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病入膏肓 作者:刀刀糖糖 文案 国过来交流学习的神经外科医生小谢,肤白貌美气质佳,大长腿堪比超模,过目不忘的天赋更使得她成为同行业人中的佼佼者。在得知谢医生还是单身状态后,一时间,医院里上至科室主任,下至住院病患,纷纷热衷于为她介绍对象。 谢医生:谢谢诸位的好意,其实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众人:???你不是说,单身? 谢医生:是呀,可是美国单身也能生育呀。 谢医生的风评从此直线下降。 直到有一天,神经外科主任办公室里,来了一位超贵宾待遇的不速之客,宋先生,坚决指名要谢医生来会诊。 两个小护士听墙角—— 谢医生:你脑子有病? 宋先生:有,相思病,只有你能治。 谢医生:出门右拐上电梯,精神心理科在六楼。 宋先生:当着孩子们的面,别这样说。 奶声奶气娃娃音:妈妈,宋叔叔是神经病吗? 谢医生:…… 宋先生:……才不是。还有,不是宋叔叔,叫爸爸。 偷听小护士:!!! 当天下午,谢医生孩子爸爸是神经病的消息,就传遍了整家医院。 宋先生:这下好了,我的一世英名都被你给毁了,你就说,你要怎么负责吧。 谢医生:……别的我也不会,不如我给你开个颅吧,免费。 宋先生:……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异国奇缘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灵境 ┃ 配角:宋君临 ┃ 其它: 第1章 作者有话要说:霸道总裁X风情医生的小甜文~(手动二哈吐舌) 祝看文愉快~ 美国,纽约,曼哈顿。 一栋闹中取静的独立别墅内,一场私人晚宴正到了酒酣过半的时候。白衬衫黑马甲的年轻服务生,正手脚麻利地给在座宾客替换上一盘新的海鲜,就听见餐厅一侧的小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几个吵闹顽笑的小孩子,彼此推搡着跑了进来。 这顿私人晚宴的主办者、主人卡萝琳女士,眼神凌厉地对上了跟在孩子们身后进来的保姆的视线:“赛琳娜,”她的声音较之先前,明显提高了一个调,“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让孩子们到这里来了?” “抱歉,夫人,”赛琳娜惶恐地道歉,“我现在就给他们带回去。”她两步赶上前,一手一个牵了稍微落在后面些的两个孩子,无奈前面还跑了两个,就是她手里现在牵着的这两个,也都还在拼命扭着身子,要追随他们的小玩伴而去。 见此,卡萝琳不由得皱眉:“赛琳娜……” “外婆~”声音软糯的金发碧眼小女孩,打断了卡萝琳即将脱口而出的训斥——她已经顺利抵达她外婆的身侧,并成功抱住了她外婆的大腿。 就算是在生意场上纵横阖闾的铁娘子卡萝琳卡罗尔,此刻也不得不臣服于小外孙女儿的可爱攻势之下。她望着小女孩温柔地笑,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金发,又抬眼扫视一圈在座的宾客,陪着笑:“抱歉啊,这是个粘人的小孩儿。” 在座宾客自然都善解人意地笑了,并纷纷奉上“真是个漂亮的孩子”、“这孩子可真好看”诸如此类称赞的话。 除了宋君临。 今晚在座的唯一一位中国籍客人,卡罗尔集团意在合作的恒远集团继承人——宋氏家族宋君临,此刻正忙着跟另一孩子大眼瞪小眼。 这是个约莫两三岁的小男孩,黑头发,黄皮肤,典型的亚洲人种,却是很符合审美的那种漂亮长相:黑头发光滑柔顺,因着先前的奔跑,几络刘海不规则地霸占了他饱满的额头。虽说是黄皮肤,却也是黄皮肤里叫人艳羡的白,又带着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该有的嫩,完全就是副白净小少爷的模样。 只是他的眉眼…… “这乍一看,墨非倒有点像宋先生的长相。”乔瓦尼晃着香槟杯,笑道。 “别说傻话!”莉兹瞪了眼她的意大利老公,又转向宋君临,陪着笑,“宋先生您别听他胡说,在他眼里亚洲人都长得差不多,哪里分得清……”话没说完,她自己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妥。 宋君临面色如常:“没关系。”他低头看了小男孩,“你叫墨非?” “他也听得懂中文的。”莉兹望着身边这位就算在她这个外国人看来也是不输冷峻男模长相的宋君临,笑道,“宋先生可以用中文跟他交流。” “哦?”宋君临一贯处事不惊的脸上,这才闪过一丝讶异,“那他不是……” 莉兹是个聪明人,一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刚才在想些什么,当即便笑:“他当然不是我的儿子了。”她纤细的手指指了自己,又指了乔瓦尼,“我们再怎么能干,也生不出跨越人种的孩子来啊。” 乔瓦尼配合地哈哈大笑:“墨非是莉兹同事的儿子,她今天临时有台手术要去参加,刚好几个孩子约好了今天要一起玩,我就把她的两个孩子都接了过来。” 莉兹卡罗尔是卡罗尔集团名下医院的董事会成员之一,同时也是这家医院的主治医生之一,这些,宋君临自然是知道的,那,乔瓦尼口中的“莉兹同事”,必然也是个医生了。 医生,他脑子里在出现这个职业名词的时候,同时闪现出的,是一张年轻却冷淡的脸,或许是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没有再想起过那张脸,以至于,现在再回想起来,都有些记忆模糊了。 “好了赛琳娜,快把孩子们都带回去吧。”晚宴骤然被打断,卡萝琳已经很不高兴了,但当着孩子和客人的面,她还是尽量和声细语,戴着祖母绿金戒指的手,温柔地将外孙女儿转向了她的保姆。 赛琳娜在和声细语里听出了暴风雨来临前的预兆,她硬着头皮,过来牵走小女孩儿。至于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依旧面对宋君临站了,他咬了食指关节,去看他盘子里的龙虾。 莉兹给赛琳娜使了个眼色,要她赶紧给孩子们都带出去,却赶在了赛琳娜上去前,听见一贯给人疏离感的宋君临,和颜悦色地开口:“你想要吃这个吗?”他指了龙虾。 小男孩诚实地点了点头。 宋君临于是又问保姆:“他能吃龙虾吗?” 赛琳娜一时有些懵,下意识地点头:“能。” 不止是她,其他人也很懵。然而下一秒,就更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只见宋君临拿起了自己面前的刀叉,手法娴熟地切好了一只龙虾,然后搁下刀叉,侧身稍稍俯低,长手一捞,就给小男孩自两腋下举了起来,放置自己腿上,又递了叉子去他手里:“吃吧。”他说,没事人一般的口吻。 小男孩举着叉子,眨了眨眼,去看隔壁的莉兹阿姨。 莉兹不明所以,她吃不准,这位看起来总是一副生人勿近模样的宋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她更想不通,这里明明好几个孩子,他为何单单,就只对墨非另眼相看。但在对上小男孩热忱视线的时候,她还是笑着点了下头:“吃完这只虾就乖乖跟赛琳娜回去哦。”她巧妙地给出了条件。 乔瓦尼是个心直口快的意大利人,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霞多丽,香槟酒杯映着他泛红的脸,是西西里岛上阳光一般的灿烂笑容:“真没看出来,宋先生原来也这么喜欢小孩子的啊。” 莉兹拧眉:“亲爱的,你真醉了。”转头吩咐服务生,“别再给他酒了。” 乔瓦尼哈哈笑着抗议,也无济于事,依旧被撤走了香槟,换上了果汁和白水。 小男孩吃了两口虾,嘴里咀嚼着,又去打量宋君临的酒杯。他才伸了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去指,就被宋君临半途按住:“这个可不是你能喝的了。” “好了赛琳娜,”卡萝琳再次开口,“现在给孩子们都带回去吧。”她不怒自威,下了最后通牒,明着是给赛琳娜,实际上…… 宋君临面上轻笑,给小男孩又架了下去。 等候在一旁如坐针毡的赛琳娜,暗暗松了口气,牵了小男孩,忙不迭地出去了。 在卡萝琳的三言两语下,晚宴重新回归了正题。 莉兹能明显感觉得出来,她身旁的这位宋先生,先前对着墨非的和颜悦色,已不复存在,换上的,是她熟悉的冰冷气息,拒人于千里之外。 真是个奇怪的人,她想,她见过那么多合伙人,唯独这位准合伙人,叫她完全看不透。上一次让她发出这种感慨的,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谢灵境的时候。 中国人都是这么奇怪的吗?她不禁好奇,且心生畏惧,东方国度果然神秘。 八点一十七分,谢灵境将车稳稳地停在了卡罗尔家的院子里,瞅见前面那停着的一排豪车,她就知道,今晚这里宴请的,又是非富即贵。她这辆雪佛兰SUV,显然与那些豪车格格不入。要不是她幸运地进入了卡罗尔教学医院实习,同时恰好莉兹卡罗尔又是她的实习导师,她大概也没的机会,能进入这种豪宅吧。她暗自嘲笑,熄了火。 五分钟前,赛琳娜就已经接到了她的电话,所以她到的时候,赛琳娜已经抱了了墨非,身边跟着苏菲,等在门口了。 “今天他们玩得太高兴,这会子都困了。”赛琳娜将墨非交至谢灵境怀里,轻声解释着。 谢灵境看着怀里的小人,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在他的下眼睑处盖下一片阴影,昭示着主人正沉静地安睡着。都说睡着的孩子是天使,此话诚然不假。单是看到这张睡颜,手术室里一站就是八小时的辛苦,也能被轻松治愈。 “我知道了,今天谢谢你们了。”谢灵境向赛琳娜道谢,腾出另一只手来,去牵苏菲。 赛琳娜笑着摇了摇头,帮她将墨非和苏菲的随身包拿去车上。 “晚宴才结束,现在莉兹小姐他们应该在用咖啡。”赛琳娜说,放好包,转身又抱了苏菲,给她放进后座的儿童座椅里。 “这样啊。”谢灵境看着这两个小人并排坐好了,这才按下了关门按钮。“那我就不进去了,你帮我跟他们道声谢。” “好。”赛琳娜笑着,退后两步,看车门自动缓缓合严。 谢灵境拉开驾驶座的车门,一手扶了车顶,望着对面草坪上的赛琳娜,点了下头:“回头见。” 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道别,却因为眼角余光的一抹视野,让她生生将最后那一个音节,消失于秋日无尽的夜色里。 就在赛琳娜诧异的神色中,她迅速地矮身钻进了车,发动,踩下油门,逃也似的离开。后视镜里,那栋渐行渐远的别墅,像极了《聊斋志异》里,鬼神狐仙幻化出来的大宅子。 “真是见鬼了。”她不由得咒骂,抬头对上车内后视镜里苏菲好奇的眼神,她又叹气:“妈妈说脏话了,苏菲什么都没听见,好不好?” 小女孩灿然一笑,抱紧怀里的芭蕾兔史黛拉,点头如捣蒜。 卡罗尔家,黑核桃木框划分出整齐方块的落地窗前,宋君临看着那辆消失在视野尽头的雪佛兰,心里掀起波澜万丈,面上却犹自安然,只问:“明天参观贵司医院,是不是?” 亲自送了咖啡过来的莉兹,点头称是。 他不再言语,只接了咖啡杯,眸色微深,略过窗外那一丛还未开败的夏日月季,望向辽阔的夜空。 这世界,终归还是很小。 第2章 四年前。 瑞士,苏黎世。 谢灵境抱了厚厚一摞书,穿过石砌的街道,进入班霍夫大街,周六的中午,城里人都出去度假了,剩下来的,多是游客。谢灵境绕过一群一看就知道是旅行团的人,他们正专心听导游用中文介绍着,班霍夫大街的历史。 走开几步远,谢灵境依旧能清晰地听见,妆扮精致的导游小姐口中的那句“世界上最富有的街道”,不仅哑然失笑。 貌似但凡沾上个“最”字的,无论是什么,都会引人向往,就算只是条街道。人们往往会选择性地忘记,他们的重点,不该只是街道。但止步表面,也是大多数人的习惯,没什么好批判的,她也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笑而已。 飞快地穿越了街道,她进入一家只有平时土豪同学请客才会光临的餐厅。穿着贴身剪裁小西装,戴着黑色领结的领座员,在听她报出了预定时留下的姓名后,不用看记录,便微笑着引导着她,上了二楼。 平时这家餐厅,便是以价格过滤掉大半的顾客,今天周末,来这里用餐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即便还是在楼梯上,也能轻而易举地听见,楼上传来的吵闹声。 “有病就不要出来乱跑了,压坏了我的鞋,你赔得起吗?” 这声尖酸刻薄的指责,听得谢灵境直皱眉,还是中文。 对上领座员的视线,对方也是一脸的尴尬,不知道还该不该将她往上引。 谢灵境也在犹豫的一颗心,在听见另一个声音之后,果断抬腿就上去了。 领座员赶紧跟上。 正是印证了那句话:八卦之心,人皆有之,不分国籍。 楼上的空间也不算大,铺陈猩红波斯地毯的地面上,错落有致地摆开了一二十来张餐桌,都无一例外地铺了干净的白桌布,摆放着折叠齐整的餐巾,擦拭明亮的酒杯,透明玻璃细长瓶里插了红艳艳的玫瑰花,全都是谢灵境熟悉的陈设。不过现在,她却没法用往常的闲散心思来欣赏了。 围着当中一张餐桌,零零散散,站了五六个人。当中脱挑而出的,是一个中长WOB头,口红鲜艳,穿着条同样艳丽长裙的女人。谢灵境上来的时候,她也正好,往楼梯口处看了一眼,随即,便又将注意力,集中去了她面前的女人身上。 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 一开始,罗思澜以为她是个残疾人,不过在看着她被她的同伴掺起,颤颤巍巍地给自己鞠躬道歉时,她心里头的火,骤然引大。她才买的Roger Vivier啊,这第一次上脚,就被轮椅轧了鞋尖。也是自己闪得够快,不然,遭殃的该是自己的一双脚了。 从来无比爱惜身体的罗思澜,因此认为自己有十足的理由和底气,来发一次火。直到她的愤慨,被一声清亮的女声打断。 “这是怎么一回事?”谢灵境快步上前,想也没想,就直接挡在了苏蔚的身前。“朱莉?”她又问一旁金发碧眼的苏黎世女人。 “怎么回事?”罗思澜抢在了金发碧眼之前,先夺去了谢灵境的注意力,“你看看我脚上这双鞋!”她抬高了左腿,好让她看清,尖尖鞋头上,那明显的轧痕。 谢灵境微微垂了眼,她虽不大关注时尚,但每天第五大道的耳濡目染,也能看得出,这双鞋的价值不菲。她又转头看了眼苏蔚,苏蔚只轻轻摇头。 她抿了抿嘴:“不小心轧到你的鞋,是我们的过失,你报个价,我们赔偿。”在看着面前时髦女士听着自己的话,渐渐上扬的嘴角,她压下心中的厌恶,又补充了句,“不过,你也要给她道歉。” “我?道歉?”时髦女士抬起美甲过的纤纤手指,指向了她自己的脸。 谢灵境点头:“对,向她。”她侧过身,让出苏蔚来。 “开什么玩笑?”时髦女士愤怒地一挥手,仿佛指挥着千军万马,“你有没有搞错?我凭什么要给她道歉?” “就是,有毛病啊这人。”边上有人配合地出声。 餐厅经理站在一边,完全听不懂的中文,在他耳边迅速地飞过,只急得他直搓手。想要开口劝,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劝起。 谢灵境冷静的一张脸,直直扬向时髦女士:“就凭你歧视她是病人。”她语气平静,说话如同阿尔卑斯山间的泉水,汩汩流过蜿蜒川溪。 “我……”时髦女士想要开口反驳,记忆却先她一步,将她的质问,堵回了嗓子里。 谢灵境没给她喘息的机会:“你知不知道,就凭你先前那句话,我就可以去法官大人那里起诉你。”她脸上挂着清淡的笑,笑意却从未延伸至眼里。“你又知不知道,歧视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时髦女士哽住,连带她的帮腔们,也一同沉默。 “算了,也没什么大事,别计较了。”苏蔚拉了拉谢灵境的胳膊。 “苏蔚。”谢灵境恨铁不成钢地回头瞪她。 时髦女士却如蒙大赦,却依旧要端了架子,抬了下巴:“就是,压根不是什么大事,还要我道什么歉?不如这样吧,你刚才说的赔偿,我也不要了,咱们两清。” “这是两码事。”谢灵境飞眼看她,“赔偿我不会少你的,歉,你今天必须要道。” “灵境。”苏蔚又拉了她,口吻焦急。 “你真是有毛病啊?”时髦女士就差破口大骂了,精修的眉拧到一块儿,视线凌厉地扫过谢灵境全身,嗤之以鼻,“就你这学生妹的样子,你赔得起吗?” 她越是气愤失态,谢灵境就越是平静:“我赔不赔得起,就不劳你操心了。” 罗思澜差点没气到心肌梗塞。 是家中独女的她,爸爸又是兆诚国际的董事长,无论她到哪里,不是被人捧着护着宠着?养尊处优的小公主,突然碰上个软硬不吃的倔丫头,还非要当着众人的面跌她的面子,无论如何,罗思澜也咽不下这口气。 可说又说不过这个倔丫头,难不成,还真要动手?罗思澜打量着自己身边的几个男伴,男人打女人,好像也不对吧,那换女伴上? 谢灵境没她想的那么多花花肠子,她只扶了把快要滑落下去的书,然后催促着:“您可快着点儿,大家都等着呢。” 这下罗思澜都想自己动手了。 “我替她道歉。”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自时髦女士的后方响起。 谢灵境这才注意到,他们背后的那一桌边,还坐了个人。 浓墨的黑发,骨相出众的脸,眉眼鼻唇都仿佛是造物主的恩赐,完美贴合,才打造成这样一副清俊的面庞。周身的书生气,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恣意轻狂。那是家境优越,生活一直向阳的人,才能拥有的独特品质。 像盛夏七月,法国南部,阿尔卑斯山下偶遇的向日葵花田。 “我替她道歉。”男子起身——谢灵境这才意识到,他比在场的大部分男士,都要高——“言语冒犯,是我们不对,我向您道歉。”他越过时髦女士,来到谢灵境面前,向轮椅上的苏蔚致歉。 倒是彬彬有礼,绅士风度。 苏蔚是个好人:“没事没事,也是我自己不小心。” 谢灵境在一旁毫不掩饰地翻着白眼,看男子转向了自己,就算上一秒她还觉得这是个给她峰回百转蓦然遇见的感觉的人,这一刻,也毫不犹豫地咄咄逼人:“你以为你是她什么人,有什么资格代她道歉?” “喂,你够了啊。”时髦女士抢了过来,护着男子。 男子轻笑,伸手挡开时髦女士,看起来不大领她的维护之情。 “出门前,她妈妈就千万拜托了我,要我照顾好她。这么算的话,我也算她,出门在外临时监护人吧。”他垂眼看了面前的女孩子,自己也觉得这解释没必要,可他还是说出了口。 谢灵境作恍然大悟状:“哦,原来是护花使者。”面上鄙夷一览无余,嘲讽地看向时髦女士,学了她先前的高傲模样,一抬下巴:“说吧,多少钱?”仿佛不是在问鞋。 时髦女士也不笨,当然听得出来,她的明问暗讽,又要发作,却被男子阻止:“她的鞋,我来赔。”却是对谢灵境说的。 “君临?”时髦女士先是一愣,继而气急败坏。 谢灵境却是镇定,一挑眉:“哦?那你又有什么资格,来代替我赔?”说着笑,“难不成,我也有个好妈,出门前千万拜托了你,要照顾好我?” 思维清晰,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这是宋君临对谢灵境的第一印象,像只不怕虎的初生牛犊。 “我倒希望,以后能有这个荣幸。”他逼近一步,使得她不得不抬了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向自己。 真是可惜了,谢灵境眯眼,还是老祖宗说得对,人不可貌相。这分明就是一只装羊的大尾巴狼! 第3章 将一盒印有“Sprüngli”招牌字样的巧克力蛋糕,悄悄放去正在窗前埋头苦读的艾玛眼前,果然就听她一声惊喜的感叹:“灵境我真是太爱你了!”——作为中德瑞三国混血儿,她的中文说得实在不能算是地道的,谢灵境往往能从她的发音里,听出天南地北的口音大混杂。 “别爱姐,姐只是个传说。”她将包往床上一扔,同时自己仰面倒下。 艾玛脚一蹬,扭着转椅朝向她,手上不歇,三下五除二地,打开了蛋糕盒子。巧克力蛋糕散发出诱人的香甜,她很没出息地,吞咽了下口水,又扭了身子,回头去纸袋里找勺子。 “跟你姐姐吃完饭啦?”她顺利地找到了勺子,不忘没话找话。 谢灵境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闭了眼,抬手冲她竖了个中指。 艾玛只当没看见:“怎么了这是?”她挖下一块巧克力蛋糕,送进嘴里,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 “午饭不好吃啊?”她脚尖着地,拖了转椅往前,抬腿去踢谢灵境的床脚柱子。 “怎么会?”人均消费远远超出她生活费水平的餐厅,就算只是一道简单的烤土豆,那也是收费超级贵的烤土豆,有了金钱的魅力加持,她也能不断地心理暗示自己,要吃出金子的味道,才算是物有所值。 “吃饭前跟人吵了一架。”谢灵境知道,今天她要是不把事情跟艾玛说清楚,这个八卦女王绝对能从现在就跟着她,死缠烂打,直到她坦白为止。所以她毫无隐瞒,一五一十地,将午饭事件,说成了另一样精神甜品,给予艾玛味觉听觉双重享受。 谢灵境觉得,自己可真是天上地下,难得的服务周到的好同学、好朋友了。 “所以,那个叫君临的男人,”艾玛艰难地念出了那个名字,“到底长得是有多帅?”她咬了勺子,直愣愣地问。 “这就是你听完整个故事后的第一反应?”谢灵境挑眉,又摇了头,“行吧,咱们绝交一分钟。”她伸出食指比划了个“1”。 “别呀。”艾玛扔了已经吃空的巧克力蛋糕盒子去桌上,自己一个飞扑,趴去了谢灵境的身侧,双手交叠,托了下巴,“我觉得吧,那个男的,”她干脆放弃了说他的名字,“是对你有意思吧。” 谢灵境哼了一声:“对我有意思的人多了去了。” 艾玛鄙夷地翻了白眼:“那你倒是答应一个试试啊,过来苏黎世这么久了,也没见你带过一个男生回来过。你到底是二十四岁,还是九十四岁了啊?”她毫不留情地吐槽。 谢灵境也娴熟地翻了白眼给她:“年轻人,学业为重哦。”她一巴掌拍去了艾玛鼓鼓的脑门上,挺身坐了起来,“该去上课了。”她看了眼手表,起身去拿包。 艾玛捂了脑门,不屑地“嗤”了一声:“我讨厌这节课的教授!”她狠命捶了下枕头。 谢灵境视若无睹,拿了口红对镜子补妆:“就没有你喜欢的教授。”余光扫过艾玛乱糟糟的桌子,又嫌弃,“赶紧起来给你那垃圾堆捡一下。”她也踢了下床脚柱子。 下午的课是大脑神经解剖。一通听讲下来,艾玛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被搅成了一滩浆糊。于是她自暴自弃,一摔讲义,决定今晚去酒吧消遣。问谢灵境,后者毫无表情地收拾着书本,答,去图书馆。 好学生啊好学生,真是万恶的好学生。艾玛咬牙切齿,为自己几秒钟前的放纵思想更觉罪恶。 谢灵境不动声色,淡然补刀:“下周就要交期末论文了,再不写,你就打算下学期来补分吧。” 艾玛欲哭无泪,再见了,她的酒吧之夜。 然而努力学习也总还是要吃饭的,前往图书馆勤学苦读之前,她们一致决定,去校外新开的那家日料店尝尝鲜。在尝试新菜品这一点上,她们倒是不谋而合,颇有探索精神。 Z大是举世闻名的高等学府,也是苏黎世颇负盛名的景点之一,每日穿梭校园其中的,除了校务管理人员、教授、讲师、助教、学生,更多的,怕是游人。 不过两者很容易分辨,一般神情雀跃,举着个相机四下拍摄的,十有八九,都是游客。至于像谢灵境艾玛这样的学生,他们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好去让他们在完成学业的同时,也能稍微享受下生活。 而一顿美味的晚餐,就是她们为数不多的享受之一。 前脚才迈下了数级台阶,紧跟着,就听见后头呼喊谢灵境的声音——是她们同级的女生,和谢灵境一样,是这批来自美国的交换留学生之一,她很认真地来跟谢灵境请教一个课上问题——谁都知道,谢灵境过目不忘——这是每一个医学生,可能也是每一个学生,都极度渴望的天赋。只可惜,天赋之所以是天赋,就在于拥有者稀少。 艾玛百无聊赖地往前走了两步,还剩两级台阶,她懒得再迈,干脆膝盖稍弯,纵身一跃,轻巧跳了下去。站定,侧头,就看见大理石雕塑一人高的底座边,几个陌生人正被她突然的出现,给吓了一跳。 艾玛想,得,破坏形象了,赶紧弥补,于是微笑抬手示意。她知道混血的自己,美貌十分制都能打八分了,再配合上完美的阳光笑容,她自信,能抵消先前也是由她带来的惊吓。 果然,就有陌生的男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抬起了手。 艾玛得意地回头,望了还在台阶上的两人,真可惜,她们没瞧见,又一个拜倒在她美丽之下的路人。 感受到她炙热的视线,谢灵境抬头,映入眼帘的,除了艾玛小狗一样邀功似的笑,她身后,是谢灵境熟悉的几张脸。 什么叫冤家路窄,这就是了。 罗思澜也认出了面前的人,难以抑制的忿恨,夹杂着些许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嫉妒,脱口而出:“哟,你还真是个学生妹啊。”虽然是美名远扬的Z大的学生妹。 尽管她如此尽善尽美地演绎了什么叫做“仇人相见,眼分外红”,谢灵境却连眉头都没舍得给她皱一下,一双平静的长眼睛,仿佛看一片落叶在地,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视线,看向她一脸茫然的同学,只摇了摇头,继续指了讲义解释着。 艾玛却是一点就明。中午谢灵境给她描述的时候,曾惟妙惟肖地模仿了回“时髦女士”的声音和神态,以至于她现在一看见那位真实的“时髦女士”,一开口说话,就认了出来。 谢灵境该去考表演专业的,艾玛暗暗地想,真是浪费了一棵奥斯卡级别的好苗子。 不过,既然她不开口,那么…… “原来你就是那个‘破鞋小姐’啊。”艾玛笑眯眯地望了时髦女士,口齿清晰地说着中文。 大概是没料到,眉目深邃鼻梁高挺的她,竟然会说一口不算流利,却表达清楚的中文,这着实给那几个人意外了一下——艾玛意料之中的反应。 意外过后,便是愤怒。 “什么破鞋?”时髦女士柳眉倒竖,抬手指了她,“你会不会说话啊?” 艾玛装作一脸的无辜:“难道不是吗?听说你为了一双破鞋,跟人一个病人计较,还骂人。” “我……”时髦女士哽住,“明明是那个女人轧坏了我的鞋在先!”她气急败坏,胳膊往上抬,又指了谢灵境,“是你吧,败坏我的名声!你可真是个长舌妇。” 谢灵境就好似完全听不见一般,给她的同学解释完了,问:“懂了吗?” 红发女同学珍妮点头,同时聪明地意识到,她似乎很有些棘手事情要处理的样子,于是问:“怎么回事?需要我帮忙吗?” 谢灵境弯了弯嘴角:“没事,你快走吧,丹尼该等急了。” 不远处一个金发高个的男生,对上两人的视线,灿然一笑,举手挥舞——古生物学男孩丹尼,红发女孩珍妮的男朋友。 一向相信谢灵境判断的珍妮,这次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她,抱了书本离开,奔向她的丹尼。 谢灵境缓步下了台阶,她有意避开了某人饶有兴致的视线,在经过正和时髦女士争锋相对的艾玛身边时,拽了她一把。 “走吧。”她的声音清凉如水,仿佛没有任何感情。 艾玛被她拽得一个踉跄。谢灵境手劲有多大,她也不是第一次知道了,之前去附属医院的骨科参观学习,骨科主任还曾夸过谢灵境,说她的一把力气,特别适合往骨科来发展。不是说骨科不好,只是这件事之后,每每打趣,他们都会拿骨科主任的那句话来嘲笑她——也是实在找不到她别的缺点了。 “喂,在别人背后说坏话,还敢做不敢当啊。” 时髦女士的气愤填膺,离了几步远,也能感受得到。 谢灵境一如既往,无动于衷,只顾走自己的。 艾玛倒是回了头,扮了个鬼脸,惹得先前那个呼应她笑容的男生噗嗤一笑,随即便被时髦女士狠命瞪了一眼,男生于是又赶紧正色。 艾玛不悦地在心里骂了一句,转头的时候,视线瞥过一束自始至终,都黏着在谢灵境身上的瞩目。她早该想到的。 “哎,”她拿胳膊捣了捣谢灵境的,“那个穿白衬衫的,是不是就是那个,‘君临’?”她拗口地发音。 “怎么,你有什么想法吗?”谢灵境抬手抚了下被晚风吹起的碎发,压去耳后。 “有哇,”艾玛大方地承认,“他长得真的挺好看的,就算扔欧洲人堆里,也是会引人注目的那种。” 谢灵境奇怪地看了她:“所以呢?那又怎样?” 艾玛嘿嘿地笑着,往她身边凑近了些,肩膀顶了顶她的胳膊:“可以考虑下啊,我看他就是对你很有些意思。”毕竟像她这样的混血美人,他都没多瞧一眼。 和往常一样,对艾玛这类的话,谢灵境从来都只当作耳旁风。 “你要真闲得发慌,还是操心下,论文要怎么写吧。”她一击致命。 第4章 日料店满座。店外攀援鲜红橙黄的凌霄花棚下,坐满了等待叫号的食客。 谁人不想尝鲜? 谢灵境虽然也想,但她又有个毛病,特别讨厌排队。无论多好吃的店,多好看的衣服鞋子,多合心意的珠宝,但凡只要沾上“排队”两字,便会被她毫不犹豫地,从购买名单上剔除。 理由很简单:浪费时间。 同为医学生的艾玛,很能理解她这个毛病,虽然她并没有。但为了论文,两人还是迅速决定,去隔壁西餐厅——在一致性上,她们也是极度地合拍。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在几组结成“对子”的美瑞医学生中,她们永远都是最默契的那一组。 相比较隔壁日料店的热闹,西餐厅则清净了许多。踏进黑框镶着的玻璃门,入眼的昏暗,会让人不自觉地放轻脚步,压低声音。这种人为的有意克制,谢灵境喜欢。 这家西餐厅也是她们时常光顾的老地方了,不用菜单,谢灵境要了海鲜意面,艾玛点了西班牙海鲜烩饭。因为赶时间,前菜甜品配酒,全都不要了。正如艾玛笑称,她们又不是来悠闲约会的,何必正式。 餐桌上一盏小明灯,罩了浑圆的玻璃罩,柔和地散着光,像颗小月亮。 谢灵境掏出了手机,指甲修剪齐整的食指,划开屏幕,点进微信,调出苏蔚的对话框。 在休息了吗?今天感觉怎么样?——她的每日早晚一问,像封建时代的晨昏定省。 已经回来了,刚躺下。——十分钟后,苏蔚的回复姗姗来迟。 那好,早点休息,晚安。 她打出最后一个字,点击发送,海鲜意面和烩饭,也正好送了上来。 与之一同送上来的,还有一道巧克力覆盆子慕斯蛋糕,一瓶红葡萄酒。 侍者优雅地摆着盘,谢灵境和艾玛四目相对,后者只轻挑眉,视线沿了侍者的白衬衫往上,摆出适度的疑惑:“我们没点这两个。”她指了甜品和酒。 年轻侍者微笑,稍稍侧身,抬手,掌心朝上:“是那边的先生为两位点的。” 谢灵境侧身回头,越过昏暗灯光的过道,隔了两三张餐桌的地方,再次印证了,什么叫冤家路窄,以及,阴魂不散。 眼神接触的瞬间,她蓦地转身,对面艾玛却一脸喜悦地摇着手。 “这两个我们不能要。”她稍稍抬了下巴,连伸手去指的力气,都舍不得出。 “这……”侍者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为美人添佳肴美酒,在这里,从来都是件浪漫的事。 “可是账已经结了。”侍者微笑着提醒。所以就算她不要,这钱也是不会退的了。 “那就端去给点单的人。”谢灵境继续扮演着她不解风情的木头角色。 侍者无奈,转向另一边的艾玛,投去求救的眼神。 认识谢灵境也快一年了,艾玛当然清楚,她说一不二的性格,有多倔强。所以也只能摊手,爱莫能助。她其实还挺想吃一口,那道覆盆子蛋糕的,看品相,就知道味道会有多好。 侍者无奈地撤下了蛋糕和美酒。 艾玛握了盛有柠檬水的玻璃杯子,敬她:“寒冬也不及你无情。” 谢灵境咬了勺子,抬眼,望着她,突然邪魅地笑。 她生得白,不是那种惨白,是细腻如瓷器,闪着光泽的白;一双细长的眼睛,只要她高兴,也能笑起来弯弯如月牙,可现在,弯弯月牙里,闪烁着狡黠。 像伦敦大街上,偶遇的红狐狸。 艾玛不敢再煽风点火,她怕谢灵境一生气,她的期末论文,就更难有着落了。 临窗的座儿,罗思澜斜着眼看侍者推走了蛋糕和酒,嘴角轻扬:“瞧,我说什么来着,人家根本就不领你的情。”她转向宋君临,化着精致眼线的眼睛里,似乎蕴含了水汽,“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是啊,看上她什么了?这个问题,宋君临自己也很好奇。他转了威士忌的玻璃杯子在手,视线却始终追随着那个纤细的背影。 论相貌,这么些年,女明星,女模特,唇红齿白,燕瘦环肥,应有尽有;论才华,同他一起念书的女同学,不乏有读到博士的了;论家世……呵,生在他宋家的人,谁还在乎什么家世呢? 不过喜欢就好。 宋君临转着杯子的手,一顿。 他终于意识到,他对这个叫“灵境”的女孩子,有着别样的欲望——那是他很久都未曾有过的感觉了。 若是还青春年少的话,他们会肉麻兮兮地称之为:心动。 “有什么念头我劝你也赶紧打消吧,”罗思澜不满他的走神,自以为聪明地分析,“她是这里的学生,而你不过跟我一样,是过来度假的,一个月一过,隔着大半个地球,难不成,你小宋总还要玩异国恋那一套?”她自觉好笑。 宋君临的视线,终于肯在她脸上停留一秒:“我玩得起。”他略挑眉,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更何况,没有艳遇的度假,能有什么意思? 就算只是短暂的艳遇,他也自信享受得起。诚如罗思澜所说,不过一个学生妹,又能将他怎样?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一脚踏出餐厅,迎面是六月里沁人心脾的晚风,淡淡的椴树花香,在夜晚,愈加明显。 艾玛小心打量着谢灵境,刚才去结账,她们被告知,单已经被买过了,至于是谁买的,不言而喻。至此,艾玛才反应过来,先前侍者的那句“账已经结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想必谢灵境,也跟她一样,所以才紧紧抿了嘴,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她小跑了几步,方才跟上。 “灵境……”她出声。 谢灵境顿足,侧头看她,一贯平静的眸子,依旧深如水。 艾玛咽了下口水:“我想去买杯冰淇淋。”她对先前被撤下去的覆盆子蛋糕念念不忘,打算用同口味的冰淇淋,来聊以安慰。 边上就有流动冰淇淋车,谢灵境颔首:“那我就在这等你。” “你不要?” 谢灵境只摇头。 艾玛兴高采烈地向冰淇淋车小跑过去,披散在脑后的棕色长发,舞蹈般跳跃。 明明都是二十四岁的人了。 “你忘了这个。”一只深棕色的方形纸盒,自上方降落,稳稳停在与她视线平行的地方。 酒红蝴蝶结,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拎了,不知怎的,谢灵境觉得,蝴蝶结委屈。 “这不是我的。”纵然委屈,也不该是她去解救。 “对,是我买给你的。”宋君临将纸盒往下,径直放去她正抱着的书籍和讲义上。“你要不喜欢,就扔了吧。总之,它现在是你的了,你可以随意处置。” 身后是渐远的皮鞋敲击路面的声音,她想也没想,干脆转身,望着那个挺拔背影,皱眉喊:“你到底什么意思?” 有风从四面八方过,吹得头顶树叶哗啦啦响。 宋君临站定,淡然转身,对上她那难得不平静的一双眼,弯起了嘴角:“我什么意思,你不早知道了吗?要不然,”他轻哼,“你也不会对我这么视若无睹。” 谢灵境眯了眼。所谓世间饮食男女,她也不曾例外。 “我压根就跟你不熟,”她抬了下巴,脖颈修长,高傲如同苏黎世湖上的天鹅,“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姓什么。” 还好,她说的是不熟,不是不认识。 “我姓宋,唐宋的宋,叫君临……” “君临天下的君临。”她迅速地补充。 宋君临挑了好看的眉:“你看,你现在连我脑子里想的什么,都一清二楚了。” “你别自作多情了,”谢灵境笑,腾出一只手来,压下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我只是觉得,这个解释,很符合你的气质了。” “哦?”宋君临得意,“什么气质?” 谢灵境满脸的笑,依旧笑不及眼底:“不要脸的气质。” 宋君临得意的笑,在脸上僵了一秒。下一秒,毫无预兆地,他迅速上前两步,仗着腿长,两步便可跨到她面前来。 谢灵境心里惊了下,但立志成为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的她,一直都有在自我训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很显然,到如今,已成效显著。 “你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谢灵境等了半天,没等来她预料中的狂风暴雨,却是来问她行程安排的。 “明天是周日。”她抬了眼,去看近在咫尺的宋君临,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他。路灯的光似乎不够亮,以至于投下的阴影,过分地衬托了他的眉目深邃,像博物馆里的古罗马雕塑。 “所以你明天休息?”宋君临解读着她提供的信息,“那正好,明天我们去游湖,你……” 谢灵境却笑了,看他的眼神,像看幼儿园的小朋友:“我跟别人有约了。” “谁?”宋君临皱眉。 “苏蔚。” 宋君临在脑子里过了遍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很容易就将这个名字,同那位坐在轮椅上的女士,联系了起来。 “想起来了吧。”只看他的眼色神情,谢灵境就知道,他没忘。 “我知道你会说,让我带她一起去。可我不敢保证,你要照看的那位时髦女士,对此会有什么反应。所以,还是免了吧。” 她后退两步,举了怀里的蛋糕纸盒:“这个,就当是时髦女士给我们艾玛的赔礼了。” 言外之意,她是不会承他的人情的。 宋君临无奈地笑,还是坚持着给出了时间和地点:“明早九点,湖边码头。” 谢灵境已经转过了身,闻言,腾了一只手,在空中挥过,轻巧得仿佛是在和看不见的精灵打招呼。 靠了路灯杆子,艾玛舔着还剩一半的冰淇淋,望了正走过来的谢灵境,眉头一挑:“说完了?” “完了。”谢灵境将蛋糕盒子塞进她手里,“谢你今天在时髦女士面前维护我。” 艾玛捧了蛋糕盒子,只凑近鼻尖闻了下,就喜笑颜开:“应该的,应该的。” 拎着蛋糕盒子走了一阵,进了校门,艾玛突然醒悟:“你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借花献佛?” 谢灵境翻了白眼,看来,不能再教她成语了。 第5章 周日的苏黎世街头,比之昨天,更显冷清。 一间朝南的公寓,阳光正好洒落,绿色藤蔓缠绕了栏杆,隔绝开一处阴凉地,刚好拿来吃brunch。 烤得恰到好处的华夫饼,香甜松软,混合着咖啡的浓郁苦香,很容易就刺激人的味蕾,和食欲。 谢灵境端了才清洗过的新鲜草莓,那是朱莉从自家后花园里摘的,一进来就看见,苏蔚正拎了块华夫饼,自以为没人看见,偷偷往嘴里送。 “真是多一秒钟也等不得。”她无奈地笑着,将盛有水灵草莓的透明玻璃碗,搁去小圆桌上。 一张小圆桌,三把藤编椅,便占据了整个阳台。 “哦对了,”朱莉往起一站,“我打了巧克力酱,拿草莓蘸了吃,味道更好。”她绕过谢灵境,往屋里去。 在吃这一块,谢灵境认识的人,个个讲究。 谢灵境不喝咖啡,另外榨了壶新鲜橙汁,要拿过来给自己倒一杯,就看见玻璃壶口上插了片青柠檬。苏蔚在一旁笑,那是她坐等无聊时,顺手捡了摆盘的切片,给插上去的。 谢灵境转了玻璃瓶子,暖阳般的橙黄汁水,绕过几近透明的柠檬瓣,汩汩流入杯中。 阳台视野好,极目远望,是苏黎世湖的大片水面。偶尔斑白点点,大约是游船。 略带凉意的橙汁进嘴,漫过咽喉,带着些酸楚,过后,泛起满满的甜。谢灵境看了眼手表,已经十点一刻。 朱莉端了深碗过来,放去盛草莓的玻璃碗边,示意她们:“蘸着点吃,试试看。” 苏蔚饶有兴致,拣了个品相好的草莓,捏了蒂,浸入巧克力酱,再拎起,在碗的上方悬空一阵,估摸着酱不会半途滴下,才想要缩回手,众目睽睽之下,裹酱草莓,一声轻微的“噗”,整个儿掉进了深碗里,被巧克力酱全面覆盖。 苏蔚脸上一闪而过的悲伤,被谢灵境,全瞧在了眼里。 “这颗草莓大概是想洗个巧克力澡。”朱莉开口笑着,拿了勺子,捞出了裹满巧克力酱的草莓,勺底在深碗的边沿刮了两下,再送去苏蔚嘴边,“它肯定是想尽量甜蜜地去到你嘴里。” 苏蔚羞涩地笑,张嘴接了巧克力草莓。 “如何?”朱莉笑问。 苏蔚一边咀嚼,一边发出了赞叹的声音,比划了个大拇指。 苏蔚是谢灵境的姐姐,亲姐姐。至于姐妹俩为何一个姓苏,一个姓谢,倒不是时髦地一个跟妈姓,一个跟爸姓,只是单纯地,她们都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过继给了亲戚。苏蔚给了她们的姑姑家,跟姑父的姓苏,而谢灵境,是被舅舅养大的。 不过这些,除了家中亲戚,也没几个外人知道,她们跟正常的孩子一样,成长,学习,从来没因为过继,被歧视过。 谢灵境的命,似乎更好。 十六岁的时候,抚养她的舅舅,因为工作调动,前往纽约,她自然,也跟着去了。然后一切都很按部就班,进入新的学校,结识新的朋友,入学考试,大学面试,四年中规中矩,偶尔在平静的溪流中,翻起点水花。 大学毕业后,她选择了进入医学院。本就过目不忘,又兼具亚洲人一贯的勤奋刻苦,细心谨慎,很快地,她就在同期生中脱颖而出。第二年拿到前往苏黎世Z大交换留学的资格,也是顺理成章。 留学生活也是一如既往地忙碌,焦头烂额是常态,如何在常态里苦中作乐,就成了他们本就为数不多的闲暇时间里,最大的探索乐趣了。 痛并快乐着,谢灵境这样形容。 一年留学即将到期的时候,谢灵境接到了个陌生的电话,是许久未曾联系过的苏蔚。 其实刚出国那会儿,她们还保持着每周一次视频的联系频率,渐渐的,一个月,半年,甚至是一年。上一次和苏蔚联系,谢灵境知道她刚结了婚,奉子成婚。还是学生的谢灵境,拿了自己的奖学金,买了母婴用品,寄给了她。 然后就到了今年,林徽因笔下的“人间四月天”,谢灵境听见苏蔚在电话里告诉自己,她离婚了。没等谢灵境从计算她的婚姻时长里反应过来,滋滋的电流声里,苏蔚又说:我想安乐死,你帮帮我。 要不是她的声音过于平静,谢灵境还以为,今天仍是四月一号,愚人节。 只可惜,愚人节已经过了。 苏蔚当然不是没爱而活不成,她想要安乐死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她被诊断出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渐冻症。 在得知这个消息后,谢灵境没觉得有多悲伤,多难过,她只不过,去苏黎世湖边发了一下呆。然后在着手安排苏蔚过来苏黎世做检查的同时,自己抽空去做了组基因检测。 她在机场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苏蔚,那个时候,苏蔚就已经很难独自站立了,是乘务组的工作人员,推了轮椅,送她出关。 苏蔚是一个人来的苏黎世。 “姑姑姑父在家带孩子。”在回市里的车上,苏蔚解释着。离婚的时候孩子还太小,她除了孩子,其他什么也没要,算是净身出户。大概因为是个女孩子,前夫家里放手得很痛快,毕竟,马上就要过门的新媳妇,肚子里可确定了,是个男宝宝。 在得知谢灵境要带她去找Z大附属医院的神经外科主治医生,会同她的几位教授,要为她再次诊断一回,苏蔚摇头,还笑称:“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难道还会是误诊不成?” 谢灵境不放弃,说来会诊的那几位,随便拎一个出来,在国际上都是赫赫有名的存在。 苏蔚比她大了五岁,又在职场摸爬打滚了七年,她当然看得出,谢灵境不是不相信国内医生的诊断,她只是,更需要她自己,和她所信任的人的判断。 所以苏蔚由着她去了。 再之后,确诊,选择安乐死机构,填写申请,与安乐死陪护者——朱莉见面,一切都恰到好处地水到渠成,就连苏蔚自己都笑,她的人生,从来没有这么顺利过。 这是她最顺利的一段人生,也是最后一段。 为了能让她尽量舒服,谢灵境在朱莉的帮助下,订下了这间公寓,这是志愿者主动提供的住所。知道志愿者不收钱,苏蔚和谢灵境商量了,给志愿组织,捐了一笔款。 捐款后的第二天,朱莉就来找了谢灵境,要把钱退给苏蔚,她知道,苏蔚家里,还有个幼小的女儿,没有什么,比抚养好孩子,更重要的了。 谢灵境看了沉睡的苏蔚,没同意。如果不是身体条件不允许了,苏蔚甚至想过,要做遗体捐献,将身上任何还有用的器官,全捐献出去,给需要的人。 这样的苏蔚,还在乎什么钱吗?况且,她也不缺那几个钱去养孩子。 人生的最后一段路,还是让她走得洒脱随性些吧。 “为什么不答应去游湖?”苏蔚问,捧着咖啡杯的手有点抖,她干脆将整个杯子,都靠近了怀里。 “为什么要去?”回过神来的谢灵境,不悦地扬眉。 苏蔚和朱莉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笑:“年纪轻轻,青春正好,对方长得也不赖,看昨天的行为举止,也是礼貌得体。既然都被邀请了,为什么不去?”全然一副过来人的模样。 早就知道,把这事儿告诉她们,会是这样的下场,她当初,怎么就没管住嘴呢?谢灵境靠去椅背,望天翻白眼。 “近墨者黑。”她给出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你没看见他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吗?跟那样的人做朋友,他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无非也是花花公子,纨绔子弟。” 苏蔚捏了咖啡杯的弯弯把手,看着她笑:“你原来,仇富啊。” 谢灵境的白眼恨不得翻上天,简直对牛弹琴。 “他是来旅游的,”她干脆闭上了眼,阳光下可视红通通一片,“我也是要回美国的。” 苏蔚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情侣两地,多不长久,更何况,他们连情侣都还算不得。可她还是要劝:“我到了现在这一步,才算明白过来,这人呐,想做的事,想说的话,想见的人,能去做,能去说,能去见的,就尽量去做,去说,去见。人总想着要不这回就算了吧,反正还有下次。可实际上,我们谁也不知道,到底还有没有下次。” 谢灵境仰着头,眼睛还是闭的,她知道苏蔚在看她。 “就像人说长久,可谁也不清楚,长久,到底会有多久。我现在觉得吧,把握当下,及时行乐,未为不可。活着的时候,多经历一些,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要像我,一辈子被一个男人套住,这才跳了出来,就发现,原来一生都快要走到尽头了。” 谢灵境忍不住睁眼:“其实你也可以……” “后期依靠呼吸机活着吗?”苏蔚冷静地自嘲,“我要是想这么生不如死地苟延残喘,也就不会来找你了。” 谢灵境也冷静地自欺欺人:“现在医学发展很快的,说不定,明天就会有这方面的重大发现……” “医学发展再快,能快得过我病发吗?”苏蔚努力将咖啡杯捧去小圆桌上,瓷器磕着玻璃,咔哒一声响。 “你看我现在,”她艰难举了双手,轻微地颤抖,“我连单手拿杯子,都已经做不到了。” 谢灵境有些不忍,就算她觉得昔日姐妹情,这些年已逐渐淡薄,可她也从来没想过,再见苏蔚,会是这样一副场景。 “我不想做个废人,拖累别人。”苏蔚也移开了视线,去眺望远处,阳光下波光粼粼的苏黎世湖,“我想有选择、有尊严地死去。” 第6章 “你真的不跟我去吗?” 公寓玄关处,谢灵境弯了腰,蹲到地上,去系脚上那双珍珠白高跟凉鞋的纤细绑带。 “不啦,”苏蔚坐在客厅沙发上,她的角度,正好能看见谢灵境的纤瘦背影,“我这个样子,去看歌剧,太麻烦了。”她推辞着。 “我们可以只看半场。”谢灵境绑好一只鞋,又换了只脚,锲而不舍,继续劝说,“而且我们在包厢,你要真觉得不舒服了,我们随时都可以走,不会打扰到任何人。” 苏蔚依旧摇头,想起她此刻正背对着自己,压根看不见,于是又笑:“那会让邀请你的艾瑞克同学失望的。” 谢灵境绑好了丝绸系带,站了起来,转身看苏蔚,笑:“就是他说的,请你务必也要去。” “他那是客气,要不这么说,你会答应吗?”苏蔚心知肚明,摇头笑,“我可不要做个讨人嫌的,我就留在这里,跟朱莉吃点好吃的,看部电影,然后睡觉。你们年轻人,好好享受。” 她说着,又跟谢灵境招手,示意她过去。 今晚的谢灵境,不同往日的T恤牛仔裤球鞋,难得的,换了身飘逸长裙,薄纱绣花鸟,烟雾般轻透。虽说是13年的劳伦斯许了,可好看的衣服,就如同美酒,经得起时间的沉淀。 “好看。”苏蔚的手从她的裙上轻抚过,又看她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白色蕾丝领口,坠一颗水滴祖母绿,晶莹清澈的绿,艳丽而又柔和。 “这是……”苏蔚托起那颗绿宝石。 “夏洛特送我的。”谢灵境笑。夏洛特是她舅舅的女朋友,一位来自法兰西的优雅女士。 苏蔚抿嘴一笑,轻轻垂下宝石。 她的视线扫过谢灵境的脸,浓黑的眉,长媚的眼,小巧的鼻,朱红的唇,是精心妆扮过后,亦中亦西,英气的美。 她们姐妹其实长得并不是很像,但好在,都好看。平心而论,单说长相,苏蔚比谢灵境,还要漂亮上几分。她是那种,人群中的第一眼美人,班花、校花,从来都是她的头顶冠冕。不夸张地说,就算是现在病了,那也是病中西施,堪比黛玉。 可谢灵境…… 如今的苏蔚瞧着她,才明白当年影视艺术鉴赏课上,教授所说的,所谓令人过目而不忘的美,现在就活生生地在她的眼前。 十五六岁意气风发的时候,苏蔚可从来没想过,集万千赞美于一身的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她嫉妒谢灵境的美。 “去吧,别让人久等了。”她掩下一闪而过的艳羡,微笑代替。 谢灵境起身,本就高瘦的她,有了高跟鞋的助攻,更显高挑。 “那我就先走了,”她说,又叮嘱,“你早点休息。” 面对每日的例行嘱咐,苏蔚也例行点头:“玩得开心。”她说,尽力挤出个轻松的笑容来。 艾瑞克已经到了,他的兰博基尼就停在了公寓的马路对面,一身黑色正装,闲散地靠了车门,双手环抱胸前,一双迷人的长眼睛,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过往行人,同时也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行人的打量。遇上看对眼的,还报以他招牌的挑嘴笑。 一个漂亮的人,知道自己的长相优势,借此不住地散发着魅力,就是在诱人犯罪。 大概就是因为知道他是流连花丛的蝴蝶,谢灵境才刻意,不去和他多亲近。虽然,她也很是喜欢,他这一款。 谁会不喜欢美男子呢?还是开着兰博基尼的美男子。 看见谢灵境过来,艾瑞克立马就站直了身子。他赞赏地看她踩了细细高跟鞋,不输T台超模的优雅风姿,走到了自己的面前来。 他弯腰,右手在身前划过优美的曲线:“我的公主殿下。”他甜言蜜语地称赞。 显然今晚大家都心情好,谢灵境难得地配合了他,拎了裙子,屈膝还礼。 艾瑞克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再一次伸手:“请。” 诚如艾玛所说的,有艾瑞克在的地方,一切,都像是童话。 谢灵境坐进车里,看艾瑞克从车前绕过,英俊的侧脸丝毫不输好莱坞明星。她想,偶尔像这样做回梦,也不错。 艾玛和她新交往的小男友罗伯特已经先到歌剧院了,他们在小吧台那里,要了两杯鸡尾酒,正面对面互诉衷肠。也不知道罗伯特是有说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谢灵境一看见她,她就正笑得花枝乱颤。 “嗨。”明知道这时候过去,实在不合时宜,但既然今晚是double date——艾玛死皮赖脸主动提出的,谢灵境也就没想要对她手下留情。 “嗨~”艾玛拉长了声音,意外又惊喜的眼神,将谢灵境上下瞧了个遍。 “你这是什么仙女打扮呀?”她胳膊肘捣了谢灵境,“要走华伦天奴的秀啊?”她善意地取笑。 艾瑞克从后面赶了上来,修长胳膊很自然而然地,就揽上了谢灵境瘦削的肩:“怎么样,漂亮吧,我的女伴。”他像炫耀自家的一件藏品。 ——谢灵境突然意识到,一年了,他这样的花花公子,还没有放弃自己,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她还没有成为他的历史之一吧。 没有得到的,总是好的。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如此。 艾玛原本嫌弃的眼神,突然一怔,然后迅速地,示意谢灵境。 谢灵境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呵,苏黎世还真是小啊,怎么哪里都能碰到你们。” 这样的自问自答,也就只有时髦女士,能说得出来了。 谢灵境好整以暇地转了身,不动声色间,凭借了这个转身的姿势,让艾瑞克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自然滑落。 不出意料的,她瞧见了悠闲立在时髦女士身后的宋君临,同样一身正装,较之艾瑞克的肆意张扬,他更成熟内敛些,更接近,禁欲感。 “熟人?”艾瑞克随了她的动作,随意打量了对面的人一眼,视线依旧落去了谢灵境的脸上,笑靥如花。 谢灵境也转头去瞧他,看他一脸灿烂的笑,自己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扬:“算不上,就见过几次。”她顺着他,也换了法语。 对面时髦女子显然听不懂,眼睛觑着她们,嘴里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敢不敢换大家都能听得懂的?” 在场其他的外国人可能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艾玛却是听得明白,她外头一笑,不失时机地嘲讽:“你大概,也就听得懂中文吧。” “你说什么呢?瞧不起人?”果然,时髦女子轻而易举,就上钩了。 艾玛深得谢灵境吵架真髓,见好就收,挽了罗伯特的胳膊,递给谢灵境一个眼神:“走吧,快开场了。” 出于礼貌,谢灵境还是先向宋君临一行人稍稍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正要走,就见艾瑞克横过来一只胳膊,面上带笑,轻挑眉,看了她。很显然,是要她挽上来。 她自然照做,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大概是前面那一对俊男靓女的相视一笑太过耀眼,刺激得宋君临,不得不微微眯了眼。 今晚的剧目,是大名鼎鼎的《图兰朵》。谢灵境曾在维也纳看过一次,那时候,她还是个刚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十八岁女孩,如今一转眼,六年都已经过去了。 她看歌剧,全然不知,有另外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她。 中场休息的时候,在去小酒吧的路上,艾瑞克碰上了熟人,一对珠光宝气的白人夫妇,带着他们同样贵气的双胞胎女儿,热情地与他们寒暄。谢灵境心知肚明,礼貌离开,却没再去往小酒吧,而是拐了弯,去了上一层的露台。 露台零零散散,站了些人,都有彼此的同伴,相谈浅笑。谢灵境躲开了几道示好的视线,独自一人,走去围栏前。 夜风和煦,带来椴树香,是散文里叫人容易沉醉的时候。 有人静静地出现在了她的身侧,不用转头看,她也知道是谁。 “裙子不错。”低沉的声音如同大提琴,悦耳地扣住人的心弦。 “只是裙子?”她心情好,干脆扭头问道。 骤然对上她清澈的眼神,尽管那里头的戏谑显而易见,宋君临还是忍不住笑:“绿宝石也好看。”他陪她玩。 谢灵境挑眉,知道他是在逗自己,先前的心甘情愿,此刻荡然无存。她叹着气,摇了摇头,才移开视线去看苏黎世的灯火夜景,就又听见耳边低沉一句:“都不及你美。” 她承认,此刻间,心跳有漏掉一拍。 “很会说情话嘛。”未来的职业素养使得她能迅速地整理好了心绪,再次去看他,不忘打趣,“你都是这样哄女孩子的?” “哄?”宋君临挑眉,“我用不着。”他正色看了她,“你是第一个。” 狂妄又自大,却很会拿捏人心,非善茬,非良人,宛如包装艳丽,内里却是□□。 好在,她谢灵境,也不是小白兔。 “我的荣幸。”她垂眼浅笑。 夜风吹起她的一缕碎发,扑在白净脸上。宋君临想也没想,抬手就替她压下,别去了耳后。动作纯熟自然,仿佛日日做惯。 “上周你没来。”他同时自然而然地,起了其他话头。 软软耳尖碰着他手指,像起了电流,激起她全身的战栗。 “我说过不会去的。”她故作镇定,别过脸去,只留给他一段光洁脖颈。 “那真是遗憾了,”他也故作惋惜,不忘欣赏她的美妙曲线,“我们还BBQ来着。” 谢灵境平复下来:“我该走了。”她转身,不防胳膊被他圈在了掌心,陌生的温热触感,沿着她微凉的胳膊,迅速蔓延至脸上。 她猛地抬头,去看身侧的人,他的脸微微低下,眼睛含笑:“既然喜欢古典乐,不如跟我一起去听莫扎特?” 第7章 “他真这么说的?”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拔下用来固定发髻的黑色小卡子,艾玛抬了眼,余光扫着映在镜中的谢灵境的身影。 谢灵境背对了她,坐在一只布艺沙发墩上,弯腰去解高跟鞋的丝质绑带,声音从胸腔里往上,闷闷地发了出来:“是啊。” “那你怎么说的?”艾玛扔了卡子去盒子里,好奇问道。 “当然是不去了。”她直起了腰,换另一只脚。 原本还打算听点八卦当睡前故事的艾玛,一下子就没了兴致:“我还以为,你会怂恿他和艾瑞克,为你这朵高岭之花搏斗一番。”她拿着梳子的手,在空中比划了一回。 “你少看点莎士比亚吧。” 就算此刻她是背对着自己的,艾玛也知道,她说刚才那话的时候,肯定是在翻着白眼。 “但是他依旧没放弃。” “哦?”艾玛顿时又来了兴致。她转身趴上了椅背,两眼亮晶晶地望了谢灵境,“他又说了什么?” “他说,”谢灵境也转了身,头顶明亮的灯盏照映得她宛如舞台中央闪闪发光的主角,“周五晚上六点钟,他来接我。” “哇哦~”艾玛暧昧地笑,“看来他是真喜欢你。” “大概也是第二个艾瑞克。”——身边永远也不会缺女人,对她,只是没到手的不甘心。 “有什么不好?”艾玛不以为意,“恋爱嘛,又不是要命,开心就好啦。”她嘟囔着,又补充了句,“而且艾瑞克还那么帅,那么有钱。” 诚然,谢灵境承认,艾玛说的不错。可她,就是提不起兴趣来,与其浪费时间在他们身上,她还不如,多读一些论文,多背几个病例。尤其,是在苏蔚出现以后,她就更是如此。 大概出国这些年,她改变了许多,但也有些东西,从未变过。 “所以你频繁地换男朋友,及时行乐。”谢灵境胳膊伸去背后,去够拉链,“那今晚怎么这么乖,没有出去过夜?” 艾玛成功地被她转移了注意力:“我能有什么办法,谁让明天一大早就有课呢,还是老太太的课。”她无奈地叹气,“谁敢逃她的课?” 这倒是,埃文斯夫人可是出了名的严厉,尤其是在出勤率上。谢灵境抿嘴抬眉,起身脱下了裙子,露出里面内衬的银色绸缎裙,衬着纤细的胳膊和腿,更加玉一般。 艾玛觑眼瞧着,嘴里啧啧:“就你这大长腿,这小细腰,也难怪那些人对你念念不忘,勤追不舍了。只可惜,我是个直的,不然……” 大长腿小细腰的谢灵境,这回终于肯当着她的面,翻给她白眼了:“卸你的妆吧。”她佯装凶道,不菲的裙子就这么丢在了地上,自己转身进了浴室。 周五的午后,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临时被埃文斯夫人抓去做实验助手的谢灵境,这一整个下午,都耗在了实验室里,充耳未闻窗外事。 直到时针指向了七点钟,她仍然没想起来,自己今天有个约会。歇下来喝口水的功夫,她看了眼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全是艾玛的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 电话她是不会回的了,只点开了微信,最新的一条:我刚去瞧了眼,一个小时了,人还在门口等着呢。 她有点疑惑,往上翻,待眼帘里映入“宋先生”,她终于反应了过来。 一辆内敛低调的黑色商务轿车,停在了校门口的角落里。不等谢灵境走近,就有司机从驾驶座上开门下车,伞也不撑,只用戴了白手套的手,为她拉开了后座门。 她没立即就坐进去,隔着一步就能上车的距离,她看见宋君临坐在里头,依旧一身黑色正装,打着洁白领结,清俊的面庞,正望着她。 “你不该等我的。”她叹气,她压根就没答应,自己会去。他这样,是明摆了要她心有不安? “上车吧。”他简略地说,没打算为一个小时的等待而解释什么。 她也不再多说,收起了黑色折叠伞,赶在如丝细雨淋湿头发前,迅速钻进了车内。 车里开了冷气,进入的瞬间,就唤起了她全身的鸡皮疙瘩,明明这么凉爽的天气。 车子缓缓起步,加入行驶的车流中。谢灵境瞧了眼,这跟宋君临原定要去的音乐厅,是两个方向。 沉默了半晌,她还是先开了口:“这是去哪儿?” “去吃饭。”宋君临今天格外地惜字如金。 “音乐会呢?”她问。 宋君临瞧了她一眼,凝视着自己的如水眸子一如既往地清亮,很认真的神情,不是在逗他玩。 他莫名地心情愉悦了起来,口吻也跟着轻松:“你要是愿意,吃完饭,可以去听后半场。” 她愿意吗?要是在今天以前,她还是会一口拒绝,可现在,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转头去看车窗外,雨水在玻璃上汇合成流,绵延不绝,模糊了视线。一闪而过的一抹红,大约是哪个小女孩的红雨伞。 宋君临静静看她,只留给自己一小半的侧脸,线条流畅的下颌骨,纤瘦的脖颈,以及,小小的、精致的耳垂,上面细细一点,是没戴首饰的耳洞。 车内光线昏暗,偶尔经过一处光亮处,宋君临都觉得,他能看清她肌肤上的每一根细微绒毛。 车辆渐渐驶离了主干道,拐去一条僻静的林荫道上,四周昏暗,只余等距离的一盏路灯,孤独地矗立。 什么样的餐厅,会开在这样人烟稀少的地方? 直到绿荫间掩着的一栋白墙灰瓦建筑渐渐显露,她才恍然大悟,转头去看宋君临。 他点头,笑:“欢迎光临,我家。” 怀里还抱着今天课上讲义的谢灵境,脚上一双三叶草,踏在了门廊光可鉴人的大理石上。望着已开走百米远的黑色轿车,她才想了起来:“我的伞……”还湿漉漉的,放在了车座底下。 “不急,”宋君临安慰她,“吃顿饭的功夫而已,我想你的伞应该不会长腿跑的。” 不是很好笑的笑话,她是笑,还是不笑呢。好在有人适时地出现,解决了她的这个难题。 “先生。”来者是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一身剪裁得体、熨烫妥帖的便服,却喊明显小他的宋君临,“先生”。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他稍稍颔首,视线很有礼貌地,未曾在谢灵境身上有过一刻的逗留。 “知道了,刘叔。”宋君临迎了谢灵境询问的视线,抬手介绍,“刘叔,这位是谢灵境,谢小姐。” “谢小姐,您好。”有了宋君临的这句话,刘叔终于能含笑看了这个陌生的女孩子,打招呼。 “您好。”不能说是受宠若惊,但谢灵境也差不多,猜到了这位“刘叔”,是宋君临家的什么人了。 “这个我先替您收起来吧。”刘叔用眼神示意她还抱在怀里的讲义和书本。 谢灵境眨了眼,去看宋君临。他笑:“你要是想带着它们进餐厅,我也无所谓。只不过你自己可要小心了,别洒了汤汁上去,我可不会负责的。” 说得就好像曾几何时,她要他负过责一样。谢灵境睨了他一眼,乖乖将书本讲义递给了刘叔,礼貌微笑:“那就拜托您了。” 刘叔接了她的东西,自去走开。 宋君临领了她,往餐厅去。她无心打量这栋房子的内部装修与陈设,只走在他的身侧,像第一次见面一般,盯了他看。 察觉到她的视线,宋君临也去看她,眉头一挑:“迷上我了?” 拼命抑制住了想要冲他翻白眼的欲望,谢灵境反复告诉自己,她还没有吃上晚饭,不能就这么被扔了出去。定了定心神,她问:“你今年多大了?” 宋君临站住脚:“问这个做什么?” 猜想他肯定是觉得自己问得突然又失礼,谢灵境赶紧澄清:“我不是别的意思,只是刚才,刘叔喊你‘先生’……” 方才还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在看到她难得慌张的神色时,顷刻间就溢出了笑意来。宋君临上前一步,直直抵在她的面前,使得她不得不抬头。他恰好垂首,侧脸和耳垂,若有似无地擦过她年轻的面庞。 “我马上就要到而立之年了。”他炙热的呼吸径直喷洒在她小巧的耳廓上,然后肉眼可见地,她红了耳尖。 “你靠太近了。”她终于反应了过来,后退一步。不想后面是张矮几,而她背后又没长眼睛,小腿肚子直接磕了上去,身体顺势往后倒去。 “小心。”宋君临长手一伸,握住了她的两只胳膊。毫无悬念地,因为惯性,她整个人往前落进了他的怀抱里。 他的怀抱很干净——这是谢灵境的第一感受,没有乱七八糟的香水味,只觉得闻起来,像六月的阳光,像阳光下的草木,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是极好闻的味道。 贴在宋君临胸口处的右手,尽管隔了几层价值不菲的高档面料,她依旧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这胸膛里面的那颗心脏,正以她熟悉的某种频率,渐渐加快了跳动。 