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臣》作者:叶秀 疯批病娇宰相×高傲刚直谋臣; #我是死对头的白月光# 疯狼VS恶犬,佞臣VS忠臣; #强强对决/硬核权谋/大女主# 步练师,女谋臣,铁面无私,攘奸祛邪,诚乃当今圣上的一柄快刀。 一朝天变,步练师含冤入狱,明日问斩。 临刑前夜,她的死对头匆匆入狱,几近恳求:“我带你走。” 步练师只是笑,风华绝代,雍容无双: “——滚。 * 雕心鹰爪,刚正凛直,赤胆忠心——这是女主。 亦正亦邪,八面玲珑,蛊惑人心——这是男主。 她啐他:“你不要脸!” 他大笑:“多骂点,我爱听。” 他与她作对多年,从未想过,会失去她。 * 步练师离奇复活,错愕万分。薄将山,前世与她作对了半辈子的男人,听闻她的死讯之后,纵马六个时辰,大醉三日不醒,连月上书进言。 为她正名、替她雪冤、还她公道。 他的爱病态可怖,他的爱隐晦含蓄,他的爱……从未宣之于口。 而这一世,步练师不得不与这位昔日大敌联手,再次步入腥风血雨之中…… 【——文案排雷——】 ◆CP:步练师(女主)×薄将山(男主); ◆硬核权谋文,绝不恋爱脑,不喜请放过。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重生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步练师,薄将山 ┃ 配角:正常人谁当权臣啊.jpg ┃ 其它:权谋,智斗,朝臣,我死对头暗恋我 一句话简介:多骂点,我爱听 立意:志当存高远,敢为天下先 第1章 斩立决 掉了脑袋 万里无云,烈日悬天。 “这大明宫里,还没有消息?” 监斩官冷汗涔涔,两股战战,眼瞅着晷针的影子就要打在午时三刻上,压低了嗓音对手下人道:“去!再去打听打听!” ——今儿个要在钟雀门前掉脑袋的,可是青天大老爷步令公! 监斩官心神巨震,汗流浃背。自打今日寅时起,便有各路人马涌聚而来,如今午时的法场外,已跪满了整整三条街的人 ! 步令公,这可是步令公,皇上当真要斩她? 钟雀门外可是铺了一地的脊梁骨! “皇上开恩!苍天开眼!!长乐七年,步令公西巡,定风沙、治河川、平蝗祸,幽州上千人这才求得一条活路啊!!!老臣代幽州千余民众请愿,步令公罪不当死,罪不当死!!!” “长乐九年,虔州科举大案,枉狱八百余人,若不是步令公彻查此案,平冤昭雪,我虔州再无书生!!!步令公德配天地,大人无己,老朽愿以死相证,求皇上明察——!” “草民是江南的散户,不懂太多圣人言,只知道步令公当年南巡,我们这些贱民才有一条活路。我们人微言轻,左右也做不了什么,只能连夜赶来上京……拜拜步令公,送送步令公。……” 悲声盈街,哭号遍地。 监斩官如鲠在喉,心绪难平,仓皇起身,俯首下拜: “步令公,林某乃长乐十一年进士,也曾在昭文台执过笔墨。先生高风峻节,属下心倾已久。然圣意难测,君命如山,还请先生……” 他说不下去了,他也不敢再说了,只能再拜向法场上那道娉婷的影子: 他跪的是大朔炬火,他拜的是国家柱石。 · · 步练师端坐在法场之上,眉眼低垂,神色倦怠。 这位被众人尊为“步令公”的青天大老爷,形容妩媚、气度高华,好一个艳冠京华的绝色女子。如今囚衣枷锁一身,乱发瀑落一地,倒也没折损她半分丽色,反倒呈出另一番的凛然艳质来。 “艳绝天纵,雍容无双”,令公风仪,名不虚传。 但她既不是闺中脂粉,也不是阁中莺燕。没有人胆敢把怜香惜玉的心思,牵系到这位社稷重臣的身上。 步练师脾性素来凛冽,最烦小儿女态,抬手遥遥一指,是个噤声的手势: “——停。” 众人一肃,皆是屏声敛气;天地一静,只有长风在吟。 “林少卿。” 步练师侧过脸来,张口倒讲起了古:“——‘时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触闻罢,又安得青紫’?” 监斩官双眼圆睁,颤声接道: “……‘且吾闻之,炎炎者灭,隆隆者绝’。” 步练师眉宇一舒: “善。” · · 刽子手郑重一拜,既而洒酒扬刀。刀光凛凛,寒刃逼来,步练师正襟危坐,眉目倦怠,似乎是困了。 弃子罢了,何来冤屈。 ——唰!!! 颈血如若贯日飞虹,飚溅上朗朗青天。 · · 大朔长乐十三年,中书令步练师藐视礼法,触怒龙颜,罪应当斩,毙于钟雀门前。 炎炎者灭,隆隆者绝。帝王心术,自古如是。 【作品:《疯臣》】 【作者:叶秀】 【2021/7/31,晋江正版,感谢支持】 · · 惊雷滚涌,寒雨连江。 “这雨怎么越来越大了?下个没完了还!” “——听说,这是因为皇上斩了步令公,老天爷发怒呢。” “唉,你别说,步令公这尊大佛一倒,我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惊白色的雨流飙射而下,乌苏江激溅起通天的碎浪;暗青色的狂风卷扫而过,湿透的船帆被翻弄得哗哗作响。 几个渔民围拥着炉火,压低了声音议论,方才打捞上来的那具黑棺。 “看着就晦气,还是扔进江里头——” “啐!你看到那棺木没?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金刚铁!哪有人把白花花的银子沉进江里头的?” “我说,你们知道这里头装着谁么?哪有人的棺材是铁做的……” “你们听说过没?”一个渔民突然道,“这坊间都在传,步令公是被冤枉的!女儿身本就属阴,被怨气一养,怕是要变成索命厉鬼。那皇帝老儿特地打造了一具严丝合缝的铁棺材,就是为了装她的尸首……” 轰!!! 惊雷炸起,白电飚过,船身狠狠地震了震;几个渔民面面相觑,皆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约而同地向船后看去。 那具黑棺湿漉漉地斜搁在货仓里,死气森森,寒气凛凛,让人无端端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难不成,那那那传闻是真的? “别瞎想,”另一渔民扬声壮胆道,“步令公可是在上京下葬的,哪能漂到我们江东来?说破了天去,就算这棺中是步令公,她那菩萨心肠,也不会为难我们这些做小买卖的……” 他双目暴突,陡地不说话了。 一方凛凛刀尖,从他口中探出来。 这刀刃凄神寒骨,自然不是从他嘴里凭空长出来的;而是有人从船篷外一刀扎来,刀刃从这渔民后脑一路贯到嘴前! 其余渔夫脸色巨变,脚底发软,跌坐在地: 他们明白了,方才那船身一震,不是什么鬼神发怒,而是—— 水匪上船了!!! · · 渔船外大雨潇潇,船篷内血迹横陈。 几个渔民而已。水匪们三两刀斩得随意,瓢泼的鲜血飚溅开去,就连黑棺上也泛着生腥的红光。 水匪们闹哄哄地闯进船舱,锅碗瓢盆撞了一地;龙精虎猛的汉子们踩着渔民的尸首,搜刮着渔船上值钱的东西。又听见一声少女的尖叫,他们拖拽出了船娘子,狠狠地扔在甲板上,摔出了一地不怀好意的哄笑声。 水匪头子倒是不在意那船娘子长得有多水灵。他当了十几年的老大,养高了自己的眼力价儿,只盯着船上最值钱的东西看—— 黑棺。 这具棺材乃金钢铁所铸,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它在江水里浸泡,又在船舱里受潮,浑身上下居然没有半点锈迹,表面光滑得像是女人梳妆用的镜子。黑棺上咒文密布,道符交错,两尾铁铸长蛇垂拱棺椁,一黑一白,一哭一笑,妖异难言,吊诡至极。 水匪头子右眼皮突突直跳: ——谁打开了棺材? 这几个渔民,连反抗都不会,居然有撬开铁棺的本事么? 这黑棺里,空空如也! · · 步练师被泼天的大雨一浇,又在刺骨的江水里一泡,人立即清醒了十成十: ——我没死? 她分明记得,自己在钟雀门外,被一刀砍了脑袋! 步练师左手扒拉着船舷,右手摸向自己的脖颈,果真摸到了密集而工整的针脚:她的脑袋在钟雀门掉过一次,如今又被人小心翼翼地缝回了脖子上。 步练师瞠目结舌,一脸震惊:“……” 姥姥,我这脑袋,居然是循环利用的吗? · · 步练师太震惊了。 于是她泡在水里,循环震惊:??? 我复活了?我复活了??我复活了??? 她之所以泡在水里震惊,而不是老实躺在那个黑棺里震惊,纯粹是因为船上不能让她好好震惊: 她一睁眼就看见这棺材豁开了条缝儿,几步外躺着血淋淋的尸首。 步练师在宦海里泡得腌制入味,虽然没泡成一棵老坛酸菜,但好歹也泡出了超乎常人的机敏来。 已知:尸首是渔民打扮,周遭是船舱模样,外边有哄声吵嚷。 可得:有水匪,杀了人,要劫财。 结论:此地不可留。 步练师跳起来就跑,一猛子扎进江里,默不作声地吊在船边。等水匪头子走进船舱开始盯着空棺材看的时候,步练师人已经泡在了水里,专心致志地开始震惊: 我复活了??? · · 步练师泡在江水里震惊,震惊出了三条事实来: 一,我复活了!!! 二,船上有十三个水匪。甲板上有五个,正在对船娘子动手动脚;船篷里有一个,看上去是水匪的头领;还有七个,散落各处,正在抢劫。 三,奶奶的,如今梧州太守是哪条狗在当差?乌苏江这等漕运大河,京臣南巡必经之路,水匪居然敢在白天劫船杀人! 岂有此理,反了天了! 哗! 几个水匪被船侧动静所惊,不约而同地抄起了家伙,为首的粗声喝道:“谁在那……” 砰! 人声戛然而止,碎血纷纷扬扬。 方才出声的那人,本是条龙精虎猛的壮汉;但他不知被什么所击中,脑袋连带着半边肩膀,陡地迸爆开去,炸成了一团红雾! 满船的水匪皆是心神巨震,肝胆欲裂,要知道刚刚那一声巨响,可不是天公鸣雷锣,而是—— · · ——火神铳。 步练师坐在船桅之上,双腿张开、屈膝、固定,手肘撑在膝头,左手握住右手手腕,一把火神铳架于左臂之上,锋芒遍隐,凛凛生寒,仿佛择人而噬的森然巨蟒。 这是“长乐三年造”,大朔王朝最先进的杀器,瓢泼暴雨里依旧能够大杀四方。它在最精锐的铳兵手里,曾一枪把敌阵中的大狄可汗轰成两截,大朔王朝也凭此横扫整个东陆。 皇帝老儿还念着旧情,知道步练师不好女红,不附风雅,娱乐爱好寥寥可数,打靶射鸟排在头名,特地命人挑来一把长乐三年造,陪着步练师一同躺进棺材里。 砰——! 这等距离下,长乐三年造的威力恐怖至极,铳声形如暴雷炸响,又似阎王点名,每一次发作,便会有一个水匪头颅炸/破,肩颈迸/爆,内腑姹紫嫣红地流了一地。 船娘子云鬓散乱,呆若木鸡。 只消一盏茶的功夫,桅杆上的那位阎王爷,便将满船的水匪杀了个对穿,连仓皇逃入水中的都没有放过;铳声追着那道人影入水,好似厉鬼追命,乌苏江里弥漫开大团大团的红烟。 无论贵贱,不管老幼,皆需一死。 这碗水,步练师向来端得极平。 雨流溅在滚烫的铳管上,滋滋腾起弥乱的白烟。船娘子哆嗦地看向桅杆高处,步练师迎风而立,展臂高举,抬首向天,似乎是在拥抱这场狂风暴雨。 步练师纵声大笑,如癫似狂,恣肆飞脱: “——谢主隆恩!!!” 她在哭。 · · · 【注】 *1:步练师与林少卿所对,出自汉代杨雄《解嘲》。 *2:步练师瞄准姿势参考“坐姿无依托射击”。 第2章 狱中辞 跟我走罢 “恩、恩公……” 见步练师一纵凌风而下,船娘子连忙从甲板上站起,仓皇一拢自己衣襟,朝着步练师敛衽一礼。 按照大朔礼法,步练师入殓时身穿毳冕,衣宗彝,裳黼黻,一身烟罗重紫,七旒冕坠五彩玉,好一个高华雍容的庙堂公卿。 ——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船娘子心里惊疑不定,小小渔女不认识朝堂服制,只觉得这位大人的神态矜贵,气度高华,定是不得了的大人物,犹犹豫豫地向下拜去。 长乐三年造伸将过来。步练师倒没正眼看她,只用铳枪枪口虚虚点住了少女膝盖,让对方在甲板上站好了: “不是救你,不用跪我。” 步练师人没什么架子,但说话确实又冷又硬,船娘子被呛了一句,只敢小声嗫嚅了一句:“恩公……” 船娘子脸色陡地一变,向着步练师飞扑而去! · · 砰! 步练师枪法精湛,但身手平庸,被船娘子这么一撞,两人当即在甲板上摔作一处。 船娘子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她是看见江雾里钻出来一道弩,情急之下也不知何来的勇气,竟然敢飞身撞出,把步练师护在身下—— 步练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船娘子不可置信地睁开眼,这只弩本该扎在她身上才对——然而这千钧一发之际,步练师伸出手去,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弩。 这弩/箭钉穿了步练师的手臂,刺棱棱地卡在了她的骨/肉间,没能伤着船娘子一毫厘。赤红的鲜血蜿蜒而下,步练师却连眉毛都没动,反倒向船娘子笑了笑。 步练师平时神色板肃,这一笑倒是明艳亮眼,丽色流转,妩媚无畴: “我又没破相,盯着我脸作甚?” 这一下看着都疼,船娘子惊得呆了。 “啧?”步练师一察弩/箭翎羽,脸色骤然一变: “——薄将山,你这狗娘养的!” · · 薄将山是个人,还是个人物,——而且是个大人物。 薄将山,字止,号川行公。大朔五柱国之一,现任尚书左仆射,世人皆称之“薄相国”。 此人长身玉立,英俊非常,一头白发好似流风回雪,上京无人能出其右——说白了就是当地知名帅哥——因而又被唤作“白玉京”,无数人争相与其“受长生”。 步练师:啐。 薄将山与步练师作对多年,你往东我往西,你跳河我爬树,连府里下人养的母猫,都不能是一个花色的: 两人至今没在朝堂上抽出佩剑互砍,那都是照顾圣上的颜面。 步练师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眼睛素来容不得沙子,这薄将山委实算不上什么干净东西: 靠着威逼利诱笼络人心,凭着长袖善舞攀附太子,偏偏人确实有点本事,步练师斩了这么多贪官污吏,虎头铡偏偏斩不到他薄将山头上。 两人明枪暗箭地斗了十几年,没想到最后竟是她先锒铛入狱,落得个身首异处的凄惨结局。 炎炎者灭,隆隆者绝。宦海无常,不过如此。 只不过…… 步练师没想明白一件事。 ——一件咄咄怪事。 她临刑前夜,这薄将山不在自家府邸庆祝,反倒乔装前来天牢,语气恳切得像是在求她: “步大人,……跟我走罢。” 步练师冷冷地觑着他:“你又发什么疯?” 她如今大权旁落,潦倒凄凉,但也是大朔的臣子,堂堂步家嫡女,三品金印紫绶,怎会做逃狱这等下作之事? 她可是步练师,用不着旁人可怜! 步练师啐道:“滚!” 按照薄将山平日的性子,此时定是拂袖而去;但这夜的薄将山着实是怪极了。步练师之前骂他骂得倒也不少,弹劾的奏本能够集结成册,如今不过是一个“滚”字,却让薄相国急了眼,竟伸手过来拽她。 步练师:“……” 大朔虽然国风开明,女子入宦已为祖制,但男女大防的规矩还在,这薄将山居然敢来捉她手腕? 他怎么敢?! ——放肆! 步练师怫然大怒,下意识地去挣,奈何两人的气力本就不是一个档次,步练师踉跄了一步,反倒撞入了薄将山的怀中。 这薄将山倒也不客气,还真的展开臂膀把人抱住了。 步练师:? 步大令公哪里受过这等奇耻大辱,登时发了狠劲要挣开;奈何薄相国是行伍出身,怀抱好似铜浇铁铸,步练师无能狂怒了好一会儿,倒觉得自己骨头要碎了: “薄止!你大胆——!!!” 薄将山怒道:“你答应我,我就松开!” 步练师:“……” 步练师怒道:“薄止,你几岁了?!” 幼不幼稚! 薄将山默了一默,估计也觉得这般拉扯太过弱智,一言不发地松开了怀抱。 步练师踮起脚尖,扬手就要来扇他耳光。 薄将山特地低下头来,专门为了迁就步练师的身高:步令公扇人耳光居然还要踮脚,委实是没什么气场。 步练师:“……” 一国的尚书左仆射居然向她低头,步练师的手掌定在半空,倒是先不好意思了:“薄相国,你端正些!” 成何体统! 薄将山一抖衣襟,倒还真的端正了些。 但这人没完没了:“步大人,你且开出条件,如何才能与我离开?” 步练师心中一动,薄将山这般口气,说是低声下气也不为过,他到底为何要如此自降身段? ——她步练师身首异处,薄将山作为昔日大敌,他不该高兴么? 步练师静了一静,撩起眼皮,寒声问道: “薄止,少看不起人。” 薄将山浑身一凛。 牢房内一时静极,油灯哔剥一声,昏昏烛火摇曳着两道沉默的影子。 “我和你不同。我求官,为的是江山社稷;我求死,护的是朝纲律法。” 步练师看向薄将山的眼睛,“白玉京”果真烨然若神。男人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平日里顾盼神飞的眉眼,此时像是蓄着一方昏沉的血海。 步练师笑了笑,这次倒是发自内心。 她历尽牢狱之灾,早已疲惫至极,笑容黯淡得像是雪地上徘徊的流光,又像是痴人嘴里的梦幻泡影: “薄大人,来生再会。” · · 步练师:“……” 那不过是客套的场面话,谁想跟他来生再会!!! 她与此人斗了十几年,薄将山这玩意的底细,步练师是摸得门儿清。这人出身于关西精锐重骑“天衡军”,就算入朝做官,衣食住行也保留了天衡印记,薄府上下的武器,仍是天衡制式。 只是这军备更新换代得快,如今的天衡军已经不用这个制式的翎羽了;但这薄相国爱作古,薄府依旧保留着长乐三年的武器式样。 是以,步练师一看着这弩/箭翎羽,立刻就知道是薄将山手底下人射的。 薄将山可是上京重臣,薄家人不好好待在上京,怎会来这乌苏江? 步练师眼皮一跳:莫非……? · · 暗雨潇声,冷雾盈江。 海涌银为郭,江横玉系腰。白浪翻滚,声震如雷,上百艨艟撞碎薄雾,际天而来,势极雄豪! 战船垂拱正中,一艘三帆巨轮巍然行来,犹如玉城雪岭,又似天上宫阙。楼船上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几百盏大红灯笼辉煌生光,烧得大江如火,映得云海如霞。 这等阵仗,这番排场,是钦差大臣出京外巡,才有的煌煌气派。 步练师心中大骂倒霉: 今儿个是什么黄道吉日,居然碰上薄将山这狗玩意出京南巡!!! 刚出虎穴,又入蛇口! 步练师不敢确定,薄家人究竟有没有认出她来;但按大朔律法,冲撞左仆射仪仗可是重罪! 那弩/箭就算当场射杀她,步练师也只能甘认倒霉! 步练师连忙拉扯着船娘子,紧急向船篷里避去:“你叫甚么名字?” 船娘子不明所以,颤颤道了个万福:“民女没有名姓,爹爹唤我幼娘,爹爹、二叔、三叔都是这船上的渔民……” 都死在水匪手上了。 “带会儿有人问你话,你就说是一持铳的蒙面侠客救了你,杀了整船的水匪,便往南方去了。”步练师顿了一顿,又觉得幼娘小小年纪,遭此大难,着实可怜,“我这个镯子给你,最上等的昆山玉,你拿去换些银子。你且记得,将来你无论是考科举,做营生,为人妇,靠自己才不会被人欺负。” 幼娘捧着白玉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人这是要走了吗?” 步练师心说那是自然,她如今无权无势,无依无靠,落在昔日大敌薄将山的手里,那下场肯定比斩首还要凄凉。 啧。 步练师叹了口气,安抚幼娘道:“你不用怕。薄相国这厮虽然不是个东西,但素来不近女色,犯不着和你过不去。待会儿官兵上船,你照我说的做,没人会为难你。” · · 半盏茶后。 幼娘睁圆了水灵的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步练师:“……” 步练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实在是太他奶奶的丢人了,步令公只能装作无事发生:“……” 事情是如此这般: 步练师逃是逃了,只是这刚落入水中——一张渔网陡地铺开,把步练师网罗其中,哗然捞了上来。 步练师恼羞成怒,但也只能憋着: 她可是步家嫡女,三品金印紫绶,她站着别人就不敢坐着,她坐着别人就只能跪着——哪里有被渔网捞上来的道理! 步练师嫌弃地一掸脚边渔网: 啧,还是这么差的质地。 此时她与船娘子皆在一艘艨艟之上,旁侧里站着一排士卒,袒露上身,披发刺青,肤色偏深:步练师看了一眼这刺青制式,便认出这些都是吴江水师的精锐,每每大臣南巡,便护之于江河湖海。 别说在水里活捉步练师这只弱鸡,这群猛男就算骑着白鲨在乌苏江散步,步练师也不会感到惊讶。 幼娘瑟瑟发抖,她照步练师所教,都与官兵老爷说清了原委;但看眼下这阵仗,怎么不像是要放过她二人的意思? “去去去,都退下。” 幼娘浑身一颤,循声望去,觑见一只大黑炭。 . . . 【注】 *1:大朔实行佩剑制,大臣皆是佩剑朝参,例见唐代。 *2:“海涌银为郭,江横玉系腰”出自杨万里《观浙江潮》。 第3章 王对王 你折/辱我 幼娘可没造谣,此人确实是黑。 这暗风苦雨下,煌煌灯笼一映,居然只能看见两排白牙飘进船屋;那两排白牙一张,劈头盖脸地训起了士卒: “一个个昏戳戳,脑壳不甩,锤子不摆!莫把她惹毛了,她猫家伙,两爪爪把你们个个整成猫脸!——爬开爬开。” 看来这两排白牙的官阶儿确实大,吴江精锐们被骂得抬头都不敢,前后有序地滚出了船屋。 两排白牙飘到近前,幼娘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居然是个相貌不俗的公子哥。 来人眉眼周正,丰神俊朗,意气风发;若不是肤色实在是黑得出奇,仿佛一块黑炭成了精,那肯定是个翩翩美少年。 两排白牙一理袍袖,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微臣,见过令公;令公,千秋无期。” · · 沈逾卿,字钧,尚书省右丞,薄相国心腹,算是忠心耿耿一只猴。 步练师可没在骂人,沈逾卿这厮就是只猴——一眨眼的功夫,沈逾卿就绕着步练师转了五六圈,活像一只过于活泼好动的陀螺;顺带着把旁人都屏退后,沈逾卿一闪身便蹿上了船楼顶端,利索地蹲在了房梁上: “喔嚯,步大人,你是人是鬼噻?” 步练师冷冷地一撩眼皮:“你说呢?” 一旁的幼娘惊得目瞪口呆,这沈逾卿真像杂技团的猴儿,居然从房梁上倒吊了下来,险伶伶地悬在半空中: “铲铲,但你明明……” 明明在钟雀门掉了脑袋! 沈逾卿在半空中沉思:这是哪门子的医学奇迹? ——她的脑袋居然缝上去就能用,这未免太绿色环保了些! 步练师坐如针毡,默默换了个姿势。 沈逾卿这问题问得好。她也非常想知道,到底为什么,自己竟然还有一命。 但现在显然不是纠结大朔医疗水平的时候。 要说从前的步练师,权柄煊赫,地位超卓,就算和五柱国之一的薄将山碰一碰,后者就算被她气得不孕不育,首尾也不敢把步练师怎么样。 ——但现在不同了。 如今步练师神秘复活,尚且不知道个中缘由,那么她就是大朔的孤魂野鬼: 无权无势,无依无靠。 就算从前再怎么不可一世,如今也只是个弱质女流。步练师不曾与沈逾卿交恶,但这猴肯定知会了薄将山。 她和薄将山结下的梁子,那可比宣政殿上的蟠龙柱要粗实多了,花上一天一夜也未必说得完。 眼下她孤零零地落在薄将山的手里,那还有活路吗? 步练师性子杀伐果断,纠结不过几眨眼的功夫,当即拿定了注意: “沈大人,——那是什么?” · · “啥子哟?”沈逾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沈逾卿耳聪目明,反应绝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察觉到了不对,听觉里灵敏地捕捉到一声“喀”—— 有诈!!! 沈逾卿一蹬房梁,身法倒真像只猴儿,从房梁上扑向地面;于此同时一声轰然巨响,“长乐三年造”一发轰断了房梁,朱漆、木屑、灰尘簌簌而落! 沈逾卿心惊肉跳,扬声大骂:“步薇容,我日你个仙人板板!!!” 薇容是步练师的字。沈逾卿跟随薄相国多年,知道这两人积怨颇深,要让这步练师老实落在相国手里,这女人必然是不肯的;但如今吴江精锐盈船,四面皆是相国的人,要说天罗地网也不为过,她居然还敢出手反抗! ——这是哪来的疯婆娘?! 步练师杀心未起,下手极有分寸,这枪瞄准的就是房梁:要是沈逾卿闪避不及时,顶多和红木梁一起摔个狗啃泥,在床上躺几天后照样是只活泼好动的猴。 但沈逾卿身手太好了,简直就是猴里的孙悟空。 步练师眼皮一跳,说来也是咄咄怪事,明明大家都是文官,但以薄将山为中心的文官集团,个个身手都好得能上山打虎—— 沈逾卿这番跃下房梁,头朝下、脚向上;他落地之前,抬脚便勾住了旁侧墙上搁着的火神铳;沈逾卿抬手在地板上一撑,双脚居然已然拉开了火神铳的枪栓,等他整个人翻身跃起,火神铳已然端在了手上: “别动!” 幼娘见势不对,连忙从斜侧蹿出来,抱住了沈逾卿的脚: “令公快走!!!” 步练师大惊失色,心道不可,一民女耳,他要杀你何其简单! 但沈逾卿倒也没步练师想的如此穷凶极恶。猴儿虽然身手不凡,但内心还是个纯/情/少年: “你莫扯我裤子!我要清白的!” 幼娘大哭:“你要打令公,我就扯你裤子!” 沈逾卿猴叫:“你这是耍流/氓!我要将你治罪!” 步练师:“……” 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多姿多彩。 步练师放下此心,扭头就跑。 · · 砰! 步练师肩头撞破朱漆纱牖,踩着窗棂蹬上楼船外侧,在一片水师精锐的呼喊中窜上桅杆。 她好不容易从阎王爷那讨来一条命,可不想就这样窝囊地死在薄将山手里! 步练师身形一顿,登高望眺,天风挟暗雨,明火映流霞。这艘艨艟已然靠近了主楼船,薄将山离这已经不远了。 飒! 步练师突然听得一声鹰唳—— 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步练师闪身一让,一道疾影疾弹迭卷而来,步练师一截鬓发被齐齐削断! ——这是一头鹰。 羽似新雪,爪如白璧,目同远星,品相非凡,威风凛凛。 此鹰名为“昆山雪”,乃是薄将山的爱宠。 昆山雪一击未成,倒也没再发难。它知道步练师那把长乐三年造的厉害,只是落在不远处的桅杆之上,冷冷地偏头觑着她。 这薄将山身边又是猴子又是老鹰的,没想到薄相国还有开动物园的志趣。 步练师倒没正眼瞧它。昆山雪再厉害,也不过是一头畜/生;它的饲主“蔻红豆”,才是真正要忌讳的人物。 一道诡媚幽艳的身影,从主楼船边冒了出来。 . . 灯火飘摇,寒雨连江。 女人肤若白纸,发似松墨,眉如蚕豆,唇同朱丹,嘴角两边各点一颗红痣,古意雍容,诡艳无双。她像是一尊过于精致的纸人,没有半点活气;又好比一道血朱砂,浓墨重彩地画在这楼船之上。 按这等容貌,这等衣装,说是薄将山的宠妾也不为过。 可惜不是。 薄将山身份特殊,按大朔律法,是不准有妻妾,也不许有子嗣的。薄将山似乎乐得绝户,薄府里也从来不养姨娘。 眼前这位红裳丽人,便是薄将山唯一的侍女,“蔻红豆”。 蔻红豆抬手一招,昆山雪扑棱棱地掠来,稳稳地立在她的肩头。她身段宛曼,款款一福时,千般妩媚,万种妖娆: “令公这是要去何处?” “啧,”步练师静静地看着她,眉毛都没动,“你算什么东西?” 蔻红豆一窒。 “一府婢耳,”步练师轻笑一声,笑意未及眼角,又冷又傲慢,“怎敢与我说话?” 蔻红豆连忙低头,正想找补,一恍神间,远在桅杆上的步练师,居然不见了! 蔻红豆:“……” 她脸上掠过几息空白,这才反应过来,刚刚那般说辞,为的就是刺痛她自尊,扰乱她心神—— 步、薇、容! 蔻红豆脸色陡地一沉,向全船官兵喝令道: “相国有令,找!” 一道男声悠悠渡来,懒洋洋的,醇厚中正里,捎着几分耐人寻味的笑意: “——不用了,人在我这。” · · 蔻红豆倏然一凛,认出了这道声音,全船人等齐齐下拜,异口同声: “相国千秋无期!” . . 少顷之前。 且说这厢步练师趁蔻红豆心神一分,从桅杆上猱身一掠,整个人仿佛一道翻飞的紫燕,翩翩然落在了楼船的鱼鳞瓦上—— “步大人,你是真能闹。” 步练师头皮一炸,心道不妙! ——晚了。 一道刀尖寒光遍隐,凛凛生锋,精准地贯越了长乐三年造的扳机,擦着步练师的食指凉凉扫过! 步练师浑身一僵,她心知自己再动一分,自己的食指便会齐根而断。 这把刀为环首刀制式,曾为天衡军的常用军备,一度是大朔最凶悍的冷兵器。刀身纤长挺直,厚脊单刃,环首内龙飞雀舞,精美绝伦,华贵非常。 这便是薄将山的佩刀,“永安八年造”。 薄将山反手握着永安八年造,神情倒是淡淡的,他悠悠地倾过上身,佩刀仍架在步练师的扳机之上,脸上倒是笑得谦和恭敬: “——步大人,这么怕啊?”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 · 步练师被他笑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薄将山出身于河西地带,母亲是身份卑/贱的胡姬军/妓——彼时的关西天衡军,几乎日夜都在与胡人厮杀;幼时的薄将山在沙场上讨生活,神魂早就泡在了血与火的战争里: 此人心智,异于常人。 步练师从未见过此人流露出什么悲悯的情绪,也从未得知他可怜过、疼爱过、悲痛过谁。细细想来,薄将山既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在上京倒像是只孤魂野鬼。 薄将山最像人的时候,竟然还是在步练师临刑前夜,他们在那间小小天牢里,如孩童一般幼稚的纠缠。 ——当时难道是她快死了,薄将山特地过来戏耍她? 步练师不否认这个可能,毕竟薄将山这个疯子,就是这么无聊的人。 步练师眉尖一蹙,刚想说什么,薄将山一指立于唇边:“嘘。步大人不说话的时候,更可爱些。” 步练师听不得这等轻浮言语,登即斥道:“放肆!” 嚓! 薄将山手腕轻轻一抖,刀刃切进了步练师的食指! 十指连心,剧痛蛰来,步练师眼前一黑,人倒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薄将山是绝顶的高手,力道十分巧妙,永安八年造只是在她食指留下一道口子,到没有真正伤及筋骨。 但就是这么一道小小血口,疼痛竟甚过了之前弩/箭穿臂! 步练师早就听闻过薄将山是刑讯高手,今才得见,名不虚传。 步练师额上见汗,嘴角绷直,不肯令自己露出一丝怯相来:“薄、止!” “哎,在呢。”薄将山从容地接过她握不住的长乐三年造,“你爱念我名字,我也爱听。” 步练师听出了其中的轻侮意,脸色犹如深秋寒霜。 薄将山悠悠撩起眼皮,对上了她发红的眼睛。 “薄止,”步练师冷冷地觑着他,“侮/辱我,真有这么好玩吗?” 第4章 疯人院 相国英明 ——她快哭了。 薄将山眼神淡凉地觑着她,像是孤狼垂视爪下的黄羊。步练师确实是一等一的美人,如今这番仓皇狼狈,也照样是妩媚天成,丽色无畴。 步练师紧绷着唇角,强忍着情绪,像是有一朵雪地红梅,簪红了她的眼角。 薄将山惯会拿捏人心。他看透了步练师,她出身高贵,养尊处优,骄傲得又冷又硬,受不了这等轻慢。 步练师也看透了薄将山的心思,所以她偏不要如他的意,强撑着也要摆出凛冽坚硬的姿态来。 薄将山忍俊不禁,大笑出声。 “步大人,”他笑得放肆,笑得开怀,笑得疯癫,“您怎地这般惹人怜爱?哈哈哈哈哈——!!!” 步练师冷冷地抿着唇,用眼神无声地鄙夷他: 薄将山,你有病? “对,就是这个眼神,就是这个……” 薄将山眼神暗沉,笑容恍惚,他明明是俯视着步练师,神情却像是从坟冢里爬出的枯骸,抬头膜拜着天边高悬的冷月: “——你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真是……美极了。” 我的檐边月;我的巅上雪;我的颈中刀。 失而复得,谢主隆恩。 薄将山朗声大笑起来。 · · 唰! 步练师趁他神色恍惚,劈手夺过了长乐三年造,黑洞洞的铳口倏然对准了他: “——别动!” “啊……”薄将山静了一静,恍然大悟道,“步大人,对不住,我这般失态,吓到你了?” 他的语气温柔,眼神宠溺,右手慢悠悠地抬起来,露出了手指上夹着的铳机: “嗯?” 步练师呼吸一窒,她这时才发现,手中的长乐三年造,关键的铳机居然不翼而飞——没了铳机的火神铳,连根擀面杖都不如。 薄将山状如疯魔,却神志清明,他是世上最清醒的疯子,在人间寻找着能够取乐他的玩具。 薄将山朝步练师弯了弯眉眼,笑容倒是有几分宠溺的意思,只是病气森然,气质阴郁,叫人心生寒意: “……不好意思,步大人,明天定赔你一支更好的。” · · 吱——。 幼娘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直棱描金博古纹隔扇门:“……令公,幼娘进来了。” 沈逾卿虽然吼得挺凶,倒是真没为难她。 这厢幼娘听说步练师被捉,心中担忧至极,不肯独自离开;沈逾卿会错了幼娘的意,以为她是步练师的贴身婢女,便大大方方地一挥手: “来人给你换身干净衣裳,赶紧进屋伺候着去吧。” 幼娘感激地道了个万福:“多谢老爷!” 沈逾卿记仇得很,哼哼唧唧的:“谢个铲铲,还扒不扒我裤子了?” 幼娘眨巴眨巴眼睛,一时间没理解沈逾卿的意思:“……呃,呃呜,是扒还是不扒?” 沈逾卿咆哮道:“你这瓜娃儿!当然是不扒!!我都不干净了——!!!” 沈大人吼得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一个亲兵憋着笑,走过来把哆哆嗦嗦的幼娘领走了。 幼娘小声问道:“老爷是不是恨我了啊?” 亲兵忍笑道:“姑娘,沈大人喜欢你呢。” …… 喜、喜欢我? 幼娘双手捏了捏耳朵,在房间门口狠劲甩了甩脑袋,这才提着裳摆迈进了门槛。 宝月卿云瞻阙度,奇文妙墨炳其华。厢房内摆设高雅,华贵非常,却又不落俗意,显然是上过心的。 薄将山就是个捉摸不透的疯子,前脚还在鱼鳞瓦上伤了步练师的手,后脚居然差人特地布置了最上等的厢房:二人争锋相对多年,早就成了彼此的知己,步练师挑剔地环视一周,居然挑不出半点不合心意的地方。 ——大有赔不是的意思。 如今步练师被缴了械,横竖翻不起什么浪来,只能坐在这拔步床边,冷冷地觑着周遭摆设: 一记耳光再加一颗甜枣,这薄止还真是会玩弄人心。 先前薄将山又不知抽了哪门子羊角风,又是叫人伺候她洗漱,又是命人给她看伤,不认识的还以为薄相国体恤自家媳妇——步练师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那些丫鬟婆子对她的态度,恭敬殷切得仿佛是在伺候薄家的当家主母。 “姑娘是哪里人?”伺候步练师洗浴的婆子乐呵呵地,她虽然不认识步练师,但嗅到了薄将山的八卦,“老爷对您,可是十二分的上心呢。” 步练师一扬眉毛:“我素闻薄止对手下人不薄。” 见她竟敢直呼薄将山名讳,婆子态度更加恭敬了几分: “老爷对人好,和用心地对人好,那可是大不同啊。” ——薄将山?用心?对我好? 步练师快笑出声了,他图我什么? 图我年龄大,图我勤洗澡,图我一枪能爆他头? 荒谬! 步练师冷嗤一声: 薄将山只不过是找到了趁手的玩具,戏耍她罢了! · · 话说回来。 步练师错愕道:“你要跟着我?” “幼娘的命是令公救的,自然愿意随侍令公左右!”幼娘双膝跪地,深深一拜,“幼娘出身低,但手脚勤快,还请令公收留我!” 步练师眨了眨眼睛,幼娘这个年纪,遭此大难,无依无靠,跟着她步练师首尾还有一碗饭吃,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但是—— 步练师抬手让她起来:“你随了我,那可要听我的话。” 幼娘眼神亮晶晶的,点头如捣蒜。 步练师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看书:“那就别和沈逾卿来往。” 幼娘一愕:“诶?” “你方才脸色这么红,”步练师淡淡地翻了一页,“别说是在想我。” 幼娘被说中的心事,嗫嚅道:“幼、幼娘……” “他是上京沈氏大公子。上京沈氏祖上出过三任宰相、一位皇后、两位将军,沈逾卿就是个足金足量的膏梁纨绔。这厮将来要娶谁,那肯定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 步练师心里叹息,生怕幼娘听不明白,把话挑明了讲:“你别对他有任何想法,好感也好爱慕也罢,通通不要有。若是他来招你,你就告诉我,我让薄止去好好治他——” 说到这里,步练师一顿,话锋突转,直切命脉: “——这贱籍出身的姨娘,在沈府这种高门大户,可连个贴身丫鬟都不如,谁都能踩上一脚。” 幼娘脸色一白,彻底没了念想,连连摇头道:“不,不敢,幼娘不敢动歪心思,能一辈子伺候令公就心满意足了!……” 她越说越自卑,越想越难过,又怕步练师嫌她聒噪,只能铆足了劲憋着,悄悄用手背擦干净了眼角。 “以后唤我声小姐就行,令公令公把人都叫老了。”步练师心中不忍,叹了口气,在幼娘手背上拍了拍,“别哭。天下男人千千万万,我给你寻个更衬心合意的。” 幼娘悬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嗫嚅着小声问道: “……小姐,你,你喜欢过人么?” 步练师被问得一愕: “——我?” · · 薄将山平日里穿得随意。圆领袍,九环带,六合靴,一身寻常公子打扮,硬是被他穿出了一身清贵显赫来。 他倒提着一把崭新的长乐三年造,抬手屏退了走廊外的侍卫,本想屈指在那直棂描金博古纹隔扇门上叩一叩,就听得厢房内的步练师笑了一声: “我喜欢过我青梅竹马,你敢不敢信?” 薄将山动作一僵。 “我明明知道不可能嫁给他,但还是疯了一样地喜欢他,蠢得无药可救……他被封到关西做王爷,我还哭了整整一晚上,你说傻不傻?” 薄将山默然片刻,扭头便走,随手把长乐三年造挂在了走廊阑干上。 蔻红豆在回廊拐角处静静侯着,侍女形貌古艳,气质幽诡,好似一剪纸人,悬在沉沉阴影里:“老爷不进去?” ——亲自送过来的长乐三年造,就搁在房门外边么? 薄将山面沉如水:“她爱要不要。” 蔻红豆低头应和:“相国英明。” “……”薄将山无言半晌,“红豆,恭维我也要看场合。” 蔻红豆低头称是:“相国英明。” 薄将山:“……” “乖。”薄将山伸手挠了挠红豆的下巴,动作像是主人逗弄自己的爱犬,“——滚。” 蔻红豆低头退下:“相国英明。” · · 半盏茶后,英明的薄相国改变了主意:“红豆。” 蔻红豆悄无声息地从薄将山身后的阴影中冒出:“相国英明。” 薄将山揉着眉心:“请步大人来我书房一趟。” 蔻红豆低头遵命:“相国英明。” · · “相——国——!!!” 步练师甫一走进书房,便看见两排大白牙,如饥似渴地朝着薄将山飞扑过去: “相国!我想你想得毛焦火辣——!吃莽莽都吃不下!” 薄将山习以为常,表情和蔼可亲,摸了摸沈逾卿的猴头:“我们晚饭还见过。” 沈逾卿猴头被摸,激动万分,猴叫一声窜上了房梁。 步练师:“……” 她之所以执意要掐了幼娘的初开情窦,就是因为这沈逾卿也不是什么正常的猴儿。 事实上,薄将山的左膀右臂集合,就是一整个疯人院。他的心腹属下,个个都神经,绝不要靠近,会变得不幸。 沈逾卿以薄将山为准绳,以薄将山为标尺,就是花果山上最迷恋薄将山的那只猴儿; 蔻红豆,貌美如花的复读鸡一只,张口是“相国英明”,闭口是“相国有令”,紫微城里那只司职打更的鸡都没她专业; 而面前这个耄耋老者,白发鹤髯,慈眉善目,他便是整个薄家疯人院里,疯得最有层次、病得最为严重的—— 一头三朝老黄牛。 饶是她步练师,也要面容一肃,恭谨拱手一礼: “学生,见过老师。” 三朝老臣表情沉痛地看着步练师。 步练师:? 三朝老臣深沉道:“老朽懂了。” “……”步练师莫名其妙,只能请教,“……老师意下何如?” 三朝老臣神神秘秘道:“其实,你是我爸!” 步练师:“……” 第5章 天下先 罪臣不甘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步练师真没这么大的儿子。 连弘正,字云青,号北岱老人。国子祭酒,三朝老臣,几乎当朝所有的权臣,都曾是他的门生;长乐元年因“澹台案”获罪下狱,同年十一月自尽,享年六十三岁。 ——假的。 这老头不仅没死,还生龙活虎,如今坐在步练师跟前,中气十足地大喊道:“大爸!!!” 认错人了。这老人家年纪一高,神志糊涂,把步练师认成了她爷爷——前朝名相步九峦——这个年纪的老权臣,偶像基本都是步九峦,跟文人都要崇拜一下陶渊明是一个道理;加之连弘正有狄人血统,见着偶像自然喊大爸。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乜了薄将山一眼: 当年澹台案发,国子监落狱甚众,彼时的步练师是知道薄将山那些小动作的——你花了这么大心思,救出来个老年痴呆? 薄相国人不可貌相,除了开这疯人院,竟还有做慈善的好志趣。 薄将山扶额闭眼: “红豆,让他正常点。” 蔻红豆从阴影里幽幽冒出来,这时步练师才注意到书房里居然还有一个人。这红豆姑娘脚步幽微,出手如电,连弘正的脑袋上立刻多了几根金针,手法熟稔得好似容嬷嬷亲传;老人登即口吐白沫地晕了过去,看得步练师格外心惊肉跳: ——这是在干什么? 沈逾卿猴叫道:“好耶!”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后仰:“……” 麻了。 她这辈子后悔的事情真不多,迈进眼前这个精神病浓度过高的书房,这个举动起码可以排进前三。 “好孩子。”薄将山笑呵呵地夸奖,也不知道是在夸红豆金针扎得狠,还是连弘正白沫吐得好,“既然人已到齐,那就切入正题。” 正题? 步练师心情复杂,这书房里除了她自个儿,一共就塞了一只好耶猴,一只复读鸡,一个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的老人,还有一个最最最不正常的薄将山—— 谈什么正题? 疯人院今年的预算吗? · · 物似主人形。 虽说这沈逾卿的身价,起码也得从金丝猴起步,委实不能算是薄将山的附属物;但沈逾卿的疯癫倒是随了薄将山七八分,上一刻还在房梁上荡来荡去,下一秒便坐回了太师椅上,一抖衣襟,神色严正: “令公来的着实突然,艨艟上人多耳杂,怕传出什么不好听的,都逐一打点妥当了。” 少年原本活泼清朗的嗓音(特指猴叫),此时也压得格外低沉稳重。 步练师心里暗道了声彩。 沈逾卿这等年纪,能坐在薄将山的手边,肯定不是因为他像猴——他这三言两语,可解决了步练师一心头大患: 她还活着这件事,确实不适合传出去。 步练师先前权柄煊赫,又刚果直断,在上京不知得罪了多少贵戚权门——想当年国舅爷的爱子挟贵倚势,强/污了国子监的女夫子;六部九监投鼠忌器,装聋作哑,互相推诿,女夫子含羞自尽,最后惊动了麒趾殿的步练师。 步练师做主彻查,人证俱在,当场结案。彼时无人敢打国舅爷爱子的法鞭,步练师直接劈手夺来,一鞭下去,血溅五步,直接抽断了国舅爷爱子镶金嵌玉的脊梁骨。 由此可见,盼她不得好死的,可远远不止薄将山一个。 如今步练师神秘复活,说得好听点是大难不死,说得吓人些就是欺君罔上—— 这件事往大了讲,步练师可以再掉一次脑袋;这件事往小了讲,可以招得暗杀刺客来。 沈逾卿一眼看透其中关窍,手脚干净地给她处理了。 步练师心里好感大增,沈逾卿真是一只好猴。 薄将山双手交叉,抵住下颚,冲沈逾卿笑了笑,仿佛一位欣慰的慈父:“右丞果然机敏。” 沈逾卿此生圆满,猴叫一声,窜上房梁。 步练师:“……” ——薄将山到底给这小年轻下了什么蛊!!! · · “如此说来,”步练师偏过头来,“薄相国并不知道我复活一事?” 薄将山眉眼一弯,他模样周正,眉眼英俊,不发病的时候,笑容居然很有如沐春风的意思: “我该知道吗?” 步练师皱眉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薄将山笑道:“看来步大人是真不知道。” 蔻红豆幽幽补充道:“令公,相国是真不知道。” ——停。 朝中多祸从口出,因此权臣开/口/交/谈,个个都是谜语人。步练师在天牢蹲了太久,又掉了一次脑袋,谜语功底早已生疏,只能抬手叫停:“……” 她眨眼之间,心思飞转,瞬息理出了两条信息: 一,薄将山并不知道她复活的内情:他是真不知道,步练师是如何复活,又是如何出现在这乌苏江边的。 二,步练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复活,而薄将山也清楚这事——啧实在是有点绕——就是说,他心中清楚,步练师自己也不知道。 沈逾卿从房梁上倒挂下来:“难不成是天公作美,给了令公第二次机会?” 步练师和薄将山异口同声:“不可能。” “神鬼之说不可信。”步练师眉头一蹙,“步家祖坟可是在京畿之地,我要死而复生也是在自家坟头,为何会出现在这乌苏江?” 薄将山与步练师交换了个眼神,心下了然,悠悠接口:“又恰巧撞上了我南巡。早上一分,晚上一刻,我与步大人都不至于相遇。” 步练师颔首同意,她这倒霉也倒得太有技术含量了些,稍微一个错差都不会撞上这薄将山。 ——为何如此? 她与薄将山皆为权臣,嗅觉早已敏于常人,他们一个眼神就能互通心意,彼此都嗅到了幕后推手的味道。 是谁安排了步练师的复活? 把甫一复活的步练师,安排在薄将山南巡之路上,这又是何意? “两位大人,不如这般想。” 老人的声音沉稳庄重,仿佛悠然吟哦的古琴。 步练师眼皮一跳。 本来口吐白沫昏过去的连弘正,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老人气息沉凝庄严,眼神灼灼生光,像是一头壮心不已的老迈白虎,盘踞在步练师对面的太师椅上。 红豆的金针暂时压住了连弘正的老年疯病,眼下神志清明的苍髯老臣,便是薄将山手里,最为智慧的一张王牌。 薄将山收集工具人,可谓是眼光独到。步练师坐在连弘正对面,也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威压,冷冷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这就是三朝老臣的魄力。在老人沧桑睿智的眸光下,步练师还只是个资历尚浅的小小女孩。 “要想知道是谁救了步大人,就得清楚是谁杀了步大人。” 连弘正咳嗽一声,低哑问道: “步大人,你可还记得,自己为何落狱,又因何而死?” · · ——因何而死? 步练师默了一默,她神色浸在阴影里不甚分明,声音倒是冷淡镇静的: “自然是‘请诛步氏,以清君侧’。” 薄将山心里冷嗤一声。 看,这就是你忠的君;瞧,这就是你爱的国! 但此时的步练师嘴角紧绷,脸色苍白,背脊挺直;她像是被鹬盯住的蚌,被逼入死地的狼,竭力地绷紧了自己的尊严和体面。 薄将山又不愿真的看见她的眼泪,只能把话题顺着往下说: “步大人是皇上的一把快刀。皇上被三柱国掣肘多年,早已有意削减柱国的势力;而步大人的‘连田策’,直接从田产入手,激怒了三位柱国。” 要说当今圣上周泰,这皇帝当得着实尴尬。他早年即位时,不过十三岁;加上先帝过分削弱外戚,周泰母族卑弱,五位柱国实则控制了大朔实权: 东泰公;西华公;南衡公;北恒公;中嵩公。 胡姬女生下的薄将山,能够因功被封为嵩公,位列五柱国之末,此举意义非凡——代表着皇帝终于在五柱国内,狠狠地楔下了皇室周家的势力。 而西华公姜氏看破官场,早已挂印而归,姜氏一姓至此淡出政治舞台;如今压在皇帝头顶的三座大岳,便是东泰公·太乙李氏、北恒公·关西张氏、南衡公·天海戚氏。 李、张、戚三位柱国,权势煊赫滔天,关系盘虬错节,早已是大朔官僚体系上的一棵参天巨榕;皇帝周泰如今正值壮年,在大朔站稳了脚跟的天子,自然想铲去这一心头大患。 周泰贵为天子,自然不能亲自与臣子急眼;他需要一把上好的快刀,足够强大、足够正直、足够忠诚,替他砍去这棵异姓大树。 这把刀,正是名相步九峦唯一的血脉,上京步家曙后星孤: ——步练师。 可惜周泰操之过急。他低估了三公的权势,高估了自己的权柄;被三柱国夹/逼之下的皇帝,“清君侧”的大势之下,只能仓皇弃卒保车—— 步练师由此落狱,血祭钟雀门。 · ·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坐着。 她一生刚直不阿,鞠躬尽瘁,为国效命,为君尽忠。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为何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既是弃子,何来冤屈。 ——但她也是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会没有冤屈? 薄将山突然道:“步大人,喝茶么?” 步练师莫名其妙,这男人又发什么疯? 红豆将一盏热茶奉来,步练师心头一动,低头品茶,长袖遮掩,眼泪刚好掉进了茶碗里。 此刻无言,四座皆寂。 连弘正长叹一声: “步大人,你复生一事,并非天意,实则圣意啊。” 步练师一静。 她猝然抬头:“您的意思是——” 连弘正笑道,慈蔼极了:“您甘心么?” “圣上经营多年,岂能甘心罢手?”连弘正看向步练师,老人的目光复杂又幽深,“步大人,您甘心么?” ——你甘心命丧于钟雀门,以大不敬之罪收场,就此消失在大朔宦海吗? ——你甘心屈于三公强权之下,眼见这佞臣当道,小丑跳梁;公义销声,君主无权,动摇这江山社稷、国之根本吗? ——你甘心放弃这片土地,这方子民,这个国家吗? 步练师,你甘心吗? · · 步练师撩起眼皮,眉目凛冽,眸光锋锐: “——步家后人,当为天下先。” 我不甘! 第6章 背上书 是什么字 夜半子时,冷月天悬;暗雨笼江,天地潇声。 巨轮楼船好似一座巍峨宫殿,辉煌壮丽,光华耀眼,静静泊行。与楼船相比,艨艟纤细小巧,仿佛是追随凤凰的百鸟,无声无息地撞碎这弥天雨幕。 人就是贱得慌。步练师估摸自己是躺久了棺材板,被拔步床伺候着反而睡不着,干脆起身披衣,推门出来看雨。 结果步练师抬头一看,与薄将山四目相对,立刻就想调头走人:“……” 怎么又是他,这也能撞上? 薄将山正侧坐在几步开外的朱漆阑干之上,背靠朱红大柱,手夹翠玉烟管,雍容古意的永安八年造随意地搁在脚边,眩出一笔漆黑冷冽的锋寒。这人估计也是夜半起兴,白发并未束冠,穿着也颇为随意,一改平日里的冷肃阴沉,反而呈出一番放浪劲逸的侠气来。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步练师碍于礼数,只能硬着头皮站定,“相国好雅兴。” “步大人这就冤枉薄某了。”薄将山一咬烟杆,似笑非笑,“我明明为的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令公风仪,薄止心折。” 步练师:“……” 步练师咳嗽一声,避过脸去:“相国,烟草劳肺伤身,最好是戒了。” 薄将山一扬眉毛,翠玉烟管倒手,把柄朝着步练师,展臂递给了她:“那步大人替我保管着。” 步练师:? 客套话而已,我们很熟吗? 薄将山悠然收回,他倒是坦荡,反而显得步练师小家子气了;步练师当然不许自己的气度矮他一头,当即劈手夺过了烟杆:“步某收下了。” 薄将山忍俊不禁,朗声大笑。 步练师臭着一张脸,看着这神经病半夜发作: 薄将山,你无聊? 薄将山审美特殊。旁人见步练师冷若冰霜的脸色,只会觉得大难临头;而薄将山这种足金足量的疯子,才会觉得这张脸就是惹人怜爱—— 可爱极了。想让人细细剥下来,收藏在金屋玉匣里。 步练师注意到了薄将山的目光:“相国在想什么?” 薄将山直抒胸臆,语气温柔,神情宠溺:“剥你的脸。” 步练师:“……” 这男的怎么一言不合就发癫。 · · 薄将山只是嘴上说着好玩,倒不会真的跟步练师撕——物理意义上的撕——撕破脸,毕竟当夜在书房密谈,基本能确定一个事实: 他们有共同的,明确的、强大的敌人:三柱国。 而如今时来运转,步练师无从选择,只能与薄将山合作。 步练师淡淡地把茶喝了,万般思虑在心中飞速疯转,这是目前而言,她最聪明的活法。 先前步练师与薄将山势如水火,其根本的利益干系,是储君问题。太子周望在天一殿做尚书令,薄将山身为尚书左仆射,是太子集团中唯一的“柱国”,也是太子手中一柄最快的刀;而她步练师,则支持这几位皇子之中,军权最大、勋功最多、武艺最高的—— 二皇子,关西秦王,云麾将军,周琛。 她的发小,她的竹马;她的两小无猜,她的天真浪漫。 薄将山偏头看她半晌,眼神甚不明朗,突然凉悠悠道:“步大人,且抬头。” 步练师回过神来,抬起眼去。只见江雾飞渺,远山延绵;山花欲燃,环抱古刹,正是梧州城郊的佛庙。 梧州到了。 薄将山很轻地笑了一声: “‘伍胥山头花满林,石佛寺下水深深’。” “……”步练师脸色骤地一寒,冷冷地觑着他,“相国,我耳力不好,你说什么?” 步练师素来不爱吟咏风月,但还不至于听不出薄将山的暗讽,此句棹歌下句便是“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 薄将山这是在讥讽她对周琛的心意! ——大胆!!! 薄将山慢声轻嘲,越说越轻:“看来步大人记性不好。” 他俯下身来,凑近步练师的耳侧,语调愉悦,字字诛心: “步大人,你身陷囹吾后,你猜秦王做了什么?” 步练师青筋暴起,碍于礼数,但竭力克制:“薄大人,皇子举止,……不是我等臣下能够妄自非议。” “薄某只是在帮大人回忆,”薄将山低低地笑了起来,“秦王可是什么也没做。” 周琛为了避嫌,对步练师一死,可是不管不问。 步大人,这就是你,倾慕的男子? · · 杀人诛心。 步练师浑身一震,双手握拳,但她定力超卓,究竟还是忍住了。 她理解周琛,她毫无怨怼。 步练师被斩,只是皇帝在三柱国前吃了瘪;周琛身为皇子,他皇帝爹尚且搞不定的怪物,他又能做什么呢? 况且太子与他关系日渐紧张,为了避人口舌,自去把柄,与她一介罪臣划清界限,那是再明智不过的。 至于这青梅竹马之关系,两小无猜之旧情…… 红尘知己三千个,她究竟算得了几钱? 她突然觉得一阵心寒,又有几分可笑,也不想再与薄将山计较,兀自笑道: “所以?” 薄将山一静。 “薄大人,”步练师无悲无喜地看着他,“一私事耳,何必挂怀?” 江上冷风一卷,船上灯笼飘摇,光影乍然无序,疾风乱影之中,二人四目相对,像是两匹狭路相逢的孤狼。 “私事。” 薄将山一扬眉刀,语气暧昧地重复: “……哦,私事。” 步练师下意识地觉得不妙,还未来得及动作,整个人就被捞了起来。 · · 什么? 步练师足足用了三瞬,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薄将山单手便把她捞了起来,正往自己厢房的方向走去! 步练师:“……” 不对,不对,这个戏码,怎么有点像良家妇女,被贼人掳掠…… 步练师位极人臣已久,一时间脑子竟转不过来,此刻突然醒悟道: 等等,我不就是这良家妇女? 对,她现在铳枪不傍身,就是个弱质女流! 步练师:“……” 这薄将山,岂不就是采花贼? 步练师后知后觉,怫然大怒:“薄止!你放肆!!” 她听见薄将山笑了,笑得她不寒而栗,笑得她手脚发凉。 他笑道: “多骂点,我爱听。” · · 此为常识:女子遭贼人掳掠,定要大叫非礼,向旁人求救。 步练师死死地咬着牙:“……” 一,她很清楚,这里可是薄将山的疯人院,他就算活/剐了她步练师,也没人会说一个不字,沈逾卿估计还会猴叫一声“好耶”; 二,她可是堂堂步家嫡女,三品金印紫绶,哪有放声大叫的道理! 三—— 她不叫,她动手! 步练师反手一拔头上发簪,猛地刺向薄将山臂膀大穴:“放开我!” 发簪锋利无匹,霎那就见了血,薄将山纹丝不动,连气息都没乱: “步大人喜欢这么玩?” 这个男人疯得太自由,步练师惊得一时语塞:“……” 不是,这疯子,当真不会痛么? “继续。”薄将山笑了起来,步练师毛骨悚然地发觉,这笑声居然颇有些宠溺的意思,“我就喜欢会挠人的猫。” 疯子! “……”步练师有些发抖了,“薄止,我敬你为相国,你不能——” 薄将山迈进门槛,出声唤道:“红豆,研墨。” 蔻红豆淡定万分,低头称是:“相国英明。” · · 幼娘是被蔻红豆唤来的。 小姑娘本还睡得迷迷糊糊,被红豆引着进了厢房,抬眼一瞧步练师,被吓得清醒了十成十:“小姐——!” 步练师安静地趴在床榻上,光滑的背脊被煌煌烛火一映,仿佛触手生寒的美玉。 幼娘当即就跪在塌下,眼泪簌簌流落:“……小姐,小姐?” “得了,没事。” 步练师仍旧趴在原处,只是嗓音有些哑。她摸了把脸,撑着额头: “我这背上,是什么字?” 幼娘小声答道:“小姐,……是一个‘薄’字。” 步练师白盈盈的背上,盛着一个苍劲飞逸的薄字。 步练师:“……” 她拥着被褥,骂累了也骂困了,整个人都被折磨得有些麻木。薄将山命红豆扒了她衣裳,就专门为了写个姓氏,这是孩童得了趁手的玩具,特地要标上自己名字么? 薄将山,你有病! · · 【注】 *1:步练师与薄将山所对诗句,皆出自韦庄《菩萨蛮》,“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下句正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2:“伍胥山头花满林,石佛寺下水深深。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出自朱彝尊《鸳鸯湖棹歌》。 第7章 瘦雨针 微服私访 梧州码头,瘦雨如针。 大朔惯有权臣出京南巡的旧例,好比这纪委督查组全国巡回,为的是“反腐倡廉,体察民情,宣扬国法”。 这钦差人选也颇有考究,出身必须符合四个字: “无家无后”。 没有世家背景,杜绝子孙后代,从根本上保证钦差的清正廉洁。符合“无家无后”的,一般都是女臣:按大朔律法,女子入宦便是法律意义上的男子,是断然不可嫁人生子的。 本来这步令公一死,各地大吏都松了口气: ——朝中五品以上的女文臣,除去铁血手腕步练师,哪一个不是好相与的? 今年南巡的钦差大臣,果然是个好相与的,但却不是个女臣: 乃尚书省左仆射,薄将山薄大人。 这也不奇怪。薄将山出身极为特殊,是有北狄血统的汉人;按照大朔律法,北狄血统的男子,出仕便是绝嗣:不许娶妻,不许生子。 但大朔律对男子宽容多了:薄将山要是觉得裤腰带紧得慌,养姨娘、抬贱/妾、逛青/楼也是可以的。顶多御史台的老夫子骂一骂,皇帝基本左耳进右耳出: 薄将山毕竟生理无比健康,总不能把人家当自家太监管教。 是以,总有人千方百计地想往他房里塞点妲己貂蝉,事先分析薄将山的对女人的品味,通常会得出一个很恐怖的结论: 跟薄相国来往最多的貌美贵女,好像是步令公。 想想步练师那张冷脸,再想想她的断骨铁鞭,再想想在她手里栽过的贪官污吏……于是也没人打薄将山后院的主意,毕竟大朔也找不出第二个和步练师酷肖的女子来: 薄相国,可能有那个大病。 · · 被步练师的铁血手腕威吓多年,如今终于换了个人,梧州太守还不至于如此慌张:他事先也做了好一番功课,这薄相国可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比步练师那母/夜/叉可要和善多了。 但是—— 梧州太守傻眼了:“相国……这是不在?” 他可是一大早就在码头上侯着,整个人都在雨里泡发霉了! 留在楼船上的,乃吏部侍郎,百里青。 百里青实乃薄家疯人院新秀,品貌才学俱是极佳(这个“品”有待商榷),翩翩公子往甲板上一立,端的是一派风流蕴藉: “陈大人。” 各州太守与吏部侍郎,同为大朔四品官员,两人在凄风苦雨里相见,礼数倒也不多,梧州太守擦着冷汗切入正题: “百里大人,相国这是……” 去哪里了? 百里青的笑容像是刻在脸上的一般,从刚才到现在,一刻都没有变过:“陈大人,相国说,要随意走走。” 随意走走,翻译过来,便是“微服私访,突击检查”。 梧州太守心中头大如斗,脸上只能尬笑:“……” 这薄相国,不好对付。 · · 与此同时,梧州城郊。 “窝里仙人板板,”沈逾卿目瞪口呆,“今天好逑大的雨哦!” 步练师上气不接下气:“……” 你知道还跑这么快? 且说步练师一身荆钗布裙,撑着把笨大的油纸伞,在磅礴豪雨里艰难跋涉上来。沈逾卿也是一身便服,更加显出猴儿本色,在山间几个借力,就滴溜溜地翻过了山坡,仿佛一块长了翅膀的黑炭,还发出几声自由的猴叫。 步练师麻了:“……” 薄将山和沈逾卿,身手皆是一流,确实适合微服私访,侍卫、车马、随从皆是不用带。若不是步练师这个拖油瓶,薄沈二人怕是早就把这一带全部逛完了。 蔻红豆幽幽地跟着步练师,仿佛青/天/白/日下飘着的鬼:“令公若是体力不支,我且叫相国慢些。” 步练师回过头去,蔻红豆脸不红气不喘,走过湿烂的山泥时,活像是蜻蜓点过湖面——不用看了,这也是个轻功一流的,只有她步练师是认认真真用双脚在爬山。 薄家疯人院高手遍地,连侍女都是个轻功高手,可见薄将山把挑老婆的心思,都拿去蛊惑工具人了。 步练师性子要强,断然不肯示弱:“我撑得住!” 红豆低头应道:“令公英明。” “……”步练师满脚泥泞,一身狼狈,怎么也看不出来英明,“红豆姑娘,你恭维人也要看场合。” 红豆低头称是:“令公英明。” 步练师:“……” 麻了。 · · 为了昨晚背上那个“薄”字,步练师给薄将山摆了一早上的脸色,薄将山说什么她都不应,二人全靠沈逾卿和蔻红豆传话交流。 等步练师终于爬上山坡,薄将山已经和山间老农谈完了话,正施施然从柴棚里起身,朝沈逾卿问道: “钧哥儿,问令公喝不喝水。” 钧是沈逾卿的字。沈逾卿回头朝步练师,就几步路的距离,他又重复了一遍:“令公,相国问你喝不喝水。” 步练师扭头与红豆道:“我渴。” 红豆复读:“令公回答说渴了。” 沈逾卿复读:“相国,令公说渴了。” 薄将山表示收到信号:“沈钧,把水瓢拿去。” 综上所述,好一幅早期交流障碍驯服野生人类的画卷。 本来步练师心里有气,是不想和薄将山呼吸同一个世界的空气的;但薄将山说要体察民情,作为爱民如子的好官,步练师的脚就自己跟来了。 步练师问红豆:“老农怎么说?” 红豆复读:“相国,令公问老农怎么说。” 薄将山摇摇头,比了个手势。 红豆本想学着比个手势,但步练师终究没忍住,还是先一步答道:“这么便宜?” 薄将山罕见的严肃:“对,这就是梧州的价。” “等等,”沈逾卿没跟上两人的交流,“什么价?” 这也不怪沈逾卿看不懂。沈逾卿年纪轻,入宦晚,资历浅,和薄步二人不是同期,自然看不懂权臣之间不言自明的一套惯用手语。 薄将山的这个手势,便是指当地粮食的价格。 “等等,”步练师眨了眨眼,她昨日在薄将山书房翻过账册,此时各地粮价在她脑海里疾风骤雨地过了一遍,瞬间理出了一个大致图表,“怎么可能?虽说这梧州是吴江地区的良田福地,但……” ——这粮价也太低了些! 沈逾卿的专长不在民生,此时听得一头雾水:“啥子,我懂不起,粮价低,百姓不就吃得起莽莽?” 吃得上饭,还不是好事? 步练师和薄将山同时乜了他一眼:傻。 沈逾卿遭到了双重鄙视,默默闭上了自己的猴嘴: 别说,相国和令公,还怪有默契的。 · · 沈逾卿出身世族大户,又在上京待得久,认知是典型的市民心态——粮都是买来的,这粮价低了,那不是好事么? 可是这里是梧州,乌苏江边的粮食重地。这粮价一低,那官家收的就更低,这农民还要不要活? 农民是一种很温和的百姓。只要没逼死大片的人,农民一般是不会造反的。如今粮价一压,梧州还算稳定,那是因为农户各家还有寄存,暂时饿不死什么人。 但是—— 步练师心头火起,等粮吃完了,这农民手中无银,就只能卖地当佃农了! 这事看起来复杂,实则很简单: ——背后有人在屯田,特意打压粮价! “附近世族,”步练师蹙眉道,“最说得上名号的,是哪个姓?” 这题沈逾卿倒是会:“是‘胡’。” 梧州胡氏? 薄将山和步练师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天海戚氏的外族?” 此事牵系到三柱国之一南衡公,那整个味道就变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薄将山和步练师交换了一个眼神,四人便往山里深处走去,他们得走访更多的农户。 沈逾卿突然道:“你们要做什么?” 他陡地换了个强调,又沉稳又寒冷。 步练师不明所以,抬头一望,悚然发觉,山坡上站满了人,正脸色不善地盯着他们。 “滚出去,”为首的瘦金牙阴阴地道,“外乡人。” 第8章 追凶寇 何人指使 啧? 步练师眉尖一蹙,话未到喉咙,便听见沈逾卿朗声笑道: “你就不是梧州口音,在这装什么本地人排外?” 这句话一针见血,瘦金牙脸色一变。 沈大猴儿负手而立,稳稳站定,长身玉立,器宇轩昂:就是实在黑了些,但黑也有黑的俏法,不影响他是个英俊少年。 “——还是说,”沈逾卿冷冷地觑着瘦金牙,嘴上却凉凉地笑了一声,“这里有什么东西,不方便给旁人看?” 瘦金牙怒道:“休得血口喷人!” 飒! 四根银针从暗处疏忽掠出,刺破山间淡白烟霭,阴滑地刺向步练师一行人! 不妙! 沈逾卿眉毛都没动,眸光沉稳而凛冽,直叫瘦金牙出了一声冷汗。 薄将山也没动。或者说这男人从刚才起就不在状态,百无聊赖地偏头欣赏着路边山色,神情里有一种意兴阑珊的慵懒。 ——动的是蔻红豆。 红豆姑娘右手一招,动作曼妙妖娆,像是舞娘翩然起舞;一眨眼的变数,红豆的指间就已夹着四根银针,针上碧色凄然,显然是淬过剧毒。 红豆手腕一震,掌力催逼而来,四根毒针齐齐震出一声“嗡”,在山坡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下,硬生生地碎成了一抔粉尘! 步练师眼皮一跳,心下恍然: 窦氏太极? 蔻红豆、蔻红豆、蔻红豆……步练师心思急转,薄将山的这个侍女,难不成是当年窦尚书的爱女,百年难见的女武状元,窦家太极传人窦蔻? ——这窦家于多年前就被满门抄斩,窦蔻早就被发卖到教坊司了! 但是薄将山出手了。 薄将山尚且能偷天换日,把连弘正从澹台大案中救出来;区区一窦家小姐耳,以薄将山的权势易如反掌。 这窦蔻居然是被薄将山收作了贴身侍女? 薄将山低声道:“步大人。” 步练师心中一动,她不得不承认,两人针锋相对多年,先倒台的是步练师,这事其实也不能全怪三柱国。 步练师心性高傲,最不喜结党群聚,多年来仍旧是孤身一人;而薄将山擅长笼络人心,如今的薄家疯人院龙盘虎踞,这个幕僚集团虽然疯了些,但是无比成熟出色。 要换作先前的步练师,此时定是不屑一顾,顶多冷嗤一声“结党营私”;但现在步练师站在这山间泥地里,叫这群刁民团团围住,却有些明白了薄将山要张罗疯人院的用意。 薄将山出身寒微,无所依凭,仰仗的完全是自己一身的本领。官场从来都是贵族的游戏,王侯多如狗,世族满地走,要想在朝堂拼出一席之地,处境之困窘,步履之维艰,可不是步练师这种高门贵女能够想象的。 她是步相之后,又为曙后星孤,自幼起便是天子门生,倚仗的是血脉的尊贵,拿捏的是皇赐的权柄。 这是投胎的幸运,不是她自己的本事。 步练师看着脚下泥泞的土地,突然意识到自己较于薄将山,真的没什么了不起。 薄将山扬声喝道:“步大人!!!” · · 这一声步练师终于听见了。 步练师陡地回过神来,这才发觉那群刁民已然冲下山坡,手持利器,喊杀过来 ! 瘦金牙尖声叫道:“一个不留!” 步练师怫然大怒,当真放肆,对朝廷命官行凶,那可是连坐大罪,你全族的户口簿都不够死的! 薄将山:“……” 他算是看明白了步练师,此人虽然刚凛正直,但卸下那层铜皮铁骨,内里居然是个天真姑娘。 眼下遇到刁民灭口,步令公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和亡命徒讲大朔律法: ——你这么做是犯法的! 薄将山感慨万分,满腔柔情: 真的可爱,好想掐死。 · · 这厢步练师倒是不知道,自己在薄将山眼里,已经可爱到了会被掐死的地步。 ——眼下情况,她不用可爱,就要死了:“……” 这群人打扮不过是乡野刁民,但个个拳脚功夫不错,沈逾卿和蔻红豆拦住了大半,但仍有漏网之鱼往步练师这边冲来,一把飞钩寒光凛凛,直往步练师心腑甩去! 锵! 永安八年造唰然出刀,青天白日里好似劈下一道雷;薄将山一刀截住了飞钩,飞钩上链接着的铁索哗啦一声,反而被他的刀身缴卷而起—— 步练师眼睁睁地看着甩出飞钩的那人,反而被薄将山拉扯了过来;薄将山面色如常,进步收肩,刀刃横甩,永安八年造平滑无阻地切开那人颈项,好比烙红的钢刀切开糯软的点心。 刀似惊雷,血如飞虹。 薄将山头戴斗笠,袍袖飞逸,反手持刀,刀刃见红。他在这弥天大雨里,像是一篇错落有致的长短句。 薄将山悠悠抬手,步练师怔然回望,神使鬼差地没有避开,仍由他冰冷的手指,擦去了自己脸上的血迹。 薄将山还在笑:“红色真衬你,回头给你裁件红衣裳。” 步练师面上发热:“少占我便宜,我才不跟蔻红豆撞衫。” 薄将山这回真的被逗乐了,朗声大笑起来,反手一刀从腋下刺去,直接把背后偷袭的那人捅了个对穿。 · · 沈逾卿身陷混战,听见背后笑声,不由得纳闷:“相国何故发笑?” 只听见一声清脆的骨裂声,蔻红豆漠然地拧断了一人脖颈,随手把他扔到一边去,口中恭敬地答道: “红豆不知,也许是有病。” “对哦!”沈逾卿爽朗地猴叫,“相国就算有病,也是最厉害的病!” 真不愧是相国! · · 瘦金牙眼皮一跳,心道不好,这群外人不好相与,眨眼之间就把他的人手砍得七七八八。 为首那个大黑炭(沈逾卿)最是可恶,此人手持一把火神铳,明明是远攻的武器,硬生生被他玩出了近战的风采。此等距离下的火神铳的威力极其恐怖,每一次铳声暴起,便是血/肉/横/飞、红雨纷纷,沈逾卿半身浴血,表情爽朗,发出一声欢快无比的猴叫: 相国,夸我! 瘦金牙倒不知道沈逾卿心里只想着要获得薄将山的表扬,他只觉得这人疯得可怕(当然心里只想着要表扬也是疯得可怕),心生怯意,只不过是拿钱办事而已,他可不想在这种鸟地方,死在一个疯子手上! 他悄悄地淡出战圈,钻进一旁蓊郁山林,还是先走为上…… 砰!!! 铳声乍起,鸟兽惊散! 瘦金牙浑身一凛。 他太阳穴旁边的草木,被一枪轰成了碎片,锋利的木屑四溅而开,拍在他脸上时,好比一记凶狠的耳光: 只要再偏一毫厘,那这样炸开的,就是他的脑袋! ——这精准无比的一枪,自然是步练师动的手。 步练师踞于一颗榕树之上,长乐三年造像是一条森然巨蟒,冷冷地指向瘦金牙的方向。 步练师寒声道: “想留哪条腿?” 瘦金牙抖如糠筛,扑通一声跪下了:“女侠饶命,我是被逼无奈啊!” 他嘴上喊得情真意切,眼底却掠过一线凶光。 一个伙计颇为乖觉,此时正从榕树另一面爬上去,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步练师: 这四人中,步练师功夫是最弱的;先拿下这个娇贵女客,还愁拿捏不了那几个疯子! 误会大了。 步练师脸上无波无澜,长乐三年造突然转向,铳枪枪口朝向背后,喀嚓一声反架在她肩膀上。 步练师头也不回地按动扳机。 砰! 铳枪开火似是平地惊雷,那个伙计的脑袋便是一碗被打碎了的红汤,红的白的黄的紫的,在半空一块迸了出来,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误会大了。 她虽然贵,但一点也不娇。 步练师看着瘦金牙,莞尔一笑;这一笑能止小儿夜啼,瘦金牙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大叫道: “大人冤枉啊!!!我是受人指使,逼不得已啊!!!” 步练师冷冷追问:“何人?” 瘦金牙眼睛一转,面露犹疑,步练师倒也没跟他客气,长乐三年造再度开火,一枪轰断了瘦金牙的右脚腕。 “我说!我都说!!!”瘦金牙惨声高呼,“是——是——是步令公!” 步练师:“……” 第9章 恶鬼道 皇权特许 子曰,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这口黑锅是又大又圆,饶是步练师见过大风大浪,此时也被扣懵了:“……” 艳阳天里,她在钟雀门掉了脑袋;风雨夜里,她在渔船上醒来。这中间可是过了一个冬春,要仔细一算,步练师起码在那口黑棺材里躺了小半年的光景。 ——居然就有人胆敢冒充她的名讳了? 瘦金牙的手下早就没什么斗志(被一只滋儿哇的猴杀了个对穿,正常人见了都会害怕),此时一见头领被步练师一枪擒获,顺理成章地放下了武器。 薄将山淡淡地看了一眼:“沈钧。” 钧是沈逾卿的字。沈大猴儿得令,脸上没什么表情,火神铳利落一甩,铳声轰响如雷,霰溅的弹丸撞碎寒雨,一气贯穿了投降的打手们。 步练师惊声喝道:“薄止,你做什么?!” ——他们既是投降,那就没了威胁,做什么还要杀他们? 沈逾卿低声道:“令公,既然提到你的名讳,此事必然牵系甚广。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步练师心说这还用你教,我也知道夜长梦多的道理! 但这也是五六条活生生的人命,这些投降山民虽命值三尺,但说不定就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生杀予夺定要慎重考量,怎能如此儿戏? 若你是江湖草莽,教化不驯,那还另说;你我好歹也是朝廷大员,登科入宦哪一环没拜过儒圣,还能不知道仁义二字如何作写么? 但这话涌到嘴边,步练师又忍住了: 仁义二字,她步练师,当真问心无愧么? 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靠的是薄将山的救济,步练师已经失去了和薄将山叫板的资格。而且现在事发突然,也不是站在这争辩的时候。 弥天大雨,叆叇山岚。 薄将山、沈逾卿、蔻红豆头戴斗笠,血气狂漫,衣袂飞扬。他们每个人的脸庞都浸在阴影里,像是一尊尊恶面佛陀,震慑住八方的魑魅魍魉。 ——大朔有例,戕命臣者,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步练师避过脸去,不再言语。 薄家疯人院,沉静如红豆,欢乐如猴儿,其实究其内里,都是一样的绝望,一样的杀气,一样的狠戾。 他们的路本就是修罗恶鬼道,哪修得到一颗菩提慈悲心? · · 步练师终于见识到了薄家疯人院的刑讯技巧。 根本无需薄将山亲自动手。红豆姑娘幽然上前,手捏一根金针,刺向了瘦金牙的脑袋要穴;瘦金牙如遭电击,痛得浑身发颤,竟是比步练师一枪断腿时还要剧烈,眼下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红豆面无表情,伸出盈白手指,按住另一侧的穴道;瘦金牙的疼痛似乎是稍稍缓解,挣扎着大喊道:“我说,我说,我都说!!!” 红豆漠然不语,手指一松,瘦金牙再次尖叫起来,这下连神志都恍惚了:“我说的是真的!他们真的自称是步氏残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红豆用眼神请示薄将山。 薄将山压根就没看这边,神色悠然自得,低头摘了一朵山间野花。 红豆得令,手指按住瘦金牙的穴道,替他暂缓疼痛,寒声问询道:“‘他们’?他们是指谁?” “胡家!胡家!!”瘦金牙生怕红豆松手,急急答道,“梧州胡氏,手眼通天,我可不敢得罪他们!” 步练师纵身下树,冷嗤一声:“区区胡氏耳,算得几分轻重?” 小家小户耳,配什么“手眼通天”? 沈逾卿无言地挠挠头,作为沈家嫡长子,他内心自然赞成步练师。上京沈氏清贵显赫,尚不敢自称“手眼通天”;梧州胡氏顶多算个地方上的殷实农户罢了。 薄将山笑了一声,俯身把那朵山间野花,簪在步练师的发髻上: “——‘破家县令,灭门府尹’。步大人若想真的体恤百姓,同感众生,还是先把身段放下为妙。”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会投胎。 步练师:“……” 步练师咳嗽一声,的确她太傲慢了,大方认错便是:“相国所言极是,这话我收回去。” 沈逾卿发出一声猴叫:我也是我也是,相国永远的神!我的心都是相国的形状!! · · 根据瘦金牙招供,步练师心思飞转,整理出三条信息: 一,他是受胡家人指使,凡今日进山的外乡人,一律杀掉埋尸。 二,胡家老早就打着步练师的名号,在梧州城郊作威作福多年。 三,薄将山是真的打算端了胡家。 前二条还有待进一步思索,只是这第三条格外吊诡。她了解薄将山,此人虽然算不上腌/臜/小/人,但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要端了胡家,那就是打上头天海戚氏的脸,他莫非真的做好了准备,要向三柱国之一开战? ——为何如此心急? 步练师看了薄将山一眼,薄将山居然读懂了她的眼神,凉悠悠地笑道: “令公有没有见过这样一种人?” 步练师奇道:“何人?”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絜其名’。” 臣虽不佞,数奉教於君子矣。 步练师听出来了话中意思,匪夷所思地睁大了眼睛: 你,这是为了……我? “梧州胡氏,自寻死路。” 薄将山神色温和,只是这病气森然,令人不寒而栗: “——薄某,送它上路而已。” 他说得有多深情宠溺,步练师背脊就有多凉,她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薄将山大笑起来: “步大人,你这是怕什么?” ……我这可是,“爱”啊。 · · 权臣外巡,那就是皇帝耳目,照例是要碰到天花板,也要踩到水沟底的:要知道穷的人有多穷,富的人有多富,才知如何平衡矛盾,维系一方安宁。 四人料理完瘦金牙,便一路踅入山林,往大山深处走去。 薄将山照例是要把穷乡僻壤趟一遍的。这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胜在尽职尽责,吃苦耐劳。他出身低贱,太懂民生疾苦,从这方面看,步练师其实真的不如他。 沈逾卿奇道:“你们发现了么?” 步练师给了个眼神,示意猴儿畅所欲言。 “……”沈逾卿一皱眉毛,“这一路过来,怎么不见女人?” 一个女人也没有! . . 【注】 *1:“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絜其名。臣虽不佞,数奉教於君子矣”出自《史记》(卷八十:乐毅列传第二十) 第10章 女头祀 怎么不跪 步练师蹙眉道:“或许是民风闭塞?” “非也。”薄将山悠然道,“一个地方越穷,养家二字,越无男女之别。此地偏僻,门户凋敝,农妇为了养家,也要出门营生。” 步练师精于反贪反腐,薄将山擅于扶贫济困;两人身为国之重臣,在民生方面各有所长。眼下被薄将山驳了话头 ,步练师倒也不觉得丢脸,捏着鬓角、连连点头,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步某不才,相国多提点才是。” 薄将山手指蜷了蜷,不由得看了步练师一眼,步练师心里莫名其妙,歪着头看了回来:“嗯?” 薄将山:“……” 薄将山心里陡地生出一股冲动,他想把步练师关在那金屋玉锁里,她的百般骄矜,她的千般婉转,皆被他一个人攥在手心,旁人不得窥觑半分。 这是他的孤寒冰川一座,也只准在他的掌心消融。 “……”步练师后脊生凉,退后一步,“相国?”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男的又发什么癫? “我想把你关起来,”薄将山向来儒雅随和,直抒胸臆,“你要试试看吗?” 步练师早就被这神经病折磨麻了,此时也不再大惊小怪,反而是淡定地朝他冷笑: “相国,好好说话,不要发疯。” 薄将山好整以暇:“那就都听步大人的。” 步练师面上发热,咳嗽一声:“……” 薄将山,长城就是拿你脸皮砌的! · · 一旁的沈逾卿咬牙切齿:“……” 一旁的蔻红豆面无表情。 沈逾卿乱喝了一坛飞醋,不满地猴叫道:“相国怎么不把我关起来!” 喜新厌旧! 蔻红豆低头称是:“相国英明。” 沈逾卿:? · · 那厢薄将山走近一户农家,叫住了门槛上坐着的一位庄稼汉,端正地抱拳一礼: “这位兄弟,此地怎不见女流?” 庄稼汉乜了薄将山一眼,见他衣着朴素无奇,说话却拿腔拿调,不客气地嚷嚷道:“怎么?没见过女人啊?” 步练师一头火起,薄将山抬手按住了她肩膀,嘴上平平淡淡地应了:“兄弟,我也只是见着奇怪,这村无病无灾,怎地就没了女子?” “奇怪?世上奇怪的事多了去了。”庄稼汉起身,挥手驱赶道,“去去去,别堵在我家门——” ——啪! 长乐三年造的实木枪托汹汹抡出,直接扇了这庄稼汉一个大嘴巴子! 庄稼汉被打得在原地转了个圈,腿脚发软地跌坐在地,一句告饶还没来得及说出,步练师便把铳枪枪口顶在了他脑门上。 步练师眉眼高悬,眼神凛冽: “——现在,他问,你答,懂了吗?” · · 这人就是贱得很。 步练师简单粗暴的一枪托,倒是治好了庄稼汉满身的混不吝;之后薄将山问什么,庄稼汉都老老实实地答了。 “——‘女头祀’?”薄将山顿了一顿,与步练师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皆是见多识广之辈,从未听说这等南地民俗,“这是何物?” 庄稼汉哆嗦道:“最近阴雨不止,不见一个日头,田里庄稼怕是要涝死。那巫祝娘娘说了,这就是龙王爷发怒了!我们得送些貌美女子,平息他老人家的怒火……” 祭活人? 狗/娘/养的封建迷信,步练师听得皱眉不已,寒声逼问道:“所以?” “……就,就,”庄稼汉结结巴巴地,“就,就没了。” ——所以满村的女子,都送给龙王爷了? 薄将山面色如常,淡声问他:“如何祭祀?” “巫祝娘娘说,只需把女子的头割下来,放在那个大法阵里……” 荒唐! “不是,”站在旁边的沈逾卿都听不下去了,“若是这巫祝,要拉你媳妇去割头,你愿意么?” 庄稼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反正又无人愿意嫁我,倒是献了那龙王爷的好,也算是为村子做了件好事!” 步练师心中怒极,一抬枪托,被薄将山按住了: “钧哥儿,你去。” 沈逾卿依样画葫芦,抄起火神铳,给了庄稼汉一大耳刮子: 这下男人两边脸皆是高高肿起,倒是对称了。 步练师冷冷道:“现在那巫祝人在何处?” 庄稼汉领教了这群人的厉害,捂着发肿大脸,瑟瑟发抖道:“在,现在就在那龙王庙……” · · 这村子形容凋敝,农户们瓦不遮头,这龙王庙倒是建得像模像样,也不知到底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步练师远远一望,就瞧见了大红的丝线、惨黄的符箓、瓦蓝的龟甲,按着风水阴阳的次序,布置成一个法阵模样。 沈逾卿目瞪口呆:“铲铲,还这么多人看?” 村民热热闹闹地挤在红线外面,对着法阵中央的少妇指指点点,有说有笑。少妇被五花大绑,正张口大哭,红绳外的老爷们纷纷笑道: “二五,你家媳妇,还真会叫!” 名叫二五的男子,被同伴一取笑,觉得十分丢人,便朝法阵中央的少妇怒道:“住嘴,你个贱/蹄/子,莫要叫我丢人!” 少妇面色绝望,哭得愈发伤心,红线外头的村民愈发热闹,指着那名叫二五的男子哈哈大笑。 一边是大笑,一边是痛哭;一边是站着,一边是跪下。大家都是农户,却有这等分别,这景致还真是荒唐可笑。 二五气得脸上酱紫,正要弯腰钻进这红线:“看我不治治你——” 旁侧里突然传来一道老妇声音: “我看谁敢破坏法阵?” 静。 哄笑不止的村民们陡地住了嘴,场面安静得只能听见少妇的啜泣。只听见“扑通”声起,村民们纷纷跪下,朝着来人磕头道: “——见过巫祝娘娘!” 步练师冷笑一声,她倒要看看,是哪位神仙妃子,好大的排场,好大的威风! 只见这龙王庙里,四人抬起的兜轿,缓缓地步入众人眼帘;轿上老妇一身黑紫,面敷白/粉,手持青铃,想必就是那位“巫祝娘娘”。 步练师按着心头怒火,冷冷地觑着这老神婆。 老妇一抬手,兜轿落了地;旁人又双手递来一根鬼头拐杖,她撑着拐杖款款起身,正眼也没瞧步练师一行人,只是慢声道: “你们,怎么,不跪我?” 第11章 阴阳谋 这么怕死 你算什么东西? 步练师冷嗤一声,张口还未说话,只听得耳边倏然一声巨响! ——砰! 这铳声好似一声霹雳,平地炸出三丈有余,鸟惊散、人寂静,老神婆吓得手一不稳,青铃铛哐啷掉在了地上。 薄将山擅刀,蔻红豆用掌,上山四人中,只有步练师和沈逾卿佩了火神铳。这一枪肯定不是步练师自个儿打出来的,她下意识地觑了眼旁侧的沈逾卿,只见沈大猴儿也是一脸的惊诧: 他的火神铳,在薄将山手里。 薄将山神色愉悦,单手持铳,这一枪开得看似随意,龙王庙里奉着的神像,宝相庄严的头颅整个儿炸开,露出一截四楞八叉的木芯子来。 这一枪把所有人都打懵了。 只有薄将山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为了根木头,就杀了这么多人?” 老神婆惊得呆了,她装神弄鬼这么多年,第一次遇上这等凶神,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巫祝娘娘,”薄将山笑容满面,嗓声温和,“不理我啊?” 砰! 薄将山再次抬手,火神铳轰声开火,这一次铳口对准了人——老神婆旁边站着的抬轿人——他的头颅不翼而飞,碎血纷扬,腥气翻涌,脖子下的身体还好端端地站在地上。 薄将山放声大笑。 村民终于被这枪打醒了,尖声惊叫着四散逃去;剩下三个抬轿人吓得魂飞魄散,跌坐在地抖成一片片叶子。 老神婆被溅了半身的红,哪敢再有其他心思,扑通一声跪在薄将山脚下: “大、大人……” 薄将山笑容纹丝不动:“巫祝娘娘怎地不回答我的问题?” 无人胆敢应声,四下一片安静。 “——哦,”薄将山恍然,“是我孝敬龙王爷孝敬的不够?” 他笑着调转手中铳口,冒着腾腾白烟的火神铳,对准了下一个抬轿人: “那我再送一个神使大人,去拜见那老龙王!” 被指中的抬轿人放声惨叫起来。 步练师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来按下了薄将山的火神铳,与薄将山交换了一个眼神: 够了。 差不多得了。这群神棍装神弄鬼,害人性命,固然可恶;但最可恶的还是那老神婆,这些抬轿人虽是为虎作伥,但罪不至死,杀一个敲震其他就已足够,再杀下去那就太过了。 薄将山凉悠悠地看了步练师一眼,他还真就停手了,像是被勒住项圈的恶犬: “薇容说了算。” 按照大朔礼俗,女子的小字,旁人是不能截去姓氏随便乱喊的。能把步练师唤作薇容的,除了已故祖父和当今圣上,那也只剩下在京城的几个闺中密友了——他薄将山算是她什么人? 我们很熟么? 步练师当即就要翻脸,又想到薄将山放过抬轿人,是卖给她一个面子。人情不过礼尚往来,她也不好当面驳了薄将山,只能咬牙忍下了这个称呼:“……” 无耻! · ·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老神婆跪在地上,瑟缩不止:“我、我、我是受人指使的啊!!!” ——又是受人指使? 步练师眉尖一蹙,正要说话,没成想薄将山突然伸出手去,按了一下步练师的唇瓣:“这是破了?” 步练师:“……” 在做正事呢,你发什么癫!!! 步练师的唇生得色泽丰/盈,朱丹瑰润,细按下去,像是花瓣一样柔软的触感。薄将山低头端详,只见步练师下唇上,似乎是生了颗小痣,乍一看像是破了皮,这千般娇丽万般妩媚,从这一缺口上流溢出来。 薄将山淡淡地看了,嗓声倒是又柔又轻: “那就少说点话。” 暧/昧的语气,亲昵的动作,警告的台词。 薄将山这句话听上去是在体贴她,实际上是一记冰冷的敲打: 这事归我管了,不需要你插手。 步练师面色一寒,拍开他的手,转头就往外走。 身后传来风轻云淡的一声: “钧哥儿,跟着薇容。” · ·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走在山道上。 沈大猴儿捧着水瓢:“令公喝水!” 不喝。 沈大猴儿拿着山花:“令公快看!” 不看。 沈大猴儿举着小孩:“令公你饿了吗?” 步练师:“……”你这是让我吃小孩吗? 步练师没忍住,揉着太阳穴道:“快还给人家!” 沈逾卿苦恼地挠头:“令公别生气了嘛,我真想不到怎么哄人了。” 沈大公子其实就没哄过年轻姑娘。唯一一次还是为了给璎珞公主赔礼道歉,沈逾卿一挥手送了公主一条街的地契……他现在微服私访,身上就没地契,也不知道对步练师管不管用。 步练师一皱眉毛,她又不是小姑娘,怎地需要别人哄? ——她旋即意识到了不对,自己负气走开的行径,怎么看都像是小姑娘。 步练师:“……” 她明明没有这么幼稚的。但是薄将山那话一出,步练师确实被激怒了: 你既不让我插手,那带我来做什么? 气死人了! “……”沈逾卿小心翼翼地觑着步练师的脸色,“相国,……相国不是那个意思。” 步练师冷冷道:“那是何意?” “巫蛊之风在此村横行多年,光靠那老神婆一张嘴游说,断然是不成立的。”沈逾卿老实巴交地解释道,“这巫祝后肯定是有势力倚靠。暴力和神学双管齐下,原本就并不开化的村民,才会走上献妻祭女的道路。” 步练师心里还有气,这还用你教?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这老神婆背后定有世族支持,搞不好就是那个梧州胡氏——还没待她仔细审问,薄将山居然叫她住口! 他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 沈逾卿头大如斗,梦回儿时年少,他老子爹和老子娘吵架,猴儿夹在其中可怜巴巴,不知如何是好: 娘啊,你别跟我爹计较! “……那是因为,”沈逾卿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这老神婆是鼓捣巫蛊之术的,又是受人指使,那心神坚定必是异于常人。相国为了节约时间,省去那些弯弯绕绕,要她吐露真相……这场面一定,不太好看。” 是很不好看——沈逾卿这话没说,他知道步练师为人刚正,又心存慈善,以往就看不惯薄将山那些刑讯的法子,还往皇帝面前参过好几本。 步练师皱着眉心,抬头刚想说什么,就看见一个农家少妇,怯怯地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 正是之前在龙王庙前,被人五花大绑,准备祭祀给龙王爷的女子。 沈逾卿也瞧见了:“夫人,何事?” “……”少妇面露难堪,小步上前,朝二人敛衽一礼,“民女意鹊,见过二位大人。是恩公教我,要是无家可归,可投奔先前那个‘慈悲心肠,国色天香,气度高华’的大人,民女、民女思来想去……” 就是步练师了。 步练师心下恍然,先前那个叫二五的男子,她也见了是什么德行;这意鹊倒是个果断的,绝不肯再跟他过日子。步练师手下确实缺人,添个手脚勤快的妇人,倒也能让幼娘闲下来好好识字。 见步练师点了点头,意鹊面上一喜,再次敛衽一礼:“只是……” 步练师啧了一声:“我喜欢有话直说的人。” 意鹊看了看沈逾卿,沈猴儿当即识趣地走开,爬一边树上凉快去了。意鹊碎步近前,与步练师附耳道: “恩公说:‘薄某狗嘴一张,象牙不吐,望薇容可怜天见,大度容我’。” 到底是认错了。 步练师绷着一张冷脸,耳尖有些发热:“哼。” · · 薄将山没瞒着步练师的意思。步练师回到楼船不久,就见红豆披风斩雨而至,她的轻功运到极致时,还真像一剪火烧云,袅袅婷婷地落在甲板上,连声落地的响动都没有。 红豆是来替薄将山,把老神婆所供,传达给步练师听的。步练师静静地听了,眼瞳转动几轮,整理出了三条信息: 一,这老神婆果真是梧州胡氏所派,为的就是控制当地民众思想,方便梧州胡氏压榨他们; 二,胡氏自称是秉持步练师的意志,把周遭良田全部收为己有; 三,这场大雨经久不停,农户们早已心下惴惴,这梧州紧邻乌苏江,地势低洼又处下游,怕是又有一场天灾要来。 ——不对。 步练师屏退红豆,在房中踱了几圈: 不对。 这梧州胡氏如此猖獗,不似地方大户所为,她倒是隐隐闻出了,一些刻意招摇的意思…… 嘶? 步练师猝然站定,出声唤道:“幼娘,薄止人在何处?” “小姐,”幼娘在珠帘后应声,“刚刚红豆姑娘来过了,说是相国今晚在太守府上,有事就与沈右丞说。” 步练师突然笑了起来。 幼娘奇道:“小姐这是乐什么?” “这薄止,”步练师笑道,“还真是跟我想一块去了。” · · 梧州太守抖襟理袖,躬身一揖:“见过相国。” 薄将山一身重紫官服,背手缓步走来时,器宇轩昂,魄力十足。梧州太守感受到了重臣威势,心知这绝非池中之物,身子压得更低了些。 薄将山笑容温文,语气和善:“陈大人身体近来如何?” “承蒙相国抬爱,”梧州太守连声道,“我这身子骨,还能撑上个十年半载。” “十年半载?”薄将山笑吟吟地重复,“啧,十年半载……” 哗! 薄将山手上冷光一掠,居然是柄纤巧匕首;它纵直地划开太守官服,冰冷的刀尖顶在他心脏的位置! 太守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面无人色;薄将山觑着他的脸色,朗声大笑了起来。 太守被这神经病笑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薄将山笑容和善:“太守大人,这么怕死啊?” 太守哆嗦着:“相国这是何意……” “派人刺杀朝廷命官,可是株家灭族的大罪。”薄将山在他耳边道,“那瘦金牙可是什么都招了——陈大人,你猜猜,你这一家老小,够不够死的?” 第12章 难知阴 被偷家了 “瘦金牙?这是何人?” 梧州太守脸上茫然无措,不动声色地诈了回去:“下官惶恐,还请相国提点一二……” 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 ——既无人证也无物证,薄止你可休要血口喷人! “啊,原来如此。”薄将山表情似笑非笑,语气悠然自得,“看来是一场误会……我还以为这梧州城,就陈大人有这般胆量,敢在山道上截的人马!” 梧州胡氏不过地方豪强耳,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杀朝廷命官;倒是你陈大人,身为封疆大吏,却纵容胡氏这等做派,究竟是何居心? 陈太守哈哈一笑,恭敬拱手:“相国抬爱。下官只是替朝廷办事,向皇上尽忠,为大朔效力;相国遭了贼人,自是下官不力,这就多派人手,护卫相国左右。” 权臣交锋,口舌之间,胜在圆滑二字。陈太守倒是个人物,四两拨千斤,把问题扔了回去: 你不跟我这个梧州老大打招呼,在我的地盘上搞微服私访那一套,出了事还想让我这个太守背锅? 做梦! “倒也不必。”薄将山笑容纹丝不动,从容地收回手中短匕,“陈太守人手这般紧张,也别在我身上花心思了……” 薄将山幽幽地附耳过来,声线温善,口吻含情: “陈大人,多花点心思,解释解释当地的粮价吧。” 静、静、静。 烛火哔剥,满室冷寂,陈太守腮帮子抽了抽,既而又笑了起来: “相国哪里的话?这梧州是皇上的,这良田是皇上的,这米自然也是皇上的。我身为梧州太守,籴粜之事,都是为皇上算账。” 陈太守被薄将山吓住了,不得已才搬出皇帝这尊佛,等同于向薄将山坦白,梧州这趟浑水里,还有皇帝的一份儿。 薄将山停顿片刻,既而大笑出声: “——那是自然。” · · 与此同时,梧州码头,薄家楼船。 沈逾卿从旁侧探出头来:“嘿!” 幼娘被他吓了一跳,手上不由一松,盘子往下一落,被沈逾卿稳稳接住了:“喂,你躲着我做什么?” 幼娘眼神往旁一避,头埋得更低了些,声音小得听不见:“……不,不敢。” 两人年纪相仿,体格有差。沈大猴儿确实还在蹿个子,已经和薄将山差不多高了;而幼娘还是小小的一只,活像个没揉开的小汤圆。 沈逾卿背着手低下头来,幼娘把头埋得更低;耐不过沈逾卿确实是只猴,少年索性蹲下来朝上看:“为什么啊?” 幼娘连忙抬起头来。小女孩子窘迫极了,一想到步练师说过的话,心里难过得都要哭出来:“不敢的,幼娘不敢的。……” 沈逾卿被她吓了一跳:“你好好说话,你哭干什么?” —— 我们又不可能,我都断了念想,你老是招我做什么! 幼娘这般作想,心里更加委屈,眼泪掉个不停;偏偏她又不是个发性的,哭也是声若蚊蚋,低着头不言不语。 “不是,我这……”沈逾卿迷惑万分,手足无措,“你别哭了,我下次再也不找你了。” 幼娘哭得更伤心了。 沈逾卿:“……” 姥姥!!! 沈逾卿挠着头,刚想说什么,脸色倏地一变,一把捂住了幼娘的嘴: ——嘘! · · 怎么了? 幼娘不明所以,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被沈逾卿抄进了怀里——沈逾卿闪到了一旁阴影里,幼娘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只见刚才两人所在的位置,飞掠过去一道极快的影子! 是飞贼么? 幼娘不由得想起来,先前杀了爹爹他们的水匪,也是这般悄无声息地爬上船…… 幼娘的呼吸停止了。 二人所在的甲板上方,本生着一道缝隙;而如今这道缝隙里,长着一只眼睛! ——有人在甲板上,正对着下面看!!! 砰!!! 沈逾卿的反应迅疾如电。幼娘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动作,沈逾卿的火神铳就已轰声开火,明亮的枪口焰暴烁开去,幼娘被晃得捂住了眼睛。 这个距离下悍然开火,造成的伤害相当可怖。沈逾卿这一枪贯穿了甲板和来人,碎血和木屑炸成一团乱雾,像是霰雪一样沸反盈天。 幼娘吓得呆了。 咔嚓。 沈逾卿收敛了先前活泼欢乐的神色,面无表情地拉栓退去弹/壳。少年眉宇锋利,神色冷淡,幼娘抬头看去,沈逾卿在月色下的侧脸,像是深秋夜里的一道凛凛寒霜。 这还是幼娘第一次看见沈逾卿这般正经模样。他的戾气像是从沉渊里飞跃的恶蛟,从少年根骨深处汹汹蓬发。 令人目眩神驰,令人心向往之。 沈逾卿寒声道:“晚上好啊。” 这下连幼娘都听见了脚步声,几道人影从不同方向,将沈逾卿团团围住! 幼娘心下震骇无比: 这里可是薄将山的楼船,二品钦差大臣的地盘! 这些人究竟是谁? “中央命臣;地方大吏;世族豪强;封疆王侯。” 沈逾卿的声线像是巨谷里吹出的罡风,透着凄神寒骨的凉意: “你们的主子,属于哪一类?” 黑影默然不语,只是亮出了兵器。 沈逾卿大笑出声,猱身而上:“无妨,我审得出来!” ——砰!!! · · “这沈家大公子居然这般扎手?” “毕竟是薄止从小带大的……我们死了多少人?” “一共二十三个。奶奶的,这沈钧还真是一条疯狗!要不是有个小娘们跟着他,沈钧施展不开手脚,连我都要被他一枪杀了!” 步练师端坐在摇晃的马车里,默默地听着车夫们的对话。 是夜,风急,雨急,马蹄急。 一辆平平无奇的青蓬马车,载着面沉如水的步练师,离开了梧州码头,踅进了溶溶夜色里。 ——去哪里呢? 去见这些黑衣人效命的主子,去见步练师的青梅竹马,去见当今大朔的二皇子: 关西秦王,周琛。 第13章 白月光 不要也罢 暗雨如浇,明火如烧。 马蹄哒哒,车轮辘辘,一辆青蓬马车破雨携风而来,悠悠停在了一方小院门前。 吱呀—— 两位车夫一同推开落漆木门,恰逢一缕明月光穿过层层云海,小院庭中如若积水空明。 男子背对大门,仰首向天,发如泼墨,袍似新雪。二皇子周琛长身玉立,风华翩然,被这沁骨的冷雨一浇,更显出三分嶙峋的傲意。 周琛回过头来,眼神深深,笑容浅浅。步练师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被他一口衔住了: “阿容。” · · 明灯煌煌,寒雨惶惶。 梧州城内,相国临时寓所。 莲花池边,跪了一地的人。 红额绿漆的抄手回廊下摆着一张太师椅。薄将山端坐其上,双腿交叠,十指交叉:“到底怎么回事?” “沈右丞身负重伤,但性命无恙。”红豆低声报告,“然,令公不见踪影,怕是被……” ——被人掳走了。 轰! 天边苍雷劲滚,闪电劈落,惊亮的幽蓝色照亮了薄将山的面庞,他的杀气在这一刻盈满了袍袖,偏偏脸上还是笑着的:“哦,被掳走了啊?” 红豆无声无息地跪下了。 “……是她自己想走的。”薄将山笑着沉吟,眸光幽暗,病气森然,“不然周琛本事再大,也带走不了她。” 薄将山抬起手来,抚摸上一旁的朱红立柱。他动作温和,神态柔情,像是抚摸上情人的面颊一般—— 砰!!! ——立柱陡地炸开! 木屑尘埃纷扬,朱漆墙皮扑簌!这根需一人合抱的大柱,被薄将山的掌力生生劈成了两截! 满院寂静,众人噤声。 薄将山蓦地起身:“走。” 红豆一惊:“相国这是去哪?” “回楼船。”薄将山淡声道,“看看钧哥儿伤势如何。” 红豆:“……” 这步薇容,你是不找了? 薄将山偏头觑着红豆,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良禽,择木而栖。” 如果步练师还想再次步入朝堂,那她心里一定很清楚,与中嵩公薄将山在一起,才可能再次穿上那身朝服; 但如果她只是念着和周琛的旧情……如今步练师已不是朝廷命臣,大可以换个身份嫁给周琛,从此做个深闺妇人,远离这片血雨腥风。 薄将山笑了一声: ——来,薇容,让我看看,你选哪条路吧。 · · 梧州城内,周琛秘密住处。 步练师心口颤瑟,张口欲言,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她该说什么? 她该做什么? 步练师望着周琛,大脑一片空白。她的千般心机、她的万般谋算,在他面前崩溃瓦解、化为乌有。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儿时年少,她还是那个心高气傲的步家贵女,单纯无知,天真浪漫。 周琛走上前来,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她。 “阿容,跟我走罢。” ——步练师浑身一震,陡地清醒。 她无端地想起了临刑前夜,薄将山匆匆前来,语气恳切: “步大人,跟我走罢。” 那个时候,你人又在何处,秦王殿下? 如果那时……如果那时来的是你……如果那个时候,是你周琛来了天牢,我还会心甘情愿去赴死吗? ——二皇子殿下,你明明和所有人一样,都放弃了我,又来装什么一往情深! 轰! 惊电劈落,雷声滚涌,步练师猛地推开了周琛,往后退了一大步: “晚了。” 周琛神情错愕,看向步练师时,眼瞳里分明有痛色。 步练师眉毛一抖,但还是忍住了。 她大志未成,宏图未展,不是男子能用爱情拿捏的池中物! “秦王殿下,”步练师抬起头来,面色冷淡,目光清醒,“晚了。” 周琛惶惶地看着她,看着她从含泪欲哭的小阿容,又变回了无懈可击的步令公。 “阿容在钟雀门已经掉了脑袋,你还记得吗?” 周琛脸色一白。 夜雨倏地收止,四下静得可怕。 “储君之争日趋激烈,您更不能落人口实。”步练师淡漠地觑着他,“您私自出了封地,又来招惹薄止——您是想被太子殿下参上一本,说您窝藏祸心吗?” 周琛哑声道:“阿容,这点险,本王冒得起。” 步练师厉声道:“你冒不起!你这般意气行事,怎对得起淑妃娘娘,怎对得起喻辅国,又怎对得起窦尚书!” 周琛抬高了声音:“——因为你值得!” 步练师浑身一震,倒是静了。 “……你下狱那天,我的折子,还未送出关西,就被母妃截了下来。她说若我为你求情,她便一头撞死在殿前。” 周琛垂下眉眼来,静默地看着她。关西秦王凶名在外,天衡大军威震朔北,周琛本就是纵横沙场的猛将,皇家血脉,天之骄子,再意气风发也不为过。 如今却是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只是因为她。 步练师心如刀割,思潮汹涌,这可是周琛,这可是她的琛哥儿,这可是为了她多年未娶的关西秦王…… 步练师低下头去,眼泪夺眶而出。 她张了张口,声线是抖的: “是谁的意思?” 