昏暗的眼睛将彼此看得分明,如墨的眼瞳中映出的是彼此的面容。 他靠近她,再次吻住她,强健的手臂紧紧拥住她,温热的肌肤相贴,交缠着彼此。 “瞳瞳……”他埋首在她胸前哑声渴求道,“我想要你。” 她环住他的头,细声道:“你慢点……” 他低低应了一声,弓起了脊背。 沈童咬唇忍耐,终忍不住低声嘤咛,十指扣紧了他背上的肌肉。 月华澄净,长夜似水,窗下秋虫声声鸣叫,混合着低低的喘息与娇弱不胜的如泣爱语,无穷无尽…… - 简单洗漱后沈童回到床上,被萧旷拉过去拥着,她不由微笑,在他怀里转了个身。 萧旷从后面搂着她,唇在她肩颈之间轻轻磨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明显的暗哑:“你怎么那么香……” 沈童怕痒地缩着脖子:“是澡豆香,我不香。” “是你香……”萧旷拽着她的中衣往下拉,丝质的衣领滑下圆润的肩头,单薄的脊背上蝴蝶骨呈现对称的优美曲线,让人怦然心动。他低头亲上去。 沈童缩了下肩膀,把衣领再拽上来,柔声道:“睡吧。” 然而才说完就感觉到了某种变化。 “……” 她软语求道:“今晚别再来了,受不了的。” 他也不说话,就贴着她蹭来蹭去,跟只小狗似的。 她狠下心来一动不动,安静地躺了会儿,他终于也停歇下来。 沈童沉沉睡去,再睁眼时发现萧旷搂着她,把脸埋在她衣襟里面,炽热的呼吸喷在她胸前,让她发痒。 她看了看窗外,夜色依旧如墨,怕是离天亮还早得很。 沈童又好气又好笑:“还让不让人睡了?” 萧旷抬起头:“你醒了?” 沈童:“……”这样子还不醒么! “就是让你弄醒的。” 他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就笑了,那笑容看起来有几分像是小男孩偷到了糖果立即塞在嘴里时的笑容。 沈童亦忍不住笑出来。 她一笑,他就凑近过来亲她,一点点把她的唇吃进嘴里,辗转吮吸,一双手也不闲着。 “别闹了……” “嗯嗯……”他含糊应着,依旧照亲不误。 她轻声道:“还疼呢。” “不放进去……” “……” - 窗外天色渐转深蓝。 萧旷醒来,起床穿完衣裳,回头见沈童睡得还沉,便没点灯,让她能多歇会儿。 不过沈童也没比他晚起多久,时辰到了她自然而然就醒了。 虽然昨晚根本没捞着多少时间睡觉,但她觉得精神不错。 箜篌替她梳头的时候,萧旷便倚在门边看着她。沈童从镜子里瞥见他一直站那儿,随口问了句:“你在做什么?” “看你啊。” 箜篌抿着嘴忍笑,替沈童把头发挽上去,用簪子固定。 沈童对镜化妆时,他仍倚在那儿看着她。她倒给他看得心浮气躁起来,画眉毛时差点画歪掉。 洗漱梳妆之后,他们便去给公婆敬茶。 沈童给二老敬完茶,窦氏便笑着招呼她:“阿童,坐下吧,这就让她们上早饭了。” 沈童急忙道:“媳妇还准备了些上门礼……” 萧和胜摆手道:“咱们家没那么多规矩,先吃了早饭再说吧。” 沈童不由失笑,点头道好。 萧和胜与窦氏坐上首,窦氏让沈童坐她身边。萧小妹飞快地跑到沈童另一边坐下:“二嫂,我和你坐一起!” 还没来得及坐下的萧旷莫名就被挤到了末位,且和沈童中间还隔着一个闪闪发亮的萧小妹。 他拿眼瞪小妹,朝另一边示意。 萧小妹诧异:“二哥,你瞪我干嘛?” 萧旷:“……” 沈童想笑,正对上窦氏看过来的眼神,急忙忍住了。 窦氏倒先笑了:“阿旷,坐下吧。你杵在那儿,我们还怎么吃饭啊?” 萧旷只能坐在下首,不满地盯了小妹一眼。然而萧小妹光顾着看沈童,头也没回过。 吃过早饭后,沈童让箜篌与琴瑟把准备好的鞋、枕一一拿出来。萧和胜与窦氏笑着收下了。 “除了这些之外,媳妇还准备了点小东西。”沈童说完,琴瑟便从箱子里取出样物事,送到萧和胜面前。 萧和胜拿在手里,好奇地端详:“这是什么?” “这是个护腰。” 沈童微笑着解释,这护腰是由两层牛皮缝制而成,高八寸,夹层里能竖直插入竹片,因为竹片的硬度,围在腰上就能给腰部提供额外的支撑。如果不插竹片,还可以灌入炒热的盐来进行热敷。 护腰前部是三纵排纽扣,还有系带,能根据衣物多少以及腰围的变化调整松紧程度。 萧和胜爱不释手,当即就在腰上围了起来。 沈童问道:“您试试看合不合适?若是不合适,我再拿回去改一下。” “合适,合适。”萧和胜连连点头,“不用改了,正合适。” 窦氏侧头打量,也觉得满意,正笑嘻嘻看萧和胜摆弄他的护腰,又听沈童道:“娘,媳妇另外准备了给您的礼物。” “啊?我也有?”窦氏意外道。 沈童点点头。她为窦氏准备的是敷手的白玉散。 这是前段时日沈老夫人为替她手腕上除疤,而搜集来的众多方子之一,除了祛疤之外,美白滋润的效果特别好,敷完之后还会留香很久。 既然早饭已经吃完,沈童索性拉着窦氏与吕氏一起敷手,把适量白玉散加一点蜂蜜与油调开,涂覆在双手上。 窦氏举着两只手没地儿搁,问道:“这就行了?” 沈童摇摇头:“要敷两刻时辰才行,接着再洗掉。” “要这么久?”窦氏讶然,“这样敷着什么也做不了了啊!” 沈童道:“不花这点时间,效果就不好了。”她看向吕氏,“大嫂,虎头今年两岁了吧?” 吕氏笑道:“是啊,已经开始满院儿跑了。” 提起宝贝孙子,窦氏也是笑容满面,话题丰富。三个女人唠着磕,时间一忽儿就过去了。沈童看着蜜都干了,就让丫鬟打些温水来洗手。 窦氏长年操持家务,一双手极为粗糙,皮肤皲裂,指尖毛刺也多。可敷完手之后,她的手不但变白了,也变得更软了,皲裂与毛刺大为减少。吕氏也是一样,双手明显白嫩软滑不少。 窦氏与吕氏都不由惊叹这白玉散的效果惊人。 沈童嘻嘻一笑:“我还有敷脸的方子呢。” 第97章 【打假】 - 苏若川在东华门外出示腰牌,进入宫城后沿着长长的甬道而行。 秋凉,枝叶渐渐凋零,那秋风一起,枯叶便飞得漫天满地,平添几分萧瑟之意。 清扫落叶的小内侍还没扫帚高,远远瞧见他,笑着点头行礼:“苏翰林来得挺早啊,您瞧着气色不错呢!” 苏若川弯了弯嘴角,气色不错么? 他朝小内侍微笑点了点头,往乾清宫方向继续而行。 南书房位于乾清宫西南角,永平帝下朝后在内稍作休息,便开始批阅奏折,看了一阵后眉头渐渐深锁。 邹之正与另几名内阁辅臣被召入御书房,紧接着宫人来报,掌五军都督府事务的成国公秦承载与兵部尚书俞德厚也到了。 听见秦承载与俞德厚也到了,对于皇上是为何召集重臣开小会,苏若川多少能猜到点缘由。 东部沿海地区原本海寇猖獗,但那些海寇有大部分是当地人,因海禁导致生活无着,也因为利润巨大而铤而走险,走私贩货,成为半商半贼。自去年朝廷开了海禁之后,大多海贼都从良,或是回到家乡打鱼为生,或是成为正经商队。 但也正因走私偷运利润巨大,有些大海贼不愿向朝廷交纳引税,仗着有大船与武器,仍然在海上活跃。 其中最大的贼首名为赵直,他原是东南沿海群岛众海贼中公认首领,拥众十数万,号称“定海王”,甚至有谣言说他是前朝的遗孤,有皇室血脉。 开海禁后,赵直手下的贼寇有不少散去了,但仍有不少贼寇依旧聚集在他旗下。 对于这种猖狂的不法之徒自然要加以打击,若是坐视不理,甚至会影响政权稳定。 但赵直倚仗手下武装海贼与船只众多,又占据海岛地形之利,即使一时战败,只要逃到某处岛上藏匿。待朝廷收兵后又出来走私。 这一年下来,朝廷消耗了大量兵力物力,却始终没能将赵直擒获或是挫败其势力。 而此外,对大昱之东的霓东国的贸易仍在禁止之内,所有出海船只均不得前往霓东。若私自前往,则处以“通夷”之罪。 但有迹象表明,赵直与在东海武装走私、抢掠商队的霓东海寇勾结起来,不断抢掠正常航运的商队,甚至上岸抢劫沿海地区。 这便是今日永平帝召集文武重臣商议的缘由。 因浙东卫所军讨伐海寇始终不力,几位大学士皆建议调遣善战将领去浙东,增强海防。永平帝认同此议,接着便是商定人选了。 俞德厚提名北征的主将胡兴平,但秦承载却反对派胡将军去东南。 秦承载道:“胡将军是有实实在在的战绩的,其统军才能无人质疑,但要知道胡将军在北境威名赫赫。北燕虽然投降,博克多野心未熄。之所以不敢再犯,就是有胡将军在北方驻防,若将胡将军派往东南,难保北燕不会再次蠢蠢欲动。北境难以久安。” 接着他提议了两三名人选,大多是世袭武爵的名门之后。 俞德厚不赞成道:“这些将领都是世袭,或许通晓兵法,却没有亲历过战阵,大都纸上谈兵。连像样的一场仗都没打过的将军,怎么打得过身经百战的赵贼与霓东海寇?” 秦承载与俞德厚各持己见,争论起来,语气渐渐激烈。 永平帝听了会儿,摆摆手制止,朝邹之正看去:“邹相有何意见?” 邹之正捋了捋胡须,道:“胡将军确实不宜调,北境有他坐镇才能安定。” 他接着又道:“但俞尚书的担心亦不无道理。朝廷已经在浙东、福建沿海一带投下不少兵力物力,论人并不缺,缺的是能战之人。东南布防与攻打北燕不同,霓东贼寇从浙东到福建、两广都有骚扰,可多选几名善战之将,分驻各郡卫。” 永平帝点点头:“如此,便从武臣中挑选通晓兵法,能达权变,经历战阵勇敢当先者,分驻各郡卫。” - 沈童与窦氏、吕氏说好,第二天一起敷脸。吕氏放心不下儿子,便先回自己屋里去了。 窦氏问她:“阿童,在家里吃得可还习惯?” 沈童点点头。 窦氏看她早饭吃得不多,不太相信她真的吃得惯自家的饮食,便道:“咱们家肯定比不上侯府吃得精细,若是饭食不合你的口味,你想吃啥,就尽管吩咐厨子去做。不过厨房也只有家常的那些菜,要像侯府那样山珍海味是做不到的。” 沈童微笑道:“侯府也不是天天顿顿山珍海味的,且所谓的山珍海味只不过是稀罕而已,未见得真比寻常饭菜好吃多少。很多时候,用简简单单的东西就能做出美味来。娘,我听阿旷说您的厨艺特别好,做的饭也特别香呢。” 窦氏笑了起来:“原本这一大家子一天三顿的饭,都是我和你大嫂做的,是阿旷非要让我歇着,说让厨子来做,我只要动动口就行了。但就算我说了怎么做,厨子去做总是差那么点点。” 沈童道:“我觉着挺好吃的啊。” 窦氏摇摇头:“你吃得可不多。” 沈童笑道:“我本来就吃得不多。” 窦氏打量着她:“你是太瘦了些……吃得太少了啊!” 说了会儿话,窦氏瞥见院里萧旷过来了,知道他是来找沈童的,便道:“你去吧。” 沈童告退出来,萧旷走上几步,和她肩并肩往外走,低声问道:“娘和你说什么了?” “问我在家吃得惯不惯。” “还有呢?” “没有了。” “那要说这么久的话?” 沈童给他看自己的手:“我们在一起敷手啊,你不是知道?” “一直敷到这会儿?”萧旷握住她的手,托起来放在鼻前闻了闻,顺势亲了一下。 沈童轻笑,想要抽回手,他却握紧了不放。两人嬉笑着闹了会,她也就随他牵着了。 萧旷有三天婚假,不用去军营,他问她:“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 沈童想了想:“还真有。” 萧旷万万没想到,她想去的竟然是笔铺。 沈笔在京城扬名之后,仿制者无数,大多品质都不如和兴坊所出,或是出墨不畅,或是容易漏墨,与沈笔无法比拟。 但近来出现两家铺子,他们本来就是专门制笔卖笔的,仿制得也好,所卖的笔与和兴坊制笔一样好用,价格比沈童的铺子还便宜一些。 这两家铺子开始卖“沈笔”之后,沈童的笔铺销售额跌了一大半。 她让马车停在其中一家铺子对面,看了一阵,发现进进出出的人比她的铺子还多,买的人也不少。 “走,我们进去。”沈童下车,径直进入笔铺,萧旷与她并肩而入。 铺子掌柜笑着迎上来:“二位要买笔么?” 沈童点点头。掌柜的瞧着他们的衣装还有众多随行便知道是大户,立即殷勤地拿出样笔让他们试用。 沈童看着笔杆上那个与和兴坊出品完全一模一样的“沈”字标记,弯了弯嘴角。 她转向掌柜不解地问道:“为何上面有个‘沈’字啊?” 掌柜殷勤地笑着解释:“因为这笔与寻常毛笔不同,能自动出墨,神奇无比,因此叫做沈笔,有谐音神笔之意。” “哦,那为何不直接刻上‘神’字呢?” 掌柜的笑着解释道:“因这笔是一位姓沈的小姐所创。” 沈童点头道:“确实,我原先创制沈笔,只为自己用着方便。后来大家都挺喜欢的,才开始大量制作售卖。” 掌柜的吃了一惊,仔细看了她一眼。 沈童接着道:“掌柜的,天下制笔并非一家,卖笔铺子更是无数。你们卖你们的笔,卖得再好我也管不着。但这‘沈’字可不是随便用的。只有我的铺子能卖沈笔,其他铺子卖的沈笔都是假货。” 掌柜的一脸理直气壮道:“我们的笔不比沈笔差啊。” “那就另起名称,随便你们叫什么,就是不能叫‘沈笔’。” 掌柜哼了一声,强辩道:“笔叫什么名字还不是人取的。就许你们的笔叫沈笔,别人就不能也起一样的名字吗?” 沈童看着他笑了笑,转头把笔递给萧旷:“我们的笔被人偷去了两千四百支,想不到竟会在这里发现贼赃啊!” 萧旷默契地把笔接过去,一脸沉肃地道:“这就去报官吧。” 掌柜的急了:“这是我们自己做的笔,不是偷来的啊。” 萧旷“仔细”看了看,用确定无疑的口气道:“上面不是刻着‘沈’字么?就是我们作坊里出的笔。” “不,不,这是我们仿制的。”掌柜的急切地解释着。 “仿制的?” “是的是的。” “那我们被偷的笔去哪儿了?” “这小号怎么会知道呢……” 他们开始对话时,店堂内便有顾客留意起来,听到笔可能是偷来的,围观者便迅速积聚,很快将店铺里外堵得水泄不通,议论纷纷。 “报官吧,去官衙说说清楚。”萧旷说着,揽住掌柜的肩,作势往外带。 掌柜暗暗叫苦,哭丧着脸朝他们拱手讨饶:“还是别去官衙了吧,二位请里面说话,咱们好商量。” 萧旷朝沈童看了眼,沈童微微点头,他便带着掌柜转了个方向,往店铺后头走去。 掌柜知道自己理亏,一进到店铺后面就急忙道歉:“仿制沈笔是我们不对,二位还请高抬贵手,千万别报官!别的都好商量。” 于是沈童开始算账给他听:“我方才估算了一下,你们一天大概能卖出二、三十支沈笔,就算二十五支吧,每支八百钱,一天也就是两万钱。至少从三个月前你们就开始卖这种笔了,两万钱乘九十,就是一百八十万。就因为你们卖仿制的沈笔,造成我的铺子损失了一百八十万钱,就算你们没有偷笔,也等于是偷了。” 掌柜大惊道:“小号没有卖出过那么多沈笔啊!一开始也就每天卖出一两支而已。” 沈童轻笑:“怎么证明呢?” 第98章 【秋林】 - 掌柜的取出记账本,翻开,指着其中账目道:“您二位看,这是上个月的帐,这里记得是沈笔卖出的数目,一共才一百六十二支。六月是一百十八支,五月是五十七支,再往前就没有了。小号也就是从五月才开始卖这种笔的,真没您想得那么多。” 沈童拿过算盘来,边拨边道:“那么从五月到七月间是……三百三十七支。就按七月的卖出数量来算八月的,八月份至今应该卖出一百零八支左右,也就是共卖了四百四十五支,每支八百钱,抹去零头,就是三十五万钱。我没算错吧?” 掌柜的掏出块汗巾抹了抹额头:“没,没。” “那就付钱吧。” “额,这……”掌柜的自然不愿,“鄙店虽然有不对的地方,但这笔不是您家作坊做的,是我们这边的笔坊所制,一切材料人力都是我们出的,卖也是我们铺子卖的。这钱怎么都轮不到您二位拿呀。” 沈童站了起来:“行了,我们走。” 掌柜的大急,追在后面道:“您别走啊!” 以庆阳侯府的财力势力,伸个小指头就能搞垮他的铺子,沈大小姐既然来找他对质,就不是说几句就会轻易放弃的,今天要是让她走了,不知道后头还有什么后招!与其到时候弄得极为被动,掌柜的还是希望能把事情解决。 “您一下子要三十五万钱,小号是真拿不出那么多!何况您也知道,卖笔八百钱,得买原料、得付人工、房钱……刨去这些,得利并没有那么多。您看……”掌柜的举起三根粗肥的手指,试探地问道,“三万钱是不是……可以?” 沈童本就知道,让人把已经到手的钱再从口袋里全部拿出来是不太可能的,这时代又没有知识产权法,她今日来的目的也不是为钱。 她假装极为不情愿的样子想了会儿,才道:“从今往后,你的铺子不能再卖‘沈笔’。所有上面刻了沈字的笔或者销毁,或者把字磨掉。” 这笔一支能卖八百钱,掌柜的自然舍不得销毁,也只有接受磨去所刻沈字这个要求了。 沈童道:“过几天我会让人来查看你们是否确实磨去了笔上的记号。你们也不得再卖任何一支带沈字记号的笔。这样你少赔些我也就认了。” 掌柜的见她答应不再追究,便去里面取银票出来,又请相邻店铺掌柜来保人,双方写下具体事由与各自承诺,一式三份,签字画押。 沈童与萧旷如法炮制,又迫得第二家铺子赔偿,并答应不再制作并售卖带“沈”字记号的笔。 回到马车上,萧旷贴着沈童坐下,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沈童把头倚在他肩上,轻舒了口气。 萧旷劝慰道:“犯不着为这些事儿生气。” 沈童道:“我不生气。一开始我就知道会被人仿的。”她莞尔一笑,“这不正说明沈笔大受欢迎吗?何况我们赔偿也拿到了呀。” 萧旷不由失笑:“你能这么想就好。” 两人安静了会儿,萧旷轻轻摩挲着她修长的手指,体味着指下柔滑的触感。低头用唇在她额角轻轻磨蹭着。 还是第一次在白天这么近地距离看她,每一根浓黑的睫毛都看得分明。她的眼瞳清澈,眼白很干净,像是剥去壳后的煮鸡蛋,在车里看时,带着极淡的天青色。 紧贴着的身躯温软清香,萧旷突然很渴望亲她。 “事儿都办完了吧,回去么?” “还早呢。”沈童抬眸看着他,“你难得连休几天,我们出城去玩吧?” “你想去哪儿?” 沈童喃喃道:“去哪儿好呢……其实去哪儿倒是无所谓,我就是想在野外走走。” 萧旷略一想:“我知道个地方,平日没什么人去。” 沈童心喜:“就是要闲人越少越好。” 萧旷吩咐马车转向,一路上买了些点心与鲜果。出城后沿大道走了段便折而向北。 不久他们抵达一处山林,山并不高,但南坡上的林木十分茂密,经霜后的林叶,颜色变得极美——枫叶深红,杉叶金黄,其中又混杂着常青的碧绿林木与不知名的鲜红植株。 透澈而明媚的秋阳下,红叶金枝渐次展开,层林尽染秋色,美不胜收。 他们进入林中,枯叶在脚下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阳光透过枝叶间隙,形成圆形的光斑,落在他们身上。 山野间有风声,有树叶瑟瑟声,但除了这些自然之声就没有别的杂音了。漫步林中,有种别样的静谧与安详。 风过林间,带来些微凉意,沈童不由贴近萧旷。 萧旷和她换了个位置,挡在上风头,接着用手搂紧她,手掌握住她右臂,上下摩擦着:“冷吗?” 他的手掌既宽厚又温暖,一股暖意从手臂上传来,让她很舒服。沈童微笑摇头:“还好。风不算大,只是有些凉而已。” 萧旷突然止步,像是听见或看见了什么。 沈童讶然问道:“怎么……” 萧旷抬手,示意她安静。 沈童侧耳听了会儿,还是听不出什么,但她知道萧旷既然示意,肯定是听到什么了。 萧旷指了指某个方向,沈童顺着看过去,在驳杂的树影间,瞧见了一个小小的脑袋,一对长耳与乌黑的眼珠。 那是只灰色的野兔,毛茸茸的长耳朵警觉地转来转去,似乎正细听周围的声音。 萧旷朝后伸手,随行的家丁递过弓与箭。他戴上扳指,张弓搭箭,沈童觉得他根本没瞄准,一抬手箭已经离弦。 极轻的一声弦响“嗡——” 远处的野兔应声而倒。 一名家丁过去,在树下找到了野兔,提着后腿拎过来。 这林中野兔甚多,也不是太怕人,不一会儿又见一只远远地连跑带跳,没跑出几步便不幸成为萧旷的箭下亡魂。 随行家丁大多是从北部跟着萧旷回京的士兵,这就四散开去各自捕猎,打了几只兔子后,他们便找林中空旷之处歇脚。 清理地上枯叶,用石块围起一圈,升起火来。再将兔子去皮去内脏,用水洗干净,再将新鲜树枝剥去树皮,两头削尖后,穿上兔肉,斜插在火堆边烘烤。 丫鬟在地上铺开干净的布,放上软垫,倒上茶水。沈童在软垫上坐下,萧旷坐在她身边,她便调整了一下坐姿,背靠着他的臂膀。 “阿旷,你们北征时,在草原上打猎吗?” “大军过境,野兔野狐之类听到车马与脚步声音,老远就会逃走。驻扎后也没有闲工夫去远处打猎。” 所以高湛偶然打死的那十几匹狼让他们这一众兵将们打了顿牙祭,但十几匹狼让几百个人分,大多数人只能分到几口汤尝尝鲜而已。 “只有北燕投降后才有了空闲,但我很快就往北京赶回来了。” 家丁不断翻转兔肉,以确保受热均匀,烤出的油脂滴落在火焰上,发出嗤嗤轻响,肉香四溢。 沈童坐得久了,越发将全身重量倚靠在萧旷身上。他索性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用手轻轻捋着她的头发。 “你练射箭练了多少年?” 他想了想:“七岁开始练的。” “十六年了?”沈童不由发笑,“书岩还想三年练成你这样的射术,就他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练法,别说三年五年不可能了,我估计得下辈子。” 萧旷亦笑了一声:“他是有些天分的,只是没多少时间练,毕竟还要去学里读书。” “那你小时候不读书?” “嗯,背完千字文百家姓后就不去学堂了,我小时候讨厌背书。” 萧和胜也没强求萧旷继续上学,对手艺人来说,能认识几百个字,会看帐会算账就已经很不错了。那时候作坊经营的不错,家里有些钱,便送他去武馆学武了。 “那你怎么考上武举的呢?不是还要考策论么?” “小时候背书背得怕了,看见书就生厌,反倒是长大些后,自己去找各种武学书来看,边看边琢磨,再后来就开始看兵书、史书、方志……” 沈童微哂,感叹了句:“你倒是自学成才啊。” “我不单单是自己看,不认识的字,看不懂的典故,会去请教私塾里的先生或是附近的读书人。不过后来我发觉他们也不是都对的,有些甚至错的离谱。” 有次萧旷与一个秀才争论起来,双方各执己见。 争到后来,那秀才一捋胡须一瞪眼:“我看得书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怎会弄错?” 萧旷不服气,回去翻史书,找到证据后又去找秀才辩论,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当街被十几岁的少年驳得哑口无言。 秀才拔脚想走,却被萧旷拽住了不让走,非要他承认是自己错了。文弱书生细胳膊细腿,哪儿赛得过他的力气,被迫当众承认自己是错了,羞耻得差点哭出来!好不容易让萧旷放了他,秀才面红耳赤地溜走,以后但凡看到萧旷都是远远地绕着走,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沈童想象当时情景,虽然有点同情那秀才,不过更觉好笑。 萧旷亦笑着摇头:“那时候年轻气盛,凡事对错都要争个清楚明白才肯罢休,太过偏激了。” 沈童拿眼睨他:“说得你现在有多老似的。” 萧旷心里想的是,算上重生前的年岁他就没这么年轻了,口中道:“我总是比你年长吧。” 沈童没反驳,安静了下来。 篝火发出“哔啵”轻响,火舌跃动,兔肉被烤得焦黄油亮,香气扑鼻。 家丁将刀尖扎进兔肉,挑开不见血水,知道里面也已经烤熟,便用刀将兔肉划开数道切口,趁热撒上盐花,递给萧旷。 萧旷撕下条兔子腿给沈童,提醒道:“小心烫。” 她吹了几下,咬一小口,兔肉外表有些脆,带着盐花的咸味与烧烤独有的烟熏香,肉质虽然不是特别嫩,但又烫又香,里面尤带肉汁,嚼起来鲜美无比。 她很快吃完手中这块腿肉,萧旷又撕了一条腿给她。第二条腿就吃得慢多了,接着第三条腿就把她彻底打倒了。 吃完烤肉与随车带的点心与鲜果,已经是午后时分,云开天净,阳光越发暖热,连风也止歇了。 萧旷背靠大树坐着,沈童慵懒地靠在他怀里,浑身暖洋洋的。昨夜没好好睡觉的困意,在吃饱喝足后全都泛了上来,她眼皮不受自控地渐渐合上。 萧旷由着她瞌睡,眼看着她的头渐渐偏过去,舒服地枕在他的臂弯间。 在合起的眼皮下面,两弯睫毛犹如乌鸦的翅膀一般乌黑浓密,尾梢有点卷,带着好看的弧度。 她的嘴小小的,但嘴唇十分饱满,下唇中央有一道浅浅的凹陷,让嘴唇显得更为丰满,像是熟透了的甜美的果肉。 他扫了眼周围,丫鬟们识趣地退到他看不见但一经召唤马上就能应答的地方,随行家丁在稍远处,围成了一圈,兴致勃勃地猜枚赌大小。 萧旷收回视线,俯低头去亲沈童。 双唇甫一接触,她便醒了,嘴角浮起个懒洋洋的笑意,张开双唇回应他。 他吮着她的嘴唇,含在嘴里轻轻地咬着。 沈童伸出舌尖,飞快地舔了他的嘴唇一下就缩回去了。 她就在他怀里,能感觉到他极轻地震了一震。 开了窍的萧某人就此进入了一片新领域。 一开始还温情脉脉的轻吻,从唇舌交缠开始,渐渐升温。 “瞳瞳……”他含糊地唤她小名,微哑的嗓音里带着压抑的渴求,“……我们回家去吧。” 沈童带着笑睁开眼,然而清澈的眼瞳在瞬间睁大,眸中漾着的笑意迅速转为惊恐。 第99章 【青蛇】 - 萧旷瞧见她惊恐的神情,也从她清澈眼瞳中的倒影里,看见了一道蜿蜒而弯长的黑影。 “蛇……”她小声地提醒,像是怕惊到了这条蛇,哪怕蛇的听觉几乎与聋子无异,但这却是人在紧张时本能的反应。 与此同时,一道冰凉的触感,沿着萧旷的左颞缓缓往下。 沈童死死盯着翠绿色的蛇头。 那蛇也与她对视着,蛇嘴突然咧开一道小缝,紫黑色的信子极快地探出,抖动,又极快地缩了回去。 她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声线绷得更紧了:“绿色的,像是毒蛇……” 萧旷低声叮嘱她:“别动。” “嗯……” 远处的家丁们正在兴头上,丝毫未察觉此处的异样,猜枚猜错输了钱的人发出失望的哀叹,赢了钱的则欢快地小声笑了起来。 萧旷全身尤其是头部就像石雕般一动不动,托着她的左手也稳如磐石,只右手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抬起,而肩部依旧不动。 蛇尾盘在萧旷头顶的树枝上,而蛇头就顺着他的脸侧蜿蜒而下,不断吐露蛇信。随着它越爬越低,萧旷甚至能从眼角看见它信子顶端的分叉。 沈童紧张得全身僵硬,呼吸都放得极为轻浅,连眨眼都不敢眨一下。 眼看着蛇头就要贴上她的脸了,她眸中惧色越发深浓。 萧旷的右手突然就动了起来,急如闪电般掠过,沈童还没看清,他已经掐住蛇颈,手腕一抖将它从树枝上拽下来,随后右手伸直,让蛇离她尽可能得远。 蛇在他手中盘曲挣扎起来,又张开口试图咬他,但颈子被他牢牢地钳制住,根本咬不到他。 萧旷扶着沈童坐正,走远几步后,左手握紧蛇颈下方,右手发力一扭,那蛇便断了颈子,却仍是盘曲不止,口也依然一张一合。 他拔刀将蛇头斩下,蛇身扭曲翻滚,抽搐了几下后终于不动了。 沈童走近他。萧旷安慰她道:“这叫翠青蛇,虽然看着吓人,却不是毒蛇。”说着他用刀尖拨开蛇口,“你看它没有毒牙。” 沈童低头看着那半张口的蛇头,只见那蛇口中牙齿又尖又细,如弯钉一般,头部极为尖锐。虽然无毒,但若是被咬上一口也不是好受的事。 看到萧旷斩蛇,家丁们才发现出了意外,急忙停下猜枚,赶过来请罪。 萧旷挥挥手示意没事,又让家丁将死蛇拿走。方才那种情形,他们就是发现了赶来也没什么用,蛇离得太近了。 他转向沈童,带着歉意道:“是我疏忽了,没有查看那棵树就坐下了。” “意外而已,不能怪你。”沈童摇摇头,“野外难免有蛇虫之类出没。再说这条蛇的颜色翠绿,躲藏在树叶间根本看不出来。” 萧旷还是愧疚不已,他就不该带她来这里! 对他来说,野外偶尔遇到条蛇或是其他野兽,都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对于自小在侯府被人呵护着长大的她来说就是极大的惊吓了。 沈童知道是虚惊一场后,心跳渐渐平复,瞧见他脸上神情,不由笑了:“你别这样,我没你想的那样胆小。是我说要来野外玩的,方才情景虽然让人紧张,但这也是挺有趣的经历。” “其实我刚才并不是太怕它来咬我。我最怕得是它去咬你。” 萧旷心中感动,又有些诧异:“这是为什么?” 沈童道:“它要是想咬我,你能看得见它动作,肯定能在它咬到我之前抓住它,这样我和你就都没事了……但它从你后方过来,若是咬你的脸或是脖子,我可没你这样空手捉蛇的本事,万幸这条是无毒的,若是毒蛇不就糟了吗?” 萧旷摇头:“咬你或咬我都不好。”他举起右手,“还是让它来吧。” 沈童噗嗤笑了出来,轻拍他一下,道:“回去吧。今日也玩得够了。” 萧旷:“……” 早就想劝她回家了,想不到还是这条意外出现的蛇比他的话效果更好。 - 回到城南萧家,日已西斜。 沈童吩咐丫鬟打热水来洗脸,用澡豆蘸水,打出细腻泡沫后涂在脸上。 萧旷洗脸用热巾子抹一抹就好,连带着手也洗完了,收拾完自己只用盏茶时分。一转身见沈童已经往脸上涂完泡沫,正闭着眼打圈按摩。 他便挥手示意丫鬟出去。 沈童用清水洗干净泡沫,抬手接过干布巾,吸干脸上的水。睁眼却发现递巾子给她的不是丫鬟而是萧旷。 萧旷瞧见她一瞬惊讶的神色,不由笑了起来:“今天我算是见识到真正的‘洗’脸了。” 沈童洗完脸后只觉神清气爽:“出去一天了,脸上都是灰尘与油腻,这样才能彻底洗干净啊。” 萧旷拿走她手中的巾子,伸手搂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拉进自己怀里,半真半假地道:“让我瞧瞧洗得干净不干净。” 被他骤然拉进怀里,沈童低呼一声,转而笑了起来。 萧旷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俯低头在她脸庞上用唇轻轻地摩着,只觉洗过后的肌肤比之前更柔软几分,还带着幽幽的花香。 他的嘴唇温热,呼吸更为炽热,下巴上新冒的胡茬轻刮在皮肤上,带来点刺刺的痒。 沈童把手轻放在他胸前,掌下是坚实有力的胸肌与搏动得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她的心跳也被带得激烈起来。 他吻着她,一边带着她往内室走。她的衣带不知是什么时候松散开的,温热的手掌探进来,她轻轻颤栗起来。 门外传来丫鬟小心翼翼的呼唤:“将军,夫人……” 沈童回过神来,转眸看了看窗外昏蒙的天色。 “阿旷,等等……”她稍稍侧过头,才说了半句,嘴又被他堵住。 她手抵在他胸前,朝后仰头,低声提醒:“是用饭的时辰了。” “晚点再说……”他又跟着贴上来。 “你爹娘在等了。”若非是窦氏让人来叫,她的丫鬟看见他们房门关着,不经召唤根本不会来打扰。 沈童扬声应道:“什么事?” 果然门外回道:“回夫人,已经能用晚饭了,老夫人问夫人什么时候能好。” 沈童应道:“一会儿就去。”回头对萧旷道,“不能让爹娘多等啊。”第一天晚饭就迟到,会让婆婆怎么想? 萧旷轻叹一声,松开了她。 沈童踮起脚在他脸上迅速地亲一下以示补偿。萧旷刚要拉住她,她已经转身躲开,往外走去的同时整理好了衣衫。 她唤箜篌进屋来。箜篌在梳子上沾少许蔷薇露,迅速替她将散乱的鬓发重新梳齐,又将发髻与头面整理端正。 萧旷等她打理完毕,两人一起前往主屋用晚饭。 入座后沈童发现晚餐比之早餐丰盛许多。 但许是今天野外吃过烤兔肉的关系,她并不是太饿,加之晚饭本来就不宜吃得过饱,她今晚以吃蔬菜为主,饭也吃的不多。 窦氏不住劝她多吃些,沈童微笑点头答应,仍然细嚼慢咽。 扒了几口饭后,小妹问:“二哥二嫂,你们今天去捕兔子了?” 除了一开始捕到的兔子外,家丁还在草丛中下了几个套子,临回去前发觉套着了两只野兔,这就一块儿带回来了。因此小妹才有这一问。 萧旷说起今日经历,小妹听得羡慕不已:“二哥,你下回去玩也带上我啊!” “今日出去本是为了办正事,正事办完后看着时间还早,我们才临时起意去野外散散心的。”萧旷道,接着说起他们向仿制沈笔的铺子讨要赔偿的事情。 萧和胜道:“他们愿意赔偿也好,但也别逼得太紧了,别到时候让人说咱家仗着做官,仗势欺人。那就不好了。做生意还是以和为贵,你看咱家作坊的名字里就是有个‘和’字,就是你爷爷起的,还有我这名字里也有和字。想当年你爷爷……” 窦氏打断他道:“行了行了,吃饭的时候就别多提当年了,都听你说多少回了。”萧和胜一开始“想当年”,等这顿饭吃完都说不完“当年”! 萧小妹也补刀:“爹老说老说,我耳朵都听出老茧来,再听就要吃不下饭了。” 萧和胜瞪她一眼,到底是住嘴了。 沈童低头忍笑,在侯府吃饭讲究食不言,尤其是各房聚在老夫人那儿用饭时,虽然不至于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但总体气氛相对显得沉闷,不会像这样轻松有趣。 萧旷对萧和胜道:“爹您说得没错,确实该以和为贵,但咱们在占理的时候,该争还得争。要不然那些人会觉得可以随意仿制沈笔,就会越仿越多。这些仿制品良莠不齐,让人买去了,以为真是和永兴出的笔,不是要坏咱家的招牌么?而且仿制笔一多,必然有人以低价来竞争,到时候咱家要是不降卖价,笔就卖不掉。要是降价,笔还做得跟现今一样好,就会亏本,要不想亏本,笔的选料与做工都要被迫跟着降下来,影响和永兴的名声。这不是让自己为难么?” 沈童含笑看了眼萧旷。 他方才说的这番话,若是由她来说,以前她与和永兴是合作关系,倒也无妨。如今是儿媳妇,就多少有点不合宜。她还得费劲斟酌用词,毕竟不如他这做儿子的,能这样直白地分析利弊。 萧旷接着道:“我们今日过去也没有用权势威逼过他们,都是论理,连吵也没吵过,最后谈定赔偿,请来旁边店铺掌柜做保人,契书上写明赔偿缘由与钱数,一式三份,连同保人也都签字画押了,不会落人口实的。” 萧和胜生平最怕两样事,一样是窦氏发怒,另一样就是和永兴的名声被败坏。萧旷这话入情入理又说到他心里去了,他也就放心地点点头:“那就好。” 沈童道:“爹,儿媳之前就想过沈笔会被仿制,虽然像今日这样上门要求赔偿能阻止一部分人,却不能完全禁绝仿制。和永兴要不断推出新的沈笔,才能让那些人来不及仿制,就算仿制出老式的沈笔,新笔又出,他们永远只能跟在后面追仿。” 萧和胜既感意外,又感兴趣:“新笔?什么样子的新笔?” 沈童微笑道:“一句两句说不完,吃过饭后儿媳详细说明,您给参详参详。” 萧和胜连声应好。 吃过饭萧小妹就去玩兔子了。萧和胜则迫不及待要沈童说明新笔的式样。 萧旷也想跟着一起听,窦氏却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 萧旷出门后看了眼堂屋内,沈童正与萧和胜说着话,便小声问道:“娘您喊我出来做什么?” 第100章 【来信】 - 永平帝召集文武重臣商议东南沿海布防,苏若川与另一名南书房翰林便候在西次间。 他手里拿卷书随意翻着,耳听得东次间内争执声音渐响。成国公秦承载与兵部尚书俞德厚经常意见相左,也就属这两人的嗓门最大。 之后东次间又变得安静下来,大约是邹首辅在说话,秦承载与俞德厚不会随意打断他说话。 再之后议论声音又响了起来,时不时冒出秦承载与俞德厚的声音。 苏若川隐约听见秦承载提及萧行远,不由眉梢微微一跳,这书就再也看不进去了。 从午前商议到正午,永平帝赐众大臣吃了顿工作午餐,接着再议,直到未时末众臣才陆续退出,唯有邹之正留在书房内。 永平帝召苏若川入内,命他草拟谕旨。邹之正将这道谕旨前后因果一说,苏若川便在下首书案坐下,挽袖提笔。 名单就在书案上,他扫了一遍,很快在其中找到了萧行远,这是萧旷的字,他会被派驻浙东担任参将一职,防守宁波、绍兴、台州三郡。 他收回目光,正要落笔,邹之正又道:“苏翰林在谕旨中只需列出诸将领现有官职与名字,派驻地与就任官职不用提及,稍后会由兵部任命下去。” 苏若川点头:“下官知道了。”提笔便书。 永平帝与邹之正看过他拟的谕旨草本后都颇为满意,几乎没怎么改便定下了。 黄昏时分,苏若川离开宫城,又逢早晨那小内侍在甬道内清扫落叶。 小内侍远远瞧见他,笑着点头行礼:“苏翰林下值了?您慢走啊,小心脚下。” 苏若川微微颔首,神情比早晨要显得凝重几分。 小内侍目送他远去,轻声嘀咕了句:“今儿有什么大事么?”接着便哂然摇头,国政大事,与他这扫地的有何关系。 - 吃过晚饭,窦氏便示意萧旷出来说话。 萧旷瞧了眼堂屋内的沈童,小声问道:“娘您喊我出来做什么?” 窦氏拉他远离门口,到了坐在里面的人看不见的地方,取出封信:“今天你们在外面时,有封信送来,说是小侯爷给阿童的。” 萧旷略一皱眉:“娘,这信您怎么留下了。” 窦氏白他一眼:“我又不想留下,本是想给你的,结果你们一回家就关起门来,喊吃饭了才出来。” 萧旷微露窘色,轻咳一声后道:“这封信是书岩给阿童的,您直接给她就好了啊。” 窦氏压低声音道:“阿旷,我觉着不太对劲,说是小侯爷送来的,但送信来的是个生面孔,不是侯府跑腿的,而且小侯爷要有个什么事让人传个话就是了,为啥还要特地写信?你看看这是小侯爷的字么?” 萧旷接过信看了眼,发觉上面的字极为灵秀潇洒,笔力老练,还真不是沈书岩的字迹,也不像女子所书。但他对窦氏没有露出半分异样,只淡然道:“是书岩的字。” 窦氏半信半疑:“是么?” 萧旷点点头,又道:“娘,以后阿童的信别给我,直接让人送去我们屋里就是。” 窦氏不以为然道:“给你和给她不是一样?” 萧旷摇摇头:“不一样。”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窦氏答应了,又道,“还有件事,阿童饭吃得不多,是不是菜不对她胃口?” 萧旷道:“她没说啊。” 窦氏谴责地瞪他一眼:“她自己当然不会说,但一顿饭就吃了小半个馒头和几筷子豆角,猫都比她吃得多,这哪里像是觉得好吃啊!” 萧旷一想,笑了:“中午我们吃得晚,又都是烤肉,她应该是不饿吧。连我也不怎么饿。” 窦氏却还是坚持:“回头你问问她吧。我问她她都说好吃,我怕是她和我客气。” “好。回头我会问她。” 窦氏又补了句:“要是饭菜不对胃口,你让她直接吩咐厨子,做点她爱吃的。要真是胃口不好就请个大夫来看看。” 萧旷答应了。回到堂屋,他听见老爷子问:“不用羊毛狼毫,光用个钢尖尖,真能写字?” 沈童微笑道:“是可以的,笔尖上要有道细缝,笔尖内侧紧贴着笔舌,墨水就能顺着缝渗下来,但缝隙一定要极细才行,笔尖也需打磨光滑,顶端其实不是尖的,而是极小的圆珠形。” 这个时代的人们习惯于软毛的毛笔书写,若是一开始就推出钢笔,恐怕没多少人能接受有着坚硬笔尖的新笔。 随着自动出水的沈笔渐渐为人们所接受并喜爱,她觉得到了研制并推出钢笔的恰当时机了。至于制作工艺方面,全要靠老爷子来想法子解决。 但笔的结构光用说是说不清楚的,萧和胜便站了起来:“到厢房去吧。” 萧家新宅比老宅宽敞许多,二老所住的第三进院子房间不少,大多都空着。萧和胜把他的各式工具都搬到了主院西厢房里。 沈童还是第一次进这个房间,入内就见好几张柳木大桌。 每张桌子上都有一至两个不带盖的扁木匣,用薄木板分隔成大小不一的格子,用来摆放细小的零件或工具。 一张桌子上是首饰半成品,另外一张桌上则是沈笔的笔管笔尖等部件,还有张桌子上是她辨认不出做什么用的零部件。 而沿墙则是一排排的架子,也有大大小小的木匣用来收纳物件或工具。 房间内东西虽多却不杂乱,收拾得整齐干净,分门别类,清楚明白,可算是老爷子专用的工作间。萧和胜对整座新宅最满意的,就是这间屋子了。 萧和胜与沈童谈了许久,问得十分细致。 沈童边解释着,边在纸上画出笔尖的形状与书写原理的示意图。 老爷子心中逐渐有了初步的想法。这就去挑了几片厚薄与硬度较为合适的铜料与钢料过来,打算先试作个样子出来。 沈童看着天色不早,劝道:“爹,这事儿不急于一时,您都坐了那么久,该去歇息了,明天再开始做也不迟啊。” 萧和胜拍了拍自己的腰,“砰砰”作响:“瞧,你给我的护腰挺好使的,坐半天都不会酸,坐久了站起来的时候,也更使得出力了,本来要靠拐杖使劲儿撑着才能站起来。” 沈童笑着道:“您觉着好使就好,但儿媳送您护腰可不是为了让您不顾休息地劳作,护腰虽然能让您觉得舒服些,但您还是不宜久坐的……” 然而萧和胜哪里是肯轻易听劝的性子,这就拿起钢针,在铜片上画起了笔尖的轮廓。 沈童无奈,瞧了眼等在一旁的萧旷。 萧旷示意她稍等,放轻脚步悄悄走了出去。不过即使他不放轻脚步也无妨,老爷子心思全在眼前那块铜片上,根本没注意到他出去了。 没一会儿,窦氏过来了。一瞧萧和胜那架势,知道他这摊子铺开来,若无人阻止,没有一两个时辰他是不会罢休的。 萧旷在窦氏身后朝沈童使眼色,她便起身朝窦氏倾了倾身子:“时辰不早了,儿媳先告退。” 窦氏朝她点点头,提裙迈步进屋,用力咳嗽一声。 萧和胜讶异抬头,瞧见是窦氏来了,讪讪笑道:“再一会儿就好……” “你是有了护腰,腰杆子硬了是吗?” “……” 沈童低头忍笑忍得脸快抽筋了,赶紧加快脚步出屋。萧旷牵起她的手,大步往前头走。 到了听不见二老说话的地方,沈童小声道:“你倒是会搬救兵。” 萧旷一脸正经地道:“我搬来的不是救兵,是西王母娘娘。” 沈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萧旷亦笑了,放慢脚步好让她跟得上。 仲秋时节,夜凉似水。 沈童才走到他身边,他长臂一伸便将她搂过去,让她靠着他,低声问:“你冷不冷?” 沈童方才走得急了,这会儿又贴着他,只觉身上暖融融的,便摇了摇头:“不冷。” 就算她说不冷,萧旷也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两人并肩沿廊子慢慢走着,月光在他们身后投下的影子,只有一道。 沈童边走边看着庭院里:“你觉不觉得这院里缺点什么?” “缺什么?” “花呀。” 萧旷忽有所悟:“还真是没有种什么花。” “明天我们去买些来种上吧。”沈童兴致勃勃地道,“你喜欢什么花?” 萧旷微笑:“我无所谓,你定吧。” “我喜欢百合,可惜花期过了。蔷薇不错,花好看还有香味,花期也长……”沈童盘算着在庭院里种上哪几种花合适,问道,“你爹娘喜欢什么花?” 萧旷摇头:“这些他们不讲究,选你喜欢的就好。” 说起选花,沈童倒想起来晚饭后的事了:“娘先前和你说什么呢?” “她看你晚饭吃得少,担心菜不对你胃口,就让我问问你。” 沈童道:“我们下午不是吃了一堆东西?我不饿啊,你没告诉她么?” “我说了,但娘怕你是不好意思开口,还是要我问问你才放心。”萧旷道,“她还说了,你要是有什么想吃的菜,尽管吩咐厨房按你的要求做,别不好意思开口。” 停了停他又道:“要是你觉着这样不好,就告诉我想吃什么,我来和厨房说。” 沈童道:“其实我真没你们想的这么挑剔,娘安排的饭菜是和侯府不同,没有那么精致,但比起味道来一点不差!说真的,我都吃腻侯府的菜了,能换换口味真是求之不得。” 萧旷点点头:“那就好。” “不过若是你们想换换口味,偶尔让我安排一天的饭菜与点心,又或是娘想让我来管厨房的话,我也很乐意分担些家事。” 萧旷低笑:“我觉着她不是这意思。她是担心你吃太少,都快要请大夫来看了。” 沈童无奈笑着摇头:“我本来饭量就小,且习惯是晚上少吃一些,要知道晚饭后不久就要睡觉了,这一顿多吃,很容易发胖的啊!” “不怕,你再胖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沈童拿眼白睨他:“口是心非。我真胖了变丑了你肯定嫌弃。” “你就是胖了也不会丑的,不信试试。” “才不要。” “试试怕什么?” “要试你试……” 说笑间两人回到屋里,丫鬟点上灯倒好茶水便退了出去。 萧旷取出那封信放在桌案上:“书岩给你的信。” 沈童讶异地问了句:“书岩给我的?” “之前你和爹商量新笔的事,我就没马上给你。”萧旷说着,脱下外袍走去门边,把袍子挂在衣架上,回头看了她一眼。 沈童扫了眼信封上的落款,什么都没说便拆开封口,低头看信。 萧旷便走到外间去了。 第101章 【去留】1 - 萧旷走到外间,一时也不知道要做点什么,忍不住就去想那封信,也不知是谁假借书岩的名义写给她的,又写了些什么…… 若是从没看见过这封信也就罢了,但偏让他瞧见了上面的字迹…… 连他都能认出这不是书岩的笔迹,她应该一眼就能认出了吧,但她什么都没说。 萧旷走到门外,耳房内值夜的丫鬟见状便过来听吩咐,他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凉风拂面,萧旷深深地吸了口气。 既然做不到毫不在意,就直言问她吧。 “阿旷——” 听见她叫他,萧旷回到内室,却见她眉头微蹙,似带着几分忧色,不由诧异:“是侯府出什么事了?” “不是侯府。”沈童轻轻摇头,“是关于你的。东南地区的海寇作乱,当地官军始终平定不力,皇上决定调一批武将过去治军平寇。” 萧旷了然地道:“我也在其中吧。” “是的。你会被调去浙东担任参将一职,防守宁波、绍兴、台州三郡。” 但萧旷仍有不解:“旨意未下,书岩是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的?” 这是只有在宫里的人或是参与定策之人才能够知道的情况。 沈童坦然道:“不是书岩,是苏先生。” 萧旷也就明白了,苏若川在南书房侍值,知道这些决定并不奇怪。但他假借书岩的名义与她通信,这件事本身让他难以释怀。 沈童起身走近他,把头稍许侧过来些,眸中带着点探究的意味:“想什么呢?” 萧旷朝她摇摇头:“没什么。” 沈童把手中的信朝他递过去:“苏先生应该是担心以他本名给我送信,会引起一些误会,这才署了书岩的名。他除了这件事没写别的,不信你自己看。” 萧旷拒绝:“我不看。” 沈童把信举到他面前:“你看嘛。” 萧旷扭头,她仍坚持把信举在他面前。萧旷索性闭起眼,她便去掰他眼皮,手中仍举着那封信:“快看快看!” 萧旷忍不住笑了出来,一把将她的双手捉住:“别闹,我真不看。” “今天不看,过期作废。” 萧旷按下她拿信的那只手,看向她的眼睛,她正望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且坦荡。 他微笑起来,眼神也跟着暖了几分,牵着她的手坐下后道:“真的不用看,我相信你,你说没有就没有。我不用看也知道。” “去年夏天,他曾托尚书夫人向侯府提过亲,我请祖母回绝了。”沈童坦诚地道,“阿旷,我既嫁给你,就只会一心一意地待你。” 萧旷点点头:“我知道。” 他坦率直言:“我就是单纯地不喜欢苏若川这个人而已。” 沈童不奇怪阿旷对苏若川抱有戒心,但她仍要说句公道话:“他这封信是出于好意提醒,并无任何的私情在其中。” 对此萧旷持保留意见,苏若川这封信是提醒,也是在向瞳瞳示好,不是他要多想,就前世的经历来看,苏若川这个人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沈童把信放在他腿上,半带撒娇的语气半是认真地道:“你今儿非得看过这封信才行,不然我心里过不去。” 萧旷拗不过她,拿起来快速地读了一遍。 信的最后没有署名,但苏若川也没有掩饰自己的笔迹,以及他是从何途径得知这个消息的,只要看过信,就能猜到写信的人是他。 萧旷把信折起来还给她。 沈童捏着信问:“阿旷,你想去吗?” 这次外调虽然要离京,但对萧旷来说也是次机遇。他如今已是正四品的武官,以他这个年纪与家世背景来说已是极为难得,留在京城很难再获升迁机会,顶天也就这样了。 当然机遇也等于风险,若是平寇不力,或是吃了败仗,还可能被朝廷责怪甚至降罪。 萧旷缓缓摇头:“我答应你祖母的,娶你之后就留在京城,不再征战。” “我是问你想不想去。”沈童刻意在“你”字上咬了重音。 “阿旷,我不想你因为我而放弃自己想做的事。更不希望你被家庭束缚,因此而不能一展抱负。” 萧旷看着她,忽然笑了:“你觉得我是一心征战,建功立业的人吗?” 他将她拥进怀里,柔声道:“一开始我就说了啊,我是为了能更配得上你才会如此拼命的啊!能有今天的成就,我也很高兴,但我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对于如今拥有的一切,我很满足,这已经比我原先预期的要好很多了。我想给你安稳的日子,让你每天能见到我回家,而不用提心吊胆地担心着我的安危度日。只可惜这世间的事,并不总是能遂你我心愿而来……” 听着他用温柔的声调表白内心的真实想法,沈童的心也柔软得一塌糊涂,她环紧他的腰,把脸贴近他胸膛。 萧旷托起她下巴亲她,唇舌相依交缠了会儿,两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的手顺着肋侧往上移。沈童脸一热,急忙按住他的手:“等等,阿旷,你要是不想去浙东,我们这就要想办法了。” 萧旷讶然:“圣旨已经拟就,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就要颁下。还能想什么办法?” “事在人为,只要没有最终定下,就还有改变的可能。”沈童道,“我只是要先确认你的想法,你是真的不愿意离京去打仗对吗?” 萧旷郑重点头:“我说的是真的。” 沈童轻轻推开他,站起身道:“准备一下,我们去侯府。” 萧旷讶然:“这会儿?已经这么晚了……” 沈童莞尔回头:“还不晚。” - 深夜的庆阳侯府,众人都歇下了,只有值夜的仆人偶尔经过。 繁英院没有年轻女眷住着,萧旷又是自家人了,沈老夫人得知沈童与萧旷来了,便让仆妇领他们进院里说话。 沈童与萧旷入内,就见老太太坐在罗汉榻上,灰白的头发简单地盘起,身上披了件薄薄的夹袄。 刘嬷嬷怕她膝盖受寒,在老太太腿上又盖了条薄毯。 待两人行过礼起身,沈老夫人朝沈童招招手:“瞳瞳,过来坐。” 沈童应了,走到老夫人身边坐下。 老夫人细细打量着她,担心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瞳瞳在这个时辰过来,肯定是有重大的事情发生,要过来商量。但既然萧旷陪着她一块儿过来,就不是她在萧家受了气或是与他有了矛盾,而是为了别的事。 老夫人既问起,沈童也就开门见山地把萧旷要被外调的事说了。 沈老夫人听见是苏若川去信告诉她的,不由看了萧旷一眼。但见他神色平静,便也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皱眉道:“这事儿难办……” 沈童恳求道:“祖母,您给想想法子,这是您亲孙女、孙女婿的事儿嘛,您怎么能不管呢?您就舍得看孙女离开京城,住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吗?” 沈老夫人嗔怪地瞪她一眼:“我说难办,说过不管了么?” 沈童挽起她胳膊笑道:“您肯管就好,孙女相信有祖母出马,天下就没有难办的事儿。” “少拍马屁!”沈老夫人在她手背上打了一下,略一沉吟后道,“若是明日一早就下旨,那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只有赶在下旨之前,趁早进宫求见太后,这事儿说不定还能有转机。” 沈童大喜:“祖母,那太好了。” 萧旷立即起身,向沈老夫人鞠躬作了一长揖:“多谢祖母相助。” “先别忙着谢我。”沈老夫人皱眉摇头道,“我可没说这事儿一定能成,太后肯不肯答应还难说,更别提还要说服皇上修改已定下的旨意了。” 沈童亦起身,走到萧旷身边,朝老夫人俯身拜了拜:“您肯答应帮忙,孙女已经很感激了。这么晚了,孙女就不再打扰您休息了。” 沈老夫人点点头,让人送他们出去。 - 沈童与萧旷回到家中已经是半夜了,怕吵醒萧家二老,叮嘱丫鬟仆妇都小声些,也别点灯,做贼似的悄没声儿进了院子。 沈童昨夜没睡好,在半路上已经是呵欠连天,进屋洗了个脸后,稍微有了那么点精神,可刷牙时,眼皮又自动搭起来。 她几乎是闭着眼把牙刷完的。箜篌快手快脚替她拆了发髻,梳顺头发。一待丫鬟们收拾屋内洗漱用具退出去,她便立马趴床上去了。 然而她刚躺定,萧旷就从身后靠了过来,热烘烘的贴着她,这热度倒是让她挺舒服,但他却并不安分。 她一动不动,本想装睡,奈何某人把装睡当默许,愈演愈烈。 沈童闭着眼睛往后伸手推他:“我困了,让我睡觉。” 她感觉他僵了一下,然后松开她,转过身去。 沈童心里起了丝歉意,但她真的是太困了。说服自己后,她拉紧被子,调整睡姿让自己放松。 静默持续片刻,萧旷坐起来了,沈童听见他穿鞋的声音,转身拉住他:“你去哪儿?” 萧旷轻咳一声:“我睡不着,出去走走,你睡吧。” 沈童:“……”大致能猜到他出去会做什么……突然充满罪恶感。 她拽着萧旷没放手,他讶然回头。她起身,半跪着从后面抱住他:“你这么走了,我也要睡不着了……” 萧旷:“……” 他转身扶她躺回去,跟着上床,还体贴地替她掖好被子,接着在她身边躺下。 沈童等了会儿,他始终不动如山。 她忽然低笑一声,小声嘀咕了句:“笨蛋。” 萧旷:“……” - 窗纸渐渐变成湛蓝色,隐约有公鸡打鸣声传来。 沈童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仍在萧旷怀里,不由嘴角上扬。昨夜她太困,依稀记得是他替她穿衣裳的,她全程闭着眼,一会就睡着了。 “醒了?”萧旷在她耳边低语。他的嗓音带着才醒不久的那种沙哑,呼吸就贴着她后颈,既热又痒。 “醒了……”即使睡得再少,她心里存着事,到平日该醒的时候也就醒了。 “时辰还早,你再睡会儿吧。”萧旷在她头顶亲了一下。 “嗯。”沈童在他怀里稍许调整一下睡姿,带着笑意合上眼,即使心里存着事睡不着,她也可以享受这起床前片刻的温情。 吃早饭时窦氏看她有些没精打采,担心地询问:“阿童,怎么没精神呢?哪里不舒服吗?” 沈童摇头,微笑道:“没,只是没睡好而已。” 窦氏理解地点点头,转眼瞥向萧旷。 萧旷一脸无辜地夹了张煎饼放自己碗里,专心抹酱。 窦氏白他一眼,转向沈童时,神情瞬间温和:“换了新床难免睡不习惯,过几天习惯了就好。看你这样没精神……吃过饭后再去补个回笼觉吧。” 沈童感激婆婆体贴,不过她也没法安心补觉,今日是新婚第三天,按礼要回门,但沈老夫人一早便进宫去了,她吃过早饭后就一直等着老夫人那边的消息。 第102章 【去留】2 - 沈老夫人的消息还没等到,圣旨却先下来了。 早朝时颁下的旨意,辰时末萧家已经收到消息。 萧和胜与窦氏毫无准备,惊讶之余还不知该作何反应。沈童却与萧旷对视一眼,各自暗叹一声,还是没能来得及。 外调已成定局,能够争取的只是去什么地方。 浙东三郡正是大海寇赵直最活跃的地区,他是当地人,熟悉地形,在舟山群岛隐匿多年,旗下党徒众多,就从当地官军几次讨伐围剿都未能将其势力消灭,就推测得出这是个极难对付的贼首。 即使要外调,沈童也希望是去山东沿海,又或是更南面些的地区,总之是避开浙东这一片就好。如果是山东当然更好,离京城也更近些。 萧旷不是头一次离家远征,窦氏度过了头一波惊讶后已经接受现实,开始询问萧旷这一去要多久,住哪里,要带多少人过去等等具体事宜。 沈童默默听着公婆与阿旷对话,心中却盘算起能够托哪些关系走动,争取让阿旷派驻到山东去。 窦氏与萧旷说了会儿话,催促道:“今日你们还得回门,早些去吧,哎……老夫人听见你要外调的事,还不知要怎么说呢。” 萧旷与沈童再次对视一眼,只道:“这是朝廷任命下来,祖母应能理解的。” 窦氏却摇摇头,当初阿旷提亲时老太太就提过要求,要阿旷留在京城里,她才勉强答应阿童嫁过来的。如今这一外调,起码出去好几年,老太太肯定舍不得孙女去外地,还不知会提什么要求呢…… - 沈童与萧旷抵达侯府时,沈老夫人已经回来了。侯府各房齐聚一堂,言笑晏晏,就等着新人回门了。 沈童下车时,萧旷是扶着她下来的,之后就牵着她的手,两人一路走来,直到明德堂前手都是牵在一起的。 萧旷样貌英俊,剑眉凤眸,宽肩窄腰,高大伟岸,今日又穿得特别讲究,入内便让众人眼前一亮。沈童立在他身边,倒是更显娇小苗条,娉婷依人。 两人到了堂前,肩并肩一起迈步入内,手还牵在一起,直到行礼前才松开。 他们先拜过沈老夫人,接着便按各房长幼一一拜见叔父叔母。诸位长辈笑着受礼,再给他们红包以表祝福,接着便入席用饭。 席间祝酒时除祝福外亦有善意取笑,大多自然是针对新女婿的。萧旷坦然受之,微笑应答。 饭后沈老夫人喊沈童入内说话,沈童轻按萧旷手背,他朝她点点头:“你去吧。” 沈童跟着沈老夫人进到内院,老夫人坐下后轻叹一声。 沈童道:“祖母,别在意,您答应帮忙,孙女已经很感激了,至于如今……” “瞳瞳,我是舍不得你啊!”沈老夫人捉着她的手叹息。 “他一去就是几年,我总不能让他在外地一个人度日。”沈童低声道,她微微笑了笑,“其实我还挺想去其他地方走走,多看看各地风光呢。就是以后要来探望祖母就没那么容易了。” 听见这句,沈老夫人眼圈跟着发红:“等到几年后你回来,也不知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不在了……” “祖母您别这么说,您身子骨硬朗着呢,别说几年,再过五十年都没有任何问题。” 沈老夫人带笑嗔道:“再活五十年,那不成老妖怪了?” 沈童一本正经地道:“做妖怪不是挺好,有妖力还活得长,青春不老。要有机会我也宁可选做妖怪的。” 沈老夫人笑着摇头,问她:“瞳瞳,你跟着阿旷一起去的话,那些嫁妆要怎么办?” 沈童微愣,她的嫁妆包括各种衣物丝帛皮毛、金银首饰头面等等就十几箱了,还有田产店铺,自然不可能全都带离北京。 “祖母的意思是?” “那些带不去的,像是田庄铺子的地契,还有些金银器,你找机会带过来,祖母替你管着。” 沈童体会到老夫人的意思,老夫人避开萧旷和她说这话,是怕窦氏对此不满,让她瞒着婆家把嫁妆悄悄带过来。 她却觉得不妥:“即使瞒过一时,万一以后婆婆知道,肯定会心生芥蒂,像是我防着她侵吞嫁妆似的。” “世事变迁,人心难测,毕竟隔着层肚皮,该防的还是要防。”沈老夫人蹙眉道,“也不是说你婆家有心侵占什么,但就是让她替你代管这些铺子田庄,她管得好么?” 沈童道:“谁不是从什么都不会开始的?祖母,嫁妆里不好带的,我会挑着变卖一些,另外一些就留在京城,不管年景如何,铺子田庄本身都是在的啊!”她不想因此与窦氏生出隔阂。 沈老夫人又劝了几句,见她执意如此也就不劝了。 午后沈童与萧旷告退离开侯府。她吩咐马车先别回萧家,而是去安国侯府姑姥姥家。 马车上萧旷拥着她,安静不语。 沈童问他:“你不问祖母和我说什么吗?” 萧旷看向她:“为何要问?” 沈童:“……” “要有什么紧要事你会和我说的。” 她莞尔:“也是。” 到了安国侯府,沈童与萧旷入内拜见,魏老夫人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寒暄几句后沈童请魏老夫人帮忙,改换萧旷派驻地的事情。能把萧旷安排去山东最好,哪怕是江苏或者是浙江其他地方也好。 原身母亲袁氏还在的时候,经常带沈童姐弟三个去安国侯府走动。但在安国侯夫妇俩过世后的一两年间,彼此来往的就少了。 而自沈童穿过来之后,常与魏老夫人往来,老夫人也是颇为喜爱这个外甥孙女的。如今上门拜访求助,也不至于太突兀。安国侯与兵部尚书有些交情,有他出马,应该能有些作用。 魏老夫人满口答应尽力去说动,接着又留他们用晚饭。 晚饭后他们离开侯府,回到萧家。 入内便见窦氏等在堂内,沈童与萧旷都微觉诧异,萧旷道:“娘,我让人回来说过,晚饭不在家吃。” 窦氏点点头:“我知道。我等你们回来商量事情呢。”她看向沈童,“你们去浙江,你嫁妆里那些田庄、铺子要怎么办?” 沈童道:“那些就要麻烦爹娘代为管一下了。” 窦氏摇头,她没有管理田庄铺子的经验,怕管不好有亏损,到时候两面难做,她又不想贪图染指媳妇嫁妆,何必多惹麻烦?“我没管过这些,怕是管不好。阿童,还是让你祖母或是叔母替你管着吧。” 沈童微觉讶异,没想到婆婆会主动提出这点。既然窦氏主动提出,她也好做些。嫁妆里好变卖的她卖掉一部分,转成现钞现银带去浙江。田庄商铺之类的地产由沈老夫人代管。另还有些金银器、漆器家什、首饰布帛之类的,她选一些用得上的带着,其余就留在萧家了。 虽然她接触窦氏不是太多,但能养育出萧弘萧旷这样儿子的女人,不会是一心贪图钱财之人,看萧家人的脾性就能知道。 她与萧旷回到屋里,丫鬟打水来给他们洗漱,沈童忽然想到一事:“阿旷,你会游水吗?” 萧旷一愣后道:“不会。” 沈童好笑:“那你怎么打海寇呢?” 萧旷振振有词道:“坐船啊。” 沈童拿眼睨他:“……” 萧旷自己也笑了:“看来到了那里还得学会游水。” 沈童道:“不用等去浙江,在这里就能学。”她双眼湛亮望着他笑,“我可以教你。” 萧旷挑眉:“你会?” 沈童弯起嘴角:“会一点。” 天气已经转凉,像萧旷这样的体魄在户外河湖中短时间游水可能还没什么问题,换做沈童可吃不消。 这时代的大富之家不流行在家弄个私人泳池之类的,但在府中建个泡澡池子却是很普遍的。庆阳侯府就有个池子,虽然不是特别豪华,但同时让十几个人共浴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对沈家人倒是没说自己教他游水,只说是让萧旷去南方之前多熟悉水性。 第二天,萧旷下值后直接去往庆阳侯府,沈童已经在那儿等他了。 到了沐浴间外间,两名仆妇上前行礼:“姑爷、姐儿,温汤已经备好,屋里也烧暖了。” 沈童问道:“不会太热吧?” 这是学游泳不是泡澡,若是水太热,蒸汽太多容易气闷,反而不适宜了。 仆妇们答:“都按姐儿的吩咐准备的,不会太热。” 沈童推门入内,试了试水温,感觉只比体温高了一些,屋里也不是太闷热,便点点头:“你们退下吧。” 仆妇们离开后,沈童从架子上取下条短裤让萧旷换上,她自己也换上专门为此准备的紧身背心与短裤。 萧旷三下五除二换好短裤,一抬头见沈童才脱完衣裙,正背对着他穿短裤。 傍晚时分,沐浴间外间只点着三枝烛灯,光线半明半暗,幽幽烁烁,淡黄色的光芒照在她身上,随着她俯身弯腰的动作,勾勒出柔美丰润的曲线。 之前几次亲昵都是熄了灯之后,突然在这样暧昧的火光中看见这一幕,萧旷只觉嗓子发干,小腹跟着一阵发紧。 沈童穿上背心,背心是无袖式的,前面一排纽扣。她一边系扣,一边回头道:“你好了吗?好了就先进去吧。” 萧旷目不斜视地大步往里走:“好了。”赶紧下水就好。 沈童:“……” 这人就没发现自己在同手同脚走路么? 第103章 【学游】 - 萧旷走在前面。沈童笑眯眯地跟在后头。 她给萧旷准备的是条黑色短裤,类似沙滩裤的宽松款式,但稍短一些,以便于行动。裤腰比这个时代通常的裤子要低一两寸。随着他大步伐地行走,腰背上肌肉隐约在皮肤下滚动。 沈童自己也选了深色的面料,藏青的无袖的立领小背心,合身却不是太过紧贴的剪裁,长度到脐下两三寸,下面是和萧旷一样的黑色短裤,不过没有他的那么宽大就是了,长度也略长,到膝盖上一点。 入内先是屏风隔开的一小块区域,摆放木桶木勺等浴具,木桶中有温水,一旁备着澡豆、豆粉、梳子、布巾等等洗澡用品,是用来在泡澡前先清洗身子的。 萧旷冲净身上泡沫,先下了水。 浴池本身并不深,且平日水也不会放得太满。今日是沈童特意嘱咐过,仆妇们才将水放到池沿的高度,萧旷下水后池水险险漫出池沿,就这样,水也就刚到他腰部略靠上的位置。 他转身朝她伸出双臂,示意她一起下水。沈童忽起玩心,叫了声:“接着我!”随后便张开双臂朝他跳了过去。 萧旷微吃一惊,不过他本就抬高了手,只待她扑近,便伸手托住她,还顺势带着她转了半圈。 沈童的腿在水中划过半圈,带起一轮水波,以两人为中心扩散出去。 她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得全身发软,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萧旷搂着她,亦朗声大笑。两人笑了会儿,沈童喘匀了气,道:“好啦,赶紧开始练吧!” 她敛去嬉笑神情,变得正经起来:“游水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控制呼吸。你先吸口气,把头浸在水中,看能屏息多久。” 萧旷深吸口气,捏着鼻子就要下水,沈童一把将他手拉下来了:“别捏鼻子下水,这是坏习惯,就这么直接下去。记着入水后别再吸气,入水的瞬间可以用鼻子稍许往外呼一点气,这样水就进不了鼻子。” 萧旷吸足一口气,往水中坐下去,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上浮,他不得不用双手保持在水中的平衡,然而身子仍是左右摇摆。 沈童亦吸了口气,将脸浸在水中,忍笑看着初学者出洋相。 不过到底是学过武的人,对于身体的掌控得比一般人更娴熟自如,萧旷很快就发现,与其一个劲儿地维持头上脚下的姿态,还不如顺其自然地让身体漂浮在水中。反正沈童的要求是脸浸没在水中屏息就行了,对身体的姿态并无要求。 他放松地伸展四肢,脸朝下静静漂浮在水中。 沈童很快一口气接不上,浮出水面换气,但当她喘匀了,再次吸足气沉入水中时,萧旷的第一口气竟然还没用完! 沈童有心看看他到底能憋多久,也就一直不叫他起来。直到她第三次下水,气接不上时,他才“哗喇”一声从水中站起来。 “这样够不够久?” 萧旷抬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带着几分得意望着她。 沈童不由感慨了句:“这是什么神仙肺活量啊!” 萧旷:“??肺……什么?” “额……”沈童想了想怎么解释,“就是先吸足气,再全部呼出来的气量,这个量越多,说明肺的容量越大。” 萧旷听懂了:“就是一次最多能吸进多少气。” 沈童:“……”为何被你这么一说,就感觉我的解释太啰嗦了。 她赶紧结束这个话题,接着道:“在水下闭息你已经会了,接下来就是练习划水,你看我做一遍。” 她吸口气,入水用标准蛙泳姿势来回游了两圈,抬起头来问他:“看清了吗?” “看倒是看清了……”萧旷略带疑惑地问,“但我以前看到过河里的孩童游泳,好像不是这个姿势?”他抬起双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是像这样游的。” 沈童好笑道:“那是狗刨,这是蛙泳。” “难怪……”萧旷恍然,喃喃道,“我总觉得那几个孩子有点像狗落水的样子,看着真累。” 沈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让萧旷双手扶住浴池边沿,练习向后蹬腿:“要练到你能不靠手指抓住浴池边沿,而只是靠蹬腿的力量就能一直将手掌贴在浴池边为止。” 这种动作的练习对于有武功底子的人来说也不是难事,沈童稍加指点,萧旷很快掌握了蹬腿的诀窍,至于用手划水就更简单了。 “接着就是学换气了。闭息适用于潜水,若是要长时间游水,必须要学会换气。”沈童先做了一遍给萧旷看,又分步骤讲解其中要领。萧旷下水试了几次,在喝了两口水后就学会了。 虽说他学得快,但浴池太小,随便划两下水就到头了,只能学些基础要领与动作。 萧旷练得专注,但沈童只觉肚子越来越饿,感觉今天也教得差不多了,便道:“行了,今天就练到这里吧。” 浴池一角有台阶,沈童顺着台阶走出浴池。 萧旷凝视着她,她肌肤本就白皙,泡过水后,肌肤变得像牛乳一样雪白,湿透的藏青色小背心与黑色五分裤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凹凸玲珑的曲线。她在侯府吃得好养得好,虽然才十七岁,身材方面已经完全长开了。 沈童回头看向萧旷。 他的肌肤十分光滑,带着一层健康的光泽,漆黑的湿发有几缕沾在他脸侧,水珠不断顺着强健的肱三头肌与鼓张的胸肌滚落。 她朝萧旷勾起嘴角笑了笑,却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 毕竟不如现代的游泳衣那般有弹性,衣服湿透后紧贴着身体,让人既不舒服又觉得冷。 虽然中间加过一次热水,池水的温度始终适宜,但为了避免闷热,沐浴间内并未持续加热,泡久了之后乍然出水,就会觉得发冷。她转身低头解纽扣。 他从后面抱住了她,身躯火热,声线带着些许暗哑:“冷么?” 沈童转身抱紧他,悄声道:“现在不冷了。” 萧旷视线下移,雪白的丘壑挤在他胸前,这番光景入目,他喉结跟着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一低头,含住她的双唇,辗转吮吸。 她含糊地道:“回水里去吧……水里热……” 萧旷抱起她,进入浴池,两人一同沉入温热的池水中。他一手撑着浴池壁,一手托着她的腰。 混着一声声喘息与难抑的低吟,水波激荡起来,翻涌着,起伏来去,像是海浪拍岸一般声声不息。 离开沐浴间的时候,沈童才发现外头天色已经全暗下来,低呼一声:“糟了,祖母还等着我们用饭呢!” 一旁仆妇急忙回道:“老夫人见姑爷与姑娘没这么快出来,就先用饭了,另外留了菜给姑爷、姑娘。” 沈童舒了口气:“那还好。不过还是不该让祖母久等的。赶紧过去吧。” 两人去到繁英院,沈老夫人听说他们出来了,就命人将厨房里温着的饭菜送过来。 沈童破天荒添了第二碗饭,搁筷仍觉意犹未尽。 萧旷半开玩笑地道:“果然是侯府的饭要香一些么?” 沈童睨他一眼:“还不是为了陪你游水,游了这么久,饿坏我了啊!” 沈老夫人笑眯眯地道:“吃得下就是好事。” 之后连续几天,萧旷都在侯府学游水,沈童教会了他自由泳与仰泳的基础动作,但浴池的大小有限,深度更是不够。沈童陪他练了几天,几种基本泳姿萧旷都已经掌握。 而从安国侯那里传来消息,萧旷的派驻地已经改为江苏。沈童大大舒了口气,携礼上门感激姑爷爷与姑姥姥鼎力相助。魏老夫人笑着接受他们感谢,但礼物一件没收,让他们统统带回去。 这些天里萧和胜也没闲着,在自己的专属工作间内,打磨出了第一个笔尖的小样。 钢笔的书写对纸张要求与软毛笔不同,适用于不洇墨且表面更光滑更硬一些的纸,而经过矾胶加工的熟宣就比较适合硬笔来书写。 沈童让人去纸铺买来不同品种的纸张,用笔尖蘸着墨水试书。 笔尖一接触纸面,墨便迅速涌出,一个字没写完就漏完了,而且全化在一起,成了一滩。 萧和胜皱起眉头:“这可不行啊!” 沈童擦干笔尖,对光举起,中间一道明亮的直线。“中缝的间隙还是太大了,墨出得太快。” 能找到问题所在就好办,萧和胜用一个小钳子把笔尖稍许夹一下,让缝隙并拢,再蘸墨来写,这次就好了很多,至少不会化成墨团。经过几次调整,他们找到较为合适的中缝间隙,再适当打磨笔尖,让笔尖更光滑,不至于拉纸。 笔尖暂时有了,但如果一直要蘸墨书写,那就不是自来水笔了。而为了保证持续出墨,笔舌是必不可少的部件。 沈童这个年纪的人,中学时还是用钢笔写字的,第一支钢笔出墨不畅,经常要拆开来用温水浸泡清洗。 那时候有个亲戚送了她父亲一支英雄金笔,父亲便给她用了。那支笔写起来十分顺滑,从来没有出墨不畅的情况。她好奇之余,把这支笔也拆开了,她至今还记得里面的大体结构。而如今沈笔的第一支钢笔,也是以这支笔为原型来研制的。 兵部任命下来,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给调任的武官做一些交接与搬家的准备。萧旷办完交接,就不用再天天去都督府点卯了。 这天一早起来,就见青空万里,一丝云朵都没有,显然会是个晴朗的日子。 沈童与萧旷乘马车出城,在京城东郊的湖边租了条篷船,让船夫将船撑至湖心停下。 萧旷在船内换了短衫短裤,沈童提醒他热身:“天气凉,你下水前要充分活动开才行,热身之后才能下水,不然容易小腿抽筋。” 萧旷点头,在船内活动了一下,走上船头。 第104章 【学游】2 - 萧旷脱去上衣,下水之前,先试了试水温,用手撩着湖水往自己身上扑打,然后便顺着船舷慢慢滑入水中。 沈童搬个小马扎,抓了把瓜子,坐在船头甲板上嗑了起来。 舟上几名船夫,都知道这位萧将军是来游水的,停船了闲着无事,便也过来瞧热闹。见他这般小心翼翼地入水,他们都笑了起来。 “将军是初次下水吗?” “水凉了,将军可小心别游太远啊!”其中一名船夫提醒着,这位若不小心溺水,他们还得去救人。太远了就怕来不及救,要万一出了事谁担待得起? 另一名船夫回头道:“夫人,要不让将军脚上系根绳子?万一有个啥的,绳子一拽就回来了。” 沈童“咔嚓”咬开一颗瓜子,把瓜子壳扔进脚边的果壳盘,淡淡道:“不用。” 萧旷颈部以下都浸入水中,撒手松开船舷,踩了几下水之后开始慢悠悠地绕着船游了起来。 看到他游得十分自如,众船夫渐渐放松下来。 萧旷绕着船练了会儿蛙泳,开始向远处游去。 原先在浴池里练习,划两下就碰到边了,束手束脚,这湖水比之浴池不知要开阔了多少倍,他游得兴起,改用自由泳姿,笔直游向远处。 众船夫哪里见过这样的泳姿!一见他挥动手臂,水花溅起,都以为这位爷溺水了,顿时紧张起来,水性好的脱下上衣就要下水救人。 沈童让家丁拦住要下水的船夫:“不用救他,没事的。” 但就连家丁也是第一次见萧旷下水游泳,见到他挥臂扑腾起的水花都觉得不妙,迟疑着不敢拦阻。当下就有两名船夫鱼跃入水,向着萧旷“溺水”之处游去。 然而萧旷挥着臂越游越远,速度更是越来越快,那两名天天在水上讨生活的船夫居然追不上他!眼睁睁看着他破浪远去,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水波。 两名船夫放弃了追赶,原地踩水观望了一阵,见萧旷真的是在游水,并无溺水之危,便先后回头。 萧旷游了一段,意识到离船太远沈童看不见他,便折返往回游。居然追上那两名船夫,比他们更快回到船边。 下水救人的船夫:“……” 众船夫再无萧旷下水前的轻视之意,不少人还起了钦佩之心。要知道下水去“救人”的那两名船夫是他们这条船上水性最好的,可连他们都追不上这位,那是真本事! 萧旷在船舷边踩着水,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微微喘着气看向沈童:“如何?” 沈童摇头道:“你游太远了我看不清你动作,但水花这么大,姿势肯定不对,浪费的体力太多。你本来可以游得更快的。” 众船夫:“!!” 还可以游得更快么?! 沈童接着道:“打腿幅度与频率应该再小一些,并不是你拼命蹬腿就能游得更快的。应尽量让脚掌保持在水面下,手臂划水也是一样,手不用抬得很高。” 萧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沿着船舷从船尾游向船头,再折返回来,水花确实小很多,比起原先速度只快不慢,他还觉得更轻松了。 众船夫看向沈童的眼光立时都变了,原来夫人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啊? 游了个来回后萧旷停下,踩着水问沈童:“这回如何?” “比之前好多了。” 沈童点头,接着指点道:“你的手臂要尽量往前伸展,体会整个人成为一条直线的那种感觉。手入水后,保持手臂向前伸直的姿态,这个时候继续打腿,利用惯性滑行一小段后再向后划动手臂,不要浪费前进的能量。” 众船夫:“……” ……惯性……能量……这都是什么意思?!已经开始听不懂夫人在说什么了,但总觉得很厉害的样子!! 尽管今日天气晴好,但水中寒凉,体力会消耗得更快。萧旷又练了一阵,沈童便喊他上船:“该休息了。” 萧旷攀上甲板,刚出水的瞬间,湖水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晶莹的水膜,很快水膜变成了水珠,缀在他肩头与胸前,阳光下闪闪发亮,湿漉漉的裤子裹在他大腿上,露出饱满的轮廓。几名丫鬟都不由面红耳热,低头垂首不敢多看。 沈童一早备好了大幅的干布巾,给他裹着擦干身上的水。萧旷和她一起回到船舱中,换上干爽衣物。 沈童唤丫鬟把一直温着的加糖姜汤端来,让他喝了去寒,接着打开食盒。里面是蛋卷、杏仁脆片、粽子糖之类的甜食。 萧旷平日不怎么吃甜食,但沈童做的蛋卷与脆片都不是很甜,奶香又足,很合他口味。游泳游到这会儿,腹中饥饿,一闻到这香味他便胃口大开。 他们从岸边启航不久,船夫就撒下了网,在船后拖行,这时候捕上来的鱼虾已经都剖洗干净了,放在一口大锅中只加清水与葱姜烹煮,只在最后撒上些盐来调味,就这么吃,便是最鲜美的原味。 吃过湖鱼和点心后,萧旷觉得体力恢复,打算接着去游。 沈童劝道:“刚吃完不宜剧烈运动,尤其是水还那么冷,对消化尤其不好。你若是不累,我们去船头看看风景好吗?” 萧旷本没那么多讲究,但还是点了点头,今日出来一直是他在练习游水,她始终尽心指导他修正泳姿,都没好好玩过,是该陪她放松玩一下。 两人牵着手缓步走出船舱,在船头坐下。萧旷吩咐船夫撑起船来。 船儿在湖面上缓缓滑行着,在如镜的湖面上拖出两道斜斜的水痕。 远处青山几垒,近处芦苇成片,一起风,白色的芦花便随风漫天飞舞,宛若飞雪一般。 白鹭展翅从水面上优雅地掠过,偶尔有只翠鸟飞扑而下,入水啄起一条肥美的湖鱼,飞回芦苇丛中慢慢享用。 湖风拂面,带着湿润的水汽,沁人心脾,让心情也跟着变得怡然悠闲起来。 玩得尽兴了,他们回到湖心,萧旷再次下水。直练到日头渐斜,他们便启程回家。 就快到家门口时,沈童瞧见了高湛与沁达木尼,他们正沿着街道往萧家方向而行。 沈童摇了摇萧旷的手:“看。” 萧旷也瞧见了,不等停车,先跳下车去,欣喜地道:“阿湛,你们怎么来了?” 他们俩闻声回头,亦笑了起来。高湛道:“正要去找你,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沁达木尼瞧见马车上的沈童,朝她笑着行了个礼。 沈童点头回礼。这会儿马车与高湛他们都到了萧家门口,车渐渐停下,待马车停稳,她下车来走近他们,微笑道:“阿湛、沁达,进去坐吧。” 高湛的宅子买得离萧家很近,步行来去也就一炷香的功夫,沈童与萧旷大婚时他们曾来赴宴贺喜。 沈童听萧旷说过高湛与沁达木尼之间的事,她颇为喜欢沁达木尼这种敢爱敢恨的性子,不过成亲那天亲友众多,见面时也就说些祝福辞令,没什么机会与她进一步交流。 今日见他们夫妇俩一同来做客,沈童很是欢迎,热情地请他们在堂里坐下,接着便吩咐仆人上好茶,并八色格子点心果盘。 北征军中但凡有点战绩的中层将领,超过五成都被调去了从山东至两广一线的沿海地区,分驻各个防区,高湛比萧旷晚了几天接到兵部调令,刚刚得知他会被派去温州。 “阿旷,这一去要好几年吧,我打算把京城的宅子卖了,去温州另买。我不想贱价低卖,但就怕我离京前宅子还卖不掉……” 萧旷点头道:“这没问题,就是我和阿童去了松江,我大哥也可以帮你留心卖宅子的事。” 高湛舒了口气道:“太好了,我就怕我走了,万一遇到点什么事,沁达应付不来。” 萧旷讶然:“你们不一起走吗?” 高湛道:“我是这么打算的,我先去温州,沁达和乌仁哈沁留在这儿,等到宅子卖了,她们再带着钱去温州和我汇合,路上有加卜藏和她们一起,我也放心些。只是她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卖宅子的事还要靠你大哥帮忙留心着点。” 乌仁哈沁在婚礼当天逃婚,而本来要与她成亲的男方一族在罕察卫颇有势力,散格思本族的威信与势力却因劫马一案大不如前。她在当地受到非议,便和加卜藏一起离开罕察卫,投奔在京城的高湛与沁达。 高湛知道萧旷与加卜藏之间的恩怨,但却只知道官方版本的解释。 另外从沁达木尼那儿,他得知加卜藏曾绑架萧家人来威胁萧旷,但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萧旷与加卜藏对于详情始终缄口不言。他也就一直不清楚详情到底如何。 萧旷听高湛提及加卜藏,视线不由移向了沈童。 沈童看到他眸中的关切之意,朝他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加卜藏劫持她的事已经过去很久,虽然她从不曾忘记,但那些经历所带来的阴影与恐惧已经开始渐渐淡去,她不会让自己再受那段经历的影响。 她看向高湛与沁达木尼:“你们的宅子打算卖多少钱?” 高湛道:“我问过牙人,像那样的宅子若不是急卖,可以卖到八十两。” 沈童看向萧旷:“阿旷,要不我们把宅子买下来?” 萧旷微觉意外:“你想买?” 沈童道:“大哥先前不是提过他想再招一批学徒么?但和永兴那里再招人就有些嫌挤了?这样一来阿湛和沁达就不用分开走了,可以一起上路。” 高湛惊喜地看向萧旷:“阿旷,你们真的想买?要是你买,我就不要这个价了,七十六两就可以。” 萧旷看向沈童,她点了点头,他点头道:“行吧。” 高湛与沁达木尼都十分高兴,说定第二天找牙人交易,他们便告辞离去。 送走高湛与沁达木尼,萧旷与沈童一起往内院走,他问:“这样一来,阿湛他们多半会和我们一起南行,加卜藏也会一同上路,你真的不介意?” 沈童微笑摇头:“不是什么大事,阿湛毕竟是你好友,加卜藏又是阿湛的姐夫,难道要一直像仇人那样么?将心比心,要换做是你,不得不与我分开,先去南方,留下我在京城等宅子卖出去,再带着一大笔钱上路,你能放心吗?” 萧旷心中感动,搂着她在她头顶亲了一下:“要换做是我,一天都舍不得和你分开。” 沈童笑着轻推他一把:“少来。” 萧旷搂紧她不放,凑近她耳边低语:“我说真的……”说话间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脸庞。 正笑闹着,一名丫鬟过来传话,但见他们亲昵情状,怕打扰了他们,只好尴尬地站在远处,时不时朝这儿偷瞄一眼。 沈童眼角余光瞥见了人,认出是窦氏屋里的丫鬟,便挣脱萧旷,问道:“有什么事?” 第105章 【笔舌】 - 丫鬟慌忙过来行礼,沈童问她有什么事,才知是老爷子找她。 萧和胜知道他们俩在外待客,等了半天好容易等到他们送客,一见沈童便举着手中的笔道:“快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儿?” 沈童微显诧异:“新笔有什么问题吗?” 在正式制作成品之前,萧和胜用细木棍来制作笔舌小样,这样加工起来比较方便且快速。 前日第一个木笔舌做出来,装上笔尖后蘸墨书写十分流畅。萧和胜与沈童都很欣喜,萧和胜这就加紧制作笔管与配套的墨囊。 今日上午萧和胜将完整的笔样制成,灌墨后装配起来,喜滋滋地试写起来,可笔却不出墨。他想是新笔的关系,先把笔尖放墨水里浸润了再写,果然就好了。 连写了几十字,萧和胜觉得新笔没什么问题,午间萧弘回来吃饭,萧和胜就让他先试用新笔。 萧弘带去作坊试用,写了没几个字又不出墨了,只有重新蘸墨,或是狠狠甩几下,让墨流出到笔尖后才能继续书写,但写一会儿又再次不出墨了。 萧和胜怕是里面什么地方堵住了,但拆开发现各处都干干净净的,并未堵住,这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了。 沈童听老爷子说完经过,拿笔试了试,果然是蘸墨能写,但就是出墨不畅。她拆开笔,将笔尖笔舌洗干净后仔细观察,回想记忆中的钢笔结构。 沈童以前没有专门研究过钢笔,只是凭着几年前的印象画出示意图,她画给老爷子的笔舌是梳齿状结构,中间有根笔直的墨槽流出墨汁,两边整齐地排列着梳子一般的横槽。老爷子做得分毫不差,但为何就是不出墨呢? 吃饭时她仍在琢磨笔,心不在焉地听着小妹与萧旷聊游水的事。 萧旷逗她玩,说湖里都是鱼虾,就在他身边游来游去。小妹听得直乐,突发奇想道:“二哥,那样你一张嘴,不是鱼虾都游进嘴里去了?” “水下是要闭气的,鱼怎么游得进来。” “你的鼻孔总不能闭住了吧?鱼不会从你鼻子进去吗?” “鱼怎么能钻得进鼻孔里去?” “牛都能进鼻孔,鱼有什么进不去的?” 萧旷微愣:“你鼻孔里能进牛?蜗牛?” “鼻牛啊……”小妹比了个抠鼻子的动作。 兄妹间的调侃让一家人都笑了起来,萧小妹就是这般歪理一大堆,但家里也少不了这样一个开心果。 窦氏亦没忍住笑,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小妹一眼,斥道:“吃饭时候别说这些!这么大姑娘了,没几年都要开始找婆家了,说话还这么没遮没拦的。” 萧小妹立即十分乖巧地捧碗吃饭。 沈童回头看着萧旷的鼻子,想想就觉好笑。萧旷无奈地看她一眼,亦好笑地摇摇头。 笑了几声后,沈童脑中灵光一现,对萧和胜道:“爹,笔不出墨的事,我可能想到解决的办法了。” 萧和胜大喜:“什么办法?” 沈童道:“如今的笔舌上只有一道墨槽,墨水流下后堵住通道,空气无法回流,墨就没法持续流下来。开两条槽就能解决通气的问题了。”只要让笔内外的压强一致,就能持续向笔尖供墨了。 萧小妹接口道:“就像人要是感风了,鼻孔堵住,就要靠嘴来吸气了。” 沈童笑着摇摇头:“比方打得不错,但其实道理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道理?”萧小妹好奇地追问。 沈童想了想要怎样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向她解释,最后道:“吃饭时讲不清楚,等晚些时候我再教你。” 饭后沈童与萧和胜到了工作间,萧小妹也跟着他们。萧和胜在笔舌上开通气槽的时候,萧小妹追问沈童吃饭时的疑问。 沈童找了个细长的小瓷瓶,一个大海碗,碗里装大半碗水,让小妹记住水位在哪里。 小妹拿笔在碗外水平面附近画了一道横线:“水就到这里。” 沈童赞赏地点点头:“你这么做更好,这样记录就更精确了,也不怕记错。” 她将大海碗中的水倒进小瓷瓶,瓶子灌满后,让小妹记下第二次的水位。 接着她用手指堵住瓶口,倒置后将瓶口浸入碗中,问小妹:“如果我这个时候松开手指,瓶子里的水全都流出来,水位应该回到第一根线那儿吧?” “不对。”小妹摇头,“应该超过一些,因为二嫂的手和瓶口都浸在水里面。” 沈童赞她心细,小妹忽然一拍手:“还是不对,二嫂,我猜瓶子里的水出不来吧?因为没有气进去。” 沈童笑着移开堵住瓶口的的手指,水位跟着上升了一些,但远远不到第一根线的位置,显然其中的水流出一小部分后就停下了,大部分仍然留在瓶中。 萧小妹失望地撅起嘴:“两次都没说对。” 沈童道:“第二次已经离得不远,确实是因为没有气进去,所以水出不来。但因为水有重量,自身的重量会让它流出来一小部分。” “要是这时候在瓶子上开个洞,或者通根管子,让气进去,水就能完全流出来了。”事实上这涉及到大气压强与真空的概念,但她没法再向小妹解释得更细了,一解释恐怕会引出更多问题来,那真是无穷无尽了。 萧小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笔舌上面还得加一条槽,就像两个鼻孔,一个出水一个进气。” 沈童忍不住好笑,今天这姑娘是和鼻孔干上了吗? 她们这里做着基础的压强实验,萧和胜在那头已经开完槽,磨去毛刺,重新装配起来了。 沈童拿着笔试写,连着写了几十字,又出现出墨不畅的情况,但比之前完全不出墨已经有所改善。 萧和胜拆了笔舌,将气槽加宽加深后再重新装起来。 沈童刚写了两个字,听见有人轻咳一声,她抬头,就见萧旷立在门边,劝着:“时辰不早了,爹,您该歇息了。” 萧和胜正等着新笔舌的试验结果呢,哪儿肯就此停工休息,闻言对萧旷摆摆手:“还早,再过会儿。” 萧旷就知道老爷子没那么容易罢休,淡然补了句:“是娘让我来叫您的。” 萧和胜:“……” 沈童忍笑,给老爷子台阶下:“爹,这笔还得再多试试,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好的,我拿回房里去接着试。您早点歇着吧。等明天我告诉您试下来的结果。” 萧和胜无奈,只得关了工作间的门,回主屋去休息。 萧旷与沈童送老爷子回屋,和窦氏说了几句闲话,便告退回自己屋。 萧旷走出十几步,瞧见地上影子三道,一侧头就见萧小妹在沈童的身边跟得紧,便赶她回自己屋去。 “还早呢,没到睡觉的时候。” “你去找虎头玩吧。” “虎头这时辰早睡了啊。再说他太小了,好多好玩的他都不会。二嫂懂得多,我喜欢二嫂。二嫂,我去你们屋玩行吗?”萧小妹说着挽起沈童的胳膊,软语恳求着。 萧旷:“……”打发了老爷子,打发不了小妹。 沈童睨了眼萧旷,看回小妹:“我回去还得继续试笔呢,恐怕没空陪你玩。” 萧旷:“……”总觉得她这是一语双关,其实是说给他听的。 萧小妹眼巴巴地瞅着沈童:“二嫂尽管忙你的好了,我保证不来烦你。” 小妹聪颖活泼,沈童很喜欢她,便笑着点了点头。 三人回到屋里,沈童找出本书来慢慢地抄写,一边观察墨迹。 萧旷北征回来后,送萧小妹去附近一家女学读书,小妹入学虽晚,但半年来连跳两级,已经从最末的丁班升到乙班了。 沈童写字时,萧小妹就坐在她旁边,用肘撑着头看她写字,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沈童写一个,小妹就念一个,遇到不认识的字就问,沈童便教她这个字怎么念,什么意思。 萧旷看看没自己什么事,便拿起一册兵书研读起来。 萧小妹忽然道:“二嫂,你写的字真好看。” 沈童心道她原先就是惯用硬笔的,倒是来了这里才改用毛笔,原身练得是簪花小楷,她穿过来后,抽空会临摹灵飞经来练字,如今写起钢笔字来,既有硬笔书法风格,也带着点小楷的笔意。不过她有自知之明,她的字也就是中上能看的水准,毕竟没有花太多时间去练。 然而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萧小妹嘴甜,沈童听了高兴,恰好她在试笔,谁来写其实都一样,索性教起小妹硬笔书法来了。 这一教教了小半个时辰。小妹眼皮渐渐张不开,写半个字忽然打个呵欠,抬手揉了揉眼睛。沈童从她手里取走笔,劝她回去歇息了。 萧小妹把头摇的像是拨浪鼓:“不,我不困。”说完又打一个大呵欠。 沈童好笑道:“瞧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说不困么?” 萧小妹也笑了:“那我去睡了。” 萧旷闻言顿感如释重负。哪知萧小妹走到门口时,回眸一笑,笑容甜美灿烂宛若天使:“二嫂我明天再来找你玩。” 沈童微笑回道:“好。” 萧旷无语地关上门。 沈童笑着摇摇头,盖上笔帽,走近他身边,柔声道:“阿旷,再过不久我们就要离京了,这一去不知要多久,我总想在离开前,能够和你家里人相处多一些,能融入这个家里,让他们都当我是自家人一样。” 萧旷忍不住道:“你已经是这家里的人了啊。” 沈童抿了抿嘴角,没有反驳,只是轻声道:“小妹这样亲近我,我很喜欢。” 萧旷微怔,随即眼神变得柔软,点头“嗯”了一声。 第106章 【启程】 - 萧旷将她拉进怀里搂着:“我们本就是一家人了啊!你才成为萧家人不久,自然没那么快了解我爹娘,反过来他们也是一样的。互相熟悉信任,是需要时日的。” “我娘刀子嘴豆腐心,是直来直去的人,你和她有话明讲,她反而更当你是自家人。” 沈童点点头。 “本来我觉得顺其自然是最好的,但我们留在京城的时间不多了,我就提点你一下吧。” 听出他语气中的调侃,沈童笑睨他一眼:“别卖关子了,有话快说。” 萧旷低语几句,她了然点头。 - 没过几天便是重阳节了,一大早吃完花糕,萧家人便一同去往法藏寺。 因着萧和胜腰不好,好几年前就没法爬山登高了,每到重阳便改登塔远眺,同取登高祈福之意。 在庙里吃了顿素斋后,一家人出法藏寺,去往三庆茶楼饮茶看戏。 这一安排倒非往年定例,而是今年新增的项目。 每年的正旦直到元宵,京城里倒是有很多地方都会搭起戏台,只要去得早,看戏都是不要钱的,但戏台周围人山人海,去得晚了只能离老远听听锣鼓,连戏台子上的人长什么样子都看不真切,唱词更是淹没在人群的喧哗中,根本听不清唱的是什么。 至于去茶楼坐着看戏吃茶,那是有钱又有闲功夫才做得起的事。窦氏也就是年轻时与萧和胜一起去看过戏,再后来有了阿弘,她就没正正经经地看过戏了,而街上搭的戏台又太嘈杂,她是不高兴去凑这份热闹的。 窦氏本来犹豫是否要去,但沈童一提出来,萧小妹第一个拍手叫好,萧家三个男人也相继点头。 窦氏再看吕氏,她虽没说什么,目光中却流露期待之色。窦氏想想也就点头了。 一家人到了三庆茶楼外,茶楼掌柜亲自迎出来,十分殷勤地将他们带进去。 窦氏本以为是去大堂听戏,没想到掌柜的直接带他们去了三楼。她凑近萧旷低声问:“阿旷,这样子要花多少钱?” 萧旷一脸与己无关的样子:“不知道,是阿童定的。” 窦氏又看向沈童,沈童微笑道:“没多少,娘,我和阿旷就要去南方,不能在近前侍奉你们二老,今日就当儿媳孝敬你们,您好好看戏,就别想着多少钱了。” 窦氏不是小家子气的女人,虽然平日家用都是算着花的,从来没有大手大脚地花钱。但两个儿子从小养到大,吃的用的,读书、学武,该用钱的地方,她从来不会克扣节省。而可用可不用的地方,她就很少松手。 沈童娘家有钱是另一回事,今日她从私房里拿钱出来请他们看戏,不管怎么说这是做儿媳的一份心意,窦氏是领这份情的。 “那好。”她朝沈童笑着点了点头。 说着话到了三楼,只见这茶馆三楼的廊子比楼下要宽敞洁净不少。 掌柜的朝前虚抬右手,朗声道:“萧将军、萧夫人,萧老爷、萧老夫人、这边请!” 窦氏听他这一长串名号报下来,正有点纳闷,却见几间阁子里都有人迎出来,一看面孔熟悉无比,全都是原先萧家院子那里的老街坊! 她嫁给萧和胜将近三十年,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娘家,倒是与这些老街坊来往更密切。她又是不太出门去的妇人,除了自己家里人外,身边最亲近的也就是几个熟悉的街坊了。 但自从搬去新家之后,她与老街坊就几乎没有往来了。 此时忽然见到他们,窦氏真是又惊又喜,立即转头看向沈童。 沈童朝她微笑,轻轻点了一下头。 众街坊上前来,纷纷说着祝福的吉利话,对于请他们来看戏表示感谢,又夸窦氏有福气。窦氏忙于应对他们,笑容是由衷地喜悦。 - 这一年的九月,沈童相当忙碌,除了要陪萧旷练游泳,做搬家的各种准备之外,还经常和老爷子一起参详钢笔的研制。 笔舌的形状经过几次调整,九月中旬的时候,萧和胜终于把能够应用实际的笔舌与笔尖的小样都做出来了。 十月初,萧旷与沈童一切就绪,准备出发的时候,却突然再次接到调令。 原本被派往浙东的武官,突然旧伤发作,连床都下不来,更不要说远赴浙江领兵御敌了。因此萧旷再次被派往浙东,而松江的那个空缺立即被别人顶上了。 对于那名武官的理由沈童很是怀疑,朝廷准备调去领兵的,肯定不是体弱多病者,就在临行前不久突然旧伤发作,哪有那么巧合? 但哪怕是怀疑那名武官是装病,也不至于真去揭发。即使揭发了也没用,就算对方被降罪、或被贬谪,却绝不可能再去浙东。 这道调令来得措手不及,其他武官或者已经出发,或是临近出发,就算再托关系也要时间,而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本来九月初的时候,沈童就让冯嬷嬷与葛叔先一步去苏州,提前在那里购置宅院,雇佣杂役,等他们过去稍加收拾就能直接住进去了,如今只能紧急去信让他们再去杭州买宅院。 - 京城的十月已经进入初冬,他们出发的那天格外阴冷。临行前窦氏特意嘱咐沈童多穿些:“你平日吃得少,尤其要小心受寒。” 沈童点点头。 “阿旷第一次去打仗的时候,我是真不想他去。但男人一心要去做一番事的时候,我们妇道人家哪儿拦得住?就算是夜里流干了眼泪,早上起来还是要笑着送他出门。不知道有多少个晚上,我担心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萧旷北征回来后是头一次听窦氏谈起这些,不由愣住。 窦氏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拉起沈童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嘴角扯起一个微笑:“你们去浙东,我没法再看着他了,就把这混小子交给你了。你好好看着他,该管就管……有你在那儿,我也能放心些……”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眼眶也湿了。 被窦氏这么一说,沈童心里也酸酸的,就算不是去打仗,又有几个做母亲的舍得儿子离家好几年呢? 就连昨日她去侯府作别时,老夫人也因不舍而哭了呢。她心里也不好受,但仍是微笑着让老夫人放心,说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谁知老夫人因此而更难过了,流泪许久才平静下来。 沈童取出帕子递过去,窦氏抹去眼泪,挤出一个笑容道:“行了,我不多啰嗦了,别耽误了你们出发的时辰。” 说话间仆妇来传,沈小侯爷到了,他们便告别二老与大嫂吕氏,萧弘与萧小妹则与他们一起出门,到码头送别。 高湛一行已经等在那里,另有些亲友也都在那儿相送,彼此又是各种祝福与惜别。 待到行李都搬上船,沈童与沁达木尼姐妹也都进舱室安顿下来了,却还不见靳飞的影子。 萧旷正要派人去找他,却见远处一骑飞驰而来,到码头了还不减速,一路上的脚夫慌忙躲他,还惊起十数只树鸟。 沈书岩正在舱室内陪着沈童说话,听见外头喧哗,便推窗去看,沈童也从窗子看出去,就见过来的马背上骑着两人,一高一矮,前面那个高的正是靳飞。 快到岸边了,他才勒马,而那马跑的太急,背上又负着两人,一时停不住,眼看就要冲下河去! 靳飞往左急带马缰,让马转向。那匹马转过半圈,后蹄使劲一蹬,在河边的泥斜坡边缘留下两枚拖长的后蹄印,总算是逃过了落水之虞。 靳飞往背后一伸手,拎下一个少年来。 这少年青衣小帽,不过十几岁年纪,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煞白,眼神惊恐,被靳飞拎着下马,脚一沾地腿就软了,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显然被吓得不轻! 靳飞下马,见少年仍坐在地上,不由皱眉:“怎么胆子这么小?”说着一手将他拎起来。 岸边众人:“……” 这不能怪人家胆小吧?您老的马背,谁坐谁知道。看,就连马也是直喘粗气呢! 萧旷问是怎么回事。 靳飞拉过少年:“老大,我新收的家丁,阿梨。” 萧旷疑惑地看向少年,少年虽然惊魂犹未定,还是点了点头,向他躬身行礼,声音清脆:“阿梨见过官爷。” 萧旷道:“先上船再说吧。” 这次南行因走水路,丫鬟仆妇都随船,部分家丁也跟船走,另一部分家丁走陆路,就是为了能把包括偃月在内的几匹马带过去。靳飞的马便也交由他们带去,他和阿梨坐船同行。 见要发船了,沈书岩才离船,站在岸边朝沈童所在的舱室挥手,一边大声告别:“姐,姐夫,一路平安!等着,我一定来看你们!” 沈童忍俊不禁,也朝他挥手。 船慢慢驶离码头,岸上送别的亲友也都陆续离开。沈童好奇靳飞与那个“新收家丁”到底是怎么回事,便离开舱室去找萧旷与靳飞。 刚出舱室没几步,迎面过来一人,沈童看清他的脸,不禁呼吸一滞,站住后还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了一下。 来人也是一愣停步。 虽然他的面容有了变化,身形也比她记忆中要削瘦一些,沈童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之前她始终没在高湛夫妇身边看到他,想来他是刻意避开她与阿旷,悄悄上船的吧。 双方僵持了会儿,他朝沈童抱拳道:“过去是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 沈童停了片刻,淡声道:“阿湛是阿旷的好友,他和你又是连襟……过去的事既已过去,就别提了吧……”那件事连冯嬷嬷都不清楚详细内情,她更不想当箜篌与琴瑟的面谈论。 加卜藏听出她的冷淡,沉默着又行一礼,从她身边过去了。 沈童忍不住回头去看,却见他后背微微偻着,身姿步态与萧旷、高湛那种意气轩昂的姿态完全不同,仍处壮年的男人,其背影竟然显出几分老态来。 不过要她心生同情却也是做不到,只能说他所受到的惩罚本就是应得的吧。 她往船头方向而行,很快听见了靳飞的声音:“我就过去大喝一声,‘你们做什么?!’” 第107章 【阿梨】 - 沈童加快脚步,钻出船舱,到了船头甲板上。 萧旷朝她走近,诧异道:“怎么出来了,外头冷得很。”