第8章 原来,看似沉稳,仿佛一切都尽在他掌握之中的宋君临,也有会令他心跳加快的时候。面上发热的谢灵境,一想及此,忍不住笑了。 察觉到怀里人压抑的偷笑,尚不知是什么惹得她发笑,宋君临还是挑了眉,低沉的声音自她头顶而下:“怎么,觉得而立之年的男人,老了?” “怎么会?”她双手轻推,使他离自己远一些,好抬了头,去看他的神情。“就您这反应速度,妥妥老当益壮。”她夸赞。 宋君临捏紧了她一手可握的胳膊,嘴角玩味地笑:“你这是,在夸人?” 她双眸清澈,郑重点头:“不客气。” 宋君临大约是被气笑,他松开了手,转而蹲下身去,半跪着,去捏她的小腿肚子。 “你干嘛?”她骤然警戒,想要后退,想起后面还是矮几。 “别乱动了。”他握着她纤细的小腿,抬头蹙眉,见她神色慌张,又安慰地笑,“别怕,我就是看看,有没有撞到哪里。” 她于是不再动,看他别过自己的小腿,接近膝盖内侧的地方,浅浅一道印痕。 他的食指指腹轻轻覆上那道印痕,仰头去问她:“疼吗?” 她笑:“这有什么疼的?夏天磕磕碰碰,腿上不经意间就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常有的事,没什么大影响的。”她说着,转了小腿,想要挣脱他的手掌。老实说,被他这有触碰,她觉得,有点痒。 “还是先去擦点药吧。”宋君临知道她的意思,顺势放开了手,站了起来。 “不用。”她笑,“这点程度的皮下淤血,等它自己慢慢机体吸收,就会消散的,不用特别管它。” 宋君临拿眼觑她:“你自己还是学医的,对自己的身体,就这么放之任之?” 谢灵境耸肩摊手:“小擦伤而已嘛。”见他面色似乎不悦,她寻思着,还是给出了建议,“你要是真在意的话,下次你磕着了,可以先冷敷,四十八小时后再热敷。还不放心的话,涂抹红花油,或者喷云南白药气雾剂,白酒也行,再适度按摩,也能加快血瘀消散。” 宋君临像看白痴似的看她,最终还是摇了头,转身:“餐厅在这边。”他领路。 谢灵境在原地站了一秒钟,觉得自己刚才说那一通的样子,估计也是认真得像个傻子。不由得也摇头笑,跟了上去。 能容纳十来人的方形长餐桌,只坐了宋君临这个主人,以及谢灵境这个突如其来的客人。 他们面前是一套中式餐具,相应的,端上来的晚餐,也是中餐:茄汁焖牛肉酸甜嫩滑,蒜蓉清蒸鱼香而不腻,芦笋虾仁鲜艳,糖醋小排油亮,以及爽口的西芹杏仁和白煮秋葵,拱绕中间的一盆菠菜汤,隐隐可见冒着的热气。 “喝点什么?”隔着碗碟,宋君临问她。 她看了左上角的一只透明玻璃杯,里面盛着白水,遂摇头:“不用了,白水就好。” 宋君临也不强求,自己开了瓶葡萄酒。 谢灵境的饮食习惯,饭前一碗汤。握了圆润瓷勺柄在手,她舀了汤,翠绿的菠菜叶底,卧着深色猪肝。 鲜美汤水入口,大半天未进食的胃部,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叫嚣着饥饿。她干脆一口气,喝完了汤。 宋君临看她似乎很是喜欢这道汤,于是问:“再来一碗?” 饮食也要适可而止,就算是再好吃的东西,所以她摇头。 “那你尝尝这个。”他拿公筷,夹了块排骨,去她碗里。“国内带出来的厨师,中餐最拿手。” 她垂眼望了碗里诱人的糖醋小排,抿了嘴:“你出来玩,还带着厨师。”多么奢侈,又多么可耻。 某人却毫无自觉,饮了口酒:“西餐吃得多了,还是觉得中餐好。” 行吧,她拿起了筷子,就当沾一回光。 “怎么样?”看她咬了口排骨,宋君临微微眯眼,笑问。 “好吃。”她老实承认,合她口味。 “南方人?” “南方人。” 那怪不得。宋君临靠去椅背:“出来留学?” “高中就在美国念了。”她看似毫无防备,伸了筷子去夹秋葵。 原来如此。宋君临粗略一算,她在国外,也快要十年了吧。虽然现在还不清楚,她家境究竟如何,但能高中就出国,现在还就读Z大医学院的,家底定然不俗。至于她本人,光是头顶Z大医学院这一光环,就已经预示了,她不凡的未来,以及无法否认的,傲人的过往。 他不是没见过天才,他只是,在遇见她之前,从来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对一个天才上了心。 没听见他言语,才咽下秋葵的谢灵境,伸手去拿玻璃杯,一面眼睛盯了他,笑:“怎么,不继续问了?” 宋君临对上她含笑的视线,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笑,捏过了红酒杯,去碰她的玻璃水杯,“叮”的一声脆响,像夏日凉风,吹过屋檐下的风铃。 她抿下一口白水,转而道:“那该我问你了。” 宋君临才放下了红酒杯,闻言侧脸,稍作点头。 她放下了水杯去原位置,双手交叠放在了桌上,严谨得像位律师。 “怎么不见你的朋友们?”她看了宋君临的眼睛,认真问道。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宋君临一时有些意外,她不问他,却问他的朋友们。 “他们在酒店。”他还是照实答了。 “酒店?”她看起来有些意外,还有些想要笑的样子。 “明明你在这里还有栋房子。”她摊了双手,示意这一片空间,“却让朋友们住酒店?” “你说得对,这是我的房子。”宋君临点着头,“所以,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就不能住酒店?”他反问。 谢灵境移开了眼,去看桌上作装饰的一瓶绣球花。她承认,他说得也没错,他在苏黎世有一栋房子,跟他的朋友们住不住酒店,的确没什么关系。 只看她的神情,宋君临就知道,她在同意自己。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他依旧靠去了椅背上,手里捏了汤勺,转着玩。 “没了。”她说,交叠握着的双手松开,重新拿起了筷子,视线在牛肉和鱼之间来回。 “真没了?”宋君临语气含笑。 “没了。”她确定道,果断伸了筷子,直指牛肉。 晚餐过后,宋君临原想领了她,在房子里逛一圈,无奈她对室内陈设并不是很感兴趣,且又着急回去写论文,毕竟快期末,她可不想丢学分。宋君临无奈,只好叫了司机,依旧沿原路,送她回学校。 还是她来时所乘坐的那辆黑色轿车,她那把湿漉漉的雨伞,已经被人拿起,吹干,收好,规规矩矩地放在了座椅上。她握着伞,一时有点发愣。 宋君临从另一侧上来,她举了伞到他眼前,想要说什么,却又制止,转而向前座的司机,感激道:“谢谢。” 司机抬头,对上后视镜里宋君临的视线,又坐正,只一点头,发动了车子。 行驶上了道路,谢灵境便听宋君临拍了中间座椅,发出嘭嘭的声响。她扭头去看,就见他颔首示意:“腿放上来。” 她一时不解。宋君临有些头疼,亏他还以为她是个天才来着,敢情是个小迟钝?他只好耐着性子解释:“腿放上来,给你喷药。”他亮了掌心里的云南白药。 谢灵境却“噗嗤”笑出了声:“我真不用……”对上宋君临不似玩笑的脸,她眨了眼,咽下了未出口的话。 她最终还是妥协了。 脱了鞋,穿着白色船袜的双脚,并拢伸去了座位中间。不想宋君临却一把抓了她的脚踝,直接架去了他的大腿之上。她想要缩回来,却被他抓得更紧。 “不要乱动。”他声音低沉地命令道,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叫她不要乱动了。 谢灵境心虚地看了眼前面开车的司机,对方却仿佛两耳不闻,只目视前方,专心开车。 宋君临按压她小腿淤血处的手劲,陡然加大。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另一只脚去踢他的膝盖:“你会不会揉呀?你要没给别人揉过,我谢谢你,让我自己来吧。” “别动。”他按着她不安分的腿,再次警告。 谢灵境看着他低垂的侧脸,满眼的关注,此刻都在她的小腿上。再往下,原本严谨打着领结的地方,早已松开,微微敞着领口,显然可见喉结。 她双手撑了座位,干脆坐去了他的身侧,胳膊抱了膝盖,膝盖撑了脸,她就这么歪着头,眯了眼打量他。 “宋先生,”她开口,一副困扰的样子,“你对我这么体贴,就不怕,我是你一笔有去无回的投资?” 牛仔短裤下笔直修长的腿,就这么横在了他的眼前。他的手还握了这双腿的纤细脚踝,掌心膈着脚踝处那块突出的骨头,也觉得柔软。 他抬眼,去看面前这位困扰的女孩,微微一笑:“不怕,我输得起。” 第9章 时针指向了九点,谢灵境推开了苏蔚公寓的门。 朱莉听见声响,拎了一只马克杯在手,从厨房里探出半身来,看见是她,遂笑:“正好,我煮牛奶呢。” “苏蔚呢?”她放下包,挂去门口处的衣架上。 “在她房间。”朱莉重新钻进了厨房,声音伴随着咕噜咕噜的煮牛奶声,像是被蒸出来的。 谢灵境脱了鞋袜,光着脚,踩去了地板上。才走到苏蔚半掩的房门前,就听见里面一声怒吼:“我绝不同意!” 她才要敲门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 “怎么了?”朱莉从厨房里出来,因为摸不清状况,所以压低了声音。 她只摇头,垂下了手,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了房门前,听里面的苏蔚,小声地抽泣。 朱莉见状,悄悄退回了厨房。 分钟转了一百八十度,煮好的牛奶,又热过一回,谢灵境这才端了两只马克杯,敲响了苏蔚的房门。 房间里一片寂静,没有了怒吼,没有了抽泣,也没有应答。 谢灵境直接推开了门。 房间里灯光明亮,苏蔚背对了她坐着,面前是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再往前,是推开的两扇窗,窗台上一盆绿植,开着谢灵境叫不出名字的红色花朵,生命热烈的颜色。 她光着脚,无声走近,将苏蔚从国内带过来的粉色马克杯,放去了她的手边——她的手凉得似在冬季。 “冷吗?”她将盛有热牛奶的马克杯,推进苏蔚的两手间,握了握,“这样有没有觉得好点?”她弯下腰,与苏蔚平行了视线。 “我把窗户关了吧。”她又提议。 苏蔚摇了摇头,明显哭过的兔子似的红红眼睛,勉强盛了点笑意:“不用,就这样挺好的。”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谢灵境拖过边上的椅子,坐下,问。 苏蔚抬了头,去看窗外,是苏黎世的灯火夜景,星星点点,比白日更美,更梦幻,仿佛置身星河,不知人间岁月。 她叹了口气:“你都听见了?”她转头看谢灵境。 “听见你哭了。”谢灵境老实回答。 苏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垂了脑袋,去看地上,入眼就是谢灵境的光脚丫子:“你也不怕着凉。”她又笑了。 谢灵境右脚踩上了自己的左脚,也笑:“都夏天了。” “是啊,都夏天了。”苏蔚像是在自言自语。 沉默了半晌,她又抬头,指尖点着马克杯的边缘,发出轻轻的“哒哒”声:“我刚才,是在和爸妈视频——也就是你姑姑姑父。”她解释——和谢灵境喊抚养她长大的舅舅还是舅舅不同,苏蔚喊她的养父母,爸爸妈妈。 “他们跟我说,余磊想要回孩子的抚养权,大概是知道,我要死了。”她自嘲地笑。 “那他们怎么说?”谢灵境知道,苏蔚口中的那个余磊,就是她从未见过面的前姐夫,她只在微信上看过苏蔚传来的照片,是他们的婚纱照。照片上男人不算高,苏蔚穿高跟鞋,差不多与他平视——这是谢灵境对他的第一印象:高富帅,配比大约是10%高,80%富,10%帅吧。 她记得自己当时还拿了那张照片,去跟她舅舅嘲笑:苏蔚这是走了国内大多数女星的婚姻路线啊。 现在,她再也笑不出来了。 苏蔚一口气叹得悠长:“你以为,我刚才为什么要生气。”她艰难往前挪了上半身,右手绕去背后,要摆弄那只让她觉得不是很舒服的靠枕。 谢灵境快她一步,替她摆好。 “我知道,他们现在也上了年纪了,菲菲又还那么小,两个老人带一个小婴儿,的确不容易。” “不是有保姆?”谢灵境插嘴。 苏蔚好笑地看了她:“你觉得,他们要是信得过保姆,还会像现在这样吗?尤其,是在出了杭州那个事情之后,他们就更不敢单独给孩子丢给保姆了。” 谢灵境沉默。 “所以我也不怪他们,他们也是为了孩子好。我这一走,孩子就没了妈妈,现在余磊一家又想要回去,他们肯定是觉得,那样孩子到底还有个爸爸在身边。” “可你自己不也说了,你那个前夫,又生了个儿子。现在把菲菲送回去,你觉得,他会上心吗?当初离婚的时候,他可没一点不舍得,很痛快地就把抚养权签给了你啊。”谢灵境生气,“更何况还有个生了儿子的后妈在,我可不觉得,那会是什么慈爱的主。” 这点,苏蔚比她更清楚。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谢灵境看她失神的侧脸,问。 苏蔚摇头:“我不知道。”她近日越发瘦削的脸上,挂着迷茫的笑,“我得好好想想,想想。” 翌日,万里晴空,天色碧洗,点缀几朵白云,映衬黄砖红瓦的房子,张扬其中的青翠植物,街头巷尾地蔓延,拉长了夏日。 这是个没有课的上午,也是个适合出游的周六,无奈临近期末,就算是跳脱如艾玛,今天也抱了书本,乖乖和谢灵境一起,去到图书馆,开启不分国界的“临时抱佛脚”。 在聆听了不下十遍的“上帝啊,我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要来学医的啊”诸如此类的抱怨时,谢灵境的手机,第一次救世主一样地,振动了起来。 “谁?”完全没心思在书本上的艾玛,比她还要关心来电的是何许人。 “看你的书吧。”谢灵境使劲推开了凑过来的艾玛,有些心虚地翻过了手机,不给她看屏幕。 这么明显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艾玛当即会意:“是那个宋先生吧。”她笑得一脸暧昧。 “不是,是艾瑞克。”谢灵境面色如常地撒着谎,站了起来。 艾玛嗤之以鼻:“要真是艾瑞克,你就该直接挂断了。” 谢灵境笑:“你这份聪明劲,留着看书吧。” 艾玛顿时无力:“绝交一分钟,刚好给你接电话。”她虚伪地假笑,摆了摆手。 目送谢灵境消失在了门口处,艾玛依旧倒去了桌上,窗外日光在桌面投射出斑驳的光影,她都能兴致勃勃地,看上好一阵。反正现在谢灵境不在,和书本相比,她看什么,都觉得更有意思。 赶在自动挂断的前一秒,谢灵境接通了电话,就听见那头在低沉地笑:“我还以为,你要当作没看见呢。” “我没那么胆小。”她伏在了大厅栏杆上,往下看,人行往来,渺小如粟。 “昨天的音乐会没去成,今晚再去?”那边坦诚这通电话的主要目的。 她沉吟了一下,答:“去音乐会可以,但不要再吃饭了。” “为什么?” “我已经吃你两顿饭了。”她转身靠了栏杆,对面白墙上一副静物油画,描花的盘子上,三两只苹果。 “我不介意。” “我介意。”她眼睛略微睁大,“我不喜欢尽欠着别人的。” 那头轻笑,很容易地就妥协了:“那好吧,不吃饭。” 她也笑了,对面经过的一个年轻男生,背着双肩包,戴着大圆眼镜,不经意对上她的笑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抿了嘴,心里想着书呆子,身体转去了一边。 “下次我请你,”她像是在做什么亏心事似的,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去一家特别的餐厅,就当,是还你的两顿饭了。” 那边好笑:“你这小丫头片子可真会打算,一顿饭,就想换我两顿?” “你可知足吧,”她轻蔑地哼笑,修长的手指点了栏杆,“有一次就不错了。” 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白纸,骤然出现在她的眼前,随即便被塞去了她的掌心里。等她捏了纸条转身,那只黑色双肩包,正好消失在了电梯拐角处。 察觉到她的失声和动静,电话那头问:“怎么了?” “没什么,”她舒展了纸条,看上面歪歪斜斜的阿拉伯数字,无声地笑,“不过就是,被陌生帅哥留了电话而已。” “哦?”那边停顿了片刻,“你现在哪儿?” “图书馆。”她看了眼历史气息厚重的雕花拱顶。 那边叹息:“看来,有眼光的果然不止我一个。” 谢灵境没忍住,朝着历史气息厚重的雕花拱顶,翻了个白眼。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能登上后台发红包了(手动狗头),APP什么时候才能与时俱进?(灵魂拷问) 明天要出个小差,放心,我是个有存稿的地主~ 第10章 这一次,宋君临终于没有再等上一小时了。谢灵境如期而至。 看着她坐进了车里,宋君临打量着藏蓝色风衣裹得紧紧的谢灵境,挑眉:“怕冷?” 谢灵境眨着明亮的一双眼睛,狡黠一笑,背对了他,脱下了风衣。 黑色礼服裙上,是一颗颗钉上去的水晶珠子,灯光下,折射美妙的光,像夜空中浮动的星,包裹了她年轻曼妙的身躯,却独独遗留出,她纤细笔直的锁骨,和大片光洁的背。一串细细银链,两头坠了黑珍珠,一颗悬在锁骨凹陷处,一颗顺了光滑脊背,沿背线低低垂下。 “你该去做模特的。”宋君临看她坐正,说,又改口,“不,还是不做的好。”他深深呼吸,“我大概算是能明白,男人为什么都想金屋藏娇了。” 谢灵境叠了风衣,搭在胳膊上,转头去看了他笑:“你这话,我就当是在夸奖我了。” “是在夸你。”他承认。 “不过金屋藏娇就免了,”她抗拒,“我可做不来陈阿娇。” 宋君临失笑:“我也不是汉武帝。” “你倒是想。”她瞥他。 第一眼以为她是朵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岭之花,如今接触下来,宋君临才发现,这大概是朵带刺玫瑰,明明又红又香,引得人一伸手,却发现尖刺根根,叫人又爱又恨。 “跟陌生帅哥,怎么样了?”调整了下坐姿,宋君临目视前方,问。 陌生帅哥?谢灵境很是反应了一回,方才想了起来。抿了嘴笑,她故作一本正经:“反正电话我是留着的。万一哪天心情不好了,就叫出来吃个饭,喝点酒什么的,也不错吧。”她侧头看着宋君临,似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宋君临只肯留了眼角余光给她:“想得还挺长远。” 她再一次地,将他的话当作了夸奖,笑意蔓延上了眼角眉梢。 宋君临瞥着她,她盯了窗外,只留给他小半边脸,流畅的下颌线,使得她精致得看起来像是出自上帝之手。他不由得感叹:“果然还是该造间金屋,给你藏进去。” 她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微微蹙了眉,她扭头瞅了他,仔细打量后,右手食指点了下巴,很是认真地试探问道:“你要不要来我们大学附属医院做个测试?” “什么测试?”宋君临好奇,以为是什么医学实验。 她抿了抿嘴,身体往后缩了缩,眼中的狡黠一闪而过:“看你是不是反社会型人格的精神测试。” 宋君临方才的一丝好奇,顷刻间荡然无存。 车行至音乐厅前,宋君临先行下车,司机拉开了谢灵境所在那一侧的车门,她等着,等宋君临来到跟前,向她伸了手,方才搭他的手,低头出来。 高跟鞋踩在了大理石上,身高已超一八零的谢灵境,视线还是矮了宋君临一点点。 “再长高五厘米就好了。”她感慨。 宋君临从上至下,打量了他一回,笑:“再长,就真该去做模特了。” 她心情好,同他玩笑:“那不正好,总裁配超模,也是如今很受欢迎的搭配呢。” 宋君临被她逗笑,无奈摇头,抬腿拾阶而上,宽大手掌,依旧紧紧牵了她的手。 好似一对恩爱伴侣。 依旧是包厢。谢灵境敢打赌,这绝对是一场宋君临临时起意,想要来听的音乐会。至于他如何能在演奏开始前一天,还能拿到包厢,谢灵境已经不想再去费脑细胞来思考了。 这是一场钢琴奏鸣曲演奏音乐会。就算是在包厢里,居高临下的位置,谢灵境也能看得清,演奏者修长灵巧的双手,在黑白键上欢快舞蹈。 她举起了自己的手,包厢昏暗的灯光下,依旧可见十指纤纤,修剪齐整的指甲,没有涂指甲油,也闪着光泽。 “怎么了?”她听见一旁宋君临特意压低的声音,近在咫尺。 她于是移了左手,去他的眼前,轻声笑:“他们都说,我这双手,如果没来做医生,就该去做个演奏家。” 宋君临端详着眼前的纤细手指,点头:“的确。”他抬手握住了那双美手,放去自己腿上,拇指指腹摩挲着她的虎口处。 “会弹钢琴吗?”他问。 “会一点。”谢灵境点头,“上学的时候音乐课上学过一些,还有大提琴。”她补充。 “嗯,”宋君临捏着她的左手,反手与之十指相扣,“适合你。” 谢灵境垂了眼,看他们交缠在一起的手指,清晰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一寸寸,爬上了她的面颊,耳尖。 她又抬眼去看他,昏暗的光影,交错出他俊朗的侧颜,沉默而专注地凝视台上,仿佛斯蒂芬克莱因黑白镜头下的好莱坞男演员。 她不得不承认,是人,都想将美好的事物据为己有。 美即罪,她如是默念。 演奏会落幕,人潮蜂拥而出,从来不愿意和人挤的谢灵境,硬是拖了宋君临,又在包厢里坐了十来分钟。 等他们终于也出来街上,只余行人寥寥,夜幕低垂,仿佛置身一处更为宽阔的舞台,天地帷幕,芸芸众生是为演员,上演即兴剧目。 谢灵境突然就不想坐车了,她看了眼前方已经打开后车门的司机,转而向宋君临说:“我想走一走,你先上车吧。”她示意。 “走?”宋君临的视线落去她那双掩在裙摆内的高跟鞋,“你确定?” “你怕这个?”她拎了裙子,露出十厘米的细跟,“这不算什么,还有人能穿着这个飞檐走壁呢。”她笑。 “你也能?”他饶有兴致地挑眉。 她哭笑不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飞檐走壁?” 宋君临也笑了,按了她的手:“你在这儿等我一下。”说罢走向车边,从里面取了谢灵境先前放在那里的风衣,交代了司机两句,就又走了回来,长臂一伸,抖开风衣,示意她穿上。 谢灵境看着司机关上后车门,便径直坐进了驾驶座里,发动了车子,缓缓行驶开去。 “你不坐车?”她任由着宋君临为她套上了风衣,挑眉道。 握了她瘦削的肩,转了个身,好使她面对自己,宋君临敛了她的风衣两襟,说:“你要走,我就陪你走走。”顿了顿,还是忍不住,“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坐车吧。”他口吻隐隐带着些指责。 谢灵境哑然失笑:“我知道。” 看她蝴蝶扑棱翅膀般的长睫毛,轻吻了下眼睑,试图遮盖秋水眸子里的一弯笑意,宋君临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笃定了,他会同她一起走。 真是只狡黠的小狐狸。 高跟鞋敲击宽阔街道,发出清晰的咔哒声,不急不缓,很有规律。为了不踩到裙摆,谢灵境特意拎了点裙子起来,露出一小片藕白脚面,黑色裙摆映衬下,更显光洁。 宋君临视线低垂,看她一下一下踢出去的双脚,沉吟了半晌,问:“真的不累?” 谢灵境撇过头,望着他笑:“你去时装周看秀,踩着恨天高一天辗转好几场的模特们,你会问她们累不累吗?” “你又不是她们。”宋君临蹙眉,继而舒展,“又是模特,又是演奏家,为什么最后还会选择学医?前面两样,虽然也辛苦,可至少人前光鲜,来钱也快,怎么偏偏,就选择了医生这个高危职业?” “是啊,为什么呢?”她望了椴树下一眼望不到头的路,路灯投射下的光影,被枝叶打乱,斑驳一地。 “大概,我就是闲得慌吧。”她笑得眉眼弯弯,去看他。 为何睁眼说瞎话,她这就是了。 看宋君临微微眯起的眼,谢灵境就知道,他又拿自己没办法了,于是笑:“好吧,那就告诉你吧。其实真没什么特别的。”她略略思考,“我啊,大概是六岁的时候吧,有一次去医院,不知道怎么搞的,反正最后就一个人进了影像科,里面一排排的,全是各种人体片子,有大脑,有四肢,有躯干,大到全身CT影像,小到手指关节。” “你不怕?”宋君临忍不住插嘴问。在他的印象里,生物课上,女生们连看到做标本的骷髅,都会吓得不敢睁眼。 谢灵境当然摇头:“那有什么好怕的?告诉你吧,我不仅不怕,还看得很起劲。后来一位放射科的医生进来,见我一个小孩子,非但没骂我,赶我走,反而很仔细地问我,看我对影像感兴趣,他甚至教给我知道,那些人体部位的名称。” 她看着宋君临,歪了头:“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吧,我就对医学有了兴趣。后来上了学,知道自身的所长,再结合兴趣,学医就成了我不二的选择。至于模特,音乐,我反而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走上旁的路。” “怎么样?我说没什么特别的吧。”她摊了手,又背去身后,上身前倾,凑近了宋君临,微微抬脸,对上他的视线,笑问,“这个回答,不知道您还满意不?” 夜风微起,吹动头顶枝叶,哗啦轻响,如喃喃耳语。眼前的如花笑靥,近在咫尺的樱桃红唇,这样的夜,这样的景,这样的人,一切都刚刚好得恰如其分。 他该不失时机地亲吻下去。 第11章 天时地利的亲吻,宋君临没能做得成。 不知是从哪里,传来一声悠扬的提琴声,恰好赶在了他正要垂下脸去的时刻,只隔一线的亲吻,因为这一秒的停顿,而就此打住。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宋君临脸上的遗憾与懊恼,显而易见。谢灵境抿了嘴笑,循声往前方看了过去,猜测:“大概是街头艺人。”说着又看了回来,“去瞧瞧?”她提议。 不等宋君临做出反应,她就已经快他一步,双手捧上了他的脸,高跟鞋使得她不用垫脚,就能轻而易举地去亲吻眼前的那双唇。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轻得仿佛春风拂面。 “走吧。”她后退一步,顺手挽上了他的胳膊,扬脸笑。 这个本该由他来完成的初吻,竟被这小丫头抢了先。宋君临的右手,抚上了自己的嘴唇,好像那上面,还残留着她唇上的温度,被他的手指所感知,温热蔓延进了心里。 前方几百米远的地方,果然是一位街头艺人,在孤独地拉着小提琴。谢灵境听不出那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好听,悠扬而又有点悲伤。 驻足聆听了一会儿,谢灵境低头去翻自己的手包,幸运地在里面找到了一张面额为10瑞士法郎的纸币。她举了纸币,在宋君临面前晃了晃,面上是他这几日早已熟悉的挑嘴笑,继而走向了才停弓的街头艺人。 宋君临停留在了原地,看她渐渐走近那位留着黑色长发的街头艺人,蹲下了身,才将纸币放进他面前打开的那只琴盒里。然后扬着他只能瞧见半边的侧脸,同街头艺人谈笑了几句,不知道说的什么,但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就在宋君临的一点耐心快要被消耗殆尽时,谢灵境终于站起了身,迎着他,巧笑嫣然地走了回来。 他们继续往前走。 宋君临几经思考,还是忍不住问:“刚刚说的什么,笑那么开心?” 谢灵境才要开口,悠扬的提琴声再度响起,这次她总算是听出来了,是埃尔加的《爱的礼赞》,一首大街小巷、耳熟能详的曲子。 她转身去看还站在了街边的演奏者,视线对上的时候,她抬手摇了摇,感谢他为自己拉的这首曲子。街头艺人手上动作不歇,只低头弯腰,行礼致意。 “其实也没说什么。”她转身,继续先前的话题,“他是个英国人,所以我们就聊了下天气而已。”她望了宋君临,眯着眼笑。 宋君临回头看了眼街头艺人,微微挑眉:“所以,他是自己要拉这首曲子的?” “当然。”她一口肯定,同时举了右手作发誓状,“我绝对没说要他拉支曲子的,这都是他自愿的。” 宋君临当然相信,面前这个双眼亮晶晶的女孩子,她有着绝对的魅力,能让人为她自愿做一些事情——他自己现在不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 抬手去握住了她举高的右手,捏进掌心,另一只手去抱了她盈盈一握的细腰,一步带了旋转。 “这可是支好曲子,不能浪费了。”他凑近了她的耳边,悄声道。柔软发丝蹭了他的侧脸,是橙花的味道。 谢灵境先是一愣,继而就笑了,这在夜晚的街道上,伴着街头艺人的提琴声跳舞,她可是头一回。 不过,还是蛮有趣的,也挺,浪漫的不是? 她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好笑,也不忍耐,就势伏去了宋君临的肩头,轻轻地笑。 “笑什么?”她听见耳边磁性的声音,若是躺一张床上,就该叫他读睡前故事,应该挺助眠。 “没什么。”她当然矢口否认。 她说没什么,那就是没什么吧。宋君临不再追问,搂着她小步晃悠,鼻尖的橙花香,第一次叫他觉得,这大约就是心花怒放的味道吧。 他也为自己的念头而哑然失笑,迎上谢灵境稍稍抬起的疑问视线,只摇了摇头,转移了话题:“月底还有好几场演出……” “不了不了,”不等宋君临的话说完,谢灵境就赶紧摇头,“不去了不去了。”她仿佛如临大敌,脚步也停了下来。 “为什么不去?”宋君临好奇,“大不了,我不请你吃饭就是了。就算吃饭,我也不要你还了,你不欠我什么,行不行?” 听他几乎哄孩子似的口吻,谢灵境忍不住笑,双手搭上了他的脖子:“不是吃饭、欠不欠的问题了。”她说着灵机一动,两眼发亮,双手捏上了他的肩,“那先前我说请客,能不能也……” “不能。”宋君临斩钉截铁,给她的话拦截了下去,“之前的不算。” 谢灵境明目张胆地“嘁”了一声,甩了他一个白眼。 “说吧,”宋君临摆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大方模样来,“那是什么问题?” 谢灵境翻了眼睛,不情不愿地开口:“老实说,我来这里,是来学习的,不是来整天出入高档场所,衣香鬓影,香槟度日的,所以像这种礼服裙子,”她拉了拉风衣里,好露出里头肩上的裙子来,“我现在就这两套。”她龇牙,“你这频率太高,我的裙子跟不上。”她说着眯了眼抿嘴,作为难状。 宋君临看了她,半天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还以为……”他摇着头,“那我送你……” “别,”她赶紧抬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可千万别。”她也摇着头,嘟囔着,“这样好像显得我是来贪你财似的。” 宋君临才要说话,就又被她抢了先:“这才认识多久啊,就算要贪财,也该再等等。” 他今晚就是来被她花式逗笑的:“我听得见呢。” “所以我是开玩笑的。”她嘻嘻笑了,再次摇头,“我真不要的,我也不缺,就是那些占地方又不好打理的礼服裙子,都留在了美国家里。就你见过的这两套,还是我舅舅硬给我寄过来的,以防万一,总有重要场合派得上用场。” “比如说现在?”跟她在一起久了,他也学会了说俏皮话。 被他的自我好感逗笑,谢灵境没点头,却也不摇头了,只说:“别送我东西,我要需要,自己会买的。”她觑着宋君临,嘴角是她擅长的坏笑,“你放心,该花你钱的时候,我也不会心软。” 这是怎样的一个矛盾体?一面说着要自给自足,一面,又毫不掩饰地宣示了,对他金钱的使用权。真是又要独立,又要霸道。女人的心思,还真是不好把握。 “那你明天……” “明天要一整天都泡在图书馆里了。”她头疼,脑袋又搁去了他的肩上,“你看,我这快期末了……” 宋君临好歹也是在国外上过大学的人,当然知道,临时抱佛脚,哪国都一样。所以体贴地点头,手抚上了她的背,轻拍:“那你好好复习。” “你好好玩儿。”她也郑重道,说话时一上一下的颌骨,隔着西装外套,膈着他的肩。 宋君临无奈地笑,她还真以为,他来苏黎世一趟,单纯只是为游玩?谅她还是个埋头苦读医学的象牙塔里的学生,宋君临还是放弃了嘲笑她,只是为以防万一,他再次提醒了她:“记得你的饭。” “啰嗦,”谢灵境没好气道,“不会少了你的。” 她说着,抱着他精实肩膀的手,毫不客气地照了他的背,就招呼了下去。 宋君临佯装受伤,吐出一口气后,抱她更紧:“你知道,你这也算是家暴了。” 谢灵境白眼不够翻的:“你想得美!”她咬牙切齿,压抑这句话一字一顿地往外蹦。 第12章 和苏蔚约了下午茶,临出图书馆,谢灵境才看到苏蔚迟来的消息,她们进下午茶的地点,是瑞士国家博物馆。 准确点说,是在瑞士国家博物馆的咖啡厅——苏蔚今天和朱莉去到那里参观。 正是日光热烈的时候,只穿了白T恤牛仔短裤的谢灵境,没有打遮阳伞的习惯,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腿,大太阳底下没走一会儿,就炙热了起来。 顶了书本在头,她果断拐进了较宽阔街道要相对狭窄些的巷子,好歹有房屋建筑的阴影遮挡,不至于晒伤——她忘了涂防晒。 进了咖啡厅,迎面而来的冷气吹得她顿时活了过来。在两人合抱粗的罗马柱后,找到了已经坐定的苏蔚和朱莉,她们面前原木色四方桌上,两只盛有咖啡的陶瓷杯,一碟司康饼。 “逛完了?”谢灵境拖过了边上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怀里的一叠书,全堆去了桌上。 “完了。”苏蔚看她红扑扑的一张脸,显然又是步行过来的。天知道她怎么就那么喜欢走路。 “作为博物馆,老实说,这真算小的了。”苏蔚拿了纸巾给她擦汗,又补充了句,“尤其是跟我们的比。” “那当然了,”谢灵境笑,“你也不看看,整个瑞士就多大一块地方。”她说着起身,“我去点杯喝的。”又瞅了眼桌上唯一的吃食,询问两人,“不再来点什么?” 两人皆摇头。 在吧台处点了餐,谢灵境依旧坐了回去。朱莉收拾了包,要先走——她家八十三岁的奶奶今天过生日,她得赶过去吃晚饭——她承诺,会给她们带奶奶的手作姜饼回来。 谢灵境才转移阵地,坐去了朱莉才坐的位子上,就有高鼻深目的美人服务生来给她送上点的冰镇柠檬茶,还有一块巧克力慕斯蛋糕。 “谢谢。”她仰了头,对着美人服务生巧笑嫣然。 “不客气。”美人服务生笑容灿烂,“敬请享用您的茶点。” 目送美人服务生离开,又对上苏蔚哭笑不得的表情:“你还真是男女通吃。”她这样评价。 谢灵境引以为豪:“谁不喜欢跟好看的人多说两句话。” 举了银色的叉子,她挖下一块蛋糕:“要吃吗?”她问苏蔚。 苏蔚摇头。她于是不再客气,送了蛋糕进自己嘴里。入口满满的巧克力香,使得她不由自主地一声满意叹息。 “这么饿的?”苏蔚笑问。 “饿。”她重重点头,“一天死普通人一年的脑细胞,所以现在赶紧来补充点糖分,刺激大脑分泌内啡肽,缓解缓解压力。否则这书还没念完,我就该先抑郁了。”她苦着脸,好看的眉毛拧巴巴。 苏蔚被她逗笑,努力伸了手,将那碟司康饼往她那头推了推:“那赶紧多吃点。”她笑道。 谢灵境抬了头,冲她粲然一笑,又低下头去,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那块巧克力慕斯蛋糕。 拿过盛有柠檬茶的玻璃杯,杯壁上已凝结了一层浅浅的水汽,手一抹,便是两道清晰的印子,以及沾在手指上,凉凉的水迹。 “灵境。” 一口柠檬茶还没有咽下去,她就听见苏蔚软软的声音。她其实以前说话没有这么柔软的,只是因为生了病,如今渐渐地没了力气,才不得不软和了起来。 “嗯?”她看着冰纹玻璃杯里的两片柠檬,随着茶水的晃动,而上下颠簸了几回,又平平躺稳。 苏蔚的手搁在了餐桌上,握着那只咖啡杯,她难得地用力,以至于手指关节处的肌肤,都被平整撑开。 “我想跟你说件事情,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并不敢看谢灵境,只死死盯了杯子里还剩一半的咖啡,热气已不明显升腾,只余些许余温,能让手心感知。 谢灵境也没注意,她翻着手边的一沓A4纸,那是她在图书馆复印带出来的资料。听见苏蔚说这话的时候,她也没多想,只顺口接了:“你说。” 苏蔚却没有立即就说。 在一目十行地快要扫完一整页资料的时候,谢灵境终于意识到,苏蔚一直都没有再开口。她于是抬了眼,去看苏蔚,发现她也正盯了自己看。 “怎么了?”她下意识地就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脸,“是沾上蛋糕屑了吗?我没擦干净?”她拿过手机,要打开前置摄像头。 苏蔚没点头确认,也没摇头否认,她只是定定地看了谢灵境,像看一个陌生人,眼里却又满是虔诚。 “灵境,”她终于说了,“你帮帮我,”她虔诚的眼,像溺水的无助者,看见救命稻草,闪着光,“帮我抚养菲菲长大。” 谢灵境举着手机,前置摄像头里,她看见自己的脸,像是被人按下了快门,一瞬间定格的陌生。 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自己是幻听了。 可惜苏蔚连这个短暂的自欺欺人的时刻都不曾给她,倾了上身往前,死死盯了她:“我想让你收养菲菲。” 她像是凝固了的眼珠子,终于转动了下。 “我?”她放下了挡在两人视线中的手机,对上了苏蔚的眼睛。 “是,”苏蔚重重点头,“是你。” “为什么?”尽管她已经猜到了苏蔚会如何回答她,可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为什么是我?” 苏蔚望着她,笑了:“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我也,没有比你更能信任的人了。” 这句话,她第一次告诉谢灵境,她想要来瑞士安乐死的时候,也说过。 她知道,这对谢灵境,一点也不公平。可是,她也是真的,没得选了。 “昨天晚上,那边给我打电话了。”苏蔚用眼神示意了谢灵境。 谢灵境当即就明白了,所谓的“那边”,其实就是她们的亲生父母,那对生了她们,却没养大她们的夫妇。她和苏蔚提起他们的时候,都统称,“那边”。 “他们在电话里痛哭流涕,说我好好的,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出国来寻死。”苏蔚靠去了轮椅背上,转头去看墙壁上的灯,神色映在昏黄的灯光下,一时有点恍惚。 “他们说我不爱惜自己的命,不心疼他们,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说要过来这边,给我带回去。”她被灯光照映着的苍白侧脸,浮上一丝无力的笑,“他们当然问不出我的话,就说,能帮我带菲菲,叫我先在这边安心养病,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一开始我还奇怪,怎么突然就转性儿了。结果末了,话锋一转,他们就问,我手头的房产。” 谢灵境放置餐桌上的手,骤然握紧。 苏蔚注意到她握紧的手,指关节发白。 “你也别生气,”她笑,“你比我聪明,早该想到了,他们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就要来抚养菲菲。” 谢灵境以为自己的心早就凉了,她是没料到,原来还凉得不够彻底。她无法想象,要换了她是苏蔚,人都快要死了,还从自己的亲生父母那里听到那样的话,还能不能像她现在这样,笑得出来。 “趋名逐利,是人的本性,我也不怪他们。”她甚至还这样说。 谢灵境忍无可忍:“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什么大方?做什么善解人意?你该直接给他们骂走,告诉他们,一个子儿的份,他们都别想。” 苏蔚却哑然失笑:“你还真是年轻气盛。”她一双原本漂亮的杏眼,因为生病,已深深陷下,“我跟你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你一出生,没几个月就被舅舅抱走了,跟他们没什么感情,我能理解。可我却是跟着他们,养了好几年,又一直都在同一个城市,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怎么的,我也没办法对他们说出口。” 所以说你是活该。谢灵境在心里恶毒地说。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苏蔚坦然地笑,“这样的我,我自己也看不起。” 谢灵境无奈:“你其实不必这样的。”明明有那么多选择,又何必执着于痛苦的那一项呢? “你不是我,你没法理解的。”苏蔚淡然。 那我宁可这辈子都不要理解。谢灵境如是想。 “我的人生,如你所见,已经快要到头了,我也不再挣扎,我认了。”苏蔚抿了嘴,“可是菲菲,菲菲她不一样的。”她凝视了谢灵境,“她值得更好的。” 而自己,就是能给予她更好一切的那个人吗?谢灵境怀疑,她自己都无法想象,所以她就更不知道,苏蔚究竟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苏蔚没来得及告诉她,为什么会是她,她们的交谈——主要是苏蔚在说,被咖啡屋另一头传来的一阵嘈杂声,给彻底打断了。 也好,谢灵境想,她需要想一想,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苏蔚,去到一个只有她一个人的地方,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这位小姐,这位小姐,您怎么样了?”咖啡屋的另一边,是先前美人服务生的声音,不再悦耳动听,因为被焦虑所覆盖。 谢灵境抬头望了过去,那正两手卡了自己脖子,双眼直瞪,面色涨红如同猪肝色的女人,不是时髦女士罗思澜,又是谁? 第13章 罗思澜觉得自己今天是十足的背运,谈笑间不经意吞下的一整颗巧克力榛子,正正好卡在了她的喉咙口,使得她呼吸困难,在大庭广众之下,拼命咳嗽,丑态百出。 而比这差点就快要了她这条小命更可恶的,就是她不早不晚,偏偏在这里碰上了从见第一面起,就令她颇为不爽的一个女人——谢灵境。 还有什么比让自己讨厌的人,看见自己失态更可恶的呢? 答案显而易见,尤其,这个她讨厌的人,现在还试图来帮助她。 “给我让出点空间来。”这个讨人厌的女人说着,散开了围观的众人,顺手拖了把椅子,然后很没有形象的,一脚踩上了椅子。 “过来趴下。”她指了自己的大腿。 “什么?”罗思澜很想这样问她,可她现在被榛子卡着喉咙,除了粗重的呼吸声,别的什么也发不出。 这个讨人厌的女人不再多说,一把从她同伴的手中,拖了她过去,不由分说,就按了她的背,使她弯下腰去,胸口趴在了她的大腿上。随即而来的,是她压根没料到的,来自背上的两击重捶。 是真的重捶,重得她都不得不怀疑,要再来这么一下,自己的心肝脾肺肾,是不是就该要被她捶出喉咙来了。 “你想捶死我啊?”她不由自主,破口大骂。 周围顿时一片安心的叹息声,甚至还有人开始鼓起了掌。 罗思澜正待再发怒,就被这个讨人厌的女人拎了后脖领子,上身离开了她的大腿。 “不客气。”这个讨人厌的女人,一双如水平静的眸子,扫过她的脸,淡定道。 她这才反应过来,她能重新呼吸,重新说话了。 视线寻找到滚在桌脚边躺好的那颗差点害死她的榛子,罗思澜转头去看那个女人——她已经默然走开。 嘁,罗思澜在心里鄙夷,装什么无名英雄。 迎着苏蔚略带着些担心后又安心的笑意,谢灵境走回了她对面的位置,但是没有再坐下,而是开始收拾着两人的东西:“我先送你回去吧。”她这样说。 绝口不再提先前躁动前,她们正在讨论的事情。 苏蔚顺从地点头,说“好”。她清楚,这个时候,她不能再逼她。 被一个紧急电话叫去医院的宋君临,急诊室里看见坐在病床上,毫发无损的罗思澜,不由得皱眉。 在一旁陪同罗思澜游玩的同伴们,断断续续地描述完发生在咖啡厅里的事情之后,宋君临的眉头,拧得更紧。 黑色轿车驶过灯光下斑驳的夜路,稳稳停在了门廊前。谢灵境就此下车,怀里还抱着一袋手作姜饼,是朱莉才给她的。 刘叔伸手要去替她拿,还有她手里的一叠纸张,她摇了摇头,只问:“宋先生呢?” “先生在游泳,”刘叔得体地一伸手,“我领谢小姐过去。” 后院的庭院灯大亮,映照得如同白昼。一汪清亮的水,在池子里摇晃,波光粼粼如在日光下,漾去谢灵境的眼角眉梢。 池边没有人,设有遮阳伞的一张躺椅上,工整放置了一条浴巾。她就在那边上坐了。 泳池里没有大动静,为确保宋君临没有溺毙在里头,谢灵境放下怀里的东西,起身走去池边,探头去打量。 哗啦一声响,水花溅在了谢灵境的鞋子,裸露在外的小腿,深蓝牛仔裙,白衬衫,甚至是脸上、头发上。 呆呆看了自己湿漉漉的一身,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她俯下身,去看伏在池边,一脸诡计得逞后得意地笑的男人,咬牙切齿:“你三十岁了,不是三岁……” 男人伺机等的才是这一刻,瞅准她俯身,原本懒散搭在池边的双臂,瞬间搂上了她的纤细腰肢,双脚再往池壁轻轻一蹬,就轻而易举地,带了她入水。 夜晚的泳池水,很凉。 毫无防备地,就呛进了一口水。谢灵境下意识地憋了气,水中她不敢睁眼,本能地手脚攀上了面前仅有的一根救命稻草——也是这次的肇事者。 露出水面的那一刹那,她像岸上一条濒临窒息的鱼,重新入水,如获新生。贪婪地呼吸着夜晚湿漉漉的空气,她挣了眼,去推面前的男人:“你想淹死我?” 宋君临眉头轻挑,恍然:“你不会游泳。”陈述的语气,这让谢灵境更是莫名火大。 “不会游泳怎么了?”她不放弃地两手抵在宋君临裸露的胸膛上,撑开半臂距离,“我就不信你什么都会。” 难得瞧见她恼羞成怒的模样,宋君临倒觉得新奇,顺毛似的点头:“当然,你说得对,我怎么可能什么都会。”他欺身上前,逼得她不得不后退,最后成功陷入池壁和他之间的那一小方空间里。 宛如猛兽围猎。 欣赏她故作镇定神色下,难以抑制流露出的一丝慌张,他脑袋前倾,附去她耳边:“只是现在,我会水,而你不会。” 所以在这方空间里,你能指望的,就只有我。 喷在耳廓上,令人避之不及的呼吸,所料未及地,被温热的亲吻所代替。 早已不是十六七岁,未尝禁果的青涩少女,可这一刻,这突如其来的耳畔亲吻,还是叫她犹如被火撩尾的猫,想要瞬间蹦起。 奈何腰身被禁锢,虽身处水中,口舌却依旧干涸如在荒漠,只能压抑着艰难吐字:“宋……” 开口即意识到,这又是个致命的失误。原本流连于耳畔的吻,不失时机地,转移去了唇上,轻而易举探入轻启的红唇,温柔地攻城略地,一寸一寸地,汲取走她所剩无几的空气。 仿佛要再次陷入溺水般的窒息。 出于本能,凭借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她搭在宋君临肩上的双手,发力推开了与自己紧密相贴的身体。没有了外力的支撑,已耗光所有力气的她,腿一软,直直没入了水中。 然而这次很快的,她就被人从两腋架起,破水而出。 一晚上被水淹两回,已破她有生以来的记录。 “宋君临!”谢灵境抹了把脸上的水,忍无可忍,“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见她真心发怒了,宋君临也适可而止——反正他已经成功达到了今夜的目的,拦腰将高瘦的女孩子抱起,心满意足地听她未曾料到的一声惊呼,循了台阶上岸。 泳池椅上唯一备下的宽大浴巾,理所当然地裹在了谢灵境身上。她坐在椅子上,握了浴巾柔软的一角,擦拭着湿漉漉的脸,视线撇过面前宋君临裸露的精实腰身,那是比在泳池里,更清晰的视界。 非礼勿视,她告诫着自己,抬了眼睛往上看,正对上他俯下身的面庞:“这是什么?”他伸了还挂着点点水珠的湿胳膊,绕过她的身体,指了她身后的玻璃纸袋,问。 “手作姜饼。”她老实回答,“朱莉的奶奶做的。” 宋君临挑眉。 想他大概是不知道朱莉是谁,谢灵境于是又补充了句:“朱莉就是我姐姐的医生。”至于是哪种医生,她没直接说。 提起她姐姐,宋君临好奇:“你姐姐……” 猜到他想要问什么,谢灵境抢在了他的前头回答:“她没什么事,就是行动不便。”——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说。她只知道,苏蔚不想要别人的同情,她也一样。 看得出她不想多聊她姐姐,宋君临识相地就此打住。他站直了身子,头发上的水,还在不时地滴到脸上,身上。 “进去换身衣服吧。”他提议。 谢灵境自然无条件赞同,湿漉漉的衣裙黏在身上,实在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 只是,她哪有什么可换洗的干衣服? 事实证明,当宋君临带她进去一间房,崭新的洁白床褥上,是同样崭新,且折叠齐整的真丝吊带裙,她就知道,这绝对是他早就准备下的。 “这是你的房间,”裹了刘叔半路递过来的宽大浴巾,宋君临立在门口,没打算要进来的意思。“浴室在那边,”他腾出手来为她指了下方向,“你先洗澡,等下刘叔送宵夜过来。” 她的修剪浑圆的指甲划过真丝的裙子,回头看他:“那你呢?” “我?”宋君临疑惑,随即明白,轻轻一笑,“我的房间,就在你对面。”他挑眉,是谢灵境熟悉的轻佻,“怎么,想睡我的房间?” 学了他的样子,谢灵境轻笑着走去了门边,一只手从他的喉结处开始,轻点着他露在浴巾外的麦色肌肤,一路往下。注意到他喉结的上下滚动,她微微仰了头,长眼魅惑,呵气如兰:“想个鬼!” 还没等宋君临反应过来,谢灵境另一只手攥着门,稍稍一带,只听砰地一声,那扇乳白木门就这么在他面前阖上了,阖得严严实实,除了那一瞬间的劲风,什么也没留下。 宋君临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在他自己的房子里,被一个他请来的客人,给当面吃了闭门羹。 他有点后悔,早知如此,他就不该玩什么绅士风度,还特地让人收拾出一间客房来。什么叫多此一举,他这就是了。 被拒之门外的宋君临,有那么一会儿功夫,很想拎了自己的头发,给自己扔出这栋房子去。 第14章 听到刘叔来送宵夜的敲门声时,谢灵境刚好放下了吹风机。她的头发细软,被热风一吹,便会蓬起,看起来发量很多的样子,实际上,盈盈一握而已。 抓着脑袋上蓬松的头发,她去打开了房间门。门外端了银色托盘,斜倚了门框笑着的,却是才不久前,被她堂而皇之关在了这一门之隔地方的,这栋房子的主人,宋君临。 谢灵境探了头出来,楼梯拐角处,是刘叔一闪而过的背影。 行吧,她想,到底这里还是他宋君临的地盘。 谢灵境柔软的发丝,在她探头的时候,几络不留神,扫过了宋君临露在短袖T恤衫外面的胳膊上,轻轻地痒,像极小电流窜过。 “别看了,”像是为了掩饰本就难以为人所察觉的,心内久违的悸动,他开口,依旧是轻佻的口吻,“客房服务在这里呢。” 谢灵境转头,视线扫描仪似的,将他从头至脚,都打量了一回,熟练地嘲笑:“你这T恤短裤的,再把这脚上的拖鞋给换成运动款,帽子墨镜搭配下,就能直接上高尔夫球场了。” 宋君临不以为意,他端了托盘进屋,却又径直走去了露台上,在将托盘放下后,他转身,才发现谢灵境没有跟上来。 她立在房间里墙壁上的镜子前,双手伸去头顶,摆弄着她那一头蓬松鬈发,试图努力给它们压平下去。 他依旧靠了通往露台的推拉玻璃门,环了双手在胸前,看了映在镜中的谢灵境,真心实意地赞美:“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很有那个年代,香港女星的味道。” 圆润的鹅蛋脸,眉目如画;纤细的锁骨,修长的四肢,以及被真丝吊带裙所包裹着的,仿佛将将发育的,少女般青涩的胴体。 当然,还有最少不了的,那一头柔软的蓬松鬈发,那是发型师都烫不出来的自然效果。 谢灵境攥了一把头发在手,抬眼,镜中一侧,映出了宋君临的颀长身影。她觑眼瞧着,终于,像是放弃了似的,又散开了头发,两只手抓着拨弄了下,由着它们自由散开,堆落去肩头,和背后。 她转身,迎上宋君临微微带笑的视线,大方摊手:“好吧,多谢赞美。” 她往露台走,丝质的裙子下,是纤细有力的小腿,以及光溜溜的,一双白皙脚丫子。 “怎么不穿鞋?”宋君临眉心微蹙,“外面凉。”他的视线四下里打量,试图找出这间房里的拖鞋来。 “我不冷。”谢灵境说着,脚下不停,已经到了玻璃门前,一只脚才跨过了滑道,还没挨着露台上的凉地砖,就只觉整个人腾了空——是宋君临给她拦腰抱了起来——今夜的第二次。 第二次的她已经安之若素,连他脖子也不用搂了,只抱了自己的双臂,斜眼觑了他,看给自己放去了床上。 “还是在房间里吃吧。”宋君临说,又去给托盘拿了进来。 瞎折腾,谢灵境翻了个白眼。 宵夜意外得简单,一杯热牛奶,一碟烤得金灿灿的奶油曲奇,拿一块在手里,还能感受得到余温。 看着小曲奇,谢灵境才想了起来:“我的姜饼呢?”才被抱来这间房的时候,那一袋子姜饼,连同她的复印资料,齐齐都被忘在了脑后。 “放心,刘叔会替你好好收着的。”他答,怕牛奶洒去床上,坐下来之前,拿了牛奶杯在手。 谢灵境摇头:“我的意思是说,那袋姜饼,就算是我借花献佛了。”她露出一贯狡黠的笑,两眼亮晶晶,“就当,是我今晚借宿的资费吧。” 宋君临捏了玻璃杯子,牛奶的温热透过杯壁,散去他的掌心:“我这里原来这么廉价的?”他挑了一边眉峰。 谢灵境咬下一口曲奇,奶香溢满口:“你懂什么?”她咽下这一口,斜了眼看宋君临,“你知道这年头手工制作的东西,有多贵吗?” “都是噱头罢了。”宋君临无谓,“机器化生产,更方便,更快捷,也更卫生,更干净。” 谢灵境盘腿坐在了床上,冷眼瞧他,笑:“果然还是商人,这个时候,就看出本性来了。” “这是你无可争辩的事实。”他微微低了头,视线与她的平行,眼中是与面上轻佻笑意不符的清澈,“怎么,觉得失望了?” 谢灵境手指点了下巴,笑得高深莫测:“应该说,是在意料之中。”眼神飞去他手中的牛奶杯上,她换了个姿势,正经跪坐,“你不喝?” 柔软的床因她的动作,小舟遇急流似的,弹了一弹。 “我?”宋君临举了杯子到眼前,看玻璃面上映出他的轮廓,“我不爱喝牛奶。” 谢灵境又捏了块曲奇,中心一点蔓越莓酱,她叹气:“没错,要是有酒就好了。” 仿佛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似的,宋君临放下了杯子,露出清爽的一张脸:“那好办。”说着就要起身。 “算了,还是不要了吧。”她中途泄气,“喝多了我该起不来了,明天我还有课呢。” 她直起了上身,探过去从宋君临手中拿过了杯子,示意地举了一下,“我还是喝这个就好。” 再次坐了回去,她没再跪坐,两条笔直修长的腿,伸去了身体一侧,一条弯了九十度,一条垂下了床沿,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床单晃动着。 怕曲奇屑掉去床上,她干脆拿过了白瓷碟子,放在了膝盖上,凉凉的瓷器挨着同样细腻的肌肤,背景是流动着的丝绸蓝,宛如博物馆里的油画。 只是谁又能够想到,那双白皙纤细的手的主人,是会拿起手术刀,面对开膛破肚,也能镇定自若的存在呢。 “你今天帮了罗思澜。”宋君临瞧着她,语气平静。 就知道,谢灵境舔了食指上的一点曲奇碎屑,她就知道,宋君临让她过来,必然会提到这件事。 “你还真是个合格的临时监护人。”她取笑,一双长而美的眼睛懒懒望了他,“怎么,她是不是还跟你告状说,我下手太狠了,是存心报复的?” 宋君临忍不住笑:“她的确是有抱怨,说差点被你拍掉半条命。” 她瞥着眼睛哼了声:“我要她半条命,总比她被一颗榛子要掉整条小命的好吧。” “是,你说得对。”宋君临点头。 谢灵境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摇头:“你还真是没有立场啊。” 没有立场的宋君临继续点头:“不过,她也说了,回头找个机会,要好好谢谢你。毕竟,你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了。” 谢灵境一口牛奶差点没呛在喉咙里:“谢我?”她擦了嘴角边的牛奶沫,不屑一顾,“还是免了吧,我们合不来的。”她轻描淡写地就将时髦女士排除出了她的交际范围。 “其实,”宋君临上身前倾,伸手去她唇上,擦去漏网之鱼的一点牛奶沫,“她也不是什么坏心眼的人,就是脾气稍微大了些,那也正常,家里惯的嘛。” 不知怎的,这话听在了谢灵境的耳朵里,就觉得心里刺刺的。所以她冷笑:“当然,她不是什么坏心眼的人,”她美目流盼,越是心里不服气,面上越是笑得粲然,“可我是啊。” 塞了膝上碟子和手中杯子去宋君临怀里,她翻身下床,依旧光脚,往浴室里去。 “你要干嘛?”宋君临不解。 “刷牙,”她硬声硬气道,在关上浴室门前,又冷了脸,看还坐在床上的宋君临,“然后睡觉。所以你可以走了,客房服务结束了。” 砰地一声,是浴室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 宋君临低头看了手中的杯碟,一时哑然失笑。 一首歌的时间,刷完了牙。谢灵境重新打开了浴室门,房间里的大灯已经灭了,只余床头的两盏灯,光影延伸至她的脚边。 她抬眼,就见不远处的那张松软大床上,宋君临已然靠着枕头坐了,手里还翻着本杂志,一副睡前的慵懒模样。 她气不打一处来,想要开口赶他走,脑子里转了几圈,却发现自己压根没什么权力,只好继续刷牙前的冷脸,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掀开被子躺了进去,背对了他,拧灭了自己这边的床头灯,闭眼。 这感觉,又像极了吵架冷战中的老夫老妻。这个念头一起来,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哗啦一声响,是铜版纸的杂志,被放去了一旁床头柜子上的声音。轻如云朵的软被,窸窸窣窣地摩挲着,从她微凉的臂膀,往上覆盖上了肩头。同时覆过来的,还有比被褥更温暖的体温。 “这就睡了?”温热的气息,毫无保留地喷在了她的耳畔。 有了前车之鉴,这回她聪明了许多,面朝下埋进了蓬松枕头里,闷闷道:“睡了。” 这小动物般防备的姿势……宋君临再次失笑。他的唇轻吻上了她毫无遮挡的蝴蝶骨,笑:“你还真是顾前不顾后啊。” 这突如其来的吻,叫谢灵境一个激灵,翻过身来,抱了被子在身前,两眼警惕:“你睡过去一点。” 宋君临目的达成,一手撑了脑袋,含笑望着她,不言语,也不动弹。 就这样两人对峙了一会儿。 “那好吧,”最终还是她放弃了,“那我离你远一点。”她抱了被子往后蹭了蹭。 只是她每退一寸,宋君临便耀武扬威地,前进一寸。 直到她的小腿,已经够到了床沿的边上。 她深吸一口气:“你这是要我去睡地上?”她作势要掀被起身。 瞅准了这个间隙,宋君临长手一伸,搂住了她的纤腰,一个猝不及防的翻转,就将她压去了身下。 “我怎么舍得让你睡地上,你还是睡床上比较好。”他对上床头灯下,那双水光盈盈的眸子,声音悦耳低沉,“在我怀里,那就最好不过了。”他俯身去她的线条优美的肩颈旁。 谢灵境的盈盈眸子,盯了天花板上精致的吊顶,边缘的月桂枝叶,相偎相依,交缠交错。她微微张了嘴,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已无声哽咽。 “如果我告诉你,”她再次努力,“我有个女儿,你要怎么办?” 第15章 在她修长脖颈处流连忘返的亲吻,因为这句话,暂停了下来。不偏不倚的,他双唇所及之处,是她跳动着的颈部动脉,那和心跳一致频率的地方。 “你有个女儿?”宋君临终于支起了上身,垂眼俯视着身下的女人。她面色如常,就好像刚才说的那句话,只是在随意闲聊今晚的天气一样。 “我没有。”谢灵境否定,眼睛一下也不眨,只盯了宋君临,生怕错过他哪怕极微小的一个表情。 “我是说,如果。” 她的双手还抓了宋君临的臂膀,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说话的时候,掌心力量的加深。 “如果我去领养一个女儿……”她咬了下嘴唇,长睫毛遮去了眼中神色。 宋君临的聪明,这时候就很显而易见了。“你姐姐……” 谢灵境撇过头,翻了个身,从他身下钻了出来。她在床边坐定,视线扫过柜子上插有粉色芍药的玻璃圆花瓶,她的手机,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她不由得叹息,宋君临的这间客房什么都好,就是,床头没有备烟。 她不喜欢抽烟,可这个时候,却很想来一支。 “没有多少时间了。”她背对了宋君临,仰头去看了暗光笼罩着的天花板,没有烟在手,她只好举了双手,将长长的鬈发绕去耳后,再陡然散开,披落肩头。 虽然她没有明说,她姐姐到底是什么病症,宋君临也就如常人一样,先入为主,擅自认定,大约是什么不治之症吧。他压根没有想过,那个就算是面对大小姐脾气的罗思澜,也总是微笑着的温柔女人,会选择安乐死。 而谢灵境也有意地,没有告诉他全部的事实。 宋君临坐去了她的身边:“你姐姐的孩子,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了吗?”他问。 “你觉得我不能照顾好那个孩子?”谢灵境转头反问他。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了,只是……”他犹豫,“你自己现在也还是学生,而且还是学医的,有多忙,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这种情况下要照顾一个孩子……” 他没再往下说,但谢灵境也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可她只有我了。”她低了头,细软发丝从两侧垂下,帘幕似的,遮住了宋君临的视线。 “她只有我可以相信,可以依靠了。” 万籁寂静中,谢灵境知道,她是在做梦。视野逐渐开阔,她看见眼前,是大片的香樟绿叶,以及隐藏在这片绿色后的,白墙红瓦,透明玻璃窗。她认得出来,这是她的中学。 一个眨眼,她就站在了透明玻璃窗边。她下意识地,就往楼下看去。那里有个人,倚了一株碗口粗的香樟树干,正低头看着本手里的书。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凝视,那个人抬起了头,朝着她的所在望了过来,对上她的视线,微笑摇手。 那是高中生模样的苏蔚,她一如既往地,来初中部等她一起回家。 于是夕阳在一瞬间,将这一切都染上了层暖橘色。这让她觉得温暖,又安心。 她也抬了手,试图回应年少的苏蔚。可苏蔚已不在那里。她焦急地往前看,年少的苏蔚背着那只粉红色的书包,已渐渐走远,远到快要淡出这幅画面。 她不再等自己了。 时针指向了数字五,谢灵境准时醒了过来。晨光微亮,透过轻薄窗纱,照进房间里,同外面林间的婉转鸟鸣一起,昭示着这将又是个好天气。 谢灵境微怔,方才的梦,还叫她犹然难过,心头像是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她抬手摸了鼻尖,是凉凉的一滴泪。 她一直都以为,自己不是那么重感情的一个人。 头顶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是宋君临。她这才意识到,昨晚他们就是这样,一直相拥而眠。 她仰头,入眼是男人有着流畅线条的下巴,泛着微微的青涩,他该刮胡子了。她这样想着,因为眼泪而还湿润的手指,朝着他的下巴,轻轻摩挲了两下。嗯,果然刺刺的。 一大早就被她如此“轻薄”了一回的宋君临,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依旧双目阖闭,睡相安宁。她的脑袋往上蹭了蹭,凝视了他英俊的脸,睫毛轻颤。 这样也挺好的,她想,稍稍仰头,以自己的唇,去轻轻碰了下他的下嘴唇。 似乎是有所察觉了,谢灵境感到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有在收紧。她于是好像偷做了坏事的孩子似的,赶紧闭眼,重新埋了头去他怀里。 要是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让他们一直都能够这样睡下去,那该有多好。 这一刻,选择了暂时逃避的谢灵境,完全没有察觉到,她以为还在睡着的宋君临,悄悄睁了眼,视线微微下垂,扫过怀里人毛茸茸的头顶,嘴角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继而又闭上了眼。 谁都醒着,可谁也不愿先打破,这份难得的平静。 岁月正好,适合再睡个回笼觉吧。 再醒来,宋君临的怀里,已没有了女孩子柔软温暖的身体,只余鼻尖一点淡淡橙花香,证实这里确实曾有人躺过。 长这么大,宋君临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作“怅然若失”。 他掀了被子下床,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开了一扇,微风吹起轻薄的纱帘,勾人似的轻扬。他趿了拖鞋,走上露台。 黑色围栏上的一盆茉莉花开得正好,白嫩嫩的花朵,挂着尚未被夏日热气所蒸发的几点露珠,周围几步,都环绕着醇厚的花香。 露台上,就能轻而易举地听见,楼下草坪上传来熟悉的笑声,清灵如林间夜莺。他伏上栏杆,朝下张望。 谢灵境蹲在一处花圃前,真丝吊带裙已不见,她换上了昨晚被泳池水彻底湿透后拿去清洗的衣裳,白衬衫,蓝牛仔裙,依旧光了脚,踩在草坪上。 她是真的,很喜欢光脚啊。宋君临视线往一旁路径上瞥了眼,果然,一双凉拖鞋孤独地等待着。 刘叔也在,他在给花圃松土——这本来该是园艺工人的事情,可刘叔觉得自己闲来无事,也甘愿充当回园艺工。 同样闲来无事的谢灵境,正好也请教请教,该怎么救回她宿舍那盆已快濒临死亡的芦荟。 中青两代,交流起花木来,倒是都兴致勃勃,毫无代沟。 只是楼上的人看在眼里,不免吃味。 宋君临摘了朵无辜的茉莉,照着两人所在的地方,松了手。无奈茉莉花朵太轻,空中飘飘扬扬,最终还是落去了离他们尚有两步远的地方。 他不死心,又掐下了一朵。 有了上一回的经验,这次他学到了,扔的方向,稍微偏离了些,然后就看着那朵花,顺顺当当的,在谢灵境的眼前,飘然而下。 她理所当然地抬头,就看见宋君临站在露台上,两手撑了栏杆,正居高临下地俯视了她。 “不是说,今早有课吗?”他居高临下地发问。 不知怎的,这语气听在谢灵境耳里,隐隐觉得他有些不悦——大概是起床气吧,她想。 “有课啊。”她点头,又仰了脖子答,“可我睡过头了呀,就逃了。”她轻描淡写,绝口不提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二次逃课——第一次是在得知苏蔚的病后,她在苏黎世湖边坐了一下午——她怕宋君临知道后骄傲。 “那你留在这里……” “蹭早饭呀。”她笑眯眯地答,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刘叔让厨房熬了白粥,蒸了馒头,可香了。”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 刘叔也顺着说:“先生也下来用点吧。” 谢灵境接过话头,像哄假期在家睡懒觉的孩子似的,引诱着:“等吃了早饭,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呀。”顿了顿,又改口,“不,是两个好地方。” 宋君临饶有兴致地挑眉:“你就不怕,我今天已经有了别的安排了?” “不怕,”她笑嘻嘻地说,搂了刘叔的胳膊,亲密道,“刘叔都说了,你今天闲着。” 刘叔很有先见之明地,去继续手头上歇了好一会儿的松土工作,完美避开了宋君临仿佛要吃人的冰冷视线。 第16章 谢灵境所谓的好地方,是一家有着一整面能望见苏黎世湖的玻璃墙的画廊,不是什么展览的日子,来参观的人寥寥无几。 前台接待是一位黑发蓝眸的西方美人,身材高挑,气质出众,谢灵境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很有几分神似来自英国的超模艾琳欧康娜。更巧的是,她的名字,也叫艾琳。 “灵境,”艾琳的中文发音很标准,她是难得的能在第一时间准确说对她名字的外国人之一,“上午好。”她笑着打招呼。 “上午好。”谢灵境也问了好,又介绍宋君临给她认识,“这位是宋先生,我朋友。这是艾琳。” 宋君临显然不满她止步于“朋友”这个称呼上,但艾琳的手已经伸了过来,他只好暂且按下兴师问罪的念头,与接待美人握了手寒暄。 “保罗还没有来,要不你们先坐着稍等下,我去给拿喝的。”艾琳致歉。 “没关系的,我们约了十一点的,是我早到了。”谢灵境笑,摆头靠近了宋君临所在的方向,“我想先带他过来看一看。” 艾琳心领神会,也笑:“那好,你们随意。” 谢灵境领了宋君临,熟门熟路地往里走。 “她跟你倒是很熟的样子。”宋君临跟着她,步伐缓慢,好沿途欣赏,那白墙上悬挂着的,一幅幅艺术之作。 “也不算太熟,”谢灵境笑,凑近一幅静物画,“在这里买过几幅画而已。” “你?”宋君临脱口而出,随即便觉得不妥,想要改口,已经来不及了,他对上女孩子盛满怒气的一张脸,眉心拧出个“川”字。 “我怎么了?”大约还是顾虑这是在公共场合,她还是压低了声音,“你是想说,我没有艺术眼光?” 虽然宋君临的确是觉得,她对艺术品,装修设计,家居摆设,似乎是不怎么上心,可当着面,他也总不能这么直白。 正思索着该怎么说才能不伤她的自尊心,谢灵境小姐自己就先绷不住,笑出了声:“的确,”她点头,“我承认,我的确是没有什么艺术眼光。” 看着她溢出眉眼的自满笑意,宋君临这次意识到,原来是他被耍弄了一回。 正待发作,本该在前头接待的艾琳,又走了过来,手里两杯喝的,送到他们面前。 “灵境的冰水,”她一直牢记谢灵境与众不同的选择,“您的香槟。”她递了香槟杯子给宋君临。 “谢谢。”谢灵境笑得一脸明媚,灿烂犹如外面的六月天。 宋君临算是发现了,她面对熟人的时候,常会这样笑,比如对她姐姐,对她室友,甚至,是才熟识没几天的刘叔。 唯独对他,好似总有点云淡风轻。 送完了冰水与香槟,艾琳自觉功德圆满,转身离开,留给他二人独处空间。 “我是来为夏洛特取一幅画的。”饮了口沁心凉的冰水,谢灵境继续先前未完的话题,猜想宋君临会好奇夏洛特是谁,她率先解释,“哦对了,夏洛特是我舅舅的女朋友,她也是个艺术家,准确点说,是个插画师,平时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就喜欢收集画儿。她在尼斯有栋别墅,专门建了个地下室,就为了放她收集的那些画作。” 宋君临对夏洛特这位插画师并没多大兴趣,他敏锐地从她的喋喋不休中,总结出了他需要的一点:“所以,你跟这家画廊熟,只是因为帮你舅舅的女朋友,买过几次画儿?” 简直是阅读理解满分,谢灵境赞赏地看了他,笑:“是呀,不然,像我这种没什么艺术眼光的人,来画廊这种地方,岂不是自取其辱?”她打趣着自己。 宋君临心情大好,抿一口香槟,更是愉悦,帮着调笑:“没什么艺术眼光,也不是什么大事。”顿了顿,似不经意地走过她身边,附耳悄声一句,“有看男人的眼光就行了。” 这个自大的男人。谢灵境心里鄙夷,口中跟着,呵呵一声。 宋君临正待挑眉,转眼瞥见自她身后的拐角处,过来一个笑眯眯的男人,隔得几步路,便招了手喊:“嘿,灵境。”笑眯眯男人蹩脚地念着她的中文名字。 “保罗。”听见声音,谢灵境理所当然地转了身,迎上过来的笑眯眯男人,两人熟稔地拥抱,行贴面礼——这是不算太熟的人之间,会有的举动? 宋君临的笑,差点没僵在脸上。好在他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只一瞬,就掩饰好了情绪。只是更叫他郁闷的是,面前还互相搂着对方胳膊的两个人,开始热切地,用法语交流了起来。 宋君临还在英国念商科的时候,有个来自法国的同学,跟着也会念几句简单的法语,但也只局限于打招呼用的“笨猪”、“萨瓦”这之类的,若再往深了去,他也是听得一头雾水。 就比如此刻。 好在谢灵境总算没忘,她今天还是带了人来的,她介绍了宋君临和保罗认识。和宋君临猜测的一样,这个叫保罗的中年男人,是这家画廊的经理人。 和谢灵境打招呼,是拥抱和贴面亲吻,到了他这里,就成了握手——宋君临不动声色地,听这个还在同他握着手的男人,转头跟谢灵境,又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什么。 在保罗松开了手,率先上前,领他们往哪里去的时候,宋君临没忍住,小声地问了谢灵境:“他刚刚说的什么?” 谢灵境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不会法语啊。” 宋君临这下,连假笑,也笑不出来了。 见他沉了脸色,谢灵境不再逗他,只凑到他身边,憋着笑,说:“他是在意外,这是我第一次,带男人来他的画廊。” 起初宋君临乍一听她这话,还喜滋滋的。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大对劲。他两步赶上了谢灵境:“第一次?带男人?你……” 谢灵境终于没再忍住,扶墙笑出了声。 这男人,蠢起来的时候,还有点,可爱?她一定是疯了,才会这样觉得。 像模像样地在保罗办公室里验过画儿,谢灵境拿了他桌上价值不菲的签字笔,写了张支票,这趟的主要任务,也就算是完成了。 画作她没有当场就带走,保罗会重新包装一番,确保在她离开苏黎世之前,会送到她手上,好让她带去尼斯,交给夏洛特。 “你要去尼斯?”宋君临问。 从画廊出来后,他们沿着湖边树荫下走,路遇一群游客在前方喂天鹅,谢灵境住了脚,停在浓荫下,四下搜索,企图找出一处能坐下的地方来。 “是啊,”她点头,“过去度假啊。”话音刚落,就让她找着了一处落脚地。 拽了宋君临过去坐下,看他拧眉思索的样子,她笑,肩头去撞了下他的:“怎么,舍不得我啊?” “嗯,舍不得。” 他这直白的承认,倒叫谢灵境一怔,随即笑:“你要是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啊。别担心我舅舅和夏洛特,他们都是很酷的人,不会对你指手画脚的。”她安慰。 一贯都是众人眼中“财貌双全金龟婿”完美存在的宋君临,头一回听说,他也会是被人给指手画脚的,倒觉得新鲜。 “这么快就去见你家亲戚,是不是也太早了些?”他玩笑。 谢灵境不以为意:“你不是已经见过我姐姐了?”还是在彼此初见的,不甚友好的情况下。 行吧,宋君临放弃,在脑子转得快这一项上,他承认自己比不上她。 “想去喂喂天鹅吗?”谢灵境抬了下巴,示意他去看湖边的那群人。 宋君临斜着眼:“是你说的吧,我三十了,不是三岁了。” 谢灵境翻了白眼:“三十的人了,还这么小心眼。”她嘀咕着。 宋君临听在耳里,觉得好笑,欺身压过去她那边,逼得她不得不往后,仰了上半身。 他双手撑在了谢灵境的腰侧,凝视了她的眼,挑眉笑:“我当然小心眼,不然怎么就只能装得下你一个?” 谢灵境庆幸,好在自己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了,不然这么一个多金帅气的男人,满眼里只有你,还深情款款地说着“心里只装得下你一个”,她必然会飘飘然到忘乎所以。 也感谢她当年的愣头青男同学们,要不傻,要不更傻。 “相比较于去喂天鹅,我更想知道,你说的‘第二个好地方’,是哪里。” 第17章 沿着浓密的夏日绿荫走上半坡道,耳畔尽是鸟鸣,不同于清晨的悠扬婉转,这里的不知名鸟儿,倒像是摇滚乐队出来的,恨不能扯破那细小的嗓子。 宋君临甚少走路,今天却是走了不少地方。要是他也有打开社交平台计步器,今日该遥遥领先了众人。 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他总算是明白,出门之前,谢灵境让他怎么舒适怎么来穿戴,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了。 “想要见识下你所谓的‘好地方’,还真是不容易。”宋君临后悔没叫车来。 走在前头的谢灵境转身,望着他嘲笑:“啰嗦什么,前面不就是了?” 宋君临睁大了眼,总算是在新绿浓翠中,找出了一抹属于人类建筑的灰。 隐藏得还挺深。 再走近了细瞧,不止是新绿浓翠,还有繁花似锦,眼前这栋灰黑小房子,看起来倒像是停泊在这片自然汪洋中的小船,深深陷在了水里。 原来是间书店。宋君临抬头看了招牌,忖度这里如何算得上是个好地方。 “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快进来啊。”已经上前一步去推开了门的谢灵境,侧身朝他招手。 门开的瞬间,黄铜门铃清脆地“叮铃”响,是属于夏天的声音。有猫从门缝里钻了出来,试图跑开,被谢灵境眼疾手快地弯腰拎起了后颈皮毛。 “哦,是灵境啊,你来了。”跟着猫咪后面出来的一位老妇人,大约六七十岁的样子,满头银丝梳得齐整,在脑后挽了个光滑的圆髻。她高挺鼻梁上架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正透过那对圆润的镜片,打量着立在谢灵境身后的宋君临。 “这就是你先前说的朋友?”打扮清斯的老妇人笑,“也是个帅哥呢。”说着招呼他们进来。 宋君临敏锐地小声问谢灵境:“也?” 谢灵境抱了猫,一手顺着它背上的流畅线条抚摸,侧过头看了他,理所当然地笑:“艾瑞克,是艾瑞克介绍给我们这家餐厅的。”顿了顿,又举一反三地解释,“‘我们’,是指我和艾玛。” 他像是已经不在意这些,转而发问:“餐厅?”他以为,正如外面招牌上所写的,这只是家书店。 很显然,是他想得太天真。 穿过林立的书架,他被带领着走出了房子,进入后院,视野顿时一片豁朗:绿树青草,繁花烂漫,宛如进入了莫奈的花园。 而就在那其中,零零散散,摆了两三张桌子,都铺着纯白的桌布,上面一只透明长颈玻璃花瓶,里面半瓶清水,养着明显就是从这园子里摘下来的新鲜花束。 “这是一家书店餐厅。”种有埃及蓝睡莲的小池塘边,谢灵境和宋君临在桌旁坐定,望着离去的老妇人身影,谢灵境解释着。 “布朗太太是Z大退休的教授,她教授英国文学。而她的丈夫,布朗先生,退休前则是一家五星级餐厅的主厨。如你所见,在退休后,他们一起开了这家书店餐厅。” 宋君临环视四周,点头:“地方是不错,不过……”不过书店餐厅,倒不少见,如今国内也有很多这样的场所,多是文艺小资们爱去的地方,一本书,一杯茶,就着高大的落地窗,能坐一下午。 知他心中所想,谢灵境笑:“等你尝过布朗先生的厨艺,就会知道,一天只接待五桌客人的这家餐厅,到底有多难约。” “五桌?”宋君临瞥着不远处那空空的两桌,挑眉。 谢灵境两手撑在了桌上,手掌交叠托了下巴,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纯真地笑:“对呀,五桌:中午两桌,晚上三桌。”她笑得眉眼弯弯,“不过,为了能够让你更好地欣赏这里的景致,品尝布朗先生的厨艺,今天中午我包场了。”她笑着一歪头,“感不感动?” 能不感动吗?宋君临微微笑着,看了她:“这几天,就为订这里,花了不少心思吧。” “倒也没有。”她却老实,“跟艾瑞克拿回个人情而已。” 又是那个艾瑞克。宋君临稍稍皱了眉:“你们关系倒好。” 谢灵境一点就通:“怎么,嫉妒他啊。”她藕白的胳膊平放在了桌上,上身前倾,如水般的眸子望了他笑。 知道她又在拿自己开心,宋君临这回可不再上当了。他靠去了椅背,抱了胳膊在胸前,懒洋洋道:“我嫉妒什么?你花心思包场,现在坐这里跟你吃饭的人,又不是他。” 被反将了一军,谢灵境怏怏,依旧坐了回去。低垂的视线瞥着桌下宋君临的长腿,忍不住踢上一脚:“怪不得人都说,太聪明的人不讨人喜欢。” 冷不防就被踢了一脚的宋君临,这时候反应也快,长手往下一伸,就攥住了她盈盈一握的脚踝,仿佛只要他稍微用点力,那纤细的脚踝就会断掉一般。 无视了她被陡然抓住后的怒目以视,宋君临倾身往前,视线与她的平行,笑:“可我就喜欢聪明人。” 谢灵境迅速地在脑海里拐了个弯儿,再次勃然大怒:“你是说我不讨人喜欢?” 好在大厨布朗先生及时出现,送上今日份午餐,谢灵境总算没给掀桌。 只瞧了餐食一眼,宋君临不由得挑了眉:“汉堡?”他想起前几天打发时间时,看的那部电影,桌边坐着西装革履的英伦绅士,餐车推来,雪亮的西餐盖掀起,露出的却是麦当劳快餐…… 谢灵境知道他心理落差了,一面拿过盛有可乐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才说:“能将蛋炒饭做得绝顶好吃的人,都是天才,汉堡同理。”她举杯论证。 宋君临犹然怀疑。 见此,谢灵境干脆搬了椅子,坐去他身边,殷勤地为他配好了餐,送去他嘴边,笑盈盈劝说:“你就先尝一口,要真不喜欢,再说。” 宋君临于是将信将疑地,就着她的手,咬下了第一口。 所谓万劫不复的第一步,大约都是这样踏出去的。 充盈在唇齿舌尖的美味,叫宋君临头一回意识到,原来汉堡,也能做出这样的味道来。他这前面快三十年,都白吃了汉堡了。 这一顿,他连一贯厌恶的生菜,都没有剩下一片。 酒足饭饱,他满意地靠去了椅背上,点头:“就算是要欠你那个艾瑞克的人情,也值了。” 所谓食色性也。 谢灵境一手捏了已经温凉的玻璃杯,望着宋君临,一双长眼睛笑眯眯,弯成了月牙。 “高兴了吧?”她明知故问,“既然如此,我要是告诉你这周末我不能再来见你了,也不许生气啊。” 这又是什么逻辑?宋君临满头问号,但看在美味的份上,他还真就和颜悦色,只问:“哦?你要做什么去?” 他以为期末仍会是她的借口,但却看她将下巴抵去了杯口边缘,两眼慵懒抬起,反问他:“你知道拉沃葡萄园梯田吗?” 宋君临点头:“瑞士著名的葡萄产地和葡萄酒酿造基地。”他还是学生的时候,就已经去参观过几次了。 谢灵境不知道这些,听他那样说,只觉得这人也还算是有点常识的,于是点头:“艾玛的一个叔叔,在那边有点地,她邀请我们这周末过去那边。” 显而易见,“我们”,并不包括他宋君临。 “你和你姐姐?”他问。 “她叫苏蔚。”谢灵境终于说出了口,天知道她其实压根就不喜欢“姐姐”这个称呼,甚至可以说,是反感。 “趁着她还能玩得动,想带她多走走,多去看看。”她从杯子上移开了脸,转而去看向一侧的小池塘,蓝色睡莲朵朵绽放,好似用湛蓝天空剪纸而成。 “昨晚的事……”宋君临知道,清官也难断家务事,可当对方是谢灵境时,他就不得不开口。 “我会处理好的。”谢灵境抢在了他前头,仿佛事不关己一般,轻松地笑,“夜晚就是容易使人多愁善感,凡事睡一觉就好了,你看我现在还像是在烦恼的样子吗?”她伸展了双手,示意给他看。 宋君临欲言又止。他不是十七八岁的愣头青了,真话假话,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这几年,他早已学会辨别。只是…… “这周末不能陪你,为表歉意,等下下去,到我们学校门口,我请你吃冰。”她偶尔笑得憨,衬上原本艳丽的一张脸,莫名有点可爱。 “不过,”她龇牙,“就是小车上的冰。”不等宋君临有所反应,她就先急急忙忙地维护了,“你也别瞧不起这种流动小摊,味道可好着呢。” 要不好,艾玛能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去吃上一支? 她这明目张胆地转移话题,宋君临一目了然。修长的手指蜷缩,关节处扣了桌面,因为有层薄薄的亚麻面料铺着,只发出了闷闷的声音。 “我只一句话,凡事不要拖。”他这样说。 第18章 自从那天在咖啡厅里,苏蔚跟谢灵境提了菲菲的事情,却被时髦女士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给打断了。 那之后,再见面,她们谁都没有先提起那件事。就好像,那天下午苏蔚的贸然请求,压根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们都在等。 苏蔚等谢灵境最终的一个答复;而谢灵境,在等一个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答案。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很确信,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刻,她会知道该怎么办。 她对此毫无疑问。 周末很快就到了。艾玛开了车,和谢灵境轮流,每隔一个小时就交替着开,这样就不至于疲劳驾驶。 朱莉也跟着她们一起,依旧带上了她奶奶的手作姜饼,又做了一壶柠檬冰茶,充当路上的干粮。 艾玛兴致很高,她打开了车载音响,放的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大街小巷金曲:西城男孩,艾薇儿,黄老板,霉霉,也有像The Piano Guys这样的独特音乐组合。她们也不挑,开了车窗,跟着大声唱,任由夏日疾风吹乱她们的头发,胡乱扑散在脸上。 谢灵境是第一次去拉沃。沿途风景很美,美到她都不想跟艾玛去交换开车,于是有很长的一段路,都是朱莉来替她开。她就坐去了后座,陪着苏蔚。 每发现一处风景独特的地方,比如横看成岭侧成峰的阿尔卑斯山脉,青绿草场上云朵般悠闲的羔羊,谢灵境都会兴奋地指给苏蔚看,同时掏出手机来拍照。 这种时候,她们都会不约而同地觉得,念书时那种春游秋游的感觉,就又回来了。 车子拐过一道弯,便是豁然开朗,已能远远望见大片的葡萄梯田,绿莹莹的映满了眼帘。 艾玛开着车,腾出手来,指了一个方向:“看,那就是我叔叔家的葡萄梯田。” 谢灵境在后座上,双手扶了前座椅背,伸长了脖子去看,不禁咂舌,那是艾玛口中的“一点地”? 有车从后面超了上来,却在与他们并行的时候,放慢了车速。 正开着车的艾玛,只瞧了一眼,正要骂出口的脏话,变成了脱口而出的:“哟,灵境,那不是美味先生吗?” 自从吃了宋君临那天打包给她们的巧克力覆盆子慕斯蛋糕,“美味先生”,就成了艾玛对他的专属称呼了。 谢灵境下意识转头,去看车窗外,对方车窗降下,正好露出宋君临那似笑非笑的一张脸。 谢灵境脑子里就只一个念头:阴魂不散。 艾玛的叔叔菲利普,是个中年发福的啤酒肚大叔,红扑扑的面庞,毛茸茸的络腮胡,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从动画里走出来的憨厚卡通人物。他从白墙红瓦的房子里走了出来,热烈地拥抱她们每一个人,招呼她们进房子里去歇息。 进屋之前,谢灵境在门廊上稍稍站停,她的视线追寻了那辆黑色SUV,看它继续往前。还好,她心下稍安,还好宋君临不是菲利普的客人,否则的话,她真要怀疑,这个世界,是有多小了。 三间客房,原定给苏蔚谢灵境和朱莉,艾玛住她还在英国上学的堂兄房间。但在听说还有间阁楼,晚上能躺着看见星星,谢灵境就果断放弃了客房。 阁楼理所当然矮矮的,本来就高的谢灵境,弯腰缩头,踩着木梯上来瞧了眼:斜斜的一面房顶,开了一扇透明玻璃窗,阳光从窗户外投射进来,在木地板上画出个方形,光影填充。显眼的白金光柱里,隐约能瞧得见细小微尘,晃晃悠悠地飘浮着。 “瞧好了没?就这一块小地方了,憋屈得很,你确定要住这里?”艾玛跟着她上楼,往当中一张单人床上一坐,床铺吱呀一声响。 谢灵境点头:“我就住这里了。” 艾玛啧了一声:“真是个怪人,有大房间不住。” 谢灵境坐去她身边,伸手捞了个枕头过来,又见床头几只公仔,于是问:“这里以前也有人住啊?” 艾玛看着她笑了:“那当然,这世上又不止你一个怪人。”抬了胳膊挡下迎面飞来的枕头,她笑得不能自已,“我堂姐,去美国之前,就住的这里。”顿了顿,又补充道,“人现在可是加州理工的博士了。” 谢灵境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 艾玛拍了枕头,扔回去床上:“说不定你住了这间阁楼,也就成了下一个doctor呢。” 谢灵境豪气:“我住不住,也都会是个doctor。” 苏蔚状态不是很好,晚饭过后,只在院子里坐了坐,就被朱莉劝回去休息了。 谢灵境和艾玛商量着,要出去沿着湖边散散步,消消食——别看菲利普膀阔腰圆,可做起饭来,却是比一般的家庭主妇还要细致,他烤的草莓派,谢灵境一个人就能吃下一整盘——她大概是能猜到了,年轻时候还英俊清瘦的菲利普,究竟是怎么就长成了如今这副体重的。 才趿了凉拖鞋要出门,矮灌木疯长的门前,就探出一个人头来。 “谢灵境,”这个人干巴巴地像是在背稿子一样,“有没有空,我请你去喝一杯啊?”她明显不大适应这样的对话,有些局促,“就当,就当是上回你帮我的谢礼了。” “帮你?”艾玛一脸雾水,去看谢灵境,“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还会去帮你讨厌的人了?” 被讨厌了的罗思澜,差点一句脏话就骂出了口,但一想自己今天是来主动示好的,还是千辛万苦忍了下来:“怎么样,有空吗?”她再度问道。 本来想说没空,但谢灵境一看自己和艾玛这通身的打扮,T恤牛仔短裤再加凉拖,活脱脱无所事事的闲散模样。再想想宋君临的话…… “有空啊,走吧。”她点头。 一旁的艾玛,下巴就好似脱了臼,合不起来了。 虽说是罗思澜要以酒致谢,可显然也是头一回来的她,在顺利邀请到谢灵境后,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了…… 最后还是在一面摇头说着“不诚心”,一面领着她们七绕八绕的艾玛的带领下,成功抵达附近一间靠近湖边的小酒馆。 罗思澜对艾玛无言以对,她的确心虚。 可谢灵境却很清楚,向来都是旁人为她这位大小姐提前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可今天却让她自己孤身一人前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不用猜,这绝对是宋君临的主意。 小酒馆自酿的白葡萄酒,不贵,她们三个一人点了一杯。罗思澜四下里看着,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一问,原来是在找下酒菜。 “要什么下酒菜?”艾玛嘲笑,招了手,“来点巧克力。” 这回轮到罗思澜的下巴合不上了:“我没听错吧,葡萄酒配巧克力,你是想要胖死我吗?” 艾玛上下打量了她一回,□□裸嫌弃:“就你这小身板,还不够胖几两胸。” 这人大约就是她命定的克星,罗思澜吐血想。 夜幕已下,小酒馆昏黄的灯亮起,笼罩着一屋零零散散坐着的酒客。 几杯酒下肚,一开始三人的对坐无言,借着渐渐上来的酒劲,也慢慢有话聊了。然后谢灵境和艾玛就发现,这个罗思澜,貌似酒量不怎么样。 “谢灵境,”她指了谢灵境,努力让涣散的视线集中到她身上去,“你这名字太绕口了,我能不能叫你小谢?”不等谢灵境有所反应,她就擅自做了主,“好了决定了,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小谢了。” “……” “小谢,”她盯了谢灵境,就跟怕她跑了似的,认真道,“其实我从见你的第一面起,就不喜欢你。”她自我肯定地点头,“你说你这人吧,也太较真了点,我都那么退让了,你还不肯放过我,还说什么要去报警。你知道我平时在家都是个什么地位吗?还报警……”她翻了白眼,抓起玻璃酒杯,灌下一大口,谢灵境压根就来不及阻止。 “老板,再来一轮!”她举了光光的酒杯,冲吧台方向喊道,完全不知道谢灵境和艾玛正在她身后,一个劲儿地跟吧台后面的老板使眼色摆手。 老板是个聪明人,一见这架势,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光打雷不下雨,口头应和了这位醉酒的女士一声。 得到了想要的回应,罗思澜这才满意了,继续转向谢灵境:“你说你跟我对着干,能有什么好处呢?我又不是霸道总裁,你图什么呢?” 也就是在这时候,她混沌一片的脑海中,难得地,灵光一现。 “哦我知道了,”她一拍桌子,“虽然我不是霸道总裁,可宋君临是啊,你看你现在这不就图到了他?厉害,果然厉害,”她拍着掌,频频点头,“这套路一般人可做不来。” 就算她现在是醉了的状态,也丝毫不妨碍谢灵境想要暴打她一顿的冲动。 “你是不是傻?”谢灵境好笑,“我见到你的时候,可不知道宋君临就在你身后,也不知道,他原来就是传说中的霸道总裁。” 罗思澜本就不够用的脑容量,此刻在酒精的作用下,显然就更不够用了。她努力回想了一回,懵懂点头:“哦,好像也是哦。那你到底图什么呢?”她迷惑。 知道像她这样醉酒便话多的人,逮着了一个问题,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往往都是不会罢休的,所以谢灵境就给了她一个答案:“大概就是不蒸馒头争口气吧。”她说。 这个答案,罗思澜貌似是满意了,她毫不在意地一挥手:“哎呀,反正都已经过去了,就不提了吧。不过在这里呢,我还是要感谢你在咖啡厅里不计前嫌地帮了我一回——虽然你下手很重,但我还是要感谢你。” 她说着举了酒杯,想要跟谢灵境碰杯:“咦,我的杯子怎么空了?”她盯着空空如也的酒杯发愣。 看来已经醉到断片了。谢灵境和艾玛,无奈相视一笑,她们还是在菲利普家喝过酒来的。 喝醉了的罗思澜,谢灵境和艾玛,自然是弄不回去的,只好打电话叫了外援来。而就在等外援的那十分钟里,她们闲着无聊,干脆又喝了一轮…… 第19章 十分钟后,一辆眼熟的黑色SUV停在了小酒馆的门口。宋君临下了车,同他一起下来的,还有两个陌生的女孩子,她们进来小酒馆,一左一右,架起了早已烂醉趴去桌上昏睡的罗思澜,回去车上。没等宋君临上车,司机就先发动了车子,一骑绝尘而去。 朝了车子离开的方向,谢灵境抬了下巴:“不跟着回去?”她笑问。 “不了,”他说,“想跟你一起走走。” 艾玛心领神会:“那我就先回去啦。”她沿了来时的路,往回走。 走了没两步,艾玛又转头坏笑:“需要我晚上给你留门吗?”她俏皮一眨眼。 “走你的吧。”谢灵境笑骂。 艾玛笑着走远。 见她离开,谢灵境朝宋君临一伸手:“给我。” 宋君临莫名其妙:“给你什么?” “卡啊。”谢灵境不耐烦,“你刚才也看到她那个样子了,醉得不成个人样,你觉得她还能付酒钱吗?”她振振有词,继续抬了手,往他面前伸近,“反正我没钱,有也不付。”她一副无赖样子。 宋君临却笑了,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只是要他去付酒钱,那还不容易。 只是当他在吧台前看到那张账单的时候,还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回惊。三个女孩子,这种小酒馆自酿的白葡萄酒,也能叫她们喝掉这一串的数字。 罗思澜不能喝他是知道的,那这剩下的……他也不敢再想了,只迅速地掏了卡付钱。 “你是酒坛子吗?这么能喝的……”出了小酒馆的门,他还是没忍住,小声嘟囔了句。 好在夜风虫鸣,盖过了他的声音。谢灵境抬了头,去看天,只见夜空晴朗,繁星满天,她不由得感慨,这可真是个适合散步的夜晚啊。 “你来拉沃做什么?”谢灵境走在路径里侧,抬头去看了他,笑,“可别告诉我,就为了来见见我。” “我要那样说的话,你不觉得开心吗?”宋君临也望了她,笑。 谢灵境移开了视线,转头去看夜晚沉静的日内瓦湖:“不会,”她干脆道,“你要真那么说的话,我只会认为你是个无所事事,只会追着女人跑的纨绔子弟。” 她说着又低了头笑:“真要那样的话,从现在开始,我大概就会讨厌起你了。” 宋君临随着她,也去看那在夜里也蓝莹莹的湖水,他抿了嘴:“你这小丫头片子,喜欢和讨厌,来得还真容易。” 谢灵境觉得自己大概是酒劲渐渐上来了。和罗思澜不一样,她喝多的时候,就特别懒,懒到就连现在清楚听见宋君临嘲讽自己,她也懒得去还一句嘴。 察觉到她的异样,宋君临先是瞅了她一眼,继而两步跨去前方,挡住了她前行的道路,看她转了头,终于来看向自己,美眸流盼如一侧星空下的波光潋滟。 她果然也是醉了。宋君临如是断定。 “叫你喝那么多酒……”他抱怨着,手背贴去她的面上,柔软的炙热。 面颊上突如其来的微凉,叫谢灵境觉得很是舒服。她抓了宋君临的手,贴着面摩挲了两下,方笑:“我是喜欢啊……”所以才喝那么多。 “再喜欢也要克制。” 她像是清醒了一些,水汽氤氲的眼睛一瞬清亮,继而弯成月牙:“偶尔放肆,也没关系。” 她脚步平稳,上前一步,抓着宋君临的手已经放开,转而捧上了他的脸,像是看博物馆里的一件珍品瓷器,小心翼翼,只敢用自己的柔软双唇,去轻轻触碰。 “宋君临……”蜻蜓点水地一吻过后,她顺势伏上了他的肩头,鼻尖蹭了他的下颌骨,微微地痒。 “你很好,一点也不霸道。” 正相反,还意外地耐心和温柔。 莫名其妙就被表扬了的宋君临,坦然地接受了这份赞美。他搂了主动投怀送抱的温香软玉,头顶璀璨星光,眼前湖水万顷,耳畔是夜晚温柔的风,吹动怀中人的细软丝发,拂上脸,轻得如同她先前小心翼翼的吻。 他就这么静静站定,直到胳膊骤然使劲,才让怀里的人不至于跌倒地上。 她倒是安心地睡了。宋君临哑然失笑,一手抱了她紧贴着自己,另一只手腾了出来,从西装裤的口袋里掏出手机,划亮了屏幕,拨通电话。 宿醉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连绵不绝的头疼,好似被容嬷嬷拿细针在脑袋周围花式扎一圈,隐隐的疼痛无穷无尽。 只是这一次,似乎还要更惨一些。 谢灵境艰难转动了死沉的脑袋,身体想要跟着也动一动,好让她翻个身。却发现,她压根使不上力气了。 这感觉,就跟半夜被人套了麻袋,蒙头暴打了一顿一样。 可谁又敢打她呢? 她半睁着眼,去看那只大大咧咧横在了被面上的胳膊——精实到一看就知道是男人的胳膊。而那被子下面盖着的,正是她谢灵境的腰身。 怪不得就连在睡梦之中,她也总梦见自己被压在了一块大石头下面,动弹不得。现在事实证明,她的确不是五指山下被压的孙悟空了…… 小心翼翼去捏了男人的手腕,试图给他挪开,却不防给反手握了个正着,光滑细腻的背,贴上了压过来的温暖胸膛,耳畔一个呼着热气的声音,慵懒地在问:“醒了?” 不等她回应,便随之而来一个亲吻,落在了耳垂上。 她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拉开了盖在胸前的薄被,只一眼,又迅速合上。 宋君临便眼睁睁瞧着,那抹桃粉色,自她修长的脖颈处,蔓延上了小巧耳廓,再是几缕发丝胡乱覆盖着的面庞。 只几秒钟,谢灵境就像是炸了毛的猫,也不知道现在哪里来的力气,她裹了洁白薄被,一个翻身,就与身后宋君临面对了面。 “你……我……我们……”她难得地结巴,看样子是酒精麻痹着的大脑,还没完全运转起来。 宋君临倒是坦然自若。他一手撑起了脑袋,换了居高临下的视线,本就被谢灵境拽去了大半的薄被,此时更是遮不住他裸露的胸膛。 谢灵境下意识地撇开了眼,就听见他自得地哼笑了声:“还敢说我是老年人吗?” 真实的,谢灵境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响,那桃粉色,迅速升级到了绯红。 记忆力超强的她,在宋君临有意的引导下,很容易就想起了昨晚曾发生过的事情。 骤然醒来,她发现自己正被人抱着,视野所及范围内,是宽阔的胸膛,以及余光里,一张洁白的床。 毫无疑问,鼻尖所闻熟悉的清爽香气,来自在她陷入沉睡之前,曾亲吻过的男人。 宋君临自己也没有料到,本以为早已陷入深层睡眠的她,竟然会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这可真是叫他大开了眼界。 四目相对,一时之间,宋君临不知道自己是该抱了她继续往前走呢,还是要先开口说话。 好在谢灵境替他解决了这个问题:“放我下来,”她神情认真,口齿清晰地说道,“我自己能走。” 仿佛前一秒还醉着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 宋君临还真就听话地给她放了下来,然后饶有兴致地看她环顾了这房间一周,点头道:“我要先去刷个牙。” 于是在接下来的两分钟里,她还真就去浴室里刷了个牙。 宋君临抱了胳膊,站在浴室门口,看她认认真真地,上下左右刷了牙。 大约是觉得有趣,他干脆问:“要洗个澡吗?” 谢灵境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两秒钟,摇头:“我没力气洗了。”她扭了头去看宋君临,镜边化妆灯照得发亮的素白双臂,撑了盥洗台,嘴角蓦地勾起一丝笑意,“不如,你来帮我洗呀。” 这毫不做作,浑然天成的媚眼如丝…… 宋君临可以笃定,她果然还是醉着的……不过还能坚持着来刷牙的谢灵境,恐怕也是凭借着脑子里仅存的一点意志力了。 不过待这点意志力耗尽,只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原来也有着如此勾人风情的一面。 谁说她是只知道埋头苦读的书呆子来着?此刻在宋君临的眼里,再没有比她更吸引人的了。 可能是不满他的沉默和无作为,谢灵境干脆转身朝向了他,孩童要抱抱似的伸出了双手:“我是真的不想动了嘛。”她撒娇。 就算是柳下惠,这种时候,也没法再继续坐怀不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隔壁现言存稿中——《你呀》,请读者老爷们还要多多支持下啊~鞠躬~ 文案: “我本是个没有什么胜负欲的人,但只一件事,对于要如何成为你心中排名第一的人,我却时常耿耿于怀。” ——阮云梦 初见时,阮云梦看着那个逆光而来的白衣少年,被妈妈笑着提示:“棉棉,快叫哥哥。” 少年笑:“绵绵?软绵绵?” 她气:“是棉棉!棉花的棉!” 再重逢,面对友人的调侃:“孟总,小情人?” 孟云泽抬手揉上她的脑袋:“我妹妹。” 她偏头避开:“我没有哥哥。” 多年后,广袤星空下,他们并肩躺了。他执了她的手在心口,想起个土味情话,侧身看她:“从现在开始,我要称呼你为‘您’了。” 她果然懵:“为什么?” 他低头吻她:“因为,你在心上。” 友情提示:久别重逢/伪bone科(无血缘关系!独立户口!)/微病娇/dark童话(?)/其实还是甜宠啦 第20章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读者老爷对不起,昨天忙着搬家、收拾整理,忘记更新了…… 今天补上! (再次土下坐) 盥洗台正好抵在了尾椎处,这让谢灵境在一个差点就令她窒息了的深吻中, 尚能抽出一丝清明神思来, 不安分的腿,去推了面前这个压倒她的男人。 唇舌稍稍分离,带出银丝涎液。察觉到她紧蹙的眉, 扭捏着的下身, 宋君临的一双手, 自她背上往下, 握了她细细的腰,双臂稍稍用力,就给她托举了起来,放去有着暗色纹路的大理石盥洗台上。 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从她裸露的大腿上,一路蔓延去了脚尖。她勾了大理石光滑的橼柱,来自耳畔脖颈处的灼热气息,逼得她不得不仰了头。 微微眯了眼, 她又垂下了头, □□迷蒙的一双眼,盈盈泛着雾气。 “这里太小了, ”她快要溢出泪来的微红眼睛,朦胧盯了宋君临漆黑的头发,扣在他颈后的一只手,伸向了身后,在空荡荡的洗脸池里划了一划, 继续委屈,“这里装不下我啊。” 正专心将吻势由纤细锁骨往下移的宋君临,一个没把持住,脸伏在她光滑的肩头,闷闷笑出了声。 她还在记挂着要洗澡这回事啊。 大概是终于被她的执着给打败了,宋君临抬起了头,带笑的唇吻过她的眉眼,双臂再次发力,给她又抱了下来。一个旋转,就进了有着磨砂玻璃的淋浴隔间。 抵了谢灵境去大理石墙面上,宋君临一面毫不客气地继续夺走她口腔里仅存的一点空气,一面又腾出一只手来,打开了花洒喷头。 温凉的水大半都洒在了宋君临的背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浸透他的衬衫。 在终于将水温调节到了合适的温度过后,宋君临终于肯结束了这个漫长的深吻。 在她柔软红唇上轻轻吮吸两下,他们鼻尖抵了鼻尖,额头碰着额头,轻而急的呼吸间,只听他带笑的低声:“好了,我来帮你洗。” 男人的胳膊自一旁环了上来,连同被子一起,将她搂住,低头娴熟地去吻过她的唇,她的鼻尖,她的眉眼,再蜿蜒至耳垂。 “想起来了吗?”他明知故问。 谢灵境此刻的一张脸,可与熟透的番茄一争高下。 可她还是死鸭子嘴硬:“我好像,没说你老来着……”她不确信。 “真没有?”宋君临的手撩拨着她发烫的耳垂,明明是坏,却还笑得一脸爽朗。 哦,她貌似想起来了,在累到极致的时候,她好像是有说起过,她今天还要去爬山的——她想要休息了。 当时宋君临正抱起了她,临时发难,换了个姿势。借着这间隙,表达了对她们安排爬山活动的不屑,因而被她无知无畏地嘲笑了,他一个老年人,当然爬不动山了…… 至于这嘲笑的下场,已经很显而易见了。 “我还定了今天要去爬山的……”她脑袋一转,钻进了被子里,只留个后脑勺给宋君临,自己欲哭无泪。 宋君临好笑地看她作鸵鸟状,手指绕上她柔顺的发:“还爬什么山?”他绕了一缕发丝至唇边亲吻,又埋头至她颈后,暗暗地笑,“都已经登顶那么多回了。” 谢灵境恨得咬牙,如果杀人不犯法,他都已经六道轮回一圈了。 “嘿……”就算闷在了被子里,她也能感觉得到,男人宽大的手掌,已经钻进了被子里,抚上她光洁的背,惊得她瞬间绷直了身子。 “要不要,再帮你洗个澡?”她听见颈后明显的笑声。 原本还在作鸵鸟状的谢灵境,哗啦一声拽下了被子,露出她那一张也不知是被气得,还是羞得发红的脸来。 她举了手去捏宋君临的唇:“你可闭嘴吧。”她怒。 宋君临才笑着拿下了她的手,就听见床头柜子上,一阵嗡嗡的响声,是昨晚被他们随手甩在了这里的手机。 宋君临探身过去,拿起了手机,看了一眼,又放下。 “几点了?”谢灵境问,丝毫不关心他都有在看些什么。 “快七点了。”宋君临答,想了想,还是告诉她说,“刚刚是厨房,问早饭要吃些什么。” “哦。”谢灵境毫不关心,只捏了被子在胸前,伸手去掏她的手机,却发现,没电了…… 她这才想了起来,昨晚临出门前,好像就没剩多少电了。 “该死。”她骂道,转而去问宋君临,“你这有充电器吗?” “有。”宋君临答道。他拉开了柜子下面的抽屉,取了白色的充电器出来,插上插座,又从她手中拿过了手机,充上电。 谢灵境双手托着下巴,看着他那一连串的动作,不禁评价:“你说你要不那么混蛋,正正经经地做事情,不还是挺迷人的嘛。” 宋君临擅长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他回了头,望了谢灵境笑:“哦,我没听错吧,你这是在夸我迷人吗?” 谢灵境擅长翻白眼:“做梦吧你就。” 她从宋君临手中抢过了手机,估摸着够开机了,就按下了开机键。刚有信号,手机就震动了起来,是艾玛打过来的电话。 “喂?灵境,你现在哪里?怎么老不接电话?”才按下接听,就听见那头艾玛焦虑的声音。 谢灵境的心蓦地往下一沉:“怎么了?”她问,“发生什么事了?” “是苏,苏不好了。”艾玛焦虑的声音,在一片嘈杂的电流背景音中,忽隐忽现。“我现在跟你也说不清,总而言之,你赶紧找辆车,回苏黎世,我们现在就在救护车上,正往医院赶去,你也快过来吧。” 通话骤然中断。 谢灵境呆愣了两秒钟,扔了手机,裹了被子,手忙脚乱地就要爬下床去。 早在她通话的时候,宋君临就已经注意到了,她面上表情的不对劲。这个时候,看到一贯冷静的她,突然就一副六神无主了的样子,担心自然是免不了的。 他一把抱住了谢灵境,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这要是在平时,谢灵境如何能不注意到,他刚刚问了先前她才问过艾玛的,同样的问话。可现在,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心思,要来嘲笑他。 她只是顺势抓住了宋君临的手,急切地问道:“你有没有车?借我一辆,我要回苏黎世。” “车都容易。”宋君临双手抚上了她的肩,捏住她狭窄的肩部,注视了她,“只是你要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过就是这么一问,目的是想要安抚她,好叫她先平静下来。却未曾想到,就因为他这一句问话,谢灵境的眼睛,唰地一下,就红了一圈。 别说是宋君临了,就是谢灵境自己,也未曾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 “是我姐姐。”在深深呼吸过后,谢灵境重新整理了下思绪。 她抬手擦去眼角快要溢出来的泪水,吸了吸鼻子,却不敢去看宋君临——她可从来都不是个爱哭鬼,今天却是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视线只集中在他的下巴上。 “是苏蔚,”她努力克制着喉咙里的哽咽,嗓音却犹不自觉地,带了点哭腔,“她可能熬不过这次了。” 钢琴黑的车疾驰在蜿蜒道路上,两侧依旧风景如画,只是坐在车上的谢灵境,已经没了来时的欣赏心思了。 她侧头看了车窗外,柔顺的长发没有扎起来,在肩头披了一层绸缎的黑。稍稍露出的侧脸,肃穆如同远处皑皑雪山。 同坐后座的宋君临,伸了右手,去握了她放在膝上的两只手。不知是不是车里的空调打得太低了些,她的两只手,都凉得吓人。 “别担心。”尽管宋君临自己也知道,这三个字其实毫无说服力,但抛却这句话,他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了。 “你们学校医院可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医疗存在,会没事的。”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 谢灵境转过了头,感谢似的,对他微微一笑。 宋君临还不知道,苏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可是,她知道。 早在苏蔚来瑞士之前,她就已经在脑子里,模拟过这一切的场景了。她考虑过所有的情况,包括今天这一幕。她本以为,这样她就可以轻松应对。可当这一幕真实发生的时候,她意料之外地,慌张了。 不该是这样的。 她咬了下嘴唇,微微垂下了脑袋,好让披散的头发,遮挡住宋君临关切的视线。她不愿看到他这样,她也不愿意,给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宋君临以为她是在害怕。也难怪,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要去独自面对自己亲姐姐可能会死亡的局面,换了谁,恐怕也不见得就能比她做得更好了。还有她曾说起过的,她姐姐的女儿…… 宋君临从座位这头,挪去了中间,他侧过身,张了双臂,将谢灵境整个人,都揽进了怀里。 这一次,他没有再开口安慰了。只是下巴蹭上了她毛茸茸的头顶,这温柔的触感,使得他无声叹息。 第21章 谢灵境赶到医院时,苏蔚已经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艾玛站在病房外, 拿了手机, 低着头,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击着,是在打着些什么。 “她怎么样了?”?谢灵境稳了稳心神, 走上前去。 艾玛抬头见是她, 收起了手机:“暂时是没什么危险了, 不过……”她犹疑着, 转头看向了病房内。 谢灵境也跟着去看,隔着那扇透明的玻璃,她看见苏蔚阖闭着双眼,静悄悄地躺在了病床上。若不是一旁监护仪器上,昭示着她生命指征的数字和线条还在跳动,她恐怕难以想象,那个惨白着一张脸的人,她还活着。 至少她还活着。 谢灵境原本还在悬挂着的一颗心, 终于可以稍稍放下来一点了。 然而她并没有能安心太久, 到了夜里,苏蔚便发起了烧, 断断续续地,说了些胡话。谢灵境守在她的床边,握着她扎了输液管的手,不清不楚间,她听见几个简单的词汇:灵境, 律师,菲菲。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 第三天的中午,艾玛来替她看一会儿,好让她回去学校,处理一些学业上的事情。等她再回来的时候,苏蔚已经呼吸衰竭,她不能够自主呼吸了。 她未曾料到,苏蔚要靠呼吸机来维持生命的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灵境,”艾玛抬手搭上了她的肩,捏了一捏,“你该认真考虑一下了。” 谢灵境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音乐嘈杂的夜店里,霓虹光球转不到的地方,谢灵境正喝下不知道是第几杯的酒。 她面前黑色的茶几上,已经堆了一排大大小小的玻璃酒杯,有她自己买的,也有别人买给她的。只是大多数给她买酒的男人,在看到她只顾着一个劲地灌下酒,并没有丝毫想要和他们开口说话的意思后,都纷纷识趣地选择了离开。 当然也有不死心的,就比如此刻,几个作朋克打扮的男孩子围在她的身边,喝彩似的劝着她酒,她也通通来者不拒。 等艾玛和艾瑞克来找到她时,她正被一个戴着鼻环的男生架了起来,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去。但可以肯定的是,显然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艾瑞克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才将她带出了震耳欲聋的狂欢夜店。 一出来外面,夏日热风温暖着她的胃,才灌下去的冰凉酒水,冷热相遇,瞬间就要溢了出来。 扶了路边不知名树木的树干,谢灵境很是畅快地吐了一场。 吐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一个笑话,刚想要抬头笑,就又被一阵上涌的呕吐感给压了过去。 好不容易吐完了,在接了艾玛递过来的矿泉水,漱了口后,她终于可以笑道:“我才注意到,你们两个的名字,第一个字都是艾。这要是在中国,估计大家都会以为,你们俩是兄妹。” 艾瑞克不明所以,艾玛无奈地给他解释:“她是说中文。” 给艾瑞克解释完,艾玛又调转了头,去训谢灵境:“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这可不像是你。” 谢灵境晃了脑袋,一只胳膊搭上了艾瑞克的肩,望了艾玛,一抬下巴:“你才是怎么一回事啊?这么凶,可就一点都不可爱了。” 瞧她这样子,吐虽然是吐了,可这酒,显然是还没醒。 艾玛一面继续着她的无奈,一面熟练地翻了个白眼。 这边谢灵境还拿着矿泉水瓶子的另一只手,去拍了拍艾瑞克的脸,询问着他的意见:“你说,她这样是不是就不可爱了?” “呃……”艾瑞克犹疑着,对上了艾玛那足够可以杀死人的视线。 想着反正谢灵境现在是醉着的,比清醒着的艾玛肯定要好糊弄些,艾瑞克于是干脆地转移了话题:“你说你干嘛要喝这么多酒?明天肯定要头疼了。”他难得有机会教训谢灵境。 谢灵境却不以为意,她两手揽上了艾瑞克的脖子,双眼迷离地盯了他的脸:“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她问。 别说他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艾瑞克甚至连她所说的那两句中文,都没怎么能听得清。 “好了,别说了,先回去吧。”艾玛替艾瑞克解了围,过来扶住谢灵境的肩,哄孩子似的哄着她,“我们先回宿舍好不好?” “好哇。”谢灵境笑靥如花,转身又扑到了艾玛的身上,脸蹭了她的脖子,深深呼吸一口后,满足地笑,“你好香啊。” 艾瑞克立在谢灵境身后,抬了双手,冲着艾玛比了大拇指。 路边,一辆深沉如同夜色的车,停了下来。车窗落下,艾玛意外地叫出了声:“宋先生?” 趴在艾玛怀里的谢灵境,瞬间酒醒了一半。 自宋君临送她到医院那天起,这中间,他们再没有见过面。宋君临当然有提出要来看看她们,都被谢灵境毫无理由地,直接拒绝了。 隔着距离,手机微信上拒绝人,是件很轻而易举的事情。可现在,真人就到了跟前了。 还是她上次来时住的那间客房,原本开在露台上的茉莉花,被剪下来几枝,插在有着圆鼓鼓肚子的小玻璃瓶里,摆在了盥洗台的一侧,明目张胆地,香气充盈一室。 谢灵境掬水洗了脸,抬起头,墙上方正的化妆镜,映出她湿漉漉的一张脸来——这是一张面无表情时,看起来很是冷漠疏离的一张脸。 才刷过牙,口腔内充斥着清新的薄荷味,刺激着她原本迷糊的大脑,勉强清醒了一些。 这一清醒,她的视线也貌似能集中到一点,这让她不得不注意到,镜子里的人,眼睑下淡淡的青色。 她是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合过眼了。 凑去镜子前,她扒拉着自己的黑眼圈,突然又有点想要笑。她想起自己还要更年轻些的时候,熬夜备考,通宵派对,也从来没为黑眼圈而操心过。可现在…… 果然还是到了该保养的年纪了啊。她看着镜子里依旧面无表情的自己,终究还是哼笑了一声。 拉开浴室的门,雅致的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她有点失落,不明白就在半小时前,自己为什么要撇下艾玛和艾瑞克,义无反顾地跟了宋君临,来到他的这栋房子里。 最终,不是还落了一个人的下场? 她抽了抽鼻子,走去床边,掀了被子,躺了进去。床头灯一灭,便是满室的暗。她闭了眼,祈祷今夜能与周公相见。 祈祷还没结束,无声寂静中,门锁咔哒一声响。她没睁眼,神经却紧绷了起来,听着那门口暂停的一瞬,就又响起的轻轻脚步声,渐渐靠近了她正躺着的这张大床。 床头柜上哒的一声,是玻璃杯子磕上平滑桌面的声音。柔软床铺往下陷了一下,又稍稍起来些。她依旧侧了身子,背对着来人,没有任何动静。 被子被稍微掀开了些,凉意入侵她光洁的后背,随即又被比被褥更为温暖的存在而覆上。 一只同样温暖的手,从她的身前绕过,去握住了她搁在枕头上的手。 在耳畔落下熟悉的亲吻过后,她转过了身,从他掌中抽出来的手,捧上了他的脸。朦胧暗色中,他能清晰地看见,那双泛着晶莹水光的眸子,正认真地,凝视了自己。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和第一次在夜晚街边的接吻一样,谢灵境再一次地,率先吻上了宋君临。 天上的月终于破开了云层,从万丈高空中,为这夜晚温柔的缠绵,赠予满室清辉。 “嘀嘀嘀嘀嘀……” 一连串的闹钟声,将陷入了沉思中的宋君临,唤醒了过来。他握着笔的手动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向窗外,那里,已有薄薄清光,从夜色厚重的云层中,渗了出来。 就像四年前的那天早上一样。 那天早上,他醒过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了谢灵境的身影。她躺过的地方,没有了丝毫的温度,就好像,那缱绻的一夜,不过是一场梦。 她就这么消失了。 打她手机,永远都是关机的状态;微信,再也没有了回复。他于是去医院,去学校,去画廊,去找她的那些朋友们,可都无一例外地,再也没有寻见她的身影。 直到这时候,宋君临才意识到,除了手机上那仅有的一串数字,微信上寥寥数语的对话,他们之间,再没有了其他联系。 他想她是决意要离开的,他不知道她带着一个生病的姐姐,能去到哪里,他也不想知道了。 他本就不是一个会轻易为情所困的人,虽然一直以来,在一段感情里,能全身而退的,从来都是他自己而已。可这一回,在他本以为只是一段艳遇的旅程里,他差一点,就要沉沦了。 不过幸好,现在抽身,也还不晚。 所以他放弃了再去寻找。虽然他可以确信,只要他愿意,动用一切资源和人脉,哪怕是用上私家侦探,他也总可以找到她。 可她是主动离开的,还走得那样干脆,不留一丝痕迹。而那时他的自尊,决不允许自己去做那样放低自身的事情。 他自顾自地认为,顶多,也就是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偶尔想起她的时候,会觉得有些惋惜吧。 毕竟他是真的,很是喜欢她的。 手边的咖啡杯,早已凉透,触碰到手背,也能凉得人提神醒脑。他收回了视线,面前轻薄的笔记本屏幕上,是大片向日葵背景的人像——那是他所拥有的,谢灵境唯一的一张照片——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室友艾玛时,送给他的。 照片上的人,还是四年前的模样,浅浅的笑,丝毫不输向日葵的耀眼。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翻出过这张照片了。 他盯着照片,又看了一阵,末了,还是抬手按上了笔记本,砰地一声合上。 第22章 难得早上不用查房的一天,谢灵境必然要关了闹钟, 打算睡到自然醒。 不过就算不用闹钟, 家里还有两个活的“定时炸弹”,时针刚走过七点,他们就自动开启了引爆模式。 捞过枕头将自己埋了进去装死的谢灵境, 终究还是没能扛过两个小祖宗在她床上蹦迪。 她挣扎着起来, 顶了一头乱糟糟的发型, 怨气冲天地瞪了两个小家伙。 小家伙们却丝毫不怕, 对自己终于能将想赖床的妈妈闹起来的本事,很是得意。 他们一左一右地扑了过来:“我们今天想吃华夫饼!” 这就是你们“一大早”就给我闹起来的理由?谢灵境哀叹一声,又往后倒了下去。 “妈妈再睡十分钟,起来就给你们做……”她捞过被子蒙了头,闷闷地喊。同时万分后悔,今天给保姆放假了。 “不行,现在就要!”墨非扒着他妈妈的被子,中气十足同时又奶声奶气地教训道, “劳伦小姐说了, 赖床是没有自控力的行为。” 谢灵境在被子里笑出了声:“你还知道什么是自控力了。” “那当然了。”墨非自信。 谢灵境掀开了被子,冷不防地, 反手就给两个小家伙彻头彻尾盖了个严实。 “行吧,”她捏起了一旁柜子上的黑色皮筋,一边将一头长发扎去脑后,一边看两个小家伙在被子里尖叫着爬来爬去找出口,不禁乐得直笑, “妈妈做个有自控力的人。” 新鲜的华夫饼出锅,等待冷却的功夫,谢灵境又榨了壶鲜橙汁,洗了盒蓝莓。 摆盘的时候,她看见苏菲,盘腿坐在了沙发前的地上,正揪了只橘猫的尾巴玩。 那橘猫也是好脾气,一动不动地趴在了地毯上,懒洋洋的,任由小女孩摆弄着它的尾巴。 谢灵境想了起来,那是楼下小设计师的橘猫,名字起得很随意,就叫“大黄”。 小设计师平时也没少帮着带孩子,谢灵境想她也是个晚睡早起的主,于是对苏菲说:“菲菲乖,帮妈妈一个忙好吗?”她沥着蓝莓的水。 一听能帮妈妈的忙,小小的苏菲立马就来了精神:“好呀。”她几乎是半拖着大黄,哒哒地跑了过来。 谢灵境抬了下巴,示意她拿过一旁餐桌上的手机:“你帮妈妈给艾琳姐姐发个微信,告诉她,在家的话,就上来吃早饭。” 字,小苏菲自然是不会打的,但她会发语音呀。 小奶音的消息发出去还没两分钟,他们家的门铃就响了。 “我去开我去开!”苏菲这回连大黄也不要了,蹦蹦跳跳地就往门口跑去,“肯定是艾琳姐姐来了。”她欢快地说。 墨非的小短腿现在还跑不过她,落在了后面,也不甘示弱,直叫:“我也要开!” 可惜门只有一扇。 抢着要开门的两个小家伙,却都还在离门有五步之遥的地方,此刻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呆愣愣地站在了原处。 因为门,它自己开了。 没开上门的墨非小朋友,也不知道是不甘心,还是被吓的,当场嚎啕大哭。 正举了钥匙,笑眯眯进门来的喻艾琳,吓得才踏进来的一只脚,差点没给缩回去。 谢灵境听见哭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你说你有钥匙,还按什么门铃?你这不是存心拿他们寻开心?” 的确就是故意拿他们寻开心的喻艾琳,当然不能直接就这么承认了。她呵呵笑着,关了门,蹲下身去,手里拎着个什么东西,举到墨非面前。 “你看,”她娴熟地哄着墨非,“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墨非从闭眼大哭中,抽空睁了下眼,哭声戛然而止。 “乌龟!”他破涕为笑,向喻艾琳伸了手。 “妈妈你看,”他举了绿色的小塑料盒子,献宝似的送到了他妈妈跟前,“是小乌龟。” “真好。”谢灵境弯了腰,看了回小乌龟,配合地笑,又问,“艾琳姐姐送了墨非小乌龟,墨非是不是忘了,要跟姐姐说什么呀?” 墨非当即转身,小小的人,面上却无比正经:“谢谢艾琳姐姐,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喻艾琳也配合地笑。 转头看见小苏菲,撇着嘴,一脸不开心地抠着墙。喻艾琳偷偷地笑,变戏法似的,凭空抓了下,手掌握拳,送去苏菲面前。 “猜猜,这里面是什么?”她笑问。 “是什么?”苏菲的好奇心,瞬间就被勾了起来。 “当当当当~”喻艾琳伸展了手指,露出掌心的一样事物来。 “天鹅?”苏菲惊喜地叫道。 谢灵境端了洗好的蓝莓出来,瞥了眼苏菲正兴高采烈拿着玩的水晶天鹅,说:“又是从工作室拿的?” “是呀。”喻艾琳答着,站了起来,将背上的包拿了下来,随手扔去了玄关的地上。 谢灵境看她一副穿戴整齐的样子,问:“又通宵了?” 喻艾琳拖开了椅子,坐了下来,揉了揉泛着红血丝的眼睛:“没办法,新人嘛,总得熬。”各种意义上的“熬”。 此时已经是卡罗尔医院住院医的谢灵境,当然比谁都能更切身体会到这一点。 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早饭了,谢灵境和喻艾琳都是。尤其,两个人像现在这样,还坐了一桌吃饭。 “既然今天你也休息,那正好,”谢灵境给墨非喂了颗蓝莓,又给苏菲将华夫饼切成小块,“待会儿我去买点菜,咱们中午自己做饭吃。” “好耶。”喻艾琳自然举双手赞成。 大黄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绕了喻艾琳的腿,转着圈儿。 她于是恬不知耻,一手摸了大黄的脑袋,冲着谢灵境龇牙笑:“能不能顺便买点小鱼干?”她得寸进尺。 这个人,自己来蹭饭,还要顺带捎上宠物,也是很厚的脸皮了。谢灵境正打算嘲讽她两句,搁在一旁的手机,就响了。 这个铃声,不止谢灵境,就连一边本来还在专心对付着华夫饼的苏菲和墨非,都不约而同地,警惕着眼神看了过来。 那是谢灵境特别设置的,来自她医院的铃声。 带着一脸对孩子们的歉意,她还是接起了电话。 在听到她那句“我知道了,我马上赶过来”的时候,喻艾琳就已经意识到了,恐怕她今天非但要蹭不上饭,还要免费充当保姆一天。 在对上挂了电话的谢灵境的视线时,她的恐怕,就已经落实为现实了。 下次再也不来蹭饭了!她在心里第一百二十八次发誓道。 出事的,是一名即将生产的孕妇。是的,这段时间,谢灵境正好轮到了产科。她跟的,也正好是产科主任,怀特医生。 产妇的状态不是很好——应该说,是很凶险——她被诊断出穿透植入性胎盘。 怀特医生原本打算在两天后为产妇进行剖腹产手术,只是大家都没料到,产妇今天早上,羊水就破了。 等谢灵境急急忙忙赶到医院时,产妇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怀特医生发给她的信息很简洁:洗手上台。 她握了手机,冲进了医院大厅。就像很多久别重逢剧里演的那样,她迎面碰上了避之不及的人。 宋君临。 这个名字,在每一次她看向墨非的时候,都会想起。 换而言之,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 虽然当初,是她主动离开的。 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昨晚在灯火阑珊处,蓦然重逢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念头,依旧是想要离开。 远远地离开。 她无意,再走进他的生活里。她甚至可以肯定,自己曾经的举动,绝对有伤害过他。是以,若是正常人的话,也该同她一样,彼此保持绝对的距离。 就好像陌生人那样。 “灵境?”莉兹从一群人后头冒了出来,“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休息?” 谢灵境这才反应了过来,她移开了眼,再度握紧了手机:“我有个紧急手术。”说着继续拔腿就跑。 在医院,医护人员全力奔跑,是常事。但现在,在某些人眼里,她的跑开,却有点落荒而逃了。 关键,她自己也这么觉得,好像是做了什么错事的学生,瞧见了教导主任,要远远躲开。 不过很快,她就没空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了。手术室里,还有病人在等着她。 倒是留在了大厅里的宋君临,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有些走了神。 昨晚隔得有点远,且灯火不明,看不大清,今天这样直直面对了面,宋君临发觉,时间似乎有特别眷顾她,未曾在她脸上,留下过岁月的痕迹。 还是乌黑的长发,白净的面庞,若非要说有什么跟四年前不大一样的话,那就是她的那双眼睛了。 美还是美的一双眼睛,只是在望见人的时候,比四年前,还要平静。四年前,那双仿佛泛着苏黎世湖水般的眼睛,还会偶起涟漪,现在,就只是平和地静谧着,像看透世事,你知道她是在看你,看你的眼神没有高低贵贱,远近亲疏,只是,不再带有感情了。 宋君临幡然醒悟,她已然,将他当成是她每日生命中匆忙来过的,数十数百个陌生人当中的一个了。 所谓形同陌路,大约说的就是这样。 第23章 手术终于结束,谢灵境摘了满是血迹的手套, 出来外面洗手。 怀特医生跟着也出来了, 她拿下口罩,看着一脸凝重的谢灵境,一边打开了水龙头, 一边开口:“觉得难过?” 谢灵境自认是专业, 回答:“至少我们让她活了下来, 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吗?” 隔着玻璃,她看清洁人员,有条不紊地做着最后的工作,一如刚才还在台上的怀特医生,还有她自己。 怀特医生先洗好了手,她拿过一旁的毛巾,擦了手,拍上谢灵境的肩:“走吧, 去见产妇家属。” 怀特医生尽量轻描淡写, 对面那个满脸青色胡茬的男人,还是没忍住, 脸埋到了两手间,肩膀颤抖着。 “你太太醒来还要一会儿,你可以先去看看哈维。”怀特医生安慰道——哈维是夫妇在生产前,就一致决定下来的名字,取的产妇外祖父的名字。 进医院这么久了, 面对产妇,和她们的家属,尤其是这样的状况,谢灵境还是不忍面对。 脱了蓝色手术衣,罩了白大褂在产科儿科专用粉色衣外,谢灵境放下扎在脑后的头发,捏了捏僵直的肩颈,打算去休息室,喝点东西。 路过会议室,莉兹正好打开门出来,不偏不倚的,谢灵境就与那满屋子的人打了个照面。 那么多张面孔,其中不乏与她熟识的,可偏偏,她的视线,只落在了那一个人身上。 “嘿,灵境。”莉兹笑着打招呼,“手术结束了?还顺利吗?” 谢灵境收回了视线:“胎盘植入太严重,我们只能选择做了子宫切除手术。不过目前,母子平安。”她也学着怀特医生,轻描淡写。 她知道,里面的那个人,还在看着自己。 莉兹以为她是因为她的病人而低沉,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转身去带上了会议室的门。 “走吧,”她提议,“我请你去喝杯咖啡。” “不用开会了?”谢灵境朝着会议室抬了抬下巴。 莉兹笑:“我有个病人要看。”顿了顿,又狡黠道,“不过要半小时后才到。” 