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一个最美的你》作者:商怡贞 小说系列: 单行本 男主角: 赵振刚 女主角: 唐菱 出版日期: 1993-08-00 故事地点: 台湾 时代背景: 现代 情节分类: 清新隽永 内容简介: 从小她在父亲的呵护下长大,与母亲之间总有一段陌生的距离。 她爱上母亲旧情人的儿子,却因上一代的仇恨不能结合。 她不爱他,却因同情怜悯而嫁给他, 一路走来,她发现自己竟不自觉重蹈母亲的旧路。 上一代未完的情缘,竟又延续至第二代, 她不愿重复母亲的悲剧, 她要如何选择?是宿命? 还是…… 一颗美丽的心 每个人都曾经犯错,每个人也都会犯错;犯了错并不可耻,真正可耻的是,不以自己所犯的错为耻。 我们甚至可以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由大大小小的错误交织而成的。没有任何人的一生是洁白无瑕,没有任何人的岁月是完美无缺。 或许有些错误只隐藏在自己心里,有还没有人知晓,有些错误则显现在世人眼前,遭受众人指责。不论我们所犯的错误,是否曾经接受过惩罚,我们的良心,永远是判断对与错的最终准绳。 或许良心的声音,一向敌不过畏罪的抗辩,但是当我们真正安静下来,总会听见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提醒我们:我们错了! 本书中的女主角,有著美丽的容貌、高贵的气质,但是她却有著不怎么光彩的过去。她犯过错,在她的年轻岁月中,曾经沾染过污点。但是悔愧的泪,帮助她洗清了那污点,她为了要弥补错误,所付出的一切,再度使她的心灵获得了洁净,曾经有过的耻辱,得到了洗刷,终于不复存在。 如果说她有一张美丽的脸庞,不如说她有一颗美丽的心灵。 真正美丽的心,是忧伤痛悔的心;真正高贵的灵魂,必定充满了爱与宽容。 第一章 “你叫什么名字?” “赵振刚。” “今年几岁?” “三十三岁。” “性别?” “让你猜!” “职业?” “把一大堆颜料涂在白纸上。” “你最喜欢做什么?” “睡觉。” “最讨厌做什么?” “和你说话。” 张凯文不理会我粗鲁的态度,迳自从那本印著「深层心理学”几个大字的书本里抽出两张图片,指著其来一张,问我:“你认为这个人正要做什么?” 我瞥了一眼图片,只见那纸上的四分之三是黑暗的阴影,仅余的四分之一,绘著一个凭窗而立的人影,看那样子,似乎正要出去,又似乎正要进来。 “他正想跳楼。”我很快地说。 张凯文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又指著另一张图片说:“你看这张图画看起来像什么?” 我皱了皱眉头,瞪视著那张图片,白色的纸面上有两团黑影纠缠,像是恶兽,又像是展翅的鸟类,更像是鬼影幢幢。 我不耐烦地说:“两团狗屎。” 张凯文以严肃的口吻说:“根据以上测验的结果,显示你有著严重焦虑以及自杀倾向,恐怕得送医治疗。” “胡说八道!”我不屑地撇了撇嘴。 “这些测验可都是专家设计的,准确性相当高哟!”张凯文说。 “我不想和你辩论。”我烦躁地挥著手说:“把你的心理学收起来,我不是你们〝向阳基金会〞里等待辅导的青少年,不要和我玩这种心理测验的游戏。” “好吧!不开玩笑。”张凯文终于合上书本,以惯有的平静态度说:“你最近很不对劲,到底是怎么回事?干嘛动不动就发火?” “无聊!”我点燃香烟,狠狠地抽了一大口。“我觉得这个世界无聊透了,太阳底下,找不到一点新鲜事,我没有感动、没有冲动,已经整整一个月,我画不出半张画来,我烦透了!”我低低地嚷著:“烦透了!你懂吗?” 张凯文以研究性的眼光审视著我,“画不出画,只是一种表象,真正的症结在你心里。”他扶了扶眼镜,倾身向前,冷静的声音里有著令人感动的关心。“你怎么啦?是不是爱华她——” “不要提她。”我截断它的话。“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话什么意思?”他镜片后的眼睛掠过一抹惊异之色。 “我们离婚了。”我说。 “哦!”张凯文的惊讶立时被同情所取代。“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星期。”我吐出一大团烟雾。 “你们真的无法挽回了吗?”他的口气有点惋惜。 “没有办法。”我摇头,感到心中有种微微的痛楚。“这条婚姻的道路,我们已经走到尽头,再也没有办法走下去了。我们吧经分居半年,离婚是必然的结果。” “你们之间,已经没有爱了吗?”他不解。 “没有了。”我沮丧地说:“当初我们的结合,就是一种错误。我们个性不合,终究无法相处。她觉得我太大男人主义,我觉得她的家庭观念淡薄,争吵的结果就是互相伤害,最后只有分手了。” “有个能干的太太也不错啊!”张凯文说:“难道她事业上的成就,伤害了你男性的自尊吗?” “我从不反对她拥有自己的事业,只是希望她能够多抽出一点时间来陪我。”我烦躁地说:“我每天生活在她的公文和卷宗的空隙之间,根本不像个丈夫,倒像是个生活中的点缀品。她对事业的狂热,远远胜过对我的爱情。我真怀疑,她当初为什么要嫁给我?她应该嫁给一张办公桌才是。” “真是难以想像,当年的有情人,今日竟成了怨偶。”张凯文感叹著,“还记得四年前,我参加你们婚礼的时候——” “别提了。”我再度打断他的话。“往事不堪回首,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自从我们分居以来,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如今,是再也凑不到一块儿了。” “看来这就是你画不出画的主要原因。”张凯文下结论。 “这不是主要原因!”我不愿承认。“不要用你职业性的眼光来看我。既然她决定离开,我也不会把她放在心里,反正我们早已经没有了感情。我画不出画来,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我用力捻熄香烟,“我只是烦,觉得什么事都不对劲,我想我的更年期到了。” “开什么玩笑!”张凯文失笑了。“你才三十出头,哪来的更年期。” 我站起来,在他的办公桌前来回踱步。像是对他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不是更年期,那么就是第二个青春期吧!我觉得傍徨,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无力感。我的前半生算是白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进人画坛,我不想再画下去了。” “不可以!”张凯文立刻否决了我的想法。“你不可以放下画笔。这几年来,你好不容易受到重视,闯出了一点名气,不但得过好几次奖,而且许多收藏家都看好你的画,你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 我停止踱步,站在窗前,凝视著窗外的滚滚红尘。“我好累,好累!对一切事情感到厌倦透了。我突然觉得人生没有价值,生活没有意义,提起画笔更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名气能做什么?成就又有什么意思?画得再好,也只是挂在墙上,供人品头论足罢了。”我摇头苦笑,“无聊!无聊透了!” 张凯文走到我身后,拍拍我的肩膀,“你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阵子。让自己放轻松,找个地方度假去,忘掉这桩失败的婚姻所给予你的伤害。你还年轻,前面的路还长得很,不要这么垂头丧气的。” “我的确需要休息。”我疲倦地说:“我要离开台北,这个扰杂的城市让我烦透了。” “你打算到哪里去?”张凯文问。 “不知道。”我摇头说:“随便哪裹都可以,没有目标,没有方向,一切随兴之所至。” 他担心地望著我,“打从我认识你以来,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沮丧。既然事情已成了定局,你还是想开点吧!” “我说过了,我一点也不在乎她。”我压抑著躁怒的情绪,“离婚就离婚,我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好吧!你不在乎。”张凯文摊了摊手,“你只是有点难过罢了。” 我瞪视著他,“好,我承认,我承认我心里的确很不是滋味。如果你看见有个男人陪著你老婆来和你办离婚手续,两人还一副亲热恩爱的样子,你会不难过吗?” 张凯文闻言一愣,“有这种事?” “唉!”我重重地叹口气说:“我不想再和你讨论我的婚姻。”我打开办公室的门,回头说:“我走了,过两天再和你联络。” 离开他的办公室,我直接到火车站,买了一张直达高雄的单程车票,坐上了火车。火车轰隆隆地开离了台北,往南疾驰而去口我放逐自己,不管是海角天涯,只要能远远地离开这个令我伤心的地方,我都愿意去。 伤心?你伤心吗?我问著玻璃窗上映出的脸孔。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额头上并列著几条细细的车轨纹,曾经光彩焕发的眼睛,如今正带著明显的苍凉和忧郁,一瞬也不瞬地回望著我。这是一个寥落的中年男人,他已经不再年轻了,青春岁月早已离他远去,如今正开始自人生的巅峰往下坠落,他的身心逐渐感到疲惫,却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安歇。 什么地方可以让我安息?我要将我满腔的悒郁抛掷在哪里? 窗外的景物迅速地往后飞掠,火车不停往南行,经过一个又一个城市,驶过青山和绿野,夏日的阳光投射在陌生的田野上,绿色的稻浪随著微风规律地翻腾起伏,像极了一片绿色的大海。 海!是的,海!广阔的蓝天碧海或许可以洗净我的烦忧。我立即有了决定,我要到海边去,我要投身到海浪里,做一条优游自在的鱼。 记得我和爱华刚结婚的时候,也时常到处去玩。我背著画架,她提著野餐盒,生活虽不富裕,心灵却充满了喜悦。但是自从她在贸易公司的职位逐渐爬升之后,我们之间使开始由疏离面产生缝隙,终至无法弥补的地步。 为什么?为什么当年的有情人,竟成了今日的怨偶?难道这世上真的没有永远的爱情吗?难道婚姻真是恋爱的坟墓吗? 这半年来,我埋首在颜料和画纸之中,藉著工作来驱散寂寞和痛苦,我以为自己已经自感情的创伤中痊愈。但是,为什么自从和爱华办完离婚手续之后,我竟感到如此地孤独? 是的,孤独!孤独的我,带著满心的凄楚,独自踏上旅程,除了一支口琴,没有任何人陪伴。 我伸手到牛仔裤的口袋里,那金属制的小小的口琴,温顺地躺在我的掌中,冰冷而坚硬。虽然它的音质并不优美,声音也略嫌单调了些,但是我却非常喜欢它。不知怎的,我老觉得它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凄凉的味道。 凄凉的感觉,如今正符合我的心境,不仅孤独,并且非常寂寞。 四年的婚姻生活,到最后只落得一场空。三十三岁的我,孑然一身,什么也没有,只拥有毫无意义的虚名。可是再多的赞美、再大的成就,也安慰不了我孤寂的心。 火车不断飞驰,终于在下午三点钟抵达高雄。南台湾的盛夏,艳阳高挂,温度高得吓人。白花花的阳光像是滚烫的沸水,大把大把地在空气中泼洒。我提著小小的旅行袋,自火车站走到台汽车站,早已是满头大汗,白色T恤紧紧黏附著我的背脊,感觉很不舒服。 幸好一副车站,正有一辆直达垦丁的班车准备出发,我毫不犹豫地买票上车,一路驰向恒春半岛。那里有全台湾最美丽的海滩,我要将全部的往事以及心中的烦忧全部抛洒在风中,丢掷到海裹。 两个钟头之后,那一望无垠的海洋已出现在眼前。此时正值黄昏时分,橙红色的夕阳悬挂在西天,海面上跳跃著金色的光芒,绚丽的晚霞在天边熊熊地燃烧著,海岸线以极其优美的弧度绵延。我定定地望著窗外,心中充塞著无以名状的感动。 是谁创造了这样美丽的景致?是谁在云彩之间泼洒出这样绚烂的颜色?是谁为大海画定了界线?是谁为每一块亿万年前就存在的礁石涂上金边?那冥冥中的造物主必定是个绝佳的设计师,才能绘出如此绝美的图画。 下了车之后,我沿著公路往前走,找到一家小巧而精致的旅店。这家旅店有著橙红色的屋瓦以及白色的墙壁,十分温馨雅致。我喜欢这种感觉,便在这里住了下来。 我要了一间面海的房间,一打开窗户,便可以看见远处的海天相连。清新的微风自窗外流窜进来,驱散了懊热的暑气。 远离尘嚣的感觉真好,这禀的天是这么地蓝,大海又是这么地辽阔,热带海岸林绿得如此苍郁,我抖落一身风尘,投身放大自然的怀抱,感到一种难得的安适。 我放下行李,走出旅店,沿著公路随意地慢步。黄昏的垦丁,带著一种闲散的美,散发出迷人的魅力。我信步弯入路边的小径,不久便走到海边。 海滩上散聚著三三两两的人群,或弄潮戏水,或漫步观赏落日的景色。我在沙滩上坐下来,凝望著眼前的大海。海上波涛起伏,一个浪头过了按著涌起另外一个浪头。潮水不断冲刷著沙滩,发出规律的叹息。那叹息声是如此地沉重,仿佛蕴积了千万年的悒郁,终于忍不住倾吐而出。 我摸出口袋裹的口琴,轻轻地吹了起来。来到海边,自然而然地想起许多有关海的歌曲。我喜欢通俗歌曲,因为它的曲调和歌词最能真正诉说出人们心中的感情与需要。 我把“海韵”、“无人的海边”以及最近流行的“大海”,一遍又一遍、重复不断地吹奏著。悠扬的乐声一发出,随即吹散在风中,被海涛声淹没。 夕阳渐渐沉落,金黄色的海面逐渐转为苍灰,天边的晚霞也由橙红变为暗紫,暗沉沉的暮色自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天地与海都逐渐地模糊起来。 弄潮的人们渐渐散了,四周已经见不到一个人。我吹累了,便停下来,静静地聆听著潮声。那单调而重复的声响,在暗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抬头仰望,广漠的穹苍里已经出现点点星光。这里的星星似乎特别闪亮,每一颗都像是晶莹的泪珠。不一会儿,月亮也出来了。温柔的月光,在海面上洒下无数、丝丝缕缕的银线,被海水不断洗涤的沙滩,在蒙胧的月光下,闪著细细碎碎的光芒。这样的美景,如画般美丽,如诗般梦幻,令人迷醉难忘。 “你的口琴吹得真好!”我的背后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是个大约二十岁不到的女孩,蓄著一头俏丽的短发,穿著一件宽宽的白衬衫、及膝的白色短裤,在月光下,五官显得十分柔美,是个挺漂亮的孩子。 “你在对我说话?”我怀疑地问。 “当然是对你说话。”女孩看了看四周,“这里除了你和我,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 “哦,你喜欢口琴?”我礼貌性地笑笑。 “在听到你的吹奏以前,不是很喜欢。”她在我身旁坐了下来,脸上的神情是天真而毫无戒心的。“刚才我坐在你身后听了半天,才发现口琴的声音原来这么好听。”她的态度自然大方,仿佛我们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我好奇地打量她。莫非这是一个新潮而大胆的女孩?在暗夜的海滩上向陌生男子搭讪,对一个单身女子而言,毕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谢谢你。”我淡淡地回答。 “你一个人吗?”她问我。 一句话问到我的痛处,我将目光投向遥远的海面,沉声讯:“是啊,我一个人。” 她循著我的视线,望向同样的远方,声音里有著同样的惆怅。“我也是一个人,一个人到海边来,感觉好寂寞。” 我别过脸看她,发现她的侧脸弧度十分好看,尤其是那挺直微热的鼻梁,使她看起来更显天真。她的眉宇之间带著一股早熟的忧郁,一种不该属于这年龄的哀愁。 “为什么一个人?”我问:“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她摇了摇头。 “没有家人?”我皱起眉头。“你的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她垂下了眼脸,手指在沙上胡乱画著圆圈。“也没有家。” “没有家?”我的眉头锁得更紧了。“那你住在哪里?” 女孩忽然噗哧一笑,“当然是住在屋子里啰,可是没有家人的屋子并不算是一个家,是不是?” “你一个人住?”我又问。 “对,我一个人住。” “谁照顾你的生活?”我好奇极了,“你看起来还不满二十岁。” “我已经十九岁了。”她情急地说:“再过十个月,我就满二十了。我不需要别人照顾,我会照顾自己。”她的脸上布满倔强的神色。 这个女孩越说我越胡涂了。一个未成年的独居孤儿,要怎么照顾她自己的生活? 我笑了笑,没有再问。 我自己已经够烦了,实在没有兴趣再探问她的事情。我还不至于无聊到会去招惹一个无聊的小女孩。 就在我准备起身离去的时候,女孩忽然又开口了,“我叫罗小倩,你呢?” “赵振刚。”我简短地回答。 “赵振刚。”她的眼睛灼亮,犹如两颗闪亮的星子。“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你。”我站起身,说:“天黑了,你也该回去了,走吧!” 她慢吞吞地站起来,拍拍衣服,声音里有著难以掩饰的失望,“你不想和我说话了,是不是?” 我为难地望著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问得如此直接坦白,倒使我觉得不好意思。这个陌生女孩看来真的很寂寞,我懂得寂寞的滋味。 “不是不想跟你说话,”我不忍伤害她,“现在时间不早,该吃饭了。” “哦,是该吃晚饭了。”她黯淡的眼睛忽然一亮,“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我请客。” 我微微一愣,这女孩大方得令我惊讶。 她发现我的犹疑,竟然显得十分著急。“好不好?我请你,我们一起吃饭,我实在讨厌……”她又垂下眼脸,右脚不住地踢著银白色的细沙。“我讨厌一个人吃饭。” 她落寞的神态使我心软。“好,我们一起吃饭,但是必须由我请客。” “你答应了?”她喜出望外地笑了,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两眼在月光下闪烁著喜悦的光芒。 “走吧!”我率先举步,“到我住宿的旅店去,那里附设的餐厅看起来似乎还不错。” “谢谢你!”女孩蹦蹦跳跳她跟著我,天真爽朗她笑著说:“我真高兴,终于有人陪我吃饭了。” 我们并肩走过沙滩,踏上小径。小径两旁长满了灌木丛以及杂草,高大的乔木上缠绕著许多不知名的爬藤植物,它们紧紧地依附著树干,生长得十分茂密。林木遮掩住了月光,幸好教师会馆外有两盏路灯,苍白的光线投射在小径上,足以辨识路况。 “你总有朋友吧?”我问:“还在读书吗?” “我是文化大学美术系,一年级的学生。”她说:“暑假过后就是二年级了。” “哦?”我淡淡地回答,不想谈论任何有关美术的话题。“你一个人到垦丁来玩吗?” “不是!”罗小倩轻轻摇了摇头,“我和同学一起来的,他们现在在旅馆里唱卡拉0K,吵得天翻地覆,我不想加入他们,所以一个人跑了出来。” “为什么不和他们在一起?” “我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 “为什么?”我不懂。 “他们太幼稚了,只会胡闹。”她又摇头,“我不喜欢。” “他们太幼稚了?”我不禁笑了起来,“你也不过十九岁。这年龄的孩子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 “我不是孩子。”罗小倩不服气地纠正我的说法,“我觉得自己比他们成熟多了。” “好吧,我们不谈这个问题。”我指了指前面说:“我住宿的旅店到了。” 我们走进餐厅,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来,才刚坐定,服务生便拿了价目表过来。 餐厅裹只供应一些简单的客饭,我看了看,很快地说:“牛肉烩饭,还要一杯蕃茄汁。” “我也一样。”罗小情说。 服务生走了,留下我们相对而坐。 在明亮的灯光下,我终于得以仔细地将她看清楚。她看起来比在沙滩上还要漂亮,两道浓黑整齐的眉毛,使她显得有些男孩子的英气;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带著一种固执倔强的神情。 她的头发乌黑柔亮,小小的嘴唇红润微翘,肌肤细嫩而健康,丰腴的双颊白里透红。我瞥一眼她身上的衬衫,发现它的质料和剪裁皆属上乘,而她腕上的手表,更是名牌的百达翡丽,价值不低。 看来她出身自一个富有的家庭,在良好的经济环境下长大。 “这里看来挺不错的,我从来没来过。”她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虽然不是假日,但是由于暑假的关系,垦丁的观光客仍然不少。此时餐厅里大约坐了七成的客人,年轻人三五成群的聚集,兴高采烈地谈笑著。 “我也没来过。”我说:“以前来垦丁,都是寄宿在朋友家,现在朋友搬走了,就只好住旅馆了。” 我指的朋友,就是张凯文。他的老家原本在这里,两年前将祖产卖了,带著父母家人搬到台北去。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罗小倩好奇地问。 “我是来度假的,一个人比较轻松自在。”我简单地回答。 “你喜欢一个人来?”她紧接著问。 “是的。”我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便说:“你真的连一个亲人也没有吗?”我小心地问,深怕伤了她。 “我……”她畴曙著,似有难言之隐。“我们不要谈这个问题好不好?” “好!”我赞同地说:“如果你不愿意谈,我当然不会勉强你。” 这时服务生将我们的餐饮送来了,罗小倩深深吸一口气,笑著说:“嗯,好香喔!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 我尝了一口,的确好吃,称得上是色香味俱全。 “你打算在这玩几天?”她问我。 “不一定。”我说:“高兴玩几天就玩几天,并没有预定的时间表。” 她听了我的回答,陷入了沉思之中。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懒得问她。对我而言,她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女孩,我打算吃过饭后,就早早地打发她走。 当我狼吞虎咽地将一盘饭吃得精光的时候,她只吃了一半。女孩子和男孩子就是不同,她们的吃相永远秀气文雅,速度也慢了许多。 我端起蕃茄汁咦饮著,耐心地等著她。 “赵大哥。”她沉吟半晌,终于开口说:“我可以称呼你〝赵大哥〞吗?” 我笑了,“你应该称呼我〝赵叔叔〞才是,因为我足足大你十四岁。” “不!”她执意地说:“你看起来很年轻,一点也不像是个三十三岁的人,我要叫你〝赵大哥〞。” “好吧!”我丝毫不以为意,“随你。” “赵大哥,”她熟稔地呼唤我,“明天我陪你到处去走走,好不好?反正你也是一个人,有个人陪你,你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谁说我寂寞!”我惊讶地望著她,一个小女孩如何能窥知我的心事? 她垂下眼脸,望著杯中猩红色的液体,轻轻地说:“我在沙滩上听你吹口琴,觉得好凄凉,我想你一定很寂寞。” 口琴!旦琴泄漏了我的心情,我竟浑然不知。这个天真的小女孩,心思是何等的敏锐易感,她懂得我的寂寞! “这样不太好吧!”对于她的好意,我只有婉拒,“你不是和班上的同学一起来的吗? 参加团体活动时,最好不要单独行动。” “管他们呢!”她满不在乎地说:“和他们在一起既无聊又乏味,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你不像那些臭男生一样幼稚,真受不了他们!赵大哥,让我陪你好不好?” 她那近乎哀求的热切眼神,使我警觉到一些颇不寻常的讯息。这个小女孩,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你应该和你同年龄的孩子在一起。我喜欢一个人,一个人轻松自在,一点也不会寂寞。”我回答。 “我说过了,我不是孩子。”她很明显地受了伤。“我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每一个人都无聊透了。”她别过脸去不看我,想要掩饰失望的表情,“你不喜欢我陪你,并不是因为我的年龄,而是因为你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我连忙安慰她,“你很可爱,我怎么会讨厌你?” “真的?”她的脸上充满了惊喜,“你真的不讨厌我?” “当然不!”我笑著说:“你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 她闻言,立即拉长了脸,嘟起嘴抗议:“我不是孩子!” “好,就算你不是孩子。”我看了看手表,说:“现在时间不早,你也该回去了。” “为什么赶我走?”她蹙起了眉头,“现在明明还早。” 我有点啼笑皆非,这个女孩太聪明了。 “不是赶你走,因为我坐了一天的车,有点累了,想要早点休息。” 她紧绷的脸,立即转为和缓,“啊,我太自私了,完全没有顾虑到你。”她责备著自己,并端起杯子,急急地喝著,“我把果汁喝完就走。” “不要急,慢慢喝。”我可不想她呛到了。 她的眼比落在我的腕表上,很有兴趣地说:“赵大哥,你的手表好奇怪喔,可不可以借我看看?” 我笑了笑,把手中过去。 她细细地端详,眼里充满了好奇。“这只表看起来好旧,样式也很奇怪,这是什么表?” “这是古董表。”我解释著:“一九三二年劳力士的王子表。这上面的刻度盘显示的是时和分,下面的刻度盘显示秒,主要是设计给诸如医生这类的专业人员使用,让他们在为病人测量脉搏的时候,很容易就看得清楚秒针的走动,所以又称作〝医怎表〞。” “这么古旧的手表,还走得动吗?”她怀疑地问。 “非常准确。”我说:“古董表如果机件不良,就会减损它的价值了。” 罗小倩笑著问:“为什么要戴这样的手表,难道你需要常常为人把脉吗?” “我不需要为人把脉。”我耸耸肩说:“我只是对搜集古董表有兴趣,又特别喜欢王子表,所以就将它戴在手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罗小倩又问:“既然有王子表,那么一定有公主表啰?” “不错!”我点头说:“的确有公主表,不过它的样式就很普通,并没有分成上下格体。” 罗小倩欣喜地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对古董表也产生了兴趣,希望有一天,能够参观赵大哥的收藏。” 有一天?哪里会有这么一天? 不待我回答,她已经将蕃茄汁喝完,站起身说:“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我说。 “不用了。”她对我甜甜一笑,“我就住在附近,很快就到了。” 我付了账,送她出餐厅。 “赵大哥,谢谢你暗我一起吃饭。”她对我挥挥手,“祝你有个好梦,明天见!”说完随即跑开,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我微微一愣,明天见?我什么时候答应她明天再见?难道她忘了我已经拒绝了她吗? 她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像我这样一个年过三十的老男人,究竟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 我对自己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现在的年轻人,真是难以理解。我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和罗小倩之间,存在著难以跨越的代沟。她的年轻朝气,活泼大方,使我更加感觉到自己的苍老。岁月无情,青春不再,我的心境比我的实际年龄还要老上许多。 我回到房里,冲个澡,便关上灯,躺在床上。黑暗中,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海涛的声音。 我想起了离我而去的爱华,想起曾经在我生命中来去的人,他们曾在我的心上烙下大大小小的痕迹。过往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汹涌澎湃,许多自以为已经遗忘的事情,竟在度清晰地浮现眼前。 我一直往前回想,我想起我的大学生涯,中学、小学、甚至童稚时期最爱吃的冰棒,都从记忆的最底层被掀翻了出来。然后,我想起了自给的年龄,三十三岁,人生已度过了一半再过几年,就是四十岁,然后很快地,我便会迈入老年。 我老了,老得开始止不住地回想,回想过去的点点滴滴与前尘往事。当我老得走不动的时候,会有人陪在我身边吗?接著,我想到了死亡。我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当我死的时候,又有些什么人会陪在我身边? 活得越久只会越寂寞,当身体逐渐衰败,生命便渐渐地成为一种负担。孤单的老年生活,是多么地黑暗而令人恐惧。不!我不要活得太老,更不愿要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我希望死亡猝然降临,在我还未尝受到衰老和疾病之时。 呵!我发出呻吟似的叹息,翻了个身,将眼睑紧紧地开上。我告诉自己,想点轻松的吧,停止这个恐怖的问题。 我想像著海面上的天空,此刻必定星光灿烂,迷人的月光融进了海水里,一起涌上了沙滩。如果我现在到海边漫步,细数满天繁星,欣赏月光如水,必是一件非常富有诗意并极其浪漫的事情。月亮会把我孤单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海滩上,我慢慢地走著,在沙滩上留下一长串的脚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漫无边际地想著,想著想著,眼皮子便渐渐沉重了起来。按著,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远处规律的潮声,伴随著我进入了梦乡…… 第二章 我在清晨五点钟左右醒过来,天色已有些蒙蒙亮,黑暗的海面也逐渐转为明亮的宝蓝。 枝头上的小鸟,以它们优美而清亮的歌声,揭开了一天的序幕。 昨晚睡得很不错,一觉醒来,但觉神清气爽,心头上的重担仿佛卸下了不少。我下了床,稍稍梳洗过后,便轻松榆快地出了门。 我走出旅店,站在寂静的街道上,欣赏著四周自然的景致。清晨的垦丁,像是一个娇羞的少女,正缓缓地卸下她脸上脸胧的轻纱,展露天真美丽的脸庞。 不远处的大尖山以一种傲然的姿态突立在平坦宽阔的草原上,翠绿的山色在曙光之中,逐渐染上一层金黄。 这样的良辰美景,应该及时把握;这样的山光水色,应该尽兴邀游。 站了一会儿,便进入餐厅,享受一顿丰盛的早餐。按著,我租了一辆吉普车,开始我的垦丁之旅。 沿著海岸线往东而行,饱览了沿岸的美丽风光。夹带著腥味的海风,猛烈地吹拂著我,吹走了我满心的疲惫。经过帆船石,看过香蕉湾,在正午之前,到达了鹅銮鼻。 当我站在岩石上,瞭望海天一色的壮阔雄伟,以及湛蓝海面上的点点银光,我的沮丧和倦怠,逐渐地、一点一滴地消失了。那一大片的蓝,是如此闪亮耀眼,天边的浮云,又是那么地洁白,在这一刻,我竟兴起了创作的冲动,我渴望将这样的景致,重现在画布上。这已是很久以来未曾有过的现象。我的生命力又复活了,大自然抚平了我的烦躁,消除了我的膀徨,在我灰败的心灵里,终于又出现了色彩。 装载著满怀的感动与欣喜,我自鹅銮鼻往回走,在森林游乐区以及社顶公园消磨了一整个下午。当我高高兴兴地带著满身被太阳光晒红的皮肤回到旅店时,已是黄昏时分。 我作梦也没想到,罗小倩竟会守候在旅店门前! “赵大哥!”