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儿暴君(神异志卷一)》作者:乔宁 内容简介: 百年前,北狄国两位神裔兄妹悖德畸恋 天神震怒之下,对北狄的神裔下达诛杀令 此后神州大地上,人类、神裔、天神之间争战不休…… 那些杀戮纷扰对朱晓芸来说太遥远了 自姥姥离世后,只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过日子 直到她好心捡了一个受伤的男人带回家 从此生活中多了个他,总算有人能听她说话 虽然他是哑巴痴儿,她还是觉得满心欢喜 原以为她可以和他在这偏僻农村相依为命一辈子 没想到一场无妄之灾,让她感受到命运的无情── 当事实摊在眼前,过去她所相信的一切,尽皆崩塌 他从哑巴痴儿变成了那个引发战争的暴君祸首 而她也从一介凡子成了遭受诅咒的神裔后人…… 她根本不想当神裔,也不稀罕身上流着天神血脉 只想跟他回到从前的日子,回到他们相互扶持的家 但爱上他,注定她无法像普通人一般平凡度日 她终究还是得背负起无法逃避的宿命…… 第一章 东边天色微微泛白,稀疏的星子布满了一整幕的银蓝色天河,将底下的河川与村庄照亮。 水泥砖砌成的大灶上,一口大锅里正冒着腾腾白烟,一道娇小身影蹲在灶口前,不断将一旁堆起的木柴往里头添。 一道颀长人影缓缓走来,杳无足音,仿若鬼魅一般停在大灶之后。 待朱晓芸添好柴火,站起身欲查看锅里煮沸的米粥,冷不防地被那道人影吓了一大跳。 她一手抓紧大勺,一手直拍胸口,嚷道:“阿痴,你走起路来真没声响,每次无声无息的出现,真会把我给吓死。” 被唤作阿痴的男子,一身宽大的蓝色粗麻长衫,以一条黑色布织腰带系紧,长发以一条长巾系在脑后,脚上一双缝着数处补丁的长靴,看上去甚是落魄。 他就伫立在大灶前,睁着那双绝美的眼眸,静静地瞅着朱晓芸。 朱晓芸被他瞅得心口直跳,脸蛋不知是被热烟熏的,还是害臊,竟热烫烫的红了。 已经不是第一次对上他那双眼,阿痴来到她这儿,掐指一算也有一年余,两人天天相对,她早该看烦了这张脸才是。 可她真心感到怀疑,世上会有人看腻那张面庞吗? 朱晓芸一边挥动大勺搅动锅里米粥,一边凝觑着阿痴。 当察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时,她尴尬一笑,随口扯话说:“你今天起得这么早,是不是饿了?” 阿痴面无表情,只是低垂眼眸,望向她搅动的那锅粥。汤水多过于米粥,里头添了芋梗,还有少许肉末,食材虽然乏善可陈,香气却是极浓,甚是诱人。 朱晓芸舀了一碗米粥,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喏,给。” 阿痴也不跟她客气,接过缺了两角的陶碗,不怕烫地大口喝起粥来。 “欸,小心烫舌。”朱晓芸低声叮咛。 阿痴仿若未闻,兀自大口喝粥。 “今天等我把田翻好了,我们进城一趟吧,听曾伯说,玄武大军就快攻破帝都了,若是连北狄的帝都都守不住,只怕接下来的日子会更难过。” 朱晓芸接过阿痴递来的空碗,又替他舀了满满一碗。 阿痴依然未语,埋首喝粥。 朱晓芸自顾自地往下说:“你说,这仗都打了快两年,玄武王朝那个暴君要什么时候才肯罢休?我们北狄国不过是个偏僻小国,什么也没有,土地也不丰饶,经常闹天灾,皇帝爷自个儿都快吃不饱了,我就不信国库能有多少银两,若不是有神人国师留下的那批半人半神的精兵,替北狄国挡住玄武王朝的百万大兵,只怕这时我们北狄国早已灭了。” 自言自语间,阿痴搁下了不留一粒米的空碗,转身离去。 朱晓芸嘟囔道:“又假装没听见……” 阿痴步回石砌小屋里,坐在临窗的冷炕上,闭目养神,缓缓运功调息。 朱晓芸端着米粥尾随入屋,不晓得冷炕上的人正在运功,只是在竹凳上落坐,小口小口地啜喝米粥。 “阿痴,你说,今年冬天会不会很冷啊?”朱晓芸话痨似的,边喝粥边叨叨絮絮不停。 阿痴半睁美眸,冷冷瞥了那道娇小人影一眼。吵死人了。 窗口透入的微光,照在面窗而坐的人影身上,将她小巧的脸蛋染亮。 她穿着一席丹红色布裙,腰间系带,佩着一串色泽极劣的碎玉,一头乌亮青丝缠成五股发辫,垂落于胸前。 她眉眼巧致,杏儿眼,挺鼻,樱红小嘴,乌黑的瞳仁,看上去水灵清澈,微笑时翦水双瞳盈盈有神。 许是自幼便下田耕作,她经常得扛背重物,个子特别矮,加上瘦弱,整个人比同龄孩子还显得娇小,远远看去就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丁点也看不出她今年已届十八岁。 “阿痴,你真的不能说话吗?”朱晓芸喝完了粥,托腮望着冷炕上的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多么可惜啊,这么漂亮的男儿,却是个哑巴痴儿。 阿痴淡淡回瞥她一眼,随即又闭上眼,兀自调匀内息,运功养气。 朱晓芸将碗收拾干净,挽起袖口,拾起倒挂在门外墙上的铁锄,来到小屋旁井然有序的一畦畦菜田里,将新生的杂草挖除,翻松旧土,播下种子。 天色已大亮,艳阳徐徐高挂,她直起腰,抬手拭汗,一阵风起,将脸旁散落的几绺发丝吹起,风声过耳,犹若哨音。 阿痴立于石屋门外,静静凝视这一幕,看着女孩一身红衫,在一片青翠如茵的农作物中,辛勤耕作。 放眼望去,此处遍布农田,阡陌交织着田埂小道,再过去一些则是一道新月状的大河,名曰“娑夷河”。 很难想像,隔着这条险恶的大河,再过去便是另一个强盛富庶的玄武王朝。 朱晓芸所居的这个村落,正好位在玄武王朝与北狄国的交界处,虽是交界,却因娑夷河而形成一面天然的防御墙,饶是玄武王朝的人再凶悍,万不可能傻到涉河而过,攻打北狄国。 村落因为这条河,暂且躲过了战乱,村落之外的世界,正是狼烟四起。 北狄国,一个被神人眷顾过的遗世小国,却也是一个被神遗忘之境。 传说,约莫一百多年前,上古天神九凤一次偶然来到神州大地,意外与北狄国君相恋,却不受众神祝福,于是在北狄国君老死之后,九凤最终仍是离开北狄,返回了天界,却也在这儿留下了两名被后人称为神裔的孩子。 这两个孩子是兄妹,半人半神,一同继承了北狄国的王位,怎料,这对兄妹在及长之后,竟然兄妹畸恋,悖德亦违反世俗伦常,遭受世人挞伐唾弃,众神无法忍受神裔之子有这般行径,便派遣使者降世,欲灭这对神裔兄妹。 为了躲避使者,这两名神裔兄妹遂抛下王位,仓皇离开宫殿,消失在众人眼里,此后再无踪影。 然而,一日不见尸身,众神便不肯罢休,于是,哪怕已过了一百多年,哪怕那两位神裔兄妹在北狄国已罕少有人提起,北狄国早已被上古众神遗忘,可仍有一小批,当初受众神旨令留在此地等待,半人半神的不死精兵,守着北狄国。 于是,每当世人提及北狄国时,总会有所感叹,这是一个曾被神眷顾的地方,亦是一处被神遗忘的大地。 反观位在娑夷河之东的玄武王朝,一直以来便是强盛大国,土地丰饶,子民富庶。 最重要的是,玄武王朝一直是被上古之神选中的应允之地。 相传,上古之神带着坐骑玄武来到此地,看中了此地的壮丽风景,便在此挑选了一批子民,赐与他们一分神力,虽然比不上神裔,可比起凡人要强得多。 有了这群获得一分神力的先人带领,玄武王朝越来越强盛,甚至并吞了周边几个小国,尽管这些先人并不能将那一分神力传承给子孙,可这些先人大多年过百岁,几乎不老不死。 年轻一辈长大之后,面对这些占去王权上百年的先人,自然不会心服,于是乎,一场关于新旧之争的内哄,于焉开展。 第二章 原以为在那些拥有神力的先人面前,这些妄自尊大的年轻人,不过是以卵击石,岂料,结果教人大为吃惊。 拥有神力的先人纷纷惨败,甚至惨死于一名来历成谜,出身凡间的男子之手。 历经一场内斗,玄武王朝以鲜血改写历史,那些残存的先人被逐出王朝,流落至北狄国,求得北狄国君的庇护。 于是,上百年来不曾更迭过的玄武帝位,终于换了另一人。 一个身份成谜,没有人知晓他的过去,无亲无友,拥有神力一般的男子,登上了玄武王朝的帝位。 此后,玄武王朝成了腥风血雨的杀戮之地。 为了歼灭那些逃亡至北狄国的先人,这个来历成谜的暴君,开始举兵攻打北狄国,甚至下令杀光那些北狄国的半人半神精兵。 两国交战,生灵涂炭。 这场仗已打了近两年,本就不怎么富庶的北狄国,在战火肆虐之下,农物大损,百姓颠沛流离,成了无家可归的灾民。 这些灾民流窜各地,烧杀抢掠,为了填饱肚皮,为了存活,坏事做绝。 如今,两国对峙,难分高下,若非有那批半人半神的精兵抵挡,只怕北狄国早已守不住。 然而这一切,对于远在娑夷河旁的偏僻小村落,依然非常遥远。 阿痴冷眼望着红衫少女背起一篓满载的豌豆,另一手扛着铁锄,矮小身影走在狭仄的田埂小径上。 稻禾在风中摇曳晃动,仿佛浪涛一般,几欲将她娇小的个头淹没。 察觉了他的注视,她兴奋地抬手挥了挥。 阿痴只是嘴角微微一扬,依然面无表情,那双异常黝黑的瞳仁,泛着冰冷光芒,仿若野兽之瞳。 可当少女来到他面前时,他又恢复成那副木然的模样。 “阿痴,你看,今年的豌豆长得真好,加入麦饭里一块儿煮,不知道要有多香。” 朱晓芸将铁锄挂回小屋外墙,再将背后的竹篓往地上一搁,献宝似地捧起两手满满的碗豆。 阿痴只是淡瞥一眼,面上无动于衷。 朱晓芸早已习惯他的冷淡反应,杏眼儿一弯,兀自笑得开心,将竹篓背进屋后的灶房,给自己拧了条湿帕子,擦了擦汗。 听见马儿的嘶叫声,她才呀喊一声的从凳子上跳起来,赶紧端起一旁石磨上的整篓牧草,急急忙忙奔入后院专辟的小马厩。 马厩里关着一只四肢矮短的迷你马,正努力把嘴巴挤出栅门的缝隙,两个大鼻孔嘶嘶地喷气。 “福气,来,开饭了。”朱晓芸拉开栅门木栓,放出了迷你马,将手里满竹篓的牧草往地上一搁,马儿埋头便啃咬起来。 她摸了摸马儿柔软的鬃毛,好声好气地哄道:“多吃点,吃饱些,一会儿才有力气拉我们进城。” 仿佛抗议一般,马儿发出了嘶鸣声,朱晓芸只好奶声奶气地安抚道:“咱们的小福气最好了,是村里最英勇的马儿,一会儿进了城,我买些玉米给你补补好不?” 仿佛真能读懂人语,迷你马发出低鸣,好似向她妥协。 阿痴站在不远处,如同一抹影子般,静静望着这一幕。 翻腾的稻浪中,迷你马驮着一辆没遮顶的手拉车,车上坐着朱晓芸与阿痴,小小拉车在田埂上摇摇晃晃,徐徐前进。 朱晓芸眯眼微笑,手里握着一把狗尾草,顺风摇曳。她轻启朱唇,用着没人懂的古怪语言,小小声地唱着音调奇特的儿歌。 阿痴直挺挺地坐在她身侧,仿若未闻,美眸直视不见尽头的前方路程。 “阿痴,以前姥姥在的时候,每回我们进城,姥姥都会给我唱儿歌,而且那是已经没人会唱的儿歌,你想听吗?” 记得她第一次唱这首儿歌时,曾如是说过。他原以为,这不过是老人家随口编造的儿歌,哄骗孩子,可不知为何,这歌听着听着,竟勾起心中一抹熟悉感。 熟悉?他能对什么感到熟悉?一抹迷惘,在阿痴眼底冉冉浮现。 缓慢而规律的行进之中,阿痴蓦然忆起初次见着朱晓芸的情景。 “啊,你可终于醒了!” 那时,他甫睁眼,看见的便是一张孩子般的可人脸蛋。 朱晓芸手里捏着湿巾,长发缠辫,脸蛋红扑扑地,似急似慌,大大的杏眼儿有些畏戒,又充满欣喜地瞅视他。 他看着她,良久,脑中一片茫然,空白。 她却兀自说个不停:“你是哪里人?怎么会来这儿?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瞪着她不停张合的小嘴,下意识抬起手想甩她一巴掌。 然而,那只手最终硬生生地僵在半空,被他的理智及时拦住。 “你是不是渴了?”傻乎乎的朱晓芸,还以为他是伸手讨水喝,连忙端来一碗凉水。 他僵硬的接过,低垂眼眸,望着倒映在水面上的那张惊艳面庞,一愣。 ……这是谁? 他,是谁? 听着女孩在一旁喳呼不休,他只是瞪着那碗水,迟迟未有举动。 “你怎么了?这是水,干净的水,你不渴吗?”朱晓芸推了推他的手,催促他饮下。 这一碰,却好似碰着他痛处,忽焉之间,却见他表情丕变,一把将那碗水砸落在地,原先半躺在木榻上的颀长身影,一个起身擒拿,眨眼间,手已掐上了朱晓芸细瘦的颈子。 朱晓芸瞪大了杏眼,低低喘息,总算闭上了嘴。 可下一瞬,他陡然松了手,躺回了榻里,那茫然的表情,好似也让自己的这番举动愣住了。 正是这般反反覆覆的诡异举动,教朱晓芸萌生误解。 她惊诧又恐惧的紧瞅着他,喃声问道:“你……是不是不能说话?” 榻上的绝美男子不作声,只是瞪着破了洞的榻顶。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她又问。 此时,男子徐徐撇眸,面无表情的投睐一眼。 “所以,你听得见,只是不能说话。”她自以为是的下定论。 男子没反驳,只是转回眸光,兀自瞪向榻顶。他压根儿没想反驳,只因他没打算跟这个野丫头说半句话。 他是谁?他来自何方?又将前往何方? 光是这些问题便将他困住,他哪来多余心思理会这个野丫头。 于是,他闷不吭声,任由这个自称名唤朱晓芸的丫头片子说去。 渐渐地,他身上莫名的伤势,在她悉心照料下好全,可他依然不曾开口,更不曾对她的话有任何反应。 朱晓芸这丫头竟然误以为他是痴儿,还给他起了一个难听至极且愚蠢的名字。 阿痴。 这丫头片子个头虽小,却是个话痨,平日一个人能说一整天的话,也不嫌口干或自讨没趣。 她以为他什么也不懂,便一古脑儿的对他拚命说话。 她说,她原本与姥姥相依为命,自幼便住在这座村落里,靠着农耕自给自足,虽然贫困却也安乐。 两年前,姥姥不堪衰老久病,于寒冬之中长眠,打从出生到现在,不曾离开过村落的朱晓芸,便独自一人住在小屋里。 “我不记得爹娘的长相,姥姥也没提过他们的事,兴许是太穷了,他们才会把我扔下,自个儿去别的地方讨生活了呗。” 第三章 托这个话痨丫头的福,当时他才来这儿短短月余,便将她的大小事听了个遍。 而他,压根儿不想知道关于她的事。 他只想弄清楚,他是谁,来自何方……可他的内力尚未完全恢复,功力不过回升一半,对于村落之外的事,乃至于北狄国与玄武王朝的战事,全是一知半解。 直觉告诉他,在功力尚未完全恢复之前,只能等待,忍耐,蛰伏。 于是他忍受了朱晓芸,亦从她身上探知,关于村庄之外的世界,关于玄武王朝挑起的战祸,关于北狄国这一块被众神遗忘的土地,关于那个受众神应允的瑰丽王朝。 “阿痴,到了。”朱晓芸摇了摇身旁高大的人影。 阿痴缓过神,望向前方飘摇着旗帜的红色楼塔,以及巍峨大敞的城门。 可当他们的马车驶进城门,却见地上散落着一地的稻谷,折半的旗帜残体,被风吹翻的空竹篓,空气中似乎还有股腥臭味儿。 朱晓芸愣住,小手揪住了阿痴的袖子,目光怔恐的左右张望。 “……发生了什么事?”她喃喃自问。 上一回进城约莫是半个月前,那当时,眼前的城镇可不是这副宛若鬼城的模样。 那时,市集正热闹,散居在附近的人家,全带着自家耕种的农物来此兜售,城镇上的店铺应有尽有,街上满满人潮,挤得水泄不通。 勒停了马儿,朱晓芸惶然地望着空荡荡的街道,以及一间间大门深锁的店铺。 “阿痴,你在车上等着,我下去瞅瞅。” 说着,娇小的红衫人影已翻下马车,往前方一间店铺走去。 阿痴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的身影。 “有人在吗?”砰砰砰!朱晓芸抬起粉拳,轻敲着店铺大门。 一片死寂。 她心下闹慌,忍不住回眸望了后方马车上的阿痴一眼,确认人马俱在,这才又重新敲起门。 砰砰砰!“有人在吗?”她拉高娇嗓喊问。 蓦地,远处传来马儿嘶叫声,紧接着是撒蹄奔来的剧烈声响,且声势浩大。 朱晓芸愣住,撇首望去,却见一群身穿丹红戎甲的精悍军队,浩浩荡荡地包抄了整座城镇。 登时,福气发出害怕的嘶鸣声,在原地绕起圈子,马车上的阿痴依然无动于衷,冷眼目睹一切发生。 朱晓芸惊慌不已,正欲奔回马车上,冷不防地,一支银亮长枪打横砍来,抵上了她的颈,她大口喘气,及时煞住脚步。 自幼长于与世无争的农村,甭说是眼前这票气势骇人的大军,就是村外的花花世界,朱晓芸只曾听闻,未曾见识过,眼下这阵仗自然将她吓得惊呆了。 “什么人?”手握长枪的官兵斥问。 朱晓芸傻乎乎的,浑身频发抖,连话都答不出来。 与此同时,几名官兵亦将马车上的阿痴包围,并朝他挥舞长刀。 阿痴眉眼未扬,不动如山。 那些官兵直盯着他的面庞,个个眼中透着惊艳之色。 “别……别!他是痴儿,什么都不懂,别杀他!”瞥见长刀挥向阿痴,朱晓芸霎时找回声嗓,急慌慌地尖声求饶。 “你们从何处来?来此地做什么?”那戴着黑色铁面罩的军官,丝毫没有拿开长枪的意思,冷声质问起朱晓芸。 朱晓芸浑身发抖,颤着嗓子答道:“我们就住在娑夷河周边,是进城来买粮的。” “难道你不晓得,玄武大军来犯,朝廷早有令,要城镇居民撤退,以避免无谓的伤亡。” 面对军官的质疑,朱晓芸惨白着小脸,摇了摇头,却不慎让横在颈前的锋锐长枪划破一道血痕。 马车上的阿痴霎时扬眸,鼻尖微微掀动。 “大人,我们真的不晓得……我们住得离城镇有段路,平素那儿少有人迹,上回我们进城已是半个月前,那时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些事。” 恐惧淹没了疼痛,朱晓芸急巴巴地解释着,连颈子被划破了一口子也不自觉。 “朝廷发布命令下来是五日前的事。”那军官解释道。 “大人,我们只是一般百姓,不是什么坏人。”朱晓芸慌张地求饶。 “有传言玄武大军派了一支精密军队,乔装成平民混入民间,为了以防万一,你们两个得先随我们回部队一趟。”军官厉声疾色的喝令道。 “我们真的不是什么坏人……” 朱晓芸亟欲解释,岂料,远方蓦然起了骚动。 只见一群浑身浴血的士兵乘马而来,嘴里大声嚷叫:“玄武大军来了!” 这班团团围住他们的大军,闻声躁动起来。 “这么巧,你们一来,玄武大军便出现。”军官冷笑一声。 朱晓芸当下哑巴吃黄莲,只能拚命摇首。 “这两人肯定是玄武人乔装的,杀了他们!”军队中有人起哄。 躁动一起,那军官也不打算平息,握住长枪的手臂微微一动,似准备朝朱晓芸颈上砍去。 此时,阿痴凌空跃起,一脚踢断了直指着他的长刀,落地时,人已在朱晓芸身前,一掌推开了手握长枪的军官。 “喀”的一声,胸口挨了阿痴一掌的军官,当下胸椎断裂,玄铁面罩下的双瞳瞪得死大,双膝一跪,倒地不起。 见此景,这班大军霎时乱如一锅粥,纷纷抽刀指向阿痴。 与此同时,远方传来气势磅礴的马蹄声,隐约挟带着整齐划一的金属摩擦声。 混乱中,只闻有人用着满怀恐惧的声嗓嚷道:“玄武大军来了!” 闻言,那班北狄的军队也顾不上朱晓芸与阿痴,面罩下的脸孔布满恐惧,却又不得不抽刀自卫。 “阿痴,我们快走!”朱晓芸紧抱着阿痴的手臂,将他拖向马车。 局势实在太乱,对于方才阿痴的异举,朱晓芸已无多余心思好奇,只能拉着他拚命跑。 可当他们上了马车,欲从混乱之中离开时,远方身穿玄黑铠甲的玄武大军已杀至。 登时,一场血腥混战于焉展开,小小马车被卡在两方对峙的军队之中,动弹不得,险象环生。 蓦地,阿痴一个抬手,替朱晓芸挡下了一箭,而她只顾着东张西望,丝毫不察。 刀剑无眼,两军对峙,不分敌我,逢人便杀。 一名玄武士兵,见朱晓芸与阿痴挡住去路,纵身一跃,跳上了福气的马背,长剑直指他们二人。 “不要……不要杀我们……”见状,朱晓芸流下了惧怕的泪水。 长剑直劈而来,却见阿痴站直身,一个挪步便挡在朱晓芸身前。 那剑,硬生生的插上阿痴胸膛,下一瞬,却如同碰上刚硬玄铁,剑尖应声断裂。 那名玄武士兵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反应回神,阿痴陡然一个箭步上前,单手掐住了士兵的脖子,顺手一甩,士兵跌落马背,颈子已被扭断,死状可怖。 从未见过这般怵目之景的朱晓芸,双手紧紧抓耳,怕得瑟缩成一团。 怎料,一只不知从何冒出的手,竟粗暴地一把将她拖下马车。 “还不住手!”一名玄武士兵将朱晓芸扯到身前,手中长剑抵住她的胸口,以此逼阿痴罢手。 第四章 阿痴侧着身,瞥见朱晓芸遭到挟持,便不再有任何举动。 “给我下来!”玄武士兵喝斥。 阿痴顺从听令,脚步轻杳地下了马车,当他准备暗中出手杀了那士兵时,忽见天空有群黑压压的鸟儿飞来。 再定睛一看,却是一群背后长着单翼,面戴铁罩的红衫士兵,自天空而降,仿若神人入世,然而这群神人个个手持一把两端尖锐的晶柱,脚一沾地便朝玄武大军杀去。 挟持朱晓芸的玄武士兵未能幸免,同样遭受晶柱穿胸,当场惨死。 朱晓芸跌坐在地,浑身不停冷颤。 阿痴上前将她拉起,将她护在身后,以单手抵抗刀剑。 “阿痴……我们得救了,那些肯定就是半人半神的精兵……是了!肯定是的!听说他们有一分神力,不比凡人,他们有半边鸟翼,肯定是神兵了。” 满脸泪痕的朱晓芸,双手紧揪阿痴的衣衫,慌得语无伦次。 阿痴不作声,美眸估量着当下局势。 那一批神兵一来,原本占了上风的玄武大军,立刻兵败如山倒。 不出多时,身穿玄黑戎甲的大军几乎半数遭歼灭。 待到朱晓芸情绪稍缓,脑中有了头绪后,她才恍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望向阿痴。 她紧瞅着面无表情的阿痴,茫然问道:“阿痴……原来你会武功?” 阿痴回瞥她一眼。 此时,一名北狄士兵像发了疯似的,手握长刀朝他们二人砍来。 “阿痴!”朱晓芸尖叫,紧紧抱住了他。 阿痴反手一挥,当场将长刀弹飞,随后他弯起手肘,以肘震开了那名士兵。 这一幕,恰好让一名神兵撞见,他眯了眯眼,手中沾血的晶柱蓦然转了个方向,竟然瞄准了阿痴的左胸刺去。 阿痴微眯眼,以他的功力本是可以躲开,可他心念陡起,竟然不闪不躲,就这么任由尖锐的晶柱刺穿左胸。 他稳稳站立,脚下不曾挪移半寸,仿佛那把晶柱不是刺在他身上,仿佛此刻滴落而下的满地鲜血,与他无关。 那名神兵一诧,眸内掠过一丝失望。不是神裔。相传神裔是不死不灭之身。 “阿痴,你受伤了……”朱晓芸睁开眼便看见阿痴胸口被刺穿,鲜血不断渗流而出,她慌张地哭喊。 阿痴却屹立不动,仅以一臂将她搂紧,双目直视着那名神兵。 “对不住了。”神兵毫无悔意的道了声歉,随即抽出了晶柱。 晶柱一抽离,当场鲜血如注,飞溅到朱晓芸脸蛋与身上。 她喘着气,一时难以承受这一连串的冲击,才想抱住阿痴,眼前却猛然刷下一片黑。 “阿痴……”她惊喊,可意识已沉入黑幽幽的海。 暖热的米粥自嘴里喂入,朱晓芸下意识张开嘴吞咽。 当她睁开眼时,只见一名长相刚毅的女子,长发束髻,一手端粥,一手执着调羹,表情凛然地盯着她。 她饱受惊吓的折腰坐起,一双杏眼儿红通通的,肿得厉害,恐惧地瞅视女子。 “你可是北狄国的子民?”女子厉声问道。 朱晓芸惶恐又茫然的点了点头。 得了答案,女子这才放柔了声:“莫怕,此地是空桑,我们是北狄军队。” “……空桑?”朱晓芸一脸迷茫。 “你不知道空桑吗?”女子皱眉。 “……我只晓得隅阳村。” “隅阳村。”女子喃喃复念一遍,又道:“想必便是那个靠近娑夷河的小村庄吧?” 朱晓芸点着头,而后急慌慌地追问道:“阿痴呢?他在哪里?” “阿痴?”女子惑然的反问。 “就是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人。”一年多来的朝夕相处,朱晓芸早已把阿痴当作家人般看待。 闻言,女子眼中掠过一丝古怪,单纯如朱晓芸,自然未曾察觉。 “喔,原来你口中的阿痴,指的是那个不会说话的男子。” “他受伤了!他人在哪里?我得去找他——” 女子伸手制止了朱晓芸,道:“你莫慌。将军正在帮他治伤。” 朱晓芸微怔。“将军?”此时,她傻乎乎的目光才看清女子身上的丹红戎甲。 原来,这些人是北狄国士兵。 傻愣的目光复又将周遭环顾一遍,才发觉这并非是房间,而是一座不小的营帐,自己身下躺的是简陋的竹榻。 与此时,有人掀开布帘,杳无声息地步进帐里,女子尚未惊觉有人闯入,朱晓芸已先她一步跳起身。 “阿痴!”她兴奋地朝那道颀长人影奔去。 阿痴停步,任由娇小的红色身影将他抱紧,一双纤手不停地在他胸前摸索。 “你的伤——你的伤呢?”她惊诧地抬起脸,追问起面无表情的阿痴。 女子在一旁静静望着。 那样惊艳绝俗的容貌,那样的身手,却不是神裔……此人究竟是何来历? “将军帮他治好了伤口。”见阿痴不能答,朱晓芸却拼了命的追问,女子不禁好笑的开口解释。 朱晓芸这才迷惑的撇首回望女子。 女子为她解惑道:“我们是孟翼神兵,我们将军有着为人疗伤的神力。” 朱晓芸面露恍然。 “我是吕惠。你叫什么名字?”女子边说边将手里的粥碗搁在一旁竹篾小几上。 “我叫朱晓芸。”朱晓芸拽紧了阿痴的手臂,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寻着亲者,小脸蛋明显松了口气。 吕惠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两人的互动,笑问:“你说此人名叫阿痴?” 朱晓芸点头,阿痴漠然。 “你与他是何关系?” “我……我跟阿痴相依为命。”朱晓芸答得有些结巴。 “所以,你们是兄妹?”吕惠的目光始终落在阿痴面上。 阿痴仿若未觉,平视前方,绝美俊颜一迳的木然。 “不是。”她歪首,小脸困扰,好半晌方挤出声嗓:“阿痴受了伤,我捡到了他……阿痴是哑巴,又是痴儿,我跟他正好都没有亲人……” “你从何得知他没有亲人?”吕惠一针见血地问道。 朱晓芸小脸刷白,抿紧了唇瓣,不吭声了。 反倒是阿痴缓缓转眸,望向了吕惠。 见此景,吕惠眉心微拧,不禁试探性地低问:“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阿痴冷冷回睇,毫无反应。 朱晓芸连忙替他回道:“没用的,阿痴听不懂我们说的话。” 真是如此吗?吕惠心中抱疑。 “换句话说,当初是朱姑娘捡到了阿痴,对于阿痴的来历一概不知?” 在吕惠的追问下,朱晓芸只能咬了咬下唇,轻轻点头。 “朱姑娘出身农村,怕是未曾出过隅阳村,又怎会晓得阿痴没有其他亲者?如今隅阳村居民已被朝廷撤离,朱姑娘不如随军队一同回帝都,兴许在帝都会有人认识阿痴也说不定。” 闻言,朱晓芸小脸惶然不安地问道:“我们不能回隅阳村了?” 吕惠道:“玄武大军已经大肆进攻北狄国各地,为保北狄子民的安全,已被撤离的村庄不得再回。” 朱晓芸一脸饱受打击,眼眶泛红的喃喃自语:“怎会这样……姥姥的墓还埋在那儿……福气也不见了,该怎么办才好?” 第五章 不知所措的慌乱涌上心田,她浑身泛寒,乱了头绪,忽焉,一只大手轻轻覆上了她的手背。 她微怔,抬眼望进阿痴那双星曜般的美眸,心下迷惘。 阿痴只是定定的望着她,那眼神仿佛是在安慰她。 “阿痴,我们会好好的,对不?阿痴会武功,你会保护我的,对不?” 朱晓芸抱紧了阿痴的手臂,鼻尖泛酸的喃道。 吕惠望着这一幕,只当小姑娘是一相情愿的绑着阿痴,毕竟那来历不明的男子分明毫无表示。 “你们先歇着吧,明儿个孟翼神兵便会拔营回帝都。” “姑娘,等等!” 临出营帐时,吕惠被朱晓芸喊住,她停步转身,纠正道:“别喊我姑娘,喊我吕副将军吧。” 原来她也是将军。朱晓芸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吕惠的背上。 仿佛洞悉了朱晓芸的好奇,吕惠笑道:“不是每个神兵都带翼,那可是承袭上古之神九凤的神兵者,才拥有的神力。” 阿痴美眸微微闪烁。 朱晓芸却一脸恍然,颇为惊奇的低呼:“原来是这般……” “朱姑娘可是有事问我?” 朱晓芸一脸赧色的问道:“方才吕副将军说这儿是……”过去她的世界不过是一个隅阳村那么大,对于村外的世界,她一概不知。 “空桑。”吕惠答道。“此地距离帝都不过一天路程。” “可是,我跟阿痴去了帝都之后,我们能住哪儿?”思及前途迷茫的未来,朱晓芸不禁心生彷徨。 吕惠安抚道:“朱姑娘且放心,既然相逢有缘,又是我北狄子民,我们将军说了,去了帝都后会好生安置姑娘与阿痴。” “那么……你们也会帮阿痴找他的亲人吗?”朱晓芸小小声地追问。 “那是当然。”吕惠微微一笑,随后便掀开帐帘离去。 朱晓芸陡然泄了气,眼圈红红的望着阿痴,喃声道:“阿痴,你还记得你有其他亲人吗?” 阿痴只是回视着她,不语。 “阿痴,万一你真的还有其他亲人,你会扔下我吗?” 薄泪盈眶,她鼻音浓重的问道。明知道他听不懂,不可能答覆,可她早已习惯对着他自问自答。 姥姥离开她之后,她已经孤单好久,阿痴来了之后,她总算有人能说话,哪怕对方是个哑巴痴儿,她亦感欢喜,甚至觉得这是上天可怜她,方会让阿痴来到她面前,陪着她在那个与世无争的小农村过活。 想着阿痴可能离开自己,不禁勾起当初痛失亲人的那股椎心之痛,朱晓芸难过地掉下泪水。 “阿痴,不要离开我,好不?”她傻气的边掉泪边自言自语。 阿痴一脸冷漠的望着她,良久,良久。 “我没有亲人。” 一声低沉沙哑的嗓音忽尔响起,听愣了傻傻掉泪的朱晓芸。 她仰着小脸,杏眼瞪圆,小嘴微张,泪珠犹挂在眼角。 阿痴冷眼凝视着她,读透了她眼中的震愕,复又重新提嗓:“我不会离开。” 朱晓芸无比震惊地瞪着那张绝美面庞,结结巴巴地问道:“阿痴,你——你能说话了?!那个将军把你的哑嗓也治好了?!” 阿痴漠然以对,心底却在低低嗤笑。 这丫头还真不是普通的傻。那些神兵早猜到他非是痴儿,对他心生怀疑,方会将他们二人带入军营看守,她还真以为他们是被神兵所救。 也罢,这丫头片子一辈子没出过隅阳村,不认得字亦不识世界之大,单纯得像张白纸,滴墨不染。 “阿痴,你又不能说话了?”见他久久未应声,朱晓芸惊慌地问道。 “能。” “所以,你真的被治好了?” “嗯。” “太好了!你能说话了!”盈泪的杏眸一亮,小脸绽喜,她展开双手将他圈紧,矮小且单薄的身影,看上去就像个撒娇的孩子。 阿痴低垂美眸,望着贴靠在胸怀里的那张小脸,素来漠然的心思荡起丝丝涟漪。 他本以为自己甚是厌烦这个吵杂的丫头片子,想着等内力恢复完全,便要毫不犹豫的离开那座小屋,以及这个傻乎乎的丫头。 怎料,事发突然,他们被这批孟翼神兵擒住,被迫提前离开隅阳村,坏了他的盘算。 不过,这样也好,他对这帮所谓的半人半神精兵颇感兴趣,直觉告诉他,自己的过去或许与这帮人有些关系。 只是,没想到连朱晓芸这个丫头也一并跟来。他大可以扔下她不顾,可当他看见她身遇险境,却又忍不住出手救下。 “往后就有人陪我说话了。”她破涕为笑,欢天喜地的拉着他手臂娇嚷。 阿痴却一把捂住了她逸出欢笑的小嘴,并以手势示意她噤声。 朱晓芸睁着那双大而圆的杏眸,盈满困惑的回望。 “别说话。”他既是叮嘱,亦是警告。 她愣愣不解的点了下头,覆在唇上的大手这才拿开。 阿痴转过身,掀起帘幕一角,往外亲了一眼,而后转向她,沙哑地道:“那些人信不得。” “啊?”她一脸茫然。 “听我的。”他简洁扼要地道。 眼前的阿痴与从前判若两人……他真是先前与她一同生活了一年余的那个阿痴吗? 朱晓芸不由得心生迷惘,可当她触及那双日日相对的黝黑美眸,她不疑有他的拚命点头。“嗯!听阿痴的。” 见她这般听话,阿痴一方面在心底暗笑她傻,一方面却不自觉的扬起嘴角。 “阿痴,你笑了!”她惊奇的指着他嘴角。 阿痴不以为意,缓缓敛起笑,恢复成漠然无绪的表情。 “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这还是我头一次看你笑呢。”她欣喜地灿笑。 这也值得她高兴?阿痴冷嗤。 “阿痴,我们当真要随这群神兵一起去帝都吗?”她压低嗓子问道。 “嗯。” “可是……可是……”小脸甚是纠结,秀眉更是拧了个死结。 “可是什么?”他的语气似在驳斥孩子般的严厉。 她有些吓到,目光怔怔的,好半晌才醒神,嗫嚅道:“以前姥姥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能离开隅阳村,否则会有坏事发生。” “姥姥死了。”