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 256中文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痴念》作者:四木 简介: 一念成痴,辗转苦思。 冷双成从官宦流落民间,后被收进世子府做家奴,为求自由命运而外逃,引得秋叶震怒。 他派出哨羽打探,驱动铁骑搜寻, 世人皆以为,世子府为惩戒逃奴而大发雷霆,却不知,他在等她归还。 只因冷漠的人无法说出口,望她成全他的痴恋。 【敬请注意】 1,傲娇帝VS迁就妹日常,小文半架空,窃取宋、辽等名号对应老文设定,敬请谅解; 2,与老文无方无紧要关联,可以不看老文,是另一篇平行故事:)为补写俩人恋爱过程和未揭露的秘密,才开这文来回馈新老读者,注重言情,兼顾阴谋战争,不影响新读者的阅读,请相信我:) 3,内容标签:宫廷朝野、虐恋情深(副CP的)、怅然若失、主言情兼武侠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乔装改扮 搜索关键字:主角:冷双成,秋叶 ┃ 配角:鱼鸣悲,萧玲珑,萧政,简苍,木迦南 ┃ 其它:新故事 【作品简评】 冷双成在两百年后醒来,行事低敛,隐瞒一身过硬的本领和才华,在世子秋叶身旁做奴仆。她的连番迁就与细心照顾,终令冷漠成性的秋叶动心。她为着自由命运而外逃,他退让一步,与她约定归还日期。两人的感情逐渐疏离时,又因边关战局的变幻而紧紧联系在一起。文中故事环环相扣,人物塑造鲜明立体,前后伏笔交相辉映,一点点铺垫出反转的剧情,时常让人会意一笑。 第1章 起因 清晨,叶府花香淡拂,雾气缱绻。 一队宫装侍女捧着熏香炉、拂尘等物款款走过廊道,正好遇上了用过早膳前往书房的冷双成。 此时已是冬末,她穿着改制后的天蓝衣袍,只在上身加了一件白绒薄夹袄,与旁人的裘衣锦服自是不一样,带着一股清隽的味道。府中人知道她是顶替冷琦的位子进来的,有意无意将她视作为第二个冷护卫。 侍女回头低笑:“他不怕冷呢。” 另一名侍女接过话儿:“冷护卫是真正心冷,他只是手冷。” “姐姐摸过么?” 提起话头的侍女却低声说:“嘘,小心公子听见了。” 随即侍女们都安静了下来。 连冷双成都不明白,目前她的主人秋叶公子,为什么独独对她管束得严厉一些,既不准外人接近她,也不准她亲近任何人。 冷双成听见这些私密话儿,只得微微垂下眼睛,面向她们笑了笑,并移身廊柱前,让她们先过去。她交合着衣袖,将手藏严实了,安静站在一旁,白领蓝衣,抻着她俊秀的脸,便落了一点闲适意味她身上。 领头的侍女见她不动,朝她福了福身子,恭声说道:“公子在梅园,冷护卫若是收拾妥当了,早些去侍候公子吧。” 冷双成微微躬身应道:“是。”待众女子走远,她依然不紧不慢走到了书房前,然后像前几日那样,站在门前守候。 至于门内是否有人,是否需要她伺候,她向来不在意。等到秋叶吩咐下来,她才会慢腾腾地走进房里,像是一杆竹子般,纹丝不动地站在桌案后,书柜前,她的固定位置,静静地想着心事。 通常秋叶坐在案后查阅两个时辰的案卷、书册,她则静默成一抹影子,满室书香衣香,她极清淡地呼吸,仿似不存在,只用一缕缥缈的冷沁发香,打破满室的宁静。 银光经过书房前,银色锦袍有如盛开的雪梅,鲜灼人眼。他见冷双成安宁站着,向她抬抬手说道:“按例,今日应由我随侍公子,放初一休沐一日。” 冷双成回道:“我无处可去,闲来看看院中美景,也是不错的。”实则是她一步也走不出叶府,但她不会明说。 银光抬手再施礼,匆匆离去。只过了一刻,他又疾步走回庭院,对冷双成说道:“公子在梅园观景,听我请安,只说了一句‘初一不比冷琦,三年侍奉,不得少一日’,我想公子还是要你前去听差,只好回来请你去一趟梅园了。” 冷双成淡淡应道:“不用我去,等会儿公子回来还是要看书的,我先收拾下书房。”她撇下银光,走进房里,用拂尘清扫纤尘不染的桌案及书柜,还点燃了熏香。 书柜有古棋谱,缎皮包裹,染了熏香,古朴别致。 冷双成站在柜前,一动不动望着棋谱书脊,上面缝着两个篆字“天残”,以前代未解开的棋局珍藏,诱惑着她这个后来的嗜棋者。 可她不敢随手翻阅,哪怕房里时常无人。 她不想展露她的嗜好,在如此可怕的主人身旁。 不知凝望了多久,铜炉里的香火都灭了,她依然沉浸在遥想中。 对开的门外突然传来一道熟悉而又冷漠的声音:“站一天?” 冷双成连忙转过身来,不看门外,只微微低了眼睛说道:“决计不敢延宕一天的时间,公子是有吩咐么?” 可事实是,若他不来,她当真要站着不走。 锦衣玉带的秋叶遥遥站在门外,问道:“‘九曲连环从中断’,下一句如何应对?” 冷双成垂眼暗想,莫非是见她站在棋谱前发怔,他故意用古局里的一联棋诗来考查她?可她转念一想,觉得依照他的性子,每次发问必有深意,哪能是这么容易破解的。 她以不变应万变:“不知。” 秋叶转身离去。 他已知她是真的不知情。 她对于万事的应对,一直都很低敛,也显得淡然而神秘。他深知她的武功功底,却没法探查到她的来历,更不提能探查到,她是否经受过正规的文华教养。 在书房侍读时,他不需回头,也知道她在神游物外,会冷不防地问:“司马法云,‘介者不拜,兵车不式,城上不趋,危事不齿’,如何释义?” 思绪久在云天之外的冷双成脱口说出:“礼法互用,文武相辅。” 秋叶不置可否,依然坐着翻阅书册,仿似刚才的问话没有发生过。 冷双成稍稍回神,此后却没听到任何的提问。 晚读,冷双成磨好墨,退到灯龛前站好。秋叶看到距她最近的一册书是《商君书》,慢慢朝她走去,衣染清香随之也侵袭而去。 冷双成站在逼仄的角落里,退无可退,抿紧了唇,稍稍垂眼看着地面。 秋叶取了书,多站了一会儿,期间,她的呼吸几不可闻,身子一动也不动。 他走到桌案前坐下,却不翻书,她亦是不起任何惊异之心,呼吸浅淡的陪侍一旁。 良久,他才问:“谁教导了你的学识?” “父亲。” “父亲是何人?” 冷双成不应答。秋叶冷淡道:“既不愿说,那便抄完这箱古籍,磨磨性子。” 一连两晚,冷双成都不能休息。竹箱里的古籍涉及兵法、刑律、汉儒经文,其中多有破损,有的纸张已经霉烂。她看了痛惜不过,通宵达旦的修补书籍,用棉连纸粘贴,皮纸拓印,最后她都能修缮完整这些古书,将它们分门别类存放在竹箱里。 秋叶检视时,逡巡一眼,就知她的文华根底不简单,连一些近乎失传的手艺,她都能复现出来,可见教导她的人,其才华技艺更是厉害。 此后,秋叶偶尔询问冷双成两三学识问题,她都不回答,他也不急着深挖她的来历。 自然,他的“九曲连环从中断”也不是随口问问那么简单。 他使唤不动她去梅园,随后常太傅的拜访,却让她自发走到他跟前。 常太傅先前只来过一次叶府,托银光通传,说是有要事相求。秋叶在梅园接见了常太傅,侍从们走过时,没看到自家公子应允了老太傅什么,只见到他一派恬淡地陪着老太傅下棋。 冷双成出了书房闲逛,听到侍女谈及常太傅的故例,心中一动,连忙接过侍女手里的茶点糕果,低头小趋进梅园水亭中。 石桌上摆放着棋盘,常太傅已落子,正拱手请秋叶应战。 秋叶坐在亭里度过上半日,听完暗夜回传的各处消息,知道常太傅来府的目的。他倨坐在雕花椅中,神情漠然,右手隐在袍袖中纹丝不动。 他不拈子,也不说话,习性一如既往的冷漠,常太傅却耐心地拱着手,稍稍低头,萧萧白发在冬阳里灼人眼目。 相对于太傅的谦逊,秋叶却径直下了逐客令:“太傅请回。” 常太傅愈加恭顺。他是有求于人,只得顺着秋叶的脾性来,哪怕面对的仅仅是一名晚辈。 空气凝滞不动时,冷双成恭敬呈上养生茶,对着常太傅躬身施礼:“请太傅用茶。”她无需太傅回应,就一直躬身后退,退到廊柱前站定,才抬起头来,垂眼看着棋局,面色甚是安详。 叶府侍从向来不能近秋叶之身,常太傅见一年轻男子停留在亭中,并未遭到屏退,眼力突然涨了一些,问道:“这位公子看着面生,不知如何称呼?” 在主人面前,冷双成自是不好随意张嘴说话,再又安静地施了一礼,举止愈发低敛。 秋叶已答:“初一。” 常太傅又问:“可是顶替冷琦进来的初一?” “正是。” 常太傅突然不说话了,看着冷双成重重一叹。 秋叶的一双眸子能洞察一切,看得见太傅脸上细微的失落之情。他伸手拈起一枚棋子,稳稳落在棋盘中,发出的微响拉回了太傅的注意力,也吸引住了冷双成的目光。 秋叶一改先前的冷漠矜持,应了棋局,正是常太傅求之不得的事。常太傅无心去想其中转变的缘由,就极快落子,布置出了连环棋局。 冷双成更是屏声静气,一动不动地观看战局。 秋叶落子也快,只走外围,甚至有几目是她猜测不出意图的。常太傅本想困死白子,没想到秋叶拈放一子后,竟将棋子首尾相连起来,反而以密不透风的阵势,吞噬了常太傅的连环局。 常太傅叹气:“九曲连环从中断,奈何鱼小姐痴念不断,摆这棋局,还在十里长亭待君还。” 第2章 往事 秋叶冷淡回道:“冷琦已死,无人能应。” 常太傅看着冷双成先叹口气,再回头说:“可是鱼小姐并不知道,当初应她棋局的人,是世子你啊。” 秋叶伸袖轻覆一下棋盘,袖口绣饰的云锦纹堪堪闪过一道明丽的弧线,冷双成就发现,原来对峙的棋子竟然已经移位了,整齐摆放在天元周围。既然破解的连环局已被毁,那她也只能静下心来,去倾听亭中的谈话。 渐渐的,她才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常太傅似乎是一位鱼小姐的说客,前后两次拜访叶府,均是为了鱼小姐的婚事而来。 太傅苦苦哀求的,不外乎是请秋叶成全鱼小姐的心意,让她安然接受现局,不要执意思念过去。 鱼小姐的故事并不复杂,冷双成数次听到常太傅提到冷琦的名字,心知此事一定跟冷琦有关联。 果不其然。 秋叶说话言简意赅,甚至不回应太傅的请托,好在她愿意去揣测,太傅也愿意转述,逐渐让她推敲出了事情原委。 前年秋闱,一名叫作鱼鸣北的才子夺得解元,随后在鹿鸣宴中风头大健。因他无论是诗作棋画还是御数射礼,都能拔得头筹,一人将众多举人远远地比了下去。 常太傅受鱼家老爷所托,前来鹿鸣宴为鱼鸣北饯行,有了宫中太傅的引荐,鱼鸣北的身份地位陡然趋涨了几分。 鱼老爷应此运势,拨重金修筑十里解元亭,为爱子助威。 十里长亭中,鱼鸣北曾摆下九盘棋,名曰“九曲连环”,宣下花红榜,声称若是破解这套连环局,他便送得重金。 听说解元摆下英雄擂,文人雅士自然要去试一试的,可是连棋艺精湛的常太傅都败下阵来。 因而解元亭、连环局,静寂地等了很久,都无人来应,久到鱼鸣北快要失去了兴致。 初冬时节,黑衣冷琦骑白马从解元亭闪掠而过,墨黑的发顺风飞扬,露出了一张俊美绝伦的脸。 他是个骄傲的年轻人,遇到了同样骄傲的鱼鸣北。 白马失蹄,撞向了解元亭,偏偏鱼鸣北坐着不动,冷琦伸手拂开鱼鸣北,自身落在了石桌后,手掌借力撑起时,无意拂落了棋子。 可是鱼鸣北不依不饶,就当冷琦应了棋局的挑战。 冷琦翻身上马不作纠缠,风一般驰向开封,将战报递交到主家公子秋叶手上。 随之而来叶府的,竟然还有鱼鸣北的挑战帖。 帖中有云,或与他比试文才,或与他比试武力,或与他对弈解局,三者选其一,若不应战,则昭告天下,世子府鼠辈无能,愿意屈居鱼府之下。 冷琦愤懑且惶恐,在秋叶面前牢牢控制住身形,忍住回去厮杀的欲望。 秋叶冷冷道:“放眼之下,我不杀而狂妄活着的人只有程香。” 而鱼鸣北显然不在忍受名单内。 冷琦以为公子已经下了命令,正待施礼前去应战,秋叶却说:“你去必败。” 冷琦向来只信服公子,连忙低头聆听教诲。 秋叶说道:“你骑术过人,白马却撞向第五盘棋,显然有人暗地绊了马腿。你竟无察觉,可见功力上逊人一筹。” 冷琦直到此时才恍然。 秋叶多等了一个时辰,暗夜搜集情报后回传:鱼家老爷实无子嗣,老来才喜得一女,对她万般宠爱。鱼小姐才情卓绝,学得文武双全,自及笄起就扮作男儿在外游学、考取功名,一路过关斩将,以此来嘲笑天下儿郎的无能之举。 她行事张狂,锋利气焰直指世子府。 秋叶夜传卫士前往太傅府,得到了九盘棋局的图样。第五盘已被撞散,解元亭内并未复原样貌。 秋叶依图摆开九盘棋,唤冷琦进屋参学。他对冷琦说:“文才可输,武力、弈局须胜。” 冷琦势必要出一口恶气,潜心学习武功和棋局两门功课。秋叶又提点他:“鱼鸣北如此狂妄,背后必定有人帮衬,找出来。” 一旬后,冷琦孤身前往解元亭,三战两胜,运回一箱子赏金。秋叶看了一眼装箱的材质,笃定道:“域外紫薇木,难以培植,看来鱼家与域外辽国有些渊源。” 他派冷琦应战,果然不虚此行。 鱼鸣北败于冷琦后,放弃功名,换上红妆,规矩做起鱼小姐来。鱼府为她广置熏香、口脂、眉黛、钗梳,将她打扮得秀美奢华,传闻每逢小姐出行,引得众多青年才俊拥簇车外,便是为了一睹她的芳容。甚至她身上披的锦绣披帛、唇上点的妆色,都能掀起都城的一种新风尚。 如此高雅而闻名于都城的女人,一举一动都会引得注目,无需世子府去费心探查,她的消息就如同飞雪一般,纷纷落进冷琦手里。 冷琦应了公子的吩咐,暗地监查鱼府的动静。 可是一年来,鱼府并未有动静,更不提能发掘出他们与辽国的牵连。 开春,冷琦策马护在使者车驾之旁,容貌夺目,单衫飞扬。他稳妥地完成了宫里交付的任务,受嘉赏,退回叶府。 常太傅此时第一次到访叶府,求见秋叶,征询冷琦的婚事。 秋叶只答:“由我指婚,并无良配。“ 常太傅拿出鱼府小姐的怀纸素笺,竟是一封求婚书。他持重说道:“冷护卫深疚于娘亲出身,平日以冷面示人,让寻常女子难以亲近。但,鱼小姐对冷护卫一见倾心,决意与他结秦晋之好,还望世子成全。” 秋叶未答复,转身离去。 常太傅慢慢走出了叶府。 冷琦正站在一株桃树下,花色灼灼,映着他的黑衣黑发,其清流气韵,不输于任何一名俊采学子。 常太傅看着他,似乎明了,骄傲齐天的鱼家小姐,为何会写下那封求婚书了。 今日,常太傅第二次造访叶府,依然没有得到秋叶的答复。 冷双成温声说:“我送太傅。” 太傅边走边叹:“冷护卫已死,可怜小鱼痴念不改,留在解元亭望眼欲穿——”走得极远,还能听见他的叹息。 冷双成心中微微触动。 冷琦是前任别院总管,秋叶的随扈,自小得到秋叶的教导,与银光一道可谓是世子府的左臂右膀。他在世子府出兵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战役中,因违抗主命不幸殒命,逐渐消散在府中人的心头话语里。 冷双成被秋叶一手提进叶府,顶替了冷琦的位子,她担忧,有关冷琦的身后事,或许真的如常太傅提议的一般,需她承担起后继的责任。 晚膳过后,叶府书房燃起荧荧灯火。 冷双成推门而进,向秋叶施礼:“公子。” 秋叶在桌案后端坐不动:“过来。” 冷双成走到秋叶身旁两尺开外站定,看见案上有一件未摊开的卷轴。 “打开。” 一声令下,冷双成只得恭顺展开卷轴,不多时,一道人物绣像便显露在画轴上。 第3章 夜浴 画中男子身材修长,锦袍领口绣有黼纹,外罩一件素纱衣,衣角在风中飞扬,如同一捧缥缈的雪。他垂袖站在宫墙上,银月光辉倾洒一身,气势沉静,仿若天神俯瞰大地。另有一只金色脚掌炫黑羽翼的鹰隼盘旋在他身后,姿势威武,无端为人增添了冰冷气息。 冷双成只打量了一眼画轴,就安静退向一旁,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秋叶问:“画中人像谁?” “冷护卫。”冷双成答得毫不迟疑,就凭那一眼,她也看出画中人的脸是冷琦。 “仔细看。”秋叶的声音冷了几分。 冷双成不得要领,因她仔细看,那人的脸照旧是冷琦。她站得极远,抬头浏览完画作,恭声道:“公子若是不满意,请指点一二。” 秋叶伸袖轻轻一拂,画轴微卷,落于他左手中。他托着画轴,冷淡道:“将它悬挂在榻边,日夜参详,想必能看仔细了。” 躲得远的冷双成无奈之下,慢慢走过去,取走了画轴,心中浮起一层懊恼。她睡在公子寝居的外间,已是昼夜难安,再要挂上曹耦男子绣像,还需对他凝望、参详,岂不是更加令她辗转难眠。 心思虽牵动,但她的脸色还是沉静的。 先前若说是不在意,这一刻就需她打起精神应对了。 冷双成将画轴收好,趁机用指尖摸了摸卷帛,已知质地考究,绝非出自普通人家之手。一阵极隐约的白檀熏香传来,与今日常太傅所出示的怀纸素笺气味一致,她心里有底了,抬头说:“画卷应是鱼小姐所作,或许心念冷护卫,由此抒怀而画下了小像——” 她看到秋叶的侧脸冷淡至极,不置可否的样子,立刻转口说道:“然而在月色之下,远处观摩人、物时,鱼小姐眼力发生偏差也未可知。” 秋叶撇下一句“挂起来”就先行离去。 冷双成微微松口气。好在人已走,再留在书房,她又如何诌得下去。 世子寝居灯火辉煌。 冷双成走到雕花窗下的八卦镇邪榻前,左右打量一下自己栖居的地盘,将画卷悬挂在宫灯架上。一旦放好,她也不愿多看一眼,依然秉持着不甚关心的脾气。 她净了手,走向寝居里间,整理好紫檀木大床上的垂幔及被褥,再垂手退到外面,静待秋叶的到来。 晚风渗了花香轻拂进窗,熏染了足够长久的时间,却待不来秋叶的身影。 他不来,她也不急,更是不找寻、不在意。 一名侍女轻轻走进门,向她福了福身子:“请冷护卫前去伺候公子沐浴。” 久立不动的冷双成立刻躬身施礼说道:“有劳姐姐通传,请带路。” 她对女子一向客气得紧,那侍女抿嘴一笑,提灯走在前照亮。 冷双成想了想,先问道:“伺候公子沐浴时,可有什么格外的规矩?” 侍女笑道:“公子不喜外人近身,通常只需我等留在屏架后就行,若听到公子召唤,我等再依令行事。” 清水殿内气雾氤氲,地池水声汩汩,散发着草木清香。六根大理石柱撑起炉甘石穹窿顶,顶石凝结水汽便冒烟,云蒸霞蔚,倒映着晶莹光泽,恍如冰川仙境。侍从及侍女背向池水而立,站在三重垂幔后,不出一点声息。冷双成走进殿里时,四周静悄悄的,她伸手掀起幔布,依照秋叶往日的规矩,站在了屏风后。 灯光照着她的侧身,在山石屏画一侧拉出一道纤瘦的影子,如同一株秀颀的竹子,恰巧填补了留白处。 她站得一动不动,似乎在凝神想着什么。 秋叶从池水中站起来,披散的长发如墨泼一般,瞬间垂于身后。伺候洗发的侍女就势跪在池台旁行了礼,然后静静地退了下去。她招招手,带走了一众侍从及侍女。 冷双成留在当地,侧身以对,如同往日那般的守护姿势。 秋叶走上台阶,掀开沐浴时所留的最后一件窄衫,露出了精壮的胸膛。他走向衣架,瞥见一道动也不动的影子,冷淡唤道:“过来更衣。” 冷双成垂眼走了进来,执起熨得温热的手巾,对秋叶躬身施了礼,站在他身侧,替他小心擦干了后背及双肩上的水迹。 四周雾气腾腾,画屏、石柱润了水珠,色泽愈发明丽,唯独他的气息还是冷淡的。 冷双成走到秋叶跟前,道声“得罪”,默不作声擦干了他的胸膛。除了她抿紧的唇及微微抖动的眼睫,动作再无窘迫之态。 秋叶身形修长,周身保养得当,垂手站在她面前时,依然有无形的压迫力。他看着她沉默的脸,连同那脸色也是从容的,不禁冷声说:“不抬头怎么看得清楚?” 冷双成抬起头来,看着秋叶的眼睛,撞进一片墨玉般的冰泉里,只一瞬,她又垂下了眼皮。 “看清楚了?”秋叶问道。 冷双成不抬眼回道:“公子唤我看什么?” “愚木尚能开窍。”他冷淡丢下一句,留她去咂摸言下之意。 她微微躬身:“恕初一愚昧。”心里依然不以为然。 秋叶再不说话,伸手拂向了腰间,似乎是要解开亵裤。 冷双成连忙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站在他面前。 他素来没有说第二遍的习惯,这次连“更衣”都免了,就冷清地瞧着她。她似乎感觉到了,稍稍踌躇一下——若是要擦拭他下半身,她势必是要跪下来的,决计没有在主人面前只弯弯腰的道理,那可是大不敬的姿势。 最终,她跪在了他的脚边,抬手摸索上去。 一只手提起了冷双成的头发,隔着白冠,她都能感觉到他的力度。 秋叶凝声说道:“我准你不跪。” 她就势站起,不做挣扎。 他再说:“即便是当今天子,你也不必跪拜。”他提着她的头发不松手,像是拔苗一般,还抖了抖:“记住了么?” 冷双成忍住发痛,淡然道:“多谢公子厚爱,在下谨记在心。”她抬眼看着他,不避视线,眸子像是秋水明霞,都能照得见他的影子。 秋叶突然放开她的头发,伸手掐住了她的下巴,使出了三成力,冷冷道:“既是‘在下’,就应恭顺。” 冷双成立刻垂下眼睛,模样甚是恭谦,这时才发现他穿的是干净的亵裤。 他放开她,吩咐道:“洗净了再回。”并走向一旁,一件件穿上寝衣,举步从容离去。 冷双成一直垂首恭立,待他离去,才向门外投去冷冷的一瞥,转身步入清池,将自己清洗干净。换上熨烫好的衣衫时,她突然醒悟过来,原来秋叶要她看的是他的裸身。 若说穿上锦袍及罩衣不便让她看清楚,那么方才那一次次的擦拭,打量他的身形时,用他的原话来说,“想必能看仔细了。” 她不得不腹诽一句,又慢慢走向寝居。 第4章 驯服 寝居内安神香气轻拂,重重垂幔之后,不闻声息。窗外有模糊月色,渗入进来,给拔地而起的玉石搁架蒙上一层青纱。 冷双成走到架旁,对着垂地的幔布躬身请安,里面一如既往没有回应,她将礼数做足了,才走到窗边榻前合衣而睡。 她的一方天地,与宽敞的世子寝居一样,冷清而寂静。 来叶府随侍不过数日,除了遇上几次秋叶跋扈的指令,她并未遭遇到怎样的欺辱。 不过细微处的折磨是少不了的。 冷双成借着渗落的灯影月光,看着架上悬挂的画轴,当真参详起画中人来。他的衣领有七道黼纹,纱罩、中单、玉佩无一不精,依照父亲教导的学识来看,衣装当是世子冠服无疑。 鱼小姐将人、物画得栩栩如生,细致转合处用工笔中锋一线勾勒,可谓尽其精微,绝不回头瞻顾,因此画风显得干净利落。 冷双成再随意一打量,突然发觉有眼熟之处。 画作中使用了“没骨”画法,匠师常用的手段,但用墨线勾勒鹰隼轮廓时,在羽翼底处,多用墨笔托垫了一下,加重了一层渲染感,这在方家眼里,绝对是败笔。 但,冷双成知道,父亲就喜欢使用这样看似多余的一笔,来作为自己画法的表记,笔法细而匀,在整张画中并不生唐突之感。 冷双成立刻站起,点燃灯盏,笼袖照着画卷,静悄悄的看得更仔细。越看,她越发肯定,画作中用了父亲的独创手法。 她惊奇不已。 父亲已过世多时,她没想到,他的手法竟会流传至今。 冷双成暗念着父亲诸多精彩学识,内心的惆怅加深。她与他天人永隔,他只能活在她的记忆里。 才迷糊闭上眼睛,过不了多久,一道冰雪般的气息停驻在榻边。 冷双成睁开双眼,对上一双墨玉般的眸子,令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秋叶身穿白袍站在她面前,薄唇紧抿,俊容冷淡,并不像夜半随性做出无端行径的样子。 冷双成利索起身,站在一旁问:“公子可有吩咐?” “随我来。” 秋叶鲜有就寝后使唤人的习惯,他既然开了尊口,冷双成就只能跟随。 外面冷月淡淡,从青黑的云幕中穿出,映得院落空旷而凄清。 冬夜里的风寒凉,吹过秋叶的白袍,袍袖鼓风而动,抻得他的身形无比冷峻起来。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既不像赏月,也不像清思遥望。 冷双成自然是以不变应万变,陪站。 庭院里静寂无声,只有清冷光辉拂照两人。 风又掠过,秋叶的缎发随风飞扬,袍角像是张开了一道天衣,掩落了一地的阴翳。冷寂中,他森森说道:“作为奴仆,你此时应当做什么?” 陪着主人吹风显然是不对的。 冷双成转身走进寝居,取来所需物品,走到秋叶身后,用锦带替他扎好了披散的墨发。他站着不动,她又会意过来,将裘衣披在他身上,并理好发束,垂放在衣外。 她轻手轻脚做完一切,垂手退往两尺开外的地方站着。 秋叶远望云天外,风骨依然清冷。 冷双成暗忖悉事无缺漏,于是站着不动。 秋叶突然抿嘴呼哨一声,一道巨大的黑影扑降下来,翅膀刮起一阵强风。 冷双成认得这只飞禽,正是画作里的鹰隼。它在月色里振翅飞翔,从远方扑来,可见是连夜赶路回到主人身边。 能让堂堂公子夜深不寐,专程等候的禽鸟,想必也不是俗物。 冷双成尽管对世子府的一切事物不起奇心,这只鹰隼闯到跟前时,她还是不可避免要打量它几眼。 气势倨傲,果然不是凡品。 秋叶取下鹰隼脚环里的情报,手臂微动,鹰隼即刻展翅飞向了檐下勾角处,动作娴熟无比。它扭头看着冷双成,目光灼灼。 冷双成暗觉不妙,隐隐明了她之所以外出陪侍的原因。 秋叶看完字条,对冷双成说:“矛隼希贵,大内重金求不得,多年喂食鸽脯和血食才得以养成。” 他说话向来言简意赅,停顿后的言下之意,就需冷双成细细揣摩了。 数日来的教训提醒着冷双成,若她不精心揣摩,势必要吃更多的苦头。 秋叶丢下一句:“驯服它。”回了寝居休息。 冷双成只得披着冷月,与凶戾的鹰隼相对。 鹰隼欺生,不断振翅扇向冷双成,冷双成滑过身形躲避,决计不敢伤它半分。公子有言在先,矛隼珍贵千金不换,又钦点她来驯斥,想必只能让她吃亏了。 冷双成与鹰隼游斗了半宿,完全咂摸出哺喂血食的含义了。她取来肉盘放在桌上,鹰隼并不动作,直到她将肉块放在掌心,它才飞上她的手中,狠狠朝她手掌啄去。 鹰隼嗜血,见血方收。 拂晓来临,冷双成垂下右手,掌心滑落点点血迹。 她的血没有白流,号称千金难求的矛隼已被她降服,金色脚趾上浸着一层寒凉气。 冷双成摸出手巾包扎伤口,鹰隼忽然呼的一下越过她,朝后飞去。她回头,看见嚣张了半宿的禽鸟正一动不动伏在秋叶肩上,啁啁叫着,仿似在诉说着委屈。 冷双成回身施礼:“公子早安。” 秋叶抿嘴呼哨一下,鹰隼振翅飞翔,绕着庭院前方盘桓。他的双眼如鹰隼一样锐利,逡巡一圈,就知冷双成使了巧法降服了剽厉的鹰隼,且未伤到它一根羽毛。 手法不简单。 秋叶眼底一沉,冷淡说道:“退下去。” 冷双成施礼后退下,去了偏房梳洗、食用早膳,回头看看身后简陋的木床,一发狠,还是没有躺上去休息片刻。连续三晚不得安寝,说不倦那是假话,可如今有个问题堵在她心头,让她难以安宁。 银光站在正厅前,检阅雪衣卫士的队列,一袭翩翩银袍裹着清俊的身子,在冬阳映照下神采非凡。冷双成悄悄站在廊柱后,见他容颜恬淡,只觉君子温润如玉,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曾忝辱这句论断。 银光接到公子的夜报,辽使即将进京,天不亮就开始布置兵力训练。待空闲下来,他便走去书房回禀消息,巧逢前去当值的冷双成。冷双成走在前,蓝衣白冠,背影淡然,他见了心下一动,忍不住快步走上前去,问道:“初一是如何驯服矛隼的?” 扁毛畜牲的厉害,他也领教过,除了公子,没见到有人奈何它半分。 冷双成微微一笑:“矛隼畏寒,恰逢我体质寒凉。” 银光上下打量她一下,回笑道:“不曾发觉初一冷气逼人,我倒是觉得初一言行举止温和,不与他人生间隙,极好相处。” 冷双成回道:“银光公子如此抬举我,他人听去,恐怕要见笑了。都城一直流传银光公子的轶事,称你文韬武略,有济世之才,我想如你这般的雅人,才值得我等见贤思齐。” 银光突然收了笑容,默默看了一眼冷双成。 冷双成不禁问:“怎么了?” “你很少说话,像今天这样盛情夸赞一个人,更是不曾有的事。” 冷双成淡淡道:“银光公子怕是多虑了。” 片刻肃容之后,银光就温和了面容,说道:“公子曾警告过我,和初一说话要极端小心。” 冷双成心底一凉,神情还是从容的:“想必公子不准你与我说话了?” 银光凝声说道:“公子提醒我,‘初一通常不会开口,一旦他说话,你就要认真听’,我想公子是要我多回味一下初一话里的禅机。” 眼见一点试探的私心都这样翻出来、暴露在一个纯良的人面前,冷双成只觉心惊,她躬身施礼道:“受教了。”然后先行一步离去。 银光禀告完军力布置情况,出了书房,见冷双成站在不远处值守,脚下一踌躇,还是走了过去。“刚才在走廊上,初一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是的。”冷双成这次倒是不迂回了。 “那,初一想知道什么?” “鱼小姐习得一手好画作,师从何人?” 银光摇摇头。 冷双成想了想,又问:“银光公子可识得‘没骨托染’画法?” 银光稍稍羞赧:“文才武略榜首当推公子,初一还是去问问公子吧。”他拱拱手,疾步走出了冷双成的视线。 书房内,秋叶正在查看域外全景地图。冷双成安静走进来,先施了礼,再移步到案前两尺,站着一动不动。 熏香袅袅,无声吞吐着云气。她偏离了往日所站的位置,凝视着秋叶端坐不动的身形,一阵子沉吟。 秋叶罔顾她,她终究开口说道:“公子要我观摩画卷,是否另有他意?” 秋叶抬头:“说重点。” 她利索说道:“我想见一见鱼小姐。” “理由。” “向她讨教‘没骨托染’画法。” “此画法无迹可寻,非本朝所创,难登大雅之堂。” 冷双成知道,秋叶的话就是宣判,毋庸置疑。她只得泯灭了想见一见父亲画技传人的心思,恢复往日雷打不动的性子,又走到固定位置站了半天。 第5章 管教 秋叶细细看完域外各处地图及军情,窗边几案上铜炉里的香灰已熄灭,随风拂来一点点沉水香气。熏香一旦冷凝下来,身后人的清淡发香就沁渗开来,合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掠过他的鼻端。 她不添香,他就冷声问了一句:“想什么如此入神?” 冷双成回过神来,极快逡巡全室,立刻明了侍奉差事出了纰漏。她疾步走过去添加茶水及香球,再退回原位,还给书房一片寂静。 秋叶看着她,连脸色也是冷的:“不愿意说?” 冷双成恭声回道:“粗鄙心事难以启齿,谢公子垂询。” 这种答复,秋叶已预料到。从来只有他问,她才会开口说话,性格谨慎到几乎要让他抓不到把柄。 但他却不能任由她满腹心事留在府里。 才来几日,心、神、气完全不在他身上的奴仆,越发要引得他使些手腕调,教下了。 秋叶起身,瞥了冷双成一眼,冷双成会意过来,跟着他步入书房毗邻的画室。她以为他要作画,连忙倒水磨墨,并准备好了画具。 秋叶尚洁,垂袖遮蔽双手,并不动作。 画室外值守的侍从按照惯例,敲击檐下悬挂的云板,唤来专司侍画的婢女。 侍女拈裙疾步走进画室,先施礼,再当着冷双成的面净手、拂尘、戴上布手套,从搁架上取来一幅幅的画卷,一一摊开放在纤尘不染的桌案上,临末了还转头向冷双成福了福,轻声问:“冷护卫还有吩咐么?” 一名司职侍女不去问主人,偏偏来问旁边站着的属从,其用意当然不是客套话那么简单。 冷双成稍一思索,恍然:原来是专程演示一遍侍画过程,要她好生学习呢。 她连忙还礼:“在下铭记在心,不敢僭越说‘吩咐’二字。” 侍女放下挡风的纱屏,先离开画室。 自始至终秋叶都是淡然伫立,他不发号施令,冷双成也不便做什么。 若像前两日,她必定是一动不动地陪站。 可如今涉及到观摩画卷,有了前番夜浴的教训,她聪明地先打量清楚。 片刻后,秋叶说道:“一共九幅画作,从南到北的画技已凝聚在其中,你看出了什么?” 冷双成回答:“我才疏学浅,不敢在公子面前非议大师之作。” 听他冷淡不应,她又恭声加了一句:“这话实是出自本心,请公子为我指点画中迷津。” 秋叶执起紫圭笔,在宣纸上画了一竿竹子,寥寥几笔,形象俱备。他不说话,等待风干竹画。 冷双成低声道:“公子——可否出声指点一二?” 秋叶置若罔闻。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了,原来他不愿意说,或者是,不屑于说。 可是以她目前的习画资质,她是真的看不出九幅图之间的区别。 冷双成踌躇一下,就说道:“先前书房里公子问我想些什么,我一时大意,竟敢推脱了公子的责问,是我的不对,请公子雅谅。” 秋叶不置可否,提笔在竹子之旁画了一块山石,再待风干。 她继续说:“公子如此聪慧,应是已猜到我心中所想,所以才列出这诸多画卷,供我研判。”诚然他所预见,她想的确是本朝画法,是否与“没骨托染”有一丝关联。 哪怕些微痕迹也行。 秋叶第三次画出的是一道山崖,继续罔顾冷双成的请求。 冷双成睇眼看过去,隐隐瞧出了门道。 他竟是选取九幅画中的某一局部,用工笔再依样演画出来。 她忍不住走上前一步,细细打量。 可在她眼里,依然无变化。 秋叶只画三处,就封笔阖墨,举步朝外走去。冷双成来不及收拾桌案,快步追了过去,唤道:“公子——” 秋叶不回头,已走出门外。这样从头到尾的罔顾确实少有,而答案却又只捏在秋叶一人手里,冷双成只得小趋几步,一低头,跪在了廊道里,低声说道:“公子若生气,尽可责罚,还望公子明示,我该怎样做才能讨得公子的雅谅?” 秋叶走回来,用冰冷的手指钳住了冷双成的脖颈。“我说过什么?” 冷双成直挺挺跪着,动弹不得。 他的声音未见怎样清冷,可手指却是危险的。她抿紧唇,低下眼哑声说:“不准跪。” 他松开手,她立即站了起来,退向一旁,连脖上的红痕都无心遮掩。 他冷淡说道:“秘诀在手上。”撇下她离去。 冷双成咂摸不透话意,低头在回廊上徘徊。银光等在前面,看公子向另一方走远了,才走过来对她笑了笑:“初一辛苦了,以前冷护卫侍候时也挨了不少罚。” 冷双成听到温和的语声,紧皱的眉头已悄然松开。“不敢当辛苦二字,在下倒是羞愧于心,又让银光公子见笑了。” “唤我银光吧,再称公子会忝辱真的公子。” “银光?” 银光朗然笑着,用凝重的语气加深了他的坚持。“银光。” 冷双成对他微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银光伸手自然地替她撑开画室一边的门户,回头问:“你做了什么事,引得公子责罚?” 冷双成简短回道:“公子问话,我有所隐瞒;待我请教公子画技时,他只作画,并不释疑。” 银光笑道:“你当真是做错了,公子从来不喜欢藏藏掖掖的人,同理,每当我们有请求,向公子直说时,公子也会酌情处置的。” “嗯。” 冷双成开始收拾桌案,银光凑过来打量,也曾见到九幅画卷,却没有说出什么门道来,她马上想到,其中的秘密果然是只有秋叶才知晓的。 快要离开时,银光怕冷双成日后再受罚,又殷殷叮嘱了一次。“公子绝不会亲手去惩罚属从,初一刚才挨的那一记,实在是万幸。” 冷双成抬头微微一笑:“想必我还得感激公子手下留情。” 银光肃容:“公子涵养极深,轻易不会动气,刚才的钳捏,只是惩戒,提醒初一要记在心上。” “嗯。” 银光站在当地,看见冷双成转身忙碌,抓了抓额角,再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慢慢走了出去。 “他怎会如此不在意,换作是我,怕是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放下。” 午时,冷双成被传唤到正厅中,桌上已摆放好了汤食佳肴。 她从来都是在偏房里草草用膳的,第一次被主人提点过来共进午膳,怎能不小心应对。 旁边有四名侍女,手持各物悄声站着,身上不透一点胭脂气味。她们遵循府规,不敢以体香侵染膳食香气。 主座坐着秋叶,泠泠白袍铺张开来,威仪如往,冷漠依旧。他不说话,侍女们倒是请动冷双成坐在左侧,替她布置好了玉箸玉碗。 冷双成不明就里,暗想,他又要我做什么? 侍女唤道:“传上来吧。”立刻有锦袍侍从低头捧着三道银盘,送上了三碗山珍海味。 说是山珍海味恰如其分,食材均是少见的特供品,冷双成从未尝试过。来自江南的她,甚至都不能承担起这份恩赐。 第一盅里盛着白莲凤髓,侍女手持玉匙,替她盛到玉碗中,青碧雪白色泽融合,美食诱人至极。 侍女笑道:“请吧。” 冷双成喝了一小口汤,味道清淡酥软。她本想盛赞一句,再待推却这场膳食,可秋叶一直都静静瞧着她,她受到目光的威压,只得用完一碗汤食。 第二盅里盛着海鲜干贝。冷双成一看到食材,额上就渗出了一点汗,看着秋叶唤道:“公子——” 秋叶淡淡应道:“想说什么?” 若说按照银光的告诫,此时冷双成只需直说“腹饱不适”即可,但她一对上秋叶的眼睛,就说成了:“多谢公子的赏赐。” 后面她的不适、怀疑悉数被吞进肚里。 冷双成勉强吃完第二份汤食,面对第三盘真正的赏赐,扬州风味的风笋鸡时,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开口了,连勉力唤声“公子”都要冷汗涔涔。 秋叶一直都是不动声色的,既不动箸,也不说话。他仔细看着冷双成抿唇忍痛的神情,又多抻了一刻,才说道:“退下去。” 冷双成施礼躬身后退。侍女们撤走膳食的动作更迅速,一一鱼列而出,悄无声息。 到了掌灯时分,冷双成被鹰隼啄食的伤手已经红肿了起来,痛痒齐发,让她苦不堪言。午膳的山珍海味一吃下去,发性也是厉害的,她在叶府随意转了一圈,都未找到清凉草木敷肿,只得无奈地包扎好右手,以左掌驭气,渡一层寒毒气雾给自己降温。 第6章 故意 冷双成捧着右手站在游廊上,看着留芳院的灯火。那是叶府侍女们栖居的地方,秋叶曾下令,不准任何人无故接近新进的“冷护卫”,因而也将她阻拦在她们之外。 若说全府管束得最为宽松的地方,当属留芳院无疑,其中的杂役之事由总管阿碧姑娘掌度。 冷双成在叶府转了几日,无人敢与她说些小话儿,她想打探消息自然也没了途径。 阿碧穿着锦青色襦裙,在衣外拢着白裘,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与衣装相映成辉。她见冷双成背对着垂花门,站在阶上吹风,轻轻移步过去福了福身子:“夜里风大,冷护卫早些回吧。” 处事稳重的她甚至不问冷双成站在此地的原因。 冷双成不由得垂眼思索:阿碧姑娘可不好对付呐。又转过身来苦笑:“手伤难忍,特来向阿碧姑娘讨一副草药。” 阿碧借着廊灯,看清冷双成布巾缠绕下肿起的手臂,抬头说:“公子馈赠的膳食,看来冷护卫无福消受呢。这手伤对练武之人可大可小,我们这儿也没什么见效的好药草,冷护卫若是熬不住,还是去向公子讨一副吧。”她滴水不漏地说完,再福了福,撇下冷双成先回到了院中。 在阿碧打量伤手时,冷双成就悄悄掀了袖子去遮掩手背,生怕惊吓到了她。最后见她走了,仍在背后温声说道:“多谢姑娘提点。” 叶府前院金钟声声敲击,不一刻,两列雪衣骑兵列队在正厅前,候着车夫赶出了马车。另有锦袍侍从骑马提灯飞驰而去,穿过门楼,先行肃清了道路。 冷双成听见钟声,连忙赶到了前院。两匹通身雪白的高马静静站在地砖上,额前一抹嫣红,标识着血统的高贵。 骅龙,塞外名马。 冷双成识得马的厉害,去看赶车人,发觉他坐得纹丝不动,似乎与车厢已融为一体。 她暗想,叶府果然不养闲人,仅凭目前所起的效用来看,她还是最闲的一个。 银光匆匆走出,铺好脚踏,回头对冷双成说:“宫里连夜召见公子,商讨辽国之事,初一骑马随护。” 冷双成想了想,用右手接过灯笼,站在了马车旁。袖口抻着一截纤瘦的手腕,和肿痛的手背一照应,越是衬得伤处狰狞狼狈,显得有碍观瞻。她垂着眼,檐灯光辉洒落下来时,映得眼底也浮了一层青黛色。 她的倦意十分明显。 一袭紫袍的秋叶走出来,经过她旁,看了她一眼,说道:“下去歇着。” 她连忙躬身施礼,候着马车离去。 雪衣骑兵拥簇着马车消失在白玉街上。 冷双成将灯笼挂在檐下,垂手走向偏院。叶府安康富贵,循钟点声响作息,较为规矩。再过不久,就会有奴仆过来添置灯油,擦拭云板等物。 转角处,她不负期望地撞上了灯仆,右身淋了一片油。仆从惶急,她连声安慰,回到偏房后换上干净的衣衫,再站到庭院里提水浆洗淋油的袄袍。 正将肿手放在木桶里费力地搅衣时,阿碧带人匆匆赶到。 背对院门的冷双成默默一笑,心里没有丝毫惊异。 前后两番试探,她已看出,每当她遭遇到非常之事,前来处置的必定是阿碧姑娘。按理说,她是以男子身份入叶府,行侍奉护卫之职,出了纰漏时,理应由侍卫长来管束。 阿碧下令随行的侍女服侍冷双成,冷双成面对她们摇摇晃晃站着,额上挂着一层冷汗,双颊透出浓郁的红晕色。 她的病态立即引发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此时秋叶出了叶府,对冷双成的突发之况,阿碧成了拿主意的人。她急声唤侍女取来清凉药膏,正待替冷双成上药,冷双成却侧过了身子,笑着说:“我来。” 她走进屋里上好药,半晌又不见出来,阿碧推门进去查看,发觉她因体力不支,已经累倒在床榻上。 阿碧抱过被褥盖在冷双成身上,将要离开,后面就传来呼声:“阿碧姑娘,烦劳倒杯水……” 此后,阿碧离不开屋子,因冷双成时有状况发生,不是力虚从床头栽倒,就是踢掉了被子。 阿碧叹口气,唤侍女们守在门外,好生照顾着冷双成,她自己则拿来针线,坐在灯火下绣花。 冷双成服过汤药后呼吸平缓,似已熟睡。阿碧侧头去看,冷双成的双手平放在两侧,身子躺得平平的,姿容安详,她既不翻身,也不呓语。 像是受过严苛管教的。 阿碧暗想,起身走到门外,对水井旁闲谈的侍女低斥:“轻些声音,冷护卫才刚睡着!” 浆洗衣袍的侍女吐吐舌,待阿碧走回去时,又对同伴轻轻笑道:“他可真干净,身上除了一份契约抄本,没有一件杂物。” 另一名侍女回道:“来叶府还需要什么?签了三年卖身契,整个人都是公子的。” 洗衣侍女压低声音道:“姐姐说得对,你看公子签发的契约,当真是严厉得不一般。” 皮纸上清楚写着,“兹有青衣仆初一入世子府为奴三年,立书为凭。期间任凭教训,若有逃遁,当诉至公堂追责国法,戮尸以闻天下”。 副本上的内容已被冷双成背得滚瓜乱熟,她来都城不久,推断秋叶应是将她签署的原件扣在了手里,只是目前让她找不到藏处。 她暗忖无法做满三年奴仆,实则上,她连一天都待不下去。 若是不能堂堂正正离开,她宁愿做宵小之辈,盗得原件逃亡,然后远避塞外。 侍女继续嘀咕:“就怕他撑不过三年。” “嘘,休要乱说话。” 平躺不动、穷极内力搜刮声音的冷双成暗暗叹口气。 侍女们随即安静了下来,不多久,前院传来声响,似是进宫的车驾回了府,阿碧连忙带着她们离去。 冷双成翻身坐起,瞧着自己包裹得仔细的伤手,微微蹙眉:确实撑不过三年。 她将自己整饬了一番,走去前厅外候着。厅里燃着灯盏,秋叶留银光吩咐事情,她就避得远远的。 有负箭哨羽、雪衣骑兵及黑斗篷暗卫依次走入,她堪堪看了一眼来众的身份,就明白国事紧急,或许出了变故。 待厅里沉寂下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秋叶去了清水殿沐浴,并未唤冷双成伺候。冷双成走去寝居点燃安神香,在香线上碾了碾,特意加了软迷粉末,还多设置了一个熏香炉。 秋叶穿好寝衣走向内室,伸手撩开垂幔时,迎面传来一点点暖香,他轻嗅一下,随即在唇边掠了一丝笑。 冷双成在幔布外照例请安,不期然第一次听到了回应:“画师之手极重要,力道不同,托染层次各异。” 冷双成听得心一动,追问:“教会鱼小姐作画的人,用了几成力?” 重重帐幔后不闻声息。 冷双成极为不易从秋叶嘴里问到了一点“没骨托染”画法端倪,偏生又没被提点透,引得心事也被悬吊了起来。她静静躺在窗边的条榻上,候着更漏计时。 子时万物希声。 冷双成极缓慢坐起,轻轻脱去了靴袜,一步步朝着内室走去。到了床帐前时,她已然屏住了呼吸。 隔帐而望,秋叶安宁睡着,雪毯覆上胸口,右手放置在毯外身侧,气息清浅如故。 他在白日里以冷颜待人,就连睡后容貌也是恬淡的,冷双成哪敢大意,轻轻唤了声:“公子——” 隔得如此近,秋叶都没有反应。 冷双成把心一横,执起秋叶的右手,放在眼前查看。他的手指光韧修长,没有一丝瑕疵,从而也让她找不到点滴痕迹,来推断他所说的“秘诀在手上”,到底是何种秘诀。 就连力道也显现不出来,更不说能推断出鱼小姐的授业画师,又用了几成力。 冷双成并未很失望,对于探查的结果,她有心理准备。她轻轻放下秋叶的手,放在原位,再待摸向一侧相连的司衣间。 身后掠起一阵衣染清香,一支有力的手臂向她无声无息袭击了过来。 冷双成在脚下贯力,闪身疾避,嘴上也没闲着,呼道:“公子恕罪!” 秋叶身形一旦发动,快不见影,他张开双臂使出擒拿手,白衣拉成云霞,围困冷双成周身。 冷双成打定主意,宁愿被他一掌劈死,也不能被他抓缚住,因此再不出声,潜力与他拆招。 间隙处,秋叶冷彻心底的声音传来:“胆子倒不小,还敢反抗。” 冷双成终究愧歉在心,此后撤了招式,只是绕着廊柱旋走。秋叶突然顿住身形,一伸左手,用内力吸附住盆景架上的一枚圆石子,将它扣在指间,再运力弹了出去。 “一点惊鸿”绝技不负盛名,切落廊柱一侧,弹向冷双成的前额。冷双成听闻风声就知来者不祥,再待闪身躲避时,已落入秋叶的封锁之中。 秋叶的左手抓紧冷双成的脖颈,将她掼上了床面,随之他低下头,墨黑的发也垂落在她耳畔。 “想找什么?”他冷淡地问。 第7章 游斗 冷双成看着秋叶的脸,与他颜面相接不过一尺距离。若是直视他的眼睛,会被视作为大不敬,她索性闭上双眼,抿嘴不答。 见她沉默抵抗,秋叶紧了紧冰冷的左手,顿时她的唇色变为青紫。 他低下身,几乎伏倒在她耳边,冷冰冰地说:“宁愿死也不开口?” 他的气息靠得如此近,危险的意味又是那样明显,喉中的辣痛也几乎折磨得她发不出声音。她从未想过挣扎,就摊开手脚躺着,像是一条干涸的鱼倒在他手边。 秋叶看懂了,冷双成果然是一心求死。 提她进叶府,非她本意;世上无外物能牵制住她,令她完全臣服于他,这也是让他费神的事情。 秋叶松开了手掌。“三年契约未满,你还不能死。”嘴上清冷说着,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脸。 冷双成泅出一大口血后,才得以顺畅呼吸。她闭眼举袖擦拭了嘴边血迹,在寂静中突然开口:“公子。” “嗯。” “动手吧。” 他在嘴角噙了一点笑:“想做什么都成么?” 冷双成在袖中摸索,抽出包扎伤手后所余的布条,说道:“连续三晚我不得休息,于是走进寝居给公子添置安神香,逐次加重份量,按理说不会让公子察觉,从而能在今晚一举成事。可是公子并未中我道行,还能提前闭气待我走近,这份功力,已是让我自愧不如。” “说重点。”秋叶依照往日脾气,又待伸手去惩罚人。手指堪堪搭上她微微跳动的脖颈血脉,他陡然清醒过来,将冷意生生克制住。 冷双成已打算鱼死网破,又怎会遂了他的心意。她将布条蒙住眼睛,继续说道:“传闻公子把世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可以效用、随时奔走驱使之人;一种是无用之辈,死人。” 秋叶按捺不住,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摁在了枕头上。“你从不多话,说这么多,是想做什么?” 被他两番用力抵住了咽喉,冷双成的气息堵在胸腔里,翻滚个不停。她艰难运气,催动血脉中潜藏的寒毒也涌向了四肢,哑声回道:“像我这样无能驽钝之人,公子留着没用,不如动手杀了吧。” 紫红色的血沫从她嘴角流出,秋叶看得眼一沉,不由自主松开了手。“你死,我就少了很多乐趣。”他抬手拂向她的肩井穴,要让她上半身动弹不得。 冷双成平躺着微微喘息,布条蒙住眼睛后,只看得见在她笔直的鼻梁下,双唇竟带了青白色。 秋叶揭走她的蒙眼布查看,她的眼睛紧闭着。他骈指按向她的太阳穴,她吃痛,被迫睁开了双眼。 她的眼瞳下隐隐也带有青白,细看,睫毛上还挂着一层雾气。 秋叶蓦地明白了过来,先前她说了很多话,无非是为了拖延时间,便于她在身上做些手脚。 他立刻伸手拂向她腰间的穴位,控制她下半身,可她已有动作。 冷双成将双手在床面上一按,似一尾滑水的鱼,瞬间冲向了帐幔顶端。秋叶的手指如影随形赶到,刺向了她的脚踝,她使出“雨燕投林”一招,一口气翻出了床阁,轻轻飘落在地面。还未站稳,她就说道:“别动,公子,先运口气试试。” 秋叶坐在床边并没有动。一是他已察觉到,室内熏香气味有变;二是她逃得过紧,而他不想迫得太切。 “我怕寻常晚香迷不倒公子,特意在另一个香炉里添加了毒料,份量足以麻痹公子的身体。”冷双成向后滑步,离得秋叶更远,便用双手聚力,凝结出一层霜白色的气雾在掌心。她托着寒毒气雾,显露给他看,用以证实她所说的话不假。“此毒霸道,无药可解,倘若公子坐着不动,等气味散尽了,自然可无事。” 实则她从他手下从容逃开,已可证明,身裹奇毒的她,竟能借力冲破穴位的阻遏,使他下指点来时,减少了一半的威力。 秋叶冷淡看着冷双成:“之后呢?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冷双成微微鞠躬:“被公子抓到,难逃一死。我不畏死,只求片刻的自由。”她从廊柱后绕过,以防秋叶突然发难,将她抓到手,摸进了旁侧的司衣间里。 衣橱里摆放着各式衣裳、中单、绶带、冠饰,井然有序,除去铜镜、香筒、纱罩、灯柱,厅阁内别无他物。 冷双成细心试探一番,并未发现内中藏有暗格处,由此可见契约原件也不会在这个地方。她环视四周,不禁皱眉。 此处应是叶府最后的一方隐地,平日里只见秋叶进出,其余人都被屏蔽在外。 她伺候秋叶更衣、沐浴,看似随意游走叶府每一个角落,无非是趁了侍奉的便利,行使查探之事。就连接近秋叶,替他擦拭身体这种私密事情都做过,还有什么是她遗漏的? 冷双成微怏走出司衣间,侧头看了一眼,秋叶闲适坐在床边,似乎没有离开过。隔着垂纱,她看见他凝着一张脸,眼中有光,一闪即逝,快得让她不能肯定,那是否就是笑意。 冷双成依然打算绕过廊柱,走向外间,从而离开寝居。身后秋叶突然说:“你要的东西,在我怀里。” 冷双成不信。方才秋叶两次用左手掼住她时,胸前空门大开,她为了抵御他的力道,曾经将手拍向了他的胸前,根本没触及到异物。 稳妥起见,她朝垂幔后退去,微微行了一礼:“公子早些歇息,深夜叨扰,实属无奈。” “不急。” 秋叶抿嘴提一口气,右手缓慢探入寝衣内衣袋,当真拈出一副石青色锦缎束布,外身用丝绦扎得紧紧的,有一朵白兰点缀在束口上,仿似里面包了什么紧要的东西一样。 而他抬手取物,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将唇色抿得紫红。 冷双成久患寒毒知晓它的厉害,秋叶的气虚本是不容怀疑的事。 可她依然不愿回去。 她才向前走开三步,身后一阵疾风扑过来,力道迅猛。她将内力贯入衣袖,鼓动如风帆,返身与它正面对抗。 攻击她的是一床雪毯,毯后才有人。待她避开毯子和汹汹一招“秋水长霞”后,另有一副结实的挽帘绳结袭来,快如鬼魅,软似蛇信,阴柔力道穿透她的衣袖,反向击上她的背。 三招一气呵成,无任何间隙让冷双成喘息。她顺应本心,将两袖写意挥出,打退了身前的进攻,却预防不了背后的偷袭。 再次败于秋叶之手,似乎是顺理成章之事。 只是这次的失利,就不见得如何光彩了。 秋叶用雪毯裹住冷双成全身,见她仍在皱眉挣扎,索性将她两手互缚住,再用绳结捆绑了起来。他提着她,像是提着一道布人傀儡,不费力地走向里间,嘭的一声丢到床上。 冷双成的帽子跌落一旁,挽住的发也披散了下来,遮住了她的眉眼。 秋叶跃上床,倨坐在她身侧,伸出两指从她脸侧虚划到领口处,顿住,垂眼说:“既然欺黑摸上我的床,事未成,怎能急着走。” 冷双成立刻不动了。 秋叶的手指虽未贴近她的肌肤,可一点冰凉的气息顺势而下,从脸侧、下巴到胸口,每一寸肌肤都在提心吊胆地感受着。 他再有动作,她将是万劫不复。 冷双成半生从容,此时也不能从容。她低眼一逡,从细小间隙处看见自己的裹胸和束身的小衣在打斗中并未出纰漏,还是好好的,而秋叶的手指还悬在毯下领口处,她立刻朝外挪了挪,愠声道:“堂堂公子,行事竟不顾礼法。” 秋叶抓起她的长发,将她提到他眼前,矜淡说道:“你特意等到夜深,才进来探我睡容,如此深情厚谊,我又怎能辜负。” 她黑着脸闭嘴不答话,也不看他。 第8章 更衣 折腾了大半宿,冷双成的精气耗损得厉害,双眼黛色加深,肌肤更加苍白了一些。她始终扭头看向帐幔外,不动,也不说话。 向来只有秋叶冷漠待人,哪有旁人冷落他的。他伸手掰住她下巴,沉声道:“我是你的主人,就是你的天地。你装傻充愣不说话,逃脱不了罪责。” 他墨黑的眸子极有压迫力,冷双成看了抵挡不过,索性又闭上眼睛。 他在手上加了两成力,她忍痛不语,却在暗中一运气,渗出一缕毒血来。血水滴落在他手背,苍白皮肤衬着紫红痕迹,颇有些触目惊心。 他立刻取出雪巾擦手,她得以有片刻喘息的机会。眼见他又打量上她,她突然蓄力朝半空一弹,扭曲着身体攻向他胸口,也不顾雪毯包裹下,被捆得如同粽子一般的姿势。 秋叶掠了掠嘴角,在床面上按了按,已疏忽躲向一旁。她一记虚招只是转移他注意力,不待身子落下,就像冲天的弹子一般,跃向了地面。双脚普一着地,她就知道得手了,禁不住笑了笑,尔后不回头只管向门外掠去,可谓快如闪电。 可她身上还有束缚,束缚的尽头,是一截放在秋叶手上的绳结。 秋叶运力贯穿绳结,将冷双成第三次抓回了床阁。 出乎意料的是,冷双成这次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眉眼紧闭,呼吸沉郁。 秋叶对着她沉默的脸冷声说:“装死、吐血、偷袭、放毒,下三滥招式用尽,还有什么想试试的?” 冷双成闭眼答:“没了。” “肯安分了?” “是的。” 见她配合如斯,有片刻间,他都在凝神看着她的脸,却不见一丝端倪。 他想了想,低下头,距离她的嘴唇不过五寸,将气息拂落在她面上,仔细查看她的反应。 她羞愧得脸色发红,却依然没有动作,只把嘴唇抿得紧紧的,眉尖都不皱一下。 秋叶伸出两指夹住冷双成的脸颊,说道:“脸皮突然变厚了么。” 听他还停驻在耳畔,且语意过于笃定,她羞恼得睁不开眼睛,左耳都染红了。 他支起一只腿,将手搁在膝盖上,好整以暇地查看她的反应。 她的眼睫轻微抖动,过了片刻,竟然平息了下来,似乎已经睡着。 更漏残,熏香散。 寝居外传来银光惶急的声音:“公子!” 秋叶低头去看冷双成,她的面色苍白,衬得披发如墨刷一般,散在脸庞,隐没了她往日的神情。他心下一动,将袖口轻覆在她头上,运力蒸腾起内藏的安神香丸,化成一股暗香,送她安稳入睡。 处置好一切,他下床走向外间,坐在窗边的八卦镇邪榻上应道:“什么事?” 门外的银光躬身扣手答道:“巡夜的卫士听到公子这里有动静,不敢贸然打扰,特请我过来问安。” 秋叶速回:“无事,你退下。” 外面恭敬施礼的影子未动,因银光颇有些踌躇,可他又不好询问,随侍的初一去了哪里,是否护卫了公子的安全。 秋叶冷声道:“暗夜不动,你就不动。” 银光醒悟了过来。除了初一,还有一批如影随形的暗卫守在公子身边,他们既然没有动作,那可证明公子并未发出行事指令。 银光立刻退了下去,自然没想到,公子早已发出连番指令给暗夜:撤走毒香、隐蔽地池入口、取公主书束、退出寝居十丈外。 秋叶摸了摸左胸,怀中的公主书束已经不见了。他了然于心,神色不见丝毫讶异。 如果说世上有一个人能从他秋叶眼皮底下取走东西,那人必定是冷双成无疑。尽管看似被捆绑得动不了,她还是有本事做些出乎意料之事。 秋叶看也不看垂幔后,直接走出了寝居,去了客房休息。 饱睡半宿的冷双成清晨醒过来,从床上一跃而起,暗自惊心:她竟然大意地睡着了;而他竟然没来搜查她的身子。 她动了动手腕,正待挣脱绳结,垂幔后稳稳当当行来了阿碧,不差分毫。她向冷双成福了身子,轻声细语地说:“公子吩咐过了,由奴婢来伺候冷护卫梳洗。” 冷双成立刻明了秋叶的言下之意。她当着阿碧的面挣开绳子,将两手扬起,坦坦荡荡展露出空怀空袖,温声道:“有劳姑娘了。” 整个梳洗过程里,冷双成都未过多动作,言语举止守礼不移。阿碧取来新制的衣裳,替冷双成换掉中衣、外袍。借着这个机会,阿碧摸过衣袍每一处角落,对于没寻到的书束,她的心里有所准备——都被公子言中的事,也没什么好慌张的。 阿碧抻好冷双成的中衣领口、深衣衣缘,每一寸都打理得精细,甚至还蹲下身来抚平衣角。冷双成连忙后退一步,手上持礼虚挽一下,说道:“再烦劳姑娘折腰,我担当不起。”她的步幅急切,深衣下摆随风翻转过来,露出一截绣饰着金云的玄色里衬。 冷双成一怔,将深衣掀过来打量,再次确信里衬纹饰是礼服翟纹无疑。她连退几步,解开衣扣,脱下深衣折叠好,双手捧给阿碧,躬身说道:“请禀告公子,衣制逾越礼度,恕我惶恐不能受。” 阿碧抿嘴笑了笑:“你受得起,不用过虑。”见冷双成长躬不起,她又朝她福了福:“公子的主意,无人能变更。你若是执意不穿,还请亲自跟公子说去。”她不等冷双成推辞,带人先离开了寝居。 冷双成环顾四周,没找到一件外穿的衣服,只好捧着深衣走出门。经过寒石苑时,矛隼突然扑翅飞来,径直向她肩头伏落。见它无攻击意态,她也就撤了掌力,心里却对今日如此安顺的“宿敌”颇为惊奇。它被饲主养得跋扈无礼,一见她就良善落下,啁啁叫唤,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冷双成伸手接过矛隼的钩爪,将它抖飞出去,继续去寻秋叶。没想到,她一进梅园大门,就看到曲桥岸边跪着几道身影,有昨晚替她浆洗衣裳的侍女,有今早服侍她穿衣的随侍们,最前跪着的一人是阿碧,就连守在垂栏外的银光,面色也是凝肃的。 紫袍鲜亮的秋叶遥遥坐在亭里饮茶,一旁还有侍女跪地烹制。所有人都没有看走进园的冷双成,身子却在晨风里微微颤抖着。阿碧先跪地垫手磕个头,再起身问洗衣侍女:“你们可知犯了什么错?” 侍女忍泪答:“不该在冷护卫面前乱说话。” “说了几句胡话?” 侍女细细回想:笑冷双成身无他物、签了卖身契;谈论契约严厉、公子惯行手段;叶府隐地、公子履行承诺的条件;担忧冷双成撑不过三年,一共七句话。 她们惶恐应道:“七句。” 阿碧冷脸说:“回留芳院领七记手杖!” 洗衣的两名侍女连忙施礼退向院外。 阿碧转头看向司衣的婢女们,冷双成连忙走上两步,朗声道:“外衣合体,恭敬受之,多谢公子的赏赐!”她利落地穿上深衣,亭中秋叶挥挥手,遣散了一众跪地的侍从们。 第9章 问话 银光回头望望衣装秀雅的冷双成,看她周身无虞,并未在昨晚的动静中受到损伤,也就放了心。他的暖意从眼底流淌出来,目光又是那么明亮,着实感染到了冷双成。她不禁冲他匆匆一笑,再躬身向亭里请安。 “光。” 清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惊动了频频送出暖眸的银光。银光朝前走上一步,恭声道:“公子有何吩咐?” “‘分柳手’有多久未练了?” 银光仔细盘算:“我自七岁起经受公子的教导,十四岁随公子出行,一共有六年未曾练过手法。” 分柳手其实是银光的噩梦。他出自幽州谢家,擅射,但目力不够敏锐,常常区分不清远物。七岁时他被送到公子身边做伴读,长他一岁的公子开始教导他箭术。 其中有一门必修功课就是钉扎飞扬在空中的头发。 公子要求他手持绣花针,在自己的发根上全数扎出一个洞来。若他有所懈怠,必定会讨得一顿板子,外加矛隼的攻击。 这套柔韧的功力有个美名,就是分柳手。 银光心里打个突,不明白公子为什么突然提到这门手法。 很快,他就明白了。 秋叶一句话打发他离园:“练熟了再来。” 银光掂出了话意下的分量,立刻退下去勤学苦练,只想着再次在公子面前通过考验。只是后来,每次他来找公子讨教时,公子随手挥落梅瓣、竹叶、锦缎丝线、紫圭笔针,要求他不差毫厘地穿刺过去,他都应付得左支右绌,遽时让他省悟到,分柳手之柔、快功力根本就没有尽头,他想在公子面前出师,还是遥遥无期的事情。 银光带着半是督促半是惩戒的分柳手度过半生,练得无怨无悔,也未领悟到公子突然下令的成因,竟是出自他与冷双成的熟络上。 梅园清幽,只余两人。 “过来。”秋叶出声唤道,冷双成就走进石亭暖阁里行礼。 花香茶气缭绕在四周,红泥小炉上的汤瓶沸了,随沫翻卷出清香,她若是有心人,理应随手拾起茶箸分开茶沫,化解一场逸火流汤。 可她挨着屏风站着不动,低垂着眼睛,连面色也是沉静的。 秋叶看她:“不会烹茶么?” 冷双成截口答:“不会。” 他冷淡说道:“恐怕不是不会,而是不愿。” 她不回话。 秋叶起身走向茶案,端坐在茶具后,精心烹制出了一壶茶。他将茶水注入到玉盏中,色泽通透晶莹,拂散出的香气更是飘向了半空中。 秋叶拾盏入盘,单手持着案盘,将它放在石桌上,正对着冷双成的身子。古礼敬茶需双手持杯,他只用一手,足见还是带了“君对下”的区分。 冷双成看得懂,从茶水注入玉盏中尚留一半空隙时,她就知道这盏茶是给她饮用的。她默然躬身致谢,却并不移步过去。 秋叶坐定后看着她:“我曾派出哨羽广搜你的来历,未得结果,可见你藏得深。现在是要我用些手段迫你说出身世,还是你自己招了?” 冷双成想了想,回道:“一年前我遭遇海潮,被海浪卷上岸,幸得公子山庄里的护院救援,才得以保全一条命。随后我被公子提进府里,专司冷护卫之职,不正是公子知晓的么?” “来我庄院之前呢?” 冷双成旋即沉默了下来。秋叶遭遇到了意料中的抵触,就缓了缓口气,问道:“你是何时中的毒?” “年少时。” “为何没解药?” “赤川子混合红硕果,两者相生相克,使我百毒不侵,却又无药可救。” 秋叶持茶的手一顿,半晌没动作。过后,他才放下茶盏问道:“此毒霸道,帮你抵御外毒,想必也会折损你的体魄?” “是的,阳寿只有三十。” 秋叶觉得入口的茶水变为甘苦的味道。 她只余十一年的寿命,是他始料未及的事。若他现在就送她出去执行任务,未免让他少了很多乐趣。 “详细说来中毒缘由。”他命令道。 冷双成抬眼看着岸边的梅林,洁白的花瓣随风飘落,犹如下了一场雪。她想着,自己的身世就是从冬雪开始的,若她藏着不说清,此后也逃不脱秋叶的盘问。 不如索性和盘托出。 “父亲是文举出身,在我五岁时辞官归乡,潜心教导我的课业。后家庭遭变,风雪夜里父亲失去踪影,我被师傅救走,学得十年武艺。我体质虚寒,不易存活,为了提升内力,便自愿服用了寒毒之水,直到现在无法解毒。” 秋叶看着冷双成,她的面色是诚恳的,无需他来研判话语的真假。 他问:“父亲、师傅现在哪里?” “已故去。” “辞别这两人之后,你就来到我的庄院里?” “是的。” 秋叶遽然冷了声音:“你文华、武功根底不差,教导你成人的两位师尊,怎会不被我知晓?”他连他们的名字都未探查到,放眼世上,这等怪事还从未发生过。 冷双成思索一下,最终清楚交代:“因我并非是本朝人。” 秋叶仔细打量了一番冷双成的周身。她的眉眼俊秀,气质温文,只从时而抿紧的唇上,探得到一丝丝冷漠的气息。若说她与众不同的地方,并不是她初来庄院时一身落拓的衣装,而是在她沉静的面容上,有一双堪比冰泉雪湖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斑斓倒影,所经历过的万千红尘,都被她吞入腹中,换成了绵长的叹息。 冷双成说道:“冷家祖上均有官爵,父亲是前朝天宝年间的文状元,名叫冷布贤,官至尚书右丞,后归隐,雪夜遇劫先我而去。师傅来自江南梅家,名讳为梅落英,梅花神针第二代传人,擅枪棒剑术,鲜少行走民间,但若翻查杏林史载,必能找到她的一席之地。” 说完后,她向秋叶深深行礼,凝声道:“我来公子庄院,实属无意,决计没有坏心。公子提防我过紧,实是无必要之事。公子若是放我离去,我必定远避公子眼目,绝不出现在公子面前。” 秋叶淡然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冷双成凝目于秋叶脸上,试探着说道:“传闻,世人只要为公子完成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公子就能答复那人一个要求,只要他有命回来拿——” 秋叶冷冷截断她话音:“不急,你还没到时候。” 冷双成深觉该说的话已经说尽,再次沉默了下来。 炉火熄灭,香茗冷却。 秋叶静坐许久,才起身说道:“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了画室,桌案上已经摆放了从南到北不同技法的画卷,还包括秋叶提笔拓画的三幅山石竹局部图。 纱屏渗进阳光,画室内光影灿然。秋叶站在画卷后,已没了平日那番冷峻逼人的气势,仿似他已融入画卷中,成了山水间的雅仙。 无论他周身气势如何,冷双成是断然不敢靠近的。她站在一旁,遥遥望着桌案。 “过来。”秋叶唤道,让出了左边的位置。她走近两步,又停住了。他就看着她说:“我知你心中有诸多疑问,现在给你一次机会,可以向我问清楚,只要合理,我必定答复。” 冷双成极快对视秋叶一眼,又垂下眼帘,恭声道:“当真么?” “嗯。” “那请公子答复——公子何时会放我走?” 秋叶冷颜:“换一个。” 冷双成无声一叹,当真换了问题。“公子出示的九幅画卷,到底有什么隐秘?” 秋叶答道:“可从中推断出,你想找的人在北方。” 第10章 放开 冷双成恭声请教此种推断缘由。 秋叶执起镇尺,点向南派画卷那侧的桌案,说道:“南派山水细致写实,从未多出托染的一笔,只有在北派三幅画作中,描摹竹石山崖时,轮廓渲染多用了一笔。” 昨天,他还曾将这三处细节特意拓画出来,供冷双成观摩。 冷双成不禁走近了两步,瞧得更仔细些,经他指点,她果然在原作的山、石、竹底部,看到了一道仿似散墨般的痕迹,力道之轻微,线条之空茫,几乎要泯然于宣纸本色中。 “山、石、竹三原作系同一画师所为么?”她问。 他将画卷款识挑起,迎着冬阳一照,印章色泽微变,侧看过去,隐隐有一“木”字。 “皆受业于木先生。”他笃定道,“仅有木派作画多出一笔,且以此为表记。” 她仔细回想,“鱼小姐的款识也是如此。” 他不言,即是默认。 她想着,木先生继承了父亲的画法,算是父亲技艺传人,若能见到他,一定向他请教父亲的身后事。她错过的过往种种,说不准木先生恰好遭遇到了,哪怕他只有只字片语,也能慰藉她的失怙之心。 有了亲近的心思,她怎么也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打探机会,又问:“公子可知木先生此人?” 秋叶语气冷淡:“近两年崛起的人物,据闻在北方开馆授课,无多大显赫处。” “还有呢?” 他转头看她:“不入我眼。” 她突然懂了。不入公子法眼的人物,自然不受公子打探,余下的消息,他必然不去听取。 冷双成闻到了衣染清香,深觉逾越了尺度,向后退开两步,问道:“公子今日突然为我指点迷津,提及北画、木先生,可是有相关指令需我执行?” 她当真是一个心智清醒的人,秋叶越发肯定,擢她来身边必有所用。他默然一刻,却不答话,在心里考究着“留”与“放”的利弊。 冬阳渐暖,疏忽之间,锦衣雪袍抛洒冷意。秋叶扬袖走向画室门口,步履沉顿,袍角带起一阵微风。冷双成抬头去看时,只见他离去的背影,却未听到任何指示。 她不解,也未探究原因。 她在他身后微微行礼,戴上手套,将他的画作与木派画卷并放在一起,仔细研判。先前他的指点起了触类旁通的作用,两相比较,她已看出木派画卷的托染笔法过轻,比不上他的力道。从不事雕琢的痕迹来看,木派画师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线条隐没得仿似要遁去,也确实无力来托染。 她暗想,难道授课的木先生也是个书生么。若是寻常武匠,多半要在这一笔留下浓墨重彩的印记。 她收了画卷,仍在思索,该怎样从公子府里走出去,拜访一下木先生? 冷双成走回书房待命的时候,秋叶也在细致思索她的去留问题。他先下令封闭寝居大门,再一人走去司衣间。 斗室内光影寂然,一如他前来的每一个黑夜清晨。 他站着淀了淀神,目光掠过整齐摆放的世子冠服时,终于下定了决心。 即使心有所动,唯肩上重责不可推卸。 秋叶抬手一弹,一缕指风扑向衣橱金线结,结尾缓缓垂下,依壁而建的衣橱无声无息滑开,露出了一道石门。他拾级而下,清寒之气迎面扑来。 然而他已习惯了寒冷。两岁练剑,历经十九载,全是在这样的一方天地里锤炼自己。 司衣间下、寝居地底另有一番天地,穹窿顶,白玉基,夜光珠,水晶壁,正中摆放着一套楠木棺椁,棺中空无一人,已涂药防腐,设置松香珠驱邪。 这是外公为秋叶置办的陵寝,从他出生到离世,强硬的老者已经全数安排好,且要牢牢把持他的一生。 秋叶幼时曾受制于外公,陵寝下开凿了一间水晶阁,沉浸在湖底,沁人心肺的寒冷点滴记载着他的童年往事。 从陵寝走向水晶阁,需经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左右廊壁设有龛画,他看了成千上万次,由最先的于心不忍,逐渐变成心坚如铁。 两岁练剑,他忘了“紫气东来”需笔直刺出,目不转睛看着水晶阁外的五彩带鱼,第二天练功阁外不见一条鱼,转而有风干的鱼身被砌进龛画里。 六岁在海边砺身,他抓到了船只遗漏下来的花纹豹,不久后豹子被外公溺死,干尸砌进水晶壁,供他观赏垂死之态。 八岁的生辰贺礼鹰隼、十岁时捕来的飞禽,悉数死去,被砌成了龛画,放在走廊里。 每每走过一次,他就回顾一遍它们的死状,逐渐剥离了心中的暖意。 他终于明白,万事万物都要死去,他又何必怜惜。 秋叶站在雪亮通透的水晶阁里,看着青碧的湖水拍打在四周,眼睛越来越明,手指越来越冷。站了片刻,他便束力于一线,遥遥传向陵寝出口:“夜。” 暗夜闻声而动,滑步闯进地宫,站在走廊外应道:“公子请吩咐。” “带她进来。” 留在书房门口值守的冷双成,在青天白日里,突然见到了树梢间凝结着一团烟雾。青障叶,白烟气。有人藏在树烟里低语:“公子有请。” 冷双成难睹暗夜真容,却知晓他们的习惯。在光亮处,他们是一阵阵烟雾。在暗处,他们就是一道道斗篷。藏身其后,无迹可寻。 她循着提示经过陵寝,走过长廊,来到水晶阁里。 司衣间里的秘密第一次展露在她眼前,她看了并未有触动,仅是沉默垂首,对着秋叶背影施礼。 她一来,整座阁子更加冷清。 雪亮内阁,沉郁外景,竟然照不到两人的影子。 秋叶问:“终日面对它,你会想到什么?” 冷双成立答:“自由。” “为什么?” “方寸之间,难囿无穷之心、自由之身、清明之智。” “冲破束缚便能形象无穷自由?” “是的。” 秋叶转身问她,眸子沉沉:“一定要自由?” 她坚定回道:“是的。” 他径直走向阁外,命令道:“留在这里反省。” “留待多久?” “你能冲破束缚时。” 冷双成幼时在雪地练功,知道雪盲症的厉害。她用布巾蒙眼,盘膝坐在阁底,继秋叶之后,感受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的彻骨寒意。 她不畏冷,奈何以尺寸之地限制身心。 秋叶多留了她三日。三日里,有八个时辰她必须坐在阁里沉思,无人声、无风语、无水吟,死一般的静。 坐了三日后,她突然起身,走向了寝居。垂幔后,秋叶正坐在她的专属地盘——八卦镇邪榻上。 他看着她不说话,容颜一如既往的冷清。 她压袖向他行了礼:“我能忍受公子待我的诸多苛令,唯独不能任由别人代我受过。” “这就是你想了三天的答案?” 冷双成不抬头,微微躬身:“洗衣侍女经过杖责,三天后手痛必然发疮,需医治。公子迁怒她们,必定不会垂怜施药,我斗胆推却公子命令,想去探望一番。” 秋叶不置可否。 她说道:“公子阻拦,我必反抗,这便是冲破束缚的第一回。” 他走向里间:“我不拦你,我放你走。” 留芳院里日影沉沉,侍女们轻无声息穿梭往来,看见冷双成走进门,均是远避三舍。 阿碧孤身一人出来接待冷双成,行礼过后,淡声说道:“初一若是违抗公子旨意,又会累得我们受罚。” 玲珑心肝的冷双成听阿碧直呼己名,已知这三日来,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不同以往。她将开好的疗手方子压在廊道扶手上,向阿碧行了一个礼,径直去了柴房。 随后的两个时辰里,冷双成不说一句话,劈柴、提水、浇花、搭架、燃灯、浆洗,做完了所有的事。待她净了手,就走向院门,对远望着她的阿碧说道:“柴火劈了半屋,足够余下日子所用,承谢姑娘们几日来的照顾。” 阿碧忍了又忍,冲着冷双成的身影说道:“浣纱已被逐出府,性子柔弱可欺,该又有谁照顾她?” 冷双成停了步。“洗衣的姑娘有两位,公子为何单独驱逐了她?” 阿碧咬住唇,再也没说什么。她想,浣纱就是管不住嘴,向初一透露出,只要完成公子一个极困难的任务,便可得到公子的一次承诺——因失言,才招致了公子的处罚罢。 冷双成没得到答复,梳洗之后,走向了秋叶的寝居。 隔帐请安时,她说道:“辞别公子之前,我需向公子讲述一个故事。” 里面语声冷淡掷地:“侍女之事不可求。” “公子教导我,行事需勘破束缚之力,我怎会忘记。公子已下浣纱的驱逐命令,也决计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既然知道,可速去。” 他已下达督查鱼家小姐的任务,冷双成确实知道应该速去执行,甚至不需她再来请安一回。 但她想到,无论他怎样不通人情,她至少应该尽一回属从的职责,行规劝之事。 秋叶划落重重帘幕,将她阻隔在外,也阻断了她的视线。 她想了想,走去书房,写下一封骨气劲峭的正楷字,把它压在了纸镇下。 “西方有朝圣之地,名叫迦南。每日有一只‘逆我鸟’飞至佛塔顶唱鸣,众僧侣驱逐,迦叶行者就说‘舍利遗教,度厄百心。先度孤鸟,福报世人’,劝得座下僧侣行善。百日之后,逆我鸟修行成人,终生追随行者参禅,将佛理奥义传向中原。” 秋叶日后是否会行善,冷双成不可得知。 只是当她迈出叶府时,她已经心胸坦荡,了无挂碍。 第11章 结交 都城杂街流传一句谚语,“一入盐池皆市侩,坐贾行商暗通财。”说的是百行中介汇集之处,一个名叫“盐池馆”的地方,里面藏有乾坤,看似规矩的商贾之间,另辟有生财的门路。 由于门路多,通常也吸引着众多求雇主家的奴仆们,被逐出叶府的洗衣侍女浣纱也不例外。 她留在盐池馆的女闱里已有三日,多数诺诺低着头,双眸带着点点泪光,偶尔才瞟一眼秋席围障外驻足的雇主,假若打量到她身上,她必然会受惊,朝后瑟缩一躲,仿似误闯山林的小兔。 柱子那边站着另一个小姑娘,帕子被泪水浸湿了大半,来馆里快一旬,都没受过一位雇主的青睐,惨淡光景使她哭得更厉害了。 浣纱慢慢移步过去,背依柱身,细细劝慰着小姑娘。小姑娘感激在心,又对她倾吐一腔苦水,抽抽噎噎道:“小姐好生不讲理,一发病就打我,还骂我是贼,偷了她的画帛古玩,可怜我爹娘养我十五年,清清白白的声誉,就断送在小姐手里。” 浣纱低低道:“鱼家势大,你还能拿她怎么办,我们做婢女的,只有这种命。” 席子外行头在唤:“浣纱,富户家缺一个茶水丫头,月钱二两三,应签不?”靠着介绍买卖抽筹头的行头举起手中的红签,最先看中的就是面相好、性子柔的浣纱。 虽被派发较为轻松的活计,浣纱听了头也不回,闷声道:“谢行老好意,我不去。” 旁边有一只纤长的手腕接过了行头所持的红签,温声道:“我来劝她,筹头仍归你。”不待行头反应,来人就在外衫上贯注内力,轻轻震开了行头,在围席外占稳了一方地盘。 “城东鱼家聘司画侍女,谁人愿去?”他说道。 话音一落,浣纱就从柱后露出半张脸,怯怯道:“哥哥看我行么?” 白领青衫装扮的抢签者微微一笑:“自然是行的。” 浣纱一对上青衫男子的脸,猛然看到他长得斯文俊秀,长眉明眸的,突惊呼一声,低头跑向了内堂,撞鬼似的逃了。 男子摸出碎银放进行头手里,道了谢,追随而去。 浣纱钻进杂街里,左拐右拐,摸进了一家染布坊。过后门板吱呀一响,一名高挑胡姬走了出来。她的头脸、身上裹着一件绛色长纱,左肩臂膀稍稍裸露,手腕脚踝还缠上了金铃,每走一步,必然拂送沙沙乐声。 她在头上顶着一只竹筐,筐内另有盛满葡萄酒的青瓷长瓶,一路款款行来时,纤手上扬,展露着雪霜般的肌肤,勾住了前来沽酒男子们的目光。 胡姬狷媚笑着,口吐银铃之音:“可鲁扑,可鲁扑。”飞斜着眼,从男人身边擦过。 沽酒的咕咚吞了一口口水,回头去瞧她倩影,喃喃问道:“她说什么?” 一名青衫男子从挑帘后走出,随口应道:“登徒子。” 他正是尾随至杂街失去跟踪目标的盐池馆抢签者。 浣纱之所以见他就跑,是因为认出了他的脸。 冷双成稍稍乔装,换作小厮模样,并未过多修饰后,就来到盐池馆。 浣纱见他是初一,害怕再受牵连,一句话不敢搭上就逃走,并不是离奇之事。 能在冷双成面前逃得不见人影才是不正常的。 冷双成打量胡姬背影,确实没有熟悉的感觉,她想了想,快步走上前,捏住了胡姬的手腕,微用力,笑道:“耶所咯波普力,非度束加?”——娘子酿酒香味远溢,能否告知出自哪户人家? 胡姬格格笑着,将青瓷瓶取下,拔开木塞,对着冷双成的嘴比划,要她尝尝新鲜味道。酒香扑鼻而来,甜而不腻,冷双成却笑着不应,脚下甚至退了两步。胡姬热情似火,贴近冷双成身边,一只皓腕顺势伸出来,抵向冷双成的胸口。 冷双成的眼底略沉,嘴边笑意却更悠然。她不再避开胡姬,让胡姬摸了过来。胡姬作势要倾倒酒水入她嘴中。冷双成无奈,持瓶浅饮两口,正待放手时,瓶底猛然被胡姬推了一把,一大口葡萄酒顿时灌进她嘴里。 一股清绵劲头蹿上冷双成脑门,她立刻提力压制,手上也没放松,抓着胡姬皓腕不放。 胡姬通体穿着薄弱,唯独双手缠覆了布纱,指间套着银链,勾动金铃沙沙作响。她挣脱不了冷双成手劲,突然改说中原话,唤来当街的男子帮她打登徒子。 登徒子冷双成双眸散光,有似灯花一绽,不消男子们过来围堵,她自己就失了劲头,晕头晕脑地摸进街巷暗处,凭着一口气找到了自己下榻的客栈,锁门睡过去了。 酒睡之前,她的神智尚存,记得封闭了门窗,摸出从胡姬腕上摘下的铃铛,做成几道线索陷阱来警醒自己,才放心地栽倒在床上。 一觉醒来,精神充沛,窗外灯影珊珊。 冷双成吃了晚膳,对着铜镜整治衣装,将头发束起塞进胡檐毡帽中。