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作者:王孙何许 文案: 江湖阔远,恩仇皆重,幸与君相逢。 稳中带皮正直且浪侠客攻X外娇内糙有点自卑乐伎受。 HE,爱你们。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任歌行、杨晏初(晚香玉) ┃ 配角:李霑,裴寄客,凤袖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幸与君相濡以沫于江湖。 第1章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任歌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他在神智清醒的一瞬间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腰间佩剑,却听得耳边有人说话,拖长了音调的,懒懒的:“这位爷……这位少侠,您醒了?” 李霑一身深紫色的绸缎,像条细瘦轻小的紫色闪电一样扑到他床前,一叠声地叫:“任大哥,任大哥!” 任歌行没有说话,沉默地坐了起来,他精力犹然不济,喉咙里仍然泛着丝丝的腥甜,他对李霑摇了摇头,开口的声音又低又哑:“恩人……” 他发觉身上的伤口已经被细细地裹好。 对面的男子摆手笑了笑,抱着肩膀往后一靠,说:“说不上恩不恩的,换个谁血葫芦一样往我跟前一倒,我都得救。” 任歌行四下望了望,低声道:“这是哪儿?” “船上,花船。唱曲的姐儿我没让进来。”男子翘着二郎腿,补充道,“您这半死不活的,客栈不敢收,沾血腥的事儿也没法走明路……您说是吗?” 任歌行觉得此人说话甚异,不由得向那人面上仔细看了看,那人却偏过头,取了靠在船舱壁上的一把琵琶,有一搭没一搭地拧着弦轴调音,一边漫不经心地随口说了一句:“更何况好像一路都有人在跟着你,不知道为什么,全都不敢出手,要是有一个人动一下,我可能就管不了你了。”他说着,右手在琴弦上当心一划,噌的一声铮铮的响,他细细碎碎地揉着弦,说:“花船里没点丝竹音乐岂不是惹人怀疑,少侠您且歇着——小公子,来。” 他朝缩在任歌行身后的李霑招了招手,笑起来,那笑容不知怎么,看在任歌行眼里有些说不清的柔媚,李霑犹豫了一下,还是磨蹭到那男子身边坐下,那男子笑着想摸一把他的头,被李霑一低头躲了过去,男子也不生气,把手缩了回去,柔声道:“想听什么?” 李霑吭叽了一会儿,说:“都行。” 那男子点了点头,便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在那里弹琴,琵琶声调软得像这船下摇漾的水波,任歌行不动声色地向后靠了靠,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男子——船舱内灯光昏暗,只幽幽地点着几只烛,那男子的侧脸映着抖动的烛光,轮廓很清瘦,嘴唇很薄,血色也很淡,一身黑衣衬得脸和脖颈白得近乎透明,眉长而翠,目纤而秀,那眼睛的形状带着点丹凤眼的意思,眼尾微微上扬,像勾了个桃花的韵脚,看向琵琶的眼神简直是含情带水,端的是个清清冷冷又带着媚气的长相,看着是个风月场上做魁首的,但若说他是个常逛窑子的纨绔,却又不像,听言语像是个江湖人,却分明又是个不会武功的样子—— 任歌行一时间摸不透他,便道:“恩人不必弹了,我若醒了,便不会有人能伤你。” 琴声戛然而止,那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少侠好豪壮语气。” 那话音里嘲笑之意十分明显,就差没把“你在这儿跟我吹什么牛逼”几个大字写脸上了,任歌行顿了顿,没再接茬,又道:“还没请教恩人大名?” 那男子把琵琶放了回去,随口道:“任歌行。” 任歌行:“……啊?” 李霑刚猫着腰站起来,一听这话吓得直崴脚:“您说什么呢呀?我做梦呢?” 那男子说:“怎么了?你把伤养好就走吧,日后承了我这个人情,听见这个名字,多帮衬一把。” 任歌行活了二十五年,从来就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居然这么抢手,重名率竟然如此之高。 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见面第一句话,您好我叫任歌行。 他表情非常复杂,嘴角抽搐着说:“我谢谢您……不是,关键你叫任歌行,那我叫什么啊?” 男子挑了挑眉道:“我哪知道你……” 那男子说到一半儿表情忽然凝固了,他那双秀气的丹凤眼瞬间都瞬间大了一圈儿,他小心翼翼又不可置信地扫了任歌行一眼,怂唧唧地把后面那三个字说全了:“……叫什么?” 任歌行觉得有点好玩,但笑不语地看着他。对面的人尴尬得脸上一层薄红:“……你不会真的是任歌行吧?” 任歌行欠身对他拱了拱手:“犯您名讳了。” 一直揣手围观的李霑乐不可支地举手:“他真的是呀。” 任歌行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能请问恩人为何顶着在下的名头做这种好事吗?” 男子尴尬得直念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任歌行:“……。” 男子干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我不太想惹事啊,而且你当年不是放话说……” 任歌行脸色僵硬道:“别说了,太二了。” 男子笑了笑,说:“不二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挺好的。” 那年任歌行二十岁,刚刚下山,两袖清风一腔义愤,整个一操天日地的愣头青,背着一把剑就以为能救万民于水火,五载过去,说不上一入江湖岁月催,可是他也隐约明白,天地何其大,生民何其众,当初立的誓被从一个陌生人嘴里说出来,让那层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更明显了。 可那男子却并不这么觉得,带着点新奇凑近了,仰着头端详他:“你真是羽霄剑任歌行吗,天呐,我能摸一下吗?” 任歌行:“……您随意。” 那男子伸手捏了一把任歌行的脸,啧啧道:“哎呦,还是热的呢。” 任歌行都不知道摆什么表情好:“托您的福,还是热的。” 你再使劲点,它还能红了呢。 男子又道:“怪道人说羽霄剑任歌行‘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当真是好清俊脸孔——哎,都说你到处行侠仗义,皖地有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你单刀直入快马□□横扫千军如卷席,摘那土匪头子的首级如同探囊取物,一时间风云变色,只见你手起刀落,那土匪头子颈上鲜血喷了三丈来高,染红了楼上白练,从此皖北大旱三年,是真的吗?” 任歌行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不是,恩公您这都哪儿听来的啊。” 他这是杀土匪还是征匈奴,还横扫千军如卷席,还血喷三丈来高,这得多高的血压啊,真逗。 恩公答得相当干脆:“浣花楼出门直走五十步左拐仙客来客栈对过那家茶楼里的说书的,”说完自己补了一句,“我也觉得不太对劲儿。” 任歌行深以为然:“是吧。” 那男子点了点头说:“照理说这种恶人死了应该天降甘霖的,怎么可能大旱三年呢,你这杀的是土匪还是窦娥。” 任歌行虚弱地闭上了嘴,觉得由胸腔泛起的血腥气更重了。 他当年路过皖地确有此事,但是传闻中“血喷三丈来高”的高血压患者原本是个流窜的流氓,原来任歌行还没下山,尚且是修习弟子的时候曾经暴打过那个不知死活骚扰门下女弟子和无辜百姓的混蛋玩意一顿,没想到他来皖北落了草,狭路相逢任歌行还没拔剑丫就怂了,带着自己的一帮虾兵蟹将连夜滚蛋,没想到江湖人屁大的本事没有,一个个嘴炮倒是挺厉害的,真真是人言可畏。 那男子又问道:“那我能问一句你是怎么被人打成这样的吗?” 任歌行略一沉吟,道:“你知道裴寄客吗?” 男子说:“裴寄客?鬼手裴寄客?听说过,没见过。” 任歌行叹道:“他那个手鬼不鬼不知道,但他那个人是真抗揍。不知道疼一样,我最后与他打得有些脱力,砍下他一条腿,他才作罢。” 他砍下了裴寄客一条腿,自己也内力耗尽,力不能支,还拖家带口,拎着个扛行李都指望不上的李霑,勉力行走了半日总算看见一个活人,终于在面前人诧异的眼神中倒了下去。 男子问道:“他犯了什么事,你要砍他?” 任歌行道:“他没犯事,他是来抢东西的,”他扫了一眼李霑,李霑正冲他疯狂使眼色,眼皮都抽筋了,任歌行摇摇头道,“不提也罢了。” 那男子顿了顿,道:“罢了,我对你有恩……能挟恩图报吗?” 任歌行神色一凝,欠身沉声道:“救命之恩,当赴汤蹈火。” 男子摆了摆手,道:“可以,但没必要。我只求你一件事。” 任歌行没有说话,沉默的等着他把话说完,那男子沉吟了一会儿,方才有些佻挞的神色沉郁了下来,那桃花一样的眼睛里像是慢慢凝成了一把锥子,再抬头的时候,隐隐地刺了任歌行一下,他低声道:“我要你教我习武。名门正派那些比试的剑法不必教给我了,我要你教我杀人的法子。” 任歌行眯了眯眼睛,心下觉得此人甚异,先是说“说不上恩不恩的”,后来又要挟恩图报;开始不愿意惹是非,救了人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现在又要学着杀人,任歌行看着他,眼神像蛇的信子,他轻声道:“容任某问一句,恩人学这样毒辣的武功,是要做什么?” 那男子敛目低眉,避开了和任歌行的对视,他默了默,嗤笑道:“报仇。” 任歌行道:“报仇?找谁报仇,拿鞭子打你的人么?” 男子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任歌行扬了扬下巴:“领子没遮好,露出来了。” 那男子立领的黑衣被不小心翻下来一半,露出一道长而深的鞭痕,凝着暗红的血痂,直伸到衣领子里头去,男子有些慌张地把领子折好,道:“与此无关。” 任歌行道:“若要报仇,恩人大可把仇家名字告诉任某,只是习武一样,是要童子功的……” 那男子蓦地出口打断了他:“这些你不必考虑,你只说,你教,还是不教?” 他定定地看着任歌行。 任歌行和他沉默地对视了半晌,开口道:“恩仇难了,只一样,无论公仇还是私仇,不可伤及无辜。” 他点头道:“自然。” 任歌行叹了口气,转过头对李霑说道:“他以后跟着咱们行不行?” 李霑在一边笑了笑:“任大哥你说得怎么像给我找了个小妈似的。我无所谓,你带的动就带着。” 任歌行不知道是因为刚醒有些虚弱,还是因为突然多了个便宜徒弟,总之顿时觉得十分心累,问道:“那恩人可以将大名告与任某了么?” 那男子下意识地抚了抚鬓角,道:“我叫晚……” 他又蓦地顿住,神色晦暗地看了一眼窗外,然后转过头对任歌行粲然一笑,轻声道:“我叫杨晏初。” 而窗外—— 窗外巧笑艳歌,繁弦急管,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多少年过去,任歌行总是记得的。此时恩仇刚刚掀开一角,爱恨尚未标榜姓名,三山六水还未踏遍,多少歌哭尚且遥遥,故事也才刚刚提笔。 面前人粲然一笑,如满天星河。 第2章 杨晏初第一次看见任歌行的时候,这人可真够狼狈的。他身量很高,像他佩的剑一样浑身浴血,头发都湿着贴在额前,顺着下颏淌着血和汗,身形摇摇欲坠,疲惫伤痛至极的样子,远远地看见他,伸手把李霑往后一挡,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了杨晏初一眼,然后终于晃了晃,砰地一声倒了下去。 他身边那个紫色衣服的小孩儿“嗷”一嗓子跪了下去,抓着任歌行的肩膀上下晃:“任大哥,任大哥你怎么了,任大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杨晏初站在扑街的任歌行和嚎丧的李霑面前,感到一阵无措。 他刚从浣花楼逃出来,正打算出城,后背和前胸的鞭伤有的还没结痂,大热的天在太阳下头一走,流的汗蛰得伤口生疼,他疲惫而茫然地站在原地,有一瞬间只想抬脚就走,可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就像被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他刚艰难地迈出了一只脚,耳边李霑又提高了嗓子嚎了一声:“任大哥你死了我怎么办啊——” 那个拖长了的“死”字从他的耳朵里钻进去,狠狠地在他的心上扎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听见自己的鞋说: 见死不救,你和他们有什么两样? 于是他终于蹲了下去,道:“别晃了,没死也让你晃死了。” 李霑抬起头来,杨晏初扫了他一眼——小瘦脸,白面皮,身上的衣服是上好的绸缎,此时却残破不堪,十足一个落难公子模样,杨晏初挥了挥手示意他躲开一些,蹲下来伸手摸了摸,道:“应该不碍事,没有致命伤。” 李霑睁大眼睛,红眼兔子一样:“那他为何会突然倒下啊?” 杨晏初道:“八成……是累的?来,小公子,搭把手。” 他朝李霑伸出了手,见李霑神色怪异地看着他,才发现自己用了自己惯常的手势——耷拉着手指,支着手腕,一副柔弱无骨等人来牵的样子,心里顿时有些悲哀,赶忙把手掌立了起来,朝李霑扯了一个有些牵强的笑容。 他们两个人费了半天劲才把任歌行弄到杨晏初的后背上,任歌行虽然不算虎背熊腰,但是到底人高马大,修长的腿和手臂支楞八翘旁逸斜出地垂着,十分碍手碍脚,杨晏初背着他走了几步,腿肚子直转筋,后背上的鞭伤撕裂开了,他的血混着任歌行的全糊作一块儿,任歌行腰间佩剑还随着杨晏初的步子一下一下地打杨晏初的腿,间或还会戳到他的裆——杨晏初只能蛋疼地把他放了下来,打算去解他的剑,可是他的手刚碰到剑柄,任歌行的眼睛就骤然睁开了,任歌行本来就眉眼深邃,眉峰烈烈,眸亮如星,宽阔的双眼皮压着眼尾,这一眼望过去杀气腾腾,刀子一样剜着杨晏初,他被吓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习武之人的武器就是他们的命根子,碰不得的。 于是他柔声道:“还能走吗?” 任歌行没说话,定睛一看发现是他,就撒手人寰原地嗝屁一样白眼一翻,把自己的命根子托付给他了。 很久以后杨晏初提起这件事,靠在任歌行怀里笑得不行,说当初你怎么就那么信任我,剑就那么给我了,莫不是第一眼缘分这辈子就看到了头,任歌行淡淡地:“你这骨架子一看就不会武功能作什么妖,给你把剑都怕把你手剌了。” 杨晏初:“……脑壳给你抽飞。” 他们拖着任歌行走了很久,客栈不敢收,只能把他带进花船里,唱曲的姐儿连琵琶都来不及抱走就被这血淋淋的人吓跑了,杨晏初把他扶到榻上躺着,细细地给他裹伤,一边裹一边道:“我救了你们一命,你们好歹告诉我你们是谁罢?” 李霑哭丧着脸把剑摆在任歌行腰间,道:“我不敢告诉您,等任大哥醒了,您问他好吗?” 杨晏初没忍住,当着李霑的面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横生此事,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出城了,而不是在这里,在花船,在烟花之地,在这个和他拼死逃出来的噩梦一样的所在如此相像的地方。 天底下姓任的那么多,他本不欲多事,怕报恩或者报应来得太快,自己在报仇之前就死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救的是任歌行,他出身名门正派,本来应该留在门派内做掌门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二十岁上突然下山,后五年,一直身居江湖草莽,有“光风霁月,诵义任侠”的令名,凭着一层纸薄的恩情就这么赖上他,杨晏初自觉很是不知廉耻,可是思来想去,他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因缘际会,宿命交叠,他实在身无长物,任歌行是他报仇路上的唯一一根稻草。 而他这根稻草,现在正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任歌行本来想着因为杨晏初没有武功底子,刀太沉重,剑太繁杂,都不是短时间可以学会的功夫,就教了他用匕首,如今他冷眼看着杨晏初,觉得他使个匕首步法简直自成一派,比用剑的步法还要花里胡哨,给块儿布都能扭大秧歌了,大概“情意绵绵走天涯鸳鸯蝴蝶流星剑”这种名字才能配得上他风骚的走位。任歌行无奈,出声提醒道:“杨少侠,咱们是暗杀,一般是近战,用不着走得那么……那么好看的。” 那么动感,那么喜庆。 杨晏初懵懵地啊了一声:“那怎么办啊?” 任歌行思量了一会儿,道:“你先告诉我你要杀谁。” 杨晏初道:“临川江氏掌门江知北。” 任歌行:“……” 任歌行说:“咱们先吃饭吧。” 杨晏初冷冷道:“我并非自不量力,这临川江氏虽然煊赫一时,风头无两,但是江知北这个掌门之位来得却很不光彩,他本人糟老头子一个,没多少武功,人倒是又蠢又坏,这个藏头露尾的老王八蛋平日里深居简出,你这么个名门正派出身的人,自然不知道这些。” 杨晏初笑起来的时候无端端的有些柔媚,可是眉目阴沉的时候,薄唇抿得像刀。 任歌行差点就脱口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窥见他面色阴郁,也就不提,只拍了拍他肩膀,道:“接着练吧,我看着。” 杨晏初没有说话,顾自倒了一杯茶,仰头举杯而饮的那一瞬间任歌行无意中瞥了一眼,瞳孔骤然紧缩—— 那瓷杯子底下被一饮而尽的瞬间透着天光,映出一点诡异的惨碧色。 瓮底青! 任歌行再没功夫说话,出手如闪电一般封住了杨晏初身上六处穴位,然后掏出一瓶药,捏开杨晏初的嘴,一卸一拧,干脆利落地把药灌了进去! 任歌行解开他的穴位,朝他后心轻轻拍了一掌加快了药力的输送,杨晏初的脸色很快就变了,意识也模糊起来,全身开始不自觉地颤抖,任歌行扶了他到床边躺下,轻轻地给他拍了拍背,杨晏初抖得越来越厉害,神色也开始涣散,就在任歌行考虑要不要给他嘴里塞块毛巾防止他咬到舌头的时候,杨晏初突然一翻身,挣扎着从榻上探出上半身,哗的一声把中午吃的东西,刚才喝的水,全都吐了出来。 任歌行心中疑惑——瓮底青是江湖上出名的毒药,相传一中必死,解药只有他师父能配出来,他师父深知怀璧其罪,明哲保身,从未将配出解药之事说与旁人,因此江湖仍称瓮底青无解,而就算用解药去解,三天之内也必定下不了床,七天才会出现腹泻呕吐之症,怎么可能这才中了毒就开始呕吐? 碰上哪个好心人把瓮底青换成健胃消食片了么? 任歌行皱了皱眉,想起杨晏初刚才称江知北“藏头露尾的老王八蛋”,他自己何尝不是疑云重重,云山雾绕的让人看不明白。 他叹了口气,看见榻上的人还蜷缩成一团发着抖,纵使心内藏疑,也忍不住抚了抚他的后背,没想到杨晏初神智不清地发出了一声小猫一样的呜咽,哆哆嗦嗦地伸手抓住了任歌行的衣袖,声线都快抖碎了,还细声细气地说着话,语气像是哀求。 他听不清,不得不弯下腰,听见杨晏初神智不清断断续续地小声说:“我错了……把爷的衣服吐脏了……我错了……别打……” 任歌行看他那样子,心里禁不住一软,坐在他身边给他一下一下的揉后心,轻声道:“还难受么?难受就往地上吐,不妨事的。” 杨晏初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一遍一遍地认错道歉求饶,任歌行见他听不进去,也就不再说话了,只是轻轻地拍他的后背,像哄睡一个哭闹的孩子。 任歌行不知道一个人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想象不到。 他从来洁身自好,想象不到会有捏着人脖子灌酒的宾客,喜欢看人被灌得神智不清又强颜欢笑的样子,又不喜欢看人呕吐,一旦有人吐了,弄脏华贵的衣衫—— 那地方从来不缺各种响动,悲与欢,歌与哭,切切丝竹与曼声婉唱,浅笑低吟与忍痛惨呼都缠在一块儿,淹在血色的酒污里,没完,完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叶不羞老攻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沉音、网友阿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沉音 30瓶;叶不羞老攻 18瓶;半日闲 5瓶;19535080、云中云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杨晏初过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就清醒了,惨白着一张脸蜷缩在榻上,任歌行坐在他身边,见他醒了,问道:“感觉怎么样?” 杨晏初虽然不经江湖事,但也不是傻子,他虚弱地翻了个身,仰着头看任歌行:“我是不是中毒了?” 任歌行摇了摇头,道:“我刚开始以为你是中毒了,但看你这反应,好像就是中暑了。” 杨晏初:“……我喝的水里有什么?” 任歌行面不改色:“藿香正气口服液。” 杨晏初:“……” 任歌行猝然问道:“段誉是你什么人?” “我二舅,”杨晏初叹了口气,“您是不是武侠话本子看多了啊。” “你这个百毒不侵的体质,”任歌行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也想拥有。” 杨晏初苦笑了一下,不知怎么的眉毛忽然飞快地一蹙,抬手按住了心口,轻声道:“你不会想拥有的。” 任歌行皱了皱眉,心中疑云更甚,却听得身边人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坐了起来,杨晏初一手揉着额角,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真看不懂了——我说,任大侠,你们不会真的干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吧?” 任歌行道:“自然不是,下毒的王八羔子和使暗器的一样不敢现身,鬼手裴寄客前几天让我削掉一条腿,以后得叫金鸡裴寄客了,他们一时还不敢明着来,不过我以后是要多顾着些你们,刚才怪我,我没看住你……” “任大侠,”杨晏初倚着床头,衣衫凌乱,眼神静水一样,他轻声问道,“李霑小公子身上到底有什么?” 任歌行挑了挑眉,反问道:“你的心脉不足之症是不是自幼服药所致?” 任歌行和杨晏初静静地对视了半晌,明白彼此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杨晏初扯了扯嘴角,首先开口道:“是自幼服药所致。” 任歌行不过没有多问,只道:“时常作痛?影响行动么?” 杨晏初低声道:“一月间偶尔作痛罢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猛地抬起头,语速飞快地解释道,“不影响行动的,没有问题,我不会耽误……” 他本来想跟任歌行讲清楚,心口疼本是沉疴旧疾,虽然有时疼起来万箭穿心,但还是怕任歌行嫌他是个病病歪歪的累赘不要他,极力证明自己可以不给他和李霑添麻烦,没想到任歌行压根没往那方面想,二话没说朝他胸口拍了一掌,送了一掌真气过去护住了他翻江倒海的心脉,道:“好点没有?” 杨晏初怔住了,任歌行的手掌还暖乎乎地贴着他的胸口,在他前二十年令人作呕的人生里,这个动作无不带着□□的意味,可任歌行就是那么贴着,睁着一双睫毛浓密的眼睛,直不愣登地催促他:“说话啊,我不是大夫,手上没准儿。” 杨晏初下意识地握住了任歌行的手腕,反应过来又松开了,他拢了拢衣裳,乱七八糟地说:“好多了,多谢任大侠。” “没事儿就行,”任歌行收回手,道,“你知道泰阿令和朝彻珠吗?” 杨晏初摇了摇头,任歌行便道:“此二物本为浮梁李氏所有,李氏覆灭之时,李氏夫妇临死之际把他俩的独子——就是李霑托付给我,让我带着李霑和这两个东西去找青州秦氏,那是李氏上一代结的亲家,希望秦氏能收留李霑。” 明白了,这趟任歌行是个送镖的。杨晏初问道:“李氏为何不将此二物留给李公子?” 任歌行苦笑了一声道:“李家夫妇宅心仁厚,于我亦有恩,只是太宠溺孩子了些,这个李霑完全就是个少爷身子,泰阿令可召李家旧部,朝彻珠可使人一夕内力大增,可前者他不会用,后者他用不了,怀璧其罪,这两样东西他拿着烫手,还不如给秦氏卖个人情,其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就算秦氏真的接纳了李霑,寄人篱下的生活又能好到哪去,死马当活马医呗。” 杨晏初想起任歌行说过裴寄客“是来抢东西的”,天底下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两样,只是泰阿令和朝彻珠,李霑用不了,任歌行却完全可以—— “你那么看着我干嘛?” 杨晏初看着他的眼睛,明白了这人和没想着嫌弃自己心脉不足一样,压根就没往杀了李霑私吞泰阿令和朝彻珠那方面想,怪道李氏夫妇能放心托付给他——不知怎么,在任歌行面前,他总觉得自己的思想透着一丝淡淡的邪恶和猥琐。 杨晏初冲他拱了拱手:“任大侠乃仁义人也。” 任歌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恍然道:“我还以为你有事求我……泰阿令我要它干嘛,朝彻珠那仨瓜俩枣的内力,我练个五年八年的也有了,没必要,也没有那么干的,李家于我有恩。” 恃才傲物,磊落又疏狂。 杨晏初:“……嗯。”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声音低了一点,“李氏……是怎么覆灭的?” “还能怎么,”任歌行仿佛不愿多提,“氏族争斗,在庙堂则弹劾,在江湖则互殴,有什么道理可讲。” 这句话里不知道哪个字像根针一样扎了杨晏初一下,他的神情僵硬了一瞬,任歌行叹了口气:“说来也是无奈,这李家小公子珠围翠绕地长大,一朝遭此变故,连报仇的能力都没有,我还不会看孩子,这小孩儿刚开始跟着我的时候白白胖胖的,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 杨晏初不知道该说什么,拢了拢衣襟,道:“那咱们接着练?” 任歌行有些讶异:“你可以吗?你再休息会儿。” 杨晏初摇摇头,低声道:“没有时间了。”他站了起来,反手抓住了匕首,横握在胸前。 任歌行啧了一声,走到他身后,手捏住了他的小臂:“胳膊和手别拧着劲儿,还没捅人呢你自己先抽筋了,放松,用小臂力量带动手,放松——看我干嘛,我脸上有字啊,看书……不是,看刀!” 杨晏初呼了口气。他实在没法放松。任歌行的存在感太强了,站在他身后,手从后面捏着他的小臂,说话的热气就喷在他的后颈上,在杨晏初看简直就是个拥抱的姿势,又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教授的姿势,如果……如果没有他这样卑贱的出身和不堪的经历,断断不会想到这许多。 杨晏初难堪地闭了闭眼。 任歌行拍了拍他的小臂:“想什么呢,凝神,走——” 杨晏初朝假人的喉咙刺去,任歌行道:“不行,刺的地方不对。你正面扎最多割开人家的喉咙,要是人家正好吃噎着了说不定还能把气儿喘顺一点,从侧面,看准这个位置,这样扎进去割开——” 任歌行握着杨晏初的手,带着他使了个巧劲,把匕首捅进了假人的脖子,低声道:“你看,是这样的,手腕不能和手臂拧着,你脸红什么,热啊?” 杨晏初是热,又热又尴尬又难堪,他低声道:“我明白了,我自己试一试。” 任歌行哦了一声,没说什么,走到榻边坐下,抱着肩膀倚着床头,提点道:“肩膀别耸着,小臂和手腕,哎对……手腕!往哪儿扎,我刚讲过,对了。” 他自幼习武,早就忘了没有武功底子的人使兵器会多么别扭,对成年人类怎么会如此愚笨感到匪夷所思,脾气逐渐暴躁,感觉杨晏初那细细白白的膀子就跟他娘的刚装上的假肢一样不听使唤:“我刚讲的时候你听什么了,手腕别和胳膊拧着!……操,别八字脚!” 任歌行终于在床头发出了气绝身亡的“噶”的一声,仿佛被气死了。 杨晏初垂手站着,大气不敢出。 任歌行倒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和颜悦色一些,走到杨晏初身边,捏了捏他的手腕,没忍住叹了口气:“怎么就是教不会呢……谁!” 任歌行的动作比他的话音落地还要快,杨晏初只觉得自己手腕一麻,青光一闪,手里匕首就被任歌行抛甩了出去,铮的一声冷铁相接的声响,任歌行剑已出鞘,把杨晏初往身后一拉,朗声道:“门外的滚进来!” 数息之内,门外那人终于推门而入。 任歌行大惊:“是你?” 杨晏初瞳孔骤然紧缩。 来人一袭青衫,皮肤透着诡异的青白色,面孔还算清秀,只是一样——他本应是左腿的地方,换成了细脚伶仃的假肢,如果不看腿,此人行走的姿势和脚步的轻重没有任何异常,他从容地缓步推门而入,如同春日造访宾客。 鬼手裴寄客! 他不是前天才被削掉了一条腿吗,怎么可能恢复得如此之快! 任歌行一边讶异,一边恨铁不成钢地对身后的杨晏初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看看人家,人家后安上的假腿都比你那自己长的膀子好使!” 杨晏初,裴寄客和听到响动披头散发滚进来的李霑:“……” 杨晏初头一次觉得,这个名满天下的羽霄剑任歌行,他很有可能,是个二逼。 作者有话要说:国服第一肉坦裴寄客。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远琛、网友阿岑、陈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流泪喵喵头 15瓶;给你一朵fafa 5瓶;夜夜夜催更 2瓶;今天你方不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任歌行提剑在手,居然还有心情在这里磕牙打屁,他眯了眯眼睛,道:“裴兄是接了活儿还是自己执意要抢?” 裴寄客道:“自然是有东家。” 任歌行诚恳道:“您真敬业。” 裴寄客轻声道:“谬赞了,”他青衫摇动,欺身而上,“钱不钱的不重要,主要是想杀了你。” 杨晏初看清了,裴寄客的武器是一把软剑,和任歌行清气鼎盛的剑法不同,鬼手的软剑端的妖气四溢,鬼影纵横,附骨之蛆一样缠人,任歌行的剑气简直炫目逼人,不得忤视,大开大合横扫八荒,他横劈一剑将鬼手的软剑弹得向后反弓,冷冷道:“杀我?”他眉宇间露出一丝不耐,反手挽了个剑花直接绞掉了裴寄客的软剑,那软剑落地时竟没一点声音,羽霄剑直指鬼手咽喉,任歌行道:“杀我,你暂时还不配。” 鬼手青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他嘴唇微动,任歌行一偏头,那飞刀堪堪擦着任歌行的耳畔钉在了他身后的墙上,鬼手趁他偏头之际左手一抓,那软剑竟似有灵一般飞回到他手中。 杨晏初惊道:“小心!” 鬼手瞥见杨晏初,长袖一甩,一柄飞刀挟裹着凌厉掌风直逼杨晏初和李霑,杨晏初下意识地把小鸡一样的李霑往身后一揽,然而寒芒乍起,羽霄剑凌空将飞刀劈作两半! 任歌行冷声道:“你手伸得太长了。” 鬼手一言不发,软剑绷直,直取任歌行咽喉,任歌行往后一仰,挑了挑眉,神色更加不耐:“要打出去打,打坏了客栈我这边没法报销。” 鬼手不欲与他废话,软剑鬼魅一般缠了上来,任歌行都快烦死了,直接侧肘用剑鞘挡住了黏黏唧唧的软剑,刺耳的金属相挠之声,他闪身侧踢,照着裴寄客的后背踹了过去,直接把他踹出窗外:“走你!” 他跳出窗的时候还抽空嘱咐杨晏初和李霑:“别出来,站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此时人间长夜,任歌行衣衫宽松,长发也没束好,跳下去的时候夜风猎猎,吹得他乌发和衣袖都迎风鼓荡,像只腾空而起的大枭。 有剑光泓泓,可干云分海—— 羽霄剑游龙一样向鬼手颈项而去,裴寄客以软剑相挡,没想到那柔可绕指的软剑被羽霄剑如虹剑气直接震成两半! 鬼手眼看避无可避,忽然侧身,以左肩硬生生接下任歌行一剑,然后面不改色地一振长袖,从袖口里爬出十来条翠绿长蛇,在蛇的掩护下,骤然消失了。 杨晏初看见任歌行提剑砍下了长蛇的蛇头,拎着蛇身,长腿一抬从窗外跳了进来,把几条血淋淋的蛇扔在桌子上,道:“一会儿喝蛇汤,娘的。” 任歌行大马金刀地坐下,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拿了块帕子擦拭剑上的鲜血,屋内不大明亮,任歌行坐在窗边桌旁,被烛火深深浅浅明明暗暗地勾勒着面孔利落的轮廓,他眉骨沾了鬼手的血,此时顺着太阳穴一路淌下来,勾出一道血红,被剑光一映,那墨色浓重的眉目几乎有一种惊心动魄的俊美。 杨晏初晃了一下神,眼神躲闪了一下,视线下移,却正好落在任歌行修长的穿着绒布黑靴的腿上,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感觉任歌行今天简直亮得烫眼睛,好死不死任歌行还偏偏晃了晃腿,换了个显得腿更长的姿势,道:“看来失去一条腿,姓裴的也并非无恙。上次他和我打了小半天,这次内力大不如前,剑都让我劈半儿了。” 杨晏初回过神,心情又有些复杂:“他就是鬼手裴寄客?” 他怎么变成鬼手了。 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任歌行头也不抬:“武功不怎么样,学了一堆歪门邪道有的没的,把自己练得人不人鬼不鬼,像个蟑螂一样打不死还他娘的跑得快,烦人。” 李霑弱弱地探了个头:“不好这么说吧……人家也是天下说得上名的……” “小兔崽子,”任歌行说,“胳膊肘再往外拐,我就头朝下把你顺窗户扔下去。” “不会的,”李霑一笑一口小白牙,一把抓住了杨晏初的袖子,“有小杨哥哥护着我呢呀。” 杨晏初一愣。他记得这孩子前两天对他一直很疏离,甚至有的时候可以说是反感,杨晏初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也就不去招惹他,也不知道他突然怎么了,反正这春天一样脆生生的一声“小杨哥哥”叫得他一身鸡皮疙瘩,恨不得就地给他咩一声。 任歌行关注点清奇,好像觉得刚认识两天就叫得这么亲没有任何不妥:“为什么叫他小杨哥哥,叫我任大哥?我不配拥有这么可爱的名字吗?” 李霑说:“任大哥听起来比较能打。” 任歌行:“……行吧。” 杨晏初道:“李小公子……” 李霑一看就是跟人撒娇惯了的,张口就来:“小杨哥哥不用那么见外,叫我小霑,或者随着任大哥叫小李子,都行。”李霑笑了笑,声音却放低了些,“哥哥方才以身相护之恩,李霑记下了。” 杨晏初明白了。方才裴寄客使暗器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把李霑拎到身后去了,他想了想,道:“李小公子……小霑不必记着了,那个……我刚才也不是故意的。” 大抵是人都有保护弱者的本能,那李霑长得瘦小伶仃,他当时也没想那么多。 任歌行扑哧一笑,对晏初挤了挤眼睛。 杨晏初笑了笑,道:“也多谢方才任大侠救命之恩。” 任歌行捏着嗓子学着杨晏初细声细气地道:“我刚才也不是故意的,”他脆生生地说,“小杨哥哥不必如此见外,叫我歌行,或者随着小李子叫任大哥,都行。” 别说,学得还真挺像的。 杨晏初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这个任歌行……人道“光风霁月,诵义任侠”所言倒是不虚,只是晏初本以为他该是个谦谦侠士,可是现在看,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而就在这时,杨晏初突然隐隐地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哀叫。 然后一声叠着一声。 任歌行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微微偏了偏头,低声道:“一个女子。” 任歌行头疼地站了起来,觉得这一晚上注定睡不了个好觉了,他叹了口气,道:“我去看看,你们在这……”他脑仁更疼了,道,“算了,你们跟着我吧,我怕有人调虎离山。” 他一瞬间觉得自己一颗心操碎成八瓣,估计自己这如花容颜容易在心力交瘁中速老,等把李霑安全送到青州,杨晏初也报了仇,这俩人就得管自己叫任大爷了。 那女子的哀叫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微弱,任歌行找到她的时候都担心她都快断气了,她躺在一个屋顶上,衣衫凌乱,长发盖着脸,在场三人心里都大呼不妙,杨晏初心里咯噔一声,想这可怜姑娘怕不是遇到了采花贼罢? 任歌行飞身跳上屋顶,把她抱了下来放平在地上,低声道:“姑娘……嗯?” 那女子长发垂落,露出一张泛青的、简直是带着些惨碧色的脸。 这明显是中毒之症,任歌行唤道:“姑娘,姑娘,能听见我说话吗?” 她神智已经不清明,听见任歌行的声音之后,她想说话,张嘴却露出一声痛呼,她呻.吟了几声之后,抬起手用三个手指死死地勾住了任歌行的衣领,一句三倒气地说:“城外短长亭外……二里处,地下有恶业……婺州胡氏……不得好死!” 她似乎是强撑着说完了这句话,说完之后就往后一仰头,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尖锐短促的尖啸,断气了。 她的手仍然僵硬地勾着任歌行的衣领。 她死不瞑目。 任歌行叹了口气,伸手为她合上了眼帘,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轻轻拿了下来。他站了起来,对上了李霑的眼睛。 李霑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着。 任歌行没有说话,等着李霑开口,李霑筛糠一样哆嗦了半天,终于挤出来一句:“她说什么……婺州胡氏?” 婺州胡氏,李霑的灭门仇家。 任歌行负手走到李霑面前,眉目又静又冷,他道:“小霑,此行我负责把你平安送到青州,万事我不能生枝节,如果你不想管,我只能做到把这姑娘好好葬了。” 李霑在任歌行无声的凝视中哆嗦得愈发厉害,终于哽咽了一声,簌簌落下泪来。 杨晏初心有不忍:“任大哥……” 任歌行看了他一眼,呼噜了一把李霑的头发:“挺大个人了,别一出事就只会哭,都等你说话呢。” 李霑哭得更大声了,他一边嗷嗷哭,一边抽抽答答地恶狠狠地说:“我要去看看……灭我满门已经够他们下……十八层地狱了,我倒要看看,胡氏做了什么了不起的恶业!”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短长亭外再二里,是一片荒坟。 “地下有恶业……”任歌行喃喃道,“锁魂阵?” 大半夜跑到坟地里,八成还得挖坟,杨晏初有点瘆得慌,问道:“什么?” 任歌行一回头,看见他那神情,忍不住有点想笑:“你害怕啊?”他一把揽过杨晏初的肩膀,说:“别怕,我阳气重八字硬,镇得住。” 他勾着杨晏初的肩膀,道:“这荒坟看着像个乱葬岗,实际上坟头的位置,”他指了指,“巽位直指风口,乾坤位压着生死门,是个锁魂的阵法,下头的人死得惨,就算变成厉鬼也闹不起来。胡氏没有个像样的风水师么?布阵居然如此简单粗暴。” 他说着,直接把羽霄剑当成洛阳铲用,一剑动天地之势刨开了人家的坟头。那坟包居然十分脆弱,下头根本不是填的实土,而是一条窄而幽深的甬道。 “果然是死门为通,”任歌行自言自语了一句,俯身看了一眼,直接跳了下去,过了一会儿,道,“没事儿,都下来。” 李霑虽然看着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但好歹也是武林世家长大的,轻功尚可,像只小燕子一样跳了下去。杨晏初站在洞口,有些踌躇。 他跳不下去,这个高度,他下去一定会崴脚。 这时任歌行的声音幽幽地从下面传了出来。 他说:“没事,往下跳,我接得住你。” 这夜实在是太黑了,任歌行修长高挑的身影模糊得几乎看不清,杨晏初在洞口只能看到他在底下张开了双臂,那姿势简直有些温柔。 他对任歌行来说,还只是个才认识两天,几乎还算是陌生的人呢。 杨晏初蹲在洞口,蓦地心里一酸。 他一瞬间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八岁那年贪玩地爬上了家里的枣树,上去了就下不来,趴在树枝上害怕得直哭,爹爹一边骂他小兔崽子,一边张开了双臂,说:“没事,不用怕,我能接住你,”然后又骂,“你看你下来的,我打不死你。” 他又想起他第一次从浣花楼出逃的时候,那楼太高了,往下看都觉得晕眩,但他毅然地跳了下去。 他没能成功,之后受的惩罚至今不堪回首。 耳边犹有呼啸风声。 只是八岁之后,再也没有人张开双臂,对他说“我能接住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圆远远远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南木 20瓶;六六、路寻何处 10瓶;给你一朵fafa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只是八岁之后,再也没有人张开双臂,对他说“我能接住你”了。 杨晏初闭上眼睛,纵身跳了下去。 他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在那之后的很长很悠远的岁月里,时光却赋予了这一跳许多意义,后来想想,居然有点浪漫。 像瓜熟蒂落,像飞蛾扑火,像倦鸟归巢。 他落入了一个稳而有力的怀抱。 任歌行把他抱在怀里,居然还没心没肺地掂了掂他,说:“你一个大小伙子,怎得这么轻?” 大概是任歌行的抱法实在是太直太单纯,杨晏初除了被他劲瘦的胳膊硌得腰疼之外居然没有什么不适,他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我骨架子细肉少。” 任歌行把他放了下来,说:“你是该多吃点,这腰到二尺了吗?我都怕一使劲给你勒折了。” 杨晏初腰疼得不行:“它是快折了。” 任歌行笑了笑:“矜贵。”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点上,道:“走吧,跟着我。” 一开始任歌行走得相当谨慎,可是越走越发现,这好像就是一条正常的甬道,只是很黑很深,一眼看不到尽头,他们走了很久,才在前头看见了一点光亮,任歌行停下脚步,把火折子贴着地滚了过去—— 火折子滚到一半,甬道的地面骤然翻折,咕咚一声,火折子顺着地面裂开的地方掉了下去,很久之后,传来一声落地的声响。 任歌行:“……我真机智。” 杨晏初:“……所以刚才那个姑娘是怎么逃出来的?” 李霑欲哭无泪:“火折子没了咱们用什么啊啊啊。” 任歌行摆了摆手说:“要不说我机智呢,”他从怀里又掏出来一个火折子,“没想到吧,我带了仨,惊不惊喜?” 杨晏初:“……你随身带这么多这玩意儿干什么。” “有备无患嘛,”任歌行眯了眯眼睛,道,“这个距离……这么着,我把你俩扔过去,然后我跳过去。” 任歌行说起扔人的语气就像说扔两麻袋土豆的语气那么稀松平常,杨晏初吓了一跳,李霑倒是乖乖地应了一声,大概是被这么扔习惯了,任歌行掰了掰手腕,二话没说把李霑拎起来抡到了对面,李霑滚了几圈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冲这边轻快地挥了挥手。 任歌行笑了笑,因为晏初比李霑高些,任歌行不方便像抡李霑那么抡他,就把他横抱了起来,任歌行掂了掂他,低声道:“不害怕吧?没事儿,咻一下子就过去了,你看小霑,我感觉他玩得还挺高兴的。” 杨晏初缩在他怀里,挑起眼睛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笑着摇了摇头。 他安静地低垂着眉目,纤长的眉睫敛着,让任歌行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抱着一捧香气馥郁的玉兰花似的,他心里一动,然后下一秒就把这捧玉兰花扔了出去。 杨晏初落地的姿势很不美观,幸而李霑扶了他一把,他转过头,看见任歌行—— 怎么说呢,他觉得任歌行是飞过来的。 他以一个十分潇洒轻巧的姿势落地,像鹰隼收起翅翼,他负手往前走了几步,探头往下看了看,叹道:“挺妙的。这里一个谷,直接连着下面,上面挖空做机关——来,都过来。” 杨晏初和李霑走出洞口,视野骤然开阔起来,甬道凌空而建,道口就是个断崖,下临不测之渊,一道狭窄的软桥跨过宽阔而幽深的巨谷连接此岸与彼岸,软桥木板剥落,铁索锈蚀,软而滑腻的藤蔓攀附着铁索而生,红得恶艳的花挤挤挨挨地开满了铁索的缝隙,在巨大漆黑的深渊中,这摇摇欲坠的一线软桥如蛛丝一样脆弱,任歌行弯腰看了看,心说此花生得十分妖异,他用剑戳了戳那花朵,谁知花朵竟连带着藤蔓突然扭动起来,攀援着剑锋缠了上来,力道之大,他一抽竟没有抽出来,内力一震将剑抽出,任歌行十分心累——先是裴寄客的软剑然后是软桥再是这天打雷劈的花,今天一天就跟这些软叽叽黏乎乎的邪门玩意儿杠上了,李霑看见那藤蔓动起来的时候嗷一嗓子,被任歌行一巴掌盖在脑门上:“小场面,别慌。” 他凝了凝神,眉宇间忽然变得极冷,他单手缓缓举剑,剑气如冰似雪,像带着万顷雪山的寒气一般呼啸而至—— 羽霄剑骤然斩下,刀剑所指之处,那些诡异滑腻的花与藤蔓瞬间僵直冰冻,顺着软桥一路冻结向彼岸而去。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深渊寂静如死,藤蔓冰封沉睡,任歌行剑未入鞘,额前碎发犹在飘飞。 任歌行说:“冻上就完事了,走吧……都看我干嘛?” 杨晏初不知道李霑怎么想,反正他自己喉咙有些发紧,血有点上头。 任歌行看俩人都直勾勾地看着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简直潇洒的一逼,顿时非常愉快,自我感觉良好地甩了甩头毛,说:“帅吗?” 李霑:“……任大哥你别说话了好吗。” 任歌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上了桥,他身手虽好,但心思极细,踏上木板前用剑鞘打了一下前一块木板,然后那木板就从中间直直断开,径直掉了下去,被深渊巨谷吞没了。 任歌行眉头一跳,心道这桥对面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要用这么多机心算计,他收起一副玩笑模样,低声道:“你们两个跟着我的脚步走,一步不许偏。” 他以剑为策,渐渐摸索出了这桥的门路,落在桥上的脚步逐渐连贯轻盈起来,还得空回头看了看李霑和杨晏初,无语道:“……我有时间教教你们我门派的步云之法。” 杨晏初功利地问道:“有什么用处?” 任歌行叹了口气,道:“可以让你们逃命的时候姿势好看一点。” 李霑道:“本门派的武功可以轻易外传的么?” 任歌行愣了一下,好像想起来什么一样,苦笑道:“也是。” 杨晏初跟在任歌行身后,不禁想任歌行这么俊的身手,心性光正,大好年华,若要报天地生民之志,大可以在门派内有所作为,为什么在二十岁上突然下山,自放于江湖草莽? 真是自愿为之么? 他心下正想着,忽然听见前面任歌行呦了一声,道:“这谁啊?” 桥底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人生何处不相逢。” “怎么,”任歌行十分幸灾乐祸,蹲了下来,大肆嘲笑挂在桥底的裴寄客,“裴兄不做掮客,不做飞贼,不做打手,吊在这儿改做风干腊肉生意了?” 裴寄客被一截藤蔓缠着手腕,吊在桥底,他左肩还恰好有伤,上半截身子鲜血淋漓,形容十分凄惨,本就青白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神色却还算平静:“任兄做不出落井下石之事罢?” “我确是做不出。”任歌行没什么表情,问道,“裴兄因何在此?” 裴寄客道:“寻生路,寻来处。” 任歌行道:“接了活儿还是私事?” 裴寄客答:“私事。” 任歌行嗯了一声,转头对李霑和杨晏初说,“走吧,甭管他了,一时半会儿上不来。” 李霑犹豫了一下:“那他一会儿能上来吗?” 任歌行说:“上来了也打不过我。” 杨晏初透过木板的缝隙看着裴寄客,与他四目相接,鬼手清秀却惨青的脸上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容,杨晏初忍不住道:“能上来吗?” 裴寄客那笑容明显起来:“若我说能,你是会拉我上来,还是会砍掉这藤?” 任歌行的表情僵了一瞬,李霑失声叫起来:“怎么回事?哥哥你和他有交情么?!” 杨晏初略有犹豫,选择讲实话:“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叫裴寄客,也不是鬼手,谈不上交情,相识一场罢了。” 浣花楼尚且有人间情.欲,酒色流连,可那地方连生死都不算大事,人如犬彘,又有什么交情可言。 任歌行转过身来,看不出喜怒,只负手道:“你们俩,过来。” 杨晏初没有说话,看了鬼手一眼,裴寄客的眼神依然平静,他甚至笑了笑,道:“你还不过去?” 杨晏初再不去看他,甫一迈步,堪堪踩到木板上,只听得裴寄客低声道:“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叫杨晏初,后来可改名了么?” 杨晏初心内一动,登时方寸大乱,一脚踩错了地方,那木板瞬间碎裂,连带着缠着木板掉着裴寄客的藤蔓骤然一松,裴寄客直直朝着深谷坠去!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任歌行下意识地反手一捞,竟抓住了裴寄客的手腕! 任歌行和裴寄客面面相觑。 任歌行现在不松手就好像是要救这个前半夜还在说要杀了他的人似的,松手就好像这人是他杀的一样,进退两难间只得骂自己职业病又犯了,手比他娘的脑子快,看着个人就去救,救上来的是人是鬼是癞蛤/蟆都不知道,裴寄客没给他太多进退维谷的时间,他腰背一翻借着任歌行的力跳了上来,他形容狼狈,仪态竟还稳妥,理了理衣衫,道:“任兄救命之恩,裴某没齿难忘,万死不足以报。” “你听着,”任歌行心情不好,冷声道,“我能救你就能杀你,这一路老实点,以后也别来找死,听懂了吗?” 裴寄客没有说话,对任歌行抱了抱拳。 任歌行有心想一脚把裴寄客再踢下去,吃了苍蝇一样转身就走,杨晏初跟在他身后,听见他咬牙切齿地叨咕:“我他娘的就是个憨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焉城、沉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龙胆紫 16瓶;南木 9瓶;六六、萧翎、半日闲、等更新的车厘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任歌行有心想一脚把裴寄客再踢下去,吃了苍蝇一样转身就走,杨晏初跟在他身后,听见他咬牙切齿地叨咕:“我他娘的就是个憨批。” 裴寄客笑出了声:“任大侠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杨晏初有点想笑,有心想安慰一下他,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得迂回地夸一夸他:“任大哥方才好俊的身手。” 任歌行语气冰冷道:“我知道我帅,用不着你嘴甜。” 杨晏初:“……” 一路再无话,软桥对岸又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任歌行站在洞前,对裴寄客打了个手势:“你先进。” 裴寄客点了点头,一边在前面趟雷,一边道:“任大侠不必如此防范于我,裴某此行自有目的,不会打泰阿令与朝彻珠的主意。” 裴寄客本来只堪堪居于任歌行下风,如今废了一腿,没有武器,又受了伤,自然无法和任歌行抗衡,不过暗箭难防,任歌行不得不防着鬼手背后作妖。 裴寄客似乎对此道极为熟稔,他伸出左腿假肢,硬铁磕在地面上,轻轻地“叮叮”两声响,他蹲下/身,朝地上墙上各拍了一掌,然后站起身来道:“无碍……等等。” 他脸色变了变——就在刚才,他听到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声响,他一时间竟然无法辨别那是什么声音,有些像是花草破土发芽,又好像是…… 风声破空! 任歌行暴喝一声:“背后!” 裴寄客一低头险险躲过背后袭击,杨晏初不禁心下一惊——鬼手和羽霄剑都算是天下一流的功夫,两人同时在场,竟无一人发觉此人,他好像和这甬道石壁融为一体一般! 裴寄客闪身侧踢,只觉来人皮肤极其坚硬,似有铠甲,这一踢只让来人脚步滞涩了一些。 裴寄客:“羽霄剑!” 任歌行欺身上前挡开手无寸铁的裴寄客,平地起势,一剑光华流转,斩下来人头颅。人头落地,任歌行虎口竟被震得发麻,他掏出火折子,凑近尸体—— 赤.裸的身子,修长扭曲的身形,漆黑坚硬的皮肤,尖锐的指爪,如果不看面目,那根本不能算是人。 杨晏初在看清那人形容之后如遭雷击。 漆黑深渊,万丈巨谷,不见天日的囚禁,痛苦的哀嚎,逐渐异化成怪物的人……一切都和五年前发生的一切如出一辙! 人间的恶循环往复,在世间各处不断轮回。 他像被当头淋下冰水,无法控制地发起抖来,裴寄客偏头看了他一眼,话音似有嘲弄:“眼熟吗?” 鬼手凑近了杨晏初的耳朵,那语气说不出的残忍快意:“都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你怕他做什么?” 杨晏初浑身都在疯狂地颤栗,他用尽力气稳住了牙关,挤出来一句:“有一个……就会跑出来无数个……快走……” “走个六饼,”任歌行道,“就那个桥,你还想再走一次?” 说话间羽霄出鞘,斩杀又一个伸出指爪的恶鬼,任歌行把剑鞘扔给裴寄客:“打狗棍会不会使?” 裴寄客道一声承让,一棍敲裂来人的头,杨晏初把李霑往身后一拽,尽量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李霑惊叫出声:“杨大哥!” 杨晏初面色如纸,勉强勾了个微笑:“我不怕被他们伤到的……你不行。” 他说的是实话,这些怪物的血液有异,他不怕,可是李霑不行。 李霑眼眶都红了,刚想开口说话,杨晏初按着他突然侧了一下身子,任歌行一剑劈断怪物已经伸到李霑脸前的手,带起一阵剑风,任歌行打斗中匆匆问道:“有没有受伤?” 杨晏初拨拉着李霑的脸左右看了看,心里咯噔一声,回道:“划了脸。” 任歌行骂了句娘,李霑忙擦了擦脸道:“不碍事不碍事。” 刀剑相击,冷铁破空,凛凛风声呼啸,不知过了多久,打斗之声终于平静下来,地上残留着四五怪物的残肢,裴寄客把剑鞘扔给任歌行,他收剑入鞘,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道:“赶紧走。” 少顷,他们终于明白了那些怪物从何而来。 他们面前的是个巨大黑深的万人坑。 多少和刚才一样的漆黑的怪物密密匝匝一层叠着一层,在万人坑的坑底扭动攀爬,还有一些尚具人形的,脸色都惨绿铁青,一样没有神智,表情扭曲,像蛆虫也像恶鬼,被踩踏也踩踏别人,麻木地往上攀爬。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裴寄客的目光瞬间灰暗了下去。 万人坑里无人生还,全部尸化。 他们曾经也都是活生生的人。 “白来一趟,”裴寄客弯了弯腰,低声道,“这活做得太糙了,把人全放到一块儿,知道的是养药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养蛊,不死干净才怪。” 任歌行心里一跳:“婺州也开始养药人了?” “也?”裴寄客挑了挑眉,“任大侠也知道临川江氏之事?” 当年江氏本想秘密炼养药人,以各种诡怪药石喂养抓来的药人,求得长生不老之方或其他异于常人之能,结果后来闹得满城风雨,任歌行焉能不知。 “这坑里没有活口,烧了吧。”裴寄客道。 任歌行道:“烧了?” 裴寄客冷笑了一声:“那你待如何?”他指了指坑底蠕动挣扎的药人,“这一坑活死人,换作是你在里头,你愿意尸化成一个怪物么?” 他冷冷地道:“死了干净。” “烧了吧。”李霑突然出声。 李霑脸上尚且有血痕,神色却平静得出奇:“人不能死了还让人把尸体拿去做恶,那太不堪了。任大哥你说是吗?” 任歌行看着他。 李霑像只刚破壳的小鸡,有点畏缩,有点勇敢,回视着任歌行。 任歌行叹了口气:“烧……就烧了吧。” 他掏出了剩下的那个火折子,点着了扔了下去。那火烧在药人身上格外的快,不一会儿,尸山血海,火光熊熊。 万人坑里没有传出一声惨叫,仿佛烧的只是一坑木头,活死人们僵直地站在原地,任由火舌把他们吞没了。 裴寄客站在坑边,烈火把他的脸色映得不那么青白,他脸上带着一点烈火的暖意,冷冷地轻声对杨晏初说:“我以为人不能爬着活,也不能跪着活,你说呢?” 杨晏初看着火海里麻木无声地化为灰烬的药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先是爬着活,后是跪着活,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没有说话。在场几人沉默地看着万人坑火光烈烈,直到李霑忽然发出了一声难以忍受的呻.吟。任歌行一惊,赶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李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但是一直以为是火和烟让自己不舒服,可是一直到刚才自己眼前都开始发黑的时候,他才反映过来,自己应该是出了什么问题。 李霑拼命地吸气,但是肺里就是进不去新鲜的空气,他眼前完全看不见东西,脑袋嗡嗡地响,杨晏初心里咯噔一声,想起来他刚才被药人挠伤了脸,道:“让他躺平,快!” 杨晏初单膝跪在李霑身边,抬首对任歌行道:“任大哥把剑借我用一下。” 任歌行不明所以,把剑出鞘一寸,杨晏初把手凑过去,在剑刃上狠狠一抹,食指和中指登时血流如注,任歌行惊道:“你干什……” 杨晏初用另一只手掰开了李霑的嘴,把自己流血的手指塞进了李霑的嘴里。他拍了拍李霑的脸,道:“还能听见吗?喝下去。” 裴寄客抱着肩膀冷眼看戏,任歌行无声地站着,沉默地看着杨晏初乌黑的发顶。 杨晏初喂血喂了有一炷香的功夫,看李霑的脸色慢慢好转,才把手指抽了出来,失血让他疲惫地跌坐在地上,他双手交叠抱着膝盖,抬起了脸和任歌行对视。 百毒不侵的体质,因服药而虚弱的心脉,血可以解药人的毒,仇家是临川江氏……任歌行何其通透,这么多事情,他又怎么会看不明白。 杨晏初苍白着一张脸扯了个笑,他轻声道:“我的底细……离了这里再和任大哥细说,好吗?” “不用离了这里,三两句话的事,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任歌行没什么表情,朝他伸出一只手,“能站起来吗?” 杨晏初愣了一下,借着任歌行的力站了起来,任歌行把他拉到一个僻静些的角落,低声道:“当年临川江氏药人谷出逃的那两个药人,其中一个,是不是你?”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杨晏初没必要再隐瞒,他苦笑了一声,道:“是。” “另一个是裴寄客?”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他从地狱爬回人间,却在人间的泥坑阴沟里泥足深陷,再也没有看见过太阳。 摊牌之后杨晏初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想了想,道:“任大哥……” “你……” 他们俩同时开口,任歌行愣了一下,说:“你先说。” 杨晏初轻声道:“任大哥放心,我不会变成那种……那种怪物。” 任歌行笑了笑:“我知道。” “任大哥刚才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刚才失血那么多,是不是头晕得厉害?”他不知道从哪儿又摸出了个水囊,双手捧着拿内力加热了,递给杨晏初。 他真诚地说:“多喝热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端、3300821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Fvjhdcbncc 8瓶;等更新的车厘子 5瓶;兰贤 4瓶;大大求不坑 3瓶;揉碎了星星、燕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一碗热粥,餍甘饫肥的王孙公子不屑一顾,一扬手打翻了估计还要加一句“何不食肉糜”,平头百姓就着一碟酱菜平平常常当早饭吃,但若是给一个饿了四五天的乞丐,他拿碗的手都会兴奋得发抖,两口喝完了,碗底都能给你舔干净。 杨晏初就像那个乞丐。他的手也抖,那水太热了,热得他整个人都微微地哆嗦着,他捧着那个水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那动作有点说不出的珍视,任歌行把水囊递给他之后就抱着肩膀靠在墙上等李霑醒过来,忽然听见杨晏初声音很小地说了一句话,任歌行当时正出神,没有听清,就问了一句:“什么?” 杨晏初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没什么。” 任歌行心尖尖上不知道怎么的,像被人轻轻挠了一下——他一直觉得杨晏初看人的眼神很……怎么说呢,寻常男子一般不会挑着眉梢,从眼皮底下瞟人,眼波秋水一样又灵又媚,任歌行被他一眼看得后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浑身上下哪哪都痒,赶紧站直了咳嗽了一声,走到李霑身边,掩饰着蹲下去看李霑的情况。 杨晏初盯着他的背影,把刚才的话在心里又默默说了一遍。 你对谁都那么好吗? 任歌行闲着就开始手欠,看着昏睡的李霑,忍不住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看他在昏迷中难耐地皱了皱眉,扭着头挣动了一下,任歌行小声说了一句“嘿”,没想到居然歪打正着地把他弄醒了。 他为了维持自己任大哥的稳重形象,在李霑缓慢苏醒的当口赶紧把手收了回去,在李霑睁开眼睛的时候人模狗样地说:“小霑你总算醒了。” 李霑懵懵地坐了起来:“我……我怎么了?中毒了吗?” 任歌行道:“嗯。那药人血液里有毒,多亏了你小杨哥哥给你解毒,你要报恩啊,出去之后多喂他点草。” 李霑也不多问,只道:“多谢杨大哥。” 任歌行问道:“怎么又叫杨大哥了?” 李霑道:“这样听起来比较正式。” 任歌行:“……反正怎么着你都有理是吧。” 一直都没吱声的裴寄客突然冒了一句:“醒了就赶紧走吧。” 他也不等三人答话,径自走到角落,手腕一拧拽出来一个机关,然后十分粗暴地一脚踹碎了机关的外壳,露出了里面的芯,按了下去。 天光乍见。裴寄客身形一闪便不见了踪影,任歌行抬头一看,他在上面露了个头,道:“后会有期。”然后消失了。 任歌行心说这孙子虽然阴阳怪气的,但总算还有两把刷子。三人上来的时候发现天都已经亮了。李霑一边灰头土脸地往外爬,一边说:“说来奇怪,怎么这么要紧的地方竟然没有守卫的?” 任歌行道:“奇怪吗?这二里荒坟乱葬岗要是有守卫,那才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呢,”他嗤笑了一声,“估计胡氏也没想到会有药人跑出来吧。” 李霑弱弱地提醒他:“任大哥……” 任歌行回头一看,顿时十分脸疼。 这二里荒坟乱葬岗是没有守卫,可是他一把火把人家药人坑烧了,胡氏总不可能迟钝到一点都不觉察。 任歌行拔出羽霄剑,遥遥对准了四面八方而来的胡氏门人。 他没有杀人的癖好,上蹿下跳地奔波了一宿,眉宇间有些疲惫,转过头嘱咐了两人一句:“找个地方藏好,别冲上去送人头。” 他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说:“一群杂鱼,赶紧打完,我要回客栈睡觉。” 因为武功差距太大,任歌行打得十分不走心,一个门人剑差点伸到杨晏初脸前,杨晏初侧身抬起手臂遮挡,任歌行一剑直接绞碎了那门人的剑,笑道:“你怕什么?有我呢。” 他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话,任歌行就又跑去打架了。 也就半炷香的功夫,任歌行收剑入鞘,头发都没怎么乱,走到杨晏初和李霑面前,道:“完事了,走吧,回客栈补觉,明天出发去徐州。” 杨晏初站了起来,把怀里一直抱着的水囊递还给了任歌行,任歌行看了看他,道:“下次碰见拿刀拿剑的,手里有什么,就拿什么护住头脸,至少能给你挡一下。” 杨晏初什么也没说,抿着嘴摇了摇头。 任歌行挑了挑眉:“这么喜欢这个水囊啊?那送你了,赶明儿我自己再做一个。” 杨晏初笑了笑,道:“不必了。” 任歌行搞不明白他,就干脆不想了,摆了摆手转身走了。回客栈之后任歌行倒头就睡,李霑闲着无聊也便和衣躺下,杨晏初之前在浣花楼过惯了昼夜颠倒的生活,此时倒也并不十分困倦,无事可做躺在榻上瞪天花板瞪了好久,估摸着到中午了,便叫茶房准备了些饭食,果然到中午任歌行自己饿醒了,乱七八糟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杨晏初见李霑还在睡,便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任大哥饿不饿?我刚叫了些饭食,现在还热着。” 任歌行打了一晚上架又睡了一上午觉,饿得前胸贴后背,刚想问有没有吃的,被一句温温柔柔的问候感动得表情管理差点失控,赶忙点了点头,杨晏初回身端了一碗面,又给他倒了杯茶,把擦嘴的巾子放在碗边上,任歌行常年混迹草莽,一下子对这种殷勤周到小意温柔十分不适应,一边猪突狗进地吃面,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不用……哎,我自己来。” “不必了,”杨晏初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心情还不错,顺嘴说笑着说了一句,“我做惯了的。” 任歌行接茬问了一句:“那你以前做什么的?” 杨晏初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任歌行本来也就是闲聊,吃了一会儿发现杨晏初没搭腔,抬头见他脸色发白,勉强掩藏窘迫之色,心下奇怪,隐隐地有了个猜测,却也没有往深了想,只拍了拍他肩膀,道:“我这人说话不过脑子,哪句话冒犯到你了,半夜偷偷起来打我一顿就行,不用放在心上。” 杨晏初扯了扯嘴角,没有答话。 任歌行又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杨晏初愣了一下,有些惊惶有些讶异,抬起眼和任歌行对视。 任歌行眯起眼睛,对他暖乎乎地笑了笑。 杨晏初仓促地低了低头,道:“我出去一下。” 他脚步凌乱地逃了出去,砰地一声靠在墙上。 任歌行三口两口把面吃完,溜达到走廊上,看见杨晏初脊背倚着墙,低垂着眉目,心口剧烈地起伏着,就走过去道:“怎么了?不舒服?” 他说着,就把手搭在杨晏初心口上,被杨晏初一把抓住了手腕,杨晏初摇了摇头,深呼了一口气,低声道:“家父是……当朝御史中丞杨仪简,当年临川江氏崛起于江南,风头过盛,称霸一方,我父亲上万言书,力谏皇帝削江氏之势……上书第二天,我父亲在下朝回家路上……被当街公然刺杀。” 风云突变,杨仪简之死让江氏在庙堂的势力由暗转明,从那以后,朝廷对氏族割据不闻不问,言官噤若寒蝉。氏族并起,当朝被架空,也不过是之后短短几年的事。 杨晏初喘了口气,说:“江氏没有给我家留一个活口。当街斩杀我父亲之后的那一晚,我母亲,我,家中仆婢……全都被抓走当作药人。” 他低声说:“那年我十岁。” “我母亲身子虚弱,服药当天就……就没了,我大概是体质有异,在那里待了五年……任大哥,我和裴寄客不是逃出来的,是那一次的药太过凶猛,药人谷药人暴毙十之八九,我当时昏死过去,竟然在乱葬岗醒了过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我以为只有我是假死,没想到裴寄客也是。” 后来他发现,他的身体经历了那些药石的改造后,自愈能力变得很强……这种事对裴寄客可能有用,可对他又有什么用呢? 百毒不侵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是让自己活得不容易,死得也不容易。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突然跟任歌行说这些,他只是在任歌行面前突然特别委屈,特别特别委屈,那些把他变成这个样子的血海深仇能说出来一点是一点,说出来一分就快活一分,十五岁之后的事更加不堪,他不想说,也不敢说。 下午明媚又落寞的阳光透过客房的纸窗格子照进走廊,那安静的阳光里飞舞着陈年的尘埃和老家具的碎屑,杨晏初在那样的阳光里浑身冰冷,唯有胸口滚烫,他紧紧地握着任歌行的手腕,任歌行没有挣开杨晏初,任由他把额头低下来,几乎要贴在自己的手指上。 杨晏初低声道:“我能跟你们去青州吗?” 能带我走吗? 任歌行用另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膀,道:“可以啊。”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作者有话要说:心里很苦的人,只要一点点甜就够了。 但是仇还是要报啊。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啊啾秋、沉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丸野丸美 4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过徐州地界要先过安庆府,他们从婺州出发,坐船前往安庆。 天气闷热,是暴雨的前兆。杨晏初闲着没什么事干,支了个炉子煎茶打发时间。那火苗细细的,浅翠色的茶水如同船下水波,咕噜半天才徐徐地冒一个泡。 “你娘说徐州有李家亲信,让咱们到徐州可以稍作休息。”任歌行挑开船篷的帘子看了一眼外面道,“李夫人临了替你谋划安排得妥当至极,不过我看,还是别去了。” 李霑正盯着杨晏初煎茶时候一截细白的手腕发呆,随口乖乖巧巧地说:“那便不去了。” 杨晏初将煎好的一盏茶递给李霑,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给炉子扇风,道:“为什么?” “为什么?”任歌行凉淡地笑了笑,“当年李氏也算是世家大族,趋炎附势者自然不在少数。如今树倒猢狲散,谁知道这亲信靠不靠得住,还是他另外有所图谋,咱们不趟浑水。李夫人未尝没有想到这一层,能把你放心托付,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我实在信不过。” 李霑没什么别的想法:“那不去便不去了罢,怪怕人的。” 杨晏初将茶盏递给任歌行,被他摆了摆手拒绝了:“扇半天风累不累?你自己喝罢。” 杨晏初便笑笑,将茶盏凑到唇边喝了一口,一直以来,任歌行的画风似乎与这诡谲险恶的世道格格不入,只道他赤子之心不染红尘,原是早已看透凉薄。 一个人是怎么做到看遍世间不堪之事,仍然可以如此一腔热忱的? “你看我干什……”任歌行突然脸色一变,侧了侧头,道,“不对。” 有人来了。 任歌行把手按在剑上,正凝眉静听来人方位,突然听得“噌”的一声,任歌行饶是内力深厚,心脉也狠狠一颤,李霑惨叫一声护住心口倒在榻上,杨晏初本就心脉不足,直接一口血吐进了茶里。 那是琵琶当心一画,四弦齐鸣之声! 任歌行几乎立刻反应过来了来者何人。 妙音凤袖! 怎么连他都来掺和这事?任歌行按剑起身,扭头道:“把耳朵捂上!” “等等!”杨晏初将捂着耳朵的手张开了一条小缝,强忍着心口剧痛道,“不对……他的琴声不对!” “对不对你都别听!”任歌行觉得自己再听一会儿心肺都要被摧折碎了,没工夫跟他扯别的,挑了帘子朝外眺望,只见茫茫烟水,宽阔江面上相对两叶扁舟,凤袖就在对面的小舟里,躲在暗处以琴声攻击,任歌行不得不忍着四肢百骸翻江倒海的疼痛放下了捂着耳朵的手仔细听声辨位,凤袖杜鹃啼血一样的一声绞弦,任歌行头嗡的一下,有血线细细地顺着嘴角淌下来,他勉强听清了凤袖所在方位,将手中飞刀甩了出去—— 叮地一声。琴声滞涩了一瞬,复而又起! 任歌行明白了,凤袖是在拖!他在暗处,自己在明处,一击不致命,只会被琴音所伤消磨内力,凤袖是想活活拖死他! 任歌行咬了咬牙,侧耳听着凤袖变换的方位,飞刀如箭矢流星一样射了出去,这次琴声停滞的声音略略长了些,可是细碎的轮指仍然没有停歇,附骨之蛆一样折磨啃噬着任歌行的心脉,任歌行能感觉到凤袖已经受伤,可是自己也撑不了多久了,任歌行心下暗惊,心口绞痛摧折更甚,不明白凤袖为何一定要拼个鱼死网破。 那琵琶声调渐渐高昂,正是银瓶乍破之时,任歌行突然听得一声尖锐刺耳至极的声响,利刃割开绸缎一样打断了凤袖的琵琶曲,他一回头,看见杨晏初正披头散发,拿着他束发用的发簪,在煎茶的铜炉上狠狠一划! 那边厢凤袖的琵琶蓦地错了几个音,被杨晏初捉到了破绽,嘈杂地打乱了他的弹奏,压着他每一次要起势的前一个拍子打断他,凤袖的弹奏很快就全乱了,任歌行不需要更多的机会了,他摸清了凤袖所在方位,咤然风声破空—— 小舟里传来一声闷哼,而琴声终于停了。 任歌行喘了口气,足尖轻点荡开船头,跃至对面小舟上,挑开了黑色的幕帘。 凤袖双肩血流如注,右手钉着一枚银亮的飞刀。 凤袖一身红衣,像朵妖娆无格的芍药,细长的双眼眼角飞红,杀意图穷匕见,他见任歌行进来,竟不躲不闪,放弃了自己的琵琶,十指成爪向任歌行而来。 任歌行干脆利落地一剑挑断了凤袖的手筋,凤袖双手立废,竟一声不吭,面色痛极,倒在血泊中。 任歌行又是迷惑,又是震惊,他蹲了下来,问道:“兄弟,接个活儿罢了,这么拼做什么?” 凤袖痛得牙关都在发抖,眼中狠戾杀意却刀一样往任歌行身上扎,他咬牙道:“裴寄客的腿……是你废的?” “且慢!” 船外一声断喝,裴寄客鬼魅一样出现在船头,他步法极轻盈,来往起落竟没发出一点声音,他默默地挡在了任歌行和凤袖之间,道:“任大侠还请剑下留人。” “他武功已被废了,如今比常人还不如,我本来也没想要他性命。”任歌行道。 “是么?”凤袖冷笑道,“可我迟早要你的性命。” 鬼手平日里鬼魅一样的妖异难测一下子就绷不住了,他怒吼道:“你少说两句!” 凤袖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任歌行心道这二十五年要以项上人头报恩的人不在少数,号称取他性命的人也多如牛毛,可他这颗狗头不还是稳稳地在脖子上安着,他只讶异真有人肯为旁人做到这份上,为了给旁的人报仇,不惜以命相搏。 他道:“只因为我废了鬼手一条腿?” 凤袖道:“那你还待如何?要杀要刮给个痛快便是!” 裴寄客眉毛抽搐了一下,干脆一把捂住了凤袖的嘴,凤袖怒目圆睁分毫不让,一口咬在裴寄客手上,裴寄客怒道:“你做什么,你也不怕中毒!” 凤袖呸呸两声,分辩道:“他废了你一条腿,我不该杀他吗?” 裴寄客道:“那又如何,你打得过他吗!” 任歌行有点想笑,想说其实差不多,如果没有杨晏初相助,还真说不定谁胜谁负。 裴寄客叹了口气,把凤袖从地上抱了起来,对任歌行重复了一遍:“还请任大侠剑下留人。” 任歌行挑了挑眉:“倘若我不留呢?” 裴寄客冷笑道:“想必任大侠此时内力已有损伤。” 言下之意,虽任歌行全盛之时废去一腿的裴寄客不能与之相较,但是眼下若真打斗起来,胜负还是未定之数。 任歌行笑了笑,道:“下次我再看见他,可不敢再放他一马。” 裴寄客低低道一声“叨扰”,扔下一包银子,抱着凤袖飘然而逝。 任歌行耳力极佳,听见凤袖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呻.吟起来,道:“我的手筋断了。” 裴寄客道:“活该。你就是该。” 凤袖小声道:“我是不是没法再弹琴了?” 裴寄客气急败坏:“用脚弹!” 任歌行:“……” 鬼手是不是让什么人给夺舍了,怎得如此反常? 他摇了摇头,抱着凤袖的琵琶跳回到杨晏初和李霑身边,把琴递给杨晏初,道:“送你了,解闷用。凤袖也是,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杨晏初靠在船舱壁上,用帕子擦嘴角的血痕,轻声问道:“刚刚那位是……” “唔,”任歌行道,“是妙音凤袖,这位平日里神鬼莫测,无门无派,行踪不定,我都不摸清他的路数,比鬼手还要妖异。今日若非你从中相助,恐怕我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对了,你是如何打乱他的琴音的?从前也曾经有人这么做过,对他却是无用。” 杨晏初笑了笑,道:“《霓裳羽衣曲》中的几个凤点头连着长轮指,那一段很难弹,挑着揉弦的间隙打断他就是了。只是弹琴的人戾气太重,好好的霓裳羽衣歌舞升平呀,被他弹得好似渔阳鼙鼓动地来。” 他又道:“而且他琴音不对,什么呀,好好的一把琵琶,子弦和中弦都快一个音高了,十分别扭,琴弦也不调一调。” 杨晏初驾轻就熟地拧着弦轴调音,任歌行突然冒了一句:“今天一遭,我倒敬他高义,可以为鬼手报仇做到这个地步,只是……” 杨晏初一拍面板,清凌凌一声响,道:“怎么?” 任歌行凑近了,特别难以启齿地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小声说:“我总觉得……怎么说呢,不太对……他们俩吧,有点奇怪……” 杨晏初笑道:“我看他们二人像是有些首尾。” 任歌行懵了一会儿,迷茫又疑惑地说:“首尾?” 杨晏初若有若无地勾了他一眼,轻声道:“譬如男女之间,爱慕缠绵。” 任歌行表情一瞬间变得空白。 他又震惊又迷惑地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舌头:“俩男的……” “龙阳断袖之好古已有之,任大哥不会不知道。” “我知道,”任歌行的表情很难形容,“我就是第一次看见活的。” 杨晏初:“……” 杨晏初不是很想搭理他,扭头问还歪在榻上的李霑:“小霑想听什么?” 李霑还娇气地揉着胸口,闻言翻了个身面对着他,道:“都行啊,哥哥喜欢弹什么便弹什么罢。” 杨晏初想了想,觉得《春江花月夜》《胡笳十八拍》这种长篇大制一唱三叠的曲子他们估计是没心情听,就挑了首小调词牌。 “一生一世一双人……” 凤袖的琵琶果然是妙品,琴音如珠如玉,晏初揉一下弦,任歌行觉得自己心里也被多情婉转地撩拨了一下,他恍恍惚惚地看着晏初在琵琶上细捻轻拢的手指,心里想的东西一点也不高雅。 他还是很震惊,很迷惑。 俩男的怎么搞啊? 凤袖骨架子又细又小,是很有些弱柳扶风的美感,可是琵琶弹得妖气纵横,怎么会有人去招惹这么个毒花? 还不如杨晏初看着顺眼。 他盯着杨晏初发呆,晏初此时没有簪子挽发,三千青丝都披散下来,半遮着白皙的侧脸,那情致让任歌行心里莫名的一动,有些恍惚。 男子和男子之间真的会有情么?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晏初低声哼唱。 浓云成雨,暴雨劈里啪啦地终于打在船篷上。 逆风吹浪,扁舟一叶,一曲《画堂春》。 作者有话要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长恨歌》白居易 一生一世一双人……——《画堂春》纳兰性德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海盐牛油果冰淇淋、陈楼、刘老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无端 10瓶;南木 9瓶;刘老蹄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自那日凤袖出现之后,安庆府连天暴雨。前面江面还是个险滩,水路是没法再走了,三个人只好上岸绕远路,任歌行拿三个人的雨具的时候,那斗笠轻轻一碰,化灰儿了。 凤袖一曲琵琶直接震碎了三个人的斗笠,任歌行看着一地破碎的竹丝,总算明白了裴寄客临走前扔的那包银子是怎么回事,还“叨扰”,真他娘的够叨扰的。 任歌行无法,找了把伞,结果撑开了发现伞面全碎成小纸条,一转跟天女撒花似的,这门帘子一样的伞插几个镖当武器使还成,遮雨就傻帽儿了,好在伞骨还挺结实,任歌行只好翻出了自己的衣裳蒙在伞骨上系好,把伞递给李霑:“你俩先拿这个凑合着,别淋着就成。” 杨晏初狐疑道:“你们武林中人没有什么特别的避雨方式吗?避水诀什么的。” 任歌行都快无语了:“杨大哥,你是我大哥还不行吗,都是爹生娘养人身肉长的,饿了得吃饭下雨得打伞,还避水诀,有那本事我怎么不直接御剑飞到青州呢,真逗。” 杨晏初:“……喔。” 任歌行摆了摆手:“走走走,快走。” 雨帘如注,那把伞却根本容不下三个人,任歌行退后一步,把李霑和杨晏初往伞里推了一把,杨晏初回头道:“任大哥……” 任歌行在他俩身后,被暴雨打得睁不开眼睛,他抹了一把脸,道:“别管我了,赶紧先找个客栈落脚。” 等找到客栈的时候任歌行浑身已经被雨打透了,杨晏初赶忙把他推进房间里:“我刚叫茶房弄了点姜汤,赶紧换件干净衣服,着凉就不好办了,唔,把鞋也脱了,这都湿透了。” 任歌行看他忙来忙去的,心里挺过意不去,笑道:“没事,我……” 任歌行迎头被糊了个帕子,杨晏初站在他身后,给他擦头发,一边擦还一边叨叨他:“把姜汤喝了呀。” 任歌行只好端着一碗滚烫的姜汤,热热地喝了下去,一边喝一边说道:“没事,我没那么容易着凉——哎,你也去换件干净衣服。” “我都没怎么浇着……”杨晏初给他擦头发的手顿了顿。 这人直接大大咧咧地一扬手把上衣脱了。 又干脆利落地把中衣脱了。 