说着自然而然地站到上风处,替她挡着冷风,同时拉过她手放他手心里捂着。 “还好,也没那么冷。”沈童向他贴近,感觉更暖了一些,“我在舱室里呆着无聊,就出来晃晃。” 靳飞朝她抱拳行礼:“见过嫂夫人。”一旁的阿梨也赶紧跟着行礼。 沈童笑着点点头。 因沈童过来了,靳飞重新把之前说过的事用几句话简单说了一遍。 他今日早早整装出发,瞧见街边两个乞丐正在追打一个少年,少年逃不脱,只能抱头蹲地,那两名乞丐上去就是拳打脚踢。 靳飞顿起不平之心,上前大声喝问,同时一手一个,拉开两名乞丐,阻止他们继续打人。 两名乞丐突然被人扯开,只觉身不由己往后倒退,试图挣扎却连半分抵抗之力都无,都觉骇然。 靳飞松开手,皱眉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他偷钱!”其中一名乞丐指着少年道。 另一名乞丐急忙补充:“小,小人的钱。” 靳飞:“……” 要沦落到何种地步才会去偷乞丐的钱? 少年大声否认:“我没有!” 靳飞打量着少年,虽因被乞丐追打拉扯,身上沾着灰土,但袖口领口颇为整洁,脸上也是干干净净。这样的少年会去偷乞丐的钱? 再回头看看两名乞丐,畏畏缩缩,眼神闪烁,显然他们说的话并不可信。 少年大声道:“你们说我偷钱,我到底偷了你们多少钱?” “五百,五百多文。”那乞丐结结巴巴道。 靳飞呲的一声冷笑:“你有五百多文?我倒不知道乞讨能讨来这么多钱。” 旁边乞丐见状慌忙解释道:“不是他的钱,是,是另外一位大老爷的。” 靳飞更是觉得这两个乞丐在胡言乱语了,先说自己被偷,被质疑后又说钱是别人的,显然是在随口瞎扯,孰是孰非已经十分明显。 他急着去赶船,虽然仗义出手,却不想在此耽搁太久,便朝二丐一瞪眼,呵斥道:“你们两个快滚!别再让我瞧见你们打人!” 二丐退远后,靳飞便上马打算离开,谁知少年却拦在他马前:“公子这一走,他们又要来打小人了,求公子行行好,带小人一段吧。” 靳飞回头,见那两名乞丐鬼头鬼脑地躲在不远处,一见他看过来便把头缩回去了。 靳飞心道好人做到底,带他一段也无妨,便一摆下巴,示意他上马。同时将本来负于背上的包袱转到胸前。 少年费劲地爬上马背,双手紧紧抓住他包袱的绳结,靳飞便策马小跑起来。 跑出两条街后,靳飞让少年下马。少年却坐在马背上不动,小声恳求靳飞收留。 靳飞奇怪:“你不回家吗?” “小人,小人没家可回……”少年嗫喏着,听起来格外可怜。 靳飞更为奇怪:“看你还挺干净的,怎会无家可归?” 少年说他叫阿梨,是逃出来的。他母亲早逝,父亲最近也病亡了。他不得不寄住在大伯家,但大伯与大伯母都对他十分恶劣,动辄打骂,常常不给他饭吃。 他实在忍受不了就逃了出来。因身无分文想要乞讨些吃的,才会被那两个乞丐追打。 而接着就是众人在岸边看到的那一幕了,靳飞直接把他带上了船。 沈童边听边打量着阿梨,少年虽然瘦弱,但五官清秀,眼睛大而清澈,瞧着很是讨人喜欢。但靳飞贸然收留别人家逃出来的孩子多少有点不妥,毕竟这少年说的只是一面之词,是真是假还有待查证。 萧旷也皱眉沉吟不语。 沈童问阿梨:“你大伯叫什么名字?住在城中何处?” “夫人不相信阿梨吗?”阿梨挽起衣袖,只见他细弱的胳膊上一道道紫青瘀痕,有深有浅,像是细长的尺棍类抽打后留下的伤痕。还有些旧伤疤,显然已经有些年数了。 箜篌与琴瑟都轻轻倒抽一口冷气。 沈童与萧旷对视一眼,这些伤痕新旧不一,不是一次两次受伤留下的,看来少年长期被虐打是事实无疑。 阿梨可怜兮兮地抬眼看她,小声恳求道:“能给口吃的吗?” 沈童便吩咐箜篌带他进去吃点东西。 靳飞也跟着进船舱后,船头除琴瑟外,便只余萧旷与沈童了。 他把她笼在怀中,低声道:“方才加卜藏进去了。” 沈童点了一下头:“他向我道歉了……” 她看向萧旷,见他眸中带着一分关切之情,就朝他笑了笑:“别这么担心,我已经很久没做那些噩梦了。” 萧旷看了她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视线移向岸边。 他们的船正经过一座驿亭,许是天气不好的缘故,路上旅人不多,显得冷冷清清,驿亭内亦无人歇脚,唯独在亭前立着一人,身影孤拔。 萧旷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挡住沈童这一侧的视线,握着她的手搓了搓,道:“手这么凉,进去吧。” “嗯。” - 箜篌领着阿梨进舱室,时辰还早,船上未煮饭,但她们随身带着些糕点干粮,便拿出来给他吃。 阿梨狼吞虎咽地吃着,显然是饿坏了,箜篌看他可怜,倒了碗温着的红枣汤给他,劝道:“慢慢吃别噎着了。” 阿梨咽下口中糕点,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半碗汤,这才舒了口气,抚了抚肚子叹道:“太好吃了!” “箜篌姐姐,这艘船要去哪里啊?” “去杭州啊。” 阿梨瞪大了眼:“去那么远?!” 箜篌噗嗤笑了:“你跟着靳大人上船,也不先问问是去哪里,要去做什么吗?” 阿梨摇摇头:“我原只想离开京城,没顾得上问。”他后知后觉地问了句,“靳……大人是做什么的?” 箜篌道:“他是武官啊,要随我们将军去浙东打海寇呢。” 阿梨手一抖,半块糕落在了桌上,他急忙把糕捡起来塞进嘴里,但显然这半块糕就没有之前那么好吃了。 “阿梨。”靳飞在门外问道,“吃好了没?吃好跟我去认认房间。” 阿梨急忙站起来应道:“吃过了,小人这就来。” “哎,你等等。”箜篌喊住他,拿帕子包了两块糕让他带去吃。阿梨接过糕匆忙追出去。 - 第二天傍晚,船抵天津,停泊码头。 沈童与萧旷打算下船去逛逛,在实地上走走。顺便也是去采买些新鲜蔬果与当地特产。 她让丫鬟去问沁达木尼与乌仁哈沁是否同去,很快姐妹俩就过来了,高湛自然是陪同一起。 而靳飞因为晕船已经连吐两天了,船方靠岸,他第一个就下去了。此时正半死不活地趴在岸边一棵歪脖子树上,半点没有出发前的那份生龙活虎。 即使沈童、萧旷等人也觉船坐久了,脚踩在地上反而打飘,像是在水床上走似的,走了一阵才慢慢找回原先的感觉。 一行人逛街市买完东西,又到酒楼用晚饭,这时候,靳飞算是多少缓过来了,吃饱喝足后,众人悠闲地散着步回到船上。 丫鬟们整理买回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地归置。琴瑟忽然“咦”了一声。 箜篌问她:“怎么了?” 琴瑟打开漆盒的盖子,纳闷地道:“我们带出来的糕点全没了。” 箜篌道:“这船上养了只猫,是不是猫偷吃了?” “还有不少糕点呢,哪儿能吃得这么干净?”琴瑟道,“猫吃了也不会再把盖子盖那么好吧?” 她们不约而同都想到了阿梨,若是阿梨来讨几块糕吃,她们也会给的,这么偷偷摸摸把糕点全拿走了,给人感觉就不好了。 “呀!”箜篌紧张地站了起来,急急忙忙翻开箱盖找出钱匣,见上面的锁好好的,再打开点了点,银子与宝钞全都没少,这才松了口气。 琴瑟则去清点首饰,箜篌放好钱匣,回头问她:“怎样?”琴瑟摇摇头:“没少。” 两个丫鬟看向沈童:“姐儿……” 沈童想了想道:“箜篌,你去靳飞那儿瞧瞧阿梨在不在,和他聊几句,别提糕点不见了的事。” 箜篌应了,离开舱室。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到处都不见阿梨,连靳大人都不知他去哪儿了。” 没过多久,就听见靳飞的怒吼:“阿梨!——谁看到这小贼了?” 阿梨不但消失不见,还偷走了靳飞一把短刀,嗯,还有大半盒的糕点。但银子与钱钞却分文没偷。 靳飞气得要炸,立即要下船去抓阿梨。 萧旷让他算了:“只是少把刀而已。” “不是刀不刀的事,他骗了我啊!”靳飞此时的感觉就是被人当成傻子耍了!亏那两个乞丐说这小贼偷钱时,他还觉得他们是在骗人,反而相信了这个小贼胡编的话,一心要救他出火坑,没想到这小贼才是个骗子! “老大,我非得去找到他不可,不然我咽不下这口气!之后我从陆路走,赶到前面与你们汇合。” 萧旷想了想后道:“晚上我们泊在此处过夜,明天一早出发,十天后我们应该会到徐州附近,从这里快马过去,应要不了六天。要是明天一早你赶不上发船,就去徐州与我们汇合。徐州要是不见你,我们就继续往南,你自己去杭州吧。” 靳飞应了,收拾行李,只带少量钱钞下了船。 他在码头附近打听有无人见到阿梨那般形貌衣着的少年,一路问下来,大多数人都没留意到有这么个少年。 又找了一阵,街上铺子纷纷关门,摊贩收摊回家。靳飞正茫无头绪,走过一家酒馆,却听里头有人抱怨:“……一个不留神荷包就不见了!” 第108章 【阿梨】2 - “……一个不留神荷包就不见了!”出言抱怨的是个穿灰布直裰,戴着东坡巾的男子,看年纪已过半百。 听到这句,靳飞急忙走进酒肆:“你的荷包被人偷了?看到小偷了么?” 中年男子遗憾地摇头。 靳飞又问道:“那你有否见过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少年,眼睛大大的,很瘦。叫做阿梨。” 中年男子回想了一下:“倒是有个少年人,模样与阁下所述有几分相像,但不知他叫什么,是不是阁下要找的人就不知道了。难道……偷了不才荷包之人就是他?” 靳飞轻哼一声:“我就是被他偷了东西,才来找他的。” 中年男子激动起来:“真的是他吗?不才与阁下一起去找他。他那时候在向人打听房价低廉的客店,一定是在找住处!” 中年男子自报姓名,他姓柳,字志广,是个秀才。靳飞也报上自己姓名身份,接着两人便向酒肆伙计打听镇上有哪几家客栈房价比较低廉。 谁知一问下来,这小镇因毗邻运河码头,往来商旅颇多,大大小小的客栈竟有不下十数家!且大多房价都不贵。 于是靳飞与柳志广商定,两人分头去打听。 靳飞连着找了几家后,柳志广的书僮找来了,说是问到了形似阿梨的少年所在,让他赶紧过去。 靳飞赶到那家顺安客栈,柳志广正等在堂里,两人便同往二楼去找人。 到了房间外头,柳志广正要敲门,靳飞忽生一念,附耳叮嘱他几句后离开,绕到客栈后头,等在这间屋子下方。 没多久就见窗户被悄悄推开,有人从里面探出头来,靳飞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探头出来的人没看到他,他却能把那人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扫了一眼,见后院没人就把头又缩回去了,接着从窗后倒钻出来,小心翼翼地踩上了屋顶瓦片,整个过程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靳飞看着那道削瘦矮小的身形无声冷笑,缓缓走近过去,突然发声:“阿梨啊,打算跑哪儿去?” 屋檐上的人本来双手搭在窗台上,正打算贴着屋檐往下溜,乍然听到这句,吓得浑身一震,两手没抓住便摔倒在屋檐上,顺着屋檐斜面滚落下来。 靳飞本能地上前两步,伸出双手,稳稳地把人给接住了。 阿梨在他怀中震惊地望着他,两眼瞪得溜圆,半晌冒出一句:“多……谢。” 靳飞骤然回过神来,他接住这小贼干嘛?!就该让这小贼狠狠地摔下来!摔死摔残都是活该! 他双臂一松,阿梨猝不及防,屁股着地,痛得大叫一声! 楼上窗内探出头来,正是柳志广,见状大喜:“靳知事擒住这小贼了?” “擒住了。”靳飞拽着阿梨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拾起他原先背的包袱,把他带回二楼的房间。 阿梨苦着脸揉屁股,一边儿道:“钱和刀都在,这就还你们。”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解开靳飞拾起来的包袱,从里面取出短刀放在他面前,又解开一个小布包,取两张宝钞,数十枚铜钱放在在柳志广面前:“我拿的就这些了。” 柳志广看了看宝钞面额,朝靳飞点点头:“不才被盗的就这些钱。” 靳飞转向阿梨,挑眉冷冷道:“你以为光把偷去的钱和刀还了就行了?就能这么逃过去了?” “对啊!”柳志广义愤填膺地接口道,“此刻是我们抓到你了,你才肯物归原主,要是我们没找到你呢?” 阿梨也没争辩,把手伸进叠好的衣物中间,摸索了会儿,又抽出两张宝钞来,分别放在靳飞与柳志广面前:“这是赔你们的。” 靳飞拿起刀往桌上一拍,发出“砰!”一声重响,阿梨还没什么,柳志广倒被吓了一跳。 靳飞呵斥道:“把从别人那儿偷来的钱赔给我们?你这无本的买卖倒是做得挺溜的?我们收了赃钱,不是成了和你一样的贼了么?” 阿梨低头默默无语。 柳志广把自己被窃的钱收好,问道:“接下来靳知事打算如何处置?” “报官哪!”靳飞理所当然地说道,“明早天一亮就去。” “这……”柳志广挤出一个尴尬的笑脸,“不才明早还要赶路……” 靳飞皱眉看他一眼,知道他是怕麻烦,钱财追回就不想再追究下去了,便挥挥手道:“你走吧,我来把这小贼送官。” 柳志广松了口气:“好好,那就有劳靳知事了。” 为找寻阿梨花费不少时间,此时已将近宵禁的时辰。柳志广走后,靳飞找出条巾子,把阿梨双手背在身后,捆在床柱子边,接着大马金刀往凳子上一坐,冷冷盯着阿梨。 阿梨:“靳大人……” “干什么?” “大人不睡觉么?” “我守着你。” 阿梨先是原地站了会儿,安静片刻后开始顺着床柱子往下滑。 靳飞瞪他一眼:“做什么?” “小人能坐下么?” 阿梨见靳飞不说话,便一屁股坐到床上,想是不小心压到先前摔到的地方,他“咝”地抽了一小口气, 靳飞冷眼看着他。 阿梨小心翼翼地侧了侧身,避免压到痛处,随后便靠着床柱子合起眼,不一会儿脑袋越垂越低,竟然睡着了。 靳飞拉过两条板凳拼在一起,往上一躺,也合起眼眸。 房间里变得静谧无声,阿梨偷偷睁开眼,看了靳飞许久,见他始终一动不动,呼吸悠缓,便翻过手腕,摸索着巾子打结处的形状。 他把指尖用力顶着结心处,将拇指挤进去,结就松开一些,抽出拇指后,另一手帮忙拉扯几下,重新把结收紧,这时右手手腕上的巾子就被拉出一分余隙。 他的手细,有这一分余隙便足够挣脱。缓慢地扭动胳膊,把右手抽出来,接着转身,拉松巾结,抽出左手。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与双肩,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见靳飞仍是躺在那儿不动,暗暗舒了口气。 阿梨双眼紧盯着靳飞,同时蹑手蹑脚地走近桌边,探身去拿桌上的包袱。随后转身往门口走,每一步都放得极慢。 堪堪要走到门口了,听到身后一声轻响,像是拔刀的声音,随后紧贴着耳边一阵寒风掠过,“笃!”的一声,眼前的门扇上就多钉了把短刀! 阿梨浑身汗毛直竖,僵在原地不敢再动。 靳飞冷冷道:“回来。” 阿梨转身往回走,一边咧嘴尬笑:“小人只是想去茅房而已。” 靳飞盯了眼他手里的包袱,冷笑道:“带包袱去上茅房?” 阿梨把包袱放回原处,乖乖背转身,抬手让他捆。靳飞看了眼床柱上的巾子,心道也不用浪费力气捆他了,伸手在他肩上推一小把,让他坐下。 靳飞过去把门上的短刀拔下来,收入鞘中。“前天那两个乞丐打你,真是因为你偷了他们的钱?” 阿梨摇头:“他们哪儿能有那么多钱啊?那钱是别人拉下的,他们拾到了不打算还……” 靳飞哼了一声:“所以你就顺手牵羊了?” “反正也不是他们的钱啊……” 靳飞胸闷,自以为做了件好事,收留了个被虐打后逃出来的无家可归的少年,没想到竟然救了个小贼! 转念想起阿梨手臂上的伤:“你的伤是谁打的?” 阿梨嗫喏道:“我爹……” 靳飞:“……”你他娘的逗我哪! “你爹娘还活着?你和我说他们死了?说你无家可归被大伯一家虐待?!”靳飞简直要暴走了。 见他发怒,阿梨缩了缩脖子:“我娘真的不在了,我爹……”他眸中露出几分恨意,“他还不如死了呢!” 靳飞:“……” “咚!——咚!咚!噹——关好门窗,小心火烛!” 外头敲了三更的梆子。 阿梨低声道:“我娘走了没多久,我爹就把我卖给了戏班子。可进戏班子后,他们不教我戏词,不教我唱曲儿。第一天就教我各种绳结,怎么打怎么解。” 他边说边拿出个小荷包,让靳飞系在自己腰带上。靳飞特意多打了几个死结,将绳结拉得紧紧的。 阿梨指着荷包道:“你看着啊!” 靳飞低头盯着荷包,忽觉左侧腰带上一轻,讶然回头,原先在腰间佩着的短刀连刀带鞘都落入阿梨的手中。就在他转头去看荷包的时候,这小鬼竟把他的刀解下来了! 阿梨将刀往空中一抛,靳飞急忙去接,抓住刀后回头怒喝道:“你做什么?!” 阿梨冲他一笑,抬起手,掌中托着那只小荷包。 靳飞一摸腰间,空空如也。“……”一时之间也不知是该气呢还是该笑。 阿梨低下头,怯生生地求道:“靳大人,你是个好人,求你别送阿梨去见官。他们肯定要让我吃板子。要是回戏班子,他们也要打我。” “既然是这样,之前我好心收留你,你为何要恩将仇报?偷了我的刀下船?” “箜篌姐姐说你们要去浙东打仗……我就不想去了。”阿梨道,“你们的钱我分文没偷,我,我就想带把刀防身……” 靳飞轻蔑地嗤了一声:“就你这瘦骨伶仃的样子,哪个会让你上战场?” 但他原先的怒气却终究是消去不少,想了想道:“你不回戏班子不回家,还想着靠偷窃度日?” 阿梨嗫喏道:“我只会这个……” “你这么样下去,就算我不送你见官,别人也迟早会抓住你送官。”靳飞道,“你别跑了,还是跟着我吧。” 阿梨欣喜抬头:“真的?” 靳飞却把脸一板,冷声道:“但你要再敢偷偷逃跑或是手脚不干不净的,我先打断你的手脚再送官!” 阿梨吐吐舌头:“不敢了不敢了。” 离天亮还有将近两个时辰,靳飞把所有东西打成一个大包,反过来搁在床头,往上一躺,合眸睡下了。 阿梨坐那儿发了会儿呆,趴桌上了。 外头敲了五更。 靳飞起身,见阿梨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照准他后脑就是一下。 阿梨弹了一下,猛然跳起,坐下时撞到屁股,不由龇牙咧嘴。 靳飞:“昨晚摔的还没好呢?” 阿梨摆手:“没事没事。” “没事就走吧。” 两人洗漱后出门,阿梨走了一段,诧异道:“怎么不去码头啊?” 靳飞道:“我们骑马去徐州和老大会合。” 阿梨的脸色顿时苦了几分:“不要吧,我,我骑不了马。”更何况还是靳飞那种骑法,屁股完好无损的时候就受不了,更别说是此时这种情形了。 靳飞语气讥讽地道:“难不成还要我租辆车给你坐?” “不用啊,这么早,萧将军他们的船还没走吧?” “我们走陆路。” “靳大人,是因为晕船的关系吗?” “……” “靳大人,多坐坐船就会好了。” “你闭嘴!” 第109章 【阿梨】3 - 靳飞带着阿梨到驿站,打算租马。但这只是个由渡口发展起来的小镇,比不得京城,驿站本就没多少余马,偏又在前些天遭了次马瘟,活下来的马都是一匹顶两匹来用,竟然没得富余的马匹可以租用。 靳飞走出驿站,见不远处有个马商,便上前询问价钱。 那马商早听靳飞在驿站内询问,知道他急需马匹,便趁机狮子大开口,寻常的一匹马竟然开价十五两。 靳飞瞪他:“你莫不如去抢?!” 商人趋利并不犯法,他又不能强迫别人降价,但买马的念头已就此打消,别说他下船时就没带那么多银子,就是带了也不会花十五两去买匹马! 说完这句,靳飞叫上阿梨就走。 马商见他们真的走了,急忙追上来道:“这位爷,别走啊,价钱还好商量,十二两如何?……要不您说个价?” 靳飞冷笑:“我说个价?一文钱你卖不卖?” 马商噎了一下:“您倒是认真开个价。” 靳飞还来劲儿了:“我就是认真的,我就只带着一文钱,你卖不卖?” 马商摇摇头,往回走了。 - 来去驿站耽搁了些时间,当靳飞与阿梨回到码头,只见来时的那艘船正要启航。 靳飞大喊:“等等!”一边朝船上使劲儿招手。 船夫认得他,见状急忙收起撑篙,将船靠回岸边。 靳飞与阿梨险险赶上船,便往萧旷与沈童所在舱室而去。 箜篌才开门,靳飞便按着阿梨下拜,向萧旷与沈童道歉,并把他的身世以及出走原因加以说明。 萧旷与沈童对视一眼,阿梨身世坎坷,他虽然偷溜下船,但未偷走钱财,只是偷了把刀防身,可见他心中仍存是非黑白,要留下亦未为不可,但却需要有人对他进行约束与监督。 萧旷对靳飞道:“他虽无大恶,但行止不良,你既带他上船,就要严加约束。他若再有任何的过失,都要由你承担罪责。” 他说话时神情语气颇为严厉,阿梨顿生惴惴,偷偷去瞄靳飞。 靳飞也变得严肃起来,抱拳应道:“标下明白了。他要是手脚再不干净,标下甘愿领罚。” 出了房间,阿梨小声道:“多谢大人。” 靳飞:“谢什么?” “为阿梨作保……” 靳飞“嗯”了一声:“所以你就给我记着,不许再犯臭毛病!” 阿梨重重点头:“绝对不会了!” 靳飞话锋突然一转:“还有啊……不要大人大人的叫,一开始不是喊我公子的么?” 阿梨:“……” 靳飞这人长得是挺俊,但却不是那种温文尔雅的俊秀,英俊里带着点痞气。 阿梨无语地望着他,身上一件素面无纹窄袖曳撒,革带束腰,长裤皮靴,腰挎长刀短匕,头上连顶正儿八经的巾子也没戴,就这样吊儿郎当的打扮,好意思让人叫公子么?一开始喊公子纯粹是为了讨好他,让他能带自己躲开那两个乞丐而已…… 靳飞恬不知耻地催促道:“来,叫一个听听。” 吃人的嘴软,阿梨不带半分犹豫地喊了声:“公子。” 靳飞大乐:“以后就这么叫我。” 阿梨含笑点头,您老高兴就好。 两人回到舱室,靳飞让阿梨把之前偷的钱全都拿出来,清点数额之后道:“这些不义之财不能再用,但要还给失主也不太可能了。等我们到杭州后,拿去救济孤寡,也算给你自己积点德。在那之前先由我代你管着。” 对此阿梨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等靳飞再没什么吩咐了,便把余下的琐碎收好,把屋里散乱的家什收拾齐整,走到自己的榻边,往上一趴。 靳飞观他走路姿势还是有些一瘸一拐,便问:“你屁股还痛呢?要不给你上点药?” 阿梨急忙摆手:“不用不用!已经好了。” 靳飞却是一心把他当自己麾下小弟来看待,而且还是入室大弟子级别的,想着之前对这孩子都挺凶的,这会儿该体现一下自己亲切慈和的一面了,便找出一罐珍藏多年的跌打药膏,跑到阿梨的榻边:“我看看,别落下什么伤,还是上点药吧。” 阿梨还是推辞不用,靳飞便上手去解他裤子。阿梨面红耳赤地拉住裤带,大叫:“我自己来!” 靳飞才停了手,把药膏放下,却没有走开的意思。 阿梨瞪着他:“公子去忙别的吧。” 靳飞:“我没别的事忙。” 阿梨:“……那也不要盯着人看啊!害不害臊啊……” “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害臊的。你自己看不到后面,我帮你瞧瞧伤得重不重。” 阿梨脸又红了起来:“重不重自己知道,其实我已经不怎么痛了。” “真不要紧?” 阿梨急忙点头:“真不要紧,不过还是多谢公子给的药。” 靳飞还想说什么,忽然船身一阵摇晃与起伏,他脸色骤然变了,冲到屋角捧着木桶便是一阵狂吐。 阿梨庆幸地松了口气,抖开被子把自己裹在里面,快手快脚地上了药,捏着鼻子溜出舱室。 而靳飞再也顾不上阿梨,捧着专属呕吐桶吐了个天昏地黑。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他只要不昏睡就是抱着桶在吐,可谓人桶合一,绝不分离。 此种情况又持续了两天,靳飞才觉得头没那么晕了,若是躺着不动,勉强也能忍住不吐。 这些天里都是阿梨照顾他,除了倒空呕吐物、替换干净的木桶给他外,端茶送水递帕子都是随叫随到。 又过了两天,靳飞总算是能起床走动了,阿梨扶着他去船头透气。 沈童的丫鬟琵琶正在收晾晒的衣物,见到他们便朝靳飞笑着福了福:“靳大人好些了呀?” 靳飞对于自己晕船晕成那样,颇觉丢脸,闻言挠挠鼻尖,没接她这句问候。 他忽然想起阿梨之前说过一句,晕船只要多坐坐船就会好的,便转头问他:“阿梨,你以前坐过船啊?” 阿梨一怔:“戏班子天南地北地跑,去很多地方都要坐船的啊。” 靳飞不屑地咧咧嘴:“你呆的那个叫戏班子么?那就是个贼窝。” 阿梨苦笑道:“所以就更不能在一个地方久留了啊!” 琵琶好奇地问道:“阿梨原先是哪里人氏啊?听口音听不出来呢!” “额,我……是青州的。”阿梨含糊地道。 “青州?那不是我的老乡么。”正逢高湛从船舱内出来,听见这句不由笑道。 “啊?这么巧啊哈哈哈。”阿梨干笑几声,“可惜阿梨自小就被爹卖给班主,家乡话都说不来了。” 高湛拖过一个马扎坐下:“你是青州哪里人?” “临淄那儿的。” “哦?临淄也是个大县城了。” 阿梨笑了笑道:“好多年没回去,都快忘了那儿什么样了。” 靳飞眉头微皱一下:“那你怎么会知道你爹还活着?” 阿梨眼睛微微睁大了:“小人没这么说过啊,娘亲过世之后,爹就把小人卖给戏班子了,后来再没有见过他。谁管他死活?” 靳飞一回想,他倒是真没说过。 - 靳飞在熬过了头几天晕船吐到天昏地暗的废人阶段后,很快恢复过来,重新变得生龙活虎,精力旺盛。 然而在船上他又没什么事情做,便盯上了阿梨,说要教他学武。 阿梨一听,把头摇成拨浪鼓。但靳飞哪里容他反对,揪着他每天练刀,后来又觉得他力气太小,让他挑着水桶蹲起,从三十个、五十个一直加到一百个。 每天阿梨从早上起就想方设法躲着靳飞,而靳飞呢就满船上下地找人。 船上众人包括船家,每天听到最多的就是:“阿梨呢?你有没有见过他?”或者是:“千万别告诉靳大人你见过我。”诸如此类的对话 另外一个避着旁人的就是加卜藏了,沈童每次都只会见到乌仁哈沁与高湛夫妇在一起,却看不到加卜藏出现,连吃饭时他也只在自己那间舱室里吃。 - 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河面上起了一层似有若无的雾气,在晨曦的微光中呈现淡淡的蓝色。 从舟上看过去,岸边的小村庄亦被薄雾笼罩着,影影绰绰,神秘而朦胧。 沈童起床时,偶然往窗外看了眼,便被这景致吸引了视线,她像是怕惊走了这片晨雾似的,轻声唤道:“阿旷。” 萧旷讶然问道:“看见什么了。”一边走近她身后,顺着她视线看出去。 “真美……” 萧旷从她身后环抱住她,两人静静看着窗外的晨雾与村庄,伴着潺潺水声,只觉心情宁静而纯粹。 这一路行来,他们也曾看到过各种优美的风景,但如此荡涤心灵的景色却不多见。 然而晨雾持续的时间很短,日头稍许升高便不见了,而随着码头与周边各种吆喝与叫卖响起,那一份宁静亦被世俗的喧嚣打破,但这片喧嚣却是热闹而喜人的。 傍晚之前,他们抵达杭州,在城外的码头下船。 冯嬷嬷与葛叔一早雇好了车轿,在码头边候着。家丁们帮着把大件行李搬上车,女眷们乘轿子,男人们骑马,不会骑马的步行跟随,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城。 葛叔找到的宅子前后三进院落,虽不及京城的宅院朗阔,但也有二十来间房,位于城中心偏北,周围都是大户,颇为雅静,离西湖却不远,坐轿子过去不消片刻就到。 沈童吩咐仆妇整理出一进院子来,让高湛一家暂时安顿。但加卜藏与乌仁哈沁还是另找了家客栈歇脚。 第二天上午,萧旷与高湛带着兵部任命去布政使司衙门报到。沈童则陪着沁达木尼在城中采买些衣物与日常用物。 正事儿办完后,众人留在城内修整了几日,将一路旅途的疲惫消去,高湛才带着沁达木尼与加卜藏等人往温州去了。 送走了高湛一行,萧旷与靳飞亦要出发去绍兴。临行前的晚上,沈童替萧旷准备行装,忽听丫鬟来报,说是阿梨有要事求见夫人。 沈童微觉诧异,靳飞也在府中,阿梨会有什么要事不对他讲,反而要来求见她呢? 第110章 【送别】 - 阿梨正候在堂前,见沈童过来急忙行礼,接着便恳求道:“夫人,小人不想去打仗,求您和靳大人说说吧。” 沈童心道原来是为这个缘故,她笑了笑道:“你年纪还小呢,放心吧,即使需要战斗,阿飞也不会真的让你上阵的,他只会让你在营里做些杂务而已。” 阿梨低着头,欲言又止。 沈童见他踌躇不走,便问:“还有什么事吗?” “夫人,小人能留在城里吗?小人能替夫人跑腿干活……” 沈童讶然:“可你是阿飞收留下来的人啊。你若真有什么理由要留在城里,也该先和阿飞说。” 她停了停,放柔了声音道:“阿飞虽然看着脾气不好,心肠却软,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第二次收留你了,你说是不是?” 阿梨咬了咬嘴唇,点头应是,转身往外走。 沈童看着往外慢腾腾而行的瘦小背影,忽然发觉他的手格外纤细。削瘦的少年她也见过,但少年人再晚再晚十四岁也该发育了,且哪怕再瘦,男孩子的骨骼总要比女孩粗壮些,很少看到手腕与手掌也这么细的。 她心头忽然灵光一现,浮现出一个念头:“阿梨,等一下。” 阿梨停步转身。沈童让他走近,仔细观察他的脖颈处。 书岩十四岁的时候,喉结就已经很明显了,嗓音也开始变得低沉粗哑起来。就算阿梨一直营养不良,发育较晚,多少也该有些征兆才是,可他的嗓音却依旧清脆犹如童音。 沈童吩咐屋里其他伺候的人都退下,阿梨顿时显得不安起来。 等人都退出去了,沈童直言问道:“阿梨,你是个姑娘家?” 阿梨一惊,嗫喏着否认道:“夫人,夫人说什么呀?” 沈童观其反应,更多了几分把握,便道:“你若有苦衷,我不会硬逼你说出来。但你要知道,若靳知事带你进了军营,万一被人发现你是女子,靳知事哪怕说自己事前不知你女扮男装,也很难让人相信他。” “而萧将军初到此地,正是整顿军纪军威的时候,是绝对不能包庇他的。洗脱不清私带婢女入营的嫌疑,靳知事势必要承担罪责。你能明白其中轻重吗?” 阿梨沉默半晌,终于是点了点头。 沈童见她承认了,就道:“既然你是姑娘家,自然不能再去军营,我会和靳知事说明此事。” “多谢夫人。”阿梨轻声道。 - 靳飞听闻此事,眼珠瞪得溜圆:“阿梨是女的?!” 沈童点点头。 靳飞大摇其头:“不可能,不可能!嫂子别听他胡说,这小子就是不想跟我去军营,怕我让他去打仗才这么说的。他怎么会是女的?” 沈童挑眉道:“她是不是女子我岂能单凭口头言语?当然是验明了才告诉你的。” 靳飞讶然:“验过了?” “验过了。” 靳飞又看向萧旷。萧旷微微颔首,他初听此事也觉惊讶,但冯嬷嬷亲自查验过,自是确凿无疑。 靳飞愣了好一会儿,才算是接受了,他告退出来,一路上仍然处于一种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情绪之中。 回到所住的厢房外,忽然见一根廊柱后有个脑袋飞快地缩了回去,他便大吼一声:“阿梨!” 阿梨从廊柱后钻出来,朝他讨好地笑了笑:“公子。” 靳飞:“……” “别以为叫几声公子就能轻易揭过此事!过来!” 靳飞吼完,就见阿梨怯生生站在原地不动,一付随时准备着要逃的样子。他无奈地叹口气,把嗓门放轻一些道:“我又不会吃了你。进来。”说完便迈步进屋。 阿梨小心翼翼地跟进去。 靳飞往椅子上一坐,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仍然没从那种难以置信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目光停留在阿梨身上,不自觉地开始寻找属于女子的特征。 阿梨这会儿仍是青衣小帽的男装,又因畏惧他发火,含胸塌背地站在那儿。靳飞怎么看都不觉得这是个女人,胸呢?! 阿梨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处,脸一红,抬起双手挡在胸前。 靳飞倏然想起,他们赶回船上那天,他要替阿梨上药,这家伙死也不肯的样子,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太笨了!和这小子同住一间屋子那么久,居然一点异样都没察觉! “你骗了我一路!你……”最让靳飞抓狂的就是这点,本以为收了个小弟,也能享受一下被人追随景仰的感觉,想不到眼睛一眨,小弟变成了小姑娘! “第一次,你骗我说你没偷钱,结果才两天就偷了我的刀下船!第二次,被我抓住之后,你求我放过你。好,我相信你了,结果你还在骗我!你他娘的还有什么瞒着我没说的?!” 阿梨使劲儿摇头。烛火映照下,她的脸颊上有泪光闪动。 靳飞正训着呢,瞧见这两道泪光,瞬间卡壳。 他郁闷地吐出口气,一指对面原先高湛与沁达木尼住的屋:“你,去对面睡!” 阿梨抬袖抹去眼泪,默默进了对面厢房。 靳飞坐那儿生了会儿闷气,有丫鬟端水送巾子进来。他洗漱完之后进里间,见床上摊着块包袱布,替换衣物整整齐齐地叠好了,皮靴摆在床尾,刷得干干净净,且都擦过了油。两把刀,一长一短并排摆着,他抽刀看了看,两把刀都磨得锃亮,简直可以当镜子照。 靳飞收刀入鞘,走出屋子喊来名丫鬟:“对面屋里,被褥什么的没收走吧?” 那丫鬟道:“回大人,因高大人不住了,今儿白天里刚收拾,这会儿屋子里是空的。” “今晚阿梨睡那儿。”靳飞道,“送床被褥过去,还有热水什么的。” 院里的丫鬟之前清清楚楚地听见靳飞训斥阿梨了,他不吩咐,她们还真不敢多事儿。这会儿听他吩咐了,才把被褥与洗漱用物送过去。 - 靳飞走后,沈童与萧旷说起阿梨,笑着道:“你知道么,其实早几年我也试过女扮男装的,偷偷在屋里换上书岩的衣袍,把头发梳起来,还把眉毛化浓……不过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子出门。” 萧旷想象当时情景,微觉好笑,用手托起她的脸瞧着:“这样一张面孔,谁能相信是男子?” 沈童道:“要扮成你这种孔武类型的自然是不能,要扮成文弱书生贵公子之流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何况那还是前两年的事了,越是年纪小,男女越是容易混淆。不信我化妆给你看看。” 她起了兴致,边说边走到梳妆台前,找出支眉笔来。 萧旷把她手里的眉笔拿走:“不用看了,明天一早我就走了,早点歇息吧。” 沈童一想也是,绍兴虽然离得不远,过去却要渡江,而且明天是他抵达军营的第一天,是该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才是。 她刚要唤丫鬟打水来洗漱,萧旷将她拉进怀里,一手托着她后脑,火热的嘴唇便印了上来。 沈童:“……” 原来早点歇息是这个意思。 之前一个多月,运河上行船,舱室狭小,隔音也差,即便亲密也是小心翼翼,压抑许久的激情,只消一个吻便被迅速引燃。 他喘息着,咬着她耳垂唤她小名。汗水滴落在她胸前,破碎成一瓣一瓣,肌肤随之变得湿热滑腻。 他弓起背,有力地冲击着她,一次又一次地深入,她终忍不住低吟出声。 像是在潮汐中沉溺,像是在云端上飞翔,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了,只有他是混沌中唯一鲜明的,强硬的砥柱。 - 一夜过去,天不亮萧旷与靳飞就要出发。 沈童让人备轿,也跟着出门相送,这一送就从城北送到了城南,直到望江门才停下。 萧旷下马,走到轿边。沈童伸出手,他便握住了。 这些天在城里,沈童只觉坊巷之间十分繁荣,一片歌舞升平景象,丝毫不像是在海寇威胁阴影之下的样子。 想来毕竟是州府之城,守卫较严,贼寇不敢轻易来犯吧。 但再往东去就不一样了,宁波、台州两郡都临海,时有贼寇侵扰抢劫。虽然那些贼寇并非正规军,但卫所军始终无法将其荡除,可见其战力之凶横。 沈童虽然担心,却不想在送行时流露出这种担忧,便只是微笑着叮嘱他好好照顾自己,按时用饭休息。 萧旷低声应着,抬手用指背在她微凉的脸颊上轻轻摩挲。 靳飞心情不好,更是看不下去他们两个卿卿我我,他往旁边走开几步,瞧着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与车马一言不发,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再是难舍难分,该走的还是得走,萧旷与沈童低声说了几句,终于道:“我走了。” 沈童朝他点点头,柔声道:“我等你回来。” 靳飞跨上马背,第一个出了城门。 萧旷上马后朝沈童看了眼,她朝他微笑,萧旷嘴角亦浮起一抹微笑,拍了拍偃月的脖颈,策马而去。随行的家丁陆陆续续跟上。 阿梨今日仍是男装打扮,靳飞一路阴沉着脸,她也就一直不敢上前道别,只混在送行的仆役中间。但直到身影消失在马蹄扬起的尘土间,靳飞始终没回头看过她一眼。 - 送走萧旷后,沈童心里只觉空落落的,更是不想马上回家,便吩咐轿子横穿南城,从西南清波门出去,沿湖岸边走走。 时辰还早,湖边却已有不少游人,湖心亦有几叶扁舟。 走了一段,忽听一旁吵闹声起,像是有人争执起来了。 冯嬷嬷怕他们被殃及,急忙叫轿夫加快脚步绕过去。 第111章 【查封】 - 湖边商贩不少,除了挑担游走的小贩,还有些固定的摊位,摆张桌子,支个架子就行,再好些的还用竹竿搭起帐篷,用油布覆盖,能遮风挡雨。 起争执的便是其中一个卖字画的摊子。 沈童本来掀开帘子看湖景,听到争执声便往声音来处看去。但双方争吵时用得都是当地话,说得又急又快,她一句没听懂。 原先她听说吴侬软语哪怕用来吵架也是好听的,不过就实际观感来说,几个男人语气激烈地争吵,哪怕是吴语也一样好听不到哪儿去。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其中一方呼喝了一句什么,其余同伴便冲上去把字画摊子的桌掀了,将架子上挂着的字画扯下来,扔在地上踩踏。 摊主是个年轻的书生,见状大急,忙上前阻拦,却被他们轻易推倒。 冯嬷嬷见他们动起手来,更是急着催促轿夫快走。 那些字画被扔的到处都是,有一张刚好落到沈童的轿子附近。 沈童无意中看了眼,不由轻“咦”了一声:“琴瑟,把这幅画拿来给我瞧瞧。” 琴瑟拾起画,拿帕子细心掸去两面的灰土,再递进轿中,一边儿道:“姐儿,这画真好看,画得房子就像是真的一样呢!” 沈童没说话,展开画纸细细地看,上面是湖畔小景,远处的白堤与断桥隐隐约约,近处的小巷民居白墙黛瓦,青山绿水,相映成趣。 但她不是因为画好看才让琴瑟拾过来细看的。 让她在意的是画者绘制民居时所用的技法,那不单单是传统的水墨写意,这张画结合了透视技法,让民居与街巷变得立体感十足。 沈童是财会专业的,但她有个前任是建筑设计行业的,交往的半年多时间让她了解到什么是透视画法,虽然她自己画不来,但至少会看。 轿子这会儿已经远离争执的画摊,她回头去看,见那书生已顾不上阻拦那些打砸的人,只是忙着拾取散落的字画。 沈童吩咐轿子停下,对冯嬷嬷道:“麻烦嬷嬷过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这幅画儿我想买下来。” 冯嬷嬷不太赞成地摇摇头:“姐儿,我们初来此地,这些闲事还是少管的好。” 沈童道:“我不是请嬷嬷去阻拦,只是过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而已。但未免万一,嬷嬷还是多带些人过去才好。” 冯嬷嬷无奈地看她一眼,点了五名孔武有力的家丁,还带上了个本地的丫鬟,走近画摊,咳嗽几声:“这儿怎么回事啊?” 那几个打砸的人停手回头瞧。只见发问的妇人一身七八成新的沉香色绸面袄儿,黛绿色马面裙,头上手上都戴着首饰,衣着颇为体面。而她身后五个家丁,更是一个赛一个能打的样子。 虽然妇人问话语调是挺客气,却显然是他们惹不起也不想惹的人。为首之人用当地话冲书生吼了两句,便带人离开了。 书生放下字画,过来行礼:“夫人施以援手相助,晚生感激不尽。”他听冯嬷嬷说的是官话,便也用官话来致谢了。“晚生姓于,字令秋,敢问夫人贵姓。” 冯嬷嬷微笑着摇摇头:“于公子谢错了人呢,是我家夫人要我来问的。” 于令秋朝周围看了一圈,发现有座青呢软轿停在不远处,随从家丁的服色亦与冯嬷嬷身后的家丁一致,便朝轿子的方向深深作了一揖。 沈童在轿中弯了弯嘴角。 于令秋接着说明事情原委。 那几个来闹事的是本地混混,常在湖边这一段敲诈勒索。许多摊主店家为息事宁人,顺从给钱,他们却越加嚣张,三天两头来此收钱,收不到钱就直接吃拿摊主所卖之物。 但字画他们拿去没用,于令秋又不愿给钱纵容恶徒,方才就是因此而争执起来,进而开始砸摊子。 冯嬷嬷点点头:“原来是这样,这些人怕是勾结衙差,暗中给了好处,才敢这样横行霸道,于公子还是别与他们争了,免得他们再来找你麻烦。俗话不是说么,花钱消灾啊。” 于令秋苦笑一声:“那也要能给得出钱才行啊。” 冯嬷嬷听他此言,估计他一天卖不了几幅字画,想起沈童的吩咐,就问他买那一幅画要多少钱。 他们说话时,琴瑟亦把画带过来了,这就展开给他瞧是哪一幅。 于令秋瞥一眼画纸,摆了摆手道:“夫人仗义相助,不才岂能再收夫人的钱?夫人若还有喜欢的字画,尽管拿去便是。只可惜……”他低头看看满地散乱的字画,“这些大多都弄脏了。” 琴瑟与冯嬷嬷回到轿边,将方才他们的对答一一告诉沈童。 沈童看了眼不远处收拾地上残破字画的于令秋,道:“既然他不肯收钱就算了,回去吧。” 她放下帘子,展开那幅画,指尖划过那一道道墨线,视线停留在左上角的落款上——白藏于庚子年孟冬。 一个会用透视画法的古人……是真有天赋,还是因为他也是穿越者? - 回到萧府所在的巷子,却听见有人吵吵嚷嚷,老远就能听见他们喧哗。 再近些,就见其中大多为穿着公服的衙差,而且他们正是在萧府大门外呵斥叫嚷。 冯嬷嬷让轿子停下,她则带人过去询问,不一会儿回到轿边,眉间紧蹙:“姐儿,那些衙差说这宅子已被官府查封,要咱们立即搬出去。” 沈童惊讶:“好好的为何会查封?这是我们买下来的宅院啊!嬷嬷告诉他们这是新任参将的府邸了吗?” “老奴一开始就说明这是萧将军府邸,也告诉他们,宅子是新近买下的,契书、花押一应俱全,还有官府的公章盖印。”冯嬷嬷皱着眉道,“但他们只说是奉命来查封宅子的,别的他们不管。” 沈童道:“这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不宜在门外谈论,便请他们稍待片刻,我们先进去吧。” 轿夫抬轿进门,那几名衙差先前听冯嬷嬷提过她们是萧参将的女眷,不敢无礼,又有家丁拦在门前,也只能乖乖在外等着。 少时有仆役出来传话,请能做主进去一位。出来一名衙差,自报姓彭。 彭班头跟着仆役入内,进入正堂,乍见主位上端坐着的沈童,不由眼前一亮,心里头暗暗嘀咕了句好一个美人,那位萧参将还真是有福气。 但紧接着他就发现,堂内可不止美人,两旁夹道立着数名家丁,手里都握着根比人还长的棍棒,个个神情威严。 彭班头心下惴惴,看参将夫人摆下这阵势,堪比公堂提审犯人,会不会一言不合就把他打出去啊? 沈童见他眼神飘忽,入内也不行礼,不由蹙了蹙眉:“不知怎么称呼?” 彭班头回过神来,慌忙上前行礼:“小人姓彭,见过萧夫人。” 沈童问道:“我想请问彭班头,说要查封萧府,是受了谁的命令?又是因何缘故?” “是,是知县大人下令的,至于缘故……”彭班头干笑两声,“小人只是听令行事,不知缘故。” 沈童心底哼了声,这些衙差岂会不知缘故就来查封,只是打打马虎眼而已。“无缘无故怎么能随意查封朝廷命官的宅邸?难道这儿不讲王法么?” “这……缘故当然是有的……只是小人不清楚这个缘故而已。也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在其中。不如这样,小人先回去请示郎知县……”彭班头说着就要溜。 沈童抬起茶碗轻敲桌面,靠近门口的两名家丁立即跨上两步,将出去的路拦死了。 沈童淡淡道:“彭班头说是不清楚,但还是知道一些的吧,就请把你知道的那部分说明白了再走。” 彭班头擦了擦汗,暗骂自己方才想什么公堂受审,结果还真的是被审了!看这架势,不说出点什么来,今天是别想走出去了! 他吞吞吐吐说出原委。 这所宅院其实两个月前就该查封了,但不知为何没有查封,也没有备案,直到昨日才发觉这问题,今日一早郎知县便下令让他们来查封。 “哪知道这里已经成了参将府呢!”彭班头苦着脸道。 沈童只觉可笑:“两个月前就该查封的宅子,房主还能堂而皇之地售卖,而你们县衙还会盖印?这是什么糊涂衙门?” 彭班头只是擦汗,不敢多言。 沈童又道:“县衙既然已经盖印,就是官方认定了这所宅子的交易合法,怎么还能再来查封呢?” 彭班头不知说啥好,只能道:“小人已经将所知都告诉萧夫人了,小人能……走了吧?” 沈童和他多说无用,闻言示意家丁从门口让开。彭班头急忙告辞,走得飞快。 沈童不觉皱眉思忖,今天虽然打发了这班衙差,但宅子可能还有后患…… “姐儿……”冯嬷嬷唤了一声,突然走到她面前跪下了。 沈童微吃一惊:“嬷嬷为何突然如此?” 冯嬷嬷显得极为愧疚:“这宅子是老奴经办买下的,都是老奴不够仔细,买了这所宅子……” 沈童过去扶她起来,劝慰道:“这事儿怪不得嬷嬷,原先说是要去苏州置宅的,阿旷临时改了驻地,再写信来让你与葛叔赶到这里购买宅院,仓促之间难免有疏忽。” “何况这错原该算在这钱塘县衙的头上,是他们办事糊涂,本该查封的宅子不查封,你们买下来,带着房契去盖印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发觉,我们都住下那么多天了,才一拍脑袋想起来查封。说来也是可笑之极。” 虽听沈童这么说,冯嬷嬷仍是深觉愧疚:“如今要怎么办才好?” 沈童道:“官府在房契上盖了印,宅子就是我们的,这逃不了。但请葛叔去县衙打听一下,之前是为何查封,原先的房主是谁,现今又在何处。” 冯嬷嬷点点头。 沈童接着道:“另外还请葛叔抽空去看看别的宅院,若有合适的先买下来也无不可,万一这边不宜再住的话,马上能有地方落脚。” 冯嬷嬷应了,出去找葛叔办事。 沈童经此一事,倒是想起原先在画社认识的一个姑娘,她嫁了个当年的新科进士,之后她随丈夫来杭州,她们也就断了联系,如今倒是可以再重新交往起来。 想了会儿事情,沈童一转眼瞥见候在一旁显得无所事事的阿梨,见她仍是一身小厮的打扮,便朝她招了招手。 阿梨讶然,过来听命。 沈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微笑道:“让箜篌带你去换身裙装吧?” 第112章 【讨债】 - 闻言阿梨急忙摆手:“不不,我不用换,就这样挺好的。” 箜篌上前拉着她的手,笑道:“试一试又不打紧,还能少块肉么?”说完便拽着她往里走,进了她们几个大丫鬟住的屋里,从箱子里翻出几件裙子,放在阿梨身上比划着。 她一边端详一边问道:“阿梨,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我随便的……” 不管问什么,阿梨都说随便,箜篌便自己做主,替她挑了身对襟襦裙,月白色上襦,鸭蛋青的挑线裙子。头发一分为二,梳起了双丫髻,在鬓间戴上浅蓝色的花簪。 接着箜篌取出胭脂水粉,替她描眉画唇,画完退后两步看了看,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梨见她盯着自己瞧却不说话,不由疑惑地问:“怎么了?有哪里不对么?”说着抬手去摸自己的脸。 箜篌按下她的手,摇摇头道:“还是别化妆的好。”说着拿帕子沾些水,替她抹干净脸。 - 箜篌带着阿梨过来见沈童。阿梨行礼时动作还有些僵硬:“见过夫人。” 当她抬起头来,沈童不由微笑,果然人还是要靠衣装来衬,阿梨虽然稍显瘦弱,又因常在户外,皮肤有些偏黑,却已初露美人之姿,若是好好养养,还会变得更美。 “阿梨,靳知事临行前对你可有什么安排?” 阿梨眼神微黯,低头摇了摇。 早晨送行时沈童已经瞧出些端倪,见她这般神色就更明确了,靳飞临走前仍然在生气。他自己都没想清楚要怎么安排阿梨,更是一句没对沈童交待。 阿梨如今留在萧府中,身份颇为尴尬——既非主子,也非萧府奴仆。靳飞收留下来的人,沈童自不能随随便便把她当丫鬟来使唤。 她稍作沉吟后道:“那么靳知事不在府中的时候,你就暂住二院东厢吧,若有需要,或是有什么地方不懂的,尽管问箜篌琴瑟她们。” 阿梨点头应好,退了出去。 沈童处理了会儿账目,忽见丫鬟小阮脚步匆匆地过来,神色不安地福了福:“夫人,外头来了些人,说是来讨债的……” 沈童:“……”今天还是真是特别的一天,查封的,讨债的…… 是特意等阿旷阿飞他们离开之后才来挑事的吗? 她起身往外走,一边问道:“没让那些人进门吧?” “没。安伯把门闩上了。”小阮回道,“但他们拍门,还在门外嚷嚷,说话……说话难听得很。葛大哥已经带着护卫往前院去了。” 她口中所称葛大哥,就是冯嬷嬷的长子葛庆生,在此统管府中守卫。 沈童走到前院时,外面那些叫嚷声已经听得很清晰了,但用的都是吴语。她看向门子:“安伯,他们说些什么?” 安伯与小阮都是本地人,但与小阮不同,安伯虽然会说官话,一开口却带着浓重的吴地口音:“他们讲,这家人欠之交归银钱没还。要我们开门,讲要见东家,让东家还钱。” 大门忽然被撞了一下,发出“砰!”一声巨响,两个胆小的丫鬟吓得发出尖叫声。 紧接着沈童听见几句高声喝骂,便问:“他们在说什么?” 安伯用力“呸”了一声:“那些下作话,夫人勿听也罢。” 听外头的吵嚷声,至少有十多个气势汹汹的男子,沈童站在门后听了会儿,翻来覆去的也就是让还钱,顺带各种问候。 冯嬷嬷眉头紧蹙,神色不安地道:“姐儿,还是让人去报官吧?” “报官?”沈童摇了摇头:“还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来头,钱塘县衙是不是和他们一伙儿的。就算不是,等那些衙差慢腾腾过来也太迟了。” 冯嬷嬷愁道:“总不能就让他们一直在门外骂……街坊四邻不知要怎么想咱们呢……” 冯嬷嬷的次子葛喜生因这帮人的嚣张无礼而愤怒,闻言便道:“把门打开就是,他们敢在参将府闹事,让他们有来无回!” 冯嬷嬷眼睛一瞪,斥道:“胡说什么!这些人敢来闹事,就不会是善茬,谁知道他们有什么意图?开了门万一让他们冲进来怎么办?” 沈童道:“那就想好应对的手段。” 冯嬷嬷愣了愣:“真要开门?” - 外头两个男子正拍门拍得起劲,不曾料到门突然打开,拍门的手一按空,身子便朝前倒,为维持平衡就要朝前迈步才行,但偏偏脚下拦着一尺多高的门槛,其中一人反应不够快,直接摔了下去,还有一人总算是跨过门槛,往前踉跄好几步才好不狼狈地站稳。 他们身后的人见门打开,就想顺势跟进去,谁知门后霍然伸出两柄明晃晃的尖刀,就从冲在最前的人面前削过,吓得他们急忙往后退。 萧府家丁逼退当先的这几人,将摔倒的那个拖进去,随后便极快地将门重新关起,再次上闩。 门外这群人瞬间傻眼。 - 门内,两个突然被孤立起来的汉子,一个还是被拖进院子的,他刚一抬头想爬起来,就见好几把钢刀指着自己,顿时僵在原地,哪儿还敢乱动! 沈童立在堂前的台阶上,问道:“你们会说官话吗?” 两人迟疑不作声。 沈童冷声道:“既不会说官话就没用了,砍了吧,再抓两个进来!” 两人大惊,看着娇滴滴的年轻妇人,怎么随口就说砍人呢?但觉冰凉的钢刀在自己后颈比划,两人急忙抢着叫道:“会,会!会讲一点官话!” 沈童弯了弯嘴角:“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讨,讨钱……” “是谁欠了你们钱?” “这,这家人家。” “说清楚,欠钱的人姓什么叫什么?” “就是这家!” 沈童:“……” 她让家丁把两人先捆起来,随后打开门。 门外众人正叫嚷着,看见门一开,都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他们虽然也有人带着棍棒,却不像门内家丁个个手持尖刀或长棍,忌惮之余却仍是大声嚷着还钱交人。 沈童朗声道:“如果你们真是来讨债的,拿出借据来为证。若拿不出借据,就是聚众闹事!这里是朝廷命官的府邸,你们再不退下,就全部拿下送官!” 众家丁气势如虹地齐声大喝:“是!!” 这一声把门外众人唬得又往后退了两步。 迟疑一阵之后,出来几名中年男子,却不敢靠得太前,只是高举手中纸张。其中一人道:“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不管你们有什么靠山,也不能欠钱不还啊。” 沈童见他们还真有借据,心道大概还真是原先的房主欠人钱财吧,这样一来,衙差查封宅子之举也就对的上了。她问:“欠钱的人姓什么叫什么?” 人群中有人喝道:“别装了!让姓费的滚出来!” 沈童看了冯嬷嬷一眼,葛叔与冯嬷嬷是从一个叫杜永安的人手里买下宅院的,怎么会又冒出来一个姓费的? 冯嬷嬷也是一脸费解的神情。 沈童看向门外众人,微带嘲讽语气地道:“姓费的?你们确定找对地方了?这里是萧参将府上,我们半个月前才买下宅院搬进来,你们要找的费氏我们从未听说过。” 那群人面面相觑,又用本地话商量起来。 沈童见他们的惊讶不似伪装,便问道:“到底是谁告诉你们,姓费的在这里?” 那几名债主又互相问了几句,其中一个矮胖身材的中年男子道:“是我表阿哥……他讲他亲眼看见费明义进了这扇门的。” 沈童追问:“你的表阿哥叫什么名儿?” 矮胖中年男子迟疑着道:“……赵开顺。” 沈童:“如果你们手中借据为真,为何不去官府,状告费明义欠债不还呢?” “告了啊!” 他们纷纷抱怨道:“寻不到人又有什么办法……”“打赢了官司也拿不到钱啊……” 沈童觉得这些人虽然闹得厉害,讨债本身倒不像是假的,费明义也许就是因为欠债而被人告状告到县衙,但因为钱塘县衙的不作为,宅邸始终未被查封,直到今日…… 但杜永安又是什么人?还有那个自称看到费明义进门的赵开顺,是看错了人,还是存心误导?真的那么巧,就在阿旷刚刚离开的时候都来讨债了? 沈童让家丁把被捆着的两名男子带出来,扫了眼门外的众人,冷然道:“此处是萧参将府上,你们要找的费明义,我们既不相识,也无任何关系。你们若再上门闹事,我只能抓起来送官了。”说着便不再与他们啰嗦,命家丁放人关门。 沈童回身,只见阿梨又换回了男装,她不由心中一动:“阿梨,方才那个说他老表叫赵开顺的人,你看见他长什么样了吗?” 阿梨点头。 沈童又问:“你能不让他发觉,悄悄跟着他,看他住在何处,再打听一下他姓甚名谁,是做什么的吗?” 阿梨挑了下眉梢,笑道:“那不是小事一桩么?”说着就要动身。 沈童轻轻拽住她,叮嘱道:“小心为上,若是发觉不对就赶紧回来。还有别的办法查明真相,不要轻易犯险。” 阿梨微怔,回头看了眼沈童,点头答应。 门外那些人低声商量了一阵,也就散去了。阿梨听着动静,轻轻推开门,往外看了眼,便闪身出去了。 不久葛全贵从外头回来,他打听到的情况与沈童猜测的大致不离,宅子原先的房东姓费,欠下债务后不知所踪。然而与葛全贵他们交易的所谓“房主”却叫杜永安。葛全贵再去找到牙人,牙人显得很无辜,而这个杜永安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没人知晓有这么一个人。 - 萧旷与靳飞等人,渡江后一路快马加鞭,午前就到了临山卫。 临山卫顾名思义,位处庙山一带,地势险要,又为余姚、上虞两县北部海口要冲,便在此筑城建卫。城内兵士连带其家属有万余人,且耕且守且战。 萧旷到了之后,临山卫所指挥使马泰带着卫所内一众官员热情相迎:“萧将军,快请进来。” 马泰的府邸在临山卫西南处,依山而建,外围高墙,占地颇广。 入内便有数名丫鬟端着热水与干净巾子过来给他们洗脸洗手,称之为洗尘,接着自然是接风宴了。 “萧将军是从京城来的,怕是这些粗茶淡饭难以入眼,但乡野地方,物产简陋,也只能如此了,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哈哈!”马泰笑着朝宴席扬起手臂。 萧旷看到席上光凉菜就十几碟了,心道这也算是粗茶淡饭的话,倒是他孤陋寡闻了,但初来此地,对方热情招待,他也就微笑着客套几句入席了。 马泰待萧旷入座,便命丫鬟上酒。 萧旷推拒了:“今日起得早,一路行来,腹中早就空空,加之稍后还要巡视卫所,酒就免了吧。” 马泰笑了一声,挥手示意倒酒的丫鬟退下,替萧旷靳飞上饭。 萧旷很快用完这顿午饭,其他官员包括马泰看他搁筷,也不好意思继续吃下去,匆匆结束宴席。 一行人往外走,马泰引着萧旷上了城头,居高临下介绍卫所内各处设施与总体布局。看看差不多了,便请萧旷与靳飞去参将府休息。 萧旷却道:“马指挥使,请你召集全所将士,到操场上集合吧。” 马泰便吩咐下去,自己领萧旷等人到操场上。 不久有兵士陆续赶到操场,但直到一炷香之后,仍有兵士陆陆续续地过来,且人数不到总兵士数目的四分之三。即使来的这些兵士,也是散乱而随意地站在那儿,不成队形。 萧旷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第113章 【立威】 - 见萧旷的眉头皱起来,马泰的脸上也挂不住了,厉声呵斥道:“怎么集个合也拖拖拉拉的?你们是怎么传令下去的?!” 有两名官员快步离开,自是去催促仍然未到的将士了。 萧旷走到台前,运起丹田之力朗声道:“诸将士听令!截止此刻仍未到者,寻常军兵,杖十下,凡有官衔职务者,杖十五下。” 他这句话,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操场,早到的将士有些正小声说话的,原地抓耳挠腮的,东张西望的,瞬时都静了下来。 马泰闻言吃了一惊:“萧将军,这……” 萧旷冷冷道:“若有敌情发生,光将士集中就要费时如此之久,岂不是会延误军情?” “可这不是没有敌情么?” 萧旷睨他一眼:“平时惯于如此懈怠,战时又岂能快得起来?马指挥使,平日操练兵士,每次光集合都要这么久吗?又或是平日根本就不加操练?” 马泰咽了口口水,陪着笑道:“萧将军说的是,平日惯于懈怠,战时又岂能快得起来。” 他转过头,脸上殷勤的笑容便立即消失,斥道:“都听见没?迟到者每人杖十下,有官衔职务者杖十五下,还不快去!” 两名镇抚急忙安排执刑军士,将此时才赶到操场的兵士按倒在地,扒了裤子就一五一十地打了起来,场边顿时响起一片板子击肉声与痛号声。 操场上先到的将士暗暗庆幸,本来随意站着的都挺直了身子,再不敢流露半分懈怠姿态。 这头正打得热闹,又匆匆忙忙跑来名千户长,边跑还边系着袍甲的带子,眼看这架势,便缩头矮身绕过场上人群,从操场另一边悄悄溜进队伍。 萧旷在点将台上居高临下,看得分明,侧头瞥了眼马泰。 而马泰却瞧着另一边,似是毫无所察。 萧旷对靳飞使了个眼色。靳飞会意,飞身而下,衣袍猎猎,流星般直奔那名千户长所在。 沿线兵士纷纷让道。那名千户长也跟着往旁边让开。 靳飞到他面前停步,伸手便搭向他左肩。这千户长不识靳飞,观服色知其只是个八品知事,便带上轻视之意,肩膀一缩,抬手就是一拳。 靳飞左手格开他这一拳,手掌倏然外翻,化掌为爪,抓住他右臂向下压,紧接着滑步到他身后,顺势已将其右臂扭转至背后,接着左手一捞,攥住其左臂并扭到身后,两臂交叠向上扳,迫使其不得不向前倾身。 只一招,便干净利落地将其拿下。 台上马泰等人都目瞪口呆。 这名千户长名鲁大洪,乃是马泰的小舅子,加之也有把蛮力,平日在临山卫是骄横惯了,被靳飞擒住后奋力挣扎,却用不上半分力气,心中既惊且怒,口中骂骂咧咧:“哪儿来的瘟孙,敢对你爹爹动手!知道你爹爹是谁吗?!” 靳飞挑眉冷笑:“不知道啊,你告诉我?” 说完手上加力,将其反扭身后的双臂向上一提,只听鲁大洪肩关节处“咯啦”声响,两侧的肩关节都被卸了。 鲁大洪痛得大吼一声,叫着:“指挥使是我姐夫!你敢打我?!” 萧旷侧头看了马泰一眼,难怪他方才装看不见了。 马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明知道萧旷到这里的第一天要立威,鲁大洪这蠢货还自己撞上去! 他大声呵斥:“闭嘴!迟到了还敢如此猖狂,来人啊,即刻关押起来!三天不许出来!” 萧旷轻咳一声:“马指挥使没忘了什么吧?”马泰明着是发怒关其禁闭,实是相护自家小舅子,即刻关押,岂不是就逃过十五杖击了么。 马泰:“……先打十五杖再关押。” 靳飞拖着鲁大洪到操场边,对负责行刑的军士笑嘻嘻地道:“我看着呢,可不许放水啊!” 那军士应声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好不尴尬地举起板子,一视同仁地打下去…… 这一阵板子打下来,场边滚倒了一堆,点将台上的众官员脸色也不太好看,尤其是马泰,小舅子当众被打,脸都给削光了。至于操场上的将士,个比个站的笔直。 萧旷走到点将台前沿,扫视一圈,朗声道:“即刻起,凡召集列队,必在半柱香之内赶到集合地。紧急集合,必须在三分之一柱香内赶到。列队时不许喧哗!若有迟到或言语喧哗者,处以杖击。凡有官衔职务者,除杖击外,降级一等。若是因此延误军情者,斩之!” 靳飞与萧旷所带来的一众家丁齐声响亮地回道:“得令!” 操场上将士也纷纷跟着应和,只是参差不齐,气势不足。 但场边的呻.吟呼痛声却也随之消失了。已经打肿的屁股,要是因为“言语喧哗”再挨十几下打,那可真不是开玩笑的。 萧旷等全场安静下来,接着继续道:“军法禁令共十七条,稍后会张贴布告,由专人宣读,务必熟记于心,不得违犯!” 众将士大声应道:“得令!” 这一声比之刚才就要齐整得多了。 萧旷满意地点点头,回头看向马泰:“马指挥使有什么要说的吗?” 马泰:“……”他还能说啥? 他挤出一个笑容:“萧将军治领有方,军令严明,我等自愧不如。还是由萧将军继续吧!” 萧旷看马泰没什么新的命令,便下令诸将士解散。 - 第二天一早,东方微明之际,萧旷下令出操,还在点将台上点起一炷香来。 香没烧完一半,所有将士都到齐了,将近五千人,齐刷刷立在操场上,鸦雀无声,连移动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都没有。 萧旷命所有将士按不同兵种分列几个方阵,接下来从最左侧的方阵开始,每两人为一排,依次列队绕着操场跑起来。 待长队成形后,萧旷下了点将台,在队伍的最前方领跑,将队伍带出操场。 靳飞则带着家丁在队伍中央与后方游走,监督掉队者,催促其尽快赶上队伍。 临山卫依山而建,地势是两边高,中间低,有一条主道环绕穿行整个临山卫,这条山道既有上坡,也有下坡。 差不多半个时辰跑完一圈,队伍又回到操场。再次列阵后,解散吃早饭。 早饭后歇过一炷香,卫内将士再次集合于操场上。 萧旷命人在点将台之前的地上,用石灰粉画出一块块场地,有些是方形的,有些则是长形的,还有些则是圆形的。 诸将士看得好奇,却不敢议论发问,生怕犯了“喧哗”一条。昨日的立威之举,着实让人印象深刻,尤其是鲁千户,更是让众人都引以为戒,谁都不想在此时此刻做那只倒霉的出头鸟。 当有人往长形的场地尽头摆上箭靶,诸将士也就猜到了,这是要射箭吧?但其他那些或圆或方的场地又是派什么用处的呢? 很快萧旷说话了:“自认擅长弓.箭者,不论是否弓.箭兵,都去箭道后方列队。自认身强力大者,去方形场地后方列队。自认擅长格斗兵器者,去圆形场地后列队。不论你们原先被分在哪一类里,都可自行选择去哪一块场地。” 众将士面面相觑,一开始还有所犹豫,但总有人喜欢争先,有人先选了场地站好,其他人也就陆陆续续排在了他们后面。 还有一半左右的兵士留在原地不动,大多是自认为对这三种技艺都不擅长,又或者是想要看看情况再做决定者。 待队伍基本排定,没有人再来回走动,箭道这里有人送上弓箭,让参选兵士比赛射箭。 稍远处的方形场地上,有人摆上石锁、沙包等物,让兵士依次下场,比较力气与举重物的技巧。 至于圆形场地,则有好几个,分别比试刀术、枪术等等,所用武器皆为竹木特制,且都是圆头的。 比试进行了大半天,甄选出五百人,登记名姓,官职。萧旷将这五百人组成一支精兵。 临山卫长于弓箭的将士较少,勉强选出八十人,单独为一哨,其余为两哨□□兵,一哨刀盾兵,一哨铁甲兵,各立哨官一名。每哨分三队,每队三十五人,一队又分为三什,每什十一或十二人,各由队长、什长统领。 而未被选出的士兵,仍旧按照原编制列阵,操练各种阵型。 - 在把第一波上门讨债的人打发走之后的两三天里,萧府又来了好几波讨债的。 第二次之后,因为知道缘由,加之应对也有经验,不似第一次那般如临大敌。冯嬷嬷向对方表明萧旷的参将身份,并耐心解释费明义已经不知所踪,而他们搬来杭州,才不过半个月的时间。 大部分债主在他们解释后都失望地离开了。但也有少数人不肯相信萧家与费明义完全没有关系,又或是因为找不到费明义,便想赖上萧家。 对于这种人,沈童自是不会客气,先礼后兵,说不通的就只能来硬的,把人“请”走。 如此这般连续多日,始终没法安宁度日,其间钱塘县衙的衙差为着查封宅院的事又来过一次。沈童不胜其扰,让葛叔抓紧时间另买新宅子。 接着,沈童递了封帖子去杭州府刘同知的府上,告知刘夫人自己也搬来了杭州。 当天她就收到了回帖,刘夫人请她隔日去府上相聚。 过了两日,沈童来到刘府,立即有仆妇通传进去。 刘夫人笑着相迎,十分热情:“我是听说了新上任的萧参将,可不知道萧夫人就是你。收到你的帖子,可把我高兴坏了!” 说来她们两个在画社也不算是特别亲密的好友,但他乡遇故知,那是人生三大喜事之一。刘夫人离开京城一年多了,远离亲朋,乍然听闻家乡来了故人,自然又惊又喜,只觉有许多的话要问沈童,想要详细了解京城这一年来人与事的变化。 沈童也是很乐意与旧日友人聊聊京城里的那些人与事,不过对于她来说,今日来赴宴,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第114章 【斗气】 - 今日刘夫人除了邀请沈童,也邀请了包括杭州府布政司衙门、浙江都指挥使司衙门内各级官员的夫人来赴宴。 她挽着沈童的胳膊,向诸位官太太介绍她身份的时候,也不忘提及她娘家庆阳侯府在京城的好名声。 花花轿子人抬人,刘夫人给沈童面子,她自然也要给回面子,描述一番刘夫人娘家在京城的荣光。刘夫人谦逊着直道哪里哪里,嘴角却是止不住地上扬。 诸位官夫人相互间已经比较熟悉了,正愁没什么新话题,今日多了位萧夫人,与她以及京城相关的话题自然比较多。 陈知府夫人问道:“萧夫人从京城过来,怕是吃不惯杭州的菜吧?” 沈童微笑摇头:“那倒没有,我觉得杭州菜式丝毫不比京城的菜逊色。且这里的水产又多又格外新鲜,单这份新鲜,就是在京城吃不到的。” 陈夫人笑道:“萧夫人喜欢水产的,那来杭州还真是来对地方了。” “确实,杭州人杰地灵,是块极好的地方。”沈童笑着点了点头,忽地轻叹口气。 刘夫人讶然问道:“好好的叹什么气啊?” 沈童微带愁色道:“我原先以为行远被派去松江那块,先让人在苏州买了宅院,谁曾想又给改成了杭州。匆匆忙忙卖了那边的,又在杭州买下宅子,可没想到却出了差池。” “出了什么差池?” 沈童提及钱塘县衙来查封,以及前头一个房东欠债潜逃的事,大叹了一番苦经:“一天不知道要来几拨讨债的,我真是被折腾烦了。这宅子是不能住了,但就这么被查封的话,叫人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诸位官夫人神情都变得微妙起来,纷纷看向郎知县夫人,郎夫人显得颇为尴尬:“这些衙门里的公事,兴言回来也不会提的,我是头一次听说。” 沈童道:“郎夫人不要误会,我一点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接着她微扬眉头,露出几分忧色来:“我只是犯愁,行远在沿海卫所训练士兵,拼死抵御海寇,一心保卫乡里,他还根本不知道钱塘县衙要查封府邸的事呢……若是拼死拼活保卫乡里不受侵扰,自己的家宅反倒保不住,这岂不是要让天下的将领都觉得寒心么?” 其他几位官夫人都没说话,只瞧着郎夫人应对,郎夫人更觉窘迫。 刘夫人作为主人家打起圆场:“想来肯定是误会一场,郎知县若知道那是萧参将府邸,肯定不会这样处置的。郎夫人你说是不是?” 刘同知是郎知县顶头上司的副手,且刘夫人娘家在京城有些势力,杭城诸官夫人与她都颇为亲善,郎夫人自不愿得罪刘夫人,但也不好做出什么承诺,便道:“待我回去问问兴言。” 沈童见郎夫人表态,便拉起郎夫人的手道:“郎知县肯定是不知情的,要知道还能许他下头人这样子胡闹?唉,这事弄得我心烦意乱,都不知道家书该写点什么才好了。” 郎夫人尴尬地笑了笑。 - 这天傍晚,朗兴言回到家中。郎夫人便与他说起白天之事。 朗兴言在桌边坐下,举筷吃饭。 郎夫人见他毫不意外,惊讶地问道:“这事儿你知道的?那萧参将是京里调来的,萧夫人娘家又是庆阳侯府。你怎么好得罪他们?怕是……” 朗兴言不耐地皱眉道:“妇道人家少管这些事!” 郎夫人忍不住委屈地道:“不是我想管这事,是今日萧夫人当着其他夫人的面提起的,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别提多尴尬了。” 她担心地道:“虽然是外调来的,那毕竟是正三品的官啊,你要是惹急了他……” 朗兴言冷笑道:“正三品怎么了?正三品也不能违犯律令啊。” 郎夫人还待再说,朗兴言不快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喝道:“还吃不吃饭了!不想吃就别吃了。” 郎夫人的眼泪唰一下就流下来了,要知道她一个小小知县夫人,在一堆比她品级高的官夫人中间,应酬时始终做低做小陪着笑,她容易么? 今天萧夫人当众提这件事,在场的夫人们没有一个出言相帮,全都在看热闹,还是刘夫人帮着打了个圆场,但话里意思谁都听得出来,是要她回来提醒兴言别再与萧家对着干。若是兴言不肯听劝,下回再聚会,怕是萧夫人第一个不会放过她。刘夫人与她是故交,肯定要相帮,到时候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看的。 但杭州城就这么点大,那些夫人邀约相聚,约她去都是给面子,她还能不去么? 郎夫人坐在那儿默默流泪,时不时发出一小声啜泣。 朗兴言板着脸继续吃饭,却味同嚼蜡,越吃越没有味道,脸色也越来越青,最后把碗重重一放,走了。 郎夫人让陪房丫鬟跟上:“看看老爷上哪儿去了。” 不一会儿丫鬟回来,吞吞吐吐道:“老爷去了钱姨娘那儿……” 郎夫人气得差点把手里的帕子撕了。 第二天朗兴言去衙门之后,郎夫人把钱姨娘叫来伺候,随便找了个由头指摘她犯错,让钱姨娘在自己门前跪了半天。 朗兴言傍晚回家,钱姨娘给他看膝盖上跪出来的乌青,委屈哭诉。朗兴言只觉烦躁,昨天那个哭,今天换这个哭,难道为这点小事再去把夫人骂一顿么?还有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他随口哄了钱姨娘,搂着歇下了。 第三天郎夫人又把钱姨娘叫去挑刺罚跪。 钱姨娘不干了。 傍晚朗兴言回到家,得知钱姨娘“身子不爽利”,不能伺候老爷了,再一问白天之事,也就全明白了。 朗兴言怒气冲冲走去正屋,隔着窗只见屋里光线昏暗,一灯如豆,郎夫人一人独坐窗前,似乎在抹着眼泪。 朗兴言心里一阵烦躁,转头就走,也懒得去哄钱姨娘,吃过饭后依旧是歇在钱姨娘屋里。 到了早晨,朗兴言去衙门办公,却总是难以静心,想起前几日夫人趁自己不在家时折腾小妾的事,吃过午饭便离开县衙,打算回家看看情况。 轿子往家走了没多远,就见家中老仆慌慌张张地迎面跑来,一见朗兴言的轿子便挥着手叫道:“老爷不好了!老爷不好了!” 朗兴言掀帘斥道:“胡叫什么?把话说说清楚,出什么事了?” 老仆跑到轿子边,喘着气急切地道:“夫人,夫人,走了。” 朗兴言吓一跳:“怎么这就走了?昨天不还好好的吗?”说到这句想起昨晚看见她独坐抹泪的样子,难道是一时想不开自尽了?“人到底是怎么走的?!请大夫了吗?” 老仆愣了愣:“做什么要请大夫?” “万一还有救呢?”说完朗兴言便急切地催着轿夫快走。 老仆道:“夫人带着少爷小姐回嵊县去了啊。” 朗兴言按着胸口:“……” 就不能一次把话说说清楚啊! 朗兴言岳父是嵊县当地乡绅,早年颇为赏识他的才干,悉心栽培,还把女儿嫁给他。朗兴言与郎夫人成婚二十多年了,从卿卿我我到相敬如宾再到偶尔争吵,郎夫人从来没有因为和他斗气回过娘家,这二十多年来还是头一遭! 老仆问道:“老爷,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朗兴言叹口气,“备车,去嵊县。” “老爷,夫人坐着车走了。” 朗兴言头疼:“去雇辆车来,快些!” - 那天自称其表哥赵开顺在萧府外“亲眼”瞧见过费明义的矮胖男子,阿梨跟着他找到他所住之处,打听下来这一家姓雷,还真有姓赵的表亲。 但街坊只知赵家住在城东,却不知具体住处。再多打听怕惹人起疑,阿梨就先回来了。 之后葛喜生在雷家门外守了几个白天,却并未看到特别可疑之人进出。 而在郎夫人回过一次娘家后,钱塘县衙的衙差再没有来过萧府,“查封”一事就此搁置。沈童便暂时停止继续追查,只让葛叔尽快找到合适的宅院,以搬离这个是非之地。 因着这一次疏忽招来如此麻烦,葛叔找新宅子时也就加倍地谨慎,先打听这回的牙人口碑是否良好,经他手的宅子过往有无纠葛,打听清楚了才雇下他。 - 萧旷在临山卫十多天,每天清晨带着众将士晨跑、操练,先别说士兵的战斗力,往那儿一站,单论精气神就与往昔截然不同了。 挨了板子的那一批将士,大多在六七天后就恢复得差不多了。鲁大洪却借口养伤,一直赖着不去操练。 萧旷遇见马泰,问起鲁大洪伤势如何。 马泰清楚萧旷的暗示,便含糊其辞地说道:“应该快好了。” 萧旷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马泰来到鲁大洪的住处,入内就见他躺在榻上,翘着二郎腿,一旁两个丫鬟,一个捶腿一个剥着小胡桃仁。 马泰见此情景,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把丫鬟赶出去后斥道:“别吃了!明天开始操练去,集合时别再迟到了!要不然不用别人动手,我先打断你的狗腿!” 鲁大洪盘腿坐起,很不服气地道:“姐夫,你也是正三品,他也是正三品,你怕那姓萧的做什么?” 马泰骂道:“有时候我真是恨不得敲开你这脑壳,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都是正三品又怎么样?这是比大小吗?就非要明着和他对着干么?你做的事情哪一件能摆得上台面?要不是看在你姐的份上,我早就把你轰出去了!” 把鲁大洪训了一顿后,马泰又叮嘱一遍,让他第二天必须去操练。鲁大洪低头答应了。 马泰前脚刚走,后脚鲁大洪便叫进来两名心腹,低声商量起来。 第115章 【无银】 - 临山卫依山傍海,能用来作为耕地的土地并不多,除了屯田之外,临山卫的军户也会去海湾内捕捞鱼虾,以补充粮食的不足。 靠海的那一面城墙,沿着山势而起,为防海寇从海岸上攻城,城墙没有城门,但在东西两端都有小门供人出入。 除了在地图上查看附近地形,萧旷更希望能实地查看沿岸地形。因此马泰命人准备船只,这天下午便从西侧小门出城,沿着礁石滩来到海湾,登船出航。 一边沿岸航行,马泰一边向萧旷介绍:“今日午时初刻,乃是潮水最高之时,此时正当退潮之际,水位逐渐下降,是海浪较为平稳之时。” 萧旷从北方带来的护卫,有大半都是走陆路过来的,别说是海上行舟,就连运河船都没坐过,加之刚用过午饭,好几人上船不久,就忍不住趴在船舷边大吐特吐。 包括靳飞也靠着桅杆才勉强站稳,极尽全力才让自己不至于吐出来。 在运河里乘了一个月的船,他觉着自己已经不会晕船了,没想海上乘舟,浪会这么大,看着不小的船只,在浪涛间却像是片树叶般脆弱,竟然上下晃得这么厉害! 他娘的这还是海浪较为平稳的时候,那不平稳的时候,船要晃成什么样子! 别说靳飞他们晕船,就连萧旷也觉船身晃得厉害。 马泰看着他们,嘴角微露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萧旷要巡视海岸地形,他就安排船只。 只不过他安排的是条平时用来打鱼的平底沙船。虽然今日午后的确开始退潮了,但风却变得更大,风助浪势,再加上船小体轻,摇晃更是厉害。 萧旷第一天到,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靳飞还当众打了他的小舅子。今日正好杀杀这帮人的威风! 见萧旷虽然没吐,脸色也不好看,马泰心底暗暗好笑,脸上却摆出关切的神情,询问:“萧将军是否要入内休息一下?” 萧旷虽然略有晕眩,但与其进船舱里闷着,还不如在船头吹吹风来得舒服,便摆摆手拒绝了,指着岸边一道明显的水线问道:“涨潮时最高会涨到那里?” “确是如此。”马泰说着朝身后招了招手,“说到这些,还是王经历最为熟悉了。” 一名皮肤黧黑的小个子官员上前来行礼,向萧旷介绍起潮汛与附近地貌来。 马泰把王经历留给萧旷,自己进船舱里去了。 鲁大洪瞥了眼船头的萧旷,又绕着抱住桅杆不放的靳飞走了两圈,神情轻蔑,嘴角带着讥讽笑意。 靳飞恶狠狠瞪他一眼:“没见过你大爷么?看什么看!” 鲁大洪“哈哈”笑了两声:“没看你,看的是旱鸭子。”一旁几个临山卫的士兵都笑了起来。 靳飞恼怒地道:“有本事你等我上岸了,咱们再来比一场!” 鲁大洪夸张地仰头耸肩大笑:“我等着!”边笑边往船舱内走。 到了舱内,一名百户长迎了上来。鲁大洪朝甲板方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动手了。 百户长领命而去。鲁大洪得意一笑,施施然往马泰所在的舱室去了。 这名百户长名为张田,带着手下悄悄从船尾绕到船头,扫了眼甲板上,就见萧旷与王经历背对他们立在船头。靳飞则蔫头蔫脑地抱着桅杆。 余下的几名护卫也和靳飞差不多,不是晕得站也站不住,就是趴在船舷边往外看。 张田见无人留意到他们,便朝身后两人挥了下手。 - 王经历待马泰与鲁大洪等人离开后,小声建议道:“萧大人尽量看着远处,别再看海图了,越看越容易晕船。另外大人吸气吐气的时候,顺着浪的起落来,这样能习惯得快一些。” 萧旷朝他点一下头,把海图收起来。 照着王经历的指点,萧旷扶着舷板调整呼吸的节奏,双眸紧紧盯着船头前方的礁石或远处的海岸,心中假想自己正骑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就让身体顺着船只的起落而动。 掌握浪潮的起伏规律之后,虽然晃动本身没有减轻,他却没晕眩得那么厉害了。 在船头站了会儿,萧旷听到一下极轻微的木板摩擦发出的嘎吱声,混在浪涛声与风声中,几乎无法察觉。 但过往征战与对敌的经历,让萧旷养成了一种习惯,在外始终维持着一定程度的警觉。 此时靳飞与护卫都因晕船而虚弱,且鲁大洪还在船上的情况下,他更是不会大意了。 他没有回头,凝神细听,紧接着又是一声极轻的“嘎吱”声传来,比刚才又靠近了不少。 此时船正由西向东而航,午时刚过,日头在头顶略偏西南处,正从他右后方照过来。 萧旷垂眸,眼角余光能看到甲板上移动的人影。有两个人正从背后悄悄逼近。 其中一道身影突然矮了半截,骤然伸腿横扫过来。而另一道身影则抬起双手猛推。 萧旷推了把王经历,用力恰好足够将他推开,却又不至于摔倒。 王经历出其不意,讶然叫了一声,踉跄着往后退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萧旷抬起左脚踏下去,不偏不倚正踩在伸腿横扫之人的脚踝上,牢牢踏住。 与此同时,萧旷向前俯身,推他之人便推了个空,双手从他肩膀上方越了过去。 萧旷出手如电,抓住后头那人的手臂,向前一扯,那人便趴到了他背上。再借着其前冲之势,用肩膀一顶,双手猛然发力,直接将人往前甩了出去。 那人惊叫着飞出船外,“扑通”一声落入海中。 直到此时,王经历总共才向后退了两步,也总算是勉强站住了。 被萧旷踩住脚之人,试图挣扎着把脚拔.出来,却像是被铁夹牢牢夹住了一般挣脱不得。 萧旷一松脚,俯身将此人拎起来,回头扫视身后,目光冷然如刀。 躲在后头偷偷观察的张田急忙缩回脑袋,紧贴舱壁,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个。 萧旷将此人往靳飞脚下一扔:“看着他。”随后疾步奔至张田藏身处,伸手将他拖了出来。虽见此人不是鲁大洪,但记得他常跟在鲁大洪身边,今日之事与鲁大洪也必然脱不了关系。 被萧旷扔到靳飞脚下之人想要爬起来,靳飞一屁股坐在了他背上,感慨道了句:“总算是能坐下了。” 那人才刚撑起来,又被压倒在甲板上,虽被压得龇牙咧嘴,仍努力挣扎撑爬起来。 靳飞长腿一抬,改坐为跨骑,一边警告他:“别乱动,再乱动我就给你颠吐了。” 靳飞说话的声音就在他头顶,要吐的话那可真是“醍醐灌顶”。此人顿时一惊,吓得再也不敢挣扎乱动。 其他几名家丁趁势围上来,七手八脚将其按倒捆住。 “快,快拉我上去!”方才被萧旷扔下海那人大声呼救起来。 萧旷揪着张田,探头望向船下,见落海之人正游向船舷一侧,显然是会水的,也就不忙去管他。 听到有人落水,马泰急忙赶出来查看情况。 鲁大洪亦跟在后头,脸上本来带着得逞的笑容,见萧旷与靳飞都安然无恙,不由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急忙探身去看落水的是谁。 萧旷看在眼里,更是验证了原先的想法,将张田往前一推:“鲁千户,这几个人都是你部下吧?” 鲁大洪恶狠狠瞪了眼张田。张田缩了缩脖子,暗暗叫苦。 马泰见此情景,自然能猜到点前因后果,心中暗骂鲁大洪蠢材!但当着萧旷的面,他只有故作惊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鲁大洪跟着装傻:“对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一直和姐夫在一起,啥也不知道啊!” 马泰:“……” 本来他问那句是很自然的事,但被鲁大洪这么一学,立即变了味道。 “噗哈哈哈!”靳飞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我的娘哎!此地无银三百两说的就是你们俩吧?” 但笑不了几声,他就觉胃内容物有喷薄而出的危险,急忙一把捂住嘴,不得不控制一下情绪。 马泰脸色难看,喝道:“来人啊,先将这两人关起来,事情查明之前不许放出来!” 靳飞指着海里刚捞上来还在往下淌水的那个:“是三个人,不是两个。” 马泰:“……” 马泰的卫兵听命上前捕人,萧旷却将张田往后一拽,淡声道:“不劳马指挥使,这三个人交给我就是了。毕竟……马指挥使还是要避嫌的。” 马泰自然知道他话里所指,这“避嫌”一句说出来,他想要在萧旷审问这三人时旁听都不行了。 他勉强朝萧旷笑了一下:“那就有劳萧将军了。” 萧旷点了一下头:“分内之事。” 马泰这会儿只觉萧旷句句嘲讽,字字扎心,他说分内之事,就是讥讽他连自己小舅子都管不好了? 回到马泰休息的舱室,鲁大洪反手关上门,急不可耐地问道:“姐夫,这下糟了,我本来叫他们假装滑倒……” 马泰低叱道:“闭嘴!下船之前,你都给我闭着这张蠢嘴,一个屁都不许放,出声一次记打一板子!” 鲁大洪不敢再言,垂头发呆。 - 落海那人虽然会游水,又是体格健壮的军士,却禁不住大冬天的在海水里泡着,捞上来后被海上寒风一吹,更是脸色紫青,几乎冻得晕厥过去。 靳飞此人天生反骨,不怕事儿多,最怕的就是无聊。经方才那一闹,倒是因分心而觉得晕船症状减轻不少。 他让家丁们将这三人紧紧捆在一起,朝他们笑着挑了挑眉:“好兄弟要有难同当嘛!” 张田欲哭无泪。因紧贴落水者,本来干燥的衣裳立即被渗透过来的海水浸湿,冷得他们瑟瑟发抖,而那落水之人被夹在他们两个中间,倒是渐渐恢复了神志。 寒风中三个难兄难弟一起发抖,一起“有难同当”。 第116章 【修面】 - 寒风中三个难兄难弟一起发抖,一起“有难同当”。 萧旷问出三人名字与身份,分别是百户长张田,总旗卞老六,落水的则是总旗黄三山。 之后萧旷便没再多问,只让人看守着这三个,不许他们开口说话,直到下船后,将三人带回临山卫监房,分开关押,单独提审。 这三人既没什么心机,也没有太多忠心可言,加之身上又湿又冷,告诉他们袭击朝廷命官是重罪,稍加逼问就全招了。就是鲁大洪指使他们趁萧旷或靳飞不备,推他们下海。 鲁大洪也知道事情一旦败露是重罪,却教他们用一个拙劣的理由来解释,让他们自称踩到了水渍,在甲板上滑倒后不小心撞到萧旷身上,将他撞下水去。这三个也不是脑子特别好使的主儿,又是鲁大洪的部下,不得不听从其命令。 三人口供一致,事实清楚明白。于萧旷来说,此时的难题反而是如何处置鲁大洪。 萧旷看着桌上三份能够相互印证的供书,思忖着。 忽听士兵来报:“启禀将军,萧夫人来了。” 萧旷讶然:“你说谁来了?” 士兵又重复一遍:“您夫人来了。” 萧旷立即推开椅子往外走,走出几步后猛然顿住,回头对靳飞道:“那三个你安排人看守好。” 靳飞笑着应了:“老大,放心吧。” 萧旷往外走,一边问来传话的士兵:“她这会儿在哪儿?” “回将军,夫人刚刚到,有人带路去参将府,小人便来禀报。此时夫人应该在府中了。” 萧旷三步并作两步往参将府赶,心中隐约有些担心,阿瞳突然来到临山卫,难道是在杭州出了什么事么? 但在这份担心忧虑之外,他心中充溢更多的是即将见到她的喜悦与急切。 萧旷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两名护卫几乎跟不上他的步伐,只能连走带跑地追在后面。 路上遇到临山卫的军民向萧旷行礼问安,他笑着点个头就匆匆过去了。 被这笑容晃到的路人甲乙丙丁:“……” 萧将军来十几天了,平常见到他都是一脸严肃的样子,还是头一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 于是乎萧大将军所过之处,临山卫军民纷纷相互打听有什么喜事发生了。 萧旷大步流星,很快回到参将府。门口卫兵迎上来通报:“大人,夫人已经到了。” “她在里面了?” “是。马指挥使也在……” 闻言萧旷脸上的笑容瞬时淡去许多。他微一点头表示知道了,便大步往里走。 正堂内,马泰正笑着对沈童说着什么,见萧旷来了,起身拱手道:“萧将军既来此,我就该告退了。” 沈童跟着起身相送:“马指挥使慢走。” 马泰朝萧旷笑道:“不知道萧夫人要来,仓促间什么准备也没有。且让拙荆备下便饭,请萧将军与夫人晚间务必光临寒舍。” 萧旷微一迟疑,有心推辞他的邀请,但沈童已经朝马泰微笑点头:“那就要叨扰马指挥使与马夫人了。” “哪里哪里,便饭而已,谈不上叨扰。”马泰笑着拱了拱手,快步离开。 萧旷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眉头微凝。 “阿旷,怎么了?”沈童诧异问他。 萧旷看回沈童:“你怎么来了?” 沈童拿眼睨他:“要换个容易多心的听见这句,就要以为你不欢迎我来了。” 萧旷失笑:“我没这意思。只是怕家里出了什么事你才过来……” “没什么事……”沈童走近他,低头浅笑,用只有他才能听清的音量幽幽地道:“只是我想你啦……” 所以她来了。 萧旷只觉怦然心动,向前一步,伸手挽住她的腰:“我也想你……” 沈童笑得眉眼都弯弯的,抬手轻抚他脸颊:“这才几天没见你啊,怎么就胡子拉碴的……平日都不刮的吗?” 萧旷摸了摸自己下巴:“忙起来了就顾不上,再且我也想留点胡子。这样显得沉稳些,也更能镇得住人。” 沈童打量着他,他的身材英伟,面容轮廓深刻,气质硬朗,稍微留点短髭应该挺适合他,可他光是留,却不加任何修剪,粗短的新生胡茬从耳际到下颌连成一片。 她笑着摇摇头:“这样子乱七八糟的可不行。” 回到内院,沈童唤人送来刮胡刀与热水,拿澡豆打出细腻的泡沫,抹在他脸颊上。接着拿起刮胡刀,先刮去他脸颊上多余的胡子,只留上唇与下颌那一圈,再慢慢修出满意的形状。 一开始她还有点紧张,怕刮破他的脸,动作小心翼翼。渐渐熟练后也就放松下来。 剃刀刮上胡茬,发出呲啦呲啦的轻响。 她柔软的指尖按在他脸颊上,有时是嘴唇上。 萧旷安静地任她摆弄,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沈童专注地修着,偶尔抬眸看他一眼,瞧见他眼神里的炽热,便无声地笑,垂下眼皮,继续手上的动作。 脸颊上的胡子修刮好了,她扶着他下颌让他抬高头,继续刮净颌下的部分。 她忽然笑了一声。 萧旷仰着头,看不见她神情,挺着脖子问:“你笑什么?” 沈童放下刀,拿指甲在他脖颈上横着划过,挑着眉,沉着嗓子道:“萧将军,任你武功盖世,力能拔山,可你的小命现在就握在我手里了!” 萧旷一把抱住了她:“你要就给你!” 沈童骤然被他拉过去,不由惊呼一声,随即搂着他咯咯直笑。 萧旷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侧头去亲她。 沈童仍是笑个不停,扭头躲他:“都是胡渣和澡豆沫子!” 萧旷抓过桌上的巾子抹了把脸,手从她膝下抄过,抱起她大步进入里间。 沈童低笑着,勾着他脖子主动吻他。他用舌头顶开她的双唇,引她张开口,含住了舌尖肆意地吮吸,用力得她有些微疼痛。 很快两人都气息急促起来。 感觉膝盖碰到了床沿,萧旷才离开她的唇瓣,格外温柔地把她放下。 沈童仰头直直地望着他,眼眸里像是洇着两汪水,脸颊上浮起浅粉的红晕,因着急促的呼吸,她的胸口不住起伏。 单只是看着她这模样,萧旷就觉心头欲念与渴求不住上涌,压都压不住。 他也不想压。 十几天的分离说长不长,但却格外煎熬,他每天专注练兵,让自己忙碌而疲惫,晚间到了床上能倒头就睡,没有时间与精力去乱想。 然而一见到她,一碰触到她,就像是一道闸门突然被打开了。 那份渴念再难压抑得住,变成了咆哮的野兽,汹涌地冲击着他,让他热血澎湃,理智尽失。他紧紧地拥着她,要将她揉进身体里,要让她成为他的一部分。 沈童闭起眼,感受着他所带来的冲击,听着他在耳边嘶哑的呢喃,热切地诉说他有多想念她,有多想要她,一次又一次。 日影西斜,屋子里渐渐暗下去。 她腰和腿都酸得不行,只觉自己被他撞得快散架了,喘息着用手撑在他汗湿的胸口,讨饶道:“还没……还没好么……” 他不说话,只是扣紧了她的腰。当他终于停下来了,却不肯放开她,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后,又沿着她的下颌与脖颈亲下去,玩耍似的轻轻咬着。 沈童全身发软,都没力气躲他,只喃喃道:“身上都是汗……” “我喜欢……”说着他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她不由轻颤,小声低笑起来。 “有多喜欢?” “你方才不是要我的命么……你要就给你……” 她弯起唇角:“你胡说的,我才不信。” 他撑起身子,移到她正上方,沈童抬眸瞧他,他并没有笑,凝眸望着她。 沈童也不笑了,抬手抚着他的脸颊,轻轻地道:“阿旷,这一世遇见你,我觉得很幸运。” 萧旷心中微动,这一世…… 有一瞬间,他想问她,她也记得她的前世么? “啊!”沈童忽然低呼一声,“马指挥使不是请我们去用晚饭的吗?”她转头看了眼窗外,懊恼道,“天都已经黑了!” 萧旷往她身边一躺,枕着手臂,淡声道:“不去就不去了。” “那怎么行?都说好了,人家做了准备,我们要是不去就太失礼了……”沈童忽然停下,她从他的态度里察觉到了点什么,“阿旷,这个马指挥使和你有过节?” “倒不是他。”萧旷把至今为止与鲁大洪之间发生的恩怨加以简短的说明。 “鲁大洪是马泰的小舅子,很难说马泰对于他今日做的事完全不知情。即使不知道具体他会做什么,但以马泰对鲁大洪的了解,应该猜得到他会寻机报复泄愤,却没有在事前加以阻止。” 当然了,马泰可能没有预见到鲁大洪会用这样过激的手段,并留下了人证。 “一听说你来,他就上门邀请,到的比我还快。”萧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太明显的不快。 “今晚你我若去用饭,他和他夫人定然会旁敲侧击,并设法替鲁大洪说情。” 沈童这才知道,马泰离去时,阿旷的表情为何会是那样的了。 她想了想道:“无论马泰目的如何,我们答应了邀请却不去,就是失礼在先。你还要在这里带兵,他与你同级,又是熟悉本地情况的指挥使。至少别和他把关系弄得太僵。” 萧旷思忖着,没有马上应答,而是披上袍子走到门口,唤丫鬟送水进来洗沐。 很快热水送到。沈童等丫鬟退出屋子便撑爬起来,虽然已经休息了会儿,她仍觉腰酸腿软,不由小声嘟囔:“都快被你折腾散架了……我又不是马上就走。” 萧旷把她抱了起来:“不用你走,我抱你过去。” 沈童嗤一声笑:“一会儿你也抱我去吃饭?” 萧旷帮她坐进浴盆里,道:“要抱还是要背,随你挑。” 沈童带笑白他一眼:“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她洗过后,关上门留萧旷在里屋沐浴,到外间唤箜篌来替她梳头妆扮。 箜篌进来时道:“姐儿,马指挥使那里的人来第二回了,打听将军和您还去不去了。” 萧旷在里间道了句:“去。让他等着。” 沈童瞥了里间方向一眼,转向门边伺候的小丫鬟:“向马指挥使的人道声抱歉,我们会去的,只是要稍迟一些。” “是。”小丫鬟急急跑去传话。 不一会儿萧旷沐浴完出来,就倚在门边看箜篌帮她梳头打扮。 梳妆完毕,沈童让丫鬟都先退出去,回头看向萧旷:“你打算怎么处置鲁大洪?” 第117章 【说情】 - “鲁大洪指使那几个人偷袭我,你要我装作不知?” 沈童转过身正对着他:“不是要你装作不知,也不是不作处罚。只是处罚量刑上总是有轻有重,可以让马指挥使颜面尽失,也可以小范围内处置。既然你也确信马指挥使于此无关,是鲁大洪自作主张,便留人一分余地又如何?” 她又道:“我才第一天来,马指挥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了解,这只是我这会儿的想法罢了,你若觉得有道理便考虑考虑,若是觉得没道理,听过就算。” 萧旷若有所思地沉吟着。 沈童微笑起身:“萧大将军,我已经准备好去用晚饭了。” 萧旷点了点头:“走吧。” - 指挥使府早有管事等在门口,萧旷与沈童刚到,管事便引他们入内。 马泰在花厅里设宴,厅里用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花厅的四个角落各摆着一盏比人还高的落地烛灯,灯台是龟鹤造型,上分八枝烛插,几十支上好的无烟蜡烛一起燃着,照得厅里灯火通明。 马泰与其夫人鲁氏从花厅门口笑容满面地迎出来,一番寒暄客套后四人入席。 桌上菜肴比之萧旷首日来此那次,数量有所减少,精致与奢华程度却是有增无减。除了冬笋山蘑爆炒胗肝、银鱼芙蓉羹、清蒸鳗鲞、醉螺、膏蟹等等各种山珍海味与河鲜外,主菜是一只大砂锅,由海参、鲍鱼、鱼翅、羊肉、猪肚、蹄筋、干贝、蛏干、鸽蛋等食材合炖的福寿全。 虽已是冬日,新鲜果蔬稀少,桌上却还摆着一盘柿子,一盘冬枣。 沈童也有点佩服马夫人,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弄出这一桌宴席来,还真是费尽了心思。 用过饭后,马夫人便邀请沈童入内,品尝她独门秘方酿制的桂花甜酒酿。 沈童心知马夫人这是要支开自己,让马泰与萧旷单独谈事,便朝萧旷点了下头,与马夫人一起往另一处小厅而去。 丫鬟端上酒酿,沈童尝了一小口,惊讶道:“很甜呢!放了许多糖么?” 马夫人抿嘴笑道:“没有放糖,纯是米酿出来的。” 沈童由衷赞道:“真的很好吃。”这与她以前在超市买的那种稀淡的酒酿完全不同,细细分辨的话,这种甜味与糖霜或糖稀调出来的甜味是有区别的,其中还带着淡淡的酒香,让甜味变得更为浓烈。 “马夫人,难怪你说这道桂花甜酒酿是你的独门秘方了,还真是值得一尝。” “这是我爹传下来的方子,按这法子酿出来,酒味不重,而且又甜。我与萧夫人一见如故,萧夫人真是喜欢的话,我把方子写给你。” 沈童朝她点点头:“那就要多谢马夫人了。” 马夫人唤人送来纸笔,写了几个字后,忽而叹了口气,“大洪是我爹的独子,我姐妹有好几个,但就这一个弟弟。” 沈童心道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打感情牌么? 见沈童没说话,马夫人只得继续说下去:“他是没什么心眼儿的,无意中生了误会……” 沈童诧异地轻笑:“马夫人说的是什么事啊?” 马夫人显得十分意外:“萧夫人不知道?” 沈童摇摇头:“我才刚到临山卫没几个时辰啊……行远平时也不太和我说公事的。” 马夫人不太相信地看了她一眼,便道:“萧夫人,是这么回事儿,萧将军刚来时召集大家伙儿出操,大洪去得迟了,萧将军便让人打了他十五杖。我这个弟弟性子太直,当时和靳知事斗了几句嘴,只怕萧将军误会他记恨在心了。今儿又出了桩事情,其实和大洪全没关系,可就怕萧将军听信了谗言,真以为是大洪叫人去做的……” 沈童一听,他们这是打算推脱得干干净净啊!她微笑道:“这桩事情真相到底如何我是不清楚,但记得有一句老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马夫人的弟弟若是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行远也不会随便冤枉他。” 马夫人脸色微变,勉强笑道:“萧将军若是误听人言,还望萧夫人能劝劝他。” 沈童想了想道:“马夫人不如详细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想来总是有些人或事牵扯到了夫人的弟弟,无缘无故地为何就觉得行远会误会你的弟弟呢?” 马夫人便说起了今日早些时候的事。 - 那一头的花厅里,沈童才走一会儿,马泰便对萧旷提起了在船上的事,推说那是张田自作主张之举,与鲁大洪毫无关系。 萧旷挑眉道:“若是张田自作主张,为何这三人分开讯问,却都招供是鲁大洪指使的呢?” “那,定然是他们预先对过口供了。”马泰言之凿凿地道。 “这三人若事先能有这般缜密谋划,也不至于编出个被水滑倒的拙劣借口了。” “萧将军,这可是陷害啊!这三人定然是被人收买,刻意借着先前大洪被杖责一事来做文章。” 萧旷不由皱起眉来:“陷害?有什么人会要陷害鲁千户?” “那可多了,就鲁大洪那臭脾气,得罪的人还能少了?” 萧旷冷然道:“人证事实都清楚明白的情形下,马指挥使还要包庇姻亲?看来马指挥使是事先就知情了?” 马泰立即否认道:“我对此可是全然不知情的。萧将军,你我相识虽不久,你该清楚我马泰的为人吧?” 紧接着他脸上神情缓和了几分:“我知道,今日之事让萧将军很是不快,自然想要立即找出指使张百户之人,但萧将军想过没有?也许并没有什么指使之人?张百户是大洪所管的百户之一,没错,但萧将军可知道,就在萧将军来临山卫之前,张百户刚因行为不端,被大洪责罚过?” 因行为不端被责罚,而因此陷害鲁大洪,不惜让自己担上袭击主将或谋害朝廷命官的罪责?萧旷半个字都不信! 本来他听了阿瞳的建议,确实考虑从轻论罪,但马泰始终否认鲁大洪的罪责,这是他不能接受的。若是姑息鲁大洪的恶行,在临山卫其他将士面前,他又要怎么维持威信?又怎么让人相信他能秉公处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鲁大洪连朝廷命官都敢指使手下袭击,那么临山卫的军民就更不会被他放在眼里。可知他因为马泰的庇护,之前就做过不少欺压残害军民之事,若是连今日这样的举动都会被免罪的话,鲁大洪只会越加肆无忌惮,以后还会做出些什么不顾法纪的事情来? 