作为卡罗尔集团的继承人之一,其实就算她不用病人来做借口,堂而皇之地踏出会议室来,也没人敢说些什么——至少是不敢当着她的面说——被推着走的谢灵境,如是想。 有莉兹在,谢灵境自然就不用去住院医生公共休息室了,她跟着莉兹,光明正大地踏进了主治医生休息室。 主治医生休息室,意味着有更好喝的咖啡,更美味的点心,更舒适的沙发,以及更安静的环境。 更巧的是,她们到的时候,并没有其他人在。 谢灵境熟门熟路地去倒了两杯咖啡过来,莉兹则从冰箱里,取了她今早才带过来的纸杯蛋糕。 “苏菲墨非还在家?”莉兹在沙发上瘫了,接过谢灵境递来的她的专用咖啡杯,问。 谢灵境点头,不等她再开口问,便主动交代道:“艾琳陪着他们呢。” 莉兹当然知道艾琳是谁,她们见过面,还一起吃过几次饭。先前她过生日,那条备受赞誉的小黄裙,就是出自那个叫艾琳的小姑娘之手——都是谢灵境一力推荐。 当然事实也证明了,那个年轻的小设计师,的确有着才能。莉兹相信,假以时日,她必定能出人头地。 不过此刻,她并不想跟谢灵境讨论那个小设计师,她斜倚在沙发上,掌心感受着咖啡杯的温度,两眼毫不掩饰地打量了谢灵境,她正一本正经地坐着,背一如既往绷得笔直,正优雅地拿起一个纸杯蛋糕。 这跟莉兹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她看起来永远都是这么从容。 不过倒是符合外科医生的心理要求,莉兹这么想着,眨了下眼:“我问你,你跟那位宋先生,是什么关系?” 才咬下一口蛋糕的谢灵境,难得愣了一下神。 不是问她认不认识那位宋先生,而是,和他“是什么关系”。 莉兹很满意谢灵境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诧异,她稍稍往起坐了坐,饶有兴趣地盯了她,看她要作何回答。 谁知诧异一闪而过之后,她咀嚼着嘴里的一口蛋糕,从容不迫地咽了下去,然后又端起了杯子,喝了口咖啡。 有的时候,就是她的这份泰然处之,也就足够叫人抓狂的了。莉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杯子。 “你猜。”她望了莉兹,轻巧地说道。 莉兹很庆幸,她早就做好了谢灵境不会这么容易就坦白的心理准备了,不然她真想给咖啡泼她脸上去。 “他是墨非的爸爸。”莉兹更加直白地直奔主题,且不是问话,她在陈述。 谢灵境抬手揉了揉隐隐发疼的眉骨,没想到,这个花了差不多快一个月的时间,才将自己跟另外一个同是亚裔的实习女医生区分开来的莉兹卡罗尔,这次竟然这么快,就认出了墨非和宋君临是父子——也不对,或许,正是因为看他们都长得差不多…… “我可不是在诈你。”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莉兹笑道,“别以为我没注意到,你和他看向彼此的眼神,绝对不是陌生人该有的反应。” 谢灵境戳着纸杯蛋糕,嘴角弯了弯:“原来你不仅是个外科医生,私底下还是个侦探啊。” 她这么说,就等同于是默认了。 莉兹立马来了精神,坐了起来,两眼炯炯有神地看了谢灵境:“你几乎都没怎么提起过墨非的爸爸,我也没问过,不过既然对方是那位宋先生……”她不怀好意地笑着靠近了谢灵境,“我倒是很想知道了。” 谢灵境斜眼望向了她:“就算你是我的老师之一,也不代表,就能过问我的私生活吧。” 莉兹也熟练地翻了白眼:“当然了,我们这里可是个讲究个人隐私的地方。”顿了顿,她抬手撩了下头发,轻描淡写道,“不过我的手术台嘛……” 谢灵境的白眼翻得更狠。 知道她这是默许自己来八卦了,莉兹一手搭在了沙发上,一手拽了小腿,侧坐着,兴致勃勃地问道:“所以,他是真不知道,墨非是他儿子?” “他果然是我儿子。” 门口处传来这一声,惊得谢灵境和莉兹,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 那里,宋君临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谢灵境,眸色深沉如暴风雨前夕的平静海面。 谢灵境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没有别开视线,反而直直迎上,梗了脖子,双眼微眯:“是我儿子。”她一字一顿,纠正道。 莉兹一瞧这阵势,当机立断,起了身:“那个,你们先聊,我该去看病人了。”她干笑着,迅速出了休息室。 在出门之后,她还贴心地,为里头的两个人,带上了门。 这是久违的,两人独处一室。只是全然不复,四年前的暧昧氛围。大概是因为,他们这是在医院吧。 谢灵境正这么凉凉地想着,又听见依旧站在了门边的宋君临问道:“当初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不等她回答,第二个问题又接踵而至:“你知道我有找过你吗?” 她当然知道。 “接了苏蔚出院,去到安乐死机构,那几天,我还在瑞士。”她答。 言外之意,她知道他有去找过她。 “那为什么……” “不肯见你?”她替他说完,又自嘲地笑,“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事,该是我一个人去做的,我就不想带上任何其他人。” “其他人……”宋君临重复着她的话,细细咀嚼,又看了她,“我也是其他人?” 谢灵境沉默了。她其实明白,还在瑞士的时候,除了苏蔚和艾玛,他宋君临,应该是与她关系最为亲密的人了。只是如今,时过境迁…… “对不起,”她最终还是抬了眼,望着他平静地道着歉,“你就当,那年是玩了一场吧。” 她说着,朝门边走了过去,她不想再与他一起,呆在这个空间里了,一秒钟也不想。她只迫切地,想要逃离。 然而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宋君临握住了她的胳膊——还是一如既往的纤细:“玩了一场?”他的眉梢以谢灵境似曾相识的弧度挑起。 这样渣的一句话,从她口中说出,宋君临竟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她就曾这样,头也不回地一走了之,不是吗? 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一向被称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他自己,也有这么报应不爽的一天。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天道好轮回。 谢灵境垂眼看了被他握着的右手胳膊,轻不可闻地叹息,转了身,面对了他:“你不喜欢这个说法?那么,”她微微笑,“就把我当成是你人生旅途中的一个过客吧,我已经下车了。”她说着,轻轻拿下了他的手,再度转身欲走。 “那为什么还要生下墨非?” 在手刚搭上门把手的时候,谢灵境听见身后,宋君临如是问道。 第24章 发现自己怀孕,已经是两个月后, 谢灵境刚回到纽约。 她经期常往后推, 尤其是在那两个月里,她陪着苏蔚,度过了后者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光。 她一个人送苏蔚送去火化, 按照她生前的遗愿, 将她的骨灰, 洒在了夏天的阿尔卑斯山林间。 与此同时, 她还同律师一起,办理着苏菲的收养手续——她终究还是没能拒绝苏蔚——那也是苏蔚继要求安乐死之后,唯一恳求她的事情了。 收养的过程,自然不会一帆风顺。可好在,都一一熬了过来。她没有让苏蔚失望。 等这所有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 都没有亲戚来探望了。 半个小时后, 从街角药房回来的谢灵境,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 看着手中有着两道杠的验孕棒,脑子和她这个新搬进来的公寓一样,空旷,却又一切混乱。 就最后那一次,她昏了头, 没顾得上做安全措施。事后,也将要吃药的念头,忘得一干二净。 果然,你看现在,报应来了。 她举起那支小小的棒子,对着窗外照进来的满室日光,在她眼前,投下一道斜斜的阴影。 她想要笑,自然是笑不出来的;哭?好像也没什么可哭的。 就是觉得吧,这真的是很墨菲定律了啊。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生下墨非?” 这个问题,谢灵境自然是考虑得很清楚的,所以她转了身,望了宋君临,泰然自若:“因为我觉得,上帝从我身边带走了一个亲人,而墨非,就是他送来陪我度过那段难过日子的。”她郑重道,“他是我的天使。” 宋君临瞧着她的神情,很认真,不像是在说笑。 他于是上前一步,身高优势使得他得以居高临下,垂了眼,去看谢灵境:“所以,”他犹疑了好一会儿,方才道出了这句难以启齿的话,“你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 谢灵境知道,就这样承认,会有多伤他的自尊,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单是说出刚才那句话来,大概就已经耗尽了他为数不多的一点卑谦了吧。 但她还是抬了眼,望着他认真道:“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休息室的门冷不防地被人推开,谢灵境正背对着站在了门后,一时没有留神,眼看差点就要被撞上。好在宋君临反应够快,伸手拽了她一把。她一个踉跄,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 这可真是所料未及。有那么一秒钟,谢灵境脑子一空。 宋君临可能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心跳,较之先前,明显快了许多。他只注意到,怀中人温软的身躯,细软的发间,还是四年前熟悉的橙花味。 于是没来由的,他的心,也跟着柔软了一下。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推门进来的肇事者,忙不迭地道歉。 只是在抬头看清面前的两个人时,肇事者脸上的歉意,瞬间又转为惊讶:“灵境?” 谢灵境这才反应了过来,她从宋君临怀里起来,退后一步,下意识地抬手理了下压根没有乱的长发,转身看了面前的肇事者,笑着打招呼:“菲尔德医生。” “这位不是……”菲尔德医生看了她身后的男人,眉头轻蹙。 谢灵境赶紧为他们介绍:“这位是宋先生,是卡罗尔医生的客人,被邀请来医院参观的。”又转而介绍菲尔德医生,“这位是心外科的主治,菲尔德医生。” “你好。”他二人彼此礼貌地握手问好。 谢灵境倒是很感激菲尔德医生的及时出现。她扬了扬手机,无事当作有事:“我得去看下病人了。”她说着,转身要走。 “我也该回会议室去了。”这个时候才突然间有了时间概念的宋君临,也这样说着,抬腿跟了上去。 独自一人被留在了休息室里的菲尔德医生,满头的雾水,在看见那两个人并肩而行的背影时,瞬间清明。 “嘿,灵境。”他喊道。 待谢灵境转身,他方扬起足以媲美好莱坞男演员的灿烂笑容,问道:“上次我送给墨非的恐龙手办,他还喜欢吗?” 谢灵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顺口答道:“挺喜欢的呀,谢谢你了。”她保持着礼貌。 “喜欢就好。”菲尔德医生灿烂地笑,“那下次我带他去恐龙博物馆吧,他肯定会高兴。” 在听见身边某位人士似笑非笑的一声冷哼时,谢灵境就知道,眼前这上演的,究竟是哪一出戏码了。 但出于礼貌,她还是微笑着点头:“没问题,等我回去问问墨非。” “行,那我们到时再联系。”菲尔德医生潇洒地一挥手。 好巧不巧的,回去产科病房的方向,与会议室同路。 沉默地走了一段,宋君临的视线,始终萦绕在谢灵境的白大褂上。老实说,乍一瞧见她这身打扮,他就主观地做出了判断:再没人比她更适合这一身了——尤其是里头的那一抹粉。 “你们,是在交往吗?”眼看会议室将近,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问出了口。 谢灵境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菲尔德医生。 她沉吟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没有。” 她不是情场高手,但那也不意味着,菲尔德医生对她如何,她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无意于同男人周旋,无论是菲尔德医生,还是他宋君临。所以面对他们时,她总是诚实的。 只是她没想过,她的诚实,有时候在旁人眼里,也不失为坦荡。而坦荡的女人,通常都有着一份潇洒的性感。 无意识流露出的性感,比刻意为之的,往往更叫人欲罢不能。 宋君临明白这一点,他当然也清楚,同为男人的那位菲尔德医生,显然也明白。 “那他就是在追求你了。”他肯定地说。 谢灵境下意识地顶嘴:“怎么,你介意啊?”仿佛还是四年前,她还是苏黎世Z大的交换留学生。所以这顺溜的话一说出口,她自己也愣了下。 宋君临倒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他反而停下了脚步,很是认真地一点头:“对,我介意。” 可能是觉得他那落在自己身上的认真视线过于炙热了些,谢灵境移开了对视的眼:“可我不介意。”这话说得,她自己都有点心虚。 可她又在心虚些什么呢? “你不介意什么?”宋君临一步跨到她面前,将她逼至墙边,话音带笑,“是不介意那个菲尔德医生追你,还是,不介意我介意那个菲尔德医生追你?” 这绕口令似的问话,叫谢灵境很想翻给他一个白眼。 “这里是医院。”她提醒道,注意到不远处的走廊上,已有她认识的同期医生们,正好奇地望着他们这边,甚至在对上谢灵境视线的时候,还做出了很是八卦的表情来。 宋君临却不为所动,他欣赏着谢灵境在瞪向他人时露出的凶狠眼神,颇有点掌控大局的架势。 他看上的女人,自然不是简单的。 “我就最后一句话,”他简单地宣布,“从这一刻开始,追求你的人,又多了一个。” 这一句话说完,宋君临未再停留,转身走向了他离开许久的会议室。 只是才走了一步,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转身,优雅地笑:“替我谢谢那位菲尔德医生。” 这次,他是实实在在地,终于进去了会议室。 谢灵境一个人靠墙站着,愣了半天神,还是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她才回过神来。 是来自莉兹的消息:来神经外科,送你份大礼。 她握着手机,轻轻哼笑了声,也不知是在笑哪一个。 作为神经外科的头,莉兹理所当然地,拥有自己的一间办公室。 谢灵境推门进去,就被她挂在看片灯前的一张片子给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 “这是……”她指了片子,疑惑地看向正立在片子前的莉兹。 莉兹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是几分失落的笑:“这就是我说的大礼。” “胶质母细胞瘤。”谢灵境平静地说出了这个医学名词。 患者的症状已经在片子上显示得很明显了,状如蝴蝶扇翅,同行常称:恶魔蝴蝶。 这种蝴蝶状胶质瘤,是一种生长迅速的恶性星形细胞瘤。一般来说,患上这种肿瘤的患者,极少有能生存下来的。尤其,看这位患者的片子,已经是晚期。 进卡罗尔医院这么久了,谢灵境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棘手程度的肿瘤。至于莉兹为何称其为大礼,她算是明白了。 “他是我高中时候的历史老师,”莉兹关了看片灯,转身,平静地叙述,“是个非常才华横溢,又幽默感十足的人,他能说清楚,任何一段时期的历史。不瞒你说,”她对谢灵境笑道,“我高中时候,学的最好的一门功课,其实就是历史。” 莉兹从来都不是会如此多愁善感,回忆过去的人,所以当她说起自己的高中生活时,谢灵境有一点糊涂,她到底,是想要表达些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家里的原因,我大概,会选择专修历史吧。那现在的我,可能就是在哪个博物馆里,对着片小石块研究了。”莉兹继续说笑。 谢灵境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好说:“你现在也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 莉兹笑着偏了偏头:“那当然。”随即还是有些遗憾似的,叹了口气,“不过,克劳斯先生却是第一个跟我说,你也可以选择成为一名历史学研究者的。”说着又自嘲,“不过你看,显然我并没有听从他的建议。” 她说了这么多,谢灵境总算是听明白了,她安慰地抚了莉兹的肩:“所以,你想接下这个病例。”毫无疑问的口气。 莉兹点头:“我想试一试。”又看了谢灵境,“我需要你也加入进来。” 谢灵境指了自己白大褂内的粉:“你忘了吗,我还在产科轮岗呢。” 莉兹不屑:“你别忘了这医院的规则都是谁定的了。” 谢灵境沉思片刻,一点头:“你爷爷。” “……” 第25章 今天本来是谢灵境难得的休息日。在被一通电话临时紧急叫到医院,忙完了手头的一切之后, 她便打算回去, 毕竟,家里还有三个混世魔王在。 换回私服,她拎包出了医院, 来到露天停车场, 才坐进车里, 关上门, 还没来得及插进钥匙,就听副驾驶座的车门,突然被人拉了开。 等她转头看时,宋君临都已经坐进了车里。 “你这是要干嘛?”谢灵境拧了眉,问。 宋君临一摊手:“这不很明显吗?蹭车啊。”他理所当然地说道。 谢灵境忍不住好笑:“蹭车?你?”她佯装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摇了头,“拜托,今天已经不是愚人节了。” 宋君临恍若未闻, 自顾自地靠去了椅背上, 将座椅调整了个恰到好处的舒服角度,这才系上了安全带。 “你看我对这纽约人生地不熟的, 就需要像你这样的一个当地导游。”他信口开河。 谢灵境于是毫不犹豫地戳穿了他的谎言:“就你?还人生地不熟?”她嗤之以鼻,“想想你在长岛的那座庄园,恐怕每年乘坐飞机,往返两国的里程,都能绕上地球好几圈了吧。还人生地不熟……”她再次鄙夷。 宋君临却不言语, 只笑眯眯地望了她,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我有说错什么吗?”话音刚落,她自己就先反应了过来,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长岛还有座庄园?”宋君临笑问。 谢灵境翻了白眼,虽然懊悔,却不是懊悔刚说出的那句话,而是懊悔,自己要给莉兹出卖了。 “卡罗尔医生有跟我提起过,这个月要来跟他们家协商谈判的中国公司,派来的是一位年轻有为的代表。”她的视线,扫过身边这位“年轻有为的代表”,“自那么自然,你在长岛有房产,被他们卡罗尔家族知道,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宋君临点头:“那你就没有怀疑过,那个人会是我?” 谢灵境笑了声:“没有。世界这么大,姓宋的,又不止你一个;而年轻有为的,当然也不止你一个。” 她这话说的,其实没什么毛病,但听在宋君临耳里,总不那么十分舒服,于是他转移了话题:“你怎么还不开车?” 谢灵境挑眉:“你不下去,我怎么开?” 宋君临无奈地看了她。 谢灵境继续说:“我知道,宋先生你是有说过,要重新来追求我。可我今天也把话说在前头了,我,谢灵境,目前暂无想要恋爱的念头,我现在,有着更重要的事去做。” “比如?”宋君临摊手,故意忽略了她口中故作生疏而称呼的一声“宋先生”。 谢灵境微微眯了眼:“你知道我现在还只是个住院医师吧,这也就意味着,我要在最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地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通过考试,成为主治医生。” 她顿了顿,右手不自觉地捏紧了钥匙:“所以在这几年里,我自己的时间会很少,且已经全部预留给了苏菲和墨非。” 她抬头望进了宋君临的眼里:“现在,你懂我意思了吗?” 宋君临当然懂,她就差没把“拒绝”两个字打印出来,贴在脑门上了。 然而尽管如此,也总有像菲尔德医生那样的人存在,他们会慧眼识英雄。 哪怕现在是要等。 好在,他宋君临也很清楚这一点。 这世界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人和事,往往就在你以为已经彻底淡忘之际,会重新出现在你早已平静的生活里,搅动一池春水。 宋君临当然不会再像四年前一样,轻易就放过这个搅动一池春水的“罪魁祸首”了。 “至少我在纽约的这段时间里,能见见墨非吧。”他退而求其次。 谢灵境盯他看了半晌,咬了咬下嘴唇,强调道:“你只是他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 知道她是在暗示些什么,宋君临平静地替她翻译了出来:“你放心,我不会带他走的。” 顿了顿,他还是忍不住好奇:“不过,你都怎么跟他说的我?” 这个年纪的小朋友,不是最常被旁人问父母的吗?他就不信,墨非没问起过他。 谢灵境终于启动了车子,她也系上了安全带,目视前方,微微挑眉:“实话实说咯。”她一脚踩下油门。 宋君临抬手拉上了顶棚拉手,犹不放弃:“怎么个实话实说法?” 谢灵境克制住了今天的不知第几回想要翻的白眼,赌气似的开始胡编乱造:“他爸爸始乱终弃。” “……” 谢灵境没有直接开车回家。在将车停在了公寓楼下的停车场后,她拎了钥匙,冲悠闲靠在车上,正仰了头打量面前这栋红砖楼的宋君临喊道:“我去买点东西。” 宋君临当然是要跟着去了。 离开时还是朝阳灿烂,此刻归来,已是晚霞满天。 街头拐角的杂货店老板娘,正将一盒橙黄橘子搬起,抬头见了谢灵境,顿时咧嘴笑:“下午艾琳领了两个小甜饼下来,给东西拿上去了。” 所谓东西,不过果蔬肉奶,谢灵境通常会在前一天订好,第二天来拿。 “谢谢你特蕾西,不过今天家里吃饭的人多,我得再添点儿。”谢灵境微笑,伸手去拿架子上的芦笋。 特蕾西的视线在谢灵境身后的男人身上扫过一圈。她开店多年,每天在她店门前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成千上万。闲来无事的时候,她就爱盯着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看。这看得久了,也能给她总结出个一二三出来。 比如眼前的这位,不说长相了,单看他那一身的笔挺西装,肉眼可见的高级面料,线条流畅的贴身剪裁,便不是一般人能消耗得起的。 更别提那与之相配的笔直身材,和英俊相貌了。 真不容易,特蕾西难得八卦地想,她认识谢灵境也快有两年了,这还是头一回,见她带男人回来。哦不,是第二回,头一回她见到的,被谢灵境介绍,是抚养她成人的亲舅舅。 察觉到特蕾西探究的眼神,谢灵境也跟着回头去看了宋君临一眼,后者却似毫不在意,扭了头去打量一边的大叠杂志——却是时尚杂志。 谢灵境心下好笑,知他其实挺不自在被人这样看,却碍着面子,不好发作。她于是主动介绍:“这位是宋先生。” “哦。”特蕾西毫不意外,毕竟他一看就是个亚洲人。 谢灵境于是又补充了句:“他是墨非的爸爸。” 特蕾西手中捏着的一个橙黄橘子,咚的一声,掉落木板上,滚了两下,在边缘处,堪堪停下。 踏进颇有些年代的老电梯里,谢灵境看宋君临好奇地打量着估计他只在电影里见过的设施,开口解释:“这片是历史建筑保护区,不许随便翻新。” 宋君临心不在焉地嗯了声,颠了颠手里的一袋西红柿,似是无意地带过:“你刚刚……” “那么自然地就说出了你是墨非的爸爸这句话?”谢灵境很容易就替他说出了剩下的话。 宋君临侧身看了她。 她却只盯着上行的电梯:“那有什么不好说的?”她轻笑,“毕竟是事实。” 她说着又愣了下,似乎才想起来,转了头去看宋君临:“你要是怀疑的话,亲子鉴定,请随意做,我不会介意的。” 宋君临的脸却突然阴沉了一下。 谢灵境没理会,她的楼层到了。 钥匙才插进锁,就听见门后蜂拥而来的奔跑脚步声。 谢灵境回了头,弯了眉眼:“比狗耳朵还要尖。” 宋君临自然明白,她是在说那两个小孩,不由得也笑。 门一开,谢灵境的左右两条腿,就被两个小家伙分别给抱住了。 “妈妈,艾琳姐姐输了,她要给我们打扫一个月的房间。” “妈妈妈妈,你看我画的画儿。” 小孩子果然还是吵人。宋君临想,跟他家那些个亲戚的孩子没差。不过,大概是因为已经知道了墨非的身份,他此刻看这个小男孩,倒觉得比之昨晚,更有几分喜欢了。 墨非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妈妈身后的不速之客,大约是遗传了他妈妈过目不忘的本事,他一手指了宋君临,一面抬头去跟他妈妈说:“吃虾的叔叔。” 谢灵境才夸完了苏菲的画儿,听墨非这样说,又去看宋君临,眼中满是好笑。 宋君临哂笑:“昨晚喂他吃了只虾。” 谢灵境这下算是明白了,她微微俯身,摸了摸墨非毛茸茸的小脑袋,亲切道:“亲爱的,你不是一直想你爸爸长什么样吗?”她让开身子,好让宋君临全身暴露在墨非面前。 “他就是你爸爸了。”她平静地笑。 屋内传来哐当一声响,是站在客厅里的喻艾琳,将一盒颜料笔掉去了地板上。 脸上还沾着点红黄颜料的她,挑眉龇牙:“妈耶,他竟然还真的有爸爸啊,不是传说中的孤雌繁殖?” “……” 第26章 宋君临不用想,也知道“孤雌繁殖”这个概念, 是谁这样大肆宣扬的。 “妈妈, 什么叫‘孤雌繁殖’?”墨非一手拉了谢灵境的衣角,好奇地问道。他还小,平翘舌不分, 生生把一个“殖”字, 念成了“兹”的第二声。 宋君临好整以暇, 倒要看她会怎么解释。 谢灵境却毫无尴尬, 她进了门,蹲下身,好与墨非和苏菲平视。 “所谓‘孤雌繁殖’呢,就是说,一个生物不需要雄性,单独的雌性,也可以通过复制自身的DNA,来进行繁殖。” 出乎宋君临的意料, 她还真一五一十的, 给小家伙们认真解释了一回。 “就是这样。”她解释完毕,照例又跟着问上一句, “懂了吗?” 小家伙们自然连连摇头,奶声奶气地实诚回答:“不懂。” 谢灵境满意地一拍手:“不懂就对了。” “……”宋君临完全跟不上她的出牌套路了。 “等你们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了。”她拍了拍两个小家伙的脑袋,笑道。 苏菲一马当先:“那我一定快快长大,这样就能早点懂了。” 墨非不甘落后:“还有我还有我。” 谢灵境乐了, 捏了捏两人的小肉脸:“不急,总有你们长大的时候。所以在那之前,还是先做妈妈快乐的宝贝好不好?” 苏菲墨非虽然还是不明白,他们的妈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还是乖巧地点头答应:“好。” 谢灵境再次满意,轻拍了两人的小脑袋,站了起来,一面脱去外套,挂到衣架上,一面指挥着众人:“艾琳带苏菲墨非,把客厅里的东西都收拾起来,等下我们就要开饭了。” 喻艾琳收回往宋君临身上打量着的好奇视线,举手至额边敬礼:“Yes ma。'am.” 小家伙们也有样学样。 “至于宋先生你,”谢灵境也毫不客气地给他下了指令,“跟我进厨房吧。” 于是,宋君临生平第一次的下厨,就实现在了纽约这间位于历史建筑保护区内的红墙公寓里。 谢灵境其实并不十分喜欢做饭,主要源于她对吃也没什么讲究。念书的时候,要不就吃学生餐厅,要不同学们说哪家好吃要去聚聚,就去哪家吃。 只是在有了苏菲墨非之后,为了孩子们的身体健康,她才少叫外卖了,开始学着做点简单饭菜。不过大多时候,还是保姆来做的,她只在像今天这样的休息日里,偶尔做一顿。 宋君临显然更不会做饭,所以整个过程中,他只被谢灵境支使着,洗菜,切菜,装盘。 难得的,一贯心高气傲的宋君临,连自己都出乎意料地,没有觉得分毫不快。 期间喻艾琳很难得的,主动过来厨房问,需不需要她帮忙。 谢灵境正做最后一道蔬菜汤,盖上玻璃盖子后,回头对她笑:“你是客人,还是先去坐着歇歇吧。” 喻艾琳啧啧:“这时候才想起来我是客人吗?我都给你带一天孩子了……” 谢灵境举了汤勺,冲她指点:“待会儿犒劳你。” 喻艾琳视线又从宋君临身上溜达一圈,转去谢灵境脸上,嘿嘿一笑,跳到料理台边上,拎了个生胡萝卜丁儿扔进嘴里,方才摇头晃脑离去。 宋君临望了小姑娘蹦蹦跳跳离开,眉毛一扬,想起了进门时就该问的一句话:“她是……” “楼下的邻居。”谢灵境盯着冉冉上升的白色蒸汽,答,“学服装设计的,现在大牌工作室实习,有才华又能干吃苦,挺厉害一小姑娘。” 宋君临很少听她这样夸过一个人,看得出,她是真心欣赏那小姑娘。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谢灵境对喻艾琳,更多的,是感同身受。 都是远离亲身父母,独自一人在异国打拼,尽管身后也有能暂时停靠一下的港湾,可那终究都不属于自己。 正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她才会三番五次将差点喝到酒精中毒的喻艾琳捡回去,冒着被医院发现轻则行政处分,重则开除的风险,偷偷带回来那些药品,耐心给她医治。 最后一次,她实在是气急了,她就从来没见过,像喻艾琳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她也曾想一走了之,让这丫头在自己公寓里自生自灭。 可熬了半宿,都没能成功入睡的她,最终还是起来,怕吵醒两个孩子,蹑手蹑脚拿了药箱,下楼去。 这一回,喻艾琳终于肯叫来她传说中好到不行的姐姐了。 谢灵境有见过那个叫喻森雅的小姑娘,看着就是个聪明相,被喻艾琳得意地介绍,是国内数一数二高校的天文学学生。 看得出她们姐妹感情很好,但喻艾琳的姐姐,也没呆多久,就回去了。 喻艾琳告诉她,是她自己给她们赶回去的,她知道,她们的功课有多紧。 “我算是活明白了,既然这世上已经没有我的专属港湾,那么我就给自己打造一个,我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港湾。” 曾经无数次醉酒的喻艾琳,最终这样信誓旦旦。 这又何尝,不是谢灵境的写照呢? “水开了。” 耳边传来宋君临的一声提醒。 谢灵境恍惚中回过神来,娴熟地去拎起玻璃盖子,原本隐隐溢出的香气,现在倾巢而出。 宋君临立在一边,看她不慌不乱地做着一切,仿佛一秒钟前走神的人,不是她一般。 四年了,她还是会轻易地就走神。 中午喻艾琳带着两个小朋友,非常豪气地出去吃了龙虾披萨。只可惜吃得有点早,带孩子又是件力气活儿,等谢灵境回来开晚饭,他们一大两小,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所以晚饭一上桌,虽然是极简单的家常菜,也能给他们勾得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不到二十分钟,几乎都光盘了。 这人一吃饱,就会瞌睡上头。苏菲墨非因为谢灵境管得严,不到八点不给上床,不然他们绝对会吵夜。此刻只得拿了乐高积木,在客厅地毯上搭了起来。 喻艾琳却是毫无顾忌。她累了一天了,好不容易能回去自己公寓,这时候当然要忙不迭地跑了。 只是才跑去门口,就被谢灵境喊住。 “这盒蓝莓你带回去吃。”她将一盒果粒饱满的蓝莓塞去喻艾琳手里,“前两天便宜,多买了几盒,再不吃该坏了。” 喻艾琳也就不推辞,抱了盒子:“那就让我来充当你的‘即将过期食品收容所’吧。”她欢乐地笑,挥手出门。 她前脚才迈出门去,一个猝不及防的转身,又对上了谢灵境那张骤然被吓到的脸。 “我说啊,”她趴了门,视线往客厅方向扫了眼,悄咪咪地笑,“你要是不方便,今晚我带苏菲墨非睡也行啊。” 谢灵境一巴掌拍去了她光亮的脑门上:“你就是因为想得太多,才会年纪轻轻就发际线后移。” 这下可戳着了喻艾琳难以言说的伤心事了,她才要跳脚狡辩,就被谢灵境瞅准了时机,推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喻艾琳只好冲着无辜的门,狠捶了两下后,蔫头蔫脑地顺了楼梯下去了。 谢灵境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远,为这扇可怜无辜的门默哀两秒钟,便转身回去了客厅。 宋君临倒是没了架子,盘腿坐在了地上,帮着苏菲墨非设计他们的模型,显见地比喻艾琳要耐心许多,那丫头只会拿了积木,急冲冲地自己就先去上手了。 见有宋君临陪着,谢灵境便去餐厅,收拾碗碟筷子。 才将碗筷放进了洗碗机,她就听见背后轻微的脚步声。除了宋君临,再没人是这样的走路声音了。 “设施倒是齐全。” 她听见宋君临如是评价。 “人懒嘛。”她笑着自嘲,又回头问,“小家伙们呢?” “在玩儿。”宋君临答,看她还是亲自探身出厨房,朝客厅里望了一眼,确定后方又回来。 “他们倒不认生。”宋君临靠了料理台,说。 只这一顿饭的功夫,那两个孩子,便十分地与他熟络了起来,压根没影视剧里演出的敌意。 毕竟还是小孩子,他想。 谢灵境点头:“两个人胆子都大得很,尤其墨非,什么都敢试,那天拿了瓶芥末,也要往嘴里塞。我看实在夺不下来,干脆就给他吃了一口,结果……”她笑着摇头,“到现在看到芥末瓶子,都喊着里面有妖怪。” 宋君临想象着那小男孩吃了芥末后的模样,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小女孩,就是你姐姐的孩子了。”他又说。 要说四年前,她会收养这个小女孩,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的。到如今,她不仅收养了她姐姐的孩子,还养了身上流着他血脉的孩子。 他依然不可置信。 哪怕他已经亲眼看到这一切。 他突然有些怕,怕去想象,在她发现怀孕,到生产,到带孩子,她一个才二十四岁,满脸还是学生气的女孩子,是如何做到如今这一切的。 她还是知名医院的住院医。 他一个男人,光是想想,都觉得头疼。 “这几年,你过得辛苦吗?” 第27章 辛苦?谢灵境在听到这个词时,也下意识地, 在心里反问了自己一声。 辛苦吗? 大约是辛苦的。 那些此生都不想再经历的晨吐;肚子渐渐大起来时, 浮肿的双脚双腿;生产时助产士仿佛永无止境的“push”,以及同样仿佛永无止境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婴儿夜半的啼哭;比生产时还要疼痛上几倍的喂奶;还有与此同时的, 与苏菲艰难的共处。 更别提永远也看不完的书, 背不完的病例, 做不完的题。 如今回想起来, 谢灵境自己都觉得自己非常不容易。她也不知道,这条漫长而艰难的道路,她究竟是怎么走下来的。 不过还好,你看现在,她不一切都好好的吗? 她有了两个聪明漂亮的小宝贝,从事着一份她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会从事的职业,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有超出她原本人生规划的, 但大多, 都是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所以她已经很满意了,也会在每晚睡前, 感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忙是真的,但也充实。”她平静地回答,随手整理了下料理台上的一枝黄玫瑰。 客厅里传来两个孩子的笑声,大约是墨非又做了什么奇怪的表情吧,苏菲才会这样笑他。 宋君临的视线随着谢灵境修长的手指在黑色大理石打就的料理台上游走。在离自己一掌的距离时, 他没有犹豫,宽厚的手掌覆盖了上去。 她手背微微的凉。 迎上她稍带疑问的视线,宋君临捏紧了掌心中的柔软,他说:“你该告诉我一声的。” 至少那样,很多事情,她就可以不用一个人去面对。 知道他不是在责怪自己,没有告诉他墨非的存在。谢灵境另一只手,覆盖上了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像哄孩子们入睡时的轻柔口吻:“都已经过去了。你就当,这几年都是我的任性吧。” 因为除了一句“任性”,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当初一系列的疯狂决定,都是从何而来。 宋君临想也没想,从她的双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来。两手一张,再一搂,就给谢灵境,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她好像比四年前,还要瘦上一些了。 宋君临这样一想,心不由得一紧,抱着她的胳膊,同样地也跟着收紧。 猝不及防就得到了一个拥抱的谢灵境,觉得自己大概是因为做了母亲,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一个久违的拥抱,就眼眶发热。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轻而易举,就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了。 原来,她拥有的,是比以前,还要柔软上一些的一颗心。 她一时僵住的两只胳膊,终于缓缓抬了起来,触碰上那包裹着精实后背的柔软面料,带着属于他的体温,一点一点,穿透掌心。 “哇哦!” 客厅方向,传来小家伙的一声惊呼。 谢灵境转过头去,就看见墨非张着嘴,正定定地看了他们。 苏菲赶了过来,双手捂上了墨非的眼睛,告诫他:“小孩子不能看的。”自己却偷偷觑着眼瞧。 谢灵境哭笑不得,推开了宋君临,招呼着两个小家伙:“走啦,该去洗澡了。” 墨非无动于衷,站在了原地,瞅了宋君临,想了半天,终于问道:“原来‘爸爸’,就是可以随便抱妈妈的吗?” 谢灵境差点没给自己绊上一脚。 才想要开口否认,谢灵境就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接着整个人被人一带,再次落进了那个熟悉的怀抱中。 面颊上落下轻轻一吻后,她听见宋君临含笑的声音,近在咫尺:“对啊,爸爸就是可以随便抱妈妈的存在啊。” “……”谢灵境突然觉得,让宋君临现在就来见墨非,着实是个不明智的决定。 晚八点,谢灵境准时哄两个小家伙入睡。 宋君临跟着进去儿童房,入眼便是被涂成深色的墙壁,上面描绘着星空,还有很多超级英雄。 “这两人都是漫威迷。”谢灵境笑道。 宋君临腹诽:怕是都跟你学的。谢灵境是漫威电影的死忠粉,这是他四年前就知道的了。 “你还给他们看这些?”宋君临拿起一旁的《霍比特人》,然后又发现,下面还有本《西游记》画册。 “你懂什么,这些都是经典。”谢灵境抽走了他手中的书,不屑道,“我还没给他们读《三体》呢。” 宋君临突然觉得,她大概不是要给孩子们读睡前故事,而是自己想看吧。 两个毫无察觉的小朋友,早已乖乖爬上了床,盖好了小被子,露出个小脑袋来,兴奋地问:“妈妈,今晚讲什么?” “我想听巫师。”苏菲尽力念准“师”的翘舌,却还是差了一点。 “我也想我也想。”墨非一如既往跟随他姐姐。 谢灵境在苏菲床边坐了下来,却没有打开手中的书,而是看了两个小家伙一眼,笑道:“可以。不过,在开始之前呢,妈妈要先告诉你们一件事情。” “什么事?”苏菲的一双大眼睛,黑漆漆的,葡萄似的圆润。 谢灵境回头看了宋君临一眼,他也好奇地挑了眉。 “刚刚墨非问,爸爸是不是能随便抱妈妈的存在。是不是?”她含笑看了墨非。 小家伙的脑袋在枕头上磨蹭两下,沙沙作响,算是点头。 “其实啊,那是不对的。”谢灵境看着两个孩子,认真道,“一个人,不管他是爸爸,还是妈妈,还是你们,谁都没有可以随便去抱另外一个人的权力。” “为什么不可以呢?”墨非问。 “因为那样不尊重人啊。”谢灵境说,想了想,又问墨非,“假如是你,米歇尔不经过你的同意,直接就过来抱了你,你会不会高兴?” 一听见米歇尔的名字,墨非顿时头摇得就跟拨浪鼓似的。 “可墨非本来就不喜欢米歇尔啊,她爱欺负人。”苏菲在一旁皱着眉说。她比墨非大一些,自然也会想得多一些。 “如果是丹尼过来抱我的话,我就会很开心,他都不需要问我要同意哎。”苏菲眨着眼,精神道。 谢灵境憋了笑,继续解释:“那是因为你也喜欢丹尼啊。你的喜欢,就是给予了他可以随时抱你的特权。不过,”她抬手绕了苏菲柔软的头发,凝视了她的双眼,“你总有不想被人抱的时候,那个时候,你要直接告诉他,我今天没有拥抱的想法。如果他无视了你的要求,还要抱你,你就不用客气,该打就打。” 听到“该打就打”,宋君临没忍住,笑出了声。 谢灵境回头,冷淡看他。 苏菲也觉得不满,她往起一坐,撅嘴道:“我打人可厉害了,他们谁都不敢欺负我。” 谢灵境安抚地拍了她的胳膊:“对,咱们苏菲最厉害了。” 重新给苏菲塞进了小被子里,谢灵境又问:“所以你知道,你要是不想被抱,该怎么做了吧。” 苏菲点头:“我先说自己不想被抱,他要是还要抱我,我就打他,再去告诉苏珊小姐,告诉妈妈。” 谢灵境满意地笑,伸手点了苏菲的小鼻尖:“对,就是这样。” 又转了头,去问对床的墨非:“你呢?” 墨非已然困倦,但还是强撑着点头:“我不要别人随便抱我,我也不会随便去抱别人,我会尊重人。” 尽管口齿不清,谢灵境还是不得不感慨,她真是养了个聪明孩子,还学会举一反三了。 生物钟一到点,也不用谢灵境再说睡前故事了,两个小家伙,都一副昏昏入睡的模样。 再次给两人掖好了小被子,谢灵境走去门边,看他们阖目安睡,这才抹灭了灯,悄悄关上了房门。 随手捡了搭在一旁椅子上苏菲的外套,折叠齐整放去了沙发上,谢灵境往门口去:“我送你下楼。” 宋君临正欣赏着地上他们一晚上的乐高成果,闻言微微蹙眉:“我多早晚说就要走了。” 谢灵境脚步一顿:“哦。”她转了个方向,往厨房去,“那你还要喝点什么吗?” 不等宋君临回答,她又自顾自地开始推荐:“我这还有瓶红酒,莉兹从意大利带回来的,还没开……” “别忙了,”宋君临打断她,招了招手,“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吧。” 谢灵境止了步,看宋君临从乐高积木前缓缓起身,自己先坐去了沙发上。抬头见她没动,又示意:“过来。” 她缓步走了过去,在离他一人座的地方,也坐了下来。 房子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只听见冰箱偶尔嗡地一声,在这片安静里,格外明显。 “谢医生,”宋君临这突然的称呼,让谢灵境不得不侧目以视,“现在,我能抱你吗?” 谢灵境的眉拧得更深。 宋君临于是摊手:“你瞧,我觉得,我在你这儿,暂时还没有特权是不是?” 噗嗤一声,是谢灵境笑出了声。 “你原来也这么斤斤计较的?”她说着,往宋君临那边,挪了一挪,张开双臂,主动揽了他的背。 呼吸间是好闻的洗发水香,宋君临忍不住,深深闻了一下。 “他们还这么小,就告诉给这么高深的道理,能听得懂吗?”他的下巴摩挲着谢灵境的头顶,问。 谢灵境听着他胸膛里略有些快速跳动的心跳声,平静道:“小孩子们的记忆力,往往比你所认为的,还要强。” 宋君临当然不是要指责她的育儿方法,所以搂紧了怀里的人,亲吻她柔软的发丝:“你教得很好。” 不过,他的话,没再得到过回应。半晌,他在听到轻微的平稳呼吸声时,才陡然反应了过来,她原来就这样,在他怀里睡着了。 第28章 一个人,得累到什么样的地步, 才会像她这样, 分秒钟入睡。 宋君临垂了眼,看怀里熟睡的人,露出的小半张脸。尖尖的小下巴, 有着他本以为早已经忘记, 此刻却无比清晰记得的, 优美弧度。 他无声自嘲地笑, 轻柔的吻,从她细软的发丝,蔓延去了光洁的额头,小巧的鼻尖,再是柔嫩的唇。 似乎是不耐烦他这无休无尽的亲吻,饶是睡梦中的谢灵境,也忍不住皱了眉,嘴里嘟囔两声, 脑袋跟着, 在他怀里拱了两下。待找到了合适的舒服位置,方才重新安静下来。 她这一动, 宋君临便不敢再动了。确定她的确是睡着了,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一次,他可不敢再去打扰她了,干脆就这么抱了她,半躺在了沙发上, 也阖上了眼。 他唯一庆幸的,就是谢灵境还算大方,舍得买这么大一张沙发,不至于叫他的一双长腿,今夜无处安放。 第二天一早,才踏出电梯的谢灵境,就被早已伺机等在一旁的莉兹,给逮了个正着。 “嘿,谢医生。”她搂过了谢灵境的脖子,亲密道。 昨晚差一点就睡落枕了的谢灵境,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差点没给疼到西天去。 “疼疼疼疼疼。”她尖叫着,拎开了莉兹的胳膊。 莉兹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神秘笑着,重新凑了过来:“怎么,昨晚玩过头了?” 谢灵境揉着脖子,一个白眼翻给了她:“少胡说。” “我可没胡说。”莉兹窃笑着,跟在她身侧,“昨天我可都看见了,那位宋先生,可是上了你的车的。” “那又怎样?”谢灵境耸肩,“他是墨非的父亲,去看他,理所当然。” 莉兹当然不信她的这一套说辞:“就只是看墨非?”她好笑,“从来都没怎么听你提起过墨非的父亲,这突然从天而降一个,还是传说中的钻石王老五。看你们样子,也不像是有什么矛盾,况且他想见墨非,你就这么容易就给他见了。你敢说,你对他真没什么想法?” 面对这一大早就化身名侦探的莉兹卡罗尔医生,谢灵境也觉得好笑:“我能有什么想法?我的想法,”她站住了脚,两手搭上了莉兹的肩,“就是赶紧去换了衣服,然后去见你的克劳斯先生。” 莉兹最喜欢的高中历史老师,克劳斯先生,已于昨天下午,办理了住院。 谢灵境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面前的小桌板上,摊了厚厚一叠作业本。而他本人,戴着有些历史的大圆眼镜,正伏案批改。 “克劳斯先生,嗨。”谢灵境笑着打招呼。 克劳斯先生从作业本上抬起了头,看见面前这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乌黑的发,年轻的容颜,不由得笑:“你一定就是谢医生了。”他笃定。 莉兹跟在后面也进来了病房。 克劳斯先生一见了她,便指着对谢灵境笑:“我想你一定早已经见过了,我最优秀的学生,现在也是我的主治医生,卡罗尔医生。” 谢灵境望了莉兹笑。 莉兹一挥手:“你别听他胡说,当着当事人的面,他对每个人都这么讲,谁谁谁是他最优秀的学生。” 克劳斯先生只哈哈大笑。 谢灵境也跟着笑。若不是先前已看过他的病历,谢灵境恐怕难以想象,面前这个精神矍铄的中年人,会是一位恶性肿瘤患者。 “我教莉兹的时候,刚刚大学毕业,所以他们班,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克劳斯先生说,像是在回忆那段青涩的时光,笑,“她真是他们班上,最聪明的学生了。” “你瞧,”莉兹一副果不其然的神情,“我是我们班最聪明的学生。”她在“班”字上咬重。 克劳斯先生及时补充了句:“也是最较真的学生。” 莉兹无奈摊手,谢灵境却哈哈大笑,较真的莉兹,她当然早已见识过。 “你该好好休息,而不是看这些。”莉兹走上了前去,合上了最上面摊开着的作业本。 克劳斯先生无奈地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莉兹翻着白眼:“哦,你今天可没的闲了。”她伸手指了谢灵境身后,前不久才入院的实习医生瑞德,“他今天会带你去做一些常规检查。” 才入院还稍显拘谨的瑞德医生,犹豫着举了下手,以示听见。 克劳斯先生看得出他的紧张,宽慰地笑:“别担心年轻人,我可比你们的卡罗尔医生要和蔼可亲得多。” 这下大家都笑了。莉兹一边笑,一边摇了头。 谢灵境瞧得出,她笑得有点勉强。 从病房里出来,谢灵境拉住了莉兹,问:“你跟我说实话,这个病例,你有几分把握?” 莉兹没有看她,而是抬头望了顶上炽白的灯:“老实说,我现在一成也没有。”她叹息。 “那你还接?”谢灵境的眉毛恨不得都拧到了一处,这可不是她之前所认识的莉兹卡罗尔,她所认识的莉兹卡罗尔,可从来都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我不得不接。”她说。 正要细解释,有实习医生送来出院单。她翻看了病例,确认无误后,在出院单上签了字,交给了实习医生,又叮嘱:“告诉他记得半年后来复诊。” 实习医生离开后,她踱步去了立在护士站翻看病例的谢灵境身边,轻咳一声后,像是不经意地提起:“在来找我之前,他已经去了很多家医院,听了无数的神经外科专家几乎都差不多的话,那些话,无一例外,都是告诉他,珍惜这接下来的几个月吧。” 任何人都清楚,那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不能让他失望。”莉兹握紧了放在台子上的双手,“他是个战士,我也是。” “可你从来没做过那样一台手术。”谢灵境冷静道,“就算是在全美,这样的手术,成功率也极低。就当手术能成功,你切掉了肿瘤,可患者能熬过漫长的康复期吗?还有复发率……” 莉兹抬手,打断了她冷静的分析:“我们会做到的。”她抬手握了谢灵境的胳膊,“这也就是为什么,我需要你当我的助手。”她深深地笑,“你总是能考虑到所有。” 和大多数人一样,在有求于人的时候,总是会先说上一些甜言蜜语,莉兹也是如此。 谢灵境翻着白眼接受了她递过来的高帽子,得到的,则是一整日都泡在图书馆、资料室里,翻看世界各地类似手术的报告,查找最新的医疗期刊。 她知道,想要在一天之内,就能指望医学技术突飞猛进,那是痴人说梦,可她还是不死心,企图找出一点什么来,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然而事实证明,一无所获这个词,不是被凭空捏造出来的。 资料室的门被推开时,谢灵境正好仰在了椅背上,闭眼养神。察觉到靠近的阴影,赶在对方动手之前,她就先抓住了那只罩过来的宽厚手掌。 “几年没见,还学会玩偷袭了。”她嘲笑着,睁开了眼。捏着对方的手掌,稍稍往边上移了移,露出上头宋君临那正挑着眉的一张脸来。 “还以为你是睡着了。”宋君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就这么搁这儿躺着,也不怕睡落枕。” 谢灵境也挑了眉,心想她这两天,跟落枕还真是有缘。 “找我有事儿?”她松开了捏着宋君临手掌的手,坐了起来,将座椅一转,就与他对了面。 “当然。”宋君临很自然地伸了手,替她将耳边的一缕头发,别去了耳后。指腹擦过她的耳尖,却像是情窦初开的高中生似的,叫他一颗平静的心,骤然悸动了下。 明明比这更亲密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 尽管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既然说了要重新追求你,那么,烛光晚餐自然是少不了的。”宋君临笑着,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捏了枝粉芍药,递给了她,“这位美丽的小姐,不知道可否赏脸?”他躬身笑道。 谢灵境这才注意到,现在已经过了八点了。 “你怎么知道我还没吃晚饭呢?”她接了花儿,手指抚过花枝上系着的白色缎带,“我要是吃过了,你要怎么办?” “那我就邀请你吃宵夜。”宋君临改得倒是快。 她垂眼笑了下:“那恭喜你,不用改了。”说着又转了椅子,回去关闭网页和文档。 两条修长的胳膊绕过了她的腋下,环到胸前,微热的气息,自耳边传来。她稍稍歪了脑袋,正打算开口问,就被两片柔软,攫住了双唇。 是久违了的深吻。 细细碾过她柔软的双唇,宋君临察觉,就算是已经过了四年了,她好像还是没怎么学得会,该如何在接吻的时候呼吸。 意识到这一点,他突然就觉得,这人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傻得可爱呢? 那不是要他的命吗? 尽管希望这一刻能够长久,在掠夺尽了她口中胸腔里的所有空气之后,宋君临总算是放开了她。 “怎么今天不是粉的了?”他的视线顺了她优美的下颌,再往下探究。 谢灵境下意识地去捏紧了白大褂的两襟,好遮掩里面的天蓝:“变态啊你?”她拧眉骂道。 宋君临低声笑了笑,往她本就已经发热的耳垂上,又抿了一口:“明明是你,制服诱惑。” 谢灵境的眉,恨不得拧出个川字。敢情还是她的错了? 第29章 宋君临口中的烛光晚餐,与谢灵境的住处, 相隔不远。但在这一片住了这么久, 她却从来都没有发现过,这家隐藏在红砖房里的西餐厅。 昏暗的灯光,迷离的爵士乐, 面前的白瓷细长颈瓶里, 插着枝红玫瑰。这一样一样, 都无不例外地彰显着同一个主题:浪漫。 谢灵境一时兴起, 抬眼望了对面的宋君临,一手撑了下巴,浅浅地笑:“你知道‘浪漫’这个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吗?” “浪漫不就是罗曼蒂克吗?”他眉尾微挑,视线落进了她那双含笑的眸子里。 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谢灵境垂了眼,笑:“‘浪漫’在古典时期,泛指罗马时期的故事, 就是指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到了中世纪的时候, 是指骑士、英雄、爱情的民俗文学。后来更多的,是说骑士和贵妇人……” 听到这里, 宋君临算是明白了,点头总结:“不可实现,即为浪漫。” 她含笑,也点头:“孺子可教也。” 说话间,侍者送上来餐点。雪亮的西餐盖揭开, 是烤得恰到好处的小牛排,配醇厚的红酒,正相宜。 宋君临举了透亮的玻璃红酒杯,与她的轻碰,发出清脆的一声“叮”,笑道:“我只知道,你现在是个医生,却不知道,你原来对文学,也有这么深的造诣的。” 谢灵境也笑,眼神中闪过他久违的一丝狡黠。 “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觉得很惊喜?”她稍稍歪了脑袋。 “很意外,很惊喜了。”他说。 抿了一口酒后,宋君临放下了酒杯,又问:“不过怎么突然就提起了这个词?” 谢灵境拿起了刀叉,低头去切盘子里的牛排,嘴角噙着笑,答:“我是在想啊,若真是不可实现,即为浪漫,那么早在四年前,我们便已经浪漫过了。” “所以呢?”宋君临未动刀叉,只专注地看了她,灯光下一双泛白的手,是属于外科医生的手,修长,而又灵巧。 他可以想象得出,她就是用这双手,挽救过无数人的生命。 “所以,”她抬眸,笑意染上眼角眉梢,“我们该庆幸,如今的浪漫,已然更加泛指。” 离开西餐厅时,谢灵境的手中,除了那枝粉芍药,还多了一篮烤得金黄的餐包。因为她说,苏菲爱吃这个,宋君临便叫人打包了一份。 出了西餐厅,餐包篮子便转移去了宋君临的手中。 既然住处离得不远,二人便没再坐车,只沿了夜晚落木萧萧的街边,逐步往回踱去。 这片街区到了夜晚,比别处更显安静。最安静的时候,他们甚至能够听见,皮鞋后跟扣在街道上,一嗒一嗒响。 谢灵境抬头,望向了夜空。今夜有月亮,难得没被天上的云给笼罩,怡然自得地洒下来一层仿佛镀了金粉的银,这让她想起来曾看过的一幅画,画中的场景,仿佛与此刻重合了起来。 “你知道世界上最擅长画月光的人,是谁吗?”她发问。 宋君临老实承认自己并不知道:“是谁?”他虚心求教。 “John Atkinson Grimshaw.”她念出了这个冗长的名字,并惊奇于自己竟然能记得如此清楚。 “人们都说,他是世界上最擅长画月光的男人。” 宋君临不置可否地“哼嗯”了一声,也随了她,抬头去看月亮。 “我听莉兹说,你明天该飞国内了。”谢灵境捏了藏蓝风衣的一角,好不让巷道里的风吹翻。 “是。”宋君临再次点头,老实承认,“不过就算我多留两天,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又补充说道。 谢灵境摇头,笑道:“就算我不知道你,但我跟卡罗尔一家也算是打了几年交道了,他们那种人,行程计划都是一年前就安排好了的,精确到每天的每个时辰,要见哪些人,做哪些事。我想宋先生你,跟他们相比,也是不分伯仲的吧。” 宋君临没说话,只将视线从天边的月亮上,移去了她那小巧的鼻头上。 “所以,”她也收回了视线,迎上了宋君临的,淡然一笑,“你该去忙你的,不该因为我们,而打乱原本的计划。” 宋君临原本还在缓慢踱着的步,骤然停了下来。 察觉到他的动作,谢灵境也止步,侧了半身,去看他,抿了下唇:“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要说这几年她有什么长进,除了专业,再就是察言观色了——好像也是专业要求之一。 “你还不明白吗?”宋君临深深看进了她的眸子里,“你的出现,早就已经打乱了我原本的人生计划了。” 从四年前,就开始了。 毫不夸张地说,他宋君临原本也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和很多纨绔子弟一样,他出身优渥,从小到大,什么也不缺,养成骄奢蛮横,为所欲为的性子,也无甚指责。至少,同差不多境遇的人相比,他还算得上是有点绅士风度了——只对女性。 他也比身边的同龄人,活得更明白,他其实只是在有限的范围之内,尽可能地为所欲为。但凡他敢逾矩一点,便会有人出来纠正。 就比如,他一直都很清楚,他可以随便和女孩子们玩儿,只要不闹出人命来,那些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谁,才能是他红本上的另一人,却不是他自己,就能够说了算的。 那时候他也曾想过,对象嘛,只要够听话,不妨碍他的生活,好像,也就没那么重要了,但凭那些人去安排,他也无所谓。 这个念头,一直持续到了他遇见谢灵境。 说来也是奇怪,就这么在茫茫人海中,突然认定了一个人,头一回让他产生了,如果非要结婚的话,新娘是她,那么他绝对会心甘情愿的念头。 “那一晚,我有做一个梦。”沉默之后,他再度开口,“我梦见了一场婚礼,以及婚礼上的新娘。” 他似是在回忆那个梦,面上浮现微微的笑:“我自己也没想到,会在梦中见到你穿婚纱的样子,露肩的款,轻薄的纱,头发梳得很漂亮,上面插了珍珠和满天星,头纱将你的脸罩着,看得不大真切,但我知道,一定很美。” 谢灵境没说话,只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那是梦,所以当时就在心里想着,等醒了,我就去买戒指。我还想,一定要赶在你前头醒过来,这样等你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能看见戒指。” 他说着似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挠了下后脑勺,自嘲地笑:“谁能想到,我也会有这种浪漫的念头。” 是人都会有浪漫的时候,且看是为了谁。 “在你的梦里,”谢灵境开口,声音清凉如这夜晚的水,“新郎是谁?” 这回轮到宋君临没再说话了。 他不说,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走吧,”半晌后,谢灵境笑了,“起风了,该回去了。” 宋君临没动。 下一秒,他就上了前,给谢灵境搂进了怀里,抱得很紧。 “那天我醒过来,你就不见了。那时候的我,也还算能称得上是年轻气盛吧,我想从来就只有我甩别人,怎么可能能有女人来甩了我?所以我就一直告诉自己,和你,就只是旅途中的一场艳遇。我以为,这样我就还能做回过去的那个自己。” 他捏着谢灵境腰的手使劲,恨不得给她与自己融于一体。 “可你知道吗?就跟穷人突然体验了回有钱的感觉,他就再也回不去,过去那种吃糠咽菜也会觉得快乐的日子了。” 虽然觉得他这比方打得还是有些失礼了,但谢灵境依旧一言未发,只是下意识地,也搂紧了他的背。 “四年前是我晚了一步,所以这一回,我是绝对不会再放手的了。” 第30章 闹钟响起的前一秒钟,早已瞪大了眼睛等待这一刻的谢灵境, 终于伸出了蓄势待发的手, 抢在它发出“滴滴滴”的恼人声音前,按下了按钮。 本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另一边的人, 还能再睡上一会儿, 谁知道她还没来得及转身, 去看那张本该还在沉睡中的脸, 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就顺了她的腰线,一路前行来到了身前。 “早上好。”伴随着这一声,几乎同时,一个饱含着无限柔情的亲吻,落在了耳边。 “早上好。”谢灵境笑着去躲开那使她发痒的手和亲吻,转过身去,捧了宋君临的脸, “你十点的飞机, 还可以再睡上一会儿。” “那你呢?”宋君临微微抬高了上半身,看了眼床头柜上黑色的闹钟, 白晃晃的一排数字,挑眉,“你起这么早的?” 谢灵境当然也不愿起这么早的,尤其,还是在就算现在回想起来, 也依旧叫人脸红心跳的昨晚之后。 她贪恋地抱了下被子,睁开眼:“没办法,”她叹息,“我还得去带实习医生查房。” 宋君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俯下身,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身,双唇自耳畔,一路流连往下。 “我想,就少一早上不带,你的那几个实习医生,也不会有事的。”他修长的手指,勾下细细的吊带,亲吻随之覆上了她优美的锁骨。 这可真是要人命了,谢灵境生无可恋地想,她都招惹了个怎样的人啊。 “不行”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宋君临的另一只手,就按上了她的唇。 稍稍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他居高临下地望了谢灵境微微泛红的两颊,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一回:“要知道,我这回走,下次再见,怕是已经入冬了。” 他坏心眼地选择了在此刻压低身子,凑去她发热的耳垂边:“你真的,就能忍得住?” 秉承着“不蒸馒头争口气”的原则,谢灵境当然死鸭子嘴硬:“怎么就不能?”她咬牙反问。 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是这般的反应,宋君临轻声一笑,往她耳廓上吻了一下:“可我忍不住。” 于是破天荒地,谢灵境第一次缺席了晨间查房。 但床还是要起的,缠绵之后,她终于起了身,拿过一边的睡裙套上。 望着她笔直光洁的背,宋君临一手撑了脑袋欣赏,同时将萦绕心头许久的一个问题,终于问出了口:“我的心思,你已经全然知道了,那你呢?”他问,“对你来说,我算什么?” 谢灵境捏着细细吊带提上肩的手,在听见他这句问话时,顿了一下。 她随即又转身,脸上是浅浅的笑意,泉水般漫过还泛着些红的面庞:“你的出现,是我的锦上添花。”她柔软的唇抚过他的,也如水般轻盈。 房间门被带上,轻微咔嚓一声响,温柔如同带上它的人。房间里只剩下宋君临一人之后,他又重新倒回了枕头上。 “锦上添花,吗?”望了白如雪的天花板,他轻笑。 所谓锦上添花,便意味着,你来,当然好;你若不来,也没差。 这点,如今他懂的。 显然谢灵境,要比他懂得更早。 谢灵境临出门前,宋君临总算是出了房间门。 看着正往T恤牛仔裤外套上风衣的谢灵境,他不由得再次感慨,四年的时间,她仿佛还是当年苏黎世城里的那个学生。 他是指身材。 “要走了?”他斜倚了门框,明知故问。 谢灵境才要张嘴,里面儿童房里就传出了咚咚咚的脚步声,还穿着居家服的谢墨非小朋友,抱着个钢铁侠手办,出现在了宋君临的视野里。 “你怎么没去幼儿园?”他挑了眉,转而问这个小朋友。 “因为我请假了啊。”谢墨非小朋友中气十足地答。 宋君临想了想,这个回答,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因为今天是我生日,”苏菲也从房间里跑了出来,抱了谢墨非的肩,“所以他要请假一天,跟我去游乐园玩。” 宋君临抑扬顿挫地“哦”了一声,低头看了两个雀跃的小朋友:“这么任性的啊。”他评价道,眼角余光却是瞥向了正朝着他们走过来的谢灵境。 “苏菲今天过生日,”谢灵境一面拿过了沙发上的包,一面解释道,“本来今天我也该休一天假的,可医院那边走不开,只好叫艾莉森带他们去了。” 迎上宋君临的视线,她又补充道:“你别这样看着我,生日派对什么的,上周末就已经办过了。