然后站起来开始脱裤子。 杨晏初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瞅,眼神满屋子乱转,任歌行脱到一半发现杨晏初表情不对,提着半边裤子问道:“怎么了?” 杨晏初对这个动作心理阴影极其严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那个,你先把裤子穿上……算了你还是脱了吧,湿着贴身上怪难受的。” 任歌行摇了摇头,一边换衣裳一边随口说:“又不是兔儿爷,换个衣服怎么了。” 杨晏初闻言神色僵了僵,也没说什么,拿了件衣服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任歌行愣了一下,小声对李霑说:“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李霑裹着条毯子,捧着碗姜汤,吹一吹,喝一口,无辜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只是个不明真相的喝汤群众,啥也不知道。 任歌行叹了口气,把穿了一半的中衣穿利索了,走过去敲了敲屏风,乖巧又有礼貌地说:“我能过来吗?” 杨晏初顿了顿,道:“好的。” 任歌行在屏风旁边冒了个头,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嬉皮笑脸:“生气啦?” 杨晏初低着头系衣服的襟带,笑了笑,沉默着摇了摇头。 “哎呦,”任歌行胳膊撑着屏风的框,站没站相的,“别跟我这嘴贫人贱的计较,我顺嘴溜出来的,没别的意思,真的,生气多伤身体。” 任歌行那浓墨重彩的眉目被雨淋过之后又擦干,眼神有些湿漉漉的,晏初抬眼看了他一眼,任歌行赶紧抓住机会冲他笑一下。 “不过是个兔儿爷,比婊.子还不如的玩意儿,在这跟我装什么清高!” “你不让爷上,爷明天二十两赎了你,他娘的到时候老子把你捅烂!” ……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他要和这个前几天跟他说这话的人一起去青州。 他已经离开那里了。 黑夜与寒冬。屈辱与死亡。陷阱与沼泽。 都过去了。 而跟他说这话的人,今天把伞给了他和李霑,自己淋了一身的雨,结果因为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还要扒着屏风的边,带着点讨好意味地哄他。 他觉得自己有点矫情,于是抬起眼睛,回给了任歌行一个歉意的微笑。 任歌行“哎呦”一声,伸手把杨晏初从屏风后面拉了出来,亲亲热热地勾着他的肩背:“吃饭吃饭。” 一晚无话。这一宿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窗棂发出雨打风吹不堪重负的嘎嘎声响,任歌行向来睡眠浅而机警,听见榻上轻轻“吱嘎”一声响,登时醒了过来,他闭着眼睛,听见杨晏初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他本以为他是要起夜,可是他听见晏初蹑手蹑脚地绕过了李霑,站在了他床头。 任歌行心里闪过一丝狐疑,他没有睁开眼睛,甚至连呼吸都调整得均匀绵长,他想知道杨晏初要干什么。 他心里发紧,泛着凉意,有些不愿意相信,也有些不敢想象。 他静静地等待着,直到一个冰凉的东西贴上了他的额头。 柔软的,冰凉的,那是杨晏初的手。 完全是处于习武之人的本能,任歌行一把抓住了晏初的手腕,杨晏初猝不及防,漏出一声痛呼,被拽着跌在任歌行的榻上。 任歌行睁开眼睛,那眼神清明得很,哪有刚被吵醒的人的样子,他搞不明白大半夜的杨晏初不睡觉突然爬起来摸他一下算怎么回事,没有撒手,语气平淡地问他:“干什么,大晚上的。” 杨晏初有些窘迫,不是那种做了坏事被抓包的惶恐,只是有些尴尬,他吭叽了一会,憋出来一句:“你前两天自己说的,要是哪句话冒犯到我,我就半夜偷偷起来打你一顿。” 任歌行愣了一下,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笑得非常欠揍,他松开了杨晏初的手腕,举起双手往后一倒,仰面躺在榻上,一副任君采撷的德行:“套麻袋打还是蒙被子里打您随意,消气儿就成。” 杨晏初本来不想打他的现在也想打他了,意意思思地锤了一下他的肩膀。 任歌行心说就他这劲道还不如客栈对面盲人按摩那大爷,又请教道:“您消气了吗?” 杨晏初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奇怪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说:“去你的。” 任歌行仰面躺着,看着杨晏初消瘦的下颏:“你们那儿都是这么打人的吗?大半夜起来摸人脑袋?” 杨晏初开始胡说八道:“我以前是拍花子的。” 任歌行又笑起来:“诓谁呢。” 杨晏初叹了口气:“这不是你今天淋雨了吗,我想……看看你有没有发烧。” 这时一道惊雷在他们两人耳边炸开,惨白雪亮的光瞬间照亮了二人的脸,杨晏初表情柔和而无奈,任歌行就像那道雷劈的是他一样懵懂怔忡,愣了好一会,说:“操这心干什么,一场雨浇不坏我,”他拍了拍晏初的后背,轻声道,“快,回去睡觉去。” 晏初的后背清癯消瘦,顺着摸,能摸到一串凸出的脊骨,起起伏伏地硌着任歌行的手。任歌行由着自己的思绪顺着那一点温柔的感动信马由缰,想起来自己原先还是修习弟子的时候,一帮十来岁球球蛋蛋的小男孩儿睡一个大通铺,真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不会有人照顾,顶多废了一天的练功,在被窝里自己一个人忽冷忽热地挺着,粗枝大叶地活了二十五年,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半夜爬起来,只为了看看自己有没有发烧。 他数着杨晏初的脊骨,心里一小股一小股冒出来的酥酥软软的感觉不知道往哪儿流,突然冒了一句:“以后得多给你吃点好的。” 刚才那一瞬间两人靠得极近,任歌行抚摸他后背的姿势像一个似是而非的拥抱,黑暗里晏初只看得清他一个俊朗的轮廓,那年少的游侠若有所思地低垂着眉目,胸口清浅地起伏着。 杨晏初正被他那么个来来回回的摸法弄得尴尬不已,听他这么一句,知道原来这人摸了半天,就只是单纯地觉得他瘦,有一搭没一搭地盘他的脊梁骨玩,心里一松,却莫名地不是滋味。 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上楼梯的脚步声,那声音没有刻意放轻,一下是以足踏地的声音,一下是以铁踏地的声响。 “你放我下来,我下半身又没受伤,你一个瘸子你逞什么能!” 裴寄客压低了声音道:“再乱动脚筋我也给你挑断。” 门外没声音了。过了一会儿,那边又开始说话,是凤袖,低低地,分不清是命令还是撒娇:“给我擦一擦脸。” 隔壁的房门响了一下,那两人交谈的声音小了下去,悉悉索索的,杨晏初不可置信地看着任歌行:“这……” 离码头最近的一家客栈就是这家了,若鬼手和凤袖想要落脚,很可能就宿在这家客栈里,只是事情过于巧合,让人不能不防,任歌行偏了偏头,想仔细听那二人交谈,结果平地一声雷,跟着就是凤袖一声惊呼:“疼……” 鬼手冷冷地:“当初去找死的时候怎么没想着疼。” 凤袖牙尖嘴利地驳他:“我和他打,我有五成把握能赢他,怎么能算是找死,今日若不生变故,说不定谁胜谁负,哪像你这个废物,居然还被他……呀!” 鬼手估计是下手一重,把凤袖弄疼了,他道:“废物给你疗伤呢,听不得许多废话。” 凤袖语速很快,哒哒哒哒地:“我就要说,哪像你这个废物还被人砍了一条腿!” 裴寄客什么也没说,良久,叹了口气,声音又凉淡又无奈:“我也没几天活头了,你能不能乖一点,不要老是气我。” 凤袖顿了顿,再开口,语气就又疼又恨:“你要是再说这话,我他娘的今天就让你见阎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网友阿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仓 10瓶;六六 9瓶;刘老蹄 5瓶;海盐牛油果冰淇淋 2瓶;揉碎了星星、燕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裴寄客什么也没说,良久,叹了口气,语气又凉淡又无奈:“我也没几天活头了,你能不能乖一点,不要老是气我。” 凤袖顿了顿,再开口,语气就又疼又恨:“你要是再说这话,我让你今天就见阎王!” 裴寄客冷冷地笑了笑,没有再出声。再说了什么,声音就低了下去,听不清了,过了一会儿,凤袖语气变得软黏起来:“……要操吗?” 裴寄客还没来得及答话,任歌行先崩了,眉毛一挑差点没把抬头纹挤出来:“什么玩意儿?” 杨晏初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大惊小怪。 裴寄客干脆地回绝了他:“不,”然后加了一句,“你都这样了,满脑子成天都是什么东西。” 那边咚的一声,接着“吱嘎”一声响,应该是凤袖倒在床上还翻了个身,再开口时那语气就带着点甜软勾人的娇气:“来呀,干这事儿用不着上半身。” 他咯咯地笑起来:“或者你怕我乱动挣裂了伤口,可以把我绑起来呀。” 杨晏初:“……” 姐妹,牛逼。 裴寄客不为所动:“关灯睡觉,别作妖。” “姓裴的,”凤袖泼辣辣地,“怎么着,羽霄剑把你左腿砍了,顺带着把你中间那条腿也给砍了?” 裴寄客还是冷冷地:“激将对我没用。睡觉。” 凤袖气呼呼地骂了一句什么,那边再没有了声响。 任歌行觉得自己脑子里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地碎掉了,他的表情很难形容,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不是,哪儿来的妖怪啊这俩人,什么绑起来,绑哪儿,怎么绑?” 绑床头吗?还是吊着? 杨晏初:“……不要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任歌行晃了晃脑袋:“小床……不是,小霑呢,小霑醒了吗?这乱七八糟的不能让他听见,他还小呢。” 李霑听见任歌行说他,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任歌行:“……什么时候醒的?” 李霑小声说:“就在你把小杨哥哥拽到床上的时候。” 任歌行:“……” 那不就是全听见了吗! 任歌行心说绳子大了……不是,孩子大了管不住,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睡觉吧。” 大抵是隔壁一场含苞待放的□□的煽动,又或是浓黑狂乱的深夜暴雨里那些轻声的低语和呼吸的交缠本就让人迷乱,杨晏初站了起来,与任歌行对视了一眼,那眼神像一条触手,羞怯而欲说还休地从他的眼睛里游走出来,轻轻地和任歌行的眼睛碰了一下。 杨晏初突然不太想走。 “……任大哥,我怕打雷。” 任歌行愣了一下,笑了笑:“胆子这样小。” 这理由那么荒诞,可是任歌行信了。他对李霑说:“小霑,往旁边躺一躺,你小杨哥哥害怕。” 他说着,又笑起来,调侃又纵容地,像个真正家里的兄长,他拍了拍自己身旁被褥:“来睡我旁边,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雷劈不着我。” 晏初什么也没说,默默钻进了任歌行身边的被窝里。 任歌行心大如斗,看晏初躺下就闭上眼睛顾自睡了。杨晏初此时睡意全无,犹豫了一下,还是偷偷地伸出了两根手指,那眼神里的触手化为实质,晏初的指尖搭在任歌行的被角上,像路边流浪的脏兮兮的小猫怯生生地扒住了行路人的裤脚。 任歌行没有睁眼,低声道:“这下不怕了,嗯?” 晏初没想到这样轻微的触碰任歌行都能感觉到,吓了一跳,赶忙把手缩了回去,被任歌行一把拽住,他拍了拍晏初的手背,把晏初的手整个拽到自己被子上放着,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他是真的觉得晏初会怕打雷。 杨晏初盯着黑暗中歌行的脊背,眼神变得很复杂。 他忽然笑了起来,春色惊鸿地,很有些惊艳的意思,只是可惜没有人看到。 是暗心摇摇,靡靡如酒。 从安庆府到徐州的这一路常有暴雨,那日暮色四合之时入徐州城门的时候,任歌行远远地就看见城门上一个家丁打扮的人在撑伞张望,见了他,遥遥地喊了一嗓子:“任大侠,任大侠留步!” 任歌行被当众叫破名字,习以为常地在马上抱了抱拳:“阁下是?” 那人弯了弯腰,笑道:“折煞小的了,小的是徐州高府的下人阿才,我家夫人听闻浮梁李家小公子和任大侠道经徐州,特派小的在这里等候,迎任大侠和李小公子入府一叙。” 任歌行道:“这太叨扰了,我们便不给贵府平添麻烦——” “哎呦,可不是这么个说法,任大侠和李公子从浮梁北上,一路舟车劳顿,可得好好休整休整,再者我家夫人和李夫人自小情谊深厚,这几日天天念叨着想念李小公子呢,他若不去,我家夫人可是要伤心的。” 任歌行见他一口一个“我家夫人”,便道:“敢问尊夫人名讳?” 阿才拱了拱手,道:“任大侠既问了,小的只得贱口污了尊名,夫人在闺中时姓柳,小字慕云。” 任歌行挑了车帘,弯下腰道:“小李子,高夫人柳慕云你认不认得?” 李霑怔了怔,讶异道:“慕云阿姨怎得嫁去徐州了?” 阿才笑道:“徐州与浮梁两地相隔太远,怕是音书不通,但是我家夫人可是常常挂念着您呢,今次若是请不到您和任大侠,夫人说了要打断小的狗腿把小的赶出府去呢。” 李霑拽了拽任歌行的衣袖,在任歌行耳边道:“慕云阿姨是我娘从小闺中密友,后来认识了现在的夫君,就远嫁了,我竟不知她现在在徐州,任大哥……我想应当没什么问题罢,慕云阿姨一向对我是很好很好的。” 任歌行面色不改,半咸不淡地笑了笑,道:“既如此,那便叨扰了。” 阿才笑道:“任大侠李公子且下了马随我来罢,我家老爷夫人给您二位备了上好的马车,恐怕怠慢了贵客。” 任歌行颔首道:“多谢。只是我们二人于路上结识了一位志趣相投的小兄弟,于我二人有救命之恩,若登门拜访叨扰数日,恐怕是要带着这位小兄弟的。” 阿才忙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任大侠请吧。” 任歌行翻身下马,一掀马车帘子,道:“下来罢,我们换个车。” 阿才连忙去扶李霑,把李霑接下来之后伸出手臂给杨晏初扶,一抬头,正好和杨晏初对视一眼。 杨晏初在看清阿才长相的时候,一瞬间脸上血色褪尽。 他……他认得那人。 在他还在浣花楼里的时候,好像是有个姓高的客人,那人有个贴身的小厮…… 就是他! 阿才愣了一下,然后笑开了,笑容颇有些狭昵浮荡:“这不是巧了吗……” 杨晏初瞳孔紧缩成一点,他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手脚冰凉地坐在那里,细而秀媚的眼睛目眦尽裂瞪着阿才,李霑还在阿才身边,他不敢有太大动作,只能拼命地冲阿才摇头。 阿才扬了扬眉,油滑世故地转开了话头:“这不是巧了吗,我家夫人特特地命了小的准备了能容三人的马车,天意早知今天又有贵客了。” 任歌行颇为不适地扁了扁嘴,心说这人怎么癞□□一样让人心里不舒服。 阿才还在跟杨晏初说话,步步紧逼着往杨晏初的心尖上挑:“这位少侠尊姓大名?” 杨晏初矜傲地挺直着腰背,尽力端稳声线:“在下杨晏初。” 阿才拉长了哦了一声,瞟着他把胳膊递了上去:“少侠请吧。” 杨晏初道:“我自己下来便是。” 他没有碰阿才,自己下了马车,走到任歌行身边,任歌行看了他一眼,搭上他的肩膀:“怎……” 晏初一抖,像甩开一个噩梦一样避开了任歌行的触碰,任歌行皱了皱眉:“怎么了,脸色那么差?” 晏初勉强笑了笑:“车坐久了,颠得有点头晕。” “一会儿且得坐车呢,估计得坐到晚上。”任歌行转向李霑,“小李子头晕不晕?” 李霑摇了摇头:“不晕的呀,我记得小杨哥哥一向也是不晕的,怎么今天突然晕起来了?” 杨晏初被两人疏淡平常的言语一句一句安抚着心坎,逐渐冷静下来,道:“昨晚没有休息好罢。” “也是,昨晚打了一晚上雷。”任歌行单手捏住了杨晏初的后颈皮,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捏他后脑的穴位,“好点没有?” 歌行伸手一摸,发现杨晏初出了一颈子的冷汗,摸上去软玉一样滑腻腻的,他正捏他后脑的玉枕穴位,突然晏初反手一握,捏住了歌行的手腕,任歌行看着他:“怎么了?” 杨晏初看着他,被恐惧和感动冲昏了头脑,有一瞬间想坦坦荡荡地把所有事情都不管不顾地说出来,他也差点那么干了,话像关不住的蝴蝶一样涌到了唇边,他说:“我……” 任歌行直觉他今天不对劲,耐着性子弯了弯腰:“嗯?” 杨晏初眼神慌得乱扫,一眼瞥见了站在旁边的阿才,那人恭敬地欠身,眼神却冷而嘲讽,他轻蔑又佻挞地看着二人亲密的姿势,那眼神狠狠地扎了晏初一下。 蝴蝶死去,杨晏初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我好多了。”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还启蒙,啥大环境啊,前几天出过什么事儿啊,我哪敢写那个啊。 那还不得这俩人自己开发摸索么。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沉音、柏、网友阿岑、一团云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无端、一团云气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我跟你说,”任歌行搂着杨晏初的肩膀,热热的气息全喷在杨晏初的脖颈上,带着一股迷醉而又香甜的发酵的味道,任歌行是真的有些醉了,揽着晏初肩膀的手没个轻重,几乎是整个人都倚在他的身上,拖长了声调,小声在晏初耳边说,“我跟你说,这高家老头不是什么好东西。” 背着老婆寻花问柳的能有什么好东西,从前在浣花楼时杨晏初作为琵琶乐伎曾经在席间陪酒,那时这位高家家主便猥琐不堪,借着酒宴之乐占尽揩油偷香之事,后来还一度想买了他的第一次,还差点用强,为了推拒这事,杨晏初明里暗里的受了不少折磨,不提也罢。但任歌行不知道高家家主高天朗以前的那些风流韵事,他说的是今晚。 杨晏初认出阿才之后骤然大惊大恐,不过既然已经入府,他赌高天朗既是一方大户,当着妻子的面就算是认出了他,也不敢挑明,只能硬着头皮进了高府的大门,高府是个二进四合的大宅子,这风雨凄凄的天,高夫人就在大门口等着,远远地看见他们来了,迎过去一把抱住李霑“心肝宝贝肉”地叫,老太太年纪大了嘴碎,再加上太久没看见李霑了实在是想念,又可怜他少年丧父丧母,一时间又哭又笑,嘘寒问暖,老夫人迎了三人进会客厅,高天朗坐在厅内,第一眼就认出了任歌行身后的杨晏初,任歌行不知道他二人从前之事,只道此人虽然身材高大五官端正,气质却莫名十分可憎——大概是任歌行总觉得他看杨晏初的眼神像那种初春的冰,薄薄一层假正经,底下涌动着一肚子淫邪狎昵,颇有几分道貌岸然,后来在酒席上果然验证了任歌行的猜测,高天朗趁着高夫人对李霑问这问那没功夫搭理他,一直在找机会灌杨晏初酒,看得任歌行心内颇为不适,在酒宴上替杨晏初挡了不少酒,那高天朗见任歌行护着他,倒也不恼,眼神上三路下三路地瞟,笑道:“晚……哦,杨少侠漂沦江湖数年,看来如今终于觅得良人,有所依靠了。” 任歌行当时没想那么多,只道高天朗此人阴阳怪气,杨晏初虽然长相清秀,但好歹是个男子,他这话实在怪异,把好好的个爷们说得像鸡崽子,再说了,他任歌行又不是老母鸡,他实在看不过去,找了个由头带着杨晏初提前走了。 杨晏初悄悄地用胳膊肘怼他:“这是在人家府里呢,小点声……你压我头发了!” 任歌行一颗大头整个压在杨晏初肩膀上,闻言哼了哼,勉强站直了,揉着太阳穴笑道:“我今天有点醉了……明天咱们就走吧,此地不清净,易生是非。” 杨晏初看他晃来晃去,怕他一个不稳再摔倒了,又是不忍,便把肩膀主动递过去,道:“你还是靠着我吧。” “不了,”任歌行摆了摆手,“你太矮了,靠着你我脖子窝得难受。” 杨晏初:“……” 这还挑肥拣瘦上了! 不是他把血葫芦一样的任歌行一路背到船上的时候了? 任歌行闷着嗓子笑了笑,道:“不妨事,我酒量尚可,你想看醉拳吗?” 杨晏初:“……” 不同人醉酒有不一样的醉法,有嚎啕大哭系列,有仰天大笑系列,有车轱辘话来回说絮絮叨叨系列,任歌行呢,大概是“我给大家表演个节目”系列的。 杨晏初叹了口气:“任大哥咱还是走吧。” 任歌行举起一根手指:“且慢!” 杨晏初无奈道:“又怎么了你?” 任歌行四周环顾了一下,吹了声口哨,道:“你等会儿。”他抬手薅了一把柳叶子,醉眼迷离地看着杨晏初笑了笑,那笑容很有些浪荡的风流气,他随手一扬,那软如丝缎的柳叶居然直如箭矢地飞了出去,急促的一声破空之声后,暗处传来一声浅浅的闷哼。 任歌行扬了扬眉,道:“你不愿看醉拳,大概是觉得像耍猴的,摘叶飞花这功夫或许潇洒些。” ……感情还是表演节目来了。杨晏初道:“那是什么人?” “唔,”任歌行随口道,“我也不知道是哪一派的,跟了咱们半天了,轻功不怎么样,盯梢还不合格,不用担心。” 好不容易把任歌行糊弄到客房里,任歌行自己一进门就往榻上哐当一躺,不吵不闹,乖乖巧巧,杨晏初半跪在榻边给他脱靴子,他还配合地抬腿,顺便翻了个身。 杨晏初叹了口气,取了湿帕子给他擦脸,边擦边道:“我又不是滴酒不沾,你何苦全替我挡了,抢酒都抢不下来,这样醉着多难受。” 任歌行哼哼了一声,道:“老高头十分猥琐,有我在……自然不会让你受欺负就是了。” 杨晏初呆了呆,任歌行闭着眼睛拍晏初的手背,笑道:“放心。” 晏初没说话,半晌,方才低声道:“你怎么不早些来。” 任歌行困得不行都快睡着了,但那句话里的委屈和酸楚像跟针一样扎了他一下,把他一下扎醒了,他转过头去看晏初,看见他低着头,像是不管不顾,又像是战战兢兢地,握住了他常年执剑的手。 他只是握住了自己的手,可是任歌行恍然间觉得他好像把心都捏在手里送给他了一样,心中忽然五味杂陈,酸麻和酥软夹杂着一点不能为外人道的疼,他不禁开口道:“我……” “任大哥!”就在任歌行“我”了半天没个下文的时候,李霑忽然推门进来了,杨晏初赶忙放开了他,任歌行的手刚被他晤得热乎乎的,乍然松开,手和心一样空落落凉飕飕的,他道:“回来了。” “嗯,”李霑一脸无知无觉,提了一碗什么东西放在桌上,道,“慕云阿姨说任大哥怕是醉得难受,特意让我带了醒酒汤。” 任歌行点点头,一仰头喝了,道:“替我多谢高夫人。” 李霑道:“自然,早谢过了,任大哥还是早些休息吧。” “先不急,”任歌行笑道,“屋顶上的兄弟可以下来说话了罢?” 李霑愣了一下,很习以为常地坐了下来,房里沉默了一阵,突然,从房顶传来了一阵敲瓦之声。 都趴屋顶埋伏了,人家敲门他敲屋顶,还挺有礼貌的,任歌行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品种的二逼。 一个带着点颤抖的声音问道:“请问我能下来吗?” 任歌行:“……请进。” 屋顶传来一声轻响,紧接着鳞次栉比的瓦片漏了个小缝,然后小缝变成了大缝,任歌行怕他上房揭瓦还补不回去,便道:“您走门吧。” 那人顿了顿,居然还真把那大缝给补上了才下来,任歌行对晏初和李霑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动,自己去开门。 门外的是个年轻人。很年轻,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忐忑地,兴奋地抱着自己的剑,看到任歌行眼睛都亮了,激动地说:“你是……” “先进来说话吧。”任歌行不想让高府的人看见他,把他让进屋子里。 那年轻人进了屋也不敢坐,站在那儿,有些拘谨的样子。他头发束在头顶,五官倒还周正齐整,只那一双眼睛格外出挑,寒星一样,顾盼之间,有熠熠的光泽,身量细高,身形尚且带着少年人的青涩,一身青衣,晏初打量着他,想起来裴寄客也爱穿青衣,鬼手的青衣像坟地里的幽幽鬼火,眼前这少年人的青衣却像树上脆生生的青绿酸涩的果,一点没经过雨打风吹的样子。 任歌行道:“这位小兄弟不知有何贵干啊?” “你……”他哽了哽,换了个尊称,“您就是任歌行吗?” 任歌行道:“正是。” 那少年人捂住心口:“亲娘啊。” 杨晏初忍不住笑出了声。 任歌行:“……不是,恕我直言,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那年轻人腼腆地笑了笑,躬身一礼,道:“在下宋鹤,久闻任大侠高义令名,特来……那个,其实没有啥目的,我一直很仰慕您,此番造次,就是想来看看您真人,然后……那个,切磋一下武艺。” “切磋武艺”这四个字宋鹤自己说出来都觉得难以启齿,因为他俩身手差距悬殊,说“切磋”实在是太不要脸了,他自己改口道:“求您指点一下武艺,实在不行您打我一顿也行。” 任歌行:“……” 什么毛病啊这都。 宋鹤惴惴地看着他,忽然说:“任大侠刚才那个真的是摘叶飞花吗?天啊,太厉害了,”宋鹤挽起了裤腿,露出一截鲜血淋漓的伤口,兴高采烈地说,“这么大一个口子!” 任歌行道:“……江湖险恶不得不防,伤了小兄弟实在是无心之失,日后有机缘再会吧,今日夜深,任某实在无心和小兄弟切磋武艺,您先请回吧。” 宋鹤脸上表情垮了一下,不依不饶地:“我来都来了。” 任歌行心说这人怎么傻不拉几的,便道:“您请回吧。” “别啊,任大侠,任大侠,”宋鹤不敢伸手碰他,只得可怜巴巴地作了个揖,“我从小就仰慕您了,今次一遭,叫我怎么甘心呢,任大侠……” 任歌行刚要回绝,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叩门声,是高夫人,柔声道:“可都睡下了吗?” 房中四人俱是一愣,李霑眼珠转了一圈,道:“姨姨我换衣服呢,您先等一等。” 高夫人在门外笑道:“好罢,你高阿伯席间看你好像爱吃枣泥糕,特特让我送了些来,我想着也好再来看看你住着舒不舒服。” 任歌行脑袋乱成一团,心道宋鹤深夜偷闯高府,让高夫人看见宋鹤就不好了,也说不清是他自己来的还是自己把他招来的,心累地叹了口气,看着宋鹤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自己把窗户一推,翻身跳了出去,对宋鹤说道:“出来。” 宋鹤屁颠颠地跟着他跳了出来,任歌行把窗户一关,宋鹤兴奋得满面通红,小声道:“任大侠,那我们是现在……” 任歌行道:“找个没人的地方。”他话一出口就觉得奇怪,好像背着人偷情似的,宋鹤倒浑然不觉,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任歌行今天喝多了酒,脑子里乱糟糟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一边走一边梳理思绪,觉得今晚发生的事情巧合中总透着几分吊诡。 任歌行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隐隐地放心不下把杨晏初和李霑留在房里,走了几步之后又一言不发地折了回去,宋鹤在他身后急急地叫他:“任大侠……” 任歌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宋鹤再不敢作声,任歌行走到房后,悄悄将窗户推开了一个小缝—— 他的酒意瞬间无影无踪。 高夫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而房间里哪还有杨晏初和李霑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拖更了呜呜呜。 给大家表演个节目吧。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陈楼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洛格子、一团云气、网友阿岑、大大求不坑、07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白洛格子 8瓶;撞了怀 5瓶;一团云气、连续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是一声混着湿凉水腥气的惊雷唤醒了他。杨晏初昏昏沉沉地甩了甩头,药物让他清醒得很慢,他的神智于晕眩中逐渐恢复,远远地,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很年青,水凌凌的一把好嗓子,话音的末尾像带着暗刺的钩:“醒了?” 杨晏初没有睁眼,低声道:“妙音。” 凤袖应道:“正是在下。” 杨晏初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李霑坐在他对面,一样被缚着双手,李霑神色还算平静,只是脸色很苍白,见他醒了,对他勉力扯了扯嘴角。浑浊的水泛着铁腥气没过两人的腰,凤袖坐在高处,抬眼看只能看见他纤尘不染的靴底,杨晏初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和鬼手,为什么要走这步棋?” 绑了李霑这一步又险又蠢,差不多就是薅着任歌行的逆鳞作死,此时凤袖有伤,裴寄客尚且左支右绌,不应当如此剑走偏锋。 凤袖笑了笑,道:“此番和鬼手无关,只是我想我男人活着,其中很多曲流拐弯的关窍,如果任歌行能回来,他自然会告诉你。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李霑猝然问道:“我慕云阿姨还好吗?” 凤袖眼皮也不抬,很干脆地答道:“死了。” 李霑抿了抿嘴唇,没再说什么,脸色却更苍白了些,凤袖却饶有兴致地:“没什么想问我的了吗?” 杨晏初想了想,道:“你手筋长好了吗?” 凤袖:“……尚未。” 杨晏初叹了口气,道:“弹琴手形不对,长好了再弹的时候记得拢起来一些,不然凤点头的时候会刮弦。” 凤袖:“……你最好按词说。” 哪儿有词啊。杨晏初只好说:“这是什么地方,你要做什么?” 凤袖叹道:“这是高家地下的水牢,什么人家啊,地下竟然有这东西,”凤袖啧啧道,“还挺方便。” 凤袖冲一边扬了扬下巴,笑道:“东边两个钢架子和钢索,把人倒着吊起来之后头浸在水里,水会顺着你的鼻子流进肺,我这双手还是因你废的,今次一遭从你这里讨回来,可算不得我心狠手辣。” 杨晏初道:“悉听尊便。” 凤袖轻轻嗤笑了一声,袖子轻轻一抖,腕子里射出两道红绡,电光火石间把杨晏初吊了起来。 李霑惊道:“杨大哥!” 杨晏初吊在半空中,勉力地转过头去,对李霑安抚地摇了摇头。 凤袖手筋断得不像样,只得手腕掣住红绡,轻轻往后舒展了一下,纵然如此力量也大得惊人,杨晏初不禁被扯得闷哼一声,沉静地垂着眼睛。凤袖将他拽到面前,一双细长的,宝光潋滟的蛇一样的眼睛细细地打量着他。 凤袖眯了眯眼睛:“你的眼睛里没有恐惧。” 杨晏初笑了笑,道:“我尝过水刑的滋味。” 凤袖颇有些讶异地挑着眉,道:“你不是任歌行养的娈宠么……怎么,任歌行玩这么刺激的?” 杨晏初听不得他那么说任歌行,比污蔑更甚,还沾着一层辛辣下流的性的刺探,恶心得杨晏初直皱眉,他张了张嘴,可最终懒怠又轻蔑地沉默了。 惊雷动地来,闷闷地,劈在空中,地下的水牢里也隆隆地响,突然,凤袖说话了,他那声音像踩着某种韵律,西皮流水地淌过去,透着一股调笑的恶毒,他说:“裴寄客很久之前对我说过,以后遇见你,不可杀。你说这是为什么,贱货?” 杨晏初心累道:“不管因为什么,总之我没有爬你男人的床就是了,你不必吃这飞醋。” 凤袖勾了勾唇角,突然利落地撤掉了系在房梁上的红绡,杨晏初猝不及防地摔回了水里,凤袖又将他倒吊了起来,也没用东边角落的钢架子,手腕动了动,杨晏初的头就浸在了水里,停几息再拽出来,就这么来来回回地玩儿了几下,凤袖才将他吊高,红绡在他脸上抽了两下,登时就是两道长长的血痕,杨晏初吐出一口水,没命地呛咳。 凤袖把他扔回水里,懒怠地道:“我知道你,这两条伤口过不多久就会长好的,疤都不会留,和裴寄客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抗揍耐打,里头却慢慢坏掉了——他不让我杀你,我不痛快,我偏要杀你。” 杨晏初不能答话,满面通红地一下一下咳嗽着,李霑勉力凑到他身边,用捆在一起的手,一下一下地敲他的后背,说话间那本来只到腰间的水已经淹到了胸腹,而且还在一层一层地荡着,凤袖笑起来:“罢了,罢了,手筋的事我也报了,这水会在半个时辰之后把你们淹没,在那之前我不会再对你们做什么。” “你不是冲着泰阿令和朝彻珠来的。”杨晏初哑声道。 凤袖颔首道:“的确不是。” 李霑道: “任大哥到底去做什么了?” “小孩儿,”凤袖笑道,“这个还不能告诉你。”他曲起双腿,靠在身后墙上,侧耳去听外面一个挨着一个炸开的雷,大雨下了很久了,这长达半个月的惊雷暴雨,像漫长的宿命一样沉重看不到尽头。 李霑和杨晏初不再说话,那一记一记的雷接天连地,震得地下的水牢都一阵一阵地颤抖着,而在更远处……凤袖皱了皱眉,习武练气之人灵敏的五感让他发觉出这阵阵低沉的隆隆声并非来自翻卷的惊雷和沉重的暴雨,而更像是…… 山呼海啸,摧枯拉朽,江流倒悬,奔腾万里之势,从高山更高处奔突而下—— 山洪! 山洪,终于来了。 高府依山傍水,山洪爆发,宅子建在高地倒是无虞,可是地下水牢极其容易被淹,凤袖低低地骂了一句娘,当真报应不爽,人做坏事天打雷劈,绑个票都能有山洪冲了地下的水道,他用红绡把杨晏初和李霑拽了上来,咬牙道:“我们换个更刺激一点的玩法。” 从水牢出来的一瞬间凤袖几乎被狂暴的剑气掀翻在地,任歌行果然找过来了,那一瞬间他心中狂喜多过忧怖,罡风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脊背,而他知道,整个徐州拥有这样烈烈剑风的只有任歌行—— 与任歌行正面遭遇,只能说明他要的东西,任歌行弄到了。 浓黑的夜色遮掩着厚重的雨帘,而在昏暗无光的漆黑天地间,任歌行右手执剑,左手挟持着高天朗,被高家的死士围在中间,他看见了凤袖,冷冷道:“放人。” 凤袖拽紧了红绡,道:“我不是让你杀了他吗?” 任歌行道:“放人!” 凤袖道:“我要的东西呢?” 任歌行把高天朗推了出去,剑尖遥遥指着他:“给他送过去。” 高天朗颤颤悠悠地捧着个包裹,哆哆嗦嗦地在两人的对峙之间游走,就在他把包裹递给凤袖的一瞬间,他突然凄厉地大喊了一声:“放箭!”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地,情势的转变就在一瞬间,埋伏在高家楼上的□□手万箭齐发,而此时,高天朗的头倏然飞了出去,凤袖像在众目睽睽之下融化在夜色里一样,连同那个包裹一同消失了。 □□破空之声和沉重的暴雨交织在一起,杨晏初在听到那一声“放箭”之后大脑就一片空白,他看见高挑挺拔的任歌行像鹰隼一样喋血而来,挡在他们身前,剑法疾而凶戾,一把长剑几乎舞出了残影,如同一朵青色的花;而当耳边细碎清脆的,弓箭折在剑锋上的声音终于停下来的时候,高家的最后一批残存的死士也死伤零落,杨晏初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见眼前的男人一身淋漓的鲜血,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背后两支羽箭深深插进皮肉里,像被风刀霜剑摧残之后的鹰隼凋零的骨架,而在任歌行的脚边,静静地躺着高天朗面目狰狞的一颗头。 任歌行没时间解释,可是他们都知道,这一晚他们经历过的不是一场简单的绑架,而是被卷入了一场尔虞我诈的谋算,一场恶战之后,任歌行收剑入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道:“回去我再跟你们细说,都没事吧?” 李霑还算平静,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只是小杨哥哥他……” 任歌行皱了皱眉,伸手扳过了杨晏初的脸,道:“脸怎么弄的?凤袖弄的?” 杨晏初仰着脸任他摸,任歌行脸上的血被斑斑驳驳的,深邃的眉眼却仍旧宛然,浓密的睫毛被血粘成一绺一绺的,晏初看着他,愣愣地问了一句:“不好看了吗?” 任歌行一脸明晃晃的自责:“这跟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我来晚了,这真是喝酒误事我昨晚喝成孙子了,以后绝对不会……” 他话没有说完,因为杨晏初慢慢地,伸开双手,把自己伤痕累累的一张脸,埋进了任歌行血汗淋漓的怀里。 在黑暗的暴雨里,像水里的冤魂抓住了过路的替死鬼,也像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钻进了自己的窝。 任歌行心里一下子就软蹋蹋的,又突然想起自己一身的风尘血汗,局促地拍了拍他的背:“我身上脏……” 杨晏初低声道:“任大哥,我害怕。” 任歌行简直说不上自己什么感觉,心里又麻又酥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能一遍一遍捋他的后背,道:“吓坏了吧?任大哥在呢,任大哥错了,我来晚了,我,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真的……” 杨晏初忽略了李霑尴尬而审视的眼神,闭上了眼睛。 他压根就不害怕,他和李霑心里都明镜似的。 他只是在这一瞬间感觉到,自己栽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久等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沉音 2个;一团云气、无端、慌的一批、网友阿岑、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冰皮 54瓶;小仓 40瓶;六六 20瓶;刘老蹄 14瓶;捂住我的小马甲、海盐牛油果冰淇淋 10瓶;墨子韵 6瓶;夏至巳二八、撞了怀 5瓶;一团云气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任歌行不知道小杨今天是怎么回事,好像格外的粘他,只道他是被吓着了,毕竟任歌行觉得他连打雷都怕,这阵仗估计真是得受惊不小,没怎么多想,还挺受用,伸手揽着杨晏初的肩膀,把他扯进怀里,揉了揉他胳膊,笑道:“这胆子怎么比李霑还小?还害怕吗?” 这俩人搂搂抱抱的,李霑被单独挤在一边,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滋味有点复杂,苦笑道:“我都快习惯了,胆子都是练出来的。” 杨晏初把头又往任歌行怀里埋了埋,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微弱音量轻轻哼了一声。 李霑:“……”我明明记得杨大哥刚才不是这样的啊。 清醒一点啊! 被夺舍了吗? 任歌行其人,保护欲过剩还有点英雄病,看不得人柔弱,心里说不上是怜还是疼,反正乱七八糟的又软又硬又酸又胀,憋了半天,他低声说:“有我在你还怕什么。” 杨晏初道:“任大哥你身上的伤……” 任歌行摆了摆手,道:“不妨事,先下山安顿下来再处理就行,”他叹了口气,道,“此次山洪,徐州城里不知道怎么样了,若有大水,其后多半要有饥荒或者瘟疫,按理来说带着你们俩,我不该在此地多做停留,但是我还是放心不下……” “我可以,”李霑举手道,“而且若真有大水,水路陆路都难以行走,不如在此淹留也可。” “臣附议。”杨晏初举手道。 “你俩。”任歌行笑了,有点想给他俩花钱,他背后还插着两支断箭,像个折翼的善财童子一样财大气粗地说,“折腾半宿了,饿不饿,吃不吃夜宵?下山了要是还有铺子开着,给你们买点东西吃吧?” 杨晏初摇了摇头,李霑说:“刚在慕云……慕云阿姨家都吃饱了。” 李霑脸色变了变,没再说话。 几个时辰之前,慕云阿姨还给他准备了一顿家宴呢。 三人一同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任歌行揉了揉李霑的头发,道:“走罢。” 到了客栈杨晏初才发现任歌行肩背上的箭伤比想象中要严重许多,黑夜里看不清楚脸,客栈里烛光一映才发现他脸色都白惨惨的,那箭不知道是被怎样的击发装置弹射.出来的,扎得很深,任歌行晃了晃肩膀,道:“没事儿,没伤着骨头,小羊儿别硬往外拽。” 杨晏初盯着任歌行的后背发懵:“不是,我……”这箭上有血槽,扎进去皮肉被勾着但是腻不住血,任歌行的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流,碰一下恨不得都往外喷,杨晏初脸色发白,挣扎了几秒,道,“任大哥,你得告诉我怎么弄。” 任歌行嚼着烟叶子,说话含含糊糊地:“用刀子从边上挑出来。” 李霑不敢挑,任歌行甭说是给自己挑箭伤,就是平时搓澡都不一定能够得着那地方,真到这时候了杨晏初硬着头皮也得上,他心颤得简直是在嗓子眼里抖,盯着淬火的刀子犹豫了几秒,咬牙道:“不行任大哥,用刀吃不准劲儿,我……我用手。” 任歌行没说话,杨晏初用细长的手指钻进伤口里,把那些锋利的钩子从肉里小心翼翼地拽出来,等处理完之后两个人都脸色煞白一身冷汗,一后背一手的黏糊糊的新血旧血,任歌行全程一声没吭,嚼着烟叶子有一声没一声地喘,心里骂娘,心说要不是这俩小崽子在这儿,就这么个凌迟割肉的疼法,今晚徐州城十里八村上空都得响彻他的激情惨叫。 杨晏初拔箭的时候强迫自己手稳不能抖,拔完之后手控制不住地哆嗦,心疼得够呛,把一手的血洗干净,低声道:“小霑去给任大哥上药吧。” 李霑乖巧应了一声,任歌行额头还冷汗涔涔的,说话也没什么力气,嘱咐杨晏初:“小杨把脸上那个伤弄一下,用药箱里那个绿色的小瓶子里的,用那个不留疤。” 杨晏初道:“不必管它,过几天自己就长好了。” 任歌行哼哼道:“涂上。” 杨晏初犹豫了一下:“不好看。” 那可是脸啊,涂了药就别搞对象了,站门口辟邪去吧。 任歌行笑了:“透明的,抹上还香香的呢,没事——对了,帮我叫一碗馄饨,饿了。” 杨晏初无奈,只好应了,叫了馄饨之后坐在镜子前抹药拍脸,拧开瓶子才道这真是好东西,很秀气的一小瓶,香气馥郁,抹匀了有点胭脂的质地,应该是花瓣淘澄净了捣成汁子兑上生肌祛疤的药材做的,任歌行见他用了挺高兴,道:“随便用,多用点,这是上次一个开药铺的老板送的,我平时也用不着,正好全给你用了吧,小脸这么好看,别留疤。” 晏初笑了,正巧这时茶房把小馄饨送来了,他站起身接了,香喷喷地坐在任歌行对面,举起汤匙送到任歌行面前道:“我喂你吧。” 对面的两人神色都是一僵,李霑站在任歌行身后给他裹伤,抬起头很意味不明地看了杨晏初一眼。 杨晏初和李霑的眼神当空碰上,他冲李霑眨了眨眼。 李霑“啊”了一声,道:“是啊任大哥,那个……你后背有伤,不便老是抬胳膊,让小杨哥哥喂你吧,别逞强了。” 任歌行翻了个白眼:“你俩……比这更重的伤我也不是没受过,也没腻歪成这样。” 杨晏初低头,很温柔细致地把汤匙里的馄饨和汤吹凉,笑道:“来。” 他一手托着汤匙递到任歌行唇边,一手托着汤匙的下面,这个姿势让两个人凑得极近,杨晏初细白的指尖还有意无意地碰着任歌行的下颏,任歌行说不上来哪不对劲,但就是觉得脸上莫名的发烫,别别扭扭的,偏这时杨晏初还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展颜一笑,道:“张嘴呀。” 杨晏初是知道自己好看的,此时笑意融融,双颊沁芳,更是有一种海棠经雨的风致,李霑都快看不下去这一刻比一刻暧昧的气氛了——从后面都能看见任歌行通红的脖子和通红的耳朵,草草给任歌行打了个娇俏的蝴蝶结,溜到一边喝茶去了。 任歌行实在是受不了这个,伸手把碗接过来:“我自己来。” 杨晏初没再强撩,笑了笑,换了个话题,道:“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唔,”任歌行把嘴里馄饨咽下去,说,“姓高的这老王八蛋,为了抢泰阿令和朝彻珠对我动了杀心了,知道鬼手和妙音也到了徐州,花三千两找他俩买我的人头。他们俩现在合力也打不过我,他俩也压根不想和我打,裴寄客不想接这个活儿,凤袖背着他偷偷接了,利用宋鹤支开了我,绑了你和李霑,要挟我做两件事。” 杨晏初道:“宋鹤?” “哦,就昨晚上那个小绿人,愣头青一个,让人当枪使了。” 杨晏初问道:“……他让你做什么?” 任歌行道:“第一,拿到高家的那个什么……哦,鬼见愁的药方。高家往上数三代本来是行医的,出了个圣手,有一张药方一直密不外传,相传能活死人肉白骨,不过我觉得有点扯淡。但是估计能从阎王手底下抢人倒是真的,不然怎么能叫鬼见愁呢。” 杨晏初道:“他要那个做什么?” 任歌行沉吟道:“鬼手……大概是活不了多久了。否则凤袖不会这么慌不择路不择手段,都敢往我这儿撞。” 杨晏初愣住了。 任歌行看了看他,道:“小杨……” 杨晏初看他那个神色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摆了摆手,道:“鬼手他做药人的时间比我长,中毒也比我深,身体已经被改造的太甚了……我还没到那一步。” 死得能晚点儿。 “哦,”任歌行松了口气,“我还把那方子背下来了。” 杨晏初笑了笑,道:“说不定哪天能用上呢。” “呸,”任歌行轻轻打他的嘴,接着说,“哎,说到哪儿了……第二件,杀了高天朗。杀手反水第一件事当然是要杀掉雇主,高天朗留不得,最后还是他自己杀掉的。” 杨晏初道:“凤袖……很聪明。” 任歌行嗤道:“聪明?这叫狡猾。两口子都这德性。” 杨晏初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其实是有些羡慕鬼手的。 尽管凤袖阴狠毒辣,尽管鬼手命在旦夕。 他要是走到那一步,山穷水尽,会有人为他奋不顾身吗? 他往后靠了靠,低声道:“方才凤袖说,他以为我是任大哥养的……娈宠。” 任歌行噎了一嗓子,皱了皱眉,道:“你别往心里去,凤袖这人太浪了,洪湖水浪打浪都没有他浪,我怀疑这山洪都是让他浪出来的。” 杨晏初抿了抿嘴,道:“那任大哥怎么看这种人呢?” 任歌行道:“哪种?” 杨晏初心都要提起来了,要说,怕说,但还是说了:“……倡伎娈宠。” 任歌行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杨晏初心凉了一半——倒不是嫌恶,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杨晏初心虚的原因,总觉得那一眼带着些莫名的审视。 任歌行斟酌了一下,道:“我……” “任大侠!任大侠!” 一个绿色的湿透的身影在门外晃,边晃还边火烧火燎地嗷嗷喊,是宋鹤。 任歌行叹了口气,看着杨晏初那副明显松了口气但是还是惴惴不安的样子,忍不住想起来小的时候有一次考背书,结果第二天师父拉肚子没来,择日再考,那种又松快又盼着给个痛快的样子。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杨晏初笑了笑,趁着宋鹤还没进来,勉力抬起受伤而层层缠裹的肩胛,摸了摸杨晏初的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柏、沉音、白洛格子、一团云气、网友阿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圆远远远远 13瓶;可爱的小胖友 10瓶;白洛格子 8瓶;一团云气 5瓶;一棵小树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任大侠!” 李霑过去开门,宋鹤浑身湿透,一进来就看见光着膀子刚裹完伤的任歌行,愣了一下,扑到任歌行榻前,一叠声问道:“任大侠,任大侠你怎么样了?” 任歌行:“……” 单看李霑和杨晏初,估计有人得以为任歌行一条胳膊断了;宋鹤一进来这架势,说明天任歌行要出殡了都有人信。 任歌行不是很想搭理他,一仰头把剩下的馄饨汤喝完了。杨晏初道:“应该无大碍。肩背上受了箭伤,刚刚处理好。” 宋鹤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那个……”他拍了拍手,门外有人恭敬道:“少爷。” 宋鹤道:“嗯,把东西放下然后出去。” 门外一个小厮抱着个箱子走了进来,放下之后躬身行了个礼走了,宋鹤俯身打开箱子,道:“任大侠你别嫌弃,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补偿你们的了,今天的事儿……我真的,我真是没想到,再解释也无用了,这些盘缠您拿着吧,权当我给您和两个小兄弟赔礼,拜托拜托,”他双手合十,诚恳道,“您收着吧。” 任歌行被那一箱子明晃晃的银锭子亮得眼睛疼,叹气道:“我不缺钱,这一箱子怪沉的。” “我给您换成银票不行吗,”宋鹤快哭了,“钱也不要,您逼着我以身相许吗?也行啊,挺好的。” 任歌行和杨晏初还有李霑同时眉头一跳,杨晏初站在任歌行背后,和李霑对视了一眼,李霑看了看宋鹤,又看了看杨晏初,扁着嘴摇了摇头。 任歌行:“……我觉得你值不了这么多钱。” 杨晏初:“……” 任歌行道:“不说这个了。山下那边儿怎么样了?” 如今天下之势,衙门就像吉祥物一样没个蛋用,充其量也就算个地标建筑,在徐州宋家多少也算是个望族,如今山洪,宋家自发出力救济,当时任歌行发现自己被调虎离山,差点一剑把宋鹤削成秃瓢丹顶鹤,宋鹤也是又悔又怕又愧,赶忙借调了门下的武从随他和任歌行去高家挖人,后来山洪的时候宋鹤他爹正要调人赈灾,一看武从居然少了这么多,儿子也不知道哪儿去了,一问才知道这小兔崽子枝枝连连地闯了这么大个祸,恨不得当场把他扔泥石流里埋了拉倒,此间事了,宋鹤就急急忙忙地跑去赈灾了,这会儿估计也是抽空跑回来的,一身湿淋淋的泥水。 “受灾的只有山下的一片,地被淹了不少,人受伤的不多,失踪了十多个,救出来了七八个,都还有气儿,剩下的连夜在搜,明天要是还挖不着,估计就……唉。” 任歌行点了点头,冲地上那一箱银子一扬下巴,道:“你把这银子拿走吧。” 宋鹤急了:“不是,任大侠……” 任歌行快愁死了:“垦地不要钱还是放粮不要钱?抚恤不要钱还是盖房不要钱?令尊令堂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赶紧拿钱滚蛋挖人去,快去。” 宋鹤咬着嘴唇为难了一会,哼哼唧唧地说:“那以身相许也不要吗?” 任歌行:“……滚蛋!” 宋鹤终于带着箱子和一裤腿的泥麻溜滚蛋了。 任歌行脑仁生疼:“这倒霉孩子……行了赶紧睡觉,都什么事儿。” 熄灯之前任歌行想起来之前和杨晏初被打断了的话题,随口道:“小羊儿……” 杨晏初都躺下了,闻言支起了上半身:“嗯?” 任歌行想了想,把话又咽回去了,觉得这个时候特特地说些什么都不合时宜,想起杨晏初说出“倡伎娈宠”那四个字的时候的表情,又犹豫了,总觉得自己还没斟酌好言辞,怕一不小心说错话伤着他,改口道:“没事儿。” 杨晏初:“……” 任歌行叹了口气,他肩背有伤,趴得扁扁的,侧过头跟杨晏初说:“没事儿,徐州地界多山,流寇山匪多藏匿其中,这次山洪,灾民中少不了也有这些人,我怕安置灾民的时候不太平,你俩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去看一眼——不是,你这抹的什么玩意儿,也太香了。” 任歌行对香气袭人的杨晏初说完话,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把头转到李霑那边去了。 杨晏初:“……我觉得挺好的,抹了这个蚊子都不咬我了。” “哎?”任歌行又转过来,“那给我也抹点儿。” 杨晏初快恨死他这个劲儿了——说任歌行懂吧,他直来直去得像个西天取经的棒槌,说他不懂呢,有时候他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一下子能把人撩疯,任歌行摸着黑揩了一把杨晏初的脸蛋,说:“真的假的,这还能驱蚊的啊?什么牌子的,赶明儿多买几瓶。” 杨晏初不是很想搭理他,有心想趴过去脸对脸给他抹点,没好气道:“六神。” 任歌行:“啊?” 李霑忍无可忍:“哥,睡觉吧。” 一宿无话。任歌行这五年四处游历,没少经过徐州,灾民中老百姓和山匪交错杂处,任歌行居然还在山匪里认出了几个熟面孔,都还算老实本分,看见任歌行就更老实本分了,杨晏初听见他们稀稀拉拉此起彼伏错落有致地跟任歌行打招呼,还有一个不知道怎么想的,端着半碗粥豪情万丈地冲任歌行一举:“哎呦,任大侠来了!” 杨晏初:“……”这人怎么这么喜庆呢,像来敬酒的似的。 任歌行有点尴尬:“……来了。” 那人乐呵呵地:“来了在这儿待多久啊?” 那人旁边的女人,看模样应该是他媳妇,拿胳膊肘拐了一下他:“你当是在寨子里呢,放尊重点。” 任歌行摆了摆手,道:“宋家的小公子呢?” 那人边喝粥边说:“还在那儿挖人呢,还差一个埋里头了没找着,挖一宿了都。” 任歌行颔首道:“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他忽然感到身后有异,似有剑风,他下意识地侧身用羽霄格挡,剑锋相触声响铮然,任歌行轻轻蹙眉,还未看清来人长相,身侧树上竟然跳下来一人,长剑直取任歌行咽喉,任歌行“啧”了一声,微微向后一仰,向后错了一步,直接拧住那人手腕卸了那人的剑,侧肘用剑鞘敲晕了那个从树上飞下来的鸟人,折腰闪过一剑,而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疾步奔来—— 有人在此伏击! 灾民们乱作一团,就连那个刚才还在跟任歌行搭话的山匪也不知所措,任歌行眉目淡漠,出手带了一剑封喉的杀意,一炷香的功夫,一地鲜血横流,任歌行踩着一个人的肩膀,饱饮鲜血的剑锋低垂,濡露着被染红的土地,任歌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低声道:“谁让你来的?” “铜陵赵宣让他来的!任歌行,杀人偿命!” 任歌行皱了皱眉,直起身,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黑色面皮,苗人长相五短身材,提剑遥遥指着他,厉声道:“我义兄高天朗,义兄之妻柳氏,是不是你杀的!” 霎时一片寂静,继而哗然。任歌行顿了顿,道:“不是。” 赵宣道:“你杀我义兄和我大嫂,只为了窃取高家密不外传的药方,你还说不是,我义兄大嫂尸骨未寒,你如何辩驳!” 任歌行长出一口气,道:“你义兄引我入府,花三千两找妙音凤袖买我的人头,凤袖反水绑了我的人,要挟我盗取高家药方,你义兄高天朗,你大嫂柳氏都是死于他手,你要报仇,找错了人。”他嗤笑了一声,“死者之事我不欲追究,若细究起来,高氏祸起高天朗雇凶杀人,这笔帐,任某还没找高氏清算呢。” 赵宣哽了哽,道:“你莫欺我没有武功不知江湖事,谁不知妙音来去无踪,无人可见,你做了杀人放火之事,如今却栽赃给妙音,你甚可鄙!你说我义兄和大嫂死于他手,何人可证?” “我可以作证。”杨晏初道,“凤袖绑了我和李霑,囚禁于高家地下水牢之中,若非如此,我身为高家宾客,断然不会知道高家地下尚有刑室水牢。” “我!我可以作证!”宋鹤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我可以作证!在下宋鹤,当时凤袖利用在下支开了任大侠,当时我也在场!” 赵宣道:“我义兄死时你在场么?” 宋鹤语塞,一时无法作答。 “赵兄,就算给宋某一个面子,勿要在此大动兵戈,以免伤及灾民。” 宋鹤叫道:“父亲!” 宋鹤之父瞪了他一眼,复而对赵宣道:“赵兄息怒,况且任大侠素来仗义行侠,声名在外,不大会做出因一张药方而灭高家满门之事,此事我们还是容后再……” “怎么不会!晚香玉,你的证词做不得数!” 灾民中站出一个人来。 是阿才。 “晚香玉”这个名字乍然被叫破,杨晏初浑身一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晚香玉,当年在浣花楼你坐在我们老爷怀里喂他喝酒,好好一个男人一身的骚狐媚子气,不知道给我们家老爷灌了什么迷魂汤,他什么不会告诉你!别说地下有没有水牢,就是地上财库在哪儿恐怕都告诉你了!都是婊/子就你不肯脱裤子,病病歪歪地说心口疼,指不定怎么迷了任歌行的心窍让他去偷高家的药方!你以为换了个名字傍上任歌行就没人认识你了吗,我呸!一天当了婊/子就一辈子都是……” 他没再说出话来。一枚细细的柳叶割开了他的喉咙。 任歌行握着剑的手骨节发白,他深邃的眉眼此时阴森得可怕,用看死人的眼神冰冷而狠戾地看着捂着脖子在地上挣扎的阿才。 他罕见地因为纯粹的愤怒而起了杀心。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在刀口上滚过:“不会说人话,下辈子就闭上你的狗嘴。” 杨晏初六神无主地站在原地,怔怔地想,完了,任歌行知道了。 而且是在这个时候。 他把任歌行弄脏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网友阿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拼图们的幸福咖啡 20瓶;六六、萧翎 10瓶;一团云气、白洛格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任歌行既惊且怒,悄悄瞥了杨晏初一眼,晏初像个突然被打了一巴掌的孩子,茫然地站在原地,额头上一层虚浮的冷汗,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什么,终于颓然地什么也没说。 操。任歌行看着他这个样子又恨又疼,没有持剑的那只手一把攥住了晏初的手腕。 任歌行道:“人不是我杀的。证人证言你也听见了,任某自认问心无愧——”银亮的剑锋沾着鲜红的血,重重在地上一顿挫,嘶哑刺耳的“噌”的一声,“只是谁若再对任某的救命恩人杨少侠口出恶言,诽谤污蔑,下场有如此人。” 一片血泊里漂着柳叶如刀。 赵宣道:“不论是你还是凤袖,任歌行,此仇必报。” 任歌行颔首微笑道:“随时恭候。” 他后退半步,收剑入鞘,手按在剑鞘上,对身后的杨晏初微微低下了头。 那是武者对上行礼的姿势。 任歌行没有抬头,没有看见杨晏初霎时通红的眼眶。 他跟在李霑和杨晏初身后,三人一路无言,任歌行一路都在想怎么起个话头,想了一路也没想出来,一直都到客栈了,还是李霑率先打破了沉默:“那个……二位哥哥,你们是不是有话要说,那个我去楼下大堂喝杯茶吧,有事再叫我哈。” 任歌行想了想,楼下大堂人多眼杂,不会闹出什么大动静,便道:“去吧。” 李霑忙不迭地走了,门关上吱呀一声响,杨晏初一直背对着他坐着,任歌行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鼻尖,开口道:“那什么……” “任大哥,”杨晏初转了过来,他脸上什么没表情,空荡荡的,一片灰白,他轻声道,“刚才那人并非诽谤。” 任歌行:“……啊。” “我的确……”杨晏初喉头发紧,突然哽了一下。 太早了,还是太早了,他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他本来打算等过些时日,再过些时日,等到任歌行或许会对他有一点点好感的时候,再把这件事徐徐透露给他,现在真的太早了,像是被推到悬崖边上,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了,另一脚说什么也没法跟上来。 任歌行什么也没说,温温地看着他。 今日之前,他其实就已经有些猜到了。善弹琵琶,不经意间流转的神态,以及每次提到这方面的时候瞬间僵硬的神情。他怎么会猜不出来。但是杨晏初太敏感,骨子里的矜傲被经年累月地摧折让他变得拧巴又自卑,心里始终有一根弦紧紧地绷着,任歌行不忍心去拨这根弦,也就不忍说破。 杨晏初长舒了一口气,道:“当时在婺州,我对你隐瞒了十五岁之后的事,十五岁那年我从药人谷里假死脱出,后来……我实在身无长物,又身体虚弱,稀里糊涂地被一个人伢子给了口吃的就骗走了,那时候我年纪还太小,就……就被当成瘦马养了起来,养到十七岁上,就开始……开始当了清倌人,就是那种……除了脱裤子□□什么都干的那种……我,我确实坐在高天朗怀里给他喂过酒……” 他是曲江池头柳,这人摘去那人攀。 任歌行叹了口气,想坐得离他近一些,结果刚动一下就被晏初拽住了袖子,晏初仓皇而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仿佛是怕他嫌弃又不信他会嫌弃,无论他是什么反应也不打算放他走的样子:“任大哥……” “哎,”任歌行应了一声,握住了杨晏初的手腕,轻声问道:“任大哥能抱抱我们小羊儿吗?” 杨晏初愣了一下,瞪着他,眼泪慢慢地淌了下来。 他一头扎进了任歌行怀里,抱紧了任歌行的腰,渐渐地溢出了不再压抑的哭声。 任歌行抱着他,像一个真正的温柔的兄长,给他顺手理了理乱七八糟的头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道:“好了,哭出来就好了……这么多年,你过得太苦了。” 杨晏初想靠得再近一点,双手去搂任歌行的后背,不小心捏到了任歌行的伤口,疼得他直嘬牙花子,晏初赶忙松开了手,任歌行笑道:“哎,没事儿没事儿。” 杨晏初没有再去抱他,懒怠地松开了双手,靠在他身上,道:“在浣花楼的五年,我一直在试图逃出来,失败了很多次,几个月前的那一次,我成功了。” 任歌行环着他,哦了一声,然后突然扯着嗓子公鸡打鸣一样破音喊了一句:“小杨牛逼!” 杨晏初让他吓了一跳,没忍住乐了:“你干嘛啊。” “笑了啊,笑了就不准哭了,”任歌行也跟着乐,乐完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蹲在了杨晏初面前,斟酌了一下,开口道,“羊儿,既落江湖里,便是薄命人,万般皆无奈,任大哥只有心疼你前小半生过得不容易,别的什么你担心的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不会有。有人是牡丹,天生富贵,那个咱们羡慕不来,有人是荷花,出淤泥不染,有人是泥里的藕,挖出来洗洗就还是干干净净的——晏初,你的心是干净的,泥就脏不了你。” 任歌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天一过,什么仙人掌夜来香的我都不记得,李霑也不记得,以后在任大哥这儿,心里这个坎可以迈过去了,你还是杨晏初,原来是,现在还是,以后谁再敢提这茬,任大哥第一个拿剑砍他,嗯?” 似乎合该是这样的。柳暗之后有花明,天黑之后是天亮,寒冬之后是暖春,水穷处兜兜转转是云起时,可是他一个人在黑夜里踽踽地走了太久了,连自己都开始怀疑一路走来,自己还是不是原来那个自己,就在这时,有人从天而降,不介意他浑身的寒气,给了满身淤泥的他一个温暖的拥抱,这让他一时间对过往的岁月产生了一些迷离的恍惚——是不是遇见的这个人太好了,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遇见这个人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人山高水远,踏歌而行,剑如清风心如明月,给他温柔,给他理解,给他宽容,给他一片赤诚的真情意,告诉他只要你的心是干净的,泥就脏不了你。 杨晏初低着头,和他对视,眼眶和鼻头都还红着,眼睛肿得像烂桃,不好看,还惨兮兮的,他握住了任歌行放在他膝头上的手,说:“你今天杀人了。” “我今天杀的人还少吗……你说那个高家家仆?”任歌行皱眉道,“他不无辜。高天朗被凤袖枭首的时候高家死士倾巢合围,他是高家的管家,不可能不在场,如今何必站出来污蔑我,还牵连出来一个你,高家已经倒了,如果没有人给他撑腰,他断断不会这么理直气壮地狂吠。”任歌行现在想起这事儿还气得牙根子痒痒,“况且我是真的想砍他,娘的。” 杨晏初怔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你是说……赵宣并不是来寻仇的,而是有所图谋,所以才拿阿才做过河卒子?” 任歌行嗤道:“否则何必做此虎狼之态,还寻仇,图个师出有名罢了。” 杨晏初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小声说:“还能再抱一会儿吗?” 任歌行还淡淡地蹙着眉,闻言扑哧一笑,心想,这孩子真腻歪啊。 “抱抱抱,来,”任歌行伸出手去搂他,结果杨晏初直接按住了他的肩膀,侧过身抬腿一跨,面对面骑坐在了任歌行腿上,任歌行愣了一下,本能地觉得有点不对劲,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哎你……怎么还挂我身上了。” 晏初没搭话,勾住了他的脖子,把下巴搭在了任歌行的肩窝上,像个什么团成一团的小动物,没有再出声。 任歌行起初有点不自在,后来习惯了之后还觉得挺舒服,二十五年来,从没有人以这种亲密的方式向他表达依赖,就像小时候孩子们总是喜欢抱着猫狗或者其他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睡觉一样,这种感觉让他很……亲切。 对了,说起猫狗,任歌行自认脾气还行,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就是猫嫌狗不待见,他从前还没下山的时候,任氏修习之处有条黄毛土狗,见谁冲谁哈哈哈地摇尾巴,唯独看见任歌行就呲牙,凶得不行,还汪汪狂吠,把任歌行一颗热爱小动物的慈父之心都伤透了,有一次他实在气不过,还跟那条狗有来有往地吵了一架。 后来那狗就更不待见他了,路上看见他都恨不得冲他翻白眼。 他舒舒服服地搂住了他,笑道:“你这个赖赖唧唧的小样,特别像楼下那个刚满月的小孩儿,他妈就这么抱着他——哎,这是哪家的小宝宝呀,断奶了没有,嗯?” 杨晏初没吱声,额头在任歌行肩膀上挨挨蹭蹭的。 任歌行说:“还得再吃点,太瘦了,硌得我腿疼。” 杨晏初又没吭声,过半天,说:“胖了你还抱得动吗?” 任歌行失笑道:“怎么你还一直让我抱着啊,楼下那小孩满周岁都能自己走路了,你粘人不粘人啊?” 又好半天,杨晏初说:“就粘人。” 任歌行笑了,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笑起来那股很宠的劲儿:“行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黑゛喵、陈楼、网友阿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沉音、无端 10瓶;白洛格子 8瓶;揉碎了星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李霑很识相地在外面坐了好久才探头探脑地推门进来,看见任杨二人衣冠整齐举止端庄,松了口气,任歌行道:“进来,怎么狗狗祟祟的你。” 李霑笑呵呵地不说话,给自己倒了杯茶。 任歌行干咳一声,道:“今天的事……” 李霑喝了口茶,道:“什么事?我不记得了。今日犬吠,没吓着小杨哥哥吧?” 任歌行愣了一下,笑了:“吓他一跳呢,这不给他顺了半天毛才哄好。”他转过脸去,冲杨晏初亲昵地挤了挤眼睛。 只有他们俩知道这个“哄”是怎么个哄法。 杨晏初还红着眼睛,明显就是刚刚哭过的样子,却兜不住地抿着嘴笑,笑完了还轻轻地瞪他,两人之间很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情态。李霑看着心里倒是迷惑起来,原来他只道是杨晏初有些心思,如今看两人都像是有意,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几日之后,李霑实在是没忍住,挑了个空偷偷问杨晏初:“小杨哥哥,你和任大哥是不是……”他不知道怎么表达,磨叽了半天,最后干脆两个拇指往中间一碰,非常会意。 晏初怔忡半晌,笑了笑,道:“不是。只是我,我一厢情愿。” 李霑闻言,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莫名怅惘地长长地啊了一声。杨晏初想了想,道:“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李霑挠头道:“就……也说不上,就前段时间?” “你俩离群索居叽叽咕咕说什么呢?”任歌行的声音在远处响了起来,杨晏初应他:“来了!” 他对李霑道:“走吧……还有,这件事,”他对李霑笑了笑,有些尴尬,“这件事,先不要告诉他。” 杨晏初明白李霑为什么会误会他和任歌行有什么,任歌行有时候实在是亲昵得理直气壮,几乎给人一种断袖断得天理昭昭坦坦荡荡的错觉,偏偏有时候又像个看不着人抛媚眼的瞎子。 “不对,我教过你,近身应该怎么来?”任歌行此时正把杨晏初压在榻上,居高临下地,像个莫得感情的武术指导,“手,怎么递刀,我刚怎么教你的……嘿,不对!” 他直接捏住了杨晏初的手腕,道:“你没有内力,身体底子又薄,教你的路子是以灵活为主,但是你这……你弹琵琶的时候不是挺灵活的吗,你捅小假人的时候不是挺灵活的吗,怎么一到实战这么僵硬呢?再来!” “……不对,你犹豫什么!” 杨晏初被他突然一嗓子吓一跳:“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我……我这不是下不去手吗。” 任歌行简直拿他没辙:“手发力,往下捅,没事我接得住你的力,你伤不到我的。” 杨晏初咬了咬牙,用力顺着颈项上的动脉扎了过去,就在匕首的尖触及皮肤的一瞬,任歌行出手,堪堪捏住了杨晏初的刀锋。 杨晏初叹了口气,整个人松了一下:“你怎么接得这么慢,吓死我了。” “接快了咱们练这个还有用吗?”任歌行拍拍他的脸,“再来。” “不成,”杨晏初挣了挣,颓然道,“不行,我看着你下不去手。” 任歌行纳闷:“这有什么下不去手的,你杀鸡不是挺利索的吗?” “……你是鸡吗!” 任歌行扑哧一声笑了:“那你就当我是□□。” 杨晏初:“……当你是什么?” “当我是……嘿,倒霉孩子,”任歌行捏他的鼻子,“总之,凝神。” 任歌行教起人来还真是越来越有耐心了,刚开始的时候特别暴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怎么就是不会”,现在被磨得可以一下一下地给杨晏初喂招喂一下午,练到最后晏初有点脱力,任歌行拿了条巾子兜头兜脸地给他擦汗,道:“累了吧,今天就到这了,一会儿吃饭。” 杨晏初不是很喜欢他这种给狗擦毛一样的擦法,扑扑棱棱地挣他:“我头发都乱了。” “怎么这么难伺候啊你,”任歌行啧了一声,把巾子搭在他脑袋上,“你自己来。” “别嘛,我错了,”杨晏初把两只手往袖子里一缩,就地残障,巴巴地把脸往任歌行手里蹭,“我手都快折了。” “你行了吧,”任歌行拿巾子揩他的脸,“怎么这么能耍赖啊。” 晏初也不答话,仰着头眯着眼睛笑,任歌行嘴角也压不住地往上勾,顺手捏了一把晏初的脸,“李霑都没像你这么腻歪,你丢不丢人,嗯?” 自从在徐州把话说开之后,杨晏初整个人的气质都渐渐变了,在那之前,他总是有点绷着,端着,不大容易看出来,被一层浮在表面的什么冷香幽幽的东西盖着,隐隐地,却像带着一身的沉疴,身上的刺向着皮肉里长,小心翼翼地,怕碰,怕说,可后来所有的不堪全都摊在任歌行面前说开,得到的是全然的理解和宽容,从此事无不可对人言,整个人都变得明媚起来,有时候阳光下一照,笑起来,分明也还是个方及弱冠的青春少年。任歌行看在眼里,心里也欢喜,乐得纵着他。 “前两天寒食节,赶路净吃干粮了,馋坏了吧?”任歌行道,“今日正好开伙,咱们仨吃点好的。” 杨晏初边洗巾子,边道:“下馆子么?” “天天下馆子,你腻不腻?”任歌行笑道,“正好这边有厨灶,我给你们做。” 离开徐州北上,途经沛县,任歌行从前在此地的一个朋友听闻他来,便把沛县的一个空屋留给了任歌行,说是旅途劳顿,不必羁留逆旅,小房子收拾得很齐整,而且一看也不像常年无人居住的样子,大概这位旧友素好结交,来来往往的江湖儿女都可以在此落脚。 杨晏初震惊:“你会做饭?” 任歌行:“……你不会?” 杨晏初想了想,诚恳道:“切水果拼盘儿算吗?” “看你像水果,”任歌行呲哒他,“过来给我打下手。” 有道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来来往往的兄弟姐妹们到这儿歇脚好像都不太乐意开火做饭,做饭了也不乐意顺带着磨一磨刀,碗架橱里的菜刀钝得天怒人怨,剁个排骨跟他娘的铡陈世美似的,十里八村都能听见砧板的哐哐惨叫,杨晏初在旁边看着直呲牙,感觉自己报仇剁江知北的时候的场面也就这了。 “就这破菜刀,”任歌行叹了口气,“我骑着刀刃走二里地都硌不着屁股。” 杨晏初一听下半身都凉飕飕的:“铁腚么你是……行了刀给我吧,我正好拍个黄瓜。” 任歌行把刀递过去,铮然一声羽霄出鞘,一副今日要拿排骨祭剑的架势,杨晏初道:“你干什么?” 任歌行理直气壮:“剁肉啊。” 杨晏初:“……不好吧,怎么说也是天下闻名的一口宝剑。” 任歌行笑了笑,道:“着相了,是猪是人说到底都是肉,切什么不一样。” 名品宝剑切肉是挺快的,毕竟吹毛断发,任歌行心情挺好,收剑入鞘,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平素也不是很张扬得瑟的人,但是对上杨晏初,屁大的个事他都爱显摆显摆,不显得自己厉害点就浑身难受,他边拌肉边道:“这是去年我在岭南学的一种排骨的做法,肋排剁块儿拌着蒜蓉豆豉腌好了上锅蒸,很养人。” 杨晏初应了一声,道:“你在岭南还认识厨子?” 任歌行道:“不是厨子教我的,是我借宿一户人家,他家姑娘……”任歌行“啧”了一声,道,“说不上怎么回事,总是爱拽着我让我看她做饭,一来二去的就学会了。” 杨晏初眉间一跳,又气又酸又想笑:“还能是怎么回事,任大哥你想想。” “不能吧,”任歌行纳闷,“那小姑娘若真对我有意,合该是总想在我面前漂亮一点吧,她不,杀鸡也拉着我,右手拿刀左手掐鸡脖子,一刀下去呲我一脑门子血,感觉像恐吓我别对她有非分之想,否则有如此鸡似的,杀鸡给猴看呢这是……哦我不是说我是猴,就是……嗨,你知道吧,怪瘆人的。” 杨晏初摇头苦笑,又听任歌行道:“那姑娘挺好的,真挺好的,估计看不上我。” 杨晏初心头一动,瞟了任歌行一眼,轻声道:“那任大哥喜欢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任歌行皱了皱眉,仰头道,“什么样的……哎我还真没想过。” 杨晏初拍黄瓜的力道都轻了:“想想嘛。” 任歌行真顶不住他那个哼哼唧唧的样子,当即说:“好好好,我想想。” 二十五年来,也不是没有女子向任歌行表达过心意,明示暗示的不少。任歌行却始终觉得清水阳春面一样,没滋味也不心动,再者浪荡天涯的日子潇洒也苦,谁家姑娘嫁作人妇不想要个安稳生活,他也不想耽误正经人家的好姑娘,只是南来北走,到哪里都像个过客——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样子吧,”任歌行的声音带着些绵柔缱绻的向往,“就是想着回家的时候能有口热饭,累一天回来能看见有人在家里,干嘛都行,反正你能知道有个人一直在等你回家。” 他向往安稳和陪伴。 “跟你说啊,”任歌行笑起来,很温柔怀念的样子,“有一个事,我到现在还记得特别清楚,那时候我也就四五岁吧,”他在腰间比划了一下,“就这么高,那天晚上我爹回家,外头下着大雪,他一进来一身寒气,一弯腰就把我从地上提起来晃晃悠悠地抡着玩,我娘坐在屋子角落里戴着顶针缝衣服,特着急怕他摔着我,就骂他,骂完了让他别玩孩子了,把刚做的棉袄试一试。” 四五岁的小孩子能记得什么,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个片段就一直停留在任歌行的脑海中,时不时翻出来,还是热的暖的。 那大概是他对“现世安稳”最具体的想象,二十五年来,无论谁提起“找个婆娘”、“讨个媳妇”之类的话,他第一时间脑子里蹦出来的不是新娘子的红盖头也不是洞房与花烛,而是他娘戴着顶针,拿着一件新做的棉袄,骂他那个正用胡茬扎儿子脸的爹。 只是这样的画面到底也是寥寥。 话里的温存追忆让两人都一时缄默。过了一会儿,任歌行笑了笑,神情带着些无数次咀嚼回忆之后乍起乍收的从容,道:“小杨呢,小杨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杨晏初看了他一眼,没接他的话头,道:“做饭……我可以学。” 任歌行愣了一下:“你……” 他总觉得杨晏初意有所指,一时间却也反应不过来他什么意思,他抬起眼看杨晏初,杨晏初却没有看他,低着头,道:“得空你教教我吧。” 任歌行不知道怎的,心突然跳空了一拍,突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锅里的沸水热油滚滚的,吵吵嚷嚷地扑着,咕噜咕噜地热闹欢快地冒着泡。 烟火总不管人间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柏 2个;白洛格子、黑゛喵、网友阿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你很漂亮诶 79瓶;23315259 36瓶;拼图们的幸福咖啡 22瓶;阿阮 20瓶;安若素、撞了怀 10瓶;白洛格子 6瓶;一团云气 5瓶;撸猫少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于时寒食方去,清明已过,三人一路北上,途经沛县稍作淹留,而后动身去往兰陵。此时婺州已是山花烂漫,而北地则刚刚脱去春寒料峭,深巷且有卖花声。 “吃卷饼吗?挺香的。”任歌行挑了车帘子,把脸伸进来问道。 此时他们正在去往兰陵的路上,经过一个小镇子,早市还没散,热腾腾的筋饼卷着酱炒土豆丝的香冒着白气能飘出十丈远,勾人。 李霑和杨晏初异口同声:“不吃。” “那个……”任歌行有点不好意思,“我想吃。” 杨晏初:“……早上不是刚吃过?” 挺瘦个人怎么吃那么多啊? “嗨,”任歌行笑了,“车里等我一会儿。” 他说完跳下马买饼去了,李霑自从今早上被从被窝里刨出来就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这会儿抱着肩膀靠在车壁上眯着,杨晏初伸出一根手指,把车帘挑开一个小小的缝,顺着缝偷偷看任歌行,他玄色的衣墨黑的发,背影像把出鞘的乌金剑,杨晏初被他那股挺拔俊朗的劲儿迷得像个智障,看得正入神,没想到任歌行猛一回头,把他一脸傻笑五迷三道的模样抓个正着,杨晏初有点尴尬,任歌行不知道为什么挺高兴,歪头冲他笑了笑,太阳下头显得又甜又俊又干净,走过去弯腰把帘子掀开凑过去,道:“吃不吃橘子?有卖新鲜的蜜柑,吃些不容易晕车。” 他还记得杨晏初在徐州高府的时候说自己坐车久了头晕的事。杨晏初笑得更傻了,不忍心戳穿那就是个借口,点了点头。 于是任歌行正要转身回去,身边却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哥哥,买花吗?” 任歌行愣了一下,偏头一看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衣衫褴褛头面污脏,抱着一大捧花,含香带露的,小圆脸藏在一片锦簇花团后面,一开口流利得像报菜名儿:“给姐姐买束花吧,蔷薇月季仙客来,迎春红掌碧玉簪,十文钱一束十五文两束,姐姐长得多好看啊,买束花多衬她啊。” 任歌行扑哧一笑:“姐姐?杨大姐来,给人瞧瞧。” 杨晏初听得眉毛直跳,直起身子把脑袋伸出去,无语道:“我男的。” 那姑娘看见杨晏初都愣了,心说这不能够啊,刚刚这男子跟车里说话的劲儿明显就是在跟自己女人说话,这怎么…… 算了。 姑娘不放弃任何做生意的机会,继续说:“买一支也行,对面街卖橘子的老太太我认识,您买一支我能让她白饶给您一捧橘子,不买花也行,您剑需要贴膜吗,贴膜我也会,您看您——” 那姑娘伸手想去碰羽霄剑,手指擦过衣襟,被任歌行用两根手指捏住了手腕。 任歌行笑道:“好说好说。” 姑娘被他捏住了腕子,也不恼,笑嘻嘻地往回缩,任歌行放开了她,背着手倾身笑道:“我就是一送镖的,荷包里的银子实在不多,姑娘就算全拿去,这一票怕是也没多少油水。” 姑娘愣了一下,僵笑道:“大哥您说什么呀。” 任歌行道:“荷包里拢共二两银子,就当买你这些花了,丫头,以后卖花就卖花,别做这些花儿看不得的事。” 姑娘瞪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回去,脸却红了,道:“那我把这些花给您扎起来吧。” 任歌行摆了摆手示意用不着,道:“月季衬你。”就转身买橘子去了。 过了一会儿,任歌行左手拿着饼,右手拎着兜橘子走了回来,把橘子递进车里,杨晏初挑眉道:“让小丫头把荷包顺走了?” 任歌行啊了一声,道:“无妨,我钱也不都放在那儿。” 杨晏初若有若无地苦笑了一下,任歌行方才背转过身没有看到,那姑娘站在橘子摊前痴痴地盯着任歌行的背影,那眼神思凡怀春恰似盼着交颈的鸳鸯,泥巴巴的小圆脸透着粉扑扑的红,任歌行却无知无觉,一勒缰绳走了,咬了一口饼还特嫌弃地皱了皱眉:“这什么玩意儿,告诉过老板别加胡芦菔,还非得加一根。” 任歌行不爱吃胡芦菔,嫌弃得要命,杨晏初说:“你给我。” 任歌行把饼递过去,一圈咬掉的矮下去的卷饼土豆丝中间一根宛在水中央的突出的长胡萝卜条,杨晏初一看,无语道:“你牙缝挺大啊,还能自动过滤胡萝卜呢。” “谁牙缝大啊,”任歌行挺不乐意,“我转着圈儿啃的。” ……这得烦成什么样啊。杨晏初往前凑了凑,就着任歌行的手叼走了那根遗世独立的胡萝卜,顺手把剥好的一瓣橘子塞进任歌行的嘴里。 任歌行嘴里全是东西没法儿说话,含含糊糊地嗯嗯了两声外加眨了眨眼表示感谢,然后就转过去了。 世事就是这样,你看他风姿迢迢少年剑侠,多少男男女女望着他的背影心生绮念寤寐思服,结果这人只顾着为了躲一根胡萝卜转着圈儿吃卷饼。 气人。 