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驰》 作者:假大骗子 文案 陈到遇见潘诗的那一天 做过的事情已经不能改变 她以为自己看见了命运的终点 然而潘诗成为她命运中最后一个变数 —— 命运疾驰不停 每时都有人被它抛弃 永远挣扎 即使毫无意义 —— 【万字短篇,悲剧注意!】 *本文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不接受搬走或改编,多谢支持。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虐恋情深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到,潘诗 ┃ 配角: ┃ 其它: ☆、第 1 章 作者有话要说:注意:短篇,悲剧,致郁。一共四章,明天更新第二章。 文中年龄按虚一岁算,二十四岁是周岁二十三,二十七岁是周岁二十六。 六月末梅雨季,上海粘稠的空气令人窒息。 这一天没有下雨,但无处不在的潮湿水汽穿透衣裳附着皮肤,甩也甩不去,叫人仍然感觉着在被梅雨季节强行地侵犯,从心底泛起恶心的感觉。 老旧的地下停车场里闷热难言,弥漫着奇怪的气味,常年不散。 这个停车场只有一层,地面上是个烂尾楼。墙皮片片剥落,结着霉斑,每个柱子四角都有数不清的磕碰痕迹。停在这里的不会是什么好车,磕了碰了车主也都不会心疼,便宜的停车费才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一辆早该报废的破车从坡道开下来。 车顶和前盖生锈,老式车玻璃,开过的时候玻璃颤动发出噪音。这辆车经过收费室,转了个弯朝停车场深处去,最后停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停住以后,一个短发女人打开车门,把停车票塞进口袋,下来锁车。 这个人有接近一米七的身高,十分瘦,穿着黑色的短袖和洗旧了膝盖处泛白的深蓝色牛仔长裤,露出的手臂上看得见肌肉线条,双手皮肤有些粗糙,有许多徒手操作留下的小伤疤。在她的左边眉尾也有一道陈年的疤。 她今天心情很好,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一身轻松,稳步朝出口走。 停车场的出入口是同一个,车开下来,人走上去。收费室在出入口旁边,门关着,朝着停车场的一面墙上开了两道窗户,里面只有一个人,坐在其中一扇推拉窗户旁边。 隐约的音乐声透过关闭着的窗户还是泄露出来,似是一首女声粤语歌。 短发女人走过收费室时听见了,脚步一慢,朝窗户里看了一眼。 面对台式电脑坐着个戴口罩的年轻女孩,长头发盘在脑后,低头看书露出一段白净的脖颈。她穿着白色的长袖上衣,因为穿得太久了有种灰蒙蒙的感觉,袖口布料失去弹性宽松地耷拉在桌面上。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旁边扣着一个套着蓝色塑胶手机壳的手机,侧面还摆了一台摇头的小风扇对着她吹。那同样不复弹性的领口在风扇转过来的时候会轻轻地荡几下,不会彻底吹开。 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转头向上看来。 口罩遮住了鼻子往下的部分。她有个小巧的鼻子,不算太挺拔,眼睛不大不小,略似凤眼,末梢上翘但形状稍圆,眉毛是温柔的弯眉,边缘修得很整齐。 短发女人对上她疑问的目光,心里一动,手撑着大腿,弯身靠近了窗户。收费室里的女孩是左脸对着窗,短发女人这时靠近了才发现她右眼的眼尾上有颗小小的黑痣。 她笑了下,右手敲了敲窗户。 女孩犹豫了下,像又觉得这人没什么危险,从里面拨开月牙锁拉开窗户问:“有事吗?” 她说话时口罩随着下巴而动,声音捂在里面,带点江南的细软口音。 “认识一下吗?我看你挺有缘。”短发女人说,“我叫陈到,到来的到。” 女孩很意外,想了两秒,拉下口罩露出下半张脸,态度柔和带着几分好奇:“我叫潘诗。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物流公司的,过两条街那家‘速驰’你知道吗?” “知道。”潘诗没什么戒心地笑了笑,拿起手机加了陈到的微信。 晚上八点潘诗下班,走到家附近就听见“稀里哗啦”搓麻将的声响,混合着潘妈妈的尖嗓:“你真不该打那张七饼!” 潘诗家这一片都是上世纪的老房子,建得非常密集,住在这里的人互相都很熟悉,到了夏天总有很多人在楼下有限的空地搓麻将,灯亮到半夜。 她从旁边走过说了句:“妈,我回来了。” 她挑起的眼尾遗传于潘妈妈。听见这声招呼,潘妈妈斜着眼睛睨她:“讲话声音那么小,谁听得见?这么多阿姨在这里你不知道叫的?生你真是讨债来的,什么都做不成。去去,不要在这里碍我眼睛。” 潘诗“嗯”一声,说:“阿姨们再见。” 她走进楼的时候听见其他人劝潘妈妈,而潘妈妈抱怨着潘诗性格一点不像她,当初只生一个多好。 潘诗家住在二楼,有三个狭小的房间,潘诗直到十九岁才搬出她和哥哥潘凯同住的那间,单独住了最小的屋子。 潘凯在刑警队工作,今天加班还没回来。这一片的青年里工作比潘凯好的没几个,在潘妈妈嘴里,那几个工作不错的气质都不行,不如潘凯远了。 潘诗知道潘妈妈没有好脸色的原因,上次的相亲又没成,潘妈妈嫌她不会说话,不够热情,没按自己交代的做,才让男方看不上她。从二十一岁起,到今年二十四岁,潘诗不记得自己相过多少次亲,好像如果不能快点嫁出去,她就是这个家里的罪人。 陡然拔高的嗓音穿过窗户传来:“是呀,我家凯凯的女朋友特别懂事,这个周末又要来看我,上次她买给我的阿胶还没吃完呢!结婚呀?明年就结,凯凯跟我保证过了,明年一定结婚。” 手机震了一下,陈到问她今晚有没有空。 潘诗:有空。 出门的时候潘妈妈皱眉问:“大晚上去哪啊?” 潘诗说:“同学约我吃夜宵。” 潘妈妈嗤笑:“又是女同学吧?你那些男同学都死绝了?没结婚的你不知道联系人家?” 忽然间潘诗不知怎么想的,脱口而出:“是男同学。” 潘妈妈一怔,脸色缓和了:“快去快去,回来同我讲一讲是什么人。”又急忙喊住她,“不是有长裙吗?换了裙子去。” 潘诗心里后悔自己说谎,闷头上楼换了一条长裙。 当年高考的时候她双腿烫伤住院,家里因为供潘凯上学过得很紧巴,潘妈妈就没再让她复读。其实她的成绩不错,几次模考成绩都在二本线上下,但她没有机会知道自己如果参加了那场考试,是不是有机会到外地上学。 从出生到现在她还没有离开过上海。无数人怀着梦想涌入这座城市,可她只想逃离潮湿的弄堂,去哪里都好。 陈到请她喝“一点点”奶茶。 奶茶很甜,潘诗知道这个牌子曾经造成过轰动般的排队盛景,如今只有两三个人站在绿色的招牌下等待,脸上也没有兴奋的表情。 陈到问:“你觉得好喝吗?” 潘诗想了想:“蛮贵的。” 陈到笑起来。潘诗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有两片很好看的嘴唇,笑的时候拉平了唇纹,嘴角有种飞扬的感觉。 她莫名有点紧张。 有记忆起她的性格就不讨潘妈妈喜欢,她想她的性格可能随了早去的爸爸。听潘妈妈碎碎的咒骂,潘诗知道那个男人也令潘妈妈憎恨。幸好有潘凯,他是潘妈妈生活中唯一的指望。 这副性格也让她很难交到朋友,现在还维持联系的都是过去的同学。这个停车场收费员岗位是两班倒,她每天从早八点坐到晚八点,没有认识陌生人的机会。