周琛错愕道:“什么?” “琛哥,你擅长的是排兵布阵,论起权谋之术,你根本没有如此深重的心机。……”步练师闭了闭眼,指节攥得发白,究竟是忍住了,“——你前来梧州找我,是受了谁的指派?” 周琛默然不语。 步练师太过聪明,这般冰雪剔透的女子,“爱情”二字太轻太轻,根本蒙不住她的眼睛。 “你不想说,我来替你说。”步练师吸了吸鼻子,“淑妃娘娘本就是张家人。你来劝我与你一同回到关西,是受了北恒公的提点,对么?” 周琛急急道:“阿容……” 步练师抬起眼睛,她像是哭累了,又像是根本没哭: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北恒公定是这般劝你的:‘只要步练师答应此生不再踏入朝堂,便给她安排一个门当户对的好身份;你能风风光光地把她娶进秦王府,她就踏实本分地做那秦王妃。’——是不是?” 周琛静了静,随即低声道:“这样不好么?” 你与我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阿容,这样不好吗? 步练师冷冷道:“周琛,少看不起人!” “我修的是臣身;学的是国策;平的是天下!”步练师撩起眼皮,定定地看着周琛,“你怎地这般自负,觉得我甘心为了你,从此做个深闺妇,一辈子的追求不过是生几个儿子?!” ——你在看不起谁?! 周琛愣愣地看着步练师。 步练师确实生得极美,担得起“天姿国色”之声,承得起“雪魂梅骨”之誉。这等恢弘的美丽,深闺里是养不出来的;而这种绝代风华,也只适合绽放在权力巅顶。 她不是任何人的陪衬,也不做任何人的附庸。 “秦王殿下,世上女子千万,想做你娇妻的,更是数不胜数。”步练师退后一步,敛衽一礼,“我志不在此,就此别过吧。” 周琛默然不语。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耳边再起潇潇雨声,倒是挺应景,毕竟她和周琛,算是彻底完了。 ——那又如何?男人而已。 步练师转头就走,利落果决,毫无留念。 只是她并非铁石心肠。她仍旧痛如刀割,烧得她眼尾通红,疼得她手指发颤。 正好。 她这颗少女心,也是该碎了。 · · 天地苍青,暗风苦雨,冷月高悬。 步练师目不斜视地迈出小院,独自一人走在夜雨里。 孑然一身,茕茕独立。 她之前是这么走过来的,以后也会这么一直走下去。 “——哟,步大人,散步消食呢?” 步练师一愕,闻声抬起头,薄将山站在五步远的位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步练师低头用手背揩了揩脸,又清了清嗓子,这才抬起头来:“相国好雅兴,站在街头淋雨。” 薄将山笑道:“这不是要跟薇容同进退?” 步练师忍俊不禁,心情终于明朗几分,随即又板正了脸色:“我那是没伞。” “哎,”薄将山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把油纸伞,在两人头上撑了开来,“——可惜我有。” 步练师:“……” 拿着伞又不撑,跑到马路上淋雨,这种意识流行为艺术,也只有薄将山这个神经病做得出。 步练师低低道:“你不怨我吗?” “怨你什么?”薄将山开心得很,走路都在打飘,“怨你在周琛和我之间选择了我?” 步练师面上一热:“胡言乱语!” 薄将山笑了起来,把伞交给步练师:“替我拿一下,我还有件事,得和秦王殿下解决了。” 步练师一惊,回过头去,周琛居然追了上来。 · · 周琛站在大雨里,冷冷地觑着薄将山,手中倒提着一把豪悍锋利的环首刀。 薄将山似笑非笑地看过去,反手作力,萧然一声,永安八年造拔刀出鞘,眩出一笔冷冷的锋寒。 步练师大惊失色,正想上前喝止,红豆姑娘鬼魅般冒出,挡住了她的去路。 锵! 刀如惊电,声若奔雷!薄将山和周琛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动作皆是快得无法以眼辨识,翩然的刀光像是翻飞的银燕! 唰—— 永安八年造切开了周琛的衣襟,连带着削断了他的一绺长发! 薄将山朗声大笑,甩手收刀,拿住了那绺长发,施施然抱拳一礼: “秦王殿下,沈钧右丞可是受了重伤。这一绺长发,就当是您给钧哥儿的赔礼了。” 第14章 朱砂痣 注意尺度 薄将山言罢转身,扭头就走。这一刻月盈千山,雨落重楼,薄将山浑身湿漉漉的,他倒提着永安八年造,朝着步练师一步步走来。 血气狂漫,胆气正酣。他这一步步,潇洒落拓,却又稳重自持,把月光都踏碎在脚下。 步练师撑着油纸伞,在原地安静地候着他。 “薇容怎地这般表情?”薄将山接过伞柄,“莫非是这‘曲阑深处重相见’……” “——可惜‘半生已分孤眠过’。”步练师淡淡地应了,“相国,今夜月明,权当应景。” 差不多得了,再说就烦了。 薄将山心下了然,也不再招惹她,施施然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素白绢上绣着一枝潋滟不菲的金线梅花。 像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薄将山递给她:“雨大,妆都花了。” 朝堂女臣为示与男子无异,历来都不沾胭脂水粉。步练师端的是天生丽质,脸上哪来的什么妆? 步练师默默地接过来,低头按住自己的眼睛。情绪排山倒海般涌来,转眼间没过步练师的头顶,她低头死死地绞着帕子,倒还真像是仔细地拭去残妆。 步练师哽咽道:“……早知道就不上妆。” ——早知道就不该认识周琛。 “这款脂粉烦人罢了,”薄将山淡声应道,“薇容换个牌子就是了。” ——是周琛配不上你罢了。分了就分了,下一个更乖。 · · 白月悬天,银辉盈江。 梧州码头,薄家楼船。 且说周琛这次劫人,动静不大不小。薄将山共折了五个暗哨,外加一个重伤的沈大猴儿——当然这沈逾卿也不是什么善茬,作为薄家疯人院的一头恶犬,沈逾卿一人一铳把来人杀了个对穿: 斗宗强者,恐怖如斯。 步练师听了这战绩,也不由吃了一惊: ——这上京沈氏,可是世家名门;沈逾卿身为嫡长子,那就是千尊万贵的公子哥。 这沈大猴儿不仅没沾上纨绔习气,还是十成十的骁勇善战,薄将山到底用了什么法儿,教出这种齐天大圣孙悟空来的? “薇容居然对育儿有兴趣?” 薄将山刚从湢室出来不久,眼角眉梢还衔着一丝烟云汽,男人懒洋洋地往弥勒塌上一靠,随手翻了一页手上的书册。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敲了敲小几,态度很是霸道: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啧,”薄将山一扬眉毛,眼睛还落在书上,手却拈了一颗樱桃,展臂伸去喂她,“——大概我就是菩提老祖转世吧。”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觑着他: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幽默? 都说灯下看美人,愈添三分颜色。步练师不愧是高门嫡女,靠在弥勒塌上也是袅袅婷婷,那张冷冰冰的严肃面孔,被辉煌烛火一映,像是白雪拥簇着的朱砂梅花,艳得妩媚雍容,丽得惊心动魄。 薄将山心里一动,她唇上那颗痣,到底是不是甜的? 步练师:“……” ——这神经病盯着我做什么? “薇容啊,”薄将山手肘撑在紫檀小几上,斜斜托着下颚,倾身凑了过来,“你想问的,直接问出来。别拿钧哥儿打头阵,我们之间谈话,就别整赋比兴那一套了。” 步练师被说中了心事,耳朵随即有些发热,好在步练师定力超卓,脸上倒是无波无澜的:“你当真会答?” 薄将山一本正经道:“爱过。” 步练师:“……” 薄将山放声大笑,步练师勃然大怒,举了盛樱桃的果盘,就要往他头上砸。 薄将山大笑不止,举手投降。他终于赢了周琛一头,此时调/戏步练师成功,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薄某保证,知无不言,答必保真,薇容请吧。” 步练师才不信呢:“若是你有半句虚言……” 薄将山深情款款:“我就胯/下空空。” 步练师:“……” 薄相国,注意尺度!! · · 这件事还挺难为情的,尤其是步练师亲自问。 步练师咳嗽一声,避开脸道:“相国,我听百里侍郎说,我在钟雀门问斩之后……” 薄将山笑了起来:“我酗酒酗得厉害,大醉三日不止?” 步练师局促地移开目光。百里青作为疯人院新秀,没道理专门在步练师面前编排薄将山,此事多半是真的;然而经她观察,薄将山行事克制节俭,吃穿用度和下属一般规格,不太像是会酗酒享乐之人。 步练师想问的是:难道你是因为我的死…… “对。” 步练师心头一跳,连呼吸都变快了。 薄将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薇容,你把我从天牢赶出去的那天,我一夜都没合过眼,眼皮开开闭闭,浮现的都是你的样子。” 这话说得直白又露/骨,步练师惊得睁圆了眼:“你——” “我是这般喜欢你,”薄将山撑着下颚,眼睛里眸光沉郁,定定地看着步练师,“薇容,你当真是一点也不觉得么?” · · 步练师大受震撼,战术后仰:“……” 他喜欢我? 薄止喜欢我?? 中嵩公薄将山喜欢我??? ——太阳是打从西边出来了,还是天上下红雨了? “不是,不是,”步练师眨了眨眼睛,勉强定住自己心神,“相国,你喜欢的,那可太多了……” “是指男子对女子的喜欢,也就是,‘爱’。” 薄将山反应何等超卓,当即缩小的词义,这记直球一发怼在了步练师脸上,直接把人给砸蒙了: “薇容,你是这世上,唯一令我魂牵梦萦的女子。” “相国好志趣。”步练师冷笑一声,“你十年前不是跟刘侍郎说,你好梦中杀人!” ——怎么,薄止,原来这梦的是我啊? 薄将山一颗樱桃噎在喉咙里:“……” 不要跟死对头表白心迹!!! 不然她会翻出你十年前的黑历史——你在某次酒宴上的某次醉话——然后对你进行外科手术式的毁灭性打击! 步薇容,你有毒。 薄将山扶着额头,强装淡定地喝茶: 实在太丢人现眼了,十年前的自己,居然是这等二百五么? 薄将山顾左右而言他:“薇容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 “你在转移话题。”步练师一扬眉毛,淡凉指出,“我发现了。” 薄将山温和道:“步薇容,你这毒妇。” 步练师温柔道:“薄止,你这妖夫。” 薄将山大为赞同:“正所谓这夫唱妇随……” 步练师冷笑一声:“嫁狗随狗是吧?汪一个给我听听?” 薄将山也豁得出去:“汪汪汪汪。” ——你随一个我听听? 步练师:“……” 薄相国,注意尺度! · · 论这第一次相遇,步练师倒有印象。 “长乐元年?”步练师咬着一颗樱桃,红唇居然和樱桃一般丰润,“大明宫殿试,我是当年的主考官,你是当年的状元。” 薄将山闭眼摇头道:“ 非也。” ——不是那次? 这下可就折磨步练师了。步练师位高权重,见过的青年才俊何其之多,薄将山确实生得好看,但也没有英俊到那般夸张,步练师一时半会卡了壳: “相国,提示一句。” 薄将山言简意赅:“鞭。” 步练师勃然大怒:“我这般好心提问,你倒是调/戏我!” “……”薄将山鄙夷地看着她,“——抽人用的那种。” 步练师:“……” 薄将山诚恳道:“步令公,注意尺度。” 步练师拿樱桃扔他:“——滚!” · · 不怪步练师。 她可是名相步九峦的后人,道不尽的千尊万贵,数不完的恩荣盛宠。步练师自幼就被皇帝接入宫中,当作亲生女儿一般教导培养,说是大朔公主也不为过。 怎么会记得他一个无名小卒? 薄将山还记得,他七岁那年,天衡军大胜北狄狼骑,薄将山因为第一个杀入北狄阵中,被老将军带着一起,去上京面见圣上。 大明宫宴席铺张,权贵名流皆聚于此,宝马香车,玉壶光转。薄将山当时汉话还讲不利索,人又是黑瘦黑瘦的一个,除了性格敦厚的老将军,宴席上根本没人看得起他。 薄将山倒也不在意,只是闷头吃饭,饭好吃就行了。 砰! 一只狼狗从旁侧蹿出来,把他扑倒在地! 薄将山六岁就上战场,反应何等骁勇,男孩伸手瞬间卡住了狼狗脖颈,要把它颈骨扼断! 老将军低声道:“小山!” ——这可是太后的心肝宝贝,你可打不得! 薄将山愣住了,当真松开了手。狼狗仗势欺人已久,爪子挠上了薄将山的胸腑,当即撕开好一片衣裳。 权贵们以为是饭后娱乐,各自哄笑起来,没有人觉得不妥。既然各位大人都觉得“妥”,老将军也不敢动作,只能哆嗦地坐在一边。 薄将山静静地躺在地上,看着撕咬自己的狼狗,脸上没什么表情。 二皇子周琛看不下去了,当即就要站起来喝止,淑妃娘娘按住了自己儿子,小声训斥道:“琛儿,别多管闲事!” 周琛急道:“这狗欺负人!” 淑妃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儿子:“这可是太后的狗,比你母妃都尊贵!” 周琛看着谨小慎微的母亲,想起她在宫中的种种不易,又抿着嘴唇不做声了。 于是无人敢拦。狼狗划破了薄将山的胸膛,老将军不忍地避开脸去,宴席上一片叫好声。 周琛浑身发抖,努力忍耐。 薄将山安静无比,像是一具偶人。 两个少年的命运,短暂交织,又迅速分离。 啪! 只听见一声霹雳,鞭若银龙,飞甩而下! 狼狗被这一鞭抽得飞了出去,躺在血泊里没了声息。 满座哗然,四下噤声。 薄将山的眼珠终于会动了,他看向三步外的来人,女孩衣装华贵,面容娇媚,神色冰冷,手中握着一柄银色的长鞭。 步练师冷嗤一声,也不知是骂谁: “——畜/生。” · · 【注】 *1:步练师与薄将山所对词句,出自纳兰性德《虞美人》,“曲阑深处重相见”和“半生已分孤眠过”分别是本词上下阕开头,而步练师所说“今夜月明,权当应景”暗指上阕结尾“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第15章 樱桃恨 强取豪夺 满场皆寂,无人应声。 步练师单手持鞭,鞭上鲜血兀自滴沥不止;女孩静立于庭中,像是一道明灿的银色月光,唰然劈开这昏聩糜烂的黑色雾瘴。 薄将山的眼睛里,渐渐地有了光。 “——步大人!”太后跟前的大太监姗姗来迟,阴滑的嗓门倒是吊得老高,“这可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哎呀,哎呀,您这——” 啪!!! 银鞭再起,势若游龙!大太监惨叫一声,背上立刻多了条血淋淋的鞭痕,整个人当即跪了下去! 步练师笑了一声,眉目高悬,眼神寒冷: “连条狗都栓不住,胆子倒是愈发大了。” 这句话着实耐人寻味。既能说是训太监,也能说是斥太后。 在场所有权贵,心中警铃大作,通通意识到这只是根导火索: 打杀狼狗是虚,扳倒太后是实,皇上只是借此机会,狠狠地敲打一记他的母后—— 拴好你的狗,管好你的手,当好你的太后。 只不过…… 众人暗自觑着步练师。女孩年岁浅幼,姿容绝顶,这一颦一蹙间,居然有着步九峦八分的神魂。 她就是这皇上,亮出的第一剑? 权贵们都没料到的是,这第一剑出鞘了十几年,王侯将相忌惮了这把剑十几年,奸臣、贪官、恶吏恐惧了这把剑十几年: 她姓步,名练师,小字薇容,世人皆称步令公。 · · 薄将山练了好几日的汉话,亲自去拜谢过步练师。 步家遭逢大难,族中人丁寥落,嫡脉更是仅剩步练师一人。管家倒是个平和良善的,通传之后将少年领进正堂,只见步练师一人端坐在堂上。 偌大的厅堂,空荡的屋室,年幼的女孩形单影只,兀自坐得端正笔直,好似天上那轮孤冷的月亮: “抬起头来。” 薄将山不敢抬头。 步练师冷面喝斥,声线娇脆:“你低着头,叫人怎地正眼看你?!” 薄将山浑身一震,猝然抬头。 “——‘诚能自固如是,是山止川行之势也。’” 步练师正眼看着薄将山。她生得明眸皓齿,眼神清醒锐利,一把攥住了薄将山麻木的心脏: “……则是,‘以战必胜,以攻必取者也’。” 自固如是,山止川行。 这一句冰冷敲打,薄将山一记就是十几年。 岁月交迭,屡变星霜。后来的尚书省右仆射,姓薄名将山,字止,号川行公,世人皆称薄相国。 · · 然,这段薄将山刻骨铭心的少年往事,步练师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被她救过的官场新人千千万万,被她敲打过的后起之秀多如牛毛。步练师素来高傲,从来不会去记,到底给过谁恩惠。 感激是本分,回报是情分。步练师为人,倒是简单明了,让人不得不心生敬畏。 她刚直果毅,光明磊落。就算与薄将山在朝中对立多年,步练师骂过他“圆滑无骨”,骂过他“结党营私”,骂过他“蠹国害民”……却从来不会攻击他的出身,他的来历,他的过去。 他的檐边月;他的巅上雪;他的颈中刀。 薄将山按住自己的心口,他能感觉到它的温热,它的泵涌,它的悸动: “薇容,我多想把我这颗心剖给你;可惜它太脏,你的手又太干净。” · · 步练师面色冷淡地拆穿了这句情话: “薄止,你只是仅有一颗心,给了我你就会死,所以你舍不得给我罢了。” ——大家都是老狐狸,你在这跟我玩心? 薄将山尬住:“……” 步练师,鉴茶达人,反矫神器。什么花言巧语,什么阿谀奉承,什么海誓山盟,步练师没听过一万也有八千;薄相国确实善于玩弄人心,但是跟女人玩风花雪月,真不是他的长处。 他的那套“爱”,确实很有用,薄将山哄得了沈逾卿,骗得了蔻红豆,诓得了连弘正,迷得了百里青——整个薄家疯人院的神经病,都被他蛊得团团转,说薄将山是大朔第一妖夫也不为过。 但是在步练师这真不管用。 为什么? ——因为她是这大朔第一毒妇。 两人棋逢对手,不相上下,谁又能蛊得了谁? “你跟我说这些,”步练师歪头看着薄将山,耳边明月珰玓瓅生辉,映得人更加千娇百媚,“到底要什么?” 薄将山微笑:“我心诚悦薇容,皇天后□□鉴。” 步练师冷嗤:“我不是问你的过程,我是问你的目的。” 薄将山一静。 权臣争锋,真亦是假,假亦是真。他此时向步练师表明爱慕,爱慕诚然是真;但表明的目的,又是另一回事了。 ——薄止,告诉我,你这般表明心迹,是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忠诚。” 薄将山叹了口气,看向步练师,眼中柔情烟消云散,只有血海一般的深沉: “薇容。梧州一事,势力多样,牵系繁多。我与你往日多半嫌隙,但此一时彼一时,此时此刻此地,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我们交换情报,共商对策,前提是你的诚意。我需要你对我,绝对的诚意——无论是周琛,还是他人,向你伸出手来时,你永远是站在我这一边。” 步练师心下了然,脸色一沉: 奶奶的,薄将山这厮在逼她站队! 薄将山冷幽幽地,再补上了一刀: “薇容,你现在不是步令公了,你记得么?” 你神秘复活,无依无靠,根本没有实力自立一派;只有我能让你一展宏图,你也只有投靠薄氏的文官集团,你明白么? 步练师心中冷笑连连: 这薄止倒是真会做人,亮出自己獠牙之前,还给足了她面子! ——她步练师此时要是拒绝,那就真是不识好歹了。 帝王冷血,权臣无情,千百年间的权臣像,唱的都是同一出戏码。 · · 步练师心中突然一动: 既然薄将山不惜自降身段,表明心迹;那她何不顺水推舟,做实了这桩人情? 她大可利用这点货真价实的思慕,打乱薄将山的阵脚,攻破他的心中大防。 思及此,步练师敲定主意,低下头去:“古时素有‘结草衔环’之说……” 步练师咬住了一颗樱桃。 她的唇红润丰盈,衔上这颗樱桃,更显秀色无畴。 “——今日薇容,衔樱以报。” 步练师侧过脸去,倾身而上,樱桃微微发凉,喂入薄将山口中时,他还能跟闻到步练师身上的清冷梅香。 薄将山伸出手去,按住了步练师的后颈。 她唇上那颗痣果然是甜的,还是樱桃味道,丝滑沁人,回味悠长。 令人朝思暮想,令人魂牵梦萦。 薄将山感受着她的颈项脉搏,它出卖了步练师的慌乱,薄将山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和渐次生出的冷汗,以及手上的推拒力度:“相国——!” “……啊,”薄将山低低地笑了起来,暧昧又嘶哑,又透着一股森然病气,“好薇容,害怕啊?” 步练师抵着他,呼吸颤瑟不止: ——她怎么会想到去拿捏一个神经病的感情? 薄将山装了一晚上的正常人,半点病都没发作,倒还真把步练师给诓了进去! 这步棋她错得厉害,步练师后悔不迭,心绪电转,她要脱身,薄将山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薄将山抵着她的额头,嗓音又低又轻:“你是不是觉得,世间男子,皆如周琛那般好打发?” 步练师冷着脸不说话。这是她惯常的防御方式,绷着唇角、沉着脸色,一副生吃小孩的吓人模样。 只是她现在唇上樱红,眼尾泛红,面色醺红,没有半分威慑不说,反而更显丽色无畴。 薄将山的手指抚过她的脸:“他吻过你么?” 步练师瞪他:“放肆!” 薄将山笑得更深:“薇容,你现在很害怕。” 步练师浑身一震,无从反驳,只能蜷紧了自己发抖的小指。 “这样吧,薇容。”薄将山叹了口气,他的手指冰冰凉凉地按着她的喉咙,已然摆出了擒拿的姿势,步练师断然不能挣扎开,“只要你哭,这件事就算完了,今晚什么都不会发生。” ——既然你会为周琛掉眼泪,也该为我掉一次,那才算得上公平。 步练师听出了话里的另一层旖旎意味,不由得怫然大怒:“薄止 ,你威胁我?” 薄将山笑了起来:“薇容,我就是威胁你,你又能拿我怎么办呢?” 真可爱。 · · 步练师恶狠狠地瞪着他:“薄止,我可不会怕你。” 薄将山大笑起来:“真不会啊?” “你这是小人做派,下作至极!”步练师怒道,“我岂会向你低头?!” 好,很高傲,很强硬,很可爱。 薄将山突然发力,步练师避无可避,只能被他从弥勒塌上拽起来。步练师眼皮跳了一下,表情纹丝不动,依旧冷冷地看着他。 薄将山再问了一遍:“真不怕啊?” 步练师冷笑不答。 薄将山脸色蓦地一沉。 他面无表情地发力,步练师底盘素来不稳,此时猛地摔在了弥勒塌上。小几被薄将山随意扔开,盛着樱桃的白瓷盏摔在地上,哐啷一声,兀地碎了。 …… 疯子。 · · 【注】 *1:“诚能自固如是,是山止川行之势也;以战必胜,以攻必取者也。”出自唐甄《潜书·两权》,大意为:如若自身固若金汤,仿佛大山阻断河流,则每战必胜,攻城必下。 第16章 酿天灾 山雨欲来 薄将山功夫不错,步练师牙口不错。 隔天鸡鸣破晓,满脖子牙印的薄将山,打着呵欠起了床。步练师本来睡得极沉,结果红豆挑亮了灯芯,晃灿的明光流过拔步床帐幔的镂空花孔,硬生生把步练师给晃醒了。 薄将山低声道:“红豆。” 把灯给灭了。 “用不上,”步练师没承他的情,人在锦被里翻了个身,一截盈白的脚腕露了出来,上面依稀还有一圈发红的指印,“今天我要同你去。” “……”薄将山一扬眉毛,“薇容好本事。” ——起得来啊? “相国真幽默,”步练师冷笑一声,毛又炸了起来,“被针扎了而已,要休息多久?” 我下船跑一圈给你看看? 步练师刚刚转醒,嗓子妩媚低哑,说起话来时,一股冷冰冰的娇。这声儿听起来享受极了,薄将山的心情无比舒畅:“来,多骂点,我爱听。” 步练师:“……” ——神经病,鬼才理你!!! · · 按照薄将山的南巡安排,今天他得与梧州总水监一同,去视察各处水坝的情况。 今年夏季阴雨连绵,远在上京的都水令连发三道急文,强令南方各地防洪防汛。农为国本,水为农本,薄将山此次南巡,一大重任便是监察各地水利设施。 梧州身为大朔粮食重地,地势本就平坦低洼,加上如今乌苏江水位连涨,又撞上薄将山南巡此地—— 权臣的预感向来敏锐: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梧州城定有大事发生! 薄将山撩起床前帐幔,步练师正低着头,奇怪地翻弄着被子。 步练师还记恨昨天夜里的破事,给薄将山看了一清早的脸色:“做什么?” “别找了,”薄将山悠悠道,“落红不是每个处子都有。” 步练师摆着张冷冰冰的死人脸:“用你教?” “哦,”薄将山忍俊不禁,语气兴味,“那薇容在找什么?” 步练师就是在奇怪落红。步练师多要面子一人,断然是不可能认的,又躺了回去,翻了个身,给薄将山一个后脑勺: “与你何干!” 薄将山大笑起来,步练师怫然大怒,抓着枕头扔了过去。薄将山抬手接住了,倒也没继续闹她,把一道锦蓝簿子递过来:“看不看?” 天地良心,日月共鉴,步练师是真不想搭理这玩意。 但正事要紧。步练师还是摆着脸色,但手却接过了簿子:“哼。” 步练师嘴上说着能下床打虎,其实整个人颓靡得很,从被褥里坐起来时还觉得腰疼。步练师把乱发撩到耳后去,快速翻了翻锦蓝簿子,迅速了解了一遍内容。 步练师脸色愈来愈差,原本眉眼还蘸着些许媚意,此时阴暗得像是楼船外的沉沉天幕: “……怎么会这样?” “吓人吧?”薄将山也不笑了,“我也觉得可怕。” · · 长乐十四年,大朔天候殊异,全国各地大暖;负责天文的太史局一度预计,长乐十四年是大旱之年。 天意难测。时到初夏,天幕撕裂,银河奔涌! 梧州、虔州、湘州相继暴雨瓢泼,乌苏苍茫,太和泱泱,两条贯越江南的大江大河皆是水情汹涌,总水监的观测水位皆超历年最高。 这个水位高度? 步练师眼皮一跳,抬头看向薄将山:“地图在哪?!” 按照这个落雨事态计算—— · · “相国,洪峰将至。” 薄家楼船书房,煌煌灯火连盏,梧州总水监向着薄将山恭敬一礼,抬手指向墙上地图: “湘州水监昨夜急报,老天爷是要发怒,云梦泽挡不住了。云梦泽的大水正在迅速汇进太和江,而乌苏江正是太和江的下游,乌苏江还要流经大朔的陪都——” 金陵城。 步练师立刻听懂了:“梧州要保金陵?” 总水监一愕,他是地方小官,不认得步练师真容,只道这位娇丽女客慧眼如炬: “姑娘所言极是。金陵乃大朔陪都,乃江南第一重地。若水情凶险,事关大朔国脉,定是舍梧州、保金陵的。” 步练师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保”字,说是轻巧,实则残酷。若真到了那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能炸了梧州大坝,让梧州被淹去,保住陪都金陵城。 那梧州怎么办? 梧州百姓又做错了什么? 他们的田产、房屋、牛马……这些普通百姓依靠一生的东西,都会被洪水毁于一旦。朝廷虽有救济之策,不可能完全填上,到时候定是灾民遍地,饿殍盈街。 步练师表情正肃,眉尖蹙起: ——天灾,必会带来人祸;人祸,多会惹来天灾。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梧州城,必有大劫要渡。 · · 总水监告退。步练师站起,也准备出门,随薄将山一同去视察江边堤岸,和梧州各处大坝。 薄将山沉吟片刻,改变了主意,叫住了步练师: “薇容,我去看水情,你在船上侯着。” 步练师看向薄将山,眸光明亮,眼神问询: 你要干什么? “上京定有大变。我留在朝中的人手,会第一时间给我急报。”薄将山低声道,“梧州大坝繁多,分散各县各处,我去外巡察,一时半会不一定回得来。消息你来等。” 步练师眨了眨眼睛,她是何等聪颖的女子,立刻听出了薄将山的言外意:“你是说……” 薄将山点头道:“如果梧州的问题,只是对抗天灾,固堤防洪,那还算简单。” 打压粮价,愚弄百姓,嚣张胡氏——这些事不新鲜。但若是撞上洪汛,那就很是耐人寻味了。 多方势力一起盯着梧州,权贵未免过于密集;身为权力枢纽的上京,到底是有了什么变动? 难不成是……? “若有要事,不得不立决,交给你全权定夺。”薄将山从袖中摸出一块令牌,“凭此物能直接号令吴江水师。皇权特许,先斩后奏;你来做事,我来上报。” 步练师握着令牌,心下惊愕不已,这可是大权,薄将山怎么放心?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事关万民安危,你比我更懂大义,比我更靠得住。” 薄将山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态度淡然而直白: “薇容,我爱你是真,信你是真,用你也是真。” 步练师眨了眨眼睛,面色有些局促,随即冷嗤一声:“薄止,我可不吃这套。” 步练师就这德行,冷面心善,高傲别扭;脸色肯定是要摆的,但事情也肯定是会办好的。薄将山对她点了点头,拿了永安八年造,转身就要往外走。 步练师突然道:“慢着。” 薄将山回过头来,问询地抬起眉毛:“嗯?” 步练师坐在太师椅上,一副冰冷骄矜的做派,朝薄将山一扬下颚。 薄将山怔愣片刻,心下了然,随即上前几步,俯身下去吻她。 这次不是樱桃味的。步练师咂了咂嘴,薄将山今早喝的茶可真苦,嫌弃地示意薄将山可以滚了:“去去去,真腻歪。” 薄将山活像头吃饱了的大尾巴狼,愉悦地滚出了自家书房。 · · 一个时辰后,上京急报送到。 步练师原本端坐书房,此时霍地站起:“此话当真?!!” 薄将山真猜对了,上京确有大变: 九皇子周瑾受封江南,赐号吴王,即刻出京! 不,不对,这事不对……周瑾的母妃可正是天海戚氏的女儿!若是周瑾要来此处,戚家人恨不得江南太平无事,怎会让胡氏这等嚣张狂妄? ——这里面的势力,究竟有几拨人? 她心神震撼,脸色发白,眼瞳转动几轮,对着门外喝道: “幼娘,去请沈右丞……” 一声尖锐的呼喊打断了她:“报——!!!” “虔州洪难爆发,山体崩塌,景、宋、丽三县……全被淹了!” 步练师瞳孔骤然收缩: 坏了。 第17章 好大儿 废/物点心 沈逾卿脑袋上包着一圈白纱布,活像块在雪里滚了一圈的大黑炭,他此时坐在床上发出猴叫,激烈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吱吱——!!!” 步练师:“……” 光天化日,猴言猴语,成何体统。 步练师扭头问幼娘:“这是在说什么?” 因为周琛那件破事,沈逾卿重伤卧床,又因伤及声带,只能发出颇为神秘的猴叫。幼娘偷偷溜出去照顾沈大猴儿,步练师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当时那个险情,若不是有沈逾卿护着,幼娘怕是会被周琛的手下做掉。 照顾救命恩人天经地义。步练师权当看不见,嘴上说句不准早恋罢了——而且步练师也看出来了,沈逾卿多半是真的对幼娘没那意思,他只是想找个同龄人聊天解闷(沈逾卿是大朔最年轻的四品文官,就算是百里青的岁数也要大他一截);幼娘倒是个情窦初开的,兀自心动不已,但她也是个伶俐姑娘,自己会慢慢想明白的。 眼下幼娘小声回答步练师:“钧哥说,‘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洪水之难,猛兽之灾,自古以来便令生民畏惧。” 步练师叹为观止:“……” 这猴叫还真是好神秘,涵义竟然如此丰富! 沈逾卿猴叫:“吱吱!吱吱!” 幼娘接着翻译道:“此次梧州防洪,必是朝臣焦点;相国必须待在梧州,与当地百姓共进退。而这朝堂之道,莫过于‘谁位高,谁拍板,谁负责’。” 步练师心里称赞,面沉如水:“所以?” 沈逾卿答道:“吱吱!” 幼娘翻译道:“所以,梧州才不安分。” ——如今的梧州,就算天塌下来,也是相国顶着;这份责任往薄将山身上一压,他不敢轻举妄动,自然被动万分。掌握主动权的,反而是在暗中滋事的人;加上地头蛇(比如梧州陈太守)那般油滑的态度,薄将山只要一步踏错,就可能摔得万劫不复。 挑白了讲:无数人都在暗中等着薄将山做错,现在就是个让他犯错的大好时机。 步练师终于明白,薄将山为什么急着让她站队了,原来是时局不等人: 若是有步令公站在薄将山背后兜底,那薄将山等于有了第二条命。 思及此处,步练师再次对沈逾卿的政商刮目相看。 到底是上京沈家这种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猴儿。沈逾卿就算是打滚玩泥巴,也是在大朔最有权力的那一批人里撒泼。他对权臣之道的敏感和通透,是不下于步练师和薄将山的。 假以时日,沈逾卿年岁渐长,积日累劳,定是大朔新生代权臣之中,一等一的大人物。 薄将山把沈逾卿当儿子培养,也就是给他自己留一条后路。等到薄将山年老体迈,脑袋都糊涂的时候,还有沈大猴儿给他兜着底,真可谓是高瞻远瞩。 ——也是。这薄将山是何等人物?这男的可能连骨灰盒的形状都计划好了。 步练师点了点头,确信沈逾卿够资格与她相商,于是乎开门见山: “刚刚上京急报,九皇子周瑾被封吴王,赐地梧、虔、湘三州。” 沈逾卿吓得说出了人话:“啥子哟?!” · · 周瑾被封吴王,这是什么概念? ——这他妈等于撞鬼!!! “九皇子?”沈逾卿吓得猴容失色,“是哪个九皇子?”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喝茶,回以看傻子的淡凉眼神: 大朔有几个九皇子? “……不是,”沈逾卿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这周瑾,我记得……” “——‘废得不忘初心,傻得坚守本性’,”步练师冷冷接口,“是吧?” 沈逾卿吱吱猴叫,连忙摆手: 权臣嚼皇子的口舌,那是大不敬之罪,这话也就步练师敢说,他沈大猴儿想想就得了。 步练师叹了口气: 这周瑾,私下无人时,还得喊她一声小娘。 · · 步练师为人骄矜倨傲,又惯常冷着张脸,除了薄将山这种志趣爱好实在是扑朔迷离的,大多正常人对步练师的看法,都是畏惧之心大过好感之情。 因而步练师的闺中密友,虽然数量不多,但一旦交好,那就是铜浇铁铸的姐妹情谊。 ——这其中便包括周瑾的母妃,贤妃戚氏,戚英。 皇帝周泰早年根基不稳,只能为国做鸭,把世家大族的女儿都娶了一遍,以示皇恩浩荡,雨露均沾。而戚英贵为天海戚氏的嫡长女,本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就是这波权谋之术里倒霉的女孩。 步练师记得当年,戚英是多骄傲的少女。少年时皇家围猎,戚英巾帼不让须眉,精锐禁军都追不上她,一匹乌云踏雪风驰电掣,弯弓一箭便射落两头大雕。 别说是男子,就算是女子,谁不为这等飒爽的女子心动? 戚英身姿板正,眉眼姣好,好比烈日下烫晒的牡丹花,眼角眉梢都是张扬的妩丽: “小薇容,我看这天底下,没男人配得上你,配我倒是正好!” 步练师笑言:“我可是一等一的恶婆娘,谁敢娶我谁就是疯子!” 戚英朗声大笑,好似银铃坠地: “那我就做那一等一的疯婆娘!” 天意弄人,造化玩笑。 恶婆娘还没长大,疯婆娘便丢盔卸甲,被家里人送进了那紫微城,从此青春年华都败在了后宫里。 步练师一点点地看着戚英,从那个开朗大方的将门虎女,逐渐变成一个谨言慎行的深宫妇人;先前那双明亮生光的眼睛,也逐渐黯淡无光,变成两口干枯的井。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恶夜,贤妃戚英诞下了九皇子。当时步练师在紫宸殿和皇上商议国策,大太监来传喜报时,诸大臣纷纷跪地贺喜,只有皇帝周泰淡淡地应了一声,眼睛还在奏折之上: “哦,这样,甚好。” 帝王果真,冷血无情。 步练师低头死死地咬住嘴唇,发狠地忍住了自己的情绪。 周泰不爱戚英,却不得不娶她,为的是端好天海戚氏这碗水;而戚英身为嫡长女,根本无从选择,只能为了家族放弃自己的人生。 她步练师并不高贵,只是命中幸运,没有沦为砝码而已。 · · 周泰记得步练师爱吃樱桃,却不记得戚英生了个皇子;后来连皇后都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他注意分寸,周泰这才想起来给九皇子赐名。 于是九皇子名为周瑾,别别扭扭地长大了。 皇帝不疼他,母妃不受宠,周瑾却天生是个小傻子,见着人就笑呵呵的,把自己的糖掰一半送给你,谁看着都心生喜欢。 加上贤妃戚英确实不被周泰待见,各宫娘娘对周瑾的敌意极淡:冷宫妃子的闲散皇子罢了,也抢不了她们的恩宠。而且周瑾确实讨人喜欢,于是皇后由着他,淑妃由着他,德妃由着他,周瑾在后宫里窜来窜去,一时间居然成了各宫娘娘的心头宠。 周瑾自幼在善意里长大,居然是诸位皇子中,心肠最柔软善良的那一个。贤妃戚英对自己的人生心灰意冷,倒也不指望儿子出人头地: 帝王无情,皇家残忍,这龙椅爱坐谁坐! 瑾哥儿只要不做坏事,快乐长大就好了。 女臣出入后宫方便,步练师也常常去看周瑾,倒觉得戚英这等消极怠工的方针,是母子俩最好的保命符。因此步练师除了叮嘱周瑾多读诗书,培养高雅的兴趣爱好,不要做奸佞小人之外,也没多说什么。 ——综上所述,如图所示,九皇子周瑾在亲娘和小娘(干娘)双重指导下,从一个乐呵呵的小傻子,长成了一个乐呵呵的大傻子。 太子周望惯来嘴臭,见谁都要骂上一句,有一次见着周瑾,照例阴阳怪气道: “皇弟还真是好兴致,干脆住在秦楼楚馆算了。” 周瑾迷茫地眨巴眼睛:“皇帝当然好兴致,但得住在大明宫里啊,怎么能住在秦楼楚馆呢?” ——大哥,你在说什么啊? 太子周望万万没想到,他的嘴炮打遍天下无敌手,竟然会被一个小小谐音梗噎住:“……” 一旁的二皇子周琛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太子周望怫然大怒,和二皇子周琛扭打起来;九皇子周瑾呆滞地看了好一会,觉得大哥和二哥真幼稚,还不如去跟闲散文人吟诗作对,转身骑着小驴就溜了。 周望:“……” 周琛:“……” 从此诸位野心勃勃的皇子们,谁也没再把周瑾视作竞争对手;只道这周瑾废得不忘初心、傻得坚守本性,谁跟个二百五一般见识! 天海戚氏作为母族,也十分绝望,再塞了个女儿过来,大有砍号重练的意思。 但谁能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皇帝周泰突然—— 封了周瑾为吴王,赐地梧、虔、湘三州。 这是什么概念? ——大朔皇帝在登基之前,惯例是要在粮食重地上做几天王爷的,以示大朔不忘农为国本云云。 这是储君的概念!!! . . 【注】 *1:“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出自《孟子·滕文公下》。 第18章 风雨恶 吴王周瑾 这是在干什么? 就算步练师如何作想,都觉得此事离天下之大谱——帝王心,海底针,皇帝究竟在想什么,才会把自己最废物的皇子,推上这等风口浪尖? 沈逾卿低声猜道:“是当枪使了么?” ——就像圣上利用你那般? 步练师扶额叹息道:“你觉得他有成为枪的资格吗?” 周瑾其实也不是不学无术之流。他是上京第一诗人,大朔第一画匠,文人墨客还是蛮看得起周瑾的——说人话就是,九王爷适合当艺术家,搞政/治就是死路一条。 而他的皇兄们,个个都是事业批。 位主东宫的太子周望,在朝中久任尚书令,虽然嘴是臭,但是人家卷,业务能力可以向周泰看齐; 二皇子周琛为关西秦王,常年在关外征战,大漠被他杀了个对穿,北狄人把他当亲爹一样畏惧; 四皇子周理时任大理寺少卿,说白了就是大朔最高人民法院的大法官,在朝中也极高的声望。 而九皇子周瑾……他官都没当过,整个人就在体制外飘着,逢年过节皇兄们在宴席上向父皇回报,都是“我为大朔人民服务”,而周瑾除了埋头苦吃就是埋头苦吃。 周泰向来不待见这个儿子,对别的皇子都是赏钱赏地赏人,而对周瑾就是夹一筷子菜: “瑾哥儿,过来,吃肉。” 周瑾于是跑过去,吧唧吧唧吧唧。他心大无比,不觉得尴尬,反正他也不缺钱用,要这么多干什么。 其实现在想来,周泰对其他皇子,那是皇帝赏赐臣子;而对这傻儿子周瑾,却是父亲关爱儿子。 ——步练师反过来想,觉得此事又说得通了: 毕竟这几位皇子之中,最有可能把皇上当做自己父亲看的,也只有周瑾这个特立独行的傻白甜了。 周泰对周瑾,可能真的是,“舐犊之情”。 “你是说,”沈逾卿明白了步练师的意思,“这是父爱……?” 沈大猴儿憋着没说的是:帝王家哪有这玩意? 退一万步讲,周泰要是真的爱这儿子,早干嘛去了?周瑾就是个艺术家,半点权谋之术都不会,如今突然有了储君待遇,那不是变相要周瑾死么? 太子周望可是相国的顶头上司。那驾驭薄将山这把快刀的狠角色,弄死一个周瑾到底要多久?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不是,等等,”沈逾卿眨了眨眼睛,心思迅速转了一遭,突然明白了什么,“就是说——” 步练师笑了一声,她和沈逾卿,同时想明白了: 帝王的小把戏罢了! · · 不是周瑾被当枪使了。 ——而是他的母族,三柱国之一,南衡公天海戚氏,被皇上当枪使了! 周瑾此次被封吴王,东宫必然大怒,太子周望多年都没等来的加封,周瑾凭什么躺着就能有? 太子本人倒不会急。太子周望虽然嘴上缺德,尖酸刻薄,逼事还多,但这人其实算是个君子人物。况且周望为人高傲,要他纡尊降贵去迫害一个废物弟弟,这比废了他储君之位还要难受。 这也是为什么薄将山作为太子党羽,却没有收到要迫害周瑾的密令的原因: 吴江水情凶恶万分,薄将山还在为梧州防洪奔走——这变相是为吴王周瑾扫除障碍,而太子周望连口信都没捎一个,算是默认薄将山的作为了。 步练师虽然反感太子(因为他跟周琛作对),但不得不从承认,太子周望确实有容人的气度,此人并非池中之物。 吴江水情关乎万民安危,周望身为大朔太子,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拿百姓的性命,当作自己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薄将山选择扶持周望,确实是有道理的。 但是太子周望不会急,不代表他背后的母族不会急。 周望背后的母族,也就是皇后的娘家,乃三柱国中最为强盛的东泰公·太乙李氏。 李家人权势滔天,气焰颇高,当年那个强/污了女夫子,被步练师一鞭打断脊椎骨的国舅爷爱子,就是姓李的大垃圾。 老仇人了。 步练师熟悉太乙李氏,这家人和周望不是一个道德标准,李家人定然不会放过周瑾,恨不得剥了这废物点心的皮。 而江南一地可是天海戚氏的地盘,戚家人又不是死的,周瑾再废物也是戚家嫡长女生的废物:岂有在家门口,坐观自家后辈,被李家人戕害的道理? 这天海戚氏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是以,这李家人和戚家人,定是会斗个你死我活的! 周泰此举,爱儿子是虚,削世族是实! 这三柱国的内斗,周瑾就是导火索! 沈大猴儿感叹:“可怜生在帝王家……” “非也。” 步练师低头呷了一口茶,微微展颜一笑,满室都为之一亮: “这也是周瑾出头的大好时机。” 若是周瑾处理好了吴江水情,那便是全江南百姓的恩人;周瑾便能一洗前面狼藉名声,名正言顺地步入朝堂——只要他能活着走到这一步,那么周瑾也会被卷入争储风云之中,要么成为太子一派;要么成为秦王一派;要么干脆自立一派,成为皇位争夺者之一。 皇上是一石多鸟,逼周瑾显露才能,赶紧站队罢了! 沈逾卿猴容失色:“吱吱吱——!!” 幼娘在旁翻译道:“皇上相信周瑾是装的?” “——‘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步练师眸光悠长淡远: “闲散皇子明哲保身的小把戏罢了。” · · “九殿下,九殿下!” 老太监气喘吁吁,一甩手中拂尘:“殿下仔细着点,您这千尊万贵之身,一有闪失可怎么好啊!” 天幕低垂,江水苍莽,浩瀚无垠。一道石矶直伸吴江江心,稳稳地挡住了汹涌的水势。 ——这便是天下第一矶,挑杀洪峰的“须弥矶”。 如今太和江泛滥,乌苏江暴涨,作为主干道的吴江水情凶险万分,水位更是飙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吴王周瑾背手站在须弥矶上,默默地看着脚下不远处的江面。在吴江大堤背后,风帘翠幕,金粉繁华,那是陪都金陵城,整个江南的经济心脏。 周瑾生得眉清目秀,气质朗润清和,好一个白玉雕出来的温润公子。他往须弥矶上一站,衣袂飘飘,长发飞舞,这机锋肃杀的江面上,突然添了一笔风雅的诗情。 老太监短手短脚,终于爬上了须弥矶,连滚带爬地站到周瑾后头去:“哎哟,祖宗,您可脚下仔细!” 周瑾抬起头来,吴江泱泱,惟余莽莽,诗兴大发,随口吟道: “……浊波浩浩东倾,今来古往无穷极。” “您倒也别如此烦心。”老太监是看着周瑾长大的,也是头一次见周瑾这般严肃的模样,“圣上的意思是保金陵。奴才斗胆一言,您让这江分洪,淹了别的地方,这金陵城不就保下来了么?” 周瑾闻言笑了起来,九王爷好姿容,一笑起来好似那朗月破开层云:“皇兄们个个能谋善断,杀伐果决,这吴江大堤牵系万民,若只有分洪之策,何不叫他们来守?” 老太监哪敢揣测圣意:“奴才不知……” “只因父王知我仁厚。”周瑾低下头去,惨然一笑,“我的决断,定与皇兄不同。” 老太监试探道:“九殿下这是,有主意了?” “令公在世时,教我济世为民,不必讲个输赢,却定要争个对错。” 周瑾抬起眼睛,眸光清醒,声音沉着: “劳烦公公,传我命令。” · · 不分洪,守大堤? 金陵总水监大惊失色:“荒唐!” 吴王殿下究竟是孩子心性,十五岁的小小少年,岂懂权衡利弊的道理!若是这梧州不主动分洪,到时候那大堤破碎,可是一泻千里的巨灾! 那会死成千上万的人!!! 金陵府牧叹息一声:“这吴王说啊……” “——‘若是溃堤,必自沉江河,以谢天下’。” 金陵总水监静了静。 周瑾这般强硬的表态,是他孤注一掷的决心: 堤在人在,堤亡人亡,若是吴江泛滥,他的尸体也会东流而去。 ——这个王爷,是真打算和洪水死磕到底的。 “……”总水监走近府牧身侧,附耳低声问道,“吴王这是为了什么?” 周瑾难道真不知道,东宫正死盯着他,就等着他犯错? 何必犯险?这梧州又不是他老家,扔了不就完事了? 这般决心,为了什么? 府牧无奈笑道:“你我为官多年,倒是忘了本分。” 有人做官,为的是名;有人做官,为的是利。都说这官场阴暗,正是因为这追名逐利之徒,如那过江之鲫。 ——但也有人做官,为的是黎民百姓。 有民才有官。为苍生奔走,为百姓解忧,这才是为官的本分。 九王爷周瑾,不愧是步令公的门生。 他们师徒二人,都是这种大傻子。 · · 暴雨瓢泼,白涛滚涌,浩浩向东。 寂暗长夜中,一场噩梦,酝酿生成。 滔天恶浪拥汇一处,化作万仞洪峰。这必然是载入大朔史册的一夜,只因那虔州山体崩塌,河流阻断后汹然改道,绕过了原先上游堤坝,反而朝着梧州城的乌苏湾奔袭而来! 此时薄将山和梧州总水监不在梧州城。薄将山远在利县,亲自坐镇指挥利县大坝:只因这利县曾在八年前溃过堤,而它将再次面对太和江的冲击。 后世史书记载,长乐十四年夏,坐镇梧州城外乌苏湾的,是尚书省右丞沈逾卿,与梧州太守陈煜先。 但也有民间传说,当时临场指挥的,是青天老爷步令公显灵了…… · · 【注】 *1:“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出自《老子·周训》。 *2:“浊波浩浩东倾,今来古往无穷极”出自许有壬《水龙吟·过黄河》。 第19章 云水怒 疯臣如是 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狂风暴雨把梧州利县裹得密不通风,从正午起便黑沉得伸手不见五指! 半山皆是缠着火油布的火把,勉勉强强地映出了江堤与人潮;在发怒咆哮的乌苏江面前,众生皆是巨象脚下的蝼蚁,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上天的发落。 利县大坝直面太和江的洪峰冲击,早在八年前就已决堤过一次:当时的洪水带走了近半数的农田和人口,偌大的良田重镇,至今都没能恢复往日繁华。 八年后洪魔再至,来势更加凶险,但这次却有不同—— 当朝宰相,二品高官,薄相国来了!!! 薄将山一身利落的粗布短打,赤着双脚站在高处远眺。他一头奇异的白发结成了三股辫,飞舞在空中时好比一头银色的蛟龙。 他带来的是吴江水师精锐,天海戚氏嫡系兵府,与当地军民一同固守利县大坝,护卫千倾良田。 天海戚氏阴盛阳衰,家中多出巾帼丈夫,这次戚家军的领袖,便是位英姿飒爽的少女将军。 “——戚都尉,”薄相国扬声叫住她,“这是在吵什么?” “回相国,堤坝上发现了三处小洞,均是拇指粗细。”女将军一张脸好似湖水新月,只是被大雨冲得发白,“老监工说,此时水下必有暗洞。” 利县良田千顷,沃土深厚,自是江面宽敞,大坝巨阔。要找出这破洞位于何处,必得有人潜入深水里,在昏暗江水中摸出此洞所在。 女将脆声呼喝,一排猛卒出列,各抱一块沉石,跃入滔滔江水之中。 少顷有几人浮上,皆是没找到暗洞;几人就此不见踪影,从此葬身急流之中。 女将面无表情地挥手,声音纤细婉丽,呼喝好似银铃急撞:“戚家军出列!” 又是一排戚家军列众而出,齐声呼喝道:“卑职在!” 这次每人腰上各系粗绳,抱着沉石跃入水中。孩儿手臂粗细的麻绳立刻绷得笔直,随时随地都要绷断,可见水下情势是何等凶险! 这次仍是一无所获,浮上来的人却更少了。 江面肉眼可见地躁动起来,那是水下暗洞在扩大! 福泽千田的利县大坝,多灾多难的利县大坝,这是又要决堤了吗? 薄将山眉心一皱,正想说什么,女将再次大声喝道:“戚家军出列!” 薄将山浑身一肃。 再是一排戚家军出列,无人退后一步。他们好比一行冷硬的刀锋,面向生吞活人的河流。 民兵和百姓都沉默了,慢慢有人跪了下去。 女将挥手下令:“年岁不满十七者,退后!” 利县县令对薄将山低声道,这位女将军年方十七。 于是一列士兵,只剩下四位士卒。 女将朝这四人点头,摘下自己的红翎羽: “好!你我五人,一同下水!若是谁寻见这暗洞,居一等功!若是葬身这乌苏江,我们来世还做弟兄!” 戚家军纵声山呼,好似雷霆震怒: “来世还做弟兄!” 女将军转身向着薄将山抱拳一礼,转身跃入苍莽江水之中! 暴雨倾盆,四下肃静。 啪——!!! 岸上牵扯住女将军一行人的粗绳,被咆哮的江流生生地扯断了! 上千名利县百姓,黑压压地跪倒一片,无声地拜谢这位十七岁的女将。 薄将山低声问道:“这位戚都尉是?” 戚家士卒回道:“回相国,都尉名为戚蓦尘,自幼便倾慕令公风仪。因令公字为‘薇容’,都尉便自取小字‘华容’。” 步练师少年成名,位极人臣,威震九州,活成了一面鲜艳的旗帜。 大朔这一代的血性女儿,谁不是听着她的传说长大,谁不是向着她的背影奔跑? 薄将山沉默片刻: “女子刚烈如此,确是令公遗风。” ——哗! 岸边民众惊哗纷纷,只见那浊浪奔流中,戚蓦尘拽着两名士卒,从江中浮出了头! 戚蓦尘不愧是戚家虎女,吴江猛将,水性如龙!!! “暗洞就在此处往下两丈余处!”戚蓦尘大叫道,“来……” 一个浪头淹没了她! “别愣着!”薄将山眼瞳一缩,厉声疾呼,“救人——!!!” · · 数百里之外,利县千余人,正在洪浪之中,经历生死长夜。 而此时的梧州城,静夜安稳,黑甜无梦。 啪! 药碗打碎一地,沈逾卿霍然起身: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绝无作假!”驿站飞卒单膝跪地,低下头去,“山洪冲垮了虔州紫烟山,太和江支流猝然改道,沿途冲垮数余城镇,死伤不计其数!传闻虔州总水监投江自尽,向虔州百万浮尸谢罪……” 沈逾卿头晕目眩,险些站立不稳。 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年郎,天大的灾祸往沈逾卿头上一砸,少年的脑袋中懵然一片:“……然,然后?” 飞卒怔愣片刻,大声重复一遍: “洪峰正朝梧州城日夜奔袭而来!右丞大人,乌苏湾已如累卵,危在旦夕啊——!!!” 这股毁天灭地的洪流,绕过了上游大坝,直奔这梧州城而来! · · 啪! 步练师抬起手来,扇了沈逾卿一耳光: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你这般慌张模样,真是丢尽了相国的脸!” 这记耳光又急又狠,沈逾卿嘴角当即见了血! 幼娘吓得当即跪了下去:“……小姐,右丞大人伤势……” 步练师面若冰霜,幼娘不敢讲下去,只能跪伏在地。步练师没管幼娘,冷冷地觑着沈逾卿: “你可冷静了?” 沈逾卿无声点头。 “那就挺直胸膛,像个男人!”步练师厉声喝斥,又向门外喊道,“陈太守人呢?这会儿功夫,他爬也得爬过来了!” 亲兵回到:“太守……太守人并不在梧州……” 步练师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陈煜先,不见了? · · 等等,等等…… 步练师耳中嗡嗡作响,一颗心狂跳起来: 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是啊,是啊,这说不通。 步练师突然想道:太和江就算改道,那也要经过虔州其他堤坝,怎么这会功夫,就冲到梧州城来了? 莫非虔州那些堤坝……压根就没拦它? 步练师心下一沉: 没意义了。 ——虔州总水监投江自尽,此事已是死无对证了。 · · 乌云罩顶,暴雨密织,一辆乌蓬马车,踏过湿烂泥土,快速驶离梧州城。 梧州太守陈煜先,蜷缩在马车之中,双眼出神地看着美妾怀中的襁褓婴儿。 ——他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 是李家人逼死了虔州总水监。他们把虔州的大坝弄垮,此时改道的洪流已然逼近梧州城。 吴王周瑾不是天真幼稚的傻子。他之所以没有让梧州分洪,是因为周瑾心知肚明,这梧州近年来垦荒严重,地势早就一马平川,根本分不了多少洪,反而会凭空造出上万的难民来。 若是梧州城被淹,那么金陵城也就不远了。天下第一的“须弥矶”,难道还能阻止老天爷发怒? 但是有薄将山坐镇,梧州城很难被淹,利县大坝说不定真的能扛住……所以李家人推波助澜,让太和江支流直接冲击梧州,借这老天爷的手,给周瑾致命一刀。 陈煜先知道,这梧州城的乌苏湾,是扛不住这滔天巨浪的。 这是天海戚氏在与太乙李氏死斗。天海戚氏知道厉害,已经派出了戚家最精锐的水师;但是李氏借的可是向老天爷借刀,此时此刻李氏已经成功一半了。 戚氏死定了,周瑾死定了,梧州死定了! 陈煜先发起抖来。 ——他之所以能知道内情,带着美妾和爱子逃脱,是因为他帮助了李氏: 在那乌苏湾的大坝上,开了一道破口…… · · 沈逾卿睁大了眼睛,怫然咆哮道: “王/八/蛋——!!!” 只见火把簇拥之中,乌苏湾大坝之上,破开了脸盆大小的窟窿!水如银柱奔涌,石屑簌簌扑落,这洞口会越来越大,既而带垮整个大坝! 若是这乌苏湾大坝一垮,梧州城就是直面洪峰!此时再叫百姓撤离都来不及,全城的人都会死,一个也逃不掉! 步练师也是脸色惨白,往后退了一大步:“……” 她心里惶惶地想: 为什么要做绝呢? ——太乙李氏,到底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 你们要和天海戚氏相斗,为什么要带上万条的无辜性命?你们李家是人,梧州百姓也是人,你们的良心,当真不会痛吗?!! ……是了。 这宦海,就是一方血海;沉着的,都是百姓尸骨。 “薇容。” 步练师恍惚地记起,步九峦当年的话: “朝中人才济济,有谋臣,有能臣,有贤臣。他们无论善恶,无论清污,只要能让大朔前进,都是皇帝的好棋子。” “——你要从大朔滚滚前进的车轮底,把那些无辜的百姓,救出来。” “此事艰巨,逆天而行,稍有不慎,整个大/朔/官/僚都是你的敌人。这种臣子,姑且叫他,为‘疯臣’吧。” · · 步练师抬起头来,淡声下令: “集合全城的民众。就说老天爷不忍,让步令公来救梧州了。” . . 【注】 *1:“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出自吴均《与朱元思书》。 *2:“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出自苏洵《权书·心术》。 第20章 意疏狂 爱你一秒 洪峰将至,天地噤声。 江水苍莽,乌云沉甸,被密密暴雨缝成了一条线。空气中蔓延着令人不安的腥味,鸟虫齐飞,蛇鼠上树,天地万物都颤栗于末日般的天威。 连夜狂风暴雨,梧州地势低洼,乌苏江早已高位奔涌,照梧州水监官员计算,乌苏江已蓄势超过两个月。 步练师面色沉静,镇定问道:“洪峰算出来了吗?” 几个水监正比对着河道日簿,用尺规比划着地图,忙于测算预计的洪峰体量。沈逾卿性子本来就猴急,亲自扫了眼数据,伸手在空气中打了一番算盘,立刻给出了步练师一个恐怖的概念: “一个云梦泽。” 所有人脸色大变: 乌苏江本就水位极高,眼下太和江改道一至,居然要给乌苏江注入一个云梦泽的水量? ——怎么受得住? 这乌苏湾如何守得住? “就算是天下第一的须弥矶,”梧州水监副管擦了擦额上冷汗,“也未必受得住这等洪峰……” 步练师淡然微笑,丽色无畴,妩媚无双: “知道了。” 李家人做事刻毒狠绝,她可不是第一次见了;步练师在钟雀门外被斩,起码有七成是他太乙李氏的大功! 他们此般大胆行事,定是料定梧州定死无葬身之地! 李家人忌惮的只有薄将山而已。眼下薄将山本人远在利县抗洪,留下的沈逾卿根本不擅民生,梧州太守陈煜先又被李氏收买,大坝破口、即将决堤,梧州城哪里还有这还手的余地? 这乌苏湾挡不住洪峰,须弥矶也挡不住洪峰,吴王周瑾也挡不住洪峰! ——自大朔开国以来,他太乙李氏要杀的人,何时没有如意过! 生灵涂炭,伏尸百万,皆因这吴王周瑾,挡了这李氏独揽大权的道路罢了! 步练师冷笑一声: 太、乙、李、氏! 我上辈子就没怕过你,我这辈子照样不会怕你! ——上辈子我没打好的仗,这辈子可未必会输!! “诸位大人,听我一言。” 步练师双手撑案,冷声厉喝,目光形如鹰隼,扫向房间里一众官员的面孔: “大朔民谚曰,‘梧州饱,天下足’,上天感念梧州良田巨献,特地赐步某第二条性命,与这梧州百姓共生死、同进退! “你我虽为流官,来自五湖四海;谁吃梧州的米,谁用梧州的银,谁站在梧州的土地上,谁就是梧州的父母官! “梧州太守陈煜先,破坏大坝,畏罪潜逃,把梧州城拱手交于洪水之下!生灵何辜,梧州何辜,万民又何辜?! “——但这不是天意如此,这是小人妄为!老天既然赠命于我,证明此事尚有转圜之地!梧州城上下一心,众志成城,定叫这洪魔败于乌苏湾之下!” 步练师抬臂向窗外一指,正是风雨中的乌苏湾大坝: “诸位大人,你我皆是寒窗苦读十年,一朝金榜题名,才穿得上这身官袍。父母爱护子女,纵是天经地义,也被称道‘骨血恩德’;人臣爱民如子,圣贤造化之功,必是积厚流光,垂名青史!” 步练师眸光清明,神色正肃,她好比一尊炬火,一把点燃这暗暗长夜: “大人们,敢不敢同我再做一回意气书生,为梧州百姓再搏一回——?!!” 沈逾卿第一次直接感受到了步练师的人格魅力。她能轻易地点燃你的血性,搬出最通俗不过的大义,引领你心甘情愿地去做最光明伟大的事情。 不仅是梧州地方官们群情激昂,就连见惯官场好手的沈逾卿,也觉得神魂都被点燃了。 若说为国捐躯是武将的荣勋,那么为民而殁就是文臣的浪漫! ——谁在穿上这身官袍之前,不是一个意气书生,没做过一个名垂青史的幻梦? “古有将士抬棺出阵。”步练师拿起一片木牌,系在自己的脖颈之上,“今有文臣系牌明志。” 官员们纷纷系上了自己的木牌。 他们接下来要奔走全城,调度物资,巡察大堤,配合水师。这块木牌,刻着他们的姓名和官职;以防不测,也好方便生者辨认他们的死尸。 · · 步练师点燃了梧州城的人心。 步练师在民间声望极高,梧州百姓纷纷请愿上报,为固堤一事出人出力。 ——这是民。 而方才那番话更是点燃了整个梧州城文官的血性。文人一旦不怕死,那骨头便是最硬的,在各级官员的配合周转之下,火把漫山遍野,推车蜿蜒如龙,舟船来往如织,近万人都扑在了乌苏湾大坝的防固事宜上。 ——这是官和民。 步练师同时示出薄将山的令牌,当地驻守的吴江水师听令调聚,为首将军居然是步练师的老相识。 “……”步练师睁大了眼睛,“——戚风?” 天助她也! 这可是戚英一母同胞的弟弟,赫赫有名的白龙将军! 步练师头一次觉得薄将山生得如此剑眉星目、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这可是白龙将军戚风,薄将山留给她的,居然是这样一张王牌! 军、官、民三牌全了,步练师终于有了胜仗的底气。 步练师意念上亲了薄将山一大口: 爱上你一秒罢! · · 远在利县的薄将山,突然打了个喷嚏,暗自想道: 我都把白龙大方给她用了,这薇容还在背后骂我不成? 啧,女人。 · · 白龙戚风是谁? 戚英戚风两兄妹皆为嫡母所生,照例要送进上京抚养一段时日(也就是质子),和步练师是一同长大的情谊。姐姐性子暴烈如火,弟弟却文静木讷许多,平日里少不得被其他纨绔子弟欺负。 戚英年岁大些,在校场习武,仔细算来,倒是步练师陪着这个弟弟多些。步练师自幼刚正,最恨欺凌之事,戚风被纨绔欺负,总是步练师帮他出头。 当时南衡公曾试探,步练师虽千尊万贵,但戚风身为戚家长子,二人也门当户对,不如皇上做主,把步练师许配给戚风。 当时皇上龙颜震怒,斥责南衡公妇人之见:“薇容乃是朕将来的股肱之臣,岂是一家一院的小小主母!谁再打薇容婚配的主意,朕便自断一臂赠与你便是!” 没人想要皇上的胳膊,南衡公悻悻而去,此事便不了了之。 薄将山听闻此事,心情非常神秘,觉得这戚风真是剑眉星目,可比周琛那玩意英俊潇洒多了。 戚风虽然幼时胆小怯懦,但在步练师身边一待,年岁一长倒是养成了沉稳内敛的好性格。薄将山以前也是行伍中人,素来对戚风有几分敬意,这戚风确实当得起“白龙将军”的称号,东南海的倭寇谁不怕戚风的军旌。 怕是南衡公也是急了眼了,把自己嫡长子都塞进了薄将山的手里: 你是太子党羽,可以不救周瑾;但你必要保住梧州,给周瑾回旋的余地。 大家都是权臣,皆懂一个道理: 强梁者不得其死! 李氏这般嚣张,大祸必要临头!太子母族一倒,周望定不复从前,而薄相国您身为太子一系,也得为自己的后路考虑! 那上京沈氏比起天海戚氏,也只是个“上京名流”罢了! 薄将山一笑了之,全然不理: 南衡公是五柱国中唯一的女人,倒是头脑最为清醒的大人物。 ……只是戚氏一族既然参与了逼死薇容一事,我又怎么可能会放过你们呢? · · “令公,”戚风皱着英气的眉毛,“听见了吗?” 步练师与戚风一同站在大坝边上。不消戚风出声,步练师也听见了,乌苏江开始躁动不安起来,山崩的巨响从天际隐隐传来! 洪峰来临,势极雄豪——!!! 步练师脸色大变,对沈逾卿道: “沈钧,去告诉装死的梧州胡氏,就说若是胡氏不想诛灭九族,那就按我的意思去办!!!” · · 【注】 *1:“强梁者不得其死”出自《道德经》。 第21章 东流去 一声叹息 暴雨磅礴,狂洪凶恶。洪峰好似一座巍峨城池,自天际汹汹奔来,立刻撞飞了大坝窟窿处紧急填补的渣土和砖石! 六人合抱的水柱当即贲溅狂飙而去!!! 戚风厉声下令:“下土!!!” 白龙将军一声令下,军民立刻开始动作,垒成墙的渣土包被竹竿顶入决口! 所有人都心都系在这些渣土包上—— 轰!!! 垒成小山的渣土包堆入乌苏江,好比在沸水里扔了几粒白盐,洪水咆哮着吞没了它们,渣土包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的心都和这暴雨一样的冷。 戚风面不改色,再次挥手:“下土!!!” 无数小推车在道路上辘辘作响,士卒和百姓朝着决口来回奔走。 “令公。” 步练师回过头去,居然是梧州判司。判司大人一身狼狈,和老农无异,手里捧着一抔土。 步练师奇道:“大人这是何意?” “州府院中的土,已经被挖光了。”判司大人低声道,“令公,再看一眼梧州土吧。这是能种出江南一等稻的土,就要被乌苏江全冲走啦。” 步练师喉咙一哽,眼底发热。 这道决口必须立即填上,否则大坝崩溃不堪设想。没有渣土还有墙砖,没有墙砖还有棉絮,没有棉絮还有…… “结成人墙,卡住木桩,等待土包!”戚风厉声下令,“戚家军,出列!” 一排士卒应声出列,他们皆是吴江精锐,上身赤膊,披发文身,目光如炬。 戚风嘴唇抖了抖,没有立刻说话。吴江儿女,英雄辈出,斗倭寇、收琉球、平蓬莱,这些都是随他出生入死的手足同胞,兄弟姐妹。 将军的心在滴血,将军的脸硬如冷铁。 泼天大雨里,这排汉子抬头挺胸,像是一行凛凛的刀锋,沉默地等待着戚风最后的命令。 “……”步练师素来伶牙俐齿,如今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定要重重抚恤他们的家人。” 戚风沉默片刻,沉重点头。 步练师转身面向那行士卒,躬身作揖一礼: “好汉们,拜托了!” 士卒齐声应道:“是!!!” 戚风闭了闭眼,既而双眼齐睁,出声咆哮道: “去!!!” 只见那排士卒纵声大吼,天地在这一刻噤声沉默!他们手臂挽着手臂,齐齐跳了下去! 有些人转开了眼睛,有些人闭上了眼睛,有些人睁大了眼睛。 飞湍急流,洪浪狂飙,这行士兵卡在木桩中,以血肉之躯阻挡着吞天沃日的洪流。 巨浪通天,湍流不息,那行人头时而浮上河面,时而被洪浪吞没。 戚风死死地盯着决口,双眼涨满了血丝。他的脾性与大多猛将不同,罕见的温实敦厚,更像一位儒雅宽和的夫子。 如今他嘶声咆哮起来,像是一同发狂了的猛虎: “土石还没来吗——?!!” 一道高浪汹汹而过,那行人头再也没浮上来。 乌苏湾堤坝死一样的安静,只有河流还在纵声狂吼。 天灾何其残酷,人力何其微薄。 戚风面无表情地立在风雨里,将军的脸像是钢浇铁铸一般的冷硬。 戚风嘴唇抖了抖,既而厉声大喝:“戚家军,出列!!” 又是一行士卒列众而出:“卑职在!!!” 火光凄厉,长夜暗沉,一些百姓跪下去了,紧接着,所有百姓都跪下去了。 一个青壮百姓大吼道:“将军,让我们上!” “就是!这里可是乌苏湾!”另一布衣汉子大声道,“将军,要跳也是我们跳!” 一道童声哭啼了一声“阿爹”,随即被一个妇人捂住了嘴。 戚风浑身一震,头皮发麻,缓缓看向一旁。步练师不在此处,沈逾卿还立在那里,所有人都看着他。 都等着他拿主意。 那群青壮汉子朝沈逾卿跪下了:“大人,让我们去吧!” 沈逾卿看着眼前这些朴实青壮的百姓,看着这些满身狼狈的汉子,看着这些殷切诚恳的目光。 他如鲠在喉,热泪难言。 沈逾卿是上京沈氏的嫡长子,虽然少年嘴上从来不说,但他心里秩序森严,这人就是分三六九等的,这人就是分嫡庶尊卑的。 可在这毁天灭地的洪魔面前,那些规矩观念突然都坍塌了。 沈大公子倏然明白了,为什么相国愿意为了老农生计,跑遍乡野村舍;为什么令公愿意为了作坊营生,大查贪官污吏。 尊卑有何用?贵贱有何用? 谁不是爹娘生?谁不是骨肉做? 谁都是天下一匹夫! 沈逾卿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呼喝,好似霹雳炸开了这寂寂长夜: “且慢!!!” 众人齐声望去,一匹骏马破风而来,马背上的步练师衣袂当风,好比一剪烈艳的云霞,映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步练师纵声大喊,嗓音泠泠: “戚将军,沉船来堵这决口——!!!” · · 戚风一愣:船? ——哪来的船? 众人睁圆了眼睛,只见一艘艘货船仿佛玉城雪岭,被上百头驮兽拉扯着,向着乌苏湾决口的方向涌来! “商船……”沈逾卿小声喃喃道,“这是胡家商船……” 步练师方才离开乌苏湾决口,就是亲自去说动梧州胡氏! 显而易见,她成功了。 梧州胡氏把暗舫里的藏着的数十艘商船尽数调出,以百万斤江南棉絮压船,堵压这大坝决口! 判司大人小声问步练师:“令公,胡氏可是铁公鸡,您是如何说动的?” 步练师眼神明亮,神色淡然:“胡氏勾结罪臣陈煜先,暗中打压粮价,又以巫蛊之术控制农户,为的不就是兼并良田,做大做强?” 判司大人尴尬地眨了眨眼,显然他是知道陈太守之前那点腌/臜/破事的,说不定还分过一勺羹汤。 步练师也没戳破,接着说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梧州城要是没了,等洪水退去、城池重建,那田地就成官家的了,还有他胡氏什么事?” “可是这百万斤棉絮,十几艘商船,”判司大人擦了擦汗,“几乎就是胡氏的家底了……” ——他们怎么肯? 步练师冷冷一笑:“刀架在脖子上,他们不得不肯!” 这把刀,不是步练师的刀,而是李家人的刀! 梧州胡氏这等气焰嚣张,明显是上边权贵纵容的结果。为的就是等这梧州城被淹,圣上龙颜震怒时,朝廷派人清算时有一个靶子! 官场都是见好就收的。等到梧州胡氏满门抄斩,家财充公,人死了钱也拿了,那也差不多就得了。 谁会再去查这里面,李家人到底演了什么角色? ——是以,若是梧州城被淹,胡氏也就完蛋了! 梧州胡氏也不傻。 他们先前只是被李家人骗了而已。现在被步练师点明关窍,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为求自保,必破大财,胡氏此举,不过是将功折罪,求薄将山事后从轻发落罢了! 判司大人心下震撼,拱手一礼: “令公慧极,下官佩服。” · · 砰——!!! 撼天动地的巨响! 一艘货船刚刚靠近决口,便被凶如猛兽的洪流冲走!这场面震怖得难以想象,只见这沉沉货船就像是孩童手里的轻便玩具,轻飘飘地倒飞了出去,撞塌了乌苏湾旁的数十座民居! 所有人脸色骤然一白: ——洪水越来越凶了! 这些货船加起来虽然能补,但第一艘必须是巨型重船,不然就会像刚才那般! 步练师眼皮一跳,随即拿定主意,对沈逾卿低声道:“沈钧,命人把相国那艘楼船拖来。” 沈逾卿睁大了眼睛:“那可是南巡巨轮,皇家特造,地位尊同御赐宝物,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这事情若是被政/敌拿住大做文章,可以治薄将山大不敬之罪! 步练师闭了闭眼: “我向你保证,一旦事发,便把我推出去。我离奇复生,又素与相国交恶,责任定在我身,不关你相国的事。” ——大不了我再死上一回! 沈逾卿急急道:“令公我不是那般意思……” 步练师厉声喝道:“你去还是不去?!” 沈逾卿浑身一震,随即重重点头。 他正要下令—— 飞卒突然来报:“令公,大喜!!!” “陈太守,陈太守他,”飞卒翻身下马,上气不接下气,“他带着一艘铁驳船,正往乌苏湾方向来!” 步练师瞳孔骤然一缩: ——陈煜先回来了? · · 大朔一共只有五艘铁驳船,每一艘皆是水上重臣。这一艘铁驳船便是吴江水师专用,定是天海戚氏知晓梧州危机,紧急特派来拥堵乌苏湾决口的。 这艘巨型重船是乌苏湾大坝的救星! ——是陈煜先去借的? 步练师面沉如水,疑云大起:陈煜先连夜逃脱,怎地这又良心发现? 他紧急上报天海戚氏,李家人难道会放过他? 就算陈煜先现在将功折罪,那破坏大坝也是死罪难逃…… “令公在上!”陈煜先一见步练师,就先行跪下了,“罪臣潜逃途中,良心难安,见路上百姓奔走相告,一打听才知步令公显灵了!” 步练师突然觉得这陈煜先无比眼熟:“你、你莫非是……” “长乐九年,虔州科举大案,罪臣父亲正是当年的主考官!当年若不是令公明察秋毫,父亲必是身首异处,而我陈家定是满门抄斩!” 陈太守以头抢地,嘶声哭道: “罪臣尚是一介书生时,便倾慕令公高义。只是这权欲迷眼,罪臣忘却初心,才犯下这等大错!事已至此,无可转圜,罪臣只能快马加鞭,调来这铁驳重船,望能填上决口一二,以报令公昔日救命之恩!” 步练师静了一静,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抬头望向远处,密雨如针,江水莽莽。那艘铁驳重船果然挡下了洪流,此后货船接连沉下,乌苏湾的决口终于牢牢地堵上了。 她心中叹息,看向陈煜先,淡声道: “我有一个办法,能保全你的家人,不受此罪牵连。” 陈煜先凄然一笑:“罪臣正有此意,谢令公成全!” 他躬身再拜步练师,又起身转头,拜向远处灯火惶惶的梧州城。 “父亲,”陈太守喃喃自语,涕泪满裳,“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其可得乎……” 他纵身一跃,自沉江中,以谢梧州。 一声叹息,东流而去。 · · 【注】 *1:“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其可得乎”出自《史记·李斯列传》,东门黄犬用以作为为官遭祸,抽身悔迟之典。 第22章 计连环 独独骗我 数十日后。 云销雨霁,晴空朗煦。 步练师素簪银笄,一身缟白,凛然不可亲,高华不可近。灾后形容狼狈的梧州码头,被她这辉煌容光一映,竟呈出几分别样的风情来。 就连戚风也恍惚了片刻,随即有意避开了目光: “这才鸡鸣时分,令公怎么来了?” 步练师:“……” ——戚风小朋友,这就得问你了。 乌苏湾大坝决口一事告讫,半个梧州城都浸在了烂泥里,步练师连日盯着梧州救灾抢险一事,此时困得灵魂出窍,强撑着拽出几分精气神: “乌苏湾大坝固堤一事,戚家军首居一等功;梧州城灾后重建,戚家军更是功不可没……你们自然当得起百姓酬谢,怎么这般急着离开了?” 戚家艨艟白绫高悬,甲板上将士形容整肃。这可是救了梧州城的军队,怎么离开还同做贼一般? 戚风笑着抱拳一礼:“敝甲之风,难当高牙大纛、风樯阵马,只求秋毫无犯、匕鬯不惊。” 这是官场套话模板,翻译成人话便是: 要赏的朝廷自然会赏,犯不着向百姓伸手讨要。 戚风惯会做人,有逼数得很,怪不得步练师在朝多年,根本没怎么见过弹劾戚风的折子: ……记忆里那个抓着她袖子不放的小男孩,终究还是长成了这般可靠模样。 步练师叹息一声:“贤妃娘娘可好?” ——你姐姐戚英怎么样了? 戚风神色黯了黯:“令公出事之后,姐姐大病一场。听九殿下说,姐姐在梦里,也念着令公的名字。” 步练师脸色骤然一变:“那她现在呢?好些了没有??” “令公放心。九殿下离开上京时,姐姐已经能起身相送了。”一说到这个,戚风倒是想到了别处,“……说来,那薄相国,真令我大吃一惊。” 步练师睁圆了眼:“那神经病怎么你了?” ——他会吃小孩! 戚风:“……” 在步练师的刻板印象里,戚风就是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而薄将山……薄将山就是一股山洪泥石流,大朔哪家疯人院都不肯收容这种神秘生物。 步练师忧心忡忡地叮嘱道:“你没事可别惹他。” ——他会吃小孩! 戚风咳嗽一声:“令公有所不知。虽说这薄相国与令公素来不睦,但自从令公出事,诸多小人落井下石,诋毁之言不堪入耳……” 而薄将山连月上书进言,为她正名、替她雪冤、还她公道。 这般真心,这番情意,这份劳苦。 步练师耳根一热,她绝非铁石心肠。那一晚就算没有樱桃……步练师也不会挣开他。 · · 长乐十四年夏,江南洪难爆发,浮尸何止百万;皇帝周泰连夜亲书罪己诏,请求上苍垂怜大朔万民。 这来势汹汹的洪魔,最终还是被须弥矶,挑杀在了陪都金陵的脚下。 白龙将军戚风带领着吴江水师精锐,鸡鸣时分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梧州城。 天光熹微,方刚破晓。两岸依旧拥挤着无数百姓,默默目送着戚家军的离去。 不知是谁家好女儿,嗓子仿佛泠泠珠玉,悠声唱起一首吴江民歌: “赵客缦胡缨,吴霜钩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千帆远影,碧空如洗。乌苏江浊狼滚滚,涛声依旧,奔涌不息。 ——那流不尽的英雄血泪,终究还是东流而去。 · · 【疯臣卷一:不惭世上英·完】 · · 满朝文武,人心惶惶。 ——吴江这事儿闹得这样大,那清算时间也该到了。 今早一封千里急报,好比一记晴天霹雳,远在上京的一众朝臣,被这消息劈得外焦里嫩: 步练师死而复生,救了整个梧州城!!! 各位大臣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神里,读出了一声感慨: 他/妈/的,不是吧? · · ——他/妈/的,不是吧? 远在千里之外的梧州,薄将山正暗自强忍,憋住了一喉咙的脏话:“……” 步薇容,你就看着陈煜先自尽了? 你就让他死了??? 利县大坝撑住了洪峰之后,大明宫连传三道急旨,点名要薄将山辅佐好大儿周瑾,把吴江流域各地从灾难里救活。 从此薄将山就是一只铁打的陀螺,连轴转得没日没夜——别说见步练师本人了,薄将山连托梦都得争分夺秒,内心还得抱着点带薪拉屎的愧疚。 等到薄将山从各地民生中抽身,回到梧州城处理南巡后续的破事,已经是数月以后的事了。 薄将山快马加鞭回到梧州,陈煜先的死讯便贴脸骑了上来,飞速治好了薄将山的低血压: 陈煜先一死,谁来供李家人? 薄将山一张脸拉得老长,杀气腾腾地翻身下马,径直要去找步薇容吵架。 幼娘连忙拦着:“相国,相国,小姐她——” 薄将山目不斜视,蔻红豆鬼魅般冒出,无声无息地捉住了幼娘,一指点中了幼娘的哑穴。 幼娘急得要哭了: ——小姐在沐浴呢!!! · · 步练师闻声一惊,回过头去,正好与薄将山看了个对眼。 薄将山:“……” 她刚刚从湢室里出来,浑身上下还冒着水汽,黑发半湿不湿,脖颈修长盈白,水珠从优美的颈项向下坠去,被纤细笔直的锁骨盛住了。 薄将山没来由地想到那截伶仃脚腕,步练师皮肤生得白,用力一握便能留下发红的指印。 步练师一拢衣襟,冷声怒斥:“出去!” 薄将山杀气腾腾地转身就走: 出去就出去! 步练师勃然大怒:“坐下!你摆脸色给我是作甚?” 薄将山怒气冲冲地扭头就走: 坐下就坐下! 步练师:“……” 很凶也很乖,薄相国实乃大朔奇男子也。 薄将山心气已经消了一半,但面上还摆着脸色,坐在太师椅上霍霍了一壶上等的毛尖: “你就让陈煜先死了?” ——果然因为梧州太守陈煜先的事。 步练师心下了然,此事是她理亏: “……没有陈煜先调来的铁驳重船,乌苏湾大坝必然决口,整个梧州城都会死。” 陈煜先只是想保全家人罢了,她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要是陈煜先不自投乌苏江,再彻查下去,陈家就是抄家灭族的死罪了! 砰!! 薄将山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杯碗颤栗不已:“妇人之仁!!” “陈家死活,与你何干,与我何干?——李氏权势滔天,嚣张至此,陈煜先就是能扳倒李氏的好由头!如今陈煜先一死,正如了李家人的意!!” “况且陈煜先与李氏勾结,破坏大坝,光这一条,就足以他一家老小死个百八十回!” 薄将山越说越怒,喀拉一声,生生捏碎了掌心的掐丝珐琅盏: “薇容,你别忘了,我可是太子一系!李家人身为太子母族,却连我都能算计进去,差点杀了你和钧哥儿,李氏这是把脚踩我脸上来了!” 他怎么不怒? 他如何能不怒?! ——妈的,要是步练师和沈逾卿真出什么岔子,他立刻起兵去太乙山把李家人都杀了! 步练师还是头一回见薄将山如此动怒: 薄将山虽然疯得远近闻名,但其实脾气出奇的好,他的出身被权贵阴阳怪气了十几年,各色笑话都能集结成册,也没见薄将山怎么急眼过。 他不在意的事,他自然不会计较。 ——薄将山在意的人和事,总共就这么几个! 太乙李氏若伸手来碰,他会疼、他会很疼、他会无法忍受的疼! 步练师咬着嘴唇没说话。 薄将山啧了一声,速速与我吵架:“薇容?” 步练师半晌都没搭腔,薄将山心头火起,用力一把拉开屏风。步练师人正坐拔步床边,轻衣薄裳,黑发如瀑。 煌煌红烛一映,她的眼睛像是新湖秋月,粼粼一池都是情愫。 薄将山:“……” 薄将山指指点点:“我这人正经得很。” 步练师淡凉地一笑:你爱来不来。 薄将山:“……” 正人君子薄相国立刻走了过去。 · · 薄将山看着帐顶,眉头深锁: “……陈煜先这一死,太乙李氏这盆洗脚水,我们得自己喝下去。” “急什么?”步练师懒洋洋地撑着眼皮,在被褥里翻了个身。烛光从帐幔的镂空花纹里淌来,步练师一截汗湿的肩膀都在盈盈生光,“‘捧杀’二字,皇上玩得极好,李家人死是迟早的事。” 薄将山从胸腔里哼出一声笑来:“这又怎么说?” “相国贵人多忘事,”步练师一撩汗湿的鬓角,“这梧州胡氏,可是天海戚氏的外族……” ——怎么会被李家人轻易蒙骗,去做那招摇惹眼的替死鬼? 你当这天海戚氏,半点也不知道,李家人的小动作? “戚家军声名在外,皇上早就心怀忌惮,如今江南洪难爆发,戚家军抢险救灾,深得人心,又死伤惨重。” 步练师冷笑一声: “戚家这是顺水推舟,自我阉/割,好向皇上表忠心呢。” 这吴江洪难第一层是天灾,第二层是李家人借刀杀人,第三层则是天海戚氏向皇上的投诚。 皇帝周泰果然好手段。原本铁板一块的三柱国,周泰以吴王周瑾为棋子,在其中狠狠地楔下了自己的实力。 薄将山一脸恍然:“薇容真是冰雪聪明……” 他平静地伸出手去,永安八年造随意出鞘。红绡帐里美人半卧,春色无畴,连带这凄神寒骨的刀刃,也蘸了几分风流的意思。 步练师瞳孔骤地一缩: 上当了! 薄将山在诈他! ——这人根本是佯装发怒,特意来诈她知道几分!!! · · “既然薇容连这一层都知道了,那我就继续问了。” 步练师躺倒上望,薄将山沉刀下瞰。 薄将山单手撑在步练师的上方,永安八年造的刀尖凛凛,随意挑开了步练师的衣襟: “薇容,这出好戏,你从何时参与的?” 步练师咬着唇:“薄止,你发什么疯?” 薄将山笑了笑,一句诛心: “你早就跟皇上联系上了。” 步练师浑身一震。 “好薇容,我不蠢。” 薄将山垂下森寒的眸光:“你此般死而复生,上京知晓此事,竟然一点水花也没有。死人复生,旷古绝今,而大明宫的反应,只是让你同我一起进京面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步练师浑身发冷: “薇容,我这般真心待你,就是让你连同皇上与戚家,独独欺瞒我薄止一人?” “欺瞒?”步练师咬着唇,“相国耳听八方,什么风声能漏过相国的耳朵?” 薄将山悠悠道:“陈煜先。” 步练师脸色一变。 “你和皇上通过这陈煜先,早就背着我联系上了。” · · …… 烛火哔剥,满室冷寂,陈太守腮帮子抽了抽,既而又笑了起来: “相国哪里的话?这梧州是皇上的,这良田是皇上的,这米自然也是皇上的。我身为梧州太守,籴粜之事,都是为皇上算账。” 陈太守被薄将山吓住了,不得已才搬出皇帝这尊佛,等同于向薄将山坦白,梧州这趟浑水里,还有皇帝的一份儿。 薄将山停顿片刻,既而大笑出声: “——那是自然。” …… · · 薄将山安静地垂着眼,等待着她的争辩和否认。 但步练师的睫毛颤了颤,随即闭上了眼睛: ——她默认了。 当年虔州科举案,步练师与陈煜先本就是旧相识。步练师来到梧州的第一件事,便是通过太守陈煜先,与远在上京的圣上取得联系: 她是大朔权臣,不是痴情儿女。步练师怎么可能把身家性命,都系在薄将山一人身上? 狡兔有三窟,仅得其免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 步练师从来就没打算,和薄将山做一条绳上的蚂蚱! “所以这陈煜先必须死,哈哈哈哈哈哈……” 薄将山心中失望至极,面上却扶着额头笑了起来。 他原本还心存幻想,虽然步练师百般算计,但愿意与他有/肌/肤/之/亲,总得待他有几分真心。 现在看来倒是他自作多情! 从步练师问斩钟雀门,他薄止就一直在自作多情!为她连月上书进言,为她讨回公道,还她清白声名…… ……而她步练师只是抓住他的痴心,知道如何利用自己身体罢了。 好。 ——很好。 步练师,好本事。 这回薄将山是真的动怒了,步练师能感觉到砭骨刺髓的阴冷,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薄将山居高临下地看着步练师,眸光寒冷,表情微笑: “——步大人,你可真是养不熟啊。” 步练师后脊发凉,连声急道:“薄止,我愿对你这般,是听戚风说……” 冷冽的梅香猝地压了下来。 · · 【注】 *1:“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出自杨万里《小池》。 *2:“赵客缦胡缨……白首太玄经”皆出自李白《侠客行》。 *3:“狡兔有三窟……未得高枕而卧也。”出自《战国策·齐策四》。 第23章 芙蓉帐 不度春/宵 红烛高照,锦帐春深;鬓乱钗横,被翻红浪。 步练师静静地觑着身上人。 她绝非体面,万分狼狈,仿佛一轮堕入泥沼的月亮,满身都是不可示人的痕迹。 但是她的表情是那样的冷漠,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寒凉,薄将山在暴怒中绝望,在疯魔中冷静: 是。 步练师就是这般神明。 就算你把她拉下神坛,就算你把她按进烂泥,就算你把她拆吃入腹…… 步练师静静地觑着薄将山。 ——她的眼神就像是打量一只可笑的蝼蚁,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东西。 她的尊严像是一把刀,又冷又硬又锋利。 薄将山看似占尽上风,又输得粉身碎骨。 “……步大人。” 他凑近了步练师,声音又低又哑: “想不想杀了我?” · · 杀了他? 步练师不想。 她对薄将山没有杀心,只有怜悯: ……他到底活的是有多孤独,才会向她步练师索求一份“爱”? 她给不了。 她从出生那一刻起,命就在皇上手里握着。周泰给了她生杀予夺的大权,给了她万人钦羡的抬爱,给了她泼天煊赫的荣华…… ——命运的关照,天子的赏赐,都是明码标价的。 她步练师穷极一生,都是周皇室的一颗棋子;你薄将山捧出的那一颗真心,只是喂给皇上座下的一条好狗罢了! 不值得。 薄将山想要的,她根本给不了;从那颗樱桃开始,步练师对他的回报,也只有这一身无用的皮囊。 肌/肤/之/亲,仅此而已。 不值得。 “相国,”步练师抬起手来,把薄将山的乱发,撩到他耳后去,“放过你自己吧。” 不值得。 薄将山冷冷地看着她:“周琛何故?” 他明明是才是刀俎,她明明才是鱼肉。但薄将山这般仓皇狼狈,只能把自己的嫉妒,血淋淋地撕扯开来,呈在双手里奉给她看: ——为什么周琛得到的,我得不到? “薄止,”步练师轻轻地笑起来,也不知是在嘲讽谁,“你做什么,要和周家人争?” 周琛可是周皇室的血脉,我为他倾注的一切,都是为大统服务!朝堂讲究分权制衡,你薄将山站在太子一边,那么为了防止东宫一家独大,周琛背后自然也要有举足轻重的权臣。 在皇帝周泰的授意下,步练师站在了周琛一系上;至于那些青梅竹马之情,两心相许之谊,不过是痴人嘴里的梦幻泡影: ——步练师的心,只归皇帝一人所有。 她和周琛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可能。 薄止,你做什么,要和皇上争? 薄将山听懂了她的意思,沉默片刻,低声轻笑,极尽嘲讽。 “步大人,”薄将山的眼睛里呈出一种奇异的光彩,病气森然,扭曲万分,“来选吧。” 步练师错愕道:“什么?” 选什么? 你既然听懂了我的话,就应该彻底死心,你我枕上欢愉,不过是玩耍而已…… ——唰! 刀光惊惶,血色飚溅! · · 步练师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的点:“……” 薄将山用匕首,划开了她胸腹!! 狂漫的血气瞬间掩去了所有春色。大红烛旁、锦罗帐里、鸳鸯被下,无穷无尽的死意蔓延开来。 剧痛撕心裂肺,步练师捂着伤口,痛苦地蜷了起来:“——” 薄将山神色悠然,刀尖转向自己,他划拉开自己的胸腹,和步练师的一般深、一般痛、一般怖人。 薄将山的笑容很温和:“步大人,想起来了吗?” 步练师根本说不出话,只能咬牙轻轻发着抖:“……” “我七岁那年初入大明宫,被太后的好狼狗一番撕咬,最怖人的便是这道抓痕。”薄将山满掌都是鲜血,神色却无比地怀念,“那时我觉得,就这样死了,倒也不错。” 薄将山低俯下身体,捏着步练师的下巴,端详她满头冷汗的痛苦情状: “步大人,疼吗?” 步练师轻轻地发着抖,喉咙里全是血沫:“你这……” 疯……子…… “这生不如死的痛苦,我偏偏忍下来了,就是因为你出现了。” 薄将山的问询温柔极了: “步大人,感受到我的决心了吗?” 剧痛暴拥疾卷而来,步练师眼前阵阵发黑,记忆却像是被风翻卷的书页,她终于回想起了那一天—— 那一天,大明宫宴,她手持银鞭,抽飞了太后的爱犬。 那一天,薄将山躺在血里,伤口形状可怖,眼神却灼灼生光。 他看着她,一辈子都没有挪开眼睛。 “那一天,我发誓。” 薄将山亲吻她的眉心,好似信徒亲吻神明的脚背,虔诚地、狂热地、疯魔地: “——我要得到你。” 步练师面色苍白,强撑精神,冷嗤一声:“薄将山,你找死……!” 薄将山大笑起来。 两人的情谊,算是彻底完了。 · · 长乐十四年冬,薄将山南巡告讫,与吴王周瑾一道,返回上京述职。 大朔运河,相国楼船。 薄将山一身玄裳鹤氅,肩膀擎着白鹰昆山雪,端的是一派雍贵雅意。他身段颀长,气韵冷峻,雪白的长发随意往后一束,仿佛被裁剪下的月光本身。 既有武将之威武,又具文臣之风雅,薄将山确实当得起“白玉京”之名:起码长相确实是位高质量的衣冠禽/兽。 吴王周瑾一见着这位高质量的衣冠禽兽,便开始—— 哭。 薄将山:“……” 周瑾此生绝活,便是嘤嘤垂泪。据说当时在金陵城时,周瑾便是靠着嘤嘤嘤,向各方伸手要钱要粮要人;这奄奄一息的吴江流域,才得来如此之多的周转物资。 可谓是大朔高质量的嘤嘤怪。 薄将山眼皮一跳: ——怎么,九殿下这招,要用到他身上了? “吴王殿下,”薄将山连步练师都能拿捏,自然不怕他一个十几岁的青少年,“男儿有泪不轻弹。若是让别人看了去,还道我薄某欺负了殿下……” 周瑾嚎啕大哭起来! 薄将山:“……” 周瑾一直在体制外游荡,薄将山还是第一次和周瑾交手,这才见识到了周瑾的脸皮之厚! 周瑾抓着薄将山的袖子,摇来晃去地拽: “好相国,求求你了,小王若是再见不到令公 ,便要心悸而死了!” 薄将山一脸恍然道:“当真如此啊?” 周瑾继续掩面垂泪:“嘤——!” 薄将山和蔼可亲道:“薄某愚钝,不知还有这等奇异病症,还请殿下为我展示一二吧。” ——来,朋友,死一个,给我看看? 周瑾:“……”大意了。 他周瑾的厚脸皮自诩打遍天下无敌手,眼下居然遇见了旗鼓相当的对手! 第24章 焚心策 大梦初醒 沈逾卿跟只猴似的蹲在窗外桅杆上,十分烦躁,万分不爽: 九殿下,老子看到你都烦,你说话像太监样! 猴儿此言非虚。江南洪难一事,薄将山劳苦功高,周瑾恨不得和他建立父子关系,三天两头便往薄将山这跑—— ——作为疯人院的大宝,沈大猴儿喝了一坛子飞醋:明明是我先来的! 你摆啥子鸡公龙门阵,相国理都不想理你! 猴儿确实是薄将山的贴心小棉袄。厢房内薄将山正喝完了第二碗毛尖,态度和善,笑容慈爱,和周瑾你来我往地打着太极。 周瑾的所有废话都可以总结为:再见不到令公我就要死了。 薄将山的所有废话都可以总结为:好啊,您请,我坐小孩那桌。 以上对话,无限循环。在官场打太极是基本盘,薄将山和周瑾作为钻石级高手,打了几百回合未分高下,可见这俩男的一个铁了心要恶心对方,一个铁了心要恶心回来。 蔻红豆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冷淡地觑着这俩各有千秋的精神病。 自打薄将山回到梧州,步练师的地位便从心头肉降为笼中雀,大门不准出二门不准迈,连幼娘都被打发去伺候沈逾卿。 薄将山此举很有技术,委婉又高效地恶心到了皇上: ——陛下背着我暗中联系是吧? 那在步练师返京途中,您就别想再搞什么小动作了。我明目张胆地把人关起来,您若是不爽就直接下道圣旨给我: 微臣立刻就把人给放出来,怎么样? 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周泰,被恶心得当场喝了三大碗凉茶:“……” 江南洪难一事,五分天灾,五分人祸。人祸说白了,便是那皇帝、天海戚氏、太乙李氏的互扯头花,只是苦了吴江流域的百姓,和无辜躺枪的薄将山——要知道,这一旦出了什么大岔子,第一个背锅的不是初来乍到的周瑾,而是他这个二品异姓高官薄将山。 周泰此举可谓是一石多鸟:既能挑起三柱国内耗,还能敲打薄将山这个异姓大臣,顺便还能证明步练师是何等忠心耿耿,消除他再起用步练师时的心中猜疑。 薄将山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出好戏,步练师的作用十分关键:没有她,梧州守不住;没有她,周瑾会翻车。纵使梧州太守陈煜先鬼迷心窍,居然被李家人骗得晕头转向,但最后陈煜先还是悬崖勒马,发挥了工具人最后一点余热——步练师便顺势封口,死无对证,她和皇帝没有任何暗中联系: 毕竟此事关乎国威大统。 如若被他人知晓,步练师和皇上早有联系,那么皇帝和戚家人的用心,也就不难猜到了——说轻一点儿,拿吴江百姓的命当权谋筹码,周泰这个皇上的声名还要不要了?说重一点儿,李家人趁势反咬一口,太子周望借机逼宫,周泰这把龙椅还要不要了? 是以,薄将山拿捏着此处要害,明火执仗地把步练师禁足;周泰心里再不爽也只能憋着,不可能真下道圣旨——此举等同承认他和步练师还有联系——周泰只能坐在他龙椅上喝凉茶降火。 恶心领导的黄金准则:大方向是领导的意思,步练师确实给您送回来了,周泰挑不出错处;小动作是下属的自由,薄将山在这返送途中把人禁足,周泰也只能干瞪眼。 薄将山做人八面玲珑,而且擅长礼尚往来。既然皇上这么把他当外人,和步练师合谋来坑他;那么薄将山也恶心回去,力道又掌握得恰到好处: 皇帝既被他恶心到了,也不能借题发挥,找个由头来惩治薄将山。毕竟那薄将山的文书里,字里行间都是大写的诚恳: 步练师离奇重生,好吓人啊,还是隔离观察为好! 周泰手上批道:爱卿谨慎。 周泰心里骂道:你放屁罢! ——人情世故,君臣相处,薄将山比步练师在行多了,周泰气得在御书房转来转去,一口气喝了三大碗凉茶。 · · 天高皇帝远。周泰拿薄将山没办法,不代表周瑾就没办法了。 周瑾此人很有跟薄将山对标的意思:做事低调,养精蓄锐,八面玲珑,而且极不要脸。薄将山在朝为官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旗鼓相当的对手。 薄将山端着茶盏,谈笑自若,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周瑾的出招: 九殿下,你到底要做什么呢? 周瑾嘤嘤掩面,声泪俱下,内心清醒无比: 令公,这厮好生难缠,小王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你快逃吧! “相国!!” 沈逾卿一把推开纱牗,从窗户外探进脑袋来: “——南边厢房起大火了!” 薄将山瞳孔骤然一缩: 南边厢房,是步练师,住的地方!!! · · 薄将山霍地起身,目光如剑,直刺周瑾。 沈逾卿也一变脸色,冷冷地觑着周瑾,随时等待着相国的命令。 周瑾被看得后脊一阵发凉,这戏还是做得太明显了: 周瑾胡搅蛮缠,拖延时间;步练师则趁正午放火,趁乱出逃…… 薄将山是何等人物,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相国,”沈逾卿寒声道,“怎地款待吴王殿下?” ——既然是“意外起火”,此时船上大乱,谁知道周瑾会出什么岔子? 即使不能要了他的命,也能让他多吃点苦头! 周瑾心中镇定无比,面上惊慌失措,哆哆嗦嗦地看着薄将山: 赌一把! 就赌步练师的安危,在薄将山心里的分量! · · 周瑾这局做得太幼稚浅显,薄将山一眼就看穿了。 但是…… 万一呢? 薄将山心里总有一道声音:万一是意外呢? 步练师可是被他亲手铐在拔步床边了。时值正午,天干物燥,南边厢房又紧邻炊事之地,如果万一是意外的话—— 薄将山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一天。骄阳似火,烈日悬天,那钟雀门外,刽子手刀光如电,步练师血溅五步。 ——他赌不起。 事不关心,关心则乱。 此时薄将山急着去南边厢房,根本没心思再搭理周瑾,日后有的是时间和这崽子慢慢算账: “钧哥儿,送吴王好生离开。” · · 万里无云,白日悬天。 楼船已过北方地界,冬日晴午甚是干燥,加上船只常居潮湿之地,木料多用轻便之材,一把火便能烧得干干净净。 薄将山远远眺望去,便能看见火光烛天,江水如沸! 截然高周烧四垣,神焦鬼烂无逃门! 薄将山心里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恐慌,他快步近前,火势熊熊,步练师在的厢房正好在火场正中,逼人的热浪当即烧焦了薄将山的袍裳—— ——红豆死死地按住了他:“相国,不可!” 薄将山眼皮直跳,厉声喝道:“人救出来了吗?!” 众人沉默,木材焦曲,力拉崩倒之声不绝于耳。 薄将山心里陡地一沉。 “……相国,”有人小声道,“令公的厢房,一直都是锁上的。火情紧急,里面的人出不来,我们自然也进不去……” ——是你! ——是你自己锁上的! ——是你把步练师锁在厢房里的! 薄将山如遭雷击,面色惶然,踉跄退后一步。 红豆扶住了薄将山,急急自荐道:“相国,红豆愿试一次!” 薄将山抬手制止了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别走。” 都别走了。 我身边的人,走得够多了。 “或许是令公抽身之策。”百里青见状,低声劝慰道,“相国,令公心术机巧,绝非薄命之人……” 可是步练师也不是没死过。 百里青思至此,也闭上了嘴。 火光煌煌,人声鼎沸,薄将山只觉得耳里嗡嗡作响,强自镇定道: “不急,等着。” 步练师秉性刚正,干不出派人替死的勾当。只消火势一去,火场里有无焦尸,便能一见分晓。 不急。 薄将山闭了闭眼,他一点也不急。 急什么?不过是步练师的脱身之计罢了。 · · 大火熄灭,烟云消散。 手下人在残败的废墟里,翻出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脚踝处尚有铁器融化的痕迹,像是生前被铐在了什么地方: 身形、骨龄、牙齿,皆与步练师本人相符。 ……她死了。 步练师离奇复活一事,就像是薄将山做的一场痴梦。 薄将山低低地笑了起来,如此嘶哑,如此嘲讽,又如此悲凉: 大梦复醒,他却活着,她却死了。 · . 【注】 *1:“截然高周烧四垣,神焦鬼烂无逃门”出自韩愈《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 第25章 喜脉来 我竟有了? 月漫层峦, 雾盈叠翠,有银翅低掠,如飒沓流星。 砰! 铳声暴起, 声若投石!静夜碎裂成千万片月光,被山风吹卷得向南飞去—— ——落进了步练师的眼睛里。 步练师上身侧转,右膝跪地, 左腿撑起。她的左臂支于左膝之上,长乐三年造的前端搁在左臂肘部,而铳枪尾端则抵在右边肩窝。 她面色冷淡,眸光锋锐, 凛凛生威。在此般距离下,步练师一击必中,这一枪更是击穿了两只飞鸟! 这个发挥,步练师矜持地一撩鬓角, 还算可以。 意鹊面上一喜, 蹿了出去, 根本没有要夸一句步练师的意思: 干饭了干饭了! 步练师默默从鼻子里哼气:“……” 这意鹊便是先前在梧州城郊,步练师随同薄将山一行人, 前去乡野农家微服私访时,从老神婆手里救下的那位农家少妇。 意鹊比不得幼娘还能识文断字, 一上楼船只是个粗使奴婢,平日里都在薄府婆子那学规矩。步练师这般刻意地疏远她, 加上江南洪难一事闹下来, 薄将山根本不记得还有这号人—— 而这意鹊,便是步练师,能够成功脱身的秘密。 自打步练师被薄将山禁足以来,幼娘被打发去沈逾卿房里做事, 这意鹊便是步练师的眼耳口鼻。 步练师便是通过意鹊,与周瑾取得了联系,这才有了之前楼船上的一出好戏: 暗中运来女焦尸、正午在炊房纵火、步练师趁乱脱逃。 套路很庸俗,手段很浅显,胜在步步周密。 意鹊胆大伶俐,心思活络,在薄家疯人院眼皮底下完成了这般布局。步练师成功逃脱,不敢耽搁,与意鹊一道泅水而走,此刻正在运河附近的山林里。 “少东家,这夜路难走得很。” 意鹊惯是个手脚麻利的,当即收拾出一拢篝火,开始给步练师打下的大鸟拔毛:“您身子金贵,比不得我们粗人,又是泅水又是爬山的,您吃不消的——还是在此处歇歇,天明了再赶路。” 步练师面色惨白,鬓发凌乱,眉间紧蹙,咬着下唇摇头道:“不行。” 这个脱身之计做得太粗糙,以薄将山这只老狐狸的智力,不出一夜就能发现其中蹊跷。薄家疯人院的效率她又不是没见过,眼下还是快些离开运河附近,趁早和周瑾的人马汇合才…… 步练师瞳孔一缩,她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捂着喉咙干呕不止:“——” 这股恶心突如其来,意鹊都被她吓了一跳:“哎哟,少东家,这是怎么了?” 步练师一手扶着山石,一手捂着喉咙,呕出了一身的虚汗,心中惶惶不定: 我这是怎么了? ——是病?是毒?还是单纯的不适? 意鹊定定地看着步练师,缓慢地从包袱里,掏出来一小罐吃食: “少东家,您最近是不是爱吃酸的?” · · “不可能,不可能,……” “我是女臣,薄止有狄人血脉,”步练师撑着额头,匪夷所思道,“我们都得长年服用绝嗣丹,我怎么可能会有孕?” 意鹊讪讪地烤着大鸟:“可是您就是有了啊。” 步练师:“……” 你好耿直啊。 ——她步练师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等等,等等,等等…… 步练师突然想起: 她此番离奇复活后,就再也没碰过绝嗣丹了! 不对,还是不对。 步练师揉着太阳穴:薄止可是二品大臣,他每日的绝嗣丹是有专人盯着的,就算他们再怎么胡闹,也不可能—— 步练师睁大了眼睛: ……莫非是那一日? 薄将山刚回梧州那一天!! 那一天他们……薄将山疯得厉害,两人满身的血,郎中手忙脚乱了一夜。如果仔细算下来,最可能的只有那天,薄将山会漏服绝嗣丹。 也就是说…… 步练师摊平了手掌,抚上自己的小腹,她素来是不畏死的,此时却觉得自己真的娇贵了起来: ……她是真的有孩子了? 她有孩子了! 意鹊小心翼翼道:“少东家,你这么开心做什么?” 这可是薄止的孩子,您不是厌弃他,才设计跑出来的么? 步练师十分高兴,眼睛里都有光彩:“这可是我的孩子,以后是要姓步的!” 孩子爹是谁有什么打紧?孩子娘是她步练师就好了!皇上本就对她有愧,这孩子必然保得住;到时候随便安排一个男子入赘步府,这孩子就是名正言顺的步家后人了! 意鹊听得目瞪口呆,被步练师的逻辑一带,居然也开始高兴起来: “那少东家可要多吃一些!” 步练师本来反胃得很,不怎么想吃东西;转念一想是为了孩子,母性发作下又狠吃了起来。 “——对了,意鹊。” 步练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眼瞳定定地望着意鹊: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许第三人知道,孩子有薄止的血脉。” 如果此事被周泰知道,他也定不会保这个孩子! 意鹊担忧道:“可是楼船上的人……” 都知道相国天天在哪里留宿。 “但所有人也知道,薄将山不可能有孩子。”步练师神色悠然,眼神明亮,被火光一照,昳丽得不可方物,“只消说我返回上京途中,睡了个眉清目秀的路过书生,这件事便好揭过去了。” 意鹊还是觉得瞒不过去:“那相国——” ——薄将山又不是傻的,心里真会没数吗? 步练师冷笑一声:“他怎么想,与我何干?” 