至于今天,”她指了两个小鬼,“纯粹就是他们不想上学而已。”想了想,她又最后补充了句,“哦对了,艾莉森是他们的保姆之一。” “之一?”宋君临再度挑了眉。 谢灵境好笑:“你以为,我就只有白班吗?” 她蹲了下来,给早已穿戴整齐的苏菲理了理头上的蝴蝶结,又仰了头,去对宋君临笑:“这几年,要没有两个保姆白天黑夜轮流带,我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看宋君临眉头微微皱起,她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于是又笑道:“是,我现在还只是个住院医生,工资勉强糊口,至于请保姆的钱……”她顿了下,垂了眼,“我自然有我自己的来路。” 她不说,宋君临当然也不能勉强。他沉吟了半晌后,做出了决定:“今天我带他们去吧。” “你?”谢灵境一时以为自己听岔了,抬眼望他,“你不是十点的飞机……” “我想晚一天,也没什么关系的。”宋君临在她身边也蹲了下来,尝试着口吻温和,问面前这两个小朋友,“我带你们去玩儿,好不好?” 苏菲怯怯地望了谢灵境,倒是谢墨非兴奋了起来:“哦,爸爸带我们出去玩!” 他长了快三岁了,从来都是妈妈、艾莉森她们带他出去玩,爸爸,这可真是个新鲜的人儿。 宋君临貌似很是受用他的称呼,干脆一把就给小人儿捞了起来,举了高高,爽朗地笑:“跟爸爸出去,开心吗?” 谢墨非也同样受用他这一招,只因双手还抱了钢铁侠,只好一双莲藕小腿,在空气中胡乱地划着,兴奋地频频点头:“超开心的!” 趁着苏菲还未露出羡慕的神情前,谢灵境探身过去,抱了她,同时征求着她的意见:“苏菲呢,苏菲愿意吗?” 苏菲抬头望望宋君临,又看看谢灵境,乖巧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宋君临拍板。 谢灵境却从包里翻出了手机来:“还是得叫上艾莉森。”她说着,调出了艾莉森的消息页面,一边给她发着信息,一边继续说道,“不是我不相信你,实在是,”她顿了一下,抿嘴笑,“这是你第一次带孩子吧,还是一下两个,你需要个帮手。” 宋君临还未来得及拒绝,就眼看着她手指飞快地敲完了一段英文,发送了出去。 站起身来,对上宋君临很是无奈的一张脸,她又笑:“别担心,艾莉森带孩子很有一套,你就跟着他们玩就行。” 宋君临才要开口,好歹为自己辩解两句,又被她打断:“而且,艾莉森是个大美人,你会喜欢她的。”她说着,眨了下右眼,调皮如同初见时。 宋君临终于逮着了机会,跟着玩笑:“哦?那你就不怕,我对着大美人,迅速移情别恋?” 才整理好了包的谢灵境,笑得乐不可支:“哦,那我可真是一点也不会担心。” 看她笑得一脸神秘,宋君临却是一头雾水。谢灵境也懒得再解释,她俯下了身,同苏菲吻别,又起身,去和还赖在宋君临怀里的谢墨非小朋友道别。 才吻过额头,正要走的谢灵境,就被她儿子从宋君临怀里探了上半身过来,扯了她的风衣领子,严肃道:“还要和爸爸说再见。” 小人儿说得不清楚,谢灵境却懂他的意思,瞬间哭笑不得。 显然宋君临也是懂的,他主动送过了脸来,得了便宜还卖乖地笑:“是啊,也要和爸爸说再见。” 这一大一小,倒是结盟得快。谢灵境总算是知道,中国人常说“女大不中留”时,是个什么心情了。 这儿子虽小,也不差啊。 和往常一样,谢灵境在医院的一天,依旧是忙碌而充实的。 回到家,正赶上艾莉森收拾好了包,要下楼去。 “都睡了?”谢灵境一面轻声问道,一面脱下了鞋。 “睡了。”艾莉森答,下意识地回头,望了儿童房一眼。 “今天辛苦你了。”谢灵境与她擦身而过,感谢道。 艾莉森摇头,继而又笑:“我今天,还真不辛苦。” “嗯?”谢灵境一愣,随即便想了起来,自己也跟着笑了,“是了,今天还有个自告奋勇而来的笨蛋。” 艾莉森会意一笑:“你别说,他还真是有耐心的。” 谢灵境稍稍垂眼:“不过带一天,纯属新鲜,哪里就看得出来。” 这种事情,艾莉森自然不好多做评价,她只抱了胸前的包,示意道:“那我就先下去了,艾琳还在等着我呢。” 谢灵境想了起来,顿时笑得暧昧:“哦,是了,今晚是你们的约会之夜呢。” 艾莉森挑了眉,露出包里的一瓶红酒来:“我已经准备万全,就看她烤牛排的手艺了。” 至于喻艾琳的厨艺,谢灵境只想说,希望她今天能有所突破吧。 目送了艾莉森下楼后,谢灵境关上了门。脱下风衣外套,连同包一起,扔去了沙发上之后,她又蹑手蹑脚地,去打开了儿童房的门。 两个孩子貌似都已经睡着了。谢灵境在瞧过一回后,正打算再次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就听见身后苏菲的声音:“妈妈?” “苏菲?”谢灵境转身,在她床前蹲了下来,好与她视线平行。“睡不着吗?”她抬手抚上了苏菲软软的头发。 苏菲点头,头发蹭在枕头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弟弟睡着了。”她小声说道。 “是呀。”谢灵境回头看了眼,小男孩阖闭双眼,睡得正香,显然今天是玩累了。 “妈妈,”苏菲柔软的小肉手抓了她的纤细手指,轻轻地问,“你能陪我睡吗?” 谢灵境微微一笑,捏了捏她的小手掌:“当然。” 苏菲当即往床的里侧让了让,腾出些空间来,好让她妈妈躺上来。 谢灵境就这么合衣卧了上去,搂了苏菲在怀,轻拍她的背,好使她快些入睡。 时间过得真快,她搂着怀里小小的人儿,闻着她身上沐浴之后的清爽香味,想。 第一次见到苏菲的时候,她还是个怯怯的小女孩,躲在人身后,连句话也不敢说。如今一转眼,这已经是个既活泼,又可爱的小姑娘了。 “妈妈,”她听见苏菲闷闷的声音,“我想我爸爸了。” 谢灵境知道,她是哭了。 无声叹息之后,她能做的,就是在这种时候,抱她更紧一些。 第31章 好不容易哄了苏菲终于入睡后,谢灵境去冲了个澡, 便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 她没有立即就去床上, 而是拎了沙发上的包,坐到了书桌前,那里面装着的, 是她从医院带来回来的, 没有看完的期刊资料。 上学时候就养成的习惯, 今日事, 今日毕,就算明天一大早就要去查房,也丝毫不会影响到,她拧开了台灯,开启熬夜模式——对于日常只需要睡五六个小时的谢灵境来说,这都是小菜一碟。 只是今天,面对着摊开的厚厚一叠资料,她没有当即就投入进去, 她的视线, 移向了一旁的手机。 屏幕划开,调出通话记录, 宋君临的名字,赫然在列。她没有多想,就按下了通话。 几秒钟后,冰冷的机械女音,提示对方已关机。 是了, 她才反应过来,这个时候,他怕是已经在飞机上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瞬间就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很是可笑了。 既然电话打不通,她于是又调出了微信页面。最后一条消息,自然是来自宋君临的,那是一张照片,他抱了两个孩子,去接小丑手中的气球。 毫无疑问,是艾莉森帮他们拍的。 想起艾莉森,谢灵境便不由自主地,又很是想要笑了。她头一回迫不及待地想要再见到他,当着他的面,好问问他,是否还想要“移情别恋”。 只是求生欲同时也告诉她,最好,还是别提这回事吧。 望着照片上虽然只有半张,却依然看得出英俊的侧脸,她还是没忍住,独自笑出了声。 宋君临走后,谢灵境的生活,仿佛又回去了过去的轨道,上班,下班,陪苏菲和墨非,还有日复一日,坚持自己的学习。 这一切都正常得,就好像宋君临从来都没出现过一样。 除了他不定时发来的微信消息,有时候是在清晨,她刚送两个孩子去幼儿园;有时候是在午夜,她刚刚从医院出来。 偶尔也会接到他的电话,听起来还是很有磁性,却也掩盖不了的些许疲惫声音。 这种时候,谢灵境总是会默默感慨,成年人的世界,果然都不容易。 她自己这一阵子,过得也不容易。 莉兹最终为克劳斯先生制定好了手术计划,并在一个阳光灿烂的秋日里,送他进了手术室。 那天是周五,一生未婚的克劳斯先生,没有家人前来,却有一群正值青春的学生,聚集在了等候区。 尽管在进手术室之前,克劳斯先生还嘱咐他们,赶紧回去上课。可中途谢灵境出手术室,还看到那群学生,依旧等候在那里。 只是克劳斯先生的手术,没有预想中的那么顺利。 莉兹曾一度,就那么站在那里,对着打开的颅内,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谢灵境也不知道。她只能和其他医护人员一样,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莉兹再度反应。 这一台手术,整整持续了十七个小时。 下了手术台后,紧绷了十七个小时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谢灵境就只剩一个想法:找张床,睡到昏天地暗。 结果她还是没能够睡到昏天地暗,莉兹的电话,吵醒了她。 朦胧着双眼接起了电话,莉兹的只一句“醒了”,就叫谢灵境原本还在混沌着的神思,瞬间清明了起来。 她飞也似地从休息室冲了出去,奔向克劳斯先生的病房。 只是这手术成功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在患者本该能够开口说话的预期时间里,克劳斯先生张了嘴,却没能发出任何一个音调来。 秉着因人而异的想法,他们又耐心地,等上了一周。 结果,不言而喻。 万圣节前夕,原本从不热衷于过节的谢灵境,因为有了两个孩子后,从此也踏上了要费心为他们准备过节装备的不归路。 好在,她家楼下,就有个心灵手巧的小设计师,她便顺理成章地,将这项磨人的工程,外包给了喻艾琳。 两个吵人的小家伙被喻艾琳和艾莉森带下楼去试装了,谢灵境难得能在家清闲一刻,才在沙发上坐下,脑子还未来得及放空,门铃就响了。 绝对不会是艾莉森她们,她们从来不会这么规规矩矩地按门铃。可自己也没叫外卖?谢灵境带着满腹疑问,轻手轻脚走去了门前,只从猫眼里看了一眼,下一秒,便打开了门。 “你怎么……” 那后半句“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就被面前暗色风衣加身的男人,给堵回了口腔,顺带着,还打家劫舍了一回。 原本就在发懵的谢灵境,这下子,更是彻底死机了。 好在不速之客,还顾及着这是在门口,浅尝辄止之后,总算是放开了她。 “怎么突然就过来了?”重新整理了下思绪后,谢灵境关上了门,转身看了正往墙边立行李箱的宋君临,将先前那句没说完整的话,再度问了一回。 “过节啊。”宋君临答得理所当然。 立好了行李箱,他又面向了谢灵境,张开了双臂。 谢灵境不明所以,瞪了眼看他。 她眼睛本来是漂亮的长眼睛,被这么用力一睁,圆润得跟黑葡萄似的,清纯如同还在校的懵懂学生。 被这么盯着看的宋君临,当即哭笑不得:“我是说,过来,让我抱一下。”他伸着的手往下沉了沉,随即又抬起。 “才不是已经抱……” 再一次的,“过了”二字,被已经明显不耐烦,干脆自己上前一步,搂了这个懵懂女人入怀的男人,打断在了即将出口的半路上。 “刚刚那是接吻。”男人的低沉声音,自上方传来,是比隔着越洋电话里,还要悦耳上数倍的存在。 她无意去与他争辩,刚才那究竟只算是接吻,还是也包括了拥抱。她只是闭了眼,双手下意识地,也搂上了他的背。 她想,这可真是太可怕了,这才多久,她都快要患上皮肤饥渴症了。 而此刻抱着自己的这个人,既是病因,亦是她的良药。 天底下,恐怕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爱恨交加的事情了。 这一年的万圣节前夕,苏菲和谢墨非两个小朋友,被他们心灵手巧的邻居姐姐喻艾琳,给打扮成了迪士尼《疯狂动物城》里的两个主角——朱迪兔,尼克狐。 在瞅见他们COS服后面十分逼真的尾巴时,宋君临不由得挑眉:“还挺像。” 是的,今年的万圣节前夕,两个小朋友头一回,有了爸爸妈妈的共同陪伴,去这栋大楼的家家户户,trick or treat. 这一晚,两个小朋友是满载而归,心满意足地,被哄上了床睡觉。而他们的战利品糖果,被满满地堆在了南瓜桶里,放在了床头柜上。 在一人一边,给两个小朋友盖好被子后,宋君临的视线,扫过那两只圆滚滚的南瓜桶,忽地想起一事来,一个没忍住,暗暗笑出了声。 “嘘!”惊得谢灵境赶紧竖起了食指到唇边,示意他噤声。 宋君临不以为意,他只抬眉示意她,去看那两只南瓜桶,然后轻声地在她耳边笑道:“你看过吉米秀没有?” 谢灵境当即便反应了过来,他想做些什么。 “不不不不不,”她迅速地摇头,“我可不想欺骗我的孩子们。” “不是欺骗,”宋君临说着,伸手就去拎起了那两只南瓜桶来,面上是得意的坏笑,“只是来玩个游戏而已。” 谢灵境紧跟着他出了儿童房,在轻轻关上了房门之后,她方对着正兴致勃勃找地方藏起糖果来的宋君临,无奈道:“你都三十多岁了,还逗小孩子玩,你无聊不无聊?” 正兴致高涨的宋君临,当然不觉得自己无聊了,他在厨房里找到了两只空的玻璃罐子,正好拿来装这两桶糖果。 “我这叫,寓教于乐。”他一面往玻璃罐子里倒着糖果,一面往自己脸上贴金。 “教?”谢灵境好笑,“你都教什么了?依我看,大概就只有你一个人在乐吧。” 宋君临不答话,只哼着小调儿,倒完了糖果后,将两只满满当当的玻璃罐子,放去了柜子顶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拎了两只空空的南瓜桶,重新回到了客厅。 “我就不信,你难道一点也不想看看,他们明天,究竟会是个什么反应?”他探脸到歪在沙发上的谢灵境面前,笑眯眯道。 谢灵境也眯了眼,皮笑肉不笑:“他们明天要是哭了,我可不哄,你自己一个人全权负责。” 放了南瓜桶去脚边,宋君临也在沙发上歪了过来,揽了谢灵境的纤细腰身,十分自信地答:“我相信,你教出来的孩子,心理可没那么脆弱。”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这话,谢灵境明知是奉承,却依旧很受用。 “你先别急着给我戴高帽子,”但她嘴上还是要硬气一下的,“我是不会帮你的。”她再次强调。 宋君临笑而不语,只搂紧了她。 半天,再没有下一步动静。谢灵境差点都以为,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才要动,就听见他略微有些沙哑了的低沉声音,在自己耳后缓缓响起。 “这样真好,”她听见他这样说,“以后的每一个节日,我们都一起过。” 第32章 第二天一早,尚在睡梦之中的宋君临, 便被外面一声振聋发聩的尖叫声, 给彻底叫醒了过来。 “怎么回事?”来不及穿鞋的他,就这么光了脚,飞奔着去打开了房间门。 对面儿童房的门大开着, 床上早没有了两个孩子的身影, 他的视线, 跟着转移去了客厅。 客厅里, 还穿着花花绿绿睡衣的两个小朋友,一人一个,拎着他们一觉起来,便发现空空如也的南瓜桶,目光如炬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你吃光了我们的糖果?”谢墨非小朋友鼓着两腮,气呼呼地质问道,活像一只小青蛙——宋君临内心如是想。 “你真的吃光了我们的糖果?”苏菲跟着重复问道。 谢灵境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冲着那边的宋君临, 频频点头,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丝毫不打算出手相帮。 无法,他只得承认:“抱歉,”他蹲下身来,望了两个小朋友,努力微笑, “昨晚我实在是太饿了,就和妈妈吃光了你们的糖果。” 谢灵境眉头一跳,这个人,死也要拉她下水…… 然而孩子们却是疑惑了:“妈妈也吃了?”苏菲回头,瞪大了眼问。 “不,”谢灵境自然是要毫不犹豫地就否认,“妈妈怎么可能会吃你们的东西呢,都是爸爸吃的。”她温柔地笑,却将刀子似的眼神,抛给了宋君临。 苏菲和谢墨非于是再度看回了他。 他也学着无辜:“相信我,宝贝们,”他扶了两人的小细胳膊,“你们真觉得,爸爸一个人就能吃光两桶?” “……”谢灵境默默捏紧了手里的汤勺。 两个小朋友这下却是彻底地困惑了,他们瞅瞅宋君临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爸爸”,又看看那边正一脸微笑的妈妈,再想想一夜就全部消失了的糖果,小小的脑容量,实在是不够思考了。 末了,还是谢墨非小朋友当机立断,他抱了圆滚滚的南瓜桶,神色凝重地看了他妈妈,一点头:“妈妈,没有关系,就算你也吃了我的糖果,也没有关系,我还是爱你的。” 这话要是搁在平常,谢灵境觉得,自己大约会感动落泪。可现在这个情境下嘛…… 不等她发作,就见谢墨非小朋友又转向了宋君临,更是严肃道:“可我不能原谅你。” “为什么?”宋君临哭笑不得,“我是你的爸爸啊,爸爸跟妈妈,不该是一样的吗?”他问。 谢墨非小朋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一样。”他奶声奶气,却异常认真道,“我一直都知道妈妈,但是爸爸,才几天。” 宋君临一怔。 别说是他了,就连谢灵境,也没有料到,墨非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小孩子没有察觉出大人脸上细微的变化,还在自顾自地解释着:“所以爸爸肚子饿,也要问问我,才能吃我的糖果。” 宋君临勉强地笑:“可是那时候是夜里啊,墨非正在睡觉,爸爸不想吵醒你。” 这好像是个问题。谢墨非小朋友皱眉思考了一阵,一点头:“没有关系,爸爸肚子饿,不吃东西,就会一直饿,饿肚子,不好受。”他说着,又拍了拍自己小小的胸膛,“叫醒墨非,墨非还会再睡的,所以,叫醒我,没有关系。” 谢灵境很清晰地看见,宋君临的眼角,那微微泛着光的水色。 苏菲上前,小小的手,按上了他的肩:“你吃了那么多糖果,要不要紧?会不会觉得牙齿疼,肚子痛?妈妈说过,不能一次吃许多糖,不然会生病的。你会生病吗?” 女孩子细细软软的声音,像春风吹拂羽毛,落在心尖。宋君临不敢再犹豫,他胳膊一搂,就给两个小人抱进了怀里。 再晚一秒,他大概就要掉下眼泪来了。 苏菲却以为他是不舒服了,小手老道地拍着他的背,继续安慰道:“没事的,生病也没事的,妈妈是医生呢,她会治好你的。不要怕。” 这都是什么小天使般的存在啊,他满足却又绝望地想,这可真是太要人命了。 谢灵境取下了置物柜上的隐藏摄像机,迎上宋君临短暂困惑后,随即恍然大悟的眼神,她以黄雀在后的得意姿态,颠了颠手中的相机:“你说得对,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到了医院,刚进大厅,谢灵境就碰上了行色匆匆的实习医生瑞德。他见了谢灵境,仿佛遇见了救星一般,扑上来就神秘兮兮地说:“卡罗尔医生来上班了。” 谢灵境当即停了要前往病房区的脚步,转而去向神经外科。 自从克劳斯先生被确诊,此生再也无法发声之后,莉兹就再也没来过医院了。哪怕是克劳斯先生出院那天,也不见她的身影。 克劳斯先生没有怪她。正相反,他还在写字板上,向每一个救治、看护过他的人,真诚道谢。 谢灵境不知道,一个人,该是有怎样强大的内心,才能在经历这些命运的不公之后,还能够坦然待之,谦虚谨慎。 纵使,他此生引以为豪的职业,已不能够再胜任。 “这没有什么的,”克劳斯先生曾在纸上这样写道,“这样也好,我总算也是有了时间,可以去看看世界,再回来安心写书了。”他这样告诉谢灵境。 至于对莉兹,他又写道:“我知道她尽力了,可这也是不可控制的。她其实应该觉得骄傲的,她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 克劳斯先生知道这点,谢灵境也很清楚,只是,莉兹却始终都不肯面对。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得更好的。 “莉兹。”谢灵境没顾得上敲门,径直推门而入。 莉兹正站在桌前,手里一杯咖啡,才送去嘴边,见了她进来,立马放下。 “你来得正好,”她兴冲冲地说,捡起桌上的一份文件,递到谢灵境手里,“你看看这个。” “这是……”谢灵境接了过去,一眼瞅清上头的字,“邀请函?” “来自中国的邀请函。”莉兹补充道,再度端起了咖啡杯,“我已经向外科主任申请过了,下周就能走。” 谢灵境捏着邀请函,视线死死地盯了莉兹:“所以,这就是你这阵子在忙的事情?”她举了举手中的邀请函。 “没错。”莉兹点头,望着她的神情认真而又严肃,“另外,这个交流项目,我还能再带两个人过去。我想……” “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去。”谢灵境冷静道。 莉兹握着咖啡杯的手,腾出食指来指向了她:“我就是喜欢你,太聪明。”她咧嘴笑。 谢灵境没有理会她的这句半真半玩笑的话,而是低头去看了邀请函上的内容。别的不说,只是上面那个熟悉的城市名字,就足够叫她沉默好一阵了。 莉兹也不着急,现在她有的是耐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在足够将那封邀请函翻来覆去阅读上十遍的时间后,谢灵境终于开口了:“我有两个孩子。”她说,“而这个项目,要去中国半年。” 早料到她是不会轻易放过这种交流研修机会的,莉兹自然也能考虑得到,她的顾虑,并提前为之做好了解决方案。 “这个容易,我也会带丹尼和米娅过去,所以找幼儿园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她爽快地笑,“至于住处和保姆……” “这个倒不用你费心了。”谢灵境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邀请函上——准确点说,是邀请函的一个地理名词上。 “我自有安排。”她这样说道。 从莉兹办公室出来,思绪显然还留在了原地的谢灵境,在踏进电梯后,直到对方开口喊了她的名字,她才陡然反应了过来。 “菲尔德医生。”她说话带笑,这才注意到,这电梯里,只有他两人。 自上回在休息室里与宋君临碰过面后,谢灵境就觉得,每每与菲尔德医生独处时,他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却又从不肯说出来。这可不像是那个阳光爽朗的菲尔德医生。 只是他不说,谢灵境也就装聋作哑。 有些事情,就算不说破,彼此也心知肚明。 几秒钟后,菲尔德医生所在的楼层到了。他迈出了电梯,步子却就此顿住。最终,他还是转过了身来:“我……” “菲尔德医生,快,病人心跳骤停了!”繁杂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了起来。 菲尔德医生深吸一口气:“我得去看看了。”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来,转身向病房奔去。 电梯门再度合上。光可鉴人的电梯墙壁上,映出谢灵境失神的一张脸。看着这张脸,她一度自己都觉得陌生。 她在想些什么呢?她摇了摇头,又哑然失笑,大概是什么都没想吧。 口袋里的手机在这时振动了两下,她拿了出来,是莉兹发给她邮件的提示。 来自中国的交流项目啊,偏偏还是那个地方。光是想一想,她都能够预料到,未来半年的精彩。 她当然也可以选择不去,但是…… 至少有一个人,会为她的这个决定,而感到高兴吧。 作者有话要说:地主家也没有存稿了,希望自己不会断更。(努力!) 请珍惜在冬天里也还坚持日更的南方作者……(瑟瑟发抖) 第33章 纽约到双安,十五个小时的飞行, 大人都已疲惫, 孩子们却生龙活虎。他们趴在舷窗上,看着下面陌生的风景,小小的脸上, 尽是对未知的好奇。 来接机的, 是谢灵境的姑姑和姑父, 也就是苏蔚生前的养父母。 谢灵境收养苏菲这几年, 一直都与他们保持着联系。得知她要带着苏菲回国住上半年,两个早已退休,正嫌生活太过悠闲的老人,自然欣喜万分。 苏菲是老人们带过的,这回见了面,自然亲厚。 周曼丽抱了面前小小的人儿,亲着她柔软的面颊,不住地说:“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谢墨非只在视频中与这两位老人见过, 此刻牵着他妈妈的手,只歪了脑袋, 看他姐姐和那位奶奶,抱成了一团,还时不时地,抹一把眼泪。 许是顾虑到这是在公共场合,苏中正轻咳了两声后, 开口道:“这么多人呢,还是先回去吧。” 周曼丽这才松开了苏菲,顺手擦了下眼角:“是的呢,先回去。” 她这么说着,视线却瞥向了谢灵境身边的小男孩,眼中神色顿时又一亮:“这就是墨非不是?” 谢灵境于是拉了谢墨非,使他向前:“叫姑奶奶。”说着自己又笑,“这感觉跟骂人似的。” 周曼丽也笑:“就跟着苏菲也喊爷爷奶奶好了。” 谢灵境知道,自打苏蔚离婚以后,她就不许苏菲喊他们外公外婆了,只喊爷爷奶奶。谢灵境在国外十几年,对于这些辈分称呼什么的,本就没那么讲究,这里也就随意了。 回去的路上,苏中正开车,周曼丽和谢灵境一道,带了苏菲墨非,坐在后座。 起先,周曼丽全部的心思,都扑在了苏菲身上。毕竟,那是她看着出生,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孩子,是她女儿苏蔚的孩子。 她知道谢灵境把苏菲养得很好,这一点,从他们一周一次的视频通话中,就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来。 可隔着屏幕,到底会有失真,哪有真人就在眼前,来得实在呢? 眼前的苏菲,比视频里还要白嫩上一些,眉眼也渐渐的,比小时候长开了点,依稀能看得出有点她妈妈的模样了。 和被接走的那年相比,最大的差别,恐怕还是,现在的苏菲,更要活泼些了,眼神明亮,不似当年畏畏缩缩。 这才是叫周曼丽,最为惊讶的地方。 惊讶之后,她才开始注意到,已经十来年没见过的谢灵境。 要说女大十八变,周曼丽见过的孩子里,恐怕没有比谢灵境,更能印证这句话的了。刚才在机场,若不是她主动过来打招呼,周曼丽不敢十分保证,自己就一定能认出她来。 若是苏蔚还活着,还真说不好,她们姐妹两个,究竟谁长得更好看些。 至于她的孩子…… 周曼丽的视线,再度落回了她怀里的小人身上。她从来都没有主动提起过,墨非的爸爸是谁。周曼丽和丈夫苏中正,都是学校老师,良好的教养,使得他们也不愿开口八卦。是以,他们至今也不清楚,墨非的身世。 但谢灵境实在是个很会教养孩子的人,苏菲就不说了,周曼丽全都看在了眼里。可就算是谢墨非,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就没有能安安静静坐上五分钟的。谢墨非,是个例外。 他乖乖坐在了他妈妈的怀里,不吵也不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好奇打量。偶有疑问,也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去问他妈妈,然后认真地,听她妈妈讲解。 周曼丽看回怀里瞌睡着的苏菲,一时感慨万千,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谢灵境的住处,就在周曼丽所在的小区,两家前后楼。 在领着谢灵境过去的时候,周曼丽指了边上的一层楼说道:“那就是苏蔚的房子。” 苏蔚生前唯一的一套房产,在过世之后,被周曼丽夫妇租了出去。他们这是位于市中心的住宅区,能收到不错的租金。而这笔钱,都被周曼丽打给了谢灵境,以作苏菲的生活费用。 本来听说谢灵境要带着孩子们回来,周曼丽打算收回房子,被谢灵境阻止了。她知道国内的行情,能有稳定的长期租客,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她只回来住上半年,与其赔付违约金,倒不如另外租房住。 周曼丽听了,觉得也有道理,便就在小区里问了一回,还真有一家,有房出租。她去看了,房子够大,采光也好。视频给谢灵境看,她也觉得好,便就这么定下来了。 房子是新装修过的,周曼丽又和谢灵境商量着,添置了些新的家具,又按着谢灵境的要求,配备安全装置。 拿到谢灵境发过来的采购清单时,她还和苏中正笑:“这简直比当年养苏菲,还要来得细致。” 她难以想象,谢灵境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想得到那么多的边边角角,有一些,就连她这个带过孩子的老人,都没曾想到过。 周曼丽是个细致的人,这点,谢灵境打小就清楚。所以进了房,只稍稍看了眼,她就知道,这里再没什么需要她去操心的事情了。 放下了行李后,周曼丽夫妇在谢灵境的房子里,开了新入住后的第一顿火,也算是庆祝她乔迁之喜吧。 谢灵境在这城市里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先前的同学,几乎早已断了联系。好在,还有个比她早来了几天的莉兹,带着她的一对儿女,过来蹭了这顿乔迁饭。 四个大人,四个小孩,倒也将这间房子,衬得热热闹闹的。 宋君临来的时候,谢灵境正蹲在了玄关的地上,挥舞着把美工刀,拆着几个纸箱子。是以门铃声响起,她便迅速地起了身,去打开了门。 门一开,宋君临就被手握美工刀的谢灵境,给吓了一跳。本来是惊讶于她的开门速度,结果又见了她手中的刀,惊讶程度瞬间翻了一番。 “其实,”他在愣神之后,终于说道,“国内治安,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差的。” “……”谢灵境翻了个白眼,侧身让他进来。 “墨非他们呢?”没听见一如既往的欢乐笑声,宋君临便问道。 谢灵境关上了门,顺带收起了美工刀:“跟着我姑姑姑父回去了。”她明天一早便要去医院,正好她姑姑也想苏菲想得紧,她干脆顺水推舟,自己也躲个懒。 “这样啊……”背后传来宋君临似乎有些失望的叹息声。 只不过待她转了身,迎面就撞上了他厚实的胸膛。 “没想到你在国内的第一夜,我们就能过二人世界了呢。” 她听见这人在自己耳边轻笑道。 已是穿大衣的季节了,他罩在外面的黑色长大衣,还带着些许外面的凉意,是夜晚的冷冽。 若不是已经飞行了十来个小时,且又陪着说笑吃饭,闹了一晚上,单是他这一句话,她就能够打上好一阵子的嘴皮子战。可现在嘛…… “我累了。”她捏着早已经收起来的美工刀,戳了戳他的胳膊,“我先去洗澡,这里,”她环视一圈四周的乱糟糟,“就交给你了。”她将美工刀塞进了宋君临手里。 本以为会是缱绻缠绵的二人世界,到最后,竟是他一个人的劳工之夜。 宋君临捏着美工刀,看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只好无奈地笑。 为她,劳工也无妨。 以往家里有两个熊孩子,谢灵境总是匆匆淋浴,很少有能安心泡澡的功夫。可今天却不一样,熊孩子不在家,她完全可以放松一回了。 只是这一点,等她对了镜子吹干头发时,才想了起来。 习惯可真是太可怕了。她望着镜子里的人,挑眉想。 再回去泡澡,显然是不可能了,她只好顺着差不多干了的头发,从浴室里出来。 宋君临还蹲在玄关处,他的大衣已经脱下,悬挂在了衣帽架上。谢灵境悄悄走了过去,她没有料到,他还真就这么听话地,替她收拾起了杂物。 正想着过去吓他一回,还没等她走到跟前,就听见他憋着笑的声音:“省省吧。” 谢灵境的脚一顿:“切,你这人真没劲。”她转了个身,往客厅里去。 宋君临收起了美工刀:“吹风机的声音那么响,突然停了,我会听不见?” 他站了起来,也进了客厅,就看见她光着腿,站在桌边倒水。 “又不穿拖鞋。”他拧了眉,走去她背后,就这么给她拦腰抱了起来。 谢灵境稳稳捧着手中的一杯水,敬酒似的往他面前举了举:“你来,我都还没请你喝杯水。” 就叫你干了半天活。 宋君临点头:“你也知道,你这待客之道,还要改进。” 这典型的甲方口吻。 谢灵境懒得与他一般见识,一只手攀上他的脖子,手指捏着高档面料的西装领子,面上似笑非笑:“你生气吗?” 显然宋君临比她想得还要聪明上些:“你是指哪件事?” 看来他在意的,还不止一件。 “没让你接机,没让你见我姑姑姑父,没让你来吃饭——完全没告诉他们,你的存在。”她一一细数,自己坦诚。 宋君临就这么抱着她进了房间,脚一勾,带上了门。 “你说呢?”放了她去床上后,他反问。 谢灵境没答,眯了眼,看他松开领带。 “但是没关系,”他说,拿过她手中的玻璃杯,放去床头柜上,俯身在她上方,微微地笑,“我们来日方长。” 第34章 第二天一早,谢灵境就前往了举办此次交流项目的医科大附属医院报道。 她在国内没有驾照, 便理所当然地, 使唤了宋君临做她的临时司机。很显然,后者也乐在其中。 医院附近的一条主干道最近在进行道路维修,宋君临的车开进去, 只怕难出来。谢灵境便在路边的出租车临时停靠点下来, 她是个惜时如命的人, 自然, 也见不得浪费别人的时间。 “结束了告诉我,我来接你,带你去吃我喜欢的餐厅。”宋君临看她解下了安全带,说道。 谢灵境拿起了包,望着他挑眉笑:“那你就祈祷吧,我今天能够一切顺利。” 她说罢,探身过去,在他唇上蜻蜓点水似的, 亲吻一下过后, 便推开了车门下去,丝毫不给他反应过来的时间。 撩完就跑, 说的,大概就是她这样的了。宋君临摸了嘴唇,无奈轻笑,重新发动了车子,汇入车流。 正如莉兹先前所说, 她这次可带两个随行医生过来。于是,这一大早的,谢灵境就在医院急诊室的门口,看见了正东张西望的瑞德医生。 瑞德医生高高瘦瘦,卷曲棕发,就算戴着副眼镜,也遮掩不了他白种人轮廓深邃的种族优势,反倒更添几分文质彬彬的书生气质,另类迷人。 光是谢灵境走过去这一段路,就看见有好几个路人小姑娘,频频回头看他。 “嘿,谢医生!”在对上谢灵境视线后,东张西望的瑞德医生,像是松了极大一口气,挥舞着长胳膊,冲她咧嘴笑。 他这一笑,谢灵境就更觉得,他像个褶子精了。 “收收,”她走过去合上了他的下巴,“再这么笑下去,没到三十岁,就该满脸皱纹了。” 瑞德医生却毫不在意:“皱纹是智慧的沟壑。” 对此,谢灵境只翻了个白眼,以作评价。 首次的项目交流会面还算顺利,谢灵境在一间朝南的会议室里,坐了一个上午,只为听各位领导的致辞。 相比较这种枯燥的形式主义,她更偏爱下午的参观。 医院显然是才装修过的,干净,宽敞,明亮,和谢灵境记忆中的老医院完全对不上号了。那些白绿相间的墙,走廊里扑鼻而来的消毒水味,大概,真的就只存在记忆里了。 第一天的形式主义即将走完之时,谢灵境终于见到了此次交流项目的大头之一——附属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医师,杨礼仁。 杨主任今天有个大手术,是以没能参加上午的会议。但这些,莉兹都不在乎,她来,就是为了杨主任。 毕竟,在她为克劳斯先生动脑部手术之前,杨主任刚刚完成了一台与之相似的手术。厉害的是,杨主任的病人,毫无后遗症,痊愈出院。 更厉害的是,这不是杨主任唯一成功完成的手术病例。在这之前,他就已经是海内外知名的神经外科专家了。经他手上的病人,百分百康复。 而莉兹,正是慕名前来。 巧的是,杨主任前年正好也曾应邀前往卡罗尔教学医院交流参观过,对于莉兹一行人这次的到来,他也是万分地欢迎。 谢灵境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卡罗尔一家,早与杨主任就认识了。她就说,莉兹如何能这么地随心所欲,说来就来。 到底还是精英阶层的圈子啊。 自从进医院工作后,谢灵境敢发誓,这是她第一次,能按时下班——虽然不是在卡罗尔医院。 但终归,还是按时下班了。 直到这时候,她才在心里欢呼雀跃:她爱死交流学习了。 晚下班高峰期,宋君临艰难地,将车开到了他们早上下车的马路对面。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谢灵境,熟练地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迅速钻了进来。 眼看她坐定,并绑好了安全带,宋君临这才启动了车子。 “看。”谢灵境自包里拎出了一样东西来。 宋君临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挑了眉:“烤红薯?” 知道他老人家瞧不起这种街头小吃,谢灵境自顾自地去掰开了一个,浓郁的红薯香味,顿时充盈了这车内空间。 “嗯,好香啊。”她赞叹着,咬下一口,满足之情顿时溢于言表,“好甜。”她叹道。 宋君临目不斜视,只开着他的车。 “要尝一口吗?”谢灵境侧头问他,同时很贴心地,将另一半烤红薯,递去了他的嘴边。 既然都已经送到了嘴边,哪有还不吃的道理? “甜吗?”谢灵境笑眯眯地问,又自答,“甜吧。” 红薯的甜糯充盈味蕾,他只能点头赞同。他当然不会说,自大学毕业后,他再没吃过这种街头小吃了,也就无从比较。 “哦对了,”一手握了两截烤红薯,谢灵境腾出来的另一只手,又在包里翻捡了一回,拎起一把崭新的钥匙,“给你的。” 不过是在过来的路上,碰见在香樟树下摆着摊的老大爷,摊子前挂着明晃晃的塑料大钥匙,叫她猛然想起,该给某人一把备用的。 恰巧前方红灯。停下车后,宋君临接过了那把崭新钥匙。银白的钥匙躺在掌心,微微的凉。 “先去我家吧。”他收好了钥匙,伸手拿过他方才咬过一口的烤红薯,“给你录下指纹。” 谢灵境思考了一下,赶在交通指示灯亮绿前,拒绝了他的提议:“还是先吃饭吧。” 吃饭比录指纹更重要。 啃着烤红薯的宋君临,闷闷笑出了声。 宋君临口中他喜欢的餐厅,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没有停车位,他便照旧将车停进了附近的超市地下停车场里。 入冬后的夜晚,一双温暖的手,迅速在寒冷中冰凉。谢灵境交叠了双手,送去嘴边呵了口气,已隐约能看见呵气成霜的白雾。 “冷吗?”宋君临问道,抬手去碰了下她的手背,便蹙起了眉,捏过她的双手,握在了掌心,轻轻揉搓。 谢灵境垂首,看着自己被握住的双手,抿了抿嘴,还是笑:“这样,咱们都没法好好走路了呀。” 这幼时孩童做游戏般的姿势,令宋君临也忍不住笑了:“那这样。”他的右手与她的左手十指紧扣,“能暖一只是一只。” 其实还有大衣口袋的,谢灵境默默地想,没给说出口。 小小的一家店,隐藏在门口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后,孤独地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像是在茫茫海上,远远望见指路的灯塔。 大约是工作日的晚上,店里人不多,三三两两,错落在大堂里。有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也有休闲卫衣的学生党,无一例外,都埋头看着面前的手机。 门口中式服装的店员,一眼认出了宋君临——可见是常客了,因为店员笑容满面地问:“宋先生,老地方?” 宋先生自然点头。 店员便上了前,领他二人上楼。 谢灵境这才注意到,这里原来还有二楼。方才在外面,光线不够,她的视线,全在门前那盏灯上了。 木制结构的楼梯,踩在脚下,与鞋跟碰撞,噔噔响。待拐上楼,一条笔直的走廊,两边是竹制的门,隔出一间间房。 店员领了他们,径直到了尽头。 “请进。”店员推开门,侧身弯腰,请他们进去。 宋君临顿足,秉承女士优先的原则,演绎一回绅士。 谢灵境收回落在门口那盆蝴蝶兰上的视线,朝店员微微颔首,率先进屋。 包房本不算大,约莫可容纳十余人进餐,如今只有他二人,就显得空旷了。 在手脚麻利地上了茶水之后,店员再度转向了宋君临:“宋先生,还是老样子?” 这一句“老样子”,使得正专心研究茶水的谢灵境,顿时抬了眼,打趣地望了他。 宋君临当没看见,却还是轻咳了一声:“不了,上菜单,请谢小姐看一下吧。” 店员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没逃脱谢灵境明亮的眼。 “没事,”她冲店员笑,视线却瞥向了宋君临,“就按宋先生的老样子来。”她转了脸,笑盈盈地看他,“我倒是很好奇,宋先生的老样子,是什么样子。” 店员还是看了宋君临,得他点头,方才下去。 门被掩上,谢灵境捧了茶盅,杯盖划过茶水面,摇头咋舌:“这地方,很贵吧。”毕竟,她现在手里端着的,就是一碗碧螺春。 “还行吧。”宋君临淡然开口,“我跟老板认识,会有友情价的。” 谢灵境抿了口茶水,她能认出这是碧螺春,都源于她舅舅的熏陶。她舅舅此生最爱两样,一饮茶,二书法。她自幼耳濡目染,就算是再笨,茶与书法,也能说道一二。 所以,当看到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幅《将进酒》时,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幅字,也是这家店老板的手笔?” 宋君临转身,去瞧了墙上的字,视线在落款处的红色印章上稍作停留,心中莫名不悦:“你怎么知道?” 谢灵境毫无察觉,一手托了腮,只轻轻地笑:“我瞎说的。” “那谢小姐可真是好眼力。”隔着扇门,有人如是笑道。 第35章 未见人影,先闻其声, 是随柳居老板的一贯作风。 不敲门, 自己推门而入,也只有他随柳居的老板,做得出来。也只有他敢做, 尤其还是宋君临的局。 “他就是这家店的老板, 柳东成。”宋君临见怪不怪, 介绍道。 谢灵境却率先去看了那幅字, 落款处的鲜红印章,篆体的“柳东成”。 “谢小姐也懂书法?” 含笑的声音自前方传来,谢灵境转回了头,打量这面容俊俏的男人,若这一身的休闲衣裳,换成长衫马褂,掌中手机变为竹骨纸扇,必是风姿月华的民国美男。 要是再能票上几句…… “谢小姐?”未得回应, 柳东成上身前倾, 再次询问。 “嗯?”谢灵境一愣,方从无端幻想中回过神来, 那突然在眼前放大了好一些的陌生面庞,使得她下意识地往后仰了去。 “柳老板,”定神后,她终于笑道,伸了右手, “幸会。” “哪里。”柳东成握了她的修长手指,“能见到谢小姐本人,是我的荣幸。” 不约而同地,还在握着手的两人,同时望向了一旁的宋君临。 宋君临却只望了他们交叠的手:“你还要握到什么时候?” 轻描淡写的口吻,却暗藏凌厉。 深深感觉被威胁了的柳东成,松了手,并顺势举起,向谢灵境笑道:“得罪不起大客户呀。” 宋君临毫不犹豫拆他的台:“你往后要是过来吃饭,只管找他,会给你打折。”他对谢灵境说道。 柳东成一连声地“喂”:“我说小宋总,你这可就不地道了吧,谢小姐的单,不得都记你账上?” 谢灵境饶有兴致地去看宋君临。 他也正看她,眼中顿时含了笑:“只要她愿意。” 谢灵境当即便笑了:“我不愿意。” 宋君临迅速接过:“你听见了没?她不愿意。所以,”他食指扣起,往枣红桌面上轻敲一声,“老老实实给她打折吧。” 柳东成皱了眉,嘴里嘟嘟囔囔:“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他靠近谢灵境,压低了声音,“你可千万别替他省钱,他省下来的,指不定给谁花了呢。趁他还舍得给你花……” 这刻意压低的声音,却一字不落的,全传入了宋君临的耳中。 “瞎说什么呢?”他拣了支筷子,筷头敲上了柳东成的手背,“你今晚是不是特别闲得慌?” “是啊,”柳老板一双修长的眼睛,笑如弯月,“不然怎么跟你们这唠半天嗑。” 不等宋君临的眼刀扫过来,他便迅速地起了身:“得,这房间灯够亮了,我就不搁这儿做电灯泡了。” 只是临出门前,他还是扒了门框,冲了谢灵境笑:“谢小姐,”他说道,“下次有机会,一起喝杯茶啊。” 谢灵境还征着,不清楚他到底是在说笑,还是认了真,那位风流的柳老板,就已经被宋君临的视线,给杀退了出去。 “老熟人?”房间里只剩他二人之后,她问。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见宋君临的朋友,还是敢这么跟他玩笑的。 显然,他看起来也很是有些乐在其中。 “算是吧,中学时候就认识了,一直不是个正经人。”果然,他这样答。 有些人,越是关系好,越是爱损他。 谢灵境一手撑了脸,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他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一个教文学,一个教民乐,所以你看他现在这副文艺青年的模样,也是从小家里熏陶出来的。” “大学念的文学院,还弄了个文学社社长当了两年,没少沾花惹草,却至今还是单身。” 谢灵境不由得腹诽:你不也至今未婚?这时候好意思说别人了? 她面上依旧带笑,是以宋君临无从察觉,只继续说着:“毕业后做过文案策划,弄过新媒体,钱没赚多少,狐朋狗友倒是交了一帮天南地北的。后来自己创业,开了这么一家店,别说,还真给他搞了点名堂出来。就他这店,”他举了手,在空中环绕一圈,“一年之内,分店都开了三家。” 谢灵境是个聪明人,望了他笑:“你有投资吧。” 宋君临原本投去茶盅上的视线,瞬间上扬:“有。”同时眼中闪过一抹赞赏。 再多的话,谢灵境也就不用问了。 低头饮茶,清亮的茶汤,能映出不描而黑的眉。她踌躇片刻,还是问了个问题:“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舍得为她花钱?” 宋君临端起茶盅的手一顿,不等开口,真正的问题才接踵而来:“那么,迄今为止,都为多少个人花过钱了?” 宋君临原以为,她不是那种会问出这样问题的女人,正因为不曾料到,所以此刻听见的时候,才会更为意外。 抬眼望向对面的人,淡妆的一张脸,巧笑嫣然,柔和的灯光下,更显眉目如画。 他猛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苏黎世的那家西餐厅。她单薄的身子,秀气的脸,是该出现在雨巷里,撑着油纸伞的江南姑娘。 可他一低头,看清她怀里的书籍讲义,印着纷繁复杂的医学名词时,他就很难想象,这将会是个站在手术台上,握着手术刀,与死神争分夺秒的外科医生。 就算是现在,他还是很难将那份血腥,与眼前的人联系起来。 就像,他以为她不会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可生活,还真是处处都充满着意外。 “为什么想知道这个?”他反问。 谢灵境眨了眼:“既然打算要认真交往,那么,想知道交往对象的感情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她笑。 宋君临的重点,也理所当然地跑偏了回:“认真交往?”他反复咀嚼了这个词,“那四年前……” “四年前我还太年轻,”她点了头,自证,“那个时候,我还不大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都是些什么。现在,我大概是知道了。” “大概?”他眉尾上挑。 谢灵境弯了眼笑:“话不能说得太满,这是古往今来,亘古不变的真理。” 宋君临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找不出话来,将她的“亘古真理”,给怼回去。真不知道,到底谁,是在国外呆了十几年的。 “你可真是,叫人不能掉以轻心。”他只能这样稍显无奈地说。 就像花上静落的蝴蝶,你以为它会长长久久地与花相伴,却不曾想,或许一阵小小的风动,就能叫它扇了漂亮的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走,毫不留恋曾与花的温存。 因此也难怪,世上有那么多人,试图将一份美好,用一纸婚书,做成永恒的标本。 他大概是有些理解了,四年前的那场梦,也不是完全地空穴来风。 “既然是要认真交往,”他指腹摩挲着茶盅细腻的白瓷,微笑着看了她,“那么……” “哎呀,真的是你啊。刚柳老板说这里来了一位谢小姐,我还估摸着会不会是你呢。”门砰地一声,再次被推开,伴随这惊喜的女声,一同传入了谢灵境的耳中。 看来,进这家餐厅的人,都该有着一个共同的特征:不爱敲门。 “嘿,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打扮精致的女子,不请自来地在先前柳东成曾坐过的位子上,很自觉地坐了下去。前一句话是望着谢灵境问的,而后一句,显然是说给宋君临听的。 谢灵境视线扫过宋君临,他只无奈地摇了头,方看了来人,笑:“好久不见,罗小姐。” 自四年前拉沃一别,如今的罗思澜,早已不复当年的花哨妆容,只是这娇蛮架势,还是丝毫不输,隐约还有胜过之势。 “罗小姐?”罗小姐一愣,继而摆手,“哎呀,我们可都是一起喝过酒的人了,还这么称呼,多见外啊,叫我思澜吧。” 谢灵境自然应承:“思澜。” “这才对嘛。”罗思澜满意地笑了,挪了宽大的木椅,凑了过来,八卦兮兮地问,“哎,这几年,你都去哪儿了?我一觉醒过来,就再没见过你了。问这个人吧……” 她涂了圣诞红指甲的手,指向了那边悠闲靠在了椅背上的宋君临,被他悠哉的视线一瞥,瞬间就将那口质问的勇气,咽回了肚子里。 “所以说,这几年,你都到哪里去了?”她最终还是绕回了最初的问题上。 她这突如其来的友好,让谢灵境有些不大适应。“也没去哪儿,”她说,“就回学校念书,后来出来实习,一直到现在了。” 罗思澜显然不信。她长长地“诶”了一声:“你还是没说,你在哪儿啊。” “纽约。”——这一声,来自谢灵境与宋君临的不约而同。 罗思澜瞅瞅这个,又看看那个:“诶~”意味深长。 吃个饭,不想临时出场这许多人,宋君临终于忍不住,下了逐客令:“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有空坐我这里?” 罗思澜仿佛才想了起来:“对啊,我今天带了朋友来。” 意识到他是在嫌自己碍事,罗思澜又坏坏地笑:“不过,你这边的菜,肯定更好吃。” 嘴上是这么说的,她终究还是站了起来。当着宋君临的面,她也就敢嘴上占点便宜了。 “要不是我今天做东,绝对要来吃你的。” “思澜姐,原来你在这里啊。” 一个罗思澜还没走,这可巧,门口又找来一个。 “啊,怪不得你在这儿呢,原来是来见小宋总了。”笑盈盈的女孩子,一双漂亮的杏眼,飞快地扫过这一间的人,理所当然地,视线停留在了唯一一个陌生人的面庞上。 罗思澜亲切地招呼了她:“嘉妮,你来得正好,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谢……” “灵境。”拥有漂亮杏眼的女孩子,脸上笑意冻结。 “你们,认识?”这可真是出乎罗思澜意料之外了。 就连宋君临,也坐直了身子。 倒是谢灵境,波澜不惊,依旧彬彬有礼地笑:“认识。不仅认识,恐怕比起认识你们,我跟她,认识得还要早。” “这是怎么一回事?”罗思澜只觉得,自己的脑容量,已经远远不够用了。 “很简单,”谢灵境贴心地为她解答,“她是我妹妹。” 第36章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叫在场的所有人, 都瞬间静默了下来。 相比较于谢灵境的冷静, 另一位当事人,就显得有些激动了。 “不敢当,”周嘉妮冷着的一张脸, 再次沉了一沉, “我可高攀不起, 你这样的姐姐。” 说罢, 她不肯再看谢灵境一眼,转身就走。 倒是潇洒——谢灵境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那个……”罗思澜面上尴尬,觑着谢灵境。她未曾料到,这短短一分钟之内,就在这里上演了这么一出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却明显跌宕起伏的戏码。 还是宋君临替她解了围:“你去吧。”他点头道。 罗思澜这才带上了门出去,迎面却又碰上了传菜的店员,将才掩上的门, 再次打开。 明明只有两个人的晚餐, 却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清炖蟹粉狮子头鲜香肥嫩,梁溪脆鳝鲜美爽酥, 再有酸酸甜甜的橙汁鸡球,一个下肚,就叫人食指大动。 肉吃得腻了,正好喝上一碗扬州煮干丝,吃块文思豆腐, 软嫩清醇。更有配做甜点的红丝绒糯米团,淡淡奶香,Q软甜糯。 谢灵境大概是知道了,为何宋君临就算是出国度假,也要带上自己的私人厨子了。吃过这样的菜品,谁的舌头都会被养刁。 大概是为了照顾她在国外十几年的饮酒口味,宋君临特地没叫人上白酒,而是临时换了瓶白葡萄酒来。 “你还瞧不起人。”她筷子戳着块鳝鱼,笑。纵然是吃这种油光的食物,她也始终,是干干净净的一张脸。 “还跟着我舅舅住的时候,每年过年,我都会陪着他喝上两杯白的,可从来都没醉过。”她说道,言辞间颇为自豪。 宋君临发誓,除了她那个已经过了世的姐姐苏蔚,要再从她嘴里听到一星半点儿其他家人的消息,不要太屈指可数了。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她好笑,放下了筷子,拿起一旁的热毛巾,擦了手,方才拿过了盛有白葡萄酒的玻璃酒杯。 捏了细细的柄,她略略歪了头,眼中像是落进了星星,亮晶晶地闪着光:“想问什么,就问吧,趁着我现在心情还好。”——多亏了这美味的菜肴。 知道她不是矫揉造作,口是心非的人,宋君临自然也就开了口:“刚那个人……”他终究还是没法称呼周嘉妮为她的妹妹。 “是我亲妹妹哟。”她交叠了双手,撑了下巴,望着他笑,“如假包换。” 她如此坦诚,倒叫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的宋君临,有些不自在了一回,于是轻咳一声:“倒从没听你提起过。” 谢灵境笑得愈发灿烂:“这有什么好提起的?”她说,“刚才你也听见了,人家可没打算要认我这个姐姐呢。” 宋君临想起先前的场景,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本就不擅长言语安慰人,还是女人。这要是在以前,不过是买两个包包就能搞定的事情。 不过谢灵境也没打算要为难他,她自嘲地笑了一回后,手指点着面前的酒杯沿,细细摩挲:“大概,她也是在恨我,帮着苏蔚进行了安乐死吧。” 这宋君临是知道的,作为已过世人的选择,他无从评价,只是愈发地从心底里,暗叹谢灵境内心的强大。她真的是他所见过的,最有主见,也最有本事来实施自己主见的女人了。 “在那之前,我可真不知道,他们原来都这么在乎苏蔚的。”她依旧笑着,只是嘴角的那一抹嘲讽,不再是对自己。 周嘉妮自掉头就走后,走出了十来步,方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来:她是去找思澜的,那在那之前,那间包房里,岂不是只有宋君临,和谢灵境? 他们两个人,又是什么关系? 她顿足稍停的功夫,罗思澜追了上来。正好,她深吸一口气,转身的功夫,便是罗思澜熟悉的甜美笑容。 “思澜姐,”她用清甜得恰到好处的一把嗓音,礼貌地道着歉,“不好意思,刚刚是我失态了。” 这态度转变之快,倒是让追了上来的罗思澜,结结实实地顿了一回:“呃,没事儿。”她只能这么说,尴尬的,倒是她了。 两人依旧往回走。只是在进包间之前,周嘉妮似是才想起一般,问了一句:“思澜姐,你和宋总认识谢灵境,我怎么从来都没听你说起过?” 如果还是几年前才进职场的罗思澜,此刻必定和盘托出所有。可现在嘛…… “哦,是吗,我没说过吗?”她无辜地反问,顺手推开了包间的门,里面热闹的推杯换盏,瞬间就将她们后面的交流吞噬。 罗思澜响应着同事们的招呼,坐了过去,只留周嘉妮在门口,暗暗握紧了身侧的手,修剪漂亮的指甲,戳进掌心肉,隐隐的疼。 车行至楼下,谢灵境解开了安全带,没直接下去,而是先看了宋君临,一笑:“今天姑姑他们在,我就不请你上去坐坐了。” 宋君临挑了眉:“这可真是回到了学生时代。”谈个恋爱,还要背着家长,偷偷摸摸。 谢灵境懂他意思,探身过去,往他唇上啄了一下:“刺激吧。”她笑说,“明天见。”方折身下车。 瞧着她的一抹衣角消失在了电梯拐角处,宋君临才启动了车。开走前,他拨通了助理电话。 这个点,苏菲和谢墨非两个小朋友,都已经洗过了澡,穿着印满卡通人物的柔软睡衣,围坐在客厅当中的那块土耳其地毯上,照例玩乐高。 谢灵境才脱下大衣,就见她姑姑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只印有粉嫩桃花的白瓷碗,对她笑道:“给你留的一碗糖水,快来趁热吃。” 她笑着答应了声,又看了眼墙上的钟,对地上的两个小人下了令:“该上床睡觉了。” 很明显还没倒过时差来的两个小朋友,满脸写着不愿意,但还是乖乖收起了玩具,跟着谢灵境去浴室洗了手,这才爬上了床,互道晚安。 “睡了?”谢灵境在带上房门后,听见她姑姑问。 “睡了。”她说,放下挽起的袖子,过来餐桌边坐下。 “那赶紧吃吧,”周曼丽将白瓷碗往她那头推了一推,“再不吃就真该凉了。” 鸡头米小圆子,谢灵境捏着细腻瓷勺,搅动碗中糖水。上一次吃这东西,已经是多少年前了? “好吃吗?”看她一勺送入嘴,周曼丽问道,言语中带着些不自觉的紧张。 谢灵境堆起满脸的笑:“好吃。”她说,发自肺腑。 “那就好。”周曼丽可算是松了口气,“就怕你在国外这些年,已经吃不大惯家里的东西了呢。” “吃得惯的。”谢灵境自盒中抽出张纸巾,掖了下嘴角水渍,“刚出去的时候,的确西餐吃得多,但日子久了,还是觉得中国菜最合口味,基本都在家自己做的。” 周曼丽却皱了皱眉头:“哦,那你也挺不容易的,小小年纪,就要自己学着做饭。” 知道她是误会了,谢灵境咽下嘴里食物后,笑着解释:“不是,我很少做饭,最开始是我舅妈做,他们离婚后,就我舅舅自己做。结果他做饭不好吃,干脆托人介绍了个靠谱的阿姨过来,就给我们做饭。” 提起谢灵境的舅舅,周曼丽不由得又皱了眉,那也不是个安生的主。也幸好,谢灵境自己是个争气的,上的好学校,现在又是个医生,除了未婚生子,就什么都好。 “那个,灵境啊。”左思右想后,周曼丽还是开了口,“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还带着两个孩子,家里没个男人,总是有点艰难的。” 谢灵境捏着汤勺的手顿了一下,只是一瞬间,便继续捞着碗里的鸡头米。 周曼丽见她不动声色,心里头也拿捏不准她的主意,但既然已经开了口,就是硬着头皮,也得把话说完了。 “是这样的,我的一个同事啊,有个儿子,刚好比你大两岁,也没结婚。我见过那小伙子,长得体体面面的,身高跟你也般配,性格也难得地好,你看,你要是愿意呢,我就跟人说说,你们见见面?或者我给他妈妈你微信,让你们自己先聊聊?” 她说这些话的功夫,谢灵境已将一碗鸡头米小圆子吃光。 “姑姑,”谢灵境放下汤勺,不慎磕着碗沿,叮地一声响,“别的不说,您难道不知道,我只在国内半年?半年后,我还是要回纽约的。”她笑道。 这个问题,周曼丽显然早已有备而来。 “那没什么,”她急匆匆解释道,“你瞧,那孩子就在一家跨国公司上班,他也可以申请调去美国的嘛。又或者,”她犹豫着,还是继续说道,“你也可以回来的嘛。就在我们身边,我还能帮着你照看下菲菲和墨非。等以后你结婚了,再生个小孩,我也能帮着带带不是?” 得,这八字还没一撇吧,就连以后结婚生孩子,她姑姑都已经替她考虑周全了。 既然如此…… “姑姑,”交叠了双手,十指相扣,她慢条斯理地坦白,“我现在有在见一个人了。” 这周曼丽可是始料未及:“是谁?” “墨非的亲生父亲。” 第37章 周曼丽回到家,她的丈夫苏中正还在客厅里坐着, 面前的电视机吵吵嚷嚷, 放映着一部老电影。 看她回来,苏中正拿起了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按低了音量:“回来了。”他打着招呼。 周曼丽走了过来, 在他身边坐下, 叹了口气。 “怎么了?”她这明显的异常, 使得苏中正不得不将凝固在电视机上视线转移了过来。 周曼丽拧了手, 撇撇嘴:“我给灵境说了,老钱家那孩子。” 苏中正不用问,也能瞧得出,她这是碰了回钉子了。 “我早跟你说过,灵境是个自己有主意的人,叫你别操这心。”明知道这话现在再说,也没什么用,可他还是忍不住。 “我这不也是为她好?”周曼丽没好气道, “难道你就不想, 菲菲在我们边上?” “这不是想不想的事儿。”苏中正耐心道,“现在灵境是菲菲的监护人, 她怎么想,怎么做,都是她的决定,我们能做什么?” “我们能做什么……”周曼丽堵着气,闷闷嘟囔, “我还不是为了大家都好?我要知道她现在在见别人,我才不会去开这个口。”她说着又愤然,“那丫头也是,这么多年了,还是那么个性子,有什么话,都不跟我们讲。” 苏中正顿觉好笑:“她又不是你养的,为什么要同你讲?再说了,老话还讲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灵境这孩子自己有主张得很,也犯不着来问你我,人还有养大她的亲舅舅呢,你也是瞎操心。” 被自己老伴儿这么抢白一顿,周曼丽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儿:“我瞎操心……要是苏蔚还在,我用得着去操心别人吗?”她说着动情,抬手往眼睛上抹了一把。 见她提起苏蔚,苏中正一时也是感慨万千,但还是要先紧着老伴儿:“好啦,你是好心,现在知道灵境有个人在交往,不也是好事?”他拍了拍周曼丽的胳膊。 “好什么呀?”周曼丽还在气头上,“问她是谁,还不讲,只说还不到时候。” 苏中正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可气的?这不是正常的吗?好歹也要她自己看准了,再带来给你见见不是?” 周曼丽哼一声:“还有什么看准看不准的?她都给人生儿子了,还要怎么看?” 这苏中正还真是没料到。他稍稍一顿后,拉了老伴儿一下:“话可不能这么说,他们两个人的感情事情,外人哪知道?你别给她乱说。” 方才话一出口,周曼丽自己也已经意识到了,表达欠缺,果然就被老伴儿说了,只好抿了嘴,连连道:“是了,你也说了,我们是‘外人’嘛,我有什么可说的。”她赌气往边上坐了坐。 了解老伴儿的性子,这种时候,再去劝说,反而会适得其反。苏中正干脆也就坐了,继续看回了电视。 沉默了半晌,周曼丽胸口堵着的气,可算是消了一些。仔细想想,自己也觉得没趣。 “哎,”她拿胳膊肘捣了捣正看电视的苏中正,“我走的时候,灵境那丫头跟我提了句,她今晚在外头,碰见嘉妮了。” “她们怎么碰上了?”苏中正拧了眉,语气不自觉地就冲了起来。 周曼丽现在倒比他冷静了:“都在一个地方,早晚都得碰上。”就是没想到,会碰上得如此之早。 “那没给她找什么麻烦吧?”苏中正问。 周曼丽摇头。 苏中正放弃似的“嘿”了一声,捞过茶几上的暖水壶:“这都什么事儿啊?” 邹圆立在宋君临的实木办公桌前,清漆刷过的核桃木,不染纤尘。距离她进来,已经过去五分钟了,这时段在她的职业生涯中,绝对算得上是屈指可数。 她是来给宋总送一份人事档案的,若是平常,这种事情,压根不会入他们这位宋总的眼。可就在昨天晚上,电话里她听得清清楚楚,就是现在面前的这位主,跟她要一个叫“周嘉妮”的人的全部资料。 不是简单的人事档案,是“全部”。 周嘉妮是谁?邹圆当然晓得。自她第一天进公司时起,哪个部门的颜值担当是谁,都由人事的那个大嘴巴郑多玲,给她介绍得清清楚楚。 周嘉妮显然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 是以邹圆在听到宋君临跟她要周嘉妮的档案时,她一点也没觉得奇怪。以周嘉妮的长相,就该嫁入豪门,做个阔太太。 至于周嘉妮比她还要早入职,为何今日才得宋总青睐,邹圆显然没考虑到那么多了。 在阅完整卷资料后,宋君临这才注意到,他的小助理,还呆呆地站在了跟前。 他原本就微微蹙起的眉,越发拧紧:“你很闲?” 邹圆一愣,随即摇头,大气也不敢出,拔腿就跑。 办公室的门被带上后,宋君临掷下那一叠资料。不偏不倚,跌落桌面的纸张,露出贴有周嘉妮证件照的一角。照片上的人眉清目秀,清纯而又不失妩媚,便是古板的证件照,也能拍得自带柔光。 他捡起这一页,视线却未曾在证件照上停留,而是一路往下,来到了家庭成员一栏。 她原来,也是有父母的。 在经历了那天戏剧性的一幕过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谢灵境的生活,倒是平静如水地按部就班。 他们的项目进行得很顺利,在顺利的同时,谢灵境也见识到了,中美两国在医疗机制方面的不同,可以说,是各有利弊吧。 倒是有相同的一点,那就是她很快地,便和医院上下,打成了一片。仗着她会说中文的优势,就算身高相貌上拼不过莉兹和瑞德,人们往往也更愿意亲近她这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 怎么说来着,就像大部分人进医院,总爱找自己熟悉的医生,哪怕是有着一点点拐弯抹角的关系,那也是好的。 他们真心觉得,至少这样,就不会被忽悠着花些不明不白的钱。 这人与人一旦熟识了起来,就不可避免地,会关心到对方的一些私人问题。比如说,一个又美又有学历的女人,有没有男朋友,有没有结婚,都会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谢灵境的到来,使得谈资更为丰富了。 一开始,她秉承着这只是自己的私人问题,往往都一笑置之。直到有一天,连杨主任都开玩笑似的问,她有没有对象。甚至还说,要给她介绍优秀的男士们。