露出的额头太过洁白,她用茶水勾兑发膏,加点香灰,调成一碟油污灰渍,抹在额上及耳骨下。整饬完毕后,她微微佝着背挤进了福源赌坊中。 都城大小赌坊数以百计,天子脚下国法威严,并不敢喧闹开市,只有福源赌坊因钱银流通大、后台帮衬而独霸一方。 手持珠玉、重宝、官银、私铸的客人都会来这里。 进了赌坊,里外两层,上下三楼。 冷双成走到茶水铺前,向抽旱烟的老先生递过一筒上好的烟丝,再打听消息时,就显得方便多了。 老先生告诉她,晌午时进来一个黄皮脸的小厮,瘦骨伶仃的,出手却大方,甩出一张纯金打造的叶子,兑换好了银两,就猴急着挤进大通间里赌钱,到现在还没出来。 冷双成心想,她装作青衣驴客,去会见黄皮小厮,倒也应景。她在面上笑了笑,向老先生道了谢。 老先生是个老江湖,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说完改说的话后,他摸过烟丝筒,背过身继续抽旱烟,再也不多瞧一眼。 大通间里,烟气缭绕,热浪阵阵。各个桌上设有不同玩乐搏戏,钟骰、牌九、押宝、棋会……常见名目都有,甚至从者寥寥的樗蒲、斗花也有一席之地。 黄皮脸小厮挤在桌前赌得满头油光,脸皮仿似打了皱,额上全是热汗。一下午过去,他输光了兑换出来的五十两,死赖着不走,还期望着手气翻盘。 旁边围桌叫好连天,他蹩近一看,发觉是一名青衫驴客,赌得正兴起,和自己一样,额上淌着灰汗。所不同的是,他输得精光,那人却财运亨通,连连赢了几把牌九。 黄皮脸小厮仔细瞧了瞧青衫驴客的脸,略吃惊,但马上被他盛旺的牌势吸引住了,低头挤向他身边。 扮作青衫客的冷双成,从衣装到言行并无破绽,见小厮摸近过来,嘴边噙笑,只当看不见。“最后一把定乾坤,合计六十两银子,跟不跟?” 小厮混在人群里嚷道:“跟定了!方子倒了还能砌起来!” 他喊的是行话,把牌九称为方子,说倒字触犯赌徒晦气,引得赌徒们直冒无名火,只想着最后赌一把捞回本钱。 冷双成听得懂,没说什么,沉身坐定,依照规矩抬起两手,平放在桌上。她的右手原本敷过药,用以疗治矛隼的啄伤,与她对庄的闲客们怕她出千,硬是要她解了裹伤布。她坦然听之,把一瘦一肿的手放在大家面前,说道:“洗牌吧。” 闲客们开始洗牌,黄皮脸小厮趁机打量冷双成的右手,见她手肿如铁,青紫脉络泛现,越发相信她在叶府吃了不少暗亏。 冷双成看了一遍闲客洗牌、切牌的手法,微微一笑,对三十二张牌的排放已经有了论断。 随后便是摇骰。骰钟将要覆合压下桌面时,她的左手食指稍稍朝前一拂,一缕尖细的指风就扑跳出去,震向了钟盘,改变了骰子的点数。 取四墩牌时,黄皮脸小厮推闲客手臂,嚷着:“叫他从右边拿牌,右边拿牌,逢右必卑!” 闲客听进去了,依言下令,作为庄家的冷双成就必须服从。她伸出完好的左手,取了右边的两张牌,手指拂张之时,想要的点数已经落入她的掌中。 翻开,她的么牌大于闲客的点牌。 第二位闲客接当。黄皮脸小厮又出主意:“从中断!从中断!斩他运势不对盘!”闲客被吵晕了头,也虎虎吼着下令,冷双成依言从中间取牌,如法炮制赢了第二把。 桌前还只剩下最后一位闲客,众人将期望的眼光压在他身上,黄皮脸小厮站在冷双成身边,死死盯住她的手。 闲客先开牌,两张天牌赫然被翻转出来,顿时引起一片叫好之声。看客们知道这把胜率大,个个朝着庄家那边挤,想要瞧个底牌究竟。人流一旦挤压过来,冷双成所处的地盘就小了,正待她伸手去翻牌时,一只灵巧的手趁乱摸向她的腰间。 冷双成左手翻开丁三、二四,一副至尊宝,快如清风拂柳。她对上面色灰白的闲客,笑了笑:“至宝压天,兄台承让。”不知何时,她的右手滑下,紧紧钳住了腰间的长手,让伸手的主人动弹不得。 冷双成牵着受痛冒汗的黄皮脸小厮离座,笑意吟吟地对他说:“今日运好,赢了几把银子,我请小哥泡汤去。” 小厮未曾料到冷双成的手劲中竟是痛中带冷,困窘得说不出来,连连点头。她偕着他并肩离去,轻声笑语的,众人见着,还以为是赌徒相约泡汤喝酒去了,咂了几句嘴又将他们抛在脑后。 只有茶水铺里抽旱烟的老先生,回过头来看了看俩人的背影,叹口气,将消息回传给哨铺。 哨羽拿到口信,迅疾传向叶府。 第12章 玲珑 一出赌坊拐进小巷中,黄皮脸小厮就连呼七个痛字。他的两只手掌均有皲裂伤口,里面杂着青白两色的脓水,水渍横流过来,像是沸了的汤罐一般,一个个的水泡眼便冒出了手背,经不得外力来戳,已经争先恐后的溃烂。 旁人一见他尊容,再瞧他的脓手,躲都躲不及,也只有冷双成抓起他的一只手,放在鼻底闻了闻,反倒是笑着不言语。 黄皮脸小厮猛翻白眼:“好闻么?还不放手?傻桩一个!” 冷双成紧抓他不放:“姑娘贵姓?” 小厮伸脚踢她,被滑开,嘶声道:“你这市井奴,少来装模作样,少爷今天失手被你抓住,还问什么名姓!” 冷双成在手上用力,小厮吃痛,嘴里蓄起一口痰,扑的一声朝她颜面吐去。她扬起衣袖一扇,那口痰反扑上他的脸,他径直挂着秽物,嘴里“狗鼠辈”“死狗奴”骂个不停,脸皮也是硬然到迎风唾液自干的地步了。 冷双成见他不屈服,拉着他走进澡堂,弹了银子给掌柜的,径直带他入了单间。水桶里热汤腾腾,她将他的手压进水中,顿时就引得他一阵惨叫。 “姑娘贵姓?”她沉声问道。 小厮怒嘶:“萧!” “叫什么名字?” 他大声:“玲珑!” “混进叶府做什么?” 萧玲珑听到叶字,自然就会想起叶府主人是谁。她竟是忘了疼痛,有些急切地问道:“公子叫你来的?”她回头去看身后,脸皮绷得极紧,像是担忧后面有致命的袭击。 冷双成放开萧玲珑的手腕,擦去自身伤手的水渍,微微笑道:“你放心,若是公子前来,就不会有这般简单的收场了。” 萧玲珑的右手经烫后血脓直流,钻心似的痛。但她听完这句话后,却忘了喊叫,只低喃着:“不是他来就好。”脸上还带着侥幸逃过一劫的神情。 冷双成看懂了她,说道:“你一日三变,活灵活现,尚且逃不过我这驽钝之人的法眼,还期望公子不知道你的底细?” 萧玲珑挺了挺腰:“我底细怎么了?每次变装,谁又瞧得出来?不是今天手痛,让你找到了破绽,你当我‘千面玲珑’的名声吹出来的?” 冷双成见萧玲珑得意洋洋的样子,忍不住拍了她额头一记。“还敢谈手痛,你就是栽在这上面知道么?再不医治,必残。” 萧玲珑提手吹气,嘟哝道:“不就是打板子弄出的伤么,当个洗衣侍女也真是晦气,说来说去还是被你害的。” 冷双成于心不忍,提醒道:“你的疗伤药里有一味乌木蕨,散奇香,涂抹后手背凉沁,过了不久就发热,是也不是?” 萧玲珑不答话,却觉眼前一亮。不管真假,她倒是找到了对付冷双成的方法。她扬手将脓水溃血甩过去,左右开弓,全数对着冷双成的脸招呼。冷双成皱了皱眉,闪身急退,萧玲珑猛的抓住这个机会,掀倒围障、垂帘等物,趁乱逃之夭夭。 既然敢做千面人,其脚底抹油功夫必须一流,若是事发,也不至于被苦主追到一阵打。 入夜后,萧玲珑愁眉苦脸走在各处医庐药铺之间。她的手伤发作了,肿痛难当,却寻不到解决的方子。 三日前,她被叶府逐出,哭喊一阵见无人怜惜,只得把泪水一擦,低头去找郎中疗伤。郎中开了药方,待她去抓药,却被告之回血固本的一味药整座城售罄了,都劝她去别处撞撞运气。最后还是她快跑断了腿,才在一间石砌的医庐里找到了药。 郎中慈眉善目的,交给她三服药,言称用过必好。 三日后,她的手伤没好,倒是发疮溃烂,瞧着像是中毒了一般。 今晚她依然找不到药,只好再来一趟医庐,想着是死是生,总得探个究竟。 萧玲珑站在石墙边,略一纵身,正待翻越过去,后面悄无声息走来一道修长人影,伸手一抓,提住了她的腰带。 她回头翻白眼,老气横秋说道:“唉哟吓死人了,好好敲个更也能撞见鬼。”她的一身更夫打扮,实无破绽,但手套下的乌木蕨香气,却是掩藏不了的。 无论萧玲珑扮作侍女、胡姬、小厮还是更夫,冷双成都有办法辨认出她。为了提防以后,冷双成也不愿指出她的破绽,连口舌都不愿多浪费,直接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抵在了墙边,还用手封住她的嘴,低声道:“别出声,听我说,成么?” 萧玲珑点了点头,又从冷双成掌心下哼哼:“换左手,换左手,你这右手也瘆死人的。 冷双成依言换了左手制服她,说道:“公子单独驱你出府,肯定是发现了你的隐情,又故意收走全城的疗伤药,迫你去石庐医治。” 萧玲珑瞪大眼睛点头,承认冷双成的说法。 冷双成续道:“石庐里的伤药里有毒料,轻则引发溃败,重则导致残障,若单论这些后果,还不是最严重的,因为公子知道你忍不住,会转头去求他解毒,到时候他要你做任何事,你断然也不敢拒绝。” 萧玲珑轻嗤:“他就算得这样好?说不定我不去求他呢。” 冷双成冷眼看她:“不去求,下场更凄惨。” 萧玲珑哼了声,冷双成沉声道:“你不去求,无非是想逃出都城,去找背后指使你来的主人帮忙,却不知,这更是中了公子的下怀。因为乌木蕨奇香奇味,哪怕发散得淡了,都会被叶府的髭犬闻到踪迹。” 从而也能打探出,萧玲珑的幕后指使是谁,想以区区一名普通江湖易容术士,还不至于能落进秋叶的法眼中。他就是察觉到萧玲珑化作浣纱时,递进府的官契有问题,才不动声色地驱她出府,顺便一探随后的究竟。 萧玲珑听到这里,愣了愣,呼吸渐渐凝滞了起来。 冷双成手上加了两成力:“现在可以说了,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能救你。” 萧玲珑冷哼:“我不信。” 整座都城遍布叶府耳目及势力,确实,要想从公子秋叶手下救走人,说出来都不值得轻信。 冷双成突然放开了萧玲珑,朝后退了几步,身子隐没在树影夜色中。萧玲珑正心奇,就听见冷双成淡淡的语声传来:“可知叶府的消息情报搜罗者‘哨羽’?” “听说过。”赫赫有名的团队势力,曾在叶府当过侍女的萧玲珑自然撞见过。 “哨羽最大特点就是,回传消息快如闪电。他们提前散布出极多的暗桩,充作各行各业的人物。暗桩们平常不显露,出了异状时,会用暗语将情报传递出,如同编织罗网一般,层层交叠上传消息,一直传到公子手里。” 冷双成的声音不断,但是说得轻急:“没人知道这些暗桩是谁,除了公子。说不准巷子里的更夫、福源里的茶水先生、与你同案吃饭的食客,都是哨羽里的人。最可怕的是,他们能轻松渗进你的生活,给你添毒加料,无声无息抹杀了你的性命……” 声音随风飘散,不见回响。 巷子那头,突然传来一下轻轻的响鼻,两颗猩红的眸火缓慢接近,伴随着滴答的垂沫声。它由最先的两粒腥眸光火,逐渐变成圆团似的四个。 萧玲珑不禁打了个冷颤,马上想起了冷双成所说的髭犬。 而且出动的还不止一头。 一旦撕咬到她身上,后果也不堪设想。 萧玲珑直奔暗影里而去,低呼道:“初一,等等我。” 冷双成提着萧玲珑的腰带,运力朝暗处掠去。萧玲珑紊乱了气息,脚下变得磕绊起来,冷双成道声得罪,径直揽过她的纤腰,再带着她奔逃。 萧玲珑被呼呼风声刮得脸痛,转头去看冷双成,对着她清瘦的下巴吹口气:“我冷。” 冷双成偏过头:“手放规矩些,我腰里已经没了金叶子。” 萧玲珑咯咯笑:“原来你知道。”上午扮作胡姬时,她尽是朝冷双成身上靠,摸到她胸口冷冰冰的,也瞥到她腰部露出的一点点金芒。 冷双成故意卖了个破绽,让萧玲珑顺利摸走了金叶子,给自己留下了追查下去的线索。 纯金打造的叶子出处不凡,是叶府徽志,在普通钱栈里不敢被兑换,只能流通到福源赌坊去。 冷双成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萧玲珑,萧玲珑还在沾沾自喜白得了一笔钱财。她这次伸手去摸,还想不劳而获,自然会落空。 冷双成将萧玲珑带进下榻的偏房里,不点烛火,摸黑而坐。 萧玲珑在桌上东摸西摸,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有求于你。” 萧玲珑轻笑:“我有多大能耐,求我不如求公子去。” “我本意就是要逃离公子身边,又怎会去求他。” 萧玲珑笑得得意:“因为那卖身契吗?” “嗯。” 冷双成答得轻松,萧玲珑却敛了笑容:“我不信。” 黑暗中,冷双成缓缓道:“公子待属从严厉可是出了名的,越是近属,越是苛求精细。前一任冷护卫,受管束程度如何,想必你比我更清楚。我没有冷琦的地位,与公子也不亲厚,若是不自谋出路,又该怎样撑过这三年?” 萧玲珑冷嗤:“公子待你严厉,不错。可我也要问问你,你身上的金叶子又是怎样来的?不是公子宠信你,你能拿到这等赏赐?” 冷双成悄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金叶子虽是公子赐予我傍身的资财,但也是我的买命钱。” 萧玲珑呼吸一滞,胡乱抓摸的手也停顿住了,问道:“买命钱?为什么?” 冷双成苦笑:“因为公子已下令,要我彻查鱼小姐与域外辽国的关联,若是没拿到证据,会被严惩。” 萧玲珑听说过,世子府严惩的最高手段,是折磨罪人剩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再施以极刑。 她想得心冷,抱住了手臂,暗自庆幸刚逃脱了世子府的追捕。 坐在对面的冷双成,看着黑暗中轻颤的萧玲珑,仿似洞若观火。 萧玲珑尚在迟疑,冷双成罗列滴水不漏的理由打消了她的疑心。 “诚如玲珑所见,府里管得严,我被公子摒弃在众人身外,影只形单。无人敢与我说话,我亦是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萧玲珑有目共睹之事,不由得她怀疑。 冷双成又说:“我身子孤寒,患了不治之症,所剩时日无多,极想自由行走一番,不宜久囿在世子府里。” 萧玲珑动了动,想说什么,冷双成就淡然道:“日后你必然会看到我发作时的样子,我无需骗你。” 萧玲珑撇嘴:“好吧。” 在漆黑的夜里,冷双成运力于感官上,凝神搜捕萧玲珑的表情,在萧玲珑逐渐放松之时,才说出最后的理由。“公子也曾派出冷琦查探鱼府动静,一年来毫无所获,足以证明鱼府行事的小心谨慎。冷琦离世,任务就落在我头上,还被限以区区五日时间。试想冷琦获得鱼小姐青睐,近水楼台可先得月,尚不能发觉破绽,叫我这才智浅薄的陌生人,又怎能另辟蹊径,一举发掘出鱼府的秘密来?” 萧玲珑笑笑:“这事我可管不着,你进了叶府,该你自找的。”她哪知道,冷双成被提进府,并非是本意。 冷双成却低声道:“换句话说,我们还有五天命活着。” 萧玲珑笑不出来了。若初一被处死,在都城她也活不长,这样看来,她必须帮助初一出逃。 冷双成燃灯准备银针、火筒、布巾、泥膏,招呼萧玲珑过来净手,说道:“五天时间,足够让你双手去毒。” 萧玲珑扑在窗边张望外面动静,双肩紧绷,冷双成看了失笑:“你放心,公子既然说了给我五天,必然不会食言。” “他若是知道我和你在一起——” “依然等足五天,只要任务还未完成,我还用得着你。” 萧玲珑回头鼓眼睛:“承你盛情啊,让我有用处。” 冷双成笑道:“做做样子也是好的。” 萧玲珑仔细听了一阵风声,没发现异常,快步走到银盆旁净了手。冷双成轻轻道:“忍一忍。”用小刀划开了她的脓溃处,挤净了污血。 萧玲珑低声抽气,冷双成用火筒熏热她的手,舒散经络,再抬手施针,极快扎向了定惊、命门、三焦等穴位。 冷双成轻轻捻针,萧玲珑欲望难当,像是心口挠着小兽爪子,一下两下,让她轻抖个不停,偏生又不能笑出声来。 冷双成加重力道,问:“玲珑来自哪里?” 萧玲珑痒得吹气:“北边,北边。” “做什么营生?” “你不是知道么,小偷、掮客、杂仆,给银子什么都做。” “背后的台主是谁?” 萧玲珑只觉欲望钻心,难以抵挡冷双成的针灸之力,哆嗦道:“灵慧,灵慧公主。” 冷双成唔了一声,收针敷药,动作熟稔。她给萧玲珑包扎布巾时,状似无意问道:“若真是公主指派你来,公子又何必将你打残,留得一份薄面,将你退回给公主,不是更好么?” 萧玲珑哼了声:“在公主府里伴游之前,我还在北方萧家做过家奴,私逃出来的,背了官府的缉捕状,哪能这么容易被公子摸到根底,遣送回去的?” 冷双成暗想,玲珑的三姓家奴之事坐实了,就是不知第一个主雇到底是谁。冷双成旁敲侧击打听,萧玲珑始终不说。最后,俩人都乏了,对望了一眼,沉默地坐进椅里。 冷双成首先打破岑寂,和声问:“怎么了?” 萧玲珑环顾四周简陋的布置,嘟哝道:“这么破,怎样睡啊。” 冷双成整理好床铺,自身走回椅前,坐下来,支额歇息,并吹熄了烛火。 萧玲珑窸窸窣窣脱衣。“半夜熟睡后,你不会过来非礼我吧。” 冷双成不理会她。她兀自埋怨了一阵床硬被冷,又说:“听说你睡在公子床阁的外面?那你非礼过公子没有?” “闭嘴。” “你绝对不敢。” 冷双成吐纳沉静。萧玲珑说道:“可我有一次洗衣时,听见院墙后银光公子在问话,似乎是对着空气说,‘为何昨晚退出了寝居?公子的安危又交付于谁?’觉得好生奇怪。” 冷双成遽尔想起她夜探秋叶那次,整座寝居内外都不闻暗夜的声息,原来是早已被屏退出去。 萧玲珑感叹:“现在才想明白——那是多好的机会啊!” 冷双成起身,悄无声息朝床铺走去。 萧玲珑兀自说着:“绑住公子也好,偷袭公子也好,总强于现在被他追逃的生活。”一道指风扑下来,她只觉耳下穴位一麻,喉咙咕咕说不出话来。 冷双成替她掖好被子,说道:“睡吧,明天早些起来换药。” 萧玲珑丝丝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冷双成不理她,手掌轻抚,替她阖上愤愤然睁着的眼睛。 萧玲珑心想,观他言谈处事,比公主还要宽和一些,公主能得到公子的优待,为什么他不能? 第13章 隐怒 叶府陵寝下,水晶阁沉浸在湖底,内中一片雪亮,映不出一点阴翳。 秋叶一人站在阁子里,看着外面沉沉湖水,重复着终年不变的修炼,静心清思。他摒弃杂念站了许久,广开耳目之能,照例未捕捉到一丝动静。 此处是修炼、练武的绝佳胜地,清冷如雪,与世隔绝。当他逐渐习惯了寒冷与孤寂后,万事万物在他眼里已然没有区别。 如果说,从长长的龛画廊道吹来的,仍有一丝清风,那么他必然会感受到。 但他没有回头。 因风拂过,再无缥缈发香,冷沁入药,疗人神伤。 外公靡耗重金修筑的水晶阁讲究巧力,以此来训习闻名于天下的绝技“一点惊鸿”。 秋叶需将力道运聚在指间,从阳池穴走向中冲穴,不可懈怠,然后弹指一激,刺向他人的周身要害。 多年练习,指法力道方能拿捏得当,正因过于霸道的杀伐力度,使得他自持身份定了一个规矩,若取人性命,必留珠玉珍宝抵作赎命的酬金。 冷双成离府那晚,来向他请安。他站在垂幔后,透过重重障碍看着她的脸。 她去意已决,沉静的脸抑制不了微微飞扬的眉。 他多留她三日,即是研磨自己的内心。若不放,即为不舍;若不舍,痴念未央;若痴妄,十九载修行又何其皇皇。 想得通透了,他便立刻有了决定。 他从垂幔后弹出三枚金叶子,片片贯入力道,飞扑过冷双成的鬓角眉边。她站着没动,恭顺请安,任由一片叶子滑过她的白冠,斩落掉一缕发丝。 “五天查探清楚,她死或是你活。”这句命令说出来时,已是往日的雪清语声。 一点惊鸿弹出了金叶子,尤其最后一片让她见了血,她突然懂了他的意思。 她的性命已被他判定了,她与鱼小姐,只能留一个。 秋叶已经忘记冷双成转身离去的样子,她应是没有擦去脸边血,就这样不发一语走出了门。 他遽然记起,若她就这样死了,他还不曾知道她的名字。 水晶阁门口掠来一阵风。 秋叶听到风声,走向了廊道,径直来到寝居里。 熏香渺渺,垂幔静寂,如同水晶阁里一样,不会再有一道悄无声息跟随的身影。 秋叶走向了窗边的长榻,坐下来问:“什么事?” 门外徘徊许久的银光,心怀忐忑走进来。他接到公子的成令,出了异况时才能禀告,平日里哨羽回传的消息,均由他自己一手处理。 银光知晓,初一在府里,便是第二个冷琦。冷琦所需经受的教导、管束、磨砺、惩罚,让初一再经历一次,本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但自初一离府后,观公子意态,悉数置身事外,且颜色冷漠,与往日严督初一的惯例竟是不一致。 因而进得门来后,银光斟酌一下,才拣出紧要的一处说了说:“初一站在四夷馆前半日,不动也不言语,不知是什么意思?” 秋叶听后端坐在榻边,漠然不应。 既然没听到吩咐,银光本着关怀同侪之心,也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初一去过盐池馆、杂街客栈、福源赌坊、汤池、医庐,均是停留一段时刻就离开,绝没有踌躇不前的时候。今早他在城东面食铺用过早膳后,就走到四夷馆前,再也不动作,令哨羽好生疑惑。” 银光说完就了一眼秋叶,尔后恭敬垂下眼帘,等待公子的论断。 许久,秋叶回过神来,冷淡说了一句:“她进不去。” 银光讶然,复又抬头看了一眼。 秋叶稍稍提点:“城东用早膳,是因为可刺探鱼府动静,她应是打听到了鱼鸣北在四夷馆里,才走去了馆前。” 随后却因身份低微,无法进得门去。 银光见到秋叶答话,内心稍宽慰,想着公子既然明白了初一的难处,总不至于不管他。可随后秋叶径直去了书房,没留下只字片语的帮衬命令,使得银光怔忡站在当地,过了很久才知道给哨羽下令:“继续盯着吧,别走溜了人。”——看来初一之事,仍需他来处理。 书房里燃着安神香,余味缱绻。秋叶翻阅完一册兵书,香炉已冷。骤然熄灭的安神静心之功力,拂了他的性子,使得他照例唤了一声:“初一。” 回头看时,才明白身后已经没了添香的人。 秋叶站起身来,走到冷双成常驻足的位置,面向书橱而立。顺势看过去,他看到了一本篆字“天残”棋谱。 或许在整座府里,这是唯一能引起她兴趣的东西。 秋叶抽出棋谱,随手翻阅一遍,已然记住了内中的布局。他取过棋盘,摆出最负盛名的玲珑珍局,持子参研起来。 廊上急急走来阿碧,快要到门前时,她便提着裙裾小趋进来,持重行礼:“禀公子,灵慧公主惠驾叶府。” 外院金钟敲响,应和着阿碧的传报声。 秋叶不抬眼眸,将白子放进天元旁,置若罔闻。 阿碧福了福身子,悄声退向一旁,依照惯例扬袖轻轻一挥,书房外值守的侍从均躬身后退,退向了走廊之外,留给即将到来的客人一片清净的场合。 灵慧从垂花门后缓缓行来,穿着绫纱外衫与锦绣百褶裙,衣装既典雅又不失华丽。她知秋叶习性,特意摘除了叮咚环佩,只挽着淡紫色披帛飘然而至,风拂过时,仿似为她托举起一层缥缈的云彩,将她身形衬得极为灵动而美丽。 她见秋叶,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弃了凤钗华胜,收拾出素雅的容颜来。 秋叶在解局,沉稳若定,她笑吟吟地观摩,并不觉沉闷。稍稍走动间,她的云鬓侧出了一束璀璨的梅花簪花光彩,衣衫肌肤下又隐隐透出了暗香,已是极大妆点了冷清的书房。 待秋叶放下一子后,灵慧借机问:“看公子破弈,似乎沉着在胸,就是不知这局棋有什么名目?” 秋叶答:“玲珑。” 这名字显然能触动灵慧的联想。她笑着说:“可巧了,先前我有个伴游,也叫玲珑,心思拐拐弯弯的,和这局棋一样,摸不着边际。” 秋叶不抬头问:“所以你将她送进我府里?” 灵慧抿了抿唇,未曾料到秋叶的直接。他向来不开尊口,又处处给她留有情面,连父王都知道,只有她才能在他面前说上话儿。 “公子已知我心,不会怪罪我吧?”她微微垂着秀颈,轻声说,“想见公子一面难于登天,我只盼玲珑能伶俐些,将公子的动静递出府来,让我找机会能见到公子。” 果然,她直爽说出心意后,秋叶就不会再为难她,甚至还抬头看了她一眼。 灵慧的粉腮透着微红,容颜委实羞愧。她本想自持端庄,不必急着抛露女儿心事,可秋叶与她调情的机会太少,在前番的书束投递而毫无回音后,她只能放开矜持亲自表示了。 更何况,她还有一个心病。 灵慧的到访并非全因私情,她的肩上还担着宫里的托付。辽使来朝,力求缓和燕云十六州的紧张局势,使得她的父王龙颜大悦,父王当即下令鸿胪寺盛礼待遇辽使。寺卿持节传赞,引导使者参加典礼,期间的华筵宴飨不在话下。辽使尝遍宫廷美食赏遍莞囿美景后,提议去都城最负盛名的四夷馆游乐。 四夷馆谐音四艺馆,内设四重高楼,各司文赋、丹青、音律、舞乐之雅事,非俊采学士无以能见到声色真谛。馆名“四夷”,取四海夷族兼爱如一之意,不仅如此,连坊门高悬的赤金牌匾,也暗暗道出馆主身份不寻常的隐情。 馆内来宾只限为显贵,对开的八扇朱红门,庭院设立的十对金凤衔口灯架,层层垂落的紫金幡帘,悉数采用宫廷排场,与礼待外宾的鸿胪寺形成遥相辉映之势。 凡此种种,不得不让灵慧先打听馆主来历,以及馆内的底细。 宫里的老人指点她:“能撑起这种书华典雅气的排场,绝不是俗人。公主可问问长平主子。” 长平即是她义姐,由父王封赏的民间公主。既然提到了长平公主程香,随后的事情也会变得简单。 程香向灵慧爽快承认了,四夷馆的幕后台主就是她。只是靡费钱银修筑华馆时,还参与了几名东家,由他们源源不断输送银两、美人、华服、美食等,牢牢把持着馆里的营生,因而这种势态发展下去,最后将她架空为傀儡主人,只打着皇家第二礼馆的旗号,让实权旁落在他人手里。 都城内,掌有四艺考核本领的权主,便是鱼鸣北。 传闻鱼鸣北痴恋世子府侍从冷琦未果,悲愤之余,将名讳改为“鸣悲”,从此坐镇四夷馆内,用严苛技法对阵进馆求乐的客人,不将他们奚落出去不罢休。 灵慧也是为了此事前来。她对秋叶说:“使臣大人进馆,无非是瞧瞧百舞之乐,若她端起架子,将使臣大人羞辱出去,这便有悖朝廷颜面。求公子陪使臣大人前往一次,镇压住台场。有公子在,鱼小姐必然不敢怫然。” 其实区区一名贵家女,哪怕声名浮嚣而上,也不至于让当今天子宠爱的公主束手无策。她之所以来求,只怕还是想借他手来挫挫鱼鸣北的锐气。 秋叶明白这个道理。他转而想起初一还站在了四夷馆外,心里蓦地一动,应道:“好。” 赴程中,灵慧坐在骅龙马车里,温声软语地说:“我知公子不喜出行,此次为了国事请动公子,还望公子恕罪。” 秋叶淡然应道:“无妨。” 灵慧抿了抿唇,又道:“去年庆典,鱼小姐远远瞧见了一眼公子,被公子气度折服,便擅作主张画了公子绣像,可她偏生又画了他人的脸容,做下无稽之事来,辱没了公子风采。” 秋叶看了她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灵慧把心一横,照直说了:“公子不可与鱼小姐太过接近,鱼小姐近日因情生变而魔心深种,我怕她待公子不利。” 秋叶叩击车门,车夫得令,突然勒住了马头,大有调转方向回府之势。 灵慧看懂了这个动作,微微花容失色,扑过来持住了秋叶的手臂,央求道:“我知道请公子出来不易,所以才心里难安,多说了几句闲话。公子若是不喜,我收回就是,千万不可弃国事不顾,任由使臣一人前往四夷馆去!” 她并非故意编排鱼鸣北着魔之事,只是使了点小性子,好在秋叶也未为难她,轻振衣袖,用软力拂落她的手后,就对车外随行的骑兵说道:“拆了四夷馆大门。” 马车继续朝四夷馆行进。 第14章 进馆 正街白玉坊门上挂着赤金牌匾,上书“四夷如一”四个大字,字体由金粉勾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牌匾横亘在街头,具有无以言说的威仪,从来只有路人在坊门下低头行礼,还从未有过来客长驱直入、对它不屑一顾的横事。 一队雪甲骑兵迅疾驶来,所持的剑戟锋芒迫得路人纷纷躲避。领队之人穿着银色锦袍,袖拢银色蔽罩,头缠银色丝绦,背负银色胎弓,一阵风地闯过牌匾时,镇守在四夷馆正门前的护院们,突然认出了他是谁。 护院纷纷降阶相迎,恭敬行礼,呼道:“银光公子驾到,四夷蓬荜生辉,有请!” 银光并未下马,提着马缰站在正门前,白马通人性,撅撅蹄子就不动了。 前院洒扫的婢女们齐齐藏在门后,相互打听道:“他就是谢银光?兵部尚书家的公子?” 萧玲珑一早就涂抹了脸泥,捏成一个小姑娘的样子,混进了四夷馆的仆从中。这时她从人后伸出个头,瞧了瞧,应道:“是的。” 婢女们悄悄吸了一口气,萧玲珑干脆兜了底:“听说他们家势大,去年燕北打仗,一半幽州的子弟兵都姓谢,随公子心意调遣,谢家军还没出战,辽军就退了,就是要避开他们的锋芒。” 这话落地后,婢女们看向银光的眼光里多了一些崇敬之情,同时也明白了为何银光驻马不应礼后,门外的护院们依然恭敬有加的原因。 萧玲珑见外院仆从们都被吸引了注意力,悄悄朝中院摸去,可是看管院落的武丁大手捭阖,又将她推回了原处。她怏怏然走向门口,学着婢女们的样子,低头分列两旁,恭迎客人进门。 抬头偷瞄一眼,看见一道白衣落落的身影依然站在对面树下,气势沉静若水,她的心情又无端变得好起来,暗想着,初一那傻桩,还杵在那儿呐,谁叫他一定要堂堂正正进门来拜访鱼小姐,现在可好,连门槛都摸不着。 她再抬头冲着极远的树下送去一个媚笑,也不管对方是否能看到。 白影子冷双成没动,但门前的银光却回头看了她那边一眼,再转过脸时,不复温和表情,甚至带了一丝冷峻。“世子府的人,你们也敢拦么。”他坐在马上招招手,身后骑兵们虎步向前,用钩爪长镰枪抓破门框,再合力一拉,拉得八扇朱红门碎裂,而护院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银光朗声说道:“我家公子片刻即到,随行者还有公主,再之后便是使臣大人,礼馆正门狭隘,迎候不了两架马车,理应拆除。” 萧玲珑听到后面还有进门的人,连忙把头一低,悄悄退向了灯柱后,尽量隐蔽身形。 护院们面面相觑,不知世子府的人为什么突然勃发出怒意,将正门拆除了,但因来者不善,他们也只能恭候着。然而,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后,他们并未等到公主使臣车驾的到来,倒是银光下马回身,面朝对街拱了下手,朗然道:“公子唤初一先进去。” 站在树荫下的冷双成,缓缓走过街道,出现在众人面前。 护院们这才明白,先前银光公子所说的话意——被阻挡在外不能进门的世子府人并非是来势汹汹的马队,而是这个看起来温文可欺的白衣书生。书生头戴乌冠,身穿深衣,面容清雅如白玉,衣袍上缀饰的玄色衣缘,沿着一副修长的身形抻下来,将他衬得更加秀挺如木。 他们看他穿着素朴,身上又没有各大院府的徽志,只当他是个寒门学士,哪曾料到招惹到了世子府上。 趁着世子车驾还未前来,骑兵队还未大动干戈,他们好好地请着书生走进门去,将破损的正门洒扫一新。 冷双成对着所有人行过礼后,从容走进了四夷馆。馆内飞檐重楼罗列,堂宇宽静,一眼看不到边际。 银光将雪衣骑兵留在院门外,快步走过台阶,赶上了冷双成身边,低声道:“初一有难处,怎么不回府去找公子?即使不便,抬出公子的名号,也足以成事。” 冷双成平静答道:“小难而已,怎能随便惊动公子。” 银光横跨一步,拦住了冷双成的去路,敛容说:“初一不可再这样随性行事,你有所不知公子的脾气。公子向来护短,看不得身边人受半点委屈。我们外出执行命令,一定要妥善处理干净,稍微留了纰漏下来,引得公子亲自动手去处置,所牵发的结果,往往就极惨烈了。” 冷双成恭顺答:“多谢银光提点,初一谨记在心。”亲自惊动秋叶出面的后果,实则她是知道的,向来无法善全,因此她极力想私会鱼小姐,便于询问木先生的事,不至于惊动了秋叶,又生出其他的危险枝节来。 银光确是不知道冷双成的心思,只当她像往日那样随口应下,过后依然我行我素,忍不住说出了一则故例。“冷琦在世时,曾去扬州落英阁学剑舞,被人笑话说‘勾栏瓦舍之子,又何必修习精巧技业?’公子听后就荡平了剑舞阁,还将讥笑者抓来抽了手筋,让他终生舞不得。” 冷双成垂眼,慧睫轻轻一抖,低声问:“落英阁里……现在还保持着原貌么?” 银光惊异:“你为何不问关键处,比如冷琦的剑舞学着了么,偏生去问细枝末节的东西?” 冷双成苦涩不能言。落英阁是师父生前居住的地方,若有机会,她必定会去拜访。即使师父已经不在了,多亲近一些往日的熟悉地境,嗅嗅满园梅香,于她内心的思念而言,也是好的。 听到故阁被秋叶毁了一座,她抑下满心的不喜,还是顺着银光之意问了问:“冷琦为何要学剑舞,最终学到手了么?” 银光自得答道:“由悟性高的冷琦出面,有什么学不到的。他学剑舞,是想在公子寿辰上助兴。” 两人正说着,来到了中院广阔的垂花石子路前。路分两边,向左走是前去应四技雅术考核,最终能见到馆主之面;向右走是迎接礼宾的高楼,可享受歌舞升平的繁华美景。 冷双成顿住了脚步,问:“银光选择哪条路?” 银光笑答:“我随初一前去。” “银光不需侍奉公子么?” 银光含笑:“公子特意吩咐过了,要我跟着你。” 冷双成面上笑容不变,心底却在一紧,秋叶是怕她逃走么,竟然派银光来盯梢。她说道:“公子何必擢你来看住我,四日后未完成任务,我必定回府领罚,请公子放手先给我充裕时限。” 银光却莞尔道:“初一误会了,公子知你心善,不忍对鱼小姐使恶,因而唤我,有必要使用武力时,绝不勉强你动手,均由我代劳。” 冷双成听后抖了抖眉,暗想道,他做事倒是直接,这样大张旗鼓地使恶,无非想损伤鱼小姐的颜面,还迫得鱼小姐出招应对,可随后她想亲善鱼小姐,套出一两句有关木先生的内情话来,可就难了。 一旁银光跃跃欲引弓,她连忙压住他的手臂,敛声道:“既来风雅之处,就行风雅之事,若我能通过四技考较,入了鱼小姐的帷堂之中,实可不必做出唐突雅境之举。 银光想了想,应道:“也好。” 身后传来橐橐靴声,仪仗侍从进院清理道路,手持熏灯暖炉的宫女跟进,雪衣骑兵、锦衣侍卫等最后长驱直入,布满了右边院落,以策贵主安全。 秋叶穿着紫袍走进门来,突觉灵慧并未跟上,不由得缓了一缓步伐。灵慧提着裙裾小趋而入,微微有些轻喘,见秋叶先是走得急,后似是延缓了身形等着自己,内心还是欢喜的。进院后,她随意扫了一眼左侧,察觉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银光出身不凡,又深受秋叶宠信,此时却站在一名白衣书生后,竟是做陪衬的,让她玲珑心肝一动,问出了疑惑:“那男子是谁?” 秋叶看了一眼冷双成,冷双成正站在花树下,肩膀担着一两枚软红,微低着头向这边示礼,风度翩翩,清隽犹然,不见一丝离府后的落拓意态。 他遽尔冷了声音:“初一。” 灵慧听出了秋叶的冷淡,心下一宽,又问:“公子的门生么?” 较之冷语,秋叶这次甚至不答,径直去了最后的会宾楼。 灵慧不禁再细细打量了冷双成一遍,正巧冷双成抬起头来对她微微一笑。 “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他却似乎知道我是谁。”灵慧纳闷,沿着垂花路朝前走时,又忍不住回头去打量。冷双成待礼节行完,才拂开花枝朝左走,路旁花木探出了栏杆,牵绊住了她的衣角,她伸手一拾,将衣装整好,绣饰了金云的玄色内衬显露出来,就这样毫无端倪地落入灵慧眼中。 灵慧久居宫中,知道金云章纹的意义。若是用在女子身上,那即表示嫔妃贵妇礼制;若是用在男子衣上,即可表明他的贵族身份。可秋叶嘴里的“初一”,似乎无任何出身可言,为什么敢逾矩绣饰章纹呢? 只有一点合理的解释,那就是秋叶要初一穿上的。 灵慧醒悟了过来,攥紧了手中帕,回头低声吩咐心腹宫女,要她务必打听到初一的根底,随后不论自己在何处,在做什么,直接将消息递上来。 宫女得令离去。 冷双成走出中院拱门,突然顿住了脚步,一旁的银光不解:“怎么了?” 冷双成微微笑道:“去四楼考校,少不得穿梭往来递话儿的丫鬟,银光一身男子气概,怎能被我委屈做低小之事。” 银光想想也对,顺意说道:“不如我指派一名宫女过来。” 冷双成状似无意朝后看了看,指了下一直远远跟在身后、手捧暖炉的婢女,说道:“就她吧。” 银光深记公子成令,只管看住初一,闲杂人等并未放在心上。他应声好,招手唤婢女过来。 扮作迎宾婢女的萧玲珑慢腾腾走到两人跟前,低着头不说话。冷双成传音成一束,送进她耳中:“你越是表现得自然,世子府越是看不出来,先前你不是爱笑么,来,对银光公子笑上一笑。” 萧玲珑这次确是笑不出来了,木着脸朝两人福了福身子,退至一旁说道:“谨听两位公子的吩咐。” 第15章 揣度 竹楼悬挂牌匾,上书“士游”二字。冷双成偕着银光、萧玲珑进了第一座楼,便仔细打量四周。壁上挂满汉儒教义字幅,飞龙走凤,笔法不一。正中设置一道石屏,镌刻着孔圣人闻韶乐的画像,画像前有桌案,案上摆放四书五经典籍,案后跽坐一名白衣书生,装束打扮风雅翩然。 银光料想书生就是主考,扬声道:“请出题。” 书生起身以左掌抚托右掌背,行了揖礼,尔后正襟危坐,垂目敛容,依然不答话。 银光温声再唤:“阁下若不出题,可表明与我同来的初一已胜出,请放行。” 萧玲珑打探的消息多,在两人身后轻声细语地说:“公子有所不知,竹楼把关第一技,据说是从来不出考题的,让来人自行应答,这种考法,也不知让多少饱读诗书者败兴离去。” 冷双成走出两步,回了书生一个揖礼,微微笑道:“兄台束儒衣,执儒礼,尽显圣人遗风,多谢兄台的提点。” 银光心喜而问:“初一知道了什么?” 冷双成答道:“考题其实已出,就在竹楼牌匾上。” “士游?” “正是。”冷双成和声道,“古人曾作《士游篇》,询问‘士可游乎?’千百年来受学子争议,未得定论。但观竹楼画像,摆出了孔圣人闻听韶乐的雅态,那便表明孔圣人也曾游宦于外,算是游士一人,因而让我推断出馆主的心意:可游。” 主考的书生刹那抬头,直视冷双成面容,眼瞳明亮如水。 冷双成走到案前的竹席前,整衣跽坐,对书生说道:“入馆需随俗,我便按照馆主要求,答复‘可游’之理。” 书生虽未说话,但她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只见书生执笔顿腕于宣纸上,准备记录她的言论。 冷双成沉吟一番后开口:“古礼有云,男子生而射六矢,以示志在四方,既从学,为何不游?圣贤去周问礼,在齐闻韶音,退而修经义,《雅》《颂》适得其所,游学之故矣。广游而搏学,知山川风土、民情世故、名物度数、前言往行,集仁爱一身,方能慈眄一乡,进而推及一国。” 书生挥墨如疾,冷双成看他字体,就知牌匾上的“士游”二字出自他手,心里不由得赞赏他的雅技,最后结语:“士必外游,可内修身心外平天下国家。” 答复落地,书生就离席行礼,温声说道:“初一慧才,已通过文赋考查,请。”他拉动绳索,晃动金铃叮当作响,即刻有文童小趋进门,延请他们越过石像,进入第二楼。 第二楼里熏香四溢,左右各设檀木桌案,摆放着画具及木盒,主考丹青才艺。 画师站在屏风前,对进门的冷双成三人说道:“本楼专司丹青妙手之事,可分为作画与评画两种,任公子选取其一。若是公子兼修两门,且悉数通过考查,便可赢取一次休沐机会,不知公子赞同否?” 休沐是指请辞中断考核,便于休憩整装一番,也可留待日后准备妥当再来。 冷双成点头:“无异议,请出题。” 画师问:“选择一种还是两门?” “两门。” 萧玲珑悄悄踩冷双成脚跟,低声道:“初一能画么?”明明离开客栈入馆之前,她问过冷双成的四大技,冷双成只笑着答:文才书法尚可,棋画音律欠缺,其余偶有涉猎,难以成就一家之能。 萧玲珑当时还翻了个白眼,哼道:就这点斤两,还能入馆拜会到鱼小姐?不如向本公……姑娘请教,本姑娘能保你过舞乐一关。冷双成却笑而不答,惹得她恼怒跑出了房门,先摸进四夷馆中。 银光极是相信冷双成的才能,伸手将萧玲珑隔远一些,微微笑道:“你不知初一的厉害,连公子都说了,初一是深藏不露之人。” 萧玲珑瘪了瘪嘴,心里想,那就让你们看看,谁才是深藏不露的。 冷双成是否深藏不露,决计不会在脸上显现出来,从头到尾,她的言行举止一派从容,唯独只提了一个要求:“先研习画卷。” 她说得客气,画师也就排开了数个盒子,询问道:“每盒各具不同画卷,有山水、田院、竹石、禽鸟、庭寮、闾巷,公子择哪一种?” 冷双成指向最为富贵的紫檀木盒,画师打开后展示了画卷,是一幅庭寮夹院图。 画卷悬挂起来,冷双成细细打量,因所知有限,考究一刻也没看出是沿用了哪派画技,不过她心细如发,从前朝官宦流落至今世民间,积累了较多的阅历,她再仔细比较一番画作内容,果真找出了异常之处。 “阁下想问什么?” 画师问:“此画属于南北中何种派系?” 冷双成摇头:“无南无北,应是馆主独创之作。” “何以见得?” “中和二字。” “请释疑。” 冷双成在叶府里两次参详过南北画卷,又得到过秋叶的亲自指点,对南北画技有所了解,现今考题里的画作,形、神、色兼顾了两派特点,却在布置庭院构造时,落下了诟病。 冷双成推敲,应是馆主故意为之。 她突然又醒悟到,或许鱼小姐在极早之前,就进行过“中和”技法的尝试。 秋叶曾给她看过一幅画,勒令她悬挂在榻前日夜参研,她被迫无奈地看了多遍,可谓对画法、画风了如指掌。 画上,即是把秋叶的身姿与冷琦的颜容配合在一起,竟也不显落差。 推敲到这里,冷双成更是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说道:“画作中分南北两个方位,北上处的院宇俨然,一栋一檐的砌造,从未逾越旧制,尽是朝着一个方向。南下的的屋舍却是一派闲适,无重叠檐瓦,无规矩布局,线条层层朝上起伏,将要与北方院落的轮廓融合。” 画师默然半晌,过后点了点头,说道:“释疑无误,公子眼慧。” 冷双成躬身:“承谢。”银光认同地笑笑,萧玲珑则是轻舒一口气。 评画过后即是作画。 画师指向备好画具的桌案说:“请公子自行酌意,作一幅画,需让馆主满意。” 银光的笑容不禁透冷:“若自行酌意,题考太过宽泛,他人又难以揣度馆主心意,难以显示本场较技的公平。” 萧玲珑暗自赞同。 冷双成想了想,应道:“无妨,让我试试。”她朝萧玲珑示意:“烦劳姑娘过来研墨。” 萧玲珑踌躇一下,走到桌前开始研墨、镇纸,伺候冷双成作画,在嘴里极为小声地说:“以后别随意使唤我,我不乐意。”她低垂着眼,薄唇紧抿,唇角微微翘起,让冷双成可清楚地看见她的不悦。 冷双成暗哂,玲珑到处讨营生,偏生爱在她面前端架子,不是抱怨床硬被子冷,就是嫌弃她提回的糕点不合胃口……她像往常一样不多做计较,敛住心思,开始挽袖作画。 萧玲珑站在一旁,伸出纤侬合度的手腕,捏住衫角,不急不缓地磨着墨锭,姿态异常沉雅。她低眼去看冷双成的画作,每逢见着锋笔勾勒走向细微时,就束音提醒冷双成转换力道:“加一成力,需重一些。” 只是她的内功有些不济,不敢多出声提点,怕束音传话时,会被旁人听见。 冷双成明了,玲珑原来不仅会舞乐,还会丹青绘画。她自己的能力也足以完成这项考核,但又转念一想,玲珑来自北边,说不定更是了解北画内涵,在眼前不改变鱼小姐所习惯的“没骨托染”画法下,她稍稍加重力道,信玲珑一次又何妨呢? 冷双成提笔加了一成力,萧玲珑在旁微微一笑,束音道:“信我准没错,我知道鱼小姐的品味。” 小半时辰过去,画作终于完成。 冷双成脸色沉静,无丝毫异状。可她画的,却切切实实是鱼小姐的拓作,只是修改了原画的部分内容。 秋叶身着世子冠服,站在城墙上远眺北方,燕北天空响晴,一只鸿雁越过崇岭,脚缚青囊,将要与他送来书信。 最紧要的是,她的传神之笔。 三五笔勾勒处,秋叶的眉眼跃然纸上,极尽静美气韵,望向束信鸿雁的目光里,也少了许多冷峻之意。 若说鱼小姐没有亲自瞧见秋叶的容貌、神韵,那她冷双成可是原原本本描摹出来了,而且画作中还使用了木派的“没骨托染”技法,想必能让鱼小姐满意。 画师睇视画作一刻,讶然说:“此画可有名目?公子又如何能揣摩馆主心意?” 冷双成微微一笑:“仍是‘中和’二字。” “请释疑。” “秋叶公子被封为南府世子,采邑扬州,文才武略冠盖天下,可勉强将公子视为南派代表。前年起,公子为国征战,在燕云大动干戈,想必北方游牧之国领略过公子的厉害。若是公子释手兵器,心待书信,与北方多存亲近之意,岂不是极大体现了馆主的意图——促进南北和平往来,免除战火兵燹?” 冷双成之所以敢如此下论断,是因为银光向她透露过,辽使进京的目的——议和。秋叶迫她找出鱼家与辽国相通的证据,她在释疑画作时直接说出来,也可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鱼小姐若是应了,可见冷双成的推断是正确的,她确实心系辽国之事,主张竟是和辽使不谋而同。 鱼小姐若是不应,那便证明她无心国事,南北文华融合、征战攻掠于她而言,都是漠不相干的外物,体现“四夷如一”天下道义的四夷馆,也没有挽留她的必要。 更何况,冷双成敢断定,鱼小姐必定对秋叶有着不同寻常的私念,是儿女之情,还是因为冷琦之故进而生出的青睐,她无从得知,但画出一纸佳公子,赠与誉满京城的美人,也是相得益彰的。 二楼金铃彻响,冷双成顺利通过第二关考核,来到夹院里休憩。银光温声告辞,去了最后的会宾楼。 冷双成坐在池水旁,出神看着浮萍下探头的锦鲤。萧玲珑见四周无人,一下子坐下来,将双袖铺在石桌上,搁着脸碾来碾去,嘟哝道:“还要多久才好啊?我肚子饿了。” 冷双成回道:“不怕脸泥掉么?” 萧玲珑立刻坐正身姿,淡淡说道:“初一饿么?” 日色迟暮,风送冷香,冷双成推算时间,也确实到了大肚萧玲珑进食的时候了,起身道:“走吧,我带你去吃面糕。” 萧玲珑拦住她:“不如尝尝四夷馆的手艺?” 冷双成想了想,决定迁就萧玲珑的意思,转身朝偏院走去。 萧玲珑又拦住她:“你坐着,我去取来。” 冷双成失笑:“刚才你不是说过,不乐意我使唤你么,那只能劳我走一趟了。” 萧玲珑将帕子朝冷双成脸上一拂,假笑道:“唉哟瞧你说的,这么见外。这次我十分乐意,你乖乖坐这儿等着。”一阵风地走了。 萧玲珑前脚刚出院门,银光就紧跟着走到冷双成面前行礼,笑道:“燃灯后考查音律,我已打听好,据说是闻音辨乐的考法。我怕初一前两场虚耗了精力,对于后面的音韵有所不备,特地请来公子助你。” 冷双成惊然回头,果然看见紫袍秋叶负手站在树下,容颜凝雪,风仪清美,仿似从未离开过。 第16章 规矩 银光施礼后离开夹院,去了最后的会宾楼布置膳食。楼高十八丈,内设有暗层,用以保护贵客安全。灵慧看见银光匆匆上楼,想了想,特地从暗层暖阁里走出来,借口登高赏光,来到了秋叶所休憩的三楼。 银光连忙请灵慧入厅,宫女将暖炉帕子等物呈现给灵慧,依照惯例先退了出去。 灵慧见左右无人,笑着问道:“公子为何格外看重初一?” 竟然能屈尊纡贵,亲自去为一名属从助力。 银光温声回道:“公子向来护短,馆主逼得紧了,自然会引得公子去看一看。” 真实情况如何,两人心中都有不同论断,只是不便说出来。 半个时辰前,院落里传来叮咚脆响的铜铃声,以示应试者又顺利通过第二关考核,整座四夷馆都听得见。 秋叶安排通译陪着辽使,自己走上高楼,留在大厅内听取暗夜的奏报。 暗夜说,馆内一切如常,鱼鸣北照旧留在最后一座红楼里,准备舞乐之事,并没有其他动作。唯独见到公子步入会宾楼时,她曾掀开纱帘瞧向了这边,似乎是在打量公子。 秋叶听后不应,如同不回应两年来鱼鸣北的请求一样,从来不会见她一面。 此时,银光走进厅里,向秋叶转述冷双成历经两场考核之事,他本想拣出重点来说,谁知秋叶吩咐道:“仔细说来,一点一滴不准遗漏。” 银光依令说了个干净,在描述冷双成作画内容时,秋叶突然起身,走向了楼外。 高楼巍巍,将一切院景尽收眼底。 银光猜测公子心生不喜,将话说得更小心了。“初一并非是有意画了公子赠送出去,实在是馆主的考题太过刁钻,也多亏初一机灵,投馆主所好,才通过了考查。”他抬眼偷瞄了下秋叶,可又发现,自家公子的脸色更冷了,所以马上闭口不言。 许久,秋叶才说了一句:“她揣度他人心意倒是透彻。” 没了下文。 银光暗想,公子似乎意有所指,似乎有怪责初一之意。怪责什么,他又说不上来。他担忧起冷双成随后的考查来,便向秋叶请求道:“公子能否下楼助初一一臂之力?” 秋叶看着楼下并不动,只说道:“风大,公主宜回避。” 缓缓走上楼来的灵慧提着裙裾嫣然一笑:“谢公子关心。” 银光向灵慧施礼,退向一旁侍立,不可避免会瞧见下面的动静。从高楼看下去,夹院风光寥寥,只有两人坐在水塘边说话,婢女似乎还拿着帕子甩了初一一下,应是在嗔怪什么。 许久未动的秋叶突然拾级而下,径直走向了杂院。 灵慧低声提醒银光:“快跟过去瞧瞧,公子先前说那话,似乎在怪罪初一没有好好揣度他心意——别让初一再气着公子了。” 银光连忙跟上,走不了几步,却听到秋叶吩咐:“备好晚膳,屏退所有人。” 银光带着秋叶的命令做好所有事情,还依样给灵慧准备了晚膳,巧妙地将灵慧请回了暖阁。 夹院里的冷双成并不知楼上动静,她见秋叶站在身后,立刻躬身行礼。“不敢烦劳公子亲自来一趟,我必定全力以赴完成后面两场考核。” 秋叶走向她:“你有必胜把握?” 冷双成不敢托大,因而不语。 秋叶又说:“我来,自然能保你过关。” 冷双成深知跟自家公子讲理决计是个费力的事情,行过礼后退向一旁,展示出顺从之意。 秋叶说道:“你画了我才能过第二关,如此说来,是我助你成事。” 冷双成不应话,料想他本来是恼怒的,没想到他竟然不在意,还屈尊过来与她闲聊几句,只怕不是那么好应付。 果然秋叶在问她:“受了我的恩情,该怎样回报?” 冷双成淡淡道:“公子在如此小事上拿我问话,未免有些托大言辞。若要回报,待我真正承受公子恩情时再说也不迟。” 秋叶的目光刷了一遍她的周身,也是淡然道:“你上至头发下至靴底,每一寸依傍之物都是我给你的,还敢撇开我说,你未曾承受我的恩情?” 冷双成打算结束这场摸不着边儿的话谈,直接躬身应道:“公子言之有理。”此后必然按照惯例,再不开口说话。 秋叶宣示道:“记住,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不准跟旁人嬉笑喧闹,坏了规矩。” 冷双成细细思量,不得秋叶话意,适宜地不开口反驳,依然沉默着。 院子里极静,可闻风拂草木之声,两道身影清淡如云,动都不动。 萧玲珑远远地躲在院门后,瞧了一眼里面的动静,暗自埋怨道:“出了这么可怕的事,怎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她端着糕点盘子,擦着墙根一步步退回了偏院,脚底依然觉得凉沁。 哪怕易装变了脸,她还是害怕直接对上秋叶。 萧玲珑的心思,冷双成也懂。一当秋叶说道:“风大,上楼去休息。”她就立刻顺从了他的意思,登上了高楼。厅里燃灯,亮如白昼,桌上整齐摆放着汤食佳肴,四周熏了暖炉,和意融融。寻常人一走进温暖如春的地方,必定会放松心神,可冷双成始终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言语举止一如既往的恭谦。 秋叶坐在首座,吩咐冷双成道:“坐下吃饭。” 冷双成看了看,只有一张红木椅在秋叶左手旁,距他两尺远近。她行了礼,伸手去扶椅子,想将它搬离得远一些,不至于是唐突到主人的距离。秋叶伸手搁在椅背上,压得椅子仿似生了根一样的不动,还看着她说:“坐。” 冷双成只能绕过空闲的一边,坐在了椅子上,身后的手臂并未收回去,迫得她将后背立得笔直。 秋叶细细看着她乌冠下的发丝渗出了湿意,闲适说道:“胆子比以前大了一些。” 冷双成从未觉得自己在秋叶面前逾矩半分,不管听不听得懂他的话,都只把手脚敛得紧紧的,以不变应万变。 “喝汤。” 耳旁传来吩咐,冷双成就执起汤匙喝了一口暖汤,秋叶似乎是在看她,她察觉到先于主人进食是为失礼,又将汤匙放下。 秋叶说道:“要我喂你么?” 冷双成只得再持汤匙喝下了半碗汤。他收走手臂,她缓了一口气,听他说道:“吃些风笋鸡。”她回道:“公子先请。” 秋叶没动,面前的银盅玉盘都是空的。 冷双成醒悟过来,取过桌上的小银刀,划开鸡身,将三足鼎稍稍移动,送到了秋叶的跟前。 秋叶依然没有动,她微微诧异,猜不到缘故,只得持起汤匙吃自己碗里的丸子。他突然伸手过来,揽住椅背,使力一带,连人带椅送进了左胸里,问道:“规矩是怎样的?” 冷双成没有提防秋叶突然发难,再反抗时已经来不及,她本想顺应他心意,好好吃上一顿晚膳,随后趁他闲适时问些问题,以便应对鱼小姐。可现今这种尴尬境地,实在是让她羞赧得问不出话来,她抬袖擦去额上汗,愠怒道:“公子放手。” 秋叶不仅不放手,还捏碎了椅背,木块散落下去,只留冷双成空空后背在他手臂里杵着。她若是强行朝后退,势必会遭到他的紧箍之力,依照她对他的有限认知,不与他当面冲突才是正策。 否则难以善全。 冷双成敛住手脚冷冷说道:“公子需担当起‘知礼’二字,怎能时时戏弄下人。” “是么。”秋叶慢悠悠说道,“我已十分知礼,是你坏了规矩在先。” 听他两次提及规矩,偏偏自查时又无过错,让冷双成好生羞恼。她冷脸说道:“不如公子放开我,让我聆听教义,便于日后好好省悟。” 她将唇抿得紧,白皙肤色上染得一层红,还在克制着动作,也不看过来一眼。秋叶看着她的反应,不知不觉露出笑容,说道:“想必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你记得深刻些。” 她将手臂收成一团,再无躲藏之处,无奈应道:“公子放手,我自然也能听进去。” 秋叶已抻到她所能忍受的极限,尔后才慢慢扬起手,她立刻在桌边一按,滑动脚步飘向极远,回头再防备地看着他。 秋叶淡淡道:“我待你如上宾,又不曾失礼于你,你却避得远,只能显露你的不周。” 冷双成默然一下,还是决定不与他讲理,直接问道:“公子可告知,进食的规矩有哪些?” 她在叶府时,并未侍奉过他三餐,也确实不知他的规矩。厘清一些问题,可避免他的临场发作。 秋叶指了指地砖,说道:“你过来些。” 冷双成记挂越来越晚的天色,踌躇一下,终究朝前走了两步,复又拿出躬身请教的模样。他就极适意地说:“伺候主人事必躬亲。” 第17章 婉拒 厅暖如春,华灯高燃。 侍从洒扫地面,置换上一桌热腾腾的膳食,又搬来一张红木椅子,依然放在秋叶身边两尺见远的距离。期间无人说话,冷双成退到一旁暗自思量,终于揣摩到了秋叶的意思,何谓是事必躬亲。 她替秋叶布置好一碗汤,一盅炖品,一碟鱼脍还有一些松软的鸡脯肉,看他动箸进食哪一种,由此来推断他的口味。她那关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使得他很受用。 秋叶迟迟没有动作,冷双成就必须陪侍一旁,仔细看着他。站了小片刻,见他依然静坐如故,她就温声问道:“公子可还有什么要求?” 秋叶回道:“看仔细了么?” 冷双成不得要领。他又说道:“想必将我看仔细了,才能画得逼真,还能转赠与外人。”他脸色雪清,说出的语声也是不缓不急,让她突然领悟到了真谛。 原来他是在怪责她随意描出他的绣像,再送给鱼小姐之事。他将鱼小姐称之为外人,可是与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相对的。 冷双成立刻躬身说:“冒犯公子天颜,还请恕罪。” 秋叶看向她:“这便是第二条规矩,只能做我吩咐下来的事。” 冷双成内心有所考究,嘴上依然恭顺应了,还悄悄抬眼看了下窗外夜色,盘算着后面两场考查是否来得及。 “不急。”秋叶将她的反应收于眼底,说道,“先用完晚膳。” 冷双成候着他吃完炖菇和鸡肉,正待伸箸再替他布案,他却唤住了她:“不用了。” 她扫视一眼,知他偏好柔滑之物,但份量不足以饱腹。 他仍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缓声说道:“这桌膳食本是为你准备,再动箸,就显不洁。” 他竟然能为她考虑,将干净的食物留给她,多少让她有些受宠若惊。她想着总不能为了一顿膳食,一直拖延下去,行礼之后,就大大方方坐在他身旁,持起玉箸进食。 实则她也退不开去,因她稍稍流露出滑动椅脚的意思,他就托了托袖口,写意挥出半式,将座椅拉得与他近了一分。 第二次的食饮较为顺利。 冷双成恪守父亲的教导,心里虽然急切时间的流逝,手上的动作却依然轻缓。秋叶起身站在她椅旁,见她要避让,伸袖压住了她的肩头。 暗香浮动于衣袖,绕过她的发,送到她的鼻下。在如此近的距离里,她切实感受到了他清浅的气息,还有无需回头,就能体会到的无所顾忌的目光。 她持匙的左手微微颤抖。 秋叶问:“右手还痛么?” 她立刻答:“不痛。”痛了她也不能承认,极不容易出了府,若是被他委以治疗的借口请了回去,该是多么得不偿失。 她答得利索,让他看出了端倪。他索性在她右肩上加了两成力,她的左手顷刻之间抖得更厉害了。 冷双成抿紧唇,放下汤匙,艰难说道:“公子何必折磨我,留我一条手臂,不是能便宜执行公子的命令么?” 秋叶站在她身后,抬袖拂过她的脸庞,手腕微动,用两指拈出一块雪帕,替她擦去了额上的汗。她坐着不敢动,他的衣袖还停驻在她脸侧,像是随时想采掬一抹雪颜,那么惊心动魄。 秋叶低眼看冷双成:“怎么不回头?” “不敢。” “为何不敢?” “因公子性情多变。” 被称之为性情多变的秋叶,并未显露出丝毫的怿色。他仅是隔袖捏住冷双成的下巴,冷淡说道:“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 冷双成不挣扎,回应道:“极早之前,公子就令我查探鱼小姐,断定我与她只能活一人,也就是说,彼时的公子已有除我之心,可做到轻则舍弃重则夺命的地步。” “极早——是什么时候?” “太傅拜访那日,公子曾问我‘九曲连环从中断’的下一句。” “嗯。” “现在想来,公子那样问,无非是引我好奇,去注意鱼小姐是何许人等。” 秋叶不否认。冷双成说道:“公子既然问了,想必就做过打算,要将我派出府去,执行鱼小姐的任务,哪怕那是个生死令。” 秋叶听到最先的心思被冷双成一点点剖出,直白地丢在他面前,手上的力道终于失去了偏差,改为抚上了她的脸。他的手掌清冷如雪,隔着两层衣袖都能透出微微的颤栗,他不想隐瞒,就这样贴近了她的肌肤,让她感受到了他的心疚。 冷双成纹丝不动把话说完:“公子既然下了决定,让我和鱼小姐只留一人,就无需再瞻顾旧情,继续待我严苛才是,凡此种种温情之举实无必要。” 她将秋叶的赠衣赐食、躬亲教导等视为温情之举,虽未探明他后来待她亲近的原因,但她为了免除后患,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的好意,可谓是言辞不客气。 秋叶垂袖站在身后,让冷双成看不见他的脸色。 秋叶涩声道:“你从不问我待你亲厚的原因,只当我随性所致。” 冷双成回道:“无需问,一概不能应承的事情。” 她的言辞迂回含蓄,但他听懂了。他无声站了半晌,她亦然坐着不动,最后他不说一句话就走了出去,步伐有些沉顿。 冷双成经过今晚的交谈,终于能确认,秋叶已知她女儿家的身份。他似乎对她有了其他的关切之情,是她始料未及的,因她近身服侍他数日,只是看到他严酷折磨人的手段,委实不敢与他心存流连。 冷双成休憩一会儿,第三楼里金钟长鸣,催她前去应考。她整装走向四角悬挂风铃的小楼,依照规定,蒙上了眼睛。 司音小僮向她躬身行礼,就待扶持住她的手,将她牵进楼里去。 熟悉的衣染清香从冷双成身后拂来,一道声音制止了小僮的行为。“我来。” 持着玉笛的秋叶翩然走出,平持手掌,托住了冷双成的右手,尔后就抓紧了她的手,送她走上台阶。 他的手干净而稳重,给了她莫大的定力。 第18章 闻音 寂静小楼未启声乐,檐角风铃叮咚作响,仿似已奏起了一折韵曲。楼内雕花阁三面设置青竹垂帘,帘后靠壁依立攒宝架,架上盛放着光彩夺目的夜明珠。珠光宝气的隔间里,另有诸名乐师端坐在乐器后,清雅如仙,静待音考的开始。 阁外却是一片漆黑。 雕花门从中推开,轻缓走进两道身影。 紫袍秋叶身形较高,平持冷双成的手进来,像是在掌中托着一块珍宝。他稳稳地牵着她,将她的手始终放在胸口之高度上,显示出了极大的礼遇。来到空地里的毡席前,他抬袖轻压她左肩,她会意过来,整衣跽坐,不回头说道:“公子请回避,以示音律考核之公正。” 她是先声发人,遣走护她进门的同伴,也就意味着,江湖中常见的“传音入密”手段不可能在她身上实行,毕竟暗施者需留在同一场地里。她的做法如此正大光明,得到乐师一致赞许。明知她看不见,他们均是坐在阁子里欠身行了礼,再持起了乐器。 秋叶的眸子似鹰隼一般,明锐扫过全场,察觉无异状后,他才放心离开了阁子。临走前,他抬袖抚向她发后,发觉她已将发丝束在乌冠里,遂作罢,改而从袖中取出一块温润的玉,躬身放进她手中。 玉璧清清泛光,柔和而不失色泽,与阁子里的夜明珠遥相辉映。落进冷双成手心里时,像极了刚才那双手给予她的感觉,既冷静,又和雅。 她捧着玉璧跽坐在毡席上,于万千黑暗中散发出一点柔和的光,映着静谧的面容,仿似一名虔诚的参拜者。秋叶站在回廊上,融身进无尽冰凉夜色,那一点点渗出的光已经足够让他追寻到温暖。 阁子里,冷双成朗声道:“请赐教。” 随后古乐奏起,声音沉浑深远,时常传来编钟与笙箫的合鸣。两者相和,如同金玉交辉,到了尾声,突又上扬,直送凝重回音到天籁。 冷双成守礼聆听,直到一曲终了,才出声打破寂静:“古楚乐曲。” 乐师问:“何名?” “《慨歌》。” 奏完楚乐的乐师们微微点头,看向第二个隔间里,里面的乐师随之演奏出一支空灵的曲子。冷双成答道:“齐地《清风散》。” 两首曲目过去,她答得不差分毫,文华修为使得乐师们动容。不是他们托大自身的技艺,而是这两支曲子据说是馆主从失传的古籍中寻访到的,平常人决计不能有幸聆听到。 乐师首座难免要问:“公子是如何得知这两首曲子的名称?” 冷双成从容答道:“幼时经受父亲教导,曾研习过古地之音。” 首座心想,馆主千辛万苦搜寻到的,在他人眼里,不过只是启蒙之乐。若要拦住他闯进第四楼关,只能弹奏绝响。 说是绝响恰如其分,当初馆主从木先生手里继承来文赋、丹青、音律、舞乐四类古籍时,除了《慨歌》和《清风散》已被尘封了两百年,书册的最后一页,还记载着撰写者编创的一首孤曲,名曰《红枫渡》,言称从未示之于众人。 首座持笛,轻吹出声,有意将宫调起得低沉,将音境渲染得过于悲凉。根据古籍手抄来看,红枫渡应是一个地名,坐落在扬州,密林疏水相环绕,静美得如同仙境。仙境之音,本是清越悠扬的,他偏偏反其道行之,有意在加大盲听的难度。 冷双成一听乐声,身形就如凝注了一般,一动不动,只有掌心的玉璧拂散源源不断的光辉。 首座很满意这种效果,示意其余乐师拾起乐器合奏。 哀怨的变徵之声萦绕在梁柱之间,像是恋人分离的悲泣,又像是易水送别的悲鸣,着实感染了聆听者的情绪。 一曲终了,冷双成已躬伏在毡席上,仿似正承受着锥心之痛,嘴里寂然发不出声音。怀中渗落的玉光,照着她的脸庞,只向外透出一点苍白色。 首座敛声问:“此曲何名,公子可有答复?” 冷双成恭敬叩首一记,抬起头来,哑声说道:“天籁回响,入耳难忘,在下谦卑,愿再聆听一次,以辨析此中真意。” 隔了那么久,她竟然听到了熟悉的曲子,由诸位乐师变奏演绎,实则是一种难言的孤寂。 她暗想,父亲,你所编录的四艺技巧,终于后继有人了。 虽说她不知道,父亲亲创的画法和编曲是怎样流传下来的,但听到《红枫渡》曲韵响起时,她就知道自己的推断错不了。 幼时所生长的红枫渡,确实是一处陶冶心性的佳境。父亲要她站在枫林间,静心感受风中的每一丝气息,那些疏疏拂落的叶子,缓缓流淌的溪水,漂浮山巅的雾霭,花丛中振翅的飞虫,不管过了多久,命运让她存活几世,自然界的馈赠都会烙印在记忆深处,给了她温文如月的亲和力度。 她为了再听一次父亲的编曲,不惜假托未听明之由,向乐师们叩头请奏。 曲高并非和寡,懂得《红枫渡》的人不止冷双成一个。 秋叶站在窗外,看见冷双成伤神落寞,猜她应是领悟到了曲子的一二精髓,就是不知为何说不出名目。他曾去扬州的落英阁处置事务,掌教音律的乐师在屏风后献奏一曲,并释义说,曲高难免和寡,当独奏一次呈送知音,愿公子赏识。 秋叶赏识了曲子,但并未接见乐师,现在想来,那人的名字,应是木迦南。 秋叶听得冷双成自述身世后,就派人彻底查探了一番,据官府库架房的文册记载,两百年前,确有一名冷布贤的尚书右丞辞官归隐,膝下有一女,未记名讳。再查杏林史载,梅花神针第二任掌门梅落英隐居落英阁,其后人世代从文修乐,礼尚文雅之风,鲜少在民间走动。 秋叶想到,如此来看,那木迦南极有可能是梅落英之后,两百年后,竟与初一有着割舍不了的联系。 他火速搜寻木迦南的下落,意欲先发制人。几日后,哨羽回报,木迦南陷落在北方辽军辖地里,不知生死。 他唤哨羽继续打探,在冷双成面前不动任何声色,隐瞒了木迦南的消息。 不得不说,尚未谋面的木迦南,已经深深入了他的眼。 在冷双成的躬身请求中,乐师们再持起乐器,准备再奏第二遍红枫曲。一道悠扬的破空之声从窗外传来,声音醇厚,承载着吹笛者深不可测的内力。秋叶持笛一奏,宫调启声归位,无形的张力迫得乐师们纷纷效仿,跟在他之后演奏起正音曲目来。 眼前虽有布巾蒙眼,冷双成也能感受到久远的清越之气扑面而来,像极了儿时的记忆。 洗净铅华后的雅乐雅韵,又由技艺高超的知音吹奏出来,机会不可多得。 她深深闭眼,呢喃一叹:“多谢。” 曲声终了,乐师们喟然无言,冷双成将玉璧收入袖中,站起身来,压袖向阁子内外行了一礼。“红枫流霞、夕晖漫天,素来是扬州一大景致,若在下没听错,诸位大师弹奏的,必定是取意于景的《红枫渡》。” 首座回道:“公子耳聪目明,学得才高艺绝,我等恭送公子进入第四楼。”他伸手拉动绳结,竹帘后的珠光随即被遮掩,阁子内外降下一片黑暗,轻轻的筝曲滑落入地,似峡谷流溪,潺湲有声。 冷双成取下遮眼布,在一地的雅音里转身离去,比她更快的,还有一道微温的身影,紫袍光泽熹微,正负手走进门来。 冷双成止步:“公子有何见教?” 秋叶回道:“我来完成‘知礼’之举。” 冷双成想了想,才记起刚才怒斥他的话,不正是说了他不知礼,需束缚言行的么。秋叶径直执起她的手腕,牵着她朝外走。 她急避,没挣开,腕部更是受了一层重力。 他在夜色里说:“持手相送,有来有去,你再挣扎,便是恬不知礼。” 她暗叹一口气,果然不再挣扎了。 走到光亮处,他没有再为难她,放开了手腕。 院外有小僮候着,见着他们两人出来,施礼说道:“馆主雅慕公子才艺,决意将第四场舞乐推送到会宾楼去,一来邀请世子、使臣共赏,二来恭迎公子指正。” 小僮离开后,会宾楼上下灯火齐明,绵长金钟敲击之音层层回传,众多的美人、侍从如同走马灯一样忙活了起来。 小院里,冷双成看着秋叶说道:“鱼小姐想见公子?” 秋叶冷颜:“因你才得而见到。” 冷双成暗哂,面色如常退向秋叶一旁:“公子先请。”又记起玉璧在袖中,取出来,双手呈送到秋叶面前。 秋叶垂手越过她:“连过三关,赏赐与你,焉有再取回之理。” 冷双成由衷说道:“重宝希贵,诚不敢受,公子不可勉强我收下。” 秋叶冷声回道:“我怀里的书束,你摸走时,怎不说‘勉强’二字?” 冷双成抬手摸了摸脸,觉得面皮有些烧人,没再接话。玉璧既然还不回去,她暂且先收下,就怕他随后又讨要什么回礼。 她孑然一身,无任何傍依,以他所言,都是他赏赐的。 秋叶很能揣度她的想法,顿步转身看向她:“作为回报,我只需知道你的名字。” 冷双成利索回道:“初一。” “本名是——?” “公子唤我初一即可。” 夜色中的秋叶突然朝冷双成迈进一步,冷冷道:“再推脱不说,必不轻饶。” 冷双成默然一下,回道:“其实像我这种人,有无名字叫唤,已是无关紧要之事。”来秋叶庄院那天,正好是初一,所以院里的人依照惯例给她取了个名,作为编号记录进奴籍。 “于我而言,十分重要。” 冷双成看着夜色里的秋叶,他的眼眸明亮如水,不曾蒙尘过。她不再坚持,如实说了:“冷双成。” “可有小字?” “初一。” 秋叶突然转身就走,冷双成跟在后,温声说道:“公子赐予的这个名字,我可是十分欢喜的,就唤我初一罢了。” “冷双成。”秋叶突又停止前行,险些让她一头栽向他后背,他如孤傲天君一般站着,冷冰冰砸来几个字,“谨慎些。” 冷双成躬身:“敬诺。” 第19章 警告 迎宾厅内,华灯高照,暖香阵阵。舞池四周设有高台,诸位贵宾在台案后端坐。首座是秋叶,辽使桌案稍稍靠前,烘托出了他独一无二的地位。 他抿唇不语,稍稍敛起长眉时,冷双成就会意了过来,悄行而去,替他开了一扇木窗,又将金丝帷帘卷起,送进一阵涤荡暖香的晚风。风过衣襟,拂散了胭脂气味,他那抿紧的唇角,才松落下来。 舞池里美色喧妍,贵宾席间争奇斗艳,最引人瞩目的,必定是秋叶、灵慧、鱼鸣北三位。若说灵慧胜在衣装秀丽,言谈举止得当,将她衬得蕙心纨质玉貌绛唇,那么鱼鸣北就用满袖兰馨点染出了她的高雅气韵,甚至一身鲜丽的桃红宫装,都只成了美人的附庸。 辽使满场追逐舞姬纤瘦的腰肢而转,乐得抚须大笑。灵慧从不看向鱼鸣北一眼,就像知道鱼鸣北未曾正眼瞧过她一样。她的一双妙目流连全场,多数会停留在冷双成面上,细细揣摩着,一介清雅书生,又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冷双成乌冠白衣,坐在最下处,萧玲珑扮作婢女,仔细侍候客人进食,依照馆规退出了垂帘之后,站在廊柱之前。她透过帘子缝隙,朝着冷双成一张一合嘴唇:“我饿。” 冷双成不禁扶额,偷偷向她递目示意:长进些,这儿顾不了你。她不敢传音,也是缘于厅里有内力强健者,会半道劫听。 萧玲珑撇了下嘴,又冲她送唇语:“我一饿,面皮就会塌下来,脸泥就要掉了。” 冷双成确实拿大肚萧玲珑没法,想当初,她还被她吵得心烦,被迫无奈深夜走去陋巷,给她买夜宵。 不待萧玲珑叫唤,冷双成就先抬头看了看主座。秋叶闲适坐着,目光并未落在某一处,心神显然也不在舞乐之上。发觉他没注意到萧玲珑,她就佯装钦点一名司食婢女过来,将萧玲珑唤到了身边。 冷双成持礼跽坐在案后,萧玲珑却盘膝坐在她身旁,眼睛只看着膳食。她取过一块桂花糕,悄悄放在萧玲珑掌心,萧玲珑还凝目瞧了一下,尔后翻手掀落了糕点,低声说:“不好吃,我要吃丸子。” 冷双成侧头看她:“公子眼皮底下,收敛些。” 萧玲珑猛然想起这茬儿事,抬头去看时,不期然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眼睛,瞳海深处隐隐带了风暴,快要将她这根不起眼的草芥溺毙。 她低下头,侧了侧身子,对着冷双成嘀咕道:“公子的样子很可怕,难道他认出我来了,初一替我遮掩下。” 冷双成目视左右,发觉场地如此空旷,兼有美人回旋往来,又该怎样替萧玲珑遮掩窘态。她看到秋叶的目光迫得急,索性对上他的眼眸,对他微微一笑。 这一笑犹如清风入怀,化解了他脸上的寒冰。他顿了顿,转过眼睛看向窗外,长手搭在座椅上,意态甚是淡然。 冷双成都未料到一笑竟能奏得奇效,抓紧时机问:“你为何那样怕公子?”她已有几次亲眼目睹,萧玲珑忌惮秋叶到无以复加的境地,细思之后只得出一个结论:不至于。 萧玲珑愤懑答道:“公子与我遇见的人极不一样!我犯了错,前任主顾只会折磨我,不至于要我命!但公子不屑这样曲折,无声无息捏死我,死后还得戮尸羞辱我们萧家!” 冷双成听得耳熟,惊异问道:“玲珑的死法,不是我的卖身契上所写的么。” 萧玲珑不置可否,只愤愤砸了下手心:“总之他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说不准我的秘密早就被他捏住了,还故意不声张,就等着我露短。” 冷双成追问:“除了易装到处厮混,玲珑还有什么秘密?” 萧玲珑嘿嘿一笑,抓了一把糕点塞进嘴里,撩起冷双成的衣袍角擦了擦嘴,再也不透露什么。 冷双成将疑虑记在心上,伸手轻轻一拾,撩回了袍角。萧玲珑没了压顶目光的威逼,变得自在多了,还不断捣鼓冷双成的袖口、衣角,追着问:“什么时候回去,我困了。” “恐怕还得撑一个时辰。” 萧玲珑不满:“我熬不了那样久,如果我睡了,你背我回床上去。” 冷双成不理她,她就径自说道:“我又饿了,脸泥会掉的。” “闭嘴。” 话音落地,两人都闭上了嘴巴。 一道灼亮的紫衣身影穿过人流,在满场的红袖翠裾中信步走来,双眼仿似瞧不见他物,只落在冷双成嗔薄的眉眼上。冷双成察觉到了异样,秋叶已袖手一弹,刺出一股尖锐的指风,呼啸奔至萧玲珑的额心。 冷双成急挥左袖,袖口鼓风,将萧玲珑掀落一旁,嘴里轻轻训斥道:“瞧你坐得没个庄重模样,还不快退下去?” 萧玲珑回头瞥见廊柱上一个深深的指洞,摸了摸额头,忙不迭地退出坐席,站在了垂帘之后。 厅上不明就里的人,只当是一场意外,鲜少知道刚才落进歌舞声乐中的杀伐。 秋叶走到桌前,冷双成忙起身行礼,他却抬袖压在她的左肩之上,将她按回了位置。待她坐好,他却没收手,虚虚扣住她的肩,还站在了她身后。他岿然不动,就是一种宣示,既能胁迫到她,又能在众人面前展露他的决意——独重属从,亲身督促,不惜屈尊陪侍。 冷双成额上冷汗微渗,出声唤道:“烦请给公子添置座椅。” 锦缎座椅搬来了,秋叶却看都不看,继续贴近冷双成站着,满袖清淡的熏香就搁置在她耳下,稍有不慎,手上就会有动作。 好在舞乐未停,事外之人皆被牵制了心神,只留几个瞧得目不转睛的玲珑人。 冷双成低声道:“公子怎能弃使臣、公主不顾,过来拿住我这不相干之人。” “草芥而已。”秋叶答得简短有力。 冷双成一怔,顺口应道:“似我这草芥之人,更是不值得公子置气。” “身怀重宝,就应长个记性。” 冷双成语噎,过后才醒悟到,他在形容谁是重宝谁又是草芥,更何况,她的怀中确实持有他相赠的玉璧。 就是不知道需得的“记性”是什么,听他出言不善,想必又少不了一顿折磨。 冷双成正屏声静气地等着,垂帘之后的萧玲珑却发出一句细碎的惨叫,叫声夹杂在靡靡之音中,不明显,却让近处的冷双成听得见。 冷双成惊然一动,紫袍袖口却扶正了她的头,袖口有似冰绡雪雾,遮住了她的一边眉眼,也遮住了她探望过去的视线。她听见萧玲珑痛苦地抽气,还得苦苦压抑住颤音,内心十分不忍,不由得低声说道:“小姑娘贪嘴与我多说几句,公子何必下重手?” 秋叶冷淡道:“萧玲珑既然瞒不过你的眼睛,也必然不能糊弄住我,你再与他嬉笑,我取他一命易如反掌。” 冷双成眉眼索然,这才明白,秋叶定下的规矩里,不得与他人嬉笑喧闹,指的是谁。她暗想,出得府来,还是这般境地,有他在身旁,果然是不好相与的。 秋叶见冷双成的双肩松了下去,终于撤走了手掌,密语传令,唤停了暗夜的夜袭行为,萧玲珑由此得以舒缓一口气。她四处打量廊柱,就是不知割向她脖喉的小刀出自哪里,将她的锦带划破了,还拉出一道锋刃,惹得她生疼。 她摸了摸脖子,见了血,声喉也无法变音,呼吸时,只呲呲发出嘶声,像是破败的风箱。她叫苦连天,想到,这下好了,小姑娘装不成,只能换回男装行走于世了。 冷双成敛神捕捉萧玲珑的动静,于细微处,听到了他的转气声。她怕听错,极想转目去打量他,又忌惮秋叶的发难,半晌就皱着眉,颇有些投鼠忌器之忧。 秋叶抬手,用袖口遮住她面目,伸指将她的眉峰捺平了,只淡淡说道:“驽钝至此,鲜少瞻顾,没了我的照拂,你又能怎样快活。” 冷双成紧声问:“玲珑当真是——男人?” 秋叶伸出两指,虚贴在她后颈赤裸肌肤处,送过去一点凉意。“玲珑两字,也叫不得。”他十分不乐意听到,她将别人的名字唤得如此自然而亲切。 冷双成凝神细思,想起萧玲珑从不在她面前宽衣洗脸,蓦地明白了一切。不管玲珑如何变装,她都能凭着他脖颈上缠绕的锦带辨认出来,彼时未曾多想,他为什么从不取下这道标识。 原来他是要遮掩住男人的喉结,就像她总穿白领中衣一般,牢牢护住颌下的秘密。 第20章 解难 冷双成向前侧了侧身子,避开颈后手指所带来的清冷气息,问道:“玲珑到底是什么来历?”她替萧玲珑扎针疗治毒手伤势时,有意加重了力道,引得他酥颤,他自称是“三姓家奴”,闭口不提第一任主顾萧家的情况,且在方才又表示过了,他不怕被秋叶处死,只怕死后被戮丢了萧家的颜面。 这个萧家真的值得她咂摸。 北方萧姓颇多,名字多有重合,能让玲珑记挂的必不简单。 秋叶再听“玲珑”两字,手上就有了动作。他压住冷双成的右肩,使了一些力,痛得她眉头一抖,随后答道:“萧政之弟。” 冷双成的身子稍稍屈曲。“请公子明示,那萧政又是谁?” 秋叶撤了手,坐在她身旁的雕花椅中。“肃青候萧政。” 肃青候萧政,如雷贯耳的名字,即便如浑噩撞进今世的冷双成,也不得不听到一两句有关他的传闻。 若说中原大陆有秋叶平定江山,那么燕云以北就有萧政兴风作浪。 在心性狠绝、处事果决、铁腕行军三点上,他是可以和秋叶相比肩的人物。 辽使进京议和,宫里已欣然同意,正在修缮诏令。据商议,宋军需向后撤退,让出两州地盘来,作为合约地界,而辽方也会相应地补偿钱银绢丝给宋军。 当今天子及省台里附议的官员,想法自然是好,可是推行诏令时,却遭遇了困难。 秋叶所统辖的雪影营并不想退,偏偏萧政新接管的铁狮团又决意冒进,两方军队在合约地带已摆开了严整声威,局势眼看就要一触即发。 因而此时萧家的一举一动就显得十分微妙。 “萧玲珑来京城做什么?”冷双成将桌案上一盏温热的茶移到了秋叶所坐的那侧,见他不动,醒悟过来,拾起茶盏亲自递到他手边,他就顺意接过去了,还饮上了一口。 “据探子回报,他从萧家私逃出来,假借身份辗转多处讨生计。” 秋叶答得清淡,冷双成却听得心异。 恐怕他与她都不会相信,萧玲珑来京目的竟是这么简单。 萧玲珑为了生计,确实掮下了许多事,包括答应了灵慧的委派,混进叶府密传秋叶的行踪。秋叶察觉萧玲珑身份有异,不杀他,只撵他出府,随后派哨羽、髭犬追踪他,查探他的进一步所为。秋叶并未向冷双成透露过一丝内情,所耐冷双成心细,察觉到洗衣侍女单一被驱的情况有些反常,也就尾随而去,刚好遇见了萧玲珑的异状。 