他毫无感情的冰冷吐嗓。 “可是我怕……”她想起姥姥生前千交代万叮咛,心下不由得惧怕。 “有我。”他猛地握住她的手腕,将那纤瘦得一折便断的皓腕紧紧圈握。 “我们有一天会回去吧?”她睁大眼,天真地问道:“姥姥的墓还在那儿,我们的家也在那儿,等到战事平息,神兵击退了玄武大军,我们就能回家了,是不?” 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再回返那座无趣的偏僻村落,阿痴早打定主意,趁着这个机会前往帝都,利用这帮孟翼神兵替他解谜。 解什么谜?自然是他的来历背景。他是谁?来自何方?为何精擅武艺,又为何内力如此深厚?为何会出现在朱晓芸的小屋之前? 这些谜团,他得逐一解开,解开之后,他更不可能随这丫头回村。只是,这些话他自然不可能向她从实吐露。 第六章 这丫头太傻,眼下不能对她狠下心,只怕会坏事。 思绪一转,阿痴眸光灼灼,面上毫无一丝愧色的安抚道:“当然。” 得了他的承诺,朱晓芸惶然的心,这才安下。 她抱紧了阿痴的手臂,将脸靠在他结实的臂膀上,心有余悸的低语:“阿痴,没想到战争这么可怕……一想到那些人浑身是血,我就怕得慌。” “莫怕,有我。” 尽管他的响应冷漠而简短,可她疲惫的身心却得到了一丝抚慰。 总算,她不是孤独一人了……阿痴会陪在她身边,她再也不必害怕落单。 望着紧挨自己的娇小身影,阿痴冷硬的胸口微微抽动,美眸却是波澜不兴,死寂如两汪深渊。 谁也不晓得,在那深渊之中,藏着些什么,又有多少骇人的秘密,等待挖掘。 翌日,孟翼神兵拔营起行,离开了同样饱受战火摧折的空桑县,浩浩荡荡前往帝都。 透过这些神兵之口,得知了如今北狄国的帝都已被一分为二;帝都以东,依然由北狄神兵苦撑守住,帝都以西则是被玄武大军占据。 其实,不只是帝都以西,北狄国各地一些主要大城皆遭玄武大军侵略,许多北狄国子民无力抵抗,只能沦为战俘。 如今战况逐渐白热化,尽管有神兵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可面对来势汹汹的玄武大军,谁也说不准这场战争打到最后,会成了什么模样。 “为什么连神兵也抵挡不住玄武王朝的大军?”听着吕惠谈及帝都岌岌可危的局势时,朱晓芸不禁纳闷提问。 简洁朴素的马车里,吕惠一身轻甲装扮,腰间佩剑,与朱晓芸二人一同搭车,期间便给朱晓芸说及当前的北狄国处境。 她面色凝重的道:“朱姑娘有所不知,那玄武王朝三年前刚经历一场内乱,原本的玄武大帝是神人后裔,也就是世人俗称的神裔,比起我们这些仅有一分神力的神兵,神裔是不老不死的。” “是吗?”朱晓芸纳闷地轻蹙眉心,喃声低语:“可是……我从姥姥那儿听来的怎么不太一样?” 吕惠只当她是听了乡野传说,不足为奇,亦不当回事。 “那玄武大帝既是神裔,又是百年前上古众神授意的国君,自然不可能随便禅位,只是,放眼世间又有谁人胆敢与神裔作对?” “神裔当真如此厉害?”朱晓芸眼中升起一层迷惘。 “或许真是世人高估了神裔的厉害。”吕惠说道,“约莫三年前,有人去挑战了玄武大帝,没想到那人带领的军队,个个英勇无敌,力大无穷,而且相当清楚神裔的死穴,竟然一举击溃了玄武大帝所带领的神兵。” “那个人……应当也是神裔吧?”朱晓芸听得一愣一愣的,反观一旁的阿痴,目光落在窗外,对她们的交谈毫无反应。 吕惠不着痕迹地收回打量阿痴的余光,道:“没人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来历,只晓得他有个厉害的蒙面军师,这二人不知从何处而来,又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就这样推翻了玄武大帝。” 听罢,朱晓芸讶呼一声:“啊,原来吕副将军所说的此人,便是那个玄武王朝的暴君。” “不错,正是这个暴君率领玄武大军进犯北狄国。” “可是,咱们北狄国不过是个小国,又不是特别强盛,这个玄武王朝的暴君为何非得侵略北狄国不可?” 吕惠苦笑。“所以我方才不是说了,没有人晓得这个甫上任的玄武暴君,与他那位蒙面军师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惴想着众人口中所说的那位暴君长什么模样,朱晓芸心生惧怕,不由得揪紧了一旁阿痴的袖角。 阿痴这才撇头,淡淡瞥向紧挨在身侧的娇小人影。 “阿痴,你说这个暴君是不是疯了?抢了那么大的一个王朝还不够,非得来我们北狄国腥风血雨才肯罢休。” 阿痴漠然不语。 吕惠将两人一冷一热的互动尽收眼底,道:“阿痴听不懂这些事,姑娘怎会问他呢?” 闻言,朱晓芸心虚的垂下眼,呐呐地道:“欸、欸,过去我跟阿痴一块儿生活,一个人闷着慌,就养成了找他唠叨的习惯。” “朱姑娘可晓得阿痴懂武功?”吕惠好奇追问。 朱晓芸不擅撒谎,自然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这样说来,朱姑娘也是现在才发现阿痴懂武。”吕惠若有所思的望向如同影子般安静的绝美男人。 那是一张教人忍不住屏息相对的绝丽面庞,轮廓似画笔勾勒,眼瞳如星曜,虽是穿着一袭粗陋布衫,却难掩那一身的脱俗气息。 这样的人会是哑巴痴儿?倘若真是痴儿,那日在镇上,他一人足可抵挡几十名军人,力护朱晓芸周全,这又该当何解? 莫怪将军会大胆的以天晶柱试探此人,只可惜,此人当真不是神裔。 自从一百多年前,北狄国的两位国君悖德畸恋,上古众神震怒之下,便对北狄国的神裔下达诛杀令,以敬效尤。 此后,北狄国境内的神裔早已销声匿迹,只剩下依然守着一百多年前的神令,不敢撤离北狄国的孟翼神兵。 人们纷纷猜测,那两名神裔兄妹早已离开北狄国,抑或隐姓埋名,甚至是自毁容貌以躲避神兵追杀,否则,以神兵之能,怎可能这么多年来都不曾发现两人踪迹。 更有一个猜测,那便是此二人因为羞愧难当,早已自我了断,然而,一日不见尸首,孟翼神兵一日不能撤。 哪怕历经了这么漫长的时间,神与人之间早已充满隔阂,众神更已封印了能直达神界的天柱,他们这批早已被遗忘在人间的神兵,仍然死守着神令。 神人之间,如今已充满猜忌,凡人对待神兵也不若从前那般敬畏,恐怕这也是玄武大帝被推翻的原因之一。 经由神人相恋产下的神裔,已越来越稀少,几乎绝迹于世。 即便如此,世间依然没有关于那两人的消息,神兵们几乎都要信了那些传闻,开始转而寻起两人的尸身。 活见人,死见尸,若要向众神交差,必得如此。 “吕副将军?”朱晓芸轻唤了一声直盯着阿痴发愣的吕惠。 吕惠猛然回神,不自在的别开眼,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与此同时,马车忽尔停下,外头传来车夫的通报:“吕副将军,前方遇袭!” 闻言,吕惠面色丕变,匆匆掀帘下车。 朱晓芸心口一紧,正欲探头看向窗外,一只大手却遮去了她焦灼的视线。 “别看。”阿痴道。 “是不是那个会吃人的暴君来了?”她惶恐地缩在他身旁,脑中无边无际的幻想起那些骇人场景。 俊丽眉宇泛起一丝波澜,阿痴面无表情的低斥:“人不会吃人,只有神兽才吃人。” “阿痴见过神兽吗?”她诧异地扬眸。 这一问,倒把阿痴给问倒了,连他自己都深感诧然。方才那句话,几乎是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未深思。 第七章 蓦地,一阵天崩地裂,整辆马车跟着剧烈摇晃,下一瞬,车顶似被一只巨手掀开,应声弹飞。 阿痴一把抓住朱晓芸,抬头望去,却见一只长着九颗头的巨鸟,在空中来回盘旋,并发出刺耳怪叫。 阿痴拉着朱晓芸逃出四分五裂的马车,出了马车,却见遍地布满死尸。 前一刻还活着的孟翼神兵,这一刻全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身。 看见遍地鲜血与残骸,朱晓芸小脸惨白,几乎快喘不过气,双腿更是一阵虚软,站也站不住,仅能靠着阿痴的搀抱才勉强撑起自己。 “阿痴……有怪物……我们该怎么办?”朱晓芸恐惧地仰望天际,那只巨大无比的九头怪鸟,正在他们上方盘旋打转。 “快过来!”远处传来吕惠的叫声。 阿痴却一动也不动的,眯眼,仰首,直瞪视着那只怪鸟。 “朱姑娘,阿痴,快过来这里!” 吕惠与其它悻存的神兵,纷纷竖起手里镜面般的盾牌,充作一面防御墙。 “阿痴,我们快逃——” 话未竟,他们顶上那只九头怪鸟忽尔往下俯冲。 阿痴依然屹立不动。 “阿痴!”朱晓芸缩在他怀里,害怕得紧闭双眼。 下一瞬,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沙哑的声嗓,低低的吟唱起一首儿歌,霎时,怪鸟及时收起鲜艳的大红色丹翼,飞升回空。 在场众人无不震慑于眼前这幕,遍地无声,只闻阿痴口中吟唱的歌声。 吕惠缓缓放下手中的盾牌,与身旁的神兵互望一眼,眼中尽是惊骇之色。 与此同时,瘫在阿痴怀中瑟瑟发抖的朱晓芸,胆怯地睁开了眼,望向正在吟歌的阿痴。 阿痴亦望着她,唱完最后一个音符后,他沉嗓道:“那不是怪物,是神兽。你的儿歌,能让它平静下来。” 她不信,满溢着恐惧的杏眸望向天际,却见那只九头怪鸟亦凝视着她。 她低下头,紧紧抱住阿痴,不敢再看。 阿痴拍拍她的背,安抚道:“它不会伤害你。” 话方落下,耳边传来一声高亢的鸣啸,当她再睁眼时,九头怪鸟已振翅飞离。 “阿痴,你怎么知道那是神兽?”惶然间,她问。 “我也不晓得。”阿痴沉沉望着她的双眼。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心口一紧,下意识追问。 阿痴却眯了眯美眸,反问:“朱晓芸,你又是谁?” 方才,他循从直觉,唱起了她总是挂在嘴边的儿歌,不想,那只神兽竟真的起了反应。 她闻言一怔,尚来不及往下问,吕惠等人已一拥而上,将他们两人围绕。 再多的疑惑,终究只能咽回喉间,在混乱之中,两人紧瞅着彼此,分明是手握着手,眼神却那样陌生,且充满了猜测。 残破的宫殿里,处处可见断垣残壁,甚难想像此处竟是北狄帝王所居之地。 朱晓芸与阿痴在神兵的护送之下,进了帝都皇宫,被安置在一座弃置多时的祭神塔里。 塔里攀满了蛛网,金青色石砖墙面积着一层厚灰,曾经用来祭祀众神的大厅里,石桌已塌,烛台已锈,只剩一张长石凳积着灰摆在那儿。 “宫殿几无完整之所,这儿算是好的,你们就暂且在此歇息吧。” 吕惠领着他们走了一遍祭神塔,最终返回大厅,又让宫人们取来了两条破毯子,一锅麦饭与两碗浮着肉末的热汤。 “玄武大军陆续占领了供应帝都米粮的邻近农镇后,帝都的米粮便开始短缺,大多的米粮都配给了前线兵将。” 朱晓芸两眼放光,也顾不着会否烫口,端起热汤便咕噜咕噜地喝下。 方喝了两口,刚尝着肉末的咸味,手里的热汤冷不防地被一把抢去。 她错愕地抬眼,却见阿痴冷眼相对,当下双颊赧然涨红。 “对不住,我真的太饿了……阿痴,你应该比我更饿,你先吃吧。” “这汤,不知有没有毒。” 她闻言又是一愣。 一旁的吕惠同样愣住,随即微怒驳斥:“这怎么可能!” 阿痴不理睬,只是睨了肉汤一眼,而后端起喝了一口。 吕惠当即明白,他这是在帮朱晓芸试毒。 “没毒。”阿痴将肉汤塞回朱晓芸手里。 “啊?”一路上又累又怕的丫头满脸懵,不明白他不过是尝了一口,怎能如此果决的断言汤里无毒。 “你既能说话,为何一直装哑巴?”吕惠不悦地质疑。 “我不想说,便不说。”阿痴漠然回道。 “你是什么人?为何懂上古天语?”隐忍了一整路,吕惠终于问出了口。 阿痴不应声。 吕惠悄悄将手探上腰间的长剑,正当剑拔弩张之际,大门忽被推开,一名身形高大,容貌刚俊,身披枣红色铠甲的男子,大跨步走进塔里。 吕惠随即垂目,微微躬身。“将军。” 男子剑眉星目,神情凛然,先是环颠三人一遍,接着目光落在朱晓芸身上。 他的眸光异常深沉,直勾勾地端详起朱晓芸,瞅得她浑身不自在,两颊臊红的低了下去。 见此景,阿痴胸中一窒,一股暴戾之气猛然上涌,几乎逼使他出拳打向男子。 “阿痴。”仿佛察觉了阿痴的意图,朱晓芸一把握住了他紧握的拳头。 柔软的小手,包覆着铁石般的拳头,似一块羊绒包裹住尖锐的刺,将阿痴心中那股狂躁抹去。 见两人举动如此亲密,男子若有所思,扬嗓道:“别忘了,是我把你的伤治好。” 阿痴冷然回睇,面上毫无感激之色。 男子转向朱晓芸,道:“你,便是朱晓芸?” 朱晓芸怔然点头。 “我是齐堰。”男子道。“听说,这个阿痴是你的亲人?” “将军,他俩不是亲人。”吕惠插口解释。 “那么,你们是什么样的关系?” “与你无关。”阿痴语气不敬的回道。 “你们人在北狄宫殿,生死交由我们决定。”面对阿痴浑身勃发的敌意,齐堰的回应充满了挑衅。 阿痴却笑了。 这一笑,看怔了在场三人。笑若桃花遍开,绝艳天上人间,可眉眼的那抹狂暴,似妖如魔。 身为孟翼神兵之首,贵为将军,素来妄自尊大的齐堰,竟无端心生一抹惧意。 “你笑什么?”齐堰怒目质问。 阿痴笑而不语,眼神甚是嘲讽,那笑,更是狂妄冷傲。 “将军。”吕惠向齐堰使了个不妥的眼神。 齐堰强压下怒意,不悦地道:“倘若你们不能交代清楚你们的来历,那么休怪我们将你们交到君王面前,让君王亲自审问你们。” 朱晓芸胆子小,又未曾经历过这些,听了这番威胁,自然心生畏惧。 她下意识扯了扯阿痴的手,害怕地凝瞅他。 阿痴给了她一抹安抚的目光。 “你俩是夫妻吗?”齐堰将他们彼此信任的亲密互动尽收眼底。 阿痴依然不应声,朱晓芸则是小脸泛红,赧然地低下头。 “既然你们二人如此密不可分,想必朱姑娘也懂上古天语?”齐堰试探性的问道。 第八章 朱晓芸心中一紧,挽住阿痴的纤手不禁收紧,这个细微的举动自然没能逃过齐堰的眼。 她果真懂。齐堰暗忖。 “敢问朱姑娘,为何会懂上古天语?”齐堰趁势追问。 朱晓芸压根儿不明白,那首姥姥教会她的奇异儿歌,怎会成了齐堰口中的上古天语,这教她从何答起? 见朱晓芸一脸纠结,时不时地亲来,齐堰陡然心生一念,大胆设问:“姑娘可认识一位名唤凤静的姑娘?” 凤静?朱晓芸一脸茫然,毫无反应。 阿痴低垂的眸光微微闪烁。 吕惠有所察,却按兵不动。 齐堰又问:“朱姑娘没听过凤静这个名字吗?” 朱晓芸老实的摇了摇螓首。 “那么,姑娘是从何习得这上古天语?”齐堰毫不客气地质问。 朱晓芸瞅了一眼阿痴,不敢任意答覆。 阿痴没反应,只是冷冷凝睇着齐堰,目光透着敌意与警告。 察觉朱晓芸全让眼前这个气质古怪的男子牵着走,齐堰遂又将注意力转回阿痴身上。“你可是北狄国的子民?” 阿痴不答。 齐堰动怒。“你——” “将军且息怒。”吕惠出声缓颊。“在隅阳村时,那些玄武大军不也想动手杀了他们二人,回帝都的途上遇玄武大军埋伏,那只神兽本也想攻击他们所乘的马车,由此可见,他们应当不可能是玄武大军的细作。” 齐堰闻言,觉得有理,面上的敌意稍减,然而对阿痴的观感却依然甚差。 “在两位交代清楚为何懂上古天语之前,只怕两位得先在这塔里待上一段时日。” “这是什么意思?”朱晓芸慌了。“我们只能待在这座塔里?那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隅阳村?” 齐堰不禁皱眉。这个小姑娘莫不是个傻子?如今战事连连,举凡玄武大军入侵的城镇,俱已沦为平地,抑或一片荒冢,她居然还想着回去? “隅阳村已经回不得,姑娘且在这儿好生待着吧。”齐堰毫不留情的粉碎了她想回家的梦。 朱晓芸大受打击,难受地惨白着小脸,双手绞紧了阿痴的袖角。 齐堰冷冷看了阿痴一眼,随后领着吕惠离去。 听见祭神塔的大门被重重关上,并且传来落锁的声响,朱晓芸扯了扯阿痴,难过地直掉泪。 “阿痴,那将军说我们的村子已经回不去了,这是真的吗?” 阿痴只是望着她,始终沉默。 她孩子气的哭了起来:“不会的……我们会回去的,对不?姥姥的墓冢还在那里,我还要去把福气找回来……” 见她哭得伤心,本想随口敷衍的阿痴,胸中一抽,死灰一般不起波澜的心,竟感到一丝疼痛。 他将她拥进怀里,圈在她背上的大手一阵收紧,她倚在他胸膛哭得委屈。 “我想回家……阿痴,我不要在这里,我想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 “别哭。”沙哑的声嗓缓缓响起。 她哽咽抽噎,小手抱紧了他瘦削的腰背,嘴里喃喃喊着:“阿痴,你会带我回家的,对不?你喜欢跟我一起生活的,对不?就我们两个人,没有烦忧,没有战争,安安静静的陪着姥姥……” 见她越哭越起劲,哭得小脸通红,泪沾满颊,阿痴眉心一皱,实在心烦得很。 明明是想扔下她的,可到最后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更无法放任她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面对这复杂而陌生的情感,阿痴只觉心烦意乱,偏又离不开,望着眼前哭泣的泪人儿,他一方面觉着甚是闹心,一方面又觉着于心不忍。 “阿痴……”久等不至他的一声安慰,她哭得更大声了。 向来贪静的阿痴终于受不住了,猛然一把勾起她的脸,封住了那张小嘴。 空荡荡的祭神塔里,霎时没了声响,一片宁静样和。 偶尔,塔顶传来禽鸟受到惊吓,群飞而起的振翅声响。 朱晓芸瞪大杏眸,小嘴仍被结结实实的堵住。 良久,良久……覆在她唇间的薄唇,终于退开,他的气味却留在她的唇齿。 原本只是想堵住这张嘴,别让她继续发出吵杂的哭声,可当他碰上那双娇嫩的唇瓣,他冷硬的心,竟然似水一般柔软。 他方晓得,原来,自己对这个聒噪不休的丫头,并非全然无感。 共处同一屋檐下这么长一段时间,他虽然总是冷漠相对,可这丫头的热情与善良,却似滴水穿石,无形之中,他竟已离不开她半步。 “别哭了。”他面上漠然的劝道。 “你……阿痴……你这是……”她一脸懵然,哭也不是,羞也不是,慌得语无伦次。 “再哭,我一样这么对你。”他语气冷硬地下达警告。 “你亲了我?姥姥说,不能让任何人这么对我……” “姥姥已经死了。”他毫不在意的反驳。 “可是……”她头昏脑胀,忽然间怎么也回忆不起姥姥生前叮咛的那些话。 阿痴见她星眸含泪,双颊染上瑰红,甚是惹人怜爱,心口不由得一阵软。 于是,他循从本能,再次俯首吻上了她。 她讶喊一声,尚来不及反应,就这么傻愣愣的任由他吻住。 阿痴怎么能……这样好吗?这样对吗?姥姥离开之后,便没人来教导她,碰上这种事该怎么做才好。 朱晓芸睁大了泪光滢滢的杏儿眼,娇小身躯僵硬着,双手却仍圈在他腰后。 “把眼闭上。”他低声下令。 她有些茫然,亦有些不安,可听见他这声命令,她仍是乖顺地照做。 闭起眼,感觉他的唇在挪动,蹭着她,吮着她,她浑身不住轻颤,唇齿亦打着颤。 见怀中的人儿这般害怕,阿痴心生不忍,便未再继续这个吻。 他稍稍抽身,将仍然紧闭双眼的人儿拥进怀里。 “讨厌吗?” 听见阿痴沙哑地问,朱晓芸这才睁开眼,看着那张绝美面庞,目光灼灼地凝视自己,她心头一热,只觉心安。 她轻摇头,道:“不讨厌。” “往后就在一起,不分开。”这话的涵义颇深,说来甚是肉麻,可从阿痴之口道出,听来却似命令,亦似承诺。 她红着脸,拚命点着头,将脸紧紧贴在他胸口,聆听他强而有力的心跳起伏。 “你若讨厌这里,我便除去这座塔与那些人。” 大手来回抚过她凌乱的发辫,阿痴沉沉许诺。 “我只想回家。”她孩子气地说道。 “等除去这些人,我们便能回家。” “他们可是神兵,是不会死的。”她以为阿痴是在安慰自己,方会故意说出这样的重话,压根儿没放心上。 “只是半人半神,并非是神裔,一样会死。” “我不要谁死,只想回家。”她软声喃道,眼底充盈着悲伤,以及被迫一夜长大的悲哀。 阿痴心中一动,脑海蓦然浮现她一身红衫,伫立于绿秧秧的稻海之中,桃子般的小脸因劳动而泛着红晕,杏眼弯弯,嘴角紧抿上扬。 对比此刻她满脸忧愁,眼泛泪光,目光凄迷,此情此景,教人甚是不忍。 第九章 他搂紧了怀中太过单薄的娇躯,手指轻轻拨开散落在她眉眼间的碎发。 “我会带你回家。”他定定的立下承诺。 “真的吗?我们还回得去吗?” 短短数日内,经历了一连串的冲击,她已不再如先前那般天真,亦明白眼下两人的处境极为艰困,面对阿痴的承诺,她虽然高兴,却也不敢真信。 “我说可以,便是可以。”他沉嗓道,那语气,那眼神,带着绝不容许她怀疑的强悍。 于是,朱晓芸笑了。尽管眼底含泪,尽管满脸泪痕,发丝凌乱,满身灰尘,看上去甚是狼狈,可在阿痴看来,眼前的丫头片子比什么都美。 将那张恬灿笑颜按进怀里,阿痴的眸光逐渐沉了下去。 他们受囚于祭神塔足足两日,期间,偶有佩剑士兵进塔递送水与汤粥,除此之外,没有人踏进这里,他们亦出不去。 用过汤水远比米还多的小米粥之后,朱晓芸在塔里摸索,却在扶起翻倒在地,镂雕着青斋纹的鎏金烛台时,意外在底座下方发现了一行铭文。 她摸了摸那缕空而刻的铭文,只觉得那行古怪的文字有些熟悉,可任凭她怎么努力回想,就是想不起来。 阿痴原是立于窗边,隔着一格格的铁栏往外眺望,察觉总是静不下来的丫头忽然没了动静,不禁撇眸望去。 只见她怀里揣抱着沉甸甸的鎏金烛台,秀眉紧蹙,目光专注,嘴里念念有词。 他朝她走去,接过烛台,透过她注视的方向望去。 “阿痴,你看得懂这些字吗?”见他望得入神,她不由得好奇。 美眸掠过一道精芒,却又不着痕迹掩去,阿痴再抬起脸时,依然那派漠然。 “不懂。”他将烛台搁在塌了一只脚的曜石祭桌上。 “可是你怎么听得懂姥姥教我的那首儿歌?又怎么会唱?” “听你唱了一年余,想不背起来都难。”他面不改色的撒谎。 “那时……那只神兽袭击我们,你为什么会想到唱那首歌?” “直觉。” 朱晓芸好奇地紧瞅他,迟疑片刻,呐呐问道:“阿痴,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阿痴眸光一顿,没有答覆。 “阿痴,你该不会真的在帝都还有其它亲人?”而这也是她最害怕发生的事。 “我的亲人只有你。”他毫不犹豫的说道。 望向那双沉定的美眸,她总算安心的笑了,正欲靠进他怀里,冷不防地,大门传来开锁声。 两人俱是停住动作,齐首望去,看见吕惠领着两名士兵大步走来。 朱晓芸下意识躲到阿痴身后,双手紧揪住他的袖角。 阿痴冷眼回视吕惠,虽是面无表情,却嗅得出浓浓敌意。 “朱姑娘恐怕得随我们走一趟。”吕惠向着阿痴说道。 阿痴不为所动,缓缓掀唇:“她去,我也去。” “北狄国君要见她。”吕惠直截了当说道。 阿痴一脸“那又如何”的神情。 吕惠皱眉道:“你只是一介平民,没有皇帝诏令,不得面见帝王。” 阿痴依然不动如山。 朱晓芸从阿痴身后怯怯地探出小脸,亲了亲吕惠。原先,她还以为这些孟翼神兵是好人,这一路上救了他们,又将他们带来帝都,可渐渐地,她才明白事情并非肉眼所见这般单纯。 待到吕惠等人将他们囚禁在祭神塔里,齐堰又亲自前来质问上古天语一事,她才明白,原来这些人是在怀疑他们的身份,方会将他们带进帝都皇宫。 “朱姑娘,你且放心,北狄皇帝只是想见见你,当面问你些事,没有别的用意,更不会有任何危险。” 知道阿痴此人甚是难缠,吕惠不会傻到与他僵持,当即语气一软,好声好气的朝朱晓芸说道。 朱晓芸个性胆小,又出自农村,不曾见过世面,性子弱,好操纵,朝她下手便对了。 朱晓芸见吕惠这般礼遇,不若前两次的态度强硬,稍稍卸下了心防。 “姑娘,我也不过是听令行事,切勿让我为难。”吕惠露出无奈且困扰的神色,索性用起哀兵之计。 果不其然,朱晓芸性子软,好说话,哀兵之计当即奏效,只见她扯了扯阿痴的手,低声央求:“阿痴,吕副将军都这么说了,就让我去吧。” 阿痴眉眼不动,不肯让步。 “我保证,必定会原封不动的将朱姑娘送回来。”吕惠给出了承诺。 阿痴只冷冷瞥她一眼,极不给面子的吐出三个字:“我不信。” 吕惠面色丕变,不悦的皱眉瞪眼。见此景,朱晓芸索性绕到阿痴身前,主动打破僵局。 “既然是国君下的诏令,百姓违抗不得,我便随你去吧。” 一辈子没离开过那小小偏僻的隅阳村,甭说是北狄国皇帝,就是这座曾经繁华的帝都,都离她忒遥远,比起姥姥口中说及的那些神人故事,都要来得远,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她会来到帝都,进了宫殿,更受到君王召见。 虽然她什么也不懂,只是一个农村来的井底之蛙,可她也晓得,即便阿痴武艺高强,可对上帝权与神兵,她与阿痴不过是平民,又能如何? 朱晓芸往前走了一步,手上蓦然一紧,下一瞬,她又被阿痴拉回身后。 她惊诧抬眼,对上阿痴染怒的绝美眉眼。“我不动,你不能动。” “阿痴……”小脸为难,生怕惹怒了阿痴。 “不如这样吧,你们一块儿去见陛下。”吕惠终是妥协了。 阿痴扬眸,眼中似凝着一抹嘲讽,睨了吕惠一眼。 吕惠虽然不悦,却也只能忍下,若无其事的催促道:“走吧,莫让陛下久候。” 阿痴牵起朱晓芸的手,尾随吕惠步出祭神塔。 塔外,阳光刺目,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朱晓芸抬起纤臂遮去直射脸上的艳阳,许是久囚于阴暗塔中,她的双眼有些无法适应光线。 可当她望向浩瀚天际,却发觉远处天边滚动着厚沉乌云,眼看一场风暴很快便要降临。 莫名地,她心口一阵绞痛,脚步不由得顿了下。 察觉她的停顿,阿痴亦随之停步,撇首望向她,端详她略微惨白的面色。 她勉强一笑,轻轻摇首,握紧他的大手,继续提足往前走。 只要有阿痴在她身边,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她也不怕。 巍峨高耸的描金宫门缓缓开启,门后是铺上了编织着天神驯百兽之图的朱红地毯,仿佛无边无际,一路延伸下去。 盘绕着烛龙雕刻的金柱,依序而立,金色大殿上,两排孟翼神兵分列两旁。 朱晓芸紧随在阿痴身后,见着这般庄严华丽的情景,不禁心生惶恐。 小手握紧了大手,娇小身影越发挨紧了阿痴,反观阿痴,却是一派冷然,美眸灼灼直视前方,面上毫无所惧。 吕惠一回身便看见阿痴那张不见起伏的俊颜,心下不禁讶然。 面对上古神兽,此人毫不畏惧,甚至还能吟诵上古之歌,驯服神兽,如今面对高高在上的帝权,他依然无所惧,他那一身自负与狂傲,究竟是谁给他的? “你们先在此稍候。”吕惠道。 第十章 他们二人停步,不多时,齐堰亦进了金殿,趁着他们不注意之时,一把将朱晓芸拉过去。 阿痴登时竖眉怒目,意欲上前将朱晓芸抢回,岂料,齐堰忽尔抽出腰间的天柱晶剑扫去。 阿痴往后躲开,却也拉开了双方距离,只能眼睁睁看着朱晓芸被齐堰扣住。 “阿痴!”她惊慌大喊。 “这里是北狄国皇宫,君王金殿,岂容你一介凡子放肆。”齐堰冷笑。 “把她还来。”阿痴瞬也不瞬地盯着齐堰。 “你以为,凭你之力能门得过孟翼神兵?” “把她还来。”没有第二句话,阿痴美眸渐寒,语气已听得出杀意。 对峙同时,忽尔一道充满威严的声嗓在金殿里响起—— “不能还!这个女子肯定是神裔!” 朱晓芸怔愣,望向金殿之上,一个身披丹红战甲,头顶金冠的年轻男子,面目狰狞,手里紧握着一把金剑,直指着殿下的她。 “杀了她!”北狄国君厉声下令。 齐堰眉一扬,手里尖锐的晶柱转了方向,眼看便要刺向朱晓芸的胸口。 然而,一阵风起,眨眼瞬间,齐堰的手背被踢偏,一时不察,手中晶柱铿然落地。 与此同时,齐堰扣住的朱晓芸,被阿痴一把拉回去。 “吕惠!”齐堰怒吼。 吕惠抽出晶柱,提足朝阿痴两人奔去,杀气凛凛,来势汹汹。 然而,下一刻,阿痴以脚勾起齐堰方才落下的晶柱,反手一砍,当场卸去了吕惠执剑的那只手臂。 霎时,鲜血如注,染红了脚下的地毯。 朱晓芸瞪大杏眼,双脚一软,当下瘫倒在阿痴怀里。 阿痴顺势松开手,让她跌坐在地,只见两旁神兵在齐堰的号令之下,全都蜂拥而上,阿痴以一挡十,当场卸了数颗人头。 这一刻,金殿成了人间炼狱,鲜血染红了金柱,遍地残骸断肢。 朱晓芸闭起眼,用双手撑起自己,却是不断地瑟瑟发抖。 耳畔回荡着此起彼落的哀号声,以及金属碰撞声,甚至是人身被甩飞撞上金柱的磕碰声。 “护驾!”金殿上传出惊恐的吼叫声。 朱晓芸闻声睁开两条眼缝,赫然撞见金殿上的北狄皇帝当场被砍成两半。 霎时,余下未死的孟翼神兵,包括齐堰全都傻住了。 金殿里一片死寂。 伫立在金殿上的颀长背影,手握取自天柱的晶柱剑,浑身浴血,却是发丝未乱,气息不喘,优雅而缓慢地转过身。 众人俱是震愣,一时之间,殿上只闻惊惧的喘息声,再无其它声响。 齐堰直瞪着阿痴,勃然大怒地吼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取自天柱的晶柱剑,算是神物,非是寻常之人能碰的东西。 神物自有灵,若是被寻常人碰着,反会伤了那人,抑或沉若万斤重,提也提不起……然而,此人不仅握得起晶剑,更能将晶剑使得炉火纯青。 阿痴面无表情,不喜不怒,美眸灼灼,绝美面庞溅上几滴鲜血,直挺挺地伫立于金殿上,环顾殿下众人。 他微微掀唇,吐嗓:“来送死吧。” 被阿痴狂傲的态度彻底惹怒,齐堰展开背后的单翼,飞跃而起的同时,顺手抄起散落在地的晶剑,直冲金殿上的阿痴而去。 阿痴微微一笑,手一举,身形一闪,转身,挥剑。 下一瞬,齐堰身首异处。 鲜血溅进了朱晓芸的眼,她痛得睁不开,只能用颤抖的双手紧捂小脸。 发生什么事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她怎么可能是那些人口中的神裔? 这一定是哪里弄错了……阿痴为了保护她,竟然杀了那么多人……他们还有办法活着离开北狄皇宫吗? 恐惧与不安淹没心头,她哭着睁开眼,却发现,方才殿上满满的人,此时全躺下了。 死的死,伤的伤,四处是残尸断臂,整座金殿成了一活生生的炼狱之景。 她害怕得哭了起来,目光四下寻找。“阿痴……阿痴!” 阿痴将手里已被鲜血染红的晶剑扔在地上,步下金殿,行过遍地的尸身,来到朱晓芸身前。 当他蹲下身搀扶起她时,金殿大门忽尔从外头被撞了开来。 扎眼的光线射入,与此同时,大批身穿玄黑色战甲的玄武大军,如潮水般涌入,将余下未死的神兵包围。 宫殿外,隐约能听见厮杀声,以及北狄士兵们的哀号与撕吼。 “玄武大军来了——护驾!” 何必?北狄国君早已身首异处,北狄国名存实亡。 只见玄武大军的主将缓缓步入金殿,一脸诧异的环顾四周,而后,当他看见被大军层层包围的阿痴与朱晓芸时,当场突兀的愣住。 朱晓芸泪眼婆娑,双手紧紧攀抱住阿痴,不敢置信,他们方脱离险境,眼下竟然又遇上玄武大军的突袭……莫非上天真打算置他们于死地? “末将石侑来迟,恭迎陛下。” 蓦地,玄武大军的主将快步上前,双手抱拳,单膝跪地,面露几分惧色。 一旁抚着断手的吕惠,目睹此幕不禁瞪大了眼 只见阿痴抱起了站也站不稳的朱晓芸,美眸淡淡一扫,目光落在恭敬跪地的石侑身上。 “回告军师,北狄国已灭,神兵之首亦已除去。” “谨遵陛下之令。” 阿痴抱着一脸怔愣的朱晓芸,在玄武大军的列队恭迎中,缓缓步出北狄金殿。 “阿痴……那个人为什么喊你陛下?”仰起惨白的小脸,眸中仍有泪,朱晓芸颤不成声地问道。 阿痴未答,只是直视前方,抱着她步下长不见尽头的青玉长阶。 金殿之外,宽阔宏伟的中庭,已被玄武王朝的军队占领,遍地可见北狄国士兵与宫人的尸身。 “阿痴,你为什么不说话?”她抖着嗓轻问。 “我不叫阿痴。”终于,他开了口,嗓音极沉。 朱晓芸瞪大眼,心口不住颤抖,双手紧揪住他被鲜血染红的衣领。 他停下脚步,抱着她伫立于长阶之上,这样的高度,正好能眺望整座北狄宫殿。 虏场上,布满了玄武王朝的大军,放眼望去,一片黑压压的盔甲战抱,犹如黑水淹没了北狄宫殿。 “你不是阿痴……那,你是谁?”朱晓芸眼底难掩惊慌的悄声问道。 