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不止是她的姑姑,在周围大部分人的眼里,无论她是个多么优秀的外科医生,只要她还是单身,那么,她就永远会被异样的眼神打量,永远是他们口中不完满人生的代表,永远会被拿来和各种各样的异性配对——哪怕很多明显都不如她,仅仅因为,他们是男人,便理所当然地被优待。 这可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她对此既觉得被冒犯,同时却又无能为力。 她只是暂且过来半年,都已觉受不了,那那些长年累月,甚至终生都扎根于这块土地上的女性呢? 她不敢想象。 她只能为自己的幸运而暗自感慨。 直到这一天,她从住院部出来,迎面碰上这几天接触到的一位谢姓病患,热情地同她打着招呼。今天日光充沛,看她这样子,是才从外面晒太阳回来。 “谢医生,”病患笑靥如花,“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儿子。”她骄傲地抬手指向身后,正替她推着轮椅的笔挺青年,“刚从国外出差回来,就来看我了。” 病患笑得一脸满足,谢灵境不好驳面子,只好对那位青年才俊点头致意:“你好。” “你好。”青年才俊也笑,“最近我妈常提起一位谢医生,夸得不行,听得我这个做儿子的,都要嫉妒了。” 谢灵境只好礼貌地笑。 “你嫉妒什么?”做母亲的反手往儿子胳膊上招呼了下,轻得仿佛是在掸尘。 谢灵境侧身,打算就这么走开。 “哎,谢医生。”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还是被叫住了。 “谢医生啊,你瞧我这儿子,怎么样?”病患倒是不拐弯抹角,望了她笑,“今年也快三十了,还没谈个女朋友,一天到晚都说工作忙,就搪塞我……” “妈!”大约也是未曾料到自己母亲会是如此直接,青年才俊一时也有些涨红了脸。 只可惜做母亲的,只置之不理。 “要说也是缘分是不是?谢医生你姓谢,我也姓谢,我儿子也姓谢,这要是成了一家人,以后再生个孩子,都可以取名叫谢谢了。”她自以为好笑地说。 然后谢灵境的第一反应,却是,谢幂? “妈,胡说什么呢?”青年才俊这下是彻底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望了眼面前的这位谢医生,却见她面上毫无愠色,只微微地笑了下,开口道:“不好意思,恐怕,您的美梦,我是没法帮您实现了。” “因为,”年轻貌美专业能干的适婚谢医生弯了嘴角,“我已经有孩子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激荡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这一下,不知道哪一边,会更觉得尴尬。 “哦,对了,我不仅有孩子,”迈出去一步的谢医生,比划了食指和中指,“还是两个。” 第38章 直到走出住院部一百米处,谢灵境才有了些后悔。倒不是后悔说出了真相, 只是觉得, 自己都快三十岁的人了,遇上一些事情,怎么还会像念书的时候一样, 容易冲动。 这几年, 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很好地在人前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今天周末, 她下午休息, 是以在回去办公室,做完些书面工作后,便换了私服,拎了包,下班去。 路上碰见了同样下班的瑞德,他最近迷上了中国美食,不上班的时候,便大街小巷地搜罗各色吃食。 既然逮着了曾经的本地人——谢灵境, 瑞德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邀请她共进午餐。钱,他出, 地点,她选。 鉴于先前瑞德已经多次前往她家蹭火锅,谢灵境自然不会放过这顿免费午餐——她将瑞德带去了一座难求的随柳居。 正是午饭的点,一楼的客座,皆无空位, 店门前宽阔的雨棚下,坐了一排等候叫号的食客。 入乡随俗,瑞德兴致勃勃地去领座员那里拿了号牌。连日的经验告诉他,只看这满店的人,也该知道,这家店的菜品,定然不差。 柳东成趿着双拖鞋,拎了坛绍兴酒,从柜台后出来,本打算就此回去,转头间,不早不晚的,正好对上了窗外一张熟悉的侧脸。 他记性好,虽不如谢灵境的过目不忘,但也比一般人要强上许多,尤其是对美人,他向来不会认错。 而此刻,他便眼睁睁地瞧着,那位仅有过一面之缘的美貌谢小姐,正对着一位外国帅哥,言笑宴宴。 他一手托了黝黑的酒坛底,一手摩挲着圆润的瓶口,思索了片刻,朝着最近的一个小店员招了招手。 虽然并无需要,但他还是凑在小店员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方才拎了酒坛子,照旧回去。 察觉到有人靠近时,谢灵境正和瑞德一起,脑袋凑在一处,观摩手机上的一例手术直播。大概是那场面太过于鲜血淋漓,小店员不禁“呀”了一声,才走近的距离,又被拉开了一脚。 正是她这一声,叫谢灵境和瑞德抬起了头来。 “到我们了吗?”瑞德兴奋地问。 小店员是这附近大学的学生,中午在这边打零工,所以还能听得懂英文。 “不,不是。”她磕磕绊绊地也用英文回答着,不经意间,便涨红了脸,“我们老板说,谢小姐是贵客,怎么能堂食,要请两位去雅座。” 谢灵境弯了眼睛笑:“今天是我朋友请客,雅座就不必了,免得他负担不起,还要被押下来洗盘子。” 小店员被她这话逗笑了,终于能稍微放松下来。 只有瑞德,听谢灵境说着他一点也听不懂的流利中文,又见店员小姐噗嗤一声笑,虽能猜到,她是在拿自己玩笑,无奈自己却听不懂,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就只剩干着急的份儿。 “没有关系的,”小店员胸有成竹,“我们老板说了,这一顿,他请。” “哦?”谢灵境意外,原来这天底下不仅有免费的午餐,还是超豪华型的。她突然就有点后悔了,该把莉兹也叫上的,这样多一个人,还能多点两道菜。 跟着小店员,在诸多等候叫号的食客,满是疑惑的视线中,谢灵境和瑞德,却是满心愉悦地往里走。然后就在进门口处,从另一个方向,也过来两个人。 很巧,还都是谢灵境认识的。 “真是冤家路窄。”面前红衣红唇的年轻美人,怀抱一瓶雪碧,翻了个不合时宜的白眼。 谢灵境也不觉得生气,只是想着,美人不愧是美人,就连翻白眼,也还是美的。 瑞德也不觉得奇怪,他压根就听不懂。唯有立在周嘉妮身后的谢哲轩,抱着两瓶橙汁与可乐,清朗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尴尬。他才在医院里见过这位谢医生,还差点就被当场配对。 “走吧。”谢灵境对他也视若无睹,只对一头雾水,不知是该进还是站的小店员说道。 “几天不见,男人倒是换得挺快。”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明明是在挖苦,不知怎的,谢灵境却听出了几分酸溜溜来。 待瞧见东张西望,见什么都一副新奇至极表情的瑞德时,她又恍然,谁不艳羡这样高眉深目的帅哥对象呢? “你认得她?”谢哲轩望着那两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禁不住问。 周嘉妮冷笑:“认得。”脱口而出后,方察觉到不对劲,于是看了谢哲轩,“怎么,谢主管也认得?” 听得出她与那位谢医生交往不善,谢哲轩澄清:“谈不上,不过今天在医院里,见过一次。” 周嘉妮知道,他母亲正在住院,他们部门还集体去探望过,她倒是没想到,谢灵境原来也就在这家医院。 “走吧,”得知了新消息,周嘉妮浑身上下都畅快了起来,“大家该等急了。” 这边谢灵境和瑞德,被前面娇小的店员领着,一路走过了大堂,也没拐上楼,而是径直出了后门。 “这是要去哪儿?”谢灵境左右看了下这条窄窄的巷道,此时若是有一辆车开进来,行人就连避让的空间都没有了。 “别是要给我们带拐卖了吧。”她玩笑。 店员小姑娘再次失笑:“不会,就是这里了。”她说罢走去对面,拉了黄铜门把手,就这么一推,侧身让两人进去。 “这是我们老板住的地方,特地请两位过来用餐。”她笑眯眯地说道。 这下可真是礼重了,谢灵境想,直接到人家里去吃饭了。 “这可不成,”她于是笑道,“哪有去老板家里吃饭的。” “这有什么成不成的?”一个梳得油光发亮的脑袋自门后伸了出来,“别人就是想来,我还不让呢。”柳东成咧了嘴,笑道,“就是他宋君临要来,那也得看我心情好不好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谢灵境若是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算了,她想,既然盛情难却,那她就顺水推舟吧。 柳东成的房子,倒是与谢灵境想象中的如出一辙,典型的江南小院,四四方方一块地,有山有水有花木,繁复却不累赘,把瑞德这个外国人,看得惊叹不已。 “太神奇了!”没见过世面的瑞德趴在院子当中的小池塘边,指了里头划水的两只乌龟,兴奋地朝谢灵境叫喊,“快看,活的乌龟!”他用英文说道。 谢灵境一时坏心眼:“在中国,我们叫它,‘王八’。” “王八?”瑞德跟着用不标准的中文口音念道。 “对,王八。”她确信地点头,“中国还有句古话,叫‘千年的王八’,就是说,王八能活上一千年,是长寿的代表,是好东西,所以我们常用它来当祝福语。”她笑眯眯地误人子弟。 正端茶出来的柳东成,听见她这话,还没来得及皱眉,就看见那个外国小伙子,一脸认真地望了自己,一点头:“原来如此,那你请我们来你家吃饭,你是个好人,那我就祝你活得像王八一样长久。”他现学现卖,甚至还特意贴心地将“王八”二字,用他那不甚标准的中文念了出来。 “……”柳东成突然就很想摔了茶盘子轰客。 这一餐由柳东成做主,叫了他们店里的几样招牌菜式来,谢灵境基本都已尝过,这次就专心看瑞德,一道菜一道菜地赞叹。 只可惜这小美国人吃不得辣,平白要错过中国一半的美食——谢灵境一筷子戳在了糖醋鱼上,遗憾地想——她突然就很想吃毛血旺了。 宋君临赶到时,柳东成拿回家来的那一坛子绍兴酒,就快要被喝去大半。瑞德喝不惯中国酒,基本就是谢灵境和柳东成二人,你一杯我一杯,推杯换盏间,竟还有点相见恨晚之感了。 “哟,你来得正好!”柳东成一见了宋君临,立马起身拉了他过来,“刚灵境还说,这一杯她不能再喝了,刚好,你就替她喝了吧。”他将一只细瓷酒杯塞进了宋君临手里。 宋君临还没来得及对他直呼谢灵境名字发表下异议,就被柳东成捏了手腕,将那杯酒送进了嘴里。 谢灵境在一旁,也不起身,也不出言阻止,只一手撑了侧脸,望着他们笑眯眯。 倒是早已吃饱的瑞德,他知道宋君临与卡罗尔家族的关系,这时候还颇有礼貌地起来握了手。 早已从柳东成那里得知,谢灵境是和一个外国帅哥过来吃饭的,此刻对方还主动送上门来,宋君临当然也不能失了风范,礼貌回应一下。只是在握手的时候,难免使了点力气。 “这是我们医院的实习生,瑞德医生。”谢灵境主动介绍道,“霍普金斯的高材生。” 只她这后一句话,宋君临对这位瑞德医生的好感,瞬间加一。谁会不欣赏顶尖学府出来的高材生呢? 这下可真是完了,他反应过来之后,又想,这个谢灵境,如今都能这般容易地,就操控了他的情绪了。 第39章 从柳东成家里出来,谢灵境一眼便瞧见, 宋君临的那辆黑色轿车, 停在了巷口一人环抱粗的大榕树下,显然,他并未打算要在此长久逗留。 和瑞德道了别, 在宋君临颇为绅士地替她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以后, 谢灵境垂了在酒精作用下, 稍稍有点沉重起来的脑袋, 钻进了车里。 看得出她眼中已经弥漫出朦胧醉意,可当宋君临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后,一转头,就看见她正抓着手机,一脸严肃地盯了屏幕,两手大拇指敲击着虚拟键盘区,神态与方才, 判若两人。 如果他知道, 谢灵境曾在和朋友们半夜喝酒之后,还能撑着回来写完一万字的论文, 大概,就不会像现在这般意外了。 “工作?”他发动车子后,问。 谢灵境头也不抬,只“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 要回去医院吗?”他迟疑着问道。 总算是听出了他话里的一丝纠结,谢灵境终于肯转头望向了他,注视了他不自在躲开的视线,不由得嘴角上扬:“那倒不用。” “那就去我家。”他飞快地接话,生怕她会反悔似的。 谢灵境合上了手机屏幕,望着车窗外渐渐后退的乔木,冬日阳光毫无遮拦地穿过稀疏的枝条,落在她面上,隔着玻璃,也能感受到一丝暖意。 暖洋洋的,正适合闭目养神。 车到路口红灯,宋君临转头,就见她阖闭双目,仿佛是睡着了。他想了一想,伸长了手,将空调温度,再调高了一点。 这个人啊,他无声叹息,视线停留在了她的眉间,那里,微微蹙起,拧出小小的沟壑。真是就连睡觉,也是一如既往地不安生。 他这样想着,右手不由自主地,抚去了她的眉眼。 谢灵境其实没睡。 当他那副宽厚的手掌遮挡住她眼前的光亮时,她很容易就察觉到了。借着一点绍兴酒的后劲,她双手一抬,就抓住了他温暖的手掌。 “我没睡,”她挣了眼,望着他温柔地笑,“我只是在思考问题而已。”她说着,捏了捏他的掌心,轻柔如同羽毛。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阳光照在她脸上,让此刻的谢灵境看起来,静美得如同一幅画,格外让人想要去亲吻她。 宋君临于是不失时机地,从她柔软的双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来,顺势抚上她的脸,探身过去。 “嘀——” 是来自后方的车喇叭,交通信号灯绿了。 看着他瞬间呆掉的一张脸,谢灵境憋了笑,眼睛却依旧弯成了两道月牙。 然而下一秒,就只觉得唇上一阵温热,柔软的触感稍纵即逝,飞快得仿佛是她的错觉。 等她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已经没事人一般,只目视前方,专心开车了。 她放弃了要去与他争辩的机会,在座位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再次闭上了眼。这次,她是真打算要好好闭目养神了。 应该是在进医学院以后养成的习惯,比如期末突击备考,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谢灵境会试着分成四段,六个小时一个循环:睡两小时,起来看书四小时,至于吃饭喝水如厕,都在空隙时间里夹杂着进行。 及至进了医院实习,睡眠对她来说,更是匆匆一面的老朋友,但凡有点时间,都拿来同这位老朋友会面了。 因而时至今日,她早已彻底地掌握了,该如何快速地进入深度睡眠,再如何迅速地清醒过来。 这也是要成为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所必修的课程之一。 骤然醒来,视野内一片昏暗,两秒钟后,谢灵境的视线,才渐渐适应了这片暗色。左侧一点白光,来自宋君临手中的手机。 “醒了?”察觉到她的动静,宋君临关了屏幕。 谢灵境看了眼手表,已是下午三点。 “到了怎么不叫醒我?”她环顾着四周,偌大的空间内,停了两三辆高级轿车,她推测,他们大约是在宋君临家的车库里。 “不急。”他说,见了她面颊上散落着的一缕头发,于是伸了手过去,将那丝柔软,绕去她耳后。 因着他的动作,谢灵境看回了他,又听见他磁性的嗓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格外动听:“我知道,对你们外科医生来说,能睡个安稳觉,有多么不容易。” “噢——”谢灵境怜爱地看了他,抬手抓上了他的手掌,面颊蹭了蹭他温热的掌心,顺势吻在了清晰的纹路上,“你可真是我的贴心人儿。”她笑道。 不曾想自己会被她如此反撩,荣升“贴心人儿”的宋君临,似乎不是很喜欢这个称号,贴着她面颊的手,只需稍稍往后一探,就箍住了她的后脑勺,叫她无处可逃。 在宋君临探身覆过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谢灵境脑子里冒出个念头:凭她现在的胳膊力气,未必就不能给他按回去。可是…… 因为爱他,所以容许他此刻的得寸进尺。 因为爱他…… 她猛地睁开了眼,这下手上力气再没留情,毫不犹豫地,就给他推开了去。 “怎么了突然?”没搞清楚状况的宋君临,全然无辜。 只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谢灵境的脑海里,却仿佛倒映过一部超长的电影。画面定格在蓝天碧水间之时,她听见了宋君临的第二次关切。 这一次,她没再犹豫,解开了安全带,主动迎上了他。 被推回了驾驶座上,尚处震惊之余的宋君临,看着谢灵境身姿敏捷地攀越到了自己的腿上。只不过她怕是低估了这车内的高度,猛不丁地抬头时,恰好撞上了车顶…… 车内装饰柔软,大约是不痛的,只不过,稍显丢脸罢了。宋君临很没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你还笑?”谢灵境一手捂了脑袋,一手去捏了他的脸,同时俯身下去,用接吻来封印了他的失笑。 这一次宋君临没有料到,在他的主场,主导者却不是他。 “你跟柳东成,现在是朋友了?”放倒的座椅上,宋君临一手撑了脑袋,一手拂开因汗湿,而粘在谢灵境额头上的几缕头发。 这回轮到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回事?”她笑着,从他胸膛上撑起了上半身,居高临下地望了他,“刚做完,你就跟我提一个男人的名字?就算要提,也该是我来说吧?又或者,”她眼中狡黠,“你同他……”她的食指顺了他胸膛的肌理,一路往下。 “别胡说!”宋君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指,送至唇边亲吻。 “我是不是同志,你还不清楚吗?”他说着,临时发难,一个侧身,就将两人调转了天地。“毕竟连儿子都生了。”他的脑袋埋在了她的颈侧,带笑的声音自耳后传来,气息喷洒在肌肤上,痒痒的。 谢灵境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她望了自己先前才拿头撞过的车顶,笑:“那又能证明什么?这年头骗婚骗子宫的人,可不少。” 她这话,使得再度蠢蠢欲动的宋君临,瞬间一顿,继而闷闷笑出了声。 笑完,他支起上身,凝神看了她,她倒也不怵,一双眸子平静似水,大方迎上他的视线。 “你倒是入乡随俗得快。”他玩笑。 她神色得意,抬手戳了他的肩:“你可别忘了,这‘乡’,我也可是呆了有十来年的呢。” 他还是败下阵来,只得轻咳一声,道:“别说我不是,假如是,我,也犯不着‘骗’吧。” 谢灵境眯了眼,皮笑肉不笑:“是,您宋总要钱有钱,要皮相有皮相,就算知道您是gay,也照样会有大把的女人,扑上来要给您生猴子,只为挣一个‘宋太太’的名号。” 她说着赌气,干脆推开了他,搂了他的衬衫在胸前,探身去勾自己被扔在一侧的衣裳。 宋君临当即意识到说错了话,这种时候,如何能任由她去穿衣离开?唯有重新揽了她入怀,郑重道歉:“是我不对,一时得意,便忘了‘尊重’两个字该怎么写了。” 她犹自意难平,冷笑:“这也不能怪你,多少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只是不敢明着说出来罢了。只不过,”她转了头,伸手摸了他棱角分明的脸,“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像你这样,知错就改。” 宋君临笑:“既然孺子可教,谢老师是否该给奖励了?”他捏了捏谢灵境的手。 谢灵境毫不犹豫地,捧了他的脸,就是一声响亮的啵儿。 “礼尚往来,我也有样东西要送你。”他笑得一脸满足。 谢灵境拧了眉,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看他凑近自己耳边,轻轻地笑:“不如,我送你个‘宋太太’的名号,如何?” 第40章 谢灵境一时有些发愣,虽说“宋太太”这话, 是她起的头, 可这一个吻,便换来了“宋太太”,好像, 还挺划得来? “我不要。”她最终还是挣脱了宋君临的怀抱, 穿上了自己的衬衫。一面系着扣子, 一面望了他郑重道:“在成为宋太太之前, 我得先成为谢医生。” 她的半是答应,却又半是拒绝,全在宋君临意料之中。若是她如同一般人那样,欣喜若狂地当即就答应了,那他才是应该要好好考虑一下了。 人的一生,有很多东西都会改变,相应的,也有一些东西, 永远都不会有变化。 “你已经是谢医生了。”他点明了事实。 谢灵境摇头:“我得是优秀的谢医生。” 能干者, 永不止步于当前。 重新整理好衣着妆发,已于一小时前停车进来库里的宋君临, 终于能请下他的贵客,漫步进入客厅。 在宽敞能够打羽毛球的客厅里,谢灵境见到了一位久违的故人。 “刘叔。”她亲切地喊道。 不防她还能叫得出自己,刘叔当下欣慰:“谢小姐。” 时隔几年,宋君临还在嫉妒, 那一年的夏日草坪上,他二人相谈甚欢的一幕。此刻正好报复:“刘叔,今晚谢小姐在家里用晚饭,叫厨房多做几样菜。” 刘叔笑着答应,还未开口问,谢小姐这几年可有什么新口味,又听这位宋先生吩咐道:“还有,去下幼儿园,接苏菲墨非姐弟过来。” 谢灵境本觉不妥,正要开口阻止,却被刘叔打断:“放心吧谢小姐,”他笑道,笑意渗进褶子里,“我知道幼儿园在哪儿。” 目送了刘叔离去,谢灵境方才回过神来:“你们……”她的视线在宋君临和刘叔的背影间徘徊。 “怎么,莉兹没同你说吗?”宋君临走去小吧台前,替她倒了杯温水,递了过来,“苏菲和墨非就读的地方,是我们公司开设的托儿所与幼儿园。” “哈?”谢灵境这才算是明白了,一时失笑,“我就说,她哪能那么容易,就找到能给不满三岁孩子托班的地方,原来是找了你,假公济私。” 宋君临胳膊肘撑了小吧台,英俊的面庞送去她眼前,嘴角一扬,便是标准的微笑:“原本只对公司内部员工的子女开放,不过,”笑意染上些狡黠,“你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了,也不算是违反公司条例了。” 谢灵境堆起了满脸的假笑,只用一根手指头,就戳开了他的脸,离自己一臂远:“我的孩子,就只是我的孩子。” “那好吧,”他从善如流地改口,“但你不能阻止,我也去爱他们。” 谢灵境一手撑了脸:“那就要看,你怎么爱了。” 很快地,谢灵境便见识到了,宋君临疼爱他们的方式,是有多么简单而直接。 这样冷的天,两个小家伙要喝冰可乐,他给;晚餐桌上,小家伙们不爱吃的蔬菜,他远远拿开;苏菲不经意提起班上同学好看的水晶发卡,他立马就叫刘叔去买;谢墨非小朋友有样学样,夸起才认识的小伙伴有超级酷炫的Switch,于是…… 相比之下,谢灵境突然就成了唱白脸的那个人了。 她有点心累。 赶在两个小家伙说出“迪士尼乐园”之前,她偷偷给宋君临发了条微信:爱,不等于溺爱…… 消息发送,她便咬了筷子,看对面宋君临在垂首查看手机的时候,微微挑了下眉。 十秒钟后,她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亮起的屏幕上,跳出一行字:没事,我溺爱得起。 “……”这是重点吗?谢灵境的一颗心,瞬间更累了。 尽管宋君临再三明示暗示,他家里的卧室,平均算下来,一个人可霸占两三间。但谢灵境还是坚持,要回去她那套相比较而言的“小居室”。 在某些事情上,她可称得上是固执到钻牛角尖。 回去的路上,破天荒第一次,谢灵境没有坐到副驾驶,她坐去了后座,搂着两个兴奋过头,且吃饱就要睡的孩子。 途中宋君临一度想要开口,都被谢灵境嘘声阻止了。心中陡然滋生出的一丝不满,也在对上车内后视镜里,谢灵境含笑望过来的一双眸子时,烟消云散。 这样也挺好的,他想,这样就很像一家人了,有笑有闹,且有温情。 待车行至谢灵境家楼下,宋君临终于能熄火回头,这才发现,他的一家人,已经齐齐整整,都在后座椅上睡着了。 年近三十,却依旧有着孩童般睡颜的女人,怀里搂着两个真正意义上的孩子,没有人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会忍心去叫醒他们。 好在谢灵境这次没有睡熟,车停下来的时候,她就隐隐有了察觉,只不过要睁开眼,着实费了般力气。 在将两个孩子抱上楼,朦胧状态下,还是被他们的妈妈给刷了牙,擦了把脸,换了睡衣,这才给送上了床。 在看着宋君临没有发出一声响动地,就合上了房门后,谢灵境总算是能一拍他的肩:“辛苦你了,回去路上开车小心。” “诶?”宋君临拉住了正要走开的她,面对面抱了个正着。“就这么急着要打发我走?”他笑问。 谢灵境当即会意:“哦,你要留宿?” 宋君临往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吻:“既然你不愿意住我家,那就由我住到你这里来吧。” 谢灵境抬眼看了他,呵呵地笑:“只怕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我可以付房租。”他反应迅速。 “那成。”她也毫不客气,捡起一旁沙发上才收进来还没来得及折叠的浴巾,甩去他怀里,“直走,尽头右拐是浴室。” 抱了还带着洗衣液清香的浴巾,宋君临欺身过来,笑得诱人:“怎么,你不同我一起吗?” 谢灵境毫不犹豫,一掌推开了他的脸。 第二天一早,前来接苏菲墨非姐弟俩去上学的周曼丽夫妇,在摁响门铃后,即被前来开门的陌生男子,给吓了一跳。 苏中正甚至还后退了一步,抬头去看了门牌号,确定自己和老伴儿并没有走错门,才更是觉得懵。 “爸爸,你快一点,我上学要迟到了~”奶声奶气的谢墨非小朋友,抱了他心爱的小书包,从宋君临身后探出了头来。瞧见他已然熟络的爷爷奶奶,当即颇有礼貌地问好:“爷爷奶奶早上好。” 被他一声“爸爸”而更是叫懵了的周曼丽夫妇,茫然点头:“啊,墨非啊,早上好。” 宋君临当机立断,自我介绍道:“您好,我叫宋君临。”他说着,伸出了右手。 苏中正忙握了他的手:“您好,您好。”慌乱之中,他连称呼都忘了。 谢灵境正给苏菲绑着个丸子头,在别上昨晚刘叔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水晶发卡后,她一拍苏菲的背:“好了。” 苏菲得令,背起自己的小书包,又转身过来,给了谢灵境一个拥抱与亲吻,这才蹦蹦跳跳地,往门口跑去。 在目送电梯门缓缓合上后,今天上午没有班的谢灵境,在关上门之后,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接着一转身,就看见正穿上西服外套的宋君临,一副职场精英的模样,不由得倚了鞋柜,笑:“你每天这样,就不怕你的下属们,能安心上班?” 打着领带的宋君临,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这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等他彻底明白,面前这个人,早已笑得不能自已。 “你还挺开放的。”他无奈地笑。 在国外的土壤上野生了十来年的谢灵境,理所当然地将他那句话,当做了是称赞。 “嘿嘿嘿!”拉住了正要绕过他而去的谢灵境,宋君临手臂一环,就将她圈在了身前,垂了首,挑眉,“对即将要出门去上班挣房租钱的人,你就没什么可表示的?” 谢灵境眨了眼,装傻充愣。 宋君临彻底被打败:“对着孩子们,摸脸亲吻倒是一把好手。”他说着,捏了她的下巴,低头就吻了上去。 谢灵境含了笑,一巴掌拍在了宋君临的背上。好不容易拉开了些距离,她好笑:“你这么大个人了,还跟孩子们争风吃醋。” 宋君临仍不满足,捧了她的脸,再度亲吻了一回,方抵了额头,轻笑:“只要是你的醋,我都吃。” 谢灵境哑然失笑:“那你可完了,”她说,“准备好牙被酸掉吧。” 他才一挑眉,谢灵境就抢在了他的前头,推了他往门口去:“再不走,上班就该迟到了。” 被强行推着走的宋君临,转身握了谢灵境纤细的手腕,再往前,捏住她修长的手指,送至唇边亲吻。 “不急,”他眼中含笑,“谁叫我就是老板呢?” 这万恶的资本主义。谢灵境心里面上,都明确地写明了这句话。 宋君临轻声哼笑,抬手刮了下她的微翘鼻尖,也不再继续逗她玩了,只是转身换鞋之际,就听见她悠悠的声音,慢条斯理道:“既然都已经和我姑姑姑父碰了面,明天晚上,大家一起吃顿饭吧。” 第41章 邹圆在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以后,一张漂亮的鹅蛋脸, 却懵如失神。鬼使神差地, 她对一旁正复印文件的同事提要求道:“小乔,借你的脸给我捏一下。” “干嘛?”突然就被要求了的小乔,神情戒备。 邹圆瞪了眼:“好让我知道, 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小乔呸了一声:“你自己有脸不会捏啊。” 邹圆叹气:“我怕疼嘛。” 小乔柳眉倒竖:“我就不怕了?”恰好最后一份文件复印完毕, 她抱了一叠子A4纸, 瞬间溜得无影无踪。 这个没义气的丫头。邹圆心内暗叹, 亏得自己昨晚还请了她一杯珍珠奶茶呢。 感叹完人心凉薄,邹圆再度望向了那边的总经理办公室,想起就在几分钟前,自己照常进去,送一份文件审批,就对上了他们那位一贯以冰山角色示于人前的宋总的笑脸,那是堪比融化冰雪的春日暖阳。 更叫她意外的是,宋总还破天荒地, 第一次关心了几句她的工作情况。由于太过于震惊, 邹圆自己都不甚清楚,究竟是怎么磕磕绊绊回答的。 若是寻常人, 邹圆还可以猜测,这个人今天这么开心,或许是因为中了彩票;但当这个人换成是她的老板以后,她敢打赌,那绝对是比中了彩票还要令人开心的事情。 她老板还缺彩票那点子钱吗? 难得悠闲休息了一上午的谢灵境, 才走进医院,还没来得及回应瑞德灿烂的笑脸,就接到了一通迄今为止都没有联系过的电话。 “魏景芳老师。”三个明晃晃的汉字,昭示着来电人的身份——她是苏菲的班主任。 待谢灵境匆匆交代了瑞德,转身便出了医院,拦了辆出租车,赶到苏菲幼儿园之后,进门之前,她才想了起来,给微信里躺着的一条信息里,追了条新消息。 此时距离谢灵境接到魏老师电话,已是半小时后了。 在教职工办公室里,谢灵境见到了上次匆匆一面的魏老师。不知为何,在对上她视线的时候,谢灵境觉得,这位魏老师,好像不是很高兴见到她。 也是了,有哪个老师,会乐意见到淘气生事的孩子的家长呢? “魏老师……” “妈妈!”苏菲清脆的一声,打断了她的问好。 在瞅见从魏老师背后冒出来的苏菲时,谢灵境微微蹙了眉:“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她早上才给扎的丸子头,这才一上午的功夫,如何就成了披发呢? 魏老师似是要开口解释的样子,却被苏菲的快语给抢了先:“余天意他欺负墨非,我去帮墨非抢回玩具,他就拽我的头发,给我抓散了。” 原来这就是魏老师口中所谓的“小孩子打架”。谢灵境自信苏菲不是说谎,只扫了眼突然有些悻悻的魏老师,继而摸了苏菲的脑袋:“那他有没有抓疼你?” “有。”苏菲诚实地点头,“他还摔坏了墨非爸爸送我的卡子。” 面对小姑娘理直气壮的“先告状”,魏老师显然是始料未及,对上家长质询的眼神,她只好尴尬地笑:“也没有那么夸张啦,小孩子嘛,打打闹闹也是正常的。” 一旁有别的老师也过来打圆场:“是呀,况且你家孩子也没吃亏,也还手打了人家孩子呢?” 这完全说不通的逻辑,叫谢灵境丝毫不觉得意外,她也是在国内念过幼儿园的人,往往这种纷争,大人们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委屈的,永远只是孩子自己。 所以这种时候,她在安抚过苏菲之后,站直了身子,直视魏老师,微微地笑:“所以,您的意思是说,苏菲夸大了事实,有说谎的倾向了?” 不等魏老师回答,她又转向了那位过来打圆场的中年幼教:“那我也想向您请教一下,什么叫做‘也不吃亏’?究竟要到什么地步,才会叫做‘吃亏’呢?” 她说着笑,摸了苏菲的脑袋,看向这两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想您二位也知道,我们苏菲之前是在国外长大,对你们说的这些,怕是不好理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所以,不如请你们现在就来告诉她。” 明明是再彬彬有礼不过的一个人了,魏老师却觉得,面对她,自己如芒在背。 “小陈老师,我跟你说啊,今天我不找那个家长问个明白,都怎么教养的孩子,我这把老脸啊,就算是白要了这么些年!” “哎……” 门外吵吵嚷嚷,吸引了办公室里所有人的注意力。谢灵境看过去时,三五个人蜂拥而入,似有要大闹一场的架势。 看热闹的众人,同时也做好了要拉架劝架的准备。然而进门来寻事的老人,只一句话,便将所有人的蓄势待发,瞬间打发得烟消云散。 她望着谢灵境这边,怔怔开口:“菲菲?” 谢灵境略有诧异,心中却已经猜着了几分。她垂首看向了苏菲。 被喊了名字的苏菲,却是一脸茫然,很明显,她不认得眼前的这位老人。又或者说,她不记得了。她只是下意识地,牵上了谢灵境垂在身侧的手,往她身后躲了一躲。 见她这般,老人抬手指了自己:“菲菲,我是奶奶啊。” 办公室里顿时一阵寂静,只听得见空调呼呼运转的声音。 苏菲摇了摇谢灵境的手,示意她附耳过来:“妈妈,”她小手遮挡着嘴,“我有奶奶呀,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奶奶呢?” “……”这下谢灵境还真不好解释,为何她所认为的“奶奶”,其实并不是奶奶。 好在苏菲那位血缘关系上的“奶奶”,及时地走了过来,伸手想要拉过苏菲:“来,到奶奶这儿来,让奶奶好好看看你。” 苏菲再度往谢灵境身后躲了去,连头也舍不得冒出来了。抗拒之情,无需多言。 “抱歉,”谢灵境适时地护了苏菲在身后,望了老人笑,“这孩子认生。”她坦然自若地撒着谎。 “哦,哦。”老人神情尴尬,却毫不影响,她同时打量起谢灵境,“你是……” “我是苏菲的妈妈,我叫谢灵境。”她自我介绍道。 老人瞬间恍然大悟:“哦,你是苏蔚的妹妹。” 从余家人嘴里听见苏蔚的名字,就算是素未谋过面,谢灵境也觉得,那是对苏蔚的一份侮辱。 尚不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状况的诸位老师们,只从她们简单的对话里,得出一点判断:她们是一家人。 于是便有老道的教师上前,笑着劝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这下好了,没什么大事。” 原本气势汹汹,要进来讨个说法的李秀珍,此刻终于想起来自己的本意了。她望了谢灵境:“菲菲……” “您是想说,她打了您的孙子,是吗?”谢灵境面上带笑,只是笑不及眼。 “哎……”李秀珍皱了眉,“这小孩子嘛,一起玩,难免有个摩擦……” 这与先前几位老师的打圆场,如出一辙。谢灵境深知,这种时候,就是传说中的,搭个梯子,双方都好下台来。 领了苏菲和墨非出来幼儿园,顶头就看见宋君临,正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大约是出来得太急,他连大衣外套都没有顾得上穿,只早上出门时的那套深蓝西装,裹在他身上,笔挺修身,宛如拍摄时尚杂志的男模。 这个念头一出,谢灵境也挺佩服自己,才闹了那么一出,也丝毫不影响,她欣赏美色的心情。她果然是被莉兹给带坏了。 “怎么回事?”堪比男模的某人,却没有她的悠闲心思,跑至跟前,只忧心发问。 “没事了。”谢灵境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往上提了一提,“就是我们的苏菲宝贝,又缺个发卡了。” 被陡然提及的苏菲,立马跟着点头,两只圆溜溜的黑亮眼睛,热切地望了宋君临。 虽然尚不清楚,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然而面对小姑娘满是期待的眼神,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再买。” 苏菲这下才乐了,马上转头去看她的妈妈,两人松手击掌。 敢情自己是被这两人给套路了?宋君临哭笑不得,却也心甘情愿。 “那个,灵境啊。”身后有人直呼她的名字。 包括宋君临在内,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皱了下眉。 然而在转身的那一刻,她便已迅速地整理好了表情:“您还有什么事吗?” 不知为何,面对这个谢灵境,李秀珍远没有当初看苏蔚的轻松感。只不过在瞅见她身后的宋君临时,面上是一闪而过的讶异:“哎哟,这不是小宋总吗?” 宋君临其实并不认得面前的这位老人,但这个年纪的人,还喊他“小宋总”的,十有八九,都是当年公司的老人了。出于礼貌,他还是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大约是见了宋君临在,李秀珍的语调,不由得愈加柔和了些:“我是想说呀,”她看了眼又躲去了谢灵境身后的苏菲,“既然都回来了,有空的话,也带着菲菲,上家里坐坐去。” 谢灵境还没来得及开口婉拒,原本躲在李秀珍背后的小男孩,便露出半个头来:“我才不要,”他一手指了谢灵境,准确点说,是谢灵境身后的苏菲,“她凶死了,还打我!” “啧,怎么说话呢?”李秀珍扯了下小男孩,“那是你姐姐。” “胡说,我才没有姐姐呢。”小男孩干脆赖去了地上,开始撒泼,“我要回去告诉我妈,你个老不死的打我!” 李秀珍的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 原本还沉浸在理清现场这个混乱关系中的宋君临,当机立断:“走吧。”他抱起了墨非。不看热闹,不闻八卦,也算是他的修养了。 那边还在拽着往地上赖的孙子的李秀珍,见他们四人要走,急得直喊:“记得带菲菲上家里坐坐啊,也让菲菲见见她爸爸。” 谢灵境只觉得苏菲牵着自己的手,猛地捏紧。 第42章 儿童游乐场内,苏菲和谢墨非两个小朋友, 在海洋球里欢乐地钻来钻去——这是他们妈妈在领着他们请了半天假后, 答应给予他们的情绪补偿,毕竟受了委屈。 而在场外,做家长的两个人, 还一人手持糖葫芦, 一人捏了支棉花糖。不同一板一眼, 说不吃就不吃的宋君临, 谢灵境可是没客气,手撕棉花糖,送进嘴里。反正这东西蓬松,她就是吃上几口,也看不大出来,只要能避开那边两个快活孩子的视线就成。 偷吃间隙,谢灵境零零散散,将苏蔚与其前夫余磊的爱恨情仇, 大致描述了一回。 凭借着自己出色的联想能力, 宋君临将她所说,与先前所见, 串联起来,便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理得差不多了。 “要说经验老道,手段高明,还是她那位前婆婆厉害。”趁着两个熊孩子背对了自己, 谢灵境又赶紧偷偷吃了一口,“只一句叫苏菲见她爸爸,就已经叫那孩子动了心思了。”她轻笑,颇为无奈。 宋君临眼瞅着那支棉花糖,已经用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消瘦了下来,不由得挑了挑眉:“可若是苏菲真的想见她亲生父亲,你也不能总拦着。” “我知道呀,”谢灵境瞅了他一眼,“我当然明白,孩子的意愿有多重要。可是吧,”她叹息,“我就是觉得不甘心,感觉如果这样做了,都对不起苏蔚。” “我觉得不会。”宋君临毫不犹豫地,就否认了她的担忧,“虽然我跟你姐姐也没见过几次,但我可以想象,她对苏菲,绝对是希望她能过得开心,活得自在。否则的话,她完全没有必要,央求你去收养苏菲,就留在国内,由她的父母照顾,也没什么不好。她就是眼光长远,为苏菲做了最好的打算,才会找了你。” 谢灵境斜眼觑他:“这些话,当年你怎么不同我分析?” “当年?”宋君临好笑,“当年你可曾给过我机会?”现在反倒学会了恶人先告状了。 才想起来,那时候的确是自己不愿同他交流这些,谢灵境撇过了头去。 “行啦。”宋君临空着的一只手,搂了她的肩,“如果苏菲真的想见她爸爸,你又不愿意去见,我可以带她去。” 谢灵境转过了头,眉头轻挑:“真的?” “真的。”他含笑点头。 谢灵境的胳膊磕着大衣口袋里的手机,那里头,就存着才在幼儿园里,李秀珍硬要留下的联系方式。 晚间,周曼丽夫妇家,热气腾腾的三鲜锅仔,毫不吝啬地往外散发着诱人香味。 “来来来,宋先生,你尝尝,这是我自家蒸的螃蟹,托朋友从苏州带回来的,下锅前还活蹦乱跳地往外爬呢,可新鲜了。”周曼丽端出来一屉螃蟹,笑道。 看着硕大的一只螃蟹落在了自己面前的碟子上,宋君临只好礼貌地笑:“谢谢。”笑过之后,是明显的束手无策,只好求助地看向了谢灵境。 一旁谢灵境递过来一只小包,笑:“用这个吧。” 他接过,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一套工具,他知道,这都是用来吃螃蟹的,只可惜,到底该怎么上手,他依旧一无所知。 “这是蟹八件。”对面苏中正介绍道,“现在人用得少了,大概也都不认得了,也就我们这些墨守成规的老人家,还巴巴的用。”他自嘲地解围。 “怎么会?”宋君临赔笑,“只是我还真没见过。”他拿起一只小锤,左右看了回,只觉得新奇。 谢灵境于是好奇问道:“那你平时,都怎么吃的螃蟹?” 他老实回答:“家里厨师给全部弄好了,才送上桌。”吃饭也要优雅,便是他们家了。 “……”谢灵境一副看外星人的眼神,“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得失了多少吃蟹的乐趣啊。”她怜惜摇头。 周曼丽却是抓住了他话里的精髓:“哦?宋先生你们家还有厨师的哦?” 谢灵境当即拧了眉:“姑姑?” “没事儿。”宋君临笑,“我家里的确是有私人厨子的,手艺还不错,哪天两位有空,可以过去坐坐,品尝一下。” 周曼丽很是满意他的这个回答,却又矜持:“那多不好意思啊,该打扰你家人了。” “不会。”宋君临望了谢灵境一眼,她只摇着头,自己去拆螃蟹。他于是又向周曼丽解释道:“我自己一个人住的,父母自己另有住处,谈不上打扰的。” “噢~”周曼丽满意地点了头,“那也挺好的。”她笑着,暗中踢了苏中正一脚,又给他使了个眼色。 苏中正本同谢灵境一起,正兴致勃勃地拆蟹,被老伴儿这一闹,只好先拿起了酒坛子:“宋先生,吃蟹配黄酒,你也满上一杯。” 宋君临忙不迭地端起了酒杯:“多谢。” “爷爷,我也要喝。”一边谢墨非举了他的果汁杯,递去了苏中正跟前,一本正经地要求道。 苏中正哭笑不得:“小孩子家的,不能喝酒。” “是呀,”周曼丽也哄着,“你看姐姐,都不要喝。奶奶给你们再倒一杯橙汁怎么样?” “我不要橙汁,”谢墨非也学会了讨价还价,“我要换可乐!” “谢墨非?”谢灵境横眼,“有什么喝什么,不许挑三拣四。” 还没等谢墨非的小嘴嘟起来,周曼丽就连连哄道:“好好好,换可乐,换可乐。” 瞬间就被打了脸的谢灵境,哭笑不得:“姑姑,你不能这样惯着他,会给惯出坏毛病的。” 周曼丽一面去拿可乐,一面笑道:“没事儿,一两回的,能惯出什么大毛病,我看墨非就好得很嘛。” “话不是这么说的。”谢灵境放下了工具,看了他们认真道,“小孩子就是一点都不能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做得好,就夸;做得不好,就鼓励;做错了事,就得承担相应的后果,接受一定的惩罚。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却也是最难坚持做到的事情。” 说着她又转向了谢墨非:“刚刚开饭之前,奶奶就问你了,要喝橙汁还是可乐,你怎么说的?” 谢墨非小朋友抱了自己的空杯子,低头委屈:“姐姐想喝橙汁的嘛,她说橙汁,那我也就要橙汁咯……” “那现在怎么又要喝可乐了呢?”谢灵境问。 谢墨非小朋友偷偷觑了她一眼:“想喝了嘛……” “那一开始为什么不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愿呢?现在又来麻烦别人,你看奶奶,本来坐得好好的,现在为了你,又去拿可乐,你觉得这样好吗?” 谢墨非小朋友看了周曼丽,实诚道歉:“对不起奶奶,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的,不该跟着姐姐说要橙汁。” 周曼丽笑:“没事儿。”又对了谢灵境道,“这点小事,就算啦,跟孩子计较什么。”说着就要给谢墨非倒可乐。 哪知道小人儿将杯子往怀里一藏,认真道:“奶奶,妈妈说得对,是墨非做得不对,墨非既然说了要喝橙汁,就不该再要可乐,会浪费的,我要跟姐姐把这瓶橙汁喝完。” 说着将杯子递到了苏中正的面前:“爷爷,你帮我倒一杯橙汁吧。” 周曼丽看着这母子俩,无奈地笑:“这孩子……你也管得太严啦,墨非才多大呀。” 谢灵境也只笑了笑:“别看孩子小,该懂的道理,还是要知道的。”她说着又问苏菲,“你觉得妈妈说得对不对?” 苏菲正举了只螃蟹腿,听见她妈妈问她,连连点头:“妈妈说得对,弟弟就是不应该人云亦云。” 在座的大人瞬间都笑了。 “了不得,”苏中正给苏菲比划着大拇指,“菲菲都知道‘人云亦云’了。” “你呀。”周曼丽坐了回来,推了下老伴儿的肩。 “吃菜吃菜吧。”她招呼着。 宋君临望了眼依旧回去专心拆蟹的谢灵境,心中万千个念头,却所不出来一个字。恰逢一络头发垂在了她的鼻尖,她腾不出手来挡开,他便伸了手,给她绕去了耳后。 谢灵境抬了眼,望着他微微地笑。 才被谢灵境教训了一回的谢墨非小朋友,在跟给他倒了橙汁的爷爷道过谢之后,见多不怪地嘟囔了声:“噢我的上帝呀,又来了……” 谢灵境一个没掌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晚饭过后,苏中正邀请宋君临去他书房,观摩几样藏品,而谢灵境则跟了周曼丽,进厨房帮忙。 热水器在洗碗槽边上嗡嗡地响,伴随着周曼丽对宋君临的赞不绝口,与碗碟相碰发出清脆的瓷器声,交织成晚间烟火。 洗涤剂的柠檬清香,在热水气中升腾,充斥了厨房的每一寸空间。在冲洗完手上的白色泡沫之后,趁着周曼丽取了干布擦拭碗上水珠,谢灵境开口了。 “我今天见到李秀珍了,还有余磊儿子。”她说,就看见周曼丽擦碗的手,明显顿住。 “她说,想让苏菲爸爸也见见苏菲。” “铛”的一声,是盛面粉的不锈钢碗,被周曼丽重重扔在了洗碗槽边。 “他还想见苏菲?”她转身,看着谢灵境,粗粗喘气,“当初就是他们老余家先对不起我们家苏蔚,离婚的时候,也是他们,主动说不要菲菲的抚养权。怎么这个时候,又想着见苏菲了?” 她说着冷笑:“我知道,他们老余家后娶进门的那个儿媳妇,厉害得很,连她李秀珍也管不得,生了儿子后更是上了天,完全不给她这个婆婆放眼里,这种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好了。呵!” 她一挥手:“你去告诉他们,没门儿,我是绝对不会让菲菲去见那个无情无义的畜生的!” 早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谢灵境不急也不燥,只叹气:“可苏菲也想见见她爸爸。” “那也不行!”周曼丽扶了水槽边沿,扣得指节泛白,“那个畜生,还有什么好见的?” 谁也没有料到,厨房的玻璃推拉门“咚”的一声响,是苏菲站在了门外,怀里抱着两只杯子,是方才她和谢墨非弟弟喝的。 “我爸爸,”小女孩忽闪着的一双大眼睛,瞬间弥漫上了水汽,“是畜生?” 第43章 阴雨连绵的周末,在和李秀珍商议好之后, 他们将见面的地点, 应谢灵境的坚持,由余家,改去了他们在市中心开设的一家酒楼。 宋君临如约而至, 开车送她们母女去酒楼。谢灵境终究还是不放心只叫宋君临带苏菲去, 纠结了好几晚, 还是硬了头皮, 亲自上阵。 相比较于她的故作镇定,苏菲的欣喜与期待,完全溢于言表,仿佛前几日才被怒气冲冲的周曼丽给吓到的小人儿,已经全然忘了那一晚的惊吓了。 周曼丽到底还是没能狠得下心来,当着苏菲的面,骂她的亲生父亲。可在送他们走的时候,她还是对谢灵境坚持道:无论如何, 也不要带菲菲去见余磊。 晚间在床上, 谢灵境陪苏菲入睡。 “妈妈,”搂着谢灵境的胳膊, 苏菲柔嫩的脸蛋贴了她的肩,朦朦胧胧地说,“奶奶说我不记得爸爸了,其实不是的,我记得有一回他带我去游乐场, 偷偷给我买了个冰淇淋,后来被我亲妈妈给发现了,骂了他一顿,他也不生气,只看着我笑,还做鬼脸……” 她的稚嫩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谢灵境亲吻了下她香香软软的头发,终于拿定了主意。 她也没打算瞒着周曼丽,也如预料一般,得到了周曼丽“你要敢带菲菲去见余磊,那以后就别再进我家的门了”,这样气急败坏的威胁。 而她要是怕了,就不是谢灵境了。 “没事的,”在从地下停车库乘电梯往楼上去时,宋君临抱了墨非,同时安慰她道,“你要觉得不舒服了,我们就走。” 谢灵境只勉强一笑。她不是怕别的,她只是担心,苏菲的期望越大,只怕失望也会更深——虽然这也是她的目的之一。 这是她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直觉。 比起柳东成的随柳居,这余家酒楼,更是奢华。一下电梯,谢灵境便被入目的金碧辉煌,差点没晃瞎眼。她该戴副墨镜来的。 李秀珍早就候在了包房门口,此刻一见了谢灵境一行人,立马便迎了上来。 谢灵境牵了苏菲,示意她上前。 这次的苏菲,比上回见李秀珍,要好上一些,至少,没再躲去谢灵境身后了。只是看着李秀珍的时候,就算憋红了脸,最终也还是没能喊出一声“奶奶”。 李秀珍当然失望,但还是挤了笑,招呼着他们:“先进去坐吧。” 苏菲像是松了极大的一口气,转身跑了回来,牵了谢灵境的手,进去包间。 李秀珍在一旁瞧着,心里自然不是个滋味。 包间里空无一人。 正待询问,就听李秀珍笑道:“余磊他还在来的路上,刚厂里突然出了点事情,给他临时叫了回去。不过不要紧,他刚打电话说了,马上就到了,你们先坐,啊。” 她说着,递过了烫金菜单:“瞧瞧,有什么想吃的菜,先点上。” 谢灵境没接菜单,只笑:“客随主便,您做主就好,孩子们也不挑食的。” 李秀珍笑着,又将菜单递给宋君临:“小宋总,你点。” 宋君临才安置谢墨非小朋友在一旁儿童椅上坐定,闻言抬头,看向谢灵境那边:“既然谢小姐都说了,还是您点吧。” 李秀珍面色如常,心里却是嘀咕开了:这当年玩世不恭的小宋总,也有这么会做人的一天了? 奇怪归奇怪,她还是点了几样酒楼的招牌菜,又叫上一瓶茅台,被宋君临阻止:“我开了车来,酒就不必了。” “对!”谢墨非小朋友在一旁点头,“不能酒驾。” 他这一句话,成功地给所有人都说笑了。 第一道凉菜上来的时候,余磊总算是姗姗来迟。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在听苏蔚提起的为数不多的几次闲聊里,谢灵境一直都以为,能逼得她那样一个灵秀女人走到离婚这一步的第三者,该是怎样的美艳动人,才能叫余磊把持不住,玩起了婚外情。 她当然也明白,是这个男人本性就不忠,与他出轨什么样的女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的关系。可当她看见这个成功上位者时,才真正相信了,原来娶回个天仙,也并不妨碍他寻蒲柳。 “怎么现在才来,都等着了。”李秀珍佯嗔,“还把天意也带过来了,这大冷的天。” 才给苏菲倒了杯热茶的谢灵境,不自觉地挑了下眉。 “哟,妈,这话你可就说得不对了,既然是一家子见面,又怎么能少得了我们呢,你说是不是?”徐美云看了身边的男人。 大约是不耐烦她们这婆媳间的夹枪带棒,余磊显然没打算要去理会,一双圆溜的眼睛,直直看向了谢灵境这边。 “菲菲?”他尝试着叫道。 捧了白瓷茶杯的苏菲,呆呆地盯着他看了两秒钟,紧接着“砰”的一声,她将杯子往木制桌面上一扔,跳下了椅子,紧挨到谢灵境身边,似是不认得他。 场面一时颇有些尴尬。 谢灵境不想对着余磊笑,所以只转向了苏菲,捏了她细细的小胳膊,尽量放柔了声音:“怎么了?”她问,“那就是你的爸爸啊。” “他不是……”苏菲边说边摇头,声音里已经开始带了些哭声,“我爸爸没这么胖……” “……” 老实说,这也怪不得苏菲,在余磊进包间时,就算是早已经在照片上认识过他的谢灵境,也不由得一愣。 都说国内的男人,一旦结婚生子,甚至是只要是过了二十五岁,那体形,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肥胖起来,成为众人口中的,“油腻男”。 这样的余磊,倒是与他的第二任妻子,很是般配了。谢灵境甚至难以想象,若是苏蔚还活着,她怕是还得喊这个油腻男人一声“姐夫”——光是想象,她都要禁不住打个冷颤了。 尽管这一开场,便不是十分地愉快,但这顿如坐针毡的午饭,到底开始开席了。 席上,也不见余磊对苏菲有多上心,不过不咸不淡地问了几句日常,就再没有其他了,反倒是拉着宋君临问一处尚未开发的湿地,更为起劲。 谢灵境对在座的余家人,是半点兴趣也没有,干脆专心致志地,为苏菲夹菜。 倒是那边的李秀珍和徐美云,对于她的私生活,更为“关心”,或明或暗,拐弯抹角地,也想从她嘴里套出点八卦来。 老实说,在国外呆得久了,面对这样的一场“鸿门宴”,谢灵境还真是有点难以应付。 “妈妈,你快看,我发现了什么?”余天意举了样事物,献宝似的,捧到了他妈妈眼前。 谢灵境尚未反应过来,谢墨非便先急了:“那是我的钢铁侠!” 谢灵境下意识地转头,先前进来时,他们的包,都堆放在了角落的一张椅子上,而谢墨非的那只小包,已经是被打开的状态,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着的钢铁侠手办,此刻正被余天意捏在了油乎乎的手里。 似是察觉不到谢灵境谢墨非母子的不满,徐美云先紧着夸赞她儿子:“天意真棒,还能找到玩具。” 谢灵境压抑依旧的火苗,噌地一声,起了势。 “这位女士,”她手指扣起,关节处敲击了桌面,“你儿子未经允许,就擅自去翻了我儿子的包,还拿他的手办,还是用一双油手……” “哎哟,又不是什么大事。”徐美云一摆手,笑嘻嘻,“一个玩具而已嘛,既然我儿子喜欢,你要介意,我们花点钱买了就是了。”她说着,朝了余磊一抬下巴。 “买什么买?”余磊皱眉,“家里不知道都买了多少玩具了,还要。” “怎么,你儿子想要个玩具,你都舍不得啊?”徐美云的声音陡然拔高,“我可告诉你了,你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你不给他买,还打算给哪个狐狸精花钱不成?” 要说目瞪口呆,谢灵境此刻还说不上,不过心里默默鄙夷,她自己也是第三者上的位,这么快就忘了出身了,也是厉害。 “妈妈,我的钢铁侠……”谢墨非小朋友眼巴巴地瞅了她。 谢灵境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又转向了正在争吵的夫妇二人:“那个,旁的就先不说了,能让你们儿子先把手办还给我们吗?” 徐美云却一眼瞪了过来:“我今天就还非得要他给我儿子买下来这个东西!”她指了余磊。 被一个女人这样当着人的面叫骂,余磊也自觉面上挂不住,于是将筷子“啪”地一声扔去了桌上:“你搞什么?不过一个破玩具……” “啊!吵死了,都别吵了!”熊孩子中气十足地喊,似乎是觉得这样还不够气势,干脆举了手中的钢铁侠,狠命就要往地上砸去。 谢灵境发誓,她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熊孩子。来不及出声阻止,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钢铁侠手办往地上砸去。 不过她的反应也算是快的了,与此同时,还不忘要去遮住墨非的眼。 谢墨非小朋友并未听见预料之中的碎裂声响。再睁开眼,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他完好无缺的钢铁侠。 “太好了!”他一把抱住,也不忘冲拯救了他钢铁侠的人道谢,“谢谢你,爸爸!” 这大概是谢墨非第一次,眼睛里盛满了崇拜,喊他一声爸爸吧。宋君临突然觉得,这大概,才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有成就感的一回了。 一顿饭吃到这里,也大可不必再吃下去了。所以谢灵境起身,打算离开。 “这……”李秀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好好的一顿饭,会落得如此收场。 “妈妈,我要那个玩具,你给我买下来嘛。”余天意仍不死心,指了谢墨非手里的钢铁侠,拽着他妈妈叫喊。 正扯了纸巾擦拭钢铁侠的谢墨非,一听他这话,立马将钢铁侠抱得紧紧。 徐美云正待安抚她儿子,笑容却突然凝固在了脸上:“要死哦,”她的两只手捂上了自己的脖子,“哪道菜里有虾……” 第44章 谁也没有料到,这一顿饭的结尾, 不是以不欢而散而告终, 而是过敏性休克。 面对骤然倒地的徐美云,相比较于仍处在发愣状态的平常人,谢灵境发挥了自己作为一名外科医生, 而该有的反应, 和速度。 “谁有肾上腺素笔?”她在冲过去扶住瘫软在地的徐美云时, 紧急发问。 众人茫然的神情, 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他们怕是听都没听说过肾上腺素笔。 “快打120.”她给出了指示,同时将徐美云放平在地上。 率先回过神来的宋君临,拿出了手机。 然而徐美云的过敏性休克愈加严重,她开始面部涨红,呼吸困难,是气道快要闭合了。 “救护车在来的路上了,但有点路, 过来怕是要十分钟。”宋君临打完了电话, 进来说道。 一旁的李秀珍搂了余天意,看着徐美云越来越痛苦的一张脸, 一老一少,已经开始哭上了。而余磊依旧呆愣愣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谢灵境也顾不得他们了,在检查了徐美云的状况后,抬头对宋君临说道:“那怕是要来不及了, 她气道闭合,快要没有脉搏了,绝对撑不了十分钟,我得做气管切开。” 一听说要切开徐美云的气管,李秀珍跟儿子余磊倒是异口同声:“那怎么行?” 谢灵境异常冷静:“不这么做的话,她很快就会窒息而死。” 这一场动静,早已惊动了外面的服务员,聚集在了门口。谢灵境也不管谁是谁,只一面开始给徐美云做按压,一面吩咐那些人:“拿一把干净的,消过毒的,没有切过虾的餐刀来,还有吸管,酒精,毛巾,全都要消过毒的,要快!” 好在围观人群中有头脑聪明,反应伶俐的人在,飞奔着去后厨取谢灵境所需要的一切物品。 “能把孩子先带出去吗?”谢灵境一边按压,一边去问李秀珍,“我觉得他可能不太能受得了待会儿的场景。” 谢灵境之所以会这么说,也不是看余天意只是一个小熊孩子,只是就连他们医生,也有在第一次见到血淋淋场景时,当场就吐出来的。 李秀珍当然应允,领了孙子离开。只是并未被谢灵境点名的余磊,也悄悄跟着出去了。 呵,男人。 “苏菲,墨非,你们也跟着余奶奶出去下,好不好?” 谢灵境听见那边,宋君临安抚着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的懂事,这种时候就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好的爸爸,但是你要陪着妈妈呀。”谢墨非小朋友平视着蹲下身的宋君临,肉肉小手一拍他的肩。 宋君临正要笑着答应这场男人间的约定,就听见头顶上一个诧异声音:“你什么时候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了?” “来了来了!”伶俐的服务员手脚麻利地拿来了谢灵境所说的一切。 来不及叫所有人都转过身去,谢灵境接过了餐刀,又拿酒精浇了一回,擦干,便直接沿了徐美云的气管,切开。 殷红的血冒出来的那一瞬间,也不用谢灵境说了,人们都后怕地退了一步。更有胆小者,直接背过了身。 直到插上吸管的那一刻,原本失了意识的徐美云,终于从胸腔内,长长地一声吐纳。她终于能够呼吸了。 算是给她捡回了一条小命的谢灵境,丝毫不敢放松,继续保持了按压,直到医护人员赶来。 在目送了救护车远去后,谢灵境方彻底松了口气,关注点回到现实,这才发觉,自己连大衣也没有穿,就只着一件单薄羊绒衫,曝露在冬日的阴风里。 正觉得冷,肩上便压下一物,是她的米白大衣。 “谢谢。”她弯了嘴角,跟替她披上大衣的人笑道。 “苏菲和墨非呢?”不见两个孩子的身影,她又问。 宋君临看起来似有几分无奈:“我先告诉你件事情,你听我说完,再做决定,好吗?” 谢灵境歪了歪头,不置可否。 “外头冷,我们还是先进去吧。”他示意,“而且,你得洗洗手。” 谢灵境这才想了起来,她手上还沾着血迹。 罗马风装修的奢华洗手间,伴随着哗啦啦的水流声,谢灵境也大概听明白了,简而言之,就是在她抢救徐美云的那会子功夫里,围观的人群中间,好巧不巧地,正好有宋君临的母亲在。 更巧的是,她还恰到好处地发现了,自己原来已经有了一个会跑会跳,会说会笑的漂亮孙子了。 一时之间,谢灵境也说不清,她和宋君临的母亲,到底谁才更应该感到惊讶。 “所以,见吗?” 宋君临小心翼翼的试探,将她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 从水龙头下缩回了手,自动感应中断,流水终止,谢灵境扯过墙上的纸巾,擦拭双手。 “见吧,”她说,“早晚的事。” 早一点见面,早一点了了。她将潮湿的纸巾,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又对镜整理了下妆容,还好,就算经历了刚才的突变,此刻的她,至少还能称得上是干净整洁。 就不知道那位老太太,在见过了她持刀划开人气管的现场操作后,还会不会这么想了。 “放心,你这样,很好看。”像是安慰似的,宋君临从背后圈住了她,温暖的手掌,覆上她才冲洗过的,冰凉的一双手。 有人从卫生间里出来,正巧碰上了这一幕,似是尴尬,垂了头,连手也不洗了,便径直跑了出去。 谢灵境噗嗤笑出了声:“这男女洗手台都在一处,可真不是个好设计。” 宋君临想了下:“可要不在一处,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岂不是更奇怪了?” 说得好像也对哦。 早已回归平静的三楼包间内,孙兰君和她今日的客人们都重新归了座,只是不同先前,这会子包间里,多出了两位小客人。 在儿子宋君临丢下一句,“这是您亲孙子孙女”之后,孙兰君就跟面前的这两个小人儿,大眼瞪小眼了。 不止是她,就连同她一道来的几人,也都齐刷刷地,瞬间就跟断片了似的。 倒是罗思澜小姑娘会说笑:“孙阿姨天天都说想抱孙子,这下可好了,君临哥给您买一送一来了。”她倒没料到,自己还真是说对了。 自打明确知道,自家女儿同宋家儿子,于婚姻大事上,再无指望,罗母与孙兰君的关系,却是日益缓和,时至今日,也能以玩笑的口吻,笑称“恭喜”,同时也好奇,那个能拿下宋君临的女人,是个什么来头。 在和女儿小声地沟通了回后,除了“谢灵境”这个名字,以及她的职业,罗母发现,她的女儿,对那个叫做“谢灵境”的女人,再一无所知。 也难怪了,罗母半是遗憾,又半是欣慰地想,思澜不入宋家母子的眼,也情有可原。这大概,也是她的幸运吧。 只不过,既然有她这般想法的,那抱有与她相悖念头的,也就不足为奇了。比如,此刻正坐在了她的对面,胡燕羽母女二人。 要说胡燕羽,那可是九月间在网络上,因为一组看秀照片,而迅速在国内蹿红的新星。 尚在研究生二年级的胡燕羽,一从巴黎回国,立马便签了双安市名气最大的艺人公司,以“学霸美女”的高端人设,火速模特、演员出道。只短短几个月时间,便拍摄了多家时尚杂志封面,甚至一举拿下了即将改编成电视连续剧的大IP女主。其星途顺风顺水,就连罗思澜,也曾经心生几分羡慕。 而那位眼下最炙手可热的当红炸子鸡,正一脸阴云密布地,坐在了罗思澜的对面。自从知道她们母女的那点子小心思之后,罗思澜便迅速地鄙夷了下自己那曾经的几分羡慕。 说到底,什么“素人天仙”,“学霸美女”,不还是为了嫁入豪门而铺的路? 罗思澜暗恨,她就是没那个脑子吧,她要是能去读研读博,还出来混什么社会呀。 不过,眼瞅着胡燕羽母女的那点子小心思,还没来得及明目张胆地宣扬开来,就被今天这一顿饭的热闹,给打消了一大半,罗思澜觉得,被老妈硬拖了出来应酬,还是值了的。 尤其是,那边的两个小朋友,好像还蛮讨她孙阿姨的欢心——虽然她在得知,宋君临和谢灵境都已经有了孩子了之后,也结结实实地吃了回惊,但那丝毫也不妨碍,她感慨好基因的重要性:这两个孩子,可真是那什么,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恰逢宋谢二人推门而入,罗思澜终于得以站了起来,率先迎了上去,大大方方地楼过了谢灵境的胳膊,亲热地称赞:“你刚才那一下,可真是帅呆了。我宣布,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女神了。” 