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酒一杯殷言酌》作者:乔维安【完结】 文案 no zuo no die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虐恋情深 爱情战争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言酌冷宿仇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一 方岂有已经不记得那年他多少岁了。 只记得被逐出师门在江湖漂泊,已悠悠过去二十多载光阴。 他这大半辈子,潦倒落魄,没有一屋片瓦落脚之处,未酬半分功名利禄,更不曾娶妻生子。 凭借着师门学来半吊子医术,在乡野间给人看看湿热风寒之症,不外乎为讨几个酒钱。 一杯浊酒,半晌余欢。 不过是他天涯羁旅上的唯一乐趣。 当然治病时偶尔也有过起死回生的神来之作。 不过前提得是,那是他难得清醒的时候。 这几十年他居无定所,随波逐流,风雨飘摇的江湖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幻,武皇死去,白帝隐退,北临凰南风羽,这两阁在江湖上势力日渐壮大,十年后嘉灵海岸上出现了一个名为“枕水”的神秘组织,更有秦淮第一名妓钟璇璇离奇死亡艳尸横陈街头,以及前些年的江南世家殷府崩朽没败,每年都有年轻人一剑成名崭露头角,也每年有更多的人死于刀光剑影的腥风血雨中。 方岂有只不过是这飘摇江湖中一叶浮萍。 他这一生,只宁愿守着狷介孤傲的性子郁郁老死。 他记得是在十一月底的寒冬。 雪下了几日,滴水成冰的寒冷天气,他客居在一个叫邺县的小城。 邺县地处偏僻山城,天寒地广人烟稀少,他花光了身上的最后几个铜钱,店铺老板不再给他赊酒账,他坐在屋子中抱着一只青瓷酒坛,喝尽了最后一滴。 黄昏时分破败的院落大门轰然敞开。 几个劲装男子抬进了数个巨大的坛子,动作利落一字排开,为首的男子一掌震开了一个酒坛盖子,浓洌的香气瞬间飘散开来。 方岂有已经嗅到了那是帝都春风客栈的绝好佳酿。 几个男子随即转身走出,恭敬地站在院门前,迎进了一个人。 一位剑眉星目的年轻人弯腰大步跨进了小院,他着一身黑衣骑装,大氅上落满了雪花,气质冷硬如出鞘的锋利兵刃。 他走进屋中,略一抱拳:“方先生。” 方岂有一把抓起一个酒坛,倒了满满一大碗。 青年注意到了,那是瘦长有力的一双手,不似一般的江湖郎中那般纤细。 方岂有不急不慢地饮完了那碗酒,瞥了他一眼:“阁下可是一剑天纵冷面杀,三生难遇宿仇灭——鼎纵山庄冷宿仇冷大爷?” 青年微微一笑,这个笑容迤逦至眼角,令他冷峻如冰一般的面容有了一抹艳色。 他答:“方先生好眼力,正是在下。” 方岂有敲着那只破碗:“听说你在江湖中找我?” 冷宿仇态度客气:“在下寻了先生好些年,怎知无缘一会,今日只好冒昧上门叨扰了。” 方岂有又倒了一碗酒,嘴里嘟囔:“我没有空理会你,我忙得很。” 冷宿仇只等着他又喝了一碗酒。 方岂有问:“你怎知我在此地?” 冷宿仇答:“在下花一万黄金,请教了风羽阁屠万通。” 方岂有嘿嘿一笑:“屠老儿好本事。” “冷庄主携着这份大礼前来,有何事要找老朽?” 冷宿仇语气恭谨了几分:“我想请先生替我瞧一个人。” “谁?” “一个病人。” 方岂有冷冷地说:“你找错人了。” 冷宿仇笑而不语。 方岂有带了几分酒意:“姑苏慕容戈,滇南破阵王,还有风羽阁下顾长青,都是出世名医,你何来找一个腐朽老头子?” 冷宿仇道:“我拜访过慕容先生,他说方先生的医术,远在他之上。” 方岂有听罢,冷哼了一声。 他抬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开口问:“江湖传闻冷庄主武学天纵奇才,一柄鼎纵剑已是名动江湖的一流高手?” 冷宿仇心下已然明白,眸子闪过冷洌星光:“只要方先生同意出诊,冷某悉听尊便。” 方岂有不由深看了他一眼,才慢吞吞地问:“可是府上殷言酌?” 冷宿仇笑容依旧,只是换上了一点点的谨慎,以及眉宇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深属情意。 他顿了一顿,直言道:“不错,是为了殷言酌。” 方岂有皱眉:“他不是快要死了么。” 冷宿仇神色有一种平静的麻木:“言酌是病得重了些,但求先生妙手回春。” “嘿嘿,这殷家小子霸者你冷家的黄金台,”方岂有枯瘦的脸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你何必劳心费神给他请什么神医,他两腿一蹬你不就一人独享大权了吗。” 冷宿仇静静地答:“方先生说笑了,别说言酌还活着,哪怕他死了,只要他乐意,这鼎纵山庄冷某也愿拱手奉上。” 他言辞之间郑重其事情深眷眷,却又带着一种狠冷阴毒的恼怒。 方岂有竟忍不住生生打了个战栗。 鼎纵山庄在京城西郊建立不过短短数年,由于接手了江南殷家的厚实家底,借着天时地利买卖做得越来越大,大江南北林林总总的数百家商号且不计,鼎纵山庄最有名的一桩生意,还是是黄金台。 黄金台,江湖梦。 如果你没有走过一趟黄金台,那你就不算入了江湖,几十年来江湖上数得上名号的的兵器和武谱,都是出自黄金台的买卖。 黄金台收藏了几百柄江湖上出名剑客的神兵利器,和各家大小帮派流传下来的武学秘籍,只要你肯出公道价钱,凭借鼎纵山庄冷宿仇和属下十三影的本事,总有办得成的事情。 坐拥这武林第一神兵阁的黄金台主事,就是殷言酌。 殷言酌乃江南殷家最后一任家主殷鸿留下的独子,是殷家最后一脉,殷言酌相貌生得极美,自十三岁殷鸿携他在武林大会上惊艳一瞥之后,多少有缘一见的江湖子弟经年后提起来仍忍不住对此津津乐道一番,谁料这么一个面目如画的玉人儿,竟是一个天生的病秧子。 殷家衰败之时,江湖中不知多少人这个美人儿心生垂涎,怎知横空杀出了一个冷宿仇,此人武功卓绝手段狠绝,将殷家留下的产业抢了大半移至京城,而后将殷言酌恭恭敬敬请至京城,做了黄金台主事。 只是江湖中人心未免暗暗浮动,因为掌此大权者,非但毫无武功,更是一个走上两步路都要喘得奄奄一息的病鬼。 方岂有又道:“慕容戈都医不好的,那就是没救了。” 冷宿仇答:“但求方先生替他仔细调理,多活几年也是好的。” 方岂有道:“拖着几年也是活受罪。” 冷宿仇默然无语,眉目间痛楚一闪而过。 方岂有问:“我的价钱可不低,不知冷庄主是否付得起。” 冷宿仇漠然的:“方先生欲冷某如何付诊金?” 方岂有答:“我要你替我杀一个人,然后抢了他老婆。” 冷宿仇眉目未动:“好。” 他语罢随即转身外院子外面走。 他身后几名劲装男子堆方岂有拱手:“方先生,请。” 方岂有走了几步,又回头望屋里的几坛酒。 男子出生催促:“庄主路上替方先生备了好酒,这些留着方先生回来再喝也不迟。” 方岂有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那个破败的小院子。 冷宿仇已跨上马:“我属下影三送方先生去京城,在下还有事要办,就不陪着先生一道去了。” 方岂有接过影三递过来的缰绳:“好说好说。” 冷宿仇风神骏驰地抱拳:“方先生,有劳你费心,再会。” 几个人伫立在猎猎寒风中,望着他带着两个下属,飞驰而去消失在了衰草古道的尽头。 影三领着几个侍卫护着方岂有一路快马,在几日后抵达了天子脚下的帝都。 一行人却未进城,而是在西郊弃了官道,转入密林小径。 在树荫之中奔驰了半日,方岂有觉得身边的景色来来去去似乎都在绕圈圈,心知这是入了鼎纵山庄的阵法,又跑了大半日,眼前突然一条开阔大道,蜿蜒而上的数千尺平坦山腰处,绿林森森之中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庄园,朱红门楣顶端横挂一副烫金牌匾,上描鼎纵山庄四个大字,龙飞凤舞。 那么就是此处了。 马蹄声飞扬而起,山庄大门徐徐打开。 一行人风尘仆仆的赶了几天的路,终于在门前的额枋下柱落马。 方岂有丢下缰绳,随着几人走进大门,他一直抱怨着他的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走进过廊前一道弧形斗拱,进入了金碧辉煌的大厅,影三将他往前一推,随即不见了踪影。 一个五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笑着迎了出来:“可是庄主请的贵客到了?” 方岂有在圆桌旁坐下,松了松全身酸硬的筋骨。 他拿过桌面上一杯茶:“不敢当,江湖郎中而已。” 男子笑得一团和气,脸上的皱纹都透着和蔼:“这么说就是方神医了?方大夫客气,小的名叫荀福,给庄主管管事。” 荀福吩咐站在一旁的婢女:“去瞧瞧殷爷可起身了?” 婢女应声而去。 荀福道:“方先生这一路辛苦了,先生可是要先吃点东西,还是先伺候您沐浴更衣?” 方岂有莫名其妙:“我是来看病的,为何要沐浴更衣?” 荀福脸上堆着笑,无奈地道:“府上那位爷受不得一丝污秽,底下人也不好冲撞,这万一犯了病,小的如何担待得起……” 方岂有一拍桌子:“放屁!” 荀福皱纹上的缝隙只剩下了辛苦的假笑。 荀福只好说:“那就有劳方先生等等,殷爷早上起得迟些,起来梳洗,穿戴,用膳,吃药,怎么也得一两个时辰后了。” 方岂有看了看自己一身脏衣布满灰尘,又看了看一脸为难的荀福:“那还是客随主便吧。” 荀福大喜:“来人,送方先生去厢房。” 方岂有慢慢吞吞地洗了个澡,又让荀福陪着在小花厅在吃了几道茶点。 约莫过去了一个时辰,一位垂髫小厮过来,垂首道:“殷爷请方先生过去。” 荀福躬身:“方先生,这边请。” 走出了前院雍容气派的大厅,后方竟是一个宽阔无比的练武场,数十名山庄弟子在场内,或比武练剑,或纵马骑射,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荀福领着他从暗红垂藤抄手游廊走过,穿过几层厅房,进入了后院,入眼之处皆是精巧亭台楼阁,花园一侧还有一道结了冰的小瀑布,如同一抹凝固垂虹,烟波浩渺之间建筑着几座别致小院。 庭院中心的主楼,顶端一座瞭望阁高耸擎天,想必那就是鼎纵山庄庄主的居所了。 又绕过了莲池,穿过两道垂花门,进入了一个雅致院落。 这时隐隐回响在耳边外边的喧嚣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仿佛进入了另外一番天地,满目皆是清净无比的景色。 屋前是一个干净小小庭院,只在角落种了几棵石榴,如今在瑟瑟寒风中只剩光秃秃的树枝。 两个青衣小厮立在廊前,引着方岂有走进屋内,只见阁内铺陈素雅,桌椅都是一派净色。 穿过厅堂,又走过一间厢房,方岂有看见这桌上搁置着笔墨纸砚,跟这厢房相连的是一间暖阁,纯白玉钩挽着层层青纱软帘低垂,带路的那小厮掀开了帘子,低声道:“到了。” 方岂有一走进阁内,一股热气混着苦寒药香扑面而来。 他习惯性地嗅了嗅药香,随即定了定神往前走了几步。 只见一个男子倚着衾枕坐在锦塌上,披着厚重雪白貂裘,只看得到暗蓝长衫的领子。 他浑身上下穿得严严实实,只在裘衣袖子外露出一截雪白手腕,腕上系着一方紫苏手巾,那种黯淡中带着一丝奢靡绯红的颜色,更衬得那手透着诡异的瘦削苍白。 他面色白皙如玉,眉眼低垂,是足以倾倒众生的一张脸—— 方岂有从未见过那么美丽的人。 他的清致到了绝点的五官,他那截雪白的手腕,他带着一抹病态的艳红双唇。 纵使沉疴在身,他的美色也毫不减损,反倒生出一种楚楚动人的韵味。 病弱青年略微抬眼,那眸光太过清寒,根本不是人间颜色。 他略微伸手,握住了锦塌旁一个黑檀手杖,欠身作势欲站起来。 原本垂首站在一旁奉药的小厮要伸手过来扶。 他敛眉轻蹙望了他一眼。 那青衣小厮登时收了手。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微弱地喘了一口气,方才微笑着说话:“殷某久病气力不济,叫方先生笑话了。” 他嘴角含着笑,整个脸庞都微微散发着光彩。 这么一个风神俊秀的病美男子——和江湖上传言的半死不活的病痨鬼,倒大相径庭。 方岂有点点头:“殷爷,幸会。” 他微笑着:“请方先生坐。” 方岂有坐在了椅子上。 殷言酌又千辛万苦地扶着手中的木杖坐了下来。 方岂有凝神瞧了瞧他的气色。 这个人身子羸弱如斯,还能维持这般风仪气度,方岂有都忍不住有了几分佩服。 殷言酌缓缓道:“听说方先生乃世外之人,闲云野鹤,不知庄主如何有幸请到了先生屈尊前来。” 他中气不足,却是沉郁好听的声音。 方岂有还在瞧他神色,只随口答:“这个,你不如问他。” 殷言酌笑笑:“殷某病得久了已经隔世,庄主养着个废人已够劳心劳力,怎敢烦扰他,我自知活不长久,方先生不必费心太过。” 方岂有这时回过心思来:“是吗,我看贵庄冷大爷倒是费心得很。” 殷言酌闻罢,微微展颜一笑,瞬间似乎给满室都镀上了一层耀眼光采,只是语气中带了微微的讥冷:“是么?” 方岂有道:“巴巴找了我来,眼下却不知哪里去了。” 殷言酌轻微喘息:“方先生莫怪,家业大事情多,总有要忙的。” 只是稍稍说了几句话,他已有些微喘。 方岂有直言道:“只怕殷爷这吃穿用度,是够冷庄主一番忙碌的。” 殷言酌不以为意,只淡淡一笑:“方先生想必也见到了,我吃药的方子日耗千金,的确是难为了庄主了。” 方岂有看着他脸上的一缕笑容渐渐消弭,心底竟有一丝紧张。 殷言酌笑容缓了下去,他身子往锦榻上倾软,语气已气若游丝:“我今日累了,先生若要诊病,请明日再来吧。” 语罢随即神思倦怠地往软榻上倚去,不发一言微微阖上了眼。 荀福一直站在门旁,瞧见了忙上前恭敬地请了方岂有出去。 走出了那间的暖阁,方岂有都忍不住长长地出了口气。 荀福低声道:“为难方先生了。” 方岂有道:“难怪你们心惊胆战,这爷病弱到了这般地步,只怕一个不小心一口气出不来,下一刻就要香消玉殒了。” 荀福苦笑一声道:“是琉璃一般的人儿,不瞒方先生,我们庄主疼他也真是疼到了心尖儿去。” 方岂有暗忖,看来江湖所言不虚,这冷宿仇和殷言酌有几分暧昧之处,只是这殷言酌一身缠绵入骨的病痛已是无力回天,但却又一直病病恹恹的不肯死,又有传言冷宿仇不知为何对他心存忌惮一直恨不得除之而后快,难道这次来是要…… 但眼下殷言酌已是这样,只怕一个下人不小心捏重了一把他那冰骨玉肌,只怕登时就要咽了气。 