萧旷看着马泰道:“今日之事并未造成恶果,若是鲁大洪肯老老实实认罪,并承诺今后不再违法乱纪,我可以减轻处罚。” 马泰犹豫了一下,问道:“萧将军所谓的减轻是指……?” 萧旷道:“认罪后,当众杖责五十,削级一等。” 马泰脸色不太好看:“当众?五十杖也太多了……还要削级?” “若坚不认罪,杖责之外,我会上报朝廷罢免其官职。” 马泰不由捏拳,终是放开了,忽然叫了声:“出来!” 萧旷本来提防着,听闻他这一句“出来”,讶异之余更加戒备,却见鲁大洪只身从外头进来,入内后朝萧旷就是一跪,低头抱拳:“还请萧将军见谅!” 马泰在旁求情:“萧将军,得饶人处且饶人,杖五十也就罢了,削级就……” 萧旷道:“若是他认罪,可不当众杖责,但削级一等,杖五十是免不了的,这已是最轻的处罚了。” 鲁大洪闻言呆了呆,看向马泰:“姐夫……” 马泰却看向另一边门后的鲁氏,见她神色黯然地朝他摇了摇头,知道她是没能说服萧夫人。 马泰再看了眼低头跪着的鲁大洪,考虑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萧旷这就命人先将鲁大洪押往牢房。 - 沈童与萧旷一起离开指挥使府,告诉他马夫人也在向她求情,她推说自己才来,不清楚此事,还说自己影响不了萧旷如何处置这些事务。 萧旷点点头表示赞许。 “阿旷,你如今打算怎么处置鲁大洪呢?”沈童问道。 萧旷将他与马泰说的话都告诉了她。 沈童轻声叹了口气,抬眸看向他:“鲁大洪不知悔改,给他个教训也是好的。只是你要小心马指挥使记恨此事。” 萧旷沉默片刻:“要不你明天就回去吧。” 沈童将头靠在他肩上,弯唇微笑:“有你在,我怕什么?” 萧旷侧头看她,正要说什么,忽听不远处靳飞行礼问好便住口不言。 萧旷问他:“你怎么过来了?那三个人怎样?” “老大你放心,都留人看着呢!我听说马泰请你们去吃饭,有点担心就过来看看。” 萧旷点了一下头:“鲁大洪已经认罪,送去牢房了。” 靳飞一听便乐了:“太好了,这就去给他录口供!” 萧旷看他那摩拳擦掌的样子微觉好笑:“时辰不早了,先关押着吧,明天一早再弄。” 靳飞应了,探头看向沈童:“大嫂,阿梨……她跟你来了吗?” 沈童浅笑摇头:“我问过她了,她怕你还生着气,没敢来。” 靳飞闻言一滞,“哦”了一声后就没再说什么了。 - 回到府中,沈童刷牙洗漱后对镜坐着,箜篌替她卸下头面首饰。萧旷过来了,箜篌会意地笑着,退了出去。 沈童拿起把梳子梳顺长发,萧旷却拿走了她手中的梳子,凑近她耳边,语气暧昧地道:“马上又要乱的,不用梳了。” 沈童笑着去抢他手中的梳子:“谁答应你了……” 两人正笑闹着,听见外头丫鬟通传:“萧将军,靳知事有急事求见。” 萧旷的动作不由一顿,沈童轻推他一把:“去吧,若无紧要事,阿飞不会这个时辰来求见的。” 萧旷到了前院,就见靳飞在前庭里来回走,一见他便急道:“张田,卞老六,黄三山,统统都死了。” 萧旷意外:“全都死了?” 靳飞用力点头,愤然骂了句:“娘的,肯定是鲁大洪搞鬼!” 第118章 【越狱】 - 萧旷沉声问道:“不是留人看守他们了吗?怎么会都死了?发生了什么事?” 靳飞自责道:“早知道我就一直守在牢房,不走开了!” 因马泰邀请萧旷与沈童去用晚饭,靳飞担心之余便离开牢房去接他们。在他离开之后不久,有卫兵匆忙赶到牢房,谎报说参将府出事了,靳知事要他们立即赶去。 看守急忙赶往参将府,半路遇上靳飞。靳飞一问就知不妙,再赶回牢房,就见那三个人都被杀了。 他再去关押鲁大洪的牢房查看,鲁大洪亦不见影踪。 “牢房里其他人都没事,就这三个死了,鲁大洪也不见了。”靳飞愤然道,“要说这件事和鲁大洪没有关系,打死我都不信!” 萧旷思忖着,这三人一死,鲁大洪指使他们袭击自己的事就变得死无对证了…… “他们的供书呢?” 靳飞拍了拍胸口:“幸好我留了一手,先把状书随身带着,要不然真是死无对证了。” 萧旷点了一下头:“干得不错。”接过供书扫了眼,收入自己怀中,命靳飞召集家丁候命。 接着他回到内院,将鲁大洪逃走的事情告诉了沈童,最后道:“趁他还来不及逃远,我要先把他抓回来。参将府我会留人护卫,让他们彻夜巡逻,你不用怕,也不用等我回来,自己先睡吧。” “我不怕。”沈童朝他笑着摇了摇头,又叮嘱道,“倒是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以防鲁大洪被逼急了伤人。” 萧旷答应了,疾步往外走。 - 将萧旷与沈童送走后,马泰与鲁氏回到内院。鲁氏担忧地皱着眉道:“明儿杖刑之人,你可得打点好了,五十杖啊……要是施刑的人下手没轻重,大洪不是要被活活打死了?” “这不省心的东西,打死了倒好了!”马泰咬牙道,“给我惹来多少麻烦!” 鲁氏被马泰呛了这句,既是气的,也是担心自己弟弟,头一低便小声哭了起来:“我爹以前不知帮衬了你多少,他就这一个儿子,你……” 马泰烦躁地皱了皱眉:“行了行了,我会安排好的,你弟弟死不了。” 闻言鲁氏稍稍安心,吩咐丫鬟准备铺盖等物,打算送去牢房,顺便看看大洪还缺点什么。正准备着呢,却见鲁大洪从门外进来了。 鲁氏又惊又喜:“你姐夫把你接出来了?” 鲁大洪冲她摆摆手:“轻点声,姐夫还不知道呢。我自己出来的。” 鲁氏吃了一惊:“你怎么自己出来的?” “姐,你别和人说我在这儿,我先躲几天……” 这会儿马泰从门外进来,乍然见到鲁大洪,不由气恼:“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在牢里呆一晚都呆不住?!” “姐夫,明天那姓萧的就要打我了,我不趁这会儿逃我傻么?” 马泰:“……” 你他娘的就是傻! “你要是逃了!萧旷一定揪着这事儿不放,你这个千户长也不要想再当下去了!” 鲁大洪得意一笑:“没事儿姐夫,那三个已经……”他用手掌在自己脖子那儿比了比,“做不了证了。” 马泰与鲁氏都惊讶地瞪着他,马泰问道:“你……把他们……?” 鲁大洪得意点头。 马泰勃然大怒:“你这个猪脑子!脑壳里都是屎啊?非要把事情越弄越大么?” 他转向鲁氏骂道:“都是你平时护着他,看看这蠢货惹出来的事情……” 鲁氏那叫委屈啊,狠狠地白了鲁大洪一眼,再看向马泰:“这事儿是大洪不对,但已经到这份儿上了,先想想要怎么办吧?” 鲁大洪道:“姐夫、姐,你们留我住这几天,别让下人说我在这儿不就行了吗?” 马泰怒斥道:“你闭嘴!萧旷第一个就会找到这里来。” “他还能硬闯指挥使府么?”鲁大洪仍旧一副很笃定地样子。 马泰看向鲁氏:“你赶紧带这蠢货出去,我怕憋不住自己先抽死他!” 鲁氏有些茫然:“出去?去哪儿?” “从后门走,赶紧送他去你二妹家里躲一阵子。” 鲁氏点点头,让丫鬟传话立即备车到府后门外等着。 马泰催促道:“别等了,你们马上出去,到宗祠后头去找个地方躲起来,一会儿我让车夫去那儿接你们。以三声猫叫为号……” 前院跑来个丫鬟,惊慌地道:“大人、夫人,萧参将来了,带着许多、许多人!” 马泰眉头一皱,来的这么快! “赶紧走!”鲁氏紧张地推着鲁大洪往后门方向跑。 马泰整了整衣袍,便不疾不徐地往前院而去。 - 萧旷把人都留在了门外,只带了两名家丁进来。 他神情肃然,但见到马泰还是拱了拱手:“马指挥使,鲁大洪杀了人证灭口,越狱而逃。马指挥使可知道此事?” 马泰故作吃惊:“有这样的事?!” 萧旷挑眉:“马指挥使的意思,就是说没见过鲁大洪了?” 马泰摇头:“萧参将把他带走后就没有再见过他了。” “马指挥使可敢指天发誓?” 马泰把脸一沉:“怎么萧参将不信本官的话吗?要不要进来搜一下?” 萧旷淡然道:“那倒不必。” 看着萧旷淡然的神色,马泰忽然想起了靳飞,这种时候靳飞却不在他旁边……他心中隐约浮起不妙的预感,脸色也就没那么淡定了。 萧旷问道:“马指挥使想起什么来了吗?” “没什么……”马泰朝门外扬了扬手,“萧参将若无其他要事,就请回吧。” 萧旷却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马指挥使有什么急事要赶着去办,抑或是……有人要见么?” 马泰虽听出弦外之意,也只能装傻:“时辰不早了,萧参将不睡觉,本官还要睡觉的。” “鲁大洪杀人灭口,越狱在逃,马指挥使还能睡得着觉?” 马泰的语气冷了下来:“这只是萧参将的一面之词而已。不管是大洪,还是那三个人犯,都是在萧参将的看管之下,出了事第一个要担责的是萧参将吧?” 萧旷亦冷然道:“有人去牢房谎报消息,说是参将府出了事,将看守张田、卞老六、黄三山的人引走,借机杀人劫狱。敢问那个谎报消息之人是不是马指挥使的部下?” 马泰正要针锋相对,却听门外一阵骚乱,其中显然有鲁大洪的声音:“姐夫!姐夫救我!” 又有靳飞的声音:“别叫啦,这回别说你姐夫了,就是你爹爹也救不了你!” 马泰脸色大变,快步赶到门外,就见鲁大洪被五花大绑,靳飞在他后头推着他走。鲁大洪见到马泰,挣扎叫嚷得更为厉害,突然向指挥使府的门口猛冲,好像觉得只要能冲进指挥使府,马泰就能保住他了。 靳飞追上前就是一脚,鲁大洪双手被绑在身后,被踹后向前飞摔,倒在府门前的踏步上,之后就不动了。 鲁氏惊叫一声:“大洪!”便扑过去查看他伤势。 靳飞皱眉呵斥了句:“别装死!” 但鲁大洪仍是一动不动,而马夫人趴在鲁大洪身上又哭又叫,靳飞又不能动手推或拉开她。 萧旷看向马泰:“马指挥使,劝劝夫人吧。” 马泰指着靳飞,语气冰冷:“来人啊!将这名伤人的狂徒抓起来!” 萧旷与靳飞闻言都是一愣,指挥使府中冲出一群卫兵,就将靳飞与其他几名家丁团团围住。 萧旷喝问道:“马指挥使,你这是什么意思?” “靳知事先是陷害鲁千户长偷袭主将,接着杀人灭口,又栽赃嫁祸给鲁千户,还在这里当众殴打鲁千户,致其昏迷。这是在场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靳飞怒极反笑:“马指挥使,你反口得倒是够快的!是觉得人证没了,你们就能反咬一口了?我看栽赃嫁祸的是你才对吧?” 说着他呛啷一声拔出刀来:“有本事就来抓你爷爷试试看!玄武阵!” 萧府的家丁训练有素,闻令立即拔出刀来,同时举盾护在身前,背朝内在靳飞身周围成一圈。 且他们所举盾牌高低交错,一人护住自己与旁边之人的头胸部位,相邻另一人就半跪着,用盾牌护住自己与相邻者的脚。盾牌间相互交叠,明晃晃的刀身则从盾牌缝隙间伸出来,不断伸缩。 马泰一声令下:“动手!”包围着的卫兵便举刀进攻。 但因萧府家丁用盾牌围成的阵型密不透风,他们无从下手,既不能靠得太近会被盾牌间隙伸出的刀扎到,又不能不进攻显得不够卖力,于是刀刀都戳在了盾牌上。 马泰这一发话的瞬间,萧旷亦动了,却不是去相助靳飞,而是冲向了马泰。马泰早对他有所防备,急忙退后,挥着手呼喝:“拦住他!” 三名卫兵首先横刀上前阻拦。 萧旷瞬间止步,向前急冲的身形骤然顿住,反手伸向身后:“棍来!” 他入府见马泰,身边本跟随着两名家丁,他一停步,两人正好追上,右后方家丁立即递上一根硬木长棍。 萧旷抄过长棍,立即又向前冲,回手时将棍借力抡圆了,儿臂粗的长棍横掠过空中,带起棍风“呜呜”作响。 那三名卫兵见他这一棍声势惊人,不敢直撄其锋,纷纷向后向旁躲避。右侧那名卫兵知道躲不掉,只好举刀挡格。 眼看棍头就要扫到他了,萧旷手腕一抖,长棍骤然下沉,横扫在他腿侧。卫兵痛呼一声,应声倒地。 萧旷手中的长棍击中右侧卫兵,一停之后继续再起,他正前方的卫兵正往后退,堪堪退到长棍扫过的范围之外。萧旷借着前冲之势,手腕向前一送,戳中这名卫兵的胸口,卫兵叫都没叫出一声来,手捂胸口直挺挺倒地。 左侧第三名卫兵逃跑时间最充裕,萧旷将其驱赶开后,收回长棍,继续追赶马泰。两名家丁紧跟而上。 马泰眼见萧旷追来,转身就往里跑,一边朝府中亲卫急急大喊:“快!拦住他!快!” 第119章 【脱位】 - 马泰的亲卫本来倒是合围上来的,却都被萧旷这一招就击倒一人的本事镇住,压根不敢拦在萧旷面前,只敢在他后头追着,眼睁睁地看着萧旷大步流星地追上马泰。 马泰还没跑过前庭就被萧旷追上了,知道打不过也逃不过,索性停步转身,指着他喝道:“萧旷,你敢……” 萧旷直接将其按倒在地,命令跟上来的两名家丁把马泰捆起来。 马泰被压在地上,拼命扭过脸来瞪着萧旷……的腿,咬牙切齿道:“你还真敢动手啊!我要上奏,参你的罪!你殴打本官……” 萧旷将他从地上拎起来,轻轻掸去他脸上与袍子上的灰:“这是打了吗?” 马泰:“……” “萧某行端坐正,你尽管参就是了。”若是还有机会参的话…… 萧旷推着马泰往外走,府门外包围靳飞的那圈卫兵仍是对他们的阵型无从下手,乍然见指挥使马泰被擒,更是茫然无措。 萧旷朗声道:“临山卫指挥使马泰,包庇纵容其妻弟鲁大洪。鲁大洪目无法纪,欺压军民,偷袭主将,杀人灭口,马泰作为临山卫长官,徇私枉法,平日便对鲁大洪多有包庇,今晚更是相助鲁大洪逃离临山卫,现当场将其擒获,以正法纪。尔等不得阻扰,若是阻扰,以马泰、鲁大洪同案犯论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鲁大洪敢做出今晚这样的事来,肯定离不开马泰的长期包庇,连上官他都敢偷袭,且还不服刑罚,视人命为草芥,可见平时肆意妄为,对临山卫的军民也定然少不了欺压! 果然此言一出,那些兵士面面相觑,手中的刀尖都垂下了。 马泰脸色铁青,低头不语。 萧旷先擒马泰,再镇住在场卫兵,接着扫了眼周围,皱眉道:“鲁大洪呢?” 本来摔倒在台阶上的鲁大洪,以及鲁氏都不见影踪。 “我就知道他是装死!”靳飞懊恼地指着方才围攻他们的指挥使府卫兵,“如果被鲁大洪逃了,你们就都是包庇从犯!” 萧旷问道:“你们见到他往哪里跑了?” 那些卫兵神色迟疑,萧旷知道他们是不敢当着马泰的面指证,便让靳飞先带马泰去牢房关押起来。 待马泰离去后,才有卫兵告诉萧旷,方才马夫人趁乱替鲁千户松绑,之后两人便往宗祠方向逃走。 萧旷带人赶去,不久就到了祠堂外。 祠堂前停着辆马车,鲁氏与鲁大洪正要上车,瞧见萧旷带人追来,鲁氏急忙推了一把鲁大洪:“你快走!” 鲁大洪也不与她客气,钻上车后命车夫立即赶车,急不可耐地催促着:“快点,快点!” 然而马刚开始发力拉车,马车根本快不起来。萧旷一声令下,带着数名家丁拦在车之前。车夫不知所措,只好慢慢将车停下。 鲁大洪见状,一把夺过车夫腰间马鞭,用力抽打马匹,马匹吃痛,嘶鸣着再次奔跑起来。 眼见鲁大洪驾车强行冲过来,萧旷命家丁退让,他也让到了路边。 鲁大洪见他们让开,便更加疯狂地抽打马匹。 就在马车驶过时,萧旷飞身一跃,伸手搭上了马车侧面。 鲁大洪眼尾余光看到,转身就是一脚恶狠狠踹过去。 萧旷疾转身,整个人背贴车壁避开,鲁大洪的腿擦着他眼前过去,他抬手攥住鲁大洪的脚踝,发力一扯。 鲁大洪只觉身不由己被甩出去,情急之下挥舞手臂拽住了车夫。车夫惊叫一声,被鲁大洪拽着一起往车旁摔去。 马车正在疾驰,这名车夫年过五旬,又无半分武功,这一摔下去,骨头少说要跌断几根,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萧旷见状,左手发力,使劲向上方甩去。 鲁大洪的脚被萧旷攥在手里,他的手又紧紧拽着车夫,被这么一甩,两人就像条鞭子一般,划着弧线甩上半空,车夫反倒飞得比鲁大洪更高。 这个时候,萧旷松开了手。 鲁大洪与车夫在空中旋转了半圈,又向下落。 萧旷探身拽住车夫的腰带,被车夫体重一坠,只觉左肩一阵剧痛,差点就此脱手。他心知是方才为救车夫,单手将两个男子甩上半空所致,恐怕是肩膀关节脱开了。 他咬牙忍痛,收紧五指,终是将车夫攥稳了。 鲁大洪则重重落地,在土路上打了五六个滚才停下,饶是他皮糙肉厚,也被摔得浑身跟散了架似的,爬也爬不起来了。 众家丁一拥而上,将鲁大洪捆绑起来。 马车仍在疾驰,且因无人控马,马车来回晃动颠簸不已,萧旷想帮车夫回到车前的坐板上,但左肩撕裂般剧痛,连抓住车夫都很勉强,更不要说向上提了! 他只能用右足抵住车壁,用左腿顶着车夫向前。 这名马车夫年纪虽长,手脚倒还算是灵活,借着萧旷相助爬上了坐板,控住马车,让其慢慢停下来。 萧旷跃下车,试着活动了一下手,左臂仍是用不上力。 此时家丁将鲁大洪捆住带了过来,向萧旷请示。萧旷命他们将鲁大洪押往监牢。 - 萧旷回到参将府已是后半夜了。 沈童得丫鬟通传,急忙迎出来。 萧旷刚洗完脸和手,回头道:“不是让你先睡么?” “我倒是想睡的,心里头记挂着你还在外头抓人,总是睡不着。” 萧旷眼神变暖,低头在她额角亲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两人一起往里走。 “鲁大洪擒住了?” “擒住了。还有马泰。” 沈童惊讶:“马指挥使也被擒了?” 萧旷点点头:“他为包庇鲁大洪,要将罪责都推到阿飞头上,我又怎能让他得逞?” 沈童听他说了经过,不由慨叹:“看起来这鲁大洪倒是临山卫的一害,有指挥使姐夫给他撑腰,他更是肆无忌惮了。” 停了停后她又道:“鲁大洪犯了大罪,自然不能轻饶。而马泰徇私枉法,罪名也轻不了。但是……” “但是什么?” 沈童微蹙眉头:“马夫人的二妹嫁给了浙江都指挥使司的潘同知,我只怕他们记恨于你……” 萧旷的眉头也皱起了:“你的意思就是我该与马泰一样,包庇鲁大洪杀人越狱?” “我不是这意思。”沈童摇头。 她抬眸看他,神情中带着些许担忧:“我是为你担心,也是想提醒你小心,提防他们给你使绊子。他们在这里姻亲众多,各个家族间都有利益联结,你却是孤身上任,没有其他助力。” 萧旷眉头松开了,微笑道:“谁说我是孤身上任,不是还有个沈师爷为我参谋么?” 沈童噗嗤笑了:“什么沈师爷……?”一说师爷就让她想起了那些个戴瓜皮帽穿长袍,下巴上三绺山羊胡,手中折扇不离的绍兴师爷形象。 “我又不是男人。” “那……师娘?” “辈分乱了好嘛!再说我有那么老吗?” “总有一天要老的。”萧旷道,“不过不要怕,我比你先老。” 沈童不由弯起了嘴角:“是啊,总有一天。你变成了老头,我变成了老太太,找个天气好的时候,坐在院里晒晒太阳……” 萧旷托起她下巴,沈童的声音便轻了下去。他侧头靠近她,轻吻。她闭起眼回吻他,渐觉他的吻变得炽烈贪婪起来。 但他只拿单手扣着她后脑处,另一只手虽然环在她腰上,却没有如往常那样拥紧她,只是松松地挽着。 “阿旷,你的手怎么了?”她轻轻挣开,低头察看他的手,“伤到了?” 萧旷稍许抬了抬左臂:“没有大碍。” 沈童不太放心地追问:“包扎了吗?看过大夫没有?是刀伤?鲁大洪伤你的?” “不是伤。”萧旷语气淡然地道,“只是肩膀这里拉了一下,已经让大夫看过了。” 沈童挑眉:“骗人,连一丝跌打药的味道都没有,哪个大夫看的?明天我找他算账去!” 萧旷忍不住笑了:“好吧,还是瞒不过沈师爷。大夫看过了,真不是什么大伤,肩膀有点肿而已。他给我瓶药酒,我是打算回来洗过澡了再擦的。” “你的手能洗澡么?” 萧旷抬起右手:“这不还有只手么。何况左手只是不便用力,拿拿东西是不成问题的。” 屋里热水与替换衣物等沐浴用品已经准备齐全。 沈童关上门,替他解开衣衫,便见左肩明显比右肩要高出一块来,肤色也明显发红,摸上去要比其他地方微微发热。 她不由担心起来:“这里的大夫恐怕医术一般,跌打药也怕不够地道,明天赶早让人去杭州请个知名的接骨大夫来好好给你看看。” 萧旷道:“一点小伤,不用这么麻烦了。我从小开始练武,这样的伤是家常便饭了,我心里有数,休养几天就好了。” 沈童却摇头:“有些伤现在不好好治,你觉得是好了,到老了都是病!以前你怎样我不管,如今你和我是夫妻了,你这样随便就不成。” 萧旷无奈答应她,低头解了裤子,坐进浴盆。 沈童叮嘱道:“你肩膀还肿着,别浸热水里。你先泡会儿,一会儿我帮你洗。” 她走到门口,吩咐琴瑟去院里背阴处取些干净冰雪,用薄羊皮裹起来扎紧。 少时,琴瑟把冰囊送来。沈童将冰囊放在萧旷左肩头,让他自己按住。 接着她把袄子脱了,中衣的袖子挽高至肩,拿起一旁的布巾,在水里浸湿,替他擦起背来。 萧旷向前稍许俯身,左臂搁在浴桶边沿,自然地垂着。 大概是常拉弓的关系,他背上的肌肉很厚实,有着清晰的轮廓。脊柱中央有一道明显的凹线,从肩背一直延伸到腰下。 萧旷天天操练,天天洗澡,今天因追捕鲁大洪,跳上疾驰的马车,脸上倒是弄得灰头土脸,因此一进参将府就洗过脸与手了,身上却是一点不脏。 沈童自然没有下力气去擦,只是稍许蘸一点澡豆粉来擦洗。水变得有些微混浊了。 她问起他今日是怎么抓住马泰与鲁大洪的,萧旷便将经过细细讲给她听。 洗着洗着,气氛就有点微妙,房间里本就烧得暖,这会儿就显得更热了。 沈童站了起来,蘸点澡豆粉在布巾上,俯身替他擦洗前面。 萧旷抬手把她的头勾下去,侧头吻她。 第120章 【搜捕】 - 萧旷抬手把她的头勾下去,侧头吻她。沈童不知不觉倚靠在他身上。萧旷转身要拉她进水里。 沈童推开他:“才和你说手伤了要好好养的。” 萧旷又去拉她:“不用这只手也没问题。” 沈童睨一眼浴盆,笑嗔道:“我才不要泡在你的洗澡水里呢!前面你自己洗吧!”说着便逃开了。 她替他洗澡时虽挽起了袖子,然而丝质的衣袖不时滑落,早已经湿透了。她背朝着浴桶脱去湿衣,擦干后换上干净的中衣,却听后头哗啦水声,知道是萧旷洗完出来了。 她继续穿衣,却听到脚步声,一回头发觉他已经在她的背后不足一步之距,她小小惊叫一声,笑着躲他。 萧旷把她逼到墙角,用身体抵住她,他的体温瞬间就穿透了薄薄的丝质衣料。 沈童不笑了,抬眸从下方望着他。下一瞬他的嘴唇就贴了上来。 - 这一夜短得像是眨眼就过。沈童觉得自己好像一闭眼,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萧旷的左手仍然活动不便,她帮着他穿衣,一边问:“你这就去审鲁大洪么?” 萧旷点头:“还有马泰。” “我昨晚和你提起的事……” “你是说鲁大洪还有个做都指挥使司同知的姐夫那事?” “是的。”沈童替他束好腰带,整了整衣襟,又道,“你已经和马泰闹僵了,但至少处理这事儿的时候,别留下把柄给别人。你抓鲁大洪是因为他为害乡里,不是因为他试图偷袭你。别给人留下‘公报私仇’的印象,或是借题发挥参你一本。” 萧旷微笑应道:“我知道了。” - 用过早饭,沈童送萧旷出门,却见门外候着几人,不由讶异。 其中一位五旬上下的老者,另两个年轻许多的男子,都穿着短褐,看年纪像是父子。 老者一见萧旷,便拉着两个青年朝他跪了下来,口中喊着恩人,并不住磕头。 萧旷仔细看了看,认出老者正是昨晚那名车夫,便走近过去,伸手相扶:“老伯不必多礼。” “要的要的,要不是萧将军,小人昨晚就去见阎王爷了!”车夫却仍是郑重地多磕了三个头才起身。 他又拉过身边的青年道:“小人年纪一把了,除了赶车不会别的。就是想报恩,怕是将军也看不上。这两个是小人的儿子,别的本事没有,好歹有把力气。打杂跑腿……就随将军使唤了。” 萧旷观那两名青年,长得体格结实,眼神清正。他上前拍了拍他们的肩臂,手上略带了两分力,发觉稍年长的那个并非如老者所说的那样,仅仅有把力气而已,便问道:“你学过武?” 那青年看着有些腼腆:“小人没拜过师父,自己瞎练的。” 萧旷诧异问道:“那天在操场上选拔精兵,你没有去比么?” 青年摇头。车夫在旁解释,他还有个大儿子在军中。按大昱律,一户出一个青壮年从军就够了。老二虽未从军,但闲下来跟着老大学刀术,倒有点青出于蓝的意思。 萧旷把他们带进府中,问明车夫姓姚,叫姚阿兴,他这两个儿子分别叫阿泥、阿山,其实就是当地话里的老二老三。 萧旷颇为客气地请姚阿兴坐下。姚阿兴慌得连连摆手,怎么也不肯坐下:“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将军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好了。” 萧旷也就不勉强,询问他鲁大洪在临山卫做过些什么欺压军民的事情,马泰又有过哪些枉法的行为。 姚阿兴替指挥使府赶了十多年的车,对马泰以及鲁大洪那点事清楚得很,但听萧旷问起,哪怕萧旷对他有恩在前,他还是不太敢开口。 萧旷见姚阿兴搓着手,神情为难,知道他是有所顾虑,便劝道:“你且放心,这府里面全都是我从京城带来的人,忠诚可靠,另外我也会交待他们不要对外人提及你们来府中的事。” 他继续道:“我问你们,只为了解一下情况,接着还要找受害的人一一查证。而且这些事不单单是你们知道,临山卫其他的军民,指挥使府里其他的仆役多少也都知道。我派人去查证的时候,绝不会让别人知道是谁讲出来的。” 姚阿兴仍然略显迟疑,倒是姚阿泥道:“阿爸,我们做了犯法的事体,就要关起来或是吃板子。鲁大洪做了多少犯法的事体?害了多少人?就因为指挥使是他姐夫,他才逃过了。你告诉萧将军,他们就逃不掉了!” 姚阿兴终于想通了,点点头,开始说了起来。 萧旷边听边记,光只是记个大概,以及相关之人的姓名年纪,就记了好几页纸。 姚阿兴离开之后,萧旷与沈童对视一眼,道:“原先倒是想先去审鲁大洪的,如今看来对他的审问可以晚一阵子了。” 沈童微蹙眉头:“马泰在这里做指挥使那么多年,徇私枉法的地方不仅是包庇鲁大洪……而且,指挥使司里都是他的部下,恐怕上上下下都不干净。” “他的部下不遵从他也不成,不顺从的人,马泰不会留下来的。”萧旷沉吟着道,“指挥使司里其他人我不敢说,但经历司的王经历,依我看来,他对马泰不是那么死忠的。” “就是昨日在船上教你如何减轻晕船症状之人吗?熟悉附近地形的那个?” “对,就是他。” 萧旷正要走,沈童叫住他道:“阿旷,指挥使司的账目,若是细查,我估计会有不少问题呢。” 萧旷击掌赞道:“有这方面的证据就更好了!我会让人把账本送来。” 沈童送他出门后,回屋里补觉。 午后,靳飞亲自将账本送过来,历年的账本装了快半车。萧府家丁将这些账本搬进书房,在地上堆起了好几摞。 沈童让箜篌泡壶浓茶,坐下慢慢细看起来。 - 萧旷在临山卫军民中调查所获知的冤情,比他预想中还要多得多。 起初军民们对于这些事仍然三缄其口,甚至是事主也不愿开口,但萧旷亲自去查访,从周围邻居那里还是问出了些许实情。 之后的两天里,看到马泰与鲁大洪真的一直被关着,而萧旷及其部下都在各处查访,显然是真的要惩处他们,渐渐有更多军民说出实情。而一旦开口的人多了,他们也就不再那么害怕把真相说出来了。 - 马泰与鲁大洪被捕的第三天,中午前后,临山卫的城门前来了一队人马,居前是一辆马车,左右则是骑马的护卫。 守卫上前行礼,询问来人身份。 一名武官高坐马背,语气倨傲地道:“都指挥使司的潘大人来此,还不快点开门?” 守卫看清他腰牌,急忙开门,又派了名小兵去通传。 然而这队人马进入临山卫后就开始疾驰起来,很快追上那名通传的小兵,并命其立即回城门去。 小兵望着飞扬的尘土中远去的人马背影愣了一会儿,转身跑下土路,一直奔到参将府外。 沈童用过早饭后便在书房内查账,听见丫鬟通传,急忙起身追问:“潘同知带了多少人来?” 丫鬟摇摇头:“他只说带了不少人。” 沈童蹙眉,转身拿起书桌上的册子交给箜篌,语气急促地道:“马上把它藏起来!找尽可能隐秘的地方。” 她这两天在临山卫指挥使司的账目中,找到不少贪污或挪用的证据,相关款项的进出,都摘录下来了。近十年来的账簿,她还没有全看完,仅仅是目前累计的总额就已经高达五十多万两白银了。 箜篌应了声,接过册子便急急忙忙离开。 - 那名小兵在参将府前庭候着,见沈童出来,急忙弓腰行了一礼:“小人见过萧夫人。” 沈童问起他来的那队人马详情,小兵回道:“差不多有三十多个,都是骑马的,带着刀或是弓。他们先去指挥使司了。” 沈童略想了想,回头吩咐府中家丁出去分头寻找萧旷或靳飞。萧旷这些天都在临山卫寻访军民,大半时间都不在指挥使司,当务之急是让他知道此事。 - 过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有十多名士兵来到参将府,不顾门卫的阻拦,径直闯入进来。 沈童坐在正堂内等着他们,但见他们如此无礼地闯进来,冷冷道:“你们是什么人?不经通报就擅闯参将府,如此无礼,可知罪么?” 为首之人是名武官,穿着六品常服,神情倨傲地问道:“萧参将人呢?” 沈童淡声道:“他不在府中。” 那名武官呵呵一笑:“还请夫人见谅。潘大人有令,在全卫搜捕萧参将。虽然夫人说萧参将不在府中,但空口无凭,这参将府嘛,总归要搜一搜的。”说着朝身后一挥手,众士兵蜂拥而入。 沈童对此早就有心理准备,也吩咐过府中仆役与家丁不要硬拦,但见他们如此野蛮无礼,仍是禁不住愤怒。 她深吸口气,压下怒意道:“既然潘同知有令,你们搜就搜吧,但若你们伤了我府中的人,或是无故损毁府中财物,我会写信去三皇子府,问问三皇子对这事儿有什么看法。” 那名武官愣了一愣,倨傲的神情瞬间收敛,朝身边亲卫扬了扬下巴,那名亲卫便快步跑进去,不一会儿后院的动静果然轻了不少。 又过了一阵,有士兵陆续把账簿搬了出来。起先那名亲卫走近武官,附耳低语。武官听完皱了皱眉,看向沈童:“萧旷到底去了哪里?” 第121章 【定计】 - 那名武官皱眉看向沈童:“萧参将到底去了哪里?” 沈童冷淡地道:“他一早就出门了,我又怎么会知道?” 武官低哼一声,见账簿在地上已经堆了高高一沓,士兵仍然不断地往外搬,显然数量不少,便吩咐人去找辆板车来运。 当账簿全数搬上车,武官留下两名士兵,命他们一有萧旷回来的迹象,就去向他汇报。 - 沈童回到内院,见仆妇们正在清扫屋里屋外,并清点屋内贵重物品。 大概是她提起三皇子的关系,这些兵士搜索时收敛许多,只是找人,几乎没有损毁什么财物。然而许多家什被移动了位置,箱柜被翻乱,那种被搜查的羞辱感仍然存在。 沈童命仆妇们重新清洗被翻动过的衣被,用烧酒清洁桌椅箱柜,刷洗地板,用水冲洗院子。 潘同知派人来搜参将府,未见得真是要来抓阿旷,只是找个借口把账簿搬回去吧…… 她拉过箜篌,低声问她:“他们找到了么?” 箜篌笑着摇摇头。 沈童不由好奇:“你藏哪儿了?” 箜篌指了指高处,沈童顺着她所指看去,那是庭院里一棵两人多高的枇杷树,叶片肥厚茂密。 她走到树下,抬头仰望,在茂盛的枝叶间,有一小卷深绿色的东西,与枇杷叶颜色相同。不是特意去寻找的话,根本不会留意。 箜篌小声道:“奴婢先用油布包裹,再用墨绿色的布包起来,上面再绑几片枇杷叶,用丫叉头挂上去。就是下雨也不怕会淋湿。” 沈童赞赏地点点头:“藏得好!” 箜篌抿着唇笑了一声。 正说着话,忽见院墙上冒出来颗人头,沈童微微一惊。 待看清是靳飞,她也就放松下来了,低声嘱咐院里的丫鬟与仆妇不要因此大惊小怪地尖叫。 靳飞探头见院中没有潘同知的手下,便回头朝墙外招招手。 下一刻,就见萧旷跃上墙头,右手在墙檐上一按,身子横掠过墙头,轻轻巧巧落地。 沈童欣喜地迎过去,萧旷朝她伸出了手,她却直接抱住了他。 萧旷意外地愣一下,眼神却变得柔和起来,伸出去的手轻轻落在她腰间。 他扫了眼院里:“他们来过了?” 虽然他这句是问句,但语气颇为肯定。 沈童看向院中进进出出忙于清扫整理的仆妇丫鬟,苦笑一下:“来过了,没找见你,把账簿都搬走了,临走前院留下两个……说不定后门外也有。” 萧旷低头仔细瞧了瞧她:“他们有没有什么无礼之举?” 沈童摇摇头:“我告诉领头的武官,我和三皇子有联系,他们没敢太放肆。只是家里进来过那么多陌生士兵,家什都被翻动过,我总觉得不太舒服,他们碰过的东西都要洗过擦过才感觉好些。” 萧旷皱眉沉吟道:“我这两天已经收集了一些罪状,但账簿被他们拿回去,缺了贪污方面的证据,终究是……” 沈童望着那棵枇杷树,弯起嘴角:“他们可没有能全拿回去。” 萧旷顺着她目光看向枇杷树的枝叶间,也跟着会心地笑了起来。 “阿旷,你接着打算如何?” “我打算见见潘同知。” 在一旁的靳飞闻言大惊:“老大,你这不是鸡给黄鼠狼拜年,自己送上门去吗?” 萧旷:“……” 要不是此时形势紧张,沈童大概真会被靳飞这句引得笑出来,但她此时满心忧虑,根本笑不出来。 “阿旷,你若是去指挥使司的话,不知潘同知要安什么罪名在你头上。” 靳飞摩拳擦掌地道:“老大,我去把那五百精兵调过来,围住指挥使司,看那个潘同知敢拿你怎样!” 萧旷不赞成地摇着头:“潘同知是浙江都指挥使的副官,你带兵包围指挥使司?是要落个违逆上官甚至是试图杀害上官的罪名么?” 靳飞小声嘀咕:“那总不能送上门去给他捉……” 萧旷看回沈童:“我平日行端坐正,没做过任何见不得光之事,他们又能安什么罪名在我头上?” 沈童眉头不展:“即使没有证据,那些人也是可以设下陷阱,或是捏造证据的。栽赃陷害还不简单么?” “难道我就一直躲着不出现?不也是渎职之举么?何况他们若找不到我,就还会来参将府找你的麻烦。” 沈童声音略冷:“我一个女人,一无职二无权,他们还能给我安上什么罪名么?最多就是没事来骚扰一番罢了,我又不怕他们。” 萧旷仍是摇头:“阿瞳,我不能自己躲起来,却让你挡在前面。” “你回杭州吧。”他道,“带上马泰贪渎受贿、鲁大洪欺压军民的罪证,我让阿飞护送你回去。若是潘同知真要陷害我,你便将这些罪证公之于众。” 沈童担心地望着他:“那你呢?” “我身为主将,受命守这三郡,又怎么能擅离?过会儿我先出去。等那两个士兵离开后,你和阿飞带着家丁从小路走。我让姚阿大带人接应你们,傍晚之前就能回杭城。” 沈童虽知她留在这里并不能帮他更多,这可能是目前最好的法子了,但思来想去,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要是,要是他们狠下毒手,先害了你性命怎么办?” 在这样一个相对封闭的卫所内,马泰就是土皇帝,鲁大洪在姐夫包庇下无法无天,肆意妄为惯了。她一想到鲁大洪杀的那三个人,就觉得他们真能干得出这种事来。 萧旷转头,看往指挥使司的方向,眼神变得冷锐而坚定:“要害我性命,也没有那么容易。” 他看回她,眼神复归温柔,那份坚定却不曾动摇:“我在这里与他们周旋,你便可以顺利离开。越快回杭州,越快将这些罪证公布出去。潘同知越是不敢害我。” 沈童望着他,终是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她将手轻轻放在他肩头:“我知道你不愿用权势压人,但对这些人来说,也只有权势才是最能震慑他们的。你一定要对他们提起三皇子妃与我是亲姐妹,他们会有所顾忌的。” “我记得了。” 见他们商定,靳飞道:“老大,我去找姚阿大,让他准备好接应。”待萧旷点头,他便纵身攀上墙头,一瞬间便消失在墙后。 沈童转身吩咐琴瑟去准备一身粗布衣衫与裹头。 萧旷则攀上树,解下那卷簿册,拉去伪装的树叶后交给她。 接着他垂下头,在她唇上缓缓印下一吻。 看着这么刚毅的男人,嘴唇却是那么柔软。 唇与唇相触的瞬间,沈童心中强抑的不安再也抑制不住,只觉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她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忍住还未溢出眼眶的泪水,压下心头不安的与难舍,深吸口气,尽己所能地朝他微笑。 “阿旷,你要小心些,保重自己。等我……” 萧旷清楚她回到杭州后要面对的困难,她将要承受的压力一点不比他少。 他没有笑,只是格外郑重地点了一下头:“你也要小心。” - 萧旷来到前院,那两名士兵见他从里面出来,不由吃了一惊,其中一人道:“萧参将,潘同知命你去指挥使司见他。” 萧旷不置可否地向外走。那两个士兵面面相觑,只好跟在他后面。 到了参将府外,家丁牵来了偃月与各自坐骑,萧旷上马后便往操场方向而去,六名家丁跟随其后。 那两名士兵拦也拦不住,追也追不上,一合计,其中一人回指挥使司禀报,一人沿着路追下去。 - 潘博容刚到指挥使司,就得知萧旷将指挥使司历年账簿搬走了,脸色顿时就不太好看起来,命断事官陈新无论如何都要将账簿找回来。 陈新领命而去之后不久,马泰就坐着肩與过来了。 他虽是武官,平日却养尊处优,衣食讲究一点不输于杭州城里的那些官员。在监牢呆了两天两夜后,吃不惯睡不着,也没洗漱过,显得面容格外憔悴,双眼发红,衣领脏污,一付潦倒样。 马泰一进屋,潘博容便闻到一股酸臭味,不由轻轻皱了一下眉。 马泰看见他这下皱眉,心里暗骂一句,你他娘的在监牢里呆三天试试,不会比我好闻到哪里去!但心里骂归骂,到底是潘博容放他出来的,且这个二妹夫官职也比他高一级,平日马泰夫妇就对他很客气的,此时便挤出一个笑容:“博容,得亏你来得及时啊!” 潘博容摆摆手:“先别说这些,萧旷把账簿都拿去了,你知道吗?” 马泰一惊,后背渗出一层冷汗:“他查到什么没有?” 潘博容见他这般反应,不由焦躁:“你怎么会把事情搞成这样?” “这能怪我吗?”马泰也郁闷,“鲁大洪这个蠢东西,叫他收敛些收敛些,他非要去招惹萧旷。碰上这个萧旷就是铁板一块!敲不动,打不烂,半点不肯通融!” “不怪你怪谁?你管不好鲁大洪也就罢了,还把自己搭进去了!把自己搭进去不算,如今还要把我搭进去!” 马泰急切地道:“先别说这些了,先把账簿找回来再说吧。” “还用你说?”潘博容哼了一声,“已经派人去了。你先把之前的事说说。” 马泰略略松口气,从萧旷来到的第一天说了起来。 - 听到卫兵通传陈断事官回来了,潘博容起身匆匆往外走,马泰跟在后面,见到士兵正往里搬账簿,两人都松了口气。 陈新上前一步,低声道:“潘大人,有件事属下要禀报。” 潘博容正看着士兵把账簿搬去马泰办公的那屋,闻言随口问了句:“什么事?” 陈新正要回答,忽听操场方向有嘹亮的号令声响起。 潘博容眉头一皱:“谁在那儿鸣号?” 马泰却一听就知:“一定是萧旷,这是他紧急召集的号令,第一天大洪就是因为没有及时赶去集合,被他下令打了。” “这是要搞什么妖蛾子?!”潘博容命陈新看守账簿,带人匆匆赶往操场。 - 紧急集合的号令响起之后,不到三分之一柱香的功夫,全卫将士集合列阵完毕。 鼓手击鼓为号,阵型即随之变化,队列的移动彷如行云流水,只闻靴子鞋履在地面轻踏的“嚓嚓”声,而无半点喧哗纷乱。 潘博容带着人匆匆赶到时,所见就是这一幕场景。 第122章 【群情】 - 潘博容视线一转,看到点将台上站着一名昂藏武将,自是萧旷了。 “萧旷!”潘博容喝了一声,“你这是在做什么?!” 萧旷回身,立定之后不卑不亢地抱拳行礼:“下官见过潘大人。正如大人所见,下官正在演练阵型。” 那句正如大人所见,听在潘博容耳朵里,只觉颇为讽刺。 且他站在台下,萧旷却站在台上。虽然萧旷是向他行礼了,可他却要仰头与萧旷说话,这就让他先在气势弱了好几分。 潘博容斥责道:“萧旷,我到了临山卫,你非但不来指挥使司见礼,竟然还召集兵将在这里装模作样地演练阵型?你下来!” 萧旷朝潘博容所在方向缓步走近,一边平静地道:“操练兵将本就是下官的职责所在。若潘大人命人传令,下官自会前去。” 潘博容:“……”说得像是你真会去似的! 萧旷又问道:“潘大人是为了马指挥使与鲁大洪而来吗?” 潘博容眸色一沉,命令左右:“将他拿下!” “遵命!”他的亲兵立即冲上点将台,将萧旷双臂扭住。 萧旷没有反抗,但台下临山卫的将士却因此骚动起来,许多士兵一边喊着:“萧将军!”一边向点将台涌来,连着台下的潘博容一起包围住了。 潘博容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不由大怒:“你们都反了吗?!” 他的亲兵纷纷拔刀,喝令士兵让开,然而并没有人退缩。 姚阿泥大喊:“为什么要抓萧将军?”其他士兵纷纷跟着喊起来:“为什么?”“萧将军做了什么?” 鲁大洪这么多年欺压军民,马泰不仅包庇纵容,自己也对临山卫军民多有压榨。过年的时候连军饷都发不下来,马泰自己的府中却灯火通明,大摆筵席,还有歌舞助兴! 临山卫军民对此积怨已久,只是冤屈无处可申,无路可诉。总算盼来个萧将军,治了鲁大洪,抓了马泰,还在各处查访,搜集证据,要一举除去临山卫的这两个大祸害。 对临山卫的军民来说,萧将军就像是天降的大救星。可要是萧将军被抓,一切又要回归原样,只怕马泰与鲁大洪更要变本加厉地欺压他们了! “为什么抓萧将军?!”的呼喊声很快连成片,变成了齐声的呐喊,变成了浪涛般的怒吼。 潘博容面对群情激奋的士兵,不禁暗暗心惊,额角渗出冷汗。他这里只有二十多个亲兵,几千个士兵一旦哗变,他这点人手根本镇也镇不住!闹得不好,命都要送在这里! 他不得不命令亲兵将萧旷放开。 萧旷忍着酸痛松了松左肩,走到台前,双手向下虚按,士兵们几乎立即安静下来。 眼见这一切的潘博容,不由脸色铁青,萧旷来此不过半个多月,竟然已经有了这么高的威望! 萧旷面向士兵们,朗声道:“潘大人来此,是为了处置马指挥使与鲁大洪的事。我相信潘大人会秉公处理的。”说着他回身看向潘博容:“潘大人?” 潘博容暗暗攥拳,当着这些一言不合就可能哗变的士兵,也只能语气生硬地道:“本官自会秉公处理的。” 萧旷走下点将台,围着的士兵纷纷让开了道。他一直走到潘博容面前,半抬手臂:“潘大人,请。” 潘博容哼了一声,抬步前行。萧旷坠后几步同行。再往后则是临山卫的士兵,自动按着晨跑时的队形跟上他们。 到了指挥使司外,潘博容回头看了眼跟来的士兵,想想自己说话没用,只得好声好气地对萧旷道:“萧参将,我们入内说话,让他们散了吧。” 却听萧旷道:“如何处置马指挥使与鲁大洪,关系到他们切身之利,恐怕将士们都想及时获知结果。” 潘博容脸色沉了沉,一言不发地进了指挥使司。 陈新从内迎出来,看了眼萧旷,对潘博容道:“潘大人,下官有事要禀报。” 潘博容心道难不成账簿出什么问题了,不由心一沉,示意陈新进屋说话。 陈新低声道:“之前属下去参将府搜寻账簿,萧夫人说要去信三皇子府,问问三皇子对这件事的看法。” 潘博容意外:“三皇子?她怎会识得三皇子?” 他来之前,还特意让文吏查过萧旷的履历。萧旷的出身并不高,祖父为匠籍,家里开的是作坊。萧旷考取武科进士后,当上了神机营把总,之后屡立战功,才升了上来。 不过他升迁的速度也确实比一般人快得多,短短两三年就从正七品武官升至正三品的参将,这对于毫无家世背景的平民来说确实少见。 但萧旷每次升迁,也确是有实打实的战功的,因此潘博容并未生疑。 至于萧夫人,履历上就写着沈氏长女,他扫一眼就略过去了。 潘博容皱眉思索,皇室姻亲多如牛毛,多为公侯世家。他一个浙江都指挥使司同知,根本不可能记住所有的皇室姻亲。 也许萧夫人是为了镇住陈新而夸大其词,但若是真的话…… 潘博容不由恼怒斥道:“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早说?!” 陈新这叫委屈啊,他一回来就提起这事了,偏逢萧旷紧急召集,潘博容赶去操场前还命他看守好账簿,他哪儿有机会说啊! 但顶头上司说你没早告诉他,你不还得乖乖认错么? - 潘博容与陈新在屋里说话时,萧旷等在院子里,不一会儿陈新出来了:“萧参将,潘大人请你进去。” 听见这个“请”字,萧旷眉梢略略挑了一下。 进屋后,潘博容示意他坐下说话:“萧参将,咳咳,不知你夫人是……” 听他问起沈童,萧旷对于之前突如其来的那个“请”字是为何缘故也就心里有数了。 他淡淡道:“内子是庆阳侯府嫡长女。她有个妹妹,嫁与了三皇子为妃。” 潘博容:“……” 鲁大洪这个蠢货!居然惹上了三皇子妃的姐夫!!本以为萧夫人与三皇子可能只是稍微沾得上点边的关系而已,没想到萧旷与三皇子居然是连襟! 潘博容擦汗,这萧旷过来上任,怎么半点口风不露?!要换了旁人,有三皇子这样的连襟,定然要找机会透露出去,确保人尽皆知了!他要是早说的话,谁还能和他对着干啊! “萧参将,哈哈……”潘博容干笑了两声,“你看这误会闹得……” 萧旷冷冷看着他:“误会?鲁大洪就在我任上杀人灭口越狱,这是误会?” 潘博容一脸正色道:“鲁大洪罪无可赦,该抓!” 萧旷又道:“马泰对于鲁大洪的罪行视而不见,包庇纵容,这也是误会么?” “哎……这个马指挥使是有错,但是鲁大洪毕竟是他舅子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这毕竟不是大过错……” 萧旷挑眉:“鲁大洪也是潘大人的舅子吧!” 潘博容肃然道:“本官是不会包庇他的。他做的这些事,马泰都替他遮掩着,本官是一点不知道。若是早知道,定然要惩处他,以正法纪!” 他们说话间,指挥使司外偶尔传来叫喊声,因为知道有许多军民等在司外,两人都没有特别在意。 但随着萧旷在司内停留的时间变长,外间的呼叫声也越来越高。 一名亲兵在外急促地拍门,语气紧张:“潘大人,潘大人……” 潘博容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一道门缝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 随着房门打开,屋里两人都听清外头的呼叫声:“放了萧将军!放了萧将军!” 那是几百上千人齐声呼叫的声音,而且还在不断有更多人加入这呼喊声中,声势越来越惊人! 那亲兵急切地道:“潘大人,再看不到萧将军,他们就要冲进来了!” 潘博容面色微变,回头看向萧旷:“萧将军,请你出面安抚一下他们。” 萧旷对此不置可否,只道:“鲁大洪与马泰要在临山卫军民前公开审讯,依法判处。” 潘博容摇头:“鲁大洪该审,但在指挥使司内审就行了。至于马指挥使,他罪不至此……” 萧旷沉默地盯着他。 外头的呼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又有亲兵神情惊慌地跑进来:“潘大人,快要顶不住了……” 潘博容掏出汗巾擦了擦汗:“萧将军,马泰让他请辞指挥使一职,至于鲁大洪,就公开审讯吧。你看如何?” 萧旷起身往外走,潘博容长出一口气,跟在他后面。 对潘博容来说,此时最要紧的是自己不能被拖下水,鲁大洪已是弃子,但马泰若是被审,万一将受贿贪污的事情扯出来,连他都要被牵连。因此马泰是绝不能受审的! 一行人到了前庭,就见指挥使司的大门紧闭,但被外面的人不断撞击着,五六名满头大汗的亲兵在内用尽全力顶着门扇,以防门被撞开。然而门扉不断震荡,顶着门的亲兵眼见就要顶不住了。 潘博容下令道:“开门!开门!” 顶门的亲兵如释重负,向后退开,一名亲兵躲在门侧后方,抽去门闩后撒腿就跑。 也算是他跑得快,门闩一经抽离,门扉便猛然向内打开,要不是及时躲开,非得被撞得飞出去不可。 门外的士兵涌入指挥使司,瞧见萧旷后才止步,但他们后面的人没有看见萧旷,仍在继续向前推挤,前方的人收不住脚,只能继续往前冲。 潘博容见状不妙,转身拔腿就往里逃。头也不回地飞奔进一间屋子,惊惶地挥舞手臂:“快!快关上门!上闩!快点!” 萧旷眼见情势危急,视线一扫周围,疾步奔向院角蓄满雨水用来灭火的大瓦缸,纵身而上,足尖在缸沿一点,借力再往上,单手在屋檐上一按,便攀上屋顶。 他站在高处,下方的将士见他安然无恙,才停下了推挤。 萧旷双手下压,众将士随即停止喧嚷,安静地等着他发话。 萧旷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潘大人已经答应,马泰请辞指挥使一职,并在临山卫安排公开审讯鲁大洪,确保不会徇私包庇。” 将士们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直到有亲兵来禀报,冲击指挥使司的士兵已经被萧参将安抚了,潘博容才敢出来。 未免夜长梦多,萧旷对潘博容道:“这就把鲁大洪带出来吧。” 潘博容却有所顾虑,看了眼外面的人山人海:“萧将军,能否稍缓,先劝他们退开些。若是此时带鲁大洪出来,怕不是要被他们撕碎了?” 萧旷也看了眼外头的人潮,点头答应了。 潘博容见萧旷出门劝说,回头低声吩咐陈新:“审讯鲁大洪时,见机把账簿全烧了!” 第123章 【劫船】1 - 很快,鲁大洪被卫兵从监牢里面提出来,起初他还叫嚷着要找姐夫,待见萧旷与潘博容在一起,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二姐夫……” 潘博容眉头一皱,斥道:“行了!自己闯的祸不知道轻重吗?什么都别说了!” 鲁大洪垂头闭上嘴。 萧旷没看到马泰,瞥了眼潘博容,心知多半是他把马泰放了,便向周围问道:“马泰现在何处?” 有卫兵说他回自己府中去了。 萧旷正要去马府,潘博容上前一步道:“萧将军,马泰刚从监牢出来,定然是回去更衣洗漱了,他还不知道……额,如今的情形。还是让本官去找他比较好。” 萧旷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但转身就点了一队士兵,让他们跟着潘博容一起去。 潘博容知道他是为了防止自己放跑马泰,虽然感到不快,对此也无可奈何。 看着潘博容去远,萧旷叫过姚阿山,低声吩咐他几句。姚阿山点点头,顺着山道跟了上去。 到马府外,潘博容让其他卫兵等在外头,自己带着亲兵进入。姚阿山稍微等了片刻,也跟着进入府中。 马泰瞧见潘博容便急忙问道:“方才那阵动静怎么回事?我听说他们把指挥使司围起来了?” “还不是你和鲁大洪惹出来的事!连我都差点送命!也只有先顺着他们,要不然根本没法离开那里!” 听潘博容将萧旷要求一说,马泰只觉难以接受:“什么?要我请辞?他凭什么?!” “凭什么?”潘博容冷冷道:“就凭萧夫人是三皇子妃的姐姐。” 马泰大惊:“什么?真的假的?!” 潘博容皱眉道:“这一打听就知真假,萧旷不至于扯这种谎。” 马泰咽了口口水,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潘博容见他神色不对劲,追问道:“怎么回事?如今这种局面,你不能再瞒着我什么事!” 马泰道:“萧夫人把账簿留在家中两天,多半是找到了什么……你知不知道她已经跑了?” “跑了?”潘博容眉头一紧:“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我刚出来那会儿。萧旷紧急召集全卫所将士,就是让她能有机会离开临山卫。” 但潘博容看马泰的神情,知道事情远不止这个地步:“你到底做了什么?” 马泰阴沉着脸道:“我让人去追她……把她带着的东西都抢回来,必要时……”他五指并拢,手掌向下做了个刀斩的手势。 - 潘博容走后,陈新便往存放账簿与文书记录的册库方向走,才走几步便听萧旷叫他:“陈断事官,你去哪里?” 陈新迟疑了一下后答道:“下官去巡视一下后院,以免有人趁乱偷窃。” 萧旷道:“这种小事就不用陈断事官了。请你去操场,准备公开审讯鲁大洪吧。” 陈新一愣,随后冷笑道:“萧参将能放心将鲁大洪交给下官么?” 萧旷挑眉道:“有何不能放心的,难道陈断事官会偷偷将鲁大洪放跑么?” 闻言陈新笑容不由一僵。萧旷又道:“断事官主管军中刑律,公审鲁大洪怎么能少得了陈断事官呢?” 陈新推脱不得,只能先往外走。萧旷与他一起押送着鲁大洪到了指挥使司外。 虽经萧旷劝说,大多士兵已经不再紧紧地围在指挥使司外面,但他仍然留下了那五百精兵,以防事情有变。 萧旷叫来一队士兵,命他们入内看守好册库。另外一队人则在司内外巡逻守卫。 即使有阿童摘录下来的条目,马泰仍然能辩解这是捏造的,保留原始的账簿才是最过硬的证物。显然潘博容一有机会就有可能销毁证物。萧旷自不会让他们得逞。 至于押送鲁大洪去操场审讯,一路上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萧旷倒不信陈新能找到机会放人。 临山卫的指挥使司衙门与马泰的府邸、参将府相离都不远,且都在半山坡上,而操场则建在坡底的平地上。 他们押送鲁大洪往坡底而去时,远处传来姚阿山的喊叫,声音十分急迫:“萧将军!——” 萧旷停步,示意其他人继续走。他见姚阿山疾奔而来,显然事态紧急,便大步往回走。 姚阿山奔至他身前十几步便气喘吁吁地说了起来:“马,马指挥使,派了人去,去追夫人了!他们假扮,假扮霓东海寇……” 萧旷心不由往下一沉,急问:“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有多少人?” 姚阿山摇头:“都不清楚,小人一听到这里,就赶紧过来告……” 他话未说完,萧旷取出一块令牌给他,语气紧迫:“立即赶去参将府,传令府中余下的所有家丁备马并带上武器,去城门口等我!” “遵命!”姚阿山接过令牌转身飞奔而去。 萧旷亦疾奔追上押送鲁大洪等人的队伍,命一队人把鲁大洪押回监牢,并轮流看守,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许将之放走。 另从五百精兵中调出会骑马的一什刀盾兵,一什长.枪兵,随他赶往城门口。 萧府家丁已经等在门下,萧旷命守城卫兵开启城门。 大门缓缓开启,萧旷不待城门开全,便催着偃月从两人宽的门缝中冲了出去。家丁与精兵急忙跟上。 萧旷牙关紧咬,催马疾驰,满心只剩下一件事:一定要追上他们! - 从临山卫出来的道路尽是沟坎,马车一快就颠得更厉害,虽然如此,沈童依旧催着车夫加快车速。她只怕自己赶不及在入夜前进城,赶不及将马泰与鲁大洪的罪状公之于众,赶不及带人回临山卫去救阿旷。 尽管一路急赶,当他们抵达渡口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 沈童下车时,脚都软了,箜篌与琴瑟也好不了多少,说是她们扶她,倒不如说她们三个互相撑扶着彼此。 沈童看向渡口方向,靳飞正在与船老大争执着什么,她便加快脚步赶过去。 船老大会说些官话,只是带着浓浓的本地口音,说的时候连比带划。沈童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就快要天黑了,他不愿在这种时候渡江。 沈童没多废话,直接让琴瑟给他多加两倍的钱包船。 船老大收了钱,便让船夫准备起来。 沈童与箜篌琴瑟上船后,靳飞正要跟着上船,沈童阻止他:“阿飞,我担心阿旷,你回临山卫去吧,把余下这些人也带上。” 靳飞一听便大摇其头:“老大叫我护送嫂子回城的,我怎么能这个时候回去?” “过了江就是杭城,上船我就已经安全了。但阿旷在临山卫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让你们护送我,可他自己身边就没留几个可信赖的人。先不说我回杭州后能不能找到人帮忙,就算找到了,看这渡船的情形,怕是也不能连夜出发,要是潘同知或马泰今晚就下毒手害他怎么办?我就怕来不及啊!阿飞,你这会儿立即赶回去,如果情势危急,就告诉他们我有他们贪渎的铁证,如果他们敢害阿旷,我就公之于众,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靳飞为难地用拳头捶着另一手的掌心,看看沈童,又看看临山卫的方向。 沈童见他一时难决,便命船夫解开缆绳,准备离岸。 靳飞终于做了决定:“好吧,我回临山卫,就算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护住老大!不过我也不能让嫂子你们几个女人自己回去。”说着他指了三名武功最好的家丁,让他们上船护卫。 靳飞一直看着渡船离岸数丈远了,才上马带着姚阿大与余下家丁往临山卫赶。 就在离开渡口不久,他们在路上遇见一队人从对面疾驰而来。 双方都在疾驰,转眼擦肩而过,很快就拉开了距离。 虽然这群人都是平民的寻常装束,但他们的马却都是极好的快马。 靳飞皱了皱眉,不由回头去看,那群人已经去得远了,暮色暗沉中,依稀可见每个人背上都负着一根长形的包袱,看形状和长度,像是长剑或是霓刀…… 他心中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喝一声:“不好,停下!马上回去!” 他们赶回渡口,就见一条船刚刚离岸。 岸边仅余下一条渡船。靳飞跳下马,一跃上了甲板,指着刚离岸的船急道:“快,去追他们!” 船被他这一跃而上震得剧烈摇晃起来,船老大从船舱里钻出,用本地话大声骂了起来。 靳飞一把扯下荷包递过去:“快点,去追那条船,这些钱都给你!” 船老大也是个耿脾气,不接荷包反而骂道:“有一滴滴钱了不得啦?老子不要你的臭铜钱!” 靳飞眼见那条船越去越远,船老大却怒骂不休,便将荷包往甲板上一丢,抽刀直指船老大面门:“你走不走?!” 船老大瞬间收声,朝后退了两步,黑着脸叫船夫解缆撑船。 姚阿大与另外几名家丁急忙跟上船。 前面那条船展开了帆,借着风势,速度渐渐快了起来,而靳飞所在的船却刚离岸,速度还没有起来。靳飞心中焦急,不住催促船夫:“快点!快点!” 忽听船老大发一声喊,几名船夫相继跃入水中,竟然弃船游走了! 靳飞眼睁睁看着他们游向岸边,想杀人的心都有了,再回头,那群人所乘的船去得越发远了。他问姚阿大:“你会不会摇船?” 姚阿大茫然摇头:“小的只会驾车。”其他几名家丁也跟着摇头。 “没吃过猪肉总看过猪跑吧!”靳飞让一名家丁用竹篙继续撑船,自己拉着姚阿大去船尾摇橹。然而却始终不得法,船开始团团打起转来。 第124章 【劫船】2 - 灰蒙蒙的水天交界处,残阳犹如云霾间的一抹血痕。 当这抹血红消失于水线之下,天色仿佛在一瞬间便暗了下来。 渡船上搭着乌棚,以供避雨或遮阳,棚内还有坐板。天暗下来后,船家在棚内点燃了风灯,昏黄的灯光摇曳着,时明时暗,就像是沈童此刻的心情一般。 沈童虽上了船,却不曾安下心来。阿飞此时还在路上吧……不知道他能不能及时赶回去…… 她开始心烦意乱起来,便走到船尾附近,望着临山卫所在的方向。 今夜云层太厚,不见月光的漆黑夜色中,只有船上的渔火映亮江面。 箜篌与琴瑟在旁柔声地安慰她。沈童明知她们说的都是空话,但假装自己相信这些,多少会带来一点心理上的安慰。 后方的江面上出现一点渔火。起初只是模糊的一点光亮,很快变得清晰起来。显然是与她们这条船同向渡江的船,而且船速比他们还快。 沈童讶异,这么晚了,还有谁和她们一样赶着渡江? 她的心跳渐渐加剧,随着那条船的逼近,她心底那种不安变得愈加强烈。 她唤来船老大,指着后方那条船问他是否认识。 船老大眯眼看了看:“像是水根的船。他的船比我这条快。” “你用本地话喊他们一声,问问他们船上是谁?” 船老大双手举在嘴边,大声喊了两句。水上的人家嗓门都挺大,江面上更无阻隔,声音一下子便传开老远。 后方的船上却如死一般沉默。 船老大不解地“咦”了一声:“怪了……” “他们不是好人,是来追我们的!”沈童语气急迫地道,“你的船能再快些吗?还有多久能靠岸?” 船老大亦紧张起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们要追你们?” “我是萧参将的夫人,因为萧参将发现临山卫指挥使马泰贪污,他们要害他,我逃了出来。这会儿他们追上来了。”沈童三言两语快速把缘由说完。 船老大先不管她说得是真是假,先去催促手下船夫尽可能加快船速。 沈童钻回到棚子内,取出墨绿色的那卷证据。 箜篌四下打量寻摸着,琴瑟着急道:“这船上空荡荡的,要藏哪儿才好呢?” 沈童摇头:“藏船上不好,他们要是找不到,就可能把船沉了或是烧了。” 箜篌不由脸色发白,但语调还算冷静:“可这么一卷,身上也不好藏啊?或者打开来吧,摊平了贴身藏才不易看出来。” “不,藏这里。”沈童指了指自己头顶的发髻。 琴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箜篌已经明白过来,急忙取出梳头工具。 沈童让琴瑟拿些捆扎用的细绳来,在布卷外缠绕捆紧,打完结后,两端各留出尺半长的细绳。 琴瑟看着沈童打结,声音些微发颤:“还是藏在奴婢身上吧,免得那些人……那些人……”她欲言又止。 沈童明白她的意思,若是那些人上船来,很可能会搜她们的身。琴瑟这么说,是想代她受辱。她摇摇头:“没用的,要搜身也不会只搜你一个,即使藏头发里,也不能确保找不到。” “那姐儿的意思是?”箜篌虽然不解,仍然照沈童的吩咐,帮她将发髻解开重梳,将证据裹在发髻中。 沈童将细绳在下巴下方系紧固定,最后裹上头巾。 她看了眼夜色中黑沉沉的江面:“我打算游过去。” 她不能留在船上,绝不能让他们找到这卷证据,一旦他们找到了,潘博容与马泰就再无顾忌了…… 琴瑟吃惊地叫了声:“游过去?可是……” 沈童道:“一会儿如果他们上船,你们先尽量拖延,但若是拖不下去,或是形势危急,就告诉他们我带着东西跳江了。” 希望这些人能因此放过她们…… 船老大嚷嚷着催促船夫加快,然而后方的那艘船仍是渐渐追近。很快船首超过了她们的船尾,并斜向逼近过来。 眼看着就要撞上来了,箜篌与琴瑟分头熄灭船上的油灯。 沈童之前已经脱去所有厚重外衣与长裙,只裹着件大氅挡风。灯灭后船上也变得漆黑一片,尤其是棚子下面。她在黑暗中脱去大氅,攀着撞击另一侧的船舷,缓缓入水。 尽管已经热身过了,双脚一浸入冰冷的江水,仍是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咬牙忍着寒冷,伸直双臂,让身子垂直贴着船舷。 “砰咚!”一声,对方的船斜撞上了他们的侧舷,带来一阵剧烈的摇晃。 她努力抓紧船舷,不让自己落下去,在她这一侧船身摆动到最低点时,双手松开,入水的同时转身,双腿轻蹬船舷,便如游鱼一般在水中滑行出去。 风浪很大,水冷得彻骨。她还是第一次在江河中游泳,江浪扑过来时,她正在换气,虽然急忙屏息,还是呛了口江水。 身后的船上传来沉闷的“咚”一声,接着又是一声。那些人上船了…… 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沈童的心脏猛然抽紧了一下,随即她意识到那不是女子的声音,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仍忍不住去想,被攻击的是谁。 船老大喊了一声,船夫纷纷跳水,向着岸边游去。 沈童借着他们这阵动静,也开始发力游了起来。 然而风浪始终在阻挠她,不管游了多久,她都像是在原地没动过一样,只有回头去看,才知道自己离渡船确实是越来越远的。 她又游了会儿,水面突然被什么东西映亮了,那不是油灯或火把的光芒,比那些要亮得多。 是她们所乘的渡船被点着后燃起的火光。渡船的棚顶很快被火苗吞噬了,甲板上也都是火焰! 她心中不由一痛,箜篌、琴瑟…… 另一条船与着火的船分离,并回转方向,向着她追来。 沈童不敢多看身后,拼尽全力游了起来。但水实在太冷,体力损耗异乎寻常得快,她的手脚变得越来越沉重,肌肉酸痛得想要炸开一般。 夜色中的江面映着炽烈火光,像是有血红的熔岩浮在上面。 她能看见远方的灯,星星点点,像是苇丛中的萤火。 但对她而言,那可能是过于遥远的希望。 - 萧旷在半路上遇见送沈童去江边的车夫,拦下他询问情况。 车夫将靳飞本来要回临山卫,却突然又紧急折返去码头的事情告诉了他。 萧旷不待他说完,催马疾驰起来。 阿飞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才急忙折返回去的…… 不知不觉他的手攥紧了缰绳,将偃月催的更急。 当他赶到江边时,天色刚刚暗下来。离岸不远有条渡船,正团团打转。 岸边十来名船夫围着火堆烤火,一边传着酒壶喝酒,一边大声取笑那条渡船上的人。 萧旷下马,举腰牌表面身份。 船夫们纷纷起身行礼。 靳飞看见萧旷,比手画脚地急喊:“老大!快!嫂子她们先渡江了,那些人已经追过去了!” 萧旷取出块碎银抛给船老大:“带我上那条渡船,去追前面的船。” 船老大显得犹豫:“方才那军爷要拿刀砍小人呢……” 萧旷冷声道:“有我在,他绝对不敢砍你。” 船老大从岸边水草中拖出一条小舢板,连着萧旷只能上五个人。萧旷点了三名家丁上舢板,船老大划着舢板,其他会游水的士兵与船夫则跟在后面游过去。 上船后,船老大呼喝着让船夫忙碌起来,他们娴熟地控船调转方向,向对岸驶去。 萧旷问靳飞:“第二条船离开有多久了?” “那时候太阳还没全落,大概有一顿饭功夫了吧。” 靳飞悔恨交加,咬牙抽了自己一耳光:“都怪我!我就不该往回走!嫂子是担心老大,可我不该犯浑啊!” 萧旷心中何尝没有悔恨,更有不断加深的不安与难以名状的焦灼。他没有再问靳飞,只是默默看着船头前进的方向,试图在暗沉的夜色中寻找到那两条船的踪迹。 - 前方的江面上突起火光,迅速蔓延的火焰中,依稀能看出船体的轮廓。 萧旷如坠冰窟,浑身发冷,心头却像是被那把火烧灼一般痛了起来。 “快呀!快呀!”靳飞不住地催促,恨不能自己动手。 他们终于接近了起火的船只,船老大认出了:“这是王老四的船啊!就是夫人她们坐的船。” “水里有人!”有眼尖的船夫叫嚷起来。 萧旷急赶几步,奔至船舷边,凝眸看去。江面上浮着一块碎裂的船板,上面趴着两人,看身形像是女子。船板边似乎还有两个人,勉强抓着板沿漂浮。 他心中重燃起希望,脱口喝道:“救人!” 一转头见船老大已经提起了缆绳,用力抛向那块船板。奈何船板离得尚远,绳圈没能够到他们,直接落入了水中。 船板上的女子无力地半抬手臂,向他们挥舞了一下。 萧旷拖回缆绳,对准船板,发力掷了过去。绳圈不偏不倚落在挥手的女子身上,那女子抓住了绳圈,将绳圈勾在船板突出的地方,再用身子压住缆绳。 萧旷稍微使力拽了一下,见船板被拉动,便双手交替发力,收回缆绳。靳飞在他身后帮忙一起拉,很快将船板拉近。 船板上是琴瑟与箜篌,另外还有两名家丁,却独独不见沈童。 萧旷探身,拉箜篌上船,急切地问她:“阿童呢?她怎么没和你们在一起?” 箜篌冷得浑身发抖,牙齿嘚嘚相击:“姐儿……往……岸边……游……了……” 萧旷脱下外袍给她披上,继续问:“她是船起火后才下水的吗?那些人知不知道?有没有人去追她?” 箜篌摇头,又点头:“他们……去……追了……姐儿……起火前……就下水……了……” 这时候琴瑟与那两名家丁全被拉上船。箜篌与琴瑟断断续续地抽泣着,将经过说明。 沈童下水后,那些“贼人”跳上船,船夫见他们亮出武器便跳水逃离。箜篌与琴瑟以及家丁都不会水,只能退到船尾拼死反抗。一名家丁在搏斗时被杀害,另外两个不同程度受伤。 那些人在船上搜寻不着沈童,也找不到他们所想找的东西,又见萧旷他们的船追来,便将灯油泼洒在船上纵火,接着便乘水根那条渡船,往岸边追去。 琴瑟抽噎着道:“姐儿吩咐过……奴婢……若形势……危急,就告诉……他们,她跳江了……奴婢们……什么都没说……但他们……他们还是追过去了……” 靳飞高声怒骂,又急着催促船夫快些追上去。 他们绕过熊熊燃烧的火船,向岸边疾驶。 萧旷伫立船头,显得异常沉默。只有他自己知道,无边无际的悔恨正在将他一点一点吞没。 唯一能让他坚持下去的,只有那一线微弱的希望。 第125章 【寻获】 - 萧旷伫立船头,如刀般冷冽的江风刮着他的脸庞,卷起他的衣袍。 他微眯双眼,极力在船只与对岸之间的江水中搜索。 星月无光,一切都隐在黑暗中。 “阿飞,拿火箭来。” “是!”靳飞很快拿来了弓箭,箭头后方缠绕着一小团浸透油脂的麻布。他折去箭头后点燃麻布,交给萧旷。 萧旷拉弓朝着对岸射了一箭,那一点火光犹如流星一般划过江面。 空空如也的江面。除了江浪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老大……”靳飞欲言又止。 萧旷没有回头:“再来一支。” 他朝着另一个方向射出第二支箭,微弱的火光中,他们看见了那条船。 萧旷冷声道:“再来!” 这次不待他下令,靳飞已经点燃了第三支箭,且没有折去箭头。 萧旷拉满弓弦, 第三支箭离弦,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正中那条船的棚顶,接着又是第四支火箭,棚顶的油布很快被引燃。 靳飞大声喊着,让船老大调整航向,往那条渡船驶去。 棚顶上的火越来越大,船上的人不得不从棚内逃出来。 萧旷凝眸分辨,却没有在其中看见沈童的身影。 有人试图灭火或将着火的棚布扯下船。也有人跳水游走,靳飞张弓要射,萧旷抬手阻拦:“这里面也许有船夫,别误伤了他们。” 部分船夫趁乱逃走后,那条船开始慢了下来。船上的人开始控制不住船夫,有更多的人跳水逃走。 仍旧看不见她的身影。 萧旷待两船距离较近后,借着船上的火光,瞄准挥刀之人,一箭一个。 两船靠得越发近了。直到快要靠上,萧旷踏上侧舷,一跃而过,跳上那条船。 迎面冲过来两个汉子,挥刀便砍! 萧旷侧身避过,抽刀横削,一中侧腰,一中大腿。紧接着抬脚将两人踹翻。 靳飞也跟着跳了过来。萧旷低喝一声:“留几个活口!” “知道!”靳飞话音未落,砍翻一个。 两船靠得越来越近,更多家丁与卫兵跳过来加入战斗。 萧旷从船头找到船尾,靳飞紧跟他身后。但凡是试图袭击阻拦者,没有一个能在他们手下超过三招!眼见其势锐不可当,所过之处,贼人纷纷逃开。 然而萧旷的眼中根本没有他们,把这条船前后上下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沈童,也没有任何她曾在这条船上的迹象。 他折返回船头,甲板上已经坐了一堆受伤被擒的“贼人”。他一把拎起一个,冷声逼问:“她在哪儿?” 那人摇头不言。萧旷将其拖至船后,冷冷道:“我已经知道你们是马泰的人,他要你们将此事伪装成霓东贼寇袭击,对不对?” 那人眼中流露一丝惊讶之色,随即移开目光,仍旧不言。 萧旷哼了一声:“既然你们伪装成霓东贼人,我便是在这里将你们全杀了也只是杀敌而已,马泰不可能承认是他派你们过来的!” 那人显出几分犹豫,却仍是没有开口。 “你就做第一个吧!”萧旷冷喝一声,挥刀斩下。 这一刀劈下毫不拖泥带水,那人吓得连声急喊:“我招!我招!” 萧旷手腕一顿,刀尖停在他脖颈之前。 那人看着刀咽了口口水,颤声道:“萧夫人不在这儿,我们没找到她。” “你们不是追着她过来的吗?你敢说没人看到过她?!” 萧旷手腕一动,那人吓了一跳,急忙道:“真的!真的没看到萧夫人!我们撞上那条船后,许多人跳水往岸边游,她不在船上,肯定是跳江了,我们烧了船后再追过来,一路上仔细搜索江面,真的没看见她!” 萧旷将他拖回船头,让卫兵看住他们。 回到原先的船上,萧旷让船老大继续将船开往岸边,靠岸后在渡口打听,但却没有人见过她。 她若是从这里上了岸,不会没人瞧见她。如此一来,只余下一种可能了…… 萧旷转身奔回岸边,雇下两艘下濑船,他与靳飞各乘一艘,分别往上下游搜索沿岸。其余家丁与卫兵则在岸上,沿江边散开搜索。 小船顺江流而下,萧旷举着火把,仔细观察近岸的江面,以及沿岸的泥滩与苇丛。 “阿瞳——!阿瞳——!” 每呼唤两声,他都会停下,仔细分辨,期待会听到她的回应。 但入耳的只有无情的浪涛声,风声,桨橹摇动之声。 萧旷喊到嗓子嘶哑,仍是不停。 船家听了亦觉不忍,劝道:“萧将军,已经离渡口那么远了,夫人要是能上岸,也该找着了……” 萧旷只是道:“继续找。” 船家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船。 “停!”萧旷忽然叫道,“停船!靠过去看看!” 船家停下划桨,将竹篙插入水底,调转方向。 萧旷却等不及了,举着火把跳入水中。 此处近岸,水深不过及腰,萧旷淌着水,连奔带跃地冲向岸边。靠近后看得更分明,泥滩上有拖曳爬行的痕迹,一直延伸到芦苇丛中。 萧旷拨开芦苇,沿着苇杆倒伏的痕迹找过去,一边哑声喊着:“阿瞳!阿瞳!” 终于看到苇丛中卧着的沈童。 她赤着脚,身上只着中单,湿透的衣料紧贴身上,脸朝下伏着,一动不动。 “阿瞳!”萧旷的心在狂跳之后又一下子揪紧,上前将她翻过身来,颤抖的手指伸向她鼻端。 她双眸紧闭,脸色青紫,双唇发白。 但他的指端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气流。 萧旷立即脱下衣袍,将她裹着抱起来。接着便大步疾奔起来,不管芦苇抽打在脸上,只是紧紧抱着她,极尽全力地狂奔。 他回到渡口附近,找到一家客栈便闯入进去:“上房一间,要快!去请个大夫来!” 掌柜的见状,赶紧让一名伙计去请大夫,自己引着他上楼。 房门打开后,萧旷入内,将她轻轻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盖住,回头吩咐:“房间烧热,干净巾子,多送些热水过来,还要一身干净衣物。” 掌柜应声离去。萧旷找到沈童时,身边随行两名家丁,这会儿其中一名去通知靳飞人找到了,另一人便守在门外。 萧旷关好门,迅速脱下沈童身上湿衣,擦干后裹上棉被。 接着他开始解她发髻,看到那卷证据,上面的细绳与她的长发纠缠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解下来,顺手放在一边,拿起干布巾替她擦着湿发。 他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哑声唤着她的名字,却始终不闻她回应。他心慌意乱,不断去试她鼻息,每次都只能察觉到游丝般的气息。 有伙计敲门,送来萧旷要的热水与衣物,并在屋里烧起炭盆。 “大夫怎么还没来?!”萧旷只觉心焦难抑,语气亦是极差。 伙计小心陪着笑:“已经去请啦,不过大夫住在城里,过来还要有些时候……” 萧旷也知急不来,挥挥手让他们先出去。 闩上门后萧旷回到床边,把手伸入被子,只觉她身上仍旧冰凉。他钻进被窝紧紧搂住她,用自己温热的手掌搓着她的手臂,在她耳边唤着她的名字。 “阿……旷……” 她声音低弱,宛若游丝。 萧旷急忙低头看去,却见她仍然闭着眼。 他只怕自己是听错了别的声音,但紧接着,他看见她弯长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缓缓睁开眼。 一瞬间,萧旷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几乎哽咽:“瞳瞳……” “……在我……头发里……” “我知道,我知道……”他搂紧她,像是摇着婴儿般来回轻轻地摇着,“我知道……” “箜篌……琴瑟……她们……船烧起来了……” “她们都活着,都很好。” 沈童闭了下眼睛,微笑起来:“……太好了……” “是的,太好了……”萧旷喃喃道,他用嘴唇在她冰凉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着,把头埋在她的肩窝,语声哽咽滞涩,“太好了……” “阿旷……你哭了吗……” “没有,我只是,只是太高兴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静静拥着她,不断搓着她的手臂与身上的肌肤,让她渐渐温暖起来。 “你坐得起来吗?” 沈童只觉浑身乏力,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抬:“我累……还饿……” “饿了?”萧旷起身下地,先替她将被子裹紧,接着披上衣袍走到门边,吩咐伙计送两碗鸡汤面来。 他回到床边。沈童朝枕头旁那个墨绿色的布卷看了眼道:“阿旷……你先看看帐……我怕泡水太久……” 萧旷拉断细绳,解开裹布与里面的油布,里面的册子摸上去有些潮,侧边略有渗水,但打开后所见字迹是清晰的,并未泡糊。 沈童舒了口气,嘴角浮起微笑。她游过来时,大多数时候都把头保持在水面上,虽然有江浪扑打,不可避免湿了头发,但这毕竟不同于浸泡水中,只有少量的水渗进去,总算是没有毁了账目。 面很快送来,萧旷坐在床沿,扶她坐起来,靠在他胸前。接着舀起一勺鸡汤,小心吹凉了喂她喝。 鸡汤闻着很香,入口鲜美,而热汤下肚确实舒服。萧旷喂她喝了几口汤后,夹起筷面条喂她。 沈童刚把面条咽下去,就听见“咕噜噜”一长声,正是从他肚子里传来,她靠在他胸前,听得更是清楚分明,不由好笑道:“饿了吧?你也吃呀……” 萧旷也笑了:“哪里会不饿。” 在没找到她之前,他浑然忘我,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找到她,确认她安全。直到此时放松下来,才记起自己有多久没进食了。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吃完面条,沈童也恢复了些力气,在萧旷的帮助下穿上衣裳。 她道:“我觉得好多了,之前是冷水里泡太久了,脱力而已。我想回家了……” 萧旷不赞成地摇了摇头:“目前你还是别急着赶路,我已经请了大夫来。另外我在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理。” 他扶她躺下,柔声道:“你先休息会儿吧。” “阿旷……你要去哪儿?” “我哪儿也不去。”萧旷微笑道,替她把被子掖好。 沈童心定下来,闭上眼睛,听见他走到外间,开了门与靳飞说话。 第126章 【下场】 - 杭州城内,都指挥使司衙门外,大清早的来了一队人,除了带队的军官外,还押送着一串俘虏。之所以说是一串,是因为所有俘虏双手反绑后,用一长条麻绳串在了一起。 老百姓看热闹跟了一路,直到这队人进了衙门大院,仍旧围在门外议论不休。 萧旷把俘虏留在前院内,由靳飞看守,他自入内求见都指挥使戚弘。 戚弘今年五十有二,虽是武官,气质却偏文人,相貌儒雅,皮肤白净,颌下留着一把长须。 他先一步得到通传,知道萧旷将俘虏带来都指挥使司衙门了,见其入内,便略带不满地问道:“萧参将,你这是做什么?” 萧旷回道:“下官在昨夜抓获七名俘虏。不知该如何处置。” 戚弘微皱一下眉头:“这七人做了什么?” 萧旷道:“他们在钱塘江上劫持一艘渡船,攻击另一条渡船,杀伤人命,纵火烧船。” 戚弘略显疑惑:“那有什么难以处置的,关押待审就是了。” “这是他们所用的武器。”萧旷递上一把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细长武器。 戚弘抽刀出鞘,略带弧形的刀身,单面开刃。他不由诧异:“霓刀?这些人是霓东贼?他们怎会到钱塘江上劫船?” “下官也觉疑惑。霓东贼虽然凶残,却多在浙东沿海之地出现,少有如此深入内河来劫掠的。” 萧旷接着道:“经审问后,贼人交待……他们是马指挥使的部下。” 戚弘诧异:“临山卫的马泰?!你确定不是贼人诬陷?” “确定。”萧旷的声音冷了几分,“昨夜他们要追杀之人,正是下官之妻。只因内子带着马指挥使贪渎的证据,他们便痛下杀手,为掩饰真正的目的,才伪装成霓贼劫船作案。内子为保护证物,险些丢了性命,万幸下官及时赶到,才没有遇害……” 戚弘一脸震惊之色,沉吟半晌道:“事关重大,可还有其他人证物证?” “昨夜之事,除了这七名俘虏,还有渡船上的船夫可证。至于马指挥使及其妻弟鲁大洪,他们在临山卫的所作所为,当地军民莫不痛恨。下官到临山卫不过半月,内子便险些被害,由此可知,这只是他们累累恶行中的九牛一毛而已。” 戚弘沉吟不语。 萧旷接着道:“另外还有一事。” “还有?” “戚大人可知潘同知昨日去了临山卫?” 戚弘点了一下头:“潘同知昨日告假省情,据本官所知,马指挥使与他是连襟。” 萧旷将潘博容到了临山卫之后的所作所为一一道来。 戚弘越听脸色越是严肃,最后一拍桌子:“这些人好大的胆子!在临山卫作威作福无法无天。把那几个人带来,本官要亲自审问,若经查实,定然严惩不贷!” - 萧旷离开临山卫之前,曾命其属下精兵看守指挥使司,不许其他人擅入。 在他离去后,潘博容与马泰带着亲兵重回指挥使司,试图放出鲁大洪,销毁账簿。但那些将士不肯再听他们命令,双方闹起来后,陆续赶来的临山卫军民差点把马泰给撕了。 潘博容与马泰只能逃回马府内。 萧旷追上被劫持的那条渡船后,部分刺客跳船逃回临山卫,而其余的则没有能回来禀报结果。潘博容与马泰就知道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了。 潘博容怪马泰不该纵容鲁大洪,连人家是个什么身家背景都没搞清楚就去招惹,结果把人惹急了,闹得不可收拾。 马泰也急了:“这能怪我吗?” “不怪你还怪谁?我告诉你,这一个烂摊子你自己担着,别扯到我身上!” 当天两人不欢而散。 第二日清晨,戚弘与萧旷、靳飞一起抵达临山卫,进城门后径直往指挥使司而去。 潘博容听说戚弘也来了,瞒着马泰赶到指挥使司,进门见到戚弘就开始捶胸顿足地痛哭,把马泰的罪行抖了出来,至于他自己当然是事前全不知情,刚刚知晓就立即过来揭发了。 萧旷还没说什么,靳飞气得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要不要脸?敢说前一天你不知道马泰派人去劫船追杀萧夫人的事?” 潘博容对着戚弘指天发誓:“下官是真不知道啊!请大人明鉴啊!” 靳飞还要再骂,萧旷扯了扯他,警告地看了他一眼。靳飞才悻悻然闭嘴。 戚弘皱眉,语气很重地道:“潘同知,就算你对前晚的事不知情。马泰这么多年在临山卫的所作所为,你敢说半点不知情?!” “大人,下官真是不知道啊!”潘博容哭着辩解道。 戚弘没再理他,只命人去将马泰与鲁大洪、连同指挥同知一起抓来,并搜查马府,将其府中金银钱财全都收缴。 马府的财物足足装了十几车,连着马泰与鲁大洪一起押送回杭州受审。 临山卫军民欢呼雀跃,直呼青天大老爷为他们伸冤报仇了。 临山卫指挥使司一下子少了主官与好几名副手,戚弘便提拔了一名资历相对较老的佥事吴良畴暂时主持司务。 回到杭州后,潘博容便请辞致仕,戚弘允了,没再追究其责。 - 沈童回到杭州,安心下来的同时,再也压不住疲惫,简单地洗漱之后便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第二天她也几乎都是在床上度过的,中午喝了些粥,便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室内光线朦胧,已近黄昏。 好像连姿势都是刚入睡时的那个睡姿没变过。 她试着翻身,只觉四肢百骸都酸软无力。 “你醒了?” 沈童轻轻“嗯”了一声。 萧旷拉开帐幔,在床沿坐了下来:“她们说你睡了一整天,饿不饿?” 沈童摇了一下头,只觉头昏脑涨,脑袋重的像是灌了铅,一开口嗓子也是哑的:“不饿……” 萧旷皱了下眉,伸手轻按她额头,眉头不由蹙得更紧,扬声唤丫鬟进来:“琵琶,立即去请大夫来。” “不用去了……”沈童只觉他小题大做,阻止琵琶道,“不过是感风发热罢了,前天夜里不是已经看过大夫了?继续吃药,休息些日子也就好了。” “你自己不觉得,额头烫得厉害,还是再请大夫来看一看放心。”萧旷说着,朝琵琶看了眼,示意她赶紧去。 沈童无奈看回萧旷:“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临山卫那儿的情况如何?” 萧旷说起白天的经过,告诉她马泰与鲁大洪被带回杭州审讯。马泰的府邸也被查抄了。 “那潘博容呢?” “请辞了。” 沈童轻声道:“潘博容是戚弘的左右副手之一,如果潘博容有渎职之举,很难相信戚弘对此完全不知情,甚至……所以他一请辞,戚弘也就允了,不再查他。” 萧旷何尝不知,默然片刻后他道:“虽不算是最好的结果,但也算是差强人意吧。” “是啊。”沈童轻叹口气,接着道,“官场本就是这样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在这里根基不稳,还是别树敌太多为好。至少临山卫的大害已除,你在那儿不会再被束手束脚了。” 话说多了她口渴起来,视线移向茶几上的水壶。 “渴了?”萧旷起身去倒水。 沈童不由轻笑:“你是我肚里的蛔虫么?我转下眼珠你就知道了?” 萧旷扶她起来喝水,道:“这有什么难猜的。我还知道你喝完水就会肚子饿了。” 沈童笑笑没否认,她真没什么胃口,但她也知道萧旷这么说,是为了哄她吃点食物下去。 她往萧旷怀里拱了拱:“那你说,我想吃点什么?猜对了我才吃。” 萧旷放下水杯,靠在床头,让她倚在他胸前:“如果我猜错了,你就饿着什么都不吃?” 沈童语调懒洋洋地耍起了无赖:“不吃。我不想动。” “我喂你,不用你动。” “那我要吃膏蟹,去壳的。” 萧旷:“……” 沈童笑了起来:“逗你呢” “行。”萧旷道,“老爷们说话算话。” 这天晚间,沈童的晚餐是清粥、腐乳、酱黄瓜,配萧大将军亲手去壳的蟹肉蟹膏。 - 靳飞回到自己屋子,在空屋里兜了一圈就出来了。倚在门边,往对面喊了声:“阿梨!” 过了片刻,对面厢房的门轻轻打开,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来。 靳飞那眉梢顿时挑得老高,语气也跟着凶了起来:“干什么缩头缩脑的?怕我吃了你么?” 阿梨从门后出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仍是青衣小厮的装扮,靳飞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朝她招了招手。 阿梨穿过庭院,到他面前,低着头怯生生赔礼:“靳……公子,原先瞒着你,是阿梨不对……” 靳飞从身后摸出个纸包来递给她。 阿梨呆了呆,接过来便闻到一股甜香,打开外面包裹的纸,里面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麻酥糖。 靳飞挠挠鼻尖:“我今日回来的路上看见一间铺子,现做现卖,闻着挺香的……” 阿梨笑了:“多谢公子。” 靳飞舒了口气,又板起脸来道:“这回就算了,以后不许再有瞒着我的事,若是再有下次,就没那么容易放过你了!” 阿梨垂下眼皮,指尖摆弄着纸包的边角,轻轻点了一下头:“嗯。” 靳飞的神情变得轻松起来,拉开纸包,拿起一块酥糖:“我先尝尝,好吃的话明天再去买。” 他边说边将整块酥糖放进嘴里,不曾想这酥糖里裹得是糖粉、芝麻粉与炒熟的面粉,他说话的同时一口咬开,把粉末吸进了喉咙,顿时一阵猛咳,把糖粉都喷了出来。 阿梨急忙捧着糖躲开。 靳飞连呛带咳,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好不容易才停下来,就见阿梨在一旁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靳飞怒道,“不许笑!谁知道这糖里面这么多粉!” 阿梨抿唇忍着,眸中笑意却极其明显。 靳飞很是不爽地瞪她一眼,转身回屋,砰地一声关上房门,暗暗发誓,老子再也不吃酥糖了! 第127章 【赌约】 - 沈童除了发热之外还开始咳嗽起来,请来的大夫诊断为受寒引起的感风,与第一个大夫的诊断基本一致。 送走大夫后,沈童朝萧旷看了眼。虽然她没说什么,萧旷也明白她的意思,便道:“请大夫来看过,知道没事才好,就是图个心安罢了。” 沈童正想说她自己知道自己什么状况,一开口不小心吸进冷气,又咳嗽起来,丫鬟急忙倒了杯水端过来。 萧旷扶她坐起,斜靠床头,沈童接过杯子小口地喝着,待嗓子稍微平顺些。萧旷问她要不要再睡会儿。 她摇摇头:“睡得够了,不想睡。你若是有空就陪我会儿。” 萧旷倚坐床头。沈童往下滑进被窝,把头枕在他腿上:“你明日就回临山卫去么?” 他帮她把背后的被子掖好,道:“先不去。等你病好了再去。” 沈童那对眸子便像月牙一般弯起来了。 平心而论,她很乐意有他在这里陪着,但与此同时,她也略微有些担心:“临山卫一下子少了好几名主官,你又不在的话,是不是不太好啊……” “能坏到哪儿去?”萧旷不以为然地道,“那两个大祸害一除,临山卫只能变得更好。即使少几个当官的,老百姓还不是继续过日子?可能还更好些。” 沈童不由失笑:“说的是没错。不过我担心的是你啊,你先前不是还说你身为主将不能擅离值守的吗?” 萧旷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一丝愧意:“阿瞳,你为了我险些命都没了,还因此大病一场……我怎能在这时候离你而去?” 他环在她身后的手臂稍用了点力,将她拥紧:“那天晚上,我真怕找不到你,但又怕找到你之后……若真是那样,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自己的。幸好是找到了……幸好你醒来了……” 沈童没再说什么。视线中是他的手,手掌宽厚结实,他的指节很长,因此并不显粗短,只让她觉得很有力量感。她把手搭在他手背上,差不多只有他的一半大小,对比之下,显得格外白皙纤柔。 萧旷翻过手掌,握住了她的手,举到唇边,用嘴唇轻轻摩挲着。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 沈童卧床休养了几日,在这几天里萧旷始终都陪着她,直到她退烧后,他又多留了一天一夜,见她确实是好转了才离开家。 临山卫指挥使司虽然少了几名主官,但平常公署内的事务,大多都是中下级官员在做,少了马泰与那两名同知,似乎也没有多大影响。 萧旷召集将士,把马泰与鲁大洪被关押以及审讯的情形公之于众,将士们莫不欢呼雀跃。接着萧旷让王经历统计上报这一次事件中伤亡的卫兵人数,按作战伤亡来发放抚恤。 傍晚时分,萧旷回到参将府,一进门就发现前院里放了好几个大竹匾,里面堆着不少东西,有拿绳子串起来的咸鱼,有拿碗装着的虾皮,有用麻绳捆着的笋干,还有大大小小的布袋、竹筒装着的不知什么东西。 他不由诧异,一问门卫才知,原来他才回临山卫不久,就有军民闻讯而来,往参将府送这些,都是本地土产,鱼虾蟹贝山蘑笋干之类。 就是这时候,仍不断有军民送东西过来。 萧旷走到门外,让军民们把东西带回去,但却没一个人肯拿走,有人道:“要不是萧将军主持公道,马泰和鲁大洪还在临山卫作威作福呢!” 其他军民纷纷应和。“萧将军,东西都是我们自己挖的捞的,都不值钱,就是小人们的一点心意。您就收下吧。”“听说萧夫人为了护住罪证,大冬天的跳到江中,还因为这病倒了。我们实在是过意不去啊!”“对啊,对啊……” 萧旷抬起手来:“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东西我真不能收。” 他虽推辞,军民们却是将送来之物放下就走。萧旷无奈,命令门卫以后这些东西不可再收,接着让卫兵把已经送来的土产分发给曾经受害的人家。 萧旷在临山卫又待了两天,便带着家丁,与靳飞一起赶往观海卫。 观海卫的指挥使知道萧旷要来,一早便在离卫所五十里处的必经之道上相迎。 一行人抵达观海卫,稍事休息后便到操场上召集全卫将士。那集合速度,要说没提前练过,靳飞第一个不信! 选拔精兵,操练阵型,了解库存武器与军用舰船的类型数量,熟悉地形…… 浙东沿海,大大小小的边防卫所不下十几个,临山卫是萧旷初到浙东的第一个卫所,又因马泰鲁大洪等人的阻挠干扰,花费了他不少时间来整治。 但也正因如此,接下来他所巡视的各个卫所,上下官员都十分地配合,出人出力,要啥有啥,要是缺了啥,便想尽办法补上,不带半点马虎的! - 沈童还在休养期间,刘夫人便送来了慰问的帖子与药材,消息传出去之后,又陆陆续续地有人送礼来表慰问。沈童便让冯嬷嬷把礼单都存着,以后好找机会还礼。 当她康复后便收到许多请帖,她一一回复,能去的就尽量去。 葛叔在城南找到一所宅子,有了前车之鉴,这回的宅子原先主人姓甚名谁,是做什么的,为何要卖掉宅子等等打听得十分仔细。 沈童去看了,也觉得满意,这就点头定下了。 回程经过西湖边上,沈童想起那个落魄书生,特意多看了一眼,却没有在当初的地方看到他的字画摊。 通常情况下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但一想到他画的那些画,沈童又有些放不下,便吩咐轿夫停轿暂歇,让箜篌去打听。 不一会儿箜篌回来,说是那个书生因为不肯交钱给地痞,不得不搬到西湖另一头去摆摊卖字画了。 箜篌长得俏丽,性子伶俐嘴又甜,那些摆摊的大叔大娘非但有问必答,还补充了许多于令秋的身世。 让沈童意外的是于家家境颇好,世代乡绅,父亲是举人,他自小也是被邻里乡亲称颂的天才,十多岁就考上了廪生,不知为何他却跑到杭州来卖字画为生,且对此始终缄口不言。 沈童觉得,一个穿越者很可能考不上科举,但却不太可能只靠卖字画度日,且还过得这么落魄。 她吩咐轿夫打道回府,轿子沿湖往北行了一段,远远望见断桥了便折而向东。 忽听有人在轿后连声呼唤:“前面的轿子,请停一停。” 走在轿边的琴瑟回头看了眼,不由轻“咦”一声,小声道:“是那位于公子呢。” 沈童也感意外:“这么巧?” 她掀帘回头看去,见于令秋背着一个半人高的竹编书箱,正从后方疾步追来,便吩咐轿夫停轿等他。 上回她的轿子离字画摊较远,只远远地看了几眼,这会儿他走近了,沈童发现他似乎才二十出头的样子,清瘦俊秀,个子还挺高。 今日天气格外阴冷,于令秋在那块人迹罕至的角落摆了大半天的摊,一张字画都没卖出去,加之午后又起了风,他便提早收摊。 经过原先的摆摊之处,有个认识的大娘叫住他,说是有个大户人家的丫鬟过来打听他的事,还道:“就是在刚才,她才走了没多久。” 于令秋讶异之余,追了上来,远远看见沈童这顶轿子,记起上回被地痞找茬纠缠时,正是她相助解围的,急忙出声叫住他们。 只见轿帘掀起,露出半张芙蓉面,一对翦水秋瞳,于令秋不由一愣止步,原先听冯嬷嬷提及她家夫人,他还以为是和那位嬷嬷差不多年纪的妇人,没想到是这样年轻的女子。 沈童微笑着静等他说明来意。 于令秋解下背着的书箱,这种书箱下面有四条腿,可以直接放在地上。他之前背着书箱走得急了,说话有些气喘,清瘦的脸颊上略带红晕:“上一回得夫人相助,却没能当面感谢,不才心中有愧。有幸再遇夫人,不才先谢过夫人。”说着朝轿子深深作揖。 沈童放下轿帘,避开他这一拜:“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公子不必太过挂心。且于公子不是送了我一幅画么?” “区区一幅画,实在是算不上什么。”于令秋摇摇头道。 沈童本来倒是想算了,但既然于令秋追了上来,她还是想问问他:“当今世间名家书画,或水墨写意或工笔精绘,但第一眼看到于公子的画,却让我惊讶,那些景物看起来格外栩栩如生,不知于公子师从何人?” 于令秋答道:“不才自小跟着一位大家学习书画,虽然学了多年,却还是没能领会老师的精髓,给师门丢脸了,不敢提老师的名字。至于夫人那天看到的画,所用的画法却不是老师教的,是不才自己琢磨出来的。” 他回答时的神情看起来倒是挺真诚的,但若换做是沈童自己,也不可能会对一个初识之人交底。 别说是初识之人了,即使是对阿旷,她都没有说出过实情。倒也不是存心瞒着阿旷或是对他还有什么疑忌不信任。只是这种事本就离奇,隐瞒得越久,就越难开口说出来,大概也只有遇到某个特别的契机时才有可能说出来了。 于令秋问道:“夫人是想买画么?” 沈童总不能说自己怀疑他是否原生土著,便点了一下头:“是。不过我想买的不是那些风景画。” 于令秋讶然:“夫人需要什么样的画?” 沈童微弯嘴角,露出一抹狡黠之色:“我与别人打了个赌。” 第128章 【试探】 - 于令秋更显惊讶:“什么赌与画有关?” 沈童道:“要画一样这个世上从未有人见过的东西,但是又不能随便瞎画一个。” 于令秋沉吟道:“画出世上从未有人目睹之物,却不能随意乱画……鬼怪仙魔这些应该不能画吧?” “自然不能,要是能画那些,不是就太简单了么。”沈童道,“我想了多日都没有能想出画什么来,眼看就要约定时限了。方才路过湖边,想起于公子的画作与众不同,我就想也许只有于公子能够画出这样物事来了。” 于令秋摇头道:“夫人实在是高看在下了啊。这赌约太难,在下也想不出有什么是符合这一要求之物。” “倒不急于一时。”沈童道,“离约定截止还有五天,于公子能再多想想么?” 于令秋答应了,又问:“若是在下想到画什么了,不知该把画送去哪里?” 沈童留下城北宅邸的地址,于令秋便告辞而去。 走出一段儿,箜篌疑惑地问道:“姐儿是什么时候和人打了这个赌啊?” 沈童微弯嘴角:“只是想看看他能画出些什么来而已。” 箜篌惊讶地笑了声。琴瑟亦好笑地道:“这倒还真是挺让人期待的呢。” - 三天之后,沈童外出聚会,归家时正逢北京寄来的包裹送到。 打开包裹,里面是个盒子,附信三封。 第一封信是萧小妹写的,沈童一看笔迹便知是钢笔所书,就让箜篌把盒子打开,盒中果然是一对钢笔,另加一瓶墨水,为怕寄送途中损坏,老爷子还用厚厚的绒布裹在外头。 拔开笔帽,经过精心打磨的笔尖呈现黄金般的色泽。沈童用手指轻抚了几下,将笔放在一边,继续看信。 信的第一段是老爷子与窦氏的口吻,询问他们一切可好,又叮嘱他们要保重自身,互相照应彼此。老爷子提起新制的沈笔,盒子里的笔是老爷子亲手打制的,而萧家作坊已经开始批量制笔了。 因钢铁太易生锈,实质上这两支笔的笔尖都是用硬铜打磨而成。或许叫做铜笔更合适些,但在沈童的心目中,这就是钢笔。 萧小妹已经学会不少字,写了这些日子以来家中的大小事,她性子活泼,古灵精怪的,所写的信也与她性子一样有趣,看得沈童时不时发出轻笑。 另外两封信,一封是书岩写的,一封是沈婵写的。 琴瑟取来了纸,沈童便先放下信,试用钢笔,没写几个字,听闻仆人通传于令秋上门拜访,不由一喜。 “请于公子进来吧。”她搁下笔,把信收入信封,便见于令秋进来了。 于令秋放下书箱,拱手行礼,她站起来回了半礼,问道:“于公子这是画好了吗?” 于令秋从书箱中取出一卷纸。箜篌接过来递给沈童。 沈童请他坐下,接着便颇为期待地展开纸卷,只见陡峭嶙峋的岩壁间,几道飞瀑如白练一泻而下,激起团团水雾,氤氲雾气笼罩下,湿漉的漆黑岩石若隐若现。 这幅画虚实相间,浓淡合宜而意蕴悠远,堪称水墨佳品。 但哪怕画得再好,也就是幅山水画而已。 她讶异地望了于令秋一眼,将画转向他:“于公子是不是拿错了?这如何是世人从未曾目睹之事物?” 于令秋微笑道:“夫人再看看。” 沈童不解地蹙了下眉头,再仔细看这幅画,画上瀑布不止一道,从左上方山崖流下的瀑布,先是形成了一眼深潭,随后从右侧缺口涌出。这第二道瀑布继续下落,坠入画面底部的潭中。 接着有一道山涧从这潭水蜿蜒流出,在山林间时隐时现,最后经过一处岩石间隙,折而向左,成为了左上方最初那道瀑布的源头。 沈童看明白了:“这幅画上的水流是不断循环的?看着像是寻常,可实际上却是绝无可能发生之事。所以能说是世人从未目睹之事物。” 于令秋微笑点头。 沈童微感失望,她出这一题,本是想试探一下于令秋,也许他会画一些超越这个时代之物,那她就能据此判断了。可没想到他却画出了这样一幅画……虽说也符合她所提出的要求,却不是她预期的结果。 沈童低头看画,于令秋为避嫌便将视线移向一旁,瞧见桌上的纸笔与字迹,不由轻“咦”一声。 沈童抬眸,见他看着钢笔,目露惊奇之色,便道:“于公子之前见过这种笔么?” 于令秋讶然:“这是笔?” 沈童抬手朝桌上扬了扬:“于公子感兴趣的话,可以试试。” 于令秋拔开笔帽,仔细端详。沈童拿起另一只笔,演示如何书写。 于令秋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赞叹道:“真是巧夺天工,这笔是何人所制?” 沈童观他神情表现,像是从未见过钢笔的样子,但也不排除是装的,便道:“是我公公,他在京城开了笔坊,□□这种笔。” 于令秋仍旧拿着笔细细端详。沈童道:“于公子,你的这幅画我买下了,不知……” 于令秋一愣抬头:“这画便送与夫人了。” 沈童摇头:“于公子,我说话直接,你别生气。不知你这样卖字画,能够维持生计吗?” 于令秋有些窘,停了一停后坦言道:“勉强能够温饱。” 沈童道:“那日让丫鬟去询问时,得知于公子令尊令堂都在,为何不回家呢?” 于令秋眼神微冷,轻轻摇了摇头:“此间缘由不便告知,还请夫人见谅。” “抱歉,是我冒昧了。”沈童道,“不知于公子有否想过另谋高就?” 于令秋讶然看向她。 