她奔向我,欣喜的表情里带著几分薄慎,“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我等了你一整天,又到处找你,你到哪里去了?” 我一愣,心中暮然产告一种怪异复杂的感受,“小倩,你为什么在这里等我?” “我们昨天不是说好了吗?”她委屈地说:“我要陪你到处走走,你忘了吗?” 我勉强笑了笑,说:“我记得我并没有答应你,不是吗?” “原来你不欢迎我。”她的眼里竟浮上了一层泪光,“我还以为你不讨厌我,我一大早就来了,我以为你会让我和你在一起……” 天哪!她竟哭了起来,我顿时慌了手脚。 “小倩,别哭!”我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想想不妥,又放了下来。“我不是不欢迎你,我根本忘了有这件事了。拜托你,别哭!我最怕女孩子掉眼泪。你为什么要等我呢?我不是要你跟同学在一起吗?” “我不要和他们在一起。”她执拗地说:“他们个个无聊透了。赵大哥,你为什么不等我?” 她泪眼蒙胧的模样,令人感到既心疼又心烦。 我按捺住浮躁的情绪,安慰她说:“好了,别哭了!我陪你到海边去走走,好不好?” “好!”她立即破涕为笑,但随即又忧心地问:“你真的不讨厌我吗?” 这孩子!我在心中摇头。她的悲喜竟表现得如此直接而单纯,丝毫没有隐瞒。 “真的不讨厌。”我笑著说:“快把眼泪擦干,你不是一直不承认自己是孩子吗?怎么动不动就掉眼泪呢?大人是不随便哭的。” 她的脸颊暮然涌上一阵红晕。“我只是……只是有点难过……” “好了。”我尽量将语气放得温和,“我们走吧!” 她跟在我身旁,小心翼翼地、讨好似地说:“赵大哥,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来烦你的。如果你不喜欢我说话,我可以一句话都不说。我很安静,绝不会吵你的。” “傻瓜,我怎么会生气。”我说:“你这么可爱,我相信谁都不忍心生你的气。” “真的?”她笑了,笑容灿烂如初升的旭日。 “当然是真的。”我问:“你早上几点来找我的?” “七点钟。”她那清澈的眼睛里仍带著年少的稚气。“可是柜台的人告诉我,你一早就出去了。后来我到处去找你,没找到。只好回来这里等。” “你到哪裹去找我?” “森林游乐区、社顶公园、南湾,我都去了。” “我们错过了。”我说:“我往鹅銮鼻的方向去,下午才到森林游乐区和社顶公园。” “早知道我也先往鹅銮鼻去。”她懊恼地责备著自己。 我的心逐渐地烦躁不安起来,直觉告诉我,这个小女孩对我来说,是个麻烦人物。 当我们并肩走上沙滩,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小倩,为什么你喜欢和我在一起?” “因为你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个男生都要来得成熟稳重。”她仰起睑来望著我,脸上一片坦率纯真,“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因为你让我有安全感。” 我沉默了,她对我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执拗。我不懂她的心理,也不想去探究。 海滩上,罗小倩脱掉脚上的鞋子,任由潮水淹没她雪白的足踝。当海水退去的时候,留下无数白色的心泡沫在她的脚背上。 她向著大海伸出双臂,似要拥抱整个天地。“啊!好美好美的海,好蓝好蓝的天!”她赞叹著,眼里充满了感动。“赵大哥,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在南台湾的海边遇见了你。这一切是多么地美好,我要永远记在心里,永远不会忘记。” 我默默地看著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凝视著我,眼中逐渐发出梦幻般的异彩,“赵大哥,你真好看,比任何一个电影明星都要的。” 我帅吗?我打量著自己,头上一顶自鹅銮鼻买来的鸭舌帽,身上一件米色T恤,配上及膝的牛仔裤,脚上穿著白色布鞋,满脸的风霜,满心的疲惫,哪里帅? “你太夸奖我了。”我笑著说。 “真的!”罗小倩比画著,“你长得这么高,我的头顶只到你的下巴,你像是一个健壮的篮球选手。” “可惜我不是。”我摇头说。 她又说:“当你严肃的时候,看起来很刚硬、粗犷;但是你笑的时候,却又很温柔、细腻。赵大哥,你有一种艺术家的特质。” “哦?”我淡淡她笑著说:“艺术家的特质是什么?” “浪漫!”她认真地说:“你有一种浪漫的气质。” 浪漫?我不禁连连苦笑。面对一个年轻女孩热切爱慕的眼神,我无论如何也浪漫不起“对不起,小倩,我不能答应你。”我拒绝它的请求。“我喜欢一个人去玩,一个人的感觉比较轻松自在。” 她失望地低下了头,久久没有说话。 “小倩,”我接住她的肩膀,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眼里泛著泪光,“既然你不喜欢我跟著你,我就不跟。”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我没有喊她,也没有留她。隔天一早,我匆匆离开垦丁,回到台北。 我不愿再继续面对罗小倩,这女孩令我不解,更令我不安。她固执地跟随著我,像是影子依恋著它的实体。她破坏了我轻松优闲的心情,使我徒然变得沉重起来。无论如何,我不愿成为她年轻的心中那个梦幻般的偶像。 为了不让我们日后再有任何的瓜葛,我悄悄地不告而别,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络的方法。 我想,不消几天,她就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回到台北,我又恢复了创作,将在垦丁所得来的灵感,全部挥洒在画布上。我逐渐地淡忘了离婚所造成的伤痛。规律的生活、七彩的颜料,使我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半个月后,张凯文打电话给我。 “喂。老兄,”他开门见山地说:“我有一件事想要麻烦你。” “麻烦?”我笑了起来,“你今天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 他话锋一转,说:“你最近画得怎么样了?下一次画展打算什么时候举行?” “还早呢,过一阵子再说吧!”我笑问:“到底是什么事?你就直截了当地说吧!干嘛吞吞吐吐的?” “事情是这样的,”张凯文说:“我们基金会有个绘画班,上课的对象都是一些需要辅助的青少年,因为绘画不但可以达到舒解身心的目的,并且从图画当中,我们还可以看出他们心里的症结,以做为我们辅导的参考。这称为绘画疗法。” “我知道你们有个绘画班,却不知道它的功用有这么大。” “我们绘画班的老师因为生病请假,已经停课一个星期了,我们不能确定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上课,所以找想请你担任绘画班的老师,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当老师?”我立即摇头,“我没兴趣。” “拜托,帮个忙吧!”张凯文说:“我们一星期才二堂课,每一堂只有两个小时,应该不会影响你作画。我想,请你代课的时间不会太长,等原来的老师回来,你就可以立刻辞职。就算是帮我的忙吧,拜托拜托!我们好不容易才为这些孩子建立起正当的兴趣,如果你让他们半途而废,他们很容易就会再度误人歧途了。” “有这么严重?” “事情可能比你想像的更严重。”张凯文继续尝试说服我,“每个孩子都像是一张白纸,白纸上有了污点,就会造成终生的遗憾。但是如果我们在这个污点旁轻轻加上几笔,这张白纸很可能就会变成一张美丽的图画。” “嗯,很有道理。”我笑著说:“你说得我心动了。” “来吧!”张凯文说:“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虽然这些孩子曾经误人歧途,或者遭受虐待等种种伤害,但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仍然渴望著阳光和温暖。如果花少许的时间,就能够帮助他们培养正当的兴趣,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我犹豫著,“我从来没受过这方面的练,恐怕做不好这样的工作。” “你只要做好一个绘画老师,其余的问题留给我们来处理就可以了。” “可是我没什么耐性,”我仍然迟疑,“脾气也不是很好,万一他们不听话,我火大起来,可是很凶的。” “这点你更不用担心了。”张凯文笑著说:“每个孩子所须要的管教方式不同,有些需要爱的教育,有的则需要铁的纪律。我知道你这个人,可以温柔似水,也可以暴烈如火,正合适到我门基金会来工作。” “好吧!听你说得天花乱坠。”我终于答应,“就冲著你的面子,我答应去上绘画课。”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他十分欣喜。“其实找你来代课,并不是我出的主意。” “那是谁?”我好奇的问。 “我们董事长。”张凯文说:“听说他很欣赏你的画,久仰你的大名,就是没机会和你见面。这次我们为了代课老师的人选伤透了脑筋,还是他提醒了我,我才猛然想起,你就是最适当的人选。” “你们董事长也认识我!”我笑著说:“看来我只好全力以赴了。” “我们董事长想见见你,什么时候有空,到我们基金会来一趟?” 我想了想,说:“星期二吧!” “好!”张凯文说:“那就这样说定了。” **** 三天后,我依照约定的时间,到了“向阳基金会”。 张凯文一见到我,便忙不迭地站起来说:﹁嗨,你来了!” “很准时吧!”我看了看腕上的表,“我这个表虽然老旧,却是分秒不差。” “谢谢你答应帮这个忙。”张凯文说:“我们董事长今天本来打算亲自见你,但是他的身体不舒服,没有办法来,等等我带你去见唐秘书。” “唐秘书又是谁?”我问。 张凯文解释:“唐秘书,她叫唐菱,是我们基金会的执行秘书兼辅导组组长,也就是我的上司。她是董事长的妻子,最近才来上班不久。现在她正在会计组开会,等她开完了会,我就带你去见她。” “不用了。”我看看他桌上那一大叠资料,说:“你忙你的吧,告诉我,她的办公室在哪里,我自己去等她。” “也好,我正忙得晕头转向,没空陪你。”张凯文伸手一指,说:“你顺著这条走廊一直走,向右转第二个办公室就是了。” 我循著他的指示,走到唐秘书的办公室前,敲了两下门,没有回答,于是我推门进去。 办公室里收拾得非常干净整齐,桌上整理得一尘不染,有条不紊。在适当的角落里,摆放著几盆绿色植物,盆栽下的木架,个个质朴而典雅。右面墙上有一幅绣著两个小顽童的十字绣,使得整个单调刻板的办公室,看起来活泼又富有生趣。 看来,这位唐秘书有一双善于布置的巧手。 我在窗户旁的沙发上坐下来,静静地等候著。 十五分钟后,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来,一个身材高姚、穿著一身墨绿色套装的女人走了进来。 我连忙站起来。当我的眼睛接触到她时,心神突然一震,仿佛有一道强烈的电流通过全身一般,令人麻木而窒息。 她有一张十分清丽的脸庞,曲线柔和而细致,弯弯的细眉下,是一对深潭般的眼睛,乌黑而清亮:柔软的红唇,有著美好的弧度:睑上的肌肤犹如丝缎般光滑,毫无瑕疵。她就像是一尊雕像,一尊以细雪雕作的雕像。这尊雕像,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她将它们梳成一个漂亮的发髻,露出自留的颈项,那小小的耳垂上,别著两颗光滑洁润的珍珠耳环,这是她身上仅有的饰物。 她看起来三十岁不到,却自然流露出一股成熟迷人的风韵、古典优雅的气质,这种气质毫不娇柔,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她的眼神,温柔而沉稳:她的举手投足、她的顾盼神采,在在充满了美感,这种美,发自她的灵魂深处。这世上竟有这样美的女人,美得令人屏息,令人亮炫神驰,她就像是一朵清丽而洁白、开放在幽谷中的百合花。 我的目光紧紧地被她吸引,一时忘了要自我介绍。 她见到我,似有一刹那的呆愣,但随即恢复镇静。“这位想必是赵先生吧!”她首先开口,声音细柔悦耳。 我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如此直愣愣地盯著一个陌生女子,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 “你好,我是赵振刚。”我欠身说。 “很抱歉让你久等了。”她大方地伸出手,嘴角微弯,绽出一朵美丽的笑容,“我是唐菱,欢迎你加入向阳基金会。”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感觉到那柔软的手掌在我手中轻颤了一下,随即很快抽了回去。 “请坐!”她在沙发上坐下来。 “谢谢!”我坐回原来的位置。 “久仰赵先生的大名,您愿意担任我们基金会的教师,是我们的荣幸。”她客套地说著,“董事长本来要亲自见您,不料身体临时不舒服,所以不能来。” “哪里!张凯文是我的好朋友,这点小忙算不了什么。”我说:“况且贵会所从事的是很有意义的工作,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能够参与。” 她又对我一笑,接下来说了些什么,我竟然没有听清楚。天哪!她笑起来真美,我像个傻瓜似的注视著她,怎么也无法将视线移开,我完全忘了自己应该有的礼貌和态度。 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令我薰然欲醉。这个女人必定是魔女,在我们视线相交的那一刹那,便夺去了我的魂魄,使我茫然不知所措。 “赵先生……”她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您听见我说的吗?” “哦,对不起!”我干咳雨声,以掩饰自己的失态,“能不能请你再说一遍?” 我是个背德的男人,竟如此大胆地凝视一个有夫之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方才张凯文说她是董事长的妻子。对于这样的女人,我应该保持一段适当的距离。 “我的意思是,”唐菱再度开口,语气不若方才稳定,“如果你没事的话,我想现在就向你介绍一下我们的工作性质。” 她似乎有点不安,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翻弄著膝头上的文件。 “哦,我没事。”我试著不去看她。 她站起身,在办公桌上找出一份文件递给我。“这是我们基金会的基本资料,包括成立宗旨以及服务对象,都有详细的介绍。”她又将另一叠文件交给我。“这些是绘画班的名册,你可以COPY一份,再把正本还给我。” 我动作僵硬地在她对面坐下来,听她详细地说明我的工作内容。 在接下来约三十分钟里,我的注意力一直难以集中。我无法正确地捕捉她的话夸,只是失态地望著她。对于这种前所未有的糟糕情况,我感到十分懊恼。 我从来不曾如此失去自制,即使是在十五岁那年,乍见生命中的初恋情人,都不曾这般心慌意乱。如今,我已是个三十三岁的男人了,为什么竟会产生如此幼稚的行为举止? “赵先生,我这样说明,不知道你是否能够了解?”她轻柔的声音再度唤回我迷乱的心“我了解。”我注视著她长而浓密的睫毛。 “如果你有任何问题,可以提出来,我们互相沟通。”她刻意回避我的目光。 “应该没有问题。”我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既然没有问题,赵先生什么时候可以过来上课了?”她询问著。 “随时都可以。” 她看了看课表,“我们的上课时间是每个星期二、四、六的下午三点到五点,如果您没有问题的话,那就请您后天星期四开始上课,这样可以?” “没有问题。”我站起身,说:“我会准时前来,再见!” 我离开向阳基金会,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唐菱给我的资料。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们的董事长究竟是谁,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够拥有这样的女人?我想,他必定是个昂藏七尺、容貌俊秀,与唐菱足堪匹配的魁梧男子。 资料一打开,我很快找到了自己所要的。那帧照片上印著一行小小的铅字:董事长罗汉我定睛一看,不禁大为惊讶。但见照片上的男人头发灰白、形容苍老,看起来大约有五十岁左右,更重要的是,他竟坐在轮椅上,他是个残废! 这就是唐菱的丈夫!她的丈夫竟是个这样的男人! 事实不但不如我想像,甚至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这样美丽的女人,为什么会嫁给这样又老又残废的男人呢?这样的配对,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我翻了一下资料的内容,大略了解罗汉钦创立向阳基金会的经过,以及他的中心意旨。 他是个十分关心青少年问题的社会工作者,为了让所有的孩子都能够拥有美丽的青春岁月,他在民国七十年创立了这个基金会,帮助许多在歧路上徘徊的青少年,挽救了许多自暴自弃的生命,更安慰过许多受伤的心灵,使他们得以重建信心,拥有健康的人生。 看来这个罗汉钦倒是个热心汉子,为遭遇困难的青少年付出过不少心血。资料上说,他是在民国七十五年发生车祸,以至于造成下肢残废的终生遗憾。虽然如此,对于辅导青少年的工作,他从来不曾放弃。向阳基金会在他的坚持下,走过了无数艰苦的岁月,成为歧路上的一盏明灯,挽救了许多迷途恙羊。 我放下资料,陷入了沉思之中。 唐菱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心中细细地描绘她的五官。这样美丽的女人,为什么会嫁给罗汉钦?这是一段什么样的婚姻?看来他们至少相差二十岁。 照片里的罗汉钦回望著我,仿佛在责备我的多事。我猛然惊觉自己的不该,他们的婚姻干我什么事?我凭什么去胡乱猜测! 唐菱,是个美丽的女人,也是别人的妻子;美丽的女人,人人可以加以欣赏,但是“妻子”的身分却必须获得尊重。 我自认为是个冷静而又理智的男人,方才在基金会的失态是个严重的错误,这样的错误绝不容许再发生。 我放下资料,走进画室,将唐菱抛在脑后。 第三章 两天后,我到向阳基金会上课。 我比预定的时间早到半个钟头,张凯文一见到我便说:“你来了?我们董事长正在等你,他今天特地要来见你。” “哦?”我笑著说:“那真是我的荣幸了。” “他交代我,你一来就带你去见他。”张凯文站起身说:“走吧!” 他带著我走向董事长办公室。 “我们董事长非常和蔼可亲,是个慈祥的长者,很多孩子都很喜欢他。”张凯文说。 “我看过你们的简介。”我由衷地说:“他的确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 我们在一扇门前站定,张凯文伸手在门上轻敌两下,门内立即有个苍沉的声音回答:“请进!” 张凯文推门而人,恭敬地说:“董事长,我的朋友赵振刚来了。” 我紧跟在他身后进入办公室,第一眼见到的,不是坐在轮椅上的罗汉钦,而是站在他身旁的唐菱。她今天穿一身紫黑色的洋装,胸前垂著一串小小的珍珠项炼,非常端庄典雅,高贵大方。 她还是这么美!这几天,我不断强迫自己不去想起她的容颜,此刻一见,却仍然惊艳。 她对我微微点头,我还来不及捕捉她眼里的笑意,她便垂下眼睑,避开我的目光。 “赵先生!”罗汉钦推著轮椅上前来,“欢迎欢迎!欢迎你到我们基金会来。久仰你的大名,今天总算有缘见面,真是令人高兴!”他伸出手,用力地和我交握著。 他有一双热诚而坦率的眼睛,大大的鼻头、宽阔的嘴,嘴上蓄著两撇花白的胡子。在他的双膝上铺著一条毛毯,毛毯下是一双瘦弱的腿。 “罗董事长,您好!”我欠欠身子,“我也很高兴能够成为贵会的一员。” “请这边坐!”罗汉钦招呼我坐下。 这时张凯文退了出去,唐菱则泡了两杯浓茶,放在我和罗汉钦面前。在我们谈话时,她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照顾著罗汉钦的需要。如果说她是他的秘书,不如说她是他的左右手要来得恰当。 我和罗汉钦聊了好一会儿,感觉十分融洽。他果然是个和蔼慈祥的长者,在目前这样现实功利的社会上,像这样充满爱心且热心的人,已经不多见了。我深深为他不畏艰难、择善固执的精神所折服。 他感慨地说:“回想这十几年来,其间的坎坷辛酸,常常令我意志消沉,信心丧失。但是只要见到我们辅导过的孩子,能够走上正途,过著正常健康的生活,那种安慰已足以补偿所有的辛劳。” “这样的工作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我说:“难得您坚持了这么多年,一直不曾放弃。” “唉,我老了。”他的脸上掠过一抹倦怠的神色,“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将来基金会的工作,恐怕要落在小菱身上。你在上课期间,如果有任何问题,可以直接向她反应。” 小菱?她的小名叫小菱? 我抬起脸来,和她的视线相交。她大方而冷静地对我微微一笑,我却忍不住心弦震颤。 该死的!我在心底暗暗咒骂著自己,别忘了她是别人的妻子! “振刚,我可以这样叫你吗?”罗汉钦亲切地问我。 “当然可以。”我连忙回答。 “振刚,”罗汉钦说:“我对于艺术,纯粹是个门外汉。对于你的画,我也仅止于欣赏而吧。虽然我们基金会缺少一个绘画老师,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可以把你请来为这些孩子上课。”他顿了顿,又说:“前几天有个人在我面前提起你,我才兴起试一试的念头。”他笑了,笑容里有著几分哀伤。“这个人就是我女儿,她一向很崇拜你,这次她建议请你来代课,并且很有把握地说,你一定会答应。呵呵,我女儿没说错,你果然答应了。” “您的女儿?”我感到纳闷不已,他的女儿为什么肯定我会答应这个差事? “是的,因为你的缘故,她也参加了绘画班,想跟著你学画。”罗汉钦看看手表,说:“已经三点钟,她应该就快到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办公室的门就破人推开来。一个白色身影,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抬头一看,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罗小倩!” 直到此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罗汉钦的女儿就是罗小倩。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不,不纯然是巧合,罗汉钦说请我来上课,是罗小倩的主意。 罗小倩,在恳丁和我巧遇的女孩,像影子般纠缠著我,令我避之唯恐不及的女孩,如今正缓缓地向我走过来,脸上带著七分欣喜、三分怨慎的神情。 “嗨,赵大哥,好久不见了。”她注视著我,眼里有著同样的执拗,“你好吗?” “咦?”罗汉钦在一旁疑惑地问:“你们认识?” 我看看罗汉钦,看来他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 “半个多月前,我们曾经在恳丁见过面。”我回答。 “哦,原来如此。”罗汉钦呵呵笑道:“原来你们早就认识,难怪小倩一直吵著要你来代课。” 我的视线落在唐菱身上。罗汉钦是罗小倩的父亲,那么她就是小倩的母亲了。但是以她的年龄看起来,她应该是小倩的继母才对。 我注意到她正在轻轻叹息,眉宇之间布满了挥之不去的愁云。 她怎么啦?为什么叹气?是什么事使她蹙起了眉头?什么人令她担忧? 她的叹息像是一根细线,轻轻地从我的心上扯过,带来一阵疼痛。这时罗小倩转身对罗汉钦说:“你们可不可以出去一下,我想和赵大哥单独谈谈。”她的神色冷漠,声音平板。 罗汉钦微微一愣,显得有些尴尬。“好,我们出去。振刚,你们谈谈。”他对我点点头,示意唐菱将他推出办公室。 我目迭唐菱的背影走出办公室,看著她细心地将门关上。 “赵大哥!”罗小倩的声音在我的耳旁响起,“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我临时有事,所以先走了。”我望著她,不由皱起了眉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曾经跟我说过,你无父无母,也没有家人。” “是的,我是这么说过。”罗小倩倔强地别过脸,避开我责备的目光。 “为什么要说谎?”我紧盯著她,“罗董事长不就是你父亲吗?” 罗小倩拉长了睑、噘著嘴说:“他是我父亲没错,但是自从他娶了唐菱之后,我就等于失去了这个父亲,所以找说没有父亲,并不算说谎。” “你母亲呢?” 罗小倩的眼神黯淡了,“我妈早在十年前就过世了。” 我又蹙起了眉头,唐菱果然是继母。 “虽然你父亲再度结婚,但是他终究是你的父亲,你不能因此就不承认他。”我对她加以规劝。 “我没有不承认他,”罗小倩呕气似地说:“我只是不承认唐菱罢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唐菱方才为什么要暗暗叹气了,看来她和罗小倩之间的关系并不好。 “你很讨厌她吗?”对于这件事,我有著异乎寻常的关心。 “对,我讨厌她!非常非常讨厌她!”她厌烦地摇头说:“赵大哥,我们不要再谈这件事好不好?” “好,我们暂时不谈这个话题。”我又提出另一个问题,“在恳下的沙滩上,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还要装胡涂?” “赵大哥,你不要生气嘛!”她可怜兮兮地请求原谅,“我没有说出认得你的原因,是因为我发现当时你的心情似乎很不好,你到海边去,却没有带著画架,只是不断地吹著口 琴。一个画家面对那样的美景却没有动手创作,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找想,如果我以一个崇拜者的身分去接近你,和你谈画,你或许会觉得很烦,所以找就暂时假装不认识你。” 我惊讶地望著她,这个女孩有著超乎我想像的细密心思,在我们尚未交谈之时,她就已经将我的心理状况分析得有条有理。 “难怪你从不问起我的职业。”我到现在才明白。“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早在一年前,我就认识你了。”她甜甜她笑了起来,“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作品,就被深深地吸引,你的画每一张都好美好美,像是诗,又像是梦,我搜集了你的每一本画册,熟悉你的每一幅作品。后来我在一些刊物上看到你的照片,就把你的样子记下来了。那天在垦丁的海滩遇见你,我惊讶极了,还以为自己在作梦。我一直站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却不敢靠近。后来天黑了,我怕你就这样走掉,才走上前去和你说话。” “被你注意了这么久,我却一点也不知道。”我摇头苦笑,“小倩,你似乎颇适合当侦探!” “你生气啦?”她小心翼翼地问。 “不,我没生气。”我又问:“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能够肯定我一定会接受这个绘画老师的工作呢?” 她浅浅一笑,嘴角的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因为我知道,你虽然外表冷漠,却有一颗温暖的心。当你知道这些孩子需要帮助的时候,一定会义不容辞地答应帮忙。” 我笑著摇头,“小倩,你简直可以去当心理医生了。” “我没兴趣。”她认真地回答:“我想要跟你一样,将来成为一个有名的画家。” “你已经是个美术系的学生了,又何必跟著我学画呢?” “我欣赏你的画,喜欢当你的学生。” “可是我在这里所安排的课程,大都是基本浅显的绘画理论和技巧,这些你已经都懂了,根本不需要再浪费这些时间。” “我不管!”她固执地说:“我要上你的课。” “好吧!”我无可奈何地说:“既然你坚持,我也没办法。上课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罗小倩高高兴与地跟著我去上课,她坐在位子上,睁著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著我。她很用心地听课,还做了笔记,态度十分认真。 课程进行得很顺利,这些孩子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难对付,他们虽然各有其复杂的背景与问题,但是经过基金会杜工人员的辅导,已经对绘画渐渐产生兴趣,而他们对于我轻松活泼的教学方式,也都能接受。 下课之后,罗小倩上前对我说:“赵大哥,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有什么事吗?”我又想起在垦丁时,她对我的亦步亦趋。 “我……”她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直说没关系。”我温和她笑著。 “我买了一个古董表。” “哦?”一听到古董表,我的眼睛不由一亮,“是什么牌子?什么款式的?” “就是这个。”她伸出手腕。 我低头一瞧,发现那是一只十分秀气典雅的女用手表。 “可以拿下来给我看吗?”我说。 “当然可以。”罗小倩将手表交在我手上。 我细细地看了看,说:“这是一九五一年江诗丹顿十八K白金的手表,很好看,只可惜是个假货。” “什么”她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是个假货?” “你看!”我指著手表说:“这个表面是伪造的,这几个阿拉伯数字根本就是写上去的。他们的技巧很高明,能够模仿得维妙维肖,以假乱真。” “原来是冒牌货!”她懊恼地说:“早知道我就不买了。” “你花了多少钱真的?”我问。 “两万元台币。” 我笑著说:“看来你有很充裕的经济来源。” 她面有愧色,慑嚅著说:“是我父亲给的。” 为了不使她太过难堪,我又问:“在哪里买的?” 她抬起脸来,说:“我有个同学到香港玩,我托她顺便帮我带回来的。” “买古董表很容易上当。”我说:“这种东西鱼目混珠的情形非常普遍,如果你不在这方面多下点工夫研究,很容易买到膺品。” “赵大哥,你愿意教我这方面的知识吗?”她请求著。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知道。”我摇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对这类古董通常不会有兴趣才对。” “我不是年轻人!”她抗议说:“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好吧!”我啼笑皆非地说:“罗大人,你要我为你做什么呢?” 她忽然噗哧一笑,“赵大哥,没想到你也这么幽默。如果你一向都这样就好了,我讨厌你严肃的模样。” 她这句话倒提醒了我,我立即敛起笑容,正色说:“小倩,你还年轻,应该以课业为重,不应该浪费时间在这上面。” “可是我现在就急著想知道这其中的奥妙,难道搜集古董表不算是一种正当的兴趣吗?”她问我。 “当然算是一种正当兴趣。” “所以呀!”她得到了结论,“我想去参观你的古董表,也就不算是浪费时间了。” “这……”我沉吟著,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她。 “赵大哥,我不会麻烦你太久的。”她保证,“我看一下就走,真的!” “好吧!”我答应了她,“既然你真的有兴趣,我就带你去看。” “太棒了!”她兴高采烈地说:“等我懂得这方面的知识之后,下次就不会再上当受骗丁。” 于是我们一起离开基金会,吃过饭后,我便带著她回家。 在车上,我问她:“你一个人住在哪里?” “民生东路上。”她说:“你呢?” “我住内湖。”我又问:“你和你父亲不常见面吗?” “不常见面。”她的脸色暗沉下来,“只有每个月我需要生活费的时候,才会去找他。” “这种情形有多久了?” “两年。”她阴郁地望著前方,“我搬出来住已经两年了。” “我看得出来,你父亲还是很疼你的,你不应该生他的气。” “我没有生他的气。”她恼怒地说:“我生唐菱的气,她抢走了父亲,是个坏女人,害得我父亲变成了残废,我恨她!” 她的话使我大为震驾。“这是怎么回事?你父亲残废是为了她?” “赵大哥,我不想谈这个问题。”她倔强地别过脸去,“请你不要再问我了。” 我沉默了,心中的感受十分复杂。罗汉钦为什么因为唐菱而废了双腿?这其中有著什么不为外人知的故事?小倩对这个问题的反应如此强烈,难道这就是她和唐菱之间的症结? 所有的问题都得不到解答,这些别人的家务事困扰著我,使我的心情得不到平静。 车子进人内湖,停在我所居住的大厦前。我熄了引擎,对罗小情说:“就是这里,我们下车吧!” 她快快不乐地跟在我身后,紧抿著嘴唇不说话。 “怎么?”我以轻松的口吻说:“生气啦?” “没有。”她摇摇头。“只是心情不好。” “不要愁眉苦脸的。”我劝哄著她,“我答应带你来看我的收藏,难道你不高兴吗?” “当然高兴了。”她的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能够和赵大哥在一起,是我最高兴的事情。”她拥著我的手臂,一蹦一跳地走著。 她真是个孩子,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她高兴起来。 我带她进人大厦,乘坐电梯上了顶楼。一进人我的屋子,她便睁大了眼睛,惊叹著说:“哇,你家好漂亮喔!” “谢谢你!”我环顾室内,笑著说:“是我自己设计的。” “哇!”她望著墙上的几幅油画,“这些都是你的作品。”她又奔近落地窗前的盆栽区,再度发出赞叹:“这不就是以前农村里使用的石磨吗?你竟把它拿来做为摆设!” 那个盆栽区是我的得意之作,我将石磨摆放在地上,再将几株绿色植物放在其中,当阳光透过窗户照准来,便造成了极佳的视觉效果。 “好看吗?”我问。 “好看极了!”她轻抚著身旁的粉红色小花,说:“这是什么花?好可爱!” “那叫珊瑚藤,又叫朝日蔓。”我蹲下身子,解释道:“有人说它开的花像珊瑚,我倒觉得像是一颗颗的小桃子。” “嗯!”她赞同我的看法,“我也觉得像是缩小的桃子,不管是颜色或是形状,都很像。” 这株珊瑚藤是我最为喜爱的植物之一,因为它的花小巧玲珑,十分讨人喜爱。它沿著我所摆放的竹片,在石磨上攀爬出十分好看的图案,那一朵朵粉红色的小花,将这片盆栽区点缀得更加赏心悦目。 “珊瑚藤,可爱的珊瑚藤!”罗小倩爱怜地抚摸著那一片片心形的叶片,喃喃地说:“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这珊瑚藤一样。” “为什么?”我不解地望著她。 她凝视著我,眼里有种如梦似幻的神情,“那样我就可以攀附著你,紧紧地缠绕著你,永不分离。” 我呆愣地望著她,惊愕不已。 这是什么话?她要攀附著我、缠绕著我、永不分离? “赵大哥……”她缓缓伸出手,就要抚摸我的脸。 我霍然站起身说:“你不是要看我的古董表吗?走,我带你去书房。” 她默默地跟随著我,神情黯然。我故意不去理会她的情绪,在这种情况之下,我的安慰只会造成更大的错误。 到了书房,我拿出这几年来的收藏,并详细地向她说明,这是一九一三年劳力士十K金,有著搪瓷面的表;那是一九一四年无厂名的珍珠表,能够透规表背……她安静地听著我的说明,一句话也不说。 我拿起一只长方形的女用表说:“这是一九三二年劳力士的公主表。” 她接了过去,将那只表仔细地看了又看,看完之后,便默默地递还给我。 介绍完了我的收藏,按著我向她大略地说明分辨真假古董表的诀窍,以及认定它们价值的方法。 “大致的情形就是这样。”我开始将手表放回橱柜里,“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她沉郁地说:“我明白其实你是很讨厌我的。” 我走向她,将手按在她肩上,以长辈对晚辈的口吻说:“小倩,我并不讨厌你,我喜欢你,就像喜欢任何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一样。” “你虚伪!”她突然将我的手拨开,跺著脚说:“你根本不喜欢我!如果你喜欢我,在垦丁就不会不告而别;如果你喜欢我,就不会处处躲著我。你骗人!骗人!” “小倩!”我耐心地对她说:“你还是一个孩子,像你这种年纪的孩子,大半会有偶像情结,你将我当成了偶像般崇拜,这是不对的。” “有什么不对?”她的眼中浮现了泪光,“我喜欢你难道错了吗?为什么不准我喜欢你?” 看到她的眼泪,我顿时心慌了起来,“你可以喜欢我,就像喜欢一个叔叔或者大哥一般,我——” “我不要这种感情!”她哽咽著截断我的话,“我不要你像叔叔,更不要你像大哥,我……我要你爱我!” “小倩!”我愕然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不可能?”她向我走近,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眼里尽是无助和软弱。“我就这么令你讨厌吗?” 我望著她,半晌说不出话来。这辈子我从来没遇过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去安抚一个哭泣著要求我爱她的女孩? “小倩,”我终于想出一个理由,“你要知道,我已经结婚了。” “我知道,”她很快地说:“你已经离婚了。” 我的天!这个小侦探,她似乎什么都知道。 “唉!”我重重叹了一口气,“小倩,别胡闹了,我们相差十四岁,我今年三十三岁,你才十九,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不可能?”她又问同样的话,“我爸和唐菱相差十六岁,他们还不是结婚了。 除非你不爱我,我知道你一点也不爱我。”她低下头,幽地地说:“但是我却早在一年前就爱上你了。”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擦干眼泪,蒙胧的双眼望著窗外的蓝天,“正确地说,是在我第一次看到你的作品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后来我看到你的照片,找更加肯定,你就是我所要寻找的人。” “你在寻找什么?”我担忧地问。 此时我的心情,就像散落了十几团毛线球一般,烦乱而难以收拾。 “我在寻找一个人,一个能够了解我的人。”她深深地凝视著我,“你就是那个人,我寻找了十九年的那个人!你永远无法体会,当我在垦丁的海滩看见你的时候,我有多么惊喜。我就知道我们一定会认识,我们注定是有缘的。” “小倩,你错了。”我抱歉地说:“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个人,这份感情纯粹是你少女的梦幻。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我给你的爱,永远不能如你所想像的那样。” 她全身为之一震,脸色立即变得像纸一样白。“你……你真的不爱我,一点也不可能爱我……!” “小倩,你听我说……”我抓住她,试图唤回她的理智。 “我不要听!”她用力挣脱我,眼泪似决堤的河水往外奔流,“我恨你!我恨你! ……!”她忽然一扭头,往外奔去。 “小倩……”我追出门外。 小倩迅速地进人电梯,我还来不及阻止她,电梯的门便在我眼前合拢,我看看另一座电梯,却还该死地停留在五楼。当我终于赶到一楼、追出大厦时,早已经不见她的踪影。 唉!这种今人头痛的事情,为什么偏偏教我遇上呢?我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第四章 “唐菱,你有空吗?我必须和你谈一谈。”我走进她的办公室,直截了当地说。 “赵先生,”她微微一愣,“怎么回事?是不是昨天的课出了什么问题?” “上课没有问题。”我说:“我要和你谈的是小倩的问题。” “小倩?”她神色一变,“她怎么啦?” “她……”我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自从昨天晚上小倩离开我的住处之后,我便反覆思量著,一定要找唐菱问一问,弄清楚小倩的情形。但是,一面对她,反倒不知该从何问起了。 “赵先生,小倩去上你的课,发生了什么问题吗?”唐菱又问。“看你的神情,好像挺严重的样子。” “不,不是,她来上我的课,并没有什么问题。”我企图让混乱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唐菱,你别急,坐下来,慢慢听我说。” “赵先生……” “请叫我振刚,”我望著她那对乌黑如墨的眼睛,“就像罗先生一样。” 她犹豫了数秒钟,终于大方地接受了我的要求,“振刚,究竟是什么事?你快告诉我。” “你很关心小倩?”我首先提出问题。 “那当然!”她真诚地说:“她是汉钦的女儿,也就等于是我的女儿,我当然关心她。” “可是……”我想起了小倩的态度,“她对于你,似乎无法接受。” “你怎么知道的?”她讶异地问。 “她告诉我的。” “她还告诉了你什么?”她微微地蹙起眉头。 我找寻著适当的措词,“据我所知,对于罗先生再娶的事情,她似乎一直很不能谅解。” 她讶异地望了我好一会儿,最后现出一个无奈的的微笑,“看来你们已经很熟了,她一定和你谈得很多。” “不!我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一点而已。”我连忙解释:“唐菱,我问你这些问题,并不是要探人隐私,而纯粹是为了小倩。她和你们的关系似乎很很疏离,你好像很寂寞。” “这孩子很倔强。”唐菱轻轻叹息著,“自从两年前她搬出去之后,就一直不愿意再搬回来。我可以想像得到,她的心情必定很苦闷。” “你们的关系,一直很不好吗?”我问。 她黯然地说:“她一直不赞成汉钦和我结婚。”一阵沉默之后,她忽然转移话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是在垦丁认识她的。”我开始述说,“在海滩上,她过来和我说话。我那时候觉得她只是个无聊寂寞的小女孩,想要找个玩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提前结束在垦丁的假期,回到台北。后来我到基金会来上课,才知道原来她是罗先生的女儿。” 唐菱说:“就我所知,她一直很崇拜你,在她的住所,就挂了三幅你的作品。” “就是这点令人头痛。”我苦笑著说:“昨天晚上她对我说……” “她对你说了什么?”唐菱心急地问。 我深吸了一口气,“她说,她不但早就认识我,并且在她第一次看见我的画作时,就已经爱上了我,她认为我就是那个她所要寻找的人。” “啊?”唐菱的嘴唇微张,怎么也料想不到我要说的竟然是这样的事情。“这是真的吗?” “句句实言。”我忧虑地说:“这也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昨天我明白的拒绝她,她似乎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哭著跑了出去,我追下楼时,已经不见她的踪影。我有点担心,不知道她会不会出什么事情。” 唐菱的眉头紧蹙,“小倩是个很敏感的孩子,非常容易受伤害,她的爱恨非常强烈,占有欲也相当强。可想而知,你的拒绝必定带给她非常大的打击。” “如此说来,她一个人住,岂不是很教人担心吗?”我的心犹如铅块般沉重。 唐菱忧心忡忡地说:“汉钦一向不放心她一个人住,所以他在她的住所附近找了一个欧巴桑,每天负责料理她的三餐和整理屋子。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她,问问她。” 她拿起话筒,开始拨号。铃响不久就有人接听,唐菱和对方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欧巴桑说,今天早上小倩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让她进屋去打扫,还把她骂了回去。”唐菱摇头说:“这种情况以前也曾经发生过,所以欧巴桑并不以为意。” “她不会做傻事吧?”我更加担忧了。 “希望不会。”她望著我,问:“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她吗?” “我喜欢她,可是不是如她所想像的那种喜欢。”我无奈地说:“我和她相差十四岁,她对我而言,只是一个小女孩,我永远不可能接受她的。” “只要真心相爱,我想年龄应该不是问题。”唐菱又说。 真心相爱?看来她和罗汉钦是因为真心相爱而结合的了。 我耸耸肩说:“年龄或许不是问题,主要的问题是,我所能给予小倩的,永远不是她所要的那种感情。” 唐菱凝视著我,眼里藏了某些我所不能了解的东西。我完全被她的目光所吸引,她的眼睛是那么地深遂难测,我望著她,陷溺在那片深潭之中,难以自拔。 仿佛只有短短的一刹那,又好像有几百个世纪那么久,我突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唐菱……”那语气是喃喃而无比温柔的。 这一声呼唤同时惊醒了我们,唐菱如梦初醒般,心慌地垂下眼睑。“这件事我必须告诉汉钦,让他想个办法。”她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唐菱!”我叫住她。 “嗯?”她回头看著我,锁在她眼中的那抹轻愁更教我心动。 “我很抱歉!”我惭愧地说:“我没想到小倩的反应会这么激烈,这件事我也必须负一部分的责任。” 唐菱无奈地摇头说:“你不需要自责,感情本来就是双方面的事情,丝毫也勉强不来。 如果一定耍苛责你的话,只能说你拒绝得太直接太明白,严重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 “我以为像她这样年龄的孩子,难免会有属于感情的幻想,而这种幻想,通常会随著成长而消失。我不知道她会这么认真。” “小倩不是一般的年轻人。”唐菱说:“她对任何事都是很认真的,只要她决定做一件事或是要一件东西,通常不会半途而废。” 我目送她的背影走出办公室,心中犹如打翻了调味瓶一般,充满了酸甜苦辣各种滋味。 唐菱!唐菱!我在心中呼唤她的名字,每一声呼唤都像针一般刺痛了我的心。她的眼神犹如魔咒一般锁住了我的魂魄。唐菱!她是别人的妻子,永远不可能属于我,永远永远不可能! 三天后,罗汉钦到基金会来,并请我到他的办公室去。 我推门进去,没有看见唐菱。罗汉钦一见到我,便推著轮椅上前,眼里充满忧虑的神色。“振刚,你来了,坐!” 才几天不见,他似乎老了许多。睑上的皱纹加深了,嘴角微微地下垂,显得十分愁苦。 “罗先生,小倩的情形怎么样了?”我急著问。 “唉!”罗汉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情形还是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善。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准任何人进去,不接电话也不开门,我真拿她没办法。” 我著急地问:“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那倒没有。”罗汉钦长叮短叹地说:“我昨晚去过她住的地方,还听到她在屋0里大喊,叫我不要理她。由此看来,她的身体还算可以,只是情绪非常恶劣。” “在屋子里关了三天,她有东西吃吗?”我怀疑地问。 “欧巴桑说,冰箱里还有好几天的菜,以及一些干粮,所以在食物方面,我想是没有什么问题。”罗汉钦摇头叹息,“但是再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我担心她迟早要出事的。她一直不能谅解我,也无法接受小菱,我们俩去找她,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见。唉,这孩子实在太倔强了。” “让我去试试看吧!”我说:“或许她肯见我。” “振刚,谢谢你!”他紧握住我的双手,诚恳地说:“这件事并非你的过错,却要麻烦你,我很过意不去。但是事到如今,我已经来手无策,也只能拜托你了。” “请你不要这么说,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不!”他感叹说:“我是小倩的父亲,知道她的个性。她很有自己的主见,也总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只要她喜欢的,不管是人事物,她都会主动去追求,并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或许是从小就没了母亲的缘故吧,使得她对爱的渴求特别强烈,个性也变得偏激。” “我看得出来,你很爱她。”我说:“难道你的爱,还弥补不了她失去母亲的遗憾吗?” “本来是可以的,但是自从唐菱进入我们的生活之后,她就变得越来越古怪。”他自嘲她笑了笑,“这件事实在很可笑,像我这样一个专门辅导青少年的社会工作者,竟然处理不好自己和女儿的关系。我时常觉得很灰心,几度想要结束基金会的工作,就是因为这缘故。” “小倩,她一直不能谅解你吗?”我还是忍不住对这件事的好奇。 罗汉钦花白的眉毛紧紧地纠结在一起,“我和小菱结婚的时候,小倩才十四岁。她曾经反对过我们的婚事,但是当时我以为,她不过是小孩子,闹闹瞥扭,过一段日子就会好了; 而小菱很喜欢小倩,以她的爱心和耐心,必定能够感化小倩。后来情形的确有所改善,如果不发生那件意外,或许……”他又重重叹了口气,“小倩比我所想像的还要固执得多,我实在拗不过她。我对她有一份愧疚,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弥补。” 我望著他,询问的话已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吞了回去。是什么意外使得唐菱和小倩的关系恶化?因为唐菱,我对这件事充满了关心与好奇,但这终究是他人的隐私,我是一个外人,丝毫没有权利去探问。 “小倩还年轻,年轻人的性子总是冲动而鲁莽。”我安慰他,“或许找个适当的人加以开导,情形会有所改善。” “依照目前的情形看来,那个适当的人就是你了。”罗汉钦为难地说:“振刚,我以一个父亲的身分,对你提出一个要求,希望你能够答应我。” “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我由衷地说:“只要我做得到的,我必定全力以赴。” 我对眼前这个愁苦的父亲,有著深深的同情。他是唐菱的丈夫,一个与她的命运紧紧相系的男人。他的喜怒哀乐、祸福荣辱,皆与她息息相关,只要能力所及,我愿意答应他任何事情。 “谢谢你!”罗汉钦再度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摇著。“我要拜托你的是,如果小倩这次愿意见你,并且因你而软化她的态度,我希望你将来能够找个机会劝劝她,让她搬回家住。” “我答应你。”我不暇思索地说:“我会尽量劝她的。” 他拍拍我肩膀,十分欣慰,“振刚,谢谢你!我很欣赏你,你是个有原则的男人。我希望你不要因为同情小倩,而放弃了你的原则。我是个明理的父亲,绝不会对你做出无理的要求,感情是双方面的事,任何人也强求不来的。” “罗先生,你放心。”我笑著说:“我爱护小倩,就像爱护一个小妹妹一样,我不会给她任何不该给的承诺,以免对她造成更大的伤害。” “很好!振刚,我没有看错人,你是个君子。”他不断地点头,不停地称谢。 君子?我的心暮然沉落。我是个君子吗?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将他妻子的影像深深地刻在心版上,这样的我,还能算是个君子吗?我在心中犯了罪,我爱上了他的妻子! 我急急地站起身,极力掩藏心中的羞惭,“我现在就过去见小倩,请给我她的住址。” 他很快掏出纸笔,将小倩的住址写给我。“你现在去,或许还见得到唐菱,她刚刚才走。” 唐菱!我的心猛然一跳,她也在那里! 我将地址放入上衣的口袋中,说:“我走了,下午的课我会尽快赶回来上。” 我离开基金会,飞快地赶往小倩的住处。 三十分钟之后,我站在一座由数栋大厦组成的社区前,抬头望著大门人口处的钱个金色大字:至尊龙门。 气派的大门旁有一座管理停,管理员要求看我的身分证明,并在登记簿上详绚记载了我的资料,以及所要拜访的对象。 看来这是一座管理良好的社区,罗汉钦为小倩的安全设想得十分周到。 进人大门,经过一个花木扶疏的中庭,我很快地找到小倩居住的那栋大厦。大厦的玻璃门紧紧地关闭著,拒绝我的进人。 就在我打算按下对讲机之际,唐菱正好自玻璃门内走了出来。 “振刚,你来了!”她疲惫焦急的脸上掠过一抹惊喜,“汉钦和你谈过了?” “是的。”我点点头,“我来试试看,或许小倩愿意见我。” 我极力控制情绪,不便自己流露过多的关心。才不过几天的工夫,唐菱似乎瘦了些,也樵悴了,眼中的忧郁更深更浓了。 “我带你上去。”她立即往回走,进人电梯,“刚才我去按她的门铃,她好像在哭,你快去和她谈谈,再晚恐怕就要出事了。”她按下七楼的灯号。 “希望她愿意听我的劝。”我的心情也不轻松。 “振刚,请你尽量安慰她,不要再刺激她了。”唐菱恳求我,“看她这么痛苦,我的心都快碎了。她是个执著的好女孩,难道你不能试著接受她吗?” “我不能!”我断然拒绝,“这点我做不到,永远地做不到。” “你们并没有真正相处,如果你愿意给她一个机会,也许你曾发现,你们俩……” “这是不可能的。”我坚决地说:“如果我现在给她机会,并不是救她,而是在害她。 在我心目中,她只是个可爱的小女孩,我不可能给予她所要的感情。” 七楼到了,唐菱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走出电梯,对她说:“唐菱,我知道你心中的忧虑,但是如果我真的照你的话做了,只会伤小倩伤得更深,你知道吗?” “我了解。”她紧蹙著眉头,“我只是太著急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来到小倩的门前,唐菱按下门铃,铃声刚响,小倩的声音就自门内传了出来,“滚!我不要见到你,你这个坏女人,不要再来按我的门铃,滚——” “小倩!”我沉声说:“是我!” 叫喊声条然停止,门内一阵死寂。 “小倩……”我提高音量。 大门突然开启,在我还来不及看清楚的时候,一团白色的身影就扑进我的怀里,“赵大哥,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小倩散乱著头发,紧紧地抱住我,将睑埋在我的胸前,伤心地呜咽哭泣,满脸的眼泪鼻涕一起抹在我的衬衫上。在这一刻,我竟想起了家中的那株珊瑚藤。她抱著我,就像一株藤蔓缠绕著树干,是那么地固执而全心全意。 “好了,小倩。”我轻拍她的背。柔声安慰,“不要哭了,你不请我进去坐吗?” 小倩终于抬起头来,泪眼蒙胧地望著我,“赵大哥,我等你好久好久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乖,把眼泪擦干。”我极力安抚她,“我们进去再说吧!” 她放开我,一眼看到站在我身后的唐菱,情绪再度激动了起来,“你还来做什么?我不要见到你,你滚!”她愤怒地指著唐菱的鼻。 “小倩,不可以这样,唐菱是一番好意。”我制止她。 “我不要她的好意。”小倩跺著脚说:“我只要她立刻消失在我的面前。” “好,我走,我走。”唐菱连忙说:“我立刻就走。” 她转身就走,临走之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虽然她没有说话,我却懂得她的意思。她的眼神揉杂了关怀与恳求,那隐隐泛现的泪光,泄漏了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 “你放心,我会照顾她的。”我向她保证。 她走了,我带著小倩进入屋子。 屋子里十分凌乱,到处散落著纸屑果皮,桌子上堆了一些泡面和饼干的空盒,还有一瓶原封末动的红葡萄酒。在墙边的角落里,有一大堆玻璃碎片,杯盘碗碟都有。可想而知,这是她大发脾气的结果。 “赵大哥,”小倩这时已经停止哭泣,两个红肿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这几天,我无时无刻不在等你,我以为你会来看我。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吗?”她痴痴地望著我,幽怨的眼神使我不忍。 “小倩,”我让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我并不知道你要我来看你。这几天,你父亲和唐菱不断地求你,你就是不愿意开门。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她哽咽著说:“我好难过好难过,只想躲起来,一个人好好地大哭一场。我哭了一天一夜,哭得眼睛都肿了。爸爸和唐菱不断地来敲我的门,我把他们赶了回去。我……我以为你会担心我,会来看我。后来我绝望了,我想你一定永远不想再见到我了。我好伤心,我想死,我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我再见不到你,我就要自杀。” “小倩,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我吃惊地说:“如果你真的做了傻事,你父亲和唐菱会有多么伤心,你知道吗?” “我不管!”她执拗地说:“反正没有人爱我,爸爸有唐菱,你又不要我,我活著一点意思也没有。” “谁说没有人爱你?”我说:“你父亲爱你,唐菱也爱你,我……” “你也爱我?”她抬起眼来,满脸的惊喜期盼。 “是的,我也爱你,就像爱护小妹妹一样。”我按著说:“我希望你快乐,希望你健健康康,好好地活著,你懂吗?” “赵大哥!”她的眼睛逐渐蒙上一层水雾,“我懂了,如果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虽然你现在不爱我,但是或许有一天,你会接受我。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对不对?” 我看著泪水沿著她的脸颊缓缓滑落,觉得十分不忍,但是理智告诉我,绝不能给她任何错误的希望。 “是的,活著就有希望。”我轻轻拭去她的泪水,“但是这份希望不能寄托在我身上,应该寄托在你自己身上。你现在还年轻,如果把心放在课业上,全心努力,将来才会有美好的前途。而等你的年龄和资历都到了成熟的阶段,对于感情自然就会有不同的看法。小倩,不要想不开,我并不适合你。”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要我。”她泪眼汪汪地说。 “小倩,我不能要你。”我硬著心肠,残忍地再次说了真话。 “真的不能?”她哀伤地问:“一点点可能也没有吗?” “一点点可能也没有。” 她望著我,哀伤逐渐自她的眼里褪去,“我知道了,赵大哥,我已经改变主意了。” 我一听,大为惊喜,“你真的想通了?” “是的,”她的神情坚毅而执著,“我想通了,我不自杀,也不胡闹,我要努力,努力一定会有成果。我相信有一天,你一定会被我感动。我要证明给你看,我不是一个不成熟的小孩。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没有错,我永远不会把我的感情给别人,永远!” 听了她的回答,方才涌起的欣喜情绪在刹那间立刻消失无踪。她脸上的神情犹如战士即将上战场那般决绝而勇敢,似乎再也没有任何阻拦能够使她回头。 我不禁苦笑了起来,“小倩,你太固执了,你应该努力开创自己的前途,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的前途就是你。”她定定地望著我,“我把我自己交托在你手里,你可以左右我的生死。如果连生命都失去了,前途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愣住了,在她的眼里我看到一种炽热的情感,这样的情感只要一点火花就能够使之点燃,爆裂燃烧成熊熊的、灼人的火焰。 我感到胆战心惊而寒意陡生。 在这一刻,我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正逐渐地、无可奈何地造人一个梦幻王国。面对著小倩牢固的心锁,我该如何冷却她的这份狂热呢?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了。 “小倩,我们先别谈这件事。”我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这几天你就吃这些东西过日子吗?” “是啊!”她说:“我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才吃一点东西。这瓶酒我只喝一口,觉得不好喝,所以就不喝了。” “你不应该喝酒。”我劝戒她,“喝酒会伤身体的。” “赵大哥,”她凝视著我,眼神温柔而感动。“你还是关心我的,我在你心目中还是有些地位的,是不是?” “我当然关心你,”我语重心长地说:“但是你父亲和唐菱比我更关心你,他们这几天跟著你吃不好睡不著,跟著你瘦了、樵悴了。小倩,不要再做傻事了,你真的忍心看他们痛苦难过吗?” 她不以为然地反驳道:“他们再难过也没有我难过,他们有两个人,可以互相安慰,而我就只有一人,谁也安慰不了我,除了你。” “小倩,”我说:“不要再和你父亲呕气了,如果你愿意走出你为自己所筑的牢笼,就会发现你拥有许多许多的爱,并非孤独一人。你有两个最爱你的家人,那就是你父亲和唐菱,他们随时张开双臂,欢迎你回到他们身边。” “我不要。”她一口拒绝,“我要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喜欢一个人住。” “小倩,回去吧!”我说:“你父亲是那么地爱你,不要再让他伤心了。你搬出来这两年,我相倌他日夜都在担心你,这样的折磨对一个父亲而言,是非常残忍的。小倩,不要再固执己见了,回去吧!” 她望了我好一会儿,终于有点软化了,“你真的希望我搬回去住?” “我当然希望。”我说:“你一个人住在这里,的确很教人放心不下。你搬回去,有你父亲和唐菱照顾你,我就放心了。” 她支著下巴,瞪视著前方,考虑了许久许久,方才回头说:“好,我答应你,过两天就搬回去住。” “真的?”我大为惊喜。 “当然是真的。”她坚定地说:“我答应你的事,绝不会反悔。”她突然握住我的手,脸上带著一种坚毅不悔的神情说:“赵大哥,我会答应搬回去住,完全是为了你。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去做,我只愿意听你的话。” 她的双手比我想像中还要坚定有力,一股温热自她的手中传出来,直达我冰冷的胸膛。 “小倩,”我说:“试著再去爱你父亲。要知道,一个真正成熟的人,总是能够设身处地为对方设想,如果你自认为已经是个大人了,就多为你父亲想一想,你一定会有截然不同的感受。”