他身边伺候着几名童子,莫不是手脚爽利性情恭顺之人,在他跟前时更是说话的声音都收敛得小心翼翼,只怕说重了点儿惊扰了这位爷的金贵病体,方才又看了看他的日常用药,何止奢侈二字可以形容,这冷宿仇简直是用尽了世上所有的珍贵药材续着他的命。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随口问管事的:“殷爷腿上可是不好?” “腿脚倒没什么毛病,只是身子弱得厉害,以前身子有点起色时还能自如走上一会儿,可如今——”荀福叹了口气:“如今殷爷这身体病久已是虚弱不堪,也就靠着这手杖支撑着勉强能走几步,只是这几步就怕一个不小心也是要累得喘疾发作,这位爷心思沉,不爱说话,底下人得伺候非常小心仔细,若是没有下人搀扶着,只怕是这个院子都走不出了。” 方岂有寻思:“殷爷这身子,有几年了?” 荀福答:“小的自山庄初建就进来了,殷爷自庄主接来京城后,就病得不起了。” 方岂有怎会不明白,这数年来江湖上的名医,都被冷宿仇请来轮番走了个遍。 这位爷的身子仍是半死不活地拖着未见有丝毫好转。 只怕不能贸然用药,还是待冷宿仇回来再做定夺。 他心里略有了一番计较,便由下人领着往客房去了。 第2章 二 荀福将方岂有送到了厢房,转身折回了那方雅致院落。 掀了帘子进去,看到殷言酌已倚在软榻上睡了过去。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上的裘衣未解,胸膛看不出一丝呼吸起伏,脸上更是白得跟几乎跟领口的貂裘融成了一色,唇角一抹微微嫣红,仿佛……死人一般。 荀福心底猛地一跳。 慌忙仔细看了看塌上的人,然后按下了砰砰乱跳的心脏,饶然已见过许多次这般情景,他还是吓得堪堪一场虚惊。 荀福上前替他盖上了轻软的哈喇暖被,又将暖炉的火拨的旺了些,方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殷言酌午后小睡了几个时辰,在傍晚时分转醒过来。 一直在暖阁外候着的青衣童子立即捧了参茶上来,殷言酌倦倦地接过漱了漱口,随即将茶盏搁回了一旁的案几上。 他扶着手杖缓缓站起,青衣小厮仔细地将他搀着走了几步,在轩窗前站稳,殷言酌伸手略微拨开了低垂的纱帘,外面的天色已黑,青石台上映照着淡淡的雪光。 又是一日消逝了。 他驻足站立看了一会,后院的几株梅花,是四年前从殷府移栽过来的,如今也该也是迎着风雪绽放了。 他看着外面的大雪落满了飞檐屋角,将这偌大庭院的几间亭台妆点得多姿,二十多年来久居江南,只是偶尔途径京城,那时对于这寒冬时节银装素裹的都城,倒是有了几分想念的。 而如今病前扶窗凝望着这帝都的雪色,却无端地怀念起江南来。 江南的冬日,只有下得淅淅沥沥的冻雨,乌衣巷,紫竹伞,却是缠绵动人的。 江南的老宅,暖冬阁中的纵使也是炉烟病塌,只是当时尚可和那人坦诚对坐当庭饮下一杯杏花酒…… 记得当时残酒晕,只是当时啊…… 他轻轻抬手扶了扶额角。 那伺候着的童子低声道:“殷爷,别站得太久累着身子,坐下歇会儿吧。” 殷言酌不发一言,只拄着手杖一步一步慢慢走回了阁中。 早已有候着的婢女呈了晚膳上来。 殷言酌独自坐在梨花案几前,用银匙勺了点浓汤,慢慢地送入口中,勉强咽下了几口,便微微蹙眉停下了手。 桌上摆着的一碗熬得精细的药膳粥和几碟清淡菜肴,仍在袅袅地泛着热气。 殷言酌看也未看那碗只粒未动的米粥,只径自搁下了汤匙取过绸帕拭手,荀福也不敢多言,挥手让人撤了下去。 一会儿小厮将药送了进来。 随着那童子进来的还有一个中年男子,一身灰色布袄,他走进对着殷言酌恭敬地打了个千儿:“殷爷。” 殷言酌望见是他,只点点头:“葛添,有事?” 葛添将一本册子呈了上来:“殷爷,黄金台今日新进一批兵器,这是目录,您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小的差人送过来给您亲自过目。” 垂手立在一旁的小厮伸手接过,殷言酌道:“有劳。” 葛添不做多扰,只简练报了报这几日台中铺子经营情况,便起身告辞离去。 待到葛添走了,殷言酌坐在椅子上往后倚靠,微微闭上了眼。 阖目歇了会,他睁开眼拾起那卷册子,拄着手杖站起身,缓缓地走到了锦塌前。 仆人扶着他坐进了塌上,殷言酌放开手杖,累得微喘了口气:“替我……” 荀福轻声吩咐道:“替殷爷取笔墨来。” 守在阁中的童子应声走了出去。 荀福将烛火挑亮了几分,留下一名小童给他伺候笔墨,其余人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 殷言酌只专心看手中的册子,毫不分神注意暖阁中情景,入夜后几个婢女走进了阁内,然后从屋角一个洁净的熏香鼎炉中用手帕包裹着取出了数十粒大小如鸡蛋的红色珠子,小心地捧着朝内阁走了进去。 里间是殷言酌的寝阁。 婢女将散发着热气赤炎珠在床帏衾被之中不断滚动,半个时辰过后,直到整张床铺都发出了暖烘烘的热度,触摸已经有些烫手了。 一会殷言酌洗漱妥当进来,坐在阁中软榻低咳,眉色已带了倦意。 荀福轻声道:“殷爷,可要歇下了?” 殷言酌倚在塌沿,晚上耗费心神看了几个时辰书册,现在这身子乏得厉害,只怕是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轻微点了点头。 婢女整好了被褥,福了一礼走了出去,荀福走到床前探手试了试温度,方才吩咐两个小童小心地将他扶了上去。 一旁伺候着的小厮伸手替他解开了白日里披着的貂裘,殷言酌无力地任由仆人搀扶着,半躺在床上疲倦地闭上了眼。 他在暖意融融的衾被里面舒展开来手脚,四肢百骸借着这热度汲取了些许暖意,一日下来胸臆之中那种密密麻麻的刺痛方舒缓了些许。他一天之中,也就歇下来这片刻是舒服的,半昏半睡躺到半夜,被褥冷却之后只怕又是要咳醒的。 伺候着小童微声劝道:“爷,晚上的药还未喝呢。” 殷言酌只觉头一阵阵的晕眩,闻到那苦涩的药味连胸口都泛着恶心,只闭着眼神昏力竭地挥了挥手。 “爷……”那小厮唯唯诺诺不敢言。 “冷宿仇要是敢怪罪你,”殷言酌睁开眼脸色一沉,轻喘了口气,艰难地挤出气息:“你直接来同我说。” 面上已经有些动气。 小厮噤若寒蝉地退了出去。 方岂有当天夜里在前院的西边厢房住下了,华贵幔帐柔软床榻舒适得很,他反倒睡得不习惯,因而此日起了个大早。 他起来吃了早饭,又随意地在四周逛了一圈,然后提了一壶酒,在练武场旁的石凳上坐下了,看着场内的年轻人练武,图个眼前热闹。 懒懒散散地坐到了接近晌午,正想着是不是该尽尽心意去后院瞧瞧那位爷的病体,庄里仆人上前来传了话,说是殷言酌今儿早上起来咳了一阵,浑身昏沉无力,精神也不太好,底下人不敢大意,只小心伺候着他躺回床上歇息了。 本来犯了病该请大夫看,但这殷爷素来多病,体弱卧床也已是司空见惯寻常事,更何况这位爷病中脾气也难捉摸,身子不合适便不太愿意见客,所以只好请方先生暂且等一等。 方岂有听得舒心无比,笑着迭声道:“好说好说。” 他乐得自由自在地翘着腿,提壶又灌了一大口酒。 方岂有好吃好喝地又等了三日,这才又进去见了一回殷言酌。 殷言酌依旧是一身貂裘倚在锦塌上,维持着周全礼数同方岂有客套寒暄了几句,又招待他喝了杯茶,这才由青衣小童扶持着坐直了身子,又另有小厮上前将方言酌的右手从貂裘袖子中取了出来,细细解开了手腕上系着的那方紫苏手巾,将那只修长白净的手如奉珍宝地捧起,搁在案桌的一个布枕上,伸直了手腕给方岂有切脉。 方岂有的食指轻轻按住了他的寸脉,微闭着眼仔细听诊,约莫过了半柱香,才轻声道:“殷爷,左手。” 童子趋身上前,又将他的左手取了出来。 殷言酌收回右手,低喘了口气,身子突然弱不胜衣地向着一旁歪了歪。 守着的青衣童子立即伸手扶住了他,担忧着低声道:“殷爷……” 殷言酌微微喘息,笑着道:“无妨,莫打扰方先生。” 方岂有细细持脉,思索沉吟良久,终于放开了殷言酌的手腕。 他抖抖衣袖站起,也不明言,只和气笑着道:“殷爷,安心调养,并无大碍。” 殷言酌在人前倒是十分配合的病人,一直微笑着:“有劳方先生。” 殷言酌一句也不多问病情,那双亮如秋水眼眸中只见清寒浩渺烟波,他对自己的这副身子,是真真正正的漠不关心。 他只差人将方岂有恭敬地送了出去。 方岂由荀福领着,在外厅开了方子,他新开的这几单方子跟殷言酌原来服用的药方约莫相差无几,只改动了几味药材,对于内腑的调理,并没做多大改变。 纸上墨迹未干,方岂有站了起来:“先照着喝几天,待老朽斟酌再仔细用药。” 他还得等冷宿仇回来呢,这殷言酌的身子,反正本来就是能拖一天算一天了。 方岂有诊病之后,殷言酌照旧深居暖阁中,每日只病病歪歪地在锦塌上倚着,从未见过他走出那方雅致的院落。 荀福笑着道:“殷爷每月要去黄金台巡视一趟呢,只是这得看他身子情况再做打算。” 方岂有住了这么些日子,心里也有些没底了,忍不住问荀福:“你们庄主什么时候回来?” 荀福答:“听三主子说,快了。” 方岂有只好定了定心神继续住下去。 这日清早下了点小雪,他正再房中暖着酒跟庄上的一个账房先生下棋,听到山庄外的道路上传来隐隐轰然的马蹄声,然后是几个下人在往外奔走,大声吆喝着:“庄主到门口了!” 前院一侧的练武场上的一群年轻人听到声响,顿时一声欢呼:“冷爷回来了!” 方岂有顿时搁下了手中的黑子,对着:“文兄,暂停一下罢。” 那账房先生捋了捋花白胡须,笑着道:“冷爷回来了,我还得将整理好的账册送过书房给庄主过目,方兄,改日和你继续切磋。” 两人客套着并肩走出了厢房。 方岂有快步走出了前院,正看到一行人风驰电掣地奔驰到山庄大门前,都是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为首的高大男子踩着脚蹬勒住缰绳,骏马长鸣嘶叫,冷宿仇仍是一身利落黑衣,纵身一跃跳下马来。 他大步地穿过了气派的大厅,迎面那群年轻人正从练武场的一侧走来,中间的是一个年约二十出头的英气少年,略显稚嫩但已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兴奋:“师父!” 冷宿仇却并不看他,骤然一掠而起,朝着那英气少年一掌挥去! 那少年立刻挥剑抵挡,他咬着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接住了冷宿仇的这招,但仍是被凌厉的掌风震得连连退了几步摔倒在了地上。 冷宿仇一马鞭抽到了他身上:“偷懒了!” 那精壮少年大声地应:“师父教训的是!” 冷宿仇不甚满意地盯着他:“从明日起每天多练两个时辰,在影一手下走过十招后再来见我!” 那少年从地上站了起来,身板挺得笔直:“尊师父令!” 冷宿仇对着那群少年挥了挥手,转身走回了大厅。 早有佣人侯在身旁,接过他手上马鞭,又替他收起了大氅,然后拥着冷宿仇走进了厢房。 冷宿仇坐了下来喝了口茶,望着在跟前站着一排人,平平开口道:“别都在这杵着,有事通报荀福一个一个进来。” 在偏厅中候着几位庄上管事听罢,拱了拱手依序走了出去。 “方先生,”冷宿仇却在厅外看到了方岂有的影子,骤然开口道:“请留步。” 方岂有在雕花轩窗外顿住了脚步。 冷宿仇早上见过了方岂有后,又有庄内主事逐一进来汇报各地经营情况,中午用了膳后又留在书房处理了大半日庄内事务,猛然回过神来时,发现天色已近黄昏。 试图用忙碌压抑着的心事从心底的一个角落不断叫嚣着涌现出来。 他从宽大的案桌后站起,负着手走出了书房,穿过了一个小偏厅,站在了抄手游廊的藤木花架下。 青石板上还剩下半阶残雪,从这眺望过去,后院亭台楼阁一派静谧。 荀福跟在他身后,这时上前问:“庄主,您这要是回主楼用晚膳,还是去后院?” 冷宿仇仿若未闻,只定定地站在廊下,刀锋一般漠然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一丝怅然若失的表情。 过了许久,他方低低开口问:“他如何?” 荀福愣了一下,才答:“今儿早上起来就听说庄主回来了,午后用了点膳喝了药歇了会儿,约莫没睡得沉,申时没到就起来了,现时在阁中看书呢。” 冷宿仇对着荀福摆摆手:“你过去伺候着吧,我一会再过去。” 荀福应了一声,躬身走开了。 冷宿仇怔怔站了良久,直到冷风刮在脸上起了痛意,才缓缓抬脚朝后院走去。 院落外的婢女掌灯点起第一支烛火的时分,冷宿仇跨进了殷言酌居住的那方雅致院落。 几位在外边伺候着童子看见他进来,躬身行礼自动退了出去。 冷宿仇跨进厅内,并未马上走进了殷言酌平日起居的暖阁,只示意让仆人替他解下吹了许久冷风的外衫,他站在门外的熏炉前驱走一身的寒气,一边低声出言唤:“言酌。” 暖阁内无人回应他。 冷宿仇无甚表情,只径自穿上了一件干净夹袄棉袍,掀开低垂纱帘走了进去。 他看了一眼,锦塌上没有人。 转了身子过来,正好看到殷言酌正一手拄手杖,另外一只手上握着书卷,微微喘息着缓缓从阁内走出。 冷宿仇几步上前扶住了他手臂,将他身子拉至胸前,几乎是半抱半扶着他坐回了软榻上。 殷言酌望见是他,也不说话,平日里唇角的一抹笑意也不见了踪影。 他放开手杖扶住了塌沿,低低咳嗽了几声。 冷宿仇细细瞧着他,眸光中缓缓浮现起一缕柔情,看了好一会,才伸手环住他的腰:开口问“身子可好?” 殷言酌根本未看他的脸,只神色淡漠地答:“还好。” 冷宿仇取过案几上的茶杯,慢慢地饮了一口:“方先生给你诊过脉了?” 殷言酌点了点头。 冷宿仇伸手揽他入怀而后将他寒凉双手捂进了自己腿上:“这几日的药喝了,身子可觉得好受点儿?” 殷言酌微微喘了口气,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冷宿仇冷不到他的回答,低声再问了一次:“言酌?” 殷言酌一手撑着软榻,艰难地将身子从冷宿仇怀中移了出来,声音微弱不堪,却是毫不客气的:“你回来不是召过方岂有询问过一番了,何必再来问我?” 冷宿仇也不计较他刻薄语气,只淡淡地说:“方先生一手针灸之术天下无双,我和他商议过,看看对你肺里的寒毒,有没有法子医治。” 殷言酌不置可否。 “这方岂有在庄内拖了这些日子,竟没有日日过来替你仔细问诊,”冷宿仇又接着道:“我也是今日回来才得知。” 殷言酌冷笑了一声:“他难道不是等你回来商议要我何日咽气?” “你——”冷宿仇看着他,浓眉深深地皱紧,眸中已隐隐带了怒气。 