她觉得自己不需要很多朋友,她的生活太乏善可陈,不太需要倾诉。 在陈到敲窗户以前,她近一年没有结识新的朋友了,除了相亲对象。这个晚上她不自觉担心着陈到会很快发现自己的无趣。 “这工作你干了多久了?”陈到问。 “三年啦。” 陈到惊讶:“你不觉得无聊啊?” 潘诗低头说:“不觉得。” 陈到笑笑:“你性格真好。我怎么没早点认识你?” 潘诗有点喜悦,说:“你以前怎么不过来停车?” “以前,”陈到表情有些奇怪,“以前不一样。” 和潘诗分别以后,陈到返回了停车场。 夜间值班的收费员是个老大爷,伏在桌上睡觉。陈到走到角落里自己破旧的车旁,打开后备箱,里面有两个黑色垃圾袋和一个空的黑色双肩包,她用双肩包装了一袋东西背在身上,离开的时候老大爷也没有醒。 出停车场,陈到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开始她的徒步行走。 夜晚极度沉默,路上几乎没有人。她从深夜走入凌晨,在这座城市醒来以前将背包里的东西扔在一片长满杂草的荒地,背着空包原路返回。 第二天,她也找了潘诗。 陈到喜欢女人,温柔的长发女人。她来到上海以后谈过两个女朋友,她们都很温柔,都有长头发,也都和她分了手。分手的原因是她性格不好,陈到自己也有感觉,她们曾经都是很喜欢她的,谈朋友以后却经常不开心。 这次她没打算和潘诗谈朋友,她现在没时间,也没这个心思。 第二天的晚上,她重复前一天的动作,但选了另一个方向,走了三个小时,把东西扔在一处停工的工地。 潘诗每天穿长裙出来,都是接近脚踝的长度。第五天她穿了第一天穿过的那条,第六天穿了第二天穿过的,陈到就知道她一共有四条长裙,两条半身的是白色和蓝色,两条全身的是杏色和粉色。 这是第六天晚上九点,她们坐在公园长椅上说话。陈到问:“你谈过恋爱吗?” 她问的时候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奇怪。她觉得潘诗应该是喜欢男人,但今天的潘诗忽然涂了眼影腮红,还涂了口红。妆有点浮,是来见她前刚化的。 “谈过几次,相亲认识的。”潘诗说。 “你还小吧,就相亲了?”陈到有点惊讶。 “二十四,不小了。”潘妈妈总是恼恨她嫁不出去,在她与一个相亲对象谈了半年又分手以后,加了一个词,给人白睡的赔钱货。听多了,她也觉得自己的年纪很紧张,潘妈妈说过不止一次,到了二十五她还没嫁就滚出去。 陈到说:“我都二十七了,你这么说,我不是老太太吗?”她说完哂笑了一声,接着眯着眼睛想了想,忽然高兴起来了,“是啊,我是个老太太了,活得够了!” 潘诗让她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她。 陈到没看她,朝前望着幽暗路灯下的憧憧树影,满意地叹了口气,安静下来。 两个人沉默一会儿,潘诗问她:“你谈过朋友吗?” “谈过两个,都是好人,”陈到微笑着像在回忆,“我没遗憾了。” 潘诗觉得她说话的语气很怪,但是看着陈到的脸,心跳却有点不受控制似的。潘诗说不清楚,每当和陈到见面,她的皮肤都会掀起几次颤栗,好像被陈到某些瞬间的亢奋感染了。潘诗没有认识过带着激烈气息的人,她的朋友都和她一样平平淡淡规规矩矩。 在她出神的时候,陈到忽然问:“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听的歌是什么?” 潘诗猛然对上她的视线,内心竟然瑟缩了一下,心情有点慌张,低头急急忙忙掏出手机回答:“《倒刺》。” 她找出那首歌,开着不大不小的音量播放。 “如画如诗,醉生无知……” 陈到闭起眼睛听。她没看过歌词,根本不知道歌里在唱什么,但她确实喜欢这首歌的旋律,身体甚至有一种随之摆动的冲动。 时间渐渐过去,音乐节奏愈加强烈。看不见的锤子敲击在心脏上,悄然打乱她的心跳。 女歌手的嗓音如同从很远的地方穿透而来,用陌生字句泣诉。她鼻翼翕动两下,忽觉酸痛,紧接着是鼻塞,脑海中混乱地闪过许多模糊的图像,看也看不清。陈到皱紧了眉仿佛梦魇,用力吞咽一下,觉得自己被拖入某个黑暗的深渊,空气变得粘稠,呼吸无法畅快,身体开始发僵,眼球剧烈地颤抖却睁不开眼,最后竟紧张到有一种要呕吐的欲-望。 好不容易,四分钟的歌曲放完,陈到仰面看天,缓缓睁开眼睛,此刻她的脸色沉郁,眼里透着近于疯狂的戾色与深埋体内的痛楚。墨蓝色夜空倒映在她的眼瞳,染上丝丝血色。 “陈到?”潘诗收起手机小心地叫道。 她看不见陈到的表情,却不由自主地谨慎起来,这是身体嗅到危险气息的反应,但她自己不明白。 过了几秒,陈到的目光才落在她脸上,神色已经恢复如初,说:“这首歌很刺激。” 潘诗莫名松了口气,笑着说:“我也觉得。” 又过了很长时间,陈到才真正放松,对她说:“我一直没问过,你家里几口人?” 潘诗不想说这个话题,但陈到问她,她还是如实回答:“我家里还有我妈妈和哥哥,我爸爸在我小时候意外走了。” 陈到好奇地坐直身体:“你妈妈像你这么温柔吗?她对你怎么样?” 潘诗声音变低:“我妈妈是急脾气,对我,对我还好。” 陈到看到她不想说,不再问她,自己讲起来:“我妈妈应该很温柔,她也很早就走了。” 顿了顿,陈到接着说:“我来上海,就是想再见见她。” 潘诗听上一句还以为陈到的妈妈也去世了,听后一句才明白过来,应该是离婚了。她就问:“那你见到了吗?” “没有。”陈到说,“我不知道她在哪。上海太大,人也太多了。” 潘诗跟着遗憾,安慰她:“会见到的,她一定也想看你长大的样子。” 陈到摇头沉默,片刻后说:“算啦。”带着释然。 这天回家,潘妈妈站在二楼楼梯口给潘凯煮夜宵,倚墙角放置的桌子上摆着灶具厨具,这就是厨房。见潘诗空手回来,她很不高兴地骂:“吝啬鬼,约会快一个礼拜什么也不送,是不是又想白睡不给钞票?你上点心,暗示一下不知道的吗?他要是没有结婚的念头,早早断了!” 潘诗站着听完,碰见潘凯出房间,叫了声“哥”,潘凯“嗯”一声没看她,不耐地问:“还没做好?我很饿了。” 潘妈妈忙说:“好了好了,马上好了。” 潘诗回了房面无表情地坐下,心中想,如果陈到真是男人多好。紧接着她像是被吓到了全身紧缩了一下,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略慌乱地瞪着。刚才,当脑中转过那个念头的时候,她心头竟然浮起了几丝幻想。 她双手握在一起用力地捏了捏,不敢再动念。 ☆、第 2 章 然而第七天,她还是主动发消息给陈到。 这样做的时候,她心里有点兴奋,有点紧张,心脏都跳得快了许多,怦怦击打着自己的胸口,让她胳膊又发软又涨着力气。 尽管见了面她们不做什么,两三个小时里只是随便地聊聊天,喝杯饮料而已。可是在这两三个小时以外,她的幻想已经占据了很多空闲。 她已经很了解陈到了。陈到家是农村的,在县城念完高中考上了大专,拿不出学费就没去上,在县城打了三年散工,拿攒到的钱读了两年技校,二十三来上海,今年是第四年。 潘诗高中毕业后做了两年超市收银员,接着换成了现在的工作。她听陈到讲在县城打工的辛苦、技校里打群架的场面、来上海以后做过几份工作、和男同事吵架把人呛得脸红脖子粗,这些她都听得心潮澎湃,像自己亲身也经历了一遍一样。 这么多年没人发现她咽在心底的不合规矩的躁动,陈到把它们全都挑起来了。 以前怎么没有这么刺激的人出现!潘诗觉得,她需要陈到。 这天下班回去不等潘妈妈命令,她主动站在镜子前,涂上淡粉色的眼影,眯着眼睛细细地勾了眼线,手指轻轻拍开腮红。