在盐池馆里,萧玲珑有意结交鱼府婢女,套明鱼府动静,想伺机混进府去。 只是他的计划被突然出现的冷双成打断。 如今,他又装扮成杂仆,混进最为紧要的会宾楼里,看似散漫无心机,实则却是能与鱼鸣北同处一室中。 “萧玲珑恐怕是冲着鱼小姐来的。”冷双成看向鱼鸣北,发觉她面色冷冷,凝了一层霜雪似的看着自己,试探着对秋叶说道。 在叶府,秋叶从未提及过萧玲珑、鱼鸣北、萧政三人任何隐秘,冷双成不知缘由,也未料到是秋叶有意隐瞒,不想过早将她推入到权力、局势的纷争之中。 直到这次她已经看出了端倪。 秋叶回道:“鱼家行商发迹,与辽素无来往,矫饰面目多年,仅有一次,被我查探出装箱材质出自辽,才露出了马脚。” 除此外,鱼家上下按兵不动,甚至还主动求亲于世子府,在都城掀起一场风波。 秋叶在未查清鱼家与辽国的确切关系下,亦然不动作。 冷双成猜测道:“鱼家一年多来不显通敌迹象,或许是真的没有与辽国联系过——” “即便如此,也难以改变先前暗通款曲之实。” 冷双成听秋叶说得冷心彻骨,不由得暗自嗟叹。暗通款曲一词双义,可见他对鱼鸣北的厌弃。 冷双成细细回想与萧玲珑所处的琐事点滴,未曾搜刮到他的一丝恶意,心里稍稍安定。 秋叶坐在冷双成身旁,恰巧是一个遥相对应辽使与鱼鸣北的位置。 他用一人之力牵制了多方动向,连冷双成都无法轻举妄动。 她极想回头去看看萧玲珑,看他的喉伤是否有大碍,无论如何,只要他不存着很大的暗毒心思,他依然是她逃离京城的法宝。 秋叶先一步制止了她:“想保他一命,就离他远些。” 冷双成微讷一下,擦去额上汗后,才说道:“公子留在私席不去,弃使臣、公主不顾,始终于礼法不合。” 秋叶淡淡道:“不急。” 她却是急的,台上两对妙目从头到尾就没有撇开过视线,一直流连在她与秋叶身上,似乎在探究着什么。 她在颜面上保持沉静,暗思对策。 秋叶看了她一眼:“急着撵我走,随后的舞乐又该如何应对?” 冷双成脸色有些发白:“难不成考查舞乐,还需我去跳上一曲?” 秋叶还有一个更为可怕的答案:“我可为你伴奏。” 冷双成的双手不由得抓紧了膝上的衣袍,半晌后才松开。 “公子?”她开始唤道。 “嗯。” “能否钦点一名舞姬替我——” “不能。” 她诚恳说道:“我可指点舞姬演练舞步与姿势,由她来献艺,那也算是对我的考核。” 秋叶看她:“鱼鸣北必考今世之时兴舞技,你驽钝两百年,又能知多少。” 冷双成抿紧嘴,暗自将他的奚落吞进腹中。 秋叶坐得适然,回头去看场地中央的舞乐。 她不死心,仍在低声说:“公子怎能看着我功亏一篑而不施以援手?” 秋叶答得干脆:“伴奏即是施援。” 冷双成用袖口抹去手心汗,说道:“公子明知我疏于演练,难以成就一支舞乐,又何必勉强我去露拙。” 秋叶确是知道,他就是拿住这个为难冷双成。 他稍稍回头,就能将她的神情收于眼底,向她伸出了右手。 突见手掌伸到面前,冷双成稍一怔忡,不知所以,受叶府侍奉习惯所使,将茶水递到他手上。 秋叶放下茶说道:“知礼。” 冷双成遽尔醒悟过来,扶着他的手掌站了起来,心里委实悔恨自己进膳时多话,对他说什么知礼之举呢。 秋叶将她安顿在椅中坐好才离去。 她松了口气。 冷双成回头打量了萧玲珑一眼,见他神情委顿依在廊柱上,内心十分不忍。她摸出袖中替他置办的疗手药,唤婢女替他送过去,并嘱咐道:“叫他抹一点在脖子上,还能止血。” 萧玲珑随后躲在柱后抹药、包扎了伤口。 处置完萧玲珑之事,冷双成凝神对付场地里的考核。 银光向鱼鸣北转述过秋叶的要求后,鱼鸣北欣然应许。 一列列军士鱼贯而入,身穿雪衣持纛旗而舞,或回身健步,或伸旗交搁,足踏战阵之形,做出往来刺击之态,动作迅捷却无粗犷之风。一旁的侍从出力擂鼓,乐师们受感染,吹筚篥应和。 银光站在辽使之旁,朗声说道:“请节下鉴赏,我军的《破阵乐》。” 说鉴赏是假,在辽使面前展露声威倒是真。 辽使拍手大笑:“甚是威武,世子气度不凡哪。”他看了看敛容坐在一侧的鱼鸣北,又说:“军乐慷慨,鄙臣难以消受,不如擢些小美人来跳跳舞。” 银光通晓秋叶心意,不为所动将话递到:“节下回国之后,可与肃青候说说,我军慷慨风姿,足以抵挡铁狮的舞动。” 辽使一怔,打着哈哈应承。 银光摆手唤退雪衣武士,随即站在原地,看着由鱼鸣北呈现的舞乐。 鱼鸣北梳着高髻,身穿翠羽纱裙,脖上佩戴七宝璎珞圈,将秀颈映得晶莹如雪。她带着一众舞姬款款向主台上的秋叶行礼,说道:“起舞一曲,承蒙公子赏识,公子若不弃,还请指正一二。” 秋叶看着场下未应,灵慧站起福了福身子,笑道:“有请。” 鱼鸣北看都未看她,只挽住纱缬俏生生立着,说道:“公子若是代替初一应考,需听从舞乐规矩。” 秋叶答道:“可以。” 清冷两字传向场地,舞考终于开始。 场地里红绿衣色相映,众多女子旋转纤腰,踏着韵乐舞蹈。长袖流转,环佩丁冬,极尽声乐之美。鱼鸣北如同一支翠华,妍生在陪舞的花团锦簇之中。待乐声稍稍缓落下去,她便拂开流苏翠羽扇,显露娇艳容颜,问道:“此舞由我编排,公子可知名目?” 秋叶沉顿一下,答道:“《思远君》,闺部之乐。” 鱼鸣北笑道:“公子聪慧,请品鉴一二。”她希望君子见舞知她心意,更想知道他是怎样想的。 秋叶冷淡道:“寻常奴仆都知道的舞乐,无需殷勤相问。” 鱼鸣北悄然蹙眉,美人愁态毕现,灵慧闻言却是微微一笑。 鱼鸣北不甘落于窘境之中,凝声道:“此舞只献于公子赏鉴,从未在他人面前演示过,公子必定是误会了,怪责小鱼殷勤过度。” 秋叶的冷淡不改分毫:“可唤婢女赏玩。” 他说的试玩已是降低了舞乐的格调,甚至不及“品鉴”之意。 规矩坐在对首席下的冷双成暗叹,当真是不动一刀一枪,就能伤到鱼小姐骨血里去。若不是自己没有这般才能,都忍不住要出面缓解鱼小姐的尴尬。 她正垂眼感叹,突又觉察到秋叶的目光拂到了身上,连忙又担心自己来,千万别落入秋叶眼中,被他钦点出来,也去舞上一曲比一比。 她抬头坐好,甚至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她看到他极快地掠过眼睛,嘴角似乎含了一丝笑,极轻微,落进她心里,却如涟漪一般泛开。 秋叶自然懂得冷双成的意思,眼睛看似随意巡视一遍,就停留在场外廊柱前。 “你来。”他指着婢女装扮的萧玲珑说,当真是顺手钦点的玩赏者之态。 萧玲珑低着头,走到垂帘之前,哑声说:“嗓子不适,发声涩苦,恐怕会侮辱诸位贵客清听,请公子恕罪。”他朝冷双成那边看了一眼,大有求援之意。 冷双成微一沉吟,起身向台上宾客行过礼,温声道:“由在下代替传声,亦是不伤大雅。”她看到秋叶点头首肯,才走向萧玲珑身边。 秋叶随即送来清冷见底的声音:“好好说给鱼小姐听。” 萧玲珑懂了秋叶的言下之意。 第21章 暗袭 萧玲珑懂了秋叶的言下之意。秋叶语声简短,既是警告,也是威胁。自己的把柄极有可能捏在他手中,又怎能不屈从他的意思。 萧玲珑扮作叶府侍女时,见过冷琦。彼时冷琦穿着黑衣,站在云霞桃花下,手持两柄短剑舞了一曲。无人与他奏乐,他便清听风拂桃瓣之声,潺湲春流之韵,两手扬阖,以剑驭气,舞动满树芳华点点飘零脚下。 冷琦的舞姿轻柔矫捷,凝身送出剑刺,往往停顿一下,若有所思。 今天再看鱼鸣北的舞姿,萧玲珑便觉眼熟。 两人身影竟能大多重合,回旋往复的步伐,悄然含愁的眉眼,均是透出一个“思”意。 思君,思不得。 冷琦或是忧思不得公子器重,鱼鸣北或是忧思不得公子青睐。 具体内情萧玲珑无从得知。 眼下,他遇见了一个棘手的问题:秋叶要他玩赏鱼鸣北的舞技,玩赏一词,多含轻慢之情。 萧玲珑从燕北一路逃来,讨过多份营生,听闻许多轶事,脱离兄长萧政魔爪近两年,过得散漫而随意,渐渐的,他就兴起了不回萧家的念头。 他知道鱼府是萧政的前哨栈,打算混进鱼府去,委托鱼鸣北转交他的决绝信,再求全身而退,退向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 递信一事并非多此一举,他需要鱼鸣北交付清楚,萧政若是再逼他,他就挣个鱼死网破。 他或许力弱,但手中握有足以撼动萧政地位的筹码,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背弃萧政。 宴席上,萧玲珑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还未私下与鱼鸣北接洽,他实无必要去得罪她,断了随后的传信之路;若说公然违抗秋叶的命令,不作出一番轻贬舞技的评判,他又难以在秋叶面前善全。 所幸的是,冷双成替他做了决断。她回头对他微微一笑,给了他极大的定力,从而也让他静心听明她的唇语:“持中评鉴,不偏不倚。” 大行中庸之道,往往也是事无良策时的救急方子。 擅长舞乐的萧玲珑稍一思索,便哑声说:“小姐扮作美貌仙子,回身顿步时表达哀思,用意很明显,缺少了一些含蓄雅趣。小姐既取材于襄王梦,又想反其意行之,需得顾虑仙子求而不得的婉转心思,在动作上多柔曼一些。” 至此,他已看清,鱼鸣北的舞艺,想必是来自于冷琦。冷琦能舞得轻而不媚,哀而不伤,她再去效仿,画形难以摹骨,自然少了许多灵动之气。 冷双成拈来雅词丽句,朗声转述半段话,不伤鱼鸣北颜面。“馆主仙姿绰约,以低回婉转之态透露心中哀思,取意十分精巧,令我等折服。” 一说完,她就微低头示意台上,偕着萧玲珑退到帷帘之后,意欲带他离开众人眼目交织出的漩涡圈。 唯独台上的秋叶不以为然,用手支颐,势态轻慢。 既然冷双成已做评判,他就不再咄咄出言辱没鱼鸣北。 鱼鸣北领了秋叶的情,对他嫣然一笑:“看来还是小鱼技拙,徒惹贵客们笑话。”她返身眼波流转,转到帷帘后,又笑:“连区区一介婢女都能看懂舞意,小鱼当真托大了。”她替自己圆了场,落落大方承认了不足之处,引得冷双成赞叹一分。 随后,鱼鸣北旋转柔软腰肢,扬起纱袖翩翩舞动,翠玉袖口随风左右拂动,她便目视灵慧招手遥送万千风情,仿似只对着灵慧一人而舞。 冷双成不明所以,身边的萧玲珑低声解释说:“宴席礼乐,以舞相属,主人邀舞,客人必答,若不答,会被视为失礼。” 冷双成不由得悄悄退了两步,萧玲珑低笑:“放心吧,男女不可混杂,目前女眷在场,没人会来点你答舞。” 冷双成这才放心观看。 灵慧挥动长长披帛应舞,帛彩似流云,似紫霞,容貌明艳而不可方物。鱼鸣北似乎起了兴致,回旋在灵慧身边,扬起纱袖迎合,与她斗舞。两人身姿妙曼,锦绣衣衫飞扬翩跹,舞得丽颜染红,裙裾流苏散荡开来,简直可拟作花开之态。 鼓乐声越来越急,两人旋转腰身越来越快。 辽使大声喝彩,走下高台,要与美人共舞。 婢女们依照往例,齐齐熄灭烛火,待她们再卷起垂帘时,柱顶镶嵌的夜明珠,必定会拂送一片柔和珠光。 宝气天光落在美人雪颜冰肌上,更能燃起极致诱惑魅力。四夷馆的舞乐升平,最为著名的享受,便体现在这一处曲折布置上。 若是没有意外,今晚呈现给贵客们的宴乐,应是最高规格的待遇。 可是,当烛火陡然一齐熄灭时,场地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厅内境况就发生改变。 就在惊呼突起的同时,三条人影迅疾反应,垂帘也依时拉起,放出珠光,柔柔映着四处。 借着光亮,厅内力弱者可看清发生了何事。 灵慧看到鱼鸣北半卧在地,用手捂住了胸口,紫血濡出纱裙,似是受了一记暗击。 鱼鸣北的悲凄容颜,看得灵慧直变色。她回头一瞧,紫袍身影正伫立一旁,令她心下安定不少。她遽尔想到,秋叶应是极快赶过来护住她的安全,不由得伸手去拉他衣袖。 秋叶垂手而立,眼眸扫视一遍大厅,已探明各方动静。 鱼鸣北遭到偷袭,辽使受到惊吓,后退一步,倾倒在赶来保护他的银光身上,婢女们站在灯柱旁,手里没有多余动作,脸上均是惊愕神色。只有冷双成从原来的座位上,飞跃至萧玲珑身边,挡在他胸前,替他守住了能偷袭到的门户。 秋叶没有看错,在暗袭发动之时,冷双成最先惦记的人,就是萧玲珑。 冷双成素来不沾旁人身,这时却托着萧玲珑的手臂,将他送到廊柱后安顿好,再从推开的木窗掠了出去,如惊鸿一般轻盈,瞬间不见踪影。 场地里的辽使回过神来,向秋叶讲述,灯光熄灭时,他感觉到有一股阴冷腥风刺向胸口,正不知如何化解时,旁边的半侧软香身子撞过来,将他撞得倾斜,顺而替他中了暗算。 秋叶仿似闻所未闻,只把眼眸一抬,阴戾地盯住了廊柱后。灵慧不解,轻轻拉了拉他衣袖,却不提防他突然发力,如同一只苍鹫,迅疾扑向了萧玲珑。 灵慧被惯力带倒,银光连忙伸手去扶。 奔走在外的冷双成突然听见夜空中传来一句凄厉的叫声:“初一——!”尾声粗哑得不成语调,可见呼喝者受惊吓不轻。 冷双成急急打量一下会宾楼外景,使出八步赶蝉功力,赶回了顶楼。 秋叶右手紧掐住萧玲珑脖颈,面色冷峻无比,他仿似听不见满场女子的惊呼,扬起左手朝萧玲珑的天灵拍去。 第22章 瞒哄 萧玲珑并非是毫无武力之人,见杀招降落,他想都不想,举手格挡,将脸撇向了窗外,又嘶声唤道:“初一!” 秋叶出手,从不落空,在掌中凝起全部功力,轰然切向萧玲珑头顶。冷双成看得眼急,双袖猛然贯力,一招“排山倒海”直推出去,将寒毒化作剽厉力道,刺向秋叶手腕大穴。 秋叶毫不躲避,左手受击倏忽一痛,折损了一半力道。但见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将其余五成力拍下去,生生打折了萧玲珑的胳膊。 萧玲珑如同困兽一般负痛嘶鸣,眼见秋叶第二招又要落下,被迫扬起完好的右手去抵挡。 冷双成使出“围魏救赵”的打法未奏效,眼中已有薄怒。她再也不看萧玲珑的苦状,欺身逼近秋叶,朝他空门大开的后背袭去。 寻常人背部受敌,必然会回身躲避。 秋叶听闻风声响动,依然纹丝不动地接了冷双成两掌,一左一右被她拍在了肩胛下,所幸她出手时留有分寸,只是迫他松开手臂,以力传力,来弹开萧玲珑,没有伤他性命之意。 萧玲珑受到一股绵柔内力的传导,颈上的苦痛有所减轻,他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猛一吸气,让骨骼之间的空隙变得更紧了,因而使得自己脖颈一缩,留在秋叶手掌中的余地相应就变大了些。 秋叶嘴边泛出一丝笑,看得他胆战心惊。 就待他不明白秋叶要做什么时,全副心思放在秋叶身上的冷双成,却知道要立刻变招。 秋叶双手迅疾扬起,凝空聚起十成力,从左右两方攻向萧玲珑的头部,不过一尺距离,却让他隐隐带足了风起云涌之势。 萧玲珑认得这是一击必杀,满口满鼻都是强烈的风气,杵在廊柱前动不了一寸身子。 冷双成使出平生所学,两臂蓄力,化刚为柔,缠上了秋叶的手臂,硬生生拉住了他的招式。一股强大的内力弹跳回来,反嗜她的力道,让她忍受不住,扑的吐了一口血出去。 秋叶遽尔收招,缓缓放下双手,依附在他背后的冷双成,得以缓和一口气。她趁秋叶不动作时,两手执住他手臂,朝依柱而立的萧玲珑低喝:“还不快走?” 萧玲珑托住折了的左臂,离开前忍不住看了秋叶一眼。秋叶面色雪清,如同裁出一整块冰玉,不带任何表情。他看着柱子,似是不屑于看他处,连追袭的动作都免了,任由冷双成缠住他的手臂及后背。 冷双成等萧玲珑蹒跚离开后,才敢放开秋叶。“公子何必为难他,此事与他无关。”她暗中吐纳几次,平息胸口疼痛,走到秋叶身侧时,才看到他冷着一张脸,伫立当地而不作反应。 她把话说完:“他两手尽是旧伤,决计发不出任何利索的暗器,还能伤到鱼小姐。” 半晌不闻声息的秋叶冷冷说道:“你一心顾着他,将我置于何地?” 冷双成一怔,回道:“公子远在台上,我又如何赶得及——”她抬眼看下他的脸色,暗叹口气,不再说话。 秋叶沉声道:“没了他,想必你跑得更快。” 冷双成不作辩解,掠出窗的目的是为了查探外面施放暗袭的可能。 依据暗器飞来的方向和距离,她已能断定答案是不可行。 楼底还有侍卫在驻守,不见他们有一丝喧闹,也可让她推断出凶手不在外面。 但她相信,眼力盛于她的秋叶,一定也能看清楚这些关联。 可秋叶说的却是其他事。 秋叶说得冷彻见骨:“今天断他一条手臂,下次怎样,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冷双成虽不明所以,依然躬身受命。 “好好过完这四天,别落在我手上。” 冷双成适宜地不接话。 他又想起了什么,冷冷道:“违背我心意,替他说尽好话,谁借你的胆子?” 冷双成暗想,此时还是不说话吧,于是闭口不答。 秋叶始终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出了会客厅,去了暗层暖阁休憩。 银光善后,处置好一切。 对于宴席中,秋叶突然发难搏杀侍食婢女一事,多数人均会认为,婢女身上藏着古怪。可随后见世子府侍从放她离去,大家又要吃上一惊。 连辽使都觉得不可思议。 银光却给出了合理的解释,微微笑道:“我家公子出手,仅是为了试探那婢女武功如何,既然已知她不足以伤及到节下,自然是要放她走了。” 在银光的殷殷劝慰声中,舞姬、宾客、婢女悉数退下,辽使、灵慧由世子府的车驾送回了府宅,银光再请来郎中替鱼鸣北疗治毒伤。 冷双成站在屏风后,仔细听着郎中的话,她曾主动去扶鱼鸣北上软辇,趁机把过她的脉。脉象低迟几无搏动,再看鱼鸣北面相,也是银白如纸。 郎中摇头对银光说:“小姐本就心情郁结,身子养得弱,再加今晚中了一支毒镖,毒血贯入脏腑间,我看不过两三天,小姐就要殒命。”他摆着手,不顾馆里人的哀求,背着药箱夺门走了。 冷双成绕过屏风,隔着床帐去看鱼鸣北容貌,更显得她委顿无神。 银光蓦地记起公子说过,初一曾修习过梅花针法,忙把她请到外面问道:“郎中说的可是实话?” 冷双成点头。 银光问:“什么毒,竟会无解药?” 冷双成浸泡毒镖后,闻过它的味道,隐隐觉得熟悉。“似是失传已久的一味毒,叫作赤川子。”至今她的体内都带着这股毒,与另一股红硕果相生相克,让她饱受寒毒的折磨。 银光随即明了,鱼鸣北中毒身亡是必然结果。 冷双成回头看向房内,眼中多带惋惜之色。 银光低声催促她:“去看看公子吧,暗夜悄然来报,公子左手渗血。” 冷双成连忙赶到暖阁,见她匆匆进门的身影,秋叶紧抿的嘴角才稍稍松落,但脸色还是清冷的。 冷双成躬身行礼,打量秋叶搁置在扶手上的左臂,看见紫袍袖口已然变色,带了一些褚红。 她歉疚说道:“误伤公子,铸成大错,请公子包扎一下,我愿随后自领责罚。” 秋叶打断她的话:“是有意。” 她抬头看着他:“绝无故意之心——恳请公子让我包扎下。” 秋叶语声趋冷:“你为了萧玲珑,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她闭上嘴巴。 他看得眼恨:“今日敢伤我,明日就敢要我命,还留你何用?” 她躬身施礼:“替公子疗好伤,我马上就走。” “现在才想起来疗伤,先前做什么去了?” 先前确是没发现他受了伤,因此她认了他的责怪,不再开口辩解。 秋叶更加痛恨:“说话。” “鱼小姐中毒将亡,我被她牵发了心思,因而去——” 话语再被他打断:“你一心顾着外人,又将我置于何处?” 冷双成看了秋叶一眼,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不否认么?” 她小心问:“否认什么?” 他突然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痛得她抿唇难言语。他一字一句道:“萧玲珑和鱼鸣北,对你如此重要?”让她三番两次惦记上,还听不懂他的话意。 她对上他一双冰凉的眼睛,一怔,细细思量该回复什么话。 他捏紧她手腕,有了痛意垫底,她的神智马上清明起来,就顿悟道:“公子您最重要。” 秋叶放开了她的手,她把手腕收到背后去,活动了几下,嘴里温声说道:“可否让我瞧瞧公子的伤势?” 秋叶冷颜道:“你退下。” 他这样吩咐,她更是不敢退下。她走近一点,低声道:“是我错了,失手伤了公子,公子不要和我一般计较。” 秋叶没有一般计较,而是千般计较,他低喝道:“退下去!” 听他语气越来不善,她才知道他将她与萧玲珑记恨得深,连伤势都不愿她瞧见。 她面对着他连退十几步,脚后跟触到门槛了,才拎着药箱挨门站好,无计可施地皱着眉。 发觉他掠过来两道冷冷的目光,她又侧了侧身子,索性不看他,但也不离开阁子。 暖阁内华灯高照,寂静无声。 秋叶先细细回想一遍刚才痛下杀手时,萧玲珑的应对。引他出手对付萧玲珑的原因或许有很多,不过有一条银光倒是说对了:公子要探出萧玲珑武功的根底。 萧玲珑号称为“千面玲珑”,不仅仅是指他善于易装变脸,还意味着他装扮成他人时活灵活现,极难发现破绽。 若说装作同等身高的男子容易,那么扮作体态偏小的婢女,就绝非易事了。 可是萧玲珑却做到了。 秋叶看向冷双成,说道:“萧玲珑会使一种缩骨软身的密术,便于他行暗事,我不信你不知道。” 与萧玲珑相处几日、又遍尝民间百巧伎俩的冷双成自然知道。她转过身看了一眼秋叶,又沉默以对。 秋叶冷声问:“你护得那样紧,到底想仪仗他做什么事?” 听他几乎一语道破天机,冷双成后背渗了一些冷汗。她放松面色,对上他的眼眸,极为诚恳地说道:“听闻冷琦曾为公子去学剑舞。” 确有其事,秋叶记得真切。 冷琦为了给他庆生,递帖入落英阁学舞技,随后被人嘲笑,为此还引得他荡平了剑舞阁。 冷双成知道她的“投其所好”是对的,也顺着他逐渐回落的脸色说了下去:“我数次保住萧玲珑的命,是想请他教导我,如何舞得翩然多姿,足以代替冷琦在公子面前献艺一次。” 冷双成抬起眼睛,静静看着秋叶,秋叶注视着她面容半晌,才应了一声:“过来疗伤。” 第23章 疗伤 冷双成卷起秋叶衣袖,露出了他的手臂。上面有一道劲气迸裂出的伤口,正濡出血丝,创裂处隐隐带着寒毒激发的水雾。当时救援萧玲珑不及,她凝毒出掌,阻了他的攻势,也给他添了一道伤,还让自己落得心怀歉疚。 冷双成怕秋叶中毒,忙擦净了血,将一块雪帕铺在他手臂上,隔着帕子替他运功,帮他逼出了一些凝血血块,直到创口清除干净。 秋叶看着冷双成躬身侯在一旁疗伤,神情安宁。他顺眼打量过去,发觉她的一截光洁额头显露在乌冠下,渗着涔涔汗丝,鬓下的发悉数扎进冠帽里,有一角还是残缺的。 不仅如此,鬓角残发下,还极清浅地掠过一道伤痕,细看才能发现。 这些均是他的手笔,派她出府时,他曾用金叶子削落她的一缕发丝,再划伤一记颜面。 如今她站得近,又拂送一丝缥缈冷淡的发香,引得他的心神涣散了开去。 冷双成发觉秋叶在打量她,更是利落地包扎他的伤口,打算尽早结束这种看不见的折磨。 秋叶问她:“不痛了么?” 她稍稍直起腰身,用手去拂右肩,没看到任何血渍伤痕,随口应道:“不痛了。” 他冷淡道:“长个记性。” 她想着,经他惩戒六七次,该用心的地方琐碎繁多,记性确实有待提升,就是不知他所说的具体是指什么……她只停顿一下,就继续忙着手上的事情,聪明地不接话。 秋叶看她眼睫扑闪两下,像是蝶羽轻轻触动,知她又藏了心事。方才见她突然拍了肩,与他记挂的面伤并不符,使他突然想起来,她缚住他双臂救萧玲珑时,曾在背后吐过一口血。 或许她以为,内伤并不重要,扑溅到肩衣上的血污才是紧要的。 而他知道,内伤是一种看不见说不出的痛苦,令他彻夜难眠,生生熬着寝居的孤寂。 聊解寂苦的颜面在前,秋叶忍不住伸手去掠她脸上的浅伤,指尖还未触摸到皮肤,就被她察觉到了,还闪身避在一旁,防备地看回来。 他看着她不说话,倒是把她看得窘迫,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失礼的事。 随后,她又执起布条要替他裹伤。 秋叶遽尔收了左臂,冷双成的手就被晾在了座椅外。 她稍稍急切:“公子您别动,马上就裹好了。” 他拂下袖子,冷淡道:“退下吧。” 她哪里料到他突然又变了脾气,颇有些无奈。默然站了一会儿,她低声问:“公子到底要我怎样做,才能消消气?” 他抬眼看她:“随我回府。” 她踌躇难应。 他冷语道:“翅膀还硬,也飞不出我手心。” 她立刻答:“公子派我外出执行任务,焉有半途而废之理?” 这是合乎情理的推辞,秋叶早已料到。他不发一语站起身,掠过冷双成时,后背肩胛下衣袍湿濡痕迹加重,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眼前。冷双成稍稍一怔,自然能联想到,怕是自己那两掌拍得重了,将他拍出内伤来? 她迎上去,温声劝道:“公子多留一刻可好?让我瞧瞧您的背伤。” 秋叶不应她,径直走出三重院落,一路上荧白的灯光落在他肩上,将他的背影映得岿然不动。 四夷馆外,紫金灯笼高挂,街道已被清空,正恭敬候着骅龙马车及骑兵队。 冷双成跟着秋叶的背影来到外院大门处,便顿住了脚步,留在台阶下。她微微躬身施礼,打算恭送马车离去。 这时,馆内急急奔出一名仆从,直向马车而来。骑兵提剑阻拦他,他噗通一声跪下,忍泣道:“公子留步!我家小姐身子弱,不便来迎候公子,恳请公子移驾花厅,有国事商谈!” 他将国事两字咬得极重,表露出他家小姐邀约的决心。 秋叶闻所未闻,径直登上马车坐定,抬手轻敲木槅门一下,并不吩咐一个字。 车夫会意,拉住缰绳,让白马停驻在原地,偕着骑兵队纹丝不动地站着。 冷双成半晌不闻动静,抬头去看,只看到周遭身影寂寂,众人静默得如同石塑。只有地上跪着的仆从,脸面上涨得通红,嘴唇抖了又抖,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走出门斡旋场面,对仆从低声说道:“公子受伤需疗治,举止多有不便,请小哥回去转告小姐,公子去不得。” 仆从眼中含泪:“可是小姐……小姐她没多少时日了……” 冷双成何尝不懂鱼鸣北的难处,可一旦遇上秋叶行事的风骨,所有人都只能铩羽而归了。她温声道:“小哥多劝小姐静躺养伤,后面事情如何行进下去——还未可知。” 仆从抹泪离去,冷双成退向一旁等候,马车内寂无动静,既不走,亦不发令。 雪衣队长翻身下马,对冷双成抱拳行礼,朗声道:“初一为随扈,理应送公子回府,我等需归营点卯,有劳了。” 一声“起驾”,冷双成只能跟随马车走向叶府。骅龙走得稳健,顶幔随风只微微晃荡,却没送出车里的半点声息。她念着秋叶的伤,隔窗问道:“公子运气试试,左臂及两肩下,可还有寒气未除净?” 悄无人应。 静寂走了两刻,一行人抵达叶府。 府里景致依旧,千灯高悬,富丽堂皇。 秋叶走向清水殿沐浴,衣袍湿迹显然,由于未妥善包扎伤口,他任由左手指濡出血丝,一点一滴滑落在洁白地砖上。冷双成更是惶然,此次不待他吩咐什么,就顺从跟在身后,一路追到了水池旁。 侍女为秋叶脱去衣袍,秋叶对跟随进门的冷双成视若无睹。冷双成把心一横,说道:“烦请姑娘施与薄面,由我来伺候公子沐浴。” 侍女偷偷抬眼看了下秋叶的脸,过后施礼离去。 冷双成脱去靴子,走到阶前,双手奉上柔软的布巾,秋叶看都不看她,拾级而下,走向齐腰深的池水。她依照旧礼垂眼侍立,突又记起此行回来的目的,不由得抬眼打量他的半裸身。 左臂血伤犹然在目,不见先前的青紫经络,可见寒毒毒气已除,她看了也就放了心。只是双肩之下,留着两个青黑的半残手印,预示着他的内伤未痊愈。 她的歉疚更深。 “公子沐浴后,运功疗下伤,可好?”冷双成低低的声音几近哀求,“我使出两掌时,并未带上寒毒,按理说,公子的内伤不应这般顽固——” 秋叶突然回头看她:“那便是我错了?” 她对上他的眼,叹息道:“公子无错,是我驽钝无知,竟敢逾矩伤了您,我向您赔罪。”说着她就跪在水池旁,举手朝自己左臂切去。 秋叶激击水面,水浪扑向冷双成右手手腕,引得她脱力一滞。一击阻碍成功后,他快步走向池边,伸手提起她的衣领,将她掼入到水中。 冷双成从水底浮起身子,不作抵抗,只安静看着他。 他冷声喝问:“知我不忍让你受伤,敢拿这个要挟我?” “不敢。”她是诚心致残。 他遽尔放开她衣领,转过身,冷冷道:“洗净了再疗伤。” 她会意过来,执起手巾替他擦洗身体,转到他跟前时,脸上殊无羞赧之色,竟是凝淡如云,不见丝毫异动。他见不得她一派从容的样子,忍不住逼近了她的脸,仔细问她:“你还侍奉过哪个男人?” 冷双成后退一大步,回道:“除了公子,再无旁人。” 秋叶抓紧她手腕:“仅对我一人,你还练就不出如此镇定的颜面。” 她受痛皱眉:“诚如公子所言,我脸皮厚,不怕揭短。” 他隐隐生怒:“几个?” “只有公子。” 他两只手都用上了,缚紧她的手臂,将她箍在了胸前,最后一次冷声说:“小心答。” 她被反剪之力困得无处可逃,索性兜了底,朗声道:“两个!” “还有谁?” “前朝一名小公子。” 他加了手劲,示意她说下去,她不怕说实话:“那小公子只有十二三岁,脾气古怪,时不时想出歹毒法子折腾我,与公子一样难以捉摸。”她抬眼看他,“还要我说什么,公子才会满意?” 秋叶松开冷双成的手臂,却不放她走,说道:“我摸你脸伤,你不避,后面就生不出这些‘难以捉摸’之事。” 冷双成生生受了这句话,闭嘴不语。 见她不抗拒,他如愿以偿摸到了她的脸,用指轻轻掠了下她的浅伤,再问:“不痛了么?” 她垂眼答:“不痛了。” 他低声说:“该长个记性。” 她从善如流:“是的。” “那你说说,是什么样的记性?” 她想了想,不得要领,担心又要受他折磨,就谨慎答道:“唯听从公子心意。” 他低下头,将唇角擦在她耳边:“你对我多用点心,就不会觉得我难以捉摸。”她收敛手脚站在他怀里凛然不敢动,他一时不察,亲上了她的脸边,并说道:“我的伤只有你能医治。”他彻底放开她,走向了石台,见她并没有跟上,又唤道:“擦净水替我包扎一下。” 她默然吐纳,缓解手腕处的痛意,直到脸面上无异色,才走到他身边,替他擦干了身子。随后再包扎他的左臂时,他伸手出来,凝然不动,显得极为配合。 她运气散开他肩胛下的瘀痕,终于疗治好他所有的身伤,了却一桩心事。 第24章 负担 秋叶吩咐冷双成清洗完毕去寝居伺候,冷双成站在石台上并未应。 她微微低着头,抿紧嘴角,似是沉顿难言。 他瞥了她一眼,问道:“不愿意?” 替他疗伤、擦拭身体已是私密事宜,耗费了冷双成极大的耐心,再留下来守夜,恐怕又要生起波澜。 因此她如实答道:“鱼小姐已醒,我需抓紧时机去探望。” “不急。”秋叶淡淡道,“我受了内伤,少不得你。” 她迟疑道:“我已根除公子瘀伤,公子身子应无大碍,不如让我——” 不待她说完,他就撇下她先行离去,不多费一句唇舌。 她瞧着他远去的背影,长叹一口气。 清水殿水气氤氲,四处沾染着湿意。冷双成放下心神后,才发现自身的中衣、小衣均是干爽的,只有外袍湿漉漉,被秋叶掼入池中时吃了水。 她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怪事,立刻检查周身衣物。待她捻了捻中衣里衬后,醒悟到,内中藏有乾坤。 她仔细回想来府这几日,只有阿碧打理过她的衣装,由此可见,内藏的门道也是阿碧放置的,再朝上推,必然又是秋叶的意思。 传闻秋叶拥有三件重宝,无暇玉璧、神兵蚀阳、避水衣。玉璧宝光四溢,当属千古珍品;蚀阳凛冽锋利,出鞘必染血;避水衣入水不湿,还能抵挡利器的攻击。 若她没猜错,秋叶已将玉璧及避水衣赠与了自己。 可她却无法承受这份恩情。 她已是残破之身,极可能会在三十岁之前殒命,对于随后不能应承的事情,向来不作回应。尘世私情,施与她身,是负担;由她施与他人,则是罪孽。 冷双成稍稍一思索,心神便已通透。她断了绮念,悄无声息朝叶府大门走去。叶府上下见她随公子马车回来,又未接到嘱咐,自然不敢阻拦她的行踪。快要走出外院时,一道平板的声音从夜色青树叶后传来:“初一?” 冷双成听出是暗夜在唤她,就回道:“在。” 树梢萦绕着一团烟雾,暗夜藏在其中难辨真容,不过声音倒是不徐不疾说得清楚。“公子两夜未合眼,今晚见你回,吩咐我们退下——你可懂我话意?” 冷双成默然一下,应道:“懂。” 暗夜再不说话,悄然退避,离开了叶府内院。 外面大门灯影辉煌,照着寂静的街道。 冷双成再朝前走的步子,就没有先前那样利索了。秋叶不说挽留她的话,却少不得她的陪侍,甚至还会夜不能寐,这短短两日的变化,陡然增添了她的负担。 既然做不到完全罔顾秋叶,那她只能走回去服侍他一夜,以求心下安宁。 冷双成站在廊道里,以额头抵柱身,叹了口气。随后,她就掉转脚步朝秋叶寝居走去。 银光安置好辽使回到叶府,见冷双成颇有些失意走在前,唤住了她:“初一还好么?可曾受了伤?为何是这般不痛快的模样?” 他一连声的问,可见心底的急切。冷双成拂落袖子,遮严实了被秋叶捏红的手腕,转身笑道:“正想着鱼小姐遇刺一事,凑巧被你撞见了,我身子没大碍,多谢挂记。” 在这之前,她实则是烦忧与秋叶的见面,旧伤未愈下,今晚又多添了一记伤痕,使得她多少忌惮将要到来的相处。 银光不懂她心事,朗然笑道:“既然无碍,就去看看公子吧。”他关心主家公子,每日逮着机会询问暗夜有关公子起居饮食之事,掌握到了一些内情,即使他猜不透原因,也想着总归与冷双成有关,唤她去应值,应该错不了。 冷双成看银光落落大方地笑着,心下一动,想起了他事。她唤银光站好,使了一招“飞星暗度”,以掌为刃划向他胸口。银光坦诚待人,见杀招赶到,也不躲避。她并没有存害他的意思,飞星招式只走了一半,突然曲肘折回了动作,撞向自己胸口,而指尖刚好就切在左胸上,与鱼鸣北受伤的位置一致。 比划完后,冷双成问银光:“看懂了么?” 银光摸摸脸,笑道:“有些眼熟。” 冷双成说:“我怀疑今晚宴席上,偷袭者就在舞池里,不是辽使就是鱼小姐本人。刚才比试着招式,发觉只有鱼小姐所站的位置,能符合出招的角度,因而推断,今晚之事应是鱼小姐所为。” 银光想了想,问道:“那她为何要杀害辽使?” 冷双成摇摇头:“我并不知晓内情,还有一事难以确定,鱼小姐的武功招式里,走的可是偏锋路子?”她猜测不了,鱼鸣北从常人难以想象之角度发出杀招,再从容收回的本领。姑且先不计较鱼鸣北出招的目的。 银光笑着回应:“公子曾授予冷琦几招半式,教他打败了鱼小姐,所以说,初一想知道什么,还是必须去请教公子。” 寝居里灯影寂寂,秋叶安静坐在窗边的八卦镇邪榻上,等待冷双成的到来。他穿着雪白睡袍,将绸缎似的黑发披拂身后,用凝然不动的身姿,塑出了风骨里的清冷。 冷双成满腹心事走进门来,一抬头,就恢复了平常所见的淡然面容。 她走过来向他请安,见他不动,就小心翼翼站在宫灯架旁,将自身藏在黑影里。 秋叶等了足够久,依旧没有等到冷双成的主动示好,不由得出声唤:“过来。” 冷双成走近两步,嘴里是亘古不变的应对:“公子有何吩咐?” “手伸出来。” 冷双成先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双手,左手腕显着瘀痕,右手背红肿未退。她不觉得痛,倒是觉得有碍观瞻。 她没伸手,淡哂道:“公子若要惩罚,再换个干净地方吧。” 秋叶被她的话戳到了痛处,脸色稍暗淡。他站起身走向她,她立刻防备地后退一步。他料到了她的应对,一掠身形,就滑步到她背后,同时伸手,从她腋下抱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搂在了怀里。 冷双成惊怒不已,想都不想,曲肘撞向身后,却被有所防备的秋叶拿住了手臂,再收拾进他的锁怀招式里。 他贴得如此近,将衣染清香传到了她的衣衫、鬓发下,不需耳鬓厮磨,也牢牢烙印了他的气息。 冷双成摆脱不了钳制,怒道:“无耻得很,身为贵胄公子,竟然也使这种下三滥的招式!” 秋叶从她身后贴近她颜面,低声说:“跟你学的。” 冷双成哪里想到她何时使弄过这些无耻行径,自然把她以前夜探秋叶对付他的暗招全都忘光了。她暗自运力抵抗他手臂,他就先一步压住了她的脉门,迫得她无计可施,简直要羞愧至死。她被缚在他怀里,一张烟霞红色的脸变了又变,委实窘迫得急了。“你是要逼死我么,秋叶?” 秋叶喝道:“别动,让我瞧瞧你的伤。” 她濒临盛怒边缘,喝问道:“瞧伤需要这般对付我么?你放手!我让你瞧个明白!” 秋叶笑了笑,当真放了手。冷双成立刻掠向大门处,断然无回转之意。他又料到了她的做法,先一步赶到了门口,雪袍翻飞还未落下,白影儿一晃,就堵住了她的去路。 他看着她不悦的脸,淡淡道:“这便是我不敢放手的原因。” 第25章 陪伴 冷双成寻思,被秋叶堵住门,今晚铁定是走不了。若她反抗,势必又要伤及他身骨,被他惩戒回来,最终落得两败俱伤。 折中的法子就是顺从他意,且要顾全自己的颜面,行事不卑不亢。 她硬生生捺住朝外闯的身子,转头朝圆桌旁走去。 虽说她沉着一张脸,不吐出半个字,秋叶也即刻明白她的妥协之意,在嘴边掠了一点笑容。 冷双成站定后看向秋叶:“多谢公子挂念伤势,我可自行包扎。” 秋叶两袖空落,走近了她。 她不耐地敲敲桌面:“请赐药吧。” 他脸色恬淡:“先让我瞧瞧伤。” 她细细地卷起袖口,露出了左手腕部,右边袖子依然是平整的,好生遮掩着她的肌肤,不显容不露色。 秋叶仔细打量过了她的瘀伤,青紫指痕落在雪白肤色上,将她的秀气风骨折损了几分。他抬眼看她,放柔和了嗓音:“以后别一直想逃,我不会拿你怎样。” 冷双成垂眼不应,用衣袖遮好了左腕,再抬起右手伸到他眼前,给他查看红肿之处。他不自觉的伸手来接应,她遽尔收了右手藏在袖里,对着手掌空空的他说:“看好了么,请赐药。” 她并非没药、不会照顾自身,只是不忤逆他的好意而已。 秋叶从搁架上取来一瓶药,放在桌上。冷双成背对他,将瓷瓶中清凉的药膏涂抹到右手背上,再用熨烫过的布巾包住了手。她一直低着头忙个不停,双肩偶尔牵动一下,像是在怀里捣鼓什么珍宝。 秋叶站在她身后哂笑:“不给看么,真是小家子气。” 冷双成回头瞥了他一眼:“手伤狰狞,怕唐突了公子。” 他眼底一黯,转到她跟前再待查看,她却把身子一撇,又背对着他,利索地缠绕布巾,将自己手腕遮得严实。 他喝道:“你别动。”她已经处置妥当了手伤,当真站着没动,垂袖静对他不语。 秋叶走上前两步,冷双成就后退两步,却又微微低着头,向他恭敬示意。他的脸色冷清了起来,她见了,只好不再退。 秋叶终于将她的左腕执在了手中,鼻底渗来清凉薄荷药味,遮住了她的缥缈发香,令他心里有些不自在。他低声去问她,已是放低了不少身段。“还痛么?” 冷双成幼时被药水浸淋,练得身骨强韧,寻常的鞭笞捶打确实伤不到她。秋叶每次抓住她,手上贯入了内力,彼时让她受痛不已,事后痛苦就会了无踪迹。 可她答复不痛之前,需推敲一下。 因前番的教训告诉她,无论她怎样答,都逃不脱责罚。 冷双成坦荡荡告诉秋叶:“我已长了六次教训,怎会不痛。” 秋叶听后手底蓦地一松,她趁机收回了手腕。他沉顿一下,低声道:“真的么。”她退了两步,把手藏在背后,淡淡说道:“不痛了之后,公子便要我‘长个记性’;痛了之后,公子便说‘想必这样记得深刻些’,左右都是教训,不如老实告诉公子,我痛得很。” 秋叶转身朝窗边长榻走去,不发一语。 秋叶端坐在榻边,看着地砖上的阑珊灯影。晚风透窗而来,吹动了他的长发,拂乱了他的袍襟,平素崇尚整洁的他,此刻却凝然不动,似乎想什么入了神。 冷双成见他眉眼寂然,带了些疲劳的印记,出声唤道:“公子去休息吧,我来值守。” 秋叶回神说:“竟有那么多。” 他待她,当真是严厉极了,动辄伤到她身骨,甚至有些是故意为之。 他从不反思过往行事,此时却少不得自省惩罚她的手段,才想了片刻,就抬头看着她,试着唤道:“你过来些。” 冷双成慢慢走过来,距他一丈开外停下,让他瞧得仔细,她果然是忌惮他的,从来没想着生出亲近之意。 他开口说:“这次换我长个记性。” 她不明就里,淡然道:“公子去睡吧,内伤需调养一些。” “不急。” 她想了想,尝试说道:“我既然应了公子的值守,就不会跑走。” 他站起身向垂幔后的床阁走去,半晌之后,不闻声息。 更漏残,熏香淡,四处寂静如初。 冷双成隔帘问候:“公子可安寝?” 内无人声气息应和。 她等了片刻,觉得过于沉寂,终究放心不下,揭开重重幔布走进了里间。 典雅气派的床阁内,果然没有秋叶的身影。 冷双成走向司衣间,地宫入口是开着的,即为表示秋叶进去之后,并没有阻隔她的意思。她拾级而下,穿过陵寝及长廊,径直来到雪白的练功阁内。 秋叶面对水晶壁而立,即便有风,他的衣襟也是岿然不动,仿若如主人一般的沉静。他站了足够久,心神逐渐沉淀了下来,先前的倦怠之色,也在苍白的容颜上消失不见。 冷双成在他身后陪侍一刻,四境凄清。她看着他卓然而立的身影,唤道:“公子两夜未曾合眼,此时受了伤,为何不好好休整一下?” “睡不着。”秋叶从容答道。 冷双成适宜地不接话。再问下去,将会涉及到一些隐秘的情愫,她怕徒增他烦忧。 秋叶吩咐她:“你过来。”她走到他身边站住,仍然隔着两尺远的距离,但总归不是落在他身后,使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了。 秋叶看着她说:“在这里我曾多留你三日。” 冷双成自然记得。秋叶还曾问她在想什么,当她说出追求自由的心意后,他就不顾她的想法,拘囿一般困了她三天。他留她反省,无非是想改变她的心意,让她留下来顺从他。 而她静坐三天后,得出来的心得却是与他大相径庭的,她清楚地向他表述,她会冲破束缚。 这种束缚,不仅来自于他的阻隔,像是一根无形的绳索,需她挣脱牵制;也源自于她的内心,需她坦荡如砥走出去,不曾觉得亏欠了任何一点情谊。 无论冷双成是否将话说透,秋叶懂得她的心意。 他知道她有离去之意,因而先前就放出狠话,不准她逃离,否则就严惩不贷。 可她不为之所动。 那么眼下,势必要让他转换另一种方法,使他显得不那样冷酷,让她多向他走近几步。 冷双成一如既往的不应话,秋叶接着说道:“十九年修行,我已习惯了冷清。你进府侍奉我几日,我却感受到了孤单。” 冷双成压袖侧身,稍稍躬身示意,并不说话。 “你走,我就站在这里,做不了任何事。” 秋叶的冷漠根植在身骨多年,即使要他说一些动心动情的话来,那语声也是冷淡的,如同他的容颜一般,历经岁月雕琢,依然是矜持不变的,起不了一丝波澜。 只有他自己知道,说出这话,心底掀起了多少的惊涛巨浪。 他仔细看着冷双成的脸色,她却低着头,将神色隐藏得很好,即便听见他如此剖露心迹,她依然稳着身子,动也不动眼睫,仿似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传闻。 秋叶遽尔冷了眼色,越来越沉,快要冻成冰雪。 静寂中,冷双成抬头看向秋叶,温和说道:“公子内力亏损得厉害,我给公子守半宿,请回房歇息。”她抬手延请,秋叶并不动,冷冷道:“这便是你的答复。”语声说得极肯定,不曾是询问的口气。 冷双成若是辩解,或许能捞起一点点秋叶已经沉浸到冰水里的心,可她依然不作回应,只说着自己的意思:“我双手受损,请不动公子,公子能否自己走回去?” 秋叶伫立不动,沉淀了一刻自心底升起的怒意,才转身从阁外陈列架上取来一柄钝头的铁剑,再走回了冰晶石屏前。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已经恢复了平时惯有的冷淡之意,言行也无失度之处。 “鱼鸣北武功多以巧力取胜,出手方位狡诈,避开常人所能见的角度,偷行一些险招。”他将铁剑倒贴在手臂后,脚下稍稍滑动一步,衣袖经风,只稍稍飘拂一下,手上也没有多做动作,那铁剑像是有了神力一般,自行从臂膀后绕出,刺向了石屏。 秋叶演示一遍“偷星摘月”的起手方位,站在石屏前又冷漠说道:“她行刺辽使,中途改了主意,毒伤了自己。” 冷双成听到一直考究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双眼不由得焕发出神采。 秋叶第三次开口:“行刺原因不明,你去查出来。” 下了逐客令之后,他将铁剑抛入石屏下的石池内,笃的一声,送出一道黝黑而清寒的光芒,险些划伤了冷双成的眼睛。随后他举止如常离去,将她一人撇在满室冷清里。 冷双成站在明亮的石屏前,苦笑一下,看见了从自己脸上浮现的无可奈何的神色。 秋叶当真是个聪明人,竟然看得出她久留府里、一举打探鱼鸣北隐秘的意图。不需要她问,他就滴水不漏地说出三则消息,一一对应了她心里的想法,如此玲珑剔透的心窍,不得不让她折服。 秋叶大有撵走冷双成之意,冷双成却留在水晶阁里多待了两刻。等她安静走回寝居里间,站在床帐外轻声请辞时,秋叶已经安然睡着,容貌清冷如昔。他的双手搁置在雪毯外,如同阁底那块冰晶石屏,不知冷暖,不怕寒凉。 冷双成搬来椅子放置在垂幔后床阁前,坐了下来,看着窗外逐渐吐白的天色。她发了一会儿呆,想起了什么,又走到床帐外探他,将他的双手放进了被毯里,再替他掖好了毯角。 虽说他睡觉极自律,从未懒散翻动过,她仍是小心翼翼地盖住了他全身,像是怕他受凉一般,还低头打量了一下他的睡容,见他凝然不动,她才转身离去。 叶府清晨冷雾飘拂,灯盏挂在檐下,熠熠发出光彩。 一宿未眠的人不止冷双成一个。 总管阿碧手捧白缎中衣等候在了长廊旁,对着逐渐走近的冷双成说道:“衣袍已烘干,请初一穿上。” 冷双成既知中衣里衬内缝制了避水衣,断然不敢再接下珍宝。阿碧突然跪地说道:“公子的意思,无人敢忤逆,初一脱下避水衣一天,阿碧就要多受折磨一次。” 冷双成忍不住冷声答:“我穿不穿馈赠衣物,与姑娘又有何相干,公子竟然拿住姑娘发落,未免太不讲理。” 阿碧惶急道:“是阿碧针线手艺不精,让初一瞧出了门道,过错在阿碧,与公子无关。” 冷双成叹:“姑娘如此忠心,该是公子珍惜……”她瞧出时候已经不早了,没多做纠缠,取了避水衣就走,当真免除了阿碧的一次责罚。 第26章 显身 后街客栈地处偏僻,客源少,整日清净无烦扰。日出后,冷双成回到这间下榻的客栈,发觉四境冷清,渺无人迹,只剩下一名男子在天井假山旁垂钓。 男子端坐在木椅里,伸出一截纤侬合度的手腕,持着碧竹竿,侧影漠漠,身姿清雅无俦。晨雾拂散在山石池水上,显了冷意,他却安然坐定,仿似沐春赏景,持着一副不经世事的样子。若不是他的左臂悬掉在胸前,从布巾夹板里传来药香,冷双成就险些认不出他是谁了。 “玲珑?”她走过假山时问道,“手还痛么?” 应声转过来一张清瘦的脸,眉长眸黑,鼻子直挺,只是神色略略僵硬,想来又是萧玲珑用药泥敷脸的缘故,使得他的真容显露不出来,也一并遮掩了他的笑容、唇形那些细小的变化。 萧玲珑语声讥讽:“等你回来替我包扎,我岂不是要痛死。” 似乎在埋怨冷双成的晚归。 冷双成一怔,过后诚恳道:“公子跟前的差事不易推脱,因故回来得迟了,见谅。” 萧玲珑的目光像是羽毛刷子一般,轻轻刷了下冷双成的手腕及手背处露出的白色缠巾一角,眼里的关切便缥缈无形。“你走进门时,特地用袖口遮住了双手,若我没猜错,你大概又在公子面前讨到了‘一顿赏’,不便将狰狞伤势示之于人。” 冷双成笑了笑:“为保玲珑,我与公子对峙,自然不能全身而退,手伤、吐血便是回赠的大礼。玲珑若是感激,需得教我舞乐,方可抵偿昨夜让我舍身相救的情义。” 萧玲珑垂下纤密眼睫,说得不惊不躁:“每次见了公子,你我总少不了一顿折磨,偏生你还能笑得坦然,不携一丝火气。” 冷双成微微叹口气,走到他身边去看池水中游动的鲢鱼,淡淡道:“公子臂膀擎天,撑起都城朗朗乾坤,你我面对威势,只宜低头伏弱,少得一些波折。更何况在这座都城,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避不开公子的耳目。” 萧玲珑默然,心知冷双成所说不假。他去医庐包扎了断臂,趁黑摸回客栈,发现客栈已经易主。回型木楼布局之外,便是民户的屋舍,一些影影绰绰的身形散落在楼道上,银衣鲜亮,赫然是世子府的哨羽势力。他们只是监查客栈内的动静,并不出手干预起居生活。 冷双成唤萧玲珑进屋去疗治双手毒伤,准备再替他施针一次。 萧玲珑站起来,清峻身形如秀竹一般,在风中徐徐展开,气质神韵也为之一变,不比往日的散漫。他善于扮作他人,比拟神态时也落得逼真,因而给冷双成一个错觉,以为他是清瘦不胜风的,谁知他今日以原身示人,四肢显得纤长有力,身上味道清爽宜人,没有一丝浮躁的气息。 冷双成暗暗惊心,知道对萧玲珑看走眼了。他毕竟是王侯家的公子,哪能那样浅陋直白,被她一眼看出根底。她抬手请他上楼,他没推辞,当先两步走出去。 这时,穿堂里奔出了唯一的一道留驻人影,他就是客栈原来的掌柜,姓程,自从昨晚来了一队世子府的锦衣侍卫,用一木匣金子买下他的客栈后,他的眼力价突然趋涨了几分,见着冷双成就长呼“贵客”,直对萧玲珑爱理不理的。 程掌柜殷勤跑到冷双成跟前,笑着说:“现今客房多得是,贵客再要休息,不用挤在那狭小单间里,旁边也用不着搁置一个病残,时不时的咳上几声,喊几句饿,直给贵客添晦气。” 被称为病残累赘的萧玲珑淡哂一下,站在楼梯旁看着一脸媚笑的程掌柜,不作声。 冷双成温声回道:“掌柜的错见了,我是上楼给公子疗伤去,不用休息。” 程掌柜堵住冷双成的道儿,并不让,仍是笑道:“那就在这大通间里疗伤吧,光线又足,我还能给您打打下手。” 冷双成察觉到了异样,只得再唤:“劳驾掌柜的让让,别耽搁了公子换药的时辰。” 已经走上楼的萧玲珑甩下来一句:“还听不懂么,程老板受了世子的指派,绝不敢让你与我再同处一室。” 冷双成悄悄皱眉,未曾料到秋叶连这点细枝末节都掌控到了,纵身跃向二楼,撇下程掌柜不顾。她加热金针、熨烫好布巾,熟稔地为萧玲珑施针敷药,大大缓解了他的痛苦。 程掌柜摸进门,搓搓手问:“贵客住得惯么,还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下来。” 冷双成向来随遇而安,对日常起居、衣装、饮食等没有任何要求,自然只知道摇头。萧玲珑却是毫不客气开了口:“饭菜粗粝,难以入口,老板去整治一桌好吃的来。” 程掌柜站着不动,只笑呵呵看着冷双成。冷双成就回头说:“烦劳掌柜的了,快去置办吧。” 程掌柜受命而去。 冷双成躬身站在萧玲珑面前,隔着一张八仙桌的距离,布置金针药膏,神情举止如往常一样。萧玲珑仔细看她,从她冠帽到腰身都打量一遍,尤其还闻到了一抹贵族熏衣所用的暗香,最后冷不防说:“初一是女人?” 冷双成持针的手一顿,过后从容自如。“是男是女又有何区别。” 萧玲珑懒懒一笑:“若是男人,秋叶公子何必看得紧,只有女人,才这般惹得他紧抓不放,将自身的沉水香染到你身上,向旁人宣告你的归属门户。” 冷双成愕然片刻,再继续施针敷药,没说什么。 萧玲珑淡淡说:“看来确有其事,让你反驳不了。” 冷双成利索地收针、碾熄火筒,脸色清淡,既不迎合萧玲珑的话头,也不理会他的刨根问底,待他似往日一样的脾气,让他区分不了真假。 萧玲珑支手靠在桌沿,饶有兴趣地说了一句:“不如我们来试试?” 冷双成冷了脸:“无聊之事,你倒是探得起兴!即便公子对我看得紧,那也是一时兴起,想掌握我的生死,将我完全驯服,哪有你所想的绮念艳思?更不提那些荒唐的衣香说法!” 萧玲珑轻轻啧牙:“一句话能说清的事儿,让你甩脸色说了这么多句,不是欲盖弥彰么。” 冷双成瞥他一眼:“那就一句话:不是。” 萧玲珑撇了下嘴角:“好没意思。” 他暗想,秋叶竟然有了软肋,只是初一过于精明,也不好对付,以眼下情势来看,留在初一身边,用初一来牵制秋叶,是他唯一求全之路。 程掌柜在水井旁洗洗涮涮食材,萧玲珑看得好生无聊,净了手,径直走进了厨房,亲自动手烧制鲢鱼豆腐汤。他的刀功、配菜手艺、烹调火候都显得恰到好处,站在灶台前持铲轻翻鱼身时,动作娴熟无比,就连背影也是淡淡的,仿似不经历世事磨砺一般。 冷双成有意问:“玲珑会很多本领,是吃了不少苦吧?” 萧玲珑垂着眼帘回道:“家里有个厉害的哥哥,总是百般作践我,我命硬死不了,他就拿鞭子抽我泄气。每被他打一次,我为了转移痛意,就趴在地上想些别的,一来二去的,竟然慢慢地琢磨出了一些门道,插花、画画、跳舞、下棋、烧汤、做菜……什么轻松想什么,大多都是哥哥瞧不起的手艺。” 冷双成默然听他抒发郁结,没有打断他的话。 可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大概在心中对兄长依然存有惧意,不愿多提及。 午后的风从窗口掠进,吹着萧玲珑的背部,他的衣袍竟是空荡荡的,只在瘦削的腰身处打了个褶子,完全是腰瘦不胜衣之形。 冷双成看了后,轻叹:“家有恶兄还不足以苦痛,偏偏陷落在都城里,又被公子打折了手臂。” 萧玲珑回头一笑:“断手断脚这些还是轻伤,我小时经常被罚,骨头磨合得习惯了,稍微托一托,它就知道自己长回去——可怕的是公子抓了我之后戮尸。” 冷双成两次听见萧玲珑说到忌惮秋叶的手段,不得不印象深,问道:“听你话意,你并不惧死,只怕无以保留全尸?” “是的。” “公子的手段,当真有这么暴虐?” 萧玲珑掠了冷双成一眼:“哥哥说的,难道有假么。萧家的探子就是被公子用长矛戳穿了胸膛送回来的,尸骸还挂在了边关城墙下,哥哥每次隔山观望一次,都觉得是奇耻大辱。” 冷双成听他侃侃而谈,迟疑说:“能与公子相峙,你哥哥怕是个人物。” 萧玲珑哂笑:“初一还装什么呢,你和公子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萧家人,也是肃青候的弟弟么。”所以才派人盯梢,不放他自由离开都城。 他最怕的,无非是被秋叶当成了萧家的探子。 冷双成脸红,低声道:“对不住。”转身离开了厨房。 萧玲珑随后把米饭和汤碗拿到院子里,布置好了午膳。程掌柜毫不客气地坐下就吃,冷双成坐在最下首,替萧玲珑和自己烫了筷子,规规矩矩坐在竹凳上,等着萧玲珑先举筷。 萧玲珑看着她:“不用那么讲礼,我们同睡一间房,关系已是不一般。” 程掌柜一口饭呛在喉咙里,脸色古怪地打量萧玲珑,又看看冷双成。 冷双成冷下脸:“闭嘴。” 萧玲珑转头对程掌柜笑了笑:“都城应是不排斥男风的吧,我见程掌柜就摸着柜台伙计的手,舍不得放开。” 可柜台伙计早就被世子府的侍卫撵走了,留下掌柜的影只形单。 萧玲珑又说:“小心你家小姐知道了,怕脏污了她的名声,赶过来整治你一顿。” 程掌柜更加食不知味,拼命缩着肩膀,只想将自己团成一团,从萧玲珑眼前消失掉。 冷双成问:“掌柜家的小姐是——?” “长平公主程香。” 话音未落,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从穿堂闯进来,清脆悦耳,引人顾盼。 程香的人影还未到内院,爽朗的声音倒是先送了进来,说得那样不避耳目。“听说秋叶为了一名随从买下了这间破栈子?我倒要看看,那人长得什么怪模样,怕是和秋叶怪味相投的罢!” 第27章 日常 当今世上,能直呼秋叶姓名的人不多,还敢随意揭短碰硬的更是少之又少。 程香还未到场,冷双成就对她有了一定的认知。 一道窈窕的身影走进后院,墨发樱唇,步姿英飒。一袭桃红宫装从上到下将她遮得严实,偏生伸出一对凝霜似的手腕,拈着乌油油的鞭子,左右摆弄得极不经心。秀肩上披着的貂绒斗篷,镶嵌了一颗硕大的红玛瑙宝石环扣,将她尖尖下巴映得流光溢彩。任谁见了她,都会想起清冬初雪下的美人,称一声艳若桃李也不为过。 午膳石桌正对着穿堂,萧玲珑和程掌柜一听到笑声就站起来施礼,唯独右侧坐着的冷双成动也不动。她的半张脸落在程香眼帘里,肤色白皙,神色凝淡。 程香轻轻一笑:“没个眼力见的。” 站在桌后的萧玲珑拉了拉冷双成衣袖,将她的手肘扯得一歪,险些滚落了汤匙上的豆腐丸子。他低声提醒道:“长平公主素与鱼小姐、灵慧公主亲善。”示意她不能失礼,惹恼了门路广泛的程香。 冷双成恍若未闻,趁着程香未走到跟前的间隙,持汤匙吃完碗里的丸子,还不慌不忙喝了一口汤。 程香几步走到她跟前,柳眉一皱,清喝道:“好大的胆子哪,见到本公主敢倨礼不拜。” 冷双成抿了抿嘴,站起来兜头向程香行了个礼,深衣随风缓绽,意态文雅翩翩。 程香绕着冷双成周身走了一圈,冷哼道:“你以为穿了学子礼服就可以不参拜了么,本公主偏要你跪下来磕头。” 冷双成抬起头,双眼如秋水明霞一般,静静注视在程香的面容上。她只看了一下,就捕捉到了程香脸上掠过的一丝尴尬颜色,复又垂下眼帘,再次恭敬向程香躬身行礼。 程香转过眼睛,冷哼了一下,色厉内荏之情更加显现。她凌空甩响了鞭子,恨恨道:“你到底是跪还是不跪?” 依照当朝礼法,当宗庙祭祀、祈福天地、君臣相见、父子当庭时,行使稽首跪拜大礼,其余场合压袖躬身或拱手作揖为礼。程香要冷双成跪地磕头,多少还是存了折辱她的意气。 冷双成知道来者不善,早就有所应对。两次行礼之前,她都整了衣装,以示敬意。 她对着程香微微一笑:“我已显露尊意,何需再跪。” 程香掀唇一笑:“哦?本公主怎会没见到。”她用鞭柄托起冷双成下巴,冲着冷双成颜面吹了口气:“给本公主说得清楚些。” “儒经有云,君子见人不可不饰,不饰无貌,无貌不敬,不敬无礼,无礼不立。敝人整衣恭候,笑语相对,自查种种之举已尽礼,无需再跪。”冷双成站着不动,侃侃说道,“公主知书达理已久,怎会不懂礼俗,在声威上逼迫敝人下跪,意欲拿捏住敝人的短处?” 程香遽尔收了鞭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是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事。“你怎知,我是来拿你短处的?” 冷双成回道:“公主风风火火走这一趟,难道是专程来看我下跪的?”她不跪,才会落下一个口实,获得冲撞贵族之罪。 程香扶着腰身,俏生生站在冷双成面前,眼波流转似柔水。“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犟颈站在这里?” 冷双成淡淡道:“公主远程而来,我又怎能不礼待一些,配合下公主取乐的步骤。”说着,她就跪了下来,敛容看着程香裙幅,语声依然淡漠:“公主看了可满意?” 程香笑道:“十分满意。折腾了这么久,怎不见秋叶过来救场?”她抬眼去看客栈外面楼道上半隐半现的银衣哨羽,笑得更加娇俏:“按理说,他早就知道我来这里,对你颐指气使一番,偏生还撒手不管,不像他的性子。” 冷双成站起身,拍落衣袍上的灰尘,又坐回了桌旁,持匙去吃第二碗丸子。 萧玲珑轻轻一笑,也不讲礼了,依样坐下喝汤。 只有程掌柜捧着饭碗,一步步蹩向了内堂,从自家小姐面前遁走。 院子里寂静,汤水泛香,无人招待真正的贵客程香。她回头看了看进食的俩人,一挽斗篷,随性坐了下来,微微昂着秀颈,冲着冷双成轻嗤:“先前我进来时,你在吃丸子,现在我的话还没发落完,你又在吃丸子。难道这丸子有什么怪力,勾住你食性不成?” 冷双成从不远处的竹篮里取出一副干净的碗筷,给程香盛了汤食,双手送到她面前。“尝尝。” 程香端着公主做派半晌,确实有些累了,闻到香味,骨子里的爽朗气便冒了出来。她捏起汤匙,当真舀了一颗丸子,送进嘴里一咬,唇齿即刻滑腻留香。 她笑道:“果然有些门道。” 萧玲珑也笑:“好吃么?” 程香径直吃尽第二颗丸子,来不及言语回答。 萧玲珑说道:“将鲢鱼鲜肉打薄,勾芡作料、面粉滚成小粒,塞进豆腐中,还要做到豆腐不破损。放在笼里蒸上半盏茶,待鱼味发散出来,丸子就能吃了。今天手拙,削豆腐失了力道,没那么圆滑,面相生得难看了些,请公主将就尝尝,不成敬意。” 程香抿了抿嘴:“已是十分好吃,御厨手艺也不过如此。” 萧玲珑受到褒奖,微微一笑。 冷双成身姿端正静坐一旁,食不言语,眼不旁观,吃了一点黍臛就觉饱腹了,却没有放下筷子,等着程香结束用膳。 她的点滴举止都尊崇了公主的地位,程香自然也看得懂。 程香持绢帕悠然抹着嘴:“初一不生气么?” 冷双成双手平持筷子,抬眼看着她:“因何生气?” 程香笑:“先前作弄了你,换成是谁,都少不了羞恼的颜色,偏生你不惊不躁的,顺着我的意思受辱,这么强的定力,让我好生惊奇——难道是跟着秋叶一趟,已修炼到厚颜不知耻的地步了?” 听见堂堂公主之尊的程香变着法子挤兑公子秋叶,萧玲珑暗笑,冷双成不动声色回道:“公子才高气阔,教导我疏心养性,我资质驽钝,难以学及公子胸襟之一,因而持不了雅礼,能与公主做出一番计较。” 换言之,应是公主的脸皮厚,欺负人之后,还假心假意地计较。 程香纵声娇笑:“我可是第一次听见,与我针锋相对,给秋叶说好话的人!”她拿起茶杯示意:“难怪他看重你,真乃人生一大趣事,当浮一大白!” 程香将茶水一饮而尽,冷双成微微欠身还礼。 程香突笑道:“初一性子内敛,藏尽了锋芒,我家妹子哪是对手。今儿个吃也吃饱了,看人也看准了,该我退场了,给她回个话去。”她低头去揪斗篷上的宝石环扣,没将红玛瑙扯下来,又在身上四处摸了摸,没找到什么值钱玩意儿。最后她索性褪下一枚玛瑙手环,塞进萧玲珑的怀里,笑着对冷双成说:“做了一次恶人,心里委实过意不去,这个镯子当作赔礼,你一定要收下。” 萧玲珑讶异:“既是给初一赔礼,公主作何塞进我手中?” 程香回头嫣然一笑:“初一肯定不接,你替她收下吧,总之承个人情。” 艳红身影逐渐远去,宛若风一般自由。 程掌柜捧着饭碗摸回了桌旁,盛了黍臛,吃得高兴。见萧玲珑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缩了缩肩。 萧玲珑对冷双成悠悠一笑:“公主来一趟,帮灵慧试探下你的底细,还想激得公子出面,主意算得精,却被你几拳绵力打了回去,对局之精彩,实在是令我大开眼界。” 冷双成不语,抬眼逡巡外层的银衣暗哨,不见异动。耳边萧玲珑在问,拉回她的注意力。“方才公主进门时,你抢着吃了几口汤食,不对她行礼,这是什么原因?” “吃饱才能对付。”冷双成不便讲出口的是,饱腹后才能对付公主的刁难。 “难道是因我厨艺精湛,引得你无心顾虑礼仪?” 冷双成回道:“我知公主来意。” 萧玲珑轻笑:“我在灵慧府里伴游,见过公主两次,她那性子变得极快,让旁人拿捏不住话意,你与她初见面,又如何知道她的来意?” “我在叶府书房当值之时,总有哨羽传递消息进来,稍有不慎,就被我捡到一两句漏的听进耳里。公主与公子素有龃龉,心性骄漫,但凡是公子处置的事务,公主一有机会,就要言语嘲弄一番,发作完了,依然助公子成事,由此让我断定,公主并非是真心来为难我,只是损我颜面以羞辱公子罢了。” 除此之外,冷双成还在海外孤岛上、秋叶的庄院里潜心静修三个月,阅读了大量古籍文册,了解当今之人情世故,一些常见的情报消息也会记录在典籍上,她细细读过,对其中的一些贵女、匠师留有深刻印象。 只是可惜,域外邦国的情报所记颇寥,让她摸不清萧玲珑、萧政、鱼鸣北等人的真实情况。 所以需她耐心地探查,与一干陌生人周旋。 她想着,大概就是因为自己沉得住气,耐心十足,才会落入秋叶法眼中,被他提到叶府应差事。 萧玲珑听明冷双成讲的原因,默然一下,说道:“可是见你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我又有些难受——”他不像是对她说的,只是自己抿紧了嘴,看着清冷的院景。 他与兄长萧政不同,并未经受过正规的汉儒文华教导,只是觉得,身穿儒服的学子,不应这般折节辱颜,被人当庭羞侮一番。 他自身能承受更多的侮辱,却见不得文静柔美的人、物受苦,究其成因,还是一颗爱美惜弱的心在作祟。 就像他对萧政的王妃简苍所做的那样。 冷双成反过来宽慰他,笑道:“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见常人之所不能见,方能成就大事。” 萧玲珑嗤道:“话意转过来就是说,你脸皮厚。” 冷双成微微笑了笑,不作辩解。 午后,萧玲珑对着假山空水池垂钓,明知无鱼,依然坐得沉稳。冷双成把玩着程香留下的玛瑙手镯,程掌柜匆匆走进门,告诉她,鱼家小姐拒绝了她的拜帖。 冷双成朝外走时,萧玲珑问:“去哪里?你又见不到鱼小姐的面儿。” “福源赌坊。” 萧玲珑立刻抛下竹竿施施然跟了过来。冷双成笑话他:“不学老庄入定参禅了?” 他应道:“我肚饿,十分无趣。” “你怎会饿得这样快?”午膳还不过一个时辰。 他淡淡应道:“患了病。” “什么病?”冷双成微异,给他疗治手时,未曾细细探得他的脉象,竟没想到他平时喊饿是事出有因。 萧玲珑说得轻描淡写:“畏寒血虚,厌食损身,积压下来就成了病根。” 冷双成心中一动,想起他所说的受兄长折磨一事,推断他的病情应是因兄长而起。她唤他伸手,替他把了一回脉,摸到脉象迟缓,无力推动血脉运行。 所言不假。 她问他:“平日里怎样熬过来的?” 他答复:“哥哥怕我死了,给我特制一味药,我出逃两年,自然也断了药源。”所以他的身子骨越来越弱,连武力也不济,一度落在秋叶手里,没有丝毫可逃的余地。 他并未多讲其他的话,有关身世家族之谜,本就是他想隐藏的东西。 冷双成询问萧玲珑可记得药方,萧玲珑说了配制药丸中一味特殊的药,叫作“铁蔚”,生长于儒州铁剑山上,世之罕见,故古籍中已不可考。 她仔细回想了一番生平所学,发觉铁蔚药载轶失确有其事。 路旁有一家素食斋,冷双成摸出一点银子递给萧玲珑,说道:“自己去买些糕点吃。” 萧玲珑抛了抛手中碎银,笑道:“区区一两就想打发我?” 冷双成板住脸:“你还想要什么?” 他一口气说来:“金蟾玉鲍、琉璃珠玑、喜鹊登梅、桂花鱼条、明珠豆腐、绣球干贝,还要芙蓉卷酥、水晶丸子、乳鸽膳粥,并清汤绿水铁观音一壶。” 她对上他一副笑意淡淡的模样,站在当地无言半晌。过后才知道问:“需要吃这么多才能饱腹?” 他抿嘴笑了笑:“是的。” 她转头就走,暗想到,换作她是他哥哥,也要忍不住抽他一顿鞭子。 出了后街,拐向盐池馆那条街道,萧玲珑更是轻车熟路地摸过去,站在一家当铺门口不动。冷双成问他:“怎么了?”他对她笑了笑,摸出常用来束颈的锦带,挖出内嵌的几颗小珍珠,当了二十两银子。尽管贱卖低买,他还是笑得开怀。 随后他去了茶楼,点了一壶铁观音和一盘芙蓉卷酥,凭栏远眺,静坐观景。 一个时辰后,冷双成找到了他,瓷盘里的芙蓉糕点几乎未动,茶水倒是少了半壶。 萧玲珑给冷双成斟了一杯茶。“战果如何?” 冷双成道声谢,拾杯饮了一口清茶。“收缴颇丰。” 他放下茶壶,压袖而坐,意态沉静雅致。“达到目的了么?” 她笑了笑:“推了一圈牌九,庄闲通杀,换掷骰子,赢了全局,赌坊急调钱银过来应付,惊动了公主,由此再见她一面。” 他了悟道:“那就是达到目的了。” 萧玲珑虽说坐在茶楼未参与赌局,但也推断得出冷双成出手的意图,引来赌坊幕后老板程香,凭借她与鱼鸣北的交情,将冷双成引荐到鱼鸣北跟前。 他没猜到的是,冷双成出手大方,不仅换当了秋叶赠与的金叶子,还将程香赔罪的玛瑙手镯当作赌资,设置豪局约赌,直赌得整座楼里愁云惨淡。她如意见到程香,当面退还钱银、手镯,只要程香帮忙做两件事。 程香对冷双成本就有愧,一口应承了差事。 萧玲珑问:“你怎知道福源背后的台主是公主?” 冷双成笑道:“程掌柜指节宽阔,指力柔韧,一看就是掷骰子的手。他在后院晒的衣服,上面还有福源灯油的香樟气。” 萧玲珑抿了下唇,叹道:“还是你看得精细。” 她转头问他:“不是肚饿么,怎不吃完糕点?” 他嫌弃至极:“手艺粗糙,味道寡淡。” 她拈起一块咬了一小口,应道:“还不错。”取出手帕包了其余的芙蓉酥。 他轻轻讥笑:“赢了一间赌坊的人,还偏生那么节俭。” 她正容道:“我答应过师父,不用赌银傍身。”她拍了拍衣袍,向他扬起空空的手。“所以散尽了钱银,成了穷光蛋一个。” 他一眼看穿她眼底隐藏的笑意;“放心吧,我即使肚饿也不会讹诈你,用不着哭穷。” 她微微笑道:“真不骗你,钱银都交还给了公主,落得身心自在。” 萧玲珑起身越过冷双成,问道:“要不要带上这半壶茶,还是温的。” 冷双成饮完杯中茶,随他下楼而去。 第28章 聆听 十里解元亭,十里长相思。 鱼鸣北拥着厚厚的衾衣,坐在石亭之中,痴痴地看着夜色里的石子路,似乎在等待一个从不会来的人。几支玉兰灯架围簇在她身旁,明丽的光辉映着她苍白的脸和幽黑的眸子,温暖与凄清一相衬,她的容颜显得越发哀怨了。 马蹄得得,带来一支锦衣侍从随行的车队。程香推开车门,放出冷双成、萧玲珑两人,然后在冷双成的服侍下,衬着她的手下了马车。 鱼鸣北痴痴的表情在看到冷双成的脸那一霎,突然发生了变化。她用力咬着淡而无色的下唇,两手抓住衾衣衣缘,仿似带着深仇大恨,眼里也迸发出一股尖利的光彩。 “谁叫你来的?我不想见到你!你给我滚开!”鱼鸣北喊了几句,气力有些不继,开始猛烈地咳嗽,一点点猩红的血如梅花一般,扑溅在她雪绒上,触目惊心。 冷双成朝程香苦笑一下,程香递了一个安慰的眼神给冷双成,随后走到鱼鸣北身边,细细地劝着她。待鱼鸣北完全平静了下来,冷双成才在解元亭里有了一席之地,能够坐下来聆听,正式与鱼鸣北搭上话。 而程香与萧玲珑就被闲置在亭外,没受到礼待,好在两人也不在意,随处走了走,查看鱼老爷重金修筑的亭台山景,相伴而游,倒也落得自在。 侍从奉上热茶、暖炉、熏灯等物,静静退向屏风外。 亭子里两道人影相对无言。 鱼鸣北细细打量着冷双成的面容,眼光像是裁冰刀,一点点在冷双成的脸上刻下冷意。 外间早有传闻,鱼家小姐因痴情不得而疯魔入心,言行举止已有些失度。 此时她的种种光景,符合传闻讲述。 鱼鸣北一直活在冷双成听见的传言里,今晚得以无阻碍的见面,费了冷双成不少力。冷双成罔顾鱼鸣北恨恨的目光,温声道:“小姐可知我来意?” 鱼鸣北冷笑:“自然知道。”纤瘦的手又挽上了衣缘,兀自带了一些不甘心的颤抖。 冷双成投递拜帖,殷勤问候鱼鸣北的伤势,还提及到辽使对小姐当晚施以援手的感激之情,点滴不露她的怀疑。随拜帖递进去的,还有一幅鱼鸣北亲手所作的画卷,以及她所声称的公子口谕。“原璧奉还,切勿为念。” 明知道这八字是在病重的鱼鸣北心头插刀子,冷双成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不出所料,她获得了鱼鸣北的仇视。 夜风中,鱼鸣北缓缓开了口:“你是女人?” 只有陷入痴迷中的女人,才能对心上人身边的宠侍异常警觉,甚至不需要求证。 冷双成爽朗应是。 鱼鸣北低笑:“果真如此——可是我好不甘心!” 冷双成面色沉静地坐着,也未表现出怎样的喜悦。 鱼鸣北轻咳两声,用雪帕抹去了嘴边血,缓慢地讲述了一个故事。“五年前,我在北方游学,遇见了木先生。先生教导我课业,称我‘年少聪敏,业成麟角,假以时日,必定闻达于人’,我听了之后极高兴,像是得到天下最宝贵的奖赏一般,努力学习文赋、丹青、音律、舞乐,只求能与先生并肩,得到木派中所有人的承认。” 她低头咳嗽,秀眉不知不觉皱起。“先生以师徒之义婉拒了我的追求,我心下凄惨,冒着大雨走到庭外,痴痴迷迷的,撞上了一辆马车,自那时,我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 鱼鸣北的声音凄厉了起来:“那天辽西营肃青候来拜访先生,向先生询问聚集异族民心的方法,先生答复‘慈眄’,并未讨到肃青候的欢心,彼时我又一头撞了上去,正好就落在侯爷的手里。他不问我因何而哭,只问我想不想得到永远不哭的生活。我把心一横,就跟着他走了。” “侯爷教导我武功,对我严苛要求,声称若是想获得,就必须先付出。他为了笼络我,答应我所有要求,包括将先生掳到军营,供供奉教头们戏弄——” 冷双成听到这里,暗暗攥紧了手心,稳住神色继续听下去。 鱼鸣北说道:“先生面对粗鲁汉子们的言语嘲弄,安然坐着一动不动,像是舍身献义的佛。我看得不忍心,请侯爷放了先生,先生随后走进雨里,从来没有回头看我一次。”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先生,至今为止,我都不知先生去了哪里。我曾问侯爷,是不是将先生扣押了下来,侯爷却嗤笑留着一介书生又有何用。我暗中打听一年,没得到先生的消息,这个时候,侯爷指派我去完成一个任务。” “辽宋边境渐起纷争,两朝政议动荡不休,侯爷主战,自动请缨去边关驻守,我就被他遣回中原,留作暗探,向他传递都城里的消息,紧密关注公子的动向。” “回来之前,我就听说过公子的大名。先生教我课业,推崇公子为文才榜首;侯爷授我武功,视公子为心腹大患,还曾叮嘱,不许我与公子正面冲突。我心里颇不服气,想看看公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否如传闻中那样厉害,就找到了长平公主,请她从中引荐。” “三月一日公子生辰,宫中宴饮祝贺,都城百街燃放花斗,万人空巷,民众争先恐后观望盛景。公主带我坐在贵客席里,观摩公子车轮游战公卿弈局。公子以一敌八,完胜全场,眼看着最后一位对弈的常太傅,将要显露出败相时,公子突然道声‘封棋’就走了出去。众人皆以为他累了,却不知他在满城的喧闹之中,与公卿大臣们谋划心计搏弈时,还在点滴算着哨鹰飞回的时辰。” “我站在城墙下远远瞧着公子,突然明白他获得先生及侯爷看重的原因了。公主在一旁轻笑,说是要让比肩天阙的公子看得见地上,就必须先让他低下头。” “这之后,我就一直想着让公子‘看见’我的方法,我努力学习,考取功名,宣扬声誉,甚至还在这座亭子里摆下‘九曲连环’棋局,战胜常太傅,意图引起公子的注意。彼时,我已将侯爷交付的任务抛至脑后,更不提作哨探一事。” “我平生只仰慕比我强的男人,像公子这种文才武略兼备的男人,更是吸引我不顾一切地追随过去。可是无论我怎样做,公子都不会来见我,我不惜截断冷琦的归路,主动亲近于他,想从他嘴里套出一点点公子的喜好,但是事与愿违,冷琦亦然对我不理不睬。” “我知冷琦在鱼府左右徘徊,想找出我与辽国相通的证据,索性如了他的愿,将他唤进府来,直接告诉他,我是致力于辽宋中通为好的使者,身上带有长平公主及辽国太后赐予的信物。冷琦听了之后极为失望,转头回了叶府,再也不见他来刺探鱼府一回。” “可是这样也断了我求见公子的门路,我不甘心,就向常太傅和长平公主求助。公主告诉我,当今圣上要为灵慧公主指婚,婚配人选就是公子,劝我不要痴心妄想。我退而求其次,委托太傅去世子府提亲,宁愿委身嫁与冷琦,只求能多见公子几次。” “公子一如既往不应我请求,自然,我连最后一点卑微的希求都落空了,心里变得极痛苦。长平公主督促我修复辽宋两国边境关系,我小小一名富家女,哪有这样通天的本领?公主并不知道,当初求荐到她跟前时,我是撒了谎的。” “我骗公主说手中握有辽国太后信物,实际那只是侯爷赏赐给我的玉牌,侯爷深得太后宠爱,若是公主推证信物真假,侯爷也会为我圆谎,所以持着这一层便利,我获取了公主的信任。” “公主要我为国事担忧,我便在四夷馆内设置考场,在丹青画作中注入自己的想法,希望南北相融互通友好,切实表现出我的使者用途——可笑到了现在,只有你这局外人看出我的心思。” “四夷馆接待各处使臣,由我主持考查,倒也不出纰漏。直到这次,辽使来馆宴乐,我就知道逃不过侯爷的追责——那名使臣叫耶律乐夏,带来了侯爷的密令,要我刺杀公子。” “侯爷明明知道,以我武力,根本不可能伤及到公子一分,他这样命令,无非是打算放弃我,要我自寻死路。我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正在苦思计策对应时,突然又让我察觉到了一件事,而这件事,才是对我致命的打击。” 鱼鸣北攒着一口气说道:“公子待你,绝对不是主人优宠属从那般简单。从你进馆那一刻,就不断有消息传与我,公子如何破例,为你妥善安置一切,派银光公子作陪,抛下灵慧公主不顾,整副心思都放在了你身上。我从来没有见到公子,为着一个属从操劳,更何况那人还是个男人!” “我细细打量你,越发肯定,你绝不是一个男人,可是知道真相又能怎样呢,只会让我更加痛苦。公子视我为草芥,一心认定我是辽国的探子,让我百口莫辩。他故意用言语当庭羞辱我,查看我反应,却不知,那时我已有死志。” “趁着使臣下到舞池,我摸出早已备好的毒镖,向他激射而去,打算多拉一个垫背的。可是公子听清了风声,先一步赶到灵慧公主身边,我心下一痛,万念俱灰,索性转换招式回来,自我了断个干净。” 鱼鸣北伏倒在石桌上咳嗽,声声泣血。“初一,换作你是我,会不会这般果决?” 一直默不作声的冷双成摇摇头,淡声道:“不会。” 鱼鸣北含恨看她:“你懂不了我的痛苦,自然不敢舍命去爱一个人!” 冷双成冷静道:“我曾舍过几次命,才从杀机中逃脱,就连公子手上,都有我的一回血债,你说我怎敢随意爱上别人,让他掌控我的喜怒哀乐,让他对我生杀予夺?” 鱼鸣北讶然,冷双成却未解释一个字。她替鱼鸣北斟了一壶热茶,安然道:“小姐之话,我并未全信,但所耐小姐身子难以支撑,将要不久于人世,所以小姐即便是骗了我,我也不会追究。” 鱼鸣北气得浑身发抖:“你今晚求见我,难道是来气我的?” 冷双成仔细查看鱼鸣北表情,言语所激发的效果,确实显然。她并不喜欢对他人说教,但是面对心性偏执的鱼鸣北,还是镇定说了几句:“木先生因你陷落辽国,生死未知;冷琦因你饱受公子冷落,最后孤寂死去,可惜的是,你并不知道冷琦已对你上心,否则以他冷漠的习性,又怎会在你面前舞剑,让你学到他的神韵?你在苦苦追逐公子,却不知,冷琦在暗处悄悄看着你,宁愿冒着被公子责罚的危险,也不交出任何对你不利的证据——你当世子府的头号扈从,果真没有办法找出你的纰漏么?还有那肃青候,嗜杀暴虐,你在他身边数年,只知道为虎作伥,却从未想到为屠刀下的冤魂说上一两句讨饶的话,像你这样是非不分的女人,又怎会得到我的敬重?” 