走到晌午,三人随便找了家馆子打算吃点东西,刚刚坐下,点的东西都还没上齐全,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悄悄地,步履有些蹒跚,一言不发地坐在了任歌行一行人身边。 任歌行从她一进门就注意到她了,愕然道:“姑娘……” 还是那个卖花的姑娘,坐在那儿腿直抖,气都还没喘匀,任歌行一头雾水,给这姑娘倒了杯茶,看了看四周,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姑娘摇了摇头,两指把茶杯推远,道:“任大侠,你是任歌行任大侠吧?” 任歌行:“……你怎么知道。” 姑娘说:“混街面的,小女子算是消息不灵通了,才认出是您,”她瞳孔都在细细地抖,两根手指扣在桌上,是个不愿闹出大动静,用手指代替腿下跪的手势,低声道:“救我。” “求您救我。” 任歌行顿了顿,道:“怎么说?” 姑娘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我流落此地受这儿的地头蛇控制已经两年了,我自己没法摆脱,只求您能把我带到兰陵,兰陵地方大人多,去那儿没人再能找得着我。承您这个人情,离开了这儿,我给您当牛做马。” 任歌行沉吟半晌,道:“姑娘,冒犯说一句……你这么说,我们没法信。” 姑娘苦笑一声,道:“早料到您会这么说。不差这一会儿,小女子名叫段西泠,您去官府看一眼我是不是在逃的案犯,有没有案底一看便知。您若再不信我,”姑娘从怀里摸出任歌行的荷包,“这个还给您,您就找个暗处看着,这儿的地头蛇是个七尺来高的胖子,您瞧见他因为我今天一分油水都没捞着揍我一顿也就明白了。不怕污脏了您的眼,”姑娘一挽袖子,露出一条伤痕累累的胳膊,晃了晃紫黑带血的乌青,无奈道,“任大侠,要不是因为这个,谁愿意做这种事儿,就求求您带我一程,送到兰陵,要我怎么报答您都行。” 任歌行皱眉道:“他打你?” 段西泠道:“我只求您能带我离开。” 任歌行喝了口茶,道:“从这里到兰陵,只有两三日路程。” 这话中口风便是松动了。杨晏初心中暗叹,任歌行这么个人,裴寄客他都能伸手拉一把,更别说一个满身伤痕的姑娘楚楚可怜地哀求他带她一程,他做不到坐视不理。 于是杨晏初道:“三两日的光景……” 李霑马上说:“举手之劳的事嘛。” 任歌行有点想笑,还有点心酸——李霑这么个从前大户氏族的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这么伶俐地看人眼色了。他刮了一下李霑的鼻子,道:“那就赶紧吃,吃完赶紧走。” 段西泠从偷钱到求救,言语间一股尘灰里打滚的老练油滑,这会子听见任歌行终于松口,一下没绷住,眼泪终于刷一下淌下来了,连哭也是悄悄的,连抽噎声也没有,掉了两滴眼泪赶紧用袖子抹了,道:“谢谢您。” “甭说谢不谢的,”任歌行道,“日后我若再经过兰陵,记得请我吃饭。” 姑娘破涕为笑道:“好嘞。” 杨晏初站起身又叫了个菜,几人吃完之后方才要走,行到门口,有人挡住了去路,那人七尺来高,脑袋大脖子粗,像个臭水沟里变异出来的胖头鱼,一见任歌行三人品貌衣着,本来凶悍的神色登时一变,嘴里那些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也收了,绕到段西泠背后捏她的肩,边捏还边来回摩挲,狭昵地笑道:“哎呀……我说小丫儿跑哪儿去了,原来是……哎呀,哎呀,真是长本事了,那兄弟我就不打扰了,丫儿你好好陪陪客人——” “这位兄台,”任歌行打断他,用筷子头点了点胖头鱼的指节,“这是家妹。” “哎呦,”胖头吃痛缩回手,一边甩手一边笑道,“妹妹好,妹妹好啊。” 任歌行不是很想搭理他,只道:“都吃完了吗?吃完走吧。” 段西泠就像个影子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任歌行上了马车,任歌行翻身上马的时候那胖头终于感觉出来不对了,在下面问:“公子这是要把她带到哪儿去啊?” 任歌行回道:“四处逛逛。告辞。” 胖头道:“哎……” 一骑绝尘哪还听得到回话,马一撂蹶子,扬了一路的尘与灰。 车里本来只坐了李霑和杨晏初,再加一个段西泠难免显得拥挤,姑娘也不多话,安安静静小心翼翼地坐着,杨晏初弯下腰拖出来一个药箱,道:“段姑娘把手臂上伤口弄一下吧,用那个绿色的小瓶子里的,不容易留疤。” 段西泠摇头道:“不必了,一点小伤,用不着这么名贵的药。” “随便用。”杨晏初说完也不再多待,掀开了帘子,探出上半身,任歌行头也没回:“干嘛?” “我想和你坐一起。”杨晏初说。 “你在车里坐着,在外面喝风回头别再着凉。” 杨晏初终于找到一个名正言顺能离他近一点的理由:“车里太挤了。” 任歌行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杨晏初扒着车框探着半截身子看着他,奔马带起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遮住了半边脸,还吹进了嘴里,他叼着一缕头发,那巴巴的眼神让人没法拒绝,任歌行一勒缰绳放慢了速度,朝杨晏初伸出手:“来。” 杨晏初握住他的手,手心里交换了一点汗的热与风的凉,借着任歌行的力跨上了他的马,任歌行搂着他的腰帮他坐稳,道:“真有你的,我跟你说你坐我这儿也是挤,还不如坐车里舒服。” 杨晏初搂住任歌行的腰一勒:“驾!” 任歌行中午饭差点没让他勒出来,回手揉他的脑袋:“别闹,坐稳。” 杨晏初两只胳膊夹着他劲瘦的腰:“就闹,你再揉一下嘛,嘚儿——驾!” 任歌行笑得不行,伸手又揉了一把他的头,又给他把揉乱了的头发理顺了,碎头发掖到耳后去:“走啦。” 马车再次缓缓而动,绿杨阴里踏尽落花。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奔腾的马蹄声如同飞扬的游气,和着轻尘环抱着马上的一双人,小镇的街声渐渐远了,任歌行轻装快马,抬手摘下枝头一朵茉莉花,回手递给杨晏初。 杨晏初正赖赖叽叽地粘在任歌行背上,手一刻也不想离开任歌行的腰,夹了那花儿顺手别在任歌行的腰带上:“这花衬我?” 任歌行顺口秃噜了出来:“什么花也衬不上你我觉得。” 第18章 因为段西泠是女儿家,开客房的时候任歌行就给段西泠单开了一间,可到了第二日早晨,任歌行三人已经穿戴整齐,段西泠却迟迟没有从房间里出来。 “段姑娘。”任歌行轻轻扣了扣门,“我们要出发了。” “哎哎,”段西泠赶忙打开门迎了出来,她急匆匆地挽着头发,颊上一层淡淡的红,“对不住,对不住任大侠,我起晚了。” 任歌行摇摇头示意无事,转身下楼。到了车上段西泠仍然难掩倦意,微阖双眼靠在一边,却探手摸出了包袱里的一件衣裳,那衣裳的针脚才缝了一半,针别在领口上,她打了个哈欠,把针抽了出来,开始缝缝补补,杨晏初道:“段姑娘这是做什么?” 段西泠笑道:“昨天我就看见你们仨的衣服了,料子是顶好的料子,只是你们三个大男人,针线活肯定是不会做,领口袖口磨坏了脱线了也不会弄一弄,昨晚我跟任大侠要了那几件坏了的衣服,给衣服镶个边。” 杨晏初:“……哦。挺好的,辛苦段姑娘了。” 他心里醋溜溜地想,还管任歌行要衣服了,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男孩子家怎么能把衣服随便给别的姑娘,真是不守男徳,切。 段西泠笑道:“我也实在不知道能给你们做点什么了。昨晚上缝得有些晚,没成想一觉睡迟了。” 杨晏初:“……啊。那段姑娘不要补了,车上颠簸,也不急这一时,先睡一觉吧。” 段西泠摇摇头,半晌,又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红妆盒,开了妆盒左右照了照,杨晏初看了一眼,道:“采蝶轩的胭脂?” 段西泠笑了,那薄红的双颊泛着羞赧,她用两指轻轻点了点颧骨,好让那胭脂和脂粉更服帖些:“我身上没多少银子,只能凑合买这种便宜脂粉——我好像有点浮粉了。” 杨晏初想了想,道:“采蝶轩挺好的……那个,浮粉可以先用帕子把多余的粉粘掉,然后用干粉定一下妆。” 段西泠:“……杨少侠你怎么好像很熟练的样子。” 杨晏初啊了一声,笑了笑:“家里有个姐姐。” 姐姐是挺多的。浣花楼前院的莺莺燕燕们每天也不干别的,除了暗地里勾心斗角就是明面上日常交流美妆经验,杨晏初听也听会了,后来有人也要他敷些脂粉,杨晏初虽不至于折人面子,却到底一次也没有应过。 到底有人爱他的真颜色,没有强逼他柳眉绛唇作媚妆。 段西泠左右照了照,把妆盒收了起来,又开始缝补,杨晏初看了一会儿,干咳一声,道:“可否劳动段姑娘教教我这缝补的法子?” 段西泠很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杨晏初有些尴尬,低声笑道:“总不能一直麻烦段姑娘。” 段西泠缓缓地摇了摇头,道:“那倒没什么,只是杨少侠你想学,我手笨,教不得你太精细的法子。” 她说着,把针递给杨晏初,道:“先试试……哎,不对。” 杨晏初儿时出身清贵,针线活轮不到他做,少时际遇让他也摸不到针线,此时刚笨手笨脚地把衣服戳了个洞,懵懂地抬头:“怎么了吗?” 段西泠道:“绉料子要把针埋进去再挑出来,缝出来才比较好看,而且不容易脱丝。” 杨晏初应了一声,把针埋了进去,然后惊恐道:“针呢?” 李霑终于看不下去了:“小杨哥哥,单头的线跟着针滑到下面去了——不是,你非学这个干什么呀?” 杨晏初低着头笑了笑,没答话,把针摸出来纫好,穿了一针:“这样?” 他记得在沛县的时候任歌行的话,提到家与父母,风雪与新成的棉衣。 如果无力为心爱之人挡去所有风雨,那就努力实现他所有关于温暖的念想,为他挑灯夜补衣为他洗手做羹汤,放下身为男子的矜傲,下堂摸索小门小户的小意温柔。 段西泠点头道:“对对,然后下一针压着这一针的针脚——跑偏啦,少侠!” “啊啊啊啊,”杨晏初说,“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拆掉重缝,怎么会这样呢……嘶。” 马车好像轧过了一个石子,猛地颠簸了一下,杨晏初正捏着针往上挑,冷不防一个不小心,针把他的右手中指横着扎了个对穿,杨晏初拧着眉抽了口凉气,段西泠叫道:“呀,杨少侠!” “怎么了?”任歌行不怎么留心车里对话,只这一嗓子“杨少侠”才把他喊得停住马车,“小杨怎么了?” 他掀开车帘,看见杨晏初膝头铺着一件他的衣服,正在对他竖中指。 任歌行:“……怎么个意思这是。” 段西泠道:“杨少侠中指不小心被针扎了一下,您看看有没有止血的药给他敷一下?” 任歌行探过身去抓住杨晏初的手看了看,皱眉道:“等我给你找,你也是,好好的玩针干什么。” 杨晏初说:“这不是打算练个葵花宝典先耍个峨嵋刺试试么……哎,任大哥,不用,不用找,看!” 他用右手打了个响指,任歌行回头道:“看什么?” 杨晏初舔了舔中指的鲜血,把手摊开道:“看它在你找到药之前愈合。” 任歌行:“……” 猩红的血粉红的舌,迅速地晃了一下任歌行的神,任歌行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莫名有些尴尬,一言不发地抽了条帕子给晏初裹好,刚要离开,蓦地,被人叫住了。 是段西泠。 段西泠抚了抚鬓边的头发,终于看见任歌行回了一次头,她不知道怎么办好,脸腾地一下涨红了,不停地抚弄头发,半晌,才憋出来一句:“任大侠……” 任歌行隐隐感觉不大对劲:“段姑娘何事?” 段西泠连脖子都是红的:“我……我今天好看吗?” 怎么能不好看呢,十六七岁的年纪,薄施粉黛,花见了都要羞。 任歌行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微笑道:“段姑娘自然是好看的。”便不再多说,转身出去了。 李霑慌忙去看杨晏初,发现他没什么表情地靠坐在一边,脊背微微弓着,低垂着眉眼,脸色显出几分病态的苍白。 李霑扶住杨晏初,低声道:“怎么样?” 杨晏初摇了摇头,推开了他,又缩了回去。 李霑只当他心情不好,也不再多说,拍了拍他的后背。 心口的经脉疼得他渐渐有些坐不住,本来以为是吃醋吃得心口疼,后来才发现,也差不多到每个月犯病的时候了。 他弓着脊背,疼得头脑都昏昏沉沉,剧烈的疼痛很容易让人变得悲观脆弱,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杨晏初闭着眼睛,心想,十六七岁的贤惠健康的姑娘,和当过……的病病歪歪的他,任歌行会选哪个。 一想就知道了。 而且任歌行现在压根不是选不选的问题,他压根就不知道,没开窍。 连争的资格都没有。 娘的。 他不想在这个关口让任歌行觉得他老是病病歪歪的,药人谷出来之后的那五年,每个月他都是这么过来的,故而掩饰得尚可,直到晚些时候到了客栈,任歌行把他们几人安顿好,便去堂下叫了几个菜,端了到屋里来吃,几个菜加上米饭,一个茶房端不过来,任歌行就帮忙端了上来,待茶房关门下楼之后,段西泠从包袱里拿出几件衣服,笑道:“我给任大侠和两位少侠的几件衣服镶了个滚边,看任大侠这段日子应该是瘦了不少,这衣服好几件都不大合身了,我给改了改,待会儿任大侠试一试吧?” 任歌行抬头看了她一眼,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笑道:“有劳段姑娘了。” 段西泠笑道:“顺手的事。” 任歌行客客气气地笑着,一眼看见杨晏初,皱了皱眉:“你怎么了?” 杨晏初胳膊肘撑着桌子摇了摇头,任歌行“嘿”了一声,用手背贴上他额头:“不烧啊,哪儿不舒服?吱一声!” 杨晏初只是摇头。任歌行心头一跳,饭也不吃了,拽着杨晏初道:“你跟我出来一下。” 他把杨晏初拽到隔壁客房里,见他脸色苍白,双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揩了一把他的脸,道:“你不会是肺……嗯?这什么?” 他手指上粘了些粘腻的红粉之色,像云霞落去,海棠枯萎,戏子红妆水袖唱了一晚之后疲惫地擦掉的那些眉梢水粉,带着些疲惫的讨好。 任歌行目瞪口呆:“你这是……” 杨晏初低声道:“你不是说这样好看吗?” 任歌行比杨晏初身量高些,晏初面颊上还有残存的脂粉,那是他作为一个男子宛转献媚俯首称臣的昭然若揭的证据,他挑着眼睛看任歌行,那眼神看得任歌行心跳快起来。 杨晏初好像在拼命压抑什么,低低地,一声一声地喘。 任歌行磕磕巴巴地说:“你……你这是,你……我……” 他语无伦次地胡说八道了一会儿之后突然从沸腾的脑浆里拎出了一条清晰的线:“你是不是心口疼?”他把手贴在杨晏初的心口上,“我给你……” “任大哥,”他一把抓住了任歌行的手,叫道,“任歌行。” 任歌行道:“……什么?” 他听见杨晏初开口,声音都带着颤:“我……心悦你。” “我心悦你,我心悦你。” 他几乎是用一种祈求的语调说:“任歌行……就当赐给我一场美梦,和我试一试,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花朝无序 2个;千岁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端木泽琅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万岁 13个;Fvjhdcbncc 6个;千岁 4个;sodablack、网友阿岑 2个;24887999、白洛格子、沉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长白、龙胆紫、网友阿岑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任歌行很难描述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 震惊与无措混着其他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把任歌行的脑子搅成了一片浑水,他后背一层凉津津的冷汗,额头却热,像数九寒天里被架上炭火,他喉头哽了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杨晏初一直看着他,那企盼回应的眼神让人拒绝不得。 任歌行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先坐下,你现在不能这么激动。” 他把晏初拉到榻上坐下,低垂着眉目一言不发地护住他的心脉,杨晏初猛地扑过去搂住了任歌行的脖子,拼命地把头往他的颈窝里埋,任歌行一把拎住了杨晏初的后颈把他拉开,无奈道:“别乱蹭,我先给你……” “让它疼,我现在不想管它,”晏初的眼神像个高烧的病人,“任歌行,我……你喜欢什么,我会努力去学,我……我都可以,和我试一试,哪怕只是试一试,我能做到让你高兴的——” “我抽你,”任歌行越听越不对劲,听到后边简直有点想打人,他恨铁不成钢地一把捏住了杨晏初的嘴,认识这么久第一次全名全姓地叫他,“杨晏初。” 杨晏初打了个冷战,不知道为什么任歌行突然就生气了。 任歌行叹了口气,双手扶住他的肩膀,抿了抿唇,开口道:“你听好,你是个顶惊才绝艳的人,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你委曲求全取悦讨好,天王老子都不配,更何况我任歌行,你明白吗?” 他顿了顿,又道:“我是个不喜欢做梦的人,也不喜欢让别人做梦,情爱之事,也不应该被放在一场美梦之中。” 杨晏初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惨白。 任歌行看不得他那样子,开口道:“你别这样啊。” 他手足无措地撸了一把额前的碎发。 扪心自问,自己对眼前人真的没有心动吗? 那些关心呵护担忧和心疼真的没有一丝杂念吗? 听见他剖白心意的时候,除了震惊,心头脸上翻起的热浪真的只是因为尴尬吗? 也并非如此。 任歌行把手放在额头上,再开口时就带了几分无助和茫然:“说实话我现在心思很乱,毕竟是终身大事,小杨儿,你,你让我再想想,你也再想想,行吗?” 他还有什么需要再“想想”的,先陷进情爱里的人,本就是一招不慎,继而方寸大乱,色授魂与,病入膏肓。 需要想想的人,只有任歌行罢了。 杨晏初惨白的脸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他苦笑了一声,点了点头,道:“好,我等你想明白。” 任歌行说:“对不起啊杨儿,我没有要拖着你的意思,我就是……我就是现在心里很乱,我……” “任歌行。”杨晏初又凑了过去,轻轻笼住了任歌行的手,眼底露出几分清浅温柔的笑意。 “我等你,多久都不会觉得烦,”杨晏初说,“但是在那之前,能不能不要看别人?” 任歌行点头道:“好。” 杨晏初低长地出了口气,慢慢地把头抵在任歌行的肩膀上。任歌行犹豫了一下,没有推开他,半晌,抬起一只手按在杨晏初的后背上,任歌行的内力像充沛而温和的潮水,缓缓地安抚着他绞痛的心脉。 两人一时间俱是无言。杨晏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是至少任歌行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要好很多了。 至少任歌行没有拒绝他。 他明白任歌行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这个人长这么大几个月前才第一次见到鬼手凤袖这么一对儿活体的断袖,震惊得眉毛差点没拱到后脑勺儿上,这会儿有男子对他猝不及防剖白心意,任歌行没有断然拒绝,至少说明任歌行不反感他。 甚至……可能对他会有一点点好感也说不定。 时至今日,他非常想得到这个人的爱,他愿意花很长很长的时间等他想明白,等他决定怎么做。 任歌行干咳了一声,拍了拍他后背:“好点没有?” 杨晏初从善如流地直起身子:“我好多了。” 任歌行嗯了一声,他有点尴尬,手不知道往哪儿放,就又撸了一把头毛,说:“那就走吧。” 他们俩离开这么长时间,李霑和段西泠都吃完了,饭菜都不热了,他们俩只能坐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尬聊,看见任杨二人回来了,段西泠站了起来,说:“杨少侠身上不舒服吗?现在怎么样了?” 杨晏初笑了笑,刚想说自己没事,任歌行到桌边坐下,抢先说:“哦,他没事,他每个月总得不舒服一次。” 李霑:“……” 段西泠:“……” 段西泠看向杨晏初的眼神变得奇异起来。 任歌行浑然不觉,还往杨晏初的碗里夹了块排骨:“你这个毛病我总得找点药给你调理一下。” 半晌,段西泠磕磕巴巴地说:“哦……那个,没事的其实,我……我也有这个毛病,多喝点热红糖水,少吃凉的就行了。” 任歌行啊了一声:“你也有这个毛病?”他又转向杨晏初,“喝红糖水有用吗?” 听着怎么跟坐月子似的,靠谱吗,任歌行想道。 杨晏初:“……” 他这是喜欢了个什么玩意儿啊! 那边儿李霑已经快不行了,捂着脸吭吭吭笑得直拍大腿,杨晏初现在不仅心脏疼,还他娘的非常蛋疼,他对任歌行虚弱地翻了个白眼,干巴巴地转过去对段西泠说:“段姑娘,我是心脉不足,一月之间偶尔会发作一次。” 段西泠还是很茫然,很迷惑,她和杨晏初对视了一眼,很状况外地说:“啊……哦,那是该吃药调理一下。” 任歌行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声儿都劈叉了。 然后没绷住,笑出了声:“对,他那个……他是心脉不足之症,喝红糖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管用。” 杨晏初崩溃地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任歌行还在那儿咧着大嘴丫子傻笑,哎呦了一声,又往杨晏初的碗里夹了块排骨:“吃肉,吃肉。” 段西泠也有点尴尬:“任大侠你真是……” “我?”任歌行说,“我没说错什么啊,不是,段姑娘,你打第一次见他就把他认成是个姑娘,他哪儿像姑娘啊,这喉结比我还……哦没我大,那也不至于认成是姑娘啊,哎呦,”任歌行搓了搓脸,“乐死我了。” 段西泠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尬笑。用过晚饭,段西泠就回自己房里歇息去了,任歌行把她留下的改好的衣服拿了出来,一想起刚才的事儿还是想笑,对着衣服一通乐:“真是……” 杨晏初无奈地看着任歌行,一边嫌弃他一边迷恋他,心想这人皮相真是上上等的,都笑成盆儿了,那张脸还是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输给他了简直。 就在这时,任歌行抖开了一件衣裳,夹在中间的一张手帕飘然而落。任歌行和杨晏初大眼瞪小眼,任歌行笑容僵在脸上,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他余光看见那手帕上有字。 他笑容渐渐消失,弯下腰把那张手帕捡了起来,杨晏初在旁边猝然开口:“上面绣了什么?” “啊,”任歌行装作无事发生一样把帕子找了个旮旯塞了进去,“没事儿,一首,那个,一首诗。” 杨晏初直接走过去把那帕子抽出来抖开。 段西泠绣工很好,字绣得很娟秀,情意也缱绻。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是苏小小的《同心歌》。 杨晏初沉默半晌,心想段西泠大概不是她自己口中“混街面”的,至少从前不是。只是后来天涯沦落,也是个苦命人。 “也是个苦命人。”任歌行道。 杨晏初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又道:“但是你答应过我的……” “我记得的,”任歌行靠在窗边,翘着二郎腿喝茶,用碗盖撇去浮沫,淡淡道,“在我想清楚之前,不看别人。” 这话当着李霑的面就这么说出来了,一点也不遮着掩着,李霑万万想不到任歌行和杨晏初出去那一会儿是去说这个事的,有种错过了整个世界的感觉,他呆滞了一会儿:“你们……你们俩……” 他把眼神转向杨晏初。 杨晏初对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李霑:“……您真是我杨大哥。” “去你的,”任歌行又喝了口茶,用茶碗遮住了脸,“大人的事儿,小孩别管。” “别啊,”李霑本来在躺着消食,骨碌一下坐了起来,“别想了啊任大哥,小杨哥哥多好啊,你还犹豫什么呀,你就不怕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吗?到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去,有的是你后悔的,你得抓紧啊任大哥。” “没关系的,”杨晏初接过了话头,笑道,“过了这个村还有下个村,柳暗花明又一村,每一个村我都开店。” 他说:“我一直等你。” 李霑一口血都要吐出来了,哐地一声又躺了下去,脸冲着墙,一言不发地盖上了被子。 没救了这俩人,他心想。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叙述者23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odablack 3个;萧翎、叙述者23、网友阿岑、沉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darkknow 30瓶;阳台君 3瓶;岁晏鱼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那日段西泠把手帕藏在衣服里,第二天就十分忐忑,百般试探,任歌行最后干脆避开了杨晏初和李霑,把帕子有字的那一面叠在里面还给了段西泠,后退了半步,低声道:“万金心意,任某愧不敢收。” 段西泠没什么大的反应,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了……唉,任大侠,只是不送这帕子,我总不甘心。” 任歌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杵在那里赔笑,段西泠看起来像快哭了,努努力又憋了回去,笑道:“好吧,那个……任大侠,行李里的衣服我都差不多洗干净了,春秋和夏天的衣服放在那个小箱子里,冬天的衣服在大箱子里,腰带之类细小容易丢的东西放在大箱子的暗格里了,我知道任大侠你看不上我这样的女子,只是你一个人天南海北地走,身边总要有个女人照顾你的……” “段姑娘兰心蕙质,不必如此妄自菲薄,而且这些事也不必非要女子来做,我自己来也可以,”任歌行笑了笑,“没有哪个姑娘生下来就是要照顾别人的,我就是有点糙,以后学着细致利索些就是了。” “任大哥!你过来一下嘛。”李霑叫道。 “哎,”任歌行应了一声,对段西泠笑道,“那我先过去了。” “嘛事儿啊?”任歌行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李霑在那儿无所事事地薅树叶子:“没什么事,就是我想你了。” 杨晏初踢了他一脚,瞪他:“小李子!” 任歌行扑哧一声笑了,对杨晏初说:“你让他叫的?你直接叫我不就行了吗。” 杨晏初斜了他一眼,用脚尖轻轻勾了他一下,小声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我也想你了。” 李霑:“……” 任歌行:“……嗨呀。” 李霑眼看着他任大哥的一张脸从颧骨红到耳朵再红到脖子根儿,还挺有意思的。 任歌行整个人原地红成了一个刚出锅的大闸蟹,背过身走了,一抬腿直顺拐,李霑在他身后,用肩膀撞了杨晏初一下,杨晏初也笑,对李霑眨了眨眼。 任歌行:“……哎呀别嘻嘻哈哈的,赶紧走!” 三两日匆匆而过,转眼间一行人已经行至兰陵。任歌行三人将段西泠送到城门口,就此别过。段西泠站在车下,背着自己的一个小小的包裹,仰着脸跟他们三人告别,任歌行对她抱了抱拳:“段姑娘,后会有期。” 段西泠浅浅地笑,那眼神万语千言,却终究什么也没说。段西泠对三人深深一礼,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 他们一直目送着她,直到兰陵的风尘将她渐远的背影淹没。 天已薄暮,天地间浮动着一层淡蓝的烟,任歌行自马上回头,晚风削弱了他面容中过于锋利的俊美,那回眸的轮廓几乎有些难以言喻的温柔,他道:“走吧,我们也找个地方休整一下,明天还要赶路。” 世间此时有一种浅海一样的静谧沉默,杨晏初手撑着车帘,无言地盯着他的侧脸发怔。几个月朝夕相对天天都看这张脸,偶尔还是会被任歌行惊艳一下,时时心动不已,任歌行看杨晏初一直盯着他发呆,问道:“怎么了?” 杨晏初不好意思直说他每天像中邪了一样,眼珠子粘在人家身上扒都扒不下来,只好道:“无事。” 任歌行笑着摇了摇头,信马由缰地走,想找家客栈落脚,却慢慢地皱起了眉。 他低声道:“不对。” 杨晏初接道:“太静了,是吗?” 任歌行点了点头。兰陵城内此时本应华灯初上,夜市也该开起来了,可是此时别说街市,路上的行人都是寥寥,夜幕下竟显得阴森森的像座鬼城,任歌行感到一丝不详,杨晏初道:“早知如此,便不让段姑娘那么早就一个人离开了,这城里看着不太平。” 任歌行叹道:“这世道哪里还有太平呢——小羊,依你看,是因为什么?” 杨晏初道:“嗯……征徭,匪患,瘟疫,”他笑了笑,“要么就是闹鬼。” 果不其然,找到一家客栈歇脚的时候,那跑堂的嘴碎,一边帮他们挑行李一边就问道:“客官这是探亲啊,游玩啊?” 任歌行笑道:“赶路。” 跑堂的说:“呦,要是赶路的话就赶紧走吧,这兰陵城里闹瘟疫呢,晚上大家伙都不敢出门,客官您要是半夜听到什么响动,千万别出声,大被蒙过头睡一宿就完事了。” 任歌行挑了挑眉,道:“瘟疫?”又道,“为何是晚上?” 那跑堂的咂了咂嘴:“谁知道呢?好像说是这边闹了个什么病,还传染呢,这得了病的人啊,一到半夜就发疯,跑到街上咬人,我们一到晚上都不敢出去呢。” 任歌行怪道:“这儿没有人管吗?” 跑堂的摇了摇头:“谁愿意管啊……哦,对了,有一家,城南的严家一到晚上就到处逮人呢,把染了瘟疫的人都逮走,不知道逮到哪儿去了。” “严家?”任歌行疑惑道,“原来这儿的霍家呢?” “您问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这些练武的大家子可不是咱们这种人能议论的呦,”说话间已经走到楼上,跑堂的把箱子放进屋里,说,“东西给您放这儿了啊。” 任歌行点头道谢,关了门之后轻轻皱了皱眉,杨晏初道:“此地人间看来已经天地翻覆了。” 任歌行颔首道:“确实。这个严家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霍枫桥呢?” “霍枫桥?” “我在此地的一个老相识。原来这一方他是可以说得上话的,怎么这次来没有他的消息了,明天我去找找他……再说了,好好的怎么闹起瘟疫来了?” 杨晏初道:“是啊,兰陵一不靠海二没旱涝,还没入夏,这个时节北地怎么会闹瘟疫,周围也没听说有瘟疫传染过来,而且这个症状……半夜咬人,狂犬之症么?” “狂犬之症不是这症状啊,”任歌行想起来他小时候那条世界上最丧的黄色土狗,撇了撇嘴,“狂犬哪儿是半夜咬人啊,狂犬大白天也逮谁咬谁,特狂。” 杨晏初:“……你被疯狗咬过?” “我?”任歌行嗤道,“我能让狗咬吗?我没咬狗就很不错了。” 杨晏初无言以对,只好对任歌行抱了抱拳。 任歌行走到窗边支开了窗子,道:“没见过这么邪门的瘟疫,唉,兰陵一带的鲁菜做得相当不错,青州都没有这儿做得好,本来还想带你们尝尝呢。” 杨晏初走到窗户边看了一眼,说:“对面不就有家馆子么?” 李霑往榻上一躺,哀嚎道:“别吧,别了吧任大哥,我不想下去了,累死我了,你和小杨哥哥想吃你俩就去吃吧,能给我打包带回来点就更好了。” “懒死你算了,”任歌行转向杨晏初,“饿么?想下楼么?” 杨晏初说:“饿了,陪我去尝尝吧。” 他其实不是很饿,但是他怕任歌行饿,这人是到了晚上一定要吃点夜宵的,看着那么高挑清瘦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能吃那么多,早中晚三顿,动不动吃点零食,再来顿夜宵,那食量叫声饭桶饭桶都得跳起来打人。 任歌行想了想,道:“算了,不折腾你了。”他对杨晏初挤了挤眼睛,“看着啊。” 他坐了下来,清了一下嗓子,然后低声道:“四喜丸子,加四个馒头,送到对面客栈二楼东边第三个房间,多谢。” 杨晏初:“……所以这个菜是你念咒变出来的是吗。” “你听嘛。”任歌行说。 对面馆子的小二突然把窗户打开了,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嘞!四喜丸子!” 李霑捧场地鼓掌:“哇,传音入密啊,好厉害啊。” ……别人用传音入密传递秘辛,他用这个点外卖。杨晏初又陷入了日常的“我到底喜欢了个什么玩意”的自我怀疑中,但是看着眼前这个四喜丸子还挺得意的样子,他总不好扫他的兴,只好用一种赞叹得恰到好处的语气说:“好高深的功夫。” 李霑:“武功高强的男人!” 杨晏初:“常人不可望其项背!” 任歌行:“……可以了可以了,再说就有点浮夸了。” “客官!客官!四喜丸子那个客官!” 三人正说话间,对面馆子里的店小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激情嚎叫起来,杨晏初忍不住笑,用胳膊肘怼他:“四喜丸子,叫你呢。” 任歌行:“……怎么了?” “给您送不了啦!又开始闹瘟疫啦!出不去门儿啦!您在客栈里自己点点儿什么吃吧!” 任歌行眉间一紧,直起身朝窗外望去。 兰陵城里灯火寥寥,从前金吾不禁的繁华气象早已不复,夜静如死,户户噤若寒蝉紧闭门窗,夜色中,远方有人影在向这边缓缓移动,浓黑的天幕下只能露出一群绰绰的影子。 那是一群状似非人的病人。 任歌行心里咯噔一声。 这些人行走的姿态……他似乎十分眼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唐萌萌、卧倒 2个;网友阿岑、端木泽琅、可爱的小胖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九块腹肌吃饭、南木 10瓶;卧倒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任歌行眼中寒意渐渐凝成一线,沉在了眼底。 在场的三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这他娘的哪儿是什么瘟疫。 这是……尚未炼制成功的药人。 或许是像婺州胡氏那样有人出逃,只不过没有胡氏那样幸运,胡氏药人出逃没有多长时间就在屋顶上毒发身亡,而此间则发生了伤人之事,而且药人毒性很强而且容易传染,一时间蔓延全城,难以控制。 临川,婺州,兰陵……大江南北,心照不宣。 而他们起初只以为是一家氏族的秘密阴谋。 一路北上他们还有太多地方没有去过,辽西呢,岭南呢,塞北,南疆,长安,洛阳…… 会不会都已经天地翻覆,成了这般景象? “为什么……”杨晏初的嗓音干涩发抖,“为什么,他们都对此道如此汲汲以求?” 任歌行道:“因为这是比剑更锋利的武器,上位者很难忍住不去触碰它。若这么说,”任歌行声音低下去,“若这么说,你和裴寄客其实是最成功的两个半成品。” 只是宝剑锋成,无以卒岁。 说话间客栈和对面的馆子已经把灯熄掉了,成群结队的药人也由远及近,任歌行五感灵敏,在黑夜的笼罩中仍能看清楼下药人长而锐利的漆黑指甲和乌青的面容,他们比上次在婺州所见的更加具备“人”的形态,不知道是不是客栈里生人太多的缘故,那些药人渐渐从长街的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汇聚在客栈的楼下。 客栈之中鸦雀无声,黑着灯,就像一座空楼,可楼下的药人却迟迟不愿散去,在楼下徘徊不定,任歌行想起之前跑堂的说“发生什么事不要做声,大被蒙过头睡一觉就好了”,显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况,任歌行微微放下心来,而就在此时,其中一个药人抬起了头。 那是个已经被挖去双眼的药人,脸上只剩两个空洞的眼窝,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任歌行居然有一种和他对视的感觉,那药人怔怔地抬了几秒头,突然举起手臂一声长啸。 不……不是举起手臂,他是在指着任歌行所在的房间! 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茫然的药人们瞬间沸腾,客栈的门本就脆弱不堪摇晃,店老板熄灯之后在门后堆了许多桌椅板凳堵着,这才能堪堪挡住,现在一旦陷入被围攻的境地,门根本就挡不住什么,任歌行听见楼下店老板一直在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店里本来死一样的寂静也被瞬间打破,楼上楼下骚动一片,任歌行心中突然升起一个不好的猜想。 那个药人不是看见了他,而是看见,或者说是感觉到了同样站在窗边的…… “是因为我。”杨晏初说。 任歌行道:“你……” 杨晏初的话听不出情绪:“我是他们的半个同类,混杂着生人和药人的气息,是因为我。不然这些药人不会如此骚动。” 任歌行摇了摇头:“先下去看看。” 若这群药人真是冲着杨晏初来的,任歌行不敢让杨晏初离开他的视线,便道:“小霑在屋子里好好待着,门和窗都关好,晏初跟我下来。” 说来容易做来难。自从外面的药人开始围攻客栈,楼下大堂里休息的店里人都在往楼上跑,任歌行和杨晏初好不容易挤到楼下,楼下却只有一个店老板还在沽酒的柜子后面守着,见他二人下来,吼道:“下来干什么,上去!” 晚上还在跟任歌行搭话的那个店小二扒着楼上的楼梯柱子探出头:“客官啊,你这是干什么啊,还嫌它们闻到的人味儿不够啊。” 店老板大吼一声:“哎!” 木门的门闩,断了。 而门外的药人还在往里面挤,堵在门口的桌椅板凳被一点一点地推开了一个小缝,任歌行单手拎起来角落里一张可以八人围坐的实木桌子扔了过去一脚踹到门边把门重新堵死,道:“你在楼上还是楼下,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区别。” 店老板堪堪松了口气:“多谢这位客官……操!” 窗户!已经被木板封住的窗户被门外的药人生生掏开了一个洞,已经有人把头伸进来了! 任歌行低声骂了一句娘,眼神四下扫了一圈,把店老板身前的那个柜台拖了过去,揽臂一抱把柜台整个竖了起来堵住窗户,喘了口粗气:“严家的人呢?什么时候来?” 店老板说:“不知道!都说他们会来的!” 任歌行道:“不能擎等着人来了,我出去……不,我上二楼跳下去,都在这儿等着,让条路!” 杨晏初跟着他往楼上跑,在后面喊他:“任歌行!” 任歌行脚步不停,连头也没回:“我会小心。” 杨晏初顿了顿,本来想说“受伤了也别怕,有我”,但是怕这人听了之后打起来不要命,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眼看着任歌行跑上二楼,推开了一扇窗户,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了黑压压的药人尸群之中。 年轻的剑侠就像一块糖掉进了蚂蚁窝里,瞬间被贪婪的药人淹没了,他出手极其狠戾干脆,单打独斗以一敌众毫不吃力,杨晏初屏息扒着窗框,却暗暗心惊,冷汗爬满额头。 太多了。药人实在是太多了,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而且他们实在不能称之为“人”,叫做“尸”还差不多,凶狠,无意识,不知疲倦,任歌行武功再好也是人,总有力竭之时。 长夜,凉风。 死一般的寂静里格外清晰的人的喘息和尸的嘶吼。 尸山血海。 冷铁破空刀锋入肉。 剑光乍起又乍落。 任歌行正挽剑绞掉了一个药人的胳膊,向后一仰躲过一击,侧肘一剑封喉,平地起势腾空一跃,羽霄横扫,剑气使八方为之一震—— 恍若川泽万里,有鹏鸟扶摇。 围拢的药人终于放慢了脚步,似有所惧。 有片刻剑拔弩张的安静。店里不知道是谁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妈呀!” 杨晏初终于忍不住叫出声:“背后!” 在一众畏不敢前的药人中,突然有一个人扑了上来,任歌行偏头一躲,下意识地拧住了那人手腕抵住肩膀把那人抡到面前,在看清那人面容之后,任歌行愣住了。 是段西泠。 她已经……完全尸化了。 药人又开始蠢蠢欲动,段西泠腾地一声站了起来,五指成爪直取任歌行咽喉,任歌行虽然知道此时的段西泠已经没有意识了,可是还是做不到马上将她和下午还有说有笑的那个活生生的姑娘区分开,做不到像对待其它药人那样一剑封喉,只是一下一下地招架着她,限制着她的行动。 这时已经有药人重新围拢过来,任歌行反手一剑,侧身躲过段西泠的指爪,右手执剑左手持鞘,身旁同时扑过来的药人立即扑地,而就在这时,任歌行下意识地仰头,却脖颈一凉。 段西泠尖利青黑的指甲堪堪擦过任歌行的脖子。 有细细血线淌进衣领里。 任歌行咬了咬牙,狠心绞掉了段西泠的双手。 段西泠失去双手,竟似毫无痛觉,用只剩下两个鲜血淋漓的光秃秃肉球的手腕挥向任歌行—— 她的身形突然凝滞住了。 有人从后心捅了她一剑,直至前胸。 有白衣剑侠翩然落地,树上燃起请求增援的焰火。 严家人终于来了。 任歌行不再单打独斗,动作更加行云流水,而且严家子弟们仿佛在如何对付药人这一块儿非常专业,一炷香的功夫,剩下的那些药人就被束缚得动弹不得。先前那个从树上跳下来的严家子弟此时走了过来,对任歌行一礼,道:“前辈有无被药人所伤?若有伤处,恐怕是要跟我们走一趟了。” 任歌行犹豫了一下,想起杨晏初,于是道:“不曾。” “不曾?任歌行,你告诉我,你不曾被药人所伤,脖子上的伤痕是谁挠的?” 任歌行心猛地一沉,这声音好生耳熟,他转过身。 那男子苗人长相黑色面皮,正是赵宣。 任歌行心下悚然,面上不显,波澜不惊道:“阁下真是好兴致,铜陵人氏,竟从徐州追到兰陵。” 赵宣道:“断我手足,此仇必报。” “报仇?”任歌行嗤道,“高天朗也有子嗣,但是如今徐州高府的事情是不是阁下在打理?阁下好手段,怕是不日这兰陵严家也要姓赵了吧?” 赵宣脸色难看起来:“一码归一码。你身边那两个人呢?” 任歌行刚要回话,头脑中忽然传来一阵惊心的晕眩。 “……怎么,”任歌行冷声道,“你要报仇,难道还要牵连不相干的人?” 赵宣声音虽厉,却不敢靠近,只拿剑遥遥指着他:“我说一码归一码!来人,把这个中毒的人给我绑起来!” 他话音未落,却已经被人扼住了咽喉。 没有人看清任歌行是怎么动的,他已经站在赵宣身后,羽霄剑横于身前,剑锋还沾着血,抵在赵宣的咽喉上。 任歌行声线平稳,持剑的手也稳如磐石,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 “既然你执意认为高天朗是我杀的,这恶人我就做到底,”他冷声道,“带我去见严家家主。” 杨晏初站在楼上,目眦尽裂地扒着窗框。 他看见任歌行持剑于身前,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冲楼上轻微地摇了摇。 任歌行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该这么做!中了药人的毒,他撑不到见严家家主的时候!明明他可以解任歌行的毒,为什么任歌行不让他出声! 杨晏初快疯了,任歌行一旦毒发,那么多人,那么多把剑,还有一个结仇的赵宣…… 不行!真当他自己是神仙么! 杨晏初转身就往楼下跑。 而就在他迈出第一步时,好像料到他会追下来,杨晏初的耳边响起了任歌行的声音,那声音依旧冷静温和,却不复往昔调笑疏狂。 那是……传音入密。 “小杨别出来,我有点头晕,护不住你了。这严家不知道又搞什么药人名堂,不能让他们发现你。” “带着李霑去城东客仙居找霍枫桥,放心,霍家不在了,霍枫桥也死不了。” “还没找到泰阿令和朝彻珠,赵宣弄不死我。” “……杨儿,别怕,快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odablack 3个;可爱的小胖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Kotopai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杨晏初原地站住,咬住了嘴唇。 四下是拥挤的人群,却只有他听到了任歌行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别怕。 快跑。 杨晏初猛地转身,与此同时,李霑房间的门打开了。 杨晏初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李霑,低声道:“城东客仙居找霍枫桥,你也听见了?” 李霑脸色隐隐发白,点了点头。杨晏初拍了拍他,凑近了,低声说:“那两样东西在不在你身上?” 李霑声音都在抖:“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让我带着,都是任大哥在保管的,所以我才害怕……” 杨晏初感觉心骤然坍缩成一小点,越小跳得越快越狠,咚咚咚地泵得连血带肉都在烧一样焦灼地疼,他听不得李霑再往下说什么害怕的东西,因为那也是他在害怕的,没有时间了,杨晏初骤然打断了他:“怕什么,别怕。” 别怕,那人也是这样告诉他的。 他带着李霑跑下楼,看见楼下的店老板正和几个伙计把那个立起来的柜台放横,看见他,面色复杂道:“到底怎么回事啊客官?跳下去那位英雄怎么还和严家人打起来了?” 杨晏初劈头盖脸问道:“客仙居怎么走?” 店老板愣了一下:“客仙居?你们半夜去那儿干什么?” 杨晏初强压着心里一把急出来的火:“您告诉我怎么走就是了。” 店老板心情一放松,齐鲁口音就出来了,他叹了口气:“我告诉你有啥用,”他犹豫了一下,吩咐身后的伙计看好家,然后起身套了一件罩衫,“我带你们去吧,大半夜的,别再迷路让人叼走。” 杨晏初微微愣了一下,轻声道:“……多谢。” “谢啥,”那店老板站起来得有八尺来高,很胖,费劲地套着袖子,“本来还想给你们屋里送点酒菜呢……啥急事儿啊大晚上不老么实儿在屋里待着。” 那店老板一路话不多,带着他们一直在抄近路,可兰陵城毕竟太大,走到城东,即使是骑马也要一个时辰,客仙居听起来像个酒楼的名字,可是并不在闹市之内,所在十分曲径通幽,那店老板在兰陵生活了三十来年,竟然也不知道这个客仙居到底是干嘛的,只说每日也不见有客人,门庭不高,修缮得还算齐整,看见了客仙居的匾,那店老板把二人卸下来就匆匆回去了,杨晏初和李霑过去扣了半天门,那门后方有回应,声音压得很低:“谁?” 杨晏初和李霑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可那人却道:“霍枫桥?并无此人,请回吧。” 杨晏初愣了一下,随即道:“是任歌行任大侠让我们来找霍前辈的。” 那边厢沉默了,半响,低声道:“容我通报我家主人。可有信物?” 李霑道:“有的,有的。”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玉佩,门缝里递了进去,杨晏初看了他一眼,李霑摸了摸鼻子,低声道:“这是在浮梁的时候任大哥就给我的,说是日后即使我一个人在青州,拿着这块玉佩,也不会有人给我委屈受……小杨哥哥你要是介意,这个玉佩以后就给你了。” 杨晏初现在满心火烧火燎,无力道:“……我并无此意。” 少顷,那人折了回来,门开了。那人站在门口,对他们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道:“冒犯了,还请两位少侠见谅。” 杨晏初和李霑被用黑布蒙了眼睛带进门内,再摘下黑布的时候,眼前景象早已不同。客仙居门脸十分狭小平庸,后身却庭院重重,难测其大其广,二人被带到一处,摘下了蒙眼的黑布,眼前是个年轻男子,背对着他们,坐在一个丹炉前面,拿着一把蒲扇轻轻地给丹炉扇风,听见有人来,他转过身。 杨晏初第一眼看见他,不由暗道,好憔悴的人。 和任歌行的劲瘦不同,眼前人极其苍白而清癯,身量很高,秀眉长眼,鼻梁很高,一把嶙峋瘦骨中依稀能看出本来的一副俊秀的好皮相,他一身松散的白衣,乌发也松散着,一开口,声音轻而喑哑:“找我?” 杨晏初微微一愣,没想到传说中的霍枫桥居然清减如斯:“……是。” 霍枫桥道:“何事?” 杨晏初道:“任大侠现在身中药人之毒,挟持了严家人去见严家家主,估计此刻已经被困在严家了,我们是来向霍大侠求救的,万望霍大侠能施以援手。” 霍枫桥嗤笑道:“别叫我霍大侠。”他顿了顿,道,“中了毒还去挟持别人,这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为什么?” 杨晏初心中一痛,默然道:“为了护我。” 为了掩藏杨晏初作为当年临川药人谷出逃的药人的行踪。 霍枫桥应了一声,道:“事情居然都赶到一块儿了……你是李霑?” 李霑道:“小辈是李霑。” 霍枫桥这才抬起头,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了二人一眼,道:“他挟持了谁?” 杨晏初道:“铜陵赵宣。” “赵宣,”霍枫桥把这名字轻轻念了一遍,嗤道,“他的手伸得倒是长,徐州不算,居然还打兰陵的主意。” 杨晏初道:“霍大侠……” 霍枫桥打断他:“不要叫我霍大侠。” “霍前辈,”杨晏初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说,深深一礼一揖到地,“万望您能出手相助!” “救当然是要救,”霍枫桥看了一眼杨晏初弓下去的瘦窄的脊背,转过头去,拾起蒲扇扇了扇炉中火焰,轻声道,“只是还要等两个时辰。” 杨晏初惊道:“两个时辰!” 李霑冷汗也出来了:“霍、霍前辈,两个时辰,天都亮了!” 霍枫桥道:“天亮了又如何。论身外物,李氏夫妇托给他的那两样东西一日在任歌行那里,赵宣还有严家人就一日不会弄死他,论他自己,他若是变成药人,就是药人里最锋利的一把刀,他们怎么舍得让他死。” 霍枫桥说得那样举重若轻,可是杨晏初眼圈都烧得极红:“霍前辈,纵然性命无虞,可那是严家的地界,任大哥在那里在受什么折磨!……想也能想得到,您还是尽快啊!” “我也想尽快,”霍枫桥语气没什么波澜,只是话音里似有慨叹,他道,“只是你要给我准备后事的时间啊。” 杨晏初和李霑都愣住了。 霍枫桥微笑起来,指了指身后的丹炉:“此药需七七四十九个时辰方可以炼成,到如今,正正只差两个时辰,此药若成,可解兰陵药人之毒,心里别只想着你的任大哥,严家地牢里还关着那么多无辜被咬伤的人呢,你要救,只救一个?” 杨晏初哑口无言,默然捏紧了指节。 他开口道:“我可以救他们。全都救。您能不能现在就……” 李霑道:“杨大哥!” 霍枫桥抬眼看了看杨晏初,道:“我不能。任歌行回来的时候,我不能交给他一具流干了血的尸体,我没法交代,你懂吗?” 杨晏初惊道:“霍前辈!” 霍枫桥笑道:“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也不想说破,总之任歌行信得过我,你们也应该相信我可以保守秘密。” 杨晏初颓然地垂下双手。 一时间俱是无言。霍枫桥静静地打量了杨晏初一眼,道:“你是他什么人?” 杨晏初一时语塞:“我……” 他道:“我只是任大侠的仰慕者。” 霍枫桥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李霑。 他道:“你就是浮梁李氏的小公子?” 李霑一礼:“晚辈李霑。” 霍枫桥站了起来,道:“孩子来了,我也没什么可以送你的。来——” 霍枫桥把李霑拉到他身前坐下,李霑慌忙道:“霍前辈,你这是做什么!” 霍枫桥道:“霍家本也不以武术修为见长,我也没有多深厚的内力,今次一遭,便把毕生内力传与你,也没多少,但是至少能让你少几年修炼的苦功。” 李霑彻底慌了,一边努力想站起来一边道:“霍前辈,这怎么可以,霍前辈!” 霍枫桥一把将他按了回去,闭目凝神,一只手搭在了他的后心上。 李霑感觉到一阵充沛的内力汹涌地灌进了他的经脉,他此生没有经历过这样短时间内大量内力的涌入,一时间觉得十分不适,他咬牙忍了,可是随着霍枫桥内力的不断涌入,那种四肢百骸的疼痛愈发明显,由虫蚁啃噬的疼痛渐渐变得像刀砍斧劈一般,他再也无法忍耐地发出了一声惨叫,霎时间喷出一口血来。 杨晏初惊道:“小霑!” 霍枫桥皱了皱眉,探向李霑的脉搏,眉头皱得更紧:“不对。” 霍枫桥说:“这孩子的经脉是被人从小封住的,谁给你封的经脉?” 李霑懵了,他停顿了很久,喃喃道:“没有啊……没有啊,没有人给我封过经脉,我,我爹娘是说我从小体弱不适合习武,就没太管我,我也不爱练武就……不会的啊,不可能的。” 李霑呆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这不可能”。 霍枫桥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颔首道:“是我探错了。”他有些惘然地收回了手,踱步走到了窗边,没有再言语。 丹炉里的火焰沉默地燃烧着,灯台上的蜡烛一点一点矮下去,隔半晌,哔哔啵啵地爆一个灯花,灯台脚边全是它淌的泪。房间里除了这声音和李霑不时絮絮地重复一声“这不可能”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杨晏初从来没有一刻觉得时间这样难熬,一点一点,像沾着任歌行的血,抻开他自己的皮肉,用一把钝刀一寸一寸地去割短长夜的更漏。 他根本不敢想象任歌行此刻在遭受着什么。 而当浓黑的夜色终于被银亮的晨曦冲淡,东方终于泛起了天光,翻涌起金红色的锦绣云霞。 两个时辰终于过去,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网友阿岑、sodablack 2个;可爱的小胖友、沉音、唐萌萌、小凌小凌一定能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8573533 19瓶;沉音 10瓶;一团云气 5瓶;一个不会改的名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霍枫桥从丹炉中取出了炼成的一把药丸,细小的,像成烬的劫灰。霍枫桥眼中悲喜难辨,淡淡道:“跟我来。” 客仙居后院居然藏着一个已经完全尸化的药人,百会穴插着针,很安静地躺在石床上,霍枫桥径直走过去,捏开那药人的嘴,把药塞了进去。 那一瞬间安静到了极点。数息之后,那药人突然剧烈地抽搐挣扎起来,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不断地扭动着,在连连的惨叫中无助地蹬着腿,抓挠着身下的石床,杨晏初死死地盯着他,在撕心裂肺的叫声中,他看见那药人的手指上青黑之色渐渐褪去,青白诡异的死尸之相也慢慢消失,身边的李霑小声“哎呦”一声,说:“见效了见效了。” 就连惨叫声也逐渐微弱下去。霍枫桥道:“让他叫,叫累了就睡着了。” 而当一切终于再回归到寂静,那药人已然陷入沉眠,面色如常人,呼吸亦绵长安稳。霍枫桥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拔了他百会穴上的针,李霑道:“霍前辈,这算是……成功了?” 霍枫桥道:“算是吧。拔了针,一会儿能就醒了。” 杨晏初一直提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若有所思道:“此药如此让人痛苦吗。” 霍枫桥道:“虎狼之药,自然医虎狼之症。” 他看了一眼杨晏初,道:“霍某才疏,此药只能使中毒之日尚浅之人恢复如常,若是年深日久,恐怕是无能为力。” 杨晏初一愣,明白过来他是在说自己,苦笑道:“晚辈知道。” 霍枫桥默了默,站起身来,那语气凉淡,像只身走过无数秋天。 他道:“一切终于可以做个了结了。” 他唤道:“宁安。” 窗外有人低声应道:“主人。” 霍枫桥没有让那人进来,而是直接打开了窗户,趴在窗框上,那样随意放松的姿势。 他苍白而消瘦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他说:“我信得过你的。去吧。” 窗外之人默了默,仍然只是低声重复道:“……主人。” 霍枫桥应了一声,道:“去吧。” 他直起身子,关上了窗,回首对杨晏初和李霑道:“走吧,跟我来。” 杨晏初道:“且慢,霍前辈,可否让李霑留在此处?” 李霑一愣,然后急了:“杨大哥,我可以的,我……” 杨晏初道:“你不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任歌行如何向你父母在天之灵交代,如何青州交代?你是此行的目的,你不能出事,明白吗?” 李霑眼圈红了:“我……那我就呆在这儿?任大哥出事了,我就只能呆在这儿?” 杨晏初骤然捏紧了指节,说:“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好好带回来。若不能,我也不必回来了。” 再打开门时,那沉寂的院落里须臾间已经列满了持剑的死士,他们像白日下的影子,黑夜中的鬼火,在无声无息间训练有素又有如幽灵般汇集到一处,冷剑如水,眉间还凝着朝露,霍枫桥穿过他们,从领头的那人手中接过自己的佩剑。 清晨不是一个打伏击的好时间,大概万物苏醒的时节与死亡并不相配。刀剑相击之声与弓箭破空的声响混着宛转的莺啼,眉间的露水冲淡了地上的血迹,严氏被骤然惊醒,烽火霎时燃了一路,战鼓骤然隆隆敲响,霍枫桥却带着杨晏初避开了主战场,轻车熟路地摸到了严家的地牢。 杨晏初本以为要以血铺路,没想到地牢的守卫在看到霍枫桥的那一瞬间,默默打开了地牢的大门,背着剑转身消失了,杨晏初讶异道:“您把守卫掉了包?” 霍枫桥嗯了一声,道:“毕竟我也不怎么太能打。” 地牢门开的一瞬间,那股混杂着尸臭和潮湿血腥气的浓烈的气味乍然间熏得杨晏初眼前发黑,他的心跳骤然快了起来,霍枫桥指了指身后几人,道:“你带着他们去找任歌行……可能在最深处。” 霍枫桥言语未尽,拍了拍杨晏初的肩膀,又道:“……去吧。这里可以交给我。” 杨晏初垂在身侧的手指突然无法控制地抽搐起来,他仿佛看见霎时间血流满地,人们在悲惨地嚎叫,又真的无法确切地想象任歌行此时的样子——或者说不敢,而当这一刻真的切切实实地逼在他的眼前,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又什么都想到了。 杨晏初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他穿过一间间狭窄而潮湿的牢房,里面都没有他想要找的那个人的影子。杨晏初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这里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他穿过长而幽暗的甬道,转过伸手不见五指的弯,走下长满青苔的楼梯,终于在地牢的尽头最深的地方,看见了一扇封死的铁门。 杨晏初的心跳得耳膜都在轰隆隆地响,他听见自己说:“……钥匙。” 身后有人默默地递给他一把钥匙,杨晏初的手心里全是汗,他发现自己的滑腻发抖的手根本对不准钥匙孔,试了好几次都没法对准,他狠狠地骂了句娘,把手在胸口的衣料蹭了一把,稳了稳心神,把钥匙送了进去,拧开了门。 杨晏初逆流的血液瞬间冻住了。 铐在架子上的人明显已经神智不清了。任歌行满脸是血,大概是被铁环扣着脖子不舒服,一直在神经质地摆头,被展开着锁住的双手已经快把木架子挠烂了,身上也是血糊糊的一片,光线很暗,看不清有什么伤口,但是一定是上过了刑的。 他们才仅仅分开了三个时辰啊。 他听见铁门传来的动静,把头缓缓地扭了过来,无神的眼睛盯着这边,一歪头,颈骨喀啦一声响。 杨晏初身后的那几人低声道:“杨少侠,这……” 杨晏初牙关都在上下打架,他道:“……把,把钥匙给我,然后都退后,他神智不清,会,会伤人的。” 他再也来不及说别的,几乎是飞扑过去,哆哆嗦嗦又强作镇定地打开了锁在任歌行脖颈上,手腕和腿上的镣铐,打开的那一瞬间任歌行一下子坍塌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杨晏初的肩膀上,杨晏初闷哼一声,险些没跪在地上,他张开手臂搂住了任歌行的腰,拍了拍他的后背:“来,我看看你伤到哪儿……” 话音未落,杨晏初颈侧传来一阵剧烈得让他眼前发黑的疼痛,是任歌行偏过头,属于药人的锋利如刀的齿牙狠狠地楔进了杨晏初的皮肉,杨晏初一瞬间有被什么野兽叼着咽喉要害的错觉,剧烈的疼痛让他两只手在空中乱抓,胡乱间,他在任歌行的腿上抓到了一把东西,他在恍惚的疼痛中下意识地捻了捻,那东西像是一把颗粒,触感却粘腻,在反应过来的一瞬间那脖颈上的疼痛顿时显得微不足道—— 严家人——或者说赵宣当真舍不得废掉任歌行的武功,上刑的时候没有动他的筋骨,而是用鞭子抽开了他的皮肉,在伤口中灌进了一把混着热油的铁砂! 杨晏初的眼眶一瞬间烧得血红,脖颈的鲜血汩汩地落下来,像淌在皮肉上的一条来自心脏的河流,他的血和任歌行的混在一起,杨晏初捻着那一把混着血的铁砂,浑身上下都在疼,沸反盈天地叫嚣着—— 我的……我的心上人,我的心上人啊。 我的英雄,我的阳光,我难以忍受的饥饿,我人世的救赎,我失格的神祗! 他偏过头,含了一口自己的血,掰着任歌行的颈项,带着某种悍不畏死的眼神,吻上了任歌行的嘴唇。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这个吻不怎么缱绻温柔,杨晏初用尽了力气,想把自己的血喂过去,直到唇舌都伤痕累累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他和任歌行额头抵着额头,呼吸交缠在一起,他想了想,凑过去舐掉了任歌行唇角的一点残留的血迹。 他的血果然比霍枫桥的药好用,任歌行并不很难受,只是慢慢地迟缓了动作,然后很疲倦地靠在了杨晏初的怀里,合上眼帘,安稳地睡着了。 杨晏初此时才松了口气,坐了下来,张开双臂抱住了任歌行,尽量让他躺得舒服一点,外面的一切都很遥远,寂寂然的。他抱着任歌行,什么都不想,静默地数着任歌行平缓的呼吸,任歌行睡相很好,与清醒的时候那样剑眉星目的俊美不太一样,浓密的睫毛间或颤一颤,那样子显出几分柔软,很安静,很乖。 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只是须臾,任歌行终于苏醒过来,他神色尚且懵懂,迷迷糊糊地盯着杨晏初看了一会儿,杨晏初笑了笑,把任歌行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去,亲了亲他的额头:“醒了?” 任歌行环视了一圈周遭,这才反应过来,虚弱地叹了口气:“你怎么来了。霍……” 他本来想问“霍枫桥在哪”,话说到一半,杨晏初突然又抱住了他。 杨晏初的嘴唇贴着他的侧脸,一说话,就像在亲吻他的脸颊。 杨晏初轻声说:“你吓死我了。” 任歌行顿了顿,闭上眼睛,抬起双手抱住了杨晏初,抱住这个他愿意舍身相护又抛下性命来救他的人。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能让人生死相许的呢? 他听见任歌行沉默了一会,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念他的名字,说不出的几分绵密的温柔,他说:“……晏初。”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霍枫桥此人的迷惑行为下一章会解释。 以及小任小杨他俩真的快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沉音、小凌小凌一定能行、可爱的小胖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长白、网友阿岑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杨晏初静静地抱了他一会儿,直到任歌行缓过气来,拍了拍他的后背,说:“行了,先赶紧走。霍枫桥打进来了?” 杨晏初点了点头:“他在外面,他做出了解药。” 任歌行应了一声,道:“严家这群老王八蛋,药人全是他们放出去的,白天放出去十个晚上能抓回来十五个,坏成精了,揍丫挺的——哎,你干什么?” 杨晏初就着搂他的姿势,往任歌行的膝窝一捞,把任歌行打横抱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说:“……先出去啊。” 任歌行叹了口气:“没事儿,他们只要没把我脚筋挑了,我就能走,放我下来,这要是出门儿碰见严家人你打算怎么办,把我扔他们身上砸死丫的?” 杨晏初只得把他放下来,任歌行落地晃晃悠悠地走不利索,胳膊往杨晏初肩膀上一搭,被半扶半抱着向地牢外走去。地牢上一层的药人服下解药,此时已经离开了,这里已经空了,很安静,只有霍枫桥一个人靠在石壁上,他看见任歌行出来,熟稔地点了点头:“醒了?” 任歌行看见他,怔了怔:“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霍枫桥没接茬,只应道:“嗯。”他一扬手,“你的剑。” 任歌行抬手接住羽霄剑,笑了笑:“谢了。跟着我走吧,我把你带出去。” 霍枫桥嗤笑道:“你?算了吧。你能全胳膊全腿出了严家就行,不用管我。” 任歌行没有理会他的嘲笑,他从霍枫桥的话里听到了些别的意思。任歌行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你什么意思,你不打算走了?” 霍枫桥没有说话。 任歌行叹了口气,问道:“先前一直也没有机会问你……这几年,霍家到底怎么了?” 霍枫桥偏头盯着外面,过了一会儿,方道:“和你说说也无妨。霍家没了。算是自食苦果,”霍枫桥轻轻地笑了一声,“冥顽不灵鬼迷心窍,等到事态失控才想要来找我,有什么用。我到的时候,霍家已经没有活人了。” 任歌行皱了皱眉。 霍枫桥嗤道:“今朝须得相信前尘。我刚才放走的那些人里,十有六七是些熟面孔。” 任歌行道:“他们拿你们家的那些……” 霍枫桥道:“你该猜到的。” 他又道:“此番前来不得已耽误了两个时辰,实在也是无可奈何,一切都需要一个了结,兰陵不能再活在药人的乌烟瘴气里了,该结束了。你们出去之后,可以在我那个宅子里修养一段时间,养一养你的伤,那里什么都不缺,后院还是挺大的。” 任歌行越听越不对劲:“霍枫桥!” 霍枫桥耸了耸肩,那张过分消瘦的脸迎着光,显得丰盈起来,那样看去,依稀还是旧时俊秀疏朗,他很无谓地笑了笑,道:“别劝我。我挺累的了。” 任歌行沉默了。过了一会,他道:“一定要这样吗?” 霍枫桥笑道:“你何其聪明。别人不明白,你也不明白吗?” 任歌行不再言语,深深地看着他。 霍枫桥站直了,整理了一下衣衫,道:“二十六年,只欠一死。再会。” 他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 任歌行站在他身后,眼神复杂地垂下了眼帘,忽然地牢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怒吼着任歌行的名字。 是赵宣。 “任歌行!” 任歌行神色一沉,什么也没说,从杨晏初怀里摸出一把钥匙。 兔起鹘落,破空之声乍然响起,赵宣只来得及喊一声任歌行的名字,就被一把黄铜钥匙钉穿了眉心,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声响,晃了晃,倒了下去。 “还蹬鼻子上脸。”任歌行甩了甩手,嫌脏的样子。 “我哥们儿不想活了,我也不能让他死在这孙子手上。”任歌行没有再去追霍枫桥的影子,也不再试图唤回他,只道,“走吧。” 霍枫桥带来的死士此时围攻严家中心,地牢的守卫又被霍枫桥掉了包,地牢门口就只剩下赵宣带来的人,赵宣一死,那些人也都作鸟兽散。 任歌行嘴上说着没事,回去的路上,血却顺着破碎的裤腿往下淌。杨晏初看着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不肯让他再走一步路,坚持要背着他,任歌行左右看了看,四处皆是无人,大概不会有严家人追出来,自己失血过多实在晕眩,又腿疼得站不住,就索性趴在了杨晏初后背上。杨晏初一段细白的颈子,颈侧一块深深的咬伤,血淋淋的,几乎咬下半块肉来,任歌行心里酸软,且愧疚,知道自己是心疼了,朝着伤口处吹了吹,杨晏初缩了一下脖子:“哎呀,痒。” 任歌行轻声道:“我咬的?” 杨晏初偏头笑了笑,说:“您多狂野呢,生吃人不就蒜。” 任歌行也笑了,笑了一会儿,他说:“小羊,回去之后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杨晏初应了一声:“是霍前辈的事么?” 任歌行道:“不是。” 杨晏初顿住了。 半晌,他重新迈开步子,道:“好的。” 任歌行嗯了一声,又道:“大桥儿的事,我现在就可以和你说。” 杨晏初不知道是因为任歌行太沉还是什么,腿微微地发着抖,他问道:“大桥儿?” 任歌行说:“就是霍枫桥。我认识他那一年才十七岁,他十八岁,我们都叫他大桥儿,那时候的他……和现在很不一样。刚才我犹豫了很久,没敢那么叫他。” 杨晏初嗯了一声,任歌行继续道:“八年前,我和一群同门子弟来到兰陵。那时候霍家还是兰陵望族,和徐州高氏差不多,是个以岐黄之术在江湖立身的世家,大桥儿那个时候是家里的老幺,家里人都特别宠他……” 血流得太多,任歌行神智有些恍惚,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八年前,霍枫桥尚且清秀俊朗,嘴唇红润,脸颊在太阳下发着光,但是话说回来,谁的十七八岁不是这样呢? 那时候的霍枫桥,一身武艺稀松平常,医术倒是十分精通,领着任歌行他们一大帮人大半夜偷偷溜出去在兰陵城里吃喝玩乐,脾气挺好,还挺义气,被拎回来了就把所有责罚都一个人领了,他嘴甜,笑眼弯弯的一副好模样,谁都不忍心苛责他。 杨晏初话里带着轻轻的喘:“那时候的你……是什么样的?” 任歌行没听清,以为他在问霍枫桥,答道:“是一个很好的少年郎。” 杨晏初嗯了一声,道:“我想也是。” 任歌行道:“是啊,那时候我们都很喜欢他。所以后来我下山之后,曾经去兰陵看过他。可是那时候,他已经从霍家搬出来了。” 杨晏初问道:“为什么?” 任歌行道:“霍家人荣华富贵享久了,就开始追求长生。他们偷偷连哄带骗地抓了不少老百姓,在活人身上试药,企图炼出一副长生之方。霍枫桥坚决反对,最后搬出了霍家,公然断绝了和霍家的关系,住在客仙居那个宅子里。”讲到这里,任歌行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说起来是断绝关系,其实他娘可舍不得他了,那次去看他,正好撞见他娘晚上偷偷跑到客仙居,给霍枫桥送了好几条自己做的秋裤,天凉了,当娘的说怕儿子爱俏图潇洒,不喜欢穿太厚的裤子,到老了容易腿疼,特意看着霍枫桥换上才走。 那时候的霍枫桥愤世嫉俗,从前那一双总是弯弯的笑眼里满是桀骜与愤慨,尖锐得扎眼,韬光养晦,离群索居,谁也不知道他身上有多么大的能量。那是五年前。任歌行最后一次见他。 后来的五年间,霍家的药人失控,霍家满门被屠,药人全部出逃,被严家扣留秘密炼养,将原本用作长生的药人炼养成了武器,并且暗中扩充药人的规模。再后来,就是现在的霍枫桥了。 苍白的,淡漠的,形销骨立的,执意求死的。 江湖蹉跎八年之久,当年的少年早已面目全非,连人世都无意再流连,人事音书早已如斯荒芜,彼此的经历也不能感同身受,任歌行突然和一个暌违多年的好友又道了一次永不再见的别,一时惘然。 任歌行说:“他说我明白的,我也该明白的,可我还是……” 他明白霍枫桥是要亲手结束这一场因霍家而起的争斗。 可是眼睁睁看着旧友就这样把命搭了进去,他依旧怅惘。 “我倒是很能理解霍前辈。”杨晏初说。 任歌行揩了一把杨晏初额头上的汗,说:“你先把我放下来,你腿都抖了。” 杨晏初执拗地摇了摇头,道:“我家满门被灭,好歹有人可恨,恨临川江氏,恨命运不公。所有的祸事里,无人可恨才最磨人。” 杨晏初道:“有所爱,有所恨,有所思,有所信,这四个一定要占一个,人才有活下去的理由。千古艰难唯一死,其实也不然。有的时候,死是最容易的一件事。” 任歌行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是因为有所恨吗?” 杨晏初满头都是汗,额前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额角,任歌行看不见杨晏初的表情,只听见他说:“从前是。” 任歌行感觉自己是有点失血过多,心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乱跳,他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那是因为……有所爱?” 杨晏初轻轻地笑了笑,道:“不仅是。” 他说:“不仅是因为有所爱,还因为这个我爱的人,让我开始相信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糟糕,让我开始对余生有所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8573533、黑゛喵、网友阿岑、可爱的小胖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团云气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任歌行被背回来的这一路,起先还能交谈言语,到后来愈发晕眩无力,脸越来越白,话越来越少,杨晏初怕他晕过去,一直在絮絮叨叨地和他讲话,终于挨到客仙居门口,李霑都快急疯了,远远看见这两个人,赶紧扑了过去,看见任歌行鲜血淋漓脸色惨白衣衫破碎的样子眼泪差点没掉下来:“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杨晏初拉风箱一样地喘,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一开口嗓子都是哑的:“去打水,找药和裹伤用的布。” 任歌行一脱衣服杨晏初才发现,这伤不仅在腿上,肚腹胸膛也有,整个身子的正面血和肉都糊成一片,任歌行看见杨晏初腾地一下红起来的眼眶,不落忍地碰了碰晏初的眼睛,微笑道:“行了,也没有特别疼,习武之人比一般人瓷实……只要不伤筋动骨,皮肉伤养几天就好了。” 身上的伤很难清理,铁砂全都渗进皮肉里,轻轻掰一下,砂子没出来血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任歌行斜靠在榻上,鸦羽一样的睫毛下冷汗氤氲,他瞟了一眼杨晏初,道:“小羊休息一下,小李子……过来。” 李霑看了一眼任歌行惨不忍睹的腿,哭丧着脸坐在任歌行对面:“这,这怎么弄啊,我下不去手啊。” 任歌行有气无力地,说话都断断续续:“用水冲一下……冲差不多了用布巾伸到里面把剩下的砂子擦干净……行了……有什么好怕的,没吃过豆沙馅的开花儿包子么?” 李霑表情一抽,用细细的水流冲洗着任歌行腿上的伤口,冲了一会儿忍不住说:“……还真挺像的啊。” 杨晏初在旁边看得提心吊胆,生怕他手一哆嗦出什么差错,道:“要不我来吧。” 任歌行看了看杨晏初还在发抖的手和腿,说:“裹伤用不着你……这样,你上来。” 杨晏初依言爬上榻,小心翼翼地坐在任歌行身边:“怎么了?” 任歌行喘了口气,低声道:“抱着我呗。” 杨晏初愣了一下,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又疼又酸又苦,还带着点让人上瘾发疯的甜,他不敢再犹豫,赶忙整个人凑了过去,任歌行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长长地出了口气,小声说:“其实还是挺疼的。” 都是□□/凡胎的身子,谁也不是铁打的,怎么能不疼呢,任歌行一声不吭,脸色却白得像纸,抱着他才知道他浑身的肌肉绷得都发僵,用水冲得差不多了之后,李霑用布巾擦拭着残留的铁砂,尽管力道已经很轻了,可是布料和铁砂都是直接在摩擦着血肉,任歌行眼神都有点涣散了,牙却咬得死紧,窝在杨晏初肩膀上,像个挣扎的困兽,一下一下低长地喘。杨晏初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任歌行毫不犹豫地扣紧了他的手,十指交扣,指缝和指缝之间用了相依为命的力道厮磨。 好不容易上完了药,仨人都一身的汗,李霑把水盆端了出去,杨晏初搂着任歌行,劫后余生一样抱紧了他,低声道:“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万万不可如此。再来一次我估计要疯。” 任歌行懒懒地吭叽了一声:“不这样,你不就被发现是……” 杨晏初说:“别说是药人的身份被发现,哪怕是为你死了,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任歌行眉间一跳,蓦地开口打断他:“闭嘴。” 杨晏初不吱声了。任歌行被这些生生死死折磨得脑壳生疼,再听不得杨晏初把这种事挂在嘴边,一听杨晏初没声了,才反应过来刚才语气太冲,叹了口气,想往回找补一下:“别说傻话,多晦气啊。” 杨晏初没说话,默默地用下颌蹭了蹭任歌行的发顶。这一路,又是试探,又是要抱抱,任歌行当时说回去以后要告诉他的那件事,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测。 会是他想的那样吗? 他像个突然被塞了个礼盒的孩子,别人告诉他盒子里有礼物,他却偏偏打不开,于是只好日日抱着那个盒子,猜想里面会是什么好东西,抱着它像抱着自己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吊在半空的忐忑以及欲说还休的期待。 万一不是他想的那样呢? 杨晏初恶狠狠地想,万一不是,他就…… 好像也没什么办法,不是就不是吧。心都不是自己的,放别人那儿了,还不是任人拿捏。 任歌行终究是伤后虚弱,没多久就睡着了,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间里幽幽地点着几支烛灯,几乎就是他睁眼的一瞬间,杨晏初马上凑了过来:“醒了,好点了吗?饿吗?想喝水吗?” 任歌行清了清嗓子:“……几时了?小李子呢?” 杨晏初道:“亥时了。小霑刚走,我让他去隔壁休息了。你饿吗?” 任歌行将近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这会儿杨晏初一提,才感觉饿得眼睛发绿,点了点头。 杨晏初笑了起来,竖起一根手指:“你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跑了出去,也就片刻功夫,端进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任歌行胳膊支着上身,正勉力坐起来,看见晏初进来,道:“你晚上吃东西了没有?” 杨晏初赶紧把粥碗放下过去扶他:“我吃过了,你不用管我。” 任歌行忍不住笑:“不是,小羊啊,一般腿让人打折了才得这么照顾,我这个级别的伤,犯不上这样。” 杨晏初没搭理他,搀着他坐了起来又往他腰后面塞了俩软枕,把粥端过来,任歌行看杨晏初那架势好像是要喂他,赶忙伸出手把碗接了:“我自己来。” 杨晏初不撒手:“不行,这碗烫。” 任歌行叹了口气:“那你自己不烫手么?” “我皮厚,”杨晏初开始胡说八道,“行了别废话,凉了就不好喝了。” 他舀起来一勺,轻轻吹凉了,送到任歌行唇边。 任歌行这人,一直以来,所有人都习惯站在他的身后或者对面,第一次被人这么放在心尖上疼,被人当成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捧在手里呵着,连个烫点的碗都舍不得让他拿,被人仰望也被人宠爱,这感觉太消磨人的志气,自以为刀枪不入的一身铜皮铁骨从骨头缝里开始漏风,一节一节丢盔弃甲地全都酥了,他不再说什么,张嘴咽下了一口热粥,撒娇一样咬住了瓷白的汤匙。 杨晏初笑,轻轻往回拽勺:“松口,什么毛病啊。” 任歌行道:“你自己做的?” “我做你敢吃吗?”杨晏初道,“不是我做的,霍前辈走之前特意留了几个照顾我们的仆从。” 提起霍枫桥,任歌行叹了口气:“他依旧是很细心的。” 一碗粥喂下去,杨晏初把碗收了,道:“还困吗?半夜了,要是还困可以直接睡到明天早晨,不困就坐一会儿,躺久了容易头疼。” 任歌行睡了一白天了其实不是很困,但杨晏初可是实打实的一天一夜没合眼,眼睛熬得通红,脸色也不好看,头发和衣服乱七八糟的,疲倦又憔悴的样子,任歌行有心让他休息,便道:“困了,你也睡吧。” 杨晏初应了一声,撤了任歌行腰后的软枕,给他掖了掖被角,吹熄了灯,道:“有事马上喊我啊。” 他转过身走到床对面的贵妃榻上和衣躺下。贵妃榻不愧是贵妃榻,也就只有贵妃能消受得了,正常人躺不住,那种榻不仅窄,而且有一个弧度,往上躺一躺硌腰,往下躺一躺就容易出溜下来,午睡小憩尚可,这要是睡一晚上,明儿腰就别要了。任歌行道:“你在贵妃榻上睡啊?” 杨晏初都躺下了,艰难地翻了个身面对着他,道:“是啊。” 任歌行拍了拍身侧:“到床上睡,贵妃榻不舒服。” 有一瞬间的静默。杨晏初还是道:“不了。我在这儿凑合凑合得了。” 任歌行道:“嘿,为什么啊。” 杨晏初叹了口气:“因为我是杨贵妃,我喜欢贵妃榻行了吧。” 任歌行扑哧一声乐了:“不是,娘娘还是移驾到床上吧,我这地方还挺宽敞的。” 杨晏初心说任歌行这人还真是既不怕贼偷也不怕贼惦记,终于磨磨蹭蹭地躺在任歌行身边,支起半边身子道:“我睡觉不老实,万一压着你伤口,你就推醒我。” 任歌行满口答应:“嗯嗯嗯,睡吧睡吧。” 结果杨晏初那哪是睡觉不老实,他压根就没睡。