但他停了几秒,方忍耐着道:“别说胡话。” 冷宿仇转换了话题:“我这次经过塞北,给你带了一件新缝的银狐绒裘,外衫也照你喜好新做了素色的,穿着轻软舒服些,明天你试试合不合身。” 殷言酌微闭着眼靠在了软榻上,困倦乏力的身子仿佛撑不起那一身的锦华貂绒包裹着的病骨支离,只点点了头,声音微弱:“庄主费心。” 冷宿仇站起来:“荀福说你晚上还没有用膳,我让人送上来。” 冷宿仇大步走到门口吩咐了一声,须臾片刻后,数位婢子轻轻地鱼贯走入,每人手上都捧着精致杯盏,站在了阁中的一方梨花案桌前。 守在一旁的青衣童子上前来接过托盘,取过一道一道的碗碟往桌上布菜。 冷宿仇握起他的手,对着锦塌上阖目休息的人低唤:“言酌。” 殷言酌缓缓睁开眼,动了动身子探身去扶手杖,冷宿仇搀着他走到了桌前。 两人相坐无言,殷言酌在人前费力维持着的言笑晏晏,在冷宿仇眼前,却只剩下了三分倦怠七分冷漠。 冷宿仇似乎早已习惯他的冷淡,从容自若地吃下了一碗饭,又仔细盯着他喝下了半盅汤。 殷言酌千辛万苦地咽下了几口汤,便再也不肯碰一碰碗筷,冷宿仇只皱着眉头不说话。 饭后歇了会儿,青衣童子奉了药上来。 冷宿仇接过药,端到了殷言酌面前。 殷言酌喝了几口,便随手搁下在梨花木案几上。 冷宿仇坐在一旁,轻轻敲了敲锦塌:“言酌,喝完它。” 殷言酌丝毫不理会他。 冷宿仇端气药盏送至他嘴边,不悦冷着脸:“是要我喂你?” 殷言酌清致双眉微微拧起,如水清凉双眸浮起单薄怒气,他猛地一挥手,一碗褐色药汁倾泻而下,他手上无力,药汁大半泼在了一旁的冷宿仇衣衫上。 冷宿仇也不为意,起身脱去了弄脏的外衫,然后取来手帕擦拭干净了几滴溅落在殷言酌的衣襟下摆的药汁。 殷言酌沉默无言地看着他,忽然掩嘴低咳起来。 他手腕上系着的一方紫苏手巾捂住了嘴角,几缕暗红的血迹渗了出来。 冷宿仇咬着牙冷冷地道:“言酌,何必制气伤了自个身子。” 殷言酌伏倒在锦塌上,已咳得说都不出话来。 他咳喘了好一阵方平息下来,稍有些许力气便指尖一动,一把扯掉了手腕间染血的方巾。 冷宿仇双眸紧紧收缩,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地一把抱起了他。 软玉温香满怀,怀中的人身子柔弱无骨,肌肤上散发着清新的芬芳混着浓涩苦寒药香,他忍不住悄悄叹息了一声。 抱着殷言酌走进内阁躺入了房中宽大床上,他将丝绸衾被盖在他身上,随即宽衣躺了进去,炙热的胸怀包裹住了床上的人。 殷言酌微微喘着气,闭着眼在散发着暖气的衾被中舒展四肢,身后的宽阔胸膛温暖热度渗到背上,他静静地享受着这身子难得的片刻松惬。 冷宿仇低下头,看到了在烛火的明暗变幻中,层层的锦缎衣裳中露出美如白玉的一段颈脖,上面娇弱地喘息着的鲜嫩喉结,还有伏在床榻上的那张倾尽天下容色的清致脸庞,面色惨白如纸,粉唇艳若胭脂。 只要见过这片刻光景,就足以令人永世遐思联翩。 人间绝色,莫过如此。 冷宿仇伸手扯掉了绑在发梢的一根银色丝带,拨开了柔滑如丝绸般发丝,滚烫的唇贴上了他的后颈缠绵辗转反复的吸吮。 殷言酌浑身都散发着淡淡馨香,衣衫露出精致的锁骨和骨肉匀亭的细腻手臂,冷宿仇忍不住低低地□□了一声。 他耐心拥抱亲吻,等着那冰肌玉骨有了些许暖意,方一把将他抱转。 殷言酌原本放松的神情渐渐消散,浓深的眉毛慢慢地重新蹙紧。 冷宿仇英俊的脸庞带了迷离的爱意,不可自抑地咬着他的耳垂:“言酌……” 冷宿仇抚摸过他,手指一叩。 殷言酌颤栗着轻微扭动了一下。 冷宿仇爱怜地抚摸他脸颊,然后将一枚药丸塞进了殷言酌的舌下。 “冷庄主何必多此一举,”殷言酌嫣红的双唇艳丽得仿佛要滴出血水来,神色却仍旧是冷如千年寒玉,他讥笑一声:“不是无知觉的死人干得更爽快么?” 冷宿仇惩罚似的又捏了捏他。 殷言酌摇着牙狠瞪他一眼,再也无力说话,只虚弱地喘起气来。 “这般美丽的身子……”冷宿仇暗哑的嗓音低低开口——眼眸中的狠绝戾气都化变成了绵绵情意:“言酌,只要能保着你身子,哪怕散尽万贯家财,冷宿仇在所不惜。” 殷言酌听罢容颜微微一震,不欲再看他,侧过脸闭上了眼。 冷宿仇契合地贴近了他的身体。 他忍耐着放轻动作,玉人儿的娇滑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道奢靡的痕迹。 冷宿仇低唤他:“言酌……” 殷言酌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忍受着。 冷宿仇自己的陷入痴狂一般地着迷恋那人,他病态孱弱的身子,他喜怒无常的阴沉性子,带着一种诡异的致命诱惑力。 只是……他垂眼看到他眉目郁郁之中一抹明秀的清俊。 他恍然间想起来,他当时的爱上的,并不是这样的人。 当时他爱上的,是在江南的如意画舫上,一柄棕玉檀香折扇在手,含着清雅笑意的清俊白衣青年。 或者更早一点,是他踏着月光夜访殷府时,在晴川阁中不期而遇的,说话之间还带着点童音的美丽少年。 那时的言酌从未曾如此自厌自弃,还未卧病不起偏居一方院落,也不是每日只能朝不保夕地恹恹躺着,身子还未弱得像如今这般多走上几步路都能累得要了他命。 到底是什么样的江湖事怎么样的恩仇恨,令他的双手染满血腥,而后亲手将他送入了地狱,却又哀哀地逼了他活着,逼着他拖着一身病痛满目厌倦地撑着一口气苟延活了下去。 他心底一阵锥心刺痛,闭着眼狠狠地抱紧了他。 激情过后,冷宿仇侧身躺在他身旁,出声唤:“言酌?” 伏在衾被的人纹丝不动。 冷宿仇将他翻转过来,身下的人面色白中带青,唇角带着凄美的红艳,仍是晕了过去。 冷宿仇随手披一件衣衫,然后抱起他朝暖阁外走去。 走出暖阁后是一道长廊,窗扉紧闭阻挡了任何一丝寒风的进入。 冷宿仇走了一段路,殷言酌在他怀中悠悠醒了过来,似乎意识还不甚清明,只眷恋畏寒一般地依入他了怀中。 冷宿仇抱着他轻弱身子,他这身子,自从那件事发生,将他接来京城之后,竟是一年一年地差了。 这样病弱的身躯,不知道还能撑得过几个寒冬…… 他心中蓦然涌起惶惶然,搂紧了他,快步地穿过了那道雕花走廊。 这道密封的游廊通向冷宿仇居住的主楼,而在主楼的连着这走廊的中间建了一个精致的阁楼,阁中散发着烟雾袅袅的热气,竟是一个巨大温泉池。 早有青衣童子捧了衣裳候着,冷宿仇取了锦巾,挥去了旁人,抱着殷言酌滑入水中。 冷宿仇洗干净两人的身子,并未在池中多做逗留,扯过一方宽大的绒衣将他裹住抱了起来。 殷言酌不知何时已清醒了过来,面无表情地任由冷宿仇搂住他,扶着他躺入阁中暖塌,擦拭干净身子在身后的伤处抹上一层药膏,冷宿仇扶着他亲自替他穿上了月牙锦缎里衣,随后召来侯在阁外的下人,散开了他柔长发丝,服伺着他穿上衣衫,先是素雅绸缎广袖长衫,然后套上藏青云锦袍袄,外披雪白貂衣……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他终于还是气力不支,喘着气倒在冷宿仇怀中晕了过去。 第3章 三 玉勾挽起低垂青纱,暖阁内药香袅袅,垂髫童子静静地侯在门前。 阁内是一派春光旖旎香艳异常的光景。 白玉一般的美人仰面躺在锦榻上,微闭着眼衣衫半敞,露出了一整片光洁的上身。 冷宿仇看着平卧在锦缎上人,殷言酌衣衫解开,露出胸前大片白净的皮肤,他身子并不枯瘦,恰恰相反,他一身白皙光滑的皮肤,肌肤纹理之中透着一股粉泽的清亮。 只是如今这娇嫩的血肉上,几根细细的银针在轻轻颤动。 冷宿仇双眸微微收缩,竟带了一丝紧张。 方岂有对着眼前的绝世美色仿若未见,他无动于衷地坐在塌前,专心捻着手指中的那几枚细长的银针。 一旁的紫金暖炉上,燃烧着艾绒升起袅袅烟雾,慢火煎熬着药汁一直散发出热气,方岂有拔出一枚银针,挑到轩窗前,就着些许天光,冷宿仇看到,尖尖的针头上,一点点的暗黑的血色。 那是——从殷言酌身子里拔出的毒素。 冷宿仇看着方岂有全神贯注地针刺,捻转,提插,拔针,敷药,如此反复过了快一个时辰。 方岂有终于收起了最后几枚细针,丢入了一旁装着针灸器具的盒子。 “方先生……”冷宿仇低声询问。 方岂有摆摆手,擦了擦头上冒出的汗——如此一场漫长的施治对于医者来说也是一场考验,方岂有用力过度的双眼都浮出了血丝。 他说:“今日先如此罢。” 童子应声走上前,扶起了殷言酌。 小厮伺候殷言酌穿上衣衫,他一身皮肉异常娇弱,衣料摩挲略微碰触到针口,都痛得忍不住轻轻打颤。 冷宿仇看到他低头蹙紧了眉头,趋身上前来:“怎么了?” 殷言酌忍耐着摇了摇头。 好不容易摆弄好了一身繁缛衣衫,殷言酌倚在软榻,方轻轻地松了口气。 冷宿仇在一旁询问者方岂有:“方先生,他……” 方岂有手上忙活着收拾一旁的器具,一边慢悠悠地答:“此毒在他体中,只怕已有三四年了罢。” “迁延至内腑……”方岂有哒地一声合上了盒子,摇摇头道:“毒深入髓,无药可解。” 冷宿仇脸上一白。 方岂有看看他,又摇了摇头,起身要走。 冷宿仇出口挽留,声音瞬间平静得很:“方先生,今日不替他多清一点儿?” 方岂有不耐烦地看他一眼:“他身子太弱,急不得,慢慢来吧。” 语罢挥挥衣袖走了出去。 冷宿仇回到了锦塌旁,握住了垂在锦塌上的系着紫苏方巾的手腕:“言酌?” 殷言酌微微睁开眼看了他一眼。 这时小厮进来通报:“庄主,西平驿胡管事在前厅有事求见。” 冷宿仇替他拉起了锦被:“歇一会吧。” 夜深,前院的厢房还亮着烛火。 方岂有仍在深宵挑灯夜读,他查遍了江湖中所有记录,最后一个身中此毒的人,死于十五年前。 死状倒并无任何凄惨可怖之处,只是药石枉效器脏衰竭而死。 只是这种索命般的漫长折磨,才更加让人生不如死。 久远的江湖志中有记载的中了此毒数十人,有好几人都是在绝望中选择提早自尽而亡。 配制此毒的方子在江湖中早已失传,更逞论有任何解药的药方。 殷言酌不知为何身染此毒,冷宿仇替他请尽了天下名医,这一条命是勉强保住了,却注定此生只能缠绵病榻。 他这几日下来能清除的毒素,只是他体内一小部分。 身上的气弱体虚之症,更是需要时日调理。 只是相较于身旁伺候着的人万分小心,偏偏这病人对于自己的身子,却是毫不在意。 若不是朝冷宿仇开了天价诊金,这么麻棘手的病症这么讨厌的病人,他宁可潦倒酒肆喝杯杏花酒。 冷宿仇对于承下之事并未拖延,这几日已开始着手调动手下人马,毫不避讳让他得知,相反还提了好几次将殷言酌托付于他。 只是这鼎纵山庄上下厉兵秣马的紧张气氛,自然而然地瞒住了深居后院的殷言酌,冷宿仇早下了令,谁都没胆敢去惊动后院那位爷的千金之躯。 冷宿仇又是在一日的傍晚时分踏入了熟悉的雅致院落。 檐下婢子提着灯笼点起烛火,一缕香烛的轻烟从阁内轻轻飘散而出。 他掀开青纱垂帘,走进了暖阁。 身姿修长的玉影半倚在暖塌上,两个青衣童子正在伺奉他吃药。 一名童子端了药捧到他身前,低声轻唤:“殷爷?” 殷言酌蹙着眉躺着,闻言张开了眼,手略微动了动想要抬起来,却在下一刻又垂回了塌上,然后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 却是仿佛连抬手的力气都使不出了。 站在一旁的小厮见状,用青花长柄的白瓷汤匙勺了一口,送到了他嘴边。 殷言酌略微张嘴,吞下了那口药汁。 冷宿仇走了过去,接过了药碗,沉声道:“下去罢。” 小厮躬身退了出去。 冷宿仇坐到了锦塌旁一个绣墩上,将药汁送到他唇边,等到他又咽了一口,才问:“今日去了黄金台?” 殷言酌倚在塌上点了点头。 冷宿仇皱眉:“累成这样。” 殷言酌又喝了几口,不再肯张开嘴巴,喉咙中发出轻微气息:“不要了。” 冷宿仇声音低柔似水:“再喝一点儿。” 殷言酌费力地又咽了一口。 冷宿仇将药碗搁在了一旁,伸出手指轻轻地抹去了他嫣然唇边的一滴药汁。 取过绸帕擦了擦手,这才坐在他身旁,搂住了他的身子。 冷宿仇蹭了蹭他的脸颊:“以后若是身子乏,黄金台就不必去了,养着身体要紧。” 殷言酌缱绻地依偎着身后的壮阔的胸膛,唇角却挑起一抹轻微的冷笑:“总要做做样子给下人看……一个连提起一柄剑的力气都没有的药罐子……占着你鼎纵山庄这高权重位……” 他低低喘了口气:“冷庄主控制人心,总是要隔岸观火方可洞烛先机。” 冷宿仇不接他的话,只淡淡地答:“你今日累了,少说两句罢。” 殷言酌嘴边笑容加深,仿佛真是体贴入心的喜悦。 冷宿仇低下头封住了他的唇。 耳鬓厮磨地在锦塌上温存了一会,殷言酌突然按住他的胸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微弱的开口:“你前几天出门,可是见到了玉玉?” 冷宿仇料不到他会问,愣了一下才点点头:“是。” “她如今可好?” “她一身男子装束,我在雷震天手下认出她来,但怕暴露她的身份没有上前,事后让影二去打探了一下,据说是在霹雳堂下做了一名鞍前探史。” 殷言酌按着额角低低叹了口气:“她一介女子,孤身流落江湖……” 冷宿仇不以为然地答:“你我好吃好喝供着她,她却不愿殷府上做她二小姐,偏偏要任性闯荡江湖。” 殷言酌忆起往昔明眸皓齿的绿衫少女,清冷的眸色也带了点儿暖意:“她幼时那么乖巧,琴棋书画无一不通……那时她最爱在晴川阁外抚琴……” 冷宿仇别开了脸:“你要是想念临江,待到夏天暖和点儿我陪你回去住一段时候。” 殷言酌唇边浮起淡漠笑意:“家已不是家,回去又能如何。” 冷宿仇语气平平:“那就先安心养病,你身子也受不住这么远的舟车劳顿。” “冷庄主……”殷言酌喘了口气,低低地说:“殷玉玉总算做过你半年未过门的妻子。” 冷宿仇伸出手扳起他的脸,望进那双清寒眼眸深处,英挺面容上是刀锋般的冷漠犀利:“殷言酌,我自派人会护她周全,你不用激我。” 殷言酌骤然被他大力拖起身体,心口一阵沉闷的剧痛袭来。 “是么……”他却仍是笑着低低喘息:“那就……多谢、冷庄主……” 冷宿仇仿佛被人迎面捅了一刀似的,原本暴怒的神情瞬间惨淡了下去,他一把松开了手。 殷言酌乏力地倒在了靠枕上。 冷宿仇看着他伏在锦塌上,扯住了胸前的衣襟不停地喘息。 终于还是忍不住缓缓伸手,扶起他轻揉他胸口,助他呼吸顺畅一些。 殷言酌闭着眼躺了许久,身子方有了一丝力气。 他旋即挣开了冷宿仇的怀抱。 冷宿仇看着他支起身子,坐到塌沿扶住了手杖欲起身离开。 他骤然出手握住了那琉璃骨头一般脆弱的手腕,嘶哑的声音:“言酌,你要待如何,才能原谅我?” 殷言酌回头望他,那双眸是深潭古水一般的无波无澜:“我殷言酌落得今日地步,完全是咎由自取,怎敢同冷庄主提这“原宥”二字?” 看着他那一派漠然的冷静,冷宿仇双目射出狠厉之光:“的确,病得这般七死八活,是你殷大公子自找来的。” 