我轻轻抽出被她紧握的手,拍拍她的肩膀说:“还有,试著去接受唐菱,你将会发现,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也是最爱你的家人,在这个世界上,你永远不会孤独。” 她点点头,像个听话的小孩。“我答应你,赵大哥,我会照你的话去做。” “还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什么事,你尽管说。” “以后不要再来上我的绘画课了。”我说:“你来上这些课程,完全是浪费时间。如果你真的对绘画有兴趣,我希望你多化些时间在实际创作上。将来把你的作品给我看,我或许可以给你一些意见。” “好!”她毫不犹豫地点头说:“赵大哥,我什么都答应你。” “很好,这样才是对的。”我觉得庆幸,她终于不再固执了。 “但是,我答应你这么多事情,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她晶亮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著我。 “什么事?”我突然起了警戒的心,唯恐她提出任何令我为难的要求。 “有机会你教我吹口琴,好不好?”她要求著。 我不禁暗暗叮了一口气,“当然可以,没问题。” “赵大哥,现在你就吹口琴给我听。”她忽然兴起,“这几天,我一直好想看你吹口琴的样子。” “我吹晶琴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我笑问。 “好看!好看极了!”她说:“你吹口琴的样子,带点忧郁,又有一股沧桑凄凉的味道,那神情我永远不会忘记。” “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并非吹口琴。”我将她自沙发上拉起来,笑著说:“首先我们必须找一家餐厅吃饭去。你这几天瘦了不少,我带你好好去吃一顿。” “嗯,你这一说,倒提醒我了。”她笑著说:“我还真的饿了。赵大哥,一见到你,我的胃口又恢复了。走吧!我现在饿得可以吃下一条牛呢!” 她拉著我走出屋外,将笑声成串地洒落在阳光里。看见她天真欢喜的模样,我感到一种苦涩的安慰。这个女孩将她的情绪交在我手里,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帮助她自她的梦幻王国里走出来呢? 第五章 罗小倩十分遵守承诺,三天之后,她果然搬回家去,结束了两年的独居生活。我在基金会的绘画课,她再也没有来上,所以她答应我的事情,都一一做到了。更重要的是,她再也没有令我为难的表现。那股使我心悸的热情,已经被她隐藏在内心深处。在我的面前,她努力尝试做一个稳重而内敛的大人。 她开始和我做朋友,并以一个学生的姿态,同我请教绘画的技巧。她时常到基金会来等我,等我下了课,使与我共进晚餐,并带来最近的作品,要我指出缺点,给予指导。 我很高兴见到她的转变,更高兴见到她在绘书上的进步。我相信慢慢地她就会打开心门,接受真正适合她的男孩,而淡化对我的感觉。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新的学期开始,罗小倩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了。 由于学校的某些课程增加,她来找我的时间也明显地减少了。但是她仍时常打电话给我,和我聊天,告诉找她在学校里遇见的趣事。她似乎开朗活泼了些,这是我最乐意见到的事情。 没有了小倩的困扰,我的生活很快地恢复了平静。画画、上课,上课、画画,在不知不觉闲,夏日的脚步逐渐远离,初秋凉爽宜人的风已回旋在枝头。 这段旦子以来,我尽量避免和唐菱碰面,即使由于工作的关系,不得不见面,我依旧小心翼翼地维持著适当的距离。我克制著自己的感情,保持著清醒的头脑和理智。我已经是个三十三岁的男人,而非十三岁的毛头小子,到了我这把年纪,世事的是非对错、该与不该,都已经有了清楚的判定标准。 我知道我不能放纵自己的心,那将会使自己和唐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如果能够的话,我希望能完全避免和她见面,因为她对我的影响力一天大过一天,即使只有一眼,也足以令我心猿意马,意志动摇。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我必须在我的理智消失之前,解决这件事情。 我曾经尝受过妻子投人别人怀抱的痛苦,绝不能让罗汉钦也遭受同样的打击。 我考虑辞去这代课老师的工作。这个想法在我的脑海中已盘旋良久。但是我始终犹豫,迟迟没有提出来。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知道基金会找不到适当的教师来教这门课程。由于编列的经费有限,给予老师的酬劳相对减少,在这样的条件下,想要找到既有爱心又负责任的教师,自然不容易。 但是,我内心的交战旦益激烈,对于每一次会见唐菱,都抱著既忧且喜的心情。就像现在,我抱著一大叠图画纸,缓缓地走向她的办公室,情感与理智同时在我的心中纠缠,我费了很大的力气,仍难以平息心中起伏不定的波涛。 我每走一步,就越接近她;越接近她,就越痛苦,心中的交战也就更加激烈。 “嗨!”一只大手突然拍在我的肩膀上。“老兄,下课啦?”是张凯文的声音。 “是啊?!”我回答。 “你要去哪里?” “把这些孩子昼的图拿去给唐菱,顺便报告学生们这一周来的情形。” “怎么垂头丧气的?”张凯文奇怪地说:“从来没见过你走路这样没精打彩的,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摇头,笑一笑,“你怎么还没下班?” “今天加班。”他说,“我还要研究两个新到的个案,必要的话,今天晚上就去拜访他们。” “辛苦你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向阳基金会上上下下,个个都是价得表扬的社会工作人员,你们的服务精神实在感人。” 张凯文推了推眼镜,说:“我喜欢这个工作,就算辛苦一点也无所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非常佩服罗先生的为人,我们不计较薪水,不计较工作量,只是……”他突然皱起了眉头。 “只是什么?” 张凯文忧虑地说:“只是听说最近我们的财务状况出了点问题,情况好像不太妙。” “哦?”我惊讶地问:“有这回事?” “会计组的同事说,我们已经连续好几个月收支不平衡,再这样下去,恐怕连我们的薪水都会发不出来了。我们的薪水发不出来还是小事,严重的话,基金会恐怕要面临结束的命运。”﹂“有这么严重?”我的眉心也跟著打结。 “唉!”张凯文不胜感慨地说:“这种杜会福利工作本来就是亏本的工作,不但要付出许多的心力,在经济上更要时常面临窘境。尤其像罗先生这种做法,迟早连老命都会赔进去。” “怎么说?”我问。 张凯文摇头说:“他不仅在精神上、心理上帮助那些孩子,就连在金钱上,他也毫不吝啬地资助他们。听说他曾经在私底下透露,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要把名下的财产变卖掉,以渡过难关。” “对了!”我突然想到一个方法,“现在社会上不是很流行爱心活动吗?为什么不干脆向企业界募款?我相信应该就能够解决困难才是。” “罗先生一直不愿意这么做。”张凯文无奈地说:“向人伸手要钱,会让他感觉像个乞丐似的,他做不来。” 我望著手上的大叠图画纸,沉思了起来。 “喂!”张凯文问:“我听说罗先生的女儿罗小倩非常喜欢你,有没有这回事?” “你听谁说的?”我连忙说:“根本没有追回事,你别胡说!” 我深深明白谣言的杀伤力,尤其对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而言,任何捕风捉影的说法都可能造成某种程度的伤害。 “我不过随便问问,你紧张什么!”张凯文笑著说,“我想是因为她时常来找你,所以才有这样的说法。” 我解释说:“她来找我,主要是为了绘画上的问题,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 张凯文耸耸肩说:“我也觉得她太年轻了,不合适你。说真的,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过去的遗憾就让它过去吧,不要让它成为一种阴影。如果有合适的对象,不妨考虑再婚。” 再婚?合适的对象?我忍不住摇头苦笑起来。我的第一任妻子,只爱工作不爱我;而现在我所爱上的女人,则已经结了婚。在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我得到合适我的女人? “你笑什么?”张凯文怀疑地问,“希望你再婚有什么好笑的?” “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经得了婚姻恐惧症吗?”我说。 “别说这样的丧气话,一次失败了,下次还可以再来。”张凯文鼓励我,“难道你打算就这样打著光棍,直到白发苍苍、齿牙动摇吗?我告诉你,年老力衰的单身贵族可没什么好羡慕的。” “唉!”我不耐烦地说,“我的闲事你少管,莫非你打算去了基金会的工作之后,改行当红娘吗?” “嗯!”张凯叉点头说,“这倒是个好主意,谢谢你的提醒!” “我不跟你胡扯。”我转身举步,“快去加班吧!还忤在那里做什么?” 我将张凯文抛在后头,走近唐菱的办公室。站在门前,我暗暗地作了深呼吸之后,方才伸手敲门。 “请进!”她的声音似优美的音符般,轻轻柔柔地自门内流泻出来。 我推门进去,乍见她,仍然止不住心头狂跳。 她今天穿一件黄绿色的歌绸衬衫、淡黄色的长补,腰间系一条柠檬绿的丝带,显得十分清新娇柔。 呵!她还是这么地美,美得纤尘不染,美得毫无瑕疵,不论我见过她多少次,每次都有相同的震撼。她的气质是如此地清纯高雅,神情永远恬静自然,而那乌黑的双眸,是波纹不生的古井水,光滑如镜。 当我们的规线相交,她的眼里暮然掠过一抹痛楚,平静的水面乍然激起了沥漪,泛起了一圈圈的波纹。 我的心猛然紧缩,全身的血液霎时为之凝固。 她为什么痛苦?是因为我吗?难道她和我一样,正受著难以言喻的煎熬?是我眼花?或者只是我的想像? 当我正想捕捉她最细微的神情,波动的水面却很快地恢复了平静,似乎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 “这就是孩子们这星期的成绩吗?”她接过我手中的大叠图画纸,语气平和稳定。 “哦,”我显得有些狼狼,“是的,这个星期是自由创作,有几个特殊情况,我必须问你说明一下。” “是哪几个特殊情况?”她问。 我抽出几张画,强迫自己以最早稳的声调逐一说明,“这张是张克强的作品,他以前喜欢用温暖的灯黄色,最近却突然喜欢用刺眼的鲜红及纯然的黑色。你看!”我指著图画说,“他画的小溪里流著红色的水,而天空中的太阳却是黑的。这是一种异常的表现方法。我注意到,他最近的情绪似乎不甚稳定,时常迟到早退,显得十分焦虑不安。对于这点,你们必须特别注意。” “嗯,我会特别注意。”唐菱点头说。 我又翻到第二张,说:“这张是林晓文的作品,她最近不太开朗,上课也不像以前有精神。你看,图画中的人物有点扭曲变形,用色也趋向沉郁,这是值得注意的现象。” 按著我又向她说明了几个个案的情形,以做为他们辅导的参考。 “这个星期,大致的情形就是这样。”最后我做了结语。 “谢谢你!”她感激地望著我,“你是个非常尽责的老师,我听说学生们都很喜欢你,这两个月来,你帮了我们不少忙。” “快别这么说,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我诚挚地说,“既然接下了这个工作,我就会尽力做好。重要的是,我喜欢这些孩子,他们个个都很可爱。” “有一件事,我必须和你商量。”她说,“昨天我接到刘老师打来的电话——他就是原来上美术课的老师,他的身体已经复原,但是体力仍然不是很好,所以没办法回来上课。他已经向我表达了辞意,希望我另外找人接替他的职务。” “他决定辞职了?” “是的。”她按著说:“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这两个月以来,你的绘画课非常受孩子们的喜爱,你是个好老师。”她望著我,眼里充满了期待,“我希望你能够继续教下去,好吗?” “我……”我犹豫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很为难,是不是?”她轻轻地问。 我沉默著,没有说话,我甚至不敢看她,深怕理智的防线再度崩溃。 “你不愿意留下来?”她在低低地叹息。 她的叹息声,几乎揉碎了我的心。 “唐菱,我不能留下来。”我痛苦地说。 “你不愿意见到我?”她的声音更加地微弱。 在她的眼里,明显地写著绝望与哀愁,她的忧伤、她的落寞,是那样猛烈地震撼著我的心,我暮然激动了起来。方才不是我眼花,她的痛苦的确是为了我,她渴望见到我,就像我渴望见到她一样。 “唐菱……”我伸出手去,想要抚平她的哀愁,但是罗汉钦的影子突然闯进我的脑海里,于是所有的激情在刹那间全部化为愧疚与叹息。“你明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留下来。”我颓然地放下手。 “请你留下来,好吗?”她要求著。 “唉!”我又是一声长叹,“好,我留下来。” 我怎能拒绝她的要求?所有曾经有过的决心,在她期待的眼神下,早已化为乌有。在我的内心里,始终潜藏著的那股强烈的渴望,那被强大的理智压抑著的渴望,此时化成了一股激流,在我的胸中汹涌流窜。 我渴望见到她,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我是多么渴望能够见到她,即使只有一眼也好。 只要一眼,就能够填补我那空虚的心灵;只要一眼,就足以排遣我满心的寂寞。 “谢谢你!”她抬起眼来,掩不住嘴角欣喜的轻笑。 呵!她的笑容是如此地笑,美得令人眩惑,令人心醉,这朵迷人的笑容,因我而绽放,我的胸臆之间,不由地涨满了一种酸酸楚楚的感动与柔情。我神思恍憾地望著她,完全忘了周遭的一切。 唐菱!唐菱!我要牢牢地捕捉住她这一刻的美丽,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裹。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她首先打破沉寂。 “什么?”我没听清楚她的话。 “今天晚上,汉钦想要请你吃饭,你有空吗?” “请我吃饭?”我问,“为什么?” “为了感谢你对我们的帮助。”她说,“因为你的劝说,小倩才会答应搬回家去,这阵子她和汉钦的关系已经改善许多,心情也明显地变得开朗乐观。这一切都得感谢你,若不是你,他们父女之间的僵局恐怕永远也无法打破。” “不用谢我,这并不是我的功劳,而是你和罗先生努力的成果。” “不,应该归功于你。”她说,“小倩的个性很倔强,但是她却愿意听你的话搬回家去,这件事汉钦一直对你非常感激。今天他除了要向你表达谢意之外,还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哦?”我问:“什么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说要当面告诉你。”她轻轻一笑,“你愿意赏光吗?” 这还用问吗?我根本没有能力拒绝她。 十分钟之后,我坐上她的车子,离开了基金会。 我坐在她身旁,闻著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感到一种恬淡的幸福。 她是一个奇异的女子,有著令人难以理解的魔力,搅动我的灵魂,翻起滔天巨浪,却又散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稳定力量,平息我沸腾的心绪。 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我的眼睛再也看不见其余的女人;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就算牺牲所有,也是值得的。 当车子逐渐离开台北市区,我终于忍不住提出心中的疑问,“唐菱,我听说基金会目前有一点财务方面的困难,有没有这回事?” 她不疾不徐地跺下煞车,将车子稳稳地停在斑马线前,转过脸来说:“是的,我们目前的确有一点困难。” “情况严重吗?”我问,“会不会影响基金会的工作?” 她微微地蹙起眉头,眼中布满忧虑之色。“现在还很难说,过去我们也曾多次遭遇危机,还好都能安然度过。这次……” “这次怎么样?”我急忙问。 “这次我实在没有把握,能不能像前几次那样幸运。如果撑不过去,基金会的工作势必会受影响。” 她的忧虑紧紧地址动了我的心弦,我忍不住冲口而出,“需要多少钱才能渡过难关,我愿意——” “不!”她立刻拒绝,“谢谢你的好意,我们不能接受你的帮助。” “为什么?”她的拒绝使我难受。 “你已经帮了我们许多的忙,我们不能再接受你的资助。” 她的坚持使我沉默,我们之间对这件事的讨论仅到此为止。 “小倩和你之间的情形,有没有稍微改善?”我换了一个话题。 她无奈地摇头说:“情况已经比以前好了许多,但是我们之间的距离依然非常遥远,她对我还是无法谅解。” “你们之间,究竟存在著什么样的误会?”我忍不住探问。 “我们之间所存在的心结,并非因为误会。”她的嘴角泛起一抹凄凉的微笑。 “就因为她始终反对你成为她的继母?” “不!”她说,“最主要的原因,是汉钦的双腿。”她的声音微微地发颤,显出难得的激动情绪。“汉钦因为我而残废,这就是小倩始终不能原谅我的原因。” 她的痛苦像利针一般穿透我的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小倩曾经说过的话,终于在唐菱的口中得到证实。这件事必是她心中极大的伤痛,那痛苦之巨大,使得她再也无法维持冷静的外表,而失去了原有的镇静。 “对不起!”我抱愧地说:“我不该探问你私人的事情。” “没关系。”她的声音在短时闲内已经恢复平静,“我知道你是基于关心。” 她知道?她懂得我的心意?不需要言语,不需要交谈,她已经听到了我心底的声音?我的心因为她的了解,而感到雀跃不已。 车子不断往南而行,进入新店山区,大大小小的山峰在远处层层叠叠,山坡上大片的芒花,沐浴在夕阳余晖中,风一吹,便翻滚成金色的波浪。 不久,我们爬上一个小山坡,停在一栋乳白色的心洋房前。 “就是这里。”唐菱熄了引擎,说:“下车吧!” 我下了车,站在屋外,打量著四周的环境。 这是一栋精巧的两层楼建筑,垂挂著深绿色窗帘的玻璃上,正反映著灿烂的夕阳光辉,朱红色的栏杆圈围著二楼的阳台,阳台上的几个盆栽里,盛开著一朵朵鲜黄色的菊花。门前的一棵玉兰树,长得十分高大,浓密的枝叶间,仍隐约可见许多米黄色的小花朵,空气中弥漫著玉兰花特有的香甜气息。 小小的山坡上,绿草如茵,绿树成荫。门前的小径两旁,枫香树夹道林立,紫色的醉浆草花像一颗颗可爱的心星星,闪烁在绿色的草地上。 “这里的环境不错。”我说。 “是啊!”唐菱点头说,“这裹远离尘嚣,空气新鲜,正适合汉钦养病。” 她按下门铃,一个身材矮胖、面目慈祥的中年妇人前来开门。“小菱,回来啦?” 唐菱为我介绍,“这是杨妈妈。” 杨妈妈就住在附近,她的独生儿子曾经接受过向阳基金会的辅导,因此走上正途,她对罗汉钦充满了感激,于是自愿甫来帮佣,负责罗家的三餐和打扫工作。 “杨妈妈,小倩回来没有?”唐菱问。 “还没有。”杨妈妈关上大门,说:“不过我想大概快了,她今天上午出门前,还特地交代我,别忘了煮她最爱吃的粉蒸排骨,她要回来吃晚饭。” 我们经过一个小小的日式庭园,进入屋内,首先殃入眼帘的,是一个布置得十分简单朴素,却又不失典雅浪漫的客厅,质朴的原木家具、晕黄的灯光,营造出属于汞的温馨气氛。 唐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必定非常地幸福快乐,我因此而觉得欣慰。 “老陈正在帮罗先生按摩,我去告诉他,你回来了。”杨妈妈说。 经过唐菱的解释,我明白老陈是罗汉钦的长期看护,也算是这个象的基本成员。 我的目光轻轻掠过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墙上的一幅画上。 “那是你的作品。”唐菱说,“小倩从她住的地方搬回来的。” 那是一幅以海洋和船只为背景的水彩画,我还记得写生的地点是在东海岸。 “这幅昼,我一直不甚满意。”我指著书的右上方说,“这里的光影处理得不理想。” 唐菱笑著说:“虽然你不满意,但却是小倩最喜爱的一幅画,她天天拿布擦拭,一点灰尘也不许沾上。” 不知怎的,一想起小倩珍爱我的作品的模样,我的心便不由沉甸甸的,再也轻松不起“振刚,你来了!”罗汉钦的声音在我们的背后响起。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推著轮椅,缓缓地从里间走出来。这个人,想必就是老陈了。 轮椅上的罗汉钦虽然满脸愉悦的笑容,但是我却深刻地感觉到,他似乎又苍老了不少。 记得上次和他见面,是一个月前的事,才短短的时间,他额上的白发增加了,脸上的皱纹更多更深,凹陷的脸庞显得十分疲惫。 “我要好好地请你吃一顿饭。”他高兴地说,“谢谢你把小倩劝回来,让我们父女俩能够再度团聚。” “罗先生,千万则这么说,我不过是做我该做的事。”他的感谢,我受之有愧。 “我知道我没看错人。”他呵呵笑著说:“我能够认识你,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我没这么好,是您过奖了。” “你好不好,我心里清楚。”他转头问唐菱,“小倩回来没有?” “还没有。”唐菱回答。 “振刚,”他对我说,“今天请你到家里来,除了向你致谢之外,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有什么事,您尽管说,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全力以赴。”我说。 他望著唐菱,眼里有著温暖的笑意。“我想请你为小菱画一幅像。” 我和唐菱互望著,在彼此的脸上看到同样的疑问和惊讶。 罗汉钦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要求?莫非他已警觉出我和唐菱之间那抹似有若无的情怀? “这……”我不自在地交握十指,上身前倾,疑惑地问:“为什么呢?” 他望著身旁的唐菱,轻拍她的手背,眼里有感激,还有更多的心疼。“自从我的腿受伤之后,小菱便一直在我的身边照顾我。这七年来,她为我付出了青春和许多的心力,在她的生活里,除了我,再也没有别的,她没有娱乐、没有朋友、没有假期,她全心地照顾我,舍弃了她应该享有的青春欢笑,我对她一直很过意不去。” “汉钦,不要这么说,你的腿完全是因为我——”唐菱的眼里泛著泪光,满心歉疚地“不!”罗汉钦截断她的话,“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罗汉钦造一席话,教我感动莫名。我想起了自己对唐菱的爱恋,觉得更加羞愧。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无尽的关爱,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 “汉钦……”唐菱还要说话。 “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他转向我,说:“几个月前,我终于说服她走出这个家,到基金会上班。我恨高兴她喜欢这份工作,许多孩子在她的辅导下,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下个月就是她的生日,为了感谢她这几年来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想送她一份礼物,那就是你的亲笔绘画。” “这……”他的请求,使我十分为难。 如果我答应为唐菱绘像,势必会增加我们俩相处的时间,这是我的理智所不容许的事“振刚,请你答应我。”罗汉钦热切地望著我近乎祈求地说:“你是我最欣赏的画家,我相信只有你才能确切地捕捉小菱的风采神韵,只有你才能将她的美完全地呈现于画纸上。” “汉钦,”唐菱说:“这阵子我们有几个新个案,我恐怕没有时间。” “没关系。”罗汉钦说:“尽量把工作交给辅导组其他的人员去办,挪出时间来,让振刚为你画一幅画,就算是你给我一个表示心意的机会。” 唐菱将眼光投向我,眼中的神情复杂难解。 “振刚,你不会教我失望吧?”罗汉钦注视著我,恳切地说:“请你为我拨出时间来画这幅画,好吗?” 我考虑又考虑,最后终于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他的目光是如此地迫切,他的语气又是如此地诚挚,我如何忍心教他失望!我暗自下了决心,要画出最美的唐菱,就算是我送给他们夫妻俩的礼物。 “太好了”罗汉钦笑颜逐开地说:“等你完成这幅画之后,我要将它挂在屋里最明显的地方,让每个进来的客人一眼就能看见。” 他的喜悦并没有感染唐菱,只见她微微地蹙起眉头,眼里有几分傍徨和忧虑。 她为什么如此不快乐?雏道是我的决定使她忧虑吗?她也和我一样,害怕自己、不信任自己吗? 就在我沉思之际,门铃响了起来。 “一定是小倩回来了,我去开门。”唐菱站起身说。 果然是小倩回来了,她踏入客厅,一眼便见到我,不禁喜出望外,“赵大哥,你怎么来了?” “是爸爸请他来的。”罗汉钦说:“振刚帮了我不少忙,我想请他吃顿饭,聊表谢意。” “赵大哥,你来得正好。”小倩蹦跳著来到我面前,将我自沙发上拉起来,“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什么东西?”我问。 她今天穿一件蓝色的T恤,配上白色长裤,浑身散发出年轻人特有的青春活力。 她天真愉悦她笑著,忽略了我语气中的犹豫。“你跟我上楼去看就知道了。”她拖著我直往楼上走。 “小倩,就快吃饭了,有什么事等吃完饭再说吧!”罗汉钦说。 “我们马上下来,只要十分钟就好。”她拉著我的手,“走嘛,赵大哥,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我无奈地跟著她上楼。 “赵大哥,这是我的房间。”她打开通道尽头的房门说:“请进。” 我走了进去,她反手将门关上。 “你要送我什么东西?”我问。 她忽然揽住我的脖子,收敛起笑容,深情款款地说:“那个东西就是我,我要将我自己迭给你。” “什么?”我几乎惊跳起来,“小倩,别开玩笑!” 她忽然噗哧一笑,放开了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嘻笑著说:“赵大哥,我又不是母老虎,你干嘛害怕成这样?不过和你开开玩笑,紧张什么!” 我不禁于了口气,责备她,“这种事怎么能随便开玩笑?” “轻松一下,有什么关系呢?”她耸耸肩,说:“你老是这么严肃,像个小老头似的。” “我本来就不年轻了。”我笑著说。 “不!”她摇头,“你一点都不老,如果你的神情不那么严肃老成,说话不那么老气横秋的话,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岁的样子。” “那也不过是个样子,和事实一点也不相符。”我说。 “你为什么非得把自己说得这么老?”她噘著嘴说:“是不是这样才能显出我的年纪轻,和你一点也不相配?” “小倩,你说到哪儿去了!”我环顾四周说:“你到底要让我看什么东西?” 提起她要送我的东西,她的眼中立即充满了喜悦。“嗯,就在这里。” 她轻盈地转身,右手一扬,掀起身后的一块黑市,黑市底下是个画架,书架上摆著一幅尚未完成的水彩盏。 画中的主题是海边的黄昏。橙红色的夕阳染红了西天的云彩,洁白的沙滩上站著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子,那男子身材修长,面目虽模糊,但大致的轮廓却仍清晰可辨。 “你画的是我?”我问。 “不错,”她笑著说:“我画的是你。怎么样?画得好不好?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会尽量修改。” 我定睛一瞧,但见画中的我独自伫立在海滩上,遥望著远处的海天一线,海风卷起我大衣的下摆,拂乱了我的头发,苍茫的暮色自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孤独的我站在无人的海边,显得更加孤独。 追幅画勾起了我的回忆,那天在垦丁海滩的情景再度浮现眼前。那时的我正处于生命的最低潮,心情沉落到谷底,觉得了无生趣。小倩将这样沉郁、寥落的心情,全部绘进了这幅画里,这满纸的苍凉,简直就是我当时心情的再现。 在赞叹之余,我感到十分惊讶。对于我的心情,小倩竟体会得如此透彻。这个小女孩的心灵深处,仿佛隐藏著一面放大镜,专门窥探我的心思。 “你觉得怎么样?”她急著想听取我的意见。 “你画得很好。非常传神。”我说,“你有与生俱来的才气,继续努力,假以时日,将会有一番成就。” “真的吗?”小倩欣喜地笑了,嘴角出现两个深深的酒窝。“你没骗我?我以后也可以成为像你一样的画家?” “不!”我说,“你不会和我一样,你会比我更好。” “我真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她雀跃著,像个孩子似的。“以后我会加倍努力。赵大哥,我要为这幅画取一个名字。” “哦?”我好奇地问:“什么名字?” “我要把它题作:〝中年男子的寂寞〞。”她得意地仰起脸来望著我,“你说好不好?” “中年男子的寂寞了”我摇摇头,觉得啼笑皆非,“倒是满切题的。” “如果你没意见的话,我们就这么决定了。”她笑问:“你喜不喜欢这幅画?” “喜欢。”我点头说。 她将手按在胸口,欣慰地说:“我这阵子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这幅画花了我好几个礼拜的时间,等我把这里的岩石和海洋画好之后,我要把它送给你,做为我们相识的纪念。我要你永远记得,我们是在海边认识的。” “相识的纪念?”我疑惑地看著那幅画,“这海滩上只有我,并没有你呀!” “我在你的背后看著你,你并不知道,所以画面上看不到我。”她嘻笑著说:“这像不像脑筋急转弯的答案?” 我看著她愉快的笑容,不由受到了感染,严肃的神情也放松不少。“谢谢你的礼物,我会好好珍惜。” 她望著我,眼中飞扬的神采在刹那间被沉稳的深情所替代,“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她的神情十分落寞。 她的表现令我不安,我原以为她对我的感情,已经随著时间逐渐淡去,没想到依旧浓“小倩,你不快乐吗?”我问。 “不,我很快乐。”她笑得勉强,“爸爸对我这么好,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唐菱虽然不讨我喜欢,却她始终对我很好,不论我怎么挑剔她,她也不会生气。大家都对我这么好,我还有什么好不快乐的?” “你不喜欢搬回家来吗?”我担心地问。 她摇摇头,说:“我早说过,我会搬回家来,完全是为了你,我会变得比较开朗,也是因为你,我希望你会因为我听话而更喜欢我。” 一丝苦涩自我的心底泛了出来,我叹气说:“小倩,你这又是何苦呢?” 她仰起睑来,痴痴地望著我,“我知道你到现在都没有女朋友,只要你还没有女朋友,我就有希望,对不对?” “小倩,”我为难地说:“我早就说过——” “我知道。”她截断我的话,“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就算是我的梦想吧,也请你让我保留,好吗?如果你连这点希望都不给我,我会活不下去的。”