任歌行伤口太大太多,杨晏初老是担心他半夜发烧,任歌行刚迷迷糊糊睡着,就感觉杨晏初冰凉的手背贴在自己额头上,一晚上被摸醒好几次,第三次杨晏初摸上来的时候,任歌行终于握住了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手腕,开口时带了难言的喁喁温柔:“没发烧,睡吧。” 杨晏初有点尴尬:“这你也能醒啊。” 任歌行叹道:“上次在安庆府你不是试过吗。” 杨晏初道:“那次是我动作太大了,又下床又走路,地板都吱吱响,搁谁谁不醒啊。” 任歌行道:“……行了,睡吧。” 杨晏初见任歌行醒了,干脆实实在在地把整个手掌都贴在他脑门儿上,贴了一会,道:“还真不烧。行吧,那你有事一定要叫我啊。” 他躺了回去。 任歌行偏头看着他。夜色里月光下,枕畔的人清秀漂亮,呼吸清浅,像蝴蝶做的一个梦,夜深睡去的一朵花。任歌行本来想等伤好了再和杨晏初坦白,毕竟满身绷带躺床上说这事到底是差了点意思,可是他看着杨晏初,就那样看着,忽然就忍不住了。 如星河长明,彩云逢春,有爱怜有冲动,再也忍受不了哪怕一刻若即若离的暧昧,想光明正大地沉溺在这个人的温柔里,也迫不及待地将一颗心双手奉上。 要是能规行矩步,也许就不算人间情爱了吧。 杨晏初刚睡着,任歌行就特别烦人地又把人叫起来:“晏初。” 杨晏初一下子坐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任歌行也坐了起来,摸了摸鼻子,“我白天不是说回来要告诉你一个事吗。” 杨晏初睡得有点懵,乍一听这句话,心咯噔一下子,像一脚踩空了:“……啊。” “我想好了,”任歌行感觉自己脸快烧着了,估计连脖子都是红的,“晏初,我喜欢你……想一辈子对你好,真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odablack 2个;可爱的小胖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团云气 30瓶;轩亭向晚 23瓶;38031789 20瓶;昕大野 1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我想好了,”任歌行感觉自己脸快烧着了,估计连脖子都是红的,“晏初,我喜欢你……想一辈子对你好,真心的。” 一句话扔地上半天没人接,全然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没有。任歌行等半天,急了,拍杨晏初的胳膊:“喘气儿!” 杨晏初吐出一口气来,声音有点颤抖:“……我做梦呢。” 任歌行本来还有点紧张,一听这话扑哧就笑了:“你做梦都想这事儿呢。” 杨晏初道:“不是,大半夜的,你突然就……你想好了吗,你真的想好了吗?” “晏初,”任歌行握住了他的手,“我想好了,我全都想好了,”他向前倾了倾身子,郑重地温声道,“你愿不愿意跟着任大哥?” 杨晏初突然眼眶发酸,鼻子也酸,一开口喉头都发哽:“你问我愿不愿意,我能不愿意吗,我……” 我惦记你那么长时间了啊! 杨晏初话还没说完,任歌行突然凑过来,偏过头,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杨晏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任歌行静静地贴了一会儿,然后直起身来,微笑道:“你点个头就行了。” 杨晏初没忍住,点头的时候掉了一滴眼泪,他扑过去按住任歌行的双肩,狠狠地吻住了他。 他一边和任歌行交换亲吻,一边想,天底下的薄幸和深情一样多,谁说坦荡地交付真心不会被认真对待,任歌行就好好地接住了。 他的任大侠是那么温柔的人。 分开的时候两人呼吸里都带着点喘,杨晏初赖在任歌行身上,搂着他的脖子不愿意松开,小猫撒娇一样用额头蹭着他的颈项,在他耳边说:“再说一遍,再说一遍你喜欢我。” “啊,”任歌行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百依百顺地重复道:“我喜欢你。” “再说一遍。” 他搂住杨晏初的腰:“我喜欢你。” “再说一遍嘛。” 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任歌行张嘴就来:“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天底下我最喜欢的人就是现在坐在我身上的杨晏初杨少侠。” 杨晏初笑起来,亲他的脖子,从脖子亲到耳畔,从耳畔亲到脸颊,亲吻他的爱人黑亮的眼睛和如墨的眉,再亲亲高挺的鼻梁,再往下,被捉住了,亲了回来。 安静的夜里,有一双人躲在九州一隅,房间的角落,拥抱着,偷偷交换了许多细细碎碎的甜蜜的亲吻。 星夜虫鸣,好风佳月,天地寂静如斯,而众生喧哗。 一夜黑甜好眠,杨晏初第二天早晨一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撅着嘴冲任歌行要一个亲吻,亲完了,放下心,方才确认昨晚种种为真,眼角眉梢爬上春意,出门看见李霑弯着腰洗脸,干咳一声,李霑转过头:“小杨哥哥,任大哥怎么样了?” 杨晏初道:“他挺好,没发烧。那个,小霑,我和你任大哥……我们俩成了。” 李霑愣了一下,挑了挑眉,笑了:“哦,恭喜恭喜,我说为什么你今天这么高兴。” 杨晏初疯狂压抑着疯狂乱他妈上扬的嘴角:“我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李霑小声说:“那身体爽吗?” 杨晏初脸一红:“我……嘿!你这小孩儿!” 李霑乐了,洗了洗手,道:“挺好的,真挺好的。” 杨晏初道:“我也觉得挺好的——哎,小霑,帮我去找找裹上用的绷带,今天他换药,我把他身上的那些换下来洗了。” 李霑应了一声,转身走了。杨晏初把水倒了,刚想打点水来洗漱,就看见李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脸色难看得像见了鬼。 杨晏初本能地感觉不妙:“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李霑大声道:“鬼手!我看见了鬼手!里面一进院,最北边的厢房里!躺着!” 杨晏初懵了。 任歌行声音不大,但是屋外的两个人都听见了:“你说谁?” 明明只有月余不见,裴寄客却已经那么迅速地衰弱了下去,原本就青白的面孔更是面无人色,简直浮荡着一层灰败的死气。他仰面躺在榻上,听见门响,费力地转了转头,目光平静得像个久病而行将就木的老人。 裴寄客说:“这几天外面如此吵闹,原来是你们,当真是山水有相逢。” 杨晏初站在门口一时怔忡,想起凤袖曾经为了拿高家的药方在徐州好一阵兴风作浪,后来赵宣的所作所为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不由得心情复杂,道:“高氏的药方没有治好你吗?妙音呢?” “多亏了那方子,否则我也活不到今天。凤袖么……他去了哪里,与尔何干?” 杨晏初看了一眼这人没死,还能牙尖嘴利地怼他,就不想再与他多话,转身欲走,凤袖手伤尚且未愈,就算回来了也不会主动来找他们的麻烦,就当宅子里没这个人,横竖这深深庭院,要是不刻意去找的话,谁也看不见谁,彼此相安无事,养好了伤各奔东西罢了。 反而是任歌行拉住了杨晏初,猝然问道:“凤袖去了哪里?” 裴寄客戒备地看了他一眼,道:“你非要问这个做什么?” 任歌行道:“……我相好的和你有一样的病,你说我问这个做什么。” 裴寄客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道:“上次在徐州,他做事……不大妥当,这次我便告诉你,当卖你个人情,他回来的时候,就莫要找他的麻烦。” 为了救鬼手,盗取高氏药方,绑架杨晏初和李霑,反杀雇主高天朗和高夫人,还试图栽赃给任歌行,虽然没有成功,但是杀死高天朗这口黑锅横竖任歌行最终还是背了,这么多事用“不大妥当”一言以蔽之,真是让人感觉十分不大妥当。任歌行皱了皱眉,捏着鼻子应下了:“可以,他不冲我呲牙,我不动他。” 裴寄客道:“昆仑。他去了昆仑。” “昆仑?” “‘昆仑有草,其名傩措。生于千仞之壁,上为霜雪所沾,下为渊泉所润,有异香,不世出,食之可护心脉,养心血,虽立昆仑之巅,无碍也。’这是霍枫桥告诉我们的。” 杨晏初道:“你用何物做的交换?” “我的一点血,”裴寄客冷笑道,“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快就炼出药人的解药。” 杨晏初这才明白自己在提出可以救任歌行和严家药人的时候,霍枫桥为何毫不惊讶,又为何知道要以血为药,如此看来,鬼手要比他们更早到达兰陵。 鬼手又道:“我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若果真有效,再过个十年二十年,若杨少侠也如我一般,届时任大侠或许可以去找一找这昆仑傩草。”他看向任歌行,“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任歌行颔首道:“知道了。” 四人面面相觑,一时默默。裴寄客缓缓道:“怎么,三位还想叙叙旧?恕裴某缠绵病榻,没有此等兴致了。” 任歌行一直对鬼手没什么好感,一听此言便立刻转身离开,杨晏初和李霑跟他身后,杨晏初忍不住回头看了裴寄客一眼,发现此时裴寄客正静静地看着他们,看到杨晏初看过来,二人的视线短暂地交错了一瞬,裴寄客闭上了眼睛。 “这是什么倒霉缘分,怎么哪儿都有他。”回去之后,任歌行道。 “东边一带,由南到北,高氏,霍枫桥……”杨晏初道,“想必是凤袖带着鬼手四处求医问药吧。” “嗯。”任歌行应道。 杨晏初敏感地觉出了任歌行的不对——自从他看见裴寄客的那一瞬,脸色就难看到了极点。任歌行虽然不喜欢鬼手,又对凤袖心怀芥蒂,可是到底也不至于此。他道:“怎么了?” 任歌行抿了抿唇,问得艰难又斟酌:“我……我想问问你,杨儿,你实话告诉我,除了心脉疼痛,你到底什么感觉?” 杨晏初明白了。 任歌行是在担心他。担心同为药人的他终究也会变得和鬼手一样,憔悴,衰弱,苟延残喘,奄奄一息。 可是杨晏初没有猜到的是,任歌行不仅担心,而且害怕。 他非常害怕。他暗戳戳地动了好久的春心,却不敢轻易宣之于口,万分郑重地为心上人的将来做了许多设想和准备,顺的还是不顺的,甜的还是苦的,他都想好了,也愿意去承担,这才敢请求心上人把一辈子托付给他,可是当看见鬼手的那一刻,他第一次隐隐听见了某种不祥的响声。 年轻的剑侠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寤寐思服,生死以之,珍重到简直冒着些傻气,可他的爱人偏偏命如纸薄,时运多舛,他看见横在床上的裴寄客的那一刻,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如果躺在那里的是他的小羊怎么办? 于是他害怕,像月亮害怕风吹散身边的一朵流云,有一种无力的隐痛。 杨晏初沉默片刻,道:“你是怎么打算的?” 任歌行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微微弯下腰,看进杨晏初的眼睛里:“东边的医仙世家,中原,西域,南疆,北蛮……天下何其大,我不信这天底下没有能治好你的办法。高家的那个方子我还记得,傩措若真有用,送完小霑,我即刻动身去昆仑。” 杨晏初心内巨震,一把抱住了任歌行,好像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一样,黏黏腻腻地亲他的脸颊和耳垂,任歌行托着他的腰,挺不好意思:“这好好说着话……哎,别闹,孩子还在这儿呢。” 李霑揉着眼睛,不知道是被闪着了还是被辣着了,叹了口气:“孩子走,孩子马上就不在这儿了,孩子去隔壁喝口茶。” 李霑说完转身就走,还体贴地关上了门。任歌行一没人的时候就开始浪,好像刚才那个亲亲脸都臊得慌的人不是他一样,直接吻上了杨晏初的嘴唇,杨晏初啵了他一下,和他额头抵着额头,道:“没事,我现在没事。鬼手他……他是从小就被养在药人谷里的,中毒时日比我更加长久。论起来,我还不至于到他那一步。” 任歌行有些不信:“真的?” “真的假不了。”杨晏初道。 “那也不行,”任歌行道,“此行一结束,咱们马上想办法给你治病。” 杨晏初什么也没说,亲了亲任歌行的额头。 “还有一事,”任歌行握住了杨晏初的手,道,“临川江氏之仇,我给你报了,好不好?把李霑送到青州,我们就往南走,到临川你给任大哥几天时间,我拿江知北的头告慰伯父伯母在天之灵。”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凌小凌一定能行、sodablack 2个;黑゛喵、一团云气、沉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可爱的小胖友 10瓶;龙胆紫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还有一事,”任歌行握住了杨晏初的手,道,“临川江氏之仇,我给你报了,好不好?把李霑送到青州,我们就往南走,到临川你给任大哥几天时间,我拿江知北的头告慰伯父伯母在天之灵。” 杨晏初的笑容僵住了。 他默默地站了起来,整了整衣领,低声道:“不必。” 任歌行叹道:“我不想让你沾血,而且……晏初,你底子薄,又没有内力,报仇和送死有什么区别?交给我就行了,我……” 杨晏初脸色越来越难看,后来干脆打断了他:“这件事不必再提了。你不要去临川,这件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任歌行瞪他,很不可置信的样子,“我媳妇的事情怎么就与我无关了?” 杨晏初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语塞半晌,方道:“总之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为什么?” 杨晏初缓缓道:“严家崛起不过短短数年,根基尚浅,霍枫桥为了除掉它,尚且韬光养晦数年,临川江氏世家大族,煊赫一时,在朝廷也有势力……是我父亲的死把这件事情挑到明处。我不想你涉险。就算以你的武功能全身而退,杀了江知北,以你的身份和名望,势必会卷入庙堂和江湖的纷争之中永无宁日……” 任歌行很奇异地笑了一声:“你认为我会在乎那些?” 杨晏初道:“我在乎。我不想你那样。” 任歌行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杀了江知北。” “是。” “你是不是想亲自手刃江知北。” “是。” “杨晏初,那我问你,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打算去送死的?” 杨晏初抬起眼睛,和任歌行视线相接。任歌行视线平静得陌生,带着点山雨欲来的无奈和冷。 杨晏初咬了咬牙,近乎承认一样沉默着。 任歌行没有说话,叹了口气。 杨晏初感觉到气氛急转直下,他本能地感到慌张,凑过去亲任歌行,带着点讨好意味地,轻轻地啄他的嘴角,任歌行按着他的胸口把他推开:“你真的把自己这条命看得这么轻吗?” “你真的想过和我长久吗?” 杨晏初被他问得几乎有些委屈:“你问我这个,你没有心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任歌行叹道,“我这个人……很轴,动了心就是图一辈子的。我想治好你的病,我想替你杀掉你的仇人,我想让你一直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 “我知道。”杨晏初道。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让你这么做。我不想让任何人因为我的仇恨受到牵连,尤其是你。此事险而又险,如果你因为这件事情出了什么事,那和杀了我也没什么区别——那样还不如让我痛痛快快死在报仇的路上,”杨晏初捧着任歌行的脸,一字一句地剖开心肝,“我没有办法放开以前的事情没心没肺地活着,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要去动它,我真的,我真的很怕它会伤到你,”杨晏初与任歌行额头相抵,“等到时机成熟,让我自己去解决这件事,好吗?” 任歌行没有说话。 杨晏初叹了一口气,搂住了他的脖子,低声道:“真恨你看不到我脑中画面。” “你看不到我多么想和你共度余生。” 我该如何告诉你。 我曾经像灶火一样地恨过,从午夜燃烧到天明。 是你赋予余生意义。 任歌行仍然沉默着,杨晏初偏过头,露出下颌角漂亮的弧度,温柔坚定地吻他,像一个唇舌柔软的动物舔舐紧闭的、边缘锋利的蚌。 任歌行张开嘴,在他的上唇咬了一下,叹道:“你啊。” 彼时二人尚且不知命运会把他们推向何种境地,那之后的岁月里两人都曾经觉得当时说的话简直像一首判词,难说是人事还是命数。 “我打扰一下,”李霑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任大哥,有个人进来了……你们还是出来看一下吧。” 杨晏初明白了李霑何以叫他们出来,用一种隐晦的语气。 来人扶棺而入,一身黑衣,身材劲瘦,沉静而寂寥地站着,眼睛像秋日无风的深潭。 他道:“在下宁安,奉我家主人遗命,送他回客仙居……火葬。” 他一开口杨晏初就认出了他,他就是当日在窗外唤霍枫桥“主人”的男人。任歌行沉默着,踱过去,端详了片刻黑而厚重的棺椁,低声道:“他为何要火葬?” 宁安抬眸看着他,问道:“您是任大侠?” 任歌行点点头。宁安道:“久闻大名,只是我家主人要我保守秘密,恕我不能告诉任大侠。” 任歌行道:“无妨。严家那边拿下来了吗?” 宁安颔首道:“我在一日,兰陵永无药人。” 任歌行默然地看着他,伸手轻抚棺椁,道:“我能看着他……火葬吗?” 宁安道:“主人吩咐,火葬时只能有我一人在场。” 任歌行蹙了蹙眉,心中疑窦顿生,面上不显,只道:“那我们便先回避。” 宁安点了点头,一个字也没多说,便向里去了。三人回到屋内,杨晏初便道:“你也觉得此事有蹊跷?” 任歌行没有答话,抬手示意安静,闭目偏了偏头,几息之后,他道:“棺材停在第五进院中。我必须得去看看——我怀疑霍枫桥他压根没死!” 以任歌行的武功,若是想跟踪一个人,没有人会察觉。院中极静,听不见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宁安站在院子中央,沉默地低着头,忽然弯下腰,上半身伏在棺椁上,然后极慢极慢地跪了下去。 任歌行听见他低声说:“原本我不配为你扶棺,只是怕你路上一个人走太寂寞,只好僭越了。” “下一世莫要再生于世家,”宁安说,“我喜欢看你笑。” 宁安把脸贴在冰冷的棺材盖上,静静地贴了一会,然后站了起来,推开了棺椁,将里面躺着的人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 任歌行瞳孔瞬间紧缩。 棺中人正是霍枫桥。 但那分明不是一个死人! 任歌行见过太多死人,足以一眼看出,眼前的人分明就是个睡着的活人—— 不对! 习武之人五感灵敏,可是任歌行听不到霍枫桥的呼吸! 任歌行懵了,可那边宁安却已经点上了火,再犹豫,霍枫桥就算没死,也要被炼成灰了! 间不容发之际,任歌行已经来不及细想,只得暴喝一声:“别动!” 宁安背对着他,稳稳地抱着霍枫桥,没有回头。 他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任歌行眯了眯眼睛:“你听到了?” “不是。”宁安道,“猜到了。你若不来,就不是任歌行了。” 任歌行道:“霍枫桥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安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主人的确是死了,”他转过身来,神色已经变得非常平静,“那是他渴望已久的事情,任大侠莫要再打扰他清静了。” 事已至此,面对面色如生的霍枫桥,任歌行不可能再视若无睹,他道:“既然保他尸身不朽,为何又要火葬?这真是他的意思?” 宁安摇了摇头:“我不能说。” 任歌行道:“你若不说,我自会去找。” 宁安沉默半晌,道:“为何?” 任歌行道:“他是吾友。” 宁安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方道:“你的嘴严吗?” 任歌行道:“有进无出。你的话真吗?” 宁安道:“任大侠何其聪明,日后若发现半句有假,随时来兰陵取宁某项上人头。” 宁安不再看他,将视线投向了怀里仿佛正在沉睡的霍枫桥。他将霍枫桥放到一个台子上,动作很轻很慢,像怕碰碎了什么稀世的宝贝。 宁安索性坐在了台子上,盯着霍枫桥的脸。他道:“并非我要保他尸身不朽,而是他死后本就不腐不朽。” “他是霍家唯一一个获得长生的人。” 任歌行大惊:“什么?!” 宁安道:“当年他离开霍家,住在客仙居,他母亲常偷偷来找他,只有一次,在送给他的糖糕里……放了霍家新制的药。” 言至于此,宁安停顿片刻,方才继续说下去:“他对他母亲毫不设防。” 也只有那一次,霍家人欣喜若狂,自以为发现了长生的秘密,当娘的自然盼望儿子也能长命百岁,在糖糕里偷偷放了磨碎的丹药,只是厄运汹涌而来,没有留半分情面。霍枫桥在感觉到不对的第一时间便用药压制药性,而他医术又极精通,这才堪堪压制住。 而其余的霍家人则没有那么幸运地警觉。随长生而来的就是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时至今日,已经难以说清霍家药人出逃到底是因为霍家人的疏漏,还是他们由于病痛的折磨,根本无暇顾及关在牢里的药人了。 “后来的事情,我主人应该都与你言明了。” 任歌行终于明白了,霍枫桥为什么那样消瘦,苍白,憔悴,病骨支离。 他曾经是霍家最宠爱的幺儿,却因为药人之事毅然背离家族;他本来最恨对长生的孜孜以求,却是霍家唯一一个获得长生的人。 任歌行惊得尚未回神,宁安并不理会他,他看着台子上安然沉睡的人——那个样子真像他从前午睡的时候,看起来舒服而放松。宁安想起从前无数个夜晚,霍枫桥的新陈代谢被无限地延长,同样地,他被药性折磨得痛不欲生,在宁安慌乱而心疼的怀中挣扎,好不容易挨过去,虚弱地抬起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摸了摸宁安的脸,低声道:“小安……你觉得长生怎么样?” 宁安道:“我宁愿主人不要这长生。” “是啊,”霍枫桥笑了,嘴角扯得很勉强。他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从来没有想过……” 宁安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像哄发着烧的孩子,或者哄那个八年前偷偷溜出去喝酒,嬉皮笑脸地被拎回来,结果被罚挨了板子的少年。 霍枫桥轻轻地说:“瓮中春色,枕上华胥,便是……长生了。” 杖头挑得布囊行。活计有谁争。不肯侯家五鼎,碧涧一杯羹。 溪上月,岭头云。不劳耕。瓮中春色,枕上华胥,便是长生。 从此兰陵再无药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端木泽琅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odablack 2个;一团云气、可爱的小胖友、35681529、端木泽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轩亭向晚 21瓶;安若素 10瓶;凌昔末 9瓶;璟璟璟璟璟? 7瓶;路寻何处 5瓶;艾瑞欧西鱼 3瓶;凌零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火烧了很久,宁安一直面对着霍枫桥站着,火光映在他眼中,明明灭灭,一点死去的劫灰。到最后,霍枫桥只剩下一点骨殖,宁安慢慢地走过去,把几块碎骨和一捧灰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任歌行静立在一旁,轻声问道:“他的骨灰,你打算怎么办?” 宁安道:“他说过……霍家后山风景很好。” 是处青山可埋骨。 他不愿意入霍家祖坟,把自己烧了,却葬在了霍家的后山。 任歌行走过去,看了看宁安捧在手中的盒子,沉默了半晌,转身离开了。 杨晏初看见任歌行从重重庭院中走来,迈过一个门槛,突然晃了一下,扶了一下墙。杨晏初一惊,赶紧跑过去搀他,这才发现任歌行脸色很差,胸腹的伤口好像裂开了,衣衫上星星点点的红。杨晏初道:“怎么回事,打过一场?” 任歌行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胸口,神色有些怔怔的,杨晏初搀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霍前辈……怎么样了?” 任歌行眉间抽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把额头抵在了杨晏初的肩膀上。 杨晏初愣了一瞬,无言地摸了摸任歌行的头。 任歌行闷声开口道:“我兄弟这辈子没过好。” 杨晏初轻轻地拍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回屋去,我给你把裹伤布换了,好不好?” 任歌行说不上什么,从心到身地懒而疲倦,特别不想动,随口说:“要不你抱我进去吧。” 杨晏初挑了挑眉,二话没说弯下腰要去捞他膝窝,任歌行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赶紧战术后仰:“我就随口放个屁,哪儿有让媳妇抱自己的。” ……随口放个屁,说得杨晏初这辈子都不想再听见任歌行打嗝了。他真的时常对任歌行这种清奇的语言表达感到迷惑,任歌行笑了笑,一抬手把他抱了起来:“要抱也是我抱你啊。” 杨晏初不敢乱动,尽力勾着他的脖子,减轻他手臂承担的重量:“你干什么你,你伤口都裂了,别闹了赶紧放我下来!” 任歌行还是笑着,眉目却有怅惘,极低极长地出了一口气,收紧手臂,低声道:“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杨晏初安静下来,任由任歌行抱着他往屋里走,半晌,道:“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我把你抱回去的。” “那时候昏过去了嘛。”任歌行道,他想了想,“沉吗我?” 杨晏初叹了口气:“跟吃了秤砣似的,死沉。” ……谁吃秤砣? 任歌行:“……小崽子,拐着弯骂谁是王八呢。” 杨晏初笑起来。 没手推门,任歌行直接用膝盖顶开了门,李霑正坐在屋里喝茶,一看见他俩这造型进来了,惊慌地站起来:“怎么了,小杨哥哥怎么了?” “他没事,”任歌行道,“一看你就没有过相好的。” “……”李霑翻了个白眼,连借口都懒得找了,转身就要走,任歌行叫住他:“小李子干嘛去,回来,没事。” 李霑叹了口气:“我是没相好的,但是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吗。” 还两头猪一起跑。 跑到他面前搂搂抱抱。 李霑抱着茶壶走到厅子旁边的耳房里去了。 杨晏初叹道:“以后别让他这么躲来躲去的,搞得好像咱们俩一见面就干柴烈火脱裤子似的。” 任歌行直眉愣眼地问:“不行吗?” 杨晏初点点头:“行,脱吧。” 任歌行二话没说把裤子脱了,等到杨晏初真的凑过来的时候突然又怂了,娘们唧唧地缩了缩腿,哼哼道:“这么快啊……不好吧,咱们是不是得处几天再……” “什么……”杨晏初愣了一下,哭笑不得,“脱裤子换药啊!” “啊?”任歌行愣了,一张老脸又失落又羞恼,还不肯承认,“换呗。” 杨晏初笑了笑,给他的腿伤细细地敷药,敷完了换新的干净的布条,然后是胸腹,拆那些旧的布条的时候,要绕过任歌行的后背,两个人用近乎拥抱的姿势互相依偎,杨晏初抬手把任歌行整个环住去解他后背的绳结,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就在任歌行耳边响:“真想要……也可以的。” 杨晏初歪了歪头,笑意带着几分撩拨人心的温柔,他小声说:“什么时候想要,我都愿意给。” 他眼看着任歌行鬓角的青筋倏地爆了出来,任歌行粗喘了几口气,带着点咬牙切齿意味地低声道:“……你别招我。” 杨晏初笑起来。 任歌行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又像是喜欢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一样揉了揉杨晏初的头,照着他脑门亲了一口,道:“现在还太早了。” “早吗?”杨晏初问道。 我却好像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了。 “早。我还欠你很多东西。” 还太早了。总觉得仓促之间不肯在第一次委屈了你,欠你月圆花好,平静安稳,欠你一拜天地,花烛洞房,欠你一个光明正大被承认的机会——或者干脆就是,还舍不得。 千言万语只剩对视,以及一个自然而然的甜甜的亲吻。 杨晏初能感觉到任歌行情绪不太好,想着亲完应该能把毛顺过来了,可任歌行还是有些不易察觉的低落,拥被坐着,眼神有点空,杨晏初坐在他身边,轻轻地按揉着任歌行腿上因为层层绷带缠裹而发僵的肌肉,开口道:“霍前辈怎么样了?” 任歌行淡淡道:“宁安把他火葬了。” 两人一时静默。杨晏初的声音在一片安静中响了起来。 他道:“十岁之后,我恨过很多人很多事,恨江家,恨药人谷,恨浣花楼,恨世道,恨命运,什么都恨,独独没有恨过我爹。” “‘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进说为忠,斧钺汤镬可请而就,虽万死而心不惩。’”杨晏初笑了笑,“小时候我在书房背书,他在我旁边一边看着我背书写字一边批阅文书,从小他就是这样告诉我的。御史中丞杨仪简就是那样一个人,是我的父亲,我母亲的丈夫。所以后来他上万言书,我和我娘都不意外。” “人活一世,总有一些事情是比命更重要的。生之死之,如来如往。”杨晏初道,“家父如此,霍前辈亦然。你我也一样。” 斧钺汤镬可请而就,虽万死而心不惩。 生之死之,如来如往。 任歌行在阳光中凝视着他,眼前人翕动的眼睫在阳光的照射下像纤秀的鹤羽,玉白的一张脸,眼波流动时有种无意间流露的媚。 可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些东西能让他即使弯下腰,跪下/身,躺在泥里,一身风尘,骨头仍然干净明亮。 任歌行不禁想,若是太平盛世,他会长成什么样? 杨小公子,模样俊俏,门第清贵,被好好地养大,年轻气盛,一腔热血,平时彬彬有礼温文知节,一写奏章立马和他爹一个样,洋洋洒洒机锋四出,有时候能怼得皇帝都脸色铁青,可是谁不道一句诤臣执笏,四海清平。 任歌行喃喃道:“我后悔没早些遇见你。” 杨晏初讶异地挑了挑眉,笑道:“现在能遇见你,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任歌行摇了摇头,伸手去握杨晏初的手,握住了,十指相扣,珍重地厮磨。杨晏初把头靠在任歌行肩上,道:“对了。段姑娘的遗体,小霑后来叫店老板帮忙把她收殓了。” 任歌行颔首道:“好孩子。” “还有一事。”杨晏初道,“当日霍前辈走之前要将内力传给小霑,可是却发现李霑的经脉……是从小就被人封住的。” 任歌行:“什么?” “李霑不承认,霍前辈就改口说自己看错了,可到底是江湖圣手,我信他。任大哥,”杨晏初道,“我一直想不明白。李家独子李霑既然从小荒废武学,李氏夫妇全力制出泰阿令和朝彻珠的时候,难道没想过一旦他们百年,一定会有人来抢吗?” 任歌行缓缓道:“泰阿令不是他们夫妇二人所制,是李家代代相传之物,从前李家并不屈居浮梁,而是整个江右的望族,只是后来败落,旧部散于各处,才以泰阿令为号,以待重振李家……可朝彻珠的确是横空出世。” 泰阿令,朝彻珠,独子,被封住的经脉,灭门…… 二人面面相觑,一丝难以言说的阴云爬上二人心头。 而就在这时,任歌行忽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一步一步,拖沓,迟钝,轻重不一,他皱了皱眉,道:“有人来了。” 来人伤痛至极的样子,走得很慢,身形摇晃,一身红衣褴褛得不成样子,眉目仍艳丽,长发却蓬乱,沾着昆仑的尘灰。 像朵零落的格桑。 是凤袖,他回来了。 凤袖本以琵琶妙音伤人,论轻功肉搏,到底还是差些,况且他手筋刚刚被挑断,手伤未愈,昆仑苦寒,傩措又在昆仑之巅,不测之渊与万丈峭壁之间,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拿到,又怎么回来的。 他低着头,弯腰抱着什么东西,迈进门槛的时候突然被绊了一下,整个人栽在地上,干脆就躺在地上歇了一会,余光忽然看见前边站了俩人,他眯着眼睛勉力抬起头,看见任歌行和杨晏初表情复杂地站在他面前。 凤袖脑中嗡鸣大作,震惊而戒备地瞪了他们一眼,本能地想站起来,但是没有成功,他顿了顿,缓缓侧过身蜷缩起来,护住了怀中的一包东西。 那就是昆仑傩草吧。 任歌行看了他一眼,揽着杨晏初离开了。 杨晏初听到他带着叹息的一声传音入密。 “天生命薄。” 作者有话要说:“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苏轼《六一居士集叙》 先生千古。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爱的小胖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团云气 15瓶;六六、沉音、安若素、龙胆紫 10瓶;板栗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在这一路的奔波中,算是比较平静的一段时光。妙音和鬼手一个伤员一个病号,也不知道是谁照顾谁,总之深居简出,任歌行对这俩人没什么好感,但是因为杨晏初的病,他没法不在意裴寄客的死活。而凤袖又一直避免和任歌行碰面,他只好主动去问凤袖。凤袖连打水都是凌晨悄悄打,两天后的丑时,任歌行在井边等他,半晌,凤袖提着两只桶,刚打开门就看见院子里一个影子坐在井边,边打哈欠边百无聊赖地抠井上的青苔。凤袖一眼认出了他,什么也没说,悄悄关上了门走过来,任歌行站了起来,凤袖竖起一根手指,平静道:“先让我把水打了。” 任歌行道:“我不是来揍你的。我就问你一句,裴寄客还活着吗?” 凤袖的眼神戒备起来:“你问他干什么?” 任歌行心道还真是两口子,前几天问裴寄客凤袖去哪里了的时候,反应和这一模一样,他叹了口气,道:“那什么昆仑山上的草有用吗?” 凤袖瞪了他一会儿,突然冷笑起来:“哦。你问我,是因为你那小相好的?” 任歌行不答。凤袖道:“我可以告诉你,有用,还不错,我男人活得好好的。” 任歌行挑了挑眉,没忍住,七情上脸,高兴得替凤袖打了两桶水。 凤袖:“……有病这人!” 三月兰陵的凌晨尚有凉风,杨晏初一向浅眠,即使任歌行已经很小心地不发出声音,在杨晏初身边躺下的时候床的吱嘎声和任歌行身上清凉的温度还是把他弄醒了,杨晏初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勾住任歌行的脖子把他搂了过来,半梦半醒间把任歌行发凉的双手揣进自己暖乎乎的怀里,闭上眼睛不动了。任歌行心软得一塌糊涂,没忍住,特别烦人地把人家硬生生又亲醒了,杨晏初眯着眼睛啵啵啵胡乱回亲了他几口,声音黏黏地哄他:“好咯,好咯,睡觉吧。” 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是个相拥而眠睡个回笼觉的好时候。 任歌行恢复得很快,伤口愈合的速度让杨晏初感到惊喜,前几天杨晏初只敢给他吃点清淡的,任歌行吃了几天青菜素粥眼睛都绿了,也不知道他和他媳妇谁是小羊。那天杨晏初终于决定给任歌行吃顿好的,任歌行还没来得及高兴,杨晏初就说:“我自己做。” 任歌行一下就丧了:“干嘛想不开非得自己做啊,烫着你怎么办,再说人家的厨房,你万一给炸了,我怎么跟大桥的在天之灵交代啊。” “霍前辈是个好人,不会在意这些的,”杨晏初笑眯眯的,“好不容易能摸到灶台,你让我试试嘛。” 拗不过他,任歌行只好任他去了,旦日清晨,杨晏初从外面买了一堆东西,左手半斤排骨,右手拎着只老母鸡,不知道怎么想的,别人拎鸡都拎鸡翅膀,他拎鸡脖子,一路掐着人家命运的咽喉就回来了,好像途中还和鸡搏斗过一场,战况还挺激烈,反正最后鸡被掐得咕都不会咕了,有气无力地冲杨晏初翻白眼,但是扇了杨晏初一身鸡毛。 任歌行一边给杨晏初收拾鸡毛一边叹气道:“……宝,你放过人家鸡行吗,都挺不容易的。” 就这么个人,任歌行实在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厨房待着,嘴上说是怕他炸厨房,其实怕的东西很多,怕他被热油溅着,怕他被菜刀伤着,怕他被开水烫着,总之不亲眼看着不行。 偏生杨晏初还不让他在一边看着,连推带搡再撒娇地把他撵了出去,本来想着干脆给那只跟他掐了半天架的鸡一个痛快,他一刀剁掉了鸡头,刚想把它架在盆子上放血,结果这只无头母鸡在脱离他手的一瞬间突然就站了起来,好像没反应过来脑袋已经没了,重获新生一样满地连飞带跑,非常激动,非常自由,好像还有冲他这边跑的趋势,杨晏初都他妈傻了,他震撼了,他瞳孔地震,他不由自主地扯着嗓子骂了句娘,任歌行本来就一直在门外听动静,一进来看见这场景也震撼了—— 杨晏初,身后跟着一只血淋淋的无头母鸡,一起向他冲过来。 这段时间药人这药人那,搞得杨晏初现在一看见这种怎么弄也弄不死的非正常生物心里就乱跳,他猛地扑过去扎进任歌行怀里,语无伦次地说:“鸡!没有头!无头鸡!这是不是只药鸡!” 任歌行没忍住,笑场了。 他拍了拍杨晏初的后背,又疼他又笑他,把他揽到身后去,然后走过去拎起来无头母鸡,一刀割开了它的咽喉,那鸡瞬间原地去世。任歌行洗了洗手,道:“鸡就是这样的,割的时候要是找不准地方,就算把它头砍下来,它也能蹦跶很长一段时间,”他憋不住地乐,“还药鸡,做药鸡干嘛,”他弹了杨晏初一个脑瓜嘣儿,“专门啄你这种拎鸡脖子砍鸡头的小傻蛋啊。” 杨晏初扁了扁嘴,脸色微红,往外推他:“哎呀行了之后的我都会做了,你出去吧。” 任歌行叹了口气:“我不放心你啊,我就在旁边看着你也不行吗?” “不行,”杨晏初晃肩膀,“你在这儿影响我发挥。”他亲亲任歌行的脸颊,“出去嘛。” 好说歹说把人弄走了,杨晏初正在洗排骨,厨房又进来一人,杨晏初抬头一看,是李霑。 杨晏初道:“任大哥让你来的?” “啊,”李霑打了个哈欠,“我凑个热闹,再打个下手。” 还真是任歌行把他拎来的。这俩人他也是看不懂,是不是男人一有了相好的都这么让人迷惑,明明厨房里外就隔着一扇门,非得把他叫过来在里头陪着。李霑卷起袖管,道:“我能干点什么吗?” 杨晏初道:“葱姜都切了吧,一会儿要炖鸡。” 李霑应了一声,慢慢悠悠地在砧板上剁葱,一边剁一边问:“小杨哥哥,客仙居不是还有几个仆从吗,为什么非得自己动手啊?” 杨晏初说:“因为爱情。” 李霑:“……” 杨晏初很愉快地笑起来。 他开始点柴火。这几天他天天跑去观摩厨娘做饭,该会的其实也学了个大概,但是他没注意点灶火这种事并不是柴禾越多越好的,需要中间留一点空间,虚着烧,杨晏初一把塞多了,柴禾把灶坑差不多塞满了,一点火就开始往外冒黑烟,杨晏初蹲在灶坑前边闷闷地咳,一边拨柴禾一边拉住李霑的袖子小声道:“别出去找他,小场面,别慌。让它自己烧一会儿就好了。” 李霑快无奈了:“为什么啊亲哥?” 杨晏初压低声音道:“因为是我想给他做饭嘛……要是他在我身边,我会忍不住想依赖他。” 于是这哥俩站在灶台前面静静地看着炉灶冒了半天黑烟,总算是不怎么呛了,杨晏初给鸡开膛褪毛扔锅里煲着,把排骨用开水焯一遍再炖上,各种调料差不离放了个大概,一顿手忙脚乱,锅碗瓢盆一通乱响,终于弄得差不多了,他站在窗前抱着胳膊,刚想闲下来说点什么,安静下来的厨房窗外忽然透进来一阵细软娇媚的歌声,隐隐地,不很分明,他侧耳细听,方听得出词牌。 《步步娇》。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 杨晏初微微一愣,饶有兴致地微笑起来。 鬼手少说也要在客仙居那个小黑屋厢房里躺了四五天了,这人手伤了没法弹琵琶,于是给鬼手唱曲儿解闷么? 还挺有情趣。 很宛转的昆山腔,地道而软媚的苏白,唱曲子的人带着些挑逗或取悦的酥软笑音,光听着就能把那光景想个大概,一字一字吐出来逗得园中一片姹紫嫣红,《牡丹亭》里游园惊梦这一折,《步步娇》后跟着《醉扶归》,春光烂漫花开遍,杨晏初跟着他小声唱,那唱词有种精致而天真的娇媚。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得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这时候应该有水袖,或者一把扇子,这才好拿得起身段,李霑看得竟微微地呆了,眼前的人素色衣裳,两颊也还有些未擦干净的灰,可一瞬间他竟似从未见过这个人一样,那一瞬间头脑的空白让他只能想起两个字—— 风华。 “小祖宗,别光顾着唱,看着点火。” 那风华招摇的丽人不唱了,又变回他朝夕相对的小杨哥哥,甜甜蜜蜜地跑过去给他的任大哥开门:“你一直在门外呀。” “是呗,”任歌行把刚才蹲门口时候用狗尾巴草编成的一只小狗递给杨晏初,乐了,捧着他的脸,掏出小帕子给他细细地擦,“哟,怎么变成小花猫了。” 窗外凤袖还在细细地唱:“你道脆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 杨晏初笑眼弯弯地按着任歌行肩膀让他坐下,虚虚一抖袖子,侧过身,捻着手指轻轻地抚鬓角,若有若无地对任歌行飞了个眼风。 任歌行愣住了,被他那么一看,脊背有一根筋一路抽搐着炸到后脑。 最浓重的一片人间烟火里,杨晏初却像站在锦绣花丛中,矜傲而风情地,一步一摇地颠扇子,台下人千千万,台上的角儿只给一个姓任的剑侠抛媚眼。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唱着唱着就坐到人怀里去,茶米油盐的情爱中一味风花雪月的甜。 彼时燕啭莺啼,春光正好,柳丝长,桃叶小,风月像戏文里一样宛转而多情。小庭深院里的两双人都像戏文里一往而深为情生为情死的杜丽娘,在满院东风沉醉中一晌贪欢。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每当再次听到这段《惊梦》,他们仍然会以不同的心情同时想起那个春光离离的白日,那时霁月难逢,前事多悲,人间偏有百媚千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爱的小胖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团云气 5瓶;顾如衣、winter8snow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爱情这杯酒,谁喝谁上头,当时厨房里唱曲的小美人要人命地漂亮,任歌行被勾得瞬间血气上涌,俩人险些没当着李霑的面擦枪走火,李霑万般无奈,出声也不是,不出声也不是,在凳子上彷徨地蛄蛹,捏着任歌行编的那只小草狗,觉得这只歪瓜劣枣的狗都在斜眼儿嘲笑他。 眼看着他俩又黏黏糊糊地搂到一起了,李霑只好走到窗边,大声咏叹道:“春天到了!又到了万物……” “吃饭!”杨晏初着急忙慌地从任歌行身上滚下来。 这边儿没声了,俩人知道自己一时情难自禁,这时候也臊得慌,一声不吭地盛饭盛菜摆桌摆筷,但是那股暗搓搓的黏糊劲儿还在,杨晏初弯下腰去拿碗的时候,任歌行就轻轻地拽杨晏初后腰的衣料,没什么特别的意味,就是想碰碰他,摸不到人,摸一摸衣服也行,杨晏初就回头看他,视线一对上俩人就忍不住又甜又傻地笑,悄悄地牵手,十根手指腻腻歪歪地缠在一起。 不知怎么的那边儿也不唱了,不知道在干嘛。 李霑默默道:“任大哥你再给我编一个吧,那个狗。” 他任大哥一双眼睛就跟粘他小杨哥哥身上一样,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分给他:“为什么?你喜欢?” 李霑泫然嘤嘤道:“我想要个一对儿的。” 任歌行:“……” 杨晏初打着哈哈给李霑盛了碗鸡汤:“喝汤,喝汤。” 春日艳阳天,三个人静静地围在一起吃一顿家常饭,间或聊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那场景温暖得让人恍惚。 李霑还是很感动的,如果没有偶然看到对面那俩人吃着吃着桌子底下的腿又缠到一起去了的话。 还去什么青州,亮成这样,去明教当光明左使算了。李霑忿忿。 杨晏初第一次下厨做出来的东西居然还意料之外地不错,卖相一般,排骨由于酱油放多了而呈现出一种锅底烧穿直接碳烤的谜之煤矿色泽,但是肉这种东西再怎么做也不会太难吃,味道其实还过得去。仨人吃完饭,任歌行让李霑回屋里歇着了,自己拿个墩布吭哧吭哧地收拾厨房地板。 “小麻烦羊。”任歌行换了块抹布,细细地擦角落里的一块血迹。 终于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杨晏初抱着他的腰,趴在他后背上,像条大尾巴一样随着他的动作动来动去,挤在狭小的厨房,和侧过脸来的任歌行偷偷地没完没了地亲嘴。 那日平明,裴寄客和凤袖离开了客仙居。任歌行被他们离开的脚步声惊醒。二人虽然俱有伤病,然而到底功力尚在,对于这种程度的高手来说,发出这样的脚步声已经算是一种礼节。任歌行悄悄坐起来,声音压得微不可闻:“你们接下来去哪里?” 裴寄客很平静,回道:“北上,或者往西走,怎么?” 任歌行顿了顿,叹道:“无事。” 他不想让裴寄客死了,只是此事到底难言。 三人隔着窗安静如鸡了一会儿,裴寄客道:“告辞。” 任歌行道:“等等。” 他道:“妙音,上次徐州之事,我记你一笔,再敢动杨晏初和李霑一次,自己且掂量掂量。” 凤袖沉默半晌,道:“抱歉。” 再没有脚步声,可任歌行知道二人已经离开了。平明时分熹微的晨光里,任歌行静静地靠着窗,睡意已经消散,他垂下眼睫看着沉睡的杨晏初,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到一半顿了顿,捻了捻手指,怕惊醒了他,就在半空中一点点地描画他的轮廓。 到底只是个二十岁的孩子,睡相很安静,有一种甜甜的奶气,不像平日里——想到这里任歌行忍不住皱了皱鼻子,笑起来。 不像平日里,杨晏初要是存心想勾他,那简直像个妖精。 他的小羊真好看,任歌行轻轻地想。 他看不到自己的眼神有多么温柔。 那天天亮之后,待李霑和杨晏初醒来,三人也不再于兰陵淹留,动身北上前往兖州。 “说起兖州,我还有一朋友在那儿,叫肖聿白,原来也如我一般南来北往四海为家,有了相好的以后就在兖州安定下来了,”任歌行笑道,“他那人挺好,义气热心肠,就是嘴快,正好这次经过他家,把你介绍给他,不出俩月,我这五湖四海的朋友都能知道咱们俩的事了。” 马车的帘子开着,杨晏初靠在车壁上,跟他聊天,突然来了一句:“他相好的是男的女的?” 任歌行哭笑不得:“……女的。” 杨晏初点头道:“成亲了么?” 任歌行叹道:“尚未。” 李霑本来靠在杨晏初身上打盹,听到八卦突然睁开了眼睛,支棱起来冒了个头:“既然两情相悦,为什么不成亲呢?” “害,”任歌行语气平淡,“那姑娘家高门大户,瞧不上剑客游侠,一直拦着成亲的事,提亲提了好几次,没成。” 李霑听得心里不舒服:“怎么还看不上剑客游侠啊,他们家干嘛的?” “祖荫三代,经商从政,”任歌行道,“人家不掺和江湖这条道,自然觉得剑客游侠不安稳,倒也不是看低剑客游侠怎么,只是招女婿不爱招这样的,正常。” 话说到这,任歌行突然想起来,杨晏初要是家里没有横生变故,御史中丞家的小公子,他若是去提亲,估计也得碰一鼻子灰。 那怎么办呢——万万不能夜长梦多地拖着,怎么也得娶回来,要他任歌行从此在某地定居也好,甚至要他倒插门也不是不行,如果岳父大人执意不肯,那就只好拐带这俏模样的贵公子私奔了,但不可以让他吃一点点颠沛流离的苦,总之要好好地把他的小公子护到老,一辈子不识愁滋味。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杨晏初问道。 任歌行笑着摸了摸鼻子:“没什么。” 想点儿天长地久的好事情。 杨晏初想了想,豪情万丈地说:“没事,他们嫌弃剑客游侠,我不嫌弃。” 任歌行:“……谢谢您抬爱啊。” 杨晏初往前坐了坐,没遮没拦地说:“你知道吗,你在我这里,有如神明。” 任歌行愣了:“我……” “虽然别人可能也是这样想的,毕竟任大侠名扬天下嘛,”杨晏初平静又坦荡,“但是在我心里尤其如此。莫说是追随你到天涯海角……” “杨儿,”任歌行顶不住了,小声道,“这个,这个咱们晚上回屋再说。” 杨晏初和李霑一起大笑起来。 任歌行被笑得从耳朵红到脖子,脸上挂不住,骂道:“笑什么笑,呆着没事就知道涮我。” 杨晏初笑够了,正色道:“我说的是真的。” 任歌行没说话,半晌,干巴巴地说:“什么神明,你俩的剩饭都是我吃的,我就一净坛使者。” 杨晏初勾了勾唇角,没再接茬。 李霑道:“那姑娘如何?是那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吧?” “她不一样的,”任歌行笑了,“特飒一丫头,像你这样的,她一个能打二十个。” 李霑:“……这说着别人,打我干嘛。” “这不打个比方么,就比如说,这马二十两,这鞋二十文,这姑娘能打二十个李霑,给你形容一下。”任歌行道。 李霑:“……” “那还真是挺飒的。”杨晏初忍不住笑。 正如任歌行所言,这姑娘岂止是飒,她……她也太飒了。 刚进兖州城的时候任歌行还以为赶上庙会了呢,比兰陵热闹太多了,街上人头攒动,人人脸上都散发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红光,任歌行抓住一个过路的大哥问了问到底发生何事,那大哥响亮地答道:“邵家闺女今天比武招亲你不知道啊,外地人吧你是?” 任歌行懵了,好一会儿,疑惑道:“您说的邵家小姐可是……” “邵秋月呀!就她!” 就谁啊!邵秋月不就是肖聿白的相好吗,比武招个哪门子亲! 信息量过大任歌行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他喃喃道:“不是,怎么回事,这俩人是掰了吗……老肖呢?” 杨晏初戳了戳他,道:“要去看看吗?” “去啊,”任歌行神色沉重,跟人家爹似的叹气,“掰了也不能这样,这不胡闹吗,找个比自己武功高的就嫁,太莽撞了。” 这年头少见有女子比武招亲的,更何况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一日擂台下人山人海,而任歌行三人刚到的时候,这位姓邵的巾帼刚刚□□一点,直指一个上来求亲的男子的咽喉。 杨晏初打量了一下台上女子,五官只能算清秀,面色却十分白皙,经年习武让她体态轻盈如惊鸿,真也算得一个美人。 邵秋月收回了枪,眉目冷淡地扬了扬下巴,一句话也不多说,身边有小厮把这个败北的男人客客气气地送下去了。 任歌行在下面看着,爹里爹气地皱着眉,心想着怎么找个由头跟邵秋月碰个面,问问到底怎么回事,何以要这样选择婚配,肖聿白到底去哪儿了,这时被杨晏初轻轻碰了碰:“吃瓜子吗?有五香的和焦糖的。” 任歌行失笑道:“干嘛,还真把这儿当庙会了。” 杨晏初努了努嘴:“那边还有卖瓜的,切成小块卖的,你渴不渴,我买给你吃?” 任歌行道:“我不吃,你俩要是想吃就去买点儿。” 上一个上台的男子大抵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被揍得灰头土脸,一时间也没有人敢再上来,邵秋月站在台上扬声道:“有没有人上来啊,没人上来我点名了!” 正在买瓜的杨晏初突然感到一阵来自灵魂的熟悉的颤抖,根据他人生前十年的私塾读书经历,这时候万万不能和提问的人对视,而且不能心虚,要在避免视线接触的同时表情从容,即使这题不会也要装作你会的样子,这样才不会被—— “瓜摊前面那个白色衣服的少侠,请赐教。” 正在吃瓜的杨晏初愣住了。 正在嗑瓜子的李霑表情凝固了。 任歌行也愣了。那感觉就像听说别人家房子塌了,自己跑过去看,结果塌的是他娘的自己家房子一样。 任歌行:“……那是我媳妇!”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凌小凌一定能行 5个;sodablack 2个;轩亭向晚、六六、知白守黑、沉音、白洛格子、可爱的小胖友、jyhbdhs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妖魔鬼怪快离开 40瓶;昕大野 20瓶;轩亭向晚 10瓶;阳台君 3瓶;顾如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任歌行:“……那是我媳妇!” 任歌行旁边的一个妇人乐了,拍他的肩膀:“是你媳妇就把她哄下来呀,哎呦,小两口能有什么大不了的,说几句软话,别让你婆娘在上头舞刀弄枪的,多不好看。” 任歌行快崩溃了:“不是,我媳妇是那男的!” 妇人:“……” 杨晏初懵逼兮兮地站在原地,回道:“这位姑娘,在下武艺不精,也无意……上台求亲。” 邵秋月挑了挑眉,道:“模样这样俊俏,却不是来求亲的,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杨晏初:“……来看热闹的。” 邵秋月气得直笑:“哦,热闹好看,为何不上台来看?” 杨晏初道:“我……” 邵秋月喝道:“上来!” 杨晏初轻叹一声,心道我招谁惹谁了,已经做好白挨一顿打的准备了,暗道任歌行是没有瓜吃渴傻了吗,怎么还不来救他家可怜小杨! 李霑在旁边急得直剁脚:“任大哥呢,任大哥呢,”复而慨然道,“小杨哥哥你去吧,跌打药我给你备着!” 杨晏初:“……多备些。” 邵秋月好像被他气着了,他刚刚硬着头皮走上擂台,一柄长/枪就直奔他面门而来,杨晏初闭了闭眼睛——他不想还手,也实在是不愿意躲,躲了一下还有一下,干脆让她打一下了事,邵秋月的枪携着风声呼啸而来,而就在枪头堪堪落在他面前时,兔起鹘落,一道水蓝色的影子从天而降,挡在他身前,单手用羽霄剑剑鞘挡住了长缨枪。 春风把任歌行的衣衫吹出春水一样的波纹,任歌行单手持剑,道:“邵姑娘。” 杨晏初悄悄地瞪他:怎么才来?我差点让人开瓢! 任歌行特无辜地眨了眨眼:人太多了扒拉不开,我刚跳上来的时候还不小心踩了一大哥的脚呢。 任歌行低声道:“没事,不会让你挨打。” 邵秋月在看见任歌行的那一瞬间表情实在复杂,惊讶之余竟然隐隐松了口气,她想开口,可总觉得台上二人这眉来眼去的气场让她硬是插不上话,她哽了哽,刚要说话,任歌行便开了口,他装不认识她,负手笑道:“弱水三千,邵姑娘何必在这一棵小歪脖子树上吊死,在下愿意领教姑娘高招。” 只有邵秋月能听见任歌行的传音入密:“丫头,胡闹什么!” 邵秋月面色一僵:“我……” 任歌行朗声道:“请姑娘赐教!” 杨晏初心里没底:“你悠着点!” 任歌行笑了笑,像是对邵秋月,也像是对杨晏初,他低声道:“放心,我已经许了人家了。” 邵秋月:“……” 任歌行偏头对杨晏初道:“你下去。” 邵秋月稳了稳心神——任歌行已经拔出了剑,站在她的对面,剑锋遥遥指向她。 间不容发,邵秋月一枪既出,凛若霜晨! 而任歌行长剑轻点,尽收横扫八荒之势,婉若游龙,温文剑风将一枪戾气尽数化去,邵秋月闪转腾挪,任歌行站在原地,仅作格挡。 邵秋月近身时与任歌行四目相对,任歌行手上动作不停,身形极稳,电光火石间,他抬起头,对邵秋月轻轻一颔首。 邵秋月心下一松,明白了任歌行想做什么。 于是邵秋月心领神会,顿时转化了攻势,二人的打斗一时间变得煞是好看,枪如分花拂柳,剑如踏水横波,一剑清风,折腰堪堪闪过;一枪秋水,纵身游刃于锋芒之间,落花如雨,流雪回风,云间闪电,掌上惊鸿—— 这场面可比所谓比武漂亮多了。 本来台下本来还有人喝彩鼓掌,到后来竟鸦雀无声,满场只有冷铁铮然,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任歌行猝然出手,羽霄挑住长缨枪的枪头,任歌行和邵秋月对视一眼,羽霄剑与长缨枪同时脱手,在空中颉颃交接,然后锵然落地。 任歌行负手笑道:“姑娘好身手。” 邵秋月心道任歌行真是放得一手好水,她摇了摇头,道:“我们打平。” 任歌行道:“既是平手,姑娘且待如何?” 邵秋月接道:“任……这位大侠意欲如何?” 任歌行道:“打了半日,想必邵姑娘也累了,今日平手,不如改日再战,便也不必搭这擂台了。” 打到这里,是这条道上的,差不多也都认出任歌行来了,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自然给他个面子,认不出来的,也能看出来这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也不敢再造次,看热闹的兖州街坊个个满意,说今天这场比武招亲真不赖,打得比《三岔口》还热闹,烈火烹油刚要被拖成一碗温吞水,此时人群中那个卖瓜的小贩可能是瓜没吃够,大声喊道:“打成个平手,这郎君你还嫁不嫁?嫁不嫁?” 杨晏初瞪他——刚还在你这儿买过瓜,你丫转眼就卖我男人! 邵秋月柳眉一立:“我嫁不嫁与尔何干!你若不服,上来与我打过!” 卖瓜汉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威武不屈地扯着嗓子嚷嚷:“多新鲜,你这小嫚儿比武招亲可不就是为着招揽个如意郎君,现在打成个平手,问你嫁不嫁,却要来打我!” 大戏唱上了,恨不得就一眼看到尾,把台上俩人直接塞到夫妻对拜那一截去,那卖瓜的可能也是瓜没卖完舍不得走,一直在那儿带节奏地喊:“嫁不嫁,嫁不嫁!” 隔着不远那个卖瓜子的听他喊了两声,也跟着嗷嗷:“嫁不嫁,嫁不嫁!” 李霑拎着一兜瓜子,杨晏初拿着一瓣瓜,俩人都他妈傻了。 只要有那么一两个不知道为什么总之特别兴奋的,整个人群的气氛就很容易被带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群众们一看好家伙还有一出,也跟着一起嚷嚷:“嫁不嫁,嫁不嫁!” 杨晏初在一片“嫁不嫁”的巨大浪潮中声嘶力竭地逆流而上:“嫁你大爷!那是我男人!” 两个人被起哄晾在台上,底下恨不得要从“嫁不嫁”喊到“入洞房”了,任歌行有点尴尬,他不喜欢大声嚷嚷,可是让人家姑娘大声嚷嚷也不是那回事儿,他一脚踩住羽霄剑剑鞘,剑鞘瞬间立了起来,他收剑入鞘,抱着剑朗声道:“诸位!” “娶不娶啊你!” “既已平手,再战自有定夺,今日若谁还想上台求亲,便与在下打过!” 任歌行一正经起来浑身带煞,那看热闹的便觉出没意思,也不起哄了,半晌,也没有人再上台,气氛也就逐渐冷了下去,人群有了渐渐散开的趋势,任歌行刚松了口气,突然,台下传出一个声音:“在下求亲,愿与大侠一战!” 任歌行一瞬间脑袋都大了——这又是哪出,今天简直就他娘的不宜出行! 然而,他迅速地反应过来,这声音似乎非常耳熟。 有白衣剑客飘然上台。那剑客背着剑,身上却无戾气,眉眼弯弯,天生一副笑相,皮肤白皙,倒是和邵秋月十分有夫妻相,只是眉眼似有疲态,一身仆仆风尘。 任歌行瞪他,那剑客听见表面稳如老狗的大侠内心绝望的嘶喊—— “他娘的你怎么才来!就因为你俩这破事,我回家得跪碎一车搓衣板!” 肖聿白讨好地笑了笑,刚想说什么,斜剌里一枪劈头盖脸地冲他砸了过来,邵秋月眼眶都红了,追着他砍:“你还知道回来!” 肖聿白被邵秋月的长缨枪追得满场乱跑,他本来就擅长轻功,人送雅号“逐云”,两人一跑一追,简直跳舞一样赏心悦目,本来已经散去的人群又聚拢起来,而且越来越拥挤,还有大人怕小孩看不见,把孩子放在脖颈上看的。 肖聿白足尖轻点,朗声道:“我若赢了邵姑娘,便不必再与大侠比试了吧!” 任歌行后撤一步:“您自便。” 肖聿白一个闪身躲过邵秋月一枪:“秋月,秋月,你听我解释!” 邵秋月一□□过去:“给老娘死!” 肖聿白叹了口气,不再闪躲,一把抓住了□□的枪头,邵秋月一愣,赶忙收了力道,可还是有血顺着肖聿白的手掌细细地淌了下来,肖聿白低眉顺眼地笑着,柔声道:“秋月,我娶你。” 邵秋月怔住了,眼睛蓄起泪来。 肖聿白用带血的手掌轻轻往外一抽,长缨枪登时落地。 邵秋月绷着嘴角,声音却在抖:“你怎么才回来。” 肖聿白沉声道:“抱歉,我回来晚了。”他转过头,对任歌行道,“大侠可以让我抱得美人归了罢?” 任歌行心累地摆手,只想下去找媳妇:“可可可。” 一场比武招亲终于就这样闹闹哄哄又乱七八糟地收场了。人潮好不容易散去,今次一遭,不知道要做了多少说书人的谈资。五个人找了家酒楼的雅间坐下,肖聿白赶紧说:“这顿我请。” 任歌行道:“是该你请——小邵还喝酒吗?” 邵秋月熟稔地点了点头:“来点儿。” 李霑在一边偷偷地咂舌。 肖聿白手心一道伤,想去握邵秋月的手,邵秋月别别扭扭地不肯给他摸,俩人厮缠了半晌,邵秋月“啧”了一声,捏住了肖聿白的手腕。 菜还没上,任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花生米,在桌子下面握住了杨晏初的手。 杨晏初直接把一条腿搭在任歌行腿上,特横。 任歌行笑了笑,道:“说吧你俩,怎么回事啊,闹成这样。” 肖聿白叹了口气,道:“我去了一趟桂林郡。” “桂林郡?”任歌行一惊,“你去那么远做什么?” “我在桂林郡有门路嘛,”肖聿白往邵秋月碗里夹花生米,“我一朋友跟我说他过段时间要去桂林郡,让我帮他先探探路,也不知道他过得好好的非要一个人去那么远干什么——哎,他这几天来兖州收租子,咱们见一面一起喝个酒交个朋友也好,他人不错。” 任歌行颔首道:“可以,不过你去一趟桂林郡,小邵怎么就比武招亲上了?” 肖聿白看了一眼邵秋月,叹道:“我也不知……但是我猜,大概是我这一去,有人趁人之危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桂林郡就是广西那一片儿,本文地名哪个时代的都有,历史大佬莫追究哈。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网友阿岑 7个;可爱的小胖友、知白守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路寻何处 15瓶;Amentia.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肖聿白看了一眼邵秋月,叹道:“我也不知……但是我猜,我这一去,有人趁人之危了吧。” 邵秋月沉默半晌,道:“那毕竟是我爹娘,不要那么说他们。” 肖聿白苦笑道:“他们逼你?” 温酒热菜已经陆陆续续地上来了,邵秋月一仰头干掉了一杯酒,道:“你前脚刚走,他们就恨不得马上把我随便塞给一个什么读书当官的家里当老婆去,你又迟迟不回来……我也想过南下去找你,我娘一发现我有这念头,噶一下就晕过去了,后来我只要一出家门她就会晕过去,”邵秋月叹道,“平时身子骨那么硬朗一个老太太,那段时间一天晕三次,我知道她是装的,但是……” 但是那是我娘啊。 肖聿白道:“我明白的,我明白的。” 任歌行默不作声,心中暗叹,如今乱世,江湖纵然漂泊,读书入仕也并非就高枕无忧平步青云——杨晏初的父亲杨仪简就是如此。选哪条路都不安稳,何苦如此苦苦相逼。 “比武招亲,看着是挺作的,太招摇,但是我当时没法出家门,要把事情闹大让你知道,只有这一种方法了。”邵秋月苦笑道。 “很好用啊,”肖聿白笑道,“我人刚到徐州,就有人半夜敲门,说老肖不好啦你婆娘要跟人跑啦,吓得我半夜鞋都来不及穿好就又开始赶路,跑死了几匹马,几天都没有睡觉。” 邵秋月瞪他:“你信我会跟别人跑吗?” “自然是不信的,”肖聿白还是很好脾气地笑着摇她的手,“我怕伯父伯母为难你嘛。” 邵秋月摇头叹道:“你……你这次打算怎么办?” 肖聿白道:“再去提一次亲。这次事情闹得这么大,伯父伯母顾及邵家和你的清誉,大抵也不会再那么强硬地拒绝我,一次不成,我去两次,”肖聿白温声笑道,“或许你这段时间又不能常常出家门了,不过没关系,我翻墙很有一套,”他声音低下去,“翻了又不止一次两次了。” 邵秋月脸有点红,迅速地瞟了一眼对面假装若无其事的任杨李三人:“这说正事呢!” “这就是正事啊,”肖聿白还挺正经,“不管这次会怎么样,偷偷溜出来也好怎么样也好,今晚我们一起过花朝。” 任歌行道:“花朝?” 肖聿白点头笑道:“你们来得巧,刚好赶上花朝节,你不长住兖州,或许不知,花朝是这里一个很特别的节日,嗯……你若有了心上人,花朝节还是挺好玩的。” 百花之朝,令会男女,自然有许多月上柳梢头的缠绵□□。任歌行听罢,立刻道:“谁说我没有?” 场面安静了一瞬。肖聿白讶异地挑眉道:“你有?” 任歌行长臂一展,还配了个噔噔噔蹬的音效:“就是我旁边这位。” 杨晏初早就在等他这一句了,无缝衔接地点头微笑道:“在下杨晏初。” 李霑补充道:“是他,就是他。” 肖聿白表情空白了半天,溜出来一句:“原来是嫂子……真是……” 邵秋月比他更懵:“……真是太失敬了。” 任歌行笑了出声:“可不吗——你怎么就一眼从人堆儿里把他给挑出来了,妯娌相见分外眼红么?” 李霑小声道:“好吃不如饺子。” 杨晏初小声回:“抗揍不如嫂子。” “不是,”邵秋月有点尴尬,“我又不是真的想比武招亲,嫂子看着就是个不会武功的,长得又实在出挑——” 任歌行赞同道:“这倒是真的。” 肖邵二人都是豪爽人,知道任大侠断袖也就知道了,接受得十分干脆利落,邵秋月举起酒杯道:“之前对杨……嗯,嫂子太冒犯,这杯秋月自己罚了,嫂子你随意。” 肖聿白当然不能让邵秋月一个人喝酒,便也举起酒杯道:“那这杯就当我吃了老任和嫂子的喜酒。” 一个男人被人叫嫂子,杨晏初刚开始有点别扭,但总归还是甜滋滋的,他笑应道:“好好,罚酒也吃得,喜酒也吃得。” 任歌行举杯道:“不罚了。敬姻缘。” 肖聿白朗声笑道:“敬姻缘!” “敬姻缘!” 李霑默默地与他们碰了一下杯,无言地在心里为他们祝酒。 敬姻缘,敬相思,敬求而不得,敬终成眷属,敬人事,敬命运。 他看了一眼窗外—— 也敬今天的好天气。 相逢意气为君饮,且作一程把酒言欢。 一顿饭吃罢,肖聿白便带着邵秋月去邵府提亲去了,五人正下楼,楼下大堂里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一唱三叹道: “你看虎咆般炮石连雷碎,雁翅似刀轮密雪施!且说这位尉迟大侠,长袖如雪是剑气如虹,只那么一招——” 那“招”字拖得极长,沙哑着嗓子方才回转道:“是血光四溅哪!那贼人立即就被斩于——马下!” 任歌行心中暗叹这些说书先生终于不讲他在皖地斩杀知名高血压土匪的光荣事迹了,他低声问肖聿白:“这位尉迟大侠是哪位高人,以前没有听说过。” “唔,他名唤尉迟牧野,”肖聿白道,“兖州刚刚崭露头角的一个侠士,这段时间接连斩了好几个颇有些恶名的江湖人,也不为别的,他自己只道是‘诛宵小,安黔首’,兖州的百姓都挺喜欢他的,只是……我也不太清楚,这位侠士好像并不只专于剑道,方术道法也很精通,有人叫他剑仙呢。” 任歌行颔首应了一声,送肖邵二人离开之后,三人打算在兖州滞留一晚,过完花朝节明日再走。今晚花朝,白日里已经很热闹了,路边街市有小贩卖胭脂水粉和女儿家戴的宫花和鲜花,还有百花酒和鲜花饼之类的,三个人信马由缰地闲逛,任歌行笑道:“嫂子想要小宫花戴吗?” 杨晏初:“……你差不多得了。” 任歌行低着头嗤嗤地笑,踢路边的小石子玩,踢一下叫一声:“嫂子,嫂子,嫂子……” 杨晏初大庭广众被他这样一声声地叫,脸皮都快烧没了,但又莫名其妙地有点爽,又不想直接让他别叫了,就跑过去把任歌行踢着玩的石子一脚踢飞。 任歌行乐呵呵地闭上嘴。李霑在旁边吃鲜花饼吃得满嘴是渣,东张西望地喊了一句:“任大哥,花神!” 任歌行一拱手:“小友颇具慧根,看来非俗世之人呐,正是小仙!” 杨晏初把胳膊肘搭在任歌行肩膀上,道:“那小仙就是爱与美之神。” 李霑:“……不是,你们看呀!” 杨晏初和任歌行随着李霑指的方向看过去,远远地有一队人抬着一面大鼓,在人群的簇拥下缓缓而来,鼓的边缘一圈花团锦簇,鼓中央站着一个盛妆美人,作花神打扮,镶满了花朵的披帛和广袖随风飘飞,在盛大的丝竹声中于鼓上翩然起舞,跳起来的时候极轻盈,纤足落下敲响的每一个鼓点都踩在丝竹歌吹的节拍上。 兖州百姓有情调且会做生意,随着这鲜花美人的队伍里,有小贩兜售小捧的花朵与花瓣,过路围观的姑娘们大多会买一捧扬洒到花神的鼓上,以图个花神眷顾的好兆头,或求聪慧灵巧,或求美满姻缘。杨晏初和任歌行很快被挤在了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李霑凑热闹,非要往人群中央的花神姐姐那里挤,杨晏初和任歌行被带的不得已往人堆儿里扎,外面一圈的姑娘们离得远了,抛洒的花朵和花瓣很多就落在了任歌行和杨晏初的身上。两个人顶着满头落花对视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任歌行凑过去在杨晏初耳边说:“这花神裙边儿脱线了,抽出来的丝挂鼓面的钉子上了。” 杨晏初借着歌吹如沸大声嚷嚷:“别看花神啦,看我!” 任歌行就乐:“那你穿花裙子给我看吗!” 杨晏初道:“可以啊!” “戴小宫花吗!” “戴呗!” 李霑忍无可忍:“你们讲话不要吼那么大声啊!” 两个人这才往周围看一眼,发现也并没有多少人搭理他们,大家都是自己开心自己的,任歌行替杨晏初拂去他头上的雪一样的落花,笑道:“都是自个儿关门乐自个儿的,谁有功夫看咱们,”俩人又黏到一起咬耳朵,任歌行低声道,“我刚看见街东边有个情人镜,一大堆人在那排队照,一会儿去看看吗?” 杨晏初道:“这玩意儿你也信?” 任歌行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风弄月休要论’,据说照了这镜子的眷侣,下一世也会终成眷属白头偕老,图个吉利嘛。” 杨晏初心头一动:“你下一世也要和我在一处吗?” 任歌行眉毛一立:“怎么,下辈子你要蹬了我啊?” “没没没,不是,当然不是,”杨晏初笑道,“我自然愿极。” 他心想,如果有来世,他一定要是很干净,很体面,很轻松的,最好是少年时,无忧无虑甚至有点桀骜的时候,为了下一世的任歌行再狠狠心动一次。 那么如果这一世他自己先离开,一定要等一等任歌行——要是任歌行先走就不必等他了,他不介意下辈子找个老头。 任歌行捏他的鼻子:“傻笑什么呢?” 杨晏初咧嘴笑了笑,没有答话。 惊变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仪态万方的花神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沉醉在如雨落花中的人们终于发现了来自人群前方的骚动,拥挤的人群骤然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一人骑在马上,七窍流血,疯狂地嚎叫着,已然失去理智地发泄一样抽打着身下之马,那马痛得尥蹶子,在人群里横冲直撞,直接闯入了最拥挤的街道,花朵零落成泥,升平的歌舞转瞬惊破,任歌行心头一紧,喝道:“让条路!” 而情势瞬息万变,还没等任歌行赶到,那人突然嚎叫着堕了马,在地上滚了几圈之后,暴喝一声,一掌在地上拍出一道深长的裂缝! 而此时任歌行已经来到他的身前,一把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就着近身打量了一下那人,心内有了论断——不是中毒,是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发了疯的人力气极大而不辨东西,像头疯狼一样胡乱攻击着面前的人,这人不要命地发狠,任歌行一边与他缠斗,一边喝道:“谁去制住那匹马——” 人叫马嘶! 就在任歌行点住这走火入魔的疯子的穴位的那一瞬,马蹄踏踏,尘土飞扬,任歌行头顶的天光被骤然挡住,他抬头去看,只见那马被人狠狠勒住缰绳,惊得上半身腾空直立,马背上的人面无表情地拽着缰绳,上半身被马带得几乎与地面平行,坐得却极稳。 长风如离弦掠耳,马上的男人如同在草原上驯服一匹离群的烈马。 几息之后,那匹马终于被制住而平静下来,马背上的男人沉静地垂下眼,他窄腰劲瘦双腿修长,眉目相当俊秀。 任歌行暗叹道此人好利索的身手,仰头问道:“敢问尊名?” 那马背上的男人沉默片刻,道:“沈氏家仆,剑秋。”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花朝节啊本来是在农历二月份,清明之前的,也没这么多习俗,这段儿纯粹就是我借个名编的。 让我大儿子客串纯粹就是想他了,没看过七年之痒的也不影响阅读吼。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听说你没钱氪金了 2个;知白守黑、可爱的小胖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六六 10瓶;顾如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作者有话要说:剑秋这时候已经被告知小少爷要成亲了,然后被派到兖州收租子,大概是七年之痒那篇文一开始的那个时间段线,私奔还是后面的事呢,这段时间剑秋内心比较复杂。 内子是对自己妻子的尊称。 兖州地方戏那段故事有参照,具体参见清代李汝珍《镜花缘》。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沉音、知白守黑、可爱的小胖友、糖糖糖啾啾、轩亭向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六六 10瓶;一团云气、Amentia. 6瓶;顾如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那马背上的男人沉默片刻,道:“沈氏家仆,剑秋。” 李霑小声地嗯了一声,尾音带着轻轻的上扬,没听明白什么似的。 那男人从马上跳了下来,将缰绳递给任歌行,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离开了。他身边没有伴随的人,独自行走在人群中,背影依然出挑得引得人们纷纷回首。待他走远,杨晏初问李霑道:“你刚嗯什么?” 李霑摇头道:“我只道他这气度,真的不像个家仆。” “不过也不像江湖人。”杨晏初道。 “何以见得?”任歌行插了一句。 杨晏初看了他一眼。 这些人。任歌行,鬼手,妙音,逐云,宁安,霍枫桥,乃至李霑,不管性格如何,骨子里总是带着一种漂沦江湖的寒冷,但是刚才那人不是。杨晏初道:“他身上有一种……过日子式的安稳。” 任歌行挑了挑眉,眸色深沉下来。杨晏初用下巴指了指那被点住穴道晕过去的疯子:“他怎么办,马怎么办?” “他……”任歌行刚想说什么,地上的人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他在看见任歌行的那一瞬间瞳孔骤然紧缩,连滚带爬地想要逃开,任歌行唤道,“哎,小兄弟……” 那人也不答,先前疯了一样往人堆儿里扎,现在倒好像很怕人一样,挣扎着站起来,连马都不要了就想跑,任歌行怕他再四处乱跑伤人,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拎了回来,一掌贴在他的后心上,内力顺着他的经脉游走了一圈,突然皱了皱眉。 “怎么了?”杨晏初道。 这人突然口吐人言:“放开我!” 他右臂突然诡异地一动,竟然自己卸掉了自己一臂,像条滑不溜手的鱼一样脱离开了任歌行的掌控,任歌行见他执意要跑,也就不再追他,任由他拖着一条脱臼的右臂跌跌撞撞地跑了。 “让他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调养吧。强弩之末,伤不了人了。” 任歌行身边一个汉子突然啐道:“调养啥调养,这杂种死了得了!” 任歌行一惊,道:“他怎么了?” 那汉子道:“什么东西,活该他七窍流血!前些日子他可神气了,吃了我家的馄饨也不付钱,跟他理论几句还把我家摊子砸了,就是个仗着好身手欺男霸女的王八蛋!” 旁边一个妇人也气哼哼道:“死了拉倒,他死了我们倒清净!” 任歌行沉吟不语——方才那人脉相的确是走火入魔之状,大抵是心术不正,想走捷径,结果练岔了气。 此事揭过不提。转眼就到了暮色四合之时,任杨李三人到之前约定好相见的巷子里等肖邵和肖聿白的那个朋友,过了一会儿,肖邵如期而至,二人脸色都不太好。任歌行道:“怎么样,成了吗?” 肖聿白苦笑道:“我相信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邵秋月低头不语,肖聿白牵了她的手,扯出一个笑来:“但是至少我们今天溜出来了不是吗?出来了,就好好玩儿,别想那么多。” 邵秋月没说话,肖聿白就笑嘻嘻地揉她的头,弯腰叽叽咕咕地说悄悄话逗她笑,此时巷子尽头走出一个人来,肖聿白余光看见了,招手道:“秋!” 任歌行一看,笑了:“是你?!” 肖聿白讶异地睁大了眼:“怎么,你们之前见过?” 任歌行笑道:“可不是,有过一面之缘,要说真是无巧不成书,人生就像戏文一样有意思,秋公子好马术,在下佩服,实在想要结交一下,只是匆匆一面,还没来得及交换姓名。” 肖聿白乐呵呵地:“那好吧,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剑秋,这几天沈家派他来兖州收租子,这位是任歌行——” 剑秋眼睛乍然一亮:“你是羽霄剑任歌行?” “你看,”肖聿白笑道,“我一说你肯定就认识了。这是李霑,浮梁来的小公子,你当他是老任他弟弟就行了,这位么……” 肖聿白磕巴了一下——嫂子是他们几个平时瞎叫着玩的,正式介绍不太合适,那怎么介绍,相好的?太轻浮。媳妇?可杨晏初是男的啊! 任歌行笑了笑,坦荡地揽住了杨晏初的肩膀:“这位是内子杨晏初。” 杨晏初本来以为,纵然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断袖也是鲜见少闻的禁忌之事,更别说江湖以外之人,此事委实于世俗不容,不知道剑秋会有什么反应,震惊还是鄙夷,可剑秋只显出一丝讶异,然后眼底竟然流露出了一丝……近似羡慕的神色,他垂下眼睛,那一丝转瞬即逝的艳羡被他的浓密的睫毛一压,顿时显得有几分落寞。 剑秋什么也没说,只道:“幸会。” “走吧,走吧,”肖聿白笑道,“认识也认识了,当心一会儿晚了赶不上花灯。” 六人转过身,由漆黑的巷弄走进花灯如昼的人间。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逐马去,明月逐人来。 花朝节的夜晚较之白日更为热闹,游客鳞集,歌吹如沸,且比寻常节日多了些旖旎绮丽的艳色,这一日,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清客帮闲、傒僮走空,全都可以上街转一转,有商贾便会贩卖各式各样的面具,有不便露面又想上街的就会戴一张,还有的纯粹就是图一好玩——比如任歌行和杨晏初。 任歌行面前站了个猴,特崩溃地说:“宝,你不爱与美之神吗?你戴个齐天大圣算怎么回事啊。” 杨晏初还嘴:“齐天大圣怎么了,你看这脸勾得多精致,”他往自己脑门上比划,“你看,猴王这儿还有美人尖呢,我都没有。” “真棒,我也没有美人尖啊……不是,”任歌行道,“心肝,咱们换一张不行吗?你戴着这个我……” “你怎么?”猴说。 任歌行痛苦地小声道:“我亲不下去嘴。” “……”杨晏初憋了半天,把面具一把掀下来,往任歌行脸上一扣,“你这泼猴。” 任歌行在面具后面笑眯眯地说:“那师父可要收了我么?” “算了算了,”杨晏初摆了摆手,“我佛不渡憨批。” 肖聿白在一边像个憨批一样哈哈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任歌行抬起脚踹他,被肖聿白灵活地闪开。任歌行低头挑了半天,拿了个面具,抬头道:“这小仙女的行吗?” 杨晏初:“……” 且不说他一个男的为什么要戴一个小仙女的面具,就这面具,它,它哪儿小仙女了啊? 就这么个歪瓜劣枣的玩意儿,一张白惨惨的脸,一双还没有杨晏初眼睛一半大的绿豆眼,只有那明艳的荧光妃色的口红和两坨像脸被开水烫过一样的胭脂,证明着它自己其实是个女的。 杨晏初双目辣痛:“……不是,这和刚才那猴有什么区别我请问。” 任歌行乐了:“我感觉还行啊。” “这个呢?”杨晏初拿起一个面具戴上。 任歌行一抬头,心头一荡。 那是一个铜制的羊面具。宽阔地覆盖住了杨晏初清瘦的上半张脸,露出一双潋滟多情的眼睛。 任歌行道:“是好看。”他伸手摸了摸杨晏初的脸,“沉不沉啊,压鼻子吗?” 杨晏初摇了摇头,递给他一个:“你戴这个。” 任歌行接过来一看,是个很古拙的马面具,他戴上,笑道:“得了,你羊我马,再给肖聿白一个牛的,咱仨都一个圈里的,正好明天一起出栏。” 肖聿白正在那边和邵秋月一起挑小首饰,闻言回头喊了一嗓子:“编排谁呢你!” 李霑在旁边捡笑,他见剑秋独自一人,怕在这佳节冷落了他,而且他直觉剑秋虽然寡言,但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于是凑过去和他搭话,而此时剑秋正买下一个画着一对大雁的宫灯,李霑道:“秋哥哥这灯真好看。” 剑秋看了他一眼,清俊的眉目在灯光的映衬下透着几分温醇,他轻声道:“是吗?” 李霑笑道:“对呀,寓意也好。大雁意寓忠贞之爱,一对大雁呢,就是情人之间相伴相随,至死不渝啦。” 剑秋抿了抿嘴,目光变得幽远起来,像是透过这盏灯看到了什么值得回味的温情往事。想起有一个潇洒俊俏但话很多的小少爷,在冬天心疼他冻伤的手,给他做了一个厚厚的袖套,在袖套上,绣着的就是一对相翱相翔的大雁,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剑秋道:“嗯,寓意很好。” 