殷言酌手一抖,松了开了手杖,撑着锦塌低低咳嗽起来。 冷宿仇几乎咬碎了牙根,一字一字地道:“我也不求你原谅,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你三生三世都是我的人,生来同眠,死了也要和我同穴而藏!” 殷言酌听罢身子狠狠一震,猛地抬头看他,惨白的面容浮起淡淡青筋,就连双唇都因为恼怒而微微颤抖,他倏然而起,挥手一掌对着冷宿仇扇了过去! 寒冷的指掌落到脸颊上,清脆一声响。 殷言酌呛咳一声,随即虚脱地倒在了软榻上,累得脸上一片惨白,抚着胸口不断地艰难喘气。 冷宿仇只一动不动地坐在塌上。 只见身前的人气喘得愈发激烈,喉咙中嘶嘶作响,神色越来越痛楚。 冷宿仇要扶起他。 殷言酌奋力一把摔开了他的手,而后又是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冷宿仇抬手熟练地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瓷静瓶子,倒出了几粒药丸,扶起他身子放入了他口中。 然后伸掌抵住了他的肩井穴 ,绵延不绝的的真气缓缓地输入。 药效渐渐发作,殷言酌终于止住了艰难的喘息,清白的脸庞只剩下了微弱的呼吸。 冷宿仇搂着他柔声道:“言酌,睡一会儿。” 殷言酌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只昏昏沉沉地合眼缓缓睡了过去。 第4章 四 雪后初霁,淡淡的冬日阳光透入了窗棂。 低垂帘幕挽起,透明的绞纱窗外是莹莹雪光之中的琼楼玉宇。 殷言酌和方岂对坐在轩窗下的一方小桌上。 殷言酌喝茶,方岂有喝酒。 茶是苦涩药茶,酒却是醇香好酒。 因此方岂有心情好得很。 殷言酌斜倚在铺着的厚厚貂裘的椅上,一派优雅自如,仿佛他饮下的是绝美佳酿。 殷言酌这两日身上舒服了些许,在暖阁内并未披着重裘,只套了一件轻缓素袍,帘外的天光映照在他如玉美皙的容颜上,他唇角清浅笑意低垂眼睫,修长的手指握着一盏骨花瓷杯,浅斟慢饮之中依稀又让人忆起了多年前江南世家的那位名门贵公子。 方岂有问:“殷爷离了临江来到京城,只怕已经有一段日子了罢?” 殷言酌点点头:“是有几年了光景了。” “殷爷的临江,”方岂有挑起竹筷,敲了敲桌面:“临江江阴醉仙楼上的好酒好菜,老朽可是难忘得紧。” 殷言酌听他提起,闪过一丝惆怅:“方先生也去过醉仙楼?那里的醉仙酿,的确是不错的。” “老朽客居临江时,曾慕名而去醉仙楼,”方岂有眼角闪气狭促的笑意:“据说阁楼上的柱上的一篇临江赋,乃是一位临江城上世家公子在醉仙楼痛饮高歌之后淋漓题下,数年来不知多少文人才子慕名前来观赏,真是堪称醉仙楼上一桩风流韵事,不知殷爷可知此事一二?” 殷言酌看着方岂有眼中隐隐善意的嘲笑笑意,迟疑了一下,仍是微笑着道:“那时殷某年少疏狂,未曾料到以后倒成了一笔谈笑之资,如此这样,也算是功德一场。” “哈哈,”方岂有痛快地大笑一声:“原来殷爷乃我道中人!” 殷言酌淡淡地答:“不比得先生兴之所至。” 方岂有瞥了他一眼:“如今是一点儿也不沾了?” “身子不如从前,”殷言酌只漫不经心地答:“有时喝了气喘得紧,冷宿仇骂得烦人。” “如此美物,怎可舍弃,”方岂有斟了一杯酒:“现时他不在,殷爷可要小饮一杯?” 殷言酌微微一笑接过了琉璃杯:“多谢先生美意。” 他端着酒杯,抿了一口。 方岂有问:“殷爷可知道庄主今日要出门?” “嗯,”殷言酌慢条斯理地又饮了一口酒:“他昨夜提过。” 方岂有道:“殷爷可知他此行为何?” “我不太懂得他的事情,”殷言酌仍然是那副意兴阑珊的表情:“鼎纵山庄生意东南西北一宗一宗的,我如何分神记得那么多?” 方岂有仍是不紧不慢:“殷爷有所不知,庄主这次却不是为了生意,而是为了给老朽付一笔诊金。” 殷言酌只是客套地随着他话题接下去:“却不知方先生要的是何地珍宝?” 方岂有玩味一笑:“殷爷万金贵体,自然是值得冷庄主花大价钱的。” 殷言酌这时方抬眸望了他一眼,手中的酒杯在桌面上轻轻搁下,眸中却现出了一缕锋芒:“但请方先生明言。” “殷爷可莫见怪,”方岂有嘿嘿一笑:“我要的是——” 殷言酌只不露声色地看着他。 他慢悠悠地卖了个关子:“青州瓶卢山顶,拂花门下,门主的越紫塞的——项上人头。” 殷言酌搁在桌面上的右瞬然手轻轻一震。 几滴茶水泼溅出来如玉白皙的手背上,迅速变成了几个烫红的小点。 殷言酌扶着手杖站起,仍然不疾不徐地说:“方先生,你先坐,殷某失陪一会儿。” 方岂有一手执壶,看着那素袍缓带的颀长身影急急地掀帘走了出去,含笑又饮下了一杯。 殷言酌拄着手杖快步走出了暖阁。 荀福守在门口,吓了一跳:“殷爷,您这是要去哪儿……” 殷言酌不理会他,径自往门外走去。 荀福忙不迭地唤人:“还不赶快扶着殷爷!” 殷言酌出了书房,又走出偏厅,两名小厮急忙赶了上来:“殷爷,您小心点儿——” 殷言酌扶着了一个青衣童子的手,步出大门,经过庭院,走过院落外的那道垂花门时,他身子骤然无力地一晃,已是摇摇欲坠。 扶持着的小厮见他神色痛楚,累得脸色都变了,吓得抖着声音唤他:“殷爷……” 殷言酌气喘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方才从阁中起得急了些,匆忙走了这么一段路,他只觉满嘴都是血腥之气,强撑着扶着手杖站稳了,眼前蔓延起大片大片的昏花重影。 他咬着牙又要往前走,荀福领着几个平日在暖阁伺候着的童子跟在他身后,却不敢冒然拦住他,只焦急着的:“殷爷您要去哪儿,小的差人抬歩辇过来,您缓缓口气……” 殷言酌喘着气继续往前走。 又穿过了一道月亮门,绕过莲花池,远远看到了游廊尽头的一队人马,皆是一身黑衣劲装,背上的刀剑闪着冷锐的光芒。 为首黑发紧束的高大身影,正是冷宿仇。 他急急喘了口气,闭了闭眼身子便软软地往后倒。 “殷爷!”身后的几人慌忙拥簇而上,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他的身子。 只见殷言酌面色惨白,身子虚弱无力地靠在廊柱上,喘得已是奄奄一息。 荀福急忙道:“快请庄主来!” 殷言酌却是并未昏过去,只是乏力地扶住了下人的手,费力抬眸望着不远处的一群整装待发的人马。 冷宿仇回眸间已看见了这边动静。 他脸色微变,从游廊尽头一掠而过:“怎么回事?” 殷言酌喘息不止,已是累得神思昏茫,冷汗都渗了出来。 冷宿仇迅速地接过仆人捧着的貂裘给他披上,掏出手帕给他抹干净了脸上的冷汗,又接过了一个暖炉让他偎着,这才说话:“怎么出来了?” 殷言酌虚弱地扶着荀福的手低低喘气,喘咳挣扎着吐出了几个字:“你、你要去……” “别急,歇会儿先。”冷宿仇仔细地搀扶过他,让他靠在他身上缓过一口气来。 殷言酌喘了口气,仍旧是坚持着问:“你要去……青州?” 冷宿仇伸手抱起了他乏力的身子:“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行踪来?” 荀福挥了挥手,身后跟着几个小厮垂头退到了廊外。 殷言酌低低地喘息着:“你……还不是越紫塞的对手。” 冷宿仇却并不回答,只抚着他的胸口替他顺气。 殷言酌靠在他身上待气息平稳了几分,咬着牙冷冷道:“残躯病骨如何值得庄主以身涉险,这病,不看也罢!” 冷宿仇闻言竟微微一笑,面上带了点儿喜悦:“就爱说负气话。” “这几日瞧着好不容易养得好了点儿的气色。” 冷宿仇爱怜地摸摸他脸颊:“你偏要这般折腾自己身子。” 殷言酌一时无力说话,只执拗地望着他。 冷宿仇看着他的目光,脸色渐渐温柔:“越紫塞一手拂花乱影刀名震江湖,我早有意会他一会,你莫要担心,我纵使不敌,也还不至于死在他手下。” “二十年前他横扫犁郡山巅各派高手时,使的一手刀法气沉力大无比……”殷言酌气息微弱不堪,伏在他身前:“如今他年过花甲,你不必急战——” 殷言酌低低咳嗽了几声,声音已是气若游丝:“越紫塞一手刀法虽快,但破绽在于回转的一隙,刀柄上……” 冷宿仇握住他的手:“言酌,我明白了。” 殷言酌点点头,扶着手杖站了起来。 冷宿仇也不多言:“影一已整顿好人马在庄前在等,你保重身子。” “冷宿仇,”殷言酌忽然开口唤他:“你要是死在越紫塞刀下,这一大庄子人,你待如何?” 冷宿仇面上傲然的笑容,却化作千回百转的一腔柔情,他将早已攒在手心的一枚令牌放入了殷言酌手中:“我昨日本来想给你,但又怕你不肯要。” 殷言酌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代表鼎纵山庄最高统领权力的一方黄金令牌。 冷宿仇平静交代:“我若不在庄内,十三影卫听从你号令,其余事宜我已安排好人手打理,你且顾着身子不要费心。” 他简短说完,不待殷言酌有任何意见,旋即转身利落地跨上了马。 殷言酌鼻尖冻得通红,只觉呼吸之间的整个胸腔都是如针刺一般的冰寒,他扶着手杖艰难地站立,望着他再也说不出话语。 冷宿仇并未再看他一眼,只挥手扬鞭夹紧马腹,策马向前狂奔而去。 殷言酌站在萧萧寒风中,直到那一人一马穿过空旷的练武场,消失在了山庄的大门尽头,他方收回目光,眼前是阵阵天旋地转一般的人影。 他握紧了手心还带着一丝余温的那方黄金令牌。 第5章 五 方岂有这几天忙得跳脚。 他觉得自己是自作孽,引得后院的那位爷犯了病,最后受罪还是他自己。 那日在冰天雪地的庭院送走了冷宿仇,殷言酌强撑着走回院落,已经是头晕眼花无力支撑身子,任由两名仆人扶着他走进阁内,甫一躺入暖塌就急急吐了两口血,人登时就昏了过去。 方岂有急忙命人将他抬到了床上,迅速施针勉强保住了他那命悬一线的心脉,又开了几副救命的单子,整日整日地煨在火上,吩咐小厮用小勺一点点地灌进他口中。 殷言酌在床上不知时日地昏沉躺着,待到他转醒过来,已是两日之后了。 他醒来扶着额头歇了会儿,又喝了半碗药,随即召来了留在庄内的影卫。 影三躬身站在床前,呈上了几分信函。 殷言酌半倚在床上,翻阅那几张公文。 冷宿仇并未亲笔写信回来,寄回庄内的都是鼎纵山庄各地的分部的管事公函,或者是他身边的暗卫的手迹,无非是简单几字,只报今日是到了何处。 殷言酌看得很快,一会便翻阅完了一叠纸张,微微喘着气道:“辛苦你。” 影三躬身行礼,身影倏忽消失在阁中。 殷言酌醒来之后,又养了几日,衰弱的身子方才有了些许力气,白日里若是身子好点,勉强由仆人扶持着下地走上一会。 方岂有日日过来替他诊脉。 日子恢复了之前深居简出的平静无澜生活。 殷言酌每日照例的睡到晌午时分,醒来略有精神便处理一些黄金台的事务,如果精神气力都不济,便多是在塌上恹恹地歪着。 每隔两日,影卫都循例会进来,呈送冷宿仇行程给他过目。 根据一路上的来报,冷宿仇一行人的脚程很快,十日之后,已经到了瓶卢山下。 一日斜阳投影的傍晚,影三照旧踏入了后院暖阁。 殷言酌倚在锦塌上,搁下手中的药盏,接过了小厮递上的信函。 他一页一页地翻过那几方信纸,手停在了最近的一份,那是影卫从拂花门下寄回的简短公函,照例是平安二字,殷言酌却比平时多看了两秒。 他掩嘴低咳一声:“影卫可寄有另外信函?” 影三答:“回殷爷,并无。” 殷言酌又看了一眼,低低地咳嗽起来。 影三躬身站立在阁内,依然是不发一言。 殷言酌缓过了一阵咳嗽,方低低地道:“你下去罢。” 影三离开后,殷言酌探手取过手杖,站起来在阁内走了一阵。 明亮的烛火之下,他又盯着那方纸张出神了几秒。 平日里寄回山庄的信件,殷言酌知道下属都会呈送冷宿仇过目,由他阅过后顺手折入信封中,今日从拂花门上寄来的信件,那道折痕——并不是冷宿仇的惯用手法。 他心头微微闷痛,便觉得气喘得有些急。 荀福趋身上来:“殷爷,小的扶您歇着吧。” 殷言酌按着胸口,有些费力地躺回了床上。 “荀福——”他清致脸庞烛火中显得仿若琉璃一般的脆弱:“吩咐人备车,我明日启程去瓶卢山。” 荀福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殷爷!” 殷言酌望着他轻微皱了皱眉。 荀福小心劝着道:“外边天寒地冻的,这如何使得……” 殷言酌不再说话,只将头倚在衾枕闭上了眼。 清晨,天际翻涌着阴沉乌云,庭院的廊下落满了细细的雪花。 殷言酌在暖阁内穿戴整齐,又有仆人替他披了大氅,这才一手撑着手杖,一手扶着一位青衣侍童,一步一步走出了院落。 仆人抬着歩辇侯在院门,两位青衣童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坐上了歩辇,另有下人在步辇上方撑开了一柄乌竹华盖大伞,四周落下厚厚的帷幔,挡住了寒风细雪,殷言酌一张冰寒脸并无表情,只低垂了眼眸走得甚为艰难缓慢,拄着手杖一直低微地喘气,旬福立在辇前垂首掀开了帷幔,一直在仔细地看他脸色,瞧见他扶持着青衣童子的手坐入了步辇中,童子松开手,那倚在步辇上的貂裘之中的琉璃人儿身子却是无力地一晃,旬福心里一抖,慌忙压低声音吩咐要起轿的仆人:“稳当点儿,当心殷爷身子!” 两名童子在车前随行,仆人立在一侧撑伞,旬福前前后后地打点着,四名短袄打扮的轿夫,一行人声势浩荡着一路往前院花厅走去。 外院冰寒广阔的练武场内,着深蓝衣衫的一群习武少年,瞧见这么大阵仗,纷纷停住了手观望。 鼎纵山庄门下的弟子,有些是江湖中的习武少年慕名而来,有些是冷宿仇在江湖漂泊多年中收下的弟子,哪怕殷言酌从不曾在山庄内露过脸,整个鼎纵山庄上上下下又有何人不知晓这位爷的存在。只是殷言酌足不出户,连在暖阁内他跟前伺候的童子,俱是行事低调三缄其口,因此这一班少年纵然十分好奇,但其中的许多甚至来了好些年,都未曾见过殷言酌一面,深重内阁中的这位病人,是整个鼎纵山庄最神秘的人物。 一阵寒风吹动帷幔,步辇上传来虚弱的低咳。 浅青色的帷幔略微敞开,露出了一张冰寒的脸庞,白得跟外面琼楼玉宇一般颜色,只是清丽绝艳上三分。 一群少年登时屏住了呼吸。 天地都失去了颜色。 为首的一个少年立在场中,一动不动地瞪着帐中隐约的那张绝色脸庞,不同于其他人脸上好奇的神色,他的眼中,是炽热的火焰。 山庄大厅前,数十级青石台阶下,马车已经在候着。 前面一辆是四匹通体纯白的高头大马,宽敞车厢雕花窗菱垂下厚重的绒棉布窗帷,后头另外跟着一辆车辕装满了随行的物什,这时还有小厮抱着紫金暖炉,和几盒药材往里边塞。 殷言酌由荀福扶持着跨上了马车。 