冷双成对鱼鸣北的怜惜,随着鱼鸣北狰狞的字句吐出,已一点点殆尽无形。 鱼鸣北为着心念痴狂,败在“思君不得”四字上。 辗转求不得,一念成魔,甚至不惜动手刺杀辽使,险些将两国刚刚缔结的和平盟约撕碎。她顺着心意乖张行事,从来不计后果,实在引不起冷双成半点好感。 冷双成起身朝来路走去,鱼鸣北唤住了她:“初一想不想拿到我的手书,以证明宋境发生的刺杀一事,与公子及主战派朝臣无关?” 冷双成仔细考虑了下,回身应道:“你有什么条件?” 鱼鸣北呕血苦笑:“我想见公子最后一面,你帮我将他请来。” 冷双成想了又想。“好。” 程香素来怜悯孤弱,将车驾赠与冷双成及萧玲珑乘坐后,自己留下来劝慰滞留不去的鱼鸣北。 冷双成知道萧玲珑顺道拜见鱼鸣北的原因,在车内说道:“鱼小姐将要离世,无法传达你与兄长决裂的家信,后面你想怎样办?” 萧玲珑舒服靠在软榻上,将一双长腿伸直出去,挤得冷双成缩在角落动弹不得。他懒洋洋地一笑:“不知道,反正跟着初一最稳妥。” 冷双成劝道:“跟在我身边并不安全。” 萧玲珑掀唇一哂:“在这座都城里,能杀我的只有公子,能保我的只有你,少来推脱。” 冷双成正容道:“一出都城,只怕杀机更甚,别忘了公子那封‘戮尸以闻天下’的契约。” 萧玲珑仔细看她:“你唬我的吧,公子舍得杀你?” 冷双成淡淡道:“你可知海外有座孤岛,名唤无方?” “公子出生之地。” 冷双成点点头:“我曾在岛上庄园潜修三月,通过公子设置的考炼,险些丢了一命。”她指了指肩膀,面色诚恳地说道:“拜公子所赐,子母连星穿肩而过,那种痛苦滋味,想来仍是心悸。” 萧玲珑安静瞧了冷双成一刻,偏偏又捕捉不到她脸上有任何一丝的笑意,或是玩笑的神情。他倒头朝软榻上一躺,用靠枕蒙住后脑,闷声说道:“撵我也没用,我赖定你了。” 冷双成加重恐吓:“公子一旦放下狠话,就会言出必行,你若不怕,尽管跟我搭伙,让他戮尸两次。” 听到这里,萧玲珑闷头闷脑地笑了,冷双成也忍俊不禁,悄悄笑了起来。 她自知,秋叶肯定不会放过她,却并未为将来担上害怕。 经历过两世磨难后,她已学会坦然面对一切。 除了应承不起的感情。 马车摇摇晃晃行进,萧玲珑躺在榻上睡着了,冷双成敛手敛脚坐在小马扎上,细细回想着鱼鸣北所讲述的故事。 她有些好奇,秋叶一直迟迟不动鱼鸣北的原因。 试想以秋叶的性子,怎会容忍鱼鸣北设局滋事挑衅威仪,即便是长平公主一臂力护鱼鸣北到底,将他隔绝在四夷馆外。 秋叶自持身份,向来不动手对付女人,却不表明他不杀女人。 鱼鸣北两年来不为辽国作为,不足以成为秋叶不杀她的理由。 若是因为冷琦的缘故,那她需对秋叶刮目相看了,因为身为尊荣公子,能体恤下属心思,于他而言,实在是难得。 冷双成兀自出神了一刻,突又清醒过来,暗哂道,从前不计较他的想法,这时又何必挂念,真是应了他说的“驽钝无知”……她转念联想到“你驽钝两百年,又能知多少”这一句时,终究忍不住微微一笑。 第29章 求见 客栈天井内。 萧玲珑脱去外袍叠放在椅上,底下穿着一套黑色紧身衣裤,熨帖的线条一直朝下,勾出他的宽肩窄腰来。他展开一面描金白绢扇子,拿在手里随意挽了一个扇花,动作行云流水,端的是翩翩风采。 冷双成正在伏案提笔画图,画了大小五座牛皮莲花台鼓,仔细标注了尺寸及各项注意事宜,打算午后出门找匠师赶制出来。“初一!”听到门外在唤,她连忙封笔阖墨,洗净手走了出去。 风起,一朵娇艳的秋海棠悠然飘下,摇荡到萧玲珑眼前时,他便抬手拈住,将柔弱的花梗夹在白扇扇顶里,再将扇子合上,使得绢白之上挺立了一抹娇红。 “剑舞非舞剑,意韵重在‘舞’字,姿态灵活而矫捷,方能称之为‘佳技’。”萧玲珑将扇顶的秋花平平送至冷双成眼下,继续指点道,“佳技者,蓄柔力,不断花枝;展绵意,风姿飘飖千里。” 他向后轻轻一点脚尖,如惊鸿一般掠开,趁着晨风微起之时,在风中翩然舞了一曲。场地里并无韵乐,他的心中却是有鼓声,一扬手、一转足,俨然契合了鼓音节拍,直舞得清雾浮游、气贯苍穹。 萧玲珑虽有断臂败象,却能以男子柔韧体态,较好诠释了剑舞真谛,拟扇作剑,摘花传意,即使偶然零落几片花瓣,也无损他的雅健气息。 冷双成看后称赞,萧玲珑将扇子递到她手中,说道:“你来试试。” 冷双成持扇时,海棠花委顿落地。她想起冷琦是持双剑舞给秋叶献艺的,又取来一把折扇,站在花枝下舞了一套招式。说是“舞”勉为其难,因她出手灵敏,堪比清风,身姿旋转有如繁花穿树,萧玲珑站得如此近,都看不清她的动作。 “停!你这是剑舞,还是街头耍杂技?”他毫不口软地说,“既是献艺,又怎能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冷双成闻言停顿,萧玲珑折下一支海棠花枝持在手里,挑走她的发冠,打散她的头发,说道:“身姿需飘逸,动作需轻灵,待你吸引住公子全副心神时,这支剑舞就算‘功成身就’。” 他说着暗语,意示功成身逃,冷双成自然听得懂。她在他的指点下,潜心学习剑舞,黑发白衣,迎风招展,如同清空下的玉兰。 “底子不错。”萧玲珑看后点头,肯定了冷双成以武御舞的做法。 冷双成以前得师父真传,又在扬州落英阁修习过舞乐,确有底子。辛苦练了上半日后,已具成效。她擦去汗,瞧了瞧后院厨房无烟火冒起,问道:“玲珑不下厨么?” 萧玲珑一眼看穿她意图,笑道:“练舞、吃饭都少不得我,我可分身乏术。” 程掌柜适时奔出来,殷勤邀请萧玲珑掌厨,萧玲珑没再推辞,依着冷双成的口味做了蒸卷、蛋羹、素食丸子等膳食,直让她吃得眉眼疏展。 由此,她念着他的好更多一分。 午膳后,萧玲珑体力不济倒头就睡,冷双成安顿好他,走到都城繁华的御街定制莲花鼓台。御街宽阔,专供皇家车驾马队行走,御沟以外两侧才是平民能占用的地界。她去了工坊之后,便找了一处眼界开阔的茶楼,进去点了茶水,单独把糕点收拾起来,打算回去交付给萧玲珑。她希望能讨得他一个欢心,让他再教导她舞技时,不至于那样冷面铁口地斥责。 梨花木案后端坐说书先生,旁边有徒弟拉皮影子为戏,配合先生演绎了朝野两界风云故事。底下的茶客应和讲义,还会七嘴八舌议论,使得冷双成喝了两杯茶下去,差不多已经打听到了外面的消息。 最为轰动的消息应是两条。一,皇帝为宠爱的公主指婚世子,宫里早已流传出风声,诏令却迟迟未抵达世子府。二,辽西营骑兵意图进驻和约地带,依山划定界限,遭到世子守军抵触,边关渐起干戈。 其余世俗琐碎的趣闻轶事,都未引起冷双成的关注。她听得临街站堂的伙计说,御街来来去去经过数支护送队伍及车驾,就数世子府的骅龙马车最扎眼。那两匹通体纯白的神骏分别在清晨及日暮驶进了皇宫,一连两日都是如此,可见宫里召见得急切。 冷双成不由得想,此时去拜见秋叶,不见得能如愿。她慢慢走到叶府,请侍卫通传,不大一会儿,阿碧穿着锦绣衣裙急急走出,当头向她行礼:“公子不在府里,请初一进去歇息。” 冷双成站在白玉台基上,没有进门的意思,问道:“可知公子何时回来?” 阿碧摇头:“没个准信,我们底下的人,只敢热水热汤备着,以防公子随时回府。” 冷双成不顾阿碧的软语挽留,先离开了叶府,回到客栈内,将糕点搁在萧玲珑床头。她打量四周,发觉银衣哨卫仍是稀稀落落地候着,如往常一样,既不干预,也不离去。 偏偏就留在外围楼道上,似乎在等着什么。 冷双成隐隐生起不妙的感觉,她还记得秋叶所说的那句“好好过完四天,别落在他手里”,想必四天期限之后,他就有所动作。 他向来守信,说是四天,必然会给四天时间。 此时,四天已经过了一半。 冷双成深知秋叶是关键,下午勤练剑舞,掌灯后又去了一趟叶府,所得答复依然是“未归”。这次阿碧催她进府,她不再推辞,留在前院议事厅里等了许久。她请一旁的阿碧及侍女先去休息,众人皆摇头不应,陪她枯坐。她看了过意不去,只好走回平时落脚的偏房里,合衣睡了半宿。 晨钟敲击,前门动静寥寥,秋叶车驾一夜未归。 冷双成问阿碧:“前两日,御街百姓曾见公子早晚回来过一趟,为何我进府后,公子就再也不回?” 阿碧连忙施礼:“国事繁忙,公子顾全大局,想来留在宫里议事去了。” 冷双成微微一笑,还礼:“或许是我招了公子的厌烦,使他走避皇宫,再也不见。” 阿碧忙应:“初一不可妄自菲薄,错度公子心意。公子进宫辅政,时间从无定数。初一若是等得急,我再派侍卫通传一次。” 冷双成躬身:“有劳了。” 阿碧唤侍卫送火漆急件进宫,不出冷双成所料,依然是不得回音。她并不羞恼,只是觉得已经尽力,此后再发生波折,就不可推责到她头上。 冷双成向阿碧请辞,言语极客气,引得阿碧心里一颤。 银光好心提醒过,初一不轻易开口,要认真听清她的言下之意。若她说得十分客气,即为表明心意的疏离。 冷双成转身朝外走,阿碧咬了下嘴唇,最终自己拿出了主意。“我送初一进宫去!” 冷双成脚步不停:“不用了,多谢姑娘好意。” 阿碧稍稍扬声:“公子待你如此耐心,你为公子多试一回又能怎样!” 冷双成顿步叹气:“皇宫又不似普通人家的门楼子,想进就进。以我俩身份,最多能到外城宣德门。公子政务繁忙,何时出来接见我,是未知之数。若我在等待之时,又出了纰漏,恐怕会坏了公子颜面。” 阿碧听后却眼前一亮:“我有办法!” 一个时辰后,叶府车驾抵达宣德门前,侍从请冷双成下车,遽时就引起了守卫注意。 阿碧将冷双成打扮得极为美丽,心中只打定一个主意,一定要让初一见到公子,她就不必背负走失之罪。 冷双成穿着浅紫襦袄及雪青色长裙,外罩一件雪白貂裘,亭亭而立,如同雪空下绽放的兰芷。她退到门侧石阙台前,只把秀丽的脸微微低着,不欲招人眼目。阿碧叮嘱她不可失了世子府的气度,她就小心谨慎地敛好衣装,保持着得体的风仪。 守卫连忙唤小黄门进政殿通传,有世子府贵客求见。小黄门急急趋向秋叶暂居的偏殿,半道上被灵慧的侍女支开了,那侍女多留个心眼,还守在观礼廊上,一一把关能进文德门的人。 冷双成并不知情,依然站在外面苦等。 程香骑着红鬃马掠进宣德门,大红披风在身后猎猎飞舞,才进了门,她又调转马头跑出来,朝阙台前打量一眼,笑道:“哎哟,我说这是谁呢,原来是世子眼前的大红人初一来了。”她笑得和煦如春风,待转脸看向守卫时,就摆上了一副恶狠狠的神色:“天寒地冻的,你们敢让她站在这儿吹风?” 程香将马缰甩给小黄门,拉着冷双成的手腕朝文德院内走。冷双成稍稍推辞,道:“我不应该进来。公子忙于公事,已知我站在外,不发话,即是表明要我专心等着。” 程香点了冷双成脑门一下:“就你实心眼儿。他议完事,在礼殿多留了两个半天,等着邸报回传,也没见他有多急切。倒是灵慧,总找着借口进去探了几次。” 冷双成顺势问:“圣上既想指婚给公子,为何迟迟未宣嫁公主?” 程香像是听见了稀奇事,又忍不住去弹冷双成脑门一记,被避开了。“你以为父皇不想嫁啊,是秋叶将传诏的人堵在半道上,从不放溜一个。” 冷双成提议:“不如公主您亲自去一趟,必能成事。” 程香撇撇嘴:“去不得,出御街多走一步路,就会消失得迅速,还不知那些人,有没有见到第二天的日头。” 冷双成低头不语,暗自烦闷。程香扯扯她的发辫,笑道:“你没来之前,秋叶就是这个脾气,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以为他是为了你。” 冷双成苦笑,迟迟不进文德门。程香说:“既然来了,就见上一面,灵慧自是求不来姻缘,和你无关。” 冷双成转移话头:“托公主之事,是否已办好?” 程香拍了胸脯:“我做事,你放心。” 冷双成对她微微一笑。程香瞧了瞧笑脸,感慨道:“你说话做事总是绕弯儿,真实想法搁在肚里面,只怕秋叶也要上你的当。”她悠然想了想,噗嗤一笑:“到时候他的脸色肯定很好看。哎呀,我真是盼着那一刻早点来。” 一道黑锦朝服的身影出现在廊角,外罩的朱纱蔽衣随风轻轻飞起,触着他微冷的气息,像是受到了惊寒一般,复又缓缓落下。 冷双成眼尖,认得衣料质地,忙低头敛衽行礼:“见过公子。” 程香顿住脸上笑容,面无表情转过身,看着缓缓行来的秋叶。 秋叶步伐不快,身后一众随侍却牢牢保持着一丈远距离,低眉敛目,意态恭顺。相比较侍从的恭敬、冷双成的雅致,程香就显得格格不入了,她还在想该怎样应对秋叶随后的诘问,秋叶却看都不看她,径直走到冷双成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冷双成头皮一怵,想着在禁宫内也要“知礼”么,他已冷淡地发了话:“手伤。” 她会意过来,伸出左手手腕,他用掌心托着左右翻看,这次可是让她无论如何都不敢撤手了。 程香对侍从们咕叽一笑:“得,我们就是多余的,都随我下去吧。” 第30章 趁机 秋叶一触到冷双成的手,就摸到一片凉意。他顺势用指背挨了挨她的脸,探得的也是冷气。冷双成像个木桩子一样,一动也不敢动,只在嘴里低声说着:“公子放手吧,宫里规矩多,不可失了礼度。” 秋叶拉着她的手朝暖和的礼殿走去,问道:“程香扯你头发时,怎么不避?” 听着凉透底的语声,她突然醒悟到,他是在说拉发之举不合礼度,偏生她就对长平公主退让了。她暗暗使力想挣开手腕,却见他伸来整支手臂,想要抱住她的整个腰身,马上不敢动作了,又僵硬地站着。“位居人下,如同此时,我又怎敢避。” 秋叶回头看她:“学乖了,可见以前的教训没白长。” 冷双成腹诽一句,被他拖着朝前走,一路上都抿紧了嘴。走到垂拱门前,一株灼灼的海棠开得正艳,枝繁叶茂,撑起了半边云霞天空。秋叶伸手拂开花枝,冷双成顺势低头走进树下,却不料他突然收了左手,将她推到他胸前处,紧紧地搂住了,再低头在她耳边问:“出去逍遥两天,有想过我么?” 冷双成窘迫至极,伸手去推他胸膛,却发现他沉浑有力。她躲着他擦落下来的唇,急声道:“天子眼前放浪形骸,又该成何体统!”他听不见似的,将她箍得紧了,如愿以偿亲到了她的脸,怕她不知羞,还用双唇在上面碾了碾。 冷双成的脸色比海棠花更加红艳,连唇瓣也忍不住轻抖了起来,可她偏生不敢抗拒,惹他恼怒。若他恼了,所求之事就会无着落,还会像清水殿沐浴那晚,生出许多难以捉摸之举,让她疲于应对。 秋叶垂眼看了她一会儿,用一种清冷惯了的声音说道:“你打扮一新,难道不是为取悦我来的?若不是,我现在放手,你出宫去。” 冷双成羞恼,粉霞敷面,低声道:“府里的阿碧姑娘说,不可失了公子的颜面,才将我从头到脚整饬了一番……” 秋叶的回应极为直接,放开了她负手而立,冷淡道:“我已看过,未失颜面,可以退了。” 他下了逐客令,好不容易才能见到他一面的冷双成怎敢走。她退开后,抿住唇,垂着眼睫,白皙的脸上敛着一层玉色,看似平静,心底却似海棠花瓣,兀自漂浮辗转,没有一丝根底。 终于,她听清了有侍从的脚步从廊道上传过来。 她低头朝秋叶走近一步,声如蚊蚋:“我见着公子极高兴,不忍退去。” “既然不走,想必是来取悦我?” 她颤声答:“是的。” 秋叶紧紧注视着冷双成的脸,连细微变化都不愿放过,他见她纤黑的眼睫轻刷下来,湿漉漉的,斑驳了雪容肤色,怎会不懂她的难处。偏偏还站着不动,冷冷道:“回避。” 本要转到垂拱门顺便能解救冷双成窘境的侍从,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令声,什么都不问,又沿着原路躬身退了回去。 秋叶的一招截断退路,让冷双成硬生生站在了他身前几步远,犹豫了一下。朝前走,是为妥协,或许还有尴尬等着她;若转身离去,能保持颜面,他也必然不会阻拦,可随后再求见他,确是难上加难。 秋叶不动也不言语,等她选择。 冷双成把心一横,走到他胸前,闭着眼睛抱住了他腰身,连带他后负的双手也一并围住,哑声说:“这已是极为唐突了公子,求公子不要再为难于我。” 她的取悦于人如此简单,委实让秋叶沉了沉眼色,更何况是他逼迫来的示好。他稍稍施力一震,震开了她,还骈指点上她的额头,将她推到一旁去,低头细细问她:“可曾想过我?” 先前的问题,冷双成知道,逃不脱。 她含混答道:“想过,想过。” “怎样想?” 这样的刨根问底已不是冷双成所能招架得住的。她半晌没了声音,秋叶似乎失了耐心,一句话不说就背手朝礼殿走去。她连忙跟在后,低声道:“日思夜想。” 秋叶顿步转身:“再说一遍。” 冷双成心想颜面已丢光,不在乎多这一次。她豁出去地说:“日思夜想,难以成眠,还报公子先前夜不能寐,对初一的看重。” 秋叶冷笑:“哨羽说你亥时睡,辰时醒,饮食得当,养生有方,又何曾能想到我?”他看都不看她一眼,撇下她扬长而去。 冷双成怔怔站在花树下,海棠零落,在她肩头下了一场雨。出了一会儿神,她清醒过来,开始思索该怎样应对秋叶。 秋叶的言行处事,实是出乎她的意料,也不是她能掌握的。 前面礼殿里,一众侍从躬身退了出来,却未关上朱红大门。她看了后,受到启发,静静迈进大殿内,穿过垂幔及屏风,走到秋叶桌案前,说道:“公子,今天来找您,实在是有事相求。” 案上摆着邸报及羊皮地图,还有秋叶写到一半的批示,冷双成并非有意去打探,只是秋叶静静看她,眸中含有意蕴,使她不便与之对视,垂落眼睛时就无意看到燕云地图上,儒州的铁剑山之外,被朱笔勾了一个记号。 “儒州又起了争端么?”她不由得问。 秋叶反问:“你想知道什么?” “听闻肃青候提兵堵住儒州北线,意欲侵占和约地界,却又迟迟不出营搦战,这是为什么?” “你不是知道么。” 秋叶四两拨千斤丢回了问题,冷双成只得自行猜测:“和约已定,他不便打破,因而在等一个合适的出兵借口?” 秋叶不置可否,安然坐着,对她说道:“你过来。” 冷双成依言走近两步,与他隔着一案距离。他执起她的手,将她牵到身边,用掌心暖了暖她的冷手,塞给她一个暖手抱。随后他站起身,将她安置在座椅里,收了案上的东西,在她面前放了一碗养生汤。 “听见你进了文德门,提前叫侍从备好的,趁热喝。” 冷双成没有忤逆秋叶的意思,喝了两口汤,再安静坐好,将暖手抱团在手上。她垂眼想着该怎样再开口,秋叶却走到熏灯前,调了调火温。 “公子。”她沉吟道,“若是肃青候在等一个出兵理由,那公子就更加不能动萧玲珑了。”一动萧玲珑,不死即伤,消息传到萧政耳里,一定会让他抓住这个机会。 从守和遵约的道义上来说,没有人会希望发起战争,使两国百姓受苦的冷双成宵想,秋叶从人之常情出发,能够做到避免战争、体恤子民。 秋叶不回头,冷冷说:“你来这里,就是为了他?” 这般嗓音及光景,即是表明不能再提萧玲珑一事了。冷双成暗叹口气,说道:“我还想请公子答应,允我离开一段时间,事成之后回来领侍奉差事,直到三年完毕。” “去哪里?” “北方。” 秋叶嗓音更冷:“为了木迦南?” 冷双成低声应:“以便了结我一件心事。” “不准。” 平常,冷双成是决计不会去问原因的,只是今天,她看重起秋叶的想法来,问道:“为什么?” 秋叶走回来,径直用一双沉沉的眸子看住冷双成,答道:“驽钝无知,鲜少瞻顾,离开我的身边,又怎能护住你周全。” 冷双成淡淡应承:“公子说我驽钝,我认了。可周全一事,向来是我自己说了算,两百年来,也不见有人能护我安稳。” 秋叶突然出手,衣袖微动,拂过一阵风,掠到冷双成脸上,顺便摸了一把。“手上有刀,你此刻就毁了容。” 冷双成皱眉擦擦脸,起身说道:“两件请托,公子未应一件,叨扰得久了,现在告辞。” 秋叶并未阻拦,待她快要走出暖阁时,他才清淡说道:“要我应你请求,也不是不可能,关键在于,你能回报我什么。” 冷双成转身。“公子想要什么。” 秋叶背手而立,身影蒙着一层暖光,唤道:“你过来些。” 冷双成走回他跟前行礼。“请公子明示。” “先亲我一下。” 第31章 拖延 拖延 冷双成抬头看着秋叶,他的脸俊美无俦,落在背光处,削弱了许多平时的冷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凝肃。m… 移动网他安静对着她,用一双墨黑的眸子紧紧攫住她的视线,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 她摇摇头:“言礼仪撙节才是君子之貌,我虽不是君子,也心下向往之。” 她希求的是言语礼貌行为节制的君子,秋叶自然不是。她垂下眼睛,不再看他,敛容说道:“先前唐突公子之举,已是超出父亲教导的礼限,请公子勿要再逼迫。” 方才在海棠树下,他看出了她的犹豫,将她不敢随意离去的心思捏作为威胁,迫得她上去抱了他一下,还说了一些不知羞的话。 于她而言,种种言行,已是唐突,且大不敬。 她只能收拾好脸色,严谨对着他。 寻常人见到冷双成不卑不亢又镇定自若的模样,即使再有刁难,也会被冲淡了许多兴味。 可她现在面对的是秋叶。 秋叶走近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冷声说:“不发力推你一把,你会正视内心?” 冷双成抽不回手腕,微微皱眉:“公子又想为难我么?” 他索性将她双臂抓起,困在了怀里,低头去看她的颜容,气势冷硬。“你鲜少对我露出不耐的神色,想必是刚才两条请求没应你,所以才使你这般肆无忌惮对我?” 她醒悟过来,立刻舒展了双眉,脸上恢复了从容貌态。 他不由得冷嗤:“真乃小人,毫不掩饰。” 冷双成被秋叶箍得动不了,手脚不知该放向何处。她低着眼睛说:“我认错,公子满意了么,快些放开我。” 秋叶并未放开,低头吻向她的脸,她连忙将头一偏,让他的亲吻落在了耳后。他的脸色一冷,手臂交合抱住她的背,将她严严实实送进怀里,不留一丝空隙。她动了动手臂,运力走转全身,逐渐兴起一层寒霜气息,他感受到了她的抗拒,低喝道:“别动。” 她安静下来,随后听到了他微微鼓动的心跳声,稍稍抬头,又看到他绷得紧致的下颌。 他应是在忍耐什么,克制了手上的动作,让她不会窘迫,甚至是害怕。 秋叶最后深嗅了一下冷双成的缥缈发香,放开了她,走回桌案后翻开羊皮地图,再也不看她一眼。 这便是无声的逐客令,若在叶府,冷双成就会乖乖地走到书房外值守,或者是一动不动站在书橱旁陪侍。 眼下虽有许多话未曾问出口,可她也不便继续打扰他办公,稍稍怔了怔,她行过礼后就待离去。 秋叶适时开口:“还有什么事?” 冷双成忙说道:“仍有几点疑问未厘清。” “说重点。” “两年来,公子对鱼小姐格外宽容,并未罗列借口整治她,这是为何?” 秋叶抬头看冷双成:“你想知道我私情?” 冷双成稍窘迫:“我无意探讨公子‘私情’,只想知道公子不动鱼小姐的原因。” 既然私情不理会,那么,“私心也不听么?”他很冷淡地问。 她素知他的言行心思与常人是不一样的,只得顺意答:“极想聆听一二。” 秋叶冷峻答:“冷琦死前,是给他留一个念想;冷琦死后,是给自己留一个警示。” 他说的警示是指什么,让冷双成不由得一阵猜测。他仔细看她的神色,冷不防说:“终究好奇了?” 不再像她以前叶府的侍奉,对万事不经心,对他不在意,无论他说过了什么,她一律不放在心上。 冷双成诚恳道:“恕我驽钝,不知公子‘警示’之意。”委婉请求把话说透。 秋叶回道:“执着于一人一物最可悲。”他低下头,持笔标注地图,说得冷淡无比,连笔尖都不曾停顿过一分。“我与她同类。” 他的言语极为不屑,可他确是明明白白道出了内心。 冷双成看着他的反应,无声喟叹。即使他在陈述幽情时,身心也是冷冰冰的,仿似事不关己,如此的庄重自持。 她看他吝于掠她一眼的样子,不由得想,难道是在水晶阁的那夜,她伤得他狠了,所以让他冷漠地说着心事,也不求旁人的理解与回应? 若真是这样,那他与痴心不悔的鱼鸣北有一番相似之处。 难怪他能容忍鱼鸣北。 冷双成觉察自己似乎揣测到了秋叶的内心,颇有些进退难安之情。她兀自站了一会儿,又说不出什么话来,秋叶就再开口:“将喜爱之物夺来,才是万全之策。” 冷双成连一丝的内疚感都消失殆尽。 他再下狠招:“如果得不到,即便毁掉,也不能落于旁人之手。” 她从迷茫中彻底清醒过来,低头一看,看到秋叶正在打量宋辽边境图。 “公子说的执迷之物,难道是燕云十六州?” 秋叶冷淡看了冷双成一眼:“还能有什么?” 冷双成脸色发红,微微抿紧了唇,不言语。 他毫不犹豫说道:“让你失望了么?” “没有。” 他把话说完,却不说透:“这点微末手段,只是个起势。” 冷双成不知秋叶的言下意,到底是针对她的,还是针对燕云十六州局势的,可就是这句话,成功地闯进了她的心扉,让她好生记住了。 她问:“公子还想怎样大动干戈?” “萧玲珑是关键。” 听到萧玲珑名字,冷双成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正值肃青候寻找出兵借口之时,公子想怎样对付萧玲珑?” 秋叶牢牢看着冷双成眼睛:“依你心意,怕是要好生护住他,将他遣还到萧家,避免被萧政抓到滋事借口?” “是的。”冷双成小心回道,“兹事体大,望公子从国情出发,对萧玲珑高抬贵手。” 秋叶冷笑:“你倒是聪明,知道我本来不会放过他。” 冷双成低眉顺眼应道:“公子派出一支哨羽驻守在客栈四周,想来也不是闲情看风景的。” 既然谈及到“本来”,想必是后来的情势,使得秋叶改变了主意。 冷双成一想到秋叶不会再狠手对付萧玲珑的可能性,首先放了一半心下来,敛住袖口的手也微微松软了,顺势搭在衣襟边缘上。 秋叶将她的细小动作收于眼底,对她婉转心思推测得八、九不离十。 难得见她卸下了防备心,他趁机唤她来身边,吩咐道:“坐这里,将十六州地图再画一次。” 她稍稍迟疑:“公子已有大图,为何还要我再画?” 他说得滴水不漏:“留作备图。” 冷双成听到理由正当,只好执笔对照着原图再细细临摹一回。燕云十六州地形多变,大图上走笔细致,将山川河流、丘陵原野、矿藏石穴等勘记得一清二楚,若想要完全画完,少说也要两个时辰。 秋叶安静坐在一旁,看完邸报,闭目养神半刻。他不需要看沙漏,也知道时间的流逝。 静寂中,冷双成说:“画完之后,我想先行去准备一下。” 秋叶随意应了声嗯,不多说话。 她却想讨个机巧:“请公子戌时去四夷馆荷风院。” 秋叶不应,冷双的心稍稍提起。她思量道,秋叶对四夷馆地境了如指掌,选一个他熟悉的地方,总不会引起他猜疑。 可她似乎低估了,秋叶对四夷馆背后台主的厌弃之意。她不想功亏一篑,又诚恳说道:“荷风院视野开阔,又可得乐师伴奏,才能让我在公子面前献技一曲。” 半晌不应的秋叶回道:“你是想与我约定私情?” 冷双成不由得顿笔:“公子何出此言?”简直是大大误解她的邀约意图。 他冷淡自持说道:“那便是邀我欢心。” 她抿紧唇,回头执起笔,不再接他的话。 他依然矜淡:“约我私会一面,可是不简单。” 她知道不简单,所以准备齐全。 他突然道:“不去。” 她被惊得险些抓掉了笔。“为什么?” “依规矩来。” “什么规矩?” “先递请柬,再备车驾,屏退众人,殷勤相候。” 冷双成暗自掐了一把手心,再对秋叶微笑说道:“上述事端均可谨遵公子心意,只有一点,难以成全。” “嗯。” “我需伴奏,无法屏退众人离场。” “依了你。” 第32章 隐情 冷双成画完一州山川图形,待笔墨风干,抬头看了看四处。秋叶给她的邀约设了几点礼节,需她出示请柬、备车驾等,倒也符合常情,因而她并未多想,一一应着他的心意去置办。她本想就地取材,挑选一两张素笺给秋叶写个请柬,谁知隐秘的心思落进秋叶眼里,让他不着痕迹掠了下嘴角,还极清淡地说道:“木棱怀纸与御驾才能配上我的身份。” 冷双成后背凛然一立,显出了紧张劲儿。她回头对秋叶说道:“此番要求已超出我的能力,公子能否体恤一二,降低些规格?” “盐池馆马厩有上好的青鬃马,你可取来。”秋叶稳稳当当报出第二选择,打好了如意算盘。 从皇宫到盐池馆,可是一个漫长的路途,且不经过她所下榻的客栈,是一个最为简便将她隔离开萧玲珑的方法。 冷双成见着秋叶退而求其次,自然应好。她执笔作画,身心俱放松,侧对秋叶的颜容敛着一层暮彩,如璞玉透出微光。秋叶伸手去掠她的脸庞,她侧身躲过他的触摸,低声道:“再受公子扰乱,就会耽搁后面的事。” 秋叶哂道:“有脏污。” 冷双成抬手擦脸,他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拈过去一张雪帕,将她原本就干净的脸颊擦了擦,还趁着她被堵在椅中退不得,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亲。 冷双成羞恼不已,却又无计可施。好在秋叶只侵扰她一次,就被门外的传报声唤走。“公子,陛下有请。” 秋叶帮她点燃了灯盏才离开,过了不久,垂幔后缓缓走来一道苗条的人影,随行的侍女都被她屏退在门外。 冷双成未曾抬头,听到细微的“把守门户”命令,就知道来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灵慧穿着华美的锦绣衣裙,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冷双成面前。冷双成顿笔起身行礼:“见过公主。”随后退向桌案一旁,微微垂头候着。 灵慧轻柔一笑:“免礼。” 她越是这样说,冷双成越是恭敬。 灵慧先拿眼刷了一遍冷双成的周身,再柔柔笑道:“经过公子府里的整饬,初一倒是出落得像个人似的,不简单呐。” 冷双成躬身应道:“承蒙公主夸奖。” 灵慧笑:“我这不是夸奖,是在提醒你作为一名下人,要知好歹。” 万千讽刺入了冷双成的耳,她从来只当风声散去,此刻面对尊贵的公主,她甚至还抬头微微笑了笑。 灵慧的脸色有些异动。“或许你将我当成了拈酸呷醋的寻常妇人,可是我要告诉你,你若再留在公子身边,势必对他不利。父皇此刻传召公子,已有赐婚意旨,公子再推挡,便会落入艰难处境。” 灵慧用话铺开场面,闭口不提她的隐秘内心。 继秋叶拒婚行径之后,她亲眼目睹秋叶对冷双成的点滴关照,心如刀绞。央求义姐程香去试探冷双成,顺便给个下马威,义姐回来后却告诉她,冷双成处事端方,手段软绵,不宜对付,并劝她不要与之正面对峙,忤了秋叶的心意。 随后,程香忙得不见人影,灵慧一个人坐在暖殿内闷生气,却又接到消息,冷双成竟然到皇宫里来寻秋叶,让她恼怒不已。 她暗想,既然冷双成不顾颜面步步紧逼,那么她就要让她知难而退。 支开秋叶后,灵慧适时进了殿。“为了公子的前程,我宁愿来当这恶人,将诸般丑话说前头,哪怕遭受公子的指责。”一与冷双成照面,她便直奔主题。 冷双成垂袖稳稳站着,身姿峻挺如竹。面对灵慧长达一刻的声讨,她的容貌不改镇定之色。“公主想必要赐我一番教导,我愿洗耳恭听。” 她说得如此客气,灵慧教训她时,当真没有什么顾虑,完全是不遗余力的。 灵慧毫不遮掩地告诉冷双成,先前来请秋叶面圣的小黄门是她委派的,待秋叶去了父皇跟前,父皇自然会为她指婚。由于秋叶数次将传召的使者劫走,此次少不得让她的父皇亲自出面,看秋叶还怎样推拒。 “即便公子拒了我,他也逃不开老将军那一关。”灵慧仿似胜券在握的三军统帅,对着冷双成笃定说道,“老将军悉心栽培公子多年,怎会容忍一介寒女凭空出现,断送了公子的权贵路?” 老将军即是秋叶外公叶成安,当朝国舅,早些时年扶植皇帝登位,为平定战乱戎马倥偬大半生,随后将满心希望寄托在秋叶身上。秋叶出生时,娘亲难产离世,父亲被外公隔绝在海外,逐渐失去了消息。 皇帝顾全叶成安的颜面,前后封赐秋叶双亲为郡主及侯爷,使得秋叶名正言顺地袭了爵位。 秋叶自小就被教导成一个冷冰冰的人,所喜爱的事物均被外公砌进水晶阁外的龛画长廊里。长此以往,他毫无偏差地长成外公想要的模样,且冷漠渗骨,对人对己没有半分怜惜。 叶成安十分满意,再将自己培植起的军力转交到秋叶手上。 继外公之后,秋叶成为当今皇帝必不可少的臂膀。 因而,以他尊贵身份迎娶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灵慧质问冷双成,无论是宫里还是将军府,会任由秋叶的人生路发生偏差么? 冷双成应声答:“不会。” 灵慧由此要奚落的话,收入了腹中,只淡淡说道:“初一是明白人,应该知道怎样做。” 冷双成确是明白人,知道灵慧说出这话后,无可更改,并且此后不管自己做了什么,她都可以推责,推得一干二净。 究其原因,是冷双成自行揣度了话意,自行做出了选择,与她灵慧无关。 冷双成淡淡一哂,觉得自己十分不应该,将自己陷落进遭指责的境地。她若是利索地走了,弃任何人于不顾,就不会衍生出后面的麻烦。她一动不动地将灵慧的话听进耳里,反思半晌,越发觉得尘世中的私情像是负担,牵绊了她的手脚,使得她整副身心都不自在。 灵慧见冷双成从始至终雷打不动似的,没有多大反应,问道:“初一还有什么话说?” “无话可说。” “那,是否还有不舍的心愿,可央我为你完成。” “确有一事。” 灵慧轻忽地笑了,心想,初一终究是个凡尘女子,即使面相看似坚强了些,在公主身份面前,还是有私利相求的。 她等着冷双成说出荣华富贵中任意一种请求,可冷双成向她索要的只是一张宫廷特供的木棱怀纸。 灵慧唤侍女取来怀纸,冷双成行过礼后,执笔画完十六州图形。 礼殿温暖如春,灯彩熠熠,作画的人心无旁骛地勾画每一笔,意态之静雅,仿似从未经历过面折言辱的挫折一般。她如此的不以为然,看得灵慧心奇。 最后,冷双成不抬头问了一句:“公主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今晚过后,我自然知道远离公子。” 灵慧抿嘴一笑,无声无息离开,带走了一众随侍。 礼殿内空无一人,华灯绽放光彩。 冷双成细细打量气势恢宏的十六州原图,半晌没有落笔,心思被牵发散漫开去,飞到崇山峻岭之外,秋叶曾踏足的那一块块疆域。她想着纵横捭阖的天之骄子,确是不宜被尘俗私情所牵绊,灵慧公主留待他身边,助他安定内外,才是携手并进的不二人选。 冷双成从来不敢深究内心,一些隐秘的心思,在她一次次的守礼克制中,逐渐散得无形。她从来不曾讲出口,若能解开寒毒,了却木先生一事,她愿回来寻秋叶,为仆为友,只要他不嫌弃,她便一生追随;他虽冷漠,待她也不尽然温和,却能让她想起相同性子的师父;她从他身上汲取到的温暖,如同师父前世的拂照一样,平常不显露,却又点点滴滴留在她心头,是以让她一路对他退让,任由他的得寸进尺。 可是眼下,诸多成因迫使她离去。 她也应该离去。 冷双成敛住浮动的心思,紧紧收了最后一笔,不露任何败相,完成了十六州的图形临摹。随后,她在怀纸上题字,写了恭请秋叶赴约云云,洗净手收拾好桌案,走出了礼殿。 殿外候着刚除铠甲当值完毕的银光,银色衣袍在暮色中灼亮如新。 秋叶支使他来陪侍冷双成,未说缘由,只叮嘱助她一臂之力,完成晚上邀请前的诸多事宜。 银光自然对自家公子的话深信不疑,他的纯善与坦诚,也影响了冷双成的判断,使得她以为,银光只是陪她鞍前马后地奔走,并不涉及任何其他的隐情。 显然,俩人都被蒙在鼓里。待冷双成明白秋叶抽空去做了什么事,已是晚上戌时以后。 夜色初临,银光陪伴冷双成赶往盐池馆租赁马车。出了皇宫大门走了不久,就见到驻守在客栈外围的哨羽队长来报,说是接到公子命令悉数撤了回来。 冷双成听后心下大安。 既然撤走了哨探,那么留在客栈里的萧玲珑就清闲多了,也少了很多受监视的危险。 银光是落落大方之人,询问哨羽时也未避开冷双成。“那么,萧家二公子现在由谁看护?” 哨羽答:“无人。” 银光沉吟:“他在都城里应是安好的,公子下的撤令也有道理。” 冷双成回道:“我回客栈去看看。” 银光连忙阻止:“公子吩咐你早些置办好所需之物,耽搁不得时辰。” 冷双成仔细推算时间,发觉银光说的不假。自她去叶府等秋叶回来、进宫寻找秋叶、被秋叶留在礼殿画图,时间都被拖得很长,确实不给她回去探望萧玲珑的机会。 她租好马车,又被银光催着去了荷风院,期间一直有他作陪殷殷叮嘱着差事,她鲜少能分心去想其他的。 站在紫薇树前等候秋叶来临时,四夷馆内的金钟敲击声响起,震得她的心里猛然一动。 戌时到,意味着秋叶所给的五日期限也到了。 与此同时,后街客栈迎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银衣鲜亮的哨羽先退出客栈,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黑衣斗篷的身影,暗夜。他们隐蔽得极深,连哨羽都未曾察觉到他们的来临,更不提倒头睡在客房里的萧玲珑。 萧玲珑起床后梳洗,唤程掌柜帮他送伴奏用的皮鼓到荷风院,自己慢悠悠地在天井里扎灯笼。 待灯笼扎好、燃起火绒时,他很快察觉到了异样。 客栈四周屋檐上,搭满了一道道玄色的布幔,将天井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四方帐篷,确保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也让困在里面的人逃不出去。 唯一的出口就在大门处,而戌时一过,就从门后转出个修长的人影来,身穿黑锦朝服,手提红光凛冽的长剑,无声无息,如同破开混沌的暗夜修罗。 萧玲珑一对上他的眼睛,手脚遽时变得冰冷。 此时的客栈,已经没了冷双成的庇护。 萧玲珑也曾想过,现在正值兄长增兵儒州之机,宋境断然不会挑起事端,给兄长一个出兵的理由。 事端自然也包括危及到他的身心安全之类。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秋叶不仅想挑起事端,而且还敢明火执仗地杀过来,取他性命。 他突然明白了,秋叶就是在迫使兄长出兵,从而也顺理成章地应战,彻底撕毁和约,独力侵占燕云十六州的地盘。 “公子不能杀我!”萧玲珑急速后退,扬声说道,“我活着对萧政才是威胁!公子可胁迫他退兵!” 秋叶冷冷一笑,凛然走来的身形不改分毫,他将萧玲珑逼到堂口,扬剑劈了一记。 剑气纵横天地,半道穿堂地砖被击破,弹跳起来,扑向萧玲珑的后背,阻挡了他的退路。 萧玲珑武力已是大不如以前,即使不患病,也无法与秋叶抗衡。 秋叶才出一剑,就将他半边身子打残,他觉得就像遭受过巨锤敲击一样,每一寸关节都争先恐后冒出痛意,连他都吃惊,怎会流出如此多的鲜血。 秋叶不慌不忙走近了他,他已无力抵抗第二剑。趁着意识涣散之前,他嘶声道:“初一还需要我……击鼓伴奏……公子成她之美……让她演完剑舞……不枉费她几天的辛苦……” 秋叶提剑站在了萧玲珑面前,衣袍下摆无风轻摆。墨黑的眸子径直攫紧了匍匐在地的姿势,一张雪颜在乌沉沉的夜色里,显得那样清冷剔透。萧玲珑已无法打量到秋叶的脸,只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杀气在逐渐消退。 他以为度过了最大的危险,却不知,更疼痛的折磨随之来临。 一柄泛着冷光的长剑生生刺进他残破麻木的半边身子,从肩胛下穿过,唤醒了他的痛意。秋叶慢慢刺落剑身,剥出一缕缕的鲜血,他便慢慢地感受痛苦,仿似看着毒蛇在蚕食伤口,偏生又挣脱不了厄运。 他痛得昏迷过去,紧接着,又被秋叶用剑刺醒。 看着那双冷意浩瀚的眼睛,他终于明白,秋叶嫉恨他,该是有多么深。 戌时二刻,如同破布袋一般的萧玲珑被暗夜拎上了马车,止血包扎,留得一条残命。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冰凉的马车地板上,有气无力地想着,初一若是没救出自己,待剑舞一完,他铁定会死在秋叶手上。 今晚是生死存亡之机,全在于初一的临场反应。 戌时三刻,冷双成站在紫薇树下,出神地看着树身上悬挂的木牌。 木牌上刻录着伤心人留下的一首藏头诗:无风荷自动,缘是青根深。再拟远方客,见说白露横。 此处是荷风院,鱼鸣北的游玩之地,通常未通过四技考核的失意文人可走到这里来,望望院落后方她所居留的红粉小楼,顺便写诗抒发心中的哀思。 冷双成听见前院外隐约兴起的动静,知道马车终于接来了秋叶。她先请银光稍稍回避,脱下外罩的貂裘,将树上悬挂的木牌与秋叶赏赐的无暇玉璧包在一起,放进裘衣里,亲手交给了银光,微微笑道:“烦劳银光帮我拿一下,不便穿着赘物舞剑。” 银光顺手接过,秋叶此时换了一身雪亮的衣袍,正缓步走进院门。银光见了秋叶先行礼,再识趣地退了下去。 秋叶走到冷双成身旁,雪衣墨发,与花映衬,俊美绝伦。他低头看着冷双成,颜容与往常一样温清,说出的话也如往常毫无差异:“不冷么?” 冷双成稍稍退了半步,离开他的清浅衣香,应道:“不冷。” 他抬手摸摸她的脸,她克制住了躲避之意。他看了很满意,说道:“到我怀里来,暖和些。” 她挪动眼睛去看荷塘,顺便转移了话头。“我在这里站了三刻钟,耐心等着公子的到来,算是‘殷勤相候’了罢?” 秋叶见冷双成不走近,就伸手将她揽了过来,抱在了怀里,说道:“请柬、马车、等候一应俱全,你今天表现得这样乖巧,理应受到奖赏。” 冷双成推拒他的怀抱。“这里还有旁人,请公子知些礼节。” 秋叶不为之所动:“我已屏退所有人,知礼守节,才给你奖赏。”除了他故意留下的奄奄一息的萧玲珑,他要让萧玲珑看清楚,冷双成全副身心属于谁。 冷双成有所见地,抬手去遮颜面,还是被秋叶偷亲到了两记唇角。她鄙夷说道:“公子总是自说自话,认为所赠与的东西,一定是极好的赏赐。” 秋叶拉开她的手,笑了笑:“你想要什么,我找来给你。” 她趁机说道:“剑舞之后,不得阻拦我的去留。” 他冷淡自持地看了她一会儿,终究低下头缓缓亲了下她的脸,应道:“你想走,须带上我。” 她暗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第33章 舞毕 荷风院小湖底,几股细软的泉口缓缓吐出暖水,生养着一片未凋零的荷叶。池面备有铁铰链,拖曳着两条编花小木船,供以游客赏玩水景所用。船身上此时放置了莲花皮鼓,充作献艺舞台。 冷双成双手倒持短剑,微微屈膝向树下的秋叶行了礼。夜风拂过她的袖结、裙裾,似蝶一般翩跹,她闭目一刻,逐渐让飘扬起的发丝遮住了眉眼,整个人岿然不动,有如迎风待举的仙。 秋叶知道她在等什么,所幸的是,萧玲珑并没有骗他,剑舞确是需要萧玲珑的亲手伴奏。 他留了萧玲珑一命,也是为此。 终于,寂静的庭院里响起了迟缓的鼓声,先是轻击三下,破开萧凉夜色,再是重重敲打,似是骤然发力,难以畅叙心中幽情。 一曲行军乐铿然发声,用间断、缓急的手法暗语告诉舞剑的人,他在哪里,内力状况又是如何。 冷双成一听鼓中暗示,就知萧玲珑整晚未曾显身的原因,也骤然明白了秋叶来迟的缘由。 她忍住心中酸痛,脚尖一旋,飞掠至莲花鼓台顶,迎风而舞。 一道清亮的笛声破空追来,击退了鼓声里的慷慨悲壮之意,用柔和音律持续送出雅和的风韵。秋叶持笛伴奏时,压制了萧玲珑的鼓乐,将冷双成演示的悲怆之舞,引导到温柔敦厚的意蕴上来。 冷双成随声转换身形,不露任何瑕疵。声之融曳,舞之飘飖,尚能担当翩若惊鸿之嘉名。她沉心想着秋叶在水晶阁静思时的模样,记得他清冷身形融入到雪色光影中,没有一丁点的波动,突然醒悟到,原来他的一抹身影早已进驻到心间,只是她惶恐不自知。 笛声渐至,她不知他是否看得仔细,但她已将最美丽的舞姿送到他眼前,当作离别的谢礼。 剑光如雪影拂散开去,硎芒乍收,落进袖中。 一舞完毕,冷双成足踏荷叶翩然飞下,稳稳当当走向了秋叶身边。她迎上他泛出光彩的眸子,微微笑道:“毕吾功力于一舞,方能不辱君命,公子看后可满意?” “满意。”看到最后,秋叶已经忘记吹笛,甚至忘记身在何处,就看得那样目不转睛。 冷双成知道秋叶的首肯,即是最大的赞誉。她一直对他笑着,模样清丽又温和,夜风卷起她的发丝,飘送到眼前,她也不去拂开,还稍稍向他走近了两步,拉住了他的右手,低声说:“能得公子的肯定实属不易,公子以后也要教我其他本领,将我当成第二个冷琦来督责,我绝不推脱课业。” 秋叶抬手拂去碍他眼的发丝,看清了冷双成的眼睛,淡声问:“你不是想着要离开我么?这时候又说什么求教之事?” 冷双成真切露出一个苦笑:“公子以护馆为名,调派整支雪影骑兵围住了外街,我还怎能走得脱?再者卖身契还捏在公子手中,对我来说,始终是个大大的威胁,我又怎能走得心安理得?” 秋叶冷颜看着冷双成,并不答话。 冷双成诚恳道:“公子或许不信我,可也需回头想想,我何时欺骗过公子?” 自进叶府起,她将每一件差事都应承得老老实实的,不出半分偏差。持重行事之风,在整座府里盛传不下,就连外出执行任务时,她都要走去偏院,为答谢侍女们往日的照顾而劈了半屋柴火。 秋叶正是通过平日点滴的言传积累,才完全了解她这个人。 若说要他完全信任她,那也是假话。然而今晚的处境,刚好印证了她说的一句话:重兵拥堵四夷馆外,确实使她插翅难逃。 发觉她的手还执在自己掌心处,秋叶反手拉住她手腕,说道:“果真不骗我,就回府去。” 冷双成当真一句话不说,起步朝院门外走去。 这时,一缕淡薄的药味随夜风拂来,夹杂着一声比一声沉闷的咳嗽。冷双成恰到好处地停了步子,取过花架上的灯笼,返身照着来路,心里暗念,你终于来了。 鱼鸣北拥着厚厚的锦衾出现在石子路上,双眸幽深难辨,衬得下巴尖尖,苍白的肤色透出大限将至的颓靡感,人不说话,身形胜过万语千言。 她朝秋叶福了福身子,秋叶视而不见,径直走向院门,却又被冷双成堵住了去路。 冷双成遥遥向鱼鸣北还礼,对秋叶低声说:“鱼小姐只求见公子一面,便可出示手书,说明刺使真相,也可让我拿到她通敌的罪证,完成公子交付的任务。” 尽管鱼鸣北已中剧毒,频生死相,可冷双成从未忘记秋叶的命令,国事私情,都想两方兼顾。 秋叶冷冷道:“我从不受任何人制约。”区区一纸析事书更不在话下。 冷双成叹口气:“那想来公子对自己说过的话也不在意了,坚持要我与鱼小姐只能活一人,好罢,我随公子回府领罚,就当拿不到鱼小姐的通敌罪证吧。”她持灯退向一旁,示意秋叶先走。 秋叶看着她勉强的神色,脚步终究顿了一顿。 冷双成朝后看了一眼,走回去拿到鱼鸣北的手书,再提灯走出荷风院。 鱼鸣北忍住了咳嗽,一步步走了上来,轻声唤道:“公子回头看看我可好?我别无所求,只想正式拜会公子一面。” 秋叶的眼光随着前面那盏明亮的光芒越去越远,身姿孤高笔立,衣襟当风飞扬,如鹤舞水涧之上。骤然停立的一瞬间,于他而言,已是耐心的极限。他冷冷丢下一句:“假言矫饰,难以改变面恶本色,再追上来必死。” 他不回头走向了院外,要亲自盯着前面的灯盏才能放心。 鱼鸣北低嘶一声,缓缓倒向了冰冷的路面,泣血的咳嗽都未曾唤停过前方走远的身影。她恨恨想道:“我为何要自甘下贱,任由那俩人践踏尊严?既然他从不回头看我一眼,我又何必狠不下心来?”她低呼着:“公子,我一定要让你后悔——” 冷双成走在清冷的四夷馆内,不着痕迹打量周边的动静。 方才萧玲珑用鼓声传意,是从荷风院后竹楼里发出来的,她从院墙外看过去,只见清影绰绰,一道挂着竹屏的窗口掩映在柔嫩枝条下,不透一丝灯光。 那里应是萧玲珑藏身所在,他的鼓声在笛声之后戛然而止,也可表明受到身旁人的挟制,不得已随着秋叶的心意而停了伴奏。 冷双成不敢露出异相,转身等秋叶走上来,心里仍在纳闷,长平公主应诺的事情怎么还未实现。 此时御街之外,突然传来一阵巨响,声浪浩瀚,抖得脚下的地面晃动了几分。冷双成持灯的手腕应声一晃,拉得灯影漫漫,显落出一副受惊吓的样子。秋叶扶住她的腰身,用手臂传过一股稳定力道,说道:“不用怕,无人敢在都城生乱。” 冷双成揣度失态之举不能过度,连忙从他手臂里退出来,温声回道:“多谢公子。公子可知那声巨响来自何处?” “皇宫。” 冷双成还未站一会儿,银衣哨羽从夜色中疾驰而来,带回了证实秋叶推断的答案。“禀公子,片刻之前,辽使走出礼殿便遭受了炸药攻击,所幸无大伤。陛下擢鸿胪寺卿与大理寺臣一并查出,谁是最后一个离开礼殿的人,可曾做过什么手脚。” 秋叶拈了拈一旁站着的冷双成的指尖,摸到一片冰冷。她转过苍白的脸向他说:“不用查了,是我。” 秋叶的玲珑心窍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命哨羽先回皇宫复命,再对魂不守舍的冷双成说:“万事有我担着,你先回府休息。” 冷双成摇摇头:“我随公子进宫一趟,向陛下禀明原委。” 秋叶想了想,淡淡道:“也好。”并向她伸出了手。 冷双成迟疑地将手放进他手里,只是担心,一旦被他牵住,就再也不好逃走。 秋叶是不变应万变,当真带她走向了四夷馆外进宫那条路。 夜空中再传来一声巨响,过了片刻,沉闷的回声弹跳进荷风院,似是带有隐隐水声。 冷双成苦笑:“千万不能出乱子,否则即使让我进了宫,也解释不清缘由。”她的手有些颤抖,大概是查觉到了,想从秋叶掌心里收回来,秋叶没再为难她,放开了她的手腕。 她白着脸问:“宫里最重的刑罚是什么?” 秋叶看了她一会儿,突又伸手扶住她的脸,将她送到嘴边亲了亲。“你知道么,即使是假的,我也不忍看你焦虑。” 冷双成黯然叹气:“事到如今,公子还有闲心怀疑我弄虚作假,难道听不见外街的喧哗么?” 四夷馆外,世子府派驻的雪衣骑兵拦住了宫里火急赶来的禁军队,两兵相峙,渐生光火。 秋叶走出大门后,所有兵士下马,四境皆是寂静。 禁军队长出列,禀告前来的目的。一是听从灵慧的指证,捉拿最后一名离开礼殿的嫌犯。二是请秋叶回宫参办第二件夜袭辽使之事。 秋叶对雪影营下令:“送冷双成回去。”禁军自然不敢进门要人。 事关大体,秋叶不得不随队回宫一趟,亲自查办幕后刺辽的祸首。 雪影营依令驻守在门外,等禁军队走后,才有见地地进去请人回府。 可是荷风院风声寥寥,已不见冷双成人影。 就在第二声爆炸传来时,荷风院湖底的暗河道已被余震撕开出水口,翻滚出浑浊的泥浆。宋朝都城在以前朝代的皇城旧址上增建起来的,并未发生多大改变。两百年来,御河改向分流,内连的河道却未废置,依然盘旋在城池底部,只等合适的外力将它们掀出来。 冷双成委托给长平公主程香的事情,就是给她创造一个水遁的路线,但没料到会牵扯到其他的国事。现在程香已经做出来了,她也不便去追究什么,只能抓住仅有的时机,使出全部功力赶到竹楼上。 窗口鼓架上,趴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身影,冷双成借着模糊月色一看,打探出了萧玲珑大致的轮廓。她出手如风,击倒一旁看守的哨探,将萧玲珑扶起身子,却发现他被折磨得惨无人形。 萧玲珑面如金纸,呼吸孱弱,僵硬的脸上撞开了几道伤口,流出的血竟已冷凝。身上的黑衣被血染透了,杂乱成褚色,残破的手臂软答答垂在一边,任凭冷风碾过,没有一点颤动。 冷双成看得眼急,托住他的身子,纵身朝荷风院的湖心亭赶去。 萧玲珑被风刀刮开了眼睛,弱声说道:“我死了后,别忘了带我回萧家祖宅。” 冷双成不应他,用脚尖削起小木船上最大的那一个皮鼓,将他蜷好身子塞了进去,她再合上莲花花瓣,用皮索扎紧了,猛吸一口气,扎进了湖底。 第34章 不见 皇宫。 礼殿内外戒严,只有相关官员出入。秋叶走进来时,冷颜唤一众官员退下,由他独自查办刺使一事,众人哪敢不从,连忙留下相关物证退了个干净。 据闻辽使持礼参观完偏殿供奉的文法鼻祖画像后,从礼殿大门经过时,被藏在石刻墩柱后的火药炸伤了脚踝。 秋叶巡视了一遍火药烧伤地砖的痕迹,找到引线源头在礼殿廊道转角处。他即刻唤司职侍从过来问话,不消动用什么刑罚,那名侍从就抵不过他全身上下的冷意,利索说了,只有长平公主来过此处,探头探脑打量着什么。 秋叶对禁军校尉冷冷说道:“将程香收押进叶府地牢,等我问话。” 牵扯到皇亲国戚,校尉不敢大意,抬手施礼请示:“世子又如何认定,此事由公主所为?” “火药分量少,不足以损伤辽使,她的目的是为了转移宫里人的注意力,方便她去炸开御街外河口。”冷冷说了一番话后,秋叶突然醒悟了过来,衣袖带风走向了皇宫外城大门,一众随侍都追赶不及。 门外快马驶来,银光远远瞧见了熟悉的身影,飞跃下马,向秋叶屈膝拱手施礼,惶急道:“雪影营传报,已不见了初一和萧玲珑!” 秋叶扬手拍向一旁石壁,镂刻的龙凤飞云顷刻化为碎末,浑厚掌风余力延绵开去,震得白甃、朱漆、金钉一块块断裂。他站在此起彼伏的细微裂声里,冷森森地问:“一整支骑兵队,还看不住我的一个人?” 银光抬头方想解释,看到宣德门一大片残破的痕迹后,内外值守惶恐跪地的模样,马上聪明地闭上了嘴,连冷双成离开前交付的裘衣等物都不敢提了。 秋叶命令随后赶上的禁军校尉,彻查都城内外所有河道,不可走失了“关乎国事”的人质萧玲珑,却对同行的冷双成闭口不提。 他跃上银光骑行来的白马,在夜风中疾驰而去,墨发招张,雪袍灼亮,十余里的御街被他气势所惊,纷纷退避了来往的宫廷车驾,不过半刻,就消失了他的踪迹。 银光转脸对校尉殷殷说道:“萧玲珑还诓骗走了公子府里的近侍,那名侍极得公子喜爱,大人切莫误伤了她。” 校尉细细揣摩一番,突然领悟到了话意,依令离去,先收押了程香,再四处翻查可疑人迹。为了顾全世子府的颜面,他自然不能细说缘由,也不能张榜悬赏。 雪影营退回驻扎营地待命,银衣哨羽先一步飞骑出城,通告各关津要道。整宿雷霆搜捕过后,传回叶府的消息依然是那四个字:不见踪影。 叶府内外全场掌灯,光辉璀璨,撑起了东街半边天。秋叶站在庭院外,仰望冷雾缭绕的夜空。鹰隼扑翅飞下,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脚环处的密信并未被拆阅,依然是原来样貌。 秋叶语气极冷。“连你也找不到她?”他反手抓住鹰隼翅膀,刚要撕扯下来,银光就急声说:“公子若是伤了它,等于废了高空里的搜查,请三思行事!” “先别急着替它求情,你的错还没罚。”秋叶冷冷瞥了银光一眼,银光惶恐不已,不自觉地跪在了石砖上。 鹰隼啁的一声厉叫,终究被主人扭伤了一只脚掌,随即毫不犹豫地抛到地上。它扑腾着跳到银光身边,嘶鸣不停,听得银光抖眉回避。他偷偷看了一眼公子的背影,暗想重金希贵的矛隼都难逃一劫,自己又要什么运气不被罚呢。胆怯归胆怯,他还是伸手搂过了鹰隼,朝门外屏气侍立的阿碧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抱下去疗治一番。 秋叶对着逐渐升起的雾霭站了片刻,才冷冰冰地问:“冷双成交还裘衣时,没说什么话?” 银光仔细回想,摇头。 秋叶从袖中拈出木牌,甩到银光眼前,冷声道:“区区一首藏字诗,你都读不出意思来?” 银光听着冰雪语声,有如灵光照顶,默念一遍诗词后,终于连起了起首四字的意思:无缘再见。 他深深扼腕。 这次不需要公子责怪什么,他都知道自己坏了事。 正在懊恼间,又听得冰凉的语气在问:“她即使要走,也断然说不出绝情的话。你老实告诉我,自我离开皇宫后,她是不是遭遇了什么离奇之事?” 银光想得很仔细,将功折罪。“灵慧公主曾进礼殿,与她长谈了一刻,我被请留在外。” 秋叶遽然推断出了内情。 此时天亮,公主车驾抵达叶府大门外,请侍卫通传。 阿碧听到金钟声,又赶过来听候差遣,却只听到冰冷掷地的语声。“不见。” 阿碧踌躇一下,求助般的看了银光一眼。 银光深知自身难保,可又难以罔顾面前那道可怜的眼光,只得鼓起勇气说:“灵慧公主为着长平公主一事而来,公子下令关闭府门,恐怕会伤及皇家颜面。” 秋叶转身看向银光,沉声说:“她胆敢动我的人,就要有受辱的决心。” 银光一怔,见着公子携着一身冷气走向地牢,恐怕出重大事端,又忙不迭地站起来跟了过去。 地牢昏暗,不见天日,松油火把燃照四壁,滋滋响着,碾落一两点火星掉进污水渠中。 水渠里浸泡着一道苗条的身影,桃红宫装污败不堪,与散落的头发一起,飘荡在水面上。 “提起来。” 秋叶一声令下,平日训练有素的暗夜,罔顾世俗礼法与皇家颜面等,无任何异议将程香提吊起来,架在了刑具上。 秋叶唤他们用刑,他们便采用海外东瀛国古老而传统的手法,来对待女犯人。将她的指尖脚趾全部割破,挖出血槽,灌进蜜汁,放血蚁来啃咬。犯人若是生受不住求饶,就将她放进水渠里冲洗,反复折磨,摧残着她的意志和身体。 秋叶一宿未等到冷双成回来,暗夜就一宿折磨着程香,直至她眼神变得麻木。她如同一块烂被絮一样半吊在铁架上,本是死气沉沉的脸,突然见到秋叶衣带清露走了进来,立刻迸发出讽刺的笑意。 “尝到了得不到的滋味吧?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对你不屑一顾的女人,真是让我开心得很。”被折磨了许久,程香只要能用言语击倒秋叶一丝一毫,就不会嘴软,“还有什么下作手段尽管使来,看本公主掉不掉一滴泪?” 秋叶垂手站在程香地牢前,面色冷凝如雪,看起来并没有被刺激到的迹象,反倒是不开口说话,周身显落出沉寂。 程香讥笑:“你这样瞧着我又有何用?换作是我,也选那萧玲珑。他体贴又柔情,做得一手好菜,初一跟着他,免受风雨浇头,不受夹板气,不知有多快活惬意!” 秋叶突向前走了一步,在灯影下显露出眼睛来,里面有光一闪而过,雪刃一般撞进程香心里。 程香依然嘴硬。“你这次敢对我用刑,可见是要初一要得急了,生怕她跑走跟了别人。但我不怕告诉你,我不知她去了哪里——因为她也知道你那臭脾气,不敢告诉我下落,怕你又追过去紧抓着不放。” 秋叶缓步走向程香,没说任何一个字,手上也没有多余的动作。程香挑衅他几年,从未被整治得这样惨败,当下就嗅出了不一样的意味,冷声喊道:“秋叶,你这杀千刀的,还敢真的灭了我不成?” 秋叶搁袖抓起程香长发,将她的头脸扯得偏向他嘴边,冷冷说了一句:“我已根除你的一半产业,多等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程香气急败坏:“臭不要脸,敢动我程家的财产!” 秋叶嫌脏一般丢下程香的头发,冷淡道:“再查办下去,可揪出四夷馆背后第三个台主,那是你想护住的男人罢?” 程香被泡乌的嘴唇抖动了起来。“你,你——怎么知道——怎么敢——” 秋叶不发一语看着程香,眼里没有一丝怜悯,光影落在他脸上,竟是阴冷的。 程香终于察觉到了冷意,抵抗一夜的坚强心理瓦解,嘶声吐出几字:“轻烟小筑!” 秋叶立即转身离去,她在他背后哭了起来。“初一,我对不住你,没人能对付这个恶魔,你快些跑吧。” 轻烟小筑在御河水道之外,远离都城,几近城郊,坐落在一片烟柳梅林中,风景清幽。 秋叶纵马奔来,宛如游龙一般跃入梅林,卷得花瓣飘飞,洒满了袖口。 一座临水的庄院静寂等待着,推门进去,只留些微痕迹,却不见任何人影。 秋叶伸手摸了一下床铺,有尘,冰冷。他绕着内室及庭院走了一遍,只可确信冷双成携着萧玲珑曾来这里落脚,未做久留。 远处隆隆马蹄汹涌赶来,马上骑兵见着院门处伫立的秋叶扬手一顿,立刻会意过来,生生拉住了坐骑,还给山边村落一片寂静。 秋叶广开耳目,捕捉四境动静,终无所获。他走上小桥,运气说道:“你当真要考虑好,违背我心意的后果。” 此处还有其他村民留居,不便让他过多透露话意。他缓步走向梅林柳坡,身形寂寂,仔细查看了一番,也等了足够久,始终不见冷双成回应一声。 他最后明白,她去意已定,且决心不少,果真不再见面。 他起掌拍断一株白梅,震得梅雨纷纷,洒落下来,就像清风赠予大地的眼泪。 他兀自站了一刻,直到都城传来快报。“老将军回府,请公子见驾。” 第35章 追杀 都城东街叶府占地宽广,由叶成安靡耗重金打造,楼宇富丽堂皇,巍然屹立在云骑桥畔,端的是骄横霸气。老将军除了戎装,一身锦青常服走进叶府时,姿势挺拔,与宽静府宅相衬。 众人识得他的面,纷纷低头施礼。 叶成安走进前院议事厅,避了秋叶的主位,坐在一旁的锦缎椅中。他安然接了银光递过来的秋茶,下令道:“请公主进屋。” 银光快步走向地牢,架出程香,将她交付给侍女们整饬得清爽了,才让侍从抬着软辇送了进去。 程香拥坐在厚厚锦衾里,手上捂着小火炉,身边有侍女递过热汤膳食,光景已非昨夜能比。她咽下补汤,满足地咂咂嘴,笑道:“八成又是灵慧妹子看不过眼,去请来了老将军。就是不知老将军,能不能镇住黑心秋叶。” 叶成安冷峻道:“世子由我一手看护长大,连我都要避开锋芒,你们还敢成日的挑衅他,惹得他动怒施刑罚,搅得朝野安宁不得?” 程香依旧在笑:“要不怎样?任由初一被他压在爪子下,吃得死死的,还不兴反扑一次?再说了,没有我的挑衅,他的日子岂不是过得十分无趣?” 叶成安冷冷道:“身为公主,没个正经。” 程香被笑容牵发了嘴角伤势,咝咝吐气:“我没正经不打紧,毕竟公主出自江湖,是父皇赏赐的名分,可秋叶堂堂王侯之尊,竟为了报复我折损他宠侍一事,变着法子折磨我,是不是更没个正经?” 银光担忧她与秋叶交恶深重,曾告诫她,当她去客栈那日,强迫冷双成跪在跟前时,就引得公子动怒,望她不要再去忤逆公子。 程香自然不以为意,也没想到秋叶会秋后算账,将惩罚加倍讨回来。 她称冷双成为“宠侍”,想在老将军面前蒙混过去,只求达到告状的目的,殊不知,老将军已从灵慧的陈述中,较为清楚地了解到了秋叶近日来的心思浮动。 叶府有了老将军坐镇,不至于陷入忙乱中。他命银光送程香回公主府,更是银光乐于见成之事。银光骑马随行在马车外,问程香:“公主与初一无甚大渊源,为何要一力应承到底,不惜触怒公子?” 程香歪在软榻上悠悠笑道:“我欠初一人情,所以心甘情愿为她驱使。”冷双成赢了她整座赌坊,后又双手奉还,博得她激赏;再就是冷双成想得精细,多留了一个后招,正好和她的心意不谋而合。 正值肃青候增兵边关之际,秋叶或许要下手迫害萧玲珑,引发萧政出兵,与之混战一场从而顺理成章抢回燕云议和地盘,秋叶的心计可谓藏得深,只是苦了边疆希求安定的老百姓们。 程香只想求和,免干戈,为此还催促冷双成进宫面见秋叶之后,求他放过萧玲珑,一并泯灭挑起事端的祸心。 只是事情不奏效。 银光送回程香后到叶成安跟前听差,叶成安问:“公子每日进水晶阁练功么?” “是的。”银光恭敬答道。 叶成安沉身坐在椅子里,不显任何不耐神色,仅是冷硬说道:“每日不间断,看了十九年,那些壁画应是给他长了个记性罢?” 银光落落回答:“公子心性一如既往,没有发生过偏差,应是记得将军教诲,不可执迷于外物,请将军勿要忧虑。” 叶成安看了看银光:“你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银光躬身受教,更显恭敬。 不多久,秋叶披着一身的清露走进门来,衣袍犹带风雪之气,容貌冷峻无比。他看都不看坐在一旁的叶成安,径直去了后厅梳洗,阿碧连忙跟过去伺候,再小心候着他返回厅堂时,在他新换的锦袍之外,加了一件银貂披罩。 秋叶摸了摸披罩,触手柔软,质地精良。他从肩头取下它,递给了阿碧,冷淡道:“改小一些。” 阿碧深知主家公子心意,即刻施礼离去。 秋叶走到主座前坐下,对一旁躬身施礼的银光说:“退下去。”待整座大厅只剩俩人时,他依然看都不看叶成安一眼,冷冰冰地对着空气发问。“什么事?” 眼见一手培植起来的外孙如此冷漠无礼,叶成安不以为忤,反觉满意。坐在这里等他回时,叶成安就想出了对策,该怎样化解目前的种种纷争。 需顾虑皇家颜面,为陛下解除边关烦忧,安抚灵慧公主的心伤,妥善处置程香的刺使罪名。 叶成安不紧不慢开了口:“萧政增兵至三十万,提调来整支铁狮团,世子有何高见?” 秋叶没有心思兜圈子,冰冷撂下一句。“直说来意。” 叶成安果真不含糊:“世子需督送雪影营入儒州,做好备战准备。如果萧政按兵不动,我方就要先引他出手,绝不背负毁约罪名。” 秋叶不动声色地应承了下来,随后冷然坐在椅中,似是在考虑什么。叶成安揣度到他的一二心意,本想出言告诫,谁知他已经冷淡地下了逐客令。“我有分寸,将军可退下了。” 叶成安背手站在秋叶座前,拿出了睥睨沙场的气势,沉声说道:“国事需由世子担忧,记得早些启程。”他慢慢踱出了叶府,叮嘱银光,务必催动秋叶早些去儒州主持大局,叶府交由他来打理就行。 银光自然把话带到,秋叶却置若罔闻,径直坐了一刻。他起身走向书房,站在书橱前,静望了半晌,才抽出了古籍天残棋谱。翻到玲珑珍局那一页,绢布里别着一封折叠起来的金帛纸,纸上内容是他熟悉不过的契约原件,用以限制了青衣奴初一的生死。 契件在手,约者不再,还残酷的刑罚,对她而言,也只成了一纸空文。 秋叶揭下金帛纸,冷冷道:“逃到天边也要落进我手里。” 身后的银光噤声不语。 秋叶将金帛纸交给银光:“找工匠换走初一的名字,写上萧玲珑的,再昭告天下。” 一日之内,都城就散出了消息,言传肃青候之弟萧玲珑曾委身入世子府做奴仆,现已逃遁,依照国法需追责,再不归案,将被戮尸以儆天下。 短短一日之间,风声还未传到轻烟小筑。此处雅名由租赁在村中的书生所取,他们温课学习,进城应考文试及太医院,多有不中者,又退回来苦读,因而对突然出现的两名文士,也不会有任何异心,只当那两人是同类。 冷双成带着萧玲珑水遁逃来此地,走进程香置备的庄院,心里始终放不下。 庄院四处太过空旷,不易藏匿行踪,她索性提着圆溜溜的皮鼓,趁黑摸上了柳坡,在一处墓穴里住了下来。 秋叶即使还跋扈,也断然不会来惊扰死魂,她算定了他找不着。 她将主人尸骸妥善安置好,又将萧玲珑塞进了石棺里,找来被褥,给他细细垫在身下。她打开皮鼓,取出油纸包裹的药膏与所需之物,放置在手边。 萧玲珑的气血亏损得厉害,在暗河里浸了一夜,脸泥逐渐剥落,露出本来的面容来。 他的肤色苍白,脸形轮廓极俊秀,翕张着纤黑的眼睫,如同梅林抖落的花霰,在阴冷的墓室里,显得那般无助。 冷双成不敢耽搁,替他疗伤上药,擦拭到脸上时,发觉他的鼻梁直挺,薄唇紧抿,隐隐带了一股卓然味道,若不是经过尊优教养,决计难以形成这种气质。 她暗暗称奇,心知又对萧玲珑看走了眼——他绝不是由自己形容的那样,是一个落拓的、四处讨生活的人。 这时,萧玲珑张开了眼睛,或许是从严重的创伤中醒来,使得他眼角上挑,不自觉地带了一丝邪佞气息。 冷双成看得仔细。萧玲珑露出本容后,气质神韵大为不同,有了一层透冷的孤清,只是当他垂下眼帘时,才又恢复成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暗叹,真是一容多变,活灵活现,不曾辱没千面玲珑的名声。 萧玲珑打量了四境,看冷双成半晌望着他没说话,冷不防说:“我生得美毋庸置疑,能让初一看得目不转睛,也是造化。” 冷双成退到石阶上坐着,淡淡道:“玲珑能开玩笑,可见性命无大碍了。” 萧玲珑想撑起身子,直觉疼痛难当,又艰难地放下了手臂,说道:“想些开心的,就不觉日子过得苦了。” 冷双成认同他的道理,没有接话。他躺着说:“这地方不好,没有香枕头软被子,身上痛得厉害,初一去找些香料来,给我熏熏味儿。” 冷双成走出去折了一枝梅花,插进石棺角,见他撇撇嘴,扬袖轻轻扇了扇,送过去一缕暗香。她垂眼问:“够了么?” 萧玲珑笑了起来。 墓中点着一截白蜡烛,冷双成在空处收拾了一个地铺,正盘膝坐着养神,耳边传来萧玲珑的呼声:“肚子饿了。” 她闭眼问:“不是刚吃了馒头么。” 他应道:“我要吃烧鸡。” 她走出去一刻,当真取了一碗冷鸡,放在他面前。他不客气地扒下鸡腿吃了,动作极斯文。她看着他,正在推究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又笑了:“我与公子,谁生得好看一些?” 冷双成对于美丑没有极为细致的区分,因而不答话。 萧玲珑垂下眼睛:“我是因你才被公子折磨成这样狠,难道还讨不来你一个真心话么?” 冷双成应声答:“不尽然。” “什么不尽然?” “公子迫害你,还有朝政上的缘由。”当即,她就说了秋叶挑动战端的隐藏心思。 萧玲珑冷笑:“黑透心的男人,公报私仇。” 冷双成无言以对。 他又问:“你看着我,是不是觉得我比公子顺眼些?” 她仔细看了看,应道:“都差不多。” 他指着自己:“可要看好了,我是不一样的,别忘了我的脸。” 她问:“为什么?”他不答。 她复又闭眼养神。 整个晚上,墓穴里都很安静。快到拂晓时,萧玲珑突然全身发热,额上渗出一层层汗,嘴里还在念叨着:“记住我,我不是多余的。” 冷双成绞来冷手帕给他擦汗、敷额,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初一,别忘了我。” 冷双成应道:“好的,手别乱动。”她给他喂了药汁,想将他安顿睡下,他却发蛮力缠住她的手臂,不让她远离。她无奈,只能拉开身子,将手臂伸到棺沿上,由他枕着睡了过去。 墓门处渗进了一丝阳光,她转眼看着光亮,暗想到,天转晴了,适合养病伤。 一连十日都是好天气,躲躲藏藏的冷双成与萧玲珑,逐渐养好了身体,并未落下残疾。萧玲珑将他们俩人稍稍乔装了一番,装作结伴而游的书生,戴乌冠穿深衣,与落第返乡的书生们一起,乘坐驿车奔赴儒州。 冷双成曾问萧玲珑,既然不愿回萧家祖宅,那么眼下想去哪里。萧玲珑毫不犹豫答道:“铁剑山,初一去帮我采摘铁蔚制药丸。” 冷双成想了想,应了他所求。 驿车顺利通过几道关口,去了驿站停靠,冷双成与萧玲珑只得下车步行,跟在书生们之后。萧玲珑将包袱丢给冷双成,舒展了下腰身,仰头望着天空,说道:“那只大鹰好像在跟着我们。” 冷双成抬头打量,看清了是叶府出来的矛隼,微微动容。“难道他知道我在这里?” 还来不及纳闷,那只鹰隼已经俯冲了下来,发出一句清绵的叫声。 冷双成立刻拉住了萧玲珑的手腕,萧玲珑也察觉到了异状。 风动,攒起树叶飞转。 一阵草木及地的窸窸窣窣声从远处袭来,速度之快,只能让冷双成想起一个可怕的组织:哨羽。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当即拉着萧玲珑跃向了官道旁的树林,以此来遮蔽身形。 可是比他们更快的,就是哨羽的飞箭。 唰唰响声一片,铁箭银羽如暴雨一般,气势汹汹扑进树林,一排箭矢落地后,又有后继的袭击赶来,简直可称雷霆万钧。 冷双成不便回头,拉起萧玲珑飞跃,北方的树林多植高木,巨臂擎天,地面缺乏树枝的遮挡。她奔跑了一阵,突又听到极为剽厉的破空之声,乌笃笃地扑向她与萧玲珑空张的后背。 她运力于袖,掀开萧玲珑的身子,转身去应对追来的箭羽。 一金一银两道疾光霸道杀到,如同瀚海流星,夺人眼目。 冷双成不敢大意,在电光火石之间,卷袖去扑眼前的流光,金箭被扫落,后面的银箭堪堪划破她颈边,削出一道血口子。 才出一招就能伤到她,着实让她心下一凛,她站定了身子去看前方来人。 青木树丛后,影影绰绰站着一道雪袍身影,如水上一抹孤鸿,风掠过他的袍角,扬起了金线缀饰的章纹。他冷淡看着冷双成,挽弓又射出两箭,隔着这么远,身上的冷漠气息与箭尖的锋芒杀意,毫无保留地送进冷双成眼里。 “初一!”耳边萧玲珑在唤,示意她从左右两方包抄过来的哨羽箭卫。 “知道了。”冷双成闷声应道,反手从背负的包袱里扯出皮索,灌力上去,将它舞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鞭子,打退了雪衣人第二次的箭袭。 萧玲珑看得心惊:“连公子都来了?”他扯过冷双成手臂,发力朝树林深处跃去。“不可恋战!局势对我们不利!” 冷双成在风声中回头远望身后,发丝迷乱了她的眼睛。雪袍身影一步一步稳定行来,没有丝毫的慌乱,持弓的手干净有力,连飞舞的碎叶枝末,都不能沾染他的袍角。 冷双成泯灭了探身再望的心思,带着萧玲珑掠出了树林。 后面百箭齐发,连成雷霆之势。 第36章 伏击 树林逐渐抛弃在后,萧玲珑飞跃在风中,满口满鼻都是凉气。抓住他的那支手臂,既坚定又有力,墨黑的发丝不时的拂过他眼前,渗落一点冷淡药香,使得他的逃亡之路,多了些清凉气息。 他气力不继,仍在苦撑,紧抿着嘴不开口,不想拖冷双成后腿。 冷双成察觉到了,伸手扶了扶他的腰身,帮他站稳,尔后退向一旁,从容道:“休息下吧。” 萧玲珑勉强站直,摇头道:“公子还追在后面,始终是个威胁,休息不得。” 避在一旁的冷双成,见他气喘郁郁的样子,无奈走过去,伸手抵住他背心,给他渡过一阵暖和的气息。“那不是公子。”她笃定道,“若是公子前来,无人能全身而退,更不提箭伤只能剐到我的脖子。” 萧玲珑遽尔忘了呼吸,过后,才长长吐一口气:“听你这么一说,似乎有些道理,可是刚才那男子,衣着身形像极了公子——” 冷双成收回给萧玲珑渡气的手,向前做了一个延请的姿势,微微释疑:“那名男子穿着雪衣,只是神似于公子,公子真正的韵质,绝非外人能够比拟。” 萧玲珑瞥她一眼:“就你觉得公子像天仙似的,其他人都是尘泥。” 冷双成抿了抿嘴,转移话题:“来人是雪公子,也不可小觑。” 他嗤她:“不可小觑你还慢悠悠陪着我走,是想显露你比他更厉害吧?” 她侧头看他:“你跟得上么?” 他应道:“试试。” 冷双成朝前一掠,似一抹轻烟悠荡开去,不多时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素衣身影,快得萧玲珑呼唤不及。过后,她轻灵跃上树梢,左右探了探动静。 萧玲珑发力追了上去,暗叹口气:“果然是我拖了她后腿。”想归想,他没有丝毫内疚的感觉,径直向她伸出手说道:“带我。” 冷双成跃下树来,隔袖拉住了萧玲珑手腕,继续带着他逃窜。萧玲珑趁着换气的间隙问:“雪公子是谁?为何给世子府效力?” “雪公子原名喻雪,是与银光齐名的世家公子。”冷双成也是从秋叶庄院藏书楼里的古籍文册看来的情报,“少年时期曾败于公子之手,此后苦练剑术,希求战胜公子。至于为何加入世子府,追杀我们,我也不知。” 萧玲珑默然一下,终究开口:“既是世家公子,又怎能随便供人驱使——想必是公子要他这样做的。” 冷双成也曾想过这种可能性,但她不愿相信。纵观以前故例,即使秋叶要惩戒她,也只是捏伤她手腕,刺穿她的肩胛,从未想过取她性命。 而喻雪的那两次箭袭,径直对着她扑来,杀气腾腾,惊天动地。 见她沉默,萧玲珑宽慰她:“无论怎样,我们总算逃出来了。” 冷双成苦笑:“言之过早。” 一瞬间,她就将双袖贯入内力,右手行云流水拂出,抵住了萧玲珑的腰,左手随之赶到,轻轻一拍,将他向前送了一程。“先走,莫回头,我随后就来。”她朗声道,回身站在官道上,拦住了追赶上来的杀招。 银衣哨羽纵马奔来,拈弓激射,箭矢铺天盖地落下。萧玲珑察觉到冷双成已将他送到射程之外,果真先行朝前跑去,不再顾虑身后。 冷双成以孤身抵挡百余人,并不落败相。她像是一缕自由的风,在林间石崖上穿梭,引得箭矢纷纷失去准头。终于等到哨羽飞箭耗尽难以为继时,她才抽身离去。 她是存了善心不与世子府的势力为敌,也不愿损伤任何一人。 可随后赶来的攻击更加猛烈,甚至形成了包抄合围之势。 冷双成抢来两匹白马追上了萧玲珑,分给他一匹,与他并辔朝前驰去。 响晴的天空里,突又传来一句清绵的叫声,冷双成抬头一看,不出意外又遇见了叶府的鹰隼。它似是高空的哨探,能准确地传报她所处的方位,她能逃过哨羽的追击,却不能摆脱它的跟踪。 引得她恼怒。 鹰隼叫声过后,隆隆马蹄再次汹涌袭来。冷双成挽住俩匹马的缰绳,驻足凝神细听,不得不动容。“马蹄齐而不乱,不同于哨羽的动静,带了行军之风。”她朝左边的陡坡看了看,打量起地势,“这次出动的恐怕是壁垒军力,雪影营。” 雪影营,虎狼之师的名字,曾在边关战役中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扫荡敌阵,迫得萧政提调铁狮团来围堵,其显赫声名传遍辽宋两境。萧玲珑久居北方,曾多次听闻战史。 他的面色不由得慎重起来。“公子对外宣称追捕逃奴,却动用了正规军力,未免太瞧得起我们了。” 冷双成没接话,只因萧玲珑已说出了她的心里话。“简直是赶尽杀绝。” 官道遥遥没有尽头,树林间埋藏有哨羽飞箭,无法再退,左右两方又有雪衣骑兵汹汹赶来,人身未至,手中长戟纷纷刺落,将道路中心的俩人当成了靶子。 冷双成极快掠了一眼,发觉包抄过来的骑兵只是百余人,尚未结集起铁桶围阵。她当机立断,拉住萧玲珑弃马朝陡坡下扑落,身后依然飞刺着箭矢、矛戟等物,风声赫赫,直透冰凉的杀气。 乱石飞崩,草木刺眼,口鼻灌风,割得萧玲珑肺腑生痛。他急急呼道:“下面是断崖,初一看着路!” 冷双成回道:“相信我。”一拉他手腕,带他笔直跃下寒气森森的悬崖。 萧玲珑闭上眼睛,心想慌不择路大概就是如此。 迎接他的并非是想象中的巨痛,而是一股冰冷的水流延缓了他落下来的冲击力,噗通一声,让他手脚有了依托。他睁开眼一看,发觉他与冷双成一前一后漂浮在浑浊的河水里。 “会游水么?”两丈远的冷双成在问他。他点点头,她索性摊开四肢,随水轻轻浮荡着身子,像是一片落入漩涡里的叶子,沿着水向顺势漂移。 萧玲珑游到她身边,问道:“你怎么知道下面不是绝路?” 她闭眼答:“我画过地图,对燕云形势了如指掌。”别说山川河流,就是隐藏的洞穴矿场,都在秋叶交付的原图中有过详细勘记,她在礼殿细细临摹一遍,自然了解得透彻。 她不禁想,秋叶追杀她不遗余力,无意中教会她的东西,也不在少数。 萧玲珑又问:“就这样飘着么?不怕骑兵箭卫攻下来?” 她答:“他们终究是行伍出身,不会随便弃马乱阵来赶我们,趁下一波追击发动前,不如好好休息下。” 继续朝前飘去。 萧玲珑笑了笑,爬上河岸,拖着湿淋淋的身子慢慢跟着她走,不多久,就拉在了后面。 冷双成落进延泽河飘荡了一刻,来到了瀛云镇口。一股冷意横生水面,使得她抬头看了看。 纤尘不染的雪衣公子,寂静伫立在河流尽头,仿若风雾中破水而出的修罗神族,出现得恰到好处,截断了冷双成唯一的退路。 及近,他的冷意更盛,杀气更浓。 冷双成暗叹口气,向下轻拍一掌,借力翻转过腰身,站在了河水里。“雪公子阁下?” “正是。”喻雪应道,从左袖中取出一把白亮窄剑,持剑森然指地,脸上是亘古不变的冷漠。 