沈童继续说明:“外子在浙东边防军中任职,不知于公子愿不愿意出力相助?” 阿旷初到浙东,正是应该广招有才之士的时候。就她了解下来,于令秋是有才智之人,品行也不错。阿飞虽然忠诚可靠,却无法为阿旷出谋划策。于令秋若是成为阿旷的幕僚,多少能补上这一方面。 于令秋意外之余摇头道:“夫人好意在下心领了,但在下志不在此……” 沈童道:“于公子,凡人在世,至少要先能养活自己,才谈志向与抱负。” 于令秋又是一愣,却没有生气,轻点头:“夫人说的是。” 沈童接着道:“外子从京城初到浙东不久,此时应该在宁波境内,若是于公子有意……” 于令秋讶异:“难道,难道,夫人是那位萧参将的夫人?” 沈童也意外:“你知道外子?” 于令秋道:“杭州城内还有谁不知萧参将的么?”这位萧将军才到浙东不久就为临山卫军民除去当地一害,连都指挥使司同知也被逼得引咎自辞,这件事成为全城热议,他对这位萧将军是极为敬佩的。 他起身向沈童做了一揖:“得蒙萧夫人赏识,在下不胜荣幸。愿为萧将军效微薄之力。” 沈童起身还礼,又道:“请于公子稍等片刻。” 她写了封信,信中介绍有关于令秋的情况,封口后交给他,道:“外子巡视浙东,目前正在定海卫。于公子可以去那里见他。” 于令秋谢过她,把信收好,告辞而去。 隔了四五天,沈童在家时忽听外间小阮叫她,语声带着兴奋:“夫人,将军回来了。” 沈童又惊又喜,提着裙摆小跑出去,刚到二门外便见萧旷大步走进来,她不禁问道:“怎么突然想到回来了?” 萧旷将她挽住:“难道你不想我么?” 沈童睨他一眼:“要是我一想你你就回来,那你早该在家了。” 萧旷哈哈一笑,低头在她额角亲了一下,拥着她往里走。 沈童和他提起新制的沈笔,还有小妹与书岩沈婵的来信,忽然想起于令秋来:“阿旷,有没有一个姓于的书生来见你?” 萧旷点了一下:“他前日到定海卫的,我见过了。” “你觉得这人怎样?可以用吗?” “他书读的很杂,才思敏捷,至于品行,短时间内看不完全,但既然你觉得他为人不错,我就留下他试试。” 沈童把她是怎么遇到于令秋的经过说了一遍,两人也就走到屋里了。 “阿旷,你这回在家留几天?” 萧旷随手关上门:“三天吧。接着要去台州。” “台州就离得远了吧?”也就是说他回来就更不方便了。 “嗯,大概要一个月左右。” “葛叔看好了一座宅院,我觉得不错,就买了。一会儿吃过饭一起去看看吗……” 萧旷将她拉到怀里,低头吻住那对粉唇。嘴唇与嘴唇相触的那一刻,沈童浑然忘了她原本想说的话,他的男性气息将她裹挟着,颤栗席卷全身。 喘息,贴合,纠缠,床架被他撞得吱呀作响,她承受着,迎合着,低吟着。 许久屋里才安静下来。两人都不想动,就这么相拥着低声说话。 “阿婵写来信,提及京里的状况,今年秋闱舞弊案牵扯进不少人,太子与二皇子两派都借此大做文章,清除异己,她说如今京里可谓是满城风雨,飘摇不定。哎……不知还有多少人要被牵连进去。” 她轻叹口气道:“还好你是武职,且如今我倒有点庆幸我们来了这里,可以远离那些官场的争斗。” 萧旷环着她,用手掌轻轻摩擦着她的手臂:“至少这里的敌人是明刀明枪的。” 沈童默默将头倚在他胸前。 沈童本以为萧旷能在家里留足三天,然而就在他回家的第二天午后,有一名士兵快马赶到萧府,下马后急切地求见萧将军,说有紧急军情。 第129章 【血战】 - 得到通传后,萧旷便急急往外走,沈童紧跟其后。 士兵一见萧旷立即行礼,还来不及站直身子便急切地道:“将军,接报昨夜丑时前后,有上千霓东贼寇在施公山附近上岸!向松浦方向去了!” 萧旷立即往外走,扬声命亲兵备好武器与坐骑,半柱香后出发。 沈童让箜篌琴瑟分头去准备干粮、饮水与干净的汗巾等物,接着转身对堂里伺候的小丫鬟道:“立即去通知靳知事,快!” “是!”丫鬟急急忙忙小跑进去。 沈童吩咐完丫鬟,见萧旷立在门外,便过去站在他身边,低头牵起他一只手。 萧旷回头,犀利的眼神复归柔和。 沈童望着他,努力笑了一下,柔声叮嘱道:“阿旷,凡事小心,杀敌虽应义勇当先,却也有进有退,须记得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他把她的手举至嘴边轻触一下:“我一直都记得。” 沈童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陪他往马厩走。 “老大,总算要大干一场了!”靳飞大步流星从后面赶上来,阿梨小跑着追在他后面。 这货居然语气兴奋得好像要去大耍一场似的! 却也难怪他。自他们来了浙东,境内已经有过好几回霓东海寇劫掠,但都是不超过百人,甚至二三十人的小股海寇,这些贼人冲进附近村庄,烧杀抢劫完就立即逃走,等到附近卫兵接到消息赶去,这些海寇早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反复侵犯,轻易得手,叫这些霓东海寇变得嚣张狂妄,此回竟然纠集了上千人登陆进犯!然而人数多了战力是强了,行动与撤退也都会因此变得迟缓。 靳飞边走边骂:“这群霓东畜生,不对,叫他们畜生看得起他们了,这帮畜生不如的腌臜玩意儿!既敢来,就叫他们有来无回!” 沈童无奈地笑看他一眼:“靳知事,可别莽撞行事啊!” 靳飞嘿嘿一笑:“嫂子您尽管放心吧。老大指东我就打东,老大指西我就打西,绝不含糊。” 到了马厩,亲兵们已经聚齐,正替各自坐骑套上鞍辔。丫鬟们送来了干粮与饮水,马夫也将鞍辔俱全的偃月牵了过来。 萧旷佩好腰刀、箭囊,出门跨上马背,坐定后回首朝沈童点一下头。沈童微笑着挥了挥手。他一声轻叱,偃月便小跑起来。 靳飞亦回身朝门口挥了一下手,便与众亲兵紧随萧旷而去。 沈童目送他们远去,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于巷口。她转身正要往里走,见阿梨站在原地,清澈的大眼愣愣望着某个方向,不知在想什么,便轻唤了一声:“阿梨。” 阿梨一怔回神。 箜篌在旁劝慰道:“靳知事武艺高强,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担心。” 阿梨窘迫地道:“谁说我是在担心……”她见箜篌与琴瑟露出促狭的笑容,不由更窘,咕哝一句“不和你们说了。”便匆匆跑进去了。 - 杭州城内奔马不快,出城后才开始疾驰。萧旷一行八人,轻装快马,午后出发,到三江所换马,继续快马疾行,一个多时辰后便抵达离施公山最近的观海卫。 萧旷到了之后,先了解战况。 观海卫指挥使早就接到通报,派出两千五百名卫兵赶去松浦。而那些霓东贼寇在劫掠之后便向内陆方向退去,一路上继续抢劫村落田庄。 萧旷对着地图看了会儿,推测东寇的目的是慈溪县,便传令召集三百人,由靳飞带领,南下赶往慈溪。他自己则带亲兵去与先前出发的两千卫兵汇合。 带兵的是两名千户长丁记与陈彦,以及统领五百精兵的把总孙濠。萧旷追上他们时,大军刚过松浦。 萧旷命五百精兵随他急行军,另两千士兵亦紧紧跟上。 沿途村落几乎都被血洗,抢劫不完东寇便放火烧屋,从村中穿过时,耳边到处是痛苦哀泣之声,鼻息间充斥着鲜血与燃烧的焦臭!数不尽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家园尽毁! 眼见如此惨状,士兵无不咬牙痛骂。 萧旷嘴角紧绷,胸臆中的愤怒却像是野火一般燃了起来,一路行军,他变得越来越沉默,眼神也越来越冷锐。 入夜,军队扎营休整,第二天天不亮便拔营,继续急行军。哨探不断回报敌踪,快到慈溪地界时,他们经过一个刚被洗劫过的小村庄,霓东贼寇离开此地不超过十里。 萧旷命孙濠部下精兵为前锋,向慈溪方向追击。丁记部下分别为左右翼,陈彦部为中军正兵,紧随孙濠其后。 很快前锋左哨追上这一群东寇,东寇头领见只有五百人左右,轻蔑一笑,分出五百部下与其交战,且战且退。主力则朝慈溪方向继续进发。 一经交战,这群东寇便发现孙濠部下与以往他们接触的士兵不同,不仅战斗力强悍,最重要是斗志强烈,几乎可以一敌二! 东寇小头目暗觉不妙,又听后方哨探禀报,还有更多兵力正在源源不断赶来,于是就号令部下立即撤退。这下可不是且战且退掩护主力了,而是直接撒丫子跑路! 东寇头领发觉左后方乱哄哄的,显然是自己人败退过来,便命部下加快赶路。但是他们带着一路上劫掠而来的财物食品,还有掳来的男女乡民,这些都拖慢了他们的脚步。 然而孙濠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按着萧旷的部署,从左翼包抄东寇。 东寇头领见东面与北面都有军队,渐成包围之势,便改向西南逃窜。但跑出十多里后,便见右前方又有一支军队赶来,正好截住他们的去路。 虽然腹背受敌,然而前方军队不过三百多人,且刚刚赶到,不及列阵,正是整个包围圈最薄弱之处。 东寇头领红着眼嘶吼:“弓.弩射击!长.枪准备!” 弓箭手与弩手立即按一字长蛇阵排开准备射击,长.枪手在射击后随即突击,冲杀出一条血路。 靳飞老远看见贼寇,一腔热血就沸腾起来,正要指挥卫兵在其正前方列阵阻拦,却见一名传令兵疾驰而来。 传令兵下马出示令箭:“萧将军有令,不要列阵阻拦东寇前队,先避其锋,任其通过。” 靳飞先是一愣,听传令兵说完萧旷的命令后恍然大喜,点头领命。 东寇中的弓箭手与弩手把阵型摆开,刚把弩.箭装上,把弓张开,却见右前方的军队停止了前进,转向长蛇阵的右翼。 蓄势待发的弓.弩手大多失去前方目标,只有右翼少量弓.弩手射击了,但因角度不好,这一轮箭大多射空。 一字长蛇阵若在人数相当或是以多对少时,一旦右翼受到攻击,左翼就能反卷包围敌方,犹如蛇身盘旋,蛇头猛噬。 然而此时的战况,后方还有两千多人的军队正在不断合围过来,他们这条小蛇若是包围了靳飞这三百人,就会被更大的巨龙包围吞噬了。 面对前方空无一人的大路,他们也只有一个选择,继续跑! 东寇的前队才刚气势汹汹冲过去,靳飞一声令下,三百人中的弓.弩手先射出一阵箭雨,东寇侧翼顿时倒下一片。 接着其余士兵摆出二龙出水阵型,如两支利剑,横向切开东寇的前锋队伍。 东寇前队顿时处境尴尬,返而回击嘛,方才那股拼死冲杀突围的气势已经没了,不回击嘛,他们的头领还在后头中军里面呢! 而与此同时,孙濠与丁记的左右前锋也已经包抄到位,完成合围,并对靳飞所部进行支援。 靳飞那队人像剪刀般将东寇前锋队伍绞得七零八碎,只能各自为战。又见前路封死,东寇此时已毫无继续深入内陆之心,一心只想逃回海边。 卫所军合围之势已成,萧旷下令以弓.弩射杀东寇。 然而被包围的东寇竟将掳来的男女乡民推向外侧,当做肉盾抵挡! 萧旷急命弓.弩手暂缓射击,以免误伤更多无辜百姓。 东寇首领见此计得逞,便命长.枪手躲在乡民背后,一边推进,一边向北面海岸方向撤退。 萧旷命北侧的陈彦部让出路来。 陈彦闻令直斥其举是“妇人之仁”,还道:“东寇凶残成性,在我大昱肆意作恶,若是让他们逃走,岂不是放虎归山?!倒时候伤亡的又何止眼前这些乡民?!” 陈彦抗命不遵,反令部下向挡在最前方的乡民射箭,连同背后的长.枪手一同射杀! 萧旷命陈彦率部让出前路的同时,也命火箭手准备,瞄准东寇的中央位置射击。 此种火箭并非纵火所用的普通箭支,而是填充火.药的爆竹箭筒。因携带数量不多,只能等到关键时刻再使用。 火箭手将箭筒搁在铁耙架上,点燃尾部引线,火箭筒尾部喷射出火花与热气,直飞出去,落在贼寇中间,只听“砰磅”巨响,炸裂的同时,响起成片的哀嚎惨叫声! 每枚火箭筒能杀伤的,也就丈许范围内的十几人,但其对人心造成的恐吓与压迫却是巨大的。几枚火箭筒炸裂后,东寇们已经开始控制不住的慌乱起来。 然而东寇生性顽强凶悍,加之大昱军击败东寇后往往直接斩首而非俘虏,因此被包围的东寇明知必死,虽然已经乱得毫无阵型可言,却无人投降,反如被逼入死境的困兽,死战到底了。 萧旷第二次下令陈彦部让出北侧出路。陈彦再次抗命不遵。 萧旷面沉似水,策马过去。陈彦见了萧旷,还想理直气壮地辩驳。 萧旷冷声打断其辩驳,喝令:“斩了!”亲兵一拥而上,将陈彦按倒斩首。 陈彦随从副将莫不惊骇。 萧旷扫了眼陈彦部下将领,冷冷道:“陈彦阵前抗命,不听约束,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没人敢为陈彦说话,临阵抗命乃是大忌,直接挑衅主将威信,被斩纯是咎由自取。 萧旷命陈彦副将赵廷贤接任指挥权,并命其撤开包围圈。 火箭射过三四轮之后,东寇首领亦被炸伤,众东寇本就慌乱,失了指挥,更是乱成一团,一见有路可逃,无心再战,争先抢后地奔逃。为了能跑得更快些丢盔弃甲都有,更别说是那些掳来的乡民了。 此时浙东军前队变后卫,后队变前锋。萧旷命本为前锋的丁记部五百人留下打扫战场,救治伤员,歼灭残余东寇。 他则率领其他士兵追击往北败逃的东寇,一路追杀,直到海边。 东寇本在礁岩后的海湾中藏着船只,谁知逃至海边后却发现船只不翼而飞。眼前是一望无际的东海,而背后萧旷领军已经追近,东寇走投无路,纷纷跳海泅水。 东寇首领拔出把雪亮短刀,在一块礁石上面朝东方跪下,口中喃喃自语,意图剖腹自尽。 靳飞看得真切,两大步跃上礁石,横扫一记鞭腿将其踢下礁石,咬着后槽牙恶狠狠道:“想死?没那么容易!” 第130章 【心动】 - 慈溪一战共歼灭东寇四百余人,其中斩首两百余人,活擒东寇首领两人,还有淹死于海中的不计其数。另缴获武器五百余件,五桅苍山船三艘,三桅快船四艘,沙船两艘,救出被掳乡民一千余人。 萧旷回到观海卫指挥使,却见于令秋迎了出来,不由讶然:“你不是在定海卫么?” “不才听闻霓东海寇在施公山附近上岸,猜想萧将军应会于观海卫调兵遣将,所以便赶过来,以期为将军筹谋效力。”于令秋苦笑一声道,“只是想不到,不才赶到时萧将军已经带着大军出发,更想不到的是,将军只用了一天一夜就大胜归来了。” 萧旷微微颔首,往里走去。 于令秋见他神情淡然中带着几分严肃,并不像是为了这场胜利而喜不自禁的样子,钦佩之余也不由暗自诧异。 靳飞却是意气风发地进来了,一路高喊着:“痛快!痛快!” “今日活捉的那两个寇首,身上带的刀可真心不错!”他瞧见于令秋,不由得“咦”了一声,“于秀才也来了?” 于令秋朝他点了一下头,注意力又放回萧旷这边。 靳飞亦看向萧旷,见他神情不禁讶异道:“老大,怎么啦?我们是打赢了不是输了啊?” 萧旷淡淡道:“是赢了。” “那是为啥不高兴?”靳飞更觉奇怪。 “此次胜利只是因为人数占优而已,我方伤亡并不少。以多胜少本就是理所应当,又有什么好高兴的?” 于令秋沉吟道:“如果不靠人数以多胜少,就只能靠武器精良,或是出奇制胜……” “兵者诡道也,出奇制胜本无错。但同样的军力,同样的战术,武器越精良,己方伤亡就会越少。”萧旷点头:“我正打算奏请朝廷,让此地卫所能多配备些火器。令秋,稍后你替我拟份奏折。” 于令秋应了。 萧旷示意靳飞把门关上,接着道:“火器只是一方面。卫所军的战力才是我最担心的。慈溪一战已能看出些端倪。孙濠所领五百,是这里仅能选出的精兵,十中才能取一,也不过是比其他兵士略强一些而已。其余八、九成卫所军都缺乏训练,实战中比乡民村夫好不了多少。” 靳飞道:“那还不简单,加紧训练他们呗!” 萧旷微哂:“简单?要把这些卫兵训练成点样子,少说也要一到两年的时间。” 于令秋想了会儿后道:“听说金华、义乌那里的矿工凶悍好斗,亦团结一体。甚至侵略当地的东寇也曾被他们击退。若是能招募他们为军,也许会比卫所军更善于战斗。” 萧旷不禁动容,细思之后道:“年后你随我去当地看看。” 于令秋应了,与靳飞一同退出。 见四下无人,于令秋轻咳一声开腔道:“靳大人,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 靳飞挑眉看他一眼:“你说就是了。” 于令秋道:“据不才所知,靳知事跟随萧将军多年,出生入死,情谊自非寻常将士所能比拟,相信萧将军对靳知事也……” 靳飞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到底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再啰啰嗦嗦地我就走了。” “……”于令秋不由失笑,“那不才就直说了,靳知事还是应该注意点尊卑上下。” 靳飞转身,将手往他肩上重重一搭,一脸郑重地道:“我对老大是很尊敬的。” 于令秋:“……” 他塌下肩膀往后让了让:“但在旁人看来,萧将军待靳知事与别的部属不同,甚至可说是格外纵容,这就易让人心生嫉恨。哪怕实际上萧将军处置公平,也容易落人话柄……” “于秀才。”靳飞皱眉道,“你讲的我都听得懂,但就是不知道我做得哪一点让你觉得老大在纵容我了,你能不能说得再明白点?” 于令秋道:“靳知事见到萧将军时改一下称呼吧,至少在军中要称将军啊!” 靳飞挑眉看着他:“就这么一句话,你兜那么一大圈干嘛?” “师出必有名,要劝服靳知事,总该把利害分析清楚才行吧?” 靳飞瞪着他:“那你这会儿说完了?” 于令秋点头:“说完了。” 靳飞又问他:“你接着要去哪里?” 于令秋道:“回住处去草拟萧将军要的奏折。” “那是哪个方向?” 于令秋微微皱了下眉,伸手指向指挥使司后面的小院。 “好。”靳飞转身朝他指的相反方向大步而行。 于令秋:“……” - 沈童收到萧旷亲笔的家书,知他平安无事,先就松了口气。 她拆开信封细细读信,看完信,一抬头见阿梨就在门外头,坐在廊子栏杆上,仰头望着对面屋顶,悬空的双脚无聊地晃呀晃。 沈童不由微笑,叫道:“阿梨。” 阿梨跳下栏杆,快步进屋:“夫人,有什么吩咐?” 沈童轻摇头:“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靳知事平安无事,且还在对战中表现英勇,立下战功了。” 阿梨辩解般张了张口,见沈童只是神情自然望着她,便点点头道:“谢谢夫人。” - 转眼已是年底,腊月里沈童却忙着搬家,终于赶在小年之前一天搬进了新居。 阿梨与箜篌琴瑟相处久了,渐渐熟稔,这日傍晚,箜篌神秘地笑着,拉她进自己屋,阿梨见床上摆着一身藕荷色的衣裙,便随口问了句:“你新做的裙子?” 箜篌拎起来往她身上比了比:“是给你的。” 阿梨往后退一步,惊讶地看了眼裙子,再看看箜篌:“难怪昨日你们去买东西时不带上我。” 箜篌道:“你整日在内院进进出出的,老是作小厮打扮可不像话。” 阿梨又看一眼裙子,撇撇嘴:“那也不能穿这身,这颜色……这颜色我不喜欢。”说着就要走。 琴瑟却将房门关上:“买也买来了,你就试试嘛。” 箜篌也劝道:“就试试吧,这裙子不是挺好看的嘛。” 阿梨拗不过她们,换上了这身。箜篌拉着她在镜子前坐下,替她梳了头,细细描画双眉,又在唇上涂抹口脂,最后在眼尾处轻轻抹上一点晕红。 箜篌退后看看,满意地点点头:“过年就要这样打扮打扮才像话嘛。” 阿梨站起来,在她们欣赏打量的目光中只觉颇不自在:“好了,都照你们说的试过了,能放过我了吧?” 琴瑟由衷地赞赏道:“阿梨,你这样多好看,以后就这样穿吧。” “我还是喜欢穿短衫长裤,这样太不方便了。”阿梨嘀咕着,迈步往外走。 “可你是姑娘家啊。” “姑娘家怎么了,姑娘家就非得穿裙子么?” 阿梨笑嘻嘻地与箜篌琴瑟斗着嘴往外走,突见院里立着一名长腿将官,正是靳飞。他身上仍穿着牛革软甲与长靴,显然是刚从浙东回来。 她急忙停步,话说了半截也停下了。 靳飞正向小阮打听阿梨在哪里,听见说话声,回头便见到箜篌与琴瑟身边的“陌生”丫头,不由愣住。 箜篌“噗嗤”笑了声,与琴瑟一同行礼道:“见过靳大人。” 阿梨也急忙行礼问好,抬起头来却瞪了箜篌与琴瑟她们一眼。 箜篌只做没看见她瞪过来的这一眼,向靳飞道:“夫人还等着奴婢们呢,容奴婢们先告退了。”说完便拉着琴瑟快步离开,小阮也跟着告退。 靳飞道了声:“嗯,去吧。”说话时目光始终停留在阿梨脸上。 阿梨低头避开他目光便往外走。 靳飞叫了声:“阿梨。” 阿梨停下脚步,转身抬眸望着他。 她的瞳仁清澈得有如冬日黎明的天空,眼尾那一抹淡淡晕开的浅红,却带来些许我见犹怜的娇弱气质,让人忍不住就心生守护之意。 靳飞捂着胸口喃喃低语:“我好像捡到宝了……” 阿梨没听清楚他这句:“公子说好像什么?” 靳飞笑了两声,顾左右而言他:“有爆竹呢,你要不要放?” - 靳飞在大门外的地上立起爆竹,让阿梨拿着棒香去点,香头刚一碰着引线,靳飞便吓唬她:“着了!快跑!” 阿梨转身逃回门后,紧紧捂住了耳朵,却半天没听到炸响。伸头去看才知爆竹根本没被点着! 靳飞一脸得逞之色,痞痞地坏笑。 阿梨白他一眼,再去点引线,这回是等引线“嗤嗤”冒起白烟,她才跑回门后,刚捂住耳朵,就听“砰——嗙!”的巨响炸裂,她不由欢欣地笑起来。靳飞也跟着笑,再去地上放新的爆竹。 沈童立在照壁前,看着他们跑进跑出嘻嘻哈哈地放爆竹,她亦和他们一起笑着。 暮色渐临,附近街坊也不断传来零星的爆竹与鞭炮声,预示着新的一年即将来临。 萧旷凑近她耳边低声道:“你还记得前年看的烟花么?” 沈童笑睨他一眼,故意道:“不记得了。” 萧旷将她拉进怀里,温热的气息似有若无地轻拂着她的脖颈:“这么快就忘记了?” “都过去两年了啊……”沈童忍着笑道,“就算我还记得这件事,也快忘记那些烟花放起来是什么样子了。” 她忽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越过屏门上方,她能看见前庭里的大树上挂起了一盏又一盏的花灯,灯光映亮了枝叶,将大树照得通体光明。 “今晚绝对要让你记起来。”萧旷在她耳边道。 沈童侧头看他一眼,嘴角带笑:“离上元节还早着呢……” “先挂起来,可以多看几天。” 沈童揶揄道:“那你不如连端午节也提前过起来,恩还有中秋节……饺子、元宵、粽子和月饼一起吃。” 萧旷毫不在意地道:“只要你做,我就都吃。” 沈童笑了起来:“今晚先吃饺子,明儿给你做元宵,让你提前过上元节。” 萧旷指了指门外,她的视线跟着移过去。昏昏暮色下,依稀可见那是一整排烟花筒,固定在架子上,用长长的引线连接在一起。 靳飞与阿梨点燃了引线,笑着跑回门内。 引线燃尽,火花没入烟筒,周围重新变暗了。 昏暗只维持了一瞬,明亮的火花骤然再生,璀璨的流光拔地而起,成片的,像是光的瀑布,熠熠生辉。 几道流星升上天际,在半空中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灿烂的花火。 她的嘴角止不住向上的弧度:“我记得……” 第131章 【狼筅】 - 烟花与爆竹都放完了,夜幕也完全降临。 沈童招呼道:“阿飞、阿梨,进来用饭吧。” 靳飞应了声,跑出去收回烟花架子。阿梨找出把扫帚,想要将门外爆竹烟花的碎屑扫净。靳飞拉起她的手往里走:“别扫了,先吃饭去!” 门子安伯亦道:“你们吃饭去,格点纸头我来扫。”说着把扫帚接了过去。 靳飞牵着阿梨迈进门,阿梨轻轻用力挣脱了他的手。靳飞微怔,回头看她。阿梨低着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往里走。 靳飞挠挠鼻尖,也跟着往里走。 - 沈童与萧旷手挽着手回到前庭,见于令秋仰头望着那两棵挂满花灯的灯树,眉头微凝,神色中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怅惘。 每逢佳节倍思亲,也难怪他会流露愁绪,从他言谈间能推测出他与家人间有嫌隙,矛盾还不小,以至于他宁可在外颠沛流离,贫寒度日也不愿回家。然而不管有何恩怨,谁又能完全割舍了亲情呢? 沈童温言招呼他入内用饭。于令秋收回目光,敛去惆怅神情,语气微带歉意道:“年节里要叨扰将军与夫人了。” “别说什么叨扰,过年就要人多了聚在一起才热闹呢!”沈童微笑道,“不然厨房做的那一大堆吃的要怎么才吃得完啊!” 正逢靳飞与阿梨进来,靳飞接口道:“有什么吃不完的,统统交给我来!” 阿梨嗤一声轻笑,转头看向别处。 院中众人亦都忍俊不禁,气氛随之欢快起来。 - 上元节之后,萧旷与靳飞、于令秋回到观海卫,择日出发去金华。 金华知县前几日便知萧旷等人要来招募乡勇,早早做好准备,本想先招待他们用饭歇息,午后再陪同去矿里。萧旷却不愿耽搁,知县只得让县丞先带他们去矿山。 一行人到了矿山附近,当地保长热情地把他们请进自己家中。待萧旷坐下后,保长便唤人上茶上点心。 萧旷抬起手道:“钱保长不用多礼,萧某今日来是为了招募义勇,其他便从简吧。” 钱保长点头笑道:“是是,萧将军放心,凡是十六岁至四十五岁的男丁,一早便让他们准备好了,随叫随到。” “我们这里打东寇的事,县志里都有记载。”钱保长抬手指向屋里坐着那几名年长者道,“这几个,都是当年杀过东寇的。” 萧旷顿时感兴趣地向他们问起当年情形。 曾参与战斗且至今在世的乡民中,最老的已将近七十高龄,亦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这些人都是矿民,面对知县这样的官员就不太敢说话了,更何况是面对萧旷这样的三品大员。萧旷一问,他们拘谨地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先开这个口。 钱保长便让两人抬出一根长长的毛竹来,往堂前地上一搁。 靳飞好奇地问道:“钱保长,你让他们抬根竹子出来干嘛?而且连上面的竹枝也不削干净,这是要做什么?” 钱保长笑着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就是当年他们用来打跑东寇所用的武器。” 靳飞走近去细看,才发觉毛竹顶端上居然装着支铁枪头,只是隐藏在竹枝中不易被看见而已。 虽然装了铁枪头,靳飞也不觉得这东西能比长.枪更厉害,他带着怀疑的眼神看向钱保长:“你们就靠这玩意儿打退了东寇?” 竹竿周围枝枝叉叉的简直就和根大扫把似的,用这东西退敌?估计来袭的都是些杂毛小贼吧? 一旁有个虎背熊腰的汉子,二十七、八岁年纪,是陪着他父亲来的。当年抵御东寇时他年纪还小,却常听老人们讲起那几场战斗,心中对于本地长辈们曾击退过东寇的事迹极为自豪。 他听出靳飞的语气里的怀疑与不屑,顿时有些憋不住了,站起来抱拳行了一礼:“大人要是不信,小的可以试给大人看看。” 靳飞拉开架势,掌心向上朝他招了招:“你来啊!” 闻言那壮汉便抬步走向长毛竹。 县丞见状急忙摆着手道:“不可啊!不可!” 钱保长亦劝道:“别别别,刀枪无眼,还是别试了……” 这站出来的汉子姓杨,家中排行第六,长得身高马大,膀阔腰圆,天生力大,自十五岁起就打遍周遭乡里,方圆十几里地内无敌手。 钱保长自知他底细,急得拿眼直瞪他,严厉地斥道:“杨老六,快收起来!要有个万一你担待得起吗?!把你全家砍了都赔不起!” 闻言靳飞沉下脸,冷哼了声:“他舞这个大扫把能伤到我?今天在这儿我还非得试试不可了!”他冲杨老六再次招了招手,“来吧!” 钱保长没想到出言相劝反而出了反效果,不敢再劝这位靳大人,只好拿眼睛去狠狠瞪杨老六。 杨老六像是压根儿没看见他瞪过来的眼神,只朝靳飞道:“大人空手是试不出的,要用刀或是长.枪来对打才能看出厉害。” 靳飞倒笑了,抽出佩刀,刀尖斜指杨老六,道:“你放心,我只使三成功夫。” 钱保长心惊胆战地擦汗,但看萧旷神情淡然,嘴角似乎还带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显然并不担心靳飞会受什么伤。 但县丞可不会就此放松下来,他忧心忡忡地道:“萧将军……” 萧旷道:“让他们试试又何妨。” 县丞只得乖乖闭嘴,心中惴惴,只望这位萧将军与靳大人不是那种只会嘴上说说无妨,一旦吃亏就会翻脸,或是暗地里给人小鞋穿的主儿。 闭嘴同时,县丞与钱保长都在拼命冲杨老六使眼色,要他手下留有分寸,别真的收不住势头,伤了州府官员。 杨老六却憋着一股气,要靳飞不敢再小瞧自己,小瞧了矿民。他双手一前一后地握住毛竹的中后部,将它举起来,把枝枝叉叉的那头对准靳飞,双手用力一振,大吼一声:“来!” 靳飞轻勾嘴角,长刀挥向竹枪头的梢部,要将它一刀斩断。 然而毛竹上丛生的枝杈削弱了这一刀的势头,接连砍断好几根枝杈后,刀锋劈砍在毛竹杆上,居然只吃进去一半,没能把毛竹砍断。 靳飞不禁挑眉“咦?”了一声。虽说他这一刀只用了三分力,却没想到连根竹竿都没能砍断! 当然说竹竿有点不太恰当,这根毛竹有一般成年男子的胳膊那么粗壮,即使杨老六这样的大力士也要双手才能挥舞自如。新鲜砍下的竹枝本身又有极强韧性,刀砍上去的瞬间,竹梢便开始弯曲,消去了一大部分力量,以至于要用更大的力量才有可能一刀砍断。 此时杨老六见靳飞的刀被锁住,便用力向后一扯,紧接着将梢头向上猛抬。 要换了寻常人,这刀非当场脱手不可。但靳飞身经百战,应变极快,一刀没能砍断竹杆就料到杨老六的后招,抬脚横踢竹杆,将毛竹踢开的同时,也借此拔出刀来。 杨老六正发力抬高毛竹,正前方空门大开。 靳飞前冲一步,右手刀已削向杨老六的左膀。 杨老六急抬双手,用所握毛竹的后端格挡住靳飞这一刀,毛竹前端便自然而然地垂下了。 靳飞抬左脚,将竹杆往下一压,踏在地上,同时手腕一转,刀花直逼杨老六面门。杨老六急退两步,但竹杆前端被靳飞死死踏在脚下,他抽拉不动,只得撒手后退。 竹杆落地,胜负已分。 杨老六羞惭不已,向靳飞抱拳,深深鞠躬道:“大人好身手,小人……输了。” 靳飞收刀,拱手道:“承让。”接着他咧嘴一笑:“你也不错了。” 县丞与钱保长都长长地松了口气,一场争端总算是和平消弭。 那杨老爹让老六扶着自己站起来,走到萧旷与靳飞跟前,颤颤巍巍地拜下,连声道谢。 靳飞走过去,扶他起身:“老人家不必谢我什么,本就是比试比试而已。” 他回到萧旷身边,道:“别看这毛竹不起眼,要是两人功夫相当,说不定刀还真被他夺了。” 萧旷微笑道:“更别说这竹子遍山都是,随便砍下几根就能当做武器,敌寇的钢刀长.枪却制来不易。”想来他们所说的,当年用这竹枝长.枪赶走东寇之事,未必不是事实。 数名老者闻言都连连点头,说起当年东寇来袭,他们为保护自己的家人,只要是手边有的工具,不管是挖矿的铁锄铁铲,还是耕地的铁耙铁樘,统统都拿来当做武器。手边什么都没有的,哪怕抄起一根削尖的竹竿也都冲了上去。 后来他们才发现,还是这山上砍下的新鲜毛竹更好用,连枝带梢比长枪更长,可直刺可横扫,连带着锁拿对方武器的功用。最好还是多人配合,趁着敌寇手忙脚乱应付毛竹时,同伴就能上前杀敌制胜了。 这些老人家起初还有些拘谨,一旦讲起当年痛打东寇之事,却渐渐话多了起来,你说一句我补一句的,越说越热烈,有些人还站起来比划演示,当真是热血不减当年! 萧旷从矿上的男丁中选了身强体健的五百人,其中包括杨老六与他的弟弟杨老八。钱保长留他们用饭,萧旷婉拒了,他们还要赶去下一个村庄。最终,他们从义乌金华两县招募了共三千人,安排去临山卫统一受训。 回到临山卫后,萧旷找来于令秋与靳飞,说道:“我一直在想,那天在金华杨老六与阿飞比试的那一场……当然实际应战中,未必会用真的毛竹,但那些矿民的战法却让我印象深刻。” 江南地方多湖泽河道,山谷森林亦不少见,地形复杂多变,在开阔之地或许还能适用北方平原上那种几百人的阵型战法,一旦到了地形狭窄之处,这种大阵型就施展不开,变得毫无用武之地,若是强行套用便会导致应变失措而败。 听了萧旷的分析,靳飞连连点头:“他们往往是数人成一队,最多不超过十人。有人持毛竹枪,竹枝繁茂,可以扰敌或是锁拿武器,其余数人或持铁耙铁锄头,或持木棍菜刀,长短结合应战。这种战法颇为灵活,尤其适合狭窄地形或是民居屋宇之间的窄路。” 于令秋亦道:“真用毛竹制枪也未尝不可,毕竟新添了这么多兵士,武器都要一一配备的话,库存未必足够,何况毛竹天生柔韧多枝,用于扰敌视线,锁拿武器都是利器,换用长.枪或是别的武器,都未必有这么便利好用。” 萧旷点点头,接着道:“一旦到了开阔地,这种小阵型的士兵仍然可以作为大阵型中的一部分,十队为一哨,沿用平原阵型战法冲锋或调动,一旦接敌,或是进入狭窄地形之后,又可化整为零,以小阵型为战!” 靳飞建议:“他们的阵型有个缺陷,防御不足,对手若是如我这般上前抢攻,或是数把长.枪一同刺戳,毛竹枪就没有用武之地了。还是要配上刀盾手,用盾牌掩护手持毛竹枪的士兵,抵挡或击落敌寇的长.枪后,刀盾兵就可以逼近斩杀敌寇。” 萧旷在纸上绘出简图:“两名士兵使毛竹枪,两名刀盾手掩护这两人,后跟四名长.枪手,两名镗钯手,侧翼再各有两名刀盾兵掩护,一共十二人为一阵。” 于令秋看着图道:“此阵两两成对,长短结合,攻防俱全,可命名为两仪阵。” 靳飞不满地道:“这么文绉绉的名字,听起来一点也不威风啊,要我说就叫狼牙阵,又快又狠,尖牙利爪直刺要害!” 萧旷最后拍板:“此阵用到的竹枪,形似茶筅,便定名狼筅阵吧。” 靳飞得意地冲于令秋挑了挑眉梢,兴奋地一击掌:“就这么定了,明日就可以让他们操练起来!” 第132章 【设伏】 - 萧旷恳请浙东军能配备更多火器的奏折,是与慈溪一战大获全胜的消息一起传达至宫中的。 朝会上有户部官员提出,浙东军饷连年增加,国库压力不断加重,既然原先在没有多少火器的情况下,萧旷都能领军大败东寇,那么驱逐敌寇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又何须多此一举配备火器?岂不是白白浪费钱么? 此议一出,本来倒是赞同向浙东军增配火器的永平帝也不禁犹豫起来。 邹之正站出来,冷然道:“给事中可知赵直等大海寇一年走私牟利多少?可知当地百姓因为东寇骚扰掠夺,每年的劳力损失与财物损失到底有多少?” 说话间他语气渐渐激烈:“这些人本来可以安居乐业,耕织劳作,缴纳赋税,为国而役,如今却为连年的战火所苦!你只算那些火器耗费银钱,可真正算过东寇作乱一年,国库到底要少收多少银两?!而大昱又会有多少年都难以平复的损失?” 那名反对的大臣被他连篇诘问驳倒,张口结舌,难以回答。 邹之正又转向永平帝,言辞恳切:“以老臣拙见,要换个不能退敌的无能之将,就是送去再多火器也是白白浪费!然而萧将军到浙东不足三月,就获此大捷,足可见其指挥统兵能力。若是再辅以火器,岂不是如虎添翼?若是良将因其优秀反倒不能获得朝廷的火器拨给,那岂不是笑话么?” 于罕察卫人劫马一案之后,萧旷便给邹之正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之后北征攻打朵刺锡部,萧旷屡立战功,升迁极快。在调遣武官去东南沿海地区时,邹之正便力荐萧旷去浙东驻防。如今看来,他果真是没有看错人啊! 邹之正作为首辅,说话本就极占分量,永平帝平日便格外倚重他,何况这一番话入情入理,驳斥得反对大臣哑口无言,就此定下决议,从南京军器局拨给火器,以进一步增强浙东军的战力。 定下拨给了,接着便是拨多少的问题,于是又是一番激烈讨论,不同政见者借机互相攻讦甚至上升至人身攻击之后,终于是定下了数量。 当天永平帝便下旨,命南京兵部拨给浙东军鸟铳五千,碗口铳三千,手把铳三千,三将军、缨子炮、毒虎炮各两百座,以及大小铅弹两万斤,粗火.药两万斤,鸟铳火.药一万斤,烟罐、火罐数千。 - 从定海卫往北九十里,有座小岛,岛名岣山,东西走向,岛上山岭秀丽,绵延叠翠。 自昱朝禁海之后,当地县治被废,岛民被尽数迁入内陆,这里也就成了海寇的据点之一。 本是海上孤岛,也用不着建什么篱栅围墙,起初为防卫所军来袭,房屋大多沿着岛东北侧的山坡而建,但随着人口增多,南边也陆陆续续建起了不少房屋。 虽是海寇聚居之处,其中既有简陋小屋,亦有前后分隔有内有外的大院落,其中最大的一座大宅院自然是赵直的宅邸。 一名粗壮的汉子匆匆走进院里,他生的又高又壮,皮肤黑得犹如墨炭,一看便是常在户外日晒之人。 到了一处屋门外,黑高塔般的汉子用与其形象极为不符的手势与力度,轻轻敲了两下门,侧耳听到内里的人回应“进来吧。”他才推门入内。 桌案后坐着一名年约五十的中年男子,生就一副温和的面容,双眸细长,喜怒不形于色,除了肤色偏深之外,看着就和普通商贾没什么两样。 “老九,回来了。” “回来啦!”被称作老九的黑高塔接着道,“大当家,过年那阵不是就听说浙东军向那狗皇帝要火器了吗?再要不了几天,那批火器就会从南京送来浙东了!” 桌案后的男子轻点一下头表示知道了。 常老九见他对此没什么反应,忍不住叫道:“大当家,这几个月萧旷弄的那什么狼筅阵把霓东浪人打得不敢再去浙东抢劫,都跑去浙南和闽南了。他下一步可不是就要冲着我们来了吗?!定海那里多添了不少新船,这趟狗皇帝还拨给浙东军那么多火器!他们要是打过来就难办了啊!” 闻言赵直淡然道:“难办什么?有那么多火器送来,是好事体。” “好事体?”常老九的眼睛瞪大了。 赵直笑了笑:“这批火器就是送来给我们用的。” 常老九先是一愣,随后乍然明白过来,跟着大笑起来。 - 南京兵器局的大批火器沿运河运至杭州,卸下船继续由陆路运往定海卫。上万支火铳加数百座火炮,以及几万斤的火.药铅弹,自不是一次就能运完的,首批火器弹药就装了二十几辆牛车,由五百多人的军队护送。 车上载货沉重,杭城附近的官道还算是平坦的,仍然时不时有车轮卡在车辙中难以前行,队伍不得不走走停停,但为安全计,仍是保持所有牛车在一起,不让队伍散开。 正午前后,押运的队伍行至一处驿站,停下歇脚用饭。 牛车一辆接一辆驶入驿站内停好,领队的武官入驿站用饭,其余的兵士则分别在驿站大院内外歇脚。 伙房的人早收到命令,从昨天早晨起大灶的火就没有熄过,做了几千只蒸饼,用大竹篓子抬出来分发。 另有伙夫抬着口大铁锅出来,锅盖一掀,雪白的热气便腾了上来。虽然只是清汤光水的白菜豆腐汤,但又饥又渴时喝上一碗热汤,还是让人胃里暖乎许多,也能让冷硬的蒸饼变得更好下咽。 铁锅内的汤很快见底,有将士敲着空碗要汤,有伙夫进厨房打听下一锅汤还要煮多久,厨子忙得顾不过来,随手一指灶头上面:“好了,抬去吧。” 那伙夫背着厨子掀开锅盖看了看,厨子回头怒骂:“看什么看?我讲好了就是好了!你个寿头,还不快点抬出去?!” 饭后车队再次出发。 然而行出不到十里,就有兵士出现不适症状,问候驿站厨子祖宗老母的骂声不绝于耳。 腹泻呕吐的人数持续增加,许多士兵冲下路沿解手,车队不得不停下。 就在这乱糟糟的时候,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 领队的武官不由面色大变,听这阵马蹄声,来的人少说也有好几百!就在队伍战力被严重削弱的时候,突然出现大队人马,显然来者不善! 他大声呵斥,要士兵立即归队,拿起武器应战。然而尽管他不断呵斥催促,众士兵却心有余而力不足,肚子里翻江倒海,不就地解决连路都走不动,更别说是举刀应战了! 不过盏茶时分,那队人便冲到了车队之前,个个蒙着面,手中长刀森然。 带队武官眼看抵挡不住,喝令撤退,众兵士四散而逃,大多手里还提着裤子,连武器都丢在地上来不及带走,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蒙面贼人朝着众官兵逃走的方向发出嘲弄的轰然大笑,随后便上前围住车队,查看战利品。 为首的汉子跳下马背,攀上第一辆牛车,用刀尖挑开箱子上覆盖的油布,油布下并排卧放着几只长方形木箱。 他试着抬了抬其中一只,十分沉重,显然里面装了不少火器,不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但负责押运的官兵也逃得太快了,虽然大昱官兵向来是贪生怕死者多,但这么重要的押运物,他们几乎没有抵抗就逃走了,这点多少会让人起疑。 “咦?这什么味道?” 为首的汉子也闻到了,像是什么烧起来了,带着一股淡淡的火.药味…… 本来车上押运着火器与弹药,闻到这样的气味也属寻常,但同时伴着什么烧起来的味道,那就完全是两码事了。 有耳尖的人听到了不祥的“咝咝”声。 “快跑!快……” 他惊恐地喊了句,转过身刚要跳下车,后背与后脑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板子似的,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尖锐的碎片四射伤人,火光与浓烟中不断响起惨叫与哀嚎! 为首的汉子趴在地上口吐血沫,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勉力睁开双眼,却只是吐出胸腹中最后一口气,眸光随之黯淡下去。 - 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爆炸声,靳飞不由大笑,朝身后一挥手:“好戏开锣,该咱们上了!” 众将士跟着他向车队爆炸之处疾驰,并形成虎口之形包抄过去。离得还远便见黑烟滚滚,冲天而上。 三名受了轻伤的贼人互相搀扶着正试图逃离,眼见这队人过来,急忙转身改变方向,却哪里跑得过疾驰的快马。 靳飞策马追近他们身边,挥舞刀鞘将其中一人击倒,另外两人急忙分开了向两个方向跑去。靳飞吼了句:“留几个活口。”便去追赶其中一人,很快追上,轻松将其击倒。 其后跟上的将士跳下马,把这三人捆绑起来。 一路上击倒抓获了不少带伤的贼人,他们到了车队所在。 二十多辆牛车大多炸得粉碎,木箱内的火雷,有些里面放了涂毒的铁钉、铁藜棘,有些放了易燃的火油,一旦炸飞出去,溅到哪里就烧到哪里。除了各种火雷之外,箱子里还放入尖利碎石,一旦炸开,杀伤极大,也会让木箱显得极为沉重。 离牛车最近的贼人几乎无一幸免,离稍远的也大多被炸开的碎石与铁藜棘所重伤,到处是血肉模糊的焦黑断肢残臂。 靳飞跃下马,沿路行去,瞧见有重伤奄奄一息的,便补上一刀,给他个痛快。 突然他被人抓住了小腿,一低头,同时手中刀便向抓住自己小腿的那只手砍去。却见抓住他的那人极为年轻,是个十多岁的少年人,刀尖不由在空中停顿。 蒙面的布在爆炸中不翼而飞,血与浓烟脏污了少年的面容,他仰首瞪着靳飞,五指如爪死死掐紧他的小腿,嘶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问道:“你们运……火……火铳……炮呢?” 靳飞抬头看看天色,不无得意地道:“应该已经到定海卫了吧。”老大神机妙算,早料到他们会来劫火器,放出消息今日会从官道押运火器,其实却是从杭州走水路,用大船运过去了。 少年颓然低头,却仍是抓着靳飞不放。 靳飞试着抽了下腿,不由撇嘴道:“还有点力气么……看来一时半会儿不会死。”说着俯身揪住少年的后领,将他从尸体下拖了出来,半扔半摔地丢给身后的姚阿大。 姚阿大忙不迭接住少年,却见他已然昏了过去,伸手去探鼻息,倒还是有气的。看来少年身上虽然有大片血迹,多半都是旁人的。姚阿大便将他交给了看管俘虏的将官。 清点完尸首与俘虏人数,靳飞留下一哨人清理牛车残骸与尸首,其余人押着俘虏回到定海卫。 第133章 【倾慕】 - 定海卫素有浙东门户之称,治下有五个千户所,卫指挥使司署衙设在内陆,而舟山本岛上的则是定海中中千户所与中左千户所。 岛西的岑港码头,有两道长长的栈桥笔直伸入海中,栈桥宽两丈有余,离岸五十余丈,由花岗岩筑基,灰泥夯实,桥面平坦光洁,能并行三辆马车,是专为吃水较深的大船停靠上下货所用。 萧旷立在栈桥尽头眺望远处,海风劲吹,波涛起伏,海浪不断拍打着他脚下的基座,浪头被击得粉碎,溅起的水星随风飘飞,洒在脸上就像是春天江南常见的牛毛细雨,在栈桥上站得久了,衣裳都会被打湿。 远处的海平面上出现了模糊的帆影。 萧旷目不转睛地望着,直到船身渐渐变得清晰,能看见大船上挺立的桅杆,鱼鳍般展开的巨大船帆,而桅杆顶端的大昱军旗正迎风招展,他才极轻地舒了口气。 两艘六百料的海运船驶进港,左右还有六艘快船护卫。船只缓缓减速,靠港,开始往下卸货,船上将官下船向萧旷行礼,禀报一路航程情况。 萧旷命人打开几口箱子查验,箱中火铳火炮均用油脂涂抹过,黑黝黝地泛着金属的幽光,保存良好,火.药也都保持干燥。 他满意地点点头,在码头边看了会儿,估摸着把这些火器全数卸下船就至少要花上半天时间,见卸货井然有序,就先回了港内的署衙。 萧旷本想让人找于令波过来,转念一想还是沿山路行去,到了于令波所住的小院外。 院门未锁,一推就开。 “令波,令波。”萧旷进院子后唤了两声,不闻屋里有回应。 这也属寻常,于令波有时看书或思索入神,就是面对面喊他名字都会充耳不闻,因此萧旷不以为意地推门入内。 屋里没人,但于令波既然没有锁院门,想必不会离开太久。 萧旷随意地打量着屋中的布置。说布置可能有些过,屋内陈设十分简单,外头这间明间作为待客与日常起居之用,除了桌椅之外,也只有两个木头架子,一个放书,一个放些文房用具。 萧旷见桌上有幅画,远远看去,是幅仕女图。笔还搁在一边笔山上,显然于令秋是画了一半就出去了。他等着于令秋回来也是无聊,便走近去看,可他看清上面所绘之后,眉梢不由跳了一下。 他朝身后挥了挥手:“你们到院里等我。” 两名亲兵退到屋外,萧旷走到桌案后,拿起画纸细看。 沈童曾给他看过几幅于令秋的画,萧旷算不上很懂鉴赏画作,但也觉得他的画善于绘形,讲究细节,却又往往能抓住所绘景物或人物独有的神韵,可谓形神兼备。 这幅仕女图虽未完全画好,也已近完成。画中的女子鸦黑云鬓轻轻挽就,姿容宛若秋水冰月,是个天姿国色的美人。 她绛唇微弯上翘,似是在向他微笑,但那双秀丽的眉头却又不太明显地蹙了起来,望向他的眼瞳里笼着淡淡的愁绪,似喜非喜,似愁非愁,含情脉脉。 不仅是容貌描绘得惟妙惟肖,就连神情的细微之处也与她极为神似,甚至是她双手交握时,习惯用指尖轻轻拈着另一边的衣袖这样的小动作…… 门外匆匆进来一人,萧旷抬头看去,正是于令秋回来了。 “不知将军前来,抱歉……”于令秋话说了一半,瞧见萧旷站在桌前手持画纸,望向自己的眼神带着推敲考问之意,显然是看过这幅画了。 他咬了舌头般陡然打住,清俊的脸上浮起两片红晕,结结巴巴地道:“这是,这只是在下闲来无事时……随手画的……没别的,没别的……没有……” 萧旷却只是沉默地望着他,于令秋骤然反应过来:“萧夫人对此是毫不知情的!在下发誓,与夫人绝无,绝无私情!这只是,这只是……” 他把“只是”在舌尖上滚了两回,仍是没有下文,饶是读过诗书万卷,此时此境却找不到半句合适的言辞来剖白。 萧旷将手中的画纸轻轻卷起来,从桌后绕出,缓步走到于令秋面前。 他比于令秋高了足足一个头,靠得近了威压感变得更强。于令秋不由咽了口口水,却没有退缩,仍直直迎向他的目光。 萧旷并未发怒,反倒显得格外平静,凝视于令秋片刻之后,语气淡然地道:“你不是第一个,更不是唯一一个。” 于令秋意外于他的平静态度,不禁微微睁大了眼。 萧旷一字一顿地道:“但是能与她两情相悦,守护她这一世平安,与她同悲喜、共甘苦的,只有我。” 于令秋张了张口,正欲言,萧旷拿画卷在他面前扬了两下:“不许再画!”语气中虽听不出什么愤怒之意,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于令秋点头,郑重应道:“在下不会再画了。” 萧旷朝门外走出几步,突然顿住,回头问道:“你以前还画过吗?” 于令秋略显尴尬。萧旷朝他摊开手掌:“都拿出来。” - 第二日清晨,靳飞一到署衙便听小吏们议论有人请辞之事。他随口问了句是谁,小吏道:“回靳大人,是军师于令秋递了辞呈。” 靳飞大吃一惊:“于秀才要走?!为了啥?” 小吏摇头:“不知为何缘故,不过萧将军也没有允,听说辞呈连拆都没拆开看就让人送还给他了。” 靳飞转身就走,找到于令秋的住处,见屋中央一个书箱,上面捆着铺盖行李,于令秋正往另一个箱子里放文房画具。 靳飞愤懑地吼了声:“于秀才!” 于令秋讶异抬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靳飞便连珠炮般轰了过去:“昨天不还好好的,为啥说走就走?是老大亏待你了?还是我对不起你了?我出了趟城,才回来就听说你要走,连声招呼都不打!” “不是你们。是我……”于令秋垂眸缓缓摇了摇头,“我向将军递了辞呈。” “那我呢?你和我提过没!?”靳飞拍着自己的胸脯道。 于令秋:“……” 走之前向萧将军提交辞呈是理所应当,和你有什么好提的!? “是这里有谁欺负你了?你和我说,我打不死他,我的姓倒过来写!” 靳飞说着突然一拍脑袋:“是不是你家里的事?那也不用请辞啊,向老大告个假,等过一阵子事儿弄好了再回来。” 于令秋摇摇头:“没谁欺我,也不是家中有事。” “那你到底为啥要走?” 于令秋原地默默站了会儿,无言转身,继续收拾行李。 “你他娘的倒是吭一声啊!”靳飞那个气啊,恨不得上去掰着他下巴帮他开口!这人平时话最多,不爱听的他长篇大论给你往耳朵里灌,换这会儿问他了,要他说话了,却连个屁都不放! 于令秋轻叹口气:“是在下对不起将军,无颜再面对将军,但事关他人名节,详情不便告知……总之是在下的错。” 收拾完行李,他将那份辞呈递给靳飞:“还请靳兄转交将军。” 靳飞双手一分,直接把那份辞呈撕了! “于秀才!老子不管你是为了啥!老大不收你的辞呈,就是不介意,你就别唧唧歪歪谁对不起谁了!接下来咱们就要攻打岣山赵直那一伙人,你不替老大出谋划策,还要在这时候甩袖子走人,就是背叛兄弟!就是往咱们背上捅刀子!就是他娘的忘恩负义!” 于令秋愕然半晌,突然苦笑起来:“靳兄说得是,于此之际,是不该一走了之。”他点了点头,接着道,“在下会留到将军打下岣山,剿灭赵直一伙为止。” 靳飞长出口气,揽住他的肩,用手掌拍了拍,一付苦口婆心的语气:“能有多大的事儿啊?除死无大事,看开点儿!再过几天,你就会觉得你今天差点就办了件特傻的事儿,幸好被我给劝住了。” 于令波:“……” 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 年节后萧旷去了义乌金华等地招募乡勇,之后训练新兵,打击东寇,整备水军,忙碌得恨不能有分.身术才好。 三月里他抽空回了次杭州,之后沈童就再没见过他。她本就不是安心守家的性子,琢磨着钢笔已经做出实样,也在京城卖得不错,就想在杭州也卖她的沈笔。 但和永兴的笔坊产能有限,一旦开始制作钢笔后,原先软毛的沈笔产量也就跟着压缩了,不可能再供应杭州销售。她只有在杭州另找靠谱的作坊来制笔。 年节过后,她就在寻找这样的店铺或作坊的,但在杭州的都是有些年头的老店老作坊,本身有着固定的货源与供应,对于这样的新笔是否能被杭州人接受,抱着怀疑与观望的态度。 沈童并不急于求成,先熟悉本地市场再说。制笔卖笔还是小生意,一旦萧旷将海盗与东寇彻底赶出浙江,宁波、台州等地的海外贸易就会兴盛起来,她最近看好的几家商号,都有着优质且大量的丝绸与茶叶货源。 另外江浙附近地区还有许多民间瓷窑,烧制出来的瓷器品质并不比官窑差,只是苦于连年祸乱,不少瓷窑封窑已有多年。 她在浙中找到一处,亲自去看过,这座瓷窑熄火的时间不久,窑炉还未荒废,便设法找到原主人,向其买下瓷窑。最终敲定的价格几乎是通常的一半,很是让她满意。 买下瓷窑后,沈童回到杭州。马车坐得久了,难免腰酸腿麻,她略带疲倦地倚在车厢壁上,望着外头的街景。 时近傍晚,华灯初上,暮色将临未临。这个时辰的杭州城,有种别样的繁华韵味。 街上既有行色匆匆的归家行人,亦有悠哉出行,准备与友人欢聚一堂,共度良宵的士子商庶。各色酒楼饭馆的掌柜伙计都早早用过晚饭,准备好了今晚的夜市生意。 行到半路,沈童忽然瞧见一道格外孤拔清瘦的身影,不禁惊讶地坐直了身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 第134章 【误会】 - 沈童生怕自己认错了人,便盯着那道身影瞧,这身形步态……只觉越看越像。 车比人快,马车很快追过了这男子,沈童看得分明,还真是苏若川! 然而她却犹豫是否要与他打招呼。 苏若川若是有心联系,很容易就能打听到萧府所在,但他明明在杭州却不来拜访,也没有投以书信告知自己来了,很可能对以前的事仍存芥蒂……他未必想再看到她。当然,亦有可能是为了避嫌吧…… 她正迟疑着,苏若川却朝她的马车看过来了,视线交错的瞬间,他微微一怔,却没有显得很惊讶。 到这地步,倒不好装作没瞧见了。 沈童索性吩咐车夫把车停在路边。 苏若川缓步走近马车。 沈童下车来,朝他福了一福:“先生别来无恙。” 苏若川半抬手作揖还礼:“且还好。”言简意赅。 见礼之后有片刻的沉默,像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又像是等着对方先开口。气氛略显尴尬。 沈童正要开口打破沉默,却见他也张口欲言,便停下等他先说。谁知苏若川也停下了等她说话。 对视一眼,两人都轻笑起来,气氛倒是因此变得轻松了。 “先生是何时来了杭州?”最终还是沈童先开口问他,接着她又略带责备地道,“书岩这孩子,也不写信告诉我一声先生会来。” “不怪他。”苏若川道,“是我让他别写信的。” 他果然还是有点在意的吧…… 沈童为岔开话题,便道:“这个时节……先生来杭州也好。” 苏若川明白她所指,是暗示太子与二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便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道:“神仙打架,吾等凡人还是避远一点的好。” 沈童点了点头:“先生此来杭州,是路过还是……”定居? 对话时两人为避嫌都略微偏过视线,以避免直视,听了这句,苏若川转眸看她一眼,像是确认她提问的用意似的。 “圣上命御史巡按山东、应天、浙江等府,我与巡按同行。因此应会在杭州停留一段日子。” 沈童略感讶异,皇帝为加强监察,经常会派御史巡按各道,督察各地官员,为天子耳目,这本无所奇。但前段日子萧旷招募义勇,又申领了大批火器,在这个时候派遣御史巡按沿海各府……不得不让人多生出想法来。 即便不是特意针对萧旷的,若是知道巡按的监察重点或是其他方面的细节也是有好处的。 她有意进一步打听相关详情,然而站在路边不宜多谈这些,她便向苏若川询问他停留杭州时的住处,随后告辞而去。 - 自发现画像的那天后,于令秋虽然是留下来了,每次萧旷见他,或是一起商讨军中事宜,他总是显得有些不自然。 一方面他是心中有愧,另一方面又觉萧旷不可能完全不介怀,因此每回说话或是提建议都格外注意。 这种微妙的隔阂,不仅是于令秋,萧旷也能感觉得到。 萧旷并不认为沈童和于令秋之间真有什么。但出了这事之后,他也要考虑于令秋是否会因他某些话或是举动而产生想法,因此言行之间或是下令之时,都需要格外审慎。 他们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虽为主从或是上下属的关系,但却彼此坦然而信任了。 遗憾,可惜,但却无可奈何。 傍晚,回到自己住所,萧旷取出那几幅画,将其打开。他立在桌案前看着,目光流连在画纸上,眼前浮现的却是记忆中她的一颦一笑,顾盼间的眼神流转…… 真的是有好多日没见到她了。 他收起画卷锁好,出门命人备马。 疾驰两个时辰,他赶在城门锁闭之前回到了杭州。 - 沈童听闻萧旷突然回来,惊喜之余还有点担心,这个时辰他匆忙赶回来,也没提前让人来传个话,不会是出事了吧? “阿旷,出什么事了?” 萧旷牵着她的手大步往里走,一边道:“没什么事。” 沈童仍是不太敢相信,侧头盯着他看,追问道:“那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呢?” 萧旷拉着她进入内院,示意随侍的丫鬟退开,沈童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机密之事,他却转身搂住她,她微吃一惊,随即听见他在她耳边低语:“突然很想见你,算算时间还够,就回来了。” 沈童嘴角弯起,伸臂环着他,把头靠在他的肩下。他的体温,总是比她要高一些。 还是这样抱着好,温暖,真切,令人满足。 她闭着眼睛喃喃道:“昨日我还想起你呢……” “那么多天了,就只是昨日想过我吗?”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小不满。 沈童含笑道:“之前也有,怕说多了你骄傲。” 萧旷低笑起来,忽而将她打横抱起来,大步跨过庭院,用脚尖勾开门,侧身进屋后,又用脚掩上屋门。 - 银月慢慢划过天际,斜坠在西边的夜空中。 萧旷起身穿衣,回头看一眼床上的沈童,她仍然睡得很沉,呼吸悠缓。 她颇为易醒,哪怕他起床再轻,她也会跟着醒来。今天却一动不动地睡着,那对红润的嘴唇半张半阖着,双唇中间的地方微微分开一道小口子。 大概真是累坏了吧? 萧旷的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没有点灯,放轻脚步出门。 到前院,他唤人备马,仆妇过来询问他早饭用点什么。萧旷急着回定海卫,便道:“随便拿点吃的来就行。” 这名仆妇是新来的,不熟萧旷脾气,也不知他饮食口味,闻言便有些为难的样子。 萧旷干脆往厨房走,自己看有啥可吃的。 厨房那小院里,有两个小丫鬟,一个坐那儿择菜,一个正在打水,俩丫头边干活边闲话。 萧旷走进去时,那打水的小丫鬟正在说着:“各苏先生长得真是好看,像是神仙一样的人。”说话时,语气神情极为向往。 择菜的小丫鬟取笑她:“啊哟,侬倒是看到过神仙的?是哪一只眼睛看到的?” 打水的丫鬟不服气地道:“各当然没亲眼看到过,但是……” 话说了一半,她们瞧见萧旷入内,急忙住口不言,起身行礼。 萧旷看清那打水的丫鬟正是小阮,便问她:“你方才说的苏先生,是从京城来的?” - 直到清晨天光大亮,外头鸟雀啁啾声纷起,沈童才醒过来。 一睁眼,见身边床榻空荡荡的,差点以为他的突然归来,以及昨夜的缠绵绸缪都是一场春梦。 不过被子里仍残留有他的气息,可见那并不只是一场梦境。她把脸埋在被窝里,无声地笑了起来。 她披衣起身,唤箜篌琴瑟进来伺候梳妆,同时问起萧旷,才得知他已经走了。 她不由讶然:“他这就回定海卫去了?” 定海卫来回杭城,要骑几个时辰的马,这人就只是为了过一夜么?睡完了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虽然成婚已经多日,这仍然让人…… 箜篌笑吟吟地回道:“将军见姐儿睡得沉,没让奴婢叫醒姐儿,临去前留了话,说是没法在城里久留,但过几天一定会抽空再回来。” 说到“一定”两字的时候,这丫头还刻意咬了重音,笑容促狭。 得知萧旷已经出城,沈童本来微感失落,叫她这一下戏谑,失落是没了,还有些想笑。 只是想不到阿旷这么急就走了,她还来不及和他说起昨天偶遇苏若川的事…… - 苏若川离开下榻的驿馆,才出门就在街对面瞧见了萧旷。他一怔之后便恢复神色自然。 同行的还有两名文官,见状问道:“苏翰林,这位是……” “一位故人。”苏若川微微一笑,“二位不妨先行一步,苏某和故人说几句话便赶上来。” “他乡遇故知,苏翰林的人缘还真是广啊!” 苏若川只是微笑。 - 箜篌替沈童梳完了头,唤丫鬟送早点进来。却见小阮战战兢兢地立在门外,不由诧异:“小阮,你在这里做什么?” 见沈童看过来,小阮的脸白了白,迈步进来,嗫喏道:“夫人,奴婢真的不是存心……” 沈童道:“你做了什么?慢慢说。” 小阮咬了咬嘴唇,把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说来。 萧旷平日对家中仆役颇为和善,极少对下人板起脸来说话,然而方才追问“苏先生”时,萧旷虽未发怒,他的眼神却让她意识到,自家的男主人怕是极为不喜这位苏先生的,说不喜还是轻了,应该说是极为讨厌才对。 看夫人与那位苏先生交谈甚欢,她本以为苏先生是萧家的亲友,与其他丫鬟聊起来也不加避讳,却没想到会被主人家追问。 “将军问起,奴婢不敢隐瞒……苏先生住在哪儿将军也都知道了。”小阮本来就已经十分不安,再瞧见箜篌与琴瑟谴责的眼神,知道自己闯下大祸,急忙跪下,慌乱地恳求道,“夫人,奴婢真的是不知道!奴婢不是存心的!” 沈童忽然轻笑一声:“你慌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 “啊?”小阮有些傻眼。 沈童道:“他们原是旧识,其间有些误会罢了,但也不是什么大恩怨,真要见面,谈开了就好。” 她神情淡然,语气轻松,像是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小阮意外之余,也觉得大松了一口气。 “行了,以后做活儿的时候多做事少扯闲话,记住了吗?” “回夫人,奴婢记住了!” “去吧。” 沈童轻描淡写地打发了小阮,待她退出去后,眉头却蹙了起来。 遇见苏若川的事,要是她先对阿旷说了,他肯定不会太往心里去,偏偏是让别人先告诉了他…… 第135章 【妒意】 - 苏若川穿过街道,离萧旷还有六七步时站定:“萧大将军来找苏某,所为何事?” 萧旷朝苏若川走近几步,瞧见他眸中的戒备之色,不由哂然道:“苏翰林不用担心,我不是来动粗的。” 闻言苏若川挑了挑眉梢,没接口。 萧旷敛去那丝哂笑,道:“难得苏翰林来了杭州,身为东道主我本该招待一下,只可惜……” 苏若川轻笑一声:“萧将军不用这个样子,有什么话不妨明言。” 萧旷凝视他片刻,道:“有些事不言自明,苏翰林如此聪敏,又何须萧某提醒?” 苏若川嘴角微弯,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讥讽笑意:“萧将军认为苏某人与萧夫人是约好了见面的?” 萧旷摇摇头:“这不会,我相信她。”小阮也说他们是在回程的路上偶遇,而不是约见的。退一万步讲,阿瞳做事那般细致,若真有心瞒着他与别人见面,也不会带上小阮出门了。 苏若川唇边那抹讥讽笑容倏然消失,冷冷道:“既然萧将军清楚,还来找苏某做什么?昨日苏某恰巧遇见萧夫人,因着过往的渊源,寒暄了几句而已。萧将军连这样都要计较么?” 萧旷倒笑了:“苏翰林不用恼怒,就算是我计较吧。” 苏若川深深吸了口气,冷声道:“萧将军到底想要如何?” 萧旷正色道:“别再‘偶遇’了。” 苏若川:“……”杭州城是你家的? “可一不可再,一次路上遇见或是偶遇,两次么……就很难让人相信只是偶然。苏翰林既说我计较,我就不得不计较了。” “苏某还要在杭州居留一段时日,萧将军若是难以放心的话,不如不要让萧夫人出门了。” 萧旷摇头:“这是不成的。” 苏若川语气渐渐激烈,带上几分薄怒道:“萧将军的意思是,苏某人不要出门了?” 萧旷向周围看了看,问道:“苏翰林出门不乘轿子么?到哪儿都步行前去?” “此去官衙不过数百步,又何必劳民伤财?” 萧旷微扬眉头,眸中露出明了的神情:“昨日苏翰林与内子遇到的地方好像不是此处与官衙之间的路上吧?” 苏若川:“……” “萧某言尽于此。”萧旷拱手作别,“告辞了。”言毕跨上马背,催马不疾不徐地跑起来。 苏若川盯着萧旷骑马离去的背影,不发一言。 原先只觉此人是一介武夫,却是小看了他…… - 萧旷骑出一条街后,与候在那儿的卫兵汇合,从嘉会门下出城时,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眼。 前一世害阿湛最惨的是广陵郡王,当然了,后来广陵郡王的下场比阿湛更惨。 他那时候想法直白,只觉是善恶终有报。隔了一世再去回想,才突然惊觉,阿湛与广陵郡王争来争去,最后渔翁得利的其实是苏若川。 苏若川在官场上也是步步为营,年纪轻轻就成为内阁辅臣,深得皇上信任,亦成为太.子与二皇子都想拉拢的重臣之一。 就萧旷所知,这一场争斗最终是二皇子占了上风,皇上对太.子生出厌弃疑忌之心,渐有废长立贤之意。而苏若川作为内阁辅臣,对皇上的影响自然不会小。 不是他不相信阿瞳,他是放心不下苏若川。与其说他担心阿瞳与苏若川之间会有些什么,不如说他更担心苏若川会做些什么。 今日来见他,既是表态,也是一种警告。只可惜他不能长久留在城里,留在阿瞳身边。 他禁不住一遍一遍地想,阿瞳到底知不知道前世那些事?若是还记得,她心底里对苏若川到底是怎么想的…… - 沈童轻描淡写打发了小阮,便让箜篌与琴瑟准备出门。 琴瑟应声去准备。箜篌好奇发问:“姐儿,昨日才回来,又要去哪里啊?” “定海卫。” 阿旷从小阮那儿得知她与苏若川遇上的事,却不来问她。她可不觉得他是因为不在意此事才不问她的。她不想让误会持续到下次他回来的时候,这种事情越早解释清楚越好。 箜篌点点头,与琴瑟各自准备。 阿梨正闲着,见琴瑟脚步匆匆而过,便跳下栏杆,追上她问道:“琴瑟姐在忙什么呢?我来帮你吧?” 琴瑟道:“夫人要去定海卫,我去让厨房准备些热水和吃的。” 阿梨轻轻“啊”了一声,恳求道:“也带我一起去吧?” 琴瑟回屋后向沈童提起阿梨的请求。沈童这回去,本不准备多带外人,但想起靳飞也是好久没回杭州,才点头允了。 定海卫设在宁波府东北沿海,所辖既包括内陆区域,也包括了舟山群岛。 沈童到定海卫署衙打听,得知萧旷去了岛上,不由踌躇起来:“你可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接待的小吏颇为热情:“萧夫人请稍坐片刻,待下官去问问。”不一会儿他回来了,道:“萧将军午后应会从岛上回来的。” 沈童松了口气,打算留下等他回来。那小吏便带她去萧旷平日休息起居的院子。 沈童还是头一回来此处,进门后不急着入内,先在站定了四处看看。院子不大,有正屋三间,东西厢房各一。 正看着,却见厢房的门被推开,有个年轻女子从里面出来,朝着沈童福身下拜:“奴婢玉梅,见过夫人。” 沈童微吃一惊,仔细地端详着她。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五官清秀,皮肤细白,穿着浅绿色素面罗裙,神色略显紧张。 箜篌皱着眉,对她上下打量,语气不善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玉梅垂着头道:“奴婢是来侍候将军……”她顿了顿,又补上后半句,“与夫人的。” 箜篌还待再问,沈童虚抬一手,箜篌才把那句“谁让你来的”咽下去了,只是瞧向玉梅的眼神饱含敌意。 这会儿仆妇们正把马车上的东西搬进来,沈童没再看玉梅,一边往正屋走,一边淡声道:“箜篌,她们不清楚什么东西该放哪里,你来安排。” 箜篌应声,又冷冷看了眼玉梅,才与琴瑟一同跟着沈童往里走。 忙碌了一阵,把随车带来的行李物件都归置好,箜篌朝外看了看,入内压低声音道:“姐儿,那个什么玉梅还在院里站着。” 沈童道:“随她吧。” 在没搞清楚状况之前,沈童不想为难这女子,但也没必要对她太和气。 萧旷说他以往在军中就已经习惯了,日常起居都无需人侍候,即使有些杂务要做,随便喊个亲兵来就行了,军伍中不宜有太多女子随侍。因此他去临山卫也好,观海卫也好,都没有带上家中的丫鬟。 萧旷到定海卫之后,沈童曾提过要来探望他,他却说这里太靠近海寇据点,又常常有霓东浪人登陆侵扰,不让她来。沈童不想给他添乱,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乍然见到他院里有个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沈童表面冷静淡然,内心却难免骤起波澜。 昨日阿旷回来,一个字都没提起这女子…… 是来不及提,还是不想提? 而且昨日他不说一声便突然回来,今早又在她睡醒之前就匆忙离开,也显得不同寻常。问他是否出了什么事,他却说没事…… 方才一瞥眼间看到,这女子五官容貌虽然算不上绝美,身材却玲珑有致…… 太阳穴突突直跳,沈童伸指揉了揉两颞,此时想再多也是无用,只怕越是想就越会钻牛角尖。 但说来容易做起来难,明知道就有这么个人,还同在一个院儿里,很难做到不去想。 她站起身来,吩咐琴瑟:“准备茶水与点心,我们到外面走走。” 琴瑟应声去准备。 往外走时,沈童从眼角余光中瞧见穿绿裙的女子低眉顺眼地立在那儿,在她经过时躬身行礼问安。 沈童目不斜视地从她身前走过去了。 定海卫是傍海的港口,署衙附近还有座小山。沈童不打算去那么远,就只是沿着海岸附近的小路随便走走,远远地望出去,海天辽阔,吹了会儿海风,才觉胸口的郁闷好了些。 琴瑟提议道:“姐儿,用些点心吗?” 沈童看了眼食盒内的点心,不觉皱眉:“不了,没什么胃口。” 琴瑟与箜篌对视一眼,关心地劝道:“姐儿,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多少吃一点吧。” 箜篌也劝说道:“那什么玉梅,让她走不是姐儿一句话的事嘛。何必为了她饭也不吃了。” 沈童勾了勾嘴角,没说什么。这是个男权鼎盛的时代,纳妾实属寻常,更不用说是这种连名分都没有的侍妾侍婢了。赶走一个玉梅当然容易,却防不住第二个第三个。 而且她长住杭州城里,萧旷却常在各个卫所来去,呆在杭州的时间反而少。在这种情况下,她似乎没有理由阻止他添纳侍婢。 既来之则安之,身处这个时代,也只能顺应潮流了吧。可是啊…… 沈童原以为自己能够看得通透,可真事到临头了,心中仍是难免酸涩发苦。 但她亦不至于为此作践自己身体,虽然毫无胃口,还是拿了块莲蓉酥慢慢吃着。 “这里风太大了,吹多了怕是会头疼,我们还是回去吧。”琴瑟劝道。 已是初夏时节,今儿太阳又好,海风虽大,沈童却一点也不觉得冷,更不想回去再看到那个女子。远远地瞧见似乎有船进港,她便朝那个方向指了指:“有船靠岸了,去看看吧。” 她们下到码头时,那条船已经靠上栈桥。船舷两侧有炮门,分别架着四座大佛郎机,炮管粗长,微微上扬的炮口在阳光下反射着幽幽的金属冷光,显然不是寻常渔船。 箜篌兴奋地道:“是将军回来了吧?” 沈童很难说清自己这会儿的心情到底是期盼多一点,还是怨怼多一些,她既想快点见到他,问清那个玉梅的来历,又对接下来的谈话满心抗拒。 她扬起头,在船上来去的士兵中搜寻着,很快认出了那道熟悉的身影,显然他也看到她了。 萧旷刚登上甲板便看到了岸边的沈童,她穿着深青色的宽袖襦衫,更衬得肌肤欺霜胜雪,下着一条牙白的缀珠长裙,裙摆被海风撩得飞扬翻卷,露出一双小巧的青色绣银缎鞋。 一待跳板搭起,萧旷便三步并作两步下了船,诧异地笑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沈童斜睨他一眼,嘴角微弯:“怎么?不欢迎我来么?” 他嘴角的弧度加深:“为夫怎敢不欢迎?” 沈童只浅浅笑了笑。 萧旷微怔,敛去笑容仔细端详她面容:“你脸色不太好,哪儿不舒服了?”一边拉起她的手,只觉冷冰冰的,不由皱了下眉,“手怎么这么凉?你们在海边等了多久?” “也没多久。”沈童自己并不觉得冷,随口道,“我不冷。” 但琴瑟急急忙忙找出件斗篷给她围上,她也没有反对。 萧旷回头看眼船上,不见于令秋的影踪,想来是避开了。他便喊了声:“阿飞!” 靳飞应声探头。萧旷道:“我先回去,剩下的事交给你们了。” “得令!”靳飞吼了一嗓子,又朝沈童行礼问好,视线扫过她们身后,眼神中便带上了一分失望之色。 箜篌瞧着好笑,便道:“靳知事,阿梨也一块儿来了,只是没跟我们来海边而已。” 靳飞闻言大喜,转身便催促船上的士兵把活干快点。 萧旷牵着沈童的手,两人往署衙方向走了一段。沈童见前后没有外人了,才道:“阿旷,我想问你……那个叫玉梅的姑娘,她是什么来历?” 第136章 【妒意】2 - 闻言萧旷愣了一下:“你说的是谁?” 沈童不禁讶然:“你不知道她?可她就住在你院里,还说是来……伺候你的。” 萧旷轻拍一下自己额头:“是她啊。” 沈童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萧旷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她父亲是我部下,叫林显,他带着一小队人经过长溪嶺时遇上一群流窜的东寇。东寇人数比他们多了一倍,但这群东寇去的方向上有好几个村子,他们若是放任其逃走,那几个村镇便要遭殃。他们与之交战,一直苦战到援兵赶到,但却死伤惨重……林显也阵亡了,留下妻女无依无靠,我暂时收留了她们。之后事务一忙,倒忘了这事。” “妻女?” “对。” “伤亡将士的遗属不是能领到抚恤么?”沈童不解地问道。 “抚恤不是立即就下发的,要先报上去,少说也要一两个月后才能领到。何况林显的遗孀体弱多病,经此打击后病重卧床,需要人照料。”萧旷接着道,“我长在岛上,很少住这里,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就让她们暂时住下了。” 沈童心说难怪只见到林玉梅,没见到林显的妻子。安静了会儿,她问:“昨晚你回来怎么不对我说呢?” “怪我,她来了之后我都在岛上,事务一忙就忘了这事。昨晚压根就没想起来。” 沈童心中还是觉得有点怪,要说林显阵亡了,他妻女日子是会不好过,但阵亡的将士又不止他一个,遗孀遗孤多了去,怎么萧旷独独只帮她们母女?且还不是出钱接济,或是找人去帮她们干活,而是直接让人住进他的院里去! 她示意箜篌琴瑟与随侍的婆子退远,仔细地端详着萧旷的眼神与表情,半信半疑地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安排她们母女?” 萧旷道:“先等林氏的病好起来些,到时候抚恤也下来了,那就……” “到时候你就让她们搬走?要是林氏的病一直不好呢?要是她们向你哭诉哀求让她们继续留下呢?”沈童摇摇头,“这不是办法。” “那也不是多大的事儿。”萧旷道,“我本就不怎么住这里,让她们多留几日就多几日好了。” “阿旷,或许你是出于好意才收留她们,但在旁人心目中恐怕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萧旷诧异地道:“怎么说?” “林玉梅正当二八年华,年轻貌美,又未出嫁,你将她留在自己院里,你说旁人会怎么想?”别说是旁人了,就是林玉梅自己,恐怕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今天才见了她第一面,但从她的神情谈吐间,沈童能够隐约感觉到,这姑娘对于萧旷并不只是感恩那么简单。 萧旷微一皱眉:“是旁人会这么想,还是你会这么想?整个定海卫的人都知道,我平日都在岛上,极少回后所,这院儿基本就是空的。” 沈童的眉头也跟着皱起了:“可今日你不就回来了?这个时辰你回到后所,一会儿还回岛上去?” “阿瞳,我收留她们母女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单纯是因为林显。”萧旷停步,轻吐一口气,转身面对她,“要是这让你不高兴了,那就让她们搬出去吧。” 他虽然这么说,神情却显得不太愉快。沈童本就心浮气躁,看了更觉气不打一处来,原本就是他做得不妥,怎么倒像是她成了坏人了呢?“你把人收留下来做大好人,却让我来做这个恶人?” 萧旷道:“不用你出面,我来和她们说。” “是不是我出面并没有什么区别,我没来的时候她们住的好好的,我一来她们就被赶走,谁不知道这与我有关?旁人背后会如何议论我?” 这事儿让旁人看起来,就是萧夫人醋意大发,见不得萧将军身边有美貌侍婢,一来就将人赶走了。从他收留林氏母女开始,就已经将她置于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了! 萧旷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忍耐着:“阿瞳,你若是相信我,就别再说了。我会处理的。” 换作往日的沈童,萧旷既这么说了,她也就不会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但今日不知怎么的她就烦躁的不得了,一想起林玉梅那付楚楚可怜的样子,胸口深处的无名之火就怎么压也压不住。 “我也想相信你啊,可你若是真的问心无愧,昨晚为何不告诉我这件事?” 萧旷一边的眉毛扬了起来:“你不也是有事没告诉我?” 好,在这儿等着她呢! 沈童道:“我今日来定海卫,就是为了和你谈这件事啊!你既从小阮那儿知道我和苏先生遇到的事,为何不直接来问我?” 萧旷沉默片刻后道:“问了又如何?” “问了我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呀,我才能解释啊!” 萧旷看她一眼:“我又没怪你什么。” 沈童道:“可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你敢说你没有任何怀疑?” “你问过他住哪里。”如果只是偶然遇到,寒暄几句,他可以让自己不要多想,但她问了苏若川住在何处,这是想要保持联系,甚或是再次见面…… 沈童点点头:“我是问了。因为想要向他打听御史在浙江的行程安排,若是能了解他这一回巡按的真正目的就更好了。” 萧旷摇头:“没有必要。” 他的态度让她恼火:“我是想帮你啊!” “我去见过苏若川了。”萧旷沉声道,“让他不要再见你。” “什么?你去见他了?”沈童吃惊之余还觉得难堪,这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苏若川,他在怀疑她。 “你有时间去找他,为什么不先问问我?你若是直言问我,难道我会骗你吗?还是你觉得我问他住在哪里,是为了和他私会私通?” 她越说越气,却因不想被丫鬟仆妇们知道他们在为什么而争执,只能压着音量低声说话,只觉心里憋闷得像要炸开一般,头也跟着晕了起来。 萧旷没料到沈童会如此生气,刚想开口,却见她身子摇晃起来,手臂也跟着向前抬起,像是要摔倒的样子。 他急向前跨一步,伸手搂住她,低头看去,她脸色发红,双眸紧闭,像是昏厥过去了。他不由心跳加快,连唤几声“阿瞳”,都不闻她回应,伸指探她鼻息,察觉她仍有呼吸,那颗狂乱的心才稍稍平息。 箜篌琴瑟看着情形不对,提裙奔了过来,一边慌乱地问道:“怎么了?姐儿怎么突然昏过去了?” 萧旷喝了声:“快去请大夫!”手从沈童膝下一抄,将她横抱起来,大步往回赶。 沈童有一瞬头晕的厉害,她听见萧旷唤她,却连话都说不出来,等这一瞬过去了,她才能勉强开口:“阿旷……我……头晕……得很……” 萧旷听见她说话,心头略松,见她仍闭着眼,眉头微微蹙着,像是极不舒服的样子,便低声安慰并询问:“已经去请大夫了。你除了头晕,还有哪里不舒服么?疼么?” “没……就是头晕……还有点恶心……” “就快到了。你要是再有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萧旷安慰着她。 “嗯……”沈童渐渐没那么晕了,才察觉到萧旷正抱着她往回赶,她将头抵在他胸前,感受着他的体温与坚实可靠的怀抱,原先的无名怒火全然消失,只余下全然的信赖与安慰。 到了指挥使后头的小院外,琴瑟跑在前头把门开大,萧旷抱着沈童往里走。 听见动静的林玉梅从屋里出来,见此情景不由诧异,往前迎了两步行礼问安,但萧旷面沉如水,根本没有看见她似的从旁过去了。她在后面跟了几步,停在门外,听见萧旷在屋里喊人送水和干净巾帕进去,丫鬟们神色紧张地匆忙进出,没有人顾得上她。 入内后,萧旷将沈童轻放床上,替她脱去鞋子后盖上薄被。琴瑟绞干了布巾,轻轻替她擦着额头与脸颊。 沈童试着坐起来,一边儿道:“阿旷,我觉得好多了,方才只是一阵头晕而已。” 萧旷却不让她起身:“你还是歇着,等大夫看过了再说。”接着询问箜篌与琴瑟:“昨晚她还好好的,无缘无故怎会突然头晕?今日她到底去了哪些地方,吃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琴瑟与箜篌既紧张又担心,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但仔细回想这一天的经历,又找不到任何异常,饮水与食物都是从杭州家里带出来的,也一直都在自己人眼皮底下看着,不曾离开视线之外。 萧旷问了一阵毫无头绪,听丫鬟通传大夫到了,急忙让人请大夫进来。 大夫入内,替沈童搭脉,同时询问发病前后的情形。 萧旷耐心等了会儿,终究忍不住问道:“大夫,她怎么会突然头晕?到底是什么病?还是吃了什么……” 大夫松开搭在沈童手腕上的手指,沉吟道:“夫人有孕在身,头晕恶心,心烦意乱,亦属常见……” 萧旷愣了下,惊喜追问:“她是有身孕了?!” 沈童也觉惊讶,才忆起小日子似乎真是迟了许久未来,只是她忙于寻找制笔作坊,购买瓷窑,来去奔波,事情一忙碌,便没将小日子迟迟未来的事放在心上,想不到却是有了。 大夫微笑点头:“恭喜将军与夫人。” 萧旷笑着应了,不解问道:“那为何她会晕倒?” “这是孕后血聚养胎,肝藏血不足失于濡养,阴虚而肝阳上亢,以致昏晕。” 大夫细细说来,又开了药方,最后叮嘱道:“如夫人这样,属肝阳过旺,称之为子烦之症,需疏肝解郁,安神除烦,以避免再次发作。” 萧旷将大夫请到外间,低声问:“这头晕病对她身子是否有碍?要不要紧?该如何调养才好?”虽然大夫说这症状常见,但她晕厥的症状颇重,他对方才之事仍然心有余悸,不问问清楚终究难以放心。 大夫沉吟道:“夫人如今症状尚轻,好好调养休息,佐以清热疏肝的汤剂便可。” 萧旷听出弦外之意,追问道:“还有可能加重吗?” 大夫缓缓点了一下头,接着又道:“子烦之症因人而异,且与妊娠息息相关,平日应多静养,少烦心,以避免发作,产子后便会好转的。” 萧旷稍稍安心,送走大夫后回到室内。 沈童已经在箜篌相扶之下坐了起来,箜篌正在往她背后塞软垫,让她能靠的舒服些。 沈童见萧旷进来,便问道:“大夫怎么说?” 萧旷走近她身边,眸中浮起笑意:“大夫说你该好好调养休息,生了之后就会好转的。” 沈童低头看向自己仍然平坦的小腹,用手按着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这孩子还没出世就开始折腾起他娘亲来了,真是个讨债鬼。” 萧旷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先记账上,等他出来了我要好好教训他。” 沈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边笑边道:“我倒是很期待这一天呢。” 萧旷朗声大笑,在她身边坐下,伸臂搂住她。 沈童仍觉头晕,便倚靠着他,合眸养神。 萧旷闻着她发间的淡淡香气,指尖与她的指尖交叠,望向她的眼睛里,笑意从始至终就没有消失过。 在他们方才吵得最凶的时候,他曾经有一瞬极想问她,还记不记得前世的事,对苏若川是否还有余情未了…… 但在此刻,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瞳瞳,我真高兴。”他的嗓音低沉,在她耳边轻语。 她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弯起。 “我也是。” 第137章 【敌情】 - 安静地相拥了一阵,萧旷道:“今天已经不早了,你先在这里过一夜,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送你回杭州,再请个妇人科的知名大夫来替你好好看看。”以她如今的状况,随时可能发作头晕,他不放心让她单独上路。 沈童在他怀里转身,抬手勾住他脖子,嘟哝道:“我才来你就要把我送回啊?” 她说话时声音软软的,嘴唇就贴着他脖子,热气吹在他脖颈上,酥痒。 萧旷顿了顿,才道:“这里随时会打起仗来,你在这里我不放心。何况我还要回岛上去,你在这里不也是一个人?在杭州养胎,照顾你的人多,吃的也好,休息的也好。” 沈童没说话,只亲他的耳垂,用牙轻咬。 萧旷躲着她,声音有些低哑:“别闹……” 她无声地笑着,伸手下去。萧旷捉着她的手,低声道:“真别闹……” 沈童半侧着脸,从眼角瞥他:“才隔了一晚上就翻脸无情了?” 萧旷既想笑又无奈:“昨晚不是还不知道有了么。” “那今天和昨天又有什么区别?” “总之是不行!”萧旷捉着她的两只手把她轻轻推开,穿鞋下床,接着哄孩子一样用被子把她裹起来,“你还病着呢,好好休息一下才是正理。” 沈童看他直起身往外走,急忙道:“我不和你闹着玩了,你别走。多陪我会儿。” 萧旷回头微笑道:“我不走。”他到门边,唤来箜篌,“药在煎了吗?” 箜篌点点头:“将军放心吧,琴瑟她就在厨房看着煎药呢。” 萧旷又道:“阿瞳到定海卫之后没吃过什么东西吧?让厨房熬点粥,做点清淡的菜,唔……再蒸条鱼吧。” 箜篌笑着应道:“已经吩咐她们做了,都是姐儿爱吃的小菜,奴婢这就再让她们蒸鱼。” 萧旷回到里间,在床边坐下,见沈童没合眼,便道:“你不是头晕么?能睡便睡会儿吧。” “这会儿还行,只是有点乏而已……” 沈童接着道:“阿旷,林家母女也挺可怜的……要不我带回杭州去吧,在城里看病总比这里方便,那姑娘要愿意就帮我做点活计,要是不愿意……等抚恤银子发下来,随她们母女自由去留。” 萧旷暗暗松了一口气:“那就最好了。” 沈童睨着他道:“你不会不舍得吧?” “阿瞳……”萧旷的表情有些无奈。 沈童笑了起来:“说笑而已。” 她笑了会,敛去嬉笑的表情,正色道:“之前我询问苏先生住在何处,只是想向他打听御史来杭州的详情,是否会有特别针对你的审查,别无他念。但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再见苏先生,我答应你,不会去见他,也不会与他联系。” 萧旷微怔,看了她一会儿,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沈童见他神色似仍有心事,不由问道:“你不相信?” 他摇摇头:“不是。” 沈童还想追问,忽听外头丫鬟通传,有士兵来找,似有紧急军情。 萧旷大步离开,片刻后又回来了,只是神情凝重,语速急促:“敌寇攻打岑港。我这会儿就要赶过去。” 沈童理解地点点头:“你去吧,军情耽误不得。” “我这一去要好几天才能回来。阿飞也会跟我一同去。”萧旷不太放心地道,“你还是在这里等我几天,别自己上路。” 沈童笑着答应了,催他快些出门。 - 萧旷出门,唤人去找靳飞,却见他匆匆地疾步过来,显然是已经收到了消息。 在他身后,是连走带跑的阿梨。靳飞到萧旷面前停步,她才得以停下,轻喘着朝萧旷行了一礼。 萧旷朝她点了一下头,往码头方向大步而行。靳飞对着阿梨朝院子方向一歪头:“你回去吧。” 阿梨却反而跟着他走了几步,侧头问道:“我可以去码头送送公子吗?我还没看过大战船呢。” 靳飞道:“想看是没问题,但我可顾不上你。对了,这船女人不能上,你只能远远地看。” 阿梨笑了:“好啊。” 船只在港内泊着,远远望去,桅杆林立,有点像是冬天的白桦林。 最大的船高大如楼,船首宽阔高昂,甲板上一座座黑黝黝的大炮,仿佛蹲伏的野兽。也有些船带着划桨,船舷两侧各有十几柄巨桨,每一柄桨都要好几个人才能摇得动。 将士们齐集登船,在甲板上或是船舱内各就各位,船帆升起,船只陆续离港,借着风势逐渐加速,不消半个时辰便只余模糊的帆影。 阿梨仍在原地站了片刻,望着视线所不能及的远方天际,眸中滑过一丝怅惘。 - 暮色四合,群山苍茫,渔家灯火阑珊亮起。 夕阳落到了山后,码头附近都暗了下来,海上却有一点灯火,正迅速靠近岸边。 离得近了便能看清,那是一条单桅快船,靠岸后,船上跳下来三条身影,匆匆往城门方向而行。 三人行到一处礁石边,忽然从礁石后方跃出六七个人,将他们围在中间。 三人中为首者喝了一声:“什么人?!”同时手已经搭在了腰间的刀把上。 对方并不作答,不待三人拔出腰刀,便欺近过来,以二对一,只两三招间,船上下来的三人中就倒下两个,第三人亦在腿上中了一刀,不支跪倒,接着只觉脖子一凉,被架上了两把刀。 对方这才冷冷开口:“你们是来送信的吗?” 跪坐的那人咬牙从齿缝中挤出一句:“断子绝孙的狗贼!管你爷爷是来做啥的?要杀便杀,给个痛快!”骂完,深吸一口气就要高声大喊预警。 两边的人见他要喊,急忙将手上的刀用力一割,顿时热血如泉喷涌。 为首那人不及阻止,跪坐的男子便软软倒地,脖子上的刀口往外冒着热血,他徒劳地捂住那道刀口,从喉间发出咯咯之声,眼眸里的光迅速地暗淡下去。 为首那人皱眉,低声斥道:“着急什么?怕他喊的话,先打昏了再说。这下没了活口……” 他身边一人劝道:“算了,死都死了,搜搜他们身上,肯定能找到。要万一弄出大动静来,反而要坏事。”这人声音较为低沉而稳重,显然要比为首的青年要年长不少。 年长者点起火折,去死者怀里摸索,找出一支径约寸许的细竹筒,一面令旗。他小心翼翼地将竹筒内的信件取出,借着火光读信上内容。 “七叔,上面写的什么?”年轻男子问道,“是不是岱山岛来求援的?” 被称为七叔的长者应了声:“正是。” 年轻男子大喜:“那好!咱们赶紧进去吧!” 七叔将信纸原样卷好,放回竹筒,封好口。另外几人这会儿已将尸首藏在礁石后面。一行人来到定海卫城门下,出示令旗,让守卫开门。 守卫听有紧急军情,又见令旗为真,便开门让几人入内,急切地问道:“你们是从岑港过来的吗?萧将军已经带兵过去了,怎么?还没打退那帮狗贼吗?” 为首的年轻人显得十分焦急。“不,我们是岱山那儿的,几十条船杀过来,我们快撑不住了!快派人过去啊!” 守城门的把总从值房出来,听到这句不由惊讶,接过竹筒后道:“你们跟我来。” 一行人往卫司署衙的方向走,那名把总边走边向他们打听岱山岛的战况。 七叔简短答了几句,将形势说得十分危急。又走了一阵后,他似是不经意地问起上回有人打劫火器的事。 说起这事儿,这名把总颇为自豪,说是当场炸死的就有上百人,受重伤的更多,大多被当场斩首,还有些受了轻伤,被活捉回来。 年轻男子问道:“审过那些人没有?他们说没说赵直的事情?” “自然审过了。至于他们交待了些什么,那就不知道了。” “如今他们被关在哪里?” 把总怀疑地看他一眼:“你问这干嘛?” 七叔急忙解释道:“他啊,可是被东寇害得不浅,家里人都没了,对那些海贼也是见一个杀一个,恨不得扒皮抽筋!” 年轻男子露出憎恨神情,咬牙切齿地点点头。 把总打消了怀疑,道:“统统关在卫司大牢里呢!你要见一个杀一个就别想了。萧将军下令活捉那些海贼,就是为了审问赵直狗贼的事情……算他们命大!” 说话间他们到了卫司署衙外。此时的署衙内灯火通明,萧旷带兵去了岑港支援,定海卫指挥使熊昊焱,包括于令秋在内的几名文官,以及守城的武官都留在署衙内,随时待命。 把总让其余六人等在外头,带着最年长的七叔匆匆入内,求见指挥使熊昊焱,将岱山被袭一事说明。 熊昊焱皱起了浓眉:“赵直应该没有那么多船只与手下,几乎同时袭击岑港与岱山,其中必有一处是佯攻。而萧将军去了岑港……” 七叔摇着头,焦急地道:“他们打岱山肯定不是佯攻,几十条船,上千人哪!杀得血流成河,就怕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熊昊焱沉吟着道:“可是萧将军已经去了岑港那里……这样,本官派人送信去岑港,将岱山被袭告知萧将军,若岑港是佯攻,萧将军就可以直接赶往岱山杀敌。” 七叔感激地躬身行礼:“多谢大人!”随之退下。 熊昊焱看到于令秋立在门外,便招手道:“正好,这信就由于公子来写吧。” 于令秋看了眼七叔离去的背影,入内道:“熊大人,此事慎之。半日之内接连两处战报,十分蹊跷。” 熊昊焱略一思索,道:“难道说……两处都是佯攻?” 第138章 【诡计】 - 熊昊焱略一思索,道:“难道说……两处都是佯攻?” 于令秋道:“在下不敢断言。岱山送来的求援信不像是假的,但仍需提防敌人诡计。” 熊昊焱赞成地点点头,传令下去,命各处守卫提高警觉,提防敌人偷袭。同时传信去岑港,告知萧旷岱山被袭求援之事。 - 七叔等人离开卫司后,跟着一名卫兵去往伙房。厨子早歇息去了,只留下几个洗锅打杂的伙夫在收拾清扫。 一问,还剩下些冷饭冷馒头没有倒掉,虽然不多,也够垫肚子了。 几人坐下吃饭,七叔朝那卫兵笑道:“小兄弟,有劳你带我们过来。我们吃完饭就打算回岱山去,你也不用陪着我们了。” 那卫兵看看确实没什么事,就离开了。 七叔送走卫兵,回头便见王铁斧朝他使眼色,接着又朝后窗努了努嘴。他走近后窗,听见后院里有两个女子在说话。 因为早过了吃晚饭的时辰,这两个女子不知伙房里有生人,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顾忌。 七叔凝神听了会儿,才知其中一个是萧旷院里的。 “……玉梅啊,你这下可是有福气了,听去过的人说,杭州城可一点不比京城差,街上到处是人,人人都穿着绫罗绸缎,吃香的喝辣的。西湖上都是达官贵人,乘着船,听着曲儿……哎,我这辈子要是能去杭州逛一次,玩上一天,那就知足了!”妇人用充满艳羡的口吻说着。 “吃喝玩乐都是别人的,我又有什么福气了?我倒是宁可留在这里。”林玉梅闷闷不乐地道。 “傻丫头,你呆在这里能有啥好的?跟着将军夫人去杭州城里多好啊!你就是有心进萧家的门,也得萧夫人点头不是?” “……” 七叔听了会儿,声音渐渐轻下去,想是那两个女子离开了后院。 王铁斧凑近他耳边,语气热烈:“听她们说,萧夫人就在这儿,而且刚刚有了身孕。要是把她抓回去,一定是大功一件!” 七叔看了眼门外,厨房里闷热不堪,伙夫们忙完便去院里乘凉闲扯。这会儿厨房里倒是没外人。他摇了摇头:“别忘了这回来是为了什么,正事儿要紧,别节外生枝。” 王铁斧转头看向为首的年轻人:“安生,劝劝你七叔。” 赵安生道:“我也觉得不该。我们人不多,要为抓萧夫人惊动了守卫,别说人救不出,连我们几个都要折在这里。” 闻言王铁斧显得失望,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 于令秋从熊昊焱的屋里出来,向门口的守卫询问:“岱山来的那几个人呢?” 守卫回道:“已经带他们去用饭了,应该在伙房那儿吧。” 于令秋有心向他们询问更多岱山被袭的详情,以分辨真伪,便找去伙房。 走在路上,他忽而闻到一股烟火气,起初他不以为意,以为是谁家做饭烧焦了,但这股焦味变得越来越明显,他回头四望,寻找焦味的来源,才发现卫司署衙后面的大院有一阵阵浓烟升起,烟气中隐约有火焰红光闪动。 有人在呐喊:“走水了!走水了!” 于令秋心头一震,急忙转身,提起袍摆直奔。 他平日从未觉得,今日却只恨这身子太过文弱,才跑没几步就气喘不过来,像是被沉重的大石死死压住了胸口一般。 他边喘边跑,绕过卫司署衙,那座小院出现在视野中。院里亮着灯,起火之处离小院还很远。 他骤然放松下来。原地站立片刻,喘得没那么厉害了,他转身往卫司快步走去。 - 风助火势,火起之后不久便浓烟滚滚,呛得人流泪咳嗽不止。 但守卫们收到命令,要严加防范敌人偷袭破坏,即使走水,也没有显得太过慌乱。海边水源充足,又有专人负责灭火,大多数守卫不仅坚守岗位,还因此提高了警觉。 赵安生与七叔等人在牢房大院外等了好一阵,都没等到守卫们乱起来,而在火丁的积极救援下,火势还越来越小了。 眼见大好机会就此错失,赵安生的脸色变得阴沉下来:“再去别处放几把火,让他们忙不过来。要是这样守卫还不走的话,就只能……去见见萧夫人了。” 他看向七叔,似是在询问他意见。 七叔皱了皱眉,没有反对。 - 火舌灼人,浓烟呛喉,环顾四周,无路可逃生。 沈童乍然睁眼,发现自己身处黑暗,四周安静,才知是个梦。她又梦见了昆玉园的那场火。 然而鼻间闻到的焦味是真切的。她起身披衣,一边唤箜篌琴瑟,一边推开后窗查看外面。 琴瑟就在门外,闻声推门进来,带着些许紧张道:“箜篌已经去外头打听了。” 正说着,箜篌回来了,入内道:“姐儿也起了?是署衙后面关牢犯的院子走水了,听说火势不算大,只是烟气厉害罢了。” 沈童走到院里,望向东面的天空,从这里看不到明火,只有浓烟顺风一阵阵飘过来。 林玉梅也跑出了屋子,神情显得十分紧张:“夫人,我们是不是要出去避一避?” 今晚刮得是东南风,她们这院儿正处于下风头,虽然目前暂无火灾之虞,但被烟熏得也不好受。 沈童沉吟道:“再等等看吧,听说火势已经被控制住了。若是觉得烟呛的话,把帕子打湿了捂住鼻子,可以滤烟。” 林玉梅在院里坐立不安地观望了会儿,还是决定出门去打听情形如何。 一出门便见几人正朝这儿走来,为首青年生的颇为俊俏,文质彬彬地抬手行礼:“敢问萧夫人是住在此处吗?熊大人见烟气太浓,又怕火借风势蔓延过来,命在下来请夫人去别处暂避。” 林玉梅讶然打量他们,这几人看着面生,她似乎从未见过:“你们不是这里的人吧?” “哦,我们是从岱山过来的。熊大人的部下忙不过来,便让我们来请夫人。”一名中年人和气地解释道,接着指向起火的方向又补了一句,“火又大起来了,不快些走就要烧过来了!” 林玉梅一惊,想起娘亲卧病在床,若是等火烧过来再逃,怕是根本来不及。她不再犹豫,谢过他们后回到院内,大声道:“箜篌姐,琴瑟姐,火要烧过来了!熊大人请夫人去火烧不着的地方避一下。” 琴瑟就立在门前,见林玉梅神色语气惊慌急迫,连带着也紧张起来,回头询问:“姐儿,我们要去吗?” 沈童知道火情多变,风向突变或是突然增强时,原本已经控制住的火也会变大,何况院里还有个行动不便的林氏,提前避到安全的地方自然比事到临头再惊慌失措地逃跑更好。 于是她点了头:“那就去避一下吧。” - 火终于被扑灭了,这场火并未造成太大损失,烧毁了几座房子,大多是空置的或是其中没有重要之物的房子,也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而直到火被扑灭,不管是海上或陆地,都没有敌人偷袭的迹象。 熊昊焱虽然不解,但也松了口气。 于令秋走到卫司门外,却见一个女子急急奔来,他认得这女子,是萧旷收留的林显女儿。 “于公子……”林玉梅跑至他跟前,边哭边道,“他们,他们把夫人带走了!” 于令秋一惊:“你说什么?是萧夫人么?谁带走了她?” 林玉梅哭得眼泪糊了一脸,摇头道:“不知,他们说是岱山来的,一共七个人……” 于令秋心头巨震:“其中是不是有个年纪比较大的,还有个脸上有许多痣的?” “是他们!”林玉梅点着头道,“于公子认识他们?” “他们在哪里带走她的?去了什么方向?!” 林玉梅指着东南海边的方向:“朝那儿去了。” 于令秋低喝道:“你呆这里别动!”他转身奔入,找到熊昊焱,说明萧将军夫人被那几个自称岱山来求援的人带走了。 熊昊焱十分惊讶:“这些是什么人?他们带走萧夫人做什么?” 于令秋此时能想到的,就是那一批被活捉的赵直部下:“他们潜入定海卫并纵火一定是想趁乱救出同伙,但没能找到机会,就劫走了萧夫人,想借此胁迫萧将军。” 熊昊焱反应过来,命一队士兵整装,跟着于令秋去找人,士兵出发前,他拉住领队的百户长,低声命令:“若是无法将人救回来,就连贼人一同……” 他没有将话讲完,但做了个含义明显的手势。如于令秋所言,那些人劫走萧夫人是为了威逼胁迫萧旷,就算不能逼萧旷放人,也能让萧旷在打仗时投鼠忌器,无法全力攻打。他不清楚萧旷是否是能狠下心来杀妻求将之人,但他却不能冒这个险。不管萧夫人死活,都不能让她被赵直的人带走。 那名百户长常跟着熊昊焱,见他眼神狠厉,立即就懂了,应道:“卑职明白。” 随后熊昊焱便召来主刑讯的官员,命士兵去牢房内,将先前劫车的犯人提出来,一个一个重新审问。 - 等待士兵整装的时候,于令秋向林玉梅询问事发经过。林玉梅哽噎着述说起来。 箜篌与琴瑟很快收拾好了重要财物与备用替换的衣物,沈童始终不见阿梨,不由担心,吩咐两名家丁去寻找她。 林氏被人从屋里扶出来,沈童见她体力不支的样子,便让家丁替她准备肩與。 