她低下头去,声音哽咽。 “小倩!”我按住她的肩头。 “赵大哥!”她扑进我的怀里,紧紧地抱住我,“请让我爱你,好吗?你不爱我没关系,只求你让我爱你,好不好?” 她的泪水沁湿了我的衣襟,她的请求像铁锤一般重重地敲在我心上。 “小倩,”我轻轻地拉开她,坚决而平静地说。“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听我的话,把你的注意力逐渐地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如果你愿意打开心门,我相信很快就会遇到你喜欢的男孩子。” 她很快地擦干眼泪,神情阴郁地说:“对不起,赵大哥,刚才的话,就算我没说过。” 她背过身去,肩膀犹在微微地抽动。 对于她的痛苦,我虽于心不忍,却是无能为力。 “小倩,多陪陪你父亲。”我说,“把你对我的注意力,放一些在他身上,他年纪大了,一天比一天衰老,也一天比一天需要你。” “他不需要我,他有唐菱。”她的声音冷而硬。 “小倩……” “不要说了。”她转身就往门外走,“我不想谈这个问题,我们下去吃饭吧!我肚子饿死了。”她不理会我,迳自走了出去。 我望著她佯装坚强的背影,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到万般无奈。 第六章 自从去过罗家之后,这一个星期以来,我的心神一百不宁。唐菱和小倩的影像不断地重复交叠在我的脑海,这两个女人带给我同样程度的困扰。 每当我闭上眼睛,耳际便会萦绕著小倩那哀切的请求,“请让我爱你,好吗?” 与这句话同时浮现眼前的,却是唐菱的身影。 请让我爱你,好吗? 不!不好!我的爱对她而言,就犹如毒蛇猛兽般可怕,我不能爱她,绝不能! 我颓然地将脸埋在掌中,满腔的积郁化作一声长叹,自我的灵魂深处逸吐而出。 “你怎么啦?”一个无比温柔的声音暮然在我耳边响起。 我抬起脸来,看见唐菱那张绝美的脸庞,就在我眼前。 “没什么。”我摇头,勉强笑了笑,“要画你的像,实在太难了。” 此刻我正坐在她的办公室里,和她讨论绘像的事情。 “为什么呢?”她笑问:“难在哪里?” 我凝视著她,控制不住自己紊乱的心绪,竟发出了不该发出的赞美,“因为你太美、太美了!美得使我不知该如何下笔。” 她的身子微微一震,脸上很快地染上一抹红晕。她垂下了眼睑,浓密的睫毛盖住了她那对乌黑的眸子。 我出神地望著她,惊异而贪婪地注砚著她。她含羞的模样是如此地迷人娇美,她的美,永不令人厌倦。 我的眼光没有放过她每一根神经的震颤,我用全部的心灵去体会她的每一个心跳、每一个呼吸所透露出来的讯息。 唐菱,她因我的话而红了脸!唐菱,她的心里有我! 她睑上的红晕逐渐褪去,当她再度扬起睫毛时,目光已变得深沉难测,那美好的嘴唇微向上弯,浮现一抹凄楚的笑容,“振刚,你真傻!”她的声音幽柔如梦,轻喃如深夜的低语。 我傻?我为什么傻? “唐菱!”我暮然激动了起来,“我不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傻!”她轻轻地说,“我不美,一点也不美。你现在所看到的,是我的外表、现在。对于我的过去,你完全不了解,我……” 她深沉的目光,逐渐变得蒙胧哀伤。她望著前方,似乎沉浸在一个遥远的回忆里,忆是一潭漆黑的湖水,自心灵的最深处向她包围急涌而来。 “唐菱!”我不知打哪儿来勇气,竟握住了她纤柔的手,“我不需要了解你的过去只要知道你是唐菱就够了。在我的心目中,你永远是这样地美好,没有人可以与你比拟也没有人!” “不!”她抽出被我紧握的手,泪水盈眶,“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的过去,你就会发现,我完全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美好。” “喔,唐菱!”我的心暮然一阵经銮,“不要哭,不管你有著什么样的过去,一点也不会影响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过去的已经过去,我相信只要认识你的人,绝对没有人会计较你的过去。” 我望著她,感到全身热血沸腾。她的模样是如此地楚楚动人,惹人爱怜,我多么想拥她人怀,用我满腔的柔情,抚平她的创伤,吻干她的泪水。但是我不能,只因为她是另一个男人的妻子!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压抑著心中那股强大、想要拥抱她的欲望。我是如此地靠近她,却又不能碰触她,我们俩之间存在著一道良心与道德的鸿沟,就像我和小倩之间,横越著十四年的时间距离一般难以跨越。 我的胸腔因满涨的激情而隐隐发痛,我的双手因为过度紧握,而泛白发麻。我所深爱的女人,在我的面前哀伤哭泣,我却不能给予她任何的安慰! 她抬起眼来,眼中泛现著光彩,“谢谢你,振刚,你是个好人,就像汉钦一样。” 我们彼此深深地注视著,在她的眼里,我看到了感激,也看到了难以诉说的柔情。那小小的瞳孔里,反映著我小小的缩影。从没有一刻,我感觉和她如此地贴近,近得可以听见她心底的那个小小的声音,正在轻轻地呼唤:振刚!振刚!振刚……! “唐菱!”我回应她。 叩!叩!叩!门上突然传来几下轻响。 唐菱和我同时一震,猛然自一个虚幻迷离的梦境中醒来。 她迅速地眨眨眼睛,拭干脸上的泪痕,作个深长的呼吸,很快地恢复了冷静,“请进!”她说。 进来的人,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竟是小倩。 她的手里拿著一幅画,脸上带著纯真的笑容,“赵大哥,我到教室去找你,他们说你到这儿来了。”她的目光随即落在唐菱身上,脸上的笑容为之一凝,她那敏锐的神经必是感觉到了什么,“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她望著我说。 “没有。”我不自在地笑了笑,说:“小倩,你找我有事?” 这一个星期以来,她只和我通过几次电话,关于上次在罗家的不愉快,她似乎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她的眼光再度飘向唐菱,声音里有股酸溜溜的味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捺著性子问:“是不是又有什么绘画上的问题要来问我?” “你忘了吗?”她以埋怨的口吻说:“我为你画的那幅画。” “哦!你已经大功告成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拿在手里的,就是那幅“中年男子的寂寞”。 “是啊!”她说:“今天我特地把它送来给你,顺便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 她看了看唐菱,显然不愿意在她面前透露,便说:“我们一起去吃饭,我再慢慢告诉你。” 我望向唐菱,她立即说:“你们先走吧,我还要留下来加班呢!” 她的眼襄盛满了温和与鼓励的笑容,笑容的背后,隐藏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无奈和辛酸。 “走吧,赵大哥!”小倩拉著我往外走。 十分钟之后,我们坐在距离基金会不远的一家西餐厅里。 小倩将画交在我手里,眼里闪著笑意,戏谑地说:“送给你,寂寞的中年男子!” 我佯慎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却不自禁地挂著无奈的微笑,“小倩,你是个调皮的小鬼灵精。” 我揭开画上包著的白纸,“中年男子的寂寞”已经被小心地裱在一个精致的木制画框里。或许是由于心情的关系,那伫立在海滩上的人影,如今看来,显得更加地落寞,更加地凄凉。 “怎么样?赵大哥。”小倩兴致勃勃地问。 “哦,很好。”我点头说。 “你就只给我两个字的评语吗?”她扬起眉毛,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我将手里的画放在桌上,换了一种说法,“非常好。” 小倩掩著嘴笑了起来,“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非常非常好〞?这算什么评语,简直是敷衍嘛!” “我没有敷衍你,真的非常好。”我诚挚地说:“小倩,再一次谢谢你。” “谢什么!”她垂下眼睑,幽幽地说:“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你的感谢。” 我不愿再提起这样令人心烦意慌的话题,于是按著问:“小倩,你刚才说要和我商量什么事情?” 她抬起脸来,声音里带著几分凝重,“我爸想带我出国去玩。” “哦?”我有点讶异,“去哪里?” “英国。”她说,“我在英国有个堂叔,小时候爸爸曾经带我去过一次,自从他的腿受伤之后,我们两家就难得见面,只能维持书信往来。前两天,堂叔为了封信来,说他儿子要结婚了,爸决定要去参加婚礼。” 我不禁蹙起了眉头,“你父亲的身体,适合这样的长途旅行吗?”我的眼前浮现他坐轮椅的身影。 “我也很担心。”小情说:“他最近时常闹腿疼。” “腿疼?”我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时常这样吗?” 小倩轻轻的叹息,“自从他发生车祸之后,就时常这样,只是最近疼得比较厉害。医生说,这是当年车祸的后遗症。”她怨慎地说:“这一切都要怪唐菱,若不是因为她,我爸也不会变成这样。” 我关心地问:“难道你父亲当年会发生车祸是因为她?” “不错,就是因为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赵大哥,”小倩摇摇头,说:“我不想谈这个问题,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忍不住要恨唐菱。但是,我很清楚,事情吧经发生,再怎么恨她怪她,也是无济于事。为了让我少恨她一点,你就别再问了吧!” “好,我们不谈这个问题。”我改变话题,“既然你父亲身体不舒服,恐怕不适合出国吧!” “但是他认为只要带著老陈同行,应该没有问题。他说他们堂兄弟已经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去探望他们。而我也一直很想再去英国玩,所以爸打算带我同行,既可以照顾他,又可以完成我的心愿。” 我沉吟著,“如果他的身体真经得起这样的劳累,倒也没什么不妥。” “但是我却有点犹豫。”小情说。 “为什么?” 她紧紧地注视著我,“我不想离开你。” 我微微一愣,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小倩,”我摇著头说,“你还年轻,不应该这样执著。你应该到处去看看、去玩玩,出国旅游是增长见闻、开阔胸襟的好机会,你不应该放弃。况且,你父亲一个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的确需要有人跟随照顾,你是最适当的人选。” “唐菱也可以。”她的眉头微蹙,神情苦恼。 “唐菱怎么说?”我问,“她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 “她还不知道这件事。”小倩说,“我爸爸说她最近要忙基金会的事,他不想让她陪他去。” “既然如此,你就更应该陪他去。”我说。 “赵大哥,你好自私。”她突然噘起了嘴,埋怨地说。 “这话怎么说?”我愣住了。 “你想赶我走,你不想见到我,所以希望我到英国去。”她委屈地望著我。 我委婉地说:“小倩,我鼓励你去,并不是因为我不想见到你,而是希望你能够在陌生的环境中,让自己的心情沉淀下来,或许你会发现,你对我又有另一种全新的感觉。你会发现,你并不是那么地需要我,因为世界是这么地辽阔,人生还有许多值得追求的东西。在你这样的年纪,感情应该只是点缀,而不是全部。” “不!”她严肃而郑重地说,“赵大哥,你错了,对于其他的年轻人而言,感情或许只是点缀,但是对我来说,感情却是我生命的全部。请你相信我,我对你的感情,既不是冲动,也不是年轻的幻想,更不会因为时间或空间的改变而改变。” 我不得不承认,她这份固执的深情,深深地令我感动。我望著她年轻的脸庞,那原该神采飞扬的眼神,如今却沉郁而黯淡;那应该发出愉悦笑声的嘴唇,如今却苍白紧抿。 “唉!”我忍不住叹息了,“小倩,你为什么这么死心眼?” “我就是这么死心眼,这就是我。”它的眼中闪现热切的光芒,“我就是认定了你,我寻找了十九年,终于找到了你,这辈子,你是我的唯一。” 她的执著再度令我心惊,这样浓烈的感情,更令我难以承受,“小倩,你不该自寻烦恼。”我硬著心肠说。 “赵大哥,你好狠心!”她哀切地凝视著我,“你从来不肯给我一点希望,你看我这么痛苦,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舍不得说。我真该恨你,你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小倩,去吧!”我藏住心中的感动和不忍,表现得更加铁石心肠。“跟你父亲到英国去,你一定会有新的收获。” “是的,我会有新的收获。”她怨慎地说,“那就是对你满心的思念,以及更强烈的爱恋。遥远的空间距离只会增加我对你的感情,你知道吗?” 我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的神情十分认真,两道浓眉紧蹙。如果事实果真是如此,这世上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消除她对我的执著呢? “可是我答应过你,要听你的话。”她又说,“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去,我就去。” “你不需要如此。”我连忙说,“你就是你,你应该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如果你不想去……” “不,我要去。”她的脸上叉出现我所熟悉的执拗神情。“我知道你希望我去,我就去。但是我希望你能够答应我一个请求。” 我的表情一定凝重到了极点,“小倩,我不能答应你任何请求。” “难道你就不能先听听是什么事情,再拒绝我吗?”她阴郁地盯视著我。 我暗暗地叹了口气,无奈地问:“什么事情?” “我要你等我,等我满二十岁。在这之前,请你不要爱上别人,好吗?”她的声音转为轻柔,阴郁也化成了一股淡淡的忧伤。 “为什么?”我觉得心头的负担更重了。 “因为,”她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如果在我二十岁以前,我还不能让你爱上我,这辈子大概就永远没有希望了。到那时候,我只能放弃。” “这……”我为难地回答,“这太荒谬了!” 我怎么答应她?在我的心里,明明有个唐菱,我如何草率而贸然地答应她? “你不答应?”她受伤了,无法自制地提高了音量,“连这点小小的希望,你也不给我?才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你都不愿意等待?赵大哥,你好狠心!” 泪水迅速地涌上了她的眼眶,很快地,两串晶莹的泪珠自她的脸颊滑落,滴在白色的桌布上。 “小倩!”我慌了手脚,“别哭!我不答应你,是因为我不愿敷衍你。难道你要的不是真心,而是一个敷衍的答案吗?” “我宁愿你敷衍我。”她抽噎著说,“你好残酷!为什么宁可看我痛苦,也不愿让我保留希望?你就不能说说谎,让我好过一些吗?” 我并非真的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模样,听见她凄凄切切的哭声,我的心也不由地涌起一阵酸酸涩涩的情绪。 她不过是个孩子,在地那颗年轻的、敏感的心中,藏著一份单纯真挚的热情,她将这份热情毫不保留、绝不隐瞒地全部倾注在我身上,她没有考虑过自己可能受到的伤害,在她的想像中,爱与被爱就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十四年的岁月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但是对于她而言,却并非阻碍。 “小倩,别哭!”我掏出一条干净手帕,擦干她的眼泪。“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哭,不怕别人笑话吗?你看,已经有人在看你了。” “有什么好看的!”她没好气地说,“我想哭就哭,谁也管不著。” “你不是答应了,要听我的话吗?”我温和地劝哄著,“现在把你的眼泪擦干,我们吃过饭后。一起去看场电影,或者你想去哪里玩,我陪你去,好不好?” 她陡然抬起头,晶亮的眼睛里泛射出异样的喜悦的光彩。“你说的是真的?你没哄我?” “当然是真的。”我笑著拍拍她的手背,“我几时哄过你!” “哟呼!太棒了!”她立刻转忧为喜,低低地欢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她三两下就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将手帕还给我,笑盈盈地说:“我不想看电影,也不想吃饭,我只要你陪我散散步,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你想去哪里散步?”我问。 “哪儿都可以。”她甜甜笑著,“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就算是马路边的红砖道上,我也觉得像是天堂一样。” 她的话再度令我感动,我的心不禁为之侧然。她这份单纯的依恋和快乐,使我觉得更加愧疚。 “你不能不吃饭,我不准你空著肚子到处跑。”我以长者的口吻说,“等我们吃过饭后,我再带你去走走。” “好嘛!”她嘟著嘴,不情不愿地说:“听你的就是了。” “你想吃点什么?”我举起手,打算招呼侍者,“我叫他们拿菜单给你看。” “我今天不想吃西餐。”她很快地说。 “不想吃西餐?”我问:“那你想吃什么?川菜?蒙古烤肉?麻辣火锅?随你挑,我奉陪。” “我想吃……”她睁著两个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两圈,“我想吃路边摊,我们到士林去,好不好?” 我微微一愣,“路边摊?” “是啊!”她兴致勃勃地说:“我想吃蚵仔煎、炒米粉、当归鸭,还有爱玉粉围冰,今天晚上我要大吃一顿。” 我不禁失笑了。“你吃得了这么多东西吗?” “吃得下!”她笑嘻嘻地望著我,“只要有你陪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吃得下。” 我的心又是一动,一声长长的叹息再度悄悄地在心中响起。这孩子,她为什么这么死心“好!”我站起身,说:“我们走吧!” 她高高兴与地跟著我走出西餐厅,生进车子里。 “赵大哥,”她关上车门,转头凝视著我的侧脸,温柔的声音中有著前所未有的感激,“谢谢你今天晚上愿意陪我。”她忽然揍过身子,迅速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我爱你!” 我惊讶地转脸看她,正好迎上她那对含情脉脉的眼睛,眼里流转著万千柔情,在黑暗的车厢中晶亮如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我的心暮然一震,她那强烈的、不顾一切的、急欲焚烧的热情,再度令我心悸不安。她的早熟、她的感情,和她的年龄不成比例。我深深知道,在她那双晶亮的眼睛底下,正汹涌著惊人的波涛,她满腔的热情正隐隐沸腾,那惊人的波涛一旦一破堤而出,必将氾滥成漫天的巨浪,将我淹没。 我急忙别开视线,发动引擎,并以冷静的声调说:“小倩,别忘了系上安全带。” 她仍然凝视著我,好半晌,才听见她出幽的叹息声,“你果然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她轻轻地说,声音里有著明显的失望和落寞。 我以冷漠的表情回应她的热情,我知道在这样危险的时刻里,只有坚硬起心肠,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我踩下油门,将车子迅速滑人满街灿烂的灯海之中。 中秋节过后,冬天的气息便一天比一天浓厚了,每下过一阵雨,天气就更凉一些。秋天的斜风细雨,总是带著一股萧索冷清的意味,轻易地勾动人内心深处莫名的愁绪。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低落,面对著空白的画纸,听著窗外晰沥沥的雨声,我逐渐陷入了一种难解的、纷乱的情绪中,而无法自拔。 我不知道我这样坐在画架前,究竟有多久了,只知道当我自沉思中抬起头来时,窗外约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了。这烦人的雨整整下了五天五夜,现在总算停止了。 我颓然地放下画笔。离开书架,走到橱柜旁,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走到窗前,凝望著窗外的景色。 我不常喝酒,也不喜欢喝酒,但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例外。就像现在,现在的天气、现在的心情、现在的我,最适合饮酒;如果能够喝醉,或许我就能够好好地睡一觉。我已经有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没有好好地睡过觉。我患著严重的失眠症,总是在半夜里醒过来,在黑暗中瞪著天花板,直到东方发白。 我试过各种方法,就是无法使自己安然入睡。我迷失了,迷失在两湖深不见底的黑潭之中,即将溺毙。每当我闭上双眼,唐菱的脸庞便不断地浮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睛,是那样的忧郁、哀伤:她的啜泣,依然萦绕在我的耳际:她曾流过的泪水,深深灼痛了我的心。 她为什么流泪?她有著什么样令她伤心的过去? 我并不在乎她的过去,她永远都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唐菱! 我是如此地想念她,我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因为这份强烈的、磨人的相思,而不时地隐隐作疼。我咬著牙,克制著自己不去找她,不打电话给她。我发了誓,宁愿独自忍受这份锥心的痛苦,也不带给她困扰。 我再度躲著她,就连工作上必须的接触,我都避掉了。我不再和她面对面讨论学生的情况,而改用书面报告:我把报告和学生的图画作业交给张凯文,麻烦他代为转达。 我不是圣人,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我越来越害怕自己,怕自己会做出无可救药的事情。我清楚地感觉到,那份积蓄在体内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浓烈,我像是一座蠢蠢欲动的火山,随时可能爆发,喷出漫天的熔浆,烧毁自己和唐菱。 我一刻也没有忘记,唐菱是罗汉钦的妻子。我看得出来,那个坐轮椅的男人,比我更需要她。他已是日暮西山,垂垂老矣,唐菱是他人生道路上最后的伴侣,他需要她的安慰,需要她的照顾,远胜过我千万倍。我已经伤害了小倩,绝不能再伤害他。如果我使他失去了唐菱,我的良心将永远不会放过我。为了避免那样可怕的后果,我宁愿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壳里,细细地咀嚼品尝这份苦涩的恋情。 青翠的远山,在苍茫的氤氲中,只剩一个个蒙蒙胧胧的轮廓,仿佛被雨给洗得褪了色。 原本阴沉沉的天空,如今却奇迹似地开了脸,厚重的云层缓缓地飘移,逐渐地变淡变薄,露出了一小块蓝天。 我轻啜一口酒,出神地望著街道上熙来攘往的车辆和行人。这世上的人这样多,为什么我竟曾遇见唐菱?如果没有小倩,我和唐菱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见面。那样一来,或许反倒是一种幸运。 为什么人告总有诸多纠缠,受与被爱永远难得圆满?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女人,却又背负著一个年轻女孩的感情的债。是的,我欠了小倩,但是这份亏欠,我却永远无法偿还。 我在等待,等待时间为我冲淡小倩心中的梦幻爱情。到如今,我仍然坚信,她对我的依恋,将会随著成长而消失。 我啜了一口酒,又一口,最后一仰头。一饮而尽。酒精很快地在我的体内发挥了作用,它稍稍麻木了我的神经,锥心的刺痛似乎已不再那么尖锐。 我走向橱柜,又倒了第二杯酒。当我举起酒杯,杯缘刚刚碰触到嘴唇的时候,电话铃声适时地响了起来。 我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这个时候会是谁打电话给我?画廊的老板?张凯文?还是小倩? 不可能是小倩,她已经在一个星期前,随著罗汉钦到英国去了。自从她去了英国,每两天便寄一张明信片给我,却从来没有打过电话。 我任由铃声继续响著,并不打算去接。现在的我,没有心情和任何人说话,不管是谁打来的,就让他落空吧! 我再度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等待著铃声止歇。但是刺耳的铃声仍然不断地响著,带著一种固执的坚持,催促著我去接电话。 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干扰,于是烦躁地放下酒杯,走向客厅。 “喂!”我拿起话筒,粗鲁而低沉地说著。 “我知道你在家。”是唐菱的声音,“为什么不接电话?” “是你!”我惊喜地坐正了身子,所有的沮丧和悒郁在刹那间全都消失无踪,“唐菱,我不知道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只是一种感觉,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幽幽长长地叹了一声,轻轻地说:“你在躲著我。” 我突然觉得呼吸急促,胸中灼热,有如火烧一般。她的叹息将我满腔的思念化成了滚烫的熔浆,灼伤了我的五脏六俯。 “是的,我在躲你。”我沙哑著声音说:“你知道为了什么。” 电话那头,是长长的静默。半晌,我又听到一声深沉的叹息,按著她说:“我想见你。 有一件事想跟你谈谈。” “什么事?”我以强大的理智克制住如万马奔腾般的感情。 “这件事和小倩有关。”她说。 “小倩?”我急忙问,“莫非她在英国出了什么事吗?” “不,她很好。”她说,“昨天晚上我接到汉钦打回来的电话,他说他们一切都好,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大约半个月后就会回来。” “唷,没事就好。”我不禁大大唹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有空?”她问。 “现在。”我的渴望终于战胜了我的理智,“我马上过去见你。你在哪里?办公室?” “你忘了吗?”她说,“今天是星期天,我在家里。” “好,你等我。” 她简单地回答:“我等你。” 我挂断电话,整颗心完全被喜悦所涨满,变成了一个氢气球,轻飘飘地朝云端深处飞去。我吹著口哨,飞快地换著衣服。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恨不得长了翅膀,立刻就能飞到她身边去。 唐菱!唐菱!我的每个细胞都在狂喊她的名字,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煎熬,我要去见她,哪怕只有一眼也好,只有老天爷知道,我是多么地想念她。 唐菱!唐菱……我带著一份不可遏止的渴望,向著她的方向飞奔而去。 第七章 当我驾著车子,冲破了理智的防线,风驰电掣地爬上山坡,远远地望见那栋乳白色的建筑物时。我的心暮然加快了速度,喜悦更加满溢,但是矛盾的情绪也随之而起。 唐菱,她就在那栋屋子里,我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奔向我全部感情寄托的所在,但也同时奔向了一个不可预料的、可怕的境地里,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我该怎么办了理智和感情在我的心中,做著疯狂的战斗,我该怎么办?当我看到了她,接近她伸手可及的距离时,我还能继续保持理智吗? 山坡上白色的芒花,经过达日来雨水的冲刷,似乎变得枯黄黯淡了。深秋的寒意,染红了小径上的枫香树,树下堆满了枯干的落叶,远远望夫,另有一种残缺萧素的美。 我很快到达了那栋小洋房前,下了车,大步地走近大门,深吸一口气,企图抑止狂烈的心跳。唐菱,我日夜想念的唐菱,就要出现在我眼前,成为一个真实的实体,而不再是虚幻的影子。 我带著痛苦和喜悦的复杂心情,按下了门铃。 唐菱很快地来开了门,当地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的眼睛为之一亮。她穿著一件蓝紫色的衣棠,像是旗袍,又像是洋装,或者应该说是改良式的现代旗袍吧!这件衣服长度过膝,有著宽宽的袖管、紧窄的领口。合宜的剪裁,更加衬托出她美好的曲线;美丽的颜色,使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白哲。 今天的她。一反常态地将一头长发放下来,那乌亮的发丝,被泻如水,几达腰部。风一吹,几垠发丝便拂在她脸上,更增添了几许平日所没有的抚媚。我呆呆地瞧著她,再度成了一个傻子。 她还是这么美,美得像一个艺术品,一个不容许丝毫玷污的纯洁雕像。 “你怎么啦?”她看见我,似乎吓了一跳,“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你生病了吗?” “哦,”我这才发现自己正隐隐冒著汗,“没有,我很好。今天天气不太好,连下了几天的雨,现在终于停了。”我乱七八糟地说著,完全不知所云。 她微微地经起眉头,盯视著我,“你喝酒了?” “唉,是的。”找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喝了几口,还不到喝醉的地步。”我微微地将脸别开,以免自己合著酒气的污浊气息,吹喷在她细致洁净的脸上。 她注视了我几秒钟,说:“进来吧!” 我跟随著她进入屋子,客厅中,小提琴的乐声悠扬,那略带伤感的优美旋律,犹如穿梭在林中的秋风,正在不住地呜咽叹息。 “杨妈妈呢?”我问。 “她这两天请假。”唐菱说:“反正这阵子只有我一个人,三餐随随便便就可以解决,也就不需要她帮忙了。”她指了指沙发,说:“你坐一下,我去为你泡一杯……”她一顿,笑了笑,“我忘了问你要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咖啡。”我说。 “稍等一下,马上就来。”她笑著说。 她转身进入厨房,我在沙发上坐下来。茶几上摆了一杯热茶,正缓缓飘腾著淡淡的氤氲,一缕清香钻入我的鼻端,那是一杯茉莉香片。 我想像著唐菱捧著一杯茶,独自坐在这里聆听著音乐的情景。她的脸上带著什么样的神情?在这样冷冷清清的屋中,她会寂寞吗?她在想些什么?是不是远在英国的罗汉钦和小倩? “你在想什么?”不知何时,唐菱已从厨房走出来,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放在我面前,“瞧你出神的样于。” “哦,没什么。”我自沉思中醒了过来,“我在想你。” 唐菱一愣,睑上的神情突然变得复杂而伤感。 “对不起。”我猛然惊觉自己的回答十分不妥,于是立即改口说:“我的意思是,我在想你坐在这里听音乐的情景。” 她在我对面坐下来,说:“我独自坐在这里,喝茶、听音乐,等你。”她举起手来,拂了拂额前的头发,宽宽的袖管往下滑,露出一节雪白细嫩的胳臂。 我望著她,心脏没由来地重重一跳。 “你来得很快。”她望著我,语气里有关心也有责备,“你一定超速驾驶,对不对?” 我尴尬她笑了笑,点点头,“你猜对了。” 她端起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茶,说:“如果我早知道你喝了酒,就不会约你来了。酒后驾车是要命的行为,你知道吗?”她的语气郑重,满脸严肃的神色。 “这点酒无所谓,根本不算什么。”我耸耸肩说。 “你常喝酒吗?”她注视著我。 “不常喝。”我摇头说:“除非心情不好。” 她轻轻地把杯子放下,轻叹著说:“你不该喝酒,心情不好的时候,更不应该喝酒。” 我目不转睛地望著她,感到一波波喜悦的浪潮正逐渐地自我的灵魂深处涌出,迅速地在我的体内流动著。唐菱关心我,从她的眼中,我看到了难以诉说的千言万语,她的心里有我! 这样的发现,令我心神激荡、心绪沸腾。 “如果你不喜欢我喝酒,我就不喝。”我冲口而出。 她似乎受到了震慑,眼里逐渐蒙上一层水雾,黑眼珠是水雾中闪烁的两颗寒星。“振刚,你页傻!”她喃喃地说。 “我不傻。”我仍是一样的回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们就这样对视著,忘了周遭的一切,忘了时间的流转。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再度开口说:“你知道我今天找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你在电话中提过了,是关于小倩的事。”我说。 “不错,是关于小倩的事。”她轻轻地点头,神色黯然,“也是关于汉钦的事。” “哦?”我等待著她的说明。 “我想求你一件事。”她的神情是痛苦的,“求你试著去爱小倩,好吗?” “为什么?”这样的请求,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她忧心忡忡地说:“因为我实在不忍心看著她这样受苦。我看得出来,她的心情越来越苦闷,我真担心,有一天,她是不是会想不开。” “有这么严重吗?”我的心一沉,连呼吸都变得凝窒。 她望著我,押情十分忧虑,“我知道小倩是为了你,才答应和汉钦去英国的。” 我苦涩她笑著说:“是的,我鼓励她去,因为我认为陌生的环境,或许对于她的心情会有所助益;广阔的世界或许能够消除她的执著,使她的视野更加开阔。” 唐菱摇头说:“对于别的年轻人而言,这样的方法或许有用,但是对小倩来说,我认为效果不会大太。她虽然答应和汉钦一起去,但是我看得出来,这件事并没有带给她任何的兴奋或喜悦,她十分忧郁,脸上完全失去了笑容。这阵子,她一天比一天消瘦,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这一切,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我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但是我爱莫能助。” “不,你可以的。”她急切地说:“你可以帮忙她,只要你试著去爱她,只要你给她机会,她会立刻就恢复青春活力,找回快乐和欢笑。” “不可能的,唐菱。”我摇摇头,苦恼地说:“我不可能给她任何机会,更不可能去爱她。” “为什么不能?”她说,“她是个好女孩,既漂亮又聪明,既事情又执著。你们之间唯一的问题,只是年龄问题,但是在现今这个社会——” “唐菱!”我打断了她,“我和小倩之间,最主要的并非年龄的问题,就算她今天并非十九岁,而是二十九岁,我们之间,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我叹息著,说:“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微妙的东西,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只能说,我很抱歉,你的要求,我实在做不到。” “求求你,振刚!”唐菱恳切地哀求著,“求求你试试看,给她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或许你会发现,你并非做不到,只是在潜意识里排斥罢了。” “不要逼我,唐菱。”我苦恼地说,“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感情是双方面的事,丝毫也勉强不来,就算我今天答应了你,事实也不可能如你所想的那样。” “可是我实在不忍心看她这样继续折磨自己。”她的眼中闪烁著泪光,“难道你一点也没有被她感动吗?她的痴情,竟丝毫也没有打动你的心吗?看到她为你这样痛苦,你的心里,难道没有半点自责吗?” “唐菱,”我盯视著她,忍不住胸中热血翻腾,“不要逼我,对于小倩,我有的只有愧疚。你知道我为什么做不到,你知道的,因为我的心里,完全被另一个影子所占满了,因为我爱的是——” “不要说出来!”她暮然站起来,泪水成串无声地滑落,“求求你,不要说出来……” 她背转身,肩膀因为激动而微微地抽挡著。 我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心头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剧烈地疼痛起来。 “唐菱,求求你,不要哭。”我掏出手帕,心慌意乱地帮她擦拭著湿润的的面颊,“我不会说出来,永远都不会说出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带给你困扰。如果必要的话,我可以离开你,离开向阳基金会,离开台北,甚至离开台湾。求求你,不要哭了。” “不准走!”她猛然转身,抓住我的手臂,激动地说:“你走了,小倩怎么办?她已经把全部的感情寄托在你身上,你真的走了,她该怎么办?” “小倩……”我一时为之语塞。 “我今天找你来,是为了小倩,也是为了汉钦。”她那迅速眨动的长睫毛上,沾了几颗晶莹的泪珠,“这辈子,我欠他们父女俩的,实在太多了。小倩为了你痛苦不堪,汉钦看在眼里,虽然嘴里不说,心里却比谁都难过。我多么希望能够帮助他们解除这种折磨。振刚,求求你,给小倩一次机会吧!”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著头说:“你究竟欠了罗先生什么,要这样来为难我?” 她接过我递去的手帕,擦干了眼泪,强忍住心中的悲戚,徐徐地说:“我欠他的,这辈子永远还不清。如果你知道了我的故事,你就会了解,为什么我会这样为难你。” “我可以知道这个故事吗?”这句话,我已经放在心里很久了。 她眨了眨眼睛,深吸一口气,说:“坐下来,我慢慢告诉你。” 于是我们再度相对而坐,我静静的望著她,等待她的述说。她紧捏住我的手帕,轻咬著下嘴唇,似乎正在努力地控制著激动的心情。 “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我并不如你想像中的完美?”她首先问。 “记得。”我回答。 她望著前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越过了时间,落在一个不知名的所在,“等你听完了我的叙述之后,你就会相信我所说的话;我不但不完美,还有著你作梦也想像不到的污点。我的过去,曾经有过极大的缺陷。如果没有汉钦,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他为我弥补了缺陷,洗刷了污点,他为找重塑了生命。” 我点点头,心中对汉钦的敬意,更增了几分。 “十一年前,也就是我十八岁那一年,”唐菱的目光逐渐变得蒙胧,声音里有著浓浓的、挥之不去的感慨,“就读于一所升学率极高的女校,进入大学的门,对我们这群学生而言,乃是理所当然的事。很可惜的是,高三上学期,我爱上了一个男人。” 我有点吃惊,“你爱上了一个男人?” “是的。”她蒙胧的目光中,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认识了他,他的年龄不大,只有二十二岁,还是大四的学生,英俊挺拔、幽默风趣、浪漫热情,几乎集合了所有的优点于一身。我们很快地坠人情网,年轻人的热情,总是燃烧得快,相识三个月,我们已经谈到了婚嫁。” “这么快?”我又吃了一惊。 她自嘲她笑了笑,“那时候的我,对爱情充满了幻想。我认为相恋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结婚;结了婚之后,从此王子和公主,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我以为我非常幸运,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们打算四年后,也就是等我完成大学学业之后结婚。我怀抱著这个梦想,一直到高三下学期。有一天,有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来找我,她说她是他的妻子,她求我离开他,不要胡里胡涂地成为一个被欺骗的傻瓜。” “他骗了你?”我的心中涌起一阵怒意。 “是的,他骗了我。”唐菱轻轻地点点头,嘴角浮现一抹酸楚的笑容,“他和我谈论婚嫁,却从来没有提起他已经结过婚的事实。更可笑的是,自从他的妻子来找过我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失踪了,就像是突然从空气中消失了一般。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了。我不知道他的老家在哪里,我不认识他的朋友或同学,我也没见过他的家人,这个人对我而言,仿佛是个空虚的幻影,他突然地出现,又突然地消失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据他太太说,四处找女孩子谈恋爱,是他的老毛病,她也早就习惯了。”她抬起眼来问我,“这是个很糟的故事,是不是?” “后来呢?”我不答反问。 “后来,”她吐出一口长气,继续说:“后来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从此一蹶不振。我的功课一落千丈,虽然勉强毕了业,却无法参加大学联考。我为他放弃了我的前途,甚至差点丧了命。” “你自杀了?”我紧紧地皱起眉头。 “不,我吸毒。”唐菱摇摇头,“那是一件比死亡更可怕千万倍的事情。” “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唐菱平静的声音,逐渐地起了变化,她的眼中掠过一抹深切的痛楚,“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的初恋所带给我的,竟是如此大的伤害。我感到万念俱灰,于是开始把自己带向灭亡。我整日在街头游荡,希望奇迹出现,我能够再度见到他。但是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三个月过去了,我没有再见到他,却在无意中认识了两个女孩;她们是翘家的孩子,没有家庭的温暖,只是一味地在毒品中寻求短暂安慰。她们教我吸毒,我很快地上了瘾。我的父母为我几乎哭瞎了眼睛;爸爸把我关起来,我打破窗子逃了出去;我偷家里的钱去买毒品,钱用光之后,便只有忍受毒瘾发作的苦,那种痛苦,我想大概只有地狱里的酷刑能够比拟。后来,我进了烟毒勒戒所,那就是我第一次遇见汉钦的地方。” 我点点头,心里开始有些明白了。 “那时候,向阳基金会刚成立不久,汉钦正值三十七岁的壮年,身体健朗,满怀理想,是个热心的好人。那一年,他的妻子刚刚过世,为了忘掉忧伤,他使将全部的精力投注在工作上。他到勒戒所去演讲,才讲了十分钟不到,我就睡著了。他所演讲的题目,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实在非常枯燥无味。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我从勒戒所出来之后,竟然成为向阳基金会辅导的对象。”她转头注规著窗外,声音苦涩而酸楚,“这却是汉钦不幸的开始。” 我望著她线条美好的侧脸,想著她曾经受过的折磨,不禁满心侧然。在她那样年轻灿烂的岁月中,竟留下了如此大的伤害。这样的故事,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她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茶,再度幽幽地说了下去,“那时候,我的父母为了我,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了。看见他们伤心的模样,我的心有如刀割一样疼痛,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戒掉毒瘾。在那段痛苦的岁月里,父母是我的精神支柱,汉钦则是我的良师益友。他不断地鼓励我、安慰我,帮助我克服对药物的依赖,消除我的逃避心理,学会面对现实。他像父亲一样慈祥,像师长一样,对我循循善诱,凭著一股热诚,耐心地将我导上正途。在他的鼓励下,二十一岁那年,我考取了大学,重新回到学校里。到了二十二岁,我已经完全成功地摆脱了毒品的梦魇。我的重生,来自于父母和汉钦的功劳。可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这件意外改变了我和汉钦的一生,它的阴影到如今依然残留,使我日夜受著折磨,痛苦不堪。” 我深吸一口气,心中已经猜到了意外的结果。 唐菱抬起头来,眼中的痛楚更深更浓了,“我还记得是我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到基金会找汉钦,他为了庆祝我的生日,提议要请我吃饭。就在我们横过马路的时候,有一辆车突然闯红灯,横冲直撞地越过马路,以极快的速度向我们冲过来。当时的我简直吓呆了,连闪躲的能力也失去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汉钦突然一把将我推开,使我免去了灾难,但是他自己却来不及躲开,被那辆车子撞上了。事后,我们才知道,那辆车的驾驶者酒后驾车,才会酿成这样的悲剧。” 我出神地望著她,这才恍然明白,方才地和我提起酒后驾车的危险性,神情为什么那般严肃凝重了。 血色逐渐地自她的脸上褪去,她闭起了眼睛,眉峰紧蹙,似乎正在忍受巨大痛苦的冲击,不一会儿,她的睫毛闪了闪,两行泪水扑嫉妖地滚落下面颊,她掩睑哭了起来。 “唐菱……”我的胸中涨满了怜惜的情绪,“一切都过去了……” “不,没有过去!”她暮然抬起头来,声音苦涩喑哑,“这件不幸的悲剧,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过去。我刚从一个可怕痛苦的梦魇中脱身,却再度陷入了另一个梦魇里。汉钦为了救我,被撞成了残废,医生宣布,他将坐在轮椅上,终其一生,无法复原。这个打击,就像是青天霹雳般,将我们的心震碎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倒是汉钦恢复得比我快,他以一向乐天知命的态度,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甚至坚持,绝不让基金会的工作,因为他的意外而停摆。我知道,他心中的痛苦是笔墨难以形容的。但是对于我,他没有一句责备,更没有一句怨言,他承担了所有的痛苦,却堆起了笑容来安慰我,告诉我,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就是这样一个好人。” 她放下杯子,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转眼望向窗外。窗外的天空已逐渐暗下来,暮色正在林间树梢堆积,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涌进了室内,弥漫在每个角落里。 “你永远无法体会,这件意外在我心中所造成的冲击,有多么巨大强烈。”她继续说:“我自责,我愧疚,当我面对他的笑容,我的心就有如刀割。那是一段地狱般的日子,我中止了我的学业,专心照顾他,还有小倩。那时小倩才十二岁,小学就快毕业了。汉钦对她隐瞒了他受伤的真相,坚持不让她知道,他是为了我,才变成残废。对于这件意外,小倩的伤心并不亚于我。她一向很受很爱她父亲,他受了伤,她陪我在医院照顾他。那阵子,她对我充满了感激,那是我们相处得最融洽的一段日于。” 我听得入了神,眼光始终没离开她身上。 在沉沉的暮色中,她端坐不动,凝萧如雕像,轻柔的声音里,凝聚著长年累积的痛苦,汉钦出院之后,坚持要我回到学校,继续未完成的学业。我照他的话做了,但是我坚持不离开他。我发了誓,这辈子要留在他身边照顾他,除非有一天,他遇到另一个女人,其心爱他、愿意照顾他、与他一辈子相守,我才能放心,心中的愧疚也才能稍稍减轻。我的决定,使得汉钦十分困扰。他赶不走我,骂不走我,最后也只能随我。我一旦一下定了决心,绝不会改变。他的下半辈子因为我而毁了,我不可能说一声抱歉,就这样拂袖离去。没有他,我就不可能重新站起来,现在他倒下去了,我必得搀扶他,直到人生的终点。” “所以你嫁给了他?”我觉得眼眶湿润,心中充满了感动以及莫名的怅然。 “嫁给他,并非我的原意。”她摇头,“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汉钦住在一起,只要不上课的日子,我都和他同进同出。旦子一久,外面使起了谣言。人们开始传说,说我是他的情妇,因为看上他的家产和杜会地位,才愿意如此委屈地照顾他。我受得了追些谣言,汉钦却受不了。他认为名节是女人的第二生命,丝毫不容许玷污。经过长久的考虑,他向我求婚,希望我能嫁给他,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我答应了他,我原本就打算终生照顾他,有没有这个名分,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于是我们就在我二十四岁,也就是大学毕业那年结婚,直到现在。” “小倩呢?”我问:“她同意这件婚事?” “她始终反对这件婚事。”唐菱轻轻地叹息,“她允许我照顾他父亲,却不容许我成为她的继母。那时她还是个国中生,有著青少年强烈的反叛心理。她对我,很快地出喜爱转为憎恨,她认为我是蓄意要夺走她父亲,始终不原谅我。面对她的指责,我十分矛盾痛苦。如果她那时候已经长大成人,能够独自照顾她父亲,我会毅然地离开汉钦,将他交给她。但是她还是个小孩子,她连自己都还需要被照顾,如何能照顾别人。我要汉钦取消婚事的决定,他不肯。他认为小倩的问题可以慢慢解决,慢慢开导,总有一天,她会谅解。后来,她的态度的确有些软化。”她望著前方,幽幽地说,“如果她一直不知道真相的话,或许我们的关系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恶劣了。” “她知道了?” “是的。”唐菱缓缓地点头,眉梢眼底布满了落寞哀伤。“她知道了真相。两年多前的某一天,她在偶然里,听到了我和汉钦的谈话,终于知道汉钦受伤的原因,完全是为了我。 这个残酷的真相,再度带给她极大的打击。她恨我,恨我害了她父亲;她也恨他父亲,恨他为什么要和一个害他的女人结婚。她很伤心,哭闹了一场,就这样搬了出去。直到她遇见你、听了你的话,才再度搬回家住。”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罗汉钦曾经提起过的“意外”指的究竟是什么了。 浓浓的暮色,已经完全将我们包围。我们在昏暗中对坐,谁也没有开口。四周的景物越来越模糊,室内陈设的家具,逐渐地隐匿在黑暗中,成为一个个虚幻的影子。我们沉浸在各自的冥想里,忘了时问的流逝,不觉暮色之降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一声深长的叹息,唐菱的声音再度幽幽地响起,“这就是我的故事,现在你总该相信我说的,我并不完美,我的污点、我的残缺,是你所想像不到的,对不?” “是的,我没有想到。”我感慨地说,“我没有想到,你竟是如此地重感情、重义气,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完美。” 她凝视著我,双眸在黑暗中灼灼发亮,“你在开玩笑?” “不,我说真的。”我认真地说:“你以为你对我说出过去所犯的错误,我就会瞧不起你,对你的评价大打折扣吗?你错了,人类最大的悲哀,并不是犯了过错,而是不知错。你已经用你的青春岁月以及一生的幸福,去弥补你所犯下的错误。难道你不明白吗?在你深重的自责与悔愧中,十年前的污点,早已经不存在了。” “谢谢你,我真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她的声音显得十分激动,“多年来,我始终无法解开心中的结,我认为自己是个毫无价值的废物,只会为别人带来不幸。若不是汉钦再三的鼓励,我绝没有勇气到基金会上班。经过一番挣扎,我终于从过去的阴影走出来,用我过去的经验,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 “事实证明,你是个无名英雄。你为社会默默地付出了心力,影响力深远广大。许多的青少年,在你的辅导下走上了正途,日后他们每一个人的成就,都是你的骄傲。你知道吗? 你已经用美丽的彩笔,将过去的污点,画成了生命中最美的一幅画。” “谢谢你!谢谢你……!”她喃喃地说,“我会把你的鼓励,牢牢地、永远地记在心里。” 此时四周已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我扭亮了身后的一盏立灯,晕黄的灯光顿时照亮了室内。久处黑暗中,乍然接触到光线,还真有些不习惯。 我微睑起眼睛,望著唐菱,柔声问:“你又哭了?” 她以手帕擦了擦眼睛,勉强笑了笑,“你的话让我感动极了。汉钦说得对,你是个好人。你永远懂得为别人设想,如果小倩能够得到你的爱,我相信她——” “唐菱!”我阻止她再继续说下去,“我们就不能不谈小倩吗?” “我不得不提。”唐菱说:“因为我懂得她的心情。在我和她同样的年龄时,也曾经如此执著过。我和她一样,也曾经痛苦伤心过,我不忍心看她还未享受到爱情的甜蜜,就先尝到苦果。振刚,可怜可怜她吧!就算是我自私,我欠他们父女俩实在太多了,我不得不求你,求求你,给她一点爱怜,好吗?” 她的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像是两潭金色的湖水,那湖水清澈而明亮,牢牢地吸引住我的目光。 “唐菱,”我轻轻柔柔地呼唤她,“如果爱情这东西可以随心所欲、收放自如,我会答应你。但是,我无论如何做不到你的要求。”我有如受了催眠一般,缓缓地走向她,在她身旁坐下来,“这辈子,我不可能爱小倩,因为,我爱的人是你!” “你……”她的身子暮然一震,眼中出现了惊恐、惶惑、欣喜、痛苦的复杂神情。她一瞬也不瞬地盯视著我,金色的湖水渐渐凝聚,凝聚成两颗亚大的泪珠,悄然落下。 “我还是说出来了。”我将她的手紧握在掌中,放在胸口,“原谅我,我不得不说,如果我再不说出来,我一定会爆炸。自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的心就在隐隐作疼,只要一想起你的名字,我就痛苦万分。这段日子以来,我忍住了所有的冲动,只因为你是别人的妻子。但是,今天我一定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因为我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唐菱,我爱你!我爱你!不要试图把我的爱转移,以弥补你到小倩的亏欠,我永远不可能给她机会,因为我爱你!” 她望著我,缓缓地摇头,摇出成串的泪水,“不要说,不要再说了……” “我要说,我一定要说!”我将她的手抓得更牢,“我曾经爱过,也曾经恨过,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因为疲惫而死,没想到当我遇见你,你竟带给我如此大的震撼。我日日夜夜、每分每秒都在想你,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绪。我多么想接近你,但是我不能,只因为你是别人的妻子。” “是的,我是别人的妻子。”她低垂著头,哽咽说著,“我早已经失去了被爱的权利,你不能爱上我,你不该!” 我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地为她拨开额前散乱的发丝,并为她擦去睑上的泪水,“唐菱,我爱你!我知道我不该爱你,但是我还是爱你。你放心,我不会为你带来困扰,更不会对罗先生造成伤害,我决定离开你,走得远远的,假装从来不曾认识过你。” “你要走?”她突然紧握我的手,眼里尽是哀伤和无助。 “是的,我要走。”我望著她的眼睛深处,看见一种深切的痛楚。“我的理智已经管不住我的情感,我对你的感情随时会爆发、会崩溃。唐菱,我必须离开你,只因为我爱你。” “你的意思是,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停止流泪,逐渐恢复平静。 “等我把你的画像完成,我就要辞去基金会的工作。”我轻抚她的脸颊,“唐菱,不管我人在哪里,我的心会永远想念著你。” “你……”她凝视著我,嘴唇微张,眼里藏了千言万语,却始终说不出口。 “我爱你!” 我低下头,慢慢地靠近她的嘴唇,她的气息是如此地芳香甜美,她的唇看起来是如此地柔软。这一刻,我等待了许久,并曾经在脑海中想像过千万遍。我要吻她,我要把我胸中翻腾的热潮,全部倾注在这一吻,毫无保留地传达给她。她仰起了脸,轻轻地闭上了眼睛,等待著……当我的唇即将接触到她的时,我的脑海暮然敲起了警钟。罗汉钦曾经为她付出那么多,甚至不惜以自己的生命换取她的安全,他必定非常非常爱她,这张美丽的脸庞,必是他所深深的爱恋,我怎么能在他不知情的时候,玷污了他的妻子?! 想到这里,我犹豫了,我望著她那鲜艳欲滴的红唇,不能再靠近一分。天知道我用了多少的力气,去克制自己的冲动。我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便放开了她。 她张开眼睛,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但是她随即明白了,她知道我心里所想的。我们不需要言语,便能懂得对方的心意。 “振刚,”她的手指沿著我的脸颊轻轻画过,直到我的下巴,她轻抚著我,喃喃地说:“你真傻,你真傻……!” “我不傻。”我握住她的手,深情地注视著她,“我永远不会后悔爱上你,在我的心目中,你是最完美的女人。”我站起身,放开她的手,轻轻地说:“我走了。” “你……”她仰起脸来,眼里有著难舍的痛楚:“你就这样走了?” “是的,我要走了。”我痴痴地望著她,“天黑了,我应该早点离开,再不走,我俩都会后悔。唐菱,我们相识得太晚,如果时间能够往前推移,或许就不会有遗憾。” 她站起来,眉宇之间,一片诉不尽的哀愁,“是的,太晚了,人晚了,你该走了。”她喃喃地说。 我又看了她好一会儿,方才背转身,缓缓地往外走去。我的步伐沉重,每往前踏一步,我的心就越往下掉落,落至幽暗的深渊,不见天日。 唐菱跟著我走出了屋外。枫枫的山风,撩拨著枝头上树叶,发出海潮般的声响。这旷野、这夜风,使人倍感凄凉。在那林中深处,隐匿著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黑暗中,不时传来夜鸟的啼声,那声音融在幽暗中,带著几分绅秘诡异的气息。幸好小径上有几盏苍白的路灯,为这黝黑的山林,增添了几许亮光。 我站在灯下,回头望著唐菱,她站在风中,发丝不住地飞扬,那凄美的神态、孤单冷清的身影,再次撼动了我的心。在这寂寞地暗的山林里,她将如何度过漫漫长夜? 我走向她,担忧地问:“你一个人,在这屋子里,会不会……” 她摇摇头,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拨到脑后,“没有关系,你不必担心我,我们这里的治安一向很好,我一个人不会有事的。”她望了我好一会儿,终于说:“你走吧!” 是的,该走了!夜越来越深,我的心越来越沉,我对她的依恋,也越来越深浓,再不走,我们将会制造出另一种悔恨。 我再度举步,却不住地回头看她。她伫立在灯下,苍白的脸,像一尊美丽而坚强的雕像。我又看了她最后一眼,才坐进车子里,发动引擎,绝尘而去。 夜风不住地呼呼吹袭,吹翻了我的衣领,吹走了我的心;我的心留在唐菱那里,再也取不回来了。 第八章 我决心要离开唐菱,因为我爱她,所以我要让她的生活继续保持平静,这段感情必须及早做个了结,她爱我越深,只会越加痛苦。理智与感情的交战,将会耗尽她的心力,摧折她的肉体,我不愿她因我憔悴,为我消瘦。 两天后,我打电话给张凯文,告诉他我想辞掉基金会的工作。 “为什么?”他在电话那头惊讶地问,“你不是教得好好的吗?为什么突然要辞职?” “我最近很忙。”我含糊地回答,“有人急著要我的画。” “这下可伤脑筋了。”他担忧地说,“你走了,那些孩子怎么办?他们都很喜欢你,你这样说走就走,未免有点交代不过去吧!” “我也是不得已。”我无可奈何地说。“过几天,我会找个时间过去,亲自向他们道歉。至于老师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找妥了接替的人选。” “你找了谁来接替?” “最近才认识的,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人,有著满怀的热忱,正适合从事这类的社会工作,我一跟他提起,他立刻就答应了。” “真的?”张凯文的忧虑顿时一扫而空,“有这样的年轻人愿意如人我们的工作,那当然再好不过了。”他欣喜地说。 “我已经把大略的情况向他说明,明天他会主动和你们联络。” “那就好。”张凯文忽然想起来问:“唐秘书知不知道你要辞职的事?” “她——”我想起唐菱伫立在灯下的身影,以及她苍白的脸孔,“她知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沮丧。 “喂,你怎么啦?”张凯文怀疑地问:“我看你好像不太对劲,最近老是无精打彩的样子,你真的是要忙绘画的事吗?” “当然是真的。”我心虚地说,“骗你做什么!” “该不会是有什么心事,所以想一个人躲起来清静清静吧?” 张凯文不愧是我多年的好友,就像是我肚子裹的蛔虫一样地了解我。 “你胡扯什么!”我哈哈干笑了两声,“我哪会有什么心事,忙都忙死了,哪里还有空清静!你少瞎疑猜了。” “没事就好。”他说,“改天过去看你。” “你别来!”我连忙阻止,“你知道我工作的时候不喜欢人家打扰,有空再和你联络。” 我放下电话,走进画室,面对空白的画纸,愣愣地发起呆来。 唐菱的影像深刻在我的脑海里,但是要将她重现于画纸上,为什么竟会如此地困难?墙角里,堆满了我丢弃的画纸,每一张都是瑕疵品,每一笔都无法令我满意。 我小心翼翼地构图、落笔,但是我的手似乎变得不听使唤,怎么也无法达到我所要求的境地。我深怕不能完美地捕捉她的神韵,唯恐一不小心就糟蹒了她的美丽。 我究竟该怎么画,才能画出我心目中的唐菱呢? 