或许是女人天生的母爱在发作,步练师的神思百倍清明起来: 毕竟是步练师有欺瞒在先,之前的破事她都可以不追究;但若是薄止与她争夺孩子,步练师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意鹊:“……” 不得不说,在奇葩二字上,步练师和薄将山,还真是蛮般配的。 她刚想再说什么,步练师脸色一变: “意鹊,快把火灭了。” · · 意鹊连忙把篝火灭了,正想询问步练师缘故,就看见地面上的碎石颤动起来! 哒哒哒哒哒——! 燥烈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来势汹汹,飞鸟振翅,走兽奔逃! 意鹊惊慌道:“相国来找人了么?” 步练师镇定自若,侧耳细听:“不。” 薄家疯人院训练有素,就算是派人来搜寻山林,那马蹄声也不会是这等紊乱无序。 步练师抬头望去,这里人烟稀缺,又是深山密林,常有商旅经过驿道和运河,是个滋养土匪的风水宝地。 应该是山匪。 “还好少东家神机妙算!”意鹊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刚刚奴婢瞧了瞧,这群人往破庙那边去了;先前我说要歇在庙里,还是少东家不同意呢!” “破庙?”步练师眉心一皱,“先前是不是有一队车马,往庙那边去了?” 意鹊匪夷所思道:“少东家,您该不会是……” 打算管这桩事吧? · ·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与孕妇一同追着土匪跑,意鹊背着包袱屏声息气,这还真是个新奇的体验。 “你要是害怕的话,”步练师端着长乐三年造,“不必跟来,原地等我就好。” 意鹊有些哆嗦,但还是坚定道:“少东家要是有个长短,奴婢也一同去了!” “胡说什么?”步练师一戳意鹊眉心,“人生在世,谁都离得开谁。我要是死了,你另寻出路便是。” 意鹊嘀咕道:“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少东家千尊万贵,何必为了一伙陌生人犯险?” 若那队车马是伙强健的镖师,步练师定不狗拿耗子,多管这桩闲事。但那时山林路过,步练师分明瞧见,那马车里都是女眷,家丁护院也就零星几个,应该是个小门小户的夫人回娘家。 那些年轻姑娘,落在那土匪手里,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她们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步练师一拉枪栓,“女子在世本就不容易,互相帮一帮也是应该。” 步练师和意鹊一同探出头去,破庙内血迹横陈,横斜躺着几个人,正是先前一面之缘的家丁护院。 破庙内只剩下个老忠仆,拄着一口拐棍;还有个粗壮婆子拎着口大刀,把年轻姑娘们护在身后。 如今这破庙叫匪人团团围住,忠仆和婆子倒是面无惧色。 婆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道:“你们这群恶贼,菩萨面前行恶,迟早会有报应!” 匪首见这对老夫妇身手不凡,忠诚护主,但终究年老力衰,只是强弩之末而已,便嚣张大笑,不以为意: “报应?——等报应来了,你们小姐早就给我生了个十个八个的,说不定还要带着儿子给我哭坟呢!” 匪徒们纷纷大笑起来,眼神直白又火热,婆子身后的女眷脸色皆是一白。 婆子怫然大怒,刚想叉腰回骂,只听一声脆细的清喝: “——好汉既是求我,那我自己来便是!” 匪徒们静了静。 一位年轻姑娘面色惨白,但眼神坚定清明,她拂开少妇哆嗦的手,站在了婆子前面。 姑娘衣装俭素,相貌不凡,气质脱俗,应该就是这家的小姐了。 小姐长相文秀,声音纤细,胆色倒不寻常:“我母亲年迈,我姊妹尚幼,还请各位放她们一马,我愿同各位上山!” 少妇哭叫道:“眉儿——!不可啊!不可啊!” 小姐一动不动,背对母亲,与匪首冷冷地对视。 匪首面露称赞,展臂挥手,居然真的答应了: “好女人!好胆色!——兄弟们,让出一条道来!” 少妇心痛女儿,泪如雨下,一时间竟昏厥过去。老忠仆和婆子对视一眼,婆子闭眼叹息,架着少妇快步走了。 小姐面沉如水,紧咬牙关,攥紧了袖中的匕首。 匪首看着她的眼神都变了,招手时竟还端出几分客气:“姑娘,上近前来,让我看看模样。” 小姐径直走来,被火把一映,冰冷面容好比出水芙蓉,清丽得不可方物,在场匪徒都看得愣住了。 匪首摸了摸鼻子:“你,你叫眉儿?” 小姐低下头去。 匪首以为她是害羞了,没成想小姐猝地暴起发难,袖中匕首拉出一道冷光,向匪首面门扎去!! ——啪! 匪首挥手打落了匕首,怫然大怒道:“来人!把她捆起来!” 砰! 铳声猝地响起,仿佛苍雷惊炸,所有人心中大悚,齐齐循声望去,只见那站在门口的匪徒,下半身立在那儿,上半身却飞了出去! “是火神铳!!!”有人认出了这等骇人的武/器,“老大,官府来了,官府来了!” 匪首怒道:“胡说八道,官府腿脚何时这么快过……” 砰!! 铳声再次大作!这次是站在匪首身边的匪徒,脑袋像是被打碎了的西瓜,姹紫嫣红地炸了开去! 这回所有土匪都吓丢了魂:“老大,老大,我们还是走吧!” 匪首面色惨白,强自镇定,刚想伸手去拉眉儿—— 砰!! 一颗铳弹贴着他额头划过,打碎了旁侧里的菩萨像!!! 这枪又精准又凶狠,仿佛一记生腥的警告,狠狠地敲震在匪首脑袋上: 下·一·个·就·是·你! 匪首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挥手呼喝道:“兄弟们!走、走、走!” · · 马蹄声逐渐远去,眉儿一人坐在庙中,面色惨白,云鬓散乱,瑟瑟发抖道: “不,不知是哪位英雄出手相救?” 嗒,嗒嗒。 脚步轻微,晚来风急,眉儿抬起头来,正逢银月破开层云。月华如水,夜色错落,来人襟飘带舞,气度雍容高华,好似谪仙翩然降落。 ——只是这谪仙手上,提着一杆火神铳,杀气腾腾,死意森然。来人的妩媚和杀气密密交织在一处,好比一朵刀锋攒成的大红牡丹,凛然艳质,雍贵无双。 眉儿缓缓地睁大了眼睛,霍然起身,整个人都静住了:“你……” 意鹊站在一边,心中生奇,这阵仗,难不成是旧相识? 眉儿快步上前,好文秀一小姐,此时竟不顾仪态,放声大哭起来: “——好你个步薇容,还知道活着!!!” 步练师笑着告饶:“哎别打别打……” “锤死你!锤死你!”眉儿一顿乱拳,好似猫猫打架,“老天爷算是长了回眼,道你也是不该死的!你这番重生,天大的事,也不知送封信来,我还是上朝时才知道的!锤死你锤死你!” 步练师乱拳还之,两位当朝高官,此时好比路边花猫扭打,对了好一会拳,看得意鹊是心惊胆战: “小姐,少东家可是有孕在身!” 眉儿大惊失色,立刻收拳后退,仿佛步练师是一尊稀世古瓷。 她觑着步练师的小腹,眼神新奇无比,仿佛步练师怀着的是哪吒一样。 眉儿小心翼翼地打招呼:“你好呀,你还活着吗?” 步练师:“……” 意鹊:“……” 步练师扶额叹气道:“意鹊,来,见过言端公。” · · 意鹊震骇不已,连忙行礼;她本以为对方只是个闺阁小姐,没想到居然是“高台明镜”言端公! 言眉,小字盈盈,台院侍御史,世人称之言端公。 若说步令公是贪官刀,那言端公便是佞臣剑。言眉长相文秀,说话娇怯,脾性却格外刚烈火辣,谁都敢骂,谁都敢怼,就连太子周望这等著名嘴臭男,在她面前也得偃旗息鼓,规规矩矩称一声端公。 ——也有坊间传言说,道这言眉本是太子妃,没成想言眉“随便考考”,居然金榜题名,从此宦海无涯,二人再无缘分。 这不是传言,朝臣心知肚明,这就是事实。 步练师见言眉的衣裳料子,又想起先前车马的零星护院,心里一阵发疼,堂堂言端公,如今怎地这般落魄?连山匪都能骑到脸上来! 步练师低声道:“周望又怎地难为你了?” 第26章 当头难 无妄之灾 皇帝周泰没心没肺, 冷心冷血,皇后不喜欢,嫔妃不宠爱, 但生下的皇子倒个个是情种。 比如二皇子周琛,仿佛决心立贞节牌坊似的,要为步练师守身如玉;比如太子周望, 这位哥们更是奇葩,言眉不肯嫁他,还跑去考科举,他气得喝了三大碗凉茶降火——如今的太子妃跟言眉颇为相似, 一看就知道是谁的代餐,这也太没出息了,气得皇后也喝了三大碗凉茶降火。 言眉倒是无所谓,周望爱娶谁娶谁, 女子在朝为官便是削发为尼, 那些男女情/爱的事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倒是这言眉的父亲, 御史大夫言正被恶心到了: 一国的储君居然觊觎朝臣美色,还光明正大地吃代餐, 周皇室的颜面何存,小女的清白何存! 据说皇上收到弹劾折子时, 也觉得丢人现眼得很,也气得喝了三大碗凉茶降火, 一时间上京的凉茶生意都好了许多。 ——言氏此般落魄, 莫非是周望心怀怨怼,落井下石? “太子不是这般的人。”言眉摇头否认道,面上倒是不以为意,“自从你落狱, 平日那些跟你亲近的,都被贬到十里八乡去了。我又惯是个得罪人的,被仇家按了个名头,差点罚光了家产;幸亏有父亲的老友在朝中帮衬,我才不至于被贬去蛮荒之地。” “盈盈,”步练师愧疚地握着她的手,“是我连累了你。” 言眉冷冷地举起她的猫猫拳来: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步练师连忙摆手,这女人也忒暴躁了些,动不动就要和她对拳。 言眉扑哧一声,笑着宽解道:“我父亲清贫惯了,我又是个抠搜女人,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而如今皇上决心起用你,连我都调回了京城,这不是又有好日子了?” 步练师突然想到:“那苏姐儿……” “——人家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别说是你倒台了,就算是皇上换了,苏姐儿的尚书照样做得下去。” 言眉不愧是差点当上太子妃的女人,梨涡深深,笑语盈盈,连面露怅然时,都像是春水映着的梨花: “薇容啊,这一世,不管怎样,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 · 半月后。 上京郊外,言家车队。 “让我瞧瞧,”言眉动手轻轻戳了戳步练师脖颈的缝线,“还痛么?” 步练师摇头,肯定不痛了。薄止发性起来对着她又啃又咬的,她也没觉着脖颈出了什么问题,顶多觉得薄止像狗而已。 言眉颦眉道:“你觉得是谁做的?” 步练师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的答案不言自明: ——皇上。 生死肉骨之术何其玄妙,也只有皇上有这个资源,网罗来全天下奇人异士;而且也只有皇上,拥有足够的动机,复活枉死的步练师。 “梧州乌苏湾,你做得漂亮,皇上托些神鬼之言,就能正式起用你了。”言眉替她整理好衣襟,“只是……你做什么得罪薄止?” 薄止楼船那场大火,可是令皇上龙颜大怒,好好敲打了一番薄止。 但这薄止官职未动,权柄未削,只是皇上有了个由头发火而已;若是让薄止知道你当日戏耍他,以后在朝堂之上抬头不见低头见,还不恨毒了你? ——你此番回朝,阻碍重重,做什么还要树薄将山这个大敌? 步练师笑道:“非也。” 言眉做惯了谏臣,权谋道行还是太浅,见言眉面露疑惑,步练师低声与她解释道:“盈盈你想,我身在薄家楼船,身家性命都在薄将山手里捏着。若是东宫传密令杀我,我岂不是要倒大霉?薄将山不会要我的命,这东宫也不会吗?” 周望不会这么做,皇后也不会做吗?太乙李氏又不傻,她步练师回京,第一件事就是扳倒李家! 薄将山夹在皇上和东宫中间,只会招来大祸! 这一点,这一险,薄将山未必想不到,沈逾卿未必想不到。 只是在步练师这个问题上,薄将山脑袋从来都不怎么清醒,还动不动就要发病:沈大猴儿毕竟是后辈,恐怕是说不动这个神经病的。 步练师这般脱身,对她自己好,也对薄将山好。薄将山人又不傻,想明白了自然不会与她为难,况且—— 她此番回京,若是被薄将山送回的,等于是宣告朝堂,步练师是太子一系了! 到时候皇上如何作想?周琛一系如何作想?旧交大臣如何作想? ——步练师初回朝堂,便里外不是人,那么之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而言家素来中立,声名清正,祖上多出谏臣,言眉本人更是刚正不阿。 是以,步练师与言眉一同进京,比和周瑾一同进京的效果还要好。 说到这个,言眉感叹:“这九殿下还真是深藏不露。” “瑾哥儿可是我教出来的,”步练师矜持地一撩鬓角,从鼻子里哼出气来,“言端公,多夸夸,我就爱听御史夸人。” 言眉怒道:“呔!吃我砂锅大的拳头!” 姐妹相处就是活泼,转眼间两人又开始野猫打架,互相对拳。 言眉笑得花枝乱颤,滚到步练师怀里,口中叫道:“还是跟你待着舒心,我不去上朝了,你养我罢!” 车外婆子咳嗽一声:“小姐,入京城了,谨言慎行为妙。” 这婆子正是先前在破庙里,提刀护主的那一位。言眉对婆子向来敬重,此时连忙起身,一抖衣襟,端正神色,朝步练师一吐舌头。 步练师翻个白眼:老姑娘,休得装嫩! 言眉怫然大怒,提拳来揍,两人又开始对那猫猫拳。 车外的婆子:“……” 一旁的老忠仆笑呵呵道:“好久没见小姐这般开心了,就随她们去吧。” 婆子感慨道:“姑娘家感情还真是铁做的。” 嘶——! 马嘶声起,人声大哗,婆子一惊: “这是怎么了?” · · “小姐,令公,”婆子一掀轿帘,“车马撞着人了,是李辅国的小妾。” ——李家人? 言眉和步练师交换了一个眼神,言眉皱眉问那婆子:“不管是谁家的,人有事没有?” “小妾肚子鼓,被那马蹄一踏,血流了一地。”婆子摇了摇头,随即低声提醒道,“小姐,我们那车夫,可惯是乖觉的。” 怎么会撞上孕妇呢? 言眉眼皮一跳,果真是树大招风,她们这才刚一进京,就有人立刻坐不住了! 步练师低声道:“我随你一同去看看。” 言眉额角见汗:“薇容……” 她的出身可不比步练师。言家在上京势单力薄,若是太乙李氏执意戕害,她言眉可是万万受不起的! 步练师心中一痛,以前的言眉谁不敢得罪,何时这般惶恐过? 怕是她步练师死后,言眉被她牵连,活活挨了不少罪。 之前是罚没家产,被贬外地,这次又是什么? “不怕,”步练师面沉如水,握着她的手,“我在。” · · 步练师一眼就看见了太子妃,心里顿时明白了三分: 周望吃的这盘代餐,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皇子大多自产自销,太子妃便是李家嫡支出身,这眉眼举止偏偏和言眉五分相似,这夫妻日子肯定不太好过。 太子妃断然不敢记恨太子,所以就记恨到言眉身上来了。 眼下便是一桩。 李辅国夫人花容失色,尖声叫道:“言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这一回京,就要了辅国孩儿的性命!” 说着便扑在那半死不活的小妾身上,痛声大哭起来。贵妇的基本盘便是哭,不然如何争宠?辅国夫人此番发挥,更是梨花带雨,令人不忍听闻。 “去报官罢。”言眉隐忍不发,也不想与她口舌纠缠,扭头对手下人道,“大夫到了吗?” 跟着辅国夫人和太子妃的,还有另外几位权贵夫人。贵妇大多颇有眼色,此时纷纷帮腔以表忠心: “言大人,你好狠的心呐!” “就算你与辅国在朝堂不睦,也不能这般戕害他的子嗣!” “如今言大人重被擢拔,自然春风得意,怕是不把辅国放在眼里了!” 言眉浑身发抖,自知此时多说多错,硬生生地忍住了。 太子妃笑意盈盈,不冷不热地开口,乍一听好像是在帮言眉一般: “言大人定不是故意的。奴才不听话而已,怎能冤枉了言大人?” 步练师看了太子妃一眼,啧,还真是个贤良淑德的小/贱/人。 车夫悚然大惊,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饶命啊,饶命啊!小的真心没瞧见人啊!” 辅国夫人恍然大悟,连忙厉声呼喝道:“来人!把这狗奴才抓起来,好好的审,细细的审!” ——严刑拷打之下,黑的也能变成白的!最后这车夫不堪折磨,定会说是言眉指使! 李府家丁听令,立刻把车夫团团围住,往一旁拖去。 太子妃一脸担忧道:“言大人,若是你怕这奴才抖出点什么——要不你也跟过来好了。” 言眉气得发抖,盯着太子妃,一言不发。 太子妃微笑应了: 嗯? 你不是周望心心念念的人吗? 这般聪颖,这般不凡,又能拿我怎么样? 步练师冷笑一声: “——天子脚下,污蔑朝臣可是重罪,夫人是做好准备了?” 第27章 姐妹情 梅花自堕 贵妇们当即变了脸色, 不约而同地看向太子妃。 要说言眉凶,那也是凶在朝堂,这些深宅后院的妇人, 惯是不怎么瞧得上男人堆里的女臣的。更别说是言眉官阶还低,母家不行,又无夫家——不能指望这帮深宅妇人, 懂得御史的厉害——所以各位贵妇纷纷帮腔,以为这是个表忠心的好时候: 总归是指望辅国夫人多替自己夫君美言几句,以后在这上京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但是步练师不一样! 步练师是谁? 言端公声名有限,但步令公无人不晓! 她斩过多少贪官污吏?她打过多少权贵子弟?她抄过多少朱门膏梁?——这女人就是皇上重用的一条疯狗, 谁都敢扑,谁都敢咬,指不定哪天就盯上了各位贵妇的夫家! 周望都忌惮步练师三分,更别说是太子妃了! “这不是令公吗?啊……”太子妃面色一僵, 但反应奇快, 面上又恢复了柔善的笑容, 佯装吃惊地捂着嘴,“啊呀, 瞧本宫这记性,步大人尚未官复原职, 本宫怎能如此称呼你?” 众贵妇纷纷缓过神来,心下稍稍安定, 是她们太害怕了, 差一点就忘了,这步练师就是个复活的女鬼,还不知道是不是本人呢! 她现在可不是位高权重的步令公! 步练师心里冷笑连连,面上不动声色:“太子妃, 您知道还叫啊?” 太子妃娇娇怯怯地笑了起来:“本宫这不是忘了……” “看来太子妃记性确实不好,且容下官帮您回忆回忆。”步练师懒得看她表演茶艺,淡淡地接了话茬,“大朔律诬告反坐一条:‘诸告事不实,以其罪罪之。若诬官员五品以上,罪加一等,首从不论’。” 太子妃知道步练师是硬茬,强自镇定道:“步大人真是莫名其妙。本宫怎就诬……” 步练师笑着打断:“哎,没说您,急什么?” 太子妃:“……” “辅国夫人。”步练师再也不看太子妃,反倒向着梨花带雨的辅国夫人发难了,“您口口声声说是言端公害了辅国孩儿,大家可都听见了,你得负起责任来啊。” 辅国夫人惊惶地看向太子妃,步练师不动声色地挪开一步,刚好挡住了她的目光:“您说是吧?” 辅国夫人懵了:“……” 怎么回事? 这、这、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不是给言眉那小/蹄/子一个教训吗? ——怎地招惹上了这尊杀神?! “既然言大人已经去报官了,夫人也不用着急,等上京府牧一来,此事自有分晓。——这好端端的孕妇不走在路边,反而出现在路中间的马蹄底下,还真是蹊跷得很,一定要查,细细地查。” 步练师笑容满面,句句紧逼:“辅国夫人,您真是贤良得很,与如夫人居然同自家姐妹一般亲热,与诸位夫人见面,还不忘捎上她呢!” ——你和各位权臣的正室夫人见面,居然不忘记捎上自家府中有孕的小妾,你安的究竟是什么心,真当旁人看不出来? 辅国夫人一身冷汗,她本以为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只要贵妇们都指认是言眉的车夫撞上的小妾,那么还有谁敢怀疑?这样一来,既可以除掉这个烦心的狐媚子,又可以帮衬着太子妃,给言眉一个教训,岂不是一石二鸟!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不知道的是,权臣之间的内斗,远比深宅妇人间还要激烈毒辣! 这般戏码在步练师的眼里,只是三岁孩童的把戏罢了! “诸位夫人,”步练师笑盈盈地看向旁侧贵妇,“你们瞧得真真的,是这车夫纵马,撞上路边的如夫人?” 贵妇们面面相觑,见辅国夫人面色惨白,个个犹豫起来,有说没留神的,有说约莫是的,总之气焰已经下来了。 “夫人,”步练师凑近了辅国夫人,“你还要继续追究吗?” 辅国夫人强自冷静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此事自有公断!” “好,好一个身正不怕影子斜!”步练师朗声大笑,“那下官必定秉明圣上,届时请圣上和李辅国一起,定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辅国夫人花容失色,这会儿可不是演的,连忙拉着步练师的衣袖,低声急急道:“步大人,好姐姐!我们好歹在女子私塾做过同窗,今日之事……” 放过我罢! “你当真糊涂!”步练师低声道,“太子妃把你当枪使,你还把她当好姐妹?她不知道我与言眉一同进京?此事一旦败露旁人只会觉得你恶毒,她太子妃照样清白贤良得很!——你最好仔细想想,平日里是不是得罪了她!” 辅国夫人恍然大悟,不由得恨毒了太子妃,欲哭无泪道:“妹妹、妹妹现在骑虎难下,恳请令公放我一马……” 步练师突然扬高了声调,一脸惶然地看着辅国夫人:“夫人,夫人您是怎么了?” 辅国夫人怔愣一瞬,立刻反应过来,娇娇弱弱地扶着额头:“我……我本就晕得很,定是这血……这血……” 说罢一个踉跄,像是随时要昏厥,丫鬟婆子连忙搀着她。 步练师恍然大悟:“原来是辅国夫人身体不适,眼神错了,那这小妾……” “这小蹄子,好没眼力价,居然敢冲撞言大人的仪仗!”辅国夫人虚虚弱弱道,还真像个贤良又痛心的正室,“是我管教不周,让言大人受惊了,妾身给您赔个不是……” 这不是肯定不会赔的,要不然李府面子何在? 辅国夫人精确地卡点昏了过去,丫鬟、婆子、郎中乱成一片,场面热闹得很。 步练师对言眉点头:“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说罢,她看向一脸担忧的太子妃,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小妹妹,这次放过你,且好自为之。 · · “听说这言眉言端公,”薄将山凤眼微微眯起,“撞上了李辅国的如夫人?” 此时刚过晌午,薄将山一身官袍,手持玉笏,端的是一表人才,与李辅国一同站在紫宸殿殿外侯着。 李辅国心里大骂自家老婆糊涂,这种浅显幼稚的局,还赶着往步练师跟前凑?你相公我还想多活几年! 李辅国面上笑道:“相国从何听说?依本官的消息,倒是那贱/妇不长眼,冲撞了言端公。” ——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我往后退一步,你别再借题发挥了! 薄将山笑了起来:“辅国明察,薄某心折。” 李辅国和薄将山虚伪地客气了好一阵,李辅国心中惊疑不定,这薄将山素来玲珑圆滑,眼下是和步练师联手了? 不,不可能,薄步之争,背后可是储君之争,他们若是能联手,太子和秦王还能同时坐一把龙椅吗? 或者说…… ——太子并不想要这个过于嚣张的母族? 李辅国心中狠狠一跳,他看着周望长大,却越来越不懂周望的心思。 薄将山突然道:“这步大人进去多久了?” “半个时辰罢。”李辅国随口回道,“看这阵势,步练师恐怕是要官复原职……” 薄将山皮笑肉不笑道:“那是自然。” · · 一时辰后,圣上有旨: 步练师,官复原职,重新起用! 这消息立刻从大明宫飞了出来。还没经过三省,便是人心震动,满座惊哗,一时间太微城、紫微城、上京城,权臣交头接耳,百姓奔走相告。 步练师本是罪臣,这般离奇重生,定会招来不少非议。皇帝周泰也不是吃素的,先前便做好了诸多铺垫,什么飞凤呈祥,什么麒麟献瑞,最离谱的是他居然还真的找到一只万年大龟,往上京护城河里一放 ,龟背上赫然刻着一行大字: “令公大冤”。 步练师自己听了都要笑出声来:“……” 步练师的罪名本就是莫须有,只要三柱国没什么意见,这事儿就能办得丝滑无比。 而三柱国—— 天海戚氏,因为周瑾被封吴王,此时已经和皇上穿一条裤子; 太乙李氏,派人捣鼓大坝的证据,还虚虚实实地握在皇上手里,此刻自然要夹着尾巴做人; 关西张氏,周琛的母族,不能和步练师明面上作对,眼下自然满口“嗯嗯嗯,好好好,这只龟演得妙”。 ——宦海无常,便是如此。步练师此番重生,本是离奇怪事,被天子和权贵们一演,倒变成了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 有时候连步练师都心有恍惚,这场江南洪难,吴江噩梦,到底有几分天灾,又有几分人祸? 那苍莽江水里流着的英雄血,又有几分值得,几分讽刺? ——罪大恶极的,真的只有这太乙李氏吗? · · “言端公,恭喜啊!” “言大人,恭喜恭喜!” “言御史,好久不见,恭喜恭喜啊!” 言眉心里厌烦至极,冷眼瞧着朝臣们趋炎附势,但又不好真的拂了他们的面子,一一拱手作揖应了。从太微城的端门到那御史台,也就一盏茶的功夫,言眉硬是走上了半天。 言眉心中凄凉一笑: ……她又有什么资格清高呢? 言眉一进房门,见位置上坐着那人,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您也不怕别人瞧见?” 周望一合折扇,回过头来道:“谁敢瞧见?” 言眉懒得理他,兀自关上了房门,便被周望顺势按在了门上。言眉错愕下伸手去推,周望反攥着她的腕子,两人交换了一个并不相悦的亲/吻。 言眉心里麻木,索性不挣扎了,放任他亲昵纠缠。 “……盈盈,”周望埋进她的颈窝,“你怎地不开心?” 言眉双眼望向房梁,干瘪地回答道:“开心。盈盈能回京为官,都亏了太子殿下照拂。” ……是她矫情,是她下/贱,是她活该! 言眉没有告诉步练师的是,今日太子妃所作所为,不过被她言眉逼急了而已。 ——是她为了自己的前程,不惜自轻自贱,去做那狐媚勾当! 言眉凄凉一笑: 这太子妃焉能不气? “薇容与我说的,”言眉从袖里摸出一卷纸张,“全写在上面了。” 周望低头翻了翻,不阴不阳地笑了声:“步练师怀了薄将山的孩子?你们还真是姐妹情深,这事儿都肯告诉你。” 言眉浑身一颤,心中大痛,山呼海啸的愧疚和后悔,快把这个原本秉性清高的女人压没了。 她手指都在发抖,半天才出声道: “……太子殿下。我答应你的,是报告薇容行踪,但我绝不会答应,去戕害薇容……” 周望突然出手,攥着言眉下颚,强迫她抬起头来: “盈盈,承认自己是个坏女人很难?你就是出卖了她,为·了·自·己·的·前·程,出卖了待你甚好的步练师——她还傻乎乎地,在街上为你出头,为你得罪了太子妃,是与不是?” 言眉双目含泪,凄然闭眼。 “盈盈,你就是下/贱啊。”周望附在她的耳边,声音温柔至极,句句如刀、字字诛心,“堂堂言家女儿,居然为了荣华富贵,去做那外室妇……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了——” 言眉浑身一颤,拼命摇头:“太子殿下,你答应过我的!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能……” 周望对着她笑了笑。 周家皇子普遍生得俊秀,周望形貌更是极为出挑,站在薄将山旁边也毫不逊色。 此时言眉只觉得害怕,只觉得恐怖,只觉得……要听他的。 言眉一双漂亮的眼睛,慢慢失去了光泽,最后木然地、木然地、木然地,跪了下去。 “盈盈,”周望温柔地抚摸过她的头顶,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你以前多清高、多孤傲、多不可亵/玩……这权力啊,当真神奇,你说是不是?” 第28章 臣怀刀 相逢亮剑 紫微城, 大明宫,宣政殿。 步练师方才路过那宾耀门时便想吐,走到含元殿前更是变本加厉地犯恶心。她刚刚在宣政殿丹墀上站定, 整个人眼前倏然一黑,差点儿就往地上栽去—— 薄将山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从宽大袍袖下伸出手去, 微小幅度地拽了步练师一把。 他目光从冕旒后探过来,声音压得又低又轻:“怎么了?” 步练师打小就没娘,步九峦自然也不会教她,害喜是这般折磨女人的。她整个人都在轻微地发抖, 连捏着玉笏的指节都是发白的,强撑着摆出一副冷傲清高的姿态来:“……不干你事。” “逞强。”薄将山啧了一声,“看过大夫了吗?” 你发癫,别人说地你说天! 孕妇脾气本就不好, 步练师又心中烦恶, 对薄将山更是没什么好脸色:“起开——!” 步练师实在是气得很, 若不是薄止那日发性,死去活来地欺负她, 她又怎么会遭这等活罪?! 步练师咬牙切齿:男人就应该开除人籍!! 然而这一句没控制好音量,周遭权臣纷纷循声看了过来, 步练师登即有些后悔,随即冷着脸扭过头去: 哼! 言眉的父亲言正, 前几年挂印归乡了, 眼下的御史大夫,是个比言正还要难搞的小老头。御史大夫冷冷地咳嗽了一声,如剑如刀的目光恶狠狠地刺了过来: 殿前失仪,成何体统! 步练师和薄将山连忙朝御史大夫拱手, 示意自己一定注意,下次不敢了,这动作整齐划一,还真有几分默契。 ——谁跟他默契! 步练师怨气未消,咬着下唇,狠狠地剜了薄将山一眼。 薄将山:“……” 有一说一,步练师生得标致,连含嗔发怒都别有一番风情,薄将山一时间还真不想走,想听步练师多骂他两句才好。 太子周望咳嗽一声:你说你惹她干嘛? 按照周皇室的祖上规矩,储君都得在尚书令的位置上坐久,目的是熟悉熟悉业务,为以后登基做准备。顶头上司既然发话,薄将山只能站了回去,打算下朝后再去招惹步练师。 周望与薄将山并排站着,绛紫官袍迎风翻卷,冕旒垂珠玲珑轻响,两人皆是上京权贵里相貌最出挑的一拨,站在一起好似并排而生的芝兰玉树,大有朝堂相貌天花板的意思: ——虽然这两男的加在一起,凑不出一个正常人的脑子来。 若说薄将山是薄家疯人院领袖,那么周望就是上京疯人院的党魁,两人疯得不相上下,疯得各有千秋,疯得相映成趣: 总而言之,都不是好人,不要靠近,会变得不幸。 “阿嚏——!” 站在朝堂相貌天花板附近的,还有朝堂小奇葩,九皇子周瑾。 御史大夫咳嗽一声:“吴王殿下,屏息敛声!” 周瑾是第一次参加常朝参,没受过在宣政殿殿前吹冷风的苦。此时这小奇葩哈欠连天不说,被北风一吹还打起了喷嚏,满眼都是泪花:“小王忍不住啊……啊……阿嚏——!!” 御史大夫气得山羊胡都翘了起来:“……” 周望绝望地闭眼扭头,假装和这个傻子不熟。 但周瑾偏偏凑了上来:“大哥,大哥,借我帕子,我鼻涕要流出来了。” 周望面色绝望:“……” 薄将山低头憋笑:“……” 众目睽睽之下,周望还有皇兄包袱,不好直接让周瑾这丢人玩意滚蛋,在袖口里摸了摸,随便打发道:“去。” “哇,”周瑾一边冒鼻涕泡,一边稀罕道,“大哥,你这帕子真好看。” 周望心里陡然一惊,他大意了! ——周瑾演得太出神入化,他周望一时间还真就忘记了,这周瑾可是个扮猪吃虎的狠角色! 旁侧的步练师瞳孔骤然一缩:“……” 这是眉儿的帕子? 言眉的帕子怎会在周望手里? 等等,等等,步练师心思急转,为什么皇上会突然重新起用言家?为什么她会在山林破庙里遇见言眉?——为什么太子妃会迫不及待地为难言眉? 难道眉儿她……? ——她居然是,太子的人? 薄将山的眼神也变了。 薄将山与言眉并不相熟,没有步练师看一眼帕子,就认出正主的本事。他只是看见周望和步练师的表情,猜出了交锋的七八分: 妈的,周望,真有本事。 步练师设计逃脱,与言家一同进城,这事情的安排之巧妙,若说是周瑾一手安排的,薄将山总觉得是抬举了这个九殿下: 周瑾聪明,圆滑,但远远没到火候。若他真有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周瑾也没必要装这么多年的废物王爷。 ——是周望。 是周望利用步练师出逃的意向,顺水推舟地做了一个局:把言眉送到步练师眼前,让步练师重新落入他周望的掌控里! 步练师很敏锐,但在姐妹面前,她脑子不一定真的清醒。步练师打小没爹没娘,祖父步九峦又走得早,也别指望周泰能给步练师多少温暖(你看周望就知道大家都是自幼缺爱的问题儿童)——和步练师真正亲近的,恐怕也只有那几个好姐妹了: 贤妃娘娘戚英; “高台明镜”言眉; 户部尚书白有苏。 戚英人在后宫,与周望有壁,加上戚氏和李氏水火不容,戚英并不是最佳人选; 白有苏人在尚书省,虽然是离周望最近的,但是这女人比步练师还要不好对付:当年步练师倒台后波及了多少亲近大臣,白尚书稳坐户部,暴风雨里屹立不倒——周望不会去啃这块硬骨头。 是以,周望只有从老相好言眉下手。 三位女大臣之中,言眉的才情最为出挑,性格也最为清傲——这种女子,最倔强,也最脆弱,只要攻破心防,就很好拿捏了。 周望最擅长的,就是玩弄人心。 只是…… 薄将山心中叹息: 周望对言眉到底有多真心,他薄将山也是看在眼里的。 周望的书房暗格里,全是言眉的文章,这些年来有增无减,都一一保存完好。恐怕整个上京,最欣赏言眉才情的,是东宫太子周望。 薄将山低声道:“您也下得去手?” 周望没什么表情:“我总算得到了她,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薄将山不想和这个神经病讨论如何谈恋爱,“殿下,别把人逼疯了。” 言眉不比步练师,也不比白有苏,她骨子里是个文人,最看重的还是荣辱羞耻——虽然不知道周望是用了什么魔法,能把这朵高岭之花变成外室妇;但是差不多就得了,真把言眉逼崩溃了,步练师和白有苏都会跟你拼命。 女人一旦团结起来对敌,后果是十分可怕的;当年先帝就是死在一群千娇百媚的妃子手里,你他妈最好长点记性! 周望沉默片刻,突然道: “令公喜欢什么?” “步大人喜欢打枪,言大人肯定不喜欢。”薄将山直接掐断了周望的类比想法,“也别送金银珠宝那些俗气的——你学学九殿下,他是怎么哄女秀才的,你跟着也学点。” 周望若有所思。 周望觉得甚有道理:“多谢,我也告诉你,步大人有孕了。” 薄将山哦了一声转过头去。 等等,等等,谁有孕了? 步大人?哪个步大人?朝中除了步练师还有谁姓步来着? 薄将山:“……” 薄将山这会儿没绷住,唰地一下扭过头去: ——步练师怀孕了??? 周望一扬眉毛:“薄大人,恭喜啊。” ——是你的,别想了。 薄将山睁大了眼睛:“……” · · 时辰已到,钟磬齐鸣,宦官一嗓子唱得极为悠远。大臣在御史大夫的带领下次序进殿,按照尊卑等级左右成行。 薄将山头一回当爹,走进宣政殿时,步子还不住地打飘,把舌尖咬出了血,才勉力冷静下来。 宣政殿皇气恢弘,金碧辉煌。朱赤大柱井然排列,灿金龙纹交相辉映,在层层描金丹墀上,煌煌龙椅俯瞰大殿,这是权力的中心,亦是权力的巅顶。 周泰头戴金饰衮冕,垂珠十二旒,玄上衣、朱下裳,巍然而坐,气魄端凝,不怒自威。 当今圣上确实是个美男子,相貌英俊,身强体健,连繁复的龙袍都掩不住雄壮的肌肉线条,这一拳下来起码能打飞十个周瑾。 常朝参照例得汇报工作。诸位权臣按照尊卑次序走了遍过场,还分别恭喜了步练师一句——恭喜步练师是虚,拍皇上马屁是实,周泰默默换了个姿势,皇上脾气其实火爆得很,但这么多年下来,也受得了车轱辘废话了。 朝堂之上安静了片刻,按照官场旧例,好的汇报完,坏的就来了。 ——所有朝臣皆是一肃,知道战斗开始了。 周泰啧了一声:“太子?” 周望手持玉笏出列,不紧不慢地开始定调子: “诚赖父皇恩威,朝臣勤苦,天佑大朔,吴江总算挺过了洪难。只是……” 周望看向李辅国,李辅国列众而出,接话道: “启禀皇上,国账积压,户部迟迟不签,臣等有心无力啊!” 步练师心里冷笑一声:吴江洪难清算,李家人倒率先发难,这脸皮真是冠古绝今! 周泰一撩眼皮:“白爱卿,怎么说?” 窸窣声起,玲珑声响,户部尚书白有苏出列,向皇上拱手一礼:“臣与左右侍郎一同,核对账簿数日——这梧州的报账,户部批了;这虔州的报账,户部着实不敢批。” 周望眼皮一跳,看向李辅国: ——你们在虔州动了手脚?! 李辅国不敢看周望,避过脸去,抬高了声调,直接向白有苏发难: “白尚书,这可是国难账!梧州批了虔州却不批,莫非是因为步大人在梧州,所以梧州向户部要钱,更方便些?” 步练师突然被点名,眉头一皱,刚想说话,白有苏突然笑了一声,正好打断了步练师的话茬。 朝中几位女大臣,皆是品貌不凡之辈,步练师雍容高华,言眉清丽脱俗,这位白有苏便是温柔婉约,笑起来好似观音菩萨: “辅国大人,我白某当的是户部尚书,不是你李府的掌柜。若是您心有不满,启奏弹劾白某便是;做什么要无中生有,编排我与步令公的同窗情谊?” 李辅国喝道:“你既承认与步大人情谊深厚,还不速速避嫌?!” 看这阵势,听这说辞,是不打算要白有苏来管虔州账本了。 “好,这嫌,确实要好好避一避。” 白有苏说话温温柔柔的,一字一字都像是在绵里藏针:“辅国大人,那吴江总督可是吴王殿下,吴王与皇上乃是父子关系,是不是皇上也要避嫌,不该过问吴江洪难之事啊?” “——哪能啊,”周瑾一脸天真烂漫地补刀,“父皇可不会包庇儿臣呢!” 第29章 君藏剑 朝堂围猎 文字游戏, 口舌之争,素来是权臣间相互倾轧时,性价比最高的手段。 白有苏这番话看似没什么营养, 无非是搬出皇上那套老生常谈;但却先一步站在了“忠君爱国”这一制高点上,狠狠地挫了一把李辅国的气焰。 步练师方才迈出去的脚,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端然立在陛下丹墀前不动了: ——苏姐儿杀人,她一向放心。 李家人这般急于发难,绝非是沉不住气;而是吴江洪难这笔账实在太大,他们要想逃过一劫, 那只能是在这清算之前,彻底把水给搅浑。 到时候利益关系错杂,牵连臣子甚多,周泰基于“朝堂稳固”二字考量, 也不好太过深究。 步练师微微一笑, 慈蔼极了: ——别做梦了! 人在做, 天在看! 李家设计毁坝,猖狂太过!你们恶贯满盈, 天公难容! · · “你这……” 李辅国愈发震怒,正想说什么, 旁侧里传来一声苍老的咳嗽,是御前赐座的东泰公说话了: “白尚书, 你替皇上分忧, 为万民算账,自然是劳苦功高。你心气高,辅国说不得你,也就算了;但你卡着虔州的账不放, 要是耽误了国事,你觉得是什么下场?” 步练师淡淡地觑了眼东泰公,这老头就是太乙李氏的大族长。 老人鸡皮鹤发,垂垂老矣,一副坐在棺材板里的德行,说话倒是字字机锋,三言两语就把一口黑锅重新扣了回来。 这种老僵尸,惯来是最看不起女臣的;东泰公说话时,连正眼也不看白有苏。要不是李辅国表现实在拉胯,周望又不打算下场帮忙,他老人家也不至于亲自出马。 白有苏闻言一笑,寸步不让,正面杠了回去: “无非是革职罢官,白某正有此意,这户部尚书,我是当不起了!看来东泰公心里,早有更合适的人选;那就请他来当这户部尚书吧,白某挂印归乡便是!” 白有苏这番话一字没提皇上,但句句都在敲打皇上: 太乙李氏看不上我这个户部尚书,那么就换个李家人喜欢的算了;反正李家人一手遮天,因徇私情更换官吏,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这话落在周泰耳里,也只剩下一句话: 皇上,看好了,李家人可是在欺负你的管账丫鬟! 周泰凤眼微眯,龙颜怫然变色,宣政殿里猝地一静。 白有苏眼见着温婉文静,却是带节奏的一把好手。东泰公觑着皇帝的脸色,心里大骂白有苏三百句,刚想说什么—— 薄将山轻咳一声,精准地打断了东泰公。薄相国汉话学得晚,加上声线低沉醇厚,慢声说话时,听上去极为享受: “——御前议事,先议后事,再多的‘事’压着,也得先让白尚书‘议’了再说。白尚书,这虔州为什么批不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且细细‘议’来。” 可惜内容并不享受: 薄将山观望甚久,终于下场开战了! · · 会咬人的狗不叫。 薄将山为人圆滑,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以至于很多人都觉得,他这个尚书左仆射之位,是靠攀附权贵攀出来的。 只有跟薄将山真正做过对的,才知道这男人到底有多不好对付——步练师可瞧得明明白白,薄将山军功晋位、科举入仕,文臣武将两个体系都待过,基层中央两套环境都干过: 以他的出身,以他的年纪,这个履历之光辉,足以吊打整个宣政殿的大臣。 床笫之间,没有秘密。步练师做了薄将山几个月的枕边人,终于看清楚了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 ——薄将山,其实是太子的盟友,而不是太子的手下。 他扶持太子,是利益驱使;他与李家作对,是利益相争。 薄将山是极其擅长掩饰的政/治动物。他本就是五柱国之一,与李家从来都是相互掣肘的关系,却装成太子的左膀右臂,好似为周望马首是瞻——这个行为,明为谄媚,实则甩锅: 薄将山的很多行为,都会被看成是周望的意志,从而轻视薄将山本人。 这样一来,比薄将山强大的,懒得动他;比薄将山弱小的,动不了他。 ——此等城府,此等心机,绝非寻常权臣可比! 李家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觉得薄将山不可在周望身边久留。太乙李氏在吴江流域搞事,一是为了坑害周瑾,打压戚氏;二是为了坑害薄将山,除去这个日后大患。 既然李家人率先举起屠刀,那薄将山也不装这弥勒佛了: 你要与我撕破脸皮,我薄某自是奉陪到底! ——太和江为何会在虔州轻易改道? ——为什么同样的拨款,同样的监修,虔州的水坝就和纸糊的一般,换到湘州却能多撑上数月? ——你害了多少百姓?你淹了多少良田?你毁了多少家园? 眼下李家人自知大事不妙,企图先发制人,抢占先机,把水搅浑,瞒天过海。 宣政殿内,灯火煌煌。薄将山明明与步练师隔着数步,却露出了一模一样的表情。 一样的温和慈蔼,一样的杀意森然: ——别做梦了! 人在做,天在看! 李家设计毁坝,猖狂太过!你们恶贯满盈,天公难容! · · 周泰斜靠龙椅,单手支颐,面色冷淡,气势森寒。 先前步练师进京面圣,与周泰在紫宸殿内密谈,说到太乙李氏之事,对策只有一字: “——等。” 步练师眼神明亮,嘴唇樱红,刻意咬字之时,惊心动魄的妩丽。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步练师笑道,“——有人更想让李家倒台!皇上且做那钓鱼翁,静候佳音便是。” 先前步练师死得太容易了,以至于太乙李氏生出一股无端的自信,只要自己手段足够阴毒,就能够黑白颠倒、一手遮天。 太乙李氏,多行不义必自毙! “守正”这二字,才是朝堂的大逻辑;你若太缺德,谁也容不了你! 那时周泰透过这张娇妍的面孔,看见了另一个人挥斥方遒的影子。 此刻周泰坐在宣政殿的龙椅上,低垂着眼皮俯瞰大殿,步练师端立在丹墀下,好比一株雍容华艳的牡丹。 她身姿端凝,面色冷淡,眼睛却是笑着的,眼角眉梢都是飞扬的神采。 “老师,老师…” 周泰神情一阵恍惚,心中生出刻骨的愤恨: “……老师,你怎么,又不看着我了?” · · 此时薄将山还不知道,他触犯到了皇帝的逆鳞,招来了日后那场灭顶之灾。 他还忙着和李氏对线: ——白有苏既然想翻虔州的烂账,他薄将山不仅出声支持,还给白有苏递了一把好刀: 沈逾卿手持玉笏,列众而出,站在白有苏身侧,呈上了一本锦蓝簿子: “启禀皇上,此物乃相国南巡之时,获得的虔州大坝监造册,请皇上过目。” 李辅国脸色骤地一变: 等等,这个册子,早就销毁了! “哦?” 周泰端坐龙椅,单手支颐,眼睛淡凉地看着李辅国,嘴上却在对沈逾卿说话:“朕听说虔州总水监,投河自尽了;这本簿子在洪难里,不知所踪了。” 李辅国捏着玉笏,低着头盯着地面,冷汗挂出了额角: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沈逾卿的声音满满都是少年气,清清朗朗地响遍整个宣政殿,似乎生怕某些老人家耳朵不太好使: “陛下,这确实是虔州监造册。” “——沈右丞,你大胆!”李辅国绷不住了,厉声呵斥道,“吴江洪难事发后,多少人苦苦搜寻这虔州监造册未果,你这是欺君……” 东泰公心中大骂蠢货,薄将山就是在激他:“辅国大人 ,慎言!” 来不及了。步练师面色冷淡,迈步出列,接着发难:“辅国大人,你怎就这般肯定,这册子是假的?” 东泰公唰地看向步练师,他是真的老了,浑浊老眼里居然还有乞求之色: 不、不、不…… 他混迹官场多年,不可谓不敏感,东泰公浑身冰凉,他已经看明白了: ——这次常朝参,就是个陷阱!! 皇上、白有苏、薄将山皆是串通好的!白有苏压着账不批,就是为了让李家觉得还有机会,得先发制人,搅浑局势;殊不这就是个圈套,为的就是引李辅国上钩,皇上好借着这个由头,把李家在虔州的所作所为,一股脑儿地全/拔/出/来! 眼下可不比当年,三柱国联手逼死步练师的时候了! 当时三柱国铁板一块,树大根深,皇帝周泰不得不害怕;而现在周泰靠着周瑾这步好棋,离间了三大柱国,倒逼薄将山反击,太乙李氏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了! 而皇上对李氏的第一刀,便从东泰公的亲儿子,李辅国开始! 此时此刻,李辅国手脚冰凉,浑身发冷,被步练师逼问得左支右绌,好不狼狈:“这,这……” 步练师微笑道:“辅国大人,不急,不急,慢慢说。” 李辅国心里陡地一沉。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前日在紫宸殿外时,薄将山会突然问他: “步大人进去多久了?” 那时,薄将山就已经看在昔日共事的情分上,委婉地提醒了他: 等步练师出来,就要索你的命了…… · · 长乐十四年冬,因虔州大坝一事,李辅国被革除官爵,打入天牢审问,前后牵连官员三百余人,皆是李氏门生。 皇后李氏为兄长求情,周泰龙颜大怒,责其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出。 太子周望因查案有功,不但没被母族牵连,反而被周泰嘉奖,东宫地位愈发巩固。 步练师才刚刚回京,这复仇的第一刀,便砍向了最为强盛的李家。一时间朝野噤声,文武规矩,上京呈出一番诡异的太平来。 “钧哥儿,”幼娘百思不得其解,“我还是没听明白,为什么太子有意让李家失势?这可是他的母族啊。” ——这皇子背后的母族,不是越强盛越好吗? “非也。”沈逾卿低头剥开糖纸,示意幼娘张嘴吃糖,“太子要的是一个强大而内敛的母族,而不是过分张牙舞爪、给他惹来祸端的太乙李氏。皇上惯用的是捧杀之策,等到皇上亲自动手,那就是斩草除根的灭顶之灾;那还不如太子自己动手,既可以敲震母族,又可以向皇上表忠心。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幼娘睁圆了眼睛:“真可怕呀,明明是一家人呢。” “——哪来什么一家人?”沈逾卿嚼着糖,摆了摆手,示意幼娘太天真,“权力面前,谁都是棋子,大家都是工具罢了。” 我就是小姐的工具……我就是小姐的棋子……我和小姐是一家人…… 幼娘默默地低下头去,愈发感觉到,藏在指甲里的药粉,烫得无比的厉害: 眼下更深露重,书房里孤/男/寡/女。 她要趁机把这剂药,溶进沈逾卿的茶水里。 第30章 结连理 翻/云/覆/雨 不知是这药粉出了问题, 还是枕上欢恩本就如此。幼娘只觉得这一晚无比漫长,眼泪几乎没过她的头顶;沈逾卿虽是文臣,但功夫摆在那, 发起性来简直要把她腕骨攥碎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能活下去就好了。”幼娘安慰自己道,“活下去, 要活下去……” 夜色绵长,霰雪无声,上京城一夜白头。 · · ——啪! 沈逾卿甩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这记耳光又响亮又狠辣,沈逾卿嘴角当即见了红;幼娘被这声动静惊醒了, 战战兢兢地觑着他。 沈逾卿逆着熹微的天光,静静地坐在拔步床边沿。幼娘缩在最里边的床角,只能看见少年坚实的背脊,古铜肤色上呈着一道道交错的伤疤。 明明是文臣的身份, 却有着武将的身体。幼娘惶恐地发现, 她对沈逾卿的经历, 根本一无所知。 沈逾卿知道她醒了,却也没回头, 声音又低又哑: “相国还是令公?” 你绝对没这个胆子,到底是谁指使你, 向我下药的? 幼娘悚然一惊,连忙想坐起来, 但腰身软得厉害, 只能嗫嚅道:“幼娘,幼娘……” “幼娘,我不喜欢你骗我。”沈逾卿的声音没什么感情,透着股公事公办的寒冷, “我那杯茶还没喝完。只消我拿去官府化验,你知道你是什么下场。” ——丫鬟勾引主子,那是要沉塘的! 幼娘果然被沈逾卿吓住了,声音都发起抖来,连钧哥儿也不敢叫了:“……少爷,幼娘,幼娘是真心仰慕少爷……” 沈逾卿憋了一清早的火气,此时终于发作了: “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就是合着外人一起算计我——?!!” 他回过头来,眼神森寒彻骨,猛地蛰向幼娘:“你倒是告诉我,你和沈家那些丫鬟,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幼娘说不出话,自知自己活该,眼泪簌簌下落,盈白的手指无措地绞在一起,手腕上的一圈指印格外刺目。 沈逾卿突然就后悔了,擦了一把嘴角的血,闷闷地坐在床边上。 他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借着帐外的天光打量着幼娘。幼娘自小在乌苏江里长大,渔家女儿更是比鱼肚还要白,缩在锦被里就像是一团雪。 幼娘生得俏,秋水剪瞳,樱桃小口,只要不放在步练师身边,独独摘出去一看,在上京也算是个小美人了。 药是她下的,人是他睡的。而且那药只是催/春,不是蛊毒,沈逾卿远远不到无法自控的地步,要是昨晚在书房的是那步练师,那沈逾卿肯定是挥/刀/自/宫。 ——说到底还是幼娘好欺负罢了,渔家女,苦出身,谁都能拿捏一把。 “……”沈逾卿糟心地伸出手去,“别哭了,别哭了。” 幼娘人都哭得发抖:“幼娘待会就投井,还少爷一个清白。” 沈逾卿何等聪明人物,幼娘此话一出,他立刻就明白了是谁: “——相国教你这么做的?” 幼娘瞳孔骤地一缩,慌乱地摇头:“是,是幼娘鬼迷心窍,乱使那狐媚子心思!” 沈逾卿怒道:“你再骂自己一句试试?!” 幼娘人傻了,睫毛上还挂着眼泪,呆呆地看着他。 沈逾卿:“……” 日你仙人板板,逼得老子鬼火冒。 沈逾卿差不多想明白了。幼娘的社交圈不大,这件事要么是薄将山指使的,要么是步练师指使的。按照亲疏远近,沈逾卿第一个怀疑的是步练师,但是步练师人品摆在那里,估计是干不出这事的。 果然。如果幼娘是步练师指使的,也不会想着去死,幼娘太信任步练师了,肯定相信步练师会给她一条退路的;但这件事显然是瞒着步练师的——幼娘也没脸再去找步练师,才会想着去寻短见。 ……那就是相国了。 沈逾卿闭了闭眼,他知道薄将山的顾虑,薄将山毕竟不是沈逾卿父母,左右不了沈逾卿的婚事。上京权贵的婚姻等同政/治结盟,薄将山担心自己用心栽培的猴儿,最后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沈逾卿的枕边人,肯定得有一个是薄将山的眼线。就算这人不是幼娘,还有粉娘绿娘——而且沈逾卿和幼娘素来亲近,这件事的性质不算太恶劣,至少没有撕破脸面。 只是…… 沈逾卿心里一阵悲哀: 他是真心把薄将山,看作自己父亲的。怎么到头来,薄将山还是不信任他呢? “以后相国让你汇报什么,你句句实话,说与他听便是。” 沈逾卿顿了顿,无奈地叹了口气:“待会儿会有几个丫鬟婆子过来,你让她们伺候了,然后随我去给母亲敬茶,让她做主给你抬个姨娘——” 沈逾卿一咬舌头,眼睛一转,改变了主意: “不,我先差人送你去步府,你求步练师给你做主,把你的贱/籍给削了,最好重新修改一下出身……今后你在沈府的日子,会好过得多;就算我有事不在府里,也没人敢拿你如何。” 幼娘怔愣地看着他,一颗惶恐的心渐次回温,涌到喉口的,都是愧疚和欢欣。 “相国人不坏,你别恨他,他是知道我可以托付,才会使唤你做这种事情的。” 当然多半是看在步练师的面子上。 这句话沈逾卿没说,他伸出手去,捏了捏幼娘的耳垂。幼娘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凑上来,两人交换了一个铁锈味的吻。 这妮子真傻,说什么都信……沈逾卿心中叹道,也好,老婆太聪明,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情。 · · 上京城,明玉巷,步府正堂。 啪! 步练师一拍桌案,厉声呵斥:“跪下!” 这天寒地冻的,意鹊默默递来一个蒲团,示意幼娘跪在这上面。 幼娘哆哆嗦嗦地跪下了。 “……”步练师气得不行,胸口剧烈起伏,“你做出这般寡廉鲜耻的事情,你叫沈家人怎么瞧得上你?!——还好沈逾卿是个有良心的,知道送你来找我;不然你在沈府,一辈子都是个贱/妾!” 意鹊也跪下了:“小姐,幼娘这个岁数,也是不懂事,千万要救救她啊!” 步练师越说越怒:“你这二百五!!薄止那狗东西一吓一哄一骗,你也不知道来求我,白白做了他和沈逾卿之间的棋子!” 幼娘哭又不敢哭,只能默默地掉眼泪。 步练师喝了一大碗热茶,好不容易把火气降了下去。也是,幼娘傻是傻了些,倒也不是太蠢,正常人哪个不害怕薄将山,更别说幼娘像这种面团一样好拿捏的女孩子。 步练师在心里大骂:薄止,你个狗/娘/养/的,算计到我家妹子头上了! 她最近忙着处理李辅国,一时疏忽了幼娘;结果薄将山见缝插针,狠狠地坑了她一把! 算了,算了,事已至此…… “沈逾卿那厮负责任,真的在考虑你的前程。”步练师拨弄了下敷金填彩的茶盖,“但是,你记住了,男人的心变得比天还快!沈逾卿是刚刚尝了女人,现在把你当宝,以后就不一定了!你得自己聪明起来,懂得为自己打算!” 意鹊在心里松了口气: 傻姑娘也有傻福气。少东家嘴硬心软,面上再怎么骂,到底还是心疼幼娘的。 幼娘点头如捣蒜,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幼娘记住了,呜……” “——呜什么呜!”步练师怒道,“你要高嫁了,给我精神起来!” 幼娘惊呆了。 诶? 意鹊用手肘戳了她一把,幼娘这才反应过来,但还是不敢相信:“小、小姐……” “是你父亲他们把黑棺从江里打捞上来的。不管目的是什么,我此般复活,你父亲他们,也有大功劳。”步练师皱着眉毛,语气相当不善,内容却是慈爱的,“你叫我一句恩公,我也视你们为恩人。你当过我的丫鬟,唤我一声小姐,我自然不会亏待你,让你去给人做牛做马!” 沈逾卿的意思,步练师明白。若只是抬个贵妾,以沈逾卿的手段,根本没必要惊动步练师;他专程差人把幼娘送回来,言下之意就是让步练师好好操作,把幼娘风风光光地嫁进沈府。 ——做正妻! 幼娘傻眼了:“可、可那是上京沈氏……” 我、我、我怎么配得上? “太乙李氏都要畏我三分!这些名门要论资排辈,他沈家还得在五柱国下面,娶一个步家的庶女,他沈家吃点小亏罢了!”步练师凛然道,“户部尚书白有苏是我旧识,你的户籍出身不用担心,定给你修的天衣无缝;我会去求贤妃娘娘,从宫里请个用心的教习姑姑过来,你这些日子就跟着她学贵妇规矩,别让沈家人瞧不起你!” 幼娘不知所措地点头称是。她本以为自己能从偏门抬进去,在沈逾卿的院子里做个小小姨娘,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没想到步练师一拍板,她居然可以……可以做沈逾卿的正妻? 幼娘,一个仰人鼻息的渔家孤女,在步练师这双翻云覆雨手下,却能变成上京贵女们心向往之的沈府大少奶奶。 ——权势二字,何等神奇? 幼娘突然反应过来,连连磕头道:“小姐再造之恩,幼娘、幼娘……” 步练师看了意鹊一眼,意鹊立刻会意,把幼娘扶了起来。 步练师看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怎么报答我吗?” 幼娘眨了眨泪眼,她虽然傻了些,但胜在学得快:“今后幼娘汇报给相国的内容,全由小姐说了算!幼娘虽然人不在步府了,但心还是完完全全向着小姐的!” ——傻姑娘,你要做的,多着呢。 步练师连连摇头,幼娘心思太简单,但好在心术端正,心眼实在一些,倒也活得快乐。 沈逾卿太聪明了,知道怎么顺坡下驴。他这个身份地位,妻族太强盛,反而太招摇;幼娘这种被包装出来的,日后定是事事谨慎妥帖,沈逾卿算是白捡了一个合适的好老婆。 薄将山这狗/东/西,高瞻远瞩得很! 沈逾卿的终身大事,薄将山不好明面干涉,只能在背后推手——最后她步练师还要劳心劳力,给沈逾卿送去一个好媳妇。 瞧瞧,瞧瞧,薄将山这人多鸡/贼? ——薄将山这一招,明面上是算计沈逾卿,实际上还是占她步练师的便宜! · · 太微城,天一殿,尚书省,户部楼。 白有苏一脸匪夷所思,屏退了左右下属,关上门才道:“你为了个丫鬟婢子,亲自来求我?” “幼娘不算是下人,”步练师揉着太阳穴,苦着脸坐下了,“我把她当妹子看。” 我怎么忍心让自己妹子去做妾? 白有苏哭笑不得:“你是打算火葬时烧出舍利子来是吧?” “升米恩,斗米仇,你得拿捏好度。”白有苏给她倒了碗茶,又塞了罐酸梅子给步练师,“别对身边人太好,到时候反而会被自己人害了。” 步练师觑了酸梅子一眼:“——你消息倒挺灵通。” “我也是差点做过娘的,”白有苏翻了个白眼,一向温婉稳重的户部尚书,露出了几分少女的得意和俏皮,“你这点身子,瞒得过男人,瞒不过我的眼睛。” “哎,”步练师立刻警觉,“你没跟‘他’有来往了吧?” 当年白有苏多傻、多痴情、多恋爱脑,水灵灵的大姑娘,一人一马一把剑,只身出关去北狄找人,回来时居然大着肚子,差点没把白家老爷子气出脑溢血。 步练师至今记忆犹新,阴影尚存……如今的白尚书这般清醒强大,还是在那男人跟头吃了一记血亏,从此把“不要动心,芳龄永继”奉为圭臬,一门心思搞事业去了。 ——你们确实没有来往了吧? 这件事算是白有苏的心伤,谁揭这伤疤就跟谁急眼:“步薇容,你是不是想跟我打一架?” 步练师举起双手投降:“壮士,有话好好说,不要随便威胁朝廷命官。” “说到这个,”白有苏放下茶盏,端正了神色,“眉儿她是怎么回事?” 周望是什么级别的狠角色,言眉居然敢跟这种人……? 步练师沉默不语,最后伸出手来,握住了白有苏的手: “苏姐儿,我们姐妹多年,在这风谲云诡的上京,是难得的情分。” 白有苏眉毛一皱:“你说什么客套话……” “所以。” 步练师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白有苏,她这么高傲的一个人,目光里居然露出了恳求之色: “我们决不能放弃眉儿,好吗?” · · 【注】 *1:“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出自冯梦龙《警世通言》。 第31章 救命啊 疯子交易 “言、眉、你、这、贱、人——!!” 太子妃眼尾熬得通红, 脸色几乎惨白,好一张鲜妍娇丽的面孔,硬是扭曲成了病态怖人的模样:“稀罕别人的夫君, 插足别人的家庭,好一个‘皎若甄宓’,好一个‘慧比文姬’!!!” 时近深冬, 天地素裹,东宫里的地龙烧得热烈,融融暖意煲贴着丹楹刻桷。掐丝珐琅三足熏炉里逸出袅袅烟云,贴身丫鬟的脊梁骨铺了一地, 战战兢兢地听着女主人的愤怒。 “娘娘息怒,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大丫鬟跪行几步,凑到太子妃近前来,“太子就是一时馋嘴, 才被那狐媚子勾去了魂, 不消几日便腻味了。” 太子妃苦笑一声, 越笑越凉:“狐媚子?” ——这言眉就是个书呆子,哪有献媚邀宠的本事? 是周望爱疯了她!! 太子妃看向铜镜, 她正是盛放的年纪,清艳秀丽, 黯影倩柔,与言眉真有五分相似。太乙李氏枝繁叶茂, 红粉佳人千千万万, 周望之所以能一眼相中她,只是因为她和言眉长得相像罢了! 她的荣华,她的恩宠,居然全是沾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光! 这叫她怎么忍? 这叫她如何能忍?! 那言眉苦尽甘来, 朝中有步令公撑腰,后宫有贤妃娘娘帮衬——而她堂堂太子妃,太乙李氏千尊万贵的女儿,心中泼天的委屈都无人倾诉,只能和一帮下人撒泼发性! 偏偏辅国倒台,李家元气大伤,如今娘家也不能为她撑腰…… 太子妃心中绝望,险些咬碎了牙:“言眉!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贱/人!” 但是…… 这最最可恶,最最可恨的,却是她要倚仗一生的夫君啊…… 太子妃心中大痛,伏案痛哭起来。 丫鬟怯怯地出声道:“娘娘,娘娘,明公公来了。” ——明公公? 太子妃心中一寒:这不是皇后跟前的人? · · “主子托我给您捎个信儿,”明公公掐着细嗓子,慢慢悠悠道,“她倒有个法子,解您心头大恨。” 太子妃突地打了个寒噤:“……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寒冬腊月,天凝地闭,一场大雪笼罩了上京城。 一桩惊天大案,在这雪白巨茧里,酝酿生成了。 · ·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本来时近新春,各地藩王来贺,正是文武百官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步练师身为中书省第一把手,差点被雪花一样的折子给埋了——好在头三个月过去,害喜不是这么磨人了,步练师也能放开了手来处理这些个破事。 “你让薄将山收敛一点,别老天天往你府上送东西。”言眉怒道,“御史台可是有十几封折子了,都是编排你俩的,你这肚子到底怎么个说法?” 步练师四平八稳地坐在太师椅上,鼻梁上还架着一方单片水晶目镜,颊边垂坠着的银色链子晃来晃去: “皇上知道了。” 言眉惊道:“那你……” ——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儿? “重点不在于我有没有身孕,”步练师举起一根手指,慢悠悠地晃了晃,“而在于这孩子父亲是谁。只要皇上认为这不是薄将山的孩子,薄将山再怎么跳,那也只是自作多情而已。” “不是,”言眉小口小口地抿着热茶,脸颊被暖得红红的,“那皇上以为,这孩子是谁的?” 步练师笑道:“周琛的。” 言眉呛了个死去活来:“……” ——步薇容,你好有本领,我服了你! 步练师这一句话,等于给周琛和薄将山,两个人都戴了绿帽!! “不是,不是,”言眉匪夷所思,“皇上怎么肯信?” 步练师淡然地喝茶:“怎么不肯?周琛私自出了封地,亲自来梧州见我,你以为皇上真不知道?” 言眉瞪眼:“你们……” 真做了那事? 步练师乜了她一眼:“周琛若真碰了我,薄止会轻易放过他么?” 言眉反应过来了,这事就是虚虚实实,叫周泰不得不信。 周琛私自来梧州与步练师会面是实,与步练师巫/山/云/雨是虚,但谁知道周琛和步练师关起门来到底干了些什么?周泰的眼线只能说看到周琛和步练师私会过,至于怎么私会的,那肯定是步练师自由发挥的空间了。 况且周琛拖了这么多年没娶妻,不就是因为曾经有个惊才绝艳的青梅知己步练师吗?上京城谁不知道二皇子的情意!周泰虽然装聋作哑,但是肯定看在眼里。 一边是服用绝嗣丸的薄将山,一边是生龙活虎非常健康的周琛,正常人都会觉得必是周琛的孩子——实名制的周琛比“路过的清秀书生”还顶用,步练师觉得这个谎扯得很有水平。 言眉还是觉得不妥:“秦王殿下会认吗?” 周琛又不糊涂,他和步练师之间干干净净,怎地会认下一个孩子? 步练师笑道:“不需要他认。” 一来,这个孩子本就不光彩,步练师肯定是告病在家,自己偷偷生养,根本不会有损二皇子的利益和名声(顶多降低了周泰心里的印象分); 二来,周琛怎么否认? 周泰未必会和周琛提这件事,顶多旁敲侧击一下周琛,克制一下自己的裤/裆;就算周琛知道了,还能大哭着抱住周泰的大腿,说自己绝对没有睡过步练师吗? 有一说一,周琛对步练师的情谊,竟然是纯洁的男女爱慕之情(这确实是真的)——世间罕见,周泰这种渣男,才不肯相信! 是以,周琛百口莫辩,只能吃下这个暗亏,顶多恨上步练师。 步练师叹息了一声: 周琛最好是恨毒了她。不然到时候,周琛和周瑾的利益相冲,步练师还真不忍心调转枪口,用她的手段去对付周琛。 那些少年情谊,那些青涩心事,淡了就淡了,散了就散了。 言眉一脸纠结,欲言又止。 步练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那个,”言眉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你就不怕周琛是处子?” ——周皇室为了防止儿女早早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会在手臂上点守宫砂的。 你就不怕周琛的还在? 不愧是上京第一才女,言眉的思路就是超凡脱俗,步练师惊得目瞪口呆:“……” 步练师觉得扯淡:“周琛都多大的年纪了?房内丫鬟肯定早就开过脸了!” “薄相国可比周琛还年长,”言眉耳根发红,越来越扭捏,“你不是说,他,嗯嗯嗯呃……” 步练师糟心地扶住额头:“……” ——是这样的。 她也是到塌上去了,才发现薄止那厮,居然还是个纯情处子,第一次的活可烂了! “薄将山是神经病,他天天犯魔怔呢。”步练师摆摆手,觉得这男人不能拿来类比,“周琛起码正常……” 言眉干巴巴道:“二皇子殿下,对你不够痴情?” 要是论起痴情的奇葩程度来,周琛还输给那薄将山吗? 步练师呛住了:“……” 言眉此言甚是在理,步练师愈发觉得不妙起来: 如果周琛被逼急了,亮出手臂上的守宫砂…… 靠! ——欺君之罪是要掉脑袋的!!! 周泰虽说不会要她的命,但肯定会责令步练师,赶紧把那孽障堕了! 步练师痛苦地捂住脸,几近呻/吟道: “那我……亲自……登门……去求……周琛……算了……” 为了孩子,步练师的脸面,也是可以不要的。 只是亲自去求周琛戴绿帽? ——周琛没一刀捅死她就算礼貌了! 步练师瘫在太师椅上: 此生再无可追恋,本人自挂东南枝。 · · 这算算日子,周琛从关西进京来贺,也就是最近几天了。 步练师扶着后腰,在步府书房里,愁得团团转。 能在皇后眼皮底下诞下皇子,周琛的母亲淑妃娘娘,可是个绝顶厉害的人物,秦王府被她管理得像是铁桶一般。“周琛到底是不是童子身”这个问题,步练师的关系网努力了数日,竟然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喀拉! 步练师听见屋瓦上轻微的窸窣声,当即警觉地抬头:“谁?” 一道残影冲她面门而来,步练师下意识地让步闪避——这不是暗器,是一根枯枝! 上京藏龙卧虎,但能把枯枝打出弓/弩动静的,步练师只想到了几个人…… 来人从后向前,把她拥进怀里,嗓声压得很低: “……步大人。” 是薄将山。 · · “大胆!”步练师怒道,“你擅闯……” 薄将山撩起她的鬓角,别到她耳后去。这动作太过熟悉,步练师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薄将山便低下头来吻她。 火海一别,上京重遇,薄将山被公务绊着,根本抽不出空来,心里想步练师算是想得发狠了。 步练师用力挣开他:“无耻之徒!我叫人了——” 薄将山好整以暇地笑道:“您请?” ——要是让皇上知道,你和我在房里厮混,那这肚子就不好说了。 步练师:“……” 步练师揩了把嘴,她何等玲珑剔透,薄将山这般有恃无恐,定是知晓她腹中—— 步练师闭眼叹息: 言眉。 是眉儿告诉了周望,周望再知会了薄将山。 怕是连托辞周琛一事,言眉也如实相秉了。 “对,我有身孕了,是你的,所以?”步练师也懒得再多话,面色冷淡又嫌恶,“你是要摸摸看么?摸完就快走吧,这孩子跟你沾上关系,那就没命了!” 薄将山低头看她,银白的碎发垂坠下来,眼神又暗又深: “步大人,我是真心想你。” 步练师冷笑一声:“我们朝堂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国倒也不必如此。” “……”薄将山偃旗息鼓,大有站着挨骂的意思,“别生气了。” 步练师怒极反笑:“你一口一个步大人,叫我不要生气了?” 不是—— 步练师一咬舌尖,她也是脑子不清醒,才会说出这般话来,好像她在撒娇一样,脸色愈发的冷漠起来:“我乏了,你走罢,我不想再看到你!” “好薇容,”薄将山拉着她的手,小幅度地晃了几下,“求你疼我。” 步练师瞪眼:“……” ——薄止,你可真是男子汉大丈夫,能屈又能伸! 你这张脸皮,不拿去糊墙,还真是暴殄天物! 步练师冷酷无情地甩开他的手:“别来这套,我不稀罕!” 薄将山果然退而求其次,又干净又利落:“那你能不能装一装?就像是梧州那时。” 步练师:“……” 薄将山,你有病!!! “——好,”步练师决定恶心一回这神经病,“你有什么可以给我的?等价交换,才算公平。” 薄将山举起三根手指:“三件事。你说三件事,我全然照办。” 来自五柱国之一的许诺,这含金量非同小可,步练师一开始还是戏说,此时是真的动心了。 步练师冷冷问道:“任何三件?” 薄将山悠然道:“任何三件。” “……”步练师神使鬼差地接着问道,“怎么装?”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平日里相会,装出‘真心爱我’的样子。” “……”步练师匪夷所思,“就这?” 薄将山无奈道:“要签字画押吗?” 文墨太留人话柄,步练师自然不傻,薄将山这种级别的大人物,也没必要专门跑来诓她。 步练师迅速入戏,字正腔圆道:“好的,相国大人,我很爱你。” 薄将山没被她恶心到,反而倾身过来,配合她一个铜子儿的演技。 可悲的男人。 步练师踌躇片刻,衡量了一下利弊,遂伸出胳膊去,主动去吻他。 · · 虚情假意,逢场作戏,步练师业务熟练。 但阴差阳错间,这一吻又动了情;步练师迷迷糊糊地由着他,再睁开眼时已经到塌上去了。 步练师吓了一跳:“薄止,你别发疯,我孕在身!” 薄将山倒是挺冷静,没有要发病的迹象:“我知道孕妇该怎么玩。” ——头几个月过了吧? “……”步练师心里竟不抗拒,反而生出几分可耻的好奇心,遂痛心疾首地捂住脸,“……不要脸!” 这一句也不知是在骂谁。 · · “少东家!” 步练师陡然一惊,像是偷腥的猫教人给逮着了,脚趾都吓得缩了起来: “……什么事?” “吴王殿下来了,”意鹊在门外答道,“哭着喊着要来见你呢!” 步练师:“……” 薄将山:“……” 薄将山一脑门官司地起身,步练师面红耳赤地整理好衣裳:“给九殿下上茶,我这就……” 周瑾哐地一声撞在书房门上:“小——娘——救——我……啊?” 这书房房门,居然被周瑾,直接撞开了! 第32章 因与缘 周瑾失恋 有一说一, 薄将山与周瑾,合该是八字不合,打娘胎里犯冲, 每次薄将山遇着这位九殿下,都是往血里倒大霉。 上会儿周瑾见着薄将山,楼船便起了大火, 步练师死遁跑路——还好薄将山本就是疯人院老病号,精神病史极为丰富,心理抗受能力远非常人能比,被这么血淋淋地一吓, 福至心灵地正常了许多。 这会儿见着周瑾,状况十分尴尬,老婆相当凶残。 步练师当即把薄将山踹了下去,衣衫不整, 杀气腾腾: 藏起来! 若是叫瑾哥儿瞧见你一根头发丝, 我步练师生吃你老娘的坟墓!! 为了妈的坟墓, 薄将山举手投降,纵身一跃, 藏在房梁之上。 堂堂二品尚书左仆射,有朝一日居然干起了隔壁老王的勾当, 还好薄将山从来不知道自己爹是谁,到了九泉之下也没有列祖列宗可见, ——丢人就丢人吧。 薄相国的脸皮又厚实了几百层。 这会儿周瑾撞开了房门, 九殿下也是个出息的,哎呀一声扑在了门槛上。 意鹊吓得魂不附体,吴王殿下镶金嵌玉的身子,若是摔出个好歹来, 步练师倒是没什么事,她这些下人的脑袋还要不要了:“殿下——!!!” “摔不死!”步练师怒道,“好你个周云潇,敢擅闯我的房门!” 云潇是周瑾的字。周皇室崇文尚武,每位皇子都是练家子,虽然周瑾出了名的废柴,但他老子娘可是戚英大将军——以周瑾的身手,虽然打不过沈逾卿(沈猴儿应该是同龄人里的天花板了),但杀几百个刺客应该不在话下。 废话。先前周瑾受封出京,一路上山险水恶,李家人的暗杀手段肯定给周瑾来了个满汉全席,周瑾还不是好当当地趴在这里吗? 眼下周瑾哼哼唧唧地挂在门槛上,呜呜嘤嘤地撒起娇来: “好小娘,求你疼我!” 这台词,很熟悉。 步练师抬头看了梁上君子薄某一眼:你们背的是同一本土味情话? 薄将山气定神闲地换了姿势,他可是被御史台追着骂了几百本折子的男人,怎么可能为这点小事尴尬? 步练师咬牙:“……” 死鬼!!! 她脸皮薄得很。虽然隔着一道屏风,周瑾只能在外头哭唧唧,瞧不见里边塌上的光景;但仅仅隔着这么一道若隐若现的遮障,步练师发钗横斜、衣衫凌乱、眉目生春,一副随时要进入正题的模样…… 步练师双手掩面,两耳烧得厉害: “到底什么事?” 周瑾扭捏起来:“就是,就是……” 步练师最烦这种小儿女作态:“你要说便说,不说便闭嘴!” 薄将山颇为惊奇。 他与周瑾并不相熟。只知道周瑾赶赴金陵后,何等指挥若定、杀伐决断、雷厉风行,违逆者就地斩杀,闹事者当场处决,灾后更是大查贪污救灾钱粮一事,那菜市场可是滚了一地的人头! 周瑾在周望面前装模作样也就算了,在最亲近不过的小娘面前,竟然还是这副德性? 薄将山不知道的是,周瑾的真正面孔,就是这种黏糊糊的废物点心。 那些心机、手段、谋划,才是为了自保,演出来的铜皮铁骨罢了。 周瑾低头扭捏了一阵,酸了吧唧地说:“小娘,我,我想找个……红袖添香。” 步练师瞪眼:“……” ——这还没到春天呢!!! 怎么前脚沈大猴儿刚定下老婆,后脚周瑾就上门闹着找对象了? 步练师看了看薄将山,惊觉好像自己没资格说,这还怀着身孕就想……,随即大方地决定放过周瑾一马,也放过自己一马。 “你心仪哪家小姐,跟贤妃娘娘说不就好了?”步练师皱着眉头,“求到我门上来,莫非你是看上我了不成?” 薄将山立刻警觉起来。 步练师无语:“……” 薄止,醒醒,周瑾虽然和周琛以兄弟相称,但是这两人在岁数上根本不是一辈的,除非周瑾就好这一口。 周瑾显然不好这一口:“小娘,我又不是相国,我很正常的。” 薄将山:“……” 步练师:“……” “先前吴江救灾时,”周瑾继续扭捏,“……那位,那位小戚将军。” 不是吧,步练师目瞪口呆:“你看上了戚风?” 啊? 周瑾好一阵无语:“——是戚蓦尘!!!” 哦。 皇子在自家母族里找媳妇,这风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周望不就是在太乙李氏里找的代餐。步练师心思电转,这戚蓦尘她素有耳闻,是个暴烈如火的女将,在利县大坝时还颇得薄将山赏识。 周瑾性子绵软,得过且过,若是有个烈性夫人提点着,倒也是桩好姻缘。 “而且,而且,”周瑾有些不好意思,活脱脱的少女怀春,“华容也是对我有意的……” 郎有情,妾有意,若是两厢情愿,那就再好不过了。 步练师点点头,刚想说什么,薄将山学了声鸟叫,兀地打断了她。 步练师抬头望去,不明所以,薄将山看下来,慢悠悠地比了几个手势。 步练师看懂了薄将山的意思,骇然睁大了眼睛:“……” ——什么? 步练师做着口型:当真?? 薄将山比了个杀头的手势:保真。 步练师艰难地消化着信息:“怕是不可。” “为什么?”周瑾委屈道,“我跟母妃说,她也说不可,又死活不肯告诉我缘由。” ——这才找上门的。 步练师扶住额头,她要是戚英,也不知道怎么跟周瑾说:“……” 瑾哥儿,这绿帽子,你戴好。 · · 薄将山的消息很简单: ——周琛把戚蓦尘睡了!!! 步练师按着太阳穴:“……” 这下倒是再也不用担心周琛是不是处了,只要担心如何治好周瑾的抑郁症就可以了。 周瑾如遭雷击,喃喃自语:“可是华容……华容是心悦我的!” ——对啊! 步练师望向薄将山,她也不得其解:怎么回事?? 薄将山打了个手势,这口瓜热得很,既然老婆想吃,他不介意八卦一回。 步练师三言两语把周瑾打发走了,顺道给他送了好些古玩字画,算作小娘给的失恋安慰。 这厢周瑾大受打击,苍白着一张脸,虚虚浮浮地飘走了,按这精神创伤来看,估计要创作一些千古名篇。 那厢步练师关起门来,她不想作诗,她只想吃瓜: “到底怎么回事?” 周琛怎么会……? · · 周琛身为男德班班长,居然会跟外家人发生婚前/性/行/为,步练师心里大受震撼。 “我也是刚刚接到线报,”薄将山十分乐意看前情敌的笑话,连语气都愉悦了三分,“据说这小戚将军并不很乐意……差点和秦王殿下,红白刀子,以命相搏。” 步练师目瞪口呆,在戚家军里,戚蓦尘的武功可是数一数二,那场面应该十分血腥:“然后呢?” 薄将山悠然摇头:“圣人言,人后不可语人是非。” 步练师怫然大怒,天底下聊八卦,哪有只说一半的! 薄将山被步练师打了一顿,终于爽了,又开始抖瓜:“然后淑妃娘娘拍板,回京便求圣上做主,让小戚将军做这秦王妃。” 步练师大摇其头。 皇家太傲慢了。就算周琛愿意娶,戚蓦尘还不愿嫁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琛的人品步练师敢保证,足金足量的正人君子,怎么会去强迫一个姑娘?况且这姑娘还是戚家军的扛把子,一拳能打死一头吊睛白额虎! 薄将山凉悠悠地笑了一声,这种老戏码,他见怪不怪:“下药呗,还能怎么?” ——说到这个,步练师想起倒霉的幼娘,对薄将山怒目而视,举起砂锅大(并没有)的拳头。 薄将山又被步练师打了一顿,神清气爽,继续抖瓜:“还能为什么?说不定这药就是淑妃下的——太乙李氏这么一倒,关西张氏和天海戚氏难免兔死狐悲,忙不迭地开始联姻了。” 步练师嫌恶地皱眉:“……这手段也忒脏了些。” 这比幼娘和沈逾卿的性质还要恶劣——起码幼娘和沈逾卿,先前便是两情相悦;而周琛和戚蓦尘,一个在关西抗狄,一个在东南杀倭,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去! 先不说男方周琛,这女方小戚将军,可能就是一辈子的阴影了。 但步练师也知道淑妃在想什么。步练师与周琛在梧州一别,周琛就算对步练师死心,也断然看不上其他女子,恐怕有了此生不娶的念头。 周琛坐得住,淑妃坐不住:她的好大儿寡着怎么行,秦王一脉绝后了怎么办?——周琛家里可是皇室,有龙椅继承的呢! 加上太乙李氏如今的衰颓,让张氏和戚氏暗生警惕,这就是三柱国内耗的下场……关西张氏伸出的橄榄枝,自然就是这秦王妃的位置。 而小戚将军,正是戚家伸出去的,那只握住橄榄枝的手。 步练师低声道:“可是她不愿意啊。” “政/治联姻,逢场作戏,哪有什么乐不乐意?”薄将山淡声回答,“当年贤妃娘娘进宫,不也不乐意么?” 现在周瑾不仅会打酱油,连卖酱油都会了。 步练师默了默。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那位敢与洪魔以命相搏的小戚将军,终究要钗上金珠玉翠,披好凤冠霞帔,隐没在高墙深院里了。 …… 步练师并没有为这个陌生女孩的命运感慨多久。一件酝酿已久的祸事,砰地一声糊在了她的脸上: ——这件天大的祸事,在后世史书上,位于“长乐三大惨案”榜首;这便是长乐十五年间,血漫朝堂、尸横士林、冤声震天的: “科举舞弊案”! · · 【注】 *1:“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出自白居易《太行路》。 第33章 战喜房 等着守寡 “来年的科举, 主考官的人选,吵得怎么样了?” 步练师刚从太微城下班,一脑门的官司, 提襟上轿时险些一脚踏错。 “我的天爷,您可当心!”如今的中书侍郎是个富态横生的胖子,乐呵呵地伸出手去掺了步练师一把, “——文人的事,急不来嘛。等那些个老夫子把口水都耗完,皇上心底合该也有个数了。” 步练师冷着面孔,沉默不语, 极目远眺,夕阳浸泡在苍莽云海里,整片云霞像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上京在这昏聩绚灿的霞光里,呈出一派极其反常的慈柔来。 步练师喃喃自语道:“有大事要发生了。” “可不是吗, ”中书侍郎愣了一下, 上司的心事并不好猜, 此时又不能权当没听见,胖子笑呵呵地接了个乱茬, “今天可是秦王大喜的日子哟!” 步练师睁大眼睛,猛地回神:“——” 真是一孕傻三年!她光顾着处理朝政, 差点忘了这档子大事!! ——周琛与戚蓦尘的正婚礼,可就定在今天傍晚!!! · · 按照常规想法, 步练师作为公认的周琛前任, 前女友去掺和前男友的大喜之日,好像确实不怎么合适。 但这回不太一样。周琛骤然提亲,周泰龙颜大悦(步练师也想不通皇帝为什么如此高兴),这天子亲临的皇家婚宴, 三省、六部、九寺、五监都得到场来贺。若是步练师推脱不去,反而招来更多口舌,加上御史台最近老盯着步府,步练师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步练师的车轿还没到秦王府,远远瞧着便是冲天的喜庆:喜乐泼天,大红遍地,猩红纸屑混着赤红花瓣铺了满街,红纸红长穗的灯笼串挂了一路。 这毕竟是大朔国婚,砖缝里都写着排面,步练师只觉得这秦王府左边写着“铺张浪费”,右边写着“民脂民膏”,下轿时还踩着了满脚灿亮的铜钱。 步练师踩着铜钱,心里大痛: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薇容?” 步练师愣了一下,循声望去,眼睛亮了起来:“阿英——!” 周瑾因为吴江抗洪一事,在朝堂算是站稳了脚跟。周泰遂把这好大儿留在了京城(不用再回江南了),还特意下旨恩许,母妃戚英随着吴王府迁出了后宫——等什么时候周泰想这个老婆了,再下旨把人宣进宫就行。 如今吴王府受邀参礼,戚英也能在外露面。贤妃戚英天姿国色,英气明艳,好似烈日下怒放的芙蓉,眼角眉梢都是流溢的艳丽。 这戚英甫一离开后宫,立刻精神抖擞起来,从原先半死不活的残花一朵,变成了如今明艳照人的大好芙蓉。 这里头还有个笑话。据说有次戚英在京城郊外骑马,英姿飒爽,神采飞扬;路过的周泰看得入迷,一颗老男人的心砰砰乱跳,皇帝遂搓着手问太监,这女子是哪家的贵妇啊? 老太监一言难尽地回禀:“陛下,这就是贤妃娘娘啊?” ——你老婆啊!!! 周泰:“……” 周泰十分郁闷,万分自闭,垮着批脸,连带着紫宸殿的亲近大臣,都被迫欣赏了皇上一天的脸色。 …… “好薇容,”眼下戚英面有急色,快步走近,贤妃娘娘入宫多年,身上仍有行伍遗风,走路时自带一股虎虎生风的杀气,“——出事了。” 步练师吓了一跳:“怎地?” 你吴王府地震了不成? 戚英糟心道:“我找不见瑾哥儿!” 步练师瞪眼:“……” ——靠? 这小兔崽子,步练师心惊肉跳的,可别学薄将山那个神经病,爬墙去和新娘子私会见面! 秦王府可不比其他王府,周琛是天衡军大元帅! 王府护卫,高手如云,步练师真担心瑾哥儿被门房一刀砍成王和堇! · · 薄将山的狗胆和身手,周瑾是一个也不占。他惯是个知道分寸的,也没和戚蓦尘见上面,只是暗中递了张纸条给她,算是给这段感情作了个结尾: “只祈彼此身长健,同处何曾有别离”。 周瑾笔锋秀逸,好似怒猊渴骥,又似鸾跂鸿惊。这一行字,这一句话,戚蓦尘攥着纸张,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眼泪彻底模糊了字迹: 如有碍,巧相违,人生禁得几分飞。 只求彼此身长健,同处何曾有别离。 戚蓦尘坐在大红鎏金的喜房里,紧紧地捂住嘴,无声无息地痛哭起来。 她记得她第一次入宫时,紫微城规矩森然,后宫里死气沉抑,只有九王爷好似脱颖而出的月光,骑着小白马活泼畅快地一掠而过。 当时她就在想,这是谁家的儿郎,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呢? 现在她明白了,他和这世间的男子,就是不一样的。 “啧,去拿盆温水来。” 戚蓦尘悚地一惊,这才发现周琛进了喜房,正扭头吩咐门外的嬷嬷。 她连忙低头擦拭眼泪,眼前突然多了张巾帕,周琛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倒是没什么表情:“——见着我九弟了?” 戚蓦尘冷笑不答:干你屁事。 小戚将军看见他就恶心,一想以后这人是自己夫君,那便是超级加倍的恶心! 周琛闭了闭眼,他也是被算计的那个——但这药是他母亲下的——但与其让戚蓦尘怨恨母妃,倒还不如怨恨他。 周琛也没张口辩解,索性坐实了戚蓦尘心里的卑鄙印象: “你净个面,重新上妆,随我去敬酒。” 戚蓦尘冷笑一声,嘲讽无比:“定不折了王爷的面子。” ——原来你还要脸啊? 周琛忍住了:“……” 周琛心里叹气,戚蓦尘也是可怜,不与她吵,不与她吵。 戚蓦尘见他默然不语,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腔怨愤根本无处发泄,憋在唇齿舌尖时都有了哭腔:“周……琛……!” 周琛还是没忍住,低声咆哮道: “北狄进犯指日可待!我战死指日可待!你守寡指日可待——!!你且好好活着,掰着指头等着我死,说不定还能再嫁给我九弟!!!” 我的好王妃,你前途光明可是得很! 戚蓦尘勃然大怒,人也不颓了,泪了不流了,整个人被气得精神焕发:“你凶什么凶——?!!” 周琛咬牙切齿道:“……你这悍妇,胡搅蛮缠,不知所谓!” 戚蓦尘双手叉腰,怒目圆睁,精神抖擞。两人皆是行伍出身,但单单论起骂人来,小戚将军可比周元帅凶悍百倍: “王·八·蛋!——谁跟他妈跟你讲道理!你也配——?!!” …… 淑妃娘娘低声急道:“我儿怎么还不出来?陛下等待多时了!” 管事一言难尽:“……秦王殿下,正和秦王妃……激战方酣。” 淑妃面红耳赤:“……这,这,我的琛儿,怎么这般心急……?” 管事继续一言难尽:“娘娘,是真刀真枪,红白刀子,打得可是杀气腾腾,阵云蔽日,颇有两军对垒之风。” 淑妃:? 这是在干什么? · · 【注】 *1:“如有碍……同处何曾有别离”出自魏辽翁《鹧鸪天·别许侍郎奕即席赋》。 第34章 是风动 暗潮汹涌 吉时已到, 新人入堂! 坠幔垂帘流落下火烧霞一般的绚红,成百上千的大红喜烛交相辉映。正婚宴殿内金粉辉煌,衣香鬓影, 名公钜卿集聚一堂,达官显宦次序入座。 按照官僚系统和品阶排列,薄将山正好坐在步练师身边, 此时不动声色地倾身过来: “薄某听说,刚刚秦王府后院,着实热闹了好一阵。” 步练师眼皮狠狠地一跳: 周瑾不会真被砍成王和堇了吧? 她刚想说什么,周瑾人就凑了过来, 活像一条淋了整夜大雨的伤心小狗。吴王殿下蔫头巴脑地坐在步练师身边,左脸写着“伤心”,右脸写着“失恋”,额上横批: 不想活了。 步练师觉得可怜, 刚伸出手去, 周瑾脑袋一垂, 滴下两颗眼泪来。 步练师母爱发作,顿时义愤填膺, 狗/娘/养/的秦王,竟然敢伤我儿!! “包在你小娘身上!”步练师怒道, “我和你母妃,定给你相个绝代佳人, 神仙妃子, 保证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周瑾哽咽道:“小王不要。” 说着埋进步练师的袖子里,大有自闭一辈子的意思。 薄将山看不下去了,勾住自闭儿童周瑾的肩膀, 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薄将山舌尖识相一转:“……大街上只见过缺手残脚的,没见过不穿衣服的。” 周瑾一动不动,约莫是已经死了。 ……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步练师立刻明白了,刚刚秦王府后院里,究竟出了什么乱子。 唱喏声起,钟鼓齐鸣,一对新人终于不情不愿地出现了。 周琛身穿绯绛公服,仪表堂堂,只是唇角破了一些,像是被谁一拳揍上了脸;戚蓦尘一身青绿连裳,冷艳出尘,但那鬓角断在耳边,合该是被谁一刀割断的。 步练师什么场面没见过? ——这场面她是真没见过:“……” 在国婚大宴上,新人带伤拜堂,自大朔开国以来,还是头一遭! 淑妃娘娘极力地撑着笑脸,一副随时随地都要心肌梗塞的样子;反倒是皇帝周泰龙颜大悦,爽朗地大笑出声: “你们皆是封疆猛将,统领一方大军,这般生龙活虎,还真是天生一对!” 既然皇帝笑了,下边人也得跟着笑。一时间大殿内喜气洋洋,欢声笑语,众人纷纷称赞,秦王府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周琛皮笑肉不笑地,向着各方拱手作揖,心里大骂戚蓦尘这个悍妇,谁要跟她般配! 戚蓦尘低头装娇羞模样,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心里大骂周琛这个独夫,谁要和他一对! 两人剑拔弩张,杀气凛凛;众人欢声大笑,连声道贺;一时间场面无比瑰丽玄奇。 “……”步练师试探着戳了戳周瑾,“瑾哥儿,别伤心了,来看热闹。” 周瑾闷头喝酒,不情愿地拱了拱,又凑到薄将山身边去了;薄将山同情地拍背表示安慰,周瑾靠在薄将山厚实的胸膛上,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步练师默默地离这俩玩意远了一些: 噫,好怪。 · · 这国婚喜宴颇有讲究。步练师和皇家无甚血缘,位居三品也只能坐在外宴上看美女跳舞;但周瑾不一样。他既姓周,也当官,可以在外宴和内宴上窜来蹿去。 这会儿周瑾已经不在薄将山的胸膛上流浪了。吴王殿下捧着一颗破碎芳心,伤痕累累地摸进内宴,找他老子娘要母爱去了。 薄将山的衣襟被周瑾哭湿了一大片,活像是被酒浇在了胸膛上,不由得感叹道: “这九殿下真是水做的男儿。” 步练师倒是觉得这种生活状况挺健康。 周瑾难过了也哭,郁闷了也哭,焦虑了也哭,总之不开心就哭一哭,什么千愁万绪也随着眼泪流干了,明天一早又是开心活泼的九殿下——倒是薄将山这种人,有什么事都憋着不表露,心理不出问题才怪呢。 孕妇经不得这么吵。步练师只觉得殿内闷得厉害,遂起身离席,打算去园子里透透气。 薄将山扫了步练师一眼,与同席高官打了个招呼,也跟上了步练师的步伐。 步练师也没想到,她这次离席,竟是个天大的错误。 · · 步练师皱眉嫌弃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薄将山淡声应了:“怕你摔着。” 步练师一句“不用你管”还卡在嗓子眼里,膝盖就撞上了朱漆描金的高门槛:“……” “你近来迷糊了些,”薄将山强忍着口气里的愉悦,“我帮你注意点才是。” 步练师绷着冷肃的面孔,一副我才不领情的模样: “哼。” 薄将山忍笑道:“要揉揉膝盖么?” 步练师怒道:“不要你管!” 步练师恼羞成怒,扭头就走。茂林修竹,浮岚软翠,步练师和薄将山一前一后,步入碧影溶溶的园林里。径缘池转、廊引人随,步练师极目远眺,恰有晚风南去,雁引愁心,山衔好月。 “我在京郊有个庄子,也是这般光景,”薄将山见她难得高兴,心情也跟着明朗了不少,“薇容要是想逛,能走上个一两天。” 步练师听着这话,倒有另外一层意思:“——” “再过段时日,肚子就藏不住了,薇容告病归家也快了吧?”薄将山低下头来,附在她耳边,索性摊开来说,“这京城人多耳杂,究竟是不方便。你回京不久,公务繁重,步府还未细细整顿,更别说其他庄子……倒还不如来我那养胎。” “不行。”步练师从未这般麻烦过人,内心满满都是抗拒和戒备,“你要是再把我关起来——” 薄将山突然发难,亲了她嘴角一记。 步练师大怒,这里可是秦王府,一耳光甩了过去;薄将山飞速抽身站直,好整以暇地握住她手腕,口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愉悦: “你是告假,不是告老。天子眼皮底下找不着人,皇上还不得活剥了我?” 步练师冷笑道:“相国真是好本事,一边占我现在的便宜,一边占我未来的便宜!” 步练师耳根都红了,薄将山心里得意更甚,他刚想说什么,就被一道清脆的耳光声打断了: 啪! · · 天地良心,人神共鉴,这一巴掌可不是步练师打的,她手还被薄将山攥在掌心呢。 ——这记耳光声从旁侧的竹林里传来,步练师和薄将山对视一眼,彼此都看懂了对方的眼神: 有八卦! 月黑风高小树林,痴男怨女相会时。步练师无端地精神起来,示意薄将山这高个子赶紧蹲下去,和她一起化身墙角君子! 薄将山:“……” 他对听人墙角没什么兴趣,若是有价值的消息,他的情报网自会知道,犯不着薄将山自降身段;但步练师这般雀跃,薄将山也不好拂了老婆的兴致,只能跟着蹲了下来。 男声怒道:“你闹够了没有?!” 步练师一惊,看向薄将山,后者面露诧异: ——猴儿? 这是沈逾卿的声音? 吃瓜吃到自己家! 步练师心里啧了一声,这幼娘就要嫁过去了,沈逾卿这是在跟那座花果山的猴娘子幽会呢? 女声哽咽,委屈至极,又透着一股不肯示弱的倔强:“沈钧,你混账!呜……” 步练师惊异地眨了眨眼睛,她倒是认出了这个声音: 靠? 这猴娘子,竟是静安公主,周璎珞? · · 周泰早年为国做鸭,现在儿女绕膝,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收获。 皇子们个个城府万钧,心机深沉;公主们花容月貌,但论起才干,倒是没几个拔尖的。 数来数去,也只有大公主“明神将军”周琉璃,巾帼不让须眉,麾下“惊羽军”在西南边陲连年大捷,当地百越被她打得连声叫爹;七公主“静安公主”周璎珞,心思玲珑,头脑活络,目前在尚书省里做事。 ——这位二世祖不闹事就算不错了。薄将山一想起周璎珞就一脑门官司,尚书省每年给这混世魔王收拾的烂摊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璎珞公主此时就在对着沈逾卿耍性子: “混账!我打死你!!” “……妈的,”沈逾卿匪夷所思,真是离天下之大谱,“周璎珞,你他妈礼貌点,老子哪里得罪你了?” 你特意把我叫出来,又是巴掌又是拳头,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个为什么,敢情好你今天就是专程来打我的是吧? 周璎珞小脸憋得通红,眼泪转了好几圈:“你……你……” 沈逾卿不耐道:“我什么我?” 周璎珞急得跺脚:“你,你,你居然要成亲了!” “哈?”沈逾卿瞪眼,“我又不是娶你,你来打我作甚?” 周璎珞:“……” 璎珞公主踩了沈大猴儿一脚,嘤嘤呜呜地跑走了。 · · 沈逾卿莫名其妙,闷闷地骂了句“有病”,也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步练师忍笑,戳了戳当事人家长:看你养的好大儿! 薄将山闭眼,表情安详,纹丝不动: 死了,勿念。 · · 步练师笑话了薄将山一路。这甫一回席,一盆冷水便兜头浇了下来,败坏了她所有的好兴致: ——来年科举的主考官定了! “这么突然?”步练师悚然一惊,“这可是国婚宴席,怎么……” “在内宴定的,也不知是哪位皇亲国戚吹的耳旁风。”中书侍郎擦了擦额角的汗,“……是翰林泰斗,言老大人。” 步练师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言老大人,那是言眉的父亲,前御史大夫言正!! 步练师一咬牙关,到底是谁的主意,这并不难猜: 要么是太子妃,要么是皇后,要么是这俩女人合谋! 步练师眉间蹙起,心思电转,不详的预感,蛇一般爬上脊椎: 她们到底在筹谋什么? ……难不成这主考官的位置,谁坐谁死全家么? · · 【注】 *1:“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出自杜甫《丽人行》。 *2:“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出自欧阳修《蝶恋花》。 第35章 明月引 君子端方 子夜时分, 建安巷,言府。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步练师提灯挑起一帘深重夜幕, 笼火映亮了她沉肃冷静的面容。步练师睫羽上还蘸着些许细雪,好似一枝凌霜而开的红梅,妍姿艳质, 高华彻骨。 ——她倏地跪在了雪地里: “学生不肖,见过老师!” 言正本是老来得女,眼下已是垂暮之年,苍颜白发, 渊渟岳峙,脊背却依旧笔直,像是一泓古朴而清贵的名剑。 老人背对着步练师,眺望着满园红梅: “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山河抱恙, 生民常忧。”步练师低头看着地上白雪, 字字有力吐纳, 好似珠玉坠地,“学生心愿未满, 不敢脱离庙堂!” 言正冰封一般的表情,水一样地晃动了一瞬。老人模模糊糊地想起来, 当年步练师拜在他门下时,也是这般口齿伶俐, 也是这般意气风发。 先前那个小小孤女, 已经长成了国之栋梁。 九峦啊…… 言正叹了一口气: “……眉儿,去扶步大人起来。” · · 言正这老头像是二踢脚修炼成精,火爆鲁直,刚正不阿, 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在他攻击的范围内众生平等,无论男女老少,尊卑贵贱,该骂的样样不落,该打的个个不少。 步练师在他门下读书时,三天一顿数落,五天一顿教鞭,如今她觑着这老头,手掌心自己就痛了起来。 步练师轻咳一声,索性开门见山,直奔正题: “老师,学生是为了开春科举,主考官一事而来。” “哦,”言正面色沉凝,低头斟茶,“是选了我吗?” 步练师心说这不是废话,若不是这事牵扯上了你,我也不至于大半夜跑来。 ——估计明天圣旨就会下,她得先让言正做好准备。言正这个年纪,要推脱此事也不难,只需赶在圣旨之前,上书称病即可! 来得及,来得及,她可是中书令,草拟政令这一关还卡在她手上,一切都还来得及! 言正不仅是言眉的亲爹,更是她步练师的恩师:无论李家人在筹谋什么,腥风也好,血雨也罢,她都得先把言正摘出去! 言正倏然抬起眼,目光如剑,直刺步练师:“你在心里说什么?” 步练师打了个寒噤:“……” 步练师头皮发麻,后脊生凉,她太害怕这老头了,手掌心几乎要伸出来挨打:“——学生万万不敢腹诽。” “你长大了。你的筹谋,我这老东西,已经看不明白了。” 言正深沉地叹息,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老人冷漠的面孔上,浮现出鲜少的笑影: “你这性子,倒和那老家伙一模一样。” 步练师嗓子一哽,头埋得更低。言正嘴里的“老家伙”,也只能是她的祖父,前朝名相步九峦。 “九峦老是操心我,言正说话这般难听,早晚会招来杀身之祸。”言正抬起浑浊的老眼,像是穿过了眼前人,看见了尘埃旧影里的老友,“我任性了一辈子,九峦护了我一辈子……” “现如今,连步家的女娃娃,也要来护着我。” ——这老头! 步练师心里焦急,快声辩解:“老师年高德劭,学生怎敢僭越?只是此事蹊跷,古怪万分,学生是怕……” 言正冷冷接口:“怕我卷入朝堂内斗,做了那刀下鬼?” “正是!”步练师脆声应道,直视言正,“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人无节,言称尧舜,心怀桀纣!老师正直坦荡,学生着实惶恐!” 静、静、静。 夜雪簌簌,四下静寂,烛火哔剥一声。 言正缓缓道:“那这主考官,谁来做?” 步练师一窒,若有合适人选,群臣也不至于从宣政殿吵到紫宸殿,从太微城吵到大明宫,吵得周泰一个龙头两个大。 步练师张了张口,搜肚刮肠,凑着合适的措辞:“——” 言正毫不留情地点破:“你不知道。” 步练师不由气结,总之是谁都好,都不该是这光风霁月的倔老头! 言正低头品茶,话锋一转:“你还记得第一堂课,我教了你什么吗?” 步练师哪里敢忘。 在拜入言正门下的第一堂课,步练师便因为和言正顶嘴,罚抄了三百遍的: “——‘志当存高远,当为天下先’。” 步练师熟稔万分,随口即吟,沉眉颔首:“学生不敢忘。” “好徒儿啊,”言正淡淡地看着她,“你不敢忘,老师又怎么敢忘?” 步练师瞳孔一缩,霍然起身:“老师——!!” “志当存高远,当为天下先!”言正扬声打断她,他做了一辈子的清正君子,垂垂老态也难掩一身傲气,“此时正是皇上用人之际,我食朔禄、为朔臣,岂有趋利避祸的道理!” “……”步练师哑了哑,随即艰难道,“老师,你就算不为你自己——” 一旁的言眉突然跪下了:“父亲大义,眉儿神往!” 步练师:“……” 她气得三斤老血都卡在嗓子里—— 言家人,实心眼,认死理,人人都和驴一般倔!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言正似乎是有些累了。这个年纪的老人,本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而他坐在上京的漩涡之中,像是一棵不服老的苍劲松柏: “这主考官,不好做,是不是?” 步练师急道:“何止是不好做……” 言正肃然道:“要别人来做,不也一样地不好做么?” 步练师愕然地看着老人。 “自古以来,都是君子难做,清官难当。”言正面无表情,沉声厉喝,“——但这一国不可无君子,一朝不可无清官!” “这主考官的位置,我言某正合适!”言正双眼圆睁,好似金刚怒目,“言家世世代代,皆为谏臣;祖祖辈辈,守的不过‘正道’二字!” · · “——谁要向正道举起屠刀,不妨从我言家开始杀!!!” · · “相国,”红豆在外禀报,“令公来了。” 更深露重,霰雪纷飞。步练师披着铁锈红的斗篷,提着一盏昏黄的孤灯,神色漠然,形单影只,走出了建安巷。 天地皆是苍茫混白一片,唯有她像是一簇孤独的野火,燃烧在这漫天大雪之中。 薄将山心里突然一堵,难以言说的痛楚漫进喉口,世人都说步练师是孤臣,她除了君主的器重,此外什么都没有。 好比商鞅,好比晁错。 她最骄傲,也最孤独。 薄将山霍然起身下轿,红豆的纸伞还未来得及撑开,就被薄将山伸手夺了过去。 “薇容。” 步练师闻声抬起眼,薄将山撑着一把伞,静默地站在她五步远的地方。 步练师突然想起,先前在梧州时,她与周琛分道扬镳,也是一人默默走在暗风苦雨里。 而她那时抬起头,薄将山也像现在这般,撑着一把伞,站在街头等她。 ——也许是那时,步练师心里就生出了想法: 她素来茕然一身,踽踽独行;若是有人相陪,倒也不错。 好在她足够大胆,敢与这疯子同路。 · · 步练师快步上前,走进了伞下,主动钻进了薄将山怀里,闷着头没说话。 薄将山望着眼前纷飞的白雪:“言老大人秉性如此,你不必过分自责。” “……”步练师咬着下唇,“我救不了他。” “我当年也救不了你。”薄将山低声道,“薇容,我们皆是手握重权之人,却都有无能为力之刻。” 这不怪你。 步练师吸了吸鼻子,甩了甩脑袋,她早就过了小姑娘的年纪,还不至于做不成什么事,就要闷头哭上一通: “薄止。” 薄将山淡淡地应了:“我听着。” 