车厢内置着一方锦塌,铺着厚厚毛皮貂绒,上面放在一方精致案几。 殷言酌坐上了马车,仆人很快收拾好了,影三上前来请示:“殷爷,可要出发了?” 殷言酌低低地应了一声。 随行的影卫扬鞭低喝:“起——” 左右各四名护卫骑马护送着,两辆马车平稳的朝山庄下驶去。 殷言酌躺入塌内,他大病初愈,经了这么一番劳累,很快昏沉地睡了过去。 到了傍晚时分醒来,车内留着一个伺候着童子趋身上前:“殷爷,可是醒了?” 殷言酌低低咳嗽一声,扶着手杖坐了起来。 他坐在塌上,凝神听了一会外面的动静,随即低低地吩咐:“请影三过来。” 一会有影卫策马上前,出声询问:“殷爷?” 殷言酌低沉的嗓音从车厢内传出:“现在到了何地?” 影卫恭谨的声音:“答殷爷,到了渝鲁交界。” 殷言酌道:“快一点儿。” “是。”影卫简短地应。 影三拨转马头,传令下去,片刻之后,两辆马车风驰电掣地在道路上奔跑起来。 殷言酌自知此行艰难,倒是非常的配合,每日只按时服药,便倚在暖塌上闭目歇息。 如此这般过了过了十几日,一行人到了瓶卢山下。 马车停在山脚下的一座院子前,此处是鼎纵山庄名下的一处钱庄。 庄内仆人得了吩咐,早已侯在院门恭敬地站着。 影三控住缰绳跃下马,走到前面的马车前,立在帘外低声问:“殷爷,可要在歇息一日,明日再上山?” 屏息静气等了好一会,方才听到里边传来的嗓音,带着病弱幽冷的中气不足,伴着几声咳嗽:“咳咳,不必,直接前往拂花门吧。” 影三道:“请殷爷下车,前方山路陡峭,须得换乘轿子。” 又等了一阵,车中方传来悉索声音,一名青衣侍童扶着殷言酌,一手推开了车厢的门。 青州湿冷的寒风扑面而来。 “殷爷,当心点儿。”影三快步上前,对着立在一旁的影卫唤:“韩威。” 一名护卫应声而出,踏前一步到了车厢前半跪在地上,殷言酌扶着影三的手,踩着护卫的背,颤巍巍地下了车。 如此一番长途跋涉,对他一贯养尊处优的病弱身子简直是一场灾难,殷言酌只径自皱眉忍着不适。 又有侍童上前,小心地将他扶入了一顶青竹软轿。 那轿夫都是四肢粗短的壮汉,在陡峭的山路健步如飞。 影三领着手下骑马跟着,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在落日时分,终于看到了拂花的大门,只是大门上,竟是白绸低垂,出入的人莫不是黑衣素服。 殷言酌掀开了帘子,看了一眼,随即低声吩咐:“影三留下通报呈帖,其余人等直接往冷庄主住处去。” 冷宿仇正躺在塌上换药,听到下属来报,急忙披了衣衫从厢房内走出去。 大步走到前厅,冷宿仇推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貂衣重裘,苍白脸孔,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影卫的手臂。 不是殷言酌是谁。 看到他来开门,殷言酌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眼,微微虚弱地喘着气,面上却难得地带了点儿笑意。 冷宿仇只冷冷地道:“韩威,你们为什么不拦着他?” 韩威随同随后赶来的影三即刻跪了下去:“属下失职。” 冷宿仇依旧冷酷地道:“回去领五百鞭罚。” 殷言酌皱了皱眉,出言道:“冷宿仇!” 他还想说话,却一手按住胸口先咳嗽起来。 “罢了。”冷宿仇对门外挥了挥手,扶过他另外一只手:“进来说话。” 冷宿仇抱着殷言酌在塌上坐下,又让侍童给他暖了手炉,这才开口问:“方先生怎么不一起来?” 影三回答:“方先生说他毕生绝不踏入拂花门。” 冷宿仇不以为然:“郎中多怪癖。” 影三说:“庄主,殷爷给您带了药。” 仆人捧上了一个盒子。 殷言酌低低地问:“伤势如何?” 冷宿仇听得他这么一句,只觉一颗心化作了满腔的柔情,握了握他的手:“右肩,并无大碍。” 殷言酌点点头,闭了闭眼靠在了塌上。 冷宿仇抱起他:“去床上歇一会。” 殷言酌躺床上,却并无睡熟。 冷宿仇关切地摸摸他的额头,又探了探他的脉搏。 殷言酌半闭着眼,模糊的声音:“我没事。” “我担心你身子受不了这劳累,”冷宿仇搂住他,在他耳边柔声说:“言酌,但你肯来,我终归高兴。” 殷言酌靠在他的宽厚肩膀,疲惫的身子彻底放松下来,胸口的闷痛竟有些难以支撑。 他抓紧尚还清明的神智,问冷宿仇:“这么说来,你一到拂花门,就听到了越紫塞身亡的消息?” 冷宿仇拥着他:“嗯,于是我只好假装前来吊唁,住了下来静观其变。” “然后就开始有人魔袭击山庄上的宾客?”殷言酌问。 “这倒不是,据说以前庄内也出现过有神秘的人袭击。” “在何处?”殷言酌皱着眉头思索。 “两次都是在内院,我和那人交手过一次,约莫是高大的男子,看不出年纪,武功很高。” “对方可使用兵器?”殷言酌问。 “并不,掌法阴毒狠辣,受害者均是一掌毙命。”冷宿仇道。 殷言酌听罢,轻轻喘息着歇了一会,脑中却一刻不停地飞快思考着,眼前一时竟有些天旋地转。 “言酌?”冷宿仇瞧见他脸色不对:“怎么了?” 他朝着房外道:“将殷爷的药送进来。” 门外影卫应了一声,一会儿,青衣侍童捧着药走了进来。 冷宿仇扶起他:“言酌,先吃药。” 殷言酌倚在冷宿仇身上,勉强咽下了几口药汁,觉得胸口之中的恶烦越来越厉害,皱着眉摇摇头。 冷宿仇拧着眉头:“言酌……” 他话还没说完,殷言酌却一把推开他,身子无力地摔倒在床边。 冷宿仇将床边的漱盂盅推到他身边。 殷言酌俯身,将刚刚吞下的几口药吐了个一干二净。 “言酌!”冷宿仇慌忙抱起他:“哪里不适?” 殷言酌挣扎着微弱嗓音:“给我一粒……” 冷宿仇急得额头冒汗:“你莫太依赖着那药……” 殷言酌脸上尽是痛楚之色,复又倾身,一口暗红的血呕了出来。 冷宿仇脸色变了,从怀中翻出瓷瓶,将一枚药丸放入了他的口中。 殷言酌眼前一片昏花,耳边是阵阵低鸣,只无力地瘫倒在冷宿仇怀中不断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身子才渐渐回了一丝神智,听到的冷宿仇声音,是咬牙切齿:“我叫你不要来,你却偏偏好生要折腾着自己遭罪!” 殷言酌缓过一口气来,垂着眼听着他骂。 冷宿仇紧紧抱着他。 殷言酌弱不可闻的声音:“越紫塞可下葬了?” 冷宿仇答:“后日。” “尸身在何处?” “我明日带你去瞧,”冷宿仇扶住了他的脸颊,脸色已经是寒冰一般:“如果你起得来的话。” 殷言酌终于不再说话,倚在塌上昏睡了过去。 第6章 六 次日早晨,殷言酌起身,洗漱干净出来,累得微微喘气,侍童搀扶着他坐在椅子上,殷言酌歇了一会,拄着手杖站起来,在侍童的服侍下的一番穿戴好,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微微喘气吩咐:“去请冷庄主来。” 童子答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一会冷宿仇进来。 殷言酌扶着手杖站在前厅:“你昨夜说,今日去看越紫塞尸首。” 冷宿仇脸抽搐了一下,打量他的气色:“用了早膳没有?” 殷言酌在冷宿仇的注视下喝了半碗白粥,冷宿仇陪着他,又带了几个影卫,这才出了门,往后院慢慢走去。 后院是越紫塞的夫人的居所。 越紫塞突然身故,如今这庄内的大小事宜,都由越夫人主持。 丫鬟进去通报后,须臾一名女子掀开帘子款款走了出来。 越夫人年约四十,小巧精致的五官,并不显出老态,她朝冷宿仇二人福了一礼,更是仪态万千。 越紫塞夫妇是江湖上出名的恩爱夫妻,越夫人小字拂花,越紫塞也是取了她名字,建立了拂花门。 冷宿仇朝她拱手,言简意赅:“越夫人,请节哀。” 越夫人红了眼眶:“多谢冷庄主。” 殷言酌却细细地望着她的脸庞,放柔声道:“不知越掌门停棺何处,可容吊我等晚辈唁一番。” 越夫人垂着头道:“先夫逝去,本早该入土为安,只是犬子适逢在外办事,一路兼程也未曾归来,只好……” 她说至此处,泫然欲泣。 殷言酌言辞恳恳切切:“望夫人保重。” 冷宿仇不悦地捏住了他的胳膊。 越夫人早年在江湖中行走,亦久江南殷府殷家大公子的名气,却是在殷言酌入主黄金台后才第一次见着本人,见冷宿仇搀扶着他,瘦削身形,扶着手杖似乎是站立都甚为辛苦,果然如同江湖传言一般端然是重病在身,只是殷言酌朝着她微微致意,带笑唇上一抹艳色,却是清俊到了极致的一张脸庞。 她楚楚动人地福了一礼:“拂花替先夫谢过殷公子。” 越夫人道:“请二位稍候,我陪二位去。” 冷宿仇扶着殷言酌站在前厅,只一会儿功夫,越夫人穿了件素白披风出来,引着冷宿仇二人往外院走去:“请这边走。” 越紫骞的尸首却不是停在生前居住的院落,而是通往后院的一条小山道。 路途颇有些远。 走了一段路,殷言酌暗自咬牙握紧了手 杖。 冷宿仇一腔的担忧正要不耐发作。 殷言酌却轻轻地喘了口气,忽然开口:“越夫人,府上一向俱无男丁么?” 冷宿仇抬头一望,方才发觉这个问题,他们走了一路过来,几乎不见一个男性子弟,对于一个武林门派,这可算是奇怪。 越夫人愣了一下,抬头望了殷言酌一眼,面上都是楚楚愁容:“殷公子病中将养,想必没有听说……” 殷言酌勾魂的桃花水光漾漾地望着她的脸庞:“殷某听说了,越掌门方才过身,却流出这般荒唐留言,你一介弱女子,教你受苦了。” 越夫人道:“多谢殷公子体恤,门下的弟子,一部分随着铸儿出去办事了,剩下的大半,如今都已遣散,唉。” 石子路上有些不平,越夫人脚下一个磕绊,纤腰微拧。 殷言酌探出一只手,扶了她一把。 越夫人垂着头:“多谢殷公子。” 殷言酌在她手心轻轻一捏,然后点点头:“夫人当心。” 这时一位婢女快步而来,在越夫人耳边低声禀报了一句。 越夫人转而向冷宿仇告罪:“冷庄主请见谅,有客人到了门前,妾身失陪一会。” 冷宿仇点点头:“是在下叨扰,越夫人请自便。” 越夫人又道:“先夫棺停半山亭下的一处密室,守灵的是我门下的一位高人,芊碧是我贴身侍女,她随同二位前去。” 守在密室入口的是一位老头,濑头白发,身材干瘪矮小,背上一个突出的驼峰,肮脏的脸上一道刀疤十分可憎,只叫人看了一眼就绝不想再看第二眼。 “重伯,让开。”芊碧低头喝斥了一声。 老头木纳地望了一眼来人,随即蹒跚地走到了一旁。 殷言酌望了那婢女一眼。 芊碧替他们推开了门:“二位爷请进吧。” 殷言酌扶着手杖走进冰室内,寒气袭来,他掩着嘴低低咳嗽了几声,身子骤然向前栽倒。 冷宿仇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他。 殷言酌方才走了一路一直压制着的喘息猛烈发作起来,喘息得上气不接下气,霜白的脸上露出惨痛之色,冷汗瞬间布满了前额。 冷宿仇压低声音唤了一句:“言酌!” 殷言酌眼前的景象已经是模糊不清,若是平日里在鼎纵山庄上的暖阁内,有时稍不注意走多了几步累得病发,他从不会为难自己,一向任由侍童搀扶着晕死在锦塌上,现在他却死死咬着牙,整个身子几乎是伏在冷宿仇的身上,下唇都已经咬破,硬是强撑着不肯晕去。 冷宿仇手抵着他肩头的肩井穴,缓缓地度过真气。 殷言酌脸色霜白如死,一抹唇色艳红欲滴,喘息终于慢慢平复下来。 殷言酌放开了冷宿仇,撑着手杖,朝着密室深处走去。 巨大的冰室内空空荡荡,一方棺木停在中央。 那怪老头却不知何时又走了进来,蹲在屋内的角落一动不动地望着两人。 冷宿仇扶着殷言酌,却见灵前连香烛燃香都没有,只得抱拳鞠了鞠躬。 殷言酌走近了前方,细细地瞧了一会儿棺木之中的死尸的面容,又走到了两侧,微微俯身往下看。 他凝神看得仔细,身子却忽然一晃,冷宿仇伸手扶住他。 殷言酌喘了一口气,语气低微:“出去罢。” 走出地下密室,在下山的缓坡上走了一段路,殷言酌气喘吁吁,扶着手杖已经累得步履艰难。 冷宿仇站到他身前:“我抱你回去。” 殷言酌面色一沉,推开他的手,咬着牙往前走。 冷宿仇跟着他走了几步,语气已经近乎焦灼:“言酌,歇一会。” 殷言酌撑着手杖,扶着额头站了一会儿,待到喘气稍微好了点儿,方又往前走。 两人这样走一段歇一会儿,到最后冷宿仇架着他一步一步挪回厢房,殷言酌一张清绝的脸上,已经白得没有一点人色。 侍童将他扶入塌上。 冷宿仇握住了他的手,唤他:“言酌?” 塌上的病人微闭着眼,喘息很微弱,人却已经半昏了过去。 侍童解下了他吹了半天冷风的外衣,披上了暖被,又端来参茶。 殷言酌倚着衾被,喝了两口参茶,闭着眼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道:“那么,你也看出来了?” 冷宿仇点点头:“那人,并非越紫塞。” 殷言酌张开眼看了一眼冷宿仇,眼前依旧一片昏花,只好又闭上,身子虚弱地往衾被中靠:“那真正越紫塞如今在何处呢?” 冷宿仇皱着眉看他:“那么拂花门下半夜袭人的恶魔,可是有人趁乱装神弄鬼?” 殷言酌点点头:“这跟越紫骞的死又有何关系,不过据说,近年来,这拂花门下有些蹊跷……” 冷宿仇应了一句:“你说年轻的子弟离奇失踪的事?” 殷言酌略微点了点头:“拂花门下失踪的子弟还算少数,而江湖中有一位梅花妃子,每隔数月就出现一次,专擅勾人精魂,江湖中跟着她走失的年轻人也不在少数。” 冷宿仇冷言道:“现今之计,索性擒住了那人问个究竟。” 殷言酌问:“那个人出没可有踪迹可循?” 冷宿仇摇摇头:“神出鬼没,没人知道他何时会出来。” 殷言酌按着眉头,微弱地喘了口气:“方法不是没有……” 冷宿仇拉住他的手,抬手替他轻轻按着太阳穴:“是什么?” 殷言酌坐起了身子,低微声音吐出几个字:“引蛇出洞。” 冷宿仇问:“可是谁能引他出来?” 殷言酌张开了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冷宿仇。 冷宿仇也看着他,冷厉的面容忽然转成了一腔柔情,他低沉一笑:“我去就我去。” 立在阁外的影卫听见,脱口而出一句:“庄主,这怎么可以!” 转而怒视殷言酌。 冷宿仇冷冷地道:“放肆!” 殷言酌靠在冷宿仇的胸前,清俊绝色的脸庞,媚颜惑主的一张脸。 他胸口的密密麻麻的冰针刺痛感袭来,漂亮的唇中吐出幽微病弱的一点气息:“我乏了,想睡一会儿。” 冷宿仇扶着他躺平了身子,又给他搭了一件薄貂裘,这才轻轻地走了出去。 第7章 七 深夜。 高山之上的拂花门漆黑一片,只见稀疏烛火几点,冷宿仇独自坐在厢房内。 他面容沉着如古水,手按在剑柄上,周身屏住了气息,整个人如深藏在黑暗中的的一柄冰寒锋利的兵器。 傍晚后殷言酌陪着他待了一会儿,便说身子困乏,先行回厢房歇息了。 