她们往那七人所指引方向而去,在半路上本是好好的,突然听见几声惨叫,林玉梅惊吓地循声看去,就见同行的萧府家丁倒下好几个,而本来一脸和善亲切的那几个人面露狰狞,手中拿着的刀上还在往下滴血。 后来的事情林玉梅根本说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扑在林氏的身上,闭着眼睛死死抱着自己娘亲,瑟瑟发抖,耳边听到的是怒吼与惨叫,还有箜篌与琴瑟惊慌的呼叫…… 于令秋不由皱眉:“你没睁眼怎么知道他们往海边去了?” “他们把我和娘亲从肩與上扯下来,抬着萧夫人往海边去了。” 于令秋脸色微微发白:“萧夫人受伤了吗?” 林玉梅摇头:“不,不知道。她有了身孕,会犯头晕……” - 沈童软软躺在肩與上,根本坐也坐不住,要不是有根布带将她绑在肩與的靠背上,她怕是能直接滑下地去。 那些人跑得很急,在山坡与小径间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她头晕目眩,眼前模糊一片,被颠得直想吐。虽然知道形势危急,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终于停下来,她被人连扶带扛地拖下了肩與,不知往哪里带。 半昏半醒之间,她依稀听见了阿梨的声音。 但阿梨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懂。 第139章 【一战】 - 沈童迷迷糊糊地想着,她一定是听错了,那不是阿梨…… 她想看看那是谁,但一睁眼便晕得更厉害起来,简直天旋地转。 有双手,轻柔地抚上了她的额头…… - 定海后所的支援军抵达岑港时,萧旷并未瞧见预期中激战的场面,港外虽有战船,却并未扬帆,只是在大海上静静地列阵待命而已。 停靠后,岑港守将裘经武急急前来迎接。 萧旷进港时见此情景,已经猜到些许实情:“敌寇佯攻后退走了?” 裘经武脸有惭色地点点头:“正如将军所言,敌船气势汹汹进攻几轮后便撤走了。” 他是守将,不能追击,竟眼睁睁看着敌船退到射程之外却拿他们没办法! “倒叫萧将军白跑一次……” 萧旷摇头:“敌寇不会无功而返,此处佯攻,必有他处是他们的真正目的。”他抬眸看向裘经武,问道,“敌船向何处退去?有没有派哨船跟上他们观察去向?附近有无港口或岛屿被袭?” 裘经武答道:“敌船向北退去,哨船跟着去了,还未回报。不过本岛附近港口都没有传来战报,他们的目标应不在此。” 靳飞一拍大腿,嚷道:“他们这是调虎离山之计,要打定海卫后所!” 萧旷却不这么觉得:“我们只带出一半船只,后所还有守军。海贼要是攻打后所,我们从舟山本岛包抄过去,他们岂不是会变得腹背受敌?根本占不了便宜!” 正说着,萧旷见远处海面上有艘小船归来,不一会儿便靠近码头。哨探跳下船,急切道:“他们去打岱山了,除了这里过去的,还有其他船与他们汇合!” “这回不会又是佯攻了吧?”靳飞追问道。 哨兵将攻击时的情形说明:“那里和这里不一样,小人留在附近看了一阵子,他们是真的攻打!” “知道他们要打哪里就好!赶紧过去干他娘的!” 萧旷好笑地摇头,命令部下准备出发,同时对裘经武叮嘱道:“仍要小心巡防海岸,以防敌寇再来袭。” “是,卑职遵命!” - 于令秋带着一队士兵,沿小路追至海滩边,海滩上是黑乎乎的,海面映着月光,却是银白色的。 明亮的月光下,一条单桅快船正在离开海岸。船上有几道黑色的人影忙着升帆,水中有三人,趟水推船,往海中而去。 “快……你们……去拦住……他们……”于令秋知道自己跑不快,喘着粗气喊道。 士兵们很快超越于令秋,奔下沙滩。 然而那条船已经远离岸边,那三人只余肩膀与头部露在水面上,踩水蹬了几下后便攀上船舷。船上的人亦调整风帆,让船只加速。 士兵们不得不在海滩上止步。 “火铳准备!”为首的百户长下令,火铳兵便往铳管内填装包着火.药的纸筒。 于令秋顿时大惊,喊道:“你们住手!萧夫人还在船上呢!” 那几名铳手犹豫了下,朝百户长看去。 百户长沉下脸喝道:“不能让他们逃了!把船击沉!” 火铳内填入火.药后,铳手还需要往铳管内装入铅弹,再点燃火绳发射。 于令秋咬牙,拼尽全力疾奔,他跑至海滩上时,四名铳手刚填装完铅弹,正要点燃火绳。他踉踉跄跄地冲到铳手前方,张开手臂挡在他们前面,嘶声吼道:“都住手!!” “开火!”百户长无视于令秋,大声命令道。 铳手们面面相觑,虽说作为士兵不能违抗命令,但射击远处的一条船是一回事儿,射击近在眼前的一个人就是另一回事了。何况站在他们面前的还是于军师! 不过于令秋只是一个人,挡不住四把火铳。铳手们朝两边散开,接着便各自点燃火绳。 于令秋急了,俯身抓起两把沙子,抛向两名铳手的眼睛,铳手猝不及防,顿时被沙子迷住了眼,即使勉强睁开眼,也只能确保火铳的铳口向着大海,而不要伤及同伴,至于瞄准,那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接着于令秋又抓起两把沙子,扔向另一边的铳手。这两人因见同伴被迷住双眼,有所提防,都转头避开了,然而手中铳口却不由自主地抬高,两个都放空了。 百户长大怒,再次下令道:“火铳准备!”又指着于令秋喝道,“抓住他!” 于令秋疯了似的扑向被沙子迷住眼睛的铳手,要从他手中夺下火铳,然而一个文弱书生又怎能是身强力壮的士兵对手。铳手握紧手中火铳,用力向后一扯,于令秋便脸朝下摔倒在沙地上,被冲上来的士兵牢牢按住。 铳手抹去脸上与睫毛上的沙子,眨着眼睛试图恢复视线,一边从腰间药罐里拿出火.药纸筒装填。 于令秋被按在沙地里,侧过脸来才能勉强呼吸,见状忍不住大呼:“住手!住手!”声音嘶哑,尤带哭音。 然而火铳仍是射击了,巨大的炸裂声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 于令秋昂着头,勉力看向海面。 那艘船似乎并未被击中,仍旧航向大海深处。而这个距离,已经不够火铳手射击第三轮了。 他骤然瘫软下来,有热流从眼角滑落。 - 萧旷与靳飞上了船,启航出发,虽以最高船速,仍是在天黑后才赶到岱山岛西。 远远便见一股股黑烟冲天而起,火光映亮了夜空,让天空变成暗红的血色,巨大的爆炸声震数十里! 敌寇有部分已经登陆,攻入城中,远远望去,城墙垮了一段,显是被炸塌了,城内到处是烈焰与浓烟,厮杀声中混杂着呐喊声与凄厉的惨叫声! 眼见此情此状,靳飞气得眼都红了,大声嚷嚷道:“都给老子准备起来!各自就位!” 船上士兵闻令,精神振奋,齐声大喊:“得令!” 炮手往佛郎机内填装火.药与弹丸,火铳手、标枪手与火弩兵亦各自就位,严阵以待。 海边的敌船中有一艘大福船,两艘海沧船,将近十艘苍山船与渔船,还有数十条开浪快舟,见萧旷赶到,立即调头朝他们冲了过来。 萧旷并不急于接近岛岸,命船只抢到敌方的上风处,同时凡是装备火炮的船只都调转方向,将侧舷面对敌船。 昱军各舟之间,击鼓传令。舟上的哨长听到指挥福船上响起的鼓声,便知要用何种阵型与战法。 敌船越来越接近,三里、二里……开浪船转向快,启动亦快,是首先进入射程的,紧跟其后的是稍大的苍山船,每船能乘二三十人。 听得“咚!咚!”两声鼓响,炮手看准距离方位,调整炮口仰角,待开浪船与苍山船全都进入射程之后才点燃火绳。 随着连续十数声巨响,西瓜般大的铅弹从炮口射出,却不打冲在最前的开浪船,而是重重砸向稍后的苍山船。打得船破板烂,当者血肉横飞!有两条苍山船当即被击穿沉水。船上的海贼纷纷跳水,游向附近船只。 又是“咚!咚!”两声鼓响,炮手接着装弹,第二轮铅弹打得还是稍后的中型船。 接着响起“咚——咚!咚!”一长两短的鼓声,哨长指挥炮手,填装散弹,轰击已经驶近至半里左右的开浪快船。散弹射程短,破坏力小,但伤害面大。而快船是敞开式的,舟上桨手与海贼都无遮蔽,极易被散弹击中击伤。 几轮炮击之后,仍有不少敌船靠近了昱军船只,这时候便轮到火弩兵上场,发射点燃的火箭与弓.弩,杀伤船上人员。 萧旷一开始便命船只抢占敌方的上风处,因此当他们连续几轮炮击之后,敌军的炮船才刚够距离打到他们,而逆风大大削弱了炮弹威力,大约直到射程的三分之二处,敌船的炮火才显出狰狞威力来。 空中弹丸与碎片横飞,击破舱板,不断有士兵受伤惨呼,而轻伤者仍浴血奋战! 海贼的弹药有限,极尽全力靠近昱军的船只后,扔上几枚铁爪后向后收紧,铁爪尖利,深深陷入木材中,铁爪后部拖着无法斩断的铁链,海贼的船上绞盘磔磔转动,拉近两船距离,接着便有海贼顺铁链往上攀援。 船上昱军不断往下投掷标枪,刺伤敌寇,还有些士兵往下扔火砖、烟罐、或是点燃的火.药桶。 不断有海贼惨呼着落水,但仍有源源不断的海贼往上攀援。终有悍勇之徒跳上甲板! 昱军海战中的常用战术都为远攻,往往靠着船坚炮利来冲击海贼或东寇的船只。一旦近战,昱军的单兵战力便不如彪悍的海贼,更是无法与霓东浪人相匹敌。 因此战斗中昱军总是全力阻止海贼登船,而只要被海贼登上船只,往往就会陷入苦战,甚至胜负之势逆转。 为首登船的数名海贼,却见甲板上十数名昱军手持长刀或是长矛,为首的是一个眼神凶恶的年轻男子,横刀马步,嘴角挂着轻蔑冷笑:“就在这儿等着呢!” 靳飞抬腕便是一刀,一刀砍翻一人,带起血光一片!顺势一脚便将人踹下船去! 一番厮杀之后,这群海贼发现今日的昱军与以往大为不同,战力强悍而恐怖,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而海上的战船亦不断被炮轰击沉,余下的海贼渐渐失去战意,攻势也不像起初那样强横了。海贼首领见势不妙,召集残余海贼回到船上,且战且退,逃出昱军炮击范围之后,转向加速逃跑。 昱军士兵纷纷发出胜利的欢呼! 萧旷下令:“不予追击。船只靠岸。” 士兵下船后,继续击杀没能来得及逃回船上的海贼,在城中帮助灭火,清剿零星海贼。 直至深夜,岱山才暂时恢复宁静,然而空气中仍弥漫着散不去的焦臭味与血腥味。 岱山守备安排萧旷靳飞等将领休息,萧旷洗漱之后正准备睡下,却收到一封加急密信。他点亮烛灯,展开信纸,烛光中那张信纸竟微微颤抖起来。 萧旷敲门的时候,靳飞已经睡着一小会儿了,他打着呵欠来开门时,裸着上身只穿了条裤子。 萧旷低喝道:“准备一下,马上出发。” “上哪儿去?”靳飞还没清醒,脑子是懵的。 “岣山岛。”萧旷丢下一句,便转身大步往外走。 靳飞呆了呆,急忙追上几步:“去岣山岛?赵直狗贼的大本营?这个时候去?” 第140章 【抗令】 - 萧旷一言不发,将信交给靳飞。 靳飞对着光迅速扫了一遍,看到一半便大叫一声:“什么?!那帮狗贼劫走了大嫂?”看到信尾,他又连连摇头,“不会不会,不会是她。” 信是于令秋亲笔所书,他被百户长带回署衙,向熊昊焱直斥百户长不顾萧夫人还在船上,仍执意下令开火之事。 熊昊焱当即严厉地训斥了百户长,却并未实际惩处。 紧接着有卫兵禀报,说在城外海滩附近找到了三具身份不明的尸首,死者被杀时间不久。 熊昊焱与于令秋对视一眼,看来他们才是真正从岱山过来求援的人,贼人劫杀他们,是为了夺走令旗与信件,只因他们持有真正的令旗,才没人怀疑他们,将他们放进城来。 于令秋要求熊昊焱派出船只追赶那条快船,熊昊焱亦答应了,但于令秋提出要随船同去寻找,他却婉言拒绝,派人将于令秋送回去休息。 于令秋无奈回到萧旷所住的那院。 沈童身边的那些仆从,幸存者都已经回来,正聚在院里惊魂未定地议论着。 当时随行的家丁亲兵是他们重点砍杀的目标,伤亡情况也最重,但丫鬟仆妇则少有被砍杀的,只有少数人受伤。箜篌与琴瑟在拉扯中被推倒,箜篌扭伤了脚,琴瑟的手肘与膝盖都磕破了。 他再次详细询问她们事发经过,才知那七人过来最先遇见林玉梅,也是她入内禀报熊指挥使派人来接她们去避火的。 林玉梅瞧见于令秋诧异的眼神,以及箜篌、琴瑟与其他仆从投来的鄙夷与怀疑的眼神,又羞又愧,急忙解释道:“我不知道他们是海贼啊!熊大人不也相信他们了吗?他们能进来,不是守城的把他们放进来的吗?” 于令秋却更觉心中有愧,他也见过那几人,虽然心中曾有短暂的怀疑,却不曾质疑过这几人的身份,若是当时他能多追问几句,也许…… 尽管林玉梅极力辩解,却仍然没人给她好脸色看,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萧夫人今天才来的,那些人怎么能知道她在这里?一定有内奸告诉他们的!你们不是有个丫头找不到了吗?一定是她!是她告诉贼人萧夫人在这儿的!” 箜篌与琴瑟面面相觑,阿梨在事发之前就不见影踪,沈童派人去寻找过她,却至今都找不到。 “你是说阿梨?”琴瑟摇头,“不会,她不像是这样的人。” 箜篌也道:“不会是阿梨。” “那她上哪儿去了?又是谁告诉那些人,萧夫人就在定海卫?” 琴瑟声音微哽:“到这会儿还不回来,只怕她已经遭遇不测。至于姐儿在这里的事,他们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又不用非要阿梨告密……” 听着她们争论,于令秋却想起追近海滩后,在船上看到的那几道身影,其中是有个特别矮小纤瘦的,若萧夫人已经昏晕过去,那道身影会不会就是阿梨? 回到自己屋里,于令秋回想起熊昊焱的态度,担心他不会全力去寻找沈童,便写了封信,将事情前后经过写明,派一名忠诚可靠的卫兵送去岑港。那名卫兵从岑港又追到岱山,终于将信送至萧旷手里。 靳飞看到信末,有于令秋与林玉梅对阿梨的猜测,他不由大叫起来:“不可能!不会是她!老大……” 他一抬头,见萧旷已经走到门外去了,听到他命人去做出发准备。他急忙追出去,绕到萧旷身前,语无伦次地解释道:“老大,我……她不会是内奸!是我带她回来的……” 萧旷打断他道:“此时猜测这些并无用处,你赶紧准备起来,我要在半个时辰内出发。” “是。”靳飞应声,急转身回屋去穿衣拿武器。 他胸口却始终堵得慌,阿梨是他硬要带来杭州的,他不相信阿梨是内奸,但她始终没有现身,这意味着她很可能之前就遇到了那几个海贼,也许撞破了他们的阴谋而被灭口…… 若不是他硬要带上她,她也许还在哪儿活着吧,也许偷了哪个的荷包,正笑嘻嘻地数钱呢…… - 就在萧旷准备出发之际,海上来了一条小舟。舟上士兵从船舷侧水门登船,来到甲板上,交给他一封书信:“启禀将军,赖大人有令,命萧将军速回定海卫后所。” 在他登船时,萧旷便认出这是浙江总兵赖正忠身边的亲兵,接过信并不看,先问道:“有敌寇敌船攻击定海卫后所?” 那名亲兵不由一愣,回道:“并没有。” 萧旷道:“既然没有,你回去禀报赖大人,我会迟一些回后所。” 岑港被袭,赖总兵赶到定海卫亦属寻常,但没有新的敌寇袭击后所,半夜里传令让他速回,只能是因为知道阿瞳被劫走后,他可能会赶去救人,才传令要他回去的。 闻言那名亲兵吃了一惊,急道:“萧将军,这是军令啊!赖大人亲自下的命令,要将军即刻赶回,不得耽误!” 萧旷并不理他,下令出航,出发鼓声响起,港口内的船只便陆续升帆起碇。 赖正忠的亲兵还待阻拦,靳飞提着他衣领将他赶下了船。 亲兵狼狈地登上来时所乘的小舟,转身朝船上的靳飞怒气冲冲地道:“你们抗令不遵!等赖大人知道了……” 靳飞最看不起这些狐假虎威的,闻言呵呵一笑:“爷爷等着你。”说完就砰一声关上水门,不给对方任何啰嗦的机会。 - 乘夜离开岱山岛,萧旷命所有船只分成三队,拦截从定海卫后所出发至岣山岛的几条航路,再顺着航路往岣山岛追击。 他心中隐隐抱着希望,能在半路追上那条小船,但也担心那些海贼狗急跳墙,以她性命相挟…… 当东方的晨曦微露,远处的海面上依稀可见淡蓝色的岛影,那是岣山岛,岛上有着好几座突起的山峰,连绵起伏。 另两条航路上搜索的船只与他们汇合,禀报并未在半路上遇见那条单桅快船。 萧旷凝视着东北方那座小岛,面沉似水。 靳飞心中早就认定阿梨是被海贼所害,一见岣山岛的模糊轮廓便激动起来:“到了到了!去打他个屁滚尿流!” 另一边有名把总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我们真要去打?” 刚经历岱山一战,船上的弹药耗去不少,虽然在岱山补充了一些,但将士们的疲惫与伤痛却是实打实的。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前士兵们抵达岱山岛,面对激烈厮杀的战场很容易鼓起战意,奋勇杀敌。但此刻情况完全不同,打完胜仗后,士兵们喜悦之余都已经准备回去了,这时候突然下令,再要让他们攻打海贼的大本营,自然会士气不足。 休息不够,连夜乘船赶路,许多士兵带着伤…… 萧旷比他更明白其中道理。对于攻打岣山岛,他筹备已久,若是可能,他也想等所有的准备完善之后,一举拿下岣山。 但是…… - 沈童昏昏沉沉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她转眸去看,屋子里光线十分昏暗,但似乎并没有其他的人在屋里。 她忍住头晕,试着坐了起来,才觉得自己渴得厉害,抬手一摸,嘴唇干得起皮。 桌上放着什么物事,她扶住床架站起来,缓步走过去,才看清是只水壶般大小的葫芦。 拿起来轻轻摇了摇,葫芦中有水。 她拔开口上的木塞,用衣袖包住壶口擦了擦,凑近闻闻,又尝了一小口,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似乎就是白水。 但如今情况不明,她不敢多喝,喝两小口略微润了润嗓子便放回去了。 这间屋子没有里外隔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通向外面的门,屋内唯一的光线是从门缝间透进来的,因此她判断不出此刻是什么时辰,但根据腹中饥饿的程度来看,从她被带离定海卫后所到现在,应该没有超过一天。 屋子里陈设也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屋角有个马桶,除此之外就光秃秃的,连椅子都没有,更没有灯盏烛台等其他家什。自然是为了防止被她利用来逃出去或是作为攻击的武器。 她重新回床上躺着休息,以减少体力的消耗,一边自嘲地想着,有过一次被劫持的经历之后,再遇相似的情景,她似乎镇定冷静了许多。 他们倒是没有拿去她身上的首饰,沈童抬手,在发间摸索,抽出一根青玉簪子,握在手里比了比,青玉坚硬但脆,极易折断,也只有刺进眼睛里才能对敌人造成致命伤害。而另外的金簪金钗的脚都太细太软,无法作为武器使用。 她将青玉簪重新插回头发里,安静闭目养神。 - 房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沈童侧耳去听,似乎是女子的语声。 不一会儿传来开锁的声音,进来一名四十来岁的妇人,手中端着灯,另一手提着个竹篮。 妇人入内见床上的女子睁着一对大眼,神情平静地望着她,意外之余不由道了句:“醒了啊?” “醒了。”沈童轻声应道,但躺着没动。 妇人在桌上放下油灯与竹篮,看了看沈童,道:“这是饭。” 沈童柔声道:“我自个儿下不来地,你能替我拿过来么?” 妇人略一犹豫,先过来扶她坐起,见床边没有放碗的地方,又去门口与看守说了句什么,搬进来一张凳子,才将竹篮内的碗碟取出来。 一大碗米饭,一碗青菜,居然还有半条鱼,沈童尝了尝,齁咸,不过挺能下饭的。 她吃了几口,抬眸见那妇人好奇地打量她,便朝妇人微笑了一下。 妇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着:“七爷吩咐了,要看着夫人吃完。” 沈童了然地点了一下头,问道:“这会儿什么时辰了,已经是早晨了吗?” “是呢。快辰时了。” 沈童慢慢地把青菜吃完,就搁下了筷子。妇人见一碗饭她只吃了小半,而鱼几乎没动多少,讶异地嘀咕了句便将碗碟与筷子都收进篮子。 妇人正要离去,沈童恳求道:“别把灯拿走好吗?门一关屋子里太黑了。” 她犹豫着看向门外,沈童接着道:“我连地都下不来,你们把门一锁,我又能做什么?我就是想屋里有个亮儿罢了。” 妇人迟疑着点点头,留下了油灯。 沈童等门被重新锁起,便下地走近桌边,从葫芦里喝了两口水后,将水倒进屋角马桶里,接着使劲儿甩了甩葫芦,以尽可能将里面的水甩干。 接着她将油灯吹熄,安静地等了会儿,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她端着灯与葫芦走近门边,借着门缝漏进来的光,将灯油倒进葫芦里。 第141章 【人质】 - 沈童将葫芦口塞紧,解下腰间的丝绦,用一头系住葫芦。接着她将床慢慢地从墙边挪开,尽可能地不弄出大的动静惊动门外守卫,幸好这床只是最简朴的木板床,以她的气力还能搬得动。 把床头挪开一尺左右距离后,她将葫芦吊在靠近墙角的床板下方,最后将床移回原位,被褥铺好。 屋里一片黑暗的时候,沈童禁不住想起萧旷,他去岑港援救不知赢了没有,应该会赢吧…… 萧旷到了浙东后,凡是他领军的战斗似乎从来没有败过。她曾与他讨论过其中缘由,一方面是他一来就开始正军纪明军令,选拔了一拨骁勇善战之兵。他提拔或贬调将领只凭真实战绩,不凭个人好恶或是利益好处,因此将士们积极奋战,同时又使用大量火器,有如猛虎添翼,战斗力与往日的卫所军自不可同日而语。 连杭州的老百姓提起来,都不说浙东军,而是说萧家军又在哪里哪里打了胜仗。 不知他回后所没有,要是知道他去岑港后她被人掠走了,不知他会怎样着急愤怒,他会不会感到悔恨? 林玉梅会趁机安慰他接近他么?他最好拒绝得干脆点,像他当她面保证的那样斩钉截铁…… 沈童胡思乱想着,好让自己别去深想之后可能会遭遇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听见门外有说话声音,接着是开锁的声音。她翻了个身,脸向内躺着。 看守将门打开,妇人见屋内是暗的,不由诧异地轻“咦?”了一声,把门开大让光亮透进屋子。见沈童侧躺着没有动,想是她在睡觉,也就不以为意地进来了。 “萧夫人?萧夫人?”听声音仍是早晨来送饭的妇人。 沈童继续装睡,等她多喊了两声后,沈童才缓缓回头睁眼看去。 “该吃午饭了。”妇人将提篮放在桌上,重新点燃了油灯。 沈童从床上坐起,妇人如早晨那样把饭菜端到她床边,沈童微笑道:“谢谢大婶了。” 妇人赧然,短促地“哎”了一声,隔了会儿又讪讪道:“这饭夫人吃不惯吧?” “饭挺好的,我平时就吃得不多。”沈童把葫芦里的水倒空了用来装灯油,此时略觉口渴,便把妇人送来的咸菜豆瓣汤拌着饭吃了。 傍晚又是这名妇人来送饭,带了一葫芦水来替换,却没在桌上看见原先那只葫芦,便询问沈童。沈童只是茫然摇头装傻。 一只葫芦而已,妇人虽有些纳闷,却也没往心里去,把装满水的葫芦搁桌上后,瞅了眼灯盏里面,见油剩得不多,等沈童吃完饭后还添了点灯油进去。 沈童由衷地道:“谢谢大婶。” 妇人朝她笑笑,收拾了碗碟退出房间,关上屋门时,同情地摇了摇头,低叹口气。 沈童侧耳听着,直到门外的锁链声响停当,她紧绷的神经才一点点松弛下来,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口长气。 她不知道他们还能这样“客气”地关她几天,但作为人质,迟早要被用来交换什么,又或者他们会伤害她,以威胁报复阿旷…… 她不能坐以待毙,或是干等着阿旷来救她。 之前点着灯时,她看清了屋里的环境,其实这间屋子不是没有窗,在本来应该有窗户的地方,用一整块木板封了起来,木板四边用铁钉牢牢地钉着。没有任何工具的情况下,她无法将木板撬开。 但她有火。 她在床上合眸养神,直到夜深人静,才取出之前偷藏的葫芦,往木板上那一圈钉铁钉的部分淋少许灯油,待木板吸收了灯油,再接着淋上少许,直到这些地方的木板变成深黑色,再将油灯火苗靠近木板边缘。 吸饱了灯油的木板更容易引燃,很快火苗蔓延至整块木板。 沈童退后两步,看着火越烧越大,不时紧张地回头看向门口,最担心的是焦味被门外守卫闻到而产生警觉。 她甚至不知道这扇被封死的窗外是什么地方,也许是临海的悬崖峭壁,也许是另一个封死的牢房,又或者是有人看守的通道…… 但她肯定不会有第二个更好的逃走机会了。 门外响起对话声,沈童不由一惊,怎么那么快就有人来了?想起送饭的妇人临去之前同情的眼神,她的心不由直往下沉。 再看一眼那烧得正旺一时不会熄灭的木板,她在脑海中飞速地盘算着该如何应付接下来的场面。 门外的铁链晃动,不断敲击门扉,锁头发出“咔嗒”轻响……他们要进来了! 沈童眼看着那道门被推开,指着火焰惊叫起来:“走水了!走水了!” 先制造紧张气氛,让来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起火之处,并试图将其扑灭,这样她才有机会趁乱逃走…… 进来的人身形娇小,俏丽的脸庞上带着几分紧张的神情,但在瞧见对面墙上那块燃烧的木板时,不由呆了一呆。 沈童瞪着进来的人,也因为震惊而忘记了继续喊叫演戏。 阿梨……她怎么会在这里?与那些掠她来此的海贼说话的人,真是她? 屋里弥漫着烟气与焦味,两个女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但震惊只维持了一瞬,阿梨朝沈童招手:“萧夫人,赶紧跟我走。” 沈童转眸看向阿梨身后,似乎没有其他的人了,而门外的看守脸朝下倒伏在地,显然失去了意识。 “这是你干的?”沈童跟着阿梨溜出屋子时,瞧见那名看守身边地上丢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 阿梨不屑地瞥一眼地上的男子:“我和他说了几句话,之后装作惊吓的样子说里面好像声音不太对!他就信以为真,急忙开门查看……”她得意地勾起嘴角,举手做了个用力向下砸的手势,接着朝外走去。 沈童看向四周,夜色深深,隐约能看到周围的院墙与高低错落的屋顶,而阿梨似乎很清楚该往哪儿去似的,走得毫不迟疑。 沈童虽然很想问阿梨到底是怎么跟着上船,又为何对此地这么熟悉,但这实在不是满足好奇心的时候。尽管她心中存有许多疑问,却并不觉得阿梨对她怀有恶意,因此还是紧紧跟在她身后。 她们走了一阵,到达一扇小门前,门上挂着锁,但这么一把铁锁显然是难不倒阿梨的,她从头发里摸出一根细长之物,往锁眼里挑了几下就打开了锁。 阿梨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朝外探头张望几眼,回头朝沈童招了招手,接着便消失于门后。 沈童跟着出去,顿觉视野一宽。 眼前是片山坡,脚下有条小道,而在坡下不远处,就是夜色下的大海。 深黑如墨的海面上泛着淡银色的波纹,一道道细长的海浪无休无止地推向岸边的浅滩,不断地在礁石上撞个粉碎。 阿梨带她往坡下走,沈童压低嗓音问她:“这是要去哪儿?” “去码头,偷条船走。” “你会掌船?”沈童微带惊喜地问道。 阿梨沉默了一阵,摇头,仍继续往前走。 沈童拽住她:“你知道定海卫最近的岛屿距离这里多远么?这附近的海流如何变化?风向呢?” 她问一句,阿梨摇一次头。 沈童:“……” “哪怕是会掌船,什么都不知道贸贸然出海就是死路一条。更何况你我都不会掌船……” “那怎么办呢?总不能坐着等死吧?”阿梨不太服气地道,“要不……去绑个会掌船的人来,威逼他带我们离开。” 沈童无语地望着阿梨,是你有丈八身材还是我有千斤之力? “我们两个要怎么才能绑来个会掌船的人,既要让他能自由行动来掌船,又要确保他不会逃走或是反过来抓住我们?” 阿梨沉吟着:“嗯,这确是个难处……” “哈!就知道你这臭小娘没说实话!!” 突然响起的大嗓门让沈童与阿梨都吓了一跳,回头看去,说话者又胖又壮,满脸凹凹凸凸的麻皮,正是那天潜入后所劫走沈童的七人之一。 阿梨一惊之后,脸上浮起轻松的笑容:“王大哥,你误会了。我瞧见她逃出来,怕一个人拦不住,叫她跑了,才骗她说是来救她的。你来得正好,快抓住她!” 沈童立即配合地装出惊讶与愤懑的样子,瞪了阿梨一眼后转身就跑。 王铁斧怀疑地瞅了阿梨一眼,抬步来追沈童。 沈童虽极尽全力快跑,仍是没能跑出多远就被王铁斧追上。他伸手攥住她胳膊用力一扯。沈童就被他拽得失去平衡,半跪着摔在地上。 王铁斧低笑一声,拉她起来,拽近自己身边:“跑什么?真以为自己能跑出岛去?” 他说话时,腥热的气息就喷在她脸上,沈童厌恶地侧过头去躲避。 见她这样,王铁斧越发来劲儿,死死抓着她手臂不让她躲,一边低头凑近她脖颈,深深吸了口气,贴近她耳边猥笑:“真香!” “住手!”阿梨实在看不下去,叫了一声。 王铁斧回头看了眼阿梨,得意洋洋地道:“七爷早看出你心思不对,让我盯着点,还真是……” 阿梨站在那儿既不动也不逃,一付不知所措的样子。王铁斧便再次猥笑着转向沈童。 却见沈童举手挥舞着什么,猛然扎了过来! 王铁斧本能地闭眼并向后躲,然而两人距离太近,他对这动不动就昏晕过去的柔弱女子又毫无防备,虽然双手将她往外猛推,左眼仍是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他抬手抹了一把,只见满手的鲜血,忍痛勉强睁眼,左眼不知是被血糊住了还是真被扎瞎了,根本看不见东西!他既惊且怒,一手捂住左眼,怒吼道:“臭娘们扎老子眼睛?!” 沈童被他推开,重重摔倒在地,只觉全身都疼,一口气堵在胸口透不过来。 她咬牙吸气,本想趁他疏忽大意时下手,若是能刺的再深些就好了…… 她趴在地上喘息着,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而王铁斧骂骂咧咧地走近,往她后腰重重踏上一只脚。 第142章 【人质】2 - 沈童摔倒在地,王铁斧却觉得不解恨,跨上一步,用脚踏住她的身子,俯身抡起粗大的拳头便往她身上打去! 阿梨见状尖喊一声,跳上王铁斧的后背,低头就咬。夏季衣物单薄,她这一下咬得又狠,牙齿入肉,口中立时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 王铁斧吼叫着直起身,反手去背后抓她,一把拽住少女纤细的胳膊,想要将她提到身前。 然而阿梨仍然死咬住他肩头的肉不放,这么一拧一扯,几乎将这块肉整块儿撕下来! 王铁斧痛得咧嘴大吼大叫:“臭娘们!快松口!”一边挥起醋钵般的拳头朝她猛击过去。 但他的拳头没能打到阿梨。 突然有什么东西再次刺穿了他紧闭的左眼。 因为左眼受了伤,血糊了半脸,王铁斧一直闭着左边的眼睛,因此他看不到这是什么。 而且这一次很奇怪地没有那么疼痛,只有一种冰凉的尖锐感,扎透眼皮后,从左眼一直贯穿到后侧,非常深的地方。 整根翡翠玉簪尽没至根部。 王铁斧松开了阿梨,踉跄倒退两步,颓然跪坐下去,保持这个姿势僵了片刻,直挺挺向后倒去,随后在地上抽搐起来。 阿梨落地没能站稳,不由自主地朝后摔,被沈童扶住了。她借力站直,“呸呸呸”地连吐好几下唾沫,把口中血腥味吐干净,回头见沈童惨白着一张脸,扶着她的双手也在抖,不由担心地查看她,一边问道:“是不是哪儿伤着了?” 沈童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颤抖着不停摇头。 见她身上并无外伤,阿梨舒了口气,取出帕子递给沈童。沈童便用力擦着手上的血迹。 王铁斧已经不动了,阿梨小心翼翼地走近过去,戒备地踢了他一下,接着照他两腿中间下死劲儿跺了一脚。王铁斧始终一动不动,显然彻底断了气。 阿梨这才俯身细看,见他眼窝里插着什么,凑近看原来是枚雕饰精致的翡翠簪子,簪脚全都没入眼窝,只有簪头露在外面。 她快手快脚地解下王铁斧腰间的大刀与匕首,掏出他怀中之物,迅速挑出几件放进自己怀里。接着割下他衣袍下摆,裹着手将眼窝里那枚玉簪往外拔。 突然之间,王铁斧又抽搐了一下,阿梨吓得直跳起来,急退好几步,见他又不动了,才舒了口气,但再也不敢靠近王铁斧,一边盯着他,一边后退到沈童身边。 沈童脸色苍白地站在那儿,看着阿梨做着这些,一言不发。直到阿梨将那枚玉簪擦净血迹放回她手里,才像烫着了一般将玉簪扔了出去,双手不停颤抖。 玉簪落地,断成两截。阿梨遗憾地“啧”了一声,将断簪子拾起来扔进坡下的草丛里。 “快走吧!别管这些了……”沈童催促道,声音仍有些发颤,“他刚才的叫骂要是被人听见了,引人过来就糟了。” 阿梨快步追上她,递来一柄短刀,是刚从王铁斧身上搜出来的。 沈童默默接过,别在腰间。 有狗吠声响起,远处亮起十数点火光。 “快跑!”阿梨紧张起来,拉着沈童就跑。沈童提裙勉力跟着她,没跑多远便喘不过气来,阿梨不得不放慢脚步等她。 眼看后面的火把越追越近,阿梨拽着她跑下了山坡,在林木与灌木丛间穿行。 - 她们俩跑出一段,阿梨忽然停下了,问道:“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沈童摇摇头,她喘得厉害,跑的时候耳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气声。停下来后她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侧耳仔细分辨。 海岛上风很大,声音裹在风里听得并不是很真切。 “咚——咚咚——” 那是鼓声。 紧接着传来“轰隆”巨响,哪怕隔得老远也能听得分明——是炮声! 阿梨惊喜万分:“肯定是萧将军打过来了!我们只要找地方躲起来,躲到他们把岣山岛打下来就行了!” 沈童却没有她这般欣喜,她微微蹙起眉头,仰首看向炮击声传来的方向,那里的天空隐隐泛着暗红。 可昨日午后阿旷才启程去岑港增援,所带水师船只并不足以攻下整个海岛。而他击退岑港的敌寇之后,再要赶来岣山岛…… 他根本没有时间回后所重新整备军队,将士们也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整。 一支伤痛缠身的疲惫之师,怎可能打得下赵直经营了十数年的大本营? - 大约半柱香之前,岣山岛上最大的那所宅院的主屋亮起了灯光。 “大当家!大当家!是萧旷来了!船已经到了十里开外,东南方向。” “他还真的来了……” 闻此消息,赵直并不意外,听探子通报,萧旷所带船只并不多,算算时间,他是从岱山直接过来的。 “老九,把萧夫人带来。”赵直下令道。这一次虽未救出阿津,但老七他们把萧夫人抓来岛上,却是意外之获。尤其是萧夫人还有了身孕…… 常老九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匆匆回来,语气焦急地道:“不好了,萧夫人跑了!” 赵直眼神一寒,站起来责问道:“怎么回事?” “看守不知被谁打昏了,屋里墙上封的板被烧过,但是没烧穿,应该还是从门口逃的……” “跟着来的那个丫头呢?” “也,也不见了……” 赵直微一皱眉:“不是让王铁斧盯着她了吗?” 常老九摇摇头:“王麻子也不见了……”他见赵直脸色阴沉,不由一愣,喃喃道,“不会是他干的吧……麻子是浑了点,但他不会是……” 正说着,又来了名褐衫汉子,神情悲愤:“大当家,王麻子死了。” “什么?!”常老九大吃一惊,急忙追问道,“怎么死的?” “被人扎穿了眼睛,从这里一直刺进去。”褐衫汉子抬手比了比,“像是细长的铁刺或锥子一类的东西扎的,下手真够狠的!” 常老九猜测道:“这真是那小丫头干的?还是岛上混进来了别的人?” “她们还在岛上,逃不出去。”赵直冷冷道,“老九,带人去找,凡是有船只停泊的地方都加派人手,一定要把她们抓回来。” 常老九领命而去,刚到门口,与一名穿着葛衫的年长男子遇上,只顾得上点头打声招呼,脚步不停地擦肩而过。 着葛衫的年长男子入内抱拳:“大当家。” 赵直回头:“老七。” 赵七眉头紧皱:“听说萧夫人逃走了?” “王铁斧也死了。” “什么?!”赵七忧心忡忡地道,“可萧旷已经打过来了啊!这个时候却让萧夫人跑了……”他自责地道,“真该多派几个人看着她们,是我疏忽了……” 赵直摆了摆手,阻止他继续自责下去,缓步走到窗前。 夜色下的岛岸模糊不清,只有涌动的海浪拍打礁石激起的浪花隐约可见。 他淡淡地道:“萧夫人跑了的事,萧旷并不知道。” - 今夜刮的是东南风,当岣山岛刚进入船上火炮的射程,萧旷便命船只保持这个距离不要继续接近,利用最远射程的大佛郎机轰击岛上,先瞄准海滩,随后才是离海边最近的房屋。 大佛郎机威力巨大,每发一炮,船身也随之一晃,但如今的靳飞早就适应了这样的摇晃,走在颠簸的甲板上也如履平地。 萧旷见他过来,问道:“准备好了?” 靳飞点头。萧旷视线移向岣山岛:“走吧。” 两人下了甲板,打开水门,就见海面上停泊着五条划桨船,船上都是挑选出来水性极好的士兵。 萧旷与靳飞上了最后一条船,划桨手顶着福船侧舷将船只推远后便齐齐划动船桨,舵手扳动船舵,调转船头。 这种船头部如鹰嘴般尖利,用于破浪,而船身宽阔低矮,只比海面高出两三尺,每条船上有十数名划桨手,桨手齐力划动,即使没有风也能前行。 五条划桨船都没有升帆,在夜色掩映下绕过岛东,悄然靠近岣山岛的东北岸。 这一段海岸礁石众多,船只无法靠岸,划桨船停了下来。萧旷与靳飞下水,另外四条船上也依次有士兵跟着下水,游向岸边。上岸后他们找到几块高大礁石,在礁石间隐蔽之处拧干衣物。 “老大,你看那边!”靳飞指着高处叫道。 他虽刻意压低了嗓门,萧旷仍能听得出明显的愤怒。 萧旷闻声顺他所指看去,不由顿了顿。 那是岛中部的一处山崖,崖顶燃起了熊熊篝火,数里之外也能看见。 篝火旁搭着一座类似箭塔的高台,高台上立起一个十字形的木架,木架上的女子长发散乱,穿着深青色上襦,雪白的长裙在山风中鼓张飞扬。 萧旷攥紧了双拳,用力得指端发白。 靳飞气得直骂娘,把赵家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萧旷深深吸气,连做几次深呼吸后才能开得了口:“赵直猜到我们上岛了。” 很明显他的兵力火力不足以打下岣山岛,也只有声东击西,设法潜入岛上。而赵直在崖顶立起那座高台,就是引他过去的陷阱。 但即使他明知这是陷阱,也不得不去闯一闯! - 阿梨拉着沈童在树丛间东钻西绕,找到一处山石间的缝隙,有两三个人那么高,两尺多宽,深不知几许,她们两个躲进去还有宽裕。 “小心别踩坏这些草。”阿梨指着岩缝外地上杂生的乱草提醒道。 沈童往里走时,提裙小心翼翼地迈过这些草,避免留下明显足迹。 阿梨跟进来,接着又探身出去,将石缝两边岩壁上的藤蔓拉过来,像门帘一样掩住入口。 岩缝中的石壁十分潮湿,空气中带着些微霉味。 虽然暂时躲避起来,沈童却并没有感到安心。 远处仍不断传来炮火声,隆隆如雷。 以疲惫之师攻打一个海岛…… 就沈童对萧旷的了解,即使他再怎么焦虑,再怎么担心她与孩子的安危,也不可能犯下这种错误。 阿梨回到她身边,擦着手道:“暂时躲在这里是可以的,但天亮后就不行了。萧将军要是能尽快攻下岛来就好了。” 沈童摇了摇头道:“我想正面的炮击只是掩护,他们会从其他地方登岛。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从哪里上岛,该怎样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 阿梨也显出为难之色,只要她们稍露踪迹,赵直的人会比萧将军的人更快发现她们。 炮火声忽然稀疏下来,阿梨诧异地探头出去张望,忽地轻叫一声:“萧夫人,你赶紧来看!” 第143章 【人质】3 - “萧夫人,快看!” 沈童探头,顺着阿梨所指方向看去,瞧见了那座高台,也瞧见了那个青衣白裙的女子。 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赵直本想用她来引萧旷上岛,但她却在阿梨相助之下逃走,赵直无奈便用替身来伪装成她的样子,穿着与她几乎一样的衣裙,在远处又是夜晚,根本无法分辨是不是真正的她。 赵直定然是在高台附近设下陷阱埋伏,一旦萧旷接近救人就会中埋伏。他们恨他入骨,又忌惮他带兵攻打海岛,若是擒住他,一定会杀了他的…… 沈童合起眼眸,下了决心:“阿梨,我要回去。” 阿梨惊讶地看向她:“回去?回哪儿去?” 沈童看向她们来时的方向,阿梨明白过来,拼命摇头:“那不是自投罗网吗?不能去,不能去!” “我必须要给阿旷提个醒,让他知道山上那个不是我。”沈童心中急切,但她不能硬要阿梨跟着去冒险,因此她接着道,“你不用跟我去,就在这里等着我。” 阿梨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那怎么行?要是夫人又晕倒了怎么办?”她咬了咬牙,道,“去就去呗!走吧!” 阿梨侧头听了会儿外头的动静,慢慢拨开掩在外面的藤蔓,先钻了出去。沈童跟在她后面钻了出去。 岩缝中的阴湿霉味一扫而空,山风吹过脸颊,隐隐带着海水的咸味,随风传来的,还有不知哪儿的孩子哭声。 直到这一刻,她才想到腹中的胎儿,脚步跟着有一瞬的迟疑,但很快她就继续往前走了。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阿旷为救她而被海贼杀害,哪怕为了这孩子也不行! - 岣山岛上的房屋建造并没有什么规划,东一座西一间,在山坡上错落分布,若是不说,看上去就与普通的小渔村没什么区别。 岛上自然都是海贼,但这些人本来也是渔民村夫,也有妻儿家眷,因着岛东南侧的炮轰,妇人们背着包袱带着孩子,慌慌张张地往岛北躲避。 沈童与阿梨远远观望了一阵,等一户人家离开,阿梨溜进屋子,不一会儿回来,怀里团着两身旧衣物,都是岛上的女人们劳作时穿的粗布短衣。 沈童换掉身上精致的短襦与长裙,将发髻松开后随意挽个结,在地上摸了把,抹在自己脸上与衣襟上。 阿梨也换上旧衣,边换边问:“接着要怎么办?” “赵直有妻妾在岛上吗?” 阿梨道:“是有几个女人在后院,还有个被称为赵夫人的,也不知是不是正经夫人。” 沈童看向山坡上那屋宇错落的大院。 赵直在山崖上设下陷阱,引萧旷过去,大量人手会被派去,他本人多半也会在那附近指挥安排。而女眷们都去避难了,他自己的宅院反而成了防守最松懈的地方。 因为不知里面有没有留人看守,她们绕到一侧角门,阿梨无声地撬开门锁,带她溜进后院。 偌大的后院内看不到人影,仿佛已是人去屋空。 后罩房有几扇门上挂着锁,阿梨凑近去摸了摸,锁上没有积尘,显是作为库房所用。 沈童低声道:“撬开吧。” 阿梨讶然看向她,这种时候进库房?难道里面有什么值得拿的东西么? 女眷们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带走随身衣物细软,有几间屋子连灯都没顾得上吹灭。她们自然不会用烟气大味道难闻的油灯,用的都是上好的蜡烛。 阿梨举着烛台,就见库房里一排排的架子,上面搁着大大小小的箱子盒子。 沈童摇了摇那只葫芦,之前偷偷倒出的灯油还有剩余,便把灯油淋在底层的木架子上。 阿梨见状才明白她打算放火烧了库房,不禁大叹可惜,趁着沈童淋灯油的时候,她手脚麻利地翻箱倒柜,搜寻小巧而高价的首饰珠玉收入囊中。 自从被靳飞抓住,并逼着发誓再也不偷东西后,她就再没有盗取过旁人财物,不过转念一想,这是海贼的老窝,里面本就是不义之财,拿走也不算背誓犯戒吧…… 沈童听到动静,抬头看了眼,却也没反对她这样做。 “萧夫人,你来看!”阿梨忽然低声叫了起来,“这是什么?” 沈童走近去瞧,阿梨发现的是只长木盒,内衬锦缎,里面放着的东西总长约两尺,比阿梨的手腕还细些,前半部大约三分之二是铸铁的管状物,后半部则是檀木制的手柄,雕刻纹饰,制作得颇为精美。 阿梨不太敢确信地问道:“这是……火铳?” 沈童见过阿旷他们用的火铳,连柄竖在地上,至少到成年男子的胸口高度,沉重无比,她连举都举不起来。 但这支火铳却要短得多,也更细一些,装饰精美得仿佛玩件一般。不知赵直是从哪儿搜罗来的奇珍,却搁在这库房中弃之不用,想来大约是铳管太短,以致射程不够或是威力太小,对赵直来说实战中用处不大。 “萧夫人,这种火铳你会用吗?” 沈童试着将它拿起,虽然比起常见的火铳要小巧许多,仍旧是十分沉重,但至少她还能举得动。 她虽然没在现代开过枪,也没用过这个时代的火铳,但她清楚原理,也知道如何使用。因见她颇感兴趣,阿旷曾向她详细演示过各种火器的使用方法。 细看这支火铳,铳管的后部有个小洞,旁边装着根细长的弯钩,底部有轴,能上下转动,可将点燃的火绳压进铳管上的小洞,用于点燃内部的火.药。这个弯钩动起来犹如小鸟上下啄食一般,因此这种火铳被称为鸟铳。 沈童研究鸟铳时,阿梨便在附近翻找,找到两小盒火.药纸筒、火绳与一包铅弹,铅弹径围与这支鸟铳相配。只是不知火.药放了多久,是否受潮。看包在表面的纸筒,似乎挺干燥的,但也只有真正点起来才知能不能用了。 沈童把火绳夹在鸟铳的弯钩上,并装好弹药。接着她将另一个纸筒拆开,把其中的火.药倒在库房木架上。 阿梨拿起烛台,将火焰靠近这些黑色的粉末,就听“嘶——”地一声,火.药在瞬间爆燃起来,发出耀眼的光芒。 她慌忙后退两步,回头朝沈童吐了吐舌头:“看来没有受潮呀。” 木架持续燃烧起来。 鸟铳上配着根牛皮制的背带,阿梨帮着沈童把它举高后,沈童将皮带绕过自己的头与一只手,把鸟铳斜挎着背上。 鸟铳颇为沉重,阿梨一放手,皮带就勒得她肩膀生疼,沈童咬了咬牙,背起鸟铳往外走去。 阿梨急忙拿好火.药与铅弹跟上她。 两人匆忙离开库房后,阿梨压低嗓门问道:“接着要怎么办?” 沈童道:“我们在附近找空……”才说了半句,身后传来“轰——”的一声,赤红的火光大盛。 两人都吓了一跳,回头就见库房里的火势突然猛烈起来,火舌竟从窗户直窜出来! 想来阿梨找到的,并不是这库房里唯一的火.药。 前院隐约传来“走水”的呼叫,她们赶紧从后门溜出宅子。 - 初见山下宅院起火时,赵七叔先吃了一惊,随后却是一喜:“这是萧旷放的火,为了引开我们,好去救山上的人。可见他真的在岛上!” 赵直紧皱的眉头稍许松开,却不曾完全舒展:“也可能是救了萧夫人的人所为。” “足生夕璃?那个小丫头?她不是足生家的吗?”赵安生摇头,尽管七叔说夕璃几乎与萧夫人同时失踪,他始终觉得一个小丫头干不出那样的事,“一定是出内奸了!” 赵直心中也隐约有这样的怀疑,看管萧夫人与监视夕璃的人手都是老七安排的,却偏偏在萧旷攻岛之前她们得以逃离,总让人觉得时机太过巧合,也因此他看向赵七的眼神,带上了几分质疑。 赵七留意到赵直带着审视的眼神,不由心中一凛,大当家显然对他已有不满,如今是多说多做,多做多错。他选择默默住口,不再与赵安生争论。 赵直看了眼后院起的火,再次看回山崖上那个被绑在木架上的青衣白裙的身影,沉声道:“派人去看看。老九呢?有没有什么消息?” - 自从看到山崖上的沈童后,萧旷始终脸色沉肃,话也说得极少。 今夜萧旷选上岛的,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忠勇之士,他下令要去山顶,明知是九死一生,却没有一个人流露丝毫踌躇或抱怨。 然而身为领军之将,萧旷可以命令士兵们冲锋陷阵甚至赴汤蹈火,却不能让他们白白去送死。 赵直引他去山顶,定然会设下重重埋伏。 首先是上山的几条小道,赵直必然会在险要处布置大量守卫。若从山道走,不仅是以少敌多,而且赵直的人在高处,犹如攻城战中守城的一方,加之他们对此地地形不熟悉,地利与人和一样都没有,硬要冲关的话,必然折损极大。 但即使赵直在岛上有众多手下,也不可能将整片山坡都防御住,若是防线拉得太长太散,则等于没有防线。 对于此次突袭救人,萧旷会选择从山坡林间悄悄攀爬上去。 自然了,这一点赵直也会想得到,从而加以防范。 如果萧旷是赵直的话,会在山坡上人手不足的地方设下机关陷阱,一旦触发,非死即伤,还能起到预警作用。 所以萧旷将人都分开,每三人为一伴,第一伴的士兵仔细搜寻前行路上的机关陷阱的线索,第二伴、第三伴分左右,警戒周围,第四、五伴断后并随时准备增援前后。每伴之间拉开三丈左右距离,谨慎地向前推行。 他不仅警惕着周围,还时不时地朝山崖上看一眼。 暗夜里,那条白裙显得格外醒目,它在山风中狂乱地飘飞着,柔弱无助,却又美得惊人,像是一朵在狂风中摇曳的百合,随时随地会被山风卷走。 还是太远了,他看不清她的脸,她的神情。 但只要看到那条飘飞翻卷的白裙,他眼前都会清晰地浮现她的面容,他甚至能看到她眼眸里的惊惧与屈辱,无力而无助…… 有那么一刻,前世与今生的记忆交叠在了一起…… 靳飞却不忍心往山上看,除了警觉地查看周围,还时不时往身后瞟一眼,以防被敌人从后方包抄。 乍见远处宅院起火时,他伸手按了下萧旷的肩。 萧旷回头,不由停下脚步。 海上舰船的炮还不足以打到这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突然失火,显得不同寻常。 靳飞看向起火之处,低声道:“也许是那里面的人逃出来太慌乱,把灯烛打翻了。” 萧旷沉默了片刻,又看了眼远处高台上那条飘摇无助的白裙,一时有些难决。 第144章 【木塔】 - 岛上居民大多走得极为匆忙,都没有顾得上锁门,当然大家都去紧急避难了,也没有锁门的必要,这倒方便了沈童与阿梨。 她们往起火库房的上风头走,在附近找到一处带院子的空宅,掩上院门后,沈童用四根木柴在院子的地上搭出井字形,接着依次垒高,很快搭成半人左右高的镂空木塔。 阿梨从厨房找来了炒菜用的油,沈童让她把油淋在木塔上,自己则拆开火.药纸筒,把火.药洒在木塔底部的四根木柴上,点燃木塔。 沈童看向阿梨:“你会了吗?” 阿梨点头道:“这多简单。” 沈童交给她一个火.药纸筒:“时间紧迫,你和我分头去做,从这里出去,我们一起走百步之后,你左转走大约六十步左右,找个空屋或空院落,如这样搭起一样的木塔,再点火。” 阿梨点点头,接过火.药。 两人分开后,沈童默数六十步,轻轻推开最近的一户人家院门,见里面空无一人,便如法炮制,用干柴搭起木塔。 但她没能在这户人家的厨房里找到油脂,便找了些引火用的秸秆与干草堆在木塔下方,撒上火.药。 她刚吹燃了火折子,正欲点火,忽听院门被推开的声音,不由一惊,抬头看去。 进来的是个青年汉子,瞧见她不由一愣,随即眉头一挑,露出喜色:“找到了!” 他见沈童独自一人,有心抢个头功,没有立即扬声招呼同伴,只疑惑地向她身后看了看:“那个足生家的丫头呢?” 沈童心中微动,他问的应该是阿梨吧?为何他管阿梨叫足生家的? 汉子一边发问,一边朝她走近,同时查看着周围,提防有人藏在暗处偷袭。 沈童没有逃,将鸟铳转到身前,点燃火绳,用弯钩将其按进铳管,奋力抬起鸟铳,瞄准他的前胸。 汉子一愣止步,看清她手中之物后不由骇然,转身就跑! 可他没能来得及跑出院门,就听“嘭”一声巨响,被击中后背的男子向前冲了一大步,扑地摔倒。 火.药爆燃的白烟弥漫,沈童被这巨响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即使她有所准备,双足前后分立,并将鸟铳的把手后端紧紧抵住自己的肩膀再发射,仍是被这反冲力带得晃了晃,向后连退两三步才勉强站稳。 她不敢细看倒地的男子,见他不再动弹,赶紧点燃木塔,看着火燃起来了便跑出院子。 阿梨从远处奔过来,扶着沈童小声问:“出什么事了?好大一声响!” 她伸手摸了摸鸟铳,只觉铁管子热乎乎的,不由瞪大了眼睛:“是用过这家伙了?!” 沈童点点头:“遇到个海贼……你把塔点起来了吗?” “点着了,看着它烧起来的。后来听见火铳的声音,我就赶紧过来了。” “快走吧,他们听到声音就会过来的!” 可跑出没几步,沈童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别说跑了,就连走路都走不动,脚一软,便跌坐在了地上。 阿梨往前跑出好几步,察觉她异样,赶紧回来扶起她:“又头晕了?” 沈童暗暗咬牙,这孩子偏在这时候添乱!她勉强借着阿梨撑起自己,可阿梨身形瘦弱纤巧,本身力气也不大,扶着沈童便摇摇欲坠,连路都走不好。 沈童暗叹一声,对阿梨道:“我实在走不动了,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吧。” 阿梨扶她到附近的一户人家屋里,让她先扶着墙,接着不知从哪儿找来个凳子让她坐下。 沈童背靠墙壁坐着,只觉脑袋里天旋地转。她蹙眉闭眸忍耐着。 阿梨担心地观察她神色,小声问道:“这会儿怎样了?还晕的厉害吗?” 沈童喃喃道:“阿梨,你自己走吧。他们就要找来的,这里离我们点火的地方太近了……” 阿梨却显踌躇:“可是……” 沈童继续低声道:“你去……从我们方才分开去点塔的地方,继续往前走百步,在那附近找户人家,在门或墙上画个眼睛的图案,然后躲在那附近,等阿旷他们来……” 阿梨不太敢相信地问:“就这样?萧将军能找到那里吗?” “我也……不能确定。” 她的名字是童,但沈家长辈喊她小名却是瞳瞳或阿瞳,那还是原身出生不久后沈老夫人给定的,说她眼睛大,瞳仁黑白分明,看着就招人喜欢,小名就唤作瞳瞳了。 这两个字同音,外人不清楚,听见了也只当是童字,但阿旷是知情的。他要是看见了这图案,应该就能想到是她留下的记号。 她只怕他看不到这记号…… - 从瞧见远处宅院突然着火的那会儿起,萧旷时不时会往山下看一眼,瞧见第一座木塔燃烧起来时,他的脚步立时一顿。 他曾见阿瞳在笔铺里,用沈笔来搭这样的塔,她说这样比单调地平铺摆放要吸引人…… 这种井字形的架塔法,虽非她独此一家,但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地方。而且那样迅速地燃烧起来,显然并非是避难者意外打翻灯烛引起的火灾。 这是她搭的!是在告诉他,高台上那个不是真正的她。 “都停下!”他低喝一声,命令随行士兵停止向前推进,改向木塔所在之处而去。 然而话音未落,第一伴其中一名士兵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不好!” 萧旷闻声而动,两步便跃到那名士兵背后,抓住他后领使劲向后一拖一甩。 就听得“咻——咻——”锐响,两支响箭从树林里射出,擦着那名士兵的鼻尖与手臂飞掠而过! “笃!”一支钉在近旁的树干上,另一支穿入远处的草丛中。 这响箭定然是装在弩机上,一旦踩到或勾到丝绳,就会松开扳机,响箭虽不能极远,近距离被射中要害的话,仍是致命的。 那名士兵被惊出一身冷汗,站稳后朝萧旷感激地喃喃道:“谢将军救了小人一命……” 萧旷朝他一点头,神色警觉地扫视周围,响箭不仅能伤敌,箭尾所带哨子发出的声音就是警报,周围的海贼听到后,很快会赶来查看。 “走!”萧旷一声令下,靳飞那一伴便从后卫变前锋。所有士兵转身后依旧维持原先的阵型,只是稍许收拢靠近些距离,虽然是退走,却有条不紊。 - 第二座木塔燃起了。 萧旷更为确信这是沈童点燃的信号。但紧接着从那附近传来了一声炸响,虽然离得还远,仍能分辨得出是火铳发射时发出的声音。 隔了没多久,炸响声附近便燃起了第三座木塔。 从半山腰看下去,三座点燃的木塔成三角分布。 这些点燃的木塔十分醒目,赵直的人一样能看见,很快就有人会赶去那三个地方搜寻。因此她不能躲在这三处地方,点燃木塔后就要迅速离开才行。 但她会去哪儿呢? 萧旷边大步流星往山下赶,边凝望着那三座熊熊燃烧的木塔。 第一座木塔就在最初起火的房子附近,接下来分别点燃的两座木塔,各在第一处木塔的东北侧与东南侧,构成了一个横躺的三角。 这三座塔的位置,一定暗示了她的所在。只要他能猜到,就能找到她。 - 阿梨回到最初与沈童分开的地方,默默数着步子走了百步。她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四周静悄悄的,似乎一个人都没有,便在最近的一户人家门边墙上,用尖石头画了个眼睛的图形。 她丢下石头,准备找个能看见这户人家的地方藏起来,可才走出没几步便听见前头似乎有人过来的动静,急忙转身往回跑。 到了一个丁字岔口,她立即左转过去,却见迎面来了几个汉子,带头的身形高大如塔,皮肤黝黑,正是之前见过的常老九,不由暗暗叫苦。 常老九见到她独自一人,也是暗暗诧异:“怎么只你一个?萧夫人呢?” 阿梨既被他认出来,便嘻嘻一笑:“太好了,我正打算找你们呢!萧夫人昏过去了,我带你们去抓她。” 常老九挑眉冷冷打量了她一阵:“不就是你把她放出去的吗?” 阿梨露出惊讶委屈的神情:“不是我!是王麻子放萧夫人走的啊!我偷偷跟着他们,听他说什么去哪里哪里等萧将军,还向萧夫人表功,说事成之后让萧将军封他个官做做。” 常老九不相信地摇头道:“王麻子不会这样做的。” “萧夫人原先也不信他啊,可他说他去过定海卫后所啦,亲眼看见那里的船只和武装,觉得赵……大当家是赢不了的,这才找着机会救出萧夫人,戴罪立功,好在萧将军那里谋条生路。” 听她说得绘声绘色极像那么一回事儿,常老九不由皱起眉头,思虑了一会儿,抬步朝阿梨走去:“好,你带我们去找萧夫人。” 阿梨暗舒一口气,转身朝画着眼睛的那户人家而去。 常老九紧紧盯着她的背影,朝后挥手,示意手下都跟上。 - 萧旷与靳飞一路疾行,刚到一处丁字形岔口附近,听见另一边的小道上有人说话,立即止步向身后做了个手势,随行的士兵全都停步,安静无声的贴墙而立。 “……到门前了,萧夫人就在那儿,前面这户……” 这分明是阿梨的声音。 靳飞一愣之后,先是惊喜,但紧接着琢磨出味儿来,阿梨若是在这岛上行动自如,只能说明她和海贼是一伙儿的!而她此时正带人去抓逃离的萧夫人! 瞬时,靳飞的脸色变得铁青。竟是他自己引狼入室!差点害了萧夫人! 萧旷回头看他一眼,抬手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靳飞深吸一口气,朝他点点头。不管如何生气,此时的重点是救人,阿梨给那些人带路,他们正好做在后的黄雀,灭了这一窝狼狈为奸的狗贼,也借此救出萧夫人。 第145章 【鸟铳】 - 阿梨带路在前,常老九始终离她不超过两步之距,显然是防备她寻机开溜。 阿梨却显得格外轻松,话说个不停,从刚上岛来看到的事物一直问到方才的炮轰打坏了哪些地方。话说得越多,她走得越慢。 常老九看出点端倪,怀疑她是存心在拖延,恶狠狠瞪着她斥道:“闭嘴,快点走!” 阿梨没趣地撇了撇嘴,略微加快了脚步,仍是不愿走得太快。 常老九走出几步,还是疑心她没说实话,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逼近她耳边低声威胁:“你要是敢耍什么花样,我第一个先杀了你!” 阿梨憋着嘴,显得特别委屈:“我是好心带路,常大哥要是不信,就别跟我来呀!”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屋子:“都到门前了,萧夫人就在那儿,前面这户……” 常老九回头,示意手下进屋查看。两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阿梨催促道:“萧夫人晕得路都走不动了,你们这样小心翼翼地做什么?赶紧找着她,好带去见大当家呀。” 常老九恼怒地回头,正要叫她闭嘴,却觉一股劲风劈面而来。 这股劲风不同于岛上海风,带着凌厉的杀气,常老九浑身汗毛直竖,本能地往后仰身,同时抽刀抵挡。 他本来抓着阿梨胳膊,为抽刀松开了手,刀才抽出一半,那股劲风已经逼近面门! 夜色下看不清对方用得是什么武器,只看见漆黑的一道影子,比夜空的颜色深上那么一点点。 常老九拼了命才赶得及抽刀挡在面门之前,随着“当”一声金属脆响,一股重压直压下来,他用左手扶住刀背,双手齐用才勉强架住这一击。 直到此时,他才看清对方所用的也是刀,只不过是一把漆黑的刀。而出手一招就让他狼狈不已的,是个尖下颌的高个儿青年。 青年生得倒是挺俊,却眼神凶狠,脸色阴沉得比手中的刀还黑上几分! 不待常老九站稳,对方的第二招第三招如疾风骤雨般袭来,他勉力抵挡了几招,手腕震得酸麻,而耳中听得身边一阵惨呼乱叫,显然一旁还有高手在,自己的手下根本抵挡不住。 咬牙撑过几招,常老九手臂受伤,刀已经拿不住,对方又往他大腿上削了一刀,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萧旷并不操心靳飞这头,先不论阿飞的身手,就是人数上他们也远超这几名海贼。 他一心念着沈童的安危,率先突入院子。四名亲兵紧随其后。 院内先前进去的两名海贼听见了外头打斗的动静,正从内奔出来,首当其冲撞上萧旷。 萧旷一刀砍翻一个,几乎没有减速就冲到门前。 屋门敞开着。 他骤然放慢动作,警惕地迈步进门。虽听阿梨说话的口气,屋里并无海贼,但他仍防备着还有埋伏或机关。 但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不光是没有埋伏或机关,连人影都没半个! 他进里屋查看,一面急切轻唤:“阿瞳,是我!” 连唤几声,并无回应。 - 靳飞踹倒常老九,自有士兵跟上,将其捆绑起来。 他回头,四下搜寻阿梨的身影,却见她就站在矮墙边观望着。 阿梨朝着他招手,语气焦灼:“公子,萧夫人不在这里面,她……” 靳飞眼神一沉,两步跨到她身前,不待她说完,抬手攥住她纤细的脖子,连带下巴一起捏住,将她推抵在墙上,咬牙切齿道:“你这张嘴里还有半句真话吗?骗我还没骗够么?!你害了萧夫人!害老大冒险上岛!害得老子里外不是人!你还想耍老子耍到什么时候!?” 阿梨被卡得气快要透不过来,伸手去挠他的脸,又抬脚去踢他。 靳飞怒火中烧,任她去挠,一手挡住她乱踢的脚,一手仍是紧紧攥着她脖子。 阿梨脸憋得通红,挣扎渐渐无力,手指划过他脸上也没有多少力道。 一只手掌按住了他的胳膊:“阿飞,放开她。” 靳飞一松手,阿梨便软软滑倒,萧旷急忙扶住她,低头查看她情形。好在靳飞掐她的时间不长,手上毕竟还留了余地,她仍有神智,无力地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靳飞冷笑一声,走到一边去查看被擒的常老九等人。 阿梨稍许缓过气来,便抬手指向一处,忍着嗓子的疼痛道:“夫人在……另一处,她晕过去了……快……” 靳飞冷冷打断她:“你以为我们还能信你么?” 萧旷沉默着。他在山坡上向下俯瞰时,看到三座相距几乎完全一致的木塔。 一开始他想到阿瞳在三座塔中央的位置,但这太容易被海贼看出来,他们也一定会去找三座塔中央的地方。 但如果她不在三座塔中央的位置,又会在什么地方呢? 他看回起初着火的那所宅院时,忽然灵光一现,三座塔三个点,她就该在第四个点上! 这个点上没有燃烧木塔,是暗的,所以她才会安全。位置在第一座燃烧木塔的对面,其与第二第三座塔的距离也应是一样的才对! 当他们在这附近遇到为海贼带路的阿梨,萧旷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在院墙上看见那个眼睛的记号时,他更加确信这地方是对的。 本以为阿瞳一定是在这个院子里,但却没找到她。 他仔细查看门窗以及屋内,以防阿瞳曾经在这儿呆过一阵,听到海贼找来了便匆忙逃离。若是这样的话,也许她会留下些记号让他知道。 结果屋里什么痕迹都没找到。 阿梨扶着墙,低声道:“夫人本是要到这里的……却突发头晕……没法再走……她叫我过来……在墙上画个眼睛,说……将军会来……” 萧旷心中一动:“所以你才引海贼来此处?”她还故意在门前大声说话,也是为了提醒可能就在附近的他们吧。 “是……” 靳飞凑近了道:“老大,不能信她!她不知骗过我们多少回了!假的都能给她说成真的!” 阿梨转过脸不看他,继续道:“萧将军若肯信就……去,怕中埋伏……就别去。让这二傻子去找吧……” 靳飞简直要暴跳,又不能大声说话,只好压低了嗓门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说谁二傻子呢!” 萧旷转眸盯他一眼,靳飞倏然住口,却恶狠狠瞪阿梨一眼。不过阿梨压根没看他,这一眼瞪了也是白瞪。 诚如阿飞所言,阿梨始终没有对他们彻底坦白,因此萧旷无法完全信任她。但此时局势紧迫,除了相信阿梨的话,他再没有其他线索找到阿瞳。 他别无选择。 萧旷道:“阿梨,你带我去找阿瞳。只要找到她,我让阿飞给你磕头赔罪。” 靳飞:“!!” 阿梨轻哼一声:“谁稀罕。我是为了救萧夫人。” 靳飞:“……” - 在阿梨的指引下,他们很快到了第三个燃烧的木塔附近。 忽然听到一声震响,是火铳的声音。 阿梨着急道:“那儿就是萧夫人躲着的地方……我们找到了一杆鸟铳……” 萧旷不由变了脸色,鸟铳每次装药只能打一发铅弹,若不是情况危急,她怎会发射鸟铳! 他留下两名士兵,既是守护,也是监视阿梨,带着余下的人直奔鸟铳声响之处。 靳飞略一迟疑,也跟着萧旷而去,临去之前不忘朝阿梨丢下一句:“你别跑!回来和你算账!” - 阿梨离去之后,沈童靠墙休息了会儿,觉得头晕稍缓,便取出火.药,才将弹药装好,头又晕了起来,她不得不抱着鸟铳靠墙继续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从院门外经过,不由紧张起来,但他们并未进来,而是往她点火的木塔所在方向去了。 她慢慢起身,拖着凳子来到窗下,将窗户推开一小半,把鸟铳的铳管搁在窗台上。 她在凳子上坐下,低头,闭上左眼,右眼的视野里,准星两点一线,正对着院子唯一的入口。 - 没多久那些人又回来了,沈童点燃了火绳,但内心里很希望他们能再次经过。 显然这一回他们不打算放过这个小院。 院门被推开,进来两个汉子,四处搜寻。 沈童将弯钩与点燃的火绳压进铳管,眯眼瞄准其中个子比较高大健壮的一个。 火绳燃烧的有些慢,她随着那人的移动而转动铳口,直到巨响在耳边炸裂。 将抽出的布丝揉成团做成耳塞,总算是有点效果,她的耳朵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嗡嗡作响。 第一个海贼被击倒后,第二个立即惊惧地往外逃,大声呼叫同伴过来。 鸟铳装药装弹都要时间,真正战斗时火铳手往往两人或三人一组,只有一人负责发射,另有专人填装弹药。 沈童只有开一发的机会,本以为接着就会被擒,没想到第二个海贼居然头也不回的地跑了! 但这也只是拖延了片刻而已。 她低头填装弹药,听见更多的海贼向这座小院聚拢来。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阿旷……还有这孩子,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活到他或她出生的那一天…… 她深吸口气,让自己专注于装弹与点燃火绳。 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放弃希望。 院门被猛然踹开,沈童将火绳压进铳膛,瞄准门口方向,手心微微渗汗。 然而没有海贼冲进来。 枪打出头鸟,没人想做这只倒霉鸟。 火绳却已经将火.药点燃。 沈童遗憾地低叹口气,看来这一发是要放空了。 “砰!” 随着铳声响过,海贼们犹如听见发令枪似的冲进院子。 沈童的手摸向腰间的短刀,攥紧了刀把。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跃过那些海贼的头顶,落下时还借势踹倒了冲在最前的两人! 第146章 【激战】 - 仿佛从天而降的男子,脚踏在那两名海贼背上,全然不顾身后恶狠狠砍来的数把锋锐尖刀,只唤她名字:“阿瞳!阿瞳?” 沈童一瞬模糊了视线,扑到窗前大喊:“小心后面!” 萧旷听到她的声音,那颗焦灼不安了一整天的心,终于落回原处,瞬时就踏实了。 如此紧迫的时刻,他却笑了。 身后刀风逼近,萧旷向前俯身,避过第一波攻击。接着横刀错步转身,漆黑的刀刃划出一个丈许径围的圆弧,带起破空之声! 一众海贼光听这恐怖的声音,就知道这一刀的厉害,慌忙向后退让或格挡。 有两个却是刚刚冲到近前,别人让开了,他们才看到萧旷的出手,实在收不住脚,一个连挡也来不及挡,当即被划开肚腹,惨叫着倒地。 另一个反应算是快的,手忙脚乱地竖刀格挡在身侧。 萧旷却手腕一转,刀尖骤然抬高,划过他脖颈,带出一蓬热血,溅了他侧旁的海贼一身一脸。 萧旷横刀弓身转了半圈,稳稳立住,正好拦在屋门前。他甩了甩刀上的血珠,沉声喝道:“谁来?” 众海贼鸦雀无声。既没有人敢第一个冲上前,但也没有人能退去。 片刻的沉默后,有个小头目指着萧旷吼道:“一起上!” 众海贼便一步步向前逼近,数名胆壮的互使眼色,向萧旷左右包抄过去。 却听“砰!”一声响,走在最前的海贼身子一震,便摔倒在地。 窗后冒出一缕白烟。 鸟铳不能连发,装弹需要时间。但海贼们也因此无法慢慢推进包围萧旷了,只能咬牙前冲。他们并非训练有素的士兵,这一冲,就有快有慢,有先有后,不成阵型。 萧旷身形一动,先发制人砍翻冲在最前的一个,后面的海贼挥刀砍向他,萧旷侧身闪过,手中的刀已送进对方腰腹。 忽听院外海贼喊了声:“什么人?”紧接着响起刀剑相击的厮杀声。 院子里的海贼乱了起来,一时不知是该去相助外面同伴,还是该继续攻击萧旷。 就在这时,院墙外又跃入一人,两刀砍倒萧旷侧后的海贼。 沈童从窗后望出去,来者正是靳飞。 有靳飞守住背后,萧旷不用操心自己后方,对靳飞来说也是一样,两人配合起来,将门前守得滴水不漏。 但是他们在此停留越久,就会有越多海贼赶来。萧旷砍倒一名海贼,扬声问:“阿瞳,你能自己走吗?” “能。” “出来。” 沈童推开门,迈过门槛。 萧旷挥刀逼退一名海贼,说了句:“别害怕,到我后面来。” “嗯,我不怕。”沈童只是极度紧张,她的心跳得有如激烈的鼓点,但她相信阿旷的判断。 萧旷边打边慢慢向前推进,沈童紧紧跟在他身后。靳飞则倒退而行,守住他们的后方与左右两侧。 院子里的海贼经过几轮攻势后没能攻下萧旷与靳飞,己方伤亡的人却不断增加,本来已生畏缩退避之意,但见沈童从屋内出来,知道萧旷要护着她必然会分心,都觉得是极好的机会,立即就有数名海贼跃跃欲试地冲了过来。 萧旷与靳飞接连砍倒数人,仍是有一名海贼冲近他们,却不是攻击萧靳二人,而是挥刀砍向沈童! 沈童一瞬浑身僵硬,鸟铳还在背上,但她来不及点燃火绳了。 下一瞬,萧旷转身挥刀荡开了砍向她的刀,接着手腕一转,刀尖斜向上刺,扎进了此人的咽喉。 为此萧旷失了右侧防守,另一名海贼抢上前,举刀向他砍去。 靳飞急忙横挪一步,正好补上这个空档,刀锋过处,惨叫声起。 这一波冲过来的海贼全都倒地,非死即伤。余下的海贼不禁胆寒,再也没有敢冲过来送死的了。 “继续走。”萧旷的声音依旧沉稳如山。 他一步步往前走,挡在前面的海贼便不由自主往旁边退让。 沈童急忙跟上他。 然而海贼虽然退到侧旁,却不远离,像是盯住鲜肉的饿狼,保持着随时会扑上来的姿态。 靳飞倒退着,步伐稳健,眼神犀利地盯着蠢蠢欲动的海贼们,让他们没有机会偷袭。 院子外的士兵击退了海贼,到门口接应他们。 萧旷半蹲下来,回头道:“上来。” 沈童依言趴到他背上,紧紧抱住了他。 萧旷将她背起,左手托了托。“抓紧我。” “抓紧了。”沈童将环着他的手臂再次收拢,忽然想起了第一次他背她逃出火场去时的情景。 萧旷跑了起来,靳飞紧随其后,士兵们一部分护卫他们前后,另一部分则留下断后。 他跑得很稳,一点儿也没有颠着她。沈童把脸贴在他宽厚的后背上,虽然此时处境仍然十分危险,她却一点也没有觉得害怕。 很快到了原先留下阿梨的地方,却不见她的影踪,连那两名士兵都不见。 沈童不由担心起来。 萧旷微微蹙眉,视线一转,留意到路边野草有几处被压的痕迹,低声命两名士兵查看,很快在草丛里发现了那两具士兵的尸体。 靳飞脸色更为阴沉,咬牙道:“就知道不能相信她!” “这不会是阿梨做的!”沈童否定道,“阿梨一定是被海贼带走了。” “大嫂,你还信她?!” 沈童点点头,指着山崖顶上的高台道:“若不是阿梨,此时在那儿的就会是我。是她将我从牢房里放出来,我才有机会点燃木塔,给你们信号。” 靳飞愕然,半信半疑地问道:“那她怎么来的岛上?怎么会和海贼在一起?他们怎会信她?” 沈童想起了那个海贼对阿梨的称呼,但这会儿没时间详细解释,她只道:“阿梨机灵得很,定然是有自己的法子让那些海贼相信她。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我。阿飞,不管她说了多少谎,要看懂一个人,你要看她的行动,而不是言语。” 靳飞不由默然。随后走进草丛去查看尸首。 萧旷蹙眉道:“赵直看到点燃的木塔,也会猜到是你点的。我们要尽快赶回海边,拖得越久,就会有越多海贼赶来,我们这些人不够。” 沈童也知他身边这些人,只够潜入突袭的,真要对抗整个岛上的海贼是不现实的,然而…… “阿梨是为了我才上岛来的,也是为了救我才陷入危机,我怎能自己安全了就抛下她不顾?” 靳飞直起身,道:“老大,你们先去海边,我去找她,如果一个时辰后我还没回来,你们就……” 萧旷截断了他的话:“我们的兵力虽然不够打下整个岛,守住一片海滩还是可以的。” 靳飞郑重一点头,转身朝他们的来路疾奔。 负责断后的士兵们边打边退,然而追击的海贼源源不断,让他们倍感压力。 却见靳飞过来,一刀斩向冲在最前的海贼,惨呼声中,他已经冲向下一个海贼! 砍、劈、削、斩,没有多余动作,每一招都利落而致命。 脚步不停,他手中漆黑的刀也不曾停,一口气击倒了四个海贼,竟不带歇气的! 别说追击的海贼被骇得连连倒退,就是在场的士兵们也看得呆住了,跟了萧将军这么久,还没见过靳知事展露这样的本事! 靳飞冲到第五个海贼面前,这海贼已经吓得脚软,别说提刀反击,就连逃都忘了逃。 靳飞却没杀他,击落他手中的刀后,一掌击在后脑将其击昏,随后扛起这名海贼。朝负责断后的士兵们低喝一声:“跟我来!” 他肩上扛了个海贼还跑得飞快,士兵们急忙赶上。 其余海贼方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提刀在后追赶。 靳飞咧嘴,笑得充满恶意:“离得够远了吧?” 士兵回头看了看:“够了。” “那还等什么?炸他丫的!” 两名士兵边跑边从同伴的背囊中取出黑乎乎的两团物事,比拳头大一圈,一头带着引线。他们点燃引线后掷向海贼群中。 海贼们知道厉害,急忙四散而逃,却已经来不及了,随着两声巨响,倒下一大片。 趁着这阵乱,靳飞等人加速跑远。 - 靳飞离开后,萧旷催促沈童:“我们也快走吧。” 沈童点点头,正要趴到他背上,忽觉胸腹处凉飕飕的,她低头看,就见自己衣襟上有一大片深色污渍,从右胸前直到腹部。她诧异地摸了把,是湿的。把手举到鼻前闻了闻,她不由心一沉,是血。 “阿旷,你受伤了?” 萧旷回头看了眼,道:“是别人的血。” 沈童皱了皱眉,若是溅上来的血,怎会湿这么一大片? “你让我看看。”她伸手去摸他后背。 萧旷躲开她:“没时间耽搁了。海贼很快会追上来的。” “可是你要止血才行……” 萧旷低声断喝:“别说了!我带了他们上岛,就不能光考虑自己的安危。在这里多耽搁一刻,就多一分危险。若是拖延下去,这里所有的人都有可能丧命。” 沈童看向周围待命的士兵,默默住口。 萧旷背起她,离开小道,沿着山坡向海滩疾奔。 沈童摸索到他后背上衣服的裂口,她解下头巾,死命地按着他的伤口,却怎么也忍不住眼泪。 第147章 【霹雳】 - 头巾很快被血渗透,她手心里变得黏湿,耳中听到的是他变得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阿旷,放我下来,我自己跑。” 萧旷却没理她,还将背上的她朝上托了托。 沈童没有与他争下去,抹去眼泪,她低头将汗巾折叠成厚厚一块,更用力地按压在他伤口上。 炮声隆隆,时而从远处传来炸响声。 夜色下他们奔出了多远,走得是哪些地方,她浑没在意,一心只在他的伤口上。 - 海上的舰船仍不断向岛上炮轰,炮声虽然变得稀疏起来,却持续不断。 赵直望着山下因炮轰而倒塌、起火的房屋,眼神阴沉。 消息不断传来,人手也不断地被派出去—— 萧夫人被发现了,在一户小院内。萧旷独闯小院,被包围了。萧旷与其手下里应外合,救出了萧夫人。萧旷与其夫人都不知所踪…… 每一次情况变得恶化,赵直的神情就变得更为阴郁。 若是抓不住萧旷,被他逃离岣山岛,他必然会带着满副武装的水师回来…… 就在这时,赵直得到通传,田家两兄弟擒住了足生夕璃,他神色稍缓,命人把那丫头带来。 “萧旷接着会去哪里?” 阿梨露出几分委屈神色:“我怎么会知道?萧将军完全不信任我,你看他的手下把我掐的……”说着她扬起脖子,火光下看得分明,白皙的脖颈上有清晰的红印。 赵直冷然道:“他们发现你时,你是和萧旷的兵在一起。” “他们是在监视我啊!他们把常大哥打倒,捆绑起来,又抓住我逼问萧夫人的下落,我一个弱女子又能怎么办?”阿梨显得更委屈了。 赵直并不信她这些辩解,一挥手:“把她吊起来,看她什么时候会说实话!” “赵大当家,你这样对我!等我爹回来了……” 赵直冷冷一笑,自萧旷来了浙东后,足生义隆被打击得狼狈不堪,早就南下去福广找机会了,而如今萧旷筹备攻打岣山岛在即,他更是不会回来了。大难临头连自己妻子都能杀了的人,对多年不见的女儿又能在乎到哪儿去! 见赵直无动于衷,而一旁的汉子找出绳索,就要上前来捆绑,阿梨大喊起来:“等等!我告诉你萧旷去了哪里!” 赵直心底冷笑,这丫头还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对他来说,萧旷的下落才是至关重要。他朝拿着绳索的汉子虚按手掌,示意他先停下,随后看回夕璃,严厉地盯着她:“说!” 阿梨呼出一口气,道:“他们要去海边,有人接应他们。” 赵直心道谁不知他们要逃去海边,他需要确切的位置。 “到底在什么地方?” 阿梨指着南面的海滩:“那里。” 赵直眯了眯眼,那个方向有海上舰船的炮火掩护,若他是萧旷,一样会选择在那里与接应自己的人汇合。所以当他得知萧旷与其夫人相会之后,立即派人赶去那个地方与海滩之间,力图截住萧旷一行。 但这会儿被夕璃说出来了,倒让他觉得不敢确信起来。萧旷也会料到他在那里布置人手吧?如果他绕去别处呢…… “不打上一顿,不信你会说真话。”赵直朝两旁使了眼色,身边两名汉子便朝夕璃逼近过去。 “真的,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阿梨叫嚷着,惊慌后退,但周围都是赵直手下,她又能退到哪儿去。 “赵大当家……赵叔!安生哥!你们当真半点旧情都不念吗?我好不容易才与你们相认,是一心为你们的安危着想,才冒险去骗取萧家人信任的,你们怎能这样对我啊!” 听见她叫这一声赵叔,赵直不由想起足生义隆刚把她带到岛上时的情景,那年她才不过六岁,乌黑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小脸精致细滑得有如上等瓷器一般,十分乖巧可爱。 但那只是一瞬的动摇,海边隆隆炮声传到耳中,他的眼神在转瞬间又冷了下来。今日不是萧旷死,就是他赵直亡,生死存亡的关头谁还顾得上旧日那一点点情分! 两名汉子将夕璃双手绑住,绳索另一头抛过半空中一根树杈,抓住了使劲向下一拽,她便双脚离地被吊了起来。 阿梨不再恳求,闭上眼低声道:“赵叔,安生哥,我说的是实话,你们要是不信,我也没法子……打就打吧,又不是没挨过打。” 赵安生于心不忍,低声道:“大当家……” 在定海卫遇见夕璃时,他也是意外至极,没想到她竟然还活着,更没想到竟然会在那里遇见她。 夕璃说她在外流浪受了许多罪,后来隐瞒身份投靠萧将军身边的亲信,低声下气为奴为婢就是为了能有机会来浙东。终于被她找着机会与他们相逢,要他们带她一起逃出来。 赵安生问她知不知道阿津就被关在定海卫。 闻言,夕璃满脸震惊的神情:“阿津被他们抓了?”她无奈地摇摇头,“我一个没什么地位的小丫鬟,那儿会知道这些事。” 赵安生看她的惊讶不像是假装的,而阿津即使被擒,也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她更是没什么机会知道了。 夕璃初来岛上时,赵安生已经十五了,自不会与这样的小女孩玩耍。但夕璃与阿津差不多年岁,两个孩子便时常玩在一起,阿津拖着鼻涕喊他安生哥时,夕璃也跟着奶声奶气地喊他安生哥…… 那一声“哥”唤起了过往许多回忆,如今的夕璃俨然长成了个楚楚动人的娉婷少女。赵安生从心底不愿相信她从始至终都是在骗他们,他向赵直低声恳求道:“大当家,她那么瘦弱,真用刑的话,只怕挨不过去……” 赵直冷冷睨他一眼,伸手折下一根比拇指略粗的柔韧枝条,削去旁支,交给一名壮汉。 赵安生稍许松口气,枝条抽打的话,最多皮肉吃苦,不至于伤得太重。最好她能尽快招供,以免得多受罪。 壮汉走近吊在树上的少女,手中的枝条在空中用力挥舞,发出呼呼的声音。 阿梨惊恐地睁眸看了眼,又赶紧闭上,咬住了牙关。 赵安生不忍再看,转头看向他处,却见一旁草丛里忽然亮起一点火光,他顿知不妙,指着那一处大喊示警:“大当家,有偷袭!” 话音刚落,就见草丛中抛来几样黑乎乎的物事,落地声音沉闷,还有火星咝咝燃烧。 “霹雳神雷!” 所有人大惊失色,急忙四散而逃,各找遮挡之物躲藏。 今夜赵直指挥诱捕萧旷,这片林木较为稀疏的空地视野最好,地处险要,既能俯瞰全岛,又能看到山崖上的高台。可离他最近的树少说也有三四丈远,跑过去怕是来不及了! 情急中赵直将桌子竖起来,蹲伏在桌后躲避。 有一枚霹雳神雷可巧滚到了吊着阿梨的那棵树下,举高枝条正要恶狠狠抽下去壮汉吓得丢了树枝便往树后躲。 阿梨被吊在那儿,想躲没地方躲,要往树上爬都来不及,气得她大骂:“哪个兔崽子扔……” 没等她骂完,引线已经烧光,她慌忙转过头去,费劲地蹬着树干,让自己转身背朝外侧,才刚转过去,就听得“砰!”“嗙!”连续几声响! 她吓得闭上眼,缩紧身子,谁知却没有预想当中的剧痛与冲击袭来。 睁眼一瞧,四周腾起浓烟,且很快弥漫开,尤其是她脚下这颗,冒出的烟又浓又呛人,熏得她直咳嗽,眼睛都睁不开。 她正闭眼咳个不停,忽觉身子一轻,从树上直落下来,还不等她惊叫出声,已经落入一人怀抱。 “不是霹雳神雷!咳咳咳……” “是……发烟的东西……咳咳……小心偷袭……咳咳咳……” “夕璃!”烟雾中传来赵直的声音,“他们是来……咳咳咳……” 要说话就要吸气,要吸气就会吸进浓烟导致咳嗽流泪不止。即使赵直有心,也没法即刻赶到大树旁。 山风极大,很快将这阵浓烟吹散,然而树上的夕璃也随之消失了。 赵直睁着赤红流泪的双目,气得一掌将桌子劈碎:“去追!” - 阿梨终于止了咳嗽,抬起红肿的双眸往上看,瞧见一对笑得极其得意极其嚣张的眼睛。 她合起眼皮,却忍不住嘴角弯起一丝弧度。 “能看见东西了?”靳飞将她往地上一放,拉下蒙在脸上的布,“自己跑!” 阿梨:“…………” 靳飞抽刀割开她腕上绳索,牵起她的手就跑:“快点!那几个烟筒挡不了太久,他们很快就能追上来的!” 阿梨提起裙子,跟着他快跑起来。 身后不远处响起呼哨,很快左右两侧都响起了呼应的声音。 阿梨脸色微变:“他们要包抄过去,截在我们前面。” 靳飞拧眉道:“那又如何?下山只有这一条路,他们要拦就试试!” 阿梨白他一眼:“谁说只有这条路的!” 靳飞一想也是,他是从海贼那儿逼问出来的,那人自然不会对他全盘托出。 阿梨拉着他往林子里钻。同行的士兵也跟着离开小道,穿行在山林间。 幽暗的林子里,突然闪过一道银色的刀光! 靳飞急忙将在前带路的阿梨往后拉。为隐匿踪迹,他们所有人都的刀都涂黑过了,不会有任何反光,这一刀显然是敌非友! 他为拉开阿梨,迟了一瞬才去抽刀,而对方的刀尖已经逼近他前胸。 靳飞吐气缩胸,极力向后躲避,刃尖仍是划开了他前胸的衣裳与皮肉,带出一道血沟。 但对方招式也已用老,入肉半寸后到此为止,不能再进半分。 靳飞退了半步,顺势抽出刀来,一个泰山压顶,直劈而下。对方却也反应机敏,横刀挡格。 阿梨被他猛地推到身后,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看清与靳飞相斗那人,不由叫了一声:“安生哥!” 赵安生阴沉着脸看也不看她,招招狠辣,只向靳飞要害处招呼。 而林子里又冲出八、九个海贼,与同行士兵打斗起来。有个海贼趁乱偷偷绕到阿梨背后,一把将她挟住,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阿梨拼命挣扎起来,被捂住嘴的她却只能发出“呜呜”声。 靳飞要是没有伤,两个赵安生都不是他对手,偏偏上手就被在胸口划了一刀,又见阿梨被人掳走,心急上火之际,出招急躁变形,被赵安生看出破绽,虚晃一刀后砍向他大腿。这一刀若是砍实,这条腿大概也就废了。 靳飞用力过猛,来不及回刀格挡,只能用力向后跃,仍是被刀刃带到腿侧,他闷哼一声,并不反击,反而转身向后跑。 赵安生心知他是去追抓走夕璃的人,便提刀在后追赶。 第148章 【破绽】 - 靳飞用力过猛,来不及回刀格挡,只能用力向后跃,仍是被刀刃带到腿侧,他闷哼一声,并不反击,反而转身向后跑。 赵安生心知他是去追抓走夕璃的人,便提刀在后追赶。 阿梨虽然较瘦,但她一个劲儿挣扎,那海贼也只能拖着她走,根本跑不起来,回头见靳飞凶神恶煞般追来,他一边拔刀一边出言威胁:“别过来!再过来就……” 他为了拔刀,松开左手,只用右臂挟着人。阿梨挣脱出一只手,仰头照准他眼睛伸指就戳。 那海贼只防备靳飞,没防到她这一手,只见眼前手指戳来,本能向后仰头,刀就没顾上拔。 靳飞正好赶上,右手长刀没入他胸膛。那海贼口吐血沫,跪倒在地。靳飞左手捞住了阿梨,没让她摔下去。 看向后方的阿梨却惊呼一声:“小心!” 靳飞心知赵安生就在自己后头,他拔出刀来,头也不回就反手向后送。 赵安生错身避开,一刀斩向靳飞右臂。 靳飞听得风声,缩回手一把推开阿梨,转身便连斩数刀,招招凶狠强劲。 一柄是黑刀,一把是白刃,黑白刀刃撞击频繁,不断迸出火星。 赵安生暗暗咬牙,虽心有不甘,却不得不连着后退好几步,才险之又险地将这波凶狠攻势消解。 阿梨俯身拾起那名海贼的刀,退到他们的刀锋范围之外。她双手执刀,警惕地看向周围,时不时回头紧张地看一眼。 这时却又有数名海贼闻讯赶来。幸好亦有几名士兵击倒赵安生带来的人,赶来后将阿梨围在中间,与那几名海贼拼杀,却分不出人手来相助靳飞。 靳飞心知再拖延下去,只会有越来越多海贼赶来,要速战速决才行。然而赵安生身手虽然比不上他,却不是一两招就能解决的对手。 靳飞咬牙,故意在腿受伤的那侧露出一处破绽。 赵安生几乎招招防守,没有机会攻击,见靳飞终于露出破绽,不由心中一喜。 此时不抓住机会抢攻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星火之间,胜负已分。 靳飞左腿又挨一刀,刀刃入肉三分。但他的刀也砍下了赵安生的右臂,整条手臂连着掌中刀一起落下。 赵安生闷哼一声,抬了抬左手,似乎想要去接住那条右臂,但却没能接住,腿一软便摔倒在地。 众海贼见赵安生重伤倒地,不由一阵慌乱,被士兵们连着伤了好几人,余下的四散逃入林中。 靳飞踏前一步,刀指赵安生咽喉,却见他牙关紧咬,已然昏厥过去。 阿梨惊呼一声:“别杀他!”关切之情流露无疑。 靳飞睨她一眼,见她望向赵安生的眼神愧疚,满脸不忍之色,他不由嘴角下沉,冷冷切了一声:“他已是半死不活之人,我杀他何用!” 阿梨从怀里找出一只小瓷瓶,跑到赵安生身边蹲下,拔开瓶塞往他右肩伤口上撒,然而断臂处血如泉涌,这点点药粉很快被冲走,根本无济于事! 靳飞低头看看自己的腿伤,心头一阵烦躁:“你到底走不走?!” “很快就好。”阿梨动作迅速地解开赵安生腰间系的汗巾,将汗巾折叠几层后包裹右肩,接着绕过他左侧腋下,收紧打结。 追击逃散海贼的士兵没有追远,将海贼赶跑后就立即回来了。 靳飞朝他们一挥手:“走!” 他大步从阿梨身边走过。阿梨急忙打完最后的结,起身追上他,扫了眼他只粗粗包扎过的腿,小声提议道:“你,你也受伤了,上些药吧?” 靳飞黑着一张脸,语气极差:“用不着!留在原地等着更多海贼赶来吗?” 阿梨默默住口。 压抑的气氛中疾行了一阵,靳飞终是忍不住问道:“你以前和他认识?” 阿梨飞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小的时候……他很照顾我……还有,方才赵直要打我,逼问萧将军去向,他替我求过情……” 靳飞冷笑道:“那我还真不该伤他,最好让他把我的手砍了才对!” 阿梨抿唇摇摇头,恳求道:“回去后我会把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的,这会儿先别问了好吗?” 靳飞不快地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 走不多远,靳飞突然抬手,示意众人停下。侧耳听了会儿,他压低声音问阿梨道:“还有其他路吗?” 阿梨点点头,带着他们折向另一边。 一路上他们尽可能地隐匿踪迹,然而那些海贼虽四散而逃,很快又追踪过来。 一番厮杀,收割数条性命,冲出重围,却不断有更多海贼聚拢过来。 明知他们在后头跟着,杀之不尽,甩脱不掉,犹如跗骨之蛆!而越是靠近山下那片海滩,前方堵截他们的海贼就越多。 身边跟随的士兵少了一个又一个…… 靳飞奔跑着,忽然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阿梨急忙去扶他:“你的伤……” 腿上布带吸饱了鲜血,暗夜里看起来,几乎完全变成了黑色。 “你管好你自己!”靳飞喘了口气,用力推开她,撑着自己的膝盖站起来。 阿梨愣愣退开两步,忽地轻叹口气,道:“我们就剩下六个人了,这样是到不了海滩边的。只有去那里,才有一线生路……你们跟我来。” 她走得是上山方向。 靳飞迟疑起来,站在原地没动。另外四名随行士兵也跟着停在原地。 阿梨回头看他一眼,带着些许悲哀与淡淡自嘲:“到这会儿了还不能相信我么?” 靳飞想起沈童的话,要看懂一个人,不要听她说话,要看她举动。 可她却要救那姓赵的性命…… 阿梨看了他片刻,等不到回答也就不等了,转身默默而行。 不管了!就赌这最后一把! 靳飞决定放弃思考,将所有纷乱杂念扫到脑后,全凭直觉行事。 他朝随行士兵挥了挥手,率先追上阿梨。 钻过幽暗山林,穿过狭窄岩缝,他们已经记不清一路上杀退过几次海贼了。 满身大大小小的伤口,所有人都像是被血水洗过一般!就连阿梨也是狼狈不堪,头发散乱,衣裙被杂树乱枝勾破,沾满泥污与血迹。 终于,他们来到一处断崖顶端,路亦到此断绝。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靳飞喘着粗气,挑眉瞪向阿梨:“这就是,你说的生路?!” 阿梨神色不变,指向崖下:“这个季节,下面的海流是往岛南流的,顺着海流漂就能漂去萧将军他们所在的海滩。” 靳飞走到断崖边,探头向下望了望。 崖下深不见底,夜色下漆黑一片,连一点浪花沫子都看不见,更别说看清海面在什么位置了。只听得海浪拍打崖壁的声音在耳边轰鸣。 “你跳过?这下面没礁石吧?” 阿梨走到崖边,朝他看了眼,眸中似带笑意:“不敢跳吗?” 靳飞嘴角一扯:“你敢跳老子有什么不敢的!” 阿梨冲他微微一笑,纵身跃下。 靳飞深吸一口气,双脚一蹬,全力跃向空中,随后笔直落下。 其余四名士兵也一个接一个地跳下。 十数名海贼寻踪追至断崖,却见崖顶空空如也,不由面面相觑。一人怀疑地问道:“他们跳下去了?” “不跳下去人怎会不见?你当他们会飞?” 被嘲讽的海贼探头看了看漆黑一片的崖下,悻悻地将刀装回刀鞘:“走!去禀报大当家。” - 海面比预想中还要近一些,靳飞在空中坠落了没多久便扑通一声落入水中,冰凉的海水没过头顶。 从崖上落下的冲力让他不断下沉,他一睁眼,便让海水刺激得连眨几下,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眼前却暗的什么都看不清。 海水渗入新伤口,全身都刺痛起来。但至少他们暂时逃过了追杀。 终于他不再下沉,便划动手脚,让自己浮上水面。 靳飞喘着气,边踩水边急切地四处寻找。 水面上升起一个接一个的人头,暗淡的光线下,靳飞认出了全部四名士兵,却独独不见阿梨。 “阿梨——阿梨!” “嘘,别喊啊!会叫上面听见的……” 身后传来压低的带着些微责备语气的声音。 靳飞松了口气,转过来却脸臭臭的,语气极凶:“第一个下来的就是你,你躲哪儿去了?” “怕你们跳下来砸着我,先游远一些啊。”阿梨说得理直气壮。 她踩着水,抬手将湿发捋到脑后,姣好的脸庞被海水洗清了血渍与尘土,在黑夜与黑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白皙,淡淡的星光下,仿佛带着一层光晕。 靳飞看愣了一瞬,为掩饰自己的失态,转身奋力游了起来。 “别这么用力,只要浮在水上,顺着海流的方向慢慢游就行了。这会儿太用力的话,呆会儿就游不动了。”阿梨在他身后叮嘱道。 靳飞默默放慢了划水速度。 - 萧旷背着沈童,沿坡而下。 突见前方杀出一队海贼。沈童紧张得不由自主倒吸了口气。 萧旷喝一声:“投雷!” 身后士兵早做好准备,闻令便点燃引线,将两枚烟筒投掷过去。 众海贼四散而逃,急找隐蔽之物,抱头躲避。 却听“砰!磅!”声后,浓烟四起。根本没有霹雳神雷那般惊天动地的巨响,更无人受伤惨呼。 众海贼才知上了当!而萧旷一行早就借着浓烟掩蔽而逃离。 海贼们愤怒地呼喝着追赶,而萧旷因为带着沈童,行动快不起来,不久又被他们找到了踪迹追近。 忽见前方又扔过来两个咝咝作响的物事。 海贼们先是一惊,继而愤怒,冷笑道:“还想用发烟筒吓唬我们……” 话音未落,那两个物事炸了! 第149章 【撤离】 - 听着身后爆炸巨响,沈童本能地抓紧了萧旷,他立即回头问她:“你没事吧?” “没。” 听着他急促的喘息声,沈童心疼的不行,可若让她自己下来跑,怕是跑不出三里路去就体力不支了。 他背上的出血在按压之下渐渐止住,想来伤口并不太深,这让沈童略略放心了些。 突然,前方的阴影中闪出几道身影! 沈童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 但见对面来者全身深色紧靠,腿上扎着绑腿,腰间佩刀,背上的行囊亦是深色的。 看清他们的装束,与萧旷这一队一模一样。沈童不由舒了口气。 按着萧旷原定的计划,一队士兵在炮火掩护下登上岛南的海滩,并分出数个小队来搜寻接应他们。 遇到萧旷后,那一什的什长吹响竹哨,随即稍远处传来竹哨声呼应,紧接着更远处传来竹哨声,这样依次传递出去,上岛搜寻的士兵都收到了消息。 这一什的士兵护送他们继续往海滩走,很快分散出去的小队士兵循着竹哨声找过来,与他们汇合。 随着人数增加,即使有小股的海贼发现他们,也不敢靠近,只好远远跟着,派人回去禀报。 东方晨曦微露时,他们终于踏上了那片海滩。 沈童一从萧旷背上下来,便转头询问:“谁带着伤药?” 萧旷命一部分士兵去接应靳飞,余者在海滩上布防时,她便替他上药包扎。 简单用过水粮后,萧旷让士兵护送沈童上船。沈童不舍地看向他:“你呢?” “我要等阿飞下来。” 沈童很想说和他一起等,但她也清楚自己硬要留下的话只会让他分心而已,一旦情况有变,他无法全力应对。 待她上船,士兵们便将船推下海,用力划了起来。 他们渐渐远离海滩。沈童忽然在海浪间瞧见几个黑点,于波浪起伏间,时隐时现。她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便叫一旁的什长看。 那什长看了会儿,道:“像是有人在海里游。” 过了一小会儿,那几个黑点靠得更近了,果真是人,但离得仍远看不清是什么人。 在炮声间歇,突闻竹哨声起。船上的什长不由“咦”了一声。沈童也听出来了,这与来接应萧旷时吹响的是同一种竹哨。 什长吹响竹哨回应,命舵手转向,将船靠过去。 渐渐近得能看清那些人的面容,沈童不由惊喜地高喊:“阿梨!阿飞!” 两排划桨飞快而有力地划动着,船与人逐渐接近。 但靳飞他们已是精疲力竭,海上风浪又大,时不时一个浪头劈过来,将他们淹没,沈童就跟着心悬了起来。等到这个浪头过去,她能重新看见他们了,心才跟着落下,但后一个更高的浪头又打了过来…… 沈童心焦地四处搜寻,瞧见船上的系船缆绳,便过去拾起来。 浸湿了海水的粗麻绳死沉死沉的,沈童光是拎起来已经用尽全力,更不要想抛出去了。 那名什长看到了,晓得她要做什么,接过缆绳后将其放开,只将缆绳尽头绕了两圈,提在手中却不急着扔出去。 他眯着眼,紧盯海中的人,默默估算着靳飞距离,等他足够接近了,便将绳圈用力抛向他的头顶。 第一下扔的有些偏,靳飞虽伸手去够,却差了几尺没能够着。 什长收回缆绳,再次抛出去,这回正从靳飞头上掠过,他举手抓住,踩着水游向阿梨,让她双手抓紧缆绳。 其余几名士兵亦游向他们。靳飞等他们都抓牢了,再吹响竹哨。 那什长叫上两名划桨手,一起发力,扯动缆绳,将他们拉近船舷后,再把人拉上船。 靳飞上船后便问:“老大呢?” “他还在海滩上等你们。”沈童微笑道,“不过他应该看见我们拉你们上来了。” 什长向着海滩上挥舞衣袍,同时吹响竹哨示意。 靳飞顿时松驰下来,仰天一躺,嚷嚷道:“娘的,痛死老子了,半条命都没了!” 嚷了几句,他回头四望:“水,水呢?”一眼瞧见沈童正扶着阿梨给她喂水,便安静了下来。 阿梨喝了几口水,稍稍缓过来些,然而被海风一吹,却忍不住打起寒噤来。 沈童知道她是海里泡久了,身上衣物亦湿透了,自是经不起风吹。奈何这是战船,船又小,船上根本不会备有干衣物或是毛毯之类的东西。 忽地眼角余光瞥见身影晃动,她们身边坐下一人。沈童侧头看去,是靳飞,他坐的地方正是阿梨的上风处。紧接着其他四名游水过来的士兵亦坐到了他们前后,肩并肩挨在一起,形成前后两道人墙,将沈童与阿梨围在中间。 海风顿时小了许多。 沈童不由微笑,再低头看阿梨,见她嘴角上弯一个小小的弧度,轻声道:“谢谢啊……” 然而有更为巨大的声响盖过了她的声音。那是炮声,却不是从海上的舰船上发出来的。 沈童循声看去,只见临近海滩的一座小山岗上冒出一缕缕白烟,紧接着无数炮弹飞落到她才离开没多久的海滩上。 瞬时,礁岩破碎,黑色碎片与海沙飞起两三人高。 阿梨忍不住惊喊起来:“萧将军他们还在那儿啊!” 靳飞倏然站起,咬牙道:“这帮浑球!” 赵直应该是提前在此安置了炮台,以攻击从此处登陆的士兵,但一开始士兵们登陆时他却没使用,一直等到他们接应萧旷下来,仍未使用,许是想等靳飞与他们汇合后再一起轰击的。 沈童脸色发白,却只是沉默地扶住阿梨,用目光急切地搜寻沙石飞溅的海滩。 就见十几条船相继滑下海滩,士兵们跳上船,扬起船帆,奋力划动船桨,犹如离弦之箭般离开海滩。 快呀,快呀! 山岗上再次冒出缕缕白烟。隔了一小会儿隆隆的炮声才传来,又是一阵弹雨落下,飞向仍未来得及远离海岸的排桨帆船。 有两条船被击中。一条当即侧翻,船上的士兵全数落水,另一条似是被击破了船底,船上士兵仍尽力划动,靠近另一条船后才弃船。 沈童终于找到了萧旷,他在船上。 这时,海上的舰船开始还击了,所有炮口调转方向,朝着山岗上冒出白烟的地方开炮! 第一轮发射,有大半未能击中那座山岗。 第二轮发射就准确许多,大约有五、六成炮弹击中了白烟升起的地方。 而赵直的火炮射程显然只够守御浅海处,够不着定海卫军大船停泊之处,因此无法还击,只能继续炮轰近海的划桨船。 经过几轮炮火压制,山岗上的炮声弱了许多,准头也差了,大多落空,落在海中白白溅起水花。 但萧旷所在的那条船却被击中船尾部分,船板碎片四溅,整条船被砸得倾斜起来,船头高高飞起,好几人被甩向半空中! 见状沈童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可才刚站起便因船身摇晃而差点跌倒。 