步练师命令道:“低头。” 薄将山遂了她的意思,俯身低下头来。步练师侧过脸去吻他,她的唇冰凉又柔软,像是凛冬里的梅花花瓣。 步练师推开得寸进尺的某人,寒着脸揩了把嘴角,钻进轿子里去了。 薄将山愣了半晌,像是被亲懵了一般:“……” 红豆喊到第三声,薄将山才反应过来,乐了。 · · 步练师掐准了日子,赶在腰身粗显之前,上书称病告假。 周泰大手一挥,赏赐黄金布帛若干,步爱卿好好带薪养病,朕一天不见你都吃不下饭。 ——以及,周泰忧心忡忡地叮嘱步练师,腹中胎儿暂时对周琛保密: 戚蓦尘自从嫁到秦王府,鸡飞狗跳,好不热闹。小戚将军是三天和周琛一对骂,五天与周琛一大战,淑妃娘娘拿这个凶悍儿媳没办法,天天哭得周泰脑袋疼——若是让周琛知道步练师怀着他的孩子,还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乱子来。 步练师:“……” 琛哥,实惨。 她倒已和周琛通过气。这孩子到底是谁的,步练师和周琛都心里有数;周琛只是看在步练师的面子上,帮她顶下了这个麻烦而已。 周琛真心实意地想跟戚蓦尘过日子,对步练师倒是真没什么念想了。二殿下这般积极配合,步练师心知肚明,周琛是在为日后夺嫡铺路,现在步练师欠他多大人情,到时候都要还干净的。 若是薄将山还站在东宫那边…… 步练师头痛不已: 走一步看一步吧。 · · 步练师思虑再三,还是接受了薄将山的提议,到他京郊庄子里去静养。 此事敏感,不宜声张。薄将山也没让步练师操心,他做起事来讲究一个快准狠,步练师被无声无息地转移出了京城,连步府里养的大花猫都没惊扰。 步练师算是见识了薄将山的手段,往日里存留的一些疑问也迎刃而解: “长乐八年,我与你因幸国公一案相争不休,你就是这般先我一步,把证人挪出了上京城?” 她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怪不得这么多年,步练师都扳不倒薄将山! “……”薄将山无语半晌,苦口婆心,“你现在身怀有孕,想点积极健康的事。”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关心下粮食和蔬菜,别天天想着宫斗。 步练师稀罕地觑了他一眼。 自从薄将山喜当爹以来,整个人倒是正常了不少,大有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意思——步练师才不信他,自古以来都是狗改不了吃屎,哪有狗摇身一变成为美食家的。 相国大人现在如此温情脉脉,究其根本,还是步练师与他利益高度一致的缘故。 步练师从来不在意。男人的嘴,厕所的水——在等价交换的前提下,薄将山怎么造作,都在她的容忍范围内。 …… 步练师怀孕后,玩心大发,在庄子里不堪寂寞,从房间里拎出了一把长乐三年造。 大肚孕妇把玩着凶猛的火神铳,看得薄将山心情无比复杂。 步练师跃跃欲试道:“你这山庄宽敞得很,可有什么稀罕的鸟?” ——奶奶的,真无聊,我打个鸟下来消遣! 薄将山生无可恋地闭眼: 狗听完都死了。 · ·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杏雨梨云,蜂游蝶舞,上京在料峭的春寒里,一点点地恢复了原本绚缦的好颜色。 步练师捧着大肚,站在庭阶上,喃喃自语道: “……来了。” 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席卷上京。 · · 【注】 *1:“浮云卷霭,明月流光”出自卢照邻《明月引》。 第36章 惊魂记 此处有鬼 上京郊外, 薄庄附近。 天昏地黑,重云如盖。 “哎哟,少奶奶, 您可张着神儿。” 庄子管事拨开蓊郁的枝杈,遥遥地指给步练师看:“这儿就是伙计们说的,那处闹鬼的破庙了。” 庄子管事一口京片子, 管薄将山叫老薄爷,却管步练师叫少奶奶;听上去像是差了个辈分——这是步练师要求的: 反正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嫁进谁家的门,嘴上过把夫人瘾倒也不赖! 薄将山听闻此事,大笑不止, 遂吩咐庄子管事,三天两头就拿些鸡毛蒜皮去麻烦一下步练师,让步令公顺带体验一回当家主母的烦恼。 是以,步练师这胎养得十分快乐。 一晃几个月过去, 庄里伙计也渐渐摸清楚了, 这位女主人的脾气: 步练师虽然板正严肃, 脸蛋生得再千娇百媚,成天也没什么笑影。但她公正严明, 睟面盎背,反倒比一般的高门贵女要好伺候得多。 而且步练师素来胆大, 说做就做,伙计们跟着她, 倒添了不少有趣的经历。 眼下便是一桩。 步练师脸色漠然, 左手扶着后腰,右手倒提着长乐三年造,明明是个大肚孕妇,骨子里却生着股不怒自威的神气, 好似庙堂上端坐着的官老爷一般。 ——她本来就是个官老爷,只是伙计们不知道而已。 步练师听后院里的婆子们聊闲,说是庄里人都看见了,这间破庙里藏着个披头散发的白面鬼;步练师叫来管事一问,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便想当一回道士,带着人来捉鬼了。 庄子管事:“……” 这姑奶奶可比那哪吒还能折腾。 步练师觑着那破庙,眯眼端详片刻,便下了命令: “差二十个护院,把庙给我围死了,狗洞也不许放过;其余人,抄上家伙,随我进庙!” · · 这山庙里藏着鬼,朝堂上也藏着鬼。 黑云压城,乌云罩顶,随时随地都要下雨。薄将山一身重紫官服,候在紫宸殿外待诏,他低头看向脚边砖缝,枯叶在躁动的风里瑟瑟发抖。 旁侧的秘书监笑呵呵道:“暴风雨要来了。” 薄将山笑而不语。 今天这紫宸殿外,待诏的阵容,很是耐人寻味。 薄将山隶属尚书省;秘书监隶属秘书省;中书侍郎隶属中书省;各位学士隶属昭文台。 换句话说,这里除了尚书省的薄将山,在紫宸殿外候着的,都是大朔教育体系里的最高权威。 而薄将山是长乐元年的科举状元,也是现今在世的状元里,唯一一个位居柱国的高官。 这阵仗,这场面,就算是傻子,也闻出股血腥味了: 今年的科举出了问题,连周泰也坐不住了! · · ——吱呀! 长乐三年造向前一顶,推开了山庙的破柴门。 天光阴晦,黑鸦厉叫,破庙在火把辉映下,显得格外阴森诡异。 步练师端着长乐三年造,目不斜视,冷冷喝道: “胆小的出去。” 步练师这么一说,几个伙计的腿肚子倒是不发抖了,反而生出股勇气来,跟着步练师走进了破庙。 这鬼倒是不难找:众人一进破庙,没走几步路,就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背对着众人,蜷缩在那墙根边! 庄子管事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静,静,静。 满室火把烧得哔剥作响,庙外依稀一声渺远的鸦啼。 管事额角挂出了冷汗,但也没有让女主人上前的道理,壮着胆子大步上前,一铳枪戳向那个白色人影—— 戳了个空。 什么? 管事心里陡地腾起一股不详的预感,猛地扭头转身,还未来得及说话,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 “——令公!!!” 那鬼……那鬼——那鬼在你头顶!!! 第37章 她生了 是个女儿 ——轰! 惊雷滚涌, 暴雨瓢泼。紫宸殿煌煌的皇气,蒸腾着泼天的豪雨,一道道瑰丽的虹彩溅跃在琉璃瓦之上。 紫宸殿的功能地位, 相当于皇帝的宿舍;能进这个地儿朝奏议事,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体面。跟在薄将山身后的大儒们都是头一回来,各自屏声息气, 皆是恭敬整肃—— 扑通! 薄将山作为官场上的老油条,宦海里的腌白菜,一进殿就大大方方地跪下了: “微臣,罪该万死!” 周泰肚里憋了一天的火气, 正愁没处发泄;薄将山这么积极配合地一跪,反倒先堵住了周泰:“……” “哦?”周泰在龙椅上换了个姿势,“薄爱卿何罪之有?” 薄将山是练家子,他举手作起揖来, 挺拔如松, 气韵如竹, 总有一股气度凌云的美感: “春试张榜,民议鼎沸。微臣夙夜难寐, 调查此事,何奈微臣才华有限, 劳碌无功,此为其一。” 薄将山开篇入题, 定下调子, 翻译过来,无外乎以下意思: 科举那事我早就知道了,我也早就查过了,但是连皇上你都头疼的事情, 我有个鸡公的办法! 周泰不可能听不出来,心中不由得第一百零一次怀念步练师——若是这暴躁老姐还在,薄将山还不至于如此逼话连篇。 薄将山神色恭谨,态度诚恳,继续说他的连篇逼话:“臣代行中书令一责,却难及令公才华一二,此为其二。” 周泰大怒,一拍书案: ——你他妈意思是说朕用人不察了是吧? 薄将山应景大呼道: “臣罪该万死!!” 首尾呼应,一气呵成。看似说了很多,其实什么都没说,正可谓是“ 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 周泰:“……” 薄将山,官场糊弄学顶级高手,浑/元/形意/太/极/拳掌门人,简直就是条泥鳅修炼成精,滑不溜秋得很。 周泰心里颇为郁闷,除了让他多跪一会儿,倒还真没什么办法—— 周泰也很绝望,周泰也没办法。 科举看似是考试,实乃朝堂换血预备,也是社会阶层变动的标杆。这各方各面的利益,都牵系在那一张,小小的春榜之上。 周泰此时非常需要,一个八面玲珑,行事果断,智谋万钧的重臣,来填上步练师告病后的空缺。 中书侍郎那个胖子,惯来是个和稀泥的,本人也没什么升迁欲望,大有给步练师做一辈子小棉袄的意思;周泰头痛无比,思来想去,也只有薄相国适合代行此事—— 他有这个才华,也有这个能力,均衡这一朝的风云。更重要的是,薄将山跟太子周望,因为李家之事多有龃龉;跟二皇子周琛,那是素来不和。 这帝王心术,翻译过来便是: 薄将山很牛逼。他能在东宫和秦王府两大能量下,双腿独立行走。 但是薄将山毕竟跟步练师不一样! 薄将山比起忠君,显然更爱自己:他敏锐地察觉到今年科举,是盆无比烫手的火炭,已经开始考虑脱手了! 薄将山方才句句自贬,就是想让周泰,大怒之下削了他的权,最好把他从科举这件事上远远踢开! 周泰心里冷笑一声: ——你想得美。 · · 今年的科举,非常之诡异。 ——此次科举张榜,中榜贡士五十二位,皆为南方士人! 按照大朔定例,礼部负责科举。薄将山身为尚书省左仆射,听到的风声也快人一步,扫了眼名单更是心惊肉跳: 这是在干什么? 此次春榜一张,舆论鼎沸,民议喧天。 文人联合起来攻击,效果是非常恐怖的。 北方举子联名上疏,言辞锋利,矛头直指主考官言正,及其副考官戚岱: 言正是江右人,戚岱是天海人。你们两个老头皆是南方出身,自然偏袒南方的举子,藐视皇权,暗中舞弊! 更有北方士人沿路喊冤,一路闹来南方各地,各州太守头大如斗,纷纷上书询问春榜一事,倒逼着言正和戚岱给出说法。 言正和戚岱这俩老头也十分愤怒: 卷子惯是糊了名的;我怎地知道谁是谁写的?荒谬! 薄将山听闻当事人如此强硬,不由得扶额叹息: 两位爷爷,长点心吧!! 就算这是真的,这么多个北方举子,确实没一个能打的;但这科举并不是单纯的考试,更有政治平衡的意思在里面,你们张出的春榜却没一个北方人,这让北方的政治集团怎么想? 三大柱国里,关西张氏和太乙李氏,可都是手有重兵的北方豪强!! 薄将山头痛欲裂: 如果言正和戚岱这俩大儒,是能懂权谋圆滑之道的玲珑人物,又绝不会被周泰选作本次的主考官。 薄将山眉头一皱,这件事离奇而吊诡,他闻到了一股阴谋的血腥味,从这件事里隐隐地发散开来: ——有鬼。 · · 不仅朝堂上有鬼,皇帝心里也有鬼。 薄将山从周泰的圣意里,闻出一股怪异的坚定: 就算薄将山把自己贬成个废物点心,也照样逃不过这次春榜案的彻查:周泰命薄将山亲自牵头,带领身后大儒学士,重审本次春榜的考卷。 此为其一。 “儿臣,参见父皇!” 薄将山瞳孔骤然一缩—— 周瑾一身月白色,翩翩步入殿来,在薄将山旁侧跪下了。 此为其二: 周泰居然点名让周瑾帮忙,一同调查这春榜舞弊案!! 周瑾惊疑不定地看了薄将山一眼: ——父皇这是在干嘛?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在周皇室中,论谁最适合助力薄将山,那肯定是大理寺少卿,四殿下周理;又或者是刑部主事,静安公主周璎珞——就算是考虑人脉和威望,那也是东宫储君,太子周望。 怎么会轮到一个刚刚进入官场的小小吴王? 不仅是周瑾,就连薄将山,心里也是惊疑不定: ——周泰到底是想解决此事,还是闹大此事? · · 在薄将山内心深处,还藏着一个疑问: 他是得罪了周泰么? 薄将山本能地觉得,周泰对他的态度,很微妙地变了。 ——为什么? . . “相国——!!!” 薄将山一脑门官司地走出紫微城,红豆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冒了出来: “令公受惊,身下血崩,怕是要生了。” 薄将山:“……” 薄将山心里还压着朝堂那一箩筐的污糟事,人都有些麻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红豆的意思: “……什么?” · · 哒哒哒哒哒——!! 雨流急,风声急,马蹄急。 薄将山纵马飞驰,大袖迎风怒张,厉声急急喝道: “——到底怎么回事?!” 他才离开多少天! 红豆坐在薄将山身后,语气依旧平静而空幽: “听闻山庄旁侧那间破庙里闹鬼,令公便带着人去捉拿,想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不小的惊吓? 薄将山百思不得其解: 步练师是何等人物?拿刀指着她的脖子,步练师眼皮都不会动一下,到底是什么厉害的鬼怪,能吓得她血崩早产?! 薄将山一夹马腹,冷声喝道:“抓紧我!” 红豆立刻听话地抱住了薄将山。 这主子带着侍女策马狂奔,不可不谓咄咄怪事——薄将山骑术卓绝,在这泥泞山道上纵马,照样快如闪电、迅若猛雷,手下没一个能追上他,只能远远地缀在后面。 红豆面无表情道:“您出汗了。” 薄将山:“……” 他不仅出汗了,心还跳得极快,一股恐慌牢牢镊住了薄将山的心,催逼得他脉搏都快了起来。 ……当年他的娘亲,也是受了惊吓,血崩难产而死!! 这命运像是一个古怪的圆环,兜兜转转而来,薄将山居然又回到了当年—— 薄将山一咬舌尖: 不,不,不会是当年…… 当年他只是个北狄胡儿,无权无势,低贱卑微,娘死了都只能用一卷草席裹着,埋在关西那片贫瘠的土地里; 现在他可是位极人臣的嵩国公,高居二品的尚书左仆射! 暗风苦雨里,薄将山一压眉峰,眼神炯炯生光: 他无所不能!他谁都能救!! · · “哎哟,老薄爷!” 薄将山甫一翻身下马,庄子管事就冲了过来: “恭喜老薄爷!是个小娘子哪!” 薄将山风风火火地赶来,热得扯开领口,犹是气鸣自促,面上却露出罕见的茫然: ? 他这一路上想了很多,几乎是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早产也好,难产也罢,他只要步练师! 他只要薇容!只要薇容活着,人活着就好! 其他的破事,他来想办法! 结果:“……” 哦,——女儿?他昨天做梦,还是个猴子呢,哦,居然是个女儿。 “好啊,”薄将山茫然道,“挺好的,……” 庄子管事:“……” 庄子管事试探着问道:“……薄爷,我们……?” 薄将山陡地反应过来,大步迈进门槛,红豆幽幽地飘在他身后,跟着薄将山直奔步练师厢房去了。 · · “急急忙忙的,不成个体统。” 薄将山这刚一迈进厢房,步练师的数落便迎面砸了上来: “相国大人,注意风度。” 薄将山:“……” 他准备了一万句的安慰,愣是一个字也没用上。 步练师躺在拔步床上,面色苍白,鬓角潮湿,神色说不出的疲惫;但她眼神清明,表情寒冷,哪里像是要被安慰的样子? 她像是一尊名贵的瓷器,又像是一块冷硬的生铁。世上的至坚至脆,至刚至柔,迥异又和谐地呈在步练师的身上,迸发出不可思议的美丽来。 薄将山默默地拖了个椅子过来,他在床边坐下,要去捉她的手:“没事吧?” 步练师倒是任他握着手,但脸上就是不肯给他好脸色:“我若是有事,你现在就见不到我了。” 废话! 薄将山:“……” 奶娘惯是个乖觉的,抱着孩子凑了过来:“老爷您看,好漂亮的小娘子哟。” 薄将山这辈子还没抱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小东西,生怕一用力人就碎了。 刚生下来的孩子能好看到哪里去,被羊水泡得皱皱巴巴的。但薄将山发挥了强大的联想能力,很努力地盯着女儿的五官,硬生生地端详出几分天姿国色来。 “——”薄将山快乐得不行,左看右看都觉得满意,“孩子像你。” 步练师看了眼女儿,刻薄地评价道:“你真丑。” 薄将山:“……” 奶娘:“……” 襁褓里的小娃娃大声哭叫起来。 薄将山手足无措,一阵乱哄,还抽空抬头怒道:“是你不懂欣赏!” “哦?”步练师冷笑一声,“薄大人就懂了?” 奶娘:“……” 这房里还有没有正常人了! 第38章 文忠印 百步九折 步练师面沉如水地盯着女儿看。 女儿眼睛随了母亲, 睁大之后又圆又亮。小女婴正眼神亮晶晶的,看着步练师,哗啦啦地流着口水:“嘿嘿。” 步练师冷淡道:“你笑什么笑?” 女婴不为所动, 勇敢无畏,继续流口水:“嘿嘿。” 步练师麻了:“……” 女婴笑得更开心了:“嘿嘿嘿嘿嘿嘿。” 不知是不是早产的关系,这小鬼看上去就不是很聪明……别人小孩哇哇哭, 她成天嘿嘿笑,而且边笑边流口水,傻得别具一格,蠢得不循常理, 看得步练师是心惊肉跳: ——这妮子会不会是个神经病? 步练师一边坐月子,一边抑郁道: 好你个薄止,你自己有病就算了,还要遗传我女儿!!! 薄将山:“……” 薄相国心里一百句委屈没处说:他当年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早慧, 七八岁就能上战场的奇男儿! “那怪我么!”步练师怒火中烧, “我四岁能识字, 五岁能成诗,你那时候连句汉话都不会说!” 薄将山麻了:“……” 那我也不会天天流口水! 女婴看了看步练师, 再看了看薄将山,这小鬼倒是颇会看气氛, 不嘿嘿嘿了,只是屏声息气地继续流口水。 步练师麻了:“……” 步练师放弃了。她本来觉得, 父亲七窍玲珑, 母亲足智多谋,她女儿一定是个举世无双的奇女子。 算了,步练师忧郁地抱着女儿蹭蹭,这毕竟是她的心肝宝贝肉——只是长得丑, 又比较蠢而已。 薄将山倒是很满意这个女儿。相国大人双标得很,找老婆喜欢聪明绝顶的,对女儿却无所谓得很:“正所谓,负负得正……” 步练师唰地一下抽出永安八年造来,大有让女儿原地痛失亲爹的意思: ——傻×男人,你再哔哔一句? 薄将山摆手:“……” 不说了不说了,你最大你最大。 · · 步练师受了好大一回罪,坐月子又憋得厉害,心里窝着一股无名火,每次见着薄将山都要发作一回。 薄将山非常愉悦,亲亲女儿: ——你娘当年连正眼都不肯看我,现在终于知道指着我鼻子骂了! 这是进步! 或许是因为太变/态了,或许是因为薄将山的胡茬扎人,女婴不满地蹬腿直闹,嫌弃地避过脸去。 步练师撑着脸颊,端详了他们半晌,突然道: “薄止,你起名字吧。” 薄将山得令。 于是薄将山开始了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起名活动,整个薄家疯人院的精神病们,都因为薄家千金的名字难得正常了一回: 沈逾卿建议道:“云锦如何?” “——‘口衔云锦书,于我忽飞去’,”连弘正暂时摆脱了老年痴呆,深沉地捋着长须,老人摇头晃脑地品,“暗含离别之意,不甚吉利啊。” “非也。”百里青不同意,“正可谓‘家近宫亭,眼中庐阜,九叠屏开云锦边’……” 薄将山看着三人吵得不可开交,引经据典,南水北调,最后连国运都扯上了,福至心灵,拍案决定: “唤‘窈窈’吧。” 连弘正纠结片刻:“相国,虽说‘女儿年几十五六,窈窕无双颜如玉’,但这下句可是‘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与谁同’……” “就是要警醒她!”薄将山大手一挥,“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近男色,芳龄永继! 连弘正:“……” 他看明白了,薄相国其人,实乃第一双标也: 你当年诓步练师的时候,可不是这么个态度!! · · 于是小口水怪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姓步,名窈窈,人唤“窈娘”,也就是后世文人墨客笔下,那位一刀斩龙头的传奇人物“红袖刀”了。 可惜红袖刀女侠并没有把亲爹的话听进去,阴差阳错里认识了位大魔头,差点把命给赔进去,但这也是后话了…… · · 薄将山还没这个本事,未卜先知女儿不幸的未来。他眼下正搀着步练师,前往地牢给别人制造不幸: 那位把步练师吓得早产的“鬼”,正关在薄家庄子的地牢之中。 其实那“鬼”并不可怕,只是个形容狼狈的流浪汉。据万能的红豆姑娘刑讯,——只是个心智失常的疯子而已,属于薄将山发病时的状态。 怎么会把步练师吓到早产? 步练师若是胆小,绝不敢带人来捉鬼;就算是一时惊吓——步练师受过的惊吓还不够多?此女心智坚定,绝非常人可比,就算女鬼窜上她后背,步练师也会拧断鬼的脖子! 到底是看见了什么? “……”薄将山偏头看了眼步练师,“我能问么?” 步练师眼皮一跳,她知道薄将山在说什么:“你想问,你就问。” 薄将山一默,随即笑道: “今晚想吃什么?”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 · 步练师很难形容那一瞬的感觉: ……她抬头那一瞬间,看见了自缢时的母亲。 把一个流浪汉看成自己死去多年的母亲,说出来步练师自己都觉得离谱: 她明明已经不记得娘亲的模样了。 “难道是母亲附在那疯子身上,特意出来吓我的么?”步练师胡思乱想道,“她肯定还在怨我,怨我杀了父亲……” 哐啷——! 看守打开锈迹斑驳的铁锁,推开古朴沉重的大门。扑面而来一股阴湿无比的冷气,那疯子正缩在墙角之中,手里拿着一块尖利石子,往墙壁上刻着什么。 步练师走近一瞧,不由得吃了一惊。这疯子手上可不是正经的刻刀,但墙面上的文字却是一派颜筋柳骨!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薄将山凤眼一眯,看着墙上铁钩银画,慢声吟来,不由笑道,“好一个‘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那疯子手上一顿,却仍看着墙壁,不愿意回过头来。 “——‘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步练师接口吟道,蹲下身来,“老先生,你可是有冤屈?” 老疯子倏地回过身来,一双眼睛好比暗中鬼火,猛地扑向步练师! 红豆身形一动,正想出手阻止,薄将山猝地抬手,制止了红豆。 步练师面无表情,四平八稳,这吓不到她。 老疯子凑得极近,打量着步练师,眼神一阵闪动,最后号啕大哭起来! 老疯子边哭边道: “步相,魂兮归来!步相,魂兮归来……!!!” · · “步相?” 沈逾卿沉吟片刻:“虽说三省之尊皆为丞相,但没有人这样称呼令公;这步相,该是指仙去已久的步老先生。” ——这老疯子竟会认识,步练师的祖父,步相步九峦? 百里青默默翻了翻白眼: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 “百里,去查。这个老疯子的上下三代,我都要知道。”薄将山在书房里踱步一圈,随即有了决断,“——我再把‘搜神令’的好手调给你用。步九峦当年的人脉网络,务必全部调查清楚。” 沈逾卿奇道:“此时当务之急,不应该是科举一事么?” 薄将山看了眼猴儿,不动声色地叹气,到底是年轻人,还是匮乏经验: “不奇怪么?” 沈逾卿心思如电,急转一遭,恍然拍手道:“巧合。” ——太巧了。 自从科考春榜一事,步九峦的旧时好友,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无论是主考官言正,还是副考官戚岱,或者是这个不知来头的老疯子…… 上京是最阴诡的地狱,其间涡旋着的政治风云,可容不下太多的巧合! 薄将山突然啧了一声:“不对。” 沈逾卿奇道:“相国?” “——”薄将山抬起头,“钧哥儿,你可听说过薇容的父母?” 沈逾卿摇头不知:“令公自幼失怙,那人当然是早没了。” “他们是谁?又是怎么死的?在薇容几岁死的?”薄将山长眉一皱,“这块信息莫名空缺了,又是为什么?” 那可是前面名相步九峦的儿子儿媳,步令公步薇容的亲生父母! 就算步氏夫妇再怎么泯然众人,也不会不为人知到这个地步! 从步九峦到步练师,中间却像是一个诡异的断层,没有半分字句的过渡: ——为什么?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步氏夫妇才会消失得如此彻底,如此干净? 说来也是奇怪。步练师到底只是步九峦的孙女,皇帝周泰那般悉心栽培,倒像是自己的心肝闺女一般…… 难不成真是应了流言蜚语,步练师其实是周泰的血脉? 这个猜想一冒出来,薄将山就否认了: 绝不可能。 以前的薄将山或许会这么想,但他现在也是有闺女的人了,其中微妙的区别,他分得很清楚。 皇帝周泰看步练师的眼神,绝对不是父亲看女儿的眼神。薄将山自己端详窈窈,可没那么冰冷而残酷。 但也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周泰对步练师的态度,并没有那种隐秘的欲/望……况且天子想要得到一个女人,那是何其容易的事? 这又不是骗小姑娘的话本子,周泰犯不着暗恋步练师这么多年。 薄将山心思电转,突然想道: 不会吧??? ——周泰莫非与太子周望一样,也在睹人念旧吃代餐? 周望把太子妃当作言眉的替身,而这周泰…… ……你看如今的步练师,多有步九峦当年的风采? 薄将山扶着额头,大受震撼: ——妈的! 这周家人到底有没有正常人了? 薄将山并非胡乱猜测。几乎上京所有的权臣,都听说过一件宫闱秘事: ——皇上周泰,不好女色。 那男色呢? · · 薄将山掐指一算年份: 步九峦三十多岁时,担任过国子祭酒,做过皇子们的老师;周泰应该是在这时与步九峦相识的。 周泰乃洗脚婢所出,出身极不光彩,其母生下周泰后,就被当时的皇后一条白绫赐死了;周泰在国子监做学生时,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光景,一个被人百般糟践的冷宫皇子,喜欢上了三十几岁的国子祭酒? 这也太离天下之大谱了,属于是路边蚂蚁看了也要大吃一惊的程度。 如果是这个离奇思路,却可以解释一件旧事: 周泰从那一代的夺嫡之争里,步九峦可是立场坚定的太子一派。 这夺嫡好比豪赌,一败则满盘皆输。在新帝看来,那些支持自己皇兄皇弟的大臣,其罪等同谋逆,坐上龙椅的第一件事就是得把这些人都杀了。 永安元年,周泰从血与火里厮杀而出,带着兵马威逼大明宫。 步九峦站在城墙上,大骂周泰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当场自刎,血溅丹墀,——连给周泰回嘴的机会都没有。 步练师的刚烈和不屈,都是步相当年的旧影。 周泰不仅没有鞭尸,还厚葬了步九峦,亲自抚养步练师,步家至今还是上京名门,连步练师倒台时都没动摇半分。 这个举动不仅收拢了满朝惶恐的人心,还被史官夸得天花乱坠,时到今日还有人拿出来拍周泰的马屁,郁郁乎文哉,老大真牛掰。 薄将山凉悠悠地笑了笑: ——是吗? 曾经枝繁叶茂、人丁兴旺的小孤山步氏,嫡系一脉被周泰杀到只剩下步练师一个人,这也算是有“好生之德”吗? 只是周泰的扭曲、病态、怨恨,都发泄在了步九峦族人身上罢了! ……然而新帝周泰满手鲜血,不敢在午夜梦回时,面对那个拔剑自刎的步九峦。 留下步练师,抚养步练师,是周泰在安慰自己所剩无几的良心,也算是周泰对少年时代的那位老师,最后一点温情和幻想。 周泰不会占有步练师,就如他从来没占有过步九峦;他把步练师培养成权力巅顶的大臣,就如当年步九峦一样。 周泰要步练师敬他,忠他,爱他—— 这是步九峦当年,从未做过的事。 步练师之于周泰,是恩师的昔日幻影。周泰沉溺在自己创造的梦境里,只要步练师还忠诚地注视着他,周泰就会不由得感到安慰,当年步九峦说不定也是这般对他…… 薄将山心头一跳: 如果步练师有一天,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呢? 如果步练师真的爱上了其他男子,移开了自己的眼睛,去注视她中意的男人了呢? 薄将山还没这么自信,步练师到底多爱他,薄将山心里一直有数:说不上恶心,说不上倾心,就是那种“这男人配得上我,那就试试看吧”的随意态度。 但是……周泰会怎么想? 薄将山终于知道,周泰对自己的态度,为什么会微妙地变了。 ——当年周琛是多么的惊才绝艳,还不是照样被周泰发配去关西,去黄沙荒骨里做他的秦王了么? 周泰不爱这个儿子?不,自己的好大儿,怎么会不爱?但是比起周琛,他更爱步九峦,更爱他制造出来的那个旧人幻影! 既然步练师中意周琛,那么周泰下旨封王,把周琛摘出了她的视线; 那么薄将山呢? 周泰会使用怎样的手段,把薄将山从步练师身边摘出去? 薄将山可不是他周泰的骨肉;周泰的爱病态又恐怖,可不会对一个外人手下留情! · · 吱呀—— 一道雪白的影子扑棱棱地撞开纱牗,正是薄将山的爱宠,白鹰昆山雪。 昆山雪停在薄将山的手肘上,威风凛凛,霸气外露。薄将山低下头去,从它脚爪上摘下一个微末纸卷,是他的情报系统“搜神令”发来的急函: “戚岱被杖毙”。 薄将山的眼睛骇然收缩成一点: 什么? · · 上京城,钟雀门。 戚岱笔直地站在烈日之下,老人苍髯白发,身形板正,一个文质彬彬的老夫子,此时更像是一道孤冷的剑锋。 内官冷冷问道:“戚夫子,为何没有北人上榜?” 戚岱面不改色:“老臣早就秉明了圣上!文不对题,词不达意,管他是南是北,怎堪上春榜?” 内官厉声喝道:“一派胡言,冥顽不化!行刑!” 两根棍棒打弯了老人的膝盖,戚岱立刻就跪下了,扑在了钟雀门的石砖上。几个大太监踩住了他的双手双脚,廷杖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 “你偏私南方学子,认与不认?!” 戚岱嘶声高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啪! 戚岱七窍流血,惨不忍睹,老人神智已然模糊,口中念念有词: “你们是要扳倒言家……我偏不……偏不从你们的意……!” “君要臣死,你拿我开杀便是……” “周泰……周泰……步九峦的旧友,只有这么几个了!你要赶尽杀绝到何时……何时!”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 . 【注】 *1:“口衔云锦书,于我忽飞去”出自李白《以诗代书答元丹丘》。 *2:“家近宫亭,眼中庐阜,九叠屏开云锦边”出自张辑《沁园春》。 *3:“女儿年几十五六,窈窕无双颜如玉。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与谁同”出自萧衍《东飞伯劳歌》。 *4:“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谁知吾之廉贞”出自屈原《卜居》。 第39章 相决裂 你想反吗? 戚岱的尸首被廷杖架了起来, 堂堂大儒,一国文士,像是一条死去的野狗一般, 被太监们拖拽了下去。 烈日悬天,万里无云。 太阳底下无新事。古往今来千余载,多得是这样的风景;只不过这一次, 被载入了大朔史册而已。 这滚滚前进的巨阔车轮,又碾过了一缕文质彬彬的魂灵——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吁嗟默默兮, 谁知吾之廉贞!!! · · 啪! 步练师愤愤然拂袖,茶盏被扫去桌下,砰然一声摔了个粉碎: “——杖责戚岱?!” “戚岱可是翰林大儒,律法巨擘!我们现在用的大朔律, 八成都是他带人修订的!”步练师勃然大怒, 气鸣自促, “不过一众阉人耳,胆敢廷杖讯戚公?” 为什么不经过三省?! 到底是谁给的胆子, 到底是谁给的权力?!! 薄将山的声音还是慢悠悠的。他汉话学得太晚,以至于慢声说话时, 总是有股漠北的寒凉: “自然是皇上。” ——周泰! 步练师通身一震,转过头来, 等他下文: 你想说什么? 薄将山脸上倒没什么表情, 低头重新替她斟了一杯茶,推到步练师手边去:“‘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 龙为君, 云为臣。臣子的本事,是皇上赋予的;但皇上的本事,却不是臣子赋予的! 杖毙戚岱,敲震三省,只不过是绕开一个工具,惩罚另一个工具而已。 步练师怒道:“‘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 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乃是我大朔朝的运转之核心! 皇上可万万离不开朝臣,他怎敢如此率性妄为,草菅人命,置律法为弃履? 薄将山淡然地看着她,脸上呈出异样的凉薄来: “‘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 ——薇容,这官制,是皇上创造的。 他能创造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他就能毁灭三省六部九寺五监。 这活和死的标准,这生和灭的量度,便是手里的工具是否听话。 周泰之所以杖毙戚岱,不是他昏庸无能,也不是他受人蒙骗。这是杀鸡儆猴,这是敲山震虎,周泰感觉到了手里这把好刀的反噬,正在掣肘他的皇权帝业! 周泰究竟是什么样的逼人,步练师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周泰看三省六部不爽已久,步练师也不是第一天察觉。 只是: 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 眼下民怨沸腾,流言泼天,“科举舞弊”的说法从江湖漫向庙堂。周泰不但不明察此事,反而搅乱这滩浑水,杖毙了清白无辜的戚岱—— 这是在干什么? “……”薄将山眯缝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薇容,我们睡了多久了?” 步练师一赧,恼羞成怒:“问这个做什么?” 薄将山双肘撑着扶手,他的手指修长凛冽,交叉起来抵着下颚时,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他似笑非笑地: “你我庙堂相争多年,你到底是多聪明的一个人,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你没必要在我面前装傻,来试探我的态度。” “我们都有窈窈了,你怎么还把我当外人?” · · 薄将山此言非虚。步练师站在权力巅顶多年,官场风云在她脚下变幻来去,什么花把式没见过? 她冷眼觑了多年,还真不至于看不明白,这次科考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次春榜一事,看似暴露的是,大朔南北教育不平衡的问题。北方为了抵御外侮,常年动乱戒严,武强文弱、教育匮乏,以至于每年春榜南多北少,而这次就是最极端的状况: 北方一人未中,全系南方士人。 言正和戚岱,何其清白无辜!而周泰绕开三省,直接杖毙戚岱,一来是和稀泥,平民愤;二来是敲震相权,巩固皇威! ——能想透这层的,不蠢也不聪明,只能说是个正常人。 以上分析,只能说是粗浅表象;它是原因,但只占一小部分。 步练师身为权臣,这双眼睛看过去,事情便大不一样了: 科举单单是教育问题吗? 非也! 它的核心要害,是利益分配问题! 北方乃政/治/军/事之中心,南方乃经济文化之中心。而这张小小的科考春榜,便是南北方的利益分配名单: 这次之所以闹得这么大,归根结底,才不是什么地域教育,而是利益分配不平衡! 科举舞弊,很罕见吗? 不! 是这次南方实在太过分了,一杯羹都没有分给北人;北方才会怫然大怒,把“舞弊”二字闹得天下皆知! 既然你不肯给我一口饭,那这满桌的珍馐美馔,谁也别想动一下筷子! ——能想透这一层的,是心明眼亮的权臣。 接下来这个问题,便是所有臣子,都在思考的难题: 在这春榜事件中,皇帝的角色,圣上的心思,到底是什么? 薄将山和步练师对视一眼,同时知道了对方心底的答案: · · ——南方官僚集团。 先前吴江洪灾,暴露出诸多大弊;而其中最突出的,便是李家搞垮大坝,无法无天。 但现在想想,李家这般妄为,是被谁默许的? 是皇帝周泰! “皇上放任李家,联合戚家,为的是离间三柱国,狠挫太乙李氏。”薄将山呷了口茶,“眼下李家虽是元气大伤,却没有真正倒台,东泰公还是东泰公,李皇后还是李皇后。” 为什么? 其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乙李氏,树大根深。 其二—— 步练师闭眼:“李家,替皇上背了黑锅。”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薄将山伸出手去,捏了捏步练师的耳垂: “好薇容,真聪明。” · · 吴江洪灾一事,一切源于周瑾受了储君待遇,被封虔、梧、湘三地;而太乙李氏身为太子母族,狗急跳墙,才惹出这些事端来。 ——李家能走到今天,真不至于这么傻。 周泰的真正意图,李家人看不明白? 李家人太明白了! 只是李家人不得不这样做! 只有顺了皇上的意,李家才有一口气活着!要是李家不进这个圈套,皇上自然还能想出其他办法,来对付太乙李氏——到时候,就不是削弱打压的问题了,而是斩草除根的问题了! 太乙李氏当年,可是带头逼死步练师的;周泰对李家人,不可不谓深仇大恨! 太子周望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会冷眼觑着李辅国倒台,连伸手都不屑于帮一下。 ——那现在问题来了: 皇上要李氏背锅,这锅到底是什么? “南方官僚集团。”步练师揉着眉心,“皇上是让李家人,去试探铁板一块的南方。” 南方经济发达,又地窄人稠,地方豪强林立: ——看梧州胡氏在地方上的赫赫威风,又看上京沈氏在天子脚下的如履薄冰,就知道为什么皇上要对付南方世族了。 李家的鬼祟动作,便是试探。 试探的结果呢? 步练师心神一震:“莫非是——” “对。”薄将山笑道,“正是虔州监造册。” 那本让李辅国抄家流放的簿子! · · …… ——白有苏既然想翻虔州的烂账,他薄将山不仅出声支持,还给白有苏递了一把好刀: 沈逾卿手持玉笏,列众而出,站在白有苏身侧,呈上了一本锦蓝簿子: “启禀皇上,此物乃相国南巡之时,获得的虔州大坝监造册,请皇上过目。” …… · · 按照常理来说,李家既然能逼死虔州总水监,那么销毁一本至关重要的监造册,那还不容易么? 但是薄将山偏偏拿到了。 这件事从表面上看,是薄将山的能力;这件事往下深究,却是南方世族的本事: 李家此举,天理难容! 一个北方豪强,敢在南方撒野,南方官僚集团岂会坐视不管,任他骑在自己头上放肆?! ——还真当南方只有一个天海戚氏了? 是以,这本关键的簿子,薄将山得来不费功夫: 这是南方官僚集团,对李家的凶狠反击! 这便是试探的结果: 南方世族,铁板一块,大隐患也! · · 这次春榜,皆为南人。 这是南方官僚集团,对皇权的一次重大挑战: 难道北方泱泱学子数万,都是酒囊饭袋,都是粗勇武夫,没有一个堪用人才? ——荒谬!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北人都是废物,但这事怎么能做得这么过? 南方官僚此举,便是把周泰这个皇帝,推到了北方世族的怒火之下! 只有下属背锅的道理,哪有领导背锅的文章? 皇上直接杖毙戚岱,那是对南方官僚集团,一次凶狠而有力的警告: 我若要杀,天下皆惧! 我若要争,神佛退避! 周泰如履薄冰、伏低做小、忍气吞声太久,以至于整个朝野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高调夺嫡、低调当政的天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位,被五大柱国威逼、被三省六部掣肘、被各方豪强垂涎的新帝了! · · 薄将山微微倾身向前,凑近步练师的耳边。 他的表情异样的漠然,异样的古怪,像是看穿了三千丈红尘的无动于衷,又像是某种大仇得报的愉悦: “……薇容,这种君王,这种朝廷,真的没什么意思。” 哪里值得你一腔赤诚,满身孤勇? · · “薄止,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大朔就这一个君王,就这一个朝廷,”步练师眉头皱起,声色俱厉,“不效忠它,还能效忠谁?” 君王暴虐,死谏就是了;朝堂昏沉,整顿就是了! 什么叫“没意思”? ——薄将山,你到底想说什么? 薄将山撩起眼皮,与步练师沉沉对视。 静、静、静。 他们离得那么近,几乎呼吸相闻;但步练师却看不明白,这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薄将山眉眼端正,英俊锋利。一道极淡的痕印,从他下颌掠向鬓角;那是一道极其凶险的刀伤,再近一寸便能劈碎他的面骨。 步练师知道他全身上下,有几十处这样的伤痕。 文臣的心寒,武将的伤痛,同时呈现在这个男人的身上,以至于薄将山整个人,都像个苦难深重的秘密。 他隐瞒了什么? 他经历了什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 步练师陡地打了个冷颤: “薄止,我问你,你是不是……” 不会吧,不可能,别犯傻—— “……想反?” · · 静、静、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一切悲剧,都有端倪。 · · 薄将山去拉她的手,决定好好跟她说:“薇容……” 步练师猛地拂开他:“你大胆!” 薄将山瞳孔一缩,再也没动作。 “——薄止,”步练师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北狄不堪教化,素有不臣之心。而你食我朔禄,为人为臣多年,早已不能与蛮夷等同而论,怎么能说出这般疯话来?!” 薄将山定定地望着步练师。 他很轻很轻地重复了一遍: “蛮夷?” 你也是这般看我的吗,薇容? · · 步练师还在想谋逆一事,神色中的鄙夷根本不屑掩饰:“北狄就是蛮夷,扰我关西多年,这还能叫错了么?” 当然,像薄将山这样受过教化的,当然和一般的北狄儿不一样…… 唔! 薄将山猝地伸出手去,按住了她的后颈,欺身亲吻上去。步练师被他堵得一窒,下意识地伸手去推,却被他攥住了手腕。 “唔——!”步练师挣开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又被薄将山一把拉了回去,“你发什么疯?!” 薄将山低低地重复:“蛮夷?” 什么? 步练师嘴唇都被薄将山咬破了,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言语:“我这话哪一个字有错?——你冲我发什么性!起开!”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不好好想办法,解决科考一事,冲我发什么脾气! 哗——! 他们本是在书房议事,两人这一纠缠拉扯,步练师被按在了书案上,什么奏本案卷都扫了一地。 步练师怫然大怒,提高了声音:“薄止,你敢在这里碰我,我这辈子都不会理你,你也别想再见到窈窈!” 薄将山果然停了。 他慢条斯理地起身,抽出一张干净的绢帕来,折叠成整齐的布块,塞进了步练师的嘴里。 薄将山轻哂: “步薇容,我觉得,你差不多该明白一件事了。” · · “我铁了心想对你做什么,你是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我不仅是你的床伴,窈窈的父亲,我还是你扳不倒的政敌,你日思夜想都除不掉的那个死对头。 步大人,这就忘记了啊? · · 薄将山抽掉巾帕,随性扔到一边去。 步练师倒抽一口冷气,既而剧烈地咳嗽起来。 薄将山伸出手去,似乎想为她撩开头发,步练师几乎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发狠地咬上他的手指。 “我待会还有折子要批。”薄将山淡声道,“松口。” 步练师没松。 滴滴答答的鲜血,漫溢出她的唇角,流经她素白的皮肤,瑰艳的像是雪地上的梅花。 薄将山猝地发力,步练师根本咬不住,牙根一阵剧痛,薄将山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先前有多百依百顺,现在就有多粗暴冷酷。 步练师不难过。 她只想笑。 若是在先前,她尚且孑然一人,定是要跟薄将山硬碰硬,死在他手里都无所谓,她也绝不向此人低头。 但是窈窈……窈窈……窈窈。 步练师嘶声道:“薄止,你答应过我三件事,还算不算数?” 薄将山看着她:“算。” 步练师擦去脸上污秽,抬起头来: “第一件事,放过我和窈窈。” 薄将山笑道:“多虑。我本就不打算留窈娘。” 步练师默了一默,只觉得再对此人多说一句,都是脏了自己的口舌,冷着脸不说话了。 薄将山坐在太师椅上,看着步练师坐在地上,整理自己的衣服,不能穿的就扔一边不管了。 她要离开这里,回到步府去,回到自己家里去。 薄将山心里生起一股无名的怒火: “步大人,你以为你很干净么?” · · 这是步练师认识薄将山以来,从他口中,听到的最恶毒的言语。 步练师转过头来,她本来眼睛都哭肿了,此时神色却异常的平静。 薄将山又看见了,那股居高临下的悲悯,残忍地呈在她的眼睛里;明明她才是狼狈万分的那个,却又如同被供奉着的神明,他的愤怒和暴戾,都是跳梁小丑的把戏。 她没说一个字。 步练师扶着书架站了起来,她找不到鞋袜了,也懒得再去找,索性赤着双脚走出了书房。 · · 窈窈吮着手指,婴孩颇通事理,谨慎地觑着母亲的脸色。 步练师唇角都是血,一时半会也擦不干净,奶娘屏声息气地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主子。 步练师这么好面子的一个人,眼下麻木得感觉不到羞/耻,她坐在车轿里,疲惫万分地闭上眼睛。 她睡着了。 步练师梦见了自己幼时,无意间闯入了紫宸殿的密室,墙上挂着祖父的铁钩银画: “帝王无情,臣子有骨”。 这内容妄议君上,大逆不道,可称谋逆。但周泰却对着这幅字,无声流泪,不能自已。 冷酷的帝王对着臣子的逆言,狼狈地呈出了一颗石头心,一颗正流血不止的石头心。 当时步练师就明白了,这朝堂之上,这权力巅顶,这风云正中,能稳稳站着的,怎么会是常人呢? 只有疯子。 疯子冷血,疯子深情,疯子喜怒无常。 君,是疯君; 臣,是疯臣。 · · 【注】 *1:“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以及以下所对,出自韩愈《龙说》。 第40章 臣子恨 血流成河 薄将山瞳仁稍转:“人到步府了?” 红豆总是像个幽艳的女鬼, 无声无息地从阴影里浮出来:“到了。” 母女平安,路途无事。 “……”薄将山顿了一下,喃喃重复一遍, “到了,到了。” 红豆俯首低眉:“相国英明。” 薄将山呛了口茶:“……” 红豆看了看薄将山,语气无波无澜:“要拦下来吗?” 拦? 他拦下来能做什么? 薄将山靠在太师椅上, 揉着作痛的太阳穴: 他拿步练师一点办法都没有,还真能杀了她不成?步练师这尊大佛一倒,什么魑魅魍魉都敢现眼,吴江洪灾不是最好的例子么? ——若是当时步练师还在, 周泰和李家至于如此? 诚然今时不同往日,步练师知道了他的谋逆之心。但她没有证据,就没有威胁,而且她也不至于这么蠢, 贸贸然揭发一个尚书省左仆射的反骨。 这女人到底有多聪明, 薄将山可是切身领教过。步练师会很耐心地潜伏在草丛里, 等待一个关键的时机,一个能一击必杀的时机。 这才是步练师, 对付政/敌的手段。 薄将山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有温香软玉的触感, 上一秒他们还是鸳鸯,下一秒又变成了大敌。 薄将山喃喃自语:“本该如此。”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薄将山流着北狄人的血, 在大朔受尽了欺凌, 尝遍了苦楚。对这个王朝刻骨的仇恨,对这个君王刺髓的怨念,早就生长在了他的血肉里,日日夜夜提醒着他要报复。 步练师又不一样。 一个千尊万贵的汉人女子, 一个忠君爱国的儒家臣子,一条从小就被周泰养在身边的忠犬……天地君亲师在上,她怎么会认同他? 谁也不会认同谁。步练师和薄将山,只会争锋、作对、厮杀、流血,相互利用、彼此伤害、一同诛心,把最锋利的刀刃,捅进对方的心脏里去。 只是造化弄人,只是天意如刀,只是命运玩笑: ——他偏偏爱上她了,无可救药,无法自拔。 · · 管家来通报道:“相国,有客。” 薄将山陡然失恋,糟心不已,低头喝一口茶,意思是送客。 红豆立即会意,正想去替他回了,结果薄将山心念一转,扬声叫道:“慢。” 薄将山推开窗户,一看院中的日晷,这个时辰来访的客人,他倒是有兴趣: “谁?” 管家恭敬回道:“是刑部尚书,林玉嶙。” 薄将山瞬间反应过来了: 当年步练师在钟雀门外斩首,监斩官便是这位姓林的新人——这种烫手山芋,老臣不会去碰,欺负的便是这个新人——这位林尚书(当时还是林少卿)是步练师的崇拜者,据说钟雀门一事之后,大病一场,泣血不止。 步练师这一死,周泰一夜白头,更觉得与这位林少卿同病相怜,于是好好重用了林少卿一番;于是林老兄仕途起飞,前任刑部尚书告老还乡后,顺理成章地填补了刑部尚书的出缺。 管家打量着薄将山的脸色:“相国,我去回了林尚书?” 薄将山心下恍然: 哦。 ——怕是这春榜案的火,又烧到倒霉的刑部了。 “红豆,更衣,我去见客。” · · 林玉嶙额角挂汗,头大如斗,在薄府正堂急得团团转。 只听一道男声不疾不徐,悠然笑道: “林尚书,何至如此?” 凡是中原汉人,乍一听薄将山说话,都会觉得很是奇异:不是不标准,不是有口音,而是薄将山语速缓慢,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配上薄将山特有的嗓音,一股权臣风仪缓缓呈来。 小姑娘可能会觉得撩人不已,中年直男的反应如下所示: 林玉嶙笑呵呵地擦汗,心里大骂一句狗/日/的,都火烧屁股了,装什么大尾巴狼! 林玉嶙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下官,见过相国大人。” 薄将山一身雪白襕衫,风流蕴藉,气度不凡,好似被裁剪下的月光本身,笑着作揖回礼:“林尚书。” 林玉嶙不觉得英俊,只觉得吓人,这人今儿个穿白是什么意思,先行替他林某送葬么? 林玉嶙心里一阵绝望: ——难不成这个血霉,他林玉嶙是倒定了? · · 这倒霉的大儒戚岱,好比祭天时先杀的那只鸡,只是一场屠宰狂欢的开始。 先前在紫宸殿,皇上点名调来,要薄将山牵头督办的那个调查组,勤勤恳恳地把本次春榜案卷,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 得出的结果是: ——没有舞弊、没有舞弊、没有舞弊! 此次北方考卷,无一人出挑! 戚公死得冤枉! 薄将山冷眼觑着朝中文人激愤,折子雪花一般飞向御案,不由得心头大叹: 戚岱的死就是皇上的信号,怎么这群儒生还没看懂呢? 这次春榜到底有没有舞弊,周泰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数?他为了平息北方世族的怒火,特意调来一拨人重审卷子,不就是为了让你们在矮子里拔高个儿,挑出几个差不多的北方士人上榜吗? 这群老夫子都是年高德劭之辈,薄将山再怎么狼心狗肺,也不至于冷眼觑着他们挨个送死,忍不住出声暗示了一番。 秘书省的秘书大监,是位笑呵呵的白发老妪,也是先前在紫宸殿外时,感叹暴风雨即将来临的人物。 能混到这个年龄的大臣,不至于听不明白薄将山的意思。 秘书监笑道:“相国大人的好意,老婆子心领了。只是我们这些老骨头,已经活得太久了。” “……”薄将山匪夷所思,“既然大人明白——” 秘书监柔声打断他:“相国大人,这朝堂,病了呀。” 薄将山一窒。 “——‘变白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秘书监低声叹道,“相国大人,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呀。我们这些人,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难道连黄口小儿都明白的道理,都还不明白么?” 薄将山心神震动,急急忙道:“夫子所言极是,但切不可以卵击石……” 秘书监突然道:“相国大人,你听说过我的少年蠢事吧?” 薄将山愣了愣,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说起往事;但这位秘书监,当年也是名满京城的才女。 她也年轻过,明媚过,放肆过。 “我当时自己写了封婚书,大咧咧地拿去步府,说要嫁给步相。”秘书监抬起浑浊老眼,深井一般窅黑的眼睛里,呈出华彩灵动的光芒,“——哪有姑娘自己给自己提亲的?但是这步相,不嫌我没皮没脸,反而好言相劝,说我这等才学,嫁给他不是可惜了?” 薄将山突然想起,这位秘书监可是大朔开国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女状元,不由得端出几分恭敬来:“步相慧眼识人。” “我中榜那日,步相送来一幅字……那字可真俊啊,我一记就是一辈子。” 秘书监抬起眼睛。她不年轻了,鸡皮鹤发,垂垂老矣,满脸都是岁月的痕迹,却迸发出不可思议的美丽来: “——‘志当存高远,敢为天下先’。” · · “守正一道,若是有人流血,那就从我老婆子开始杀吧。” 秘书监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知自己这般龙钟老态,那黄泉碧落之下,步相还愿意娶她么? · · 这群文人的骨头太硬了,上位者纷纷开始恐慌。 调查结果一出,北方世族震怒,以太乙李氏、关西张氏为首,折子向暴雨一样地泼向大明宫: 陋卷! 我北方何其广阔,人才何其之多!那大漠,那草原,那长城,何处疆土,何处边关,流的不是我们北人的血! 这群文人,蝇营狗苟!特意以陋卷进呈,断我上万学子之路,岂不是要寒我数十万边关将士的心! 言辞锋利,咄咄逼来,一字一句,都是激烈的明示: 北方乱,天下乱! 南方不失,北方安定,大朔尚可统一! ——皇上,这碗水,你可要端平了!! 朗朗青天,烈烈白日,这大明宫数千的飞檐之上,回荡着一声苍老而疲惫的叹息。 周泰揉着眉心,缓慢地,缓慢地,缓慢地,把一封折子扔下去: “……可以开始了。” · · 龙颜震怒,朝野大哗。这道旨意从紫宸殿掠出,闪电般地经过三省,如同一道迅猛的雷殛,劈在了上京城上: 主考官言正,副考官戚岱,心怀谋逆,皆系叛党! 戚岱已然杖毙,尚不殃及天海戚氏;但言正还活着,在狱中顽冥不化,当处以车裂之刑! 尚书省左仆射薄将山犯有不察之罪,但念在他调查文书之中,着力举荐数位北方学子,责令在家闭门思过,罚俸禄一年。 秘书省大监明玲包庇言正,心怀偏私,同为叛党,与言正同罪,处以车裂之刑! 而其余参与重审之事的大儒—— 斩! 此次春榜,高中状元、榜眼、探花者—— 斩!! 北方无话可说,只能作罢;南方人人自危,惶恐难言。 上京呈出诡异的安静来,腥风血雨里,好一番祥和太平。 · · 林玉嶙哆嗦道:“……刑部,刑部,当真要杀这么多人?” 薄将山面色漠然道:“这刑部每年杀的人,不也是很多么?” “可是,可是,”林玉嶙擦汗道,“相国大人,这些都是忠君爱国之士啊!” “忠不忠,贤不贤,”薄将山一拂茶盏,吹开茶沫,“那是皇上定的,不是我们定的。” 林玉嶙霍然起身,厉声喝道:“薄止——!!!” 薄将山四平八稳,抬起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林玉嶙被这气场压得一窒,随即又害怕起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相国,下官愚钝,翻遍孔孟,只知狗头铡斩的是妖邪之人,断断没有戕害忠良的道理!下官……下官斩过令公,上天有眼,令其复生,却没有降罪林某,那已是大大的仁慈!” 林玉嶙一想到秘书省大监明玲的教诲,不由得悲从中来,悲声泣道: “……下官不能再错了啊……” 薄将山沉默地喝茶。 林玉嶙的额头死死地贴在地面上:“求相国指点!!!” 薄将山突然觉得好笑,这种王朝,这种君王,这种朝堂,居然有这么多不畏生死之人,有这么多清正不阿之人,有这么多为民请命之人。 步薇容,怎么就是有这么多的好人,跟你一样的蠢? 他深深地叹息: “林大人这名字,倒是起得极好。” 林玉嶙瞳孔一缩,他明白得很,薄将山还愿意说话,说明此事定有转机!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薄将山淡声吟道,放下茶盏,“林尚书,你真的要救他们?” “我乃明公门生,师恩如山,学生定生死以报,此为私;”林玉嶙喝道,“我乃大朔臣子,刑部尚书,是非黑白,我必要断个明白,此为公!” 薄将山心里说不出的悲凉,闭目良久,缓缓才道: “要救这些文人,我确实有办法。” “步令公,擅长翻案,洗雪冤情。”薄将山低声道,“若是此案让她重审,定会沉冤昭雪,你可明白?” 林玉嶙愣了愣,他不是没想过步练师,可是: “圣意已决,金口玉言,怕是难以令皇上重审此案……” 薄将山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望着林玉嶙: “——林尚书,这就看你的本事了。” · · 林玉嶙浑身一震,脸色惨白。 他僵立良久,缓缓下拜: “……多谢相国,指点下官。” · · 林玉嶙恍恍惚惚地,回到了自己的府上。 “夫君!”林夫人抱着儿子,笑盈盈地迎上来,“慎儿,叫一声,快,叫一声!” 小男孩张开口,奶声奶气地:“耶耶!” “哎,不是‘耶耶’,是‘爹爹’。”林夫人嗔怪道,“娘亲不是教过你了吗?” 林玉嶙脸色发白,看着笑闹的母子俩,突然潸然泪下。 林夫人大惊失色:“夫君,夫君,这是怎么了?” 林玉嶙抱着自己的妻子和稚儿,堂堂尚书,一朝权臣,嚎啕大哭,形如孩提。 慎儿,慎儿,慎儿…… 他为官本分,勤勤恳恳,靠的就是一个“慎”字。 ……但是单单一个“慎”字,谁也救不了啊!!! 林夫人泣道:“夫君这是怎么了?” “……”林玉嶙轻声道,“云娘,‘东门黄犬,固以长悲;南阳白衣,何可复得’!” 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向着自己书房走去。 林夫人扬声唤道:“夫君!” 林玉嶙一震。 林夫人急急道:“云娘知道,这上京哪里是好地方,夫君平日有多愤懑,妾身都看在眼里!这官我们不当了,大不了,我们走,大不了我们回虔州老家去!” “有多清苦,妾身都吃得,慎儿都吃得!” 林玉嶙发起抖来,却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 · ……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 · · 长乐十五年,刑部尚书林玉嶙,自缢于太微城天一殿。 他穿着雪白襕衫,以血而书: “变白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 没有舞弊、没有舞弊、没有舞弊! 此案有奇冤!! 恳请皇上,收回圣意,重审此案!!! · · 人谁不善始,尠能克厥终。 休哉世上士,万载垂清风! · · 【注】 *1:“变白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出自屈原《九歌·少司命》。 *2:“东门黄犬,固以长悲;南阳白衣,何可复得”出自徐陵《梁贞阳侯重与王太尉书》。 *3:“黄金错刀白玉装……南山晓雪玉嶙峋”出自陆游《金错刀行》。 *4:“人谁不善始。尠能克厥终。休哉世上士。万载垂清风。”出自阮籍《咏怀十八首》。 第41章 三殿下 微臣不是 薄将山没有欺骗林玉嶙。 也许是因为林玉嶙死得太干脆、太忠烈、太高洁, 以至于他闯进了多少小人的梦中,白衣血书的君子浮在他们床头,冷冷地看着他们所剩无几的良心。 周泰不会做噩梦。 他坐在龙椅之上, 以手撑额,神色冰冷。他并不年轻,眉眼沧桑, 鬓角沾霜,好一张被岁月打磨出的面孔,呈出一股老迈又内敛的英俊来。 他的眼神幽幽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似乎看见了一众旧人的音容笑貌。 有爱他的, 有恨他的;有帮过他的,有害过他的;有身首异处的,有不知所踪的…… 这些旧人、旧事、旧梦的中间,静静地站立着一位白衣夫子。 长身玉立, 风华翩然, 一双冷眼凛冽如星, 漠然地逼视着龙椅上的周泰。 周泰静静地看着步九峦: “老师,朕杀了这么多人, 你恨不恨朕?” 步九峦没答。 他只是一个旧影,一个幻象, 一个天子的秘密,又怎么会说话呢? 周泰被激怒了, 霍然起身, 沉声咆哮“步九峦,来杀朕!!!” “你不是剑术卓绝?你不是专斩不平?朕昏庸无能,朕残暴酷虐,来杀朕, 来杀朕——!!!” 空阔的紫宸殿里,回荡着帝王疯狂的吼叫: “步九峦,你杀了自己,到底算什么本事!!!” 静、静、静。 没有人回答他。 周泰胸膛起伏,气鸣自促,双眼赤红,堂堂大朔王朝的天子,狼狈得像是被人丢弃的稚儿: “……老师,你怎么连,看我一眼,都不肯?” 没人可以回答他,紫宸殿静得像是一座巨坟。 一道声音幽幽的,细细的,颤颤的:“……皇上。” 周泰猛地偏过头去:“什么?” 老太监轻声道:“薄大人到。” 周泰的脸瞬间冷了下去,好一个天赋异禀的戏子,那张冷漠又高深的面具,瞬间扣回了他的脸上: “传。” · · 薄将山一身便服,迈出密门,跪在九曲屏风之后: “微臣,参见皇上。” 周泰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怎么样了?” “林尚书节烈,民议已变向,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薄将山低声道,“皇上,时机已到,您可以放手动作了。” 周泰沉默半晌,突然问道:“你是怎么说服林玉嶙的?” 他仕途光明,家庭美满,稚儿尚不能言语,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去死? 薄将山回答得很简略:“皇上,文臣风骨,自古如此。” ——他是自愿的,和我没有关系。 周泰一震,安静片刻,缓缓才道: “一定要重重抚恤他的家人。” 薄将山低声道:“林夫人吞金自尽,随林尚书一同去了。” 周泰动容道:“——家中尚有稚儿!” 薄将山语气平静又冷酷,缓缓念来林夫人的绝笔: “……‘夫君节烈,正道岂孤?慎儿乃天下贤人之子!只是碧落黄泉,孤独幽寂,妾先前去,陪伴夫君’。” “——”周泰唇角颤动,强自镇定,冷笑连连,“好,好,好!好一个‘正道岂孤’!” 薄将山沉默地跪在那里。 周泰突然觉得一阵无趣,疲惫万分,扶额叹道: “你退下吧。之后便交给容儿。” “容儿”。薄将山心里冷笑,倒是唤得好生亲昵。 薄将山低下头去,俯首再拜:“微臣告退。” 他起身理袖,倒行退去,周泰又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急急道: “——我儿!” 薄将山瞳孔骤然一缩,定在那里半晌,全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 “皇上,皇上,”老太监颤巍巍地插嘴,“您、您怕是太累了……” “我儿!”周泰拂开老太监,向着屏风快走几步,“你,你可恨我?” 薄将山垂下眼去,正欲退出密门,周泰又嘶声唤道: “玙儿——!!” 老太监吓得跪了下去,恨不得当场变成聋子。 周泰看着屏风,幽幽说道: “朕知道你恨毒了我!……但你有一半的汉人血,你可记得?你可记得?” · · “皇上放心。” 薄将山面无表情,款身下拜: “臣只知世上有薄止,不知世上有周玙。” · · 红豆举着火把,静默地立在密道里,等待着薄将山出来。 她看见薄将山。 她看见他缓辔轻裘,慢步走来,神色淡漠而寒凉,像是关西冷峻的山峦。 她看见他的眼泪,慢慢地溢出眼尾。 薄将山轻声问道:“红豆,还记得周玙的模样么?” 红豆低低地回道:“玙哥哥,是黑发。白马银鞍,意气风流。” ——替她摘过鬓边花。 但是红豆不会说。窦家满门抄斩,红颜早成枯骨,她只是一个孤魂野鬼罢了。 一个死去多年的女人,怎么会说出这句话呢? 薄将山撩起自己的头发,像是鞠了一捧惨白的月光: “……我自己都忘了,亏你还记得。” 他笑了起来,凉悠悠的,自嘲又凄楚: “当年步薇容遇见的,怎么就不是三殿下周玙呢?” 却偏偏是狼犬爪底下,那个卑贱到尘埃里去的,北狄胡儿薄将山。 · · 万里无云,烈日悬天。那些阴诡秘密,那些封尘往事,都在这灿烈的天光里,弥散成了一缕青烟。 ……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中书令步练师,智算若神,茂绩以彰。朕晓汝明,春榜去齐,谲数发擿,大白天下!” “钦此!” 步练师叩首大拜,眸光冷冽,沉声肃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由此,春榜一案,正式重审! · · “我儿——!” 白有苏快步走上前去,一向温婉又神秘的户部尚书,露出了罕见的动容和关切: “我儿,这般奔波劳累,人都瘦脱了形!” 百里青很尴尬地立在那里,白有苏太年轻、太美貌、太惊艳,当他的姐姐还差不多。 这个艳绝京城的美人,竟是他素未谋面的生母;要不是薄将山亲口介绍,百里青绝不可能相信。 是以,这声娘卡在喉咙里,半天也哼不出来。 百里青僵硬地拱手一礼:“白大人。” 白有苏愣了愣,又笑了起来,假装没听见:“青儿这次来,是要娘做什么?可是想填刑部的出缺?” “下官……我是为相国的命令而来。”百里青避开母亲如翦翦秋水一般的目光,低头拿出了一封秘信,“此事牵系春榜重案,请白大人务必交到令公手上。” “交给娘,娘定给你办妥。”白有苏不假思索地答应了,“青儿,天色将晚,要留下来吃顿饭么?” 百里青退了一步:“相国吩咐,断不可令外人知道,你我有过私下接触。” 白有苏哑了哑,讪讪收回手:“……说的也是。” 百里青拱手一礼,算是告辞,转头从小门出去。 白有苏忍不住唤道:“青儿!” 百里青愣了一下,扭头过来:“白大人还有何吩咐?” 白有苏嗫嚅道:“听说百里夫人在给你张罗婚嫁一事,能否……能否让我也参一眼?” 百里青低低道:“百里家乃相国依附,白大人若是想参与,与相国商议即可。” ——这话的招揽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白有苏颓然坐倒,双拳攥紧,指节捏得发白: 薄止,你何其阴狠,何其歹毒! 你明明知道,青儿一日在你麾下,我定不会去害你! 你也明明知道,我与薇容姐妹多年,我也定不会去与她作对! 你……你怎么能逼我……逼我站队? 白有苏痛苦地撑着头,她早就有预感了,当年薄将山把百里青带到她眼前时,她就明白自己这条性命,已经捏在了他薄将山的手上…… 薇容啊薇容,你知不知道你当年,救了怎样一匹狼? 第42章 死临头 大事不妙 “——‘周玙’?”步练师伸出两根手指, 顶住了自己的额角,“哪位?” 王偏旁的周家人,那就是周泰的崽了—— 她一个从小在紫宸殿长大的, 怎么对这位皇子半点印象都没有? 白有苏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笑盈盈地呷了一口茶。 若说步练师是皎若耀日朝霞,灼比芙蕖绿波;那么白有苏便是一泓春水映来的梨花, 普天壤其无力,旷千载而特生。 两位名冠京城的美人相对而坐,连暗沉沉的密室都亮堂了三分。 “……”白有苏细细地端详着步练师的神色,看她的反应纯然不似做伪, 只能失望地放弃试探,“——我也不太清楚,薄止让我来问的。” 她竟不记得了? 白有苏在心里啧了一声:莫非这重生之妙法,还能在人记忆上做手脚? 这倒没什么关系。白有苏表情微笑, 她有的是机会, 让步练师好好记起来。 步练师一边不动声色地留了个心眼, 一边拉下好一张臭脸来: “少跟我提薄止!” 白有苏匪夷所思道:“你俩孩子都生了……” ——这对秘密夫妻是吵架了? 步练师鼓着腮帮子不答:哼。 白有苏:“……” 白有苏突然明白,为什么薄止绕了一大圈, 也要让别人帮忙传话了:“他的信,看不看?” 步练师眼睛一亮, 立刻接了过去: 查到老疯子的线索了? 白有苏:“……” 她作为一个单身多年的老母亲,不是很懂这两人的情/趣。 · · 步练师愁云惨雾了几日, 这封密信来得恰是时候。 要是在中央重臣里评选年度模范员工, 薄相国一定榜上有名。他门路多,人脉广,业务能力强,办事效率高, 简直就是一件领导的贴心小棉袄: 一,先前那老疯子,名唤游惊雾,字陆离,号流波先生。 二,游老先生是名教书匠,他的私塾升学率一流,堪称民办教育机构内卷之王。不少北方举人在会试之前,都会去游家私塾百日誓师,一轮复习,二轮提升云云。 这第三点,格外吊诡。 从游家私塾出来的举人,没有一个参加了今年的会试,而是…… 步练师眼皮突地一跳,不详的预感爬上脊柱: ——全死了? · · 步练师撑着额头,冷汗挂出了额角:这是什么概念? 在教育并不普及的年代,师资力量是极不均衡的。 上京有五六个游老先生这种级别的夫子,并不是什么稀奇事,王公贵族的府上还可以一对一教学; 但地方上能出一个游老先生,那便是天大的好事了。他能造福一个州甚至附近几个州的学子,更别说他是在常年对抗外侮的北方——战乱、饥荒、匪患的恐惧里,能有多少私塾能站稳脚跟呢? 是以,像游老先生这种贤人,将来是得建庙祭拜的。 游老先生年高德劭,桃李天下,不少北方举子不远万里,也要来游家私塾求他指点一二。以至于每年上京会试之前,游家私塾都是举子云集;而来自北方的状元,大多数也是从这间小小私塾里走出来。 步练师按着眉心: 可是今年,来自游家私塾的举子,全部死了!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大多数有机会中榜的北人,根本没命走进上京的会试考场!! 步练师倒吸一口凉气。 她一直以为,此次春榜一案,是有人在试卷上做了手脚;言正这些大儒看见的卷子,是被有心之人特意筛选过的。 但这根本查无可查:要筛选卷子,首先就过不了糊名那一关;就算有秘术消解糊名,筛选卷子也要通读整卷,此举费时又费力,是怎么瞒过看守试卷的禁军和一众大内高手的? 总不能是禁军和大内高手都被收买了吧?有这个本事,为什么不造反?周泰连自家门口都管不住,这皇帝也不用当了! 是以,不是试卷出了问题,而是考生出了问题! 大多数有机会上榜的举子,根本就没来考试; ——更险恶的是,他们全都死了。 · · 步练师不像隔壁薄将山,是个六边形战士。这追查特大连环杀人案,不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步练师得找一些帮手才行。 她第一个召唤的,便是九殿下周瑾。 周瑾也是春榜的苦主之一。这次督查重审春榜不力,周瑾又是被罚跪又是被罚抄,脸上的婴儿肥都给瘦没了,整张脸都棱角分明了不少。 周瑾听完前情,吓了老大一跳: “要害这么多条人命,不怕大理寺亲自追查么?” 周璎珞冷笑一声:“傻子。” 周瑾:“……” 步练师第二个召唤的,便是周瑾最害怕的皇妹,静安公主周璎珞。 周璎珞是出了名的泼皮破落户,傲得六亲不认,拽得二五八万,好一张瑰姿艳逸的小脸,端着个冷冰冰的表情。 先前周璎珞在大理寺时,就是个著名的背锅侠,那群老油条遇到烫手山芋,都扔给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璎珞公主。 一个敢扔,一个敢接。短短几年的功夫,璎珞公主就得罪了一大片的权贵——周泰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这铁头娃调去了刑部: 意思是要林尚书这种谨小慎微的脾气,好好磨一磨璎珞公主的棱角。 结果林尚书自缢于太微城,以死进谏,壮烈成仁,最后还是个锋芒毕露的书生。 步练师奉旨查案的当天,璎珞公主连夜来访,小姑娘眼睛肿得像桃,怕是哭得狠了,却要绷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来: “步令公,本宫问你,你重审春榜一案,那姓林的大傻子,是不是能落个更好的名声?” 步练师淡淡地觑了她一眼:“殿下,斯人已逝,嘴下留德。” 周璎珞冷嗤一声:“用不着你来管教!我就问你,是与不是?” 步练师撩起眼皮,静静地看着她。 步练师是何等气场,周璎珞被震得一窒,下意识地收敛了一些:“……你要本宫做什么?” 步练师心下惊讶,这等至情至性的人,在周皇室里可不多见了: “殿下是肯相帮?” “你帮那姓林的,”周璎珞冷冷道,“本宫自会帮你!” 周璎珞虽然跋扈了些,却明谋善断,是个查案的好手。步练师点头应允,起身送客,这事尚且急不得,还得容她好好筹谋。 周璎珞也是个干脆的,话已经说明白了,也不愿在步府多待,扭头就往外走。 “殿下,”步练师叫住了她,“微臣敢问一句,为何?” 你一个千尊万贵的静安公主,周泰捧在手心里的一颗明珠,做什么要插手春榜这滩血水? 周璎珞头也不回,字字利落,掷地有声: “本宫向来行事,就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林玉嶙对我好,我自会对他好——你少把我跟我那些皇兄比,我对那些争争抢抢没兴趣,我只做我乐意做的事!” · · “傻子,”眼下周璎珞怼了句周瑾,她声音又娇又脆,骂人也和黄鹂唱歌一样好听,“眼下是什么时候?大理寺怎地会彻查?” 周瑾立刻懂了。 春榜一案,牵扯南北,祸及全国;关西北狄来犯,军民缺粮,饥荒不安;吴江洪灾平复不久,江南元气大伤,农桑产量俱是大减;放眼更南的疆域,苗民反叛作乱,倭寇蠢蠢欲动,沿海增兵日多。 国事尚且艰难如此,春榜又牵扯多方官僚集团,若是此时再兴大狱,民众势必恐慌,天下恐要大乱! “况且此案,发于北方。”周璎珞冷冷道,“先不说,地方衙门会不会把这些举人的死,联系在一起,当成连环作案看待;光是扯上‘春榜’这个词,就已经是烫手的山芋了——太乙李氏和关西张氏两柱国,正用春榜一事和父皇拿乔作态,若是此事一捅出去,两柱国还有什么资格矫情?” 周瑾嚼着桂花糕:“是两大柱国压下去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周璎珞冷嗤一声,“北方本来就是他们的老家门口,他们动动手脚有谁知道?况且……” “况且地方官府,看柱国脸色办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步练师淡声接口道,“大理寺卿是四皇子殿下,这位爷有多明哲保身,你们比我更清楚。” 周瑾回想了一下自己四哥周理,那张随时随地准备遁入空门的脸,顿时觉得自己内心都佛光普照了起来。 周璎珞皱眉道:“令公想说什么?” “我想说,”步练师一拍桌案,把地图展平,“——我们得亲自去一趟游家私塾。” “本宫不要!”周璎珞才不愿意,把脸往旁一扭,“本宫可是千金之身,才不屈尊去那破乡下!” · · 北方,晋州,阴天。 周璎珞面无表情地和鸡鸭鹅走在一起:“……” 周瑾迅速适应了寻常书生的身份,和赶着鸡鸭鹅的老伯相谈甚欢,从“游家私塾在哪里”一路聊到“我家闺女尚未婚配”,听得周璎珞青筋暴起:“傻子!你有完没完!” 老伯笑呵呵道:“好辣的妹子哟!跟我家婆娘一样哟!” 周璎珞勃然大怒:“大胆!你可知——” 我可是大朔朝的静安公主,山村陋妇怎配与我相提并论! “——对不住对不住!”周瑾赶紧捂住她的嘴,“我这妹子,脾气坏得很……” 周璎珞气鼓鼓的,倒是不说话了,一踢脚边的大白鹅。 乡下大白鹅哪里是好招惹的,当即“嘎——”了老大一声,怒发冲冠,毛发皆立,要和周璎珞单挑! 小公主吓得尖叫一声,往周瑾后面缩去:“九哥哥救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周瑾:“。” 这会儿我不是傻子了是吧。 周璎珞嘴上说着不去北方,身体却很诚实地跟来了。步练师、周瑾、周璎珞一道,一路上追查死去举人的行踪。 这些举人的死法奇形怪状。有落水而死的,有中毒而死的,还有客栈走水被烧死的……还有一些下落不明后,在山里被樵夫发现了尸体的。 “——这也太不隐秘了。”周璎珞皱着柳叶般的眉毛,“碎尸岂不是更好?剁得面目全非,再把人/肉和动物肉混在一起放,谁也查不出来,这些举人到底去哪里了。” 周瑾瑟瑟发抖道:“你这张千尊万贵的嘴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路边的蚂蚁听了都要吃惊!” 周璎珞给了他千尊万贵的一拳。 步练师淡淡地听了,把密信点燃之后烧了:“知道为什么吗?” 周璎珞怼天怼地怼空气,倒是对步练师格外尊敬。小公主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诚实地摇了摇头,她的确想不明白。 “因为你是专业的。而做这些事的人——” 步练师看了周璎珞一眼,笑得很意味深长: “——太业余了。” · · 步练师此次亲自便服北上,激活了祖父步九峦生前铺下的情报网络,配合上自己亲身勘察,事情立刻有了进展。 “查出来了。”周璎珞拿着一卷书匆匆走来,“我和我身边的仵作,从尸骨里发现了一种东西——” 步练师撩起眼皮:“——‘红鸾草’?” 周璎珞在死人堆里忙活了半天,结果答案被步练师说出来了,小姑娘好一番卖弄的心情被泼了冷水,顿时有点不高兴了:“你知道还让我去查!” “我这是推断,你才是查证。”步练师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这些举人,曾经都去过一个地方。” “能卖红鸾草的地方?”周璎珞睁大了眼睛,“——‘红鸾草’沾之上瘾,使人疯魔,久之萎靡而死。父皇明令禁止买卖的东西,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步练师笑了起来,小公主不染凡尘,这明市上不准卖的东西,不就是黑市上一本万利的稀奇货吗? 有需求,就有市场。这世上,哪有禁得了的欲/望? 周璎珞皱起了眉毛。 步练师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问。” “……”周璎珞咬着下唇,扭捏了好一阵,“本宫就是想不通,这些举人都有大好的前途,绝非醉生梦死之辈,怎地会吸食这些红鸾草?” 步练师屈起手指,一敲她的脑袋。 周璎珞委屈地抱住脑袋,赌气地鼓着腮帮子。 “你的思路要放宽,凡事都不是只有一面。”步练师看着她不服气的眼睛,“红鸾草是不是有个功效,能让人精神百倍?” 周璎珞愣了愣,确实是这样。但这些都是抽取人的精气所致,药力一过,百倍来还,逼迫人不得不再去吃这鸟草。 “如果这些举人不知道呢?”步练师淡淡道,“我说这是‘聪明丸’,吃了之后精神百倍,能帮助他们发奋读书,价钱又不太贵。你说这些举人会不会心动,买上一颗试试?” 周璎珞听得目瞪口呆:“这……这心眼也太坏了。” “这举人吃了之后,果然精神百倍,你说他会不会信以为真,推荐给同样奔赴考场的朋友?”步练师叹了口气,“同乡之情,同窗之谊,还不足以分享一颗聪明丸么?这样一来,这群举人,自然人人都吃了。” “可是这个分量的红鸾草也不足以致死。”周璎珞皱眉道,“这么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 和这些举人的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步练师笑道: “买一颗不就知道了?” · · 天阴欲雨,黑鸦厉鸣。 “槐安堂”开在窄巷深处,漆黑牌匾两旁,大红灯笼煌煌,黄色流苏在躁动不安的晚风里,吹拂成乱花绽放的形状。 步练师站在客栈窗前,看着周瑾走进窄巷,他打扮成书生模样,身后跟着一个小童,扣了扣“槐安堂”的铜绿门环—— 步练师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不对劲,不对劲,现在是什么时候? 怎么这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这厢周瑾浑然未觉,只见眼前红木门开了道缝,露出一张白中泛青的脸来:“公子找谁?” 周瑾神神秘秘地靠近门缝:“听说你们这里,有……有让读书人变聪明的药,是不是?” 那人冷淡道:“公子找错了。”说着要关门。 周瑾笑呵呵地用钱袋堵住了门缝:“我是被朋友推荐来的……” 那人眼神闪了闪,接过了钱袋,把门开得更大了些:“公子请进。” 别进去!!! 步练师悚然一惊,可惜这个距离,周瑾是听不见的,她急急地吹响了短哨: ——保护九殿下!!! 可是埋伏着的暗卫没有一人响应! 步练师瞳孔一缩: 这些都是吴王府的精锐,是万万没理由背叛的,这个情况只能说明,这些好手都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了!!! 这是个陷阱! 这是个预谋已久的陷阱! 对方早就猜到了,步练师怕有人叛变,遮障她耳目,误导她查案,特地亲自前去;步练师在每一个调查环节,不是亲力亲为,便是周瑾和周璎珞相帮,为的就是不横生枝节: 因为这里是北方,两大柱国的地盘,派谁去都有可能被买通,她、周瑾、周璎珞亲自办才是最保险的! ——但这又有一个最致命的问题: 安全。 安全! 这里可是晋州,不是上京城,也没有薄家疯人院保护;地头蛇想要杀几朵上京的娇花,那可太容易了! 步练师冷汗直出:好大的胆子! 她之所以带上周瑾和周璎珞,一是因为这俩确实忠诚又好用,带上他们查案绝对没错;二是因为吴王身后是朝廷重用的天海戚氏,静安公主身后是时局敏感的东瀛皇族——两柱国再丧心病狂,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这两位动手! 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步练师失算就是失算了! 此时此刻不容步练师细想原因,她抄起墙上的长乐三年造,对小脸煞白的周璎珞道: “躲到橱柜里去,听见什么也不要出来!” 步练师心里腾起了一股极其不妙的预感: ——护卫都被做掉了。 安排保护周瑾的暗卫,吴王府的精锐,足足二十七人,全部被做掉了; 安排在客栈的暗卫,步府所出的高手,一共三十人,此时一点动静也没有,应该也是遭遇了不测。 这是什么级别的杀手,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消灭了五十七个好手? 薄家疯人院亲自出马,效率也不过如此了! 北方武林,人杰辈出,倒也不必大惊小怪。 步练师强定心神,镇定下来,慢慢地蹲身下去…… 一道黑影,从她身后的窗子外,飞扑进来! ——喀! 步练师枪口调转,枪身反架,按动扳机。在轰然巨响里,碎血炸得纷扬,步练师被溅了一脸的红! 没完。 更多的黑影涌了客栈—— · · 【注】 *1:“普天壤其无力,旷千载而特生”出自蔡邕《静情赋》。 第43章 局中局 你真是狗 砰——! 枪机大作, 铳声雷鸣,碎血飚溅四射开去,黑影的脑袋好似一碗炸碎的红浆, 溅了步练师一头一脸。 步练师闪身退步,枪随人走,长乐三年造打横抡出一道弧, 狠狠地砸在了一个黑影的脖颈之上;此处是一处人躯大穴,这人顿时动弹不得,步练师索性以他的肩身为支,再次按下了扳机! 一枪惊雷! 血光飚溅, 腥云弥斥! 璎珞缩在橱柜角落,不由得发起抖来。她听见了急促的铳声,好似惊雷连连炸响;她看见了殷红的鲜血,自橱柜缝隙间渗进来。 喀! 一声清脆的骨裂之声响起! 步练师被一道黑影攥住了手肘, 还没容她挣扎一二, 一股霸道无匹的气劲, 瞬间震脱了她的关节! 剧痛锥心刺骨。步练师眼前一黑,心性反而愈加凶狠, 骤缩的瞳仁像是燃烧的星子,掠出一道灿烈的精光—— 她另一只手拔出了发间的步摇, 狠狠地刺入了黑影的眼眶! 黑影吃痛之下骤然发力,把步练师远远扔了出去;什么花容月貌也没用了, 她像是一只破口的沙袋, 狠狠地撞在了檀木椅上! ——咻! 昏暗之中银光骤地一掠,一柄短刀猝地追来,贯穿了步练师的胸腑,从椅背后冒出一个凛凛的尖来! 步练师呛出一大口血来:“——” 黑影们谨慎地一涌而上。他们先前低估了步练师的身手, 反而被步练师杀了好一些;现在他们学聪明了,步练师被短刀钉在椅背上,怎么也算不上威胁。 “步大人,别装死。”另一个黑影回答道,声音苍老而沙哑,“你是回魂之身,这等凡铁,伤不到你。” 步练师啐了一口血,撩起眼皮来看着他: “你是谁?” · · 步练师掉了次脑袋之后,身体素质已然不同。 先前她在幼娘一家的渔船上,被飞来的□□贯穿了手臂;但只过了几天的光景,步练师手臂上的伤口便痊愈了。 就像断过的骨头,愈合后会更坚硬一样;她这番死而复生之后,躯体强度也非寻常人可比。 步练师疑心那日在破庙里,她受到惊吓后血崩小产,正是因为这副身体的玄奇,才得以生产顺利,母女平安 。 是以,这把短刀,要不了她的性命。 但这个秘密,步练师谁也没告诉,这黑影又是如何得知的? 黑影低低地笑了起来,像是两块冷铁在相互摩擦:“步大人,世上不止你一个人,是重生的亡魂……” 不止? 步练师浑身一震:这世上的重生之人,竟然不止她一个? 确实。这重生之法,又不是被周泰垄断的;就算周泰掌握着这批方士资源,也没有道理只复活步练师一个人。 猝地,一道明灿的火花,从步练师脑海里跳闪而过。 不知是命中注定,还是鬼使神差,或者就是女人毫无道理的直觉。步练师看着黑影的眼睛,牙齿到舌尖迸吐出三个字: “是周玙?” 由此,魑魅行街,魍魉盈道,好戏开场。 · · 黑影脸色突地一变,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脖颈之上,亮起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像是女子在红笺情诗上,用朱砂笔圈下的一道眉批。 黑影的脖颈像是被利刃切开的豆腐,沿着这道血线平滑地相互错开,最后头颅咚然一声坠落在地! 一道人影从天花板上一跃而下,好似一道脱颖而出的月光,又像是一股卷地而过的狂风。他一剑飒飒然掠出去,剑气砭肤,杀气刺骨,血溅如泉! 其余黑影大惊失色,纷纷亮出兵器,好似一涡漆黑的狂流,朝着来人一拥而上! 千千万黑影之中,来人是唯一的白。他翩然起势,近乎写意,仿佛是画匠寥寥勾出一笔远山岚黛,禅意、宁静、淡凉,像是一声被山风吹去的叹息。 这是步家剑,“春风词笔”。 茶馆酒肆里还有许多传说,这步九峦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是鲜衣怒马的侠客,一剑专斩不平,一鞘鸣尽冤屈。步相大德,积厚流光,因此这漫遍北方的情报网络,直至步练师这一代仍旧管用。 步练师的祖母是出了名的悍妇。据说这位奇女子提刀上马跑了几千里,追上步九峦和他大战一场;步九峦被自己老婆打得满地乱爬,从此浪子回头,不做天涯客,只为朝中臣。 祖母有命,步家嫡系,禁止习武。春风词笔就此失传,到了步练师这一代,就愈发的丢人起来。可怜天见,步练师除了会玩点鸟枪之外,连剑都不怎么会拿——若她有步九峦当年的身手,也不至于被薄将山欺负,也不会怀上窈窈了……咳。 滴答答—— 簌簌的血色惊扰了栖息在来人身上的月光。躁动的流风吹卷起他宽大的袍袖,漫卷成冷白色的流云滚雾;此人像是从诗篇中走来的仙人,缥缈飞天,悠容淡逸。 千钧杀气狂漫在呼啸来去的猛风里,周瑾静静地站在血与死的正中央,剑身纤细不过二指宽余,静静地酿出一泓人血的红意。 如今春风词笔的传人中,翘楚乃是九殿下,吴王周瑾。 · · 先前周瑾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戚英面前打滚撒娇耍赖,死活都不愿意学戚家枪法。 步练师也颇为好奇:“这是为什么?” 戚英怒道:“他就是觉得耍枪不俊!” 步练师大怒:“周云潇,你放屁!!” 你看看周琛在校场的样子,连路边的蚂蚁都要说一声英俊! 但周大宝宝就是觉得不俊:“不嘛,不嘛,不学嘛!” 戚英最烦男子汉大丈夫,天天嘤嘤撒娇,拎起竹条就去抽他。周瑾哭得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宁死不从,颇有气节,最后闹到了周泰面前。 周泰觉得十分之离谱:“那瑾哥儿觉得什么最俊?” 周瑾扭捏道:“剑乃百器之君,瑾儿要学剑法!” 周泰龙颜大悦,大手一挥,圣旨一下: 薇容,去,把你家的春风词笔教给我儿。 步家嫡系虽然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但旁系却出了很多剑法大家。圣旨顶在头上,步练师也只能捏着鼻子,给周瑾好一番安排。 本以为这废物点心学上三天就会哭着打退堂鼓了。结果周瑾还真学出了个名堂,眼下的剑影好似溪水潺潺,又像飞霜凛凛,他性格平和,剑更是安静,收割下人的性命时,温柔得像是好一声叹息。 果然是上京最俊的剑。 · · 叮叮叮叮叮!!! 一阵灿金色的暴雨倾窗泼入,那是一根根细如密发的金针,能够直接穿透人的血肉,留下一道贯穿的血洞来! 几个黑影当场变成了筛子! 这是先前跟随在周瑾身边,打扮成小书童模样的绝顶高手;也是陪着戚英入宫的贴身婢女,戚家暗杀部队的翘楚,“八重樱”。 八重樱猝地开口,居然是道清脆娇甜的女声: “末将来迟!” “好姐姐,你还知道来!本王都要死了!”周瑾惨叫,“打不赢了,人太多了,你快带着令公,撤撤撤撤撤!” 步练师悚然一惊: “等等!” 璎珞还在橱柜里—— · · 一声女孩的尖叫响起,一道黑影拽出了璎珞,反而向窗外逃去! 步练师瞳孔骤然一缩,璎珞若是被活捉,这件事的性质就不一样了,必须得立刻阻止!!! 八重樱和周瑾都被几个身手不凡的黑影纠缠住了,哪里抽得出身去救璎珞? 眼下身边压力最小的,反而最弱的步练师! 步练师当机立断,立刻行动。她被钉在了椅子上,□□就是大出血,她还没有这么蠢;但这个距离不算太远,在长乐三年造的范围之内,她就是所有人的爹! 步练师脚尖向上一挑,长乐三年造被踢得腾空,步练师正好伸手握住了它。压眉、凝神、瞄准,步练师做得一气呵成,所有人和事都在唰然远去,只剩下了眼中锁定的目标! 砰! 铳声大作,势若惊雷,企图掳走璎珞的黑影,被步练师一铳打碎了脑袋! 黑影应声死去——然而这姿势太寸了,他已经跑到了窗口,这会儿陡地暴毙,璎珞便尖叫着摔出了窗外! 步练师大怒道: “薄止,你要看戏看到什么时候?!!” · · 璎珞尖声惨叫,脸色煞白,她根本不会武功,这么摔下楼就是个死! 然而一道人影飞身而上,稳稳地接住了她;来人身法如电,轻功卓绝,稳稳落在树杈上时,树枝抖都没抖一下,还真像只灵巧轻盈的猴儿。 沈逾卿。 是沈逾卿! 璎珞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你……你来救我啦? 沈逾卿倒没看璎珞。他回头和薄将山对了一个眼神,似乎是得到了后者的首肯,向着身旁的人寒声下令: “——杀。” · · 天高皇帝远,此处不是天子脚下,薄家疯人院连人都不用装。 沈逾卿亲自带队清场,摧枯拉朽,风行草偃。黑影中的高手被步练师带的人手消耗了一番,又被周瑾和八重樱折腾得左支右绌;眼下薄家疯人院一出场,事情就向着切瓜砍菜的方向发展,这些黑影都是个中好手,如今倒像是排队送菜。 步练师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冰冷,满脸阴沉,她的视线穿过了厮杀,直直地掠到了百步之遥,那道悠闲淡然的身影上: 薄将山也看见了她,笑着向步练师举起酒盏: ——哟,早啊。 步练师笑得咬牙切齿: 薄将山,你是狗。 这个局,不难猜。只是步练师忙于破案,就算知道是坑,也要往里跳罢了。 薄将山应该是写了两封密信,一封给步练师。步练师急于突破春榜一案,拿到游惊雾的线索,肯定会着手展开调查;而这调查的人手,越亲近越好,越可靠越好。 因此,步练师多半会亲自去,而且带上的帮手,也是千尊万贵的大人物。 ——而薄将山这第二封密信,则是寄给了太乙李氏!! 太乙李氏知晓游惊雾已被找到,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索性先下手为强。于是李家在晋州做局,方便步练师调查,一路把步练师一行人,引到这槐安堂来……再派出一干好手,杀人灭口,销尸匿迹! 那为什么薄将山,知道是太乙李氏干的呢? ——因为言正担任主考官,便是李皇后和太子妃一起吹得耳旁风。这两个女人还不知道,自己这点小小的私心,这点对言眉的恶意,反而会出卖自己的家族,招来灭顶之灾,招来塌天大祸! 现在薄将山赚足了理由: 意图戕害皇嗣,杀害重臣,太乙李氏,其罪当诛! 第44章 高楼塌 李家倒台 黑云压城, 白月破瘴;风声萧索,马蹄呜咽。 薄将山静静地站在远处,狂风里好似一尊不动佛。他的眼前是熊熊燃烧的客栈, 强弩之末的黑影,毫无悬念的围杀。 鲜血、惨叫、尸体,热闹地溅得满地都是, 缤纷地铺在他的脚下。 薄将山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切,眼睛里呈出一派兴意阑珊的慵懒。自从步练师带着窈窈离开后,他身上的人味儿是越来越淡,到最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步练师还是神坛上的佛, 薄将山还是阴曹里的鬼。 ——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居然在一个被窝里厮混过,真是造孽。 沈逾卿办事向来很快,薄将山并没有等太久。步练师一行人自然是被救了出来, 薄将山终于有些诧异——这步练师居然还没疼晕过去——还企图扬起手来扇他耳光: “薄……止……!” 真可爱。 薄将山俯身下去, 抓住了她的手, 往自己脸上按去:“哎,我在。” “……”步练师咳嗽了一声, 她有些捯气捯不上来,“万一九殿下或者静安公主有什么闪失——” ——你该当何罪?! “好薇容, ”薄将山嗓声温和,笑影凉薄, “我只是给了你线索, 人是你自己叫来的,这怎么能怪我呢?” 那是你的责任,又干我什么事? 太乙李氏是蚌,你步练师是鹬, 而我薄将山是渔翁。你拿到线索时就该明白,凡事都有代价,大家各取所需罢了——你现在反而要求我顾及你的死活,是不是对我要求太高了一些? 你步练师到底是我什么人呢? 步练师被问得一默。 确实如此。薄将山要利用她,她早就猜得到,只是为了春榜案,步练师觉得这个险值得一涉;是黑影的凶狠超出了她的预料——那也是步练师自己失算了,还能怪薄将山照顾不周吗? 如果薄将山再坏一点,大可以等璎珞摔死再出现。静安公主死在晋州,那么倒霉的不止是李家,步练师也得跟着陪葬。 只是…… “只是你总是这么可爱,居然拿道德来要求我。”薄将山凑近了她的耳旁,一字字都诛在人心上,“‘你怎么能这么利用我呢’,是不是,薇容?” 步练师被呛得一窒。 “薇容,你知不知道你很可爱?”薄将山挠了挠她的下巴,像是逗弄笼里的金丝雀,“你看上去不好招惹,生人勿近,其实是最好欺负的那一个……可你几乎不记我的仇。” “我们作对了这么多年,结果你在梧州,还是跟我睡了;我把你锁在屋中,逼你设计逃脱,结果你到了上京,还是跟我睡了。” ——还生下了窈窈。这段旖旎关系,从枕上恩情,变成了骨肉联系。 薄将山的呼吸扑在她的脖颈上: “我是多坏一个人,你心里没有数?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薇容?” 步练师咬着下唇,避过脸去不答。 “想不明白是不是?我来告诉你。” 薄将山把她散乱的鬓角,轻轻拨到耳后去:“——步练师,你没被人爱过。” 步练师浑身一震。 “无论是步相还是陛下,他们对你都是栽培之心大过舐犊之情,你根本感受不到爱。” 薄将山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沙哑,越来越暧昧,越来越像床笫之间的闲话,嗓喉间涌动的都是情意: “于是你把这个诉求转向你的朋友。但是言眉害怕你,白有苏忌惮你,戚英进宫之后完全变了一个人,你们姐妹俩也不复先前的情谊……到头来,你还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步练师冷喝道:“薄止,你放肆!” “你又放弃了周琛。”薄将山残忍地揭开这一道道伤疤,“周琛是真心爱你的。但这份爱否定了你的功业,你觉得它过于廉价自私了,配不上你步练师。” 步练师的手指发起抖来,又被她死死地攥进拳头里。 “真讽刺啊,青天老爷步令公,居然连一份爱也得不到。”薄将山笑了起来,“所以她走投无路,饥不择食。” 步练师看见了薄将山,这个与她作对多年的男人,向她展示了一份病态又扭曲的爱意。这男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人,又病态、又偏执、又疯狂、又扭曲……但他偏偏是最真诚的那一个。 这个疯子不把步练师当做旧人幻象,也不把步练师当成深闺妇人。他欣赏她的心机,喜欢她的手段,赞叹她的权谋。 薄将山只要她,只要她这个人。 是以,她饮鸩止渴,自堕其中。片刻的欢欣也是欢欣,片刻的温存也是温存。步练师根本没被爱过,以为爱就是这个模样,所以她不会去记恨薄将山……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 ——这只扑火的飞蛾,怎么会去怨恨,火会把它烧成灰烬? 步练师绷着嘴角:“你到底想说什么?” “薇容,”薄将山展开双臂,把人圈进自己怀中,“别赌气了,回到我身边来吧。” “你是自甘堕/落,你是自甘下/贱,跟我攥着那份自尊有什么必要呢?”薄将山在她耳边温柔地低语,像是某种蛊惑人心的咒言,“好薇容,你渴望被爱……我也还是爱你的。你再怎么不听话也无所谓,我本来就不喜欢你听话……” “好薇容,”薄将山磨蹭着她的脸颊,“求你了。回来吧。” 步练师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薄将山的瞳仁偏向深红色,像是凝固的鲜血那样。无论他的口气有多温柔宠溺,他的眼睛都和塞外的雪一样冷,似笑非笑,戏谑轻嘲,还透着一股志在必得的淡然。 薄将山心里清楚,依步练师的才智,不会看不出来,这就是对人下蛊的话术: 贬低她的自尊,再给予她希望,从精神上她拴在自己身边。 ——但是薄将山就喜欢步练师这么聪明,却又无路可选的样子。 看出来又如何? 步练师还是会答应的,因为薄将山说的都是事实;她还会再次堕入陷阱,就算她看见书房还是会怕得浑身僵硬,她还是会回到薄将山的身边。 直到遇见更优选,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薄将山不在意,小事一桩,杀掉就好。 她人生里的最优选,永远只能是他薄将山。 · · “薇容,”薄将山在她耳边叹息,“我是你的牢笼。” 天南地北,阳间阴曹,我都会锁住你,永无分离之日。 · · 步练师沉入了一个很深的梦里。 她梦见了渺远的穹苍,苍莽的草原,燃烧的营帐。骏马飞驰,疾风忽掠,她被人按在怀中,逃离到大地的尽头去。 “三殿下,三殿下,”彼时步练师还是小小少女,惊慌和恐惧都写在脸上,“你得包扎,再这样下去你会……” 少年不说话。 梦中的救命恩人沉默寡言,逼急了也只肯蹦出一两句北狄语来,步练师只能连蒙带猜他的意思。两个人一路逃进了北邙山里,步练师看着少年烧红了针,像缝衣服一样地把自己的伤口缝了起来。 步练师好奇道:“你不会痛吗?还是说北狄人都不会痛?” 少年不理她。 步练师又问道:“你的头发天生是这个颜色吗?” 真的好漂亮,像白雪一样! 少年还是不理她。 步练师凑在篝火前取暖,小脸被烘得发红,愈发地娇艳欲滴:“你对我真好,我们以前见过吗?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少年沉默地削着木条,把它们做成简易的弓/箭,手法娴熟又老辣。步练师踢了半天石子,觉得实在无聊,又凑过来找他说话: “三殿下,你怎么不在大明宫里住呢?我和二殿下是好朋友,你们一定合得来……” 少年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步练师苦闷地撑着腮:“你要是会汉话就好了,我跟你说,你嗓子好,说汉话一定很好听的。” 少年沉默。 “陛下给我起了个小字,”步练师又说,“你想不想知道?” 少年点头。 “那你记好了,”步练师拿起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薇——容——,你以后唤我薇容就好了。” …… 步练师梦见了北邙山的风雪,梦见了高烧不止的贵女——这个娇气的废物东西好像就是她自己。她恍恍惚惚地记得少年把她背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风雪里走,她当时想着怎么办呢,要怎么办呢,他对我这么好,我是不是要嫁给他了? 