冷宿仇分神侧耳仔细听了一下殷言酌住的内厢房,已经悄无声息。 想必是歇息了。 一样的黑暗之中,暖阁内炭盆烧得炙热,烤得整个房间内都散发着熏然的暖意。 房内的一方的暖塌上,本该是早早歇下的的体弱病人,人却半倚在床前,清醒地张着眼。 殷言酌一双清冽眼眸,静静地看着烛台上的一柱细长的安神香。 冷宿仇今晚可能会遇险,影卫都护卫已守在前厅。 内厢房内只留了两个惯常伺候他的青衣童子。 香灰在夜风中轻轻飘散,殷言酌默默地计算着时辰。 待到一柱香燃尽,他扶着床帷披上了外衫,撑着手杖走出房门,厢房门前的两个侍童已经睡倒在地上。 他轻轻吹熄了烛火。 扶着手杖转身,慢慢地往后院走去。 穿过门后的竹节小径,又转过花间垂廊,走进一方院落,黑暗中一直缓慢地走着的人影停了一下,殷言酌手捏住了手杖,忍不住按了按胸口,皱了眉轻轻地喘气。 好一会儿,他抬手轻轻扣了扣门。 静默之中又过了片刻,厢房的门咿呀一声悄悄开了。 夜风吹过,屋内烛火闪烁了一下,照出门外的一个瘦长的影子,素白裘衣,紫檀手杖,端整清绝,却又是无尽艳丽风姿。 前来的应门的袅娜身影,一只手提着一盏晕黄宫灯。 女子娇笑一声开口道:“殷公子。” 殷言酌微微一笑:“深宵夜会夫人,别有一番滋味。” 越夫人侧过身:“公子请进。” 殷言酌扶着手杖,跨过门槛,身子却突然打晃。 越夫人亦察觉他的不适,关切地仰头:“殷公子?” 殷言酌低语:“夫人请见谅,殷某宿疾缠身,身子有些不适……” 殷言酌扶着额头,将头缓缓地倚靠在越夫人的肩上。 他的头还未靠近浓郁香气的肌肤,就已经先看到女子惊恐睁大的眼,越夫人嘴角微翘,露出了一丝诡秘的笑容。 窗外的一个巨大的黑影迎面扑下。 已经三更,冷宿仇整衣端坐,周遭依旧是一片安静。 霎那间火光烛影一晃。 冷宿仇脑中乍然闪过一道灵光,面色□□,倏然站了起来,咬着牙痛叫了一声:“殷言酌!” 人已经掠了出去。 仆人都倒在地上,他一脚踹开厢房的门,床上哪里有人。 就在这一刻,他已经听到了院落内的另外一侧传来了喧闹。 冷宿仇跃上屋顶,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出事的院子,那是越夫人所居住的院落,内院俱是女眷,一众下人胡乱奔走,衣衫凌乱的几位夫人由婢子扶持着往外跑,好多吓得哭了出来。 院门外脚步声纷纷而来,许多前来拂花门吊唁的武林同道也已赶到,一众持刀持枪的江湖莽汉进来看到这一般香艳场景,有人侧头回避,也有人趁机往里钻去。 冷宿仇完全没注意到周遭这一团混乱,身形一动闪进仍在微微晃动的窗扉,只见越夫人倒在地上,殷言酌已经不见了踪影。 冷宿仇急忙地喝令跟着他身后过来的影卫:“追!” 他瞬间提气,身形直拔高了数尺,立在屋檐顶端,看到远处一个影子一闪而逝。 他剑尖一指,怒道:“后山!” 话音震得院中的人耳膜隐隐作痛,屋檐上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冷宿仇随着目光所及的暗影,一路追到半山,黑影却在山林中消失了,冷宿仇攀上亭台顶端,极目远望,树林一片死寂。 连一丝风声也无。 他沿着那亭子察看了一番,又一路寻进密室,巨大的冰室内几盏烛火倒影着冰寒的光,除了依旧停着的越紫骞的棺木,里面空无人影,那怪老头也不见了踪迹。 这时半山外脚步声也已纷至沓来,率先到来的是鼎纵山庄的影卫:“庄主!” 冷宿仇问道:“一路可曾见到那人踪迹?” 影三按着手中的剑柄:“不曾。” 一众江湖人士擎着火把纷纷赶到,将整个山坡照得明亮,一些细小干燥的松枝着了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连冬日深夜的寒气都被驱散了。 冷宿仇瞧见领头的是胡万冲,江湖号称铁臂猿猴,使两把铁环双刀,此人与越紫骞是昔日同门,想必了是为了越紫骞的丧事来到了拂花门上。 冷宿仇略一行礼:“胡总镖头。” 胡万冲拱手道:“冷庄主可曾追上人魔?” 冷宿仇回首道:“就在此处失去了痕迹。” 胡万冲道:“可是逃进了山林中。” 冷宿仇压住心头的焦灼:“烦请胡总镖头统领一下各位同道,我们分头搜一搜。” 胡万冲和冷宿仇将山坡上的人马分成了几批。 “阿弥陀佛,”这时人群后传来一个沉着苍老的声音:“那人魔武功高强,诸位若是见着先不要独自打斗,放出信号,以求支援。” 冷宿仇这才看到黑暗中一个披着灰色袈裟的和尚缓缓而来,来者竟是少林寺苦度长老,冷宿仇抱拳道:“原来大师也在此。” 冷宿仇转头道:“搜!” 影卫喝应一声:“得令!” 火把迅速四散,几路人马沿着冬日荒败高草密林散开了。 冷宿仇领着两名影卫,望西北一角奔去。 影三跟在他身后,瞧见他神色不寻常,问了一句:“殷爷可是——” 冷宿仇暴怒地喝一声:“病得半死不活了,还净会给我找麻烦!” 话虽如此,他却猛提一口真气,倏然几个起落,将这大半片密林仔细查探了一遍。 几个人将大半个山林迅速巡视了一遍,一无所获。 待回到半山亭原处,见到越夫人也已经上来,被婢女扶着,神色惶惶。 冷宿仇扫视了一眼四周,那个濑头矮子也已经在人群中,方才他却不见踪影。 分派出去的人马陆续回来,同样一无所获。 冷宿仇皱着眉头思索,分开人群站到了越夫人跟前:“越夫人,这亭下的山洞内的密室,可有暗道?” 越夫人迟疑地道:“这……” 她话还未说完,冷宿仇已经身形一动,人已经闪进了密室。 第8章 八 冰室内旷古稀寒,烛火幽凉,死尸静默。 随着冷宿仇身后进来的江湖人士,声音都放低了。 冷宿仇仔细地翻看了冰室内地每一个角落,用随身带匕首将可疑的缝隙都撬了一遍,只是这石室中每一片的砖块和石头都是结结实实,并没有任何机关。 胡万冲也跟着上前察看了一番,确实毫无破绽。 随后的一群人也在石壁上敲敲打打,更有甚者用手中的大件兵器敲震了可疑的几处,只是这房子依旧稳若磐石。 冷宿仇压下心中的焦灼:“越夫人,这密室内可有机关?” 越夫人不知所措地望着周围:“我……只是听先夫略微提过,具体……我一介女子,也并不知情……” 冷宿仇眼中几乎要喷出火焰来,这女人心机歹毒,殷言酌竟瞒着他半夜与她见面,一思及此处,真是令他怒火中烧。 越夫人惧怕地躲了躲。 胡万冲眼看着这一幕,走上前来,朝冷宿仇抱拳:“冷庄主,看来今晚只能暂时回去,不如我等明日筹划一番,布下天罗地网,待到下次就不信不能捉住那妖魔。” 冷宿仇面容冰寒,并不应答他的话。 他身后这一众热热闹闹的江湖人可以等到明天,等到后天,等十天半个月也不准,可是他等不起,他拿什么来等。 殷言酌离了跟前服侍的人,离了暖阁药汤,冬日冰寒,他是沉珂在身的病人,别说是明日,只怕只过了这几个时辰—— 他根本活不过今晚。 冷宿仇心头微微的颤栗。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攫取了他的心。 即使是殷府一夜之间腐朽崩溃,即使是殷言酌身中奇毒危在旦夕,他至少也从未离开过他的视线。 他殷言酌要是死,也得死在他跟前。 冷宿仇心头无比的烦躁,索性怒吼一声,挥掌对着对面一堵墙壁劈了过去! 霎那间碎石簌簌落下,众人避让不及。 冷宿仇使得一手石破天惊掌法力大无穷,掌风所及之处,连固若金汤的墙壁都震了一下! 这时,墙面的一个石子忽然抖动了一下,然后整面墙壁开始摇晃,随后轰然倒塌! 一个瞬间众人口瞪目呆。 哪怕是胡万冲这种在江湖之中走了几十年镖的汉子,也惊得后退了几步。 墙壁后是一个高大的屋子,墙面倒塌的一瞬间,屋内堆得如一座高山般的一大堆骷髅和人骨如一股巨大的洪流一般扑面袭来,那些森森白骨,有些已经干枯,有些还带着腐肉,腥臭之气立刻布满了整个密室。 立在墙壁当前几名苍山弟子,躲闪不及瞬间被卷进了碎骨烂肉堆中,几人惊恐中滚在地上挣扎着哀嚎起来,形状甚为可怖。 立在洞口举着火把的几个年轻的子弟尖叫了一声往洞外逃去。 越夫人惊叫一声后,倒在婢女身上再没有了声息。 “阿弥陀佛。”一片恐惧的静默之中,苦度禅师低声一句。 正在众人怔仲的这一个瞬间,那衣衫褴褛的矮子,却身形一动,如狡兔一般窜进了屋中。 冷宿仇怒喝一声:“哪里跑!” 伴随而起的是越夫人的尖叫:“莫去,沈郎!” 冷宿仇身后跟着两名影卫,随即也掠入了屋中。 胡万冲跟着冲了进去。 苦度禅师身形舒展,灰色袈裟飘飘然而拂过,整个人飘然而入。 剩下的人群有些惧怕那堆腐肉人骨,在冰室之中裹足不前,又有几个胆大的捏着鼻子,施展轻功点地几下也跟了进去,而大部分武功较弱的武林子弟都停在了外面。 待到最后几个跟随进来武林子弟,一路摸索过狭长黑暗的秘道,在暗道的尽头终于见着隐隐绰绰的人影,数人心中一喜加快几步踏进,尽头处瞬间一片大亮。 待看清了眼前景象,几人瞪大双眼,下意识暗暗咬住舌头,生生压下了那句惊呼。 那片极光大亮之中,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地穴,四周墙壁上都布满了晶莹冰凌,而入口处站满了人群,却一片鸦雀无声。 先行而到的苦度大师等诸人,便是停在了这环形的门口。 幽冷阴寒之气扑面而来,却又带着诡异的淡淡油脂香味。 墙壁上的高处分布着数个凹槽,中间挂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得整个室内都散发着晕白的光。 地穴当中有一个圆弧形的小湖,湖面结满了厚厚的冰,而底下有袅袅热气冒出,想必是一条流动的地下河流。 整个地穴幻影交错,冰莹透亮,竟美得如同天上的琼楼一般。 而吸引闯入的一众人注意的,却并不是这地穴中的旷世奇景。 而是圆弧冰湖上的两个人。 背对着入口的一个男人,黑发中夹着灰白,杂乱地披散在壮阔的肩上,此人头发和身上半披着的一件黑袍上面都布满了霜花,而坐在他对面的,却是一名年轻的男子,上身□□,一身的冰肌玉骨,透着粉红的亮光。 人们的眼光只看了一眼,却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莹莹发光的冰湖上,男子的清姿绝艳却比这满室的冰凌更加刺眼。 美人儿面容苍白,唇艳如鲜血,整个人明明病弱无力,却身姿笔直地端坐在冰面上,湖面两人手掌相抵,对面男人的手带着巨大的引力,几乎是将他整个人吸附在了掌上。 他的容颜端正,神色冷漠,散发着强烈的禁忌气息,却更是有着一种勾人魂魄的美。 只让人瞬间觉得世间所见过的所有女子,都是胭脂俗粉。 这才是正当人间绝色。 冷宿仇脚定定地钉在冰面上,看着那个人,浑身的血液如巨大的洪流一般直冲到脑顶。 胡万冲仔细地望着地穴当中的两人,喉结不自觉地无法控制地紧了紧,脸上却是神色莫测。 众人被这般诡异场景震慑一时失神之际,身后却传来一声怒吼:“越紫骞,拿命来!” 只见那濑头矮子不知何时已经躲在了人群中,顷刻高高跃起,手中一方的长剑,已经朝着黑衣男人的顶头劈了下去! 他使的竟是武当正统的大乙玄门的剑法,随着一声怒喝那矮子的全身骨骼节节舒展开来,竟是一位身姿修长的年少侠客,只见他瞬间如大鹞一般直扑而下,半身空门全开,不带任何守势,这一击,竟是带了拼命的架势! 黑袍男人耳朵微微一颤,连眼睛都没张开,身体瞬间移位,侧身扬起一掌,只见那少年在半空中的锋利剑势还未及他的头顶,一柄精钢长剑瞬间断为两节,那少年身躯一抖,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从空中直落,撞到了地穴的冰墙上,竟然飞出了三丈远! 冷宿仇只看到殷言酌在他的掌下轻轻一颤,依旧紧闭着眼,嘴角沁出一抹艳红。 血滴落在冰面,湖水流动,冰室内慢慢荡漾出淡淡的粉红颜色。 那人一击不成,从地上爬起来还欲再战,冷宿仇一脚踏上前恼怒地拖住他:“住手!” 胡万冲这时回过神来,猛然向前踏了一步,又生生顿住,搓了搓手惊道:“越兄!你没有死!你怎地欺骗我等众人——” 圆形中的黑袍男人闭着眼,双掌依旧全神贯注地抵在殷言酌的掌上,却并不回应胡万冲的话语。 一个枯瘦修长的男子立在众人后,咕咕一笑,笑声如夜枭一般刺耳难听:“嘿嘿,天阴神功。” 声音不大,却令立在冰室内的所有人,脸色都是森然一变。 冷宿仇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苦度大师。 苦度大师点了点头:“阿弥陀佛,云中道长所言正是。” 天阴神功是至为阴毒的一门邪派功夫,最初从西域流传至中原,却是在翟汜的身上练成,当年翟汜自关鸱山入关,曾在中原武林掀起滔天大浪,无数名门正派子弟被其所杀,江湖秩序几乎要毁于一夕之间,而自从翟汜在被风羽阁为首的萧煊统领一百二十名武林正派围剿身亡之后,此门武功已经随他葬身火海,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没想此门邪功居然还存在世上。 那阴沉的道士目光闪动如鹰,复又开口道:“练就天阴神功后一十八阶需青年男子的精血作引子,看来近年来拂花门下的年轻弟子频频失踪,是越掌门所为了。” 胡万冲急急道:“越兄平日,可不曾是这般模样——” 苦度大师沉声道:“看此场景越掌门已经岔了门道,如今只有趁他此时练功未成,而又走火入魔之际将他诛灭。” 云中道长扬声道:“请苦度大师主持公道,我等有近十位壮士在此,外面还有一批江湖弟兄,各位武林同道齐心协力一齐动手,莫不信不能将此人魔除去,为武林除害!” 众人纷纷抽出兵器,围成了一个圈,将那一个小小冰湖困在了中央,这可是扬名江湖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最后尾随而进的几位年轻人眼中冒出兴奋的光,举着刀剑跃跃欲试,却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苦度大师看了一眼冰面上人,却一时没有说话。 众人暗暗调息真气,死死地盯着湖面上的人,整个冰面上站满了人,却是一片静寂。 越紫骞依旧神色专注,仿佛这一切都不存在。 只是诸人说了这一会儿话的功夫,他身体上的冰凌,又结了厚厚了一层。 云中道长的目光一转,暗暗盯住了那几个打算冒头年轻人。 这一片安静之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住手。” 数十道目光瞬间齐刷刷钉在冷宿仇身上。 