唇蜜里加了金闪闪的亮片,她以双唇抿匀,忍不住对着镜子嘟了嘟,然后有点羞涩地笑了。 化好妆,她在钱包里放了五百块钱,穿着杏色印花连衣长裙出门。 潘妈妈说:“如果他再不送东西,你就不要和他见面了,这么小气的男人讨什么老婆!” 潘诗答应一声,走到大路上以后脚步轻快起来。 八点半见面,潘诗一眼就发现陈到今天情绪不高,但在看到自己的一刹,陈到的表情只余惊艳,那表情足足维持了两秒,潘诗内心窃喜,却还是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潘诗问:“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啊?” 陈到:“和同事闹矛盾。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潘诗看她待自己态度和平常一样,也不在意,说:“今天陪我逛街吧?我想买个包包。” “好。”陈到没犹豫。 潘诗很少买东西,只记得陪朋友逛过的几家小店,在前两家店里潘诗没有看到喜欢又便宜的,找到第三家店时已经九点过,店关门了。 陈到见她失望,说道:“附近有家商场,十点才关门,我们去那里看看。” 潘诗犹豫,她只有五百块钱,不知道能不能买到里面的包包,但这么晚也只能去碰碰运气。 商场里的光线透过落地玻璃“哗啦”泼出来,那么明亮,像一片圣地,让潘诗下意识地胆怯,被陈到不轻不重地拉了一把胳膊才走了进去。 陈到语气轻松:“一楼的买不起,上二楼吧。” 潘诗没有意见。从进来这里开始,她就一直有种惶惶的感觉,那么亮的灯光像能穿透她的身体,把她照得透透彻彻的。她是不喜欢来这样的地方的,读高三的时候她被同学拖着进过一家商场一楼的奢侈品店,然而同学的勇气在迈进金碧辉煌的店面的一瞬间泄光了,和她一样束手束脚起来。 那些奢侈品连价格都不标,笃定她们买不起,她们自己也知道,她们一定买不起。那时旁边一个衣着光鲜的阿姨问:“这个包包多少钱?” 多少钱?潘诗记不准确,好像是两万多块。那么小一个包包,两个格子,正正好好能装进去两万块人民币,它就要两万。她的书包那么大,才不到一百。潘诗对这种地方是恐惧的。 她跟着陈到上扶梯,站在陈到的下一层。她抬头看陈到的脑袋,陈到头发很短,清爽,脖子整个露出来。陈到怎么一点也不怕这里?陈到家里的经济状况还不如她家呢。但陈到很自在,潘诗看着有点羡慕。 二楼的东西还是很贵,潘诗问了价格,有的不到五百块,她正好买得起,又觉得很不值。 这时陈到拿起一个米白色的小包说:“别光问价格,试试。” 这个包刚才问过,七百多,她身上的裙子才六十五。潘诗把小包斜背在身上,照着全身镜,身体左右转了转。 “好看。”陈到笑着说。 “普通吧。”潘诗言不由衷地说。她从镜子里看这个包包,心想七百多块的果真不一样,皮很亮很软,摸着舒服,背着好好看,包带上的金属扣子也特别精致。 “就买这个。”陈到突然肯定地说了一句。 潘诗转过头就看见陈到手里拿着钱包,与售货员朝结账柜台走。 “陈到!”潘诗吓了一跳,追着她来不及想,“我带钱了!” “不用,我送你。”陈到笑了笑,说,“认识这么久了也没送你东西。” 这句话和潘妈妈说过的那句意外重叠了,让潘诗心脏用力一挣,说不出拒绝的话了。这天,潘诗是背着新包回家的,她用得脱色的旧包被装在纸袋里拎了回去。 这天陈到也很高兴。 自昨晚在潘诗身边听了那首歌,她的心脏一直很不舒服,凌晨独自走在街道上她几次停下脚步,双肩背负的东西沉重得让她每一步走得疲惫无比,她想停止,但是不能。她一直走到凌晨四点才找到合适的地方,返程的时候环卫工人已经开始工作。 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产生了茫然的情绪。她厌恨这种情绪却无法控制自己,白天睡觉也不得安稳,惊醒又记不起做了什么梦。 总归不是好梦。 她这二十几年里,没有什么值得入梦。曾经她会试着想象自己未来的人生,只有这种时刻她的心底能生出一股幸福感。 终于,今天见到打扮漂亮的潘诗,那种迷茫的感觉减轻了。买东西送给潘诗以后,那种感觉飞快地消失。她这烂在泥沼里的人竟然还能让别人快乐,发现这个事实,她自己比潘诗还要高兴。 夜里从出租房的冰箱里取出一袋东西装进背包,她继续踏上自己的路。 用这种方式,她一条路一条路地认识着这城市,记住了很多路名。 她来这里是为了十几年没见过面的妈妈,其实她没有多么强的心愿要见到妈妈,她害怕自己打扰妈妈的生活。但是万一妈妈没有新的家庭,万一妈妈还记得她,这十几年里也想起过她,万一也想见她一面,那样的话,她也想和妈妈重聚。 可是她来了,却没有时间寻找,每日从早到晚工作,她需要钱维持生活,晚上回到出租屋她已经累得没力气再出门,倒头就睡。四年下来,这座城市她只摸清了一个角落而已。 她也想过,可能妈妈重新嫁人了,也许还嫁到了外地,生了别的孩子,早就把她忘了。她知道有这种可能。忘了就忘了吧,她不怪妈妈。只是一天没找到人,她就当作妈妈还在这里,还记着自己。 第八天,陈到在见面之前,去商场买了条三百多的连衣裙。然而潘诗展开淡蓝色碎花雪纺裙,没有露出她想象中的喜欢的表情。 “不喜欢吗,不好看?”陈到问,她是照着潘诗那四条裙子的风格买的。 “喜欢。”潘诗说前一句时眉毛皱着,但后一句她又说得真心实意,“好看。” 陈到不能明白,还用疑问的表情看着她。 潘诗眼神闪烁片刻,才说:“好看,但是这条裙子太短了。” “到膝盖了,还短?”陈到不是没注意到潘诗只穿长裙,她是觉得潘诗腿露出来肯定好看,夏天这么热,裙子短一点好,她说,“售货员跟我讲这条裙子不容易被风吹起来,不用怕走光。” 潘诗有点勉强地笑了一下,说:“不是的。我腿上有疤。”她说着,拉起长裙,露出自己的膝盖。 陈到顿时吃惊道:“这是怎么弄的?” 两个膝盖各有一片烫伤后留下的瘢痕,颜色近于粉红,有些部位的皮肤异常紧绷,光滑不生毛发,而在这些部位的周围,皮肉呈不规则的隆起形状。往下最长延伸到小腿中间,往上则没入裙子只看得见一点端倪,也许面积更大。 原本纤细的小腿因为大片疤痕的存在让人不敢多看。 潘诗放下裙摆:“吃火锅发生意外,烫伤,好几年了。” 陈到沉默,刚才突然看见那样的一双腿,她忍不住一阵心惊肉跳,现在想一想,那些疤痕其实没有多么可怖。她问:“烫伤以后,你再没有穿过短裙短裤?” “是啊。”潘诗说,“如果露出来蛮吓人的,我也不想别人盯着我看。” 陈到再度沉默了,她很为潘诗难过遗憾。 现在科技那么发达,什么激光治疗,什么手术修复,即使不能完全祛除,至少会比现在平一些,浅一些,不再那么显眼。但是想也知道做手术将是一笔很大的开销,潘诗的家庭状况注定了她将一直带着双腿的疤痕生活下去。 潘诗想起了受伤的经历,也不再说话。 比夜晚的天空颜色更深沉的乌云同样缄默着,隐忍着,直到一道闪电刺破夜空,滚滚雷声乍响!两人都是一惊,抬头向天上看。 雷雨要来了。 行人纷纷快速走动起来,不多时路面上就没剩几个人了。陈到和潘诗也躲在路边商店门口的屋檐下。 很快,又是一道轰轰的雷声,让人心脏都跟着惊跳几下,骤雨如约而至。 雨水凶狠砸落,声音响亮得如同几百个耳光。潘诗目光迷离地看着外面越来越密的雨幕,想起了痛到失去知觉的那一天,也是一个雨天。 记忆里那天的场景非常混乱,火锅店两桌人打了起来,正在吃饭的潘凯一边高声斥责一边起身拉架,后来好像也动了手,被人推倒在潘诗凳子旁边的地上,紧接着桌子被掀翻了,滚烫的热汤朝着地上的潘凯倾斜而下,最终泼在了潘诗腿上。 无法承受的疼痛。