他的小少爷也很好。 这时一阵锣鼓铙钹之声突然响了起来,白日里那个作鼓上舞的花神女子此时又登上了戏台,大幕拉开西皮二黄,声腔却陌生。任歌行道:“这是什么戏?” 肖聿白道:“是兖州的地方戏。” 杨晏初道:“讲什么的?” “唔,”邵秋月举着个糖人,吃得满嘴都是黏糊糊的糖浆,“这出戏啊,花朝节年年都唱的。讲的是女皇武则天娘娘有一天喝醉了,命令天下百花都开,当时百花仙子正和别的仙子下棋呢,不在洞府,各个花神没个可请示的,只能按诏令一夜之间全部开花,洛阳城里一时间繁花似锦,可是百花仙子回来一看,坏菜了,”邵秋月又咬了一口糖人,“这不符合万物常理啊,百花仙子获罪,就此被贬下凡,在凡间受情爱之苦,历尽桃花劫,才重新返回天庭。” 台上正唱到武则天下诏,众仙子急急奔走寻找百花之仙,戏台子上一时间繁弦急管好不热闹,一众小花旦闹得满台红袖飘飞,衣香鬓影,莺莺呖呖。 “这可如何是好,恁的不急煞人也么哥!” 杨晏初嗤嗤地笑,用胳膊肘悄悄怼任歌行:“找你呢。” “嗯?”任歌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应道,“嗯。” 台上的花旦还在插科打诨,对着看戏的百姓一叠声问道:“仙君在哪里?在你这么?在你这么?在你这么?” 台下有人笑出声来,那小花旦一个漂亮的卧鱼伏在地上作焦急状,鼓点噌地一声响,而此时,砰地一声,夜空中绽开了今晚的第一个烟花。 台下一片叫好之声。 杨晏初仰起头去看那烟花。听得任歌行在耳边低声笑道:“仙君,回头。” 杨晏初回过头,任歌行揽着他的后脑,蓦地,在绚烂而盛大的绽开的烟花中,在拥挤的人群里,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亲吻。 杨晏初愣了一下,心像烟花一样栗烈地燃烧,继而炸开,然后融化,他握住任歌行的手,热烈而温柔地回应起这个亲吻。 他扑进任歌行的怀里,像烟花义无反顾地扑向夜空。 一吻终了,两个人分开的时候都有点喘,在喧哗的夜晚拥挤的人潮里,面具似乎能把所有旁人尽数隔开,他们揣着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在人群里悄悄牵手,手心挨着手心,手指缠着手指,时不时地轻轻摩挲一下,交换一个关于爱情的秘密。 戏终于演到了高/潮,洛阳城内一时间百花齐放,洛阳城内上至显贵下至布衣,万人空巷,游园赏花,而此时,武则天终于在万人簇拥之中款款登场,身边的宫女开始向台下抛洒花束—— 人们忽然涌动起来想要接花,任歌行和杨晏初被挤得松开了手,只一个错眼的功夫,庞大的人群就把两人挤开冲散了,杨晏初身量没有高到任歌行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的地步,又戴了面具,任歌行在都戴着差不多面具的人里一时间没有找到他,就一下子彻底找不着他了。 任歌行慌了。他的心跳陡然快了起来,手脚一下子凉了。他开始神经质地拨开人群,彷徨而漫无目的地寻找杨晏初的身影,然而终究是徒劳。 他找了一盏茶的时间,还没有找到杨晏初,心里来不及涌上什么滋味,只是手脚冰凉地乍然想道,我不会把小羊弄丢了吧? 他喊他的名字,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晏初,杨晏初!” “任歌行,回头!” 任歌行猛地回过头。 此时又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绚烂绽放。 情只一字,写尽诗家笔。 任歌行看着他的爱人,杨晏初就站在不远处,隔着汹涌的人潮,在烟花映彻的夜空下摘下了他的面具,和任歌行静静对视,对他眉眼弯弯地笑着,手里举着一束牡丹花。 像喧嚣世界里一场让他几欲落泪的、暌违多年的美梦。 第34章 “小乱跑羊,”任歌行挤过去,什么顾不得了,掀开面具狠狠亲他的嘴,亲完了还抱怨,“你吓……” 他本来想说“你吓死我了”,顿了顿,死要面子地改口道:“你吓我一跳。” “吓死你了吧,脸都白了,我错了,下回再也不乱跑了,一定紧跟领导,指哪打哪,”杨晏初恃宠而骄地揉任歌行的脸,揉完了又捧着啵啵啵啵地亲,他把那一束灿如云霞的牡丹举到任歌行脸前,笑道,“仙君,这是您的信徒献给您的花。” 此时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肖聿白少侠携妻路过,并发出酸得牙疼的嘬嘬嘬嘬声。 任歌行和杨晏初又闹成一团。 李霑在旁边大口吃桂花糖藕,对这俩人黏黏糊糊的日常司空见惯,一错眼,却看见旁边站着的剑秋看得有些入神,从第一次见就总是平静无波的一双眼睛此时竟流露出几分温柔茫渺的笑意,李霑笑了笑,道:“我这两位哥哥就是这个样子,黏糊着呢。” 剑秋轻轻颔首,道:“这样……很好。” “嗯?”李霑八卦之心熊熊燃烧起来,他嘻嘻笑道,“听秋哥哥这口气,像是有了心仪相伴之人么?” 剑秋低低地嗯了一声,他看了看杨晏初和任歌行,又看了看肖聿白和邵秋月,犹豫了半晌,还是说道:“是我主人家的小少爷。” 李霑都愣了,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不是个游冶王孙玩弄小厮的故事,毕竟在李家还没有覆灭的时候,他身边许多阔少都这么玩,但是看剑秋的神态又不像,半晌,李霑道:“喔,是个很矜贵的公子罢。” 说起这位小少爷,剑秋的话终于多起来,他嗯了一声,眼底笑意更深:“很可爱,比杨少侠和任大侠……还要跳脱一些。” 天天没个正形,还老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不过很招人喜欢就是了。 李霑哦了一声,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说:“那改天让我们也见见嘛。” 剑秋眼底笑意未褪,淡淡道:“他要成亲了。” 李霑心说嚯,果然。 李霑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你要去桂林郡是吗……是他们逼你的吗?” 剑秋摇了摇头,道:“不是。是我自己无法再在他成亲之后再待在他身边了。”剑秋看着远方的万家灯火出神,“不过,我想看完他的婚礼。” 李霑道:“为什么?” 剑秋没有说话,看了看自己手中画着一对大雁的宫灯。 想看看新娘是否贤淑,姑嫂是否和睦,公婆是否亲敬,看看他的小少爷日后会过一个如何和美安稳的人生,尽管一切与他无关,不过不管怎样,人要学会知足。 或许未尝没有过挣扎,顶着许多压力,想再在他身边多留一段时间,想看看他听到自己的婚讯的时候是什么反应,只要他表现出在乎不舍和难过,他就知足。 剑秋看着在烟花下放肆亲吻拥抱,咬耳朵说情话的一对江湖眷侣,眼中多有钦羡。 李霑看他久久不语,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赶紧说:“对不起啊小秋哥哥,那个咱们,咱们看点别的吧,你看,那边有皮影戏呢!” 剑秋摇了摇头道:“李小公子……” “干嘛呀这么见外,”李霑道,“叫我小霑就成,哎呀走吧哥。” 这条街逛到末尾,是一条小河。有不少情侣或成群结队的小姑娘蹲在河边放河灯,任歌行是出来逛一次什么都想玩,而且像每个恋爱中的傻子一样要把每一件关于爱情的有仪式感的事情都做一遍,拉着杨晏初一定要放一个,他托着一个荷花灯,对杨晏初道:“咱们写点什么吧。” 杨晏初蹲在他身边,道:“可以啊,你想写什么?” 任歌行道:“听你的,你想写什么?” 肖聿白听不下去了:“你俩贫不贫哪,有完没完?” 杨晏初想了想,道:“把笔给我吧。” 杨晏初提起手腕,凝眉在荷花灯的花瓣上慢慢写下两行簪花小楷。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杨晏初书。 小河的粼粼波光映着盏盏河灯细碎的光芒,像一道银河里一个一个灿烂的星子,杨晏初就在那样的微光里写下了那句诗,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蜜和决绝。 没有要求任歌行任何事情,只署了自己的名字,告诉他,我就是想跟着你,誓共生死,愿同尘灰。 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何其难,这世界上有太多相爱的人在计较得失,怕爱得太多,怕真心错付,怕所托非人,怕伤得太狠,于是在情爱中像在逛菜市场,挑挑拣拣讨价还价,不肯承认自己多爱一分,在坚硬的壳子里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柔软的触角,有时候两只触角摩挲着就这样各怀心思地牵在一起,躲在两个壳子里也可以白头。 可是杨晏初唯一怕的就是说不清自己到底有多么喜欢眼前这个人。 他那么喜欢任歌行,人间所有写尽淋漓爱恨的诗句和戏文都难以描摹,孑然一身趟过三山六水和血海深仇,只为了牵一牵他的手。 宿命沉重,爱情是一个人的救赎。 这样炽热的情意任歌行不可能感觉不到,他与杨晏初静静对视,战战兢兢地捧着杨晏初扔过来的一捧真心,一时间竟然感到惶惑无措,不知道该怎样珍重相待才好,他沉吟片刻,无言地提起笔,在杨晏初的署名下面写了一句: 任歌行与妻晏初同。 那盏荷花灯顺着小河慢悠悠地飘远了。任歌行看见一向鲜言寡语的剑秋也在一边写着什么,他凑过去看了看,发现话少的人字也寥寥,那么大一荷花灯,他只写了俩字—— 执玉。 任歌行道:“这是……” 李霑小声道:“这是他的名字吧?” 剑秋淡淡地点了点头。任歌行直眉愣眼地刚想问“这是谁的名字”,就看见李霑扭过头冲他拼命眨巴眼,于是改了口:“好名字。听名字就知道,这一定是一位怀瑾握瑜的谦谦君子。” 剑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任歌行一头雾水,只好道:“小霑你陪你秋哥哥说说话。” “老爷,在这儿呢!” 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呼喊。任歌行循声回头,看见是一个小厮模样的男人正站在他们身后,在朝这边招手,邵秋月蓦然变了脸色,拉着肖聿白道:“快走。” 肖聿白站了起来,淡声道:“不必走了。” 邵秋月急了:“你这时候跟他硬碰硬什么啊你,先走,先走!” 身后传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走什么!” 河边本来一片吵吵嚷嚷的欢声笑语,一看这阵仗,登时安静了下来——邵家老爷带了小二十个小厮侍卫,很是气势汹汹地往这边来。肖聿白好像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出,面色不改,把邵秋月往身后一挡。邵老爷也顾不得什么君子不得疾行的规矩了,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气得从脸颊到胡子都在抖,他指着邵秋月,颤声道:“你,你给我出来。” 肖聿白把她护得更紧。 “你给我出来!” 邵秋月叹了口气,正要从肖聿白身后走出来,肖聿白挡了她一下,低声道:“秋月……不要过去。” 邵秋月捏了捏他的肩膀,从他身后走了出来,站在了他的身边。 肖聿白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邵老爷气得说话一句三断,他指着邵秋月道:“你非要,你非要把家丑外扬,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有个逾墙淫奔的女儿是不是,你到底,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矜持,什么叫廉耻,你看看你今日,做出的这叫什么……” 肖聿白本来白皙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沉声道:“伯父,注意言辞。” “还有你!”邵老爷转向他,“从前数次婉拒,你就该知道我邵家对这门婚事是什么态度,今日没有面折你,不要觉得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身为男儿,不要总想借着姻缘攀高枝,老朽今日把话说得难听些,该是草莽人就回你的草莽江湖去混,你们这群就知道打打杀杀的江湖人,这天下就是你们搅乱的,满手血腥就不要妄图染指邵家女儿,不要平白辱没了清贵门庭!” “此言差矣!” 一个清亮的少年的声音乍然响起。 本来任歌行和杨晏初在旁边听着邵老爷说这话已经听得脸色不甚好看,但是到底是别人家事,他们不便说什么,没想到李霑先跳出来了。 “婚嫁之事乃私事,晚辈无权置喙,只是您老言语之间,对我兄长颇有冒犯,晚辈不得不为之一鸣,”李霑终于动了,他从任歌行身边走到邵老爷面前,极力压抑着愤怒,扬着一张白净的小脸,朗声道,“天下无道,故而九州分裂,庙堂倒悬,故而江湖兴举,纵然有人为祸天下,使得世道离乱,可亦有人行遍大江南北,还百姓清平,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这其中很多人,就来自您口中的江湖草莽。我兄长如此,肖大侠亦如此,说他们满手血腥,请您老先看看他们为谁而战,为何而战!” 李霑很少这么严肃地大声说这么一长串话,别说邵老爷,任歌行和杨晏初都愣了,邵老爷被李霑噎得一哽,仔细地打量他,道:“小子,你兄长是谁?” 李霑看了一眼任歌行。 任歌行对他努了努嘴。 李霑躬身一礼:“义兄羽霄剑任歌行。” 邵老爷的表情突然凝固了。 他脸上的惊怒和尴尬突然像褪色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表情空白了片刻,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惊疑不定地问道:“你……你是……” 李霑对他的反应感到有些迷茫,回道:“晚辈浮梁李氏,李霑。” “李霑……哦,你是,你是李霑,你……”邵老爷突然道,“邵秋月,跟为父回去。” 之前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气氛被李霑消解得差不多了,邵秋月也没有很强硬地拒绝,只道:“爹,让我自己回去。不要把我抓回去。” 邵老爷语气突然虚弱下来,似乎突然失去了什么力量,只道:“你听话,你现在跟我回去,为父可以不追究今天的事。肖聿白,你放开我儿。” 邵老爷叹了口气,重复道:“放开我儿,此事明日再议。” 邵秋月僵在那里不动。肖聿白不想再继续对峙的局面,低声道:“我明日再来找你。” “你干什么?”邵秋月道。 肖聿白万般无奈地叹道:“你现在不回去,早晚会回去的,到时候只会更僵。你信我,我明日一定来找你。”他看了一眼邵老爷和身边的小厮,道,“区区几个家丁,还不足以拦住我。” 不知怎么,任歌行总觉得在李霑自报家门之后,这位邵老爷就一直心不在焉,眼神一直若有若无地往李霑身上瞟,邵秋月万般不情愿地走过去之后,邵老爷连头也没回,盯着李霑,欲言又止了半天,道:“你……” 李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邵老爷“你”了半天也没有下文,过了一会儿,只道:“走罢。” 邵秋月跟着她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肖聿白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骂了句娘。 任歌行无言地拍了拍他肩膀。 肖聿白抿了抿嘴,狠狠抹了一把脸,挤出一个笑容来,道:“刚才多谢小霑给你肖大哥解围啊。” 李霑有点不好意思,道:“不平则鸣罢了,说到底还是失礼顶撞。” 肖聿白道:“没事……好孩子。” 事已至此,月上中天,一行人也就不再游乐。剑秋明日启程返回,几人道一回别,各自散了。 任歌行杨晏初和李霑挑了条小路往回走,正走着,杨晏初拍了拍任歌行的肩膀,道:“傻笑什么呢,美不滋儿地都乐了一路了。” “我想,”任歌行还是没忍住笑,呼噜了一把李霑的头毛,“算我没白疼这小孩儿。” 李霑挠了挠头,道:“我早就挺不乐意了,干嘛啊,还清贵门庭,能有多清贵啊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的。” “我们小霑有出息了,”杨晏初也笑,“怼人怼得四六相间骈散结合的,我都看傻了,天哪,这是我们家小李子吗。” 李霑本来就是热血上头说了那一堆,现在被任歌行和杨晏初左一句右一句地调侃更不好意思了,通红着一张脸被任歌行勾肩搭背地商量什么时候把认义兄这个程序补办一下,就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任歌行忽然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响动,他抬起头,笑意尚且挂在脸上—— 他看见有一个浑身通红的人从屋顶上飞速掠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搞事,目前的评论只有评论方和被评论方可以查看,请求大家不要因为无法查看别的读者的评论,失去一份快乐而减少评论数量,小可爱们的评论数量直接影响作者的更新频率,谢谢,嘤。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网友阿岑 3个;知白守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昕大野 30瓶;最近好撑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他看见有一个浑身通红的人从屋顶上飞速掠了过去。 任歌行的笑容凝固了。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眯起眼睛又仔细看了看,发现果然不错,那真的是个浑身通红的人,由头脸到颈项,再到破碎衣衫里露出的肌肤,全是血一样的颜色,在屋顶上倏然掠过,突然身形一晃,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中了腿,断线风筝一样掉了下来。 他落下的位置,正好是这条小路通往街市的道口,这人一掉下来,百姓无不大惊,这人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堪堪挣扎着爬起来,翻起一双血红的眼睛,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嚎叫。 而就在此时,有白衣剑客似从天而降,将此人一剑穿胸。 变故和转折都来得太快,众人还都没来得及跑,眼睁睁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男人被一剑钉穿,此人浑身血红,可是当胸被刺了个大洞,居然没有流一滴血,挣扎了几下就没了声息,白衣人收剑入鞘,转身离去。 唱戏的还能有几句戏文念,这两人却全程一句话都没有,那白衣人就像来的时候那样飘然而逝,颇有些“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意味,只留下一具红尸曝尸街头,缓过神来的百姓们小心翼翼地从他身边绕过,绕过去了,又一步三回头地看。任歌行站在原地,蹙起眉头。 “怎么了?”杨晏初道。 “这个小红人,”任歌行道,“你看他眼熟么?” 杨晏初踮脚看了半天,诚实道:“我看不着。” “……看不着算了,”任歌行道,“这人是今天白天那个七窍流血走火入魔的疯子。” 杨晏初:“啊?那过去看看吗?” 任歌行道:“先等等。这事发生得太快,我总觉得有蹊跷。” 杨晏初道:“蹊跷在何处?” 任歌行道:“这走火入魔吧,的确是走成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但可能是我阅历太浅,我是真没见过全身通红的,这是练功练上火了还是红心火龙果吃多了……今天白天我是唯一一个探过他经脉的人,他的经脉已经非常虚弱了,说他是强弩之末也不为过,何以晚上又出来在屋顶上乱跑,又专门往人堆里扎?然后闹市被杀,直接曝尸街头,管杀不管埋,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怎么说呢,太……” “太顺了,起承转合无一不缺。”杨晏初接道。 “是太顺了。”任歌行道。 “任大哥,管埋的人来了。”李霑道。 任歌行和杨晏初望过去,只见一个灰衣男子站在那具红尸的旁边,他身量不高,很瘦,立着衣领挡住了下半张脸,看站立的姿势,很像是个练家子,他先是踢了这红尸一脚,把他从道中间踢到道边上,然后弯下腰。 他是想弯腰把红尸捞起来的,可是姿势十分古怪——他把一条胳膊横在尸体身下,另一条胳膊挡在尸体膝弯处,一用力把尸体打横抱了起来。 “不对。”任歌行道。 他像是一直在利用手腕和胳膊的力量,而正常人做抱这个动作的时候,一般会用手托住胳膊和膝盖,他避免了这个动作,只能说明他手上有伤! 任歌行和杨晏初对视一眼。 “不会真是他吧……”任歌行道。 “有什么不可能,”杨晏初道,“由南往北走到这里,要么是冀州或者关中,要么就是兖州。” 任歌行道:“未免太过招摇。” 杨晏初沉吟道:“灯下黑。都道妙音来去无影如鬼魅,若非鬼手,我们也难见他真容,现在乍然出现在市井街头,少有人认出也是正常。” 这人似乎不愿暴露武功,只是抱着这具尸体,慢慢从街头走入小巷。任杨李三人闪身躲入暗处,任歌行低声道:“你们两个先回去,我去看看。” 这人抱着尸体一路专挑黑暗无人的地方走,从兖州灯市直行到远郊荒甸。任歌行见他终于放下了尸体,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剥开了红尸的衣服,跨坐在尸体的身上,双手握住刀柄,噗嗤一声扎进了尸体的胸膛。 任歌行心中一跳,在暗处挑了挑眉。 那人双手握着刀柄,像犁地一样往下划,直到剖开了红尸的胸膛肚腹,仍然是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像剖开了一个草包。 那人低下了头,仔细地在红尸的肚腹里翻搅着,像在寻找什么,一炷香的时间才终于站起身,任歌行微微偏了偏头,想看清他找出了什么,但是他双手空空如也。 “你不穿红衣裳,”任歌行“你”字出口的那一瞬,寒光一闪,那把匕首电光火石间循声而来,任歌行一侧身躲了过去,语气没有波澜地把后半句说完,“我险些没认出来。” 凤袖没有回头,道:“你冒然开口,也不怕打草惊蛇。” 任歌行道:“非也。诈一下你罢了,没想到还真是你。” 凤袖:“……” 任歌行道:“你从他身上取走了什么?” 凤袖道:“与尔何干。” 任歌行道:“我不想重蹈兰陵覆辙。” 凤袖道:“那与我何干。” 任歌行道:“是和你没有什么干系……裴寄客是跟你一起来的吧?” 凤袖在任歌行说出裴寄客的名字的那一瞬就动了,两条赤练蛇从他袖口直奔任歌行命门,羽霄剑登时出鞘斩下蛇头,可那赤练蛇在身首分离的一瞬间,蛇头两侧突然展开,两道毒液突然从它们大张的嘴里喷射出来,任歌行平地起势,借羽霄剑的力堪堪一躲,毒液落地的刹那百草立枯,土地上诡异的纹路居然还有冲任歌行这边追来的趋势—— 任歌行和凤袖同时跳上一棵柳树,柳枝绵软,难以经受两个男人的重量,任歌行折下腰去,削下一条垂柳,足尖一点跃到另一棵树上,凌空用柳枝缠住了蜿蜒而来的赤练蛇,蛇和柳枝纠缠着落地的那一瞬间,任歌行陡然意识到,凤袖正在暗中引他离开剖尸之地。 凤袖道:“你现在回去,足尖点地之时就是你身死之时。” 任歌行与他在树上隔空对峙,道:“这玩蛇的本事,你们两口子谁学的谁?” “教学相长罢了。”凤袖道,“不要拿鬼手要挟我,如果你真的动他,我真的会杀了你,杀不了你,就先杀了你那个相好的和李霑,”凤袖语速很慢,动怒到极点,有一种反常的平静和偏执的阴冷,“他们与你只要有一刻分离,我就会杀了他们,全尸都不会给你留下,一块碎肉都不会留给你,你知道我做得出。” 任歌行本来没想拿裴寄客要挟凤袖——他没事掺和这个干什么,却被凤袖恶毒的语气激出火来,冷笑道:“我只是猜,你明知我要来兖州,却还是也跟着来了,恐怕本是不愿意与我打照面的,之所以不去关中和冀州,恐怕只是因为鬼手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撑他走太远了罢?” 凤袖杀意几欲夺眶而出:“你到底想说什么?” 任歌行道:“那具尸体和药人有没有关系?” 凤袖道:“没有。” 任歌行松了口气,道:“你从他身上拿走了什么?” 凤袖沉默了。 任歌行道:“是有人指使你,还是这具尸体本身有用?” 凤袖道:“任歌行,有些事你不必知道。” 任歌行道:“你是为了鬼手吗?” 凤袖抬起眼睛看他。一双狭细的眼睛亮得像淬了毒的刀。 凤袖道:“我说过,有些事你不必知道。” 任歌行没有说话。长夜如死,只有风飒飒地吹动着树叶和两个人的衣角。凤袖一言不发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赤练蛇缠上了他的手腕。 凤袖摩挲着血红的赤练蛇,低声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你该明白。” 目睹剖尸的草野上唯余黑色的树和风。 任歌行回去将此事一叙不提。翌日平明,本来怀着心事睡下的三人又被早早惊醒,有人敲响了任杨李三人的房门。是邵府的小厮。任歌行正一头雾水,那小厮一弯腰,客客气气地笑道:“任大侠,我家老爷说昨日一见太过仓促,且多有冒犯,今日特地备了上好的酒菜,让小的请您和杨少侠、李公子到府上一聚呢。” 这邵家老爷昨天还打心眼里看不上江湖游侠,一口一个草莽,今日这般客气起来,无外乎就是为了李霑,昨日他看李霑的眼神就很不寻常,后来竟至于语无伦次,任歌行猜想他与李家之间些须有些前尘,要见一见李霑也是寻常。只是这么早就来请,就这样怕他们走了么? 邵府还专门备了车马,车厢里的绣枕和软垫都是半旧的金线绣品,透着一股几代富贵下来精致而从容的殷实。李霑还没睡醒,靠在一个软枕上,忽而神态忐忑,忽而困得打盹儿,倚在任歌行身上闭着眼睛,突然直起脑袋说了一句:“我真对这邵家老爷没印象啊。” 任歌行扶了扶他靠着头的软枕,道:“没睡着啊你。” 李霑又靠回他身上,道:“我心里没底。” 杨晏初道:“没印象又如何,他说不定一会儿一见到你就要说‘小霑你不记得你邵爷爷了,爷爷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任歌行道:“他要是真这么说,昨日看见李霑,也不会是那个反应。” 杨晏初摸了摸李霑的头,说:“逗逗孩子嘛……没事,别紧张,看他昨天那个样子,也不像是和李氏有仇,且走且看吧。” 请人的阵仗不小,邵府门口早有小厮家仆相候,马车一停就迎了上去,接他们来的小厮笑道:“我家老爷在正厅等候您三位多时了,小的带三位英雄过去罢。” 任歌行颔首道:“有劳。” 邵府门庭高大,进去之后前脸却并不很开阔,绕过影壁之后方才显出府内景象,中规中矩的大宅子形制,任歌行道:“这宅子风水甚佳。” 那小厮笑道:“正是。任大侠果然是人中豪杰,外行人还看不懂呢。我们老爷很通风水的,这宅子刚建的时候,是我家老爷亲自看的风水,这儿添个假山呀,那儿修个鱼池呀,哦,还把东厢房边的耳房给推平了,说的什么,小的粗人也听不大懂,不过老爷真是天人,这房子风水好得老天爷都眷顾,您瞧这么些年,我家老爷这一路顺风顺水,走得稳当极了!” 任歌行默默颔首,道:“邵老爷颇通此道。” 那小厮道:“是呢。我家老爷虽然人在俗世,可真如仙人一般,现在案头还常放一本《南华经》,平日里看着,实在非常仙风道骨——老爷,客人到了!” 任歌行和杨晏初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同样的话—— 对外谈起主人家肯定要说些好听的,但是到底哪儿仙风道骨了啊这老头? 此时邵老爷已经迎了出来,倒不如何殷勤,语气有一种……微微生硬的客气。 邵老爷面上堆笑道:“早慕任大侠江湖美名,两位少侠也是少年英雄,昨日……唉,邵家家事,老朽也是一时急怒攻心口不择言,对三位英雄多有冒犯,今日特特地备了酒菜,给三位英雄赔个不是,你们初来兖州,也当是给你们接个风,以后在兖州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老朽,老朽一定义不容辞。” 不管他心里怎么想,江湖人,尤其是任歌行这种,他是万万不想得罪的,这话说得圆滑好听,把昨天的事圆过去了,也不提这次是想看看李霑,而是把他们三个都照顾到了,没冷落谁也没特别顾着谁。只是任歌行实在不想虚与委蛇,把胳膊往李霑身上一搭,道:“邵老爷言重了,不过被话锋扫了一下,倒也不至如此。不过……昨日我义弟自报家门时,邵老爷似乎很有些触动,”任歌行道,“我义弟命苦,身世零落,若是邵老爷与李家有些前尘,能叙叙旧,就再好不过了。” 邵老爷本来就是硬堆起来的笑容冻住了。他盯了李霑一会儿,僵硬上扬的嘴角慢慢抻平了。他低声叹道:“这孩子命苦,委实命苦。” “浮梁的事我有所耳闻。只是江右与齐鲁相隔太远,传言传到这里早已不足为信,”邵老爷叹道,“孩子,李家……到底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不寻常的更新时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爱的小胖友、明天清晨的露水、知白守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昕大野 30瓶;六六 20瓶;八雨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浮梁的事我有所耳闻。只是江右与齐鲁相隔太远,传言传到这里早已不足为信,”邵老爷叹道,“孩子,李家……到底怎么了?” 不等李霑答话,他先道:“进来说吧。阿来,”他唤那个刚才引三人进来的小厮,“看茶。” “家父家母……被婺州胡氏所杀,”李霑道,“所幸当时任大哥行经浮梁,家父家母临终之际,把晚辈托付给了任大哥。” “婺州胡氏?”邵老爷道,“如此区区小族,李氏虽然没落,居于江右一隅,但到底不至于灭于他手吧?” 此话一出,任歌行杨晏初李霑三人齐齐抬头看他,那眼神明摆着就在说——您不是看不上江湖人吗,武林之事怎么这么门儿清呢? 邵老爷干咳一声,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苦笑道:“老朽年轻时也曾云游四方,与浮梁李氏……曾经过从甚密,”说到这,他的神情难以言喻地微妙起来,叹道,“十六年前,你两岁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李霑道:“后来您为什么从我家离开了呢?” 邵老爷半晌没言语,他看了看任歌行,又看了看李霑,方道:“小霑……我这样叫你可以吗?” 李霑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邵老爷微微叹道:“小霑,你昨日说的话很对,老朽很佩服,但是到底是少年心性。世道不是你想让它变好它就会变好的,这世间确乎有侠之大者,可是丹心赤血之人何其寡,蝇营狗苟之人何其众,譬如一滴清水掉进染缸,乱世之中的人心若是坏起来,简直不知道会坏到什么地步。” 他这一席话不仅悲观,而且云山雾绕地避开了李霑的问题,李霑被他说得心中悲凉又不甘,他不想被邵老爷带着打太极,又问了一遍:“那您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我家呢?” 邵老爷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避祸。” 李霑道:“避祸?避什么祸?” 邵老爷道:“老一辈的事情,你不爱听的,不提也罢。” 李霑道:“我爱听的,只要是关于家父家母的事,我都爱听的。” “你这孩子,”邵老爷叹道,“你父母当初……唉,李氏没落其实与他们没什么关系,大势已去罢了,可他们总是野心勃勃,所图甚大,与其他世家多有积怨,老朽恐怕不能全身而退,故而就此离开江右,回到了兖州。” 李霑沉默了。邵老爷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着他,李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道:“……邵老爷?” 邵老爷道:“孩子。你身上……这些年,你身上感觉怎么样?” “我身上?”李霑对话题的生硬转折感到猝不及防,“我身上很好啊,幼时曾经有一段时间体弱多病,一场大病下来落下了病根,从此家父家母就不再强求我习武了。后来虽然不十分强健,倒也没什么灾殃,您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一场大病?”邵老爷反问道。 “是的。” 邵老爷突然意味不明地笑起来:“他们是这样和你说的……也好,也好。焉知非福啊。” 他看向厅内一角,道:“焉知非福。” 杨晏初看向任歌行,两人四目相对,他朝任歌行眨了眨眼,表示疑惑。 这和你跟我说的不一样啊? 不是说李家宅心仁厚,只是对孩子过于宠溺才导致李霑不能习武吗? 为什么在这位邵老爷嘴里完全不是那回事呢? 任歌行微微地对他摇了摇头。 后来邵老爷没有再提其他,只留了三人吃了顿饭,走的时候,送三人直送到大门口。上午的阳光很清亮,空气里的热度还没有扩散,老者花白的头发在光下显得尤其稀薄,随着微风轻轻颤抖。 三人躬身一礼告辞,转身离开,邵老爷看着他们渐渐变远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声:“任大侠!” 任歌行心下奇怪:“邵老爷何事吩咐?” 邵老爷屏退了小厮搀扶,自己走过来,一身蓝青色的湖缎锦衣,背着手,走得快了,单手背在身后,让人有一种他穿着道袍的错觉。 邵老爷独自走到他们跟前,开口时带着些微微的喘,他低声道:“任大侠打算何时离开兖州?” 任歌行答道:“本想今日就动身。” 邵老爷抬起头,那是第一次任歌行觉得他的眼神浑浊而年迈。 他道:“快走。兖州城要变天了。” 任歌行墨色饱满的眉目沉静如水,他微微颔首,道:“多谢您提点。” 三人沉默了一路,待到邵府已经远得看不见了,任歌行道:“还走吗?” 李霑道:“不走。他对我多有隐瞒,关乎我的身世,我不能置若罔闻。” 任歌行应了一声,道:“变天了也不怕吗?” 李霑沉默片刻,道:“无所谓。我的天早就变了。” 任歌行偏头打量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我们小李子变了很多。” 李霑苦笑道:“是吗?” 任歌行点了点头,笑道:“你记不记得在婺州,问你要不要去查婺州药人之事,你还哭鼻子来着。” 李霑想了想,道:“我现在也挺想哭的其实。” 任歌行笑了,拍了拍他的后背,道:“这样很好。你想弄清这件事,任大哥可以帮你去查。” 李霑低着头,道:“任大哥,你为什么这样帮我?” 任歌行道:“我是你义兄嘛。” 李霑沉声道:“多……” “不必说谢,或者你要是想表达谢意,可以给我升个辈分,认我当干爹也行。” 杨晏初在旁边溜溜达达地走,接了一句:“那正好给我也升个辈分啥的。” 三人对视一眼,一齐笑了出来。 他们在兖州住宿的客栈楼下大堂是沽酒摆宴的酒店,每日中午大堂的固定一隅都会有些表演,昨日是姑苏来的小娘子唱的评弹,今日是个说书的。说书的这一行也讲究个故事新鲜,任歌行上楼的时候只听了一耳朵: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厢红头鬼正看着这邪谱看得兴起,心内狂躁热气上头,浑不觉体内经脉倒行是内力乱窜,这浑身的精血啊一点一点就被熬干了,这红头鬼一开始是脑门通红,练着练着,他手边没镜子啊,看不见自己从脸到脖子血红成一片啊,血都跑进人皮里啦!再练,再练!” 惊堂木一拍,嗒然一声响,听众有的被突然一声响动吓得一哆嗦,那说书先生瞪着眼睛道:“等到此人觉出不对,这浑身的血就已经一滴都不剩了,你打眼一看,血全都在人皮上哗哗地流,他这回傻眼了,是又怕又恨,恨这个给他邪谱的人恨得是咬牙切齿,心想得了,我是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黄泉路上,不知道这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收不收一个血皮魂儿,得了,我拉几个垫背的吧,一念至此他就冲出了练功之地跳上了房顶,这气血——哎呀,没有血了,反正是一时间怒气上涌,跑得这个快啊,比那当年的鼓上蚤时迁也不差分毫!” 这说书先生功力不错,抑扬顿挫的腔调带得人心跟着走,他又笑道:“可任他身如云中燕,不比摘叶飞花功啊,花朝节这时候花市还没散,尉迟大侠俯身折下一朵晚香玉,直直打向这红头鬼的小腿!” 杨晏初:???谢邀。 那说书先生继续道:“打得他鲜血——嗨呀嗨呀没有血啦,反正就是身如断线的风筝,直直地就这么落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尉迟大侠登时将这红头鬼一剑——穿胸!有道是剑斩贼人,白衣染血就像这白雪红梅,可是这一剑下去,竟然是一滴血也没有,白衣一尘不染煞是好看,大家看红头鬼死了,东边被掀过摊子的,西边女儿被调戏过的邻里百姓是一拥而上,把红头鬼的尸身砍得七零八碎,死得透透了的还要被开膛破腹啊,这红头鬼也就曝尸街头,没有人愿意给他收尸,哎,可是你说怪也不怪,第二天,这红头鬼的尸身竟然就这么在大街上神秘地消失了,这是什么缘由?” 一片寂静。 惊堂木一响。 说书先生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邪谱?”杨晏初道。 “说书人讲的,当不得真。那人死的时候根本没有老百姓去动他,他们躲他都来不及,开膛破腹明明是凤袖干的,”任歌行道,“不过,昨日被凤袖引开了,今日我倒想再去看看那尸身。” “说个别的吧!”有人喊。 那说书先生喝了口茶水:“成啊,各位客官想听什么?” “听任大侠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任歌行那边的你还没表完呢。” “好!那就再说说任大侠这一边!” 杨晏初嗤嗤地笑,拿胳臂肘捅他:“呦,说你呢。” 任歌行面无表情地用茶杯挡住了脸,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嗑瓜子机器。 当着我媳妇的面把我说得帅一点,我可以考虑一下打赏,他想。 说书嘛,总不过是些英雄意气才子佳人的故事,这边紧张刺激的红头鬼讲完了,自然要说些男欢女爱的来缓和一下气氛,但是当时的任歌行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事后当事人表示就是后悔,非常后悔,为什么要坐在那里继续听,他真傻,真的。 “且说这一日白天花朝节上,花团锦簇满城飘香,这大姑娘小嫚儿的都上街溜达,盼望着兴许能碰见个俊俏的好夫郎,满街的笑语欢歌莺莺燕燕,这一日,任大侠也在街上走,突然人叫马嘶,前方一阵骚乱,有个儿高的抬眼望过去,只见这红头鬼七窍流血骑在马上,正一边嚎叫,一边冲人堆儿里扎将过来!任大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他是大名鼎鼎的羽霄剑任歌行!” 任歌行:“……至于说这么多遍吗。” “他是大名鼎鼎的羽霄剑任歌行!只见他身法疾如闪电,左手只这么一提,就把这红头鬼拽下了马,三两下这么一点他的穴位,红头鬼登时动弹不得,这边厢人是制住了,可是马受了惊吓还在人群里乱窜着哪!踏碎落花惊倒美人,引起一片娇呼!任歌行一回头,正正好看见一个姑娘就倒在马蹄之下,已经被吓软了腿动也不能一动了,这惊马正扬起马蹄,下一秒钟就要踏在这姑娘身上!” 任歌行:“……好,可以了,到此为止了,不要再说了。” “任歌行身轻如踏水凌波,电光石火呀!霎时间他已经将这姑娘从马蹄下救了起来,周围人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动的!” 任歌行:“……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动的啊!” “他单手拦腰抱着这姑娘,姑娘脸上绯红未褪,任歌行剑眉星目俊朗非凡,两人一时间眼神这么一对,彼此眼中竟然都有情!” 任歌行:“……没有!” 这说书的特不满地转过来:“嘿我说这位客官,我注意你很久了,我说我的你跟着捧什么哏啊,您要是想过瘾啊,去对面那条街听相声去!” 任歌行:“……不好意思啊。” 杨晏初听得啼笑皆非,心说怎么人人都爱给任歌行编排这么一段儿红袖添香的故事,他喝了口茶,凉飕飕地说:“感情这还是个英雄救美的故事昂。” “花朝佳节啊,天赐的良缘!从这一日白天这姑娘就道救命之恩奴家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从此就跟着任歌行是鞍前马后端茶倒水,到了晚上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劲了,这小杨公子发现任歌行和别的女子以报恩为名行不轨之实,一时间妒火中烧,照着任歌行那张玉一样的脸抡圆了就是一个大耳刮子,指着他鼻子骂道你跟谁有恩?你跟谁有恩?我与你还有恩呢!我打你这现世的陈世美,凉薄负心郎!” 任歌行一口茶喷了出来:“……等会儿?” 杨晏初瞳孔地震,颤颤巍巍地说了一句:“这怎么还有我呢?” 李霑憋笑憋得青筋都出来了:“小杨哥哥你……你好泼辣啊。”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可以要求评论与霸王票吗,嘤。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沉音、知白守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8573533 10瓶;12点整 9瓶;等更新的车厘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李霑憋笑憋得青筋都出来了:“小杨哥哥你……你好泼辣啊。” 杨晏初虚弱地趴在桌子上:“哎呦我……这都哪跟哪啊。” 那说书人愈加眉飞色舞:“那女子一看这小杨公子是何方神圣,竟然敢打任歌行的脸,忒是大胆,一时间吓得是花容失色,小杨公子看了她一眼,指着她问道,姓任的,你难道要纳个妾不成?” 底下就有人小声叨叨:“纳个妾怎么了,这小杨公子既是男子,没法生养,就不要仗着自己对任大侠有恩这样骄横,简直像个妒夫,啧啧啧。” 杨晏初一听坐了起来:“男子怎么了,男子怎么了,我打的就是这现世陈世美!” 李霑:“小杨哥哥你别真入戏啊哈哈哈哈哈哈。” 任歌行乐不可支:“能生,能生,三年抱俩!”他一把搂住了李霑,“大儿子都十八了!” 说书先生:“……怎么着,还组团捧哏来了?” 任歌行朗声笑道:“不敢,不敢,请问这任大侠和小杨公子后来如何了?” 说书先生给了任歌行一个翻到后脑勺的大白眼,然后无缝衔接地扭脸开夸:“任大侠是何等仁义人物,哪里见得恩人如此,纵然与这姑娘有一丝情愫,也只得挥剑斩情丝,把这姑娘送走了。” 任歌行:“……什么,不是,怎么就仁义了这,哪儿看出来的。” “你有完没完!我说完了,你打岔也该打完了吧!”说书先生怒道,“我在上面讲你在下面讲,要不你上来讲!” “抱歉,抱歉,”任歌行笑道,“今日先生的喝茶钱在下包了,略表歉意。” 他回头对杨晏初道:“走罢?” 杨晏初跟着他上楼,叹道:“你就由着他们这样编排你。” 任歌行笑了笑,眉眼间很带着些混不吝的轻狂:“人言不足畏。” “我也奇了怪了,”杨晏初也有些啼笑皆非,“咱们俩的事,他们怎么知道得那么快?” “大概……”任歌行略一思索,道,“大概是徐州高家那次?再说兰陵之后,咱们俩好上了也没偷偷摸摸避着人,焉能不知?”他笑道,“这样也好,至少人尽皆知任歌行家教甚严,桃花劫是不会再找上门了,清净。” 他们俩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不过,”任歌行弯下腰,凑近杨晏初耳边低声道,“我虽然绝不拈花惹草处处留情,但是你好歹也要管管我吧,”他笑道,“管管我吧,让我当个幸福的妻管严。” 杨晏初作势要打他,笑道:“管你管得还不够严啊,都大耳刮子扇你了。” 任歌行把他轻轻扬起来的巴掌一把握住牵在手里,一边拉着他的手上楼,一边道:“大耳刮子倒不必了,只是我的荷包你什么时候收走,男人的钱哪有不放在老婆手里的。” “我也是男的啊,”杨晏初道,他突然想起来之前有人说的生不生养的事,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总有一丝怅惘,“老婆还能给你生孩子呢,我到底也不能。” 任歌行听他说这个,心中不悦:“我欢喜谁,他若也欢喜我,那他就是我的妻,你听他们说那些做什么,你要是真想我们有个儿子——”任歌行扬声道,“小李子过来认个干爹!” 李霑在一边尬笑:“任大哥你今年只有二十五岁,我都十八了……” “钮祜禄任歌行今年三十五岁!”任歌行道。 “……我就那么一说,”杨晏初有点想笑,又有点莫名地心酸,推着任歌行的肩膀把他推上楼去,“好啦,上楼吧,这事翻篇了翻篇了。” “我也就那么一说,”任歌行笑道,“占孩子便宜也没有这么占的……不过,杨儿,咱们只顾好咱们的,外人说什么,再不要放在心上了。” 这一场总算过去,楼下那说书先生还在编排着曲折离奇的故事,将许多风雨恩仇山河岁月亦真亦假地付与酒和茶。楼上任歌行道:“今晚我还想再去一趟城郊,若那尸体还在,我得去看看凤袖从他身上拿走了什么。” 杨晏初颔首道:“好,我与你同去。” “不必,”任歌行道,“你和小霑留在客栈里,不用给我留门了,到点儿就睡。” 杨晏初坚持道:“小霑留下,我跟你去吧。” 任歌行无奈道:“别去,太危险,我也不敢保证每次都能护住你。” 任歌行最终还是拗不过杨晏初,带着他一起去了,他的眼神让任歌行拒绝不得,只好揣兜里走哪带哪,好好地护着就是了。 人的皮囊终究只是皮囊,没有了精魂,和一堆烂肉也没什么两样。隔夜的尸体已经有了腐败的迹象,招来了苍蝇和老鼠,再过几天,如果还没有人将它掩埋,兀鹫就将在此盘旋。尸体已经散发出了淡淡的腐臭气息,任歌行皱着眉,让杨晏初退后,自己点燃了一枚火折子,凑近了观察,那尸体的表皮由血红变成了铁锈红,皮下的血液已然凝固,他轻轻道一声冒犯,戴着一双黑色的手套,将红尸被剖开的肚腹拨开—— “怎么样?”杨晏初接过了他手中的火折子,替他照明。 任歌行又拨拉了几下,啧了一声,道:“五脏六腑是不缺的,他死了这么长时间,关乎经脉内力,早已经无从探知了,再说走火入魔爆体而亡者,经脉枯竭也是常事……嗯,这是什么?” 任歌行的手逐渐伸进去,忽然摸到了肚腹之间,丹田附近,那人的肉里有一道很匪夷所思的伤口,那伤口形状很奇特,似有微微凹陷,不是刀伤能形成的,又在体内,任歌行沉吟道:“这像是挖走了什么东西,但是挖走了什么呢……” 杨晏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把火折子往前挪了挪,好照得更亮些。任歌行仔细翻看着那道伤口,突然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你记不记得,这句话出自哪里?” 杨晏初略一思索,道:“《南华经》?” 任歌行低低地应了一声,抬起头,眉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杨晏初被他一眼看得后背发凉:“你是说……仅凭一句话,不足以推到他身上罢?” 任歌行摇头道:“我只是想一想罢了,那日邵府小厮提起来他案头上总是放着一本《南华经》,观他行迹言语,又有诸多可疑之处,故而不能不心存疑窦。” 杨晏初道:“可他那样怕事避祸的人,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肯嫁与肖聿白,为何会插手此间兴风作浪,凤袖所言,或许不是这一桩呢?” 任歌行道:“也不一定,邵老爷也算半个江湖人,对李氏往事一直语焉不详,谁知道他到底怎么回事,”,他叹道,“而且姓凤的到底明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 杨晏初道:“他说话总不会无的放矢,只是这句话……究竟谁是圣人,谁是大盗?” 任歌行长长地出了口气,把红尸翻了个面,发现尸体的背面已经发黑了,被昨日的蛇毒腐蚀成乱七八糟的一片,更是无从下手,任歌行只得又把他翻了回去,让他躺着,道:“若大盗是他,他没有这样说的道理,毕竟圣人死不死他都得为了鬼手当这个大盗,若大盗所指不是他……那就有意思了,他在暗示我什么?” 杨晏初道:“你是说有人在指使他?” 任歌行与他对视一眼,淡声道:“也只是猜测罢了。” 任歌行躬下身去,仔细翻找观察着红尸体内的一道凹陷,只留给杨晏初一个乌黑的发顶,他开口,声音有些闷闷的:“丹田是气脉汇集积淀之处,他在这里剖走了什么东西?” 杨晏初一只手给他举火折子举得酸了,又一直弓着腰,难免难受,正打算直起腰换一只手,余光忽然瞥见,就在这具尸体边的一棵大柳树旁,露出了一只戴着手套的手——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就在杨晏初扑过去挡在任歌行背后的那一瞬,任歌行反手一搂与杨晏初一起滚在地上,有细细风声擦着两人的耳边倏然而过,而他们二人原来站的位置,一支短箭赫然插在地上,已然入地一寸,犹然微微震动,发出一阵嗡鸣。 任歌行的浑身的血刷一下就凉了。 那是……狼毒箭。 有血线顺着杨晏初白皙的颈项细细地淌了下来。 躲在树后那人见一击不中,飘然远逝,柳树簌簌地抖了几下,再看不见影子。 杨晏初当时扑上去的时候什么也来不及想,完全靠本能,待到颈上传来一阵凉意的时候,他心里才堪堪来得及浮上第一个念头—— 幸好我跟着来了。 哪个男人不想把心上人捧在手心里疼呢,可他总是只能被任歌行挡在身后。今天他终于可以保护一回心爱的人。 任歌行不知道杨晏初有多么担心他。那天晚上任歌行说起凤袖的蛇,那么轻描淡写,杨晏初听得心跳都乱了,怎么可能再让他一个人来这里,他虽然武功浅薄,但是至少抗揍,而且百毒对他作用也比较轻微——瓮底青便是如此。他虽然没什么大用,但是至少可以为任歌行挡个刀。 狼毒和瓮底青都是来势汹汹的猛药,杨晏初很快感觉身上软了下来,面部的肌肉也不受控制地开始发僵,手脚开始发麻,他看见任歌行跪了下来把他抱在怀里,点他穴道的手都在抖,他听见任歌行一声声地无措地喊他的名字,他看着眼前方寸大乱脸色惨白的任歌行,那个从来都是桀骜潇洒,万事不萦与怀的年轻的剑侠现在慌乱得肝胆俱裂的样子让他心疼,杨晏初很想告诉他自己没事,狼毒大概只能让他难受这么一会儿,为任歌行挡这一下还是很划算的,但是他喉头发紧根本发不出声音,他只能用尽力气挑起僵硬的嘴角,眼睛亮亮地看着任歌行的脸,努力给了他一个安抚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夏目夫人、毛毛球就是大帅锅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目夫人 4个;网友阿岑 3个;轩亭向晚、可爱的小胖友、白洛格子、Qcumbe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月眠 30瓶;枕芜兮 10瓶;丘比特 9瓶;知柏 6瓶;昕大野、077、裴渺渺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狼毒和瓮底青都是来势汹汹的猛药,杨晏初很快感觉身上软了下来,面部的肌肉也不受控制地开始发僵,手脚开始发麻,他看见任歌行跪了下来把他抱在怀里,点他穴道的手都在抖,他听见任歌行一声声地无措地喊他的名字,他看着眼前方寸大乱脸色惨白的任歌行,那个从来都是桀骜潇洒,万事不萦与怀的年轻的剑侠现在慌乱得肝胆俱裂的样子让他心疼,杨晏初很想告诉他自己没事,狼毒大概只能让他难受这么一会儿,为任歌行挡这一下还是很划算的,但是他喉头发紧根本发不出声音,他只能用尽力气挑起僵硬的嘴角,眼睛亮亮地看着任歌行的脸,努力给了他一个安抚的微笑。 杨晏初的视野逐渐黑下去,耳畔却逐渐清明起来。他听见任歌行完全方寸大乱的呼唤,在这茫茫草野,除了点住杨晏初的穴道,他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孩子一样束手无策地慌张。杨晏初很想表示一下自己真的没事,但是手脚根本使不上力气,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他用力挤了挤嗓子,发出了一声呻/吟,庆幸自己总算能发出声音,于是努力小声安抚任歌行:“没事,没事……别慌。” 任歌行终于听见他出声,脱力一样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杨晏初躺在他怀里,小声道:“没事……躺一会就好了……” 任歌行抱着他,摸着他的脸,语无伦次地重复道:“对,一会儿就好了,躺一会就没事了,对吗?别慌,没事……” 杨晏初脑袋还是嗡嗡响,但是说话间手脚已经不那么麻木酥软了,他勉力抬起手,兜住了任歌行的后脑勺,往下轻轻压了压。 任歌行颤声道:“我不亲!……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你不要这时候让我亲你!” 杨晏初:“……” 妈的,不想说话了。 他身心俱疲地沉默着躺了一会,任歌行又神经兮兮地拍他的脸:“杨儿,说话,跟哥说话!” 杨晏初叹了口气,感觉一开始那股来势汹汹的感觉已经潮水一样渐渐褪去,他按着任歌行的肩膀坐了起来,靠在任歌行肩膀上,低声道:“还行……有点头晕,再让我歇一会。” 任歌行一动不敢动,半晌,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脸:“真没事啊?” 杨晏初其实没什么力气,但是还是强撑着答道:“嗯。再歇一会就可以了。狼毒到底不比瓮底青,怎么跟生吃大烟膏子似的。” 任歌行伸长两臂环住杨晏初,尽量让他靠得舒服一些,长长地舒了口气,摩挲着杨晏初的手臂,低声道:“你吓死我了,你能不能别吓我了。” 杨晏初扯着嘴角笑了笑,半睁着眼睛,眷恋地摸任歌行的手,摸到了,就软软地扣住,笑道:“我是药人嘛,总还是有点用处的。” 任歌行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我他娘的要你图的是你用处吗,啊?” 杨晏初不说话了。 任歌行干咳了一声,晓得自己刚才语气太冲,又放低了声音:“我话说重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唉。” 杨晏初沉默着,用额头蹭了蹭任歌行的肩膀。 任歌行自己运了好几口气,才闷声道:“你今天要是有个好歹,你让我怎么办啊?我都……我求你了,你就好好的,行吗?” 杨晏初不想在这件事上和他再多争论什么,那种时候,他扑过去几乎算是一种本能,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这么做的,再说能给任歌行挡一箭,他其实还是……挺高兴的。 但是这个不能跟他家傻子讲,一讲又要急。 他腰腿用力跪坐了起来,然后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低头俯视着任歌行,道:“走吧。” 任歌行四仰八叉地坐在地上,两条长腿搭在一起,他没有抬头看杨晏初,有些羞赧地垂着眉目,臊眉耷眼地低声说:“等会儿。” 杨晏初道:“怎么了?” 任歌行叹了口气,小声嘀咕道:“……腿有点软。” 任歌行这么个腿上开血口子灌铁砂都能晃晃悠悠自己走的主,大概是第一次承认被吓软了腿,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别别扭扭的诡异气场。杨晏初愣住,一瞬间想笑又心酸,俯身抱住了任歌行,任歌行的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开口时的声音就显得闷闷的。任歌行说:“你就是个小傻子你。” 杨晏初笑了,他摸了摸任歌行乌黑的长发,道:“那索性傻到一处吧。” 任歌行摇了摇头,安静地抱了他一会,站了起来,手抚在杨晏初的后背上,道:“真的没事?没有哪不舒服?” 杨晏初把任歌行的手从他后背上拿下来牵着,道:“没有——刚才放暗箭的人,你看清是谁了么?会不会是……” 任歌行摇头道:“听脚步声,总不会是妙音,况且他手上有伤,不会冒然引弓搭箭。” 杨晏初道:“追吗?” 任歌行道:“早跑了。” 两人一时无言,心内都有些沉重。直到任歌行轻轻托了一下杨晏初的胳膊,提醒道:“小心,前面有坑。” 杨晏初失笑道:“那么大一坑谁看不着啊——不是,我真没事,真的。” 任歌行点了点头,仍然不见喜色。杨晏初道:“怎么了?” 任歌行牵着他的手,沉吟了片刻,道:“晏初,你怕吗?” 站在谋算与倾轧的漩涡中心,或者主动去掀开一个隔世经年的秘密,颠沛流离,暗箭明枪,永无宁日,很可能……我也没办法万无一失地护你周全,你怕吗? 杨晏初愣怔了一瞬,然后道:“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任歌行微微弯腰,杨晏初凑过去,装作要说话的样子,却略顿了顿,出其不意地亲了亲任歌行的侧脸。 任歌行吓了一跳,脸颊一片酥麻,哭笑不得道:“你……” 杨晏初笑道:“世不可避。想到是跟你一起,就没什么让我害怕的东西。” 这一夜,惊魂的不止任杨二人,他们不知道的是,那具尸体就此失踪,而自那以后,不知何时,不知何人,在兖州城里传开了这样一个说法——红头鬼原来并未毙命,它是一个一剑穿胸都不会流血,更不会死的怪物。它开始变成一个恐怖的故事,一个讳莫如深的符号,一个让所有说书人都噤若寒蝉的厉鬼亡灵,出现在每一次止儿夜啼的恫吓之中。 既然决心要留在兖州,查清邵老爷含糊其辞的那部分过往,第二天上午,任杨李三人约了邵秋月,打算与她谈一谈,本以为可以看见肖聿白,没想到只有秋月一人前来,任歌行道:“怎么就你一个,老肖呢?” 邵秋月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别提啦,任大哥你看这个。” 她捏了捏脖颈上的一个项圈,道:“我爹知道他关不住我,非要我戴着这玩意儿,这个项圈与心脉贴得很近,而且与我爹的一个戒指相连,如果心绪涌动……咳,反正就是大喜大悲,大惊大怒,项圈和戒指都会有感应,我爹防着我,不让我见聿白呢。” 任歌行十分反感地皱了皱眉:“这不是套犁拴缰呢么。” 邵秋月叹道:“谁说不是呢。” 一直以来,邵秋月在任歌行心里都是个敢爱敢恨,英姿飒爽的姑娘,可是对于父亲一次次叠加到这种程度的、显然并不合理的束缚和管教,邵秋月的反应却近乎逆来顺受,这让任歌行感到迷惑。 邵秋月轻笑道:“您别那么看着我吧。” 任歌行心道这么明显吗:“我怎么看着你了?” 邵秋月道:“就……满脸写着‘怂货’俩字。” 任歌行有点想笑,邵秋月叹道:“我就是……唉,我就是搞不明白。从小到大,我爹他并不曾干预我什么,我自幼喜欢舞刀弄枪,他也并不曾像其他父母一样强制我学些那些针织女红,我长得一直挺野的,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何在择偶婚配方面如此强硬不近人情,难道仅仅因为肖聿白是个剑客?我爹虽然年老,但到底不至昏聩吧,我相信他做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但是……小白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啊,我真的搞不懂……” 别人的家事,任歌行不便插嘴,只能揣着手静静听着,邵秋月自己说了一会儿之后,叹了口气,道:“对了任大哥,找我来什么事啊?” 任歌行道:“是这样,我弟弟家里似乎和邵伯父有旧,邵伯父却总不愿多言,我弟弟实在是心意难平,就想来问问你,邵伯父那段日子与李家究竟如何——没别的意思,就是闲聊聊天,如果实在不便说,便也罢了。” 邵秋月摆手道:“这有什么,只是我也知之甚少,我只知道我爹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江右待过几年,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我爹突然就回了兖州,从前他……是个挺雄心勃勃的人,回兖州之后,一颗心也灰了,和从前那些江湖朋友也断了,我猜他不肯接受小白,也是这个由头,不过具体是因为什么,我也不甚清楚。” 任歌行沉吟道:“邵伯父似乎精通风水玄学。” 邵秋月道:“嗯,他可养生了,回兖州以后,除了继承家业,搞些商贾经营,闲暇时候还炼炼丹念念经什么的。” 任歌行道:“炼丹?” 邵秋月道:“是啊,哦,他还说了,道术中分外丹和内丹,外丹就是丹炉里练出来的丹药,内丹就是要把身体当成一个丹炉,气脉运行直至自行结丹,这种修养工夫要比炼外丹高妙许多,但也极其玄妙,毕竟么,内丹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 任歌行:“……” 这可和他们之前以为的邵老爷太不一样了吧。 邵秋月还欲说什么,突然,她的项圈发出了一声嗡鸣,邵秋月下意识地一把捏住了项圈,然后乍然反应了过来。 项圈和他爹的戒指是联通的。 如果她这边感情没有波动,那一定是…… 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好像透过她的项圈攫取了她的心智,她怔怔地捏着项圈,半晌,道:“我爹……不,我怕我爹出事,先回去看看他。” 任歌行看她脸色不对,也不便再说什么,只颔首道:“好,我送你回去?” 邵秋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时,二楼雅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狠狠砸在门窗上的声音,紧闭的房门和隔断的墙壁也无法阻挡这声巨响,以及这之后的一声苍老的暴喝: “你岂敢动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一只轻舟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damxtan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凌小凌一定能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damxtan 9个;知白守黑 2个;12点整、榴莲千层211、可爱的小胖友、轩亭向晚、网友阿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只轻舟 40瓶;Adamxtan、流泪喵喵头 20瓶;一团云气、最可爱的边牙牙 10瓶;Amentia. 6瓶;077、夫樳 2瓶;等更新的车厘子、井君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邵秋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时,二楼雅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狠狠砸在门窗上的声音,紧闭的房门和隔断的墙壁也无法阻挡这声巨响,以及这之后的一声苍老的暴喝: “你岂敢动我!” 邵秋月悚然变色:“爹!” 任歌行道:“邵老爷?!” 门内听得这两声,似乎蓦地静了静,然后二楼雅间的门被骤然踹开,邵老爷脸色铁青地从门内走了出来,被踹开的门四敞大开,里面早已空无一人。 邵老爷惊怒未消,站在楼梯上急促地喘息,邵秋月长/枪出手,赶紧往楼上跑,邵老爷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将视线投向了任歌行,沉声道:“怎还不走?” 任歌行偏头看了一眼李霑,李霑越众而前,躬身一礼:“身世未清,不敢匆匆。” 邵老爷眼中神色闪动,半晌,叹道:“秋月,把枪收起来。” 邵秋月不收,寒芒在手,厉声道:“爹,你先说清楚,是谁要动你?” 邵老爷道:“你不用管。” 邵秋月道:“我焉能不管!” 邵老爷微微一怔,俯视着邵秋月,叹了口气,道:“你也不是小孩子,商贾倾轧之事,你难道没有见过?” 邵秋月道:“你别糊弄我!我从没见过你因为那些事拍过桌子,到底因为什么!” 邵老爷道:“人老了,心气有些浮躁。” 邵秋月:“……” 任歌行偏过头悄悄看了杨晏初一眼,发现杨晏初也在看他,于是对他眨了眨眼。 这老头肯定有事。 杨晏初对他努了努嘴。 我也觉得。 李霑:“……” 妈的,这俩人又在不分场合地眉来眼去。 场面一度陷入僵持之时,酒楼门外的一声惨叫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鬼啊!” “这,这不是那个,前几天那个……” “红头鬼!” “不,不,我觉得他不是鬼,他有神智的,喂,听得见我说话吗……” 在场五人突然脸色大变。 那似乎……不对,那就是肖聿白的声音! 他怎么会在这! 任歌行心内十分震惊且茫然,他几步踏出酒楼,看见肖聿白正拎着一个人的领子急切地讲话,风吹起那个人的兜帽,露出赫然一张红皮! 八方哗然。 那人呜咽着捂住自己的兜帽,几息过后,突然哀嚎道:“公子救我!” 肖聿白死死地制住他,道:“你原来会说话啊!那你告诉我,前几天被捅死消失的那个,是不是你!” 那人道:“我……” “孽畜!” 屋顶有人一声暴喝,声线端的清朗。 肖聿白抬头一看,屋顶立着一个挺拔的少年人,身形很消瘦,白衣阳光下熠熠地飘。 “红头鬼”怔怔地转过身。 有白衣翩然降落。 那鬼突然哭道:“逐……” 银瓶乍破,寒光出鞘! 一声哭叫还没来得及喊完就被当胸一剑生生截断。 那被人们叫做红头鬼的怪物,嘴唇颤动,缓缓地,淌下两行血泪。 他晃了晃,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跪在白衣的少年人面前。 那少年人拎起衣摆,一脚将他踹倒。 肖聿白震惊道:“你……” 那少年人厉声道:“我?我如何?” 肖聿白道:“你杀他做什么?他分明尚有神智,而且无伤人之意!” “你一个男子,竟也妇人之仁!”那少年人满面怒容,他将剑从尸体上□□,遥遥指着肖聿白,冷声道,“你怎知道他无伤人之意?他为何在众人之中独独向你求助,他死之前想说什么?逐什么?”他上前一步,“逐云吗?你和这怪物究竟有什么关系!” 肖聿白一时语塞,半晌方道:“你这小孩儿戾气恁地重,众人之中独我上前询问他,他自然向我求助,而且是你不让他把话说完就把他捅死了,现在却要来问我逐什么,我怎知道!” 那少年人一言不发地盯着肖聿白。 任歌行倏然朗声道:“真乃性情中人。” 少年人转过头,冷淡地抱了抱拳。 任歌行走过去,搭上肖聿白的肩膀,笑道:“此事未知全貌,不过我这兄弟委实与此事没什么关系,恰好碰见罢了。” 那少年人道:“你又是何人?” 任歌行道:“在下任歌行。” 那少年人冷笑道:“任歌行?哦,原来是任大侠,久仰久仰——你们这些赫赫有名的大侠,就如同那些世家大族一样道貌岸然,我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 任歌行:“……在下何处道貌岸然,还请少侠明示。” 那少年人剑就没放下过,他冷笑道:“好一个‘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徐州屠高氏满门,兰陵杀前来为兄报仇的赵宣,是不是你?” 任歌行皱了皱眉,心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徐州高氏本就非我所杀,赵宣又何来为兄报仇一说?任某自认问心无愧,也请少侠莫要出口诽谤。” 那少年人冷哼一声,道:“要么说你们道貌岸然。” 任歌行:“……” 这孩子受什么刺激了,为何如此愤世嫉俗? 肖聿白怒道:“你简直无理取闹!徐州高氏家主高天朗雇凶杀人你为何不提?赵宣借报这子虚乌有之仇为名,趁人之危行拷打威逼之实你为何不提?赵宣勾结兰陵严家私放药人荼毒兰陵百姓你为何不提?” 那少年人怒道:“你们这些人沆瀣一气,惯会颠倒黑白!” 任歌行:“……这谁啊?” 肖聿白气得不轻:“谁知道?跟他妈瞎子拿喷壶似的逮谁喷谁。” 少年人道:“在下尉迟牧野!” 尉迟牧野? 那个声称“诛宵小,安黔首”的尉迟牧野?那个无数次出现在说书人传奇故事里的尉迟牧野? 居然是这样一个纤瘦的小钢炮? 任歌行一时间内心十分复杂,他怎么也没想到和这位传说中的尉迟大侠见面居然这么的…… 尉迟牧野不再和他们言语,而是俯身探了探那尸体的脉搏和鼻息,道:“不管这妖怪是不是之前那个,把它大卸八块,开膛剖腹,尸块扔在城中分散各处,我看它还敢不敢兴风作浪!杀便杀了,日后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有甚可惧!” 话说得煞气纵横,任歌行在听到“开膛剖腹”的时候突然皱了皱眉,他想到一个人。 深夜漆黑的草野,开膛剖腹,手起刀落。 尉迟牧野剑风凌厉,几剑之后,地上的尸体早就四分五裂,他缓缓举剑,最后一剑,那红尸的肚腹登时皮开肉绽,剑伤见骨。 尉迟牧野蹲下,把一堆尸首装入一个布袋,扬声道:“身子我会把它放在城南,四肢在城北,头在城东,有我在,兖州城永无妖物兴风作浪之日!” 言罢,尉迟牧野转身便走。 任歌行一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背影,一种越来越浓烈的奇怪预感席卷着任歌行,兖州一切妖异的事情像一堆乱线头纠葛在一起,几天以来,任歌行一直摸不到它的头绪,而就在刚才,尉迟牧野举剑的一刹那,一个恐怖的想法陡然浮现了出来。 任歌行低声对肖聿白道:“老肖,帮我把我媳妇和我弟弟送回去。” 杨晏初立即道:“你要干什么去?” 任歌行轻轻眯了眯眼睛,没有回答,他转向了邵老爷。 他轻声道:“邵伯父,鱼腹藏珠,可是称王之兆?” 两道视线,年轻的和苍老的,无声地纠缠在一起。 半晌,邵老爷道:“孩子,你需懂得慧极必伤。” 任歌行笑道:“我真不聪明,只是胆儿大罢了。” 他转过头,笑容顿时温柔起来,他轻声对杨晏初说:“我去盯个梢,晚上给我留门。” 等我。 杨晏初张了张嘴,最终也没有说什么,只道:“嗯,给你留门。” 等你。 任歌行笑起来,突然很想亲亲他,但是最终没有动,只道:“有什么想吃的?回来给你带。” 放心。 杨晏初想了想,道:“枣花酥吧。” 早点回来。 任歌行笑道:“好,城南有一家特别好吃,咱们俩上次去吃过的,还吃他们家的小馄饨吗?” 杨晏初道:“不了,汤汤水水的不好带。” 任歌行没有再说别的,笑着点了点头,转瞬之间,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肖聿白喃喃道:“他怎么知道要去城南的?” 邵老爷看了他一眼,对于邵秋月和肖聿白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一句也没有问,只道:“秋月,跟我回去。” 这一句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跟我回去”,把他变成一个苍老的,无助的父亲,像一轮执意带走晚霞的落日。 杨晏初一直等任歌行等到夜半三更。 他一开始其实并不怎样担心他,毕竟尉迟牧野不管从身量还是年岁上,眼看着就不是任歌行的对手,只是任歌行迟迟不归,总还是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 就在他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转圈的时候,任歌行终于回来了,细细高高的一个人,往门边一靠,杨晏初骤然松了口气,然而凑近了之后,杨晏初头登时嗡地一声。 他震惊地愣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任歌行此时抬起了头,额头一层薄汗,火烧一样的眼神没有半点温柔。 他一声一声压抑地喘着,那声音像终于出笼的困兽。 任歌行本人毫发无伤,但他身上,笼罩着一股……非常特殊的香味。 那是……迷情香的味道。 药人谷噩梦一样的记忆伴随着这股香味瞬间包围了杨晏初——这种香里被添加了一种很特殊的原料,味道极其轻微,只有常年去闻去试,或者曾经被剂量训练服用的人才能分辨出这种香和普通迷情香的区别。 这一味料加进去,这迷情香就不止迷情,而可以致幻。 杨晏初一闻便知。 临川江氏的迷情香,名唤一斛珠。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啦,任大侠闻rush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damxtan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2点整、黎可遇、不是坚果、沉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要啥自行车 49瓶;一团云气 8瓶;阳台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露滴牡丹,梅蕊初红,影入池里,花落衫中。 烛影摇曳,鸳鸯成双,夜色深沉而漫长。 作者有话要说:微博。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damxtan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知白守黑、网友阿岑、轩亭向晚 2个;一只轻舟、小小的、白洛格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南木 28瓶;轩亭向晚 25瓶;一团云气 10瓶;月眠 9瓶;小小的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这一天两人都起得格外地迟——任歌行还要比杨晏初更迟些,杨晏初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他静静地抬头盯了一会儿床帐的花纹,眯起眼睛。 他很疲惫,浑身的关节与肌肉都有种微妙而剧烈的酸痛,昨天被任歌行弄得太狠,现在那里也还是火辣辣地疼,颈侧的伤口已经结痂,可浑身的青紫咬痕依旧宛然,昭彰着昨日是怎样一番握雨携云的一夜荒唐。 他叹了口气,叹到一半,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斛珠虽然不是毒药,但到底对身体有影响,任歌行平日里本来这时候早就该醒了,可这时候依然还睡得死死的,杨晏初吃力而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曲起手肘撑起上半身,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没忍住捧着他的脸照着额头亲了一口,才下床去弄些温水洗洗身上。 客栈茶房对客人日上三竿要洗澡水的行为没什么疑议,唱了声喏就走了。 杨晏初站那儿没动,等他走远了才一瘸一拐地回房,把身上清理干净之后,掀被子一看,觉得任歌行也得洗一下,他戳了任歌行一下,任歌行呼吸节奏都没变,极其安详,杨晏初拿这人没辙,只能用块布巾蘸了水给他擦洗身子,他本来就腰酸背痛行动不便,弄完整个人都累得不行,浑身虚汗,掀开被子钻回了被窝,任歌行在睡梦中轻轻哼了一声,侧过身,下意识地把杨晏初搂进怀里,用被子裹严实了,还拍了两下,才又睡瓷实了。 杨晏初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忍不住张嘴轻轻咬了他一口,又往他怀里钻了钻,俩人挤着又睡了个回笼觉。 任歌行醒的时候杨晏初第二觉还睡得正香,缩在任歌行手臂和胸膛的缝隙里,呼吸均匀而香甜。任歌行不敢动,怕惊醒了他,小心翼翼地偏了偏头,垂下眼睛看着他,呼吸都放轻了。 天光已经大亮,灿烂的阳光透过床帐照进来,像一场空濛清浅的午后甜梦,任歌行眨了眨眼,觉出身上清爽,便知身边人已经帮他擦洗过一回,心中五味杂陈,难以一一为外人道。 他一眼一眼地温存地看着怀里的人,想昨晚一开始真是把人吓坏了,后来纵使千般怜惜万种温存,到底渐渐失控,那人一直忍着,陪到他尽兴,纵使到最后招架不住,终究也不肯说一句不要。 他从没有任何一刻像那时一样刻骨铭心地感受到自己被人爱着。 从前的二十五年人生中,他从未觉得如此宁静而餍足。任歌行就这样搂着杨晏初静静地躺着,放任思绪散开。一刹那他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他想带着怀里的人春天去看洛阳的花,夏天去喝巴蜀的酒,秋天去骑塞北的马,或者去看落叶满长安,冬天呢,冬天就像现在这样和他赖在被窝里,哪也不去,屋里红泥小火炉,任它风雪催人老。 世间风月,不过如此。 后来不多时,杨晏初慢慢醒来,任歌行凑过去,黏糊糊地亲他的眼睛,低声道:“醒了?” 杨晏初还没醒全,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任歌行又道:“你给我擦的身上?” 杨晏初窝在他怀里,咕哝一声:“不然你以为是谁……猪,沉死了,差点弄不动你。” 任歌行乐,没完没了地亲他,亲完了揉他的腰,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杨晏初想说自己哪儿哪儿都不舒服,话到嘴边变成:“都还行。” 任歌行摸他的脖子上的伤,轻声道:“还疼吗?” 其实还疼,可是杨晏初不想踩着他的愧疚撒娇,就摸了摸脖子,说:“不疼,结痂了都。” 任歌行就不说话,顺着他的督脉,不轻不重地按着,吭叽半天,挤出来一句:“那有没有……咳,有没有舒服?” 杨晏初笑起来,搂住了任歌行的颈子,道:“舒服的。” 任歌行半信半疑地微微放下心,又顿了一会儿,又道:“那你想吃什么?”不等杨晏初答话,他又补道,“想吃什么都行,我去要个小榻桌,给你送到床上吃。” 杨晏初张嘴报菜名:“卤猪蹄。” 任歌行二话没说点头道:“我去买。” “鲫鱼汤。” 任歌行道:“好的。” 杨晏初又道:“山药炖老母鸡。” 任歌行迟疑了一下,沉吟道:“可以是可以,你想吃什么都行,就是……宝,是不是太腻了?” 杨晏初道:“腻点好下奶啊,哎我这身子太虚了你赶紧找个什么布把我脑袋包上,窗户也关上,月子里受不得风。” “……”任歌行道,“我时常对你这种编排别人连带着编排自己的损人之法肃然起敬。” “你情我愿的事,”杨晏初笑着,懒懒地把腿压在任歌行肚子上,道,“好像我吃了多大亏似的。” 任歌行就笑起来,神色温柔得腻人,抱着他闭上了眼睛,两个人一时无话,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杨晏初说:“我昨晚梦见我爹了。” 任歌行顿了顿,揉了揉杨晏初的后脑勺,道:“梦见伯父什么了?” “嗯,”杨晏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也没有什么……是十年前他的样子,他像是刚上完朝回来,风尘仆仆的,又像在外面走了很久,我娘问他,你怎么回来了,他就笑,”杨晏初叹道,“哎呀,他以前真的很少笑的,我以前都很怕他,但他就眉开眼笑地走过来摸我的头,特开心一老头,我娘在一边也笑,说到底怎么了,他也不答话,就来回呼噜我的头发,过了一会,说可惜看不见了,看不见了,然后我就醒了。” 任歌行骤然眼眶一酸,刚想说什么安慰他,却听得杨晏初道:“我爹什么意思啊,幸亏他昨天没看见,要是看见了,一怒之下容易写本奏折把你下辈子弹劾到黄山当迎客松去。” 任歌行忍不住扑哧一乐,道:“你干嘛,伯父好心回来看看你。” 杨晏初道:“你还叫他伯父?” 任歌行愣了一下,把他搂得更紧,过了一会儿,没听他答话,杨晏初就有些忐忑,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于是改口道:“叫伯父也行的……那个,我爹没意见。” “我不是那个意思,”任歌行道,“我如今算是杨家姑爷了,今年七月十五,你带着我,给咱爹娘磕个头吧。” 杨晏初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抬起头亲了亲这位新上门的杨家姑爷,算是给他盖个官方认可的戳。 “你们的私房话要多久才能说完?”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乍然在窗外响起。 杨晏初愣了一下,然后悚然一惊——他们的房间在二楼! 任歌行面色不变,把被子往杨晏初身上一蒙,盖住那些尴尬的痕迹,然后坐起身来道:“扒窗听墙角,这是哪家的暗卫?” 凤袖道:“你们俩把衣服穿好,我进来了。” 任歌行:“……是什么让你如此理直气壮地认为我会放你进来的?” 杨晏初小声道:“我真的很好奇他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形态存在在窗户外边的,这得趴得多扁啊。” 任歌行把他从被窝里刨出来,给他套了件外衫,一边眯着眼睛低着头给他系扣,一边道:“这有什么,人家古墓派还睡绳子呢,轻功练得好,男子亦可作掌上舞,更别说于此立锥之地长久站立,姿态可以很潇洒……哎,你这个扣眼怎么没有扣,以前也没有吗?” 杨晏初看了他一眼,当着外人没好意思说是任歌行昨晚暴力一撕把扣给崩开的。 