步练师迷迷糊糊道:“等我们回到大朔,你要不要娶我?” 少年的汉话生涩无比:“……不。” ——嘁! 步练师勃然大怒,只有她嫌弃别人的份,哪有别人嫌弃她的份! 她非常不高兴,自然要赌气,索性再也不开口了,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步练师的梦断断续续,眨眼间又换了个时节。 她面前立着一个少年,模样像极了先前那个;只不过是黑头发,气质也更衿贵些,一口汉话说得无比流利。 步练师迷糊地问道,之前救我的三殿下呢? 旁边人回答,这就是三殿下呀! 三殿下?步练师才不信,三殿下是白头发呢。 旁边人对视一眼,纷纷笑了起来,道这小姐莫非是烧糊涂了,这三殿下还能有两个不成? 步练师也开始动摇起来:“他就是白头发……” 北邙山的风雪可是杀人的大,小姐莫非是把雪盖头看成了发色?——那真是烧迷糊了哟,天下哪有白头发的小伙子? 一百张嘴都只有一个说法,大家都亲眼看见眼前这个三殿下,抱着她从北邙山走出来。 步练师本就病得惺忪,迷迷瞪瞪地信了。 这三殿下名叫周玙,母妃是北狄王帐的公主,自幼便生活在草原上,所以步练师没在大明宫里见过他。周玙待她很好,谁见了都笑,周琛更是因为这个老和他打架。 那时步练师便和白有苏是好姐妹了。这苏姐儿总是起哄,说薇容是想当二王妃还是三王妃?……羞得步练师扔下书来撕她的嘴。 步练师捉住了白有苏,白有苏连声求饶:“好姐姐,好姐姐,饶了我,——你到底喜欢谁呀?”说着笑成一团。 步练师低头嗫嚅道:“……救我那个。” “哦——,”白有苏恍然大悟,扯开嗓子喊起来,“周玙——!薇容要嫁……” 步练师连忙捂住了她的嘴:“你敢说!你敢说我就告诉你爹,你和小可汗私相授受!” 白有苏涨红了脸:“你别说的那么难听……” 步练师冷笑着揶揄:“好姐姐,你就作吧,以后肚子都被他搞大了!” 白有苏恼羞成怒,转身来撕她的嘴,两个小姑娘闹成一团,笑着滚在胡床上。 …… 梦是不讲道理的。 这转眼之间,画面陡地一转,步练师又梦见了薄将山。 彼时的薄将山尚在行伍之中,还没练出一身阴沉稳重的权臣气。梦中的薄将山似乎刚从战场下来,腥气翻涌,杀意凛然,好一个白发银铠的少年将军。 “——怎么是你?”梦里的步练师悚然道,“三殿下呢?周玙呢?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薄将山的汉话说得又缓又慢:“他死了。” 步练师脸色发白,有些站不稳:“你胡说!” 薄将山眼神一闪,不由得低声道:“薇容……” 步练师脸色一寒: “大胆,谁允许你这么叫我?!” · · 薄将山猝地睁开眼睛! 他已经……已经很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 红豆察觉到了主人的惊醒,幽幽地出现在了床帐外,等候着薄将山的吩咐。 薄将山突然伸出右手,撩开水莲缠枝的床帐,掐住了红豆的脖颈! 红豆被他拽得跌跪,整个人凑近床枕,面无表情,毫不挣扎,像是一尊精致偶人,眼睛里没有任何生气。 薄将山放开手。没意思。 红豆咳嗽着跪好了。 每次薄将山午夜梦回,定是周玙这个旧人入梦,都会对红豆起杀心——但这么多年来,他没一次下得了手,红豆全须全尾地活着。 薄将山冷冷地觑着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红豆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 “红豆不知相国何意。” “——我在问窦蔻。”薄将山的声音压得很低柔,“我可是亲手杀了周玙的人,你打算什么时候替周玙报仇?” 红豆默了默,随即答道:“相国,窦蔻已经死了。” 这里只有红豆,只有你的侍女红豆。 薄将山朗声大笑起来。 “……”红豆忍不住,还是提醒道,“相国,玙哥哥……是您的弟弟。” 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再多的怨,再多的仇,随着周玙身死,都该烟消云散了。 现在权是你的,利是你的,人也是你的。就连步练师,也忘了周玙其人,和你有了一个女儿。 你为什么还执著和一个死人计较呢? 薄将山冷笑不答。 兄弟之情,手足之谊,冥冥之中,自有联系。 他总有一种感觉…… 周玙还没死。既然步练师都能重生,为什么他不可以? · · 步练师没想到自己这么一睡,便是错过了一个亿的惊天要闻: ——太乙李氏倒台了?!! 步练师:“……” 步练师:??? 什么?? 她不在的时候,薄将山到底掀出了多大的风浪来? 这消息还是幼娘带来的。幼娘掰着指头给她数,一个个消息都震撼无比: 东泰公饮鸩自尽;李皇后自缢而死;周望禁足东宫。 ——加上一个太子妃被废,一桌麻将都凑出来了。 “……”步练师伤势还没好全,眼下有点头昏,“等等,幼娘,你一个一个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薄止这厮到底是怎么倒拔李家这颗垂杨柳的? · · 不怪步练师没见过世面,这太不符合薄将山的性格了。 这位是什么牌子的老油条?薄将山太懂什么叫“八面玲珑”了,一般来说太明晃晃的狠招,薄将山是不愿去用的。 但他在步练师昏迷期间做的事,和电闪雷鸣一般迅速猛烈。 薄将山以步练师一行人为诱饵,在晋州逼李家出手之后,让薄家疯人院抓了个现行——罪名这么一落实,薄将山彻底放开了手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槐安堂连根拔起,揪出红鸾草作坊十余家,并找到了步练师所说的“聪明丸”。 据薄家疯人院拷问,幸存的黑影说出了实情。这“聪明丸”其中带有引香,黑影便是以这引香为标记,在各地以不同方式坑害这些举人。 但无论是槐安堂还是黑影,都拒不承认太乙李氏的指使。 这没关系。薄将山不急,他一点也不急,他之所以闹得这么大,血都把晋州城染红了,就算太乙李氏还坐得住,也还有别人坐不住—— 比如关西张氏。 薄将山当晚便收到了来自张氏的友好密信。张氏素来乖觉,列出人证物证,把锅几乎全扣在了李家的头上,自己就分了巴掌大的一点过错,可以说是相当的有诚意。 张家已然倒戈,李家独木难支,周泰龙颜大悦。在皇帝的默许之下,薄将山顺道借兵,从晋州北上,直扑太乙山去! 去做什么? ——抄家灭族! 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一日,每一步都经过了薄将山的打磨,实行起来快得好似星流霆击。都说兵贵神速,薄将山行事和他行军一样,等到李家惊觉时,薄将山已兵临城下。 北方乱,天下乱。 ——但前提是李家能闹得起来! 薄将山亲自出马,用半天的时间,铲除了太乙山上的所有反抗。他可是在草原上和北狄狼兵正面对抗的猛将,太乙山这点人马根本不够看;李家人的密信还没发去边军求援,就被薄家疯人院截了个干净。 至于李家发去上京东泰公府的密信——这个薄将山挥手放行。他恨不得远在上京的东泰公早点知道,老头子气得一归西,还省他再动一次手。 大军正面压阵行进,小股部队穿/插/作战,确实是薄将山的领兵风格。 大军压境,战鼓雷鸣,太乙山炬火煌煌,李家大势已去。 据说那李家小族长,向薄将山大骂道:“竖子!区区薄止,竟敢与东宫作对!!!” 薄将山大笑不止,向他举起酒樽:“走好。” 小族长还没反应过来,沈逾卿的火神铳已然瞄准,打爆了这颗大好头颅: 砰! · · “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李家从一手遮天,权势煊赫;到凄凉收场,坟冢遍地,也不过几十年的光景。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炎炎者灭,隆隆者绝。这王侯将相,谁不是一柄笏,一身血,一朝无? “眼看他起朱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 · 步练师作为受害者,躺赢了李家一战;接下来的春榜翻案,那就是她的主场了。 步练师甫一回朝,便忙得像只落地陀螺。等到事情终于尘埃落定,周泰走程序下旨放人,窈窈已经能在凉席上到处乱爬了。 步练师这还没休息片刻,另一道雷便劈到了她头上! “皇上赐婚,”步练师震撼不已,“——要把璎珞指给沈逾卿?” · · 【注】 *1:“金陵玉树莺声晓……栖枭鸟”出自孔尚任《桃花扇》。 第45章 鸳鸯错 枕上仇怨 怎么好端端的, 皇上还学那月老,给人牵起红线来了? 步练师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周泰要是真闲得慌, 大可以去找个牢坐! “……”步练师连喝了三大碗凉茶,好歹把肚里火降了下去,“谁吹的枕边风?” 周泰是什么品种的渣男, 步练师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他这皇帝爹当的比甩手掌柜还轻松,璎珞的婚事他从来就没操心过,这到底是谁的馊主意? “还能有谁?” 眼下步练师在吴王府里。帘幕深深,熏香袅袅, 戚英靠在美人榻上,替步练师磨着指甲,放到唇边吹了吹:“呼——静安她老子娘呗。” 步练师一听到这女人就头痛:“操。” 静安公主周璎珞,母族乃是东瀛皇族——也就是戚家经常揍的那帮倭寇, 远在南边东瀛岛的德川王庭——大朔和东瀛是联过姻的。这德川茶茶便是东瀛进献的公主, 也就是周璎珞的母亲德妃。 德川茶茶其人, 一把火烧了,恐怕是能炼出白莲子来。 这德妃整天柔柔弱弱, 娇娇怯怯,闻花落泪, 见月伤心。她非常、非常、非常的娇弱,需要大量爱情的滋养, 或者巨额关爱的呵护, 不然就是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戚英对她说话,也不知为何,德妃便哭得死去活来,烦的李皇后把戚英禁足才罢休; 李皇后也没逃过这一白莲劫。德妃第一次去向她请安时, 在钟粹宫里没站到半炷香的功夫,便“体力不支地晕了过去”,搞得李皇后是又懵逼又尴尬,最后以德妃再也不用请安告终; 戚英怀着周瑾那会儿,这德妃作妖更是频繁。按照常理,戚英既然有孕,周泰怎么也得来宫里慰问一下;每次德妃都是“突发有疾”,把周泰临时哭了过去,这一来二去,病西施及时地怀上了璎珞。 若说这些都还算是争宠范围,那么接下来这朵白莲的操作,则是彻底激怒了步练师: 周瑾有次半夜高烧,戚英急传太医,当值的太医在半路上,也被这德妃截了过去,病病歪歪地拖了一个时辰,才肯把太医放出宫来! 戚英这等火爆脾气,德妃就是她的克星。每当戚英发作,德妃便哭得梨花带雨,从自己背井离乡说到深宫苦楚,总之就是我悲惨,我痛苦,我娇弱,你怎么不让着我呢? 戚英一个将门虎女,没见过这等对手,除了被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步练师听闻此事,怒极反笑: ——要装白莲花是吧? 荷塘都给你烧了! 一日在紫宸殿和皇上闲谈,步练师轻飘飘地提了一嘴:德妃娘娘既然如此弱不禁风,还是静静休养为好。那贵妃娘娘不是膝下无子么?璎珞公主便交给她抚养吧。 周泰懒得搭理后宫琐事,既然步练师这么一说,那就顺着她意思办就是了。步练师直接从皇帝下手,给德妃造成了降维打击——这白莲花也颇为乖觉,知道步练师不是她能招惹的,从此也安分了许多,起码不会明面上再找戚英的茬了。 是以,这德妃定是恨毒了步练师。 璎珞在晋州遇险,恰逢沈逾卿相救,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确实找不出差错。德妃只需稍稍一打听,就知道沈家是何等世族——以及和步家庶女有婚约的消息。 既能让自己女儿嫁得风光,又能顺势恶心步练师一把,德妃何乐而不为? 皇上指婚,公主下嫁,幼娘的处境便无比尴尬。眼下两家已然谈妥,名帖也递了,彩礼也收了,不嫁就会变成全京城的笑话,连带着步练师都会成为笑柄。 关键是这嫁了,位份怎么算,是要让公主做妾么? 而这幼娘虽有步练师撑腰,但庶出就是庶出,又不是步练师自己嫁人,哪还能和公主争位份? 幼娘只能做妾。以正妻之礼聘来的妾,不尊不卑,不上不下,不尴不尬。 戚英叹了口气:“薄相国那边怎么说?” 步练师笑了一声,她都恼火至此,那薄将山暗杀了德妃的心都有! 虽然说大朔没有驸马不得参政的规矩,但这肯定影响到沈逾卿日后的仕途。沈家已经是上京世族天花板级别的贵胄了,多一个公主媳妇实在过于招摇,太乙李氏才死了多久,前车之鉴血淋淋地摆在那里,薄将山焉能不头痛? 德妃此举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而且—— 步练师并不讨厌璎珞,可以说是相当喜欢,大有收为自己弟子的意思。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人的心都是偏的,比起千娇万宠的璎珞,步练师肯定更心疼幼娘一些。 头上顶着一个公主正妻,幼娘以后的日子还会好过么? 戚英奇道:“你不是说沈右丞和幼娘是两情相悦?既然如此,沈右丞以后更愧对幼娘,自然会待她更好一些。” “——哎,你呀。”步练师恨铁不成钢地戳她额头,“贤妃娘娘,你都做娘的人了,长点脑子吧!” 你好大儿比你聪明多了! 戚英大怒:“那你说说看,这又怎么不好了?” “夫君和小妾两情相悦,自然会冷落正妻,这不是宠妾灭妻吗?沈老夫人又不是死的。”步练师给自己斟了杯茶,一股脑儿地全灌了下去,“——到时候,幼娘就不是过得好不好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活的问题了!” 戚英瞪眼道:“若是幼娘死了,那周璎珞还有好日子过?” 沈逾卿还有好日子过? 步练师冷冷道:“是三个人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这桩婚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晦气! 偏偏这还是桩国婚,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静安公主屈尊下嫁,明面上就是天大的喜事,沈府就算再怎么尴尬也只能装得无事发生,沈老侯爷已经捏着鼻子开了三天的贺宴了。 至于这沈逾卿—— “他倒是个好孩子。”步练师叹了口气,“幼娘能跟着他,也不算是委屈……” · · 皇婚当头砸下来,沈逾卿也没装死,反而呈出一派近乎冷血的果断来: ——奉旨迎静安公主进门,为正妻;也依约娶步家庶女进门,为平妻。 别说是旁人,就是步练师听了,也震惊了半晌:“……” 既遵圣旨,又守信义。沈逾卿猴不可貌相,居然是位端水大师。 周泰很是不高兴,觉得不行:这公主出宫下嫁,夫家居然还有位平妻,自大朔开国以来闻所未闻! 沈逾卿上书回话,言辞很委婉,内容很尖刻:回陛下,这公主嫁给已有婚约的男子,自大朔开国以来也是头一回。 周泰:“……” 他只好安静地干了三大碗凉茶。 这就是笔糊涂账。春榜案刚结束不久,周泰忙着处理李氏余孽,德妃插一嘴来说要冲喜,周泰一时嘴快也就答应了——哪知道背后还有一桩婚约? 春榜案一结,步练师、薄将山、沈逾卿,皆是大功臣。周泰头大如斗,然而天子金口玉言,想撤回也不可能了。周泰正愁怎么下台,结果沈逾卿速速给了台阶下——只是这台阶上有道坎儿,得委屈璎珞一下。 周泰想了一想,还是捏着鼻子跨过去了: ——行,爱卿的家事,就按爱卿的意思去办。 最是无情帝王家。皇上爱惜自己的权力,肯定是胜过爱惜自己女儿的。 沈逾卿早有预料。少年跪落接旨,面色冷淡,眼神镇静: “谢主隆恩。” · · 沈逾卿脸上摆得冷淡,实则一肚子火气,满腔憋屈无从发泄,一上床就开始造作。 幼娘腰都要给他整断了,战战兢兢地觑着他,又觉得盯着他看没甚意思,开始玩自己的头发。 “……”沈逾卿夜来非了好一会,结果幼娘在那玩得不亦乐乎,心情是超级加倍的郁闷,“你不生气?” 幼娘眨了眨眼,莫名其妙的:“啊?” 沈逾卿:“……” 这是哪里来的傻老婆? 沈逾卿怒道:“我要娶那周璎珞啊!!!” 我!不想!娶她!啊——!!! “……”幼娘眨了眨眼睛,“可幼娘听说,静安公主是一等一的美女呢。” 沈逾卿:? 沈逾卿奇道:“所以呢?” 幼娘奇道:“难道全天下会有人不喜欢美女吗?” “……”那确实是没有。沈逾卿郁闷之余,更加无法理解,“你想我娶那周璎珞进门?” 幼娘也懵了:“少爷,你也不能不娶啊。” ——所以想开一点嘛,你又不算太吃亏呀。 沈逾卿:“……” 沈逾卿被幼娘堵了好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理,顿时觉得摆烂算了,拍了拍自己身边道:“过来。” 幼娘摇头,她不来了,明天还要早起站规矩呢。 沈逾卿看了她一眼,幼娘浑身一激灵,又慢慢地挪了过去。 沈逾卿掐了掐她的脸,幼娘的脸上还有些婴儿肥,手感确实好极了:“还是你省心。” 幼娘小声回答:“幼娘最听话了。” …… 大家都在关心圣上的想法,相国的想法,令公的想法,少爷的想法……却没有一个人关心,她幼娘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不愿意,她当然不愿意,她如何能愿意? 好端端的夫君,为什么要和别人分享? 幼娘看向朦胧的帐顶,天窗漏下一点月光,凄神寒骨的冰凉。 活下去就好了,活下去就好了。 现在她拥有的,已经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至于其他的,幼娘又怎么敢贪心呢? 只是…… 幼娘捂住自己的嘴,两行眼泪漫出眼眶。她可以在人前装得若无其事,却无法在深夜里面对自己狼狈的真心: 她好难过,她还是好难过……明明都告诫自己不要贪心了,为什么还会这么难过?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沈逾卿自后向前,紧紧地抱住了她。 幼娘浑身一颤,顿时泪如雨下。 “会好的,会好的。”沈逾卿揉了揉她的头发,用力地把她按进怀里去,“傻姑娘,你会好好的。” ——你一辈子都会好好的。 夜色错落,月色绵长。 鸟雀掠过千家万户,飞向一轮皎皎明月,好一个人间富贵温柔乡。 · · 与此同时,上京郊外,一间私坊。 白有苏抬头看去,月光落在她眼里,好似一轮明月坠入湖心。 一只手从旁伸过来,把她拉扯过去,来人俯下身去吻她。 这个亲吻凶猛热烈,但白有苏冷得像冰,始终没有半点回应。 “阿娴,阿娴……”来人声音低醇磁性,这是北狄人低哑的喉音,“你比北邙的风雪还要冷。” 娴礼是白有苏的小字。白有苏冷冷地觑着男人,红肿的唇绷出冷淡的线条。 北狄王庭挛骶氏,皆是白发红眼,恍若修罗恶鬼,乃关西传说里魔神的子孙。薄将山正是有一半的挛骶血脉,才会被皇上忌惮如此多年。 而眼前这个男人,则是标准的挛骶儿:发如新雪,眼似丹漆,鼻梁鹰钩,嘴唇削薄。这是草原男儿的长相,野性的英俊和原始的粗犷交织在一处,曾经令白有苏目眩神迷。 白有苏扬起手来,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啪! “你身为北狄可汗,不好好在王庭待着,跑来上京做什么?!” 来人却忧心道:“你比羊羔还要娇嫩,这么用力打我,手不会痛么?” 白有苏:? 多年不见,这人还是如此不着四六,白有苏怫然大怒:“挛骶邪,我在同你说……” 挛骶邪的唇摩挲过白有苏的掌心,轻轻地咬住了她的指关节。白有苏的手是文人的手,白嫩修长,窈窕水灵,在月色下仿佛触手生凉的昆山玉。 “阿娴,我很想你。”北狄大可汗低声道,“每次我望向南方,都会想起遥远的上京,住着我最心爱的姑娘。” 白有苏冷笑一声:“可汗的情话得换换了,娴礼听着只觉得老套。” 挛骶邪沉默片刻:“阿娴,我当年……” “——我知道你是不得已!”白有苏甩开手去,“你的父汗亲自指婚,你怎么能不答应?各方特勤虎视眈眈,你这小可汗的位置就要不保了,怎么可能在婚事上忤逆你父汗的心意!” “我白有苏自己便能顶天立地,犯不着和其他女人共享一个男人!” 白有苏越说越怒,什么温婉贤淑都不屑于装了,抖露出浑身的刺来:“挛骶邪,是你自己选的,比起我来当然是汗位重要!那我走了便是,我求过你么?!你如今来寻我是做什么?鄙陋蛮夷,无外乎此!!” 挛骶邪沉默地看着她。 白有苏喉头一哽,最后一句她只是气急了,她不是那个意思。 挛骶邪低低道:“那为什么你愿意来见我?” 白有苏静了静,随即避开脸去。 “我特来见你,是要带你走。”挛骶邪抬起手来,擦掉她的眼泪,“娴礼,跟我回草原吧。” 白有苏冷冷地看着他:“你发什么疯?我不走!” 她一生的功业都在上京,怎么可能会跟一个负过她的男人走? 挛骶邪静静地看着她。 白有苏骤然一惊,她太熟悉挛骶邪的性格了,这个男人看似随和洒脱,实则冷血凶狠,他决心要做的事,还没人能忤逆他的意思! 白有苏退后一步:“……我不会走的,挛骶邪,你不能强迫我!你不知道,我当……” 我当时已经怀了你的孩子—— ——挛骶邪出手如电,往她后颈一捏,白有苏便失去了意识,倒在了他的怀里。 “上京将有大乱,届时血流成河,我保护不了你。” 挛骶邪手指上纹着神秘的部落刺青。这等粗犷有力的武夫之手,抚摸过白有苏的长发时却温柔至极: “阿娴,你有的是时间,在草原上慢慢去恨我。” · · “——苏姐儿不见了?” 步练师吃了一惊,最近朝堂是不见人,她还以为是白有苏告了病假,本打算最近抽出空,与戚英一同去探望来着:“什么时候的事?” “半月前白府的官家就报了官,现在白老夫人都急的病了。”中书侍郎凑近步练师道,“听京兆府的同期说,白尚书怕是被人掳走了……” ——绑架当朝户部尚书? 步练师只觉得匪夷所思,天子脚下,大朔帝都,还有这等胆大包天的贼人? 眼下春榜案告一段落,各路大儒平/反昭雪,言正和明玲相继出狱,本是个难得的闲暇时间。加上最近都是好日子,上京名门接连办喜,全京城处处张灯结彩,漫溢着繁华盛世才有的喜庆。 然而一封战报急传,朝廷又炸开了锅: 烽火台大燃,北狄进犯关西,前方战事告急!!! 第46章 枕上欢 他来劲了 深秋, 暮雨,落叶。 上京,紫微城, 东宫。 “相国,有请。” 四位宫人在前引路,薄将山背负双手, 抬步迈过朱红门槛。他穿着一身重紫官袍,绣锦鸡,纹七章,行走时, 冕旒垂珠玲珑晃动,银装佩刀锵然有声。 好一个不怒自威,好一个器宇轩昂。 如今的东宫已不复往日气盛,挂着一重又一重深秋的暮气, 愁云惨雾似乎怎么也化不开。 李皇后自缢而死, 东泰公饮鸩自尽;这两颗高照东宫的吉星, 已然化作凶兆陨落西去。 “——‘炎炎者灭,隆隆者绝。观雷观火, 为盈为实。天收其声,地藏其热。高明之家, 鬼瞰其室。攫拏者亡,默默者存’。……” 薄将山淡声行吟, 他撩起眼皮, 在丹墀上站定:“胜败有常。太子殿下,打起精神才是。” 周望背对着他,站在庭院正中,负手而立, 仰首向天,淋着一秋的枯叶。 周望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薄止,你倒还敢见我。” “我是奉旨抄家,抄的是李家。”薄将山笑容温和,眼神冰冷,“又不是与东宫作对,怎地不敢来见太子?” ——太乙李氏倒台,满门皆遭清算,太子殿下可是第一个与李家划清界限的! 周望笑容愈深,讽刺愈甚:“薄止,李氏对你也有擢拔之恩!” 薄将山笑容未改:“太子,你觉得这把火烧不到东宫,是为什么?” 你觉得太乙李氏倒台,东宫却能安然无恙,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周泰太爱你这个儿子了,还是因为我在其中助你斡旋? 周望静了静。 “云讫。”薄将山低声叹道,“我薄止,是把你当朋友的。” 周望猛地回过头来,冷声喝道:“——你逼死了我母亲!!” 薄将山扬声断喝:“李皇后与太子妃串通一气时,你就该早早阻止!” “你与言眉那些艳事,你以为步薇容不知道?她是看在言眉的面子上,才装作懵然不知!”薄将山怒道,“周云讫,你以为步薇容是何等人物?她迟早会嗅到李家的腥臭!要是让她亲自动刀,东宫焉能自保?你焉能自保——?!” “……”周望闭了闭眼,“那是我母亲。” 薄将山的声音寒冷至极:“你是东宫太子,只有母后,没有母亲!” 周望怫然大怒道:“你没有母亲,你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薄将山怒视着周望。 周望怒视着薄将山。 都说太子与相国有几分相似,皆是剑眉凤目,俱是三庭五眼,都是一个路子的英俊。只不过薄将山久经沙场,发起怒来凶神凛凛;周望则是久居深宫,气质更加森冷阴郁。 薄将山唰地伸出手去:“周云讫,跟我和好。” 云讫是周望的字。周望一甩袖,扭头便往里走: “鬼才与你和好!” ——唰! 薄将山猝然抽刀暴起,永安八年造掠起一道惊电,庭中老树自中线哗然裂开,好比被一道惊雷劈成两半! 周望惊道:“你劈我的树???” 薄将山怒道:“庭中种树,一个困字!太子既要自困,去诏狱便是,还待在东宫作甚!” ——你要自暴自弃,不如换个地方! 周望怒视着薄将山。 薄将山怒视着周望。 周望:“……” 周望冷声道:“来人,上茶!” · · 在东宫能喝到大朔最好的茶,薄将山当即喝了三碗碧螺春。 周望抱着双臂,冷冷地觑着他。 薄将山放下茶盏,张口便道:“——把你身后那副字给撤了。” 周望回过头去,他身后挂着一副字,笔酣墨饱,龙飞凤翥: 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 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现在是什么时候?”薄将山叹了口气,“你挂着这幅字,不怕小人搬弄是非,说你有谋反之心?” 周望冷笑一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我就是小人。” 薄将山静了静,细细地觑着他: “殿下,白有苏一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周望撩起眼皮,看向薄将山。 静、静、静。 “原来那天,百里青没去成京郊,”周望淡声道,“——是你阻止了。” “别这么看着我,我在东宫可安不下眼线。”薄将山冷冷道,“时近秋狩,大朔与北狄摩擦日多,百里青突然多出了个故人,我不得不多想。” “……”周望笑道,“你与步薇容真是越来越像了。” 唰! 薄将山抓住周望的衣襟,往自己的方向一拽! 紫檀桌案倾翻,香炉咕噜噜滚去,茶壶杯盏碎了一地。薄将山从小习武,体格健硕,相比之下周望羸弱太多;周望被拉扯得近前,看着薄将山的神情,呵呵地笑了起来。 薄将山眯起眼睛: “周云讫,你救过我很多次,我也再三警告你。” “别做傻事,现在不是时候。” “现在——做什么——都不是时候。” · · 【疯臣卷二:万载垂清风·完】 · · 薄将山回到薄府的时候,他多年的珍藏已然毁于一旦。步练师霍霍完了三大坛的女儿红,满屋子都是醇冽的酒香;罪魁祸首正窝在贵妃榻上,迷迷瞪瞪地支着眼皮,又是哗啦一声,薄将山最喜欢的琉璃盏碎了一地。 薄将山:“……” 他从东宫出来,本是满心的阴霾,突然都散去了。 简而言之,他来劲了。 薄将山回头吩咐道:“都下去。” · · 步练师和薄将山皆是酒量通天,人倒是不会醉得短篇,只是反应各有不同。薄将山喝多了容易抑郁,开始伤春悲秋地吟诗作赋……周瑾一度十分欣赏薄将山的文学才华,称赞薄将山乃当代曹操,醉酒当歌,人生几何。 薄将山作为一个具有高度政/治敏感性的朝臣,被吴王殿下这个比喻吓得再也不敢贪杯。 而步练师没这个文学天分,她向来搞不定吟风弄月的事。步练师一旦喝高,人格会有所变形,格外地温软乖驯,三言两语就能把她骗到床榻上去。 也不知是不是生产过的缘故,步练师身段丰腴了不少,一头栽入了少妇的风韵里。薄将山没来由地联想到小时候吃过的棉花糖,一口咬下去又软又松,口舌里泛起丝丝的甜味来。 步练师毫无服务心可言,被伺候舒服了就餮足地睡去。步令公睡姿十分霸道,牢牢地霸占住了床上的每一个角落,薄将山一开始还有耐心纠正她的手脚,后来就毫不客气地抬手把她拍下去。 步练师被拍得很不高兴:“唔,你做什么……” 薄将山淡淡地觑着她:“你没话与我说?” 步练师困极了,翻了个身:“你压到我头发了,起开。” 薄将山默默起开:“……” 敢情好她是来逛窑/子的。 自从太乙李氏那件事过去,步练师又肯理会薄将山一些,每过几日便往薄府上跑。 只不过步练师格外有原则,她就是来颠/鸾/倒/凤的:跟此事无关一件也不干,连陪聊服务都没有……妈的,薄将山心说怡/红/院里出外勤的姑娘都比你敬业一些。 眼下步练师被他闹得不行,只好又转过身来:“你烦不烦?” 薄将山伸出手去,捏住了她的下巴:“你这是做什么?” 步练师冷淡道:“你手又在摸哪里,你倒问我我在做什么?” “你裤腰带比嘴都松,少来一副我诓你清白的表情。”步练师不高兴了,坐起身来,“我回去了。” 薄将山猝地出手,扯住了床帏,把人搂了回来。 步练师很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于是两人又来一次。事实证明,感情的裂缝是可以填补的,比如两人虽然还是没说一句话,但是关系硬生生地黏了回来——床笫之间太合拍了。 人果然都是欲/望动物。 步练师喘着气推开他,把脸避过去不说话。 薄将山盯了她好一会儿,他倒是有话要说: “你是不是知道圣上有意让我监军?” 步练师呼吸一顿。 她可是中书省第一把手,最早接触圣意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此次北狄来犯,前线打得很凶,周琛奉命率三十万大军开拔,而监军点名要薄将山去。 “……”步练师扭过脸来,“你不觉得太奇怪了?” 薄将山看着她:“哪里奇怪?” “皇上用你用得太频繁了。”步练师道,“南巡是你去的,倒李是你去的,现在监军还是你去!——你当真没一点感觉?” 薄将山淡声问道:“哪一次我能抗旨?” 步练师一静,她想转过身去,被薄将山卡住了腰,只能面向他。 “每一次风口浪尖,皇上都让你去堵。”步练师眨了眨眼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这次别去了。监军一事,非同小可。周琛,虎符,再加上一个你,谋反的三要素都集全了!……趁圣旨还卡在我省里,你先告个病假吧。” 现在不是时候,现在——做什么——都不是时候。 薄将山笑道:“你是怕我真的会反?我……” 他被打断了。步练师突然攀上他的肩膀,女儿红的味道醇冽又呛喉。这回轮到薄将山惊了,步练师睫羽阴翳,鼻梁挺直,这等距离下睁开眼睛,瞳仁里有琉璃那样破碎的光。 她严肃冷淡,她口尖舌利,她不近人情。但她又卧在他的怀中,皮肤比京城最好的绸缎还要光滑,呼吸间满是女儿红的热烈与芬芳。 薄将山突然意识到,他给人下蛊这么多年,引得无数英雄豪杰为他尽忠。结果到头来,他在一方红绡帐里,被她下了蛊。 英雄难过美人关。她是美人,也是英雄。 “你是窈窈的父亲,我才说了这么多废话。”步练师冷淡地推开他,从被褥里坐起身来,乌黑的长发滑落在薄将山的心口,“你好自为之——北狄人,可不是你的亲人。” 薄将山拈起那长发,放到鼻下轻嗅,还是女儿红的香气:“那我的亲人是谁?” 他在说废话。他哪里有亲人。 步练师回过头来:“我,和窈窈。” ——上京才是你的家。 薄将山愕然,步练师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 · · 【注】 *1:“炎炎者灭……默默者存”出自杨雄《解嘲》。 *2:“惟汉廿二世……微子为哀伤。”出自曹操《薤露》。 *3:“醉酒当歌,人生几何”出自曹操《短歌行》。 第47章 情难断 破事真多 “你发什么性?”步练师不满地皱起了自己的眉毛, “万一被人看见——唔!” 曙色绚天,朝阳万里。北伐大军开拔在即,薄将山特意绕去了太微城, 逮着上值的步练师亲了一口。 这光天化日的,还有没有廉耻了! “薄止,仔细你的皮!”步练师被攥着手腕, 面色恼怒道,“万一被人看见了,我——” 薄将山凑近了:“我什么?” 步练师以为这人又来,不由得往后避了避, 正好靠在了宫墙上。薄将山有一半的北狄血统,身形高大,体格精健,步练师这么一退, 正好退入了他和宫墙之间的死角之中。 步练师拿玉笏顶着他:“滚!” 薄将山还得赶壮行酒, 并不能在太微城逗留太久。他静静地觑着她的眉眼, 步练师的睫毛像是两把小扇,温柔地梳开了瑰丽的霞光。 这是薇容。 他的檐边月, 他的巅上雪,他的颈中刀。 步练师咬着唇道:“喂。” 薄将山衔起她的目光, 步练师促狭地避开脸去。她本就生得白,脸红便格外明显, 好似白海棠蘸了胭脂, 愈发的娇艳欲滴。 步练师主动倾上前来,两人交换了一个凉如清露的吻。 “别死了。”步练师抵着他的额头,“我在朝中。你要有什么事,记得给我捎话。” 短短几句话, 似乎耗尽了步练师毕生的脸皮。她恼羞成怒起来,挥手驱赶道:“好了!快走,当个监军而已,矫情什么,快走!” 薄将山觑着她,眼神深得像井:“薇容。” 步练师不自在地扭着脸:“做什么?” 薄将山淡声道:“我心悦你。” 步练师一愕,随即不自在起来:“——” 一、一把年纪了,腻腻歪歪的! “我一向自诩城府,自负智谋。蛊惑人心,玩弄人意,傀儡伶人不及我,阴曹阎罗不及我。”薄将山看着步练师,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浮出一个笑来,“……但在你面前,我倒成了被下蛊的那一个。” 步练师避开脸去,咬着下唇。 “薇容,薇容。”他俯下身去,凑近她耳边,“我不会背叛周泰 ,我不会失去你。” “是他令你重返人间,是他让我失而复得——只此一条,我就不会反。” 因为你,我可以做个忠心之谋士;为了你,我可以做个治世之能臣。 · · 比起薄将山和步练师的柔情蜜意(至少薄将山单方面是这么认为),周琛和戚蓦尘就粗暴简单多了。 因为周琛这个秦王跟战事基本绑定,戚小将军虽然当了这个二皇妃,但照样能随军出征。 戚蓦尘突然发现,嫁给周琛这货,居然还有这等好处,不由得心情大好。于是小戚将军连着几天都没找周琛的茬,周琛几天都没和媳妇吵架动手,反而觉得生活没有乐趣起来。 于是临行当夜,周琛坐在塌上,开始找乐子:“你怎么不和我吵?” 小戚将军哼着歌,赤着脚踩上床榻,理都没理周琛,自顾自地钻进了锦被里。 周琛:“……” 周琛沉思道:“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你突然对我这么好? 戚蓦尘不耐烦地蹬被子:“如果脑残是不治之症,你的确是病入膏肓。” 周琛:? 周琛瞪眼道:“戚蓦尘!” 戚蓦尘毫不退让:“周大福!” “我的字乃云福,”周琛怫然大怒,“并非大福!” 戚蓦尘冷笑连连:“还不是一样的土!” 于是两人又扭打起来,红绡帐晃,烛火飘摇,拔步床不堪承受地吱呀一声。 周琛截住她的手肘:“你不可理喻!” 戚蓦尘没这么有文化,顺着谐音骂了回去:“你个大鲤鱼头——” 周琛注意到她的戴着的银坠:“这是鲤鱼?” “嗯?”戚蓦尘坐在他腰上,把项链从心衣里扯了出来,大咧咧地展示给他看,“银鲤鱼,你娘送的,在国安寺开过光,戴上就能生很多儿子。” “……”周琛匪夷所思道,“那你还愿意戴?” “挺漂亮的,不要白不要。”戚蓦尘满不在乎,又塞回了心衣里,“再说了,我戴了,还怀不上,别人肯定觉得秦王下面不行。” 周琛瞪眼:? 周琛脾气向来不错,军中儒将向来稀缺,二殿下是担得起“温润如玉”四个字的。但是戚蓦尘总有办法,一句话就让周琛破防,堂堂云麾将军天天在床上跟老婆打架,隔天起床各自挂彩,淑妃娘娘天天都得吃救心丸。 于是两人又扭打起来。周琛和戚蓦尘皆是爽快人,打着打着打出了些情动,小戚将军索性掐着周琛脖子来了一次。 ——吱! 戚蓦尘喘声道:“这是什么声音?你骨头碎了?周云福你也太娇了吧?” “……”周琛捂住自己的脸,“王妃,床塌了。” 戚蓦尘瞪眼:“……” 哦,哦哦。 · ·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秦王府的下人们一嚼舌根,“二殿下床板塌了”这件破事,立刻登上了上京的热搜……以至于大军开拔前的仪式上,不少大臣看周琛的眼神,都格外地佩服: 秦王妃可是“小白龙”戚蓦尘啊! 二殿下看起来儒雅随和,没想到床上竟是降龙高手! 周琛不说话,周琛很想死:“……” 戚蓦尘全然不尴尬,根本没有和夫君共情的意思——在戚小将军看来,这拔步床塌了,那肯定是床质量不行,这有什么好尴尬的? 重新买个就是了! 是以,戚蓦尘黑铠红翎,白马银鞍,威风凛凛地立在周琛身侧,一点要避嫌的意思都没有。 周琛扶着额头,他快窒息了:“……” “二殿下,”薄将山悠悠地凑了上来,见前情敌社会性死亡,薄相国是快乐得很,每个字都冒着肉眼可见的愉悦,“有没有什么‘降龙十八掌’可以传授的?” 周琛微笑道:“你怎么不去问问令公?” 我和她可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是要跟我讨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 薄将山愤然拂袖而去:“……” 我得找个理由打他一顿。薄相国当即在心里谋算起来。 红豆幽幽地冒了出来:“红豆可以趁夜给二皇子套个麻袋。” 薄将山:“……” 薄将山诚恳道:“谢谢你,红豆,说得很好,下次不准再说了。” · · 薄将山随军开拔的第一天,就觉得这监军当不下去了。 “……”薄将山看着周琛和戚蓦尘,觉得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如坐针毡,总觉得从头发丝到脚指甲都不舒服,坐在自己轿中冷笑连连,“呵,包办婚姻的奇迹。” 红豆幽幽地觑着薄将山:“相国,你是不是在发酸?” 周琛率兵出征,有个武功高强的老婆陪着;而你薄将山,凄风苦雨一条狗,老婆还在太微城里给皇帝老儿打工,也不知道会不会抽出空来想你一下。 薄将山在北狄战场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薄将山诚恳道:“谢谢你,红豆,说得很好,下次不准再说了。” · · 天地良心。周琛此次出征,心理压力极大,根本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毕竟这是为国御侮,北狄胡儿若是越过长城,那接下来的战火,便会点燃大朔的帝都上京。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先祖迁都上京,邻近边关重镇,为的就是这一层考虑。 “喂,大福,”戚蓦尘唤道,“接着。” 周琛说了八百遍,不要擅自改他的字。但周琛身体很诚实,还是应声回过头去,接住了戚蓦尘扔来的一坛酒。 周琛奇道:“这是做什么?” “去找薄相国和解,你接下来会很需要他。”戚蓦尘一指薄将山的营帐,“要论资排辈,薄相国才是对狄老将。你我还在演兵场上的时候,他人已经在草原上和胡儿厮杀了。” 而且此次北伐,是遭遇战为主。周琛擅长的是守城,戚蓦尘擅长的是海战,要说这遭遇战的高手,还得是威震草原的薄骠骑! 周琛心里还惦记着梧州城的梁子,心说我看到薄将山就不孕不育:“你去。” 戚蓦尘瞪眼怒道:“周大福,你是不是男人?” 周琛坐下了,还揣起了手手: 不去! 戚蓦尘盯着周琛,直戳了当道:“你是不是还喜欢步练师?” 周琛:“……” 周琛站了起来:“你好端端的提令公做什么?” “我进门前就知道了,上京谁不知道你心悦令公?”戚蓦尘看着他的眼睛,“坊间也有传闻,令公和相国往来过密,看来也是真的;你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和相国不对付?” 周琛眼神一动:“华容……” 戚蓦尘打断他:“我的字是华容,是照着令公起的。你是不是就因为这个,当时众位武将宴饮,你才特地来找我说话?” 周琛低声道:“我不知道酒里有什么。” “你当然不知道。你要是参与了下药,我就算要砍头,也先把你杀了。”戚蓦尘闭了闭眼,强自按下了翻涌上来的委屈,“……我进门之前,就知道的,你喜欢令公,你喜欢步薇容。” 戚华容在你心里,哪里有位置呢? 周琛沉默。 周琛把酒提了起来:“我去找相国。” 戚蓦尘站在原地,两人擦肩而过。 · · 薄将山不得不感叹,周琛他老子娘,确实是个人物。当年淑妃娘娘不择手段,顶着天海戚氏的怒火,也要让戚蓦尘嫁进秦王府,确实有她的深谋远虑在里面的。 周琛虽然是个沙场武将,但一身都是文人的驴脾气,他纡尊降贵来和薄将山冰释前嫌,肯定是戚小将军吹的枕边风。 戚蓦尘虽然脾气火爆,泼辣不羁,但她心眼剔透,善良温厚,既然嫁给了周琛,就肯定会对周琛好——平心而论,戚蓦尘,华珠也,能娶到她是周琛的福气。 薄将山撩起眼皮,淡淡地觑了眼周琛,给他倒了碗酒:“这是吵嘴了?” 周琛没接话,灌了一大碗,末了闷闷道:“她生什么气?” 戚蓦尘不是心属他九弟的么?周瑾那张字条,“只祈彼此身长健,同处何曾有别离”……现在都好好地收在她妆奁的第二个暗格里。 周琛思及此处,只觉得一阵气闷,成亲那天两人就说好了,只是搭伙过日子而已,彼此收着自己那份真心。 怎么现在又不一样了?倒像是我负了她。 薄将山不耐烦地撑住额头,他算是看明白了,小年轻屁事就是多,婚也结了床也上了,最后居然还在纠结对方爱不爱自己。 红豆幽幽道:“相国,你也如此。” 薄将山:“……” 薄将山诚恳道:“谢谢你,红豆,说得很好,下次不准再说了。” 第48章 秦王薨 血蚁狂沙 关西地界, 寒沙衰草,白日悬天。 北伐大军走的是当年步练师西巡的路线。大军自上京附近开拔,取道关西走廊, 一路杀向漠北——这是中原王朝的一贯态度,以驱赶、防守、平定为主,多半不会打到关外的北狄王庭去: 这倒和怂不怂没关系。北狄那个破地方, 只会长点草,也没什么资源,大朔打过去又有什么用?还补不回军费的钱呢。 是以,此次北伐, 作战意图,也就是平定关西,杀一杀北狄的锐气,震慑一下西域各国: 让胡儿知道, 我是你的爹, 你是我的儿, 儿要孝敬爹,爹给零花钱——也就差不多得了, 夷族灭国的事儿,做了也不经济实惠。 薄将山这个监军, 日子淡得出鸟来。北狄的小股掳掠势力,大朔正规军连正眼都可以不给, 直接碾过去就完事了。 周琛眉宇间的阴影却愈来愈深: ——这不对劲。 周琛身为关西秦王, 镇守关西多年,北狄的尿性他也清楚。这北狄每年秋高马肥之时,都会来骚扰大朔边境,抢点粮食布匹回去过冬——只要不闹得太夸张, 牵连太多的人命,单纯抢抢东西的话,根本不会闹得这么大。 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补贴一下被洗劫的村落,这事儿也就盖过去了。 大朔之所以悍然发兵,那是因为长城前线,遇上了北狄的正规部队! 可是他们行军半个月,连北狄正规军的照面都没打过! 周琛眉头紧蹙: ——北狄人到底在谋算什么? “二殿下。” 亲兵凑上周琛近前,低声禀报了一番,周琛脸色沉了几分,随即吩咐道: “请相国过来。” 斥候发现了几张极其诡异的……“皮”。 · · 薄家疯人院比薄将山本人先到。 万里无云,烈日当空,沙地上的古城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冢。在关西地界,这种古城遗址,也不是什么罕见的西洋景;北伐大军借遗址遮阴,暂时原地修整,不久后还得开拔赶赴。 斥候就是在古城遗址里发现的“皮”。 “相国,”红豆幽幽地从薄将山背后冒了出来,回报薄家疯人院的翻检结果,“这些人皮,都是筛子。” 薄将山迎着烈日,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红豆,你想不出阳间点的比喻,那就如实告诉我。” 红豆棒读道:“这些‘皮’上有密密匝匝的孔洞。” ——就像是筛子一样。 薄将山走近干尸,粗略扫了几眼:“我看不见?” “因为太细了。”红豆回答道,“要用西洋镜放大,才能看出来。” 这些人皮,全身上下,都是肉眼无法看见的孔洞?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众人面面相觑,皆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为什么? “报!” 薄将山还在摆弄着人皮,周琛回头看向传令兵。传令兵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朗声禀报道: “古城西侧发现北狄斥候!” 终于来了! “传我命令,全体迎敌!”周琛挥手喝道,“神机营,给本王看看你们的本事!北狄人的斥候,一个都不许活着回去!!” “末将领命!” 神机营率先迎敌,铳枪声若暴雷。战鼓擂动,号角齐鸣,周琛与薄将山登上了古城城楼,冷冷眺向大地尽头,那道阴云一般坍弛开去的长线—— 北狄铁骑! · · 时值晌午,骄阳似火,长空如洗。 周琛虽然在儿女情长的问题上一塌糊涂,但在行兵打仗方面却是个高手。他太明白什么叫扬长避短了,北伐大军以古城废墟为依托,结成方阔磅礴的步兵大阵,大有把遭遇战扭成守城战的意思。 薄将山站在周琛身后,他抿着削薄的唇,久久没有说话。 他冷眼觑着神机营结成火铳阵型,像是一道寒光绵密的樊篱,迅速包围了北狄斥候,进行高效的收缩绞杀。 这招他很熟悉,因为这个战术就来自薄将山的手笔——火神铳多方位的交错火力,就是高机动北狄斥候的克星。此招适用于任何北狄斥候部队,斩断任何北狄大军的耳目,直到他们发明出可以抵挡火神铳的盔甲为止。 “……”薄将山在心里默然念道,“薇容,薇容。” 他很不安。 薄将山极其不安。他在沙场厮混多年,养成了敏锐的直觉,每次阎王想要取他性命之前,薄将山都能感觉到一股砭肤刺骨的寒意。 薄将山稳坐城楼,实则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他甚至想不明白,这股杀意究竟从何而来。 · · 与此同时,上京步府。 “窈窈,来。”步练师撩起珠帘,轻声唤道,“到娘亲这来。” 窈窈从凉席上爬了过来,流着口水看着步练师。 步练师把手势比划给她看:“这样做好不好?” 窈窈伸出肉肉的小手,啪地一下合上了手掌,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步练师:“嘿,嘿嘿。” 步练师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心中默念: ——平安。 平安……一定要平安。 · · 在斥候交战的当口,两方大军向前推进,各自站定了阵脚。 薄将山压低了眉宇,眸光沉静而寒冷,定定地看着目极之处的北狄大军。 北狄人静默地站在原地,一点要动身的意思也没有。 “这是做什么?”戚蓦尘皱起柳叶似的眉毛,“我们一路上坚壁清野,北狄胡儿若想赖着不走,拿什么跟我们耗?” 薄将山突然开口了:“他们在等。” 戚蓦尘瞪眼:“等什么?” 薄将山沉默不语,他若是能想到,也不至于在这里干耗。 北狄人,北狄人,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周琛突然出声下令:“神机营,兴,神威大将军。” 传令兵唰然亮出令旗,传达了周琛的指令。神机营当即动作起来,铁靴霍霍,机括当当,十几尊铁炮抬高角度,声威凛凛,令人震惧。 戚蓦尘惊道:“这还隔着四千步左右,火炮的射程哪有这么远?” 周琛笑了笑:“你知道,北狄人不知道。” 当年周泰血洗草原,统一漠北,神机营火/炮功不可没。西域各国至今都尊称周泰为“风克勒”,意思是掌握暴风的君主。十几尊神威大将军抬起炮口,那场面的震撼程度可想而知,对面的北狄大军立刻有了骚动! 咻——咻——咻! 北狄大军的战阵之中,突然腾起了黑压压的鸟群! 鸟? 不,不,不是鸟群!那是一块块投掷物,仿佛寒鸦一般掠上天空,密密麻麻地缀成一片云浪;它们抛至巅顶,又急速下坠,像是密集的雨点一样砸向大地!! ——什么? 这怎么可能? 北狄人居然有这等工艺,可以隔着四千步距离,将投掷物直接砸到大朔的战阵里?! “……”周琛脸色大变,“这是,这莫非是‘天工开物’?” “啊?”戚蓦尘莫名其妙,“那是什么玩意?” 戚小将军没听明白,但薄将山却反应过来了—— 太乙李氏!! 这是太乙李氏的工艺!!! 当年太乙李氏为何这等煊赫?那是因为李家人曾帮周泰坐稳了龙椅! 论兵权,关西张氏雄踞西北,天海戚氏威震东南,为何太乙李氏会从这两座大山中杀出,坐稳五柱国第一的位置? ——因为工艺!因为技术!因为先进! 太乙李氏的先祖,从炼丹炉中发现了黑/火/药;太乙李氏的后人,又造出了火神铳这等神兵利器! 而此次北狄人用的抛射装置,便是太乙李氏的秘密工艺,“天工开物”! “不对,不对,”周琛喃喃道,“这等装置,我也见过。它之所以没有装备我军,是因为根本投掷不了重物,没有什么实战价值……” 薄将山面沉如水:“——戚将军,投到军阵里的,到底是什么?” 这些投掷物如此之小,北狄人总不会天真到,觉得这种分量的坠物,可以给大朔军阵造成什么实质性伤亡吧? “……”戚蓦尘看了眼传令兵,匪夷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蜂蜜,是蜂蜜。” 蜂蜜? 周琛和薄将山对视一眼,两人俱是一头雾水: 这是在干什么? “天工开物”依旧在继续运转,北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投来蜂蜜。一小罐又一小罐,砸落在大朔的步兵大阵里,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戚小将军和倭寇对抗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被敌人的迷惑行为给整不会了,“难不成,这是投毒?” 这么明火执仗的投毒?周琛匪夷所思,若北狄人都是这种级别的弱智,他何必镇守关西如此多年? 薄将山脸色巨变,喃喃自语: “不,这不是……这不是给我们吃的。” 周琛悚然回头,与薄将山交换了一个惊惧的眼神,周琛何等聪颖,顺着薄将山的思路,也想明白了—— “撤!!!” 周琛不顾仪态,厉声喝令:“传令下去,全军撤离——!!!” 晚了! 黄沙滚涌,大地震颤,天地轰鸣! 沙漠里钻出乌泱泱的蚁群,好比一汪鲜血流溢在白瓷之上,密密匝匝的啮齿之声倾覆而来!! 这是漠北最恐怖的生物,钻骨行军蚁;人一旦沾上这种东西,就会被咬得只剩一张皮! 但行军蚁向来畏惧人多之地,尤其是声势浩大的军阵,它们向来只敢扑食落单的旅人…… 是蜂蜜! 是蜂蜜的原因,才惹得群蚁倾巢而出,直扑大朔方阵而来!!! · · 咚——咚——咚——! “意鹊,意鹊,”步练师霍身站起,“这是敲过了第几声?” 意鹊慌张道:“少东家,国安寺,敲了……九下钟。” 国钟九下? 这是王爷或者重臣的薨逝之礼! 步练师眼前一黑,勉强站稳了。 第49章 相国殒 朕乃天子 残阳像是一道巨大的伤口, 横亘在天的尽头;暮色仿佛千重万重的帘帐,低垂着渐次合拢。 上京城浸在血红的黄昏里。沉重悠长的钟声,自国安寺杳杳传来, 路过千家万户的窗台。 步练师面色苍白,双眼失神,定定地站稳了。 良久, 良久,良久,她缓缓低下头去,再问了一遍: “——谁战死了?” “相国, ……”意鹊战战地收声,“……他们都说,是相国战死了。” 薄将山战死了。 国钟九声,魂归故里。 · · 紫微城, 大明宫, 紫宸殿。 ——西北加急的战报像是一桩鬼故事。 黏着令箭的急报呈到皇帝御案上时, 犹自带着粗砺的黄沙和呛人的血气。殿中无一人说话,气氛安静得可怕, 只有大臣们相互传阅时,纸张翻动的声音。 这封战报是戚蓦尘亲笔所写, 被薄将山的爱宠昆山雪带出。据说这头忠心耿耿的白鹰,一头栽落在驿站之时, 身上已经中了一箭;它伏在地上轻微地抽搐了几下, 便再也没了生息。 步练师不由得想起,这只威风凛凛的大鸟,喜欢停在窈窈的摇床上,歪着头盯着小女婴看。 昆山雪是一只很拽的鸟, 步练师的鱼干它是绝对不吃的,搞得步练师非常没面子;偏偏这昆山雪像狗一样,围在薄将山脚边讨吃的……步练师更加觉得面上无光,连带着薄将山也要看她脸色。 薄将山大呼冤枉:“薇容,这是一只鸟……” 步练师不讲道理:“关你鸟事!!” ……如今昆山雪,居然也死了。 小戚将军这般写道,大军在亓那古城遭遇北狄铁骑,北狄利用蜂蜜引出行军蚁,大朔将士一旦沾染此物,立刻会被咬成一张人皮。几只行军蚁钻进周琛的左手,不消片刻,他的手臂便被吃空了。 周琛自断左臂。秦王殿下在谈起恋爱来磨磨唧唧,在正事上倒是格外果断狠绝。 大朔军阵死伤惨重,北狄铁骑乘胜追击,情急之下周琛只能下令,大军撤于亓那古城废墟之中。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行军蚁无法进入古城废墟,但北狄人可以——北狄铁骑三次突袭,大军伤亡极重,恐有全军覆没之危。 这时薄将山拿了主意。他亲自率兵突围,就近去搬援兵。 步练师睫毛发颤,闭上了眼睛。 她拿着的是战报,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作为大朔朝臣,她必须有勇气读下去。 步练师睁开眼睛,强迫自己读下去: 薄将山鸡鸣时分突围,在北狄包围圈中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配合上神机营的远程火力掩护,薄将山部队顺利地突破重围,前往就近的安息府借兵来援—— 然而,薄将山没料到的是,安息府叛变了! 安息府将帅斩下了薄将山的首级,献给了北狄挛骶邪大可汗!!! 消息转瞬传至亓那古城周遭,北狄铁骑的包围大军。北狄人放声欢呼,立刻鸣镝告知,避缩于亓那古城内的大朔残兵,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薄将山死了! 你们的尚书省左仆射,当年叱咤沙场的薄都尉,已经被朔人杀了! 你们、不会有、援兵了!!! · · 他死了? 步练师手持战报,双眼无焦,默立良久。 ——哦,他死了。 · · 薄将山身首分离,周琛重伤濒危,戚蓦尘接过了帅旗,扛起了大朔残军的指挥。 戚小将军的字迹潦草凌乱,笔锋犹劲: “事已至此,末将无泪空流。华容愚钝,不知生路何处。然大朔残军三千,皆是血性儿女,岂能乞降于蛮夷……” 步练师的手指轻轻地发起抖来。 “末将自当先锋,血祭漠北大捷。” “他日关西平定,山河无恙,百姓如闻金风震铄,自是我等铁甲残躯,九泉之下,为国庆贺。” 紫宸殿里,鸦雀无声。末了不知是哪位大臣,沉沉地叹了一声唉。 · · “——阿容!!” 步练师走下丹墀之时,人似乎被魇住了,脚下差点绊了一跤;言眉及时伸出手去,勉力扶住了她:“阿容?” 步练师依旧低着头,冕旒垂珠好一震颤动,遮住了她的表情。 言眉能感觉到步练师的手指,她的手是这么的冰凉,紧紧地攥住了言眉的手,像是溺水的旅人抓住了浮木;步练师应该是哭了,她的眼泪是那么的烫,言眉感觉自己手背都被烧出了几个孔洞。 言眉颤声道:“阿容,阿容。……” “……”步练师张了张颤抖的唇齿,“阿眉,……我,我怎么,我怎么什么都做不了?” 她站在这权力巅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总以为天下之事,在自己面前,定有转圜之机。如今这一迭战报传来,生死阴阳早已落定,步练师这才发现,自己是何等的无能为力。 她只是内政之臣,并无熊韬豹略。关西战事胶着复杂,步练师连看明白都很难做到,更别说插手其中…… 步练师双耳嗡嗡作响: 我怎地如此没用? ——我与闺中妇人,究竟有何区别? 言眉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冻住了,她的嗓子里像是梗着一块寒冰,久久都发不出声来。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无坚不摧的步练师,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薇容,”言眉喃喃道,眼泪簌簌而下,“你做得很好了,你已经……很强大了。” 步练师恍惚问道:“我该怎么办?” “……”言眉只能摇头,她伸出手去,与步练师五指相扣,“我们一起,我们……我们是一起的。” · · 建安巷,言府,小祠堂。 言眉站在言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垂眼冷冷地看着供桌上的长剑。 剑身修长,花纹明晰,一面蛟龙腾飞,一面凤凰展翅。北斗七星点缀其间,对应天之星象;恢弘皇气顺着刃尖流淌,在剑锋处眩开明锐的十字光。 此为,“尚方剑”。 皇权特许,先斩后奏。上打昏君,下斩乱臣。自大朔开国以来,尚方剑共有三把,这其中一把,便供奉在世代忠良的言家。 “言盈盈不肖,委身权贵,自甘堕落,乃言家大耻。” 言眉跪立在蒲团之上,双手抬起尚方剑: “今国有难,特请此剑,以证吾道。” · · 长乐十六年,北狄越过长城,进犯大朔西北。西北战况胶着,战线犬牙交错。 朔朝北伐大军,大败于亓那古城。因为安息府阵前倒戈,尚书省左仆射薄将山被斩,北狄人悬挂其首级以慑天下。从此大朔接连兵败,北狄铁骑势如破竹,一路攻向帝都上京。 长乐十七年,北狄大军列阵掖水,刀光如云,箭矢成林,直逼上京而来! 紫微城乌云罩顶,太微城静如坟冢,上京城人心惶惶。 静、静、静。 很多人都在想,大朔朝的国命,是不是要尽了? · · 猛风躁动,重云压城。 步练师面色如常地在太微城当值。 中书省鸦雀无声,舍人们面面相觑,都默默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起码是穿着官袍死的。”中书侍郎倒是看得挺开,这个胖大人向来都是乐天派,“哎,九泉之下,我们说不定能碰见林尚书……”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好笑么?” 中书侍郎讪讪地收声:“哎……” 步练师以袖掩口,笑了起来。中书侍郎和中书舍人们面面相觑,都跟着大笑起来,其中更有鹤发白须的老夫子,不顾仪态,纵声大笑,双目饮泪。 文死谏,武死战。太微城的这群文臣,最硬的也只剩下一身骨头了,到底有什么好怕的呢? …… 幼娘进来的时候,璎珞正命令侍女,把白绫悬在房梁上。 若是上京失守,帝都沦陷,北狄入城,璎珞便悬梁自缢,捍卫周皇室最后一线尊严。 “——‘士死国,妇死节’。”璎珞冷冷地皱着眉头,“本宫虽然下嫁沈家,但仍是大朔的公主。你不必多事。” 幼娘错愕片刻,露出一个笑来,温婉又谦和:“幼娘不来和公主说这些。” 幼娘侧脸抬手一招,身后仆人次序而入,呈上清一色的兵器: “幼娘是特地来知会公主,沈府已经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璎珞愣了愣。 璎珞扭过头去,闷闷道: “……我好像知道,沈钧那厮,为何这么喜欢你了。” …… “娘!娘!——” 周瑾急急地追了出来:“母妃!!” 戚英银铠披挂,铁靴霍霍,倒提长/枪,朗声怒道:“不必再拦我!!我戚家儿女,浪里白龙,哪里做过缩头乌龟?!都说北狄胡儿善战,那我戚英亲自去会会!” “不是,不是,”周瑾急得直咬舌头,“儿臣是说——” ——吱呀! 吴王府大门霍然敞开! 戚英和周瑾齐齐一愕,一同转过头去。吴王府仆从率先反应过来,齐齐跪了一地: “吾皇万岁万万岁——!!!” 周泰站在门口,脸色淡漠,负手而立: “爱妃,要去哪里?” 戚英身着战甲,不必下跪。她看着周泰,声音嘹亮,不卑不亢地答了: “自是去杀胡虏!” 杀一个赚一个,杀一双赚一双! “不错。”周泰笑了起来,伸出手去,“正好,我们同路。” 戚英陡地一静,面色愕然,怔怔地对上了,天子含笑的目光。 戚英恨了周泰太多年,怨了周泰太多年。 以至于戚英自己都忘记了,当年在皇家围猎上,她戚英一马当先,是天子策马直追上来,把一朵石榴花簪在她的鬓角上。 当时的周泰,潇洒恣意,明朗张扬,还真像一头蛟龙,能破长风万里浪: “巧了,戚少帅,你与朕同路!!!” 他大笑起来,挽弓射箭,射落了天上的飞鹄。 当时戚英还是个少女,心说皇上确实有匹好马,这马蹄踏得真快,都快把她心跳踩碎了。 ……哦,是了,是了。 戚英心中恍惚,是她恨了太久,以至于都忘记了,她戚英曾经爱过他。 戚英伸出手去,握住了周泰的手。 “——陛下,”戚英低声道,“北狄十万之众,上京兵力空虚,此战必不可胜。” · · 周泰垂眼,眸光窅深,定定地看着她。 戚英愕然道:“陛下?” 周泰突然低下头去,亲了戚英脸颊一记。 ——周泰发起神经病来,比薄将山还要突然。戚英错愕万分,要不是手腕还被周泰攥着,她已经转身想跑了:“……” 戚英恼羞成怒道:“陛下!!” “爱妃,宽心。” 周泰淡然一笑,气度从容安定: “——‘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兵不血刃,远迩来服,才是大朔天子要做的事。” · · 长乐十七年,永安帝周泰,携贤妃戚氏,率五位重臣,亲临掖水南岸,直面北狄十万大军。 朔史记载,当时周泰一人上桥,与挛骶可汗会晤,斥责北狄不守信义。 当时上京兵力,仅有千余之众;而周泰面对十万北狄铁骑,硬生生地骂出了百万雄师的底气。 步练师正在五臣之中。彼时步练师与同事对视一眼,各自掏出了备好的早点,边听边吃,神色悠哉。 周泰骂累了,抢了步练师一个烧饼,张口咬了一大块,在道德制高地指指点点:“挛骶邪,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挛骶可汗:“……” 这一代的北狄人,对大朔天子周泰,那是刻在骨里的畏惧。先前周泰率兵亲征北狄,火神铳横扫整个草原,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风克勒”之名威震四方……这些风云往事,根本不遥远,也只是十几年前。 如今周泰宝刀未老,锋芒遍隐,更先威严。 挛骶可汗站在历史的转角,面对天子的凛凛声威,不由得惊疑起来: 周泰的底气是什么? 俄顷,四面八方,鼓角齐鸣,声若奔雷! 援军接踵而至,风樯阵马,云涌飙发,似有百万雄兵,向掖水北岸包围而来! 如果此时,挛骶可汗头脑冷静一点,或是他并不是这么惧怕周泰,其实并不难发现,这些援兵加起来,也不过是北狄铁骑的零头。 但是挛骶可汗偏偏惧了。 北狄大军偃旗息鼓,收兵整顿;周泰咬着烧饼,扭头回了上京。 戚英一背都是冷汗,她见过多少大场面,此时也是后悸不已:“陛下,北狄人当真会撤兵?” “会撤兵,会议和。”周泰镇定自若,悠容淡逸,那般惊险的表演,天子额角竟没有一滴冷汗,“若是北狄进献公主议和,那就嫁给瑾儿好了。” 戚英愕然道:“陛下怎地如此确定?” “——爱妃啊,”周泰大笑,“朕乃天子!” 天意?我意也! · · 【注】 *1:“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出自司马光《资治通鉴》。 *2:“兵不血刃,远迩来服”出自《荀子·议兵》。 第50章 【特别篇:白头偕老】 一地鸡毛…… 天启十一年, 漠北大草原,回亓那王庭。 薄将山笑得没站稳,索性蹲下去接着笑:“哈哈哈哈哈哈。” 步练师恼羞成怒, 一拍小弯刀:“你再笑!!” “……不笑了,不笑了,”薄将山摆摆手, 还是没忍住,“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步练师怫然大怒:“薄止,我这个秋天都不与你说话!!!” 步练师怒气冲冲地走出汗帐,——俄顷又拐了回来, 把特意留给薄将山的嫩羊腿,揣进怀里收走了: 就不给你吃! “爹,”窈窈的马这才迈过岗哨,闻声往汗帐方向骑来, “你怎么又去招惹娘?” “你娘分不清马肉和鹿肉, 被波斯人骗钱了哈哈哈哈哈哈哈。”薄将山格外快乐地捡起小弯刀, 从烤羊上切下一块肉来,“——闺女吃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窈窈眯着眼睛, 面色冷淡:“……” 这老男人的快乐还真简单。 秋高气爽,风和日丽。鹰隼直冲云霄, 羊群漫遍草地,又是一年秋季。 · · 步练师一上年纪, 就格外记仇起来。因为薄将山嘲笑她——嘲笑了一个下午——她被波斯奸商骗钱的事儿, 步练师愤怒地写进了记仇本里,整整半个月都没搭理薄将山。 薄将山探过头来:“媳妇儿?”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坐在胡床上,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 近来草原步入深秋,是步练师最忙的时候。在草原上过冬可大有讲究, 粮食、布匹、牛羊都要细细盘算,步练师身为回亓那大族母,根本没心思搭理这男的。 “滚,”步练师抄起玉如意,顶着薄将山眉心,把人叉了出去,“我做正事。” 薄将山蹭过下巴来:“薇容,薇容。……” 他压低嗓子唤过来,明目张胆地对人下蛊,听得步练师心还乱着,腰肢先软了。 步练师啧了一声,倒是没过多抗拒,皱着眉打着算盘。薄将山得寸进尺,整个人凑了过来,他手指上戴着珊瑚、玛瑙、翡翠指环,硌得步练师很不舒服:“手拿开!” 薄将山捏了一把:“哎,薇容,你好软。” 步练师匪夷所思地看了薄将山一眼:“你是第一次摸我是吧?” 你这人怎么越老越肉麻? 薄将山:“……” 步薇容,你比筷子还要直。 薄将山手不老实,步练师被闹得不行,放下算盘和他胡闹到塌上去。 “——咦,”步练师扶住他肩膀,“你晒黑了不少。” “这漠北哪比上京,簸箕大的日头,白玉京也要晒成黑玉京了。”薄将山唏嘘道,“薇容莫不是看我年老色衰……”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踹了他一脚:“我不做了,你给我下去。” 薄将山一手攥住了她的脚腕,一手揩着不存在的眼泪:“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步练师一阵恶寒:“……” 要是当年那个薄相国知道,他老了是这般德行,必是上赶着英年早逝! · · 步练师好奇道:“什么声音?” “啧,情歌。”薄将山坐起身听了一会儿,“是只孛乞斤家的小伙子,又去窈窈帐前唱歌了。” 步练师怒道:“小小年纪,谈什么情爱,建功立业去!” 不许早恋!! “——哎,”薄将山重新躺回被里,“能娶到回亓那的公主,也算是一种事业有成啊。” 步练师看着薄将山。 薄将山拉下脸色来:“薇容,你再提把窈窈嫁去大朔东宫的事,我现在立刻跟你翻脸。” 步练师执拗道:“……我步家女儿,总得回中原成家的。” 薄将山霍然起身:“步薇容,穿衣服。” 步练师愕然道:“你做什么?” 薄将山怒道:“跟你吵架!夜里凉,你把衣服穿上再跟我吵!” 步练师大怒:“我偏不穿!!” · · 折腾了大半夜,薄将山也困了,怀里人动了动,步练师黏黏糊糊道:“相国?” 薄将山帮她把乱发别到耳后去:“薇容,我们不在大朔了。” “你要回大朔看看么?”薄将山低声道,“我去给周瑾写信,我就不回去了,你帮我去看看钧哥儿。” 步练师其实睡迷糊了,没听见丈夫在说什么。她又转了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口中喃喃道: “记得吃羊腿……特意给你留的……别被窈窈叼去了。” 空闻夜雪,梦枕浮生,人间安宁。 · · 【注】 *1:“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出自白居易《后宫词》。 第51章 金乌坠 东宫谋逆 距离周泰一人吓退北狄, 已经过去了整整六个时辰。 乌云罩顶,夜幕靡垂。 上京城内,明玉巷, 步府。 “少东家,少东家!”意鹊火急火燎地冲来后院通报,“少东家, 宫里来人传旨了!” 步练师本在灯下看折子,素黑长发泻了一头一肩,此时愕然抬起眼睛来: “宫里?” “对,是宫里的大公公, ”意鹊急道,“说是皇上突然降旨,要少东家赶紧进宫呢!” 这个时辰,周泰召她? 步练师柳眉一皱, 手上朱笔一顿, 在宣纸上滴下一颗墨来, 乍一看像是一滴鲜艳的人血,在步练师的视野里陡地坍弛开去。 珠帘哗然作响, 侍女陆续进屋,替步练师梳洗更衣。步练师眉头深锁, 眼瞳转动,虽说步练师在行兵打仗上没什么天赋, 但政/治嗅觉远远超于常人,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吊诡。 “意鹊,”步练师沉声问道,“这位公公,你可面熟?” “……”意鹊眨了眨眼睛, “这,这倒是不认识。” 步练师心里疑云大起:不认识的公公? 周泰连夜召她进宫,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像是步练师这种进紫宸殿跟进自己老家一样的股肱重臣,帝王如果半夜批折子批郁闷了,或者干脆是夜里睡不着觉想找人唠嗑,多半都会传亲近大臣入宫召对。 是以,周泰身边的大公公,意鹊都是能混个眼熟的。 这会儿局势特殊,风声正紧,周泰应该在头痛国防外交,怎地还叫了个面生的公公,去传内政大臣步练师? 周泰这会儿还有闲心跟她聊么? “少东家,少东家,”意鹊赶紧反应了过来,知道步练师在担心什么,“……圣旨可作不了假呀。” 步练师淡笑一声,有一些事情的幽微,越靠近权力中心就越清楚。比如说步练师自个儿,她坐在中书省第一把手的位置上,就有能耐去捏个假圣旨出来——只不过假传圣旨,乃夷九族的大罪过,步练师不会去做而已。 然而抗旨不遵,也是谋逆大罪。 老嬷嬷奉上一奁钗环,请示步练师想要戴哪一个。 步练师沉吟片刻,随即吩咐道: “当年薄止送我的朝凤钗在何处?就要那一支。” 老嬷嬷小声提醒道:“少东家,那是故人旧物啊……” ——死人的东西,很不吉利的,自然是收起来了。 “我就是要让这死鬼,”步练师脸色淡淡的,语气里还噙着一股笑意,“在黄泉底下好生保佑我。” · · 薄将山其人的审美,非常的“领导”——又大又红又显眼的东西,薄相国就比较喜欢。 这只沉甸甸的五阳朝凤垂珠钗,就是先前步练师怀着窈窈的时候,他往步府上送的名贵首饰之一。 悲剧的是,步练师的审美,也非常的领导……两位领导狭路相逢,也算是一种意义上的般配。只是她为官向来清廉,步府又常常救济贫民,这种又大又红又显眼的首饰太贵重,步练师压根没银子买。 是以,薄将山赠此物,正合步练师的心意。 世事无常,生死有命。薄将山身死西北后,意鹊害怕步练师睹物思人,小心翼翼地把跟薄将山有关的东西,都仔细地收了起来: 那天国钟九下,相国死讯传京,步练师在书房静坐了一夜,一早便若无其事地上朝。她风轻云淡,谈笑自若,除了鬓角斑白之外,与他日并无任何不同。 她可是步令公,国家柱石,社稷重臣,哪能作小儿女态? 但是她鬓角都白了呀……人一生能有几个人,值得为他白了头发呢? 意鹊知道步练师心里一定万分难过,千般苦楚,百倍折磨: ——也不知这要强的少东家,主动提出戴那朝凤钗,心里得经历怎样一番惨痛,才能说出那样云淡风轻的揶揄来。 · · 步练师淡声道:“意鹊。” 意鹊连忙应声道:“少东家,奴婢在。” “……”步练师看了她一眼,眉眼素冷得像是细雪,“意鹊,你跟着我的年月不长,但你是我身边人里,最能让我信任的。” 意鹊面色愕然,随即惶恐跪下:“少东家……!” “你精明能干,也忠心为主。”步练师垂下眼睫,看着意鹊的眼睛,“幼娘虽说对我也忠心,但是她也会为自己打算,知道怎么才能利用我和薄止,攀到沈家的高枝上去。” 意鹊小声辩解道:“幼娘并无这般心机……” “你能看出来的事,”步练师笑着打断她,“我也能看出来。” 意鹊大为惶恐,连连磕头:“幼娘也是心慕右丞,顺势而为,虽说动了些小聪明,但对少东家还是忠心耿耿的!” “我没有责怪幼娘的意思。”步练师摇头,“我是说,能为自己打算,是件好事。意鹊,你跟在我身边,是想要什么吗?” 意鹊心里震骇无比,少东家不过是半夜要入宫罢了,这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怎么今天这一出,少东家像是…… ……像是知道自己回不来了一样? 意鹊泣道:“少东家这话就说得太生份了!意鹊不过是个山野弃妇,少东家见我可怜,才收留我的,我哪里敢有其他念想?王五伤透了我的心,我这辈子也不肯信其他男人了,只想一辈子伺候少东家!” 步练师突然倾身过来,按住了意鹊的肩膀! 步练师戴着镶金嵌玉的护甲,这是女臣位阶尊卑的证明,此刻扣在意鹊肩膀上,冷得像是一把铁镊子: “意鹊,我把窈窈托付给你,我要你护她安危,保她周全,你答不答应?” 意鹊睁大了泪眼,随即点头道:“少东家的吩咐,奴婢万死不辞!” 步练师冷冷逼问道:“如果你死了呢?” 意鹊发狠地皱着眉头:“奴婢就算还剩一口气,也会给小姐找个好出路!” 步练师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 “——意鹊,就冲你句话,我们便是姐妹了。此次进宫,凶多吉少,若我身死,你便是窈窈的母亲;你抚养她到成人,便算是对得起我了。” 意鹊浑身一震,如遭雷击,愣愣地看着步练师: ……少东家,这是在,托孤吗? “接下来,你记好,字字都不要漏。”步练师眉头深锁,眼眸如星,“按照我说的去做——” “你保我女儿一条性命,我保你一世富贵无愁。” · · 步练师穿毳冕,衣宗彝,裳黼黻,一身烟罗重紫,七旒冕坠五彩玉,好一个高华雍容的庙堂公卿。 步练师接到圣旨,本来还是心起疑云,然而幼娘的信鸽连夜捎来密信,她便全明白了。 幼娘的密信写得很草很急: “圣急诏钧入宫” ——沈逾卿也接了连夜突传的圣旨。 那就说明这圣旨不止一个,很可能整个上京的大人物,都收到了一模一样的圣旨! 圣旨突召众权臣连夜入宫,步练师已经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 皇城大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今玉玺,到底在谁的手里? 掖水北岸,北狄虽惧,却不撤兵,又是在等待什么? “……少东家,”意鹊红着眼睛嗫嚅道,“能不能不去了?” 推说身体抱恙,只是拒绝一次传召而已;皇上如此器重步练师,应该没什么事吧?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谁都可以不去,但是她必须去! 如今山河已破,国难当头,舆图恐有换稿之危,社稷恐有覆灭之险。此时上京皇城又生急变,她怎么可能当那缩头乌龟? 她得去! 她一定要去! 她必然得去看看,到底是哪位乱臣贼子,搞出这等风浪来! “……少东家,”意鹊低声道,“要再看一眼小姐吗?” 步练师浑身一震。 女儿是她唯一的软肋。一提到窈窈,步练师又恐惧起来,她也是一介凡夫俗子,她怎么会不害怕呢? 她害怕自己一去不回;她害怕自己看不到女儿成大;她害怕自己再也听不到窈窈唤她娘亲…… 步练师反手摸了摸那柄朝凤钗: ——当时薄将山身死之时,不知有没有想过窈窈呢? 是了。 步练师心里一哂,薄止此身以许社稷,何来应许这段儿女情长呢? “不见了。”步练师面色冷漠,语气决然,“我先是大朔重臣,再是窈窈生母。” 她抬步上了轿辇,再也没有回头。 · · 长乐十七年,东宫谋逆,太子造反。禁军与叛军厮杀震天,血染紫微城,火烧大明宫,史官称为“长宁之变”。 逆贼周望,假以圣令,诏重臣入宫;群臣被诓入殿后,周望大兴招揽,顺应者生,不服者斩。 乌云罩顶,狂风乱起,砂石飞溅。 皇城静默,宫墙依旧。重重叠叠的琉璃瓦,冷眼瞧着这世间,最寻常不过的一次皇室操戈。 · · 步练师被叛军挟到含元殿时,士卒正拖拽着一道血淋淋的人影,汉白玉上呈出一条惊心动魄的血痕来。 诸位重臣皆是脸色苍白,惊骇万分,齐刷刷地看向步练师。 步练师认出来了那血葫芦是谁,悲哀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那是当今御史大夫。 那位刻板正直的老爷子,总爱瞪着一双鹰眼睛,在殿前纠察百官的仪容错处。 是了,周望这般不忠不孝,第一个跳起来大骂的,肯定是御史大夫…… 步练师撩起眼皮,冷冷地看向前方。 太、子、周、望! ——逆贼!!! 周望负手而立,眼神寒冷,表情微笑: “本宫还以为,要见到令公,得花上一般功夫。” 步练师这等机敏聪慧,事前定会察觉不妙,周望本以为她不会进宫——不,也能这么说,步练师这般聪明,定是能猜到,若是她不现身,周望会怎么找到她: 从她的挚爱亲朋、故交好友、步氏亲族里,一个、一个、一个地杀,直到步练师人肯出现为止!! 是以,步练师大大方方地出现了,省得周望再走一道血腥的过程。 步练师淡淡地觑着周望。 薄将山生前,与周望是好友。周望高大英俊,气质阴冷,与薄将山,确有几分相似。 如今周望起兵谋反,控压群臣,凤眼里尽是血丝,神态反而呈出一股愉悦来,整个人像是从地府里爬来的恶鬼,疯魔无比,癫狂如斯。 他怎么能不快意? ——周望谋反之心多年,筹谋此刻已久,如今事成过半,他怎么能不快意? “今日有劳令公,”周望笑道,“请您亲自秉笔,写传位诏书。” “陛下在哪里?”步练师寒声道,“按大朔礼制,传位诏书,当由……” 周望叹息道:“杀。” ——唰! 刀光掠起,恍如雷霆! 叛军手起刀落,一位中书舍人,身首当即分离,飞血直溅蟠龙大柱! 步练师脸色一变,厉声急道:“周云讫!你这般残暴不仁,还想令群臣臣服?!!” 周望半身染血,朗声大笑,形容癫狂: “步薇容,你倒是告诉我,我今日所作所为,与我父皇有何不同?!!” ——当年我的好父皇荣登大宝,不也是血流千里,天下缟素?! 他不残忍?他不冷酷?他不暴虐? 我的好父皇,当朝天子,杀的人那才叫多!!! 我的母后,周泰的发妻,被他逼得自缢而死! 我的外祖父,周泰的恩师,被他一杯毒酒赐死!! 我的母族,当年全力扶持周泰上位的太乙李氏,更是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而我—— 我,太子,周望,周泰的长子,当朝天子的骨肉。 被他逼得与兄弟相争; 被他逼得与亲朋内斗; 被他逼得冷眼旁观李家的衰弱,更被他逼得连自己母亲的丧事都不能痛哭!! 周望看着步练师的眼睛,笑容愈发地快意放肆: “步薇容,你的祖父,也是被他逼死的,你忘记了?” 当年步九峦,怒斥逆贼周泰,既而拔剑自刎,你忘记了? · · 步练师看着周望,眼底发红,嘴唇颤抖。 她嘶声道:“太子殿下。” “我们儿时一同在紫宸殿……陛下教我们如何处理政务,如何批改公文,如何应对群臣……你忘记了吗?” 周泰教你治国,周泰教你理政,周泰教你如何斡旋在世族之间,周泰教你如何平衡好各方利益,周泰嘱咐你要成为一个贤明仁慈的君主…… 你都忘记了吗? 太子殿下,你忘记了吗? 周泰是你父皇啊…… 是他牵着你的手,是他带你迈入朝堂,是他带你见识这权力巅顶的风光。 他是你父亲啊,你难道忘记了吗? 周望逐渐安静下来,像是淋着冷雨的猛兽,形容狼狈,戾气深沉。 “步薇容,你不必拿父君之情压本宫。”周望双眼血红,逼视着步练师,“若是有来生……我不愿生在帝王家。” 我不愿当这个东宫太子,我也不愿做周泰的儿子。 步练师心底一寒,怆然闭眼。 周望走近步练师,垂首耳语道: “我与薄止,是手足之谊;我与盈盈,是夫妻之意。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动你的家人……只要你向臣服于我。” 听到薄将山和言眉之时,步练师的眸光,水一样晃动了一下;随即她平复心情,面如寒霜,冷笑连连: “做梦!” · · 周望没料想到步练师,竟也是这般顽冥不化,不由得怫然变色,低声怒吼起来: “愚忠!!!——步薇容,别为难我!我不想再杀一个栋梁之臣!!!” “哈。” 步练师怒极反笑 ,好似金刚怒目,眸光灼灼如火,直直烧到周望心底: “我步薇容,一生只忠于大朔!谁当皇帝,我步薇容并不关心!” “但你看看你干了什么?!!”步练师厉声断喝道,全殿的火烛都随之颤动,“若是我猜得不错,宫里这点兵,不是你周云讫造反的底气吧?——你挑在这个时候,不就是为了和北狄人里应外合!” “北狄蛮夷,狼子野心!你以为挛骶可汗,会助你登上皇位?!——大错特错!!!北狄人进宫的第一件事,便是把你杀了祭祀狼神! “从此大盗移国,朔朝覆灭,大朔的江山就是挛骶的江山,大朔的万千儿女,便是挛骶的异姓奴仆!!! “——这是亡族灭种之危,岂是你一家一姓之恩怨?!!” 步练师声嘶力竭,气鸣自促,胸膛好似怒发的火山: “我大朔千万儿女,岂会引颈待戮?到时候,自是文死谏,武死战,士死国,妇死节!” “周望,你给我看好了,这天下的亡国之难,这江山的灭顶之灾,都是因为你引狼入室!到时候,你我皆入黄泉之下;我倒要看看,你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 · 静、静、静。 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含元殿前血迹斑斑,步练师的怒斥回音不绝,周望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殿下,还来得及。”步练师哑声道,“你此时回头,还来得及。” 周望闭上眼睛。 来不及了。 事到如今,一切,都来不及了。 此时的北狄人,已经通过他给的密道,在京郊现身;那条密道经过秘密挖掘,早已不是能带走白有苏一人的羊肠小径,它可以陆续通过十万大军…… 来不及了。 都来不及了。 就算步练师说的是真的,那又怎么样? 周望已经一无所有了,这天下人的生死,与他又有何干? 大家一同死去,倒也不失圆满!! “一派胡言!”周望睁开眼睛,眸光寒冷无比,“来人,割去令公的口舌!” · · 叛军左右听命上前,中书侍郎大声叫道:“你怎么敢——!!!” 这位和气的胖大人,像是一头发怒的野牛,恶狠狠地冲撞向叛军! 步练师大惊失色:“谢大人,不妥!!!” ——能在周望身边待着的叛军,那必是高手中的高手;远不是你我这等身手,可以轻易反抗的!! ……滴,答。 步练师瞳孔骤然一缩:“……” 晚了,晚了,都晚了。 中书侍郎的胸腑上,探出一道凛凛的刀尖来。 步练师踉跄着倒退一步,眼里浮出晶莹的泪光。 中书侍郎看向步练师,一张和善的圆脸上,满是疼痛的冷汗;他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但只呕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 步练师颤声道:“谢大人,谢大人……” “……”中书侍郎嘶声道,“令公,你看我……” “像不像……林尚书啊……?” 他步伐一晃,轰声倒下,恍若山崩。 步练师怆然坐倒,泪如雨下。 . . …… “起码是穿着官袍死的。”中书侍郎倒是看得挺开,这个胖大人向来都是乐天派,“哎,九泉之下,我们说不定能碰见林尚书……” …… · · 含元殿内,鸦雀无声。 所有重臣,缓缓站起。这些人,皆是当朝泰斗,皆是一国柱石。有年轻的,有老迈的;有愤怒的,有悲伤的;有凛然的,有瑟缩的。 但是都站了起来。 “逆贼,”秘书省大监明玲慢声道,“这间含元殿里,只有大朔的臣子,没有鄙陋的小人。” 周望沉默片刻,安静得像一具死尸;但他随即笑了起来,笑容癫狂,形容疯魔: “好、好、好!!!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一个正人君子!好一个社稷砥柱!”周望像是在大笑,又像是在大哭,“你们这些贤臣,忠臣,直臣……怎么在我李家冤声震天、亡魂无数时,没有一个站出来的?” 他笑得全身发抖,伸出手指,一个个点过去: “你们这些人,谄媚我的,讨好我的,见风使舵的,落井下石的……你以为我都不记得了?我冷眼瞧了朝堂二十年,你们这些人的嘴脸,在我眼里早就穷形尽相!!” “少在我面前装正人君子!!!” 周望笑得声音嘶哑,恍惚间有了哭腔: “你们还真以为……我不敢把你们全杀了啊?” 周望扬手一挥: “动手!——步练师最后一个杀,我要让她好好看着,每一个人的下场!!!” 一道女声突然喝来,纤细娇嫩,恍若黄鹂急鸣: “且慢!” · · 步练师回头望去。 暴雷如锣,瘦雨如针。大雨弥天下,染血宫阶上,静静地立着一道窈窕的身影。 ——言眉。 言眉的神色比这场大雨还要凄冷。她脱簪披发,一身缟素,倒提着一柄明黄色的长剑,整个人就像是一道孤冷笔直的剑锋。 是言眉。 言家儿女,才有这般,凌然之态。 周望眼皮一跳,脸色兀地沉下来: “盈盈,你来做什么?” 唰——! 言眉猝然抽出长剑,剑身掠起一道惊电,乍然间像是一道奔雷扫过大殿;这是一柄绝世的好剑,这是一把御赐的宝剑,此乃—— 尚方剑。 上打昏君,下斩佞臣。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盈盈,你不会用剑。”周望沉声道,“快点放下,别割伤了自己……” 言眉手提此剑,向他走来。 叛军见状,唰然亮出兵器,凛凛对着言眉。 周望扬声道:“别伤着她!” 言眉视眼前刀兵为无物,径直撞上叛军的刀口;叛军听从周望的命令,只好让开了一条路。 言眉静静地向周望走来。 周望看着言眉的眼睛,神色震惊又茫然:“你要杀我?……就连你,也要杀我?” 言眉冷冷地看着他。 周望猝然上前,劈手夺下尚方剑。他的身手太好了,言眉在周望面前,根本毫无反抗之力,只能被他攥着手腕穴道,吃痛地跪倒在地。 周望把尚方剑随手一扔,用力掐着她的脖颈,迫使她看向自己: “盈盈,盈盈,你也要杀我?——你也要杀我吗?!!” 言眉艰难地看着他,神色却是无比的讥诮。 喀地一声,言眉修长白嫩的脖颈,发出一声不堪承受的脆响;周望被她的神情激怒了,下手都没有了轻重,嘴里却是最温柔的语气:“盈盈,盈盈,我心爱的盈盈……” “太子殿下——!!!” 传令兵急急冲上殿来: “吴王……吴王打进来了!” · · 史书并没有解释,周瑾是从哪儿,搬出来的救兵。 也许周瑾是未卜先知,前一天召来了兵马;也许周瑾只是碰巧,府里养了甲奴三千;也许周瑾……也许周瑾早就有谋反之心。 他和大哥周望的区别只在于,周瑾还忌惮着兵临城下的北狄 。 总而言之,贤妃娘娘戚英,风姿犹胜当年,她一马当先,长/枪如龙,率先杀来,怒声高喝道: “把薇容还给本宫——!!!” · · 含元殿前,杀声震天,碎血如潮,暴雨冲不去,惊雷盖不住。 叛军们纷纷抽身,与吴王战作一处。 周望扔开言眉,漠然起身,撩起眼皮,与远方的周瑾对视。 周瑾面无表情,立马原地,像是位失意的诗人,淋着这场凄神寒骨的深秋暴雨。 什么废物,什么天真,什么单纯……通通只是帝皇家,同室操戈的把戏。 周瑾咧嘴一笑,一字一顿道: “大、哥、再、见。” 周望瞳孔骤然一缩。 ——言眉扑进了周望的怀里。 · · 言眉不知何时捡起了地上的尚方剑,她带着这道凄绝寒冷的剑光,飞身扑进周望的怀里。 这是言眉第一次拥抱他,如此主动,如此决然,如此……真心。 以周望的身手,言眉的动作,其实无比地迟钝。 但是—— 这是言眉。 言眉终于愿意拥抱他,周望又怎么会躲开呢? 这是言眉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拥抱他。言眉把尚方剑刺入周望的心口,再用全身的力量把剑身撞进去。周望展开双臂,热忱地拥抱,自己最心爱的女孩。 “盈盈,盈盈,……”周望咳出一大口血来,“盈盈,我的好盈盈……” 言眉被他死死地圈在了怀里,浑身骨骼像是碎了一样地疼。周望发狠地抱着她,像是他只要不松手,就不会失去她: “盈盈啊……盈盈啊……” 言眉面色寒冷,眸光凛冽,无动于衷: “周云讫,我恨你,我恨毒了你。” 周望看着她的脸,呵呵地笑了起来。他已是强弩之末,嘴角漫溢出大股的血,但神色却畅快无比: “你最好……你最好一辈子,这一辈子都记恨我,老了……老了还要恨着我,哈哈哈哈哈哈……” 言眉冷冷道:“我不会的。” 周望一愕。 步练师突然反应过来,惊惶地大喊道:“拦住她!拦住她!快拦住阿眉!!!” 言眉反手拔出匕首,在周望惊恐的眼神里,往自己喉咙扎去! 她终于报仇了。 她终于,终于,终于做了,周望最恐惧的一件事: 让周望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这世间最后一个珍视之人,是怎么死在他面前的…… 惊雷奔涌,雨声磅礴,步练师的痛声悲呼,掠向乌云罩顶的上京苍穹: “阿眉——!!!” · · …… 眉儿快步上前,好文秀一小姐,此时竟不顾仪态,放声大哭起来: “——好你个步薇容,还知道活着!!!” 步练师笑着告饶:“哎别打别打……” “锤死你!锤死你!”眉儿一顿乱拳,好似猫猫打架,“老天爷算是长了回眼,道你也是不该死的!你这番重生,天大的事,也不知送封信来,我还是上朝时才知道的!锤死你锤死你!” …… “瑾哥儿可是我教出来的,”步练师矜持地一撩鬓角,从鼻子里哼出气来,“言端公,多夸夸,我就爱听御史夸人。” 言眉怒道:“呔!吃我砂锅大的拳头!” 姐妹相处就是活泼,转眼间两人又开始野猫打架,互相对拳。 言眉笑得花枝乱颤,滚到步练师怀里,口中叫道:“还是跟你待着舒心,我不去上朝了,你养我罢!” …… 步练师恍惚问道:“我该怎么办?” 言眉只能摇头,她伸出手去,与步练师五指相扣,“我们一起,我们……我们是一起的。” …… · · 步练师飞身扑去,捂着言眉的脖颈,抱着她跌跪在地。 鲜血如泉,迸涌四流。步练师怎么按着伤口,都止不住血,步练师惊恐无比,泪飞如雨:“太医!!太医——!!!” 言眉睁着眼睛,看着步练师,依稀是笑着的。 她伸出手来,钻进步练师的掌心。言眉真是小啊,步练师与她五指相扣,只感觉手里攥着一小块没有生气的寒玉。 步练师泣道:“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么傻的事? 你报复了周望,也痛罚了我啊…… “对不起”,言眉发不出声,艰难地比着口型,“对不起,是我”…… 一直以来,都是我,都是在通风报信。 是我把你的行踪,通通汇报给了周望,无论是你怀孕的消息,还是你亲自动身去晋州,调查春榜一案……你之所以身处险境,受制于薄将山,都是我,都是因为我。 都是我。 我言眉一生,罪孽深重,上愧于天,下怍于地,哪里有脸面,再苟活下去呢? “没关系……没关系……”步练师痛彻心扉,嘶声哭泣,“没关系,阿眉,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我知道你的苦衷,我知道你的难处,我知道你的不得已。我没有怪过你,阿眉,从始至终,我们都是好姐妹,我们不曾分离…… “不要离开我,”步练师哽咽难言,语无伦次,“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我恨周望”,言眉看着步练师,又像是看着远方,慢慢地做着口型,“但我更恨自己”…… ——我言眉这一生,最恨的是我自己。 言眉神思恍惚,走马灯旋转不休,她发现自己还是个小小少女,和步练师手挽着手,嬉笑打闹着绕过宫墙。 这一辈子,她的手绢没有被风吹出去;这一辈子,她没有遇见当时的东宫太子…… 好啊,真好啊。 她们五指相扣,并肩谈笑,影子交叠在一处。 我们一起,我们一起……我们是一起的,永远都不会分离。 真好。 第52章 金瓯碎 上京沦陷 入秋初雪, 寒霜重降。 大朔边境,玉门关,丝绸驿道。 “赫玛其玛, ”北狄老妇用肩膀顶开兽皮帘帐,把切好的羊肉与羊奶端了进来,“看在狼神的份上, 您不要与可汗置气,多少吃一些吧……” 赫玛其玛,在北狄语中,便是“首领夫人”的意思。老妇知道这位中原女子, 乃是可汗心尖上的人物,饮食起居都不敢有丝毫懈怠。 然而这厢房之中,只剩下了一条手臂! 啪! 杯碗盘刀摔了一地,老妇骇得连连退后:“狼神啊……” 这位中原女子, 长相文弱, 性格暴烈, 一路上不知逃脱了多少次,守卫们无奈之下, 只好把她的右手铐在了炕脚上。 然而—— 她居然用分食羊肉的小刀,把自己的手臂切了下来!!! “……”老妇想起可汗的死命令, 脸色与死人一般苍白,“赫玛其玛逃了!赫玛其玛逃了!!快把她找回来, 要是让可汗知道了……” 可汗一怒之下, 我们都得被剥皮! · · 挛骶邪抬起双眼,远眺上京,神色像是冰湖与冷月。 北狄王庭挛骶氏,在关西的传说里, 乃是魔神的子孙后代。挛骶邪长发雪白,恍如冰雪瀑;眼瞳深红,犹似丹砂血。他身形高大,体格剽悍,英俊强健,上京已是深秋寒夜,泼天的怒雨凄神寒骨,浇在他曝露的胸膛上,挛骶邪竟然也不觉得寒冷。 他不是柔弱狡诈的中原人。北狄挛骶氏,是魔神的后代,狼神的信徒,能在严冬里与巨熊搏斗的勇士。 挛骶邪并不是第一次来到大朔帝都。 当他还是小可汗的时候,曾经作为北狄的质子,来到这座陌生而繁华的城市。这里丝绸盈楼,这里珠屑铺街,这里的人用炭火把严冬烧成暖夏。当挛骶邪随着宫人走进紫微城时,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般恢弘瑰玮的地方,关西神话竟描摹不出它万分之一的雍贵神奇。 这里是整个东方的中心,这里是伟大帝国的心脏,这里是大朔王朝的上京。 在这里,挛骶邪失去了深爱他的阿姐; 在这里,挛骶邪遇见了他深爱的阿娴。 山海翻复,星霜屡变。如今挛骶邪身为北狄可汗,带着十万铁骑兵临城下,用血与火敲开上京华丽古朴的城门。 唳! 鹰声飚掠,猛禽飞降,一头白鹰落在挛骶邪的肩膀上。 挛骶邪收到讯息,唰然抽刀出鞘;刀身饮着一道凄厉的电光,猝然破开万万里的长风,刀尖直指向—— 日出东方,帝都上京! 挛骶邪站在暴雨之下,身处狂风之中,好似魔神亲临人世,浑身都缠绕着死意与腥气: “——杀。” · · 长乐十七年,东宫意欲谋反,勾结北狄异族;北狄人自密道出兵,直奔上京城下。 由此,“卫京之战”爆发。大朔举国震恐,四方府兵火速疾援,然而时节已入寒秋,大朔北境多处雪封冰阻,援兵迟迟不至…… 时间! 时间就是国命!! 若在日出之前,北狄攻下皇城,挟天子以令四方;那么江山易主,舆图换稿,胡人入关,整个中原都是北狄人的跑马场! 届时,大朔之人,无人有家;届时,大朔之人,无人有国! 所有人都是丧家之犬,所有人都是亡国之奴!!! 日出之前!在日出之前!就在日出之前! · · 此时,上京,太微城。 百里青无奈笑道:“又是令公的主意?” 与梧州抗洪那时一样,每一个仍在岗位上的官员,都会分发到一块刻着姓名的木牌。 “听到外边的声了没?毛焦火辣,城破那是早晚的事。”沈逾卿吩咐着下属,把尚书省的重要簿册,堆在天井里一把火烧了,“挛骶可汗一进城,定是直奔大明宫,届时挡在路上的太微城……” 太微城的官员,又能在北狄的铁蹄下,苟活几条性命? 所有还在当值的官员,一脚已经踏进阎王殿里了。 在手腕上系个记名木牌,就是为了方便家属认尸,死后不至于被野狗叼去罢了。 “……”百里青看向沈逾卿,“你不回家看看?” “——我就是从家里来的。”沈逾卿低头整理着书册,“我爹嚷嚷着要去守城,我娘忙着念佛诵经,我婆娘……” 沈逾卿想起了幼娘,表情不由自主地明朗了些: “她很好,我放心。” 百里青笑得很僵硬:“……” 有老婆了不起么!! “——”沈逾卿抬起眼睛来,“你是知道了?” 百里青懵然:“我该知道什么?” 沈逾卿定定地看着他:“你的生母并非百里夫人,乃户部尚书白有苏,你知道么?” 百里青不由错愕,他这点儿身世秘辛,薄家疯人院都知道。白尚书这么温婉娴静的一个人,年轻时竟有一段风/流/韵/事,百里青自己都不怎么能接受,他的生母居然是这么一个貌美如花的……尚书省同事。 但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谈起这一出八卦? 沈逾卿的神色很肃穆:“那你可知,你生父是谁?” 百里青当然不知道。 他对自己的出身没什么兴趣,也从来没想过借着他那个有权有势的娘,攀附上哪一门好差事。 能被相国赏识,在相国身边做事,百里青已经相当知足了。 沈逾卿闭眼。 ——薄将山在北伐之前,特意嘱咐过沈逾卿,“若到危急存亡之时”,就让百里青知道他的身世。 当时沈逾卿听得一头雾水,睡觉都在抱着老婆琢磨,什么是“危急存亡之时”? 现在看来,相国何等雄谋大略,料到北狄会攻进上京,大朔正在危急存亡之时。 若沈逾卿还是个小年轻,只会顾着崇拜相国的智谋;而今时不同往日,沈逾卿在宦海中浸泡日久,只感觉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寒冷。 在战火里摇摇欲坠的上京,好比一面巨阔无畴的棋盘,每一个人都是一颗棋子。对弈人正在静静地俯视着众生,一念之间便是一个人的生死,一家人的祸福。 相国,你真的死在,暴风雨的前夜了吗? 相国,是你吗,是你在下棋吗? ——那我们是什么?我们这些忠于你的年轻人,是你的棋子,还是你的工具? 沈逾卿不敢想下去。 他现在只能站在百里青面前,照着薄将山的嘱咐,一字不差地做下去: “你的母亲,是户部尚书,白有苏;” “你的父亲,是北狄可汗,挛骶邪。” · · 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战鼓声歇,兵戈声止。护城河里漫溢着鲜血,铁甲残躯飘摇着火焰,大朔的旗帜在熊熊烈火里,化为一抔死灰飘去。 像是这个王朝的劫灰一般—— 上京城破了!!! 北狄狼兵欢呼着冲进上京城! 号角声凄厉,马蹄声躁烈,野蛮再一次战胜了文明。 长乐十七年秋,守城将士全军覆灭,京军都统举家自尽,由此上京城破。北狄铁骑冲入上京,屠戮百姓,劫掠商贾,惨声不绝,伏尸遍野。 朔史称作,“长宁大耻”。 上京世家,难逃此劫。建安巷言府,前御史大夫言正自焚,在烈火里捍卫了清流言家最后的尊严;明玉巷步府,北狄狼兵洗劫一空,步家祠堂付之一炬。 野史猜测道,当年这些胡人,是接到了可汗的命令,要他们在步府里,找出步练师的亲生女儿来。因为挛骶可汗,此时已经得知,薄将山并未身死的消息…… · · 【注】 *1:“上疆场……郊原血”出自毛/泽/东《贺新郎·读史》(标点符号有改动)。 第53章 生何欢 豪赌开始 哒哒哒哒哒哒——! 雨急, 风急,马蹄急。 车轮飞转,骏马狂奔, 乱泥四溅。惊雷怒雨,枝叶颤瑟,源源不绝的黑影掠入深林, 朝着前方的马车暴拥疾卷而来! 猎猎猛风声里,似有雄鹰长唳,这是北狄人特有的呼哨: “活捉那个女童!!!” 意鹊抱着窈窈,僵坐在车轿里。 令公的料想是对的。自令公进宫不到半个时辰, 步府在喊杀声里付之一炬。来自各方的人马,都在搜寻窈窈小姐,他们不惜掀起明玉巷那三尺方的地皮,也把这个小小的女孩给找出来。 ——外面, 外面,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窈窈不过是令公的私生女, 这个小小的女孩,如何会成为各方势力的争夺目标? 意鹊一颗心寒到了底: 怎么办? 她要怎么办? 步练师并没有料到北狄真的会攻入上京。如今令公给的众多地址, 有的已经被北狄人占领,有的已然人去楼空, 有的干脆是被战事波及,在黑/火/药的爆炸里沦为一片火海…… ——意鹊心乱如麻, 冷汗如雨:北狄人就快追上来了, 她却不知要逃去哪里!! 她现在要带窈窈小姐,逃到哪里去才好? 窈窈扯了扯意鹊的衣袖。 意鹊愣了愣,低下头去,窈窈正鼓着腮帮子, 用力地把糕点咽下去。 意鹊面色愕然 ,小姐这就饿了? 意鹊是看着窈窈长大的。比起整天忙着处理家国大事的令公,意鹊才是陪伴窈窈最多的那个人:窈窈的饮食起居,无不遵循名门规矩,哪有半夜就饿了的道理? 窈窈又看了意鹊一眼,从包袱里拿出一块点心来,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塞去。 意鹊突然明白了: ……窈窈小姐,在安慰她。 窈窈曾经高烧不退,整天吃不下东西。意鹊急得形容枯槁,两鬓花白,整夜守在窈窈的床头不曾合眼。令公听闻此事,请旨求来御医,窈窈病情这才有了起色,终于能慢慢地喝粥了,意鹊激动得放声悲哭,还吓了窈窈老大一跳。 窈窈误会了。小女孩似乎是觉得,自己吃下东西,就会让意鹊高兴;所以眼下窈窈见意鹊愁眉不展,就特意在意鹊面前吃糕点,试图让意鹊开心起来。 ——多么幼稚又诚恳的真心。 意鹊哭笑不得,话未说出口,眼泪却先一步落下来:“……” 小姐啊……窈窈小姐啊……我的好窈窈啊…… 意鹊出身低微,遇人不淑,命运这般糟/践下来,她这颗心早就凉透了。意鹊对男女之情绝望,只是感念令公的恩德,这辈子要好好伺候令公,求一张草席裹尸罢了。 而窈窈的出现,对于意鹊而言,像是干涸的田地等到了它的雨露。 意鹊看着这个跟自己毫无血缘的女孩儿,在自己尽心尽力的照料之下,从皱巴巴的小小一只,慢慢出落成粉妆玉琢的好模样;她这一颗蒙在风霜里的心,似乎也跟着鲜活了过来,感觉人生都有了盼头—— 令公先前问意鹊,问她跟在自己身边,到底想要什么? ——她想看着窈窈长大;她想看着窈窈成人;她想看着窈窈幸福安乐一生;她甚至不需要窈窈记得她。 意鹊知道自己只是个小小奴才。意鹊只是想看着……看着……她能站在一旁看着窈窈,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怎么事到如今,连这点小小的念想,都是奢侈的幻梦呢? “小姐,小姐……” 意鹊的手指冰凉无比,发着颤按在窈窈的脸上。窈窈真是生得一副好模样,明明还是个稚气的雪团子,气质却有了几分清冷脱俗,不知是随了母亲还是父亲。 “我会保护你……我会保护你……”意鹊出声哽咽,眼泪扑簌,眼神却愈发坚定,“……小姐……我的小姐啊……” 我的好窈窈。 我的好女儿。 · · 幼娘睁大了眼睛,脸色唰然变得惨白。 沈府的护院家丁,皆被这不速之客,狠狠地震了一惊。 意鹊跪在枯草里,低垂着脑袋,表情柔和又安详。 她漫身是血,皮开肉绽,背上插满了箭矢,好端端的一个人,如今却像是一面箭靶。幼娘踉跄着走近,这才看清楚了意鹊,她的耳朵都被削去了一半,连带着右手手掌也不见了。 但意鹊怀里的女孩却毫发无损,像是冰雪雕琢成的偶人,在血与火的噩梦里沉沉地睡去。 没有人能解释清楚,意鹊一个身手粗浅的村妇,是如何在北狄人的围追堵截里,把窈窈完好无损地带出来的。 但是意鹊偏偏做到了。 她抱着安睡的窈窈,跪立在沈府的园林乱草里,心满意足地坠入永眠。 · · 惊雷狂雨,烈火残躯,血漫城池。 哭喊的孩童,尖叫的妇女,战死的青年,燃烧的老人。 