她尖叫着,痛哭流涕,以为自己要死了。 在很长的住院的日子里,她没敢问,似乎潜意识里知道,一旦问出答案,她的心就真的要死了。 那只从背后推出她的手,那只熟悉的手,不能是母亲的手,那么,它应该是命运的手,它只能是命运的手。 “雨变大了。”陈到说。 潘诗回到现在,她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墨色的天空,说:“可能要下蛮久。不过最长一个小时就能停了。” 陈到往左右看看,说:“我们等到雨停?那边有个快捷酒店。”她转头看向潘诗。 一瞬间怪异的沉默。 潘诗心脏急跳,她感觉到了什么,她想陈到也一样感觉到了。 陈到若无其事地接着说:“开个小时房聊聊天?” 潘诗没说话。 陈到:“只聊天。” 呼,松口气,没发觉心里飞快闪过的不高兴。 进了房间,陈到坐在床尾,提起手里的纸袋:“你试一下吧?现在这里没有别人看你,我已经看过了,没关系。” 潘诗摇了摇头。 “别怕。试试吧。”陈到的手不肯放下。 潘诗犹豫了。 陈到把淡蓝色雪纺裙放在雪白的被子上,站起来:“我在洗手间等,你换好再叫我。” 洗手间的门关上,房间里只有潘诗。她走到床边,轻轻地摸了摸那裙子,动作有点虔诚的意味。这条裙子很漂亮,不仅漂亮,她翻出吊牌看价格,还很贵。 她不敢穿,过了好几分钟,她朝洗手间的方向看了看,才慢慢地换上这条新裙子。 门口墙上贴着一面全身镜,与卫生间门正对。她站在镜子前,怎么看怎么奇怪,这不像她的裙子。她把裙摆往下拽了拽,还是遮不住小腿的疤痕,接着她微微下蹲,这次遮住了,可是再站起来,那丑陋的伤疤又出现在镜子里。潘诗眼圈红了。 “换好了吗?”陈到问。她从卫生间的毛玻璃门看到了外面晃动的人影。 “好了!”潘诗最后拉了一下裙摆,转过身和拉开门的陈到相对。 陈到从上到下认真地看了一遍,严肃地点头:“好看,适合你。” “真的吗?”潘诗扭头从镜子里看自己。 “真的。”陈到特别的诚恳。 潘诗对着镜子笑了笑。 回到床边,坐下前潘诗双手扶好裙摆,以免压皱。 “你的腿很漂亮。”陈到坐在她身边说,“有疤也很漂亮。” 潘诗微微低头,嘴角扬起,不经意传递着暗示:“谁要是和你在一起,一定很开心。” 陈到说:“这件事你猜错了。” 潘诗醒神,歪头看她,改口说:“谁要是做你的妹妹,一定也很开心。” 然后潘诗看到,陈到脸上的笑消失了。 “我有一个妹妹。”陈到说完这句话,脸色已经可以用阴沉来形容。 潘诗怔怔的有点慌,不知道自己怎么说错了。 “有过。”陈到补充,她对上潘诗的视线,死死盯着,判断着要不要对这个人说。 潘诗刚刚开始害怕,陈到收回了目光,看向前方柜子上的电视机,眼神悠远起来。 “她死了,我知道谁杀了她。” ☆、第 3 章 一旦开口。 “我妈妈精神不正常,印象里她反应一直很迟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三四岁的事我不记得了,五岁那年妈妈在家里生小孩,一生出来,那个男人就发了很大的脾气,接生婆拦着不让打妈妈,他掉头打我,不知道用什么东西砸我,这里留了个疤。” 陈到指自己的左眉尾。 她继续讲:“妹妹在家养了一年,那一年妈妈精神变好了点,有时候能清醒几天,到那个人下一次打她。有天那个人把妹妹抱出门,第二天他回来,说妹妹给别人养了,那天开始妈妈一直哭,一看到她哭那个男人就扇她巴掌、打她的头,后来妈妈再也没有清醒过。到我八岁,有家人找上门想把妹妹还给我们,说他们家生出孩子不需要了。那个人和他们大吵,要了一笔钱,妹妹就回来了。没过几天,妹妹丢了。” 不能停止。 “我找过。”陈到说,“在我们村里找了好久找不到,找到村外,一个男孩告诉我他看见过我爸爸在山上埋东西,我回家带了一把铲子跟着他去找,在那片荒地挖了很多坑,我挖到了。她又脏又臭,完全变了样子,我把她重新埋起来,拿着铲子回家,身上都是土。那天我妈妈看着我,突然清醒了,她问我:‘你找到了?’,她的表情很可怕,我不敢说话,她说:‘入土为安,这样好啊。’那天以后,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 陈到的叙述还没有结束。 “我终于知道有妈妈是什么感觉,等那个男人出门喝酒,家里只有我们俩,她抱着我给我唱歌,讲故事,给我洗澡,编头发。她洗干净自己,打扮给我看,问我她长得美不美丽,我说美,比村里的所有女人都美,她就笑着说,因为她不是村里的人。我问她从哪来,她说从上海。她对我讲上海是个什么地方,那里的人衣服时髦,很多女孩子读书上大学,上了大学就有知识有文化,将来在高楼里工作赚钱自己花。她说如果没到我们村里,她也应该在高楼里工作。 “她说如果别人知道了,她又会得精神病,再也不能好起来,所以我一个字也没说过。我想让她永远好好的,能陪我说话,会关心我。就算那个男人喝醉回来打我们骂我们,我也不怕,我还有妈妈。我多希望这种生活永远持续下去啊。”陈到眼眶不知不觉湿了,“第一次过生日,我九岁,没有蛋糕,妈妈让我吹灭了一个打火机,真高兴。半夜那个人回来打完我们开始吃饭,吃着吃着他倒下口吐白沫,妈妈力气变得很大,用衣服塞住他的嘴,用撕碎的床单绑住他的手和脚,她用一条红围巾包着头,背着一个格子布口袋,要我看住那个男人,别让别人发现,然后抱着我哭让我到上海找她,就出了门。” 陈到用力揉两下眼睛,还是没哭,说:“当时我真希望那个人死,他死了我就能去上海跟妈妈在一起了。” 呼吸有些困难,陈到低吼了一声,深深吐了口气,“我十几岁懂事了才明白,我妈妈是被拐卖的,她要回到自己家。她没带我走,是因为我不干净,身上有那个男人的血。不过他现在还是死了,我也来了上海,虽然没见到妈妈,我也没什么可求的了。” 到了这里,叙述终于结尾。陈到嘴角拉起一个笑的弧度,看着潘诗:“这些事我从来没说出来过,对我以前的两个对象也没说过,现在对你说了,你当作没听到吧。” 潘诗听了这么多骇人的往事,已经身体僵冷,一动不敢动。 “这就害怕了?”陈到笑了,“小姑娘,没经历过事情。” 潘诗不服气,可不得不承认,她所经历的事情相比陈到来说不值一说。口吐白沫,可能是喝了农药,没有死掉,可以想象陈到父亲挣脱以后的暴怒,九岁的陈到遭到了怎样的泄愤?陈到一句没说。之后十年,在陈到彻底离家之前,又忍受了多少次的毒打?陈到也没有说。 她不禁想,陈到的母亲既然能跑,为什么不带着陈到一起跑?这毕竟是她自己的孩子,怎么忍心让一个小孩子代替她挨打? 可她转念站在陈到母亲的立场,一个被拐卖十年,受尽磋磨,已经过了三十岁的女人,想再结婚成家多么困难?如果回来还带着一个孩子,邻里又会用什么眼光看她? 再退一步想,留下孩子,算是给了陈到父亲一个发泄的出口,如果她连孩子也带走,难保陈到父亲会发送全村甚至镇上的人去找,万一将来找到了,有这个连结两人血脉的孩子,什么都说不清楚了,陈到母亲就算回到上海也无法摆脱阴影,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但这些想法她心中转过,是不敢当着陈到的面说出来的。 想通这些,潘诗的害怕渐渐退去,心中升起一股同情和怜惜。 她看了一眼陈到,百般犹豫着还是握住了陈到的手。 陈到像被蛰到一样立刻甩开她的手,眼带惊讶地看过来。潘诗这一刻莫名有了勇气,心跳虽快,仍站到陈到面前,双手拥着她的肩膀,温柔将她抱住了。 陈到没有再推拒,额头碰在她的胸口,想笑又忽地充满疲惫,低声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知道。”