冷双成将手沉进河道,五指梳抓,裹住了一些泥。“雪公子出自名门,必有高洁风骨。能否告知在下,这般咄咄相逼,又是为了何种目的?” “取你性命。”喻雪扬了扬手中剑,简短答道,“古剑尚缺待你开锋刃,礼数已足,拔剑吧。” 冷双成暗暗愠怒:都是一个德行。面上却微微笑着:“公子既提及礼数,就需持礼走完全场,怎能不赐个明白话,为了何种缘由而取我性命?” 喻雪吝于再费口舌,已一步步稳定走向河道。 冷双成心思急转,面上越发笑得温和,说道:“传闻雪公子持‘尚缺’求胜世子手中佩剑‘蚀阳’,也应沿袭蚀阳出鞘的老规矩,留名赐教,不妄斩无辜之魂。” 喻雪顿步想了想,果真说出了冷双成一心打听的答案。“你叫初一,不是无辜之人,是世子下令斩杀的目标。” 冷双成脸色发白。“世子是怎样吩咐下来的?”她一直不出手,也不防御,喻雪秉持着君子剑风,待她亮出兵器,只得把话说明白。“世子传来口谕,只有十二字。” 冷双成追问了下去,喻雪缓缓答道:“延泽之畔,斩杀初一,十成功力。” 冷双成闭上眼睛,哑声道:“多谢告之。”她知道喻雪说的是真话,心里一阵阵绞痛——名门公子不屑于做宵小之事,即便刚才在树林里伏击她,他的动作都是不慌不忙的,尽显高洁风雅。 喻雪以剑指地:“拔剑,公平一战。” 冷双成涩声道:“我孑然来去,无利器傍身,因而无法应对公子的挑战。”话风苦涩无边,还未落地,她突然长身飞起,将手中泥丸劲力射向喻雪周身大穴。 第37章 毒发 喻雪出自世家名门,一袭雪衣翩翩若仙,怎会让秽物沾到身上。他持剑削去泥丸,给了冷双成可乘之机。她跃上河岸,如轻灵的风一般翻转,将湿淋淋的深衣脱了下来,握在手中舞成了一道鞭子。 风声流影险些扫到剑光后的雪颜。 一招过后,喻雪仔细看了看他的猎杀目标。那人站在正前,墨发如瀑,颜容雅静,身姿秀挺,上下衣物竟是干的。 他不由得问:“你穿了避水衣?” 河空上方响起鹰隼的叫声,此时冬阳已升,岸边绿草地上站着的两道人影,皆是白亮,其中一人的衣衫内嵌迎光变色的丝线,在开阔处极为显眼。它瞅准了发光处,向她俯冲而去,嘴里发出啁啁呼唤。 冷双成不需回头,也知道是谁找来了。前番喂食被它啄伤,养了十余日才见好转;如今它紧追着不放,原来是给世子府的追杀通风报信的。她委实没有好心情,看都不看,扬掌拍了一记过去,震得鹰隼羽毛纷飞,扑腾在半空中哀鸣不已。 “可恨我现在才想明白,为何你们能轻易找到我,原来是靠这只扁毛畜牲的眼力。”她缓缓转动手腕,将衣鞭抖得更加紧实些,冷漠对上喻雪眼睛,“避水衣内藏了古怪,雪公子已知缘由,还想知道什么?” 喻雪打量着冷双成秀美的面相,以及除去外衣后显露的纤长身段,问道:“你是女人?” 冷双成淡淡笑了笑:“女人又如何?——还打不打,我工夫紧,耽搁不得。” 喻雪有了一刻的迟疑。 老将军亲自来府上,向他传达世子的口谕,殷勤叮嘱不可放过两名逃奴,尤其是头号扈从初一。 老将军并未说明,扈从是个女人,且能穿上世子从不离身的避水衣。 他本不愿随意为世子所驱使,可老将军随后出示了世子的信物,言称此事重大,与朝政有关,必须刺杀两名逃奴,才能平息边关动荡。 边关战局如何,他本也不甚关心,平常只是在院里练武,沉迷于剑道。可老将军承诺,能促成世子与他公平一战,便让他动了心。 他即刻启程,一路上都有世子府的哨羽传递消息,还征调来了壁垒军力雪影营,因而使得他相信,世子此次发动的捕杀,是雷霆万钧的。 喻雪真正对上一派镇定的冷双成时,有所迟疑。 她并不畏惧四面八方的追捕,而是执意询问由谁发出的指令,得知是世子的谕令时,她的脸上还闪过一抹痛苦的神色。 这显然不是一名逃奴应有的反应,若朝深处推究,倒像是仰慕者希望破灭后的样子。 他不怕伤及无辜,但涉及到世子府的人,总归需要慎重些。 喻雪说道:“你能穿上避水衣,想必身份不同于奴婢。” 他持剑站在河边一步未踏进,让冷双成看出了他的犹疑。她应言拂了拂衣袖,淡然道:“世子赏赐与我的随身物,还有一块无暇玉璧、一柄红光宝剑,我嫌重,悉数留在了世子寝居里。” 她这么随意一说,无需加重语气,也让听者揣度到了言下意。 能进世子寝居的女人,同时拥有三件重宝,岂是一个逃奴所能具备的资质。 如此,喻雪站着更是不动作了。 冷双成面对喻雪,提防他的起手式,耳中却在极力搜索后方的动静。许久未听到萧玲珑走来,猜他应是先行逃离了河边,也就让她放了一半心。 她躬身向喻雪行了个礼,说道:“公子宅心仁厚,不便追击落拓之人,此等风度,令我心折。既然公子不出剑,我又耽搁不得时辰,不如容我先告退,以后再见,仍可言语切磋一二。” 就在喻雪细细思索间,她已绝然掉头离去。 喻雪回味一刻话意,蓦地发觉河畔空无一人,且事情发展隐隐有些不对劲。 若初一真是世子的宠姬,那么,经过世子手谕与虎符调派来的雪影营又算什么?虽说军力不足百人,围捕另一名逃奴萧玲珑绰绰有余,可是世子将路线算得如此精准,明确指示就在延泽河畔,由此可见,他应是提前知道初一与萧玲珑的去处,先制定好围捕计划,再等着他们一头撞上去的。 喻雪暗自惊心:“狡猾的女人,险些被她蒙骗过去——”提剑步入了冷双成的目的地,瀛云镇。 瀛云镇是通往儒州铁剑山的必经之路,也是萧玲珑返回萧家的唯一路途。 世子府的人马能算准冷双成落脚此处不足为奇,她痛心的是秋叶所下的命令。 秋叶当真要追杀她与萧玲珑,且在各关津要道公布榜文,宣示了由他一手炮制的萧玲珑的卖身契。 他这样做,无非是想送出风声,既抹杀萧政的颜面,又使得追杀谕令合乎法理。 她还万万没想到,萧政听到风声后,所采取的应对竟与秋叶的如出一辙。 那就是斩草除根,不授予任何话柄于他人。 冷双成为了躲避世子府的搜查,没有贸然走进瀛云镇。她留在镇子外的树林里歇息一刻,将避水衣裹进蓑草里扎紧了,放进包袱中,又披上湿淋淋的外衣,等待风干水迹。 久候萧玲珑不至时,天边传来鹰隼凄厉的叫声。 冷双成抬头望去,两只黑鹰盘旋在河畔石崖上,左右扑击叶府的矛隼,斗得翅羽零落。矛隼刚被冷双成劈了一掌,伤到了脚爪,以一敌二时,屈居下风。 冷双成看了又好气又好笑,说是去帮飞禽打架,她也没这个闲心。但是黑鹰游斗一刻后,突又朝下疾冲,舍弃了矛隼,像是发现了什么更重要的目标。 黑鹰头攒一撮金羽,生得翅宽爪厚,非是中原品种,像是辽国饲养的哨鹰,与叶府的矛隼作用一致。 冷双成心下一惊,连忙赶了过去。 果然不出她所料,萧玲珑陷落在一群褐衣人的包围之中,退到石崖边时,就要遭受两只飞鹰的啄击。他借着起伏不定的地势,巧妙与敌人周旋,看见她来,遥遥呼道:“小心些,刺客手上有毒!” 冷双成早已看清褐衣人手上亮出的兵器是一枚枚枪尖,淬着蓝幽幽的毒光。她劈落一根树枝持在手里,一招“江山万里”横扫出去,缓解了萧玲珑的险势。她去挽萧玲珑仆倒的身子,右手也没闲着,在指缝里拈住几粒石子,发力甩上半空。黑鹰背部受力,发出惨叫,扑腾腾掉落石崖下。矛隼低飞一圈,落在树梢上,啁啁叫着,调子轻快。 冷双成与萧玲珑背靠背应敌,不期然发现,褐衣人武功根基不低,甚至可称为个中好手。 萧玲珑低声道:“他们是西营的供奉教头,肯定是受了哥哥的指派来的,宁死也不会退,初一不用手软。” 冷双成当真没有手软,将树枝抖得如锋镝一般,犀利刺向褐衣人要害。众人突又转换身形,结成三角芒阵型,首尾相顾,团团压向她与萧玲珑的藏身处。她顾虑萧玲珑的安全,站在树前应付杀招,一时被限制了手脚。 飞叶卷地之声袭来,冷双成听得真切,扬声道:“世子府杀来了,辽营教头还不走么!” 褐衣人依然不管不顾地扑杀他们,当真是死士做派。 哨羽飞箭赶到,随着战马嘶鸣声涌进的,便是雪影营骑兵。 林子里的局势一度混乱。褐衣人分出一股,游斗哨羽,哨羽摸出军刀抵御,抽得空来,还去劈萧玲珑一记。骑兵弃马站在外围,除去哨羽,见人就提戟,刺落一具具尸身仆倒在地上。 攻击如潮,层层裹上冷双成所站的地方,完全不讲一丝情面。她存留善心,不肯刺伤世子府的人马,结果累得自己手软,还没打退任何一方。她暗自恼怒,手上涨了些力,挑开身前诸数人,背后的萧玲珑却闷哼一声,趔趄倒在她身旁的树上。 她极快打量一眼,发觉他手臂被砍伤,创口卷黑,赫然是中了毒的残象。透过幢幢人影,她又看到远处提剑走来的雪衣身影,当即顾虑不了许多,用树枝挑起萧玲珑的身子,猛击一掌,将他送到石崖下的草地上。 来不及喘口气,冷双成跃向雪衣身影,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必杀。 喻雪持剑抵挡,脚下受力,被撞进泥土三寸。他脸色一凛,即刻明白冷双成无论是女人还是逃奴,都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对手。他在剑上贯入十成力,一剑剑劈落下去,顿时撞得石块树枝翻飞,化作利刺,追击冷双成周身大穴。 两人在狭小的地盘里交手,剑气与杀招激撞,迫得气流转向。喻雪喝退骑兵,与冷双成单打独斗,抵御二十余招,终于露出败相。 冷双成的一记“春城飞花”呜呜刺了出去,直抵喻雪咽喉,喻雪侧身急避,踏足树边,被仆倒在树下装死的西营教头割伤了脚踝。枪尖上淬的毒,在喻雪运力武斗时发挥了极快的作用,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喻雪的左脚就动弹不得。 冷双成眼角一掠,看得真切。喻雪脸色冷漠,毫无异状,与留在她记忆深处的模样重合了。她心下一软,手上的树刺就有了偏差,可是喻雪抵御的剑招却来不及撤下,呲的一声轻响,毫无偏差地刺进了她的胸口。 尚缺古剑剑身狭窄,又被喻雪极快抽走,冷双成的衣襟之上,迸出斑斓血花。 哨羽寻到了便利,持弓激射,顷刻之间,十几支羽箭剽厉袭去。 冷双成落进孤立无援的境地。 她含恨猛吸一口气,终于被迫引发寒毒,提升自身的内力来抵御一次次的围击。 树林间跃起冷双成的素衣身影,头发眉毛上挂着一层寒霜,有如入冬的银杉。她抓劈哨羽与骑兵,打折他们的手骨,将他们悉数踢落在地。喻雪持剑赶来救场,也被她打退。他跃向石崖底,想挟持昏迷的萧玲珑,被她早先一步看穿意图,抢了萧玲珑的身体扑进河水里遁去。 激荡的河水卷着两人残破的身躯,飞快涌向了石山。 河道里的岩石撞醒了萧玲珑,他睁眼看见一个发丝凌乱,脸色青白的人在一旁,濡出一阵阵血丝,偏生还不放开他的手臂,不禁恍惚了一下。过后,他才认出来,这个惨无形状的人是谁。 他的内心极受震撼,想他二十年来,从未被人如此看重过。他所经受的,不是责骂鞭打,就是严苛督促。 萧玲珑使出全力抱住冷双成的身子,唤道:“初一,初一……” 冷双成失血过多,精气亏损,累得睁不开眼睛。“玲珑——”她迟缓说道,“十里开外,有座石山,你爬上去,不要管我,藏起来——” 萧玲珑伸出双臂护住了她的头脸,低声说道:“是我对不住你,哥哥逼我袭爵,做他的傀儡替身,我不甘心逃了出来,缠上你,以为你能护我到底——是我太自私了,没想到累你吐血,我若再跑走不管你,就不是个男人。” 他将近趋昏死的冷双成护在怀里,随水飘荡到浅滩处,臂上的毒伤已经漂出银白色。他放下她,用布索包扎住伤处,在右掌凝气,击向左臂。 气力衰竭未成形。 他看了一眼冷双成苍白的脸色,凝聚起一股勇气,狠狠提气冲上丹田,撞开了曲垣穴里封闭的两枚银针,荷的一声,将它们全数逼飞出体外。 顿时,一股热力就涌上了双肩,祓除了沉淀在体内的湿邪风气,像是在周身扫尘了一遍,让他焕然一新。 萧玲珑逃避许久,甚至不惜封住自己的功力,来隐藏实力,避开萧政的盘查,终于在今日傍晚的河岸上,放开了以前的种种束缚,打算放手一搏,重新做人。 琥珀色的晚霞映照在河空上。 萧玲珑安置好冷双成以后,缓缓走到河畔,在空旷的沙地上无所顾忌地显露身形。不多时,西营的黑鹰又发现了他,俯冲叫唤,被他两掌击毙。 饲鹰的褐衣兵循踪赶至河边,萧玲珑从沙树丛中跃出,右掌如钩,嶙峋一抓,就钳住了哨兵的咽喉。 哨兵看着萧玲珑冰凉的眼睛,发觉不是平常所见的散漫,明白了什么,将身子逐渐伏低,从喉间逸出三字:“小侯爷……” “滚回去告诉萧政,再来招惹我,我便杀了简苍。”萧玲珑一把甩开哨兵,冷冷道,“听明白了么?” 哨兵不知真假,但他听到了关键的名字——王妃简苍,忙不迭地点头应命。 萧玲珑扬手一劈,将哨兵身子掀落在地。“我说的是‘滚回去’。” 哨兵毫不犹豫地抱住手脚,滚落进河水里,再沿着水面慢慢爬远。 萧玲珑挑破缚在手腕上的锦带,取出一颗解毒珠,吞进腹中,给自己驱了臂上毒伤。他快步走向石穴,如法炮制给冷双成喂下第二颗,坐在一旁查看她的反应。 他经常遭受萧政的迫害,为了活命,备置了很多小玩意。 他以为冷双成的伤势像他一样,会逐渐愈合。 冷双成突然抖簇着身子,手指关节绷得透白,像是接受到了一句无声的旨令一般,开始痉挛。 萧玲珑骇然,擦不净她脸上的汗,呼唤道:“初一,初一,很痛么?” 冷双成痛得说不出话来,将身子弓起,在地面上磨蹭,渐渐擦出了血丝。 他猛然记起了她说过的一句话:寒毒发作的样子,终究会让你见到。 只是他未曾料到,痛苦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矛隼:啁啁啁啁啁啁……(妹子你别走啊,我脚上还有公子给你的信呢,咦,妹子你去哪里啊) 妹子在和哨羽游斗。 矛隼:啁啁!啁啁!啁啁!(画风不对啊妹子,公子不是要我来给你送书信的么,你和小哥们打什么) 妹子摆脱了哨羽,逃开了金银双箭,去找一个小伙了。 矛隼:啁——!啁——!(哎呀书信不见了,早被外公爷爷取走了,我也不能回去见公子了,会被劈的) 妹子和小伙骑马跑了。 矛隼去追,追上了,兴奋地一叫“啁!”(带上我!带上我!) 妹子拉着小伙朝断崖下跳,矛隼盘旋一圈,又跟了上去,终于找到了,大声叫一下“啁——!” 妹子劈了一掌过来。 矛隼掉毛啁啁。(妹子也嫌弃我了么tat,干嘛又打我脚痛的地方tat,都是坏人) 妹子不知去哪里了,矛隼极度失落,飞到石崖上和辽国的两位选手打架。(不能掉了公子的风格,使劲啄,嗯嗯,使劲啄) 妹子突然出现了!妹子出手了!妹子投射石子了! 矛隼:啁啁啁啁啁啁啁啁……(为了妹子,我可以原地满血复活,别笑我,请给我的师父,秋叶大魔王点个赞) 第38章 遗忘 石穴里潮湿而寒冷,渗进一些微光,足够让萧玲珑看清冷双成的情况。她痉挛了许久,纤长的身躯弯成一道弓,反弹在稻草与衣袍铺垫的石床上。无数的汗水从她额头、领口、四肢滑落,将干透的血衣染湿,水渍如此之多,使得他区分不了,溅落下来的到底是汗珠还是血滴。 冷双成死死咬着唇,咬出了血腥味,神智稍稍清醒了一点。越来越多的血汗流淌下来,像是春暖时节化开了一道雪人,将她的意识逐渐消融了开去。 “为何要这样对我?”她把身子缩成一团,在坚硬的石块边缘磨蹭,擦出血来,以此来抵抗从骨头里冒出的痛意,“为何要这样对我……”她喃喃说了几次,模糊吐出一个名字:“秋叶……” 萧玲珑扑上去抱住了她颤抖的身子,用有力的臂膀将她箍得紧紧的,似乎这样做,就能转走她的痛意。他一叠声地唤着“初一”,不让她的意识陷落进最黑暗最痛苦的地方去。 冷双成兀自喃喃念着秋叶的名字,闭眼战栗了很久,一股极冰冷的痛意开始从心口蔓延,像是海浪一般冲击她的四肢,每一寸皮肤,每一个骨节都要惨遭碾压一次。她清楚地感觉到了,毒血在奔腾流转,带着寒冷的气息,待她生生压制下去时,寒气又变成热焰,焚烧着她的血肉身躯,摧毁着她的神智。 “放开我!”巨痛恍如一根看不见的铁棍,击打着冷双成的头骨。她嘶声喊道:“放开我!” 萧玲珑不忍放开她的身子,却又听得她厉声唤道:“躲远些,萧玲珑!” 他看到她的脸绷得极冷极白,无奈放开了她。 她突然弹起原本弯曲的身子,硬生生地朝石壁上撞去! 萧玲珑想都不想,合身扑过去,还未捞起她,她又绝然地迸发出一股大力,撞向了壁上突出的石棱,直撞得头破血流,即使被蛮力拉住后,她依然举起伤臂,狠狠磕向了尖石,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气势。 至此,她的心智已全部丧失,只是挣扎在黑暗边缘时,还不忘出声撵开萧玲珑。 萧玲珑大恸,死死搂住了冷双成的全身,将她的手脚都塞进怀里去,低下头,抵住她的额头,哑声说道:“初一,初一,别睡过去——”他弓着身子,慢慢地摇晃着她,一点点地感受着,她在怀里筛糠般的颤抖。石穴里那么静,他听得清她的骨骼一寸寸压轧的声音,格格格的响着,像是点燃了闷湿的爆竹。 “为何是你受苦?”他哽着嗓音说道,“我宁愿换成是我!” 他不期望她能听得见,一直在轻晃着她。她大概痛得狠了,又没法昏死过去,索性一口咬上了他的小臂。他忍痛一动不动,任由她发力啃咬,血腥味透出了衣袖,他依然不撤手,一直待到她的两瓣牙齿重合了。 两道互相依持的身影缩在角落里,一清醒一迷乱,静静捱着时间的流逝。疼痛终于发作完毕,耗尽了冷双成的精力,她松开手脚,松软地倒在萧玲珑的怀里。 萧玲珑拍了拍她的脸,见无所应,将她放在石床上,取来全部的衣物,覆盖在她身上。 她睡得无声无息,呼吸凝滞,要等许久,才知道换气一次。他盘膝坐在她身旁,仔细看着她的睡容,只盼她能转醒一次,唤一唤他的名字,再笑着说“怎会又肚饿了?” 他深深地闭上眼睛,紧紧地抿住唇,逼退满眼满心的泪意,暗自发誓,哪怕今生做奸佞,也绝不能再背负初一的恩情。 她待他,宽厚和蔼,尊重守礼,即使深陷雷霆追杀之中,也未想过弃他而去。 他亲眼目睹她毒发的痛苦,心里像是被锥子扎过了一遍,从七窍八孔里流出血泪来。 冷双成昏睡了七日,气息近无。萧玲珑一有机会就守在她身边,将叶尖对准她的嘴,给她喂水。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汗血干透后,身形消瘦了一圈。外面无论下雨还是刮风,她都没有知觉,像是已进入了冥死境界。 萧玲珑时刻探她的气息,发觉她没有呼吸,曾经慌得跌落山道上去,直想着绑来一名郎中给她好好地瞧一瞧。待他冲进风雨中去,被冷雨一浇头,又冷静了下来,他跃进洞去一探,果然看到她的胸口在微微起伏,才吞下了闯进瀛云镇医庐的心思。 在冷双成昏迷的第五日,曾有大批军士搜山。五步一岗,十步传报,结成了密密麻麻的网,沿着河岸、河道、山路缓缓推进,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另有穿着短衣的衙役爬上山来,探寻每一处罅隙,用木棒敲着大小洞口,轻轻唤道:“冷姑娘,萧公子,官府已放红榜,有请俩位贵客回去。” 萧玲珑屏住气息,留在黑暗里一声不吭,心底先是一阵冷笑,讥笑世子府竟不惜靠官府来传话,引得他们回去自投罗网。可他转念一想,突又明白了不一样的意蕴。 衙役们尊称他们,且表明官府已放榜,宣告于世人前,意即绝对不会再出尔反尔,诳骗他们去做什么。 换言之,短短五日过去,追杀令已被替换成邀请函,在搜查时广而告之。 萧玲珑猜不透此事背后的目的,打定主意不显身。他担心再遭围剿追杀,先备好了应对的法子。他抓来一窝猞猁,放在外洞穴内,天天捕来兔肉喂养它们,使得它们逐渐适应了共处的生活。待来人搜山时,母猞猁受惊,蹿出去吼叫,自然引得衙役进洞查看。内洞的洞口已被封死,只有一窝小猞猁遍地爬着,衙役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将此处当作寻常的山洞,贴了标识就匆匆离去。 萧玲珑带着冷双成躲在洞里,安然度日,再也不会受任何人打扰。前七日冷双成在昏睡,他还曾抽空摸到瀛云镇外的渡口处,扮作一名渔夫,与过往的客人攀谈,打探到了一些消息。 兄长为了捕杀他,不惜派出一支乔装好的西营教头队伍,被世子以流贼生事为名尽数屠戮;官府当真张贴红榜,言称他剿灭流寇有功,可抵罪,已撤销了追捕他的告示,只字未提真正的功臣。 官府不提初一,自然是想隐瞒她的所做作为,不将她显露在世人面前。 萧玲珑细心一想,越发觉得是秋叶授意官府做了这一切事,包括抹去了对初一的追杀令。 他也是第一次知晓,初一姓冷,平时问她,她只答无名无姓。 他拖着渔网走向石山,忍不住暗讥,秋叶当真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对待初一没个真心意思,只知道耍得一手好奸计。将“灭贼功劳”推到他身上,引得萧政反过来加倍迫害他,从而达到一石二鸟的目的——奸险小人,唯恐萧家不乱。 萧玲珑烤熟了鱼,拌在清水粥里,一点点喂得冷双成吃了下去。冷双成的意识有所清醒,能挪动手指,还能翕合嘴唇。到了夜里,她突然发烧,一时唤着“父亲”,一时唤着“师父”,痛苦了大半宿,反倒是不再喊着秋叶的名字了。萧玲珑照例将她抱在怀里,慢慢摇着,听她说着胡话,忍住喉头里的酸涩,不住地应着她的呼唤。 天亮后,她终于平静下来,他累出一身汗,倒在她的石床边。 再过两日,冷双成呼吸平缓,脸色回血。 第八日一早,萧玲珑睁开眼睛,突然不见了冷双成。他跃出洞外寻找,沿着沙树丛奔跑,看到她安静地站在河水旁,不知在想什么,一只黑翅金脚环的鹰隼盘旋低飞,围着她鸣叫,她却形无所觉,就那么枯站着。 萧玲珑走过去问:“怎么了?” 她转过苍白的脸,认真地问:“我怎会在这里?” 他看她面相不似假装,心里一动,不答反问:“你不记得了么?” 冷双成细细回想,头脑里的记忆断断续续的,似乎罩在一片烟雾中,显得不很分明。她记得她从东海而来,落进世子的庄院里,通过多番生死考验,被世子一手提进了都城的叶府里。她记得她唤世子为“公子”,小心翼翼在他身边应差事,还曾被派遣出去执行刺探鱼家小姐的任务……一直到最后,她为了躲避世子府的追杀,抱着萧玲珑跳进了延泽河中。 随后她就没了印象。尽管费心去推断,她也想不出因为何种缘故得罪了世子,遭他不遗余力地追杀。她想来想去,觉得只有“身为奴仆私自外逃”的说法比较合理。 她问萧玲珑,是不是这个原因。 萧玲珑默然看着她一刻,突又笑了,低低说道:“真是天意——忘了更好。” 萧玲珑收拾好行装,带着冷双成特意避开了叶府鹰隼的眼目,从山道上翻越过去,花了一些钱银租下一户民宅,安顿了几日。 外面已经撤销了追杀,山里藏得深,一时半刻也不会寻访过来,萧玲珑抓紧时机给冷双成调养身体,顺带恢复自己的武力。 冷双成醒来后极安静,坐在树下不说话,表情木讷,鲜少有笑的时候。 萧玲珑不需再试探,也能断定她已遗忘了私情——她记得所有,唯独忘记了她的心意,只记得她的主人是如何冷冰冰对待她的事实。秋叶之于她,只剩下了一个世子的身份,连公子的称呼都被她疏淡地隐没了。 萧玲珑倒不是宵小之辈,也曾想过提醒她一二往事,交谈之前,他先问了问她毒发的遗症,亲耳听她缓慢地说:“若是不能抵御毒性,就会损蚀自身筋骨,迫使大脑遗忘诸多事情,再深究下去,必定发色凋敝,咳血而死……” 他听得骇然,就此灭了提点她忆旧情的善心。 十日里,冷双成遭受两次寒毒噬骨的痛苦,清醒过后,功力已大幅度提升。她倾听山鸟鸣唱,数着草虫窸窣声响,无欲无求地过了一段时日。当她觉得全身血脉已经全部通顺后,就向萧玲珑告辞。 萧玲珑问:“去哪里?” “瀛云镇。” 他笑道:“你先前不是打算,帮我去儒州铁剑山采药的么?” 她平静点头:“我没忘,去之前,先做一件事。” 他有些担忧,想与她同去。 她慢慢道:“依照时日来推算,辽使应该抵达了瀛云镇,我去探探动静,若方便,就取回一杆旗子。” “旗子?” 她转身走向院外:“内中藏有隐秘,只有我知。” 第39章 迁怒 两百年前,铸剑师卫夫子选取上古巨阙乌金,淬以千年寒冰,制成四把利器,分别是蚀阳、尚缺、玄武胎弓及神兵逆天。喜欢就上如果说蚀阳是万剑之首,那么逆天可以称得上为枪中之王。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逆天的名字取自“刑天之逆”的古意,还带有击节爆增利刃的寒气,端的是锋锐无比。 稍后,大师又提炼所余寒冰精铁,锻造出韧性极强的地坤衣,用以抵挡神兵利器的攻击。 冷双成在前世曾亲眼目睹了诸多战乱仇杀,包括幽州将领手握逆天所发动的杀戮。她从战场上走过,为士兵们收拾骸骨,将逆天封存进旗杆里,托运还给了军营。两百年过后,军营改建成瀛云镇驿馆,每逢遇见使者进驻,驿丞必定会扛出一柄锈迹斑斑的帅旗,将它立在戟架前,用以昭警当世各国的使臣,不可忘记贸然侵袭中原的后果,这柄浸染了两朝将士鲜血的旗帜,就是铁血历史的见证。 辽使耶律乐夏带着一支鲜衣怒马的队伍停驻在驿馆里,驿丞立起帅旗,行完仪式,将众人安置进明珠院歇息。辽使借口宴乐无趣,驿丞只好唤来歌伎舞姬作陪。 尚在准备间,飞马传报,世子秋叶赶至瀛云镇督促军务。 驿丞不敢怠慢,将最为僻静清幽的榆林院扫洒一新,等着贵客莅临。 小半时辰之后,从官府回转的世子府人马鱼贯入驻驿馆,军威齐整,谨言慎行。二十骑悉数除甲解马,不需兵卒服侍,自行安置好了行装。过后,他们便留在穿堂前听候差遣。 银光趁着骅龙马车还未抵达时,急匆匆走进驿馆,顾不得与驿丞打声招呼,就径直对骑兵警告道:“十天前,雪影营与哨羽,共计两百人马,执行错了公子的谕令,被羁押在瀛云镇兵营里,等待公子前来处置。你们不比他们,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千万不能犯错,否则我们都难逃一死。” 骑兵们齐声应道:“绝不辜负公子所托!” 银光唤他们退下,走去榆林院查看情况,走不了两三步,牵发了后背的棍疮,偷偷地龇了龇牙。辖下管制的哨羽出了纰漏,公子毫不心软,下令打他三十军棍,打得他两天起不了床。随后他听见参与追捕的两百号人马悉数被关押,隐隐觉得情势不对,连忙忍痛爬了起来,亦步亦趋跟在公子身后,只想着瞅准机会就劝谏一次。 公子坐在儒州军衙里,连连写了几封密信,命令暗夜星夜回传,不出几天,就绑来了老将军。 银光受到震慑,替关押人马求情的话就不敢贸然说出口。 公子屏退众人,将老将军关在军衙里半宿,逼问清楚了自他离开都城后所发生的一切事,连夜下令动身赶往瀛云镇。在路上,他唤流星马飞传军令,布置搜山、悬红榜等任务,没有闲置过一刻。 银光发觉事情前后全程没有假借哨羽之手传递消息,知道已被公子嫌弃,更是惶恐不已。他向暗夜打听,老将军处境如何时,暗夜只吐露俩字“伤残”,惊得他半晌忘了反应,只知跟在队伍之后,沉甸甸地想着,一定要找到初一,让她出面劝服公子。 他还惦记着那两百多条人命。 寻找冷双成一事悄无眉目。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改装换面的高手萧玲珑,想要将她隐藏起来,可称是易如反掌。 银光曾将寻人的希望寄托在鹰隼身上,未见成效,因而传飞信给父亲,请他在家族里挑选出二十名精干子弟,说明原委,令他们星夜驰援,将任务委派下去。 骑兵得令,轻装简行,出了驿馆。 天色渐黑,骅龙马车缓缓驶进榆林院,秋叶登楼梳洗之后,走向了廊道。鹰隼背负着漫天的暮色飞扑下来,脚上信环原封未动。未听到主人召唤,它只得一圈圈盘旋,展翅扫落树叶,搅动风向流转。 “公子稍稍歇息下吧。”静候了许久,银光小心说道。 “退下去。”得到的永远是冷冰冰的一句。 银光怏怏低头,拍拍手掌,示意鹰隼落在他臂上。鹰隼低飞一圈并未停下,而是扑腾着翅膀,攻向了楼底的一个小黑影。一只黄毛小猞猁应声扑跳出来,爬上了榆树,借着宽大的树叶躲避身形。鹰隼盘旋在外伺机攻击。 凉薄夜色下,银光看见公子注视着两只小兽的打闹,面色如雪般清冷,猜测他此时心情应是放松的,就鼓起勇气说道:“请公子念在哨羽骑兵初犯,往日又曾辛劳攻战,对他们网开一面。” “先待他们养好手伤。”秋叶冷冷应道,“再悉数送上战场。” 在战场上定生死,可将功折罪,亦会损身殒命,无论结局如何,军人的声誉终究是保住了。 银光想想这个处置,应是最为恰当的,暗叹口气,没再说什么。 “喻雪呢?”秋叶清算到了倒数第二人,只剩下了自己。 银光心知终究瞒不过去,利索应道:“雪公子毒伤已愈,正在镇里休养。” “传他过来。” 银光小心问:“公子要他做什么?” 秋叶冷冷道:“他要公平一战,我便给他一次机会。” 眼见事情断无转机,银光踌躇一下,随即下楼传令。 夜风起,拂动秋叶衣襟,显贵的紫色在碧绿丛中浮现了出来,似雾一般缥缈,落进了踏足进入院门的灯奴眼中。 榆叶翩跹,透出郁香,遮住了一切纷杂气味。楼宇高广,坐落回型护院之中,气势巍峨。 站在顶楼楼道里的人,双肩承接天幕,孤单伫立,更显清峻。他的目光穿透夜色俯瞰楼底,如同神灵在慈眄大地。 鹰隼一声清唤,飞回了勾檐下,以雄姿映衬高楼。 此时丝竹管弦之乐如水纹一般,从辽使留居的明珠院拂散开来。 清夜生雾,面罩银纱的舞姬款款走进乐楼,更添几分魅惑。 美中不足的便是整座驿馆,沉浸在素淡的墨色中,缺乏辉煌灯火映照,使得明珠蒙尘。 驿丞朗声喝道:“掌灯!” 一名白衫青裙的灯奴应声走出,对驿丞行礼。驿丞叮嘱道:“手脚放利索些,不可冲撞了院里的贵客。” 正说着,从灯奴裙后蹿出一只油光稚嫩的小猞猁,钻过骅龙马车,扑向了后院,当先冲撞了贵客的鹰隼。 驿丞瞪着眼睛:“小畜生就会生事,还不赶紧逮回来?” 满院凄清中,突传来一抹盈盈光亮。秋叶看见一道瘦削的身影持灯走了进来,破开了漫漫黑暗。她依次走向转廊檐底,点燃一处处的火绒,送给院落一片光明。 灯奴戴着宽毡帽,遮住了头发及前额,只露出了半张蜡黄的脸。她利索地点完灯盏,朝高楼上微微躬身行了礼,轻轻呼哨一声,唤出一只黄毛小猞猁。小猞猁不顾鹰隼的飞扑,跳入她怀中,她将它搂紧了,稍稍缩肩,避开鹰隼的攻击。 秋叶目光如炬,突然察觉到了异样。 驿馆之中,从未有人豢养走兽飞禽,小猞猁应是跟着她进来的。矛隼好战,嗜血残忍,今夜却对一名陌生人扑腾不停,竟是没有轻易下爪子伤她。 有了计较,秋叶就悄无声息地下了楼,跟随灯奴而去。 冷双成临时受聘于驿馆,难免不露出马脚。她抹了脸泥,让旁人不至于能一眼认出,可难以预料今晚世子府人马也抵达此处,就栖息在后院里。 小猞猁一直跟着她的气息,从石穴追到山居,赖在她与萧玲珑身边待了几日。等她来瀛云镇盗旗,它从山居追到驿馆,一溜烟蹿向了树木茂盛的后院。 小猞猁是萧玲珑的爱物,遭受鹰隼袭击时,不可见死不救。 她将石子扣在指间,弹向鹰隼的脚爪,得以救下小猞猁顺利离去。 残破的帅旗招展在正门戟架前,冷双成走向乌头门墙,点燃勾架上最后一盏灯笼。 孤灯映孤旗,风骨冷峻,引得她抬头打量。 她特意将外院的灯盏留待最后,便于行事,不期然留下破绽落在秋叶眼里。 若是寻常灯奴,势必按照从外至内的顺序燃灯,越到后面,越显恭敬。 眼前的这个,身形过于消瘦,默然站在夜风里,想什么出了神,已然忘记了周遭的世界。 他知道她吃了很多苦,忍住心痛,极为轻缓地走近,问道:“想要什么?” 他的语声如落花飘零水面,轻忽无形,可依然惊醒了她。她很快转过身,朝他弯腰施礼,动作一如既往的文雅,可是嗓音沉到了冰湖底。“见过世子,冲撞之罪望雅谅。” 秋叶蓦地站住了脚,淡淡道:“二十一日不见,何必这般生分。” 冷双成并不想轻易承认她的奴仆身份,世子府对她来说,依然存有威胁。虽说她听闻官府取缔了追捕令,是源于世子的主张,但残存的记忆告诉她,需她小心应对他的问话,稍有不慎,满盘皆输,且会被他重罚。 她索性装聋作哑:“乡野之人,第一次得见世子尊颜,难免无措,请恕罪。”文绉绉地说完后,她的目光散乱了开去,实在难以聚集在他面容上,人像木头一般呆站着。 他走近两步,还未抓起她的手腕,她就平静说了一句:“失火了。” 第40章 受伤 驿馆明珠院内火光初起,沿着干燥的树木向上爬升,风一吹,就燃到了宴饮楼台上。高楼里歌伎舞姬惊惶呼叫,似是察觉到了险情,丝竹管弦的奏乐随之骤停,一些乐师夺门而出,唤驿卒提水灭火,他们站在楼道里急得跺脚,就是不敢迎着火光冲下来。 身后传来喧闹,秋叶却不回头,径直朝冷双成走去,说道:“随我回去。” 冷双成急退,看着火光人声浮嚣的楼宇,再说了一句:“使臣大人还在楼里。” 他走了几步,她就退了几步,全副心思不在他身上,被他激发的反应却是带着戒备之意,如同临场对敌。 他懂得她的顾虑,止步告诉她:“我疏于管束属从,迫得你逃亡,是我的错。今后决计不会再犯错,你信我一次。”他一手遮过外公矫意传令的实情,也一肩担起了世子府人马所造成的后果。 冷双成再退两步,觉得安全了,才说道:“火光一起,舞姬们就喊叫了起来,似是未仆先知,世子不去查探下吗?” “我知道她们有问题。”秋叶极快应道,并未返身去查究竟。他虽不回头,耳力能搜捕到一切动静。见她一直罔顾他的言行,他直接道明:“我只管看住你。” 冷双成说完所有话,不再有盘桓之意,向秋叶行过礼,转身朝黑暗走去。夜风削过她的肩,似她一般沉默,秋叶仔细看了看她清减不少的背影,想也未想,尾随她而去。 她持着一盏灯,孤零零沿着寂静的长街朝前走,身后一直跟着不缓不急的脚步声,迫得她转身去问:“世子可是要缉捕我?” 秋叶站在檐前灯盏下,让她望得见他的神色,回道:“你来驿馆做什么?” 得不到答案,她再转身走,他在后说道:“随我回去,我能应你所有要求。” 冷双成自毒发后捡回一条命,已是鲜有所求,即使有所求,她只想自己去争取,从未想过再将希望寄予在他人身上。传闻秋叶重诺,言出必行,若是放在往常,这未尝不是一次好机会,可是如今的她,心湖枯涸无波,即便经受暖雨软风的洗涤,也翻不起一丝涟漪。 她绝不能带着秋叶回落脚之处,发觉不易甩开他,干脆将灯笼搁置在树枝上,转头问他:“世子可记得‘逆我鸟’的故事?” “记得。”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只是有些没放进心里去。 “我曾劝过世子日行一善,可随后诸多事情表明,世子离行善之举渐远。” 听到冷双成在翻查旧账,秋叶立即回道:“你回去后,就可督促我。”她不发一语垂手向驿馆走去,连灯笼都未取下,落在后面的他立刻明了意思,也随着她回转。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落在街石上,过分的沉寂。秋叶忍受不了她的疏离,快走两步,抓住了她的手腕:“想必是出了异常事,才能让你这样冰冷待我。” 她突然侧头削了他一眼,冷冷道:“放手。” 这种不假辞色的应对,绝对是破天荒第一次。 秋叶越发肯定,今晚冷双成心性有所转变,必定是发生了他未曾掌握到的变故。他的心里像是被锥子扎破了一个洞,冒出苦痛来,手上更是不愿放开。“告诉我,我偿还与你。”从外公身上拷问到的消息,他相信已无缺漏,他不能搜查到的,是她溯水逃亡之后的事情。 见她藏得紧,又如此小心翼翼,他甚至一度停止了对萧玲珑的追捕,只求她显身一次。 终于等到她来,他又怎会轻易放手。 冷双成在掌心凝聚起十成力,道了声“得罪”,就发起雷霆一击,向秋叶手臂拍去。秋叶听闻风声,知她已起了残害之意,内心极受震动。他抿住唇,硬生生受了这一击,手骨发出一声闷响,痛得肘部微微一屈,但他终究将她拿捏在手里,未曾让她挣开过。 她冷了颜面,说道:“既然不是缉捕我,为何强拉住不放?即使你贵为世子,也应讲些道理。” 他并不调息,生生受着痛意,只低声说:“今晚随你处置,留我一条手臂使剑就行。” 冷双成果真不含糊,又拍出第二掌,强力招式顺势推在了秋叶的肋下。秋叶不躲避,痛得呼吸一滞,眉眼依旧如水凝淡。对他而言,如果能抵消心底的痛意,他宁愿忍受被她一掌掌打残的结局。 看他不放手,她面上的羞恼颜色更加明显,就在她第三次举起手掌时,夜色里极快飞扑下十数多的黑衣身影,均是以斗篷遮面,单膝跪地而禀告道:“驿馆生异况,关乎国势,姑娘手下留情。” 他们不敢出声劝谏主人,只好言简意赅的说清现状,确是言之有效。冷双成随即撤了起掌式,秋叶已喝道:“退下!” 暗夜未退,依然保持跪地奏请的姿势。首领还摸出一把钢刺,毫不犹豫扎向了大腿,刺出了淋漓鲜血。他看着冷双成说:“违背公子命令,我自行领罚,若是不达目的,我死命殒身,姑娘能否成全我心意?” 秋叶的反应比冷双成的答复更快一步。左腕微微一动,从袖口滑出一粒珍珠,被他分毫不差地扣在手指里。待他凝起十成力将要弹出“一点惊鸿”的绝技时,她拉住了他的衣袖,发力一带,阻断了他的杀气,也摆脱了他的控制。 她趁机掠出一丈远,说道:“世子回去看看吧。”当先朝前走去,身后半晌没了动静,终究让她回头看了一眼。 暗夜已隐退,清冷的孤灯下,只余秋叶冷然伫立。她向他做出延请的手势,见他不应,就回过头看着灯火辉煌的驿馆,陪他一起沉默,陪着风声夜色一起浮落。 风冷,拂过她空落落的衣裙,她忍耐许久,才咳了一声。 秋叶即刻起步越过她,向驿馆走去。若是没听到脚步声跟来,他就会站定不动,直到她缓缓走了上来。此后他问她身子如何,她却未答一个字。 进了大门,驿丞撩起衣袍下摆迎面跑过来,向秋叶禀告所发事由。他的讲述比暗夜还要简单,无非是随行护卫护驾有功,使臣只是受惊,未酿成大祸云云。 秋叶看着冷双成:“你去后院等我。” 冷双成站在前院不动。 接到暗夜通传的银光带着军医急急赶到,温声劝道:“公子稍稍歇息下,让老先生包扎伤口。” 秋叶的右手从袖中不断渗落血丝,一路走来,都不见冷双成示意疗治。自知今势已不同于以往,无论他怎样做,都换不来她的一点怜悯。“风冷,进屋去。”他催促道,一并罔顾了银光的话语,只对她说,“我不会拿你怎样。” 冷双成自然不会拿着这句话当令牌,由得她畅通无阻地来去行事。说到底,她信不过他,也无意去探究背后的心意。 她本就不想动,因而还是站在风里,不说一句话。 秋叶看了银光一眼,示意替他看好人,才在驿丞的躬身请辞中,去明珠楼处置事务。 银光仔细看着冷双成的容貌,有些拿不准她是何方人物,引得公子殷勤顾盼。她比初一更瘦,面色也要冷淡一些,只有那双眼睛,透出一点点熟悉的神采…… 冷双成对上银光探究的眼光,轻轻说了声:“别来无恙。” “初一!”银光惊叫道,连忙走过去,站在能拉住她,又不显唐突的距离内,“找得你好苦!”他是个实透心的人,顾不得其他的事,当即一五一十地说起自她离开都城后发生的诸多隐情——自家公子不便讲出口的,他倒是大大方方说了个干净。 老将军矫传谕令,委派雪公子发动追杀;哨羽误听指令,伙同雪影营昏天黑地地追捕一气;公子怎样惩戒众人,不惜将老将军的左半身打残;灵慧公主被公子冷落,至此进不了叶府一步;公子不眠不休赶到瀛云镇,准备拿两百人马祭旗,还不忘践行雪公子的武约…… 冷双成听得皱眉,不待他说完,就转身朝门外走去。银光一怔,矢志不渝跟了过去,将话一股脑说完,末了,他还跟着她站在戟架前,饱受冷风拂面之苦,恭声说道:“初一若是有心,帮我求求公子可好,让公子放了那些人,他们也只是听命行事,千不该万不该,太轻信于人——” 许久不出声的冷双成突然一口应道:“好。”就此也截断了银光的絮絮话语。 银光喜出望外,延请她进院去。她却答道:“我在这里等世子来,公子可先隐在一旁,看世子是否听从我的劝告。” 银光摸了摸额头,说道:“只要初一说上一句,公子一定会听。”冷双成不应他,他就没了十足的信心,小声说:“要不然,你多说几次,公子总会听得进去一些……” 戟架前,残破的帅旗迎风招展,鲜血染就的旗身,在夜色里依然深沉。 冷双成安静站在旗下,等待秋叶的返还。 第41章 挽留 明珠楼内,歌伎舞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均是花容失色。小说夜火起得突然,众多驿卒、护卫涌过来,冲着她们叫嚷,有使蛮力的,有颐指气使的,着实让她们慌了神。 就在喧闹时,雕花厅门被推开,驿丞提着灯笼在前殷勤照亮,迎进来一道紫袍身影。来人长得极英俊,肤色苍白,眉如墨刷,紧抿的唇形未曾松落下来,就像是蜀中紫月悬天,的砾灿练。如果不看他的眸子,众人都会被这张精致到华美的容颜所吸引,揣度一下其尊荣身份。舞姬们甚至整了整衣装,淡垂螓首,似是羞于迎上他的目光。可随即降下的一场冰风雪语,狠狠击中了她们的心脏。 “分开站。”秋叶冷冷说道,不愿多费工夫在此地,“两两指证,刚才在身边的人是谁,如今又少了谁。” 他的话简单直白,在场的人都听得懂,可是让舞姬们犯了难。方才酒兴浓酣,她们被男人们趁乱搂住,摸得娇笑连连,因而大多护卫左右开弓,强拉一到两道软躯挂在身上,满席的艳媚颓靡风气迅疾升起,场面上的行为必定会不大雅观。 如今来了一个威仪有加的男人,一句话就掌控了全场,她们不敢造次,将自己的不庄重抛露给他看。 护卫们来自辽国,并不识秋叶面目,但看到驿丞恭敬的态度,也猜得出来秋叶是主事的人。只是稍稍迟疑间,站在最外的护卫还来不及指证对面的女子,秋叶的眼光就掠了过来,带着冰凉之意。他站在主台上明明没动,垂帘后却拂过一丝冷风,闪耀扑出一枚暗针,径直没入护卫的玉枕穴,使得他无声无息倒下。 暗夜一击得手,极快隐退。 场上哗乱,后被秋叶冰冷的眸子平息动荡。他冷峻说道:“再不动,陪他宴乐的人也是死。” 这番凉透心的威胁落地后,久滞不动的女子们纷纷指认席间相好,成效颇高。秋叶逡巡一遍全场,立即发现了异常之处。 传闻教坊里风姿最为美艳的女人,花名为“思君”的舞姬,也就是今晚全程陪伴辽使宴饮的那名女子,已不见了踪影。 秋叶命令舞姬们将所知情况全部说出来,不多久,他就摸清楚了大概。 思君来瀛云镇舞乐教坊才十日,因身段出众舞姿妙曼而荣升为花魁,平时用素纱遮面,不以真容示人,在妩媚中增添了几分神秘感。今晚她与同班女子来驿馆献舞助乐,被辽使钦点到身边陪酒。酒兴正高时,她离开了顶楼,随后就从下面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唤“着火了”,惊得全场的人清醒了过来。 “火势还未起时,你们为何惊惶呼喊?”秋叶问舞姬。 舞姬羞愧答道:“我们认得那是思君的声音,自然也就跟着一起叫唤。” 秋叶没说什么,唤退众人,驿丞站在一旁搓手问:“世子是否定夺,是思君姑娘放的火?” “是的。” 秋叶不仅能断定是思君放的火,还能推断出来,她是趁乱逃离。假使现在去搜查舞乐教坊,也找不到她的人。 他径直抓住了关键处去下手,唤驿丞传来了辽使耶律乐夏。 辽使看见秋叶满身冷气地坐在台上,军医躬身在一旁替他包扎伤手,打了一个激灵,酒意全部醒了。随后,但凡是秋叶发问,他就老老实实地答了,除了隐瞒最为绮丽的一桩艳差——今晚思君坐在他怀里,对他吹气如兰,娇笑着说:“我知道大人对我垂涎已久,我也挺仰慕大人的风仪,不如行个方便,来儒州铁剑山找我,我在那里采摘兰花熏染体香,等着大人来赏鉴。” 回忆美人在怀时柔弱无骨的媚态,辽使至今都被迷乱了心绪。他捡着无关紧要的浮言浪语说给秋叶听,听得秋叶冷了眉眼,他就自行噤声退下了。 华灯灿灿,明珠楼寂静无声,只剩秋叶一人。他动了动右手,伤痛犹在,好在并未折断根骨。他试着抬手,依然能围成一个拥抱的动作,不禁破开冰颜笑了笑。轻笑之后,他遽尔觉察到身边太过冷清,又连忙走出去寻找冷双成。 夜清风冷,冷双成寂寂站在戟架前,似冰湖一般沉静。雾气扑倒她脸上,湿漉漉的,她抬袖擦脸,顺便抹去了膏泥,露出了原本的容貌。银光与她闲聊,她却不应一个字,仅是背对他站着,手指冻得僵硬了,也不知回回血暖和一下。 银光看着她瘦削的肩,轻轻说道:“初一变得生分了许多,应是吃了不少苦吧。” 无人应他,背影依旧木然。 银光转头看见秋叶走来了,由衷松了一口气,迎上去说:“公子已查明事由了么?” “搜查舞乐教坊里,一名叫作‘思君’花魁的所有消息。”秋叶径直吩咐道,“身旁之人也不要放过。” 银光明白了过来:“是她放的火?” 秋叶冷颜撵他:“快去。” 银光行了个礼,回头朝纹丝不动的冷双成看了一眼,见她没反应,内心极是踌躇:她答应帮我劝劝公子的,可我没机会听见公子的答复了,希望她能成事……君命难违,又要他急着执行,他只得速速离去。 秋叶清了场,便于他抛却一贯的冷硬形象来对付冷双成。她还在那边无动于衷地站着,他就走过去用左手推她的背,说道:“风冷,进院里去。” 她呆滞一下,终究闪身避开。他伸手去挽留,她就返身防备地看着他,冷冷道:“又想勉强人了么?” 秋叶收了手势,淡淡道:“不勉强,我很乐意。” 冷双成不理会他的话。 秋叶走来时,臂里挽着一条裁剪合体的银貂斗篷,毛色纯软,散如雪霰。考虑到要照顾冷双成的身体,他总是准备得齐全些。此时她不愿意进屋避风,他就将斗篷披在她肩上。 冷双成仍是躲避,秋叶这次却不能任由她专意独行。他沉脸喝道:“穿暖和了,要吹多久冷风,我都陪你。” 时间缓缓流逝,冷双成未作坚持,披好斗篷,说道:“无需作陪,世子若离去,更令我自在。” 她肯应答,又肯依言加衣,已是缓和的迹象。秋叶得一便进二,再想接近一分时,冷双成就提掌凝力,隐隐有出击姿势。秋叶想了想,垂手退到两尺开外,冷脸道:“遂了你的意,不挨着你总成。” 她默然站了一会儿,他当真陪她吹风,不发话,也不催促。 过后,她回过神说道:“没人来么?” “你想见谁?” 她讥讽道:“世子带伤站着,不歇息,暗卫理应出来劝止我,要我再成全一次,他们怜主的心意。” 他淡然道:“我已唤退所有人,除了我,没人会让你不自在。” 秋叶虽未束缚冷双成的手脚,却牢牢看住了她,让她去留皆不适意。她站在风中一刻,听到四周喧闹渐止,分神想了想今晚发生的事。“思君为什么放火?” “明珠楼台地势较高,可看清前院的动静。” “那又如何?”她问得随意。 秋叶答得耐心:“我当时正走向你,她或许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草率之下,放火烧楼。” 冷双成费力想了想,不得要领,便不再说话。秋叶细心查看她的反应,不动声色说道:“寻常女子见到我,都会兴起亲近之情,她想博得我另眼相待一次,放把火也不足为奇。” 冷双成怔然一下,脸上浮起一个怪异的表情,她偏过头,一并抿落了嘴角嘲讽的笑容。秋叶见了后,淡淡道:“即使遭你讥讽,这也是不容置疑之事。” 她忍不住低声说:“目空一切,厚颜至极,才是毋庸置疑。” 秋叶见她愈发放松了心防,走过去牵她的手,她陡然惊觉起来,掠开一步,又距他远了一些。他站定说道:“也罢,你自己走,不需我来催促。”他在意的,依然是她凉透了的身子,先前回驿馆途中,听她咳嗽一次,他就担忧了一路。 冷双成抬头看看风中招展的帅旗,说道:“肩有所托,走不脱。” 初见她站在戟架前发怔时,秋叶就知她有心事。她捱着冷意不愿走,必定是有所求。他了然说道:“有什么要求就直接说,不准拐弯抹角。” “世子先前曾问我,站在这里在想什么?” “总归不会想我。” 冷双成猝不及防被打断一下,顿了顿才接着说:“帅旗染了两朝将士鲜血,残破得不成样子,才换来今世稍稍安稳的局面。世子读遍百史,应当熟悉其中的铁血战事,书内所载的种种残酷辛烈之处,无需我再赘述。世子守边关,坚明约束,系国之所望,既是众望所向,世子又何必逆行倒施,悍然撕毁和约,执意在儒、幽两州舞干戈?” 秋叶冷了声音:“燕云本就是宋朝疆土,我誓不退让一步。” 冷双成默然想了想,应道:“世子这份执心,着实令人佩服。”她不是本朝人,未必有宋军那般强烈的护国卫疆之心,只是替求和免流徙的百姓说说话。但她终究先结识了秋叶,了解他的处事决心,知他对于燕云领土,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执念。她理解他的心意,并不认同他的做法,却也未生出阻扰之情。若他不相逼,她甚至还能助他一臂之力,只是这些隐秘心思,需放在以后再说。 秋叶拉住转头想走的冷双成,问道:“当真佩服我?” 冷双成挣脱手腕。“是的。” 她还记得他在皇宫礼殿说的“执着于一人一物最可悲”,那种冷淡自持的样子,让她难以忘记。他执于疆土,她力求减免流血冲突,道不相同,心意相似,无需骗他应承什么。 秋叶转过去拦住她去路,说道:“佩服之后,生出一些亲近意图,也是顺理成章罢。” 冷双成听后皱了皱眉,朝左走被抵住,朝右走,又撞进他怀里。她停下来敛容说道:“世子理由总是新奇,不适我这驽钝之人。与其在这里做一番胡搅蛮缠,不如认真听听底下人的心愿。” 秋叶不以为意笑了笑:“又想为谁做说客?我洗耳恭听。” 冷双成转述了银光的要求,请秋叶放过被关押的两百号人马。秋叶答道:“罪兵不骄,战必尽力,由他们打头阵,实属有利。”就此也否决了她的第二条提议。 冷双成心想,他在街上所说的“随他回去便能应所求”,果真是一句空话。幸亏她未信他,也未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秋叶的目光锐利无比,一眼就看出她的淡哂意态。他抵住她说道:“国事不打商量,其余私情一并应了你。” 冷双成没说什么,转身去找出路。 他将“私情”与“私请”混为一谈,倒卖来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面对他的强大定力与穿透不破的脸皮,她不至于是拓荒而逃,也至少是甘拜下风的。 秋叶在后说道:“冷双成,我的手痛得厉害,你当真不管了?” 冷双成确实不管了,也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卖身契原件替换上了萧玲珑的名字,抹去了她为奴仆的事实,从而也还给了她一副自由身。她只想抓住机会越走越远。 秋叶见冷双成不发一语离去,扬手一招,给暗处下了一个指令。 不多久,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从后方袭来,径直扑向秋叶已然受伤的右臂。 走在前的冷双成听到了瀚海浩澜般的声响,入耳熟悉三分。她迅疾回头,看见一道闪亮的金光凛然飞来,笃的一声扎在了秋叶的右肩臂上,而他不闪不躲径直受了箭矢的这一击,只是微微晃了下身躯。 冷双成看得真切,想都不想,纵身跃向了秋叶。因为她知道,随后会有第二道银色流光穿透夜空,铿然袭来,照着他的伤处再来一记绝杀。 金银双簇箭的威力,从来都是不容小觑。 秋叶被冷双成一带,躲过了第二箭的追击,身子受创后,从肩膀剥落出一缕缕的血迹。他的唇变得青白,神色却未起过多大的波澜,依然是淡淡的看着她的眼睛。她挽住他完好的左臂,将他拉到身后护住,提防暗处发出的第二次袭击。他迟缓地吐纳,稍稍用力,肩上、臂膀创口便争先恐后濡出大片血水。他仿似痛得忍受不住,簇簇轻抖了一下身子,就一头栽向她的肩背处。 冷双成迟疑一下,返身抱住了秋叶的腰身,将他勉力扶起。 秋叶说道:“当日你受的苦,我加倍偿还与你。” 于是炮制了一个与当日林子里的追杀一模一样的场景,所不同的是,他全然不抵抗,任由喻雪执弓射杀。 作者有话要说:注1,秋叶虽然脸皮厚,但他说的思君放火理由,是真的:) 注2,这样安排不是为了雷您,下文有原因:) 第42章 纠缠 听到秋叶揭析暗箭袭击的缘由,冷双成满腹的防备松懈了下来。乐—文她放开扶住他腰身的手,淡然道:“事后追悔,又有何必。” 秋叶倒在她肩头,嘴角泅出一口血,顺着她白色衣衫流了下来。“我要你明白我的决心,无论如何,我不会再伤你。” 他将整副身子的重量压在冷双成肩上,迫得她无奈再扶住了他。“似乎不管我再说什么,世子都不会改变决定?” “是的。” “一定要偿还么?” 秋叶已痛得说不出话来,规矩垂着两只手臂,只是侧身倒向她胸口,嗯了一声。 冷双成暗想,那么就让他偿还罢了,至少要让他明白,随意伤害别人,哪怕是自己,也并非是一件乐事。 她尽力踮脚撑住他倾靠过来的肩膀及上半身,发觉他稍高略沉时,不得以,还伸左手搂住了他的肩,空出右手摸向了箭伤处,轻轻碰了碰。“痛么?” 秋叶立刻答道:“痛。” 冷双成回道:“痛了便好。”再按了按他伤口,依然碰到了箭杆。 他的薄唇便不可抑制地轻颤了起来。“知道我痛,还来折磨我?” 她笑了笑:“世子有所不知,需触碰伤口才能知晓您的痛意程度,以免肌肉坏死难于治疗。”说归说,她却再也没有伸手。 他的身子越发沉重了,额上的薄汗缓缓滑落下来,他逡眼看到她在打量伤势,就着她微微低头的势态,朝前凑了凑,等她抬头时,脸颊就刚好擦过他的嘴唇,像是特意送上去似的。 冷双成用手抬起秋叶下颌,恼怒道:“受伤了也不安分。” 秋叶的汗水滴在她掌心,轻轻浅浅的,如同他的语声。“擦汗。” 她不动,他冷淡自持地看着她:“双手痛得使不出力,只能央你帮我擦汗。” 冷双成抬起衣袖替秋叶擦去了汗水,觉察到时辰捱得差不多了,应是让他吃到了痛意,才扶正他的上半身问:“不传军医来看看么?” “你替我疗伤。” “没工夫。” 秋叶了然指明冷双成的意图。“你有时间扶我多吹一刻冷风,却无半点工夫替我看看伤口。” 她没说什么,不应。悄然撤回扶住他手,看他晃动了一下,又朝自己栽倒,才伸手带力一托,托得他摇摇晃晃站住。 夜色中,秋叶的唇色几近银白。他的左肩流血不止,最初的火辣感逐渐变为钝痛,也提醒着他再也拖延不得。见她毫无怜悯之色,他低声道:“真是狠心。” 冷双成回道:“说我狠心,那是因为世子尝到的痛意,还不足以抵挡我所忍受的十分之一。” 他勉力站直问:“除去箭伤,你还需忍受什么?” “寒毒。” 心思灵敏的他立即想到,为了摆脱世子府的追杀,恐怕她还被引发了寒毒。他看她担着风的双肩,总算找到了消瘦下来的原因。 “我曾说过,不让你离开我身边,否则难以护你周全。”他握住她的手腕,太过用力,迸得伤口出血,“为什么不听?” 她对上他的眼睛,看到一片痛苦之色如墨海泛滥开来,知道他的情意不是假的。既然他不假,她就认真答道:“寒毒裹身,死期将至,我需抓紧时间了却心愿。世子有参天之志,身负国家重任,又怎能拘于私情之中,被束缚了手脚?” 他听后冷笑:“揣着这副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可以大方离开我了?” 已诉心迹,他听不进,与他周旋,伤身又伤人,她闭嘴不答,渐渐兴起了烦闷意。 秋叶紧紧抓着冷双成的手,伤处濡血,他看都不看。“听着,冷双成,还大的责任由我担着,还多的困难由我踏平,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她默然不应,皱起了眉,他将她扯到怀里来搂住,说道:“你所顾虑的无非有四处:毒发、重责、外公、指婚,我可一一为你解决。” 雾气扑在秋叶外袍上,加湿了血迹。他的右臂已不能动,仅用左臂,紧紧挽住冷双成。冷双成若强退,可以挣脱开他的缚力,可是也会让他支撑不住而倒地。她细心想了想,顾全了他的伤势,依然站在他怀里,听那冷清的语声一字一句说道:“我翻遍天下也要找到解药,不会让你毒发身亡,若不然,有我来陪葬。我一死,世上再无人能统领世子府军力,燕云防守随之溃散,即便是当今天子,也不得不举送半壁江山祭奠你身亡。” 秋叶以死明志,阻止了冷双成的朝后退让。他低头抵住她的侧额,清楚说道:“你好好活着,对我至关重要,对天子至关重要,这是整个宋境都改变不了的事实。我已唤程香传话宫里去,身为朝臣,再被赐婚,必定弃王家不顾,拥兵自立为主——我敢违背天下道义,只要你应我一声,不再逃,留在我身边。” 冷双成未想到,带着一身寒毒苟活于今世,会在秋叶身上,引发一连串严峻的后果。他向来说一不二,她不得不考虑该怎样妥善拒绝他的决心。 以眼下情境来看,只能采用柔策。 冷双成一直不回应,看得秋叶眼冷。他勉强抬起右手,拉住她的手腕,迫使她挣脱不得,骨节里冒出的痛意也被他强压下。“我软禁了外公,残了他半身,还迫他去与皇帝提亲,准我娶你为妻。连最后一道障碍都被我推倒,你还有什么顾虑的?” 冷双成不是顾虑,而是不想屈从心意。毒发之后,她记得最深的便是撕裂身体般的痛苦,痛得她觉察到毒血逆流,恐怕不久就要被夺走性命。她不畏死,只怕来不及找到木先生,一偿孺慕之情,更不敢空许秋叶承诺,无端引发他心苦。 秋叶紧贴着冷双成,左手扶住她的后脑,看进她瞳海深处,极冰冷地问:“为什么不说话?” 他的眼睛带了威压之意,提醒着她,他真正需要的只是一句应承。 她无法应承,只得正容对他。“我活不了多久,又是累赘,世子何必执意不放?” 连番剖露心迹只换来如此淡然的一句,惹得秋叶眼底隐隐生怒。他抓住冷双成的头发,力道之大,掀落了她的毡帽。“你是要逼我死罢?”他低头在她耳边问,“还是装作听不清我的话意?” 冷双成拍拍他的手臂,忍痛回道:“您先养好伤,隔日再提我面命,如何?” 秋叶遽尔放开了抓住她的手,转身朝驿馆内走去,一步一滴血,身心俱痛,步伐坚定,不留一辞。 秋叶远去,清冷的风里没有任何动静。 冷双成取下戟架前的帅旗,快步走向落脚的柴房,摸到灶膛间有余热,当即点燃柴火升起高温,将旗杆丢了进去。待灶膛传来闷响,她打起凉沁的井水,倒入早已预备好的冷凝药膏,反复冷却杆身。数次之后,乌黑的精钢已裂出几道缝隙,她提掌一拍,震得滚烫的铁皮纷纷碎落,显露出一柄银白色的菱尖枪来。枪长不过两尺,枪身圆润,久蔽在旗杆中,只是蒙了层锈渍。 冷双成洗净菱尖枪,仔细端详这柄形如判官笔的逆天,雪亮的光芒逆向流转,映得她的双眼如秋江之练,澄澈一片。 刑天之逆,搅碎银汉,枪中霸君,莫测变幻。 手持神兵利器,令冷双成信心大增,似乎眼前再也没有难事能击退她一步。 冷双成从一旁的包袱里,取出避水衣。避水衣以柔韧金丝打底,呈软甲状,前后两大片连在一起,可护住主人周身。她看了心下一动,提短枪逆天去戳,竟不透枪尖。再带上五成力,依然不能毁坏软甲密丝,只是在上面挑开了一道缝隙。 她怕毁坏衣甲,不敢贯入十成力,但能推断得出来,它必定会卸掉一部分杀伤力度,使得主人少受伤害。 冷双成收好避水衣及逆天,提着包袱走到前院门口,抬脚迈出门槛,稍稍有所迟疑。身后传来重重的跑步声,她回头去看,军医撩着衣摆赶来,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姑娘,行个方便,助老夫拔箭疗伤。” 金银双簇箭的威力不仅体现在射杀前,还体现在中的后。 双箭神技传自于谢家,秉持武道遗风,箭身不会淬毒,却不能任人倒拔出。金箭射出,必破肩骨,第二箭紧随其后,勾住血脉经络,若强行拔出,必残伤者半胸。 秋叶不发一语坐在椅中,鲜血染湿半件衣袍。军医进门就说道:“老夫斗胆请来了方才那位姑娘,照顾一下世子的伤势……” 一个请字,道出了冷双成本意想离去的事实,此次回转,只是应了军医之请。 秋叶变得冰冷骇人。“都退下去。” 军医不明缘由,诺诺退向了廊道外。冷双成站在了门边。 秋叶撕开肩衣,走向陈列架前,抽出了蚀阳宝剑。红光凛冽盈室,比不上他的冷清脸色。冷双成不敢贸然靠近,见他持剑削向肩膀,猛然醒悟了过来,大声道:“使不得!” 秋叶垂剑一顿,冷冷道:“与你何干系?” 冷双成极快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腕,使了几成力,压制了他的剑势,恳切道:“世子明知疗伤之法,又何必行险招伤害自己。” 秋叶起力一震,震开了她的手。“既口口声声唤我‘世子’,就拿出卑对尊的礼节来。” 冷双成立即跪在他脚边,又伸手压住他手腕,说道:“自行拔箭极为危险,公子若是信我,不如让我助您一臂之力。” 秋叶冷冷一笑,并不应,朝后疾退一步,摆开了她的压制,手上动作不停,持剑反削肩后。蚀阳剑锋掠过,削断了金箭尾杆,也拉痛了伤口的经脉。他生生忍受了激痛,稍稍屈曲右膝,倒持剑尖一顿,杵住了身子,不让自己倒下。 冷双成膝行一步,他就冷喝道:“退下!” 她跪在原地不动,看着密汗从他额上滑落,掠过苍白的脸,与他一样失去了热度。 秋叶勉力站直了身子,将蚀阳抛开,抬手拍向右肩,准备硬生生震出残余的箭矢。冷双成见他如此不管不顾,只得扑上去抱住了他的双腿,扬声道:“我应你总成,不准再伤害自己!” 秋叶屈膝顶开她的扑抱,冷颜道:“免了。”他转身欲退,想离得她更远一些,她白着脸说:“公子可要想清楚了,先前可是你要我留在身边,不许离开的。” 他低头看她:“你应的事,是哪一件?” “只有一件。” “说清楚,让我听得到。” 冷双成无奈答道:“留在公子身边,不生逃离之意。” 秋叶按了按伤口穴位,持药巾替自己止血,应道:“不够清楚,再说一次。” 她又说了一遍,他依然不满意,还抛下了染血的药巾。她细心想想,腹诽一句“不改德性”,再说道:“冷双成守在秋叶身边寸步不离,可立字书为凭。” 秋叶走过去拉起了冷双成,紧紧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契约于你形同空文,你该如何取信于我?” 她回道:“我不骗你,但需给我一年期限。” 他低声:“我连片刻都离不得,又怎样给你一年。” 冷双成后退几步,站定了看秋叶,坚持说道:“不想我失信,必须让我先了心愿。” 秋叶平伸左手,屈指向她招了招。“你留我身边,我亦然能助你了却心愿。” 她问:“燕云局势紧张,难道你能不顾责担,只注重于我的私事么?” 他极快答道:“不能。” “那便定为一年期约,你不可束缚我行踪。” “不行。” 冷双成脸色沉了下来:“公子讲些道理不成么?” “你先嫁我,我才信你。” “半年,不能再少了。” “嫁我只需一晚。”更是快捷。 “婚姻岂可儿戏——” “不儿戏,外公已上书奏请,天子批准是早晚之事。” 冷双成站着想了又想,十分胸闷,直觉不该再回来照顾秋叶,事情发展净是出乎她意料,被他用了各种手腕带向利于他的那一方去。她的心里堵得沉,言语也是涩然。“实话相告,我不想屈从心意,公子再是得寸进尺,我誓不应命。” “半年。” 第43章 慈善 秋叶谈妥一切,才答应疗伤。冷双成扶他坐下,起掌拍向他肩后,用劲逼出了断箭,在伤口处敷上焐热的药膏,替他凝血止痛。期间,他默不作声地忍痛调息,眉头都不皱下。 冷双成却是知道箭伤痛楚的,趁机说道:“公子身子受损,少不得避水衣的庇护,待起身时记得穿上。”她将避水衣放在桌上案盘里,朝门外走去。 秋叶睁开眼睛问:“去哪里?” “唤军医进来,替公子擦拭身体。” “你来。” 冷双成请驿卒打来热水,绞了手巾,细细替秋叶擦干净了脸面及身体。随后,他使唤她烹茶、传膳、更衣等杂事,不愿假手于他人。她耐着性子一一应了他的要求,伺候完膳食、茶饮之后,见他依然坐着,不禁问:“公子气血亏损得厉害,还有心情饮茶,不去歇息下么?” 秋叶在寝衣外套了一件短裘,处在温暖的室内,脸色依旧是苍白的。他看了看沙漏,安然道:“时辰未到。” 他在案几上放下茶杯,冷双成会意,又斟上一盏茶,还将他手边的书收走,说道:“不如躺着养养神也好。” 秋叶回道:“急着走?” 她温声道:“我不走,我待你睡着。” 秋叶手抚右肩缓缓站起,唇近浅紫,抿得紧。冷双成站在一旁没反应,立即让他看出,除去先前唤她擦拭身体,她无奈之下应了差事,其余时刻都是无动于衷的,不会主动接近于他。 “过来扶我。” 一声令下,冷双成才慢慢走了过来。秋叶用手背抵住她的额头,不让她再靠近一步。她问:“又怎么了?”语声温和,没见甩下过不怿的脸色。他不客气告诉她:“外衫脏了,脱下来再扶我。” 冷双成低眼一看,白衫上带着他的残血,从肩头染到前襟,扑溅了几道痕迹。先前她一直在凝神对付他,一入暖室后,只记得将脏污的斗篷脱掉,不便再除去外衫之类的衣物,由此忘了他尚洁一事。 她拈来一块雪巾,隔住了污衣,不再请示他的意见,将他连托带扶,安置进了床阁里。他大概还是嫌弃隔巾后有脏污,不似先前那样,将身子倾倒在她怀里,而是搂住了她的肩,低头嗅了嗅她的发香。 “你的头发透着一股冷香味,怎样来的?”秋叶安然享受着冷双成的伺候,问出了在意许久的事情。 冷双成替他盖上被毯,看他还伸指拈住她的发,将他的手臂塞进毯里去。“小时被师父泡进药缸里养着,久而久之,就有香味。” “药养缘由是什么?” “强身健体。”她不便说出口,是为了加韧皮肤及筋骨,不怕鞭笞棒击。 “你大概吃了很多苦。” 冷双成没应声,秋叶伸手点了点,示意她不要避在床帐后,要将凳子搬到床边来。她念着他的伤情,依言而动,果然被他抓住了手腕。 “师父待你严苛,我会待你亲厚,认我作夫君,可得诸多便利。”他执着她的手,凝视她的脸说道。 她抽不开手指,转脸去看灯盏,绷紧了面皮。 秋叶紧声道:“装聋作哑拒我两次,还不见羞赧颜色,心性竟变得冷了些。”她的细微变化,由他看来,洞若观火。 冷双成回头说:“早些睡吧,我守着你。” “先去梳洗一下,你身上有血气。” 冷双成依言清洗了全身,将头发梳好,束在脑后,接过小婢女递进来的衣物。绛紫云袖罗衫,宫锦团花长裙,宫廷嫔装典雅秀美,可衬托出她的清隽身姿,也可点明她的身份。她环顾四周,发觉旧衣已被收走,只得穿上新装。 走出门来,冷双成问婢女衣物来历。婢女恭谨答道:“世子在都城叶府、扬州世子府、幽州谢家都先备好了婚娶之物,只等寻到世子妃,择近处完婚。” 冷双成立刻回道:“姑娘休要再唤错了,我不是世子妃!” 婢女稳稳敛衽行礼,接着说:“世子一见您来了,就连夜传令下去,要谢家火骑运来所需衣物。” 冷双成还礼,见着婢女伶俐,问了问谢家火骑情况。婢女答道:“先前奔赴驿馆的二十骑就是火骑军,世子随后又征调了八十骑,全部聚集在瀛云镇内……”简短介绍了下火骑军的能力、战史。 冷双成笑道:“难怪去年燕北战伐,辽军一听到火骑的名字,就纷纷走避。”她辞别了婢女,走回寝居,发觉秋叶已睡着。 玉容敛光,无关悲喜。手放在被毯外,不识冷暖。 冷双成看着秋叶,怔忡一刻。她想起了他说的话,知他催嫁之言不是假的,甚至不顾她意愿,备好礼品先斩后奏。 随后怎样应对他,又是让她费脑力的事情。 冷双成走过去,握住秋叶的手放进被毯里,触及到了他冰凉的手指,突又记起就在刚才,它抓着自己的力道。若不是强行挣脱,他从来都是不放手的。 冷双成走过叶府陵寝底长长的水晶廊壁时,就明白秋叶执意一人一事,从来不放手的原因。 墙壁内嵌的飞禽走兽尸身龛画,记载着他从年幼至成年,被剥夺了多少的喜爱之物。他失去得越多,性情就越淡漠,但痛失之后的惧怕之情,像是逐年深埋的树根,牢牢扎在心中。 因此遇见了她,他也害怕失去。 正值子时,冷双成挑灯离开驿馆,恰逢十二月一日,半年之期的起首处。她一身利落地来去,再见秋叶一面后,心境却变得沉了。小猞猁跟在她后踩着灯影。 回到租宅,冷双成换下嫔妃装,穿上往日阿碧替她置办的淡衫长裙,伴灯枯坐,仍在思量今后的何去何从。 萧玲珑突然敲门到访。 冷双成略惊异:“你怎样找到我的?”与他分开之后,她从未联络过他,告诉她的落脚地址。秋叶既答应她不束缚行踪,自然也不会派人盯梢。 萧玲珑指指堂屋里抓着线团玩的猞猁。“小东西好蜜汁兔肉,你挑落脚处必定要考虑它的口味,我循着肉铺找过来的。” 左有肉铺,右有民宅,萧玲珑找不了多久就能找到冷双成。 冷双成替萧玲珑倒了一杯热茶。“深夜到访,必有缘由,说吧。” 萧玲珑直说来意:“萧政的妃子简苍陷落在镇上歌舞教坊里,你帮我带她出来。” 他找冷双成帮忙,是想走捷径。 如今教坊被银光带队重重围住,搜寻纵火者思君的下落。他若是贸然显身,又会引起干戈。他倒是不怕与秋叶正面对上,而是怕闹出动静之后,使他失去了挟持简苍的先机。 萧玲珑告诉冷双成,每到一处,如果出现了萧政的追踪人马,他都会扎一盏莲花风灯放到天上去,以此来提醒同是出逃的简苍,若在此地,要格外小心。 他与简苍分道扬镳近两年,只能推测她大致落脚的地界。 今晚摸进瀛云镇后,他竟然看到了另一盏莲花风灯遥遥呼应在夜空中。寻迹找去,便发现了歌舞教坊被重兵把守,而高楼上传来了一阵飘飘渺渺的歌声。 婉转的嗓音,如黄莺出谷,萧玲珑一听,就知道是谁在吟唱。 当时月色模糊,一道淡漠的身影傍坐在楼廊里,手持鼓磬为歌声伴奏。乐师穿着素白直裰袍子,胸口挂着一串陀罗尼菩提子佛珠,顶端的砗磲子圆润生辉,映照着他俊秀的下颌。楼下枪戟林立,平添杀气,他却是安然奏乐,用庄雅之音涤荡浓浓杀意,迎来了乌云退去银月破空而出的盛景。 朗照时,他的容貌蒙上一层淡雅的光辉,合着他端坐的身姿,显得清相庄严。 在他之后,竹帘悬挂的楼内,才是简苍歌唱的地方。女子不便露面,全由乐师代答银光的盘问。 萧玲珑隐身在巷道里的榆树上,开耳力收集到了乐师朗然的声音。 乐师安然自若,向银光答疑,指明思君已逃离教坊,再遍布军力,会恐吓其他软弱女子。银光施礼不应,随后,他讲了一个“逆我鸟”的故事,劝银光行善。 萧玲珑找到冷双成后,转述给她听。“西方有朝圣之地,名叫迦南。每日有一只‘逆我鸟’飞至佛塔顶唱鸣,众僧侣驱逐,迦叶行者就说‘舍利遗教,度厄百心。先度孤鸟,福报世人’,劝得座下僧侣行善。百日之后,逆我鸟修行成人,终生追随行者参禅,将佛理奥义传向中原。” 冷双成听得心惊:逆我鸟可是小时父亲讲给她听的故事!两百年后,怎会又有另一位不相干的人,知道得一字不差? 她抑制住面色缓急,问道:“玲珑可知那名乐师是谁?” “木迦南。” 冷双成乍一听,手掌不禁悄悄卷起。“我曾听鱼小姐说,木先生被抓到萧政军营里供教头们狎戏,随后就不知去处。” 萧玲珑回道:“如今他和简苍在一起,以兄妹相称,我推测他离去的那日,或许得到了简苍的帮助,才能走得这般无声无息,不让鱼鸣北再找到他的下落。” 冷双成默然认同萧玲珑的话理。只因鱼鸣北一找到木迦南,爱恨交织下,免不了又要折磨他一次。 萧玲珑又说道:“初一需考虑得细致一些,接出简苍及木迦南两人。事若不济,至少要救出简苍,我在意的人原本就是她,并非是木迦南。” “王妃终究是肃青侯之妻,玲珑为何在意她的去留?” “她是萧政的软肋,持在我手,便于应对萧政后面的追杀。” 冷双成摇摇头:“需利用王妃么?这事听着不大道义,我做不来。” 萧玲珑淡淡道:“那说一件极有道义的事,烦你去做一做。” 冷双成失笑:“你激我也无用。” 萧玲珑径直道:“木迦南的眼睛被思君毒瞎了,亟待治疗。他以德报怨,闭口不提思君的坏处,只宣示慈悲佛义,反而引起了银光的怀疑。我相信,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到秋叶耳里去。” 第44章 诱劝 丑时,灯残。 萧玲珑穿着黑袍,安静坐在灯下,俊俏的颜面稍显暗淡,使得他的俊美少了一些锋芒之气。冷双成看着他不动声色的脸,细致问道:“你推着我去与世子势力正面对峙,总得告诉我,王妃有什么底细?” “心慈,柔弱,待人友善。”萧玲珑挑着重要的事情说了说,“她熟识土木之术,精通地理探测,一直被萧政逼着兴建守城工事,因不愿意看到有人流血争战,她总是找借口拖延交图日期,挨了萧政不少的责罚。等她不堪忍受鞭笞凌辱时,就想办法外逃,最后一次有我帮衬,才没被萧政抓回去。” “堂堂王妃被施以鞭刑,还饱受凌辱,说出来简直骇人听闻。”冷双成有意深引话题。 萧玲珑淡淡道:“萧政待人虽暴虐,但也惜才,抓简苍回去,只鞭打,不残手脚,怒极时才会兴起杀意。” “待你也是如此么?” “是的。” 冷双成适时问:“你与王妃,算是肃青侯亲近之人,仍难逃被折磨的厄运,为什么不想反抗呢?” “怎样反抗?”萧玲珑哂道,“杀了他?那他留下的兵力由谁来统领?寂寥的边关又有谁守得住?秋叶对燕云一向虎视眈眈,撤掉萧政这个屏障,恐怕辽国上京都难以睡得安稳。” 冷双成微叹不应。 萧玲珑接着说:“我不杀萧政,与你不杀秋叶的道理是一样的,为了大局必须忍,更何况,萧政死后,父亲为邀军功,会向太后上奏,将守战争城的责任压在我肩上,而我还没有做好被束缚的准备。” 冷双成一怔。“你说的没道理,我为何要杀世子?” 萧玲珑认真道:“你落在秋叶手里,何时有过好日子?在叶府时他伤你手掌,外逃时派人追杀,还诱发你寒毒,痛得你死去活来。难道说,你今晚去一趟驿馆,见着他的面,就忘记了前面的折磨,转而又生起去归顺他的意思?” 冷双成哂笑一下,淡然道:“我是奴籍出身,他惩治我,终归名正言顺。弃主人外逃,已违法理,被追杀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我处境与你不同,不需去为难其他人,倒是你,需好好思量一下,以后该怎样面对兄长。他若是再迫害你,你还想这样安然受之么?” 萧玲珑突然伸手贴了贴冷双成的额头,冷双成躲避,他索性伸长手臂,探出整个身子,越过桌面去触碰她的脸。 她皱眉避开他的手。“怎么了?” 他轻笑。“没发热,足见是正常的。正常之下,为秋叶说好话,一定又是被他言语诱导了一番,生出一些浮动心思来。” 冷双成闭嘴不答,萧玲珑敲了敲桌子。“你给我清醒些,初一,再对他痴迷不悟,小心下次命都保不住了。” 她急道:“我没有痴迷不悟——” 他一口截断:“那你去救出简苍,遇到秋叶阻拦时,一剑杀过去。” 她凝住眉眼说:“应当是你先答复我,该怎样应对兄长的迫害罢?”先前引出的话意,怎能被他一手覆盖过去,牵扯到其他的儿女情长上去?她咄咄逼问:“难不成我救出王妃后,你带着王妃流亡,一齐忍受兄长的逼迫?” 萧玲珑笑了笑:“他再逼迫,我必反抗不忍让——现在你满意了么?” 冷双成叹道:“萧家之事,我本就无意插足。我只愿,你活得自在一些,不必忍受旁人的欺辱。” 他点头笑道:“我知道,多谢你挂心。” 瀛云镇歌舞教坊外,骑兵佩甲持火把林立,朗照夜空。庭院内空无一人,灯盏高挂。歌伎舞姬、乐师仆从悉数躲在深宅里,不闻半点声息。馆主惊惶不过,推出盲眼的木迦南及他义妹,来打点军爷的事宜。 木迦南对简苍吩咐道:“妹子留下来烧水泡茶,准备宵夜,不需露面。”简苍依言去了厨房,他一人朗朗走到楼道前,站在了月光之下,一双眸子沉笃如墨玉,虽不至于焕发出神采,但与清俊的脸形相配,也可夺人眼目。 从夜色里挑灯而来的冷双成,第一眼就看到了木迦南。一瞬间,她像是被击中了胸口一般,闷住了一口气,忘记缓缓吐出来。 木迦南安然凝立在月下,一袭素白袍子,如月华绽放,迎风徐徐飞扬。他的墨发拂散开去,露出了修眉长眸来,似是点染着银雪的远山镜湖,隽永如新,永不蒙尘,无论过了多久,依然是这般清丽。 他手持菩提子佛珠,低眉敛目,拨一珠,低喃一句,无需应和,心中自有明镜台。 冷双成站定了脚步,细细看着他的眉眼,若不是银光回头察觉到了她的动静,她几乎凝视得入迷。 院外,银光快步走过去问:“初一怎会来这里?” 冷双成凝神道:“公子托我向世子求情,放过收押的那两百人马,我见公子态度殷勤,特连夜赶来告诉答复。” 银光忙施礼:“有劳了。” 冷双成还礼:“世子决意让他们将功赎罪,若是碰上战事,恐怕还是会征调他们上场。” 银光蹙眉忧虑,她又说道:“公子勿要担忧,今夜谢家出动了百名火骑,齐聚瀛云镇,天亮后才会领命离去。公子可趁这中间时机,带着罪兵去请火骑训练一番,掌握破除辽军的快法。” 银光随秋叶车驾一路从儒州赶来瀛云镇,军力调配不及,所依赖的依然是先前收押在军营里的那两百号人马。秋叶唤他彻查教坊,他自然要提调他们出来执行命令。 冷双成的答复来得及时,给出的建议更是锦上添花。 银光略一思索,觉察到教坊确无思君线索,又考虑到连番被乐师谏言不可扰民,当即撤了人马离去。 待院外的喧嚣远去,冷双成走进教坊前院内,向木迦南施礼:“见过先生。” 木迦南躬身还礼,双手并未合什,回道:“多谢姑娘施以援手,军爷见着姑娘来,才撤了回去,可见姑娘是个有身份的人。能否请姑娘明示是何来历,小可害怕礼节不到,会唐突到姑娘。” 冷双成忙恭声道:“我本是世子府里的一名奴仆,有幸与府上众人结交善缘,博得两三分薄面,在他们跟前言诉建议。现今求得世子免我奴籍,恢复了自由身,想去北边采药。走之前,特来拜见先生,寻求一事答案。” “见面即有缘,善法心中生。小可难以担当拜见之礼,姑娘可直说来意。” 冷双成请木迦南走进楼内坐下,替他斟了茶,恭敬说道:“‘逆我鸟’本是先父讲述的故事,先生又如何得知?” 木迦南拨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突尔感慨道:“我道世上只有我一人知晓‘逆我鸟’,原来姑娘早已明了它的慈悲,由此可见,因缘际会根植于千头万绪之中,不到特定时机,不会一一显露出来。” “先生的意思是?” “姑娘的父亲在寒北之地留下了一室手抄籍册,记载颇丰,技艺精湛。我有幸拜读了部分书册,在大人的无形教导下,学得文赋、丹青、音律三门,足以行走于世。我的学识来自大人的传承,今天再遇大人的子女,深觉有缘。” 木迦南的双眼罩着一层白雾,看不清坐在身旁的姑娘是何种面目,可他心里像是明镜似的,能洞悉未点破的隐情。 他的先祖梅落英留有遗训,凡是梅家人,需世代守护冰谷的冰棺,冰室内的书籍。 冰棺里躺着一个二十八岁模样的书生,眉宇深邃,若镌刻了星月光彩。据先祖碑文记载,此人名叫冷布贤,本朝天宝年间的文状元,因雪夜被袭,先祖恐他难逃一死,喂了寒毒药水进去,用冰棺封存了他的身体。发觉他未曾真正死去后,她又如法炮制,将他的女儿也用冰棺裹住,埋在谷底。直至一年前,地震引发冰层断裂,女儿的棺椁掉进地下河道里,随水漂流,不知去向了何处…… 木迦南面朝冷双成微微笑了笑:“我与姑娘甚是有缘,今后能否抛却俗礼,直见心意?” 冷双成回道:“如此甚好。”能接近木迦南,多了解父亲的典故,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她抑住心喜之情,从容问道:“先生容貌似我故人,又能见到父亲的藏书,或许真是与我有亲缘关系?” 