面对罗思澜突如其来的亲近,谢灵境显然有点始料未及,但良好的教养,使得她只好微笑以对。 “妈妈!”在瞧见谢灵境之后,苏菲和谢墨非两个小朋友,迅速地飞奔过来。 “妈妈,你救活那个凶巴巴的阿姨了吗?”谢墨非小朋友童言无忌,实事求是地问道。 谢灵境弯了腰,往他的小肉脸上捏了一把:“那当然了。” 谢墨非小朋友顿时喜笑颜开:“妈妈真棒!”说着举了双手,捧了她的脸往下,自己还不忘踮起脚尖,往他妈妈额头上啧然有声地啄了一下,“给妈妈的奖励。”他说。 “还有我,还有我。”苏菲在一旁蹦跶着,也凑了过来,给了她妈妈一个亲吻。 “现在轮到爸爸了!”谢墨非小朋友艰难地抱了胳膊,义正言辞。 宋君临感到一丝茫然,这又是个什么操作? 苏菲小朋友善解人意地捏了他的衣袖,摇了一摇:“每次妈妈治好一个病人,我们都要给她爱的亲吻,好治愈妈妈的辛苦。” 从小孩子嘴里说出这么一本正经的亲密话语来,谢灵境可以想象,在场的其他人,心里会是怎么想。 她弯了弯嘴角,正想说,现在不是时候,就见宋君临的一张脸,迅速地在自己眼前放大。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就只觉得额头上温温一热,是比孩子们的亲吻,还要动人的触感。 “既然是要治愈辛苦,那光是额头上的亲吻,可还远远不够啊。”借势转去了她耳边的宋君临,如是说道。同时还不忘,往她面颊上轻啄一口。 饶是在国外生活了十几年的谢灵境,这种时候,仍然无可救药地,红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圣诞快乐~ 谢谢一直以来支持这篇文的读者老爷们(鞠躬)! 第45章 孙兰君恰到好处的一声轻咳,叫宋君临听在耳里, 终于肯稍稍后退一步, 与谢灵境拉开些距离。 一旁罗思澜不失时机地插科打诨:“哎灵境姐,你们这样可就太不人道了啊,当着我这只单身狗的面, 就这么卿卿我我的, 不怕我诅咒你们啊?” 宋君临手一伸, 就重重按了下她的脑袋:“明明桃花一箩筐, 还敢标榜自己是单身狗,狗都该哭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边上胡燕羽的脸,顿时又红一阵,白一阵。 “哎,我妈在呢,你可别胡说。”罗思澜打掉宋君临的手, 觑着她妈妈。 罗母玩笑:“君临就该好好说说她, 一天到晚在外头厮混,连我也说不听了。” 罗思澜睁大了眼:“您听听, 您自己说的这话,我又不姓宋,他凭什么管我私生活?工作上是我老板也就算了……”她娴熟地翻着白眼。 眼见这话题越跑越远了,宋君临适时地拉回:“妈,”他握了谢灵境的手, 向他妈妈介绍道,“这位是谢灵境,我们现在,”他望向谢灵境,她也正看着自己,微微地笑。“正在交往。” 不防他如此郑重地介绍了这位才救死扶伤的医生,孙兰君一时有些难以置信,要知道,她活了这么些年,这还是头一回,她儿子肯将自己的女朋友,介绍给她这个当母亲的。 可以想见,她儿子这一回,怕是真认了真的。 “伯母您好。”谢灵境礼貌地笑,先问了好。 “哎,你好,你好。”相比较于这位谢小姐的镇定自若,孙兰君倒是有点手足无措。 好在她到底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不过稍作调整,便恢复如初,招呼了谢灵境母子入座,又叫了服务员添上碗筷,加了几道菜,仍是吃饭。 席间话题,自然逃不过今日主角,从谢灵境先前的“壮举”切入,在座的几位长辈,自然要好好询问一番,她的学历职业。 在得知她的毕业院校,乃世界闻名的常青藤,而如今工作的医院,恰好又与宋家即将开展的合作项目,有着紧密的联系,孙兰君对这个女孩子的满意度,在那两个漂亮聪明孩子的基础上,更是呈直线上升。 有人满意,便自然,有人要来挑刺了。 “原来君临在谢小姐还在瑞士留学的时候就认识了,”胡燕羽的母亲将一道珍珠翡翠转到谢灵境面前,示意她尝一尝,“那么,怎么如今孩子都这么大了,也从来没听你们提起过呢?” 这是她最关心的话题,也是她唯一可能寻着破绽的入口。 不止是她,就连孙兰君,也很想知道,这中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本想亲自问,只碍着今天宴请有外人在,不好开口,却不曾想,竟有人替她问了出来。 她于是默默地,将胡燕羽母女的名字,从下月集团酒会邀请名单上,从前排,移至后位。 在答应宋君临来见他母亲,谢灵境便早已做好了迎接这个问题的准备,她还嫌弃,前面无关紧要的铺垫,太过漫长了呢。 拿过一旁的热毛巾擦了擦手,正待回答,这一停顿,便让宋君临抢了先:“是我,”他说着点头,“我那时候还没收心,不懂得珍惜,就错过了。” 他说得委婉,可这几个看着他长大的长辈都知道,二十几岁时候的宋君临,是如何将桀骜不驯,表现得淋漓尽致的。 话说到这份上,若还是再一味地追问下去,只怕会无端地讨人嫌了,胡燕羽母女,终于肯识相点,闭上了嘴。 孙兰君有点失望,虽然这答案,也是在她预料之内,自己儿子是个什么德行,她还是有点了解的。只是常言道,好马不吃回头草,也不知道这个谢灵境,到底有些什么本事,能收服她儿子。 被抢去了发言机会,谢灵境听着他明目张胆的谎言,挑了挑眉,还是放弃了当场与他争辩。 在总算是结束了这顿可谓是跌宕起伏的午饭后,谢灵境终于能如愿以偿地,躺回了自己的沙发上。 若不是借口下午还要工作,她怕是还要被宋君临母亲拉着,再去吃个下午茶呢。她可应付不来了,只这一个中午,就比她上台手术,还要累人的。 心累。 宋君临在哄了两个小宝贝午睡之后,一出儿童房的门,就看见谢灵境半瘫在了沙发上,靠枕埋了头,仿佛是睡着了。 他于是走了过去,在沙发前蹲下,宽大的手掌抚了她的背:“怎么,累了吗?”他倒是一语中的。 谢灵境自靠枕上转了头,发丝遮了她的眼,也由宋君临帮着,挑去了一边。 “为什么要跟你妈说谎?”她因闭目而朦胧的一双眼,看了面前这个英俊的男人,问。 宋君临的手指,停留在了她的耳畔,指腹柔软,摩挲了她的耳垂:“这是最好的答案了。” 很多时候,诚实都不一定就是好事。 “你是怕她会认为,我是个乖张的女人吧。”谢灵境抬了手,抓住他摩挲自己耳垂的手,送来唇边,亲吻过他的手指后,方笑:“我觉得,你那样说,很好。” 经历过人情冷暖的她,当然明白,要达到和谐的平衡点,就必然要伴随着善意的谎言。 “谢谢你呀。”她又吻过他的掌心,笑语盈盈。 “谢我什么?” “谢谢你维护我。”她总算清亮起来的眸子,凝神看了他。 沙发深深往下陷了陷,复又回弹了些,是宋君临坐了上来,顺了她躺着方向,侧身睡下,正好与她面对了面,彼此间近的,可闻呼吸。 这种时候,一句“我爱你”,是不是最适合说出口的肺腑之言了? 宋君临不知道,但那也并不妨碍,他就这么顺应了本能,在往她唇上轻啄一下后,揽她入怀,说上一声:“我爱你。” 没能等到她的回应,宋君临就只觉得,有人戳了戳他的后背,轻轻的,极温柔。 他转过头,就看见苏菲抱了她的小枕头,立在了那里。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不知道;她都听见了些什么,他也不知道;至于有没有看见…… 他只是很清楚,脸还埋在了他怀里的某人,笑得肩膀直抖。 两个大人侧卧,尚可勉强容纳下的沙发上,此刻又新增了位客人,更显拥挤。 平躺于中间黄金位置上的苏菲小朋友,忽闪了双大眼睛:“为什么我的爸爸,和我想的,不一样呢?” 这可真是个难以回答的深奥问题。 谢灵境尚在思考,对面宋君临就已经开口了:“因为你的爸爸,和你所想象的爸爸,不是同一个人了。” 这样简单粗暴的回答,好像也没错。 “为什么不是同一个人了呢?”果不其然,苏菲小朋友的“为什么”,紧随其来。 宋君临颇有耐心,为她比划了起来:“你看啊,你从这么小,长大了如今这么大了,对不对?” 苏菲小朋友点头。 “那不止你一个人在长大呀,我,你妈妈,你的墨非弟弟,你的爸爸,都有在长大,是不是?” 苏菲小朋友咬了手指头,再度点头。 “可你脑子里想象的爸爸呢?”他手指轻柔地,点了点苏菲的小脑袋,“他是不是一直,都只是一个模样?” 苏菲眼睛一转,好像还真是。 “我知道了,爸爸一直都在长大,我想的爸爸,却没有长大过,所以才会不一样。”她聪明地总结。 宋君临满意地笑了:“苏菲可真聪明。”说着还得意地向谢灵境眨了下眼,以示自己也颇育儿有方。 谢灵境只当没瞧见,问苏菲:“以后还想见你爸爸吗?” 小朋友毫不犹豫地摇了头——她这个时候尚不明白,什么叫保留有美好的回忆,便足够了,但却很懂得,该怎么身体力行。 “宋叔叔,”小朋友成功地翻身,“以后你会像我爸爸吗?”她睁了一双大眼,问。 宋君临懂她的意思,笑着点了头:“当然,你在我这里,跟墨非一样,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也是妈妈的。”小朋友又翻身,搂了妈妈的腰,甜甜地笑。 这可真是个小鬼灵精。谢灵境刮了下她翘翘的小鼻尖。 之后一连几日,周曼丽夫妇果真没再上门。好在如今还有个宋君临,谢灵境忙起来的时候,不是他顺路亲自去接,便是辛苦下刘叔。 又过了几天,孙兰香不知怎的,听说两个孩子最近总是在宋君临那边过夜,她想她那个儿子,哪里会懂得怎么带小孩,干脆主动请缨,也过一过做奶奶的瘾。 这一日,宋君临才与欧洲飞过来的客户吃过晚饭,由司机送回了家,一进门,便听见客厅里孩子们的说话声,似是聊得很开心。 “那你真的晓得,你妈妈,其实不是你亲妈妈?”是他妈妈的声音。 “我晓得。”伴随着停顿,大约是苏菲在点头,“但是没有关系啊,大家都说,我亲妈妈很疼我,然后我自己也知道,妈妈也很疼我,所以,我其实好幸运的,有两个妈妈疼爱。” “你这孩子,还挺会安慰自己。” 听见孙兰君的这句笑话,宋君临当即便皱起了眉:“妈,”他走进客厅,随手脱下大衣外套,扔去一边,“你都在说些什么呢?” 孙兰君似问听见,只抬了抬抱在怀里谢墨非小朋友的手,逗乐道:“乖孙,快看,是爸爸回来了。” 谢墨非小朋友搂着怀里的乐高,抬头冲他灿烂地笑。 他当然也不由自主地,回以和蔼。 孙兰君于是又逗弄了她的乖孙:“爸爸又准时回来看墨非啦,墨非高不高兴?” 谢墨非小朋友当然点头。 孙兰君于是又吻:“可妈妈好几天都没来看墨非了,妈妈没有爸爸好,对不对?” 不等谢墨非反应,宋君临就先开口了:“妈,你怎么跟孩子们说话的呢?”语气冰冷,且不似先前恭敬。 孙兰君怀抱了谢墨非,那双饱经了风霜的眼睛,神色凌厉,看向了她儿子。虽一语未发,却已叫人心领神会。 “不是哦,”谢墨非小朋友扭过了脑袋,去看他奶奶,严肃地纠正道,“妈妈有来看我们,虽然我和苏菲都睡着了,但我们知道,就算再晚,妈妈都会过来看我们,亲亲我们,才会去休息。”他小小的一个人,此刻却神色认真,“妈妈已经很累了,你不要再说妈妈不好。爸爸好,妈妈更好。” 虽然被自己儿子排在了他妈妈后面,宋君临却甘之若饴。他想谢灵境教出了好孩子,她必定是给予了最无私的爱,孩子们才会这样义无反顾地,来维护她。 他也一样。 第46章 在送了两个孩子去楼上房间睡下以后,宋君临下来楼下小酒吧, 不想他母亲还在, 擎了杯马提尼,保养得当的纤细手指,捏了只绿橄榄, 沾了酒, 正往嘴里送, 全然不似, 先前的和蔼祖母样。 宋君临也不同她弯弯绕绕,径直开口:“你为什么要同孩子们说那些有的没的话?” 孙兰君含了橄榄片刻,复又吐了出来,拿纸巾接了,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我为什么要那样说?”她似好笑地反问,“你这么个聪明人,又哪里会想不到呢?” 她拿过旁边高脚凳上的黑色皮包,从里头拽出一份蓝色文件夹来, 扔在了黑色大理石的吧台上。 “你找人查她?”宋君临这次意识到, 当年谢灵境为何会如此反感,这的确会让人觉得被侮辱, 被侵犯。 孙兰君不以为意:“我就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了,就还没听说过,这圈子里,有姓谢的头脸人物。”她涂了暗红指甲的手, 敲了敲文件夹的面,“你若真要娶她,可要先想清楚了,她一没背景,二没家世,虽说外科医生在国外是个高薪行业,可毕竟忙,还累,顾家肯定是没的了。” 宋君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我要是能听你们的,娶个全职太太回来,还用等到今日?” 同是全职太太的孙兰君,对此不屑一顾:“那有什么不好?别的不说,纵使你瞧不上胡燕羽那样的,还有思澜,总有家世背景,人物品行能与咱们家相配的,门面你知不知道?” 宋君临好笑:“我以为,宋家的门面已经够多了。” “多多益善。”孙兰君对他的嘲讽,视若无睹,“强强联手才是王道。” 宋君临只听得冷笑,攥着盛有威士忌的玻璃酒杯,指关节发白。 “我知道你现在听不进去,”孙兰君起身,面向了他,“可你要知道,她一个一出生就被自己亲生父母送走,被舅舅抚养长大的人,那么年轻,就收养了自己离婚还患有不治之症姐姐的孩子,甚至还未婚先孕……” “那些,跟她又有什么关系?”他看着面前一贯想要控制自己人生的母亲,“你也别忘了,让她未婚先孕的人,是我。” 孙兰君仔细看了他,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表情:“你也知道,那是你儿子。”她深深地笑,“我要是愿意的话,完全可以将墨非的抚养权要过来。” “哦,是吗?”清冷的一句笑问,自博古架后响起。 谢灵境实在是没忍住,笑出了声,从架子后面转了出来:“抱歉啊,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只是都走到这里了……” 她脱掉了鞋的一双脚,着两只深蓝棉袜,猫一般地无声,踩在了地板上。 孙兰君一时的失措,迅速调整为恼怒。 “你刚刚什么意思?”她问,“你是觉得,我不能拿到我孙子的抚养权吗?” 谢灵境一笑,微微垂了眼,复又抬起:“对,您不能。” 看着孙兰君紧紧拧起的眉,谢灵境耐心解释:“您看啊,是这样的。早在墨非出生的时候,我就已经立好了遗嘱公正,如果我有什么意外,能够替我行使抚养权监护权的人,依次是:我舅舅谢清源,我的好朋友兼上司伊兹卡罗尔,艾玛陈,夏洛特布朗——她是我舅舅的女朋友。” “不过就在几天前,我给律师打了电话,重新调整了下排序,添了个人的名字。”她向宋君临伸了手,待他沉稳地签过了自己,才又转向孙兰君,“真不是我诅咒您儿子,实在是,就算那名单上的人运气不佳,都死光了,恐怕也轮不到您来抚养墨非。”她弯起嘴角笑了下,“他还能去儿童福利院啊。” 最后那句,纯属是她谢灵境的气话了,可孙兰君并不知晓,她只知道,什么叫做气到浑身发颤,她算是体验到了。 “那,那是我宋家的子孙……”她只能颤抖着声音,尽力搏上一搏,“你怎么着,好歹也该给他改回姓宋……” 谢灵境一点也不恼,只笑:“其实呢,若是换个场景,您心平气和同我提这个要求,我或许还会考虑下,不过现在,”她抿了抿嘴,抬头看了宋君临一眼,他毫无要阻止自己继续说下去的打算,于是一点头,“我打算将要不要改姓这个选择,交给墨非自己将来去决定。等他满了十六周岁,他要想跟他爸爸姓,甚至是随便挑个什么姓,我都绝不会阻拦,那是他的自由。” 孙兰君一口气噎在了喉咙里:“不过一个姓氏……” “是啊,不过一个姓氏。”谢灵境直直盯了她,眼中毫无笑意,“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要如此在意呢?” 还有一句“反正您也不姓宋”,她浅浅思考了下,终究还是没再说出口。 毕竟孙兰君,已再无话可说。 安排司机送了心绪不平的孙兰君回她自己的宅子,临走前,谢灵境还贴心地提醒她,要是觉得身体不舒服了,最好还是请医生上门看看。 孙兰君一句反驳她竟敢咒骂自己的话都还没说出口,司机便在宋君临的示意下,一脚油门,将车开了出去。 这下,孙兰君不免又添了回堵。 一进门,谢灵境再度将脚上拖鞋踢开,尽管屋里铺陈了地暖,也不会冷,宋君临还是上前,给她抱了起来,挪去沙发上坐下。 才关好门的刘叔,识相地自我消失。 “生气了?”宋君临的下巴蹭了她的肩,轻笑。他倒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么冷静地咄咄逼人。 “气。”她也不客气,直接就承认了,“为什么她会是你妈?” 原来气的点在这儿。 “这也不是我能选择的啊。”宋君临无奈地笑,看她一双修长的腿搭在了靠枕上,柔软的上半身,则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下去。 “不过,”他俯下了身,看她这时候才河豚似的气鼓鼓的一张脸,笑问,“这么快就改好遗嘱了?” 上回她只是随口一提,他也没太当真,哪能料到,她今天会来这么一出呢。 谢灵境仰脸看了他,蓦地一笑:“其实,我没改。” “……” 看他迅速失望了的一张脸,她果然得逞地笑了:“别急呀。”她抬手去他的两边嘴角,试着给挑上去,作微笑状。 “我想,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回纽约,找米兰达,咨询下共享监护权的事。” 原本已然颓了下去的宋君临,瞬间坐直:“你说真的?” 谢灵境原本的坏心情,瞬间明朗起来:“原本我是这么打算来的,可现在嘛……”她故作犹豫,“见了你妈,我觉得,我还得再考虑考虑。” 一瞧见她眼中压根就隐藏不住的戏谑笑意,宋君临便知道,她果然还是在逗自己玩。 “那你便慢慢考虑吧,”他也乐得陪她演,“就是别考虑太久,别等到墨非他们都长大成人了,那我可就英雄无用武之地啦。” 谢灵境果然被成功逗笑了。 “其实还有个更简单的方法……”她的胳膊搂了他的脖子,笑。 宋君临一点便通:“我们结婚吧。” 这下谢灵境更是笑得不能自已。 半晌过后,她总算是能平复下快要笑僵的脸:“说到结婚,”她揉了自己的脸颊,“不知道宋先生,有没有的空,陪我去参加一场婚礼呢?” “你跟我的吗?”他今晚异常地会说俏皮话。 “才不是。”谢灵境推开了那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含笑的一张脸,“是艾玛。” 哦,宋君临想了半天,总算是模糊记起了,那好像是她还在苏黎世时候,的室友? 艾玛若是知道,当年她好心给了他一张谢灵境照片的人,此刻已差不多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估计,会当场拿捧花给他砸出婚礼现场的吧。 “行啊,”他先爽快地答应后,才想起来问,“什么时候?” 谢灵境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圣诞节。” 在憋了近十天没见到苏菲的煎熬日子后,周曼丽在老伴儿苏中正的劝说下,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来敲了谢灵境家的门。 迎接他们老两口的,是孩子们欢呼雀跃的身姿,以及谢灵境笑盈盈的一张脸。 他们照旧互相问了好,很默契地,都绝口不提先前的矛盾,就好像,那压根就没有发生过一样,依旧做了一桌子好菜,边吃边聊,其乐融融。 最后还是进厨房洗碗的时候,趁着四下里没旁人了,谢灵境似是无意地,顺口提了句那日的情形。 周曼丽本就不是个脑子转不过来弯的人,谢灵境这么稍稍一暗示,她略一思考,便懂了。 去了心头大患,周曼丽自然也就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趁着心情好,她还给大家做了赤豆小元宵,并殷切询问谢灵境,宋君临今晚是否会过来,要不要给他留一碗。 谢灵境正笑着,打算开口,门铃就响了。苏中正刚好陪着孩子们在客厅里玩耍,自然自觉去开了门。 周曼丽以为自己说曹操,曹操就到,于是笑:“你也该给小宋一把家里钥匙了。” 谢灵境才想为自己辩驳上一句,就听见外头苏中正陡然拔高的声音:“你们来做什么?” 难得很不友善的语气,听得谢灵境与周曼丽,都停了手里的活儿。 第47章 待谢灵境随手抽了两张纸巾,擦拭了湿漉漉的双手, 奔出厨房外, 一眼便瞧见,那被苏中正拦在了门外的两人,正是李秀珍, 和她的儿子余磊。 见着这两个人, 还能忍着没当了他们的面, 狠狠摔上门, 足以可见,苏中正的气度和素养了。 “我们是来跟小谢道谢的。”李秀珍急急地解释,往后也瞅见了谢灵境,忙举了举手,“是不是,谢医生?你那天救了天意妈妈一命,我们是来登门致谢的。” 谢灵境选择性地,当没看见一旁周曼丽质问的严厉眼神, 只走去了门口处, 看见余磊手上拎着的大包小包,庆幸前头还有她姑父挡着, 她能借着由头,干脆拒绝。 “你们这就太客气了,”她礼貌地笑,“但我真不能收。那天的事情,我也只是在履行我进医学院的时候, 曾立下过的誓言。你们现在要给我送礼,不就是要打我的脸吗?” 她说着又笑:“所以这些东西你们还是拿回去吧,给病人多补补好了。” 她说着,又暗暗给她姑父使了个眼色。 苏中正会意,只硬邦邦地说道:“都听见了吧,赶紧把你们的东西都拿走,别败坏了我们家灵境的医德。” 说着不再理会那母子二人,终于能当着他们的面,给门关上了。同时欣慰,这么多年,他终于也能唱回白脸了。 不料一转头,苏中正就瞧见老伴儿,拎起了搭在沙发上的羊毛披肩,边往肩上裹,边往门口走。 “这就要回去了?”苏中正奇怪,明明厨房里还煮着小元宵。 周曼丽板着一张脸,瞧也不瞧他,自然更不瞧其他人,只气呼呼:“走了。”像是要说给某人听似的,她又补充了回,“狼心狗肺的人,也值得去救?也不怕苏蔚晚上来敲门。” 苏中正听着尴尬,又不好劝说,只得和谢灵境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跟着老伴儿先走了。只留谢灵境,望着空荡荡的玄关处,感慨这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妈妈,”抱了海绵宝宝小跑到谢灵境跟前的苏菲,伸手抓了她的衣服下摆,抬了小脑袋问她,“我妈妈晚上会来敲门吗?她要从天堂回来了吗?” 得,不仅一波又起,还丢给她一个鬼神问题。 坐在地毯上的谢墨非小朋友吸了吸鼻子,抬起脑袋张望:“妈妈,有股怪怪的味道!”他喊。 哦,还有锅已经黏锅的小元宵…… 二十二日,天气阴,由双安飞往苏黎世的航班,准时起飞。 毫无意外订了头等舱的宋君临,再一次地,带上了刘叔——很神奇地,刘叔在带孩子方面,颇有一手。就比如此刻,两个孩子在他的陪伴下,一左一右地偎依了他,三个人看起了迪士尼动画片儿。 本以为如此一来,就能有多余时间跟谢灵境私下相处,谁知道飞机才进入了平流层,谢灵境便忙不迭地,打开了她的随身笔记本。 “真的假的?”他作讶然状,“你这可是去度假的啊。” 谢灵境眯了眼睛笑:“外科医生没有假期。”便全身心投入到了她的论文里去。 宋君临在边上静坐了片刻,见她是真投入了,原本并不是工作狂的他,叹了口气,也拿出了手机,开始处理邮件。 他大概是有些理解了,上学时候,老师为什么都爱给他边上安排那些努力且又认真学习的好孩子做同桌了,毕竟近朱者赤。 然而谢灵境以亲身经历证明了,如果当初老师们再开明一点,给他安排聪明漂亮的女同学,而不是书呆子男同学做同桌的话,大概才有效果吧。 时间滴滴答答地走,看迪士尼的孩子们,都已陷入了沉睡,谢灵境举起双手,伸了个久违的懒腰。 定睛再瞧时,不止孩子们睡了,大人们,也都裹了毯子,只期待一觉起来后,便是苏黎世沁人心脾的冬季冷空气。 她悄悄起身,试图不发出一声响,去到卫生间。 推开门,还没来得及侧身关上,便被人从后方抱了个正着。力道太猛,以至于她差点没撞去前面的洗漱台上。 门“嗒”的一声在身后合上,她双手撑了洗漱台面,侧头去看那正抱了自己的人,拧了眉:“你想谋杀我吗?” 这送上门来的转头,宋君临当然毫不客气地,就往那双红润的唇上啄了一下,方才笑:“我怎么会舍得谋杀你呢?”揽了她的腰,顺势给她转过了身,“我只是想要亲亲你罢了。” 说罢手上一使劲,握了她柔软毛衣下细细扁扁的腰,往上一送,使她坐去了洗漱台面上。不安分的一双手,开始上下游走。 “Hey stop, I don’t wanna join the Mile High Club.”情急之下,她开始蹦出英文,探手去背后,试图抓住他不安分的手。 宋君临仅一只手,便抓住了她的两只细手腕,扣在了她的背后,连绵的亲吻,蔓延去了她耳后,他闷声笑:“什么叫做‘Mile High Club’?” “……”谢灵境原本还如常的脸色,瞬间泛了红。“你少明知故问!”她有点恼羞成怒,只觉得此刻自己的脑子,似乎不如先前转得快了,肯定是写多了论文,消耗太多脑细胞,这里又是高空,氧气稀薄…… 嗯,肯定是这样没错了。 飞行的后半程,谢灵境总算是睡上了一小会儿。 一路平安,抵达了苏黎世机场。早有宋君临安排好的司机,直接送了他们去往那栋久违的宋宅。 自四年前一声招呼没打,便离开了这里的谢灵境,如今看着这丝毫没有变化的宅子,一时之间,竟还有些感慨。 “哇!”两个小朋友一进了房子,便迫不及待地,奔向了那面有着大大落地窗的客厅,他们趴在了玻璃上,口中呼出的热气,在上面凝结成白雾。 “我喜欢爸爸的这个房子。”谢墨非小朋友指了冬季也还葱郁的花园,转头跟大人们兴奋道。 “是吗?”宋君临走了过去,蹲下身,与他一道看窗外风景。 “你知道吗?”他捏了捏谢墨非小朋友的肉脸,“你就是在这里,来到了这个世界上的。” “喂!”才拎着两个孩子脱下的外套进来的谢灵境,闻言不由得扬眉,“你都在给孩子们灌输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她气笑。 “什么叫乱七八糟?”他转了头,笑,“我们这是在回溯历史。” “简直强词夺理。”谢灵境笑着摇头走开。 谢墨非小朋友却转了眼珠子,问:“可是我明明是出生在尼斯的呀,怎么又是这里?” 宋君临望了那消失在门口拐角处的一抹雾蓝身影,微微抿了嘴。 尽管在航班上有休息过,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总是会叫人感到疲惫。在稍稍整顿过后,两个小朋友终于再度进入了梦乡。 端了杯燕麦牛奶,宋君临回到了主卧,房间的灯开着,却不见谢灵境的身影。 他稍稍蹙了眉,想了一想,转身去了另一间房。 她果然在。 通往阳台的玻璃门紧闭着,映出身后宋君临走近的身影。 “刘叔说,这几年里,这栋房子都空着。”她接过暖手的牛奶杯,握在了掌心。“你也太浪费了。”她笑。 “如今不空了。”揽了她瘦削的肩头,他说道,往她发间印下一吻。 谢灵境闭了眼,再度睁开:“你真的想好了吗?”她问。 “什么?” “要跟我在一起。”她咬了下嘴唇,“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其实你妈妈说的都对,对于你们这样的出身来说,婚姻其实无关乎情爱,更多的,是利益相关。你跟我在一起,可就没的机会,积累更多的资本了。” 他揽着她肩头的胳膊,骤然紧缩:“那你也太看看低我了。”他的下巴蹭了她的柔软丝发,“我要是靠女人才能积累资本,那跟窝囊废,有什么区别。” “再说了,”他转过她的身子,使得她看向自己,“你和孩子们,才是珍贵无比的财富。” 谢灵境弯了嘴角,没有开口。 “如果说婚姻是要门当户对的话,那我们就不结婚好了。” 谢灵境蓦地笑出了声:“真的吗?”她抬了头,看着他发笑,“要赶潮流,来一段开放性关系吗?” 宋君临尚未明了,又听她笑道:“你听父母的话,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尽你的义务,而我也可以找其他男人,比如菲尔德医生,瑞德医生,哦对了,你还记得艾瑞克吗?”她眼中神采焕发,“这次艾玛结婚,他也会来。” 宋君临的脸当即便拉了下来:“你就这么喜欢看我生气?”说罢就给她抱了起来,也不管她惊呼“牛奶要洒了”,径直给抱回了床上。 “什么门当户对的婚姻,开放性关系,我都不管。只要是你,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够了。”他似是剖白,抱了她坐在床上,郑重道。 玩笑差点开过了头的谢灵境,探身将牛奶杯子放回了床头柜上,继而回来捧了他的脸,啄啄有声地亲了两下:“那我就跟你说老实话吧,”她绕了头发去耳后,“你要跟我在一起后,还敢跟别的女人结婚,我就杀了你。”她笑容满面地威胁道。 宋君临一挑眉。 她笑弯了眉眼:“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哦,毕竟我的主攻科室,可是神经外科呢。你要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只需要一根钢针,就能叫你高位截瘫。” 她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从他腿上坐了起来:“不过在那之前,得先给你买好保险。” 宋君临笑着去刮了她的鼻尖:“你可真是有头脑啊。”他笑,“你这样的,不去做医生,来我公司上班,也绝对是个精英。” 谢灵境得意地笑,一松懈,便不防被他拉了下来,跌进他怀里。 “不过,”他举了右手,“我发誓,对你绝无二心。”凑近她的耳边,他还是没忍住,警告了句,“就是别再拿其他男人来威胁我了吧,醋可一点都不好吃。” 似是威胁,不知怎的,谢灵境却听出了点撒娇的味道。 第48章 苏黎世一别后,谢灵境与艾玛, 这也是第一次见面。 两年前难得艾玛飞往纽约, 参加她未婚夫姑妈的五十大寿,谢灵境却因为一起交通事故,被困在了高速公路一天一夜, 两人就此完美错过。 所以当艾玛开口要她来做伴娘的时候, 谢灵境二话没说, 便去跟莉兹请了假。 “肩膀这里还要再改下。”制作伴娘服的裁缝, 对一旁拿着小本本的助手说道,准确地报出了需要修改的尺寸。 一旁拿着香槟酒杯的艾玛,看着镜中的谢灵境,纤瘦的身子套在梦幻的粉色纱裙里,不由得啧啧摇头:“你怎么做到的,十几年如一日的瘦?” 若不是刻意瘦身,只怕那条洁白的婚纱,她都需要浑身上下抹上油, 才能像条鱼样, 顺滑套上。 谢灵境被裁缝拿了软尺,勒了下腰部, 不由得吸气:“你要是也有两个熊孩子,就知道了。”她回头说道。 艾玛举了举酒杯:“多谢了,我不需要。” 大概量得差不多了,精明能干的裁缝终于点头:“好了,先脱下来吧。” 谢灵境于是进去里间换衣, 隔着薄薄的门板,她听见艾玛问:“婚礼前能赶出来吗?” 裁缝肯定的语气:“放心吧,绝对可以。” 窸窸窣窣的声音,大约是她们在收拾衣裙。 谢灵境听见有人敲了木门:“听见了没,你这排场,不知道的,大概以为你才是新娘呢,赶在最后一天来试衣。” 她只一笑,不打算搭理艾玛的调侃。 艾玛却似灵光一闪:“哎,”她又敲了敲门,“既然你跟宋先生又在一起了,不如,我们办个集体婚礼怎么样?你看你们孩子都有了,都省得找小花童了。” 谢灵境刷地拉开了门:“那谁来给你做伴娘,谁又给你做花童?” 艾玛一想,好像也是哦:“那算了吧,当我没说过。”她迅速否认。 试完伴娘服,艾玛万分嫌弃地,又给她绑架去了一家美容院。 “虽然说呢,你谢小姐天生丽质,可只要有的机会,还是要好好保养下自己的。”艾玛按着她坐下,招呼自己熟识的美容师过来。 “你瞅瞅你自己这黑眼圈。”艾玛面向了美容师,话却是对着她说的。 谢灵境还真就凑近了锃亮的镜子,上面映出自己尚还看不大出实际年纪的一张脸来。她张了张口,算了,还是说不出口来。 “不过也是可气。”艾玛立在了她身后,嘟囔着,“就算是黑眼圈,你的看起来也像是打了眼影,换了一般人,谁不跟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新娘子说着,开始放弃她:“算了,你还是继续就这么粗糙下去吧,也给别人一条活路。” 谢灵境哭笑不得:“放心,”她左右看了下自己的脸,安慰艾玛,“没人会夺走你新娘子的光芒万丈的。如果有,”她抿了嘴笑,“我会第一个就冲上去解决了她。” 艾玛这才满意了:“这才是我的好伴娘嘛。” 等苏菲和谢墨非两个小朋友找过来的时候,谢灵境和艾玛,已经在人美服务周到的美容师帮助上,洗净了脸,敷上了面膜,舒舒服服躺着,准备去做个全身按摩。 眼看着两个小朋友在穿着一模一样浴袍,顶着一模一样干发巾,整张脸都覆盖在了白色面膜纸下的两个大人中间,依旧能够精准地认出他们的妈妈来,扑过来就抱住了她的两条腿时,艾玛不由得感叹:“真好啊,不如你借一个给我玩几天吧。” 听见她这话,谢灵境倒还没什么,两个小朋友却是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瞪大了圆溜溜的眼,惊恐地看向了她。 艾玛顿时尴尬:“那个,干妈说笑的啊,宝贝们可千万别当了真。” 谢灵境捏了两个小朋友的肩:“晚了,已经当真了。” 对这两个只在视频里见过的干儿子干女儿,这回见了面,艾玛自然更是喜欢得紧。她抓了玻璃碗里盛着的巧克力,往两个孩子手里塞,又叫人去点了两杯热可可送来。 出手大方又不管东管西的干妈,轻而易举就赢得了孩子们的欢心。 “干妈问你们啊,”见了孩子们,按摩也不做了,艾玛一手搂了一个,陷入柔软的沙发里,“你们怎么知道妈妈在这里的?” “爸爸说的。”抱了杯热可可在怀里的谢墨非小朋友,很容易就将他宋某人给出卖了,“爸爸还说了,要成功给妈妈带回去。” “哎呀笨!”姐姐苏菲急急地教训,“爸爸说不许给别人知道的,要悄悄执行。” 这下别说悄悄了,简直就是光天化日之下了。 艾玛呵呵地笑,手指绕了苏菲柔软丝滑的头发:“那你们这任务可要完不成了,你妈妈今晚,要跟干妈我睡。” 谢墨非小朋友似懂非懂:“那我也能跟你们一起睡吗?” 艾玛哈哈一笑:“可以啊,干妈酒店订的房间,可大了,还能在里面打羽毛球。”她夸张地抬了手,看孩子们脸上满是兴奋,终于满意。 眨了眨眼,她又起坏心眼,问:“但你不怕丢你爸爸一个人在家,他害怕吗?” “嗯唔……”孩子们陷入了沉思。 “不怕!”还是谢墨非小朋友率先做出了选择,“还有刘叔在呢。”他非常理性地分析道。 非常满意他的这个回答,艾玛收起了一旁正在录像的手机,按下结束,保存,再发送。 “得让他知道,这是我的地盘,你们都是我罩着的。”对上对面挑眉的谢灵境,她如是解释道。 酒店大床,鹅绒松软,一躺下去,便深深陷入,仿佛爱丽丝坠入兔子洞,能做一个长长的奇妙的梦。 谢灵境便是在这样的梦境里醒来,身边是艾玛与孩子们平静的呼吸声,他们还睡得熟。 她觉得口渴,遂悄无声息地下了床,捡了睡前玩闹,被扔在了地上的暗纹披肩,罩在了丝质睡裙外,光了脚,去小吧台倒水。 外面的窗帘拉了一半,微弱的灯光,映出窗外的暗色,衬托飞扬的雪白,愈加明显。 下雪了。 拎了瓶矿泉水,她走去了窗前,雪已经下了很久,地面堆起了白,绵绵蔓延开去。可以想见,等天一亮,会是怎样的冰雪景致。 上一回在苏黎世看雪,她还是个心无旁骛,只想着要如何顺利度过论文期的医学生,哪里会料到,不过几年的光阴,她已能握上手术刀,还有了两个聪明可爱的宝贝孩子,和一个相爱的人。 相爱的人啊…… 头抵了温凉的玻璃,她想深夜果然是容易叫人心底柔软的奇妙时刻,就比如看这一场夜雪,她也想分享给他。 微信发出去,不过半分钟,她还握在手里的手机就振动了一下。拿起一看,屏幕上一行字:我在你门外。 谢灵境飞奔着去开门,也不忘在经过套间的时候,放轻了脚步。 “你怎么也在这儿?”门一开,来不及看清面前人的脸,她劈头盖脸便问,随即被熟悉的气息包围,带着丝白兰地的酒香,混合了酒店里小苍兰的味道,是令人安心的存心。 “见了个客户,在酒吧里坐到现在,谈成笔生意。”学了她刻意压低的声音,宋君临浅笑着说,手指穿过她柔软的头发,在发间印下一吻。 “哦?”她抬起了头,看他略显疲惫的一张脸,抬手抚摸,“出来喝趟喜酒,顺便谈成桩生意,不愧是我先生。” 略显疲惫的一张脸,瞬间神采焕发:“先生哦~” 她一歪脑袋:“不成么,我不是你太太?” 谁能想到,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的人了,娇俏起来,也不输十六七岁的少女。 “是是是!”宋先生一连应到。 “嘘,你小声点儿!”她吓得连忙捂住了他的嘴,转头去看房间里。还好,没有任何动静。 她这么一惊一乍的模样,也仿佛是在引诱着他。他于是没多想,就了她的手,往掌心里亲吻了下。 “外面大雪,我在楼上另开了一间房。”握了她的手,宋先生悄声说。这回轮到他,来引诱这只挠人心痒的小狐狸了。 仿佛孩童时代,和伙伴们玩捉迷藏,只不过这回,她要躲的,是她的两个孩子,以及一位新娘。 莫名的刺激感,使得她在合上门后,才察觉到自己还没来得及穿上鞋。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宋先生自信,抱自己太太回房的那一点子力气,他还是有的。 宋先生的房间也有落地窗,也能看见若柳絮因风起的大雪。 “南北东西归去来,夜深同看千岩雪。” 正取了热毛巾来,要替他太太暖脚的宋先生,便听见这么一句。 “什么?”他下意识地问,似没听清。 “没什么。”她回头笑,“以前在我舅舅书上看到的一句话,你知道的,我过目不忘,就记到了现在。” 宋君临于是也笑:“我说呢,你对古汉语诗词也有研究。” 谢灵境手掌覆在了玻璃上,看漫天飞雪:“就觉得意境很好,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身后有温热的气息覆了过来,拥抱她薄薄的身子:“我也觉得安心。” 宽大手掌触摸她平坦的腹部,痒痒的触感使得她不由得笑,按了他的手腕,扭了身子,转过来看他:“你将我半夜从新娘房间打劫走,还敢说自己安心?” 抵了她的背贴上了玻璃窗,宋君临一只手垫在了她的脑后,一只手捏了她的下巴,抬高,辗转亲吻后,方抵了额头,微微喘息:“我这是在报复。” “报复艾玛?” “报复你。”他轻笑,往她小巧耳垂上咬了一口,“眼看着别人欺负你先生,也不作为。” 哦,原来如此。 再度被拥抱和亲吻所攻陷的宋太太,终于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还债来了。 上帝保佑艾玛。 第49章 纯白的婚纱,洁白的铃兰与满天星, 璀璨的钻石, 与圆润的珍珠,都不及它们今天将要打扮的新娘美丽。 谢灵境才穿好了临时改出来的伴娘礼服,她拎了拎细细的丝质肩带, 试图遮盖住肩上的一点吻痕。 艾玛正上口红, 从镜中瞥见她的细小动作, 鼻中哼气:“你也太没出息了。”轻易就被拐了走。 谢灵境才要开口反驳, 化妆间的门大开,一个西装革履的俊美青年进来,满嘴甜蜜:“我亲爱的女士们呢?” “艾瑞克!”谢灵境扔了手里的粉扑,与迎面过来的人抱了个满怀。 “噢我的女神~”艾瑞克抱紧了怀里的人儿,向后方的艾玛眨了个眼,带着谢灵境旋转一周后,才放下了她,“让我好好看看你。”他捧了她的脸, 温柔地笑。 这当年的小纨绔骤然温柔起来, 可真是叫人更移不开眼。谢灵境承认,她若是定力再稍微差上一些, 便会沦陷。 “玫瑰配美人。”已然绅士起来的艾瑞克,从一旁的长颈玻璃花瓶里抽了枝香槟玫瑰出来,借花献佛。 这天生的撩人魅力,就算是眼看着他从花瓶里拽出来的花枝,谢灵境觉得, 她也完全无法说“No”。 然而有个人,却轻而易举就替她拒绝了:“你想要干嘛?”还远远不及艾瑞克腰高的小人儿,气势汹汹挡到了谢灵境跟前。 艾瑞克却是眼前一亮:“嘿,墨非!”他拿了花儿,等不及要递给谢灵境,就先给这小人儿直接抱了起来。 也不管小人儿的胖胖四肢在空中乱划,锃亮的小皮鞋踩在了他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上,艾瑞克搂了他向谢灵境笑:“小家伙可真有劲。” “坏人,你快放我下去!”谢墨非小朋友干脆也不挣扎了,只抓了他的手,义正言辞地用英文警告了他,“不然我就要报警了。” 艾瑞克乐得哈哈大笑:“都是谁教你的这些?” 谢墨非小朋友只瞪了他。 艾瑞克被他瞪得无奈,只好放下,又问:“为什么会觉得我是坏人呢?我可是你的艾瑞克叔叔啊,我还给你寄过圣诞礼物,就那个小火车。”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谢灵境在一旁提醒他:“那个时候,墨非还是个小婴儿呢。” 言外之意,墨非对他,压根没印象。 艾瑞克也不觉有他,反而愈加有兴致,去逗谢墨非小朋友:“你刚才说,我是坏人,为什么?” 谢墨非小朋友一身黑色小正装,却双手叉了腰,言之凿凿:“你想要骗走我妈妈!” 艾瑞克当即哈哈大笑:“这小孩,懂得还挺多。”他向谢灵境说道。 谢灵境半蹲了身,拍了拍谢墨非的肩:“妈妈自己有选择权的好不啦?” “我知道呀。”谢墨非小朋友点头,“可这是爸爸交给墨非的任务,要赶走任何想要骗走妈妈的人。” 谢灵境翻了个白眼。 艾瑞克却是饶有兴致:“你爸爸给了你什么好处?”不等谢墨非回答,他就竖起了两个手指头,“我给你双倍。” “真的吗?”小朋友的眼睛瞬间瞪大。 “真的。”艾瑞克严肃地点头,进而诱惑,“我家里可有全套的钢铁侠周边,我带你去看呀。” 谢墨非小朋友的态度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好呀,”他蹦哒着,“什么时候走?” 诱拐成功,艾瑞克向谢灵境飞去个得意眼神。 艾玛在一旁笑得不能自已,唯有谢灵境,感慨宋君临的收买,完全不到位好吗…… 一小时后,婚礼正式开始。 鲜花铺就的长长甬道,通往庄严的礼堂,牧师严阵以待,准备为新人祝福。浪漫的古典乐,来自现场的弦乐四重奏,每一个音符,都在催促新娘的出场。 谢灵境第一次的伴娘经验,便贡献给了她医学生时代最好的朋友——艾玛,她是衷心地,希望她能幸福。 新人宣读誓言的时候,谢灵境在在座的人群里,对上了宋君临的视线。他今天穿得依旧很正式,是她喜欢的三件套,定制的礼服,能贴切地修饰出他的宽肩窄腰,和修长双腿——虽然他此刻是坐着的。 正襟危坐仿佛是来开严肃会议的宋君临,在望见裹在粉色纱裙里好似一朵新鲜玫瑰的亮眼伴娘时,有意无意地,冲她眨了下眼。 这大庭广众之下偷偷摸摸地眉目传情,很容易就叫人红了耳朵。好在谢灵境今天妆容精致,能遮掩大部分的害羞。 她飞速地移开了眼,告诫自己该关注今天的主角,上帝在看着呢。 仪式结束后,是宾客与新人的合影时间。才被艾玛拽着不放手的谢灵境,好不容易挣脱开,迎面就撞上了一位着黄衫,戴精致小礼帽的女士。 她才满口说着“对不起”,就听女士沉着的笑声:“灵境。” 她蓦地抬头,面上欣喜:“嗨,埃文斯夫人。”她弯腰与来人亲切地拥抱。 想当年她还在这里留学的时候,可没少在埃文斯夫人的实验室里当助手。也多亏了她当年的“折磨”,出来做实习医生的那一年,谢灵境才不至于被现实压垮。 “我听说你和莉兹卡罗尔现在中国做个项目。”她们在一张空着的桌边坐下,有侍者过来换上酒杯,埃文斯夫人于是擎了香槟杯,向她举了举。 “是的。”谢灵境点头,捏了只青葡萄,送进嘴里,同时暗暗惊讶于埃文斯夫人对她动态的了解。 像是看出了她的讶异,埃文斯夫人笑:“我和莉兹的母亲是朋友,对她多多少少,也有点关注。而你,”她捏了酒杯的手,疼出食指来指了谢灵境,“你又是莉兹得意的学生。当然,也是我的得意学生。” 谢灵境当然知道,当年自己从医学院毕业后,之所以能顺风顺水地进入卡罗尔医院实习,除了自己的优异成绩,当然也离不开老师们的推荐信——埃文斯夫人便是其中之一。 谢灵境不知道的是,埃文斯夫人这一生中,给自己的学生写推荐信的次数,屈指可数。 “谢谢。”面对埃文斯夫人的称赞,她只能谦虚道。 埃文斯夫人摆摆手:“我知道你们在中国的项目进行得很顺利,我也知道,”她突然压低了声音,靠近谢灵境,“你志不在此。” 谢灵境面色如常,望了埃文斯夫人,平静地笑:“是,所以我一看到消息,就联系了您的实验室。” “我知道,”埃文斯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该找个机会,我们好好谈一谈了。” “嗨。”一双宽大的手,覆在了谢灵境的肩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叫她陡然一惊。 “嗨。”却是埃文斯夫人先答应了声,她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回立在谢灵境身后的这个男人,眯了眼,“这位是……” 谢灵境恢复了镇定,反手捏了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掌,向埃文斯夫人介绍:“这是我先生。”她温和地笑。 又回头望了宋君临一眼:“这位是我留学时候的老师,埃文斯夫人。” 宋君临主动问了好,握了埃文斯夫人的手,轻轻摇了摇。 “你可真幸运,”埃文斯夫人向宋君临笑道,“灵境可是个好女孩。” “是的,”宋君临也点头,嘴角泛起一点温柔的笑,“我很荣幸。” 这二人一来一往的恭维,谢灵境都照单全收。她自信自己收得起。 埃文斯夫人很有眼力见,在随意闲聊了两句后,便将这方小空间,让给了他们二人。 宋君临在谢灵境身边坐了下来,视线却跟随融入一群人中间谈笑风生的埃文斯夫人:“你们要谈什么?”他问。 “没什么啊。”谢灵境下意识地否认,捏了香槟酒杯细细的柄,灌下了一大口。 面对宋君临微微睁大的眼,她又笑着解释:“一整天都没喝上一杯水。” “这样可不行,”宋君临按下她的酒杯,“这么喝会醉的。”他举手招来了侍者,让倒杯矿泉水来。 谢灵境笑:“你这样可不行,”她学了他的口吻,“你这样会把我惯坏的。” 宋君临不以为意,举了杯子:“乐意至极。” 说话间,深情的乐曲声响起,该新郎新娘跳第一支舞了。众人识相地让开,好给新人腾挪出地方来。 谢灵境反身趴在了椅背上,看已经摘下头纱的艾玛,与她的新婚丈夫一起,拥抱着旋转进了舞池中央。 “你曾经说,你梦见过一场婚礼。”好像是不经意间,她开口说道,眼睛却依旧随着场地中间的新人移动着,“那你看现在,像不像你梦中的婚礼?” “不像。”回答来得毫不犹豫且坚定。 谢灵境不由得抬眉:“真的吗?”婚礼不都差不多? “你才是主角。” 她埋了头进胳膊间,显然是在笑话他。 好不容易抬了头,她捏了脸上的碎发绕去耳后:“我其实吧,”她侧了头,去看身边的人,“我不想要婚礼。” “那就不办。” “也不做酒席。” “那就不做。” “也不想领证。” “那就不……嗯?”他终于拧了眉,真是就差一点,就给绕进去了。 仿佛失望似的,谢灵境摆了摆手:“最后这个是开玩笑啦,不领证,怎么好容易给你监护权呢?”她笑,拍了宋君临的肩,“只是还有件事……” “你说。” 她直起了身子,坐正看了他,敛去面上笑意:“需要去做婚前财产公证吗?” “做。”他一点头,不等她面露评价,又补充,“这样我才好将所有身家,列入你我共有财产。” 谢灵境并不清楚,他到底身家几许,可她知道,定然价值不菲。这个时候,是个人,都该激动,并感动了吧。 可她不。 她歪着头想了一下:“我的还是我的。” 在宋君临意料之中的回答。 “你的还是你的。”他起身,牵了她的手,往舞池中领去。 “现在,我们能先不讨论这些,来好好跳一支舞吗,宋太太?”他带了她入怀,引领她的纤纤玉臂,搭上自己的肩。 “啊!”宋太太眼睛一亮,“还有一件事……” “……才不是最后一件了?” 她凝脂般的肌肤触碰他裸露在西装外的脖颈:“跟我去见见我舅舅吧。” 第50章 谢灵境只来过两次尼斯,一次是她十九岁的时候, 来这里和她舅舅、夏洛特, 一起过圣诞节;第二次,便是她刚收养了苏菲,又怀着墨非的时候。 现在是第三次, 随行的人中, 又多了一个——宋君临, 她的先生, 苏菲墨非的父亲。 谢灵境的舅舅谢清源,依旧开着他那辆老破的福特车,来机场接他们。 尼斯靠海,阳光充足,就算现在是冬季里,被外头灿烂的日光抚照着,竟有点春日般的感觉。 “上一回见墨非,他还是个刚出生的小婴儿, 这一转眼, 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谢清源开着车,感慨, “要说人不服岁月老,怎么可能做得到啊,只看着这些孩子们,就不得不服老了。”他笑。 “你不老,才五十岁的人, 就说自己老了。你以为你想讹我养老,我就会上当吗?”谢灵境玩笑道。 “你这个丫头,”谢清源侧头看了眼副驾驶座上的谢灵境,笑,“马上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这么没正经的。” “二十八,”谢灵境纠正道,“我还是二十八岁。” 谢清源笑:“过个年,不就二十九了?” “那也只是二十九!”她翻了白眼。 宋君临在后座,一左一右夹了两个孩子,笑出了声。孩子们不懂他为何发笑,只抬了头盯着他看。 “有什么好笑的?”谢灵境扭过身子去瞪他,“你个奔四的老头。” “诶?怎么说话的呢?”谢清源腾出手来,往谢灵境胳膊上招呼了下,“宋先生要是都老头了,那你舅舅我算什么?” “老老头!”苏菲抢答。 谢灵境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谢清源从车内后视镜里看了后座乘客一眼:“很好,苏菲,今晚的苹果派,没你的份了。” 谢清源说是这么说的,等到了晚间,他和女友夏洛特在准备出一桌子美食后,便迫不及待地,招呼着他们多吃。 席间,不过三言两语,谢清源便将宋君临的身世,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夹了筷自己拿手的红烧肉,送进苏菲的碗里,同时娓娓谈起自己对宋氏集团的一些见解。 宋君临暗暗惊讶于他的犀利到位,看了眼对面一副平常姿态,纠正谢墨非小朋友用筷子姿势的谢灵境,她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这没什么的,”在对上他的探寻视线后,谢灵境笑,“你只需要知道,在退休来这里养老之前,他可是年薪百万的CFO。” 宋君临恍然大悟,那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饭后,夏洛特坚持不要他们帮忙家务,只叫了谢清源,两个人在厨房里忙活。 两个小朋友舟车劳顿,洗过澡后,便早早睡下了。 谢灵境捧了两杯热茶——安眠的,在书房里找到了宋君临,他正对着一架古今中外的史书,一目十行地略过书脊上的名字。 “他什么书都爱看一点,”谢灵境倚了书架,笑,“也不禁止我看,什么四大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鲁滨逊漂流记》,小说,传记,甚至是漫画连环画,只要我能看得下去,他都乐意拿给我看。” 接过她递来的热茶,他笑:“那照这个趋势,你该成为一名文学家。” 谢灵境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可惜这里只能输出医学论文。” 她说着,踱步走去了写字台前,后方是一扇巨大的窗,黑色木条分割出令人感觉舒适的方格,两边鸭青的天鹅绒窗帘,径直垂落地上。 她将烟灰色茶杯搁在了实木写字台上,撩起一侧的窗帘,露出墙上的一幅画来。 “好看吗?”她回头,笑问宋君临。 那是一副极简单的风景画,大片的蓝,是海洋,几点白,或是海鸥,或是帆船。近处的沙滩,支着几把鲜艳的太阳伞,映衬零落的椰子树。 说不上好看,构景平常,用色安全,唯有线条优美,或许可得称赞。 “这是我画的。”她补充了句。 “好看。”他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 谢灵境笑得捂了下肚子:“原来爱真的会使人盲目啊。” 宋君临走去她身边,修长手指抚了裱画的明黄木框:“带回去,挂我们家里。” 谢灵境笑而不语,不置可否。她在写字台前的沙发椅上坐了下来,孩童似的,三百六十度旋转。 宋君临在写字台上半坐,一只脚往前,挡了她的椅子,恰恰停下,与他面对了面。 “现在舅舅也见过了,还有什么需要做的吗?”他俯身,问。 谢灵境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往墙上的那幅与四周装饰格格不入的画看去:“我画这幅画的时候,墨非在我肚子里,大概八个月大的样子。” “对,我那时候,真的很闲了。”她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宋君临,“苏蔚去世,收养苏菲,生墨非,为了这些事,我休了一年的学。” “好奇我怎么会顺利毕业?因为这休完学后,我又用别人一年的时间,来完成两年的课程。不用赞叹我有多厉害,你要是带过刚出生的小孩,边上还有个认生的养女,你也会睡不着觉的。”她说着好笑。 可宋君临没笑。 她往后仰进了宽大的椅背里,双手交叠,食指关节抵了下巴:“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觉得愧疚的,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从不后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在经历这些后,我又在渐渐好起来的路上,遇见了你。” “我和你在某些方面,是一样的人。就比如,有你当然好,可就算没有你,我们也不会让自己变差。雪中送炭自然可贵,可锦上添花,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你,明白吗?” 宋君临豁然开朗。他知道自己选对了人,这个女人,远比他通透。 “答应我,”他倾身向前,握了她的双手,在唇畔亲吻,“这之后的路,会一起走。” 他没有等来谢灵境的回答,倒是身后的两声轻轻扣门声,给两个人的注意力吸引走。 谢清源立在门口,面无尴尬,只笑了笑:“宋先生,”他点头,“能让我跟灵境私下里说几句话吗?” 当着谢清源的面,宋君临依旧拉了谢灵境的手,在掌心里紧了紧,方才放开。 “当然,”他起身,微微一笑,“那我先回房了。” 侧身让了他出去,谢清源阖上了门,转身看了谢灵境,点头笑:“可以啊,第一次带了儿子来,这回就连老公也带来了,不愧是我谢清源养大的人。” “您少来。”谢灵境捏过写字台上的一只纯黑钢笔,旋下笔盖,露出金灿的笔尖,“你想要跟我谈什么?” 她对自己的目无尊长,也是谢清源一手惯出来的,怨不得别人。 世人都说他桀骜不驯,名校出身,博士还没毕业,已扬名商圈,做了十几年的生意,也是突然说不做,就不做了,出走美国,混过华尔街,眼看登顶,又是说辞职,就辞职了,搬来尼斯花园,提前过起了养老生活。 认识的人都为他惋惜,他自然不觉得,只不服他们一点,干脆养出个比自己更桀骜的人来,不走世俗所认可的路。所幸,目前看来,也不算得太坏。 “真的喜欢?”他从谢灵境手里夺回价值不菲的钢笔,小心地拿软布擦了,工整搁在了一边。 谢灵境自然翻了白眼。 他默认这个白眼是对自己的举动,而不是问话。 “喜欢就好。”他点头,“反正还是那句话,就算最后不好了,就回来歇歇,家里总少不了你和孩子们的一口饭吃。” 谢灵境眯了眼,看着鬓角生白的人,原本想要笑,临了还是添了一缕温柔:“就只是歇歇哦?” 谢清源正色:“那可不?我一早就交过你了,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是独立的个体,我会照顾你,却不会一直照顾你,就像打造一艘船。” “船……”她挑眉。 “是,船。”谢清源点头,“在你扬帆起航前,我尽力给你打造精良,配备齐全,但我只是个造船人,不是你这艘船上的掌舵人,也不是乘客,你自有星辰大海要去航行,而我,只是你的一个原始码头。” “你或许会回来停靠,我也会替你修补破损,添加补给,但我们都知道,你最终,还是会走。因为我这里,不是你的终点。” 谢灵境歪了头,在无意识就想要将脚架去写字台上之前,被谢清源一把拍下:“坐没个坐下相。” 她抬眉:“你现在才开始来纠正我?晚了。”说着起身,在经过他身侧时驻步,抬手拍了他的肩,“这些话,你想了多久了?” “不久,”谢清源回答,“也就一天一夜吧。” 那不就是自己告诉他,要带孩子们和他外甥女婿回来时候起,就在想了? “我记着了。”谢灵境再度拍了拍他的肩,“你也快回去睡吧。” 谢清源抓住了她将要落下的手,面向她:“这不是今晚我要跟你说的。” “哦?”谢灵境讶然,“还有事?” “有。”他点头,“你爸妈,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18年的最后一天了,勤劳的人还在加班…… &更新! 第51章 琳琅满目的礼品店,因为阴天, 反而人多。大部分都是游客, 他们来挑纪念品。谢灵境夹杂其中,左顾右看,也颇为起劲。 “真的要在这里给你舅舅挑生日礼物?”她身边英俊的男人皱了眉, 拉她躲过两个横冲直撞, 在店里打闹的顽皮孩童, “你该早点告诉我, 这个月还是你舅舅的生日,我也好提前准备好礼物。”才不至于会这样临时慌张。 “安心啦,他也没打算要过生日,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她安慰着,拿起面前架子上一只雪花玻璃球,振臂摇了一摇,看里头满天大雪,好似那一晚的苏黎世。 “或者, 我们可以去其他的店。”压根没听进去她的话的宋君临, 建议着,“手表, 西装,领带,袖扣,还有文具。我看你舅舅书房的摆设,都是高级货。” 谢灵境放下玻璃球, 转身看了他,两手抓了他大衣下的腰:“不错,”她赞叹,“懂得投其所好了。” 主要是想尽快摆脱这嘈杂的氛围。他暗想,顺势拿下了她的手,转而握在了掌心,往外走去。 谢灵境捏了脖子上松软的红黑格纹围巾,在迈出玻璃门前,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其实,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宋君临的手才搭上了门把,闻言回头,示意她继续。 谢灵境深吸一口气:“今天我爸妈也要来。” 从来没有听谢灵境讲过,她的亲生父母,一开始,宋君临只知道,她是被舅舅养大的,还以为,她亲生父母早已过世。直到遇见周嘉妮那天,他才晓得,原来她父母还健在。 不止健在,还颇为健康,一看便是能长命百岁的模样。 他们礼貌又自来熟地同他打着招呼,打量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样宝物,想要亲近,却又惧怕。 倒是跟着后头进来的周嘉妮,小心却又雀跃地同他问好。她是他的下属,虽不是直属,到底也是给她发工资的。 这一屋子错综复杂的关系,简直叫他头大。 从见到她父母开始,谢灵境的脸上,便鲜少有笑容,甚至连孩子们也感受到了,他们不再像往常那样嬉笑打闹,吃饭的时候,也乖乖地坐在了谢灵境和夏洛特的身边,懂事得叫人心疼。 尽管有谢清源和周鸿达努力在制造着话题,谢灵境的反应,依旧不咸不淡,她沉默地夹菜,倒酒,只在有人指名道姓地问她话时,才惜字如金地回应一声。 看得出来,她并不是很想与某些人共进晚餐。 这大约是很久以来,宋君临第一次,见她这么一不开心了。 不高兴的也不止她一人。 气氛尴尬的一顿晚餐,在终于要上甜点时,接近尾声。 夏洛特拿手的覆盆子馅饼,浓香的奶味,搭配鲜红欲流的果酱,令人食指大动。 黄怡虹赞不绝口,夸起夏洛特的厨艺,谢清源替她翻译给夏洛特,夏洛特点头致谢,并请她多尝一些。 黄怡虹于是接着说道:“要是也会说中文就好了,省得翻译。” 谢清源只微微一笑,不再对她这句话做解释。 一旁周嘉妮觉得不好意思,开口敦促:“妈,夏洛特已经很厉害了,插画画那么好,做菜又这么好吃,你还嫌弃人不会说中文。”她佯嗔。 黄怡虹自觉并不是什么大事,于是笑:“你瞧你,别人都没说什么,你倒先急了。”她转向众人,“我这个丫头啊,就瞧不得别人说会画画的人的坏话。” 周嘉妮是艺术生出身,现在的工作也是设计,也情有可原。 黄怡虹话头一转,却说起了想要给周嘉妮深造的事情。且不说这桌上还有给周嘉妮发工资的老板在,只她提起说周嘉妮想要去深造的瑞士艺术学院,便直接了当地点名了谢灵境。 “你舅舅说,你也在瑞士留过学,那正好,你妹妹没怎么出过远门,你照顾照顾她,啊?” 谢灵境当然理解,她所说的“照顾”,是怎么个照顾法。 她给墨非喂了口馅饼,冷静开口:“找个留学机构,只要交够钱,一切都好办。” 黄怡虹当即不悦:“这不是有你嘛,何必还要去花冤枉钱……” “我没空。”谢灵境不留余地。 “你……”黄怡虹一口气被堵在了胸口。 “妈!”周嘉妮拦住了企图要站起来的黄怡虹,自己对上了谢灵境,“你要不愿意帮忙,就直说,你以为没有你,我就去不了瑞士了吗?” 谢灵境求之不得:“我不愿意帮你。” 这下就连周嘉妮也坐不住了。 周鸿达赶着和稀泥:“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别给人看笑话。” 夏洛特不懂中文,这看笑话的人,自然只剩一个。 谢灵境冷笑:“我和他,”她指了宋君临,“还有我的两个孩子,才是一家人,和你们,”她摇头,“不是。” 周鸿达顿时下不来面子。 周嘉妮终究年轻,克制不住,拍案而起:“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像我们稀罕似的。” 谢灵境突然起了兴致,凉凉嘲讽:“既然不稀罕,还来找我做什么,还不是想我一手承包你的留学,包括未来的一切费用?你们以为,我会是另一个苏蔚?” 周嘉妮的愤愠,顿时凝结在了脸上。 谢灵境看也不看她,推开面前的瓷碟,站起身:“你们打量我不知道,当年你上大学的费用,都是苏蔚帮着出的。甚至在她死了以后,还想着要打她遗产的主意。” 她眯了眼冷笑,“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一家人呵。不好意思,我可不是能供吸血的姐姐,我一毛不拔。” 众人不防她会当众说出这些话来,一时怔怔。 直到黄怡虹率先一声抽泣,周鸿达才起身,带着椅子在地上嗞啦刺耳响。继而一记突如其来的耳光,在空旷的餐厅里,格外响亮。 真是时运不济,谢灵境摸了被打过的半张脸,火辣辣的,想,早知道,她该跟宋君临换个座位的。 “鸿达!”谢清源也站了起来,气得手直抖,“你怎么还打人?” 虽不是他生的,却是他看着谢灵境,从一个襁褓中他碰都不敢碰的柔软小婴孩,长成了如今这么大个姑娘了,他都没打过她一次。 “疼吗?”从对面匆匆赶了过来的宋君临,掰过她的脸,细细地看。他也想动手,但周鸿达,终究还是她的生父。 “我没事。”谢灵境摇头,拉下他的手,转向周鸿达。 “也好,”她扯了尚且发麻的半边脸,轻蔑地笑,“索性今天一次性都把话给全说开了,省得日后再东拉西扯,闹个不清。” 她抬手绕了头发去耳后,挺直了背:“当年是你们拼着要生儿子,好延续你们周家的香火,把我和苏蔚送了出去,那是你们的选择,我们无从指责。但既然送出去了,我就不再是你们的女儿,我姓谢,不姓周。”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能够清楚地看见,周鸿达额头上所爆出的青筋。她知道,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戳他的痛处。 “这么些年,你们没有对我尽过一分钱的养育,理所当然地,我也不必对你们有所回报。”她看着黄怡虹渐渐苍白的一张脸,依旧无动于衷,“我说了,我不是苏蔚,她会给你们钱,替你们养‘唯一’的女儿,可你们也清楚,她都得到了些什么。” 黄怡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周嘉妮冲在了最前:“你可真没良心,”她指了谢灵境骂,“爸妈好歹也生下了你。” 谢灵境嗤笑,视线扫过她年轻且倔强的面庞:“我求着他们生了吗?”她再转向周黄夫妇,“你问问你的爸妈,他们真想生下我?甚至,”她再看回周嘉妮,“你以为,他们真想要你?” 周嘉妮愣住,一向能说会道的她,却仿佛被施了禁言术。 “真要论道,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没良心?”她直逼周嘉妮,“你拿着她的钱在大学里混日子的时候,可有想过,要帮她带一天的苏菲?她打离婚官司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她生病的时候……” “是你杀了她!”周嘉妮尖叫,“她的医生说过,她还能活上两年!是你,”她涂了鲜艳指甲油的手指,尖锐地指向了谢灵境,“是你杀死了她!” 谢灵境的身子,像是浸在了初春才融的山巅雪水里,冻得人刺骨。 好在肩头一点暖意,叫她不至于颤抖。是宋君临,他握了她的两肩。 周嘉妮的目光,更加地怨恨。原本于她,宋君临是个触手也不可及的存在,可今天,她竟能和他一桌坐着吃饭,虽然这得感谢谢灵境,可她并不。她甚至幻想,上演狗血剧里小姨子勾引姐夫的戏码,谁不想做阔太太,从此一劳永逸?她自认自己足够有这个资本。 可因为谢灵境,勾引戏码没上演成,却演了一出叫她丑态百出的戏剧。不止是她,还有她的父母。 所以她恨。 而更令她生恨的是,谢灵境能够轻而易举地,就捅破了那层她糊了很多年的窗户纸——她的父母,其实并不想爱她,他们只是再没的选择了。 她想起无数次,当她拿回一张奖状,捧回一座奖杯时,父母那相似的感慨:嘉妮要是个男孩子,该多好。她不能理解,明明邻居家的小男孩又懒又笨,男孩子有什么好? 有什么好啊? 她突然很想赞同谢灵境,想告诉她,她说得对,可她做不到。她只能捏紧了双手,用尽全力,去说出能伤害到她的话,然后看她失态。 可她没有。 她一点也没失态。甚至在周嘉妮以为,谢灵境会伸手就给自己一个巴掌的时候,她都已经紧绷好了身体,以承受那一击,却只听见谢灵境的一声轻笑:“你可真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Happy New Year! 