潘诗说,“我还知道你有件事没说。” “什么?”陈到嗓子发紧。 “你喜欢女人,对不对?”潘诗笑道。 陈到语气恢复轻松:“对。那你还敢碰我,你不害怕我对你做点什么?” 潘诗脸上带笑,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是应该说话的,这个时刻她不该沉默,沉默就像是默许,可她还是没有说。 然而陈到也什么都没有做。 外面的雨势已经转小了,但谁也没去关心。 十点,钟点房规定时间到了,两人走出酒店,果然雨早已经停了。 路上三两行人,没有人去看潘诗的腿。 潘诗没有换裙子。 “我们去别处走一走吧,应该不会再下雨了。”潘诗建议说,她打算穿这条裙子回家,潘妈妈睡觉晚,她想等她睡着以后再回去。 “你想去哪?”陈到问。 “不知道。”潘诗没有方向,上海市内任何地方对她都没有吸引力,或者像高档商场一样叫她内心排斥。 “那随便走走吧。”陈到今天不着急,东西还有最后一袋没扔,等这个夜晚过去,明天天亮以后,她就无牵无挂,趁最后的时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不,还有一个意外。 陈到对潘诗说:“明天我不来了。” “啊?”潘诗惊讶,“你有别的事吗?” “我想到处走走,不在这附近,可能有一天会出上海。” “你的工作呢?” “辞了。” 潘诗一时胸口窒闷,她胡思乱想了很多。陈到的意思是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吗?难道,难道是今天她抱她那一下,让陈到想要离她远点?还是说陈到介意她的腿?原本对她有意思,因为这双丑陋的腿就果断地放弃了吗? 一瞬间心底滋生许多怨怼。 陈到见她沉默,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心情也不由黯然,说道:“如果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说完这话,陈到忽然再度陷入到空茫的情绪之中。她不该有这个想法。不能。 “早点认识我怎么样?”潘诗赌气反问,强迫陈到沿着这条线想下去。 如果早点认识。 她还会觉得人生没意思吗? 陈到越发迷惘。 “如果早点认识你。”只有半句,嘴巴说不下去。 而想法不受控制,如果早点认识潘诗,她会喜欢潘诗吗?会追求潘诗吗?她们有机会在一起吗? 在一起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生活安定了,她还会想见不知在何处的妈妈吗?要给潘诗买好看的包和衣服,还有化妆品,为了这些,她会换工作吗?再学门手艺,一个月多赚两三千,换辆车,攒首付,要过几十年她们才能供得起一套房子?老了没有后代,小病在家吃药,大病上医院,她们两个能撑到八十岁,还是九十岁? 眼前好像能看见两个老太太佝偻着,拄着拐杖一颤一颤地走路。 想的都是现实悲哀,心里只顾生出欢喜。 眼泪从脸颊边坠落,陈到惊觉自己哭了。 回忆过去的时候她没有哭,现在她居然哭了。 她看着手中抹掉的水痕,脑中有一阵瓮瓮的、轰隆隆的巨响震开。 如果。 不在于这个词后面跟着什么,是喜是悲,这个词已经是残忍。 因为她没有未来,没有任何一种如果。 那些迷茫的情绪是在天空堆积越来越多的乌云,如果这两个字是劈裂雨云的闪电巨雷,泪水是透明的雨,正在烧熔一般灼痛不已的心脏是红色的雨。这场雨下完的时候,后悔是等在乌云雷雨背后的晴空。 陈到停止了脚步。 潘诗转身看着怔立不动的陈到,她心情低沉,没有发现陈到的异样。 那个问题陈到没有回答,那就算了吧,她得不到回答的又不止这一个问题。 这天的离别仪式,是一场窒闷的沉默。 潘诗上楼回房间,潘凯的屋门开着,潘妈妈声音很尖:“真的呀?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太可怕了,死的是什么人找到了吗?” 潘凯:“没有线索,等找到其他部分……” 两个人都没有看从门口走过的潘诗。 她关了房门,坐在床边出神,看着露在裙子外的膝盖上的疤。 第九天,潘诗照常上班。 她合拢雨伞侧着身子甩了两下,今天的雨也许一整天都不会停了。 没有车子进出的时候潘诗总是发呆,她有些看不清自己。她对陈到这个人抱了怎样的期待呢?陈到喜欢女人,可她不喜欢。她应该不喜欢吧?潘诗想了很久,突然清醒,这是不现实的,潘妈妈不会允许她和女人在一起。 想这么多,陈到可能根本不喜欢她呢。人都走了,她还在想什么? 她想嗤笑自己一声,但心情十分难受,连嗤笑也发不出来。 晚上,雨果然没停,下得比早晨出来时更大了。 人行道地砖有些不平,她低头小心避开水洼,鞋底还是会偶尔踩出“啪嚓”的水声,让雨水溅在裤腿上。她心情更恶劣了。 到家时她仍板着脸,先洗了个澡,换上睡衣回到房间。连续这些天出门,今天无所事事待在家里,哪里都觉得不对,不习惯。 书看不进去,手机没意思,躺着也忍不住翻来翻去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潘诗折腾半个小时,委屈又生气地坐起来,眼睛都红了,瞪着床边窄窄的老式两门衣柜。 双手拉开就看到昨天挂起来的淡蓝色雪纺裙,潘诗伸手取下。新衣服应该洗过再穿的,但她不敢晾出这条裙子,而且她应该没有机会穿它,只能关起房间试给自己看。 她站在镜子前,双手拎起裙摆轻轻转了一圈。这做工精细,这面料丝滑,这裙子多么仙气。仍有些不满足,她搭配一双白色高跟鞋,取来陈到送她的米白色小包背在身上,包包很轻,她放个手机在里面,感觉便更实在了。她微微笑了起来,幻想假如双腿的疤痕不存在,她将这身搭配穿出去会吸引多少人的目光。 屋门突然被推开,同时传来一句质问:“你今天怎么不出去见人?” 霎时潘诗脸色转白,想要躲藏,可是房间无比狭小,一览无遗,根本没有地方让她躲开潘妈妈的视线。她僵硬地站着,双臂垂下似乎想要遮住身体,无助得很。 眼前打扮陌生的潘诗令潘妈妈愣了一下。她视线下移,看到双膝疤痕的瞬间,空白的表情染上厌恶,细细的眉毛狠拧。 “妈妈……”潘诗喃喃叫了一声,求饶一般,但是只有口型,没能发出声音。 潘妈妈没有听见。 她眼里闪过厉色,站在门口说道:“这是什么时候买的?你穿成这样准备去哪?快把它脱掉!这是你能穿的衣服吗?你知不知道你的腿多难看?如果让人看到了谁还会娶你?你是不是想故意恶心别人,一辈子赖在这个家里,我告诉你,你最好不要这样想,我说到做到,二十五岁没嫁出去你就滚!” 潘诗眼睛中的哀求被这疾言厉色的喝问一声声打碎,化成红色的雾气。 “妈妈。”她终于发出了声音。 她有好多话想问,却只感到自己的舌头好像变成碎肉堵住了嗓子,喉中挤出一声呜咽,在眼泪落下之前撞开潘妈妈奔出了家。 潘妈妈“哎呀!”一声大叫抓住了门框,差点摔倒。她回过神追出几步,恨得大喊:“出去别回来了!” 回应她的是一楼大门“砰”的一声巨响。 潘妈妈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满脸煞气,回到潘诗的房间想把她的东西都丢掉,眼睛一扫,这房间里干净整齐,不见什么杂物。她打开衣柜连着衣架拽出几件衣服泄愤地丢在地上,在抓出一条杏色连衣裙时手顿了顿。 她一手拿着衣架,一手托起裙子看了看。然后她朝门口望了一眼,来到镜子前面,把裙子贴近身体,比在自己身上,拉了拉裙腰,发现自己的腰还能穿上这条裙子。