木迦南温声道:“姑娘心中诸多疑问,待去了寒北之地后,可一一揭晓。”他且按下不表的原因,还是出在慈心上。若她解不开寒毒,见到父亲睡容,只会更添伤悲;若她有缘抵达冰谷,心性坚定不移,彼时了解一切,仍能让她欢喜一时。他只怕,亲自给予了她希望,中间种种变故横加,最终让她失望。 冷双成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见他言辞有所保留,并未焦躁,一直和颜悦色与他交谈,还劝他接受她的治疗。 木迦南回道:“眼疾于我,如同修禅,不碍我心。当前需做的,是与你引荐义妹。”他拉了拉手边绳索,传出清脆铃声,不大一会儿,一道纤秀的身影托着案盘走到前厅里。 来人穿着对襟襦裙,肤色雪白,灼退了灯辉。她未佩戴玉环绶,每走动一步,倾洒开来的裙幅飘逸如花。铃声唤得急,从厨房出来时,她还来不及抚下黑绸袖口,一两滴水珠滑过皓白手腕,如银泻散而不留痕迹,将她的冰肌玉骨完全描摹了出来。 冷双成向她施礼:“见过王妃。” 简苍脸色一紧:“姑娘知道我身份?” 木迦南在旁轻轻说:“不用怕,初一是来帮我们的。” 第45章 讨要 简苍从案盘里拾起茶杯,给冷双成斟了一杯香茗,笑道:“大哥相信的人,我自然也是信的,只是不知初一,从何处得知我的身份?”她细心地为木迦南添了热水,又将一盏豆腐糕放在案几上,磕出轻轻一响,让他知道宵夜就在手边。 她的举止轻柔,言语温和,即使专司添茶倒水琐事,脸上也无怿色。如此平息近人,实难让人将她与王妃身份联系起来。 简苍逃出辽军势力范围,来到议和地界,平时伏低露弱,多去不显眼处打杂,不与他人结交,战战兢兢地过了两年。冷双成一来,就打破了她伪装的平静,多少让她有些担忧。 冷双成谨慎答道:“萧二公子委托我来探望王妃,并嘱托我带王妃,另去安全地方。” 简苍笑容一滞,道:“是二公子么?” “是的。” 简苍咬了一下红唇,看似犹豫,复又柔柔笑道:“也罢,只要不是侯爷来,总归都是好的。” 冷双成请示:“两位可否即刻启程?”她用巧语引得银光带队离去,需抓紧机会。 简苍看了看沉静坐着的木迦南,面色仍是犹豫。冷双成暗奇,思索着,莫不是其中还有隐情,让王妃不敢爽快离开?她朝简苍微微笑着,并不催促。 简苍转眼看着教坊大门外,双肩突一瑟缩,悄悄朝木迦南座位旁移了移。 垂柳街道上,缓步行来一道修长身影,黑袍凛然,俊容穿透月色,送出了眉梢眼角处的佞气。 冷双成看明白了,简苍害怕见到萧玲珑,她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将空场让了出来,观察着随后的变化。 萧玲珑披着夜色月影进门,伸手拈起一块豆腐糕放进嘴里,默默抿化了,说道:“味道不错,正好肚饿,我全收下了。” 简苍不看他的脸,微垂螓首,手指紧紧抓着衣襟,崩出了指骨里的白。 萧玲珑淡淡看着她:“你可知,这两年来,萧政没有盛情搜捕你回去的原因?” 简苍摇摇头。他不紧不慢说道:“据闻他新纳了一名姬妾,肤白貌美,极是宠爱——你还想回去么?” 简苍的脸色没什么变化,手指还是苍白的。她逡着眼去瞧冷双成,额上渗出微汗。冷双成冲她笑了笑,她想都不想,躲到冷双成身后。 冷双成站着不动,温声道:“王妃想好去处了么?没想好去处,可要跟着二公子走了。” 简苍摇了摇冷双成衣袖。“我和大哥跟着你吧。” 夜半,一辆青布大车驶出舞乐教坊,趁着夜色向镇外赶去。乘客三名,唯冷双成马首是瞻。她将马车停靠在镇口的孤巷里,等待古镇大门的开启。简苍紧紧挽着木迦南的手臂,紧挨着他,露出了车厢里一大片空地。萧玲珑毫不客气地伸直长腿,斜依在壁角,抱臂打量着木迦南的容貌,看到简苍怯生生地瞟过来一眼时,就对她微微一笑。 简苍肤白,瞧不出苍白的脸色,但能让冷双成清楚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紧张神情。冷双成打开车门,掀开垂帘,对萧玲珑说:“你去外面守车吧。” 萧玲珑慢腾腾地弯腰走向车外,尽管冷双成已经避让出空处,他依然要擦到她的身子,将清淡气息拂落在她耳边。她剜了他一眼,他笑了笑,依然懒洋洋靠在门边,回头看着车内。 冷双成请简苍持好灯,烫了银针,替木迦南施针疗治眼睛。她跪在木迦南膝前,用左手抬着右臂定针捻穴,温和说道:“攒竹、晴明两穴会有少时疼痛,先生且忍一忍。” “有劳了。” 冷双成的动作极为轻柔,像是蝴蝶振翅、蜻蜓点水,小心翼翼的,唯恐惹得木迦南皱一下眉。木迦南没有多大反应,倒是车外的萧玲珑遽尔冷了脸色,转头撑臂靠在车门上,不去看里面那一幅幅温柔的貌态。 施针完毕后,冷双成开出药方,唤萧玲珑去抓药。 萧玲珑跃下马车,垂眼问:“为什么使唤我去?” 冷双成将药方折好,压低了声音,不愿吵醒车内已睡着的简苍。“玲珑久病,常去医庐配药,比任何人都熟悉内情一些。” 萧玲珑淡淡道:“我不去。” “为什么?”总不能让他来守护,一见到他就害怕的简苍。 他认真说道:“木迦南一来,就占据了你所有的心思,我看了不乐意。” 冷双成微冷了眉眼。“又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我待人,从来不曾厚此薄彼。” 萧玲珑突然伸手抚向她脑后,压着她朝他的脸挨近了几分,她马上反应过来,滑步后退,挣脱了他的锁手招式。 他哂笑:“看到了吧,你与我,从来不曾气息相闻过。但你距离木迦南不过五寸。” 她敛容道:“玲珑将自己与先生作比,是想认我做主人,在跟前争得一份宠么?” 他伸指挑了挑她脸下,淡然道:“绷着脸做什么?我俩既有同室共眠之谊,又有同穴共苦之情,关系自然不一般。你待我笑上一笑,我就觉得心花怒放,再使唤我做任何事,也简便多了。” 她也淡然。“我为你采药,你为先生抓药,公平至极。去不去,随你心意。救不救你,看我心情。” 他对她笑了笑,拿起药方离开。 冷双成钻进马车里,简苍靠在木迦南身旁,依然睡得安稳。木迦南稳住手臂维系着简苍的姿势,右手缓缓拨动佛珠,默念经文。 冷双成安静打量着他的眉眼,从他身上,去捕捉师父梅落英的影子。诵念完毕,木迦南将佛珠收进胸口上衣袋里,轻声道:“初一?” “在。” “久不闻声息,是在想什么疑惑么?” “确有一事,请先生赐告。” “说吧,不用多礼。” “王妃为何害怕见到二公子?” 木迦南抬起盲眼,流露出一股温和的光辉来,柔声道:“妹子吃了很多苦,极不容易逃离了侯爷的管束,再见与侯爷一样的人,自然会心生胆怯。” 冷双成了然道:“二公子与肃青侯生得相近吧?” 木迦南点头。“他们是孪生兄弟,据说,二公子还曾做过侯爷的暗身。” 冷双成听后没有多少惊异之情。萧玲珑的气韵、心思、行事手段,向来多变,或许就是在一次次的暗身操持中,练就了这些本领。 木迦南提醒她,今后结伴北游时,需隐没王妃之类的称呼,避免旁生麻烦。 冷双成应允,闭目养神大半时辰,等待萧玲珑的回转。 晨曦起,镇门打开,路人鱼贯出入。 冷双成翻查包袱,取出秋叶为她置办的通关文牒,做好了出镇准备。 萧玲珑姗姗归来,衣摆沾染了一些清露,无损俊雅气质。他见到冷双成依门等候,笑着走上前去,说道:“全镇药材被世子府全部买空,我打听到消息,镇外的药材正在陆续运来,也将售罄。” 木迦南的眼疾可由银针破去,但需要汤药加固根本,散尽余毒。冷双成细细考虑着针药相配的重要性,耳边又听到萧玲珑说了一则传闻。 清晨,世子秋叶应了公子喻雪的武约,持剑剐伤喻雪的左臂、双腿,致使喻雪蹒跚离场。因夜半时各处药材被收买一空,喻雪未能得到及时疗治,如今还鲜血淋漓地躺在宅院里。 冷双成走下马车,面壁暗自愠怒一刻,待平息了心中的烦闷之气后,就换上一副从容颜色,对马车里静候的三人说道:“烦请三位先转回教坊,我去想想办法,讨要些草药来。” 驿馆门前洒扫一新,冬阳初升,拂照庭户楼宇。 左右两大别院里,停满了一车车草药,不时有受伤的军士穿梭往来,取走一扎扎药材熬制汤药。 冷双成请驿丞通传来意,寂然避向一旁,打量着别院动静。她从几张眼熟的面孔上,认出了伤者悉数是参与捕杀计划的那批人马,断手断脚身中棍棒的居多,即使算上对喻雪的惩罚,他们也决计用不上这么多药材。 还未见着秋叶,她对秋叶暗藏的祸心就有了一些认知。 驿丞小跑回来说道:“世子正在用膳,不见客。” 冷双成施礼致谢,过后,突然一掠身形,甩下了驿丞,径直走向了榆林院。 秋叶坐在厅堂主座里,正对大门。穿着一件绛紫裘袍,衬得肤清如雪,更显病后的苍白。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走进来的冷双成,湛黑的眼珠与墨发相衬,在微风中一动不动。 冷双成行礼。“我只需三味药材配置解药,能否施舍一些与我?” 秋叶回道:“我只需一味药疗治内伤,你给我?” 她抿抿唇,道:“残毒不清除,先生眼睛会瞎,造成的后果并非是我能承受得住的。” 他看了一眼她的周身,问道:“衣物呢?” 她打量一下自己,醒悟到,他问的是那套嫔妃装,忙温声回道:“贵重衣物需妥善收起,哪能随便穿着招摇过市,辜负公子一番好意。” 秋叶沉声问:“你当真会惦记我的好意?” 冷双成隐隐觉得风云压顶之势袭来,有见地地后退一步,脸色愈加柔和。“实不相瞒,当我得知公子早起应了武约之后,一直在挂念公子伤情,开好药方就送了过来。”她从袖口抽出一纸笺,并未折起,上面分明显露出她所书写的楷字,多涉及培血养身的方法。 秋叶坐着不动,冷语不改分毫。“免了。” 冷双成微怔,思量着,又是哪处惹得他不快。 他看她费神的样子,冷冷道:“仔细些,想清楚了,才能离开。” 她立即回道:“公子已应我半年之约,怎能半途悔改?” “做错了事,还指望我深明大义,放你逍遥半年去?” 冷双成暗叹口气,想到,就知道见了他面,会牵扯其他突发之情。郁结归郁结,她还是细心想了想,极温和地看了他一眼,抬脚走出厅外,再迈着徐徐的步子进来。 她再次行礼,说道:“挂念公子伤势,特来看望。”双手递上开好的药方。 秋叶拈过药方,抛在案几上,回道:“分清主次,已改第一件错事,还有呢?” 冷双成抚抚衣襟,低声道:“衣装真的不在身边,换不上。” 秋叶不置可否,冷淡地看着她,使她突然明白,换装这件“错事”不易摆平。她将手放在身后,暗自握拳消除郁气,再和声说道:“公子若是执意要看,待我换好再来拜访。” “不急。”秋叶总算开了尊口,“过来扶我起身。” 第46章 保重 冷双成站着未动,目光落在秋叶右肩上,被裘袍阻隔,看不到真实的伤情。秋叶瞥她一眼,冷冷道:“前面被你拍断手骨,后面被喻雪射穿肩膀,又要与他武斗,受的伤还有假么?” 冷双成走过去托住秋叶的手臂,他借力站起,衣袍下透出一股清凉药气,看他紧抿的唇及额上渗出的涔涔汗丝,她的心里突地一动,手上就不由自主有了动作。 她道声“得罪”,掀起他的三层衣袖查看,发觉光韧的手臂上,拉出了两道剑气伤痕,在她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或许藏有更多。 “公子怎么不穿避水衣御身?”冷双成问。她将秋叶扶稳站好就想撤手,秋叶却将手掌压在她肩上,不让她随意退下。 “对付喻雪只需一只手臂,无需避水衣。”秋叶说得冷淡,转头看向近旁的冷双成,清浅的衣香、药味连番送入鼻端,她凝住肩膀一动不动。 他不穿,她不好殷勤地劝,劝得多了,又怕他嘴里说出意想不到的话。 秋叶缓缓调息一下,创口濡血,渗透了包扎的布巾,从肩衣下送出一点湿意。 他暂且先忍耐下了不适,抬手揽过冷双成的肩膀,将她推得离自己更近了些。 若在以前,见他辛苦,她必定会温声劝他去歇息,可如今只知道硬邦邦地站着,不回头看一眼,还撇开一张脸。 “避水衣只御外力,难愈心伤。”秋叶等了片刻,冷双成呆若木鸡,他问道:“听不懂么?” 冷双成胡乱答:“公子是说,穿上了也无用吧?” 秋叶将全身重量依靠在现成的“木桩子”上,冷淡道:“我有旧伤,比武又新添剑伤,你明知我急需医治,却偏生只管拐走木迦南,给他求医问药。”不是缺了药材,估计她还不会回转。 冷双成回道:“公子觉得痛么?” “自然心痛。” 她讷了一下,道:“我是问,比武后,公子可觉得身上痛?” “痛又如何?”不痛又能怎样。他向来不屑于把话说透。 她认真说道:“我担忧公子不能承受更多痛意。” 他冷笑:“你还想伤我不成?” 她回避了话意,答道:“还是穿上避水衣吧,我也能放心些。” 冷双成站在怀里一刻,秋叶察觉到她的颜面无丝毫羞赧之色,连绷紧的唇形和肩线都未落下一分,知她还是一副冷淡态度。他嫌弃地推开她,走向了内室。 方才刚用完早膳,冷双成就闯了进来,打断他的换药之举。她没了温柔意,他也没了周旋下去顺带使唤她的心思。 驿馆并未聘婢女,唯一的那名还是从谢家征调过来的,秋叶不愿外人近身,解开衣袍,自己动手换药。 冷双成在外静候一会儿,没得到发落,不明就里之下,也跟到内室里去。 秋叶站在架前,背对她而立:“回避。” 他半裸着左身,从肩膀到手臂,均是红肿伤痕,鲜血不断濡下。冷双成突不及防看到了他狰狞伤势,愣了一愣,过后果然如他所言,转过了身子。 “好了么?”她安静等了一刻。 秋叶不应她,取过干净的布巾,敷在了血创上。冷双成等了又等,终于叹一口气,走到他跟前,替他熟练地敷药、包扎,擦拭干净了污迹。他正待套上半褪的衣袍,她却压住他的手,和声道:“等等。”说着,她还解开了他的中衣,将它与外袍完全脱了下来。 秋叶立即站着不动,甚至还扬起了双手,便于她更加利索地宽衣解带。他冷着脸,只在嘴里轻巧说道:“难得见你投怀送抱,等多久都可行。” 冷双成抿住唇,不抬头看他,怕泄露了眼里的情绪。 他用左手搂了搂她的腰,低声道:“我等你更进一步。” 她实在是已经近得不能再近,只是难以更亲近一些,遑论举止上的得寸进尺。 秋叶只在言语上占她便宜,手上还是极规矩的。他任由她穿上避水衣,未再推辞。 一旦替秋叶收拾好伤势及衣装,冷双成就避向了一旁,此时,秋叶的脸色也没有先前那般冷淡了。驿丞送进了汤药,当面试好了毒,放下案盘退了出去。 秋叶取过碧玉碗里的浓稠药汁喝下,又拾起一旁白玉碗里的冰糖雪梨水,饮了两口。 冷双成暗想,他长得像是一块冰似的,竟然还怕苦味……见他转身走向外厅,她又跟了过去。 秋叶回头看她:“回避。” 她怔忡一下,老实站在盆景前不动了。 秋叶漱口饮过香茗后,才走回主座坐着。冷双成木然杵在原地。他看她一眼,说道:“赖着不走么?” 冷双成不答话,他冷冷说道:“药材可给你,萧玲珑留下。” 她回道:“公子为何总是为难他?” “为人心术不正,杀了他,免你后患。” “他没有迫害我的心意,又是我朋友,公子容不下他,我送走他就是。” 秋叶的话冰冷掷地。“他生在萧家,注定就是祸害,何需我去费心容他。”于他而言,不拿住简苍,已是对冷双成颜面的照顾。 他也不屑于用一个失宠的妃子做文章。 冷双成走回秋叶跟前,正对着他的脸,低声说道:“在家被兄长欺辱,外逃多次遭追杀,只是个可怜人罢了,公子放过他吧。” “他可怜?”秋叶冷笑,“只怕你看走了眼。” 冷双成后面求情的话,适时宜的不再说出口。萧玲珑虽然对她没个正经样貌,可也受她所累,吃了不少苦。就在毒发那几日,还是他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将她的神智从鬼门关唤回来。 他待她有恩,虽不至于让她涌泉相报,可也不能让她辜负恩义,弃他不顾。 除此之外,宋辽两方的干戈摩擦,都想拿萧玲珑的存亡作生事借口,也是她力求避免的局面。 于公于私,她需护住萧玲珑。 冷双成走到秋叶膝前,注视着他的眼睛,诚恳道:“公子,我求你,不要逼我出手对付你。” 秋叶问:“为他,你不惜与我为敌?” 她点头,他将冰冷骇人的眼光转向了别处,抿紧了唇,呈浅紫色。 她说道:“我知道公子出手对付萧玲珑的理由,一是铲除眼中钉,二是逼迫萧政动兵。可公子也得想想,那些不愿卷入战争的老百姓们,他们连外逃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宋辽双方的军营夹在和约地界里,哪儿也去不得。” 秋叶想了一下,回道:“我只能应你,尽力妥善安置百姓。” 言下意仍是,不会放过萧玲珑。 冷双成稍稍侧过身子,避开了秋叶的目光,内心挣扎一刻。 厅里极静,暖香缥缈,茶水变凉。 秋叶撵冷双成走,说道:“可去别院取药材,再无人阻拦。昨晚送与你的衣装里,已放置了银票。再缺少什么,现在提出来,我给你备好。” 冷双成躬身道谢,多问一句:“公子当真放我走么?” 秋叶冷淡道:“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她施礼,转身朝门外走去。暗夜带着清寒气从院后榆树中掠进楼,用密语传报:“萧玲珑突然功力大增,击退了围捕的骑兵。” 秋叶密令:“动用谢家火骑,可就地斩杀。” 秋叶心思转动得快,当即推出,萧玲珑身上发生了异况,才使得他恃武击退了围捕,直至现在还未落败。骑兵身上带伤,杀伤力有所减免,但也不能让萧玲珑如此从容游斗小半时辰。 秋叶应了冷双成的半年期约,不曾派出哨羽追踪她的下落,只是,若萧玲珑自己显露出踪迹来,就不能怪他心狠手辣了。 凌晨,银光受冷双成言语所诱,带队离开教坊,失去了搜查萧玲珑的先机。 随后,他就想办法弥补。 买尽药材后,他迫得冷双成回转,还来求见她,已达一半目的。 将她与萧玲珑隔开,无声无息抹杀掉萧玲珑的性命,不引她当面冲突,已算是照顾到了她的心意。 秋叶审察自己对冷双成已“仁至义尽”,未曾预料到萧玲珑武力大增。对于现今突发的状况,他又极快做了应对。 “回来。”走到庭院内的冷双成,突然听到了秋叶的召唤。 冷双成眼角瞥见榆树枝无风而微动,轻颤如一缕丝线,立刻想起与她数次交谈却未见面的暗夜。她知暗夜回楼禀告过什么,拿不准发生了何事,秋叶一唤,她还是缓缓走了回去。 “公子不是瞻前顾后的人。”她试探着说道,“能否老实告诉我,什么原因需唤我回头?” 秋叶淡淡道:“你要知道,一旦走出我的势力地盘,后面就难以保证安全。” 冷双成回道:“多谢公子提点,我已考虑过随后路途的凶险性。” “你带简苍穿过儒州边界,萧政不是好打发的。” “我有办法。” “我派火骑军一路护送你。” “千万不可。” 秋叶冷冷道:“打扰了你与木迦南么?” 冷双成暗叹:“先生只是寻常人,也只能承受寻常之事,寻常之人。我待先生,一片赤诚之心,绝无其他私情。” 秋叶默然,内心侥幸,他还是看准了人。 他垂下眼睛在想什么时,她弯腰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低声道:“公子保重。”随后转头离开。 第47章 围击 瀛云镇歌舞教坊。 萧玲珑的黑袍如墨菊绽放,在风中缓缓落下衣摆,周身杀气随之消减不少。世子府骑兵惊天动地驶过来时,他就知道秋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随手取了一根挑竹帘的挑杖当作武器,反持在臂后,伫立在门口,等待第一击的发动。 木迦南闻声后,了然又发变故,缓缓对简苍说道:“妹子去楼里避一避。” 简苍拼命摇头:“大哥全然无武功,我还会一点拳脚功夫,这次换我保护大哥。”说着,她不顾他的劝阻,伸开手臂拦在他身前,一旦有沙砾、拳风扑过来,她就击落它们,不让他受一点损伤。 萧玲珑一抬眸子,眉宇顿时萦上一缕佞气。他持杖如惊鸿般掠进骑兵队里,左削右挑,将骑兵全数打下马来,如若看见他们的伤患处显露出来,就会提脚去踢,加重他们的痛苦。 如此之下,骑兵再度伤手折脚不计其数。 骑兵拿出了行军之风,即使受伤,也不喊叫。一句一句的闷哼传进木迦南耳里,使得他眉头的忧愁更深了一层。他一心向佛,佛祖舍身饲虎,心怀慈悲,他置身在杀戮世中,又能为芸芸众生做些什么呢? 待简苍扑飞散击过来的断枪而不相顾时,木迦南一步步走向了拳脚交击的风暴中心,朗声道:“诸位妄开杀戒,又是何苦?何不化干戈为玉帛,积善行修正果?” 萧玲珑一心缠斗,身影翩然掠起,罔顾逐步涉险的素衣木迦南,甚至一度引得拳脚游向他的胸口处。简苍在场外大声唤道:“小侯爷手下留情!先生体弱,受不得丝毫损失!” 话音未落,木迦南已被迁移过来的拳力击中了胸口,从嘴角濡出了一缕血丝。他听着周遭层层人声,索性盘膝坐下,扬声诵读:“慈庄严故,于诸众生,不起恼害。悲庄严故,愍诸众生,常不厌舍。”他没有内力,只是高声念着,字句落地清亮,如金石铮铮。四处的幢幢人影,凶狠搏击的姿势,将他围在圈心,风声流响,拉成一道道幻影,遮盖不了他的梵音鸣唱。 木迦南的善心并非能结出善果,萧玲珑从容打退骑兵的围击,突又遭遇到金盔黑甲的火骑捕杀。 二十火骑来势更加汹汹,不说一个字,径直杀入战局。银铠骑兵大为缓和一口气,退出院外,整装列队,待命再发。 简苍被激烈的气流阻隔在外,大声呼喝着萧玲珑,劝他剑招不可施放得太开,误伤到了木迦南。火骑队领命而来,遵君令明心境,两两一组游击萧玲珑,绝不暗袭木迦南。 一时之间,木迦南不至于伤筋动骨,但被剑气激发的余招所累,在嘴角流出了一道道血沫。殷红色映落在素衣上,如雪中红梅一般醒目。 冷双成在驿馆取了两包药材,先赶去喻雪宅院交付与他,再回转教坊时,多耽搁了一些工夫。她远远看见众多黑影里,一道素衣人影如献身的佛,前襟披挂凄凄血色,低头坐着一动不动,顿时无名火起,疾掠几下身子斜插进院内。 她凝力扬袖一扇,两掌写意挥出,一左一右拉住了萧玲珑与火骑的招式,分向两旁,拂落了他们的力道。脚下更不含糊,赶到了木迦南身旁,手上连劈带打,狠狠击退了涌向他的误招。 有了冷双成护法,木迦南的境况大变。他清音梵唱,字字句句落入冷双成耳中,化解了她的怒气。她唤简苍隔空丢来一把油纸伞,撑伞站在木迦南身后,为他遮掩飞溅的沙石。但凡有不长眼的剑气武招袭过来,她就挥袖化解,顺带冷眼旁观周遭的搏击。 萧玲珑见冷双成不施加援手,笑道:“好没意思。”一招横扫击退了火骑,向后掠开大步,打算息战。 火骑追上,剽厉出招,岂可善罢甘休。 简苍无能力唤退战局,木迦南有心劝退不了战局,冷双成分身乏术,阻止不了战局,三人被隔开在两处,各行其是。 胶着状态嚣扬,未曾落下。 垂柳街道上,缓缓行来雪白骅龙马车,垂幔深深,随风拂送一丝沉水香。及近,又传来一些缥缈药气。 火骑久捕未果,惊动了秋叶,让他带伤出行。 而稍微听过他行事手段的人,均会知道,只要他出现,向来难以善全局面。 冷双成目力深远,最先看见了马车。她再也顾及不到周遭可能落在木迦南身上的拳脚,伸手挽起了他,低声道:“等会儿无论发生何事,先生不可随意出声劝止,切记。” 她持伞稍稍避开了身子,拉开与木迦南的距离,紧紧注视着马车的动静。木迦南感受到了旁边凝滞的气息,问道:“可是来了厉害的人物?” 冷双成轻叹:“来了个不听劝的人。”顿了顿,向他挑明身份。“是世子。” 木迦南的表情也变得凝然。只是周遭仍有打斗,让他避让不了。 列队在外的骑兵首领朗喝:“下马!戒严!”兵士徐徐退向两旁,让出中间的道路,迎来骅龙的行进。马车稳稳来到院前,不闻铃响,不落语声,院里打斗的火骑却像是得到无声的诏令一般,逐层后退,撤了包围圈,齐齐站到墙边。 萧玲珑拂拂袖口,提着竹挑杖走到冷双成身旁,笑道:“站你这边,安稳些。” 冷双成却不曾这样想。她将伞柄放进木迦南手里,轻声道:“先生拿好,遮遮沙尘。”她说的是实在话,院里的沙土草末一度被招式剑风卷起,漫张如帐,直至现在都漂浮在半空中。她不愿污了他一身的白,更不愿一丝的尘秽杂乱损伤到了他,让他保持得体的静雅,才是她心之所愿。 萧玲珑弹弹竹杖,朗声道:“看吧,一牵扯到木先生,你眼里就没别人。” 冷双成回头瞥了他一眼,眼光如锋刃,狠狠扎退了他的笑颜。他或许是无意戏言,又或许是有意为之,在骅龙稳稳停驻的当口,他的点滴笑谈,无论对谁人,都会引来一场无妄之灾。 萧玲珑哂笑,微启唇形送低语入冷双成耳中。“秋叶身负重伤,没什么好怕的。” 既然敢放言引起秋叶注意,就不打算再回避秋叶的追击,只想与他正面对上。 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院外,车夫打开槅门,撩起垂帘,恭敬请出了秋叶。 简苍站在角落里,打量了他一下,突然知道他是谁了。 秋叶穿着紫袍,外套绯色罗纱蔽罩,露出了繁复未知的藻绣丝纹,勃发的是华贵气象。 容颜虽是俊美到极致,两唇却淡如紫绸,仿似蜀中悬月出云煊赫,无关人间冷暖。 他的臂弯里,挽着一件女式银貂短衣斗篷,让简苍不由得猜测,他来此地的目的。 他站在院门前,眼里看不见其他的人,只对冷双成说:“过来。” 令简苍诧异的是,一向和颜悦色的冷双成,未曾有过一丝迟疑,就凝住一张脸走了过去。 萧玲珑看得眼冷,方想动身阻止,一旁的木迦南就拉住了他的手臂,低声道:“不可添乱,增加初一的负担。” 他眼盲,心里却明亮,冷双成的身份干系,与世子府绝不简单。 萧玲珑冷声道:“我忍不下去,任由她回到秋叶身边。” 木迦南轻轻道:“初一只想息事宁人,公子却要挑起事端?” 萧玲珑看了看冷双成大病初愈后消瘦的背影,终于泯灭了斗狠之心,朝后退了一步。 冷双成走过去堵住了院门,说道:“世子撇开我,派人来追杀二公子,已经失了礼度,现在还想亲自动手么?” 秋叶用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先徐徐扫视一遍院里三人的周身,尔后落在冷双成面上,冷淡道:“唤我‘世子’,就当拿出应有的礼数来。” 冷双成无奈行礼,起身再说:“公子此行,万望三思后果。” 秋叶充耳不闻,只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你不是应了我,穿嫔装来迎我的么,怎不见你换衣裙?” 她拍了拍溅染了细沙的衣襟,问道:“公子屡次要我换衣装,到底是何原因?”她从来不敢把他想得太简单。 秋叶这次的目的却很简单,他要让所有人通过衣装看清楚,冷双成是他的什么人。 可他本人亲自来了,即使有所要求,冷双成也不敢轻易离场换装。 秋叶将斗篷搭在她的身上,给她系好了束带。 她猛然醒悟过来,在人前,他的举止就过于亲昵,恐怕是给别人看的。她连忙后退一步,刚要拒绝他的“好意”,他就抬眼看了过来,容颜冷如寒雪。 她只好站定不动,任由他殷勤赠衣拂尘,仿似这里只剩下他们俩人。 “放我们走吧。”她对着他轻轻唇语。 “萧玲珑与木迦南,只可带走一人。”他冷淡回道。 第48章 刺杀 无论舍弃谁都是冷双成不愿见到的事情,何况萧玲珑与秋叶素有过节,极为忌惮秋叶的“戮尸以闻天下”手段。他为了保全家族颜面,势必全力抗争。 “公子这样做,岂不是为难我?”冷双成缓缓后退,面沉如水。 秋叶看了远处的萧玲珑一眼,淡淡道:“事关燕云,无可斡旋。” 冷双成暗想,既然言谈无效,唯有武力解决。她抬眼看看秋叶苍白的脸,将他的模样多记一刻在心间,下定了决心似的说:“恳请公子唤退骑兵,我送木先生和简姑娘出去,不可惊吓了两位客人。” 秋叶抓起她的手,摸到她的腕部是凉的,不由得问:“当真?” 她挣脱开来,朗声道:“公子若应允,我们三人即刻就走。”声音无比清晰,传到了萧玲珑的耳里,他稍稍一想,就知道自己不在三人之列。 秋叶转身对一众骑兵挥了下手,道:“退向街外。”军士齐齐上马,有序退向长街之外,站在了离教坊两里远的地方。连骅龙马车都避向了一旁,让开了整条宽阔的街道。 冷双成躬身行礼:“多谢公子盛情。”她徐徐走向主楼那方,背影从容如昨,看也不看萧玲珑一眼,只是接过了木迦南手里的伞,和声道:“先生请随我走吧。” 萧玲珑原先站得松散的身形一度凝滞,他背负双手,面色似冰沉厚,冷冷问道:“初一也要舍弃我么?” 他难以想象,一路随着冷双成经历患难,在最为艰难困苦的时候,她都不曾丢下他,如今只是秋叶寥寥几语,就让她做出了选择。 他还记得,在墓穴里艰难求生时,他身子发热痛得糊涂,紧紧抓住她的手,央求不可忘了他,他不是多余的,都得到了她的应答:不忘、不弃。 终究他还是被舍弃了下来,成为多余的人。 冷双成持伞护着木迦南离去,唤简苍同行,不曾对萧玲珑发落一句话。 秋叶墨发雪颜,气韵清冷,伫立在院门处,一动不动,眼光如寒泉之水,全数落在萧玲珑身上。他不看别处,只管细细捕捉萧玲珑脸上的表情,比阅历丰盛的猎人还要沉稳。 他的捕网已经张开,只待冷双成完全离去,隔离她的眼目。 秋叶等得耐心,周身甚至不显露杀气,清绿的叶子扑在衣袖上,让他闲适挥落。 萧玲珑也明白他在等什么,想了想,开口说道:“身为王侯,言行失度,怎会有脸招摇来到初一面前,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秋叶置若罔闻,吝于做出反应,只冷淡瞧着萧玲珑,仿似在欣赏垂死挣扎的猎物。 萧玲珑继续说:“世子派人追杀初一,引她毒发,她曾躺在我怀里颤抖两天两夜,说了不尽的胡话。她痛得自戕时,世子又曾做过什么?现在倒是道貌岸然来问罪么?” 秋叶面容陡然变得阴沉。 萧玲珑哂笑:“你或许还不知道,初一应了我的要求,愿意与我回萧家去,诊治我的病情。我不好,她便不会走。你若是不信,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看我在她心中,分量是否比你更重。” 秋叶向前走了一步,留下一枚深痕。他听到后院传来马车动静,又硬生生捺住了步子,只冷冷说:“临死之前,允你谰言,以作挫骨祭奠。” 萧玲珑悠然笑道:“鹿死谁手未可知,休说大话闪舌头。哦,不对,你连脸皮都不要,舌头又能有何用。再说了,初一遭你迫害,已经忘了昔日点滴情谊,唯恐避你不及,现今就算搭上一副如簧巧舌,你也唤不回她转心意,愿不愿赌一次?” 秋叶不应,垂落左手,滑出衣袖,空出了他的掌心。身后车夫会意,取出古剑蚀阳,恭顺放在他手上。 秋叶持剑静立,看向萧玲珑。“还有什么遗言?” 萧玲珑全然无惧色,还惋惜一叹:“我赌她必定会来接我,撇下你这可怜的男人,还不曾回头看一眼。” 秋叶广开耳目动静,细细搜捕到冷双成牵马缰带着大车驶离了后街,将冰冷的目光投注到萧玲珑脸上,说道:“据闻萧家二郎生于勾栏瓦肆,长于妇人之手,练就旷世嘴上功夫,习尽绝代失颜丑态。”他顿了顿,冷笑:“今日一见,青出于蓝,人道萧家剥皮蚀骨之耻,恐怕自你齐全。” 萧玲珑微微一笑:“人配衣裳马配鞍,狗配铃铛跑得欢,世子只有这种资质,自然只配是使出妇人手段。” 秋叶再不答话,凝力发招,扬剑直劈一记,震得石砾飞卷,扑向了萧玲珑的周身。 一招“投石问路”后,萧玲珑的口鼻里都是冷气。他不能等秋叶不慌不忙攻来第二剑,抢先刺了出去,竹杖光影绰绰,探向秋叶中路。 秋叶冷冷道:“来的正好。”蚀阳回削,斩断了竹杖尖端,如同拔去毒蛇的牙刺。 萧玲珑再激发一成力,与秋叶缠斗在一起。 两人剑气剧烈碰撞,摧毁了院里的一切物什。秋叶负伤而来,已损右身,仅凭一只左臂搏杀萧玲珑,恃宝剑功力,打得萧玲珑险些难以。萧玲珑在武器上吃亏,不肯近身缠斗,依仗深厚内力不时跃出战圈,嘴上也不闲着,轻声笑语撩拨几句。“你伤我越狠,初一越是心痛,回头替我疗治身子,耳鬓厮磨气息相闻,让我难消美人恩呐。” 秋叶人剑如一,铿然袭来,冰冷杀意席天卷地。在强大剑气面前,萧玲珑逐渐露出败相,肩头被剐,身上还受了几记刺击,苦力支撑一会后,他含恨大喊一声:“初一!” 先前的轻言调笑,翩翩风度已经荡然无存。 他只恨,冷双成舍弃他过于随意;他只恨,讲些有关初一的笑言也难以疗治心伤;他只恨,会死在最令他不屑的男人手里。 秋叶长剑纵横,如长河卸日,带着断然无回转的气势。萧玲珑被强气所迫,避不开身子,屈曲单膝跪在了秋叶面前。他架起空手抵御剑招,眼见就要断臂残身,被秋叶一剑斩落进黄泉。 “初一!” 应声而来一道紫白色身影,如倒泄的银箭,唰的一声扎进场地里,朝秋叶空门大开的后背攻去。 秋叶知道来人是谁,仍扬剑斩向了身前。可是,背后的救击更快,带足了七成力,径直刺向他的右胸。 心冷与剧痛一起袭来,晃动了秋叶的身躯。他的剑失去准头,仅是横削过萧玲珑前胸,从右到左,拉出一道血痕。萧玲珑以掌击地,借力弹起,趁着冷双成牵制住秋叶的时机,从蚀阳剑下染血而退。 逆天枪尖挤过避水衣甲丝,穿透秋叶的皮肤,刺进了他的血肉里。冷双成试过逆天与避水衣的功力,知道这一招围魏救赵的打法,不足以要秋叶的命,但会让他一时半刻缓不过神来。 鲜血如注,滚滚下落,秋叶的后背扎在枪尖上,冰冷的钝痛持续不断传到心里,让他森然说了一句。“你当真下得了手,前面诸多的迁就,难道是假的么!” 身后寂然无声,连风声都停止了流转。 萧玲珑依在廊柱前调息,本想抓住机会奚落上一句,却不期然被冷双成渗红的眼睛所惊,想了想,终究还是闭上了嘴。 秋叶冷冷道:“无话可说了?”身后依然不应答,他朝前走了一步,硬生生将自己与枪尖剥离开来,拉得创口血迹淋漓,衣袍斑斓失色。 冷双成不待他转身,就飞跃过去,抓起萧玲珑的后腰,一咬牙,拼尽全力逃离了前院。 萧玲珑借力飞纵,减轻了她一半负担,还有余力回头观望一眼。 秋叶空落落站在院里,双肩稍颓,蚀阳指地,剑身红光失去光泽,与染血黄土相衬。 萧玲珑顺势送去一个讥讽的笑,对冷双成低声说:“若是舍不得,还可回头。” 冷双成喝道:“闭嘴!”拉着他飞奔而去,未曾回头看上一眼。 她又何曾敢回头。 日上中天,光照温暖。 秋叶全身冰冷地站在残院里一刻,直到街外再也捕捉不到冷双成的声息,才一步步走向了骅龙马车。车夫骇然跪地,接过他抛过来的长剑,一句话也不敢劝,就目送着他逐步走上归途。 与此同时,负载着冷双成四人的马车飞快驶离瀛云镇,直奔儒州铁剑山而去,沿途遇见客栈都不敢停靠,只去僻静处歇脚。 他们惧怕秋叶发出追杀,辛苦奔赴三四日,出了武州进儒州,才敢稍稍放松懈怠,在农舍里休养了几日。 冷双成购买干粮杂物时,听到了一则撼闻:辽使耶律乐夏途经铁剑山时,遇刺身亡,随行侍卫咬定铁剑门子弟所为,激起儒州北线萧政怒发兵。 第49章 身世 儒州的冬季响晴干燥,树木依旧生得遒劲,在一座傍山的农院里,几株枫香点染出绚丽景致。 双眼康复后,木迦南闲来无事时,便会坐在树下看书。素白衣袍入红叶华景中,如描摹出一幅丹青美卷。萧玲珑倚在窗口处,静静养着伤,也便于他查看院内山外的情况。 简苍永远是最忙碌的人,烧水煮茶、锄草种花、洒扫庭户、翻晒药材……只要不是陡然对上萧玲珑的脸,她就不会受到惊吓,落落大方地招呼大家进膳、饮茶,做出各种面食款待大家。 冷双成进门时,看见院舍内一片祥和的景象,将打听到的消息先压了一压,没有即时说出口。 简苍迎上来,递给她一杯茶,还用热手巾擦去了她的汗。 冷双成感激笑笑,搬来一张竹椅放在屋檐廊道上,坐着一阵思索,考虑随后的行程。 萧玲珑在靠榻上铺了厚厚的毡毯,围着紧实的袄袍,抵挡不了单薄身子里的冷意。他的眼窝陷落了下去,纤黑的睫毛迎风一抖,映照着苍白脸色,道出了重伤之后的娇矜意味。他靠着窗台,用小刀雕刻手上的两根树木,不多久,便切下一截截滚圆的木片放进搪瓷罐里,分黑白两色,做成了棋子。 “下棋么?”他问不远处端坐静看树下的冷双成。 冷双成回过神:“好。”搬近了椅子,就着萧玲珑的姿势,在窗台上摆出了弈局。她挑挑拣拣棋子一刻,吃不准正确的落子位置,问萧玲珑:“知道‘玲珑’珍局么?” “古籍中记载的‘玲珑曲折,渺远生华’的那个?” 冷双成不禁笑了笑:“你也知道?” 其实是她自身不知道。叶府书房里珍藏的古篆字棋谱,她又不敢随手抽下来翻看,保持着谨慎的性子。等她抵不住奇心想翻一翻时,已经离开了叶府,没有机会将它卷走。 萧玲珑淡淡道:“我的名字来自这局棋,七岁时,由萧政取的。”不仅如此,他还获得一个由兄长赠予的小字,圭玉。 “那可见,侯爷懂事较早。”冷双成慢慢说道。 萧玲珑笑了笑:“我知你好奇,以前也探过我口风,我不愿多说。今时不同往日,下完棋,我会细细说与你听。” 冷双成怔了怔,暗道,今时有萧政在北线推进战争,缺乏对王妃及胞弟的追击,倒是真不似往日的境况。 萧玲珑却说:“你恐怕想错了,我是感念你,救了我而舍弃秋叶一事,觉得这份恩情难以回报,从今以后打算将你当自己人,自然要跟你说清楚萧家的情况。” 冷双成轻叹:“原来先前诸多的扶持,都换不来你一句真话,要你将萧家内情隐瞒至今。” 萧玲珑肃容道:“萧家久被诟病,又饱受一场大动荡,只留下我与萧政两个子嗣,确实不堪矜夸于人前,非我曲意隐瞒。” 冷双成立即回道:“抱歉触你隐痛,我以后当慎言谨记,不可探问萧家内情。” 萧玲珑淡淡一笑:“你多次救我,恩重如山,即便有错,也应包涵。” 冷双成还之一笑,俩人在笑容中抛却了尘世俗念,有了一刻短暂的心清目明。他破解棋局给她看,她饶有兴趣地询问每步棋的名目,还曾得到他的嘲笑:“又不是和尚敲木鱼,哆哆哆的每个都有名目,你当真好奇,就拜我为师,跟我学棋艺。” 她立刻闭嘴不语,默记棋路。 阳光拂落在萧玲珑的脸上,将他的病倦之色一一显露出来,他舒缓着长眉,垂眸看向窗前花瓶,似是陷入回忆之中,眼角唇边净是淡淡笑容。 冷双成看了他一眼,记起他体弱嗜睡的习惯,唤他歇息下。 他抬眼说道:“我正在想,该如何讲述一个长长的故事,并非觉得累。” 简苍端着筛子出门,在架上翻晒草药,木迦南放下书卷,走过来帮她。 眼下,一屋子里的四人都无心聚在廊道内外,萧玲珑的故事就从目前居住地儒州讲起。 很多年前的儒州,并不在宋朝疆域内,它被前朝国君作为割地送给了辽国。辽国逐渐受中原汉儒文华熏陶,在官制、民生百政上多有相融之处。 萧家以军功起身,家主加封侯爵,庆功宴之后,当即点了一名官奴掌灯,将人骗至府上便强占了身子,酒醒后索性将她买来作妾,对她呼喝来去,并未上心。 官奴无名无姓,为便于叫唤,府里的人都称她为绺奴——她的皮肤白如玉石,养得娇惯,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总不得夫人的眼,经常受到鞭罚,使得她的玉质皮肤被累累血痕所污,犹如软玉上裂开了纹路,因而得到绺名。 一年后,绺奴产下一对孪生子,境况并未得到改善。她为了保护两个襁褓中的孩子不受欺辱,更加温顺地劳作,服侍夫人。 夫人的子女被尊为公子、小姐,她的孩子没有身份及名姓,是下人们眼中的孽种。 春去秋来,背负着骂名的孪生子渐渐长大。绺奴在柴房地面上画了一个字,左正右攴,告诉孩子,是他们的名字。 “政,光明,像阳光。攴,鞭子,打人的鞭子,打得很痛,在阳光下晒一晒,痛的地方就不痛了……”她结结巴巴地说着。 萧政问:“我和弟弟就一个名字吗?” 绺奴点头,皱着鼻尖:“娘亲没用,给小公子上茶时,只听懂这个字,就用来给你们取名。” 萧政转身看了看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孔,说道:“我来拿这个鞭子,弟弟要藏得深些,保护好娘亲。”他想了想,从晚上偷看到的书籍里拈来一句深意,续道:“弟弟叫玲珑,心思需曲折一些,才能担当起美名。从明天起,我来教你识字。” 萧玲珑有了名字后极高兴,不经他人诱劝,说出了来历。 当晚,萧政溜进他名义上的兄长,也就是小公子的书房再偷学知识时,被逮了个正着。 绺奴为了保护萧政,斗胆撞开小公子,夺下他手上的鞭子,结果被拳打脚踢一番,直至活活吐血而死。 临死前,她攥住萧政的手,察觉到他的双眸竟是血红的,挣扎说道:“这是娘亲的命,政儿不要伤心,也不准去找小公子拼命。” 萧玲珑扑过来哭,她对着柔弱的幺子总要偏爱一些,断断续续地唱了一首歌,劝他不要伤心。 漫天大雪里,俩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亲手埋葬了娘亲。 萧政徒手挖开雪地,直挖得鲜血淋漓,挖不动时,就找来树枝掘土。他没有一滴泪,堆了一座野坟后,还用血手扎了一捆藤蔓,当作鞭子,狠狠抽了萧玲珑一顿。 萧玲珑时常挨打,身形养得瘦弱,但从未经历过平时对他呵护有加的哥哥的惩罚。他在雪地里滚来滚去,也不求饶,只哭喊着要娘亲。 萧政恶狠狠地说:“我怎样教你的?心思要藏得深一些,才能保护好娘亲!” 那晚过后,萧玲珑学到了“慎言”的教训。他的心思比不上萧政,为弥补缺憾,开始说假话来蒙蔽他人耳目。 萧玲珑终究被萧政拖回了家里,被抛到柴房的通铺上养了一段身体,开始偷学各种本领。有一天晚上,萧政用被子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不可出声,一字一顿说道:“我要走了,等我回来时,你如果没死,我就救你出火坑。” 萧政偷跑之后,萧玲珑就必须做满俩人的活计,换取一口饭吃。可能是缘于娘亲的柔美,他逐渐出落得俊俏,眉梢眼角都带着清丽的影子。 七年来,他学到了不少手艺,尤其是膳食一项,能讨取府上主母一家的欢心。他能委曲求全,所得的回报就显得好多了,直到秋末那晚萧政的回归。 萧政瘦得不成人形,还顶着一个光头站在萧玲珑床铺前,吓了萧玲珑一跳。 萧政的武功可用“鬼魅无踪”来形容,他又用被子裹住了萧玲珑,冷冷说道:“你活得很好,可以不用死了。” 十四岁的萧玲珑还未明白,为什么陡然出现的兄长会说这句话。 当晚风大,后宅寂静无声。 萧政在萧玲珑所做的晚膳里加入蒙汗药,等夫人及子女睡着,一把火烧光后院,再趁黑手刃七年前待他不够亲善的下人们。 萧老爷听闻噩耗,赶回府宅时,只剩下瑟瑟发抖的萧玲珑及一两名婢女迎接他的车驾。他气急攻心昏了过去,此后又大病一场,光景大不如从前。 萧老爷毒打萧玲珑,几乎致死,都没问出失火缘由。官府来勘验痕迹,再加上婢女的证词,都可洗刷萧玲珑的嫌疑——他吃了同样的晚膳后昏睡,一步未出厢房,风卷残火飘向他这边,他陷落在火海里,未曾逃离过。 萧老爷无奈接受现实,重修府宅,将唯一的子嗣萧玲珑留在身边教养。 不多久,萧政身穿僧衣来府上化缘,长得眉清目秀,言谈诚恳有礼。萧老爷瞪眼问他:“孽子敢回来了?” 萧政单掌为礼,恭顺说道:“小僧在青山寺剃发修行,每日念经求佛,为爹爹祝祷安康。”他朝萧玲珑看了一眼,萧玲珑会意说道:“爹爹留下哥哥吧,添茶倒水也能多一人侍奉。” 萧政顺理成章留在了萧家,似是变了一个人,变本加厉地督促萧玲珑学武。 彼时萧玲珑还不知道,萧政已有将他养成替身之意。稍有不满,便会讨得一顿鞭打。 萧老爷想插手儿子事务时,已无力回天。 因为萧政比他还要凶狠,仗着深沉的城府与狠辣的武功,将府上一众人收复得服服帖帖。当他唤仆从取来鞭子要责罚萧政时,鞭子却被递到了萧政的手上。 他只能就此罢手。 萧玲珑的日子更加凄苦了,到了最后,还被萧政扯出家去,丢到军营里进行历练。 萧政从小小的营兵做起,通过武斗赢取了供奉教头之位,再在两年一次的武选中脱颖而出,进入上京为御前侍卫。 萧玲珑在西营里挣扎两年,累计战功,也爬升到教头之位。正当他思忖着该怎样再升一级,应对萧政的差使时,萧政已讨获太后欢心,以侍卫之身带兵东征西战,屡建奇功,被晋升为王侯。 萧政在辽国外的异族心中及宋人耳里,都留有血腥暴虐之名,从那时起,萧玲珑就兴起了外逃之心。 萧政先一步,提来了萧玲珑,日夜严加管束,教导他兵法、武功,逼他生活习惯同化。 萧玲珑怎会顺意服从,萧政在鞭笞惩罚之外,再加上一条喂药的手段,紧紧掐住了萧玲珑的命运咽喉。他对萧玲珑清楚地说:“我不是逼你做第二个萧政,而是教你怎样生存。万一有一天萧政这个人死了,你还能顶我的缺,继续活在人前,承受功名富贵,撑住萧家的门面。”他看着萧玲珑若有所思的眼睛,冰冷说道:“因此,你必须要学会怎样做萧政。” 萧玲珑抗争不了命运时,只能向萧政低头。 萧政攀升极快,入了枢密院做指挥使,掌握到了军权。 萧玲珑经过多年浸淫,终于学会了怎样做萧政,只是在内心深处,仍埋藏了一抹良善,使得他见到伤痕累累的简苍饱受欺辱时,爆发了本性来,故意松开监禁放她逃走。 牵扯到简苍的隐秘,萧玲珑便不再讲了,对窗外聆听的三人说道:“我与萧政之间的牵连很特殊,像是并蒂而生的常棣花,彼此相依,又各发华枝,折了任意一枝,都不足以断根本。” 冷双成一针见血。“你对他敬畏和遵从,他对你倚重和赏识,都少不了对方的扶持。” 萧玲珑淡淡加上一条:“即使起纷争,都不会想到要对方的命,除非是真的被惹恼了,事情没有回旋余地。” 冷双成暗想,玲珑两次说过相同的话,都透露出萧政地位在他心中不可撼动之意。要对付萧政,真需从长计议。 她趁机说了说儒州铁剑山以北,萧政发兵追讨辽使被刺一责。 萧玲珑倦怠地闭上了眼睛,斜靠在榻上说道:“他既发兵,就会惊扰到铁剑门,我的解药可不好采到了。” 冷双成默认道理。随即又说:“世子府全部注意力被牵引过去,难以分出兵力追击我们,随后的行程应是安全的。” 萧玲珑在一抹光照下昏昏入睡,说出的言语却是清晰的。“你为我辛苦多次,还背弃了世子府,偏要装作无事一样来照料我,让我心痛。这次就由我自己出面解决问题吧。” 冷双成忙道:“我既应你承诺,自然一肩力担到底,谈不上辛苦。” 萧玲珑已决定了:“我去找萧政讨要解药,你护送简苍出儒州。若出了纰漏,我还能在暗处帮你一把。” 入睡之前,他先告别。“诸位保重,日后有缘再见。” 第50章 爱恨 午后,萧玲珑迎着阳光走了出去,脚步不缓不急,有似闲庭信步。他的背影越走越远,黑袍上洒满了金碎的光芒,直至融入丛树中再也看不见了,躲在屋檐转角处的简苍才回头轻轻一叹,满眼忧戚,说道:“初一还不知道吧,二公子一回去,就会袭爵做侯爷。到那时,他就真正变成第二个萧政了。” 她解释道,萧政以太后所赐之名“萧飞洬”领兵征战,获取勋爵,有意将家父的爵名落在萧玲珑头上,炮制出一家两候的荣誉。 冷双成微微沉吟,答道:“二公子做王侯,获得尊荣,能逃脱萧政的掌控,不乏是一条上好的归路。” 简苍摇头:“他之所以出逃,就是为了摆脱傀儡命运,如今这么走回去,再见他时,恐怕就不是先前我们识得的萧玲珑了。” 冷双成淡淡道:“我知道,但作为旁者,我也不便插手干预他的决定。” 简苍默叹一声,认同其理。木迦南走过来说:“妹子心慈,只想救人于水火之中,但为兄需点醒你,再见他们萧氏兄弟,要避远些,不可重蹈覆辙。” 简苍的容貌如凋零的花朵,逐渐萎靡了下去,只低头嗯了一声。 木迦南堪堪提醒她一句后,便持重行礼,坐回树下看书,如禅定,清风入怀,不乱衣襟。冷双成听觉话中有话,只微微一笑,适宜地不再接话。 简苍进屋收拾衣装,心绪拥堵难以舒缓,频频皱眉,几近垂泪。 冷双成路过,从窗口递进一束清霍的干花,说道:“送给你。” 简苍站起接过花束,问道:“什么花,很香呢。” “荆棘花,生于陋处,美而多刺,可抗拒严寒。” 简苍缓缓一笑:“谢谢初一,我会谨记你的赠予,学它努力抗争下去。” 冷双成以话寓意目的已达,转身离去。简苍将花束装入布袋中,塞进了包袱里。她走去院里翻晒药材,不见冷双成身影,询问木迦南,未得结果。 小半个时辰后,冷双成匆匆走进院门,身形虽急,言语倒是温和。“即刻启程,此地不宜久留。” 简苍抓住了手帕,说道:“难道是侯爷寻来了?” 冷双成回道:“我去山顶观望,发觉山外十里处,有烟尘飘荡。以二公子离去的时辰来推算,应是他一显身后,就被侯爷的哨鹰捕捉到了动静,又让饲鹰的军队推算到了来处。为绝后患,我们应马上动身。” 简苍二话不说,进屋挽起大包小包,直直夺门而走。木迦南收起书卷,闲淡跟在后,驾起了马车。冷双成登车之后,默然思索着,黑鹰军为何能在儒州北线以外的地方长驱直入,难道是秋叶布置的防线失守了么? 论及这种可能,她又摇摇头,自行否认了。 简苍关切地问:“初一在担心什么呢?” 冷双成抬头温和一笑:“或许是我想多了,待去了边境,便会知晓结果,简姑娘勿要顾念。” 走到山林前,冷双成吩咐弃了马车,骑马前行,便于隐藏行踪。套车之马只有两匹,木迦南肚占一匹,冷双成扶着简苍共骑。 简苍伸手探了探,没找到落手的地方,轻声问道:“初一,我可抱着你么?” 冷双成回道:“仓促之途,无需顾虑礼节。” 简苍不客气地抱住了冷双成的腰,将整个身子伏在她后背上,缓解了紧张劲头。林道曲折,冷双成不便催动马匹疾行,也免去了简苍的颠簸之苦。简苍在后许久不闻声音,良久才说了一句:“不知为何,我跟着初一,总觉得心里稳妥些。” 冷双成微微一笑,未应声。简苍又说:“初一似乎懂得很多本领……又体贴人……胡语……胡语应该也是懂的吧?” “简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我装死出逃那晚,侯爷曾来看过我,对我说了一句话,‘多契米贡才达,乌里塔坡’,我听不懂意思,极担心他要加害于我,就紧闭着眼一动不敢动。后来侯爷被唤走,我才能顺利逃脱——就是不知这句话暗藏什么玄机。” 冷双成眼皮一跳,过后如常说道:“无多大玄机,只是侯爷向你表露殷勤之意。” 简苍半晌没了声音,只推着冷双成的腰,示意她加快骑程,早些逃离辽军的搜捕,连话语终是何意也不再问了。 冷双成却有意要探寻到萧政的隐秘,哪怕是私情,便徐徐说道:“‘即使你是荆棘,我也将你采在手里。’” 简苍闷声问:“什么?” “侯爷的话意。” 简苍听懂了,摆头不愿听进耳里去,涩声道:“我若为荆棘,便长在他够不着的悬崖峭壁上,让他来采,摔断他手脚,再也不去搭救——” 冷双成暗想,这句恨话,大概就是先生提及过的“覆辙”旧训。她适宜沉默,没再刺探什么。简苍在冷风中咬唇一刻,最终还是向冷双成揭开了往事之痛。 “我的家乡在辽宋境外的北边,终年覆盖积雪,长着厚厚的冰层。在冰原的西南处,有一块回暖地带,族人便搬迁到这里,依山修建了一座巨大的砾石城。我在城里快活长大,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它。” “萧政走过乌干湖,来到城前捕白熊,又饿又冷,一头栽进冰水里去。阿母见他是出家人,唤我一起捞起他,将他拖回了家里。我记得那天下着大雪,他全身上下冻得乌紫紫的,捂了一夜才回过气。醒来后,他饿得手脚无力,还是劈了一车的柴,感谢我家的救命之情。” “阿母问他怎么走到了冰原上,他说是为了化缘,阿母听了后更加可怜他,就唤他留了下来。他在我家住了半年,时常朝北走,去探查更远的地势。后来我才知道,他想打仗征地,给自己找更多的屯兵地盘,就把辽国四周都走遍了。” “萧政在三年后带兵攻进了砾石城,杀了族长和抵抗的族兵,将我族上下万余人尽数驱逐去了北边冰原,我们乌尔特族发轫的地方。那一仗,萧政动用了十万兵力和弩车,杀得我族惨败,我至今还记得,族人的血流进乌干湖的情景。我拉着阿母,冒着风雪朝北走,却又被他阻断了下来。随后,我与其他的工匠一起被抓进辽营,供他们奴役。” “我没有一天不想杀了萧政,趁他来找我的几次,我都要拼尽全力毒害他,挖陷阱、放暗箭、倒水银、藏烙铁……只要是能想到的办法,我全部使出来了,可他只受了两次重伤,又命大活了过来。再朝后,他就开始毒打我,不准我反抗,还不准我逃跑。我有一次被打得昏死过去,醒来时就被安插了一个王妃的名头,身边还有看守的女官。我问女官原因,她回答说是侯爷的意思,为了保护我不被抓出去做官奴,只能与我成婚。” “做了虚名王妃后,我的境况稍有好转,能在女官的跟随下到处走动,与被抓的工匠们交谈。我在他们的掩护之下,从枯竭的地下河道逃出,回头救援他们时,被萧政发觉,险些又被抓了回去。我仓皇跑走,二公子在营里纵火放马,趁乱也跑了出来。他送我马匹干粮,一路护我安全,可我实在是害怕看到他,哪怕他蒙着脸,我也不敢向他瞧一眼,趁他睡着后就独自离开,去了萧政兵力达不到的地盘。” “我找到先生,伴他左右,一起想办法,该怎样突破萧政的防线,走回乌族冰原里去。” “我平时唤他‘侯爷’,是想提醒自己,他再也不是多年前,那个眉眼温和的小僧,对着他时,当真不能顾念半点旧情,一定要记得他现在的身份,他是怎样一个冰冷的人。” 简苍一股脑向冷双成畅述所有,郁心缓解了不少。说到最后,她还在冷双成的衣背擦去了眼泪,颤声说道:“初一,我好恨,那天救了他。” 冷双成细心听清了一切事,不插一句话,知道简苍在哭,也能多少辨析她的泪水意味。“简姑娘心善,善心必得善果,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它其实已经生根发芽了。”顿了顿,冷双成又说:“侯爷从不取你性命,应是念了旧情,你能伤到他,也是他愿意被你伤——这话听着不近人情,实则是在提醒你,若真正斩不断对侯爷的情意,你走到哪里,都不会放心,也不会开心。” 简苍细细咀嚼了一下话意,破涕为笑:“初一说话绕来绕去,险些没让我听明白。不过我已想明白,我与他没有善果,杀不了他,我只能避得远些,不帮他修城造车,助纣为虐。” 冷双成点头。“那就好。” 前面树林里,突然涌入了大量人潮,拉妻挈子,成群结队转移物资。 木迦南在前先打探了一番,再驱马走回冷双成身边,说道:“儒州北线已起战火,百姓担心受牵连,纷纷走避。世子兵力先护着百姓撤退,扎寨在中州地,等待时机再战。” 冷双成一叹:“难得他听了进去,知道先要妥善安置百姓。”至此,她也明白了,搜捕农居的辽国黑鹰军能长驱直入的原因。她回头劝简苍,与木迦南随着百姓先走一步,留她断后。 第51章 问心 简苍一把抱住冷双成的腰部,摇头说:“你孤身一人怎么抵挡整支黑鹰军?我不准你去!” 冷双成失笑:“我只是去探查下他们的动静,不一定会与他们正面冲突。”何况即使起了冲突,她也只想拖住黑鹰军的速度,而并不是争强斗狠,取他们性命。 推究到底,是她心中已逐渐形成一个计划,不能直接触怒萧政,使她逐步投诚的心意显得虚假。 简苍却担忧至极,拖住冷双成不愿放手,连木迦南的婉劝都听不进去。她只知道,一旦落入萧政手里,任谁都不能善全,已经放走了萧玲珑,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冷双成了。 冷双成朝木迦南笑了笑,示意他不必再劝,将竹箱里的小猞猁抱出来,放在简苍怀里。 简苍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坐在马上逗着小猞猁,任由冷双成执起马缰带着她走,涌进了避难的人流之中。 百姓们的队伍朝儒州边境进发,羁押物资赶路,走得缓慢。 冷双成牵马随行,不时抬头观望前方路况,眉色淡倦,默不作声。 木迦南将马匹让给妇孺,与冷双成并肩同行一刻,也不去扰乱她清思。他目光澄澈,沙风草叶喧浮在四周,于他而言,仿似无物,落落走过,身上不沾片尘。 冷双成回头看他一眼,由衷说道:“先生无论处在何种境地,总是这般淡然脱俗。” “心静,形无役,即能超脱尘世。” 冷双成想了想,问:“我目前思索一事,极难获取成功,行进之中,还会伤及到他人情谊,因此难以安心无忧。” 木迦南微微一笑:“初一接连几日替我们赶车、守护,昼夜不休,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大概就是内心藏有悔恨之情。” 冷双成轻叹:“我虽伤了世子,怀有歉疚意,不过心里难安的倒不是这件事。” 木迦南依然春风一笑:“身不过百年,瞬息而过,再不坚定心意,又怎能释然来去。”他见她面色疏忽掠过渺茫,又以冷父留下的故事提点她:“逆我鸟修行成人形时,拔喙褪羽,鲜血淋漓,方能有重生之命。你若决定去行艰难之事,又不可避免伤害,就需执起往生念,先度己再度人,终能脱俗免忧。” 冷双成默默回味字句,内心变得清明不少,再也不生彷徨意图。她向木迦南躬身行礼,道:“多谢先生指点。”随后将简苍托付给他,与他约定再见面的地点,纵身向后方掠去。 简苍唤止不及,怀里的小猞猁倏的蹿下,尾随而去。 黑鹰军搜查农居、村落无果,进入树林追击,后被赶来护送百姓转移的哨羽堵截。他们担心遭遇到更多世子府军力,忙不迭地撤退出了山麓。 哨羽随后回转,与占据了整座铁剑山的步兵营汇合,四散分布,拉开防线,将山下路径围住。除了留下飞鸟攀援的断壁,确保无人能渗透进去。 断壁背面,是一大片坡地,与周遭雄奇山峰呼应,组成了一个凹字谷。 谷底躺着辽使耶律乐夏的尸体,死不瞑目,脸上仍带笑意。随行侍卫分作两派,发觉昨夜使臣遇刺,一队人先翻过铁剑山抵达萧政军营,向萧政禀告死情。另一队人守护使臣尸体,与前来收尸息事的铁剑山弟子对峙,正值争论不休时,接到刺使消息的世子府大军赶到,占据地势封锁全山,还恭顺请出了几名镇场人物。 当先一人是秋叶,穿世子官服,身形冷峻,面容冷漠如昔,看得侍卫们及铁剑山庄的弟子都不敢怠慢,向他细细禀告了情况。 辽使在回程之中,突然改道入山,当晚从歇息的铁剑山庄溜出来,趁着月色来谷底,天亮后就被巡山的弟子发现了尸体。 秋叶瞥了一眼尸体之旁散落的染血铁剑,不甚为意,抬头环顾四周,向坡地上的兰草丛林走去。铁剑弟子跟上小心说道:“坡上所开之花,名为铁蔚,形似兰草,叶子可入药,两年才开放一次,昨晚恰逢花期头日,大概是月下独绽之姿,吸引了使臣注意,才让他信步走到此地。” 秋叶不置可否,面向铁蔚花束而立,长身凝淡,眉目冰冷有似覆盖霜雪。身后的弟子不再出声,一直等到查验完细致情况的银光走过来禀告,他才知道自己判断有误,也被一大片花草蒙蔽了眼睛。 银光说:“使臣应是与女子有约,才取道铁剑山,在怀里揣了绢帕香囊等赠物,乘月而来,未曾料到被那女子刺死,还将罪名嫁祸在铁剑门身上,在尸体旁抛下一柄铁剑作证据。” 铁剑弟子听闻事由与山庄无关,长吁一口气。 留守的侍卫面有难色。他们深信使臣被宋人子弟所杀,将消息递了出去,引得肃青侯发兵,等于间接导致战火燎原。 秋叶背对一众人而立,只看铁蔚花束灼灼盛放,诸事却已了然于胸,冷声问:“不相信么?” 侍卫们确是不相信,却又不敢明说。 秋叶来山谷,并不是处置辽使被杀一事那么简单,为堵辽人之口,还唤来了两人同行。 程香穿着桃红宫装,外罩短貂绒斗篷,神采飞扬地走进了山谷,身后亦步亦趋跟着面相老实的程掌柜,给她小心打伞遮阳,配合她的步伐而委屈自己,将腰身佝了一截。 程香甩开一道明黄色手札,笑着对侍卫说道:“各位大哥认得本公主吧?贵国太后邀请本公主去一趟上京,谈谈边市茶叶蚕丝的事儿,给本公主盖了一本国玺截印过来,凭证已在手上,做不了假。各位若是还不信,总得听听本公主身后这人的话,他是谁,相信各位都认得。” 程掌柜将手中伞递给铁剑弟子,看他恭敬地取代了自己的差事,给程香遮好了阳光,才走向尸体。他的身形一旦舒展开来,显得高挺,三十多岁的面容上,也不见唯唯诺诺的颜色,而是用广额高眉,拉出辽人所共有的骨相特征。 侍卫们慌忙行礼:“拜见指挥使大人。”再也不见方才的犹疑之色。 程掌柜挥挥手,道:“我早已不是检司指挥使了,担不了你们的礼,把我的话带回给萧政就行。” 侍卫们愈加恭顺,实在料想不到,五年前赫赫有名的殿前都点检司指挥使耶律定入了宋朝,给公主做家奴。在如今的宫廷官册上,仍保留他的一席之地,可见他昔日的辉煌史绩。 耶律定,辽国八部显贵之一,保护皇廷多年,深得太后器重。后来辞官未得批准,他索性追慕宋国使臣聂公子而去,再也不见回转。 但是他的话,再度传到太后耳中时,仍是掷地有声的。 程掌柜查看了尸体被刺伤口,执起铁剑柄,拱手向秋叶背影行礼,说道:“世子可有言训先示之于敝人?” 秋叶骈指轻抚铁蔚花叶,掠去了露珠,冷淡道:“出手方位由后及前,偷行险招,示范给他们看。” “遵命。” 程掌柜将铁剑倒贴在手臂后,脚下稍稍滑动一步,使了一招“偷星摘月”,将铁剑从后绕出,刺向了对面树身,落下了一个与辽使伤口一模一样的痕迹。 他将树身痕迹削下,交与侍卫,说道:“此种狡招非铁剑弟子所施,需用腕部柔力,走轻巧路子,出自女子之手。你将伤痕带回交与萧政,他自然知道是谁犯的事。” 侍卫怔道:“是谁?” “鱼鸣北。” 侍卫惊异:“鱼小姐已死,一月之前出殡的,我家大人还曾去灵堂上香。”当日的宋朝都城,有目共睹。 程掌柜不以为然挥挥手道:“我只负责勘验伤痕,至于后面的事情,你们要怎样扯,不由我操心。”他大踏步走回程香身边,持好了伞,再也不多话,又变成了唯唯诺诺的性子,看着老实可欺。 程香对侍卫笑道:“各位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下山去侯爷跟前禀告啊,说不定还能邀得一份功,平息山外的战火。”她扬头离去,自始至终不看秋叶一眼。 秋叶站在花前,从不转身,只给在场之人一个岿然不动的背影。 银光问:“公子发现了异常么?”只观花,不出声,还平息了一场争斗。 “一百二十株铁蔚,叶叶有露水。”秋叶开口说道,“可见无人来采。” 铁剑弟子忙应道:“两年前,肃青侯曾用重金购得这批花草,我们忌惮他的兵力,不敢不应。” 秋叶抬头看向山顶,冷冷道:“我全要了,一株都不能剩下。” 弟子立刻回道:“世子平息纷争,是我门贵客,山前花草任意采拿,勿要客气。”他们说到做到,即刻走进花丛中,弯腰割断叶子,全数整理好。 随后,铁剑弟子先行回到山庄布置膳食等杂事,并服从庄主安排,列队前往北山,与幽州火骑一起抵御萧政军力的进攻。他们居高临下万剑齐掷,杀得辽军一时半刻攻不上来。 银光带哨羽撤出谷底,驻守在外围。 铁蔚花叶已除,只留根茎,秋叶站在当地,注视片刻,并不离去。 冷双成坐在山顶巨石之后,控制着气息,耐心等待着下边的动静。 第52章 沦落 山谷花草香郁,遮掩了繁杂气味,阳光融融,落在冷双成肩上,生了一层暖意。她坐在满山的芬芳和煦里,缓缓纾解双腿的疲软感。 世子府封山,既是守护合约地界里的疆域,亦是占用山前花草、山中矿藏。 她来得不是时候,落在世子府人马之后,只能从断崖攀援上来,苦费一番气力。待爬上山顶,却又发现底下站满了人,连解救萧玲珑体弱气虚病的铁蔚,也被秋叶悉数取走。 她靠在石上,广开耳力捕捉谷底的动静,不敢轻举妄动。她曾极快地低头俯瞰一眼,看见秋叶站在绿叶丛中,紫袍灼亮,衣不沾尘,周身落得清冷。无论身后如何浮嚣,他自岿然不动。 他冷漠,不发一语,她就不敢轻易去见他。 谷底逐渐恢复冷清,留给冷双成一道惊雷,令她久久难以平静——鱼鸣北竟然没死。 鱼鸣北中过毒镖,毒素赤川子游走全身,激发出她的垂死之相,替她把过脉的冷双成完全可以肯定,她回天无力。 四夷馆病房外,冷双成曾对银光断言,鱼鸣北必定会毒发身亡。 可鱼鸣北躲过全都城人的耳目,活了下来,只能说明,她手上有解毒药。而赤川子是寒毒中的一剂药,解开了赤川子,寒毒的霸道伤损随之会减少一半。 两百年前后,冷双成深受寒毒之苦,只有她能体会到个中艰辛。 如今出现了解毒之法,怎不让她欣喜。 她想了一遍面见鱼鸣北的点滴细节,四夷馆内、解元亭前、旁人的转述、秋叶的庭辱诘难……方方面面,只要是能了解鱼鸣北的往事,她都细心回想。山清景宁,周遭无一丝嘈杂,她沉浸在回忆中,越发肯定,要想再见鱼鸣北,只能赌一招险情。 盘桓在秋叶身边,待一心爱慕他的鱼鸣北自行显身。 冷双成以背抵石,抓了抓头发,颇有些羞愧。沦落到凭借另一名女子的私情,才能探寻解毒之方,实在是与多年来接受的文华教导相悖。 追踪鱼鸣北,势必又要牵扯到秋叶,这是让她为难的第二件愧事。 刺了秋叶一枪后,她在瀛云镇留下了冒犯贵族之罪名,再面见秋叶,需向他请罪。请罪事小,任他身罚言辱,她都能忍受;若籍着他再去找鱼鸣北,恐怕又会惹他不快,再度落个冒犯罪名。 冷双成左思右想一刻,终究顾及到秋叶的感受,打算悄无声息地遁走。她扶住山石,准备游弋至背后,底下传来银光的禀告声:“火骑并铁剑弟子击退辽军,辽军鸣金收兵,门主请公子移驾庄院。” “鱼鸣北呢?”冷双成细心辨析秋叶的声音,发觉他清冷如昨,不由得一叹。 “哨羽搜遍全山,不见她踪迹。” 秋叶冷冷道:“她引人来铁蔚花前,怎会轻易放弃此地。” 冷双成听着冷冰冰的语声,内心突感不妙。 秋叶伸手向银光索要弓箭,说得不躁不惊。“此地面山,只有一处死角可藏人。”银光抬头观望青巍巍的断崖,醒悟道:“还是公子看得仔细,我即刻唤哨羽去探一探。” “不急。”秋叶拉满玄武胎弓,如银月圆盘,扣弦于两指间,对准了山顶巨石。 他引而不发,银光看得奇怪。“公子为何不发箭?” 秋叶冷冷道:“我等她自己走出来。” 冷双成躲在巨石之后,在鸟鸣声中,用后脑轻磕石头,一下,两下,内心颇受煎熬。正在犹疑间,一阵激烈的破空之声袭来,随即一支金箭噌的一声擦过石块边缘,钉扎在她面前的绿树上。 尾簇响颤不停,射发力道惊人。 古例有云,鸣空一箭,可称之为先声嚆矢。再逐一箭,负伤残身,不可尤人。 冷双成一咬牙,将怀里团着的小猞猁放了出来,看它扑腾着朝山坡下跑去。 寻常人都会认为,被箭矢所惊,洞穴里的小兽才知奔走逃避,可证明山顶无人。 秋叶的第二箭径直朝巨石杀来,刮过一道闪耀的银亮,扎在冷双成脚边。 底下在说:“备箭。” 冷双成不敢再等,连忙从石后走出,站在桂树旁遥遥向谷底行礼:“见过世子、银光公子,除我山顶再无人。” 秋叶将玄武胎弓递给银光,冷冷问:“你为谁而来?” 银光疾走两步,挡在秋叶身前,封住了冷双成从上而下能击到秋叶的攻路,心里却在想着,公子怕是问错了,为何不问问初一,刺了一枪后,还敢来这里做什么。 他不知冷双成为着铁蔚而来,秋叶却是知道的。她出现的时间、地点,恰好在铁蔚开花之后的坡前,秋叶一见她,心思如雷电,即能推明她的来意。 秋叶要冷双成亲口说,原先躲避不见,现又奔波赶来,到底是为了谁。 冷双成无意欺瞒,照实说了:“我替萧玲珑来采摘铁蔚,配置解药。” “果然。”果然又是为了萧玲珑。 秋叶冷透心底丢下两个字,当先转头离去。银光稍一踌躇,不知该如何应对局面,秋叶在前又吩咐:“逐她下山。”给他指明了做法。 银光朝山上行礼,朗朗道:“我劝初一听从公子命令,不要反抗。初一若是再忤逆公子,伤及到公子身骨一分,我此次必不轻饶!”说罢,他扬弓亮箭表明决心。 冷双成黯然一笑:“在公子心中沦落为如此不齿境地,实在是令我羞愧。”她鞠躬致意,就待翻身跃进断崖离去。银光先一步唤住她:“由我督送初一下山,方能交付公子命令。” 冷双成无奈,从包袱中取出鹿皮手套戴上,再攀援着树丛花枝轻轻滑下身子。她穿着衫裙,不便在年轻公子眼前随意飞落,顾全了礼仪及名节。 到达谷底,她先沿着铁蔚花草残根缓缓走了一圈,观查地质,还用手抓起一把尘泥,仔细地闻了闻。 银光不催,落在身后相陪。 冷双成拍净手,回头说道:“世子曾唤我勘画燕云十六州小图,我记得铁剑山被他标注了一笔。” 银光点头,以示她所说不假。那则小图随后由公子随身携带,偶尔取出查阅一次地貌,原来是出自她的手笔。 冷双成续道:“铁蔚花根沾有腐锈,底下应埋有矿藏。世子发兵镇守全山,既是为国,也是护宝,是不是?” 银光不点头了,只板着脸说:“初一问这么多干什么?” 冷双成微微一笑:“我毫无恶意,公子勿要紧张。”心里想着,既然要守护铁剑山,那么秋叶就离不开此地了,就是不知,鱼鸣北什么时候才会来找他。 她的心里打起了小九九,面相上依然沉静。 被银光押送着朝山下走时,一直不作声的冷双成再度开口:“鱼小姐藏在哪里,世子对公子可有指示?” “没有。” “那世子是否掌有找人线索?” 银光回道:“公子私事,不便对初一透露。” 冷双成突然转身朝银光微微一笑,极为温和秀丽,引得银光一滞,问道:“怎么了?” 冷双成笑道:“我若突然跑了,又令你追不上,你会不会受罚?” 银光警惕地看着她,她温声说道:“而我刚好又去追上了世子,会不会让你更是窘迫?” 银光朗声道:“失礼。”使出手法去抓冷双成。冷双成脚步一滑,不让他沾身,还特地等了等,才如翩跹的蝶,飞落在远处。 银光马上收手说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冷双成背风拂了拂头发,和声而问:“请告诉我,世子所知的一切线索。” 银光爽快说了。“许久之前,曾放火扰乱驿馆动静的思君,其实就是鱼鸣北。公子当晚处置纵火事件,吩咐同行舞姬展现思君舞技,当即就认出那支舞,正是鱼鸣北在四夷馆里考核初一的《思远君》。公子循迹去找,鱼鸣北已外逃,又引诱使臣前来此地,趁乱祸害铁剑门,引发了北线战争。” 冷双成应道:“如此看来,鱼小姐祸心不小,若她还在此地,说不定依然是个大麻烦。”她指了指银光身后,怔然道:“午后干燥,又起火光,难道是鱼小姐的老手段?” 银光惊疑未定地回头看去,方才走过的路上,蹿起了一小丛火苗,他急声赶过去灭火,还唤冷双成“戒备”,转头一看,她已朝山庄掠去,远远的只剩下一抹淡影。而起火处,不过是她随手抛下的火折子。 第53章 拒绝 思源居坐落在铁剑山下,遥对着铁剑山庄,便于过往行人解马休憩、补充水粮。 冷双成写了拜帖递交上去,怕得不到门主的接见,特意点明她此行目的,驰援铁剑门,医治参战而负伤的弟子,求赐铁蔚花种。 她坐在客居外的小溪边,耐心等着回音,沿着笔直宽阔的马道走下了一道白衣身影,随风翩跹衣襟,周身不染纤尘。几近,他的冷漠气息更甚。 来人是喻雪。自瀛云镇比武失利后,他遵守承诺,甘心被秋叶驱使一年。 冷双成对上他那亘古不变的冷漠眉眼,行礼:“阁下有何贵干?” 喻雪见人,通常先拔剑,此时却是两手空空,袖口在风中轻浮冷气。“世子唤我逐你下山。”他得到秋叶的旨意,直接说道,“如若不成,就拔剑相见。” 话声虽冷漠如雪,可双眼却是聚集在冷双成面容上,细心查看她的反应。 与前次对峙不同,听到伤人心的冷话后,冷双成的脸色依然是从容的,她甚至还笑了笑,说道:“阁下切不可听信世子之言,轻易与我争斗。阁下需知道,世子下手向来是惩戒,而我却是搭手救阁下的命。”她点出了瀛云镇武斗之后,秋叶伤他手臂、双腿,而她留药医治的义举,以此来降低他的戒心。 喻雪止步,沉思一下,复又说道:“世子下令,不可与你攀谈,避免涣失判断,拔剑吧。” 冷双成伸手抚上溪边一株竹枝,缓缓道:“阁下旧伤未愈,即使仗剑胜了我,也是胜之不武。” 喻雪再思索一下,应道:“强词夺理,果真不能将你的话听进耳里去。” 冷双成掐下竹枝,在风中灵巧而动,舞了一段剑招,问道:“三招连环攻来,阁下能否抵挡?” “不能。”诚如她所言,他负伤在身,右手半残,确实不易抵挡这三招形意无缺的攻势。 冷双成微微一笑:“我也不能。” 喻雪沉顿不能言语。 她续道:“假如阁下使这三招来攻我,我只能落败而逃,因而阁下即使胜了我,也是不道义之举。” “我无需使出这三招——” “那换我来使,阁下自然就不能抵挡。” “不能二字过于武断,可令我勉力一试——” “除非阁下使那三招才能胜我,否则别无他途。” “我无需使——” “那换我来使,阁下依然不能抵挡三招。” 喻雪突然收了剑,放进右袖里,一句话不说径直朝山庄走去,让身后的冷双成无声一笑。 笔直马道上,迎面奔下来褐袍程掌柜,身形与喻雪相接时,突从背后腰带上抽出了一把锅铲,拦住了去路。 “让开。”喻雪冷冷道。 程掌柜摇头:“奉我家公主之命,来接初一进庄。不斗败雪公子,难以请初一上山去。” 喻雪的一口闷气终于有地方发作了。他抽剑指地,森然道:“来得正好。” 顷刻之间,客居前的空地上飞落起两人身形,白衣如雪莲绽放,翩然游走于褐影四周,凛然剑气从上至下切入,卷起草木竹叶乱刺。褐衣程掌柜下盘夯实,手持锅铲舞得虎虎生风,如泼墨挥笔,不留一丝空白给对手。 冷双成细心看着两人的招式,观摩一刻,不见胜负。 喻雪有伤在身,应是技高一筹;程掌柜武器平平,未占得便利。 最后她唤道:“两位请住手,不可因我而伤了和气!世子、公主有令,我皆不听,留在这里总成?” 一场争斗由此平息。 铁剑山庄内,秋叶坐镇议事厅,收集各方战报,茶香冷透,未得伶俐人续杯。 不是山庄弟子怠慢,而是贵客不让进门,以免扰乱思绪。 银光走失冷双成后,回来复命,未被责罚,随后又被派遣出去督战。再回来时,他便带来了辽使侍卫抵达军营,萧政随后全线撤兵的消息,欣喜道:“铁剑山守住了。” 秋叶深知萧政攻山,其真实目的是抢夺矿藏做兵器,提醒银光不可掉以轻心。“再调十万兵卒、两万工匠入山,日夜采掘地矿。” 银光看了看桌上铺开的燕云地图,上面用朱笔标注的记号,多在儒、武两州境内,越发了解公子不放这两州入合约地带的原因。 地藏矿宝,山生药草,地势紧要,关外通道。 无论哪一条,都是让宋辽两国寸土必争的理由。 银光领命离开后,喻雪一身清冷地走了进来,将手上的竹箱放在桌上,行了一礼,退向了屏风后。 秋叶不认得箱子,可认得里面团着的小猞猁。黄色皮毛逐渐长成花黑色,耳尖上还有一道被矛隼咬出来的缺口。半日之前,它在铁蔚山坡前一闪而过,扑向山顶巨石后,就让他看出了端倪,知道有人不请自来。 小猞猁初来陌生地,立起腰身警惕地看向四周,正前的紫袍人,衣饰采色深沉,吸引了它的注意力。它稍稍走出两步,敏锐地感觉到了一道冷淡的袖风扇来,立刻停住了脚步。看了一刻,那人并不伤它,它走回竹箱旁,勾出了一团高粱杆扎成的圆球,滚来滚去,自行玩了起来。 圆球扎得紧实,咕噜噜,滚过了桌边,掉在了秋叶手上。猞猁不敢过来讨要,眼巴巴地看着他。 秋叶拈球,轻掂一下,瞬间明白冷双成的言下之意,嘴边泛起一丝冷笑。“传个话也要拐弯抹角,看来撵得轻了。” 屏风后的喻雪立刻接道:“初一不好对付,世子另请高明。” 秋叶淡淡道:“欠她恩情,想必让你下不了手。”所以才派他去。 喻雪不明就里,冷淡道:“初一心机狡诈,两次遭逢,只与我言语切磋,不便让我下手。” 秋叶遽尔冷了声音,说道:“她善心待你,你还不领情,不如送程香去辽国。” 喻雪思索一下,只能应好,转身走了出去,等候在程香留居的庭院外。程香看得心奇,细细问他来意后,不由得扶腰长笑:“又遇上一个闷葫芦不开窍的,他生他的气,你掺和什么。” 喻雪听得似懂非懂,不愿再想,只问程香何时动身。 程香笑语飞扬:“再等等,等我能赚走初一,好生瞧瞧他的反应。” 山下的冷双成被铁剑弟子请进了山庄,程香挤走了主人,一阵风地扑过来,拉住冷双成的手嘘寒问暖,引得冷双成心下惊异,忙挣脱了开来,默然伫立一旁。 “一月多不见,竟生分这么多。”继秋叶、银光、喻雪之后,程香是第四个看出冷双成言行上有所变化的人。她拍了拍冷双成的肩,笑道:“是不是在怪我,先前熬不住秋叶的折磨,将你的去处说了出来?” 冷双成这才知道程香受了秋叶的刑罚,内心深感歉疚,连忙躬身行礼。程香安慰过她,才使她恢复了平和面目,能继续与她交谈。 冷双成言辞始终简短,不多提及自身情况。程香见她意态疏远,说道:“罢了罢了,不与你套交情了,你去山谷医庐里搭把手,帮帮郎中们。” 正中下怀的冷双成立刻赶到山谷伤兵聚集处,烧水熬药,替他们治疗。她穿上葛布罩袍,戴上面罩,与郎中带来的学徒打扮一致,省去了许多口舌解释。伤兵服药之后沉沉睡去,她亲自检查了每一位的伤势,在床铺旁留下清水、裹药的布巾,再放下帐帘,轻轻离开。 帐篷外石塘里,点燃了熏味驱邪气的药草柴火,落在她的衣衫上,染了一些清藿味道。 程掌柜唤冷双成回山庄进食晚膳,不容她拒绝:“我家公主说了,你如果忙得转不过身来,就要我端着碗盘来这里喂你。” 冷双成看看伤兵已经悉数安置妥当,脱下罩袍,走回山庄。程掌柜指了指路:“那边,我去打点水。”提着水桶走向了两外一条小路。冷双成不疑有他,沿着石子路朝前走去。 曲径通幽处,花木掩映成辉。池塘旁有小亭,亭里坐一道紫袍身影,还未等她走过来,就冷冷说道:“回避。” 冷双成一听熟悉语声,稍稍一滞,果真如他所言,转头朝来路走去。可是走不了几步,她又有些不甘,回身走向了石亭,距离两丈远停下,迟疑问道:“公子身体如何?” 无人应,她就再问:“伤势是否已经痊愈?” 秋叶站起身,紫袍衬着扶疏草木,更显灼亮。冷双成的眼睛一直落在他身上,见他走向了花园深处,情急之下又跟了过去。“在瀛云镇冒犯了公子,罪愆盖天,理应受到公子惩罚,请公子示下。” 她追赶过来,像是主动请罪,并非是求得原谅。 秋叶不回头说:“罚你之后,就可抵消内心罪过了么?” 她答得坦荡:“正是。” “消罪之后做什么?”他猜得出来,却依然要她来说。 “坦然离去。” 秋叶冷冷道:“早些走,还能少些眼嫌。”还有一句不曾说出口,那就是,既然要走,何必多此一举。 冷双成看他冷漠伫立的背影,只能揣测到,他的嫌弃不是假的。她稍稍走近几步,用手触了触他的朱纱蔽罩,一抹雾气般的缥缈冷意,便落在她的指尖上。 秋叶走前几步,拉开了距离。有风拂过,他更是闭住了气息。 “我伤了你,心里并不好受。你若是不原谅,我也不强求。”她想了又想,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尖,看他半晌不转过身望一眼,最后一句就问得分外艰难,“半年之期,在你心里,是否依然生效?” 冷双成屏住气息,静静等待秋叶的回答。 这句回答,关乎她所有的念想,能牢牢把握住她的喜怒哀乐,尽管她善于掩藏,尽管他从不知道。 秋叶转过身来,容颜清冷胜雪,说出了两字:“不能。” 冷双成脸色陡然透白,身子也不知不觉挺直了起来,像是一株僵硬的花树,在冷风中不知痛楚。他瞥了她一眼,转身离去,她呆立许久,才发觉身前空无一人。 第54章 撵走 花园幽静,尽头处衔接着一道穿堂,程香从转角走出来,对着径直远去的秋叶背影啧了声:“敢情他还变了性子,这么待初一,可笑我还指望着看场好戏,倒是把初一伤着了。”