金乌西坠,这是一个帝国的黄昏;金瓯碎裂,没有人可以在国难中幸免。 会有谁来拯救这个国家? 会有谁来拯救这片大地? 会有谁来拯救千万生民? 日出之前!就在日出之前!就在日出之前,一切皆有答案!! · · 紫微城,大明宫,紫宸殿。 一张地图陡地铺开,平摊在了御书案上。 周望起兵突然,谋逆迅速,先发制人地将周泰软禁在紫宸殿;而几个时辰过后,周望血溅五步,叛军尽数围剿,周泰站在紫宸殿中,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周泰面色疲惫,眼神淡漠,步练师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枯槁的样子。 被悉心培养的长子咬破了喉咙,周泰会是怎样一番作想呢? 然而眼下的时局,容不得周泰矫情。 “现在北狄人已经攻向宾耀门。”周瑾半肩浴血,浑身都是寒气,“ 儿臣已经下令,放弃太微城。” 紫宸殿内,群臣噤声。 北狄人已经打到紫微城脚下了,那大明宫离沦陷还会远吗? “微臣不懂兵法,但也明白人多就能欺负人少的道理。他们迟早会攻破紫微城,这没什么好分辨的。”步练师率先打破沉寂,她声音冷冽清晰,好似在紫宸殿里撒了一把泠泠寒玉,“只是时间问题。眼下八方府兵来援,最快也要日出之后;北狄人也知道厉害,他们一定比我们着急,要抢在日出之前拿下大明宫。” ——然而问题在于,紫微城如何撑过到日出? 紫宸殿再次沉默了。 丁铃铃铃—— 西风乍然卷起,殿前风铃晃动。 步练师回过头去,眸光深深,倏然展颜: “恭喜陛下,天佑大朔!” 周泰看向步练师:“薇容此言何意?” “雨停了,刮的是西风!”步练师朗声道,“而北狄所在的宾耀门,乃是紫微城东门!” 周瑾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令公言下之意,是……” 步练师一压眉宇,眸光灼灼: “此乃相国《六策》之计:‘敌位下风时,火攻可破也’。” · · 北狄将领仰首向天,面露奇色: “大汗,有东西飘过来了!” 挛骶邪长眉一皱,抬头远眺而去。西风卷地而起,紫微城上空出现了大片大片的…… 云? 姚黄魏紫,五彩缤纷,这是云彩么? 不,不,这是—— 绸缎? 紫微城各处宫殿的帷幔,被上千宫人联结在一处,顺着西风飞出宾耀门之外! 有北狄族长嗤笑出声:“朔人这是山穷水尽,指望用一堆破布,来绊倒北狄勇士的马蹄吗?” 北狄兵卒闻之,纷纷哄笑起来。 挛骶邪抬起手,众将士随即安静,其中一位北狄将领奇道:“大汗,怎么了?” 挛骶邪死死地盯着天空,缓缓向下飞来的帐幔:“你们不觉得,特别的香?” 香? 北狄将领翕动鼻翼,他也闻到了一股浓香。这一大片帐幔顺风飞来,好似一剪火烧云;与此同时伴来的还有一股浓香,以至于这片帐幔慢慢向地面坠来时,就像是一座花圃拍在了地上…… 挛骶邪瞳孔骤然一缩: 不对!!! 这是……这是——这是为了掩盖,帐幔的另一股味道! 火油的味道!!! · · 步练师眸光凛冽,表情冷漠,厉声喝道: “放箭!!” 唰!!! 角弓怒张,百箭齐发! 紫微城的禁军装备着最精良的火/弩,这些飞箭上配置着火/种与黑/火/药。箭矢在高速飚掠之下烈烈燃烧,乍然间这上百支飞箭,犹如上百颗天降陨星,各自拖曳着熊熊燃烧的尾羽,朝着宾耀门前瀑落而来! 哗——! 火烧箭接触到帐幔,当即点燃了火油;大片的帐幔爆燃而起,此时真的化为了火烧的云朵,朝着北狄大军劈头盖脸地拍下! 挛骶邪放声喝道:“退避!全军退避——!” 大朔的火油不可小觑,一旦沾身就难以扑灭,北狄勇士只能活活烧死! 这是谁想出来的计策?! ——难道现在的紫微城里,还有挛骶邪没见过的帅才? 挛骶邪深红色的瞳仁,激溅出惊电一般的眸光,仿佛穿越了数十层的宫墙,恶狠狠地蛰在了步练师的心上! 步练师浑身一震,汗毛竖起,像是被一条饿狼盯住了喉咙。 周瑾吓了一跳:“小娘,你这是怎么了?” “无事,幻觉。”步练师摇头道,压低了声音,“云潇,知会右丞,该动身了。” 眼下暴雨出停,地面潮湿泥泞,这些帐幔就算沾满了火油,也燃烧不了太久……只是缓军之计,算不上什么有排面的小把戏。 步练师的真正目的,是让生性多疑的挛骶邪再起疑心,这紫微城里还有胸有成竹的帅才! 接下来—— 步练师眸光冷肃,面容阴沉: ——让百里青,去见他的生父,挛骶邪。 这是步练师平生,第一次将自己的好姐妹,推进赌桌的砝码里。 第54章 薄将山 想我了没 平旦时分, 宾耀门前。 暗夜黑沉,炬火燎天。几道身影披挂着沉甸甸的夜幕,出现在了北狄可汗挛骶邪的面前。 挛骶邪斜靠主座, 坐姿慵散,气度浑弘,好似一头犯了春困的猛虎。他撩起银白色的眼睫, 淡淡地看向来人: “你是?” “——周瑾。”来人抬手摘下兜帽,露出白净文秀的脸来。四面都站着彪悍的北狄勇士,他好似站在群狼的中央,脸色却平静得像是北邙山顶的天湖, “本王排行第九。” 挛骶邪淡淡地一哂:“九殿下。” “告诉我,”挛骶邪双腿交叠、十指交叉,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周瑾,“我有什么不杀你的理由?” 北狄可不讲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礼数。如今北狄已经打到了大明宫前, 什么脸面都已经撕破了;据说太子周望已然血溅五步, 那么大朔皇帝一定不介意再死一个皇子。 这等累卵之危下, 居然还有皇子敢来见挛骶邪;这不得不让北狄可汗,正眼打量了周瑾片刻。 挛骶邪一眼看出他是个练家子。周瑾身段清瘦, 颀长挺拔,站坐皆有一道轴心, 是位典型的中原剑客;然而周瑾并未佩戴兵器,腰间空空如也, 不卑不亢地看着挛骶邪: “可汗, 本王,向您介绍一个人。” “哦?”挛骶邪一扬眉毛,“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有兴趣?” 周瑾淡声道:“白有苏。” 挛骶邪陡地一顿。 ——提她做什么? 白有苏已经被他掳回了西北, 大朔还有什么能拿捏他的人? “当年白尚书好胆色,一人一马追去关外,就是为了与可汗私定终身。”周瑾眸光冷淡地觑着他,“然而可汗却娶了波斯公主……白尚书愤然出走,回到关内,两人死生不复相见。” 挛骶邪寒声道:“你想说什么?” 周瑾直奔主题:“当年白尚书已有了身孕。” 挛骶邪脸色未动,眼神已经变了。 “她与父母极力斡旋,也要生下这个孩儿。在白老大人的让步下,这个男孩顺利出生,只是未足满月,便与生母分离。他被送去了附属白氏的小族,由百里氏照料抚养。”周瑾静静地觑着挛骶邪的脸色,“百里夫人膝下无子,得此子如获至宝。这个男孩很聪明,很上进,小小年纪,便能高中榜眼,如今在尚书省当职……” 挛骶邪猝地打断了他:“我儿现在在——” 周瑾身后人摘下了兜帽,百里青抬起了一双眼睛,和挛骶邪一样的深红: “……百里青,见过可汗。” 挛骶邪霍地站起:“——” · · 挛骶邪瞳仁震颤,嘴唇发抖,他安静半晌,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你和阿娴……很像。” 百里青肤色白皙,相貌清秀,好一张儒雅公子的脸,确实是继承了白有苏十成十的端正标致。但他的眼神、气度、表情,与挛骶邪一样地冷峻深沉,挛骶邪看着百里青的面孔,恍惚间像是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百里青对上挛骶邪的眸光,不由自主地蜷起了手指。 见到多年未曾谋面的生父,百里青的心情异常的冷淡: ——没什么好激动的。 无论是白有苏还是挛骶邪,百里青都谈不上什么感情;比起这两位血脉相连的人,百里青更感激养育自己的百里夫妇,和一直敲打照拂自己的薄将山。 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挛骶邪在意他: 百里青知道自己是个筹码,是个能拖延时间的好筹码。 只是…… 他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愤怒从何而来,烧得他指骨都蜷曲起来,只能狠狠地攥在拳里: ——为什么这种人会是我的生父?!! 为什么当年你要背叛我的生母?! 为什么现在你要侵略我的国家?! 你竟还能说出“我儿”……“我儿”……挛骶邪,不是你曾染指我的生母,就有资格以人父自居!!! · · “今日,本王带百里侍郎来见;而非,以人质作为扣押要挟——就是为了,向可汗展现大朔的诚意。” 周瑾语速缓慢,声调冷静,挛骶邪看着这个年轻人,总觉得有一股古老的魂灵,在周瑾身上复活了。 每一任的大朔帝王,都会给挛骶邪这般感觉。他们语调缓慢,他们气息冰冷;就像是一具历尽沧桑的老尸,七情六欲不在,喜怒哀乐不觉。 挛骶邪闭了闭眼,勉力按下激动的心绪,冷冷地重复了一遍:“诚意?” 周瑾微笑:“大朔求和的诚意。” 挛骶邪朗声大笑,双手抬起:“——我为何不直接攻进去呢?” 周瑾也大笑道:“那为何可汗不赶紧这么做?日出之后,援兵来到,届时可汗,那就是腹背受敌了!” 挛骶邪一静。 为什么? 那是因为北狄大军攻破上京,消耗惨重,亟需修整。而大明宫内,似有帅才,定设下阴诡陷阱,等待着北狄众兵。 若是一时心急,鲁莽攻城,北狄大军再过多折损,那么就算他攻占了大明宫,也应付不了随后而至的援兵…… ——这也是挛骶邪为何此时,竟还能坐在此处,心平气和地接见周瑾的原因。 对于朔人而言,挛骶邪攻占大明宫,也不过就是换一任君主,接着与北狄作对的事; 而对于挛骶邪而言,他离北狄王庭千万里,眼下孤军深陷中原,若是兵马都折在朔人手中,那么日后的草原之上,哪来他挛骶氏的立足之地? 是以,挛骶邪要么火速攻占大明宫,挟天子以令四方朔军,完成东陆大一统的霸业; 要么议和,带着黄金丝绸回家,继续做他的草原霸主! 前者彪炳千古,但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后者……后者,只需要挛骶邪此时收兵。能打到大朔上京,令天子让步议和,放眼整个草原,又有几个霸主能够做到? 周泰正是看破了这一点,才会让周瑾前去与挛骶邪谈判: 北狄可汗,你怎么选? · · …… 周泰淡然一笑,气度从容安定: “——‘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兵不血刃,远迩来服,才是大朔天子要做的事。” …… · · 历史见证了永安帝周泰的豪赌大赢。 长乐十七年,朔狄议和,两国协穆,不动干戈。由于此和约实乃城下之盟,大朔每年要向北狄输纳岁币,为大朔开国以来未曾蒙受之屈辱,史称“永安之盟”。 由此,北狄退兵,向北撤去。在胡儿铁蹄之后,是一个帝国的巨大创口,是千万个家庭的悲剧,是几辈人毕生难以弥合的噩梦。 大风泱泱,大潮滂滂。山川依旧,长河未改,历史的车轮,日夜滚滚向前。 · · 铅云密布,碎雪纷飞。 百里青翻了页书,示意侍女放下热奶,就可以退下了。 自百里青随北狄撤出上京,又过去了几月的光阴。挛骶可汗信守承诺,一路向西北撤出大朔国境;再不消多少时日,北狄人便能在大朔边军的眼皮底下,耀武扬威地走出关去。 “青儿。” 百里青闻声一愣,身形闪避,正好错过了侍女探来的手——百里青闻声抬起眼睛,脸色登即一变: 白有苏? ——这是白有苏?! 记忆里那个貌美温婉的女尚书,如今满脸都是风霜憔悴,眼下衣装扮成侍女的模样,像极了一个苦难深重的妇人。 她本就苦难深重。百里青心里一痛。 白有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百里青发现了她空荡的右边袖管,瞳孔不由得一缩:“白尚书……” “不宜多言。”白有苏打断了他,“青儿,娘是来带你走的。” 她再次,再次,再次向百里青,伸出自己的手来。 印象中白有苏的手,和所有上京女臣一样,都是白玉雕成的纤纤十指。而如今白玉苏的手,像是被炭火熏过,哪有当年半分的水灵精致? 这这些消失的年月里,她究竟受了多少的苦? 百里青双耳一嗡,他突然想起到,在他看不见的岁月里,白有苏又受了多少苦呢? ……难道她不值得自己,唤一声“娘亲”吗? · · 眼下容不得百里青矫情。 白有苏走得很急,似乎在躲避什么,百里青只好快步跟在她身后。挛骶邪有令,任何人不许阻止百里青出入,因此两人走得十分顺利,根本没有岗哨会拦着他们。 百里青看着白有苏的背影,唇齿张了又合,他该不该叫她一声“娘”呢…… ——咻!!! 一声啸响掠上半空,炸开明灿的焰火来! 百里青陡地一惊,这是北狄人的焰火,是敌军来袭的信号!!! “——薄将山,你王/八/蛋!”白有苏大骂道,拽上了百里青,“我儿,快跑!!!” 百里青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白尚书,你说什么?” · · 挛骶邪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你——” 长乐十八年,玉门关前,再生奇景! 失踪多年的秦王周琛,与王妃戚氏,从地底浩浩荡荡地杀上地面,兵马正好出现在北狄军营的正中央!!! 史书记载,长乐十六年,秦王大军围困于亓那古城中时,是秦王妃戚氏陡生奇智,发现了古城下的亓那皇陵,这才避开了北狄的围剿歼灭。 秦王残军在亓那皇陵修整之时,又遇见了另一个本来身死多日的人…… · · 薄将山淡淡地觑着挛骶邪。 几年的风刀霜剑,几年的颠沛流离,他肤色黑了不少,意态不羁,神色戏谑,与挛骶邪对峙时,陡地生出几分神似来。 “好舅舅,”薄将山大笑道,“——侄儿可想你啦!” 杀!!! · · 【注】 *1:“大风泱泱,大潮滂滂”出自朱相远《中华世纪坛序》。 第55章 从前仇 相国身世 二十年前, 紫微城内。 玉树银花,雪意涔涔。少年跟着宫人,穿过重重宫门, 越过深深宫帘,一路踅进这瑰玮恢弘的皇家宫城里。 琤—— 一声弦歌落在他的肩头。少年循声望去,朔风烧起八百里的梅火, 那是上千棵烈艳无畴的红梅。梅林正中立着一处巍巍高楼,有窈窕女儿凭栏抚琴,龙言凤语,云起雪飞, 余音缭绕。 “那是步少姥在以琴会友呢。能在大明宫里开琴会的,放眼整个紫微城,也是步少姥独一份的恩宠。”宫人笑着解释道,“听这琴音, 大概是白少姥;阿郎若是想听, 再等上片刻, 言少姥还未出手呢……” 宫人震惊地看着少年捡起了一颗石子:“阿郎?” 少年叼着根草,吊儿郎当地吹了声口哨, ——接着把石子砸了出去! 当!!! 这小石子精准地砸碎了琉璃瓦,吓得高楼里的女孩们纷纷惊叫起来! 有一雍容贵女, 列众而出,面色沉肃, 高声冷斥道:“——何人在此放诞无礼?!” 宫人吓得跪了下去:“步少姥恕罪!步少姥恕罪!” 这位贵女正是年幼的步练师。步练师杀气腾腾地眯起眼来, 少年大咧咧地站在那儿,似笑非笑地叼着根草,根本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哪里来的小王/八/羔/子? 步练师怒道:“——你谁啊?” 少年懒散地一哂,颇显玩世不恭, 扬声回了一串北狄话。 完全听不懂北狄鸟语的步练师:“……” 这小子是不是在骂我??? 抚琴女子掩口笑了一声,替步练师用北狄语回道: “欺负女人是北狄的风俗习惯吗?” 少年愕然。 “这紫微城里,能懂北狄语的确乎不多,也难怪小郎君寂寞了。” 抚琴女孩面如白瓷,眼若琉璃,她相貌温婉,仪态大方,莞尔一笑时,满园的红梅都黯然失色: “——那我陪你玩好了,小郎君想玩什么呢?” 素来放荡不羁的北狄少年,在女孩自然大方的邀请下,莫名其妙地扭捏起来。 这便是北狄小可汗挛骶邪,作为质子扣押在上京时,第一次遇见白氏嫡女白有苏。 彼时年少,美人尚小,英雄年幼。 · · 步练师垮起一张小猫批脸: “你又要跟那胡儿去鬼混?” “早就答应好的嘛,今天就是要陪他去玩。”白有苏双手合十,眼神恳切,“好姐姐,好姐姐,求你了,帮我跟言老夫子编几句骗话,今天我就不去那昭文台了。” 步练师冷着脸,坐在一旁,抱着双臂:“我才不要,你找言眉去!” 言眉吓得喵喵直叫:“我才不敢跟我爹撒谎!!!” 步练师蛮不讲理:“自己亲爹都怕!要你有什么用!” 言眉一阵委屈:“人家就是没用嘛!” 步练师大怒:“废物不准在我面前呼吸!” 言眉大声告状:“苏姐儿!薇容又凶我!呜呜呜呜呜——” “好嘛好嘛,”白有苏抱着言眉,“唉,不去就不去吧……” 言眉嘤嘤呜呜。 白有苏唉声叹气。 步练师眉毛抖了抖:“……” “知道了知道了!”步练师败下阵来,连连摆手道,“我去骗言正,这样总行了吧?” 白有苏激动地抱着步练师的左胳膊:“爹!” 步练师骂道:“我才没有你这种闺女!” 言眉抱着步练师的右胳膊,企图和白有苏做个对称。 步练师心头火起:“苏姐儿跟男人私会去,你在这激动什么?” 言眉委屈道:“你嫌我了!” 步练师冷酷得像杀人犯:“我就嫌你了,你拿我如何?” 言眉大怒:“我不理你了!” 一盏茶后,步练师和言眉抱在一起,冷眼瞧着白有苏粉面生春,含羞带怯,手脚麻利地爬过宫墙。 言眉捏着鼻子:“——‘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步练师啧了一声,连道晦气:“去去去,说点吉利的。” 挛骶邪正如约候在宫墙另一头。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好一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足以吸引去整个上京闺阁的目光。 言眉不由得感叹道:“好英俊啊……” 步练师保持不同意见:“——噫,这头发怎么是白的,我可不喜欢。” 言眉对步练师的腐朽审美表示绝望:“呵呵!” 步练师怫然大怒,于是两人又开始对拳。 “哎,”言眉惊道,“别打了,快看,苏姐儿跳了……” 白有苏从宫墙上一跃而下! 挛骶邪伸手接了个满怀。黑衣少年,白马银鞍,怀中少女韶颜稚齿,鬓边簪着一朵娇艳欲滴的桃花。 彼时步练师和言眉,都是闺阁小儿女,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言眉喃喃道:“好浪漫啊……” 步练师喃喃道:“好臂力啊……” 挛骶邪低下头去,言眉捂住嘴,比正主还激动:“哦莫,哦莫莫莫,他们要亲了,他们要亲了!!!” 步练师去遮她的眼睛:“你不许看!” “太狡猾了!”言眉也去遮她的眼睛,“你也不准看!” 于是两人又开始对拳。这动静惊动了白有苏,白有苏抬眼一看,恼得满脸通红:“喂!你们两个没羞没臊的坏东西……” 挛骶邪趁她不备,咬了她嘴角一记。 白有苏愣住了:“……” 步练师和言眉也看傻了:“……” 挛骶邪大笑起来,一夹马腹,白马飞奔,春风骀荡,又是一年春。 · · 直到挛骶邪的马跑远了,步练师和言眉还在震惊之中,脸颊连着脖子都是红的。 言眉喃喃道:“……他、他们要生男孩还是女孩啊?” 步练师喃喃道:“反正不要白头发。” · · …… 白有苏还记得那个春天。满城桃花云蒸霞蔚,迎面春风和煦如斯,挛骶邪带着她,飞驰在无畴的春色里。 只是她太年轻,太青涩,太稚嫩,只顾着低头害羞了,都没来得及好好看上一眼,她人生里最花团锦簇的春天。 当时白有苏真的幻想过,自己会嫁给爱情,到苍莽的西北去,到广袤的草原去,到烁金的大漠去……只要挛骶邪握住她的手,到哪里她都不会怕,到哪里都是她的家。 太傻了。 ……太傻了啊。 · · 二十年后,西北边境。 战鼓如雷,杀声震天。 百里青喝道:“当心!!!” 金石声唰然响起,刀身掠起一道淬烈的光华,百里青拔刀出鞘,扬刀便斩,几道流矢一分为二! 身法利落,出刀狠绝,白有苏失神一瞬:“谁,谁教你的刀?” “哈?”百里青反手收刀,“那自然是相国大人——” 是了,是薄将山。是北狄王庭出身的薄将山,才会教出和挛骶邪一模一样的刀。 此时容不得白有苏抚今追昔。薄将山单方面撕毁了和白有苏的承诺,提前吹响了战争的号角。按照先前的计划,再过一炷香的功夫,大朔援兵会包围这里,届时此处将化为黑/火/药的地狱,没有一个北狄人能活着走出玉门关! 这是大朔的报复,这是周泰的怒火,这是挛骶邪血洗上京的代价! 快走!快离开这里!再迟就来不及了!! 百里青突然道:“白尚书……” 白有苏厉声打断他:“这里不是说话的时候!” 百里青不是不会看形势的人。只是他心里生出一个强烈的预感,有些话再不说,以后就没有再去补充的意义了: “挛骶可汗一直在寻你……他沿路散布钱财,拜托当地居民,若是遇到你,要好好收留你……” 白有苏眸光一顿,随即低声道:“青儿,你在为你生父说话?” 百里青没有要为挛骶邪说话的意思。他只是觉得,有一些事情,得让白有苏知道,才不至于太遗憾: “白尚书,挛骶可汗膝下无子……他至始至终,只有过你个夫人。” 他至始至终,只爱过你一人。 白有苏默然片刻,避开脸去,什么也没说。 · · 傻孩儿啊……并不是所有真心的情爱,都会获得一个美满的结局。 我与你生父之间,横亘着太多误会,太多遗憾,太多血仇。我们缘分太浅,用情太深,如今才这般纠缠难清,彼此苦楚。 不如,及时止损,彼此放过。 从此,天涯陌路,不再相逢。 “——阿娴!!!” 白有苏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想回头,却又止住了。 百里青闻声回头,火海连天,箭雨如潮,挛骶邪纵马奔来,纵声厉喝道: “阿娴——!!!” 百里青瞳孔骤然一缩,他看见了缀在身后的人影,那是飞奔而来的薄将山! 薄将山厉声下令: “百里侍郎听令!即刻诛杀敌酋挛骶邪!!!” · · 半盏茶前。 “好舅舅,”薄将山慢悠悠地,在阵前亮相,似笑非笑地看着挛骶邪,“——侄儿,可想你啦。” “……”挛骶邪脸色阴沉,“……你要为了大朔,做到这个地步?” 薄将山吃惊地看着挛骶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不明白挛骶邪为何会说出这种话来;片刻过后,薄将山的眸光阴寒刺骨,脸上却开怀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是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怪物,他一无所有,他负满仇恨。四面战鼓,阵云高升,金戈铁马声里,他像是夸张又滑稽的戏子,上演着一出最恐怖、最荒诞、最诡谲的闹剧: “……好舅舅,你是真的坏,还是真的蠢?” 你是忘记了呢,还是误会了呢? 我确实是仇恨大朔,难道我就忠心于北狄了? 我还没有忘记!!! 我每日、每时、每刻,都没有忘记!!! 当年北狄挛骶王庭,是怎么逼死我父亲、溺死我姐姐、强迫我母亲,去嫁给周泰的!!! · · 稗官野史记载道,挛骶邪的长姐,北狄伊雅公主,曾爱上了丝绸商道上,一位普通的大朔书商。书商的身份已不可考,传闻伊雅公主与书商情投意合,鹣鲽情深,生下了一子一女。 然而伊雅公主诞下小儿百日之后,北狄与大朔议和,愿结秦晋之好。当时挛骶可汗决定,将自己唯一的女儿伊雅公主,嫁给永安帝周泰,以表自己的诚意。 伊雅公主断然拒绝。北狄女儿一生只爱一人,她既然已经嫁给了书商,就不会再属意任何男子,即使对方是大朔的天子,中原的帝王,整个东陆最有权势的男人。 挛骶可汗怫然大怒,溺死了伊雅公主的女儿,又将那名朔人书商五马分尸。伊雅公主知道此事,大病数日,吐血不止,病好时神志不清,智力宛若三岁孩童,北狄就把这位傻公主进贡给了大朔。 然而伊雅公主荣获重宠。永安帝周泰如获至宝,将伊雅封为宜妃,即使她是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疯女人。 伊雅为周泰诞下一名皇子,排行第三,赐名周玙。北狄与大朔人质交换,小可汗挛骶邪来到上京,而周玙被送去了草原王廷。 与此同时,西北大漠,伊雅公主与书商的小儿,在姐姐的性命相护下,从挛骶可汗的追杀里脱逃。 一名好心的北狄女人收养了小儿。这位女子的姓名已不可考,她是大朔关西边军的军伎,一生卑贱如尘埃蝼蚁,像是泥土一样任由人碾来碾去。 但她抚养的这个男孩,勤学苦练,悍不畏死,小小年纪便在战场上杀出了功名。薄老将军收他为义子,给他起了一个朔人的名字: 薄将山。 · · 【注】 *1:“美人尚小,英雄年幼”出自河图《永定四十年》(词作Finale)。 *2:“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出自白居易《井底引银瓶》,此诗女主人公命运悲惨,故而步练师让言眉“说点吉利的”。 第56章 可汗殁 不如陌路 血迹斑斑的大朔历史, 解释了疯癫的伊雅公主,为何受到周泰的隆宠。 伊雅公主来朔十五年后,周泰以“爱妃思乡成疾”为由, 派人护送伊雅公主回家省亲。两族趁这十五年的光阴交迭,也将小可汗挛骶邪,和三皇子周玙, 在省亲时交换回来。 ——这便是朔史上“天子北伐”的开端。 省亲队伍浩浩荡荡,阵容端得有模有样,除去云麾将军二皇子周琛,还有不少上京贵女陪行西去, 其中便包括了步氏嫡女和白氏嫡女。北狄王廷并没有怀疑大朔的诚意,用最上等的美酒和牛羊,招待了这群远道而来的客人。 苦难深重的伊雅公主,也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孩儿—— 两个。 薄老将军接到了一道绝密的圣旨, 安排了这次意义非凡的秘密会面。白发银铠的少年将军薄将山, 与黑发华服的大朔皇子周玙, 在一间帐篷里看见了彼此,生得别无二致的脸庞。 两兄弟都像极了天姿国色的伊雅公主。只是薄将山久经沙场, 沉默威凛,像一道孤冷的刀锋;而周玙养尊处优, 矜贵宽和,像一篇风雅的长短句。 周玙款身作揖:“玙, 见过兄长。” 薄将山抱拳回礼:“纳尔加(北狄语:比自己年幼的兄弟)。” 周玙神色间闪过一线嫌恶, 但很快被教养藏住了;薄将山冷冷地觑着他的脸色,什么也没有说。 薄将山见过太多人,周玙心里是如何作想,薄将山看得很透彻。周玙贵为大朔皇子, 居然会有一个连汉话都说不清的哥哥,嫌恶轻鄙之情也在所难免。 薄将山不在意。 他在这世上,亲人寥寥无几,若是周玙还认他这个兄弟,薄将山便愿意好好护着他。 ——直到“天子北伐”爆发。 · · 史书这般解释周泰的阴谋: 天元十五年,波斯人在大朔的默许之下,悍然出兵夜袭北狄挛骶王庭,八百里王帐化为一片火海。 省亲队伍自然也受到殃及。小可汗挛骶邪带兵,护送省亲队伍回撤关内,并趁此向大朔借兵,誓令波斯人血债血偿。 其间还出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当时波斯夜袭,王帐一片混战,步家嫡女步练师,被撤离队伍落下了。当时有位大朔边军将领,单枪匹马杀回了北狄王帐,在杀红了眼的北狄人和波斯人里,救走了瑟瑟发抖的少女步练师。 波斯人一路穷追不舍,身负重伤的将领,只好带着不知所措的步练师,一路逃进了北邙山的大雪里。 正史说,这位将领的姓名已不可考。虽然三皇子周玙坚称,是自己救回了步练师;但是边军随行记载可以证明,彼时周玙已经受惊昏厥了过去。 野史说,这位将领便是薄将山。正是因为薄将山的长相,被波斯人误认为是三殿下周玙,波斯人才这般穷追猛打,企图捉到这条大鱼向大朔索要巨额的财富…… 真相究竟如何,已是无人知晓。 彼时步练师大病过后,将周玙的说辞信以为真;之后二人的情谊甚笃,周玙向皇上请婚,指名求娶步练师。 步练师差一点就做了未亡人。 · · 薄将山终于动了杀心。 当时的少年薄将山淡淡地觑着春风得意的弟弟,眼神像是看着一具即将入土的尸体。 ——他不急,他一点也不急。 他不争,因为时机未到; 他要争,四方诸神退散! · · 周泰酝酿的这桩血谋,由无数人配合出演。而其中出力颇多,令周泰从此器重的,便是当时的边军都尉薄将山。 史书记载,挛骶邪向大朔借兵五日之后,数十个北狄饥民抢劫了三殿下周玙的车马,把周玙及其仆从二十余人,一并杀害于玉门关外。 ——数十个面黄肌瘦的灾民,如何抢杀堂堂皇子车驾,是个十分耐人寻味的问题。 痛失皇嗣,家国受/辱! 鸽派大臣缄口收声,鹰派大臣群情激奋,永安帝顺利地向北狄全面宣战。原本协助北狄攻打波斯的大朔军队,闻令瞬间调转枪口—— 至此,“天子北伐”爆发。 周泰御驾亲征,大朔士气高涨。大朔与波斯一道进攻,对北狄形成合围之势,北狄王庭死伤惨重,血流千里,伏尸百万,无定川几日赤红。 由此,北狄被驱逐到无定川北岸,在可汗挛骶邪的带领下,韬光养晦,恢复元气。 阴谋孳生阴谋,仇恨酿成仇恨。 此时还在金粉繁华中的上京百姓,万万没想到十几年后,北狄铁骑将撞破上京城门,火烧太微城,列兵宾耀门,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 · 如今。 西北边境,玉门关前,大战再起。 金戈摇撼山川,铁马震颤大地,又是一方血海,又是一遭深仇。 白鹰拔地而起,直冲云霄,隐没云海—— 三千年来浪淘尽,一声叹息风流去。 · · 嘹亮的鹰唳惊得步练师不由侧目。 “——薇容,”戚英放下千里眼镜筒,从战马上回过头来,“前方便是战场,你就别靠近了。” 步练师素簪银笄,一身缟白,凛然不可亲,高华不可近。她坐在马上,手搭凉棚,遥遥远眺,一箭地之外,金风震铄,血火燎原。 薄将山和周琛,从地面奇袭北狄大军,只是打一个前锋而已;大朔还没天真到,单靠这些残兵剩勇,吞下整个北狄铁骑。 在正面战场上,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得是戚英戚风姐弟率领的百万雄师! 步练师正是此次监军。 “我随神机营到高地去。”步练师沉吟片刻,颔首同意,“阿英,万事小心。” 戚英久居深宫,若不是大朔逢遭此难,她也必不可能再披上铁甲战袍。 步练师眼皮直跳:这退隐之后再次复出,放眼三百六十行,都算不上好兆头。 戚英闻言一笑,英姿飒爽,丽色无畴: “好薇容,放心罢!” · · 与此同时,混战之中。 “百里侍郎听令!” 薄将山纵马狂奔而来,刀光如雪,吼声如雷: “——即刻诛杀敌酋挛骶邪!!!” 白有苏大骂道:“薄将山,你混账!!!” 臣弑君,子弑父,常有不赦! 你这般命令,岂不是将青儿,推入不孝的死地! “白尚书!”薄将山厉声回道,端得是正气凛然,“自古忠孝两难全——!” 白有苏差点被这狗东西气得吐血:“你……” 薄止,这忠孝二字,你是半点也不沾!!! ——唰! 百里青猝地拔刀,寒锋一掠而过,好似紫电青霜! 挛骶邪身下骏马哀声惊嘶!百里青这一刀斩断了马前蹄,挛骶邪的坐骑顿时失去了平衡,往旁翻摔而去—— 砰! 如雷如电如龙的刀意飙发而出,陡然见分成三道凌厉的长锋! ——是挛骶邪拔刀发难了! 北狄可汗何其勇武,前有百里青阻击,后有薄将山杀至,在两位高手夹击之下,挛骶邪竟然不落下风!空气里燎燎燃起无数纷扬的碎屑,碎石、尘沙、飞絮,挛骶邪的身形好似矫健灵活的鹰隼,在亮如雷殛的刀光里进退自如! 挛骶邪纵声咆哮,刀锋咄咄,寸寸逼来:“侄儿,中原的山水,把你的刀养软了!” ——你养尊处优太久太久,早已忘记了杀伐的模样! “不……” 薄将山手腕翻转,刀身搪格,劈面而来的刀风,吹飞开薄将山如雪似冰的长发。杀机凛凛,战火燎燎,他皱起锋利英气的长眉,眼中情绪复杂又晦暗: “……舅舅,只是你没有老。” · · ——咻! 一颗烟火飞上了极目高空,爆炸出灿烈无匹的颜彩! 这是大朔的信号! 薄将山脸色一变:“——百里侍郎,不可恋战,撤!!!” 白有苏也认出了这是什么信号,不由得脸色唰然一白:“薄止,你知道?” “妈的,”薄将山面沉如水,“我怎么可能知道?” 百里青还是第一次听薄将山粗口,不由得惊异地看了薄将山一眼。 “傻孩子别看热闹了!”薄将山敲了百里青一记,“走!!!” 这是神机营的信号,“火树银花”! ——这个信号一旦升空,就代表着神机营,将会对这片地区进行炮击! 他们怎么敢?! “秦王殿下也在战场!”白有苏惊道,“来援将领是谁?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让皇嗣……” 薄将山阴沉道:“就是因为周琛也在战场。” 不用猜了,来援的将领,肯定是姓戚。 ——如今太子身死,能和周瑾争夺王位的,也只有秦王周琛了。 如今围剿北狄,趁乱杀死周琛,既除外敌,又剪内患,岂不美哉? 谁知道炮击时,周琛在哪里呢?一张草席一卷,几抔黄土一洒,真相是留给活人编排的…… 是以,戚家人是有意,提早炮击时间,意图炸死周琛! 白有苏听懂了薄将山的意思,不由得面色一寒,刚想说什么—— 百里青脸色大变,惊声叫道: “——娘!!!” · · 白有苏感觉到了身后的热浪和劲风,惊恐地睁大了自己的眼睛:“——” 完了、完了、完了…… 神机营的子母火/炮高高飚出一个令人心惊的角度,炮/弹拖曳着淬烈的火焰尾翼,在白有苏身后暴降而下!!! 薄将山只来得及扑倒身侧的百里青:“趴下——!!!” 砰——!!! 天地都安静了一霎! 子母火炮的威力非同小可,惊人的热浪和杀伤破片爆溅而去,可以把一个活人瞬间碾成一只摔碎的西瓜。百里青挣扎着站起来,两耳都是尖锐的弦音,他看见了铅灰的苍穹,燃烧的毡房,纷扬的土浪…… ……他看见了挛骶邪。 挛骶邪的白发披散开去,好似一道明亮的溪涧。千钧一发之际,是挛骶邪拉开了白有苏……白有苏蜷在他怀中,呛咳着抬起头来,她就此逃过了一劫。 白有苏被尘沙呛得咳嗽不止:“青儿,青儿!青儿你没事吧——?!” 百里青哪里会有事:“我没……” 挛骶邪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白有苏吓了一跳:“牙郎?” 牙郎是挛骶邪的小名。挛骶邪白眉紧皱,摆了摆手,他距离子母火炮的爆炸太近了,怕是震伤了五脏六腑…… “……”挛骶邪闭了闭眼,冷汗挂出了额角,“阿娴,我有话对你说。” 白有苏的眼神,晃颤了一瞬,她紧抿着唇,伸手去搀他:“跟我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挛骶邪拄刀为撑,站了起来。 白有苏心里一阵发疼,压低了声音道: “挛骶邪,你挟持我罢。你以我做人质,逃到关外去,过了无定川,你就自由了……今后别回大朔了,好不好?” ——好不好? 挛骶邪低头看向白有苏。白有苏形容狼狈,灰土满面,那双眼睛却明若琉璃,瞳仁里静静地映着他的面容。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看向他的眼神,还是没有丝毫变化。 挛骶邪心神一阵恍惚,仿佛他还是那个墙头马上的少年,白有苏还是那个年轻娇怯的少女。他们就如初见时那般,挛骶邪不是北狄可汗,白有苏不是大朔朝臣,他们只是……相爱的少男少女。 他们彼此之间只有情意,没有误会,没有仇恨,没有死亡。 只有彼此。 挛骶邪开口道—— · · 砰! 枪声乍起,幻梦破灭。 白有苏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牙郎?” 挛骶邪胸口中枪,仰面倒去,血涌如泉。 白有苏面色惨白,眼神震惧,不不不不不不…… 她以为她已经放下了。周琛大军之所以能够准确地摸到北狄营地,全靠白有苏熟悉挛骶邪的行兵路线;是她亲手将北狄铁骑送进了鬼门关。 只是她从来没想过要挛骶邪的命……这可是北狄的大汗,大朔向来有俘虏敌酋的传统,挛骶邪怎么可能会死呢? ——这是她用了半生去爱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死呢? 白有苏当即跌跪下去,伸手按住挛骶邪的伤口,幻想着能够止住他的血。她表现得还真像是挛骶邪的赫玛其玛,看着自己的夫君的惨状,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牙郎……牙郎……” 错了。 都错了。 错得太厉害了。 当年,霰雪漫天,红梅遍地,我们就不该相遇。 当年,春光和煦,满城桃花,你不该在墙下等我,我也不该跳进你怀里。 错了,错了,错了。 我们不该相遇,我们不该相知,我们不该相爱…… 我们怎么,怎么,怎么不是陌路人? · · 步练师愕然万分,倒退了一步。 白有苏抬起婆娑的泪眼,回头望向枪声乍起之处。遥遥的山坡之上,列着一排的神机营,而其中端着火神铳的人影,正是她无比熟悉的好姐妹—— 步、练、师。 白有苏面无表情地盯着步练师,眼眶通红,眸光冰冷。 火神铳铳口还冒着青烟。步练师对上了白有苏的视线,立刻感到一股恨意蛰向心口,她浑身的血液都随之凝结成冰。 ——是她误会了。 步练师本以为,是挛骶邪挟持了白有苏,而薄将山和百里青,正在与挛骶邪对峙…… 所以她举枪瞄准,按动扳机,当场狙杀了挛骶邪。 神机营将领顺着步练师的视线,看见了薄将山等人,立刻下令火炮避开那片区域。 将领惊疑不定道:“尚书大人是记恨上我了吗?” “不……” 步练师脸色惨白,喃喃自语: “苏姐儿……是恨毒了我。” · · 【注】 *1:“三千年来浪淘尽,一声叹息风流去”出自鲍鹏山《风流去》。 *2:“臣弑君,子弑父,常有不赦”出自司马光《资治通鉴》。 第57章 耳鬓磨 对床夜雨 春寒料峭, 云遮雾罩。 大明宫,紫宸殿。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老太监好比一只来春的猛兔,手脚麻利地蹿上丹墀, 尖细的嗓子唱起了捷报: “——西北大捷呀!!!” 太平元年,西北大捷,大朔雪耻, 敌酋挛骶邪,血祭玉门关。 永安帝周泰下诏,宣周琛班师回朝。百姓箪食壶浆,夹道以迎, 好一番喜庆太平的景象。 步练师撩开轿帘,天光晴好,惠风和畅,听得有征夫悠悠在唱: “虏阵横北荒, 烽火昼连光;虎竹救边急, 戎车森已行。明主不安席, 拔剑心飞扬;推毂出猛将,连旗登战场……” 兵威冲绝幕, 杀气凌穹苍。 列卒赤山下,开营紫塞旁。 步练师远远眺去, 有千里烟火,有万里人家。山川瑰玮, 长河巨阔, 人们显得如此微渺,又如此鲜活。 孟冬风沙紧,旌旗飒凋伤。 画角悲海月,征衣卷天霜。 旌旗漫卷, 铁甲灿烁,兵马汇成一道钢铁长河,向着遥遥的中原滚滚流去。那里有慈母的白发,那里有春闺的遥望,那里有稚儿的夜哭,那里有所有人的家乡。 挥刃斩楼兰,弯弓射贤王。 单于一平荡,种落自奔亡。 周琛闻声转过头去,戚蓦尘边吃红薯边骂人,腮帮子鼓得圆滚滚的。后者似乎是感觉到了周琛的目光,回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福哥儿你要红薯啊?” 周琛唇边不自觉地漾开笑意:“你吃,我吃不惯。” 戚蓦尘鄙夷地“噫”了一声:“——娇贵。” 周琛朗声大笑起来,仿佛极为受用。 戚蓦尘:? 你有病? 天朗气清,阳光和煦,两人并辔而行,岁月温柔地流淌而去。 收功报天子,行歌归咸阳。 · · 【疯臣卷三:杀主灭宇京·上篇:攘外·完】 · · 回京途中,大朔军营。 酒半醺,更漏分,画堂银烛照黄昏。 步练师眸光潋滟,呼吸急促,薄将山的手劲又沉又稳,严实地捂住了她的嘴,哄得倒是又轻又柔: “乖……乖一点……” 枕上恩,被底亲,丁香笑吐兰麝喷。 步练师推开他,半天缓不过来,末了懒洋洋道:“……老实交代,你是怎么从安息府活下来的?” 薄将山餮足地枕在她胸口:“卿卿,我可困了……” 步练师:“……” 若薄将山再年轻上几岁,光凭那副白净俊俏模样,或许步练师还会心生几分怜爱来; 但如今的相国大人已经装不了嫩了。 这几年的风霜雨雪折腾下来,薄将山已经从一个精致的权臣变成了一个粗犷的猛将,眼下扮可怜的效果,不啻于一头狼学猫叫,看得步练师很是嫌弃: “薄止,你恶心不恶心?” 薄将山不悦地啧了一声:“薇容,我们这是多年重逢,你能稍微柔情蜜意一会儿吗?” 步练师怒道:“我不是从了你么?” ——你怎么要求这么多?! 薄将山假惺惺地抹着眼泪:“薇容,你都不心疼人家。” 步练师冷笑道:“哦,你才知道啊?” 少来! 薄将山:“……” 薄将山突然张开臂膀,大力地把人圈进怀里。 两人刚刚完事,步练师一身薄汗,只觉得闷得慌:“放开!你这又发什么病?” “哎,”步练师挣扎不脱,薄将山黏着她滚了一遭,“把薇容的石头心捂热一点。” 步练师冷漠道:“你格局真小。” 薄将山伤心道:“薇容,有的薄止而立之年死了,耄耋之年才埋。” “哦?”步练师冷笑一声,“那你后来埋了吗?” 薄将山:“……” 一比零败北。 · · “不要,”步练师埋进被子里,背部白净又宛曼,“我不跟你一起。” 薄将山一拢衣衫,靠在床边,笑意深深:“——你陪我洗,我就告诉你。” 步练师一眼识破了薄将山的陷阱:“薄止,你本来就是要告诉我的。” 怎么还多出了个前提条件? 薄将山:“……” 这几年过去,步练师是越来越不好对付了。 步练师伸出一只手来。 薄将山:? “抱我。”步练师懒声道,“抱我我就去。” “……”薄将山惊讶片刻,“薇容,有没有人告诉你,你撒娇功力见长?” 步练师怒道:“你抱不抱?!” 薄将山受用地点头:“对,这才是原来的味儿。” 步练师怫然大怒,一把推开薄将山,噔噔噔地往浴桶去了。 薄将山乐得不行:“哎,哎,别生气嘛……” 一比一持平。 · · 步练师赤脚站在地上,理直气壮地摊开手,仿佛地主婆压榨长工,薄将山认命地低头给她换好衣裳。 薄将山的手指压了压步练师的锁骨:“啧,瘦了,怪不得刚才硌了我一记。” “你也是。”步练师低声道,“你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打仗在外,安危都成问题,哪来的好好吃饭? 薄将山短促地笑了一声,倒是没接步练师的话:“回上京,我请你去钓鱼台吃饭。” 钓鱼台是上京最好的菜馆。步练师听了也没生出几分向往,反倒挑剔起薄将山的寒酸来:“你居然带我去外面吃?” 薄将山:“……”失礼。 两人出身悬殊,看法不同。步练师在周泰身边长大,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钓鱼台就是食堂一般的存在。 薄将山感叹了一句万恶的官僚,捧着步练师的脸道:“我夫人是想去吃什么?” 步练师眼睛一亮:“听说上京有一家江湖酒肆,非轻功高绝者不能进……” 薄将山残忍地揭穿:“薇容,你那点功夫,是绝对上不去的。” “我作弊,”步练师踩他脚,“你抱我上去,四舍五入也是我上去了。” “……”薄将山闻言扶额,这个法子绝对不行,但是他可以私下去跟老板通融,“薇容,其实那家也不是很好吃……” 步练师:“我不。” 薄将山:“……好好好,去去去。” 二比一败北。 · · “不对,”步练师幡然醒悟,“我是问你有没有好好吃东西——” 薄将山突然道:“薇容,红豆死了。” 步练师一静,睁大了眼睛,偏头看着他。 薄将山握过她的手。步练师骨相标致,肩头平削,手臂纤长,薄将山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肩头:“这里是子母火炮爆/炸的位置。” 他手指往下移了半寸:“这里是我。” 步练师惊悚地睁大了眼睛,仿佛已有火药味扑进了她的鼻腔。薄将山神色疲惫又淡漠,不知是麻木了还是看淡了: “是红豆……红豆救了我。” 千钧一发之际,红豆飞身而起,一掌将薄将山推了出去……硝烟爆散,尘沙飞溅,薄将山抬起脸来,正好对上了红豆的眼睛。 黑/火/药直接炸去了红豆的下半身。多么漂亮的姑娘啊,如今只有半截儿躺在黄沙里,像是一碗打碎了的红汤。 薄将山看得分明,红豆脸上有笑意。 她笑了。 她为什么会笑? ——是觉得自己还清了恩情,再也不用对不起他了吗? 步练师沉默半晌,末了轻声道:“要好好重恤她的家人。” 薄将山摇头:“她没有家人了。” 窦家早已满门抄斩,红豆哪里还有家人。 步练师静了片刻:“薄止,我其实,有一个看法,但一直没和你说……” 薄将山抬起眼睛来。 “……”步练师看着他,“这只是我作为女人,毫无道理的直觉……” “红豆姑娘,其实是,喜欢你的。” 薄将山怔愣半晌,久久无言。 都没有意义了。 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 · 在长乐十六年,安息府叛国,在将士的拼死护卫下,薄将山得以杀出生天。 为了躲避追杀,薄将山身边的影侍,献上了自己的头颅。 由此,薄将山假死,北狄人把影侍头颅悬于城门,一路攻向上京。 步练师轻声问:“死了多少人?” 薄将山笑了一声:“你该问活了多少人。” 步练师主动钻进他怀里,用力地抱紧了薄将山,闷闷地嗯了一声。 “西北被北狄控制了,我一声张就是死。”薄将山抚摸着步练师的长发,“西北战线犬牙交错,我判断定有不少残兵剩勇,和我一样流离在外……” 步练师会意道:“所以你这些年,就是把这些人,收集起来 ?” 薄将山低头亲吻她的眉心: “这些人可是从地府里爬来的恶鬼,对北狄怀着血淋淋的仇恨,是最好的反击力量。” 步练师闷闷道:“那你是如何与周琛会师的?” 薄将山动了动,步练师抬起头,看见他拿着一枚令牌。 步练师奇道:“这是……” “这是回亓那族的‘拜火令’。”薄将山用亓那古语重复了一遍,“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母亲是胡人军伎?” 步练师惊道:“大家说她是北狄女……” “确实如此。”薄将山点头道,“当年关西边军讨伐草原,其中驱逐的草原部落,最大的便是‘回亓那’。” 步练师听懂了:“她是回亓那的……” 薄将山笑着纠正她:“——母亲是郡主的女奴。” “这说不通,”步练师坐起身来,“北狄女……呃,你母亲,她明明可以用这个令牌,去换更好的生活……” 薄将山摇头道:“草原女子刚烈坚忍,信守承诺。回亓那郡主命令她,要把这个拜火令,交给合适的人。” 而不是去换一个体面的身份。 步练师一肃。 “我用拜火令,召来了回亓那人。”薄将山继续道,“他们告诉了我,亓那皇陵,就在亓那古城之下。” 步练师明白了,他是想以皇陵里的财宝,去筹集反击的军资——结果遇到了周琛和戚小将军他们,这才联合在了一处,共同谋划反击的时刻。 “诶,”步练师突然想到,“回亓那人知道你想动祖产,还不得把你活吃了?” 薄将山正色道:“——回亓那大族长除外。” 我就是大族长! 步练师:“……” 原来权势迫人这道理,在哪儿都行得通。 · · 西北大军抵达上京时,已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 薄将山迈入步府时,见一众丫鬟婆子讪讪,院中的小丫头浑身是泥,拿着柄小木剑,眼神不善地盯着薄将山。 小丫头面相肖了步练师七分,冷艳而端正,又稍显刻薄。她生着一头乱蓬蓬的白发,潦草地扎成三股辫,其上还沾着些泥浆,——看来是没少上房揭瓦。 薄将山愣住了:“这位小女侠是……” 步练师冷冷地抄着手臂:“你女儿。” 我可没有泥猴的基因! 薄将山心里默默腹诽:我也没有,我觉得是后天教育导致的——一个猜想,不一定对。 “窈窈,”步练师一指薄将山,“你爹,叫爹。” 窈窈面色漠然,眸光暗沉,看着薄将山,似笑非笑地呵了一声。 薄将山:“……” ——原来我摆出这副表情的时候这么欠揍吗? “嘶,薇容,”薄将山摸了摸鼻子,“我觉得她想捅死我。” 步练师阳光灿烂地拍了拍他的肩:“自信点。” ——她就是想捅死你呢! 薄将山:“……” · · 不得不说薄将山收买人心的本事一流。 西北大捷,班师回朝,上京忙成了一锅粥,步练师刚喝了一碗茶,就得去书房写册子准备上书。 薄将山此次“死而复生”,更是一堆破事连天,但他显然发挥了绝佳的时间管理,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摸进步府,和女儿培养一下并不存在的感情。 窈窈翻了个白眼,小仙女才不理他。 三天之后。 窈窈亲热道:“爹爹!窈窈要骑马马!” 步练师目瞪口呆了半晌:“……” 薄将山脸色淡然,表情微笑,示意步练师不要如此大惊小怪,你又不是第一天见识到你男人蛊惑人心的本事。 步练师哼了一声:“小姑娘好哄罢了。” 薄将山挠了挠她下巴:“小姑娘。” 步练师怫然大怒,抄起玉笏揍他。薄将山抽身飞撤,在窈窈崇拜的目光下,踩着瓦檐飞走了。 步练师觉得自己女儿真没见过世面:“……” ——你爹会飞怎么了! · · “窈窈,”步练师看着女儿半晌,突然道,“你跟你爹学武吧。” 窈窈茫然道:“武是什么呀?” “……”步练师沉默半晌,末了粲然一笑,“是好东西。” 如若意鹊会武……她现在就能站在你身旁,看着你长大,照顾你起居,因为你爬墙上树而大呼小叫。 窈窈,去习武吧。 届时你握着刀柄,就等于主宰了自己的命运; 从此天大地大,南北无边,你来去都自由。 窈窈似懂非懂的点头。她总觉得今天的母亲,心里一定很寂寞…… 她记忆里那些常来看她的美人姐姐们,好像都不见了。 · · ——除了戚英。 戚英大马金刀地一坐,豪爽地拍了拍窈窈的背:“吃!多吃才能长个儿!” 步练师翻了个白眼,示意窈窈自己去玩:“拉倒吧,我也没见瑾哥儿有多高。” 戚英大怒,提拳而上,殴打了步练师好一会儿,两人这才说起正事来。 今天戚英前来拜访,还真是为了周瑾的事。 “和亲?” 步练师闻言一愕,无定川边残存的北狄王廷,为了生存向大朔俯首陈臣,几乎是所有人都能预见的事。 但是:“是哪位公主要远嫁?” “是北狄进贡。”戚英摇头,“听说是前可汗的表亲,草原上第一美人,叫挛……挛骶……” 步练师奇道:“难道是挛骶乌弥雅?” 戚英惊道:“莫非这公主很有名?” 步练师咳嗽一声。 按照道理来说,挛骶乌弥雅再美,名气也不会传到步练师耳朵里。这就好比言眉在上京才名再高,波斯臣子也不会知道她是哪根葱一样。 但是—— 薄将山知道。 步练师颇有些局促,薄将山在床笫之间算是话多的,他爱把很多草原见闻放到云雨之后说……步练师迷迷糊糊地听了一耳朵八卦,也记住了那位“美得令月亮黯然失色”的大美女,挛骶乌弥雅。 据说乌弥雅公主,就是北狄的罗敷,善良、美丽、勇敢、智慧,若不是这次朔狄和亲,乌弥雅有望成为北狄的女可汗。 “还有这种好事?”戚英眉飞色舞,“这个大美人可要做我儿媳了!” 步练师差点呛死:“什么?” ——挛骶乌弥雅要嫁给周瑾?!! 戚英愕然道:“这还不是好事?” 步练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好姐姐,行行好,长点脑子吧!” · · 也不怪戚英。戚英为人正直,心术简单,想不到太深层去。 步练师头疼地啧了一声: 周泰这是什么意思? 周瑾迎娶北狄公主,肯定不是戚英说了算的,那得是周泰的旨意! 戚英还是没听明白:“皇上这婚又指错了?” “不是错不错的问题。”步练师面色沉肃,眸光深深,“阿英,你要知道,自从逆贼周望身死,皇上可是没提过立储的事了。” 戚英脸色变了。 “如今有望立储的皇子,除了二殿下周琛,四殿下周理,就是瑾哥儿了。”步练师敲着手指,“原本按照长幼次序,该是二殿下入主东宫……” 但是现在秦王府都没动静,淑妃指不定又着急上火,喝了三大碗凉茶。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周瑾却娶了北狄公主! ——什么意思? “……”步练师柳眉深锁,啧了一声,“皇上难道是想,让瑾哥儿,和二殿下争一争吗?” “这怎么争得过?”戚英惊道,“西北大捷刚至,秦王军功满身,瑾哥儿哪里能……” 步练师看了戚英一眼,不动声色地转过脸去。 看来戚英并不知道,当时在玉门关前,神机营提前进行炮击,差点炸伤了周琛的事了。 也是。戚英并没有什么野心,也见不得对皇位多有兴趣。她对周瑾的期盼,至始至终,也不过是健康长大,平平安安罢了。 那……周瑾是怎么想的呢? 步练师眸光沉静,神情凛然: ——周瑾会和他母妃戚英一样,对这把龙椅没有半点兴趣吗? 瑾哥儿,当时上京之乱,你倒是从哪里搬来的救兵? “薇容!” 步练师被唤得一怔,抬头看向戚英:“怎么了?” “薇容,”戚英握着她的手,眼神清澈又明亮,“你,你要护着瑾哥儿,好不好?” 步练师怔愣片刻,随即一笑,握紧了戚英的手: “——好,我发誓。” · · 【注】 *1:“虏阵横北荒……行歌归咸阳”出自李白《出自蓟北门行》。 *2:“那里有慈母的白发,那里有春闺的遥望,那里有稚儿的啼哭”化用自余秋雨《阳关雪》:“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 *3:“酒半醺……丁香笑吐兰麝喷”出自《斗鹌鹑·元宵》。 第58章 红尘劫 你正经点 幼娘一进门就看见窈窈被打得满地乱爬。 幼娘震惊难言, 再抬头一看,亲娘步练师正坐廊檐下看书,一点心疼闺女的意思都没有。 幼娘见这窈窈摔了又爬, 爬了又摔,白玉似的小姑娘,硬是滚成了一个泥猴, 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小姐……” “不吃苦怎么学得好武。”步练师淡定地摆手,示意幼娘不用废话,“薄止说窈窈的下盘太不稳,学什么功夫都不会扎实, 先派一个师父来摔窈窈半月。” 幼娘惊道:“小祖宗这才多大!” “不小了,”步练师一边嗑瓜子一边接话,“我在她这岁数能作诗,薄止在她这个岁数都能上战场了——爹娘的本事总得会一样吧?” 幼娘:“……” 令公和相国, 真是争奇斗艳。 · · 先前北狄攻入上京时, 一把大火把步府烧了个干净;步练师又忙于处理国政, 步府重新建好便住了进去,也没有要精心修缮的意思。 堂堂一国中书令却家徒四壁, 周泰很快就看不下去了,从自己金库里拨钱给步练师, 意思是朝廷丢不起这人,爱卿赶紧把门面收拾收拾, 起码正堂得摆上几尊千年古瓷。 于是步练师就摆了几尊千年古瓷。 然后, 没了。 周泰心情复杂地揣着手手:“……” 步九峦生前多好风雅,步练师性子却简单务实,字画古玩那是一个也不爱,也不知道是像谁—— 哦, 周泰悟了,像朕,那没事了。 · · 眼下幼娘随着步练师进了里屋,心情好似下乡扶贫一般奇妙。 步练师在塌上落座,撩起眼皮来: “什么事?” 幼娘眨了眨眼睛,低头扁了扁嘴,眉目见生出几分委屈来:“……” “璎,璎珞公主,”幼娘偏过脸去,声音又轻又低,“……有了。” 步练师啧了一声。她猜对了,果然是这事。 不过这也奇怪,沈逾卿和周璎珞那是相敬如宾——沈逾卿这厮是真把璎珞当客人看的——半个月都不一定去璎珞房里一次,怎么这还能怀上,幼娘却没动静? 也怪不得幼娘坐不住,跑来步练师这儿诉苦了。 幼娘眼睛红红的:“小姐,我是不是福薄?” 步练师叹了口气,女子一嫁人就被动,一生的欢喜忧愁,都拴在了一个男人身上。 “别多想,”步练师斩钉截铁道,“薄止多缺德一男的?你看我不照样怀上窈窈了。” 幼娘:“……” 幼娘嗫嚅道:“那是小姐恩德深厚。” 步练师心说我手上的人命可不比薄将山少几条,但是这话说出来未免也太吓人了——只好换了个话题:“幼娘,你要不找点事做。” 幼娘急急道:“幼娘绝非游手好闲……” “我知道,你管家。”步练师打断她,“——但那也是沈逾卿的。你现在手里也攒了点积蓄,去做自己的小生意吧。” 去赚钱! 幼娘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可是,可是幼娘不懂这个。” “没关系,我也不明白,我找个步府的掌柜教你。”步练师笑道,“你手上有了吃喝不愁的钱,心里是不是就踏实多了?” ——就算你以后失宠了,手里还攥着大把银子,日子也不会难过。 幼娘恍然大悟,她本就不笨,被步练师一点拨,心里立刻盘算起来,眼睛都亮了不少:“小姐,你怎么这么多办法?” 步练师伸出手指,一戳幼娘的脑袋: “——你别整天想着沈钧,自然就聪明了。” · · 夜里薄将山一来,步练师才知道,沈府到底出了什么瓜,璎珞为什么会怀上,而幼娘肚子里却没动静。 这也不怪幼娘瞒着步练师。一来这八卦着实丢沈逾卿的脸,二来幼娘是个傻姑娘,自己受了委屈,是不会找步练师出头的。 步练师一边嗑瓜子,一边听得瞠目结舌,末了不由得感叹道: “——德川茶茶,大贱/人也。” · · 这就得说到璎珞的母妃,周泰后宫著名绿茶,德妃德川茶茶。 德妃费尽心思把璎珞塞进了沈府,并没有就此满足;沈逾卿除了端水义务之外,根本不进璎珞那屋,令德妃很是着急。 璎珞性子高傲,要她去争幼娘的宠,璎珞肯定是不肯的;这边德妃急得跳脚,馊主意应运而生: 既然璎珞不受宠,幼娘也别想受宠! 步练师:“……” 她看不明白,她大受震撼。 先不说这个想法有多坏,这个想法首先就很蠢——退一万步讲,如果幼娘真的失宠了,沈逾卿就会喜欢上璎珞吗? 泱泱上京贵女,哪一个是他沈大公子配不上的? 假以时日,沈府真的又抬了个贵妾,德妃能保证这个贵妾的性子,比幼娘还要温软善良,不与璎珞别苗头吗? 德妃真是又坏又蠢……步练师扶额叹气,也真是苦了璎珞了,她们母女一场,估计一辈子都得被这倒霉娘们坑。 德妃让幼娘失宠的手段如下: ——差人在幼娘吃食里做手脚,让幼娘难以怀孕。 “……”步练师理解无能,“那这事儿怎么捅出来的?” 薄将山叹了口气,也觉得十分头大:“钧哥儿觉得不对劲,亲自一查,情报网一拉,什么都出来了。” 沈逾卿这人精,虽然不怎么管后院的事,但心里拎得清清楚楚:在他眼皮底下动的手脚,沈逾卿本能地觉得不舒服——沈逾卿是哪一号人物,官场上的手段一进后院,那就是降维式打击,德妃那点马脚根本藏不住。 步练师惊道:“然后?” 沈逾卿自然大怒。但沈逾卿又不可能闯进后宫,逮着德妃骂上一顿;只能给璎珞那一房脸色看,把跟德妃沾边的丫鬟婆子都发卖了。 步练师听得连声叹气:“唉,璎珞啊……” 薄将山斟酌了一下措辞。因为男人之间的话题,也不好全转发给步练师,怎么听怎么不雅: “钧哥儿和璎珞大吵一架。钧哥儿气得没了分寸……可能就是那时候怀上的,夫妻俩已经很久不说话了。” · · 入夜,沈府。 璎珞虽说有了身孕,但身段清减了不少,双颊也塌陷了下去,整个人像是大了好几岁。她抱着梅子罐看书,见丫鬟急匆匆地进来,懒洋洋地撩起眼皮来:“本宫不听闲话。” “不是闲话呢。”丫鬟凑近璎珞,“是白棠院出了事,小夫人关着门,没让老爷进去。” 白棠院是幼娘住的地方,小夫人自然指的是幼娘。 他俩的情/趣,关我什么事? 璎珞无所谓地耷拉下眼皮:“哦。” “大夫人,”丫鬟哎呀一声,“是老爷往红樱院来了!” 璎珞怔愣片刻,冷笑一声,不为所动:“那又如何?本宫还要起身去接吗?” “不用接,”门外传来凛冽的男声,“我自己进来。” 丫鬟婆子对视一眼,给沈逾卿行了个万福,默默退了出去。 璎珞面无表情地翻着书,没有搭理沈逾卿的意思。沈逾卿自顾自地坐下了,给自己倒了杯冷茶,率先开口道:“我来看你。” “本宫领了小夫人的好意。”璎珞冷冰冰地答,眼睛只看着书卷,“只是本宫不见某人,心里更自在。” 沈逾卿头痛欲裂,叹了口气:“璎珞……” 璎珞脸色冷漠,低头看书,不再搭话。 沈逾卿去捉她的手。他动作太快,璎珞避不开,狠狠瞪着他:“沈钧!放开我!” 沈逾卿低声道:“你让我看看你的伤……” 璎珞怒道:“我看见你沈钧就恶心——!!!” 沈逾卿闻言一静,手上陡地松开了。 璎珞胸膛起伏着,嘴唇还在轻微发抖;她低下头去,眨了眨眼睛,又翻了一页书。 沈逾卿低声道:“你想要什么?我去做。” 璎珞顿了一下,倒是没抬头,双拳攥紧,咬着牙道: “和离。我们和离。” 沈逾卿的声音很平静:“璎珞,这是国婚。” ——你我都选择不了。 “……”璎珞闭了闭眼,“那我要搬出去,我要到庄子里去。” 沈逾卿觑着她:“璎珞,你不必自苦。” 璎珞咬着下唇不说话。 “上京的确太闷了,你去散散心也好。”沈逾卿起身道,“幼娘会陪着你,你们一起出去转转。” 璎珞愕然:“她为什么……” 沈逾卿垂下眼睛:“是不是更好受了?” 璎珞猛地抬头:“我才不用你沈钧可怜!” 沈逾卿提高了声音:“周璎珞,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大夫人!” 璎珞:“……” 璎珞闷闷地吃梅子:“……哦。” · · “小夫人,”丫鬟凑近幼娘耳边,“老爷在红樱院歇下了。” 幼娘拍拍胸口,吁了口长气:“天灵灵,地灵灵。” 丫鬟很是不解:“小夫人,这是为什么?大夫人若是得宠了,又有了孩子,那……” 幼娘笑道:“若大夫人有了孩子,却不得宠,岂不是宠妾灭妻?” ——外人会怎么议论沈逾卿,又会怎么议论我? 丫鬟小莺悟了:“哦哦哦,小夫人,你这叫深谋……” “——深谋远虑。”幼娘接言笑了起来,她年纪本就不大,笑起来还有着少女式的俏皮,“小莺,做人不能太馋。该是大夫人的,就得是大夫人的;我们平白地占去,是要倒大霉的。” 况且—— 若是沈逾卿和璎珞和睦,这两人都会来感谢我。 不过这句话没必要说出来。幼娘对小莺笑了笑,两人继续做那小孩衣服去了。 小莺冷不丁道:“小夫人,那你吃醋吗?” 幼娘针线顿了顿,最终短促地笑了一声: “……小莺,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 · 花明柳媚,红情绿意。 清脆而悠长的驼铃声响起,特有的瑞龙脑香气弥漫开去。一道风情迥异的车队,缓缓驶入了上京城。 车轿中的女孩不甘寂寞,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紧接着又被人拉了回去,几道音色各异的北狄语响起: “公主殿下,注意礼节!” “公主小心,恐有刺客!” “公主万万不能如此轻浮!” 挛骶乌弥雅气得鼓起了腮帮子,耳下的明月珍珠一晃一晃的:“你们都管我一路了!” “公主殿下的婚事,”为首的妇人絮絮叨叨道,“关系到所有北狄子民……” 乌弥雅痛苦地捂着耳朵:“小花猫听不明白!” 不就是嫁给一个朔人皇子,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几个妇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双手合十祈祷上天道: ——狼神在上,让乌弥雅殿下快快长大吧,她可是要嫁给朔人的可怜新娘啊! · · 爱看美女是人类的本能。步练师本还在好奇,这传说中的草原第一美人,到底是何等天姿国色——结果不出三日,步练师与薄将山一同被诏去大明宫时,在路上正好撞见了乌弥雅公主。 薄将山眼力极佳,啧了一声低下头去,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中玉笏。 步练师仗着自己是女人,大大方方地看个不停,心里不由得感叹道,不愧是北狄女儿,皮肤和羊奶一般雪白。 乌弥雅正光着雪白的小脚,脚踝银铃清脆有声,她身手敏捷地爬上了山石之上,捉住了躲在上边的小花猫:“抓到啦!我抓到啦!” 小花猫不满地喵喵叫。 站在山石下的太监都快急哭了:“小祖宗哟,快请下来吧,您若有个好歹,我们有几个脑袋好掉啊!” “你们朔人就是无聊,怎么动不动就死呀死的?”乌弥雅不高兴地皱着眉毛,“我们北狄的女子,可没有大朔那么娇……啊!” 怀中小花猫陡地一挣,伶俐柔活地跳下假山去;乌弥雅下意识地去捉,脚下不慎踩空,整个儿从山石上栽了下来! 步练师看得一惊,还没来得及出声,只觉得身侧刮起猛风——是薄将山突地动身窜了出去! · · 乌弥雅还记得那一天。 天光灿烂,满园锦簇,一行飞鸥掠上渺渺蓝天。 薄将山接住她的手法很巧妙。乌弥雅只觉得自己腰际被托了一下,双脚便稳稳地踩在了地上;乌弥雅踉跄一步,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他。 薄将山垂下眸光,对她一眨眼睛;乌弥雅心头一跳,连忙低下头去。 吓傻了的太监和宫女,这才齐齐反应过来,哗然跪了一地:“相国大人。” 乌弥雅看着自己的足尖,心跳如擂鼓一般,感觉耳朵都烧了起来:“……” 薄将山抬手一揖,算是告辞。乌弥雅看着他的背影,薄将山身形高大,步伐稳健,道路尽头候着一位正绯官服的女臣,正偏着头撩起旒珠看他。 步练师揶揄地看着薄将山:“相国大人,英雄救美,有何感想?” 薄将山嗯了一声:“是挺香的。” 步练师一沉脸色,扭头便走:“下作!” 薄将山:“……” ——是你问我感想的!!! · · 周瑾和乌弥雅的婚事,很快就敲定了大喜的日子。 又是一桩国婚。步练师不是内官,倒不清楚其中的繁琐流程;戚英倒是被烦得不行,天天躲来步府偷闲,蹭吃蹭喝还蹭步练师。 步练师鄙夷道:“贤妃娘娘,懒死你得了。” “好薇容,你帮我吧,”戚英埋进步练师的颈窝,好似一只惯会撒娇的大猞猁,“太多字了,我——不——想——看——” 步练师怒道:“这可是瑾哥儿的婚事!” 戚英委屈道:“太多字了!我的母爱支撑不住这么多字!” 步练师瞪眼:“你怎么可以大声说出如此厚颜无耻的话?” 戚英亲热地抱着步练师的手臂蹭呀蹭:“我是大傻子!我有薇容就好了!” 步练师:“……”你倒挺有自知之明。 既然戚英都承认了自己的智力,步练师也没什么刻薄话要说。 步练师叹了一口气,认命地翻阅起来,戚英带来的一叠纸张:步练师的办公效率惊人,转眼间分门别类,理好了大婚的琐事顺序,让戚英一件一件照着去处理。 “哎薇容,”戚英把下巴垫在步练师肩头,“我总觉得,瑾哥儿好像……不怎么乐意。” “得了吧,”步练师冷笑一声,“——戚小将军都把秦王的床摇坏几张了?我就不信周瑾还惦记着人家,除非他有曹贼的志趣。” 戚英真诚地感叹道:“华容做了王妃之后确实是越来越美了……” 步练师:“……” ——贤妃娘娘,请你不要对皇妃耍/流/氓。 “我还偷偷去看了眼那个北狄公主。”戚英继续丢人,梦幻地托着腮,“太漂亮了,我郑重宣布,白发就是北狄最瑰丽的文明。” 步练师嘲笑着戚英腐朽的审美:“呵呵!” 挛骶乌弥雅还没过门,戚英就自觉维护起了儿媳:“干什么干什么,你不觉得美吗!” 步练师大摇其头:“戚英,整个大朔,也找不出你这般贪恋儿媳美色的婆婆!” 戚英大怒,提拳来揍,两人打了好一会儿架,以步练师腰间的痒痒肉全部沦陷告终: “好姐姐,好姐姐,我错了!” 戚英一耸眉毛:“令公,你好敏感哦……” 步练师面无表情道:“贤妃娘娘,请你不要对朝臣耍/流/氓。” 戚英铁定了心要恶心步练师,遂深情款款道:“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步练师被她恶心了好一阵:“……” 周泰!收了这个神通吧!! ——等等。 步练师心生好奇,戚英的德行她可是一清二楚,贤妃娘娘一看书就犯困,怎么如今还会吟诗了? “呃呜,我好像是在哪儿看到的……”戚英被她问得一愣,“刚刚就自然而然背出来了……” 步练师惊道:“难不成是周泰写给你的?” ——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皇帝老儿还知道搞浪漫了? “不是,不是,皇上怎么可能写诗给我?”戚英摆了摆手,寻思了半天,“在哪里看到的呢……” 戚英睁大了眼睛。 她想起来了! “——是乌弥雅公主临摹的字帖。”戚英回忆道,“当时挂墙上,我潦草扫了一眼,乌弥雅殿下那汉字写得着实不怎么样……” 步练师眼皮一跳: 乌弥雅? 莫非…… · · 薄将山笑出了眼泪,在床上滚了一圈:“哈哈哈哈哈。” 步练师愤怒地拍枕头:“我很严肃!你正经点!” 薄将山搂过步练师,捧起这张冷冰冰的脸来:“我只是接了一下人家公主,指甲盖大点的事,还不至于让她芳心暗许。” 步练师还是觉得不对劲:“那她为什么……” “——你管人家为什么呢。”薄将山伸出手去,拉好床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喜好比天变得还快……” 可能就喜欢我个两三天吧,转眼就看上别人了。薄将山心里淡漠地补充道。 · · 【注】 *1:“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出自《古相思曲》。 第59章 火狐毒 是谁下的 五更天, 大明宫。 老天爷今年脾气着实不太好,上京这一入秋便刮起了北风。秉着为皇帝服务的精神,百官们起得比鸡还早, 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地排着队,准备去宣政殿上早朝。 “若是冻死在冬天,下官就认命了;”中书侍郎万般不舍地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 飞速扶正了被寒风吹歪的官冕,又连忙把手拢回袖子里去,“——这冻死在秋天,我可心有不甘!” 又是一阵猛风刮来, 旒珠哗啦啦一阵乱响,冰雹一般抽在人鼻梁上,中书侍郎哎哟哟了一声,一张脸顿时比腌黄瓜还要入味, 眼角眉梢都是苦涩的味道。 一旁的鸿胪寺少卿用家乡话感叹道:“苦路西哟……” 中书侍郎有样学样地重复了一遍:“苦路西哟——!” “你俩差不多得了, ”前边的门下侍郎回过头来, “在皇城根前说东瀛话,小心被御史参本子。” 话音未落, 御史便鬼一样地飘了过来,官老爷们纷纷闭上了嘴。 御史倒没听见前边的“苦路西入侵大明宫事件”, 她抬眼就看见步练师下轿,连忙躬身作揖道:“见过令公。” 步练师下轿时也被冻得一哆嗦, 顿感自己是寒冬腊月里的一条狗。但后辈还在向自己行礼, 步练师也只好顶着瑟瑟北风,把这个揖作了回去。 年轻的女御史是第一次见步练师,没成想传闻中的步令公竟如此亲和,居然还会向下属郑重回礼, 激动得又是一个深揖,险些把旒珠扫地上去。 待步练师站进队伍,旁侧的薄将山低声笑道: “年轻真好。” 他声音低沉,嗓喉醇和,即使是调笑也没有半分轻浮态,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一国权臣。 步练师有些恍惚,原来他们也到了,感叹这句话的年纪的么? 步练师微微侧过脸去,如今的文武百官,很多人她都不认识了。比如她手下的中书侍郎,是个年轻而纤细的姑娘,正跟新上任的门下侍郎交头接耳——似乎是把门下侍郎惹恼了,门下侍郎一玉笏戳在中书侍郎腰上,中书侍郎嗷了一声:“苦路西哟!!!” 御史大夫重重地咳嗽一声,山羊胡都翘了起来。中书侍郎和门下侍郎连忙端正仪态,乖巧得好似鹌鹑,既而又偷偷相视一笑,大有下次还敢的意思。 年轻人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间这朝堂,又添了许多生面孔。步练师看着这些年轻人,或青涩拘束,或活泼灵动,或意气风发,无比的陌生,又无比的熟悉。 ——流年如水,岁月如刀。 薄将山扫了她一眼,低头压声问道:“你白头发怎么又变多了?” 步练师叹了口气,语气却是笑着的:“我可没你多。” 薄将山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 秋风萧瑟,宫门渐开,灯火如云,皇城连昼。 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 ……小楼明月镇长闲,人间何事缁尘老。 · · 吴王府,黄昏时。 周瑾一身大红喜服,坐在自己房中,展开一张旧纸。这薄薄的纸张扛不住年月,早已是泛黄发枯,其上字迹也已模糊。 “如有碍,巧相违,人生禁得几分飞。” ——这张纸的下半段,在秦王妃的手中: “只求彼此身长健,同处何曾有别离。” 想必戚蓦尘已经扔掉了。 周瑾自嘲地笑了笑,把这张纸扔进了炭火里。 什么深宫白马,惊鸿回眸,少年悸动,最终也是旧人残象,随乱红飞花去了。 周瑾出神片刻,恍然回神,揉了揉自己的脸: 好! 本王也该放下了!! 我以后可是有妇之夫了!!! 周瑾快乐地寻思起来: ——二胎叫什么名字好呢? · · 周瑾婚事这排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大也越不过周琛那头去,表示周瑾对皇兄的尊敬;说小也不至于丢了周皇室的面子,让周泰觉得面上无光。 ——毕竟周瑾婚事操办的质量把关,看似是戚英,实则是步练师。 有了步练师这层滤镜,薄将山一踏进吴王府,便觉得这个花瓶考究,那个台阶顺眼,总而言之就是满意。 步练师这般操劳,算是给戚英当枪手,得不到明面上的赞美,被薄将山夸一夸总是开心的:“以后窈窈……” 薄将山陡地把脸拉得老长:“窈什么窈窈?窈窈这才几岁?” 步练师莫名其妙:“我说以后……” 薄将山断然道:“不行!” “?”步练师奇道,“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薄将山斩钉截铁,“天底下怎么会有男人配得上窈窈??” 怎么可能有男人配得上我女儿??? 步练师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相国大人,”步练师敬上一碗茶,虚心讨教道,“步某求教,什么人才配得上窈窈?”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薄将山还真思考了片刻,随即大胆做梦:“定是三元及第,还要封狼居胥。貌比步家女,文类老言公,武肖戚家郎……” “——停停停,”步练师连忙打断他,“薄止,你到底想要几个头的女婿?” 薄将山严肃地比出三根手指:“最好是三头六臂……” 步练师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吃菜:“……” 你有病,下一个。 · · 吉时已到,新人进殿! 唱喏声起,丝竹齐奏,火红的帐幔披垂而下,明灿的灯火煌煌满堂。 王侯将相齐齐一静,名公钜卿纷纷望去,周瑾一身大红喜服,长身玉立,意气风发。 贤妃戚英独坐高堂,蝉衫麟带,衣冠赫奕,一派端庄雍容。她面色拘谨,似有不安,看了眼一旁宴席中的步练师,步练师微微向她点头。 ——我在这里,不要害怕。 戚英心下安定了不少,看着英俊的儿子和娇美的儿媳,心绪又是一阵起伏,掖了掖眼角才止住了泪光。 戚英以前不爱哭的。到底是上了年纪,牵挂一多,感慨一多,人就容易落泪了。 薄将山低声问道:“陛下呢?” ——周瑾好歹是大朔吴王,皇帝老儿居然不现身,留贤妃一个人在高堂上? “风寒。”这还真不怪周泰,步练师嘴唇没动,极小声答道,“老了,身子不行了,天一冷人基本在病榻上。” 自打周望身死含元殿后,周泰一夜白头,形容枯槁,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几岁。加上大局未稳,四方金戈,周泰焚膏继晷,剸繁治剧,已然是熬尽了心血,只剩下一副空虚的病体了。 周泰其人,绝对算不上好人,却算得上一位好皇帝。 薄将山沉默半晌,末了才道: “太医怎么说?” 步练师的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日子,怕是不远了。” · · 在周瑾大喜的日子讨论国丧的可能性着实缺德。 两人接下来一路无话,一同看着那乌弥雅公主,在内官的唱喏声里,从乌木盘上拿起一盏白玉双凤耳杯。 按照大朔礼制,新妇该向高堂敬酒,以示菽水承欢。 乌弥雅面颊泛红,双眸清亮,被辉煌烛火一映,更显得娇艳欲滴。戚英越看越是喜欢,连礼俗里考验新妇的环节,都大大方方地省了,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满堂叫好,贺声盈室,就连平日不苟言笑的御史一众,也难得露出了好脸色。 有女眷小声议论道:“若是全天下的婆婆都像贤妃娘娘一般好说话,我是做梦都会笑醒哟……” 步练师听见了这一句,笑着往后看了一眼,屏风后的女眷赶紧退回去,唯恐步令公降罪下来。 步练师哪里会生气,她也替乌弥雅高兴,戚英的性子就是这般的好,大方宽和,爽朗热情。 戚英总算熬过了深宫苦难,守得云开见月明,定会有个幸福美满的后半生…… ——啪! 酒盏在地上摔得粉碎! 众人齐齐一惊,喜堂顿时一静,这听得周瑾惶惶道: “……母妃?娘,娘——!” 步练师霍地起身,戚英正捂着嗓子,呕出一大口血来! 血中发黑,是中毒了! ——酒里有毒!!! 乌弥雅小脸惨白,一脸莫名,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随即连连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这时候的周瑾哪里听得了她分辨,连忙扶住呕血不止的戚英,厉声喝道:“太医!传太医——!!!” 正有太医在喜宴宾客之中。一位苍髯老者连忙离席,急急赶上殿来,伸手探向戚英心脉,脸色猝地一变。 李姓太医面沉如水,又复以银针试探,眸光震骇无比,向周瑾猝地拜倒: “吴王殿下,此毒乃是西域火狐毒,酷烈难解……” 周瑾厉声打断他:“你说怎么救!!李大人,你要什么奇珍异草,本王通通找给你——!!” 李姓太医跪伏在地,默不作声,白髯止不住地颤抖。 周瑾如遭雷击,脸色发白,步练师第一次见周瑾如此急厉的样子,高声断喝里拉扯出了沙哑的哭腔: “李太医,你倒是说话!!!” “九、九殿下,”乌弥雅颤瑟着出声,“北狄的火狐毒,是没有解药的……” 周瑾猛地回头,看向乌弥雅: ——是你! 是你害死了我娘!!! 因为我娘曾经带兵围剿过挛骶邪,而你是来为他报仇的,是不是,是不是?!! 乌弥雅被他的眼神吓住了,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小公主茫然地环顾了一圈,所有人都阴沉地看着她。 ——酒是你敬的,毒是北狄的,你就是凶手! “不,不是我,”乌弥雅急得哭出来了,流着泪连连摇头,“(北狄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酒里会有毒……” 周瑾双目赤红,面色阴鸷,陡地抽出腰间的佩剑来! “——瑾儿。” 戚英的声音虚弱又缥缈,像是随时会被吹散的一捧沙: “……过来。过来,让我好好……好好看看你。” · · 周瑾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的,娘亲过得很不好。 贤妃惯来不受宠爱,宫里人又捧高踩低,戚英的日子怎么会好过呢? 但是戚英从来都不会说。他正直的娘亲,他善良的娘亲,他坚忍的娘亲,从来都不会把生存的压力,强加在他周瑾的背上。 戚英不指望周瑾荣华富贵,不指望他出人头地,甚至她都不愿意,让周瑾和皇兄们相争……皇家内斗太吓人了,兄弟阋墙太吓人了,她的好瑾儿只要平平安安地长大,不去害人也不要被人害,身边有个知心人相伴相守,戚英就知足了。 人生太苦了,真的太苦了。戚英只是希望,周瑾能活得,甜一些…… 周瑾知道。周瑾都知道。 所以他是后宫的活宝、笑料、开心果,从来不去争,从来不去抢,开开心心地待在戚英身边,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废物。 只要娘亲看着安心,周瑾心里就知足了。他那些风光满面的皇兄们活得如此苦闷,周瑾又何必要步上他们的后尘呢? 他只想自保……他只想自保……在这暴风怒雨的上京,抱全身边的人,周瑾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 为什么? 周瑾惊惶地跪在床边,恐慌地流着眼泪: ——为什么? 他保护了吴江流域,他保护了金陵百姓; 他保护了含元殿里的群臣,他保护了父皇险些失去的王位; 为什么到头来,他堂堂吴王,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娘亲? 为什么? ……为什么啊? · · “瑾儿,瑾儿……” 戚英不再呕血了。她脸色苍白,唇瓣发紫,额头上尽是冷汗,似乎连呼吸都艰难无比;戚英的手不住地发着冷颤,原本能挽六钧弓的手,如今却连周瑾的手指都握不住。 周瑾心如刀绞,连忙握住了:“娘亲,娘亲……” “答应娘亲……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活成自己……”戚英虚弱地顿了顿,竭力地捯上一口气来,“……想要的样子……不要像娘、咳咳咳、咳——像娘那样,活成一个笑话……” 不要像娘一样,被父母控制,被亲族拖累。这大半辈子,都待在不喜欢的地方,扮着不喜欢的角色,做着不喜欢的事情。 不要像娘一样,半生不曾快乐,半生不曾顺心,半生不曾如意…… 不要像娘一样…… “瑾儿记住了,”周瑾哽咽难言,哭得浑身发抖,“瑾儿记住了……” 步练师静静地站在周瑾旁侧,默默地看着这对母子,脸上依稀是有泪的,最后却凝成了一个恍惚又怔忪神态。 戚英向步练师伸出手来,像小时候那样,像少女时那样,又像是长大后那样,千千万万遍地呼唤道: “来……薇容,来……” · · 步练师恍惚地坐在床侧,紧紧地把戚英抱在怀里。 戚英上过战场,斩过倭寇,伐过叛军,杀过胡虏。 身经百战的戚英将军,悍勇无匹的戚家虎女,怎么会这么苍白,这么虚弱,这么……奄奄一息呢? 步练师心里茫然无措:怎么会呢? 这是她的阿英啊。 阿英使得了八尺长/枪,拉得开六钧大弓,降得住血汗烈马,怎么会因为一杯小小的毒酒,变成这个样子呢? “薇容……”戚英轻声道,“你……好暖……” 不是步练师太暖,而是戚英变冷了。步练师惶恐地抱紧了戚英,后者的体温就像是一捧细沙,从步练师的指间流逝去。 不,不要,不是这样的,本该不是这样的,你要幸福安乐,你要子孙满堂,你要安稳一生…… “阿英,撑住了,没事的,没事的……”步练师哽咽难言,语无伦次,“不要离开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戚英伸出手去,她还在发抖,一点点地凑近步练师的脸颊: “……薇容,你累不累?” 步练师一静。像是冥冥中,神鬼伸出一指,将她定住了。 “我好累……”戚英的声音,好似一阵叹息,被风吹卷而去,“我好累啊……” 戚英的手指,终究还是没触碰到步练师,蓦地垂了下去。 · · …… 少年时皇家围猎,戚英巾帼不让须眉,精锐禁军都追不上她,一匹乌云踏雪风驰电掣,弯弓一箭便射落两头大雕。 别说是男子,就算是女子,谁不为这等飒爽的女子心动? 戚英身姿板正,眉眼姣好,好比烈日下烫晒的牡丹花,眼角眉梢都是张扬的妩丽: “小薇容,我看这天底下,没男人配得上你,配我倒是正好!” 步练师笑道:“我可是一等一的恶婆娘,谁敢要我谁就是疯子!” 戚英朗声大笑,声若银铃:“那我就做那一等一的疯婆娘!” …… 贤妃娘娘戚英,风姿犹胜当年,她一马当先,长/枪如龙,率先杀来,怒声高喝道: “把薇容还给本宫——!!!” …… “好薇容,你帮我吧,”戚英埋进步练师的颈窝,好似一只惯会撒娇的大猞猁,“太多字了,我——不——想——看——” …… 戚英亲热地抱着步练师的手臂蹭呀蹭:“我是大傻子!我有薇容就好了!” …… · · 步练师像是被一道雷劈中了。 她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恍恍惚惚地被人扶起,踉踉跄跄地走出屋去。 她好像记得,周泰赶来了,她没有下跪。 她好像记得,戚蓦尘来搀她,她没有理会。 她好像记得,薄将山拦住了她,她没有搭理。 步练师耳中嗡嗡作响,脑中空白一片,神魂游离地向外走去。 “爱妃啊——!!!” 是谁的声音? ……哦,是周泰,是陛下在哭啊。 老迈的天子痛哭失声,哭声飞出大红的垂幔,撞进步练师的耳朵里。 贤妃死了。 戚英死了。 她的阿英死了。 步练师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她的眸光水一样地晃动了片刻,鲜明的、剧烈的、巨大的悲伤奔涌而来,潮水一样地淹没了步练师的头顶。 阿英……她的阿英……她的好阿英啊…… 步练师的胸膛急促起伏,她扶着墙壁艰难地呼吸着,被迫张开口来,喉咙发出断续的悲声:“……” 她不顾仪容,跌跪在地,嘶声大哭。 地上太冷了。薄将山连忙俯身把她捞起来,步练师不住地往下坠,最后拽住了他的衣袖,哭声凄厉,泪飞如雨。 戚蓦尘不忍地侧过脸去。 薄将山面无表情,低下头去,他听见步练师模模糊糊地在说什么,一字一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扯出来: “不要留下我……不要……不要留下我一个……” 朔风呜咽,冷星低垂。 凛冬降至,天地萧杀。 步练师跪在世界中央,狼狈万分,咽若孩提。 · · 如有碍,巧相违,人生禁得几分飞。 只求彼此身长健,同处何曾有别离。 · · 【注】 *1:“金殿寒鸦……人间何事缁尘老”出自纳兰性德《踏莎行》。 第60章 逛那啥 那是你爹? 五年后。 杏雨梨云, 柳亸莺娇。沈府春意盎然,花团锦簇,满园的明媚风光, 静静地衬出亭中端坐的少妇。 少妇玉软花柔,翠玉明珰,漫眼的风情, 通身的气派,好一个瑰姿艳逸的上京贵女。 她眉眼生得含娇带怯,眼神却冰冷无比,身前铺了一地的脊梁骨。 “也就是说, ”少妇柔声细语道,“你们都不知道,那个天杀的寿山炉,是怎么掉在亭哥儿身上的?” 老嬷嬷讪讪地挤出一个笑来:“小夫人, 我们以前就是伺候老爷的, 亭哥儿比老爷小时候还要皮呢!这男孩儿顽皮……” 少妇睁大了眼睛, 恍然大悟道:“哦,你在和我摆资历?” 老嬷嬷冷汗挂出了额角:“老奴岂敢……” “你就是敢。” 少妇温温柔柔地打断她:“大夫人外出游历, 一年不曾归家,你便觉得是大夫人失宠了;就算亭哥儿是长子, 你们也照样怠慢——以至于我沈府少爷睡个午觉,也能被寿山炉烫着了额头!” 少妇一拍桌案, 震得茶碗叮当: “蠢奴!!!” 老嬷嬷吓得满背是汗, 但又想起这小夫人,惯是好说话的软性子,便大着胆子道:“小夫人,老奴、老奴可是老爷……” 少妇轻轻一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 两边梨涡深深,清如凉露,丽肖芙蓉: “——来人,拖下去,杖杀。” 老嬷嬷惊住了。 “让红樱院所有下人都来观刑。” 少妇神情柔软,话语冷硬: “——我沈府,是有规矩的。” 少妇正是幼娘。幼娘扶着额头闭上眼睛,不想再看这倚老卖老的蠢东西,贴身丫鬟小莺立刻会意,向精奇嬷嬷一使眼色。 精奇嬷嬷当即上前,手脚麻利地堵住老嬷嬷的嘴,在一众惊恐的注视里,将这老嬷嬷拖了下去。随即便是请家法的唱喏,家仆抄来棍棒,然后——自然是活活打死。 小莺低声道:“小夫人,还是回屋吧,以免凶蛮之气冲撞了您。” 幼娘才不怕这个。她转了转手上的白玉镯,突然问道: “小莺,你说大夫人,什么时候回来?” 璎珞自从诞下长子之后,便生了离家游历的心思——这静安公主也是心狠,一别几年也不曾回家看过儿子,沈亭自打认事起就没见过亲娘,幼娘也觉得有些可怜。 小莺嘟囔道:“这不是更好么?沈府上下谁不知道,大夫人就跟摆设一般;少爷跟小夫人更亲,长大了也自然更孝顺小夫人。” 幼娘皱了皱眉毛: “我是很喜欢大夫人的,只是今生今世,都做不成姐妹了。——小莺,这种话,以后不要让我听到。” · · “——喂,”窈窈金刀大马地坐在书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局促的沈亭,“你怎么这么没用,能被个老婆子欺负了?” 沈亭便是沈逾卿的独子。沈逾卿生得跟黑炭有不解之缘,沈亭却和雪一样白,如今年幼更是分不清男女。 沈老夫人身体不好,沈亭从小是被幼娘带大的。沈亭性子像极了幼娘,小男孩头上顶着一大块烫疤,局促不安地看着窈窈,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跟在窈窈身后的少年小声道:“步妹妹,别欺负沈公子了。” 窈窈啧了一声,拽过少年的领子,不耐烦地看着他: “——林秀才,你教我做事啊?” 这个动作太过流氓,好似市井无赖调戏良家少女,少年脸上绯红一片,连说话都结巴了:“圣、圣人言……” “你吵死了。”窈窈冷冷道,“林慎,你要跟着我,就得认我做姐姐;你要不愿意,离我远点就是,我又不缺娘亲,不要你这个男嬷嬷!” 林慎正是当年刑部尚书林玉嶙的遗孤。因为林夫人随夫君自尽,虔州老家又甚贫弱,步练师心中不忍,便令族人代为抚养。 林小公子从小就被灌输父母是何等忠烈,于是起早贪黑地勤苦读书,小小年纪便过了院试。林慎念书念得一身书卷气,人又长得白净文秀,让窈窈很是看不惯他。 ——毕竟窈窈连三字经还背得磕磕绊绊。小女孩这点嫉妒心,林慎是不会懂的,还天天巴巴地往窈窈跟前凑。 沈亭冷不丁地打小报告:“步姐姐,林哥哥喜欢你。” 林慎大惊失色:“沈公子,林某可是在帮你说话!” 沈亭天真地:“我说错了?” 林慎:“……” 此时的步窈窈,还没预料到将来的沈亭,是怎样一个肚里长牙的腹黑玩意。 窈窈大大方方地摆手,她早就知道林慎喜欢他了,问他什么理由他又说不出来,窈窈觉得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好色。 “该回去了。”林慎又开始碎碎念叨,还真像个换了性别的老妈子,“要是令公回府,看见你没在习字,又要罚你跪祠堂了。” 步窈窈心说我又不怕,跪就跪呗,况且—— “我娘今天有要事,必不会早回的。” 林慎竖起了耳朵,但表面上非要装成一副“君子是不好奇八卦”的清高模样。 窈窈:“……” 文化人真做作。 窈窈也不吊他胃口:“我娘今天要去云裳楼抓吴王。” 林慎大惊失色,又开始脸红:“这,这这这……” 沈亭好奇道:“云裳楼是什么呀?” 窈窈刚要回答他,林慎连忙捂住了沈亭的耳朵:“小孩子不要听!!” 窈窈鄙夷道:“装什么装?反正你们变成男人后,都是爱去的。” · · 窈窈决定去云裳楼看热闹。 整个上京谁不知道吴王殿下,是何等荒唐的风流浪子。明明家里有个天姿国色的胡人老婆,却成天在那秦楼楚馆厮混,成了艺伎口中的常客。 事也不管了,朝也不上了,气得皇帝老儿天天吃救心丸。 步练师忍了好几年,如今是终于忍不下去了,决定自己亲自去捉这废物点心。 窈窈眼睛一亮,抬脚就走: 她平生最大的爱好,便是看娘亲骂人。世人都说步令公发怒骇人,她倒是越看越喜欢,也不知是遗传了谁(自然是薄将山的奇特志趣)。 林慎跟在窈窈身后,碎碎念叨了一路:“步妹妹,乃烟花之地,清白女儿是不能进……” 窈窈不耐烦道:“那你回家去!” “不行,”林慎凛然道,“万一你在里面被人欺负怎么办?” 窈窈匪夷所思地看了林慎一眼,一手提住了林慎的后领。 窈窈自幼习武,轻功卓绝,就算带着个拖油瓶,也轻盈得像是水上的飞燕。 她带着林慎拔地而起,足尖一点上飞的檐牙,踢开了云裳楼的描红花窗。 林慎连忙捂住了眼睛,嘴里又念叨起子曰圣人云来。 步窈窈可没这么矫情。女孩手搭凉棚,放眼望去,云裳楼红飞翠舞,笙歌鼎沸,不愧是烟花柳巷里的业绩头名。 云裳楼高阔绮丽,内设天井,外置连廊。层楼叠榭,飞阁流丹,四道辉煌灯柱垂天而下,仿佛那层叠着怒放的金莲,七七四十九个灯碗里烧着灿眼的光亮。 林慎愤愤道:“朱门酒肉臭!” 天井正中的高台上,歌莺舞燕,瑞彩翩跹,林慎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林慎不喜欢这种珠围翠绕的美女,步窈窈可是欣赏得很。女孩子盯着美女姐姐们看了一会儿,随即用手肘激动得戳林慎: “喂,呆子,快看!” 林慎应声抬起头,只见一翩翩红影,踩着活泼俏皮的琵琶声,飞旋着进入舞池中央。 来人肤色偏深,眼瞳碧绿,一头长发灿若织金,看来是出身西域的舞姬。西域舞娘大多袒露腰肢,林慎赶紧避开眼睛:“君子岂能……” “哎,你真做作,不爱看就算了。”窈窈啧了一声,“那你帮我分辨,哪位是吴王殿下?” 两人正挤在窗子上,正好平视二楼雅间。玉阶彤庭,帘幕深深,其后人影晃动,看不清贵客面容。 要在这种条件下,凭剪影认吴王,确实有些为难人。 林慎却毫不犹豫道:“北面最中间那一厢。” 步窈窈奇道:“为何?” “让你多读点书,”林慎的折扇敲了窈窈一记,“吴王殿下何等人物,那肯定得占上上席,谁还能压王爷一头?” 窈窈恍然大悟:“哦,哦哦哦。” 林慎突然睁大了眼睛:“——” 窈窈奇道:“又怎么了?” 林慎张了张口,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刚刚,好像看见,相国大人了? · · 薄将山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薄相国是权力巅峰的典型代表,这种男人,既不贪恋钱财,也不喜好美色——在最辉煌的权力面前,这俩东西都是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的俗物,还真不值得薄相国多看一眼。 林慎在心里评价道:这种就是比较魔怔的事业批。 ——为什么薄将山会到云裳楼来? 林慎可不是步窈窈。窈窈根骨绝佳,心性奇崛,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小小年纪就敢接薄将山的刀——然而老天爷也是公平的,赐给了窈窈不凡的身手,也拿走了窈窈的脑子。 眼下窈窈单纯地气成了一个葫芦:“岂有此理,我这狗爹,竟敢背着我娘偷腥!” 林慎则在心里寻思道: 莫非这云裳楼,要发生什么了? 还没等林慎说话,窈窈便纵身一跃,女孩一身红衣,这起落间便好似翩飞的蝴蝶! 窈窈心想:我定要找爹爹要个说法去! 林慎瞪眼:“……” 姥姥!!! 步令公生性沉稳,而脾气暴烈,但窈窈显然只继承了娘亲的暴躁,前边那“沉稳”是连三点水都不沾! 林慎心急如焚,起身去追,但林小公子又不会武,当即从高窗上栽了下来,摔了个屁股蹲。 有艺伎吓了一跳,随即娇声笑道:“是谁家的小公子哟,这么心急?” 林慎欲哭无泪,只想去死:“我不是来逛……” “哟,还是个脸皮薄的!”艺伎伸出削葱根似的手指,柔柔地在林慎脸上捏了一把,“姐姐知道,知道。小公子说说,想要怎样的姐姐?” 林慎:“……” 林慎面红耳赤,急于分辨,突然听见大厅处一阵躁动。 啪——! 一道锃亮的银光骤闪疾逝,活像是天公劈下的雷;几道健壮的人影横摔出去,哎哟哀声,应该是云裳楼的护院。 林慎睁大了眼睛,只见步家侍卫夹道排开,一道窈窕身形缓步走来,红衣黑裳,烫金织锦,一派肃杀雍容,好似饮着人血怒放的黑色牡丹。 老鸨身形摇晃,脸色发白,骤然跪倒:“令……令公……” 步练师负手而立,面如寒霜。酣歌恒舞的烟花之地,被她冷冰冰的霸气一镇,硬是安静得好似坟场一般: “——九殿下,跟我回去。” · · 【注】 *1:“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出自杜牧《阿房宫赋》。 第61章 连环扣 周瑾黑化 “……令公怎地这般火气?” 帘幕后渡来一道男声, 微醺慵懒,温醇低磁,挠在人耳朵上时, 莫名地叫人心快了几分。 步窈窈差点以为这是她爹在说话。 ——这可着实冤枉了薄将山。薄将山如今乃是朝廷一品大员,叱咤则风云兴起,鼓动则嵩华倒拔。这种一句话便能决定万民生灭的男人, 呼吸间都是无尚的威严和冷肃,哪容得下这等颓唐风流。 可惜薄将山不是什么正常人。尤其是在步练师面前,薄将山的精神状况更加不稳定,张口好薇容, 闭口坏令公——救命,救命,直听得人连夜快马加急离开这个世界:步窈窈觉得百病纲得单独为薄将山开一道病名,叫作“中年油炸鸳鸯症”。 眼下开口的是周瑾。 周瑾已经是个保质保量的王/八/犊/子了。只见这如烟似雾的轻薄帘幕, 向两旁徐徐撩开, 其上的雀金刺绣随着帘幕翩然移动, 像是百余只明灿夺目的金蝴蝶,往左右两侧飞散而开去。 美丽得像是一场灾祸。 步练师眉头不悦地蹙了蹙, 雀金刺绣不知要耗瞎多少绣娘的眼睛,这种民脂民膏, 恕她着实欣赏不来。 一道人影就从这场如梦似幻的灾祸里走来。乱发披拂,深衣鹤氅, 明明是从骨子里透来的昏聩风流, 被男人的好身段这么一束,反而呈出文人墨客的写意潇洒。 彩凤肃来仪,玄鹤纷成列。 周瑾这一露面,云裳楼这八百烟娇, 花林粉阵,相形之下都是红尘里的俗物。吴王殿下似乎是醉得很了,东倒西歪地往大红阑干上一靠,手里捏着杯白玉双耳樽,玉质金相,霞姿月韵,风雅得好似文豪一气喝就的诗篇。 步练师见他如此不成体统,面色愈来愈沉,冷声沉喝道: “——下来!” 周瑾醉醺醺地一扬眉毛,这一下可谓是风流尽显,旁侧的舞姬都看得愣在那里: “……好,好,都听令公的。” 周瑾倒也听话,步练师让他下来,他便踉踉跄跄地往楼下走。一群楚腰卫鬓搀扶着周瑾,莺啼燕语,柔声娇笑,步练师看不得这等黏黏腻腻,冷着脸转开眼睛去。 唉…… 步练师心里叹息: 瑾哥儿怎地会变成这般模样? 当年那个朗润清和的九殿下,怎会变成在酒色里打熬的浪子? 她要怎么……她要怎么跟阿英交代? · · 先前那位爽朗欢快的九殿下,似乎随同戚英死在了那个深秋黄昏。 朔风呜咽,冷星低垂。从内殿踉跄走出的周瑾,面色惨白,神情恍惚,他身上甚至还穿着大红喜服,如今看来像是挂在身上的一抔人血。 周瑾疲惫地撩起眼皮,看向候在殿外的乌弥雅。 小公主满脸是泪,惊惶无措,嗫嚅道:“殿、殿下……” 周瑾淡淡地觑着她,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病态,笑得欢畅;他笑得歇斯底里,笑得浑身发抖。 他想明白了,他反应过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戚英是替他死的! 按照大朔礼法,新人进殿之后,高堂要照例向新妇出题,刁难进门媳妇几句;新妇回答之后,新郎新娘同饮一杯酒,其寓意为“举案齐眉”。 只是戚英心喜乌弥雅,又念在她是胡人,不适应这中原礼俗,故而大方地免了;所以那杯本该由周瑾和乌弥雅一同喝下的酒,反而进了戚英的口里。 ——是以,本该死的,是周瑾和乌弥雅。 乌弥雅肯定不是凶手。杀了他周瑾,对北狄没有好处,反而会招来灾祸。 是另一批人想杀了他周瑾,但这阴差阳错间,母亲为他挡下了这一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瑾笑得弯下了腰去: 太好笑了,太好笑了……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为什么? 我母亲做错了什么,要遭此…… 周瑾想到了什么,心神陡地一震。 · · …… 这是神机营的信号,“火树银花”! ——这个信号一旦升空,就代表着神机营,将会对这片地区进行炮击! 他们怎么敢?! “秦王殿下也在战场!”白有苏惊道,“来援将领是谁?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让皇嗣……” 薄将山阴沉道:“就是因为周琛也在战场。” 不用猜了,来援的将领,肯定是姓戚。 ——如今太子身死,能和周瑾争夺王位的,也只有秦王周琛了。 如今围剿北狄,趁乱杀死周琛,既除外敌,又剪内患,岂不美哉? 谁知道炮击时,周琛在哪里呢?一张草席一卷,几抔黄土一洒,真相是留给活人编排的…… 是以,戚家人是有意,提早炮击时间,意图炸死周琛! …… · · 天地良心,周瑾并不知道此事。还是在大军班师回朝后,步练师在大朝参上当面弹劾戚风,周瑾才知道西北战场上还有这一出,他二哥险些被自己人给炸死。 在这件事里,戚英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已经是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了。但是天海戚氏对周琛的恶意,却是血淋淋地摆在案头的: ——周琛岂能善罢罢休? 但当时周琛并没有过多追究,这件事到后来也就无人再提。这和周琛大不大度没什么关系,只是彼时周琛还未站稳,关西张氏又元气大伤,并不是对付天海戚氏的好时机而已。 周瑾头痛欲裂,扶住额角,眸光冰冷: ……而今日,便是大好时机! · · 要说周瑾与哪位皇兄最亲近,那必是秦王周琛。周琛为人正直,性格宽厚,就算他周瑾有多废物,周琛也没有动过欺辱的念头。 周瑾并不想要这皇位。要论人品、文治、武功,周瑾都诚心佩服自己的二哥,周琛坐这龙椅的确非常合适;而他周瑾的目标,从来都是个地主老财——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把一辈子舒舒服服地过完,就已经是很多人办不到的事情。 但这有谁信呢? 无论周瑾再怎么躺平摆烂,先前吴江平洪的功绩摆在那里,戚氏在周瑾身上看到了成材的希望,与张氏的关系早已势同水火。 周瑾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无论这次投毒,是周琛的意思,还是张氏的意思,——其实都无所谓了。 哪有人是无辜的? 这些人手上都沾着戚英的血!! 周瑾猝然张眼,瞳仁在暗夜中灼灼生辉,好似坟冢前磷磷的鬼火。 他脸上缓缓地漾起一个笑容: “来,阿雅,过来。” · · 乌弥雅小脸发白,手指蜷起,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她犹豫了片刻,凑近了周瑾的身前,不安地看着他。 周瑾垂眸打量着她。这个神态像极了周泰,阴鸷、优雅、冰冷、残忍。 但周瑾浑然未觉,他只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周皇室血脉中的暴戾凶狠,此时完全控制了周瑾崩溃的神志。他垂眼打量了乌弥雅一会儿,小公主确实是一等一的美人,哭成这副模样,依旧楚楚动人得很。 乌弥雅怯怯道:“我,我真不知道……” “我知道不是你。”周瑾的语气温和极了,“你大婚先前,一直待在紫微城里。两国姻亲非同小可,公主的衣食住行皆有大内高手随行,哪里能来吴王府下毒呢?” 他的好皇妃乌弥雅,只是被人利用的倒霉孩子罢了。 乌弥雅睁大了眼睛,她本以为周瑾误会了,才会变成这样的,但好像…… 周瑾伸手抚上乌弥雅白腻的后颈,慢慢凑近乌弥雅玲珑白皙的耳垂: “阿雅,你有错,你知道吧?” 乌弥雅咬着下唇点头,这杯酒是经过她的手的,她当然也有责任…… 周瑾低语道:“——是你对不起我。” 乌弥雅害怕起来,小公主想到了远在大漠的阿爷阿娘,想到了声震漠北的大朔雄师,想到了族中长老们殷切的目光,连声音都滚上了浓浓的哭腔:“对,对不起……” 周瑾定定地看着她的婆娑泪眼:“那你要帮我。” 乌弥雅无措道:“……阿、阿雅要怎么做呢?” · · 事如今,云裳楼。 步练师一是来揪周瑾这个混账,二是来帮乌弥雅出头的。 今儿个一大早,小吴王妃便跑来步府诉苦,陈列出周瑾的渣男行为云云,一二三四五六七。步练师一边安慰一边心里惊讶,这乌弥雅告起状来还挺有章法的,知道怎么循序渐进,引起步练师共鸣,激起步练师的愤怒,达到步练师为她出头的目的。 ——难不成是周瑾教的? 步练师随即把这个想法丢出去了。周瑾不待见乌弥雅,上京城无人不知,堪称大禹治水的级别,三过房间而不入;而且教自己老婆去外人面前说自己坏话,这个神经病程度都赶上薄将山了,周瑾忙着在秦楼楚馆里寻欢作乐,未必有这个空来戏弄步练师。 是以,步练师虽有疑问,但没怀疑。 眼下周瑾下楼,步伐虚浮,一群美娇娘心疼,连忙凑上来搀扶。步练师被一道红影吸引住了目光,正是之前在高台上妖娆热舞的西域舞姬—— 倒不是说这个胡姬有多漂亮。