随即,她长着许多皱纹的脸上也浮起了与潘诗方才相似的笑容,幻想时光回溯,年轻的自己穿上这条裙子的模样。 ☆、第 4 章 小雨还在下着。 泪水和雨水很快布满了潘诗的脸,此刻她只觉得痛苦无边,没有力气思考,只管奔跑,别人惊奇地看她她也毫无感觉。 我做错了什么? 我们是仇人吗? 难道当初不是你推了我? 为什么今天承受痛苦的人是我! 她心中充满了愤懑与不平,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这些情绪仿佛要撑炸了她,让她想要嘶吼大叫,去质疑、去发泄!阴雨中传出呜呜哭声,这是她能发出最大的声音。 毫无章法奔跑到力竭的时候,她气喘吁吁地停住,全身都湿透了。举目四望,她来过这个地方,和陈到。 干涸的泪水又流了出来。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潘诗看着地面雨水溅起路灯的光,心中寂冷,默默垂泪。 忽然她想到什么,急切地把在奔跑时甩到背后的小包拉回身前,打开来,里面果然躺着一个手机!她破涕为笑,拿起手机,有一瞬难以捕捉的犹豫,拨出了陈到的号码。 “嘟……” 一鼓作气。 “嘟……” 再而衰。 “嘟……喂?” 潘诗深吸气,哑着嗓子问:“你在哪里?” “我还在上海。” “你来带我走吧。” 潘诗八点下班,陈到多等了半个小时,八点半才从停车场开出那辆破旧的车。 她彻彻底底地没有了方向,没有了目标,没有了要做的事。 于是在上海市区顶雨乱转,随心所欲地开,拥堵畅通都没所谓,经过加油站顺便加满了油。这几年的存款,现金留在出租屋作为补偿,卡里的在网上随便选了个公益项目捐出去,手机还有几千块,随便走走逛逛花出去,就结束了。 接到电话,她立刻掉头去找潘诗,昨夜焚尽多余心思,现在黑灰废墟中竟又燃起一个光点。 接到人的时候已经十点钟。潘诗的头发湿漉漉还在滴水,她没有伞,只能站在树下稍微挡一挡。 雪纺裙子湿得紧贴着身体曲线,没了飘逸的感觉。 陈到想问的话在看到她通红的眼圈后吞了回去。 “去哪?”陈到仔细地望着她。 “你要去哪?”潘诗说,“去哪都好,带我走吧。” 陈到笑了一下:“我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潘诗想了想,眼神蓦地坚决起来:“那就离开上海,我从来没有去过别的城市,苏州、杭州、南京,还有什么城市?哪里都行,只要离开这里。” “好。”陈到松开刹车,转动方向盘,“那就随便走,直到你想停下。” 潘诗兴奋得脸颊潮红,注视着前方,陈到每一次转弯她都惊奇。笼罩全城的雨水中,这辆旧车就是她最后的保护伞,雨水砸落在车顶的声音那么清脆好听,让她的灵魂随之击鼓应和,迅速填满豪情。 今天她说话异常多,声音富有感情,整个人仿似燃烧起来,双眼湛亮。 经过便利店,陈到停车下去买了两瓶水。潘诗从高一说到高三,正口渴,喝了几口水不再接着讲高三下学期,看向前面问:“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上高速。” “好。”潘诗笑着,不再说话,专注地看着外面。夜雨阻碍视线,但她仍然看得很开心。 “你也没有去过别的城市吧?”潘诗问。 “没有。” “你不害怕吗?” 陈到转头看了她一眼:“害怕什么?你害怕?” “我当然不怕。”潘诗又笑起来,跳过高三那年夏天,讲第一份工作,从领导同事讲到遇见的顾客。 “有一个女顾客,每天在我的收银台结账,同我聊天,问我手机号码,我就觉得有点奇怪,猜她是不是想让我帮她打折,我们是没有这个权利的呀,我就搞不懂她想做什么。后来她请我吃饭,说她想和我做朋友,我还以为遇到一个好心的姐姐。” 陈到明白了:“她想追你?” 潘诗笑着说:“讲真话,她表白以前,我没想到她对我是那种意思。” “你答应了吗?” “没有啊。但是她说不谈对象没有关系,做朋友也好的,我们就还是联系着,一直到我换工作没有时间出来玩,有时间又总要相亲,就不见面了。” 陈到心里某种感情在冲撞。她咬住牙关,决不给它出口的机会。 车子驶向高速入口,陈到向潘诗确认:“要上高速了。你决定好了要和我走吗?” 潘诗望着夜雨中不知通向哪里的公路,点了下头:“我要和你走。” 陈到的手攥紧方向盘,力气大得手指都要嵌入其中。这原本是一条结局之路,但潘诗的存在推远了那个结局。陈到不容许自己思考,这样她才能自欺欺人,仿佛她真的能带潘诗走。 “走吧。”陈到想,走到哪里算哪里。 夜晚风雨凄凄,使得本就单调的两旁景色蒙上一层阴暗难辨的颜色。 潘诗不论再激动,扒着窗户看二十分钟后也逐渐失去新鲜感,扭回有些发酸的脖子看前方。 高速公路平直地铺入黑夜,潘诗有些沉醉地望着前车橘红色的尾灯。 或许是天气原因,这段路上车极少,除了她们和前方一辆,只偶尔会有车子从侧边超过去,潘诗的目光便会被发动机轰鸣声吸引,看着不同的车碾着雨水冲出,越来越远,再被雨幕遮蔽了身影。 陈到间或转头看她一眼,待看到她脸上或惊奇或沉醉的神情,内心感到满足。 “跑车!”潘诗突然兴奋。 陈到侧眼一看,是辆明黄色的跑车,风驰电掣般经过她们,超越前车,很快失去踪迹。 “太快了!像闪电一样。”潘诗赞叹,又问陈到,“我们离开上海了吗?” “应该快了,过下个收费站就到昆山了。”陈到答。 “昆山。”潘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慢慢看到一片明灿灿的光亮,是夜晚的收费站。 陈到减速开过去交过路费,潘诗忍不住左右打量,又看着挡车杆。挡车杆缓慢升起,陈到松开刹车,稳稳地开过去。 整个过程如同一个圆点徐徐接近上海的边界线。 然后脱离。 离开了! 这座城市。事实上她只生活在其中偏僻一角。埋怨与疼痛也仅仅是寥寥几人造成。她无力改变手边的现实,只好往更高更大的地方怨恨。受制于经历与眼界,她所能探触到的最大的假想敌,就是这座城市。 离开这里,仿佛就挣脱了一切痛楚的根源。 “我们在朝什么方向走?”潘诗向往着崭新的天地。 “苏州。” “过了苏州呢?” “无锡。”一切是临时起意,陈到没有查过地图,只凭着模糊的印象猜测。 “还能更远吗?” 陈到:“常州?南京?” “会经过杭州吗?” 陈到想了想:“走这条路不行,杭州在南边,我们在往北走。你想去杭州?” 潘诗一哽,她只想要逃跑,没有想过终点,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这条路是没有终点的。杭州是什么样子?她一点也不了解,忽地有点胆怯:“不去,就往北吧。” 没有充电器,潘诗不敢一直看手机,她开启节电模式,把手机收进包里。 雨势大了,车顶的声音密集没有间隙,有些像昨天晚上她们躲过的那场雷阵雨。潘诗抱怨一句:“到处都在下雨。” “你讨厌下雨?” “我讨厌梅雨季。”潘诗说,“我讨厌发霉的味道。我的房间见不到光,一到梅雨季就容易发霉。” 起初搬进那个房间,她不是不喜悦的,一扇属于自己的门,关上就有了只属于自己的空间。可是习惯以后,被忽视的弊病都摆在眼前。旧木板床翻身时吱呀作响,老衣柜好几处发黑腐蚀,到了梅雨季,门窗柜床全都散发着一股难言的味道,待在里面好像自己的身体也在缓慢地腐烂。 尽管房间不如意,也是她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潘妈妈腾出那个房间给她住的时候非常不情不愿,如果她表现出嫌弃,后果将是她卷铺盖睡在过道。 现在提起那个房间,鼻腔似乎又填充了那股霉味,她不觉得讨厌,却生出点想念。 “想什么?”陈到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没,没有想。”潘诗回过神,目光仍然没有焦点,遥遥望进雨中。 陈到不知道她为什么发愣,只能联想到她晚上站在路上淋雨的一幕,问:“今天出了什么事?” 霉味散开,耳边隐约传来尖声谩骂,潘诗情绪陡然低落,车外的暴雨下进了心里,她看着膝盖说:“我的腿有多难看?如果别人看到了,会愿意娶我吗?” 陈到眼神黯然,回答:“不难看,会的。” 潘诗后知后觉失言,难为情地说:“不好意思。” “没关系。”陈到也觉得雨落进了心里。 车里有些闷,潘诗安静了片刻,道:“可以开快点吗?” 踩油门的脚慢慢压下,这提议正中陈到的心。 暴雨如注,破车疾驰。 车轮如急箭般削碎地面积水,“哧哧”声响不绝于耳,仿若碾碎大地,碾碎幻化的仇者身躯,碾碎渺小的她们的无能为力。无比快意! 潘诗安静地沉浸在模糊的臆想里,睁大的眼中开始落泪,她抽动鼻翼,感到自己在这大雨里一往无前,再也没有畏惧。她想要呼风唤雨的力量,她想发出自己的声音,而在她说话的时候,再也没有谁反对,命运也不可以! 命运,对了,是命运! 潘诗突然发现了真正的敌人。不是上海这座城市,而是无形又残忍的命运! 使她卑弱可怜,使她无所凭依,穷困不得自由,碌碌不具意义。 潘诗的手轻颤着抚摸自己的凹凸不平的伤疤,满脸空洞,无声流泪。在她的幻觉中,她的神魂随着疾驰的车起飞,命运被隔绝在外,被她甩在身后,再也没有伤害她的机会。 陈到也在幻想。 她清醒地知道那些永远不会实现,却抵不住这种甜美奢侈的诱惑。 无视公路上方“雨天路滑,限速80km/h”的红字,陈到将车速提到一百二,听到破旧的车发出不堪承受的嗡鸣声,就像一个无路可投的自己承载不了幻想的未来。 潘诗说,你来带我走吧。 潘诗说,去哪都好,带我走吧。 要怎么告诉你,我带不走你,因为我已经毁灭了自己。 那一天亲眼看着鲜血迸溅,汩汩流淌,陈到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干净。 母亲留下她的理由——身体里脏污的一半血脉,随着那个人断绝生机得到了净化。她没有了父亲。 谁在上海见到了她,多嘴告诉这个男人,让他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向她要钱,辱骂她和她逃跑的妈妈,掐住她的脖子,把她的头撞到冰箱上? 当手中的水果刀没入他的腹部,这个问题变得无关紧要。 他面部扭曲,还瞪着眼睛。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被反抗吧?不论是妈妈,还是她,都只能逃跑,妹妹没有跑掉,于是被埋在了地下。 第二刀在颈部。妹妹尸体脖子上的淤痕就在这里。 动脉里赤红的血液飙出,染红她的眼瞳。看着他痛苦抽搐咽气,陈到没有丝毫恐惧,但这不是他应得的结局。丧失生命的身体只是肉块和骨骼而已,她冷静地将尸体拖到卫生间,换用菜刀,斩断头颅,然后手臂,内脏,躯体,腿,脚。 八个黑色垃圾袋,八个抛尸地点,死无全尸,到了地下也要继续受苦,这才是他的结局! 杀人分尸:死刑。 她的人生结束了,但她没什么好后悔,一命换一命。 世上没有什么值得留恋。这一生始终笼罩在父亲的阴影下,小时候动辄挨打,妈妈逃跑后,被打得更狠了,身上青青紫紫没有全好的时候,跑到县城打工被抓回去两次,导致一份工不敢做太长,到了上海也时刻担心被认出,再被抓回去。二十几年,都不如最后这几天来得轻松快活。 谁能想到? 一念之差,敲了那扇玻璃。 “认识一下吗?” 不该认识。 不该开始。 这样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曾有过未来,她曾经有机会过上此刻正在幻想的生活,也不会在幻想消散以后,尝到后悔的滋味。 这条路没有希望。 这条路只有绝望。 又经过一个收费站,雨下得小了些。 潘诗自言自语:“我们去哪里呢?” 陈到没有应声,逐渐提速至一百二,与前一段路同样。 潘诗说:“开慢一点吧,这样有点危险。”她有一点害怕。 陈到减速到一百。 过了一会儿,潘诗说:“再慢一点吧?我看到牌子写限速八十。” 陈到减速到八十。 潘诗不再要求。 耐不住长久的沉默,潘诗问:“你想过去哪里吗?” 陈到:“没有。” 潘诗发觉了陈到态度的冷淡,有些不安,问:“你本来是想自驾游吗?行李带着吗?”她回头看见后座只有一个背包。 “我没有行李。”陈到说,“你想去哪里,我就送你到哪里,如果你想回去,无论走了多远,我一定送你回去。” 潘诗觉得今天的陈到非常奇怪。不对,是从刚才开始变得奇怪。 “你心情不好吗?” “不,我只是后悔。” “后悔……接我?” 陈到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下说:“不是,和你有这一段路,我很高兴。我后悔在遇见你之前,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陈到摇头,如果说出来,她会吓坏吧。 和杀人犯在一辆车里,没有目的地。 打电话给杀人犯,在无助哭泣的时候。 穿杀人犯买的裙子,还开了房。 和杀人犯一起逛街,买的包现在正背着。 为了见杀人犯而化妆。 和杀人犯听一首歌。 …… 在最开始,答应和杀人犯做朋友。 是啊,她是杀人犯,陈到怔然,在杀人后她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这一点。她是有罪的人,危险麻烦的人。 她怎么能交朋友?她怎么能频繁去见一个无辜的女孩? 这竟是错误的。 她的人生最快活的几天,竟然彻头彻尾是一桩大错。 这认识令她发冷,她转脸看潘诗,潘诗一无所知,脸上是那样单纯懵懂的神情。 陈到的心渐渐坠了下去,面色发白。她幡然明悟,即使杀死父亲,她也没有变得干净,那个人阴暗污浊的秉性深深埋在她血液中,唯有流尽血,身体消灭,魂归天地,她才将真正干净。 潘诗没有听到答案,便放下了那一个问题,她现在的心思不够一分为二去探听陈到的秘密。前一个小时她希望这条路没有终点,然而看着孤寂的公路果真无穷无尽地延伸,心底隐隐升起几分对未知的恐慌。 静了几分钟她呐呐地说:“我到了新的城市,要找什么工作呢?” 这些现实问题不能轻易思索,一想便动摇了最初的孤勇,或者说那只是一腔未孕育成熟的冲动。 没有身份证,没有钱,只有一个手机,却没有可以联系的人,她像被流放的孤儿,眼前只见黑暗,内心惶惑不安。 她怕了。 啊,原来她没有想象中那样了解自己。 潘诗忽然陷落到一种奇特的状态里,小雨的声音、汽车行驶的声音、呼吸的声音,在她耳中都像远离了几十里。她只关注着自己,从未这样认真地、不瞒不哄地看清自己。 她是害怕的,她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比起不见光明的遥遥前路,她感到那个束缚了她二十四年的发霉老房子原来也是遮风挡雨的安全所在。 她想要逃离那里,可是现在的她尚未做好准备。 “陈到,你会喜欢我吗?” 陈到一怔,抿唇点了下头:“会。” 潘诗低头笑道:“你让我觉得,我没有那么差。” “你一点也不差。”陈到说,“你是我见过最干净、漂亮的女孩子。”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潘诗赧然,后一句问得很小声,“如果我说,我想回到上海,继续过以前的生活,你会觉得我没用吗?” “不会。”