她弯下腰用手来保持平衡,稳住身子后便手脚并用,踉踉跄跄,几乎是连爬带走地到了船尾附近,趴在侧舷上探头向后望,极力在一片混乱战况中寻找萧旷的身影。 - 炮弹落下的时候,萧旷就在船头位置,察觉脚下的船体陡然抬高,便蹲伏下来。 船头飞起时,他双足始终稳稳钉在船板上。当船头升至最高点,开始下落时,他改用一侧脚尖勾住船只坐板,顺手还拉住了两名没能来得及抓住固定之物,被甩向半空的士兵。 船砰然落回水面,激起半人多高的水花,仍是上下颠簸摇晃了好一会儿才渐复平稳。落水的士兵由远有近,尽力游向最近的船只,攀住船舷,船上的士兵则一一将他们拉上船。 萧旷回头看向船尾,舵手已经消失。 他两步跃至船尾,见船舵没有太大损坏,但是舵手落水后失了控制,船只行进方向变得歪斜,再这样下去就要与旁边的船撞起来了! 他立即握住舵把,使劲扳向船头相反方向,终将船头调了过来。 沈童再次瞧见萧旷,瞧见他好好地站着,才松开紧紧扣住船板的双手。但她仍是提心吊胆的。每一次炮声响起,她都要暗暗捏一把汗。 她所乘坐的船只离海岸较远,海贼的炮轰开始后,什长便命士兵加速划离,所以他们也最早抵达作为指挥舰的那首大福。 随着水师船炮的不断轰击,山岗上的炮火渐渐变得零落稀拉,而随着最后一批下海的船只远离海岸,脱离炮击射程后,最后的火炮也熄火了。 沈童终于如释重负。 萧旷上得船来,登上甲板第一眼瞧见沈童在,且面色与寻常时候差不多,心就定了,再问:“阿飞呢?” 一旁士兵回禀道:“靳知事在舱内上药更衣。” 萧旷点点头,命船队等所有人上船后便返航回定海卫,又问了问弹药消耗情况,要求下级官兵将伤亡情况统计后报告上来,诸般重要事宜安排定后才走向沈童。 沈童朝着他微笑,笑到一半泪水却止也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沿着线条姣好的脸庞直淌。 萧旷既心疼又好笑,低头想拿汗巾的,才发现汗巾早不知飞哪儿去了。但即使是在,估计也如同他此刻的衣物一般,脏污得没法用来替她擦眼泪了。 沈童这会儿真想抱住他好好地痛哭一场,可这还是在船上,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她多少还得顾及他的主帅威严。 萧旷见她还是穿着之前那身粗布裙装,只裹着条薄毯挡风,一摸她手冰凉,便催她先回里面更衣洗漱。 沈童心心念的却是他背上的伤口,拉着他转身,一看不由皱眉:“又裂了,赶紧找军医治治吧!” 萧旷摇头道:“重伤的人不少,军医忙不过来的。你先回屋去休息,我忙完了就来。” 沈童便要来了伤药,待他回来后让他脱去上衣,光线明亮处她看得分明,伤口虽然并不算太深,但长度比她的手掌还长,野外连番作战,加之他动作剧烈,此时伤口绽裂,往外渗着血,而周围皮肤则微微发红,略显肿胀。 沈童既心疼又担心,先用烧酒替他清洗消毒,再上药,一边叮嘱道:“这会儿我先给你上药,但你还得让军医好好瞧瞧,别感……溃烂了。” 萧旷等她重新包扎完,将她拉进怀里,把大手放在她小腹上:“我就怕你们俩有个好歹,别的都是小事。” 沈童瞪他一眼:“什么叫别的都是小事?你应该最清楚了吧……” 话未说完,舱外有士兵敲门,语气急促:“禀报将军,东西两侧都有发现海贼船只!” 第150章 【撤离】2 - 话未说完,舱外有士兵敲门,语气急促:“禀报将军,东西两侧都有发现海贼船只!总数不下于百艘。” 萧旷不由拧眉,经过方才那一战,船上的弹药虽不至于消耗殆尽,所余也已经不多。他们缺乏足够火力去阻止那么多海贼船只接近,就要做好接舷战的准备。 赵直这厮……并没有那么好对付啊。 沈童从萧旷怀中挣脱出来,轻推他的臂膀,道:“你赶紧去吧。” 萧旷点了一下头,叮嘱她道:“你呆在房里千万别出去,把门闩上,除了我和阿飞,谁来也别开门。” “我知道。”沈童轻轻点头,“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你放心去。” 萧旷到了屋外,叫来四名卫兵守住门口,这才登上最高一层甲板。 - 黑角滩向西十里开外,有一处不大的海湾,湾内海水碧蓝,风平浪静,颇为适合停泊船只。 天际微微发亮时,从这一处海湾中,鱼贯而出五六十条中小型的船只,其中很多都是渔船改造而成的,为首的却是一条五桅的海沧船。 当黑角滩上的炮声响起之时,海沧船上有个壮汉大步走上甲板。 此人名唤常十一,是常老九的弟弟。那一身黧黑的肌肤,高大健壮有如黑塔的身形,与常老九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走上甲板后,炮声听得更为真切。壮汉的眼神中带上了几分怨恨与愤慨。 萧旷的船向岛上开炮,是从昨日夜深时开始的,直到今日清晨,又与牛岭岗上的大炮对轰。他就是再有几十条船,弹药也剩不下多少了。 只要能躲过头几波炮击,就能冲上船,为九哥报仇了! 炮声平息下来时,常十一所带领的船只也接近了黑角滩外。 与之相对的,东面的贾勇也带着五十多条船赶到了。 - 萧旷抬头看了眼,他们的船由北向西南而行,而主桅杆顶的旗尖儿此时正朝前进方向的右侧飘。 他沉声下令,命船队调头向西,对准西侧的海贼船群,以犀角阵突入。 随着击鼓声起,船只纷纷转向,在海面上划出一道道圆弧状的白色浪痕。 船帆吃足了东南风,豁然鼓张,三艘五百料的大福船逐渐加速,越驶越快,其后紧跟六艘稍小一些的四百料福船,有如铁犁头一般,又如生着尖角的犀牛,直朝西侧的海贼船群冲了过去! 常十一一边防着对面来炮,一边让手下加紧划船,以尽快冲到大船边登船。却没想到萧旷既没有开炮,也没有尽快逃离,反而调头冲了过来。 他急忙命手下船只向两边分开,以避开中央的冲撞。 即使如此,仍有不少船只来不及躲开,先是被福船头部所装的金属撞角穿破船体。庞大而坚固的船首紧跟而至,倒霉的渔船被撞得粉碎! 跟在福船之后是较小的战船,士兵们手执长矛,专门刺戳那些落水的海贼。只有水性极好,能够一口气潜水游出船阵的海贼才得以幸存。 昱军水师以犀角阵型横冲而过,将常十一所率船只冲得七零八落,而贾勇只能跟在后面狂追。 海贼的东西包抄合围之势即刻破去。 常十一大声喊叫,命剩余船只绕到侧旁,与那些一两百料的战船接舷作战。 一旦大部分船只开始接舷战,萧旷就既不能开炮也不能冲撞,只能与之真刀真枪地近身搏杀。 然而为首的三艘福船与其后六艘福船左右排开,作人字阵型,将那些一两百料的战船护在中部,常十一所领的船只想接近也无法接近。 眼见杀兄仇人就在眼前,常十一急得眼都红了,发一声喊,命海沧船调头与福船同向,并逼近过去。 海沧船虽然也不算小船了,福船却是有着上下四层甲板的庞然大物,船体格外高大。海沧船与其一比,就是个小矮子。 但海贼们胜在船多人多,虽然被福船撞毁了许多,仍有为数不少。 海贼船靠近福船后,便往上投铁爪,铁爪后连着一段无法斩断的铁链,再往下则是绳梯,一旦铁爪勾住船舷,海贼们便立即拉紧绳梯,一个接一个攀着绳梯往上爬。 福船上的士兵伸出钩镰刀,将绳梯割断,或是往下方泼油后发射火箭,又或是投掷标枪、点燃的火.药桶、石块等重物。 海贼们亦向福船上发射弩.箭,但从下往上射,弓.弩的威力总是要打折扣的,不如由上往下的攻击有利。 不断有身上着火或中枪的海贼惨呼着落入海中,眼见此种情景,海贼们不禁心生畏惧退缩之意。 眼见没人再敢往绳梯上爬,而福船上仍在往下投掷标枪,发射弓.弩,甲板上的人只能抱头鼠窜。常十一心知登船已经无望,下令众人撤退。 但虽是撤退,他也不甘于空手而归,叫来两人细细吩咐。 - 萧旷立在福船最高的一层甲板上,被称之为露台的地方,将战局看得清清楚楚。 眼见海贼退走,他内心深处也是暗暗舒了口气,若是这些海贼悍不畏死,不停地冒死上冲,火.药箭石终有用完的时候,到时候也只能与其在甲板上一番厮杀了。 若是放在平时,萧旷自然不怵在甲板上白刃战,但沈童还在船上,叫他怎么能放心作战? 随着海贼退走,萧旷转头吩咐亲兵传令下去,维持当前船速直到远离海贼火炮箭弩射程之前,都要保持警惕。 忽听另几条福船上的士兵们一阵喧哗呼叫,他循声看去,就见露台上的士兵都在探头下望之后,显出惊慌之色,指着下方大喊:“火.药桶!” 他们所指在船体另一侧,萧旷这头看不见,但见士兵的惊慌之色,也知情况不妙,下面绝不会只有一个两个火.药桶。 船上的士兵搬来水桶水盆,刚抬上船舷准备往下浇,就听一声巨响,接着是连续不断的爆炸声,那条福船先是朝着萧旷这侧猛然一晃,随着浓烟升起,船体又歪向了另一侧。 “进水了!” “船要沉了!!” 那条船的侧舷被炸开了丈许大的一个破洞,海水迅速倒灌而入! 侧翼还有条福船,也一样被炸开了一个无法修补的大洞,随着海水大量涌入,船体倾斜得越加厉害,并开始逐渐下沉。 士兵们在甲板上奔走已显得十分困难,船速也明显下来,与其他几条福船渐渐拉开距离。 “痛快!痛快!”常十一得意地大笑。 正是他让人将火.药桶集中堆放在几条小船上,小船用长铁钉固定在福船侧舷,点燃引线后立即划船逃开。虽然被福船上的士兵发现,还是炸破了他们两条福船。 福船船体庞大,驱动全靠风力,也因此调头不易,每次调头,船速都会大减。 萧旷遂命五条快舟与四条二百料的苍山船去接应下沉福船上的水手,同时命船队降半帆减速。 瞧见那几条船调头脱离船阵,常十一脸上的笑容变得狰狞起来:“去!夺了他们的船!” 海贼船就如闻到肉味的苍蝇一般,向逐渐下沉的福船聚集过去。 另几艘福船或是没有被安放炸.药,或是及时浇水扑灭后受损不大。见状便用安放于船尾的火炮对准海贼船发射。 但这一点火力并不足以击沉这许多海贼船,只是稍许减缓其聚集的速度而已。 赶去施援的船上士兵手持三眼火铳,或是将百子铳架在船舷上的铁足架内,向试图接近的海贼们射击。 海贼船上则不断射来箭矢,半空中箭矢与弹丸横飞,双方各有伤亡。 苍山船终于靠上了下沉的福船,将士们通过侧舷的前后两道水门撤离到苍山船与快舟上,或是跳上从福船上放下的小舟。 当所有将士撤出来之后,便扬帆划桨迅速脱离。 常十一分出十几条船,靠上逐渐下沉的福船,登船抢夺昱军来不及带走的火器弹药。他自己则带着其余的海贼船对逃离的船只穷追不舍。 苍山船上的士兵不断发射火铳,阻止追击的海贼,还向海中投入一个个木箱。 木箱入水不沉,漂浮在海上,随着海浪而起伏。海贼不识此物,有些人还以为是苍山船上的士兵为求尽快逃离而丢弃船上所载之物,当木箱漂至船边,便试图打捞。 亦有心怀警惕之人,提醒同伙小心,话音未落,火光巨响骤起!炸得海贼们一片鬼哭狼嚎,人仰船翻! 这种漂浮于海上的木箱,外涂油灰粘缝防水,内装神火雷。投于水中,用燃烧线香延时起爆,谓之龙王神火雷。 这延时起爆的法子,说来最初还是在荣国公府救人时,由沈童出的主意。萧旷在戏弄德亲王世子时用过,如今用于龙王神火雷伤敌,也一样犀利有效。 而就在这时,下沉的福船内部,亦响起了沉闷而巨大的爆炸声! 爆炸声连续不断,就见那两条福船剧烈地震动着,突然从中部断开,一道巨大的裂缝纵贯上下,将船体一分为二! 裂口处浓烟滚滚,火光熊熊,伴随着火光与浓烟仍不断传来爆炸声,船体下沉得更快了! 有几名海贼全身着火,尖叫着冲了出来,跳入海中,这之后就再无活人的动静,上船抢掠的海贼几乎全军覆灭。 常十一所乘海沧船被龙王神火雷炸坏了舵,他自己亦被横飞的碎片削去了一块头皮,鲜血流了一脸,见状更是气得跳脚,连声呼喝让众人追击。 然而众海贼连番伤亡,知道了厉害,再见海浪间起伏漂浮的木箱,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靠近?只有绕开木箱所覆盖的海域走。 一方全力加速,一方却只能绕一大圈过来。救援的船只与海贼船拉开了距离。而到了此时,福船上的火炮便有用武之地。船尾火炮手一阵轰击,又击沉了不少贼船。 待见救援去的船只回归船队,萧旷命所有船只扬帆,全速撤离。 “便宜了这帮孙子!” 萧旷回头,就见靳飞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近,满脸不痛快的神情。 “真想一口气灭了他们,把岣山岛打下来!” 萧旷哂然:“就凭这几条船,这点人,剩下的这点武器弹药,我可没本事打下岣山岛。” 即使能打下来,战局必然极为惨烈,不管是己方还是敌方,死伤都会十分惨重,这不是萧旷所追求的完胜。 靳飞也清楚这点,但眼下的局面就是他们在逃,海贼在后头追,这实在是让人心生不爽! 对于萧旷来说,逃不逃倒在其次,阿瞳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船的速度起来后,萧旷命全队转向,朝南航行。 然而没走多远,望斗上的瞭望手发出警示,南面有船只驶来,且数量庞大。 第151章 【撤离】3 - 南面正是岱山岛方向,萧旷走到船舷边,抬手遮挡刺眼的阳光。 碧海晴空交汇之处,在瞭望手所指的方向,依稀能看到船只模糊的帆影,看这船型大小与规模,应是昱军的水师。 果不其然,没多久瞭望手便通报,所来船队挂着昱军的旗帜。 萧旷暗暗奇怪,前天半夜,赖总兵特意派人来传令,要他速回定海卫后所,总不见得还会派兵来增援他。但要说是岱山岛或是舟山本岛上的守御水师,没有他的命令或赖总兵的命令,更不可能私自出兵来增援。 靳飞也不由皱起眉:“老大,那边是什么来路?” 萧旷沉默着轻轻摇头。 “阿旷。” 萧旷听见轻唤,意外回头:“你怎么上来了?” 沈童走近他身边:“他们说海贼已经追不上了,我们在往回赶。” “是的。”萧旷应了声,不放心地看看她,接着道,“回去还要大半天,傍晚前后才能到后所。船上风大,你小心别着凉了又犯头晕。” 沈童轻笑:“已经五月里啦,这会儿太阳这么大,日头下站着,哪里还会着凉?倒是屋里太气闷,我宁可在外面吹风透气。要是冷了我自己知道,会回去的。” 萧旷捉起她的手摸了摸,只觉手掌温热柔软,又见她气色不错,也就放心了。 他虽然朝她微笑,却不是即将归家之人的那种全然放松的神情。 沈童察觉到了些什么,再看靳飞也是差不多,她顺着他们视线望出去,看到了远处的船队。 双方相向而行,很快便近得能看到统帅船上的巨幅旗帜,褐底上一个白色的圆,圆里绣着大大的黑色“赖”字样。 沈童没有多问,只是握住了萧旷的手。 双方进一步接近,对面船上放下一条开浪快舟,朝着他们划来,靠近萧旷所乘福船后,船上使者登船,攀上露台。 萧旷与靳飞认得他,正是前夜来传令的那名赖正忠的亲兵。 这名亲兵亦认出了靳飞,正是一言不合就拎着他后衣领将他赶下船的人。他不自觉地把下巴往上抬了抬,转向萧旷:“赖大人有令,要萧将军即刻前去。” 靳飞皱眉问道:“为了什么事?不能等回去再说吗?” “萧将军是准备再—次违抗赖大人的命令吗?”这回有赖正忠在,这名亲兵说话明显底气十足,扫了靳飞一眼,再看回萧旷,神情倨傲。 “别乱扣罪名!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扔海里去。”靳飞跨上一步,恶狠狠地道。 亲兵吓了一跳,不禁往远离靳飞的方向退了两步。 萧旷抬起手,靳飞悻悻然住口,只是仍旧用一种寒气森森的眼神紧紧盯着他。 萧旷对亲兵道:“你回去复命吧,就说我立即过去。” 那亲兵本来还想说什么,对上靳飞的眼神后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改口道:“小人在船上等将军同往。” 一待那名亲兵的身影消失于甲板下方,靳飞便道:“老大,我陪你同去。” 萧旷摇摇头:“你不用去。” 靳飞这就急了:“为什么?我看那小子的嘴脸,一准不怀好意。要是姓赖的……” “阿飞!住口。”萧旷呵斥道,语气严厉,“赖总兵是你我的上官!” 靳飞虽然咽下了后半句,却满脸不服气。 萧旷沉声道:“你留在船上待命。”说完点了四名在岣山岛上战斗过的士兵一同过去。 安排完正事后,他看向沈童,语气立刻变得缓和许多:“赖总兵带来这么多船只,想必是要一举清缴岣山岛上的海贼。我们才离开岣山岛,最清楚岛上情形。他叫我去,应是要询问相关情况。” 沈童点点头,阿旷的分析才是比较符合实际的,他不带阿飞过去,自然是怕阿飞口无遮拦或是一时冲动下惹事。她柔声道:“我等你回来。” - 萧旷离去后,沈童朝靳飞招了招手:“阿飞,方才赖总兵的亲兵说‘再一次抗命’,前一次是为了什么?” 靳飞把赖正忠曾派亲兵来传令,要萧旷即刻回定海卫后所,萧旷却没有听令而是赶来岣山岛的事一说,沈童才知道先前还有这么一回事情。 阿旷来救她,虽然是违抗上官命令,可也是人之常情。就是不知赖正忠会怎么处置这件事。 朝廷调任北方武将到南方各州府与郡县,以扫除霓寇与海贼之患,赖正忠也是其中之一。 他原先是西北卫所军的将官,与萧旷不曾有过交集,因此沈童不太了解这个人。 到了杭州之后,她见过几次赖夫人,每回见面都是不冷不热的,客气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对此沈童也就尽到通常应尽的礼节即止。 而自调来浙江后,萧旷频频立下战功,赖正忠作为他的上官,自然是沾光的。如今浙东地界的霓寇几乎已经绝迹,只剩赵直在岣山岛苟延残喘,只要把岣山岛海贼剿灭,浙东就没有贼患了。 在这种情形下,沈童想不出赖正忠会有什么理由去为难或打击萧旷。 然而萧旷这一去就是小半天,久久不归。 大海一望无垠,阳光亮得晃眼。 风止歇了,停泊的船只在海面上投下清晰的倒影,桅杆上巨幅的白帆都松垮垮地塌垂着。 “不行,我得过去看看!”靳飞捶了下栏板,用力撑起自己。 别说急性子的靳飞憋不住,就连沈童也焦灼不安起来。 虽然她劝阿飞稍安勿躁,但等待的时间太久了,连她自己都无法安下心来。 靳飞正召集人手时,从桅杆顶端的望斗里传来呼叫:“有船回来了!” 靳飞一瘸一拐地走到露台护板边。沈童亦起身走近,抬手搭额看过去。 一条小舟划了过来,很快近到能看清船上的人。 沈童与靳飞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 萧旷才登上大福,靳飞便迎上去问:“老大,过去到底说什么说了那么久?” 沈童却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看。 萧旷望向她,微笑起来:“让阿飞送你和阿梨先回后所吧。” 沈童微怔,随后点了点头:“我要看着军医替你缝好伤口才走。”她语气平和却坚决,带着三分执拗。 萧旷哑然失笑:“好。” 靳飞却叫了起来:“我不回去!” 萧旷斜他一眼,忽然出手,往他腿上包扎处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靳飞要躲却没能躲开,不由龇牙“咝咝”吸着凉气。 沈童强忍住笑。 萧旷转向靳飞,正色道:“阿飞,只有你送她们回去我才放心。” 闻言,靳飞立时收起那副龇牙咧嘴的兵痞腔调,亦变得严肃起来:“老大,我保证把嫂子安安全全地送回后所。” 靳飞去安排回去的士兵与船只。萧旷和沈童回了屋里。不久一名军医匆匆过来,萧旷脱去上衣,趴着让他处理伤口。 沈童瞧着那军医点起灯来,将刀具与针具等都用火灼烧过,她才稍稍放心。 “阿瞳。”萧旷忽然叫她,“你说……起个什么名好?” 沈童讶然看向他,随即便明白过来,低头看向自己小腹,沉默片刻后轻声道:“还太早。” “早就早吧,起好名字我就心定了。” “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 “那就起个小子闺女都能用的。” “要起你起。”沈童道。 “我起了你又要不满意。” “说得我像是多挑剔似的。” 萧旷不说话,只挑眉瞧着她笑。 沈童不由也笑了声,只是这个笑容很浅,像是阳光下的一小片雪花,瞬间便消融了。 “我这会儿想不出来。”她摇头道,“等你回来吧。” 萧旷也就换了话题。 - 回后所的路上,沈童开始觉得疲倦,这三天两夜里,她没有片刻是安心的,即使入睡或是休息也是提心吊胆的。一旦踏上归途,这疲惫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阿梨看上去也一样疲倦,进屋没半刻就连打了三个呵欠。 沈童不由微笑,向床内侧挪了挪,对她道:“阿梨,来,还有地方。” “不好吧?”阿梨摇头,把个小杌子拖到墙边,“我坐会儿就好。” 沈童从床上坐起,朝她招手:“来。” 阿梨迟疑着走近她。 “阿梨,行远与我都欠你一份救命的恩情。这一回要不是你,不但行远能不能救下我难说,连他自己都会有危险。” 沈童改为跪坐姿势,双手并拢,十分郑重地向前躬身。 阿梨大窘,急忙向旁让开:“别,萧夫人别这样,阿梨受不起。” 沈童自顾自行完礼,起身后朝她微笑:“我这会儿真是困得很,可恩人不在床上歇下,我自己怎能先睡?” 阿梨噗嗤笑了出来,她不是矫情的性子,沈童言行真诚,她也就不再推辞:“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沈童给她留了地方,阿梨脱去鞋,小心翼翼地躺在床外侧。 望着屋顶安静了片刻,阿梨小声问:“萧夫人,你知道我……曾是个偷儿,你怎么会放心让我留在家里呢?” “一开始,我相信的是阿飞。” 阿梨又安静片刻,接着问:“后来呢?” “后来……接触多了,能看得出你本性不坏。”沈童弯起嘴角,“如今事实证明,我的眼光还是挺准的。” 阿梨抿唇笑了笑,垂下眼眸,沉默下来。 她们两个其实都困得很,停下交谈后,很快就各自入梦。 隔着一扇木门,靳飞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两条长腿朝外支棱着,一把带鞘长刀横在膝上。 屋里安静下来后,他也跟着合起双眸,笔直的鼻梁下,薄唇带起一抹上翘的弧度。 第152章 【怀疑】 - 得知沈童回来,箜篌与琴瑟急忙赶到码头上相迎。两个丫头都高兴坏了,挽着沈童说个不停,琴瑟还哭了起来。 正说着话,箜篌瞧见阿梨从船上下来,十分惊讶地推了把琴瑟。 沈童被劫走后,阿梨也失踪了。按照于令秋的推测,阿梨是认识海贼的,但箜篌与琴瑟怎么也不肯相信是她害了姐儿,宁肯相信她是遇害了,却没想到她与姐儿一同回来了。 “阿梨,你怎么……也在船上?” 箜篌这一问,引来所有人的视线,看向阿梨的目光中不仅有迷惑,还有怀疑。 阿梨本想迟些下船,好避开这个场面,偏偏靳飞一瞧不见她就满船找,她才不得不下船,心中打算是不引人注意地悄悄开溜,却被箜篌叫住了。 她止步回头,讪讪一笑,正想着说些什么把事情糊弄过去,却听沈童道:“是阿梨救了我,要不是她,我怕是没那么容易回来。” “啊?真的啊?” 沈童微笑点头。她知道阿梨的有些小秘密,怕是不太好当众解释,便替阿梨把问题挡了下来。 她没有多做说明,只催促道:“我累了,赶紧回去吧。” 箜篌与琴瑟虽不明具体缘由,但姐儿这么说应该是真的了。听她说累了,便赶紧扶她上了肩與。 一行人回到萧旷的小院,留守的婆子们迎了出来,瞧见阿梨又是一阵惊讶的询问。 阿梨不胜其烦,一瞥眼瞧见林玉梅,便朝她指去:“要不是她,海贼也不会知道夫人就在岛上,更不会知道夫人有了身孕的事。” 众人唰地一下回头,目光统统集中在林玉梅身上。 林玉梅正低眉敛眸,一付乖顺的样子站在一旁,闻言惊吓般猛然抬头,无辜地瞪大眼,委屈地叫道:“不是我,我没说过!” 箜篌挑起眉梢,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她:“那几个海贼不就是你领来的吗?要不然姐儿能让他们劫去?” 林玉梅拼命摇头:“不,我不知道他们是海贼啊,熊大人和于军师不都被他们骗了吗?” “那你就连姐儿有了身孕的事都告诉他们了?” “不不,我什么都没告诉他们啊!”林玉梅惊慌地看向沈童,惶急地辩解道,“夫人要相信我啊,我真的什么都没对他们说!我一出门就遇见他们了,他们说是熊大人请他们来的,还说火势太大要带我们去安全的地方避一避。” 阿梨轻声冷笑:“不是你与别的村妇私下议论夫人之事,他们又怎会知道?夫人到了岛上才请的大夫,有了身孕的事儿只有自家院里的人知道,你转头就传了出去。夫人好心要带你娘去城里看病,你却一万个不情愿,还说宁可留在这里……你说说看,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事儿沈童也是头回听说,不禁诧异地看向林玉梅。 林玉梅的小脸一下子白了,连连否认:“没有,我没这么说过。你胡说!” “我胡说?”阿梨呵呵两声,道,“不如找常和你在一起的那几个女人来问问,是不是听你抱怨过夫人的事儿?” 林玉梅无言以对,羞惭地低下了头。但只隔片刻,她忽然想起一事,抬头看向阿梨,目光灼灼:“就算我抱怨过,你又是怎么知道海贼是听我说的?” 阿梨一脸淡定:“我偷听他们说话听到的。” 林玉梅不服气地道:“于军师看见你了,你和海贼是同坐一条船走的。” 阿梨怔了怔,道:“于军师又不在这儿。我还想问问他怎么回事儿呢!” 林玉梅还想说什么,沈童皱着眉轻咳一声,她急忙住口,不安地看向沈童一眼,对上她的眼神便惶惶然低下了头。 面对院子里所有的丫鬟仆妇,沈童沉声道:“是阿梨甘冒危险救了我,我不想再听到有人怀疑她,或是议论她的是非。” 丫鬟与仆妇们纷纷点头应是,不管心底对阿梨是什么想法,看向林玉梅的眼光却都是一致的鄙夷。若非主人家为人接物实在太恶劣,做仆役的哪有随便在外议论主人家是非的? 林氏母女虽非萧家仆役,但萧将军有恩于林家,萧夫人对她们母女也算是够仁义了的,她却到处抱怨夫人,这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沈童看她说的话达到效果了,便道:“我累了,你们也别聚在这里,该做什么就去做,散了吧。”说完,她转身进屋。 - 与此同时,于令秋正被靳飞堵在巷子里。 听说萧夫人安然回来,所乘的船已经停靠时,于令秋就坐不住了,搁下手中的笔就直奔码头。 到了那儿却只见船不见人,他又往回走,在半路遇到靳飞。 于令秋满怀欣喜地开口:“靳知事,萧夫人回来了吧?她……可还好么?” 靳飞一言不发,走上两步,逼近于令秋,神情冷峻。 于令秋:“……” 靳飞:“你看见阿梨上了海贼的船?” 于令秋点点头。 “亲眼看见的?看清脸了?” 于令秋略显迟疑地道:“只是远远地看见,身形样子是个年轻女子,和阿梨很像,且萧夫人被带走后,她身边的人只有阿梨不见影踪……” 靳飞“啪!”一掌拍在墙上,于令秋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没有看清脸,就不要随便说是谁。” 于令秋讶然道:“不是她么?那阿梨去了哪里?难道真的被害……” “啪!”又是一下掌击,打断了于令秋的话。“她活得好好的!” 于令秋:“…………” 这是什么情况? - 沈童不是第一次等萧旷出征回来,从最初的担忧焦虑惶惶终日,直到如今的镇定自若淡然处之。她已经学会了不去过分操心自己无法掌控之事。 岣山岛上的海贼已经有不少伤亡,赖总兵带去的船只与士兵又远超海贼,按说以多胜少,没有赢不了的道理,甚至不会有太多人受伤。 然而这一回的分别,却给她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一想起在屋里治伤时他和她说得那些话,她心里就慌慌的,总是落不到实处。 偏偏一回到后所不久,她就又开始犯起头晕来,凡是吃下去的全都吐了个干干净净,喝口水都犯恶心,虚弱得只能躺在床上,连坐也坐不起来。 她真心怀疑,那个在岣山岛上满山坡钻林子钻山洞,炸了赵直后院,还背着鸟铳到处点火的女人是不是自己。又或者她就是和后所这个地方犯冲。 也或许犯冲的不是地方,是人。 她回屋后没多久,林玉梅便跟来了,在门外说是要认错。沈童头正晕着,让箜篌打发了她。 没过一会儿,林玉梅扶着她娘亲出来了。 丫鬟们都十分看不起林玉梅的为人。至于箜篌,叉着腰直接就训斥上了:“你自个儿犯错也就罢了,拖着你病重的娘亲来求情算是什么事儿?天下有你这样做女儿的吗?姐儿身子不适,需要休养,让你先回去,你却三番四次来打搅,是存心不让姐儿好好休息?” 沈童听见外面动静,唤箜篌入内询问:“是怎么回事?” “还是那个林玉梅在作妖……” 箜篌把情形一说,最后道:“姐儿,你可不能心一软就把她放过去了。这小蹄子心大得很,一心想进萧家的门……” 沈童揉着额角低声道:“我知道。” 她吩咐道:“你去找几个人来,先把林夫人送回屋里去,小心别伤着人,本来咱们占理的别让人说咱们仗势欺人。至于林玉梅,也让她回自己屋里去,别再让她来了。” 箜篌应声点头,出门瞧也不瞧林玉梅,径直唤人,几名仆妇应声而来,客客气气地把林夫人送回自己屋里的床上。 林玉梅想拦,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架住双手直接送回屋。一个婆子跟着进屋,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箜篌亦跟着进屋,用警告的语气说道:“你安安分分在屋里呆着,你娘要是有什么事,就说一声,但不许大声喧扰,再有什么作妖的举动,就别想在这院里呆下去了。” 林玉梅发了会儿愣,默默点头:“箜篌姐姐,我知道了。” - 阿梨在院子一角瞧着林玉梅这出好戏正乐呵着,忽然头顶被拍了一下,她不由缩了下脖子,回头看去,就见靳飞正在她身后,这一下自然是他给的。 阿梨摸了摸头:“好好的打我做什么?” 靳飞瞪她一眼:“谁打你了?我根本没用力。你是蚊子还是臭虫?拍一下会死?” 阿梨:“……” 靳飞朝门外侧了下头,示意她去外面说话。 阿梨跟着到了院外,靳飞仍是脚步不停,阿梨随着他走了一段,不禁纳闷地发问:“这是去哪儿啊?” 靳飞头也不回地道:“别废话,跟着走就是了。” 萧旷所住的院子地势已经算是高的了,靳飞却沿着山坡直往更高处走,很快离开居民院落聚集之处。 山坡上青草依依,小径两旁的树木苍翠葱郁,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林荫,投下一团团圆融融的光斑。 靳飞走路仍是有些瘸,步子却迈得很大。 金色的光斑落在他挺直的后背上,不断地跳跃着,移动着,像是活物一般。 阿梨望着靳飞肩背上的光斑出了神,却不防他忽然止步:“就这儿吧。” 她反应不及,差点一头撞上他后背,急忙跟着停下脚步。 靳飞转身问道:“你答应过我什么?” 阿梨茫然看着他:“答应过什么了?” 靳飞环臂抱胸:“你怎么认识那些海贼的?你不是说回来后全都告诉我吗?” 阿梨怔了怔,轻轻点头。 第153章 【身世】 - 这一小片山坡土层较浅,因此没有什么高大的林木,只稀稀落落生着些野草。 斜坡上有片青灰色的岩石露出地面。阿梨找岩石上较为光滑平坦的地方,随意吹了吹浮灰便坐下了。 靳飞本想跟着坐下,但看这块岩石太小,他要是坐下就和她挨在一起了,犹豫一下后还是作罢,就站在两步开外。 阿梨混没留意他的举动,只望着天海交际处浓重的云层,目光变得有些迷离。 “我自小就在岣山岛上长大。” 靳飞对此并不惊讶,追问道:“赵安生是你什么人?” “他是赵直的族亲,按辈分,应该是侄儿辈的。我跟着爹喊赵直作叔,也就喊他作哥。” 靳飞微挑了下眉梢。 暮云重重,映着西垂的落日,金红浅黄,层层叠叠。 阿梨望着远处的落霞,喃喃道:“有一回,官兵来攻打岛上,我们抵挡不住,各自逃命。我娘体弱多病,那时候正犯病,路都走不动,更别说逃命了。她求爹带我走,可我舍不得她,死死抱着她不肯放手。我爹急着要逃,一把推开她便自顾自逃走了。” “娘倒地的时候,大概撞到什么地方,流了许多血。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抱着她哭……” “后来官兵没能把岛打下来,其他人也就陆续回到岛上。我爹也回来了,可娘亲却过世了。” 她的眸中流露出几分恨意:“娘亲就是因他而死的,我恨上了他,不想再见他,不想再喊他爹。有天给我找着机会,搭船离开岛上。” 靳飞不由问:“那时候你多大?” 阿梨想了想,摇头道:“不记得了,好多年前的事了。” “带出去的钱花完了,我就讨饭,饥一顿饱一顿的混着。后来遇见了一个戏班子。我看他们唱大戏看得入了迷,散场了还留在场边舍不得走,班主问了我身世,就把我收进戏班子了。” 靳飞挑眉望着她:“什么戏班子,就是那个贼窝吧?你手上的伤也是因此而留下的吧。” 阿梨点了点头:“进了戏班子就要‘学艺’,学得太慢或是做得不好要挨打。” “那你还呆在里面?!” 阿梨看向他:“你学武没有挨过打么?” 靳飞眉头拧了起来:“那能一样?” “有啥差别啊?”阿梨小巧的脸庞上浮起一抹浅笑,酒窝里映着霞光,“其实除了‘学手艺’之外,戏班子里的人对我还是挺好的。要是做得好了,还有好吃的。” 夕阳渐沉,她凝视着暮云中正逐渐消失的那一抹残红:“至少有个安身之处。” “后来你为什么又要走呢?” 阿梨长长的睫毛抖了一下,眸中掠过一抹阴影,但她迅速垂下眼皮,掩去了眼中神情。靳飞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她半低着头笑道:“每次带回来什么,大半要交给班主。自己留不下多少。可要是干活的时候被事主抓住了,挨打的都是我们。有些大孩子就把钱偷偷藏起来,可要是被发现了,不但要挨顿好打,还要挨饿……我就自己跑出来了。” “难怪你总是打扮成个小子……”靳飞喃喃道。 阿梨道:“我本来就是戏班子里手最快,出来单干,什么都是自己的,日子最好过的时候我住客栈上房,点馆子里最贵的菜,没人管头管脚……” 靳飞挥手往她头顶拍去:“你还嘚瑟起来了?还想回去当偷儿?!” 阿梨侧头躲开了他这一下,做了个鬼脸道:“我又不是蚊子,老拍我做什么?” 靳飞拧着眉,摆出一副凶巴巴的表情来道:“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你如今跟着我,就不许再走这些歪门邪道!” 阿梨嘻嘻一笑:“那是自然。” 她侧头躲他那一下,脖子上新添的淤青被靳飞看到了,那几道紫青的指痕正是前一晚他一时气愤掐出来的。 靳飞的神色顿时变得不自然起来,转过头去挠了挠鼻子:“……没上药啊?” 阿梨摸了摸自己脖子:“外面又不疼,不用上什么药了。” “里面?嗓子疼吗?” “嗯,肿了呀。” 靳飞愧疚更深,当时他下手有那么重吗?“给你找点治嗓子的药吧。” “不用了,过几天自己就好了。” 靳飞讪讪地住了口,隔了一会儿,又催促道:“太阳下山了,快回去吧。要是吹风着了凉,嗓子不是更疼了。” “哦。”阿梨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两人一前一后往山下走。 “晚上你喝粥吧。粥比饭软乎。” “汤比粥还软呢。炖个鸡汤吧。” “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哪来的鸡?” 阿梨低头默不作声。 靳飞:“……” 方才过来的路上好像看到有人家养着鸡,买一只来炖也不是什么大事…… - 院里安静下来之后,沈童终于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傍晚醒来,她还是没什么胃口,喝了几口粥又睡下了。 箜篌与琴瑟知道她累坏了,怕吵着她,进出都格外地轻手轻脚。 沈童睡了一宿,忽然从梦里惊醒,睁眼便问:“他回来了吗?” 琴瑟陪在一旁,知道问的是谁,便答:“将军还没回来。”她扶着沈童靠坐起来,一边劝道,“姐儿才回来不到一天呢,那么大一个岛,要打下来哪儿有那么快啊。” 沈童弯了弯嘴角:“我也知道不会那么快,只是方才做了个梦……” 琴瑟问:“梦见将军回来了吗?” 沈童轻轻摇头,不想多说的样子。 琴瑟也就明白了,柔声劝慰道:“都说梦是反的,做这样的梦,说明姐儿心里记挂着将军呢。” 沈童点头,这些道理她比琴瑟更清楚,说到底只是她内心不安的体现罢了。偏偏身子还不爽利,更是加重了这层不安。 隔日午后,沈童正靠在床上小憩,听见外头有丫鬟惊喜的呼叫:“回来了,回来了!有船回来了!” 沈童急切地看向箜篌:“你去打听打听。” 箜篌应了声是,匆忙出门,不一会儿回来,脸上带着喜色:“是将军平安回来了!听说是大胜呢!” “船已经靠岸了么?”沈童追问着,一边起身穿鞋。 箜篌过来替她梳头:“奴婢去打听时,第一条船才刚进港,姐儿不用着急。” - 萧旷大步迈进院子,见琴瑟立在门外相迎,正要开口问她,却听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屋里头传出哭叫声与喝止声。 他不由转头看去,就见林玉梅与一个婆子拉扯着,一个要出来,一个不让她出来。 林玉梅见萧旷看过来,像是见着了能替她伸冤的大救星,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 萧旷走近门边:“出什么事了?” 林玉梅抽泣着,却不说话。萧旷问在一旁的婆子:“林氏的病情有什么变化吗?” 婆子鄙夷地看了眼林玉梅:“不是她娘的事。听阿梨讲,夫人有孕的事就是她泄露给海贼知道的。” 萧旷不由蹙眉看向林玉梅。 林玉梅对上他的眼神,心头一阵乱跳,慌忙道:“不是我传出去的!将军,阿梨这样讲,她们就都信了。可空口白话谁不会讲?她们就是看我们母女不顺眼,要糟践玉梅罢了!”说罢便用那对沾满泪水的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萧旷。 萧旷挑了挑眉梢,沉声道:“你在屋里等着。” 林玉梅乖巧地应了声,待萧旷进了主屋,才抹去眼泪,悻悻地瞥一眼看守她的婆子,回里间去了。 - 沈童不是没听见外头那场闹剧,箜篌本想出去理论,让她给叫住了。 不一会儿萧旷进屋,沈童起身迎他。 萧旷很自然的挽着她往里屋走:“琴瑟说你回来就又犯头晕了,怎么不好好躺着?” “已经躺两天了,今儿觉得好多了。”沈童侧头去看他后背,“你的伤如何?有没有换过药?” “已经快好了。”萧旷道,“你不提我都忘了还有伤的事。” 从他进屋后直到坐下,始终没提林玉梅。沈童倒是憋不住了,索性开门见山地问他:“林氏母女俩,你打算怎么办?” 萧旷望着她,正色道:“阿瞳,你要相信我,我收留她们只是出于同情,而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但如今看来,这么做确实是考虑不周……” “若真是她泄露消息,让海贼盯上了你,我不会轻易让此事过去。稍后把她带过来仔细询问,若有通敌之举……” 沈童轻按他手背,缓缓摇头:“不是这么回事。听阿梨说,她与别的村妇议论我的事,无意中让海贼听见的,倒不是她有意泄露。没必要再带她来问什么。” 萧旷仔细看着她:“你若是生她的气,要惩戒她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又或者你是生我的气?” 沈童摇头,语气平静:“阿旷,我已经回家了,孩子也平安无事。我心里没有气,也没有怨恨,我只想安安静静地不受外人打扰过日子。” 萧旷点点头:“我明白,我来处理,不会再让你为这种事烦心了。” 他往后靠在榻上,用手臂环着她的肩,沈童依偎在他怀里,听他在耳边低声道:“先让我抱抱你们俩。” - 林玉梅在屋里等了半天,支棱着耳朵听主屋那儿的动静,却什么都没听到,连大一点的说话声都没有。 林氏见她这般,低叹口气:“阿梅啊……别再这样了。萧将军和夫人肯收留我们已经够好的了,可你还不知足……做人可不能这样……” 林玉梅不服气地小声嘀咕:“我做什么了?我不过讲几句心里话罢了,谁知道会被海贼听去?” “你还说!”林氏抓着她的手不赞成地谴责道,“万幸这回萧夫人平安回来了,要不然真不知道要怎么赔罪才好……” “放火的是海贼,把萧夫人抓走的也是海贼,怎么能把这些帐都算到我头上?她带我们去杭州又安着什么好心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欺压我们呢……” “别说啦!”林氏又气又急,在她手腕上掐了一下,眼睛却朝着门口方向看。 林玉梅急忙回头,见萧旷就立在门外,剑眉微蹙,嘴角紧抿,显得十分严肃,也不知是否听见了她那几句抱怨。她顿时心跳加快,急忙站起来,低头向他行礼。 林氏费力地从床榻上支起上身,向萧旷低头恳求道:“求将军大人大量,看在我们母女孤苦无依,看在老婆子这身病上,能饶了玉梅这一回……” 林玉梅也跟着恳求。 萧旷却没有看她,只朝林氏道:“家内身子不适,需要静养,恐怕不方便再留客人。” 林氏脸色微微发白,却没有说什么,黯然点头:“是小女闯下的祸,对不起将军和夫人,将军和夫人肯不追究已经是宽宏大量了。玉梅,快磕头谢过将军,谢过夫人!” 林玉梅无奈跪下磕头,语气娇怯可怜。 萧旷仍是不看她,只朝林氏点点头,便转身出门,交待一名亲兵:“抚恤还没下来,就按前例数额先支给林夫人。再找两个人来替她们搬东西。” 林氏在屋里听得清楚,不住谢恩。林玉梅却是一声不吭。 - 靳飞因为受了伤,而没能参与剿灭岣山岛海贼的战斗,心中多少有些遗憾,一听说他们回来了,便赶去码头打听战况战果,好半天才回来。 走在半路却见阿梨低着头在路边晃啊晃的,他叫住她:“阿梨,你在这儿作什么?” 阿梨抬头,朝他嘻嘻笑:“等公子回来啊。” 靳飞乐了:“还想喝鸡汤么?” “不不不,不想喝了!”阿梨一个劲儿摇头,连着两天顿顿鸡汤,她已经喝够了! 靳飞大笑:“走吧。” 他在前,阿梨在后,两人顺着小道往回走。 “这回,都抓了哪些人啊……”阿梨小心翼翼地开口。 靳飞骤然停步。 第154章 【身世】2 - 靳飞骤然停步,转身面朝着她:“你问这干什么?” 阿梨小声道:“就是问问……” 靳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赵直死了。” 阿梨顿了顿又问:“还有谁?” 靳飞盯了她一眼:“你就是想问断手的那个吧。” 阿梨没有否认,只静静地望着他。 靳飞的嘴角不由更下沉了几分:“他没死。” 阿梨暗中舒了口气,不过看到靳飞那副极不愉快的表情,她不敢流露出半分庆幸之色,只默默点了点头。 靳飞等了一会儿,见她没什么再要问的,便转身继续往回走。 阿梨知道他不高兴,便另找其他话来说。 反倒是靳飞显得有点心不在焉,走了一段路后忽然道:“你就没其他要问的了吗?” 阿梨有点惊讶地望着他,停了停才问:“你们之前是不是另外抓到过十几个人?” 靳飞意外地回头:“你问这干嘛?” “里面有没有年纪比较小的?大概十四五岁……” 靳飞忆起几个月前,他从尸堆里拖出来的那个满脸烟灰与血污的少年。 “又是你认识的?” “我也不知是不是他。”阿梨轻轻摇头,“能带我去看看么?” “不行!”靳飞回绝得十分干脆。 阿梨便沉默了。 靳飞走出几步,仍是忍不住问:“你想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阿津。” 靳飞拧着眉头问:“他又是你什么人?” “只是小时候的玩伴而已……”阿梨低声道,“我自小没了娘,对我爹又恨又怕,岛上其他孩子都比我大,只有他陪我玩。” 靳飞低哼一声:“就算他真是那什么阿津……是我亲手抓的他,他要是瞧见你和我一起去,能给你好脸色看?说不定还要骂你几句难听的!” “被骂两句又不会少一个铜板……”阿梨抬眸瞥向靳飞,小声嘀咕道:“又不是头一次给人骂难听的,被人冤枉也不是第一次了。” 靳飞瞧见她脸上古怪神气,就知道她指的是之前在岣山岛时,自己冤枉她那回。那事确是他理亏,也就只好闭嘴,闷头大步在前走。 阿梨走了一阵,忽然叹口气:“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了,就算见面怕也是认不出来的,还是不见的好……” 靳飞挑了挑眉,自己能想通就好。 “他们……会怎样?一直关在这儿的牢里么?” “……做海贼的又会有什么好下场?” 靳飞不想明说,但他们抢夺军队督运的军械火器,袭击朝廷命官与其家眷,又占领岛屿与军队作战……犯上作乱,罪罚肯定轻不了。 阿梨幽幽地道:“我也做过海贼……” 靳飞朝她一瞪眼:“那能一样吗?!你抢过商船?劫过镖?还是杀过人?你在岛上的时候才多大?最多十来岁的黄毛丫头,你算是哪门子的海贼?!你爹娘把你生在岛上,这又不是你能选的!” 阿梨怔怔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靳飞说得兴起,愈加义愤填膺:“是你自己想要当海贼的吗?!你就是倒霉,摊上这样的爹!这又不是你的错!” 阿梨低头沉默了片刻,轻轻苦笑:“阿津不也是一样,他的父母也由不得他选,他……比我还小半岁呢。” “但是你跑出来了啊!你不再是海贼了。” “我只是因为恨我爹才跑出来的。要不是他……”阿梨摇摇头,“若是他能有阿津的爹一半好,我就不会跑出来了。” “那不管,既然你出来了,你就已经不是海贼了。” 阿梨抬眸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让靳飞看不懂的东西,但她很快就垂下眼皮,掩去那丝神色,顺着他的话道:“公子说的是。” 靳飞:“…………”虽然她的语气非常和顺,却明显言不由衷。 他挠了挠头,不耐烦地叫道:“好了,好了!只能带你去看一眼,看过就出来,不能给他带东西。” 阿梨抬眸望着他,显得十分惊讶,接着轻轻摇头道:“还是算了……” “算什么算!”靳飞抬脚往回走,“趁早看好趁早……还要回去吃饭呢!”他本想说趁早死心的,临时改口,差点咬了自己舌头。 阿梨笑了起来:“多谢公子!” - 来到关押牢犯的大院外,靳飞朝身后阿梨随意指了指:“她是萧夫人的丫鬟,我带她来认人。” 卫兵都识得靳飞,而萧夫人曾被海贼劫走过,她身边的丫鬟见过参与其事的海贼,是相关的人证,带来认认犯人亦属正常,卫兵自然放行。 定海卫后所的牢房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头关押的是违犯军纪军规的士兵,后半部分关的则是抓到的贼寇。 靳飞带着阿梨径直往后面走,到一间牢房前他往那儿一站,道:“就这儿了。” 牢房幽暗,带着股散不去的恶臭与浓重的霉味。 内里关着数人,或躺或坐,听着靳飞他们进来的足音话声却头也不抬,亦不动弹,和死人或是一堆破布头没啥差别。 阿梨走近牢门,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分辨却仍旧看不清里面的人,只得轻声呼唤:“阿津?阿津?” 墙角有个躺着的人动了一下肩膀,迟缓地转过头来,眼神茫然地望着阿梨,却不应答。 牢房内的人都拿警觉与敌意的眼神望向靳飞与阿梨,其中一人开了口,嗓音嘶哑:“找错人了,这里没有叫阿津的。” 阿梨紧紧盯着那转过头来的少年:“你……怎么了?” 少年仍旧躺在地上不动,显然状况很差,不仅看向她的眼神呆滞,连坐都坐不起来。 阿梨回头看向靳飞,急切地道:“他是不是病了?” 靳飞默然不语。 作为海贼被关进牢里,自然不会被善待,为了问清他们的目的、谋划以及岣山岛上的布防,海贼的人数、船只、武器的数量、存放地点等等,少不得要有严刑拷问。受伤之后没有及时治疗与休养,伤势恶化实属极为常见。 “是他吗?” 阿梨不是太确信地摇了摇头。 那少年盯着阿梨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张大了眼:“夕……璃……?” 阿梨急忙道:“是我,阿梨啊!” 少年显得迷惑:“你怎么……”他瞥向靳飞,神情变得警惕而戒备,不再说话。 阿梨又唤了两声,少年始终没有回应,甚至转过身背朝着她。 “走吧。”靳飞催促着往外走。 阿梨无奈地看了眼少年,又朝更深处的牢房匆匆望了一眼,转身去追靳飞。 到了院里,她听见靳飞正交待狱卒:“方才那少年人是重要人证,你们注意着点,别让他病得太厉害,要是这个人证没了,后果你们可担待不起。” 狱卒们应声领命。 闻言阿梨意外地看向靳飞,明净的大眼里流露感谢之意,却又怯生生地小声嗫喏道:“还有……” 靳飞:“……”一开了这个头就他娘的收不住了! 他转向众狱卒,神情严肃:“还有那个断了胳膊的,也不能让他死了!” 众狱卒纷纷应命。 阿梨虽然没笑,神情却明显变了,就连眼睛都亮了起来。在狱卒与卫兵面前她不能直接谢他,但看向他的眼神却是感激而欣喜的。 靳飞讪讪一笑,当先走在前面。 - 从岣山岛回来后,沈童便让靳飞每天过来与她们一同用饭,她自己带来的仆妇,所做饭菜自然比卫司伙房的要好吃,也能做些更利于伤口恢复的汤水菜点。 这天傍晚,得知靳飞与阿梨回来,沈童便唤他们入内说话。 “阿飞,你如今白天都在这里用饭,晚间再去署衙里歇息,来来去去多有不便。正好西厢房空出来了,你若是愿意就搬来住吧?” 阿梨闻言快速地瞥了眼靳飞,又立即转开眼珠,一付事不关己的模样。 沈童不由嘴角微弯,这几日靳飞进进出出常与阿梨在一起,她哪儿会不知? 这提议是为了靳飞,但也有一小部分是为断了林玉梅再回来的念想。过一阵若是她回杭州养胎,这儿就只有阿旷在了,若有靳飞同住着,她也能放心些。 靳飞刚想答应,却又迟疑挠头:“这样不打扰嫂子休养吧?” 沈童微笑道:“对于行远和我来说,你就和自家人一般,那儿谈得上打扰?有你在院里,我还更安心一些呢!” 靳飞欣喜应道:“那就不客气了。” 没片刻功夫,他就背着铺盖包袱回来。 阿梨麻利地打开铺盖卷,把床铺好,挂上蚊帐,又把替换衣物归类放进衣柜…… 而靳飞环抱双臂,斜倚在门口看她忙乎。 阿梨每次抬头都能看见靳飞,却只做没看见他的眼神,把屋子布置完后问:“公子还有什么吩咐么?” 靳飞有心想叫她多留会儿,一时却想不出有什么可吩咐,正挠头呢,阿梨朝他弯了弯身子:“公子没什么吩咐的话,阿梨先退了。”说完便快步离开了屋子。 “哎……”靳飞叫了一声。 阿梨停步看向他。 “……”靳飞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你先去忙你的吧。有事再叫你。” - 入夜,靳飞被尿憋醒,走过窗前时,无意中瞧见阿梨的房门正轻轻掩上。像是她刚从外面回来,然而她进屋之后没有点灯,屋里始终是暗的。 靳飞没把这事太放在心上,放完水便接着蒙头大睡。 “萧将军,出事了!” 忽忽被一阵拍门声吵醒。靳飞从床上一跃而起,窗外夜色依旧深浓。 他快步走去开门,门外的卫兵一见他便语气紧张地道:“靳知事,出大事了!” 萧旷也听见呼叫声,推开正屋的门,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海贼,关着的海贼都逃走了!!” 莫名,靳飞想起半夜归来的阿梨。 第155章 【逃犯】 - 萧旷与靳飞立即赶往卫司,路上询问卫兵详情。 卫兵只是来传话的,对情况了解得不甚详细,只知牢房里的海贼统统逃出,还把其他牢房的门都打开,一部分违犯军规的士兵也一同逃走了。因为逃跑的人多,狱卒根本阻拦不住。 于令秋正等在署衙门外,见萧旷与靳飞赶到,急忙快步迎上前来,匆匆见礼后道:“将军,据狱卒报称,事发前并无任何异状。他们听到异动后赶去,就见海贼们从里面冲了出来。他们尽力阻拦,也伤了数名贼人,但人数远不及海贼数量,阻拦不住。而海贼逃出大院后便四散而逃,追之不及。” “赖总兵与熊指挥使到了吗?” “他们还未到,已经派卫兵过去通传了。” 萧旷便下令道:“立即封锁各处城门,全卫搜捕逃犯。通往海边的城门增派守卫,增加一哨弓.弩兵,一哨火铳兵。另派五百人去码头以及浅滩处搜索,若有可疑船只立即收缴。通告全卫禁闭,没有解除禁闭前不得擅自离开居处,擅离者一律作海贼处置。” 他一一布置,各将领便依次领命而去,一一执行。 正安排着,萧旷忽然听见赖正忠怒气冲冲的声音:“洪承,到底怎么回事?他娘的你是怎么干事儿的?!打仗用不着你们,领俸禄的时候倒是一个个都冲在前面,叫你们看守几个牢犯,居然能让犯人逃了?!” 洪承便是定海卫负责牢狱的将官,刚急急赶来,正撞上赖正忠与熊昊焱一先一后赶到卫司。他不由暗暗叫苦,知道逃不掉只能上前行礼。被赖正忠骂得头都抬不起来,只得惭愧应答:“卑职……卑职一定把海贼都抓回来。” 熊昊焱皱眉追问:“到底怎么会让这么多海贼逃出去的?” 洪承擦着汗道:“方才出事后,卑职便立即赶去卫司牢房……” 当值的狱卒听到声响,赶去查看却见许多海贼已经逃出牢房。狱卒被海贼打倒,连武器都被抢走了! “……卑职查问下来,最初逃出犯人的牢房,门上的锁是打开的。这……怕是出了内奸……” 靳飞在堂内听到,不由挑了下眉头。 赖正忠问道:“犯人不是戴着枷锁吗?也被打开了?” 洪承摇头:“开枷锁的钥匙是另外保管的,但因为此次被俘海贼众多,卫司的枷锁铁链不够用……除几名主犯,还有些体格强壮又不太顺从的戴了枷,其余海贼大半都没戴。而且枷锁多为木制,海贼抢夺武器后便砸开了……” 赖正忠变得更恼怒:“枷锁不够用怎么不上报?!就算枷锁不够,也可以用绳子把他们捆起来啊!要是都捆好了,即使有人要放开他们,也没那么容易!你们这帮窝囊废!办事办成这样,连个屁都顶不上!” 洪承只有低头哈腰,唯唯诺诺地挨骂。 这时,萧旷与靳飞亦从堂内出来。赖正忠长出一口气,收起怒火,看向他们。 萧旷便把自己方才应急的处置加以简略说明。 赖正忠听完后,阴沉着脸道:“卫司里有内奸,当务之急一是抓回海贼,二是找出内奸,加以严惩!把司里上下所有的人都给我找来,一个个问明今日的去向。” 抓捕逃逸海贼的事麻烦又危险,若是抓回来的海贼太少还会被上司责怪无能或懈怠。但审问内奸的事情就不同了,不管怎样总能找出几个有点嫌疑的,严刑拷问一下便有供词。这样一来,对上就能有交待,总之不是他们疏于职守,是出了内奸才会导致如今局面的。 因此熊昊焱立即道:“赖大人,萧将军已经开始抓捕海贼了,卑职不能半路抢功。就把讯问的事交给卑职吧,卑职一定尽快找出内奸!” 萧旷面无表情地看了眼熊昊焱,朝赖正忠点了一下头。 “好,那就赶紧去吧!”赖正忠挥了下手,指着洪承,语气严厉,“你留下!” 洪承脸皮一抽,低头应是。 - 从卫司内出来,萧旷道:“阿飞,你去各处城门查问,看看今日有哪些人进出定海卫,是否有可疑之举。” 靳飞却显得有些迟疑,挠挠头道:“老大,那些海贼把你看做眼中钉,他们能劫走嫂子一回,难保没有第二回,现在城门都关了,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海贼就逃不掉了,万一他们去你那儿了呢?我觉得还是先回去看看。” 不得不承认这确是有可能的,而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萧旷也不想冒这个风险。 他点了点头:“你去吧,多带点人去。” “是!”靳飞应了声,飞奔而去。 - 仆妇听到靳飞的声音,急忙开了门,关切地打听:“靳大人,海贼抓着了吗?” 靳飞摇摇头,入内便问:“阿梨在不在?” 仆妇讶异:“不是下命令了不能外出么?她应该在呀?” 靳飞瞥向阿梨住的那间屋子,瞧见屋门被推开了一小道,显然是听见他说话声了,便大步走过去。 阿梨索性把门开大。 靳飞径直进屋,反手将门关上了,严厉地盯着她看。 阿梨与他对视,眼神里并无任何退缩畏惧之意。 安静片刻后,靳飞开口问道:“今晚的事情,和你有没有关系?” 阿梨仍是直视着他:“没有。” 靳飞半信半疑,郑重地又问了一遍:“真的没有?事关重大,你必须对我说老实话。” 阿梨忽而弯了弯嘴角,带起一抹苦涩笑意,但这抹笑意转瞬即逝,她对着靳飞一字一句地道:“真的没有。” “那就好。”靳飞点点头,转身朝外走,刚走出两步忽然停住,回头又问,“那你今晚出去是去哪里了?” 阿梨有一瞬流露惊讶之色,但随即便睁大眼睛,显出一付困惑不解地样子来:“我没有出去过啊?” 靳飞挑眉看了她一会儿,骤然出手。 阿梨大吃一惊,急忙朝后退去,却哪儿快的过他?当即被他扣住了手臂,挣脱不得! 靳飞把她拉近自己,咬牙切齿地道:“我说过了,别!再!骗!我!” 阿梨扭了下身子,知道挣脱不开,也就不挣扎了。 靳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愤然道:“下午你求我带你去大牢,是不是趁机看好了地形方位,晚上就去通风报信了?!你去见了谁?是谁打开了牢房的锁?” 阿梨抬头直视着他,冷冷道:“靳大人若认定是我放走了牢房里的犯人,那就把我关进牢里吧。” 靳飞气得猛然扬起手臂。 阿梨闭上眼,略略偏过头去,却没有躲。 靳飞一眼瞧见她脖颈上仍未完全消退的指痕,那只手就挥不下去了,在空中举了半天,还是颓然落下。 他深吸口气,松开了攥着阿梨的手,转身往外走,一边道:“你给我老实呆在这里,不许出去。回头我再来好好问你,一句都不许隐瞒!”说完便到了门外,一把将门关上。 听着门外上锁的声音,阿梨缓缓地垂下头,眼神空茫。 - 靳飞锁上门,一回头便见沈童裹着披风出来了。 沈童讶异地问:“阿飞,这是做什么?” 靳飞愣了愣,避而不答沈童问话,只道:“海贼都逃出来了,老大怕他们再来捣乱,叫我来看看。” 沈童点点头:“辛苦你们了。”随即看向房门上的锁,问道,“真有必要这样做吗?” “嫂子,这事儿您别管行吗?” 阿梨是靳飞收留下来的,说到底是靳飞的人,不是萧府的人。沈童虽然不赞成靳飞的做法,但也不好硬要他开门放人。看他一副气头上的样子,她认为还是稍过一阵子,等他平静下来了再劝说。 靳飞对上沈童与箜篌琴瑟她们的眼神,心底莫名浮起一丝悔意,想他是不是做得过分了。 但转念一想,阿梨隐瞒着许多事情,次次都是被逼得实在没法子了才说出来,关于她的身世每次都会换个新的说法。从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是这样,他都不知该相信她多少! 而方才问到她是否出去过时,她分明又撒谎了! 一想到她利用他来救出那些海贼,自己却傻乎乎地带着她去大牢里看那几个海贼,还叮嘱狱卒们善待那两个有伤病的,他就压不住满腔的怒火! 这种情况下,还是锁着她更好,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盛怒之下会对她做出什么来! - 熊昊焱先找来看守牢房的狱卒与外面把守的卫兵,一一讯问,问过他们今日的行踪后,又问是否看到别人有可疑之举。 其中一名狱卒提及:“回大人,今日靳知事来过。” 熊昊焱讶异:“他来做什么?”靳飞是萧旷亲随,平日从不管刑律事务,他没事跑来牢房做什么? “靳知事带着一个小丫鬟,说是来认人的。” 熊昊焱想起萧旷夫人被海贼劫去一事,靳飞带她的丫鬟来认一下犯人也属正常,便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那狱卒瞅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可小人听那丫鬟说话口气,不太像是来认犯人的,倒好像她本就认识里面的海贼,她能叫得出名字。” 熊昊焱本来很随意地靠在椅背上,闻言便坐直了,身子微微前俯,盯着狱卒:“她认识的海贼叫什么?” “小人听到的好像是……阿津。” 熊昊焱皱眉,被抓的海贼中有叫这名字的吗? “这个丫鬟叫什么?” 狱卒想了想道:“那海贼喊了声什么梨……她说她叫阿梨。” 第156章 【逃犯】2 - 为便于指挥,萧旷还是留在卫司内,这样一旦有任何变化,属下兵将都能及时回报,他也就能及时处置应对。 去城门查问的姚阿山回报,今天白天里进入定海卫的,除正常执行军情军务的将士外,还有一支运粮饷的车队抵达。 萧旷挑了挑眉:“粮饷都入库了?” 一旁有个小吏点点头:“入库了。” “押送粮饷的可是以往同一批人?” “这……”小吏迟疑道,“不是卑职亲自操办此事的。” “那车呢?” “照往常的话,空车应该都停在卫司马厩之后的院子里,等明日一早出发。不过城门禁闭之后……” 萧旷冷声道:“立即去查看。今日押运粮饷来的兵士全部集合,清点人数。” “是!” 姚阿山跟着那名小吏一块儿过去,不一会儿他手下的士兵急急奔回来通报:“启禀将军,粮饷车都不见了,马夫说他们刚出发,姚把总亲自带人去追了!” 萧旷豁然起身,疾步往外走,边走边下令召集人手。才到门外,却见熊昊焱带着人往这边来。 熊昊焱瞧见萧旷,抬手招呼:“萧参将,请留步。” 萧旷朝他点一点头:“找到海贼可能的去向了,熊指挥使有什么话,我们边走边说吧。” 熊昊焱加快脚步追上他:“萧参将,你昨日可曾派靳知事带人去认犯人?” 萧旷微怔,转头看向熊昊焱,却没有马上否认。 熊昊焱接着追问:“昨日靳知事带了一个丫鬟去牢房。萧参将不知此事?” 萧旷挑眉道:“内子曾遭人劫持,那个丫鬟是见证人,带她去认人有何不妥么?” “那么萧参将是预先知道此事了?”熊昊焱似乎盯上了这点,连续追问。 萧旷瞥他一眼:“熊指挥使不去抓出内奸,却盯着我不放,难道是怀疑上我了?” “不不,萧参将不要误会。正因职责所在,我才不得不问清楚。” “这些事可以放着慢慢再问,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抓回逃犯。熊指挥使若是有心,可以跟我一起去。” “额,这……”熊昊焱略一迟疑,萧旷已经迈开大步走远了。 - 姚阿山问明车队所走的方向,沿路追赶,在快到城门处追上了押运的十数辆牛车。 他一声令下,士兵们将车辆前后围住,拔刀指向车上。 牛车没有顶篷与侧壁,只有稀疏的木栏围边,一览无余。空车上随意地扔着捆绑固定用的绳索与油布。除了三三两两坐着的士兵与役夫,并无多余之人。 姚阿山一时没主意,只好喝道:“车上的人都下来!” 牛车上的役夫面面相觑。一人跳下车,观其衣冠服色是名总旗,应是负责此次押运的武官,他走近姚阿山,问道:“出什么事了?” “今夜逃了许多海贼,城门都关了,你们要走也走不了,都跟我回去。” 押运官显得很惊讶:“我们是运粮饷的,海贼逃走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接着还有两个卫所的粮饷要送,要是在这里多耽搁,月底之前就来不及送到了。” 姚阿山却坚持要他们原地停留。 就在此时,萧旷赶到了,围在牛车四周的兵士向两边让开,他朝押运官打量几眼:“上个月来的不是你。” 押运官笑着点头行礼,解下腰牌递过来:“总旗张成见过萧将军,原先送粮饷来的孙总旗升官了,这才轮到卑职担当这差事。这个月才刚刚开始上任,就耽搁粮饷押送的话,卑职实在很难交待啊……还请将军能通融通融,放卑职等回去吧。” 萧旷看向一旁的小吏,那小吏立即加以确认了:“原先一直是孙总旗。” 萧旷低头看了眼腰牌,牌子为青铜所铸,颜色发乌,磨损严重,凸起处却被磨得锃亮,显然是用了有些年数的,便点了点头。 张成舒了口气,朝萧旷行礼作别:“多谢将军,卑职告辞了。”言毕转身欲走。 萧旷道:“慢着,张总旗,你腰牌不要了么?” 张成回身尴尬一笑:“卑职糊涂,多谢将军提醒。” 他身为下级,接上官递过来的东西,必须要双手来接。 萧旷在他即将拿到腰牌前突然松手,张成本能地用右手去接,萧旷出手如电,扣住了他手腕。 张成脸色骤变,右手急向后缩,同时左手探向腰间,才刚摸到刀把,又被萧旷紧紧攥住手腕。 腰牌啪嗒一声,落在泥地上。 张成的眼神闪动,刹那间流露凶光,但转瞬又浮起谦卑的笑容:“将军这是在戏弄卑职么?” 他双手被制,唯一能动的是双腿,说话时便毫无预兆地提膝,踢向萧旷下路,脸上尤带笑容。 萧旷几乎于同时提膝,这一脚正重重踢在张成扬起的小腿胫骨上。 张成痛吼一声,几乎要跪下来。 他咬牙忍住剧痛,把头向后一仰,同时将萧旷拉近自己,用头猛然撞向萧旷。 萧旷将他向左侧一带,避开他的正前方,同时将其手臂向身后反扭,转到他身后。 张成头锤落空,上身向前猛冲,右手却趁势挣脱,反手抽出腰间的刀,贴着自己肋下扎向身后的萧旷! “将军小心!”姚阿山一时情急,直扑过来。 张成的右手与刀虽然被他的身体遮挡,但萧旷看到他肩部动作,本来只要松开张成就能闪避得开。但姚阿山扑过来挡刀,萧旷若是向旁闪避,他就会受重伤。 萧旷拎着张成的手臂,猛然发力,将他向左拉动。 张成身子一歪,踉跄跪倒,刺过来的刀也失了准头,刀尖险险擦着姚阿山的胸前划过,却向着萧旷直刺而来。 萧旷急向后仰,仍是被刀尖带到右肩! 他松开张成左臂,挥掌打落他手中的刀,随即一脚踹向其后背。 张成向前摔倒在地,立时有数名士兵扑上来将他按住。 随车的“役夫”们见萧旷对张成出手,立即从车底或是杂物下面抽出刀来。周围的士兵亦跟着拔刀,双方厮杀起来,刀剑相交之声不绝于耳。 - 阿梨在屋内听着靳飞与萧夫人对话,又听见他命令家丁打起精神,防范贼人偷袭等等。 随后靳飞便离开了。 院子里留下三名家丁,低声议论着今夜海贼越狱之事。阿梨听了会儿,离开门边。 她住的这间屋子,房门在东侧,西面有扇推窗,但窗子只能打开一道比巴掌稍宽的缝隙。因为窗外就是院墙,且墙与窗户之间只有半尺来宽的间隙,也因此靳飞并不担心她从窗户逃走。 阿梨走到床边,从枕头侧面掏出一小包布裹着的东西,收入怀中。随后她从腰间束带中找出一支指余长的铜管,拧开盖子后,从里面取出一把纤薄如柳叶的奇形小刀,刀柄不过寸许,刀刃也只有寸半来长,小刀一边是锋利的光刃,另一面则带着细小的锯齿。 她将小刀插入窗户侧面的缝隙,来回拉动,不一会儿便锯断了木制的枢轴,接着一手扶窗,锯断了另一侧的枢轴。 她将小刀横咬在嘴里,双手抓住窗棂,稍稍用力向后一拉,整扇窗便卸了下来。 收好小刀,阿梨攀上窗台,从院墙与屋墙之间窄小的缝隙间钻了出去。即使是像她这般苗条纤瘦的少女,也只能在这半尺来宽的空隙间勉强容身 她预先将窗扇斜搁在窗台上,待整个人到了窗外,便将窗扇原样卡回窗框中,只要不去开窗,从屋里完全看不出窗户被动了手脚。 她双手用力撑住自己,脚尖蹬着墙上不平整处,一点点向上挪,直到攀上墙头。 在离去前,她回头看了一眼,眸中有片刻的迟疑与难舍。 远处响起隐约的高呼:“小心!”“来人啊!贼人在这里!” 阿梨微微一惊,最后的迟疑亦完全消散,越过墙头后轻轻落地,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 靳飞听到呼叫声,急忙朝声音来处赶,到了地方,却见贼人已经尽数被擒住。一名士兵在替萧旷包扎肩头。 “老大受伤了?”靳飞关切地问着。 “划破点皮。” 靳飞扫了眼周围:“都擒住了么?”语气中尤带遗憾。 萧旷的神情却不曾完全放松:“人数不对,逃走的海贼远不止这些人。阿飞,你在别处有没有看到不对劲的人或事?” 靳飞想起阿梨,略感心虚地摇摇头。 萧旷看向被捆成粽子的“张陈”,这些贼人伪装成运粮饷的队伍进入定海卫,那么…… 他皱眉问道:“去查看粮库的人回报了吗?” 无人应答,显然没有消息回报。 靳飞立即道:“我带人去看看!” 话音未落,便见粮库方向升起浓烟与火光! - 萧旷与靳飞带人往粮库赶时,卫内各处都升起了火光,到处都是“走水!”的惊呼与警示的高喊。 萧旷停步:“阿山,传我命令,解除闭户不出的禁令,组织兵丁控制住火势,不要让火蔓延,把走水处附近的人都撤到上风处。” 姚阿山立即领命而去。 靳飞却着急地道:“那贼不抓了?这些贼人放火就是想趁乱逃走啊!” 萧旷沉声道:“优先救人!城中几千军户,就是几万条性命!贼可以慢慢抓,救人却慢不得!” 况且军民四处乱逃,贼人混在其中分辨不清,而若是有人带领,有序地撤离,贼人反而不易混入。 - 阿梨离开院子没多久,便见好几个地方都走水了。 有人慌忙逃出,有人赶去灭火。一路行去,几乎没人留意到她。 远处的火光映在民居上,将墙染成了红色。而火光映照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深浓的黑。 “阿梨……”浓黑的阴影中忽然有人出声。 阿梨吓了一跳,急忙退开两步。 他整个人都隐在阴影之中,语气嘲讽:“之前叫你一起走,你不是还说不走么?” 第157章 【逃犯】3 - 给靳飞和阿梨的事儿一闹,沈童没了睡意,只是她如今的身子熬不得夜,尽管睡不着,还是在床上躺着闭眸休息。 没有隔多久,听见外头呼叫走水,她便起来了。 上回就因走水避灾夫人才被海贼捋去,随行的仆从也有不少受伤的,因此这回一走火,众丫鬟仆妇就加倍地紧张起来。 沈童理解她们缘何紧张,海贼脱狱,四处纵火作乱,远近各处都有呼叫与哭叫声,让人不由自主地心惊胆颤。对她来说,更要提防有贼人趁乱来袭,或是有海贼动起脑筋来,想利用她来逃出定海卫。 然而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慌乱,所以她刻意用压低一分的语调下吩咐。 她让丫鬟与仆妇们都聚在屋里,减少进出,更别单独行动。又让家丁巡视院子内外,在外的两人一组,一人提灯,一人提水,留意可疑之人的同时,随时可以扑灭院子周围的小火头。 主母冷静镇定,下人就有主心骨,也就跟着镇定下来,一一领命去办。 萧旷回来时,见小院里灯火通明,有人在内外巡视,警觉而有序。他本是隐隐不安的心,也就跟着安稳落地了。 沈童坐在正屋里,见他回来,便起身出来迎他。 见状萧旷加快两步,走到她身边,抬臂挽着她的腰:“你坐着吧,别走来走去的。我就回来看看,一会儿还要走。” 沈童点点头,替他斟了杯茶:“如今是什么情况?” 萧旷接过茶,仰头饮尽,呼出一口气,将如今情形简略地一一说明。 他提到了熊昊焱追着问的事:“昨日傍晚,阿飞带着名丫鬟去了牢房?” 沈童想到方才靳飞愤怒之下的举动,挑了挑眉梢:“阿梨。” 萧旷也猜到了,并不显得惊讶,接着问道:“阿梨这会儿在哪儿?” 沈童看了眼门外:“被阿飞锁屋里了。” 原先是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她不好多干涉阿飞的私事,但既知他生阿梨的气与今晚海贼脱狱有关,那就不能放着不闻不问了。 钥匙在靳飞那儿,沈童让家丁砸锁开门。 - 在众将士的齐心合力之下,火势被控制住,没有蔓延开来。在城中搜捕的卫兵又抓到了十数名海贼,但脱狱的海贼中仍有一部分不知所踪。 不知不觉东方已破晓,不知从哪儿传来雄鸡打鸣声,若不是城中好几处被烧得焦黑,有些地方仍在冒着袅袅黑烟,真要让人觉得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了。 靳飞疲惫地回到小院,第一眼便见那把锁被砸开了。他脸色骤变,奔过去推门一看,屋中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没有。 院中守卫的家丁上前行礼,正要开口,靳飞一把将他揪到自己面前:“这是怎么回事?人呢?” 他这会儿拧眉瞪眼,神情狰狞,又是极为迫近的距离,家丁离他的脸不到两拳距离,被他这么一瞪,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白着脸结结巴巴地答道:“人,人,跑,跑了。” “怎么会跑了的?谁砸的锁!” “是,是夫人,但,但开门后才,才知道,她早就跑了。” 靳飞放开他,黑着脸进屋,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看到窗户洞开。他走过去,探头往外看,在外墙上有数道摩擦过的痕迹,显然她就是从这里逃走的。 那名家丁不敢进屋,探头探脑地看着,就见靳飞背对门外,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便赶紧去向沈童禀报。 靳飞一言不发地伫立半晌,忽然攥拳,猛然打在阿梨拆下的窗扇上。窗棂那几根细木条哪里承受得住,立时咔嚓断裂,木屑四溅。 他扔下破窗,转身疾奔出屋。 听到动静后的丫鬟与仆妇们惊讶地打听发生了什么。 靳飞对她们视而不见,直往外走。他才出大门,就见前方小路上过来一队卫兵。 为首的将领一瞧见他,便道:“靳飞,赖总兵命你立即过去。” 靳飞急于去追阿梨,哪有心思应付他们,他本就不怎么看得上赖正忠,闻言挥了挥手:“我一会儿就去。”说着就要走。 眼见他要走,为首的将领脸一沉,喝道:“不能让他走了!!” 一众卫兵呼啦一下将靳飞包围起来,齐刷刷地将枪尖朝着他。 靳飞停步转向那名将领,笔直的剑眉高高挑起:“孙茂,你什么意思!” “关于海贼越狱逃走之事,赖大人有话要问你,你若不是心虚,就立即去见赖大人。” 靳飞冷然道:“我说过了,一会儿就去。” “赖大人的命令是立即就去。” 靳飞不知阿梨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拖得越久,找到她的可能就越小。然而这帮士兵却纠缠不休,几句话过去仍是堵着他的去路不让, 靳飞焦躁之极,几乎要暴跳,抬手便呛啷一声拔出佩刀。 众卫兵陡然紧张起来,也跟着将枪举高。 聚在门口的丫鬟仆妇们发出一阵惊呼! 眼看两边剑拔弩张,就要打起来! 便在此时,门内传来一道沉稳而柔和的女子声音:“都住手。” 丫鬟们纷纷向两旁让开。沈童走了出来,淡声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定海守备孙茂见过萧夫人。”带队来的将领向沈童行礼,但并没有让手下收起武器的意思:“还请萧夫人见谅,这是赖大人的命令。” 沈童走到门外,她的个子在女子中本就属于比较高的,立在门口的踏步上,比带队的孙茂还高出半个头来。她微垂视线望向孙茂:“不知赖大人对孙守备下了什么命令?是命令你来萧府捕人么?” 自从临山卫的指挥使马泰与鲁大洪等人,在萧旷那儿栽了个血乎拉碴这辈子都翻不了身的大跟头之后,整个浙江布政司,怕是没有人不知道这位萧夫人家世的了。 虽然她的语调平和淡然,听起来不含丝毫火气,话的分量却是不轻,孙茂丝毫不敢怠慢。 有这位萧夫人在,孙茂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强行将靳飞抓走的,但也不可能把他放走。 他陪着笑道:“萧夫人别这么说,下官也就是个传话跑腿的。”言下之意,冤有头债有主,您要想追究声讨,也请找下命令的源头,别为难他这样跑腿的。 可你都找上门来了,不为难你为难谁去? 沈童的语调依旧平和,说话慢悠悠的:“不管是为了何事要找阿飞去问话,至于要在萧府门前动刀动枪的?” “这个……是靳知事先拔刀的。” 沈童瞟了靳飞一眼:“阿飞,收起来。” 靳飞乖乖收刀入鞘。 沈童再看向孙茂。 孙茂无奈地挥挥手让手下将长.枪收起,不再对着靳飞。 他轻咳一声,道:“萧夫人,昨夜海贼越狱逃跑,恐怕与靳知事有些关系。赖总兵叫靳知事过去,便是问这件事。” 沈童微弯嘴角:“是昨日去牢房认人的那件事儿么?” 靳飞大吃一惊,在孙茂等人面前勉强憋住了那一声咦,瞪大眼讶然看向沈童。 沈童却并不看他,只朝孙茂道:“这事儿赖总兵若是有疑问,便由我去走一趟好了。” 孙茂一听,急忙点点头,一边是浙江总兵,另一边是三皇子的连襟,荡清浙江地界霓寇与海贼的大将军。两边都不是他一个小小守备能得罪得起的! 他刚想说那就请萧夫人过去一下,就听萧夫人身边的丫鬟伶牙利嘴地抢着道:“夫人,使不得!您身子本就弱,经历九死一生才刚回来,大夫可叮嘱您要静养,不能受一点点累,更不能受气的呀!” 孙茂:“…………” 沈童朝箜篌点了下头,对孙茂道:“我这身子确实是不便,也只有麻烦将军向赖大人解释了,昨日之事怕是多有误会,阿飞战场杀敌毫不退缩,来到浙东之后,他斩杀的敌寇不计其数,之前那一批海贼亦是他亲自带人擒获的。这样的忠勇之将,又怎会与海贼越狱有关?” “萧夫人,这……”孙茂很想婉拒这桩向赖总兵解释的“美差”。但他是名武将,拉出去打仗或是带兵算是拿手,要动嘴皮子就差那么点,光措辞就得想上一想。 沈童哪儿会站在那儿等他想出什么话来,说完那一通便朝靳飞招手:“阿飞,先进来。” 靳飞被十几名士兵围成的半圆堵住去路,身后的院门却是没有卫兵拦着的。 他先前骤然得知阿梨走了,一股无名怒火冲上脑子,本就不多的理智都被这一把火给烧没了,一时冲动为了突围拔刀。这会儿冷静下来,残存的理智也回来了,沈童一招手,便乖乖跟着进了院子。 “哎……”孙茂急了,“赖大人还等着呢……” 箜篌回身朝他福了福,语速极快地道:“那就烦请孙将军向赖大人解释一下了。”说完转身快步进了院子。 呼啦一下,原先聚在门内外的丫鬟仆妇都跟着消失,一个个进屋关门。转眼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前院。 还剩下孙茂与十几名卫兵站在门外空地上,进退两难。 一阵风起,有几片黑灰卷在风里掠过,昨夜走水烧焦的烟火气跟着钻入鼻孔。 风虽然不冷,孙守备的心却拔凉拔凉的。 - 靳飞随沈童进了屋,迫不及待开口:“嫂子,我要去找阿梨!” 沈童刚坐下,闻言抬眸瞥他一眼:“你怀疑她与海贼脱狱有关?” 靳飞不由一滞,停了停才道:“我也不想相信,所以才要去找她,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沈童轻叹口气:“我已经派人去找了,只是从发现她离开到这会儿有两三个时辰了,没有线索的话,只怕很难找。” “这会儿最要紧的,是要对你带她去牢房的事有个合理的说法,对赖总兵那里有个交代。若是不能说清楚,一旦背上这个通贼的嫌疑,就很难洗脱了。” 她凝视着靳飞:“昨日的事,你细细说给我听,有哪些人瞧见你们了,你们进去之后说了些什么话,一字一句都别漏掉。” 第158章 【逃犯】4 - 靳飞本来憋着股劲儿要去找到阿梨,把事儿问清楚,但其实真要让他出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听见沈童说阿梨早走了,那一股子气劲儿就泄了,站在那儿发愣。 琴瑟瞧着不忍,柔声劝慰道:“靳大人,您别急,要把阿梨找回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您先坐下吧。把事情前后对夫人说说,先把眼前这关度过去呀。” 靳飞合上眼,丧气地点点头,转身找了个椅子坐下。 沈童遣退了屋里仆役,连箜篌与琴瑟都没留在屋里,这才开口:“阿飞,你说吧。” 靳飞略一回想,从阿梨告诉他自己的身世开始,直到昨日傍晚去探监,其间发生过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 沈童静静听着,只偶尔追问几句细节。 靳飞刚说到他把阿梨锁屋里的时候,忽听外头琴瑟的声音:“夫人,阿梨回来了。” 听到这句,靳飞蹭一下站了起来,刚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沈童。 沈童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对外面道:“琴瑟,让她进来。” 靳飞刚坐回去,门被推开了。 阿梨进来时偷偷瞥了眼靳飞,见他皱眉盯着自己,便立即缩回目光,关上门后先朝沈童行礼,随后半侧身子转向靳飞,飞快地行了一礼,接着便沉默了。 “你不是跑了吗?怎么回来了呢?”靳飞的语气听上去很凶,但明显没了之前的焦躁与火气。 阿梨小声道:“昨天去探监……都是因为我……我不能自己走了,让公子为此受牵连,被人怀疑。” 她抬眸看向沈童,脸色比起平日来显得有些苍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深吸口气,一鼓作气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儿因我而起,要抓就抓我去吧。” 沈童凝眸看着她:“阿梨,我只问你一件事,昨夜海贼脱狱,必然有人里应外合,你有没有参与其中?” 阿梨坦诚地直视着她,斩钉截铁地道:“真的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 她又回头看向靳飞:“昨天公子带我去看阿津,我很感激。但我真的没有向他们通过什么消息!” 靳飞难得地沉默着,他也想相信她,但是一想到昨夜她偷偷摸摸从外面回来还不肯承认的事,他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信她了。 但她本来完全是可以逃走的,却自己回来了,并主动要求承担罪责,这又让他觉得她真的是无辜的。 “你都跑出去了,又是怎么知道我被怀疑了?” 阿梨垂下头,含糊地道:“我……遇上了以前认识的人。” “原先岣山岛上的海贼?” 阿梨点头。 靳飞又问:“这些人是怎么进城的?” “他们劫了运粮饷的车队,换上他们的衣服,扮作押运的官兵进城的。” 这件事沈童听萧旷提过,知道阿梨说得确是实情。靳飞显然还想追问,沈童阻止他道:“其他的晚一点再问吧,这会儿优先考虑的是怎么洗清你的嫌疑。” 阿梨点点头:“就说是我假装夫人命令我去认人,公子相信了,才带我去牢房的。” 靳飞只觉不妥,却又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只能看向沈童,希望她能给个更好的对策。 沈童弯了弯嘴角:“什么假传命令,本就是我叫你们去的。” 阿梨吃惊地猛然抬头:“萧夫人……” 沈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阿梨,我这辈子头一次杀人就是在岣山岛上……为了这孩子……”她将手掌轻按在自己小腹上,微笑起来,“不管多么可怕的事我都做得出来。” “你救过我,也就是救了这孩子。阿梨……”沈童抬头看向她,一言一词仿佛掷地有声,“不管你原先做过海贼还是别的什么身份,你要相信我,我就一定能保住你。” “萧夫人……”阿梨欲言又止,愧疚与感动的神情交错而过,停顿片刻后终是深深地下拜。 - 孙茂在萧家门前发了会儿呆,只能灰溜溜地回去禀报。 赖正忠沉着脸把经过听完,斥道:“谁让你去萧参将家里找人的?” 孙茂真是倍儿委屈,那位又不是好好在衙门里坐着不动的主儿,问了这个说他去那儿了,找去那个地方吧,人早就走了,一路打听一路找,找了一早上,好不容易逮到人,就刚从萧参将家里出来。 他也是急着交差,就喝住了靳飞,哪儿想得到靳飞竟然抗命不遵,还有萧夫人替他出头,那浑球干脆就躲宅子里不出来了! 赖正忠骂了孙茂几句,问道:“萧参将这会儿在哪里?” 孙茂心道这我哪儿知道啊!但又不敢这么答,只是摇头:“卑职不知。” “蠢材!去找啊!” “是!” 赖正忠不耐烦地挥挥手,孙茂急忙告辞退下,出去后瞧见一名小吏,便拽住他询问:“知道萧将军在哪儿么?” “萧将军啊,刚才还来过,这会儿回家了吧。”小吏答道。 孙茂:“…………” 他在署衙门口兜了两圈,咬咬牙,还是硬着头皮往萧旷的住处去。他心中本抱着再去碰次壁的决心,谁想走到半路,却见萧旷迎面过来了。 孙茂心头一松,迎上去抱拳行礼:“萧将军,赖大人正找你呢!” 萧旷略一点头:“正好,我也有事要见赖大人。” 两人回到署衙,入内便见赖正忠端坐正堂,一旁站着熊昊焱。 熊昊焱神情严肃地站在那儿,摆出一副又像公事公办又像是与己无关的表情。 赖正忠沉着脸看向萧旷:“昨天傍晚,靳飞带了个丫头去监牢,萧参将知道此事吧?” “知道。是属下命他带丫鬟去认人的。” 赖正忠意外地扬了扬眉头:“是你下的命令?” “正是。” 萧旷方才收到仆人传来的话,便立即回家,了解事情的始末。虽然阿瞳让他对外说是她命阿梨跟着靳飞去认人的,但萧旷并不想让她过多地牵扯进此事,何况她由来命令靳飞去办事,于公而言,名不正言不顺,由他担下来才更合情合理。 赖正忠瞥了眼熊昊焱。 熊昊焱便道:“属下连夜审讯,有狱卒招供,那个丫头与海贼相互认识。靳知事出来后还特意叮嘱狱卒照看其中两名海贼。” 赖正忠又看回萧旷,眼神很明确,你怎么解释? 萧旷摇了摇头,开始解释:“那名丫鬟只是长得与海贼原先认识的人有五六分相像而已。之前萧某的内子被劫,那名丫鬟也一同被劫去了,海贼误以为她就是认识的人,其实这丫鬟是内子府上的家生子,从京师带来的,哪里会认识这些海岛上的海贼呢?但她将计就计,装成是那姑娘,骗取海贼信任,从而救出了内子。” 赖正忠:“……” 熊昊焱:“…………” 说得就和真的似的!! 赖正忠哼了一声道:“世间真有如此相像之人?” 萧旷点点头:“属下也觉得巧合之极,但若非如此巧合,内子也未必能安然归来。那丫鬟一片赤诚忠心救了内子,又怎会帮助海贼脱狱?” 这一点确实是难以辩驳,赖正忠又问:“但靳飞带她去过监牢后,当天晚上海贼就逃脱了,这世间有那么巧的事?” 萧旷轻叹摇头:“这真是不巧。若是晚一天让阿飞带她去认人,也就没这一回事了。” 赖正忠:“……” 天下事错综复杂,在同一天在同一个地方发生的事多了去,你可以说巧,也可以说不巧,全看说话人所站角度。但若非要在两件事间找到因果联系,那就一定要有过硬的证据才行了。 熊昊焱瞄了眼赖正忠的脸色,略跨前一步,道:“若萧参将这么相信那名丫鬟是无辜的,就带她来问一问吧。” 萧旷挑眉看看他:“熊指挥使是觉得萧某的话不足取信么?” 熊昊焱笑了笑道:“也许是萧参将信错了人呢?” “那名狱卒亲耳听见那丫鬟与海贼交谈,还显得十分担心那名生病的海贼呢……” 萧旷神情冷然,语气严肃地道:“昨日海贼脱狱并非临时起意,显然早有谋划——外有贼寇劫持押运粮饷的车队,装成官兵混入城中,内有牢狱内部的人接应开锁,大批牢犯才能同时逃出,让狱卒阻拦不住。熊指挥使不去好好核查你手底下的官吏,却盯着我家里一个小小丫鬟不放,是想推卸管理不善、督下不严之责么?!” 熊昊焱被萧旷怼的直翻眼珠,却回不出话。坦白说他确实是存了这份心思。 萧旷是直属都督府的浙东参将,有调动宁绍台三郡军队的兵权,主要职责是对外杀敌剿贼。如昨夜这样的牢犯脱狱,他最多只是连带责任而已。更何况这里还有个浙江总兵在,哪怕是连带责任,他也只占个小头。 但熊昊焱作为定海卫的指挥使却不一样了。他统管定海卫,关在卫所牢房中的犯人大量逃逸,甚至还在城中纵火作乱!出这么的大事,他难辞其咎,降职已是在所难免,只能希望不会因此下狱甚或是更糟的结果! 因此昨天刚一出事,他就急忙吩咐亲信,连夜送了两名美貌歌姬去赖正忠府上,还带着银钱一起送过去。此时追究靳飞与那个丫鬟探监的事,说白了就是找背锅的! 被萧旷当面揭穿心思,熊昊焱不由自主看向赖正忠,期望他能为自己说几句,然而总兵大人就好像昨夜根本没有收到那两个美女与银子一般,严肃且严厉地看着他。 干!熊昊焱在肚子里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第159章 【逃犯】5 - 熊昊焱与赖大总兵对视了一个短暂的片刻,终于意识到,这个时候只能靠自己了,这才转向萧旷说话,仍然试图找人背锅:“该做的事我都做了,可日防夜防,防不住有内贼啊!萧参将不愿意将那名丫鬟带来对质,就是心虚!” 萧旷扬起眉头道:“那是因为毫无对质的必要。” 熊昊焱不由一愣:“你凭什么这么说?” 萧旷的嘴角带起微讽的笑意:“就凭我知道熊指挥使是用什么法子才得到招供的。熊指挥使因为太急于找到罪魁祸首,所以审问时不管事实如何有没有证据,只要不肯或不能招供出旁人罪状的人就把他当做内奸。这样一逼,任谁都怕!所以抓着别人一点点嫌疑或是错处就急于指证,以免自己被视作内奸。接着熊指挥使再抓来那人如法炮制,刑讯逼供他招认有嫌疑之人。就这样一个咬出另一个,看似是找到了内奸……但其实大多口供都是逼出来的,纯是捕风捉影,没有实证。” 听着萧旷这番话,熊昊焱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最后恼羞成怒地道:“有人证还不够吗!” “人证?实不足信。”萧旷轻笑摇头,“被刑讯逼供的人为求自保,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这样单方面的证词是不够的。昨夜这件事,还是要细查牢房钥匙的去向,结合多个狱卒的口供,从中找出能互相印证的线索,而不是屈打成招,逼人胡言乱语。” “你!”熊昊焱怒道:“你说的倒是轻巧!不用刑奸人怎会说真话?你有本事,你能不用刑就把内奸抓出来?” 萧旷语调平静地道:“既然熊指挥使谦让,由我来负责查出内奸也行。” “额,不……”熊昊焱本是恼怒时顺口说的气话,哪知道萧旷竟会接话要把这差事接手过去! 昨夜睡得正香时,突然被叫醒,他正要发火,却听到了海贼脱狱,大乱定海卫的消息,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要知道查出内奸并加以惩办,已是他如今唯一能用来将功折罪的手段了,所以他才这么拼命地追查一切蛛丝马迹,他又怎能让萧旷半路插手,将这功劳抢去? 他立即看向赖正忠,瞬间从愤怒的语气变成了诚挚恭敬中又恰到好处地带着一一丝委屈的表白调调:“赖大人,这桩案子本是属下在查办,为找出内奸,属下整整一夜没合过眼啊……更何况萧将军的家仆嫌疑还没查清呢,怎能让他来查办此案?” 赖正忠毕竟是收了好处的,朝熊昊焱极轻地点一下头让他放心,接着把头转向萧旷,正要开口,外间有士兵急急来报:“启禀大人,在南山坡上找到了一些脚印和其他踪迹,可能是贼人留下的!” 萧旷站了起来,向赖正忠看去。 赖正忠:“……”这敌情来得还真是不巧! 他略显无奈的点了一下头:“你去吧。” 赶来报讯的正是姚阿泥,他跟着萧旷离开署衙,走出一段后回头看了眼,已经离署衙够远了才问道:“小人没来迟吧?” “没。”萧旷只道,“来得正好。” - 靳飞早就急得坐不住,听见外头仆妇道了句:“将军回来啦!”他就和窜天猴似的一跃而起,两步就窜到了门外。 阿梨亦起身,加快步子跟着他迎出去。 然而从外面进来的萧旷神色平淡,看不出他去了这一回结果到底是好是坏。靳飞心里急得和油煎似的,但又不好问得太细,只能试探着问道:“老大,事儿怎么样?” 萧旷朝他点点头,虽然没说什么,靳飞的心多少定了些。 三人进了屋子,靳飞一等门关上就问:“怎样?阿梨没事了么?” 萧旷轻轻摇头。靳飞顿时又急了:“哎老大,到底是什么个结果?” 沈童看出这事儿没这么简单,提壶斟茶:“坐下慢慢说吧。” 靳飞立即接过茶杯,殷勤地双手递上:“老大您辛苦了。” 萧旷略感好笑地接过他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后把赖熊二人的反应简略说来。 沈童的眉头稍微扬起了几分:“如今情形之下,熊指挥使格外着急找到内奸,只有这样他才能减轻自己渎职的罪责。也难怪他会死咬着阿梨这件事了。” 萧旷道:“正是如此,今日也只是暂时对付过去而已。如果他找不到真正的内奸,还是会回头挑麻烦。阿梨这段日子就别出去了。” 阿梨点点头,起身朝他们行礼,神情愧疚:“多谢将军替阿梨说话。” “那我呢?”靳飞指指自己,“我总不能一直窝在这里不出去吧?” 萧旷睨他一眼:“你?你跟我去抓贼。” “抓贼?我们本来不就在抓……”靳飞不解地挠头。 沈童与萧旷对视一眼,看回靳飞,微笑着解释道:“只要找出真正的内奸,阿梨的嫌疑也就被洗清了。” “原来是这个‘内贼’啊!”靳飞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 - 牢房的钥匙有铜制的,也有铁铸的,开关牢门、枷锁、库房……大大小小不下数百把,按着不同功用,分别串起来,平日便锁在一个大箱子里。放钥匙的大箱子收在司狱官洪承办公的那间屋子里,箱子本身也有锁,钥匙就由洪承收着,只有通过他才能打开这只放钥匙的箱子。 就在事发当晚,这个箱子被砸开了。然而当值的狱吏与卫兵没有一个说得清箱子是何时被砸开的。 当晚在牢房值守的狱卒与守卫,除了两名受伤的,其余的都被熊昊焱关押,包括司狱司的小吏也都关起来了,另外一边,则关着逃跑失败,被抓回来的海贼。 这些人熊昊焱大多都已审问过,有些还受了刑,奄奄一息,精神萎靡。 萧旷一个个单独提审,反复询问其当晚的行踪,几时几刻和哪几个人在一起,做些什么,几时几刻有人单独离开……当所有人都交待了之后,细细比较证词,便找到了矛盾之处。 当晚轮值的一名狱卒与一名守卫都独自离开过一段时候,但他们却都说自己整晚都与同僚在一起,没有离开过。 另有两名守卫,本非他们当值却也去过牢房,还带了些吃食过去,与值夜的众人分食。但是门口的守卫只记得他们来的时辰,却不记得他们离开的时候。再之后乱了起来,海贼脱出牢房,杀伤守卫,抢夺武器,就没人再顾得上其他了。 因这两名守卫并非当夜轮值的士兵,并没有被关押起来。萧旷便命人去将他们找来。 - 熊昊焱大半夜睡得好好时被叫醒,连夜审问直到日上三竿,已经是困得眼皮上下打架了。强撑精神追问萧旷家丫鬟的事无果,萧旷走后又被赖正忠训斥了一顿,一想到如今的官位难保,以后还不知会怎样,他就烦闷得无以复加。 离开署衙后,又累又乏的他回到自己府中,什么都不想再管,倒头就睡了起来。 睡得正酣时,却被侍妾摇醒,他心头积压的火气一下子发作,还没睁眼就开始发火:“叫死人叫!是天塌了,还是山崩了?!非要这会儿叫醒我?!” 侍妾吓得没敢吱一声,眼泪汪汪地退出去了。 熊昊焱恨恨地合上眼继续睡,隔了片刻,他想到没大事她也不敢来摇醒自己,便追问了一句:“到底什么事?” 侍妾进屋,立在门口小心翼翼地道:“洪大人派人来传话,说萧将军去了大牢那儿。” 熊昊焱一听,睡意全无,“噌”的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了:“什么?!他去那儿做什么?” 侍妾摇摇头,这她哪儿能知道啊!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早点叫我?!” 侍妾委屈极了,熊昊焱这一觉睡得太死,下人在门外不管怎么叫都叫不醒。士兵来报了两回,她怕事情重大,才进屋来唤醒他,却被他一通臭骂,这会儿倒又怪她不早点叫他了!可尽管再委屈,还得进屋伺候他穿衣戴帽。 - 牢房大院的前门进去一排房子,正面是司狱司办公之地,侧厢与耳房便是狱卒与守卫值夜时休息的地方。 熊昊焱急急忙忙赶到,推门见萧旷,顿时换上了一张皮笑肉不笑的官场笑脸:“萧将军,怎么?逃走的海贼统统都抓回来了?” 你自己手头的事还没做好,跑这儿来横插一脚做什么? 萧旷挑眉:“熊指挥使忙了一夜,怎么不多睡会儿呢?” “呵呵呵呵,萧将军不也忙了一夜么,连我这头审犯人的事儿都管起来了,我怎么还敢高枕无忧呢?” 萧旷无视他言语中的讽刺之意,更没有陪他一起干笑的意思,直言道:“昨夜有两名守卫,本来没有轮到他们值夜,但事发之时,他们也在这里。熊指挥使有没有过问这件事?” 熊昊焱闻言愣了一愣,接着掩去惊讶之色,显得早知其事一般慢吞吞地道:“这两个人本官会查的。” 萧旷看他这反应,就是压根不知道有这回事儿,便道:“我已命人去将他们带来,稍后审问。” 说话间卫兵押着一人入内,正是事发前有过单独离开的那个守卫。 守卫在堂前跪下,萧旷便沉声喝问:“魏五,你昨夜独自离开值房,去了哪里?是不是去偷钥匙了?” “不不,小人没有,小人是冤枉的……” “有四人作证,曾见你一个人离开过,还敢当面说谎?!”萧旷看向两边,“先打他十棍!” “是!” 背后的士兵用力一推,魏五便向前扑倒在地,士兵按住他肩膀,另一个扒下裤子,按住了双脚,一旁执杖的士兵也走过来,在守卫身侧双足分立站定。 熊昊焱:“…………” 这萧旷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咳咳……”熊昊焱清了清嗓子。 然而木棍重重击打皮肉声,以及魏五的鬼哭狼嚎掩盖住了他的咳嗽声,堂上压根没人听见他。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人招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萧旷抬手,将手心向下虚按,执杖的士兵停下了,竖起军棍,用末端重重顿地,就落在眼泪鼻涕糊满一脸的魏五面前,把他吓得浑身一颤。 第160章 【逃犯】6 - “魏五,你为何对昨夜行踪说谎?” “小人……小人怕被当做内奸,才没,没说实话。小人只是躲去无人处了,去躲个懒……”魏五见萧旷与熊昊焱都严厉地盯着他,心中慌乱,急切中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存,存钥匙的那,那旁边就是值房,有,有人进,进,出,小人,小人不想被人看见,躲,躲懒只朝后头,后头没人的地方去躲,又哪儿会去,去那边呢?” 熊昊焱重重地哼了一声:“还在狡辩!我看偷了钥匙的内奸就是你!继续打!” “不不不,小人真的没有偷钥匙!”魏五欲哭无泪,“小人只是偷个懒,就这么倒霉,偏偏遇到了海贼脱狱!小人实在是冤枉啊!” “冤枉?”熊昊焱一瞪眼,“哪个冤枉你了?!不狠狠打是不会说实话的!” “别,别打了……”魏五又痛又怕,情急中忽然忆起一事,“小人,小人去躲懒时,瞧见有人往牢房的方向去,也是一个人……” “你看见的是谁?” “没……没看清……小人只瞧见一个人影,就急忙躲起来了……” 熊昊焱喝道:“什么没看清?分明是你在胡编乱造!给我打!” “大人饶命!将军饶命啊!”魏五吓得抖成个筛子,眼泪鼻涕齐下,连声大喊,“冤枉!冤枉啊!” “慢着!”萧旷喝止住正要上前杖打魏五的士兵,对魏五道:“你再想想,能进出牢房大院的,都是你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就算只是看了一眼,也会有些印象吧。这人的身高怎样?背影如何?走路姿势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魏五暂时幸免于难,抹了把涕泪横流的脸,趴在地上苦思冥想起来。 过了片刻,他忽然兴奋地叫道:“想起来了!大人,小人想起来了。他走路背有点驼,肯定是阎满,是他!是他!” 萧旷若有所思地看向桌案上那一叠纸,阎满正是另一名独自离开过的狱卒。魏五的证言看起来是能对上的。 将魏五押下后,萧旷正要开口,熊昊焱抢在前头喊道:“把阎满带上来!”说完,转向萧旷干笑一声,“接下来的事就不劳萧将军费心了。” 你赶紧让开吧! 萧旷端坐桌案后,并无半分“让贤”的意思。还冲熊昊焱点了一下头:“应该的。” 熊昊焱:“……” 什么叫做应该的!这就不是你该管的事儿好嘛! 萧旷占了堂上正位,熊昊焱若要坐下,就只能坐他左侧下首的小桌后头,他又怎么肯在旁边坐下,让萧旷做主查案? 但他此时硬要站在萧旷身边,“肩并肩”地审讯,在堂上其他人的眼睛里,却更像是萧旷的跟班亲随一样。 几句话的功夫,阎满被提上了大堂。 此人四十有二的年纪,五官相貌长得倒是还挺端正的,背却驼着,走路塌肩垂头的,格外显老。当然像他如今这样的处境,也没几个人能昂首挺胸地走进来。 不知什么时候,熊昊焱把搁在桌案一角的惊堂木捏在了手里,阎满一进来,他就把惊堂木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发出响亮的一记:“啪!” 阎满不由缩了下脖子。 熊昊焱不等萧旷开口,厉声斥道:“阎满!你昨天一个人偷偷溜出值房,是去偷钥匙了吧!” “不是!”阎满吃惊地抬起头来,“小人没有啊!” “什么没有?说清楚点!是没有溜出值房还是没有偷钥匙?” “小人绝对,绝对没有偷过钥匙!”