他低垂眼眸,望着怀里害怕的人儿,掀唇吐嗓:“封麟。” 好熟悉的名字……是在哪里听过呢?朱晓芸内心慌张的寻思。 仿佛读透了她眼中那抹似曾相识,他索性直接为她解惑。 “我,就是推翻玄武大帝的那个暴君。” 闻言,朱晓芸狠狠一愣。这怎么可能……阿痴怎可能是那个人?! 不等她反应回神,封麟收紧双臂,继续往前走,在一众玄武大军俯首跪地的恭迎下,步出北狄王宫,搭上回返玄武王朝的马车。 家,是越离越远了…… 朱晓芸双手紧紧揪住包裹住自己的淡金色绣菊裘毯,杏眼盈满恐惧的泪水,瑟缩在床榻角落。 一众身穿青裙的宫人,分站在红木雕刻月洞式架子床外,静静候着。 第十一章 “这里是哪里?”她近乎绝望的问道。 一名容貌清秀的宫人往前站,回道:“姑娘,陛下有令,让我们给姑娘梳洗干净。” “这里是玄武王朝对不对?”她自问自答起来,泪水扑簌簌的落下。 “姑娘莫怕,这里没有人胆敢伤害姑娘。” “我要回去……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她拉紧身上的薄毯,浑身颤抖的爬下床,却找不着自己的鞋,当下乱了头绪。 “我的鞋呢?……那是姥姥给我绣的鞋……” 蓦地,轻缓的脚步声传来,宫人们回身望去,面色微惊,随即退至两旁,让出一条通道来。 “你的鞋,在这儿。” 闻声,趴在地上找鞋的朱晓芸一顿,仰起头,看见阿痴换上了一袭玄色描金刺绣的宽衫,腰间束以丹锦腰带,长发盘髻,束以金冠。 眼前的人哪里还是她熟悉的阿痴……他是封麟,那个率兵起义,推翻了身为神裔的玄武大帝,又下令玄武大军进攻北狄国的暴君。 朱晓芸站起身,抓在薄毯上的双手,仍在发抖。 封麟望着她,发丝凌乱,脸蛋犹沾着干涸血迹,薄毯下露出一双雪白裸足。 他蹲下身,将勾在手里的凤纹绣花鞋,搁放于地,而后握住她一只光裸的纤足,领她套上绣鞋,将鞋穿好。 一众宫人见着这幕,露出惊诧眼色,对朱晓芸又多了几分敬畏。 玄武王朝上下,谁人不知,新帝性子残暴,对待旁人一向冷酷,更遑论有女子能近身。 封麟重新站挺身躯,庞然身影笼罩住娇小如孩子的朱晓芸,过去能带给她安心之感的男人,这一刻却给了她巨大的压迫感。 她不禁往后退了一步,眸光生怯,如同受惊的小鹿,只想逃开。 封麟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拉近自己,并扯下了她包裹住自己的薄毯。 “备水。”他看也不看宫人一眼,冷冷下令。 不多时,宫人们号令士兵将盛满干净热水的木桶扛进寝房。 “把衣服脱了。”封麟对朱晓芸命令道。 她却红着脸,亲了亲两旁,羞怯的频频摇首。 封麟侧过身,睨向身后听候差遣的宫人,厉声道:“退下。” 宫人躬身领命,鱼贯退出寝殿。 寝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登时一片宁静,针落可闻。 “把衣服脱了。”封麟再次启嗓命令。 “这里是哪里?”朱晓芸怯怕的问道。 “宫殿。玄武王朝的宫殿。” “我是北狄国的人,我不该来这里……” “北狄国已灭,世上已没有北狄国。” 她瞪大眼,单薄的身子颤得更厉害,看向他的目光,更添几分恐惧。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封麟沉默半晌,方回道:“在北狄宫殿的祭神塔时。”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露出遭受背叛的悲伤神色。 封麟不语。 她含着泪,一脸难过地接续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隅阳村?” “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 读透她眼中的质疑,他目光沉沉的解释:“我只想起自己的身份,很多事仍记不全。” 事已至此,朱晓芸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信他,抑或,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分别?总之,他不再是她的阿痴,更不可能随她回隅阳村。 “那么,你会送我回家吗?”她急慌慌地问道。“你答应过我的,你会带我回去隅阳村的,不是吗?” 封麟眉头浮现几道波折,握在她腕上的大手,不自觉地收紧,紧得她蹙眉喊疼。 听见柔软的娇嗓喊疼,他才不舍的松开手,转而搭上她的肩。 “晓芸。”他缓缓启嗓,头一次喊出她名字。 听见这声低唤,她心头一拧,只觉胸中一阵酸软甜蜜。 这还是阿痴第一次开口喊她……可他已不是阿痴。 “我说过,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分开。” 他美眸湛湛,直勾勾的望进她眼底,勾动那一日在祭神塔的回忆与承诺。 她有些茫然,亦惶然,呐呐地回道:“可是……可是你已经不是阿痴。” “你留下来,我便是。”那张素来没有情绪起伏,冷峻如冰的俊颜,难能可贵的泛着一丝温柔,软化的语气,几乎是劝哄的。 “不对……不对。” 经历了这么多,她不再那样天真,心中对这一切充斥着各种怀疑与不安。 “你是玄武王朝的新帝,你是北狄人害怕的那个暴君,你千方百计减了北狄国,你不是阿痴。” “对,我不是。”他坦承不讳,语气转为坚硬。“可你留下来,我只当你一个人的阿痴。” 她拚命摇动螓首,泪眼汪汪的咬住下唇,忍住了涌上喉尖的哽咽。 见她如此抗拒,封麟心下一急,动作稍嫌狂躁的将她一把抱住。 薄唇抵在她耳畔,呼息浓重的低语:“留下来,不许走。” 原本是不把这丫头当回事的,可没想到一场无妄之灾,让他恢复了原本的身份,亦让他明白到,与她在隅阳村的一年余,并非虚度。 他放不下这个丫头,亦放不下与她在隅阳村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 这丫头有种本事,能让他冷硬的心变得柔软,能让他为她心疼,这种本事谁也学不来,更做不来。 不管他是阿痴,还是封麟,这两人都已放不开朱晓芸这个丫头片子。 朱晓芸被动的靠在他怀里,嗅着熟悉的气味,心中一软,紧绷的身子顿时松懈下来。 “可是我害怕……”良久,她方软软扬嗓。 “有我在,没什么可怕的。”他没说假话,如今放眼神州大地,玄武王朝俨然是最强盛的一方霸主,他连孟翼神兵都不怕,世上还有什么好惧怕的? “……封麟,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从哪里来?你为什么要当上玄武王朝的皇帝?又为什么非减了北狄国不可?” 听见她吐出一连串的疑惑,他总算明白她是在害怕些什么,害怕的源头又是什么。 原来,她怕的是他;他的来历,他的出身,乃至于他减了北狄国的动机。 然而,有些事他记得,可有些事的真相,他与她一样,仍然在寻觅当中。 在祭神塔时,因为烛台底下铭刻的一段上古天语咒文,意外使他想起自己的身份,可除此之外,许多事于他而言依然是一片空白。 他记得自己是封麟,记得自己杀了玄武大帝之景,记得自己登上帝位的情景,可他来自何方,为何会成为玄武王朝的新皇,又为何会身受重伤出现在隅阳村,关于这些,他概无印象,更无蛛丝马迹可循。 “倘若我告诉你,这些事我还没想起来,你信不?” 她仰起小脸,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好片刻没说话。 他胸口一紧,不由得收紧了双臂,将她牢牢困在怀里。 “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等我想起来之后,我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你。” “……可是,我住不惯这里,我想回去探视姥姥。” “你累了,得歇息,等你睡醒,我便带你回隅阳村。” 第十二章 当务之急是把她劝下,为了哄她,他什么谎都能撒。 见他这般示好,语气更显讨好,从未见过他这般的朱晓芸,不由得心软了。 她面色苍白的扯开微笑,有些羞怯地凝视他,轻声问道:“我以后……还能喊你阿痴吗?” “你爱怎么喊,便怎么喊。”他毫不在乎那些称谓,只在乎她。 怕是连他自己都料想不到,跟这个小丫头一块儿生活久了,不知不觉中,她就这么成了心底的一根软肋,伤不得,不能失。 “阿痴。”她软软地,仿佛如释重负一般的轻喊一声,而后贴靠在他胸口,闭起那双泛红的杏眼,浑身乏力的瘫软下来。 封麟抱紧她,俊颜贴在她发侧,低声道:“把衣服脱了,我帮你擦身。” “……嗯。”怀中的柔软人儿羞怯应声。 纤手解开凌乱的发辫,让一头青丝散落在脑后,而后才缓慢地解开腰带,脱去身上那件紫藕色交襟短袄与宽大裤裙,紧接着是粉樱色的贴身抹胸。 封麟执起拧了热水的湿布,撩开她的发,为她擦拭雪白的背,动作娴熟而自然,没有刻意回避,更没有丝毫扭捏不自在。 过去两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孤男寡女,又是那样偏僻简陋的小屋,总有避不开彼此的时候。 初初救起受了重伤的封麟时,朱晓芸亦为他擦拭过身躯,更别提有一回朱晓芸染上风寒,病了整整一个月,同样是封麟为她擦身。 那段日子非常单纯,就是两个孤单之人凑在一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生活,病了便相互扶持,饿了便一同分食,不分你我,亲若家人。 因此,那时谁也没有多想,更不会把事情想歪到他处去。 只是,经历了这么多,他们的关系已不若那时的单纯,朱晓芸虽觉羞涩,可又抵不过封麟的温柔,只能强装若无其事地任由他摆布。 捏着湿布的大手,滑过了纤细的锁骨,而后往下,擦拭过小巧的浑圆,力道是那样的轻柔,仿佛爱抚一般。 尽管他是站在她身后,看不见前方春光,可隔着那一层湿透的软布,他的双手能感觉到她的香软,甚至能勾勒出那雪嫩的形状。 漆黑的美眸一沉,他手上动作渐缓,而后抽回手,绕到她面前,无视那张窘红的小脸,以及她慌乱的遮掩举动。 他拉起一只纤细的胳臂,来回擦拭,擦完这手换那手,然后再次沿着雪白嫩乳擦拭而过…… 她红着脸,不知所措,可瞥见他面色平静,不见波澜,当下只能紧咬下唇,强迫自己别想歪。 但,单纯如她,哪里会晓得,此刻封麟早已被眼前的春景挑拨得浑身紧绷。 过去他只觉这丫头太小,太稚气,太娇嫩,从未对这具瘦小的身子萌生任何歪念。 然而此际,他对她的心思已变,对这具单薄娇躯的念想亦随之生变。 意随心变,身亦然。 望着满脸羞窘的她,那泛起片片红晕的娇躯,自制力超乎常人的他,几乎把持不住。 啪嗒一声,湿布骤然落地。 如石砾般粗糙的大手,不再隔着那一层湿布,而是直接抚上那细腻雪白的肌肤。 朱晓芸仰起酡红小脸,有些怔,有些慌,紧瞅着依然一脸漠然的封麟。 “阿痴……”她不知所措的嗫嚅。 可下一刻,他的举动却彻底违背了那一脸的冷漠,更令她娇窘得几欲软下。 只见他俯下俊丽面庞,吻上了她光裸的肩头,大手顺着雪白小腹,如蛇一般缓慢地往上攀爬,然后一把握住挺立的雪软。 她倒抽一口气,双膝发软,几乎站不住脚,下意识伸出双手抵上他胸膛。 他本就寡言,在这样的时刻里,他越发沉默,只是以行动表示内心所思所想。 薄唇沿着细颈往上,寻至她低低喘息的小嘴,含住。 她杏眼迷濛,小嘴被他密密堵住,赤裸娇躯让他一臂圈拥在怀,浑身不住地颤抖。 她是那样的瘦小,那样的单薄,他仅仅只以一臂,便能圈握她纤细的腰肢。 此际,封麟越发能感受到怀中人儿的脆弱,对她的保护欲越发强烈。 “阿痴……”当他退开唇时,她娇红着脸轻唤。 “别怕。”他沙哑吐嗓,随后再次封住她的嘴。 这一回,他的舌撬开柔软的唇瓣,探入芳腔,汲取她的天真甜蜜。 大手沿着玲珑的腰线往上攀爬,而后拢住了一侧的浑圆。 当下,她僵住,雪白胸口剧烈起伏,双手紧揪住他的袖角,不敢轻举妄动。 大手爱抚起那方柔嫩,一向狂躁的他,此刻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呵护着。 一股燥热感,自体内升起,她只觉被他触摸过的肌肤,酥麻不已。 她在他的吻里,轻轻呻吟,那似猫儿一般的吟叫,催发了他勃发的情欲。 可当他见着她眼角的疲惫,颊上的血迹,不由得将那份冲动压抑下来。 他强迫自己退开身,目光灼灼地凝视眼前娇嫩诱人的可人儿片刻后,接着将她腾空抱起,原地转了个圈后,遂将她置入澡桶里。 热雾氤氲中,她半坐在澡桶里,眸儿似蜜,唇瓣嫣红,青丝在水面上飘动,仿佛一个能勾走人心魂的妖物。 封麟忍住了下身几欲失控的亢奋,重新执起湿布,回到澡桶前,为她擦拭泛红轻颤的身子。 擦拭完毕后,他将她抱出来,取来干净的薄毯,包裹住被热水浸润过,浑身透着一层晶亮光泽的雪白娇躯。 她被宽大薄毯罩住,只露出一张小巧的心型脸蛋,杏眸盈雾,鼻头微红,看上去是那样无助,令人心疼。 他胸口一沉,下意识将她抱住,静静地搂在怀中好一会儿。 “阿痴?”她倚在他胸膛里,不解地轻唤。 他将她抱至床榻,让她坐在榻沿,解下了薄毯,为她擦干身上的水珠,再取过宫人备妥的干净衣物,为她件件穿上。 这些事情,过去在隅阳村的小屋里,早已做过不下数次,并不陌生,然而思及方才他对她做的那些亲密之举,朱晓芸不禁赧然,胸中那颗芳心频频抽悸。 望着正在替她擦拭长发的封麟,她心中一动,忽然上前抱住了他。 封麟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垂眸望向怀里的甜美人儿。 “阿痴,我好喜欢你……可是我不喜欢这里,我们回去北狄国,回去隅阳村,好不?” 听她说起孩子气的傻话,封麟心底明白,她只不过是害怕罢了。 他放下薄毯,捧起那张小脸,黑眸直勾勾地凝视着她。 “听话,先留在这儿,我保证,一定会带你回去。” “那你会跟我一起回去吗?”杏眸满是不安与害怕,她多么害怕失去他。 他未答,只是低首亲了亲她的额心,又吻了吻她的唇。 “睡吧。”他哄着她。 没得到他的承诺,她满是失望,却只能乖顺的躺下来。 大掌顺过她微湿的发,又抚过她犹泛着红晕的脸颊,他坐在榻沿,静静地陪着她。 第十三章 她明明困极,却又不敢闭上眼,睁大了杏眸,紧紧瞅视他,将他看牢。 大手覆上了她双眼,他沉声命令道:“闭眼。” 小手却拉下了那只大手,杏眸依然滢滢的凝视着他,她软声道:“我怕闭上眼,你就会消失不见。” “我会在这儿陪着你。”他沉沉许诺,让她心安。 “阿痴,抱着我好不?”她央求。 过去两人一同生活的那段日子里,倘若遇上暴风雪,抑或她思念姥姥而彻夜哭泣时,他总会抱着她,静静相伴。 封麟沉默了片刻,终是脱去了鞋履,在她身侧躺下。 她偎近他怀里,像只冬眠的小兽,终于寻至能够安心睡下的暖窝,总算能放松下来闭起眼。 他伸手圈住怀中人儿,将她护在身前,下巴轻顶她的发心,锐利的黑眸却怎么也无法闭上,就这么彻夜无眠的陪着她。 眼前一片无垠的雪白,大雪纷飞,所见之处俱是厚厚积雪,杳无人迹。 大地了无生机,所有生物俱被终年不停落下的雪花冻结,眼前景色,荒凉至极,仿佛末日。 封麟在雪地中醒来,美眸泛着一丝困惑,环顾四周,脑中一片空白。 忽地,他看见远处似有道人影,他不假思索的站起身,循着人影而去。 雪,一直在下,覆盖了他的眼,他抬手欲抹去,赫然发觉自己的手,竟然成了孩子般大小。 他愣住,低下头望去,发觉自己仍躺在雪地里,赤身裸体,浑身冻成冰紫色。 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成了一个五岁大的稚童? 震愕间,忽觉顶上有黑影笼罩,他抬头望去,看见一个面貌俊朗,眉宇却甚为阴郁的男人。 男人望着赤身裸体躺在雪地里的他,眼中没有怜悯,亦无一丝同情,就只是定定的看着他。 “你若想活,那便随我走。”男人忽尔扬嗓,嗓音极冷,不带温度。 雪地中瑟瑟发抖的他,张嘴欲言,却怎么也吐不出声。 “从今往后,你这条命是我的,我要你生,你便生,不让你活,你便得死。”男人残酷的说道。 而他,在酷寒的荒地之中,毫无选择余地。 封麟看见自己伸出细瘦的小手,朝男人探去,即便他的意识并不愿这么做,可身躯与意识却好似分成两半,丝毫不受控制。 男人蹲下身,解下身上的丹红色大氅,覆盖在赤着身的稚童身上。 “记住,我是凤洵,往后你得尊我为父,敬我如主,视我如亲,奉我如神。” 封麟下意识欲出口拒绝,可当他张口,赫然发觉自己竟不能言。 似是察觉了他生带哑疾,男人开口道:“是哑巴吗?无妨,我能替你治好。” 他能替人治疾?封麟闻言,震愕不已。这样说来,这个男人便是…… 仿佛洞悉他所想,男人又道:“我是神裔,你也是,只不过你的血统太杂,方会被扔弃在此。” 说罢,男人将手探向他的颈子,面无表情的道:“会有点疼,你忍住。” 随后,封麟只觉喉间似要被折断一般,有道外力紧紧压迫,他几欲无法呼息,即便身躯与意识分开,可意识竟也感觉得到那份剧痛。 饶是刚强如他,竟也敌不过这份剧痛,忍不住扯嗓撕吼出来。 “啊——” 沙哑而稚气的吼声,响彻了寒荒雪境,终被白茫茫的风雪声淹没。 封麟猛地睁开眼,下意识伸臂想护住怀中的朱晓芸,怎料却扑了个空,更惊觉自己已不在朱晓芸的寝殿里。 他人在一间光线昏沉的书房里,身下是一张铺着白狐毛毯的紫檀太师椅。 “终于醒了。” 房里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嗓,与方才梦境中的男人如出一辙,封麟当即震愣。 他抬眼望去,看见窗边一道背身而立的玄黑色人影,刹那间明白了什么,亦忆起了一切。 那不是梦,而是被唤醒的记忆。 男人回身,望向封麟,那张面庞竟与梦境中一模一样,不见一丝岁月痕迹,年轻而俊美。 唯独那双眼,太过深沉,太过阴郁,充斥着连平静时也看得出来的愤慨,让人能感受到他心中累积已深的怨与恨。 封麟站起身,沙哑启嗓:“父亲。” “当初送你去北狄国寻人,顺便灭了孟翼神兵与国君,而你却丢失了记忆,迟迟未归,我只好派遣大军出兵北狄国。” “我只记得,我照着父亲所给的方向而去,却在途中遭逢陷阱,之后便没了记忆。”封麟极力回想着。 “在北狄国时,你是怎么回想起自己的身份?” “我在北狄国的祭神塔里,看见了一道天语咒文,是那咒文使我想起了自已。” 凤洵定定的端详他片刻,忽问:“我化身为兽前去找你时,是谁教会你唱那首驯凤歌?” 封麟心中一紧,不假思索的撒了谎:“我不记得了。” 凤洵却笑了,走至他面前,目光冷冽的瞪着他,厉声道:“封麟,你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我的,是为了我而存在的,你胆敢对我说谎!” 封麟面无表情地承受凤洵的责怪。 “还是,你想当回从前的哑巴?”凤洵残忍的笑问。 封麟沉默片刻,终究开了口。 “这一年多来,我人在隅阳村,跟朱晓芸在一起,天天听她唱歌,便跟着学会。” 闻此言,凤洵面色丕变。 “你说的朱晓芸,便是你带回来的那个小丫头?” 封麟不作声,默认。 凤洵唇紧抿,眸色狂乱,转身便欲离开书房。 封麟清楚他的意图,胸中一紧,连忙出声:“父亲,朱晓芸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凤洵背影僵硬的停步,转过身严厉地瞪住他。“那首驯凤歌,只有她会唱。” “父亲可有见过朱晓芸?” “见过。” “那父亲应当认得出,朱晓芸与父亲要寻的那个人,长相并不一样。” 凤洵冷冷驳斥:“难道你忘了,她跟我一样是神裔,她一样有神力,能用神力易容,否则我也不会寻了她近百年,却迟迟遍寻不着。” 见凤洵如此坚持,封麟道:“我与朱晓芸共同生活了一年余,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事,她病过,伤过,身子一直在长,她绝对不是神裔。” 凤洵早已什么也听不进去,反驳道:“兴许那只是她装出来的,为了不让人察觉方会如此。” 不再与封麟浪费口舌,凤洵当场拂袖离去。 封麟心下一紧,连忙追出书房,尾随在凤洵身后,越过竖立着无数巨大白柱的宽阔中庭,来到位在皇宫左翼的偏殿。 凤洵推开房门,绕过了以云石挂屏隔开里外的小厅,直闯内殿寝房。 “父亲!”封麟阻止不及,只能在后方沙哑高喊。 原是睡得香熟的朱晓芸,被这阵骚动惊醒,她甫睁眼便见另一双眼直勾勾的紧盯自己。 “吓!”她惊嚷一声,瞬间清醒,慌乱地折腰坐起,整个人缩进榻里。 凤洵就站在榻外,目光几近贪婪的端详起她,而后用起上古天语向她说了一连串的话。 第十四章 朱晓芸闻言只一脸茫然与惊慌。 凤洵不死心,又道:“静儿,是我。” “你认错人了……我是晓芸,不唤静儿。”朱晓芸呐呐回道。 凤洵上了榻,一把握住她的双肩,吓得她瞪大杏眸,整个人僵在那儿。 “父亲!” 听见熟悉的声嗓,朱晓芸循声望去,看见封麟难得流露出冷漠以外的焦灼面色,心下不禁一急,直想朝他求助。 “阿痴,救我!” 然而,封麟只是铁青着俊颜,满面挣扎的回望着她,丝毫没有任何举动。 朱晓芸这才又将目光转回眼前的男子身上。 眼前的男子面貌俊朗,看上去与封麟年纪相当,可眉宇之间却异常深沉,眼中透着一抹狂躁,嘴里说些她听不懂的话。 蓦地,男子忽尔探手,用手心罩住她小巧的脸蛋,她顿觉脸上逐渐发烫,疼痛难耐,不由得低低喊出了声。 “父亲!”封麟上前拉开了凤洵的手,由于用力过猛,致使凤洵跌坐在榻沿。 凤洵回首恶瞪了封麟一眼,封麟却不肯退下,依然紧抓住凤洵的手不放。 “她真不是父亲要找的人。” 凤洵重新望向朱晓芸,却见她脸庞红了一圈,似遭火吻般,小脸因疼痛而微微扭曲,杏眸溢满恐惧。 当真不是她。凤洵心中方燃起的希望火苗,又一点一滴的减去。 倘若她是以神力易容,方才他那一施咒,便能褪去任何人施予的幻术,可眼前的女孩面貌依旧,反被他施下的解容咒术所伤,可见她面貌天生,便非术法假造。 “你是谁?”凤洵心如死灰的冷冷问道。 朱晓芸忍住疼痛,满目茫然的回视。 凤洵忽尔勃然大怒,一把捏住她单薄的肩头,暴躁地吼问:“你究竟是谁?为何你会唱驯凤歌?” “……驯凤歌?”朱晓芸害怕不已的喃喃反问,“什么是驯凤歌?莫非你说的是姥姥教会我唱的那首儿歌?” 凤洵一愣,随即怒目追问:“你的姥姥在哪儿?在哪儿!” 朱晓芸被他吼得耳朵发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 见状,封麟心头一紧,连忙出声代她答覆:“她的姥姥病逝已久。” “病逝?”凤洵质疑地拔高嗓门,眉眼愤慨又狂乱。“不可能!她既懂这驯凤歌,绝非普通人,怎可能病逝!” “……姥姥当真死了,是我亲手把姥姥葬了。”她眼眸含着薄泪,悲伤地喃道。 “葬了?”凤洵的表情与语气摆明了不信。“葬在何处?” “隅阳村。”封麟答道。 凤洵松了手,起身离榻,急躁的下令:“备车,去隅阳村。” 说罢,凤洵迈步往外走,忽又想起什么,回身横了榻里的朱晓芸一眼。 “把她一起带上。”凤洵转眸,命令着封麟。 封麟不应声,却也反抗不得。 直到凤洵离开寝房,封麟方将饱受惊吓的朱晓芸抱住,低嗓安抚。“没事了。” “那个人是谁?他在找谁?是姥姥吗?”她不安地问道。 封麟大手按在她脑后,低垂的眸光渐亮,沉默了好片刻方启嗓。 “他是我的义父,亦是玄武王朝的军师。” “义父?”她紧瞅着他,小脸惑然。 封麟静静凝视她片刻,心中挣扎着,可触及她眼中那抹天真,以及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时,终是开了口。 “他是凤洵,他的胞妹名唤凤静,他们是上古天神九凤与北狄国国君相恋生下的兄妹。” 听至此处,朱晓芸已面露惊诧之色,狠狠愣住。 “他们……他们便是被天神诅咒的那对神裔?” “当年我被扔弃在寒荒国,是凤洵救起了我,给了我这条命,治好了我的哑疾,从此,我敬他如父,奉他如神。” 听着他娓娓道出他的过往,朱晓芸心中一阵酸软。 “及长之后,我方知,原来当年义父与凤静悖德相恋,受到天神追杀与诅咒,一路逃至寒荒国躲匿,可凤静终究受不住良心谴责,趁着义父一时不察,独自一人离开寒荒国,从此销声匿迹。” 这应当是她听过他开口说最多话的一回,没想到说的却是他人的故事。 更料想不到的是,这个故事竟然是攸关北狄国生死,传说中早已消失一百多年的那两名神裔。 “义父一直在寻觅凤静的下落,他认为凤静为了躲开神兵的追捕,应当是以神力易了容,隐姓埋名躲藏起来。为了找出凤静,他先带着我来到玄武王朝,杀尽王朝里半人半神的精兵,以及宫中朝臣,让我手刃玄武大帝,成为王朝的新皇。” 朱晓芸闻言骇然不已。 只为了寻出一个人,却得用上这么多人的性命作陪……她总算明白,何以天神会对这两人下达诛杀令。 “翻遍了整个玄武王朝,依然找不着凤静下落,义父便大胆假设,凤静应当是回到北狄国躲藏起来。” 封麟面无表情的述说着,眼中只见麻木,不见一丝情绪起伏。 “义父便命我派兵攻打北狄,大乱北狄之余,我乔装潜入,寻找凤静下落。” “所以你才会出现在隅阳村……”她喃喃低道。 “义父与凤静到底是兄妹,又彼此相恋,他寻了百年,揣度了百年,终想起与凤静躲匿于寒荒国时,曾说过想在僻静的娑夷河畔,筑一小屋安然度日,不必再担心受怕,亦不必忍受寒荒国的冰雪之苦。” 封麟一边陈述,一边回溯起刚记起不久的回忆。 “是以,我便照着义父所给的线索,潜入北狄国,寻至娑夷河畔的隅阳村,怎料,我竟中了陷阱,身受重伤,方会失忆。” “陷阱?我不明白。”朱晓芸满目不解。“隅阳村那样的地方,怎会有陷阱?” 封麟亦陷入沉默。 “所以呢?阿痴的义父是在怀疑我……怀疑我是凤静?”解开一连串的谜团后,她不可思议的瞪大杏眼,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 “你不是凤静。”封麟斩钉截铁的说道,大手抚过她脸上那一圈淤红。 她吃疼地瑟缩一下小脸,想及方才凤洵对她做的那些举动,当下又顿悟了什么。 “方才阿痴的义父是在对我施术吗?” “义父以为你是凤静,用神力易了容,便对你施了解容咒术,险些伤了你。” 大手轻轻抚过她脸上的淤肿,他低哑地问:“疼吗?” 她“嗯”了一声,却反过来安慰他:“无妨的,这点疼我还挨得住。” 蓦地,寝房外传来宫人的催促声:“陛下,军师命小的前来恭请,马车已备妥,还请陛下移驾。” 封麟收回手,拉起朱晓芸下了榻,为她穿好鞋袜。 “阿痴,我们这是准备上哪儿?”她惴惴不安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给了她一记安抚的眼神,温声道:“莫怕。义父这是打算前去隅阳村一探究竟,只要弄清楚了,便与你无关。” “弄清楚什么?”她甚是茫然。 “义父怀疑你的姥姥正是凤静。”他淡淡言道。 她闻言愕然,当即僵愣。 第十五章 这怎么可能?姥姥若是神裔,怎可能会老会死?况且,姥姥从未提过凤静这个名字,亦曾对她说及关于北狄国被诅咒的兄妹神裔一事,记得那当时,姥姥面色平静,不过是当故事讲述罢了,未曾流露任何异状。 “阿痴,这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姥姥不可能是凤静。”她惨白着小脸,急慌慌地说道。 “我也希望不是。”他不敢妄下定论,只是这般安慰。 封麟牵起她的手,步出寝房,出了偏殿,而后从宫人手里接过绣满紫花的黑色大氅,将娇小的身躯包裹住。 “跟着我,除非义父开口问,否则别说话。”临出宫门之际,他面色凛然的再三叮嘱。 她点点头,握紧他的大手,挨紧高大身躯,随他出了宫门。 前方不见玄武大军,只见两辆马车与几名黑衣精兵等候,凤洵一身玄黑大氅,面色稍嫌不耐烦,朱晓芸一对上他那双阴沉的眼,便害怕得直哆嗦。 凤洵只冷冷扫过她一眼,又给了封麟一记严厉的目光,便转身搭上了马车。 那个人……好可怕。为了凤静,他竟然能减了玄武王朝与北狄国,甚至还让阿痴杀尽孟翼神兵,这样的人真懂得怎么爱人吗? 思及此,朱晓芸不由得偎近封麟,仰头望向那张绝美的俊颜。 “阿痴……倘若,姥姥真是凤静,那个人会怎么样?” 然而这一次,封麟始终沉默,没有答覆她。 夕阳西下,不远处的娑夷河悠悠弯弯,看似平静,实则险要。 一连赶了十数天的路,中间几无停歇,来到隅阳村时,朱晓芸已疲惫不堪,几乎是被封麟半搂半抱的步下马车。 可当她一对上凤洵锐利的目光,顿时睡意全消,惧怕地缩在封麟身后。 凤洵冷冷盯着她,质问道:“你姥姥的墓在何处?” 朱晓芸亲向封麟,在他的目光示意下,怯怯地开了口:“姥姥就葬在小屋后方的桃林里。” 听罢,凤洵转身便走,直朝竖立于前方的破陋小屋而去。 望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景色,朱晓芸当下热泪盈眶。终于回来了……终于回到她熟悉的那个家。 可当她抬起头,触见封麟凝重的侧颜,以及他眼中那抹深沉时,雀跃的心情瞬间冷却下来。 她从没见过他这般……如临大敌。哪怕先前遭遇过那些惊险万分的危难,哪怕是四面环敌,在阿痴那张绝美的面庞上,从不曾流露过半分担忧。 他总有自信,总有把握,能以一人之力解除眼前的危机,哪怕是孟翼神兵将他团团围绕,他亦能突破重围,面上不见一丝惧意。 可当凤洵在时,阿痴的眉头始终紧锁,素来漠然无绪的面庞,看上去平静无波,实则能感觉到一丝凝重的忧虑。 她或许天真了些,可她到底懂他的性子,从他一路上种种反应看来,他应是相当忌惮凤洵。 也对,确实是该忌惮。凤洵可是受上古天神诅咒的神裔,他性格如此强烈,又如此偏执,只为了寻找恋人,便能将阿痴锻炼为他专属的杀手,让他减去神兵,这般极端又残酷的计谋,究竟得备有多骇人的心思方能盘算而出? 朱晓芸不安地随着封麟来到小屋后的桃林,眼前桃林只余枯枝,桃花已谢尽,地上尽是掺和了尘土的花泥。 桃林尽头末端,一座石雕墓碑竖立于此,碑上仅仅只凿刻着“朱姥姥”三个字。 当朱晓芸走近之时,赫然惊觉,姥姥下葬的坟土已被掘开,几名随他们而来的玄武精兵,正连手将坟里那具石棺扛上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那是姥姥的棺木,你们怎能这样一这是大不敬啊!” 目睹此景,朱晓芸挣脱了封麟的大手,飞奔上前,煞白了小脸,冲着那些精兵大喊,更试图伸手阻止。 蓦地,一只大手狠狠拉住了她,毫不留情的将她推到一旁泥地上。 她惶然抬眼,看见凤洵端着冷酷的面容,警告起她:“滚远一些。” 她尚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封麟已一把将她抱起,让她远离凤洵的视线。 “开棺!” 当石棺从坟里被抬上来,凤洵一声令下,那些精兵随即着手开棺。 可下一刻,所有碰触石棺的人忽被一道无形外力弹飞。 凤洵面色丕变,即刻靠上前,伸手轻碰那被施了咒术的石棺。 “有人在这石棺上施了防止他人毁坏的咒术。”自幼封麟便见过凤洵施展过神力,对这些咒术再熟悉不过。 “能施下这般咒术的人,除了神裔不会有别人。”凤洵眯起眼,仔细打量眼前这具石棺。 “不可能的……神裔是不老不死之身,姥姥年事已高,又犯上风寒而病逝,她不可能是神裔。” 凤洵压根儿听不进去,只见他抬手抚过石棺,手心隐约透着一道白光,不多时,原先施在石棺上的咒术被解开,不再有无形的外力阻挡。 凤洵毫不迟疑的推开棺盖,扑面而来的,不是腐臭之味,而是一股淡淡桃花香,他心头一紧,探首往棺木里望去—— 一名白发老妪,穿戴整齐,双手合放于胸前,闭目长眠。 