我咬著下唇,苦苦地思索,良久良久,我重新拿起画笔,在白纸上画下第一笔……六天后,唐菱的画像已接近完成阶段。 这几天来,我将自己关在画室里,不知晨昏,不管外面的天气,专心地、不眠不休地画著、画著,投注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和心力,撕毁了无数张画纸,终于画出了我心目中的唐菱。 我后退几步,审视著自己的杰作。 画面上,唐菱身著一袭淡绿色的长纱,披散著一头乌黑的秀发,漫步于枫香林立、晨雾弥漫的小径上,衣衫飘飘,发丝飞扬,正回眸凝望著某个遥远的、不知名的方向。她的神情是若有所思的,似有所期待,又有些迷惆。她的眼睛,如黝黑的夜空,如深遽的乌潭,蕴含了千言万语,深藏著幽怨与哀伤;而她的嘴唇,却紧紧地抿著,带著股不悔的决心与坚毅。 这就是唐菱,一个以理智包裹著澎湃热情、一个经过无情的岁月历练和洗礼的女人,巨大的悲痛沉淀之后,剩下的就只有一丝淡淡的、蒙胧的哀愁了。 我出神地望著她,喃喃地自语,“唐菱,你真美!” 电话铃声乍然响起,划破了一室的宁静,惊醒我的沉思。 是谁打来的电话?一定又是张凯支那家伙! 我放下画笔,走到客厅去接电话。 “喂!”我拿起话筒。 “喂,赵大哥!”一个充满喜悦的声音,“是我,我回来了。” “小倩!”我惊讶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回到家时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 “为什么提早回来了?”我问,“玩得开心吗?” “不怎么开心。”她黯然地说:“才去了没几天,爸爸的腿就开始痛起来了,起先吃了他带去的止痛药,还可以忍耐,可是后来实在痛得太厉害,连止痛药都没有用了,所以我们只好提前回来。” “这么严重!”我的心中暮然掠过一片阴影,“去看医生了没?” “唐菱今天早上要带爸去看医生,他坚持不肯,两人现在还在为这件事争论不休呢!” “你也应该去劝劝他。”我说,“你父亲年纪大了,应该特别注意身体,有任何异样,还是去看医生比较好。” “我也极力劝他去看医生,他就是不肯。”小倩无奈地说,“你别看我爸平常脾气温和,凡事好说话,他要是一固执起来,就没人拗得过他。” “或者,你们请个医生到家里去看看?”我提出意见。 “嗯,这主意倒不错。”小倩颇为赞同,“等等我去和我爸说说看。赵大哥,我好想见你,你什么时候有空?我现在过去找你好不好?” “这……”我犹豫著,“我现在很忙,正在赶一幅画。” “唷,既然你忙,我就不去打扰你了。”她失望地说。“那……明天好不好?明天你有课,等你上完课,我去找你。” “明天我会去基金会一趟,但是我不上课。”我坦白地说,“我已经辞掉绘画老师的职务了。” “为什么?”她讶异地问,“你不喜欢这个工作?” “不,我喜欢。”我说,“但是我最近很忙,没有办法兼顾这个工作,所以必须把它辞去。我已经找了个很好的老师代替,相信孩子们一样会很喜欢他的。” “原来如此。”她忽然有个疑问,“既然你已经不上课了,明天你远去基金会做什么呢?” “我……”我沉吟了两秒钟,说:“我要去向孩子们道别。” “你几点钟会去?” “不一定。”我想著画室的那幅未完成的画像,“我现在还不能肯定。” “不能肯定也没关系,反正我会去找你就是了。” 我放下电话之后,便回到画室,继续我的工作。 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过去,我完全忘了饥饿,也不觉疲累,全神贯注地画著,一笔一画地画著,让唐菱的画像,达到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境地。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了下来,我扭亮画室的灯,继续挥洒著彩笔。 漫漫长夜,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当天色微明的时候,唐菱的画像已经被仔细地裱在一个金属制的画框里,展现出它最完美的风貌。 我点燃一根烟,站得远远地,凝规著墙上的画像。唐菱默默地回望著我,若有所思,似有所待。她在等待什么呢?为了道义,她早已将自己埋葬在一个没有春天的幽谷里,拒绝爱情的滋润。这个像百合花一样的女人,她的青春年华正在逐渐凋谢,而她的心正在枯萎。有一天,等地到了我这个年纪,或许她的心早已死去。 我这个年纪?我有多大了?三十三岁!眼看著就要满三十四岁,青春逝尽,年华已老,除了一室的画具和满腔的孤寂,什么也不曾拥有。 他们总说,男人到了这年纪,正值壮年,正是人生的巅峰,为什么只有我,竟觉得如此疲累?难道我和一般的男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是的,我想唯一的不同就是,我想得大多了。思想使我疲惫,我该麻痹我的脑袋,停止所有的思想。而且前,停止思想最好的方法就是——大睡一觉。我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为了唐菱的画像,我的神经始终处于紧张亢奋的状态下,现在画像一完成,紧绷的神经暮然松懈下来,疲倦的感觉顿时排山倒海向我袭涌而来。 我捻熄了香烟,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躺倒在身旁的折叠床上,几乎是一闭上眼睛就立刻睡去。 这一觉,睡了将近七个钟头,当我醒来,已是午后一点钟左右。 我起床,造人浴室,冲澡、刷牙、洗脸、刮胡子,把自己弄了个干干净净,一扫运日来的邋遢脏污。按著我穿上蓝色衬衫和牛仔裤,带著唐菱的画像,坐进车子里。 深秋的阳光,亮晃晃地满街泼洒,丝毫不减它的威力。安全岛上的菩提树,油亮的叶片在风中不住地翻飞闪烁,每一片都反射著耀眼的阳光。 这样热的天气,倒像是夏天一般。 我把窗户开大一些,让风快速地流窜进来。 今天的向阳基金会,似乎显得特别安静,办公室里只有两、三个人。我才一进门,便遇见正要外出的张凯文。 “嗨,老兄!”他一掌拍在我的肩头上,“你总算出现了!”他打量著我,“怎么,忙了几天,好像瘦了不少?” “是吗?”我摸了摸下颔,笑著说:“我倒不觉得。” “这是什么东西?”他望著我手上的画。“你打算送给我们的纪念品吗?” “不是,这是罗先生托我画的一幅画。”我转移了话题,“看你匆匆忙忙的,要去哪里?” “有几个学生组成了棒球队,今天下午要和另一个学校举行友谊赛,邀请我们去为他们加油。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他顺口问。 “不了,我还有事。” 他指了指美术教室的方向说:“你介绍来的那位新老师,还真是不错,既年轻又热忱,孩子们都很喜欢他。可是他们还是很很想念你,一天到晚问我,你什么时候会来。等会儿你还是士和他们说几句话吧!” “我会的。”我对他挥挥手,“你快去吧!拜拜!” 张凯文急急地走了,我拿著画,缓缓地走向唐菱的办公室。 虽然已在心中想像过千万遍,但是真正临到了这一刻,我仍然止不住心头的激动。所有的挣扎和交战,在今天要完全地止息。我带著画,来见唐菱最后一面。过了今天,一切都将成为过去,所有的震撼和感动,所有的爱恋与情意,都将化为无尽的思念,成为心底最鲜明的记忆。 我站在门外,忍住激动的心情,举手敲门。 “请进。”一样优美的声音,一样牵动我的心弦。 不一样的是,她明显地消瘦了,神情显得极为悒郁忧伤。她站在窗前,一袭黑色洋装,使得她原本瘦高的身材,显得分外修长,而白哲的脸庞,则更显苍白。 当她的视线与我的交接,黯淡的眼神立即为之一亮,焕发出喜悦的神采。“振刚!” 我反手带上门,凝视著她,“唐菱,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话一出口,我立即后悔了。 这句问话,根本就是多余的。她好不好,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吗?她那憔悴的容貌,早已说明了她内心所受的折磨。 “你总算来了。”她走向我,微颤的声音,泄漏出被强制压抑的喜悦和苦楚,“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觉得喉咙干涩极了,又仿佛被什么硬块堵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唐菱——”我的胸中似有巨浪狂涛,不住地奔腾涌窜,“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她乍然停住身子,眼中掠过一抹痛楚,“道别?” 我们凝视著对方,许久许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室内十分安静,我俩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哦,对了。”她仿佛忆起了什么,嘴角泛起一抹酸楚的、恍然明白的笑容,“你早说过了,你要离开。” 我拿下画像上的黑布,举起画框,说:“我把你的画像完成了,今天特地拿来给你。” 当整幅画清楚地显露在她面前,她的目光立刻被牢牢地吸引住了。 “好美的画像!”她禁不住发出赞叹,“你把我画得太美了。”她端详著画中的自己喃喃地说:“这个女人不是我,我没有这么美。” “不!”我摇头说,“现实中的你,比画中人更美。你拥有一颗世界上最美的心灵,那不是我所能描摹出来的。” 她接过画像,将它挂在墙上,端详再端详,审视再审视,连连赞叹不已,“太美了!太美了……!” “这是我送给你和罗先生的礼物。”我站在她身侧,望著她细致柔美的侧面。 “谢谢你!”她感激地望著我,“这是我所拥有的、最美的一项礼物。” “这也是我所能给你的、仅有的东西。”一阵热潮暮然涌上我的胸口,我觉得喉头发热了起来,“如果能够,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但是我不能。唐菱,我就只能给你这一点东西,让你留做纪念。” “你……”她的眼中出现哀凄的神色,“你真的要走了?” “是的。”我用力咽下喉头的硬块,压下胸中翻腾的热潮。 “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缓缓地摇头,“天涯海角,只要没有你的地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不管把我摆在哪里,我都无法安身立命。或许,我这辈子注定了要孤孤单单地飘泊吧!” “你不回来了?”她紧抓住我的手臂,绝望地苍白著脸,眼里一片凄惶,“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我开了闭眼睛,胸中的那股热潮带著强劲的冲力,涌上了我的喉际,我觉得全身发热而眼眶湿润,无可遏止地自灵魂深处迸发出最深沉的叹息,“唷,唐菱!” 我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就像我曾经梦想过千万遍的情景一般。在这离别的一刻,我终于将梦想实现。丢弃了道德与良心,抛离了理智与挣扎,我将她紧紧地拥抱,抱住了我最深爱的女人,抱住了我心中最大的隐痛。 明日隔山岳,生死两茫茫,谁知道过了今天,我们今生还会不会再重逢?或许,此别就是永远,永远不得再见。呵!我最爱最爱的唐菱,她的躯体是如此的柔软芳香,她的发丝是如此的柔细乌亮,这温热的感觉,更加激发了我体内的那股狂潮。我的心剧烈地跳著,每一次跳动,都是疯狂的呐喊:唐菱!唐菱!唐菱……! 我们静静地拥抱著,忘了时间,忘了周遭的一切。渐渐地,我感觉到胸前的衣服湿了。 我知道那是唐菱的泪水,她忍住了不哭出声音,身子却不住地轻颤著。 我更加用力地抱住她,让她的脸颊紧贴著我的胸口,“唐菱,不要哭!我们并非真的分别,不论我在哪里,我的心永远都跟随著你。虽然我们不能在一起,至少我们拥有最美丽的记忆。” “不……”她离开我的怀抱,低垂著眼睑,不住地摇头,声音哽咽,“能够拥有回忆的人是你,而我,则必须抛弃所有的记忆。” “为什么?”我激动地问。 “难道你不明白吗?”她抬起脸来望著我,眼里有泪水滚动,“我没有资格拥有这段回忆,只要想你一回,我就等于背叛他一次,你懂吗?” “我懂!我懂!”我拿出手帕,轻拭她的泪水,苦涩地说:“既然如此,那就把我忘记吧!彻底地将我从你的记忆中剔除,假装不曾遇见我,永远永远不要想起我。” “我……”她握紧了我的手,伤心地说:“我做不到,我永远无法忘记你,我会记得你,永远记得你……” 我们深深地凝视著彼此,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依恋和不舍。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倩的声音,“赵大哥——” 我和唐菱,没有时间擦拭睑上的泪痕,也没有机会收拾纷乱的心情,就在猝不及防之际,办公室的门被推了开来。 最后那个“哥”字刚出了小倩的口,就猛然被打住了。她像尊泥像般呆站在门口,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视著我们。 我的心突然一凉,仿佛落到了冰窖里,而全身的血液在顷刻间,“刷”地一声,全部自我的体内褪去。 我和唐菱愕然地注视著她,一点地无法动弹。 她看见了!她看见了一切!就算是个傻瓜,看见了这一幕,也能明白我和唐菱之间有份依依难舍的感情。 小倩原本红润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比纸还白;她的表情,先是惊讶,继而不解,紧接著是愤怒,极度的愤怒! “你们……”她看看唐菱,再看看我,握紧了小小的拳头,眼裹燃烧著怒火,“你们在做什么?” 我向唐菱望夫,她的嘴唇毫无血色,面颊犹有泪痕。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急急地说:“小倩,你听我解释——” “这是什么?”小倩台高声音,截断我的话,并走到唐菱的画像前,紧紧地盯视著画中人,声音平板而僵硬,“赵大哥,这是你画的吗?” “是的,我画的。”我急于解释,“你父亲交代我为唐菱画一幅昼……” “我父亲也交代你要为唐菱拭泪,紧握著她的手、含情脉脉地望著她吗?”小倩的脸孔因激动而发红,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著,“好美好美的画像,我父亲看了一定会非常非常的满意,你说对吧,唐菱?”她冷怒地盯视著她,一语双关地说。 “小倩……”唐菱手里紧抓著我的手帕,胸口上下起伏不已,“我们……”她颓然绝望地住了口,不再为自己辩解。 “你们怎么样?你们正在谈情说爱,不小心被我撞见了!”小倩眼眶一红,眼泪如决堤的河水般,不住地往下奔流,“赵大哥,原来你喜欢唐菱,难怪你不喜欢我,难怪你一再地拒绝我,原来你们早就有了暧昧。” 我的心情,此刻纷乱到了极点。我想到了罗汉钦,他知道这件事之后,将会有多么难受;我想到唐菱的为难和委屈,这一切,名誉的毁损和可能产生的流言,要教她如何承受?! “小倩,我会拒绝你,和唐菱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苦恼地说。 “赵大哥,你怎么能这么做?”她失望地望著我,哀哀地说:“我父亲,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你;而我,一直都是这么地爱你,你怎么忍心这样伤害我们?唐菱,她是我父亲的妻子呀!” 我垂著眼睑,血气暮然往上冲涌,顿觉两颊火热难当。 是的!小倩责备的是!唐菱是罗汉钦的妻子,不管她是为了什么才嫁给他的,她总是他的妻子。他们既是在自由的意志下结成的夫妻,她就有忠实的义务。而我,只是个不折不扣的第三者,有什么理由为自己争论、为自己辩解呢? “唐菱!”小倩微眯起眼睛,眼裹充满了憎恶,“我现在总算相信,外面所流传的谣宣,你根本就是为了我爸的财产才嫁给他的。你一点也不爱他,你害他成了残废,却又嫌弃他是个残废,你是个狠心肠的蛇蝎女人,你伪善狡猾,不知羞耻。今天要不是我亲眼看见,你的丑事恐怕永远都不会被揭发,你背著我爸偷人,害他戴绿帽子!我甚至怀疑,当年你是不是故意害他被撞,好成就你的阴谋……”她连珠炮似地说著。 唐菱突然全身一震,脸色霎时变得灰白,她跟蹈后退,反手抓住了办公桌的桌沿,满脸的羞愧和绝望。 “住口!”我霍然大喝,“小倩,你已经被愤怒冲昏头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愤恨的目光仍然紧盯著唐菱,“她是个阴谋者,每个人都说她好,每个人都让她骗了。我爸是个傻瓜,他还要处处为你隐瞒,只有我知道,你曾经有著多么不名誉的过去。我在基金会裹看过你的档案,你吸过毒、进过烟毒勒戒所,你是个坏孩子!坏女人!”她转向我,一手指著唐菱,“你知不知道,她的过去有著无法抹灭的污点,你知不知道,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我知道!”我沉声说,“我知道她有著什么样的过去。” “你知道?”小倩受到更大的打击了,愤怒的神情中混杂了一丝惊讶,“既然你知道了,却还要替她说话?” 我试著和她讲道理,“小倩,只要是人,都会犯错,只要知错能改——” “她没有改!”小倩大声地说:“她不知道错误,不知道羞耻,她害了我爸,还要来害我;她夺走了我爸的健康,现在又要来夺走你。赵大哥……”她仰起脸来,伤心凄惶地望著我,“你为什么要喜欢她?她究竟哪一点比我好?因为她比我漂亮?还是因为她比我成熟?” “小倩!”我抓住她,烦躁地说:“你冷静一点,我们到外面去谈,不要在这里大声嚷嚷。难道你忘了,这里是你父亲的基金会吗?” “我不要!”她用力挣脱我,跳开来,指著唐菱的鼻子,脸色因愤怒而涨得通红,“我就要在这里大声嚷嚷,我要把她的页面目揭开,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多么龌龊航脏的女人……” “住口!”一个苍沉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小倩,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们几乎同时往声音的发源处望去,只见办公室的门不知道何时已被推开来,罗汉钦推著轮椅,缓缓地进来了。一进人室内,他使反手将门关上。 空气中有著几秒钟的静默,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刺耳而清晰地响著。 此刻,我的脑袋仿佛遭受到强力撞击,一时昏瞳而麻木,麻木得连思想都暂时停止了。 一切都完了!我曾经费尽了心力,苦苦保守著的秘密,今天竟以令人作梦也料想不到的方式被揭发。唐菱的丈夫,那曾经奋不顾身解救唐菱的罗汉钦,他为了她差点丧命,他为了她毁了双腿,如今,他将要知道一切! 他会怎么想唐菱?在他的心意中,唐菱的形象必会因此而有所改观。他会看轻她,认为她是个不耐寂寞的、忘恩负义的女人!她玷污了他的名誉,她让他数了绿帽子! 霎时,万般悔恨齐涌上我的心头。我真恨自己,今天为什么要来和唐菱道别,我该悄悄地走,摄手践脚地像个小偷一般,带著这个秘密,永远地消失在唐菱的生命里。 如今,一切都完了!恶梦成真,所有的担忧将要成为事实。我的爱对于唐菱而言,果然犹如毒蛇猛兽一般可怕,我不该爱她,不该不该爱她! 唐菱靠在桌子上,始终不发一语,哀伤逐渐爬上了她的眼睛,泪水凝聚,无声地滑下她苍白的面颊。 “爸爸!”小倩首先自惊愕中恢复过来,她奔向罗汉钦,气急败坏地指控著,“唐菱和赵大哥,他们……” “我知道了。”罗汉钦望向我和唐菱,面无表情地说,“我刚才在门外,都已经听见了。” 小倩怒视著唐菱,恨恨地说:“爸,现在你总算相信我所说的,唐菱是个坏女人了吧! 她瞒著你和赵大哥来往,还让赵大哥偷偷为她画了那幅画。” 罗汉钦的眼光,这才移到墙上的画像上,他的眼中掠过一丝赞赏的神色,嘴角浮现一抹笑容,“这幅昼是我托振刚画的。” “真的是您请他画的?”小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不错。”罗汉钦点点头,平静地说:“在我们去英国之前,我托他画一幅画,算是我迭给小菱的生日礼物。”他柔和的目光停驻在唐菱身上。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小倩无法置信地望著他。 罗汉钦慈祥的眼押中,包藏著最深刻的爱意,他饶富深意地说:“小倩,振刚并不适合你。” 小倩恍然明白了,她涨红的脸很快地再度变成死白,“爸,原来你……”她看看唐菱,又看看我,最后盯视著罗汉钦,激动地说:“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故意要我陪你去英国,就是要让我离开赵大哥,你不让我接近他,却宁愿他和唐菱在一起!” 对于小倩的话,罗汉钦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慈爱的眼神依然没有改变,“小倩,将来你就会知道,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你好。” “我知道,我已经知道了!”小倩不住地摇头,将头发摇得满脸都是,“我确切的知道了,你根本就不爱我!” “小倩——”罗汉钦紧抓住轮椅的扶手,双眉紧蹙,神情极为痛苦。 小倩泪流满面,伤心地连连跺脚,“你从来就不为我著想,你不关心我,不理会我内心的感受。你执意要娶唐菱,宁愿我痛苦,也不肯打消念头。爸,你好自私,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孤儿,你永远爱唐菱胜过我,你不公平,你不公平,我恨你!我恨你……!”她哭著喊著,瞪视著我和唐菱,“我恨你们,你们都不是好东西……!”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小倩……”我们三人同时呼唤。 “振刚,快!”唐菱在这一刻忽然恢复了冷静,她著急地催促著我,“快把她追回来,她这样跑出去会出事的。” “振刚——”罗汉钦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感激地说:“谢谢你!” 我不明了他这一声谢谢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爱上了他的妻子,又使得他的女儿心碎,他倒来向我道谢?我很想问个明白,但是事情紧急,没有时间让我去细细追究,于是我含糊地回答:“罗先生,你放心,我会把小倩找回来的。” 我不顾一切地冲出大门,才到了门口,就听见背后的唐菱突然惊呼:“汉钦,你怎么啦?” 我煞住脚步,回头一看,发现唐菱正俯身向前,著急地审视著罗汉钦。 “怎么回事?”我又奔了回去,看见罗汉钦原本苍黄的脸色已转为苍白,他咬著牙,似乎正在忍耐极大的痛苦,一颗颗细小的汗珠,自他的额头渗了出来,“罗先生,你怎么了?” “我……没事……”他紧抓住轮椅扶手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你快去追小倩!” “是不是腿又痛了?”唐菱既惊且痛,心急如焚地说:“怎么会痛得这么厉害?我立刻送你到医院去!” “不——”罗汉钦按著他的腿,声音十分软弱无力,“我不去医院……” 眼看著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于是我对唐菱说:“快送他去医院吧,我看情况似乎不太对劲。” “可是小倩怎么办?”她慌乱无助地望著我,“你一定得把她找回来。” “那位男看护呢?”我问,“他今天怎么没跟著来?” “就这么巧,他今天请假了。”唐菱心急地回答。 我沉吟著,一眼瞥见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两个男职员,于是立刻向他们招手,说:“两位,请过来帮忙一下好吗?” 他们早已想进来瞧瞧,只是碍于不明情况,不便贸然进入。我请他们帮忙将罗汉钦抱上车子,并跟随唐菱到医院去。 罗汉钦此时的脸色已由苍白转为铁青,冷汗沿著他的脸颊滴落下来,他咬著牙,不时地呻吟出声,状极痛苦。对于上医院的决定,他不再反对,或许是没有力气反对了。 我们终于让他坐上车,并将轮椅放在后车厢。唐菱坐上驾驶座,急急地嘱咐我:“我送他到台大医院,一有小倩的消息,就马上和我联络。” “我知道。”我为她关上车门,“我立刻就去找她。” 当唐菱将车子开出去的同时,我也已经坐进车子里,发动引擎,呼啸而去。 我不知道小倩到哪里去了,我只能凭感觉、凭猜测,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基金会附近、我们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咖啡店、西餐厅、小公园,统统去找寻一遍,甚至路边的红砖道,我也不放过。 结果是,我失望了,到处都没有小倩的影子。于是我扩大范围,只要是台北市,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我都去找了,结果还是没找到。当我从最后一家冷饮店走出来时,已经是万家灯火、暮色沉沉了。 我靠在车门旁,双手环抱胸前,望著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混乱的脑袋逐渐冷静下台北市这么大,小倩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我该到哪裹去找她呢?或许她去找某个同学了,或许她去看电影了?我对自己摇摇头,很快推翻了这些想法。 当小倩生气或伤心的时候,她不会去找任何人诉苦,她总是喜欢一个人躲起来生闷气。 一个人……她会一个人躲在哪里呢?如果我是她,在这样伤心愤怒的情况之下,我第一个会想躲到哪里去呢? 当我想到这里,脑际忽然有道电光到过。我知道小倩现在在哪里,如果我猜得没错,她早已经躲回家去了。 我三步作两步冲到路旁的公用电话停,拨了罗家的电话号码。铃响一声、两声、三声、四声……没有人接听。 “快呀!”我在心里祈祷著,“小倩,快来接电话……” 铃响十三声,终于有人接听了。 “喂!”是杨妈妈的声音,“找哪位?” “杨妈妈,我是赵振刚。”我心急地问:“小倩在不在家?” “她在。”杨妈妈说,“她老早就回来了,一回来就一个人关在房里头,问她话她也不理,敲她房门也不应,这孩子八成又在闹脾气了。” “她在家就好,我立刻过去找她。”我急急倒了电话。 我暗暗骂著自己,我是天下第一号大白痴,一著急就昏了头。这样明显而直接的事情,我却绕了这么大一圈。 我不再浪费时间,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向新店的方向疾驶而去。 第九章 乳白色的小洋房,依旧安安静静地轰立在山坡上。今天晚上的风特别大,呼呼的风吹台过树梢,惹得枝叶不住摇晃,满山黑影幢幢。 我很快地下了车,来到门前,按下门铃。 当杨妈妈的脸孔出现在门内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问:“杨妈妈,小倩还在房里吧?” “她在呀!”杨妈妈兄我神色有异,心中惊疑,“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吗?罗先生和小菱怎么没回来?” “罗先生临时生病,唐菱带他到医院去了。”我大步走进门内。 “啊?”杨妈妈担忧地问:“罗先生怎么了?” “好像是腿痛。”我迳自进入屋内,回头对她说:“我现在就是要回来带小倩到医院去的。” “那你快去吧!”杨妈妈催促著我。 我快步上了楼,到了小倩门前,轻敌著房门,“小倩,小倩,快开门,是我!”门内没有回应,我不由提高了音量,“小倩,快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房门突然打了开来,小倩的脸色异样的苍白,眼神阴郁而冷怒,“你来做什么?” “小倩,你父亲——” “我不要听!”她捂住了耳朵,哽咽著说:“我不要听,你们统统在骗我,没有一个人说的是真话,我不要听!” “小倩!”我大步上前,将她的双手拉下来,“你听我说——” “我不听!”小倩猛然后退,挣脱我的手,“赵大哥,你和唐菱骗得我好苦,既然你喜欢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 “唉,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走向她,试图说服她,“小倩,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我和唐菱的事,现在并不重要——” 她不但不听,反而截断我的话,“赵大哥,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唐菱?你为她画了一幅那么美的画,在你的心目中,她真是那么美吗?”泪水沿著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我是如此的爱你,我用我全部的心灵来爱你,你却从来不愿放在心上。赵大哥,你好狠心,你对我好残忍……”她突然身形摇晃,站立不稳。 “小倩,你怎么了?”我一把扶住她,“你的脸色好难看。” 她顺势倒在我怀里,两手紧紧地环抱著我的腰,喃喃地说:“赵大哥,请你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我也只要你,求你!求你把你的爱分给我一点点,只要一点点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的痴情、她的伤心,再度使我心软了。我轻拍著她的背,柔声说:“小倩,你这是何苦呢?你还年轻,将来你就会知道,其实我并不适合你。” “我不管那么多,我只知道我爱你。”她将脸埋在我的胸口,“我爱你,如果有必要,我甚至可以为你牺牲生命。”她抬起脸,热烈而专注地望著我,“你信不信,我可以为你死。” “你在胡说什么?”我心中一凛。 “我可以为你死。”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没有你,我活著一点意思也没有。赵大哥,我要死在你怀里,到时候,你就不能不要我了……” “小倩!”我将她推开来,审视著她的睑,“你在胡说什么?你父亲现在在医院里,他正需要你,你怎么可以有如此消极的想法。” “什么?”她吃惊地望著我,“你说我父亲怎么了?” “详细的情况我还不知道。”我说,“下午你离开基金会之后,他的腿突然痛得很厉害,我们看看情况不对,于是就由唐菱和两位基金会的职员送他到医院去,我负责找你。我找了你一下午,好不容易才想起,你可能躲回家来。现在你快恨我到医院去吧!” “爸爸……”她面如死灰,摇摇欲坠地抓住我的手臂,著急地说,“快!快送我到医院去……” “小倩!”我再次扶住她,惊觉有异,“你怎么运站都站不稳?告诉我,你究竟怎么回事?” “我……”她开了闭眼睛,软软地倒在我怀里,“我刚吃了……一整瓶……安眠药……”话没说完,她便昏了过去。 “小倩……”我抱住她,一颗心徒然凉了半截。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一天发生?为什么我方才进门的时候,没有发现到她的异样?为什么我不早一点想到,以她激烈的个性,可能做出这样的傻事?一整瓶安眠药!天哪,那可是会要人命的。 我为自己的疏忽和大意感到懊悔不已。 我将她一把抱起,火速赶往医院。 台大医院的急诊室外,唐菱正在向我叙述一件令人心惊的事情。 “什么?”