冷宿仇回转剑柄,将长剑护卫在了胸前,声音冷如冰霜:“诸位,他手上的人,是我府上殷言酌。” 全天下都知道,鼎纵山庄富甲一方,而鼎纵山庄,黄金台上,乃江湖中最昂贵之地,而全天下更是知道,整个黄金台的所有奇门兵器武籍珍宝,都抵不过一个殷言酌。 云中道长不悦地道:“冷庄主,敢问那你待如何?” 冷宿仇面不改色:“待我救下殷言酌,诸位尽可动手。” 云中道长冷笑一声:“若是不趁现在诛杀越紫骞,那这邪魔功夫一旦练成,只怕再也难以控制,岂可因你一己之私,而酿成江湖大祸!此人必定得除去!” 冷宿仇无惧无畏:“待我救下殷言酌,我冷某人必定杀了越紫骞,给诸位一个交待!” 云中道长道:“冷庄主有什么把握?” 冷宿仇不再理会他,淡淡地回过身,面对了一整圈的江湖人士:“诸位要动手,先过了我吧。” 他身后的两名影卫,默默抽出刀刃,站在了他的身后。 众人面面相觑之际,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持剑在手缓缓踏前一步:“在下蜀山门下第十代弟子触昶,领教冷庄主鼎纵剑法——” 话音刚落,年轻人反手一挥,突地掠起,剑尖直指冷宿仇的胸前。 一阵寒风掠起,剑影已出,只见冷宿仇轻轻踏了一步,身形丝毫不变,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就听到那鲁莽的年轻人痛呼一声,捂住手臂倒退了三步。 影三手握长剑,站在了冷宿仇的身前,脸上凝固如石。 冷宿仇门下的十三影卫,剑气收敛了七分,已算客气。 场面顿时凝滞。 云中道长看着冰上的清俊男子,嘴上带了一丝诡秘的笑意:“如此一个奄奄一息的废人,冷庄主却如当至宝,定是有旁人所没尝过的过人之处……” 冷宿仇额头浮起暴怒的青筋,脚下却一动不动。 苦度大师忽然唤道:“冷庄主。” 冷宿仇回头,顺着苦度大师的目光,看了一眼湖面上的殷言酌。 他眉头微微一挑。 殷言酌面上冷凝无一丝表情,整个人仿佛冰冻了一般。 冷宿仇却已经发现,他正努力地动了动手指,而后终于颤巍巍地伸出手,他苍白手腕上的一方紫苏手巾,缓缓落在冰湖面上,一抹颓靡的绯红。 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在在冰面上敲了一下。 而后,又是一下。 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敲了七下。 众人不知所解,却一时被他吸引住了。 冷宿仇皱紧眉头地望着他。 殷言酌那修长苍白的手骨,上移,横线,点了一点,往地上按了一按。 大椎穴。天宗穴,心俞穴。 而后又平移。 冷宿仇仍然剑眉微轩,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的手势。 他的手一直在颤抖,衰弱无力地颤抖,身体却被越紫骞强大的真气吸附,他明明已病得衰弱不堪,此刻却直挺挺地坐着。 终于那只如白玉般透明的手轻轻地做了一个收势。 冷宿仇后退了一步。 然后一跃起。 掌风如电如幻,直指越紫骞的身上,殷言酌指出的每一个招式的顺序变化都甚为繁复,只是冷宿仇却已牢记在心,他如身形如游龙,指风如硬铁,瞬间在越紫骞身上点下了几处大穴,于一头雾水的旁人看来,一切不过是一个眨眼功夫。 越紫骞整个身躯蓦地狠狠一震,嘴角涌出了一缕血丝,而后猛地睁开了双眼! 越紫骞手掌震荡的一瞬,殷言酌的身子被猛烈荡开,身体如抽干了全部的力气,衰败地倒在了冰湖上。 苦度大师大喝一声:“诸人围阵!” 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冷宿仇却率先扑在了冰湖上。 他抱起殷言酌,双掌平移,将他稳稳地抛了出去! 影三迅速抬臂,接住了那轻飘如羽的人,却在抬头的一刹变了脸色:“庄主当心!” 越紫骞从混沌之中苏醒,怒而发狂,巨型黑影如大鹏展翅一般疾风骤雨当头压下。 冷宿仇为着当先救出他手中的人质,已将大半个背空露在越紫骞身前,此刻心中微微一惊,左掌斜斜一划,右手手腕一抖,一柄森寒如水的碧玉长剑当空抖开,迎着掌风刺入,交错的一瞬间,两人身躯一震,各自退开了几步。 冷宿仇右掌握剑,左掌捏拳,暗自调息,压下了胸口翻涌的血气。 在这万古寒冰的密室,两人掌风和剑气吹拂得众人衣衫猎猎飞舞。 越紫骞一击不着,继而狂吼一声,又合身扑上! 冷宿仇目□□光,单足点地,瞬间扶摇直上,长剑剑尖幻起数朵剑花,漫天飞舞的碧绿的剑光之中,一丝血线倏然飞溅而出。 越紫骞黑色的身躯猛地抽搐,轰然摔倒在冰面上,将湖面震裂开了一道冰纹。 他喉中的伤口,血更快地渗透出来。 众人抢攻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冰室中一片喧哗热闹之声。 没有人看到进来的越夫人,大惊失色地扑到了角落,抱住了那个受伤的伪装成守尸人的少年。 第9章 九 拂花门前。 高头骏马,乌木车辙,车厢垂下的厚重棉帘,严严实实遮挡住了一切。 苦度大师立在额枋下:“冷庄主此番前来,为武林除了一害,而今真相大白,我也能回去禀报师兄了。” 冷宿仇拱手道:“幸得有大师主持,是各位武林同道的功劳。” 苦度大师道:“冷庄主一辈如今已是武林中流砥柱,万望你等匡扶正义,维护武林。” 冷宿仇忙谦道:“不敢当。” 苦度大师看了门前的车马一眼:“却不知殷少侠,昨夜可有受伤?” 冷宿仇面容恢复了一丝冷峻:“他身子素来不好,有劳大师牵挂。” 苦度大师缓缓道:“殷鸿师兄是佛门俗家弟子,论起辈份,殷少侠可算是我师侄。” 冷宿仇转头吩咐影卫:“去看看殷爷身子可合适,问他可要见见苦度大师?” 两人又寒暄了数句,等了好一会儿,却见帘子一掀,一名垂髫侍童扶帘而下,恭恭敬敬地对着苦度大师作了一个长揖:“殷爷身子不方便,请大师见谅。” 苦度大师豁然笑了笑,点点头:“也好。” 青衣童子又道:“殷爷有一句话,吩咐小童转告大师。” 苦度大师道:“哦?” 青衣童子语音清脆,如少年时在先生跟前背诵诗词一般:“莫向蔗庵追语笑,只今松竹无颜色。” 苦度大师愣了一下,眸中浮出感慨:“罢了,罢了,殷家昔年显赫荣光,他这一门独子天纵奇才,而今却只能缠绵病塌,只叹世事弄人啊,世事弄人。” 他拱手对冷宿仇:“冷庄主,告辞。” 冷宿仇道:“大师好走。” 苦度大师一走,又有其他的江湖人士上前来招呼。 冷宿仇经此一战,名望更加显著,前来套交情的人也不少。 侍童返回马车后厢,扑面一股熏然暖意袭来,车内靠在锦塌上的人,清俊容颜,双眸微闭,呼吸低弱得几乎微不可闻。 殷言酌昨夜喘疾复发,没法平躺着,只能半倚在榻上,侍童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地从貂绒中扶出他的手,换下了他手腕上系着的紫苏方巾,又重新系了一方干净的上去。 侍童跪着低声道:“殷爷,话已带到。” 好一会儿,殷言酌才微弱地应了一个音:“嗯。” 侍童将他的手重新放进貂绒被中,却见殷言酌不安地颤抖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皱,童子熟练扶住了他的身体,轻轻地揉他胸口,殷言酌只觉胸前一阵一阵泛起的俱是密密麻麻的刺疼,却是连抬手稍微按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东倒西歪地倚在衾被中,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咳着,整个人连坐着都摇摇欲坠,倘是没有侍童扶着替他顺气,只怕是一喘气,就直接过去了。 侍童将一方干净的绸帕小心地掩在他的唇角,白帕渗出淡淡的血色。 在冰湖上寒气侵入体内,零星的咳血,从昨晚始就没断过,他如今连坐起都需人扶持,何尝有脸面见爹娘昔日旧友。 殷言酌仰着头费力地喘息,倒在童子的手臂上气力不济地挣扎着,自从昨夜起,又一次晕死了过去。 止蓝长汀尽头,有一个村落,村落再过十里,是一个驿站道口,道口边上有一个客栈,上书:春风十里。 此地离京城大约数百里,人来人往生意不错。 这日晌午时分,客栈门前的道路尽头,一人一马迎风奔驰而来,马蹄在古道上扬起污泥雪水,只是一个转瞬,店小二已听到骏马长嘶,马匹在客栈门口停了下来。 店家伙计赶忙走出屋外,却见进来的是一位黑衣高大男子,剑眉朗目,背上一把古方长剑,出手阔绰地用一方黄金,包下了二楼的全部五间客房。 老板在后院听了伙计的禀报,喜不自胜地快步迎了出来。 男人冷静而快速地吩咐道:“先将最好的那间上房再仔细打扫一遍,将所有被褥换上新的,烧暖整间屋子的地热,听着,要暖,所有角落一丝寒意都不能有,房内备热茶热水,再辟出一间干净屋子,屋内备好几个新的煎药炉子,唤小二出来牵马,草料要好,速去!” 老板急忙答应了一声,便走进中院大声地吆喝小厮,随后便前院,厨房,马厩,脚不沾地来回转着,安排伙计前前后后地打点。 这时道路又重新热闹起来,远远已经可以望见两辆马车,乌木雕花,厚重垂帘,沿着大路缓缓地驶了过来。 也许是担心雪地路滑,这两辆马车行驶得比一般马车似乎要慢一些。 老板擦了擦大冬日额头冒出的冷汗,迎在客栈门前。 只见车架当前是数匹奔驰的骏马,马上立着几位黑衣男子,跟先前到来的男子俱是一样打扮,一样的冷酷面容,身上都带着兵器,在前厅内吃饭的几位客人探头看了一眼,赶忙又缩了回去。 几位黑衣男子利落跳下马来,目光接上了率先到来的影三,随后目光在周围巡视了一番,确认一切安全之后,方整齐地立在停稳在店前的马车前,影三上前,躬身低唤了一声:“庄主。” 车厢内传出细细索索的动静,又过了好一会儿,却仍不见有人出来。 老板不自觉又擦了擦脑门前的冷汗。 终于等到车帘掀开,却是两位青衣童子率先走了下来,一人手上捧着折叠整齐的几件洁白貂裘,一人捧着一个散出袅袅热气的紫金手炉,立在了车厢的两旁。 随后一位高大的男人,身着一件暗蓝劲装,披一件黑色大氅,发束暗绿墨玉环,眉目英武,面容冷峻,他却不是一个人从车上下来,男人的手上,抱着一个人。 他怀中的人看不清男女,从身量上来看颇为颀长,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貂裘,连面容都遮挡住了。 想来是大户人家的病重之人,在如此冰天雪地的出门,怪不得如此金贵小心。 几位黑衣男子拥簇着当中抱着病人的高大男人,快步走进了客栈。 客栈老板陪在一旁堆着笑道:“几位爷,是要先歇息,还是用膳?” 冷宿仇淡淡地问:“客房可收拾好了?” 客栈老板忙不迭地点头:“都收拾好了,按客官吩咐做的,您有什么不满意,尽管吩咐小的。” 冷宿仇点了点头,径自上楼去了。 第10章 十 冷宿仇守在床前,看着床上的殷言酌。 苍白带青的容颜,两颊因为高热烧起浅浅红晕,锦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呼吸的起伏。 若不是鼻中尚存一丝有微弱的气息,看起来真以为是艳若桃花,却又悄无声息的……死人。 从瓶卢山返程,车行了数日之后,殷言酌开始慢慢地发起烧来,起初只是低热,他身子病情一向反复,只得用药慢慢地调着,谁知而后竟越烧越厉害,这两日已经是汤药不进了,冷宿仇心底焦急,更担心车马颠簸,只得寻一间客栈住了下来,替他调养一下身子,待他好一些再启程。 殷言酌这几日就这么不知时日地昏睡着,他只得撬开了他的嘴,一点一滴地把药汁喂进去,所幸的是他今早醒了过来,身上的热度也降低了一些。 有人轻敲了门扉,影三恭谨的声音传来:“庄主,有事禀报。” 冷宿仇起身,替他掖了掖被子,又召来了他贴身伺候的侍童,才走了出去。 待到傍晚时分,一个店小二敲门进来,将一壶热腾腾的好茶,轻轻地放在了桌面上。 殷言酌午后醒了会儿,勉强喝了几口药,却仍是病病歪歪地在床上躺着,他按了按眉头,神思困倦地低咳了一声:“出去,让我睡会儿。” 侍童迟疑道:“庄主吩咐……” 殷言酌轻轻喘咳一声,面容阴沉了些许:“出去。” 他睡觉一向不喜有人在旁,在鼎纵山庄的暖阁内也是如此。 侍童依言起身离开了。 又等了一会儿,殷言酌缓缓地撑起身子,取过手杖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桌子旁,扶着额头歇了一会,等到手稳了一些,方抬手掀开茶壶的盖子,从盖子的底部小心地撕下了一张油纸,取出了一方小小的纸张。 他手中握着那张纸,拄着手杖转身欲往回走,只走出了一步,身体却骤然晃了一晃。 眼前突然是一阵昏天暗地旋转袭来。 他虚弱地喘了一下,将身子倚在桌沿,用左手死死捏住撑着手杖的右手虎口,保住了一丝灵台清明。 眼前是一阵一阵的昏眩,心头的闷痛带起了喘息,从桌子到床边,不过短短几步路,而今他却是连这几步路,都没有力气走回去了。 倘若是勉力走回去,他只怕走不出两步,便会晕倒在房中央。 他不能让自己晕过去。 微微发抖的手扶在桌子边上,不小心碰到了茶杯,杯子哐当一声响。 殷言酌迅速地将手中的信笺拢进了袖中。 侍童立刻走了进来,见着殷言酌正颤巍巍地站在房中央,惊恐地跪了下来:“殷爷,您怎地起来了?” 殷言酌扶着桌沿,目光漠无表情。 侍童赶忙躬身起来:“小的扶您回床上躺着。” 客房内烛火通明,将室内照得温暖了些许。 冷宿仇踏进门来,看到青衣童子正立在床前,依序撤去了床上的一方案几上的笔墨。 殷言酌披了件素白貂裘半倚在床塌上,手搁在床沿,任由侍童用一方绸帕仔细擦拭他手指间的几滴浅浅墨汁,人却依然是闲散阑珊的神色,他两颊有些消瘦,但也许是这两日歇息得好了一些,他清冽眼底的阴沉恹恹之色褪去了些许,终于不再像前些日子在马车内病弱到坐着需要人扶,烛影摇曳之间,仿佛又是鼎纵山庄暖阁内那位风姿端整,无限清艳的病弱公子。 冷宿仇取了药碗来喂他喝药,嘴角带笑淡淡地道:“身上可舒服些是吗,心情不错?” 殷言酌温言轻轻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搭话。 冷宿仇嘴角有微微笑意,眼底却喜怒难辨,只是仍然温言好语:“言酌,你如今身子特别不好,别太操心闲杂琐事。” 殷言酌默默咽下一口褐色药汁,垂眸不语,脸上漠然。 冷宿仇依旧情深款款:“我说的话,你可曾听见了?” 殷言酌心底一跳,终于抬眸看他。 冷宿仇面容浮出惯常的冷酷,扬高声音道:“带进来。” 