她以商谈要事为借口将秋叶约来,又催着冷双成走上前,最后炮制出这样的结果,让她始料未及。 花园内的石子路上,冷双成呆立如塑,隔着较远的距离,也让程香看清了她的一脸落寞。 程香暗自叹口气:“她还真对秋叶上心了,好没意思——”叉腰站在檐下想了想,她还是决定去找秋叶质问,一阵风地卷向了贵宾庭。 冬日迟迟落入西山,贵宾庭内寂静无声,花木重映,散发清香。 银光跽坐在锦席上煮茶,红泥小炉,紫金器具,一派风雅闲适。隔窗望去,秋叶坐在案几前查看地图,将目光放在了辽国上京及周遭地域上。 满庭清雅无人扰,直到程香莅临。她闯进门问:“往日父皇提亲的臣子,尽数被你阻了下来,为什么灵慧亲自出面传诏,你就让她住进叶府等着?”至于自家妹子传诏一事,符不符合礼制,她从未放在心上,只是愤慨,秋叶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 秋叶低头看宋辽境外的地势,置若罔闻。 银光连忙斟茶起身递了过去,被程香挥到了一边,低声说:“公主不可扰乱公子清思,萧政刚停兵,公子需安排军力调度。” 程香冷笑:“国事虽大,初一的事也不算小!他在半月前还要老将军进宫,向父皇奏请婚事,中意的人明明是初一!现今被初一剐了一枪,流了点血,就要始乱终弃,转头答应灵慧的提亲么? 银光站在一旁温声提醒:“婚姻毕竟是公子私事,公主切不可言辞干扰。” 程香见秋叶未曾抬头看过来一眼,心底更是有气,快走两步拍了下门框,震得哗啦一响,随后又掠向银光身后,将他当作屏障,嘴里愤愤说道:“你弃了初一,我将她带走,回头给她安排一门亲事,你等着瞧吧。” 桌案旁的宫灯突然一跳,火星熄灭。秋叶对银光说:“掌灯。”银光应声朝前走,程香还揪在了衣后。他低声道声得罪,拂落她的手,径直进门燃灯。 程香避向了一旁,站在门外,在檐灯下拉出一道淡淡的影子与室内对话。“先知会你一声,后边别恼着了又找我算账,你要是不乐意,趁初一还在这里,好好待人家。” 秋叶冷淡声音回应:“你早些将她带走。与太后商谈边市,记得拖久一些。”他一开口就交代两件事,语气完全是不甚在意,和着暮色残影一起,将他的心意也一并掩落了。 程香迟疑不去,秋叶推了推手边的锦盒,银光会意,将盒扣挑开,露出了里面的一角宝蓝色巾帕,走出去向她展示了染血的痕迹。 程香气急败坏抓起帕子,细致瞧了,越发肯定是她的未婚夫所用物,脸上净是难以置信的颜色。室内传来冰冷语声:“你稍稍做错一步,驸马就要多吐一口血。” 程香捶了下门,银光在旁低声说:“公子将驸马请进府里,唤人好生照看着,公主勿要太过担忧,早些处置好公子吩咐的事,才能回去接出驸马。” 程香怒道:“皇亲国戚在他眼里,当真是一个钱都不值!墨绂在床上养病,他竟敢找人劫了去,那可是堂堂的中书省!”亏她离开都城之前,托人将未婚夫藏进宫里,就是为了防止秋叶的小人招术。 秋叶冷淡应道:“多记一份心,才知道什么事该做。” 程香站着想了想,猜测他的话意,冷笑:“既然撵开初一,又不准我管后事,看你霸道操持一切,最后能不能如意?” 秋叶手指拂动一下,送出一道尖利的指风扑向门口,刺落了一块木屑,给程香回应。“退下去。” 银光顾全程香颜面,连忙斡旋:“公子换药的时辰到了,还是请公主回避下吧。” 程香愤然离场,秋叶走到搁物架前,看着被锁在竹箱内而扑腾不停的小猞猁,多等了一刻。随后,他揣测程香应是将他始乱终弃、另有娶灵慧之意的话递给了冷双成,才吩咐银光提着竹箱前去山谷医帐,交还小猞猁。 银光依命行事,回来禀告,确是见到程香去找了冷双成。 “你先退下,留着院门。” 秋叶再下令,清空了庭院,开着里外两道门,让视野一览无余。 过了不久,冷双成持着一盏灯笼走进了院里,朝着稳坐案后的秋叶行礼,垂眼空站一刻,直到灯绒熄灭,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的心里愁肠百结,过多的情绪染上眼眸,也只是让她极快地抬头一掠,看清了他的样子,就默然垂落双眉,和着满衣满袖的清露,道出一点萧瑟意。 秋叶写完军令,终于搁笔看了她一眼,说道:“夜冷露重,穿了夹衣再来站桩。” 她躬身行礼,走回医帐穿好短衣斗篷,再站回了庭院里,神情黯淡,不发一语。 能迫得她改了从容意态,转而心如死灰地陪站,实属不易。秋叶有意多抻了一下,细细瞧着她萧索的眉眼,冷淡道:“来我跟前想说什么?抓紧机会。” 冷双成脱口而出:“公主提亲,就是公子拒我半年约的原因?” “是的。” 说出两字很简单,听进耳里的人,就需多承担一份心颤。 “无转机了么?” 翻开图册,秋叶坐得纹丝不动,淡然道:“有无转机,你都需转头离开宋境,走出我的掌控之外?” 他以问题答问题,反问了一记,让心思混乱的她,想不清其中的关联。 “公子可是在责怪我,数次不听留劝,一定要离开的事?” 秋叶答道:“你来去扰我多回,我只撵不劝,不曾责怪。” 他说的是事实,冷双成终于听清他的“撵”字,原来是要她走开,不愿见到她之意。 她抖着声音说:“你待我前后不同,肯定是有原因。可我现在,现在,想不了任何事。你说得明白些,让我听清楚。若我真的,烦着你,我再不扰你就是。” “你走远些,半年内不用回。” “那半年后呢?” “我接你,你才能回。我不来,你终生不准踏进宋境一步。” 冷双成看看左右,庭院花木分植两旁,掩藏不了她的身影。她没法,只能在秋叶的眼前轻颤了一会儿,用了极大的决心,才能平息她的战栗,将两手握在一起,暗自鼓起了一股气。 再开口时,她就能控制声音的缓急,问道:“为什么?” 秋叶看着她说道:“事关国政,不可明示。” “半年时限,不问公子心意,只看公子有没有来接行?” “是的。” 冷双成沉默良久,想得足够清楚,却仍是难以担当他的“不准”两字。“公子可知,不准踏进宋境,就等于宣示我被驱逐之意?” “是的。” “即使我成为无根之人?” 秋叶的声音冷了。“你还想在哪里落地生根?跑来跑去,都是我的人。” 冷双成不答,脱离了世子府,离开了扬州,完全走出他的掌控地之外,还真是难说她的归属。他看得懂她的小心意,冷笑:“户籍落在我府上,我就是你的主人。” 她退向了一旁,站在花树后,没应声。 他打破岑寂:“既不说话,就速速离去。” 她淡淡答:“公子不用急着撵我,离去之前,我甘愿替为公子值守一夜,请放心,我绝不会惊扰到您。” “这一夜,恐怕不好熬过去。” “让我多瞧公子一眼,也是好的。” 秋叶半晌没了声音,冷双成躲在花树后,让他看不清她的脸。但如了她的意,可便于查看到他,即使他关了门,影子还能留在窗上,给她无限遐想。 他不愿她留在这里,再催促一遍,她依然不离开。 第55章 远离 夜风轻缓,花影重重。 贵宾庭雕花大门、红木槅门大开,里外境况一览无余。秋叶坐在桌案前,将三方羊皮图纸拼在一起,形成广阔的燕云、辽国、境外大型图,确定了各州各营之间军力的调度。 沙漏无声,外庭、室内遍布花香,遮掩了一切纷杂的气味。 此时此地,冷双成发上的缥缈药香、衣衫染上的清藿草气,如同涓涓细流一般,汇入到花海香潮中,按理说不会让人单独察觉到。 可是秋叶依然能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气息,就像烙印在记忆里,挥之不去。他收好图纸及笔墨,静坐一刻,身形岿然不动,如山巅的雪,灯光拂照,剪影淡然。 庭院里静悄悄的,花木扶风飒然。 秋叶静对着大门而坐,送出倒影;冷双成站在桂树之后,不闻声息。许久,他开口说:“还未看够?” 她当真在看着他的影子,稍稍移身一步,就可看见他的样貌。 她没有应声,也没有动作。 秋叶凝起十分力,束于一线,不让冷双成截听到,向暗处传令:“去请公主带走冷双成。” 主家公子说了“请”,又称程香为“公主”,在客气言语后,希求被托付者成事的心意昭然若揭。暗夜咀嚼到了话意,再次带话给程香时,变得婉转许多,说道:“公子需闭户休息,夜冷,请公主接走冷姑娘。” 程香抬头不见人影,却听到暗处传声,立刻明白来者是谁。她素来知道这主仆二人的脾气,若不想说,任她磨破了嘴皮子也不会多得一个字。当即她就泯灭了进一步打探的心思,心急火燎地赶去接人。 程香赶来之前,银光照例来请安,提醒秋叶换药。秋叶回道:“找一名医女过来。” 铁剑山只收男子入门,与正规军力一起参与护山战争,弟子多有损伤,急需医治。门主招募来许多江湖郎中,郎中带有学徒,凑成一行三十余人驻扎在山谷医帐里。再加上受伤的兵士、弟子,驻扎地接纳了两千人马,铺满了帐篷。 众多男子之间,只有两名医女效力,行走于医帐中。一个是冷双成,一个是学徒出身的小鱼姑娘。她们遵循惯例,穿着罩袍,戴着面罩阻隔病秽气,从而也遮掩了自身的容貌。 冷双成去了秋叶的庭院值夜,医帐里只剩下了小鱼姑娘。 银光见公子不让冷双成进门,自是不便请她去与公子换药。 那么,小鱼姑娘就成了不二人选。 小鱼姑娘跟着银光走向贵宾庭时,还曾不解地问,为何要钦点她这名小小的医女去服侍贵客。 银光淡淡道:“你等会儿走进庭院,会看到一位被撵出来的姑娘,叫初一,就站在了树后。她心狠,伤了公子,又想赶过去赔罪,公子不认她,只得烦劳你来照顾一回。” 他解释得滴水不漏,小鱼姑娘放心地笑了笑,解下面罩,双目灿如星辰,询问银光:“小鱼除了衫袍、面罩,近身服侍公子,不会唐突到他吧?” 银光打量了一下小鱼面容,笑道:“公子喜欢乖巧的姑娘,正好是你这样的,赶紧去吧。” 小鱼福了福身子:“好嘞。”转身走向了庭院,笑容落得轻快。 连世子近扈都辨识不了她的真容,她也确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花树之后的冷双成抬头看看月轮,已值中天。庭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让她侧头瞥了一眼。 一抹纤秀的影子拂花而入,容颜俏丽,庭前灯辉落在她脸上,照亮了她墨黑的眼瞳,内中有光一闪而过,仿似忽尔点燃的焰火。 她进门后,看都不看冷双成一眼,径直走向阶前行礼,得到秋叶应允后,进入室内,并带上了大门。 她的温柔言语在唤:“请公子除衫,让小鱼查看伤势。” 窗纸上映着秋叶的半身影子,他应是掀开了左肩衣袍,露出了青肿的伤痕,让小鱼惊呼了一下:“险些残了公子半边身,谁下的狠手,真是心思歹毒!” 秋叶背对而坐,冷淡道:“备药。” 小鱼跪在他身后,细心加热药巾,一头秀发如瀑般遮住了他的轮廓映影,在窗纸上扑闪着动静。此后室内无声,只有两道身影胶着在一起,仿似并蒂而生的芙蕖,戏着清风,缱绻着绮丽情思。 冷双成看着窗影,从前到后不避开眼目。月光淡淡洒在花树上,如银线一般,提醒着她时辰已过一夜,又到了第二日的凌晨。她抹去了衣襟上的清露,朗声道:“离别在即,替公子值守最后一夜,望公子保重身体。”说完便离开了庭院。 外面,程香裹着斗篷,站在夜风中许久。见冷双成出来,她迎了上去,淡淡道:“我就要看看,你还能痴站多久才能清醒过来,还好自己走了出来,不去看那两人卿卿我我。” 冷双成笑了笑:“卿卿我我说不上,郎情妾意倒是有一些。” 程香瞪眼:“你还笑得出来!” 冷双成抿了抿嘴角,道:“扰人情意确是不应该,所以值守完毕,我就出来了。” 程香挽住冷双成手臂:“走吧,随我去美男子多的地界开开眼,忘记他这只丑八怪。” 冷双成抽出了手臂,摇头:“不用了,我有事情要做,忙不过来。” 不待程香再挽留,她就孤身走向了黑暗,直至在风声清影里失去了踪迹。 烛影摇晃,衣香清淡,秋叶僵硬坐在榻上,气息几不可闻。他的双肩如生铁般冰冷,烙着了小鱼的手。她悄悄吹了吹指尖,驱走寒意,跪在峻挺的身影后,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血肿处。 狰狞的创口、泛紫的皮肤、细密的剑伤指痕,一一落进她的眼帘中,逐步印证了这具身体承受着外人伤害的传闻。 传闻,世子秋叶被雪公子射伤肩膀,后又赴约中了剑伤;旧伤未愈之时,被青衣奴两次击中,断了手臂,碎了肩骨。 如今累累伤痕呈现在小鱼眼前,最为直接地道出了传闻的真实性,连她这个陌生人,都看得于心不忍。就在敷药裹伤时,细心的她突然发现,有一道青肿的创口里,还带了紫红色,使得血块凝结,无法散开。 小鱼惊异道:“瞧公子这伤,似乎还夹了毒。” 秋叶冷淡回道:“赤川子。” 小鱼的手一抖:“公子怎会中了这种毒!” 秋叶说得不以为然:“自己服下的。” “为什么?” “以身痛抵挡心痛。” “公子竟也是痴人么?不惜伤害自己,减轻心里的痛苦?”就与她一样,得不到时,忍不住自残手臂。 秋叶冷冷坐着,未应声。 小鱼紧紧咬住唇,用手轻轻碰了碰伤处,说道:“我叹公子,不知回头。” 秋叶未动,也未回头。 似乎就瞧不见她已黯然神伤的脸。 他什么都不需要说,她已是心痛难安,为他这么不管不顾喜欢上一个随意伤害他的女人。他在她眼里,就像是天阙之外的星月,绚灿绽光,站在风云之巅上,使得人间百态失色。 她愿在地上景仰。 今晚能近身接触到他,不再是隔着遥远的距离,令她紧紧揪着一颗心,又喜又愁。 灯辉下,秋叶的裸肩渗落出血迹,薄如细缕,斑驳了雪袍。 小鱼擦了又擦,血水竟是不停。她看不到他的容貌,却是能感触到他的僵冷。 她揪住手巾,想了又想,细细说道:“我随师父在民间行医时,曾听闻过,赤川子是一种极霸道的毒药,无解方。后来偶然来到铁剑山,掘到一种叫铁蔚的花草,发现叶透异香,驱蚊辟邪。再跟着试了试,才得知铁蔚花叶无毒,根生奇效,可炮制药水解开赤川子之毒,压制其他的邪风毒素。” 秋叶闭眼一刻,字字句句听进耳里,半晌才问:“若铁蔚花根生奇效,怎不见有人来采摘?” 小鱼如实答道:“铁剑弟子守得严,一百二十株都有定数。世人皆以为采走花叶就能配药,却不知真正的奥秘在根上。” 还有紧要的一点,她无需说出口,相信他也知道。 铁蔚花下,就是矿藏入口。根部染锈,更需花叶来遮挡。 铁剑弟子名义上护花,实则是在护宝。一丛寂静盛开了两百年的兰草,别说门派弟子能认清它的面目,就连熟悉草药的郎中们走过,也会将它当作寻常花科而遗忘掉。 秋叶冷淡道:“内中隐秘,就这么多?” 小鱼想了想,确信无缺漏,点了点头。 隐藏在她身上的秘密,自然就不能说出口了。比如她擅长捏脸泥扮作他人,将技艺传授给萧玲珑,算是他的启蒙师父。比如她奉了肃青候的命令,来铁剑山购买铁蔚配置萧玲珑的解药,无意揭开了根部的妙用。再比如她听从了肃青候的命令,将辽使引到花草前杀掉,造成“奇花蛊人心”的功效,嫁祸给铁剑山,方便侯爷前来讨伐。 除了对侯爷尽忠之外,她的全部私心,悉数寄托在身前的秋叶上。 往日孤高不可攀的人,就这样寻常出现在她眼前,听她诉说,不置微词。 她极想再靠近一分,可他满身的寒冷,让她不敢轻易动作。 小鱼期盼了一晚的秋叶突然回头。 容颜冷如雪,眸中含云霜。 秋叶径直对上她的脸,冷冷道:“这一次,你逃脱不了。” 小鱼大惊,闪身疾避,秋叶的左手悄无声息伸出,如银钩一般,抓住了她的脖颈。 他的手一寸寸收紧,她的气息一点点凝滞。 她嘶声道:“公子为何这样对我?” 他毫无怜惜地收紧了手指:“通敌,挑拨战争,祸害他人。”他低头,将冰冷至极的话送进她耳朵里:“还敢恶语中伤冷双成。” 她窒息:“你——你——” 他将昏迷的她抛落在榻上,对暗夜下令:“杀了她制成花肥,待来年培植出花树,移植到冷琦坟前。” 令她至死,他都不愿脏了手。 第56章 诡斗 儒州青山寺。 受战火所惊,大批百姓迁移至山前。寺院的僧人让出了僧舍供流民居住,还搭建帐篷安顿妇孺,在山寺周围组成了一个临时救济校场。 简苍及木迦南留在校场内,帮助僧人烧水施药、传膳喂马,大行善事。她顾不上擦汗,不时向来路张望,打探山下的动静。 离去了一天一夜的冷双成仍不见归还。 眼见暮色降临,轻薄的雾霭浮起在山谷内,将四处景物罩得不甚分明,简苍的心底无由来变得有些慌乱。 青山寺的晨钟暮鼓声声朴厚绵长,入耳震荡不停,仍是不能安抚她的心绪。她怕木迦南担忧,连累他再度奔波无着落,强自忍着不安感。 木迦南去了后殿参拜,诵读晚课。 赶了大半天路的百姓们也逐渐安睡。 简苍从下到上为帐篷外的挂灯加灯油,顺便掩好挡风的垂帘。走到石头屋僧舍时,她照例悬挂好灯盏,借着光亮,突然看清了石柱上刻着的一个字。 字迹很深,可见镌刻者用尽了力气,使得他的左正右攴历经十年的风雨洗礼,依然鲜亮如新。 简苍终于想起来了,青山寺,就是萧政落发为僧苦练武艺的地方。 她立刻放下油壶,抓起裙幅,朝着最近的山路跑去。 山顶有雾,白石林立。 简苍站在石上,极力眺望四周的山形及路势。 校场帐篷遍布山脚、山腰,堵塞了她的去路。只有右边的树林里,似乎留有一条曲折深远的小路。 简苍正打算跑回后殿,叫上木迦南随行时,山底突然出现了一条横向切来的火把队伍,极快速,如蜿蜒游动的蛇,用长长火线围住了校场。 手持火把的人并没有动,似乎在等待命令。 简苍一看阵势,在风中抱住了双臂,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她慢慢朝右边望去,一道修长身影出现在青雾中,走得沉稳,黑袍银铠落在沉沉夜幕里,两色昭然。风大,吹起他的发,在他身后荡起一团墨绸,浮现在雾气后的眸子,灿亮得如同星辰。 她不需再看,凭借来人一步一步稳定的身影、凝力欲发的气势,就知道那是萧政无疑。她毫不犹豫地爬上更高的石块,踮起脚尖借力,绝然地朝山下扑去! 这一跳,不仅会撞得头破血流,还会被尖石割裂身体,七零八落地滚进峡谷里。 哪怕死,她也在所不惜。 比她求死之心更快的是萧政的长鞭,为了应对这种局面,他习鞭两年,练得炉火纯青。 青山寺的灯火逐渐被抛离在后,僧人、百姓沉睡,连一心参佛的木迦南都未受到惊扰,依然滞留在殿内,全然不知,外面已经走失了简苍。萧政以火烧校场作威胁,毫不费力带走了她。 简苍被萧政紧缚在胸前,长长绸布缠住了她的手臂、身子,像是木偶一般,受到主人牵线的限制,不能轻易动作。塞外白马背宽脚长,足够撑起两人的重量,在夜风中奔跑,不落后乘。 简苍自抓来后,就低着头,不说一句话。萧政向来是举止行径强过言语,也不多话,只盼带轻骑早些赶回军城。跑了一阵,他突然听到一句轻微的话,在问道:“侯爷能否……缓一缓……?” 他提缰放慢了马速,用单手抬起她的下巴,低眼看她:“不舒服?” 简苍的雪肤丽颜经风一吹,染了一层薄红,纤黑的睫毛铺在紧闭的眼帘上,如嫩芽初发,怯生生地颤抖着。她不看他,只闭嘴点头示意。 萧政将她的头按回怀里,冰冷的铠甲贴近她的脸,传过去一阵强硬气息。“不适也得忍着,我不信你在外奔逃两年,过的日子比这舒服。” 简苍紧紧闭眼,不再说一个字,只是一声急过一声咳嗽,咳得两颊嫣红,快要喘不过气。 最后,萧政下令停马休息,将她抱下马来,解开了绸布。 简苍跑到高直树木后站定,将自己的身形藏了起来,如往常一样躲着不见萧政。一旦他走过去,她就会围着障碍物躲闪,显露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来,令他全然失了兴致和耐心。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依然会轻颤个不停,直到他离去。 萧政唤骑兵递去水壶,简苍伸手接过,喝了几口水,平缓了气息,问道:“侯爷怎样找到我的?” 萧政淡淡道:“机密要事,无可奉告。” 简苍打探的心思落空了,更不谈能从这次被抓的原因中吸取教训,使得下次的逃跑更谨慎一些。她在树后说:“我出逃五次,无路可去,最终都会落在侯爷手里,现况让我十分疲乏,既然逃不掉,还不如请侯爷杀了我。” 萧政依树淡然而立:“爱妃可是为夫的心尖肉,怎能随便杀掉,为夫花重金收买各路驿卒、马夫,才探得爱妃下落——这答案听了满意么?” 简苍半晌没了声音,过后凝着嗓子问:“不杀我,还是十五鞭的处罚么?” “你认个错,来陪我一晚,十五鞭也能免了。” 树后无风,简苍捏住衣领轻轻颤抖,说道:“今晚随侯爷回城后,估计难以见到北方回乡的路,求侯爷让我站得高一点,再朝家乡那边看一眼。” 萧政示意骑兵递过来长鞭,一道道挽在手里,冷淡回道:“登高怕不是望远,而是寻短见。你的诡计层出不穷,与我斗三年,也不知消停下。有了诸多前车之鉴,今晚的请求就免了。” 简苍低头哽咽:“只看一眼,别无他念。” 萧政抬头打量她所要求的山头地势,她没听到应答,又哀求:“看过之后,安心随侯爷回去领罚,就算多吃一顿鞭子,我也愿意。” 萧政冷笑:“五鞭下去就没了声息,还敢一次次朝外跑,视家规国法于不顾?” 简苍不说话,转头看着雾霭丛生的树丛,耷拉着肩膀,背影疲软无力。 萧政伸手过去,她并不接,还像是受惊的兔子,朝外跳了一大步。他冷脸说道:“跟我来。”她拖慢脚步跟在后,走到了山顶。 前方雾气弥漫,冷风滚荡而来,也破不开白茫茫的纱帐。 萧政用绸布系好简苍的腰身,将绳头牵在手中,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简苍站在石上迎风远望,长发、裙幅漂浮若墨画,素面雪颜,似天公的丹青妙笔,生得柔美而秀丽。她默然望着远方,目光沉迷,身姿屹立,似乎痴了一般。 萧政一直细心查看她的动静,见她不言不语,拉了拉绸绳。“走。” 她低语道:“还未看够,又怎能走。” 他顺势看去,白雾依然,掩落了景物,不辨方向。 再等一刻,拉她,她还是不愿动。 萧政跃上石台,伸手抱住了简苍的腰,还没出力带离她,她突然回抱住了他,与他颜面相对,瞳清目明,气息几乎交织在一起。 她第一次看着他,毫不躲避。 他立刻觉察到了异样。 简苍擅长土木建造,了解山形地势,玩弄起陷阱暗道时,可谓驾轻就熟。脚下的这块石头,卡在草泥之中,受潮湿雾气所浸,已出现松滑迹象。而她上山之时,就随手拣了两小块尖石,抵在大石舌喉之下,使它暂时保持了平衡。 萧政一上来,就会打破平衡。他是练武之人,脚步抢滑两下,还能挽救局面。 可是简苍不会放任他挽救局面。 她拼尽全力冲向了他的怀里,他背后放空,若躲避,势必会让她一头栽下去。 最终的结局就是他抱住了她,用后背触地,滑过一大片潮湿的草坡,然后径直掉下了断崖。呼呼雾风袭来,他将她捆在怀里,极清楚地说道:“至死,我们也要在一起。” 他看着怀里的她,她已闭上了眼睛,颜面绷得极紧,不过咫尺的距离,她听了却是毫无反应。 简苍一心求死,不惜拉萧政垫背,比起以前只对付他一人的做法,手段更显得绝烈。 萧政生起一股激愤,甩开手上早已备好的长鞭,缠住了断崖突起之处,减缓了下落的力道。 两人一前一后,掉在崖底盛张的树冠上。 简苍发力弹跳起,朝树下跃去,可是不如意,依然落在了萧政手里。 他提着她的绸绳腰带冷笑:“我就知道你算好了退路,舍不得让我死。” 她背对他,向外爬去:“侯爷的反话当真说反了,我极希望侯爷能死掉,不惜赔上自己的命,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在下面长出一片林子来。” 萧政猛劈了一掌,强烈的气息搅动树冠抖动,如波涛一般,起伏托举简苍的身子。她不敢动了,他将她扯了回来,冷森森地说:“下次再触怒我,掌风就不会偏落。” 萧政提着简苍跃下树冠,才站定,简苍就跪坐在地面上。他逡了一眼,发现她没有铠甲的抵挡,四肢擦出不少了血伤。他拉着她的衣领,不让她坐下,冷冷道:“朝前走,耽搁不得!” 四周风声萧萧,夹杂着夜兽的低低咆哮。 简苍听得心怯,捂住外衫,仍然觉得冷,索性将绸布披在了身上。她在风里艰难迈步,血珠缓缓滴落,身后之人毫无怜惜心,除了托她腰部一掌,将她催得快了些,就再也没有动作。 第57章 折磨 夜如泼墨,枭鸟怪叫,振翅飞远,呱的一声吓着了简苍。她小心翼翼看着四周,脚下走得极慢。相比较身上的痛,她更在意夜里的景况,心尖揪得紧,连呼吸也是沉的。 萧政见她一副不顶事的样子,讥笑道:“逃了多次,还没练出走夜路的胆子?”用鞭梢推了她一下。软腰突受硬物,她不由得惊叫一声,跳到了一旁,回头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萧政掀唇又讥:“你身后还有个活人,忘了么?”简苍裹紧绸布,并不应,转身朝前走,视他如无物。他沉着脸,捞起绸绳,向怀里一带,扯得她踉踉跄跄地奔回来,她明白了他的意图,在脚下使力,不愿倾倒过去,最后气力不济,被他拖到地上跪坐着。 萧政淡淡道:“见你怕不过,好心给你一臂之力,你倒是使起了牛劲。” 简苍撑着地面站起,绸绳忽一动,又扯得她滚落下去。她索性卧倒在地,清声答道:“侯爷真是好心,就不要勉强我回去,替您修建那些杀伐工具。”她将厌战心意表明了多遍,奈何他听不进去,不仅如此,他还拿捏住她的善心,以他人性命做威胁,迫她就范。 简苍心慈,也经不住他的一次又一次的威逼,一颗心被折磨得鲜血淋漓,还需得与他周旋。逐渐地,她对他就失去了耐心和亲和感,将他当作恶魔来看待。 萧政走到简苍身边,居高临下看着她:“你之所以活着,就是源于你土木建造的本领。剥夺了这项,凭你多次出逃的事由,我要杀你,天经地义。” 简苍不答,心里在想,就是为了避免被你利用,成为攻城掠地的战争匠师,我才亡命天涯。 她性子柔,不善于扮黑脸冷落人,可是面对萧政时,她总是抑制不了满心的惧怕及厌恶之情,只想避得远远的。 她撇过头,屈膝撑起了身子,这次萧政没有摔她,还将她衣领一提,拖到了身边来。 简苍受惊,远避一步,他看了冷笑一下,扯着绸绳拉她走。他的步子大,她追不上,一路走得踉踉跄跄,伤处擦出更多的血水来。她不求饶,他毫无怜惜,扯着她奔走一阵,累得她直淌汗。 萧政抬头望望山势,还未到一半路程,丢下绸绳说道:“歇息片刻,再赶路。” 简苍勉力站直身体,吐纳气息,汗水、血丝滑落不停,在冷风中凝成一片冰凉意。 他目光如炬,能看清她的现况,偏生不施以援手,只淡然旁观。 她自然是背对他,不看他的脸。 夜里太静,小兽奔走发出窸窣声,简苍害怕得无话找话说:“侯爷不唤骑兵下来接您吗?” 身后无声,她不明就里,悄悄退了一步,靠得更近了些。 萧政嘴边泛笑:“他们一来,我怎好下狠心折磨你,总得给你留些面子。” 简苍信了他的话,不由得凝住了身子。他又说:“我一人带着你,心里更舒适些。” 她瑟然道:“折磨我,就会让侯爷更高兴么?” 他不清不淡地应着:“你一逃两年,让我多份心念着你,也是本事。” 她听不懂,低头无语,柔软的唇抿成一线,生出怜弱意态。他看了心里一动,言语上不由得直白了许多。“我想练练你的胆子,多拨了一些时间与你相处,这话总能听得懂?” 她紧张地问:“练什么胆子?”难道是逼迫她放心大胆地走夜路? 他蓦地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送到眼前来,凝声道:“可以让你直接看着我的脸,不害怕。” 她立刻闭上了眼睛,轻轻说道:“不能看,要做噩梦。” 他丢下了她的头发,神情又变得冷峻起来。 她被大力带得歪了一下,发丝刷过颜面,像是一只无形之手,拂了她一记耳光。她知道这种反应还是温和的,壮胆把话说完:“我落在侯爷手里,身心上下都是污秽的,只有梦境是唯一的清净地。若是连这个都守不住,我也没脸再活下去了。” 萧政冷声问:“拿死来威胁我?”他浑然不觉,握鞭的手指已不知不觉绷紧。 简苍踮脚扬起脖颈,在夜色里露出一截洁白的肌肤,将她的薄弱处送到他跟前说道:“何必威胁侯爷,我就站在这里,侯爷只需动动手,就能一掌劈死我,我只是求个痛快。” 萧政扬起手,劈向了简苍的脸面,掌风落到一半,又生生克制住。她听闻风声,闭眼轻哂:“所以我的脸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是么?” 他弯腰拾起绸绳,使劲一带,扯得她踉跄一步,磕上了他的后背。 背部生硬如铁,撞得她额头发痛。她抬袖去摸痛处,脚下追赶不及,被他拖拉倒地。他心底生出一股戾气,将原本有的柔情涤荡了干净,狠劲传递到手上来时,就让他不管不顾地朝前走,在砂石地面上拖曳着她的身体。 简苍受痛,挣扎说道:“杀我不过一招而已,又何必这样羞辱我?” 萧政冷笑不答,继续朝前走。她咬紧牙关,将手指扎进地底,紧抠着不放,奈何力弱,已折断了食指。尖锐的痛意使得她冒险做出一个巨大的决定,她翻滚着身子,狠狠朝路旁的尖石撞去。 血从额上流下,遮住了她的眼睛,也终于让萧政停止了拖曳的行为。他大步走过去提起她,用袖口擦了擦她的血迹,冷冷说道:“与我抗争,你赢不了,以后记得放乖巧些,才能讨得好处。” 简苍昏头昏脑地站着,半晌没回过神,全身遍布痛意,麻木得没有反应。 萧政说了什么,她听不见,只是呆站。 这时,一条小山蛇穿过山道,摆着尾巴擦到了简苍脚背,她顿时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想都不想就跳向了萧政那边。 萧政满心的怒气降低了不少,脸色也稍稍缓和,不再透出冷厉。 “是什么?是什么?”她惊慌失措地问。 “兔子。” 她摆了摆靴子,像是要抖掉上面的悚然感,说道:“不对,不是兔子。” 萧政知她武力差,目力应是短缺,不能看清过于细小的事物。可他对上她凝肃的脸容时,突又觉察到,她的感触力应是异常敏锐的。 因她一字一顿说道:“是蛇,一尺五寸长。” “你怎会知道?” 简苍不答,抬手抹去额头渗落下来的血水,白皙的脸显得污败不堪。萧政撕下绸布,从怀里摸出药包,一并丢进她手里,吩咐道:“包扎一下。” “不必了。”伤口太多,包扎不了。 简苍没动,木然朝前走去,他抓住她手臂要帮她,她就大力摆脱,冷冷说道:“侯爷何必假意惺惺?明明知道我的皮肤和别人生得不同,非常脆弱,能感受到一切细小的力量,所以才一次次地抽打我,让我承受更多的痛苦?” 萧政稍稍一滞,说道:“难怪五鞭也受不住。” 她想冷嗤,奈何性子温和,摆不出鄙夷的脸色来。她会做的事情,只是默然转头,撇开他再朝前走。借着从崖口渗落下来的月光,她看清了两旁的道路,还有在草丛中伸出头颈打量的小兽们。 她伸手去拂背后,一点点拔出扎进皮肉里的尖石、荆棘、树刺,稀稀落落丢了一路,忍住痛一声不吭。 点点血水从她身上濡出,汇集成一缕缕的细流,染湿了砂石道路。 萧政跟在简苍身后,脸色变得极不好看。 简苍突然停住了脚步:“太痛了……我想洗一洗……” 树林边有一处水草丰沛的池塘,周遭泥土软和,不见动物过来饮水的爪痕。 简苍从地势推断出,水底极深,或许还藏有蛇鱼巢穴,使得动物们不敢靠近。她看着水面木然问:“要怎样做,侯爷才能让我下水?” “脱光。” 简苍抓紧了衣领,拼命摇头。 萧政讥笑:“又不是没看过。” 她看看夜色已深,吞吐道:“那你背过身去。” 萧政采用了折中之法,所依赖的依然是那匹他带来的红绸。他系好了简苍的腰身,执住了绳头,背向而立,放她步入水中。她走两步就要回头去观望他的背影,见他不动,她才敢放心地擦洗。 银月碎光撒在水面上,轻轻摇曳。 轻微声音传来,终于令萧政回头看了一眼。 简苍坐在浅水处,垂头将要睡着,黑发分披两旁,露出了后背上纵横交错的一道道血痕和旧伤。紫黑的鞭印生了暗痂,狰狞在白脂般的肌肤上,四周是新磨的伤口,泛着血珠,一点点滑落,风一吹,凝出一道褶子,仿似流下了哀伤的泪。 萧政并非是第一次看见她的背伤,只是在今晚冷清的夜里,在清雾漂浮的水塘旁,她的沉默与忍受,将他下手惩罚的狠毒劲头衬得无所遁形。 他转过头拉了拉绸绳,哑声道:“水冷,快一些。” 简苍惊醒,窸窸窣窣地清洗,小声回道:“再等一等,你不要回头偷看。” 萧政只记得方才回头一瞥的狰狞,委实没有心思再去偷看什么。他安静站了一刻,内心上下翻滚不停,最后激发出一股狠劲,才能完全平息心潮的起伏。 手上扯了一下,绳头那边的重量还在,钝感强烈。 萧政跃向水塘,水面下已不见简苍的踪迹,绸子捆在石块上,水边的衣物也被取走。他摸了摸水草,一股吸力从旁边涌来,再摸索过去,发觉是一处水下洞穴。 他立刻明白过来,又中了她的道行。 她借口洗澡,钻进泥水洞穴中,不怕脏,不怕危险,沿途不知遁去了哪里。 萧政自然不肯钻洞去追她,从腰囊里取出鸣镝箭,倾尽全力射了出去。 一道尖锐的响声伴随着光亮乍起在夜空中,极为醒目。 方圆几里的山头都能看清动静。 萧政拾起一根树枝,沿着泥土软和的地面一路刺去,终于试探出了水流的动向。他快步掠向树林深处,寻找水源出口。 他找了许久,也等了许久,既不见简苍的蛛丝马迹,也不见轻骑过来接应。 第58章 施援 白石山是铁剑山到青山寺的捷径,道长林多,便于隐蔽身形。 萧政从萧玲珑的来处大致推断出简苍逃离的方向,不待铁剑山的攻战停止,他就留下萧玲珑做台桩,自身带着一百轻骑翻山越岭搜了过去。 打听到青山寺聚集了大量难民准备过境,他立刻取道白石山,绕开了秋叶的防线,日夜兼程,找到了简苍。 可他未曾料到,另有一人与他选择了同一条道路,正迎面走来。 白石山草披茂密,果树林立,石崖盘谷处,历来是狼群活动的场所。 幼时的冷双成曾被狼群叼去养育了五年,熟悉狼族的气息、生活习性。从铁剑山回转后,她弃马走进盘谷,拜了拜她的再生父母,摘了几个野果放进包袱里,打算带回去给简木两人尝尝。正依树休息时,夜空中飞蹿起一枝鸣镝箭。 她悄悄摸去人声喧哗处,了解到了大概,用火及狼语驱赶狼群奔进树林,截断了轻骑的驰援。她并未伤及他们的性命,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绊住轻骑军力后,冷双成循着箭光找到了池塘,不多久,便看到一名黑袍银铠的男子大步走来,生得眼黑鼻挺,修眉稍稍上挑一分,就落下一丝邪佞味道。 藏在树上的冷双成,看着他的脸,禁不住一阵恍惚。过后,她才能判定,这个与萧玲珑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应该是萧政。 萧政环顾四周,冷冷说道:“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回到我身边来——你大概还不知道,圭玉记恨木迦南,趁着初一不在的时候,已将木迦南绑到了苍城。天亮后若是我没赶回去,圭玉就会放火,慢慢烧死木迦南。” 冷双成听得心一跳,刹那之间,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火骑围攻瀛云镇歌舞教坊那日,她赶回来时,看见萧玲珑游斗在木迦南身边,不曾伸手拉木迦南一把,送他出战圈。她以为萧玲珑是无暇以顾,现在才明白是记恨在心。 记恨原因为何,她无从得知。 萧政续说了缘由:“圭玉体弱病发,不忍心劳累初一为他采药,主动向我臣服讨要解药。一拿到药,他就接了封爵的诏令,决定协助我找到你,并绑走木迦南,替初一消除身边的累赘。” 他的话落地有音,加之不急不缓的语气,容易让听者受蛊惑。 冷双成转念一想,暗道“不对”。萧玲珑虽说爱耍些小手段,但在情谊上,从未做过令她生厌的事情。她朝树下张望,寻不到简苍的一丝踪迹,无法使暗法提醒她不可上当。 池塘水面啵的一声,冒出了一张雪白的脸,柔顺的黑发尽数披在肩后。 萧政是查巡了周遭湿润的地面后,找不到水源出处,才回到原地碰碰运气的。对付简苍,他的或真或假的威胁总能屡见奇效。 即便刚才诉说萧玲珑的事由掺了假,还是让一心挂念木迦南的简苍在惶急之下上了当。 简苍裹着湿淋淋的衫裙爬上了石头,伏在斜面上,大口喘气。肩膀裸露在淡月下,新伤旧痕泡了水,泛出一圈白光。萧政拽下披风甩了过去,遮住了她的身子,冷冷道:“听不进我的告诫,只能自己吃亏。” 他警告她多遍,不准逃。她也逃了多回,累得自己辛苦,结局还不如意。 简苍回道:“宁愿吃亏,只求心安。” 萧政嗤笑:“能顶嘴就证明有气力赶路。” 简苍将冻得发白的脸搁在冰冷的石面上,身子蜷伏成一团。“你杀了我吧,再带我的尸身回去给小侯爷看,让他放了木先生。”她想着,死了总不是累赘。 “不管你那形影不离的木迦南了?” 简苍有气无力说道:“身在砧板,奈何刀俎之强。更何况我们这些愚人的想法,好气度的侯爷是体会不到的。” 她讽刺他尽是拿旁人性命来牵制她,气量落得狭小,不怕他听不明白。 萧政听见刺耳之话,嘴边还掠出笑容来。“你气量大一些,那自己走吧,不要让我动手来拖你。” 简苍躬身蜷伏在石头上,并不动。 她若自杀,他会救她,不让她死成;她逃不了,挣脱不了他的掌握,随他回去后,会讨得一顿打,还要违背心意帮他做坏事。 她望着泛着雾气的池塘,柔嫩的草末在水里飘着,从未觉得如此孤单无依过。 逃得累了,她背对萧政蜷卧,开始哼唱一些小曲,像是痴人一般。 萧政呼喝她,她只当听不见,如果流干眼泪也不能洗刷痛苦,那么就让她唱歌罢。 如今拥有的,也只剩下一副清婉的嗓子了。“初相见,霞满天,弹指间,白头怨。针儿尖尖,绣不出锦缎;柳丝绵绵,送春到山前……” 萧政甚少听到简苍唱歌,嗓音与风声奏合,如天籁回响。他知道她不甘心,没再伸手拖她赶路。 留在树上一直查看动静的冷双成却是暗叹一声,从袖中掏出简苍赠与她的小短笛,轻轻吹奏起来。 简苍所唱的歌曲,诉说的是离愁和孤单,本由她的娘亲教授下来的,内含思乡思亲之意。 冷双成从瀛云镇逃离时,整日驾车奔波,鲜少露出笑容。简苍就坐在车门处,紧挨着她,唱《初相见》给她听,对她讲些家乡的趣事。 冷双成最终放开了忧愁,接过简苍的短笛,转头回报一笑。 小曲再唱下去,就是“我似浮萍飘得远,终生无根回乡关。” 简苍以为她漂泊无依,当真是心苦得紧。 藏在暗处的冷双成不能再等下去,用笛音显露了真形。 石上了无生气的简苍突然哽咽起来,低低呼道:“初一……初一……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好。”她挥开萧政递过来的手臂,勉力站起来,朝声源处张望。 冷双成披着一身朦胧的月华从林中走出,容颜愈见清晰,神情温和可亲。她交合双袖,压住紫衫下摆,持重向萧政行了一礼,再继续走向了水畔,温声问道:“你又伤到了哪儿?还痛么?” 萧政未曾正眼看过冷双成,简苍未曾正眼看过萧政。她拼尽力气从石上跃向草丛,跑到了冷双成身旁,将伤手伸出来说:“折断了一根手指,背上添了新伤,额上撞开血窟窿,双脚变得不灵便——你怎么现在才来!”她一口气说完饱含的痛苦,躲在冷双成背后,紧紧揪住冷双成的衣摆不放开,小心谨慎的模样,将两丈远的萧政视作为凶神恶煞一般。 冷双成对上萧政冷清的脸,微微一笑:“侯爷若是有心,还请延迟一些,让我给王妃瞧瞧伤势。” 萧政转眼看着冷双成,冷冷道:“不劳费心。” 简苍躲在后小声说:“你打得过他么?我们一起逃吧。” 冷双成微微侧头低声:“你别说话。”再摆出温和的笑容对着萧政说:“我与王妃相识一场,王妃向我求助,我断然不能袖手旁观。侯爷折辱王妃多次,从未留过情面,今夜再想下狠手,恐怕就不能如意了。” 萧政对着躲避的简苍说道:“你过来,我还能给初一一次机会,不罚她言语失度之罪。”简苍摆摆头不应,他抽出腰畔悬挂的军刀说:“那你站远些。” 冷双成护着简苍,身形峻挺不动,只在嘴里说道:“我观王妃,为人雍容有度,言谈清雅谦和,持家接物怡然自乐,从不惹是生非。为何落在侯爷手里,就是一副残破模样,还得不到侯爷的一丝怜悯,容她先包扎下伤口?” 萧政冷笑:“本候家事与你何干,由得你指手画脚?” 冷双成将背后包袱取下,放在简苍手里,淡淡道:“不敢过问侯爷家事,只是为王妃争取一点裹伤的时间罢了。”一说完,她突然长身而起,凌空劈出一掌,狠狠向萧政头顶招呼去。 简苍连忙抓紧时机,抖开包袱取出伤药及干净衣物,替自己包扎整装。 场上的冷双成与萧政缠斗在一起。她并不近他身,绕树旋走,抽得空来劈他一掌,被他的银铠全数挡下犀利掌风。 斗得正酣时,冷双成分心瞧了瞧,果真印证了萧政所穿的铠甲,正是两百年前赫赫有名的地坤衣。 地坤衣由寒冰淬就精铁锻成,韧性极强,可抵挡神兵利器的攻击,冷双成的空掌自然不能伤它一分。 她未使出全力,总得留些后招。 可是萧政的刀功让她有些吃不消,强厚内力源源不断袭来。 就在一招险情时,观望战局的简苍奋不顾身冲上来,挡在了冷双成的身前,想截下萧政的杀气。冷双成本能躲避,见简苍赶来,暗道一声“傻姑娘”,被迫变招,左手一式“玄鸟划沙”攻向萧政手肘以自救,同时将肩膀送到萧政跟前,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破绽。萧政偏了刀锋,绕过简苍的身子,顺势击中了冷双成的肩膀。冷双成负痛后退一步,由此不了痕迹地结束了战局。 简苍慌忙扑过来查看冷双成伤势,冷双成摆手说道:“不碍事,痛一下就过去了。” 简苍回头恶狠狠地看着萧政:“侯爷百般作践我,我都会忍着,可是动我朋友一下,我就敢跟侯爷拼命!” 萧政掀唇冷讥:“你能怎样拼命,手足无力,身子娇惯,凭一张嘴能说死人?” 简苍移开眼睛,撇落一丝厌恶在眉角,冷冷道:“只要侯爷不杀我,我总得有机会,慢慢对付侯爷。小到器物,大到城池河道,任我做手脚。” 萧政见她冷若冰霜的样子,笑道:“算你掐中了我的软肋,让我害怕了。想要对付我,只能乖乖随我回去。” 简苍转头看着冷双成,冷双成手抚肩膀调息,没有说话。萧政提刀而立,抿嘴呼哨一声,不多久,就有摆开了狼群纠缠的轻骑循声赶过来,脚步趟地激起草末纷飞。 简苍听到了动静,咬咬唇,说道:“先放初一走。” 萧政收了军刀,淡淡道:“有她在,你能安分一些,所以放不得。”更关乎萧玲珑的喜恶之心,他想做个顺水人情,将冷双成带到萧玲珑跟前。 简苍怒道:“侯爷挟持我不够,还要胁迫一个不相关的人?” 冷双成轻轻道:“我随侯爷走一趟,不碍事的。” 当真是不碍事,且正中她心怀。 第59章 聚集 控制 幽州苍城巍峨壮阔,在阳光下缓缓推开了两道沉厚的大门,放进了萧政一行百余人。 瓮城箭楼上,留有异族装扮的奴工,正在持锤敲敲打打。余下的一些还未修建完成的门匣、雉堞处,都有奴隶们在劳作。 马队沿着宽阔的走马道驶向内城,城墙高耸,守兵林立。 冷双成一路走来,将诸多动静收入眼底而不动声色。简苍一心护着她,与她共骑一匹马,时而在耳边向她解释,她所看到的城景。 “苍城由我画图修建,内中的一砖一瓦都是我心血。萧政要我在外城造防御工事,我趁机逃了,两年来让建城之事延缓了进度,如今回来一看,还有一半的城池未成型。” 冷双成细心听着简苍的话语,搜集到了一些有利消息。当务之急是要取得萧政信任,他是浸渍朝野多年的人物,见多识广,仅仅拿陪护简苍而同抵苍城的借口,无法让她站住脚。 进了侯府,简苍寸步不离地守在冷双成身边,还警惕地看着萧政。 萧政淡淡道:“爱妃的居处不在本府,需要为夫送爱妃一程么?” 简苍转过脸,对萧政不屑一顾。 萧政对上冷双成时,就换上了一副阴冷的表情,斩钉截铁说道:“我曾问圭玉‘初一是何人’,圭玉只答‘不可测’,意为心意难测,功夫了得。你想要留在苍城里,陪着简苍,就得少跟我生事,拿出诚意来。” 冷双成施礼说道:“我屡遭世子驱逐,丢尽颜面,已无容身之所,辗转投奔侯爷而来,只为寻得一方立锥之地,实无他意。侯爷若是生疑,可用暗法控制我手脚,让我做不了坏事。” 萧政冷冷道:“你倒是投机取巧,知道顺着我的心意说话,可惜还是不能让我相信。”他挥挥手,示意骑兵将简苍拖向一旁,继而对冷双成说道:“对付你,我不想多费心思,服毒与上戒具,选择一条,可保你在此地有容身机会。” 冷双成为了打消萧政的疑心,答应任由他处置。萧政不甚耐烦地将两项酷法都施加到冷双成身上。一是让她服下剧毒,承诺她若是帮助简苍完成造城任务,可获得解药。二是拿来崆峒宝物一绝索锁住了她的双手,不仅标示出她的随奴身份,还能限制她的举止行为。 “一月后,你修完苍城上下防御,我便解了这道链子。”萧政对简苍下了最后限令,去了后宅清洗,弃前院不顾。 简苍喝道:“放开我!”从骑兵的钳制里挣脱开来,扑到冷双成身边,查看她的束缚物。 锁住冷双成双腕的一绝索大有来头。采藏山古铜铸造,淬以爽烈蜀江之水,反复打造七天七夜才能出炉。一月不解,二十四节的暗针将会游进她的穴脉,令她痛不欲生。 简苍持着冷双成的手,双眼泛红说道:“是我连累了你,可恨我太软弱,没有凶法对付那个魔头。”她不避骑兵耳目,直呼萧政为恶魔、魔头一类,当真是心底生恶,不讲任何情面。 冷双成忙回道:“不碍事,不碍事,你别哭啊。” 简苍摸摸冷双成冰凉的手腕,哽咽:“你瘦了不少,还得吃苦,怎会不碍事!” 冷双成在腰包里摸了摸,掏出一块巾帕,发觉上面染了尘沙,忙拍了拍,递了过去。“我幼时练功,身子受过药裹,普通伤痛奈何不了我,你放心吧。” 简苍接过巾帕擦泪,低声说:“你又来骗我!就算你的身子练得光韧了些,毕竟也是女孩儿家的身骨,能强到哪里去?刀剑若是割到了身上,总不能生出皮肉来吧?” 冷双成顺势说道:“不让我受痛,就早些完成修建任务吧,让侯爷早些放了我。” 简苍一怔,问:“当真要给那魔头修城?” 冷双成点点头:“别无他法。” 简苍看着冷双成笃定的眼睛,觉察到她的眼光焕发着别样的神采,当即不再犹豫,柔柔笑道:“我听你的。”连义兄木迦南在人情俗事上都倚重于她,自己又何必生出排外心,去怀疑她的意图。 冷双成笑道:“多谢成全。”她故意缓缓拖着步子不去,可让厅前的骑兵作见证,她已尽力劝得简苍修城,未生出二心。至于萧政信不信,取决于以后的建造成果,是否一如他的要求,给予了他攻防战事上的便利。 简苍一旦打定主意,就有了动力。她拉住冷双成的手朝外走,软声说道:“我住的地方有些简陋,好在所需之物一应俱全,你若是搬进来更好,还能帮我测量地势,养养兔子。” 冷双成失笑。勘测修建之事,繁杂琐碎,又怎会牵扯到兔子身上。 简苍兴致勃勃地说:“我养了两只兔子、五只羊、一群鱼,还有一头骆驼,屋前山后都塞满了,平时受不住苦时,就对它们说说话,心里立刻舒坦些。” 冷双成一听“苦”字,立即想起简苍所受的那些鞭痕,暗叹未语。 简苍的高兴劲头随之被一道不轻不重的女声打断:“你不知羞逃走,连累侯爷受辱,太后已降诏贬你为厥奴,另封我为王妃,你的那些鱼羊牲畜自然也逃脱不了命运,被士兵们抓来吃了。” 朗朗冬日下,走来一道明丽的影子,周身彩绣锦缎,流苏珠玉簇簇有声。 简苍抓着冷双成的手紧了紧,让冷双成分神去看了看来人。 敦珂生得鼻高下巴尖,带有北方美人咄咄逼人的气质,妩媚中掺着野性。通身宝气瑞光,可担当华贵二字,与轻衣便体的简苍一比,她更能拿捏出王妃的派头。 简苍低头行礼:“恭贺王妃得道高升,厥奴卑微,恐怕污了王妃的眼,容请先退。” 冷双成对敦珂微微一笑,右手稍抬,从袖口露出两指,指上拈着一枚银针。她的动作轻微,只带动一绝索叮当一响,却能提醒心术不正的人,若是再逼进一步使暗手,可休要怪她冷面无情了。 敦珂止步,藏在秀丽袖中的双手,紧紧握住了帕子。 她没想到,这次简苍回转,身边还带着一个绵里藏针的奴仆,起到了保护作用。 她不由得埋怨起萧政来,为何不能冷酷到底,断了简苍所有退路。 苍城庞大,街道楼台俨然,正街两旁有巡兵走过,监工提着鞭子,呼喝奴隶推车从城墙边的隅道行工。简苍在骑兵的督送下,沿着隅道走回红枫巷,冷双成不紧不慢跟在后面,鲜少观望左右,总是持着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意态。 红枫巷其实没有红枫树,坐落在未变掘采完毕的山前,原本是一处庙宇,后被士兵推倒了供奉,改修成院落给简苍居住。 进了红枫院,简苍在石塘、石圈、窝垒中看了看,果然没发现鱼羊牲畜的影子。她不死心,跑到后山去转了一趟,回来时就颓然坐在檐下,眼泪掉个不停。 冷双成连忙在腰身、衣袋四处按了按,没找到帕子,只得慢慢走到简苍身旁,见她滚落一滴泪水,就用袖口擦拭掉。“别哭了,我给你去抓兔子。” 简苍并未放肆自己的伤心,就是落泪,也是无声无息的。“养了一年多了,有感情,别的替代不了。” 冷双成又站了一会儿,觉得嘴拙,不知说什么好。她走过去与守兵交涉,要来了她从铁剑山骑回的白马,从悬挂的竹箱里,抱出了缺耳角的小猞猁。 小猞猁来陌生处,见亲熟人,观望了一下四处,到处跑跑停停,玩得累了,就回到了简苍身边。 简苍终于破涕为笑。 冷双成暗自松一口气,忧愁想着,下次再见她掉泪,又得用什么法子哄哄呢?她站在一株枯树下想得出神,走进来一名女官,毫不客气对她说道:“简姑娘本该罚十五鞭子,侯爷心善,将这顿罚先记下了,要初一谨记着,应时刻提醒简姑娘不可误了进程,否则就会重罚她两次。” 冷双成躬身应道:“遵令。有劳大人回禀侯爷,我等必然尽心。” 女官回禀之后,又走了回来,站在屋檐下纹丝不动。 冷双成随即明白,守兵之外,由她负责监工。 简苍回到红枫居所,并未赶着画图设计,即使听见免了责罚,她也是兴致怏怏地走到后山上,用石头垒出大大小小的坟,来祭奠她无辜枉死的家禽们。 冷双成看见山顶修了一道钟楼,基石木架已搭建成形了,就对简苍说:“山高楼尖望得远,想不想荡到天上去看看?” 简苍有气无力回头,说道:“肯定是敦珂不安好心,害了我的家禽。” 冷双成不置可否,唤一路跟随上山的兵士,与她一起搭出一架秋千来。 简苍忧心的还不止牲畜暴毙之事,而是隐隐觉得,敦珂以后不会放她好过。她将冷双成扯到一边来,低声叮嘱道:“敦珂是氐族之后,氐族势弱难生存,她自请进奉给辽国,坚决心态非寻常女子所能比拟。太后随后将她赏赐给了萧政,我在她之前有了王妃名头,恐怕会招致她的嫉恨。她害我不打紧,你不要为我强出头,得罪了她,又引来萧政护短,终究会连累到你。” 冷双成为免简苍担忧,一口应道:“好。”心里对敦珂却是不以为然,女子间的争斗,向来也入不了她的眼。只有越过了她能容忍的限度,她才会不着痕迹地反击回去,且绝不手软。 红枫山上,风声赫赫。 简苍踮脚看着远方,尘土弥漫,遮住了她的视线。冷双成看她落落寡欢,扶她上了秋千架,推送踏板,送她荡上高空。 简苍站在秋千上,果真能眺望得远一些。山城那头,似乎有河流、石林、田野,一大群雁子越过阡陌,飞向了天外。她笑了起来,抛却了一切烦忧,包括身上的伤痛。 冷双成的肩伤也不在话下。由于站得高,她将苍城尽收眼底,还能观望到,城门之前,远远行来一彪人马。黑金帅旗,银铠护身。冲过内城直奔侯府而去,过了一刻,马队径直赶向了山前。 萧玲珑翻身下马,纵步跃向山顶,随即在冷双成眼前显露出熟悉的面容来。 冷双成看着他的脸,实则也不能完全判定,他到底是谁。秋千上的简苍,同样分不清楚。 萧玲珑急声说道:“萧政给你上锁链,你就乖乖任他摆布么?” 他的关心溢于言表,让冷双成终能出声唤道:“玲珑?” 萧玲珑淡淡道:“才分开三天,连同床共寝之人也不认得了?” 这般厚脸皮的说辞,当属萧玲珑无疑。 冷双成对付他的厚颜之言行,从来不去应和,也绝不会去嗔怪,免于落进他耳里,变成另一种意味。她直接说道:“别忘了如今是侯爷之尊,寡廉鲜耻的事情,万万做不得。” 萧玲珑抿嘴笑了笑,道:“我向萧政提议,娶你为妻,那么寡廉鲜耻的事情,就能做一做了。” 第60章 转变 冷双成一怔,默认转过了身子,望向了天外。萧玲珑追问:“不愿意么?” 耳旁言谈涉及到私事,简苍为避免失礼,立即从秋千跃下,悄无声息地退下了红枫山,朝着底下山道走去。守兵跟随她下山,山顶就落得清净了。一株褐色的松树旁,立着一道素白衣袍身影,袖口飘拂,露出了一截纤侬合度的手腕,上面别着一串精致的菩提子佛珠,顶端的砗磲迎光熠熠闪耀。 他闲适站着,淡雅清穆的气度,引得身旁经过的辽兵纷纷放慢了步子,唯恐冲撞了肉眼看不见的祥瑞一般。 他也察觉到了,周遭之人见到他时的反应,侧身过来单掌为礼,待旁人一一离去,才抬头从容一笑:“见到妹子无事,我十分欣喜。” 他正是被萧玲珑掳来的木迦南。 萧玲珑收到黑鹰军的飞信,知道冷双成被萧政带回了苍城,肯定会惦记着在外漂泊的木迦南,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木迦南也“请”了回来,断了她离去的心思。 简苍走近时,木迦南闻到了清淡药味,脸色凝肃了起来,说道:“又受伤了?” 简苍点点头:“侯爷赏赐的。” 木迦南看着广阔的苍城远景半晌,平息了心火,才缓缓说道:“纵使我有向善之心,也忍不住要想出法子,来斩断他的恶根。” 简苍连忙持着他的手臂晃了晃,讨好似的说:“别去惹那魔头,我不想大哥有什么闪失。” 木迦南默然一叹,决定等冷双成闲暇下来时,与她好好盘算一下此事。 彼时他就没有作声,只微微笑着,带简苍走进了红枫院,将倒地的佛像供奉起来,备好香火纸烛。 山顶上,冷双成面向苍莽平原而立,裙裾飘拂,腕部的锁链迎风轻轻摆动,发出微响,除此外,人与山景,一切寂然。 萧玲珑问:“不愿意嫁我,还是心里已有中意的人?” 冷双成极力眺望远方,许久才答:“不是。” 她答“不是”,而非“没有”。 萧玲珑淡淡道:“你的心里话不容易掏出来,平时说句话又爱拐弯抹角,不透露真实意思。今天我跟你提的,可是婚姻大事,愿不愿,给个明白话吧。” 冷双成立刻答:“不愿。” “为什么?” “你不够资格。”她没有转过身来,可是侧影沉沉,迎着风,也未颤动半分眉眼。 萧玲珑朗然一笑:“你要的资格谁人才能具备?是我出身不够正统,勋爵不够高贵,还是要我拿出狠戾的手段对付你,也迫得你转头与我纠缠一时?”他在讥笑谁,她应该听得清楚。他与旁人的不同,就是不愿伤害她一分一毫。 可她扬手指着旷远的山野河流说道:“我在十八岁时,足迹已踏遍中原内陆、域外冰原、番邦州郡、西北沙漠,东隅海峡,从未找到安身舒适之所,此地也不例外。由于看得太多,我不信世上有永恒不变的东西,无论是权力、地位、感情、容貌,总会有消散的时候。消散了之后,我还没死,就必须朝前走,走着走着,又经历了太多,逐渐养成了不依赖于他人的性格。”她转头对萧玲珑微微一笑:“这话我只说一次,你要听清楚——尘世私情对我而言,是负担;要想入我的眼,就必须多磨练,否则就无资格与我携手共度余生。” 萧玲珑哂笑:“看不出一向谦逊的你,心底还留着那样多的傲气。” 冷双成躬身行礼:“见笑了,十分歉意,请勿要再提这种话语。”一连三句,可见心底的急切。随后言行气度一如往常,方才的一番话就像天外的云烟,被她轻轻一拂,就此驱散了开去。 萧玲珑笑笑:“我有些好奇,难道你以前都是这样打发提亲的男人?” 她回道:“不追问女儿家的私事,才是礼貌之举。” “你就告诉我吧。” 她不应。 他淡淡道:“那总得告诉我,需要何种磨练,才能入你的眼。” “不做他人的影子,眼光放长远一些。” 萧玲珑了悟道:“说来说去,你是劝我不可臣服于萧政,做他的影子。” 冷双成如实答道:“是的。”她的“臣服”,是片刻之举,他的臣服,关乎一生。 萧玲珑远望开阔景象一刻,身旁变得极为安静。他仔细想了想与冷双成相识的两个月,由衷感受到,她一直在提醒他不可失去自我,要挣脱萧政的管束,活出自己的命运来。他少时受萧政影响,对萧政多有敬畏,从前至后,一直在服从萧政的命令,鲜少过问对错。 他又想起在瀛云镇的夜谈,冷双成曾问他,若救出了简苍,他是不是继续流亡,继续忍受萧政的逼迫?他答应再受萧政逼迫时,一定反抗不忍让。 眼下,萧政以他的提亲之议作要挟,需他一起向太后进言,关闭边市,斩断与宋朝的商贸通道,不留一丝和谈的余地给宋使程香。 他知道萧政想独占燕云、拥兵自大的野心。他也知道萧政最大的敌人就是秋叶。 因而在一定程度上,他愿意支持萧政的野心。 支持之途,无非乎受萧政同化,行使他的所有决定,不问对错。 可是初一看得清楚,也分得明白,要他选择不同的道路,彻底摆脱萧政的控制。他戏言,摆脱束缚非一朝一夕之事,若她能做得果决,为何不在秋叶阻拦他们出瀛云镇时,一剑刺杀过去? 随后她真的刺了秋叶一枪,给他做了言行的表率。 “事不过三”一向是冷双成言行准则。对于萧玲珑,她已耳提面命两遍,若非是重要事由,决计不会引得她如此殷勤致意。 萧玲珑懂得这个道理,细想之下,决定徐徐改变,兼顾她与自己两方的心意。 改变兄长所取的名字是第一步。兄长要他隐藏心思,用曲折心计待人,并非得他喜爱。 他向冷双成索求名字,冷双成忙答:“赐名不敢,可提议一字。” “什么字?” “拓。吴子有云,‘辟土四面,拓地千里’,言谈开辟广阔之意。” “萧拓么?” “是的。” “我喜欢这个名字,终于让我身上有一个东西,能与你有最紧密的联系。” 冷双成失笑:“我又不是你娘亲,难以担当你的殷殷盛情。” “那做我娘子吧,我很听话,还能每天做饭给你吃。” 她转过身不再理会他,他低低念着:“萧拓——真是个好名字。”径直将她的提议当成了决定,无需他去知会萧政,也无需他费心通传给萧家人。 至此之后,萧玲珑就变成了萧拓,走上了冷双成所期待的道路。 即使过程曲折,像是破茧未能飞舞的蝶,只能完成一半的蜕变。 红枫院内无红枫,多植北方高木,野花野草在石子路旁疯长,氤氲着一层香气。木迦南清扫完毕殿堂,焚香祷告,气雾袅袅,拂过如墨的眉眼。 此时,值守的士兵,监管的女官都会退避极远,唯恐惊扰到了他的晨修晚课。 简苍站在院外向冷双成解释:“十年前辽国皇陵石碑现朱砂‘佛’字,底下围拥一圈乌花,圆润生辉,形状若陀罗尼子佛珠,引得太后震惊。随后太后下诏,每月朔望日举行斋戒,以此来告慰祖上之灵,逐渐默许僧侣出入北方传教。” 冷双成细心问:“由此,僧人地位提高,侯爷才能以出家人的身份,博取太后好感吧?” 简苍听后很震惊,道:“还是初一看得真切,我怎么没想到,那萧政早在十年之前,就盘算好了出路呢?” 冷双成低声道:“侯爷心计足,说不定皇陵里的手脚,就是他安置下的。” 简苍越想越觉可能,回道:“难怪他放任大哥来去,没有祸害他的性命,原来是自己种的佛缘假象,让他不便出手对付方外之人。” 冷双成微微一笑:“如此说来,留先生在这里,倒是便利之事。” 简苍休憩的居处叫作“兔子洞”,在厢房的右边,窗后种着几株竹子,随风摇曳,映着一抹婆娑的影子在她短榻上。两三年前,她枕着竹影而眠,排遣为奴为囚的心伤。因害怕豢养的家禽受冻,她时常提着兔子笼、赶着白羊进屋里,热热闹闹的,依窗看月华,焚香诉心事,让自己忙碌起来,不让自己疯掉。 她的孤寂和思乡之念,如院外的野花,攀援至墙上,迎风疯长。 她牢牢守着寝居,坚决不让其他人踏进一步。 如此固执而小心的举止,也曾引得萧政讥讽:既然爱躲在暗处鼓捣着心计,又爱到处钻洞挖坑,不如投胎做一只兔子。 第二天,监工的女官就把“兔子洞”三个劲字拓在了门楣上。 最为舒适的厢房只有这一间,简苍无奈之余,只得接受了这个名字,一住大半年,从不挪窝。 外逃之后再归来,兔子洞旁边突然多出了一个“苜蓿帐”,依然是走笔刚劲的金砂字拓在了门楣之上。简苍看后极不欢喜,寻常走路时,也不愿经过上北方。 冷双成看她面色不愉,问道:“苜蓿帐……难道是有何深意么?”走过去一打量,房内摆设井井有条,青木案、青草毡、青纱帐、青布被,一切用度简朴而厚重,如同修行者的穴居。 冷双成随即明白了过来,厢房内曾居住了何人——兔子爱吃苜蓿,只能深入地头,才会寻得口粮。她看唯独并连的两间厢房收拾得齐整,不染纤尘,足以推断出,平时有萧政派人清扫,才能留着干净的居室,等待简苍的归还。 简苍却甩手离开,不愿多看一眼房景。 木迦南走过来向她转述简苍受伤一事,询问可有方法对付萧政,确保他不能再伤到简苍。 冷双成左右看了看两间厢房,迟疑道:“这萧政似乎对简姑娘……动了些心思,否则也不会撇下温柔窝不顾,来陋处落脚歇息。他若是存了一丝回旋的意念,那后面的事情就方便了,让简姑娘去提要求,他总归要答应一些的。” 木迦南轻声道:“妹子见他如见蛇蝎,怎会主动走去诉求请托?” 冷双成确是也听闻过萧政不留情面,下狠手对付简苍的往例,就连在昨晚的林子里,都是她游斗缠住萧政,给了简苍包扎伤口的机会。 她沉吟道:“先生请放心,若是简姑娘亲自开口,也不能断绝萧政的狠意,我还有另外的办法对付他。” 木迦南询问是何种方法,她看着他一派恬静的颜容,认真道:“先生向佛,可否抛却一贯的慈悲心,借机行一些恶事,从辽人手里拯救更多的生命?” 眼前需救援的就有异族奴工、被抓的俘虏,从长远来看,还有一旦战火燃起就会被迫应战的异族他国兵士。 木迦南仔细想了想,才点头应道:“若能拯救更多人,我愿双手沾血,以恶止恶。” 冷双成行了满礼:“我所说的恶事,只是求先生演作高人去散播谣谶,不至于让先生双手染血。但先生能有这番决心,也让我十分感谢。” 简苍听从冷双成的游劝,好好梳洗了一遍,扎着两条花辫,在黑绸裙上套了一件白绒夹袄,收拾出最初的模样来。若是留在家乡的乌族内,她还会戴上一顶绣花小帽,扑闪着流苏珠饰到处跑来跑去。如今去见她不愿见到的人,她就将最美好的记忆压在箱底了,不肯翻找出来。 简苍请女官通传,让萧政出府见她一面。女官随后带来回信,不见。 简苍如释重负,准备笑脸迎对冷双成,告诉她已尽力。 女官在一旁冷淡说道:“侯爷说了,有要事才能求见,且烦劳姑娘,自己走去侯府等着,别打着禀事的幌子,又躲在树后半天不出来。” 简苍见不远处的冷木两人都温和地望过来,目光隐隐带了激励之意,只得垂头丧气磨磨蹭蹭朝侯府走去。 一路上果然不见阻拦,冷双成不紧不慢跟在后,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简苍在侯府外站了站,这才发现,门口只立着两尊跋扈的麒麟石柱,其余可供她遮掩、躲避的树木都被砍光了。她朝后望了望,看见冷双成站在对街檐角作陪,心下安定了不少。 骑兵出门唤道:“进来吧!”她摇了摇头。 不多久,穿着素衣银甲的萧政便走了出来,额发有汗,似乎从校场退下来的。他站在青石基上,冷淡瞧着简苍,大概在等她开口说话,可简苍低着头侧身站着,一句话都不吭。 萧政又等了一刻,终于按捺不住耐性,冷冷道:“见了我就没话说?” 简苍丢出一句:“侯爷放了奴工吧。” “让我等半天,就是为了一批奴隶的事?” 简苍本不想开口,可又记起木迦南的嘱托,咬咬唇说道:“求侯爷放过他们吧,已经累得手脚无力了,再驱赶下去,会要他们的命。” 萧政哂笑:“我放了他们,后面的工事由你一人来做?” 她低声道:“至少,也该让他们歇息几天缓缓气。” 萧政不置可否,又问:“还有什么事?” “没了。”简苍快速回道,从头到尾硬邦邦地站着,不在脸上摆出任何表情。 萧政冷脸说:“你是不是忘了,要将今日的图纸递上来?” 简苍随即从袖中抽出一卷小羊皮纸,走过去放在阶前,再退回原地。 萧政不捡。“你拿着,进来给我解释一下。” 简苍转头就走,他在后面说道:“换作奴工休息两天。”她转头去看冷双成,寻求主意。他又冷冷说道:“还怕我吃了你?” 冷双成缓缓走到门前,向萧政行礼,温声道:“我陪她进去。” 第61章 争夺 进了外院,青石砖石井然,不沾草芥。简苍见四处粉墙乌瓦,空落落的,连个遮掩的影壁都没有,就躲在了冷双成身后,亦步亦趋走进了前庭。 萧政冷着脸在前带路,再朝二院走时,就发现简苍已经站定了脚,两手紧抓住冷双成的衫角,在她肩后露出半张雪颜,拼命朝她使眼色,说什么都不肯再挪步了。 萧政对冷双成冷冷说道:“你每日悠闲得紧,就无事可做?” 冷双成微微一笑,诚恳道:“侯爷用不着撵,是我走不开,非我不甘愿。”一听到这话,躲在后的简苍就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警惕地看着萧政,似乎在防备他要突然发难,连带着能一手掀走她和冷双成俩人似的。 萧政静默对上眼前一从容一紧张的两人,冷眼瞧了一刻,最后撤了掌上暗藏的内力,将右手背向了身后,说道:“坐下来解图。” 兵器陈列架前有一个石桌,阳光落在枪戟尖端,泛出冷厉的光芒。简苍小心翼翼避着冷光,走向了桌旁,见冷双成留在场外不过来,还向她招了招手。 坐定的萧政忽尔抬头看过来,冷双成暗叹一声,捺住了将要迈出的步子,裙裾只是微微一漾,似乎有风轻拂,不显露大的波纹。 简苍看得眼急,又冲她皱皱眉,扁扁嘴。冷双成回之一笑,示意简苍不用惊慌,随后抬头观望四周景致,心里暗思量,无论他们俩是否隔着前情旧恨,这扰人相聚的事情,以后还是得少做。 侯府飞檐重楼,华丽气派。右前方一处垂帘小楼里,纱幔飘拂,映着一道高挑而窈窕的影子。敦珂站在流纱后,细细看着底下的动静,即使迎上了冷双成打量过来的目光,她也不躲避,径直将一股羞恼的意味,投入到冷双成的眼帘里。 冷双成收回目光,暗想,或许是简苍的登庭,惹得王妃动了气。 简苍还站在萧政一丈开外浑然不觉自己有错。 萧政摊开羊皮图纸,细细查看内中的城楼栈道设置,默然记了一刻,将各处走势印在心底,便于以后去核查真实性。图纸按照他的要求所画,在前城加强了防御攻伐工事,新添了箭楼、云梯、刀车架等物,布局得当,显露出了匠师水准。 他等这张完整的设计图,等了两年。简苍外逃之前,只甩给他一张漏洞百出的草图。他唤其他匠师修正,均未成功,终于明白,他少她不得。 可他也未料到,此次顺手将冷双成掳来,竟能对简苍起大作用,让她极快就画出了全图,尤其在身上还带着伤的时候。 萧政闻得到简苍衣下传来的清凉药膏香气,突然记起,那还是冷双成馈赠的,与他这个多有依仗简苍的人无关。 他抬头对简苍说:“坐下来。” 简苍紧紧揪着腰结,皱眉说:“侯爷看好了么,早些拿走图纸吧。” “细则尚未商谈。” 她稍稍探了探身子,朝桌上图纸瞟了一眼,又极快退了回去,淡淡道:“不是都标注清楚了么,再看不懂,隔行如隔山,怨不得我。” 萧政冷冷道:“版筑厚度、填充物细节,壕堑深浅,墩台间距,光这四项,就缺乏术数标注,更不提你在城下挖空,修筑栈道,全然没了设置的规矩。” 简苍愠怒道:“侯爷是在怀疑我藏私作假么?信不过我,又何必千方百计抓我回来,给你画图?” 萧政朗声道:“备文墨。”骑兵随后端来文房四宝等物,施礼离开。 萧政看着简苍说:“你过来,在图上标数,若与我的勘测相符,自然能得我的信任。” 简苍摇摇头,一脸防备,道:“我明天再将大图递上来,可让侯爷一目了然。” “过来!”萧政冷声彻骨,“我现在就要完整细图,由不得你多拖一日!” 简苍踌躇,突然看见萧政起身大步走向兵器陈列架,连忙站到桌旁说道:“我画就是,何必又去动鞭子!” 萧政抛下鞭子,放弃了迁怒于冷双成的念头,转眼看见简苍抖抖索索站在他座位左侧,立即醒悟到,她会错了意,以为他是要鞭打她。 可瞧见她如此害怕的模样,他的心蓦地一沉,让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走过去坐定,推出了图纸。简苍执起羊毫笔,夹在稳固断指的指板与虎口之间,抖动半天,勉强写了一个字。 萧政想都没想,伸手过去接她的笔管,却惊得她一叫,甩开了手,还跃向了一旁,防备地看回来。 墨汁溅在了萧政的怀里和皮纸上。他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狠声说道:“就这样怕我?当我是洪水猛兽?为奴也需讲究礼法道义,连这个根本也不顾了?”他迭声说着,左手已探出去,猛的抓住了简苍的手腕。 简苍回头看向冷双成,惊惶道:“初一——过来救我!”话未落地,她就被一股大力扯了过去,靠在萧政刚劲的胸膛里,腰身还被他扣在了手边,挣扎不得。 许久不露声息的冷双成微垂双手走近,腕上锁链叮叮作响,应和着她沉笃的语声。“侯爷求图,必不能伤巧手之主,请三思。” 萧政冷冷回应:“本候管教自己的妃子,与你有何干系,滚下去!” 冷双成微微一笑:“不是骂奴么?怎又会荣称为妃?” 萧政怒笑:“为奴为妃在我一念之间,何需向人说明,只她不识好歹,从未区分其中深意。” 对上生怒的人,冷双成向来是以柔法卸火气,将场面收拾干净。她微微躬身行了礼,和声道:“口不择言往往见真心,侯爷此番唤简姑娘作妃子,相信简姑娘听清楚了,若是放了她,温声细语安抚几句,相信她更能想得明白,惦记着侯爷的好处。” 萧政禁锢的左手未放松,紧紧抓着简苍,仿似害怕释去了珍宝,可他的脸色,已经缓和了不少,甚至还转头去看看怀里的人,逡一眼她的表情。 简苍僵立如泥,脸线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害怕劲。 他不由得动了动手肘,磕向她的腰,示意她转过脸来,她却一动不动,只睁着一双清亮的大眼,一眨不眨对着冷双成。 冷双成知她吓得痴傻,越发在面上拿捏出柔和的笑意来,等待着萧政的反应,与此同时,藏在袖里的双手已拈好了银针,蓄势待发。 萧政垂眼遮住目光中一丝复杂的情绪,抬起左手定在半空中,任由简苍像是破冰活过来一般,三两步赶向了冷双成身后。 简苍抓住冷双成衫角,颤声道:“我们走吧,以后别来了。” 冷双成抓住萧政凝然不动的时机,打算行礼之后,带简苍出去。 萧政冷声道:“明天过来交图纸,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简苍一想明天又得经受一番新的提心吊胆的折磨,在心底激生一股勇气,拖着冷双成的手,将她也带到了桌旁,说道:“右手不便,烦劳初一帮我标注。” “嗯。” 得到冷双成的应允后,简苍就转头对萧政冷冷说道:“侯爷让让罢,难道还想无事占着位置不成?” 萧政慢吞吞避向一旁,站在了简苍的身后,简苍用眼角瞥了他一下,转到冷双成另一边,借中间人隔开了与他的距离,才觉得安心。 萧政淡哂一下,没再动作。 冷双成坐了下来,听得简苍细细说明,再一一标记出。“版筑三丈,黑土筑基,内填湿土细砂;壕堑挖一丈五尺深,斜切城墙墙角两分,方便引水入渠;墩台间隔六十步,突出城墙外,不减二丈,阔狭随地利不定,便于两边直觑城角。至于底下栈道……”简苍也不回头看上一眼,就对着空气冷冷说道,“待我多花两日勘察地底情势,再向侯爷禀告栈道可否设置。” 萧政的目光停在简苍的断指一下,再徐徐上抬,看着她的额角。 有一处磕伤落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着暗红。 还有一些伤口,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从来不求饶,也不诉苦,一次次无声的沉默,助长了他的暴虐,直至最后,留下一个不可挽回的境地。 简苍说了什么,萧政其实并未听进耳里,他的手上,还残留着她的温度,用掌压一压心口,还能感觉到一丝异样的痛苦,看到图纸标注完毕,整齐放在桌上,也全然让他失了兴致。 他意兴索然地坐了下来,说道:“先退下,待我查看清楚。”图纸就在手边,他却未能转头看上一眼,倒是垂视着地砖,去看上面的倒影。 简苍拉着冷双成还未退出去,早已等候多时的敦珂带着两名婢女悄声走近,裙裾卷地,翩跹成蝶。她端来热茶、手巾,放在桌上,跪落在萧政身旁,纤手轻扬,替他细细擦着汗,嘴里温声说道:“侯爷何必动气,她是个养不亲的外奴性子,不值得。” 敦珂的动作不大,却恰到好处牵绊着外衣领口,露出了一片雪肤艳色。从上观望下去,不仅可将挺立的景致收入眼底,还能看到两枚青紫牙印斜掠出峦峰,将她的暗香衬合得绮丽无边。 萧政挥开敦珂的手,抓起图纸,起身走向了厅内,仍未理清心绪。 敦珂轻轻一笑,对着远在场外行礼的冷双成说道:“不送了啊,下次少来叨扰侯爷。” 简苍一拽冷双成的手,一句话不说,将她扯出了侯府。 第62章 深入 午后冬阳高照。 侯府外街道寂静,无人在旁,简苍就紧挨着冷双成的肩,低声对她说:“初一可看出来了,萧政疑心极重,不易在他面前做手脚么?”她递交给萧政查看的细图,原本就不是底图,未标注术数,也只是应了匠师内的一则行规:可按要求修建城池,但需在重要的一处细节上留一手,防止所有的工艺技巧外泄,以作保命的资本。 冷双成点点头,轻声道:“就是为难你了,以后需多加小心。” 俩人走向红枫山顶,眺望外城,城头上依然忙碌着奴工们的身影,与她们隔得远,在她们眼里,在历史的烟云中,永远凝缩成一个个小黑点。 晚风拂过裙裾,擦在一旁的石块上,沙沙轻响。 冷双成首先打破了岑寂,转头对简苍说道:“侯爷向你索要版筑、填充、壕堑、墩台四项标数,其实都是关乎外城的建造,他如此小心,可见极为看重这座城,想要它固若金汤,不被外力攻破。” 简苍皱眉凝思,道:“确实如此,就连前城的攻伐、防御工事也要我提升了一倍。” 冷双成随即想到,萧政修固城,多半是用来抵御秋叶军力的威胁。她恍惚一下,觉察到离开铁剑山之后,已有许久未曾想过与秋叶有一丝关联的事情,她被他冷言撵走、厉语截断退路、拒了半年期约、驱逐在宋境之外,已无颜面再回到他身边。 听得程香说,秋叶将传婚诏的灵慧公主安置住进叶府,极有可能在战后与灵慧定亲成婚。 那么她再出现在秋叶那派一众亲熟人面前,就显得不知好歹了。 她有自知之明,不愿再陷落被灵慧公主嘲讽的境地,因而顺从了秋叶的心意,远离了铁剑山,走出了宋境。 此次来苍城,她有寻药、救援多重目的,又可为秋叶消除战患隐忧,使得他成为最大的受利者。一想到最后的好处多归于他,盘旋在她心里极久的、刺他一枪的歉疚感,也逐渐地消散了。 果真应了她站在这里对萧拓说的话,世上之事多变,千般心绪万种情感终究会消散,唯有坚定的心境才能驱人前行。 一旁的简苍皱眉不语,面有忧色。冷双成静静陪着她,并未询问。过后,简苍似乎想起了什么,迟疑道:“敦珂不要我们去扰萧政,是不是可作为拒进侯府的理由?” 冷双成恍然,原来简苍是在忧思以后该怎样对付萧政的传唤,她害怕他应是避而不见的理由。 简苍回想往日诸多事例,觉得这个借口过于薄弱,禁不住愁绪满怀,说道:“敦珂只会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使诡计对付我,怎么不将全副精力用在萧政身上,使他无暇来折磨我?” 冷双成自然也能瞧见,方才在侯府庭院时,敦珂有意显露出来的印痕“眷宠”,期望以此来打击简苍,迫她知难而退。 尽管简苍没有一点觊觎侯府的意思。 女人间的明争暗斗,原本引不起冷双成的注意,听到简苍如此忧虑,她才分神想了想内中因由,缓缓道:“王妃害怕失去她的地位,觉得不安全,缘由肯定出在侯爷身上。下次见了侯爷——” 话未完,简苍就慌忙摇手道:“别让我见到他!” 冷双成悄叹:“同在苍城,见面商讨工事进度无可避免,你要镇定些,不要让侯爷有诛伐你的机会。” 简苍勉强应了。冷双成再说:“下次见了侯爷,找着合适的机会,向他提一提王妃的暗招,我信他必有论断。” 简苍嘀咕道:“他能有什么论断,两年前敦珂放水浇湿我的土方,耽搁了我筑基的进度,结果就是挨一天的饿了事。” 冷双成听得警醒,叮嘱道:“这次我们只有一月的机会,可要看好她了,不能再让她来捣乱。” 简苍想了又想,决意道:“誓不让她染指我的工事,再受她累,我就咬死她。” 冷双成笑了起来。 她们站在山顶瞻顾将来,侯府里的人却久囿于现在。 侯府练功房。 萧政撑着头,曲膝靠坐在“静”字墙前,任由一股苦涩的痛意袭过全身,仔细想了许久。 简苍待他越发不假辞色,撇落在眼角眉梢的,尽是厌恶之情。 他怎能整日对着这样的一张颜容,保持为数不多的镇定?他只想,无论是简苍还是大小事务,一旦超出了他的掌控,就要用力拨正过来,回到他的统摄下。 窗影沉沉,檐下燃起了灯。 敦珂用轻柔的声音在外面唤:“侯爷,该出来歇歇了。” 萧政并未像往日那样苦练鞭法,无需歇息,当他打开门一身清冷走向前院时,敦珂自然就知道两个时辰里他做了什么。 果真是简苍一回来,就牵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她恨恨地握住了锦帕,心下尤其不甘,吩咐亲信去了前城勘测,势必要找出一两个能让萧政动手惩罚简苍的破绽。 萧政取了疗伤的好药,驱马直奔红枫院,值守的士兵慌忙行礼,向他禀告说简苍出门勘察地势,并不在居处。 萧政未置可否,走向了兔子洞,本想将药包悬挂在门口,却未料到房门竟是开的,里面坐着一道素白身影,侧影清隽,正在灯下替简苍描摹图样。 萧政看得眼恨,唤士兵过来,将木迦南押离了简苍的寝居。木迦南微微一笑,并不言语,在士兵的剑戟冷光押护下,徐徐走向殿堂,继续描完栈道图。 萧政站在兔子洞外许久,对着一室的冷清,并未等到简苍的归还。他思量着她是不是躲着了,此时有骑兵传告,说前城版筑出了问题。 萧政骑马赶到前城一看,筑基的黑土松软,吸入了大量的湿砂,使得筑板上方空出了一截。他弯腰在底基上掠了一下,手指满是湿意,抬头问:“谁在土里灌水?” 督工答:“简姑娘吩咐的。” 用水龙浇注黑土,增强黏性,确是筑基之法。萧政并非不懂,他问的是,为何多放了两成水,把土基灌得软和无力。 督工看萧政面色不善,连忙推卸责任,只说按照平时惯例引水浇灌,决计不敢多花功夫。 萧政检查水龙阀门,发觉已被损坏,水喉没了限阻,哗哗奔流出车仓里的储水。 他暗想陷害来得快,倒是给了他捆绑简苍在身边的理由。 现成的机会,他自然知道要抓住,吩咐道:“传简苍过来。” 骑兵心满意足满城寻简苍去了。 苍城是一座新建的城池,坐落在莽原怀抱里,与具有悠久历史的幽州一比,仿似初生的雏儿。 “城门牌匾由侯爷所书写的么?取的是你的名字?”冷双成随意问了问简苍。 简苍咬了咬唇,终究答是。“他那时将我囚在侯府里,主张与我成亲,我不应,他为了哄我,就随手取了这个名。”她害怕冷双成误会,以为她与萧政有什么暗通取款的事,背了如今的盟约,赶紧撇清关系。 