小扑街的新年愿望依旧是:开坑就不断更!& 希望能写出自己和大家都喜欢的故事(太贪心)。 第52章 “你可真可怜。”丢下这么一句轻飘飘,却满是沉甸甸同情的话后, 谢灵境不想再与他们多说, 转身出了餐厅。 幸好,这场争吵开始的时候,夏洛特尽管听不懂, 却读得出气氛, 她明智地将客厅里玩耍的两个孩子, 带去了楼上卧室。 谢灵境上来的时候, 夏洛特已帮他们洗好了澡,哄上了床。 “谢谢,夏洛特,我来吧。”她走进房间,向她微笑。 夏洛特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方才起身。对上谢灵境的脸,又抬手摸了摸她的:“你还好吗?”她问。 “我很好。”谢灵境答,“谢谢你。” 夏洛特盯了她的脸看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撇过头, 想要躲开夏洛特的视线,却不防, 夏洛特给了她一个拥抱。 夏洛特不及她高,下巴磕着她锁骨,微微的凉,却将她抱得紧紧。 谢灵境的手垂在身侧半晌,才缓缓地, 搂上了夏洛特的背。 不知道是不是在这阳光充沛的城市呆得久了,夏洛特闻起来,就像夏日的鲜花,充满灿烂的味道。 而这正是,她所需要的能量。 待夏洛特出去后,谢灵境在高低床前站定,下铺的谢墨非小朋友已经睡着了,唯有上铺的苏菲,还在努力睁着朦胧的眼,从床上探出头来,问她:“妈妈,你哭了吗?”她柔软的小手,擦过谢灵境的眼下。 谢灵境笑了:“没有,妈妈是高兴的。”她用手背揉了揉眼,顺势又替苏菲盖好了被子,“快睡吧,明天还要跟夏洛特一起做生日蛋糕呢。” 苏菲这才听话地闭上了眼,随即又睁开:“妈妈,”她轻柔地喊,“我爱你呀。” 谢灵境的鼻子一酸,趁着眼泪还没倾巢而出,她点头:“妈妈也爱你。” 从孩子们的房间里出来,就看见宋君临站在浅青色的缠枝花壁纸前,伸了双手,迎她入怀。 “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他说,心疼得无以复加。 谢灵境轻声地“嗯”,抱紧他宽实的背。她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上楼拐角处,传来轻微的吱呀声,是年久失修的地板,不堪重负。 黄怡虹和女儿周嘉妮出现在那里,望着这边齐齐看过来的两个人,她们明显有些慌张。 “宋先生,”黄怡虹稳了稳心神,还是开口,“能麻烦你,让我们母女私下里说几句话?” 宋君临客气地笑:“有什么话,您当着我们面说就行,我们没什么好避让的。”语气坚定,毫不客气。 黄怡虹犹豫,看了眼身侧的女儿周嘉妮,见她点头,方又转过头来,才要开口,却听谢灵境轻巧道:“去房间里说吧。” 黄怡虹母女愣了下,看前头谢灵境宋君临两人已转身走了,才回过神来,紧走两步,跟了上去。 谢灵境的房间面海,窗帘未拉起,能看见远处墨色的大海,沉寂如同冬眠的猛兽。她拉开两张椅子,请黄怡虹母女坐了,自己则面向她们,坐在了床上。 宋君临临窗站了,背对着她们,仿佛局外人。黄怡虹母女却觉得,他的背影,宛如一座山,压得她们不敢放肆。 “说吧,”谢灵境扯了扯床单上的褶皱痕迹,试图抚平,“你们找我,还有什么事?”她自认已经将一切,都说得很清楚了。 黄怡虹蠕了蠕嘴唇,声若蚊蝇:“其实你爸爸,他不是那个意思,他现在,也很后悔……” “我不想听这些,”谢灵境不耐烦地挥手,“有什么话,就请你直说,我要睡觉了。” 黄怡虹面色尴尬,一旁周嘉妮抿了抿嘴,昂首想要说话,被她妈妈从背后捏了胳膊,又赌气噤声。 “我知道,你恨我们,一出生就给你送走,可我也是没法子。”黄怡虹抬手抹眼,“你知道,生下你的时候,你那么点大,我抱在怀里,看着你的小脸,心里头不晓得有多高兴。” 谢灵境失望至极,因而发笑:“恨你们?得了吧,你们才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庆幸,你们给我送走了。” 黄怡虹愣住,不防她会如此直接。 房中沉寂,隐约能听见外面风声呼啸。 半晌,黄怡虹再度开口:“我知道,你舅舅他有钱,”她艰难道,“我跟你爸爸也商量过了,你如今也有孩子了,家里两套房子,我们给一套给你,你回来……” “我不回去,”谢灵境打断,“我也不要你们的房子,你们自己留着养老好了,别指望我会出一分钱。” “你这人怎么这样?”周嘉妮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反驳,“爸妈都说了,给你一套房子,你还不识好歹,你是冷血动物吗?” “我是啊。”谢灵境斜眼觑她,“不然,我该像苏蔚一样,给你们吃干抹净,连一点遗产,都要被你们惦记。” 她起身,直逼周嘉妮跟前:“你是你爸妈的利益既得者,就别来拖我下水了,我怕得很。还有哇,”她回头看了眼宋君临,“我那天偶然看见,你们公司有个外派瑞士的职位,你也在候选人名单上,不过现在看来,你既有自己出去留学深造的打算,恐怕……”她深深一笑。 周嘉妮一口气没上来,捂了胸口,跌坐回椅子上。 黄怡虹嘴唇轻颤,看谢灵境转向了自己,神情熟悉而又陌生:“我说过,你们生了我,我谢谢你们,除此之外,你们也就别再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毕竟,你们当年生我,我可是一点都没的选择。” “那年收养苏菲,你们背后都做了些什么,我不追究,你们就暗自去谢天谢地吧。那时候你们怎么骂的我,怎么发誓赌咒,你们可能忘了,我这人小肚鸡肠,这辈子都不会忘。” “要说我亲情淡薄,冷心冷血,那也是拜你们所赐,所以这时候,也就别拿什么一家亲的话来恶心人了。你们听明白了吗?” 她注视着两人,一字一顿:“我谢灵境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凭本事得来的,你们现在想来分一杯羹,不好意思,我不是苏蔚,所以,没门儿。” 不仅没门儿,连窗户缝隙,都给你糊起来。 送走眼泪汪汪的黄怡虹母女,在门锁咔擦一声阖上后,谢灵境像是瞬间就被断了线的木偶,瘫软在了床上。 有脚步声靠近,她的脸依旧埋在了松软被褥里,闭着眼,并不打算动弹。 “嘿。”身下的床铺往下沉了一沉,低沉却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一只温暖的手,拨弄着她的长发,齐齐顺在背上。 “辛苦了,宋太太。”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耳畔。 就这一声“宋太太”,成功触动了谢灵境奇怪的笑点。 她侧过脸来,手指掩面,只露出含笑的眸子:“干嘛?” “谢谢你啊。”他说,又往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谢我?”她放下了手,抬起头来,“谢我什么?” 宋君临的大手捧上了她终于露出来的一张脸,微微地笑:“谢谢你,当我是一家人啊。” 谢灵境凝神看了他,手掌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摩挲后,整个人靠近他,双手搂了他的腰,脸埋进他怀里,是清爽的雏菊味,像是在春末夏初的青草坪上打滚。 “做人真的好难。”静默很久以后,谢灵境闷闷的声音自他胸膛上发出,搂着他腰的手紧了紧,像是找着个依靠,再不肯松手。 宋君临再度抱紧了她:“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知道。”她毛茸茸的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像只小动物。 “从我进入医学院,励志要成为一名外科医生时起,我的老师们就告诉我,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将自己的内心,训练得无比强大,我们不能轻易地,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现出来,那绝对不是一个外科医生该有的举动。” “我一直以为我做得到。”她轻笑,面颊贴了宋君临厚实的胸膛,聆听他胸腔内强而有力的心跳声,那心跳莫名令她心安。 “你做得到的,还做得很好。”宋君临安慰她,轻拍她的背,“至于脆弱的一面,”就比如此刻,“你可以给我看到。” “嗯。”她终于肯抬头,湿润的眸子清亮如星,“我相信你。” 第53章 假期结束,谢灵境依旧回去医院上班。 才将将换好衣服, 就听背后有人推门而入:“你回来得正好, ”带笑的声音不请自来,“有个新病例……嘿,这是给我带的礼物吗?” 谢灵境合上柜门, 哐当一声响:“你可真是自觉。”她转身说道。 莉兹捧了那个还打了白色蝴蝶结缎带的盒子, 估摸着差不多可以, 干脆就在手里晃了晃, 听着里头哗啦啦的响,遂笑:“你们中国人,不是很讲究尊师重道吗?我好歹也能算是你的导师了吧,你孝敬点东西给我,不是理所当然?” 谢灵境斜眼觑她:“你倒是入乡随俗得快。” 莉兹得意:“那必须。” 谢灵境罩上白大褂:“算了,言归正传,你刚刚说,有个新病例?” “是啊, ”莉兹点头, “你手上事情处理完了,就来找我。”说完抱着那个蓝盒子, 喜滋滋地走了。 隔着门,谢灵境也能听见,她跟别人爽朗打招呼时的不标准“早上好”。 在莉兹办公室外,谢灵境碰上了同样好久没见的瑞德,他一脸兴奋地询问谢灵境:“今晚要去吃火锅吗?” “吃火锅?”谢灵境纳闷, “为什么?” 瑞德歪了头:“就是那个……”他思考了半天,才勉强用中文说道,“接风洗尘?” 能顺利听出是“接风洗尘”这个成语的谢灵境,此刻相当佩服自己的听力,她当初该去选择成为一名翻译的。 “我看你们啊,”她摇着头,去握上门把手,“来中国别的没学会,吃倒是都很上进了。” 对此,瑞德只当是对他的夸奖,呵呵笑着,挠了头,跟在她后头进了门。 办公室里除了莉兹,还有别人在。 莉兹见他们进来,招了招手,介绍道:“这位是吴小姐,她是吴先生的女儿。” 那位吴小姐于是点了点头,用磕磕绊绊的英语,同他们打着招呼。 谢灵境于是笑:“我可以说中文,您要是觉得方便的话,我可以给您翻译下。” 吴小姐明显就松了一口气:“那就太好了。”迟疑了一下,又问,“你是……” “我姓谢。”谢灵境自我介绍道。 “原来是谢医生。”吴小姐点头,双手不由自主地,就往肚子上抚去。 谢灵境这才注意到,她小腹微微隆起。 “恭喜啊。”她笑道。 吴小姐却只牵了下嘴角:“谢谢。”她看着谢医生和那位帅气的外国帅哥医生坐下,“想必谢医生应该也有看过我爸爸的病例了吧。” 谢灵境点头:“三级软骨肉瘤。” 吴小姐似是自嘲地笑:“说起来也真是可笑,马上就要退休的人了,结果还得了癌症。” 谢灵境和莉兹对视一眼,程式化地道了一声“我很遗憾”。 吴小姐摆了摆手:“我爸爸还不知道,家里人都瞒着他,他还以为只是太劳累过度,才脖子和脊背疼的。” 谢灵境与莉兹快速地交谈了几句后,方转向满脸疑惑的吴小姐:“针对您父亲的这种情况,化疗也不能缩小肿瘤,我们只能尽可能小心地,将其切除。不过您也要知道,这个肿瘤的位置是在脊柱,我们会尽量不使他四肢瘫痪……” “不,”不等谢灵境说完,吴小姐便摇头,“这些,杨主任和这位医生,”她一指莉兹,“都已经告诉过我们了。我这次来……”她停顿,似乎很是勉强,接下来要说的话。 谢灵境也不催促,只静坐等候。 终于,吴小姐还是深吸一口气:“这次我来,其实是想说,我们能不能不做这个手术了。” “啊?”一时之间,谢灵境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莉兹与瑞德不解,问谢灵境,她只迅速回复了一句。 莉兹遂一摊手:“为什么?” 这句吴小姐自然听得懂,她答:“谢医生你也看过病例,想必也知道,我爸爸三年前就已经做过心脏手术,如今又有三高,再动一次手术,我怕……”她的声音越讲越低。 谢灵境替她补全:“你是怕,他挨不过这次。” 看吴小姐只垂了头,不做回应,她于是耐心道:“关于手术……” “不是手术。”吴小姐抬头,眼中似有泪光,“我爸就是个麻烦精!”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倒给其他人吓了一跳。 “吴小姐……”谢灵境试图安慰她。 “你们不知道,”吴小姐摇着头,“先前他做心脏手术的时候,因为照顾他,我妈半夜起来,在门口摔了一下,没了。我从外地回来,一面安排我妈的葬礼,一面还要照顾他,后来实在请不上假了,我说要请保姆,他骂我没良心,骂到我从公司辞职,回来家里,听他的话,去他公司做文员。” 吴小姐泪蒙蒙的一双眼,盯了谢灵境:“你知道我在以前的公司,可是销售骨干……”她撇过头,谢灵境看见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直直掉落。 “我听他的话,和他战友的儿子相亲,马上就要结婚了,婚礼就在春节,这时候,又来这么一出,我真的觉得,再没有精力去折腾一回了。你能明白吗,我的感受?”吴小姐抓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谢灵境轻拍她的肩:“您现在情绪有点激动,要不,我送您先去休息下,请你喝点东西吧。” 吴小姐摇头,缩回了手,擦了把眼泪:“真是不好意思,”她勉强地笑,“说了些有的没的,给你们添麻烦了。” 谢灵境笑:“哪里,反正他们也听不懂。” 吴小姐没忍住,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送走了吴小姐,莉兹在办公桌后一摊手:“本来还想说,我还你一份礼物,现在看来,似乎是飞了。” 瑞德在一旁追问着为什么,谢灵境于是简略地复述了下,想起那位吴小姐的神情,她甚至想,介绍她去看下心理医生。 “我不明白,”瑞德一手拖了下巴,“既然她爸爸已经给她的生活和心理都造成了压力,她为什么还要和她爸爸往来,断了不就好了?” 这理所当然的口气,惹得谢灵境不得不发笑:“我看你这段时间,大概也就只顾着吃了。”她往转椅上一坐,旋转了三百六十度后,方叹气,“在中国,这种事要是能像你们说的那么容易,那就好了。” “这有什么难的?”瑞德一脸奇怪,“搬家,换地址,换号码,换邮箱,容易得很。” 谢灵境蹙了眉,手里捏着支笔在转:“你知道,这世界上还有种东西,叫‘亲情绑架’吗?” “啊?”瑞德自然一脸无知。 “算了,跟你也说不通。”谢灵境扔下笔,起身,“我去看看病人。” 话音才落,她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拿出来一看,屏幕上赫然三个字“宋君临”。她瞬间皱眉,他以前可从不会在她工作期间打扰她。 她接起,却听见那头陌生且急切的一个女声:“喂,谢医生?你先生和两个孩子都在急诊。” 待谢灵境和莉兹瑞德匆匆赶到急诊,迎面就冲过来两道小小的身影,一左一右,给谢灵境抱住。 “妈妈!”他们中气十足地喊。 听见这声音,谢灵境悬着一颗心,总算稍稍放下了一些。 “怎么回事?”她查看着两个小朋友,“有没有受伤,或者哪里觉得疼?” 两个小朋友齐齐摇头。 一旁陪护的急诊护士在边上解释:“是车祸,肇事者车辆在红灯的时候没有停,撞上了谢医生先生的车。” “他人呢?”谢灵境急急问道。 “在这儿呢。”后方一道帘子拉起,露出宋君临勉强微笑的一张脸。一个骨科医生正在替他检查胳膊,是以他无法抬手问好。 “放心,”他努力笑着,“孩子们都没事。” 谢灵境看他凌乱的头发,这可不是他一贯的形象。 她将孩子交给了瑞德:“你能帮我带他们再去做个彻底检查吗?” 不是她不相信宋君临的话,只是在医院里,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数据。 瑞德自然应允,用一盒巧克力糖豆,就带走了两个小家伙。 “没有骨折,就是突然用力过猛,扭伤了肌肉。”骨科医生下了定论。 谢灵境却皱了眉:“还是去拍个片子吧。”她对骨科医生讲。 骨科医生望向病人,病人的一双眼睛,却只盯着他们院的交换美女医生看。 “那好吧,”知道拗不过这位看似温柔,实则执拗到死的谢医生,骨科医生向他的实习医生点头,“你听见谢医生的话了。” 小实习医生连连点头。 谢灵境拿起了听诊器,却被莉兹抢过:“亲爱的?”她一副“你懂的”表情。 谢灵境只好让去了一边。 “我没事儿。”宋君临眼睛望着她,笑,“你也听见了,就是些皮肉伤。” 谢灵境仿佛听不见,只转头对那个小实习医生道:“再安排个脑部CT。” “啊?”小实习医生一脸茫然。 莉兹只转头,对他同情一笑。 “不用担心,”谢灵境双手环抱于胸前,一脸冷漠,“他有钱。”说着又仿佛是提醒了她自己一般,“干脆给他来个全身体检吧。” “……” 宋君临还没来得及笑话她太“小题大做”了,就听见隔壁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地叫喊。 听着这似曾相识的声音,谢灵境过去拉开了帘子:“吴小姐?” 她惊讶地看着才与他们分开不久的吴小姐,此刻却躺在了病床上,身下那件浅蓝色的针织毛衣裙,正慢慢渗透出血迹。 第54章 吴姗姗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里是无休无止的争吵, 哭闹, 还有疲惫。 她知道这是梦,可就连做梦,也叫她心生绝望。 意识渐渐清明, 她听得见耳畔叮叮当当与哗啦哗啦的声响, 是有人在来来往往, 期间夹杂着几声哭泣, 还有一句“竟然给我孙子弄掉了”的质问。 莫名地,她突觉一阵轻松,再次陷入了昏迷。 这一次,她没有再做梦。 再醒来时,她终于能够撑开似有千斤重的眼皮,病房里很安静,只有顶上的一盏灯,孤独地亮着。 “你醒了?” 耳边是一个略微熟悉的声音, 她在迷迷糊糊的时候, 也有听到过,这个声音, 曾冷静地劝说那些吵闹的人出去病房。 她当时还想着,等醒来,要好好感谢这个声音的主人。 “谢医生?”她有些意外,看这位谢医生,正查看她的各项指征。 “你不是神经外科……”她疑惑, 干涩着喉咙问。 谢灵境看了她一眼,笑:“悄悄告诉你吧,我们医院的产科主任,当初也想要我过去呢。” 吴姗姗下意识地双手摸上了自己的腹部:“我……” “我们很抱歉,”谢灵境静静地看了她,“没能留住您的孩子。” 吴姗姗的眼泪当即就下来了。 谢灵境眼疾手快,从床头柜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递给了她:“您别难过,”她安慰道,“您这么年轻,只要想要,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吴姗姗接了纸巾,摇了摇头:“我不难过,”她抿了抿嘴,“其实,我有点开心。” 要是换了旁人来,听了她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还不晓得会怎么猜测,这是这样一个冷血的母亲。 可谢灵境清楚,在听过她先前的一番话,又亲眼目睹了下午她未婚夫一家人的情况后,谢灵境很是理解,她开心的缘由。 “只是我也没有料到,自己原来,还是有这么点在乎的。”吴姗姗说着,隔了医院如出一辙的被褥,她轻拍了自己的肚子。 “毕竟是你身上的骨肉。”谢灵境安慰道,她知道自己不该多此一举,但她还是没忍住开口,“这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吴姗姗摇头。 谢灵境颔首,她知道,这女孩子嘴上说着不知道,可身上,有些东西,正慢慢发生着变化,她只是还尚未察觉到而已。 又看了回输液,谢灵境转身欲离去。 “谢医生。”吴姗姗急急喊住她,“我知道我撞了人,我想知道……” “放心,他们没事。”谢灵境冲她笑了笑,阖上门出去。 如果真有了什么三长两短的话,她也不会来这里查看她了。就算来,大概,也是来犯罪的吧…… 毕竟,当时那辆车里,都是她此生最爱的人。 宋君临难得生病,这好不容易被某人滥用私权,强行留院察看,自然得要上一间VIP病房了。 谢灵境穿过医院间空荡荡的场地,裹着一身冬夜寒风,门也不敲,直接推门而入。 宋君临正半躺在病床上,对着部笔记本,凝神工作。 床上被褥都是刘叔从家里带来新换上的,一旁的黄漆床头柜上,还有一瓶新鲜的花束,卡片还插在了上头,显然并未受到主人的青睐。 谢灵境两脚蹬掉了平底鞋,白大褂一脱,转身就钻进了被子里。床不大,她只好半侧了身子,搂过他坚实的腰,脑袋靠去他宽厚的胸前。 “嗯?”宋君临垂眼,就看见身前顶着柔软发丝的脑袋,“怎么了?”他问。 谢灵境看着眼前的笔记本屏幕,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刺得她闭上了眼。 “没什么,”她埋头,“就是有点累了。” 宋君临合上了笔记本:“那我给你捏捏。”他完好的手掌按上她瘦削如同少女的纤细肩颈,轻重有序地拿捏起来。 “舒服吗?”他问。 谢灵境依旧埋了头:“舒服,就是有点疼。” “那是你锻炼得少了,”他笑出了声,手掌按着她的脑袋揉了揉,“身体才会僵硬成这个样子了。” 她猛地抬头:“弄乱我头发了。”她瞪了眼,抬手去顺头发。 “别乱动。”宋君临扶着她坐好,面对了面,探身去亲吻她还因为生气而紧抿着的嘴唇。 “喂!”谢灵境急急往后仰,却被宋君临揽了后背,向前往他怀里带。 “不是说给我按摩?”她双手撑在了他的胸前——这家伙,住院也不穿病号服。 宋君临搂了她入怀,顺势抱着她坐在了自己腿上:“运动一下也就好了。”他低声笑道,去品尝眼前白皙的一段脖颈。 谢灵境正待反驳,眼神瞥着一旁床头柜上的花束,腾出一只手来捏住,夹到眼前。 “邹圆是谁?”她神智清晰地问。 才将一只大手摸索进了她白色毛衣下的宋君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问,弄懵了下。转头瞧见她手里的卡片,不屑一声,伸手捏住,扔去了一边。 “我助理。”他试图言简意赅。 “好看吗?”她也直入主题。 “没你好看。”他懂何为求生欲。 谢灵境斜眼觑着那一捧花,心想等下走,绝对要给它带走。扔了好像还是有点浪费,不如就拿给莉兹好了。她彻底将莉兹办公室当成了废品回收站。 才将将索吻去锁骨间,很不适宜的,谢灵境的手机响了起来。 “别接了。”他一面捏住她细细的腰,一面昂首往上,去堵她的唇。 谢灵境左右躲闪,终究还是摸到了手机。一看,是莉兹。 “我得走了。”她想了起来,她和莉兹约了今晚去喝酒。 这话她当然不能老实告诉宋君临,想她临阵逃脱,只是为了一杯酒,宋君临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于是她正色:“我们得为明天的手术做最后的模拟。”她捡起了被扔去一边的白大褂,俯身往他嘴上亲吻一下,“一个很有挑战性的手术。”她面不改色地撒谎。 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享受自己和朋友的夜生活,就算是才出了车祸的爱人,也不行——反正从各项检查上来看,他不仅没事,反而还强壮得像头牛——这才是她可以放肆的真正理由。 离医院两条街的一家清吧,莉兹只点了杯白兰地,坐在吧台前独饮。谢灵境到时,一面与她打了招呼,一面向吧台内的酒保小哥抬手示意:“一杯龙舌兰。” 莉兹没像往常那般转过头与她说笑,仿佛没察觉到她的到来一般,握着手里的酒杯,定定出神。 “嘿。”她于是再度打了声招呼,伸手往莉兹眼前一晃。 莉兹眨了眼,回过神来。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的?”她问谢灵境。 “啊?”谢灵境愣了下,想了想,“谢谢你今天照顾宋先生?” 莉兹的白眼翻出天际。 “怎么突然这么问?”她接过装有龙舌兰的酒杯,送去嘴边。 莉兹转着手里的杯子:“今天下午,我接到了埃文斯夫人的电话。” 谢灵境举着酒杯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申请了埃文斯夫人的研究项目?”莉兹终于肯转过头来,望着她的眼神,充满了失望,和愤怒。 谢灵境没有慌乱,她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早就知道。 “我没想要故意瞒着你,”她解释,“我只是想……” “等确定了再告诉我?”莉兹替她说出了后半句,满是嘲讽,“你可真行啊。” 她站了起来,面向谢灵境:“当初你进我们医院,是我,看出了你身上的潜质,领你走进神经外科;也是我,带你做了一个又一个的高难度手术,参加一个又一个的医学项目,甚至当别的住院医都还在给其他导师跑腿的时候,我已经让你握上了手术刀。可现在,”她气得发笑,“你就是这么做的。” 谢灵境只觉得手脚冰凉,比先前走在寒风中,还要凉得彻底。 “莉兹,”她艰难地开口,“我知道你有多器重我,对我影响有多大,但有些话,我还是要说。”她直视了莉兹的眼睛,“首先,不管是不是你,谁都不可以否认,我作为一名外科医生的天赋,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不是被人发现,或发掘的。” “其次,你要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人往高处走’。不可否认,你是教会了我许多,你是一名耐心的,称职的导师,这点,我永远感谢你。但是你也明白,埃文斯夫人的项目,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要是错过了这一次,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所以你就毫无顾虑地选择了要去做她的研究生?”莉兹哼笑,摇了头,抓起一旁的手包,转身要走。 “莉兹……”谢灵境试图喊住她,她却仿若未闻,捞起长大衣,踩着嗒嗒作响的靴跟,潇洒而去。 与之相反的,是瑞德进来,他呆立在门口处,看了扬长而去的莉兹,再回头看还站在了吧台前的谢灵境,张了张嘴:“你们,吵架了?” 瞧,连这个小吃货都能看得出来了。 第55章 再度回去医院,宋君临却已下了病床, 且穿戴齐整, 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 他本值盛年,又天生的好皮囊,无需打扮, 也能博得青睐, 偏又能将一身西装穿得笔挺, 活脱脱行走的荷尔蒙。 也难怪, 在急诊室的护士们将谢医生的先生之名大肆传播之后,假借路过的医护人员,在一睹真容之后,都暗恨自己不够好命,同时也艳羡,怪不得那谢医生眼高于顶,人家里摆着这么一尊俊美人物,搁谁也会对寻常适婚男无动于衷。 “你这是要干嘛?”谢灵境愣愣问。 “这不明摆着吗?”宋君临一扬手, “出院啊。” 她皱起了眉, 开始翻手机:“明明说要留院观察一晚的……”她嘟囔着,想要调出莉兹的号码, 她是宋君临的主治医生,没有她的签字,他怎么能随意出院? “别看了,一切正常。”宋君临按下她的手机,翻过她的手背来, 亲吻落在了指关节,“回家吧。”他轻笑。 真是该死,谢灵境暗恨,他就是知道,该如何拿捏自己的柔软。 考虑到毕竟才出过车祸,宋君临到底没有逞强,乖乖叫了司机来接。谢灵境心生安慰,自己果然慧眼如炬,找的是个丈夫,而不是男孩。 一路无言。大约是顾虑有司机在,尽管知道宋君临的司机,定然会充耳不闻,谢灵境依旧将满肚子的话,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还在玄关处换拖鞋时,谢灵境那灵敏的鼻子,就闻见了一丝熟悉的甜味。 “酒酿小圆子?”她寻着那股子味道,进了餐厅。 “太太真是好灵的鼻子,”刘叔这称呼改口得自然无比,“是苏先生夫妇送来的,正热乎着呢。” 谢灵境一愣:“是我姑姑?” “是啊。”刘叔摆好了汤匙,拉开椅子,请她入座,“他二位来瞧孩子,也刚走。” 那就对了。谢灵境点头,方才回来时,与一辆车擦肩而过,她本来还恍神,觉得那辆车似曾相识,待想要看清车牌,早已远去。 “你姑姑姑父,到底也还是放不下你们。”宋君临在她对面坐下,“嘴上再怎么说生气,到最后,还不是给送甜汤来了?”他举了碗,笑。 谢灵境如何不明白,这碗酒酿小圆子,就是周曼丽向自己的示好。可是…… “有件事,我觉得我该告诉你。”她双手扶了碗边沿,摩挲那圆润的弧度。 刘叔很识相地,在打点好餐厅的布置后,无声无息地走开了。 “什么事?”宋君临问,见她难得的神情严肃,试图调笑,“别说告诉我说,检查出我得了不治之症吧。” “呸,乌鸦嘴。”谢灵境啐了一口,虽说自己是无神论者,可有些东西,神奇得让人不得不信。 宋君临只挑了眉笑。 谢灵境手持汤匙,搅拌着那一碗小圆子,她无心去品尝,只看白糯糯小圆子间桂花四散。 “叮”地一声响,是她将汤匙磕在了碗沿上。 “我要去瑞士了。”她抬头,终于摊牌。 宋君临面色如常,丝毫不见讶异。他饮下一口酒酿,只问:“什么时候?” 谢灵境条件反射地答:“下个月。” 答完她才反应过来:“你,你知道?”她难道结巴。 “我知道。”他笑,抽过一张纸巾,擦了嘴,再扔去一旁垃圾桶里,起身,绕过餐桌,来到她面前,“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同我说呢。” 谢灵境觉得,自己今天发愣的次数,可能有点太多了。 “可你……”她拧了眉,“你怎么会……” 宋君临拖过一张椅子,坐下后握了她的手:“见到那位埃文斯夫人后,我简单查了下她的背景。也是碰巧,就看见她的新项目招人。而在婚礼后的第二天,你说要去和埃文斯夫人喝茶,我就差不多,猜到了。” “那你为什么当时不来问我?”她头一回惊讶于面前这个男人的聪明,及隐忍。 “我答应过你,”牵了她的手至唇边,宋君临又望了她笑,“你不说,我不问,绝不会干扰你的事业。” 他深知,他的这位太太,绝非池中之物,她天赋异禀,有着远大而美好的前程。而他能做的,是送她上青云,绝非折断她的翅膀。 他一早就想明白了。 “你,”谢灵境注视着他的眼睛,试探地问,“真的就一点都不生气?” “生气,”与回答完全相悖的平静语气,“也骄傲?” 谢灵境挑了眉,这又是什么个说法? “我生气,你什么事都自己拿主意,”宋君临的手抚上她的脸,一寸寸摩挲过她细腻的肌肤,“我骄傲,”他探头往前,抵住了她的额头,眯了眼笑,“你什么事都能自己拿主意。” 谢灵境只觉得眼圈泛涩,她蓦地想起了曾看到过的一段话: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她很庆幸,她遇到了。 无需多言,她用一个悠长的亲吻,去表达自己由衷的庆幸。 门铃不适宜地响起,打断了她的亲吻。 “不用理,”宋君临揽过了她的腰,带她坐到了自己大腿上,“刘叔会去答应的。” 他今天已经被人给打断了一回,他绝不允许,再有第二次了。 很可惜,第二次成功来打断的人,依旧是莉兹。 留下一个布满黑云的背影,宋君临连面也未与莉兹见上,便三步做两步,上了楼。 男人闹起别扭的时候,也是幼稚得可以。 “谢谢。”莉兹向前来为她送上热饮的刘叔致谢,端起盛有热可可的马克杯,却不送去嘴边,只握在了手里,不安地摩挲。 谢灵境也不催促,只静待她的开场。 “那个,”对坐良久,莉兹总算鼓足了勇气,“刚才在酒吧,是我失态了。” 谢灵境本就没生她的气,这个时候,自然是皆大欢喜:“你有理由生气的。”她也安抚莉兹。 “不,”莉兹摇头,“我其实并没有什么资格,对你的职业规划指手画脚。你说得对,这是个难得的好项目,你能加入进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换做是我,也会跟你做同样的决定。” 她放下了杯子,看着谢灵境坚定道:“我该支持你的。” “谢谢,”谢灵境探身过去,与她紧紧拥抱,“谢谢你,莉兹,你是卡罗尔教学医院最好的导师了。” “只是卡罗尔教学医院的?”莉兹佯嗔,随即又搂紧了她的背,“你也是我见过的,最棒的住院医了。” 送走了莉兹,谢灵境望了眼钟,已快夜里十二点了,这意外状况不断的一天,可总算,是要过去了。 正要迈步上楼,她突然意识到,再过几分钟,就是新年了。怪不得,今夜酒吧里,有那么多年轻人。 又是一年了啊。 入睡之前,她照例,要去看眼两个小家伙。 难为在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后,他们还能睡得如此香甜——明天去到医院,她得好生感谢瑞德一番,就带一屉小笼包吧,她就知道,他对付小孩子们,很有一套,回头再怂恿儿科主任给他收了吧。 才轻轻掩上门出来,刚一转身,谢灵境就被人单手抱了个满怀。猝不及防的吻,封住了她的唇。 “嘿!”她好不容易艰难地推开了些距离,背抵了墙壁,深深呼吸口气,往他胳膊上拍了下,“小心给孩子们吵醒了。” 宋君临当即作疼痛状:“我可是肌肉拉伤呢。” “啊?”谢灵境一时慌张,抱过他的胳膊来细瞧,“刚打到了吗?” 看她为自己慌乱的模样,宋君临满意地笑:“骗你的,其实拉伤的是这只手。”他抬了抬另外一条胳膊。 谢灵境当即甩下了他的手:“你还挺会玩儿是吧。”说罢转身就走。 宋君临赶紧追上:“好好好,是我不对,不该骗你……” 拉住了她的胳膊,才发现,她梗着脖子拧向另一边的脸上,眼圈泛红。 “怎么哭了呢?”这回轮到他手忙脚乱了,干脆就拿自己的衬衫衣袖去给她擦眼泪,却被她就势一把抓住,另一只手圈住他的腰,脸埋进了怀里。 “以后不许再像今天这样了。”她的声音闷闷的,传了上来。 知道她不是在说刚才,她指的是,车祸。 “知道了,”面颊蹭了她柔顺的丝发,他好笑又心疼,“以后再不会了。”他承诺,轻拍她的背。 “我们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呢,好多问题没有处理,没一起过过所有的节日,没一起去乘船出海,看日出日落,登山,潜水,旅游……” 此刻的她,固执得像个孩子,桩桩件件数着他们要做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你还没有正式成为苏菲和墨非的爸爸,成为我的先生。”她抬了脑袋,眼圈泛红,水光盈盈,动人得勾魂摄魄。 他笑,抿了抿嘴:“别的以后都还来得及。”他揽着她纤细的腰肢,带向自己,后退着进了房间,再抬脚踢上了门,抵了她去门后。 “现在,”他双唇轻碰她的眉眼,能感受得到她睫毛的微微颤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谢灵境扶住他的肩,漂亮的眸子神色迷蒙。 “事不过三。”他覆在她的耳畔轻笑,“现在,我就是你的病人,无药可救,除了你。” 渐低的声音,最终化作亲吻,辗转流连。 他们后方,只笼了一层纱帘的窗外,新年里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 作者有话要说:“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廖一梅《柔软》 正文完。 明天更新一个番外。 第56章 踏着新年初雪,一大早, 谢灵境便到了医院。隔老远, 就听见走廊对面瑞德元气十足的呼喊:“新年快乐!”他扑上来就给了谢灵境一个大大的拥抱。 “好了亲爱的,”谢灵境看着迎面而来,特意撇过了头去, 当作没瞧见这一幕的老医生, 抬手拍了拍瑞德的背, “我该去看病人了。” 她所说的病人, 就只是吴姗姗。 不巧,她去的时候,病房里正好有人。 “……他们的意思就是这样,但是定金都已经给了,酒店不肯退,我们就想,这钱,还是得两家……”一个迟疑的男声, 这样说道。 “不用平摊了, 定金,我给你们。”是吴姗姗的声音, 冷静而又疲惫。 “那个,姗姗啊,阿姨不是这个意思,但这事儿吧,是吧, 你看……” 谢灵境推门而入,高昂的妇人声音,戛然而止。 “谢医生。”吴姗姗颔首。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谢灵境只觉得,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刻,吴姗姗整个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我来……” “哦,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谢医生?”先前被谢灵境打断了讲话的中年妇人,腾地往起一站,带得身下椅子与地面摩擦,刺耳地响。 “就是你老公哦,车子跟我们姗姗的撞了,现在可倒好,你家没事,我家却丢了个孩子,你说,这要怎么弄?”中年妇人气势汹汹,手指头都快要戳上谢灵境的脸。 吴姗姗也没有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出,挣扎着要起,却见谢灵境不动声色,身子一斜,就绕过了她那未来的婆婆。 “您冷静一些,这是起交通事故……”谢灵境看了眼正半躺着的吴姗姗,没将后半句话再说出来。 “怎么不说啦,心虚了不是?”中年妇人得寸进尺,“要不是撞了车,我那孙子现在还好好的呢,都是你们家……”妇人扶了床脚架子,顺势往地上一赖,拍了地面,“可怜我那苦命的孙子哎……”她开始嚎啕起来。 谢灵境学医这么多年了,这还是头一回,碰见这么蛮不讲理的家属。 眼看凑过来看热闹的病人越来越多,她又不敢伸手去拉妇人,只好劝道:“您先起来,这里是病房……” “病房怎么了?”妇人大叫,“我就是要给大家伙知道知道,要不是你们心虚,犯得着对我们姗姗这么上心吗?我还不知道你们医院!我告诉你,你这个小医生,我不仅要去告你一家,还要告你们医院,你们得陪!” 气极反笑,大约说的就是现在了。谢灵境想,那怕是要打跨国官司了。她是怕了这一类人,胡搅蛮缠,黑的都能给说成是白的,简直就是他们的利器。 “好了!” 一声尖锐的呼喊,来自病床上的吴姗姗,她终于坐了起来,红了眼圈:“阿姨,谢医生不好说,我自己来说,昨天的事,我是全责,全责,你懂吗?” “你……”大约是恨铁不成钢,妇人一口气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不计前嫌救了我命的,是谢医生,而你们,除了这一碗清汤寡水,”吴姗姗捏过床头的碗,狠命摔去了地上,“来跟我说的第一件事,就是钱!” 抢在了汤水溅到身上前,中年妇人矫健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你这个臭丫头……”她张口便骂,仿佛前一秒还口口声声说着“我们”的人,不是她一般。 “妈……”大概是终于见不得这一幕了,那个始终缩在了一边的年轻男子,艰难开口。 “你也不用骂了,”吴姗姗却再也听不得任何,她冷笑,“今天我也就把话说明白了,什么酒席定金,彩礼,甚至是之前吃饭看电影的钱,我通通都还给你们徐家。这婚,我不结了。” 病房里寂静了两秒钟。 “你,你说什么?”年轻男子扯了嘴角,“姗姗,我知道你现在气头上,我……” “我不是在气头上,”吴姗姗冷静地看了他,“我是认真的。” 年轻男子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中年妇人一把扯过了胳膊:“走,不结就不结了,一家子都躺在了医院里,好像谁愿意来看看似的,丧门星!” 骂着还不解气,她又极为粗鲁地呸了一口,拽着人出了门。 还没安静一分钟,中年妇人又噔噔噔地跑了回来,取回了床头的一只不锈钢保温桶,抱在怀里,望着吴姗姗,满脸鄙夷:“你自己说的,记得钱打我儿子卡上。” 等病房里终于再度安静了下来,看热闹的病人们,也被护士们连说带劝地,各自散了。一个身材瘦小的清洁工,默默拿了拖把来,擦去那一地汤水。 才当着人,吴姗姗纵使红了眼眶,也始终忍了,没有掉下眼泪来。这会子,却背靠了枕头,仰面朝上,无声流泪。 谢灵境也不说话,只默默查看各项指征。 “姑娘哎,”清洁工阿姨终于看不下去了,她拄了拖把,叹气,“快别哭了,你这小月子呢,哭狠了,以后眼睛要坏的。听话,啊,别哭了。”她抽过桌上的纸巾,为她擦去眼泪。 像是多年委屈积累而成的大坝,这一刻终于被掘开了口,吴姗姗渐渐哽咽,继而哭出了声。 谢灵境推门出去,却不防,在门口碰上个人。看她怡然自得的样子,想来已经驻足许久。 “为什么不把你的故事,说给她听?多么励志不是?”周嘉妮抬了下巴,哂笑。 谢灵境绕过她去,不打算与她搭腔。 “喂,还真要形同陌路啊?”周嘉妮小跑两步,跟了过来。 谢灵境转身,面向她,神色平静:“你有什么事?” 节假日出现在医院里,恐怕不会是来找她玩的吧。 周嘉妮也不愿与她打哑谜,便直说了:“奶奶早上被雪滑了,现在正拍片子,恐怕要住院,爸让我来问你,能不能叫人给安排间单人病房。” 果然。谢灵境笑:“还安排间病房,你以为,这医院是我开的酒店啊。” “你就说行不行吧。”周嘉妮不耐烦。 “不行。”谢灵境干脆道,“且不说我不是这里的医生,我只是过来交流学习的,就算是,安排病房这种事,也不由医生做主,有护士长呢。你有空来找我,不如去问护士长。” 周嘉妮哼了一声:“不愿意帮忙就拉倒,有的没的说一堆。”说罢转身就走。 谢灵境也懒怠管她,转身朝另一头去。 中庭空旷,落雪堆积当中池子,厚厚一层,似雪糕。四下无人,谢灵境拿出了手机,拨通电话。 那边很快就接了。 “喂?”是熟悉的磁性嗓音。 谢灵境不由得笑:“在忙?” “不忙。”她难得主动打电话过来,再忙,也不忙了。 “我问你,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她抛出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那边沉默了一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么哲学的问题?”宋君临声音带笑。 谢灵境也笑了,她伏在了栏杆上:“没什么,就是感慨下。” 那边似是翻书的声音,哗啦啦响,猜他可能在忙,谢灵境打算就此结束这段通话,却被宋君临抢了先。 “我现在还不知道,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他停顿了下,“有了你,我就更想好好活着了。” 谢灵境垂了眼笑:“好吧,别再出车祸就行了。” 正说着,背后的走廊一片嘈杂,是医护人员在奔跑,神色紧张。 她于是握了手机:“我这边有点事,回去再说了。”不等宋君临反应,她便直接挂断了电话,也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 还贴了手机在耳边的宋君临,听着一阵忙音,有些无奈地笑。他翻过一页合同:“签这儿?” 对面邹圆无声。 他于是抬了眼,看她一副呆愣模样,敛了笑意,咳嗽一声。 “啊?是。”邹圆迅速反应过来。 宋君临刷刷两下,签好了字,将合同推回。 “我出去一下,”他起身,“十一点的会议,推迟到下午三点。” “宋总,”邹圆抱了合同,“江小姐还在会客室等着呢。”她小心提醒道。 宋君临正要去拿外套的手顿住,是了,他差点就忘了。 “我马上过去。”他缩回了要去拿外套的手,转而理了理衬衫衣领,抬腿往外去。 莉兹办公室里,谢灵境与莉兹瑞德一道,才看过一张片子。 “这是小事,”莉兹关了灯,“做个手术拿出来就行了。” 相比较于她的轻巧,谢灵境和瑞德,就没那么放心了。 “你确定?”谢灵境回想那个肿瘤,“它可不小了呢。” 瑞德附和谢灵境。 莉兹不以为然:“我做过多少例这样的手术了,还能看走眼?”她愤然,“别以为你要去跟埃文斯夫人做研究,就厉害了。” 她还在耿耿于怀。 谢灵境龇牙咧嘴:“是是是,那么,我……” “你不许跟这个病例。”莉兹一眼看穿,“我都听说了,那是你妹妹。” 谢灵境随即将视线投向了一旁正吹口哨四下张望的瑞德:“叛徒!” 1209号病房内,周嘉妮正一个人端坐在窗前。她有些恍惚,她不过是早上送奶奶来医院,这一天的功夫,自己也住进来了。 她摸了身上不服帖的病号服,是她讨厌的蓝白,死气沉沉。 手再往上,脑后一个小小的肿包,是她先前晕倒时,脑袋磕在了走廊的急救车上。她稍稍用力,是令人龇牙的疼。 背后的门吱呀一响,是有人进来了。 她转头,看那个立在了门口的人,一身白大褂,衬得未施粉黛的脸,光洁如玉。她不由得抬手去摸自己的脸,要是没有生病,她比谢灵境还要好看呢。 “你来干嘛?”周嘉妮起身,“来看我笑话的吗?” 谢灵境见过很多肿瘤病人,在得知自己脑袋里有个肿瘤的时候,除了惊慌、害怕,攻击性,也是他们自我保护的一种应对方式。 所以她无视了周嘉妮的挑衅:“我是来告诉你,你的手术方案已经定了,明天卡罗尔医生和杨主任会来同你说的。” 她重新握上了门把手,在出去前,又道:“不用担心,有卡罗尔医生亲自上台,手术会很顺利的。” “你不上?”周嘉妮急急地问,她追上来拦住了门,抬眼望了谢灵境,“你不也是神经外科的吗?” 谢灵境一愣:“这是规定,你是我的妹妹,我是不能参与自己亲属的手术的。” 周嘉妮的身子突然颤抖了起来:“那可怎么办?我害怕……” 第57章 谢灵境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周嘉妮脑子里的一颗肿瘤, 会让她二人的冰冻关系,趋渐缓和。 “小姨,给你吃这个。”苏菲举了颗牛奶糖, 垫着脚, 塞进了周嘉妮嘴里。 “甜吗?”小人儿笑眯眯地问。 “嗯, 甜!”周嘉妮捏了苏菲肉嘟嘟的脸蛋儿, “菲菲喂的糖,比什么都甜。” “小姨小姨,你看我的!”谢墨非小朋友不甘落后,举了手里的乐高。 “墨非也好棒啊。”周嘉妮鼓掌。 病房门被推了开,谢灵境伸进了脑袋:“怎么样,带孩子好玩吗?”她笑问。 “菲菲和墨非都超级乖的,比亲戚家的那些个熊孩子,不知道好带多少倍。”周嘉妮撇嘴, 又去揉了下谢墨非毛茸茸的小脑袋。 “看来他们还挺讨你欢心的。”谢灵境笑, “只可惜,他们该走了, 他们爸爸该来接了。” “诶?”三人一同叹气。 周嘉妮握了两个小家伙的手:“小姨也好想跟你们去游乐场玩啊。” “小姨不急,”苏菲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地安慰,“等小姨身体好了,我们再一起去!”她说着, 还郑重点头。 周嘉妮不由自主地笑:“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苏菲伸了小手指头,与她拉钩。 看他们两个小朋友背上了包,在挥手道别后,由那位帅气的外国医生一手一个牵了走,周嘉妮伏在了枕头上,一脸钦羡:“我说,那个帅哥,他有女朋友没?” 谢灵境回头瞅了眼已消失不见的瑞德,嗤笑:“我不信,你住了几天了,连这都没八卦出来?” 周嘉妮嘿嘿地笑:“那我不管,你给我介绍下呗。” 谢灵境果断拒绝:“我不干。” “为啥?”周嘉妮气愤,“我哪点配不上他?” 谢灵境拿下了听诊器:“就你那原生家庭,我可不想送朋友去被吸血。” 一提起她父母,周嘉妮不由得泄气。她知道,如今谢灵境与她关系有所改善,也能说说笑笑了,可一旦提起她父母,对话便会戛然而止。 老实说,在未像那一晚,她二人在这间病房里,促膝长谈了一夜前,周嘉妮看她,如洪水猛兽。她还曾一度疑惑,放着家里爸妈不要,苏蔚为何要将苏菲托付给谢灵境。如今看来,是是非非,可不是道听途说那么简单的。 “其实吧,爸妈也不是真要你的钱,他们不过是想……”周嘉妮顿住,是想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了。 谢灵境拿出手机,看都不看她,只笑:“听说最近,你没少相亲啊?” 不等周嘉妮反应,她又笑:“你敢跟你爸妈说,你不想结婚生子吗?信不信,他们立马要跟你断绝关系。” 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的,一提起相亲,周嘉妮的脸沉得比阴雨天还要暗。那种被摆在了明面上,像个物品一样被讨价还价的感觉,她今生都不想再去体会了。 “我不明白,”周嘉妮看她收起了手机,“以前我觉得,我在家是个公主,可现在,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大罪的犯人一样。” “很简单啊,”谢灵境看着她笑,“一来,你如今丢了好工作;二来,丢了找到金龟婿,再往上爬一层的好机会——这个他们铁定是怪我的;这第三嘛,周围大环境如此,你想想,你的同学,朋友,是不是大部分都有了固定对象,甚至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向来要面子的周家人,怎么可能还由着你这个小公主任性?” 她捏了支笔,往周嘉妮额头上点了下:“醒醒吧,你所认为的亲情,就真的是爱吗?” 周嘉妮答不上来。 “嘿,亲爱的,”有人推门而入,一阵风似的刮到了谢灵境的跟前,一伸手,“给我。” 周嘉妮就看着谢灵境从口袋里掏了张纸币出来,被卡罗尔医生迅速卷了走。 望了还在哐当作响的门,周嘉妮诧异:“她这是……” “去买卫生棉条了。”谢灵境淡定道,显然,这不是第一次了。只是……她皱了眉。 “怎么了?”周嘉妮瞧出了她的异样,问。 “没什么。”谢灵境笑,“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去忙了。” 周嘉妮点头,看她走去了门边,又喊:“我听卡罗尔医生说,你因为我的病,特地将一个很重要的项目,申请了延迟到岗,我……” 谢灵境转身,望了她,静静道:“相信我,术后康复期,你会需要专业人士在身边的。” 顿了顿,她又往回走,坐到了床边,看周嘉妮这几天就憔悴了许多的一张脸,明明还很年轻,可就连笑的时候,也始终萦绕着一丝哀愁。 “当年,我能力有限,不能为苏蔚做更多,只能陪着她,走完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段路。可你不一样,你能治得好,而我也已身经百战——稍微夸张了点。”她摆头,成功逗笑了周嘉妮。 “所以,”她按了周嘉妮的手背,“你不用怕,你会好起来的。” 周嘉妮仰了仰头,试图稳住眼泪:“对不起,”她咬了嘴唇,“之前我还骂你,说你……” “放心,”谢灵境笑,“我才不会说什么‘都过去了,不要放在心上’这种虚伪的话,我这个人你现在也知道了,小气得很,别人骂我的话,我都会记一辈子的。” 周嘉妮再度被逗笑。 “等你好了,”谢灵境本想将这事当作术后礼物送她,现在看来,不如先给她个可为之奋斗的希望,“我介绍瑞士新艺术学校的同学给你认识,你去学习,说不定,能激发艺术灵感呢。” “真的吗?”周嘉妮瞬间坐直了身子,许是太过于激动,她生平第一次,拥抱了谢灵境,她的姐姐。 谢灵境被抱得发懵,嘴上却还不忘玩笑:“你也别先高兴得太早,万一卡罗尔医生手一抖,给你弄成了脑瘫……” “呸呸呸,乌鸦嘴!”周嘉妮连声道,放开了她,“你快去忙吧,让我自己先消化下这个好消息。”她笑,“再待下去,爸妈就该来了,你看见他们,又该添堵了。” 谢灵境这才起身。 恰好罗思澜来瞧周嘉妮,在病房门口碰上,谢灵境又被拉着说上了好一会话,方才脱身。 才回去门诊大楼,迎面就见瑞德也回来了,她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看去,就见外面露天停车场上,宋君临的车正好停着。 也是她眼神好,一眼就看到,一位米色大衣加身的时装女性,正好矮身坐进了副驾驶座里。 谢灵境迅速地在脑海中检索了一遍,可以确认,她并未见过这个人。 “哎,”她打断笑嘻嘻正要开口的瑞德,“那个女人是谁?” “啊?”瑞德顺了她的视线,回头看,思索了下,“我不知道啊,我就负责将苏菲和墨非交给你先生,不是吗?” “……”这是什么老实人? 察觉到谢灵境的低气压,瑞德暧昧地搂过了她的肩,聪明道:“放心,他要是敢出轨,你也可以啊。我就牺牲一回,来,对我出轨吧。” 他一挺胸膛,被谢灵境毫不客气地,照着就一掌拍了下去,弯腰连连咳嗽。 “你,咳,你这是蓄意谋杀,你知道吗?”瑞德闷哼。 电梯门一开,正对上吴姗姗的脸,不同于前几日的惨白,今天的她化了淡妆,若隐若现的腮红修饰了妆容,显得气色好多。 “谢医生,”她跨出了电梯,靴跟扣了地面,哒哒两声响。“我能跟你说两句话吗?”她微笑,问。 谢灵境知道她今天出院,想来或许是最后一次见了,便点头,两人走去了落地窗前。 “谢医生,我想跟你说声谢谢。”吴姗姗扣了手里的包带,笑,“过完年,我就要回北京了,明年去那边上班。” “那恭喜你呀。”谢灵境也笑,她可以想象,要做出这个决定,吴姗姗该下了怎样一番决心。 就在前天,吴姗姗的父亲在后知后觉了女儿擅自退了婚后,曾一度情绪失控,拄了拐杖,也要冲去吴姗姗的病房,扬言要打死这个不孝女。 当了围观众人的面,吴姗姗一改往常,只对她父亲表达了两个意思:他患有癌症晚期,要不要手术,看他自己决定,反正她不会伺候了,顶多出钱请护工;第二,她要回北京了,希望他不要再来干涉她的生活。 只这一段话,她便关上了病房门,无论外间再如何吵闹,如何哭天喊地,她都仿若未闻。 谢灵境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正从台子上下来,对此事,未做任何评价。 “谢谢你,”吴姗姗再次道,“也谢谢你先生,车祸的事,替我摆平。” “其实,你最该谢谢你自己。”谢灵境颔首,“选择都是自己做的,只是看后果,能不能够也自己承担。” 口袋里手机再度响了起来,她按住,对吴姗姗道:“那,再会了。” 直到看她的身影消失在了电梯里,吴姗姗才提了包,缓步走出了这栋大楼。 外面天还是阴的,可吴姗姗却觉得,她的内心,从没像今天这样,阳光充沛过。 晚间下起了小雨,这蒙蒙雨丝很是叫人纠结,撑伞似乎没有必要,可不撑,终归还是会湿了头发。 从浴室出来后,宋君临还没有回来。两个孩子今晚歇在了她姑姑家里,周曼丽想趁着他们离开前,多与孩子们相处。 放下吹风机,松着蓬蓬的头发,谢灵境重新走进了客厅。她的包还放在了沙发上,露出文件一角。她走了过去,顺手扯了出来。 这是什么运气?她看了白纸黑字的鉴定报告,想。 门锁咔擦一响,是宋君临回来了。 谢灵境像是做贼一般,将那份文件,迅速压去了苏菲的涂画本下。 “嗨。”宋君临脱下大衣,挂去衣架上,走了过来,自沙发后揽了她的肩,往她额上亲吻一回。 鼻尖萦绕若有似无的香,她不禁问:“你喝酒了?” “是。”将自己也摔进了沙发里,宋君临搂了她的腰,脑袋枕去了她的膝上,闭了眼。“你好香啊。”他笑,一双手开始不安分。 “我去给你榨杯橙汁吧。”谢灵境推了他,要起身。 “先这样,让我躺一下。”他笑,压着她不起。 谢灵境无法,只得随他去了。 “你,跟谁喝的酒?”她手指轻巧,揉了他的太阳穴,似是不经意地问起。 宋君临很是享受她的按摩,闭眼答:“我同学,也是公司即将上任的经营主管。” 谢灵境“哦”了一声:“女的?” 宋君临脑袋歪了歪,睁眼看了她,似是在问,“你怎么知道”。 谢灵境停了手:“还是今天穿了米色大衣的知性女人。”她甚至不再是疑问了。 宋君临翻身起来:“你看见了。”他想起今天去医院接苏菲和墨非,“她叫江蕾,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大学毕业后,她去了英国留学,上个月她妈妈因病提前退休了,所以她回来。至于我今天开车送她,是因为她刚好来公司面试,又和我妈约了午饭,我也是顺路。” 谢灵境静静听了他解释,垂了眼,最终也还是叹了口气,起身:“我还是去榨橙子吧。” 她心里乱得很,只想先一个人待一会儿。 宋君临却拉住了她:“你生气了?” 她侧头想了下:“我生气,大概是因为,找不到可生气的点吧。”她拂下了宋君临的手,独自走进了厨房。 圆润饱满的橙子,乖巧堆在了果盘里,她随意捡起一个,握在了手里,却再无下一步动作。 直到橙子原本冰凉的果皮,在掌心渐渐温热了起来,她再度叹了口气,扔下了橙子,回去客厅。 听见脚步声响,原本伫立在了桌前的宋君临,缓缓转过了身:“这是你的?”他手里捏了份文件,盯了谢灵境,问。 第58章 那份被谢灵境藏在可涂画本下的鉴定报告,就这么轻巧地, 被宋君临拿在了手里。 “我们不是……”他恍惚了下, 又摇头,大踏步走了过来,一把将谢灵境搂进了怀里, “我好高兴。” 谢灵境的身子是僵硬的, 宋君临以为, 她是想要给自己一个惊喜, 如今惊喜被发现,她自然不悦了。 他拉开了些距离,低头看了她笑:“这一次,我会陪着你一起,生育这个孩子。”他宽厚的手掌,抚上了谢灵境平坦的小腹。 谢灵境却毫不犹豫地,就打下了他的手:“我想你是误会了,”她眼神中没有一丝温度, “我已经预约了医生, 明天就去手术。” 看了宋君临瞬间变色的脸,她无动于衷:“我压根就没打算要这个孩子。” 宋君临愣了一下:“所以你, 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同我商量一下。” 谢灵境咬了嘴唇:“因为没有商量的必要。拥有生育权力的人,是我,不是你。我告诉你一声,在我看来, 已经是商量了。” 或许是话说得太过直接,她眼看着宋君临的脸色,渐渐深沉。 她试图柔和:“我们已经有墨非了,还有苏菲,而且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仿佛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宋君临一度捏紧的拳头,松了开,转身就走。 没走开两步远,他又蓦地转身,冲到了谢灵境跟前,逼得她直直贴上了背后墙壁。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能没有你?”他抵了谢灵境,强迫她不得不抬起了头,直视自己的眼睛。 只是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有一时的惊慌,有诧异,却唯独没有,退让。 谢灵境在很久以前,就学会了该如何坚守底线。 他最终还是放弃,放开了她,颓然转身,连外套也没有拿,就出了门。 门锁咔哒合上,谢灵境仍然靠了墙,没有动弹。她怕自己一挪步,便会立马瘫软下去。 实际上,她连挪步的力气,也都没了。 墙上的钟一分一秒地走,像是已经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谢灵境终于动了手指,她拨通了莉兹的电话。 “我想回纽约,最快的航班。” 宋君临一夜未眠。 他看着镜中两眼通红的自己,生平第一次,察觉到什么叫做,“委屈”。 他为了谢灵境,在父母跟前都有做过哪些事情,她不知道;江蕾和他母亲是怎么一回事,他心知肚明,巧妙周旋,不想让她有丝毫不快;为了她,他甚至可以全权负责一场肇事车祸,只为她的病人能安心,她便安心。 可这些,又如何呢?她压根不领情,依旧自顾自。 究竟是她活得太过自我了,还是他现在太没有自我了?他说不清。 手机铃声响起,来电显示是他母亲。他知道她想说些什么,可现在,他一句话也不想听,谁也不愿见。 只除了一个人。 可也正是那个人,才叫他如此烦躁。 她是因,也是果;是病,也是药。 宋君临觉得,他大概是真没救了。 “真是该死!”他一拳捶在了洗漱台上。 谢灵境家楼下,宋君临徘徊了许久。他久违地抽了支烟,暗下决定,等这支烟尽,他就上楼。 只是待他好不容易上了楼,掏了钥匙打开门后,整栋房子里,悄无声息。没有了孩子们欢笑着奔跑而来,也不见谢灵境佯嗔的说教。 这寂静,叫人害怕。 他猛地一惊,几步飞奔至卧室门前,一把推开。 偌大的卧室里,除去一张床,连着敞开的衣柜,空空荡荡。 “该死!”他再次咒骂,转身飞奔出去。 清晨的机场,旅客寥寥无几,谢灵境领了两个昏昏欲睡的孩子,以及裹了围巾帽子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的周嘉妮——不知道的人,估计还以为这是哪个小明星呢,等着航班通知。 “你就这么劫持走了我这个病人,就不怕,医院跟你急?”周嘉妮试图调节沉重气氛。 “不怕,”谢灵境当然会这么回答了,“反正你的手术主刀是莉兹,在哪边手术,都一样。” 周嘉妮抬眉:“有后台的感觉,真好。” 她其实不太清楚,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能叫谢灵境这般火急火燎地,要赶回纽约去。她没有问,这是她连日来从谢灵境身上学到的,不多嘴。 她只是猜想,大概,是跟她那个高富帅的“姐夫”有关。 在瞅见那个熟悉身影急匆匆冲进候机大厅的时候,周嘉妮只觉得,自己可真是神准。 “爸爸!”谢墨非小朋友从不算舒适的椅子上跳了下来,朝那个高大的身影扑了过去。 宋君临一把抱起了这个小胖子:“你妈妈呢?”他问。 “妈妈带苏菲去卫生间了。”谢墨非小朋友脆声道,“妈妈骗人,说爸爸还有事,不跟我们一起回家。” 宋君临捏了捏他的小鼻头,又给他放下:“我去找你妈妈,你乖乖跟着……”他打量了回周嘉妮,“跟着你小姨。”他说。 这要换做是以前,自己裹成这样也能被宋总认出来,周嘉妮绝对会自恋认为,是自己魅力足够。可现在嘛……她打了个冷颤,这人眼神也太厉害了点吧。 “小姨,”谢墨非小朋友重新爬回了椅子上,“妈妈等下就会过来啊,你说爸爸为什么还要去找她?那边是女士卫生间哎。”他大惊小怪。 周嘉妮揽了他的肩:“这个嘛,因为你爸爸太爱你妈妈了,一时一刻也不想分开,早见一面都是好的。”她说着自己都肉麻的台词,看小朋友一脸懵。 谢灵境其实带了苏菲去麦当劳,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人一个冰淇淋。只因墨非这两天肠胃不大好,所以她们才要偷偷躲起来吃。 “妈妈,”苏菲舔了口冰淇淋,“你不是说,爸爸不跟我们回家的吗?那……”她肉肉的小手,指向了谢灵境的身后。 谢灵境疑惑着,转头看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宋君临已悄然站到了她的身后。 她恍然,怪不得从刚才时起,苏菲就一个劲儿地,往她边上瞅。她还以为,这孩子眼睛有问题了呢,还打算等回了纽约,要带她去眼科看一看。 她骤然起身,带动椅子一阵刺耳响。不等反应,下一秒,就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 苏菲在她身后瞧着,立马伸了手掌捂眼,又张开了手指,一只眼悄悄地看。 “对不起,”谢灵境听见他说,“是我一时冲动……” 店里的服务生,好奇地看着这边的一对。 谢灵境没有抬手去抱他,只说:“你为什么要道歉?站在你的立场上,你也没错呀。” 宋君临怔怔地放开了她。 谢灵境整了整衣裳:“当然,我从自己的出发点,也没有错。我们都没有错,只是我们不在一条线上而已。你不能够说服我,我也无法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你,所以冲突。” 宋君临不明白她的意思:“所以你,不生气?” 谢灵境摇头。 “那你为什么,又不告而别?”一如当年在苏黎世。 谢灵境轻笑,垂了眼:“我只是觉得,与其冲突,这大概,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她一摊手,“我们都需要时间和空间来冷静彼此。况且,”她又笑了声,看了宋君临,“这样也能证明,没有我,你照样会过得很好。不是还有你青梅竹马两家世交的江小姐吗?” 宋君临以为自己会生气,可谁曾想,她越是这样说,自己就越是开心。不等她那句“江小姐”完,他便再度将她圈进了怀里。 “太好了,”他说,“我现在可以确定了,你是在乎我的。” 谢灵境一脸茫然,她挣扎了下,却被抱得更紧。 “你放开,”她没好气,“大家都看着呢。” “我不放。”宋君临小孩子置气似的,“上一回我放手,你带着你姐姐,还有肚子里的墨非,跑得无影无踪,这一回,你想都别想了。” 确是似曾相识。 谢灵境想,他莫不是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征? “手机给我。”宋君临按了她的背,说道。 “干嘛?”谢灵境问,还是乖乖从口袋里拿了手机出来。 “我的没电了。”宋君临松了一只手,去接她的手机,果然,是关机的。 他重新开机:“难得你们已经收拾了行李,再回去也是白白浪费了精力,我叫助理改签,我们飞拉斯维加斯。” “拉斯维加斯?”谢灵境茫然,“去那儿做什么?” 宋君临往她头发上亲吻一下:“度蜜月。”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撒花花~ 感谢一路阅读至此的老爷们,给大家鞠躬了。 我们下一本《得逞》见,希望读者老爷们能继续支持呀~ 文案: “我本是个没有什么胜负欲的人,但只一件事,对于要如何成为你心中排名第一的人,我却时常耿耿于怀。” ——阮云梦 初见时,阮云梦看着那个逆光而来的白衣少年,被妈妈笑着提示:“棉棉,快叫哥哥。” 少年笑:“绵绵?软绵绵?” 她气:“是棉棉!棉花的棉!” 再重逢,面对友人的调侃:“孟总,小情人?” 孟云泽抬手揉上她的脑袋:“我妹妹。” 她偏头避开:“我没有哥哥。” 多年后,广袤星空下,他们并肩躺了。他执了她的手在心口,想起个土味情话,侧身看她:“从现在开始,我要称呼你为‘您’了。” 她果然懵:“为什么?” 他低头吻她:“因为,你在心上。” 友情提示:久别重逢/伪bone科(无血缘关系!独立户口!)/微病娇/dark童话(?)/其实还是甜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