凤袖:“……” 老裴怎么就没有恁多废话。 这边任歌行终于把杨晏初拾掇明白了,拿起床边的剑,用剑鞘敲开了窗,窗开的一霎那,凤袖盈盈一跳翻了进来,自兰陵一别,杨晏初与他已经许久不见,如今一见,竟惊觉他清减如斯,那红衣原本衬人肌骨丰艳,如今更显他憔悴,凤袖浑然不觉,顾自坐下,道:“知道你们不欢迎我,我也不久留,此番前来,主要是与你们通风报信,肖聿白在济水被人劫了,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多,不清楚他会不会死。” 任歌行的眼神陡然间寒冷起来,他道:“你反水了。” 凤袖挑眉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反水,何其正常。” 任歌行不接话,那目光锋利得让人不可逼视,他一字一顿道:“你反水,是不是因为,尉迟牧野根本不姓尉迟?” 凤袖的笑容消失了。 任歌行道:“怎么,你发现他的秘密,尉迟牧野留不得你了。” 凤袖淡淡道:“不全对,你只猜对了一半。不过,你怎知道是他?” 任歌行道:“剖丹。” 凤袖面色一僵,少顷,道:“废话恁多,你再与我在此浪费口舌,逐云恐怕今日就化为白骨。” 罡风乍起,风雨欲来。 羽霄剑陡然出鞘,剑气削去了凤袖一缕鬓边黑发,任歌行压着嗓子,道:“那就告诉我,肖聿白被劫,到底是在沇水,还是济水。” 凤袖半边头发垂了下来,挡住了脸颊,他顿了顿,轻声道:“沇水。” 他媚声笑道:“莫怪我诓你,若你真的蠢钝如斯还偏听偏信,如何能与他抗手,我岂不自掘坟墓。” 第42章 艳阳天,行色匆匆的剑侠翻身上马,弯下腰伸出手道:“上来。” 杨晏初握住他的手,任歌行手上使力,把他拉到身前两臂之间,道:“侧着坐,别跨着,我把你和小霑送到秋月那里,再去一趟沇水。” 李霑在一边骑另一匹马,心情非常复杂,他昨晚听见些响动,这对鸳鸯折腾得太狠,吵得他半宿没睡着,今早日上三竿才醒,还没来得及打趣他俩,就被任歌行薅起来,一问才知是肖聿白出事了,再问凤袖都来过了,再问他任大哥昨晚还中了迷情香……这都哪儿跟哪儿,都不挨着,李霑当时都他妈傻了,表情一度十分呆滞。 李霑叹了口气,默默道:“肖大哥出事了,不告诉秋月姐姐吗?” 任歌行顿了顿,道:“先不告诉她,我先去。” 杨晏初道:“我可以和你同去。” 任歌行道:“你别。” 杨晏初眼神晦暗了一瞬,没有说什么,马跑起来了,他才在达达的马蹄声中,贴着任歌行的耳朵小声说:“你不让我去,是不是因为你觉得肖聿白被劫,与江家有关?” 任歌行叹了口气,道:“是,我不想让你再看见他们。昨日之前,我并没有想到是江家——” 杨晏初道:“你一开始怀疑邵老爷?” 任歌行摇头道:“他大抵只是受人驱使罢了。若是他想在兖州兴风作浪,为何不拉拢肖聿白这么个便宜女婿,反而去买通凤袖一个萍水过路人。况且他若有此心,当初为何不留在浮梁,而是退隐兖州,如今不问江湖事已久,突然掺和这么一脚,把女儿女婿都搅进去,也不合常理……操,”任歌行紧紧蹙着眉,躁郁地深吸一口气,“这马怎么跑这么慢,老肖个傻子出城干什么,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邵府有没有快点的马,妈的。” 杨晏初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没事,别急别急……那他如此推拒肖聿白,屡屡拒绝他的提亲,是不是早就知道有今次一遭,不想被牵连,故而为此避祸之举?” 任歌行不答,他沉默半晌,道:“第一次去看那红尸,我就觉得有异,丹田之处像被人挖走了什么东西,后来听邵秋月提到外丹内丹,道术之类,突然有了个计较,只是后来……尉迟牧野蹦出来,我又中了一斛珠,太乱了,来不及思量。” 任歌行道:“道术确有外丹内丹一说,汉代以降,多有追求长生者,炼丹求药者更众,以至如今也有靠此术立身的世家或者门派……霍枫桥他们家,其实这方面也沾一点,只是最后走了歪路。和外丹不太一样,内丹修炼并不服食丹药,一般是向内调息,追求安养生息即可,只是‘以身体为丹炉’一节,到底有人修了邪路,走火入魔过。” 马越跑越快,任歌行微微一叹,继续道:“两年前,巴蜀道士段赤松走火入魔,自称别创内丹之法,以身做丹炉,与天地共生,自创修行之法,后来经脉逆行爆体而亡,他这修行之法奇特,死时也十分……经脉逆行而亡者,大多七窍流血,只他死状十分蹊跷,丹田之处却有重创,尸身蜷缩如弓,”任歌行叹道,“两年前,我恰巧经过巴蜀,对此事略知一二,若说他完全错,其实也不尽然,毕竟他已经于体内结丹了。我看那红尸伤口肚腹丹田之状与段赤松相当肖似,我怀疑此间事与道术一类相关,邵老爷又如此精通道术,我只是有些疑他,就诈了他一下。” 杨晏初默了默,道:“鱼腹藏珠,原来是这个意思。” 任歌行叹道:“我当时也不能说得太明白。我大概猜到了这些红尸为何而死,只是疑惑,一次也就罢了,尉迟牧野为什么每次来得都那样蹊跷,昨日那红尸被他当众斩杀,照理枭首即可,原本不必开膛,可他一剑剖开红尸胸腹,后来我去城东,看见那尸体身上再没有新伤——凤袖没再去过,只是丹田处,同样有一个内陷的伤口。尉迟牧野一定与这件事有关,邵老爷和凤袖也逃不了干系。” 杨晏初道:“所以昨日事一出,就可知尉迟牧野与江家有关系。” 任歌行道:“若无你,我也想不到江家。” 杨晏初道:“所以当日邵老爷劝我们离开兖州,是因为他早知道肖聿白会出事,而逐云出事,很容易波及到我们。今日你若去济水必中埋伏,凤袖也算立功一件,而去沇水就是挑明了要掺和此间事保住逐云,这两件,对凤袖都是有利无害的。” 任歌行轻叹一声,微微颔首道:“的确如此。” 杨晏初没有说话,一时间,一个念头像一根小小的刺,骤然从他的心里突出来,扎了他一下,他刺痛地皱了皱眉,心想:“我真挺没用的。” 任歌行心里思量这样多,却一句也没和他讲过;他去哪里,自己也不能跟着,生怕拖累了他。 他简直想变成任歌行身边一个随便什么物件,哪怕是这缰绳,勒一下,至少也能让马跑快些,或者是那些贴身带着的东西,一块手帕,一个坠子,可以同生,可以共死,可以不必有许多身不由己。 他只是想陪在任歌行身边罢了。 而就在这时,任歌行单手揽住缰绳,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把他的大半重量分担到自己的手臂和大腿上,心想马背颠簸,杨晏初现在连走路都一瘸一拐,要是在马背上实打实地折腾到邵府,怕是要在床上好好躺一阵子,他怕李霑察觉,也怕杨晏初尴尬,做这些时极其自然,不动声色,忽然听得身前杨晏初小声说道:“我想和你一起去啊。” 任歌行一只脚踩在马镫上,抬了抬腿,让杨晏初坐得更舒服点,他扯了扯嘴角,道:“乖啊,听话。” 任歌行心中乱七八糟的躁得像堆干柴禾,一边担心肖聿白的安危,马跑得越来越快,一边猜测尉迟牧野到底是什么人物,邵老爷到底和他什么关系,堵肖聿白到底意欲何为,一边烦躁地想,为什么杨晏初自从跟着我就没有一天安稳日子过? 连一夜温存之后,好好待他,正经疼他几天都不能,这马还这么颠,奶奶的,以前怎么没发现它这么颠,有没有办法能直接飞过去。 爱有多么让人欢愉,就能生出多少忧怖,两个人终究心事重重,不再发一言。 沇水之畔骄阳如火,波声滔滔。 肖聿白于水边肃然而立,自他经过这条河,他的马就一直惊恐地踱着碎步,打泛着白沫的响鼻,武者的直觉同样灵敏,这条绕兖州城而过的河水,今日异样非常,他停下了马,扫视着万窍含风的水畔与盈盈而动的高草,他眯起眼睛,喝道:“出来!” 无人应答。 肖聿白后背有些僵直,他原地坐了一会儿,静静地听万籁呼吸,然后猝然一弯腰,就在这时,一枚羽箭擦着他的脊背呼啸而过,扎入地面,尾羽犹然铮铮而响! 肖聿白眼神一凛,就着弯腰的姿势,把手上握着的石子朝高草丛中抛甩了出去,而异动突起,草丛终于无风自摇,跳出一个人来。 肖聿白一怔,道:“是你?” 尉迟牧野缓步而出,面无表情,微微颔首。 肖聿白话音刚落,堪堪发现,现身的不止尉迟牧野一人。 肖聿白心中暗叹被包饺子了,他手中唯有一把长剑,坐在马上,轻功不就,又被合围,十足劣势,对面四人也一动不动,与马上的肖聿白剑拔弩张地对峙着。肖聿白不知他们为何而来,尉迟牧野根本不像初次见面那样多话,他一言不发,眼神冷淡,肖聿白与他四目相接的一刹那,猝然以一个惊人的姿势翻身下马,长剑出鞘,携风而去! 一时沸水入热油,对面四人终于动了,肖聿白身如踏水踩萍,在四人之间周旋,辗转之间,愈发心惊——尉迟剑法凌厉异常,其他三人他虽不识,身手却也不遑多让,此时凭借自己轻功过人,尚可支撑一二,若再在此缠斗,他必定落于下风……轻功! 肖聿白心念电转——此时于陆上缠斗,自己占不到便宜,如若下水,水深草高,凌于波上,或许可以转圜! 一念至此,肖聿白立即引着四人向沇水河中而去,甫一入水,浪涛激流之声霎时与刀剑相击之声响成一片,而肖聿白在缠斗之中,身轻如羽,骤然在水面上腾空而起,以鹰隼扑击之势,长剑直取尉迟咽喉—— 剑锋太近,格挡或躲闪都已然太迟了,尉迟牧野瞳孔骤缩,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肖聿白大出所料的动作——他决然弃剑,空空左手接住肖聿白的剑锋,剑刃劈开血肉贯穿手掌,右掌击出,正中肖聿白心口! 肖聿白受这一掌,乍然一口血吐了出来,落入水中,一时间二人都受了伤,尉迟垂下左手,弯下腰去捡自己的剑,其他三人趟水而来,肖聿白甩了甩头,支起胳膊从水里坐了起来,冷刀霜刃的锋芒晃在他的眼睛里,肖聿白无奈地抹去了唇角的一抹血迹。 冷风劈面! 肖聿白闭上眼睛,电光石火间,意料之中的死伤却并没有到来,耳边一声冷铁噌然,肖聿白睁开眼。 水声激激,水草冥冥,有惊鸿入水。 任歌行站在他身前,一剑将伸到面前的刀剑挑开。 尉迟牧野道:“羽霄剑。你知不知道逐云做了什么?” 任歌行朗声笑道:“要战则战,废话恁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4个;沉音、网友阿岑、知白守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月眠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任歌行朗声笑道:“要战则战,废话恁多。” 尉迟牧野一言不发,与任歌行两厢对峙,他垂手而立,方才被肖聿白刺穿的左手有血顺着手指蜿蜒而下,染红了一片河水。 其余的三人从后面包抄过来,却也忌惮着任歌行而不敢妄动。肖聿白吐出一口血,默默从水中爬了起来,与任歌行背对而立,尉迟牧野细细地端详着他,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半晌,他道:“是谁让你来的。” 任歌行不答。 尉迟牧野冷声道:“你知不知道你这兄弟做了什么,你就这样护着他。” 任歌行不欲理会他,偏了偏头,对肖聿白轻声道:“还能不能打?” 肖聿白用手背抹去唇边的血痕,笑道:“尚可。” “可”字未落,任歌行和肖聿白乍然分开,尉迟牧野将剑扔进水中,赤手欺身上前迎战,肖聿白刚刚生受了尉迟一记,心口剧痛难当,缠斗中出声提醒道:“提防他出掌!” 任歌行甫一交手也暗暗心惊——交手肉搏,拼的就是拳脚功夫和内力,尉迟牧野的内力之深竟与任歌行近乎分庭抗礼,深厚如海,诡谲如波,身手不敌任歌行,每次羽霄剑堪堪刺到眉睫,实在躲不过去,竟然生生用内力抵挡,一时之间,竟也难分上下。 鲜血与藻荇共同在水中飘摇澹荡。 尉迟牧野交手间轻声笑道:“任大侠一个过路神仙,又何必招惹此间是非,小心叫人当枪使。” 任歌行漫不经心道:“你这内力,谁给你的?” 尉迟牧野脸上不显,眼中神色却冷了下来。 任歌行道:“你身子经不起这么厚的内力,也不怕反噬,你胆子倒大。” 尉迟牧野顿了顿,冷笑道:“我经不经得起这么厚的内力,倒不在你一两句之间。” 任歌行猝然问道:“你到底姓什么?” 尉迟骤然色变,任歌行明白他猜对了。 海天翻覆!尉迟横掌劈去,厉声道:“甚谬!” 一掌既出,任歌行闪身躲过,凌厉掌风划断了他的腰带,任歌行的衣襟霎时散开,尉迟牧野退后两步,他眯起眼睛,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尉迟牧野扬声道:“你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尉迟牧野放声笑道:“身薄如刃,一腔孤勇,有命无运,累及妻儿!” “竖子猖狂!” 高处停栖的水鸟乍然被惊起盘旋,鸟鸣与冷铁破空之声同时响起! 是邵秋月! 任歌行山呼海啸的剑与邵秋月的枪都直冲尉迟而来,尉迟避无可避,无奈之下只得一侧身,羽霄剑直接捅穿了他半个臂膀,邵秋月一枪正中尉迟腰腹,任歌行毫不犹豫地抽出了剑,径直捅向尉迟心口—— 肖聿白的剑斜剌里伸了出来,架在了羽霄剑上。 任歌行厉声道:“你干什么!” 尉迟身形极快,见势不妙,趁此时机踩着河中的石头纵身一跃跳上山崖,几息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任歌行回头一看,那三人也如鬼魅一般,消失了。 任歌行的牙都咬得咯咯作响:“肖聿白,你他娘的到底在干什么。” 肖聿白脸色惨白,嘴角又渗出血丝来,他叹道:“妈的,谁知道他跑这么快,我本来是想用我的剑杀了他的。” 任歌行道:“羽霄剑下不缺这一个孤魂野鬼!” 肖聿白道:“他咒你两句,你就气疯了不成!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这一剑下去,名声就毁了!” “你他妈,”任歌行道,“谁的名声是干净的,现在我还背了个灭徐州高府满门的黑锅,杀个江家人又如何!” 肖聿白愣了:“江家?临川的那个?什么江家?” “肖聿白!” 肖聿白听得邵秋月唤他,赶忙扭头道:“哎!我就来,你别下水,这水凉。” 任歌行满腔怒火也只得按了,搀着肖聿白涉水上岸,环视一圈,道:“杨晏初和李霑呢?” 邵秋月急急忙忙道:“在我爹那儿,我没让他们来。” 肖聿白叹了口气,道:“我就没见过你怒成这样,甭听那人顺口胡诌,还累及妻儿,你们俩男的,哪儿来的儿——” 肖聿白扑通一下倒了下去。 任歌行一把接住了他,邵秋月脸都白了,颤声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任歌行道:“打斗间受了尉迟一掌。”他一边说,一边剥开了肖聿白的衣裳—— 邵秋月毫无防备,啊地一声惨叫了出来。 任歌行一时震惊失语。 肖聿白的胸口,一片经络毕现的血红,那种噩梦一样的红色,这几个月来在兖州幽灵般一直盘桓不去,邵秋月急促地大口喘气,瞪着双眼,缓缓抬起疯狂颤抖着的双手,划破了那片血红的肌肤。 没有血,没有血流出来。 一旦他变成了那种……那种红尸一样的怪物。 他就是一个人人皆可击杀的活靶子。 肖聿白也怔住了:“这……” 邵秋月抱着他,道:“没事,没事没事,先把你送回去,送,送回……送回……” 她眼泪突然凄惶地落了下来。 “秋月别哭,”肖聿白勉力笑了笑,抬手擦去了邵秋月脸上的泪痕,轻声道,“谁让你来的?” 邵秋月哽咽道:“我爹,”她忽然放声大哭道,“是我爹!任大哥你把嫂子和小霑放在我这里,后脚我爹就告诉我小白被劫了,你们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任歌行也没想到是邵老爷把这件事告诉了邵秋月,他一怔,然后慢慢抬起了眼睛,道:“送回邵府,别哭了,我在你们这边,尉迟又有伤,此事未必没有转机。” 邵老爷在见到半个胸膛已经变成赤红的肖聿白时长叹一声,道:“原来他是这般打算。” 任歌行对邵老爷道:“邵伯父。” 肖聿白冷汗涔涔地躺在床上,极力忍痛保持着平静,他看了任歌行一眼,道:“秋月,在这里陪我一会儿。” 任歌行眉目沉沉地弯下腰,对肖聿白道:“放心。” 肖聿白咳嗽了一声,勉力笑道:“滚蛋。” 任歌行与邵老爷步出房间,找了个背风无人之处,邵老爷先开口道:“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风袖来找过我。他告诉我,你去了沇水。” 凤袖这边厢把风透给任歌行,那边又告诉邵老爷,无非就是告诉邵老爷,任歌行已经决定插手此事,此时扳倒尉迟,是最好的时机。 所以邵老爷让女儿把女婿接回了邵府,给了他们庇护。 “我只问您几件事,”任歌行道,“尉迟身上的内力,谁给他的?” “大半部分,是来自他的父亲,”邵老爷叹道,“这掌,名叫‘抚落霞’,一掌断人经脉,血气蒸涌于皮肤,且不断蔓延,直到血气蒸干而亡,久之,就是兖州传闻的……红头鬼。至于剖丹,那是另一码事,中此掌后,人极虚弱,此时趁虚将人制成丹炉,内力可以化归结丹,剖出为别人所用……结丹之时,油尽灯枯,就是人身死之日,抚落霞,不过是为剖丹捏一层假象罢了。你也不用问我那几件事,我都告诉与你罢,尉迟牧野是江家人,他原来的名字叫江逐歌,”邵老爷苦笑道,“这还是我自己查到的。” 任歌行悚然道:“所以那天那个话没有说完就被他一剑刺死的人是……” 邵老爷叹道:“是他的父亲。他们二人北上兖州,不知意欲何为,后来尉迟找到了我……他知道我曾经在浮梁供事,且于道术颇通,就逼我教他炼化内丹之法,事关小女安危,老朽也是……万般无奈。” 尉迟用邵秋月来要挟邵老爷。任歌行叹道:“你早知道肖聿白要出事,对吗?” 邵老爷不答,只道:“我以为今日你会杀了他。” 任歌行苦笑道:“我也以为。不过也好,今日我重创尉迟,有您吐口作证,他日我一剑了结了他,也算师出有名,”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屋内,道,“肖聿白……您知道怎么救他吗?” 邵老爷道:“我劝你不要救。杀了尉迟,一定要杀掉他,不杀他,你救了肖聿白也没用。” 任歌行道:“不救肖聿白,秋月会恨您一辈子。” 邵老爷摇头道:“她不会知道我做了这些。” 任歌行一字一顿道:“我会告诉她。” “你!” “我只想知道怎么救他。” 邵老爷瞪着任歌行,半晌,颓然道:“抚落霞,使血气归位,则需一人以内力托住其血脉,然后将尚未扩散的一块血肉……割去。” 任歌行颔首道:“可以。” 邵老爷却突然激动起来,他越前一步,拽住了任歌行的衣领:“你知不知道以内力托住全身血脉说起来轻巧,做起来何其艰难,万一你内力受损不能与尉迟一战,我收了肖聿白和你在府上,已然是公然反戈一击,此番你杀不掉尉迟,你大可一走了之,但是我,我的女儿,肖聿白,都得死!你明不明白!” “您老放心,”任歌行握住自己的衣领,卸了邵老爷的力,声音放得很低,“这一场,除了尉迟,谁都不会死,您要相信一个武者,兵器在手,他心中自有数。” 邵老爷道:“你……” “二十五年,”任歌行沉声道,“任某尚且未尝一败。” 作者有话要说:杨晏初:作者好像只是短暂地诅咒了我一下。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damxtan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6个;网友阿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仓 50瓶;臻 46瓶;知柏 40瓶;唐豆牌憨憨鸡 30瓶;-- 17瓶;六六 8瓶;路寻何处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二十五年,”任歌行沉声道,“任某尚且未尝一败。” 邵老爷似有震动,半晌,偏开头叹道:“……罢了。” 二人再无他话,任歌行对他微微一颔首,错身离开了。 任歌行回去的一路心里很乱,救回肖聿白他尚且没有十成把握,尉迟……江……妈的就叫他尉迟吧,底细亦是不甚了了,走了养寇自重这步棋,把兖州城搅和得乌烟瘴气,这孙子到底想干嘛,邵老爷到底和李霑他们家有什么故旧,还有…… 天光已暮,落日金红的余晖洒在邵府的飞檐上,杨晏初靠在垂花游廊的尽头,曲起一条腿,在满地斜阳里与心事重重的任歌行四目相接,轻轻地对他笑了笑。 任歌行听见自己的灵魂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他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杨晏初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站直了身体:“慢点儿,我又不走,哎……” 任歌行一把抱住了他。 他也是人,有担忧,有犹疑,有疲惫,可是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天大的事,可能他也无能为力,但是只要看他一眼,抱他一下,任歌行就觉得,尚未行到水穷处,还都能扛,没那么糟。 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他们缠绵,任歌行把头埋到杨晏初的颈窝里使劲蹭了蹭,他身量比杨晏初高些,低头弯腰的姿势让杨晏初莫名地心软,那种被强烈需要的感觉让杨晏初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甜蜜,杨晏初毫不犹豫地立刻回抱住了他,无言地揉了揉他后脑勺。 任歌行叹了口气,在他怀里说:“小霑呢?” “唔,”杨晏初道,“在屋里陪肖聿白和秋月呢。” 任歌行扯了扯嘴角,站直身子说:“行,咱们也去。” 他转身就走,杨晏初上前一步与他并肩,牵住了他的手。 任歌行心中百种滋味,之前被他用力按下去的那句恶毒的诅咒趁着他心神一晃,居然冷不丁地爬了出来,猝然地,怨毒地—— 有命无运,累及妻儿。 任歌行不动声色地看了杨晏初一眼,两个人的脸都被夕阳染得一片赤红,杨晏初表情平静地转过头,问:“怎么了?” 任歌行咬了咬后槽牙,道:“没事,别松手。” 放他娘的什么落霞与孤鹜齐飞的临川屁,就这么一句鬼话,还他妈琢磨个没完了。 二人交扣的十指缠得更紧。 肖聿白上身的一片赤红已经蔓延到肩膀,眼瞧着是拖不得了,一会儿的功夫,邵老爷已经着人备好了干净的刀剪等物,他木着一张脸把一碗药递给肖聿白:“喝了。” 肖聿白接过药一仰头咕咚咚喝了,喝完一抹嘴,才问:“这什么药?” “毒药,耗子药,”邵老爷没好气道,“能害死你么,不喝这药,一会儿把你身上这层肉皮割了,你能活活疼死。” 任歌行坐在他身后,让肖聿白靠在他身上,道:“别担心,待会儿我会托住你全身血脉,人家关二爷刮骨疗毒你割肉疗伤,也算一段佳话。” “关二爷刮骨疗毒那会儿也没耗子药喝啊,”肖聿白笑着拍了拍任歌行的手,“多……” “谢你大爷。”任歌行说。 肖聿白:“……多谢任大爷。” “就你嘴皮子溜!你是不是出殡那天还得自己说两句啊!”邵秋月急得汗都下来了,口不择言地呲了肖聿白一句,此话一出任歌行和邵老爷脸上都是一僵,她自己也觉出这话不吉利,赶紧呸了一口,肖聿白笑道:“赶紧的吧,我不说话了。” 任歌行把他扶了起来,随即,温厚醇和的内力潮水一样涌进了肖聿白的经脉,邵老爷手持一把解腕刀走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肖聿白偏头小声说:“我就再说一句——我怎么感觉你爹这么想活剐了我呢。” 邵秋月:“……” 邵老爷刀光一闪:“你可以这么认为。” 第一刀滴血未见。肖聿白短促地闷哼了一声,邵老爷的手极稳,生生将一块皮肉片了下来,邵秋月眼圈一下子红了,她不敢轻易触碰肖聿白,只能扣着肖聿白的手,把另一只手送上去,颤声道:“你……你疼别憋着,要是实在疼,就咬我吧。” 肖聿白倒了口气,嘴唇有些发白,他抬起手把邵秋月拨开,感慨道:“心肝,你知不知道,这句话本来是我打算在你生娃娃的时候说的。” 邵秋月又羞窘又心酸,掩饰着厉声道:“你闭嘴!” 邵老爷脸色也不大好看,直接下了第二刀,肖聿白死咬着牙挨过这一遭,缓过起来,喘了几口气,声调低了下去:“我……我想过很多次,偷偷地想……我们成亲时候,还有生娃娃的时候……” 任歌行抱扶着他,心情也有些复杂。肖聿白这一遭完全是无妄之灾,他温和,心无城府,情义皆深重,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优柔。 他希望所有人都好。他不忍邵秋月和父亲心生嫌隙,就一直拖着二人的婚事,担心任歌行声名受损,挑开了任歌行刺向尉迟的致命一剑,他一直希望所有人都好,可是事事偏偏不遂人意。 天渐渐地黑了。 时光像更漏里的水一样一点一滴地磨过去,三更天的时候,雪白的刀刃终于染上了第一滴血。 这无异于一场凌迟。 肖聿白在此期间昏过去了很多次又生生疼醒,直到结束,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邵秋月满脸是泪,在刀刃终于见血的那一瞬间哇地一下哭了出来,赶忙搂住了他,邵老爷脸色蜡黄,满头大汗,刀扔进瓷盘子里,尘埃落定的一声疲惫的“哐啷”,立刻有小厮过来扶住了他,送上些点心茶水,邵老爷挥退了,再道:“用些汤药吊着便罢了,他年轻,既习武,底子厚,总不至于扛不过……任大侠还可以么,脸色这样难看?” 任歌行迟缓地眨了眨眼睛,半晌,方才笑了笑,道:“结束了么?还要不要再用我?” 邵秋月忙道:“不必,不必,任大哥你赶紧去休息一下吧,我来照顾他就行。” 任歌行又眨了眨眼睛,缓缓道:“行,我那个……我去歇一歇,我……” 他突然眼前一黑,然后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李霑惊叫道:“任大哥!” 男人真是谁家的谁心疼,杨晏初自始至终眼睛就没有从任歌行身上移开过,眼瞧着他的脸色和唇色越来越白,明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滔滔不绝地流了出去,他逐渐变得虚弱,腰背却始终挺直,支撑着肖聿白的大半个身体。 他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杨晏初脑子里嗡地一声,任歌行的意识短暂地消失了几秒,醒来发现自己正被杨晏初抱在怀里,第一反应就是脱口而出:“没事没事,歇会就好了,没事啊。” 杨晏初看着连眼睛都睁不开还在安抚他情绪的任歌行,心疼得直想骂娘,他把任歌行搀了起来,说:“烦请邵老爷给我们安排间住处。” 离了人,只有任歌行杨晏初和李霑三个的时候,杨晏初直接打横把任歌行抱了起来,把他吓一跳:“哎你……放我下来,我没事……” 杨晏初说:“没事你下来走两步。” 任歌行:“……不是,你那后面,还肿着呢吧,这么用劲该疼了。” 杨晏初躁得想磨牙:“我也没事,我只要现在不劈叉不大跳就没事。” 任歌行没吱声,杨晏初觉出自己方才语气不好,找补道:“我……你知道的,就算你……你真的像第一次那么来,也不会有事,真的。” 李霑心说得了吧,昨晚他被迫听了一晚上墙角,他小杨哥刚开始叫那么惨,不定疼成什么样,现在颈边还明晃晃挂着个牙印子,那么大一块血痂当谁看不见,顺嘴说:“哪儿能呢,任大哥可舍不得。” 话音一落他就知道事情不妙。这俩人突然齐刷刷地扭头瞪他。 尤其是任歌行,还身残志坚地特意费力掀起半拉眼皮瞪他。 李霑:“……哈哈。” 杨晏初颤颤巍地说:“你……” 李霑:“……不怨我,这客栈墙特别脆,特别薄,你们其实睡觉说梦话磨牙我都能听见。” 任歌行绝望道:“这他妈客栈的墙是拿楼下早点摊的煎饼糊的吗。” 李霑假笑道:“哈哈,是啊。” 任歌行道:“是什么是……哎,宝,我真的困了,我不是晕过去,我就是睡一会儿,我……” 杨晏初顿了顿,嗯了一声。 任歌行卸下了所有防备,头一歪,在杨晏初的怀里睡着了。 杨晏初更加小心地捧着他,尽量让他靠得舒服一些。 半晌,杨晏初叹了口气,低声道:“他实在太累了。” 他一直都太累了。 有什么办法能让晚风与明月都安静下来,夜莺不再叽喳,树叶不要摇动,谁也不要来打扰他心爱之人的酣眠。 让他休息,让他好梦,让他不再卷入阴谋与斗争。 夜已经深了,黎明却还遥远,杨晏初还不知道,仅仅两个时辰之后,邵府门前即将横流鲜血,殷红赤血如沇水滔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09 22:08:44~2019-11-12 01:5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花朝无序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爱的小胖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不羞老攻 26瓶;一团云气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杨晏初抱着任歌行走了一路,直到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床榻上,蹲在榻边给他把外衫和靴子脱了,刚要站起来,任歌行睡梦中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伸手一抓,手指勾住了……勾住了杨晏初的腰带。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抓住了个什么玩意,反正抓住了就不动了。杨晏初叹了口气,对李霑招招手,轻声道:“我现在站不起身,你让他们给你任大哥做点吃的,等他醒了再端上来。” 李霑比了个知道了的手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杨晏初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来……我陪你躺一会儿。” 任歌行哼哼了一声,含糊道:“别松手。” 杨晏初明显地感觉到了任歌行的不安,叹气道:“怕了你了。”他只好把腰带抽了出来给他捏着,坐在床边陪着他。 任歌行哼唧了一声,又睡了过去。 晓月渐渐西斜。任歌行大概是因为实在太过劳累,睡得很沉,杨晏初靠在床柱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瞌睡,寅时的天光透着深蓝,杨晏初迷迷糊糊地一个点头把自己点醒了,干脆坐起来搓了搓脸,盯着任歌行的睡颜发呆,算上前天晚上的一夜荒唐,他已经两天没怎么睡觉了,现在脑子转得特别慢,他迟钝地看着任歌行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发现——他现在好像睡得不安稳。 任歌行浓密的睫毛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簌簌地抖动,牙咬得很紧,薄唇抿得像把刀,杨晏初想拍一拍他,手才堪堪伸出去一半,任歌行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神亮得吓人。 杨晏初唬了一跳:“怎么了?” 任歌行翻身坐了起来,道:“不对。” 杨晏初茫然地看着他:“不是,怎么了?” 任歌行摇了摇头,匆忙套上外衫拿起佩剑,动作间回头叮嘱道:“外面有变,我出去看看,你在屋里不要乱走动,更别出来,小霑呢?” “在隔壁,”杨晏初终于反应过来,“不是,你告诉我,是不是尉迟?他不受伤了吗?” “这一步踏出去已经由不得他回头了,趁着这功夫我内力有损肖聿白不能再战,有伤又如何,难道等两边都休整好了再打?”说话间任歌行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回过头,“听话,别嫌我絮叨,千万别出来,看好小霑,走了。” “任歌行!”杨晏初叫住了他。 任歌行开门的手顿了顿,道:“怎么了?” 杨晏初想问他很多事,想问他怎么样了,想问他内力到底亏损多少,想问尉迟到底带了多少人,想问胜算几何,但最终一句也没有问出口,他知道问这些都没用,不论怎样任歌行都会去,他哽了哽,道:“带我到个能看到你的地方。” 任歌行咬了咬牙,说:“你就在这儿,别动。” “我不动,不出声,不添乱,你让我能看得到你,我求你了。” “……你别闹。” “我没闹!”杨晏初语速飞快,“你也知道他是江家人,我试过江家所有的药,万一他用毒用药,我的血有用,我在那儿我看得见我有办法!” “你……” “你带我去!我看不见你我要疯了!” 任歌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跟我来。” 他们在垂花游廊中遇见了邵秋月。邵秋月提着一把长/枪,乌发匆匆束就,神色紧张,看见任歌行,她明显松了口气:“任大哥你醒了。” 任歌行点了点头:“老肖怎么样了?” 邵秋月道:“还睡着。” 任歌行道:“邵伯父呢?” 邵秋月叹了口气,皱眉道:“被我捆凳子上了,他非要跟着来,我实在没办法。邵家能调的武从已经都调来了,但是毕竟都是家丁,估计指望不上。” 任歌行点了点头,正要走,邵秋月从后面叫住了他:“任大哥。” 任歌行脚步不停:“怎么了?” 邵秋月道:“你怎么样?” 任歌行叹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都问我这个,能打,没事。” 走出垂花游廊绕过影壁就是邵府正门,此时周遭寂寂,任歌行转过头,指了指武从巡逻打更休息用的角楼,打手势示意杨晏初绕道背面上去,自己跳上了邵府高墙。 周遭无声亦无人,任歌行站在墙上,像个风露中的靶子,他哂笑一声,扬声道:“早听得许多响动,既然打得光明旗号,为何如今不敢现身,作此宵小之态。” “自然不是不敢,只是我不能早早等在这里,否则倒像是围攻偷袭。” 暗处终于走出一个人来。 任歌行笑道:“你这伤,好得倒快。” “不快。”尉迟笑道。 任歌行道:“只有你一个人?” 尉迟牧野摇头道:“怎么可能。你没有看见?内力空虚,视力也跟着衰弱下去么?既如此,任大侠就莫要再死撑硬扛了。” 任歌行眯了眯眼睛,他终于看清了,来的有七八个人,皆藏匿在暗处,有三个是沇水就见过的熟面孔,尉迟拍了拍手,朗声道:“来的都是不忍见兖州沦于妖魔之手的豪杰义士,任大侠,我知道你与魑魅有故旧,可万不该因为私情泯灭大义,肖聿白传邪谱流毒兖州,兖州武林苦此久矣,今日他被鬼道邪功反噬,只要交出此人,大义灭亲,我等自然秋毫无犯。” 任歌行都快气笑了:“肖聿白流毒兖州?他传的邪谱?江逐歌,你问问你能抚落霞的那双弑父的手,它信吗?” 尉迟面上只一僵,旋即举手笑道:“江逐歌是谁,抚落霞是什么?除了它和你,整个兖州,还有谁会不信呢?邵审言对你说这些,有些太晚了。倒是任大侠要思量清楚,今日你若与我一战,从此声名可就要毁了。” “与我说了这么多废话,可见还是对我有忌惮,不然不会磨磨唧唧地要打不打,”任歌行持剑之手纹丝不动,左手猝然发难,几枚带着倒钩的淬毒镖呼啸而去,“谁死了,谁才是被编排的那个。” 任歌行暴喝一声:“秋月!” 邵秋月应道:“来了!” 白刃交兮宝刀折! 羽霄剑的冷光渐渐染了血,长/枪寒芒遍体血污,甫一交手,尉迟就朗声笑道:“任大侠,内力怎得这样单薄?” 任歌行不答,眼中杀意锋芒难以逼视,长剑封喉! 杀气三时作阵云。 角楼很高,厮杀声很远,刀剑的白光与横流的鲜血却那么乍眼,触目可见,从鹰隼扑杀野兔,到猎狗围攻孤狼,一直到武从和那些尉迟带来的“豪杰”都一个个死去,遍地蠕动着哀嚎的垂死之人与渐渐僵冷的尸体,已经凝固的血液迸溅在树梢的叶子上,流满了邵府的门前。 缠斗中,天光逐渐透明,鲜血映着冉冉升起的朝阳,映着夜露未晞血迹斑斑的树木,映着遍地的尸体与残肢,血涂地狱一样的惨烈景象。 尉迟牧野像疯了一样,剑还是枪,捅在身上竟似没有半分知觉,他身上早已血迹斑驳,腰腹肩头好几个血窟窿,受伤的左掌被任歌行削去了半截,他甚至在死斗中扔掉了自己的剑,仅凭着右手运掌成风,拍碎了一个挡在任歌行身前的武从的天灵盖,直向任歌行而来! 邵秋月惊叫道:“任大哥小心!”她仓促间伸手拉了任歌行一把,自己却被一刀砍在肩膀上,登时血流如注,任歌行闪身躲过,喝道:“不必管我!” “怎能让她不必管你,”尉迟浑身浴血,掌风刀一样砍了过来,他轻轻一哂,“耗了这么长时间,你没力气了吧,任大侠?你真的不该去救逐云的,你的情义,和他的一样愚蠢。” 任歌行置若罔闻,侧身一个鞭腿,尉迟一个踉跄,羽霄剑顺势直挑他的右手,尉迟就地一滚,用断掌赤手接住这一剑,青筋暴起,用仅剩的两根手指夹着剑锋,慢慢站了起来。 杨晏初心里重重地咯噔一声。 任歌行鬓角已有冷汗,剑尖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尉迟一脚踢起一柄短剑,与羽霄剑相格,开始发力下压,任歌行像他饮饱了血而几欲折断的羽霄剑一样慢慢地被压得下弯,尉迟少年声音清朗朗地响了起来:“任歌行,你已是强弩之末,莫要再强撑——” 话音未落,任歌行平地起势,坐地跪杀!羽霄剑和那把不知名的短剑一路划下,爆发出刺耳的声音! 任歌行开口,嘴边已有血沫,声音喑哑,恍若两柄钝刀磋磨:“强弩之末,你何尝不是。” “放开!”尉迟牧野大吼一声。 任歌行一口吐掉嘴中血沫,羽霄剑缓缓压向尉迟的颈项,尉迟突然膝盖向上一顶,任歌行一声闷哼—— “你若知道江家人,你就该知道,江氏不仅浑身带毒,而且遍体白刃。”尉迟笑道。 他的膝盖处长靴里的一把匕首弹了出来,捅入任歌行腹中。 任歌行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他右手不动,左手指尖一闪,摸出一把解腕刀,竟将尉迟的左手残掌生生钉在地上! 任歌行牵出一个鲜血淋漓的笑容,哑声道:“你……当别人是傻子么。” 此时二人都已无力再用刀剑作战,两人同时放手弃剑,扑过去卡住对方脖颈! 两人一时成僵持之势,只是二人心中都明白这是用命在拖,谁先气绝,谁就输了。二人攻如雷守如山,尉迟青筋暴起,满面涨红,他嘶声道:“你耗不过我……” 任歌行全身气力灌注在双手之上,已经无暇说话。 早起的喜鹊叫了一声又一声,杨晏初看着血泊里拼死相搏的二人,本来吊在半空砰砰狂跳的心突然平静了下来。 那一瞬间他明白自己的命已经和任歌行的命连在一起了,生或者死。 喜鹊拖长了嗓子,竟然从莺莺呖呖变得咿咿呀呀,任歌行从来没听过那么难听的鸟叫声,他开始变得晕眩,五感开始丧失,那咿咿呀呀的声音竟也渐渐地消失了,他的双耳之中仿佛被人灌水一样模糊不清,眼前也开始变得迷蒙,他勉强能看清楚面前的尉迟牧野也已经开始翻起白眼,脸色由赤红变得紫绀,他明白这一战已经行至尾声,而那遥远的、喜鹊的咿咿呀呀的声音仿佛也变换了样子,那拖长了的声调开始变得熟悉起来,像某种娇媚婉转的唱腔——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任歌行不知道自己笑了没有,总之心里泛起一股深沉而难以言说的温柔,记忆里那个春光离离姹紫嫣红的午后恍然就在眼前,他想起他那时和漂亮得勾人心魂的爱人躲在厨房里,交换一个又一个甜蜜的亲吻。 眼前的幻象顷刻散去,任歌行猛地向后跌去,新鲜的空气骤然大量地涌进胸膛,任歌行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闻见了自己嘴里鼻中的血腥气,他筋疲力竭地晃了晃脑袋,待到眼前遮蔽的金星和白雾皆散去,他才看清了—— 尉迟的脖颈上缠着一条手腕粗的赤练蛇,那蛇正慢慢绞紧身体。 一个人从血泊中走来,地上粘腻的腥血让他的鞋上沾满了血污,一步一个血印,仿佛步步生血莲。 是鬼手,裴寄客。 裴寄客形销骨立,一袭青衣,清秀而苍白消瘦的脸上带着某种轻盈而怨毒的表情,他一步步走到尉迟和任歌行面前,弯下腰,轻声笑道:“抱歉,任兄,此人也是我仇家,需得我来杀才好。” 任歌行顿了顿,哑声道:“请便。” 尉迟拼命挣扎着,扣住蛇身想要把蛇拽开,半晌无果,他直起脖子,拼着最后一口气嘶声道:“天下滔滔……尔等该杀!” 裴寄客唔了一声,笑道:“还认得我么?” 尉迟瞪着他,没有言语。 裴寄客笑道:“药人谷么,你竟不记得……唔,那时候你还小呢,不过给人灌起药来,动作倒是很利落,我那时便知,你是个能成大事的。” 他手起刀落,直接剜出了尉迟心肝。 鲜血四溅,尉迟挣扎了两下,终于不动了,他大睁着眼睛,死不瞑目地瞪着高远的云天。 尉迟胸膛被剖开的时候,任歌行突然感到一阵不适,他以手抵目,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裴寄客惬意地把玩着尉迟的心肝,道:“听见风声,帮你一把。” 任歌行低声道:“帮我去扶一把秋月,她受伤了,多谢。” “不用他扶。”邵秋月用枪支撑着身体,晃晃悠悠浑身是血地站了起来。 那种不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让任歌行感到恶心。他又坐了回去,不明白这突如其来令人惊心的晕眩到底为何,他尝试着挺直身子,突然浑身瘫软,这种感觉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上一个“红头鬼”,也就是尉迟牧野,江逐歌的父亲的尸体被剖开的时候,也是这样突然晕眩的感觉,不过那时异香太浓,任歌行瞬间就感到了不对,并且封住了自己的经脉。 江家人浑身是毒,这对父子尤然。 来不及了,魑魅魍魉张开血盆大口,漆黑的噩梦如同一张大网,把精疲力竭的剑侠一口吞没。 任歌行骤然失去了意识。 杨晏初心中惊喜尚且没有落地,只看见任歌行左右晃了晃,然后倒了下去。 喜鹊婉转地叫着,那叫声像是求偶,高低错落,好像听不见角楼上的人撕心裂肺的凄厉的呼唤。 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为什么又深夜更新了呢。 因为我申请了榜单。感谢在2019-11-12 01:54:29~2019-11-13 02:4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damxtan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沉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团云气 20瓶;拼图们的幸福咖啡、月眠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裴寄客诧异地皱了皱眉,俯身端详任歌行的脸,见他面色已然开始发青,连呼吸都渐渐微弱,当即出手点住了他周身几处大穴,突然听得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见杨晏初连滚带爬地从角楼上跑下来,鬼手退后半步,道:“我原先只道这人是个疯子,没想到是个死士,体内养毒,就算今日不死,他也活不过三十岁。” 杨晏初置若罔闻,捡起地上的解腕刀,摸准了手腕的经络血脉割了下去,他心里慌,下手就狠,一下子割得特别深,血肉登时翻开,暗红的血液汩汩地涌了出来,他一只手使不上劲,对鬼手吼道:“搭把手!” 裴寄客挑了挑眉,没说什么,走过去帮他把任歌行扶起来,杨晏初把手腕凑近任歌行唇边,把血喂进去,邵秋月惊道:“嫂子你……” “秋月退后,离这里越远越好,以后再和你解释。”杨晏初道,他把另一只手掌按在任歌行的心口上,感受着手底下一层薄薄的衣料隔着的温热的肌肤,那里的心跳就像任歌行的呼吸一样微弱,一下一下缓慢地泵着,半晌,重重地跳了一下,任歌行难受地蹙了蹙眉,吐出一口血来,不知道是任歌行的血还是杨晏初的,任歌行的呼吸由微弱变得急促,他在杨晏初的怀里猝然挣扎起来,杨晏初根本按不住他,被他压得直接跪在地上,杨晏初抱着他,胡乱间挨了任歌行好几下无意识的肘击,他慌乱地亲吻着他的发顶,问道:“怎么了,哪里难受,告诉我啊。” 任歌行剑眉紧拧,一直在不断地摇头,容色似惊似恐,好像被困在一个什么可怖的梦境中,杨晏初几乎咬碎一口牙,抬头问道:“这他妈什么毒?” 裴寄客蹲在尉迟已经开始僵冷的尸身旁,伸手扒开了尉迟胸膛骨肉左右翻看,闻言道:“这毒没有气味,我一时也闻不出来,不过我猜,他和他爹体内养的毒大抵都是致幻路数的。” 不错,他爹死后身上带的是一斛珠的异香,确有迷情致幻之效,喂了这么多血却依然不能醒转,杨晏初一手搂住任歌行,另一只手摸到尉迟身上,却只摸到一手干涸的血迹。 杨晏初长出一口气,再抬头时,眼神骤然变得阴冷。 他低声说:“把江氏的心给我。” 裴寄客愣了一下,轻声哂笑道:“你不恶心么?” 杨晏初反问道:“恶心?”他用一种很难形容的语气一字一顿道,“任歌行现在这个样子,让我干什么都行,何况于江氏,我早就想啖其肉饮其血,你难道不想?” 裴寄客感觉杨晏初现在的状态非常诡异,无谓地耸了耸肩,提起地上的一把长剑,挑着尉迟的心肝送到他面前,杨晏初面无表情地伸手接过,像一只茹毛饮血的野兽,毫不犹豫地撕咬下一块尉迟心肝上的软肉。 邵秋月惊恐地捂住了嘴,几欲呕吐,裴寄客静静地看着他咀嚼片刻,咽了下去。 五年间在药人谷被强制试药的记忆纷至沓来,杨晏初不再躲避,沉潜在识海中,仔细辨别这阵眩晕带给他的种种熟悉的感觉。 半晌,杨晏初擦了擦嘴,低声道:“是徒离忧。” 裴寄客道:“徒离忧?这姓江的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还是江知北逼着他这么干的?” 杨晏初颓然地坐了下去,双手抱住任歌行,道:“秋月。” 邵秋月赶忙应道:“我在。” 杨晏初道:“我想见见邵老爷。” 邵秋月忙道:“好,好。” 邵府门前只剩鬼手和杨晏初二人。裴寄客负手而立,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杨晏初把任歌行抱得更紧,亲了亲他紧蹙的眉,抹去他脸上斑驳血迹,任歌行面色不再那么青白惨淡,呼吸心跳也恢复了正常,面色却仍然痛苦不堪,那么高的身量,此时窝在他怀里,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杨晏初轻声道,“我只知道我决不会让他这样难受。” 哪怕流干他全身的血。 裴寄客叹道:“你是为他疯魔了。” 杨晏初突然道:“你如何了?” “我?这时候你还有心来问问我,我还真是挺欣慰的,”裴寄客笑道,“我如何不重要,只是内子为了我做了不少傻事,真是个痴人……罢了,”裴寄客转身道,“告诉你任大哥,他日若与凤袖狭路相逢,看在今日之事的份上,放他一马,莫太追究。” 杨晏初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忽然浮现出一个强烈的预感—— 裴寄客真的已经时日无多。 邵老爷被从凳子上解下来的时候胡子都快气飞了:“我打不死你个小兔崽子!你敢绑你亲爹,你敢对你亲爹动手,你好大的胆子!” 邵秋月就知道要挨骂,低着头也不吱声,邵老爷虽然余怒未消,但是到底终于看见女儿全须全尾地亲自进来给他松绑,只觉得剩下的都不重要了,一腔焦急和怒火到底没头没尾地熄了火,只道:“怎么样了?” 邵秋月蹲在凳子旁边给绑了半宿的亲爹按摩腿脚肩胛麻木的肌肉:“尉迟牧野死了,任大哥中毒晕过去了,嫂……杨少侠……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他有点……我有点怕,他说要见你。” 邵老爷松了口气,道:“死了就好,死了就好……中了什么毒?怎么好端端地还中毒了?” “就……有个人,我也不认识,剖开了尉迟的心肝,然后任大哥就中毒了,”邵秋月皱眉道,“好像叫什么……什么离忧。” 邵老爷突然瞪圆了眼睛:“徒离忧?” 邵秋月道:“对,是叫这个名字。这什么东西?” 邵老爷道:“扶我一把,我站不起来,”邵秋月扶着他站起来往外走,邵老爷边走边叹道,“这是……唉,这是江氏致幻一类臻于顶峰之药,本来是当作毒药使的,中毒者一刻之内必然毙命,任歌行只是晕过去了,想必是有人喂了他解药。” 邵秋月犹豫道:“杨少侠给他喂了自己的血。” 邵老爷大惊道:“什么?” 邵秋月道:“算了爹,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这毒到底怎么解啊?” 邵老爷眼中犹疑一闪,随即深深地敛藏起来,他道:“徒离忧原本是作毒药的,可后来有人制出了解药,江氏无法,只好再精进一层,把徒离忧炼成了致幻之药。中此毒者,沦于惊恐幻境中,尝遍人生憾事,纵使心智坚定者,此生也不可能没有忧怖遗憾,因此很难有自己挣脱出来的……” “所以呢?” 邵秋月和邵老爷同时回头,看见杨晏初抱着任歌行,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就站在了他们身后,两人浑身是血,就像是从血涂地狱里爬出来的冤魂恶鬼,邵秋月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嫂子你……” “所以呢?有什么办法?”杨晏初道。 邵老爷叹道:“你当初是怎么解的徒离忧的幻境?” 杨晏初眯了眯眼睛,道:“你怎么知道我中过徒离忧?” 邵老爷道:“你只管说。我才能救。” 杨晏初顿了顿,道:“当时死了很多人,只有几个昏过去了,我昏迷了三个月,期间一直在做噩梦,后来有人给我灌了药,我醒了。” 邵老爷道:“江家的人给你灌的药吧?只有他们才有徒离忧的真正解药。” 杨晏初微微颔首,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那现在怎么办?” 邵老爷叹道:“这么多年,亦有人中此毒后生还的,只是需要中毒者心中至念之人同中此毒,同堕幻境,将他从惊恐执念中解救出来,只是此法凶险,一则是这至念之人如若心智不坚,很容易共同堕入噩梦,长睡不醒,二则是……” 邵老爷抬头欲说还休地看了杨晏初一眼。 杨晏初道:“说吧,二则是什么。” 邵老爷摇摇头,道:“二则是……人心隔肚皮,这个自愿服毒的人,不一定是中毒者心中至念。” 此言既出,周遭都安静了一秒。 杨晏初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总要试一试。不过我的血对这些毒药免疫,若要中毒,需得放掉一些。” 杨晏初突然莞尔一笑,摸了摸任歌行的头发,轻声道:“你那个心中至念,我就姑且厚颜一次,当成是我吧。万一是伯父伯母或者是别的什么人,那我就真没法子了……哎,我是不是也该改口叫爹娘了?” 他一字一顿,眼中轻描淡写的决绝让人心惊。 邵秋月和邵老爷看见他俯首在任歌行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那声音似耳边呢喃,低得听不清了。 “无妨,如果真是那样,就当是我去殉你。” “对了,秋月,”杨晏初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任歌行有什么山高水低,万望你和聿白能好好照看李霑。” 邵秋月对杨晏初这种诡异的平静简直有些毛骨悚然,她忙道:“杨少侠快别这么说!” 杨晏初道:“你先答应我。” 邵秋月默了默,半晌道:“自然,自然是答应你的。” 杨晏初点了点头,道:“开始吧。” 杨晏初躺在任歌行身侧,他需要放掉体内的血,直到神思最恍惚,身体最虚弱的时候,和着血肉服下徒离忧。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神仙,七情六欲一样不少,心智有时也很软弱,恐惧忧怖甚至比旁人还要多,在失血过多的晕眩中,无数恐怖的幻象针刺刀砍一样锥心而来,妖魔鬼魅影影幢幢,噩梦一样的往事像枝枝连连的藤蔓与荆棘,而他穿过这些种种,堕入无边黑暗,去接回站在尽头的,他的爱人。 再睁眼时,耳边惨呼不断,杨晏初茫然地站在原地,发现自己身处之地仿佛是个高门大户的宅中庭院,只是此时此地一片狼藉,耳边不断传来玉器与瓷器摔碎的声响,面前许多仆从打扮的人在惊慌地奔逃,有人甚至像失措的牛羊一样慌不择路,撞到了他的身上,杨晏初被撞得一个踉跄,忽然听到身后有女人的一声惨叫—— “初儿!” 杨晏初打了个冷战,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他陡然意识到,这是任歌行的梦境里杨仪简被杀之后杨氏被灭门的情景! 他惶然地扭过头,发现自己的“母亲”面目模糊——当然,任歌行没有见过杨晏初的母亲,不可能清晰地梦见她的模样,那面目模糊的女人哭泣着奔跑了过来,一把搂住了杨晏初的肩膀,哭道:“初儿莫慌,初儿莫慌,有娘在呢,娘会护着你……” 杨晏初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 没有人能逃得掉的。他的母亲无助地哭泣着,只能抱住杨晏初,尽力地挡住他,不让他被那些闯进来的人发现,然而终究只是徒劳。 他的母亲被人从后面狠狠一脚踢在膝窝上,不由得身体往前一扑,杨晏初就这样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他的母亲被人一把按倒在地上,几下捆住了,女子绝望地哀嚎道:“初儿!” 时过境迁,面前的那女子声音面容皆不肖似他的母亲,在这之前,杨晏初心中其实并没有那么惊恐悲恸,但是这一刻的记忆里,母亲最后也是拼劲全力地护住了他,然后被人一脚踢开,像捆绑猪狗一样绑住,生生地被从年幼的他面前拖走。 她当年也是那样绝望地一声声叫着他“初儿”。 当年的那股惊慌和绝望让他情不自禁地向母亲扑去,却被人生生拉开,杨晏初失神地疯狂地挣扎着,却被不由分说地按倒在地上,捆住了双手,他看着逐渐远去的母亲的背影,绝望地意识到无论是梦境还是记忆,这都是他见母亲的最后一面。 闯进来的江家人将杨氏家产抄尽之后,把杨氏的主人与仆人捆成一排,像牵猪狗一样牵着他们的脖子往门外拉去—— 不!不! 不要继续下去了! 徒离忧的药效放大了杨晏初的惊恐,而且药人谷本身留给杨晏初的回忆就太过惨痛,平常之时每每回忆都尚且伤心惨目不愿再提,更何况是在徒离忧的梦境之中!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的,接下来他的母亲会被毒死,而他将沦为药人谷众多药人中的一个,从此堕入地狱! 不要! 杨晏初疯狂地挣扎扭动起来,任凭那些人拽着他脖颈上的绳子,宁可被勒死也不愿再回到那个让他产生无数噩梦的地方! 就在他被勒得青筋暴露,耳畔嗡鸣时,他脖子上的绳子突然被斩断了。 他听见那个勒着他脖子的人只来得及咒骂半句就没有了生息。 任歌行蹲了下来,替他和他的母亲解开了脖子上的绳索。 杨晏初怔怔地看着他,突然簌簌地落下泪来。 任歌行被他的眼泪打得手足无措,蹲在他面前笨拙地替他擦着眼泪,讷讷道:“对不起,我还是来晚了。” 杨晏初心中骤然一酸,抱住了他的脖子扑进他怀中放声大哭。 任歌行的手在空中僵硬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落在杨晏初的后背上,温柔地抱住了他。 任歌行道:“跟我走吧,我待你好。” 如果不是这一场徒离忧的梦境,杨晏初永远不会知道,埋藏在任歌行心中最深的遗憾,是没有在杨晏初还没有受到伤害的时候,在一切的最初,好好地保护他。 他心疼他,一直在后悔自己来晚了。 不晚的,真的不晚的,我的爱人,我的傻瓜。 不论是十岁遇见你还是二十岁遇见你,都是我此生最值得称道的幸事。 不论是十岁遇见你还是二十岁遇见你,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跟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13 02:42:23~2019-11-13 23:55: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damxtan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唐豆牌憨憨鸡 3个;可爱的小胖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en、一团云气 10瓶;路寻何处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跟我走吧,我待你好。” 那么温柔,那么郑重。 杨晏初就笑,眼泪就在笑容中滚落了下来,他随手擦了一把,娇气地抽鼻子:“你背我。” 任歌行便背起他,整个梦境一步步在他们身后破碎坍塌,当他们踏出杨府大门的那一刻,身后幻象如泡影幻灭,眼前平野茫渺,唯有繁星满天。 杨晏初趴在他的后背上,轻声道:“我母亲生得很美,我觉得她是世间最好看的女子。” 任歌行嗯了一声,又道:“你长得可像她?” 杨晏初想了想,道:“像。眉眼,眉眼是最像的。” 任歌行道:“那伯母……娘一定是个很美的女子。” 杨晏初笑道:“你还记得改口啊,我以为梦里你都忘了。” 任歌行也笑:“这能忘吗。” 杨晏初就不笑了,把脸贴在他后背上,说:“你知道你在做梦吗?” 任歌行脚步不停,嗯了一声,尾音上扬,不大明白的样子。 杨晏初叹道:“如若不是梦中,刚才那些事发生的时候,我只有十岁,可我现在分明是二十岁,如若不是梦中,方才你明明与我母亲正面相对,你现在想想,你可还记得她什么模样吗?” 任歌行顿了顿,茫然道:“我不记得……不,我好像没看见。” “你看见了,只是她本就面目模糊,”杨晏初道,“你在做梦,明白了吗?” 任歌行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是吗?” 杨晏初说:“醒醒,任歌行,跟我回去。” 任歌行就不再言语,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置若罔闻的样子。 杨晏初叹了口气,知道这样是叫不醒他了,但还是不死心,又问了一句:“你听见没啊?” 任歌行懵懵地:“嗯?” 杨晏初有点无奈,有点想笑,又趴了回去,捏任歌行垂下来的头发玩,轻声笑道:“梦里你怎么这样傻乎乎的。” 任歌行老神在在:“那你看上个傻子,上哪儿哭去。” 杨晏初就趴在他肩膀上嗤嗤地笑,二人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杨晏初开口道:“你有什么怕的东西吗?” 任歌行不答,反问道:“你呢?” “我?”杨晏初被他带跑了,“我怕很多啊,怕黑怕鬼怕……” 任歌行接茬:“怕无头鸡。” 杨晏初:“……无头鸡这事儿过不去了是吧?” 任歌行哈哈大笑,大男孩儿一样,幼稚得恣意又飞扬。 杨晏初叹了口气。 最怕的他没来得及说出口。 怕任歌行出事,怕他孤身涉险,怕他在自己面前就那样倒下去,自己束手无策。 “现在还怕吗?”任歌行突然问。 “……什么?” “我这样背着你,还怕吗?”任歌行道。 杨晏初愣了一下,搂住了他的脖子。 “……不怕了。” “嗯。”任歌行笑起来。 “你呢?”杨晏初忽然反应过来,“这问你呢,扯我干什么。” “什么啊,”任歌行装傻,“没有,我能有什么怕的事情。” 杨晏初道:“不是怕,是心魔。” 任歌行大剌剌地:“心魔也没有。” “你就嘴硬。”杨晏初气得呲牙,一下子捏扁他的嘴。 任歌行笑而不答,眼神深深的,仔细看,有些发苦。 任歌行这人,爱说爱笑,时而犯傻,瞳仁深而黑,清澈明亮,再往里看,却看不见底儿。 不肯承认自己累,不肯承认自己怕,不肯承认自己心魔大得陷在徒离忧里拽都拽不出来,他就像个开天辟地跳出来的武神一样当自己是钢筋铁骨,火烛伶仃的天地一剑客,很混不吝,又习惯于把所有人挡在身后,杨晏初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任歌行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虽然不愿意说的我不会逼你,但是有难处,有委屈,有心结,其实可以和我聊聊,可以不止要一个抱抱。 任歌行突然开口,侧脸的神色已经恢复得安静而专注,他说:“杨儿,你看,有星星。” 杨晏初怀疑他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却仍然忍不住抬起头。此时星垂平野,四处皆是无人,烂烂星河横铺天际,流光万丈,天地间非常安静,只有二人清浅的呼吸声。 任歌行开口道:“若说是梦,倒也无不可。” “……本来就是梦嘛。” “也是。”任歌行笑道,“这样好的星星,除了塞北草原和梦里,再没有了。” 杨晏初道:“塞北?” “嗯,”任歌行的语调也像梦境,“塞北草原的天很高,星子便也像这样又干净又亮。就着酒和歌,任谁都会醉的。这次不作数,什么时候我带你去一次塞北,我给你烤兔子吃。说来奇怪,”任歌行笑了笑,“遇见你之前,我常常想以后要是成了家,就需得安稳下来,遇见你之后,既想老婆孩子热炕头,想起什么好山好水好景色,又都想和你一起去到处看看。” 杨晏初心头一阵热,几乎被任歌行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打得无言以对,半晌才勉强笑道:“我发现了,在梦里你不仅傻,还特甜。” “什么话,”任歌行嗤道,“我什么时候不甜啊。谁要是跟了我,那可真是,唔……” 杨晏初偏过头叼住他的嘴唇,猝然吻住了他。 唇舌厮缠间任歌行轻喘着问道:“甜吗?” 他神色迷蒙,眼睛却亮,夜幕下星河银汉的光,全映在他的眸子里。 “甜极了,”杨晏初舔了舔嘴唇,“我的。” “自然是你的,”任歌行笑道,“我……” “师兄。” 杨晏初一愣,那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从他们身后蓦然传过来,很年轻,笑吟吟的,犹然少年。 我操。 杨晏初心里咯噔一声。 什么情况,这男的谁! 任歌行居然梦见他,在徒离忧里! 还叫师兄! 什么玩意,竹马竹马吗? 任歌行原本笑着的嘴角瞬间僵住了。 他对杨晏初低声道:“下来。” 杨晏初不可置信地瞪着任歌行:“你……” 任歌行并不看他,只是不动神色地按住了腰间佩剑,压着声音说:“到我身后去。” 杨晏初:“……” 好像不是他想的那样。 杨晏初从他后背上出溜了下去,默默滑到他身后站好。对面那少年也就十□□模样,不作游侠打扮,倒像是哪家世家子弟,五官很清秀,只是两眼之间距离过于紧凑了,就隐隐地显得哪里不太协调。 任歌行面无表情道:“又是你。” “又是我?”少年笑了,笑容却说不出的颓废与怅惘,他道,“一别五年,师兄看来没少梦见我啊。” 任歌行道:“一别五年,你这家主,当得可还舒服?” 少年低下头,并不答话。 “任逍。”任歌行的眼神很静很冷,一开口,语中却带叹。 “我走之前留的那封信,你看见了吗?” 那名唤任逍的少年道:“什么信?” “那次下山,我本来就是要走的。”任歌行淡声道,“即使你……不做那些事,我那次下山本来也就是要走的。” 话音落地,杨晏初震惊地看见对面少年的脸开始模糊,扭曲,融化,整个茫茫旷野又开始像上一个梦境一样坍塌陷落,渺渺星河搅成一片碎光,然后一切归于虚无。 他们正跌入更深一重的梦境,而正如杨晏初猜测的那样,这一段,是关于任歌行的过去,关于他一直缄口不言的,他突然下山的缘由。 眼前的景象再次清晰起来时,阵阵鸟啼正鸣于空山。于时正是清晨,天光尚未大亮,列山如翠,露水落在山石上滴答作响,清泉泠泠,端的一派青竹茂林的清幽景象。杨晏初看见任歌行孤身一人循着石阶而下,背了一个很小的包裹,背影像他的剑一样清瘦挺拔,又显得有些茕茕。杨晏初默默地看着他——早在这一重梦境开始时,他就发现自己无法说话,任歌行也看不见他,索性不再作声。他猜测任歌行这时候顶多二十岁,彼时他面容还没有现在这样棱角锋利的俊美,两颊还有点没褪干净的奶膘,白玉一样的一张脸,透着一股干干净净的少年气。 “师兄!” 是那个名唤任逍的少年,他倒是容颜不改。多年不见,任歌行对他模样的记忆也就停留在那时候了。 任歌行回过头,见是他,皱了皱眉,道:“你怎么来了?”不等他答话,又道,“早晨天凉,怎么就穿这么点儿。” 杨晏初:“……” 这人为什么从二十岁就这么爹里爹气的。 任逍笑了:“习武之人,衣衫惯常单薄。师兄去哪里啊,怎么这样匆忙?”他眨了眨眼,“是不是叔父有事交代?” 任歌行摇了摇头:“跟师父没什么关系,是我自己的事……日子快到了,我去给我爹娘上坟。” 任逍抿了抿嘴,颔首道:“哦。” “不是,”任歌行笑道,“大早上的,你追下来就为问这个?” 任逍道:“我怕你有急事,你这个性子,出了事也不肯对别人讲,只能赶来问一问。” 任歌行笑了:“没什么事,回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就背转过身去,毫不设防地把整个脊背暴露给身后的人。任逍低了低头,把手背到身后去。 而任歌行向前走了几步,踏出一个台阶,忽然顿了顿,转过身来。 任逍没有动:“怎么了?” 任歌行看着他,忽然展眉一笑。 任逍一时间有些怔忡:“师兄……” 任歌行的笑容轻巧,怅惘而释然。 他说:“师父很看重你。” 任逍顿了顿,低声道:“不。师兄如此卓荦不群,他怎么会看得到我,遑论看重呢。” 任歌行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你叔父很看重你。” 任逍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复而低下头,自嘲道:“那又如何,你我都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呀,”任歌行笑了笑,他转过身,没有再回头,只道:“罢了,日后你就明白了,行了我走了,别……” 别送了。 任歌行的表情僵住了。 任逍与他师出同门,又与他常年切磋,他清晰地知道刀捅在哪里能让任歌行失去还手之力。 而任歌行的弱点与软肋此时正毫无防备地袒露在任逍面前,这像是一种引诱,引诱着任逍挣扎的,隐秘的,闭口不谈又蠢蠢欲动的—— 凉刀霎时见血,鲜红地、汩汩地,逐渐染透了任歌行后腰的衣料。 任歌行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像是没有反应过来,脸上一片空白,轻轻地蹙了蹙眉,捅在后腰的利刃就在这时被猛地拔了出来,任逍尚未来得及看清任歌行是怎么动的,任歌行就已经转过身,赤手接住了任逍迎面而来的一刀。 任逍的手腕高举在半空中。 任歌行拧着他的手腕,像看不明白,像听不懂,嘴唇开合半晌,接住白刃的那只手腕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淬毒的锋刃锵然落地。 任歌行低声道:“你……” 任逍整个人也在剧烈地颤抖,他上下牙格格作响地打着架,勉力笑了笑,眼眶却一瞬间红了,他有所预感般上前一步,正好接住了任歌行倒下的身子。 任歌行拉风箱一样地喘,他感到全身的力气都在迅速地流失,五感渐渐钝化,模糊,迷蒙中,任歌行感觉自己被人拎了起来,那人带着颤抖的哭腔在他耳边说:“师兄……对不住,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但是……” 任歌行的视线缓缓地黑了下去,耳边却有呼啸的风。 任逍将他带到山边断崖上,痛哭流涕地、毫不犹豫地,把他推了下去。 他是断线的风筝,是被掷入湖中的石块,是折翅的孤鸿。 嶙峋乱石和旁逸斜出的树枝随着他的坠落而发出错杂的声响,这声响将整个梦境撕成了碎片,跪在断崖上痛哭的少年的脸化为齑粉,而任歌行不断地向下坠落,直到和梦境同归于黑暗无边。 而在一片虚无与黑暗中,有一个人汲汲惶惶地摸索着,伸出手抱住了他,不断地亲吻着他的头发和额头,心疼到了极点,以至于显得有些怨怼。 杨晏初啜吻着他,爱恨和哀恸都昭昭:“这些事,你怎么不跟我说呢,嗯?你怎么,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呢……” 任歌行什么都看不见,他想摸一摸杨晏初的脸,但是无力抬手。他仰着脸,轻声道:“我以为我都忘记了。” 可怎么能忘呢。 杨晏初捧着他的脸,咬牙抑制着自己喉咙里的颤音:“你后来……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你凭什么不杀了他,你……” “我为什么不杀了他!” 杨晏初伏在任歌行身上,听见这个声音犹如巨钟在耳边敲响,一瞬间汗毛倒竖,全身的血一下子就冷了,他迅速地趴了下去,抱住了任歌行,吼道:“你他妈给我滚!” “我为什么不杀了他,你不如问问他为什么没死!你为什么没死,啊?你早在十三年前就该死了!” 黑暗中一缕银光倏地一闪,一个人的脸就在这样的黑暗里明明灭灭地出现了一瞬。那一瞬间足以让杨晏初和任歌行认出他来,那张哭着的,笑着的,惊恐的,怨毒的,少年的脸。 杨晏初看着那张脸越走越近,他感觉到任歌行的肌肉在疯狂地紧绷,扭曲,挣扎,徒劳地试图起身,杨晏初在他耳边吼道:“别管他了,别想了,这是你的梦,你不要再想他了,想想别的!” 话音刚落,杨晏初震惊地发现,面前任逍的脸变了,他的五官开始移位,拉长或者缩短,渐渐地,那张脸的轮廓正和另一个人重合—— 尉迟牧野! “你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在某一个刹那,突然在二人的正上方响起! 任歌行面白如纸,他想把杨晏初从身上推开,但是根本动弹不得,他惊恐交加,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张了张嘴,从喉咙里挤出来一丝不似人声的嘶鸣,又倒了一口气,嘶吼道:“走!” 杨晏初轻声说:“不走。”他俯下了身子,更紧地抱住了任歌行,把他更严密地遮盖住。 那个长得像尉迟牧野也像任逍的人开口: “这是你的弱点,也是你的宿命。” “有命无运,累及妻儿!” 任歌行绝望地吼道:“不要!” 一切霎时安静下来。 他的脸上感到一阵温热,仿佛是什么热热的液体,像是一瞬间迸溅上去的,滚烫地在任歌行的脸上流淌。 那滚烫的液体流到了他的嘴里,腥的,红的,是眼泪一样的,杨晏初的血。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无助,无力,无望,无措,灭顶的恐惧潮水一样汹涌而来,打得他根本无法呼吸,徒离忧的梦境,第一重是愧悔,第二重是仇怨,第三重给了任歌行致命一击,将他苦苦支撑的精神彻底击溃—— 所有深藏的噩梦一一成真,他担心的,他牵挂的,他身世多舛命如纸薄的爱人,他终于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自己拖累死,死在自己面前。 无边黑暗再也无法坍塌,只是向更深的黑暗缓缓堕去,沉到底,他将永远沉睡在绝望、恐惧、愧悔和悲恸中,再也无法醒来。 “不哭了。” “你还在这世上,我怎么舍得死。” 有吻轻轻落下,带着血或者眼泪,一下一下,以吻凌迟。 任歌行浑身痉挛地接受着这一下下的轻吻,他头脑混乱,噩梦缠身,魑魅一刻不停地在他的耳边呢喃,他躺在一个人的怀抱里,那人不断地抹他的脸,把他脸上横流的涕泪和鲜血温柔地抹干净,时不时凑上去亲一亲。 “不哭了。我相信你可以好好保护我,你也要相信我,我没你想象中那么脆弱,我会活得好好的。” 那人絮絮叨叨地在他耳边开口,说一些很不相干的话,语调很熨帖。 “别想了,我娘以前告诉我,做了噩梦哭着睡觉的话,第二天会变成傻子。我从前睡觉之前如果因为什么事哭,她一定要把我哄好。现在我也来哄你啦。” “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们去哪里呢?塞北?……嗯,塞北是很好的,但是不太适合久居,咱们换个地方吧。” “中原也不好,太吵了,人好多,很挤。” 他说着,握住了任歌行的手。 “具体什么地方,我也还没想好。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要不然,咱们先到处走走,先去塞北吧,去看星星,千里迢迢跑去看星星听起来有点傻傻的,不过跟你的话,我还是开心……哦,你要负责给我烤兔子吃。” “然后去哪呢?” 洛阳。 任歌行虚弱的意识不由自主地附和着。 是了。 他想过。他无数次想过。 洛阳的花,巴蜀的酒,长安的落叶,冬天温暖的被窝与红泥小火炉,忽然非常想全部说给那个人听。 厮守。 从此拥有来处和依归。 永远有温柔的眼神与拥抱。 就那样和眼前人到老,在庭前日复一日地蹉跎,有什么不可以? 只要是我和他,只要是我们。 我们。 那人已经絮絮地扯开很远了,还在脉脉地、不厌其烦地说着,得不到回应也无所谓,好像可以一直轻轻地说到天荒地老。 “金陵,东都,临安,巴蜀……其实这些地方一个人去只能叫浪迹天涯,两个人呢,就叫游乐人间了,对吗?” “我们走累了就找个地方住下来。你还记得吗?你说过的——但是我可能做得不好,会把事情搞砸,会把饭做糊,我是肯定会在家里等你的,但是你回来能不能有热饭吃就不一定了。” 那人笑起来。 遥远的尽头有一间小小的屋子,屋子里炉火烧得很旺,很暖。任歌行遥遥地见了,知道那盏亮着的灯是在等他,今天的饭可能做糊了,可能很难吃,也可能不会,可能需要他重新做一顿,不过都没有关系。 “或许我们可以去一个冬天有雪的地方。” 他推开了门,看到了一个人,漫天风雪和吵嚷人间就都被隔在一扇木门之外。 “这样冬天的时候,就可以把炉子生得暖暖的,然后咱们谁也不出去,就赖在被窝里看雪。” 任歌行攒尽了全身力气,轻声应道:“嗯。” 那人愣了愣,不再言语,更紧地抱住了他,良久,才道:“好,好,我们回去。” 浓黑的梦境终于应声而碎,重重幻象像海市蜃楼一样灰飞烟灭瞬间坍塌,任歌行怔怔地睁开眼睛,终于回到人间。 只见天已经黑了,屋子里唯有烛火摇摇。 而杨晏初正躺在任歌行身边。二人恍然对视,才发觉彼此早已经泪流满面。 任歌行一言不发地侧过身把杨晏初揽进怀中。 杨晏初眨了眨眼睛,勉强笑道:“我……” 任歌行道:“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没错六千字一章就是我拖更一周的理由。感谢在2019-11-13 23:55:39~2019-11-20 03:1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花朝无序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沉音、弯弯、白洛格子、花朝无序、轩亭向晚、可爱的小胖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点整、花朝无序 20瓶;-- 6瓶;六六、一团云气 5瓶;糊涂一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任歌行道:“我爱你。” 杨晏初把头埋在任歌行的颈窝里,没出声,过了一会儿,任歌行感觉自己肩头的一小片衣料慢慢湿掉了。 任歌行说:“你告诉我的,做噩梦如果哭着睡着,醒来会变成傻子。” 杨晏初抽了抽鼻子,瓮声瓮气地:“那你看上个傻子,上哪儿哭去。” 两人顿了顿,终于相视而笑,然后不知道谁先开始的,两张脸越贴越近,鼻尖擦着鼻尖的时候,房间的角落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又弱又怂的声音:“任大哥……” “哎呦我……”任歌行吓一跳,怪尴尬地翻了个身,“你这孩子,你在你怎么不说一声呢。” “怪我吗,”李霑挺委屈,“你俩刚醒的时候我激动够呛,但是你俩这样我插得上话吗,况且……” 邵老爷默默从贵妃榻上站了起来。 “况且也不止我一人啊。”李霑把话补全了。 任歌行真情流露一回结果还被全程围观,心累得不行,假笑了两声:“都在啊。” 邵老爷对于年轻人卿卿我我之事熟视无睹,泰然自若道:“任大侠此次至凶至险,又是因老朽家事才至于此,老朽不能不在此守候。” 任歌行叹道:“恐怕不仅是邵府家事,”复而道,“有劳。” “我不在这儿我能在哪,”李霑道,“哥你知道你这次多吓人吗,要不是小杨哥哥,你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知道。”任歌行低声叹道,“我都知道。” “此药虽凶险,醒来倒也无甚大碍了,你腹部的伤口,我已经给你包好了,但是今晚还是……”邵老爷犹犹豫豫地又补了一句,“不宜,那个……” 任歌行被他一说不仅肚子疼,还他妈非常蛋疼:“行我知道了,不那个,再那个也不那个。” “嗬,哪个啊?我怎么不知道?”李霑托着下巴挤兑他。 “你……”任歌行刚要说,才发现这孩子颜色甚是憔悴,眼底青黑浓重,被烛火一映,黑眼圈都快砸地上了,也不知道在这儿不眠不休地熬着守了多久,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你睡觉去,小孩儿家家的。” 李霑半合着眼,扯了个笑容,见他俩没什么事,便离开了。邵老爷见状也不再久留,门吱呀一声合上之后,屋子重归寂静。任歌行和杨晏初并肩静静躺着,杨晏初扑哧一声笑了:“刚吓一跳吧?” “是啊,”任歌行也跟着乐,“这俩人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变的,跟俩雨后春笋似的欻一下就窜出来了,谁不吓一跳啊。” “你都……”杨晏初说一半没忍住,头抵在任歌行肩膀上嗤嗤笑起来,“你都……” 任歌行坦坦荡荡:“我都软了。你光顾着乐,就像没你的事儿一样。” 杨晏初说:“我也……那谁吓一跳不蔫啊。” 任歌行眼珠一转,小声说:“其实咱们可以让它们重新……” 他扑棱一下把半截手臂立了起来。 “重新个煎饼,你差点扇着我,”杨晏初说,“邵老爷不是说你……” 任歌行说:“那你坐上来。” 杨晏初轻轻地笑了一声,再没拒绝,爬了起来,跪坐在他腰侧,任歌行的呼吸瞬间变得沉重起来,两厢痴缠间,他突然感觉自己忘了什么东西,他抓住杨晏初的胳膊,道:“等一下。” 杨晏初小声抱怨:“这时候谁能等得了啊。” 任歌行捏了捏他胳膊,试探地叫了一声:“小霑啊。” 隔了片刻,李霑的声音从墙那边幽幽传过来:“我都打算装傻了,干嘛还非得叫我一声。” 任歌行:“……” 杨晏初:“……” 任歌行:“这他妈兖州是有拿煎饼糊墙的传统吗!” 杨晏初尴尬地扁了扁嘴,悻悻地从他身上滚了下来。任歌行叹了口气,侧过身搂住了他:“这都什么事。我跟你说杨晏初,咱们俩以后绝对不要小孩,太影响夫妻生活了。” “你想得倒美,咱俩也要不了啊。”杨晏初失笑。 眼下情景是说什么也做不下去了,任歌行扯过锦被蒙过两人的头,在黑暗的被窝里两人的呼吸都还滚烫,脸颊都还绯红,两人靠得极近,厮磨着,杨晏初低声抱怨道:“说要的是你中途撂挑子的也是你,你烦人不烦人。” 任歌行闷声地笑,无声地蹙眉,附耳过去,那声音不太像他平时,低沉地响起来,莫名地像什么远古的乐器,听着让人格外心动:“……过来,让我抱抱。” 被窝里越来越闷热,简直像个蒸笼,像个烤炉,隐秘地、炽热地、粘腻地、汗水淋漓地、黑暗地、秘而不宣又混天灭地地,像水上交颈的鸳鸯变作水下交尾的鱼,隐藏在摇荡的水草中,或者双双躺在快干涸的水洼里相濡以沫,虚弱又急切地、挣命一样交换亲吻,不发出任何声音,时而受不住地张一张嘴,那不知道从谁身上淌下来的汗和水,从唇舌上过,在心尖上走一圈,再从鳃里筛出去。 不知道是谁先掀开了锦被,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涌进两个满面潮红头发散乱的人的肺叶,二人大口呼吸着,相视片刻,笑出声来。 隔壁的床榻吱呀一声响,是李霑烦躁地翻了个身。 “听见没,”杨晏初指了指墙,“吵着小孩睡觉了。” “你装什么长辈,”任歌行笑了,“你也没比他大多少。” 杨晏初笑,把任歌行拽到身边躺着,他想了想,问出了一个醒来以后就一直想问的问题:“你那个小师弟,怎么回事?” 任歌行的表情很短暂地僵住了,他怔忡地笑了笑,道:“……问这做什么。” “要不是没亲够我刚才就问了。”杨晏初叹了口气,道,“你不愿意说吗?” 任歌行挑了挑眉,别别扭扭地说:“……也没有。” 杨晏初道:“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任歌行赶忙道:“我说我说,有什么事不能跟媳妇说啊。” 杨晏初扑哧一笑:“这还差不多。” 任歌行笑道:“哎那我要是就不说呢?” 杨晏初瞪他:“不说抽你,”瞪完了自己又改口,“算了,不说……就不说吧,本来也不是想揭你伤疤,就是觉得……想着你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忍着这种事,挺难受的,”他伸手揉了揉任歌行的脸,“你那时候一定很难过。” 任歌行垂下眼睛啾了一口杨晏初的嘴唇,侧过身抱住了他,道:“任逍……他是我一个师弟。” 杨晏初道:“嗯。” 任歌行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只是姓任,跟任氏没什么关系。我是十二岁那年被我师父捡走养大的,那一年……嗯,你知道十三年前关外那场倭匪之乱吗?” “嗯,”杨晏初摸了摸他的背,轻声道,“有点印象,那一阵我爹连吃饭都在叨叨关外的事儿,急得嘴里一溜火泡。” “你七岁就记事了啊,还挺早。”任歌行顿了顿,声调低了下去,“我师父听闻关外有倭寇滋事,立即奔赴关外,路过我家,把我捡走了。” 杨晏初:“……你这也太省略了。” 任歌行笑了笑,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说:“宝,你知道他在哪捡到的我吗?” 杨晏初道:“嗯?” 任歌行说:“米缸里。我家的米缸里。我当时很害怕,我爹娘就死在院子里,但是我害怕那些倭人会再回来,躲了好几天,差点饿死在米缸里,而且那缸里还他妈有耗子,我师父发现我的时候,我以为是倭人又回来了,差点顶着一脑袋米捏着一死耗子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我师父当时本来挺严肃的,看见我那邪门造型都差点乐出来,说你先把那死耗子放下,我不是倭人。” “然后他问我叫什么,我说叫任歌行,他说,‘倒是巧了,你也姓任,愿不愿意和我去关内云中学武功’,我说行但是你先让我把我爹娘埋了,他说我帮你埋,用不着你,然后就把我夹胳肢窝下面夹走了。” “后来我就上山了。和任逍就是那时候认识的,我师父是他叔父,他那时候……”任歌行皱了皱眉,“不提了。“ 杨晏初说:“嗯。” 任歌行道:“其实很多事现在回头想想,那时候是可以看出来的,细枝末节的,得往回找才能想起来,比如有的时候我们两个在一起背书,我不动他不动,我一动他就开始哇啦哇啦背,特别是我师父经过的时候,那语速快得跟念咒似的,我都怕火星子崩我脸上,也不知道在那儿比个什么……我当时就是觉得‘这孩子可能是有点轴’,也没往别的地儿想,有的人他自己如果没走那一步,我其实永远也不会相信他会那么做。” 