那张脸苍老且布满皱纹,与凤洵记忆中的面貌相差甚远,他当下震愣住,好片刻不能动弹。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凤洵喃喃自语,伸手欲触碰棺中老妪,却迟迟无法动作。 蓦地,他惊忆起什么似的,猛然撇首望向封麟护在身侧的朱晓芸。 “你——你是谁?”他满目震惊的质问。 朱晓芸一脸茫然。 不想,凤洵忽尔大步走向她,推开了封麟,一把将她扯近,好生端详。 那巴掌大的脸蛋,圆滚滚的杏眸,秀巧的挺鼻……这五官合在一起,尚且看不出什么端倪,可若分开来瞧,却能寻出另一张脸谱的影子。 仿佛一瞬间悟透了什么,凤洵面色如遭雷殛。 他仓皇地松开了手,任由重心不稳的朱晓芸跌坐于地,随后返回棺木前,探手触向里头那具不见腐烂,尸身完整如沉睡一般的老妪。 片刻之后,凤洵双目惊瞪,收回了手,面上浮现遭受背叛的难堪神色。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朝着棺木里的老妪怒声吼道。 朱晓芸不知所措的望向封麟,封麟却回了她一记稍安勿躁的眼神。 凤洵神情阴鸷,眼中隐约可见一抹恨色,他瞪着棺木里的尸身好片刻,接着才又探手,抚过老妪的面庞。 忽见一道刺眼白光在棺木里闪现,当凤洵收回手时,棺木里的老妪竟已变了容貌。 仍是一头雪白长发,可那张面庞已不复见苍老与皱纹,而是恢复了往昔的年轻光润,甚至双颊犹透着一抹红晕,真如同入睡一般活生生。 朱晓芸走近一看,当即骇然。“……这是谁?你对姥姥做了什么?!” 凤洵却是一脸阴沉,满目恨色的望着她,良久方启嗓。 “你究竟知不知道她是谁?她不是你的姥姥,她是你的娘亲。” 第十六章 此话一落,朱晓芸愣住,脑中一片空白,在她身后的封麟,面色亦随之丕变。 “她不只是你的娘亲,还是我的静儿。”凤洵恨恨地说道。 “你胡说……她是姥姥,怎么会是我娘亲……” 朱晓芸小脸惶然,脚下突地一绊,倒在了封麟张开的双臂里。 “她知道总有一日,我定会寻来,所以她留下了生前记忆。” 凤洵眼眶微红,目光却是狂乱,且盈满愤怒,语气更是愤慨不已。 “她为了摆脱神裔的身份,竟然选择与凡人生子。” “从我有记忆以来,她便已这般苍老,她怎么可能是我娘亲!” 凤洵冷笑。“蠢丫头,你难道不晓得,神裔到底不是天神,只不过是流有天神血统的后裔,神裔一旦与凡人结合,生下了凡子,身子便会变得虚弱,几与凡人无异。” 朱晓芸依然不信,恍惚地反驳道:“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这般衰老。” 封麟眸色复杂的看着她,道:“她施了易容术,不让人看出她原本的容貌,亦看不出真实年岁。” 闻言,朱晓芸惨白着小脸,抿紧嘴唇,不吭声了。 “为了不让人对她起疑,为了隐瞒神裔身份,为了过上凡人的日子,她竟然做到这种程度。”凤洵讽刺地频频冷笑,笑声是那样空洞,且充满了恨。 封麟上前握住了朱晓芸的小手。那只小手,如此冰冷,隐约发抖。 朱晓芸满眼是泪,表情是遭受了巨大冲击的木然。 “她竟然选择与凡夫俗子在一起,还生下了你这个杂种,哈哈……就为了过上这样的日子,她离开了我。” 凤洵发出尖锐的讽笑声,望着朱晓芸的目光顿时充斥了厌恶。 “让她生下你的男人已经不在了,就只剩下你,她为了你,甘愿易容隐藏起自己,为了不让你知道她的过去,她的真实身份,还谎称是你的姥姥,哈,真是太可笑了!” “……不是这样的……我的娘亲不可能是神裔,她是姥姥,她是我的姥姥,我的娘亲早已死去。” 承受不起这般天翻地覆的剧变,朱晓芸当下泪洒满颊,神情恍惚的反驳。 封麟握紧了她发冷的小手,可下一刻,凤洵却狠狠将他推开,反手扯过朱晓芸的衣襟,将思绪已然乱了套的她半拖到面前。 “父亲,别!”看出此刻的凤洵正处于盛怒之中,见惯他残酷狂暴一面的封麟,不假思索的出声相求。 可满心疯狂的凤洵哪里还听得进去,他怒颜以对,几乎恨透了眼前的朱晓芸,更将遭受恋人背叛的痛苦,以及恋人已逝再难挽回的沉恨,一径加诸在她身上。 “杂种!若非生下了你,静儿也不会成了凡人之身。”凤洵将一切的过错全推到朱晓芸头上,眼中的狂暴之色,隐现杀意。 朱晓芸只觉过去她所相信的一切,尽已崩塌,大受打击,心神恍惚,哪里还有多余心力感到害怕。 见凤洵神色狂暴,封麟心下一急,随即上前一把扣住他的胳臂。 “父亲,她是无辜的,莫要杀她。” “无辜?”凤洵闻言,仰头大笑,笑声甚是森冷骇人。“放眼世间,有谁是真的无辜?又有谁当真是死有余辜?我与静儿相恋,究竟犯了何等大罪?为何得受天神诅咒?又为何得受神兵追杀?” “父亲,您冷静些,她可是凤静的孩儿,您不能杀了她。” 凤洵眼中满是怒与恨,低吼道:“她不是凤静的孩儿,她根本不该被生下来,就与你一样,你们都是神裔与人生下的孽种,死不足惜!” 吼毕,凤洵伸出一手,掐上朱晓芸细瘦的颈子,愤恨地加重力道。 朱晓芸仰起小脸,双颊开始涨红,小嘴痛苦地发出喘息声与呻吟。 封麟心下一紧,颠不上其它,朝着凤洵出拳,却被凤洵利落地躲开。 “你这是做什么?你竟然为了这个孽种对我出手?”凤洵怒问。 “父亲,请你放过她。”从未开口求过人的封麟,在这一刻彻底放下了自尊,面庞不见一贯的冷漠,而是焦灼与担忧。 凤洵比谁都清楚,此刻封麟的神色,分明是担忧恋人方会有的模样。 可凤洵是铁石心肠,除了自己与凤静,他谁也不在乎,谁也不心疼,更不可能为谁着想。 甚至于,他心爱的人儿已逝,他恨透了这个世间,亦恨绝了世上能相守的恋人们,如若可能,他想让所有人尝尝他此刻的痛苦与绝望。 凤洵笑了,俊容扭曲而狰狞,掐在朱晓芸颈上的大手不见一丝松懈,反而越发加重。 朱晓芸眼前发黑,小嘴张了张,除了喘息什么也喊不出声。 “父亲!”封麟再次上前出手抢人。 凤洵仅仅只以单手便击退了封麟,冷笑道:“你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你以为你赢得了我吗?” 封麟不死心,他上前再出拳,与凤洵对招,借此拖延时间。 两父子连过了数十招,谁也没缓下,谁也没打算停止。 直至最后,凤洵心生不耐,以一记极重的反击打飞封麟,封麟跌落在几尺之外的田地里,再爬起时,嘴角溢着鲜血,一手轻按在胸口上。 凤洵压根儿没将自己一手教起的徒儿放在眼底,于他而言,放眼世间,除了上古众神,已无任何人是他的对手。 他撇眸,望向手中的朱晓芸,看着她小脸因痛苦而扭曲,一双杏眸溢满泪水,嘴唇已泛紫。 蓦地,一道白光自朱晓芸胸中射出,凤洵眉眼一动,扯开了她的前襟。 只见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胸口上,静静躺着一条玫瑰色水滴状矿石链子。 登时,白光笼罩了他们两人,光影之中,隐约可见一抹模糊人影。 那是凤静。 年轻时的凤静。凤洵的至亲,他唯一深爱过的女子。 光影中的凤静,目光哀伤地凝望着他,仿佛有许多话亟欲诉说,却又无从说起,直教他心疼。 “静儿!”凤洵朝着幻影撕哑呐喊。 这是一段悖德的爱恋,不容于世,违背世间伦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凤静看开了,所以她悄然离去,不愿再与凤洵纠缠,可她早已料想到,性子偏执的凤洵肯定放不下,因而,在神力消逝之前,她留下了这段幻影,存放于以天柱落石打磨而成的矿石里。 “你早猜到我会找到你,是不?”凤洵哑笑,不知是怒,抑或是悲,眼眶竟泛了一圈红。 他一把扯下了朱晓芸胸前的天石坠子,而后将她往地上一扔,神色甚为悲怆的紧盯着天石。 凤静的幻影一闪即逝,没能留下只字词组,可光那一眼,他便明白她这是在为她唯一的女儿求饶。 凤静知他懂他,他容不下亲近之人的背叛,她料到他定会对朱晓芸痛下毒手,方会预先留下这段记忆虚影求饶。 綦地,凤洵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充斥着自我嘲讽与悲凉。 朱晓芸跌坐于地,双手紧抚着已淤红一圈的颈,小脸红若鲜血,低头干咳起来。“咳咳——” 第十七章 封麟来到她身侧,一把将她拢进怀里,就怕凤洵再次对她出手。 朱晓芸紧偎在他怀里,满脸是泪,已分不清此时心中那股委屈,是出于得知真相之后的打击,抑或是遭受凤洵欲痛下杀手的恐惧所致。 “阿痴……呜……” 待喘顺了气,稍稍缓过心神,她颤抖的双手紧紧环抱住封麟,哭倒在他怀里。 封麟一手紧护着她,另一手做好备战姿态,紧盯着凤洵的一举一动。 凤洵紧握住手心的天石,眼眶已见深红,面上的恨意却丝毫未减。 他转眸,望向封麟怀中的朱晓芸,见她紧闭双眼,频频抽泣,那无助且楚楚可怜的模样,竟与记忆中,那个因为害怕暴风雪,躲在他怀里哭泣的人影相重迭。 “静儿?”凤洵哑声喊出他心心念念的名字。 朱晓芸打住哭泣,撇首回望,那悲伤的目光,那憔悴的小脸,与方才凤静留下的虚影,竟是那般神似。 凤洵这才察觉,他从未仔细端详过这个丫头,尽管她没有承袭到凤静的绝美姿颜,可她小巧细致的五官,以及那双美丽生动的杏眼,在在能令人联想到凤静的神貌。 封麟察觉凤洵紧盯着朱晓芸,那眸光不太寻常,异常专注,且充满了追忆,他心头一紧,不由得收紧手臂,将怀中人儿护得更紧。 “父亲,晓芸对这一切根本不知情,请您放过她吧。”封麟再次开口相求。 凤洵不语,依然用着奇异而专注的目光,紧紧凝瞅着朱晓芸。 朱晓芸对凤洵异常的凝视亦有所觉,心生不安地偎紧了封麟。 “把她带回去。”忽地,凤洵别开眼,转身离去。 封麟紧绷的身躯这才松懈下来,可望着凤洵的背影,想及他突如其来的转变,心中的不安开始扩散。 朱晓芸抱紧了他,哭道:“阿痴,我不想回去……我要留下来,我要待在这里,这里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收回眸光,改望向怀中的泪人儿,封麟心如刀绞。 他抬手为她拭泪,沙哑地安慰道:“莫哭。” 他当然知道她有多害怕,又有多么不安,面对这突来的剧变,以及身世的真相,她一时半刻肯定接受不了这个打击。 凤洵将遭受凤静背叛的恨意,全都转嫁到她身上,她何其无辜,竟得为了前人的过错而受伤害。 但,凤洵那样的人,那样爱憎分明的残暴性情,容许不了任何人的反叛,无论是恋人,抑或是他这个一手养大的徒儿。 他不怕凤洵会否杀了自己,他这条命,本就是凤洵的,凤洵随时可收回。 可他只怕凤洵会对朱晓芸动手,他不要她受到任何伤害,更遑论是失去性命。 “阿痴,我们不要走,就留下来,好不?” 面对朱晓芸哭泣的哀求,一抹无力感浮上心头,封麟只能回以沉默。 “阿痴,我不要离开……”她抓紧他的衣袖,哭得心碎。 “听我说。”他捧起那张小脸,低声安抚。 她却拚命摇首,一径的哭泣,什么也听不进去。 “父亲方才没有动手,代表他不会杀你,我们得听话,方有活路。” “连阿痴也打不过他吗?”听见他这席话,她近乎绝望的问道。 封麟沉默。 “不可能的,阿痴你这么厉害,你连神兵都杀得了,你怎么可能打不过他?” “我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我的,我会的,他都会,甚至比我更精通。” 闻此言,她眼中的光芒逐渐暗下,嘴里只剩下啜泣。 封麟只能将她抱紧,紧得不能再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可我保证,我不会让他再伤你一分半毫。他若杀你,我也不会独活。” 她不吭声了,只是闭起眼,松开了紧揪不放的小手,瘫在他的胸怀里,无声哭泣。 她终于明白,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回家是一件多么奢侈的想望…… “你可晓得,你娘亲为何替你起名晓芸?” 记忆中,姥姥无比慈爱的声嗓,在朱晓芸耳畔响起。 “晓芸也想知道娘亲为何替我起这个名字。” 姥姥先是低眉寻思片刻,那神态有些惆怅,又有些她那个年纪无法理解的悲伤。 而后,姥姥方笑道:“你娘亲盼你像个平凡人一样长大,过上平凡的日子,就像芸芸众生一般,没有背负着与生俱来的宿命,平凡安乐的过日子。” “真奇怪……难道娘亲不是平凡人吗?”彼时的她,年纪幼小,天真无知。 姥姥沉默了半晌,道:“你娘亲当然是平凡人,只是她跟姥姥都看过太多不凡之人的下场,所以才希望你能像个凡人一样长大。” “不凡之人?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可还记得姥姥曾经同你说过的那个故事?” “故事?”绑着一侧发辫的小脑袋歪了歪,寻思片刻,而后低呼:“我想起来了!姥姥说的,可是北狄国那两个神裔的故事?” 姥姥沉思了会儿,眸光闪烁着奇异光芒。 “姥姥?”每当她看见姥姥一径的深陷思绪,不搭理自己时,她总会感到异常不安。 “你可要当心了,倘若日后遇上那两个神裔,千万要离他们远一些。” “姥姥,北狄国的那两个神裔不是应该死了吗?都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日子,他们怎可能还活着。” “神裔是不老不死之身,除了天神与神兵能杀之,凡人伤不了他们。除“除非什么?神裔若与凡人结合,生下了凡子,那么便会失去神力。” “神裔也会爱上凡人吗?” “任何人都有可能爱上任何人,神裔可能爱上神裔,也可能爱上凡人。” 小脸困惑地皱成一团,她不解地喃道:“好复杂呀……我什么人也不爱,只爱姥姥。” “傻孩子。”姥姥笑着,将幼小的她搂近,低下布满皱纹的面庞,亲了亲她。 “晓芸会干的活儿可多了,一点也不傻。” “你听姥姥的话,日后姥姥若不在了,你便在村子里找个可靠的老实人,与他和和美美的一起过日子。” “姥姥莫要胡说,晓芸会永远跟姥姥一直生活在一起。”她奶声奶气的依偎在姥姥怀里。 “凡人会老会死,哪有可能永远在一起。”姥姥慈祥地纠正她。 “这样说来,我好羡慕神裔,如若我跟姥姥都是神裔,那么便能永远在一起了。” “莫要胡说!” 姥姥忽尔严厉的轻斥,吓得她苦皱小脸,频频认错。 “你可知道,神裔是天神犯下错误的恶果,有些神裔是被容许存在,有些神裔则是不被容许生下。” “不被容许生下的神裔又会如何?”她好奇地追问。 “那些神裔有的一生下就被杀掉,或者被扔弃到寒荒国。” “寒荒国那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姥姥闭起眼,似在追忆回想些什么,那是年纪小小的她,永远无法理解亦无从碰触的另一个世界。 “……那是一个没有希望,终年下着雪,冰天冻地,放眼望去只有一片荒芜的地方。” 第十八章 听见姥姥用着无比绝望,隐约带着恐惧的声嗓描述那个国境,她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越发好奇起来。 “什么样的人才会住在那个地方?”她童稚地问道。 “不容于世的人。被扔弃的神裔,还有被追杀的神裔,他们只能活在那样的地方,永不见天日。” “听起来好可怜哪……” “可怜且可悲。所以,你定要听姥姥的,日后若碰上神裔,绝对要离他们远远的。”姥姥耳提面命的叮咛道。 她歪着脑袋瓜,不当回事的笑吟吟回道:“姥姥放心吧,咱们这样偏僻的小村落,怎可能会有神裔呢。” 姥姥一脸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搂紧了她单薄弱小的身子,与她脸贴着脸,就这么静静的好一会儿没说话。 “姥姥这是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没事儿。就是想多抱抱你,姥姥就怕往后再也抱不着你了。” “姥姥莫怕,晓芸会一直陪在姥姥身边。” “晓芸长大后可会恨姥姥?”突如其来地,姥姥问出这么一句教她毫无头绪的话。 她着实愣了良久,傻傻地回问:“姥姥这是在胡说什么呢?晓芸怎可能恨姥姥。” 这一次,姥姥没有答覆她,只是沉默以对。 而后,姥姥闭眼,泪流不止,她当下慌了,抬起小手为姥姥拭泪。 “姥姥不哭,不哭。” “晓芸,你可要记住了,姥姥只希望你一生平凡安乐,希望你能与你心爱之人在旁人的祝福下,互相扶持,白头到老。” “我记住了,记得很牢很牢,姥姥莫要担忧,莫要再哭。” “你可要时时记得姥姥的话,找个凡夫俗子,好好的保护你,一辈子都别离开隅阳村。” “一辈子吗?” 小脑袋瓜实在无法想像一辈子有多长,她困惑的皱了皱鼻头,随后似懂非懂的点着头。 “既然姥姥这么说,我一定会照着姥姥的话去做,决定了,就一辈子不离开隅阳村。” 听罢,姥姥甚感欣慰的笑了,亲了亲她的脸颊,然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那时的她,犹不明白,为何在她承诺之后,姥姥依然叹息,又为何姥姥的眼神是那般悲伤。 直到很多年以后,直到她遇上阿痴,遇见凤洵之后,她方恍然大悟。 原来姥姥藏了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话,没有对她说。 原来,姥姥故事中的神裔便是她自己。 原来,她是神裔生下的凡子。 原来,她口中的姥姥,根本不是姥姥,而是她的娘亲。 原来,她踏上了与娘亲一样的宿命,爱上了一个由神裔扶养长大的神裔之子,注定无法像凡人一般,躲在隅阳村平凡度日。 泪水滑下脸颊,朱晓芸怔怔地望着绣有神兽图腾的榻顶,目光有些木然。 一只大手抚上她的颊,惊触了失神的她,她大动作的瑟缩一下。 “是我。”沙哑的声嗓落下,安抚了她。 她转眸,望向坐在榻畔的高大身影,泪水禁不住扑簌簌落下。 “……所以,阿痴也算得上是神裔吗?”她嗓音破碎地问。 封麟看似面无表情,眸光却是充盈着沉痛与无奈。 他明白她不愿回到玄武宫殿,更明白她回来这里,形同遭受囚禁。 在发现她是凤静的女儿之后,凤洵绝无可能轻易放她离开。 回睇着那张苍白憔悴的小脸,封麟缓缓启嗓:“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父母又是什么人,我只记得,我被扔弃在寒荒国,冰天雪地里,我赤身裸体,未着寸缕,是凤洵救起了我。 “凤洵告诉我,我也是神裔所生,只是血统不若他那般纯正,怕是神裔与神裔后代所生的孩子。’ 见朱晓芸一脸迷惘,封麟解释道:“神裔与凡人结合所生下的孩子,通常是凡子,可倘若这个凡子又与其它神裔结合,所生下来的孩子,可能具有几分神力,过去玄武王朝便出现了几个这样的神裔后代。” “所以,阿痴亦算得上神裔,对不?”她恍悟。 “就跟你一样。”他眸色复杂的凝视着她。“你是神裔与凡人所结合生下的凡子,而我,极可能是神裔与其它混有神裔血统后代结合生下的孩子,身上方有几分神力,却又不是纯正的神裔。” “原来是这样……”这样说来,总算能解开何以他武力如此高深,竟连神兵皆能一一歼减,甚至能杀了玄武大帝。 “正因如此,凤洵方会挑中我,救下我,训练我,成了他的傀儡杀手,替他杀光他憎恨的神兵,替他减了北狄国。” “你把他当作父亲一般的看待,可他不过是在利用你。”她心疼的低语。 然而,那张绝美的面庞此刻看来,依然毫无情绪起伏,只是坦然以对。 “我这条命是凤洵给的,我只能听令于他。”良久,他垂下眼,声嗓嘶哑地说道。 她听得出他话中的力不从心,以及不得不从的无奈,当下不禁拧紧了心口。 她坐起身,抱住了那具高大身躯,想着,过去的他,究竟活在什么样的日子里? 恐怕是那无尽的杀戮,以及凤洵灌输的愤世嫉俗,方会让他成了一个如此冷漠麻木的人。 过去她与姥姥相依为命的日子虽然苦,可有姥姥真心疼爱她,哪怕餐餐喝着稀粥填肚,哪怕在暴风雨来袭的夜里,她们祖孙俩只能害怕的抱在一起,听着雷声隆隆劈下,哪怕农耕生活是那样的劳累,可她们是真正的亲人,心连心,手握手,日子再苦亦甘之如饴。 相较之下,他却是在仇恨之中,被迫学武,被迫杀人,被迫做尽所有非是出自他意愿的事。 那是一个她完全无法想像的日子。无法想像,他一个人是如何熬过来,无法想像,他自幼活在怎生地充满仇恨与杀戮的日子里。 思及此,朱晓芸心口一绞,圈在封麟腰间的小手,越发收得更紧。 “阿痴,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她柔嗓说道。 望着怀中柔软的人儿,听出她意欲安慰他的口吻,封麟冰冷的胸口一阵暖。 甭管是失忆之前,抑或失忆之后,他骨子里,早已成了一个对世间万物麻木不仁的人,没有任何事物能惊动他的喜怒哀乐。 偏偏遇见了她。 她是那样单纯,那样天真,那样纯净,被凤静藏得好好的,未曾沾染世间一丝脏恶。 偏偏……偏偏遇上了双手沾满鲜血,早已被锻炼成冷漠残暴的他。 偏偏,他便是奉命前去寻找凤静,毁了她平静日子的祸首。 倘若可以,他宁可当初别遇见她。 “你有我。”他反手抱紧了她,气息略微浓重的沉语。 她枕在他胸口,聆听着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悲伤的心情稍稍趋缓。 “阿痴当初为什么会出现在隅阳村?又为什么会失去记忆?” “凤静在失去神力之前,定是在小屋四周设下了无形的陷阱,用来阻挡身带神力的外来者,而我一时不察,中了陷阱,方会伤重失忆。” 第十九章 “这样说来,姥姥是为了保护我,方会设下那些陷阱……”她喃喃说道。 “凤静应该也猜中了凤洵迟早会找到隅阳村,会设下那些陷阱,只怕是防范凤洵的用意居多。” “你说,凤洵那时为什么没杀我?”她不解地问道。 回想起在隅阳村发生的种种,他沉沉回道:“凤静将最后的记忆封进了天石里,凤洵看见了她的记忆,肯定是心软了。” “那他为何不放过我?为何还要带我回来?” 面对她这个困惑,封麟只是沉默,许久未应声。 “连阿痴都猜不到吗?”她苦笑。 望着曾经那样无忧无虑的小脸,如今竟扯起苦涩的笑,眼中满是不安与悲哀,封麟只觉胸口无比沉重,几乎快喘不过气。 “我不想猜。”他忽道。 “为何不想?”她惑然反问。 “因为我怕。”美眸直勾勾的望入她眼底,他坦然答覆,毫无一丝羞惭。 她一愣。“阿痴怕什么?” 见过他以一人之力,抵挡千军万马的无惧模样,亦见过他毫不犹豫杀光敌手的冷残一面,她还以为世上没有任何能令他惧怕的事物。 他不语,唯独那双眼泄漏了内心底处最深沉的恐惧。 “阿痴?”她迷惑的凝瞅他。 他低垂美目,始终未答,大手轻抚过她一头散落的青丝,眸光透着疼惜。 “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在怕什么?”她扯了扯他的袖口,固执地追问。 他沉思片刻,忽尔捧起她的脸,异常凝重的望着她。 “你答应我,若是凤洵对你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你别忤逆他,别惹怒他。” “阿痴……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傻住,小嘴几度张合,话却问得断断续续,无法完整。 “你听我说——” “疯了吗?……他……他是我的舅舅啊!”再难忍住此刻心中的委屈与害怕,她红了眼眶低嚷。“他怎能对我——怎能有那样的心思?!” 封麟将那张泫然欲泣的小脸按进怀里,低声道:“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这怎么可能?不可能有这样的事!” 她惊慌失措的挣扎起来,不愿接受他的安抚。 “听我说。” 坚硬如铁的双臂,硬是将娇小人儿箝困在怀里,他以冰凉的面颊紧贴她的额,欲使她冷静下来。 “我不听……我不想听!”这一切于她而言,太荒谬,太可怕了……她拒绝再听进任何可怕的字语。 “晓芸,你听我说。”他扣紧她的双肩,强迫她直视自己的双眼。 被他严酷的目光所震慑,她怔怔地僵住,任由他紧握双肩。 “谁也阻挡不了凤洵,除非天神入世,亲自缉拿他,否则世上没有人动得了他,这百年来他杀过太多神裔,从那些神裔身上窃得各式神能武学,我不过只承袭他一半武学,便能杀光那些孟翼神兵,你说,世上还有谁能阻止得了他?” 对于凤洵的能耐,虽然心中已多少有底,可当她听见封麟证实了凤洵惊人的能耐,她的心不禁沉入绝望深渊。 “当真……谁也阻止不了他吗?”她喃喃地问道。 “我不要你受伤,更不要你死,你明白吗?”他捧起她的脸,再严肃不过的叮嘱道:“不论凤洵要你做什么,你照做便是,切莫让他有机会伤你。” “倘若他要我与他……你也要我照做吗?”含着泪水的杏眸,透着浓浓哀切,她的语气凄楚得近乎空洞,神情已有些麻木。 闻言,暗黑的瞳眸紧缩,瘦削的面颊一阵抽紧,他已再难保持一贯的漠然。 可他又能如何?他们口中谈论的人,是神裔,是给了他一条命的再造者,更是眼前神州大地上,最令人生畏的掌权者。 封麟满目沉痛,心如刀割,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他只能抱住她,将唇紧紧吻上她的额,沙哑地哄骗:“不会的,不会有那样的事,是我想多了。” 她闭起眼,泪水滑下,双手揪紧他的腰带,身子不住地颤抖。 他吻了吻她的眼,吻去眼角晶莹的泪珠,而后将她哽咽的嗫泣声封进嘴里。 他的吻,似安抚,似欺哄,她在他的吻里嘤嘤哭泣,像个伤透心的孩子,伏在他怀里汲取温暖。 “不会的,不会有那样的事,你别怕,有我。” 他贴在她瓷白的耳旁,不断哑声安抚说道,大手顺着她后背,来回搓揉。 她哭累了,昏沉沉地倒在他怀抱里入睡。 临睡之际,她不忘揪紧他衣袖,努力睁开被泪水浸湿,且哭至红肿的杏眼,嗓子破碎地反覆念叨。 “阿痴,不要走,在这里陪我……哪里都别去。” “好。”他坚定的允诺。 得了他这声答覆,她方放心的闭上眼,枕在他胸膛里,疲惫不堪地睡去。 封麟不敢松手,亦不愿松手,就这么死死地抱着她,凝视着她的睡颜,一夜无眠,直至天亮。 他彻夜寻思,倘若凤洵真将朱晓芸当作凤静的替身,他与她该如何是好,又该何去何从? 书房里,凤洵坐在窗边暖炕上,手里紧握着自朱晓芸胸口扯下的天石坠子。 “凤洵,等等我。” 记忆中,凤静那张绝美的笑颜,仿佛又在眼前重现,可当他伸出手欲抚,赫觉那不过是思念过度的幻觉罢了。 凤静已逝,且留下了一个不堪的结局给他,让他独自面对。 这一刻,他竟有些恨起凤静,恨她竟抵挡不住被放逐、被神兵追杀的折磨,轻易地放弃了他们的爱,甚至与凡人结合,宁可丧失神裔身份也要将孩子生下。 “当凡人有什么好的?我们是神裔,注定与众不同,注定要主宰那些愚蠢的凡人,你为何不等我,为何要当凡人,经历生老病死?” 凤洵对着手中的坠子喃喃自语,憔悴的面庞,被仇恨填满,眉梢眼角,尽是对这世间的不满与憎恨。 这百年来,他躲着,藏着,运用自己的神力,习得更高深的武艺,为的便是这一日。 将神兵杀尽,将曾经养育过他们,却又背叛了他们的北狄国减去,他要让诅咒他们的上古天神瞧瞧,他这个半人半神的神裔,不是任他们宰割的猎物。 他是上古天神九凤之子,九凤是最古老的天神之一,地位何其崇高,他承袭了九凤血脉,神力非比寻常,若非当年被追杀之时年纪尚幼,又怎会沦落到在神州大地上躲藏了百年。 他知道,他杀光了孟翼神兵,减了北狄国,更占领了玄武王朝,此举肯定已经传至天界,触怒了早已疏于管理这块神州大地的上古众神,想必再过不久,众神便会派遣另一批神兵入世追杀他,可那又如何?他不怕! 他沉潜了百年,隐藏了百年,锻炼了百年,为的就是这一天! 他要杀光所有神兵,甚至是天神,亦格杀勿论!他恨透了那些不允许他与凤静相恋的神与人! 是手足又如何?世上没有人如他们一般心灵相契,更没有人能像凤静那般知他懂他,更何况,他们是尊贵的神裔,哪是凡人匹配得上的?即便是其它神裔,血统也不若他们这般高贵纯正。 第二十章 放眼上古众神,其中唯有四神为开天辟地来,最早现世的古神,九凤便为其一,而他与凤静是九凤唯一留存于世的后代,亦是唯一的九凤神裔。 其它的神裔,皆在他们之下,何来资格与他们结合? 自幼他与凤静便认定世间唯有他们彼此能依靠,他们虽长于北狄深宫,可因为神裔的身份,一直以来被周遭人们忌讳畏惧,就连他们身为凡子的父皇,亦对他俩小心翼翼,不敢随意管束与责罚。 长久下来,他与凤静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们虽是半人半神的神裔,可对于那些凡人而言,他们这样的神裔便是格格不入的存在,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如凡人那般活着,更不可能与凡人平起平坐。 神裔本就该主宰神州大地,应当统治愚蠢的凡人,至于那些心血来潮方会入世一览人间的众神,他们更没有资格插手神州大地上的种种。 天界是天界,神州是神州,神与人之间,本就是分属不同天地,而他们这些介于神与人之间的神裔,既然无法被容许待在天界,那么他们便该成为神州的主宰者! “静儿,你可还记得,我曾许诺过,假以时日,我们必能抬头挺胸出现在世人面前,不必再害怕无知世人的指责,更不必再受神兵追捕,众神的诅咒又如何,只要我们成为这方大地的至高主宰,谁也伤我们不得,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深陷回忆之中的凤洵,一个人对着手里的天石坠子,喃喃低语。 他想起从前,想起与恋人相守的日子,想及自己曾经对凤静许下的承诺,如今已一一实现,可是凤静却已经不在。 “你若不在,我的诺言何在?你若不在,我成为这方大地的主宰又能如何?” 蓦地,凤洵暴怒的掷出手中坠子,天石落地,滚动了两圈,而后静静躺在冰冷地砖上,闪耀着玫瑰色光辉。 凤洵起身,满心的愤恨与怨慰,怎么也纾解不了。 他来回踱步,猛地又停住,愤怒地拍烂了一侧的茶几,随后又一拳重重捶在房中梁柱上。 “静儿,你怎能背叛我?你怎能再一次丢下我?你怎能如此自私?” 凤洵红着眼眶,瞪着地上的坠子,咬牙切齿地喃声道。 倏地,脑中飞掠过一张与凤静眉宇神似的小脸,他顿住,随后离开书房,来到偏殿。 绕过了挂屏,进到内寝,却见封麟抱着朱晓芸,两人头贴着头,一同靠躺在榻里而眠。 凤洵就站在那儿,静静的望着榻里的两人。 他想起了那一段在寒荒国的日子,那时的他与凤静,从北狄国的君王沦落为被缉杀的罪囚,两人从高高在上,沦为一无所有,只能藏匿于冰天雪地的国度,过上担心受怕的日子。 那时的他,就如同眼下的封麟一般,入夜后便抱着凤静,安抚起悲伤恐惧的她。 记忆中的苦楚与甜蜜,霎时在心头翻腾如浪,这一刻,凤洵竟对眼前这两人心生妒恨。 他得不到的,他所无法拥有的,凭什么他一手养育的孽种却能拥有?! 凤洵眼底逐渐升起一抹怒,当他的目光落在封麟怀中人儿的脸上,看着那张苍白的小脸,那秀雅的眉眼,那紧蹙眉心的不安神情,他竟起了恍惚。 仿佛光阴回溯,时光倒流,他又置身于寒荒国的雪中小屋,抱着年纪尚幼的凤静,与她一同聆听雪落在屋檐上的细微声响。 就着那份朦胧的恍惚,凤洵踩着无声的脚步,朝着床榻走去。 封麟顿时有所感,一睁开眼便看见凤洵伸出手,抚上了他怀里的朱晓芸。 “父亲。”他浑身倏起戒备,紧绷地收紧双臂,生怕一个失神便会让凤洵抢走怀里脆弱的人儿。 幸而,朱晓芸已累极,并未惊醒,依然昏沉沉地躺卧在他胸膛里。 凤洵对他的叫唤置若罔闻,探手抚上那张秀美小脸,他眼中看见的人儿,却是记忆中的凤静。 此时此刻,凤洵已全然沉湎于往昔记忆,无可自拔。 “父亲。”封麟猛然抓住了凤洵的手。 