影三从房门外押着一个人进来,正是那个店小二,被捆住了双手,塞住了嘴巴,正徒劳地挣扎。 殷言酌看了一眼,眼底的那一丝隐秘的喜色瞬间冻结成冰,他手撑在床沿坐起了身子,晃了一下,却掩不住愤怒道:“你!” 冷宿仇坐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淡淡道:“你家主子身子弱,你们做下人的就该体恤,你不该这时候来惹他操劳。” 那小二嘴中呜咽,求助地望着殷言酌。 殷言酌喘息着道:“冷宿仇,将他放了。” 冷宿仇轻描淡写地道:“你太不听话,将他关进后院柴房,关个三日三夜,好好反省一下。” 影三应声押着人利落地出去了。 殷言酌一掌挥过去,绵绵无力,冷宿仇准确握住了他琉璃一般的手腕。 他怒目而视,浑身颤抖着,一下又一下喘着气。 只坚持了片刻,身子一软,终是晕了过去。 冷宿仇抱住了他软倒的身子,皱着眉头迅速探了探他的脉搏,这才抱着他重新躺进了床塌。 他将他的手握住,抵在额头。 静静在房内坐了许久。 殷言酌醒来第一句话是:“冷宿仇,回马车上去,启程赶路。” 冷宿仇不为所动:“你身子还太弱,再多歇几日。” 殷言酌不再言语,探手取过手杖,掀起衾被要起身下床。 冷宿仇望着他,没有任何动作。 殷言酌颤颤巍巍地下了床,方才走出两步,身子一晃,人无力地倒在了地面上。 冷宿仇抱起他重新扶着他躺进床上。 殷言酌倚在床沿闭着眼歇息了一会,又重新扶着手杖,艰难地站了起来。 眼看着他站着都几乎要昏倒,冷宿仇恼怒地拽过他的手臂:“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你就舒服了是吧!你心里就痛快了是吧!殷言酌,我知道你要死在我眼前,我偏不让你这般称心如意!” 殷言酌费力地喘息着:“我,不……劳冷庄主费心……” 冷宿仇脾气被折磨到了终点,对着门外不耐烦地道:“影三!吩咐下去,重新启程!” 一行人车马辚辚,重新行驶在官道上。 殷言酌半闭着眼歪在塌上,声音低弱,却带了拒人千里的冷漠:“冷宿仇,放了他。” 冷宿仇面容讥讽,眸中带了森森寒意:“殷言酌,你倘若再是任性一回,我不介意将他再关十日。” 殷言酌咬牙道:“放了他!” 冷宿仇置若罔闻。 殷言酌愤怒至极,撑起身子一掌拍在了他的胸前。 冷宿仇猝不及防,竟被震得摔出了马车,下一刻却大惊失色地扑到车厢前:“言酌——” 殷言酌低咳一声,手中的方巾按住了唇角。 “你发什么疯动真气!”冷宿仇又惊又怒:“你是不想活了是不是!” 冷宿仇扶住了他身子:“你真是这么恨我?不惜自伤心脉也要击这一掌?” 殷言酌容颜惨白,倒在了他的手臂中:“咳咳!我死了,你就解脱了。” 冷宿仇暴怒地道:“你要是敢死,我便教你殷府剩下的那几口人全部陪葬!” 殷言酌挣扎着喘着气道:“咳咳——放我走。” 冷宿仇咬着牙强忍着怒火:“我让你走,且不说江湖上多少人觊觎着你身上的黄金台,就是你养身子的那些补品药材,你如何供得起?没人伺候着,你以为你还有力气走上十步?” 殷言酌虚弱气喘的声音,如流纱一般又轻又软,却如同最坚硬的匕首一般狠狠地扎进了冷宿仇的心脏:“我殷言酌纵然是死,也胜过如今在冷庄主□□的苟延残喘。” 冷宿仇青筋一跳,眸中燃起的是暴怒的烈焰,他猛地扬起了手掌。 殷言酌闭了眼。 冷宿仇声音中带了一丝惨痛的颤抖:“殷言酌,你好,很好,有骨气。” 他话音未落,便劈手斩开了车门,纵身出去,跃上了一匹骏马,冷宿仇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那车厢内,面对着那人,他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只好放任自己纵马奔驰,任山野间的刺骨的寒风,吹过他心头的熊熊怒火。 殷言酌听得马蹄声纷乱远去,他心口一震,无力地倒在塌上晕死了过去。 第11章 十一 殷言酌在黄昏时分悠悠转醒。 侍童一直在跟前守着,见锦塌上的人睫毛微颤,貂绒中的手轻轻动了一下,立即屈身上前,轻声唤道:“殷爷,可是醒了?” 锦塌上的人睁开眼眸看了一眼,却没有说话。 侍童小心翼翼地搀扶起他,又有人奉上了一碗袅袅热气的药汁:“殷爷……” 殷言酌看了一眼,只恹恹地闭上了眼。 这几位侍童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伺候得小心翼翼,几乎到了连他喘一下气都万分当心的地步,说到底却只不过是冷宿仇监视他的眼线。 只是他平日在暖阁内起居行动,莫不是依赖着这几位童子,若是没有他们,只怕自己这身子,早已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侍童也不敢劝,只得收了药碗,静静地跪在塌前。 殷言酌喉中微弱气息:“出去。” 侍童福了一礼退下了,他又昏睡了过去。 冷宿仇在快马驰骋了一番,然后在京周驿站处理完了公事,此地已近京城,鼎纵山庄的各处驿站积累的事情都传到了这几处,他需要处理的事务也越来越多,待到匆匆用了晚膳,终于在天黑后赶上了马车。 他进来只看到塌上躺着的人正沉沉昏睡,脸色又差了几分。 侍童上前来禀报:“庄主,殷爷吃不下药……” 冷宿仇面色已恢复了平静:“嗯,是吃不下,还是不肯吃?” 侍童不敢接话。 冷宿仇面上浮出冷酷的笑容:“来人,命人将白芷镇的那小二绑来,在雪地上拖着,殷爷什么时候身子好点儿,他就什么时候起来。” 冷宿仇一转身,又走了出去。 车辕行驶在青石板硬地,此处是京郊了。 殷言酌眉间疑惑,又侧耳仔细听了一下,随后手略微抬起,将手腕上的一方紫苏手巾掩住唇角,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这一咳,却是咳得停不下来。 侍童跪在锦塌前,轻轻地替他顺气,他皱眉强自忍着喘息,唇角泛出了淡淡的血腥之气。 见他面上浮出痛楚之色,却仍然一声不吭地忍着,侍童低唤一句:“殷爷……” 冷宿仇掀帘进来,将他抱进了怀中。 怀中的人寒凉中透着温温药香,肌肤光滑细腻,却是瘦了许多。 冷宿仇胸膛的炙热的暖气渗过他的肌肤,殷言酌感到他的强健温热的四肢将他环抱在怀中,冰寒许久的身子传来久违的舒适感。 待到他咳嗽平稳了一些,冷宿仇接过了侍童手上的药,舀了一口,递到了他的嘴边。 殷言酌低垂眼眸,静静地咽了下去。 冷宿仇哂笑一声,声音带了点儿宠溺:“不闹脾气才可爱。” 殷言酌闻言手一抖,就朝着药碗挥去。 冷宿仇却早有防备,抬手一举,殷言酌只扑了个空,却只累得扶着锦塌喘气。 再舀了一勺,殷言酌却闭紧了嘴巴。 冷宿仇反手将勺子送入嘴中,含住了药汁,贴紧他的嘴角,炙热的舌头轻轻一翻卷,熟练地将药汁喂入了他的口中。 他抱住病人放柔了声音:“我知道你生我气,别跟身子过不去。” 待到殷言酌将一碗药勉强喝了小半碗,冷宿仇看着他又睡了过去。 冷宿仇摸了摸他的脉象,他病得太久了,毒性霸道地缠绵多年,身子衰弱无力,原来的一身武功早已荒废,那一掌也使不出什么力道,只是岔了气,他替他用真气调息了一周,已然感觉不到。 冷宿仇略略放下心来。 殷言酌又一次被他逼到让步之后,冷宿仇推了所有的事务,每日只在锦塌上抱着那一暖玉温香的身体厮磨。 如此两日过后,一路车马行进了鼎纵山庄的地界。 冷宿仇吩咐影卫:“将那人放了,送回客栈上,找一个大夫。” 殷言酌冷淡地转过身去。 冷宿仇搂着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声音带了一点点的惧怕,一点点的恐惧:“言酌,即使我们已经这样过了那么多年了,你还是要走?” 殷言酌闭着眼,神色漠然地答:“你说过,只要我走得了,你不留我。” 冷宿仇眼底的那一点点期翼终于慢慢地消散。 两人各怀心事地沉默。 树影晃动,暮色沉沉,山庄的大门,已经遥遥可见。 这时影三骑马上前来,立在车厢的窗口道:“禀庄主,殷家主宅的孙老爷,要求见殷爷。” 冷宿仇抬手捻了捻窗前的一串碧玉珠子,声音都寒了几分:“打发他回去,传我令,殷家府上的人一个月之内不许出现在我鼎纵山庄。” 殷言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发号施令。 眼神浮了一层碎冰。 前面的马车长嘶一声在大门前的庭院停了下来,庄内的仆人迎上前来,待到后面两人乘坐的马车过去后,动手卸下一车的物什。 后一辆马车径直驶入山庄大门,沿着练武场旁的石板路穿过前院,停在了后院的游廊前。 前面即是重重院落,马车至此却是再也驶不进了。 车夫稳稳地停了下来。 早已恭候在一旁的荀福上前恭声道:“庄主,殷爷,到了。” 冷宿仇打开车门跳了下去,掀开车后的棉帘。 侍童在锦塌上替他披上了貂裘披风,殷言酌一手扶着车厢,一手撑着手杖缓缓站起。 冷宿仇对着殷言酌伸出了手。 殷言酌恍若未见,半躬着身径自艰难地走了几步,他衰败的身子经了这么一场风波,早已经是耗尽了体内的最后一点精力,这几日在马车内更是连坐着都虚弱无力,起居均是依赖侍童日日小心地扶持伺候着,更遑论有气力走路,眼下不过是在车厢内稍微走了这几步,已经觉得头晕目眩。 他费力地喘息起来。 冷宿仇皱着眉头握住他的手臂,语气柔和了几分:“别逞强。” 殷言酌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地怒道:“滚开!” 冷宿仇仇剑眉一凛,收回了手。 殷言酌扶着车门的,将全身的力气使用到了脚上,一手撑着车门跨了下去。 他身子一晃。 扶着手杖勉力站住了,又是一阵急急的喘息。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支撑住身子,却一时再无力气迈出一步。 地上的积雪已经被打扫过,可还是沁骨的透着寒冷。 冷宿仇站在一旁,抱着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无一人敢上前扶他。 早有下人得了吩咐备好了步辇,搁在车厢后,却是谁都不敢动。 殷言酌忍着眼前的一阵阵发黑的天旋地转,勉力地抬起双脚跨过步辇,颤抖着的左手撑住了扶手,右手拄着拐杖拖着身子往前移了几分,身子刚倚上了歩辇,他便气力不支地跌在了上面。 一阵冷风迎面袭来,冰寒空气如针般在肺腑中,却是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冷宿仇终于动了动脚步,声音痛心疾首,却低微如耳语:“言酌,身子是你自个的,你自个不爱惜,你教我怎么办?” 殷言酌面容一动,脸色更见惨白了几分。 他骤然伸手死死扣住了歩辇的扶手,随即掩了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冷宿仇咬着牙,看着他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子都无力瘫软倒在步辇上,手腕上的那方紫苏手巾紧紧地捂住了双唇。 丝丝缕缕的艳红弥漫出来。 冷宿仇终于忍不住对着呆立在一旁的下人暴怒地喝了一声:“还不赶快送殷爷回暖阁里头去!” 他忍着怒火,强迫自己不动分毫,看着一群仆人慌忙地抬起了,一路小跑着将歩辇抬往屋里走。 庭院小径不甚平坦,下人跑得急,歩辇上的那人身子无力坐不安稳,咳嗽声又急促了几分。 他心里揪紧,一把锋利的刀在细细地切割,痛得浑身都在细细地颤抖。 下人抬着他进了方厅。 殷言酌坐在歩辇上,一顿落地,方才一番颠沛引得胸肺之中的血腥之气翻涌而出,他痛苦地皱紧了眉头,强压着坐起身子,将手搭在了荀福的手上,任由青衣侍童躬身上前他将自己的身子搀扶起,一个童子扶住了他的手臂,两个人小心地将他搀出了歩辇。 他喘息得已经生不如死。 咬着牙勉力强撑着走了几步,心跳得又快又轻,他本无心恋生,此刻更是疲乏得再不愿做一丝挣扎,眼前是大片熟悉的黑雾袭卷而来,他终于无力,任由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荀福也变了脸色:“来人!快去请方大夫!殷爷昏厥过去了!” 冷宿仇正咬着牙往外走,突然听到屋里荀福那一声惊呼,他不及做任何思考,人已经施展轻功,瞬间掠进了暖阁。 殷言酌脸色死白,双眼圆睁还是艰难呼吸的样子,人已经毫无声息。 荀福扶着他,惊得声音都变了:“殷爷!” 冷宿仇一把抱起了他,探手一触他胸膛。 心跳已然停止。 冷宿仇浑身血簌簌地往下落,整个人瞬间都怔住了,仿佛连他自己的心跳,也一并停止了。 这时一个粗砺的手掌果断地伸出,一把推开了冷宿仇,一手扶住冷宿仇怀中的那把病骨,转手将他安置在了锦榻上。 方岂有迅速地伸手,一掌拍在他的胸前。 殷言酌的身体一震,依然无声无息。 他加了三成力气,又一掌拍在他胸口。 殷言酌身体再度狠狠一震,人震离了床塌,又无力地摔落在床榻上。 冷宿仇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来。 方岂有探手一抹他胸口,并指点了他胸口几处穴道,厉声吩咐道:“取一粒凝魂丸喂在他口中,取我医药盒来!” 冷宿仇伏到塌前,握住了他的手,脉搏还是悄无声息,病人的心口,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跳动。 第12章 十二 暖阁内深沉如海。 时日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房内恢复了一贯的寂静,仿佛刚才的一众人慌乱喊叫奔走不过是一场梦。 他如往常一样,病弱地倚在锦塌内,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上的裘衣未解,胸膛看不出一丝呼吸起伏,脸上更是白得跟几乎跟领口的貂裘融成了一色,唇角一抹微微嫣红—— 那方染血的紫苏手巾被侍童解下了,麂皮手套上还染了点点血迹。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吻了吻他冰凉的手。 “你知道我就是这么个急躁坏脾气,偏还要三番五次地激怒我。” “言酌,我累了。” 他吻他脸颊。 “你行行好,放过我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