他清了清嗓子:“我师父当云中任氏的家主当了很多年,我二十岁那年,他好像有点退隐撂挑子的意思,开始放权,着手新任家主的甄选,其间事种种,总之任逍很紧张,他不说,我能看出来。”任歌行扯着嘴角笑了笑,“我看我师父那个意思,说实话我也有点害怕他把家主之位传给我,我一个外人我跟着掺和什么,不够底下人打嘴仗的,那时候我觉得我该走了。那天……就是那天,我借口给爹娘上坟下山,其实是不打算回来的,没想到……唔,后面你都看见了。” 他本来走之前还打算去任逍那里看看,毕竟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本来就是要走的,只是没想到走得这样惨烈,悲哀,不体面。 杨晏初听得心里冒火:“什么玩意,什么你一个外人跟着掺和什么,你什么外人,你是你师父带大的,你也姓任,你那么优秀那么出类拔萃怎么就不能当家主,你一没篡位二没夺权,怎么就不能了我问你,你还走,你不想想任逍他配吗,他配吗,他配你把这些东西拱手相让吗,你傻子你!” “我也觉得我挺傻的,这不瞒了五六年了吗,说出来怕丢人。”任歌行笑了,“你这生的哪门子气呢。” 杨晏初气哼哼地说:“我没生气——他妈的你后来为什么不一剑捅死这小兔崽子!” 任歌行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半晌,他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摇摇烛火,道:“去过。” 他说:“我师父替他求情。”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看,家主之位不传给他都可以,但是要伤他,我师父还是护着的。” 他的师父、任逍的叔父挡在任逍身前,握住任歌行颤抖的剑尖,近乎有些软弱地低声道:“歌行,为师膝下无子……算为师求你。” 任歌行凝视他片刻,冷笑应允,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从此再未回到云中。 杨晏初看着他,忽然想起来初初见他时的样子。 下山时放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人都道他光风霁月,诵义任侠,且是个不世出的美男子,是个光明烛照的好模样,像从未遭受背叛。 杨晏初向他张开手臂,叹道:“过来,让我亲亲。” 任歌行就凑过去腻腻歪歪地亲他,轻声笑道:“这五年,也不是没有人问我过为什么下山。” 杨晏初嗯了一声,说:“你怎么答的。” 任歌行说:“一场无情的雪崩摧毁了我的家园。” “什么玩意,”杨晏初失笑道,“你不想回答人家你胡说八道什么。” 任歌行摇头笑了笑,又道:“李霑他爹在谷底捡到了我——我怎么老被人捡来捡去的,反正是他把我救回来的。所以李霑这孩子无论怎么样我都得护好。” 杨晏初颔首道:“理应如此。” 灯花爆了一下,毕剥一声脆响。 “谁啊?”隔壁李霑突然道。 “说谁来谁,他怎么还不睡。”任歌行道。 “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22 03:12:55~2019-11-28 19:30: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damxtan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小的 3个;弯弯、24993225、妖睛之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是我。” 那人在门外说道,声音压得很低,越发显得苍老喑哑。 任歌行皱了皱眉,低声对杨晏初道:“他如何对李霑这样自称?” 任歌行听见李霑翻身下榻,打开了门,他听见邵老爷轻声说:“李小公子还没睡?” 李霑道:“尚未。邵伯父何事?” 邵老爷似乎有些尴尬,他干笑两声,道:“无甚事。” 两厢呆立片刻,李霑试探着问道:“夜间霜凉风重,邵伯父要不进来坐坐?” 邵老爷立即道:“也好。” 李霑心内奇怪,只好把邵老爷让进屋内,邵老爷进了屋,便四下看看,择了张椅子坐下,道:“这屋子住得可舒服吗?” 李霑答道:“很好。” 邵老爷说:“那就好。” 李霑:“……” 任歌行:“……” 杨晏初:“大半夜的,他到底来干嘛的?” 邵老爷沉吟片刻,道:“前几日一心只想让你们赶紧离开兖州,不要多生事端,如今尉迟以死,越性不过如此,你和你义兄还有杨少侠,可以在我这里多淹留些时日,休整休整。” 李霑道:“多谢邵伯父美意,只是还要赶路,怕是不便在此多留。” 邵老爷道:“我隐约听得,任大侠是奉你父母遗愿,把你送到青州秦氏那处?” 李霑顿了顿,道:“是。” 邵老爷不语,半晌,道:“你父母给你的两样东西……现在在你义兄那里?” 李霑反问道:“邵伯父问这做什么?” 邵老爷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跟你说说。我听到些风声,青州那边,也是不大太平。” 李霑没有说话,只叹了口气。 邵老爷道:“其实如今天下势如倾巢危卵,人人命若飞蓬,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我是想先来问问你,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去和你义兄商量。” 李霑皱眉道:“邵伯父究竟想问何事?” 邵老爷小心地斟酌着词句,道:“我是想问,你愿不愿意留在我这里?” 李霑失声道:“什么?!” 邵老爷赶紧说:“你先听我说,我并非有所图谋,你父母给你的那两样东西,你可以随意赠与,我意不在此。秦氏只上一代与李家有姻亲,此时愿不愿意接受你,待你如何,也未可知,你若留下来,邵家一定好好待你,邵氏虽非钟鸣鼎食之家,但足以保你一世衣食无忧,你想想,你好好想想。” 李霑惊疑不定:“邵伯父为何突发此言?” 邵老爷叹道:“我与你父母有旧交。” 李霑追问道:“有何旧交?” 邵老爷答道:“我曾在……” 李霑第一次打断他:“初见邵伯父,晚辈似乎没有觉出邵伯父与家父家母交情竟深厚至可以托妻寄子,您于李氏,百般含糊其辞,究竟发生了何事,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邵老爷沉默了。 李霑简直有些气急败坏:“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是他们的儿子,有什么不能听的!” 邵老爷不再言语,只颓坐着,眼珠因为年老,颜色浅而浑浊,良久,他开口道:“孩子,别的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我与你父母都当年所做之事,都有诸多愧悔。” 李霑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心嗵嗵狂跳,勉强抹了一把额头沁出的新汗,颤声道:“此事……与我有关?” 邵老爷不语。 李霑道:“此事与我有关!” 邵老爷说:“你若同意,我就去和你义兄说一声,别人我不敢保证,但是你在我这里,是万万不会受委屈的……” “我不留在这里,我……” 邵老爷叹道:“你再好好想想,不急这一时。” “我不留在这里,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得知道!” 邵老爷好像被吓了一跳:“孩子……” “我只是武功差,我不是傻子!”李霑一张白皙的瘦骨脸涨得通红,“我早就心生疑窦——我父母虽然武功不至于臻于顶峰,也不会如此虚弱,怎能一夕之间力不能支,竟败亡至此!兰陵霍枫桥前辈仙逝之前曾经探我经脉,断言我的经脉是从小被人封住的,而今邵伯父对前事讳莫如深,我不想被蒙在鼓里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邵老爷道,“今遭是老朽失言,李小公子且当作我没来过就是。” “你为什么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李霑快疯了,“到底是我爹娘的事,如何我就不能知道呢!” “老爷。” 门外传来三声恭敬的叩门声,邵府管家在门外陪着笑脸低声道:“老爷,您这时辰该喝药了。” 邵老爷干咳一声,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走去。李霑气急败坏地吼道:“站住!” 邵老爷没有回头。 事已至此,任歌行和杨晏初本想过去瞧瞧,刚走到门边,一个瓷碗突然从屋子里飞了出来,正正砸在任歌行脚边,炸开碎成几片,任歌行皱了皱眉,问杨晏初:“有没有伤着?” 杨晏初摇摇头,扯出个笑容来,迈进屋里:“嚯,这么大火气。” 李霑此时神色有些木木的,头发也有些散乱,他叹了口气,把脸埋进手里,瓮声瓮气地:“我不知道……刚失手砸了个碗,没砸着你们吧?” 任歌行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道:“没有。” 李霑说:“你们刚醒……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明天再说这个事。” 任歌行笑道:“我们俩都睡了多长时间了还睡,在这陪陪你。” 李霑没绷住,眼圈一下就红了:“哥……” 杨晏初和任歌行一左一右挨着他坐下,杨晏初伸手揽住了李霑的肩膀,道:“没事,他今天不说,明天我和你任大哥再想想办法。” 任歌行说:“对。他不说,你哥羽霄剑伺候之。” 李霑苦笑道:“你不会这么做的。” “我……”任歌行笑道,“反正你哥会有办法的,啊,行了,别急,急也没用,你啥也不知道,不也好好活到这么大了,不差这一天两天,”任歌行嗤了一声,“这老头还真是……不知道怎么想的,话说半截还想抢孩子。” 李霑道:“我不会留在邵府。” 任歌行沉默片刻,小心问道:“那你还想去青州吗?” 李霑不语,他怔怔地看着任歌行,过了一会儿,缓缓道:“我不知道意义是什么,不过都走到这里了,我也不知道去哪里。” 任歌行说:“那就去。” 李霑无声地点了点头。 任歌行又说:“不过如果秦家待你不好,你要随时跟我说。哪天你不想在秦家待了,说一声,我就去接你。” 李霑蓦地抬头看他,很看不懂似的盯着任歌行的脸:“我……” 任歌行道:“不过可能只有一点不太方便,就是这个……夜间,墙可能要砌得厚些。” 杨晏初:“……你有没有两句正经的。” “这不是看他难受么,”任歌行道,“你就别急了,还摔盆砸碗的——行了这回好点没有?差不多睡吧,夜太深了。” 李霑的右眼倏然滴下一滴眼泪来,自己好像没察觉似的。 他有些愣愣地点了点头,道:“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任杨二人直到看见李霑房里的灯熄了才回去,他们二人屋内的烛火业已很微弱了,两人懒得再点,摸着黑踢掉鞋子滚在榻上,经此一事,二人都早已疲惫,胡乱亲了亲,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搂抱在一块,就那样睡下了。 这一夜,风吹叶动,月影移墙,邵府的人们各怀心事难以陷入沉眠,邵秋月守着憔悴重伤的爱人,李霑在榻上辗转,邵老爷吹灭了房里的烛火,任歌行和杨晏初在黑暗中相拥,任歌行睡得不大安稳,睡梦中也皱着眉,把杨晏初紧紧地搂着,手指时不时紧张地挪动一下。此时是风雨飘摇的明嘉末年,兖州邵氏惊魂甫定,尚未从一场风波中回过神来,红头鬼一事闹得兖州城内满城风雨,尉迟之死更是骇人听闻,人们尚且懵然不知,也正是这几日,远而不见的帝都已经江洋翻覆,山岳倾颓。 这一夜或许对于任歌行,杨晏初和李霑来说,都是人生那要紧的一步的前夜,和之前与之后的无数夜晚一样安静,时而几下寥落的虫鸣,长夜未尽,更漏方才响了几声,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距离邵府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还有四个时辰,距离李霑身世的真相被邵老爷亲口揭开,还有十二个时辰,而距离庙堂隳灭,帝王蒙尘,阡陌崛起,群雄逐鹿,只有短短三天。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28 19:31:16~2019-12-03 18:4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闹钟小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沉音、黑゛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知白守黑 20瓶;--、一团云气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翌日清晨,肖聿白自昏睡中醒来,此时鸡鸣正啼过三声,叫破东方一片白。 李霑彻夜未眠,此时些许疲惫,邵府的丫鬟小厮们服侍他洗脸,他被簇拥在其中,有些恍然,远远听得几声低语,问了才知道,邵府新姑爷醒了,要进汤药和饭水。 杨晏初因为惦记着任歌行腹部的伤口,一直不敢睡得太沉,睡相非常规矩,被任歌行窒息一样的拥抱勒得做了一宿噩梦,一觉醒来感觉自己胸口都被勒得瘪进去一块,刚要坐起来,任歌行哼唧了一声,搂住了杨晏初的腰。 任歌行刚认识杨晏初那会儿,碰一下他的剑他都能醒,摸一下他脑门他能腾空而起给你拽床上去,现在跟杨晏初睡在一块儿,就像年糕抻长了之后成精了一样,甜且粘人,懒得像只大猫。 杨晏初被他跟腰斩似的拥抱着,无奈无语且想笑,努力伸手够到了任歌行的羽霄剑,哐当哐当地晃了几下,发现此人一点反应都没有,眼皮都懒得掀。 杨晏初笑着捏住任歌行的鼻子,任歌行闭着眼睛哼出一声:“……干嘛呀。” 杨晏初说:“你烦不烦人你,你烦死人了。” 任歌行:“……我怎么了。” 杨晏初说:“缠得我一晚上净做噩梦,梦见我被条碗口粗的大蛇箍得喘不上气,蛇上长着你的脸,一边箍我一边喊杨儿杨儿……” 任歌行闷声地笑:“我有碗口那么粗啊,我挺厉害的。” “……呦,”杨晏初说,“那我也挺厉害的。” 任歌行:“……咱俩聊什么呢大清早的。” 二人正坐在榻边穿衣,门外李霑敲门:“任大哥,邵老爷请咱们去一趟正厅。” “来了,”任歌行打开门,靠在门框上穿腰带,“正厅?干嘛?” “我也不太清楚,刚小丫鬟来告诉我的,说是有客来访,点名要见你。” “多新鲜,邵家新姑爷又不是我,到邵府点名找我干什么,”任歌行顿了顿,“谁啊?” 李霑摇摇头,复而又道:“对了,说起新姑爷么,肖大哥醒了。” 任歌行放松地挑了挑眉:“他也该醒了,这么些天。” 晨露未晞,这时节登门拜访的,肯定不是什么喝茶嗑瓜子的闲客,任歌行心里装事,身量又高,没提防被邵府游廊的垂花甩了一脑门子露水,快到了正厅脸上还湿漉漉的,未步入正厅,却见厅内原本坐着的那客人见了他,忽然站了起来,任歌行打眼一见,被那一身青绿的缎子晃了眼睛—— 是徐州的那个少年。 杨晏初诧声道:“宋鹤?” 任歌行道:“真是他!” “任大侠!”宋鹤叫了一声,就要下堂往这边迎,任歌行快走几步,示意道:“宋公子。” 宋鹤朝杨晏初和李霑一礼,任歌行见他眉间似经风露,不像在徐州那般跳脱轻狂,问道:“宋公子为何来此?” 宋鹤叹道:“说来话长。”他似极疲惫,背转过身,往厅内去,任歌行走在他身侧,听他低声叹了一句:“任大侠,我真的走了很远的路。” 任歌行略略思索,拍了拍他的肩膀:“出了什么事了?” 宋鹤说:“帝都出事了。” 任歌行心里咯噔一下:“长安?” 庭前霎时无声。 半晌,邵老爷开口道:“……先坐下说话吧。” 宋鹤叹道:“我坐不下。我这样说吧。” “我……我从头说吧,”宋鹤道,“五日前,羽林军哗变,羽林中郎将杜如玉言称皇帝昏懦,皆因宠妃狐媚,动乱君心,羽林军一夜逼宫,请旨……清君侧。” 任歌行皱眉道:“杜如玉?” 宋鹤道:“杜如玉不重要,重要的是杜如玉号称清君侧的第二日,临川立即起兵勤王,临川十之八九的精锐全部调往帝都,任大侠,其中何意,我想你是知道的。” 任歌行沉沉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宋鹤道:“羽林军本来就不是杜如玉能说了算的。它要哗变,要看谁的颜色。” 任歌行明白。 江氏之势,本已可以在朝中称制,只是临川与长安相距遥远,要想一朝江山易代,需得将兵力调往京城才好。 江氏一直在等这个时机。 于是挟持杜如玉清君侧,逼宫,勤王—— 师出有名,悍然抽刀。 “勤王……”任歌行低声道,“临川勤王,无人敢应么?” 宋鹤顿了顿,长叹一声,道:“临川锋芒太锐,京畿各族,无人敢挡。只有……” 任歌行抬眸。 宋鹤与他对视一眼,道:“只有云中任氏,以勤王为由据守潼关,抵挡了,抵挡了……” 任歌行的手在宋鹤吐出“云中任氏”四字的时候就扣紧了桌角,他的心跳陡然快了起来:“什么?” 宋鹤喝了一口茶水,涩声道:“抵挡了一日。潼关……失守了。” 宋鹤痛苦地捂住了脸,声音颤抖了起来:“莫说云中无能,临川的先锐步兵,实在过于骁勇凶悍,他们简直……他们简直不像人,你,任大侠你见过就知道了,他们真的……就像不怕死的怪物一样,潼关一战,死伤太惨重了啊……” 任歌行的脸色骤然苍白。 他与同样脸色大变的杨晏初对视一眼,心中想到了同一件事情。 临川江氏的药人,炼成了。 任歌行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格格作响,他咬着牙,腔子里一片冰冷,额头却沁出汗来:“潼关一战,死伤多少?” “我估计不出来,”宋鹤颤声道,“太多残尸没有办法收,也没有人认,我去的时候,兀鹫和老鼠遍地都是,我的剑,只能给他们刨坟坑用……” 任歌行突然断声暴喝:“够了!” 杨晏初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着,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任歌行一口气泄了下去,颓然低声道:“对不住。” 宋鹤摇头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任大侠。” 任歌行掩饰着喝了一口茶水,尝到了自己喉咙里的血腥味,他稳了稳心神,哑声道:“你找我,什么意思。” “任大侠,我先问一句,就问一句——云中,你是不是一定不回了?” 任歌行道:“至死不回。” 宋鹤叹道:“如今形势,不进则退,我父亲派我来找任大侠的意思是……你知道的,任大侠,东边一带,没有江家一样奇崛煊赫的大族,各个世家都差不多,如果合纵谋弱,需得有一人不偏不私,才能为将为帅,不然各家各为其政,不用江家,东边自己也就残杀完了。” 任歌行沉默地看着他,星眸中似乎有什么亮光薄刃一样闪过,隐下去,黑下去,沉而亮,隐而痛。 宋鹤继续道:“徐州是我们家,兰陵是宁安宁大侠,还有青州秦氏——” 任歌行扭头看了看李霑,李霑没什么表情,只道:“青州也要参战么?” 宋鹤沉吟道:“我去了青州……那里比兖州还乱,再不打,肯定是要被人吃掉的。” 李霑默默颔首,再不发一言。 宋鹤道:“接着说。我去联络了兰陵和青州,毕竟州郡相连,三家举旗,不想被临川鲸吞蚕食的也都云集响应……不枉我五天跑死六匹马。青州,徐州,扬州,并州,四州二十六郡结盟,任大侠,大家都知你名冠武林,还是个难得的仁义人,各家家主想推举你做盟主,如果你同意,即日四州家主与盟主西进潼关——任大侠,若不趁这时候打,等晚了,就来不及了啊!” “还有兖州。”邵老爷突然道。 李霑喃喃道:“邵伯父……” 邵老爷叹道:“我已经年老,不能跟着你们西进,兖州民风散淡,不曾出什么武林大族,只有我一个邵家,大概说得上几句,也只有粮饷上能帮衬一二,要多少,去府库里拿就是。” 宋鹤道:“任大侠!” 从宋鹤刚开口,任歌行就变得分外的沉默,他沉默地听着,沉默地听着长安惊变,临川药人炼成,那个曾经险些害死他的师弟如今的任氏家主死守潼关,任氏同门惨死,残肢引来食腐的鼠和鹰,四州结盟,把他推出来做盟主—— 所谓盟主,不过是乱世之中,四州势均力敌无法相互吞并,如果结盟,找一个武艺高强又没有家世后盾的光棍当盟主,至死不回本家的羽霄剑任歌行是最好的人选。 宋鹤还在叫,嗔着眼睛:“任大侠!” 李霑喊他:“你别吵了!” “我怎么能不吵——任大侠,五年前你曾经路过一次徐州,平徐州山匪之乱,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十二岁,你的那句话我记了五年——”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浇之,世间之大不平,非剑不能平之也!” 那年任歌行初下山,刚刚养好一身险些致死的伤。 宋鹤眼中像有什么东西熊熊地烧了起来,那眸中神采,不似方才强行□□的老成持重,依稀像是几个月前在徐州高府,那个痴迷武学,趴在任歌行的屋顶上敲房顶瓦片的少年。 宋鹤说:“我因此相信有侠之大者,自帝都惊变,我即刻奔赴战场,走遍四州二十六郡,我觉得你一定也会这样做的,你——” “我当然会那样做,你激动什么。”任歌行道。 任歌行一直在桌下和杨晏初牵着手。他的手不像他的声音一样低平沉稳,他的手握着杨晏初的,握得很紧,手掌和手腕都暴出青筋,杨晏初更紧地缠回去,拇指用力地摩挲着任歌行粗粝的虎口。 那是他的血海深仇,而此时杨晏初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当然会这样做。”任歌行重复道。 为胸中块垒,为世间不平,为生民天地。 为心上一人。 任歌行道:“替我转告四州家主,此身孑然,足以赴万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03 18:42:14~2019-12-10 02:5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弯弯、慢慢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流泪喵喵头 10瓶;六六 5瓶;萧清月、慢慢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任歌行应下之后,宋鹤极其激动,差点没当着一堆人的面哭出来,把他安顿下来,人人便各自散去,要么通报家主,要么打点行装,任歌行和杨晏初从正厅里并肩出来,二人站得很近,自然而然地牵着手,一时无话,彼此心中俱是五味杂陈。 过了一会,任歌行道:“去看看老肖吧。” 肖聿白醒了有一会儿了,他们进来的时候,他正靠在床头出神,见他们进来了,扯出个笑来:“这是……盟主和盟主夫人?” “你少编排我俩,”任歌行找了把凳子坐下,打量他,“怎么样了?” “慢慢养呗,”肖聿白道,“没法跟着你走啦,本来还想跟着你混个这舵主那舵主当当的,天下风云出我辈嘛。” “……还舵主,你现在剁饺子馅都费劲。”任歌行叹道,“你和秋月,就留在兖州吧,本来还想喝你俩喜酒的,这一耽误,估计要耽误到喝满月酒了。” 肖聿白笑了笑,那笑容像是硬挤出来的,一下子又消失了:“都给你们备着,想喝什么酒都有。” 任歌行应道:“嗯。” 此时他们也不便在这里久留,看肖聿白没什么事,坐了一会就走了,邵秋月把他们送到门口,低声道:“任大哥你放心,有邵家在一天,兖州城门不破。” “要是真打到兖州城门口,京城肯定已经是守不住了,”任歌行低声回道,“不必硬守,要是真的走到那一步,邵家多收些流民就已经很好了,命还是要紧的,别人的命是命,你和肖聿白的命也是命,我不想看你们去送死。” 邵秋月呆了呆,像被打懵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屋檐,半晌,默默道:“天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任歌行身后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早晚都会变的,我都觉得迟了。” 任歌行一扭头,看见李霑正站在他们身后。邵秋月看了李霑一眼,什么也没说,眼神似有悲悯悲凉不能分明,只微微颔首,便转身回去了。 李霑沉默地站在任歌行和杨晏初面前,任歌行忽然很想仔细地看看他,李霑站在庭院之中,清晨亮而冷的光照在这个少年的脸上,让他面上浮现出一种光明而沉静的神色。任歌行心中突然升起一种难言的酸涩,他叹道:“小霑,你打算怎么办?” 李霑说:“我跟着你。” 任歌行道:“那青州……” “不去了。”李霑说。 “真不去了?”任歌行问道。 “没意义。”李霑说。 那时任歌行只是以为,李霑是指青州参战,天下风雨一样凉,去哪里都无法安身,索性不去了,微微叹道:“也好,跟着我,我护好你就是了,在别人家我也不放心。” 李霑点了点头,他顿了顿,岔开话头:“宋鹤这个人,他怎么比我还缺心眼,他是不是真的觉得你当这个盟主是去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 任歌行笑了:“什么叫比你还缺心眼,你多机灵一个孩子。” 李霑咧嘴一笑:“是吗。” “是啊,”任歌行道,“一开始显得有点傻,是因为你那时候胆小。” “我现在胆也不大,”李霑停了片刻,才又道,“任大哥,我有个事想跟你说。” “刚才,邵老爷找过我,”李霑道,“他说……他是李家旧部。” 任歌行挑了挑眉:“哦,他之前不是说过……嗯?旧部?” “旧部的意思是,一旦他向我承认他是李家旧部,泰阿令就对他生效,而且他自己承认他可以联络到其他旧部。” 沉潜于世的李氏旧部终于缓缓启动,泰阿令在乱世复活。 任歌行诧声道:“他刚才跟你说的?” 李霑点了点头。 任歌行喃喃道:“他图什么啊他,”他脑后的一根筋开始跳着疼,“这么大个事……” “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已经不太吃惊了,”李霑道,“任大哥,我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 任歌行直觉不太对劲,应道:“你说。” 李霑道:“我想把泰阿令给你。” “你开什么玩笑,”任歌行吓了一跳,“你干什么你,受什么刺激了。” “没有,你听我说……” 任歌行断然道:“不行。” “你听我说,”李霑叹道,“哥你先听我说。总归这场仗,不论输赢,你都是居于炭火之上的。打起仗来这些家主背后都是自己的世家,我不想你除了自己的剑,身后什么都没有。从今天起,你就是泰阿令主——我也只有这个能自己说了算了,别拒绝我。” “不行,你爹娘留给你的东西……” “正是因为是我爹娘留给我的东西,所以它很有用,”李霑道,“比我有用多了,它在我这里,只会烫伤我,这一路因为它,生了多少是非,索性给你,倒也安生,我爹娘也只是要我活着而已,至于这两样东西,不过是收买青州人心罢了,那我干嘛便宜他们,我连青州都不打算去了,给你,是最合适的。任大哥,你想想是不是?” 任歌行:“……不是,心意我领了,你要是想帮我,你作为令主帮我就行,也不必非把泰阿令给我。” 李霑苦笑一声,道:“若我做令主,力不能支,迟早有一天会被反噬的。” 任歌行一哽。李霑低了低头,道:“还有一事。那个什么劳什子朝彻珠,我也不想要了,一并给了任大哥吧。” 任歌行震惊道:“李霑!” “不可!” 另一道声音与他同时响起。 邵老爷突然从李霑背后的一道影壁后疾步走出,李霑背对着邵老爷,对他的突然出现并不十分吃惊,缓缓抬起眼睛,轻声道:“有何不可?我体弱,本就不能用这珠子,我哥要打仗了,给他为什么不可以?” 他对着任歌行,快速地眨了眨眼睛。 任歌行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见他神态有异,堪堪咽下了嘴边的话,不发一言。 邵老爷的脸色忽红忽白:“给了他……任大侠武功盖世,何须朝彻珠锦上添花?” 李霑道:“他再怎么武功盖世,也只是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同样会流血会受伤会死,我能让他再强一点,我为什么不这么做?” 邵老爷腹中似有万语千言,出口却期期艾艾:“你不能,你不能……任大侠,你怎么说?” 任歌行道:“我……” 他看见李霑直直地盯着他,幅度极其轻微地对他摇头。 任歌行隐隐地猜到了李霑想做什么,于是故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邵老爷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仿佛不相信他居然没有立刻出口拒绝,他咬了咬牙,目光转向了李霑:“你……你把什么东西都送了,你怎么办?” “怀璧其罪,要当废物,就要当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的废物。我身无长物,谁会故意去踩死一只蝼蚁,况且有任大哥相护,我所求,不也只是在乱世之中苟活吗?” 邵老爷脸都在抖:“你这孩子怎么一堆歪理!” 任歌行默默道:“哪是歪理,他聪明着呢。” 邵老爷怒道:“你倒是受益无穷,一句也不肯劝一劝,他爹娘如若泉下有知……” “够了,”李霑道,“就这么决定了。我爹娘若泉下有知,大概也只求我个平安罢了。自五州西征起,泰阿令主就是五州盟主任歌行,浮梁李氏的朝彻珠,也由我赠与义兄任歌行……” 邵老爷厉声道:“不可!” 李霑到底年少,吼了出来:“到底有何不可!你且说上一二!” 李霑后颈毛发竦然而立,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种黄钟大吕般的沉重声响,如同时空巨门被缓缓推开,一个经年的秘密正在步步紧逼的语言中露出一个莫测的鬼魅般的一角。 邵老爷也在发抖,他原地一圈一圈地踱步,鼓点越敲越急越敲越重,终于锵然一声响,十六年的戏台子旧得剥落下清漆,木屑与尘土在漫长的岁月中飞扬,尘埃落定,那十六年前的人背对着他们站住了脚步,幽幽地叹了口气。 邵老爷幽幽道:“如果,朝彻珠能为你所用,你还会选择送给他吗?” 来了! 任歌行猜对了,李霑就是想利用邵老爷不知何来的愧疚,借赠送泰阿令和朝彻珠逼邵老爷一把,逼他说出十六年前的真相是什么! 李霑抖着嗓子问道:“朝彻珠为何能为我所用?我内力这么薄,根本经不住!”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它本来就是从你身上来的!” 李霑的表情霎时间一片空白。过了一会,他听见自己说:“……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天生体弱,不适合习武?” “……为什么?” “冤孽啊,冤孽啊,”邵老爷叹道,“当年你爹娘……你不要怪他们,他们只是一时疯魔了。你爹一心想要振兴李氏,重启泰阿令,他那时候有些走火入魔了……他听闻,如果以人体为丹炉,炮制内丹,可以使炼丹之人内力大增,如果是幼子之体,其气至真至纯,做成丹炉,其效最佳……”邵老爷嘴唇颤抖,终于把最残忍的话吐了出来: “那时你两岁。” 李霑彻底懵了。 任歌行一把搂住了李霑的肩膀,毛骨悚然地追问道:“那你……” 邵老爷的身子晃了晃,然后,他颓然而决然地,对着面前这个十八岁的少年跪了下去。 他说:“那是我此生做过的最为愧悔之事。” 他将李霑炼成了丹炉。 李霑俯视着跪倒的老人花白的发顶,像一下子傻了一样,半天脑中一片空白,直到任歌行摇了他一把,他才恍然地回过神,开口却说不出话,他努力了半天,气若游丝地小声说:“所以,朝彻珠也是内丹,而我……我是那个丹炉,是吗?” 邵老爷哀声道:“你不要怨他们,那时你……你命悬一线,眼看不能活了,看你那个样子,你爹娘一下子又后悔了,就算是以身相替也要把你救活,我只能封住你全身经脉,朝彻珠初成,之后的十六年,就一直是你爹娘在用身子养着它,后来才至力不能支,被人趁虚而入,一朝败亡,原本我们打算瞒一辈子的,都是命数啊。” 李霑脸色惨白一片。 能说通了。都能说通了。 经脉被封,自幼体弱,李氏一朝败亡。 邵老爷避而不谈的十六年前的“避祸”远走。 无端由的愧悔。 他的父母,想当恶狼又狠不下心,想当凡人又心有不甘,在愧悔和野心中来回徘徊,终于什么也没有得到,搭进去了两条命和李霑的一生。 甚至在临死也不愿意将真相告知。 李霑愣愣地看着邵老爷,他好像又什么都看不见。 他恍惚中看见自己四五岁的时候,爹爹把他扛在肩膀上在院子里溜达,不知道该怎么哄他玩,就穿过整个庭院去找他的夫人,一边走还一边说:“去,咱们看看你娘干什么呢。” 那时候他的父亲心里在想什么呢? 李霑声息微弱道:“任大哥……” 任歌行赶忙应道:“在呢。” 李霑道:“是真的吗?” 他脑中一片混乱,本能地不愿意相信发生的事,本能地揪住一个最信任的人,无助地问一句:“是真的吗?” 任歌行用一只手臂撑着他的脊背,轻声道:“令主,你的东西,终于物归原主了。” 李霑嗯了一声,然后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10 02:50:40~2019-12-16 02:3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没想好 2个;白洛格子、弯弯、轩亭向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轩亭向晚、月眠 10瓶;18573533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李霑嗯了一声,然后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任歌行眼疾手快地一把把他捞了起来,邵老爷还在地上跪着,任歌行没心情理他,直接跨过他抱着李霑走了,李霑醒得很快,还没等到任歌行进屋就睁开了眼睛,也不说话,盯着任歌行消瘦的下颏发怔,任歌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路都在沉默,把李霑抱进屋里的时候,李霑突然说了一句:“我坐着。” 任歌行连忙答道:“好。”扶了他坐在椅子上,李霑一把拽住了任歌行的袖子,哑声说:“你们陪我一会。” 李霑双手捧着个滚烫的茶壶不撒手,感觉不到烫似的,神经质地絮絮道:“不是的……他把自己的责任推得那么干净,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我爹娘已经死了,当初的事,我凭什么只听他一面之词,你说是吗任大哥?” 任歌行:“……嗯。” 李霑的话又多又密,像是揪着什么东西喋喋不休地说服着自己:“对,对,不能信,他是什么东西,他什么,我认识他都不到一个月,我爹娘养我养了十八年了,我怎么会信他。而且就算……就算……那也是他们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对吧?是不是?他们后来对我是很好的,他刚才说了!他刚才说我爹和我娘哪怕以身相替也要救活我的对吗?他们如果只是把我当成一个丹炉,后来我废了,他们为什么不再生一个,我爹娘一直对我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十六年前……可能,可能是受了蛊惑,一时之间走错了一步……” 任歌行听不下去了,心里实在难受:“小霑啊……” 李霑说:“他刚才说什么?‘如果朝彻珠能为我所用’,什么意思?我……我已经废了啊。” “不。”一直没说话的杨晏初突然开了口。 杨晏初道:“我刚才问了邵老爷,朝彻珠自你而生,不会伤你,”他叹道,“这大概,也是他肯告知你的理由。乱世之中,能够自保终究是好的。” “哦。”李霑愣愣地点了点头,表情一片空白,长久地沉默。 任歌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知道自己要牛逼大发了,傻了?” 李霑木然问道:“那我爹娘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任歌行道:“大概……他们也不知道吧。” 唯一一个知情之人邵老爷远在兖州,生死不知善恶难辨,半生挣扎在愧悔中的李氏夫妇,就算知道,又怎敢在临死前将真情吐露。 李霑颔首道:“嗯,他们不知道的。他们若知道,不会不告诉我。” 任歌行哄孩子一样好脾气地点头,然后掰开李霑的手:“把这壶放下,你也不嫌烫……来,撒手,让我喝口茶。” 李霑摊开双手,掌心一片红。杨晏初叹了口气,说:“我叫人给你冷敷一下。” 李霑摇摇头,他脸色惨白,血色全在手上。他趴在桌子上,极痛极疲惫地抽了口气,低声道:“我刚才就是想诈他一下罢了。” “诈出来了,不也挺好。”任歌行笑了笑,“前事且不论,如今朝彻珠若真为你所用,小李子一下就变大李子了,一挥手,哗,死一片,想想是不是舒爽极了。” 李霑在自己的臂弯里低声笑起来:“我竟分辨不清,这是馈赠还是惩罚……任大哥,我刚才是真心想把泰阿令给你的,我不知道……” “歇了吧,”任歌行微笑起来,喝了口茶,“就算你真心要给,我要是收了,半夜也睡不着觉啊。” 李霑说:“明日就要出发了吧。” 任歌行道:“嗯。” 李霑捂住了脸,默默道:“帮我请邵老爷来一趟。” 任歌行顿了顿,道:“想好了?” 李霑轻声说:“没时间了。” 任歌行应了一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又停住,侧过身来说:“你若担心战时锋芒太露引起祸端,可以不必如此仓促,你要是想韬光养晦,我自会……” “好兵器就是要打仗的时候用,我虽无用,也没那么软弱。”李霑道,“帮我把他请过来吧。” 任歌行回头看了他一眼。李霑低头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服,挺直了腰背。时至正午,阳光照进正堂,李霑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看起来清秀而憔悴。 任歌行长叹一声,和杨晏初一同走出门去。从正午时分行至日落西山,十六年的光阴缩地成寸,在今日缓缓降下帷幕,落笔洗埃尘。 直至如血残阳照在邵府的瓦檐翘角之上,朝彻珠,这枚象征着死生一观,朝阳初启的内丹,历经十六年的隐瞒,辗转,因果纠缠与风云际会,终于回到了他的丹炉体内。时至今日,谁也无法将当年李氏夫妇与邵审言的所作所为一一还原,任歌行回首看了看那紧闭的房门,他知道,今日之后,那里会走出一个少年,生于死人的白骨和谎言,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从此变成天风海雨中的一影孤鸿。 整整三个时辰,任歌行和杨晏初一直守在门外,紧紧听着门内动静,三个时辰之后,李霑尚且还在昏睡,任歌行伸手去探他的经脉,沉静而渊深,尚不知有多么惊世的力量在其间涌动。任歌行摇摇头,悄悄走了出去,掩上门,杨晏初站在门口往里瞧,悄声道:“怎么样?” 任歌行摆手道:“没事。半夜能醒,明天能走。”说完又笑了笑,道,“这以后小李子只要一出手,方圆十里什么李子杏桃儿的都打哆嗦,听着是不是挺厉害的。” 杨晏初挑了挑眉,道:“能打得过你么?” 任歌行道:“打是打不过,但是我要是站着不动让他楔我一下,我血能滋你一脸。” “……嚯,”杨晏初说,“出息了。” 任歌行就低着头微微一笑,懒懒散散地迈过门槛,坐在了李霑门外的屋檐下。杨晏初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道:“守着小霑等他醒么?” “嗯,”任歌行轻声道,“也晒晒太阳。” 战争开始的前一天傍晚,就像之前的许多个傍晚一样温暖安静,让人产生无所事事荒度余生的错觉。任歌行眯着眼睛仰起头,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脸上,丹砂一样的颜色,莫名显得有些萧索。 任歌行展开双臂,轻声道:“夫人,让我抱抱。” 杨晏初一边嗤他:“别瞎叫,”一边侧过身,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搂住了他。两个人安静地依偎在一起,杨晏初摸了摸他后脑勺,问道,“累吗?” 任歌行说:“回夫人,有点儿。” 杨晏初:“……你有瘾是吧。” 任歌行笑了笑,没说话。 杨晏初叹了口气,捧着任歌行的脸亲了他一下。 任歌行抱了抱拳:“夫人也忒懂江湖规矩了。” 杨晏初啧了一声,把任歌行的脸往怀里按:“不想看你了。” 任歌行就顺着他的力道滑下去,仰面枕在杨晏初的膝上。杨晏初抬了抬腿,让他枕得舒服些,任歌行盯着他,问道:“杨儿,怕吗?” 杨晏初嗤笑一声,道:“我怕什么。” 任歌行嗯了一声,握住杨晏初的手,道:“什么也别怕,五州都在咱们身后,公私之仇一起报,我替你手刃江知北。” 两人沉默了一会,杨晏初把手放在任歌行的额头上,为他遮挡洒进眼睛里的刺目阳光。他开口道:“我不怕,真的。遇见你之前,我满心都是怎么弄死江知北,哪怕搭上这条命都无所谓——刚认识你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摸了摸任歌行的脸:“别皱眉。” 他接着说:“我没有小霑那样的倒霉爹妈,也不可能像他一样一夜之间因为朝彻珠内力暴涨,也不可能掉谷底突然捡到一本宝典或者有什么高人突然打通我的任督二脉,大多数人一辈子都碰不上这些事儿,我要是报仇,办法太脏,”他说着,捂了捂任歌行的耳朵,“太脏了,不讲了,你听了要生气。总之我的命在我这里,一直不是排头一个的。从前排头一个的是报仇。” 任歌行喉结上下动了动,涩声道:“现在呢?” 杨晏初笑起来:“当然是你啊。” 从前他想跳进深渊再在深渊里纵火,在烈焰里和深渊同归于尽,而当命运真的推着他走到深渊前,和他一起跳下去的,是他的爱人。 于是他犹豫了,老天爷搡着他的肩膀把他往下推,宿命暴雨一样沉重,可他只想牵着任歌行的手,就像现在这样,一起坐在庭前,看月落重生灯再红。 杨晏初感觉手心里任歌行的睫毛急遽地颤抖起来。任歌行被他遮着眼睛,只露出下半张俊秀的脸孔,任歌行心中蓦然涌起一阵巨大的酸楚,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息着唤他:“我的心肝。” 甘棠红于枝头,鼓角动地而来,暮风吹过飒飒树叶,满地斜阳的院落一角,杨晏初挪开手,俯身给了任歌行一个吻。 杨晏初低声道:“待此战结束,这个盟主你不爱当就不当了,任家当然也不要回,我等你,来做我杨家的家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16 02:39:28~2019-12-22 03:1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轩亭向晚、沉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燕麦 20瓶;-- 10瓶;一团云气 5瓶;等更新的车厘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当时的人们已经意识到,明嘉末年的这场战争将会被历史永远铭记。彼时的长安正值春夏之交,深深草木掩映城郭。马作的卢飞快,五州盟终于在几乎是最后一刻,在城门口拦住了江氏中军,两支号称勤王的军队在城外正面遭遇,城门却始终紧闭。五州以恐惊圣驾为由,要求江氏勤王军队进入城门时不可带药人入城,列于城门前与江氏两厢对峙。战鼓第一声敲下的余韵还没来得及在空中消散,战火在一瞬间猝然爆发。 四十年后,当新王朝终于一步步走向清平治世,长安城外的这一片土地被官家划定为市集买卖之所,人们砍下蓊郁的树木,清除如茵碧草时,常常谈论这个四十年前的古战场。参与这场战争的人大多已经垂垂老去或者化为枯骨,而目击这场战争的、这些盛世子民的父辈们,时常向幼时的他们描述这场战争,追忆着四十年前那个遥远的六月。鼓角声与人们的嘶喊振聋发聩如同雷声滚滚,树叶上的血腥气味经久不消,高草丛中横陈的尸体在阳光下闪烁,那些场景和气味,无不还原着这场战争的宏大、惨烈与血腥。 那临危受命的、年轻的五州盟主,曾经是个名满江湖的游侠,负一把剑,剑名“羽霄”。或许早在尚是少年的他在云中任氏选中自己的佩剑的时候,命运已经悄然开始了它的书写。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江氏的前锋军不惧刀枪,状若虎狼,悍猛非人,传说是以药喂养而成的药人,短兵相接时,年轻的盟主冲锋阵前,以一人之力生生撕开了江氏前锋军的阵型。如同堤坝初溃,五州军队与泰阿令主召集的李氏旧部一同,由此正式开始了与江氏的搏杀。江氏军队几乎倾巢而出,厉兵秣马有备而来,此战从正午一直持续到黄昏,地上铺满江氏药人的四肢与头颅。 那年轻的盟主姓任,自那惊世一战之后,其人其事便愈加频繁地出现在各种话本评书中,那些曲折而离奇的话本故事里的他常常失真走形,他本人和夫人偶尔听见,都不禁啼笑皆非,但也不辟谣,只是版本越离谱,给的赏钱就越少。那些当年亲眼目击这场战争的人们往往洋洋得意地一遍遍向说书人描述他们见到的那位侠客,说他如何冲锋阵前,如何所向披靡,如何令江氏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当日的战场上,是怎样血一般的万里残阳。 但那终归只是绚丽的传说,辅之添油加醋的想象,任歌行终究只是一个人,不可能以一抵千。时至日暮,江氏前锋军折损严重,五州军队亦锐减,五州本为临时组建的联盟军队,此时已经无奈地显出疲态,渐渐有被江氏凌逼剪屠之势,阵中只有盟主任歌行等少数人还在苦苦支撑,拖延战局死守城门,阻挡着临川而来的中军与城内羽林军会合。泰阿令主李霑左臂重伤,弓矢贯穿左肘,李霑单手折断弓矢,以右掌击地,山川震眩,战局由压倒之态转向僵持,任歌行的羽霄剑的冷铁寒光已经被血污沾满,他一剑将药人枭首,低头躲过一击,以剑拄地,吐出一口鲜血。 而就在此时,他听见已经久久没有擂起的战鼓未经他下令,突然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他听见有人传音入密:“告诉你的人把耳朵堵上。” 任歌行猛地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 他扬起手,做出“封耳”的手势,回头望去。 城门之上坐着一个人,怀中抱着一把琵琶,红衣飘扬。任歌行心有所感,朝战鼓看去,战鼓边上站着一个人,手持鼓槌,见他望过来,便招手示意。 这两个人对于任歌行来说,虽然不知道怎么定义,但好歹是两个藏头露尾的老相识了。江氏军中有人惊声喊道:“妙……” 话音未落,琵琶四弦齐鸣,与此同时,鼓面重重一声响! 纵使封住双耳,任歌行依然感觉心脉陡然一荡,他听见凤袖的声音渺渺而来:“药人太多,我支撑不了太久,从速生擒主帅,我们有话要问他。” 一曲《将军令》,每一个重音都有鼓点相和,那本该昂扬悲慨的阵前乐曲此时如鬼魅一般盘旋在战场的上空,任歌行身边一个药人突然爆发出一声嚎叫,七窍喷出一阵血雾,四肢抽搐着倒了下去。 五州军队讶然四顾,阵中十之五六的药人都突然惨叫着爆体而亡,江氏军中常人因为第一声琵琶已经入耳,纵使立即封耳也受大挫,凤袖和着鼓点挥手扫弦,眼底赫然淌下两行血泪,口鼻鲜血汩汩而流。 战局瞬间扭转,军马踏赤血而来,任歌行终于从千万药人的缠斗中脱困,暴喝一声,踩着一个药人的尸体腾空跃起,踏水凌波般直逼江氏中军主帅,兔起鹘落,剑出如龙,一剑削去正在仓皇封耳的主帅一臂,借着下落的趋势,伸手卸去了主帅下颏。 这场战斗几经翻转,最终因五州盟主生擒江氏主帅而暂时落下帷幕。五州虽胜,死伤惨重,江氏中军败北而逃,此战却远未结束。力挫中军,尚有群狼环伺,五州盟业已精疲力竭,城内逼宫的羽林军亦受江氏掌控,若此时攻破城门,临川后军若赶到,里应外合,不免腹背受敌。因而五州盟没有入城,这一夜,全军在城墙之下把守。在各种诡异的江湖传说中从未显现真容的妙音与鬼手在这一次并没有悄然消失,而是留了下来,开始了对江氏中军主帅漫长的刑讯。 这场仗打了多久,杨晏初就等了多久。任歌行看见他时,杨晏初正一动不动地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看见任歌行浑身是血地押着主帅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他眼睛里像起了一层灰蒙蒙的雾,盯着任歌行,愣了愣,直到任歌行走到他身边,才突然反应过来一样,轻声问了一句:“受伤了吗?” 那一瞬间任歌行居然有一种杨晏初终于活过来了的错觉。 任歌行回道:“没有,没事。” 杨晏初点了点头,轻轻地按了按任歌行的前胸和后背,又单膝跪下摸索他的腿和脚踝,任歌行蹲下来,捧着他的脸血糊糊地亲了他一下,补了一句:“稍微有点内伤,不碍事。” 杨晏初嗯了一声,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杨晏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话特别多,在他又一次神经质地絮絮叨叨的时候,任歌行牵住了他的手,叫他:“杨儿。” 杨晏初怔了怔,猛地一低头,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杨晏初说:“我不知道怎么说……” 任歌行说:“我在这里,别的就别想了。” 杨晏初说:“能再牵一会吗?方便吗?” 任歌行笑了起来:“牵着呗,要不是我现在实在是累,一直抱着也成。” 任歌行蹲在一边给李霑处理手臂上的伤口,那箭矢被李霑情急之下暴力折断,只剩一个头露在外面,任歌行碰一下李霑都嗷嗷叫,任歌行简直想一巴掌呼他脑门上:“你能不能有一个泰阿令主的正常形状,瞎喊什么——别动!” 杨晏初没法和任歌行牵手,就揪着任歌行的一截衣角,笑了笑,说:“小霑挺出息的,你干嘛老说他。” 李霑闻言龇牙咧嘴地一乐:“我自己都吓一跳。” 任歌行乐了:“是,哎呦,那一掌往地上一拍,我周围一圈人不论敌我,集体起飞,简直——” “壮观。”杨晏初说。 李霑疼得直嘬牙花子,扭头看了看杨晏初,说:“小杨哥哥你也……” “我不光起飞,我还翱翔了一会儿呢。”杨晏初说。 “什么玩意。”任歌行扑哧一声乐了,强压下胸腔里泛起的血腥味,低头处理着李霑的胳膊。 耳边杨晏初的呼吸突然凑近,任歌行下意识地躲了一下,道:“先别亲,都是血,脏。” 杨晏初叹道:“你这身上就没有干净的地儿。” 任歌行手很快,把箭□□之后给李霑迅速地消毒止血,裹好了之后把他送去休息,杨晏初凑过来,亲了亲他的嘴唇,抱住了浑身血污的他。 他在任歌行耳边幽幽叹道:“真不想再看你打仗了。” 任歌行笑起来,摸了摸他的头发:“怕我死啊,宝?” 杨晏初立即说:“你闭嘴,犯忌讳,我都不敢提。” 任歌行想了想:“怕我马革裹……也不对,怕我为国捐……” “……你闭嘴吧。你不去看看刑讯?” “不去。”任歌行道,“他俩想问什么,估计也不想让我听。先审着,揍一顿消磨消磨意气,待会我也有话要问他。” 正说着,那正被用于审讯的密林中突然传来凤袖拔高了的一嗓子:“姓裴的,你要是敢这时候说我心狠手辣,你就是孙子你!” “……我没想说,”裴寄客可能是想哄哄他,也可能是因为久病缠身调门儿实在上不去凤袖那么高,低声道:“我就想问问你累不累,累了换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22 03:12:15~2019-12-27 03:0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礼礼er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礼礼er、应铖、黑゛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知柏 120瓶;礼礼er、花朝无序 20瓶;一团云气、沉音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主帅被擒的时候大概正要服毒自尽就被任歌行卸掉了下巴,被捆在凳子上的时候,凤袖拧了拧他垂到脖子的下颏,一颗毒药顺着他的臼齿滚落了出来。 “能做到主帅的,都是人尖儿,”凤袖笑了笑,伸手把他的下颏接了回去,道,“我就跟你交个底。今天我要问你的事,你答得若干脆,走得便可以体面些。” 那主帅被剥去了外袍,一身血迹斑斑的素衣。他下颏的棱角方直尖锐,嘴角的纹路因为紧抿的唇显得更深,细长下垂的眼睛睁开又闭上,不发一言。 “……唉,将军,你知道剥皮怎么剥吗?” 主帅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凤袖探过身,细长冰凉的手指搭在主帅后颈的皮肤上,身上散发出一种冰冷腥甜的血的气味,脸颊嘴唇和颈项上尚有血痕,他用手指划过主帅的颈骨,慢条斯理道:“人皮的剥法呢,是要从后颈这里切开,然后把手指伸进去,把肥肉瘦肉和皮分开,往两边这样剥下去,像脱衣服一样,胖的人比较难剥,肥肉黄油和皮总会黏在一起,剥起来不爽利,像将军您这样劲瘦的呢,剥下来就皮是皮肉是肉,剥下来的一套皮子,放在太阳下头,都可以透光,”他说着,用一把匕首慢慢割开了主帅的后颈的皮肤,鲜血顺着他颀长白皙的手指蜿蜒而下,“从现在开始,我问一句,将军若不答,我就往下剥一点,剥到头儿,你若还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就可以看着自己的皮里头被填上草料,穿上衣服,挂在城门口儿,江氏的后军赶到的时候,一定会认为您还活着,到时候,我就拿着鞭子,当着江家将士的面,一鞭一鞭把你的皮抽碎——” 主帅的眼睛骤然睁开,瞳孔凝缩如针,震怒而悚然地与凤袖对峙。 凤袖笑道:“瞪我?” 他双手往两边撕开去,血肉发出粘腻的撕裂声。 他轻声道:“江知北在哪里?” 主帅猛然仰起头,浑身痉挛,一言不发。 “江知北,在哪里?” 皮肉分离的位置已经下移到了肩胛,凤袖把手指伸进了主帅的皮囊里,一下一下地抓挠着皮肤下的肉,主帅像沸油中的活鱼一般弹跳起来,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与嘶吼,惊飞一群暮鸦。 却终究除了吼叫,什么也没有说。 “好罢,我不是五州盟军中人,懒得逼供这些,便宜了他们,还害的你在我这里失节,我们换个问题,”凤袖附耳过去,问道,“江氏的药师,在哪里?” 主帅一怔,粗喘着睁开冷汗淋漓的眼睛,瞟了他一眼。 凤袖笑了笑:“说吧,这并非江氏军中事,说也无妨。” 主帅又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嘴角犹然不断抽搐。 凤袖颔首道:“倒也是条汉子。说吧,”他十指扣住那蝴蝶一样张开的人皮,继续缓缓朝两边拉去,“我本无意参战,与五州盟也没什么关系,来找你自有我的目的,只是来问问你这些不相干的事,来,告诉我,江氏的药师在哪里?” 他拔下了束发的簪子,扎进了主帅分离的皮肉中,然后狠狠一划—— 惨烈的嚎叫穿透密林,唯有树叶仍在悚然轻抖。 凤袖说:“江氏的药师在哪里?” 主帅整个人都在剧烈地抽搐,他抖动着嶙峋的下颏,终于忍无可忍地吼道:“我是!” 下一瞬间,主帅感到自己的喉咙仿佛被鹰隼的指爪狠狠扣住,凤袖的食指和拇指死死抵住他的咽喉,面对着青筋暴露艰难喘息的主帅,他终于显出几分怒意:“中军主帅是你,药师也是你,江氏竟然人丁凋敝至此,让药师来打仗,还是让将军去配药,觉得我会信?” 主帅被抵着喉咙,发出破碎的呼吸声,用一种奇特而生硬的语调说:“我……认得……认得他。” 凤袖一惊之下,松开了掐着主帅命门的手:“你认得谁?” 主帅大声地咳嗽着,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裴寄客。 裴寄客皱了皱眉,走向他:“你不是汉人?” 主帅抬眼看着他,虚弱地摇了摇头。随着他开口说话,裴寄客记忆中的乌云突然被拨开分毫,在咒语一般的喃喃低语中,露出一个高大而沉默的影子。 裴寄客低声道:“我认得他,他是那群苗人药师中的一个……我没怎么见过你。” 主帅用苗语回道:“但是我一直看着你们。” “你认得他。那好办了,”主帅听见一直在掐住他喉咙的年轻男人开口,声音很稳,只是大概是自己血脉的奔腾逆流,使得那男人的手轻微地发抖,“那你看好,是你们把他变成这样的,当年你们干这丧天良的事的时候,提没提怎么治好这些人?” 主帅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主帅清晰地听见自己的颈骨发出一阵脆响,掐着他喉咙的男人猛然收紧了力道,手腕上的青筋和主帅额头上的青筋一同暴出:“没有?” 凤袖说:“没有就现在给我想!” 主帅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年轻的男人好像因为他的某句话突然失控了。他把双手伸进主帅背后张开的人皮内,一脚踩住刑凳,像拉一张大弓一样用尽全力疯狂地撕扯着,撕到腰部的时候,主帅终于惨叫着用苗语说了一句话。 凤袖僵住了,猛地扭过头:“他说什么?” 裴寄客全程没有说过什么话,他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凤袖扭过头来盯着他,披头散发,满手鲜血,像个疯子一样残忍、执着又狂热,眼神里死灰复燃的一线希望让裴寄客突然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沉重酸楚。 裴寄客说:“他说他真的不知道。” 凤袖转了回去,捏着主帅的下巴,逼问道:“你刚才是说这句吗?用汉话重复一遍!” 裴寄客却突然在这时伸手拉住了他。 “别问了,”裴寄客说,“他们不会留这样的后路,你该知道的。” “我他妈不信!”凤袖抄起簪子的尖端抵在主帅的眼睛上,一字一顿道,“把你刚才说的话,用汉话重复一遍,真不知道就现在想,一炷香想不出来,我挖你的眼睛,两柱香扎聋你的耳朵,三……” “你有瘾是不是!”裴寄客突然吼道。 凤袖愣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像被突然打了一巴掌一样不知所措,眼睛渐渐红了,强撑着吼回去:“你瞎他妈喊什么!姓裴的,你要是这时候敢说我心狠手辣,你就是孙子你!” “……我没想说。”裴寄客看他那样又心疼,有心想揉揉他,被凤袖一巴掌拍开:“别碰我!” “我没想说,”裴寄客把声音放低,“我就是想问问你累不累,累了换我。” 凤袖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眼珠子一转,说:“行。累了。” 他转身走出这片用于刑讯的林子。 他想起了一个人。 且说任歌行与杨晏初听见凤袖鬼手二人争执不过须臾,就见凤袖披散着头发从树林中走出,身上血迹斑斑,眼睛还红着,他谁也不看,步伐甚至有些跌跌撞撞,径直朝任歌行和杨晏初走去。 任歌行对他一直有些反感,又本能感觉他状态不太对,就向前走了一步,把杨晏初往身后挡:“审完了?” 凤袖没理会他,对杨晏初说:“会说苗语吗?” 杨晏初愣了一下:“你问这个干什么?那主帅是个苗人?苗语不熟,当年药人谷的药师有几个是苗人,苗语我只会听,不会说。” 凤袖回忆着刚才主帅说的那句苗语,摸索着从喉咙里发了一个模糊古怪的音,说:“能听懂吗?什么意思?” 杨晏初说:“你这什么……听不太懂,是换……什么换。我只听出来一个换。置换?交换还是什么,你学得太不……哎!” 凤袖登时脸色大变,转身就走,步伐凌乱仓皇,人们只看到一道红影一阵风一样刮进林子里,可是凤袖终于还是去晚了。 他看见裴寄客站在树林边上,面沉如水地向这边瞧,他猛地一推裴寄客:“你站在这儿干什么,你不去看着他!” “你刚才去问杨晏初干什么。”裴寄客道。 “就他妈你一个人懂苗语?闪开!” “我们走吧,”裴寄客拦住他,“后军马上就打过来了,到时候城门如果打不进去,羽林军和后军里应外合包五州盟的饺子,别在这凑热闹。” “别跟我扯没用的,你怎么这么慌,难道怕我问出来什么……”凤袖一边和他拉扯,一边往里走,突然顿住了。 那主帅面色青白地瘫坐着,俨然已经是没气了。 裴寄客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主帅自杀,竟似暗暗松了口气,走过去检查他的脉搏,捏开了他的嘴,对凤袖耸了耸肩,说:“我没看住他,他左边牙里还有一颗,刚自己服毒自尽了。” 凤袖一字一顿道:“我现在你一个字也不信你。” 他冲过去揪住裴寄客的领子,一字一句像在撕咬谁的肉:“王八蛋,就你一个听得懂苗语?就你一个知道他在说什么,你要是想拦着他,他会死?你他妈蒙谁呢?” 他的脸离裴寄客很近,裴寄客默然和他对视,像是深仇大恨,像是深爱难舍。 凤袖的眼泪没有任何预兆地掉了下来。 眼泪把他脸上的血痕冲得更加斑驳,裴寄客用手抹了一把他的脸,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低低地叫他:“凤袖。” 他凑到凤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叫蜜里调油时床笫间会唤的名字:“哎,小凤凰。” 凤袖死死拽着裴寄客的衣袖,绝望而悲恸地,像捉着一个终将消散的旧梦。 裴寄客拥他入怀。 和传说里的鬼手不太一样,裴寄客带着一种散发着濒死气味的平静和温柔,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凤袖的后背:“别拉着我了,你太累了。那个苗人说的方法你不要去想。行不通的。” 凤袖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听不出来方才哭过:“他一说,你其实就听懂了,是吧?你就是怕我听懂,”他嗤了一声,尾音却颤抖,“个老王八蛋,又骗我。话说到这,说句不怕肉麻的话,咱们俩的关系早就不像当年,现在砍你一刀,能疼在我身上。姓裴的你懂了吗?” 凤袖笑了笑,说:“要是早知道我能来换你,何苦干这么多丧天良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我写得最拧巴的两个角色。 不认同这俩人的做法,但始终没法不心存怜悯。感谢在2019-12-27 03:03:56~2020-01-05 02:54: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网友阿岑 8个;礼礼er 4个;轩亭向晚、沉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紫米饭更好吃 30瓶;白洛格子 10瓶;花朝无序 7瓶;等更新的车厘子、CM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城下的一夜精疲力尽而剑拔弩张。妙音和鬼手不知所踪,主帅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整张脸呈现出中毒的诡异蓝青色,背后皮肤怒张如振翅蝴蝶。 任歌行见此没有多言,埋了中军将领的尸首,通晓五州,再见鬼手妙音,如果有伤,视作五州伤兵疗养。 五州盟主夜不能寐,五州的士兵们也难以陷入沉眠,靠在一起疲惫地打盹。空气中的焦虑和紧张有如实质,催逼着城门上的摇摇烽火。杨晏初知道任歌行睡不着,沉默地看着他轻捷无声地一圈一圈在外面转悠。他站起来对任歌行招了招手,任歌行在他站起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悄悄走过来,蹭着他耳朵低声说:“怎么没睡?” 杨晏初道:“看你在那儿拉磨挺有意思的。” “……”任歌行短促地笑了一下,复而皱起眉,流露出一点烽火中不能轻易示人的疲惫与无奈。他对杨晏初伸出一只手,低声道:“陪我一会儿。” 任歌行的手很凉,掌骨受了伤,手心血痕细细碎碎,虎口的裂痕血迹斑斑,杨晏初一言不发地将它们全盘包裹,和任歌行拖着手漫无目的地慢吞吞走了一会儿,杨晏初突然笑了笑,说:“怎么了,愁得。” 任歌行照样嘴硬:“哪儿看出来我愁了。” 杨晏初嗤了一声:“愁得都拉磨了,一圈一圈的。” 任歌行:“……谁啊。”他叹了口气,无意识地喃喃道:“你听我说……” 半晌又没下文。杨晏初道:“在呢,听着呢。” 任歌行嗯了一声,来回晃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一边晃一边用交扣的手指摩挲杨晏初的掌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只是慢慢地开口:“我怕今晚不会安生。白天两支勤王军在城门底下打,城里要清君侧的那位自然不会插手,如今五州正是兵疲马弱的时候,他们怎么还不动弹,在等什么?” 杨晏初嗯了一声,明白此时剑悬于顶,无可奈何。他笑了笑,道:“也许只是忌惮你。” 任歌行苦笑了一声:“我算老几就忌惮我?” 杨晏初道:“你算老大呗。你有什么想法?” 任歌行抹了一把脸:“丐帮老大都混得比我顺溜。我就这么点人,累都他娘的累死了,你让他们玩破釜沉舟以一敌百那一套……不被人包饺子就不错了我跟你说,且看吧,让他们歇歇。” 任歌行心里没底,乱七八糟的担忧、疲惫和伤痛让他整个人变得有点狗里狗气的——面对江家十分狂暴,几欲暴起咬人,面对小杨有点委屈,想扎人家怀里,或者躺人家大腿。 但现在毕竟也算众目睽睽,跟八尺猛男当众嘤嘤似的,到底不大好看,任歌行只能胳膊往杨晏初肩颈上一搭,叹道:“唉,媳妇。” 杨晏初理了理他额头上的碎发,像一对真正在战火中相依为命的平凡夫妻:“哎,夫君。” 任歌行就窝在他颈窝上嗤嗤地笑,瓮声瓮气地嘤击长空:“我想……” 等半天没下文,杨晏初道:“嗯?” 再一低头,任歌行竟然已经睡着了,呼吸很平稳,浓密的睫毛浅浅翕动。 抛去战火不论,月夜依旧很美。任歌行的侧脸被清冷的光和霭霭的烟映出一种沉默的柔和。杨晏初抱着他,抬头看高天夜色,心中柔软悲凉,难以一一言明。 他没说话,搂着任歌行原地站了一会儿,看他越睡越沉,叹了口气,亲了亲任歌行的脑门:“宝,要睡回去睡。” 任歌行激灵一下被他亲醒了,对他笑了笑,搂着他狠狠嘬了一口,向营地走去。 杨晏初跟在他身后揉嘴,牙床被这厮啃得生疼:“发哪门子疯。” 任歌行举起手中的剑,朗声笑道:“喜欢你。” 任歌行路过一个席地而坐的五州将士,那个小少侠盘腿拄着自己的剑,吹着口哨取笑他:“盟主,干嘛呢?” 任歌行从他面前走过,还挺高傲:“你没媳妇,瞧不起你。” 他随手挽了个剑花,向烽火深处走去。剑锋划破夜色,发出咻咻破空的声响。这声响很小,很细微,与擦剑粗粝的摩擦声,细碎的低声交谈,迟疑焦虑的脚步声混在一处,像杂乱而不知流向的絮絮前奏,在天光未及破晓前戛然而止。 正是一夜中最黑的一段,蝉嘶马迟的长安古道尽头突然响起一阵疲惫匆忙的马蹄声,任歌行在马蹄踏地的瞬间醒来,随着那一队人马的渐渐走进,五州锋刃已经全部向前,长弓已经拉满,任歌行的表情,却渐渐似冷冻一般木然僵硬起来。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身形有种暌违多年似是而非的熟悉,薄瘦的肩胛,颀长的颈项,任歌行凝视着他,这个人他在许多年的噩梦中见了许多次,他感觉胃里一阵蠕蠕的恶心,手上渗出的冷汗蛰着剑柄凹凸的花纹。 他倒宁愿来的是江家的人。 远方的人马已经走到近处,任逍翻身下马,燃起的火把照亮他瘦削的脸和细长紧促的眼睛,他站在离任歌行十步远的地方,半天不动也没说话,半晌一错手,卸去了自己的剑。 任歌行的嗓子像是一瞬间哑了,看见他卸剑,问了一句:“来做什么?” 任逍沉声道:“助五州盟攻城门。” 任歌行顿了顿,道:“找死?” 任逍反问道:“死于谁手?” 任歌行不答。 任逍沉默半晌,答道:“算是吧。” 任歌行道:“你就料定了我这时候不会杀你。” 任逍叹了口气,道:“说不准。” 羽霄剑铮然长啸,任逍只觉颈项一凉,羽霄剑的剑锋堪堪停落在他的颈侧,任歌行的一股青筋从眉梢暴起至鬓角,他的牙齿都在格格作响,那轻微的抖动一下一下地随着剑锋有如凌迟一样剐刺着任逍的皮肉,他听见任歌行咬着牙道:“你来干什么,你就料准了我这时候不会杀你。你就料准了我不会当着任家弟兄的面把你剁了,收了你的兵马,踩着你的尸体从城门道上踏过去,你就料准了!” 杨晏初情急之下喊他:“任歌行!” 已经有血顺着任逍的脖子淌进衣领里,任歌行的剑锋顿了顿,险险指住了他的咽喉。 不知多久,鸦雀无声的任氏子弟中有人颤巍巍地带着哭腔喊了一句:“师兄啊!” 任歌行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出声的是他曾经的一个小师弟,以前像个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小土豆一样又矮又黑,现在人高马大地红着眼睛和他对视着,半天哽咽出了一句:“能让你一个人在这打仗吗……不是还有我们吗,小时候打群架都叫上我,现在都这样了怎么都不叫我们了啊,真不回来了啊你。” 随着他的发声,任氏子弟也有人逐渐应和。那声音任歌行都熟悉,也都陌生。 “师兄……” “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啊。” “白天那场仗没赶上,受伤了吗?” “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来啊,打完仗把你接回去吧。” “师兄啊……” 任歌行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辨认着他们的脸,他喉头发哽,眼眶几乎涌起一股酸意,他想了很多事,诸多因由恩怨一一在他脑海中闪过,可是不合时宜的第一个蹦出来的念头居然是——放屁,你小时候长得跟吉娃娃似的,门口那只黄土狗都比你能打,谁他妈打群架叫过你。 任逍抬手握住了任歌行的剑刃,道:“任家弟兄要来,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 任歌行凝视着他,任逍眉目平静无波,轻声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攻城门?” 任歌行没说话。半晌,他收剑入鞘,开口如钝刀磋磨:“给你一刻钟。整肃人马。” 任逍微笑起来,任歌行看见他还杵在这,真心实意地感到烦躁:“你为什么还不走?” 任逍低了低头,道:“师父前年仙逝了,你知道吗?” 任歌行呼吸一顿,然后淡淡道:“你不必说与我听。” 任逍有些怔忡,怅然道:“你变了许多。” 任歌行闻言几乎冷笑起来:“你是失忆了,傻了?跟我攀亲?刚才没有砍死你,是看大局为重,看任家弟兄的面子,更重要的是我比较怕老婆。” 任逍惊道:“你……” 任歌行道:“任家弟兄,我永远念他们的好,但是如今任氏已经跟我一毫关系也没有了,但凡你有点自知之明,就不会在这拉拉扯扯。” 任歌行一转身的功夫,已经消失不见了。 云中任氏的到来已经惊动了城门的守卫,战事从速,已然是弦上之箭。天光乍破,风云在灰蓝的远处山脉盘桓,映得人人面如冷铁。任歌行对杨晏初低声问道:“刚才为什么喊住我?” 杨晏初抬头看了看高大的城门,回道:“怕你战前弄脏自己的剑。” 任歌行笑了笑,道:“今日却先不使剑。” 他从靴边箭筒里抽出一支箭,对着城门拉满如月长弓。 作者有话要说:月更致歉。这边没网,事发仓促来不及挂假条,以后尽量提前告知。真的很抱歉。感谢在2020-01-05 02:54:48~2020-02-04 02:22: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花朝无序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应铖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网友阿岑 5个;应铖、墨水儿、轩亭向晚、谁与我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朝无序 88瓶;燕麦 31瓶;蒙汜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攻城一战,即使五州盟不曾与江氏中军正面遭遇,打进长安城门也并非易事。长安城易守难攻,大城门内设瓮城,藏兵洞隐秘且数量众多,就算五州九死一生地打进去,羽林军居高临下,也极易形成瓮中捉鳖之势,遑论五州此时历经一战已有死伤。攻城战打响后,羽林军在五州箭雨之下不敢露头,只匿于暗处击发弓/弩,向下抛掷巨石与燃烧的草料。顺着云梯而上的五州将士被砸伤者十之六七,城下已是火海一片,熊熊大火与滚滚浓烟使坠落的五州将士死伤更甚。尸踣巨港,血满长城,后一波的五州将士几乎是踩着前一波人坠落的尸体爬上云梯,在响彻云霄的无奈哭叫与高声怒骂中,五州家主眼睁睁看着自家武者就这样一批批身陨城墙之下,有人转向了五州盟主,既哀且怒道:“盟主,任大侠,这么个打法不成事啊,不成事啊!这不是让我……让咱们的人去送死吗?” 任歌行扫了说话的那人一眼,认得那人是徐州宋鹤的父亲宋九思,宋九思一对上任歌行血红的双目,心中陡然生畏,硬撑着回道:“盟主,你知道的,咱们现在的人马,就是加上任家的,也不够和羽林军城上城下拖那么久……” 任歌行尚未来得及回话,李霑无视了宋九思的絮絮叨叨,凑到任歌行身边,低声道:“任大哥,要不就硬打吧,”他举起一根手指,“我可以……” 任歌行看了宋九思一眼,低声对李霑说:“不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今非昔比是不假,可朝彻珠没教你怎么打人。” 李霑在原地转圈:“那我现在在这儿待着有什么用啊,我还不如跟着推城门去!” 任歌行一言不发,沉默地拉弓射箭,放倒了一个正在暗处放火抛物的羽林军。随着那人的坠落,在草木燃烧的毕剥声响中,任歌行似乎隐隐地听见了一声异动,像什么被打翻的轻微声响,他皱眉偏了偏头,那声音很细微,流淌在箭雨破空的烈烈风声中几乎不易分辨,宋九思见他不理,更是怒道:“盟主,不能再用寻常打法了,我告诉你……” 任歌行终于认出了那声音是什么,他心里咯噔一声,霍然自马上起身,语速飞快道:“后退,让没上云梯的后退!” 接令的军鼓手刚擂响了第一声战鼓,任歌行暴喝一声:“后退!” 来不及了。火油从城墙上倾浇而下,浇在方才扔下来的草料上,火海瞬间窜起一丈来高,迅速变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火墙,浑身着火的将士哀嚎着跌下云梯,连滚带爬地往回跑,宋九思傻眼了,骂了一句娘,拍马上前,李霑叫道:“宋伯伯你干什么去!” “娘的,”宋九思头也不回地吼道,“那他妈里面有我儿子!” 任歌行捏紧了箭筒,李霑惊叫道:“宋公子!” “让他们后撤,”任歌行道,“撤到火线以外。” 任歌行的声音非常平稳,李霑偏头看了看他,猜不透这个年轻的剑侠在想什么,任歌行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眼前的惨烈的人间景象,听着耳边不似人声的嚎叫,看火舌舔过地上打滚的人的每一寸皮肤,连天的火光和烟尘映入他血红的双眼,像烈烈燃烧的一把浮土。 宋九思用一件大氅包裹着宋鹤纵马归来,这个曾经幼稚跳脱的少年第一时间扎进了战场,潼关,五州,长安,现在浑身是伤,那张清秀周正的脸有一半几乎面目全非,他呻/吟着道:“任大侠……” 任歌行眼中亦有痛色,俯身轻声道:“……宋公子。” 宋鹤没说话,艰难地对他笑了笑,宋九思抬首眼中已有泪痕,道:“不能再打了,围城吧。” 任歌行咬了咬牙,道:“我们拖不了那么长时间。” 宋九思怒吼道:“那怎么办,不能全折在这儿!” 任歌行道:“李霑。” 李霑忙道:“哎!” 任歌行道:“泰阿令在你手上。让你的人护住你,别的不用管。在城门外接应,城门一开,带人冲进去,无论生死,冲过瓮城,只要进城,就赢了一大半了。” 李霑眨了眨眼,疑惑道:“不是,哥,城门怎么就一开,城门哪那么容易开……” “宁大侠。”任歌行唤道。 宁安出列,应声道:“盟主。” 任歌行对他点了点头。他记得这个给霍枫桥承诺兰陵永无药人的寡言的男子,他对宁安笑了笑,指着城墙道:“不用云梯,宁大侠能翻过去么?” 宁安上下打量了一下,道:“可以。” “好男儿。”任歌行道,“通晓五州,所有精锐分挑出来,不用云梯跳不过墙那样的不要,跟着我和宁大侠楔进瓮城,从里面打开瓮城关口。” “疯了你!”李霑失声叫道,“瓮城!你带那么点人进去!哥,古今中外没有这么打的!” “古今中外也没像现在这样。别废话。”任歌行道,“只要出了瓮城进了长安,看见我就跟我走,如果没看见我,看见宁大侠,就跟着他走,懂了吗?” 宁安闻言一怔,任歌行向他投出问询的目光,四目相接,宁安顿了顿,对他点了点头。 “不是,”李霑的声音抖了起来,“任大哥,什么意思,什么叫‘如果没看见你’?” 任歌行摆了摆手:“没看见我的意思就是我还没出来,别都擎等着。” 宋九思急道:“不合适吧,盟主,都是自家的尖子,就这么扔到瓮城里,万一折在里面……” 其他几位家主见他开口,也都纷纷小声应和道:“是啊,都是精锐,这未免也太冒险……” 任歌行不想废话,语速飞快:“不然怎么办?你们说个办法。围城么?江家后军说来就来,翻墙云梯都让人家烧了,硬打么?别说你们那些精锐,五州七成人马都得他妈折在瓮城里,进了长安城你们拿什么跟人家打?” 几位家主面面相觑,任歌行不等回答,又道:“小霑。” 李霑应道:“在呢。” 任歌行道:“跟着几位家主在城外,我不在就听几位家主的,里外夹攻,回头看见杨晏初,万一没找着我,告诉他别着急,我马上去找他。” 他说话的样子冷静而平淡,略微紧绷,不像是在下一个千钧一发之际剑走偏锋的命令,如同昨夜不曾焦虑得彻夜难眠。 李霑还是害怕:“任大哥……” 任歌行对他扯了扯嘴角,说:“怎么了?” 李霑哽住,半晌摇了摇头。任歌行吐了口气,道:“去吧。” 留待城外的家主和伤兵目送着任歌行宁安和五州所有精锐穿过火海,避过箭雨,用匕首和钩索几下翻越城墙,像一只腾空而起的大枭,消失在瓮城之中。 李霑听见瓮城里箭打在冷铁上刺耳之声叮当作响,羽林大概也没想到五州用这么险的法子,此番如沸水入热油,城外火力瞬间被分散了,李霑红着眼睛大吼一声,一掌拍在厚重紧闭的城门之上。 一时竟似山岳摇荡,李霑哭道:“没人往下倒火油了,进去支援啊!难道真让他们活活困死在里面吗!” 不知道是有人在里面动作,还是李霑的一掌起了作用,城门巍巍地晃了晃,李霑吼道:“任大哥!” 没有人回应。 李霑在一次次配合里面攻城的时候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事情,不断地、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一定会没事的,门一定会开,任歌行一定会从里面出来,可总是事与愿违,他看见远远地,一个人满面惊恐地飞奔而来,身穿云中任氏弟子的一身白衣,那人边跑边喊:“后军,后军来了!” 李霑脑袋嗡地一声,他听见身边有伤兵发出绝望的哀叫,身边开始有人奔逃,李霑红着眼揪着他们的后颈把他们拎回来,咬牙道:“跑什么,跑了也得死,把你们一个个都他妈炼成药人!” 远方已经有兵车辘辘,如雷霆乍惊,李霑闭了闭眼,面前的城门仍然缄口不言,关闭着徒劳的撼动与血腥的角斗,而就在此时,城门至高处的角楼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 不知何时有人爬上了那座至高的角楼,那人像迎接终于回家的亲友一样伸出一只手臂,吹响了通体血红的号角。那号角似乎刚刚染就,还淅淅沥沥地滴着血水,而方才还在远方缓缓而来的兵车听到召唤,登时兴奋地疾驰而来,甚至有一群影子脱缰而出,四脚着地状如飞马,有家主带着哭腔长叹一声:“这是药人啊!” 角楼上那人有多人护卫,悠闲地一声声吹着号角,角楼复杂的楼阁椽栋让弓箭无法瞄准他的位置,有人踩着城墙持剑向角楼奔去,竟距角楼不到十步时剧烈地颤抖起来,垂直地坠落下去。 如同尉迟牧野父亲的一斛珠,尉迟的徒离忧,这种体内带毒难以近身的路数让李霑熟悉得浑身颤抖,他对宋九思说:“这是谁……吹号的是谁?” 宋九思摇了摇头,道:“离得太远,我看不分明,而且他深居简出,我也只见过他一面……看身形,这似乎是,江氏家主,江知北。” 李霑悚然道:“什么!” 说话间药人已经近在咫尺。方才还仓皇逃窜的五州盟此时反而平静下来,将剑锋指向江氏后军。但是很快地,他们惊恐地发现,这次的药人与在潼关,在城门遇见的都不同,被他们袭击的五州将士会丧失理智,疯狂地攻击曾经的战友! 宋九思抱住已经陷入昏迷的宋鹤,叹道:“怪不得家主吹号,最后一着,敌明我暗,方用这种药人,这是想让五州盟和药人同归于尽,同归于尽……” “别同归于尽了,想个办法啊!”李霑一边闪躲,一边叫道。 “能有什么办法,”宋九思无奈道,“活人已经不多了……”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 城门。终于开了。 鲜血流过伏尸,顺着门槛漫了出来。任歌行浑身是血,他的羽霄剑已经折断,双手握着一把残剑,哑声道:“快走。” 李霑又惊又喜,几乎要哭出来:“任大哥!” 任歌行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所有活人,马上进城!” 李霑崩溃道:“活人……咱们五州的人被他们咬了就不是活人了,这次遇见的和以前的不一样,和兰陵那个很像……” 任歌行低声道:“我知道。让他们别打了,能跑就跑,能躲就躲,进城就行,我不会让这帮疯子和人一起进城,都一锅炖了。” 任歌行吸了一口气,暴喝一声:“跑!” 幸存的五州将士,云中弟子,李家旧部纷纷不再纠缠,而向长安城的方向闪躲奔跑。任歌行将残剑收入剑鞘,叫道:“宁大侠!” 宁安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在!” 任歌行道:“守住城门口,别让药人进城!” 宁安应道:“是!” 