阎满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急赤白脸地道,“是哪个烂舌头根说的?!是不是魏五?他瞎说的!两位大人千万不能信他的啊!” 萧旷抬了抬眉梢:“你怎么就认定是魏五说的呢?” 阎满道:“他向来和小人不对付,肯定是他在陷害小人!” “但你确实溜出过值房,是去做什么了?” 阎满一顿,低下头:“小人,小人,小人……” 熊昊焱不得不站着审案,加之昨夜以来就没睡过几个时辰,所以格外烦躁,见阎满吭哧了半天却说不出自己去做什么了,便将手中惊堂木用力一拍桌子:“打!” 一旁士兵将阎满按倒在地,那粗如儿臂的军棍高高举起,又用力挥下。 木肉相击,阎满惨叫一声,高声喊道:“小人真的没有偷过钥匙!要偷过钥匙,就让小人不得好死,下辈子投胎做畜生!” “那你去干吗了?” 阎满只是咬牙喊他没偷过钥匙,却始终不肯说去了哪里。 熊昊焱越加火大,命士兵:“狠狠打!不招供就往死里打!” 棍棒一下又一下击打皮肉的声音回荡在堂内,连续十几棍打下来,阎满已是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眼看就要昏死过去,仍是不肯招认,只是不停说自己是冤枉的。 萧旷轻咳一声:“熊指挥使,真打死了,就没有人犯了……” 他并未转头看熊昊焱,声音亦压得极低,但熊昊焱就站在他身边,听得清楚。虽然他对萧旷十分不满,可这句确是说到他心里去了——没有人犯,就没有背锅的替罪羊了! 然而他方才亲口说了不招供就往死里打的,这会儿犯人还没招供,他就要开口让执刑停下,那不是很没面子么? 他不由看向萧旷,用眼神示意堂下的阎满。 萧旷朝他摊开手掌,勾了勾手指,熊昊焱无奈,不得将惊堂木还给他。 萧旷“啪”地拍了下惊堂木,命令道:“停下!” 士兵便即收了军棍。 萧旷道:“阎满,你要是真的没有偷钥匙,为什么不说自己去了何处?” 阎满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喃喃道:“小人不能说……小人真的没有偷钥匙……” 萧旷略一沉吟,道:“你离开值房后往哪个方向走的,是否去过监牢附近?” “没去过……小人绕过值房后头,从前门出去了。” “那是什么时辰的事?” “亥时……亥时初刻的时候。” 这倒确是符合门口守卫的供述,时辰也对的上。 “你出去时有没有看到魏五?” “没有……小人就只是和门口守卫招呼了声……没瞧见旁人……” 萧旷问下来,阎满有问必答,唯独不肯说他出去到底是去哪里,做什么。 萧旷便命士兵将他暂且押下。 随后他又从头至尾看了遍审讯的记录,其他人的行踪都能得到证实,证词之间也能相互印证,除了魏五。 魏五说他去后院无人处躲懒,并看见阎满的身影,但阎满却是从前门走的,魏五又怎么可能看得到他?显然是在说谎。 这会儿功夫,熊昊焱让人搬来把太师椅,并排搁在桌后,总算是得以在萧旷旁边坐下了。 那两名送吃食来的士兵被带来,分别审问,说辞倒是一致,并无可疑之处。他们都说阎满是亥时初刻离开的,而紧接着没隔多久,魏五也出去了。其中一名士兵提到一点,阎满出去的时候,魏五问过他去哪里,阎满只含含糊糊说出去办点事。 萧旷与熊昊焱对视一眼,显然魏五清楚地知道阎满出去了,但他在提审时,却装得好像并不知情,还装模作样地想了半天才说出阎满的名字。 “把魏五带……”熊昊焱话说了一半,萧旷阻止他道,“熊指挥使,慢一步再审魏五。” “为啥?他的嫌疑最大,为啥不审他?” “魏五此人颇为奸猾,善于狡辩,不如先讯问其他人,找到更多证据再审他。” 熊昊焱此时是又累又躁,心急火燎地想要找出内奸来,恨不得抓过魏五来就一顿军棍下去,打得他一件事都不敢隐瞒,彻底坦白! 但一琢磨呢,萧旷的话也挺有道理,魏五这奸贼滑头得很,万一要是他死不承认就有点麻烦,又不能真把他打死。 “那就先问问其他人。” 接下来的审问,重点就在于魏五其人,萧旷问得很细,魏五家中有些什么人,结交的又是些什么人,他的脾性、习惯、癖好…… 这一轮问下来,日头都快落到西山后了。 熊昊焱强撑精神听着,呵欠都不知打过多少个了,起初还低头用衣袖掩一下,到后来则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萧旷也觉得困乏,再加上熊昊焱在旁边呵欠连天,更是极具感染力。他揉了揉眉心,让士兵泡两杯浓茶来提神。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堂上点起灯烛。 终于再次轮到提审魏五。 熊昊焱灌了一大口浓茶下去,不由精神一振,人也坐正挺直了,摆出一付气势凛然的官威来。 魏五被带进来时,几乎走不动路,只靠士兵架着双臂,头发乱糟糟的脑袋垂在中间。士兵拖着他至堂前,往地上一推,魏五便噗通跪倒了。 熊昊焱等了片刻,不闻他发问,不禁讶异地瞟了眼萧旷,轻咳一声就准备发话。 萧旷在桌案下举起一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熊昊焱只得拿起面前那杯茶,又灌一大口茶水,把那句:“魏五,你可知罪?!”咽了下去。 魏五跪在堂前,久不闻两位官老爷发话,心中七上八下的,忍不住抬起眼睛来偷瞥,正撞上萧旷严厉的眼神,不由打了个激灵,赶紧把头低下了,心里暗叫不妙。 “魏五,你平日常与人赌骰子吧?” 魏五一愣,迟疑着应道:“是……” “是输多还是赢少?” “赢……呃,输……” 魏五有点懵,一时不知该怎么答。 熊昊焱:“……” 输多和赢少不是一回事儿么! 萧旷也没有等魏五回答的意思,接着道:“听说你因为赌骰子欠了一屁股的债。” “不,不,小人已经把债都还清啦!” “全都还清了?” “真的全还了。”魏五心里有点奇怪,怎么萧将军不问海贼的事,问起他赌债的事情来了? “你之前拖欠数月甚至数年都没还干净的债,为什么在前几天一下子都还清了?还不到发饷钱的时候,你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魏五眼神闪烁,与萧旷的视线一触便缩了回去:“这钱……这钱是小人赢来的。” “哦?是和谁赌赢来的?” “额……”魏五迟疑着,说了个人名。 “赢了他多少?” “赢了……”魏五犹豫着改口,“小人也不记得了,反正够还债的了。” 萧旷点头:“那好,就把他带来问问,他是不是输给了你这么多的银钱。” 魏五有些慌:“小人记错了,不只是赢他一个人。这几天小人手气特别好,所以赢得多了些……” 第161章 【逃犯】7 - 魏五说不清他的钱到底从什么地方什么人那儿来的,额头上的冷汗就跟着淌了下来。 萧旷盯着他,缓缓道:“你收了钱,告诉他们你轮值是哪天。夜里阎满出去,稍后又有人送东西来。你觉得是极好的机会,便趁机溜出值房,偷取钥匙,对外送出消息,又去后面牢房打开牢锁,放出海贼。是不是?” 一句一句都戳中事实,连前后顺序都丝毫不差。 魏五不敢答是,也不敢否认,只是低着头瑟瑟发抖。 熊昊焱当即喝令士兵用刑。 魏五吃不住打,更是因为事情已经败露,没法再狡辩或是抵赖,只得一五一十招供。 他嗜赌成性,人尽皆知。而最近不知怎的,他特别背运,手气奇差,十赌九输。 但凡赌徒都有这样的心理,越输越不肯收手,输得越多,输得越大,他越是自信满满地觉得,下一把一定会赢!而且会是彻底赢回之前所有的大翻盘! 结果却往往连最后一条裤子都输掉了。 萧旷与熊昊焱对视一眼。魏五输得这么惨,恐怕未必真的是走背运,而是有人瞄上了他,故意做手脚让他输光家当,背上赌债,便能为他们所利用。 问下来,魏五承认这些天是有个新来的。 这个人叫桩子,是冯瘸子的远亲,从闽南来投靠瘸子的。桩子会做人,见人就带三分笑,一口一个哥啊叔啊,遇上需要搭把手,跑个腿的事儿,二话不说撸袖子就上,因此很快就与魏五他们混熟了。 冯瘸子腿不好不常出门,脾气也怪。而桩子为人热情又机灵,倒比瘸子更招人待见。魏五和他熟了之后,知道他也会赌,便拉他一起耍。倒不见桩子大杀四方,他也是有输有赢,没让魏五生出过疑心。但经萧旷一问,魏五才陡然惊觉自己越输越多,手气越来越霉,还真是从桩子来了之后开始的! 魏五在那里懊悔痛恨咬牙切齿。熊昊焱却已经急不可耐,唤来两名士兵,命他们去抓桩子来审问。 萧旷阻止道:“慢着。” 熊昊焱:“……”又怎么了? “萧将军是还要审问其他人,来得到更多罪证,才肯抓捕犯人?” “不。”萧旷摇摇头,“这件事蓄谋已久,部署周密,那个自称桩子的,很可能并非独自一人。” 熊昊焱毕竟为官多年,他只是缺乏睡眠导致的焦躁,加之着急找人背锅,所以有些急于求成而已。经萧旷一点,他立即明白过来,那个什么桩子多半是海贼的内应,如今还有十几名海贼在逃,不曾抓回来,城门闭锁,他们难以逃出定海卫,有可能就藏匿在冯瘸子的家中! 萧旷看他神情,知道他反应过来了,便命人将魏五带走关押,接着召集将士,带上兵器,部署包围冯瘸子的家。 - 前夜里诸事纷扰,沈童就没睡着过,白日里又因阿梨与海贼的事操着心,不曾午憩,到了这日傍晚,她已经乏得很了。 箜篌劝她早些去睡,沈童虽然还想等萧旷回来听消息,却实在是撑不住精神了,她安排定晚上的饭菜,好让萧旷一回来就能吃上饭,之后便让丫鬟打水来洗漱。 却听丫鬟来报:“夫人,夫人,小侯爷来了!” 这个丫鬟是沈童出嫁时从侯府里带出来的人,说起沈小侯爷来了,连声音里都透着惊喜。 沈童喜悦之外,亦觉突然:“书岩来了?”也没见他来封信报个讯,怎么就突然从京城来到这里呢。 “他在什么地方?”沈童问这话时还在想,书岩或许是到了杭州城里,让仆人来送个口信他到了。 “小侯爷就在城外。可将军下令禁闭全卫,不得进出,守卫不敢擅做主张,但萧将军正审着犯人,下令不是公务或军务上的事不得打搅,所以他们来请夫人过去呢。” 沈童心道沈书岩就这么贸贸然过来,她与阿旷事前都不知情,又是这么个非常时期,也难怪守卫不敢放他进来了。 但多次被骗被劫的经历,让她有所警惕提防,便要箜篌带上家丁护卫,随那守卫去看看,是否真的是书岩来了。 天色渐渐昏暗,日头落下西山,山的影子越拉越长,逐渐覆盖整个卫城。 丫鬟取下檐下的灯,点燃后再用带钩的长杆挂上去。 沈童有些心焦,坐立难安地在屋里与院子里来回走动,心里头估算着箜篌来去城门的时间,这个时候也该回来报讯了! 天黑后别说城门不得进出,就连城内都不好随意走动外出了…… 忽然听见外头的说话声,沈小侯爷的嗓门极具辨识度:“……就这儿了吗?这么个小院儿?” 沈童心头一松,紧接着便见朗如皎月的少年一阵疾风似的刮了进来。 去年她离京时,书岩还与差不多高的,可如今他站在她身前时,她竟要仰起头来看他了! 眉眼仍是她熟悉的样子,而本来略显稚气的少年脸庞变长了,颧骨与下颌的线条变得更硬朗了,显出几分男子气概来。 那对依旧浓密修长的眉毛皱了起来,盯着她左看右看。 沈童略感奇怪地问:“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姐!你还好吧?” “我?挺好啊。” “我的小外甥呢,还好吧?” 沈童轻笑:“这你也知道了?是听冯嬷嬷说的吧。”知道有身孕才没几天,她还没来得及写信去京城告诉他们。 “是啊。我到了杭州才知道的,接着就听说你被海贼抓去的事。” 原来是指这件事。沈童淡淡笑道:“还好。算我命大,有许多人救我。” “到底怎么回事啊?快告诉我!哎,赶了一路,渴死我了!”沈书岩抓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仰头喝了起来。 沈童无奈摇头:“先别说我的事。你来杭州怎么也不事先送个信来?书不读了?” “我向国子监告了假呢。信我也写了啊,你们没收到么?” 京城至杭州路途遥遥,信件偶有遗失或是延误都有可能,这倒不足为奇。可…… “你好好读着书,为什么要告假?来杭州少说要停两三个月吧?”沈童说说就来气,“等回去后还能跟上老师讲的课么?是不是我不在家里,没人管你读书你就……” “姐,我想你了。” 沈书岩简简单单一句话,让沈童的鼻子莫名一酸,不满的话也戛然而止。 她初初穿来这个时代的时候,对这调皮跳脱的便宜弟弟还各种嫌弃,只是作为他唯一嫡姐,出于这个角色的责任,才不得不对他格外用心地督促管教。同时这其中也有她自己的私心——作为沈家爵位继承人的沈书岩要是足够优秀,她也有脸面,在府中也好,对外也好,都能挺起腰杆说话。 可日久相处下来,不知不觉间,她以把这经常活泼过了头的少年当作了自己的亲弟弟,他要是闯祸她会生气,也会为他担心,他要是表现出色,得了表扬,她也会由衷地高兴。 离开京城那么久,她常常想他,想他这会儿在做什么,会不会又闯了什么祸。想他若是得了先生赞扬,会如何得意地回家吹嘘……只可惜她只有从隔几个月才来一封的家书中知道些许他的近况。 “哼,想我,也没见你多写几封信给我。” “嘿嘿,我这不亲自来了吗?不比看信实在吗?”沈书岩嬉皮笑脸地把这事儿揭了过去,又急忙换话题道,“祖母也想你得紧,有时说起你,还会掉眼泪。所以我说要来杭州看看你,祖母一口就答应了。” 听他提及老夫人,沈童不由轻叹口气:“祖母的身子还好吧?她的膝盖怎么样了?” “挺好的,和你走的时候差不多。冬天用了你给她的护膝,没疼过。” 沈童心中仍有疑惑:“这回是你一个人来的?祖母能放心?” 沈书岩摇头:“不是,我和四叔父一起来的。今天刚到杭州,就听说了你的事,四叔父要留在杭州,说明天过来。我可等不到明天,就让葛叔先送我过来了。对了姐,你被海贼抓去是真的吗?你说有人救了你?是谁啊?” “说来话长,你杭州过来,饭也没吃过吧?饿不饿?” 沈童话音刚落,沈书岩的肚子就十分应景地发出一长声“咕噜噜——” 姐弟俩都笑了起来。沈童回头吩咐丫鬟上饭菜。 沈书岩嬉笑着揉了揉肚子,诧异问道:“天都黑了呀,姐夫呢?怎么还不回来?不用等他吃饭么?” “他应该还在审案子。已经给他留了菜,你饿了就先吃吧。” - 夜幕悄然降下,一轮明月从海面升起,月色冷冽。 卫内实行宵禁,入夜后除了巡逻的士兵之外,就无人在外走动了。 然而宁静的表象下,却暗暗蕴藏着紧张压抑的气氛。 冯瘸子的邻居一家刚刚吃完晚饭,男主人正逗自家小儿子玩耍,他妻子把碗筷收进一个大盆,端去院里,唤女儿打水来准备洗碗。 正这时候听到有人敲门,女人奇怪地问了声谁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去开门,却见门外许多士兵严阵以待,不由吓了一大跳。 萧旷朝她示意噤声,低声说明他们要抓捕藏匿的贼人,让士兵带这一家子暂时避去卫所署衙。 男主人带上老父,女人抱着小儿子,女儿拽着她的衣角,一家五口从家里出来时,瞧见另一户人家的老老少少也都被带了出来。 左邻右舍都被清空后,士兵们进入邻院埋伏。 熊昊焱要在前门打头阵,萧旷便带人去了瘸子家后方,东侧邻院有靳飞,西头守着的是名王姓将领。一切布置停当,熊昊焱朝孙茂一扬下颌。 孙守备领命,上前拍门:“冯瘸子!冯瘸子,开门!” 第162章 【逃犯】8 - 静谧的小城夜晚,拍门声显得格外响。 屋里的人都是一惊,神情亦变得警觉。 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皮肤黝黑粗糙,其貌不扬,乍看与普通渔民一般无二。然而听到叫门声后,他一抬眼皮,眸光却精光四射,眼神犀利有如铁刺。 其余人纷纷把视线投向他,显然是等他拿主意。 中年人不慌不忙地起身,走进里屋。 坐在门口附近的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亦站了起来。他的眉眼生的十分俊秀,但看人的眼神极冷,不带温度地扫了眼走进里屋的中年人背影后,转身走出门外。 青年的动作轻得像只夜行的野兽,屋里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朝里走的中年人身上,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出去了。 里屋的床上睡着一个人,虽然背朝外躺着,观其骨骼身形,像是发育中的少年人。 他像是被外面的叫门声惊醒了,转过身来,刚张开嘴,吸进一口凉气,话还没冒出口便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中年男子走近床边,摸了摸少年的额头。触手滚烫,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六叔……咳咳……是谁……咳咳咳……” 被称之为六叔的中年人眼神变得柔和几分,声音沉稳一如平常:“没大事,你继续睡。” 转过身,他看向墙边的地上,那里半躺半坐着一人,面色发暗,神情萎靡,双手背在身后,被粗麻绳绑着。 见中年男子朝他看过来,那人害怕地瑟缩了一下,眼中流露惊惧之色。 中年男子抓住那人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拉到外间,压低声音问:“叫门的是什么人?找你什么事?” 被绑着的男人正是冯瘸子,摇头嗫喏着说不知道。 中年男子眸中闪过一道凶光,左手恶狠狠掐住冯瘸子的咽喉,五指几乎要陷进他的脖子里去! 冯瘸子脸涨得发紫,却挣脱不了,只能用乞求的眼神看向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手稍许松了松,但仍架在他脖子上:“问外面是谁,不管什么人来找,就说你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冯瘸子大口喘着气,畏惧地点点头,稍许匀过气来便扯开嗓子问:“外,外面谁……谁啊?” 孙茂大声道:“冯瘸子!还不快点开门!” 冯瘸子不熟悉孙茂的声音,但却听得出官老爷们常用的那种官腔语调,登时心中生出几分被解救的希望。然而铁钩般的五指还扣在脖子上,他不敢违抗中年人,扯着嘶哑的嗓子道:“我,我睡下了……有,有什么事啊……” 外头,熊昊焱冷着脸喝令:“不用和他多啰嗦,开门!” 孙茂抬脚就踹。那扇破旧木门不堪一击地朝里倒下,扬起一片尘土。 一声令下,士兵们举枪举刀冲了进去。 冯瘸子刚喊了声:“救唔……”就被中年男子拧断了脖子,那个“命”字没来得及冒出来,就被掐在了喉咙里。 中年男子将瘫软的冯瘸子丢在一旁,喝道:“和官兵拼了!” 屋内众人纷纷抽出刀棍武器,喊叫着冲了出去,迎向正门涌进来的士兵。 中年男子却反身回到里屋,一掌击破窗户,将床上少年扶起,扛负于背上。接着他攀上窗台,双足一蹬,跃上后院的墙头。 墙后整整两队士兵正严阵以待,见他上墙,立时将长.枪与大刀举起,对准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丝毫不惊乱,转身在墙头上奔了起来,即使背着个人,在窄窄的墙头上仍是健步如飞。 萧旷命一半士兵留下,以防其他海贼翻墙逃出。他带着另一半士兵追赶这两人。 中年男子奔过这一段墙,上了邻家的屋顶,突然顿住身子,将踏破的瓦片踢向追兵。 萧旷疾奔中俯低身子,同时解下腰刀,闪躲过最初的两块碎瓦后,连鞘挥舞,将飞来的碎瓦打在地上。与此同时,迅速向中年男子逼近。 其余的士兵可没有这般身手,为躲避迎面飞来的瓦片,只能停步向两边躲开。 中年男子见瓦片挡不住萧旷,沿屋脊奔到尽头,跃下,落在两户人家相邻的隔墙上,继续狂奔。 萧旷奔近,速度不减,向上一纵,足尖在院墙上蹬了两下,便跃上墙头,仍是紧追不舍。 中年男子毕竟背上负着一个人,与萧旷空手不同,虽是发力狂奔,与萧旷的距离仍是不断拉近。 他回头瞥了眼,见萧旷追近,倏然停步,脚尖一勾,挑起半块碎砖,碎砖仍在半空中时,他以左脚为支点,一个旋身,右腿如鞭横抽,脚背带着碎砖转过半圈,碎砖竟然裹夹风声,旋转着疾飞而来! 萧旷挥鞘,刚刚将之打飞,就听“呜——”一声破空锐响。他急忙侧身躲避,一道黑影堪堪擦着他胸前飞过! 中年男子毫不恋战,掷出暗器后就接着跑。 萧旷提气直追,再次迫近他身后,挥刀击向中年男子的膝弯后侧。 中年男子朝前奋力一跃,躲过这一击。 萧旷再次追上,如影随形,但中年人背上的少年病怏怏的,还不停地咳嗽着,萧旷下不了手,只能攻其下路。 几次攻击中年男子都是勉强躲过,他一咬牙,突然将背上的少年抛向萧旷。 他们三个都在墙头上,离地有一人多高,萧旷若是躲开,病重的少年落地,必然会受伤。 萧旷将刀尖下垂,伸手去接少年。眼角余光却见少年的胳膊下方骤然突刺出一样物事,角度刁钻,他右手执刀,左手去接少年,左侧便是空门,借着少年掩蔽的一击便是照准空门而来,直奔他胸肋间要害。 萧旷瞳仁一缩,改抓为扫,将少年横推出去。 这会儿才看得分明,躲在少年身后的中年男人手中是一柄尺余长的铁尺,两侧无锋,头部尖锐。 萧旷将刀从自己身前挥过,荡开铁尺,随即手腕一翻,削向对面的男人。 中年男子急忙朝后仰身,险险躲过这次反击,却忍不住分神,眼角瞥向被萧旷推开的少年。 这户人家院子一角,堆着各种竹筐竹篮竹匾竹笼,大约是编来售卖的。少年斜飞出去,正落在这堆竹器上,身子略弹了一弹,紧接着便被大大小小的竹编器具埋了起来。 中年男子心里顿时一松。 高手对招,哪里容得丝毫分神。萧旷向前跨上一步,手中的刀往前一送,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中年男子不由僵住了。 此时,追击的士兵刚好从前后包抄过来,将男子擒获。 萧旷跳下地,走近竹筐堆。方才他那一推,并非情急之中不顾少年死活的乱推,而是看准落点后,特意将少年抛向此处,以避免他受到重伤。 少年这一摔虽未受伤,却也摔得七荤八素,好容易才从成堆的竹筐中爬起来。 萧旷轻易将他扣住,交给赶来的士兵。 这家的主人听到动静,开门见此情景,不由惊得呆住了。 萧旷让这家人第二天将损坏的竹筐竹篮送去他那儿,他会照价买下。接着打开门,将少年交给士兵。 反绑着双手的中年男子被押送经过门口,看了眼安然无恙的少年,朝萧旷俯身弯腰,他双手被绑,不能行礼,便只是深深地躬身下去。 萧旷沉默着吐出口气,挥了挥手,士兵便将他们两个都押走了。 回到冯瘸子的住处,那里的战局也已经结束,地上跪着两排人,个个灰头土脸,神情颓败,伤势轻重不一。 官兵以有备趁不备,以多数围少数,自然胜的毫无悬念。 熊昊焱的将袍上带着血迹,神情却意气风发,瞧见萧旷过来便露出一个颇为得意的笑容:“萧将军把逃走的贼人抓回来了吧?我这儿的全……” “将军!有人逃走了!” 急迫而带着愧意,还有点哭音的叫嚷,打断了熊昊焱沾沾自喜的话语。 过来四五名士兵,一瘸一拐地互相搀扶着,身上鲜血淋漓,袍甲残破,显然经历过一番苦战,受伤不轻。 孙守备破门后,众海贼冲杀出来。王姓将领怕错过功劳,不甘守在西院,便留下十余人,自己带着其余士兵冲进冯瘸子家抓捕海贼。而这几人正是他留在西侧的守兵。 “怎么回事?”王姓将领脸上有点挂不住,抢着喝问,“让你们守在那儿是防有漏网逃过去的。怎么会伤成这样?还有好几个人呢?” “死,死了……”说话的士兵尤带后怕。 熊昊焱与王姓将领都吃了一惊。他们都没看到有人过去啊! “逃走的有几人?” “一个人……” 这下连萧旷也禁不住挑了挑眉,以一敌十,短时间内杀死五个士兵,重伤五个,并顺利逃走,此人显然并非寻常小贼。 “他长什么样子?用什么武器?” “年纪很轻,二十不到的样子……” 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们并未看到那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只听惨叫声起,眨眼间就倒下两个士兵,等余下的士兵发现异样,警觉起来时,第三第四个士兵也依次惨叫着倒下! 身形鬼魅,出手狠辣! 他们几乎被吓破了胆,其实并不敢强硬阻拦,且都护着自己要害,但还是有第五名士兵惨死,余下的也或多或少受了伤。 说话的士兵脸色发白,打着寒颤。他是唯一一个与对方打了个照面还活下来的人。 而直到那人消失,他们都没看清他用的到底是什么武器。 - 夜色幽静,远处传来隐约的海潮声,低沉而规律。 庭院里支着两张竹榻,中间的小木几上摆着鲜果与清茶。 沈小侯爷吃饱喝足,靠在榻上喝茶消食。 沈童本来倒是倦的,书岩的突然来访让她困意全消,一直精神到这会儿,但饭后人易犯困,她知道有孕后又戒了茶,坐着陪他聊了没几句,便困得上眼皮搭下眼皮。 “书岩,你晚上歇的屋子已经让丫鬟整理好了,你要缺什么找箜篌就行。我这会儿乏得紧,就不陪你了。” 沈童带着丫鬟家丁过来定海卫,本没打算长留,却阴差阳错地一直住到现在。萧旷原先一个人住的小院一共没几间屋子。来了这么多人,哪儿住得下?好在相邻的院子闲置着,沈童便借了下来。如今沈书岩来了也有地方让他住。 “姐你不用陪我,我等姐夫回来,你去歇着吧。”沈书岩起身,十分殷勤地扶她起来,一边嬉皮笑脸地道,“不为别的,就为我这小外甥,姐姐也不能累着啊!” 沈童好笑地白他一眼,摇摇头。 绕过竹榻时,她不由看了眼阿梨那屋。已经入夏了,哪怕是入了夜,关上门仍会显得屋里闷热,这扇门却从白天关到现在…… - 尽管隔着一道门,却仍然能依稀听见姐弟俩的说笑声。 阿梨无精打采地靠在榻上,眼神凝在某个方向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听见窗格发出极轻的“咯”一声。 第163章 【逃犯】9 - 忽听窗格发出极轻的“咯”一声。 阿梨微微一惊,抬头去看,却见屋里已经多了一人。她紧张地看了眼房门,外头院子里,沈童还没进屋,正在与沈书岩低声说着话。 “你来做什么?”阿梨下了地,有意无意地走到青年男子与房门之间。 青年俊美的脸上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容,散漫地走到床边往上一躺:“你用不着这个样子,我只在这里过一夜而已。” 阿梨捏了捏拳头,极力压低嗓门,声音带着轻颤,像是厌恶,又有点像是害怕:“我说过……别再来找我了。我和你们已经没关系了。” 他嘴角微弯,眼睛里却没有笑意:“那是你的血,你的骨肉里天生就带着的,你要和我们断绝关系,除非是死了。” 阿梨的眼皮垂了下来,眸子里的光彩也随之迅速消失。 青年睨着她,语气轻飘飘地道:“要是我被抓住,他们就都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阿梨冷冷瞥他一眼,没有接话。 停下之后,她忽然察觉到,外头沈童与沈书岩的说话声已经停了,便警觉地朝男子比了比手势,示意他别说话,随后走到门后,凝神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阿梨,你醒着么?” 却没想到沈童就在门外叫她。阿梨一惊,退了一步,回头朝男子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赶紧躲起来。 她这屋极小,陈设也简单,一眼就能看到底,屋子里面实在没什么地方可以躲藏的地方。 男子厌烦地掀了下上唇,从牙缝里发出极轻的一声“切!”,无声地跃下地,转眼就从窗户钻了出去。 阿梨快步走到窗前,半探出头朝外看了眼,这两道墙之间的窄缝只有半尺,他壁虎似的贴在墙壁上,离地三尺高处,就像完全没重量似的。 阿梨用警告的眼神盯了他一眼,小跑回门后,先深吸一口气,接着拉开门,打了半个呵欠后急忙掩住嘴,歉然道:“萧夫人,对不住,我刚才睡着了一小会儿。” 沈童微笑着摇头:“不妨事,没等多久,昨夜经历了那么多,我们都累了。” 她回头朝沈书岩道:“这位,就是在岛上救了我的阿梨姑娘。” 沈书岩朝阿梨躬身作揖:“多谢阿梨姐姐!” 阿梨脸红了,急忙侧身让开他这一礼:“别别别,这怎么敢当?我受不起的,小侯爷叫我阿梨就好。” 沈书岩直起身,收起笑容,郑重地道:“阿梨姐姐救了我姐姐,就是我的恩人,对恩人自然是要敬重一点的。” 沈童状似无意地看了眼阿梨屋里的窗户:“别站在这里说话了,阿梨,来院里乘会儿凉。” 阿梨被她这一眼看得心惊肉跳,急忙吹熄了屋里的灯,出屋后立即回身把门关上。 沈童牵着她的手,经过院子中央的竹榻却不停留,径直往里屋走。 阿梨惊讶地停步:“……萧夫人?” 沈童举起手指放在嘴唇前面,示意她别说话,接着笑道:“有件裙子我穿起来偏短,做了之后一直没穿过,你来试试,要是合适就送你了。” 到了主屋里,沈童让沈书岩关上门,低声问阿梨:“你屋里的是谁?” 阿梨脸色微变,强笑道:“哪儿有什么人啊?” 她迟迟开门只是让沈童有些纳闷而已,但她画蛇添足的解释才让沈童真正产生怀疑。 今日之事的发展,事关阿梨往后的生死自由。阿旷与阿飞去追查真正内奸,到这会儿都还未回来,就连沈童都因思虑不定而难以入睡,阿梨怎可能这么放松地睡起觉来? 再见她神色变化,沈童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浅浅笑了笑:“你说没有,我就信你。” 阿梨:“…………” “经历了岛上那一遭,我就有点杯弓蛇影了,这几天总爱胡思乱想瞎操心,你可别嫌我烦哪。” “不不,哪里的话……”阿梨心虚地摇着头。 沈童拉起她的手往外走:“行了,既然没有外人,我们还是去外头院里吧,乘着凉等行远他们回来。” 阿梨试着往后拽自己的手:“萧夫人,别……” 沈童却攥紧她的手,直往外走。 阿梨急了,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握住沈童的手腕:“萧夫人,别出去!!” 沈童故作诧异地回头:“为什么不能出去?” - 听到阿梨把门关上的声音,青年男子便从窗户钻回屋里。 今夜十分晴朗,月光明亮,屋里即使不点灯,也能看得清东西南北。他大咧咧往床上一躺,把双手枕在脑后,便合上了双眼。 院子里传来有人走动与说话的声音,他眼皮依旧合着,连睫毛也没颤一下,但朝外的那只耳朵却像兽耳似的动了一动。 听对话,是萧夫人身边的丫鬟领着沈小侯爷去歇息,两人很快穿过院子,声音随之消失。 不一会儿,又有人出去。 这一个落脚沉重,每一步都带着一点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这人至少有一百四十斤以上的分量。但步子碎而急,是个女人。另外她走路带着份小心翼翼,不如小侯爷那般洒脱随便。多半是个中年发胖的仆妇。 又过一会儿,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匆匆传来,是那名送沈书岩出去的丫鬟回来了。 这院里来来去去的丫鬟仆妇不少,他边听边数着走过去几个人,是男是女,胖瘦如何……权当是打发时间解闷。 不久之后,屋门发出一声轻响,随后朝内推开。 青年早听出阿梨的脚步声,纹丝不动地躺在原地。 阿梨闪进门,迅速掩上房门。她身上果然换了套崭新的衫裙,袖襕上有着精致的刺绣,绣线里混入极细的银丝,随着她的动作,偶有一丝细碎的光芒闪过。 青年头也没转,斜眼睨着她,脸上浮起讥讽的笑意:“换一身这样的衣服,就以为自己和她们成了一路人了?” 阿梨没搭理他的讽刺,冷冷地道:“你天亮前就走吧!萧夫人院子外有家丁轮流巡逻,且都是两个人一起巡,你出去时记得避开他们。” “嗤,还用你说?”他早就看好了萧家家丁巡逻的规律,这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进来,但至少说明夕璃这丫头没打算在这方面蒙害他。 “有什么吃的?快饿死我了!” “吃的?”阿梨打开桌上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找出一块不知放了多久的糕点,又干又硬,表面都有裂纹了。 青年:“…………” “我去厨房找找看有什么吃的吧。”阿梨讪讪地将干硬的糕点扔回盒中。 过了一阵,她才回来,带回一碗白饭,碗边堆着些咸菜,“咚”一下放到青年面前桌上。 青年低头,凑近过去仔细闻了闻,视线却不离阿梨的脸,盯着她最细微的神情变化。 阿梨弯了弯嘴角:“怕里面下了毒?那就别吃了,吃糕吧。” 青年突然探手,手指像毒蛇一般扣住了她的手腕。阿梨没躲也没挣扎,依旧挑眉,冷笑着看他。 青年用另一手执筷,将米饭挑开,没见碗底有什么异状,又将饭与咸菜翻拌了一下,上下混匀,这才将碗朝她面前一推:“你先吃。” 阿梨轻声冷笑,连菜带饭扒了一大口,没嚼几下便咽了下去,接着又低头去扒饭。 “行了。”青年把碗拉过去,松开她的手腕,端起碗吃了起来。 阿梨冷眼看着他把饭吃完,收起空碗走到门后,拉开门正要出去,就听外面有人进了院子。 这人步子迈得很大,走路时有轻微的皮革摩擦声,还有身上所佩武器与铠甲随着步伐相互撞击的声音。 阿梨刚刚将门拉开道缝,看到进来的人,急忙把门又掩上了,回头紧张地看向青年,示意他保持安静。 青年无声地用口型示意:“萧旷?” 阿梨点点头,蹑手蹑脚地走回桌边,小心地把碗放下。 青年戒备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但萧旷并未在院中停留,径直回了主屋。 依稀能听见萧夫人叫了声“阿旷。” 萧旷低声应了句什么,但隔着门扉,又拐了几个弯,语声变得模糊难辨。 阿梨等了片刻,不见院里有人,就又拿起了那只空碗。 见状,青年拽住她,神情微显狰狞,手上的力道也重:“不要再出去了!” 阿梨回头看他一眼,显然萧旷的归来,让他变得更为警惕而多疑了。她把碗放下,拍了拍手在桌边坐下了。 青年在她对面坐着,侧耳细听主屋的动静,但之后只有丫鬟们进出的声音,送茶水送饭菜打水…… 阿梨打了个呵欠,困倦地眨眨眼睛。 青年不耐烦地低声道:“困了就去睡,别在这儿碍眼。” 阿梨颇为听话地走去床边,合衣躺下了。 青年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她,盯紧她的每一个动作,看着她躺下,把双膝蜷至胸前,双臂缩在身前,如同婴孩般蜷缩起来的睡姿。 直到她合起双眼,他眼睛里那种厉色才消失,随着微皱眉头的放松,那眼神似乎也随之变得柔和了一些。 默默看了会儿安静睡着的阿梨,他收回目光,望向面朝小院的窗户,不无讽刺地想着,萧旷就在那儿,这两天带着士兵满城追捕他们,却不知他此时就在自己家里,中间只隔了两道墙。 等到萧旷入睡后,他摸黑进屋,可以无声无息地靠近卧床,用袖中的薄刃小刀在喉管上轻轻一抹,事就成了。 等屋里乱起来,紧张的家丁冲进来,惊慌的丫鬟点起灯,照亮床榻上的尸首,女人的尖叫声响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趁乱离开了。 这么想着,他不自觉地用舌尖舔了舔嘴唇。 第164章 【逃犯】10 - 青年舔完唇才觉得嘴很干。方才的饭里咸菜有点多,饿得时候只觉特别下饭,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此时倒觉得口渴起来。 他拿起桌上的水壶,轻轻晃了下,里面还有半壶水。他谨慎地打开壶盖嗅了嗅,没有闻到什么异味,反倒被里面湿润的水汽引得更为口渴了。 他走到床边,轻推阿梨的肩膀,将壶嘴凑到她唇边:“喝一口。” 阿梨睁开眼,看清面前的水壶后,微讽地哼了声,从床上坐起,接过水壶,仰头喝了起来。 青年听见她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咽水声,这是假装吞咽装不出来的,便从她手里拿走了水壶,小口喝了起来。 沁凉的水入喉,舒服而滋润。 阿梨冷冷道:“没什么事我继续睡了。” 青年随意地挥了挥手,走回桌边坐下后,又接着喝了好几口水,才感觉没那么干渴了。 阿梨说是睡觉,却没有合眼,过了会儿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穿上鞋往门外走去。 青年见状低声喝问:“你去做什么?” “解手。” “忍着。” 阿梨没有停下,继续往外走。 青年眼睛一眯,起身去拦她。却没想到才站起来便觉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要跌倒。他暗暗心惊,急忙用手撑住桌面才勉强站住。 “你,你给我下了什么?!”她是怎么做到的?所有他吃的喝的,她也都吃过喝过,为何她就能安然无恙地行走? 阿梨微勾嘴角,她武功不高,靠着窃盗为生,若万一失手让事主发觉了,总要有些保命的手段。答应靳飞改过自新后,她几次犹豫是不是要把药给扔了。如今想来,幸好没扔。 方才向萧夫人坦白之后,她提出让人假扮萧将军回来,将青年吓走。但萧夫人却摇头道:“他既敢来这里,未必会因为行远回家来就被吓退。他武功高不高?” 阿梨眼神略显茫然:“他从小时候就开始练武了,但我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她摇摇头,“我不是很清楚如今他的武功如何,但肯定不弱。” 沈童微皱眉头:“我担心他并不仅仅是为了躲避抓捕才来的。” 他只独自一人,若要躲避抓捕,找普通民居随便躲一夜就是了,何必冒着风险跑来萧旷的居处?虽说他与阿梨是旧识,但他们多年未见,他又怎可能对阿梨放心呢? 闻言阿梨也想到了什么,脸色稍微发白,短暂地迟疑之后,她提出下药迷昏青年。 说出来时她还有点担心被问到药的来历,但萧夫人并未多问,只沉吟道:“不管把药下在哪里,他肯定会先让你尝过,才能放心地吃下去。” 阿梨咬牙道:“尝就尝好了,了不起我和他一起晕!” 沈童摇摇头:“不妥,万一他晕倒之前拼死反扑,要伤你害你,你也吃了药的话,就无法反抗或是逃走了。” 她详细询问这药是否能溶在凉水里,是否有味道,起效的药量与起效时间等等细节,最后定下全盘计划。 药下在水里,但却不是一开始就投入水中,能迷晕一人份的药粉大概是指甲盖大小的一小撮,把药粉用一小片丝绸包起来,扎紧,再用饭粒粘在水壶内壁的上半部分。 只要不把水壶完全灌满,药粉包在水面上方,所以阿梨喝到的是干净的凉水。 但她喝水时倾斜水壶,壶壁与药粉包都被浸湿,药粉包无法再黏住壶壁,落入水中,药粉随之溶化,青年喝的水就是下了药的水了。 这药粉溶于水中后,有极淡的味道,但刚吃了过咸的饭菜后,青年的味觉没有那么敏锐了,也就察觉不出来这一点点味道。 关于这些阿梨自然没有详细解释给他听的打算,反而加快脚步往外走。 青年眼神一厉,跨上两步,五指如爪,抓向她肩膀。阿梨早就有所提防,急忙向前躲避,闪开这一抓的同时,人已经到了门后。 她拉开门闩往外跑,并大声呼叫:“来人啊!——” 青年猛咬自己舌尖,疼痛的刺激让神智又回来几分,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他放弃阿梨,转身往窗户的方向奔去,手才搭上窗框,就听脑后风声响起。是棍棒一类的物事挥了过来。 青年向前俯身,躲过这一击,紧接着转身,手中有暗绿色光芒闪过。 挥棍的家丁没想到他竟然还能反击,措手不及被锐器划伤,棍棒脱手落地。 另一名家丁又是一棍当头打来,青年侧身勉强避过,但药物影响让他的动作失去平日的精准,变得迟缓起来,第三棍终究没能躲过,头上挨了重重一下! 耳中“嗡”的一声,视线随之变得模糊。 家丁将青年按在地上捆绑结实,随后将他拖出屋子。 他死死咬住自己舌尖,侧头看向站在院子一角的阿梨,眼神怨毒,一线血丝顺着嘴角淌下来:“你……” 阿梨退了两步,心怦怦直跳。 但青年也只吐出了这一个字,接着头一垂,彻底晕了过去。 - 萧旷与靳飞接到消息,急急赶回。 萧旷入内见沈童安然无恙,不由松了口气,这才顾得上旁边的人。 却见沈书岩亦在屋里,身上还穿着他的盔甲。不用问也知道,是为了装成他已经回来的样子,好让潜入的贼人在夜深之前不敢轻举妄动。 沈书岩正在琴瑟的帮助下脱下盔甲,一边大呼小叫:“总算是能脱下来了,热死我了!” 萧旷不由带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一年不见,沈书岩虽然长高了不少,但离萧旷还差着一个头的高度,且他骨架纤瘦,披上萧旷的袍甲并不合身,因此在盔甲下面还多穿了一件厚袄,也难怪他大呼叫热了。 “人呢?”萧旷问道。 “关在柴房,着人看着呢。”沈童领他们过去,一路上将事情过程简略说来,最后道,“阿梨这回是立功了,全靠着她才把这人抓住。” 阿梨愧疚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靳飞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阿梨轻咬下唇,没有马上回答。 靳飞略感奇怪,这人与阿梨绝非只是点头之交的关系,要不然也不能躲进她的屋子。而且尽管抱有戒心,他仍然吃了她带回去的饭菜,喝了屋里的水。 何况阿梨已经助他们擒住了此人,说说他名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咦?难道是青梅竹马! 突然想到这种可能性的靳飞不无酸意地看向阿梨,见她垂着眼皮走在众人后头,一付神情落落的样子,忍不住就想追问她和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但他们已经走到柴房外了。 青年仍然昏睡不醒,他年纪其实并不大,此时合着眼斜靠柴堆,剑眉舒展,神情平静安详,半点看不出瞬息之间连杀数人的狠戾。 进入柴房,靳飞抬脚踢了踢青年的腿。 阿梨道:“他至少还会昏半日,不到后半夜是不会醒的。” “那要怎么审?”沈书岩脱去盔甲后也跟来了,柴房里没地儿站人了,他就在门外探头探脑。 萧旷唤家丁打来两桶凉水,靳飞抢过一桶,提在青年头顶,兜头便浇了下去! 井水冰凉,青年被冷水一冲,睁开了眼睛。 起初还显茫然,但一瞬之后他记起发生的事,视线一转,看到立在门外的阿梨,眼眸中升起一丝怨恨,但嘴角却反而浮起奇异的笑意:“你还真下得了手……你就这样想你哥死么?” “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视线集中到阿梨身上。 她默默站在那里,月光下的脸庞显得苍白无比,但却没有否认。 萧旷遣退柴房内外的家丁,之后才接着问青年:“你的名字?” “阿平。” “姓什么?” “滕。” 沈童微微挑了下眉梢,如果他真的是阿梨的亲生兄长,应该是姓足生。 但他隐瞒真实姓氏并没什么奇怪的,浙东地区的将士与老百姓都对霓东贼寇恨之入骨,若是海贼被擒,也许发配从军,也许去做苦役,总还能有条活路。但若是霓寇被擒获,不是当场被斩杀就是押送进京后统一斩首示众。 这也是她始终没把阿梨其实姓足生之事说出来的原因。 阿梨原来姓滕么?不是青梅竹马,而是哥哥啊…… 靳飞的心情莫名就舒畅了起来,瞥了眼阿梨,发觉她似乎也是偷偷地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唔?有点奇怪…… 青年低哼一声,改换坐姿,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腰背,语气惫懒地:“成王败寇,既然被你们抓住了,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你们要问什么就赶紧问吧!” 靳飞:“…………” 被抓住了还这么狂!一想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居然是阿梨的哥哥,就让他心里格外不舒服。 萧旷走出柴房,面对沈童,语气便很自然的软和了好几分:“已经很晚了,你和书岩都早点去歇息吧。之后的事我和阿飞会处理的。” 沈童抬手握住他的手:“在那之前,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萧旷微觉诧异,但还是跟着她到了院子外。 墨一般漆黑的夜空中,银月西斜,星河璀璨。 初夏的夜风清凉宜人,带来远处的海水气息。 沈童轻声道:“我在岛上,曾经听那些海贼提到阿梨,叫她足生家的丫头。” 萧旷讶异地低声重复了一句:“足生?” 沈童点点头:“抱歉,阿旷,我直到这会儿才告诉你。” 萧旷沉吟不语。 沈童继续道:“我知道你们经历了无数场战斗,才将霓寇驱赶出这片土地,期间有许多将士牺牲伤亡。我不太确定说出来之后,你和阿飞会如何看待如何对待阿梨,所以才没有……但她只是……” 萧旷将她的手拢住:“她只是个小姑娘。” 沈童轻轻舒了口气,微笑点头:“是呀。” “她还是我和这孩子的救命恩人。” “没错。”萧旷点了一下头,“但是足生这个姓……” 沈童讶然转眸看向萧旷,他的神情显得有些凝重。 第165章 【诬告】1 - “据说足生家在霓东国曾是极有势力的藩侯,有着雄霸一方的实力,但在霸权的争夺中失败,被敌对方赶尽杀绝,在自己国内难以立足,逃来浙东沿海,沦落为寇。” “足生义隆先是侵略山东沿海,之后到了浙东地区,多年来与赵直相勾结,赵直提供他船只与武器,而足生义隆则将劫掠来的财物与平民分给赵直,同时为他扫清竞争对手。” 沈童不禁问道:“你和他交过手吗?” 萧旷轻轻摇头:“没有直接交过手,击败过几次他的部下,之后他就逃去了南方,在浙南与闽北地区活动。” “阿梨也姓足生,她和足生义隆有什么关系?” 萧旷道:“没听说足生义隆有女儿,倒是有个儿子,叫足生拓平。” “滕平……就是足生拓平么?” “这就要好好审问了。”萧旷拥住她的肩膀,把她往里带,“太晚了,别再说这些了。昨晚上你就没好好歇息,今天又这么晚睡,别又犯了头晕。” 沈童也确实是乏了,强撑到这会儿已是强弩之末,也就随着萧旷往里走。 她见萧旷抬手,用手指捏住了眉心揉捏,不由好笑道:“你知道劝我去休息,自己不也连轴转了两天没睡?看你眼睛都发红了……阿旷,军务再是重要,若是身子垮了,还能顾得上吗?就是要审问滕平,也可以放在明天啊!” 萧旷亦笑,点了点头:“你先去歇息,我安排人看守他,之后就来。” 沈童回主屋洗漱更衣梳头,刚吹了灯,便听见萧旷回来了。 她靠在床上闭着眼睛,听着他脱去袍甲,还有洗漱时发出的轻微水声。不一会儿屋门轻响,他进来了。 床榻轻轻地震动,他从身后拥住她,宽厚而温热的手掌覆在她的小腹上,暖洋洋的…… 萧旷睡了大概两个时辰,天不亮便醒了。沈童不知什么时候翻了个身,变成面对他的睡姿,她的睫毛轻颤着,呼吸恬静,带着点儿幽香。 萧旷轻手轻脚地起身,借着窗口射进来暗淡的光线穿衣,直到离开主屋都没有惊醒她。 来到柴房外,便见靳飞已经在里面了。 萧旷:“…………” 昨夜他不得不强迫阿飞去休息,下命令不到寅时不许他离开自己屋子,也不知道他睡着没有。 靳飞蹲跨在滕平身前,揪着他衣襟喝问:“到底哪一个是解药?!” 滕平哂然笑道:“用毒就是要人死,怎么还会在身上带着解药呢?” 萧旷皱了皱眉:“谁中毒了?” 靳飞回头,眼睛红红的,也不知是因为没睡好还是因为过于愤怒:“昨天抓他的时候,大石被他划伤了,这狗东西刀上抹了毒!搜遍他身上,瓶瓶罐罐倒是不少,鬼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他将滕平往地上用力一推,起身叫道:“他的刀呢?带毒的那把,收哪儿去了?” 萧旷:“你要刀做什么?” 靳飞愤然道:“划他一下,让他也中毒,看他说不说!不说就给大石陪葬。” 萧旷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没有反对。一名家丁便跑去取刀。 等着的时候,靳飞仍是忿忿地道:“你到底是不是阿梨的亲哥?她怎么会一个人流落在外面的?这么多年了都不去找她的吗?凭什么说是她哥哥?狗屁!” 滕平饶有兴趣地挑起眼皮看着他:“你想做我妹夫?” 靳飞:“……!!” 即使天还没亮,借着灯火的光,周围人亦能看到靳知事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起来。 靳飞恼羞成怒,叫道:“你他娘的放什么狗屁!” 他一回头,就见一旁的家丁想笑不敢笑的尴尬神情,再去看萧旷,萧旷转开了视线,但嘴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正好取刀的家丁回来了,靳飞气急败坏地抽刀出鞘,上前扯开滕平的衣襟,将刀刃按在他肩头,咬牙切齿地道:“你到底说不说?” 滕平:“解药在绿色的那个瓶子里。吃一粒就够了。” 靳飞拿起绿色的瓷瓶,从里面倒出两粒,塞进他的嘴里:“你先吃下去!” 滕平没有反抗,平静地把药吞了下去。 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不见有什么异状,靳飞才将药交给家丁,去为大石解毒。 - 接着萧旷开始审问,他们一共混进来多少人,找了什么人做内应,助海贼脱狱……对于这些问题,滕平都是有问必答,坦诚得简直不像是在被审问。 内奸除了魏五外还有一名士兵,本来要靠他制造些意外来引开众人注意,方便魏五偷窃钥匙,但正逢有人带了吃食来与众人分享,他就没有出头。 至于魏五倒也不是故意隐瞒还有一名内奸之事,桩子只要求他找机会偷出钥匙,没有对他详细说明整个计划。 当问到他是否是足生拓平时,滕平懒懒一笑:“阿梨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萧旷皱了皱眉,滕平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他要真的是足生拓平,阿梨就也是足生义隆的女儿。如果他的身份败露,阿梨是霓东人的事情也会为众人所知。但这样一来,他倒是更为确信滕平就是足生拓平了。 “你们救出那名少年叫阿津吧。他是谁?” “赵津,赵直的侄子,他自己没儿子,收赵津当儿子。” 萧旷略一思索后问道:“既然你们已经有了准备,赵直要救他义子,为何不让内应偷出钥匙,放赵津走呢?”反而大动干戈地攻打岑港与岱山,将他引走后再让赵安生等人伪装成岱山岛上来报讯的人呢? 滕平有一个短暂的停顿,之后才道:“那时候还没准备好。” 萧旷冷哼一声:“你们潜入定海卫已经有段时日了,那时候岣山岛还未被打下来呢。其实赵直不知道你们在定海卫,你们来此也不是为了救赵津。足生义隆和赵直起内讧了?” 滕平意外地看他一眼,随后复归满不在乎的神气:“也不能说是起内讧,只是各管各而已。” 浙东群岛对足生义隆来说,只是个住了几年的地方而已,想走就走了。对赵直来说却既是家园,也是经营了几十年的根据地。 赵直希望足生义隆留下来,一起对付萧旷。足生义隆却不肯与他共患难,直接带着部下跑了。赵直失去强助,处境愈加艰难。 之后足生义隆仍然向赵直要船要武器,赵直自己船只武器都嫌不足,又对足生义隆不肯留下相助自己而抱有怨恨,便回绝了他。 双方虽未直接撕破脸,却已是貌合神离。 滕平虽未明说,萧旷大概能推测出八、九分实情——足生义隆让滕平来救赵津,未必是出于善意。只要赵津在他手里,他向赵直要武器船只,赵直还能不给么? 只是没想到…… “第一次没能救出赵津,他们把萧夫人劫去了。没想到萧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竟把整个岣山岛都打下来了。”滕平带着调笑的口吻说道。 萧旷没笑:“但你们还是劫了狱。” “是他们。”滕平纠正了他,“我已经不打算动手了,但萧家军虽然打下岣山岛,赵直可没有死,他的部下也没死绝。他们劫了押运粮草的车队,混进城里来。我呢,只是没来得及出城而已。” 萧旷眉梢微动:“因为阿梨?” “是啊,她本来答应相助我杀了你的。也不知是为了谁,突然改了主意,反倒要谋杀起亲哥哥来。”滕平说是不知为谁,视线却瞥向靳飞,显然有所指。 靳飞的脸又涨红了:“放你娘的狗臭屁!阿梨不可能答应帮你的!” 滕平的嘴角轻勾:“我娘就是阿梨的娘。” 靳飞:“那是她倒了十八辈子的霉,才投胎到你们家!” 滕平:“妹夫,别这么容易动气。对身体不好。” “谁他娘的是你妹夫!” 萧旷抬手,按住靳飞的肩膀。靳飞强忍住怒气,却再也不想和这可恨的家伙共处一室,气呼呼地出去了。 萧旷凉凉地看了滕平一眼,他的目的显而易见。“出了这门之后,你别再胡言乱语。我就尽我所能,保你性命。” 滕平的嘴角弧度加深:“和明白人说话就是省心。萧将军一诺千金,我是信得过的。” - 天渐渐亮了起来,萧旷召来士兵,将滕平押送去卫所,同时通知熊昊焱。 熊昊焱得到消息,匆匆赶来,一进门便急急道:“那个杀手抓到了?” 萧旷道:“正要等熊指挥使过来审问。” 熊昊焱一愣,知道萧旷这是让功劳给他,给他机会将功补过,不由心生感激,朝萧旷做了一揖,诚恳地道:“多谢萧将军!熊某人以前多有失礼之处,萧将军却宽宏大量并不计较,实在是让人愧疚……萧将军以后只要有任何用得到熊某的时候,尽管开口!” 萧旷淡笑着点了点头。 “不知萧将军是怎么擒住他的?” 萧旷语气平静地道:“他溜进我住处,意图刺杀我。” 熊昊焱惊讶得瞪圆了眼,随后哈哈大笑:“这个贼人真是胆大包天!不过还是萧将军武功厉害,反将贼人擒住了。叫他刺杀不成,反倒自投罗网!” 萧旷笑了笑,没有说实际上不是他擒住滕平的。要是提及阿梨用药迷倒滕平,反而难以解释滕平为何会喝下了药的水,不如不提。只要找到内奸,就已经能还阿飞与阿梨清白了。 熊昊焱也没这闲心多聊,立即升堂提审滕平。 滕平并未翻供,除了咬定自己姓滕名平之外,其余都坦白直言。不仅供认出内奸,还供出那名叫阿津的少年就是赵直的义子,也是这回海贼最想要救出来的人。 熊昊焱审犯人还从未审的这么顺利过,顺利得简直让他怀疑供词的真实性。 不过稍后提审魏五与另一名内奸,得到的供词细处都能互相印证。且一出事熊昊焱便将司狱司的上下兵吏都单独关押起来,并无机会串供,可知滕平并未作假供。 内奸既已找到,逃走的牢犯以及潜入的海贼也大多被擒获,还抓住了赵直的义子! 熊昊焱头上的乌纱帽很有可能就此保住了,不由得心情大好。 他对萧旷的感激也是由衷的,退堂之后便邀请萧旷到他府中作客,说要设宴招待。 萧旷微笑婉拒:“心领了。不过近日遭逢多变,我不太放心留内子一人在家。” 熊昊焱也不勉强,笑着道:“那就改日吧!” - 第一缕阳光还未穿破清晨的薄雾,杭州城已经苏醒了。主要街道上车马如龙,人流如织,两边绿树成荫,商铺如林,吆喝声四起。 轿中的苏若川却半垂眼眸沉吟着,无心观这繁华盛景。 就在昨日,杭州府数十名官员联名写了封告状信递交郭御史,信中说浙东参将萧旷仗着自己战绩显赫,骄狂嚣张,违抗上官军令,包庇纵容下属与家奴,欺压军民,搅得民不聊生。 第166章 【诬告】2 - 萧旷行到半路,远远见家中丫鬟慌慌张张地小跑过来,不由心下一沉,催马过去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夫人,夫人又晕过去了!” 萧旷双腿一夹马腹,偃月轻嘶一声,疾驰起来。 到门前,他不等偃月完全停住便一跃下地,疾步往里走。 箜篌正守在前院,见萧旷归来,急忙迎上前:“将军可回来了。” 萧旷边向内走边问:“她什么时候头晕的?” “午后就开始了……” 萧旷怒道:“为何不早来告诉我?!” 箜篌慌忙解释道:“那会儿姐儿晕得并不是太厉害。姐儿说她歇歇就好,奴婢们便扶她进屋歇息,接着去请大夫。” “大夫怎么说?” “大夫不在,僮儿说大夫被人请去北坡乡出诊了,姐儿说等大夫回来,可等的时候姐儿晕得越发厉害。小侯爷急了,亲自去找人,说不把大夫找到不回来。小侯爷前脚刚走,您就回来了……” 说话间他们到了卧房,屋子里琴瑟与另外一名小丫鬟伺候着。 萧旷两步走到床边,见沈童双眸紧闭,那对秀气的长眉拧了起来,本来光洁的眉宇起了皱褶,显然正忍受着极度的不适。 他俯身将手掌贴上她发红的脸庞,心疼地连唤两声“阿瞳”,她却毫无反应。 “我去追书岩,把大夫找来。”萧旷丢下这句,大步往外走。 - 沈书岩也是骑马赶路,到了城门口却被拦下来了。 守卫是新换的岗,并不认识沈小侯爷,禁令未解,不敢贸贸然放他出城,便请他等在门口,找人去请示萧旷。 沈书岩正急得团团转,瞧见数骑带尘远远而来,很快接近。他认出一马当先的萧旷,便急忙挥臂招呼:“姐夫,快来!让他们赶紧开门!” 萧旷大声下令。城门磔磔开启。 沈书岩调转马头,不待完全开大,便从门缝中间挤了出去。 萧旷马速不减,到了门前,从不到三尺宽的间隙冲了出去,两名护卫紧随其后。 出城后往北坡乡去,打听下来,出诊的人家在山里,这一段路无法骑马,萧旷便留下两名护卫看守马匹,他沈书岩步行上山。 大夫刚从那户人家出来,萧旷迎上前将情况说明,大夫也知事态紧急,急忙随他们下山。 这名大夫已经年过半百,虽然常在山野间步行,算得上身体健朗,但到底也只是寻常人的走路速度。 萧旷心中焦虑急躁,陪着那大夫走了几步便觉这样太慢,提议道:“大夫,我背你下山吧。” 大夫慌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怎敢叫将军背老夫……” 萧旷心急沈童的病情,哪有这功夫和他客套,道声“抱歉”,在大夫身前半蹲下来,双手一托就将大夫托到自己背上,提气疾奔下山。 山路乃是乡民上下山踩踏出来的羊肠小道,上山时往上攀登倒还好些,下山时却格外难走。好些地方不光狭窄,还极为陡峭险峻,寻常人要转身倒着爬才能爬下去。 忽见前方一道两丈左右的陡坡,几乎是笔直向下,萧旷到了坡前却速度不减,直接就往下跃! 就见他用足尖在露出土面的石块上轻点一下,下落之势随之稍缓,紧接着又在另一处石块上轻点一下,就如蜻蜓点水一般,没几下就到了坡底。 沈书岩紧随其后,尽管空着手没有任何负担,但他可不敢学萧旷直接往下跃,只能看准了落脚点,手脚并用一步一滑地往下爬。即使极尽全力,也只能勉强跟上背上负着一人的萧旷。 大夫趴在萧大将军背上,被这种激突猛进的下山法吓得眼都不敢睁开,双手死死抓住他肩膀,闭着眼仍能清楚地感觉到急速的下落,紧张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好不容易才听萧旷说句:“到了。”老大夫从他背上下来时脚一软,差点跪下去。 幸好叫萧旷一把捞住了:“大夫,小心站稳了。要不回程时也和我同骑一匹马吧?” “啊不不不!”大夫又是一惊,急忙拒绝,“老夫会骑马,自己骑一匹就好。”说完又补上一句,“还请将军放心,老夫骑马骑得挺快,不会耽搁时辰的。” - 众人紧赶慢赶,回到定海卫时,已是日落西山,暮色渐浓。 远远便见琴瑟立在门外,正焦急地向他们来处张望。 萧旷不由一阵心慌,只怕是沈童的病况有什么变化,低叱一声,双腿猛夹,催得偃月疯跑起来,转瞬间到了门前,他飞身下马急问:“她怎样了?!” “将军走后,夫人醒过来了一阵,但还是晕的厉害,喝了点汤水后又昏睡过去了。奴婢实在是担心着呢。”琴瑟领着他们往里走,一边回萧旷的话。 听到这里,萧旷才勉强把狂乱的心跳压下去几分。 陪着大夫进入主屋,从床榻方向传来一线微弱的声音:“是谁来了?” “是我。阿瞳,我把大夫请来了。” 箜篌搬来圆凳,大夫坐下搭脉。萧旷便忍着心焦,等在一旁。 这大夫前些天刚给沈童看过,知道她的病况,一边搭脉一边皱起眉来询问:“夫人这些天是否动过气?有没有受过惊吓?” 沈书岩不由回头看向萧旷,这些天姐姐可不光是动过气受过惊吓,根本是在生死边缘来回走了几遍!吃没吃好睡没睡好,居然一直撑到这会儿才倒下,已经是奇迹了! 萧旷心中愧疚,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就难怪了……”大夫捻须沉吟道。 “还请大夫开方。” 大夫起身,走到桌边提笔开方,一边郑重叮嘱:“用药还在其次,子烦之症最忌动气受惊,大喜大悲,这些都要避免。” 萧旷点头应是。 “夫人在这么短的时日内多次发病……”大夫皱眉,沉吟不语。 “这会如何?” “子烦昏厥之症只会越犯越重,须得留心,尽量别再发作。一旦临产之时发作,凶险异常,母子都会有危险……” 萧旷的心直往下沉:“那该如何治疗?” 大夫惭愧地摇着头:“此症因孕而起,随产而消,若是顺利生产,应该能无药而愈。但在生产之前,以老夫的医术,只能稍减症状,无法根治。” 萧旷愣怔片刻,无言地点点头,命人准备诊金,把大夫送了出去。 - 沈童迷迷糊糊睡了半宿,半夜里醒了过来。 整个屋里就点着一支蜡烛,光线昏朦。 头痛不已,她只一睁眼,便觉眼前事物不停旋转,晕得她只想要吐,只好再把眼睛闭上才感觉好一点点。 一只宽厚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 “阿瞳。你醒了?” “什么时辰了?” “丑时初刻。”萧旷放柔了声音问她,“你饿不饿?” “不饿……” “阿旷……” “我在。” “我……会不会死……” 萧旷皱了皱眉:“谁说你会死了?你好好吃药,安心静养就会好的。” 他的手指轻抚她的脸庞。沈童把脸侧过去,贴住了他的掌心:“有些病……用药也是治不好的……” 即使是医学发达的现代社会,她仍然患上不治的绝症。而在如今的时代,一次大出血或是严重的感染就能要人性命! 她这病说不清道不明,都不知道自己是哪儿不对劲,谁能保证下一次再犯不会是夺命的一次? 哪怕重生一回,面对死亡的威胁与阴影,她仍是深觉恐惧。 “阿旷,我真的舍不得……” 萧旷用指尖抹去她眼角的泪珠。“别瞎想,你这头晕就是要静养,别动气别受惊就好了。明天一早,我就亲自送你回杭州,那里大夫多,随叫随到,伺候的人也多。你好好养到孩子出生。这病自然而然就好了。” 沈童心底苦笑一声,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这时代没有X光没有CT,没有各种理化检验,没有国际医疗技术交流。手按脉门,凭着经验与师承的技艺来开药治病,治得好那是杏林妙手回春,治不好那是你命里该绝。 她极低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萧旷合衣在她身边躺下,轻轻拥着她,在她耳边喃喃低语:“会好的,你会好起来的……” - 第二天清晨,仆妇来禀报车已备好,萧旷又去亲自检查了一遍,确保车里舒舒服服的,一切该带的都齐备。 沈童乘的这辆是牛车,牛车虽然走得慢,颠簸却也少了很多。 车厢内刷洗得干干净净,地板上铺着几层厚褥子,躺在上面十分舒适。但毕竟已是初夏时节,直接睡在褥子上未免太热,就在上面再铺层凉席。 至于一路上垫饥的点心与汤水茶饮,冷热齐备,还有提前煎好的药汤与吃完药后用来润口的蜜饯与鲜果,等等等等…… 但其实沈童全程都昏昏沉沉地睡着,只在中途被琴瑟扶起来,伺候着喝了几口粥,之后她清醒了些,皱着眉把苦药喝完。 箜篌喂她吃了颗去核的糖渍李子。 沈童昏睡时,萧旷与沈书岩分坐两边大眼瞪小眼,为怕吵着她,就连话也不敢多说。 直到她喝完药,沈书岩才忍不住问道:“姐,你晕得厉害么?是怎么个晕法?” 沈童:“……头疼,疼得我都……不想要这个脑袋了。” 沈书岩:“……” 萧旷握住她的手:“阿瞳,回去我就给你找大夫来。杭州城里的大夫要是治不好你,我就去别处找,大昱这么大,总能找得到能治好你的大夫。” 沈童勉强弯了弯嘴角,像是微笑,却带着无奈的苦涩:“海贼虽然打散了,却还没有清除……别忘了,你还是浙东参将……” 昨日听了那老大夫的话,萧旷心中就浮现了这个念头,要遍访名医治好她,至少也要陪在她身边,极尽全力让她不再发作。 今日在车上看着她煎熬的样子,这念头随之变得更为强烈而坚定,但他不确定提出辞官后她是会高兴还是生气,而医嘱她不能大喜大悲,太过激动,他也就没有直接说出打算,只微笑着道:“打下了海贼的老窝,还不许我告假休息一段时日么?” 第167章 【诬告】3 - 牛车行的慢,中间要摆渡过江,他们一行人又多,除了沈童的人,还有沈四爷与沈书岩的随行,再加上萧旷所带的护卫队,光是所有车马行李上下船都要费上半个多时辰。 直到傍晚,一行人才抵达杭州城内的萧府。 经过一日夜的休息,也或许是出门换了空气的关系,沈童的头疼倒是好些了。 一进城萧旷便派人去请来杭城最知名的妇人科大夫,因此大夫几乎是与他们前后脚到的。 这位柳大夫有一把年纪了,银发皓首,身形清瘦,颇有些仙风道骨。 他细细询问发病前后,一手搭脉,一手捻须,闭眸沉吟。 萧旷耐心地等在一旁。 柳老大夫缓缓睁眼,开口道:“夫人这是子痛之症。” 萧旷讶然:“子痛?不是子烦么?” “夫人头痛异常,多次昏厥,发作起来人事不知,已然不能称之为子烦了。” 因见柳大夫纠正了之前那名大夫的错误,萧旷点点头,心中升起希望:“大夫,内子的病可有法子治愈?” 柳老大夫叹口气,摇摇头:“夫人素体肝肾阴虚,孕后血聚养胎,阴血愈虚。老夫会开些滋阴潜阳,平肝熄风的药,可缓解头痛晕眩。” 萧旷听到缓解两字,眼神不由一黯,将大夫请到外间,低声问道:“只能缓解,不能避免再次发作么?” “若是好好调理,避免惊怒动气,也或许不会再发作,但此症与妊娠息息相关,却不是靠喝汤药就能治愈的疾病。”柳老大夫耐心地解释道。 萧旷想起昨日那名大夫所言,问道:“……如果生产的时候发作,可会危及生命么?” “若是发作得厉害起来,临产时昏不知人,甚至惊厥抽搐,称之为子痫,那就凶险了……”柳大夫顿了顿之后又道,“但将军也不用太过担心,有此症的妇人顺利临产也是有的。” 他接着道:“此症发作甚急,汤药不及煎服,可在府中常备些羚羊角粉、天麻和丹参,感觉头痛或头昏时可以含一小片丹参在口中……” 接着他又开始说明发病时该如何护理等事项,萧旷怕有遗漏,取出笔来一一记录。 送走大夫之后,萧旷回到卧房外,在门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忧虑低落的表情都收敛起来,嘴角带笑地进了屋子。 沈童朝他看去:“阿旷,大夫怎么说?” 萧旷轻描淡写地道:“他没说什么,就只是开了药方,还嘱咐说别让你受惊也别动气,平日别太累着就好。” 沈童拿眼瞅着他:“你可别骗我。” 萧旷拥住她:“你别胡思乱想,别多操心,只要安安心心养胎就不会有什么事。” 沈童也就不问了,心里暗暗想着的是,回头她总有法子问出来的。 - 第二天萧旷大清早起来,把昨日医嘱细细交待给冯嬷嬷与箜篌琴瑟,又叮嘱她们,阿瞳的病情万一有变化,就立即派人去找他,要她们全都记住了,这才出城。 午时前后,他回到定海卫。才进卫城,便有士兵告诉他,今早有一群人来找他,说是郭巡按派来的,至于为了什么事,这名士兵就说不清楚了。 萧旷往卫司去,行到半路,见靳飞与姚阿泥迎面过来。两人都是愤愤不平的神情。 “老大!”靳飞朝他扬了扬手,加快脚步迎上来。 萧旷让偃月放慢步子,缓缓而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那帮卑鄙小人写信诬告你,郭巡按就派人来找你去问话。” 萧旷道:“你们没说我就在杭州吗?” “说了啊!可没想到老大你这么快就回来了。那帮人看你不在,就进屋翻箱倒柜!还把所有的公文书信装箱子里准备带走!” 萧旷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往卫司去的一路上,靳飞仍是骂骂咧咧:“娘的,我们拼死拼活地打海贼的时候,那帮龟孙子一个个缩在城里,舒舒服服地当他们的官,等我们把海贼打跑了!他们就跳出来乱咬乱吠!往人身上泼脏水!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萧旷淡淡道:“只要自己行端坐正,就不怕他们查什么。” 尽管一路上抱怨不停,真到了署衙外头,靳飞亦知道轻重,忍着不再说什么。 萧旷绕过前院照壁,见赖正忠与熊昊焱在正堂里,便上前见礼。 赖正忠不咸不淡地道:“萧将军回来了啊,想必靳知事已经告诉你什么情况了。” 萧旷点点头:“知道一些。” 他今日过来本是想与靳飞他们通个气,把手底下这些人将来的去向都安排妥当了,最后再提交辞呈,却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出。 这种时候他倒不好提请辞一事了。 于令秋正焦灼不安地等在过道里,见萧旷入内,便迎上来与他们会合。 “萧将军。”萧旷听见熊昊焱叫他,停步回身。 熊昊焱追了上来,语带关切地问道:“萧将军,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熊某人可以替你作证,那些信里写的都不是真的!” 萧旷心中一暖,朝他点了下头:“先谢过了。” 后院里,一名穿绯红色袍服的文官背着手站在门前,面朝屋里,正盛气凌人地指挥着手下:“还有东边架子上的那些卷轴,统统带走!” “那些是作战时要用的地形图与海图。还是留下吧。”萧旷淡声道。 中年文官猛然回头,白净的下巴上三缕胡须飘逸地飞扬起来,让风迎面一吹,恰逢他仰起下巴深深吸了口气,原是打算提高嗓门说话,却正好把飞扬的胡须吸进了自己嘴里,话没能说出口,先忙着呸呸呸地吐胡子。 萧旷:“…………” 熊昊焱:“…………” 靳飞:“…………” 于令秋:“…………” 好不容易那文官才把胡须从嘴里都弄出来,被唾沫沾湿的胡须总算不会乱飞了,但却粘成了一绺一绺的,和下了水的狗毛似的。 他尴尬地抬起衣袖,挡在自己嘴前,假装咳嗽,用另一只手在袖子后面梳理湿哒哒的胡子。 咳过几声后他才开口:“萧,萧将军回来了正好,郭大人要你立即去见他。”说话时依旧用衣袖掩着嘴,全然没了最初设想的威严气势。 “郭大人现在何处?” “当然是在杭州了。” 萧旷看了眼屋里,桌案以及书架变得空荡荡的,所有的文书都被装入箱中。 “那就走吧。” - 靳飞随着他们走出署衙,忽地想起什么,回头四处张望,瞧见于令秋慢吞吞地走在后头,便不耐烦地停下等他。 于令秋半低着头走路,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倏然看见靳飞就立在身前不足一步的地方,急忙顿住脚步,以免与他撞上。 “靳知事……?” “你走那么慢干嘛?”靳飞催促道,“跟上啊!” 于令秋却反而站定不走了:“我要回去一趟。” 靳飞大奇:“回哪儿去?我们就是去杭州啊!” “我是说回我自己家。” 靳飞更为惊讶,于秀才连大过年的都没回自己家,这会儿却突然要回家了?他不由恼了:“于秀才,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居然在这种时候抛下老大,自己躲回家?” 于令秋也是一愣:“不,我不是这……” “什么不是?我看就是!” 靳飞回头一望,他们停下说话这会儿,萧旷他们已经去得远了。他急得跺脚,指着于令秋道:“你要不是,就赶紧给我跟上来,不来的是土狗!”说完便去追萧旷他们。 跑出十多步,他回头去看,见于令秋仍是站在原地不动,气得往地上啐了一口:“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算是认识你了!于令秋,你这墙头草!” - 沈童歇了一整夜后,头疼便消失无踪。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发作的时候与平常完全无异。 但冯嬷嬷与丫鬟们可不敢就此放松,一个个都小心翼翼的。 沈童要起床走走,冯嬷嬷就呵护备至地跟在她身边,又叮嘱琴瑟小心搀扶着,连过个门槛都紧张无比,简直就像她脚底下绑着两个轰天雷,随时会炸一样。 沈童被弄得哭笑不得:“嬷嬷,别这样,我这会儿挺好的,不用这样扶着。” “那可不成……”冯嬷嬷摇头,正要再劝沈童回屋里歇着,却见个小丫鬟入内禀报:“夫人,有位苏先生来了。” 沈童讶然,接过小丫鬟递来的拜帖,玉色的纸笺上是熟悉的字迹,俊逸灵秀。 阿旷早晨才回定海卫,这时候他突然来访…… “姐儿……” 沈童抬眸,冯嬷嬷冲她不赞成地摇着头,她不由浅笑:“嬷嬷放心,我不会去见他的。” 她对那通传的小丫鬟道:“去请书岩,告诉他苏先生来了,我身子不适,不便见客,让他别失礼,好好招待先生。” “是!”小丫鬟急匆匆去请沈小侯爷。 苏若川在堂前坐了片刻,见堂后出来的只有沈书岩,心底自是一片雪亮。他微弯嘴角:“书岩,有段日子不见,你又长高了不少。” 沈书岩嘿嘿一笑,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书岩见过先生。姐姐这几日抱恙在身,不太好见风……” 苏若川却轻轻摇头:“今日这事与萧将军有关……” - 沈童心中好奇苏若川会和书岩说些什么,没想到他到前头去没一会儿就急忙忙回来,神色还格外严肃:“姐姐,你得出去见见先生。” 沈童惊讶:“为什么?” “姐夫叫人给整了!有人告他黑状,听说还有人证。巡按为此大怒,下令要彻查此事呢!” 沈童吃惊地站了起来:“苏先生就是为此事而来么?” “是啊!” “我去见他。”沈童抬步往堂前走。 冯嬷嬷捏着手,忧心忡忡地跟在后头。 第168章 【诬告】4 - 堂后有脚步声传来,苏若川起身回头,便瞧见一道袅娜的身影,脚步轻盈地走了出来。 她脸庞上的肌肤依旧细腻无暇,白皙里透着一抹淡淡的红晕,气色倒比以前做姑娘时显得更好了。 苏若川的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淡笑,说什么身子不适,果然是托辞啊…… 沈童早知道他会这样想,索性顺水推舟不加解释,只道:“让先生久候,实在是失礼,先生快请坐下说话。” 她虽然急切想知道详情,却还是忍住了,待苏若川落座后,先表达感谢之意:“要多谢先生特意来提醒。” 那次路上与他偶遇之后,阿旷去找过他。阿旷虽然没有细说经过,她也能想象得到,他的言语态度肯定不会客气。 苏若川却没有因此记恨于心,一知道有人诬告阿旷,立即前来提醒,这既让她心生感动,又让她生出些许惭愧之意,因此言语之上格外客气。 苏若川微弯嘴角:“萧将军在杭州为官不过一年,这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哪?” 沈童无奈地笑笑:“先生说笑了……不知那封信里具体写了些什么,又有哪些人在上面署名?” 苏若川从怀中取出一本厚厚的折子,平放在桌上,用修长的指尖抵着,朝她所坐的方向轻推数寸。 沈童不由讶然:“难道这就是……” 但打开后一看即发现,折子里都是苏若川的笔迹,只不过内容却是攻讦痛斥萧旷的。 苏若川道:“原信拿不出来,但凭记忆写下其中大半,不敢保证没有错漏,但大意应是不差的。” 沈书岩咋舌道:“那也够厉害的了,看过一两遍就能凭记忆写出这么厚一沓,非要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才行啊!” 沈童将信从头至尾迅速浏览了一遍,信的末尾有十数人的署名,她抬头看向苏若川:“这些名字,先生也是凭着记忆写下的?” 苏若川轻摇头:“郭大人看过信后,要人去找这些官吏核实,我便找个机会把名单抄下来了。” 沈童感激地点点头,这份名单比之那些编造的莫须有罪名更为重要,凭着这份名单,便可以去查这些人背后的关系,以此或许能推测出是什么人在幕后操纵。 “这些人里面,可有与萧将军结仇的?”苏若川问道。 沈童细细看了一遍,几乎全是陌生名字,她摇摇头,真正的幕后推手当然不会直接出面。这些联合署名的都只是马前卒罢了。 苏若川道:“萧将军把岣山岛打下来,不仅是端了赵直的贼窝,还断了许多人的财路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沈童恍然意识到,赵直能在近海的岛上盘踞这么多年,浙东贼患始终难除,这虽有卫所军战力与斗志薄弱这方面的因素,却未必是全部的原因。 本地官员或是巨贾之中很可能有与其勾结之人,并暗通消息,收受利益。 这些贪官污吏与乡绅巨贾勾结多年,其势力在本地官场中盘根错节,形成一张巨网,外来者若非同流合污,便被视作异类。 朝廷将北地将领调遣过来除寇,大约也是对此有所知晓。 萧旷一来,便大力清剿贼寇,查处马泰、潘博容等人,也就被这些人视作敌异。连她都被牵连进去,差点被杀! 也亏得他们还有三皇子与庆阳侯府作为倚仗,这些人不敢太肆意妄为,若是来个毫无背景的武将,恐怕早就死的尸骨无存了。 然而赵直的老窝被端,浙东境内走私的途径也就被彻底封死了。这些势力利益受损,便将萧旷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 此次事件,于幕后策划的恐怕正是这些势力。 苏若川只点了一句,见沈童显得若有所思,知道她已经想明白个中关键,也就不再多言。 沈书岩挠头左看看右看看,虽然心焦,但终究忍住了没有插嘴。 沈童思忖了会儿,问道:“就是不知郭巡按为官为人如何,是否能主持公正?” 苏若川道:“我与巡按相处不久,所知不深。但朝廷十分重视清剿贼寇,萧将军作为荡清浙东的大功臣,只要本身没有把柄给人捏住,那些不实的诬陷相信是一定能洗清的。” 沈童知他这话只是安慰而已,听过就算。她合起手中的折子:“还请先生多关注此事进展,若再有什么变化……” 苏若川了然地接话:“你放心,若是我听到了什么,一定会设法通知。” 说着朝她摊开手掌。 沈童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投向自己手中握着的折子:“先生是否可以把这份东西留下?” 苏若川瞥了她一眼,淡淡道:“稍微熟悉些的人,一看字迹便能知道是我所书。” 沈童诚挚地道:“我知道先生此举冒着极大风险,稍后我会誊抄下来,再将其毁去,绝不会外传而牵连到先生的。” 苏若川略一思忖后才点了点头,接着道:“萧将军不在府中,我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吧。”言毕起身,抖了抖袍摆。 沈童闻言跟着起身相送,却不知是站起来时起得太急,或是忧虑所致,才迈出两步便觉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黑,便往后倒去。 冯嬷嬷惊得叫了声:“哎呀!”慌忙上前相扶。 但沈童是笔直往后倒,冯嬷嬷从侧面去扶,非但没能扶住她,还被她带得歪倒踉跄,两个人一起往后跌倒。 像这样仰跌,是直直摔下去,后脑撞上地面或是桌椅尖角,都有可能造成极大伤害。 苏若川见状,急跨两步,上前帮忙搀扶,他的位置处于沈童侧前方,情急之中一手挽腰,一手托着她的头,用尽全力将她拉向自己怀中。 沈书岩离得最远,听到冯嬷嬷惊叫后再回头去拉,几乎与苏若川同时赶到沈童身边,从她身后将她托住。 总算是没让姐姐摔到地上。 沈书岩刚舒了口气,视线中瞥见有人影晃动,定睛一看,正是萧旷从门外进来。 要完…… 这是沈书岩脑海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 从门口方向看过来,苏先生等于是抱着姐姐了! 沈书岩慌忙解释道:“啊,姐夫,不是,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萧旷:“…………” 冯嬷嬷一手撑地,也跟着急切地道:“姐儿昏过去了!” 苏若川却不似他们这般张皇失措,依旧稳稳地揽着沈童的腰,待见沈书岩扶稳了她才松开手。接着转向萧旷,定定凝视,甚至也不解释。 萧旷面沉若水,大步逼近。 苏若川不动不让,微挑眉梢,视线笔直迎向他,几乎带上了一分挑衅之意。 萧旷却并不看他,目光只凝注在沈童脸上,绕过苏若川后,伸手往她身下一抄,将她横抱起来。 径直往里走的同时,他沉声吩咐道:“着人去请柳大夫。先取丹参和羚羊角粉来。” “是。”琴瑟略略舒了口气,领命去取药。箜篌则去找跑腿的请大夫。 沈书岩与冯嬷嬷以及丫鬟们簇拥着萧旷与沈童往后院去。 苏若川目送他们转过正堂侧门。 她是真的病了么…… 原地怔立片刻,他无言地转身离开。 - 萧旷抱着沈童回到主屋,将她轻轻放在床上。 沈书岩试图解释方才的事情:“方才姐姐突然晕倒了。先生只是帮忙扶着……” 萧旷睨他一眼,没说什么,仍是低头看向沈童。 琴瑟取来了备药,冯嬷嬷从药盒里取出参片,蘸上羚羊角粉,试着喂她。 但沈童秀眉紧蹙,满脸通红,牙关紧咬,冯嬷嬷拿参片在她嘴前努力了半天却塞不进去。 萧旷将手指伸入她嘴里,缓缓用力掰开咬紧的齿缝,冯嬷嬷才得以将丹参片放进她嘴里。 没想到萧旷手上的力气稍许一松,沈童便死死咬住了他的手指,洁白如贝的牙齿深深嵌入肉中,皮开肉绽,殷红鲜血立即从伤口流了出来! 箜篌与琴瑟都是一声惊呼。 萧旷却只是眉头紧了紧,任她咬着自己的手指。 冯嬷嬷到底比丫鬟们有经验,最初的无措过去后急道:“快拿双筷子来!” 靠近门口的丫鬟连忙跑去厨房,取来筷子。冯嬷嬷将两根筷子捏紧了横放进沈童的嘴里,让她咬住,萧旷才得以将手指抽出来,琴瑟急忙替他上药包扎。 过了一小会儿,沈童缓缓松弛下来,不再紧咬筷子,脸上的红晕也渐渐消退。 冯嬷嬷抽出筷子,只见檀木筷上留下了两道极深的齿痕。 萧旷用左手捋开沈童额头上的散发,回头问沈书岩:“苏若川来说了些什么?” 沈书岩总算是等到他问了,急忙将苏若川的来意加以说明:“姐夫,你叫人给诬陷了!” 他见萧旷的神情并无惊讶之色,不由诧异:“咦?姐夫,你已经知道了?” 萧旷淡淡道:“知道了。” - 沈童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已经躺回了卧房的床上。 时近傍晚,屋子里的光线昏暗朦胧,床边坐着的人身形高大健朗,自不会是箜篌琴瑟她们。 他望着她:“你醒了?” “嗯,醒了。”沈童合了下眼皮,接着道,“你被人告了状……” 萧旷只道:“这事儿你不用担心。” 沈童不觉皱眉:“这事儿可大可小,严重起来甚至可能会丢官论罪。即使不入罪,也很难洗雪这些控诉,还你清白。而且这些人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他们……” “苏若川来过了?” “……他是好意来提醒我们啊!”沈童想起苏若川今日之举,只觉感动与钦佩。要是她遇上情敌落难,不落井下石已经算是她所能做得最好之事了。 第169章 【诬告】5 好意?说趁虚而入还更合适些。 坐在她身边,等着她醒来时,脑海中浮现过一次又一次的那幕景象,再次于萧旷眼前闪现…… 苏若川就这么抱着她,当着他的面,就在这府中! 转过身面对自己之时,他甚至没有流露半点心虚惭愧之意! 她没摔到地上,这当然是值得庆幸之事。然而归根结底—— “要不是他来告诉你这些,你也不会晕倒了。” 沈童本想说她不是迟早会知道诬告之事的吗,忽然反应过来:“要不是苏先生来告诉我,你原本是打算瞒着我这件事的??” 她一下子来气了,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么大的事儿你要瞒着我?!” 萧旷急忙扶住她肩膀,劝道:“别动气,小心又头晕了!” 沈童瞧见他眼眸里关切的神色,不由心一软,倒是没那么生气了,只是仍带不满地嘟哝道:“遇到了什么事儿,你别总想着自己扛下一切,你肩膀再宽,再能扛,那也只是一个人,比不过人多主意也多啊。” “那也得有防范警惕之心,不能什么人的主意都听。”萧旷用不以为然的口气道。 沈童听出他话里所指,又不由烦躁:“阿旷,苏先生前来只是好心提醒一声。书岩、冯嬷嬷都在场,我们从始至终只是在说正事儿。一屋子的人看着呢!” 是啊,一屋子的人都看着呢…… 萧旷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提这事了,你先躺下。” 他手掌托在她脑后,帮她靠上枕头时不经意压到了手指,眉头不易察觉地紧了一下。 当他缩回手时,沈童留意到他手指上包裹的纱布,讶然道:“你手怎么伤了?” 萧旷不在意地道:“破了点皮。” 可平时他要是刮破个小口子,或是擦破点皮,根本不会包扎得这么好。沈童捉住他的手细看,追问道:“到底是怎么伤的?” 萧旷嘴角动了下,微微露出点笑意:“那就要问你了。” “我?”沈童惊讶极了,“关我什么事?难道是我弄伤你的?” “是啊,就是你咬的我。” 说是她倒下时带到或是撞到的也就罢了,说她咬人,沈童无论如何不肯信:“我都晕过去了怎么咬你?好好的我又怎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咬人?” 她得的又不是狂犬病! 萧旷点点头:“没错,就是你咬的,且一咬住就不肯放了。” 沈童仍是不肯信,非要叫冯嬷嬷进来问个究竟。萧旷只好把喂药时发生的事粗略说了一下。 沈童轻轻地“啊”了一声,神情显得有些茫然:“阿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昏过去时还会咬人吗?” “没什么,一点小伤而已,和我以前受的那些伤根本比不上。”萧旷满不在乎地道。 沈童心头依旧有些惘然,愣怔了片刻,才低低叹口气:“哎,说来还是我这身子不争气……” 萧旷摇头,宽厚的手掌轻抚她的小腹:“不,都是让这小东西害的,他才是罪魁祸首。” 沈童噗嗤笑了出来:“还没出生就这么能折腾人,真不知道是像谁。” 萧旷从喉间发出低沉的笑声,向前俯下身,侧颊贴上了她柔滑的脸庞。 沈童合上眼,男人的侧颊上带着胡茬,稍有点粗砺,带来些许刺痒,温热的气息亦随之而来。 然而沈童总是静不下心来,与他相拥着温存了会儿后便唤箜篌进来,让她去取苏若川留下来的那本折子。 萧旷直起身时,微微皱了下眉。 - 不一会儿冯嬷嬷来了,一进屋便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见他们两人神色平和,没有什么不快之色,这才暗暗舒了口气。 萧旷接过折子却不打开,询问冯嬷嬷:“药可煎好了?” “回将军,都煎好了。”冯嬷嬷回话后又请示沈童,“姐儿先用点粥菜吧?” 沈童虽然没什么胃口,但吃药之前肚子里先垫点东西比较好,便点了点头。 她用饭的时候,萧旷便坐在一旁翻阅折子。 沈童皱着眉,忍住作呕反胃的感觉一口气喝下整碗汤药,用桂花水漱了漱口,再往嘴里塞颗松仁粽子糖。 刚喝完苦药,舌头对甜味的感知十分迟钝,总要隔上一会儿,那甜味才一点点地渗透进味蕾里面。 她把糖换一边含着,问道:“阿旷,你还记得么?刚来杭州时我们买下的第一所宅子,有人上门来找我们讨债闹事儿。” “记得。”萧旷往前翻着折子,指着其中一页道,“就是这一条罪状吧?说我霸道蛮横,欺压乡里,借钱不还。” “那件事情我曾叫葛叔去查过,宅子原先的主人叫费明义,欠了不少人债务。其中有个债主姓雷,他说自己有个表哥叫赵开顺,据说就是这个赵开顺亲眼看到费明义进入府中,去告诉了他们,他们得到消息便急急忙忙赶来讨债了。” 沈童接着道:“之后我让阿梨暗中跟着这姓雷的债主回去,查到他家住何方,打听下来,他们倒是有个亲戚姓赵。阿旷,你说那个赵开顺会不会和赵直有关联?” “赵是大姓,也不能说因为都姓赵,两者就一定有关联。”萧旷沉吟道,“不过值得一查。” 沈童又道:“海禁解除之前,哪怕擅自出海是违反律法之举,也会有不少商贾因其巨利,私下出海贸易。而他们若要长期走私,必然要贿赂沿海官吏,好让他们对其睁一眼闭一眼。这些人在很久以前就成为利益共同体,即使圣旨解除海禁,仍有一部分人想逃避赋税,便会继续与官吏勾结。” “赵直在时,因为他占据海岛,持有火炮武器与船只,又与霓寇勾结,朝廷视其为心腹大患,集中兵力攻打,顾不上其他的走私团伙。而赵直一伙被剿灭后,其他的走私团伙担心被清剿,就先下手为强,想方设法要将你除去了。” 萧旷点点头,合起折子道:“我会去查的。” 他望着她,柔声劝慰道:“你不能太过劳心劳力,这些就让我去解决,你别太累了。” 沈童仍是不太放心:“你可别想瞒着我什么。不管进展如何,是好是坏,都要让我知道。” 萧旷不由失笑,点头道:“行,有什么进展变化都告诉你,不会瞒着你。” - 六月仲夏的江南,正逢梅雨季节,潮湿闷热,连刮的风里都自带水气,什么东西都是潮乎乎、湿哒哒的。 这几天好不容易雨止了,却又闷热得要命,连一丝儿风都没有,光坐在那儿就会不停出汗。 于府的门子在门厅旁那小屋里实在呆不住,便把大门启开道人头宽的门缝,坐在门后的台阶上,用蒲扇扇着风乘凉,一边与几个家丁小厮随口闲扯。 正说着话,耳听得一辆马车逐渐驶近,在门口停下了。 门子探头往外张了眼,见马车上下来一人,身形颀长纤秀,着淡蓝直裰,头戴方巾,斜背着一个背囊。 待瞧清楚下车之人的面容,门子吃惊地张大了嘴,呆愣片刻后用力推了下身旁家丁的肩膀,催促道:“快去禀告老爷夫人,三少爷回来了!” 崔氏听到丫鬟通传,又惊又喜地迎出去,急急赶到正堂,才见到人,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模糊起来,连声音也哽咽了:“秋儿,你瘦了……” “娘……”于令秋才应了一声,便被崔氏拽住了。 崔氏紧紧挽着他的胳膊,像是怕他三句话没说完就会消失不见一般。一路往里走,一路絮絮叨叨地问他:“这么久了……你跑哪儿去了?住在什么地方?钱够不够用?过得好不好?” 于令秋柔声道:“娘,我很好……” 崔氏心疼地打量着他:“还说好……看你都瘦了,还黑了许多,吃了不少苦吧?在外面哪儿有家里过得好?” 于令秋想说他过得不错,只是常在海边风吹日晒的才变得黑了些,却听有人冷冷嘲讽之声:“哼,就是在外面过不下去了,才知道回家的吧?” 于令秋脸上的微笑消失,抬手作揖,淡淡地唤了声:“父亲。” 于兴德年过半百,两鬓已经斑白,一把胡子却是浓密漆黑,虽然腰身粗圆富态,脸上倒没多少赘肉,浓眉大眼,双目有神,算得上相貌堂堂。只不过此时摆出一副不屑的脸色来,都不拿正眼瞧于令秋。 崔氏担心地望了眼神情淡漠的于令秋,又朝于兴德劝道:“令秋都回来了,就别提这些了。” 于兴德低哼一声,背转身踱步往里走。 - 日落西山,月上柳梢。 用过晚饭后,柳老大夫十分悠哉地坐在庭院里乘凉,院中设小桌,桌上有张楠木棋盘。老大夫唤来僮儿,斟一壶清茶,摆上黑白棋子。 厮杀正酣时,听闻僮儿通传,道是萧将军求见。 柳老大夫讶异,急忙迎了出去,心中纳闷,若是萧夫人的病情有变化,该是请他去出诊才对呀。 萧旷入内,显得心事重重,坐下后,却没有马上表明来意。 柳老大夫命僮儿上茶,一边捻着胡须耐心等待。 萧旷踌躇片刻,终于开了口:“柳大夫,内子的病症,全是因怀胎而起,产后便会自愈?” 柳老大夫点点头:“听将军所述,夫人在怀胎之前,从不曾发作昏晕惊厥之症,此症起于怀胎,于产后便会自然而然地痊愈。” “那么……如果她不生这个孩子,就不会发病了?” “按理是如此,可夫人已经有了……” 萧旷再次开口,语气艰涩沉重:“听说有药可以……下胎。” 柳老大夫捻胡须的手不由一顿,惊讶无比地望着他,行医那么多年来,他还是首次从做丈夫的嘴里听到这种要求。 第170章 【诬告】6 - 夜阑人静。 少了白日里来去匆匆的各色仆役,偌大的于府也变得安静下来, 月色下,一道颀长的身影匆匆穿行于府中走道,刻意避开了灯光明亮之处,显然十分熟悉府中格局。 身影进入一处院落,在某间屋子外停步,扫了眼周围不见有人,便托起门上铜锁,将手中钥匙缓缓插入锁眼,扭转。 锁头发出“咔哒”轻响,那人紧张地回望四周,不见有异常,才将铜锁取下,轻轻推开门,闪身入内。 房门无声掩上,屋内的光线变得幽暗。那人原地立了会儿,让眼睛适应屋里的幽暗,然后便径直走向西侧的书架。 于兴德是个商人,府中虽设有书房,却只是给几个儿子读书作画所用,不是他自己日常会去的地方。 于兴德另外有间小书房,就在主院西头,内里并无四书五经等经典,而是存放收藏各种账簿乃至他所喜爱的贵重之物的地方。 于令秋没有点灯,只是借着月光取下书架上一个大木匣,在木匣之后的墙上试探着摸索。 指腹感受到墙面上一道轻微的凸线,他摸索着把裁纸刀嵌入缝隙,稍用力向外一掰,便将暗门打开了。 暗门后的小格子里,放着数只大小各异的木匣,一摞册簿。 于令秋取出册簿,拿到窗前,借着月光翻阅起来。 - 清晨天方微明,檐下或枝头上的鸟雀已经忙碌起来,啁啾个不停。 沈童只觉眼皮沉沉的,即使人醒了,仍是懒洋洋地不想睁眼。 她翻个身,又睡了个回笼觉,再睁眼时,窗纸已是亮白的了,带着些微暖金色,隔着窗纸也能感受到阳光的灿烂。 琴瑟见她醒了,过来伺候她漱口洗脸。 “行远呢?” “将军刚晨练完,正在沐浴。” 趁着萧旷不在,沈童问起昨日之事:“我昏过去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琴瑟与箜篌对视一眼,一个去掩上房门,另一个小声道:“姐儿昏倒时,是……是苏先生抱住了,不……接住了姐儿。可不巧这时候将军刚好回来,正看在眼里……” 沈童算是知道昨天萧旷是为了什么事儿在别扭了:“之后呢?他们有没有争吵过?” 箜篌摇摇头:“没,将军一句话都没说。苏先生也没说话。接着将军就把姐儿抱回来了。” “那后来真是我咬了行远的手指?” 两个丫鬟都点点头,箜篌将前后经过细细说来。 沈童不由默然。 箜篌与琴瑟低声劝慰她会好起来的。沈童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很快早点送来了,一起送来的还有一碗药汤。 沈童实在是没什么食欲,看见那一碗药,更是让她倒足了胃口。 但她知道自己需要进食来补充营养,且空腹喝药更容易不适,便还是硬逼着自己往下塞了点食物,才让琴瑟把药端来。 却见房门轻轻推开,是萧旷沐浴完回来了。 他入内接过琴瑟手中的药碗,淡淡道:“你们都退下吧,这儿有我就行了。” 走近床边,萧旷看了眼托盘,粥还剩下大半碗,碟子里的点心更是几乎没有动过。“这些都不对胃口?” “不。”沈童摇摇头,“我怕吃太多了,喝药时容易反胃。” “那喝过药之后缓缓,再让厨房做点别的来吃?” 沈童望着他,眼神透彻:“阿旷,你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萧旷搁下药碗,略一踌躇后道:“昨晚我出门,说是去查那个拖欠债务的费明义,其实……我没去。我去见的是柳老大夫。” 沈童微微嗫动了下嘴唇。 萧旷深吸了口气,索性一鼓作气地说下去:“大夫都说你这病症是因怀孕而起,既然如此,要让你不再晕厥,法子只有一个。” 沈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的意思是不要……”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说不下去了。 萧旷凝重地点了下头:“短短一个月内,你昏过去多次,一次比一次严重,我真的担心……” “可之前定海卫的老大夫不说了吗,子烦之症因人而异,亦有可能渐渐好转,甚至不再发作的!我昨天只是一时着急有些头晕罢了,这会儿不是好好的?” “如果一再发作,病情越来越严重怎么办?” 沈童无法回答,却又心有不甘:“阿旷,你不是说会再去找其他名医么?不一定要拿掉他?” 萧旷沉沉地一声叹息:“那需要时日啊!柳老大夫已经是杭州周边最有名的妇人科大夫了,他都没有办法,再要去别的州府找妇人科名医,是不是真能找得到还很难说,就算找得到大夫,能否治疗此症还需要把大夫请过来再看。此前去寻访的时间姑且不算,光是路上来去,确诊开方还要花费时间……” “若是找来的大夫不能治好此症,一拖两拖……月数就太大了,到那时候再想要用药落胎也不行了……子痫之症一旦临产时发作,尤其凶险,母子皆危。瞳瞳,长痛不如短痛,趁着如今月份还不大,尽早决定吧。” 沈童愣怔半晌,涩声问道:“用药落胎难道就不危险了吗?” “柳大夫说如今还算早,胎儿刚刚从无到有,既不成形,亦无神魄,与母体连系不强,他会用比较温和的药,每隔三日服一剂,一点点让他……化掉……” 这短短几句,萧旷说得艰难无比。 沈童却早就忍不住心中酸楚,潸然泪下,泪水顺着脸庞滑落,湿透了衣襟。 “可是,我……真的不舍得……” “瞳瞳……”萧旷伸臂搂住她,语声滞涩,“我和你一样舍不得……但我更怕你出事……”对他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个痛苦的抉择,但他更怕她因难产而丧命。 沈童把头埋在他胸前,削瘦的肩膀轻轻地耸动着,低声呜咽。 萧旷无言地拥紧了她。 好一会儿沈童才止住哭泣,幽幽地道:“是不是以后我都不能再有孩子了?” “来日方长,等你把身子养好了,会有的……” 沈童沉默地偎在他怀里,偶尔发出一两声抽噎。萧旷抱紧她,用暖热的手掌温柔地抚着她脸庞,轻轻抹去残留的泪痕。 沈童终于平静下来,把视线移向床头矮几上的药碗,开口声音极轻:“这药就是……” “不。”萧旷摇摇头,“这是之前的方子。我还没请柳大夫开新药方。” 她抬眸瞅他:“真的?没骗我?” 萧旷对着她看了看,端起药碗。 既是为了保温也为了减少药味散逸,用来盛药的是只带盖钟碗,随着碗盖揭开,一股浓烈的中药味便扑鼻而来。 他将碗沿凑近自己唇边直接喝了一大口:“这样你总能信了吧?” 沈童微吃一惊,责备道:“你别乱喝啊。这药就算不是用来落胎的,也是治我头晕的药,你没病可不能乱喝。” “那你就赶紧喝了,再不喝我喝完了。” 沈童心情复杂地喝完药,委委屈屈地道:“我想吃蟹黄包了。” 萧旷立即道:“这就让人去买。” - 午后,柳老大夫再次被请来。 沈童请他坐下,又命丫鬟上茶招待,细细询问。 “请问柳老大夫,若是这次用药落胎,以后我还能再有孩子吗?” “只要好好调理,应是可以的。” “第二胎还会得子痫吗?” “得过子痫之症的妇人,第二胎又得子痫之症的,比寻常妇人要多一些,但也不是一定会得。” 尽管她问的问题,前一晚萧旷已经全问过,柳老大夫仍是一一作答,详尽解释。 直问到再无可问,停下来的时候,屋子里出现了片刻死一般的寂静。 一声轻叹打破沉寂,柳老大夫温言道:“用药落胎,毕竟伤身,且容老夫再为夫人搭一次脉,好开个君臣相济的药方,尽量减少损伤。” 沈童默默点头。 开完药方,柳老大夫又叮嘱道:“服药后,夫人可能会感觉腹有寒意,或是少许见红,亦属正常。但若有隐痛或急痛,又或是出血较多,那就要立即告知老夫。” 萧旷一一记住了,谢过柳老大夫,命人将他送出去。 沈童独坐发呆,萧旷也是沉默不语。 药终究是煎好了,浓黑的一碗,掀开碗盖时,一股苦涩又带着少许辛辣的气味钻入鼻孔。 箜篌已经把药放凉一会儿才送来,此时应是刚刚好。但萧旷还是试过了药温,才将碗递过来。 沈童垂首,双眼定定地凝视药汤。 萧旷没有催促,只是静静陪坐一旁。 她却忽然抬眸:“阿旷……我们再试一试吧。” 萧旷讶然:“试什么?” “第一次我昏过去,是因为和你争吵。第二次发作,是海贼们要将我带去岛上。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都是因为我生气或是着急。要是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修生养息,不动气,不着急,也许就不会犯了呢?” 萧旷不太赞成的摇摇头:“阿瞳,还要好几个月呢……” “可是我真的舍不得……”沈童恳切地道,“再等等吧,要是我再晕过去,那就喝这个药。” 萧旷沉吟许久,才缓缓点了一下头:“既然要修身养气,那些烦心之事你就别再去管,我会妥善处理。你只要管自己,吃好歇好,安心养胎。” 沈童点头答应。 他略微放低嗓音,郑重地道:“只要你再晕过去一回,那就一定要喝药了。” “好。”