美好的幻梦骤然被打断,凤洵眼中的恍惚之色抹去,恢复了平素的暴躁。 “你这是做什么?”凤洵冷问。 封麟只是望着他,没有答覆。 凤洵越发愤怒,斥道:“她是你能碰的吗?放下她!” 这一吼,惊动了熟睡中的朱晓芸,她睁开眼,对上凤洵残暴的目光,当下骇然,双手下意识护住了自己布满一圈紫红淤痕的颈部。 “父亲,晓芸害怕,我想陪着她。”封麟道。 “放下她。”凤洵再次下令。 朱晓芸却拚命缩进封麟的怀里,将他抱得死紧,娇小身子频频发抖。 这样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在凤洵眼底,越发与记忆中胆小的凤静相重迭。 于是,下一刻,他眼泛妒意,出手抢过了朱晓芸,并且情难自禁的喊出了一声:“静儿。” 这一声,听愣了朱晓芸与封麟。 “我不是凤静……我是朱晓芸。”朱晓芸一边挣扎着,一边高声反驳。 凤洵一心沉浸于自我虚设的美梦之中,哪里还听得进去,他将朱晓芸抱进怀里,低声安抚道:“静儿,不怕,有我。” “我不是凤静……我不是!” 望着凤洵眼中那抹狂乱,朱晓芸心底最深的恐惧被勾起,她与封麟最害怕的事情当真发生了。 封麟不敢出手反抗,生怕触怒了凤洵,会殃及他怀中的朱晓芸。 “父亲,您看清楚了,她不是您要找的凤静,凤静已经死了。” 这句话,恰恰是凤洵最不愿面对的事实,他当即勃然大怒,一掌击上了封辚。 封麟寸步未移,眉眼不曾皱过一下,甚至连一声闷哼也未发,就这么直挺挺的挨下这一掌。 “静儿不在了,可她把这个孩子留给了我,于我而言,她便是静儿,她身上流着静儿的血脉,她是属于我的。” 凤洵眼中凝结着一束甚为骇人的疯狂,当下更是语出惊人。 “不!我不属于你!你疯了!”朱晓芸惨白着小脸,冲着凤洵大喊。 凤洵眸光一转,横睨怀中不断挣扎的娇小人儿,扯唇冷笑。 “你还不明白吗?你是静儿留给我的赎罪品,静儿背叛了我,她伤透了我的心,所以她把你留下,为的便是弥补我。” “你疯了……才不是这样!姥姥……姥姥从没向我提过神裔的事,我根本不知道姥姥便是神裔,而你……” 朱晓芸满怀恐惧,浑身不住地颤抖,这份恐惧源自于凤洵的疯狂,更源自于她身上竟与他流有一样的血脉。 “而你是我的舅舅啊!”她慌惧地喊出极为不愿面对的事实。 凤洵丝毫不为所动,早在知晓心爱之人已逝,而且背叛过他,与凡人结合之后,他早已彻底癫狂。 本就视凡人伦常于无物的他,连手足都能视作恋人,更遑论是外甥女的朱晓芸。 他只在乎被凤静辜负了的自己,只在乎他等待了百年,寻觅了百年,忍耐了百年的感情,能有个宣泄的出口。 第二十一章 而朱晓芸便是最好的人选。 她虽是凡子,身上流有一半凡人卑贱的血统,可终究仍流有凤静的血。 她能代替凤静,更能弥补这漫长日子里他独自忍受寂寞的苦。 “对我来说,你就是凤静留给我的弥补。”凤洵笑着,眼中的狂色,教人胆寒。 他已彻底的疯狂。 认知到这一点,朱晓芸只能转而向封麟求救:“阿痴,你快告诉他,我不是凤静,更不是什么弥补,我是朱晓芸,我不是神裔,我只是一个凡人。” 封麟动也不动的伫立在原地,满眼沉痛的回望。 面对她的疾呼,他不见任何的举动,甚至对她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她别反抗凤洵。 目睹此景,浓浓的绝望感,打从心底涌上,朱晓芸红了眼眶,颓然地转向凤洵,隐忍着恐惧回视他。 凤洵回她一笑,道:“往后,你便是静儿。” 朱晓芸未应声。 凤洵却甚为满意,眉眼间的狂色稍收,以热切的目光凝视她。 “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等了多久,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 话毕,凤洵拉着朱晓芸的手便往外走,她只能被动地跟随他的脚步。 封麟追上前,挡住了凤洵的去路。“父亲这是打算带她去哪儿?” 凤洵皱眉,面上浮现怒色,斥道:“滚开!” “父亲……” “我知道你喜欢她,可从今日起,我不许你再接近她半步,更不许你碰她。” 凤洵神色冷酷,语气严厉的下达命令。 这么多年来,面对当初给了他活路,治好了他哑疾的凤洵,封麟向来唯命是从,不曾违抗过他一次。 可这一回,他当真无法从命。 “父亲,她不是你要找的人,她是朱晓芸,我喜欢她,我想跟她在一起。” 凤洵大怒,出手便又是一掌,狠狠击中封麟的胸口。 这一掌,甚狠,击飞了封麟,几乎断了他的心脉。 他嘴角溢血,忍住胸口撕裂的疼痛,重新站起身,走至凤洵面前。 “阿痴,不要!”朱晓芸哭喊。 “父亲,这一次,请恕我无法从命。” 凤洵冷笑,根本不将封麟这条命放在眼底,再次对他出手。 可这一回,朱晓芸飞快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凤洵的手。 “不要!求求你,不要伤害封麟!”她哭泣哀求。 凤洵只望了那张哭惨的小脸一眼,脑中浮现的却是凤静哀求的模样,当下便收了手。 “封麟,我给了你一条命,让你当上了玄武王朝的皇,这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你若想反抗我,那便得做好赔上这一切的准备。” 凤洵毫无感情的扔下警告,随即拉着朱晓芸离去。 尽管封麟仍想阻止,可朱晓芸却是泪眼婆娑的拚命朝他摇首。 她终于明白,为何封麟会让她别反抗凤洵,他不愿看见凤洵伤害她,亦如此际,当她看见封麟就这么任由凤洵出掌,而他却不死心的一再劝阻,她心里好难受,痛如刀绞。 朱晓芸张了张嘴,以无声的唇语吐出:“阿痴,不要。” 封麟只能僵立在原地,满眼沉痛,就这么看着凤洵将朱晓芸带走。 寝房里一片死寂,满地狼藉,封麟颓然地垂下眼,缓缓紧握起拳头。 朱晓芸被囚禁在凤洵所居的玄元宫,他命宫人将她装扮成往昔凤静的模样,换上了丹红色锦缎绣凤华衣,且还是北狄国的衣式。 他天天来看她,天天同她说及百年之前,他们儿时的旧事,以及他们藏匿于寒荒国时的事,仿佛真将她当作凤静一般的对待。 朱晓芸对凤洵甚是畏惧,不敢出声反驳,只能安静的聆听。 遭囚三日之后,她对于能否逃出这座牢笼,已抱持着彻底的绝望。 封麟说过,他虽成了玄武王朝的皇,可实际上,这座宫殿里外的宫人与大军,全都听令于凤洵。 只因这些人都晓得,凤洵是神裔,而凡人本就忌惮害怕神裔,没有人会傻到与神裔为敌。 除了众神与神兵,没有人能伤得了神裔,亦没有人有资格对神裔进行挞伐。 “姑娘,您该吃点东西。” 一名青衣宫人端着饭菜进到外厅,朝着坐在窗边暖炕上发愣的朱晓芸劝道。 自她被囚于此,本就单薄的她越发消瘦了,面色也不太好,镇日恹恹地靠坐在暖炕上。 朱晓芸瞥了宫人一眼,随后摇摇螓首。 宫人仍是将饭菜端送到她面前,压低嗓音劝道:“这是陛下特意命人给姑娘准备的膳食。” 闻言,朱晓芸木然的小脸方有了一丝光彩,她抬起眼,惶然不安的张望四周,似在确认些什么。 宫人洞悉她这般小心翼翼的举动,便道:“大人不在玄元宫,他与陛下去了北狄国。” “他们去了北狄国?”朱晓芸不解地反问。 “北狄国已无主,如今国中大乱,大人便提议让陛下前去视察,并且将余下的战囚处决,让北狄子民完全降服于我玄武王朝的国威。” 朱晓芸呆了一会儿,随后心底燃起一丝希望火苗。 “我能出去走走吗?”朱晓芸问着宫人。 宫人一脸犹豫,不敢妄言。 朱晓芸又道:“大人曾对我说过,若是觉着闷,便能到外头走走。” 听闻是凤洵的建议,宫人不敢阻拦,连声称是。 朱晓芸先端起饭菜扒了一大口,然后起身出了玄元宫的偏殿。 她对玄武王宫里的地形并不熟,要想从宫里逃出去,谈何容易? 她站在宽阔的中庭里,环顾着这固若金汤的宏伟宫殿,心底那簇刚燃起的火苗又被掐熄了。 蓦地,艳阳高照的晴空,瞬起万丈乌云,迅速笼盖住烈日。 短短眨眼之间,天幕暗下,世界深陷黑暗,仿佛夜晚提前降临。 宫人们全聚集到各宫殿的空旷中庭上,恐惧地指着天空,议论纷纷。 朱晓芸仰着颈,紧蹙秀眉,望着滚动着乌云的夜空,总觉着,在那层层密布的云后,有些什么正在翻腾。 下一刻,她听见身后的宫人发出尖叫。 她尚来不及回首望去,便听见那宫人朝着天际颤喊:“是烛龙……天神入世!” 朱晓芸心中一震,连忙睁大眼,仔细瞧清楚云后翻腾的物体。 与此同时,她耳畔忽尔响起姥姥曾经说及的一则故事—— “上古众神之中犹有分,最古老的天神们,是天界真正的主宰,他们早在天地存在之前便已存在,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活了多久。” 当时,姥姥的声嗓沙哑而低沉,仿佛在诉说着遥远而神秘的秘密。 “九凤与烛龙便是最古老的天神之一,他们本是一对,可到最后却因争门而分开,九凤入世动了神心,与凡人结合,可最终九凤明白神人之间永不可能相守,遂留下了她所生的两名神裔,返回天界。” 烛龙,开眼为画,闭眼为夜,主宰天地画夜。 朱晓芸恍惚间,回想起姥姥曾经诉说过的那些天界种种。 天上密集的乌云忽尔卷为一道光束,光束贯穿了天与地,在光束之中,只见一只浑身覆盖着黑色鳞片的庞然巨龙,自光束中降落于地。 第二十二章 当巨龙的双足踏上地砖,那一刻,整座玄武宫殿俱在震晃,地鸣不断。 宫人们害怕得躲进屋内,霎时,空荡荡的中庭上,只余朱晓芸一人。 她望着相隔不远的烛龙,当下震撼不已,早忘了恐惧。 浑身泛着冷冽光辉的烛龙,缓缓睁开眼,瞬间,天上乌云褪去,烈日乍现,世界再次返回光明,甚至亮得刺目,让人不得不紧闭双目,否则就会被那光明刺伤了眼。 当朱晓芸再次睁开眼时,已不见庞然烛龙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身披黑色大氅的高瘦男子。 男子一头长发散放于身后,如同动物毛皮一般光洁乌黑,眼瞳异常浓黑,深邃且大,几乎不见眼白。 朱晓芸怔怔的望着男子,想道:这便是上古天神?他看上去竟与凡人无异。 不,不一样。眼前的男子,能化身为烛龙,一如凤洵,竟也能化身为凤一般。 男子直朝她走来,停步于她面前,垂睨端详起她。 “原来是九凤的后裔。”男子淡淡说道,看待她的目光,仿佛是在对着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事说话。 “你是……上古天神。”朱晓芸颤抖着嗓子轻道。 “烛阴。”他道。“这是我的名字。” 她睁大了双眼,不安地问:“天神为何会入世?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烛阴面无表情的凝视她片刻,莫名地,他那副冰冷而俊美的面孔,竟令她联想起另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庞…… 烛阴忽启嗓道:“神州大乱,乱因起于九凤后裔,众神让我前来收拾残局。” “如何收拾?”听见他用了这两个字,朱晓芸心头不禁一颤。 烛阴沉默片刻,凝望她的目光,好似掺杂了一丝怜悯。 而后,烛阴道:“九凤所生的那两个神裔,早在他们及长之后便该除去,倘若不是九凤向众神求情,众神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他们万不可能存活至今。” 说着,烛阴立于原地环顾周遭一切,目光冷冽无情,仿佛眼前之景,不过是海市蜃楼,不值一看。 “没想到,百年之后,九凤后裔竟然会扯出这些祸端,是众神小瞧了这些神之子。” “天神的意思是,众神打算让你入世杀了九凤后裔?” 烛阴的目光转回她身上,却没有正面答覆她。 “你虽与凡人无异,可身上仍然流有九凤的血脉。” “我没有神力,会老会死……我不是神裔。”她下意识反驳。 烛阴却道:“可只要你身上流有九凤的血脉,难保日后不会再出现今日这样的祸害。” 从他这席话中悟透了些什么,朱晓芸小脸惨白,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直退。 见她如此,烛阴竟是笑了,那笑,毫无温度,毫无感情,仿佛只是拉扯着嘴角罢了。 “你不是我来此的首要之务。”烛阴这句话说来,好似嘲讽。 “天神是打算杀凤洵?”她颤抖地发问。 “他与他的傀儡,都必须一死,方能弭平这场祸害。” 闻言,朱晓芸顾不上恐惧,喊道:“别杀封麟!他是无辜的!” “没有人是无辜的。”烛阴无情地吐嗓。 “我们并非自愿生来便是神裔,我们更不想身上流有天神的血脉,我们只想当个凡人,可我们却被迫卷入这些战争,这样的我们,难道不无辜吗?” 见她既惧且怒,小脸由白转红,反驳起自己,烛阴仍是一派无动于衷。 “兴许,我可以放过你,毕竟你只是凡人。” “不,你杀了我跟凤洵吧。”蓦地,朱晓芸语出惊人。 烛阴不语,只眉梢微微扬高。 “可求你别杀封麟,我愿意用我的命换他的。” 烛阴又笑了,似笑她天真。对众神而言,这些神裔,乃至于这些凡人的命,与禽鸟走兽毫无两样,没有谁比较值,更何来的换命? “神州大地是众神留予凡人的一处活地,若非众神慈悲,何来今日的神州大地?又何来这些凡人私欲引起的战乱与争门?” 烛阴望着一脸惑然的朱晓芸,兀自言道:“你是九凤后裔,我不杀你,你自有你的去处,自有你的天命。” 朱晓芸不明白烛阴为何要同她说这些话,满心只担心着他准备杀了封麟。 “神州大地因神裔而昌盛,如今却也因神裔而衰亡,一切祸端由此起,也该由此终。” 说罢,烛阴淡淡睐她一眼,转身消失在光束之中。 终于悟透了烛阴此次入世的动机,朱晓芸当下膝盖一软,跌坐于地,浑身不住地发寒颤抖。 待一切归于平静,宫人们方重新步出屋外,用着敬畏的眼神将她团团包围。 朱晓芸却像疯了似的,冲着宫人大喊:“快!快找人去北狄国通知封麟,天神烛阴入世,他打算杀了世上所有的神裔!” 往北狄国的那一端天际,隐约可见乌云密布,厚重云霭之中,有庞然大物穿梭其中…… 马车行经之处,俨然如同废墟一般,处处可见残垣断壁。 荒废的农田,枯死遍地的农作物,已被烈阳晒干的死禽与牛马,空气中弥漫着腥重恶臭味。 朱晓芸坐在马车里,透过窗口,看见一片又一片荒废的田野,人去楼空的村庄,心头一阵空茫。 虽然先前的北狄国,算不上富庶,可怎么也称得上繁华安居,如今眼前这副国破家亡的情景,竟是这般悲凉。 “姑娘,再过不久便要抵达帝都了。”护送她前来北狄国的玄武将军石侑,将马速放缓,挨着马车窗口行进,向她通报。 石侑话方落,眼前车队忽尔起了骚动。 “将军,前方有埋伏!是神兵!”领头的大军高声疾呼。 须臾之间,车队逐一遭击,霎时队伍大乱。 “姑娘且待在车里,莫要下车。”石侑匆匆下令,随即策马奔向队伍最前端。 朱晓芸心下一紧,随即掀开帘子,颠不上驾车士兵的惊呼,她下了马车,直往那荒废的村庄奔去。 “姑娘!” 逃!唯有趁乱逃走,她才有活路,有了活路,方能寻上封麟。 她毫无目标的往前跑,发上的簪子被风打落,宽大的华袖被沿途狭仄的石墙勾破,而后她躲进了一处半毁的庄园。 正当她停下脚步,焦灼地张望四周,寻觅可躲藏的地方时,她没察觉背后已走来一道高大人影。 綦地,她肩上一沉,她惊惶受怕的跳起来,猛然转过身,防备地瞪大杏眼。 “姑娘,你在找什么?” 男子一身灰扑扑装束,面貌脱俗,甚为阴柔,且,竟有着一头银灰色长发。 朱晓芸喘着气,瞪住男子,浑身发抖。 男子往前一步,她便退后一步,紧咬贝齿,握紧了粉拳,作势自我防卫。 “北狄国已灭,民心动荡,劫匪四起,姑娘一身华衣,只怕不是北狄国子民。” “……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 男子尚未答覆,天际倏忽陷入一片黑暗,光明尽失。 朱晓芸害怕地哭了出来,她顾不得男子是否会对她不利,她毫无方向的往前走,嘴里嚷着:“来不及了……我得快点去找封麟……” 第二十三章 “姑娘要找的人,原来是玄武王朝的暴君。” 男子听见她的嚷叫,当下了然,随后又语出惊人。 “烛龙降世,只怕神州大地将起一番浩劫。” 朱晓芸一怔,撇首望向男子,男子翻过掌心,空无一物的手心里,有簇火苗凌空跳跃,照亮了四周。 “你……你是神裔?”她惊异地问道。 “姑娘不也是吗?”银发男子笑回。 “我——我不是。”她心虚的撒了谎。 “是吗?”银发男子仿佛洞悉了她心思,微笑中透着一丝了悟。 “你能帮帮我吗?”她半带防备的低声央求。 “姑娘一身华服出现于此,怕是身份特殊,我又能帮上姑娘什么忙?” “你能带我去烛龙的现身之处吗?” 银发男子执高手心的火苗,照亮了朱晓芸眼中殷切的盼望。 “姑娘可晓得天神现世,神州必有祸端,只怕烛龙入世是为了平息这场战乱,而姑娘却欲往战乱源头寻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朱晓芸沉默了一会儿,再抬起眼时,眸光异常坚定,道:“死路也得去,我有想守护的人,我得去找他,哪怕死也要同他死在一起。” 银发男子端详了她片刻,被她眼中那抹执着打动,不禁心生一丝敬意。 “姑娘想守护的人,可是神裔?” “是。” “可是姑娘方才口中所喊的那人?” 朱晓芸并未回话,只是默认。 银发男子遂又问:“姑娘可晓得,姑娘欲保护的那人,正是引发这一切战乱的祸端?你可晓得,有多少神兵与神裔,都想杀了他,好平息这场战火。” 朱晓芸瞪大了杏眼,震惊不已。 “那个暴君杀了太多神兵与神裔,已经引发众怒,只怕此次烛龙入世,便是为了收拾这个暴君而来。” “不是这样的!”朱晓芸心焦地为封麟辫驳。“封麟不是大家想的那样!他是迫于无奈,是被凤洵逼的!” “凤洵?”银发男子眯起眼,念出那个早已消失在传说中的神裔之名。 “这一切全是因凤洵而起,封麟不过是受制于他。” “即便如此,这个暴君仍是杀了许多神兵与神裔,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可不是一句迫于无奈便能开脱。” 闻言,朱晓芸眼露一丝颓然,无话可辫。 见那张小脸惨白黯淡,银发男子心生不忍,道:“姑娘若当真想去烛龙现身之地,我可以帮姑娘一回。” “当真?!” “只是姑娘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银发男子握起手心,掐去了火苗,同一时刻,天际已重现光明。 “我跟姑娘一样,也在寻人,倘若姑娘真救得了那位暴君,还请姑娘帮我问问那位玄武暴君,多年前与他在沃国一战的神裔天虞,死时曾托他带了一句话给轩辕国的水鏊,那句话究竟是什么?” 朱晓芸听得一愣一愣的,好片刻回不了神。 沃国天虞?轩辕国水鏊?好陌生的名字…… “姑娘且放心,我不是来寻仇的。”银发男子道破她心底的担忧。“我与姑娘一样,是来寻人,顺带寻那一句话。” “好,我明白了。”她沉沉的点了下头。 “这样说来,姑娘是愿意帮我这个忙了?”银发男子笑问。 不过就是一句话,能有多难呢?朱晓芸心下想道。 “你且放心,这点小忙,我一定能帮。” “好,那么我便与姑娘约定好了。” 话毕,银发男子忽尔一把拉过朱晓芸的手臂,在她尚不及反应回神之际,只见他背后展开了一双巨大的羽翼,霎时,她就这么被男子拉住一臂,飞升至天际。 望着底下逐渐拉远,越来越渺小的景色,朱晓芸已忘了恐惧,她抬起眼,仰望正将她带往北狄帝都的银发男子。 “你不是神裔……你也是上古天神。”她喃喃低语。 “恐怕姑娘想错了。”飞翔之中,男子朝她睐去一眼,淡淡言道:“早在我被众神放逐于神州大地的那一刻起,我便被除去了神籍。” 朱晓芸惊诧不已。 “同我这样被驱逐天界的天神并不少,有些则是自愿被放逐于神州,不愿再返回天界。” 解释间,银发男子已拉着朱晓芸飞越过一座山,帝都已然在前方不远处。 而在帝都的天空上方,正盘旋着一团黑云,一条巨龙在云中穿梭来去。 “看,烛龙在那儿。”银发男子指引着她抬目望去。 朱晓芸紧盯着那一团黑色云雾,心头深深拧紧。 她不怕烛阴,不怕死,只怕凤洵那份疯狂的执着,会毁了封麟,更会拆散他们。 她不要当什么神裔,更不愿身上流有九凤血脉,她什么都不要。 她只想跟封麟回到从前的日子。 她只想与他一起回家,回到那个只余平凡,日子静若止水一般,仅仅只有他们两人相互扶持的家。 昔日雕梁画栋的北狄宫殿,俱已倾塌,甚至是遭到无情的烧毁,一整片红墙全是焦黑痕迹,教人看得怵目惊心。 北狄国灭亡之后,北狄子民四处流窜,劫匪趁乱而起,烧杀掳掠,满目疮痍,乱世之貌,可见一斑。 当黑暗笼罩神州大地,当天与地之间出现一道光束,刚刚着地的朱晓芸,瞪大了杏眸,直朝着光束降临的方向而去。 可周遭实在太黑了,除了那道光束,眼前一切俱已被黑暗吞没,她一路跌跌撞撞,当她来到光束所在的祭神塔时,她浑身是伤,发丝凌乱,衣上尽是割裂之痕。 “阿痴!”她在黑暗中破口呐喊,声嗓之尖锐,几近沙哑。 然而,当光束褪去,当烛龙现身,并且睁开双眼时,这一次,神州大地并未重现光明。 黑暗,持续笼罩大地,吞噬了能视之物。 除了绝望以外,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借耳力,努力辨声,指认方位。 綦地,她听见远处传来交谈声,随后是打门声,巨大的碰撞声响,仿佛有什么被摔碎了,重重落地,整个大地都在震摇。 她听见闷哼声,听见此起彼落的交谈声,依稀还混杂着凤洵疯狂的笑嗓,以及烛阴低沉漠然的嗓音。 可在这些声响之中,唯独少了她最想听见的人声。 须臾,打门声又起,黑暗中,仿佛世界正在被撕裂,天崩,地裂,不断有重物落下,天地为之晃摇。 朱晓芸害怕极了,她在黑暗中痛哭,声撕力竭地呐喊着封麟的名。 封麟到底不是血统纯正的神裔,他怎打得过烛阴?凤洵若让封麟前去送死,只怕封麟也只能听从。 “阿痴!阿痴,你在哪里?”她哭喊,双手在空中不断挥舞,试图抓住些什么,却次次落空。 耳畔传来的打门声越发激烈了,脚下的大地晃摇得厉害,朱晓芸几乎站不稳,整个人跪趴于地,泪水在脸上不间断地落。 蓦地,当她伸出手摸索前方的路,试着重新站起时,一只大手攫住了她。 她尖叫一声,心底好似踩了空,正欲抽回手,耳边忽尔传来熟悉的沙哑低语。 第二十四章 “是我。” 她怔了怔,停住了挣扎,转而紧握住那人潮湿的大手。 他的手心布满潮湿的触感,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腥味,她不必用双眼看,光凭手中的触感,嗅着空气中的气味儿,也知道他肯定受了重伤。 “阿痴!”她顺着感官知觉,扑进了他的怀里。 封麟将她紧紧护在身前,不让任何人伤着她分毫。 “凤洵当真疯了,他竟以为他能杀了烛龙。” “阿痴,你听我说——” 她惊恐地攀住他的手臂,就着黑暗,仰起小脸,朝着可能是他面庞所在的方向说道。 “烛阴这次入世,是为了杀光神州大地上所有的神裔,不单单是凤洵,就连你跟我都是他要杀的人。” 封麟沉默未语。 “阿痴,你听见了吗?”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焦灼地追问。 “凤洵不会让烛阴如愿的。” “别再管凤洵了!”她泣不成声地喊道:“我们得快点逃,逃得越远越好,别让烛阴找着我们。” 封麟道:“烛阴掌管画与夜,他始终没睁眼,夜便不会散去,夜不散,我们能去哪儿?” 闻此言,朱晓芸再次打从心底感到恐惧。 换言之,此时的烛阴是闭着眼与凤洵对战。 她见过凤洵的能耐,他是血统纯正的神裔,身上的神力便足以频覆整个神州大地,而烛阴是上古天神,他光只是闭着眼,便能制住凤洵…… 她无法想像,倘若烛阴当真要杀光所有神裔,那会是何等的人间炼狱? 朱晓芸颓然地靠在封麟怀中,忽然安静了下来。 阿痴说得对,夜不散,他们哪里也去不了……莫非,当真只能坐以待毙? 蓦然,黑暗之中出现一簇青色火苗,那火光不大,却足以驱散他们周围的黑暗。 朱晓芸怔愣,随即扬首看清封麟的面庞。 只见他一只眼紧闭,似是受了伤,绝美面庞满是鲜血,衣物处处可见割痕,一身伤痕累累。 见状,她紧咬下唇,就怕自己嚎啕大哭。 封麟亦望着她,却如同往常那般冷然平静,仿佛那一身的伤不是发生在他身上。 “过来这里。”一道清冷的声嗓自青色火光之处传来。 他们循声望去,看见银发男子执高手中的火苗,另一手指引他们过去。 朱晓芸下意识便想靠去,却遭封麟一把拉住。 “那是黄骛,被众神放逐的天神。”封麟道。 “他帮过我。”朱晓芸明白他信不过天神,连忙出声解释。“我在来帝都的路上趁乱逃离了玄武大军,是他帮了我,带我来这儿找你。” “快点!”那一头,黄骛冲着他俩大喊。 “阿痴,相信他吧!他不会害我们的!” 朱晓芸紧抓住封麟的手,直往黄骛所在的方位奔去。 与此同时,黑暗的另一方,烛阴与凤洵已大战数回,天地为之震晃。 银发男子举高手心,一手拉起朱晓芸,带着他们两人一同腾空飞起,就着那摇曳的青色火光,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飞去。 无边无际的黑暗,始终不见尽头。 银发男子带着他们飞越了无数的山海,无数的城镇,他们脚下的世界,不断传来凡人的惊喊与哭泣,世界仿佛已死去。 整座神州大地,陷入了无穷尽的黑暗,再不见天日。 朱晓芸紧握着银发男子的手在颤抖,她几乎已支撑不住,只剩意志力在坚持着。 她看向紧紧环抱住自己的封麟,他已筋疲力尽,面容惨白,毫无血色,身上的血味越发浓重。 “阿痴,再撑一会儿,再一会儿。”她低声安抚。 封麟紧闭着眼,抱紧她的举动,完全是出于身体本能,方才与烛阴一战,几乎已耗尽他所有生命。 “就快到了。”银发男子低下头,淡淡说道。 不知飞越了多少山海,飞越了多远的大地,终于,银发男子带领着他们降落在黑暗中。 虽然看不见,可却能透过身体感觉到,他们降落的地方,是一处正落着鹅毛细雪,冰天雪地,且渺无人烟的空旷之地。 脚下一着地,封麟便松开了双手,倒落而下。 朱晓芸就着微弱的火光,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势。“阿痴?阿痴!” “他就快死了。”银发男子道。 她一震,慌乱地央求道:“你是天神,你一定有能力救活他。” 银发男子不语。 “求求你,你一定要救活阿痴!”她哭喊出声,冻得直发颤的双手紧紧环住了封麟的颈子,试着用自己的体温去煨暖他冰冷的身躯。 银发男子却是无动于衷。 “你不是还等着封麟告诉你那句话吗?难道你不想知道了?” 闻言,银发男子表情微动,这才终于开了口:“你可知道他是谁的后裔?” 朱晓芸怔住。 “看来你还不知道。”银发男子低叹一声。 “封麟是谁的后裔,与你愿不愿意救他有什么关系?” “他不会死的。”银发男子道。 “这是什么意思?”她困惑地问。 “他虽然不是纯正的神裔,可他身上流着最古老天神的血液,而且不只一个天神的血液,而是两个不同的天神,他是神裔与神裔后代结合所生下,不是普通的凡人,这也是为何凤洵会挑中他的原因。” 银发男子略作停顿,又道:“当然,这是其一,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恐怕才是凤洵挑中他的最大缘由。” “你说他不会死,可眼下他已经快没有呼息。”朱晓芸不知能不能信他,只是慌乱地测起封麟的脉搏。 “他被烙下了生死印,烛阴既放过他一命,那便代表他不会死。” 语毕,银发男子将手中的青火,掷向了某方,霎时,一棵结了冰的巨木,在雪地中燃烧起来。 着火的巨木,成了竖立于雪地中的巨大火炬,照亮了周遭景色,亦为这方天地燃起了温暖。 朱晓芸抬头四望,发觉眼前大地一片白茫茫,全被冰雪覆盖,树枝全被冻结,不见一丝生气。 “……这里是哪里?”她目光恍惚地问道。 “寒荒国。”银发男子道。 她心头一震,不由得再次将周遭景色重新浏览一遍。 这里便是传说中,位在神州大地最北的寒荒国? “凡人来此,活不过两日。”银发男子缓缓言道:“寒荒国的疆界是一片虚无,那片虚无足以吞噬所有误闯的活物,神力不够的神兵,不会随便来此,凡人更不可能来此送死。” “什么样的人才会来这里?”她喃声提问。 “被放逐的天神,被扔弃的神裔,一心寻死的凡人,还有……” 说着,银发男子梭巡四周的目光,转回到她身上,若有所思。 “被天神诅咒的神裔。” 闻言,朱晓芸心下明白,他肯定是看透了她的身份,方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 “来到此地的人,恐怕都没想过要活着离开。”银发男子道。 “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带来这里?”她不解地问道。 “只有来到此地,你们方有活路。” 第二十五章 银发男子收起背后的羽翼,猛然把手一挥,前方忽然出现一间,几乎与他们在隅阳村的屋子毫无两样的陈旧小屋。 朱晓芸愣住,不敢置信地瞪着那栋小屋,心下骇然,这个人……究竟知道他们多少事? “烛阴留你们一条生路,可其它天神与神兵可不会给你们生路,尤其是你,作为凤静的后人,祸端的起源,你只有在此地待下,才可能活命。” “我们在寒荒国能活得了吗?”她惨白着小脸问道。 “你不是说过,你愿意为他而死,既然你连死都不怕了,何须担忧在此活不下去?”银发男子微笑反问。 是呀,她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好惧怕的? 朱晓芸舍下了心底的不安与困惑,定下神来,仔细浏览四周。 杳无生迹。 这是她观察过后,对这片土地的唯一想法。 “烛阴与凤洵的这场战,怕是一时半刻不会有结果。”银发男子扬首,望向远方无垠的黑暗。 “神州大地上的人们呢?没了日光,他们会如何?” “疾病,恐惧,忧伤。这三样东西,将会毁了神州大地。” “难道九凤都不在乎她生下的孩子吗?” 虽然对凤洵并无好感,可思及他当初遭天神诅咒追杀,又失去了凤静这个相依为命的恋人,如今因爱而疯狂,甚至不惜与天神们作对,朱晓芸不禁有些同情起他来。 “你可晓得,众神无心,对凡人不过出于同情,方会造出这神州大地,以供凡人存活,众神若留情,那也不过是一时罢了,众神不会对凡人真正有情,哪怕是他们生下的孩子,至多是顾念着孩子身上流的血脉罢了。” 原来上古众神是这么看待凡人的……朱晓芸心下茫然,对神州大地上的所有神裔们感到深切的悲哀。 他们生来便是神裔,不论他们愿不愿意,他们注定不同于凡人,却又得不到众神的眷顿与认同。 “这样说来,九凤根本不在乎凤洵与凤静两兄妹。”这一刻,她是真切地同情起凤洵。 “众神是自私的,神永远摆在人之前,于天神而言,凡人不过是虫蚁之属,凡人的性命区区数十年,不过是沧海一粟,天神们早已活过了上千年,他们主宰着天界与神州大地,他们才是至高无上的。” 闻言,朱晓芸心下惘然,低喃:“这样的神灵,人们又何须膜拜敬畏?” “因为,人是因神而存在,神在,人在,神若不在,人亦减。” 听罢,她只觉身为天神以外的活物,既可悲又无奈。 天神根本不在乎凡人死活,他们只在乎自己,哪怕是被凡人敬怕的神裔,在天神面前亦不过是虫兽。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你认为,神以外的凡人们,都不值得重视?”她不由得好奇地问起银发男子。 银发男子只是递给朱晓芸一记复杂的眼神,并未正面答覆,然而,仅仅只是这一眼,她便清楚,他应当是站在凡人这边的吧? “你与他便在此好好活着吧。”银发男子转过身,背后的巨大羽翼伸展开来。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朱晓芸冲着他的背影大喊。 银发男子缓缓回首,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不是吗?