而是她步伐看似翩跹,实则围绕一个轴心,这是练家子才有的脚步,普通人下盘哪里有这么稳。 这云裳楼还真是藏龙卧虎,连个跳舞的胡姬都是身手不凡的高手? 步练师眉峰一皱,刚想出声,这胡姬手上冷光一掠,赫然是西域金蝉丝,这吹毛断发的利器在烛火下泛起一道无穷冷意,朝着周瑾的喉口疾弹迭卷而去! 锵! · · 周瑾面色慵懒,连眉毛都没动,还是一副“老子喝多了酒想睡足三百六十五天”的样子。 那道追魂夺命的西域金蝉丝,在险些触及到周瑾喉口时,旁侧里飞来一只筷子,将金蝉丝狠狠震了回去。 锵! 胡姬感觉到一股深厚的功力,从筷子传向金蝉丝,最后直迫她胸口。胡姬嘴角见血,不由大惊,扭头看向发难的来头: 一个女孩。 女孩鲜眉亮眼,玉雪可爱,稚嫩的五官藏着惊人的秀丽,日后定是个惊艳四方的大美人。 来人正是步窈窈。窈窈冷冷地看了胡姬一眼,面无表情地从小桌上拿起一道糕点,扔进嘴里嚼碎吞了。 步练师惊道:“窈窈?” 小孽障,你为何在此? 窈窈没回答。小女孩面色沉肃,嗡地一声响,反手拔出了背在背上的窄细长刀。 唰——! 云裳楼一时间红飞翠舞,朱唇粉面的艺伎们,纷纷亮出了自己的刀兵!香粉纷落,钗环急响,这群艺伎好似一剪艳光四射的云霞,从四面八方攻向窈窈和周瑾! “(西域语)杀了他们——!!!” 一时间惊声四起,酒盏倾翻,客人奔逃,场面直接乱了! · · 与此同时,云裳楼,二楼雅座。 乌弥雅面色发白,额角见汗。 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按照周瑾的安排,乌弥雅完成了央告步练师的任务后,就应该在吴王府里,继续扮演她不受人待见的吴王妃。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有一群人半路截走了乌弥雅的车马。若是有人站在老天爷的位置,定能看见一群人掳走了乌弥雅,而旁侧里推出一道一模一样的车轿,由人假扮的“吴王妃”及其仆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吴王府上。 这群人的主子便是—— 薄将山斜靠塌上,表情淡然,斟好一盏茶,推向乌弥雅: “王妃受惊了。——薄某,多有得罪。” 乌弥雅没喝他的茶。小公主睁着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先前的娇怯之气一扫而光:“阿雅,阿雅都按照你说的做了……周瑾觉得他控制了我,也很满意我的表现,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我掳过来?若是要传消息,让影卫来就是了。 薄将山温和地笑道:“为了让周瑾确信,你我虽然皆有挛骶血统,但并不是一伙的。” 乌弥雅愣了愣,随即认真道:“朔人就是狡诈。我不关心这个,也不懂这个,只要你对我族人好,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薄将山抬起眼睛:“薄某眼下有个交易。若是公主做成了,薄某保证,今年的北狄部落,定是衣食丰足,没有人会在寒冬里饿死。” 乌弥雅皱眉道:“你要我和下面那群愚蠢的色目女人一样,也去刺杀周瑾?” “不。”薄将山摇了摇头,“你都觉得愚蠢,我为什么要做?” 乌弥雅愕然,她本以为这群女人,是薄将山的手下。 不,不会的,小公主立刻否定了,薄将山没有这么蠢,特地来云裳楼盯着手下人干活。 如今的云裳楼,大概分几个势力。一个是周瑾,一个是薄将山,一个是这帮色目女人和她们背后的雇主,一个是步练师——步练师大概是最懵的那一个,因为她并不是怀着阴谋来的。 乌弥雅藏在袖中的手指蜷了蜷:“相国大人,你要阿雅去做什么?” 薄将山微笑。他俯身凑过去,在乌弥雅耳边,低低道: “我要你,去毒杀,淑妃娘娘。” “淑妃?”乌弥雅皱眉,“那不是二殿下的生母?淑妃在秦王府,我怎么……” 薄将山笑着摇头。 乌弥雅一静: “你是说,淑妃娘娘,在这云裳楼?” 这帮围杀周瑾的舞姬,是淑妃娘娘的人手? · · 乌弥雅看着笑而不语的薄将山,心中陡地升起无穷无尽的冷意: ……戚英酒里的毒,真的是周琛下的吗? · · *1:“彩凤肃来仪,玄鹤纷成列”出自李世民《帝京篇》。 *2:“叱咤则风云兴起,鼓动则嵩华倒拔”出自姚察、姚思廉《梁书·元帝纪》。 第62章 红袖刀 恶女窈窈 楼下杀声鼎沸, 刀光剑影,血雨和白刃一同迸飞四溅。 然而薄将山身处的雅间,倒是禅意幽静得很。似乎所有混乱、杀戮、喧嚷都齐齐约好, 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此地;薄将山懒散地靠在塌上,衣衫半敞,白发披散, 像是一座浸在雾里的春山,随性而威严,俊秀而神秘。 薄将山似笑非笑地觑着乌弥雅:乌弥雅显然害怕极了,但小公主又不允许自己露怯, 努力地绷着发抖的嘴角。 她已经不是刁蛮任性的北狄公主了。乌弥雅用力地攥着拳头,她必须要聪明起来,聪明人才能在大朔活下去。 薄将山给她台阶下:“殿下想知道什么?” 乌弥雅问道:“淑妃娘娘为何在此?” 楼下那帮刺客舞娘,若说是淑妃雇佣的, 那也确实合乎情理。淑妃娘娘先前便是关西张氏的嫡女, 掌握着丝绸道路的胡姬贸易, 而张氏每年都会进口来大批姿容貌美的西域女奴——是以,淑妃通过这个关系, 雇佣了这一批刺客舞娘。 但是,为何淑妃会出现在这云裳楼? 哪有主子亲自盯着手下人干活的, 这岂不是给自己惹上一身腥? 薄将山闻言笑道:“你家里人一定对你很好。” 乌弥雅紧抿着唇,确实如此。 她是父亲手上的明珠, 北狄子民的珠宝, 草原上最美的花朵。 “你并没有亲眼见过胡姬贸易。” 薄将山斜托脸颊,狭长的眸子里,饮着寒月一般清冷的光:“世上最黑暗最残忍的事,都可以浓缩在胡姬脚底的血痂里——是以, 这群胡姬女,绝对不会相信朔人。” 万一淑妃转手把她们卖了呢? 什么事情是朔人干不出来的?挛骶邪可汗喋血玉门关,并不是太久远的事情。 乌弥雅皱眉不解道:“那为何她们会接下这一单?” 薄将山淡然道:“和公主殿下是一样的理由。” 为了温饱,为了牛羊;为了父母族老,为了兄弟姐妹。 西域太苦了,平民太穷了,这群女刺客要的是钱,搏的是命。 乌弥雅沉默了。家里人确实对她很好。 ——也就是说,这群胡姬刺客,在与淑妃的交易里,便有淑妃必须出现在云裳楼这一项。若是见不到淑妃本人,这群女刺客是不会动手的。 乌弥雅并不是愚蠢的北狄女孩,立刻听出了事情的蹊跷之处:“淑妃……这么心急做什么?” 周瑾是与她有仇吗? 为何如此着急要杀他?甚至放下了华夷尊卑,不惜与一帮胡姬刺客妥协? 若是再缓上一些时日,说不定能找到更合适的刺客,布置一场更严密的杀局…… 薄将山笑而不语。 他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这里边的其中关窍,他也不甚明朗,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周瑾一定做了什么事,让淑妃没办法等下去,一定要派人杀了他。 云裳楼行刺一事,周瑾是有意引导的。他就算猜不到淑妃雇佣的是一群胡姬,也能猜到刺客就藏身在这红裳翠袖之间;所以周瑾才会让乌弥雅去步府卖惨,把步练师给请过来。 请步练师做什么? ——自然是请步练师亲眼见证,周琛集团买凶戕害皇嗣了! 一石二鸟。步练师的到场,不仅是个证人,还是颗棋子: 周瑾利用这个关头,在无声地逼问步练师: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你究竟是秦王派的,还是吴王派的? 你是要帮周琛,还是要帮我? 选罢!!! · · 步练师眉头一蹙,面色一沉,她已经闻到了野兽扑击前,张开血盆大口之时,暴露出的腥臊味道。 她没有大罗神仙的本事,能够瞬间知晓这前因后果。电光石火之间,步练师只能针对当前的乱局,作出最合适的应对: “保护九殿下——!!!” 步练师在心中叹息: ……她还是站队了。 在今日,步练师在云裳楼帮了周瑾;那明日,她便是周琛的敌人。 阿英,步练师叹息,我会保全瑾哥儿…… 步练师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红污的罗裙,飞溅的刀光,停在了周瑾的脸上。 周瑾位于杀机正中央,懒洋洋地端着酒盏,在舞姬的刀光剑雨里闲庭信步。吴王殿下早有预防,哪里需要自己动手,他身边的侍卫皆是高手中的翘楚,八重樱的暗器如暴雨梨花一般激射出去。 周瑾站在这如同红樱怒雨的血光里,淡笑着饮下一杯女儿红: “——敬令公。” 万分感谢,你选了我。 · · 与此同时,二楼雅间。 乌弥雅突然问道:“相国,那你呢?” ——你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你究竟想做什么? 薄将山淡然地喝茶:“公主殿下,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这已经算是最客气的警告了。乌弥雅打了个寒战,知道自己和薄将山,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人物,默默地闭上了自己的嘴。 薄将山看了乌弥雅一眼,他其实很欣赏这个北狄女孩:乌弥雅这个年纪,拥有这等头脑,已经算是聪明的了——若是窈窈能有这等智力,薄将山便此生圆满了。 可惜窈窈是个二百五,还在下面瞎搅合浑水,看得薄将山格外头痛。他自然不好当众出面,只能令侍卫盯住窈窈,别让她真的出了三长两短。 至于步练师……他从来不担心步练师。步练师不去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乌弥雅的直觉很正确,他薄将山为何坐在此处呢? ——因为在血雨降临之时,每个人身上都得沾点腥臊,才不会显得不合群。 几位皇子暗中角力,争夺皇位,这是周泰默许的;周泰已经老了,病了,累了,他亟需确认一个皇子,是能够继承帝业的栋梁。 被自己亲爹当做蛊来养,是周皇室永恒不变的悲哀。 薄将山很聪明,他位极人臣,手握重权,周泰不可能不忌惮。只是薄将山孤身一人,一没有父母亲族,二没有世家靠山,周泰才肯放心罢了。 加之,这世上最长得像周玙的,便是薄将山了。周泰把薄将山好生安在自己身边,大可抚慰自己微末的良心,长夜漫漫时不至于孤枕难眠。 薄将山必须要参与夺嫡,必须要拥护一位皇子,以免周泰向更恐怖的方向想去;若薄将山不是周琛的对手,那他便是皇帝的对手,而薄将山并不想与周泰斗法—— 他答应过步练师的不会做的事情,那便必是不会去做。 “时间还早。”薄将山打了个呵欠,似乎是有点倦了,“公主,吃茶罢。” · · 砰! 一碗珐琅茶盏炸了个粉碎! 窈窈抄起这盏西湖龙井茶,狠狠地向胡姬脸上拍去! 年轻人不讲武德。窈窈从紫檀几上翻了过去,她的身影矫健得像是一只红狐,在舞姬的刀光里游走出一个圆融的圈——她的刀锋甩卷出淬炼的焰影流芒,好似一条浴火的狂龙,乍然勾起满室的金线流彩! 这是最正统的挛骶北狄刀法,酷烈得好似草原上的飓风!! 这是窈窈迈出家门的第一战。步窈窈非但不害怕,眼睛反而越来越亮: 就是这种感觉,——就是这种感觉!!! 就是这种生死只在一线之间的惊险!这种以命相搏的盛大豪赌!血液在燃烧,心跳在沸腾,窈窈只觉得一股热流通过她的奇经八脉,她的动作酣畅流利得像是高台的舞娘,旋舞出血与死的美丽来! “孽畜!!”步练师看得心惊胆战,“步窈窈,你在做什么?!” 你打上瘾了?! 窈窈快乐地笑了起来,女孩本就长相明艳,这下笑起来好似春花盛放。星星点点的血迹,溅在她人畜无害的小脸上,愈发衬得窈窈诡异而癫狂: 真是……太愉悦了——!!!! 猝地,林慎撞进了步窈窈的怀里。 第63章 影不留 厂公闺蜜 林慎来得急, 撞得狠,差点把窈窈的肺给顶出去。 窈窈痛咳了一声,倒是没急着问候林慎的老娘:一来林慎家母早已去世, 二来她也反应过来了,为何林慎要突然撞进窈窈的怀中—— 只见先前那位在高台上的西域舞娘,一把软刃使得好似金蛇狂舞, 步练师的属下居然近身不了半分。舞娘刺客听见了步练师的呼喝,碧绿的瞳仁急急转了几轮,似乎是想起来了什么: ……当年北狄人打入上京城时,是不是大力抓捕过一个女孩? 此时此刻, 不远处的步练师脸色遽变,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哗! ——舞娘刺客翩然发难,蛇形软刃猛地切开了人群,好似一柄鎏金火红的蟠龙, 气势汹汹地向窈窈扑来! 眼见着这把软刃如雷如电, 就要一气扎穿林慎的后心;步窈窈单臂一搂这视死如归的傻子, 往后猛地一倒! 窈窈和林慎摔在了地上,险而又险地让过了横甩的软刀! 窈窈吓得寒毛直竖, 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满腔兴奋也化成了后怕: “呆子, 你做什么?!” 林慎讪讪地:“……替,替你挡刀。” 窈窈怔愣了一下。对啊, 林慎还在这里, 她要发那神经病,怎么能把林慎给搭进去呢? 她拔刀原来是为了救周瑾,既然周瑾不用操心,那她收手便是了, 怎么还打上瘾了? 锵! 软刀顺势下压,窈窈出手格挡,两段冷铁撞出铿锵一声金鸣 ! 舞娘刺客这一失手,便再也没了机会。只听得一声轰然巨响,舞娘丰满的胸口激溅出硕大的血花;她整个人像是被一面巨锤击中,猛地向后飞甩出去。 这是火神铳的无尚威力。 步练师眉目微低,眸光冷静,铳身平举,枪口飘起袅袅的青烟来。 · · 窈窈拉扯着林慎,走向步练师,口中讪讪道: “……娘。” 啪! 步练师扬手给了窈窈一耳光! 窈窈被扇得偏过了脸去,耳中嗡嗡作响,唇角顿时见了血。 林慎吓了一跳,连忙护住窈窈:“令公息怒!都是慎儿的错——” 步练师面色冷淡道:“没你的事。” 林慎顿时闭上了嘴,再也不敢吭声了。少年担心地看着步窈窈,扯了扯她的袖子,意思是让她赶紧给步练师认个错。 窈窈默默低头擦了把嘴角,倔强地立在那里,也没有开口服软的意思。 她本来想认错的。但是步练师二话不说,便出手打了她一巴掌,窈窈心头火气一窜,便死也不服软了: ——你这般火大,便打死我好了! 步练师见女儿这副倔样,一口血都冲上了喉咙眼:“……” 小小年纪跑来这种没羞没臊的地方,还搅和进真刀真枪的血战里,——步窈窈你活腻了是吧?! 你不怕死没关系! 你知不知你意鹊姨娘,当年为了你一条性命,是如何惨死在北狄人手里的?!! 一想到死去意鹊,步练师心头一软,若是意鹊在这里,定是心疼得不得了, 唉…… 步练师闭了闭眼,强自按下了火气: “陆公,拜托了。” 窈窈不由得愕然。一来是没想到步练师居然就放过了她,窈窈都做好了被打断腿的准备;二来是—— “师父?” 步练师身后闪出一道黑影,正是步练师口中的“陆公”,窈窈所说的师父。来人的声音阴柔而醇和,介于男性和女性之间: “姐姐客气,洒家便是做这个的。” · · 身在二楼雅间的薄将山皱眉道:“陆从庸?” 窈窈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内力,自然是因为步练师给窈窈请了个好师父: ——紫微城第一高手,大内宦官陆从庸。 虽然步练师一向放心让窈窈摔打,但窈窈毕竟是个娇嫩的小女儿,而薄将山的北狄刀法着实酷烈霸道,硬是修炼会留下不可逆转的暗伤。 简而言之: 北狄刀法适合糙汉,不适合小娇娘(虽然窈窈心是糙汉,但身还是娇娘)。 可怜天下慈母心。步练师既不愿意让窈窈前功尽弃,也不愿意让窈窈暗忍苦痛,寻遍了上京名师,找遍了天下法子,最后得出一个办法: 让窈窈有足够的内功打底,补全先天筋骨上的不足。 薄将山一听就觉得离谱,内功是日积月累来的,哪个内功大师不是颤颤巍巍的老头,窈窈这个年纪能修好什么内功? 步练师奇怪道:“陆公年纪轻轻,便是大内第一高手,他不是以内功出名?” 薄将山噫了一声:“那是太监。” “太监就太监,”步练师并不在意,“太监怎么了?” 薄将山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步练师是圈外人,不懂这武学,也是有鄙视链的……加之,这太监的功夫,多以缩阳蓄阴为主,解释起来比较下三路,窈窈可是女孩子呢。 步练师吓了一跳:“怎么个下/流法儿?” 薄将山诚实地解释一番。步练师听得云里雾里,也不觉得有多荒唐,和寻常练功相差无几,怎么就下三路了? 事关自己女儿,薄将山很尴尬。 步练师盈白的赤足踢了他一下:“——你素来都没皮没脸的,在我面前装什么矜持?!” 薄将山被步练师一骂,顿时浑身通泰,立刻和盘托出。 陆从庸身为宦官,没了作案工具,所以他的功夫缺陷,在陆从庸本人身上是体现不出来的。 但窈窈是健康完整的女孩子。若她学了陆从庸的本事,小时候还看不出来,一旦长成大姑娘,便……便比较热情如火。 步练师耳尖一红:“……这火有多大?” ——总不能见着男子就想脱衣服吧? 这薄将山哪里得知,毕竟也没人想过,要和太监学武功呀。 步练师气他个没用的,武装了几百层脸皮,自己找陆从庸问了。 朝臣素来看不起阉人。陆从庸乍然被步练师请了家教,颇有些受宠若惊,不阴不阳的性子都和蔼了不少: “只要令公在少姥十六岁之前……替她择个身强体壮的金龟婿就好。” 步练师为了女儿,豁出去一张薄面皮,不耻下问道:“要多……咳,强壮的?”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陆从庸翘着兰花指,寻思了好一会儿:“要相国大人那般的。” 步练师顿时大喜,心说这还不简单! 于是陆从庸成功变成了家教老师,传授给窈窈内力修炼的独门法子。 陆从庸和薄府来的师父都不一样:薄府师父皆是清一色的猛汉,倒拔垂杨柳,拳打镇关西,也影响得窈窈像猛汉一般;但自从陆从庸来了,窈窈顿时文静了不少,还爱翘上了兰花指。 步练师大为欣慰,她虽然不想把女儿养成林黛玉,但也拒绝把女儿养成鲁智深;陆从庸这般刚柔并济,可盐可甜,甚好。 时日一长,步练师又发现,与陆从庸甚是投缘,有着一箩筐的共同话题。 是以,两人情如姐妹,意同闺蜜,闲暇时一同逛街游玩,搞得薄将山很是郁闷,愈发看这个太监不爽起来:“……” 你谁啊?你谁啊?你谁啊? · · 按陆从庸和步练师的交情,也不难解释他为何出现在此处。 陆从庸并不是孤身前来。步练师虽然是被周瑾诓来的,但还不至于空手就到,当年晋州的惨痛教训,可是给步练师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是以,步练师拉来了好闺蜜陆从庸,以及陆从庸的手下: ——“影不留”。 不愧是步令公,后手留的如此阔气。这“影不留”可大有来头,话说回当年东宫谋逆,引得北狄进城,大朔差点儿亡国,给周泰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老年阴影。周泰在PTSD的持续影响下,建立了“影不留”这一特务机构,成员由一堆身手高强的太监组成,作用是监查朝廷百官和皇亲国戚。 以及,暗杀。 陆从庸这么一露面,一楼的大乱斗,立刻从新石器时代进入航空航天时代。 黑蓑黑衣黑面具的太监,手持通体漆黑的火神铳,活似一大群黑蝙蝠涌进楼内;只听见一阵雷霆咆哮似的枪响,楼下便静得好似坟冢一般,连哀哀惨叫声都没有。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这陆从庸做事如此狠绝,怪不得和步练师意气相投。 乌弥雅瞠目结舌:“……真不愧是大朔皇帝的鹰犬。” 薄将山闻言轻笑道: “‘事如芳草春长在,人似浮云影不留’。” ——这可是大朔天子,对故人的爱恨啊。 · · “哟,都这会儿了。”薄将山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起身送客道,“殿下,请吧,我派人送你去做事。” 乌弥雅心有不解,满腹疑惑,但知道的越少越好,还是默默忍住了: 为什么我偏要来这云裳楼? 为什么薄将山也偏偏要坐在这里? 他好像……好像是在等什么一样。乌弥雅心有不解,薄将山在云裳楼,又能等到什么呢? · · “陆公。” 满室凌乱,漫楼血气,步练师端坐在紫檀木的小凳上,云裳楼的侍婢心惊胆战地路过一地尸首血泊,替步练师呈来一碗蜜茶。 陆从庸微微欠身。这位大内宦官生得白净端正,阴柔秀丽,狭长的眼尾留着艳红的眼影,像是千年老狐化成了人形,浑身上下都漫着阴司鬼气。 陆从庸询道:“姐姐想做什么?” 步练师低头一拂茶盖:“二楼有位贵客,一直在看戏;您去问问他,是什么西洋景,看得这么目不转睛?” · · ——薄将山在等,步练师一行人,发现他的行踪。 · · 陆从庸作揖应道:“庸去去便来。” 陆从庸一身漆黑深衣,外披暗金绣纹斗篷,身形拔地而起之时,好似一只冲天而起的黑鹰! 陆从庸轻功卓绝,一展身形便到了二楼;他抬手一掌击向屏风,只听得一声轰然巨响—— ——陆从庸整个人被拍了下来! 陆从庸一记鹞子翻身,轻盈灵巧地落在地面上,心中大惊,抬头望去。只见二楼步来一道人影,白发如雪,衣袂如火,正是薄将山! 林慎喃喃道:“薄叔叔?” 周瑾惊讶道:“好相国?” 步练师怒道:“——薄止?!”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 名公钜卿一个个地不干正事,都来逛烟花柳巷来了?! · · 面对步练师冰刀霜剑一般的目光,薄将山心虚地开始苍蝇搓手:“……业余爱好,业余爱好。” 步练师面无表情,完全不想理他,扭头便向外走去。 薄将山心虚地低着头。 窈窈狠狠地瞪了自己亲爹一眼,也追着娘亲出去了。 薄将山更加心虚地低着头。 陆从庸鄙夷地看了薄将山一眼,跟着步练师一同出去了。 薄将山:? · · 回府途中,八马车轿。 陆从庸端来一盘晶莹剔透的金丝糖糕:“姐姐消消气罢。” 步练师冷着脸嚼了一个,糕点甜而不腻,确实是消火神器。 “庸已经查到了。”陆从庸再拈起一个喂她,尾指翘起一个优雅的角度,“从相国雅间出去的那位客人,正是小吴王妃。” ——挛骶乌弥雅! 步练师眉头皱起,心思骤转,末了寒声道: “陆公,你即刻派人,速速前去紫宸殿,去探一探……” 陆从庸不解道:“姐姐这么急,是要查什么?” 步练师冷冷说出几字,陆从庸的脸色立刻变了。 第64章 泰山崩 周泰驾崩 ——派人去紫宸殿探一探? 周泰年事已高, 缠绵病榻,医者出入络绎不绝,紫宸殿都快在草药里腌制入味了。 一个病入膏肓的老皇帝, 能翻起什么大浪来?依周泰现在的病情,能不能分清步练师是人是狗都很难说。 陆从庸不解道:“姐姐是想探查什么?” 步练师眉宇压低,眸光冰冷, 舌根至齿尖,迸吐出几个字来: “——陛下的安危。” · · 陆从庸口中发出几声怪异的呼哨,车马旁的漆黑人影立刻分出了一小拨。他们在昏黄暮色里似是翻飞的蝙蝠,向着紫微城的方向猎猎飞去。 “姐姐放心, ”陆从庸道,“小卓子几人是腿脚最快的,不出半个时辰定能……” “陆公。” 步练师十指交叉,撑住下颚, 光洁的额上, 全是细密的汗珠: “……我, 看不破这个局。” 动用影不留的力量,时刻监视着紫宸殿的动静, 只是下下策而已。 步练师看不破薄将山的举动——她百思不得其解,薄将山究竟要做什么? 如今上京看似风平浪静, 实则暗流汹涌,先前在云裳楼碰面的每一个权贵, 心里都怀着一个血腥味的秘密。 他们在筹谋什么? 步练师身在局外, 只是本能地感觉,定有一件大事要发生——而在上京能发生的,天大不过的事情,只有这么一件: 周泰的死活, 龙椅的归属。 是以,无论这个阴谋是如何错综复杂,最后的走向定是龙椅的去处……步练师只能从结尾着力,先守住周泰这一关。 “等等,等等……” 陆从庸无奈地抬起双手,是个投降的姿势: “好姐姐,照顾一下咱家这蠢笨脑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 步练师按住一个金丝糖糕,像推棋子一般推了出去: “这是小吴王妃,挛骶乌弥雅。” 陆从庸点头,这又如何? 乌弥雅与薄将山,在云裳楼里会面,顶多算得上是件周皇室的绯闻。放在后宅妇人心里是塌天的丑事,但这哪里能惊得动步练师? 步练师看着陆从庸的眼睛:“陛下龙体抱恙,按大朔礼制,上京的皇子皇妃,都有进宫侍奉汤药义务。” 陆从庸明白了一些:“今天轮到小吴王妃当值?” 是以,乌弥雅应该出现在紫宸殿;但是,她怎地又在那云裳楼? “嘶,咱家出宫的时候,也没见宫里急着通传小吴王妃……”陆从庸拈着鬓角寻思,“侍奉汤药可是孝事,若是小吴王妃缺席,咱家也不会不知呀。” 也就是说,小吴王妃既在紫宸殿,又在云裳楼? 这怎么可能? “这当然不可能。”步练师笑了一声,“今早小吴王妃来找我诉苦——按照时辰和礼数,小吴王妃离开步府后,得立刻回吴王府更衣打扮,进宫侍奉陛下了。” 那小吴王妃如何会出现在云裳楼? 步练师拿出一只糖糕:“这里是步府。” 她又挪出一颗糖糕,放在不远处,遥遥地夹着那颗代表小吴王妃的糖糕:“这里是吴府。” “小吴王妃要是得出现在云裳楼,又要在紫宸殿出现,那只有一个可能——” 最近沈府大兴土木,修缮房屋,清早便有工匠运来砖瓦木石。吴王妃的车驾肯定不能从这些东西上飞过去,是以,他们肯定得绕道。 绕道,绕道,自然绕的是小路。 没人的小路上,吴王妃的车驾,被人掉包了。真的吴王妃前去云裳楼,与薄将山会面;假的吴王妃前去紫宸殿,侍奉周泰汤药。 陆从庸恍然:“原来如此……” “这不是重点。” 步练师摇了摇手指,拿起代表吴王妃的糖糕,送进了自己嘴里: “——重点是,如此精心地掉包吴王妃,却让我们轻易地发现了。” 大费周章地掉包乌弥雅,不就是为了掩饰乌弥雅,来到云裳楼的行踪? 来的时候如此掩人耳目,为何走的时候如此粗糙,一下子就给影不留发现了真面目? 不觉得,这一切,太做作了吗? 陆从庸猜测道:“也许是吴王殿下遇刺,惊吓到了吴王妃?” 步练师脸色沉凝,不置可否。 若说乌弥雅年纪小,被刺客吓住了,仓皇离开云裳楼,倒也说得过去。但是—— 跟她会面的可是薄将山! 薄将山是什么人?这男的手上的人命,恐怕比见过的刺客还要多,乌弥雅受惊后仓皇行事,薄将山就这么看着她离开? 不可能。 步练师太熟悉薄将山了。薄将山的手段高明地方在于,你根本看不出来他高明——像李家倒台,像挛骶邪中计,你会觉得这人计谋无双吗? 不会。 泰山崩,黄河溢,在这人手里做来,都像是水到渠成的平常事。 但李氏倒台怎么可能寻常?但挛骶可汗身死怎么可能普通? 薄将山其人行事,惯以“平平无奇”为掩,在最关键的时机杀出致命的一招。 之前步练师在云裳楼看见薄将山,说是生气吃醋,倒不如说是心寒…… 你我交颈而卧多年,竟然还是同床异梦? “相国大人还真是个捂不热的石头。”陆从庸冷嗤一声,“窈窈都这么大了,他竟还把姐姐当外人;天下的男人都是狗心肝罢了,姐姐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步练师忍俊不禁,心情总算好了一些,末了又想起了什么,怅然叹息一声: “……我与他没有夫妻之名,但这么多年野鸳鸯的情分,总是挂在了心上的。” 步练师一直觉得,自己与薄将山,那就是搭伙过日子;你不欠我,我不欠你,彼此各取所需,日子不就过下去了吗? 这凉薄话说是这么说,但是…… 这些年的相处、相知、相濡以沫,步练师早已动了那份真情。 她心里确乎是小小地盼望,薄将山也是一样—— 步练师失笑道:“我是不是得寸进尺?” 陆从庸没回话。 陆从庸恨不得薄将山滚的越远越好。但这挑拨离间的酸话到了嘴边,也只化为了一声叹息: “姐姐……” 步练师突然站了起来! 陆从庸吓了一跳:“姐姐这是怎么了?” 步练师双眼圆睁,面色震惊,喃喃自语: “——我想到了,一件往事。” · · …… 怀中小花猫陡地一挣,伶俐柔活地跳下假山去;乌弥雅下意识地去捉,脚下不慎踩空,整个儿从山石上栽了下来! …… 薄将山接住她的手法很巧妙。乌弥雅只觉得自己腰际被托了一下,双脚便稳稳地踩在了地上;乌弥雅踉跄一步,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他。 …… 薄将山抬手一揖,算是告辞。乌弥雅看着他的背影,薄将山身形高大,步伐稳健,道路尽头候着一位正绯官服的女臣,正偏着头撩起旒珠看他。 步练师揶揄地看着薄将山:“相国大人,英雄救美,有何感想?” 薄将山嗯了一声:“是挺香的。” …… · · “姐姐是说,”陆从庸听明白了,“吴王妃还没过门时,相国与吴王妃便有一段缘分?” 先前乌弥雅在假山上失足,薄将山救下了乌弥雅。这件事传出去并不好听,为了乌弥雅和周瑾的名声,步练师特意敲打过在场的太监宫女,谁也不许把这件事传出去。 是以,薄将山救了乌弥雅这件事,是没几个人知道的。 ——陆从庸听得云里雾里,这又怎么了? 难不成两人私下里还有一腿?陆从庸心说那倒不至于,虽然他素来看不惯薄止,但薄将山绝不是那种勾搭有夫之妇的男人……何况步练师这等容貌气度,乌弥雅又哪里比得上呢,摘野花也不是这个不讲究法儿。 步练师喃喃道:“香。” ——薄将山当时说,“是挺香的”。 陆从庸哭笑不得:“姐姐难道在吃醋?” “你给我端正些!”步练师怒道,“吴王妃何时用过香?你也参加过宫廷夜宴,见过吴王妃本人,她身上可有半分胭脂味道?” 陆从庸一静。 确实如此。乌弥雅是北狄公主,草原上的小女儿,身上素来是不用香的。若是女子的体香——当时薄将山只是接住了乌弥雅,光天化日之下,断不可能凑到人身上细闻,何来的“香”? 陆从庸愕然道:“说不定是故意气姐姐的。” 薄将山无聊事还干得少么? 步练师面沉如水,态度正肃,一点也不像说笑的模样: “你我皆是中原朔人。我以前听过一个说法,道这中原儿女,被香料养惯的娇贵鼻子,是闻不到另一个味道的。” 陆从庸奇道:“是什么?” 步练师沉声道: “——‘巫蛊之香’。” · · 巫蛊? “等等,姐姐,这越说越乱了。”陆从庸连忙喊停,“这薄相国和吴王妃,皆是北狄胡人;但这巫蛊之术,可是南蛮的把戏……” 比如吴江流域一带,才盛行巫蛊之风,怎地和大漠北狄扯在一处了?一个是北胡,一个是南蛮,八竿子打不着的关…… 陆从庸咬住了舌头: 等等? ……吴江流域? 步练师脸色冷淡,眸光暗沉: “吴江水患之前,我曾与薄止一道,在梧州城郊探访民情。有神婆以巫蛊之术,愚弄山民,搜刮百姓……” · · ……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老神婆跪在地上,瑟缩不止:“我、我、我是受人指使的啊!!!” ——又是受人指使? …… 薄将山这句话听上去是在体贴她,实际上是一记冰冷的敲打: 这事归我管了,不需要你插手。 …… · · 当年薄将山特意支开步练师之后,到底跟老神婆说了什么? · · 上京,黄昏,薄府。 薄将山睫羽银白,瞳仁深红,这样一双眼睛,饮着红融的夕阳时,活像是眼眶里飘摇着血色的火焰。 沈逾卿在书房等候多时。见薄将山进来,起身作揖道:“相国。” “你倒是变了,”薄将山笑道,“换做以前,你非得扑上来不可。” 沈逾卿不冷不热地顶了回去:“换做以前,相国定会让我知晓,吴王妃这一棋是何意。” 你特意掉包乌弥雅,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静、静、静。 薄将山淡淡地觑着沈逾卿,旁侧烛火哔剥一声,打碎了满室的寂静。 薄将山淡淡道:“钧哥儿觉得是何意?” 沈逾卿沉默半晌,末了答道:“一风声耳。” 此举,只是一道风声,若有若无的风声。 乌弥雅在紫宸殿侍奉汤药,那是紫宸殿上下宫人全都看到的;至于小道消息说,乌弥雅曾在云裳楼,与薄将山相会(至少是露面),又有几人当真呢? 但步练师都看见了,这个小道消息,又不是空穴来风。 吹过有心之人的耳,就成了某个既成事实: 吴小王妃参与了夺嫡之争。但此事只是风声,若有若无的风声,有心之人拿捏不到确乎的把柄。 ——是以,一风声耳。 至于接下来的故事,就要看吴小王妃的本事了。 先撇开这个不谈。这个捕风的有心之人,想必便是在上京涡流中不安的周琛。周琛宅心仁厚,若不特意设计,恐怕周琛还下不了决心,与周瑾相争相斗…… 薄将山是在挑拨琛瑾二人! · · 薄将山淡淡地听了,并不置可否: “钧哥儿还想问什么?” 沈逾卿毫不客气地问了:“贤妃娘娘酒中的毒,相国可知情?” “唉……”薄将山叹了口气,“若我说此事,与我毫无关系,你可信我?” 沈逾卿沉默。 晚风卷起,枝叶婆娑,碎影摇晃。 上京在山雨欲来的杀气里,迎来了又一个漫漫长夜。 ——啪! 紫宸殿内传来一声瓷碗碎裂的惊响!! 太监宫女惊叫不已,淑妃娘娘面色惨白,瞠目结舌,跌坐在地: “陛……陛下……” 只见病榻上的周泰,饮下淑妃的汤药之后,咳出了一口又一口的紫血来;周泰双目圆睁,白髯上尽是鲜血,手指淑妃,嘶声怒道: “毒……毒妇……” 末了又是一大口血。周泰捂着喉咙,撕心裂肺的咳嗽,一股死气从胸口弥出,很快蔓延至全身上下,连皮肤都呈出了骇人的青色。 淑妃面无人色,抖如糠筛,不可能啊,怎么可能? 这碗药怎么可能有毒??? ——周泰早晚都是要死的,皇位早晚都是琛儿的,她怎么可能蠢到去戕害周泰? 淑妃心神一震,她刚刚遇见了,吴小王妃…… 跟随周泰多年的老太监,率先反应了过来,尖细的嗓子嘹亮地响了起来: “传太医!!快传太医!!!——” 咚。 周泰摔在了龙榻上,双目暴突,面色惊怒,再也没了活气。 他死了。 第65章 万万岁 监国步相 步练师霍然起身:“什么?!” “影不留”的黑衣宦官一身夜露, 单膝跪在地上,头压得极低,声音又细又轻, 像是大戏起锣后造势的鼓点: “回令公,千真万确。” ——周泰真的死了! 步练师如遭雷击,头晕目眩, 跌坐回了椅子上。 陆从庸偏头看着步练师,都说灯下看美人,愈添三分颜色。红烛烧灼,灯花哔剥, 步练师面色惨淡,恍若白瓷,颤动的睫翼像是将死的蝴蝶。 她呼吸不稳,胸膛起伏。莹莹的眼泪漫出步练师的眼眶, 一颗一颗地坠在她绞在一起的手指上。 陆从庸眸光一动。 万岁爷确实是慧眼识人。 要陆从庸看来, 这满朝文武之中, 最忠诚真心的,就属步练师了。说得更过分一点, 步练师对周泰的拳拳相报之心,甚至能比过秦王府和吴王府的那两位王爷。 周泰有没有养出好儿子, 陆从庸尚且不能定论;但周泰确实养出了一个好女儿,在这暗潮汹涌的权力旋涡里, 依然在为死去的天子流泪。 她值得影不留的尊敬, 也值得陆从庸的善意。 …… 步练师撑着额角,心绪起伏,哽咽难言。 她自幼失怙,既无父母, 也无兄长,祖父也是早早离世。步练师童年里,大部分的情感空缺,都是由周泰来弥补的。 她对周泰的感情,既有君臣之礼,更有反哺之情。 步练师垂下娑婆的泪眼,摊开自己素白的掌心。这是女人的手,掌身单薄,五指纤细,这更是权臣的手,拿得起大权,握得住国命。 当它还属于一个小小女孩的时候,是周泰稳稳地握住了它。年幼的步练师,被天子带进了大明宫,从此那个深宅里的曙后星孤,站在了权力的金字塔顶端,俯瞰着全天下的风云。 君父,君父。 ——周泰于她,既是君,也是父。 步练师恍惚着想起,吴江水患之后,她重回上京。在那紫宸殿内,周泰垂眼望着她,是如何老泪纵横,是如何喜极而泣。 她难道不知道,周泰的性格何其凉薄,何其残暴,何其不仁? 她难道不知道,周泰做了多少恶,造了多少孽? 她难道不知道,步九峦之死,周泰难辞其咎? 但是…… 步练师紧紧地捂住嘴,无声地痛哭起来。 ……周泰也是她的养父,也是她的老师,也是她的引路人。 因为在那多年以前,就是这样一位罪孽深重的天子,身穿着血迹未干的龙袍,向着年纪浅幼的步练师伸出手来: “你够勇敢吗?” · · 你够勇敢吗? · · ——你敢不敢,与朕一同,去天下最阴暗、最血腥、最无耻的地方? 步练师亦步亦趋地,进入了大朔朝堂。 ——你敢不敢,与朕一同,站在天下最寂寞、最寒冷、最孤独的地方? 步练师小小年纪,便站上了权力巅顶。 一同。一同。一同。 你我君臣一心,父女一命。怎么到头来,是你先走了? 三十九岁的大朔重臣步练师,双手掩面,咽若孩提。 · · 太平七年冬,永安帝周泰驾崩,谥号为“武”。 威强睿德曰武。 克定祸乱曰武。 夸志多穷曰武。 周泰这一生,崎岖坎坷,光辉瑰丽;血雾漫漫,白骨累累。多少年的壮哉风云,多少年的悲喜往事,都缩在史官寥寥数笔里,皆由青史后人评。 国丧之下,大地之上,大江大河涛声汹涌,东流而去。 十载悲欢如梦,抚掌惊呼相语,往事尽飞烟。 · · 【疯臣卷三:杀主灭宇京·完】 · · 步练师愕然道:“什么?” “回令公,此乃陛下口谕。” 传令之人鬓角秋白,两鬓皆霜,正是周泰御前的老太监:“陛下吩咐奴才,若是由不测之阴,便由令公操持册立之事。” ——“操持册立之事”? 步练师听得眼皮直跳,一股寒颤直冲大脑: 这句话看似风轻云淡,但翻译过来便是,这个龙椅接下来交给让谁坐,是由步练师来布置谈判桌! 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可一日无君。纵观前史,若是帝王暴薨,东宫无主,便是太后联结名公钜卿,几方巨头坐在一张桌前,商定新帝人选之事—— 然而太后死得比周泰早多了。 步练师闭上了眼睛。由于周泰那一拨的皇子夺嫡,几轮政/治/迫/害下来,周皇室人丁何其寥落,如今思来想去,竟没有一个合适的周家人来操持主事! 我么? 我来么? 周泰这道遗命重愈千斤,把步练师压得脊梁一沉。 传命圣谕是不会出错的,“凡面奉上谕,直书天语。圣谕、诏、敕等项,备录本文”——给老太监十条命也不够说谎用。从这一刻起,步练师便是监国大公,负责让各方势力和气地坐下,讨论出新君的人选来。 步练师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 没有错。这个角色,也只能她来演。 如今新君的人选,只剩下二殿下周琛,四殿下周理,九殿下周瑾。这三者之中,一个是她青梅竹马,一个是她同窗好友,还有一个认她做了干娘—— 这碗水,也只有步练师端得起;这碗水,也只有步练师才端得平。 况且…… 步练师闭上眼睛。 放眼朝中文武,论能制住薄将山的,也只有她步练师了。 周泰早就知道了。 年迈的天子料到了这一天,但没料到这一天如此之快,来不及册立储君便离开了人世。他事先准备好的步练师,本是为新帝铺平道路的朝廷栋梁——正是因为这个,周泰才会放任“影不留”的首领太监陆从庸,与外姓大臣步练师走得亲近。 一来是为了确认步练师的忠心,二来是为了保护步练师的安危,三来是为了监督步练师的举止。 周泰千算万算,漏算了他会死在,淑妃娘娘的手里。 说到这个—— 步练师眉头皱起: 淑妃吗? · · 步练师并不认为是淑妃毒害了周泰。 倒不是说淑妃此人对周泰是如何情深义重——后宫的娘娘们,除了傻姑娘戚英,有哪一个是真心喜欢过周泰的? 戚英暴薨当天,周泰负病赶来,痛哭至咳血不止。皇帝老儿心里门儿清,世上真正喜欢过他的女孩儿,已经死在了上京的阴诡风云里了。 淑妃在进宫之前,掌管西域胡姬贸易,单凭“胡姬贸易”这四个字,就知道这女人绝不是什么一团和气的傻白甜。 淑妃进宫时正值李皇后隆宠,——李皇后当年何等蛮横善妒,淑妃不照样赶在她屁股后头生下了周琛吗?李皇后的打胎小技巧,步练师在戚英怀孕时见识了百八十种——这还是后宫充盈、妃子多孕、皇后火力被分散后的结果;彼时步练师甚至感叹过,当年淑妃何等智谋,竟能在李皇后紧紧盯着她一人的情况下,平安产下周琛。 是以,淑妃看似温婉低调,遵规守矩;实则城府极深,步步为营。她雇佣西域舞姬,刺杀周瑾,已经是被周瑾逼急之后,作出的下下之举——但这从侧面看出,淑妃是打定了主意,要从子世代下手的。 弑君是诛九族的死罪,以淑妃的性格和智力,绝对做不来这种蠢事。 何况还是实名制投毒! “是吴王殿下吧。”陆从庸不冷不热地插口,“淑妃娘娘进入紫宸殿时,曾与轮换的小吴王妃,在殿前交谈了几句——说不定正是这个时候,小吴王妃在淑妃汤药中做了手脚,用以陷害淑妃。” 这样也符合两子夺嫡的思路。 周琛被扣上一个杀害君父的大帽子,在以孝为先的纲常下,永生永世也不得翻身。 但是—— 太刻意了。 这不就是实名制陷害么?朝中大臣谁不是人精,这种一眼就看明白的阴谋,周瑾为何要做? 步练师沉吟片刻,冷笑一声: “知道为什么吗?” “好姐姐,”陆从庸叹气道,“可怜可怜咱家这猪脑子,别卖关子了。” 步练师冷冷道:“因为这不是周瑾做的。” 陆从庸一静,睁大了眼睛。 “不是周琛一方做的,也不是周瑾一方做的。”步练师眸光清明,神色冷静,“无论周瑾还是周琛,都紧紧地盯着彼此,在对方眼皮底下陷害君父,对方还愁抓不住把柄?——此事必是第三方挑起来的。” 陆从庸心下恍然:“姐姐是说——” “对。” 步练师撩起眼皮,一字一顿,像是从血里磨来: “薄、将、山!” · · 【注】 *1:“十载悲欢如梦,抚掌惊呼相语,往事尽飞烟”出自叶梦得《水调歌头》。 *2:“凡面奉上谕,直书天语。圣谕、诏、敕等项,备录本文”出自孙承泽《春明梦余录》。 第66章 忠良辩 天下绝响 上京郊外, 小孤山,山顶小亭。 天凝地闭,碎雪纷飞。火红的梅花烧得漫山遍野都是, 碎蕊在石阶上织成了一道烈艳宫锦,一路通往山顶那间小小的红亭。 薄将山如约而至。 北地寒风的咆哮沉闷而森严,薄将山在狂风里的一头乱发, 与道旁积雪一样银白寒冽。今日他一身墨黑交领深衣,仿佛裁剪下的黑夜本身;外披兽毛翻边斗篷,纷飞间可见暗金的狴犴兽纹。薄将山拾级而上,步伐沉稳, 猛风吹起他的宽袍大袖,好似一只飞鹰抖展开雄伟的大翼。 小亭八面皆有厚帘垂坠,以绝山间杀人的寒气;火红的梅海簇拥着这间小亭,林中连一只飞禽走兽也无。 有关人马皆退至一箭地开外。 此处, 神佛回避。天地间白雪纷飞, 红梅欲燃, 只剩下了上山的薄将山,与在亭中等待的—— 素簪银笄, 银绣黑裙,火红唇色。来人两鬓皆染霜雪, 容颜却愈发妩丽,似是被岁月酿透的烈酒, 弥散出积淀厚重的风华来。 步练师。 平安七年, 薄将山与步练师,在小孤山梅亭秘密会谈,史称“红梅密议”。 史书并没有提到,这两位大朔重臣, 在这间小小的红亭之内,究竟说了些什么话;但是接下来的夺嫡之争,正是以此为标志,掀起了平安年间又一次盛大风云的帷幕。 · · “让我猜猜,”薄将山好整以暇地一哂,“——你一定有很多话要骂我。” 步练师冷冷地看着他,张口便是一道直箭: “陛下是你杀的。” 薄将山笑道:“好薇容,你约我来此,就是为了在四下无人时,给我扣一口当不起的黑锅吗?” 我承认又如何? 我不承认又如何? 你没有证据,你只是猜测。你根本奈何不了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步练师恍若未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养龙蛊’。” 薄将山面色一哂,连眉毛都没动,更别说露出其他情绪,淡淡地听步练师继续说下去。 “吴江流域盛行巫蛊之风,当地居民多信神灵,巫蛊之人便借蛊毒招摇撞骗,愚弄百姓,谋取暴利,官府大为头痛。蛊毒千万,花样百出,这其中有个不起眼的末流小蛊,唤作‘养龙蛊’。” “‘养龙蛊’并非杀人之蛊。它本来的作用,是巫师神婆之流,为了自己方便,将蛊虫养在自己体内,既不叫官府发现,也不会伤及自身——仅此而已。待时机成熟,将蛊虫以合适之法引出体内,此蛊便算是祓除,而巫师神婆也能得到完整健康的蛊虫。” 步练师看着薄将山的眼睛,声音没什么感情: “但只要在其中做点小手脚,效果便大为不同了。比如淑妃娘娘身上,或许沾染一道奇异的香气,此香气乃蛊毒之香,中原人的鼻子是闻不出来的——陛下也没闻出来。” “但是他体内的蛊虫被此香刺激,狂躁不已,噬咬五脏,搅扰六腑……是以,吐血而亡,气绝暴毙,只在须臾之间。” “哦?”薄将山面色淡然,笑容敷衍,“故事不错。” 步练师冷冷地盯着他,眸光锐利如冷箭,似乎要洞穿他的神魂: “薄止,你认不认?” 薄将山叹气道:“好薇容,我认什么?我何时能接近陛下,在他身上种下此蛊?” 步练师冷笑道:“我没说是你种的。” 薄将山一静。 “肯定不是你。”步练师单手支颊,笑容讽刺,“——是逆贼周望,对不对?” · · …… 薄将山淡声行吟,他撩起眼皮,在丹墀上站定:“胜败有常。太子殿下,打起精神才是。” 周望背对着他,站在庭院正中,负手而立,仰首向天,淋着一秋的枯叶。 周望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薄止,你倒还敢见我。” …… “云讫。”薄将山低声叹道,“我薄止,是把你当朋友的。” …… 薄将山唰地伸出手去:“周云讫,跟我和好。” …… “现在是什么时候?”薄将山叹了口气,“你挂着这幅字,不怕小人搬弄是非,说你有谋反之心?” 周望冷笑一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我就是小人。” …… 周望笑道:“你与步薇容真是越来越像了。” 唰! 薄将山抓住周望的衣襟,往自己的方向一拽! 紫檀桌案倾翻,香炉咕噜噜滚去,茶壶杯盏碎了一地。薄将山从小习武,体格健硕,相比之下周望羸弱太多;周望被拉扯得近前,看着薄将山的神情,呵呵地笑了起来。 薄将山眯起眼睛: “周云讫,你救过我很多次,我也再三警告你。” “别做傻事,现在不是时候。” “现在——做什么——都不是时候。” …… · · 当时,薄将山离开东宫之前,将一只素色小盒交给了周望。 周望倒也不想猜,直戳了当地问道:“这是什么?” 薄将山淡淡道:“——‘养龙蛊’。” 周望闻言一静。 他抬起眼睛来,看向薄将山。深秋落叶,暮雨湫秽,薄将山的眼睛里依旧饮着光明。 这是周望在这偌大的上京,唯一一个交心的好朋友。 周望苦笑道:“你不是说不是时候?” ——现在不是造反的时机。 薄将山答道:“以防你等不及。” 周望顿了顿,随即问道:“此物有何用?能救我不成?” “你若想杀父弑君,那是天理不容,一旦事情败露,没人可以救你。”这番惊人又残忍的话,薄将山说来平淡而随意,“此物,是以防你,做不成事的。” “如果你做不成……”薄将山凑过去,低声言语道,“——我帮你反,你安心去死便是。” 周望偏头看着他,顿觉人生有此恶友,真是八辈子作孽的福报,朗声大笑起来。 薄将山也大笑出声,末了作揖告辞,扭头钻进深秋暮雨里。周望也转身向反方向走去,两人肩上都是零落的枯叶,没有谁回头。 这是他们生平最后一次相会。 · · 长乐十七年,东宫谋逆。周望起兵迅速,发难突然,将周泰囚至紫宸殿。 他命令亲兵将一素色小盒,打开后速速扔进了紫宸殿里…… · · 薄将山怔愣半晌,末了叹了一声:“我已经记不起太子殿下的模样了。” 啪!! 步练师终于按捺不住满腹的怒火,拍案而起,厉声断喝: “——薄止,以臣弑君,是为朔贼!!” 薄将山闻言一笑:“是吗?” “薇容啊,天命无常,唯有德者居之。”薄将山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愉悦地看着步练师,甚至声音还是笑着的,“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陛下做过什么,你比我还清楚;如今他只是遭了报应,怎么能怪我呢?” “——是他自己无德啊。” 薄将山嗓声轻柔,好似情人呢喃,眸中锋寒渐盛,又似刺客暴起:“周泰若是对周望稍微好一些,周望便不会走上此路……他们亲父子之间,尚且凉薄如斯;我一介外姓人,又哪来的拳拳之心?” 是周泰自己无德无仁,才落得今天这般田地;要不然我心中怀着再多的不臣之心,又怎么能奈何得了大朔天子半分? 步练师冷嗤一声:“休得混淆恩怨,诡辩是非!” “如今家国无君,社稷无首,你就是第一等的罪人!”步练师怒道,“‘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偷合苟容,以之持禄养交而已耳,国贼也’!——薄将山,你也不怕遗臭万年,招来永生永世的唾弃!” “令公张口仁义、闭口道德,还真是陛下养出来的一条好犬啊。” 薄将山也抬高了声调,嘲讽地笑出声来: “薄某为国贼?薄某入朝为官,几经春夏,不愧苍天,不怍万民!” “周泰久不立储,致使皇室内斗:秦吴二王,暗里相争,明中相斗,如此经年,国力虚耗,金石空流!苦的是谁?苦的是上税的万民,苦的是天下的百姓!他们缴的税、纳的赋、服的役,是为了一家一姓之怨,一兄一弟之争,你说可笑不可笑?” 步练师辩道:“这也是为了选出……” “——选出英明睿智的新帝?”薄将山笑着打断她,“好薇容,选出来了吗?以手足相残,以兄弟阋墙,以同室操戈选出来的东西,能是什么仁慈的君主,能是什么圣明的皇帝?都是只想着一己之利的自私蠢物罢了!” “……也是。”薄将山表情恍然,“周泰哪里是为天下人而选?他只是想选个周家的守墓人,守住周家的荣华富贵罢了,正需要这等自私自利的蠢东西。” “薇容,你我同经风雨,共度苦厄,知道这个朝廷,是烂到骨子里去了。”薄将山神情温和起来,语气开始变得柔缓,“治世之能臣,安稷之栋梁,乃勠力上国,下惠流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者。” “——岂是一家一姓之忠仆?” “好薇容,你心怀天下,仁民爱物,为什么理解不了我呢?” 这个天下,不该姓周。 · · 步练师沉默了。 薄将山神色愈发愉悦起来,修长苍白的手指敲打着桌面,缀成一篇志在必得的鼓点。 良久,步练师抬起头,看向薄将山:“薄止,我翻译翻译,你说的话。” “你的意思是,为了天下万民,你暗中作梗,引起秦吴二王之死斗,缩减夺嫡相争之磨锯。秦吴二王,必会两败俱伤;你在加快朔朝的毁灭,让天下人有个真正的明主。” 薄将山叹息道:“大仁大义不方便做的事,就由我薄某来做。” 步练师笑了起来。 她笑得太纵情、太放肆、太嘲讽,以至于眼尾都漫出了眼泪:“薄将山,我是不是还要夸你一句,你在替民揽过?” “这‘明主’是谁?是你吗?——若不是你,难道你要你口中的‘万民’,举手投选出他们满意的‘明主’?” 薄将山沉声喝道:“天下为公器!” 步练师厉声回道:“薄将山,睁开眼看看,这天下的百姓,有多少人识字,有多少人明理!!” 怎么公?! 薄将山,你告诉我,在这个时代,怎么个天下为公?! 大朔太穷,东陆太穷,时代太穷! 铁犁牛耕,男耕女织,只能让大部分人的劳动,来保证小部分人的吃饱喝足——这就是落后,这就算局限,这就是无能为力! 这个时代说到底,就是个愚昧落后、自私自利、黑暗堕落的时代!! ……它需要一把龙椅,它也只能容得下一把龙椅。 “一家一姓之天下,乃是整个东陆,最合乎情理的统治!就算周皇室倒了,还有下一个赵皇室、王皇室、李皇室,坐在那把龙椅上的人,面孔大多都是一个模样,‘一家一姓的守墓人’,哪里会有半分区别!” “——你!”步练师举起手,指向薄将山,“薄止,你坐在龙椅上,也不会有区别;你的子孙,坐在龙椅上,也不会有半分区别!这天下之人,尚且离不开这把龙椅的统御;那谁坐在上面,其结果都是一样的!” 少做梦了!!! · · 步练师垂眸看着薄将山,嘴角漾起一个讥诮的弧: “……薄止,说到底,你只是仇恨周家罢了。周泰已殁,乱流汹涌,往后不知有多少鹤怨猿啼,又不知有多少兵燹之祸……你猜猜看,苦的是谁?” 是百姓。是万民。是苍生。 “薄止,若是皇权平稳过渡,是根本不用死这么多人的。” 步练师退后一步,厉声断喝: “而现在,都是因为你!薄止,你耽于幻想,湎于仇恨,窝藏祸心,竟还不甘苟且——” “百代忠良贤能,何不愧杀你也!!!” 她愤然拂袖而去,步入漫天风雪里。 · · 天牢。 “一窝一窝又一窝,三四五六七八窝……” 淑妃坐在狱中,蓬头垢面,披发跣足,拍手笑道: “——食尽皇王千钟粟,凤凰何少尔何多!” · · 【注】 *1:“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出自司马迁《太史公自序》。 *2:“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偷合苟容,以之持禄养交而已耳,国贼也”出自荀况《臣道》。 *3:“勠力上国,下惠流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出自曹植《与杨德祖书》。 *4:“天下为公器”出自陈/毅《湖海诗社开征引》。 *5:“一窝一窝又一窝……”出自李调元《题麻雀》。 第67章 父母心 周玙重生 “你来做什么?” 淑妃的笑声戛然而止。她乱发披拂, 衣衫褴褛,活像是一头被逼至末路穷途的母狮;她看向步练师时,眼中情绪愤郁难平, 一字一顿地问道: “我这般田地,你可满意了?” 步练师站在她身前,衣冠高华, 簪笄玓瓅。 步练师平静地反问道: “——我为何要满意?” 淑妃一窒。 当年周琛与步练师感情甚笃,淑妃是极力反对二人走在一起的,为此明里暗里都使了不少绊子。淑妃一直觉得步练师必是恨毒了她,若是没有她淑妃, 说不定…… “能嫁给秦王,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吧?” 步练师无所谓地笑道,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十指交叉搁在膝头: “这都多少年的往事了, 我何必耿耿于怀?” 淑妃不由一哽。 确实如此。步练师如今贵为监国大公, 首辅重臣,大有步九峦第二的意思;一个没得到的男人而已, 步练师压根不放在心上: ——你的亲亲好大儿,老娘根本就不稀罕。 淑妃脸色愈发地难看起来:“步薇容, 你来作甚?” 步练师淡淡道:“救周琛。” 淑妃冷笑道:“不用你教,我知道怎么做。” “如今这盆脏水泼下来, 我是怎么也洗不清了!”淑妃绝望道, “不就是一死么?我会上书陈情,把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绝不拖累我儿!” 步练师冷声喝道:“你想得倒美!” 淑妃被吼得一震。 “淑妃娘娘,你睁开眼睛看清楚, 这和李皇后当年不一样!”步练师直视着淑妃干枯的双眼,“李家倒台,皇后自缢,周望仍能稳坐东宫,这是为何?——是因为李家没有谋反!你若是认下此罪,那就是诛九族的塌天大祸!” “到时候,秦王殿下,会在宗人府里,任人糟/践,度过残生!” 淑妃脸色发白,唇瓣颤抖:“我儿可有大功勋在身……” 步练师匪夷所思地看了淑妃一眼。 ——她刚刚好像说的,是诛九族的下场吧? 这女人眼里竟是没有父母亲族,只有自己的好儿子周琛吗? 关西张氏如何抄家斩首,血流千里,淑妃竟是不关心的吗? 也是,步练师恍然,这世上有几个傻姑娘戚英呢。 戚英被亲族相挟,被迫脱下战袍,在深宫里十年如一日——什么梦想,什么期盼,什么追求,从此都烟消云散了。戚英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女将军,只是“皇帝的妃子之一”,从此百年的苦乐皆由他人决定。 想必淑妃也是如此吧?当年在西域商道上纵横捭阖的关西巨富,人称财神奶奶的张氏嫡女,往昔又是何等风光呢? 戚英心胸豁达,不与亲族计较;但能有几人能做到?淑妃被父母亲族断送了自己的事业前程,从此只能在方寸的天地里和一群女人勾心斗角,心中积攒的愤懑和怨恨又该有多少? 步练师垂眼看着淑妃,心里生出极大的悲哀来: ……这个时代,吸干了女人的血。 “功勋也是陛下赐的。”步练师淡声道,“如今陛下已去,谋逆之罪压下来,什么都算不了数的。” 淑妃如遭雷击,浑身一震,脸上毫无血色。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步练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淑妃娘娘,薇容是来指一条活路的。” 淑妃颤瑟道:“你为何要帮我?” 你既已不心念琛儿,为何要拉我们一把? “我并不是在帮你。”步练师淡声道,“若淑妃娘娘殁了,秦王殿下定会与吴王殿下,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届时,家将不家,国将不国,朝野动乱,生民烦忧,谁能得到好处?” 淑妃眼睛亮了起来:“你与周瑾竟不是一条心的?” 她本以为步练师会站在周瑾那一边,巴不得秦王集团倒霉倒霉再倒霉才好;如今这番话说下来,倒有端水的意思在里面了。 “淑妃娘娘可误会步某了。” 步练师抬起眼睛,烛火映入眼瞳,烧灼出惊心动魄的华彩来。她已是不惑之年的岁数,不是年轻貌美的小妹妹了,却风华依旧,神采翩然。 那是浸入骨子里的美丽,沉入气质里的风情;它不会随着岁月而褪色,反而会因为时间而深厚。 步练师轻笑一声: “——我与天下人,才是一条心。” · · 淑妃怔然睁眼,默然片刻,低低道: “我这会儿才明白,琛儿为什么着了魔似的喜欢你。” 步练师笑了笑,不置可否。如今秦王和小戚王妃感情甚笃,她和周琛早已断了个干净,这种马后炮她没必要接。 淑妃见她不答,心下更放心三分,随即才问道:“我需要做什么?” “活着。” 步练师静静地看着淑妃:“这段日子,会很艰难,相当多的人,会盼着你死。——你要活着等下去,等到我给你翻案,把你从天牢里捞出来为止。” 淑妃心下愕然,步练师竟有法子,把她从谋反的滔天大罪里捞出来? “这个女人太聪明了……”淑妃心下思衬,“还好不是我家儿媳。我哪里镇得住这等人物?还是戚华容这种心直口快的暴脾气好。” 淑妃转念一想,这等人中龙凤,本就不是一纸婚书可以栓得住的,怅然地叹息了一声。 她当年,也是铆足了劲,想成为步练师这般的大女子啊…… 淑妃并不是蠢物。既然步练师不说怎么翻案,淑妃也不会去问,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她本人反而更安全;淑妃心思如电,随即关心起,另一个利益交换问题: “我要如何报答你?” 明人不说暗话。步练师想要稳住秦吴二王,也不是没有其他的法子;只是在淑妃存活的前提下,有更多的转圜之机罢了。既然步练师愿意对秦王集团友善到这个地步,一定也有条件吧? 步练师清冷的眉眼,攒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淑妃虽然斗不过薄将山,那也算是后宫娘娘里的智谋天花板了;她懂得在政/治/斗/争中,欠人情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情——没有答应什么,就是答应了所有;这种亏本买卖,淑妃才不会做。 还不如现在摊开说得清清楚楚。 既然如此,步练师也不矫情,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需要知道,当年我重生的真相。” 淑妃脸色一变: “你怎知此事与张氏有关?” “……”步练师闻言歪了歪头,耳下明月珰微微摇晃,“哦,淑妃娘娘竟然不知,当年吴江水患前,秦王殿下来梧州找过我么?” · · …… “琛哥,你擅长的是排兵布阵,论起权谋之术,你根本没有如此深重的心机。……”步练师闭了闭眼,指节攥得发白,究竟是忍住了,“——你前来梧州找我,是受了谁的指派?” 周琛默然不语。 步练师太过聪明,这般冰雪剔透的女子,“爱情”二字太轻太轻,根本蒙不住她的眼睛。 “你不想说,我来替你说。”步练师吸了吸鼻子,“淑妃娘娘本就是李家人。你来劝我与你一同回到关西,是受了北恒公的提点,对么?” 周琛急急道:“阿容……” 步练师抬起眼睛,她像是哭累了,又像是根本没哭: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北恒公定是这般劝你的:‘只要步练师答应此生不再踏入朝堂,便给她安排一个门当户对的好身份;你能风风光光地把她娶进秦王府,她就踏实本分地做那秦王妃。’——是不是?” …… · · 淑妃的脸色格外震惊,像是被人一马桶拍在了脸上:“……” 饶她是个儿子控,此刻也只想倒拎起周琛,往死里猛甩——甩甩甩,甩足三百六十天,甩干净这大猪蹄子脑袋里的水才好!! 二百五!!! 步练师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蛊?你竟敢瞒着你老子娘,跑去薄将山的眼皮底下,和他看中的女人私会?! ——薄将山要是再胆大些,完全可以把你的人头留在梧州!!! 不,说不定他就想这么做……淑妃越想越胆战心惊,薄将山之所以不这么做——那是因为步练师的缘故。 若淑妃站在老天爷的位置上看,定会知道步练师当天晚上就和薄将山睡了。 不过这种床帏交易,淑妃就算不知,也能猜到个大概;当时步练师一无所有,能绊住薄将山的手段,不就是个花容月貌么? ——这么一想,步练师简直是有情有义的真性情,而周琛才是那个恋爱脑上头的二百五! 淑妃气得无话可说,她一生精明谨细,怎么生出了这么蠢的儿子? 步练师看这淑妃脸色变化,心里猜到了七八分,跟聪明人交流真是舒服。 ——步练师当时委身薄将山,傻幼娘还以为步练师是被强逼的,还哭哭啼啼了好一阵。 步练师心情复杂,小女孩心思就是单纯,成年人的交易向来是各取所需:套了层“被逼无奈”的遮羞布而已,怎么还真觉得是她步练师吃亏了? 这件事算是步练师和薄将山不清不楚的开端,还有得掰扯,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周琛在梧州现身这一事,结合淑妃如今的反应,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周琛是瞒着老妈,在外公北恒公的指点下,跑来梧州找步练师的。 ——也就是说,北恒公知道,步练师在乌苏江复活了。 太吊诡了。这件事,李家肯定是不知道的,若是李家人知道步练师复活,一定不择手段也得把步练师做了;而戚家……若是戚家人知道步练师还活着,那吴江水患这事就用不着周瑾出面了——戚家人对周瑾这大废物向来没有信心,大可以拜托步练师帮忙解决呀。 是以,关西张氏 ,是五柱国之中,唯一提前知晓,步练师离奇重生一事的。 为什么? 步练师看着淑妃的眼睛: “张氏在我复活一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淑妃揉着爆炸的太阳穴,无奈地叹了口长气。 “这件事隐秘至极,我知道的其实也不多。”淑妃按着额角回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父亲替皇上做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了。” 步练师眼皮一跳。 · · …… 黑影低低地笑了起来,像是两块冷铁在相互摩擦:“步大人,世上不止你一个人,是重生的亡魂……” 不止? 步练师浑身一震:这世上的重生之人,竟然不止她一个? 确实。这重生之法,又不是被周泰垄断的;就算周泰掌握着这批方士资源,也没有道理只复活步练师一个人。 …… · · “父亲做这件事情,从几十年前就开始了……”淑妃艰难地回忆道,“对了,令公可还记得,身死关外的三殿下周玙?” 步练师脸色一变。 · · 【注】 *1:“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出自刘向《触龙说赵太后》。 第68章 他是谁 记忆禁区 ——周玙? 谁? “这是何人?”步练师闻言愕然道, “我不曾相识。” 淑妃匪夷所思地看了步练师一眼:“你怎么可能不认识?” 步练师:“……” 这很奇怪么? ——天地良心,她是真不认识。周泰身体力行地为国做鸭,崽那是生了一个又一个;这些皇子公主之中, 也只有经常去大明宫的几位,能与步练师混个脸熟。 至于那些在后宫窝着的,尤其是母妃和戚英关系不怎么样的, 步练师哪里会认识? 而且这三殿下——听这排行次序,是紧排在周琛后头的皇子,步练师是一点印象也没有,想必是幼年早夭的皇嗣。 步练师奇怪道:“我该认识么?” “……”淑妃面色说不出的古怪, “令公,你差一点,就要嫁给三殿下了。” 步练师闻言一惊: 什么? · · 步练师离开天牢时,暮色低垂, 夕阳西下。晚霞像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源源不断地渗出惊心动魄的红来。 步练师心里有事, 正怔怔地出神,突然感觉有人在看她, 一撩眼皮才发觉,一辆八马车轿正停在不远处。 八头骏马皆是品相不凡的乌云踏雪, 马辔是由生铁打造而成的古怪形状。车框花纹雍贵,底色醇厚深黑, 四面垂着深红色的帷帐, 乍一看像是一滩被黑铁框住的鲜血。 陆从庸站在车旁,双手笼在袖子里,像头过分温驯的黑鹰。 “……”步练师愕然道,“你怎地在这里?” 陆从庸凉悠悠地答道:“姐姐, 出门不带丫鬟婢子,连个侍卫护院都没有,是个很坏的习惯。” 步练师闻言眉头一皱,她最讨厌的就是官老爷的排场,上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的乌泱泱一片;再说了,这里可是太微城,哪里用得着这些? 眼下她来提审淑妃,也没惊动太多人马。步练师只消在天牢前等待片刻,步府的马车便能赶来接她。 ——影不留的首领太监亲自来接,那得是周泰才有的待遇了;她步练师算是个什么东西,哪里担得起这等排面? “姐姐如今是监国大公,自然得小心伺候着,不然留我们这群奴才做什么?” 陆从庸一手掀开车帘,一手放得极低:这车门装得太高,步练师裙摆又不方便,得踩着他手上去。 步练师不喜欢如此,但思忖片刻,还是踩了上去。 陆从庸此话无错。她如今是监国大公,周泰秘不发丧,新帝人选尚空,这等节骨眼上的时候,步练师的人头一定很值钱。 影不留这般大张旗鼓,就是为了敲山震虎: 步练师如今是影不留的重点保护目标,想杀步练师便是与整个影不留作对。 世上也没有太多人,敢去得罪一群,无牵无挂的杀手太监。 ——是以,陆从庸这个面子,步练师得接。 影不留的太监惯会伺候人。轿厢中炭火温暖,熏香昏聩,小几上摆着步练师最爱吃的点心。 步练师摸着自己的小肚子:“……” 陆从庸这般贴心,步练师被惯出了馋嘴来,整个人都圆润丰腴了不少——和薄将山相处令人暴瘦,和陆从庸相处令人长膘,步练师心说干脆你俩绑在一起得了,起码能平衡一下我的体重。 几块冰凉甜润的软糕下肚,步练师终于没这么郁闷了,脸色都红润好看了不少: “陆公,帮我查一个人。” 陆从庸替步练师剥着晚柑:“姐姐吩咐便是了,咱家定把他底儿给刨出来。” 步练师也不客气:“周玙。” 陆从庸手上一顿,倒也没多问。 步练师补充道:“此事关系甚大……” 陆从庸从善如流地接话:“——定不走漏半点风声。” “不,”步练师摇了摇手指,“得漏,得漏点风声,到薄止的耳朵里。” 陆从庸奇道:“这是为何?” “陆公,你得明白一件事。” 灯火明灿,薄烟轻晃,步练师粲然一笑,惊心动魄的妩丽: “——没有人,是永远的敌人。” · · “陆从庸在查周玙?” 煌煌地龙烧得满室皆春,烛火打在薄将山的面庞上,牵扯出错落有致的阴影。 连弘正便没薄将山这么潇洒了。即使地龙烧得再旺,老人抱着两个汤婆,也照样瑟瑟发抖: “令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薄将山单手支颐:“不,她什么也没发现。” “她要是真知道什么,定不会让我知道。”薄将山随意地一挑手边灯芯,“影不留那群阉臣,嘴巴比铁浇的还紧。我们之所以能知道这个动静,就是因为——” 连弘正闭目答道:“她什么也查不出来。” 薄将山笑而不答,这自然是废话。 周玙暴毙关外一事,是大朔的阴谋,是周泰的血债。周泰亲自动手建起的信息壁垒,加之又相隔了如此多的年月,哪里是步练师能调查出来的? 影不留是周泰一手打造的。陆从庸惯是条知道分寸的忠诚好狗,怎么会去揭露主人刻意隐藏的秘密? 是以,步练师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通过影不留查出真相。 连弘正沉吟片刻:“这是在招揽。” 步练师故意放出这个风声,就是想引起薄将山集团的注意。这是一道橄榄枝,若是薄将山识趣相握,他们还能再次结盟—— “难不成,”连弘正微微讶异,“令公不再追究养龙蛊一事了?” 薄将山笑眯眯道:“你信吗?” 连弘正沉默不答,心说谁要在你面前猜你老婆的心思。 薄将山笑意盈盈,在诡谲烛火下,更显得森然鬼气: “她是政治大家。在一国之得失面前,一人之恩仇,便显得无足轻重。若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拿到我的支持,步练师想稳定局势,便容易得太多。” 连弘正叹了口气:“可是相国,你是……” ——你是要反的。 你怎么可能如步练师的愿? 薄将山看着眼前灯火一豆,默然不语。 他想起了漫山遍野的红梅,想起了亭中比梅花还要烈艳的女人,想起了那些犹似铁骑突出、刀枪齐鸣的棒喝: “——而现在,都是因为你!薄止,你耽于幻想,湎于仇恨,窝藏祸心,竟还不甘苟且!——百代忠良贤能,何不愧杀你也!!!” 步薇容这是在叫他迷途知返,悬崖勒马,浪子回头。 薄将山出神地望着这剪温暖的烛火: ——你怎么还不肯放弃我呢? 难道你仍觉得,我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么? 薄将山不合时宜地想起,少年时在那皇家晚宴上,他薄将山被一条狼狗欺辱时,也是没人敢来救他。 只有—— · · …… 步练师单手持鞭,鞭上鲜血兀自滴沥不止;女孩静立于庭中,像是一道明灿的银色月光,唰然劈开这昏聩糜烂的黑色雾瘴。 薄将山的眼睛里,渐渐地有了光。 …… · · ——好像在故事的最开头,她就是那道明灿的月亮。 步练师不同于一般的温柔月光,她凛冽至极、霸道至极、蛮横至极,一鞭下去都是腾腾的血气,一眼看来都是森森的轻蔑。 但是就是她,但是就偏偏是她,但是就只有她。 只有她步练师,在所有人都以为薄将山,要活活被一条狗咬死的时候,一鞭子抽碎了所有的麻木和沉默: “——畜/生!!!” 薄将山所有疯狂的爱意和迷恋,都源自于这鲜血淋漓的一记鞭/笞;她强大、她美丽、她神圣、她庄严,薄将山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叫嚣起来,要把这个女孩的名字,刻进神魂、融入骨血里: 步练师。 · · 薄将山幽幽道:“我对她并不好。” 她怎么……还不愿意放弃我呢? 连弘正急急道:“相国,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薄将山静静地看了连弘正一眼。 老人突然感觉到一股砭肤刺骨的冷意,默默地闭上了自己的嘴。 “她可不是我的至亲。”薄将山懒散道,“你我皆是人间的孤魂野鬼,哪里来的至亲呢?” 她是我的檐边月;她是我的巅上雪;她是我的颈中刀。 而我—— 薄将山十指交叉,抵住下颚,双目像是野狼的眼睛,在暗夜里飘摇起磷磷的碧火: ——是在烂泥里头,苦苦挣扎不得解脱的,一头丧家之犬罢了。 · · 是夜,步府,慎独居。 窈窈偷偷摸摸地从窗户里翻了进来,一把将林慎从拔步床上拽了起来: “走,陪我喝酒去!” 因为林慎和窈窈闯进云裳楼那件事,窈窈挨了不少的家法伺候;而林慎——林慎没有功夫傍身,又生得细皮嫩肉,一棍子打下去怕打出个好歹——步练师揉着太阳穴,喝令林慎闭门思过: 算是罚了,但没完全罚。 窈窈倒没什么意见。她虽然泼辣刁蛮,但也能分是非:去云裳楼的馊主意,本来就是她出的;况且林慎差点因为她,搅进红白刀子的打杀里。 只重罚她一个,窈窈也没什么屈——打就打嘛,她又不怕,步练师又不能真把她怎么样,打完不还是放她去玩。 只是最近不同了。 窈窈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依照娘亲没日没夜的加班议事,和师父日愈暴躁的言行来看,——这大明宫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糟心事,还是不能让普通老百姓知道。 ——难不成那皇帝老儿驾崩了? 窈窈乌黑的眼珠转了转,随即向上一翻:管他呢,她又不关心,倒是林慎这种书呆子,肯定得哭鼻子。 步府最近戒严,连泼猴窈窈,也不能随意乱跑了。 窈窈一开始还听话,过了几天就觉得憋得慌: ——她一定得出去玩! 林慎忍无可忍道:“步窈窈,哪座花果山才能养出你这种泼猴来?” · · 【注】 *1:“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出自徐克《狄仁杰之通天帝国》。 第69章 周郎顾 薄周对峙 半夜被女孩子从被窝里拽起来, 林慎的人生又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林慎光着上身,双手抱胸,恼羞成怒: “你大晚上不睡觉作甚?” 窈窈从小和林慎一起长大, 俨然把对方当做了知心男姐妹,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好害臊的。 眼下窈窈金刀大马地往塌侧一坐,长刀斜斜地抱在怀里, 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 “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 “——‘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是吧?”林慎愤怒地打断她,“步窈窈, 背书背全了,后边可是接了一句‘怀民亦未寝’!” 我可是睡得正熟!!! 林慎性格向来温软,只是这起床气分外怵人。窈窈扁了扁嘴,开始扯他被子:“我错了嘛!你陪我玩, 陪我玩陪我玩陪我玩……” 林慎:“……” 令公所言极是, 窈窈就是被他林慎娇惯得无法无天! “不行!”林慎态度格外坚决, “这都宵禁了,还有哪里好玩?去睡觉。” 窈窈噘起的小嘴都能挂个葫芦了:“不是还有夜市嘛。” 林慎瞪眼:“良家女从不去夜市!” 窈窈抱着枕头开始蹬腿:“你给我裹小脚算了!” “你少给我偷换概念!”林慎大怒, “步窈窈,眼下时局非同小可, 令公既然让你安心待在宅中,自然有她的理由!——你少给令公添乱!” 小女孩哪里管这么多, 窈窈委屈成了一条猫猫虫:“你和师父都一样!张口我娘闭口我娘的, 都没人想着我!” 啪! 林慎一拍床板,厉声训道: “——你也该懂事了!若你不是令公所出,又有谁会多看你一眼?!” 这刻薄话脱口而出,林慎立刻就后悔了。 窈窈一下愣在原地, 大眼睛闪了闪,立刻盈满了眼泪。 她性子素来要强,几棍家法打下来,窈窈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如今林慎这一句恶言,窈窈却立刻见了眼泪。 “不是,”林慎自知失言,连忙找补,“窈窈,我不是这个意思……” 窈窈霍地起身,哽着嗓子道: “林慎,你愿意跟着我,就是因为我娘亲是步练师,是不是?” ——若我不是步练师的女儿,你是不是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林慎讷讷道:“窈窈,很多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小女孩哪里听得进这种话,窈窈立刻哭着跑走了: “我以后都不要理你了!!!” · · 林慎披着兽毛大氅御寒,提着八角灯笼照路,一脑门官司地溜出了步府。 ——窈窈不见了。 窈窈哭着跑走后,林慎立刻起身去追,结果自然是没追到: 毕竟窈窈那个级别的轻功,整个步府的护院家丁都追不上,何况林慎一个没功夫的。 唉,这天寒地冻的晚上,窈窈能去哪里呢? 林慎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也不知她添衣服了没有…… 他不敢惊动步练师。林慎自幼早慧,熟悉官场,这大明宫里发生的事,他暗暗猜出了七八分;甚至步练师突然与薄将山交恶,这其中的原因,林慎也能猜出个三四分来。 眼下正是步练师焦头烂额的时候,怎么好拿小儿女的吵嘴去烦她? 加之步练师性情暴烈,教训起女儿来绝不手软。要是因为林慎一句刻薄话,惹得日后母女生了间隙,他林慎一头撞死在步府也难辞其咎了。 唉…… 林慎叹了口气。 ——他确实嫉妒窈窈,方才那句刻薄话,才会说得如此难听。 为什么她可以父母双全,出身显贵? 为什么她不用寄人篱下,不用看人脸色,不用仰人鼻息? 为什么她每天都能活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但这又不是窈窈的错;他因为自己的不如意,去伤害一个全然无辜的女孩,又算是什么道理呢? 林慎愧疚不已,加快了脚步。 林小公子在上京颇有名气,毕竟是步练师培养的后辈,这里头隐隐就有和朝堂新秀沈逾卿较量的意思。林慎偶遇夜里巡逻的金吾卫后,靠刷脸蹭了好一段的顺风车,独自一人钻进了繁华绮丽的夜市里。 窈窈啊窈窈,你去哪里了? · · 眼下正值子时午夜,上京夜市人声鼎沸,灯火连云,千街错绣。 窈窈平日里最爱念叨一家江湖酒肆,正位于上京卧龙江畔,夜市里最高的楼阁顶端,四面皆无楼梯攀附,好一个无天无地之所。 这便是传闻里轻功高绝者才能够进入的“下西楼”。 弥天夜幕飘起了些零星小雨,被香烟暖雾卷裹兜起,像是一笼柔媚的轻纱,若隐若现地遮罩在高楼/身畔。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林慎作为一只走地鸡,正愁不知怎么上去。 猝地,满耳筝琶之声陡地一乱,又蓦地回轨;似是夜市里的琴师一同约好,共同错了这一拍的弦。 林慎莫名其妙地问路人:“这是怎么了?”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哪。”路人笑眯眯道,“你看这动静,就知道,是周公子来了呀。” 周公子? 林慎听得一头雾水,抬头远眺而去。 只见那卧龙江上,泊来一道小舟。 琴音愀然空灵,悠远禅意,像是大江的一声沧桑的叹息。小舟顺流而下,驶出飞渺烟云,林慎这才看见一袭红衣如火,在江风里缥缈无定,仿佛谪仙降落世间。 红衣、古琴、孤舟、冷雾、寒江,共同谱成了一曲古意而雍艳的雅律。 林慎惊道: “——窈窈?!” · · 窈窈被人点了穴道,被迫“乖巧地”坐在船边: 若是眼神可以咬人,这个红色的神经病,早被她嚼碎活吞了! 窈窈怒道:“放开我!” 红衣人端坐船头,淡然抚琴,闻言轻笑: “为什么呢?” 窈窈瞪眼:“……” 她确实是想负气出走的:但刚到巷头,窈窈就后悔了,她要是这么闹,她老子娘非得气出个好歹不可。 所以窈窈灰溜溜地打道回府,没成想—— 窈窈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男人: ——却不料被这神经病截了胡! 窈窈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来人暗中发难,动手奇快,窈窈居然连来人的长相都没看清,就被打晕了; 等窈窈醒过来,便是四面江水,孤舟二人的情形。 窈窈四肢动弹不得,只能愤怒地龇着白牙,好比一条被踩着了尾巴的柴犬: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红衣人正背对着她,一方漆黑长发如同悬瀑,发丝间坠着暗金丝缕白玉佩。 窈窈心头火起,这神经病一直在笑,根本没停过! 来人的声音温雅而醇厚,窈窈总觉得有些耳熟: “哦,你是谁呢?” “哈!”窈窈得意起来,“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敢绑架我!说出来吓死你,我娘可是——” 红衣人笑着接口:“监国大公步练师。” 窈窈:“……” 窈窈噎了噎:“你、你知道你还问我?” “是你太蠢了,”红衣人笑着指出,“我刚刚,并不是,疑问句。” ——是反问句。 窈窈茫然地眨巴眨巴眼睛,大大咧咧地嘁了一声: “妈/的,搞这么复杂干什么,合着你就是想骂我呗!” 红衣人:“……” 饶是红衣人巧舌如簧,也被窈窈噎了一下:“……你说得对。” 窈窈得意了:“哼哼!” 红衣人:“……” 薄将山和步练师怎么会生出你个二百五来。 “你是谁?”窈窈乌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你既然知道我是谁,怎么还敢绑架我?” “按辈分……” 红衣人顿了顿,笑着回头: “——你该叫我二叔。” · · 窈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男人眉若刀锋,鼻似折剑,五官端正,俊美无俦。 ——这长相简直跟她爹一模一样!!! 不不不……首先发色就不对,她爹可是上京出了名的白毛男;其次是气质神态,若说薄将山是马背上的王侯,那么此人便是草庐里的君子。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这是我二叔? 我那狗爹竟然还有兄弟么? “二叔?”窈窈舌头都捋不利索了,“那,那你是薄……” “我不姓薄。”男人淡淡地打断她,“我姓周,名玙 ,字云容。” 我是周玙。 · · 窈窈歪了歪头,表情茫然,陡地“啊——”了一声,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大道理: “我懂了!” 周玙温和地笑道:“你懂什么了?” “我懂了,我懂了,”窈窈恍然大悟,“你们不是一个爹!!!” 所以才不同姓! 窈窈得意地想:我真聪明! 周玙的笑容出现了裂痕:“……” 周玙强自笑道:“你还真聪明。” 窈窈得意地摇头晃脑:“哪里哪里。” 周玙:“……” 周玙默默扭过头去,不想和这个二百五说话。 周玙闭嘴了,窈窈可不肯闭嘴: “你既然是我二叔,你为何要绑架我?” ——还点我穴道! 周玙笑道:“我为何不能绑架你?” 窈窈一梗:“……” 周玙这人真讨厌,说什么都要反问,问得窈窈很是恼火,这男人真是一点也不爷们儿! 窈窈转了转眼睛: “喂,你是不是和我爹有仇?” 周玙笑了笑,还不算太傻。 “那你可就绑错人了。” 窈窈冷笑一声:“我爹娘不是夫妻,顶多算是野鸳鸯,我都跟我娘一个姓呢!” “你若是想要挟我爹,还不如去沈府绑架沈逾卿,我爹可能来得快一些。” 周玙突然觉得这傻姑娘,与心机深沉的父母浑然不似,倒是有几分难得的天真可爱: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吗?” 窈窈翻了个白眼,鬼知道你为什么。 周玙摊手:“我打不过沈钧。” 窈窈:“……” “草,”窈窈大受震撼,口吐芬芳,“沈叔如此厉害?我也要跟他打一架!” 他看上去黑不溜秋一猴儿,没想到还是尊斗战胜佛! 周玙差不多习惯了窈窈的人设,再也不会被她的雷言雷语给无语到了。 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周玙竟然和仇人的女儿,就这么聊了起来: “你可知沈钧不是沈家所出?” “啊?”窈窈莫名其妙,“沈叔不是沈家所出,难道还是你所出?” 周玙:“……” 周玙还是不能习惯窈窈的人设:“放肆!” 窈窈继续放肆:“——呸!” 不容我放肆,我也放肆多回了! 周玙:“……” 这到底是哪座花果山的泼猴成的精? · · “沈钧不是沈侯所出。”周玙闭上眼睛,平心静气,劝告自己,不要和野丫头一般见识,“他的生父,你很熟悉。” 窈窈惊恐道:“还真是我爹啊?” 周玙:“……” ——在你眼里你爹就是这么个人设? 看来薄将山混得也不怎么样嘛。 周玙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连骗人的语气都愉快了三分:“是当今圣上。” 窈窈惊呆了:“啊?” 啊? 啊?? 啊??? ——等等,不是,沈叔原来是皇子么??? “算不上皇子。”周玙冷嗤一声,难掩轻蔑之色,“只是皇家丑闻而已,沈侯也真是能忍。” 窈窈听明白了,是沈老夫人,跟皇上有过一腿;所以这沈家长子,其实是……皇上给臣子戴绿帽的产物? 怪不得沈侯的爵位是传给沈家次子的! “沈钧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懂事起就领命去外历练,想来也是待在上京难受。”周玙轻描淡写道,“——沈逾卿那一身本事,可是实打实的边军功夫,我可不敢招惹他。” 窈窈突然道:“你在骗我。” 周玙微笑道:“为什么呢?” “——若皇上是沈叔他爹,定不会把静安公主许配给他,哪有兄妹成婚的道理?”窈窈皱着眉毛,“你说八卦就说八卦,怎么连八卦也要骗人?” 周玙笑得格外恶劣:“因为好玩啊。” 窈窈怒道:“你是坏人!” 一点也不好玩! 周玙饶有兴致地逗她:“你没见过坏人吧?” 窈窈嘁了一声:“你怎知我没见过……” 她瞳孔骤然一缩。 周玙随手拿着窈窈的佩刀,锋利凄冷的刀锋,正悬在窈窈的头顶。 周玙温和地问道:“你知道怎么剥人皮最快吗?” 窈窈感觉浑身上下的血液都结成了冰。 “在头顶这里画个十字。”周玙笑得温柔极了,“然后把水银灌入……就能得到一张新鲜完整的人皮了。” 窈窈骂道:“……你有病!” “啊,我确实是药石罔效,无药可医。” 周玙凑近窈窈,他的脸在月色下,动人心魄的昳丽,散发着罂粟那样陈腐又魅惑的甜香: “……怎么,你能救你二叔吗?”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 · 噗! 窈窈突然听见耳边风声一掠! 周玙淡淡地啧了一声。 这支弩/箭钉穿了周玙的手掌,刺棱棱地卡在了他的骨/肉间。 赤红的鲜血蜿蜒而下,周玙却连眉毛都没动,饶有兴致地用另一只手的手指蘸了一些,在窈窈的脸上写道: 玙。 一个鲜血淋漓的标记。 窈窈脸色发白,如坠寒窟,这个男的看起来正常,其实才是最不正常的那一个! 这人可比她爹疯多了!! “——大哥,这么凶做什么?” 周玙看向飞渺的江烟,一艘乌蓬船缓缓驶来,窈窈认出了银白色的长发: “爹!” 薄将山看见闺女脸上那个“玙”字,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好二弟,你找死?” · · 【注】 *1:“解衣欲睡……”及下文引用,出自苏轼《记承天寺夜游》。 *2:“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出自许浑《送谢亭别》。 *3:“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出自李端《听筝》。 第70章 同根生 娘,甜不甜? 周玙记得自己见到母妃的第一天: “——娘, 娘,娘!!” 他踏过柔软的青草,他扑向和煦的天光。伊雅公主闻声撩起轿帘, 她的眼神像是破碎的琉璃,静静地望着周玙的面庞。 伊雅公主似乎认出了他是谁,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像是天真稚幼的女孩,看见了心爱的布娃娃,眼角眉梢都是动人的光彩。 周玙也跟着嘿嘿傻乐,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小盒, 从里面拈出一小块糖来:“娘,你吃,甜的!” ——甜的,你吃! ——娘, 好吃吗? ——都给你, 都给你! 周玙自小在草原长大, 以为草原上罕少的糖糕,便是世界上最珍贵的食物。伊雅公主吃着比皇宫点心劣质太多的糖糕, 却露出了幸福又满意的笑容来。 那一天也是周玙最甜的日子 。年幼的三殿下天真地以为,自己终于和其他人一样: 我有娘亲啦! 我娘亲爱吃甜的, 和我一模一样!! 我娘亲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 · · 周玙记得自己见到母妃的最后一天: “——娘,娘, 娘!!” 他踏过泥乱的土地, 他扑向燃烧的毡房。伊雅公主闻声抬起头来,她的眼神像是破碎的琉璃,静静地望着周玙的面庞。 伊雅公主似乎认出了他是谁,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像是天真稚幼的女孩,看见了心爱的布娃娃,眼角眉梢都是动人的光彩。 “娘,跟我走!”周玙心急如焚,去拉伊雅公主的手,“波斯人打过来了,你快跟我离开!” ——我带你走,你跟我走! ——你为什么不愿跟我走? ……你不要玙儿了吗?你不要玙儿了吗?! 伊雅公主呆呆地望着暴怒的儿子,她神智只比三岁的孩童,眼下竟生出几分委屈,垂着头默默地摇了摇。 周玙震恐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七窍都渗出紫黑色的鲜血来;这时周玙才注意到胡几上的酒杯: 鸩酒! ——娘,你喝了什么?!! ——谁让你喝的?!谁让你喝的?!!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伊戈加(北狄语:医生)!伊戈加!!我要伊戈加!! 伊雅公主惊恐地看着自己儿子,周玙撕心裂肺地大喊,状若疯癫,涕泗横流。 她的智力理解不了前因后果,只能尝试着展开双臂,把周玙拥进自己冰冷的怀中。 周玙还记得那一天,波斯人得到大朔的默许,攻打北狄挛骶王廷,烧了八百里的营帐。 而他就在王帐正中,四面都是燃烧的烈火,母亲怯怯地抱着他,眼尾挂着紫红色的鲜血,像是两道被诅咒了的眼泪。 伊雅公主拍着儿子的后背: “不哭不哭……玙儿不哭……娘抱……不哭不哭……” 大火点燃了一切,四面皆是熊熊烈焰,周玙紧紧地抱着饮下毒酒的母亲。 他从未哭得这样绝望,这样纵情,这样声嘶力竭。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原来这人间,正是地狱吗? 周玙大放悲声,不如他和母亲,一同离去罢。 · · ……娘,那杯鸩酒,苦不苦啊? · · 然而周玙没有死。 周玙死在王帐,没有任何意义,周泰不会放任任何一只棋子,毫无意义地出局。 若说伊雅公主的死,是为了挑起波斯和北狄之间的新仇旧恨;那么周玙的死,就是大朔进攻北狄的理由。 所以周玙没有和母亲一同死去。 一群死士冲进了王帐,带走了号啕不已的周玙。从此世上再无那位风雅清和的三殿下,只有大朔天子手里的一颗—— 小小棋子。 · · …… 史书记载,挛骶邪向大朔借兵五日之后,数十个北狄饥民抢劫了三殿下周玙的车马,把周玙及其仆从二十余人,一并杀害于玉门关外。 …… 痛失皇嗣,家国受/辱! 鸽派大臣缄口收声,鹰派大臣群情激奋,永安帝顺利地向北狄全面宣战。原本协助北狄攻打波斯的大朔军队,闻令瞬间调转枪口—— 至此,“天子北伐”爆发。 …… · · 薄将山记得自己见到周玙的最后一天。 风沙漫天,衰草连绵。 周玙的车驾被薄将山的兵马,堵在了无人突经的小小栈道上。 冰冷凄寒的铁骑刀枪,围堵着大朔皇子的车辇,后者显得格外的孤弱可怜。 在周泰的计划里,薄将山一众,便是宣战借口里的,“北狄饥民”。 薄将山淡淡地觑着周玙苍白消瘦的面庞,低低地笑了起来;少年将军笑得嗓音嘶哑,笑得浑身发抖: “三殿下,害怕吗?” “……”周玙自嘲地笑了一声,“真不愧是父皇。” 虎毒尚不食子。 大朔天子,东陆帝王,果然是比虎狼还要狠毒的男人。 “你也别得意。”周玙淡声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迟早有一天,也会死在父皇的手上。” 薄将山哈哈大笑:“——我又不是你!” “我生在泥沼里,长在战场上,知道自己命如草芥,贱如纸张,从不奢望,从不念想。”薄将山眸光阴冷,表情微笑,“周玙,你的胃口太大,你想要的太多,陛下都容不了你!” 是以,你会死在周泰手上; 是以,周泰会死在我手上! “我要的东西太多?”周玙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薄止,我毕其一生,只想为母亲养老送终,做个清闲本分的小王!!” 我很贪心吗?! 我很贪心吗?!! 想和母亲生活在一起,薄将山,我很贪心吗,我很贪心吗——?!! 薄将山不笑了。 薄将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宜妃娘娘已经死了:你却想让她活着。人死不能复生,注定你要恨陛下一辈子。” 陛下怎么可能容你? 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个对他怀着弑母之恨的皇子? ——这玉门关外,你非死不可! 周玙双目尽赤:“这是我母亲!!!” 薄将山厉声断喝:“这也是我母亲——!!!” 伊雅公主是你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 你以为当时伊雅公主饮鸩自尽时,撕心裂肺嚎啕大哭的,只有你一个么? 周玙,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么? ……母亲不认得我,她根本不记得我。她不会吃我给的东西,也不会对我展开灿烂的笑容,更不会主动拥抱我。 我才是、我才是、我才是被全世界遗忘的那一个!!! 周玙,我薄将山,最嫉妒的就是你! · · 薄将山记得周玙的死法,和母亲一模一样。 “……”周玙端着白玉双耳杯,晃了晃里边的鸩酒,“薇容知道么?” 薄将山默然不语。 她当然不知道。 ——但她必然会知道。 她会知道玉门关外,发生了怎样一场谋杀;她会知道亲手赐周玙毒酒的,正是边军都尉薄将山。 步练师不会恨周泰,也不敢恨周泰;她无处安放的仇恨,只能转嫁到薄将山的身上。 “原来如此。”周玙见他不答,冷笑一声,“——兄长,你也得不到她。” 就算我死了,她也会恨你一辈子;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碰不到半分! 薄将山淡淡地觑着他:“所以呢?” “她恨着我,也是心里有我。” 薄将山懒洋洋地张嘴,字字诛心,句句见血: “——而你死了,在她心里,连半点尘埃也不剩下。” · · 后来,周玙身死玉门关外。 后来,步练师得知真相,泣血不止,大病数日。 后来,步练师重回朝堂,与薄将山相遇。 阴差阳错,造化弄人。步练师既不记得她曾经在皇家宫宴上,救过一个汉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小将领;也不记得当时波斯人火烧北狄王庭,是薄将山把她救出了燎燎火海。 步练师冷冷地看着薄将山,只能想起被他一杯毒酒赐死的周玙,只能想起刻骨钻心的血海深仇。 步练师啐他:“你不要脸!” 薄将山大笑不止:“多骂点,我爱听。” 薄将山与步练师作对多年,本以为天意如此,缘分如是,只要步练师还恨着他,就算是心里有他。 直到钟雀门外一斩,薄将山才幡然醒悟,当年周玙自尽之前的遗言,多像一句刻毒的诅咒: “——兄长,你也得不到她。” 就算我死了,她也会恨你一辈子; 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碰不到半分!! · · 但如刀的天意,弄人的命运,又急转向另一条路: 步练师死而复生,不知哪里出了差错,竟全然忘记了周玙一事;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她居然与薄将山,真的做成了一对野鸳鸯。 然而天底下哪有完全的好事—— 周玙也从地狱走来,背负着刻骨的仇恨,一袭红衣,一把古琴,在卧龙江上现了身。 · ·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卧龙江上,云烟浩渺,薄雾掩映;舟前孤零零坠着的渔火,也被迷蒙的水汽包裹成了茧。 薄将山静静地看着周玙。 两人虽说长相酷肖,气质却迥然不同。若说薄将山是金玉樽里的鸩酒,入喉如饮下一把刀;那么周玙便是山间融化的雪水,清雅寡淡,与世疏离。 薄将山低低地笑了一声,他知道周玙这身是什么意思: ——厉鬼索命,自然是身穿红衣。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薄将山低低重复了一遍,“弟弟,你真是大胆,竟敢如此高调地在上京现身。” “该死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周玙笑得也很随意,表情与薄将山别无二致,“我为何不敢现身?” ——周泰都死了,我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倒是你薄将山,居然能和薇容喜结连理,诞下子嗣,天有何公?!”周玙脸色一变,冷声断喝,“我周玙一日不看到你的死状,我周玙一夜难以安眠!!” 窈窈大怒道:“二叔,你就是见不得人好!你心/理/变/态!” 薄将山倒是一静,没接周玙的话茬。 薄将山突然问道:“你不问窦蔻可安好么?” 你不问红豆的下落么? “——她?”周玙冷笑一声,“她这般痴迷于你,定是为你鞍前马后、万死不辞了。怎么,这也要和我炫耀么?” 薄将山淡淡地打断他:“她死了。” 周玙陡地一静,像是突然哑了。 “她这些年来,很是想念你。”薄将山从袖中掏出一物,远远地扔给了周玙,“这是她的荷包,放在你这里,我想更合适。” · · …… 窦氏太极? 蔻红豆、蔻红豆、蔻红豆……步练师心思急转,薄将山的这个侍女,难不成是当年窦尚书的爱女,百年难见的女武状元,窦家太极传人窦蔻? …… · · 当时陪同伊雅公主省亲的上京贵女里,除了步练师和白有苏,还有窦尚书之女,窦蔻。 …… 蔻红豆抬手一招,昆山雪扑棱棱地掠来,稳稳地立在她的肩头。她身段宛曼,款款一福时,千般妩媚,万种妖娆: “令公这是要去何处?” …… 她们早就认识的。 只是时隔多年,物是人非,步练师早就忘记了。 · · 周玙已经快忘记窦蔻的模样了。 他踏过柔软的青草,他扑向和煦的天光。窦蔻会如约等在第三个帐篷的拐角,白马温驯地立在她的身侧,红裳女孩静静地站在热烈的灿阳下,像是绣在草原上的一簇烈火。 她也曾明媚过,她也曾快乐过。她也曾像万千少女那样,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心上人的到来。 周玙从来都不好好叫窦蔻的名字。 他爱叫她—— “红豆!红豆!” ……当时只道,是寻常。 · · 【注】 *1:“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出自鸠摩罗什《法华经》。 *2:“飞鸟尽……走狗烹”出自司马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3:“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出自苏轼《赤壁赋》。 *4:“当时只道是寻常”出自纳兰性德《浣溪沙》。 第71章 大争世 小酌之时 大夜弥天, 冷雨如浇。 一星微微灯笼火,把潮湿的雨幕,烫开了一个橘红色的洞。长街尽头驶来一辆古朴无华的青蓬小车, 毂道镶银的车轮辘辘地滚过道旁水洼,不动声色地滑入了悄然敞开的豫王府侧门。 步练师端坐轿中,闭目养神。待到青蓬马车停下, 马夫掀起了轿帘,步练师这才撩起长长的睫羽,投来静水寒潭一般的目光。 周理站在挂着雨流的屋檐下,鼻梁上夹着单片的西洋目镜, 双耳下坠着碧绿的菱形耳坠,灿金色的长发在腰间堆叠成波浪一般的绚锦。 比起中原的王爷,周理生得金发碧目,看上去更像是位阿碧司河畔的学者, 举手投足间都是由波斯语编织而成的睿智和风情。 这便是豫王殿下。 他由波斯公主阿黛所出, 在皇子中排行第四, 名理,字云机。 周理躬身作揖:“理, 见过令公。” 如今步练师的品级地位,倒是皇嗣向她先行礼了。 步练师抬手一揖:“豫王殿下。” 周理平生不苟言笑, 闻言也只是一眯眼睛,算是敷衍了一个礼貌的笑容。 这位波斯雕塑一般冰冷的四殿下, 向一旁展开手臂, 是个请的姿势: “令公,请。” 《朔史稿》有载:平安七年有雨夜,监国大公步练师,与豫王周理夜雨密议。 这时的步练师也没料到, 这次密会将改变整个朔史的走向,也将改变自己的命运。 夜色潮湿,冷雨潇潇,史官将这次密会,称作“敏豫协定”。 敏,为步练师百年后的谥号,她被追赠为太子太傅,也是大朔史上唯一一个被单谥为“敏”的臣子—— 那步练师和周理,究竟协定了什么呢? · · 步练师是为了淑妃的事来找周理的。 周理其人说来简单,他是个很安分守己的皇子,既没有周琛那般优秀得令群臣不安,也没有周瑾那般废物得令众人生疑。周理这一辈子都泡在大理寺,断案以外的事他一律都不关心。 周理其人说来也复杂——他身为大理寺卿,就是大朔最高法院法官。能到他手上的案子,哪一件不是塌天祸事,在周理这双手上都能断个干净。 步练师曾向周泰进言,觉得大理寺卿这个位置,还是埋没了周理的才华。 周泰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步练师吃茶,这个话题就不要再谈了。 当时步练师还觉得是周泰偏心,为了巩固东宫的地位,有意弹压周理的大好前程——如今看来却是最明智的举措,周泰此人何等深谋远虑,周家的男人不可能全搅进政治旋涡里,总得有一个高高挂在局外的看客。 这个看客,便是周理。 如今周泰已死,淑妃落狱,秦王和吴王随时都能兵戎相见,大朔恐有分裂割据的危难—— 周理,你还要再看下去么? · · 没成想甫一落座,倒是周理率先开了口: “令公,泰山也。” 步练师顿了顿:“泰山何解?” “卧龙江上,正是兄弟相残,手足相戕,血流漂杵之时。”周理面无表情地替步练师斟茶,“令公却还能稳坐豫王府,与理商讨别人家的事。” “天子无私事,皇事即国务。”步练师闻言一笑,“步某食朔禄,为朔臣,自然以国事为先。” 步练师这句话轻描淡写,实则点明了两个事实: 一,步练师知道,此时卧龙江上,薄将山在和谁厮杀; 二,步练师知道,却依旧坐在这里,和周理协商淑妃行刺一事。 公与私,大与小,国与家,她选择了前者。 周理这时才抬起眼睛,静静地觑着步练师。 步练师表情微笑,淡然回望,周理说得半分不假,她正像是一座泰山,压住了魑魅魍魉,抵住了旋涡急流,仿佛是大朔的定海神针。 ——她坐得住,她当然坐得住,就算亲生女儿如今生死不明,她依旧坐得住! 因为穿上这身官袍,她不再是谁的母亲,她不再是谁的爱人,她只是监国大公步练师! 周理感慨道:“果真是‘无毒不丈夫’。” 步练师笑靥如花:“比起这句话,男子似乎更爱说另一句——” “‘最毒妇人心’。” 轰! 惊雷劈过,烛影摇颤,步练师凉凉地看着周理,眼睛里仿佛也下着一场潇潇冷雨。 周理终于收起了成见、傲慢和骄矜,像对待一位万钧重臣一样,放低了自己的冰冷语气: “令公想让理如何做?” “自然是替淑妃娘娘翻案。”