我无法置倌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唐菱的语气平静,脸色却十分苍白,看得出来,她在极力隐忍住心中的伤痛和激动,“是肿瘤,他的腿之所以会病,并非当年车祸的后遗症,而是肿瘤。这个肿瘤长在靠近腿部的脊椎,压迫到了神经,所以造成疼痛。” “肿瘤!”我的耳际忽然“轰”的一声,像是爆炸了一颗小炸弹,“是良性还是恶性?” 唐菱缓缓地摇头,神色凝重,“目前还不知道,大夫说必须等开了刀才知道。但是究竟要不要开刀,却是一件十分令人为难的事情。大夫说,如果肿瘤是长在皮下,虽然很容易割取,但是却多半是恶性肿瘤;如果是长在肌肉或者脊椎神经上,甚至长在脊椎骨中,开刀都很可能伤及神经,而使得汉钦瘫痪的情形更加严重,到时候他很可能连轮椅都不能坐,而必须终生躺在床上了。” “我的天!”我茫然地瞪视著前方,无法置信地喃喃自语。 唐菱眨了眨眼睛,忍住泪水,却止不住喉头哽咽,“他早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却极力隐瞒,不让我们知道。大夫说,他建议开刀,汉钦却坚持不肯。”她的长睫毛一闪,泪水终于滚落,“你能相信吗?他竟一个人承担著所有的痛苦,背负著这么大的压力,也不肯让我们为他操心烦恼,他……”她咬著下唇,泪如泉涌,“老天爷给他的折磨和伤害,也未免太大太多了。” “唐菱!”我环住她的肩膀,安慰她,“你必须振作起来,或许情况并不会如我们预期的这么糟糕。我也曾经听过类似的、开刀成功的例子。或许手术之后会产生奇迹,不但能取下肿瘤,连罗先生的瘫痪也能治好,我们必须有信心。” “信心?信心不见得能改变事实。”唐菱悲观地说,“我很担心,以汉钦目前的身体状况,恐怕无法承担这么大的手术。万一……”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悲切地说:“万一小倩也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我欠他们父女俩的实在太多大多了,我如何还得起?” “你先别急。”我紧握它的手,以充满信心的坚定语气说:“方才大夫说,小倩送来得早,经过急救,应该不会有大碍。这点你不需要担心,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呵,我是个罪人!”唐菱以手掩住了脸,发出呻吟似的叹息,“他们父女俩遇见我,是最大的不幸,我只会带给他们厄运,永无止尽的厄运!” “唐菱,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我的心不由一阵抽搐,“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不可以如此自责,你已经悔恨了这么多年,不要再自责下去了。” “是我的错!”她抬起脸来,满脸的凄惶,“汉钦为了我,葬送了他的一生;小倩为了我,服毒自杀。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如果没有我,今天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是不祥的,我只会给人带来不幸!” “不,不是因为你!”我用力地摇头,“这一切都只是巧合,根本不干你的事,如果我们一定要怪,或许就只能怪命运捉弄人吧!” “命运是什么?”唐菱激动地说,“是谁在操纵命运?祂为什么要让这些事情发生?为什么当年被撞的人不是我?为什么汉钦救的人是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茫然地望著前方,心中纷乱如麻,充斥著千万个没有解答的疑问。为什么唐菱会遇见汉钦?为什么小倩会遇见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所有的巧合,必是有一个力量在主宰,而主宰这一切力量的神,为什么要让人间发生这么多的悲剧?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我紧握住唐菱的手,欷歔不已。 “赵先生。”一个男性的声音暮然惊醒了我们。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方才进人急诊室、为小倩施行急救的医生。 “大夫,小倩怎么样了?”我连忙站起身,著急地问,“要不要紧?” 这位白面无须的中年医生,以沉稳的声音说:“你放心,经过急救,她已经没有危险了,等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我和唐菱交换一个欣喜的眼神,心中一块大石暮然落地。 “谢谢你!大夫,谢谢!”我不住地向他道谢。 这时一个护士走过来,对我说二二三病房的罗先生请我过去一趟。 “唐菱,我先去看看罗先生。”我轻拍她的肩膀,柔声说,“你进去看看小倩。” 她点点头,对我投以感激的一瞥,“谢谢你。” 我暮然想起罗汉钦也同样向我道谢,心中忍不住浮起一抹酸涩的感觉,“谢什么呢?今天所发生的事情,我也要负大半的责任。唐菱,我搅乱了你平静的生活,我害了你。”我抱歉愧疚地说。 “不,不于你的事。没有你,汉钦依旧会告病;没有你,小倩依旧不能谅解我。所以,你大可不必自责。”她忧伤地、欲言又止地望著我说,“他有话对你说,你快去吧!不要向他提起小倩服药的事情,免得他担心。” 我敏感地察觉到她异样的神色,于是问,“你知道罗先生要向我说什么?” “是的,我知道。”她点点头,“下午他已经和我谈过了。” 怀著满腹的疑问,我走向二二三病房。 病房在走廊的尽头,长长的走廊仿佛是一条穿越生死的通道。空气中弥漫著刺鼻的药水味,使我紧紧地蹙起了眉头。这味道像是死亡的味道。 我推门进去,罗汉钦躺卧在床,男看护老陈在一旁照顾他。他一见到我,便吩咐老陈去休息,他想单独和我谈话。 老陈走了以后,他招呼我在床边坐下。 我拿了张椅子到床边,坐了下来。我们对望著彼此,一时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他的脸色已不如下午那般可怕,但是精神状态显然不佳,苍苍的白发下,是一张疲倦瘦削的脸孔,嘴旁的两条纹路,显得又深又长。比去英国前,他又更加地苍老了。 “罗先生——”我首先开口,“关于唐菱的事,我很抱歉。今天下午,我是去向她道别的。” “我知道,一切情形,小菱都向我说了。”罗汉钦和善地笑了笑。 我微微一愣,不解地望著他。 唐菱对他说了?莫非她已向他坦承我们之间的感情?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一点也没有生气? 他慈祥的眼神里,带著几分研究审视的味道,“振刚,你知道我今天下午为什么会到基金会去吗?” 我疑惑地望著他,等待他的答案。 他顿了顿,继续说:“昨天我回到家之后,小菱跟我说,前一阵子有人捐了一大笔钱给我们基金会,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解决了我们的难题。” 他停住不说,细细地观察我的反应。 “哦?”一阵没来由的心虚,使我突然变得结巴起来,“这样吗?那……那很好啊!” “振刚,”他饶富深意地注视著我,非常诚恳感激地说:“谢谢你!能够认识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我的睑暮然涨得通红,急急地说:“你谢我做什么?那笔钱并不是我——” “我知道是你。”他的语气十分笃定,“当小菱告诉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 我望著他,确定他并非在试探。 于是我耸肩、摇头,脸上挂著不自然的笑容,“你怎么会知道的?” “感觉。”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愉快地笑了起来,“当我一见到你的时候,便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我觉得你将会为我和小菱带来奇迹,你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什么意思?”我摊摊手,“我不懂。” “我想将小菱托付给你。”他的眼里尽是期盼。 “什么?”我惊讶地望著他。 他诚恳地说:“现在我以一个朋友的身分,而非以小菱丈夫的立场,问你一个问题。” 他的脸色郑重而严肃,“你爱小菱吗?” “我……”我皱了皱眉头,略一犹豫,随即坦承,“是的,我爱她。” “我早知道你爱她,但总是要听你亲口承认,才会真正放心。”他的眼中充满了赞赏之色,“你爱她,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破坏她的幸福;你爱她,所以默默付出,而不求回报;你爱她,所以你不愿意夺走她,而使我受到伤害,因为伤害我,就等于伤害她。振刚,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罗先生——”我的心中充塞著莫名的感动情绪,喉头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虽然我们相交不深,他却如此地了解我,一点也没有责备、没有嫉妒,他的胸襟竟是如此的宽大。在这一刻,我乍然体会到,他对唐菱的爱,是多么地无私真诚。 “小菱吧经告诉你,这十年来,她所遭遇的事情。”他的声音沉重伤痛,“初恋对她而言,是一场可怕的梦魇。当我遇见她的时候,她正深深地沉溺在那梦魇中,无法自拔。后来,她虽然渐渐恢复正常,能够再度走入人群,面对社会,但是那道伤痕,却始终存在。更不幸的是,我发生了车祸,下肢从此瘫痪,于是她开始自责,认为这一切都是爱情所造成的不幸,所以她更加地封闭自己,不愿再打开心门,和任何人谈感情。她苦苦地守著我、照顾我,因为她对我有很深的愧疚感。”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说:“带著一种赎罪的心理,她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和前途,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我。” 他迷蒙的目光望著前方,语气变得温柔了,“振刚,我爱她,所以我娶了她。如果,她没有任何名分地留在我身边照顾我,时间一久,流言将会对她形成极大的伤害。既然她不肯离开我,我就让她成为名正言顺的妻子,将来我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还能以未亡人的身分,得到一点补偿。但是,我对她的爱,却并非男女之爱,而是一种父亲对女儿的疼爱、长辈对晚辈的关爱。这五年来,在名义上,她是我的妻子,但是实际上,她是我的亲人——一个介乎女儿和朋友之间的亲人。我这么说,你懂吗?”他的目光停驻在我脸上。 “我懂。”我用力地点头,胸中热潮澎湃。 他又发出一声长叹,“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没有放弃为她打算。我最大的希望,还是为她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现在,我终于找到了,那个人就是你。”他凝视著我,“我必须感谢你,你是这十年来,唯一敲开她心门的男人。自从她认识你,便有了很大的改变。 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心情不再平静,并且越来越痛苦。对于爱情,她有著难以解开的心结,她自卑,她自惭形秽,更重要的是,她认为她对我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她不能离开我,所以她不能爱你。”他摇摇头,苦涩地笑了笑,“我知道她的心情,却苦于无法说服她。后来,我得知自己的脊椎上长了肿瘤,第一个反应,竟是欣喜。我祈祷著,希望我的肿瘤是恶性的。” “不!”我激动地说:“你不可以这么想。” 他拍拍我的手,潇洒无惧地笑著说:“不必为我担心难过,我非常清楚事实。在目前的情况下,恶性肿瘤对于我和小菱、小倩而言,反而是一种幸运。万一开了刀之后,我连轮椅都不能坐,而必须终日躺在床上,那岂不是很糟糕吗?” 我难过地低下头,没有话反驳。 他说的没有错,脊椎大手术的确是一项非常危险的手术,一不小心就会造成终生遗憾。 那颗肿瘤,不管是恶性或是良性,似乎已经注定了不幸。 他继续说:“当我确定自己的病情之后,就下了一个决定,我决定把小菱托付给你。我希望你们能够多接近,但不巧的是,我女儿也爱上了你。对于我而言,这真是个两难的问题。我希望小菱能够找到她真正的幸福,但是我也同样希望小倩快乐。事实证明,你不可能接受她,小倩的单恋只会为自己带来痛苦。” “所以你就想办法将她带去英国度假,又话我为唐菱画像,希望我和她能够有多一点时间相处?”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是的,我是这么打算的。”他笑著摇头,“没想到你已经打定了主意做君子,再多的机会也诱惑不了你。” “不管怎么说,唐菱是你的妻子,我不能也不会这么做。” “现在我的病情既然已经曝光,我也没有必要再继续隐瞒下去。”他的神情沉著而坚毅,“我已经改变主意,我决定开刀了。” “你要开刀?”我讶异地问。 “是的。”他平静的神色里,丝毫没有惊慌,“如果证实是恶性肿瘤,我会比较安心些。现在只希望老天恩待我,不要让我变成全身瘫痪。我宁愿死,也不要终日躺在床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突然接住我的手,郑而重之地说:“振刚,我要你现在答应我,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定要代我照顾小菱,永远爱她,不离开她。” 我胸口又是一阵血气翻涌,他对唐菱的情义,教我感动莫名。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许下了不悔的承诺,“我答应你,我会永远照顾她、爱她,用我的生命去保护她,不让她再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很好!很好!”他的眼眶湿润了,欣慰地连连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忽然想起来,“你找到小倩没有?” “找到了。”我回答。 “让她来见我,我有话对她说。”他无力地靠在枕头上,显得十分疲倦。 “好。”我站起身,走出病房。 经过急救后的小倩,已经被移到普通病房,唐菱就在床前守候著她。 “还没醒吗?”我问。 “还没有。”唐菱轻声地回答。 病床上的小倩依然紧闭著双眼,苍白的嘴唇毫无血色。 “罗先生想见小倩,你先过去,说我们等等就到。”我对她说。 唐菱点点头,轻悄悄地走出了病房。 我跟著她到门口,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唐菱,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 她凝视著我,眼里有感激,还有更多的感动,“谢谢你!”她点点头,转身离去。 走了两步,地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说:“汉钦的病情,还是由你来告诉她吧!” 我微微颔首,心情沉重无比。 我转身进人病房,在床前坐下。 小倩动也不动地躺著,她那小小的、漂亮的脸孔,如今显得毫无生气。这样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差点为我丧了命。她用她的生命来证明她的爱,而我所能给予她的,永远是无情的答案。她不但得不到我的感情,很可能连父亲都要失去。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够承受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我不知道我和唐菱的安慰,能不能帮助她度过这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刻。 我执起了她的手,低下头,默默地祈祷著。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只手轻抚著我的头发。我抬起头来,握住了那另一只手,“小倩,你醒了?” “你哭了?”她的声音微弱,原本清亮的眼睛如今显得黯淡无光。 “是吗?”我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的眼睫果然是濡湿的。 “你哭了,你为我哭了!”她的神情竟是喜悦而感动的,“呵,我真高兴!能够得到你的眼泪,我就算死了也无憾。” “小倩,不可以这么想。”我为她拂去脸上散乱的发丝,“告诉我,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只是觉得虚弱了点。” “你不应该做这种傻事。”我怜惜地注视著她,“如果你真的自杀成功了,我将会一辈子良心难安。你就这么恨我,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吗?” “不,我一点也没有要惩罚你的意思。”她垂下眼睑,“我只是太难过了,难过得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心中的痛苦,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不顾别人的痛苦,一心求死?”我责备地望著她,“你可以不管唐菱,不管我,难道你也不管你父亲了吗?” “我爸——”她的神情突然转为著急,“我爸怎么样了?他在哪裹?” “他也在这家医院,他要我带你去见他。”我放低了声音,缓慢而沉痛地说:“但是,在你去见了他之前,我必须把他的病情告诉你。” 小倩聪慧的脑袋立刻有了反应,她盯著我,神色僵凝,“我爸……他到底怎么了?” “他的脊椎上长了一个肿瘤……”我将实情告诉了她。 “爸……”听完我的叙述,小倩立刻挣扎著下了床,哽咽著说:“我要去见他!”她坐在床沿慌张地找寻著她的鞋子,豆大的泪水不住地滴落在地面上。 我将她带到二二三病房,一见到罗汉钦,她立即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他,哭著说:“爸,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应该对你生气。爸,我没有恨你,一点也没有恨你,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的不懂事……” 罗汉钦的眼眶湿了,他抚摸著小倩的头发,慈祥怜爱地说:“小倩,爸爸一点也没有怪你。你现在还小,将来你就会明白,我这么做,完全是基于爱你。要知道,单方面的感情,只会为彼此带来痛苦,我不愿看你继续这么痛苦下去,我要你快乐,你懂吗?……” “我懂!我懂!”小倩不住地点头,泪如雨下,“我什么都懂了……爸……” 一旁的唐菱,忍不住别过脸去,轻轻地擦拭著眼角。 我后退,悄悄地将房门关上,将这个小世界留给他们一家三口。 夜,已经很深了。我走出医院,点燃一根烟,在风中伫立。寒凉的风,吹散了腾腾的烟雾;深沉的夜,融化了我的叹息。 我抬头看天,天上无星无月,暗沉无光。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吗? 当罗汉钦的开刀检验报告出来的时候我正在家里刮胡子。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我随手拿条毛巾上擦干满是泡沫的手,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唐菱软弱沉重的声音,“振刚——” “唐菱,报告出来了?”我心急地问,“怎么样?”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沉默著。逼人的沉默,令人窒息的凝重气氛,我的喉头仿佛破人捂住了似的,忽然感到呼吸困难。 她不需要回答,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的心不住地往下落,落至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一个冰冷奇寒的深渊中。 “医生说……”唐菱的声音十分细弱,“癌细胞已经蔓延,依照乐观的估计,或许还有三个月……”她顿一顿,又说,“汉钦说,他很高兴这样的结果,这正是他所想要的。振刚,他好勇敢,他……”她说不下去了,隐隐的啜泣声不住地传来。 “唐菱,我马上过去。”我不再多说空泛的安慰话语。 “不!”她阻止我,“你这几天跟著我们在医院里,已经很累了,不要再过来了。你过来也无济于事,不是吗?” 我们在沉默中挂了电话,在此刻,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的了。 我坐在电话机旁,动也不动,犹如石雕木像一般。 罗汉钦终于得偿所愿,他可以少受些折磨,只要通过死亡的关卡,就可以脱卸所有的痛苦和烦忧,将一切的怀念和伤痛,留给活著的人。 我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将睑埋在掌心中,许久、许久……门铃声乍然响起,我缓缓地站起来,打开门,小倩站在门外,一睑的凝重沉郁。她的两眼略显红肿,年轻的脸庞失去了光彩,剩下的只有哀伤。 “赵大哥,我可以进来吗?”她望著我。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一直站在门口发呆,忘了让她进屋。 “进来吧!”我让开身子。 她走进客厅,站在石磨前,低垂著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株缠绕著石磨的珊瑚藤,零零落落地开著三、四朵花,逐渐枯黄的枝叶间垂挂著许多小小的卵圆形果实。一进人冬天,它使会慢慢地凋零,最后整株枯死。 “小倩——”我将手按在她的肩头,说,“你要坚强起来。” 她慢慢地蹲下身子,抚摸那小小柔弱的花朵,喃喃地说:“冬天来了,连它们都要枯死了。” 我在她身旁跨下,伸出手轻轻地掠过那些叶片,沉声说:“是的,它们即将枯萎,可是明年春天,它们还会再复活,到那时,枝叶依旧茂密,花朵依然盛开,一切都会重新来过。” 她抬起脸望著我,眼里有著浓浓的哀伤,“是的,叶还会再绿,花还会再开,但却已不是原来的那株了,难道已经死了的还能复活吗?” 我愣住了,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是的,已经死了的,不能再复活,如果说还有什么遗留下来,恐怕就只有他的精神、他的子孙,以及他对杜会所做的贡献。但是那些却不是原来的他。 “小倩,”我不由地慨叹,“死亡是生命的必然结果,有生就一定会有死,这是我们必须接受面对的现实。如果你认清这个事实,你就会知道,你父亲只是比我们早走一些时候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死亡是生命的必然结果?”小倩暮然激动了起来,“既然生命最终目的是死亡,那么生命的真正意义究竟是什么?我爸为了唐菱成为残废,已经够可怜了,为什么还要让他得到这种绝症?难道接受病痛的折磨,就是他到这世上来的真正目的吗?这不公平!不公平啊!”她掩著脸,伤心地哭了起来。 “小倩……”我按住了她的肩头,心头一阵酸楚,“你忘了吗?你父亲曾经帮助过多少需要帮助的孩子,有多少人在他的辅导下,从歧路回转,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他们对社会的贡献,都是你父亲的成就和骄傲,这就是他到这世上来的真正义的,这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意义。” 她泪眼迷蒙地望著我,哽咽著说:“赵大哥,我爸就要死了,他死了,我就永远见不到他了。早知道,早知道会这样,两年前我就不会离开他,让他伤心难过;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会和他呕气。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赵大哥,我好后悔,好后悔……”她趴在我肩上,痛哭失声。 我轻拍著她的背,满心凄怆,“不,一点也不晚,只要你从现在开始,把握住每一分每一秒,一切都还来得及。至少你还来得及告诉他,你是多么地爱他,在你的心目中,他一直占著最重要的地位。” “是的,我爱他。”她站起来,擦干脸上的泪水,“直到这一刻,我即将失去他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地爱他。”她抬起脸望著我,“赵大哥,这几天我想得很多,终于体会到,我爸是多么地爱我。他说得对,单方面的痴恋只会为彼此带来痛苦,所以,我决定了。” “你决定了什么?” 她坚定而果决地说:“我决定离开你,不再纠缠你,我要成全你和唐菱。”她看了我好一会儿,嘴角浮现一抹酸楚的笑容,“我爸说得对,你和唐菱才是合适的一对。” 我望著她,感慨地说:“小倩,你长大了。” “是我父亲的病情让我成长。”她注视著我,眼里的哀伤更浓了,“赵大哥,我今天来是想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想请你,把你的公主表送给我,让我留做纪念,好不好?”她恳求著。 “当然可以。”我不暇思索地回答。 公主表躺在小小的蓝丝绒盒子里,秀丽典雅,优美而浪漫。小倩接过它,眼中再度蓄满了泪水。 “赵大哥,谢谢你……!”她痴痴地望著我,“我曾永远把你放在我心里,你是我心中最美丽的秘密。”她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地说:“再见!”在泪水滴落之前,她转身匆匆地走了。 我恨在她身后,走到门口,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你为什么不留住她?”我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她需要你的安慰。” 我回转身,看见唐菱正自转角处缓缓地向我走来。 “你就一直等在外头,为什么不进来?”我问。 她轻轻地摇头,望著小倩消失的方向,神情感伤,“她来找你,一定有事,我还是暂时避开的好。” “她是特地来告诉找她的决定。”我拉起她的手,带她进入屋里。 “她的决定?”唐菱顺从她跟随著我。 “嗯。”我关上大门,面对著她,“她决定离开我,不再纠缠我,好成全我们两人。” 唐菱垂下眼睑,幽幽地叹息,“这一定是汉钦的意思。” “罗先生他现在……”我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探问罗汉钦的病情。 唐菱痛苦地开上眼睛,摇了摇头,“医生说,从现在起,到他的生命终止,恐怕再也不能坐轮椅,他必须这样一直躺在床上,直到……”她闪动的睫毛逐渐潮湿,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著,“为什么生病的人不是我?我多么希望能够代替他走这一趟路。当我看见他痛苦的样子,我的心就犹如针刺般疼痛。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 “唐菱!”我柔声地呼唤她,“我的唐菱,不要自责,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这是人力所无法挽回的事情,我们必须勇敢地何对这一切。” “振刚,这一切都太残忍了。”她泪流满面,“能够预知自己的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而我们,必须眼睁睁地看著一个会动会笑的生命,变成毫无知觉的尸体,让他埋进土里,烧化火里,变成了尘土,成了灰烬,永远不得再见,这太残忍、太残忍了!” 我的心突然一阵悸动,她哀伤的面容,带著一种楚楚动人的神韵,触动了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唐菱,”我抬起她的下巴,深情地凝望著她,“让我陪著你,一起度过这最难熬的一段日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有我在你身边,我会永远守著你,直到生命的尽头。” 她缓缓地伸出手,轻抚著我的脸颊,喃喃地说:“你是个傻子,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傻子,一个傻到不能再傻的傻子。” 我握住她的手,放在唇上,轻轻地吻著,“我宁愿为你痴傻,为你疯狂。为了你,我愿意承受任何的痛苦;为了你,我愿意付出所有。唐菱,我爱你!” 我缓缓地低下头,轻吻著她的脸颊,吻软了她的泪水。她闭上了眼睛,微微地仰起脸来。那略显急促的呼吸、快速眨动的睫毛,在在显示著她内心的激动。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的唇,深怕激动的心,亵渎了这神圣的一刻。这一刻,我等待已久,我要以满腔真挚的爱做为献礼,献给我挚爱的女人。 我吻住了她柔软芳香的肩。我的吻细腻温存,辗转缠绵,倾注了所有的柔情与爱恋,蕴含了承诺与决心,我的心灵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情绪里,久久……久久……当我终于放开她的肩,她低低地发出一声轻叹,依偎进我的怀里。我紧紧地拥住了她,将她圈进我强壮的臂弯中。她的脸紧贴著我的胸口,柔绚的发丝轻拂著我的脸颊,我吸吭著她发中的清香,为之深深地陶醉了。呵,唐菱!我愿为她建立一个晴朗平和的世界,为她挡住所有的风和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暮色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唐菱仍然依偎著我,她在我怀中轻轻地说:“天黑了。” “嗯!”我紧拥著她,依然凝立不动。 “我要走了。”她终于离开了我。 我拂去她脸上的发丝,轻轻地说:“是的,你该走了,他需要你。” 我送她到门外,看著她进电梯,望著电梯的灯号,由十二楼不停地往下降,十一、十、九、八、七……一。 我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到屋子里,坐在窗前,点燃一根烟。浓浓的暮色,不住地涌进窗内,重重地将我包围。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吐出一大团的浓雾。枭枭的烟雾,缓缓地上腾,融进了空气中,融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遥远的天边,出现了几颗明亮的星星,像极了唐菱带泪的眼睛。泪水洗净了她曾有过的污点,她的眼睛是世界上最美的眼睛。 我坐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候著。漫漫长夜,总会过去;悲伤的泪水,也总会止歇,不是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