不是每个天神都见容于天界,至少,黄骛不行。” “所以,你真是黄骛?”她喃喃低语,始终不敢置信他们竟然能被上古天神所救,更无法理解何以天界会有如此多的纷争。 “天界只容得下青鸢,容不下黄骛,我俩永远不能相见,一旦相见,哪怕是天界,亦要毁减。” “那为什么是你被放逐?” 黄骛未语,只是振动双翼,往黑暗天际飞去。 朱晓芸怔了怔,忽又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往天际高声呐喊。 “你——你不是想问封麟那句话吗?” 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缓缓飘下黄骛淡然的声嗓。 “不急。待到这场战争平息之后,我再来寻这句话也不迟。” 而后,天际恢复一片寂然,除了猎猎作响的风声,再无其它。 白皑皑的雪地里,干枯巨木燃烧着熊熊烈火,周遭安静无声,只剩下他们两人。 一如最初,在娑夷河畔,遗世独立的村落,简陋却温暖的小屋里,他们两人相依为命,互相扶持。 一切仿佛回到最初。又仿佛没有。 朱晓芸抬手拭去满脸的泪痕,接着动手将不省人事的一路拖行,拖进了黄骛以咒术搭建而成的小屋。 一推开门,屋里的火烛随即亮起,看见屋里的景物,她当下怔愣。 一模一样。 不论是外观,抑或是屋里的摆设,乃至于每一细节处,竟都与她朝思暮想的家一模一样。 若非门外是荒芜雪景,她当真要产生错觉,以为这里便是隅阳村的家。 她回过神来,转身蹲下,满身大汗地将封麟拖进屋里,直直拖入房里,再将他拉上了斑驳陈旧的拔步床里。 她跌坐在榻沿,气喘吁吁的稍作歇息,看着封麟满脸是血,心头不禁一拧。 她想起了初遇他的那一天,他也是一身伤,浑身血迹,可却没有此刻来得严重。 她抓起袖子,替他擦拭面庞,可惜那血迹已凝固,怎么擦也擦不去。 颤抖的小手捧起了那张绝美面庞,她怕惊扰了他的好梦似地,小心翼翼地压低嗓子说话。 “阿痴,没事了……我们安全了。”她悄声安抚着。 封麟却是一动也不动,面色惨白,唇色更如雪一般,苍白中透着淡紫。 看着这样的他,前所未有的慌恐涌上心头,害怕的眼泪又涌出眼眶。 她连忙伸手探查他的鼻息与脉搏,而后是他的心跳。 幸好……他的心仍在跳动。 朱晓芸伏在封麟的胸膛上,闭起眼,静静聆听那微弱的跳动。 “阿痴,又剩下我们了……就跟当初一样,只有你跟我。” 不一样的是,他不再是那个哑巴痴儿,而她,亦不再天真如昔。 什么都变了。 他从阿痴成了玄武王朝的暴君,而她,从一介凡子成了遭诅咒的神裔与凡人所生下的孩子。 一直以来,她深爱的姥姥,那个温柔敦厚的老妪,成了北狄国传说里被天神诅咒的神裔,而她,亦成了神裔之子。 一切都变了。 不变的是,在这个遗世独立的小屋里,依然只有她与他,小屋以外的世界会成了什么样子,都与他们无关。 活着,成了他们唯一的盼望。 面对上古众神,他们渺小而微不足道,只求在这片纷扰乱世中,寻得一处宁静之所,好好活下去。 收拾起悲伤的情绪,朱晓芸起身,抱着木盆来到屋外,取了一块干净的雪,回到屋里搁放在火烛旁,等着盆里的雪融化成水。 随后,她拧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替封麟擦拭起脸庞与身子。 当她解开他的衣衫时,泪水当下又涌出眼眶。 他的胸膛凹了好大一块窟窿,血肉模糊,腰间被削去了一块肉,他的双脚满是伤口,渗出的鲜血干了又湿,将床榻染成一片暗褐色。 第二十六章 她在小屋里找着了昔日备用的药箱,里头只摆了一些药草磨制而成的金创药,或许对他那么严重的伤势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可至少能先止血。 她卷起袖口,温柔而缓慢地擦拭过他身上每一处伤口,然后替他上药,再脱下自己的外衫,为他覆盖身躯。 她端起木盆,再次到屋外取雪,待雪融之后,替自己洗了把脸,然后在屋里找了根麻绳,将长发扎成辫子。 她站在门口,就着燃烧的巨木火光,将小屋周遭环视过一遍。 再过去一些有一片结了冰的森林,她想,或许可以上那儿寻找被冻死的禽鸟野兽,拿回来当作果腹的食物。 小屋里柴米油盐样样不缺,后头也有大灶,一切就仿佛回到了从前,只是屋外没有她熟悉的农田,他们若想填饱肚子,怕是只能靠打野味,抑或试着从没有结冻的河流里捕鱼。 她不怕,只要能跟阿痴在一起,只要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她什么也不怕。 朱晓芸返回床榻,轻轻靠在封麟的身侧,枕在他的肩上,闭起眼,感受着这一刻活着的真实感。 忽尔,她想起了姥姥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的心口一酸,只觉上天甚是捉弄人。 终究,她还是踏上了与姥姥一样的路,背负了与她一样的宿命。 姥姥也曾经来过寒荒国,亦曾经与她受诅咒的恋人,一同在此落地生根,相依为命。 而她,终究承袭了这样的宿命。 宿命,当真是逃不开的诅咒? 可终究,姥姥抵挡不住在恶劣之地的痛苦,抵挡不住良心的折磨,背叛了相依为命的恋人。 尽管,她与世人一样,并不赞同这段悖德之爱,可当她与他们一样落到这个境地,当她同样得面对往后只能在如此寒冷的极恶之地求生存时,她忽然同情起那时被扔下的凤洵。 凤洵被遗弃在此,可他非但没有恨凤静,反而找了她百年。 或许,今时今日这个丧心病狂的凤洵,是被逼出来的。 因为天神的冷情,因为世人的误解,因为凤静的背叛,所以凤洵心神俱溃。 那时的寒荒国,亦是如今时这般寒冷吗? 那时的寒荒国,可等得到明日晨光?那时的凤洵与凤静,可也曾经在同一张榻上,相互依偎,心中却盛满了绝望? 悄悄地,一颗泪水滑过朱晓芸的眼角。 她枕靠在封麟的肩上,汲取他的暖意的同时,亦将自己的温暖分给他。 睡吧!好好地睡上一觉,哪怕日光永不再升起,哪怕这方天地只有寒冷与绝望,只要与阿痴在一起,只要他们还能紧握着双手,那他们依然能怀抱着希望。 希望,终有一日,能回到真正的家,回到真正平静的日子。 回到神州大地不再有战乱,神与人之间不再纷争,他们能摆脱神裔的枷锁,不必担心受怕,不必受制于人,只有他与她的日子。 但颗,这份希望不会破碎…… 神州大地着了火。 烈焰席卷而来,红色火舌将地上的每一样活物舔舐、吞没,人们在火海里痛苦呐喊,在崩裂的土地缝隙中挣扎。 山崩,地裂。 大海刮起了万丈高浪,淹没了土地,却浇不息众神的怒火。 封麟猛地睁开眼,看见自己脚下是危崖,只消再往前一步,便会坠落熊熊烈焰里。 当他扬眸,赫见身披黑色大氅的烛阴就站在他面前。 尽管烛阴双眼闭起,可他依然能精准无误的面朝自己,好似能透过眼皮看穿他一般。 “原来,是你被凤洵找着了。”烛阴缓缓启嗓。 封麟没回话,只是紧盯住烛阴,防范他的一举一动。 “你,可知道自己是我的后裔?”烛阴又道。 封麟依然不吭声,唯独那双微微瞪大的瞳眸,泄漏了内心的震惊。 “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应该是被我的神裔扔弃在了寒荒国,没想到竟然会让凤洵给找着,更把你养大,成了替他报仇的杀手。” “你为什么会来神州大地?”终于,封麟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与凤洵杀光了孟翼神兵,又与神裔自相残杀,你们引起的战争,已为神州大地带来极大浩劫,众神为此愤怒,哪怕九凤求情,众神依然让我来此除去大地上的所有神裔。” “你是来杀我们的?”封麟问道。 “天神对凡人的耐心有限,对神裔的耐性亦有限。” “神州大地若是没了神裔,当真会比较好?” “不会。可天神们认定神裔是所有祸害的源头,必须除尽。” “那些半人半神的神兵,你也打算一一除去?” 烛阴未答。 封麟冷笑。“说穿了,天神们不过是因为无法命令神裔,无法控制神裔,方会兴起杀光神裔的念头。世上之所以会有神裔,全出自于天神们的纵情私欲,如今却反过来责怪神裔是祸害。” “不管是神裔,还是凡人,若不是天神心慈,又怎会有你们?你们在神之下,必得接受神的主宰。” “我不接受!”封麟咬牙切齿。 烛阴抬起手,在他的前额烙下生死印。 封麟低下头,双手紧捂住发烫的额心,愤怒低狺:“你对我做了什么?!” “这是生死印。”烛阴道。“往后,我让生你便生,让你死便得死,除了我,其余天神也无权杀你。” 惊愕的双眼自手心后方缓缓抬起,封麟瞪住烛阴,不明白他为何要放自己一条生路。 “为什么?”封麟非但没有感激,反而质问起烛阴。 烛阴沉默良久,方道:“兴许,总有用上你的一天。” 封麟不解,可当他欲再往下追问时,脚下的石砾忽尔瓦解。 他脚下顿失重力,高大身躯直直往下坠落。 坠落。 坠入深不见底的火海,坠入神州大地的炼狱。 当火焰吞噬他的前一刻,封麟猛然睁开眼,伸手往前紧紧一抓。 大掌落空,而后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情景,他愣住,胸口剧烈跳动,撕裂般的痛楚,须臾传遍了全身上下。 “阿痴。” 娇脆的声嗓传来,他循声望去,看见朱晓芸手里端着榆木托盘,盘里搁着一碗直冒热气的汤。 仿佛回到从前,她一身简朴布裙,长发缠辫,嘴角上扬,那笑,恬淡知足。 这一幕,令他震慑许久,久久不能回神。 他几乎要以为,先前发生的那一切,全是一场噩梦。 不是梦。 关于烛阴,关于凤洵,关于生死印,这些全是发生过的事实。 那……他们为何会在这里?封麟攒眉张望四周。 朱晓芸已把热腾腾的鱼汤端来,小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地,轻声道:“你睡了好几日了,除了我给你喂下的水,什么都没吃,肚子肯定饿坏了,先喝点鱼汤暖暖胃。” 封麟垂眸,先是接过那碗热汤,而后猛地一把握住她被冻伤泛红的小手。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前两日抓鱼时给冻的,不要紧的,等会儿到火塘边把手暖一暖便会好得快些。”她微微一笑,丝毫不把冻伤的手当回事。 第二十七章 “抓鱼?”一丝困惑浮现,他再次抬首环颠四周。 明白他的疑惑,她接着解释道:“你还记得吗?是黄骛带我们离开了北狄国。” 封麟寻思片刻,然后点了点头,脑中的记忆似乎正缓满地复苏。 “黄骛说,如今只有寒荒国能让我们平安地活下去,那些天神,那些神兵,绝对不会大费周章来这里杀我们。” “烛阴要杀光神州上的所有神裔。”封麟不认为他们躲在这里便有活路。 “可他没有杀我们。”朱晓芸道。 “终有一日,他会的。” “至少在那天来临之前,我们还能在这儿过上一段平静的日子。” 见她漾起微笑,小巧的脸蛋添满喜色,察觉已好久不曾见过她这般笑,封麟胸中不禁一软。 他端起鱼汤,一口饮下,热汤入喉下肚,暖了空荡荡的胃,亦暖了心。 搁下见底的陶碗,他抬目环顾四周,眉头微蹙。 “是黄骛用咒术把这屋子搭起来的。”洞悉他心底的困惑,朱晓芸解释道。 “他为何要帮我们?” 端来热粥与一盘切好的炙鹅,朱晓芸一边为他张罗着膳食,一边抬眼说道。 “他是为了一句话来的。” “一句话?”他眉心的折痕更深了。 “你可还记得,你曾经与沃国的天虞一战?”她小心翼翼地问着,因为她对他的过去是一片空白,全然模糊。 他沉默片刻,方道:“与我对战过的人太多了,我记不全。” “可天虞是沃国神裔,你怎可能记不得?” 他始终未语。 她一边将木箸递过去,一边紧紧瞅视着他,悄声问道:“是不是不想让我知道太多?” 美眸扬起,直勾勾的望入她清澈的杏儿眼,他沉默半晌终开了口。 “我不想让你卷入天神们的斗争。”他淡淡言道。 只这一句话,便让朱晓芸胆颤心惊。 原来,她以为很简单的一句话,其实并不简单。 “那句话,除非必要,我连回想都不愿想。” “究竟是什么话?”她不禁好奇。 封麟低垂美眸,开始扒饭,不再与她交谈。 她见识过他嘴巴紧闭的厉害,能整整一年余不开口说话,充装哑巴,可见他若不想说,谁也逼不得。 朱晓芸有些无奈,又有些心慌的道:“可是我已经答应了黄骛。” 封麟不为所动。“那便让他来与我说吧。” “阿痴……” “这事,你别管。”他的态度异常强硬。 见他如此,她只能颓然作罢,转身返回外厅的火塘边,火塘上架着一口大铁锅,锅里摆满了干净石头,石头上正熏烤着一块块处理好的炙鹅。 封麟下了榻,走出简陋的寝房,绕过用来隔开里间外厅的薄屏风。 外厅里的空地上,以木堆生起了一座小火塘,火塘旁堆着一团拔好的鹅毛,以及用来洗净血水的木盆,他将碗筷搁在茶几上,来到门边,推开门往外望去。 门外是一望无边的黑暗,以及白茫茫的雪景。 小屋一侧,一棵燃烧的巨木,照亮了这方小天地,那树,永远燃不尽,永远不会倒下,就这么烧着,亮着。 远处有一片森林,距离这儿有一大段路,他看着雪地里往返森林与小屋的足迹,心中不由得一紧。 他回首,望向蹲在火塘边的娇小身影,道:“我昏迷了多久?” “我也不晓得,太阳不升起,我不知道一天到底有多长。” 朱晓芸将盐巴撒在烤干的鹅腿上,再将鹅腿搁进一旁备好的陶瓮里,又将锅里余下的鹅肉逐一抹上盐巴,塞入瓮里装满。 封麟关上大门,将寒冷的冰雪关在小屋外,走向火塘,看见火塘旁的木桶里头有两条鱼游着,一旁榆木方案上还摆着锅方才熬好的鱼汤。 再望向她冻红的双手,以及深浅不一的伤口,他当下便懂了这些天来,她一个人不畏寒冷,不惧黑暗,独自一人去了森林寻觅食物。 他蹲了下来,拉过了正在将陶瓮上盖的小手,将那双小手平摊在掌心里,细细端详。 一抹心疼浮上眼底,他轻轻抚过她指间的伤口,低哑问道:“疼不?” “这儿的湖全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得用铁撬把冰凿开,才能抓得到鱼,那鱼的鳞片又硬又刺,才会把我的手都刮伤了。” 她笑着解释,面上不觉苦,语气更没有一丝抱怨或气馁。 “幸好,过去我曾见过村里的渔民们如何在寒冬中设陷阱捕鱼,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学会了。”她顿了下,叹道:“只可惜,这儿太冷了,没有农田能耕种。” “这些盐还有米,是哪儿来的?”他撇首,望向堆在墙角边的大米缸。 “是咒术变出来的。”她微笑道。“屋里的柴米油盐,怎么取用都不会减少,黄骛的咒术可真厉害。” “他到底是天神,神力自然高强。” “可他为何会被众神放逐?”她不解地歪头问道。 “天界有一传说,青鸢与黄骛永不得相见,否则天界将起浩劫,于是众神为了要让谁留下而争论不休,没有人知道众神是用什么方式决定谁留下,只知,到最后是黄骛被放逐,永不得回天界。” “那他又为什么要来问你那句话?”她始终无法将这一切兜在一起,更不明白黄骛为何会插手神州的神裔。 封麟沉默了。 “阿痴,天虞……当真死了吗?”她小声地问道。 他转眸回望,却没有给出回应。 “神裔不是不老不死之身吗?”她越发迷惑。“神裔真的会死吗?” “神裔终究不是真的神,他们也有弱点,亦有死穴。” “你为何要杀那些神裔?”她终于问出心中最困惑的事。 他别开眼,再次沉默。 “是因为凤洵吗?”她小心翼翼地念出那个名字,即便凤洵不在周遭,可当她思及那人时,仍是心有余悸。 蹲在火塘边,被火光映染成橘红色的高大身影,沉默良久,终于掀动薄唇。 他道:“凤洵知道如何取走神裔身上的神力,为了复仇,为了对抗天神,他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强。” 她闻言骇然不已。 “这怎么可能?!每一个神裔身上的神力是与生俱来,怎可能被夺走?” “凤洵到底是神裔,他活的日子比我们长远,亦曾经走遍神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拜访过无数的神裔,甚至是被放逐的天神,他知道的事情远超我们所能想像。” “他到底想做什么?”她不安地紧蹙秀眉,眸光不由得往窗外望去。 他顺随她的眸光一同望去,那结了霜的窗子外,是一片浓墨般的夜色。 天,依然不亮。 这代表烛阴仍在神州大地,而他与凤洵的战门,兴许依然还未结束。 神州大地上的凡人们,只怕是遭逢牵连,民不聊生,宛若身处炼狱。 “他想毁了自己,也毁了这一切,不让谁活,亦不让谁快活。” 淡漠的说罢,他忽觉掌心被紧紧握住,转回眸,看见她冻红的小手正紧握住自己,那张小脸正扬起坚定的笑。 第二十八章 “我不怕。”她轻声说道。“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他胸中一抽,反手紧握住那双小手,而后一把将她拥入怀里。 火塘一侧的墙上,映照出两人紧密相依的身影。 “你说,我们能在这里活下来吗?”她轻声问道。 “能。”他斩钉截铁的回道。 “阿痴,你能想像吗?一百多年前,姥姥与凤洵也同我们一样,走投无路的来到寒荒国,在这冰天雪地的国境里藏匿。” 敏锐地察觉到她语气下的悲切,他不由得收紧双臂,将怀中单薄的人儿搂得更紧密。 “阿痴,姥姥叮嘱我千万不能爱上神裔,可我偏偏爱上了你,你说,这是否便是天神的诅咒?” 她靠在他胸膛里,仰起微笑的小脸,语气听似轻快,眸内却闪烁着点点泪光。 他心口一沉,俯首吻去她眼角的泪。 “不管是不是诅咒,我都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经历过一次生离死别,他再也不愿失去她,哪怕是活着失去亦不愿。 她心满意足的闭起眼,圈紧他满布伤痕的身躯。 宿命也好,诅咒也罢,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哪怕是死,亦要一起。 雪终于停了,可天依然黑着,他们握着从巨木折下的火把,小心翼翼的踩在雪地上,朝着前方深处的森林走去。 “当心。”封麟一把扶住了走在前方,险些滑倒的朱晓芸。 雪地实在太滑了,他们又没有足够的御寒衣物,只要一离开温暖的小屋,便冻得四肢僵硬,瑟瑟发抖。 即便是有武功底子的封麟,初次踏出小屋时,亦觉寒意刺骨,手脚也冻得有些不听使唤。 他无法想像,在他昏睡不醒的那几日,她独自一人,忍受这样的寒冷与恐惧,仅拎着一盏油灯便前往森林。 “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真的好害怕,可一想到屋里空荡荡的,除了白米什么也没有,总不能靠那瓮白米过活吧,便告诉自己非得来这儿瞅瞅不可。” 一如从前那般,她絮絮叨叨的说及前些日子的心思,习惯性地与封麟分享。 只是,封麟不同于过去的冷漠不理,虽然仍是沉默少语,可却是仔细地聆听着她所说的每一字句。 “再过去一些有个结冰的湖,湖畔有一群鹅,我设了好几次的陷阱,才让我逮到一只,那些大白鹅可聪明了。” 封麟让她走在前头,这样他才能看牢她。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摇摇晃晃地走在雪地里,他的目光不禁沉了下去。 拨开了一连串不耐冰霜的重量,低垂而下的树枝,拿高手中的火把,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森林里别有洞天,虽然仍是一片雪白,但是林里竟有飞禽,密布的巨木之间偶有黑影窜动而过,似乎有耐寒的走兽藏匿其中。 “湖得再走上一段路。”朱晓芸停下脚步,转过身对他说。 “不急。”他低道。 封麟举高火把,观察起森林的地形,以及顶上那片密林里,可否藏有什么异兽。 大致浏览过一圈之后,他才继续迈步,让朱晓芸领着他前往结冰的湖。 当他们快走出森林涵盖的范围时,林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大量的冰柱往下坠落,砸在雪地里,发出咚咚作响的闷声。 封麟立即上前抱住朱晓芸,将她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 大大小小的冰柱砸落在他后背上,他直挺挺的紧抱住怀中人儿,动也不动,一声未吭。 火把落在地上,虽然没有熄减,视线却暗了下来,朱晓芸惶张地直嚷:“阿痴?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没事。”他抱着她从积雪里缓缓坐起。 当他拾起火把,回首望向森林时,一道黑影飞快掠过结冰的树梢,稍纵即逝。 他若有所思的盯着黑影消失的那处一会儿,随后别开了眼,扶着朱晓芸站起身。 “我们惊动了林里的禽鸟。”他不想让她担忧,刻意隐瞒了黑影的事。 “幸好不是什么野兽。”紧绷的小脸放松开来,她长吁了口气。 握紧了火把,他们一路踩着更小心的脚步,来到结冰的湖上。 湖畔有棵树,树下被挖了个坑洞,洞里便是朱晓芸设下的陷阱。 她小碎步的奔上前,蹲下身查看陷阱,而后扁着小嘴,一脸失望的道:“那些大白鹅八成是学聪明了,居然没有半只落入我设的陷阱。” 封麟靠过来,将火把递给她,接手重新设置陷阱。 这时,在他们身后那一整片结冰的冻湖,坚硬的表面忽然开始龟裂,而他们毫无所觉…… “你的陷阱不够牢固,那些鹅肯定是曾掉入陷阱后又逃走。” 设置好了陷阱,封麟接过火把,转过身照亮后方的湖面。 下一刻,当他看见湖面上那细微的裂痕时,他脸色丕变,随即一把拉住朱晓芸。 来不及了!当他们同时往前踏出一步,仿佛涟漪一般,湖面的裂痕迅速扩散,快得让人无从反应。 下一刻,湖上的冰爆裂开来! “呀!”朱晓芸脚下一空,整个人沉入冻骨的冰湖里。 见状,封麟紧握火把,随她一同下沉。 湖水有多么冰,又有多么黑,竟然能将黄骛施以咒术的火焰淹没。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湖里,朱晓芸害怕得拚命踢动双腿,努力睁大双眼,找寻封麟的身影。 “阿……痴……”她在水里张嘴欲吼,却只吞了满肚子的冰水。 寒冷,黑暗,交织成强烈的恐惧,她浑身僵硬,仿佛被捆绑住一般,四肢越来越沉重,逐渐往下沉。 綦地,一只大手精准无比的握住了她的手腕,将下沉的娇小人儿顺着湖水的浮力往上拉。 哗啦一声,封麟抱着朱晓芸破水而出。 “咳咳……”朱晓芸紧紧攀在他身上,张大了嘴巴呼吸。 即便在黑暗中,封麟靠着异常敏锐的五感,抱着朱晓芸迅速游至湖畔,空出一只手在雪地里摸索,而后摸至了被积雪埋住的巨木树根,他抓紧树根借力,将两人拖出冰湖。 雪地虽冷,却冷不过湖里,一躺上雪地,那刺骨的冰冷随即退去些许。 他们在黑暗中紧紧相拥,相互取暖,亦大口喘气。 朱晓芸在他怀里翻了个身,弓背而跪,咳出了几口冰水,而后瘫倒下来。 一只大手抚上她脸颊,似在安抚她的情绪。 “阿痴,我好冷……”她低语,浑身冷得像冰块,不停地打颤。 “抱着我。”他道,并用双手将她抱住。 “火把熄了,我们要怎么回家?” “有我,别怕。” 耳畔传来封麟沉稳微哑的嗓音,她虽然有些不安,紧绷的身子却稍稍放松了。 “湖上的冰怎会突然裂了?我来过好几回,从来没这样过。” 黑暗里的封麟若有所思,并未响应。 “阿痴,好冷……”她蜷缩在他怀里,频频颤抖。 大手探了探她的额温,又抚过她异常冰冷的脸颊,封麟眉头紧皱,连忙将她背到背后,然后凭着五感,小心翼翼地绕着冰湖边缘走。 第二十九章 森林里实在太黑暗,好几次他不得不停下来,靠着聆听林中走兽窜动的声响辨认方位。 一路上走走停停,耗去了不少时间,可最终封麟仍是成功的穿越森林,顺着来时路,以及不远处着火巨木的火光引导,返回了小屋。 将软绵绵的人儿放倒在榻里,就着屋里的烛火,他看见她小脸惨白,双眼紧闭,小嘴冻成了紫色。 他赶紧将油灯点上,搁在一旁茶几上,再去取来一盆干净雪水,放上火塘煮热,用温水替她擦拭小脸与身子。 她秀眉紧蹙,翻来覆去,嘴里直喊冷,可双手却下意识地扯弄着身上衣物。 见那张惨白小脸透出不自然的红晕,封麟沉下脸,随即替她解下湿透的衣物,再将帕子放到火塘边的铁架上烤热之后,替她擦干身子。 光裸的雪白娇躯在榻里瑟瑟发抖,她整个人昏沉沉的,嘴里直喊冷。 “一会儿便不冷了。”他低哑着嗓安抚。 捏着温热帕子的大手,仔细地擦干她身上的每一处,而后用薄被包裹住光裸身子,再煮上一壶热茶,端至她的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喝下。 “好热……”她无意识的呢喃着,将脸转开,不愿再喝他喂来的热茶。 “听话,喝下。”他哄着她。 她秀眉紧蹙,即便在昏睡当中,仍是听话地张开嘴,喝光了他喂来的热茶。 封麟回到火塘边,脱下自己身上的衣物,随同朱晓芸的一起挂在火塘边烤,然后从衣箱里取出用大小碎布拼缝而成的衣裤换上。 这衣裤是朱晓芸从屋里四处拾掇,甚至还拆了一件薄被而缝制成的,毕竟屋外是湿冷的雪天,每回出外觅食总免不了弄湿衣物,得想办法裁件衣物替换才不至于冻着。 他取来了朱晓芸的衣裙,动作轻缓地替她穿上,然后返回火塘前,从木桶里捞出了条鱼,抄起菜刀出了大门,在雪地里利落地将鱼处理干净,而后回到屋里熬起了鱼汤。 朱晓芸勉力地睁开眼,却见封麟坐在火塘前,守着火塘上的那锅汤,火光将他的身影染成淡淡橘红。 看请他人安在,她便安心地闭起眼,昏沉沉睡去。 窗外似有暗影飞掠而过,封麟倏然睁眼,握紧菜刀便站起身追出去。 屋外,一片死寂,雪落无声。 他四下梭巡,无声静立了片刻,这才返回屋里,火塘上的热粥已煮沸,他放下菜刀,拿起汤勺与陶碗,舀了半碗混杂着细碎鱼肉的热粥。 他端着热粥返回榻旁,扶起依然昏睡不醒的朱晓芸,让她靠在他胸怀里,然后执起调羹舀起一口热粥,小心翼翼地喂进她嘴里。 她已病了好些天。尽管没了日与夜的分界,无法计算实际天数,可封麟约略从进食的间隔,以及身体的本能需求来判断,推敲朱晓芸至少病了三天。 她的烧已退,身子却异常地冰谅,他揣度应是这儿的气候太过寒冷,她又坠入冰湖,染上风寒,方会如此。 寒气袭体,又一直身处在冰冷之境,饶是再强壮的人亦会病倒。 朱晓芸缓缓睁眼,看着正在喂自己喝粥的封麟,虚软无力地喃道:“对不住……让阿痴担心了。” “别说话。”他叮咛,又喂下一口粥。 她乖巧地任他将热粥喂毕,看他将碗收拾好,往火塘底下扔了一把结霜的树枝,然后回到榻里,将她抱进怀里。 她习惯性地依偎在他胸膛前,用细瘦的双手紧紧攀抱住他。 他吻了吻她的额,一手耙梳过她散放下来的乌亮长发,替她梳理纠缠的发丝。 “阿痴,我是不是变得很丑呀?” 她仰起小脸,脸上仍有着大病初愈的病态,神情恹恹地,唇上不见血色。 他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毫不犹豫的道:“不丑。” 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红晕,在苍白的脸颊上漾开,她微微一笑,有些娇窘,却又掩不住心中欢喜。 “你觉得我好看吗?”她一直想问,却始终没有机会。 “好看。”他立即回道。 “可是你比我更好看。”她轻叹,眸光停留在那张俊丽无双的面庞上。 “我有什么好看的?”他不以为然。 纤指滑过了他的眉宇之间,轻抚过那双深邃美丽的眼。 “这儿好看。”她低语。 纤指顺着英挺的鼻梁滑下。“这儿也好看。” 那双暗黑如夜的美眸,直勾勾地望着她,没有阻止她以手描绘自己脸庞的举动。 手指来到那两片薄唇之间,勾勒起唇形,她轻喃:“连这儿也好看。我没看过比你更漂亮的人。” 他一把握住了唇间的那只纤指,气息有些失稳的道:“你没见过其它的神裔,他们比我漂亮得多。” “才不。”她软软反驳。“我相信,那些神裔都没有你来得好看。” 那双杏儿眼闪烁着晶莹光芒,好似揉碎的星光,满布其中,当她用着全然信赖的目光望着自己,封麟只觉胸中被灌注了暖意。 自幼,他便在凤洵冷酷残忍的调教下长大,他更是被扔弃在寒荒国的弃子,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温暖。 他心里清楚,这份暖意是她给予的,是世上任何人都给不了,更无法取代的。 黑眸深处的寒冰融解,他的目光泛起丝丝温柔,大手抚上她唇边那弯笑。 手指眷恋不已地轻抚许久,而后他倾身吻住,将那抹笑完整地吻进嘴里。 她羞红着脸,缓缓垂眸,双手揪紧了他前襟,轻颤的唇儿遭他一口含住。 他的舌远比他房里取暖的火盆还烫人,煨暖了她的嘴,吸吮得她喘不过气。 小手微微颤抖,她稍稍睁眼,看见那双黑眸好似两簇火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盯得她心慌意乱。 他退开唇舌时,她已满脸通红,小嘴微肿。 他捧起那张羞窘的小脸,沙哑说道:“在我眼里,谁都不及你好看。” 她粉唇一抿,笑得灿烂,眼中星光湛湛,掩不住心底的喜悦,羞怯地凑上前,吻了吻他那双薄唇。 她的唇一沾上他的,他浑身紧绷起来,体内有团欲望之火,早已酝酿多时,却总被他刻意忽略压下。 这些日子里,夜夜与她同床共寝,香软娇躯在怀,几乎是在考验他的自制力。 可她正病着,他把心思全摆在照顾她身上,自然能压抑下那份欲念。 此刻她稍稍恢复精神,还有气力同他聊些不重要的闲话,他放下心底大石的同时,那压抑已久的欲念便蠢蠢欲动起来。 感觉到他的身躯异常僵硬,浑身更是散发阵阵热气,朱晓芸不禁担忧地探手抚了抚他的面庞。 “你的身体好烫,莫不是因为照顾我也病了?” 他一声不吭,轻轻拉下她的手,那双锐亮的黑眸,异常专注地凝视着她。 “不是病。”他喉咙微动,低哑吐嗓。 她正欲往下追问,他忽然大动作的翻了个身,将她压在高大身躯之下。 单薄娇小的她,被他困在身下,长发散落满榻,杏眸软润似水,微肿小嘴如雪中颤动的红梅。 第三十章 他喉头一缩,情难自禁的俯下身,再次细细品尝那朵甜梅。 她轻咛一声,颤动的羽睫缓缓掩下,没有抗拒他孟浪的采插。 舌与舌纠缠着,他的气息充盈了芳腔,她浑身放松下来,感觉再安心不过。 布满新旧不一伤疤的大手,缓缓握住了那纤细的腰肢,灵活的手指捏住了腰带上的结,使劲一扯,便卸了下来。 腰带一落,襟口顺势松了开来,微露出里头以粗布裁制而成的抹胸,摸着那粗糙的触感,他心头备感不舍。 这个冰雪之境,处处危险,物料短缺,这般柔弱的她,却得生活在这样险恶的国度,大大委屈了她。 即便过去她生活在小村落,过着清苦的农耕日子,可至少那儿不若此地寒冷,至少有人群聚集,至少还有热闹城镇能添购各式物料,不至于过得如此困窘。 大手来回地摩挲着柔嫩的肌肤,他的唇随之挪移,吻上了她被粗布磨得泛红的雪白胸口,低垂的美眸里尽是心疼。 “阿痴——”她不安地呢喃。 “不怕。”他低嗓安抚。 说着,他的唇吻上她的心口,粗制的抹胸被堆挤至腰间,雪白小巧的胸房,袒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可下一刻,当他的嘴含住了一方软腴,寒气瞬间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未知的燥热。 她杏眸如盛满了水,一眨便要落下水珠,脸颊红晕,鼻头亦微微泛红,贝齿紧咬住下唇,双手分放两侧,握成了粉拳。 阿痴他怎么可以……她害臊地闭起眼,不敢直视正埋首于胸前的男人。 他的唇舌卷绕着顶端的花苞,使之湿润,使之绽放,她难受地拱起胸口,明明是要躲开的,却怎么也躲不开那张温热的嘴。 火热的舌,滑过雪白的胸,烙下一串吻痕,他的吸吮是那样地轻,那样地温柔,一点一滴挑起她天真的欲望。 