步练师一展眉宇,周理不算难搞,起码是识时务的俊杰,“此事正适合豫王来做。淑妃娘娘从陛下驾崩一事中脱身,秦王殿下才有收手的理由,大朔才不会陷入内斗的险地。” 周理面如平湖地听完,一点惊异之色都没有:“令公是绝有把握,此事不是淑妃娘娘所为?” 步练师粲然一笑,好似春花盛放,饶是不近女色的周理,也被这无俦丽色恍惚了心神: “——真凶在卧龙江上呢。” 是以,于公而言,无论是薄将山,还是周玙死了,步练师都毫不关心,都当是为民除害。 于私…… 步练师感觉心狠狠地被扎了一刀,撕心裂肺的痛楚一闪而逝,但她脸上依旧神色淡淡,没有任何反应。 她没有私。 大公无私。她没有私。她没有私。 · · 周理听完步练师的计策,眨了眨碧绿的眼睛,活像一只懒散的波斯猫儿: “善。——理便这样做罢。” 行。 步练师:“……” 这会儿轮到步练师懵逼了:“……” 等等,原来豫王殿下,大理寺卿,周理这般好说话? ——不对啊,步练师匪夷所思,周理是何等油盐不进,步练师可是早有耳闻。 无论是周琛还是周瑾,应该都先后拉拢过这位金毛豫王,然而周理就好似一只铁石心肠的老猫,理都不理这俩人一下! 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还是天上下红雨了? 波斯老猫竟然如此好说话! 步练师不可置信地看着周理俊美到令人屏息的面孔,简直能在这帅哥脸上找到“乖巧温顺”四个字。 女人生性好奇八卦。 “……”步练师也不能免俗,还是没按捺住,多嘴问了一句,“豫王殿下竟如此爽快。” 为什么? 周理冷冰冰地喝茶,权当步练师在夸她:“嗯。” 步练师:“……” 她讨厌高冷的猫咪!!! 周理似乎是终于反应过来,听出了步练师言外的问句,撩起鎏金的睫羽,奇怪地看了步练师一眼。 步练师微微点头:? “……”周理眨了眨眼,“令公。” “无论是秦王殿下,还是吴王殿下,都是我的皇兄皇弟。” “——世上哪有看着家人刀兵相见,宛如仇人相杀的道理?” 步练师浑身一震,不由得神魂一肃。 “……我母妃薄命,已薨数载有余。” 周理转过头去,看向珠帘之外,绵绵不歇的冷雨。 他的话很轻很轻,像是一声微渺的叹息: “我在这大朔的家人,只有这几个而已。” · · 周理静静地闭上眼睛。 都说四殿下梅妻鹤子,清闲凉薄,大公无私,最是无情之辈。 ——其实他心中最为长情,也最爱咀嚼过去的时光。 他总爱回忆往昔,届时鲜衣怒马,青春年少,没有人为江山愁白了鬓角。 周理经常被大哥和二哥带出宫去玩耍,而周望和周琛总爱互相别苗头,而周理就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说最少的话,吃最多的鸡腿——后来有了九弟,最能吃的就变成了周瑾。 常常是周望和周琛打架,周理和周瑾在一旁围观吃瓜。 周瑾总是感慨:“大哥和二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周理冷冷道:“总是这样才好。” “噫,”周瑾怪叫道,“四哥,你好怪哦——” 周理默默撇开脸去,假装自己不认识这个丢脸的活物。 为什么不好呢? 如今周望身死含元殿,不知尸身还剩下几根骨头; 周琛在亓那古城痛失一臂,也不复当年的明朗潇洒; 周瑾则性格大变,心机暗藏,城府极深,嬉笑怒骂,皆是计算。 ——回不去了。 周理望着凄神寒骨的雨,回不去了。 大哥、二哥、九弟,都已经走了。只有他周理还站在原地,形容狼狈地淋着泼天的冷雨。 今来古往,物是人非,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 “令公,”周理轻轻问道,“何时雨停?” 步练师轻声回答道: “快了。” ——就快了。 · · 周理遥遥举杯道:“敬这大争之世。” 步练师一饮而尽:“敬这小酌之时。” · · 【注】 *1:“今来古往,物是人非,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出自林外《洞仙歌·飞梁压水》。 *2:“敬这大争之世……”出自《大秦帝国之纵横》台词,仅为致敬,无冒犯意。 第72章 时间到 开始降魔 与此同时, 卧龙江,孤舟夜雨。 ——哗! 一道刀光如惊雷掣电,乍然切碎了整个雨幕!! 一颗颗水珠次第爆开, 惝恍间焕发出瑰艳的光彩;薄将山一刀推出,刀鸣仿佛虎啸龙吟!整个江面都被他的气劲所殃及,激卷起通天的碎浪来!!! 周玙面无表情, 不闪不避,反手从琴中拔出了一泓冷刀。 锵——! 这场对决已经超出了窈窈能够围观的范畴——两厢刀锋激撞在一处,酷烈的气劲爆散开去,窈窈只感觉自己体内气息紊乱不已, 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窈窈恍惚间想: 这才是……真正的…… 北狄刀么? 冷锋相击,金石狂响,眨眼之间,薄将山与周玙, 在半空对了十三刀。每一次刀锋交击, 都会炸开灿目的火花;猛烈的气旋由此生发, 天风、海雨、碎云、狂潮齐齐狂飙四射! 周玙乱发披拂,衣袂怒张, 纵声狂笑! 他一袭红衣如火如血,眼下更像是地狱里爬来的恶鬼, 投来被业火烧灼了千年的目光: “兄长——!!!” 惊雷迸涌,亮电飞渡! “我们就在这天子脚下, 上京皇城, 一决生死,一断高下!!!” 周玙咆哮起来,势若猛虎,他高高跃起的背影, 仿佛天际最盛大的焰火! 这一天……这一天……这一天我等了多少年!!! 你我兄弟二人间的爱恨、仇怨、罪孽……既然说不清、道不完、理还乱,那就都交给手里的刀去嘶吼、去咆哮、去呐喊!!! ——今日这卧龙江,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 · 轰! 奔雷,怒雨,寒江。 薄将山的手下已然封锁了江面,但他们只是解开了窈窈的穴道,带着她远离了二人的交锋区域。 卧龙江上,江水沸腾,猛风旋激。两人的身形在这乱雨狂潮里,好似两头矫健的猛虎,或是两只凶猛的飞鹰。 刀光如瀑,血色如烧。 窈窈眼皮狂跳起来: 若是单论实力技巧,她爹说什么也是要盖过周玙一头的;薄将山当年在关西叱咤风云,一刀可令泰山崩倾,那是何等的威武风光? 但是…… 拳怕,少壮。 时间,岁月,衰老,不放过任何一位英雄。 薄将山已经老了,周玙却正年轻。他们本该是同龄人才对——但周玙复活的时间,却在步练师重生之后:这其中相隔的岁月,是薄将山追不回来的青春。 这并不是一场公平的死斗。 窈窈惶惑无比: 为什么呢? 为什么爹爹愿意去赴这场不公的死斗呢? 薄将山手下高手如云,让薄家疯人院去截杀周玙,周玙还能伤到薄将山一根头发吗? 为什么? · · 薄将山啐出一口血,却畅快地大笑起来。 他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了。 他与周玙,一母所出,本是血脉相连的手足兄弟。 却因为天意,因为人祸,因为家国,因为一个女子……走到如今不死不休的境地。 有趣! 何其有趣!! 既然我们谁都对不起谁,那也不用分什么是非、什么黑白、什么善恶!你我皆交由手中这把刀,一决生死,一断高下!!! 砰! 铳声响起,声若暴雷! 薄将山一愕。 周玙也是一惊。 两人皆停下了动作,齐齐循声望去。另一叶船只划来,步练师面无表情地站在船头,手上的火神铳飞出一缕袅袅青烟。 薄将山怔然道:“……薇容。” 周玙嗓子梗了梗,末了嘶声低语:“薇容。” 薄将山不由得乜了周玙一眼: ——你叫她什么? 周玙冷冷地看了薄将山一眼: ——怎样? 眼看两人又要打起来,步练师再次按动扳机! 哐!哐! 她的枪法出神入化,第一枪打断了周玙的刀,第二枪打断了薄将山的刀! 薄将山虎口都被这一枪震裂了,只能悻悻地把刀柄一扔——没事,他就算徒手,也能把周玙的细脖颈给拧断。 利落、狠绝、霸气,这种霸道蛮横的劝架,也只有步练师才干得出来。 “……”步练师这时才撩起眼皮,面如寒霜地扫了两人一眼,“三殿下。” 薄将山忍不住道:“我也在这!” 步练师怒道:“我又没瞎!” 薄将山:“……” 周玙:听到了没! 周玙得意起来:“薇容。” 周玙死而复生,步练师却没有一点惊讶的意思。她寒凉地看了周玙一眼,眼神比这场雨还要冷: “三殿下,我就只有一个问题。” 周玙看着步练师的眉眼,心里充满了柔软的怀念:“你说。” 步练师问道:“戚英酒杯里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周玙脸色立刻就变了。 还没等周玙张口辩解,步练师手腕一翻,铳身绕着她手臂飞速一转,下一颗铳弹在清脆的机械音中上了膛: 砰! 她这一枪直接打断了周玙的右腿!! 何其果断,何其狠辣,何其绝情。 “——没关系。” 步练师冷冷地垂下视线,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周玙,神情居然呈出诡异的悲悯来: “我有很多时间,听三殿下,慢慢跟我解释。” · · 下一位,薄将山。 步练师扬起手掌,袖袂飞展,她直接给了他一耳光! ——啪! 这一耳光太毒辣、太干脆、太响亮,薄将山嘴角当即见了血。 “王/八/羔/子。”步练师冷冰冰地做了评价,“你身为一国重臣,不为国事烦忧,却跑来这里为了些私人恩怨,喊打喊杀,动辄生死,成何体统!” 薄将山被打得偏过脸去,闻言倒是一哂,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毛来。 他立刻理解了上京的形势,到底发生了何等惊变: 时间到了。 ——步练师,开始,收网了。 · · 夜雨潇潇,灯影重重。 “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 周琛独自站在辉煌大殿内,用力地推开眼前高门。吱呀声反复响起,一扇扇雍华朱门次第打开,纠缠着的潮湿水汽扑入户内。 周琛撩起眼皮,仰首向天,发如泼墨,袍似新雪。他常年征战沙场,再风致的书卷气里,都透着几分铁血的傲意。 沁骨浸魂的夜雨潇潇而下,周琛孤身站在殿内,静静地听着这场绵绵不绝的冷雨: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 这是雨的声音。 这是血的声音。 这是死的声音。 周琛突然听见了一道脚步声,轻轻地切开了这潇潇雨声,由远及近而来,那是戚蓦尘挑灯夜行。 在青云谱成的冰冷殿中,她是唯一的暖颜色。 周琛无端地想起,当年他们初见时,也是在一处雍华殿中。彼时戚蓦尘才十八岁,少女将军银铠红氅,面如深秋寒霜,古艳、冰冷、骄傲: “——末将戚华容,见过秦王殿下。” 而如今的戚小王妃,早就过了少女的年纪。眼下她身怀有孕,腰身渐粗,单手扶着后腰,再也走不出那杀气腾腾的虎步了。 戚蓦尘大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 “周大福,你他奶奶的大晚上不睡觉,跑来这里开门是做什么?” 这三十六道三丈高门,全被你一个人打开了,这手是有多闲得慌? 周琛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闷得慌。” ——太闷了。 这个上京太逼仄、太压抑、太沉闷了。 所有阴谋诡计都憋在花团锦簇里,绝不能让人知晓;一切的仇怨魂灵都懊丧地深潜在大地中,永世不得超生。 这里的每一片瓦砾、每一道宫墙、每一片土地,都显得血迹斑斑,疑窦重重。 “……你还在担心娘娘?” 戚蓦尘自从怀孕后,人也迟钝了不少,眼下她困得要死,又打了个哈欠,哥俩好地勾住周琛的肩膀,软绵绵地摇了摇: “嗨呀,没事,真没事。令公不是来信保证过了么,那还能有假?娘娘迟早会回府的,走走走,睡觉去。” 周琛顺着她的臂膀,把她圈入自己的怀中。 戚蓦尘吃惊地睁圆了眼睛,倒是不自在了起来:“周大福你怎么腻腻歪歪的……” 戚蓦尘脸颊一烫。 周琛低下头去,他的唇微微发冷,蹭过她光滑的额头、英气的眉毛、齐楚的鬓角,低醇的声线喃喃自语道: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戚蓦尘心里突地一跳,女人的直觉发作,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云福,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周琛蹭着她的脸:“我说你该睡了。” 戚蓦尘皱了皱眉,还想再问什么,周琛打横把她抱了起来,大步向后院走去。 周琛在亓那古城痛失一臂,如今只剩下了一条胳膊,居然还能把她稳稳地捞在怀里。 戚蓦尘心惊胆战地搂着他脖颈:“——你没事吧?周大福你都多少岁了,别逞强,我现在可胖了……” 周琛点头同意:“夫人,你真胖,本王快要骨折了。” 戚蓦尘握拳锤他:“知道还不放我下来!” 周琛就不:“才不要呢。” 我不会放手的。 如果可以……我这一辈子,都不想放手。 · · “……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 · 戚蓦尘迷迷糊糊道:“你去哪里?” “很快就回来。” 周琛坐在床边,低声回答,戚蓦尘听见布料的窸窣声,那是周琛在穿衣服。 “这雨还没停啊……”戚蓦尘听见了冷雨弹窗的动静,伸手拉了拉周琛的袖子,“你等雨停了再去吧。” 周琛站起身来,像是一道孤独的长剑: “雨很快就停了。” ——只要我去,雨就停了。 · · “王妃,王妃?!” 丫鬟吓了一跳,连忙拿出巾帕来,要给戚蓦尘擦拭: “王妃身怀有孕,是最有福气的人呢,怎么还哭了呢?” 戚蓦尘泪流满面,悲声痛泣,浑身颤抖。 丫鬟莫名其妙,昨儿夜里的动静,大家可都听见了呢;怎么二殿下刚出门,王妃反倒哭起来了? 丫鬟突然看见,王妃的手里,攥着一张小纸条。 那是当年戚蓦尘大婚时,周瑾偷偷递来的字条: ——“只祈彼此身长健,同处何曾有别离”。 后来戚蓦尘开始接受周琛,便把这张字条扔到篓子里了;她以为它再也不会出现了。 什么少年惊艳,什么朦胧情愫,都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而它出现在了周琛的枕上。 是周琛把它重新捡了起来,无声地收藏了这么些年。方才周琛离开时,便把这张字条,放在了自己枕上: ——如果他一去无回,那么凭着这张字条,戚蓦尘和肚中的孩儿,也能在周瑾的刀锋下保全。 这便是,永别了。 戚蓦尘双手掩面,痛哭失声: “混……账……” · · 【注】 *1:“久要不可忘……知命复何忧”皆出自曹植《箜篌引 / 野田黄雀行》。 第73章 制六合 你和我斗? ——啪! 步练师这一耳光, 抽得又快又狠又响,大有直接把薄将山的狗头给抽飞的意思。 薄将山被扇得偏过脸去,既而慢悠悠地回过头来: 这个动作既轻浮又孟浪, 还捎着些早有预料的慵懒,眼角眉梢都是戏谑和轻嘲。 殷红的鲜血漫出他削薄的唇。 薄将山唇角挂着一行血,好整以暇地向步练师咧开, 狂热无比,放肆如斯: “……薇容,你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真是美极了。” 他的言下之意, 暧昧又蛊惑: ——好薇容,你确定,要与我当众与我撕破脸面吗? 我可是这世上,与你最亲密、最混乱、最不齿的男人……你, 确定要与我为敌吗? · · ——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忆, 你在塌上叫过多少声“夫君”? · · 步练师闻言淡凉一哂。 又来了。 这些位高权重的男人, 无论有多么才华横溢,对付女人的话术, 总是离不开“爱”这个字。 ——难道男人是发自内心的认为,女人绝对是会被“爱”支配的动物吗? 薄将山, 你跟我做了这么多年的野鸳鸯,却屡屡在我手里吃亏, 也不反思反思, 究竟是为什么? ……我步薇容,从来都是,政治动物! · · 薄将山脸色一变,他讨厌这个表情。 步练师这样望着他时, 总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怜悯一只地上的蝼蚁。 这份怜悯的体量,不会超出给予一只蝼蚁的分量;而这份等同于蝼蚁的关怀,就是步练师对薄将山的回应: 她公正、她无私、她慈悲。 薄将山的爱再如何的病态疯狂,步练师也不会感到畏惧或者困扰;她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步练师不会怕这等狂热的疯子,只会给予一道仿佛神明垂视蝼蚁的目光。 她是步令公! ——你向我索要爱? ——好,我可以施舍一点给你。 你要求我逢场作戏,我愿意假戏真做;你要我扮演地/下/情/人,我甚至可以乐在其中。 你我之间的暧昧、欢/爱、纠缠、血脉,都是政治棋盘上明码标价的商品! 而步练师从来都是一位公正且讲理的顾客: 她想从薄将山这里得到什么,就会慷慨地付出相应的代价。 床帏如是,官场如是。 而现在,步练师与薄将山的地位,出现了颠覆式的变化—— 步练师寒声吩咐: “陆公,点了他的穴。” ——她是监国大公,而薄将山,是乱臣贼子。 那么这场桃色交易,从周泰驾崩开始,就已经告终。 她不会被薄将山的“爱”蛊惑、操纵、支配……步练师这等政治动物,冷静无比,冷血如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她不会是谁的玩物。 江山是她的玩物!!! · · “别说你喜欢我了……”步练师慢声轻嘲,“薄止,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何曾想过我的感受?” 你薄将山设计弑君,挑拨离间,给周瑾下套,给周琛设局。此等虎狼之祸心,此等乱国之野望,你考虑过我步练师,该如何自处吗? 没有! 你薄将山,暗示、提醒、商量……通通都没有! ——你还配和我说爱?! 你真当我是红豆那般的傻姑娘,为你鞍前马后,辛劳半生,最后还愿意为你而死,只是为了你嘴里的那点“真心”么? 笑死人了! “……当然啦,我也不生气。” 步练师歪了歪头,耳下明月珰粲粲摇晃,好一个皎若云月的美人,在凄冷月色下露出一口尖牙来: “——我做这些,也没考虑你。” 步练师以上京为棋盘,不动声色地下了一场大棋。 · · 小孤山,红梅亭,步练师那般陈词,就是为了稳住薄将山——她不会吃饱了撑着,专门跑去天寒地冻的地方,把薄将山骂一顿就跑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周泰突然驾崩,新帝尚无人选,当务之急是稳定局势。而朝野权臣之中,最能犯上作乱的,便是中嵩公薄将山。 薄将山诈死的那几年,可不是在边陲陶冶情操的: 他四处奔走,笼络人心,巩固势力。若是仔细计算下来,李家倒台后的那些资源,又大半都被薄将山蚕食进了囊中。 ——若是真的举旗造反,不知有多少府军响应薄将山的号令。 所以,薄将山就算是弑君的幕后黑手,步练师也不能轻易去动他。 疯子之所以是疯子,那就是因为他真的什么都敢干:真把薄将山惹烦了,那就把周家那几个皇子全杀了;当然薄将山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但他又不是怕死的: 大不了大家一起同归于尽,在阴曹地府里吃席算了! 是以,步练师对付薄将山的对策,只有一个字: 稳。 把薄将山稳住,让他暂时别疯——窈窈是个很好用的砝码,但是制止不了薄将山在政治上的野望;所以步练师搬出了家国天下,苍生万民,厉声训斥。 红梅密议的最大成果,就是薄将山信念的动摇。 毕竟薄将山对这把龙椅,并不是真的很稀罕:薄将山对权力的渴望,对倒政的野心,来自于他对周皇室的仇恨。 严格意义上来说,薄将山不是真的觊觎皇位的叛臣,不能和周望划到一个类别去(虽然他们都是一等一的才子、帅哥、王/八/蛋)。 ——他只是一位疯臣。 他因为一己私仇,意图推翻大朔——这是大自私; 他出身寒微,命运悲惨,对民间疾苦抱有天然的同情,想为百姓求得一个“明主”——这是大无私。 是以,薄将山虽然疯,但还有得有救。 薄将山后续的行为,也符合步练师的判断。薄将山自红梅密议之后,确实没有大动作,反而是保持一种作壁上观的态度: 他在纠结、他在犹豫、他在彷徨。 步练师眉目沉凝,微微一笑: 是时候,推出第二颗棋子,给薄将山带路了。 · · 这第二颗棋子是谁呢? ——三殿下,周玙。 · · 步练师确乎不记得周玙。 这其中的原因,牵扯到重生的玄秘,步练师无暇去刨根问底。 但是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忘记了的往事,问一问知情的故人,不就什么都知道了么? 这位知情的故人便是: 白有苏。 为什么是苏姐儿? 因为—— · · …… “——‘周玙’?”步练师伸出两根手指,顶住了自己的额角,“哪位?” 王偏旁的周家人,那就是周泰的崽了—— 她一个从小在紫宸殿长大的,怎么对这位皇子半点印象都没有? …… “……”白有苏细细地端详着步练师的神色,看她的反应纯然不似做伪,只能失望地放弃试探,“——我也不太清楚,薄止让我来问的。” 她竟不记得了? 白有苏在心里啧了一声:莫非这重生之妙法,还能在人记忆上做手脚? 这倒没什么关系。白有苏表情微笑,她有的是机会,让步练师好好记起来。 步练师一边不动声色地留了个心眼,一边拉下好一张臭脸来: “少跟我提薄止!” …… 步练师当时,便把周玙二字,记在了心上: 这白有苏,定是知情的故人! · · 然而此事有一难: 苏姐儿自从回到上京之后,再也没有和步练师说一句话。 但是没关系。 “姐妹情深”四个字,远没有世人想的那般凉薄脆弱。 挛骶邪说到底也只是白有苏心仪的男人,哪里比得过与步练师从小长大的姐妹情分? 但是挛骶邪确实是步练师一枪杀的;这段仇恨血渍犹干,该如何化解呢? 步练师太赶时间。 国事如火势,晚一天都是大患,她实在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和白有苏耗在挛骶邪的问题上。 所以步练师是这样做的: ——她跪在白有苏的书房前,一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肚腹! · · 狠辣、无情、果断,周泰的虎狼之性,完美地复刻在了步练师的脾性上。 ——周泰对步九峦最大的报复,莫过于把他的孙女步练师,培养成了自己的模样。 · · 这一刀捅得毫不留情,鲜血立刻染红了步练师的裙裳。 步练师额角见汗,脸色发白,但仍旧面无表情。 这等皮肉痛楚,她完全忍得住! 步练师笔直地跪在庭中,面无表情地等待着白有苏。 白有苏果然坐不住了,从书房快步地冲出来: “大夫!去叫大夫——!!!” · · 步练师虽然鲜血贲流,痛苦万状,但是她心里无比地清醒,她的身体乃是重生之躯,这一捅是不至于伤及性命的。 步练师知道自己有多坏: 她在用昔日的姐妹情分,站在道德高地上绑架白有苏,迫使白有苏迅速原谅自己,和盘托出周玙那件往事罢了。 ——血淋淋的苦肉计。 白有苏死死咬着唇,深深地望着步练师,脸上浮出无比的悲哀的痛色来: “薇容,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疯?” · · 步练师面无血色,闻言微微一哂: “苏姐儿,你看啊,这满朝的文武——” · · 谁不是一柄笏,一身血,一朝无? 这宦海,就是一方血海;沉着的,都是百姓尸骨! · · …… “朝中人才济济,有谋臣,有能臣,有贤臣。他们无论善恶,无论清污,只要能让大朔前进,都是皇帝的好棋子。” “——你要从大朔滚滚前进的车轮底,把那些无辜的百姓,救出来。” “此事艰巨,逆天而行,稍有不慎,整个大/朔/官/僚都是你的敌人。这种臣子,姑且叫他,为‘疯臣’吧。” …… · · 步练师撩起眼皮,瞳光奕奕,神色决然: 当年祖父便失败了:步九峦拔剑自刎,血祭江山,以死明志。 但她不是步九峦,她是步练师! ——她能振长策、她能御宇内;她能执敲扑、她能鞭天下! 步练师要做这一等一的疯臣,步练师要做一个无人敢做的大梦: 她要把夺嫡之乱的伤亡减到最小,她要让下一个太平盛世加速到来! ——上承旧繁华,下启新时代,这过渡年间的风云,就由她来翻覆!! · · 【注】 *1:“她能振长策……鞭天下”化用自贾谊《过秦论》:“振长策而御宇内……”。 第74章 无字碑 疯臣野望 白有苏神魂巨震, 心绪惊骇,一股兴奋的颤栗从尾椎直冲大脑,炸得头皮都发麻起来: “……薇容,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如今大朔的局势,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隐隐中还有南北割据的意思。 大江以北,三十二道边关,以关西张氏为首,府军有意无意地靠拢集结, 百万北境铁骑厉兵秣马,随时可以挥师南下。 大江以南,京畿附近,天海戚氏已经完成了水师至步兵的转换, 浩浩百万精兵随时可以开拔。 然而仔细看去, 无论是张氏集团, 还是戚氏集团,其间不乏一些眼熟面孔:如果细究下来, 不难看到,薄家疯人院在其中活跃的身影…… 你明白么? 火/药/桶已经准备好了, 现在就等谁燃起第一颗火星! 而步练师你,中立谈判的鸽派大臣, 阻挡了所有人的利益!无论是秦王集团, 还是吴王集团,甚至是薄将山的中嵩公势力——都想把你吊死在城门,血祭这天下大乱的开局! 你明不明白? ——这战事一起,最先死的, 就是你步练师! “苏姐儿,所以我着急,我着急要在这天下乱起来之前——” 步练师肚腹上刚开了个洞,一张脸上毫无血色,眼神却有如熠熠的星火。 仿佛万万里的朝霞,都烙进了她的眼瞳里,焕发出惊心动魄的华彩来: “摆、平、它。” · · 步练师这第二颗棋子,便是三殿下周玙。 有了白有苏这一可靠的信息来源,步练师知道了周玙的身世和死因。 周玙是大朔的牺牲品。三殿下本该在多年以前,就暴薨在玉门关之外;本该是黄泉里的亡魂一缕,如今却又重新出现在了人间。 何其怪哉! “周玙还活着?” 白有苏惊骇万分:“——你怎地确定?” · · 步练师对“周玙”此人的好奇,的确是始于白有苏。 但白有苏只是点到为止的试探而已。真正令她起了兴趣的,是当年科举春榜大案,步练师在晋州遇见的黑影—— · · …… 黑影低低地笑了起来,像是两块冷铁在相互摩擦:“步大人,世上不止你一个人,是重生的亡魂……” 不止? 步练师浑身一震:这世上的重生之人,竟然不止她一个? 确实。这重生之法,又不是被周泰垄断的;就算周泰掌握着这批方士资源,也没有道理只复活步练师一个人。 猝地,一道明灿的火花,从步练师脑海里跳闪而过。 不知是命中注定,还是鬼使神差,或者就是女人毫无道理的直觉。步练师看着黑影的眼睛,牙齿到舌尖迸吐出三个字: “是周玙?” 由此,魑魅行街,魍魉盈道,好戏开场。 …… 白有苏摇头道:“只言片语,何以为信。” “我当然也不相信。”步练师单手支颐,眸光清醒而冰冷,“——所以我一直在查,很难查。” 大朔之所以要控制西域,一是为了边境布防的安宁,二是为了商道的巨额暴利。但是大朔作为东陆霸主,不可能无端地对小国出兵;它需要一个理由,而这个理由,便是周泰的亲生儿子: ——周玙。 周玙的死亡,是大朔野心的遮/羞/布。 既然事关君王的颜面,一国的尊严,周玙相关的事都变得扑朔迷离。 那步练师是怎么发现,周玙重生的事实呢? 步练师举起一根手指: “窈窈。” · · “当年北狄攻入上京,特地分出了一批人手,去捉拿窈窈。” ——意鹊正是死在了那一场没有名目的追捕里。 “为什么?”步练师摊开手,“窈窈不过一小小女童,能有什么特别的价值?” “我顺着这个往上查,就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步练师收回双手,十指交叉,“活捉的胡人俘虏里,有人看见了薄将山,走进了可汗的牙帐。” 白有苏当即否认:“挛骶邪不可能与薄止为伍。” 他们可是血海深仇的大敌! “所以不是他。”步练师摊开手,“是另一个和薄将山形貌酷肖的人……” 周玙。 是周玙与挛骶邪事先勾结,是周玙想要生擒窈窈! · · 白有苏立刻抓住了重点:“你怎知周玙与薄止形貌酷肖?” ——你都忘记了周玙,还是我告诉你的从前往事;你既然不记得周玙,又从何得知他的相貌? 步练师悲哀地露出一个笑来: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紫宸殿有一间密室?” · · …… 步练师梦见了自己幼时,无意间闯入了紫宸殿的密室,墙上挂着祖父的铁钩银画: “帝王无情,臣子有骨”。 这内容妄议君上,大逆不道,可称谋逆。但周泰却对着这幅字,无声流泪,不能自已。 冷酷的帝王对着臣子的逆言,狼狈地呈出了一颗石头心,一颗正流血不止的石头心。 …… · · “北狄撤离上京之后,大明宫重新修缮了一通。”步练师的目光投向无限远的地方,“我也得到了机会,再次走进了那间密室。” 那间密室与记忆里的别无二致,只是墙上又多了一张挂画: 画中少年黑发白衣,玉质金相,霞姿月韵。他的容貌酷肖薄将山,气质却与薄将山大为不同。 这是三殿下周玙。 步练师重生之后,已经全然不记得,周玙是何等人物了。彼时步练师站在密室里,也只是在画像前驻足了一会儿:她以为这是周家早夭的皇嗣,甚至猜测过薄将山与周皇室的关系。 直到如今白有苏道出当年,步练师才知道周玙为何而死。 ——那周泰又是抱着何等心情,把周玙的画像挂在自己的密室里呢? 周泰冷酷、阴险,凶残,他是合格的君王,也是不称职的父亲。虎毒尚不食子,周泰却可以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化为大朔战前的一道血旌旗。 既然周泰这般铁石心肠,又为何要挂一副周玙的画像? 一介小小弃卒耳,怎值得大朔天子,在密室里掩面而泣? 步练师闭上眼睛,她追随周泰多年,却发现自己全然不了解这个君王。 永安帝周泰,就像是一道,无字之石碑。 你不能否认他的恶毒,你也不能否认他的仁善;你不能否认他的功业,你也不能否认他的罪孽。 在这座石碑上,可以刻上无数个形容词语:阴险、英明、睿智、暴虐、薄情、理性……每个词都可以形容他,却又不能完全形容他。 步练师怅然一叹。 周泰正如一尊历史大器的残角,他的一生可以窥见一个时代的风云和悲怆。在以剥/削/奴/役为基石的家国巨构之下,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时代的伤疤。 如是一叹,唯有一叹。 · · 白有苏叹道:“你就狠得下心对付周玙?” 你们曾经相爱过啊,你差一点就要嫁给他了,你还记不记得? “……”步练师安静半晌,少女般怒了努嘴,表情呈出近乎残忍的无辜来,“苏姐儿。” “——爱情,算是个什么东西?” · · 白有苏震悚地看向步练师。 她发现自己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女人,步练师大义凛然的表皮之下,包裹着一颗捂也捂不热的心。 步练师对爱的认知是无比畸形的:她自幼在周泰身边长大,她对“爱”的认知就像是筹码,步练师拼命想在朝堂作出成绩来,为的是换取周泰等价的关爱和认可。 但是“爱”不是这种东西。 爱是不讲道理的。 ——就像是言眉身怀利剑,周望也要拥抱她; ——就像是窈窈与意鹊血脉无关,意鹊却仍旧奋身保护窈窈; ——就像是挛骶邪万死难辞其咎,白有苏面对挛骶邪的尸首,却仍旧会悲痛万状。 “爱”哪里是赏罚分明的东西呢? 它就是不讲道理的情感,它就是至死不渝的浪漫。 步练师无法理解。 所以薄将山用“爱”蛊惑不了步练师: 她才是那个最精明、最冷酷、最果决的商人,只要这份交易不划算,她立刻会终止交易。 而现在,周玙对她的爱,无法抵过他的罪孽: “苏姐儿,你知不知道?” 步练师看向白有苏,字字都要磨出血来: “——戚英酒杯里的毒,凶手不是秦王集团,甚至也不是薄止集团。” · · “当时周瑾抓到了下毒之人,供认这是秦王下属的意思……而我顺着这条藤查,却又更悚人的发现。” “戚英的火狐毒,来自于上京夜市,‘下西楼’中的一位无名江湖客。而夜市伶人指认道,近来有一位风雅的‘周郎’,夜夜出现在此处,甚至还有了‘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的说法。” “周玙这般高调,是为了向薄止挑衅;但他却没有想过,我查戚英之死会查得这么深,会把火狐毒和周玙的下落联系起来……” “苏姐儿。” 步练师的眼尾燃着疯魔的红意: “你可知我夜夜都梦见,阿英吐血不止,向我哭告?” “你可知我夜夜都难眠,两耳都是阿英的哭声?” “谁和阿英的死有关系,我步薇容永生永世都不会放过他!!!” ——血仇横亘在此,爱情又算是,什么东西啊? · · 步练师对周玙举起了屠刀。 大朔历史这样记载到: 既然周玙想抓住窈窈,那么步练师便顺水推舟,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到他眼前。 在步练师的无声默许下,窈窈赌气翻出了步府,在明玉巷里被周玙掳去。 但是光做这一件是不够的: ——她必须要有一个好由头,让薄将山进入此瓮。 步练师的目光,落在了影不留上。 步练师一边要求陆从庸查周玙此人,以表示自己对周玙存在的无知;一边要求影不留放出调查周玙的风声,让薄将山咬住这只鱼钩。 一方面,是给薄将山将功折罪的机会;一方面,是提醒薄将山,周玙还活着,你该动手了! 明面上,上京祥和太平,笙歌夜夜高奏;实际上,上京血雨狂飙,人头纷纷落地。 利用薄将山对付周玙,确实是一招绝妙的棋。在薄家疯人院的行动下,周玙的势力被连根拔起,他安插在上京的眼线内应被逐一查出……只要几个昼夜,周玙就可以变成,一个孤注一掷的孤家寡人。 薄将山完成作业,确实是保质保量。 步练师冷眼看着这一切,不动声色地让事态进一步发酵: 周玙掳去窈窈,与薄将山在卧龙江上决战。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薄将山在对付周玙,周玙也在消耗薄将山。 步练师则趁此良机,在暗中狠狠地楔下势力,惝恍间上京的兵力,竟然全变成了步练师的人—— 而在这卧龙江,就是最后的收网。 薄将山不难发现,自己的布兵,全被上京禁军,包夹在了火力范围中。神机营的火神铳排列成林,冷冷地对着薄将山的下属们。 而其中一把火神铳,是被一位熟人握着的: 沈逾卿立马江头,倒提着一把火神铳,向薄将山遥遥作揖: “——相国。” · · 只有沈逾卿倒戈,控制薄将山集团,才会如此顺利。 · · 薄将山怔了好一会儿,才找着自己的声带: “你是怎么说动钧哥儿的?” 步练师反问道:“你当年是怎么诱惑幼娘的?” 薄将山闻言一窒。 “薄止,你太小看女人了。”步练师幽幽轻笑,“你觉得幼娘天真、傻气、自私,想攀上沈逾卿这根高枝,变成上京的金凤凰——这种女人,你见多了。你觉得幼娘很好控制,所以你想把她当做小小工具,插在沈逾卿的身边……暗示沈逾卿,提醒沈逾卿,警告沈逾卿。” 薄将山犯了这个时代的男人普遍会犯的错误: 他们从不正眼看幼娘这般的小女子。 ——就像是当年在楼船上,薄将山不在意意鹊的存在那样,意鹊才能从火海里带走步练师。 但是步练师知道。 只有女人才最懂女人。她太明白女孩的聪慧、魅力、能力,究竟可以放大到何种地步。 而幼娘这经年累月的枕边风,就是把沈逾卿,薄家疯人院的头号功臣,变成步练师这一派的人物! 薄将山恍然大悟,纵声大笑起来。 · · 影不留的诏狱是个好地方。 天牢是不可能去的。无论是薄将山还是周玙,都是身份尊贵,牵系甚广,手段遮天的大人物。政斗其幽微何其晦涩,步练师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来定两个人的罪。 ——而且步练师也不需要定罪。 她只需要控制。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控制这两个大朔最强搅屎棍,对局面的稳定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是以,影不留的诏狱,是个很合适的地牢。 后世史官认为,步练师此举,意味着大朔的特务统治迈向一个全新的高度;从此诏狱便代替了天牢,成为大朔最黑暗的地方。 步练师不知道,也不关心。 周泰的无字之碑,也立在了她的心中。她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至于清浊黑白,是非功过,都让后人去评说。 眼下的步练师提着一盏灯笼,走进诏狱无尽的黑暗里去。 这一星灯笼火,照亮了薄将山的面孔。 薄将山坐在牢狱的草席上,深衣随意地半敞着,露出笔直的锁骨和坚实的胸膛来。 他如今是步练师的阶下囚,却也没有懊丧或者慌张。薄将山懒散闲适地坐在狱中,姿态放松得像是一个富贵闲人,找了个僻静幽雅处小憩一般。 ——他知道步练师不会拿他怎么样。 薄将山的政治价值,就好比长在大朔胸口上的一根刺: 长在那里,大朔会痛; 若是拔/出,大朔会血流不止。 眼下时局如此紧张,大朔流不起多余的血! 是以,薄将山不急,他一点也不急: 他等着步练师开出合适的价码,继续他们没完没了的孽缘。 裙摆如碧波般掠过稻草,步练师一振下裳,端坐在薄将山面前。 她开口道:“薄……” 话音戛然而止。 薄将山唇舌间有铁锈的味道,侵入时像是侠客猝然拔刀。步练师猝不及防,向后倒去,薄将山抬手在她后脑上垫了一下,两人一同撞在了墙上。 步练师手指动了动,伸进自己的衣领里,抓住了薄将山的手,低声呵斥道: “——大胆。” 薄将山微微抬起头,饶有兴致地觑着她。步练师眉眼冰冷,嘴唇嫣红,像是被人攥在手心里的,一朵本不可亵玩的雪莲花。 “薇容,”薄将山低下头去,气息扑在步练师的颈项间,“你手持国柄,又掌虎符,整个上京都在你鼻息下……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 第75章 钓鱼台 他一人来 “——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 此时两人离得极近, 薄将山温热的呼吸,扑在了步练师的下颚上;然而这气氛却无半分暧昧可言,步练师冷肃威严, 薄将山笑里藏锋,像是两头对峙的虎狼,随时可以暴起扑杀。 他们敌对太长, 相爱太短,比起相配更擅长相杀。 薄将山垂下眼皮,眸光暗郁,嗓声低哑: “你私囚重臣, 操持国柄,一手遮天。四海之内,万民生灭,不就在你步练师一念之间?” “……薇容, 你比窃国贼还要窃国贼, 你比薄将山还要薄将山啊。” 步练师闻言一哂, 伸出手来,反扼住了薄将山的脖颈, 用力地把他按到地上去! 此时姿势陡地倒转,步练师跨坐在薄将山的身上,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薄止,仇恨和偏见, 已经影响了你的判断。” 低低的笑声流淌过薄将山的喉咙。薄将山似乎听见了无比荒谬的笑话, 整个人都笑得发抖: “薇容,你是说,这周皇室里,还能找到一个明主么?” 薄将山面色一冷, 沉声沉喝道:“他们马上就要互相残杀,杀得血流漂杵,杀得天下缟素!” “而你……” 薄将山躺在地上,向上伸出手去,捧住了步练师的脸颊。 “步薇容,你的命,就是皇室内斗的遮羞布。无论是周琛赢了,还是周瑾赢了,最后都会拿你的血洗刷罪孽,把手足相残的祸事栽赃到你这监国大公的身上!” 他太熟悉了,他太熟悉不过了——当年步练师被斩于钟雀门外,朝堂的风向便是如此! 有意义么,薇容? 这个周家,这个朝廷,值得你这样做么? 步练师不为所动。 她面无表情,神色冰凉,真像是一轮皎皎银月,铅华不染,污/秽无犯: “薄止,周皇室,没有你想的那般不堪。” · · 雨。 阴云沉沉地压在上京万家檐脊上,天与地交织出无穷无尽的丝丝冷雨。 红。 雨浇红蕊,雾湿宫墙。上京城的山茶花,名唤“鹤顶红”,鹤顶红盛放之时,犹如大火燃烧京都。 甲兵、刀枪、人马。 来自不同势力的勇夫悍卒,沉默地站在这场泼天的冷雨里,等待着各自主君的号令。 ——他们在等什么? 大朔历平安七年春,豫王周理在钓鱼台设宴,邀请皇兄秦王周琛,与皇弟吴王周瑾赴宴。 上京哗然,举国皆惊! 各方兵马日夜兼程,摧枯拉朽,飞速地向上京聚拢;而上京城则像是一夜之间长出了无数的倒刺,各方府兵刺棱棱地扎在街头巷尾,一时间偌大的上京,都显得无比的拥挤。 沉默。时间在狂燃。 安静。杀意在酝酿。 所有人都有预感,钓鱼台之宴将决出,大朔江山下一任的归属。 ——这场雨,要停了。 · · 此时,钓鱼台。 周理撩起珠帘时,步练师正站在朱窗旁,负手而立,抬头向天,看着这场潇潇的冷雨。 钓鱼台之宴,自然是步练师的意思。以周理的权势,尚且端不起这碗水。他在步练师的鼎力支持下,才得以向秦王和吴王伸出手来: 是和谈,是妥协,还是兵戎相见,血流成河? 这血迹斑斑的汗青史册上,将写下温柔一笔,还是狠辣一刀? 步练师听到了脚步声,却没有回过头来: “你出汗了?” 周理默然不语,他确实没有睡好。此等风虎云龙的大场面,他周理确实没有见识过。 ——大朔之君,江山之主,真的可以在这间小小的亭台里,和和气气地选择出来吗? “有什么好紧张的?” 步练师粲然一笑,满城的鹤顶红,相形之下都黯然失色: “——大不了我一头撞死在这里便是,四殿下何故慌张至此?” 周理脱口而出:“理不愿令公如此。” 步练师闻言一愕,周理知自己失态,连忙绷起一张冷面,漠然地撇开脸去。 步练师一哂,温声唤道:“四殿下。” 步练师伸出自己的手来,周理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握住了;步练师把自己的另一只手盖上去,双手用力地握住了周理发冷的手指。 她的声音温和,她的语气庄重,她的气魄像浩浩长河那般温柔又磅礴: “——老臣,护着你。” · · 后来周理一直在想,是不是他和步练师的缘分,来得太早太早了? 以至于他的后半生,都无法再遇见一个,比步练师还要惊艳的人。 ——又或许是太迟太迟了。一切的故事都有了自己的方向,一切的姻缘都有了自己的尾声,以至于周理的这段情愫来得太不凑巧,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始发芽,就已经悄无声息的枯萎了。 只道是,少年情/事,老来悲。 …… 眼下周理不敢看步练师的眼睛,哑然张了张口,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理,都听令公的。” · · 此时,吴王府。 周瑾淡淡地觑了一眼天色:“消息属实?” “属实。北恒公的派出的死士,已经潜入了上京城内,随时准备劫入天牢,救走淑妃娘娘。” 周瑾的属下半跪在殿外,两臂皆缚着沉重的臂鞲,随时可以上马出战: “属下遵循殿下的命令,在天牢外的防火道里,埋伏下八百精兵。届时定能将这帮宵小一网打尽,坐实关西张氏谋逆之罪名!” 周瑾突然问道:“我皇兄呢?” 属下愣了一下:“殿下是指……?” “关西张氏这般焦急,”周瑾淡淡地补充了自己的意思,“我二哥又是什么态度?” “……”属下沉默半晌,“秦王府,并无异动。” 周瑾怔愣片刻,末了轻声一哂:“二哥还真坐得住……” ——二哥,你这是,准备做什么呢? 黑云压城,风雨如磬,此为上京,至暗时刻。 · · “殿下。” 乌弥雅从九曲屏风后出现,身后跟随着的侍女,捧着一件深红鹤氅。 “此衣由火狐毛所织,沾水不湿,遇火不燃。”乌弥雅温声道,“殿下,春寒料峭,且加衣吧。” ——钓鱼台之行,必定凶险万分,还是穿上这件吧。 周瑾眯起眼睛,伸出手来,掐住了乌弥雅的小脸。 吴小王妃不愧是北狄第一美人,目含娇,眉生花,微微张开的樱桃小口,泛着动人心魄的朱色光华。 周瑾只觉得陌生。 他到底有多少年,没正眼看过她了? “……”周瑾看着她,“你的汉话,居然如此流利了。” 乌弥雅深红色的瞳仁里,静静地映出了周瑾的面容来: “妾谨遵殿下吩咐。” 先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北狄少女,已经会规规矩矩地自称妾了。 周瑾沉默了半晌,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 “你希不希望我回来?” 乌弥雅温婉地回答道:“自是希望的。” 周瑾手指一点她的心口:“真的希望吗?” 乌弥雅低下头去,吴小王妃的睫羽浓密,像是蝴蝶银色的翅翼: “妾的心是殿下的,命也是殿下的。” 她只是个精美无瑕的纸娃娃,翻来覆去也只有这几句话。 周瑾心口一阵烦闷,罕见地暴躁起来,甩袖向外走去。 乌弥雅在原地躬身道:“殿下慢走。” 周瑾突然顿住了脚步,猛地回过身来,大步向乌弥雅走去;乌弥雅惊了一跳,随即被攥住了手腕,周瑾把人用力地拉进了自己怀中。 天昏地暗的纠缠。 乌弥雅脚下发虚,人都有些站不稳,周瑾捞住了她的腰肢,箍在了自己的怀中。 乌弥雅生得娇小玲珑,周瑾自己的手掌张开,就能遮占她大半的腰身。 乌弥雅气鸣自促,双手抵着夫君的胸膛,抗拒地撇开脸去:“……” “我知道你恨我。”周瑾顺势低头咬去,直到那方盈白的肌肤上,洇出渗血的红印来,“我何尝不恨你?” 乌弥雅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我们就是得在一起……你说可不可笑?”周瑾低低地说道,“你至死都得和我一起;百年之后,你的尸首,也要和我躺在一处。” “阿雅。”周瑾温柔地,温柔地,温柔地扼住她的脖颈,“——我恨你,你恨我;这就叫一双两好,天生一对。” · · 随后,钓鱼台。 上京如坟冢,灯笼如冥火,周瑾一袭深红鹤氅,眸光在辉煌灯火的映衬下,洇染开人血般的红意。 他抬手一揖,微微一哂,眼睛里没有笑意:“四哥。” 周理点头道:“九弟。” 两人嘴上说着称兄道弟的话,却没有任何的熟络可言,空气冰冷而沉默,偶尔被鸦声打碎。 周瑾款款落座,他胸有成竹,姿态倒是放得随意:“二哥还没有来吗?” “秦王府的仆从已经来报,说二哥自己出门了。”周理没什么感情的接话,四殿下尽职尽责地充当陪聊,“——应该还要一会儿。” 单独出门? 周瑾端起茶盏,闻言一笑: 好二哥,你究竟想怎么来呢? 是想带着兵马来,还是想带着故人来? 没关系……周瑾双眼微眯,没关系。 无论周琛来硬的,来软的,都没有关系。周瑾隐忍多年,筹谋至今,就是在等这一天。 ——来吧! 二殿下,亮出你的刀来!! · · 周理微讶道:“二哥?” 周瑾心下不由得生奇,他没听见车马的动静,钓鱼台附近寂静无声。 ——因为周琛真的是一个人来的。 周琛孤身一骑,缓辔轻裘,从燎燎似火的鹤顶红花丛里,悠容淡逸地向钓鱼台行来。 天黑地红,风雨暗沉,周琛是画面里唯一的白色。 发如泼墨,袍似新雪,周琛像是从步练师的记忆里走出来。惝恍间岁月倒流,人事依旧,周琛还是那个皎如星月的少年将军。 他孤身一人,没有护卫,没有随从,没有兵马。在花海里埋伏着的刀斧手,面面相觑;在树阴里潜伏着的铁甲奴,愕然无措。 只要现在周瑾摔杯号令,埋伏的兵马便能万箭齐发,周琛一定死在乱箭穿心之下。 屏风后的步练师霍然站起,脸色震骇,久久无言:“……” ——蠢! 蠢货!!! 你这般……你怎地这般……你怎地这般蠢!!! 周瑾立刻就能杀了你!!! 你不怕么?你不怕么?! ……周琛,你这般前来,是准备好死了么? 步练师双耳嗡嗡作响,心中痛苦难以言状: 是啊。 这就是……周琛啊。 当年梧州夜雨,杀机暗涌,周琛也不是怀着一腔热忱,特地前来见她了吗? 孤勇、凛然、天真、淳厚…… 这就是,她曾经爱过的,秦王周琛啊。 · · 周瑾紧紧地攥着茶盏,指节都握至发白,万般心绪起伏,最后化为了一声苍冷的叹息: “……原来,是家宴啊。” 他不是心软了。 周瑾只是突然记起,自己还有一位敬佩的兄长,乃是关西秦王,二殿下周琛。 · · 【注】 *1:“少年情/事老来悲”出自姜夔《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 第76章 断天命(上) 关西秦王 两个时辰之前。 上京城, 长安巷,秦王府。 长云暗雨,残红污锦。周琛迈出朱红高槛, 顺着抄手回廊,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门。 周琛微微睁大了眼: “喻辅国?” 七旬老臣静静地跪在回廊中央,一肩一袖都是艳丽的碎红花瓣, 显然是在此等待多时了。 周琛哪里担得起这等大礼,连忙躬下身去:“老师快快请起……” 老人把头埋得更低,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老臣,与殿下, 相识二十有六;追随殿下,一十九年。” 周琛怔愣片刻,收回手去,默默地站直了。 喻辅国跪在周琛跟前, 声音苍老, 语气悲怆: “殿下为人淳厚, 性情刚直,从未枉曲, 从未折节。” “殿下奉命戍边,栉风沐雨, 老臣记得;殿下断臂求生,向死而生, 老臣记得。” “殿下……”喻辅国沟壑纵横的额头, 慢慢地触在了地面上,冷得老人发起抖来,“……实乃大英雄也。” 周琛漠然片刻,随即一哂:“老师……” “殿下——!!!” 喻辅国纵声悲号:“殿下有贤君之相, 明主之风!他日荣登大宝,手持国柄,定能安定河山,成就一方霸业!” “这钓鱼台,不可去,不可去啊!!!” 周琛轻轻地笑了起来: “老师,学生,心意已决。” 喻辅国怆然闭眼,老泪纵横。 “你们都觉得我适合当皇帝……”周琛笑着叹息一声,“也没人问过我,想不想当这个孤家寡人。” 关西张氏日益膨胀的野望,已经超出了周琛的控制。再过不了多少时日,张氏定会与周瑾兵戎相见:届时又是一河鲜血,一山白骨,一国大难。 有必要么? 该结束了,该结束了。这场皇权之争,早该结束了。 · · 周琛闭上眼睛: “老师,我很累。” “我皇兄造反,与我大哥有牵系的人,都像是猪狗一样被屠了个干净; “我父皇暴毙,连一句遗言都来不及说,眼睛怎么也合不上; “我母妃落狱,在天牢中惶惶不可终日,我连去看一眼的权力都没有。” “——老师啊,你告诉我,”周琛半跪下来,对上了喻辅国,被眼泪烧得通红的昏花老眼,“是不是所有周家人,都得双手沾满亲人的鲜血,才能活下去?” 喻辅国泣不成声,惶惶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周琛的手。 这是皇子的手,养尊处优,肤色白皙;这是将军的手,疤痕遍布,刀茧丛生;这是文人的手,手指削长,骨肉匀停。 喻辅国握着周琛的手,像是多年以前那样,君臣一心,互相扶持,共赴这泼天风雨。 周琛摇头道: “我累了,老师,我真的累了。” ——而正值壮年的秦王殿下,却要主动放开老臣的手了。 喻辅国死死地攥着周琛的手: “殿下,殿下,此事定有转圜之机!北恒公狼子野心,一意孤行,让老臣去游说……” 周琛怆然一笑:“老师,学生试过,学生早就试过了。你当我母妃,你当我外祖父,你当整个关西张氏,不知道我无意于东宫主位?” 然后呢? 便是关西张氏迫不及待地要除掉周瑾;便是云裳楼那场荒唐又可笑的闹剧! 喻辅国哽住了,老人知道此地已是绝境,愈发用力地攥住周琛的手;周琛无奈地看着老人,眼里涌动着温柔又悲哀的泪光。 “……殿下,殿下既然要赴宴,”喻辅国喃喃道,“便拿老臣的头去吧!臣代君死,天经地义,吴王必能……” 周琛沉默地摇头。 他就是为了让更多人活着,才要去赴这钓鱼台之宴的。 他坚定地、缓慢地、温和地,把自己的手,从老人枯枝般的手指里,一点点地抽了出来。 黑发秦王放开了白发老臣的手。 喻辅国惶恐起来,他身为一国重臣,三朝元老,从未露出过如此慌张的神色,以至于急急地拽住了周琛的袖子: “殿下!!!” 周琛沉声喝道:“我意已决!!” 喻辅国痛声道:“殿下还年轻啊——!!!” 你尚年轻,还有希望,还有可能! 你还没见过自己的儿女,你还没与相爱之人白头偕老,你还没享过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殿下,你怎么,就走上绝路了? 周琛笑道:“不小了。” ——当年林尚书以死进谏,也是这个年纪吧? · · 我是秦王周琛,我是天子骨肉,我是叱咤关西的云麾大将! 我周琛难道还比一介文臣更没有骨气么?! 既然周瑾要争;张氏要争;薄止要争;——那我周琛,就让他们,都争无可争! 这场雨,该停了! · · 上京城,钓鱼台。 屏风后的步练师,浑身发抖,脸色惊白。 回去,回去! 步练师双耳中嗡嗡作响: 周云福你给我回去!! 去把你的兵马带来,去把小戚王妃带来!! 去跟周瑾来一场势均力敌的谈判!!! 而不是……而不是…… 屏风外,薄雾浓云,瑞脑残香。 周瑾缓缓作揖道:“二哥。” 大朔历平安七年春,秦王周琛、吴王周瑾、豫王周理,相会于钓鱼台,后人称之为,“钓鱼台之变”。 · · 史书这般记载道: 首先,由豫王周理牵头,说清楚了两件事: 其一,贤妃戚英中毒一案。 周理呈上了周玙的供述——这卷供述,自然是步练师在抓获周玙之后,于诏狱获得的成果: 戚英所中的火狐毒,这幕后之黑手,乃是死而复生的三殿下周玙。 周瑾默然片刻,有些错愕,随即凉凉一哂: “令公真有本事。” 这也能查出来。 但是……就算戚英的死,与周琛并无关系,那又怎样呢? 周玙挑拨离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如今秦吴对峙之僵局,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事关系到两大集团的利益,牵连到上百个世家大族的生死,岂是一桩恩怨能够销解的局面? 难道步练师竟是如此天真,以为周瑾和周琛言归于好,这把龙椅的归属,就可以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谈吗? · · 其二,永安帝周泰中毒一案。 周理呈上了一方养龙蛊,说清楚了周泰暴毙之缘由,实则为蛊虫作祟所害。而大理寺有足够的证据,可以把淑妃从中摘出去。 周琛面有讶色,随即了然一笑: “令公有心了。” 步练师此举,无异于能保全整个关西张氏,不沦为弑君之逆贼。周琛知道步练师此举的用心,无非是告诉他和张氏,不必孤注一掷,尚有转圜余地…… 周琛侧过身来,对着旁侧屏风,遥遥举起茶盏,随即一饮而尽: 薇容,多谢。 屏风后的步练师闭上双眼,任由两行清泪四下流去。 · · 随后,周琛开口,把周理摘了出去: “四弟,让我和九弟,单独说说话。” 周理眨了眨眼睛,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锦绣屏风后毫无动静。 周理头皮陡地一紧,知道此事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变故,只得依言起身离席。 在撩起珠帘之前,周理突然回过头来,无端端地问了一句: “二哥,你何时带我和九弟去围猎?” · · 周理神情很认真,问得也很认真。 就像是少年时候那样。周琛比周理年长很多,可以自由出入这紫微城,为人又性情温厚,比周望那个阴阳怪气的好说话多了。 是以,周理和周瑾,在昭文台学得无聊时,都会闹着要周琛带他们出去玩。 ——何时再去呢? “……”周琛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等国丧过了,我们一同去吧。” 周理不安地问道:“真的吗?” 周琛无奈地笑了起来:“你二哥何时骗过你?” 周理望向周瑾,似乎是要他保证什么:“我们一同去。” 周瑾默然片刻,随即浮出一个笑容来,稀薄得像是雪地上的流光: “好,我们兄弟三人,一同去。” 第77章 断天命(下) 周琛殒没 “九弟。”周琛撩起眼睫, “现在,你为刀俎,我为鱼肉, 你可安心?” 雾隐楼台,雨湿京都。鹤顶红被雨洇成了深红颜色,好似一片即将凝固的鲜血, 洸洋在钓鱼台的开阔四野。 在这孤高的钓鱼台上,周瑾与周琛相对而坐。炉中的瑞脑香已经燃尽,偶尔发出一声炭火的哔剥;九曲屏风上绣着彩凤呈祥,玄武来贺, 鲜艳喜庆的屏风后坐着默默垂泪的步练师。 静、静、静。 周瑾的眼神逐渐冰冷,犹如凛冬来临时的湖面: “二哥,你是在施舍我么?” 如今剑拔弩张,兵戎相见, 你还是看不起我这个废物老九, 要大发慈悲地让我一把么? “云潇, 我知道你这些年,忍得太辛苦, 演得太辛苦,藏得太辛苦。” 周琛平静地对上了周瑾的眼神: “云潇, 你累不累?二哥累了。” 周瑾错愕道:“什么?” 周琛看着周瑾的眼睛,试图从阴鸷和疲惫里, 找出先前那个朗月清风的九殿下来: “云潇。二哥, 无心与你争这天下。” 周瑾脸色猝地一变,正想冷笑出声,这种以退为进的鬼蜮伎俩,他周瑾已经见了太多…… 唰! 周琛从腰间的蹀躞带上, 拔出了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来: “二哥何时骗过你?” · · “我已写好绝笔。”周琛面色平静,“待我自绝后,还望九弟善待我妻儿亲族。” 周瑾脸上掠过一阵空白。 他先前料想过千种场面,万般结局,周瑾自有百种应对——周琛手握重兵,实力雄厚,夺嫡之争注定要杀得血流漂杵。 你死我活,成王败寇,周瑾已然做好了粉身碎骨的觉悟: 他要争!他要抢!他要夺! 屈居于人下,只有任人宰割;隐忍于人后,只会遭人作践! 他要站在权力最顶峰;他要坐拥江山万万里;他要这天上天下唯他是从!! 但是…… “二哥,”周瑾冰封一般的目光,像水一般地晃动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你现在手握着利器,应该一把刺向我的胸口;我们现在是两头虎狼,共同争夺着一头雄鹿。 ……你现在,算什么? · · “二哥,别天真了。就算你我不想争,自然有无数双手,推着我们去争。” 周瑾的声音又冷又轻,像是往地上撒了一把针: “我们是回不了头的。无论是我天海戚氏,还是你关西张氏,那都是弯如满月的大弓,一放手就能让射出毁天灭地的箭/矢来!” 周琛厉声喝道:“但是我们姓周!!” 周瑾一静。 “九弟,还记不记得,当年令公是如何死在钟雀门的?——因为她动摇了柱国,她动摇了豪强,她撼动了那些坚如铁石的世族!” “……结果我们现在,有什么不同?你我皆是各自母族的提线木偶!我们周皇室千百年来,都活在世家大族的阴影里,永生永世都要被关在蛊种里相互残杀,永生永世都不得超生!!” 周琛一字一顿道: “当年高祖开国,分封手足,豪赏左右。一十三年后,八王动乱,威逼上京,高祖不得不手刃兄弟,夷灭亲族。” 至此,大朔周皇室,便陷入了永无止境的自相残杀里。 “父皇当年诛荆王、歼平王、斩太贞公主、剿昭德太后,杀得暗无天日,灭得群雄噤声。如今我大朔万里疆域,竟然找不出一个,姓周的大朔亲王。” 周家人的血,都在周家人的刀上流。 “云潇,”周琛撩起眼皮,投来悲哀的目光,“我们周家人,死得够不够多?” 自大朔开国起,周姓皇室,天子血脉,就像是被下了一个恶毒至极的诅咒。兄弟阋墙,姐妹相杀,父子刀兵相见,母女反目成仇。 够了、够了、够了! 这段被操纵的命运,这段被诅咒的血脉,就从我周琛自戕这里结束!!! · · “九弟,若我身死,张氏没有推举的皇子,打不出勤王的旗号,势必会偃旗息鼓。”周琛低声道,“届时你荣登大宝,顺势着手削藩,二哥只求你留我亲人,一条性命。” 周瑾浑身一震。 周瑾手脚冰凉,发起抖来,他一颗被尘世烧成磐石的心,突然绽开了几道裂口,殷红的鲜血汩汩四流。 “二哥,二哥,”周瑾颤声道,“你不必如此!只要你我兄弟同心,大不了推举四哥上位便是!你不必……你不必……” 周琛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来: ——这怎么可能呢? 周瑾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冻成了冰: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都是戚张二族的旌旗,在两大柱国的威压和挑拨下,哪里来的兄弟同心,哪里来的握手言和? ……堂堂周家皇嗣,天子骨肉,只是被关在蛊盅里的可怜虫。 他们血脉相连,只能杀得暗无天日,只能拼得你死我活。 为什么? 为什么啊? 周瑾睁大的眼睛里,缓缓流出两行泪: “二哥,……你回去好不好?” 你这算什么? 你该与我相残,你该与我相害,你该与我相杀!!! 你这算什么?!! ——二哥,你……你为什么…… · · 还要把我当弟弟啊? · · 暗山寒雾,冷雨潇潇,残红遍地。 “昭昭有朔,天俾万国……” 周琛望向朱栏之外,有十万烟火人家,有一方太平盛世。 列祖应命,四宗顺则。 申锡无疆,宗我同德。 曾孙继绪,享神配极。 周琛举起了这柄匕首—— 周瑾霍地起身,正要出手阻止;锦绣屏风后扑出一个人影,从后向前抱住了他。 是步练师。 步练师死死地拽住了周瑾,伸手遮住了周瑾的眼睛: “别看……别看……听小娘的……别看了……” 周瑾感觉到步练师的眼泪,一颗颗烫在他的肩颈,烧得他神魂都焦曲着发抖; 步练师遮住了周瑾的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周琛,看着秦王殿下,看着她曾爱过多少年的男人—— 周琛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喉咙。 一抹。 血光泼溅,势若飞虹。 关西秦王,云麾大将,就此殒没。 · · 戚蓦尘做了一个梦。 梦里长烟落日,雁过衡阳,大军缓缓地向东行去。 戚蓦尘骑在马上,啃着红薯,腮帮子鼓得圆滚滚的。 周琛总爱偏过头来看她。戚蓦尘最讨厌这种扭扭捏捏的,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张口打诨道:“福哥儿你要红薯啊?” 周琛唇边不自觉地漾开笑意:“你吃,我吃不惯。” 戚蓦尘鄙夷地“噫”了一声:“真娇贵。” 周琛朗声大笑起来。 天朗气清,阳光和煦,两人并辔而行,岁月温柔地流淌而去。 ——喂,大福,你说我们,会白头偕老吧? · · 【注】 *1:“昭昭有朔,天俾万国……”改自贺知章《郊庙歌辞·禅社首乐章·太和》,原文为“昭昭有唐”,后续皆同。 第78章 杀了我 跟我走罢 戚蓦尘惶惶睁大了眼睛。 云销雨霁, 彩彻区明。这片久积上京的阴云,终于销声匿迹;这场凄神寒骨的冷雨,终于鸣金收兵。灿烈的天光直射而下, 照得上京明艳动人,瑰丽无比,正是波斯商人口中的天上人间。 周琛的尸体静静地停在这方明丽的春色里。 秦王府一时间静得可怕, 间或有一声来自仆从的抽噎。 戚蓦尘静默地站在周琛的尸首边,站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雕塑。 “王妃,王妃,”老管家低低道, “您……哭一哭吧。” 贴身嬷嬷不忍心地撇开脸去。 戚蓦尘的眼睛转了转,似乎是被老管家叫回了魂;她整个人有些木木的,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末了平静地开口: “你们先退下吧。” “我还有话, ”戚蓦尘笑了一下, 脸上呈出少女式的羞赧和甜蜜, “要和大福一个人说。” · · 老管家担心地往里看了一眼,既而缓缓地扣上了朱红描金的隔扇门。 一时间殿内暗了不少。烛火惶惶地跳动在戚蓦尘的眼睛里, 她坐在周琛尸首的旁边,缓缓拔出了周琛的佩刀。 这是追随周琛一生的名刀, 环首制式,豪悍锋利, 刀振时, 有如虎啸龙吟;劈斩间,人马皆碎裂,神佛不能近。 这把刀重愈九九八十一斤,也只有铁甲巾帼戚蓦尘, 身怀六甲也能轻松地拔出这把好刀来。 “你是何时下定的决心?” 刀光如水潋滟,照得戚蓦尘的眉眼,也格外寒冽: “是我怀孕的时候?还是父皇驾崩的时候?还是淑妃娘娘入狱的时候?” 戚蓦尘笑了一下:“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我知道我脑子笨,不懂权术,只看兵书。”戚蓦尘低下头去,刀刃平滑如镜,映出秦王妃明艳大方的眉眼来,“平生所愿,不过你做你的关西秦王,我当我的泼辣悍妇而已。” “你我皆是行伍之人,这辈子做过最多的事,不过是保家卫国,镇守边疆,抵御外侮。”戚蓦尘看着周琛死气横生的面庞,“我们做的好事,不够多么?” “我们攒下的功业,不够我们白头偕老,相守一生么?” 没有回答。 没有人可以回答戚蓦尘。 戚蓦尘安静片刻,随即叹道:“算了。” “——谁能和老天爷讲道理呢?” 算了。 戚蓦尘抬起手臂,横刀于颈: “你为大义而死,为大局而绝,为大朔而终,确乎配得上我戚华容。” “——华容,陪你便是。” · · 嘭!!! 一双素手抢先伸将过来,握住了环首刀的刀刃,顿时血流如注:“王妃不可!!!” · · 戚蓦尘困惑地抬起眼来,正好对上了步练师惊恐的目光。 步练师半跪在地,双手抓住了刀刃。她抓得太狠,以至于刀刃陷进了手掌,殷红的鲜血汩汩四流。 戚蓦尘恍惚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是啊,若说哪一个女人可以在秦王府横行无阻,那必是周琛的青梅竹马步练师了。 “王妃不可!!”步练师急急道,“秦王府已无秦王,不可再无秦王妃!秦王于九泉之下,也不愿意妻儿走上绝路!” 戚蓦尘张了张口,轻轻地问道: “……步薇容,你在假惺惺什么?” 你就是布置钓鱼台的幕后人,在我面前装什么慈悲心肠? 不是你步练师,眼睁睁地,看着周琛自尽的吗? ——你有功夫来拦我,为什么不去拦周琛?!! · · 步练师面色一白,愕然地松开了手。 戚蓦尘突然提高了声调: “步薇容,你在装什么啊——?!!” 步练师张了张口:“我是……” 老管家一见不好,连忙插嘴道:“令公,王妃是悲伤过度……” 步练师抬起手来,示意老管家先退下。 “你杀了多少人?”戚蓦尘双眼通红,霍地起身,“纠察虔州水坝,你杀了三百人;推翻李氏党羽,你杀了两千人;铲除周望根系,你杀了足足七千八百人!!!” “你满手鲜血,满背命债!天底下哪里有你这般浑身是血的忠良?!!——就你步薇容,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装慈悲?!!” 戚蓦尘高声断喝,几近力竭: “步薇容,这身官袍裹着的,哪一个不是禽/兽,哪一个不是猪狗,哪一个不是伪君子?!你们一个个,张口大义,闭口万民,好一颗仁民爱物的菩萨心,到头来却能冷眼旁观秦王自尽!!!” 戚蓦尘的胸膛像是贲发的火山,剧烈地起伏着;她怒视着步练师,慢慢地冷了下来,声音颤抖又破碎: “步薇容……周琛这一辈子,爱得最深女人,可永远不是我戚华容啊。” · ·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看着他眼睁睁地去死?” · · 柳亸莺娇 ,万紫千红,又是一年春。 步练师整个人曝在灿烈的阳光下,像是一具毫无生气的冰雕人偶,一步一步地走出秦王府。 她的步伐还是从容的,她的仪态还是优雅的,她的表情还是得体的。 她是监国大公步练师,怎么会作小儿女态呢? 步练师双耳嗡嗡作响,内心一片茫然无措。 她不想哭。 她只觉得……干净,真干净,真的好干净。 有恩的,死里逃生; 无情的,分明报应。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 · 看破的,遁入空门; 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似一片食尽鸟投林——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 · 步练师突然站定,胸腑一阵气血翻涌,最后呛出一大口的鲜血来。 在属下的惊呼声里,步练师眼前一白,蓦地向下栽去。 · · 【疯臣卷四:相煎何太急·完】 · · 步练师看见了人。 她看见了许许多多人,许许多多张脸,许许多多的亡魂。有贩夫走卒,有王侯将相,都是死在她手里的人。 她看了看自己的脚,被无数双白骨鬼手,拉扯着往下陷;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掬着一大捧的人血。 步练师愣了愣,抬起眼睛来,静静地看着眼前人。 这是一位华衣美妇,倾国倾城,艳与天齐。她脖颈上缠着三尺白绫,吊在步练师面前的半空中。 这是步练师自缢的生母。 “娘,”步练师淡凉地开口,“你恨毒了我吧?” “我怎能不恨你?”妇人幽幽地开口,“是你杀了你的父亲!!” “哦?”步练师冷笑一声,“娘,那我告诉你,父亲没有死,你信不信?” 生母愕然:“是你……” 步练师厉声道:“是你太没用了!” “——你只是个貌美如花的废物而已。” 步练师浑身浴血,满脸刻薄讥诮,好端端的一对母女,却像是仇人一般: “祖父自刎后,父亲跟随叛军,负隅顽抗,步氏一族面临抄家灭族的大难!而你身为当家主母,你在干什么?——你天天躲在屋中,以泪洗面,命令仆妇把你最喜爱的钗环首饰,埋到榕树底下去,避免抄家时给人拿去了!” 生母尖叫着争辩:“我只是个深宅妇人,我懂什么?!你整天混在男人堆里,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般……” 步练师沉声厉喝:“可是我救了整个步家!” “是我在大明宫前跪了一夜,求得周泰亲自见我一面;是我献计引出叛军,步氏一族才能将功折罪,免了这抄家斩首的大祸!”步练师怒道,“你在干什么?你扇了我一耳光,你说我不守妇德,迟早会给家里惹来大难!” 生母尖叫道:“你父亲就是因为你死的——” “他没有死!”步练师冷声喝道,“我与你说了上百次,父亲终有一日会与你相见!可你不信你的亲生女儿,却听信那些流言蜚语,真以为父亲已死,傻傻地上吊自尽了!” 步练师怒斥道:“你何其蠢也!!!” 生母捂着自己的脸,嘤嘤哭泣起来。 步练师坚如磐石的怒容,陡地绽开了裂痕;她像是暴怒之后的孩子,后悔起刚才说过的话来。 她伸出手去,企图拉住母亲的衣袖,口中喃喃道: “娘,娘,娘……” “我错了,薇容错了,薇容错了……” “你看我一眼,娘,你看我一眼……” “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疼疼薇容……你疼疼薇容……” · · “薇容好孤独……薇容好怕孤独……娘,你疼疼薇容,你疼疼薇容……” · · 步练师睁开了眼睛。 林慎惊喜地大叫道:“二夫人,二夫人,令公醒了!” 步练师盯着帐顶,怔怔地出神,耳旁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幼娘带着丫鬟婆子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太医打扮的老人。 “姐姐?姐姐?”幼娘凑上来关切地问道,“可有哪里不适?要喝水么?小莺,把水端上来,要温过的……” 步练师默默地睁着眼睛,突然流下两行眼泪来。 一屋子的人全静了。 步练师这般的女子,竟然也会流泪么? · · “令公是积劳成疾,悲痛过度所致。”老太医替步练师把过脉,“这是心病。沈二夫人,要多多陪伴令公……” 幼娘点了点头,使了个眼色给小莺,小莺立刻捧出一袋金叶子,老太医摆手拒绝了: “能替令公诊治,是老朽之荣幸,自然是不收金银的。” · · “姐姐,”幼娘屏退下人,敛起了裙裳,坐在床边道,“幼娘伺候您喝药。” 步练师哑声道:“你如今是三品诰命夫人,我哪里能使唤你做这些?” 幼娘笑了起来:“幼娘爬得再高,也永远是姐姐的丫鬟,让幼娘伺候您吧。” 步练师不再拒绝。她默默地倾身向前,幼娘捧着汤碗和调羹,一点点地把药喂进步练师嘴里。 步练师轻声道:“幼娘,你老了。” 幼娘愣了愣,随即笑道:“幼娘是福薄之人,比起姐姐芳华永驻,自然是老得更快的。” 步练师摇了摇头:“我也老了。我们都老了。” 岁月无情,年华残忍,时间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人。 幼娘低低道:“幼娘就算走不动了,也会让人抬过来,伺候姐姐的。” 意鹊姐姐没做完的事,就让我来做吧。 · · “幼娘,”步练师的声音很轻很轻,“扶我起来,我要去个地方。” 幼娘吓了一跳:“姐姐应该静养才是,这又要去哪里?” “去诏狱。”步练师道,“我要见薄止。” 幼娘眨了眨眼睛,脸色一阵为难。 步练师奇道:“怎么?” “……”幼娘低下头去,“相国,应是越狱了。” 步练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这一昏睡了太久,周瑾早就有动作了。 现在周瑾将登大宝,还会放过薄将山么? 周瑾无法定薄将山的罪。要说谋逆弑君,细究起来,乌弥雅的手上沾着更多周泰的血;周瑾既然不定乌弥雅的罪,就不会动薄将山的罪。 如今大局刚刚平定,朝堂不宜再有太大的波澜。周瑾起码也不会明面上,去铲除薄将山这么一个社稷重臣。 但是薄将山肯定是要死的。 周瑾再怎么心慈手软,也不会放过弑君的逆臣。 而薄将山绝不会坐以待毙。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是树大根深的中嵩公。 薄将山定是连夜脱逃,叛出大朔,天高地远,他薄将山岂无归处? 步练师淡淡一哂。 薄止,你我永别,竟然连个招呼也不打么? ……算了,算了,我们也不是什么鸳鸯连理,做什么要尽这一份儿女深情。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步练师突然听见了房顶上的异动:“——谁?” 啪! 幼娘惊呼一声,药碗碎了一地! 她的脖颈上,多了一把刀。 薄将山反手横刀,架在幼娘的脖颈上: “嘘。我跟薇容,说说话。” · · 步练师听见了周遭动静,应该是薄家疯人院,控制了步府的护院。 幼娘站在十步外的珠帘后,担忧地望着步练师这边。 多少日不见,薄将山胡须长了不少,本就深邃刚硬的眉眼,又磨砺出几分沧桑的坚毅来。他如今换上了轻便的胡服骑装,一副随时可以上战场的模样,倒提着佩刀的手,也扣着冷硬的护铠。 步练师愕然片刻,随即莞尔,这是来与她告别的么? 也好。 这段缘分,有始有终,也算是完满。 “薄止,你杀了我吧。” 步练师的眼睛里,慢慢地浮起破碎的泪光: “我要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 是时候放下这滔天权柄,去九泉下追随先帝了。 “往后的新时代,也已经不需要,一个双手鲜血的女权臣了。”步练师看着薄将山的眼睛,“大朔需要的,是一个独立的、强大的、不依附世族、不旁靠巨卿的新帝。” 一手遮天的监国大公步练师,应该暴薨在瑾儿登基之前。 臣,为国尽忠,为君而死。 是时候了。 “薄止,你杀了我吧。” 稀薄的天光透过窗牗,打在步练师的面颊上,她的脸像是脆弱的白瓷一般: “……死在心爱之人手里,也算是天意温柔了。” · · 薄将山伸出手来:“跟我走。” 步练师愕然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薄将山平淡地反问:“很奇怪么?我专程来见你,就是来带你走的。” ——带我走? 步练师下意识地摇头,她不能,她怎么能,她怎么能和薄将山一起逃呢? “不愿意是吧?”薄将山一扬眉毛,“——要我跪下来求你?也可以。”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薄将山发疯发得毫无预兆,说跪就跪了下来,比他妈跳楼还干脆! 步练师惊得差点站起来:“薄止,你有病?你干什么?!” 论官职,你比我还高一等;论身份,你我也是平级人物。刑不上大夫,就算薄将山如今是叛贼,落狱后也得以礼相待! 你怎么能向我下跪?!! 薄将山倒是能屈能伸的人物,端端正正地跪在床前: “跟我走。” 步练师匪夷所思道:“你疯了?!你忘了么,你如今之所以落到这般田地,多半是因为我……” 薄将山大大方方地点头:“你第一天认识我?” 我薄止本来就疯! 步练师无语了半晌:“……” 带个昔日大敌走,的确是很符合,薄将山神经病的作风。 不行,不行,这太荒谬了…… “薇容,”薄将山看着步练师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求求你,跟我走吧。” “就当是你,陪我发了一次疯。” · · 【注】 *1:“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出自王勃《滕王阁序》。 *2:“有恩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出自曹雪芹《红楼梦》。 第79章 大结局(上) 烈火人间 “薇容, 长乐十三年,我便求过你。” 薄将山静静地看着步练师,他的眼睛里像是蓄着一方暗沉的血海。 他的爱病态可怖, 他的爱隐晦含蓄,他的爱……从未宣之于口。 步练师睁大了眼睛,怔愣地看着他。 惝恍间, 岁月倒流,时光逆转。她和薄将山还是针锋相对的年轻人,在临刑前夜的天牢里冷冷地对峙。 “你说,”薄将山伸出手去, “你求官,为的是江山社稷;你求死,护的是朝纲律法。” ——现如今,无论是江山社稷, 或者是朝纲律法, 都不需要一个权势滔天的监国大公了。 好薇容, 看看我,跟我走, 好不好? · · 步练师错愕地看着薄将山,“白玉京”早已不复往年的年轻潇洒, 岁月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 但是薄将山依旧向步练师伸出了手来。 他们彼此怨恨,他们彼此计算, 他们彼此利用, 他们彼此陷害。他们像是两头虎狼,在杀机中对峙,在沉默里暴起扑杀;他们又像是两条毒蛇,在心机里纠缠, 在黑夜里交颈而卧。 他们是宿敌—— 步练师眨了眨眼睛,眼泪比话语更先一步,跌出了眼眶:“……” ——他们偏偏相爱了。 步练师哽咽道:“你该恨我。” 薄将山回答:“我不正常。” 步练师梗声道:“你不该这么快原谅我。” 薄将山回答:“我确实有病。” 步练师抬手遮住了眼睛:“这没有道理。” 薄将山笑了起来:“你和疯子讲什么道理?” 步练师:“……” 步练师破涕为笑。 上京风云变幻,福祸无常来去,她早已疲惫至极,笑容黯淡得像是雪地上徘徊的流光,又像是痴人嘴里的梦幻泡影: “薄大人,你能带我去哪里呢?” · · 薄将山回答得很干脆:“回老家。” 步练师一愕:“老家?” 也就是—— “西域。”薄将山沉声道,“和回亓那人生活在一起。” 那里有广袤无垠的草原,那里有驼铃悠扬的大漠,那里有繁华热闹的丝绸商道,那里有你没见过的另一番天地。 那里不同于逼仄、压抑、沉闷的上京,那里的瓦砾、城墙、土地,不会血迹斑斑,不会疑窦重重。 在那里,你不用绞尽脑汁,你不用耗尽心血; 在那里,你只是来自中原的普通女人;我只是回到家乡的普通男人。 薇容,跟我走吧,到西域去。 · · 步练师缓慢地,缓慢地,伸出手去。 这是女人的手,窈窕白净; 这是权臣的手,血迹犹干; 这是步练师的手,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攥紧成拳,都是孤苦无依。 言眉放开了它,戚英放开了它,步练师命里那些重要的人,都一一放开了它。 薄将山握住了这只手,十指相扣,力道坚定: “走罢。” · · 步练师惊道:“你说什么?” 幼娘坚定道:“幼娘要和姐姐一起走!” 步练师:“……” 薄将山:“……” 薄将山往旁退开几步,示意你们姐妹自己解决,他不方便在场旁听。 “你说什么蠢话?”步练师大怒,“此去西域,福祸难料,你放着好好的沈府二夫人不当,来凑什么热闹!” 幼娘急得哭了起来:“姐姐不要丢下幼娘!” “你疯了?!”步练师心说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一个个都他妈不正常,“你同我去了,沈钧该如何是好?!” 幼娘跺脚泣道:“姐姐只有一个,相公可以再找呀!” 这句话把步练师说傻眼了:“……” 不远处的薄将山投来震惊无比的目光:“……” “还是姐姐教我的!” 幼娘生怕步练师不要自己了,一时间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姐姐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等我变老变丑了,沈钧说不定会纳十八个美娇娘……” 薄将山忍不住插嘴道:“钧哥儿哪里是这样的人……” 幼娘一把抱住步练师的胳膊: “幼娘不听!没有姐姐,幼娘早就被歹人害了,哪有命再遇见老爷?姐姐对我有恩,老爷也对我有恩,但比较起来,果然还是姐姐更重要!” 步练师:“……” 薄将山:“……” 薄将山突然问道:“薇容,我跟白有苏,哪一个更重要?” 步练师扶额:“问得好,下次不要问了。” · · 如图所示,上京逃脱小队里,混进了幼娘和她的贴身婢女小莺。 小莺听闻幼娘的决定,双眼放光,十分激动:“夫人,老爷肯定会来追你的!” 幼娘一想到沈逾卿可能追上来,就心虚得想躲起来算了:“……所以呢?” 有必要兴高采烈地说出来么? “好浪漫,好霸道!”小莺还是个年轻姑娘,捧着脸颊尖叫道,“她逃,他追,他们都……” 步练师冷冷地打断她:“不准发表弱智之言。” 小莺委屈地一福:“嘤。” · · 与此同时,步窈窈小女侠,拒绝了上京逃脱小分队的邀请。 “等林慎过了春试,我会来找娘亲的。”窈窈表情平静,眼神坚定,“云潇叔叔向来疼我,不会拿我怎么样的。娘安心去吧。” 步练师愕然。 步练师的计划是死遁——也就是在步府后院放把火,从义庄里找具女尸烧了就行,步氏族人也能脱个干净。 她没考虑过林慎的处境。林慎不像沈逾卿,早就自己站稳了脚跟;她这么一去,林慎作为“令公门生”,处境不知有多么尴尬和艰难…… 所以窈窈要留下来。 只要窈窈还在,周瑾的目光,会停留在林慎身上的。只要慎哥儿自己争气,周瑾会赏识这个朝廷新秀,林慎今后的路也会好走得多。 步练师有些恍惚,从什么时候起,窈窈已经能看到这一层了? 她又有多少时日,没有关心过自己的女儿了呢? “……”步练师垂下眼神,看着窈窈的小脸,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你长大了。” “长大了”的窈窈眼眸乌溜溜地一转,心虚地捏了一把手上的冷汗:“……” 以窈窈的聪明脑袋,哪里能看穿这一层。 这一切都是周玙告诉她的——窈窈作为一个小小女孩,只是放不下在上京的玩伴,想和好朋友们再待一会儿罢了。 她的二叔周玙,就像是仇怨往事,吹来的一阵腥风——他出手太快,也消失太快,以至于这偌大的上京城,也只有窈窈还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 窈窈知道他坏。就是周玙这个大坏蛋,害死了贤妃娘娘,还挑唆关西张氏和天海戚氏两家,把秦王逼上了绝路。 真是个魔头! 如今的三殿下周玙,处境算是罪有应得:即将登基的周瑾,不忍再杀手足兄弟,便将周玙软禁在了紫微城的深宫里。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没有人知晓,没有人记得。 又做回了一个孤魂野鬼。 但是…… 窈窈一直在想,这个大魔头,怎么不在卧龙江,把她给杀掉呢? 当时爹爹踏舟而来,尚有百步之遥;而她自己被点了穴道,也是动弹不得。 若是二叔恨毒了爹爹,做什么不在爹爹面前,把她给杀了呢? ——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仇人杀害,爹爹一定会疯的吧? 为什么二叔不这么做呢?他绑了我,不就是为了,在爹爹面前手刃雪恨么? 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 ……难道这大魔头,还会心慈手软不成? 窈窈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在周瑾的默许下,窈窈隔三差五,就去冷宫烦一烦周玙。 ——步练师要离开大朔这件事,也是周玙事先算给窈窈听的。 窈窈惊道:“我娘怎么可能离开?” 周玙笑得很神秘:“天机不可泄露。” 窈窈翻了个白眼,扭头便飞出宫去,——转眼间又绕了回来: “我不想这么快和娘亲一起走,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周玙愕然道:“为何?别的地方,比上京有趣多了。” 窈窈低落地垂下头去:“……我的好朋友都在上京呀。” 若是去别的地方,窈窈就没有朋友了。 周玙闻言怔愣了片刻,窈窈太单纯干净了,衬得他这个心机深沉的怪物,格外的面目可憎。 ……他当时怎么没有杀了她呢? 是因为自己不想? 还是觉得自己不配? 他周玙,生于阴谋,死于阴谋;重生后,怀着满腔的仇恨,制造阴云,搅弄谋局。 这半生都荒废了。 周玙微微一哂,以他的智谋,成全一个小女孩的心愿,又有什么难处呢? “过来。二叔来教你,怎么跟你娘说。” · · 步练师与窈窈相别,母女俩倒是没哭;反而是林慎泪飞如雨,大有哭晕过去的意思。 “……”步练师叹了口气,阻止了林慎跪下磕头,“慎哥儿,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林慎哭得要背过气去:“慎儿何德何能,与令公知己相称!” 步练师看着少年青涩年轻的脸,心里生出无限的感慨和唏嘘。 “林慎。” 步练师抬手按住了少年瘦削的肩头,眸光像是东流的大江,从容、温和、磅礴如斯: “朝中人才济济,有谋臣,有能臣,有贤臣。他们无论善恶,无论清污,只要能让大朔前进,都是陛下的好棋子。” “——你要从大朔滚滚前进的车轮底,把那些无辜的百姓,救出来。” “此事艰巨,逆天而行,稍有不慎,整个大/朔/官/僚都是你的敌人。” · · “这种臣子,姑且叫他,为‘疯臣’吧。” · · 林慎睁大了眼睛。 他双手作揖,缓缓下拜: “学生谨记。” 这便是,清流名臣林慎公,最开始的开始。 · · 与步练师相别的最后一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庭院正中。 薄将山淡淡地觑了一眼,无声无息地握住了刀柄。 步练师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拦下了薄将山: “陆公,你来了。” · · 陆从庸披着一身淋漓墨意,仿佛是被裁剪下的黑夜本身,沉默地立在庭中月色里。 “姐姐,”陆从庸低低地问,“为什么?” 你不要大朔了吗? 你不要周瑾了吗? ……你不要我了吗? 步练师摇摇头:“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 陆从庸厉声喝道:“不可能!” 步练师静静地看着他:“陆公,你要拦我吗?” 陆从庸沉默不语。 薄将山悄无声息地改变了站姿,陆从庸是紫微城第一高手,对付起来确实会有一些吃力…… 陆从庸霍地拔刀! 他—— 手腕一震,刀身一甩,陆从庸反手握着雪亮的刃身,刀柄朝向了步练师: “姐姐,给洒家一刀,影不留也好向新帝交差。” 步练师愕然片刻,随即笑了起来: “陆公,多谢。” 陆从庸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看步练师: 算了。 他本来有很多的话,想跟步练师说;但是到头来,也没什么好说的。 ……算了。 缘分尚浅,何必情深? 事如芳草春长在,人似浮云影不留。 留不住的……留不住的。 · · 周瑾负手走进了紫宸殿。 灯火明煌,瑞脑飞香。这皇气恢弘的大殿中,站着一位白发老者: 步练师的生父,大国师步七星。 步七星鹤发童颜,道骨仙风,面色却冰冷无比,眉眼间皆是对世间的漠然与疏离。 无论他的亲生女儿步练师,在外搅起了多少泼天风雨,步七星都懒得看上一眼。 凡夫俗子而已。 步七星抬手作揖,连跪都没跪:“陛下,太妃不可复活。” 周瑾皱眉道:“这是为何?” 你能让令公死而复生,让三哥重回人世,为何不能复活我母妃?! 步七星漠然道:“先皇试过,不可,便是不可。” 周瑾眼皮狠狠一跳: ……原来周泰试过,要复活戚英么? 步七星的面色无悲无喜: “重生之法,需得遵循两条:其一,是强烈的执念;其二,是完好的身体。” 步练师虽被斩首,但执念深刻,只消把断颈缝合,施以偃家之术,在黑棺里静置九九八十一日,便能起死回生。 尸身被冰封在昆仑玄冰中的周玙同理。有了步练师的成功案例,周泰终于同意,步七星在周玙身上施术。 周泰不可:他被养龙蛊咬穿了五脏六腑; 戚英不可:她并没有强烈的执念。 周瑾默然片刻,腹中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声苍凉的叹息: “原来如此,退下吧。” · · 步七星刚刚走下丹墀,便被周瑾叫住了: “步道长,昨夜步府走水,令公葬身火场,你可知?” 步七星脸色漠然,语气冷淡: “七星,一心求道,不问俗世。” “哦,是吗?” 周瑾清峻秀气的脸,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来: “让朕猜一猜——” “令公的黑棺,本该好好地待在紫微城才是;又为何会离奇失踪,多日后出现在乌苏江,恰好被南巡的薄止撞见呢?” 这么巧的事,是怎么发生的? 步七星寒在了丹墀上。 “‘父母之爱子,则为计深远’。”周瑾站在朱红门槛前,眸光深深,笑容冷冷,“——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步七星低声道:“老道并不知陛下何意。” 周瑾笑而不语,步七星承不承认,都没有关系。 步七星沉默片刻,突然回过头来,跪在了丹墀之上: “陛下,起死回生之人,毕竟不是俗世之物,只有三十年的寿命而已。” 父母之爱子,则为计深远。 ……请你,放我的女儿,去她想去的地方吧。 · · 【注】 *1:“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出自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前一句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故林慎说“何德何能与令公知己相称”。 *2:“事如芳草春长在,人似浮云影不留”出自辛弃疾《鹧鸪天》。 *3:“父母之爱子,则为计深远”出自刘向《触龙说赵太后》。 第80章 大结局(下) 正文完结 步练师愕然地站在三口黑木重箱前: “这都是送给我的?” “娘还嫌不够多呢。”百里青笑眯眯地揣着双手道, “娘说这西域毕竟不比中原,令公毕竟是拿笔的儒生,哪里忍得了没有书墨的寂寞。” 时局敏感, 风声紧张,白有苏并没有来送别,而是让儿子送了三大箱—— 书。 步练师随便看了眼内容, 要么是正儿八经的经史子集,要么是花前月下的诗词歌赋,顿时很是胆战心惊,总觉得自己一辈子也看不完。 百里青附耳小声道:“娘说令公爱看的在箱子最下边。” 步练师恍然大悟, 顿时十分受用:“代我谢过苏姐儿了。” 薄将山一边捏着条蛇,一边凑过来奇怪道:“薇容你爱看什么?” 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乃是权臣阅读榜当红大类:阅读此物, 既可以装格调, 还可以表忠心, 薄将山亦在其中之列。 步练师作为一条深藏不露的土狗,平生最大的爱好, 莫过于通宵挑灯阅读一些“书生抛弃佳人,佳人发奋读书, 日后变成书生顶头上司”的大女主复仇爽文话本,面无表情道: “女人的事你少管。” 薄将山挑起眉毛, 手里捏着蛇:“……” 等等。 步练师吓了一大跳:“你哪里来的蛇?!!” 薄将山哦了一声, 把掌中的粉色小蛇给步练师看:“百里侍郎送我的,毕竟师生一场……” 步练师如遇大敌,面色发白道:“拿开!!!” 薄将山一乐:“哟,步大人, 怕蛇啊?” 步练师争辩道:“……我才不怕!” 薄将山手掌一翻,不知怎地,那条粉色小蛇竟然不见了。 步练师奇道:“你的蛇呢?” 薄将山神秘道:“钻你衣服里去了。” 步练师:“……” · · 小莺奇道:“刚刚是令公在尖叫吗?” 幼娘平静地摆手:“小莺,不要多管闲事。” ——令公很要面子的,小心被她灭口。 · · 步练师一行人是从密道离开的上京。 等车马辘辘驶出城郊,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步练师回过头去,西天血红,云海如烧,上京的城墙浸在灿耀的金色里,恍若九天之上的辉煌阊阖。 再往南去,是宏阔的朱雀大道; 再往南去,是瑰玮的太微皇城; 再向南去,是壮丽的紫微宫城。 紫微城里,大明宫内,含元殿上,有万国衣冠,有天下群英,跪伏满地,高呼万岁—— 再见了。 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 · 步练师一行人混进了西行的商队里。 每次驿道关卡,官兵巡察,薄将山和步练师都淡定至极,还真像一对归乡的富贵胡商。 反而是幼娘吓得不行:“姐姐,我让小莺去打听了,这官府虽没明文告示,但都说再抓相国呢……” 步练师手里捏着她爱看的话本,面色平淡地翻过一页:“知道为什么吗?” 幼娘眨巴着大眼睛摇头。 “因为这个商队,来自乌苏江边的梧州。”薄将山抱着个瓦罐走过来,“而此地的太守,乃是长乐十五年,春榜案中那位险些被斩的状元郎。” “我懂了!”小莺恍然大悟,“老爷说过,这叫官官相护!” 步练师:“……” 薄将山:“……” 幼娘怒道:“你懂什么,这叫知恩图报!” “……”薄将山从瓦罐里掏出他的宝贝小粉蛇来,“其实也说得没错,下次不准再说了。” 步练师骤然翻脸:“你不要过来——!!!” · · 百里青送的这条名贵小粉蛇,薄将山取了个很霸气的名字,叫做: 金箍棒。 步练师面无表情道:“薄将山,你真对不起自己三元及第的学历。” 我不理解! 薄将山捧着他的宝贝金箍棒,脸上露出了老来得子的快乐: 你要理解! 金箍棒在薄将山无限度的宠溺下,光荣获得薄家二女儿(窈窈是大女儿)的身份,性子比狗还要活泼好动,幼娘和小莺都喜欢把她缠在手上。 步练师:“……”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还是回上京算了! · · 太平七年十月,步练师一行人,来到了关西大域第一关: 玉门关。 这里是北狄可汗喋血之处,亦是大朔与西域的交通枢纽。车马千万,驼队无数,各国的商人云集于此,步练师掀开车帘望去,竟能看见三种肤色的面孔。 小莺摇头晃脑地感慨:“春风不度玉门关……” 步练师:“……” 幼娘怒道:“小莺,说点吉利的。” 薄将山扶额道:“说得好,下次不许说了。” 依薄家疯人院的本事,准备通关文书并不难。官兵掀开车帘,往里看了一眼,见车内都是如花似玉的女眷,官兵抱拳道了声“得罪”,在通关文书上盖了印章,便让薄将山一行的车马过去了。 幼娘心有余悸道:“原来这么容易么?” “玉门关有两关。”薄将山伸出两根手指,“第一关是验货。我们一不带‘黑货’,二不带‘禁货’,自然过得快。” “难的是……”步练师柳眉一皱,望向极目之处的城门,“第二关。” ——第二关,是验人。 甲兵俨然阵列,旌旗迎风展动,第二关的城门上,站着一位银甲红披的英武将军: 戚风! · · 小莺脸色一白。 步练师冷静地吩咐道:“幼娘,取我妆奁来。” 幼娘依言拿来了。步练师从中取出一根白玉簪子,握在手中,伸向车外,高高举起。 静、静、静。 万里无云,烈日悬天,这根白玉簪高高举起,眩出一圈瑰丽的五色光晕。 ——这是戚英送给步练师的成人礼。 戚风沉吟片刻,末了摇头叹息: “……到底是,故人债,最难还啊。” “怕是要对不起沈相国了,”戚风笑着摇头,“——来人,不必查了,放行吧。” · · 啪! 幼娘一拍桌案,霍然起身,怫然变色:“你说什么?!” “小姐!小莺绝无二心!”小莺哆哆嗦嗦地跪下了,嘤嘤呜呜地哭了起来,“小、小莺与戚风将军,早有书信往来……” 步练师无奈扶额:“……” 幼娘身边真是卧虎藏龙,一个小小的贴身丫鬟,竟然能和正三品的大将“书信往来”? 步练师看了看小莺的长相,想了想沈逾卿和幼娘,突然又觉得合情合理了。 小莺哭得要背过气去了:“小莺也不知道戚风将军,竟是那镇守玉门关的!他、他只是在信里问我,到哪里了,要好好照顾自己……” 幼娘匪夷所思道:“这不就是在套你的话?!” 原来这一路上的行程,都是你这个蠢丫头在通风报信! 小莺哆嗦道:“可、可是我们一路上,不是很顺利……” 幼娘气得不行,刚想出口训斥,步练师抬起手来,打断了二人:“得了。” “戚风是我的故交,白龙将军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不会轻浮到去勾搭别人的丫鬟。”步练师单手支颐,眸光淡凉,“多半是沈钧在其中牵线搭桥,小莺,是不是?” 小莺愣了愣,想起自己与戚风将军相识,多半是因为老爷的缘故,顿时点了点头。 幼娘脸色一白:“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 “沈钧料到你会跟我跑了罢。”步练师笑了笑,“没事,多半只是要你回去,不然我们早倒霉了。小莺,傻丫头,起来吧。”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沈逾卿利用小莺,掌握了车队的行程情况,再让戚风把人截在玉门关;只是戚风看见了姐姐旧物,一时间心绪起伏,便把步练师一行人放走了。 幼娘闻言摇头道:“我自然是会跟着姐姐的!” 步练师笑道:“沈钧亲自来接你,你也不走吗?” 幼娘闻言一愕: “……什么?” · ·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薄将山抬手示意,手下人敲响了驼铃,一行车马停在了茫茫黄沙里。 幼娘不可置信地撩起车帘。 极目之处,金风震铄,铁甲铿锵,一队人马出现在地平线上—— 薄将山朗声笑道:“钧哥儿腿脚真快!” 沈逾卿一骑当先,飞驰而来。马蹄飒沓,尘沙飙涌,他像是一柄极快的刀,切开了这苍茫的风沙: “——相国所教骑术,钧毕生不敢忘!” · · 沈逾卿翻身下马,踩过几步黄沙,伸出了手来: “幼娘。” 幼娘咬着下唇,低下头去,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沈逾卿的手悬在半空,静静地等着她。 步练师啧了一声:“幼娘!” 幼娘肩膀一颤,流下泪来,却依旧是摇头。 沈逾卿沉默片刻,收回手去,拔下了头簪。 幼娘震悚地抬起头来,只见沈逾卿一头漆黑长发,飞扬在了熔金色的漠北大风里。 “幼娘与我,少年夫妻。钧原本以为,那是到白头的缘分。” 幼娘睁大了眼睛。 沈逾卿垂下眼去,握住一缕长发,反手拔出匕首来: “……罢了。你自由,我欢喜。” 他手腕用力,向发束割去—— “老爷!” · · 幼娘缓缓地回过头去,看了身后的步练师一眼。 步练师淡然微笑,点了点头。 去吧。 到你夫君的身边去。 ……只是这从今往后,姐姐不在上京,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幼娘眼眶又红了一圈,她紧紧地咬着下唇,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被沈逾卿一把拥在了怀里。 幼娘抓着他的衣襟,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清亮又绵软,被长风卷裹,被大雁捎去,一路向南飞去—— 飞向玉门关内,飞回大朔中原,飞到金粉繁华的上京去。 · · 薄将山勒马侧了几步,步练师站在马车前沿上,两人并肩沐浴着天光,看着沈逾卿和幼娘消失在风沙里。 步练师感慨道:“年轻真好。” 薄将山深情款款地张开臂膀:“你要不要……” 步练师一翻白眼,扭头就走。 薄将山:“……” “哎,”薄将山郁闷地捏着金箍棒,“二闺女,我们来抱抱?” 粉色小蛇估计到了叛逆期,扭动着挣开了薄将山的手,自顾自地爬回罐子里了。 薄将山:“……” 薄将山郁闷地回头,刚好跟连弘正看了个对眼。老人原本捧着个红泥手炉,站在马车旁吃瓜看戏,如今对上了薄将山的眼神,默默地转身钻进了马车里。 只剩下薄将山一个人吹着北风:“……” · · 步练师也没想到,这在西域里,竟还能碰见故人: “……公主殿下?” 马上的红衣女子掀起风帽,露出鲜妍俏丽的脸来:“令公!” ——竟然是静安公主周璎珞! 步练师万万没想到,她和璎珞断了的师生缘分,在西域又重新续了起来。 如今的璎珞可不是千娇万贵的公主了,她访过波斯,拜过北狄,用脚丈量过丝绸路。 天高地阔,南北无边,她来去都自由。 步练师奇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画的地图。”璎珞肤色微深,笑容灿烂,明快得好似草原上的红狐,“令公和相国要去何处?璎珞来带路便是!” 在璎珞的帮助下,薄将山一行人,顺利地和绿洲的回亓那人洽接,热热闹闹地在草原上安顿了下来。 至此,世上只有回亓那的大族长和大族母; 至此,世上再无薄相国与步令公。 · · 蓝天高阔,碧草无垠,牛羊陷在蓬勃的绿色里,散布在繁星一般的毡房之间。 漠北大草原,回亓那王庭。 当薄将山走进王帐时,步练师正靠在胡床上,——人已经睡着了。 她梦见了烈日下的钟雀门;她梦见了怒雨下的梧州城;她梦见了哭声里的科举场,她梦见了鲜血里的钓鱼台。 她梦见了洪浪里的士卒;她梦见了廷杖下的文人;她梦见了哭号的帝王;她梦见了自缢的臣子;她梦见了喋血的美人。 恩仇、爱恨、喜怒,多生动; 君臣、英雄、美人,多风流。 只不过,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只道是,山川未改,大河东流。 · · 【作品:《疯臣》】 【作者:叶秀】 【完结于2021/11/6,晋江正版,感谢支持】 · · 【注】 *1:“春风不度玉门关”出自王之涣《凉州词》。 *2:“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出自曹雪芹《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