有人惊恐地喊道:“宋大侠你干什么!” 宋鹤撕心裂肺的哭喊在风里飘着:“爹!” 宋九思已然失去神智,向任歌行径直扑来。任歌行本能地一仰头堪堪躲过,从地上的尸体身上拔下一把唐刀,长刀抵着宋九思的喉咙抹下去,当啷一声人头落地,宋鹤眼睁睁看着任歌行削去了父亲的头颅,愣了一下,发出了一声不堪忍受的嘶嚎。 整个修罗地狱里都在回荡着那样的喊声。 任歌行眼中有不忍之色,回头对李霑道:“李霑快走!” 他冲过去,抱起那个失去了父亲的、遍体鳞伤的少年,单手持刀向进城口飞奔而去,把宋鹤往李霑怀里一扔,只说了一句“带着他快走”就匆匆折返,在他转身的刹那,李霑惊叫一声:“任大哥小心!” 任歌行感到左肩一痛,整个人被李霑冷不防一掌推出去一丈远,这一战的许多内外伤登时崩裂,任歌行眼看着本来已经烧伤得不能动弹的宋鹤伸手闪电一般卡住了李霑的脖子,一时不能起身,随手将唐刀修长的刀鞘扔了过去,宋鹤被打得一偏头,晃了晃脑袋,继续向李霑冲去,任歌行吼道:“跑,别躲!” 天地一瞬间寂静下来。 任歌行顾不得擦去唇边血渍,撑着刀艰难而震惊地站了起来。 号角声倏忽停止。那些前一秒还在疯狂攻击的药人们突然停止了动作,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五州盟与羽林军一样茫然四顾。 城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他身量很纤细,侧脸白皙俊秀,举起一只鲜血淋漓的手,逐渐向角楼靠近,与那些曾经企图接近角楼的人不同,他没有一丝中毒的迹象,反而是江知北周围的护卫,随着他的靠近,显示出反常的焦躁与不安,那人像是有所预料,表情平淡地对震惊的江氏家主道:“你一直在找当年临川药人谷出逃的两个药人。” 任歌行惊恐地张了张嘴,心狂跳起来,向杨晏初站立的方向拔足狂奔,杨晏初来不及多说别的,从怀中迅速掏出一把小型的弓/弩。随着杨晏初血的腥气随风蔓延,江知北的护卫已经彻底失控,朝杨晏初扑过来,杨晏初视若无睹,拉开弩的瞬间,他的神色闪过一丝温柔。他想起手上这把弩是谁给他做的,那人从他背后拥住他拉开弓/弩,呼啸而过多少年的悲欢。 他说:“下地狱吧。” 这把弩配套的箭是开花箭,做工很复杂精细,射入人体会自动爆裂。战前做这把弩的时候,任歌行总是悄咪咪暗搓搓的,因为有一次操作失误差点崩着眼睛,就总是害怕杨晏初在旁边围观的时候也受伤。有一次杨晏初非要捣乱,趴在他后背上搂着他脖子看,任歌行就放下那些箭,小心翼翼地端起已经做成的弓,叹了口气:“哎哎哎,别闹,你看啊……” 笨拙又带着剑气的温柔。 一箭正中江知北胸膛。杨晏初叹了口气,心里一空。他被咆哮而来的药人叼住一只胳膊,甩下城墙,不疼。 从前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总觉得自己会在某一个黑暗阴冷的角落默默死去,后来遇见任歌行,觉得遇见一个明月一样的人,就死而无憾了。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自己真的那么那么舍不得任歌行,舍不得到和他在一起,一辈子都嫌太短。 他像长安的秋天纷纷而下的落叶,掉进一片茫茫火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04 02:22:45~2020-02-14 22:49: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damxtan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凌小凌一定能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anaxy 3个;小凌小凌一定能行、30136333 2个;网友阿岑、礼礼e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木 52瓶;花朝无序 27瓶;沉音 20瓶;小仓 12瓶;花六六、燕麦、傍晚的烟囱 10瓶;北堂酒 8瓶;安度晚年、暮影归途、白洛格子 5瓶;陆仁君、静流、3884709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杨晏初那么轻,落在地上的时候,像一截摔坏的风筝,连发出的声音都很细微。 任歌行目眦尽裂地仰着头,眼睁睁地看着他掉下来,离接住他只有一步之遥。 杨晏初只觉得呼吸非常困难,脑中的嗡嗡作响,耳朵像灌了水一样迷蒙不清,视线也非常模糊,一会变得血红,一会又变得灰黑。他在模糊不清的视野里看见任歌行在他身边跪了下来,拉风箱一样地喘,用手轻轻碰了碰杨晏初的脸。 杨晏初不知道自己的口鼻和双耳已经开始渗血,脑后一滩血泊,鲜血牡丹一样缓缓绽放。他听见任歌行一直在无法自控地喘粗气,像要把肺喘出来似的,担心他喘背过气去,在任歌行伸手去摸他的关节的时候,微微掀起眼皮看着他。 “我,”任歌行像呛着了一样咳嗽起来,忙不迭道,“我在这,任……任大哥在这。” “盟主。” 宁安看见这一幕亦大惊,赶忙跑到任歌行身边,看见这个刚才还在大杀四方的男人跪在烟尘与灰烬中,他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抬起头,只是把手轻轻搭在杨晏初的脉搏上,道:“你来干什么。把城门锁上。” 宁安见此状,心中亦难免酸痛,低声道:“……是。” 任歌行还在不断地检查杨晏初的伤势,他眼神闪躲,不敢看杨晏初的脸,一边摸索,一边絮絮道:“没事没事,没事,我们杨儿……体质特殊,伤口愈合很快,这次一定没事的,来,任大哥先带你离开这里……” 他倒了口气,把手小心翼翼地垫在杨晏初的后心上想把他抱起来,一点内力像游丝一样温和柔软地送过去,杨晏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口血,任歌行一僵,慌忙撤了手,把他抱在怀里,怔怔地去擦杨晏初嘴角的血迹,根本擦不干净,血像噩梦一样流。 宁安犹豫了片刻,还是叫道:“盟主。” 那城墙太高,高到连任歌行都需要匕首和钩索才能翻越,普通人摔下来必死无疑。杨晏初纵然体质特殊,但说到底是个内力单薄的普通人,而且掉下城墙之前已经失血太多,又被药人撕咬…… 就在任歌行把杨晏初抱起来的时候,宁安就一眼看出,杨晏初身上那几处要紧的骨头,已经全断了。 他不信任歌行摸不出来。 宁安低声道:“杨少侠……已经不宜再接受内力了。” 任歌行给杨晏初擦血的手突然顿住了,他恍然地怔了怔,突然像得了疟疾一样筛糠似的发起抖来。 杨晏初的胸口还在虚弱地翕张,人却已经昏死过去了。任歌行抬起头,没有流泪,唯有一双眼睛血红。他低声道:“城门关上了吗?” 宁安做了手势,道:“已经关上了。” 任歌行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你去处理一下剩下的羽林军,着人把江知北的尸体带回来,多谢。” 宁安明白,应道:“是。” 任歌行仍然被扔进冰窟窿里一样哆嗦着,他摸了摸杨晏初的脸,语调恍惚而温柔,像清晨去唤醒赖床的爱人,像戳破一个沉酣的美梦。 他说:“小杨儿。” “杨晏初。” 他说我错了,我不该给你做那把弩。 他说城墙那么高,你怎么上去的。 他说以往那么凶险我们都过来了,这一遭过去,可就是好时节了,那些……我们之前说好了的呀。 他说我们小杨儿终于大仇得报,仇报完了,可以回头看看我吗。 杨晏初已经不能说话,也睁不开眼睛。疼痛和虚弱已经离他远去,他看见自己躺在任歌行的怀里,男人握着他的手,一句一句,像踩碎了心肝一样说下去。杨晏初大恸,却连抬起手抱一抱他都不能。 他想回答他。他想告诉他,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我亲爱的人……不要向我苦苦哀求。如果我就此死去,不要为我流泪。我已实现毕生夙愿,执念了了,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再抱你一下。 如果我活了下来,今后的每一天,只为自己活,只为你活。 洛阳的花开了,带我去看看吧。 此战终于以五州惨胜落下帷幕。徐州宋氏父子身陨,羽林军为药人与五州所伤者半,其余半数投降。五州生擒羽林中郎将杜如玉,发其宫,少帝已为人所戕,遂悬江知北之头于城门以伐其罪。一时庙堂肃然,江湖纷纭,或恐蹈江氏之覆辙也。 却说稗官野史所载,这五州盟主任歌行原是个断袖,都道他那个相好是个以色侍人的娈童,不想攻城一战,那小郎君剽锐惊人,在城门角楼上一箭射死了江知北,伤重堕于墙下,气息奄奄,将士皆掩面叹惋,以为命不久矣。任歌行忽忽如狂,五州浩浩进宫之后,以盟主之尊,无犯秋毫,但遍寻良医,尽搜药石,示一药方,但云乃徐州高氏之方,期以此求转圜于万一。 任歌行只知道凤袖当年在近乎双手残废的状况下绑了杨晏初和李霑,杀了高天朗和他妻子也要拿到的那个方子,的确让鬼手撑了好一阵子。杨晏初服了之后,当晚吐出一口黑血,不进水米,一直昏昏沉沉,不曾醒转。任歌行守着他一夜不敢合眼,直到天快亮了的时候,杨晏初才微微地醒了一次。 任歌行唬了一跳,又慌又喜,忙叫御医。御医探脉之后神色犹疑,语焉不详,只道“有好转之相”,任歌行见此还欲再问,杨晏初却轻声道:“知道了……多谢。” 他声音极小,需要附耳过去才能听清。他一字一顿,间或还有艰难的嘶嗬之声:“先这样吧……我想和你……先说几句话。” 任歌行忙道:“好,好。你怎么样,身上哪里疼?渴不渴?想喝水吗?” 杨晏初面无人色,却微微笑起来,摇了摇头。 任歌行听见他小声道:“上来……休息一会儿。” 任歌行摇了摇头,把杨晏初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勉强笑道:“不了。不累。不过以后可别这么着了,我可经不住再来一次。” 杨晏初笑了笑,眼泪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他顿了顿,尽量让声线保持平稳,继续道:“我真的特别……特别特别舍不得你……” 任歌行还强笑着,眼睛里却压抑不住的恐慌:“好好的都醒了,你又说这个干什么。” 杨晏初已经彻底控制不住眼泪,他说:“你抱抱我吧。” 任歌行就往上坐了坐,不敢碰实了他,虚虚地把他拢进怀中。杨晏初捏着他的一截衣袖,轻声道:“你记不记得……在兰陵。我说,不用担心……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任歌行摸了摸他的头发,嘴唇和声音都在轻轻颤抖:“你说每个村你都开店。你一直等我。” “嗯,”杨晏初说,“以后你路过的每个村……都可以看作是我开的店。你明白了吗?” 任歌行一下子就崩溃了。 他说:“杨儿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别说这话。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指望了,你看看我,你看看你任大哥,咱们不是说好了,要找一个冬天有雪的地方,要给我一个家吗?我不想把那些……我路过的那些当成你,我就想和你好好的,咱们好好的,怎么就成这样了……杨儿,杨晏初!” 杨晏初已经在他的怀里晕厥过去了。 任歌行吼道:“来人啊!” 方才那个御医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便要跪拜,任歌行抱着杨晏初,又无助又惊怒,他颤声道:“不用跪。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说有好转之相吗?” 那御医慌忙探了探脉,战战兢兢回道:“回……回任大侠,盟主,杨少侠他……老朽刚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照理说杨少侠的伤势,常人在城下就已经……更别说还能醒转,您让用的那方子果真有奇效,加之杨少侠天赋异禀,方能挺到现在……但是如今杨少侠已然是……老朽回天乏术,回天乏术啊!” 任歌行咳嗽了一下,方慢慢道:“你只说……还有多少时日?” 那御医汗流浃背:“老朽不敢说。” “知道了。”任歌行道,“下去吧。多谢。” 他缓缓站了起来,弯下腰,珍而重之地亲了亲杨晏初的额头,朝外面走去。门外站了两个人,李霑见他出来,忙上前一步,道:“任大哥怎么样,我刚听说小杨哥哥醒了……” 任歌行点了点头,抹了一把脸,哑声道:“醒了一会,又睡了。” 站在李霑旁边的是宁安。任歌行面无表情地看了宁安一眼,道:“你曾经向霍枫桥承诺兰陵永无药人,若现在要你保证天下永无药人呢?” 宁安脸色一肃,道:“盟主的意思是?” 任歌行看向远方,轻声道:“我要带杨晏初……去昆仑。” 李霑失声道:“什么?” 任歌行摆摆手,往前走了几步,转了个弯,消失在李霑和宁安的视线里。李霑尚且大惊,忙追上前去,他看见任歌行伸手扶了一下墙,然后慢慢地贴着墙滑了下去,沉默地蹲在地上,又像支撑不住了一样坐了下去,捂住了脸。他拉风箱一样喘了几口粗气,肩膀急促地、一抖一抖地耸着。 一片沉默中,渐渐响起任歌行再也无法压抑的哭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14 22:49:24~2020-02-20 23:58: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PHAGE、墨水儿、小凌小凌一定能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HAGE 38瓶;陆仁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来去皆是匆匆。任歌行终于带着杨晏初前往昆仑。李霑提出要跟任歌行同去,被任歌行按住。 彼时任歌行正在给杨晏初挑一条小软被,听他这样说,顿了顿,道:“不必。”他抬起头,眼睛里像有什么东西,于一片沉黑之中隐隐地露出一点机锋。他说,“我走了。这里需要一双眼睛。” 李霑听了,不再出声,默默地点了点头。 江氏一朝败亡,五州进驻长安,散落在江右各处,曾经被临川遮蔽而沉潜多年的李氏旧部终于重露锋芒,泰阿令缓缓启动,终于开始发挥它真正的力量。 李霑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满天风雨中藻荇一样飘摇的少年,身负千钧之势,他留在长安,更近似代替任歌行的镇守。这道理李霑懂,在任歌行看过来的那一刹那,心中更是洞明通透,除了沉重无奈,别无他法。他想了想,无力地叮嘱道:“早点回来啊。” 任歌行把那条小软被叠好,没什么表情,回道:“会尽早的。他身子不好。” “盟主。” 任歌行听出是宁安的声音,回头道:“何事?” 宁安对李霑点头示意,然后对任歌行道:“你要带杨少侠去昆仑?” 任歌行点了点头。 宁安始终沉静如水的脸上鲜见地浮现出一丝犹豫之色。任歌行心内存疑,再问道:“何事?” 宁安沉吟片刻,道:“有句话我不得不说。徐州高氏之事我有所耳闻。坊间风传药方是妙音所盗,并将此事栽赃给你……” “还有人说,是我灭了高氏满门,”任歌行道,“宁大侠,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安没有接话,继续缓缓道:“兰陵之事,是我亲眼所见。凤袖将鬼手安置在客仙居之后,动身去了昆仑。” 李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瞪着宁安,宁安道:“宁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自从杨少侠伤重之后,任大侠处处皆在步妙音后尘,宁某不得不奉劝任大侠一句,”他不叫他“盟主”,只沉声道,“虽恨极痛极,自有苍生黔首,万望任大侠记住,有所为有所不为。” “你什么意思,”李霑叫起来,“你把任大哥和凤袖比,他会那样吗,他……” 李霑停顿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不该犹豫,可是话从嘴边溜出来,他心里却不受控制地响起了一句微弱的,质疑着的回音: “他会那样吗?” 他想起十四五岁那年,同伴中有人喜欢看斗狗,常常叫了他来一同看,斗到最激烈的时候男人和孩子们都跪在地上和咬在一起的狗一同呼喝,一场结束以后一地的狗毛狗血,李霑不忍看满眼猩红,再来叫,便不去了。那个看斗狗的小纨绔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歪着嘴笑:“假慈悲。” 家族有世交,李霑不敢得罪他,只是小声说:“反正我不忍心。”完了又加一句,“怎么会有人做这样的营生,毕竟是自己养的狗,日日看他们相斗相杀。” 那个歪嘴的少年又笑了:“我乐意看啊,再说他们为了吃饭活命嘛。真要为了活命,莫说是让你的狗相斗相杀,就是要你亲自去杀人,你也会去的。” 李霑断然摇头道:“不会的。” “一万两银子。” “不会。” “十万两。” “不会。” “一百万两。假若你是个穷光蛋,你家有重病老母,有了这一百万两,你老母就能活命。” 李霑很短地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你这分明就是在逼我嘛。” 那少年又歪着嘴一笑。 这件事就像当初的迟疑一样,很短地从李霑心里滑过去,使他沉默下来,磕绊了一下,小声补了一句:“你难道不知道任大哥的为人?” 任歌行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他清楚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抬眼看了一眼宁安和李霑,把手中的东西归拢在一处,道:“我不会。。” 他只说了几句话便急匆匆地要走。李霑喊住他:“哥……” 任歌行道:“我去看看你小杨哥哥。”他顿了顿,没有回头,侧过脸道,“我若不能带他回来,就不回来了,不必寻我。” 李霑登时大恸,任歌行却脚步不停,已经走了。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 苦寒之巅,六月亦有积雪皑皑。天地浩渺,连绵十万大山,火把只有猩红的一点,抬头满天星斗。 任歌行干脆扔掉了火把,凭着自己的夜视能力仗剑而行。他仰了仰头,鼻尖传来一点凛冽的味道,他那样静默地站了站,身边空无一人,他不知道在对谁说:“看,有星星。” 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疲惫与寒冷让他的头脑转得很慢。他只是本能地以为,这时应该有一个人,和他并肩站在这里。 今天一天一无所获,天已经全黑了,他却不愿回去。他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夜晚的时间,不能再浪费了。昆仑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站在那里,拄着剑,像那些昆仑山上的野兽一样,眼里闪着光,咻咻地喘着粗气。 星河寂静,璀璨的星辉映到剑上,凛凛地一闪。 临行前,他挎着从阵前尸体上拔下来的唐刀,宁安扶住车辕,递给他一把长剑。 君子剑,浪客刀。任歌行抬了抬眉。宁安道:“唐刀长于劈砍。任大侠使惯了剑,怕是用不惯长刀的。” 任歌行弹了弹剑锋,一声铮鸣。他道:“多谢。此剑何名?” 宁安道:“尚且无名。” 任歌行嗯了一声:“那就叫无名算了。”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剑刃,低垂着眉眼,猝然问道:“霍枫桥死的时候,你什么感觉。” 宁安怔忡在原地,扶着车辕的手松开了。 他没有回答。半晌,轻声道:“我是他的人,我在一天,都不会让他白死。” 任歌行点了点头。两人的目光当空碰撞,又迅速滑开了。 杨晏初一路上一直昏昏沉沉,不分白天黑夜,清醒的时间很少。脸上一点血色都无,面容却极安和,被任歌行层层叠叠包裹得像个暖呼呼的小团子,圆圆地窝在那里睡觉。任歌行每隔一个时辰,就要伸手摸摸他的脉搏,微弱而缓慢的一点,像将熄未熄的烛火,让人担惊受怕地欢喜着。摸完了亲一亲他,冰凉的唇冰凉的脸,有什么办法能让它们重新暖起来……让他做什么都行。 杨晏初脖子上系着一个平安符,小小的,刻得很精致,是任歌行求的。他从前向来不信什么鬼神,如今开始求告神佛。当时抢命一样地赶路,一切从简,老和尚认得这个四海漂泊的游侠,慈眉善目地念一声佛号,说心诚则灵。 于是深深地一个头磕下去,他蜷缩起脊背,向殿内的满天神佛屈膝跪拜,五体投地,虔诚而卑微地祈求一个平安。 菩萨始终低眉。 给杨晏初带上平安符的那一晚,任歌行在短暂的休息中罕见地做了个梦。依然是往日光景,杨晏初挤着他的脸,点着他的额头训他:“你给我好好睡觉。” 任歌行激灵一下醒过来,恍惚而惊喜,转脸却看杨晏初依然在昏睡,脉搏一下,一下。 他看着他,笑起来。 小东西。 昆仑山上的风雪打得人睁不开眼睛。任歌行向前走了几步,听见山上除了他以外的,警惕的咻咻喘息。 那是几匹狼。从薄暮开始就跟着他了。蹑手蹑脚,低垂着尾巴,跟着他翻过几座山脉,几个断崖,看着他踩上铺着厚厚一层积雪的裂谷,只身吊在裂谷边缘,再徒手一点点险象环生地爬上来,看着他一无所获地在山间雪间九死一生地跋涉,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它们渐渐形成包抄之势,任歌行一回头,幽幽几抹乍起乍落的绿光。 它们还在打量。任歌行转过身,叹了口气,与它们无声对峙。 “几位大哥,”任歌行开口,嗓子里像被灌了刀子,“我在庙里求了符的,别逼我杀生。” 狼群已经伏低身子,安静而剑拔弩张地做出攻击的动作,任歌行拔出剑鞘,剑与鞘相击,冷铁在寒风中发出刺耳的怒鸣,狼群稍稍退却,见他没甚动作,顾自走了,又重新包抄上来,绕到他背面,突然人立而起—— 狼血四溅。雪地上腾起一片血雾。 任歌行借助腰背的力量暴起转身,抽剑枭首。 狼群一跃而起。任歌行横刀侧肘,慢慢转头,听见麻木冰凉的颈骨发出喀拉喀拉的脆响,心里有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塌了。 “虽恨极痛极,自有苍生黔首,万望任大侠记住,有所为有所不为。” “你难道不知道任大哥的为人?” “我在一天,都不会让他白死。” “以后你路过的每个村……都可以看作是我开的店。” “我特别……特别特别舍不得你。”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所有的脸一瞬间都浮现在眼前。 任歌行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当眼前的血雾终于散去,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地狼尸中,遍地残肢断头,血珠从剑上迅速地滑落下去,落在雪地上,几乎是漆黑的一点。 那是近乎凌虐的杀法。任歌行拄着剑,在一地血水中低头喘息,大抵前半生未行到水穷处,他不知道人在意识到自己的无能时能爆发出多么巨大的愤怒。 他晃了晃头,踢了一脚地上的狼尸,一个在某个刹那叫嚣着让江洋翻覆为爱人陪葬的声音,渐渐粉碎于悠悠昆仑的呼啸风声。 他重新往前走,不再回头。前方有个断崖,挑着一天的碎星星。 不。他在抬头的瞬间就意识到了不对。 那里站了一个人。不知道站了多久,几乎像个雕像,他目睹了任歌行刚才发的一场鲜血淋漓的疯,却只是纹丝不动地站着,穿着一身皮袍,身量却极清瘦,几乎带着病气。那人看见任歌行抬头,几乎是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了昆仑的夜色里,像水融入水中。 第59章 那人看见任歌行抬头,几乎是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了昆仑的夜色里,像水融入水中。 任歌行呼喝一声:“兄弟!” 夜风呼啸,山石俱静。半晌,一个影子从断崖嶙峋的山石上跳了下来,迎着月光,沉默地和任歌行对峙着。 那瘦削的影子在苍白的月光里有种惊心的熟悉。任歌行怔愣一瞬,开口道:“是你?” 那人没有答话,只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任歌行道:“你们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凤袖呢?” 那人平静无波道:“事情已经结束了。” 任歌行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那人转过头来,声音依旧掀不起一丝波澜:“我说,事情已经结束了。” 任歌行上下打量他,一眼瞥见他的腿,悚然道:“你……你的腿好了?” 裴寄客曾经被任歌行削去左腿,而现在他的左腿裤管不再空荡荡一片。鬼手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双腿,淡淡应道:“嗯。” 任歌行心说这他娘的到底是人是鬼,他摸出火折子点亮,火光在他们的脸之间倏然爆开,照亮了对面那人的脸。那的确是裴寄客的脸,清秀消瘦,暖红的火光都烘不暖他青白的病气。鬼手仿佛不适应这光似的,眯细了眼偏开头去,头发不知为什么没有束,倾泻在肩头,遮去了半张脸孔。他低垂的眉目没有一丝情绪,像个无悲无喜的泥塑木偶。任歌行突然心生惊惧,不是害怕裴寄客,而是他隐隐地预感到,在两双人的两件生死攸关之事中,已经有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了。 任歌行将火折子逼近鬼手的脸,质问道:“凤袖,去哪了?” 裴寄客不答。 任歌行一字一句问道:“他怎么了?你们怎么了?” 裴寄客的双眼适应了火光,把头转了过来,迎着他的目光,道:“你想听,我告诉你。他就埋在这山下头,如果有一天,风暴卷走了昆仑山的积雪,或许你能看见他。他穿红,很好认。” 任歌行没有说话,手中的火光剧烈地颤抖起来。 裴寄客不欲与他多谈,错开肩膀要走,任歌行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侧脸,问道:“你到底是不是裴寄客?” 鬼手转过头,瞳仁漆黑,他轻声道:“我这时候应该哭,是吗?” 任歌行犹疑道:“你现在……” “无恙。”鬼手说。 “你们,”任歌行蓦然收紧了握住裴寄客一臂的手,“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想说。”裴寄客挣开了他,任歌行换了一只手捉住他的肩膀,裴寄客低头看了看,道,“别跟我来硬的,我们第一次交手的时候我正毒发,你也没落到什么便宜。” 任歌行哽了哽,喉结急促地滚动了一下,涩声开口道:“我这次来是因为……杨晏初快不行了。” “嗯,”鬼手道,“猜到了。与我无关。不要再纠缠我了,我要下山。” “你别走,”任歌行捉着他的肩膀不肯松手,“你要什么?只要你回答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鬼手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几乎机械的浅淡笑容。他轻声道:“任歌行,若你知道我是何种境地,你就会明白,我现在什么也不会想要。” “我,我可以帮你找到凤袖的……凤袖的身子,”任歌行像个红了眼的赌徒,赤膊押上所有筹码,“昆仑的每一个山谷,每一道裂缝,我都可以派人下去找。” “我知道他在哪个山谷。”鬼手道。 “我可以让他极尽哀荣。” 裴寄客说:“让开。” 任歌行嘴唇抿得像刀,捉着裴寄客不愿意松开,指尖都因为用力而战栗地苍白着。 他终于低下头:“鬼手,我求你。” 裴寄客肩膀一错,想躲开任歌行,任歌行借力闪身到他身侧,裴寄客伸手欲推,任歌行折腰闪过,脚尖堪堪落在断崖边上,一块碎石顺着断崖滚落下去,久久听不到坠地的回声。 鬼手停下脚步,任歌行摊开双手,示意不会拔剑,无言地看着他。 半晌,鬼手道:“你知道你在求什么吗?” 任歌行道:“求他能活。” 鬼手道:“你在求死。” 任歌行哽了哽,道:“万一不会呢,总要试一试。” 鬼手将他看住,半晌,道:“你与他不过萍水相逢,何以如此。” 任歌行愣了愣,反问道:“何以如此?他是我所爱之人,我必然如此。” 鬼手看了看他,良久,道:“那你就去试试。” 任歌行眼睛一亮,追问道:“什么意思?” 鬼手不再看他,偏过头看着远方沉默的山峰,道:“从这里再往西走二十里,有一个孤峰,断直如孤剑,那是它的主道场,也是唯一的祭坛。” “……谁的?” “‘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有鸟焉,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蠚鸟兽则死,蠚木则枯。’这东西原本和土蝼一样,是传说里的昆仑妖怪,后来变成了这一方的邪神。钦原的人身法相有三个头颅,中间一头仰天饮血,其他二头怒目圆睁,怀抱孩尸,有翅膀,你如果真的看见它,应该非常好认。” 任歌行一时难以接受:“什么邪神?” 鬼手似乎懒怠说这么多话,一直微微眯着眼睛,目光薄雾一样散落在昆仑的十万大山深处,他幽幽道:“我没什么理由欺骗你,我只是不想你再缠着我才告诉你这些,你不信,随便找个这里的什么人问问就知道。从长安离开之后,我和他去了临川。江家记录了很多妖异术法,昆仑,苗疆,南越,北蛮。我们找到了钦原。其余我不想多说,到了那座孤峰,有一个昆仑灯奴样的长明灯,燃着世世代代供奉钦原的人的血。用你的血做灯油,骨做灯芯,你就能见到它。” 任歌行重复道:“我的骨?” “你自己决定,”鬼手道,“当初我们用的是一截趾骨。你知道柏奚吗?” 任歌行皱了皱眉,道:“替人挡灾用的人偶?” “如果你能砍下钦原人身法相的三个头颅,它就会变成人的柏奚,承担这个人身上所有的伤病与业障。如果不能,你可以许下一个愿望,钦原会拿走你身上的任意什么东西作为牺牲——邪神有求必应,愿望会以各种扭曲的方式实现。曾经有男女在邪神面前许愿天长地久永不变心,后来整个村落的人一夜之间全部暴毙,只剩这一对男女。” 任歌行手中的火折子突然灭了。 鬼手呼出的白气都十分微薄,任歌行犹疑艰难地问道:“你们当初……” 鬼手道:“我猜他许的愿望是我能好好活着,不要太过悲伤。”他终于将视线投向了任歌行,淡声道,“所以我现在无法悲伤。凤袖在我面前掉下去,埋在风雪里,我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以后也不会了。” 一时肃然。鬼手忽视了任歌行震惊而悲悯的目光,顾自道:“你去,或许有一线生机。钦原和土蝼曾经是这一方的两个邪神,土蝼在六十年前已经被人斩获,做成了柏奚,那个人后来上了战场,战功赫赫,身上一道伤疤也没有。江家的人也向钦原许过愿,不知道钦原从他们身上拿走了什么。” 良久,任歌行道:“我知道了……多谢。” 鬼手点了点头,道:“我也只说一遍。下了这座山,今后如果再见,只当互不相识。” 任歌行点了点头。鬼手不再多言,转身向山下走去。任歌行叫住他,送了他两个火折子,两人隔着不远,鬼手接住他的火折子,问道:“你用什么?” 任歌行挥了挥手,道:“我带了仨。” 鬼手道:“你最好天亮了再去。” 钦原,钦原…… 任歌行摇了摇头,横着扛起无名剑向西走去,远方尖锐的鸮呼撕开寂静,不知怎么,他心里突然明亮起来,像风雨如晦时天光乍然破开云层,眼睛被刺得生疼近乎暴盲,却睁大眼睛疼痛地欢喜着。 杨晏初还那么年轻,人生最好的那么几年过的那么苦,他一定会有一个很长,很好的人生。 他会在五六十年之后慢慢平安地老去,而不是在这里,在昆仑。 这就值得他拼上所有。 他与鬼手相背而行,两簇盈盈的火光逐渐分开。在狂乱的夜风和尖锐的鸟鸣声中,任歌行听见裴寄客在断断续续地哼一首曲子,任歌行侧耳听了听,合该是在江南的暮秋里伴着琵琶曼声低唱的曲子,却在沉黑的昆仑雪夜里一步一步地哼出来,鬼手的声音很低很涩,摸摸索索的,混在风里,听不清是歌还是哭,被吹得碎如飘絮,那失落在雪域里的魂魄和失散在山川中的悲恸,都招不回来了。 他拿着火折子,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去。 那曲子一唱三叹,他面无表情,低眉唱着。 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呵,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01 01:19:18~2020-03-09 15:3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凌小凌一定能行、沉音、陆仁君、没想好、燕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木 78瓶;花朝无序、立冬 50瓶;玉居、-- 10瓶;暮影归途 5瓶;一瓯西柚 2瓶;不知云深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这一天从早晨起就阴云密布,妖异邪诡的狂风几欲将屋顶掀飞,椽栋摧折。昆仑山脚下的一户人家,女主人忧虑地抬头望天,接连几天诡谲反常的天气让她格外不安。 武者与修道之人常常出现在这片苍茫的雪域,他们往往萍踪浪迹,难见首尾,而就在这天,一个剑客带着一个病危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了这座神山的脚下。那剑客眉宇间神色极冷,鲜言寡语,随从寥寥,亦神色肃然。那个沉默的剑客留下了大笔的钱财,将那危重的男子和几个随从安置在这户鲜见的汉人家。这户人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明晃晃银灿灿地晃人的眼。他们惊疑不定地将这个背着剑的男人的身份猜了个遍,那个男人却走进了雪山深处,久久未归。 而那男子伤情实在危重,被包裹得层层叠叠,枯瘦的身子陷在被子里,脸色灰白惨青地躺着,几乎像个死人。但看面容,也不过还是个清清秀秀的孩子。这家的女主人看了心里难受,把屋子烧得热乎乎的,又想弄些好的吃食,这才得知,这孩子已经不能进水米,只靠些汤药吊命。 风又在咆哮着撼动山脚下的这间小屋子,难以想象山上是什么光景。女主人看着自己的家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畏惧着这像是触怒了神明而发落的劫数一般的天气,屋子里的那个孩子境况看着一时坏似一时,只是一味地睡着,就是呕血也不曾醒来,安安静静地,等那几个随从发现不对的时候,枕头都已经被血打透,呼吸都微了,人眼看着就不行了,那几个随从唬了一跳,慌忙灌了药下去,良久艰难地才倒出一口气。 杨晏初睁开眼,他不知年月,不知身在何处,眨了眨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神智如此清明,他反常地恢复了一些精神,甚至能开口说话,却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油尽灯枯,手指弹动了一下,那双长年执剑的手却没有依旧握过来。 任歌行呢? 他惶然地蜷缩起手指,心想,又出什么事了,连这一面都见不到了吗? 这让他怎么闭眼呢。 他开口,气息从唇齿咝咝溜出去:“……这是哪里?” 旁边有人低声告诉他:“杨少侠,咱们已经在昆仑了。” 不等他问,那人又告诉他:“盟主已经上山去了。” 杨晏初眼珠转了转,眼前仍然见不到一丝光亮,心知是自己看不见东西了。他叹了叹,心说这傻子,都这样了,不与他在一处,又跑到昆仑去做什么。 他撑着问了一句:“走之前……他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那随从想了想,道:“盟主自己的东西,倒是没留下什么。来的时候,他给您求了个平安符,戴在您脖子上了。” 杨晏初喘了口气,低声道:“摘下来。给我……放在手里。” 那随从犹豫了片刻,还是照着他的话做了。那个小小的牌子,摊在手里,杨晏初用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摸到几道刻痕,他道:“写的什么。” 随从就着他的手看了看,道:“不过是些祈福平安的话。” 杨晏初应了一声,收拢手指,握住了那块牌子,像握住了谁的手。他的表情很少,侧了侧头,道:“把我的头发……剪一绺下来。” 随从吃了一惊,低声道:“杨少侠,这……” 杨晏初道:“剪吧。” 那随从小心翼翼地剪了一绺杨晏初鬓边的头发,找主人家要了一截红绳,结在一处。只听得杨晏初断断续续道:“如果……我先走了,你们把这个给他,身子就……葬在这里。带回去的话……天气热,人坏得快,他见了……要伤心的。” 这家的男主人叹了口气,抽着烟斗出去了,女人坐在一旁,不禁流泪。那武从心下十分不忍,劝道:“杨少侠快别这么说,盟主已经去想办法了……” 杨晏初微微笑起来,摇了摇头,问道:“江知北死了没有?” 武从道:“死了。头还被挂在城门上示众呢。” 杨晏初闭上眼睛,缓了缓,慢慢地开口道:“跟任歌行说……说我很对不起他。” 一颗眼泪终于顺着他的眼角缓慢地滑落下来。他只是闭着眼睛,大颗大颗地淌着眼泪,静静道:“原本……原本不是这样的。” 舍不得他,心上想嘴里念,说多少遍还是舍不得。 他也想要绿蚁新醅酒,他也想要人约黄昏后,他也想,他曾经是那么那么想…… 他的神智又迷乱起来。似乎是在兰陵的天地一隅月色悠长的床上,又似乎是在春光烂漫的洛阳万花间,关外草原的灿烂星空下,那个让他狠狠心动的人,眼眸如星,笑意温柔,说一句真心喜欢他,几乎要了他的命,也定了他的后半生。 而昆仑依旧万古悠悠。 六十年前那个斩获土蝼的勇士不知经历了一番怎样的恶战,在这一甲子的时光中,不知有多少人来到这座孤峰,台阶的每一级都横陈着皑皑白骨。一地的残肢碎羽,血冻了冰,蜿蜒到台阶脚下,在台阶的尽头,青铜塑造的昆仑灯奴跪捧长明灯,一豆灯火在冥冥风雪中巍巍地飘摇,那灯碗里的血和油干涸结痂,已经快把灯碗填平了。 江氏奈何不了这妖物,不知道对它许下了什么愿望,钦原又从他们氏族中拿走了什么,何以在临川有着昆仑邪神的记载,到底启用了怎样的力量,都随着江氏的覆灭,从此在临川江氏的故纸堆中缄口不言。 任歌行左脚的脚腕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左膝跪地,伸手擦去了唇边溢出的血沫。他拄着剑,单手撑地,微微含着胸,整个人的姿态像只蹲伏的虎豹,与山石后露出一只眼睛的猎物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我没办法了,”任歌行一开口,口鼻又有血汩汩而下,他横起剑刃,他的声音像滚在风里,飘忽着挫磨,“没时间了,我的人还在下头。” 山石后的猎物探出了仅剩的一颗头颅,霎时电光火石,兔起鹘落,山石后躲藏的妖物骤然展开双翅,与腾空而起的任歌行当空相撞,钦原向天饮血的头颅突然翻转下来,森森白牙死死咬住任歌行抵在它颈项上的剑锋! 杨晏初说过话不久就厥过去了,叫也不应,瞳孔也散了,只一味地死攥着那块平安符,掰都掰不开,那户的女主人赶紧抹着眼泪哭道:“快……快给他擦洗干净,换上好衣服呀,好好的孩子,难道让他这么走吗?” 男主人此时也推门进来:“是啊……” 门轴转动的一瞬间,杨晏初突然挣动起来,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居然挣扎着坐了起来,失神的眼睛看向门口——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以为是谁回来了,他在撑着等谁。 来的不是他要等的人,他眼睛里的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武从忍不住惊叫一声:“杨少侠!” 任歌行后退几步,倒在台阶上,胸腔里挤出一点支离破碎的喘息。血顺着额角淌下来,糊住了眼睛,他眨了眨眼,把血珠眨落,看着渐渐放晴的天。蓝的天红的血,任歌行躺在累累白骨上,咻咻地喘。 天地重新安静下来。雪域的阳光白得刺眼。一场风暴过后,山下躲避风暴的牧民终于慢悠悠地走了出来,驱赶着成群的牛羊前往河滩。兀鹫在不远的地方盘旋徘徊,双翅展开的阴影时时落在任歌行的脸上。呼呼风声夹杂着几声鹰隼的尖啸,偶尔鞭子破空,爽脆地响一声,响起悠扬的牧歌。 寂静又吵闹。他的视线中只有明晃晃的亮蓝的天,像西海的碧波一样不染尘埃,在那样强烈的光线中,生和死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杨晏初醒来的时候,听见主人家惊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连连念佛,又摸他的额头,杨晏初不动,嘴里只问道:“任歌行呢?” 那女主人还在念佛,她只看这孩子自从摔回枕上之后,一口气噎在喉头,身上就一寸寸地冷下去,眼看着就不好了,武从忙给他换了衣服,谁知停床没多久,竟然一口血吐出来,身上又渐渐回暖,只当是一时假死,终于回转。只有杨晏初自己在醒过来的那一瞬间就无比确定,自己刚才已经死过一次,而现在身上曾经断掉的那些骨头竟然恢复如常…… 就像是扔掉从前那副旧身体,换了个新躯壳那样的,恢复如常。 杨晏初一把抓住了武从的胳膊:“任歌行呢?” 那武从也无比震惊:“杨少侠你什么时候……” “我问你任歌行呢!” 那武从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完全不是一个经历过假死的病人该有的声音,他只得道:“盟主还没有回来……” 杨晏初抖了一下,突然沉默下来。 他说:“好,我等他。” 杨晏初不再言语,像病危时做过的那样,把目光投向门口。 直到第二天的清晨,门外终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沉重,很慢,有点拖拉,轻重不一的,像是受过什么重伤,杨晏初浑身颤抖起来—— 门外的人站在十万大山苍茫雪域清晨的阳光里,披着一身仆仆风尘,两人无言半晌,然后相视而笑,笑着笑着,落下泪来。 任歌行举起右手,手腕上挂着一个木偶,他擦了擦脸,笑着说:“给你……带了个小娃娃。” 他衣衫破碎,浑身是血,垂下的左手残缺了一根小指,不知身上还受了什么伤,用剑勉强支着身子,依旧是笑着。 他说:“小杨儿,都过去了。” 他说:“我回来……当你杨家的家主。” 作者有话要说:六十章,图个圆满。 都过去了。感谢在2020-03-09 15:39:32~2020-03-15 21:5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沉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HAGE 20瓶;玉居 10瓶;月眠 5瓶;暮影归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且说那日任歌行站在门外,两人又哭又笑,一时情难自持,任歌行看着他,摸了摸他身上,确认他已经没什么大碍之后,把剑一扔,说一句“我歇一会”就倒了下去,武从慌忙检查了他身上,任歌行左脚脚腕伤得很重,好在骨头没断,浑身不知道是被什么兵器还是野兽所伤,全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莫名伤口,左手小指被齐根砍去,杨晏初心如刀绞,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守在任歌行床边,那滋味比再死一遍还让他难受。 任歌行在当天傍晚醒来。睁开眼的一瞬间,他看见杨晏初正攥着他的手怔怔地看着他,看见他醒了,没反应过来似的,眨了眨眼。 西北高天壮丽的夕阳透过小窗户照进来,任歌行蝶翅一样翕张的浓密眼睫在那样的斜阳下,像是透明的。他垂着眉目笑起来,静静回握住杨晏初的手,抬起眼睛看着杨晏初,那眼神沉静缱绻,一如窗外温柔而凛冽的万里斜阳。 钦原柏奚之事,自然等到任歌行醒来之后,一一告知。杨晏初一时难以理解,瞠目结舌地:“所以这个人偶是……” “是给你挡灾的柏奚。本来我还放心不下你的病,这下不用担心了,”任歌行笑着摸了摸杨晏初的后背,“我们小杨可以平安到老,而且估计可以比我多活很久。” 杨晏初抿了抿嘴,笑不太出来:“那你的手指……” “我自己砍的。”任歌行道,“要用人骨作灯引嘛。我本来捡了根不知道谁的骨头试了试,没用,这事挺神的反正。” 杨晏初还是盯着他的左手发呆。 “真没事,不用担心,”任歌行举起左手,“我当初练的时候就练过四指持剑,右手都不妨事,更何况左手,我给你表演一下哈。” 任歌行说着就要去拿剑,被杨晏初一把按住:“……行我知道了,你别拿重物。” “不拿重物也行,”任歌行随手拿起一根筷子,在左手四根手指之间滴溜溜花里胡哨地转了一圈,把筷子放回去,哎了一声,从杨晏初衣襟里拽出一张手帕。 “我还会这个,”任歌行一边用左手转手绢一边哼哼,“正月里也是里儿……” 杨晏初一下没绷住,乐了:“这也是你在云中学的?” “云中哪个师父教这个啊,又是秧歌又是戏的。”任歌行也笑,笑完了把手帕叠好塞回杨晏初的衣襟里,道,“我爹以前教我的。” 杨晏初摇头笑了笑,这个傻子这个时候还在逗他哄他。他舀了一勺热粥吹凉了送到任歌行唇边,任歌行怪不好意思,伸手去拿碗:“我自己能……哎……” 杨晏初直接倾身过去,把一口粥渡进了任歌行嘴里,他像个久经风月的登徒子似的亲他,亲完了抹一抹嘴,评价道:“还行,没凉。” 一开始只作玩笑,唇舌相接的那一刻他们都猛然意识到,这是生死重逢以来,他们的第一个吻。 米香味儿,甜的。 任歌行刚开始还愣了愣,后来直接笑了出来,鼻子有些发酸,他捏了捏杨晏初的脸:“当着这么多人呢,小东西。” 杨晏初继续一勺一勺地喂他,手上小心温柔,嘴上伶牙俐齿:“你自己说的,要当我杨家的家主,我亲我自己个儿的当家的怎么了。” 任歌行笑了笑,扫了一眼屋子里的几个武从,大家伙儿心里大概有些别扭,都窝在那里不知所措地尬笑。任歌行道:“几位兄弟这几日辛苦了,烦劳帮我和内人带个口信去长安,告诉我义弟李霑这里一切安好,我和内人大概要慢些脚程,不想让他白白担心这些日子。” 几个武从忙应了。不多时天黑了,吹了灯,任歌行感到黑暗中杨晏初悉悉索索地在他身旁躺下,一双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小心翼翼地绕过他身上所有的伤口,抱住了他。 任歌行回抱住他,在黑暗中告诉他:“凤袖没了。” 杨晏初顿了顿,道:“嗯。” 任歌行拍了拍他僵硬的后背,两人半晌无话。很久,杨晏初涩声道:“……怎么没的?” “不知道,死在昆仑山上。”任歌行道,“鬼手说下次再见面,与我们只当不相识。” 杨晏初道:“他活着?” 任歌行皱了皱眉道:“活着。他好像……像把七情都灭了,心里没痛楚似的,我也不太知道怎么回事。” 杨晏初低声道:“活着……总归是好事情。” 任歌行拍了拍他后背,应道:“是吧。” 杨晏初没说话。过了一会,慢慢地开口道:“你没回来的时候,我身上的伤突然全好了……但是你总也不回来,迟迟不回来,那时我就想,只要你活着,怎样都是好的,不管怎么样,伤了,残了,耳聋目盲,神智散落……只要你活着,我都欢欢喜喜地要这个男人,可是你万一死了呢?”杨晏初语气平平淡淡地说下去,“万一你死了呢?想到这儿就卡住了,就到这儿,下面没了。也不是不敢想,就是想不下去了。” 任歌行默了默,道:“当时……我躺在昆仑山的白骨上,也只在想一件事,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呢?” 杨晏初道:“你想出来了吗?” 任歌行笑了笑,低声道:“没有。然后我回来了。” 杨晏初没作声,把头凑过来,靠在任歌行的肩膀上,温热的呼吸一下下扫着任歌行的锁骨。他们在黑夜里头挨着头,手牵着手,在分不出彼此的,起起落落的呼吸声中,任歌行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那就相依为命呗,多好。” 杨晏初笑起来,用鼻尖去蹭任歌行的下巴,轻声道:“挺好的。” 在戈壁上拥抱取暖,在水洼里相濡以沫,像寒冬的毳衣炉火,像盛夏的凉梅子汤,像疲惫的旅人推开家门,像负伤的剑客卸去铠甲。像那样过一辈子,就算相依为命了吧。 任歌行无意叨扰人家太久,故而只歇了短短几天,就和杨晏初以及仅剩的一个武从离开昆仑,前往长安。杨晏初顾着任歌行的伤势,想慢些走,任歌行乐得悠闲,二人自然慢行,一路倒是自在,提前体验了一下天涯眷侣过的是什么日子。车马悠悠,慢慢走到甘陇,路过小城定西。定西在甘陇一带原算是个重镇,东西胡汉的货商或在此往来贸易,或在此歇脚换马。这几年逢着战乱,东西的商货往来少了些,但总还是欣荣景象。 任歌行和杨晏初在定西城里闲逛了小半天,买了一堆有的没的,他俩甚至还一人买了一件胡人穿的绣花小褂子,两件衣裳款式相同颜色不一样,穿上了有种让人傻笑的甜劲儿,两人并肩在街上走,自然而然地牵着手,说笑着买些糕点瓜果和酒水。杨晏初侧脸看任歌行,任歌行很少穿得这么花,倒是很有几分异域明艳的贵气,杨晏初暗叹,到底是人俊,穿什么都好看,大多数人穿这身儿都像烤羊肉串的,只有任歌行穿上,就像个什么楼兰的挎刀世子。 任歌行正弯着腰,很认真地在一堆东西里挑挑拣拣,末了拿起一只拨浪鼓,说:“这个给小霑带去呗。” 杨晏初:“……” 后来两人都累了,抱着一堆东西坐回车里。杨晏初把车帘拉起来,递出一壶酒给驾车的武从:“大哥,喝点酒暖暖身子,太辛苦了。” 那武从自马上回头接了,笑道:“多谢杨少侠了。” 杨晏初还在往外递东西:“还有这个糕也好吃你尝尝,还有葡萄,晚上吃饭了吗?你尝尝这个……” “杨少侠,杨少侠,”武从笑道,“不用,我晚上吃过了,真不用。” 杨晏初见状便说:“那这个糕和葡萄你拿着下酒嘛,我不太会骑马,你任大哥脚又有伤,没人替你,太累了。” 那武从推辞不过,只得接了。杨晏初这才退回车里,抱着一壶酒,挺得瑟地冲任歌行乐:“你不能喝酒昂。” “我不喝我不喝,你也甭喝了。”任歌行往下抢酒,杨晏初明显是喝多了,他们俩在定西城的时候买了几壶马奶酒,任歌行一眼没看住,没多一会儿,杨晏初已经抱着酒壶对任歌行傻笑了。不过小杨少侠酒品不错,不撒酒疯,而且格外嘴甜,见谁夸谁,笑眯眯地红着脸,是个甜甜的小朋友。小朋友抱着酒壶不撒手:“你自己不喝,还不让我喝,你怎么这样,”完了又喝一口,说,“不过你一定是为我好,因为你非常爱我,哈哈哈哈。” 任歌行:“……你还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呀,”杨晏初大概是热了,掀起车帘子,靠在侧壁上,一截纤长的小腿搭在外面晃来晃去,“你对所有人都很好,任大哥是个……很好的人。” 任大哥——杨晏初很久没有这么叫他了,任歌行挑了挑眉:“嗯?” 杨晏初说:“嗯,虽然他喝完酒挺烦人的,哎呀来呀小杨我给你表演个节目,醉拳你想看吗,摘叶飞花你想看吗,谁啊,真是。” 任歌行:“……” 那武从没忍住笑出了声。 “好笑吧哥,他特别逗,”杨晏初往任歌行怀里一倒,“跟我特别配。” 武从笑着喝了口酒,道:“挺配的。” “看这位大哥多么会说话,”杨晏初说,“这位大哥人特别好,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车一句怨言都没有,可见是个忠厚之人,我的临终遗言都是托付给他的——是吧哥?我记得你的声音。” 任歌行眉头一跳:“遗言?” 那武从面色有些尴尬:“都过去了,这么丧气的事,别再提了吧。” 任歌行扶住杨晏初,把他放回车里,自己探出身,小声道:“你悄悄儿告诉我,他说什么了?” 武从面露难色,顿了顿,偷偷小声回道:“杨少侠让我……就是,万一他先走了,把他就地葬了,要不然带回去,天气热,人坏得快,盟主见了,要伤心的。” 武从道:“杨少侠说……他很对不起你,原本不是这样的。” 任歌行被喂了一晚上的糖,骤然心头被捅了一刀,竟有些愣愣的,脸色都苍白起来。武从忙道:“今时不同往日,事情都过去了,盟主听听就罢了。” 任歌行抿了抿嘴,道:“我……” 这时从他们的身边,悠悠地过去了一支商队,细细碎碎的驼铃声飘过去,躺在任歌行怀里的杨晏初突然睁开了眼睛,说:“你想骑骆驼吗?” 任歌行还陷在怔忡里:“我不……” 杨晏初从他怀里钻出来:“大哥你停一下。”他从车里跳下来,站在商队前头,不知道跟领头的说了什么,好像还给了点钱,那领头的笑了笑,从骆驼上下来,杨晏初拽着鞍子,几下跳了上去,骑在骆驼上,任歌行见了忙下车守在骆驼下,怕他坐不稳摔下来,杨晏初有点头晕,在骆驼上趴着,俯身抱住了驼峰,醉眯眯地对任歌行笑:“真高……我还是第一次骑骆驼呢,它的毛好软啊。” 他有些困了,大漠凉凉的夜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翘起来一绺。任歌行张开双臂,轻声说:“困了吗?我抱你下来。” 杨晏初真的闹醉了也没忘了任歌行的脚伤,摆了摆手,自己摇摇晃晃地从骆驼上下来,扑过去搂住了任歌行的脖子:“好了,现在可以抱我了。” 任歌行叹了口气,抱住了他:“你说,你要是葬在昆仑,我又回去干什么。” 杨晏初嘿嘿笑起来,一股浓浓的酒气:“我真的困了,咱俩睡觉吧。” 任歌行亲了亲他的头发,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行车时请勿将身体探出车外,剧情需要,请勿模仿。 马车也不行。感谢在2020-03-15 21:52:11~2020-03-23 11:4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大小迷妹、小凌小凌一定能行、沉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这一行走得悠闲无比,一则是为养伤,二则是任歌行自己心里也清楚,这长安城里大概只有李霑是真心实意盼他回来的。当初五州联盟,求任歌行当盟主,图的就是任歌行是个武功绝世又无依无靠的光棍,不料时移事易,临川江氏一朝败亡,李霑竟然手执泰阿令,背靠浮梁,有号令江右之势,而云中任氏又赶到京城增援,虽然任歌行本人发誓至死不归,虽然任氏家主态度模棱两可,但是家主任逍的几个膀臂分明有回护之意,任歌行如果活着回来,这江山姓什么,更待思量。 任歌行知道长安城里有人巴不得他死在昆仑,杨晏初又何尝不知,自古兴亡之事,莫不血雨腥风,争斗不休,若想独完何其艰难,他没说什么,死过一回,再无所惧,横竖任歌行走到哪,他跟着就是,长安街市有秀才临街给人写扇面,杨晏初弯腰看了看,对那秀才道:“公子烦请拿一把雪浪纸的素扇子。” 他悬腕凝眉,不知道写了什么,神秘兮兮地挡着,不给任歌行看,挥干了笔墨,方对着他展眉一笑,唰地一声在身前打开扇子,任歌行眯着眼睛细细端详——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任歌行会心一笑,正要开口,写扇面的秀才探头看了一眼,惊道:“好俊的行草!敢问公子师从?” 杨晏初笑了笑,轻飘飘撂下一句:“家师赵铎。”就与任歌行飘然而逝,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小秀才,愣在原地,重复道:“……赵,赵铎?” 装逼这种事真是让人无比快乐,如果是在对象面前装,那就是双倍快乐。杨晏初直到走出很远还是非常愉悦的样子,任歌行在旁边给他打扇,企图扇去自家媳妇旁逸斜出的逼王气息,无奈道:“可以了吧,什么事啊乐成这样。” 杨晏初不听他的,抢过扇子:“你管我。” 任歌行也忍不住笑,用手指画杨晏初的脸蛋羞他:“傻样儿。”又问,“赵铎真是你习字师父?” 杨晏初摇头笑道:“教了没几年。我爹给我请的。” 任歌行点了点头,低下头去看那扇子,赞道:“字是好字,扇子是好扇子,只是缺个扇坠子扇套什么的,要不我……” 杨晏初看他四下找,诧异道,“你还有这精细东西?” “啊,不是,”任歌行说,“我把给小霑买的那拨浪鼓拴扇子上试试。” “什么。”杨晏初笑起来。 他微微含笑,边走边摇扇子,垂下来的几缕青丝摇飏着飘在肩头,风吹青竹的姿态,有种文人式的轻狂与放旷,任歌行看着他,也便懂得了,杨晏初明白他心中所想,那扇子上李太白的诗就是好注脚,插科打诨也好,款款情深也好,只要他懂他,也就不必在这上头多言。 李霑再见到他们的时候差点没哭出来,隔着老远就小兔子一样一步三蹦地冲他们跑过来,任歌行张着手臂准备接他,笑道:“慢点慢点。” 李霑一个猛子扎进任歌行怀里,把任歌行砸得一踉跄,李霑这才想起来他脚腕有伤,赶忙后退一步,蹲下去看任歌行的足踝:“脚怎么样了?”又去捧他的手,“我看看……” 李霑看见任歌行的左手的时候眼圈一下就红了,任歌行赶忙道:“没事了,都不碍事,”还没来得及把他拎起来,他就自己窜了起来,把杨晏初上下摸了一遍:“都没事了吧……我看看,真的没事了……” 杨晏初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鼻子有点发酸,握住李霑的肩膀,笑着拍了拍他:“小霑……都过去了。” 李霑红着眼睛笑起来:“都过去了,对,真的都没事,太好了。我看见那几个报信的武从自己个儿回来的时候差点吓死,幸好幸好……” “好啦,”任歌行道,“这边怎么样?” “也还行,”李霑道,“你不在,他们难免各自为政,不过好在还没什么风浪,京畿已平,慢慢地拿稳了江右和东边,正商量向巴蜀和桂林郡剿匪呢。” 任歌行点了点头,抬头看见五州盟的几位家主也来迎他,自是一番寒暄不提。百般猜疑,万种试探,都只按下不显,众人只作欢喜庆贺之相,定要大摆筵席,被任歌行婉拒,只得散了,约定明日再为任杨二人接风洗尘,今日暂且歇下。火烛燃起,有心人早就为他们收拾出了住处—— 任歌行看着那龙盘夔护的明黄床帐,多少有几分无言的感慨。 这是帝王下榻的寝宫啊。 杨晏初扑哧一笑,用手肘拐他,悄声说:“这是试你心意呢。” 任歌行回过神,手欠地拽了一把床帏的明黄丝绦:“你要是想过把瘾就上去躺躺呗。” 杨晏初摆着手笑:“哎,我没有那瘾头。” 任歌行也摇着头笑,对随从道:“烦请另给我收拾一间别的屋子。” 那随从不知道是谁家的,听了这话脸色骤变:“盟主为何……” “唔,地龙太暖,睡着烫屁股,”任歌行说,“对了,帮我把泰阿令主请过来。” 那随从脸色惨绿地走了。任歌行瞧着四下没人,悄声笑道:“跟了我,你可没法母仪天下了。” “呦,谁稀罕,”杨晏初道,“怎么着我也得——” “嗯?” “垂帘听政什么的。” 他们俩一起笑起来。不多时李霑来了,神色了然:“哥,住不惯这里?” 任歌行一把搂住李霑的脖子:“走,陪我看看这长安。” 那是任歌行的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站在帝王家的至高点俯瞰长安城。这是合宫最高的地方,抬头再无所见,只有黑而高的天。 周遭是重重深宫,再远些,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他们三人趴在栏杆上,安静地看着这座城市。春风得意的状元,峨冠博带的士夫,香车骏马的王孙公子,苍布裹头的贩夫走卒,端庄羞涩的宦门淑秀,冶艳无方的伎伶娼家……都鲜活地生活在这座古都城中。天子脚下的长安坊市不知在乱世中经历了多少次的江山易代,喧闹的人间烟火却从不曾熄灭。曼声调笑与高声叫卖,稚子夜哭与夫妻拌嘴,昔日的王谢堂前燕,蹲在寻常百姓家的屋檐梁上,静静地听着。 任歌行默默地看了一会,突然问道:“宵禁开了?” 李霑颔首道:“宁大侠让开的。他说前朝宵禁已经松弛了许多年,如今本就逢着战乱,再严加宵禁,老百姓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就索性开了宵禁,派了自己的人去夜夜巡逻呢。” 任歌行点了点头。李霑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他看了看任歌行,说:“任大哥……你是要走了吗?” 任歌行朗声笑起来,他揽住杨晏初的肩膀,说:“对,和你小杨哥哥浪迹天涯去。” 李霑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杨晏初拍了拍他,说:“小李子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我……”李霑把头埋进臂弯里,闷声道,“我想我应该留下来。” “那么,”任歌行的声音低下去,“今晚我本来要住的地方,你想住吗?” 李霑顿了顿,仿佛料到任歌行会有此问似的,他说:“不想。” 任歌行挑了挑眉,道:“为什么?” 李霑说:“烫屁股。” 任歌行一愣,然后笑了,沉吟道:“那你……觉得宁安怎么样?” 李霑眼睛一亮,抬起头来:“你也觉得他很好?这么长时间看下来,这几个人里,我是偏爱他的。” 任歌行点了点头:“他人不错。” 杨晏初在一旁听着,越听心里越不对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小霑,你现在……你是不是……” 李霑整个一傻小子:“咋了?” 任歌行和杨晏初对视一眼,方才恍然大悟:“小李子,你现在还是喜欢女人的吧?” “什么啊!”李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好好的说正事,怎么扯到这上头!” “害,”任歌行说,“你就说是不是吧。” “是!”李霑又羞恼又无语,“我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喜欢的姑娘。” “哦,”任歌行笑了,“我俩吧,就是随便问问。” “你们真是。”李霑脸有些红,夜色里不大显。杨晏初摸了一把他的头,笑道:“长安九城路,戚里五候家,将来就是泼天富贵,怎么还不高兴?” 李霑苦笑着摇了摇头:“既然是泼天富贵,你们为何要走呢?” 任歌行和杨晏初一愣,神色都沉静下来。半晌。任歌行道:“泰阿令重现于世,而羽霄剑已经折断,我可以走了。” 杨晏初道:“我自然与他一道。” 李霑与他们对视,心里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走,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只得叹道:“接下来你们打算去哪里?” 任歌行看了看杨晏初,笑道:“去那些我们早就想去的地方逛一逛,玩累了就找个地方定居。我会给你去信的,到了什么地方,都告诉你一声。” 李霑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哥,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你那把新剑,不好一直叫‘无名’吧,好歹你也给它取个名字吧。” 任歌行道:“说的也是。”他摸了摸剑鞘,沉吟道,“就叫……” 他看着杨晏初,突然说:“杨儿,笑一个。” 杨晏初愣了愣,不明所以地对他笑了笑。任歌行说:“就叫‘展眉’。” 到处即闭户,逢君方展眉。 羽霄剑已经折断,余生他只看一人展眉莞尔。 李霑被他肉麻得浑身一激灵,不再看他们,趴回栏杆上,望着远处的长安灯火,任歌行去昆仑的时候,他心里那点小小的犹疑又冒了个泡,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还……算数吗?” 任歌行笑了:“当然。” 李霑终于十足满意:“我就知道。” 任歌行曲起手指,弹了李霑一个脆生生的脑瓜嘣儿。三人一时又安静下来,任歌行最后看了一眼灯火遥遥的长安城。这是他的一生中最接近世间至高权力的一个晚上,站在长安城帝王禁宫的至高点,身边是他的义弟和爱人。 任歌行牵了杨晏初的手,道:“走罢,上头风大,别着了凉。” 杨晏初晃了晃二人紧扣的十指,应道:“好。”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作者有话要说:就……大家还记得第一章 的开场词吗。 下章完结。 感谢在2020-03-23 11:48:45~2020-03-28 23:43: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网友阿岑 3个;白洛格子、黑゛喵、沉音、南瓜、小凌小凌一定能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朝无序 88瓶;西泠 10瓶;逢不渔 9瓶;雨落天空 6瓶;陆仁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一生一世一双人 翌日,五州盟主任歌行禅位于宁安,在禅位之前,任歌行曾经与宁安进行过一次密谈,有关这一次谈话内容的猜测,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在那之后,任歌行和杨晏初在朝阳的清晖中离开了长安城。 来送他们的队伍声势浩荡,直把他们送到城外短长亭处。李霑和宁安站在最前头,送别这一对来于江湖归于山海的璧人。知道昨晚城楼一夜都算话别,李霑此刻劝酒之态还算放达,宁安与任歌行对视片刻,彼此心中都有定数,将一碗浊酒一饮而尽。送别的酒碗碰在一起,清脆摇荡的响声中,前朝的歌哭终于落下帷幕,战乱腾起的尘埃缓缓落定。新王朝以一种缓慢而恢弘的步调掀开了它的第一页。那位寡言的新任盟主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以雷霆手段杜绝了药人之患,大概是心中有所预感,他做的第二件事是声明不管将来官家陵寝选址何处,他自己百年之后必须火葬,骨灰洒在兰陵霍家的后山。 这都是后话了。有道是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一时三刻车马遥遥,人群散尽,二人一时无言,杨晏初见任歌行挺感慨的样子,拍了拍他肩膀:“在想什么?” 任歌行感慨万分地说:“中午吃啥啊,我饿了。” 杨晏初:“……随便吃点吧,接下来咱们去哪里?” 任歌行想了想,说:“先去兖州看看老肖和秋月吧。” “好,”杨晏初点了点头,“都听你的。” 任歌行笑起来,吹了声口哨,翻身上马。年轻的剑侠轻装快马,青衫轻薄的衣袂被摇漾的暖风吹出了春水一样的波纹,他吹着口哨,像是想起了什么好事,眉眼弯弯地笑着,对杨晏初伸出手:“宝,上来。” 他们一同想起了一个柳丝低垂的迟迟春日,杨晏初借口车里太挤,要和任歌行骑马,他们俩骑在一匹马上,杏花吹落满头。 那时任歌行似懂非懂,那时杨晏初欲说还休。 杨晏初会心一笑,握住任歌行的手借力一跳,坐在了他的身前。任歌行搂住他的腰,把头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勒缰绳:“走喽!” 就这样启程吧,去兖州,去塞北,去日月边际,去山海尽头,去—— 任歌行说:“我想吃小馄饨,纯肉的,汤里有紫菜和虾仁的那种。” 杨晏初被他勾得也馋了:“那就去吃,我也想吃,里面再放点面条和羊肉吧。” 任歌行乐了:“加那么多,你直接再要一份儿羊肉烩面多好。” “不要,”杨晏初往后一靠,窝进他怀里,“我要和你吃一碗。” 任歌行笑,偏过头亲他的颈项:“行。” 日子太长,日月山海都还远呢,先去最近的饭馆子,头对头吃一碗两人份的云吞羊肉面吧。 任歌行一面向兖州走,一面给邵家去了信。不多时,肖聿白给他回了信。任歌行捏着那几篇纸一目十行地看,杨晏初从后面探头:“写的什么啊?” 任歌行把信递给他,说:“老肖说都好。兖州没太乱,俩人都在家待着呢,咱们去就行了。” “唔,”杨晏初拿着信往床上一倒,靠在枕上看信,任歌行坐在桌子前,看了他一眼,说:“暗不暗?我叫茶房再给你拿根蜡烛。” 杨晏初摆摆手:“看都看完了……你还回信啊,等信寄出去咱们差不多都快到了。” 杨晏初说着,坐起来搂任歌行的脖子:“有话见了面再说呗。” 任歌行被杨晏初勒得向后微微仰着头,笑说:“怎么也得回一个,等等——哎宝贝,别闹。” 杨晏初趴在他身上往他耳朵里呵气:“你什么时候写完。” “半个时辰吧——哎!” “半个时辰!”杨晏初蛇一样在任歌行后背上扭来扭去,“哪有你这样的,去了客栈,在屋里居然只给别人写信,奇怪的男人,”他火急火燎地拍床,“侍寝,快点的!” “不是,小崽子,”任歌行也没心思写信了,一把把杨晏初按在床上,勾着嘴角问,“咱们俩谁侍寝?” “我,我我我,”杨晏初躺在他身下,勾住任歌行的脖子,按着他的脑袋亲他,在他耳边低声道,“抱我,想你了。” 后来任歌行还是又去问茶房要了一根蜡烛,房间太暗,这种时候,他不喜欢看不清杨晏初的脸。 总之后来他们又通了两回信,杨晏初懒得看了。车马悠悠,走了十来天,总算行到兖州。邵老爷因为之前与肖聿白闹得太僵,就算肖聿白愿意入赘,住在一个屋檐下也尴尬,但是又实在不愿意闺女出去住,怕她吃苦受委屈,自己掏了一半家底给小两口买了个五进的宅子,就在邵府旁边,总算安定。 邵秋月挽起了头发,眉目飒然依旧。隔着老远,肖聿白和她两个人并肩站着,大风大浪都过去,最平淡的夫妻样,生活自己从尘世里一寸一寸地长出来。 几个人摆了筵席,从下午吃到晚上,痛饮调笑,大醉一场。席间有丫鬟或管家悄悄地上来,耳语几句,得了吩咐又悄悄退下。杨晏初挺好奇:“什么事啊,这么神秘?” 肖聿白笑了笑:“也不算神秘,战时匆忙,婚事一桩……我和秋月还没来得及办,如今安定下来了,才要大办起来。”他看了任歌行一眼,问道,“大盟主,你觉得奠雁礼的大雁是用生的还是用金的好?” “你再这么叫我,我打得你入不了洞房,”任歌行想了想,说,“金的吧。” “阔!”肖聿白一敲筷子。 “那必须。”任歌行笑,跟肖聿白一碰杯。 不多时又有人来问喜饼是要鸳鸯式样还是囍字式样的,肖聿白说:“都要——行了,先放一放,这吃饭呢,今晚不必来问了。” “别呀,”杨晏初说,“该办办你们的,我乐意听着呢。” 这话一出任歌行肖聿白邵秋月一起扭头看他。杨晏初有点尴尬,掩饰着喝了口酒,说:“我就看个热闹,挺,挺有意思的。” 邵秋月愣了愣,然后点头笑道:“嫂子你不介意就好了。这还是细小的筹备,大桩的之前都在弄了。做喜服的时候我们还吃不准是金线绣的好还是云纹织锦暗花的好,后来还是任大哥帮忙拿的主意,他说都是好看的,但是金线袖口领子容易磨着皮肤,穿起来怕不舒服,才选了云纹织锦暗花的料子,只用金线勾了一层底。嫂子……你觉得呢?” 她这么繁花似锦的一大通说完,杨晏初眼前一片龙纹风绣的锦色,看着都是好的,哪个都那么让人欢喜,只笑道:“都是好的,我也喜欢云纹织锦,金线用了也喜庆。” 任歌行呼出一口气,说:“那就好。” 杨晏初托着下巴喝酒,用酒杯挡着脸。 金雁为聘,鸳鸯双喜的喜饼,云纹织锦的喜服用金线勾了底…… 邵秋月把脑袋扎到桌子上看他:“嫂子……小杨哥!” 杨晏初猛地回过神,跟她碰了个杯,笑了:“秋月,真好啊。” 邵秋月抿着嘴笑。肖聿白说:“那喜服刚做出来,在北屋里放着,你们俩看看去么?” “不太好吧……”杨晏初说。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把“让我看看”四个字写脸上了。任歌行捏了捏他肩膀:“有什么不好的,旧时别人家结婚新人都还不见面呢,哪那么些讲究,走走走,看看去。” 杨晏初摆了摆手,笑道:“不了吧,毕竟是大日子穿的衣服,打开了又要重新熨一熨叠好,万一折了肩线,出了褶皱,反倒麻烦,当天自然就看见了。” “那行。”任歌行坐了回去。 肖聿白端着酒杯笑:“嫂子心真细啊,想的真周到。” 任歌行把胳膊搭在杨晏初的椅背上:“啊,是,心细,拧巴劲儿要是上来了——” 杨晏初瞪他。 任歌行冲他一笑:“招人疼着呢。” 到夜里席散了,各自歇下的时候,杨晏初还不肯睡,靠着床头坐着,眼睛贼亮,拨拉任歌行:“哎,老肖和秋月他们的纳采礼和问名礼怎么办?” 任歌行酒醉,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哼哼唧唧地:“俩人都认识了,纳采和问名就是走个过场……啊宝贝,明天咱们再说吧,我困了,我真困了……” 杨晏初扒着任歌行的眼皮:“先别睡嘛,老肖给了多少聘礼呀?秋月的嫁妆呢?” 任歌行被他扒着眼睛,像个被掀了棺材盖的陈年老僵尸一样强撑着木然道:“嫁妆我不知道,聘礼挺厚的。” “哦……”杨晏初又眼巴巴地问,“请的宾客多吗?摆了几桌酒?” 任歌行笑起来,很困倦又很纵容的样子,他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摸了摸杨晏初的头发,说:“请了,多着呢,怎么这么上心啊?” 杨晏初有点不好意思:“我……没什么,我就想想,”他把任歌行按在床上啵啵亲了两口,“你躺着,我给你弄点醒酒汤,爱你。” “甭折腾了,”任歌行一把把他拉回来抱着,“睡觉吧。” 杨晏初被任歌行从后面抱住,就不再动,不一会,就听见身后的呼吸慢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响起小小的鼾声。 杨晏初睁开眼,眼睛闭得都有点累了。窗外的花树影子映在海棠窗格子上,夜晚的风拂动葳蕤枝叶,像新郎伸手放下喜帐的银钩。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又闭上眼睛。 正日子是在三天之后。这几天府里一直忙上忙下,这一天任歌行出去得格外早,杨晏初醒的时候,发现任歌行已经不在屋里了,忙怨自己差点睡过了时辰,赶紧起来收拾,堪堪把外衫穿好,屋外头有丫鬟敲门:“杨公子。” “哎,”杨晏初应道,“什么事啊?进来说吧。” 丫鬟推门进来,一身粉红衣裳。杨晏初一看,笑了:“真是要办喜事的人家。” 那丫鬟也笑,她拍了拍手,身后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木箱子进来,杨晏初一愣:“这是……” 丫鬟笑嘻嘻地:“杨公子且打开来看看吧。” 杨晏初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礼节,怎么还要宾客开箱,走前去掀开箱盖,被一片金灿灿的东西晃了眼—— 那是一对金子打的大雁。 杨晏初愣住了。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笑了一下,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头紧得说不出话:“这……这是个什么说法啊?” 小丫鬟咯咯咯地笑:“任大侠说他和您命硬,不幸全都父母双亡,问名和纳采之礼只好对着天地行了,这聘礼,就送到您自己的手上,这是奠雁礼要用的大雁,任大侠吩咐过要用金子的,来给您验验成色,其余的聘礼,都还在屋外头放着呢。” “不是,”杨晏初有点乱,“你们不是要给你们家小姐和肖大侠……” 小丫鬟不说话,冲他挤着眼睛笑。 “我……”杨晏初捂着太阳穴,热血上头,从颧骨到眼眶红成一片,结结巴巴地说,“帮我,帮我把任歌行叫来。” “任大侠说了,迎亲之前新人不能见面,得等晚上呢,”小丫鬟说,“喜服已经送过来了,您要不先试试?” “不,”杨晏初语速飞快,他现在只想见任歌行,“他在哪里?他不来我去找他。” “别,”丫鬟忙笑道,“杨公子您坐着,我去找找他去。” 杨晏初只好待在屋里乱转,一会儿摸摸那对金雁一会儿趴着窗户看,脑后那根筋突突地跳,不多时门外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来:“我都说了新人迎亲之前不能见面——哎呦。” 杨晏初一头扎进任歌行怀里,抱得紧紧地,勒得人骨头都发疼。 任歌行拍了拍他,笑道:“我没搞砸吧?” 杨晏初使劲抱了抱他,抬起头:“你怎么……噗。” 任歌行也乐:“好看吗?这小红嘴巴。” 杨晏初本来眼泪都快出来了,一看见任歌行那张姹紫嫣红的脸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没忍住笑出了声。 任歌行一边给他捋后背一边笑:“他们说晚上要穿红的,脸上没颜色不好看,硬是给我抹的,我看看给我祸害成什么样了……草。” 杨晏初哭笑不得地指着镜子里任歌行的脸:“快洗了快洗了,太瘆人了,这谁敢娶。” “哪有你这样的,”任歌行一转过脸杨晏初就控制不住自己哈哈哈哈哈,描眉画眼的任歌行欺身而上,“别笑了——哪有你这样的,糟蹋完人家黄花大小伙子又说不娶了,你采花大盗啊你。” 杨晏初又控制不住一通笑,把那点感动和惊喜全笑飞了:“哎呦喂……” 任歌行低下头,吻住了他。 一吻终了,两个人嘴上都红彤彤的,任歌行笑了笑:“行,这回我胭脂也不用卸了,全给你了。” 杨晏初勾着他的脖子不让他走:“你不是说是老肖和秋月的婚事吗?” “第二回 肖聿白给我回信的时候告诉我,他俩打仗那会儿就赶紧把婚事办完了,那时候也是抱了点有今天没明天的心思。我一看就酸了,心说不行,我也想要,咱俩还没办婚事呢。” 任歌行说到这,挺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我吧,这种事上特别急,特别坐不住屁,上回跟你表白那次就是大半夜憋不住了把你搅合起来说的……这次也一样,就想赶紧办了,一天也等不了。我就想着,先扯个幌子说是他们俩的婚事,看看你想不想要,要是你不想那么快,之前我置办的那些就当是补送他俩的贺礼,咱们的事,等定居下来再办,要是你也想——” “要是我也想,就是现在这样。”杨晏初说。 任歌行点了点头,有点忐忑有点讨好的神色:“秋月还担心这种大事突然告诉你,怕你来不及准备会不高兴。”任歌行看他,“没不高兴吧?” 杨晏初不知道该说什么,怔怔地看了他一会,说:“怎么会不高兴呢……我这可就把自己交待出去了。” “谁不是呢,”任歌行笑道,“既然来了,我给你梳头吧。” 那白玉掐金丝的梳子也是新做的。任歌行站在杨晏初身后,从头顶梳他的一头乌发:“一梳梳到头——” “这也是你这几天背的?”杨晏初问。 “啊,别打岔,好不容易背顺溜,一会儿忘词了。”任歌行接着说,“富贵不用愁。” “嗯。”杨晏初说。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嗯。” “三梳梳到头——哎你这头发有点擀毡啊。” “别打岔。”杨晏初说。 “哦,”任歌行乐,“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共齐眉。” “好。” “梳完了。”任歌行照着他脑门亲了一口,说,“好了宝,我真腾不出手,今晚上得来一堆人,我得先走了,你收拾好了等我就行,那个喜服不会穿找小厮小丫鬟帮你穿,我真得走了。” “等等。”杨晏初拉住任歌行的袖子,叹道,“有些话说太多遍可能就不值钱了,但我说每一遍都是真心的。” 他说:“我爱你。” 任歌行愣了愣,笑起来:“这话……咳咳,今晚洞房的时候再说哈。” 他笑着跑了。 因为成亲两方都是男子,什么盖盖头下轿跨火盆之礼一概不用,只当着众宾客拜了天地,恭恭敬敬地三个头磕下去,两人在一片宾客的欢笑声中对视一眼,都发现对方眼圈发红。 任歌行的这帮朋友闹洞房闹得厉害,闹着要撒帐,往他俩的婚床上扔花生之类的干果,邵秋月居然也陪他们闹,捧个红喜本,在帐子旁边念:“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 “好!”一片善意的哄笑,“大盟主早生贵子!”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 “好!” “哎那瓜子别扔,里面有我磕出来的皮儿。” “你不早说!” “撒帐西,锦带流苏金角垂!”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 “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 杨晏初和任歌行并肩坐着,都穿着云纹织锦勾了金线的大红喜服。他被这铺天盖地的大红色弄得有些恍惚,想起方才任歌行和他去给宾客敬酒,任歌行揽着他介绍:“这是我们家当家的,名叫杨晏初,是前朝御史中丞杨仪简之子,我的救命恩人。” 底下有人笑道:“那老任你可算是高攀了。” “是啊,”任歌行笑道,“我太庆幸了。” 在那些善意的嬉笑与逢迎的恭维中,任歌行始终紧紧牵着他的手。 杨晏初默默地握紧他的手。 丧父,抄家,药人谷,浣花楼……那些时光从他的心上流过去,快速地闪过,好像不那么真实地存在了,好像埋得更深。 然后他救起了昏迷路旁的任歌行,从此抓住了生命中唯一一束光。 他知道,传奇终将落幕,从今往后再无大风大浪,岁月悠悠穿身而过,即将一年年温柔地磨平他们的棱角,抹白他们的头发,等待他们的是庸常的柴米油盐人间烟火,还有细碎的欢喜和小小的忧愁。桃李春风一杯酒,屋檐下是一年又一年匆匆而去又归来的春。 柳外高楼的歌姬曼声弹唱,落魄江湖的文人低声絮语,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一生一世一双人呵……” 该喝合卺酒了。任歌行的脸就在眼前,烛光之下俊美非常,显出小心翼翼的庄重表情。杨晏初朝他一笑,双眸一如初见,倒映满天星河。 这一眼,就是一生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李霑给他俩寄了个玉佩,附一封信,强烈谴责俩人办婚礼不带他玩的行为。 正文完结了。有点舍不得。大家如果写长评我会特别高兴的,番外完结再写也好,不写……也没关系,毕竟我这篇老是拖更有的剧情容易接不上哈哈哈,。 咱们番外江湖再见。 感谢在2020-03-28 23:43:50~2020-04-02 20:05: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凌小凌一定能行、沉音、网友阿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在地尽头 126瓶;陆仁君、ferry林永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