沈童松了口气,肩膀也跟着松了下来,仰首望着他欣喜地微笑。 萧旷压下心中不安,回了她一个淡淡的温柔微笑。 第171章 【诬告】7 - 留下沈童在屋里午歇,萧旷来到书房,找出之前所写的辞呈,如今事态有变,这份辞呈已经不适用了。 他刚提笔写了几个字,便听丫鬟通传,于令秋上门求见。 萧旷让丫鬟去请于令秋进来,然而他在书房坐了一阵没等到于令秋,倒是先前通传的丫鬟急匆匆小跑回来:“将军,靳大人拦住了于公子,不肯让他进来!” 萧旷:“…………” 还没到正堂,就听见靳飞的指责声:“……你到底来干嘛?不是回家了吗?还来做什么?” 萧旷低喝了声:“阿飞!” 靳飞这才住嘴,仍是愤愤然瞪着略显尴尬的于令秋。 于令秋见到萧旷,急忙作揖行礼,歉然解释道:“不才前日归家,并非忘恩负义,于危难时弃将军于不顾,实在是另有缘由的……” 萧旷扶他起身,了然道:“于公子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说明缘由的吧。” “正是。” “入内去说吧。” 于令秋抬起头来,正对上靳飞气鼓鼓地瞪过来的眼神,装作没看见地转过头去。 靳飞:“!!”更生气了! 三人进入书房,萧旷示意靳飞关上房门。 靳飞双臂环胸,冷冷看着于令秋,一付看你怎么解释的表情。 于令秋却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心事重重地皱着眉,显得迟疑不决。原地踱了好几步后,他才抬眸看向萧旷:“不才有个不情之请……” 萧旷点了点头:“请说。” 然而于令秋说完这一句又停下了,像是不知怎么接下去似的。 靳飞看着实在是捉急,恨不得掰开他的嘴替他说:“什么不情之请你倒是说啊!” “阿飞。”萧旷皱了皱眉道,“你先回避一下。” 靳飞:“!!!”气成球! 愤然离场。 待房门重新关上,萧旷问道:“你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终于,于令秋艰难地开了口:“将军被人诬告,不才发现……家父与此有关。” 萧旷也就懂了:“你是希望我处理此事时,别将你父亲牵涉进去?” 于令秋面有惭色,低低叹了口气:“这确实是强人所难,但……不管如何,毕竟是不才的父亲。还望将军能够,能够手下留情” 萧旷理解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于令秋略舒了口气,却听萧旷接着道,“但目前形势并不明朗,以后事态会如何发展亦未可知,我只能答应你,会尽可能地留余地,却不能作出什么确定的保证。” “是家父有错在先,将军能答应宽待,不才已经很感激了。”于令秋苦笑着,从背囊中取出几本册簿与书信。 萧旷接过来粗略扫了眼内容与落款,不由惊讶地看向于令秋。 于令秋朝他点了一下头。 “你可知道这些证据不但足以洗清我被诬的那些罪名,甚至还能置你父亲于死地。”萧旷一边细看,一边道。 “所以不才才会恳求将军手下留情。” 于家世代乡绅,祖上继承所得田地庄园,再加上于兴德经营有道,在县城乃至杭州城内拥有不少房屋店铺,涉及丝绸、茶叶、米粮等许多生意。 因为利润丰厚,多年来于兴德还从事海上贸易,只要定期交纳一笔银钱,海贼与霓寇就都不会打劫他的船队。 而赵直则通过于兴德做中间人,用大笔银钱或财物贿赂本地官员,让他们对走私贸易放松监督,甚至放任不管。对霓寇的打击也是敷衍了事。 直到海禁解除,为了逃避赋税,于兴德仍继续走私,同时也继续与赵直等人保持联系。 于令秋偶然间发现自己父亲竟做了贪官与海贼霓寇的中间人,劝阻不成,父子俩激烈争吵起来,直至翻脸。于令秋因而愤然离家,在西湖边卖画为生,偶然遇见沈童。 他那时候格外地愤世嫉俗,厌恶权贵,便一口回绝了沈童的邀请。之后得知她丈夫竟然是一到浙东便大力整顿军队,惩治贪官,打击霓寇的萧将军,才改变主意,投奔萧旷成为他的幕僚。 听于令秋将这些内情一一道来,萧旷亦不由感慨,原来他与家中决裂是因为这个缘由。 而他交到萧旷手里的,正是于兴德作为中间人,与赵直以及浙东各级官吏之间的银钱来往记录。更有若干来往书信,其中亦有提到新任参将很难拉拢,若是始终不能笼络,那就设法构陷。 对于于令秋此举,萧旷已经不仅是感动,而是油然生出了敬佩之情。 他沉吟片刻后道:“不瞒你说,赵直一党被剿灭后,我就有打算请辞。偏偏遇上有人诬告。我若在这个时候请辞,反倒坐实了污名。如今有这些证据,只要公之于众,便可立即洗脱罪名,但这样一来,你父亲首当其冲,便会立即入罪。” 于令秋低声道:“在下的不情之请,正是请求将军想个计策,既能还将军清白,也能让家父……至少逃脱死罪。” 萧旷微弯嘴角:“想来你已经有了对策吧?” 毕竟涉及其亲父,于兴德一旦入罪,整个于家都会受到极大影响。于令秋若心中没有个一二三四,也不会随随便便将这些物证交给他了。 于令秋轻轻点头。 - 沈童本来都准备睡下了,听说于令秋前来,便让琴瑟去看看情况如何。 琴瑟领命,到了书房外头,却见门上趴着一人,似个大壁虎一般,侧着脸,耳朵紧贴门扇,神情十分专注。 琴瑟:“…………” 正逢此时,阿梨亦过来了,瞧见门上那只“大壁虎”,她不禁翻了个白眼,用力“咳咳”两声。 靳飞吃了一惊,使劲儿朝下挥动手掌,示意她们安静。 隔着门本来就听得模模糊糊,他只听到于令秋说事情与他父亲有关,但到底是怎么有关,如何为难,正说到关键的时候,里面的说话声却变轻了,很难听清。 阿梨走近书房,在离靳飞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深吸一口气,作势要开口。 靳飞怕她真出声,急忙站直身子,朝她瞪眼呲牙地追过去。 阿梨转身跑开几步,回头见靳飞停下,就又作势要喊。靳飞只好再追上去。一个跑一个追,很快远离书房。 靳飞一是出于好奇,二是对于被“赶”出书房心有不甘,这才去听壁脚的,倒也不是非听不可。 既已远离书房,他几个大步,拦在阿梨前头,略显不耐烦,又带着点无奈地道:“行了行了,我不听总行了吧?找我什么事?” 阿梨低头掩去笑意,抬起头来若无其事般绕过靳飞往前走。“哪个找你了?” 靳飞:“…………” 眼看阿梨走远,他便晃着两条长腿慢悠悠地跟了过去。 - 与此同时,百多里外的于府内,于兴德皱眉问道:“那不孝子呢?还没回来?” 崔氏在旁答道:“还没呢。” 于兴德不满地埋怨:“这家里是有老虎吃人还是哪里长着毒刺?就这么呆不住,要往外跑么?”边嘟哝着边往外走。 崔氏掩口轻笑,这已是他今天里第三次问起令秋了。每回提起令秋总是埋怨责怪,可到底是骨肉连心,昨日听说令秋回来了,急吼吼赶去前堂相见的是他,一天追问好几回的也是他。 于兴德到小书房看了会账目,忽地意识到什么似的猛然起身,快步走到书架前,挪开木匣,打开书架后头的暗门,脸色顿时变得紫青如铁。 他急急掩上书房的门,提起袍摆就往内院跑。 人过中年身材发福的于老爷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样跑过了,一跑起来,肚子上的肉便随着步伐上下抖动着。 一路上遇到的丫鬟们眼见老爷如此提袍狂奔,全惊诧地呆住了。在仆从如云的于府中,随便吩咐一声就能使唤下人代劳,何至于这样奔跑起来? 在她们犹豫着是不是该上前询问时,于老爷已经跑远了。 于兴德跑到门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扶着门框“呼哧呼哧”直喘。 崔氏惊讶地起身去扶他:“老爷,这是出什么事了?” 于兴德一把攥住崔氏的手,气喘吁吁地问道:“那不孝,不孝子,说……他去哪里了吗?” “他没说。老爷,到底是怎么了?”崔氏摇摇头,忽然惊恐地倒抽一口冷气,“是令秋吗?令秋出事了?” 于兴德咬牙切齿:“他出个屁事!他是要搞死他爹啊!” 他一转念,问道:“他说他靠替人抄些文书账目换钱度日,他说过是替谁抄?在哪里?” 崔氏茫然摇头:“他没提,我问过他,他只说是个小县城,离杭州挺远的……” 于兴德“嘿!”了一声,转身又跑回小书房,反闩上门,把暗门内的账簿与书信统统拿出来,一一看过去。 他脸上因急跑而起的涨红渐渐消退,越显青白。 - 萧旷与于令秋关起门来商谈许久,不觉天色昏黄。他回到内院,见房门开着,能听见屋里说话的声音。 沈童瞧见他进屋,问道:“于公子可离去了?” 萧旷摇摇头:“留下了,他要在府中住一段时日。” 沈童微扬眉头望着他,显然是在等他继续解释。 “他和家里有些嫌隙,短时间内回不去了。” 沈童一言不发地望着他,脸上的神情明显是在说:别想这么轻描淡写就把我打发了。 萧旷无奈地顿了顿,接着往下讲:“他从家里带了些书证来,能证明我是被人构陷的。” 此事对沈童来说,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阿旷被人诬告,于令秋在这种时候不在他身边反而回家去了,其中定然是缘由的。因此她并不吃惊,只是十分好奇其中细节。 “他家里有人参与了诬告你的事?是他父亲还是兄长?牵涉有多深?他带来了什么书证?” 萧旷无奈地道:“瞳瞳,你自己说过要修心养性,不再为这些事操心的。” 第172章 【诬告】8 “瞳瞳,你自己说过要修心养性,不再为这些事操心的。” 沈童:“可我都已经知道有这事了,却不清不楚的,心里放不下这事,就更没法静心了呀。” 萧旷:“……”好吧,颠倒总归是你有理。 好在这属于利好消息,也就不怕她听了焦急或忧虑。他拉过凳子坐下,把于令秋今日来所说的原原本本告诉她。 箜篌与琴瑟十分自觉地避到外间去听吩咐。 如今白昼极长,两人在屋里说了一阵子话,再唤两个丫鬟进去的时候,天色还未全黑。 沈童洗净双手,又用烧酒消毒,才替萧旷剪开手指上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揭开,最里层的纱布被血痂黏着在伤口上,她不敢硬拉,怕撕裂伤口,只好用干净纱布蘸着温开水,一点点化开血痂才敢揭下。 伤口并不平整,因为皮肤收缩的关系绽开着,呈现锯齿形的深红色两道,位于手指两侧,乍一看简直就像手指从中间断开了一般,极为狰狞。 “这么深?!”沈童不由心惊。 瞧见这伤口她才晓得自己无知无觉的时候咬得有多狠。她当然不是故意咬他的,那是抽搐时肌肉痉挛强直导致的,有些人发作时不巧咬到自己舌头,甚至连舌头都咬断了。 萧旷低声道:“你该知道我是为何会如此担心了吧?” 沈童心中难过,既有愧疚之意,又担心他会因此伤到神经之类的,留下后遗症。 “你的伤口都没合拢啊!这要找金镞大夫来看过才行吧?”金镞大夫便是专处理外伤或皮肤病的大夫,对于这种外科创伤处理起来尤为擅长。 “不用,我心里有数。只要这几天别动这根手指,让肉长起来就好了。幸好是左手,平时用得不多。” 沈童想了想,让箜篌去找根没用过的筷子一截两段,替萧旷消毒完伤口,上药包扎后,再把他手指与筷子绑在一起,避免无意中弯曲手指。 本来包扎伤口就会粗一圈,再绑上木筷,萧旷的食指几乎变成原先三倍粗,加之不能弯曲,食指不得不笔直伸着,就像开枪一样的手势。 萧旷举起左手,食指冲天,无语地看向沈童:“至于这样么?” “当然要的。”沈童心说,幸好受伤的不是中指。 - 沈童如今胃口不佳,营养却需均衡,饮食格外讲究,今晚吃的就是鸡汤芥菜蘑菇粥,配上火腿片蒸鳊鱼,拌莴笋丝,还有几碟咸菜酱瓜之类的开胃小菜。 这些粥菜让大老爷们吃,显然是吃不饱的,加之今日来了于令秋,萧旷陪着沈童坐了会儿,便去往外院,让人去请于令秋、靳飞过来一同用饭。 于令秋是先到的。稍过一会儿,靳飞亦来了,进来时瞅瞅于令秋。 对于接下来所要听到的责备或嘲讽的怪话,于令秋已经有所准备,下意识地就挺起腰板,坐直了几分。 没想到靳飞嘴一咧,笑着拍拍他的椅背:“回来了就好!” 于令秋:“……”这可真是没想到。 萧旷也有些意外,但知道靳飞是直肠子,他要是说不介意,那就是真不介意了。 靳飞在于秀才身边大咧咧一坐,伸开两条长腿:“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萧旷:“……”阿飞真该多读点书了。 于令秋:“……”浪你个鬼,你才浪子呢! - 席间萧旷说起后几日的打算,少不得提及于家的事。 靳飞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看向于令秋的眼神也随之变化:“于秀才,我直到今日才真真正正地佩服你!”阿梨说得没错啊,于秀才果然是有苦衷的! 于令秋苦涩地低笑一声。 靳飞感慨道:“这可是大义灭亲啊!秀才,你真能下得去手么?” 于令秋摇摇头:“并非如此……” 他也曾痛苦犹豫,如果不揭穿此事,也许父亲一直能侥幸继续,可无辜的人就要受害,这让他良心不安,辗转难眠。 父亲的所做所为一旦败露,于家举家上下都会被牵连。不仅父亲入罪下狱,很可能性命不保。为官的大哥即使能洗清与此案的联系,也别想再继续仕途,最好的情况也是降为白身。而家产查抄,不管是走私所得还是祖上继承的田产庄园,全都会失去,于家就此变得一贫如洗,遭万人唾弃! 他希望父亲罢手,能及早脱身,但这不是单靠劝说就能达成的,一年前他就因此与父亲激烈争执,仍不能改变父亲的想法,一年后就更不指望能说服他了。再说此案牵连甚广,并非父亲想退出就能轻易全身而退的。 最终下决心是痛苦的,但告诉萧将军此事,至少还能保住于家,也许还能保住父亲性命。 他并不是大义灭亲,他是要救于家。 萧旷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于令秋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 “啊……”靳飞呼了口气,打破略显凝重的气氛,“接下来该怎么做?” - 转眼数天过去,这天萧旷到巡按御史府,求见郭季德。 “萧将军,本官代天子巡狩,纠劾地方,自会仔细核查考察,不会冤枉好人的。”郭季德双手往突鼓的肚子上一放,不耐烦地打着官腔。巡按御史本身官品不高,不过六品而已,但因其职权极大,因此面对这些地方官员,不由自主就会带上优越感。 “萧某前来,是因为有了新的线索。” “哦?”郭季德问,“什么线索?” “萧某初到杭州,买下宅邸不到一月,便被钱塘县衙查封,之后又被人上门催债。萧某那时候刚到杭州一个月,又如何能欠下多人债务还被追讨呢?那些欠条上署名的欠债人叫做费明义,这件事还牵涉到一个叫赵开顺的人。” “追查之后发现,赵开顺有个族兄弟,名叫赵十正。这个赵十正据说跑去南洋了不知所踪,还有个兄长也在年轻时就去世了,但他的父母却十分富裕,进出皆有仆役随从。按着族谱上记录的赵十正的生辰年岁,今年他应该是四十七岁。与赵直的年纪相符。而且赵直也有一个兄长在早年去世,留下一个儿子,被赵直收养。” “而赵氏族谱上,赵十正的名下,也有一个过房儿子,是他过世亲兄长的独生子,叫赵津。” 郭季德皱了皱眉:“就算这个赵十正就是赵直。那和萧将军你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打下岣山岛后,在赵直的老窝搜到一些信件和账目。发现过去十几年里,他贿赂了不少官员。” “哦?”郭季德向前倾身,双手也从肚子上改放到了桌子上,显然对此变得重视起来,“都有什么人?这些账目现在何处?” 萧旷答应于令秋保住于兴德,证据的来源便不能从于家获得。所以这几日所做准备就包括“做假账”和“做假信”。虽然是假账假信,却全都是依据于兴德这里的真实钱财来往做的,因此某种意义上却是无比地真实。 岣山岛上赵直的赃物收缴回来后,全都都被锁进了库房,光是清点他那些财物就要花费许多人力物力,至于文书这类的东西,全都封存在箱子里,根本还没来得及开始清点,更不要说是详细去核对察看。 假账做完后,由靳飞与阿梨连夜赶去定海卫,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账目放进库房内。今天早晨他们两个才回来,得知他们顺利完成任务后,萧旷便直接过来见郭季德了。 “账目保存在定海卫的库房,我只记得几个名字。”萧旷递上一张纸,这几个人,皆在那联名信上署过名字。 话说到这里,已经够了。 郭季德神情严肃地道:“本官一定会严查此条线索,萧将军请放心吧。” 萧旷点点头,拱手作别:“萧某相信郭大人会的。这就告辞了。” - 正逢江南夏季,出梅之后,除了热就还是热。 刚过辰时不久,那阳光就开始灼烫刺眼起来。 萧旷走出官邸时,不觉眯了眯眼。 那天沈童曾问过他:“郭巡按如果按着行贿的线索查,迟早会查到于兴德,你又怎么确保他不会涉案?” “很简单。”萧旷微微一笑,“因为郭季德也收过于兴德送的礼。” 沈童立即就懂了:“所以他不会彻底深查下去,以免引火烧身。” 御史受皇命巡按地方,是绝对不能收受地方财物的,以此确保其考察的公正严明。所以郭季德只要查到于兴德这一条线,就会避重就轻。这样一来,对于贪渎官吏的清查虽然不会太彻底,但至少他们对萧旷的诬陷就不攻自破了。 萧旷心中感慨,忽见一翩翩文士从对面过来。 苏若川停步,眉梢微微一跳,目光在他被包扎成擀面杖的手指上一掠即过。 “萧将军。” 萧旷脚步一顿,淡淡道:“苏学士。” 正是走道狭窄之处,只容两人错身而过,但苏若川却站定走道中间,关切询问:“令夫人……可好些了?” 萧旷双眼一眯:“这就不劳苏学士操心了。” 苏若川却仍是站着不动,语气愧疚地道:“在下本是好意提醒,没想到会造成如此后果,若是早知她身子抱恙,在下绝不会……” 萧旷打断了他的话:“多谢苏学士的好意。”说是感谢,语气却冷得能往下掉冰渣,说完就迈步径直往外走。 苏若川不得不朝侧旁让开。 萧旷从他身边走过,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清的音量说:“别再去见她,不管是用何理由。” 苏若川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后。 这几天多次出入萧府的柳老大夫,听说是妇人科的名医啊…… 第173章 【腹痛】 - 从巡按官邸回来后,这天晚上,饭后小憩时,萧旷向沈童提起辞官的事。 他怕沈童会因此激动,语气十分随意,只说自己有这想法。 沈童略感意外,她这会儿正靠在他怀里,为了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仰起头来望着他:“你是因为被人构陷诬告才想要辞官的吗?” 萧旷摇摇头:“我原先只是个小小把总,不曾想过要当什么大官。最多也就是能替父母分担家用,能养活自己的妻儿就够了。直到遇见你……我想,至少我要能有资格上侯府提亲吧?” 从那时候起,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能与她站在一起。 沈童的嘴角不由弯了起来:“送你四个字,这叫——胸无大志。” 萧旷亦笑,低头在她光洁的额角上亲了一下:“可当我真的成了一军之将,反而与你聚少离多,完全背离了初衷,说来真是可笑……而且官场倾轧也让人心生厌烦,只是当时浙东贼寇未除,我不能半途而废。” “打下岣山岛后,我就有了辞官的念头,如今这件案子只是更加促使我下决心而已。” 沈童安静了一阵没说话。 萧旷不由担心起来,侧头去观察她神情:“你介不介意?” 沈童耸耸肩:“有什么好介意的?” “东征西讨地打仗,到底是危险,皮肉轻伤光我看到的就不知道有多少回了……万一遇上敌众我寡的局面,还有生命危险。要不去打仗吧,官场上虚与委蛇也不太适合你,趁着年轻,身体也没太多伤病时,急流勇退,还能留下个好名声。” 萧旷心头一松,却听她接着道:“你请辞的话,官职虽然不在,武爵还是保留的,至少不是庶民,家里钱也够用。既然闲下来了,我们能去什么地方好好玩一阵子吧。” 萧旷马上道:“不行,你半路上突然昏晕了怎么办?” 沈童却并未失望,向往地道:“那就等我生完孩子,我们再游山玩水。” 萧旷有一瞬的迟疑,仿佛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低头用脸颊轻蹭她的脸庞。 - 没过几日,郭季德派了名小吏来请萧旷过去。 萧旷让来人在外稍待,他准备一下就前去官邸。 靳飞与于令秋得到消息,前后脚赶来,担心地询问是否要陪他前去。 萧旷微笑:“用不着,我一个人过去就行了。应该是好消息。”从来人恭敬谦卑的态度口气就能明显觉察出来,这桩诬告的案子多半是可以结了。 闻言靳飞大喜,于令秋欣慰地松了口气,又遗憾地问道:“将军真的要解甲归田么?浙东从贼寇遍地、民不聊生,直到如今的全境太平,百姓能安居乐业,都是因为有了将军,这是浙东百姓的福气。可虽然浙东海寇尽灭,不知哪一天还会卷土重来,而整个浙东又有多少武将能如将军一般毅勇善战,同时又廉俭自省,爱民如子的呢?请辞一事,将军还请三思啊!” 靳飞亦道:“我没于秀才肚子里那么多墨水,说不来那样的话,但我也是这样想的。老大,你真的再想想,你不带兵了,还有谁能镇守住浙东?” 萧旷轻笑摇头:“你们也太看得起我了。就算我能守浙东十年、三十年,难道我百年之后浙东就没人了?这天下不会缺善战之将,但这个家里只有一个萧旷,内子也只有一个丈夫可以依靠。” “我决心已下,你们不用再劝,不过我也不会马上就辞官,你们两个,还有其他忠心追随我的人,不能让他们突然失去依靠,总要为你们安排好之后的去向,我才能辞官。” 靳飞第一个嚷道:“老大,你要不当将军了,我也不干了,那些个大官,尽知道摆威风,整天弄的么都是些狗屁倒灶的事,看着就烦,还得朝他们低声下气的……我才不干!反正老大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老大你吃干的,给我留点稀的就行!” 于令秋亦道:“令秋本无意入仕,是因为钦佩将军的品格才入军伍,为将军参谋。将军若解甲归田,令秋也不愿再留。” 靳飞大笑着猛拍于令秋的后背:“好呀,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于秀才!” 于令秋差点被他这一掌拍飞出去,踉跄着逃开他的挥臂范围,捂着火辣辣的后背哭笑不得。当初是谁口口声声骂他卑劣小人嫌弃他胆小怕事的?才多久前的事? - 郭季德见到萧旷,满面笑容地起身相迎:“萧将军,本官经过细细核查,发现那些举报的罪名大都无凭无据,即使有几个证人,证词也站不住脚。将军可以放心了。” 萧旷轻轻点头,又问道:“不知那几名官员收受贿赂,勾结海贼的案子……” 郭季德神情严肃地道:“请将军放心,本官一定会秉公而断的,但此案牵涉甚广,在还未完全查明之前不能透露进展,也要请将军守密,不要对外宣扬,以免他们有所准备,销毁证据。” 话说的倒是都在理上,真不真心就只有天知地知他知道了。 萧旷也就不再问,起身告辞。 与上回不同,出门时有小吏恭恭敬敬地送出去,也没再遇见苏若川。 - 炎炎夏日午后,阳光灼眼,蝉鸣得声嘶力竭。 沈童在屋里午歇,一旁丫鬟轻轻打着扇子。可终究比不上空调电扇。加之南方不似北地干燥,出汗之后身上便始终黏黏的,叫人觉得不舒服。 竹榻上的沈童翻了个身。 琴瑟见她眉头蹙着,小声询问:“姐儿,还是太热么?” 沈童闭着眼睛没说话,她原本迷迷糊糊地睡着,却被腹中传来一阵阵的不适感生生给搅醒了。 她觉得不妙:“琴瑟,我不舒服……肚子……” 琴瑟急忙跑出去,唤人去请柳老大夫。 萧旷就在对面屋子里,听到声音便立即赶来,瞧见沈童苍白的脸色不由亦着急起来:“快请大夫!!” “已经去请了!”琴瑟急忙道。 “派车去接,要快!” 沈童用手按着小腹,里面像是有块玄冰,又沉,又紧,一直往里面缩进去。 冷到了极致,那里面又仿佛灼热起来,隐隐像是烧了把火,又像是浇上了烈酒。 寒热交替,让她一阵阵地冒虚汗。 萧旷唤着她的名字,紧紧搂着她,接过箜篌手里的帕子替她擦额头上的汗。 “大夫呢……我好像出血了……” 这话一出,屋里的气氛陡然跟着紧张起来。 冯嬷嬷慌忙过来查看,抬起头来时脸色发白,朝萧旷点了点头,却柔声安慰沈童:“没有,没出血。” 柳老大夫终于赶到,诊脉后从药箱里找出两枚蜡丸,让冯嬷嬷剥开来先给沈童服用。 就着温水服下药丸后,沈童渐渐缓过来些,她听见萧旷在外间与柳老大夫说话,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嬷嬷……你也去听听……” 冯嬷嬷点点头,快步走出去。 少时萧旷进来,眉头压得极低,脚步沉重。 沈童急切地问:“大夫说什么了?” “瞳瞳……”萧旷垂着头停顿许久,像是后面的话极难出口。 “到底怎么了,孩子还在吧?”沈童紧张起来,一把攥住他的手,“在不在?” 萧旷亦攥紧了拳头,艰难地说道:“……没了。” 沈童不敢相信地追问了一句:“就这么没了?” 萧旷沉重地点了一下头。沈童又瞪向站在后头的冯嬷嬷,眼神迫切:“真的没了?” 冯嬷嬷只觉一阵心酸,垂头不敢看她的眼睛,缓缓地点了两下头。 沈童木然靠回枕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床顶的纱幔。 劝说的话,安慰的话,她都听见了,却没有真正去听。那些声音都变得没有意义,像是背景中的白噪音。 丫鬟们过来替她换干净衣物,她瞥了眼换下来的裤子,猩红的一团。 真是奇怪,才那么一点点血,还没葵水来得多,怎么就没了呢? - 不一会儿,她听见书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关心与急切:“姐姐还好吗?姐夫?” 萧旷快步出去,在外间与他说话。 沈童朝冯嬷嬷招了招手,示意她凑近自己:“方才柳老大夫说了什么?好好的我怎么会落胎的?” 冯嬷嬷显得有些迟疑。 沈童抓住了她的手:“嬷嬷,难道连你也合起伙来骗我?” 冯嬷嬷愧疚地摇摇头,低声道:“姐儿,将军也是为了你好。自从你有了之后,身子就一直没好过,不是头疼就是昏厥,今天还出血了,大夫说情况不太妙……” 沈童抓住话中关键:“那就是没有落掉?我还怀着呢?” 冯嬷嬷朝外间方向看了眼,忧心忡忡地道:“但是……” “大夫有没有说,我为何会腹痛出血?” “大夫问除了他开的药,姐儿有没有吃过其他的药或是补药一类的……” 沈童的心倏然往下一沉,正要再追问,萧旷与沈书岩从外间进来,冯嬷嬷便默默退到一旁。 “姐姐,你好些了吗?四叔不方便进来,叫我代他看看你。” “嗯,好些了,你替我谢谢他。” 沈书岩自己还没成家,还是个大男孩,遇到这种情况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也只能宽泛地劝慰几句,接着就讷讷地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沈童对他道:“你呆在这儿也没有什么可做的,回去吧,屋里这么多人,我不好休息。” “哦,哦。”沈书岩挠挠头,“那姐姐你休息吧。” - 天色渐暗,屋里也变得越加昏暗。 沈童发话要休息,丫鬟与仆妇们都退到了外间,只有萧旷留下了。 静默许久,她突然开口了:“阿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昏朦的光线中,那道身影震了一下。 第174章 【和离】1 - 昏朦的光线中,那道身影震了一下。 没听到他回答,沈童认为那就是默认了:“其实孩子还在是吧。” 静默。 久未开口,让他的嗓子显得有些哑,语气愧疚:“瞳瞳……” “你换了我喝的药?让我小产?”沈童的语气渐冷。 萧旷讶然看向她:“不,我没有换你的药。是因为今天出了这事,柳大夫说有可能保不住,我才让他重新开了药……瞳瞳,做出这样的决定,我绝对不比你好受,可这孩子再怀下去,对你没半分好处,我真的是怕……可劝你你又不听,我只有出此下策。” “出此下策?呵呵……”沈童冷笑,“你能骗我一次,就能骗我两次、三次。大夫问我有没有喝过别的药或是吃过补药。除了柳大夫的方子,我又何曾喝过别的药?这府中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有这能力,有这胆子换我的药?” “我喝的药都是你端给我的,我当你是多体贴,其实你是为了看着我把药喝下去!” 萧旷也急了,勉强才能压住说话的音量:“你昨日和今日喝的药是有疑点,但药都是冯嬷嬷拿着方子去药铺抓来的,煎药也好,温药也好,不都是你的丫鬟经手?我不是在这里陪着你,就是出门去办事,我又怎么能换你的药?我什么时候能去换你的药?” 沈童听他说的如此条理清晰,反而更觉得他是事先就想好了推诿之词,气得她又隐隐头疼起来。 她不想再和他争辩下去,就直击确定的那部分:“今天你还想骗我,让我真正把胎落掉,这总是真的吧?” 萧旷停顿一会,给了她一个低沉却清晰地回答:“是。” “我问过柳老大夫,这孩子可能天生就有点不足……如今的状况,孩子很可能保不住,即使保住了,也不能确保你不会发病。瞳瞳,这一个还是不要了吧。”萧旷俯身靠近她,语气恳切,“我们都还年轻,只要你把身子养好了,我们还能再有……” 沈童气得发抖,只觉胸口郁闷堵塞,像要爆炸了一般,脑海中晃过一大堆反驳或是骂人的话,可没有一句是真正够解气的!! 看他靠近过来,她忽然挥手给了他一巴掌。 萧旷可以躲开的却没有躲,这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在脸上,“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外间箜篌刚好端药进来,被这乍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把托盘翻了! “姐儿,出什么事了?”琴瑟快步走近门后询问,然而里间响过这一声后再无其他动静,也无人答她。 她不知所措地朝箜篌看,箜篌定了定神,轻声询问:“姐儿,药煎好了。” 一片死寂。 隔了片刻,才听见极低的一声:“进来。” 琴瑟举灯推开门,箜篌端药进屋。 沈童看向箜篌手中的托盘,咬着牙道:“这碗,就是落胎的药?” 箜篌既迷惑,又因为沈童此刻的语气而心慌:“不,不,这是今天开的新方子……” 沈童忽然低声笑了起来:“是啊,新方子就是落胎药啊!” 箜篌不知所措地看向萧旷,萧旷却只是沉默地坐在床边。 房间里没有点灯,就只有琴瑟手中烛台周围笼着一团光芒,屋子里的家什,床榻附近的人,都显得暗淡而辨识不清。 烛火晃动,随着琴瑟的手轻轻颤抖,投射到墙上的影子也摇曳着,晃动着。 沈童像是听见了什么格外好笑的事一样,笑得停不下来。在此时此景,这笑声显得格外瘆人。 箜篌更觉惊慌,回头要唤人来。 笑声戛然而止,沈童盯着萧旷道:“你就非逼着我喝药落胎不可吗?” 萧旷有些无奈:“瞳瞳,这是为了你好……” “要我喝了这碗药也行,但我要跟你和离!” 气氛有一瞬凝滞。 “姐儿,不行啊!不能……”箜篌与琴瑟呆了一呆之后才明白过来沈童在说什么,急忙劝阻。 “你们住嘴!”沈童厉声呵斥,两个丫鬟吓得不敢再言。 她回头看向萧旷,眼神锋利:“你我要是和离,我就再也没有理由留着他了,不是吗?” 萧旷只是望着她不言不语,沉默如山。 沈童只觉心头的火压也压不住:“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受的苦,要还是不要,都该由我来做决定。你凭什么不声不响地就换我的药?你凭什么自以为是地代我决定怎样才是对我最好?!” 她越说越快,越说越怒,脸色也开始发红。两个丫鬟看着担心不已,却不敢打断她,只怕更激怒她。 萧旷的眉头压得很低,眼神黯然:“我答应和离的话,你就会喝药吗?” “只有你写下和离书,签了名,画了押,我才会喝药!先前你明明答应我留下他,却出尔反尔,还偷偷换我的药,你叫我怎么再敢相信你?别想着骗我喝完药,等孩子没了还能厚着脸皮赖下去!” 等不到他回应,沈童越发激怒,脸色涨得绯红:“你一个大老爷们,能不能干脆一点!你……” “好。我答应。”萧旷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沈童乍然顿住,定定瞪着他,像是没想到他真会答应。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箜篌朝门外使了个眼色,琴瑟会意地点点头,把烛台放在桌上后,小步往门口的方向退。 “琴瑟!”沈童厉声喝道。 琴瑟暗暗叫苦,又不敢不应:“啊,是,奴婢在。” “你和箜篌都过来,做见证人。” “这怎么成?奴婢们……” “过来,站好了!” - 两个丫鬟苦着脸,依次在萧旷写就的和离书上按下指印。 薄薄一张纸,沈童从头至尾再看了一遍,折叠起来收好。 萧旷柔声道:“喝药吧。” 沈童绷着脸,端碗一口气喝完已经有些凉了的汤药,在唇齿间留下苦涩的余味。 箜篌收走药碗,递松仁粽子糖给沈童。 “你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沈童转头避开递来的糖碟,手指着门口,却看也不看萧旷,“明早之前搬走。”说完便脸朝里躺下了。 萧旷凝视着她执拗而削瘦的背影,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伫立片刻后,沉默着转身,往外走的时候他的双肩往下垮着,高大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箜篌小心翼翼地道了句:“姐儿,将军已经出去了……” 沈童依旧脸朝里,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们把他的东西全部理出来,给他送过去。” 冯嬷嬷得知他们两个已经把和离书写好,惊得差点就把碗摔了,急忙赶来苦口婆心地劝。 沈童只是木着脸,仿若充耳不闻。劝得多了,她就捂住头说头疼起来,冯嬷嬷只好闭嘴,不敢再说。 冯嬷嬷只好转而去找萧旷,苦苦相劝:“将军,姐儿为这孩子没少吃苦头,可就算是再难再苦,这也是她的心头肉,当娘的有哪个能舍得,说不要就不要了?这孩子眼看保不住,就和用刀割她的心一样啊!再加上姐儿身子不好,心气不顺难免脾气大些,说的都是气头上的话,您大人大量,多担待担待,可千万别当真了啊!” 萧旷安静地听她劝说,不置一词。忽然打断她,问道:“冯嬷嬷,阿瞳的药是你去抓的,回来煎药,再送去阿瞳屋里。这中间有没有机会,让别人把药换了?” 冯嬷嬷一听,这是要怀疑到她头上,顿时就急了:“老奴可绝对没有换过姐儿的药啊!” “嬷嬷不要急,我没说是你换的。你仔细想想,抓完药直到药煎好,中间有哪些人经手,有没有无人看着的时候?” 听柳老大夫问起瞳姐儿是否吃过别的药的时候,冯嬷嬷原本有点疑心是萧旷换了药。虽然她觉得这样做很对不起瞳姐儿,但也能明白萧旷为何会这么做。可听他这么问,倒不像是装模作样,冯嬷嬷皱眉苦思起来。 - 当天夜里萧旷就离开了,靳飞和于令秋是跟着萧旷一起走的,阿梨倒是留下了。 沈童得知他们离开的消息,什么表情都没有。 箜篌小声道:“奴婢们理出来的东西,将军都没带走,只拿了几身替换衣物……” “他没找到落脚地方,不能带走太多东西。等找到落脚之处,自然会回来取。到那时候你们别来告诉我,我不想再听见和他有关系的事。” 沈童翻了个身,面朝床里侧躺,半天没有动。 第二天一早,她让冯嬷嬷另寻大夫,也是杭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妇科圣手,请来为自己诊脉。 - 尽管冯嬷嬷严命府中上下都闭紧嘴巴,可风声还是传出去了。 怪只怪萧旷在杭州太出名。 客栈里的一名伙计把他认出来了。客栈掌柜得知后,亲自上楼敲开门,返还住店与用饭的钱,顺便也是为了能与大将军说上几句诸如蓬荜生辉、三生有幸之类的话,以表达拳拳仰慕之心。 楼下有人来询问住店之事,不断催促,掌柜却全当没听到,萧旷不肯收他退还的钱,他就不走。 萧旷无法,找借口避去里屋,换靳飞来接待这位迷弟。靳飞往客栈掌柜面前一站,双臂环胸,一脸老子脾气不好,耐心更是差,你要不要来试试的架势。 客栈掌柜却仍是不走,坚持要退钱给他们。门口这番争执,引来住店的其他客人围观,纷纷打听是为何事。伙计生怕其他客人误会,急忙说明事情前后来由。 有外乡客人不知萧将军是何许人也,便有浙江本地人向他介绍萧将军的事迹。 一旁有个住店客人好奇地问道:“萧将军家就在杭州城里,怎会来此住店……” 靳飞手一伸,揪住他衣领:“你再说一遍?” 那客人吓得咽了口口水,闭嘴使劲儿摇头。 客栈掌柜顾不上退钱了,急忙做起和事佬。于令秋也出面劝解,靳飞才悻悻然松手。 经此一事,没过两天,萧将军不知为何离家,住在客栈里的消息就传遍了杭州城。 第175章 【和离】2 - 卧床静养了几日,沈童身子渐渐恢复,人却始终无精打采,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话。 箜篌与琴瑟想让她开心些,闲下来便和她说些仆役们干得傻事儿,闹的笑话,或是听说来的各种坊间消息杂闻。 沈童有耳无心地听着,始终没有笑过。 到后来,实在是没有什么逸闻趣事可以拿来说了,箜篌便请沈书岩找些书来给沈童解闷,好歹能分分心。 沈童看他搬来那一沓书,随手找出本以前没读过的,翻了两页,忽然走了神…… 原书的女主第一个孩子小产了,她要跟郡王丈夫和离,便搬出王府另找居处…… 何其相似。 她费尽周折想要逃开的命运,兜了一大圈,竟然还在这里等着她! 她不由低笑一声,只是笑容苦涩。 沈书岩听见这一声笑,还以为他找来的书有趣,好奇地询问:“姐姐,看到什么好笑的地方了?” 沈童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姐,等你好些了我们出门去逛逛吧,我来了杭州之后还没怎么玩过呢!你知道哪儿有好吃的好玩的,我陪你去啊!” 才在不久之前,她还和某人说过类似的话…… 外间有丫鬟通传,苏先生来访,是来找沈小侯爷的。 沈书岩讶然站起,又坐下了,望着沈童请示一般问道:“姐姐?”就连他这样行事不计小节的也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接待苏先生,好像……不太合适。 不料沈童却淡淡道:“他是来找你的,看我做什么?” 沈书岩挠了挠头,道:“那……要不我出去见先生吧,到府外面去。” 沈童本想点头,眼角余光瞥见枕下露出的一角白纸,隐约可见刚劲有力的笔划造成的压痕,还有一些淡红颜色,那是朱砂的印泥从纸背后透出来的颜色。 她心底一痛,忽然就改了主意:“苏先生毕竟是你的师长,连门都不让进就站外面说话也太失礼了。请他进来吧。你们只在前院说说话而已,又有什么关系?” 沈书岩离开后,沈童无意识地翻着膝上的书页,心中猜度苏若川今日再次来访是为何事。 他知道她和阿旷和离了? 没过一会儿,前院竟传来了琴声,曲调悠扬委婉,旋律起伏绵延,流畅而静美。让人听之心情平静而放松。 沈童合起书,闭上眼静静地听着。 琴声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渐渐低弱下去,不再得闻。 沈书岩回来时,一脸纳闷:“先生说要教我学琴,可他自个儿从头弹到尾,弹完了也不给我练,只给我留了本琴谱,自个儿带着琴回去了。” 沈童问他:“琴谱呢?” 沈书岩递过来薄薄一本,封面上写着雁落平沙。沈童心道难怪曲中似隐有雁鸣之声,曲调回旋起伏,有若大雁在辽阔的高空翱翔盘旋一般。 琴谱开篇是对琴曲的说明,之后则都是记谱所专用的字,沈童粗粗看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藏头藏尾的信息,只是本寻常的琴谱而已。 但苏若川今日来,也并不是真的要教沈书岩弹琴,这曲子是弹给她听的。 如果琴谱内没有什么玄机,就是曲名上暗示了什么。自古纳采之礼要用一对大雁,大雁也是感情忠贞的象征,难道他是这个意思? 她心烦意乱起来,合起琴谱还给沈书岩。 沈书岩哪里肯要,苦着脸连连摆手:“别啊,我好不容易才告个假休息一阵,可别叫我再学这学那了!何况这儿也没琴啊,好姐姐,你先把这收起来吧。” 琴瑟收起谱子,就见箜篌从外头进来,在沈童耳边低语。 苏若川告辞离开后,阿梨也跟着出门了。 对此,沈童只是轻点一下头表示知道这件事了。 - 阿梨进入一家客栈,熟门熟路地与掌柜的打了声招呼,上楼敲门。来开门的正是靳飞。 萧旷听见她的声音,从里间快步出来,语气关切中带着点焦虑:“她这几天怎样?有没有好一些?还犯过头晕么?” 阿梨摇摇头:“没有再犯过头晕头痛。这些天夫人看着脸色是好多了。” “她换了大夫后,药还每日在吃么?” “每天都吃的。”阿梨答道,“这回冯嬷嬷格外当心,抓药也好,煎药也罢,从头至尾都由她盯看着,直到送进夫人屋里前绝不离眼。” 萧旷才略舒了口气,就听阿梨接着道:“今日那个苏先生来过了。” 他眉头不由轻皱。 阿梨赶紧补了句:“夫人没见他,是小侯爷接待的。” 萧旷的脸色不曾好转:“他来是为何事?” 阿梨将今日之事告诉了他们。 “弹琴?他就只是弹琴吗?”靳飞追问。 阿梨点点头:“就只是弹琴,曲子是雁落平沙。” 靳飞纳闷不解:“这姓苏的啥意思?” “雁落平沙……”于令秋沉吟道,“周制,婚礼下达,纳采用雁。” “纳采用雁,这我也知道。”靳飞抢着道。 “盖用雁者,取其随时而南北,不失其节,明不夺女子之时也……” 靳飞:“…………能不能说人话!” 阿梨安慰他道:“后面的那几句不懂也没关系。” 靳飞:“……” 看起来这屋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听不懂这几句。 萧旷问:“令秋,你觉得他是这意思?” 于令秋摇摇头:“这只是在下的猜测而已,苏学士仅仅只是弹了首曲子,未见得就有此意,但这也可能正是此举高明之处。” 萧旷不由沉默。 苏若川上门弹了首曲子,听曲的人若是有心,便会有感,若是无意,则曲终之后,什么把柄都不会留下。 就如阿瞳的药一样,换的毫无痕迹,即使疑心是他,却找不到任何相关的佐证。 沉吟片刻后,萧旷道:“阿梨,还要请你去办一件事。” 阿梨点点头,仔细听着。 - 隔了一日,苏若川再次登门,不久后琴声响起,清脆活泼如泉水淙淙,穿石而过,忽而又铮铮如峰岭拔地而起,巍然高耸。 山水对答,相映成趣。 于琴声中,沈童能听出高山流水之音,惺惺相惜之意。 第三次他来,那琴声悠缓深沉,缠绵悱恻,低徊婉转,不知怎地就勾起了她的思念怀恋之绪。 苏若川告辞之后,她忽然惊觉,自己竟然开始期待他下一回来时会弹奏什么曲子了。 也许第一天的雁落平沙本身并没有什么深意,纯粹是她想多了。但这些琴曲又的的确确是弹给她听的,是专为她而抚的。 她能感觉得到苏若川想表达的心意,以及那份关切与投入。但这只会让她更为心烦意乱。 那么多天了,苏若川来过几回,阿梨就出去过几次。可那边却一直没有什么反应。 他甚至没有回来取过东西。 - 沈童唤来冯嬷嬷,对她提起自己有回京的打算。 冯嬷嬷吃了一惊:“回京?您的身子还不适合走远路啊。” “再休养些时日也就差不多了。何况回京去是坐船的,一路上没什么颠簸,和休养也差不多。行长途要做的准备不少,嬷嬷可以收拾起来了。” 冯嬷嬷却发愁地摇着头:“如今这种情形回京不妥啊……” 沈童挑起眉梢:“如今这种情形,是指和离的事吗?我随夫远嫁浙东,如今却孑然一身回京,嬷嬷是怕遭人取笑还是非议?难道我就因此一直不回娘家了?” 冯嬷嬷叹了口气:“就是不论和离的事,您的身子也还需当心着,万一路上有点什么事,现找大夫也来不及啊!” “嬷嬷不愿替我做准备,也只有我自己来收拾了。”沈童说着便让琴瑟再去唤两个丫鬟过来帮忙。 “哎,老奴不是这意思,让老奴来收拾吧,您别累着。”冯嬷嬷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能先应承下来,“回京城那么远的路,不是打个包袱说走就走的,老奴总要花些时间准备。您还是先歇着,把身子养好透了咱们再上路。” - 隔了数日,苏若川再次来访。 沈书岩迎出来,见苏若川的随从已将琴案摆好,正在解开裹琴的包布。 他急忙道:“先生,我没时间学琴了,您不必再教我。我和姐姐打算回京城去了。” 苏若川眉梢微微一跳:“要回京城?你们打算何时出发?” “这个……还没定,不过是迟早的事。学生没什么天分,这么短的时间里肯定学不好琴的,就不希望先生这么辛苦地来回了。” 苏若川垂眸淡笑:“那就让苏某弹最后一曲吧。” - 沈童是叫沈书岩去回绝苏若川的,没一会儿却听琴声再度响起。 起调低沉缓慢,一弦一声饱含深情,时而悲凉苍悠,时而又深沉哀怨。 胡笳十八拍…… 汉末大乱,连年烽火,蔡文姬被匈奴所掳,不得不嫁与胡虏,生儿育女。一朝汉使来访,用重金赎她回乡,但她却要与儿女分离,此生再无相见之机。 一边是魂牵梦萦整整十二个春秋的故土,一边是依恋着她的亲生骨肉,不管舍弃哪一边,都是要把心生生地剖去一半,那剜骨剔肉的痛楚几乎要将人撕裂。 苍凉而哀痛的琴声,直扣心弦。 沈童闭上眼眸,直到琴音杳然,两滴泪水自眼角无声滑落。 - 日暮时分,萧旷回来了。 沈童正是心情低落的时候,一听丫鬟通传,便让琴瑟把屋门闩上。 没过一会儿,一道身影出现在窗外。 窗棂上的白纱半透,被夕阳映得发黄。他在窗外唤她:“瞳瞳。” 沈童靠在床上背朝外不理他。 萧旷又唤了几声,她始终不理不睬。窗外便安静下来。 安静持续的太久,沈童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夕阳西沉,光线变得越加朦胧微弱,但窗纱上映着的身影还在。 “你我已经和离了,你还来做什么?” “谁说我们和离了?” 沈童:“萧旷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赖了?你亲笔写的和离书还在这儿呢!” “和离书?什么时候的事?” 沈童:“……” 她一摸枕下,空空如也。 第176章 【往事】1 - 沈童猛地掀开枕头,就见枕下空空,哪儿还有半点和离书的影子! 她立即明白过来:“萧旷,我就说你答应和离的时候怎么答应得那么痛快呢,你是不是早就想好要偷走和离书了?” “瞳瞳,这张和离书,没有盖印……” “……”沈童顿时语滞,停了停才道,“这些天一直卧床休养,我没顾上这件事而已。你还我,明天就着人送官府去登记盖印。” “瞳瞳,开门吧,别再置气了。我有重要的话和你说。” “有什么话你就这样说吧。” “那些话只能说给你一个人听。你先开门。” 沈童气极反笑:“萧旷,我还会信你才是见鬼了!你以为骗我喝下落胎药后再把和离书偷走,就能跑回来当什么事儿都没发过一样吗?” “瞳瞳,你那天是在气头上,我怕你气得发病,这才答应写和离书的,我不是骗你,只是不想和你争。瞳瞳,你能不能消消气,我们好好的过日子行不行?” “萧旷,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我怎么还能信你?怎么还能安安心心地和你睡同一张床?”她低头抚着小腹,仍然怨气难平,“要我开门可以,先把和离书还给我!” 外面再次安静下来。投射在窗纱上的人影也消失不见。 箜篌蹑手蹑脚地走近窗户,透过窗纱往外看,回头冲沈童摇了摇头:“将军好像不在外头了。” 正屋的几扇窗,两个丫鬟都去查看,连门缝也都往外看过,都没看见萧旷。 沈童只觉难以置信,她走到外间,从门缝看出去,外面的光线已经变暗,但仍能看得清楚,门外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还说有重要的话对她讲呢!她正在气头上,没有马上开门,他还真走了?! 沈童拉开门闩,推门走了出去。 冷不丁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瞳瞳。” 沈童猛然回头,瞧见萧旷就坐在门后的地上,难怪从窗后与门内都看不见他了! 她立即转身往屋里走,同时试图将门关上。萧旷动作比她更快,牢牢扳住门扉,让她无法关上。 沈童自不会和他比力气,索性放弃关门,快步往里间走。 萧旷追进屋子,拉住她的手。 沈童生气地斥道:“你放手!” 他非但没有放开,另一条胳膊挽着她的腰往自己怀里一带,就此把她抱住了。 沈童奋力挣扎着,萧旷却只是抱住不放。她挣脱不开,也就松了身上的劲儿。 萧旷略舒了口气,谁知沈童一低头,狠狠咬在了他肩膀上。 天气炎热,衣物都穿得单薄,这一口她又是带着恨咬下去的,一瞬间口中便有了血腥味。 萧旷只觉一阵锐痛。出于本能,肩膀上的肌肉倏然绷紧,以减少所受伤害。 但接着他就放松了自己。随着肌肉的松弛,牙齿咬入得更深。 他咬紧牙关凝立不动,一声不出,环抱着她的手臂却不曾松开过半分。宽厚的手掌在她肩背上轻抚。 沈童忽然松了嘴上的力道,小声呜咽起来。 萧旷仍然沉默,用手臂支撑着她。 她枕着他的肩,哭得柔肠寸断,泪水沾湿了大片衣裳。 听着她哭泣,萧旷的双眼也不禁发红发涩。 他沉沉地叹息,手掌轻抚她的背,低声道:“瞳瞳,之前是我不对,哪怕再担心你的身子,也应该尽力说服你,而不是骗你吃药。” 沈童在他背后的手指扣紧了。 “他是我的孩子……我本该保护他的……我真的……尽力……拼了命地想要保住他,可……还是没能……” 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萧旷写下和离书的那天,他离开后沈童就立即用手抠着喉咙,把药全吐掉了。 她另请了大夫来诊断,但那名大夫给出的说法与柳老大夫一样,难。 她仍抱着一线希望,让大夫调换保胎的药来调理,摒了两天,孩子最终还是没能保住。 她那时候没有哭,大抵也是对那样的结果有所预料的。 今日苏若川弹的那一曲胡茄十八拍,将蔡文姬不得不与儿女分离的悲伤表现得淋漓尽致,哀切至深,将她埋于心底的伤痛引了出来。 但是只有在萧旷的怀里,她才终于能痛痛快快地把所有的悲伤与不甘心哭出来。 这种失去亲子的痛楚,也只有萧旷能真正地与她感同身受。 终于她哭累了。 倚在他怀里,因为痛哭过后而虚脱无力,却也因此格外地松弛平静。 一灯如豆,莹莹摇曳。 安静相拥许久后,萧旷低声道:“他今天又来过了?” 沈童知道这个“他”是指谁,轻轻嗯了一声:“我让书岩回绝他了,请他以后别来了。”她掀起微显红肿的眼皮瞥了萧旷一眼,“这几天他来,我没有和他见过面。你应该知道的。” 萧旷低叹了口气:“瞳瞳,我不是因为嫉妒才这么说的。苏若川这个人绝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沈童没有出声。 萧旷问她:“他今天来弹的那首是什么曲子?” “胡茄十八拍。”沈童知道他是明知故问,阿梨已经去传过消息了。 “他为何会弹这首?” “……”沈童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他知道你我是为何事起争执?他知道我落胎了?” 萧旷点点头:“不然他为什么别的曲子不弹,偏偏弹这首?” “也许只是因为我回绝他了。这曲胡茄十八拍,悲凉凄切却不失浩然之气,他不想让我认为他被回绝后心怀怨恨才选了这曲。即使他猜到我落胎的事,也很正常,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柳老大夫和我之后请的大夫都是妇人科的名医。再且我们如此频繁地请大夫来府上,怀孕肯定不顺利啊。” 萧旷低哼一声:“他不是猜到,他确实去打听过,柳老大夫的药僮见过他。” 沈童不快地道:“他去打听也属正常,未必是出于恶意。但柳老大夫的药僮却是不该泄露我的病情。” 萧旷的眉头不由皱起:“你还在为他说话?就是他换了你的药,导致你腹痛出血,这孩子才没能保住的。” 沈童讶然:“你有证据?” 萧旷摇摇头。 沈童坐直身子,盯着他看:“阿旷,你老实讲,是不是你换了药,为了不让我生你的气,才把这事儿推到苏若川身上?” 萧旷急了:“瞳瞳,你还是怀疑我?” “因为你是最有动机这样做,也是最容易做到这一点的人。” 沈童轻叹一声后道:“阿旷,我知道你出发点是为我好,我已经不怪你了。我只是不能忍你继续骗我。你告诉我,最初的那贴药,是不是你换的?” 萧旷神情肃然,语气格外郑重:“我对天发誓,要是我背着你换了药,让我出门就遭雷劈,下辈子投胎只能做畜生!” “瞳瞳,我要是想偷偷换药,早就有机会,不用等到那天。就算后来我骗你孩子没了,那也是因为柳大夫说孩子……已经很难保住了,我不想让你空怀希望,之后还要再遭一次罪!” 沈童望着他,再提起这件事,他显得很痛苦,不管怎么说,孩子也是他的亲生骨肉,若非逼不得已,他也难下决心。 “但如果真是苏若川……他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如果你突然小产,一定会因此怀疑我换药,让你我间生出嫌隙。后来的事不正如他希望的那样发生了吗?” “可是……”沈童仍觉难以置信,“他哪儿有机会换药呢?” “他有心算无心,我们毫无防备,总能给他找到机会。抓药的伙计可以收买换药,冯嬷嬷回来的路上可以偷换,洗药煎药的过程中都有机会。” 沈童垂眸,对此不置可否。 萧旷的声音带着点烦躁:“瞳瞳,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要是你知道了,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沈童看看他:“你不说出来,我当然不会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萧旷犹豫了片刻,才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大概不会信,这话我没对任何人说过,就是因为说出来也没人会信。” 沈童心中微动,难不成他要告诉她重生的事…… 她低声道:“你不妨说说看,若是真的,我会信的。” 萧旷闭了下眼眸,终于下定决心,缓声道:“我记得自己上辈子的事情。” “前一世,我自始至终只是个小小武将,也没有来浙东。罕察卫盗马之后,大昱派兵征讨,接着北燕与其他几个北方部落也加入北境的这场争战。仗打了许多年,我也加入征北军去北方参战,最后死在战场之上。” “再醒来,我就发觉自己回到了京城的家里,回到了还在神机营当把总的时候。” 沈童道:“难怪你会去昆玉园,因为你知道会起火吗?” 萧旷摇摇头:“我记得那场大火,整个京城为此议论了大半个月。但不是在昆玉园烧的,前世起火的地方叫茹蕙园。起初我没想通,为何换个地方火还是烧起来了,后来查出是人为纵火,那就不奇怪了。” “那么后来罕察卫盗马的事,也是因为你预先知道?所以提前去阻止了?” 萧旷没有马上回答,看她的眼神有点怪异:“你相信我说的这些事?就一点没觉得我说得是胡话?” 第177章 【今朝】 - 萧旷看她的眼神有点怪异:“你就一点没觉得我是在说胡话?” 当他死而复生,发觉自己回到了几年之前,周围的人一点没变,对于“将要”发生的事也毫无所知。就连他这个亲历者都觉得恍如做梦一般,花了许多时间才慢慢接受。而她却对他前世今生的说法一点怀疑都没有,接受得也太快了些,就好像原本她就知道这些事一样。 沈童一脸淡然:“因为只有这样,很多事才能解释得通啊。” 萧旷眯了眯眼:“为何你一点儿也不惊讶?” 他俯身欺近她:“你为什么会去买椿树胡同那座老宅?” 沈童无辜地眨了两下眼睛,忽然笑了:“那时候和我争那所老宅的果然是你!” 萧旷微窘,却也坦率承认了:“是我借着表兄的名义去买的。” 沈童拿眼尾睨他:“哼,我要买你还不肯让,硬是叫我把原价抬高了两成才肯转让,就这么轻松赚了我十几两银子。” 萧旷轻咳两声:“这事儿就别提了吧。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非要买那所宅子?” 沈童安静地对着他望了会儿,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和离书还我。” 萧旷诧异:“为什么还要和离书?”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语气变得急躁起来:“瞳瞳,不管你是为什么理由,那都是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会因此就对你有什么……看法……无论以前你经历了什么,都不能改变我对你的心意。” “我好不容易才让老夫人点头,答应把你嫁给我。成亲的时候你许过誓,要和我白首偕老的,这一生一世你就是我的妻子。我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你都是我妻子,我是再也不会给你写什么和离书的!之前那份我要当着你的面烧掉,你以后也再别拿和离来逼我答应什么事!” 沈童怔怔望着他。 萧旷平时不是话多的人,特别是很少表达情感,可这会儿激动起来竟然滔滔不绝。当他终于停下来,才发觉沈童眼眶发红,眼眸湿润,像是又要哭出来的样子。 可她却只是弯起眼睛,冲他温柔地笑了。 “好啊。烧了吧。” 火舌舔舐着纸张的边角,边缘变得焦黑,随即卷曲起来,像是活物一样,吞吃着残余的部分,将他一笔一划写的字,将她和他的署名,还有那两枚鲜红的指印,全数吞噬焚净,化成轻盈的灰与烟。 “阿旷,我和你的情形有点不同。”沈童凝视着空中那一抹轻烟渐渐消失,轻声开口。 “我原先也叫沈童,但不是这一个沈童,你能明白吗?你是死而复生,回到了数年之前。而我也是死而复生,却成了同名同姓的另外一个人——庆阳侯府的大小姐。我记得她经历的一些事情,但我本身却没有真正经历过。” “成为庆阳侯府的大小姐大概是两年前的事,在那之后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的我所为。” 萧旷费了点劲才捋顺了她说的话,但即使明白了字面意思,仍然要花点时间去消化其所代表的真正意 义。 “也就是说,你之所以会去买那所老宅,是因为原先的沈童记得那里有财宝,你成为她之后,也知道了这件事。所以说,原先的沈童和我一样重生了?” 沈童略一迟疑后点了点头,她没有提到穿书,是因为那恐怕要颠覆他至今为止的认知与整个世界观。 而且从她内心来讲,她也不愿意将他以及她自己看作仅仅是存在书中的人物。她和他,都是有血有肉有着自己灵魂的活生生的人。 沈童忽然有点不寒而栗,她若是成了书中人,那么此时此刻,会有人在看她的故事吗? “瞳瞳?”萧旷见她突然出神不语的样子,不由担心起来,拉起她的手唤了她两声。 沈童回过神来,朝他笑了笑:“只是想到以前的事了。”她靠进萧旷的怀里,把脸贴在他胸膛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感受着真实的体温与心跳,他的气味与他的怀抱,都是这样的真切。 “阿旷,以后我要是再怎么生气,再怎么叫你走,你都别离开我。你那样走了,我会更难过的。” 萧旷低头,在她发间亲了一下。“好。你就是再多打我几个耳光我也不走。” 沈童噗嗤笑了出来:“你还记上仇了是不是?”她冲他仰头,闭上眼睛,“给你打还好了。” 萧旷看着怀中精致的美人,她的眼睛周围还带着些哭过后红晕,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没有涂唇脂的嘴唇是自然的水红色,微微张开着…… 他的手掌捧上她小巧的脸庞,低头吻上去。吻得很温柔,慢而细致。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朝廷论功行赏,浙江诸武将或多或少都有升等,而萧旷因功勋卓著,连进三等,升从二品副将,任浙江副总兵,授镇国将军,并加勋护军。连靳飞亦被封了个武骑尉的勋位,俸禄水涨船高。 然而萧旷却在几天后提出了请辞。靳飞于令秋等人亦跟着辞去官职。 熊昊焱得知后,亲来杭州登门拜访,极力挽留,萧旷告诉他自己早有此意,且心意已决,熊昊焱只能大叹可惜。 当金桂飘香,茱萸结红,江南也进入了最好的时节之一。 萧旷准备如之前承诺的那般,陪沈童将浙地风景绝佳之地游个遍。 沈书岩一听就叫好,说也要随他们同游,还头头是道地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脱去胸中尘浊,自然丘壑内营。” 沈童没觉得一年到头困于室内死读书是好事,只是要他同游的路上依旧要读书,每到一处地方便去了解当地县志与乡情历史,而不仅仅是游玩嬉乐,过后什么都学不到。沈书岩自然满口答应。 沈小侯爷不急着回去,沈四爷却已经离家太久,这就择日回京。 送走四叔父后,沈童与萧旷也从杭州出发,开始他们的浙地之旅。古代的游玩不同于现世,许多时间都得花在路上。好在浙地山清水秀之地极多,江中行舟,山路乘轿,一路行来皆是风景。 经过温州地界时,高湛来为他们接风。好兄弟相聚,都觉十分高兴,一路上互叙离情。 沈童没见沁达木尼来,略感诧异,以她的性子可不会安分地呆在家里等他们回去的。 她问起沁达木尼的近况,高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语义含混地道:“她其实很想来,就是最近身子不太方便……” 沈童约略猜到点什么,高湛的表情并无半点担忧,说明沁达木尼不是生病,那么所谓的不方便就只有一个解释了。想来是顾虑她之前小产的事,高湛才没有直说。 她由衷地为他们高兴,微笑道:“恭喜你们了啊!” 萧旷亦反应过来,笑着祝贺高湛。 高湛松了口气,笑着谢过他们。 对于萧旷请辞一事,高湛不无遗憾,酒过三巡,他搂着萧旷的肩膀叹道:“没想到你居然这就解甲归田了!哎——以后就只有我自己一个单打独斗了。” 萧旷拍拍他的肩,举杯道:“来,喝了这杯,逢战必胜,所向披靡,加官进爵!” 高湛哈哈大笑,举杯一饮而尽,又替萧旷斟满:“阿旷,我也敬你一杯。你快点啊,我等着呢。” 萧旷不由一愣:“等我什么?” “当爹啊!这次让我抢先了,你也要抓紧。” 萧旷不由失笑,举杯谢道:“承你吉言。” - 沈童他们这一游就是三个多月,入冬后天气寒冷,出行渐渐不便,加之离家也挺久了,他们先返回杭州休整。 才进家门,留守的仆役就送上一封从侯府寄来的信。沈童本以为是四叔父报平安的信,展开一读,才知沈老夫人病倒了。 沈童与萧旷都不由惊诧。原先的沈老夫人就是在这一年的冬天病倒的,没多久就过世了。但那是因为原女主小产后与广陵王和离不成,在高湛的帮助下私逃离家,老夫人气极,急火攻心就此病倒,之后就再没能好起来。 如今事态已经完全不同,他们不曾料到老夫人还会病倒,只能暗暗希望老夫人不会病得太重。 这下行李也省得收拾了,再添些冬季的厚衣被,这就心急火燎地回京。 一路紧赶慢赶,抵达京城的时候,已经是来年正月。 马车驶过侯府正门前时,沈童掀帘看了眼,见大门前挂着新换上的桃符而不是白幡,略微松了口气。 车还没停稳,沈书岩便先跳下了地,抓着个来迎他们的老仆,急急询问老夫人的病情。 沈童叫萧旷扶着下车,耳朵里捎到一句:“……有段时日了……不见起色……”心不由得一沉。 往里走的时候,几位叔父迎了出来,简单寒暄几句后,沈书岩便要进去探望老夫人。问了繁英院,老夫人正醒着,沈童便与沈书岩入内看望。 正屋外间燃着香,却掩不住一股浓重的草药熏烤气,因方才问过几位叔父,知道是灸疗留下的气味。 沈老夫人低声咳嗽着,一见她便朝她抬起只手:“瞳瞳,咳咳……你回来了……” 沈童疾步走近床边,握住老夫人的手。她几乎认不出来卧榻上的老人,一年多不见,老夫人脸上的皱纹明显多了,许是病中消瘦憔悴,老态明显。 她忍着鼻酸,让自己微笑起来:“祖母,不孝孙女回来了。” 沈老夫人眼角泛起了泪花:“回来了就好,咳咳……就是可惜了我那小曾孙儿……瞳瞳……你身子可有好好将养?小产可咳咳……伤元气哪……” 沈童点点头,接过手帕轻按老夫人的眼角:“都养好了,您放心吧,我回来照料您,您一定要快些好起来,到时候我再给您生个小外孙抱抱。” 沈老夫人被她这句逗笑了:“好,咳咳好……” 陪着老夫人说了会儿话,老人家有些累了,沈童与沈书岩便告退出来。 几位叔母都在外间,为了不搅扰老夫人休息,众人便到长房那院说话。沈童这会儿才有心思细问老夫人的病情。 老夫人起初的症状只是感染风寒,但久久不愈,病气侵入肺里,咳嗽越发厉害起来,吃药也不怎么见 好,病得久了,人的精神也差了。沈家人心里都做了最坏的打算。 沈童便和萧旷商量,她想要留在侯府,以便于照料老夫人,至于萧旷,他离家那么久,总该先回自己家里尽孝。 萧旷思忖了会儿,却道:“今晚你我先回家,看看爹娘。明天开始我陪你回侯府住,你留多久,我也留多久。” 沈童问他:“你就不怕被人当做上门女婿?” 萧旷摇摇头:“上门女婿又怎么了?有哪家女婿不上门的?” 沈童其实不舍和他分开住,虽然同在京城,两家离得也不远,总不能天天来回跑,他肯陪她是最好不 过,但还得过他父母这关。 萧家二老一听,果然流露出不赞成的神色,但当着沈童的面也不好说什么。 沈童便推说累了,先回自己屋里去歇息。 窦氏见沈童避开了,便对萧旷道:“阿瞳祖母身子不好,她回娘家去住一阵,照料老夫人,尽尽孝心,那是应该的。可你在京城有家有宅的,住到媳妇家里去算是怎么回事啊?你不怕被人说闲话么?” 萧旷道:“娘,咱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管别人怎么说。” 萧和胜亦道:“她娘家是一般人家也就算了。可那儿是侯府啊,你要是住进去,先别说外人要怎么看你了,就是沈家人也会有想法啊!咱们家离侯府又不远,你住在家里,想你媳妇的时候接她回来住几天,这样不好吗?” 萧旷摇头:“不好。” 萧和胜、窦氏:“……” - 沈童回到屋里后等了没多久,萧旷也回来了。她看他神色,问道:“他们答应了?” 萧旷点头。 “你怎么说服他们的?” “我就问他们想不想早点抱孙子。” 沈童:“……”这还真是道杀手锏。 - 沈童不是大夫,对用药和针灸没有什么能置喙的地方。不过她知道,不管什么病,病人本身的抵抗力强弱十分关键。 老夫人咳嗽主要是呼吸道感染,室内应经常换气,保持空气新鲜洁净,但因为北京的冬天太冷,屋子里烧着炭,门窗内都挂着厚厚的帘子保暖,连门都不常开,更不要说是开窗通风了。但就这么直接开窗换气也不行,极易着凉受寒。 她就挑正午气温最高的时候,让丫鬟们先把老夫人那间屋子的门关好,用棉帘子隔开,接着将另外几间的门窗都打开,充分换气后,关门关窗,把屋里烤暖了,再把几间屋子间的槅扇全打开来换气。 屋子里人多也会造成氧气不足,她减少了照料老人的仆妇数量,只留必要的人在里屋照料,还要求所有嬷嬷与丫鬟多洗手,衣被巾帕用过后便煮沸消毒。 几天下来,老夫人的呼吸顺畅不少,咳嗽的也少了。 虽然已是严冬,北国大地皆被冰雪覆盖,但京城帝都之地,八方通衢,又有京杭漕运。哪怕严冬也时有新鲜蔬果从南方运至京城,如福建两广的柑橘,海南的椰子等等。皇宫里还有专门的温室培植蔬菜,以供宫城与皇亲宗室。 沈童找沈婵一说,沈婵便欣然答应,不论有什么鲜果蔬菜,都分出一份直接送来侯府。 沈童根据送来的果蔬,丰富老夫人的营养摄入,同时在色香味上下功夫,每天变花样以促进老夫人的食欲。 沈老夫人年岁大了,体质弱恢复也慢,但自从沈童接手照料,她的病情虽然恢复缓慢,却日见好转。到了二月,气温回暖,老夫人已经能起床下地,太阳好的时候,能让人扶着在院里走走晒晒太阳了。 而沈童安下心来之后突然发现,自己的小日子有段时候没来了。 第178章 【琵琶】 - 沈童没去请大夫来确诊,也没有告诉萧旷自己小日子没来。 每当她想要提起,她都会想起上一次怀孕时两人间的分歧,想起随之而来的子痫之症,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 似乎只要不说出来,就什么坏事都不会发生了。 - 随着气温转暖,沈老夫人的身子也日渐好转。 自从老太太咳嗽减轻,能下地让人扶着缓缓行走之后,沈童便说服她每天下地走走。每次走的时间都不长,控制在老人家刚开始觉得有点累,但休息一下很快就能精神起来的那个点上。 这么着适应了一段时日,她才开始陪老夫人去后花园散步。 老夫人大病初愈,后花园走一圈便觉得累,偶有偷懒不想走路的时候,就跟个孩子似的耍起赖来,不肯出门,但都叫沈童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地劝出去了。 好在北京春天的雨水极少,只有少数几天大风阴雨或是气温骤降,她们才不出门,除此之外每天都坚持两次户外散步。 这一天恰逢晴好,阳光灿烂明媚,好些花都开了。 祖孙俩在后花园边散步边赏花。沈老夫人忽然感慨地道:“瞳瞳啊,多亏了你,我这把老骨头才没有散架,看起来还能多活个两年了!” 沈童道:“是祖母身子健朗,一些小毛小病,将养将养就好了。” 沈老夫人低笑着摇摇头。“你在侯府住了快两个月,该回去了。” 沈童心知老夫人的用意,却只道:“总要等祖母的身子完全康健了,我才能放心啊。” “瞳瞳……” “已经住那么久了,再多呆一阵也无妨吧?” 老夫人望着她,眼神通透:“瞳瞳,你已经出嫁了……” 沈童默然,照顾病中的老夫人当然是最最主要的原因,但却不是她想留在庆阳侯府唯一的理由。不是萧家人有什么不好,只不过对她来说,住在萧家到底是没有在侯府自己娘家那么放松适意。 不过老夫人说得也对,她毕竟已经出嫁了,老夫人身子渐渐康复后,她没什么理由再继续呆在侯府了。 “祖母,我等您身子再好些就回去。” 沈老夫人点点头,拍了拍她的手背。 祖孙俩又走了会儿,有丫鬟找来,说是苏先生来探望老夫人了。 沈老夫人看了眼沈童,沈童低声道:“祖母,我先回去了。” 苏若川回京已经有几天了。沈童前两天就听沈书岩提起过此事。 虽然怀疑她的小产与苏若川有关,但她和阿旷并未告诉老夫人。因为他们没有任何证据。 阿旷所知道的,也只是前世的苏若川左右逢源,周旋于太.子党与二皇子党之间,非但自保无虞,还借此除掉了好几个政敌,年纪轻轻便进入内阁,成为皇上信任的内臣。 而广陵王与高湛间的纠纷,以王府的覆灭与高湛的下狱收场。苏若川则坐收渔翁之利,既削弱了太.子党的势力,又最终遂愿,抱得美人归。 沈童看的时候,情节过得很快,原书侧重女主视角,又是言情为主,许多朝政上的细节并没有写,她也没有太深入地去思考,这些争斗会带来哪些政局上的变化,包括政治利益的重新分配。 她只觉得这个男人极为专情,甚至是痴情。被这样一个男人深爱着,应该是件值得庆幸的幸福之事吧? 说到底,那也只是别人的人生,别人的故事罢了。 只有当她自己真正身为那个被争夺的女子,当她想要安稳平和的生活却不能遂愿时,她才意识到,被一个心机深沉的男人惦念上,并不一定是件好事。 - 沈老夫人待沈童离开,又等过一阵,才让丫鬟去请苏若川过来。 那传话的丫鬟到了前厅,却找不见人,不由纳闷。抓着一个打杂的小丫头问:“苏先生呢?” 小丫头讶然:“苏先生不是进去了吗?” “进去了?”传话的丫鬟略感意外,却也没往心里去,只有点纳闷出来的路上怎么没遇见苏先生,大概是在哪儿走岔了吧。 - 沈童带着一众丫鬟往玉霖院走,忽听丫鬟琵琶唤她:“姐儿,瞧那儿,白茶开花了!” 那是几株千叶白,今天清晨仍然含苞待放,被这晴暖明媚的阳光一晒一催,竟已经绽放开来,碗大的花朵沉甸甸的,坠弯了花枝。 花开堪折直须折。她们便下了廊子去赏花,一路说笑着走近花树,却赫然发现白茶后立着一人,还是个男人。深青色的衣衫隐在青翠的枝叶之后,直到走近后才看见他。 丫鬟们意外地低呼起来。 男子从花树后转出来,一袭青衫显得温雅而内敛,眉目含情,俊秀中又带着一丝风流的气质。 认出是他,丫鬟们很快镇定下来,纷纷行礼道万福。 苏若川眸中漾起一丝笑意,颔首回应,目光却只凝在沈童的脸上:“这么巧?” 沈童扬了扬眉,她可不觉得这是巧合。从后花园回玉霖院,她习惯走这条廊子,显然他是特意等在这里的。 她瞪着他,下意识地将手抬起一半,双手在身前交握,隐隐带着防御性的姿态。 苏若川似有所感,眸中的温润笑意随之消散。 沈童真的很想质问他,是不是他换了她的药。但若他真是换药的人,以他的城府又怎么会当面承认呢?问也是白问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朝他稍稍欠身并点头,态度平静而有礼。“祖母正在等着先生过去呢。我就不耽搁先生了,告辞。”说完便转身离开,不带一丝迟疑。 随风飘来茶花的清香,还有她的只言片语:“……行远呢……去告诉他我回去了……” 苏若川垂眸,神色淡淡,这是说给他听的,她知道了么…… 他究竟是哪里比不上那个武夫…… - 沈童离去前让丫鬟传话给萧旷,但事实上萧旷不在府中。 他虽然辞了官,却不能整天游手好闲,白天沈童忙着照料陪护老夫人,他就去萧家的铺子或制笔作坊帮忙。 傍晚时分,他才回到侯府。 晚饭时,沈童和萧旷说起她打算搬回萧家住。萧旷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他在侯府久住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几位叔父叔母表面上虽然都很客气,但做人总得知趣不是? “你想哪天搬回去呢?” “祖母的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过个五六天吧,这几天我写张食谱给刘嬷嬷。” 萧旷点点头:“那明天我先和爹娘说一声。让他们有所准备。” 沈童稍许迟疑片刻,提起白天遇见苏若川的事。 萧旷并未马上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沈童小心翼翼地问他:“阿旷,你生气了?” “我只知道他总是‘刚巧’能和你遇上。杭州那回也是,今天又是。哪儿有那么多巧合?他就是故意等着你过去的。” 沈童微微蹙眉:“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难道我还能不让他来探望祖母吗?” “你忘了你的药就是他换的?要是你一开始就告诉老夫人,老夫人还能这样招待他吗?不把他打出去算是客气了!” 沈童忍着气道:“那件事本就毫无证据,无凭无据的我怎么对祖母提呢?” 萧旷把碗往桌上一放,力道比平时重了不少,发出“咚”的一声,屋里伺候的丫鬟都被这声吓了一跳。 沈童没想到他会因此摔碗,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屋里安静了一瞬。萧旷霍然起身往外走。 沈童问他:“你去哪儿?” 萧旷却不答,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沈童气得饭也不吃了,起身往里走。箜篌与琴瑟急忙追着她进里间,好一番劝慰。 琵琶、笙笛与小阮面面相觑,都选择了留在外间。平日里与瞳姐儿最亲近也是最贴心的是箜篌与琴瑟,遇上这种事,让她们去劝慰才合适。 三个丫鬟等了一阵儿不见沈童出来,倒是琴瑟出来,压低了声音道:“姐儿还在气头上,你们把桌子先收拾了吧。晚些等姐儿消了气再劝她用些点心。” 直到深夜,萧旷才回来。 值夜的琵琶听见动静,从耳房出来,见萧旷步履不稳,急忙放下灯台,过来相扶。 萧旷摆摆手,大着舌头道:“去,去打些热水来。” 琵琶靠近他时已经闻到一股酒气,出去吩咐仆妇送热水的同时,还泡了壶热茶用来醒酒。可她回来时萧旷已经倒在外间的罗汉榻上睡着了。 琵琶搁下茶壶,找出一条被子,轻手轻脚地替他盖上,接着便吹熄了烛火。 - 值夜的丫鬟按例第二天早晨能多睡会儿的,琵琶却一大清早就起来了,木梳沾着玫瑰花水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收拾齐整后便出了侯府。 阳光穿破晨雾的时候,琵琶到了城东一条僻静的小胡同,看看四下无人,从荷包里摸出两朵鎏银花钿,摸索着戴在头上,又拿出一小盒胭脂,用手指蘸了,小心翼翼地抹在双唇上。 她收好胭脂,把手指擦干净了,沿着小胡同而行,横穿过一条街后,敲开了另一头胡同里的一扇门。 来开门的小僮显然认识她:“琵琶姐,你来了。” 琵琶朝里面看了眼:“先生可在吗?我有要紧事告诉他。” 小僮让她进门:“琵琶姐,你在这里稍等会儿。” 不一会儿小僮出来请她进去。 琵琶往里走的时候,心跳不由就快了几分,入内瞧见那个俊秀倜傥的男子更觉心怦怦直跳,她不敢多看,低头屈膝道:“先生万福。” 苏若川微笑道:“坐下说话吧。” 琵琶局促地摇摇头:“奴婢不敢。” 苏若川也就是随口一说罢了,直接便问他真正关心之事:“昨日后来怎样了?出了什么事吗?” 琵琶把萧旷与沈童争吵起来后摔碗,然后离家,半夜才带着酒气回府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瞳姐儿没等将军先睡了,将军回来时醉得厉害,就干脆睡在外间了。” 苏若川追问:“今天早晨呢?” 琵琶道:“奴婢一早就赶忙过来了,那时候将军还睡着。”接着又补了句,“还在外间。” 苏若川沉吟不语。 琵琶安静等了片刻,偷偷抬眼去瞅他,只觉这么个神仙般的人儿,想不通瞳姐儿到底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为何一再地拒绝他呢…… 忽然见他朝她看过来,琵琶急忙低头,脸颊上浮起两片红晕,耳中听他淡淡道:“知道了,你先回去。” 琵琶心中恋恋不舍,想了想又道:“他们本来说五天后要搬回萧家,不过闹了这一出,也不知会不会有变化。” 苏若川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如果他们定下来什么时候搬,你一定要让我知道。” 琵琶用力点头:“先生放心。” 苏若川见她仍站在那儿,不由挑眉:“还有事儿?” “不,不,没什么了,那,奴婢不打搅先生了。”琵琶红着脸退出屋子,守在门外的小僮递上一小包沉甸甸的物事,落在琵琶的掌心发出铜钱摩擦的清脆切切声。 “替我谢过先生。”琵琶收好钱往外走。 她推开小院的木门,却见外头站着几名男子,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晨光,将她惊惶的神情全都遮蔽在阴影中。 第179章 【针锋】 - 琵琶看清那几人的面容,顿时惊慌失措起来,慌不择路之下,转身就往小院里钻。 那送她出来的小僮见状不妙,急忙将院门关起。 堪堪要合上的时候,横刺里伸过来一条长腿,一脚踏在门板正中,这门就停在了原地。 小僮把全身都压靠在门板上,使尽吃奶的力气顶,却没法再让门合上分毫。反而被一点点地连门带人朝后推开,鞋底在地面上嚓嚓滑行,擦出两道弧形的印子。 小僮知道这门是关不上了,涨红着脸叫道:“这里是翰林学士苏大人的府邸,你们是什么人?!怎敢如此无礼擅闯?” 门外传来浑厚沉稳的男子声音:“原来此处是苏翰林府上啊,请你通传一下,就说萧行远求见。” 随着这一句,门上的压力骤然消失。 小僮整个身子都倾斜过来了,用肩膀顶在门后,正使足了力气在推,没料到对面的人会突然松劲儿,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啊呀!”惊呼一声,不由自主地顺着门关上的方向摔跌下去! 门外突然伸进来一只手,稳稳捞住小僮后,又往上一拎一带。 “——呀……”小僮那一声惊呼的余音还未结束,人已经站直了,还有点懵。 而门外那高大男子顺势进入门内,朝他微微一笑:“没摔着吧?” - 有小僮奋力挡着门,琵琶慌忙奔逃进客堂,一见苏若川便扑地跪下了,连磕好几个头,哭喊道:“先生救救奴婢吧!奴婢若是被抓回去,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苏若川听到外头的呼叫,再听到萧旷的声音,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看向跪地哭求的琵琶,不觉皱了皱眉。 “你留在这里。”丢下这一句,苏若川缓步走出客堂。 琵琶闻言心中稍安,抽出手帕抹泪。 苏若川到了院里,便见萧旷立在门前,但他只是站在门口并不往里进,倒不好斥责他擅闯了。 双方的视线对上,忽起一阵肃杀之气。 立在门口的小僮仰头好奇地看了眼萧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悄没声地背贴上墙,横着一步步慢慢挪开,大气不敢出一个。 有片刻功夫,谁都没说话。 苏若川呼出一口气,终究是先开了口:“萧将军此来何事?” 萧旷眼皮抬了抬,将方才那股子杀机收了回去,声音依旧如平时那般沉稳:“方才见到鄙宅中一名丫鬟从苏翰林府中出来,此刻又逃进里面去了。” 苏若川掠了眼萧旷身后,除了靳飞之外,还有军士与身强体壮的仆妇各两个。他淡淡道:“这名丫鬟原来竟是萧将军府上的?” “还需给苏翰林看她的身契以作证明吗?” “那倒不用,她看似疯疯癫癫的冲了进来,在下正担心她伤人呢,萧将军愿意将她领回去倒是正好。” 萧旷:“……”疯言疯语么…… 靳飞闻言不由气恼之极:“你这是打算推得一干二净了?!” 萧旷抬手阻止他再斥责下去,只道:“那么就请苏翰林把她带出来吧。” 苏若川却将手往身后一负,往后退了半步:“那丫鬟既是萧将军的,自然该由将军把她带走。” 靳飞一听,那敢情好啊,抬脚就往里走。 萧旷却伸手拦住他,回头看向苏若川:“这里是苏翰林府上,由我们进去抓人不太妥,还是由主人家把人带出来吧。” 靳飞脚步一顿,这才恍悟,狠狠瞪向苏若川,要是被他恶人先告状说他们硬闯他府上,有理也变得亏三分了! 苏若川对他的目光视若不见:“在下比不上将军仆从如云,仅就三两名书童而已,怕是拿不住疯癫的人啊。” 靳飞差点被他气爆,他们不能闯进去,苏若川又不肯把人带出来,这不就成了僵局吗? 萧旷却笑了笑,只不过此刻这个笑容毫无温度可言:“苏翰林干嘛不早说啊,是想要萧某帮你把这个疯癫丫鬟抓出来吧?” “……”苏若川,“在下并无此意。” 萧旷道:“要是苏翰林不愿萧某帮忙捉人,那么就只有报官了。” 苏若川脸色一滞,低声道:“不用了。” 他提袍往里走,萧旷与靳飞等人走在稍后。 琵琶见他们入内,吓得浑身发抖,又不敢乱说话,只用哀怜乞求的眼神望着苏若川。但苏若川却只是神情冷漠地望着她,用眼神警告她。 萧旷带来的军士将琵琶后路堵住,两名仆妇一左一右,将她架在中间,往外带着走。 琵琶越加惊恐绝望,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萧旷走在前头,闻声停步,回头看向脸色惨白的丫鬟:“琵琶,想将功赎罪么?” 琵琶闻言,就像落水之人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拼了命点头:“想!想!” 苏若川脸色沉了下来,冷眼看向琵琶。 琵琶此时却只顾着眼泪汪汪地望着萧旷,听他说道:“你老老实实,我问一句答一句,坦白一切,才能将功赎罪。”她急忙连连点头。 “你以前和苏翰林私下……” 苏若川喝道:“萧行远,苏某已经容忍到这会儿了!你早点抓这个疯丫头回去,别在鄙宅胡言乱语,栽赃陷害!这丫鬟诬陷朝廷命官,罪罚可不轻!” 琵琶闻言一惊,害怕地看向萧旷。萧旷朝她淡然点头:“你只要说实话,我保证,没人能往你头上乱扣诬陷的罪名。但要是到此刻还不坦白……” 琵琶急忙点头应道:“奴婢一定说实话!” “阿瞳的药,是谁叫你换的?” 琵琶咽了下口水,张嘴时犹豫了一瞬,还是指向了苏若川:“苏先生。” “你到底都帮他办了哪些事?” 琵琶一一说来,她暗中将沈童因何屡屡发病的缘由告诉了苏若川,接着按他吩咐行事,暗中将柳老大夫开的药换成苏若川给她的药。之后仍不断通风报信,萧沈两人争吵,和离等等情况,都是她告诉苏若川的。 苏若川回到京城后,琵琶便告诉他沈童住在侯府,照料老夫人起居,包括她们每天散步的习惯等等。 苏若川一言不发地听着她所说,神色越发冷漠阴沉。 琵琶边哭边说,最后哽咽着道:“奴婢都是按苏先生所说去做的,奴婢罪该万死,可奴婢真不是存心要害姐儿……” 苏若川厉声呵斥打断了她的话:“萧行远,这丫鬟所说的都是疯话!根本不足为信!” 琵琶一听就急了,从怀中摸出个小布包,指着一名僮儿道:“奴婢所说的都是真的!这就是他刚才给我的!” 萧旷神情冷峻地望着苏若川:“她所述事合情合理,前后印证,有理有据,她是不是疯,是人心中都能明白。而苏翰林一再说她疯言疯语,还不是想要掩盖推诿自己的所做所为吗?” 苏若川哑口无言,沉默半晌,终从喉间挤出一句:“你想要如何?” 萧旷沉声道:“别再去骚扰内子,你若再敢接近她,或是对她和周围的人用什么手段,我就公开你的所作所为!” “哦对了,小侯爷与沈家人都会知道你的作为,所以庆阳侯府你再也不用去了。” 苏若川阴沉着脸,什么表示都没有。 萧旷并不期待苏若川能给他什么回答,该说的都说了,也就该走了。 人都出去后,屋里瞬间空了下来。 苏若川冷冷地看着他们出去,忽然发现少了个人。萧旷在前,两名仆妇仍是一左一右地夹着低声抽泣的琵琶,另外两名军士则紧随其后…… 他一回头,就见靳飞双手抱胸倚在屋角,脑袋稍微歪过来一点,一条腿交叉斜搁在另一条腿上,盯着他的眼神像是在打量着什么猎物。 苏若川:“……” 屋里的两名小僮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靳飞便站直了,晃着两条长腿不慌不忙地走近苏若川。 苏若川原地站着一动不动,只是眼神越发得冷,下颌亦不由自主地绷紧。 靳飞一直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堪堪要贴上之前才停:“老大做事做人喜欢留余地,我呢是个粗人,就喜欢直来直去。” “你到底要说什么?”苏若川厌恶地皱眉。 “你要是再敢动什么坏脑筋,保不准哪天夜里,会被人蒙起头来,带出去打一顿,或者……就此消失。” “我早想这么做了,老大不许,忍到现在了。”靳飞冲他呲牙一乐,“你可以试试?” 苏若川:“…………” - 马车驶回侯府,萧旷把琵琶带回玉霖院,先找个空屋关起来命人好生看守,然后回了主屋。 沈童等得心焦,见他入内便问:“如何?” 萧旷把苏若川的僮儿给琵琶的那个布包放在她面前:“人赃俱获。” 沈童轻轻舒了口气。 萧旷坐下,将经过详细说来,最后道:“琵琶带回来了,你想怎么处置?” 听见这个名字,沈童不由语带微忿:“我想问问她,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 小屋的门吱呀打开,缩在墙角低泣的琵琶抬起头来,一见着沈童,立即朝她膝行过来,口中不住哀求:“姐儿,瞳姐儿,饶了奴婢吧,奴婢后半辈子,还有下一辈子,下下辈子,做牛做马伺候您,服侍您,求您饶了奴婢吧!” 看守的仆妇立即上前按住她,不让她靠近沈童。 “琵琶,你在我身边多年,我待你也不算刻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琵琶被按倒在地,奋力地仰起头来,哭着辩白道:“奴婢罪该万死,可奴婢真不是存心要害姐儿的,奴婢,奴婢都是按苏先生……不,苏若川所说去做的……” 沈童居高临下看着涕泪横流的丫鬟,看到两朵精致的鎏银花钿在她松垮的发髻上摇摇欲坠,扭曲的嘴唇上涂着殷红的唇脂。忽然间就明白了为什么。 她心头浮起一丝可悲的情绪,但更多的是厌恨。 她不想再问下去,转身出了小屋。 萧旷等在院子里,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沈童已经恢复了冷静:“这丫鬟是人证,所以得留着她,但惩罚必须有。” 通外的内贼比居心叵测的外人更为难防,为了杀一儆百,必须严惩不贷! 庆阳侯府上下都知道了,琵琶被人收买,试图偷换主人用药,被当场抓获。但仆从们并不知道详情,还以为是要换老夫人的药。 整个沈府也只有沈老夫人与沈书岩清楚真正的内情。至于带去苏若川家中的那两名仆妇,本来就是跟随冯嬷嬷多年的人,知道什么事什么话该烂在肚子里,只当自己从不知道。 琵琶被施以杖刑的时候,沈童特意请了名大夫来,以确保她不会因伤势过重而死,一旦她吃不住打就停下,上药治疗,等把伤养好了继续打。前后分两次才打完一百杖。之后琵琶便给沈老夫人安排送到偏远的庄子里去了。 - 数天后,沈童与萧旷搬回萧家去住。行李都装箱收拾好了,仆妇们一一将行李搬出去装车。 琴瑟进屋来告诉沈童一切就绪,可以出发了。 沈童才起身,忽觉一阵恶心,胃内翻涌起来,不由自主地干呕了几声。 琴瑟见状,急忙将茶壶倒空递过来。 沈童摆摆手,忍下这阵难受劲儿,并没有真的呕出来。箜篌递过来一杯温水,她捧着杯子小口啜饮。 萧旷小心地扶着她坐下,大手轻抚着她后背,一边儿吩咐箜篌:“去请大夫来。” 沈童急忙道:“不用了,就是胃里有些气不顺,这会儿已经好了。” “真的没事?还是请大夫来看一下稳妥吧。” 沈童眨去眼角因干呕泛起的泪花,抬头朝他微笑:“真的没什么,不用小题大做。”说完站起来便往外走,一边问着箜篌东西是否都带齐了。 因两家离得不远,行李装车运过去,沈童则是坐轿子过去,萧旷骑着偃月陪她。 轿子晃到半路,沈童便唤轿夫停下。箜篌与琴瑟担心地凑近去询问,低语了一阵,就见轿帘掀起,沈童下轿了,还道:“轿子里太闷,我走走透透气。” 萧旷看她脸色不太好,显然是人不舒服,不由更为担心:“你别自己走,先原地休息会儿,一会儿先回侯府去。”说着转头吩咐人去请大夫。 沈童:“……”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第180章 【归家】终章 -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沈童轻咳一声,凑近萧旷身边,他很自然地朝她俯下身,好让她能够到他耳边的高度。 沈童小声说了几句。 萧旷大喜,音量不由提高了好几分:“是真的?” 沈童急忙提醒:“轻点好吗?还在街上呢。还没个准儿,你先别高兴的太早。” 萧旷这回真是又惊又喜,喜和惊各掺一半,还夹着三分忧。想起她出门前就开始不适了,那忧虑的占比便直线上升,很快压过喜悦之情,占据了最主要的情绪。 “你觉得怎样?头晕了?还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别走了,找地方坐下歇会儿吧。”萧旷回头四顾,见附近一家茶馆看着还挺干净敞亮的,楼上还有一层,就吩咐人去定楼上单间。 沈童还真是有点反胃,给轿子一摇晃,更是难受,本想下轿步行透透气,但有个地方坐下显然更好。 时辰还早,但京城人素喜饮茶,一大早茶馆里已经有不少茶客,不过都在堂下喝茶闲扯,楼上雅阁几乎都是空的。 沈童一行入内上楼。楼梯狭窄,两人没法并肩走,萧旷生怕沈童又犯头晕摔着,上楼时紧跟在她侧后面,手臂半抬虚挽着她的腰。 沈童虽不希望萧旷过分紧张,但对他的体贴到底还是受用的。 然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 回到萧家,萧旷将大夫请来,诊完脉大夫便向他们道喜。萧家二老亦高兴极了。 萧旷问起最担心的子痫之症,大夫只叫他放宽心,她只是有些反胃干呕的症状,都是常见的反应。 萧旷送走大夫回来,就见外间几只行李箱子都打开着,丫鬟们正把带回来的衣物用品归类放好,几个大箱子一摆,还都开着盖,屋里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沈童见萧旷回来,便起身笑道:“方才爹娘在的时候忘了把这些给他们了,我们给送过去吧?”萧旷顺她的视线看过去,桌上几只大小纹样各异的盒子,都是沈老夫人叫他们带回来给二老的滋补品和干果。 “你别走来走去的,这些叫丫鬟送去就是了。”萧旷挽着她往里间走,又道,“行李放着明天慢慢理吧,这么多人进进出出,你怎么休息得好?” 沈童摇头:“明天我想去看看笔铺和作坊。今天得把行李都整理完。” 回京一个多月了,她心思都用在照料老夫人上,笔铺有萧旷顾着,她倒也不操心,但如今空下来了,她打算亲自去看看。 萧旷却不赞成她出门,尤其是还要坐车来回奔波。“你如今的情况不宜太累,笔铺和作坊有我看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沈童有点无奈地道:“阿旷,你也听大夫说了吧?我只是稍微有点反胃而已,是很寻常的反应。才这么早,都没显怀呢,没必要连门都不敢出了吧?” 然而不管她怎么说,萧旷只是不允。 沈童不满地道:“难道我这七八个月要一直呆在家里不能出门了?是不是最好连床也别下了?” 他居然还点头说是:“你要是嫌闷,去院子里走走也行,你原先不是说要买些花草来种上吗,想要种什么花?我去帮你买来。” 沈童只有朝他翻白眼的份,就知道不该这么早告诉他,对他说是早上吃得不顺,有点胃胀就好了! - 过了一阵,丫鬟来唤他们去主屋用饭,沈童刚一进屋,闻到饭菜的气味就不由自主地想吐。但是早前就因为她的饭量小,窦氏私下问了萧旷好几次是否饭菜不对她胃口,若是一闻到味道就要作呕,只怕婆婆更要多心了。 她勉强忍住胃里的翻涌,微笑着走到桌边坐下。 靠近后,气味变得更为浓郁。 明明没有什么特殊气味的菜,只是普通的家常菜,可几道菜的气味混在一起,就变得说不出的难以忍受。 她尽量小口吸气,夹了一小筷子青菜慢慢地嚼着。 尽管她装作若无其事,窦氏还是察觉了,搁下筷子问道:“阿瞳,要是难受了别忍着,是不是想吐啊?” 一听到这个吐字,沈童胃里翻腾得更厉害,再也顾不得失礼,起身说了句:“我先回屋了……”便匆匆离开屋子。 萧旷急忙搁下碗筷,大步追上她。 等到了自个儿院里,沈童终于能长长地吸一口气。她也不想进屋,就在院里做着深呼吸。 萧旷陪着她走了会儿,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 沈童冲他摆手:“千万别和我提吃,光听见这个字就觉得不舒服了。” 散了会儿步之后,沈童觉得好些了,便回屋休息。萧旷虽然担心她,却不敢在她面前再提吃饭的事。 两人刚坐下,便听外头窦氏的声音:“阿瞳,歇下了?” “娘,我没睡。”沈童应了一声。 窦氏入内,手里端着一只盘子,紧接着沈童便闻到了一阵类似烤饼的气味。 那是一盘烤馒头片,颜色焦黄,热气腾腾,带着点儿糖香。她本来毫无胃口,闻着这香味却忽然觉得饿了。 窦氏笑着道:“趁热吃吧。” 刚烤好的馒头片热乎乎的,既香且脆,窦氏还放了糖,馒头片里带着淡淡的甜味。 窦氏朝屋外扬了扬手:“阿旷,你去吃饭吧,给你留了菜。” 萧旷看看沈童,她朝他极轻地点了下头表示自己没事,他才离开。 窦氏在桌子另一边坐下,看着萧旷走出去,又等了片刻才开口:“在阿旷前面,我还有过一个。” 沈童稍稍愣了一下,才知道她说的不是大哥萧弘。 “怀了三个多月,没摔过也没撞过,有天半夜里,睡得好好的痛醒过来,一摸褥子,全是湿的……” 晚春的阳光明媚而宜人,庭院里的地面被照得白灿灿的,石阶上的投影清晰地显现出屋檐的轮廓。 窦氏看着地上那道投影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屋子里安静得很。 有两只雀儿落在屋檐上,蹦蹦跳跳地,影子也跟着蹦跳。 窦氏转过头来,眼神温和地看着沈童:“有了孩子是这样的,我有阿弘的时候,比你吐得厉害多了,什么都吃不下去。” “后来有人教了我一招,就是吃馒头干。我试了试,还真的管用,身上一直带着几块,觉得胃里不舒服的时候,拿出来咬上几口,吃下去就觉得舒服许多。你也记着,就别让肚子里空着,要有点想吐的时候,稍许吃点干的,反而舒服些。” 沈童点点头。她头一次吃,发现这馒头干还挺好吃的,和烤土司有一点像,但没那么松脆,是外脆里韧,更有咬劲儿的口感。 窦氏见她爱吃,满意地笑了。“有些人爱吃油炸的,我看你平时吃菜怕油腻,烤的时候就没放油,放锅底用小火烤。烤得要比平时吃的焦一点,但又不能太焦,那就苦了,不能吃了。” 其实窦氏那时候吃的馒头干哪儿有这么讲究,就是馒头切成块后稍许烤烤干。但想想阿瞳是侯府里长大的,那么寒碜的吃食哪儿能吃得下去,她便花了点心思,先在糖水里蘸过,再用小火慢慢地烤。 沈童一琢磨时间,这一大盘馒头片小火慢烤要不少时间,她和阿旷回来才没多久窦氏就来了,应该是她离开之后就去厨房烤了吧……“娘,你也没吃饭?” “没事,叫他们给我留着呢。我和你说完了就去。” 窦氏站起身,拍了拍裙子,刚准备走,又停下脚步道:“这馒头干我做过一次了,吴妈以后也就会做了。还有啊,你要是胃口不好,不用非和我们一起吃饭,不管想吃啥,直接和吴妈说,做好了送你屋里来。” 窦氏把想说的说完,也不多啰嗦,就径直往外走。 沈童送走窦氏,回来看到那满满一大盆烤馒头片,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妈妈给她摊的鸡蛋饼。 萧旷知道娘亲支开自己,是有些话要和沈童说,但是这话还要避开他说……总显得有些非比寻常。 他心里犯着嘀咕,几大口把饭吃完就赶紧回来了。一进屋子,见沈童背朝门外,微垂着头立在那儿。 他唤了她一声,她回过头来,眼眶微红,眸子里盈着水光。 萧旷吃了一惊:“怎么了?娘和你说什么了?” 沈童朝他弯起眼睛笑了:“我觉得搬回来住真好!” - 沈童靠着窦氏的烤馒头片过了一天,虽然还有少许不适,却没有那么强烈的反胃感了。晚间除了馒头片,她还喝了点银耳羹。 好在她睡眠向来很好,从没有什么恋床的习惯,即使怀孕也没有改变。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依稀听见说话的声音。 刚醒来时,她还有点迷糊,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她很快清醒过来,虽然声音压得很低,她仍然能轻易分辨出,这是萧旷在说话。 “……安分点,乖一点,别再让你娘难受了,知不知道……” 他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说话,并不是床榻旁或是屋子外面。这话也不是对她说的。 沈童嘴角不由勾起,睁开了眼睛。 天将亮未亮,屋子里刚有了点光,能看见那个俯身凑近她肚子说话的男人。 光线依旧是朦胧的,她只能看到一个俊毅的轮廓,他盘腿坐在她身侧,看着魁梧的身体,却柔韧得像根柳枝,轻易地弯成一个圆。 他说起很多过去的事,那些认识她以前的事,之后的事,她知道的,和不知道的。 她抬起头,用手肘撑着头看他。 萧旷察觉到了,猛然回头:“你什么时候醒的?” 沈童:“刚醒。” 晨光从窗口透进来,那对点漆般的眼珠清亮像是水洗的一般,没有半点刚醒的惺忪。 萧旷:“……” 他俯身靠近她:“骗人是不对的,当面说谎骗你相公就是错上加错了。” 水红色的粉唇弯起一道弧度:“你咬我啊……” “这是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