陈到肯定地说,如果可以回去,她也想回到杀人之前。那个人要钱就给他,那个人打她就忍着,未来有一天遇见潘诗,她就敢喜欢她。 潘诗继续小声说:“我还没有准备好,陈到。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准备好,可能这一生等不到那一天。” 陈到右手松开方向盘,伸过去轻轻覆住她的手背。 潘诗的手掌突然翻过来与陈到交握了一下,又忙忙地抽手,害羞加紧张地垂着眼睛,欲盖弥彰。 手中的温度一触即离,陈到的鼻端蓦地一酸,她也若无其事收回手扶住方向盘,手臂却在微微颤抖。 她喜欢着潘诗,潘诗对她亦不是毫无感觉,但是时间没有赠予一个机会,她们来不及相爱。 陈到想说,我不是会喜欢你,我已经喜欢了你。 她还想问,潘诗,你会喜欢我吗? 舌尖在口腔中卷动,她不断地咬住那块软肉。不能说,也不能问。牵了一下手,就够了。 “回上海吧。”潘诗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陈到答应。 下匝道绕一圈,重新回到她们来时的高速公路,向着相反的方向。 雨越来越小,过了不久,竟不声不响地停住了。潘诗拿出手机看时间,小小惊呼:“正好零点零分!” 陈到露出一个笑容,一切归零,这寓意很好。 尽管雨停了,陈到的车速依然控制在八十,谁也没有提出加速。她们都希望这条路长一点,久一点。 进入上海,下高速,回到地面道路,陈到的车速更加慢了。 上海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凌晨三点,她们坐在车里听车顶的雨声。拉开车门,走三分钟,潘诗就能回到家里,她却不着急。 沉默了很久,潘诗抬头看了陈到一眼。她很舍不得,可是不能挽留,她不知道如果自己开口,陈到会不会留下,也不知道如果陈到留下,自己会不会和陈到在一起。怎能开口呢? 她只知道,如果再多一些相处的时间,她会喜欢上陈到。 于是她们似是默契地保持沉默。潘诗心想,她不催我,是也舍不得我吗? “陈到?”潘诗发觉这个夜里的陈到异常话少,自己应当是等不到她先开口了,便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今天就走吗?” 这问题很难回答似的,半晌陈到才点头:“是的。” 潘诗有些沮丧,又问:“那你,还会回来上海吗?” 这次等了更长时间,陈到回答:“我不会回来了。” 听她说得没有余地,潘诗感到又气闷又委屈,原来还是要走,而且再也不来见她了。 话至此,潘诗即使想找些话来拖延时间,也觉得实在无意义。 最后潘诗只说出一句:“一路顺风。” 陈到微微地笑了下,点头:“嗯。” “我走了?” “嗯。” 等了等,见真的没有下一句,潘诗只好推开车门,回身朝她挥了挥手,淋着小雨慢慢走入了围墙之中。 而陈到的目光注视着她身影消失的方向,像呆住了一般,静静坐在车里。 天光亮起,上海的早晨来了。六点过,小雨收住,渐渐路上有几个行人,经过时打量一眼这辆破车。 陈到守在这里,她没有等,只想再待一待。心口的生气在这无比沉寂的时间里慢慢地消散,七点钟她离开,已无所求。 陈到回到出租屋写下一封认罪书,交代自己与死者的身份,叙述杀人动机与犯罪过程,并不写明抛尸地点,只写道:尸体分装八袋,扔在不易发现的八个地方,两袋沉河了,应该是找不到的。 她写:我原本不后悔杀人,他过去参与拐卖妇女,犯下杀女的罪过,他死有余辜。但是现在我感到后悔,一个人不应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做这件事要承担的代价太重,不是一命换一命这样简单。我已经认识到错误,一天不想多活,因此我不愿接受法律的审判,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写到这里,陈到手中的笔停了停,她思考着自己是否要留下什么遗言? 想了很久,她落笔在这张纸签下名字与日期,然后换了一张纸,续写道:我还有一个遗憾,我遇见了一个美丽纯洁的上海女孩,最后这段日子我感到非常幸运和幸福,可惜我没对她说一句再见。潘诗,再见,祝你快乐。 一滴眼泪落在纸上,陈到叹了口气,将纸张揉成一团,和手机卡一起丢入马桶,按下冲水。 最后的最后,她将手机恢复出厂设置搁下,只拿着认罪书离开了出租屋。 第十天。 这天的天气不错,竟不闷热,难得有一丝雨后的清新味道。 潮湿的停车场收费室里,潘诗托着腮正在发呆,双腿自然地晃动着,有几分凉快。她今天穿了一条阔腿中裤,只到膝盖,早上她心血来潮翻找,这条裤子还在,没有发霉,她抖了抖就穿上身。 早晨出门时她与潘妈妈错身而过,潘妈妈似乎不想与她说话,只露出冷漠不屑的眼光。她假作没看到,不停顿地离开,发现自己心中没那么怨恨了。 是她太没能耐。她越畏缩,潘妈妈越看她不起,成了恶性循环。 她出神想着,陈到可以打工攒钱念技校,她就做不到么?她也可以攒出学费,重新学习。 只睡了三个小时,上午潘诗还能撑住,下午就困得趴在了桌上。她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地她好像听见有人敲玻璃窗,以为有车要离开,着急地想坐起来收停车费,却醒不过来。 这般挣扎着,潘诗睡沉过去,睁开眼是五点半,她其实没睡多久。靠着椅背,她回忆梦里听见的敲窗声,那声音又空又远,不像在耳边。许久,她才想到一个可能,她梦到了初见陈到的那一天。 怔了片刻,她拿起手机,没有一个电话或短信。她想今天凌晨陈到对她的态度那样绝情,她才不要主动联络她,可是禁不住总想,陈到到哪里了呢? 想起陈到就会立刻想起昨夜的冲动与疯狂。 潘诗的嘴角不自觉扬起,她心中想—— 命运疾驰,不为任何人停留。 无数人追赶不及,惊慌失措地被抛下,她曾也是其中之一。 昨夜她们疾驰在雨夜里,仿佛赶超了命运,于一刹间挣脱桎梏,接近了自由。她虽然回到这里,却已不完全是过去的自己,陈到唤醒了她新的部分。 晚上八点交接班,潘诗慢悠悠地回到家,今夜也没有约。 上楼梯时,潘诗听见说话声。 “分尸案嫌疑人在一个停车场找到了。”这是潘凯的声音。 “找到了?太好了,听你讲了这件事以后我心里真不安。怎么抓到的呀?”潘妈妈情绪很夸张。 “不是抓到的,嫌疑人在停车场自杀,保安发现后报警,车里有一封认罪书。这个嫌疑人对别人狠心,对自己也狠心,手腕割了三刀,还怕死不成,在脖子上割了一刀,车里全都是血。” “真吓死人了!这种危险分子还是死掉的好,不然我们这些安分守己的人整天都要提心吊胆的。” “对额,所以侬勿要担心了,好好休息。” 潘诗听到那嫌疑人的死状,也觉得有些害怕。她关上门坐在床边,又拿起手机看。 都晚上了,走了一天,怎么一条消息不发?真要断得这样彻底? 潘诗不高兴地放下手机,准备洗澡。 再等等。等到明天上班,如果陈到还不发消息给她…… 那她就给陈到打一通电话好了。 陈到到哪里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原计划一万字,写了两万二。 六月末的雨天坐车时听歌,放到《倒刺》正好看见路边一个空中停车场,突然有了这个脑洞。第一次写悲剧,总算圆了我蠢蠢欲动写虐的梦。摸摸头,抱一抱,不要难过啦。 八月《吉娃娃》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