她仰起泛着红晕,仿佛桃子一般的小脸,微肿的唇微微张启,娇声吟哦。 大手滑过她的小腹,解开了裤裙,抚上颤抖的雪白大腿,然后挑下了亵裤。 她睁开盛满水光的杏眸,眼底有羞有窘,更有着不安。 他却沉沉地望着她,安抚着她,缓慢而清楚地唇挪至她的心口,在那儿轻轻一吻,以最直接的举动告诉她,他有多么在乎她。 于是她不再胆怯,缓缓放松下来,尽管仍有些不安,却没阻止他褪去身上的衣裙。 须臾,单薄且雪白的胴体,在他眼下一览无遗。 她是那样的娇小,那样的脆弱,仿佛一座琉璃人儿,稍一施力便会被捏碎。 他探出大手,在那细嫩的肌肤上爱抚游走,将她的身上的每一寸摸透。 光裸的身躯暴露在空气中,本是有些寒冷,可经他这么反覆爱抚,她顿觉浑身发烫,体内好似有簇火苗,在他的抚摸下逐渐壮大。 当他同样褪去了衣物,赤裸着精壮结实的身躯覆上她,她被他的体温煨得越发滚烫,额上渗出点点香汗。 他的唇再次寻上她的,吸吮纠缠,探舌勾惹,她被动而含羞的探舌相迎,却招架不住他越发孟浪的倾讨。 大手轻轻揉弄起圆润小巧的雪乳,挑逗她敏感的身子,催化那懵懂的情欲。 她在他嘴里低低呻吟,软舌却被他一口含住,或轻或重的吸吮起来。 “阿痴……”她含糊地喃着他的名。 大手沿着纤细的锁骨一路往下,探入了芳萋之地,撩拨起丝绒般的娇嫩。 她杏眸微睁,下意识想并拢双脚,可他庞然的身躯硬生生地卡在双腿之间,她的举动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那方娇嫩在他灵活的撩动之下,充盈着湿润的蜜泉,她羞窘地央求他停手。 可他充耳未闻,反而将长指探入之中,轻轻捻拧,触动她更多的敏感。 她哭了出来,因为羞愧,也为了掩饰那份几欲逼疯她的欢畅。 他的唇舌纠缠着她的雪乳,他的大手在她温润的体内挑动,从未有过的奇异快感,如浪潮一般淹没了她。 她不由自主地摆动腰肢,拱起了腰背,寻求他的疼龛。 可下一刻,她又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无比羞耻,因而嘤嘤啜泣起来。 听见她的哭泣声,他缓下了动作,美眸热切地盯着她。 “疼吗?”他沙哑地问。 她红着小脸,眼眸含泪,那模样娇弱得惹人心怜,仿佛一朵瑟瑟开落的春花。 见那双黑眸满是担忧,她心口一软,将那份羞耻藏起,红着脸轻轻摇头。 他吻着她的眼,吻去那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与她十指交扣,弓起了强壮的腰背,缓缓地进入她。 汗水流过了他结实纠结的后背,他搂紧怀中星眸迷茫的人儿,慢慢地逗惹,徐徐地磨弄,直至那青涩的情欲再次被唤醒。 她在他怀里红着脸,迷着眼,小嘴吟着娇媚的曲调,承受着他轻重不一的进占,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攀住他后颈。 他的唇贴在她耳侧,吐出低沉的喘息声,而他坚韧的热铁,紧紧埋入她体内,与她水乳交融,合而为一。 夜,永远不散…… 在这一处绝望的冰冷国境,他们只能用彼此的体温,驱散那漫漫长夜的寒冷,以及心底深处最无奈的悲哀。 醒来时,窗口已布满一层厚厚的冰霜,盯着那层霜,朱晓芸发了一会儿呆。 环在腰间的那双铁臂忽地一紧,她侧过小脸,望向身后的封麟,他目光炯炯,已蓄满精神,俊丽的面庞上不见一丝疲意。 她犹有些困乏,轻轻打了个呵欠,枕在他的肩头上,望着窗上的冰霜,不知寻思些什么,想得甚是出神。 “阿痴,倘若烛阴输了这场仗,神州大地会不会从此看不见日光?” “他是天神,他不会输。” “可是……”她忧心忡忡,欲言又止。 “那些已与我们无关。”他阻止她继续胡思乱想。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额侧,大手往上一握,宽大掌心顺势罩住了小巧的浑圆。 她浑身一臊,敏感地绷紧了娇躯,小嘴微张,似拒还迎的低嚷:“阿痴,别……” 他像只不知餍足的饕餮,一碰上她香软的身子便难以自制,薄唇紧贴在她颈后,轻吮微啃,大手揉弄起掌下的雪乳。 她双颊泛起红晕,低低娇喘,顺随他抚揉的节奏,弓起了纤细的腰背。 感受到他紧抵在臀后的昂扬已硬挺,她羞涩地闭起眼,双手紧揪住身下的褥子,任由他摆布起已被唤醒情欲的身子。 他扶紧她不盈一握的纤腰,正欲滑入那温润的花园时,蓦地,他停下了所有动作。 她犹处在不安的颤抖之中,正等待着他的充盈,好片刻才察觉他的停顿。 “阿痴?”她仰起迷濛的眼,迷惑地望去。 却见封麟已收敛神色,起身坐起,撩起散落的衣衫长裤逐一穿上。 “待在这儿,别出来。”他目光严厉的低声命令。 第三十一章 朱晓芸这才感觉不对劲,慌乱的拉起被子掩住身子,紧张兮兮地瞅住他每一个举动。“你听见什么了?” 封麟未答,只是竖起长指,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踩着无声的步伐,绕过了简陋的屏风,来到大厅,行经几案时,顺手抄起了菜刀。 他躲至门后,听着门外那细微得几乎要被风雪声掩盖的滑行声。 不论门外是何物,光凭那越来越近的声响,便可推知那东西绝对是冲着小屋而来。 方圆数十里,除去森林里的飞禽走兽,此地并无其它人烟,门外的会是什么? 思及此,封麟眉头微地一皱,脑中掠过先前湖面无端破冰的情景,以及森林中那一闪而逝的黑影。 大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他放低呼息,脚步挪移,一手拉开了门闩。 门开一缝,被风吹斜的雪花纷纷落入屋里,门后是封麟堪比刀锋还锐亮的黑眸,雪花扎入眼底,在眸中融化开来,可他依然瞬也不瞬地紧盯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 綦地,白雪纷飞的黑夜之中,有道黑影飞掠而过。 封麟眸光一闪,毫不迟疑地推门而出,高大身躯立于屋前,举起了手中已稍稍锈纯的菜刀。 “阿痴?” 门后传来朱晓芸惶然的娇嗓,封麟一瞬分了神,欲转身之际,蛰伏于黑暗中的黑影綦然来袭,教人猝不及防! “阿痴!”追出门口的朱晓芸,赫然撞见一道庞然黑影直朝封麟而来,当下不禁失声尖叫。 封麟回身一砍,庞然巨物弹开,再次隐没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朱晓芸随即飞奔上前,紧紧抱住了封麟。 封麟正欲抱起她退回屋内,身后冷不防地传来一道轻佻的笑声。 “怎么,怕了?” 听见那道略嫌稚气的男子声嗓,封麟脚步一顿,环抱住朱晓芸的手臂却丝毫没有半点松懈。 “掉入湖里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模样,好玩极了。” 闻言,朱晓芸惊愕地抬起脸,与封麟交换了一记眼神。 “你是谁?”封麟背对着身后那道声嗓发问。 “你们又是谁?为什么会来这里?又凭什么闯进我的地盘?”男子又问。 朱晓芸心下一紧,连忙扯嗓回道:“我们并不晓得这里是你的地盘,一定是哪里有什么误会……” “小丫头,你偷了我好几只白鹅,还盗走了湖里的鱼,你晓不晓得,这些活物可不是任由你随便取用,拿了终得归还。” 朱晓芸一怔。这些事情对方全知情……这怎么可能?她很确定自己当下是独自一人,森林与湖畔除了飞禽走兽,并无活人。 这样说来,对方肯定不是“人”。 思及此,小手不由得越发揪紧了封麟的腰带,朱晓芸仰着惨白的小脸,以无声的唇语说道:“是神裔。” 封麟却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男子含笑的声嗓再次响起:“小丫头,你可别以为自己背对着我,我便看不见你在同你的伙伴挤眉弄眼。” 声嗓越来越近,封麟侧耳微微抽动,身躯一紧,一手护住朱晓芸,另一只执刀的手顺势往外围砍去。 一道黑影在雪中飞快掠过,随后落在另一侧的雪地里。 燃烧的巨木火光,照亮了黑影的面貌,缩在封麟怀里的朱晓芸,正对着那黑影,当下将黑影的模样看个真切,登时瞪大了杏眼。 那人,身披黑衫,散着一头黝黑长发,五官英挺,可身上露出的每一寸肌肤,包含额头与脸颊,全纹着奇异的黑色图腾。 朱晓芸愣着,直瞪着那人久久挪不开眼。 察觉她的异状,封麟转身望去,对上男子黑若深潭的眼眸,当下眉头紧皱。 “这样躲着藏着也没意思,倒不如直接面对面,把话说个清楚。” 男子微微一笑,朝他们走来,封麟随即抱紧朱晓芸往后退了一大步。 男子见状停步,笑道:“怎么,你们擅闯我的地盘,却不欢迎我来?” “你是谁?”封麟问。 “早在那天你便察觉到我的存在,你很厉害的,你会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封麟心中虽然有底,但没有十全的把握,他不会轻易开口猜测此人身份。 见他不语,男子继而又道:“是黄骛带你们来这儿的吧?” “你认识黄骛?”朱晓芸讶然。 “我们都曾在天界,同为天神,怎可能不识得。”男子笑道。 闻言,朱晓芸心下惊愕,不由得望向封麟。 封麟却是一脸镇定,面上不见一丝震惊,可见他早已猜中男子的身份是天神,莫怪方才她猜测男子是神裔时,他会摇头否认了。 “你们大概有所不知,千年之前,早在神州大地出现之前,寒荒国原是天界的一部分,那些被放逐的天神,都被驱赶至此地。” 风雪飘飞中,男子丝毫不畏冷,他望着不远处熊熊燃烧的巨木,目光有丝嫌恶,似乎认为那火光破坏了此处的宁静。 “直到神州大地出现之后,寒荒国便也从天界被割下,落在了神州,成了这一处被世人恐惧的地方。” “这么说来,你也是被放逐的天神?”朱晓芸小心翼翼地问道。 “怎么,小丫头觉得我看起来不像天神吗?”男子一笑,忽尔一个伸手在空中一抓,瞬时,空中的落雪全化成了水,哗啦啦地落下。 朱晓芸瞪大杏眼。 “那日,是你破了湖上的冰,让我们摔进湖里?”封麟终于开口,一扬嗓便是质问。 男子一笑,毫不遮掩地大方承认:“不错,是我做的。我就想看看你这个烛阴的后裔有什么能耐?” 闻此言,朱晓芸又是一愣。她不敢置信地望向封麟,心中诧异着阿痴竟是烛阴的后裔。 封麟却依然一派镇定,毫无反应的回视着男子。 朱晓芸不禁低问:“是真的吗?阿痴,你当真是烛阴的后裔?” 封麟沉默未答。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又追问。 “我是谁的后裔,这重要吗?”他淡淡反问。 她怔住。是呀,他们是谁的后裔又有什么分别?终究逃不开得躲藏的命运。 “当然重要。”男子道。“烛阴是什么人?他可是天界最古老的天神之一,他与九凤一样,都是左右着天界与神州大地的天神,就连我们这种被放逐的天神,都得看他们的脸色,你说这难道不重要吗?” “我与烛阴没有任何关系。”封麟冷冷回道。 “烛阴不是领受天界命令,来神州杀光神裔吗?”男子一脸事不关已的笑道,“可他居然没杀了你们,反饶了你们一命,可见得他别有用心,这份用心自然与你们的神裔身份脱不了关系。” “虽然如此,可我们只能躲匿在此,回不了神州大地,这样的活法又有什么好。”朱晓芸语气悲凉地说道。 男子却一脸甚是不解,道:“这儿有什么不妥的?依我来看,这儿好得很,比神州大地任何一处都要来得好。” “那是对你而言。”封麟不客气地回道。 男子对封麟一笑。“你知道我是谁,是不?”否则他不会这么说。 第三十二章 封麟不答,默认。一旁的朱晓芸却是满脸困惑。 “你的小丫头还不知道呢。”男子笑了笑。 “你到底想要什么?”封麟懒得与他周旋,劈头便问。 “我只是来打声招呼。”男子微笑道。 “你究竟是谁?”朱晓芸忍不住好奇,虽然已知对方的身份是被放逐的天神,可她对他的来历一无所知,就连怎么称呼都不晓得。 “你真想知道吗?”男子转眸,冲她一笑。 是错觉吗。朱晓芸发觉男子面上的黑色纹身,似乎正在游动。 她揉了揉眼,意欲看个仔细,不想,男子忽尔探手扯下身上那件及地的黑衫。 “呀!”她连忙抬手遮眼。 下一瞬,雪地里传来冰层碎裂的巨大声响。 她拿开手心,惊愕地望去,却见雪地里裂开了一道巨缝,缝里有浮冰漂流着,冰水不断涌出。 原来,在这片雪地之下,是一片冰湖,只是终年落不停的雪,积得太高且太深,将湖面冻结后,便成了一片厚厚的雪地。 这样说来,兴许整个寒荒国都是一片冰湖,雪地不过是假象。 震慑间,封麟忽然将她拉到屋里,两人望着那道直裂至屋前的巨缝河,幽暗的河中隐约可见一道黑影。 “阿痴,那是……” 朱晓芸话未竟,却见巨缝河里的那道黑影,倏然破河而出。 霎时,一只巨大的黑色蛟龙凌跃于空,随后又落入冰河,在河里敏捷地优游来去。 她害怕地揪紧了封麟的袖口,想着方才看见的庞然巨物,不由得心悸犹存。 “那日在湖里,便是他刻意弄破了湖面,让我们跌下去。”封麟解开了那日的谜底。 她惊魂未定的眨了眨眼,想及那一日这只庞然巨物也在湖里,而且只消一张嘴便能吞掉他们两人,心头不由得又是一颤。 “如果没错的话,他应当是延维。”封麟瞬也不瞬地盯着冰河里游动的黑影,低沉地启嗓。 “他是蛟龙,怎会被放逐?”朱晓芸迷惘而不解。 “他是恶蛟,喜爱兴风作浪,天界自然容不下。” “阿痴怎会懂得这么多天界的事?” 封麟沉默不答。 “是因为凤洵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封麟依然不语。 她自问自答地接着道:“可凤洵只是神裔,他怎会知道那么多天界的事情?” 封麟只是盯着湖里的蛟龙,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见他如此,她心中越感不安。 每当他心底有事隐瞒时,他总是习惯沉默以对。 哗啦一声,湖中黑蛟再次破河而出,然而这回,飞溅而出的水花,一瞬结冰,化成了雪花,纷纷坠落于地,将巨缝填补起来。 庞大且浑身覆盖着黑色鳞片的蛟龙,在落地的同时化成了人形,顺手拾起雪地里的黑色长衫套上,动作一气呵成,快得教人看不清过程,仿佛一眨眼他便从蛟龙成了人。 “小丫头,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 男子微笑说道,面上那些黑色图腾与先前的纹路不一样,似是随着他的心情而变动。 “我便是他们口中的恶蛟,延维。”他满不在乎的笑道:“天界容不得我,便让我在这冰天雪地的寒荒之境里称王。” “你是这里的王?”朱晓芸惊讶地问道。 “在世人还不知何谓寒荒国时,我便已在此地活上了数百年,我若成不了这里的王,岂不是白活了这数百年?” “你想赶我们离开?”封麟对延维究竟是不是这里的王,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想弄清楚他的来意。 延维笑了笑,道:“我若真想赶你们走,你们绝无可能在此待过一天,你说呢?” “那你是想追讨被我们吃掉的鹅与鱼吗?”朱晓芸心虚地追问。 闻言,延维哈哈大笑:“小丫头,我若真在乎那些鱼,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那你究竟想做什么?”她困惑地问道。 “我来探一探,烛阴与九凤的后裔究竟有多大能耐,又是什么模样的人。” 说着,延维步至小屋门檐,俊秀的面庞扬起略带顽意的一笑。 “眼下瞅瞅,你们两个还不坏,至少,我不讨厌。”他道:“这样吧,你们请我进屋喝杯茶,我给你们说说寒荒国的事。” 朱晓芸与封麟对望一眼,两人表情俱是觉得莫名其妙,却也只能点头答允。 火塘上的铁架搁着铁壶,壶口冒出腾腾热气,天花板上钉着两排铁钩,挂着风干熏烤过的鹅腿与鱼干。 延维坐在火塘旁的小凳子上,环顾了小屋一圈,复又转眸望向坐在对面的两人,嘴角撩起玩味的笑。 “你们在这儿倒是过得挺自在的,不像那些被放逐的神裔,来这儿住个十天半个月便挨不住,成天愁眉苦脸,觉着日子过不下去。” 朱晓芸提起已烧开的那壶白水,倒了半碗,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延维单手接过,瞅了一眼浅碗里没滋没味的白水,而后他用另一手轻覆盖住碗口,片刻之后,当他手拿开时,浅碗里散发出浓郁酒香。 “丫头,把那壶水给我。”延维朝朱晓芸探手。 朱晓芸听话地递过了铁壶,只见延维故技重施,须臾,一壶刚温好的香醇白酒在屋里飘香。 朱晓芸惊奇地接过铁壶,替封麟斟满了一碗酒,封麟端至嘴边,一口饮尽。 已经许久没有喝过这般温醇的热酒,封麟脸上难得露出满足的神情。 延维笑道:“举凡与水有关的东西,我都能操控,你们往后要是没酒喝了,便请我来坐吧,我保证你们有喝不完的酒。” 说着,延维又动手替火塘上的铁壶施术,眨眼瞬间便又多了一壶香醇浓酒。 朱晓芸取下了风干的鹅腿,以小刀切成肉片,包进她先前烙好的馍饼里。 “吃吗?”她将夹了鹅肉的大馍递向延维。 “这是凡人吃的东西,我没兴趣。”延维拒绝了。 “那你为什么会对我们有兴趣?”她不禁好奇。“我们虽是神裔,却也与凡人无异。” “烛阴在他身上烙下了生死印,其它天神都动不了这个小子,你们怎么会是凡人。”延维好笑道。 封麟只是一径默默地吃着手中的肉夹馍,一双漂亮的黑眸紧紧盯视着对面的延维,眼中尽是防备。 延维不以为意,兀自与朱晓芸聊了起来:“小丫头,你可晓得,在许久以前,当寒荒国还在天界时,这儿可不是这个模样。” “原先的寒荒国是什么模样?”朱晓芸被他挑起了听故事的兴致,被火光映得微红的小脸,流露出饶富兴趣的神情。 “那时的寒荒国虽然一样是冰雪之境,可这儿一点也不寒冷,飞禽走兽,百花盛开,晴雪共有,甚是美妙。” 延维一手端酒,一手搭在屈起的单膝上,嘴角含笑,遥想当年。 “那时的寒荒国,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天神们辟了神州大地,便想着也将寒荒国一块儿踹下天界,神州大地不比天界,寒荒国一落在神州之后,便成了这副鬼样子,我虽是天神不觉冷,可也经常被这霜雪冻得很闷。” 第三十三章 “你从来都没离开过寒荒国吗?”朱晓芸见延维露出厌烦之色,不禁纳闷起来。 “很久以前,我曾经离开过一次。”延维的目光变得深邃迷离,端至唇边的酒,久久未饮。 “后来怎么又回来了?”她接着问。 延维沉默了片刻,而后笑道:“没意思。神州大地太没意思了,凡人也没意思,那些斗得你死我活的神裔也没意思。” “对你而言,什么才叫有意思?”忽尔,始终不语的封麟开了口。 延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回望着他们两人,道:“就像你们这样才有意思。” “像我们这样?”朱晓芸迷惑不解。 “我记得很久之前,也有一对神裔来这儿避祸,可他们不像你们在这儿过得如此自在,要不了多久,其中一人便跑来拜托我送她离开寒荒国,她愿用她最宝贵的东西交换。” 朱晓芸听着,心跳莫名加速,难忍紧张地追问:“你说的那对神裔,是不是……” “她与你交换了什么?”封麟蓦然打断了朱晓芸的话。 延维却是笑而不答。 “你为什么不说话?”封麟不放弃地追问。 “那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我记不清了。”延维含糊其词地敷衍过去。 “一百多年前……”朱晓芸不由自主地别眸,深深地望了封麟一眼。 那对神裔是谁,他俩心底早有数,兴许延维也清楚他们已猜中,却故意佯装遗忘,至于原因为何,他们也猜不透。 “瞧我这个活了千年的天神,一开口就提百年前的事,那些事对你们来说太遥远了,根本不值得一提,还是喝酒吧!” 延维端起浅碗,豪迈地干了一口,封麟的目光却带着一丝阴沉,直勾勾的盯住延维,眼底的防备越发地深浓。 “像你们小两口这样,在这儿过上与世隔绝的日子,不也挺好的?”延维似有了几分醉意,眯起眼,笑嘻嘻地说道。 “原来天神也会感到寂寞吗?”朱晓芸有些惊讶地问。 “傻丫头,你把天神当作什么了?”延维笑她天真。“其实在很多方面,众神几与凡人无异。他们与人一样,有喜有怒,有情有爱,甚至也会心生妒忌,只是他们妒忌的是彼此,而非凡人。” “延维,你也曾经爱过人吗?” 延维闻言一顿,面色有过片刻的沉暗,可随即又恢复原貌,快得让人无从捕捉起。 “众神的情爱与凡人不太一样,众神的情爱是可以移转的,亦是可以代偿的,他们要的不过是一份归属。” “这样说来,众神的爱未免也太浅薄。”朱晓芸不怎么苟同的轻蹙眉心。 延维话锋一转,忽尔一本正经地道:“众神不若凡人,他们虽有情爱,却不能太过执迷,天神一旦执迷便容易入魔。” “入魔?”朱晓芸从未听过这般说法,当下面露困惑。 “神州大地至今还未有魔物出现,你这丫头肯定没听说过有魔的存在。” 延维瞥向一旁不作声的封麟,见他面色无异,亦不感意外,不由得一笑。 “小子,你知道是不?”延维问起封麟。“你听说过魔物吧?” 封麟沉默未答。 “究竟什么是魔?”朱晓芸不解地请教起延维。 “天界最忌执迷,天神若陷入执迷,恐会入魔,这个魔物,便是失去了是非之心,亦失去了自省之心的天神,他们已失去了神格,与凡人无异,身上却带有神力,这样的天神,天界称之为魔。” “曾有天神入魔吗?”朱晓芸听得一愣一愣的。 “不曾。”延维斩钉截铁的回道。“天界自有一套把关准则,众神若察觉某个天神已太过执迷,便会将他逐出天界,更甚者,还会夺走他的神力。” “可有神裔入魔?”蓦地,封麟启嗓问道。 此言一出,火塘旁的另两人全沉默了。 尤其是朱晓芸,她似乎猜出了封麟口中所指的神裔是何人,当下小脸惨白,双手捏紧了合握于掌心的浅碗,就连酒液溅出弄湿了手亦不自觉。 延维一笑。“神裔入魔,这我还是自开天辟地以来头一次听见。” “这样说来,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对吧?”朱晓芸面色难掩焦灼地追问,满心渴望得到延维一个肯定的答案。 延维却是一顿,道:“真要说的话,神裔入魔倒也不是不可能……前提是,这个神裔身上的神力得够强大,大到足以与天神抗衡,再来,这个神裔必须拥有另一个神裔的神力,甚至是好几个神裔的神力,方有这个可能。” “神裔要怎么取得其它神裔的神力?” “这太血腥了,我怕说了,你小丫头夜里会睡不着觉。”延维半真半假地笑道。 朱晓芸却半点也笑不出来,她忧心忡忡地望向身旁的封麟。 封麟望着火塘,不知想什么出神。 “怎么,难不成你们知道哪个神裔有如何大的能耐,身上拥有能入魔的神力?”延维半是玩笑半是探究的问道。 封麟未语,朱晓芸亦不敢随意代答,只得随他一块儿沉默。 延维却好似早已洞悉他们的心思,先喝了口酒,像是发酒疯似的大声嚷嚷。 “欸欸,听说寒荒国外头正在打仗,烛阴这样的货色,居然能打这么久,可见对方当真很耐打。” 朱晓芸听出延维话中的弦外之音,单纯如她,自然不可能再装傻。 “延维,依你来看,烛阴会输吗?” “开什么玩笑,烛阴若是打输了,他还称得上是天界最古老的天神吗?” “可至今未分出胜负……” “不会的,烛阴一定会赢的。”封麟抬起锐亮的黑瞳,信誓旦旦地说道。 “小子是烛阴的后裔,对你的老祖宗倒是挺有信心的。”延维微笑。 朱晓芸却怎么也无法心安,她来回望着延维与封麟,总觉着这两人似乎还藏了些什么话没告诉她。 然而,等了又等,这两人始终没人再提起这个话题,似乎不打算深究,抑或,他们根本不想让她知道太多。 也罢!反正,寒荒国以外的那片大地,已与他们无关。 望着倒映在温酒中的小脸,朱晓芸闭起眼,将酒一口饮尽,连带地,将酒中那满满的绝望饮尽。 火炉下的木柴烧得辟啪作响,一旁以石砖砌起的案旁,朱晓芸正奋力地揉着面团,一旁大锅里已干烙着几块□好的玉米馍馍,香气四溢。 封麟推门而入,肩上扛着把铁锄,手里握着一把刚摘下的野菜。 朱晓芸上前迎接,接过了那把野菜,又探头望向屋外那一小块与周遭雪景格格不入的绿色农田。 “明儿个再拜托延维帮我们辟一块地吧,这样就能多种些玉米。” 延维拥有控制水物的神力,他运用神力,帮他们在屋前辟了一块农地,好让他们能自行耕种,虽说少了日光,那些作物长得良莠不齐,可至少他们总算能有点事做,亦多了许多粮食可选择。 “别。”封麟放下铁锄,往门旁的铁钩上挂去,冷冷一句话回绝了她。 第三十四章 朱晓芸蹲在水盆旁清洗着菜根,闻声一愣,抬头望去,却见封麟寒着俊颜,一边掸落身上的雪花,一边往屋里走。 她扭过头呆望着那离去的背影,一头雾水地咕哝道:“今儿个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延维惹他不快了?” 朱晓芸没把封麟的反应放在心上,毕竟从一开始他便摆出不欢迎延维的态度,可这段日子来,延维帮了他们许多忙,而且还同她说了好多关于天界的故事,替她解了不少闷,亦为这死寂困顿的雪中生活带来些许欢乐,她倒是不怎么排斥延维。 况且,依延维的能耐,他若真想来此,他们想挡也挡不了,还能怎么着?与其为敌,不如友好以待。再说,延维对他们并无恶意,甚至可说得上是友善的,她实在无法理解,为何封麟会如此排斥延维。 她将野菜洗净,烫熟之后切碎,混入已炒熟的切片鹅肉,然后拿起一旁烙好的玉米馍馍,将之割开,再将混拌着野菜的鹅肉包进馍馍里。 她又将剩余的野菜,连同一片烘烤过的鱼干煮成一锅热汤,霎时,屋里香气四溢。 当她将汤端至一旁几案上时,大门传来不客气的敲门声。 砰砰砰!“我来蹭饭吃了,快开门。” 延维没什么正经的笑嗓在门外响起,朱晓芸只觉好笑,正欲转身前去迎门时,一只大手却拉住了她。 “阿痴?”她不解地回身望向封麟。 “别让他进来。”封麟臭着脸命令。 “我听见了,你们不让我进去是不?太忘恩负义了,也不想想是因为谁的关系,你们才能在这儿过得如此舒坦。” 延维不悦的嚷嚷声隔着薄木门传进屋里。 朱晓芸连忙压低嗓子:“阿痴,你这是在做什么?延维可是这儿的头儿,又帮了我们这么多忙,他对我们又没有恶意,你何必如此防他。” 封麟黑着脸,一语不发。 朱晓芸只好轻轻拨开握在皓腕上的大手,转身前去开门。 延维一进门便在充作饭桌的茶几旁落坐,一副当自儿个家似的娴熟姿态。 “丫头,还不快点把晚饭端上来。”他迳自斟了杯酒,发号施令起来。 见延维如此,朱晓芸也不生气,她知道延维不过是爱摆架子,其实他没恶意,心地亦不坏,至少对他们甚是友好。 她端着已夹好馅料的玉米馍馍上桌,又替延维舀了一碗野菜鱼干汤。 原本延维对这些凡人吃食并没有太大兴趣,毕竟他是天神,非是凡子之躯,哪怕滴水不进也能活。 只是有一回,延维好奇尝了下她做的菜,从此便上了瘾,三不五时便跑来向她讨膳,或是让她给他做些面食尝尝。 “真好吃!”延维咬着包满菜肉的玉米馍馍,津津有味的品尝起来。 封麟冷着脸在另一头落坐,抓起了自己那一份簇簇吃着。 朱晓芸替封麟盛好了热汤,正欲递过去时,冷不防地却被延维劫走。 “我还没喝够呢。”延维一副被自家媳妇儿伺候的大老爷模样。 朱晓芸只觉莫名其妙,正当她准备再盛上一碗时,封麟阴沉着脸,扔下了还未吃完的馍馍,刷地一声站直身。 “她不是你的厨娘。”封麟冲着延维说道。 面对他的发难,延维却是丝毫不为所动,照样喝他的野菜汤,喝得啧啧有声。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放下了见底的碗,延维挑眸瞥去,甚是挑衅的反问。 封麟眉头怒皱,黑瞳紧瞪着延维,似是读透了他话中的暗示,面色有震惊亦有不安,更甚者,还有一丝畏惧。 畏惧?正当朱晓芸察觉出封麟的异状,欲开口询问之时,封麟却一把拽住她的手往屋里走。 “喂!你要把我的厨娘带去哪儿?”延维故意笑着大声嚷嚷。 朱晓芸满脸茫然地被封麟拉回房里,见他俊颜盈满怒气,眉眼之间隐约可见一丝焦虑,当下不禁心生疑宾。 “阿痴,你这是怎么了?延维不过是开玩笑,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封麟转过身瞪着她,既气她天真,亦气她的单纯。 可当他看着睁大了杏眼,一脸无辜又困惑的她,他只觉胸中的不安正在加剧。 只因他很清楚,眼下的他们,已无路可逃,无处可去,延维若当真动了抢走她的念头,即便他用尽全力,只怕也只是徒劳。 “阿痴?”见他怒气腾腾地直瞪住自己,朱晓芸不由得心发慌。 封麟忽尔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抱得又紧又重,她感觉整个人好似要被揉碎了一般。 她有些害怕起来,下意识扭动身子挣扎。“你弄疼我了……阿痴,你松手。” 察觉自己弄疼了她,封麟这才松开双手,可下一刻,他转而扣紧她的肩,封住了她的唇,借此弭平内心的恐惧。 唇上的吸吮那么急骤且那么重,朱晓芸几乎不能呼吸,她不由得伸出双手拍打起封麟硬邦邦的胸膛。 “你究竟怎么了?”她使尽全力推开了那个狂躁的男人,难得对他动了怒。 “你还不懂吗?”封麟一脸愤恨地反问。 “懂什么?”她一脸茫然。 “你就是那样被拿来交换的重要之物。” 朱晓芸狠狠愣住。 “当初凤静为了离开这里,便是与延维做了交易,延维让她把她最重要的宝物交出来,才愿意助她离开此地。” “可是……”她一脸震愕,好片刻回不了神,话说得断断续续。“可是……那时的她根本还没生下我……” 封麟道:“延维只说要她命中最重要之物,却没有给出期限,当时的凤静又哪里会想得到日后生下你,自然是点头答应了,你便是凤静命中最重要之物,延维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凤静的孩子,方会找上我们。” 听罢,朱晓芸整个人发懵,脑中一片空白。 “小子,你有必要这么着急揭开谜底吗?” 门外蓦然响起延维漫不经心的嘻笑声嗓,房中的两人登时一愣,谁也没打算上前开门。 “那丫头太天真了,倒是你一点就通,真不愧是烛阴的后裔。”延维玩味的说道。 “……是真的吗?”朱晓芸难以置信地问起门外的延维。“当初凤静真是拿我作交换,好让她可以离开寒荒国?” “那小子不都说了?他太厉害了,别人说一,他便能想到二。”延维真心夸赞起封麟来。“不过,我看多半是因为这小子是让凤洵给养大的,才会这么聪明。” “那凤洵又是如何离开寒荒国?”朱晓芸忽尔想起这至关紧要的一点。 “他比凤静强得多,用不着我来帮。”提及凤洵,延维的态度明显无意多谈。 “那……你真是来带我走的吗?”朱晓芸害怕地问。 话方出口,封麟伸手紧紧抓住她手臂,将她拉入怀里,就怕下一刻延维当真会闯入房里将她带离。 “这得看你俩的表现。”延维的声嗓听来甚是认真,还多了几分掂量的意味。 “除非我死,否则谁也不能带走她。” 第三十五章 “小子好大的口气,你也不瞅瞅,眼下你们面临的是什么境地,你以为你真打得过我?” “打不过也得打。”封麟瞪着那扇甚至称不上是门的薄屏风。 “你被烛阴烙下了生死印,我动你不得,可凤静与我有约在先,我若真要带走那丫头,即便是烛阴来也挡不了我。” 生怕两人真起了冲突,朱晓芸连忙出声缓颊:“延维,我不过是个凡子,你带走我又能如何?” “能做的事情可多着。例如……当我的媳妇儿。” 延维戏谑的话语方落,面前那扇薄屏风当下应声碎裂。 裂成两半的屏风倒落于地,封麟怒气腾腾的面容,直挺挺地对上延维。 延维却咧嘴一笑,“怎么,平时见你挺沉着的,什么都不吭声,像个闷葫芦,也老是不把我当回事,眼下就这么不堪激?” “她是我的人,不是你的媳妇。”封麟如死死盯住猎物一般,瞬也不瞬的直瞪着延维。 延维面上犹然是笑,又瞥了一眼躲在后方的朱晓芸,见她宛若害怕被捕捉的小兽,小脸尽是惊慌,当下不由得又发笑。 “好了,不寻你们开心了。”延维转过身,兀自坐回几案旁,吃起玉米馍馍。 “你这是什么意思?”朱晓芸缓步上前,靠在封麟身旁紧瞅延维。 “放心吧,早在八百年前我也有个媳妇,那媳妇要强过你这丫头千百倍,你这天真的傻丫头,顶多就值当个厨娘,替我煮吃食。” 延维说话语气向来戏谑夸大,这席话也不知是替自己找台阶下,抑或真有其事……不过,朱晓芸却相信他口中所说的媳妇是真的。 因为,她记得很清楚,当她问及延维可曾经爱过人,彼时延维露出略带迟疑的眼神,更有过片刻的停顿,可见他确实曾与人有过情爱上的纠葛。 “延维,你想吃什么都尽管说,只要你别把我带走,我什么都愿意做。” 见朱晓芸一脸小心翼翼的讨好,延维又起了坏心眼,故意笑着回道:“小丫头,你太傻了,‘什么都愿意做’这句话可不能随便说出口,凡人不知,话,亦是一种无形的咒术,一旦出口,便可能成真。” “是这样吗?”朱晓芸被延维骗得一愣一愣的。 封麟看不过眼,冷声道:“你少随口唬人。” “我可不是在唬人,那是你们凡人无知罢了。”延维嘻笑道。 “那么,往后你想吃什么便来找我。”朱晓芸无比感激的望着延维。 延维表情颇是玩味,又带着几分感慨地端详她片刻,随后叹道:“当初那个凤静若是有你这般坚韧,兴许今日就不会有你这个丫头,神州更不会历经一场浩劫。” 闻此言,朱晓芸沉默了,封麟亦然。 “不过也好,他们本就不该在一起,凤氏兄妹违背了凡人伦常,被众神诅咒是不可能有好下场的,凤静离开凤洵是对的,可凤洵却还是执迷不悟。” 延维放下了见底的碗,脸上尽是感慨,而后起身欲离去。 朱晓芸忽尔喊住了他:“延维,且慢。” 步至门口的延维回身睐去,神色又恢复成平素的漫不经心。 “当初凤静求你帮忙时,你为什么会想帮她?”朱晓芸对此感到迷惑不解。 延维眸光上挑,似在回想,尔后朝她露出一抹神秘又不怀好意的微笑。 “兴许是好玩吧!我在寒荒国闷太久了,就盼着今日这场天神大战神裔的好戏,总算让我给等到了。” 嘻笑着把话说完,延维兀自转身离去。 “阿痴,你觉着延维说的是真的吗?”朱晓芸迷惘地问道。 “是真,是假,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封麟不予置评。 “倘若他真能预见未来,那他……” “别想了,他不可能透露的。”封麟淡淡一句话便断了她的念想。 朱晓芸失落地垂下眼,好片刻闷着小脸不吭声。 封麟一把将她拉到面前,低声道:“你害怕吗?” 朱晓芸轻轻摇首。 “既然不害怕,为什么想知道未来?”他无法理解她这份矛盾心思。 “我想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可能回去神州……”她顿了下,略带苦涩地道:“还有没有可能回去北狄国,回去我们原来的家。” 说穿了,她依然缅怀着过去的平静美好,尽管眼下有他相伴,尽管并不孤单,并不害怕,可人总是贪心的,总是会渴求过去拥有的。 她要的并不多,只求能回到从前,回到最初,回到他们最熟悉亦是最心安的地方,如此而已。 可即便如此,这一点再平凡不过的心颜,放在眼前的境况来看,却是奢侈而可笑的想望。 封麟听出她话里的那份悲凄,胸中一紧,只能沉默的将她抱紧。 他所能做的,所能给的,仅仅只有将她抱紧。 窗外的雪,丝丝地落下,眼看一场暴风雪又将降临,这在寒荒国已是常态,并不奇怪。 封麟将修好的屏风重新架起,隔开了外厅与寝房,随后又在房里添了个火盆。 “天气才好没两日,这么快又要刮风雪了。” 朱晓芸坐在窗边简陋的矮炕上,静静地望着窗外那片漆黑发呆。 封麟蹲在火盆边端详了她片刻,而后起身走去,将她拢进身前,陪她一起坐在矮炕上。 她靠在他胸膛里,好一会儿没说话,眉心拧着一个不自觉的小结,泄漏了心底的愁绪。 “不知道当初凤静想离开这儿时,可曾想过凤洵一个人被留下来,会有多孤独,又会有多绝望……阿痴,你说凤静这么做,是不是很自私?” “她自私是好事。”封麟面无表情地回道。 “是吗?”朱晓芸却不怎么肯定。 倘若凤静能预知将来,倘若她看见凤洵为了她几欲成魔,甚至害得整座神州大地都跟着遭受众神的惩罚,她还会这么做吗? 终究是她背弃了承诺,是她舍下了凤洵。无论这份爱是否应不应该,她都将成为永远的罪人。 有时,她是同情凤洵的。特别是来到寒荒国,同样尝受到这冰雪荒凉之境的折磨之后,她更加能体会当初凤洵被舍下的那份痛苦。 凤洵是当真很爱凤静吧!他被独自舍下后,竟也不恨凤静,依然苦苦寻觅,由此可见,凤洵从未埋怨过凤静自私的选择。 “别想了。”一只大手蓦然遮去了她的视线。 她拉下那只大手,仰首望向那张俊颜,微笑问道:“你让我别想,却遮了我的眼,这分明是让我别看了,哪里是别想了。” “每当你烦忧时,总睁着眼。”他早将她那些小习惯都记在心底。 她讶然,胸中发暖,眼眶亦然。 “还记得那段日子里,就我一个人镇日说个不停,你爱理不理的,害我以为你是哑巴……我还以为,那段日子里你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 原来他早已对她观察入微,对她那些细微的习惯了如指掌。 他扬唇,总是漠然无绪的面庞,难得绽露笑容。 第三十六章 “我知道的可多了。”他沉嗓说道。 “你又知道什么了?瞧你说得这般神秘兮兮的。”她甜着嗓,撒娇地问。 “你胆小,怕黑,怕孤单。” 他虽然神情淡然,眉梢眼角却是掩不住的温柔,沙哑而醇厚的声嗓,缓慢地细数起关于她的点滴。 “你很坚强,却也软弱。你喜欢热闹,却也害怕人多的地方。你觉着自己渺小,微不足道,总想着只有平凡的日子才适合你。你开心的时候,就会说个不停,不开心的时候,就闷着脸不吭声,可你心底想什么便全写在脸上。” 她红了小脸,小声地反驳:“你几时话这么多了?” 他微笑,含笑的眼神,卸下了锐气,柔软似水,凝视她的目光,尽显宠溺。 “你还记得自己被遗弃的日子吗?”蓦地,她声嗓轻得不能再轻地问道。 他稍稍敛起嘴角,寻思片刻,方道:“我只记得冷,还有绝望。” “你还记得是谁把你扔在寒荒国吗?” “记不得了。”他淡道。“那人肯定抹去了我的记忆,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可凤洵肯定知道你是烛阴的后裔,他是如何得知的?” “他自有他的办法。” 提及凤洵这个名字,气氛登时有些沉重,她后悔不已,连忙拉起他的大手,喜孜孜地转移话题。 “阿痴,我们明儿个做些好吃的去找延维吧!为了感谢他没把我带走,还有感谢他愿意这样帮我们。” 她不提还好,这一提,某人当下醋劲大发。 只见封麟沉下脸,冷冷地一口回绝:“不去!” “为什么?”她纳闷。 这还用问吗?某人俊颜更黑了,实在不愿再提及延维那家伙,更懒得在这话题上纠缠,索性俯身封去了她欲语的小嘴。 火热的舌直直探入芳腔,翻搅起那方软腻小舌,汲取属于她的芳甜。 她红着脸,低低娇喘,探舌相迎,双手勾抱住他强壮的后颈。 他一手托着她后背,一手在她腰间游移,灵活地扯下腰带,自松垮的襟口探入衣里…… 感觉那粗糙的指头抚过了胸前的雪软,她浑身一个颤悸,软倒在他强而有力的臂弯里。 “我怕他喜欢上你,怕他会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封麟轻抵住她微肿的双唇,温热气息,直直呵在她唇间上。 她闻言惊诧不已,心口泛起了丝丝甜蜜。 原来,他是这么的在乎她……阿痴是真的很在乎她呢。 胸中盛满了绵柔的情意,她笑得杏眸弯弯,娇声道:“原来阿痴也有害怕的事,我一直以为你什么都不怕。” “原来是什么都不怕的。” 大手轻抚过她泛起红晕的笑靥,他目光渐迷,声嗓沙哑而低沉,仿佛被催眠一般。 “可爱上你之后,便什么都怕。我怕凤洵伤害你,我怕其它人伤害你,也怕延维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我不要你受伤,更不要你难受。” “阿痴……”头一次听见他如此坦承心迹,她鼻尖一酸,感动得欲落泪。 “凤洵给了我这条命,可这条命我只想耗在你身上,你活,我便活,你死,我亦不独活。” 一席话简单却也铿锵有力,是远比那句“我爱你”更要来得撼动心魂的誓言。 她眼一闭,泪水滑落,他俯首吻去那串泪痕。 舌尖的泪,是咸的,可在他心底却是甜的,他最不愿的就是见到这张天真无邪的小脸,染上了忧愁,沾上泪迹。 他从没想过自己那颗冰冷死透的心,竟然可以如此温热,如此柔软。 更没想过,自幼被栽培成一个不懂情爱,甚至不须言语,只学会如何杀人,如何完成凤洵所交代的命令,残忍不仁的他,竟能如此平静,如此渴求另一份柔软的爱。 她是这么的单纯,如此的美好,他的复杂,他的冷酷,全在她这份美好中,一点一滴瓦解,回归到最初的真心。 他不愿再回想过去,更不愿再回到过去终日与杀戮为伍的日子。 他只想与她一起,平平淡淡,简简单单,过上只有他们两人的日子。 窗外雪花纷纷,寒冷依旧,窗内火光微亮,情人缱绻缠绵,汲取彼此的心跳与温暖,抵御那永无止境的绝望…… 朱晓芸睁开眼时,着实愣了许久,甚至有那么片刻,她以为是封麟怕她冻着,又往房里添了火盆,房中方会如此明亮。 然而,挣脱了醒时的那阵恍惚后,她方发现,那份明亮不是来自于火盆,而是自窗外透入的曦光。 她猛地折腰坐起,瞪大了杏眸,愣望着窗口,正欲转身摇醒封麟时,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身侧的床榻空荡荡。 她又低头望了自己已穿戴整齐的身子一眼,心中不禁一暖。肯定是夜里封麟怕她受谅,在她体力不支昏睡之时,替她逐一穿上。 她掀被下榻,匆匆套上已磨得微破的绣鞋,散着发绕过屏风,见外间正厅一样空荡无人,又见大门敞着,心下立时一紧。 “阿痴?”她小碎步奔出屋外,瞥见伫立于屋前的高大人影时,发白的小脸这才恢复血色。 封麟背身而立,一身黑衫与周遭无垠的雪白,形成强烈对比。 他正仰着头,望向远边天空,那背影看来似陷入了沉思。 天,亮了。 寒荒国,不,应当说神州大地这段日子来的永夜,终于结束了。 朱晓芸步至封麟身边,将手滑入他的大掌里,与他十指交握。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天边晨光,好一会儿没说话,良久,她撇眸望向身侧的封麟,却见他眉头深锁,心事重重。 “你想,凤洵他是不是……”话音一顿,她不敢再往下说。 封麟沉默无语,面色异常凝重。 蓦地,远方森林群鸟躁动,随后惊飞而起。 朱晓芸心中不安,不由得握紧了封麟的大手。 一直盯着前方某处的封麟忽尔对她下达命令:“回屋去。” 她怔忡,还未回过神,封麟已先有了动作,牵着她转身往屋里走。 此际,不远处传来一道低哑的声嗓,教人不寒而粟—— “总算找着你们了。” 两人俱是一震,封麟率先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推进门里,在她惊恐的瞪视中将门重重合上。 “阿痴!”她拍打着门板,害怕地高声大喊。 她奔至窗边,透过结着一层薄霜的窗,看清了伫立于屋外的凤洵。 看清的那一刻,她当下震愣。 ……那真是凤洵吗? 原先飘逸的乌黑长发,竟似染上了霜,银白若雪,俊丽的面庞亦起了微妙变化,变得狰狞骇人,那一身被血迹染红的斗篷被风吹开,露出底下消瘦得不成人形的身躯。 他身上衣衫残破不堪,且已被鲜血浸染,浑身布满新旧不一的伤痕,在在显示曾经历过一场漫长的战斗。 天亮了,凤洵却还活着,那,烛阴呢? 寻思间,朱晓芸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父亲,你赢了吗?” 第三十七章 屋外,两个男人沉默对峙片刻,望着那满眼狠厉,一身血腥气息的凤洵,封麟心中已有了答案,却仍是抱着最后一丝期望的问出口。 凤洵笑了,笑声空洞而诡异,暗黑的眼瞳倏地瞪大,神情甚是骇人。 蓦地,凤洵平举起右手,而后张开了握紧的拳头,一双血淋淋的眼珠子自他掌心滚落于地。 霎时,洁白的雪地被染上了凄艳的鲜红,那情景忒般怵目惊心。 封麟瞪着躺在雪地里的那双眼珠子,不敢置信地僵住。 凤洵哑声笑道:“那是烛阴的眼珠,天太黑了,我便把他的眼珠摘下来,好让天地恢复光明。” “你杀了烛阴?”封麟无比震惊地问道。 “只是暂时的。”凤洵咧嘴而笑。“天神是不死之身,人身虽然减了,可他的灵识不减,只消天界为他再孕育一具身躯,他便能再以人身姿态出现。” 封麟又问:“父亲减了烛阴的人身?” 凤洵骄傲地笑道:“虽然耗了些时日,可我终于有足够的能耐减去天神。” 闻言,封麟心下一震,再问:“父亲,你……你入魔了?” 凤洵望着他,笑而不答,那笑,教人毛骨悚然。 “哪怕天神来,我也不怕。”凤洵狂妄地宣示:“天界无魔,神州大地却有了我这尊魔,众神欲杀神裔,得先过问我这尊魔同不同意。” 这一声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屋里的朱晓芸亦听得一清二楚。 她恐惧的频频颤抖,甚至站不稳地滑坐在地。 凤洵居然杀了烛阴……这怎么可能?凤洵究竟做了些什么? “父亲,你这是在自取减亡,入魔者终将被众神消减,天界与神州都容不得。” 虽知眼前的凤洵已无可能回到从前模样,可封麟仍想劝阻他,盼他悬崖勒马,不论怎么说,当初他这条命都是凤洵给的,他始终没忘这份恩泽。 “众神本就想灭我,我还有何惧?”凤洵扬起一抹妖厉笑容,眼中那抹狂色,教人见之胆寒。 “父亲,一旦入了魔,将失去神裔资格,天神不再保有最后慈悲,他们当真会对你赶尽杀绝。” “你错了。”凤洵狂笑不止,满面的嘲讽。“是我将对众神赶尽杀绝。” “父亲,你一人怎可能敌得过天界众神。” “我怎么会是一个人?”凤洵挑起眉头,一手指向封麟,道:“我还有你这个徒儿不是吗?” 封麟反问:“我不过是拥有神裔血统的凡子,怎可能敌得过天神。” “那还不简单,只要你也入魔,那么,我们师徒二人便能尽灭众神!” 这席狂言一出,不只是封麟,屋里的朱晓芸亦愣住。 “封麟,你也入魔,只要入了魔,便能抛去凡子肉身,那些神裔都不会是你的对手。” 封麟震骇得好片刻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入魔的方法,先死后生,此后生生不息,将生将死,再也不减。” “你当真疯了……”封麟终于吐出这句始终不愿面对的事实。 “我若真疯了,还能入魔吗?” 凤洵缓步走向封麟,面露诡异笑容,那一头银发在风中飘扬,衬着那一双漆黑眼瞳,更添妖魅。 “不!”透过窗口看见凤洵欲朝封麟探手而去,朱晓芸放声大喊,随即转身奔出屋外。 “不可以!”朱晓芸奔至封麟身前,紧紧抱住了他。“你不可以把阿痴带走!” 封麟将她拉到身后,严厉地吼道:“回屋去!” 朱晓芸拚命摇头,伸手紧紧揪住他的袖子,眼眶蓄满了泪水。 见着两人无比亲昵的互动,凤洵登时心生妒忌。 “封麟,把她交来。”凤洵命令道。 封麟转过身,神色漠然,始终没应声。 “她是我的。”凤洵道。 “不,她不是你的。”这是封麟头一遭反驳凤洵。 凤洵勃然生怒,面容扭曲而狰狞,他不假思索地伸手出掌,狠狠击中封麟的胸口。 封麟寸步未离,直挺挺地挨下这一掌,下一瞬,他闷咳一声,嘴角缓缓溢下一抹鲜红。 “阿痴!”朱晓芸绕到封麟身前,用自己的身子阻挡凤洵。“住手!” 凤洵见她这般维护封麟,心下怒气更盛,正欲再次出手,蓦地,脚下的雪地开始震晃起来。 雪地龟裂出一条巨缝,将凤洵与朱晓芸和封麟两人隔成两个区块。 缝里是冰河,河里隐约可见一道巨大的黑色暗影,在河中优游来去。 凤洵当然知道在那冰河之下的是什么,当年如若不是靠着延维的帮助,凤静怎可能独自一人离开寒荒国。 河中的暗影破水而出,眨眼一瞬,黑色蛟龙化为身披大氅的人形。 看见延维化作人身,凤洵面色微变,狂妄的目光亦多了一丝忌惮。 “许久未见,没想到你竟然已入魔。”延维朝凤洵扬开笑容,眼神却饱含防备的敌意与警告。 “一别数年,没想到你还在这儿。”凤洵半带嘲讽地回道。 “寒荒国是我的地盘,我当然在这儿,倒是你,离开这儿之后,在神州闹了不少事儿,弄得众神想把神州上的神裔全杀了,好一绝后患。” “众神要杀光神裔,得先过问我同不同意。”凤洵狂傲言道。 “你真以为入了魔,从此便能所向无敌?”延维反笑他天真。 “烛阴的人身已为我所减,你说呢?”凤洵不以为然地放话挑衅。 “那是因为你是九凤的后裔,烛阴与九凤感情深重,相互包容,对于后裔更是宽容,方会让你有机会减了烛阴的人身,烛阴不会亲手杀了你,因为他会把你留给九凤自己去收拾。” 闻言,凤洵狂妄的笑容骤失,神情阴沉了下来。 延维又道:“烛阴的灵识应该已返回天界,九凤肯定已经知道了你干的好事,要不了多久便会找上你,她若与我连手,你说,你这尊魔会是我们的对手吗?” 凤洵听出延维话中的威胁与警告,阴恻恻地反问:“你这是想做什么?为何要插手我的事?” 印象中,延维是个不过问凡人俗事的放逐天神,他虽主宰着寒荒国,可却从未出手干预在这块荒谅之境上发生的大小事。 当年凤静那件事是唯一的破例,谁也猜不透延维为何要帮凤静,时至今日,他依然不清楚凤静究竟拿了什么与延维交易。 忽尔,凤洵的目光落在朱晓芸身上,面色越来越铁青。 “你大概不晓得,当年凤静是用什么与我交换条件,好让我帮她一把。” 仿佛洞悉了凤洵内心的猜疑,延维一脸幸灾乐祸地笑着。 “凤静说要拿她最宝贝的东西与我交换,只是很可惜,她最宝贝的东西不是你。” 话音微顿,延维啧了一声,“也幸好不是你,否则我万不可能帮她。” “不可能是她。”凤洵斩钉截铁的道。 “为什么不可能?”延维好笑。“你该不会是想说,当时的凤静尚未与凡人在一起,更还未怀胎,怎可能拿她的孩子当作交换条件?” 闻此言,凤洵沉默不作声。 第三十八章 “你八成不晓得,我早已预知她会有孩子,而那个孩子将会是她最珍惜的宝物,是我先开口要她拿最宝贝的东西与我交换,她那时一口便答应了。” 听罢延维的说词,凤洵的脸色已阴沉得无以复加。 “你根本是趁火打劫!” “那又如何?是凤静心甘情愿求我帮她的,可不是我主动去找上她。” 凤洵当然明白,延维之所以会透露这段往事,无非是想警告他,不得带走朱晓芸。 “好,你留下她,封麟得跟我走。”凤洵转而命令起封麟。 “不!”朱晓芸惊慌地尖叫。 延维笑容未变,道:“他们已是寒荒国的人,与神州大地无关,更与你无关,你谁都不能带走。” “你为什么要帮他们?”至此,凤洵已能完全肯定延维是在力保这两人。 “那是我的事,犯得着向你这个不相干的人交代?”延维嘲谑地反问。 凤洵只能恶狠狠地瞪住延维。 “你走吧,要是等到九凤来,你想走还走不了。”延维不客气的下达逐客令。 凤洵心有不甘,他望着封麟与朱晓芸,见两人紧紧相依,那相互依靠的情景,不由得触动了似曾相识的回忆。 “你背叛了我。”凤洵满脸恨色地指控着封麟。 封麟无话可说,唯有沉默以对。 “他为了你,险些死于烛阴之手,算是归还一条命,也该够了。”延维出声说了句公道话。 凤洵狞笑道:“他这条命是我给的,哪怕死在我手中,亦是理所当然。”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延维笑笑地反驳。“他帮你杀了那么多神裔与神兵,还替你挡了烛阴那么多招,该还的早已还清,你还掐着这点不放,会否太可笑了?” 凤洵不与延维争,只是冷冷地横了封麟一眼,而后转身离去。 离去之际,凤洵不忘撂下狠话:“今日你背叛我,我饶你不死,下一回再相见,我绝无可能再给你活路。” 封麟下颚抽紧,面色看似冷然无绪,眼中全是挣扎与矛盾。 一只小手握紧了他的掌心,他垂眸望去,对上那张沾满泪痕的小脸,霎时,眼中的挣扎散去,只剩下坚定的无畏。 是,他背叛了凤洵。 虽然,当初凤洵救他一命,不过是为了利用他,将他锻炼成专属的杀手,可救命之恩是铁一般的事实,他不敢轻忘,亦不敢放下。 他从未反抗过凤洵的命令,这是第一次,只怕亦是最后一次,下回再见,他们将是敌人,非杀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方能罢休。 这一次,当真是决裂了,从此恩断义绝。 “谢谢。”封麟转向延维道谢,嗓音极低且沙哑,但依然不容错认。 延维不怀好意的笑回:“我说了,世上无事是理所当然的,我帮了你们,自然也不可能是无偿出手。” “你要我们给你什么样的报酬?”朱晓芸满怀感激地问道。 “我希望你们永远留在寒荒国。”延维面不改色的提出要求。 闻言,两人俱是一愣。 尽管深知他们再也回不去神州大地,可心底难免存有一丝期望……如今凤洵入魔,神州已是生灵涂炭,烛阴生死未卜,一切皆已乱了套,他们能回返神州大地的机会,是越发渺茫了。 延维不可能不知道他们窘困的处境,既是如此,又为何他要提出这般要求? 似是读透了朱晓芸眼中那层迷惘,延维忽尔敛起了嘴边的笑,面色一肃,难得正经八百。 “由不得你们不信,眼下的神州大地已成人间炼狱,撇开众神欲对神裔赶尽杀绝一事不说,光是凤洵入了魔这事,天界众神肯定会下重手,遭殃的只怕是所有神州大地上的人们。” 延维望着封麟的双眼,道:“兴许日后的寒荒国会成为神裔们的庇护之所,在我的地盘,绝不容许有人撒野,可我也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一天到晚在收拾这些家伙,你得留下来,替我管管寒荒国。” 朱晓芸一愣,封麟却是镇定未变,只是眼底浮动着微微的猜疑。 他不信延维会将这样的权力交到他手上,毕竟,他只是烛阴的后裔,连神裔都谈不上,何来资格管理这一方天地? “我不是神裔,更不是天神。”封麟道。 “那又如何?”延维的语气甚是不以为然。“你可是烛阴的后裔,再怎么样,你身上都流有烛阴的血脉,再说,光是凤洵教会你的那些功夫,便能敌过无数个神裔,我一点也不担心。” “延维,你的意思是,未来会有更多神裔来到寒荒国?”朱晓芸不解地问道。 “烛阴人身遭灭,众神之怒免不了,神州大地日后不知又会遭逢什么灾厄,那些神裔应该是早有所闻,若是想活命便得想办法逃。” “寒荒国因为有你,方能不受外界干扰,只有你在此坐镇,寒荒国才能如此平静。”封麟一语点破症结。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延维好笑道,从来就没低估过这哑巴小子的能耐。 “延维打算离开寒荒国吗?”朱晓芸实在不明白,延维打算将寒荒国交由封麟管理的用意何在。 延维不语,只是转眸望向灿亮的天际,持续了好片刻的沉默。 “神州若真会毁灭,我得前去实现一个诺言。”延维低喃自语。 “你一走,凤洵便会回返。”封麟提醒道。 延维转眸睐他,道:“放心,离开之前我必会设下咒术,还有,九凤肯定会来找你们,她会告诉你们如何收拾凤洵。” 闻言,朱晓芸心下越发茫然,她别首望了望封麟,却见他一脸沉着。 “只是,我不晓得你打算选择九凤给你的方法,还是会接受我的条件,乖乖留下来帮我打理寒荒国。”延维语带玄机。 “这是什么意思?”朱晓芸纳闷不已。 “等着吧!”延维摆摆手,要她别再多追问。“等九凤自个儿跟你们说去,我不管别人闲事。” 话毕,延维转身往屋里走,边道:“替人挡灾也是需要力气的,小丫头,快进屋做饭去。” 朱晓芸紧瞅着封麟,忧虑地道:“阿痴,我们真要永远留在寒荒国了吗?” “凤洵已入魔,若非延维挡着,我们绝无活路。”封麟淡淡地道出这个残酷的事实。 朱晓芸难掩失望的垂下眼。“我知道……我们是真离不开这儿了。” 见她如此绝望,封麟只能握起她的手,拉至胸口处,紧紧拢住。 “只要活着,总有一日,我们定能回家。”封麟神情坚定的安慰着她。“你信我,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家。” 朱晓芸眼眶一热,泪盈于睫,重重地点了下头。 封麟环住她的后颈,将那张落泪的小脸压进怀里。“别哭。” “嗯!”她前额紧抵他的心窝,闭起眼,努力忍住想哭的冲动。 总有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那一天,他们能摆脱身为天神后裔的血统,卸下这场被诅咒的命运。 那一天,他们不必再担心受怕,不必再恐惧有谁会来拆散他们。 那一天,不知还有多遥远,可他们深信,终有到来的那一天。 【尾声】 入夜之后,寒荒国一片静寂,只有远处黑暗无光的森林里,偶尔传来禽鸟啼鸣声响。 雪,开始下着,似要将白日里的份全补回来,不一会儿便将遍地雪白堆栈得更高,放眼望去是一片无垠的白茫。 房里,火盆里的木头啪嗒啪嗒作响,驱散了周围的寒冷。 榻里,封麟单手环抱着怀中的娇小人儿,半侧着高大身躯而眠。 许是太多忧虑与哀愁,朱晓芸疲惫至极,她睡得比往常都还要来得熟。 封麟听着怀中人儿规律有序的呼息声,却怎么也无法安然入睡。 他心中窒闷,始终不踏实,总觉着有些不安在胸口窜动。 烛阴是天界最古老的天神之一,而凤洵不过是神裔,竟然能毁去烛阴的人身……他这一入魔,神州又将起多少风云,多少灾厄? 封麟寻思着凤洵与烛阴这一战的种种,辗转反侧,始终无眠。 蓦地,一道细微的异响,触动了深陷冥思的封麟。 他望了一眼怀中熟睡的小脸,而后轻缓地移开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翻身下榻。 推开大门,门外是漫天风雪,迷得人睁不开眼。 封麟就伫立在门前,微眯起眼,看着降临在小屋前方的那道绯色光芒。 伴随着那道绯色光芒,天际上方盘旋着一只九翼彩凤,在黑暗中绽放奇异妖艳的慑人光辉。 封麟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的看着九凤降落于雪地,随光辉的淡去而转化为红衫人身。 那身披丹红大氅的女子人身,黑发雪肤,容貌绝美,却有着一双血红色的眼瞳,仿佛两簇艳火燃于眼眸之中。 她步伐笔直的朝封麟走来,立于他面前,相隔一步之遥。 “你很像他。”九凤启嗓,宛若空谷黄莺,清脆甜美。 封麟不语,只是满眼防备与忌惮地望着九凤。 九凤笑了,扬起手欲抚摸封麟的面庞,却被他测身一闪,躲了开来。 九凤不恼,笑道:“烛阴的人身已减,本体亦受了重伤,只得重新孕育一个人身,天神再为人身,得经过上千年的孕育,方得一完美人身。” 封麟毫无反应。 九凤又道:“千年太长,倒不如直接找一个合适的后裔,将烛阴的灵识与这个后裔结合为一,便不必等上千年。” 封麟总算听明白了九凤的用意,可他只是冷冷地回望,纹丝不动。 “你若愿意,我可以让你成为烛阴的人身,他的灵识会与你的记忆兼容,你们将成为同一个人,从此你可以摆脱凡子肉身,你将成为烛阴的人身。” 听着九凤用起施恩般的口吻说道,封麟只想笑,而他也确实笑了。 嘲讽的,冷漠的,甚至带了点不屑的笑。 九凤敛起笑容,目光浮现不悦,质问道:“你笑什么?” “天神是否都如你这般,把我们这些凡子当作傻子,以为只要是来自天神的施予,我们这些凡子便会痛哭流涕的接受?” 封麟极其嘲讽的反问,惹怒了九凤,她竖目而瞪,红瞳因怒火而越发艳灿。 “你不过是血统不纯的神裔,能成为烛阴的人身,这是无上的尊荣,是无数神裔求之不得的事,你竟然用这种态度——” “他们求之不得,那便让给他们去,我不想求,也要不起。” 冰冷地打断九凤的斥责,封麟面色漠然的转身回屋。 “你跟我的后裔留在此地又能如何?你们真想一辈子在这片荒芜之地生活?你真想跟凡子一样,经历生老病死?” 身后传来九凤不敢置信的高声质问,封麟脚下一顿,片刻后方转过身。 发丝被风雪吹乱,覆盖住那张俊美面庞,他冷漠的黑瞳,此刻竟充盈着悲悯。 九凤愣住,想她贵为天神,素来是她怜悯凡子,几时轮得到凡子对她露出那般眼神,他这分明是一种辱蔑! 见九凤怒火腾腾,似要发难,封麟仍是无所惧,满眼嘲讽与同情。 “比起成为天神,我宁可一辈子留在此地,与朱晓芸一同经历生老病死。” “你真是太愚蠢了!”九凤怒不可抑。 封麟淡淡回道:“天神无心无情,何来懂爱?既不懂爱,又如何断论凡人愚蠢?于我而言,不死不减比不上身旁有个真心相待的人,天神再无敌,终究不过是活在空虚之中。” “不死不灭是所有神裔与凡人所追求的,怎会是空虚?你分明是愚蠢至极!” “或许吧。”封麟面无表情睐她一眼,随后转身回屋。 大门被轻轻合上,他将雪花与九凤,以及那对凡人来说,有着至上诱惑的选择全都挡在门外,毫无一丝犹豫与眷恋。 他返回火光幽微的房里,坐在榻旁,静静地凝视着榻上蜷缩成一团的人儿。 而后,他脱鞋上榻,将畏冷的娇躯拥入胸怀,让自己滚烫的体温将她煨暖。 这一次他闭上眼,总算能安心入梦。 梦里,有她相伴;梦外,亦然。 未来还那么漫长,那么遥远,谁也无法肯定明日的晨光是否会再升起,神州大地要到几时才会结束这场劫难。 可他唯一能肯定的,就只有一件事。 那便是抱紧怀中心爱的人儿,怀抱信心,相信着终有一日,一切磨难将远离,一切血腥仇恨将归于平淡,一切将返回最初。 最初,那个只有他们彼此相伴的家。 永不绝望,始终相信着,终有那么一日会到来…… 【后记 乔宁】 这是一个以《山海经》为主要骨干,再由我的想像力去添加血肉,纯粹架空,由我一手创造的神话世界。 我很喜欢《山海经》,很喜欢东方的各种神话故事。还记得去年深陷情绪低潮时,为了排解心情,我找了很多关于《山海经》的研究专书来看。 《山海经》被视作中国神话的起源,里头有着浓厚的神话色彩,更有着许多充满神话色彩的特殊生物,那个瑰丽的异色世界,使我对其充满憧憬,让我得以暂时躲入那个世界,逃离现实世界的种种。 关于创世神话,无论东西方皆有世界毁减,为了繁衍人类,兄妹或姊弟相恋生子的创世神话,过去上课时我就特别留意这个议题,因此当我准备着手书写这个系列时,我想着,假使兄妹相恋不能创世,反而是灭世的开始,那个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 因此,我的脑中浮现了凤洵与凤静这对兄妹的雏形,我想着,因为这一段错误的相恋,因为凤洵病态的执着,故事中的神州大地,将因这一段减世之恋而发生什么样的灾厄,在这块大地上的人与神,又将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这样的念头一直在转动,一直催促着我写下这个故事,然后,阿痴应该是我写过话最少的男主角,真的是超级省话一哥,这家伙虽然不说话,但存在感非常强烈,形象鲜明,相信大家看完故事应该都有感觉吧? 特别要跟读友们说一声,关于这个故事没有确切的结局,这是因为我打算在接下来的系列作里,以侧写的方式让大家知道封麟与朱晓芸的后续发展,所以要对习惯故事有个完整结局的读友说声抱歉。 请原谅我,因为这个故事的架构太庞大,我无法让他们在这里真正的结束,后续相关系列作里依然会出现他们的身影,他们的一举一动依然会影响神州大地上的其它人。 其实,这是一个因配角而起,并贯穿整个系列核心的故事,换句话说,若没有凤洵与凤静的悖德之恋,就没有这个系列,因此他们虽是配角,另一种意义而言,他们才是真正的主角,影响着所有人的命运。 不过每回写调性较为沉重的故事,我的情绪都会跟着受影响,因此写来真的会陷在故事人物的感受中,久久难以抽离,所以这个系列可能不会一口气完成,会先跳去写现代故事舒缓一下,再慢慢完成这个系列,还请喜欢这个系列的读友们继续耐心等待乔宁喔! 谢谢大家愿意给予乔宁实质的支持,让我能够继续分享脑海中的故事,谢谢每一个正在阅读这个故事的你!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