冷双成尾随在简苍身后,携带矩尺、准绳等测量工具,查看两百年来幽州地底貌况是否发生了改变。她的四处查探,如今师出有名,落得便利。 “城上的防御建造一如侯爷要求。”冷双成嘱托简苍,“两年来他已修起了半座城,定下了大致的格局,你也撼动不了分毫,不如从他底盘入手,挖开栈道埋藏隐患,趁他不注意一举将他掀翻。” 简苍询问了冷双成具体的布置和安排,觉得用最小的损失取得最大的胜利,方法确是可行。她拿着量竿测量土壤厚度,运石路过的奴工好心告诉了她,前城发生的险况——连他都知道,一旦有把柄落进萧政手里,就会引发危险。 简苍回头对冷双成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刚说不要耽搁我赶工的进度,晚上就出了变故。” 冷双成觉察到并非是变故那么简单,陪着简苍朝前城走,不忘提醒她:“沉住气,不要乱了方寸。即便万事不济,我也能护住你。” 简苍抿嘴一笑,与冷双成并肩走去,出现在萧政眼前。她的眉目明净如水,半日不见,已变得坚定不少。 萧政细心一想,知道是由谁人的功力所致,禁不住冷冷瞥了冷双成一眼。 冷双成低头行礼示意,落后几步站定,突显出了简苍的身形。 简苍径直对萧政说道:“筑墙已损,无事可补,侯爷要罚就罚吧,我认了。” 身后冷双成轻咳一声,简苍无奈改了硬邦邦的口气,撇嘴说道:“水龙一事,并非是我做的手脚,侯爷要找出嫁祸者才能罚我,否则不能服众。” 萧政细细看着简苍的眉眼,得到的总归不是厌恶之情了,一时没有说话。 目力如炬的冷双成看清了萧政的反应,先放下心来,暗道将筹码押在简苍身上赌一次,果真还是有赢利的。 简苍见萧政不动,皱眉道:“侯爷听不清么?” 萧政动了动身子,撇开众人,走向版筑墙前,说道:“既然土筑失效,你必须想出其他法子来,把城墙修好。” 简苍走过去检查筑板情况,应道:“推倒再来就行。” “不行。”萧政断然道,“我要这道墙坚固如铁,土筑之法太过薄弱,寻常外力即可攻破。”他要抓住墙体已毁的机会,逼得简苍拿出更好的手法来,修出一道铁墙。 简苍沉吟道:“让我想想,明早再来回复侯爷。”她转身朝冷双成走去,迎上冷双成蕴含深意的眼睛,怔了怔,才醒悟过来,无奈再转身对萧政说:“侯爷别忘了,寻查嫁祸一事,不杜绝诡计祸害,侯爷要的铁墙也不易修得起来。” 萧政淡淡道:“随我回府歇一晚,第二天就能给我名目,替你在人前立威,破除诡计也不在话下。”他的声音不大,足以让简苍听见。 简苍甩了脸色,回头就走,拉着冷双成回到红枫院。 留在场外的督工、奴隶、骑兵,竟未等到一场狂风暴雨的砸落,深感诧异。以前若是出了纰漏,萧政一定会责罚当事者,甚至一度引起简苍的护短行为,转而将惩罚施加在她身上。 众人皆知,萧政需要十足的臣服意态,忍不得任何反抗的言行。 就是不知,今晚的简苍为何能用寥寥数语,平息了一桩祸事。 骑兵将消息带回给敦珂,敦珂拍了一下桌面,愠怒道:“小骚蹄子还能蛊惑了侯爷不成?侯爷也真是犯糊涂,用得着怀柔的手段么!”屏退众人后,她在房里转来转去,想着后面的对策。 红枫院居处简陋,房舍稀少,新添入冷木两位住客后,日常杂事常常拥堵在一间厅堂内进行,集文墨、术数演算、庖厨、茶饮等于一体,对此,东道主简苍觉得歉然,住客们却是怡然自安。 简苍拖来一张长长的桌子,将自制的木盘模型放在上面,打量着城池下方栈道承力情况。 为了让萧政放心,她势必先要演练一番,用缩小的模型,向他展示刨开城底的可行性。他曾提及要修暗道转运物资、埋伏机关,给了她极大的便利。 冷双成走过来,弯腰细看一刻,拿夹子在礼殿下方轻轻一拨,搭建的栈道就松垮了两根横木,掉落了下来。她对简苍说:“这个地方是紧要处。” 简苍点点头,用小刀削出一段段木榫,塞进横木里,加固了礼殿底下的支撑。 厅堂外整理竹木残枝的木迦南轻轻唤道:“小侯爷来了。” 简苍立刻放下刀具,洗净手,快步走到竹桌旁坐好。 萧拓当先走入,锦衣玉带,容貌如昨,嘴边显露笑意,目光找了一圈,落在背对他收拾木片的冷双成身上。“先用膳吧,做了你喜欢的蛋羹、蒸卷、豆腐丸子。” 冷双成听后净手坐到了桌旁,木迦南最后进来。 萧拓唤随侍从食盒里取出盘碟碗盏,满满当当摆了一桌,依照各人口味的喜好,整治出了三套膳食。 木迦南享用素食之前,对萧拓单掌行礼道谢,萧拓勉为其难地受了。 简苍喜欢家乡的手抓饼,如今可大饱口福,就算对上令她胆怯的一张脸,她也诚心实意连说了几句谢谢。 萧拓对她,能简短聊上几句,说得最多的,无非是可拿他练练胆子,抵挡不住怯意时落荒而逃也来得及。 简苍吃完五次膳食之后,才能面对萧拓的戏言时,做到从容自如。 萧拓问得多的第二句是:“我能坐下来么?”即便得到了其余俩人的首肯,他也微微笑着并不动作。直到冷双成动筷前应了句“受君饭食,拒之有愧,请自便”,他才落座进膳,如同闲适归家的旅者。 膳后,四人各行其是。萧拓滞留不去,依然游说冷双成搬出红枫陋院,住进他的别宅里。冷双成不应,只问他索要官修图册,拿在手上细细翻查。 萧拓知她在帮助简苍勘察地貌,依她心意,取来官府与民间编修的所有图册。 冷双成看过图册,越发断定两百年前的一些轶史遗地,并未勘录在内。 换言之,她可凭借前朝的见闻,在如今的世道兴风作浪一番。除了秋叶和她猜想有亲缘关系的木迦南,无人知道她的身世。 萧拓依门说道:“萧政已经应了我的婚请。”隐瞒了一些不便讲明的内容:萧政并非完全相信冷双成的诚意,只应允试探过她之后,才答应他的提亲之议。且前提是与萧政达成互利合助的盟约——萧政要他拖住冷双成,便于挟持简苍到府里去;他得到萧政的兵力支持,可驻调苍城外侧二十余里的掩城,以策苍城外围安全。 冷双成转移话题:“小侯爷身上的伤,痊愈了么?” 萧拓笑了笑:“劳你记挂,外伤可愈,心痛难平。” 冷双成顿了顿,只怕他说些招架不住的浮词来,再转话题:“修城的石料足够么?” 随侍挑着两大锦箱送到厢房门口,萧拓抓住绳结,一手一个,将它们送入了房内。冷双成听到动静,回头问:“你这是做什么?” 萧拓笑道:“送与你的聘礼。” “带回去!” 萧拓啧了一下:“别急嘛,先看看再说。”他从袖中取出小刀割开绳结,将箱盖打开,露出内中的乾坤来。 入眼的是一层层采色淡雅的衣物,旁边配有四套香囊、巾帕、腰带、衣袋等女儿家常用的小物,造工精巧美丽。尤其纱槅的设计,尤为精妙,分为三层,能折叠塞入箱中,腾出了不少的地方,可让冷双成放置他物。 另一口箱子里,备置了牛乳膏、香脂、牙梳、缎带等梳妆物品,特意投其所好,没有放入华美钗环,只用镶珠簪花取代了头饰,显得古朴别致。 萧拓蹲在冷双成膝边,便于从低处去查看她垂下的眼帘,说道:“多年积攒的家当都在这里了,别拒绝我的好意,嗯?” 冷双成拿图册别开他越凑越近的脸,嫌恶说道:“送给别人吧,我用不着。” 萧拓后退两大步,扯过一个小马扎坐着,淡淡道:“你戴着链子,穿衣梳洗不便,我特意定制了衫裙送来,你必定用得着。”他长手一伸,随便拈出一件藕荷色的外衫,在她面前抖了抖,道:“还是说,你根本没想着要洗澡,所以不用换衫子?” 衫子果然精致,分为前后两片裁剪,锦布从肩膀绕过来,再用腰带扎紧。两只衣袖也是特制的,避开了一绝索的缠绕,在臂下用同色布絆扣住,不显露痕迹。 对于梳洗不便的冷双成来说,这箱衣物确是需用物,但是打着聘礼的名头送来,就不能让她接纳了。 萧拓又说:“真是个死脑筋,分得这么清做什么?我欠你许多恩情,又得你赐名之利,送你一点礼物也是应该的。”他见她犹在打量箱子,将小马扎拖近了一步,再说:“顺便收下我这个人更好。” 冷双成伸出手抖了抖一绝索。“不如你去劝侯爷,将这链子拿掉,什么礼物都不需我收下了。” 萧拓看过来的眼神微异。“你还当真不洗澡换衣?” 冷双成一怔,不明他出言成因。 他继续说:“你只有一套衣物,已经穿在了身上。”尤其是从世子府穿出来的衫裙,碍着他的眼了,又没法剥走。 她没想到,他将她观查得如此仔细。 “再说了,我是真小人,不怕告诉你,我不愿萧政解开你的链子。” 她听得手腕一抖,发出轻响。 他笑道:“你功力高,喜欢四处闲逛,一个不小心走失了,我到哪里讨娘子去。” 她面带薄怒:“小侯爷金口一开,尽是胡言乱语,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慢慢站起身说:“好没意思,想投靠个娘子都不成,亏得我如此听话。” 她敲敲梳妆物品箱子,冷脸道:“把这个带走,另外的那个我先收了,下次找个宝物回赠你,抵当一箱衣物的购金。” 她的通身所余散银不多,秋叶赠与的银票在辽境并不流通,也不便拿出来显露,若是遭到外人误会,又是三言两语解释不清的事。 他依在门边慢悠悠地说:“你能送我什么宝物?” “逆天可好?” “就是你去瀛云镇驿馆盗出来的神兵?” “是的。”她赠与他,消息终究会传到萧政耳里,先发制人总比让萧政误会她携带利器可行行刺之实来得好。 “不要,那是萧政喜欢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 萧拓认真想了想,回道:“你作我娘子吧,我很喜欢。” 冷双成一时未应,转头看向窗外。 木迦南站在冷月下观察天象,不久后,便会依照她的暗示行事。 她回过头,也认真地问:“你定亲时,可否得到太后及显贵的祝贺?若是依风俗行拜礼,他们是否会到场为你主持仪式?” 萧拓面色一黯,道:“萧家还不够资格。” “为什么?”意料中的答案,只是需探明缘由。 “我的娘亲是汉人,官奴出身,此点使我与萧政招致了显贵们的非议,认为我们血统不纯,不应受爵封赏。太后看在父亲及萧政的情面上,一手压制了那些争议,尽心提携萧家,萧政自然就要全力回报,不便提出让太后为难的条件。” 冷双成敛声回道:“由此可见,我无需应你的提亲。” 换成萧拓在问:“为什么?” 她认真答:“我也是汉人,奴隶出身,应了亲事只会让我们颜面双双受损,得不到太后和显贵的认同,让萧家蒙羞。” 他淡淡答:“何需得到他们的认同,我脱离萧家也成。” 她摇头:“不,颜面对我太过重要,我不堪被人言辱。” 他看着她:“你骗我的吧,以前就爱厚着脸皮说假话,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冷下脸,道:“世子撵我三次,使我颜面尽失,铁剑门上下皆知,你看我何曾回头再去求他收留?即便我有心,伤了就是伤了,顾全最后一点颜面撑到底,又有什么错?” 萧拓静静看着冷双成绷紧的脸,区分她情意的真假。她向来不露心事,能将秋叶的所作所为拿到台面上来说,似乎可以推断得出,她当真是伤得很了,才能如此直抛心意。 他又不愿意让她更难过,于是沉默下来,适宜地不再提亲事。 她催促:“你走吧。” 他没动,而是问出另一件在意的事:“你身上的毒,该怎样解开?” 冷双成为打消他与萧政的所有顾虑,直白说道:“我来投奔侯爷,也有求药之意。我时常听得你说,侯爷善于用药控制他人,应是炼毒大师,因而来向他讨教,掺有赤川子与红硕果的寒毒,可有解开的法子。” 继逆天之后,她又先发制人,道出她的目的,不让萧政来猜测。不仅如此,她还坦白道:“寒毒在身,他毒不进,侯爷所下的毒,自然起不了作用。如今能栓住我的,也只有这道链子了。” 萧拓忍不住回道:“还好没给你取下来,我和简苍,都离不得你。” “将我的话转给侯爷听吧。” “嗯。” 婉言辞客下,萧拓站着不走,向冷双成说:“让我看下你的手腕。” 冷双成依言伸出手腕,他顺手来接,她火速收回,他无奈,唤她平举在空中不要动,他不碰她就是。 萧拓仔细查看了她手腕上的皮肤,发觉有皲红的痕迹,忙说道:“第二口箱子里的牛乳膏,特地为你置办的,味道清淡,不会惹你嫌。你兑点水进去,抹在腕部,能消痕却伤。” “多谢。” “受了我的礼,不用你还了。” 冷双成不置可否。 外面突然传来火把喧哗声,骑兵纵马呼喝:“有请简姑娘入侯府!” 简苍躲在厅堂内冷冷应道:“不去。” 冷双成低声唤木迦南退避一边,就待掀开萧拓的身子,抢出门去。 门口迎接她的是一张大网,皮质坚固。她闪身疾退,后面伸来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的腰身。她再拧腰避让,萧拓卡位得当,将她堵在两臂及胸怀之间,她再退,就要入他的怀抱。 她冷冷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电光火石之间,她又记起:“难道是侯爷吩咐的?” 萧拓微微一笑:“聪明。” 厅堂内传来惊呼声,冷双成以掌驭气,划向皮网,只斩断一道小缝隙。 身后萧拓紧逼过来,趁她前后不能相顾,将她抱在了怀里,低声说:“信我一次,放简苍入侯府,对她有利。” 第63章 假象 冷双成被萧拓缠住,无暇分身去救助简苍。小院里,骑兵火速退去,用同样质地的皮网捕走了简苍。 一股清爽宜人的男子气息围住了全身,令冷双成暗恼不已,她挣脱了萧拓的臂膀,想起简苍怕得胆颤的故例,不由得冷颜问:“侯爷捕走简姑娘,若是对她意图不轨怎么办?” 萧拓不以为然:“以前放他府里半年,也不见他对简苍怎样,放心吧,简苍一哭,他就会舍不得。” “话虽说如此,可是罔顾姑娘家的意愿就将人径直抢了过去,所作为未免霸道了一些。” 萧拓低笑:“将心比心,你一连几日罔顾我的意愿不答应嫁我,我可是没责怪你一个字。” 冷双成再不答话,走到了院里。 檐下挑着一盏孤灯,木迦南跽坐在毡毯上,焚香祭拜,背影蒙着模糊的光,逐见沉雅。他听到她的裙裾拂动之声,安然说道:“放手吧,简苍需面对自己的劫难,无染无所着,无想无依止,她断不清,无人能代她解忧度厄。” 他的言辞,似有放任简苍自行去处置事务之意,冷双成想想时机也差不多到了,听了他的劝,没再追出去,而是留下来助他实施计划。 袅袅旃檀香中,木迦南诵读晚课,手持的佛珠突然断线,顶端的砗磲子滚地,滴溜溜散着辉光。他垂头目视,却并不伸手去拾。 冷双成问:“先生怎么了?” “我心神不宁,担忧隐瞒了佛祖所赐的偈语,会遭天谴。” 冷双成显露讶异神色,未应话,转头瞧了一眼步出穿堂口的萧拓,似乎连她都不信,一向沉静的木迦南怎会突发此种感慨。 她不便应答,萧拓就笑了笑,说道:“你家佛祖给你灌了什么醍醐?说来听听。” 木迦南随后所说的,可不是一般的内容,涉及到辽国宗祖的起源。 相传花红柳绿之时,一名俊丽的少年神人乘着白马沿河而上,遇见独骑青牛的美貌天女,相会于北境木叶山前,携手相亲,开创了辽系氏族。 辽人非常重视这个故事,在木叶山上修建始祖庙,安置神人塑像在南庙,天女塑像在北庙,岁岁供奉,祭祀不断。每次征战,必来祭告,以求战事顺捷。 故事中的白马和青牛,自然也演化成为神驹,在逐年的祭拜中占据了重要地位。 而木迦南要向萧拓乃至辽人宣示的佛祖之偈,就在这两头神驹上显灵光。 木迦南告诉萧拓,晚上发梦时,突见到幽州多处纵放金光,仿似佛祖净土的常寂光显现,他一时受了感悟,手持佛珠而拜。拜过之后,一道庄严的声音从顶上传来,“琉璃出白,红枫见青,相会于礼,昌延宗亲。” 萧拓笑了笑,依然不甚为意的模样:“还有呢?” 木迦南叹气:“小侯爷不信,又何必追问,恐亵渎佛祖神意,我无需再透露片语。” 萧拓上上下下将他的素衣直裰打量了一遍,道:“你只是个和尚,什么时候又能与佛祖通灵,得了他的点悟?” 木迦南微微一笑:“世上之事看似浅显,却又深藏玄机。小侯爷疑我装神弄鬼,我只是遵循佛法道义,将利于辽族的善缘先施与你,求个问心无愧。” 冷双成慢慢踱到木迦南身前,问道:“先生可是染了风寒,需我给你看一下么?” 萧拓笑:“你看,连她都不信。” 木迦南行礼:“无需相信,只结善缘,求心果。两位若是无意,请先去。”他转身坐在毡毯上,轻诵佛经,继续晚课修行,对身后之人事,再也不过问。 冷双成拾起遗落的砗磲子,借着灯彩捻了捻它表面,轻轻道:“无暇透白,珠光香泽,果真是祥瑞之物。” 萧拓无意结识佛物,可听到一粒砗磲子能散发香气时,不由得凑近看了看。冷双成等他过来,并不躲避,他能近得她身,瞧得更仔细了。 珠子表面每被磨光,就散发一点点柏木香气。砗磲本是海中贝壳所生,久藏在泥沙中,不轻易染上陆木气味。幽州只有一个地方,相传极早之时就依海傍林,融合了两方地界的气息。 琉璃镇。 萧拓用两根指背轻轻敲了敲冷双成持砗磲子的手,说道:“你不是曾夸下海口,走过这大半天下的么?那你说说,琉璃镇里藏着什么名堂?” 冷双成摇摇头:“我曾取道琉璃,奔赴海外,匆匆一过,并不熟悉它的底细。” 萧拓笑道:“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瞧瞧?木先生传佛祖意旨‘琉璃出白’,恐怕说的就是琉璃镇。” 冷双成将砗磲放在供案上,答道:“不去,无影子的事会耽搁工夫。” 萧拓道:“你留在城里,净是碍着萧政的眼了,不如随我出去散散心。” 冷双成更是拒绝:“我一走,侯爷若是待简姑娘、木先生不利,就无人能照拂到一分。” 萧拓嗤道:“把萧政说得这样不知好歹,把自己衬得比苍城还要重要,知不知羞。” 冷双成对木迦南背影行礼:“先生早些歇息吧。”取过壁上悬挂的绳网朝大门外走去。 萧拓拦住她:“去哪里?” 她认真说:“我不放心,去侯府瞧瞧。” “瞧动静而已,带网做什么?” “把简姑娘一网捞回来。” 他夺下她的绳网:“真是个傻桩子,净是去做扰人雅兴的事。” 侯府内宅。 简苍从皮网里挣脱出来,左右打量一下,发觉没有可供她隐藏身形的地方,就扒上雕花圆窗,准备推开木槅翻身逃出去。 萧政推门走进,用长鞭柔力卷上她腰身,将她拉得离开了窗子。她朝前扑腾,险要倒地,他只好卸了鞭力,任由她摆脱了控制,一阵风似的扑向了墙壁。 萧政走到她身后,她站在两墙夹角之间紧声说:“你别过来!有什么话就在那边说!” 萧政伸手抚了抚她的发,看到一阵筛糠似的颤纹,涩声道:“你先转过脸来。” 简苍面朝墙里站着,誓不回头。 他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她仍在颤抖。在狭小相处的地方,她尤其害怕她孤立无援的境地,一旦他突然发难,她就会受到伤害。若是在空阔处,尚能给她偷逃的机会,不至于落得如此胆怯。 萧政越发温和:“你不要怕,我以后都不会打你,我向你发誓。” 在简苍所处的乌尔特族中,誓言如同神谕,不可破除。一个男人若是对女人发誓,就可证明他的心意坚定,必定执行到底。 简苍瑟瑟回道:“不用了,侯爷有话就吩咐吧,我想早些回去。” 她穿着黑裙白袄,扎着漂亮的花辫,从背影来看,像极了萧政初见她时的样子,在茫茫雪原中,映照着一抹孤鸿的影子。她还是那么纤瘦,不喜欢与他对视,心底积落的痛苦回忆,怕是像雪一般的深了。 萧政走近了一些,用他的气息拥簇着她的背影,低声道:“以后就留在我府里,给我机会,让我照顾你。” 简苍捂住了耳朵:“侯爷有话直说,请早些放我回去。” “你急着走,是想见到谁?” 简苍不敢回嘴,实则是不想见到他。 萧政怎会不懂她的心思,他就是想抓她回来,慢慢驯服她,让她不害怕,一点点接受他盘桓她周围的事实。 既然她不回答,那么他只能改变方法,说一说让她提起兴致、忘记害怕的事。 萧政伸出左臂,抵住了一面墙,凝声说:“我已查明,今晚放水龙灌土的人是一名骑兵,你想怎样处置?” 简苍怔了怔:“骑兵向来是你近侍,与我无任何冤仇冲突,怎会纡尊降贵来嫁祸我?侯爷若是有心,还不如去查查背后的指使者,那人总不成是宋国的探子吧。” 萧政无声浅笑,淡淡道:“查不出来,他拒不承认是他做的手脚,只说无意从水车旁经过,唤奴隶早些休工。” 他的说法很巧妙,已经告诉了她,奴工可提前休息,随后的两天,也会落得轻松,因他实践了承诺。 他未曾说出口的,就是想保留的心意。 骑兵受谁指使,他能推测得出来,不动她,只是多给自己一个见简苍的机会。她的小打小闹,延缓了简苍的进度,也捆绑了简苍留在城里的天数。 如果不是急着修城,他很是愿意放任她生事,将简苍推到他面前来,更好。 简苍躲在墙角说道:“像这样的‘无意’太多了,城墙修不起来,对侯爷不利。” 萧政悄悄将右臂也撑在了墙壁上,拉开身子,不想让她惊觉到他逐步侵染的气息。“回我府里做宠姬,或是嫁与我做妃子,你选一个,就没人敢惹你。” 简苍的背部悚然一凛。“你退远些!我不要你的那些‘好意’!” 萧政退后两步。她问道:“说完了么?我要走了!” 他冷淡道:“今晚是来得去不得,死心吧。” 她见他一反常态的坚持,用心想了想,记起冷双成劝告的要她镇定一些的言辞,便回道:“那你唤骑兵取来模盘,我将栈道工事演练给你看。” 只要能让她转过脸来,好好说上一句话,他必定是应允一切的。 “行。” 骑兵依令去取红枫院厅堂里搭建好的木盘模型,简苍却对着墙角一动不动,只是不再紧张地抖动着声音或身子了。 萧政哄了几句,她像是没听到似的,不应一个字。倘若他一靠近,她就用指抠着墙壁,一点点借着力,从角落里游移出来,沿着壁角线缓缓避走。 萧政伸手去搂抱她的腰身,她低呼一声,跑得更远。 他冷脸说道:“你还未答复我,土筑方法失败后,筑板里应该填充何种物事。” 简苍顿住了脚步,看似迟疑未定:“我有法子填筑硬墙,可是听得大哥说,侯爷的墙会压在黑龙之上,不便站住脚。” 他两三步赶过去,冷冷道:“木迦南说什么你就听?我要你留一晚,偏生不答应!”留她的目的,哪怕对外制造假象也行,告诉众人,她不是遭他弃去的妃子,更不是奴隶。 第64章 退让 简苍抠着墙壁游走:“大哥少时就受到高僧点化,与佛家结缘,常怀慈悲心,得偈语启示。他所说的总是一一灵验,我为何不信他?” 萧政赶到她身后,伸出两臂撑在墙上,将她困在怀里左右去不得,冷笑:“你倒是知道避重就轻,只说他的好话,不提我一个字,是在嫌弃我与他不同,入不了你的眼,进不了你的心吧?” 简苍轻轻颤抖:“侯爷想多了。” 萧政提起两掌拍击墙面,在她耳边齐声震出一下巨响。“我想多了?为何我不能进你的兔子洞,他就能堂而皇之地留在里面,不避男女之嫌?” 她面朝里,也忍不住在眼里闪落一丝奚落之意,轻声答:“侯爷越说越不像话。” 他立刻闭嘴不语,深深吐纳两次,平息了火气。 听他沉默,她说道:“侯爷今晚传我过来,不就是要我回复,筑板之中填充何物,又何必对我咄咄相逼?侯爷走远些,我自然知道禀告结果。” 萧政走到桌旁坐下,抬手倒了一杯清茶,饮下两口,回味苦涩。他撤了强硬的气势,让简苍禀复建造工事时也轻便了许多。 她从袖中取出一条窄布条,上面书写了八字偈语,卷在一起砸向了桌面,然后避开了萧政的视线,说道:“书中曾记载古时的一种‘蒸土筑城’法,将糯米汁、白粉土、沙子、热石灰掺杂在一起夯筑成城,使得墙面坚硬如铁,具有石头一般的质地和抗击力。此法虽好,但我需向侯爷说明,混凝于一体的墙面会重于其他版筑法,增加了墙基承受力,易压碎底下的土方。天长日久,终究让墙身站不住脚。” 萧政翻开布条查看,冷声道:“你担忧的事,便是这上面所说的‘墙骑黑龙,不立于上’?” 简苍点头。 “黑龙意指什么?” “大哥并未明说。”她说了实话。木迦南交代偈语时,她随手将布条放进袖中,倒是没准备太多的物品以供萧政查证。 “你也不知道么?” 怕他起疑,她忙说道:“侯爷唤我修城之前,已勘察过图册及地形,所掌握的结果应是与我一致。既然一致,我也不会去骗侯爷,在地底先埋下什么名堂来,故意瞒着不报上去。” 萧政确是先看过大小图册,询问过当地的年长居者,打探了一番幽州的城貌地势。得到可行的答复后,他才抓来匠师奴工开始增补古城,在原有的郡城基础上,拓建成现在的州城规模。 “明日你带上我的一队兵,挖断一处墙脚,给我好好探探,下面到底有什么。” “遵命。” 谈完公事,房里恢复了寂静。简苍站得极远,侧过身子不去看萧政,心里暗暗思量着,该怎样让他相信,大哥就是能印证偈语启示。 她偷偷瞟了萧政一眼,没想到他望着她,从来就没回避过。 “怎么了?”她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十分让他不喜。 她横下一颗心,说道:“其实,大哥还曾透露过,侯爷的家事兆言。” 听她说来说去都是木迦南,萧政实在没什么好脸色给予她的,冷冷道:“事关于你么?” 简苍摇头,道:“是关乎敦珂王妃的。” “那不听。” 简苍有点急:“侯爷不关心自己的子嗣承业么?”大哥“梦”到的佛偈仅有几个,公私兼顾,她能帮忙印证一个便是一个,怎能放萧政置身局外。 萧政看了她一眼:“难不成,你还怀了我的骨肉?” 她暗自羞恼,不该来点这个桩,留待旁人来说,岂不是更好。 她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却让他提起了兴致,又加了一句:“还是说,你想今晚就自荐枕席,让我家业昌延下去?” 简苍咬住唇,背对萧政站着,用手狠狠揪着衣带,不说一句话。萧政起身转到她跟前,想瞧瞧她是什么反应,她却卷着一阵风似的又扑向了墙角,引得他一哂:“得了,我不过来,你还是站在桌前跟我说话吧。” 他坐回原位,她走过来,已平复了所有情绪,只剩下一个坚定的信念,要将萧政说动心。 简苍站在萧政眼前,不避他的目光,说道:“大哥断言,侯爷福缘浅露,命无子嗣。” 萧政讥笑:“他一个带发修行的和尚,刺探我的床笫乐做什么,不嫌害臊呐?” 她揪着衣带说:“王妃两年未孕,或许问题就出在了侯爷身上——” 萧政突然笑了起来,径直对着她绷紧的脸,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她嗫嚅道:“我还没说完呐,侯爷难道是不信么?” 他笑出声音:“你来试试,就可知道我信不信。” 她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侯爷杀气太重,折损了子嗣缘业,需要改一改,积些善德。” 他对她招手:“你走近些,让我听得清楚些。” 她提着胆子走近了两步,继续说:“苍城礼殿可为侯爷捐善业,据闻里面供奉了辽族先祖神像,能保子嗣延绵香火不绝,侯爷不如去拜拜,执些文礼灭杀气。” 萧政突然出手如风,将简苍抓进了怀里,速度之快,让她不提防说完所有的话才反应过来。他低头在她耳边说:“你从来不过问我的一点私事,今晚不遗余力劝我行文灭武,还要善积子嗣福业,是来撩拨我心意的么?” 简苍拼命挣扎,忘记该说什么话来应对,惊叫道:“不是的!” 他用力将她箍紧,趁乱亲了她一下,嘴唇落在发辫上,闻到一股清穆香气,忍不住又朝她的脸侧、脖颈一路亲了过去。 她颤抖大叫:“你从来不曾强迫过我,所以我才敢进府来!难道这最后的一点廉耻,你都要丢掉吗?” 萧政置若罔闻,从怀里抽出早就备好的红绸,用力气压制住简苍的反抗,将她两手捆绑了起来。她急得哭出声音,他将她抱到桌上,合身压下来,吻住了她的唇,让她发不出声音,还不解恨,去咬上一口。 简苍呜呜哭了起来,他举袖擦去她的泪,再吻向了她的脸颊,用火热的唇去与她冰凉的泪纠缠。她弓身不从,他并未解她衣衫,兀自亲吻了一阵,才低声说:“忍了两三年,先从你身上偷点腥,过过嘴瘾。后面你应了我,我才能允你一切事。” 她哭得梨花带雨,力气随之消减,只举手护住了面颊。 他摸摸她的头发,问道:“听清楚了么?” 她不应,他又问:“听懂了吧?” 她的心里被羞恼、胆怯、愁恨的感觉连番轮流碾过,头脑里想不起一件事,只怨自己轻易受他控制,还不知好歹地送上门来。 萧政将简苍抱到准备充足的寝居里,留她自行洗漱安寝,坐在门外守了一夜。 骑兵们早已回转,看到议事厅烛火扑闪,映着两道胶合的影子,不敢贸然出声惊扰,先退了下去。待萧政安置完毕之后,他们才抬着栈道模型沙盘来复命。 萧政唤骑兵放置好沙盘,仔细观摩了一刻。 寝居里悄无声息,牵引了他太多的注意力。 死寂的夜色里,他对居室内说道:“你搭建的模型没有问题,可纸上谈兵终究不妥,需实地演练一番。”他未将话说死,去断然否决她的挖空礼殿及小半城的提议,在她面前留有余地。 门里的简苍听到他的话,擦干泪水,细心想了想,觉得他确是谨慎,很难让他放下戒心。 她坐在垂帐之后,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事,突然明白了他的话意及心意。 他要她应允,将自身交付与他,无论是感情还是身子,都得归属于他,此后,他才会答应她的要求。 她暗想,纠缠了几年,都抵不过一月期限这个节骨眼,不如做个了断吧。 天明后,简苍红着眼睛走出寝居,向庭下宵立的萧政说道:“我答应侯爷。” 萧政脸上未见喜色,只抬眼看着她,不容她躲避。“应我什么?” “侯爷想要我应什么?” “留在府里,伺候我起居,我可为你补办一场婚礼。” 简苍皱眉:“我何曾与侯爷约定过姻亲,无需举行婚礼。”两年前,他随口安置了一个王妃的头衔过来,从来没有过问过她的意愿。底下人听他呼了两次“爱妃”,忙不迭地都改口过来,将她当成他的妻子。 萧政淡淡道:“那便先定亲,再拜堂,这总成?” 简苍不便拒绝他的提议,只想着婉转推拒过去,回道:“府里多纳一名姬妾,总得跟王妃商量一声,侯爷还是从长计议吧。” 萧政冷笑:“敦珂能决断我的事么?你不留个准话下来,今天出不了侯府大门。” 简苍把心一横,说道:“我不做妾,侯爷还是另聘他人吧。” “依了你。” 萧政唤女官帮他看住简苍,去了敦珂留居的小楼,赠予她一大笔财物,派骑兵送她出府。敦珂自然不从,拿出太后颁下的懿旨为理由,对萧政软语威胁了一番。萧政听不进去一句话,直接将敦珂抓进马车里,唤骑兵押送至上京,送到太后宫里去。 简苍得到消息后,第一个念头就是,以后少了一人给她使绊子,让她的建造工事顺利了一些。 萧政回头问简苍,还有什么要求。简苍想了想,说道:“敦珂杀了我饲养的家禽,令我十分伤心,侯爷派人再抓几只香兔来吧,送进府里,给我做个伴。” 眼见简苍愿意老老实实留在府里,萧政抓紧机会去做她吩咐下来的事。 第一件是抓兔子。 她要求白兔身上带清木香气,与先前饲养的品质一致,他打听到了来处,唤冷双成过府听令。 “你中了寒毒?”萧政对上冷双成时,就不必显露他的好耐心,所说的话也是言简意赅,还保持着很大的警醒性。 冷双成施礼回道:“是的。” “为何中毒?” 冷双成需小心答,才能隐瞒住存活两世的秘密。“少时流浪,被卖与马戏班。班主灌我喝药,要降我体温,将我炼制成冰人卖艺,没想到最后我命大不死,凭着内功深厚的霸力长了功夫,从戏班逃了出来。兜兜转转许多年,都找不到解毒的法子。” 萧政唤人查寻冷双成来历,得到的结果是世子府奴仆。再朝前推,均未找到户册记载。他毕竟不是宋朝人,能打探的途径受到限制,听到她自述浮浪户的身世,又想到萧拓、简苍如此看重于她,先放了一半戒心,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折煞她的意图。 “赤川子的解药在铁蔚根茎上,据闻已被秋叶把持着不放,你想活命,自己去求。可你一旦投奔于他,就是背叛了我,随后这一味药,就不必告诉你了。” 冷双成垂眼一下,似在思索之后,才答复萧政。“初一既然投诚于侯爷,断然没有再去做世子府家奴的道理。侯爷不信我,可不必赐告解毒法子,待一月考查期限满了,再考虑救不救我也行。” 萧政突然冷冷道:“简苍一心念着你,催我与你解毒,在她面前,知道怎样答话么?” “侯爷请放心。” “那你先去一趟琉璃镇,即刻动身。” 萧政做的第二件事是吩咐兵士挖掘墙脚,动用了大量人力之后,终于探明了地底的秘密。 木迦南所说的黑龙,即是一层黑煤土。 一见到真容,萧政多少还是有些吃惊的。 既无史册记载又无传闻流承的情况下,木迦南是怎样知道埋藏在地底的煤土? 萧政不得不细想木迦南散布在外的“琉璃出白,红枫见青”的谣谶。 事关辽族起源传闻,为了稳妥起见,他使唤萧拓也去了一趟琉璃镇,探探内中怎样出白的究竟。 萧政所要应付的第三件事就是宋使程香的到访。 自他递交阻挠边市互通商贸的奏折后,南枢密院纷纷上书附议,使得太后终于退步,婉拒了程香的商议,逐步关闭了边市。 随后,程香带着前检司指挥使程掌柜及剑客喻雪入驻苍城。 第65章 醉酒 琉璃镇坐落在幽州与儒州的边境,依海傍林,四季如春。它是辽国疆界的边市,与它门户对应的便是宋朝疆界的边市,海口镇。 海口镇渡口停泊着一座三层楼高的五彩风帆商船,船只征辟为特使程香的行驾,上面驻守着雪影营兵士。 秋叶下令一支军队水陆齐发,缓缓朝着边境线推进,对外宣称为维护边市稳定,以伺宋使归还。 其余的军力继续按兵不动,并未出现在海口镇。 海镇边市,暖风熏面,管弦悠雅,民众生活看似平静,与之衔接的诸州内部,却深藏着风云变幻。 幽州已被萧政占据了大半,修固城垒高墙,不易攻破,能与他抗衡的,也只剩下挤在西北角的谢家火骑军,如今仍是在苦苦坚守着地盘,誓不退让一步。 秋叶通过铁剑山的战役,将辽军逼退出儒州,又将儒、武两州联防起来,作为他的前锋屏障。 宋辽两国暂时罢战,给予疲惫州地喘息的机会。 随着战火的停息,原先商谈的合约地带重新洗盘,全数被秋叶霸占。他为了巩固战果,动身赶往边境线海口镇,坐镇军衙,接收各方传来的消息。 哨羽驻扎在镇边瞭望台上,日夜监查动静,无奈对首的琉璃镇林深山高,遮掩了他们的眼目,能探视到的动静仅是寥寥。 商船护送程香进入辽境后,程香可修书回传公务消息,若是有不得已的私情需禀告,也一并写进信里,再将书信交与通译过目。通译觉察无大碍后,便会唤驿车送书信至镇口。 镇口的守兵传禀消息回宫廷之前,照例先交与秋叶筛选。 程香的书信多诉说边市商谈之事,鲜少涉及他物。 今日也是如此。 哨羽赶至军衙,首先禀告一事:对面城墙上竖起了玄鸟大旗,是萧家二公子莅临的徽志。 区区一处边市,怎会引得萧家人盘桓。秋叶警觉了一分,走入内堂唤出了暗卫,吩咐他们换成商旅行装,齐齐混进琉璃镇刺探一番。 暗卫名为“暗夜”,昼伏夜行,擅长隐匿身形。他们有特殊的传令方法,长相也极为平凡,混进人堆里,不能轻易辨认出来。 秋叶深思过后,才派出了暗夜。 哨羽禀告第二事时,语气低落了不少,言称一路向北的关口要塞,仍是没有发现世子府特派路引的踪迹。 也即是说,冷双成并未持着凭证带简、木两人北上,转而不知所踪。 秋叶曾调派一支军力驻扎在儒州关口,确保冷双成通行的安全,只要她听了他的话,从西北方向走,便可以避开萧政势力的盘查。 更何况,他在前线抵御萧政的攻击,正是为了给后方营造便利。 他说了许多的狠话,不留情面驱逐她,无非乎是想激她出儒州,远离宋辽两境,让她带着未完成的心愿,一路迤逦走向域外的冰原。 只有她完全走远,他才敢肆无忌惮地发动战争,去抢占其余州城地盘,最后终究会违背天子的意愿,驱动铁骑进攻辽国上京。 秋叶处置军务之余,也曾细细推敲冷双成去了哪里。 他已斩断了铁蔚花草的药方路子,迫使萧玲珑转而投靠萧政,按理说,冷双成不会跟去。 简苍的族人远在冰原之外,那里,才是她们一行人的目的地。 可是冷双成杳无踪迹,引得他心神一动,蓦地想起了程香的一句奚落。程香说,即使由他霸道操持一切,最后不见得都能如意。 他吩咐各路人马加紧打探消息,静候了几日,得到苍城新添三名囚客的密信。 秋叶千方百计想隔离冷双成入战局,未曾料到,她先他一步,进入了纷争的漩涡中心苍城。 得知消息的这几日,他曾细致思量过,随后该怎样布置人手去将她带出来,不影响他的攻城之举。他重金收买接收信件的哨铺兵,递交一条口信给喻雪,唤他无论施展何种手法,一定要带冷双成出城。 喻雪的动静还未传回,混进琉璃镇的暗夜却是送回一条消息:世子府的银票在镇上金铺兑换了一张,追根溯源,正是冷姑娘所为。 秋叶立刻登上商船,遵循规矩遣退了兵力,留下为数不多的侍卫,扬起风帆径直闯向了琉璃镇渡口。 萧家军此时在封山探路,对边境之变毫不知情,也缺乏掌控。 秋叶抵达琉璃镇后,宋国通译出面与辽国津关官员交涉,趁着便利时,他随商旅下船,逐步走向了市集。 市集上,冷双成提着竹箱,随着人流方向前进,沿途打量各家商铺里的货物。小猞猁在箱子里扑腾,惹得她手臂一抖,带动锁链窸窣响动。 出门之前,她便用布帛缠绕了手腕及锁链,稍稍遮掩了一番,不至于让行人误会她是从哪间囚牢逃出的案犯。可是边市来往商旅过多,夹杂了异族番邦风情,即便她装扮得还奇怪,也不会引得路人过于诧异。 发觉风气较为开放后,她央托一位猎人帮忙换散银票,居然也成功了。她给了大叔一笔赏银,开始提着小猞猁四处闲逛。 她知道萧拓也来到琉璃镇,并不急着与他相见,而是打定主意,让他自己去发现“琉璃出白”的秘密,更显得有说服力。 她记起周身衣装由萧拓所赠,想着顺便置办一些礼物回赠给萧拓,了断她欠下的人情。 冷双成依次在玉店、陶罐铺、笔墨架前站了站,默然观望一刻,再转身走开。兜兜转转中,她遇见了先前帮她兑换银票的猎户。 大叔摆出了两三列木架,向过往商客展示捕获到的猎物,看见她闲适地走过来,他先一愣,继而极热情地拉住她,将小马扎让与她坐,还殷勤置办了果品茶水,摆在小桌上,劝她食用。 冷双成一直摆手拒绝他的好意,每当想走时,他就拖长语调说:“姑娘想抓香兔子,就得听大叔的话哩。”无奈之下,她继续坐在小马扎上,等着他传授捕兔经验。 秋叶穿着石青色常服,摘了配饰,背手站在茶楼二楼上,低眼看着对街的冷双成。 她竟是闲适过度,耐心坐在猎户跟前,未发觉有人打量她。 猎户性子淳朴,感激冷双成出手阔绰,当下一五一十说了怎样寻香兔窝的方法。说完后,他咂了下嘴,叹道:“对面那公子好气派,一直站在围栏前赏景,像是把二楼全包下了。” 冷双成回头看了一下,陡然撞见一张熟悉的脸,只稍稍滞了滞,又如常转回来问道:“大叔还有什么需交代的?” 猎户搓搓手道:“没咧。”他完成了暗夜交付的任务,已成功拖延了冷双成的脚步,打算收摊回家去。 冷双成起身告辞,提着竹箱融入人群之中,走了一阵,突觉得头昏眼花。 毒物一向不能侵袭她身,让她失去防备的,只有刚才那位大叔殷殷递上的糯米果丸。如今昏沉之意上头顶,她马上醒悟过来,丸子里面包了糖酒。 由于寒毒在身,阴凉气息游走在血脉中,不便与烈酒之味相冲,因而让她养成了滴酒不沾的习性。 酒酿丸子不至于催她毒发,却限制了她的功力运转。她昏昏沉沉走了一阵,摸向了下榻的客馆。趁着意志清醒时,她关闭好门窗,依照以前应对的法子,从袖囊中抽出金铃丝线,悬挂在室内。 难道是玲珑么?她睡在床铺上,喃喃念道,只有你知道我醉酒。 她显然已经醉得忘记,当初的萧玲珑扮作胡女灌她两口酒,引得她力乏不能追时,所有动静可是落进了一路尾随的哨羽眼里。 暗夜拨开了居室的门栓,赠与馆主钱银,替秋叶清了后院的场地。 铃铛轻轻一响,带来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 冷双成应声撇过眼睛,朦胧光影中,看见来人俊容冷清,眉峰似乎带有墨色,轻轻问:“萧拓?” 秋叶站在床前问:“萧拓是谁?”并扶起她的头,给她灌了几口果酒。 她慢慢地笑了起来,在嘴角攒开一朵微微的花纹,道:“小侯爷又来糊弄我……名字不是由我给您取得么……” 秋叶兀自站了一刻,克制着满身的冷气,过后才伸手拨了拨她的脸,将她别向床外,问道:“你还为他做了什么?” 冷双成的眼皮沉得直打架,她挥了挥他的手,没打开,嘀咕道:“您又不是小侯爷……干嘛问这么多……” 秋叶冷脸道:“我是你夫君,自然要问清楚的。” 她慢悠悠地笑了,闭上了眼睛。他将她弄醒,她含糊说道:“我从未应小侯爷的求亲……哪来的夫君……” 发辫突然遭受一股力道扯了扯,引她咝的猛吸了口气,还将已经阖上的眼帘勉强睁开了一条缝儿。“不让我睡觉……真是招人厌……” 秋叶在冷双成嫣红的唇上咬了一口,冷笑:“你看清楚些,我到底是谁。” 她稍稍辨认了一下,垂眼说道:“……不是木先生……” 他晃了晃她,示意她继续辨认。 她勉为其难睁开眼,道:“都长得一个模样……我怎么认得清……” 他的脸更冷,见她靠在怀里,对她露着一侧的雪颜,他想都没想,又去啄吻了一下,稍稍用点力,唤醒她为数不多的神智。 她躲避着外在的侵扰,无意识地钻进他手臂里,找个舒适的地方,趴着又想睡。他架起她的腰身,将她抱在怀里,低头说道:“交代清楚了,才能睡。” 她胡乱在他衣领处闻了闻,捕获到一丝清淡的熏香,嘀咕道:“原来是你……” 秋叶看着她半阖的眼帘,纤长眼睫不见抖动,猜测她应是恢复了一点点神智,说道:“记起来了?” 她无精打采回道:“小侯爷来我这里做什么……不采石了?” 他搂住她,扬手在她身上找下手惩戒的地方,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在床侧拍了一下,低头向她耳边说:“你离开我一旬多,竟敢与别的男人有了私情。” 可见他当初对萧拓追而不舍是正确的决断,只恨每次让人逃了出去。为了防患于未然,他索性提兵拥堵边境,打算一举攻克辽地,于公于私,永除后患。 原先的小打小闹发展成为现在的大肆备战,恐怕他自己都未想到,她对他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冷双成觉察到扶住她的手臂变得冷硬了,心下不喜,倒头栽向了床铺。秋叶揽住她的腰还未放手,更是引得她嫌弃。她拍着他的手臂,含混道:“什么私情……又没应婚……你回避下吧……我要睡了……” 他放低她的腰身,看见她雪颜染红,醉得痴傻的模样,心下的暗怒退去了不少,提起了一些柔情蜜意。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唇,她却举手挥落他的脸,缩成一团,滚向了床里侧。 他拾起她的手腕,剥开缠绕在锁链上的布帛,微微的抖动引得她不适。她将双手收了回来,放在胸前,让他依势躺倒过来,贴在了她身后。 温香软玉在怀,是一种可见可嗅的折磨。 秋叶支臂撑头躺在冷双成身旁,伸手绕过她的腰身,提起了链子细细查看,当即认出了来历。 “还有什么理由,让我不杀萧家俩残人?” 这次的杀伐,需他好好决议,甚至是从长计议,不能再有一丝漏洞让人逃走。 第66章 情意 院落寂寂,居室清清,床里的冷双成睡得沉静。 秋叶执起她的手,挑起锁链环套,查看她的腕部,检查得十分细致。雪色肌肤上隐隐透着一股乳香,如皮脂一般,护住了她的手腕,使之没有发生皲皱的情况。 他伸手捂住了她的腕,将掌中的温热度给她,冷声说:“难怪你念得紧,原来是细处都与你照顾好了。” 冷双成睡得不适,曲肘扭动两下,想摆脱他的掌控。秋叶蓦地又想起,她的睡姿向来是平卧不动,而今却背对着他,一副不甚耐烦的模样。他将她翻过身来,她不知在想什么,翕合的眼睫如扑落的蝶翼,一动不动,嘴角却攒着微微的笑意,即便在醉梦中,还悠然神往地嘟哝了一句:“好味道。” 他何曾见她笑得如此忘乎所以,以前对着他时,仅是露出疏淡的笑容。 他本想一掌将她拍醒,可终究舍不得到手的机会,放下了手,去亲了亲她的唇。 她竟然有所反应,去追逐他的嘴唇,轻轻擦了擦,才安然枕着发香而眠。 秋叶心细如发,与冷双成简短相处一刻,察觉到了异样。她改了往日沉敛的性子,在醉酒之后显露真情,唇齿之间,尽是追逐一种味道。她亲的是他,他只怕,她将他当成了其余的物事……或者是人。 想到萧拓与她气息相闻的可能性,他还怎能忍耐得住,以往所修炼的沉稳若定运筹于胸也不重要了,取而代之的是蚂蚁噬骨般的酸痛。 秋叶扶起冷双成,将她放在怀里,低头细细打量。她依然酒醉,睡得沉迷,脸侧淡淡的,像是方才在对街回头时的惊鸿一瞥。 他善于揣度她的心意,当下即知,她因厉言驱逐之事仍在生气,不仅如此,她还不想见到他。 秋叶搂紧了她,不由得低声说:“傻瓜软硬不吃,偏生又爱生气,想要我怎样做?”他抵着她的额,轻轻问:“该怎样做,你才会舍不得离开我?” 她突然睁开半轮眼帘逡了他一下,复又闭眼说道:“秋叶?” 他低低应了声。 “走远些。” 他使出两分力箍了箍她的腰,引得她不适地皱起眉。他恨声说:“走得还远,你也要回到我身边来。” 许久过去,才听她迷糊应了一句:“那我走远些,不见你最好。” 秋叶当机立断,用指尖挑开瓶塞,将果酒对准了冷双成的嘴。她稍稍抗拒,他便喂她喝下去,不多时,又让她服服帖帖倒在怀里。 室内门窗紧闭,气息浅近。 冷双成穿着淡色素雅的衣衫,如一株美丽的兰,却碍着秋叶的眼了。他摸摸她的臂下及腰线,掌握到了解衣的诀窍,当下不客气地褪光了她的衣裙。 他细细查看她的周身,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得清楚,见无多出的伤痕才放下心来,对她肩头残留的一道刀背磕击的瘀痕推拿了一刻,直到淤血散去。 正事完毕,闲情又上眼底心头。 冷双成被喂三次酒,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任由秋叶拿捏。寂静的阳光透过窗纸,落在她肩上,蒙上一层荧荧光影。她的白玉肌肤,润泽的弧度,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尽数呈现在他眼前。 秋叶看得喉头一紧,深深吐纳几次,止住了欲念。他将外袍解开,褪下中衣,替她遮掩好身子。她被打断了睡梦,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隔衣抗拒。 先前的衣裙散在床边。 藕荷色的衫子、绣花长裙,配饰齐整,质地精良。一层层解开她的包裹,一层层透着女儿家的香气,如同不经意间,向他展示了雪色香肌下的诱惑,还有意想不到的新奇世道。 她的衣袋、袖囊、腰带里都塞满了小玩意儿,有银票、香囊、火折子、公主书束、白玉石子、未绣完的白布人偶以及一袋焙制的小吃食。 香囊透着一股淡馨,承载着男女之间的绮念,让秋叶最先抓起,去探一探里面的究竟。 没有令他恼火的东西,只是装着黑白两色用圆木削出的棋子。 再拈起小布袋查看,里面盛着一半的酥脆干果,似乎就是刚才她所念叨的“好味道”出处。 秋叶看了看此刻睡得安然的冷双成,不禁笑了笑。他抱起她,将她的头搁在肩膀上,箍住了她的腰,问道:“你是不是被萧二的手艺收买了?” 冷双成低喃了一句,似在念着:“我要睡了,你回避吧。” 秋叶哪能回避,而是将干果放在她嘴边,看她反应。她当真用唇舔了舔,再追逐过去,被引到他怀里才尝到了一点味道。 他冷笑:“还真是被他收买了。”如法炮制,又取出第二颗干果引得她逐食,不让她如意就丢掉了果子,再收她入怀。 耳旁传来一阵水潮拍击石岸的声音,还有三言两语的对答。 冷双成晃晃悠悠醒来,发觉是在一口箱子里,且被锁住了眼扣。她蜷卧在柔毯里,皮肤最能感触到柔和之物,用手一摸,当即明白已是裸身。 也仅仅是比不着寸缕的情景好一点,因她身上,还有一件散透着熏衣香的中衣遮挡着。 她捻了捻中衣里衬,摸到熟悉的避水衣冰丝韧性,深深一叹,原来刚才的感觉不是发梦,而是切切实实遇见了秋叶。 她起掌拍击箱壁,纹丝不动,一道细密的语声在外警告道:“再费劲也容不得你裸身出逃,外面一共有十三个男人,你的一念之差,会让他们失去眼睛。” 冷双成只得躺倒,听见宋国通译与辽国官员交涉,已采补完丝织品,可即刻开船。随即箱子被运进三楼客舍里,伴随着门窗紧闭的声音,四周最后归于平静。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想了又想,十分拿捏不住,秋叶到底是什么心意。 他曾向她表露心迹,并软语威胁,要她好好活着,半年之后就得回来,甚至备好了婚娶之物先斩后奏,让她嫁与他为妻;她心性迂回,也抵不住他的步步紧逼,最终应了半年期,依他心意穿上嫔妃装,向他回诉愿意嫁给他的心意。 随后,她想不着痕迹地接近萧政,套取解药,顺便为他一解后顾之忧,利用他围攻舞乐教坊的时机刺了他一枪,从而落得满心歉意。 她不能道歉,也无法道歉,带着萧拓逃走。 似乎从这一刻起,所有的事情就发生了变化。 铁剑山上,她被迫面对他,有了道歉的机会,可他已经听不进去。 既然他不能原谅她,那么就让她继续偿还吧。她忍受着他的冷言冷语,鼓起勇气追过去,询问半年期是否有效。 果然如她听到的消息一般,他即将迎娶公主,不承认他曾要求的半年归还诺言。 初听到他的答复,她难过得颤抖起来。 活了两世百年,遭人嫌弃的滋味,原来是这般不好受。 冷双成又想起,秋叶说过的驱逐出境的话语。事后她曾细心推敲,猜测他在宋境有一番大的动作,极有可能是发起攻战之类的厉行。 尽管她能揣摩到一两分,他在一副冰冷面孔后的心意,可终究被伤到了颜面和情意。 她不想多作纠缠,就当暗中成全他的心志,继续臣服于萧政,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苍城之计。 可秋叶又将她掳来,趁着酒醉之时,与她耳鬓厮磨一番。 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了萧拓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十分没意思。 她想着,见面势必又难得断清,再落入被灵慧公主嘲讽的境地,那她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商船广阔的客居里,秋叶处置完所有事,才打开了箱子的锁扣,将顶盖掀开。 冷双成裹着柔毯闭眼安睡,他揩了揩她的脸,将她唤醒。她拉高毯子,遮住了脸容,看也不看他。 秋叶合毯将她抱起,发觉她在出力抵制,丢下一句:“安分些。”她也冷声回道:“你放手吧,我自己走。” 他并未听她的,出力抱住她,转置到了温软的大床上。 冷双成立即拉过被褥围在柔毯之外,叠了两三层,做成了一个茧子,臃肿地拥坐在床里。她看他不怀好意地笑着,想了想,从里面抽出他的中衣,从茧口扔了出去。 秋叶取过中衣,放在架上,说道:“就算生气也要安分些,我好不容易寻回了你。” 她冷冷一笑,并不应声。 见她不怿,他就要换个应对方法,不能硬碰硬。他走到床边坐下,放柔和了一些声音,说道:“归途之中来不及置办衣物,等去了别馆,你再好好梳洗一下。” 看样子,他是不打算放她走了。 “别馆在哪里?”她问道。 “海口镇。” “宋境么?” “嗯。” 冷双成冷颜瞧着秋叶,道:“我原本在琉璃镇闲逛,那里才不是宋境之内,你再带我回来,又有何意义?” 秋叶不改脸色说道:“那也不能容你留在萧家人身边,与我在一起,诸事总归强上许多。” 她静瞅他半晌,忍不住道:“公子脸皮真厚。”转眼去打量船舱内动静,推敲是否有破绽可用。 他置若罔闻地走到桌前,打开食盒取出一碗汤食,回头对她说道:“饿了么?来尝尝御厨手艺。” 程香一路出使辽国,自然凭着功劳之借口,将御厨、绣娘等人也一并要了过来,安置在商船上。 秋叶动了心思,一定要找到胜过萧拓手艺的人,聘进世子府,断绝冷双成吃外食的坏毛病。 冷双成动也未动,只说道:“公子回避下吧,好歹给我留些颜面。” 秋叶所谓的回避就是转过了身子不去看她,说道:“不消动其他的心思,我在这里,你哪儿都去不得。” 她愠怒道:“我本与你清清白白,你将我衣衫剥光,做出如此不耻之事,我未怪责你,你还想强留住我不成?” 秋叶突然转身,在她眼目之下,拉开了外袍衣领,露出了光洁的胸口。令她诧异的是,原本保养得当的皮肤上,竟然有了两道新鲜的齿印。 他不动声色地说:“你认为这两处咬痕,也是我不耻做下来的?” 她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他淡淡道:“己所不欲施与我身,应是谁赔礼?” 她想了又想,最终低声道:“对不住。” 甚至没法再去顾虑,到底因何缘由解开了她的衫裙。 她担心听到更可怕的回答,毕竟父亲教过她,守礼才是文雅之事。 第67章 分歧 秋叶垂手站在床前,空开着领口处,两道红色牙印毫无阻拦地跃入冷双成眼里,提醒着她行为不轨的事实。她羞愧难当,只好撇开了眼睛,默然以对他的坦呈。 一旦有进逼的机会,秋叶就从来不会放过。他坐到床边,看着她说道:“你向来‘知礼’,应该知道男女授受已亲,是为‘非礼’罢?” 冷双成微微低了头应道:“公子想用言辞要挟我么?” 秋叶笑道:“总不能让你白白地看了、咬了。” “公子想我怎样?” “只能委屈我,再提‘娶你为妻’之议。” 她似是听见最为离奇之事,掀起眼帘看他:“公子不是要与公主成婚么,这时再来向我讨要便利,不觉得无意思?” 秋叶敞开臂膀,道:“过来些,我们好好说话。”她久坐不动,又用一副冷脸对着他,时常被他罔顾,只想着将她哄得近一些。 冷双成回道:“不用说了,告诉我结果即可。” 可是他早已布置下的对策,牵扯到攻战时机之类,怎能方便对她说明。“我不曾辜负你,你缓我半年期。” 冷双成马上应道:“不用了,放我走吧。” 秋叶没等到她的投怀送抱,扯了扯床帔,将她拉得近了一些,问道:“等不及要见萧二?” “是的。” 他陡然伸手捉住了她的茧口,用力一提,连人带被扯到跟前,冷冷道:“你多说几次,我就会信以为真。” 信以为真的后果,往往会引发善全不了的局面。冷双成听得懂他的威胁,可她也自有论断,哪能像往常一样,时而去迁就他。她裹着毯被,敛容说道:“我没有骗您,我与他约定,两三日后同返苍城。” 秋叶抱紧了她,手臂强健有力,隔衣传递过去一阵微温的气息。“我撵着你走去冰原,传书给乌尔特族亲王,请他过来接你——你却去了萧二的身边,当真一点也不顾虑我的心意。” 她推拒着他的怀抱:“前事无需再提,眼下最紧要的,是让我走,简姑娘、木先生陷落在苍城里,需我回去照应。” 他搂着不放:“我唤人接出他们,你再带他们速速离开宋境。” “不行。” 秋叶看着冷双成不兴波澜的脸容,冷声道:“你留在苍城想做什么?”他不会傻到相信,她为了萧拓才长驻辽境内,半天不愿意挪动脚程。 冷双成想拂落他的手,未果,无奈说道:“城里还有万数奴工,按照萧政的惯例,当城池修建完毕,就是他们的死期。”她对上秋叶的眼睛径直说道:“公子一旦攻城,被萧政抵在前做人盾的也是他们。” 虽说这不是她留在苍城的最主要目的,可也是促成她施计破掉苍城的辅助原因。 她读史,知兴衰教训,也明白秋叶这样手握权柄的人物,是没法拂照到征战之后的蝼蚁苍生。 他难以顾全之事,不如由她来成全。 秋叶沉顿未应,稍稍考虑间,冷双成抓紧机会挪到床后,避开了他的身子。可是她的手腕还被他执在了掌中,用一种牵绊不放的姿势,拉住了他与她的最后一点联系。 她执意要走,他立刻做了决断。“不能让你回城。” “为什么?” “过于危险。难以预测后果。我担心你。”他连说三则理由。 她语噎:“我如今是萧家奴,由不得公子来掌控。” 他伸手过去抱她:“今晚嫁我,我明早就能出兵与萧家理论。” 她一怔:“公子总是自说自话。” 他笑了笑:“可想而知我的辛苦。” 她劝不了他,打算缓缓话头,等机会再提。 “下来进膳。”秋叶吩咐道。冷双成摇头:“不用了。” 他微冷了语气:“你连说三次‘不用’,可见对我尽是敷衍之意。” 她拢了拢茧被,拉得窸窣一响,愠怒看他:“我也不想留呐,可公子不施舍一套衣物给我,我怎样走?” 秋叶立即走到桌前,打开食盒,将一盏盏精致的糕点干果及汤食摆放好,转身走回床前,伸手向冷双成招了招:“过来。” 她仍然拒绝,他发力抓住床帔一扯,将她拉到手边,一把抱住,然后不听她的抗议,不顾她的扭动,将她安置在座椅中。 冷双成一旦落座,就不敢大力动作,防止被毯滑落。 秋叶坐在她身边,指尖拈着被角,说道:“趁热吃。” 她看着蒸腾热气的膳食不动。他嗤笑道:“无酒无毒。” 她从茧被领口处伸出一只手,持起汤匙,勉为其难地喝了一口汤。 秋叶用竹箸夹着酥炸干果送到她嘴边,她扭头躲过。“不饿。” 他持住不放:“与你袋中小食味道一样。” 她动了心,伸手来接他竹箸,他趁机扯落被毯,吓得她一抖,连忙又揪住毯角不敢动了。 秋叶看得十分满意,慢慢地喂下了几颗干果。 冷双成本想只吃一颗试试味道就止住,可是秋叶并不如她的愿,总是使出阴法迫她就范。 他服侍她可谓事必躬亲,眉眼温和,显得柔情蜜意,可是喂下去的分量,就让她吃不消了。 她也曾反抗过,结局自然是惨败,还被他搂在怀里看尽了春.色。 她暗想,他只怕会错了意,将她的抵触当作是男女之间欲拒还迎的风情,脸皮沉厚,坚不可摧。 可在寸缕不着身的情况下,她又无计可施,只得看他一次次罔顾她的话语,当作大风吹了过去。 冷双成站得远远的施礼:“恳请公子将外袍赠与我。” 秋叶冷淡回道:“我下船若是衣衫不整,会连累你的名声。” 冷双成怔了怔,转念一想,不对,她若是无衣可穿,才是最要命的误会。她转头打量居室内布置,毫无意外地看到,未有一处的布幔能遮掩她的身子。 她坐到窗前,看着茫茫水景,心下有些怏然。 秋叶走过去放下窗幔,将原先收缴到的薄被披在她身上,说道:“你从琉璃镇来,应该知道萧二为何去那里。” “挖石头。” “琉璃镇的石头,难道比别处强上几分?” 冷双成眼皮一跳,埋怨自己周旋于他手,险些将重要的事情忘记了。她背对着他如常回道:“质地要坚硬一些,可作苍城底基。” 秋叶执起她的发,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下,说道:“萧二公干,你随行?” 冷双成应道:“我比他先出发,来镇里替简姑娘抓兔子。” “还有呢?” “没了。” “既是抓兔子,我派人送一笼进苍城,你就不必回去了。” 冷双成立刻起身回头看着秋叶,微微笑道:“公子出手一向阔绰,不如顺便替我再置办一件事。” 秋叶掂了掂她的笑意,道:“恐怕不是好事。” 她说道:“小侯爷赠与我两箱衣物,无以为报,特在镇上闲逛许久找回赠之礼。公子既然强扣我不放,需一并接管我的事务,将礼品回赠出去。” “人可留,礼不到。” 冷双成转过身想,果然又找到了一条需离开的理由。 商船抵达海口镇渡口,未讨要到遮掩的冷双成只得再蜷伏在箱子里,任由秋叶送进了别馆。 寝居内温暖如春,门窗桌椅皆被加固,所需之物一应俱全。 冷双成坐在箱子里,唤住了要出门的秋叶。“公子要走么?” 秋叶邪气一笑:“晚上洞房时,才便与你‘坦诚相见’。” 她硬着头皮说:“您若走了,谁来陪我?” 他走回来伸指掠了掠她的脸,笑道:“做了我的夫人,我才能夜夜陪你享乐。” 她红破了脸也要把话说完:“公子既然不能作陪,不如将随身物还与我,让我自己一人博乐。” 秋叶伸手拾来一张锦墩放在箱前,稳稳当当对着冷双成坐下,说道:“银票、香囊、火折、书束、石子、人偶、小食。” 她点头:“就是这些。”一个不少。 “你的目的是哪一个?” 她知道瞒不过他,如实答道:“香囊与人偶。” “要那些何用?” 她比划两下:“做一个唱戏的布偶。” “玩物丧志。” 她奚落道:“您关着一个光裸的女人不放,不也是上不了台面?” 他笑道:“不可等价相沽。” 她没回话,总不能贬低自己不值钱吧。 他骈指抬了抬她的下巴,说道:“你的随身衣物都被我留置在琉璃镇。” “我不信。”先前他就说过,御厨的干果手艺与小食一样,若非是拿着食样,否则难以成就味道。 他的手指顺着她的脸尖滑了下去,伸向了毯被虚张的领口。她惊觉过来,打落他的手,却没法阻止他的目光逡巡着暗景幽香。 他探身过去吻了吻她的唇,她可以躲避,却在他一句“香囊人偶”的软语威胁下定住了脸容,由着他重亲了几记。 秋叶离去后,婢女将香囊和人偶放在门口的托盘里,轻轻唤了声,并不进门,随后退向了院外。 冷双成没等到衣物用来蔽体,苦恼不已。她在寝居内梳洗完毕,裹着毯子早早睡了。 夜深时,外间桌上亮起了一盏朦胧素淡的灯光。 冷双成惊醒过来,借着光亮打量,看到秋叶坐在屏风之后,似是在替她值守。 她暗自惊心,他来她身边无声无息,出入寝居,如遇无人之境。 她裹紧了毯子,先沉淀了心神,才说道:“夜深不便,公子请回吧。” 秋叶回道:“离了你,我睡不着。” 她想了又想,拿定主意后说道:“我已休息得妥当,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如进来歇息,换我外出值守。” 秋叶从善如流,穿着雪白的寝袍走进来,只在外面拢了一层青色纱罩。他穿得少,又不带女子衣物来,其心可究。 冷双成伸手理了理床铺,退向了纱帐后。 秋叶不客气地躺下来,闭眼说道:“帮我坦诚相见,衣袍便能落进你手。” 冷双成施礼退下。他睡得纹丝不动:“你还少做了一件事。” 她怎会忘记,只是在他醒着时,不便近身。 他坚持:“过来盖被子。” 第68章 斗法 冷双成拥毯走向外室,稍稍调亮了灯光,坐在桌旁想心事。 秋叶深夜借宿,心怀不轨,似是要用同室共寝之实来加快催婚之举。他前后几次提及到娶她,不顾灵慧公主的婚诏,不断步步紧逼,要她回应。 礼仪廉耻在前,她怎能越过公主,去应下他的婚事。 屏风后的典雅床阁内,秋叶睡得无声无息。冷双成站到窗前,揭开窗帷,向外打量。寂静对着空院冷月看了一会儿,她想起下午躺在箱里时,听到的一些消息,问道:“灵慧公主也要来海口镇么?” 秋叶平躺在床,许久才应:“嗯。” “来探亲,还是成婚?” “幌子。” “什么幌子?” “你过来,我告诉你。” 冷双成当真走了过去,坐在床前的锦墩上,颇为关切地说:“请公子明示。” 秋叶翻身坐起,将右手搁在支起的左膝上,伸出左手向她勾了勾:“再过来一些。” 他笑着看她,邪恶意图却是昭然若揭。 她不怿:“幌子之意,到底是指什么?” “与朝政有关。” 冷双成适宜地不再问了,因为涉及到公务,秋叶向来不愿多说。她将锦墩搬离了丈许,坐在槅门垂帘前,说道:“我先告知公子一声,待公子睡着,我就会砸开门窗走出去。” 秋叶掠动嘴角一笑:“不穿衣,也敢朝外跑?” 她认真点头:“我仔细想了,与其留在室内坐以待毙,不如抛开廉耻四处观光。” 秋叶淡淡道:“记得用十成力,否则被我抓住,连被毯也不得施与你。” 冷双成想了想,又道:“还是待公子睡着,我借走公子身上衣物再出门吧。” “这主意不错。” 秋叶复又躺倒在床,如往常一样敛着玉容而睡,只是揭开了被子,将它掀落一边去。他那意思,更方便冷双成动手。冷双成暗哂,第一次瞧见这么配合劫匪的公子。 她静静坐在床阁旁,打量着他的侧脸,观查他的气息变化。 过了一刻,他呼吸平缓,双手侧放在身边,显得松落。 冷双成低低唤道:“公子睡了么?”并放开鼻息,开始吸气。 方才她坐在外面,朝桌上的熏灯加了十数片香囊里的黑白圆木棋子。圆木受热焚烧,黑白两色混合在一起,才能散发出浓郁的安神香气,她本想拿来对付进房的婢女,便于穿了她们的衣衫离去。可是婢女得到秋叶的叮嘱,根本不近她身,更不提落单下来给与她机会。 如今只能在秋叶身上试一试了。虽说不一定有效,但在她心里,只想着能起到一点点作用也是好的。 秋叶寂静未应。 冷双成站起身,在锦墩前稍稍犹疑一下。她不敢走过去替秋叶盖上被子,而是踏上一条窄窄的柔软的铺地毯道,无声无息摸向了门口。 秋叶甩出袖中备好的白绫,迅若流星出手。 冷双成心知迷香果真迷不倒嗅觉异于常人的秋叶,立即改变策略,猛朝桌旁扑去,趁着他将她拖回去之前,狠狠嗅了几口安神香气。 额头陡然一沉,她的思绪就显得迷迷瞪瞪的。 萧拓所把玩的旁门左道果然见奇效。他削圆木做棋子对弈,讨她欢心,还将内中隐秘传与了她。 秋叶压住冷双成,见她眼帘闭闭合合,咬了她的唇一口,冷笑:“阴损招用两次,都未得手,还不长个记性么?” 冷双成再猛吸一口香气,只想迷晕自己。他堵上她的嘴唇,一阵发力亲吻,手掌滑进了她的毯被内,到处游走。满手的温香软玉,使得他的气息灼热了一些。她抓住他的手,趁着神智仍在的时候,说道:“公子向我提亲,也需知礼仪。父亲说,‘夫刚妻柔,恩爱相因。居家相待,敬重如宾’。我若是应了公子,就是公子未过门的妻子,需你敬重对待,不能这般放肆!” 秋叶从她身上抬头,眸子里含着微光,应道:“尊上教你这么多,不如夫君深入一分。”此后他再不应,专心致志行使他的深入大计。 冷双成抖得如冷风中的落叶,皮肤在他手掌的抚摸下,泛起了清栗。 她赌着他最后的一点品性,因她曾经夜探过他的寝居,被他掳上床后,一旦睡着,就不会遭他强行侵占身子。 冷双成趁着秋叶耳鬓厮磨之际,艰难地吸入安神香气,最终成功地昏迷过去。她抵抗不了他的力道,只求最后一把押对了宝。 秋叶忍耐许久,今晚寻到机会,打算一举攻城,却被她抢占了先机,无法再深入下去。 她昏睡后,平躺在侧,一动不动,显露了少时经受的严苛教养。他看得眼恨,将她搂到怀里来,趁着残余的欲,火焚情,对上她的双唇吻噬一番,却不想,她像是一截榆木似的,在他嘴下半天没有折弯身子,更不提能回应一丝热度。 他放了手,她的后背直直地压上床铺,又恢复了平躺的样子。 她睡得纹丝不动,他却忍耐得辛苦。 待到满身的火热散去之后,秋叶支头侧躺在冷双成的旁边,查看她的睡容。她呼吸浅薄,不曾呓语,如同平时那样安静。他搂着她的腰,枕着她的发香睡了一夜。 天明清醒后,寝居已不见秋叶踪影,冷双成梳洗完毕,便穿上了由阿碧连夜改制的衫裙。 阿碧一进门,就朝冷双成福了福身子,说道:“奴婢是百花谷的绣娘,月前就被程香公主征调到了船上听差,这次逢着冷姑娘居留海口镇,公子又特地将奴婢擢来伺候您。” 冷双成忙回礼:“不敢相劳姑娘伺候,陪我去镇上闲逛就好。”并未点破,世子府总管阿碧前来监督她的实情。 俩人走到镇上,身后有暗卫相随。冷双成在玉店看了几种砗磲,挑中了白玉石样,转头询问阿碧,能否拿出钱银购买下来。阿碧却摇头笑笑,声称并未准备足够的银两,若是有意,还可下次折回再买。 冷双成没了观看其他货品的心思,直接回到别馆,请阿碧执针线,在随身所带的白布人偶上绣出萧拓的样子。她又动手裁了一套短衫长裤,替布偶穿上,将它摆放在窗前,和它一起看漫天晚霞。 过了一刻,一天忙得不见面的秋叶背手走进房来,冷脸说:“我还以为你天生不解风情,竟还能学会睹物思人的小把戏。” 冷双成将布偶收进怀里,对着秋叶施礼,说道:“公主来了么?” 秋叶摆手唤退门前行礼的阿碧,应道:“来了又如何?” 阿碧带上门离去。 冷双成温声道:“公子让我早些离去吧,将我闲置在别馆里,于情于理都不大妥当,公主金枝玉叶的出身,也不便与我这别宅妇相计较。” “你昨晚应了我的婚事,情理相融,不违法礼——只差侍寝这一通例。” 冷双成忙道:“公子又在自说自话!我何曾应过你?” 当即,秋叶一字不漏地念出她昨晚说的话,尤其提到“我应了公子,就是公子未过门的妻子”一句,加重了字音。 她哂道:“公子少说了‘若是’两字,更应知道,我当时无计可施,只能即兴凑了些言语来劝阻公子的肆意举止。” 秋叶抬眼看过来:“当真不想承认?” 冷双成跑到屏风后站着,不接他的目光。 他笑道:“好在我有备而来。” 她听得心下一凛,狐疑地探出身子朝外看去。 秋叶唤进一位须发皓皓的老者,长得慈眉善目,很得冷双成的眼缘。 他就是先前为了鱼鸣北的姻缘而辗转奔走在世子府的常太傅。 秋叶说道:“常太傅德高望重,他的话,你总得听罢?” 常太傅从布袋里取出一本朱紫缎册,翻开,从容念道:“起自望日午时至既望酉时,凡一日十五个时辰……”他唱喏似的一一报出冷双成与秋叶在一起的言行,所记颇细,一字一句均未错过。提到“我应了公子”此句,依然是没有“若是”两字,而且还自行掐了“不能这般放肆”等难为情的话语。 常太傅以耆宿之身,随灵慧公主出行,到达海口镇后,临场被秋叶摊派了差事。秋叶记忆力惊人,口述冷双成的大致言行,隐没了对他的私密事,炮制出了一册世子妃起居注,将这桩假象做得逼真。 冷双成听得霞云满面,又觉得匪夷所思。 她与秋叶的斗法,怎会让另一个人听到了壁角?她只是寻常女子出身,哪有资格获得起居注的编纂?她暗想,肯定是秋叶做的手脚,可是常太傅手持册子呈交给礼部时,相信所有的官员都会相信,是她亲近于秋叶,求得了他的婚事。 常太傅离开了居室,秋叶坐在桌边耐心等着。 冷双成躲在屏风后,把心一横,说道:“公子做事总是反复无常,这次即使拿捏到了我的软肋,也不能让我心悦诚服地跟了你。” 秋叶了然问道:“还是不想承认?” 她回了一句活络的话:“我要回苍城,你先处置好公主的婚诏吧。” 听她说了三回灵慧的事,秋叶自然知道梗在她心头的那根刺是什么。灵慧之议,绝不能拒,他在等待时机,给予他攻战上的便利。 “可还记得我对你说的?”秋叶凝声道。 冷双成思索一阵:“不知是哪一句?” “我不曾辜负你,你缓我半年期。” 她没应。他冷冷一顿:“记住了么?” “听到了。” “那你该怎样应我?” “牢记半年期。” “还有呢?” “出了宋境,山高水远逍遥去。” 秋叶起身去抓冷双成,她绕着屏风躲避,室内狭小,终被他拿在手里。他抱住她,朝她脸上重重吻去,她站着不敢动,问道:“公子这次是真心的吧,会不会又在骗我?” 他冷笑:“若论翻脸不践诺的本领,谁又能比得上你?” 她挣脱他的怀抱,跑得远远的,应道:“那太好了,赶紧放我回去吧。” 第69章 吃醋 冷双成站在院子里与秋叶对峙了许久,没得到恩准,背过身去,默然想着心计。阿碧带着婢女们从两边走廊经过,呈上了晚膳,布案完毕,退了下去。 “吃饱了再想心思。”身后秋叶在唤。 冷双成低头看看腕上相持的锁链,轻轻一晃,叮叮作响。她曾拿一绝索留待不了一月的借口去游说秋叶,反而被他抓住了把柄,声称她若举箸不便,由他来喂食就成。 每次吃顿膳食是个头痛的事情。 进食的圆桌旁只有两张锦墩,且被秋叶锁住了凳脚,一左一右并立。无论她选哪一张,秋叶都会坐在她身边,替她布置汤食果品,督促她吃完。 桌上的膳食依合她的口味来置办,品种不曾重复,有蛋羹、丸子、干果类,均是萧拓在往日显露过的手艺,御厨如法炮制,滋味也不差多少。只是,御厨太过好心,每次准备了俩人分量,却由她一人享用完,秋叶甚少动筷。 今晚再看到水晶豆腐塔、黍臛、芙蓉汤等,冷双成不由得头皮一硬。 不出意外,仍是俩人例份。 她慢慢走过去说:“每次吃得腹饱,半晌动弹不得,求公子撤了一边的膳食吧。” 秋叶不置可否,示意她坐下来。待她坐定,他极快出手,摸了一把她的软胸,不以为然说道:“再要丰厚一些,充作嫁妆送过来,我就收了。” 冷双成羞恼欲离席,却被他一手拉住走不得。她不便与他拉扯,留了闪动的灯影让外人笑话,黑脸说道:“公子要讲些礼仪,不是所有人的脸皮,都与你一般沉厚。” 秋叶没听到似的,只回道:“快些吃完,别耽搁了我的工夫。” 她依言落座,问道:“晚上还有事务么?” 他朝她勾唇一笑:“打听得这样清楚,是舍不得么?” 她立刻低头吃了一小块豆腐,再不答话。 他执起她的发尾,在袖口掬了一捧淡香,顺手朝下抚落,将掌心搁在了她的腰边。“海滨酒楼有一道名菜,唤作仕女宴飨,由女体呈上刺身,色美味全,堪称奇绝。” 冷双成腰部一凛,竖起耳朵听着。 秋叶的嘴角落在她的发后轻轻一笑:“你何时学会放开身体来宴飨我,我便夜夜留宿你的帐中,不用你来殷勤相问,我是否还有事务需处置,让你片刻离不得。” 她推开他的手,羞怒道:“我仅说一句,就令公子浮想许多,以后生生逼得我开不口。” 秋叶用虎口掐住了冷双成的腰,将她把持在手,应道:“不说话更好,吃完晚膳就去歇息,不用等我了。” 冷双成立即答道:“饱了。”言简意赅,身子朝外避让,想离座。 秋叶用早已停顿好位置的左臂,微微带力将她捞回,说道:“要我喂才能吃得下么?” 她无奈举箸,再夹了几下膳食送入口,面对着碗里的黍臛,是决计不敢食用了。 秋叶问:“不合口味?” 她想了想,点头。他清淡说道:“我唤人再做一份食黍送进来。” “不用了。”实则是吃不消。 他冷不防说:“这些膳食,都是你称赞过的,怎会让你食不知味?” 她也觉得冤屈,看着桌上说道:“公子每次唤我吃完膳食,不得剩留,食多了自然也无味。” 他笑了笑,不再提膳食一事。 因他已经达到目的。 程香受刑时,为了奚落他,曾向他细数萧拓的好处,提及到萧拓的精巧手艺,举出了数道菜目。他从哨羽嘴里进一步打听到了冷双成偏好的食名,一一记下,利用此次机会唤御厨做出来,要她全数吃下,吃得她反胃,以此来断绝她跟食萧拓的坏习气。 秋叶看着冷双成用完晚膳之后才离开别馆,未强求她吃下黍臛,也未留下任何吩咐的话。 见他不进逼,也不说浮词乱语,可是让冷双成松了一大口气。 她自然在膳食上,也不会多想他的居心。 夜色尚早,冷双成出了别馆,走向玉石长街,阿碧、暗卫依然尾随在后。掌柜的见她进门,笑脸相迎,说道:“小姐还没想好买哪一款么?昨天商船靠岸,又带回了一批新鲜的砗磲子,个个珠圆玉润,要不要先看看?” 冷双成就是挑挑拣拣了许久的砗磲品类,没寻到合适的,才两次登门拜访。她唤阿碧递上银子,先买了一颗商船带回的新货,照例听到阿碧在婉转解释,所带钱银不多。 冷双成笑了笑:“公子收走我的银票,事出有因,没想到将你们也看得紧,不让你们接济我。”她一语道破天机,相反让阿碧轻松了不少。 阿碧尽得秋叶真传,一定要帮他看好冷双成,不得让冷双成套取到钱财去为萧拓置回礼,更不能让她拿银子疏通关节逃了出去。 不过暗卫所接收的任务是何种细则,阿碧就不得而知了。 暗卫们通常留在暗处,从来不会主动应和,是以让冷双成好奇地猜测,他们傍身的钱银是否足够。 边市繁华,海景秀绝,百馆林立。 冷双成不便开口向秋叶讨要钱银,只得自己想办法去赚取。于她而言,最为稳妥和不失颜面的方法,就是赌博。 赌钱搏戏均可。 她走进百馆街,稍稍流露出想踏足赌庄的意图,就被阿碧一把拖住手,死乞白赖地拉出了街口。 冷双成叹口气道:“好生没意思。”背着手一路踏着灯影子游走。 阿碧怕她怪责,忙说道:“不如去海边看看焰火?听说是从海外运回的品种,我们中原这地儿难得一见的。” 冷双成背对一众跟班,稍稍想了想,问道:“公子离得匆忙,可是去布置焰火一事?” 阿碧听见冷双成当真问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说出了秋叶要她转述的答案,故意用一种迟疑不定的语气说道:“似乎是吧……公主初来镇子……好个新鲜玩意儿……公子为她接风洗尘……免不了放焰火庆贺一番……” “那走吧,我们去看看。” 海边长街,百景千灯,辉煌之色如星河一般,流淌到了关口处,直刺琉璃镇守兵眼帘。 若说富丽堂皇的灯楼不能闪耀他们的眼睛,那么海空中连绵不绝升起的焰火,足以引得他们震撼。 一关之隔,净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琉璃镇沉浸在黑暗中,闭眼睡了;海口镇大肆绽颜,喧哗得热烈。 冷双成站在漫天垂落的焰彩中,静静观赏着盛世华景。一旁的阿碧只适宜地插说一句:“公子为公主置办的排场,可真是铺张。” 冷双成稍稍走出一步,在嘴角轻轻一笑,过后才低落说道:“是啊。”听见阿碧不接话,她又诱问:“除了这一处,还有让我开眼界的么?” 阿碧摇头。 冷双成淡淡道:“不是还有‘仕女宴飨’么,依着你家公子的口味来置办的。” 阿碧惊愕,这个她是真的不知道。 冷双成转过身,特意迎着光彩皱起了眉,让阿碧看到她真真切切的不悦之情,说道:“他带着公主享受焰彩欢宴,却留我一个人在别馆里遭穷受困,偏心得很。” 酸溜溜的话语刚落地,阿碧就抿嘴一笑,给了冷双成莫大的信心。她不改面色,继续显露出失意的样子,还闷头不顾脑后,一个劲地朝着海滨酒楼走。 街口有重兵把守,驱逐了闲杂人等。 冷双成不便闯关卡,也走不进去。 因为阿碧婉拒了以世子府总管头衔入内的建议,远远留在了街外。 冷双成无奈,突然凝力一动,如流星一般蹿入了暗处。她在檐头屋后打量一下,抓到了一名暗卫,逼问道:“身上可带足了银子?” 暗卫比她更无奈,答道:“不妥。” 生性学得隐忍的东瀛武士,连说话也是言简意赅的,告诉冷双成,她这样强行索要,可谓不妥当。 冷双成抿嘴一笑:“若我摸了阁下的身子,搜出了银两,公子最多罚我禁足,可是会让阁下残了半条命,要不要试试?” 暗卫默然拿出了一片金叶子递交了上去。 冷双成说道:“还有呢?”他又取出了一张银票。她再索要,他就冷硬答道:“一条命。”——再逼他,就只有一条命了。 冷双成拿着金叶子买到了一架远镜,还有一串新到的白玉砗磲手链,放进了衣袋里。她找了一个便于瞭望的楼台,给掌柜的赏银,不费吹灰之力上到了第三层,架起远镜朝海滨酒楼那边看去。 暖风吹拂海镇,是以不必严闭窗户而辜负了阁子内的风情。 一道道高挑身影鱼贯走进雅阁,梳高髻,穿轻薄纱裙,齐胸口而上未着寸缕,露着一片香肌玉肤,雪臂映着辉彩,流淌旖旎之光。她们走到案席前,均下跪,伸出皓白的双臂,向宾客呈献托架上的各色海鲜小食。 依照惯例,待宾客食用过臂上小食后,哪怕是一小盏,她们就需转换身形,做出各种舞蹈的姿势,伸腰挺胸,溢出一片香酥软玉,继续呈献食物,将美色可餐之理发扬到极致。 冷双成借远镜功力打量阁子里的宾客,秋叶与灵慧并不在列,只有一众陪行官员享用美色。她找了找,发觉酒楼临街二楼悬灯下,并肩而立的两道影子。 一高一矮,正是未曾进阁的俩人。 冷双成对着仕女宴飨之图景想了想,最终唤道:“夜。” 廊道转角应来清冷无波的声音:“又有何吩咐?” “去将公子请回别馆,烦劳转告他,若是不来,永远不要相见。” 第70章 反击 别馆,孤灯照单影。 冷双成先留在院中等了许久,不见暗夜的消息回传,也不见秋叶的到来。她请阿碧外出打探,阿碧回来时告诉她,海滨酒楼的宴乐正酣,公子陪着公主入了高阁,外人不得以见到。 冷双成听得很清楚,知道秋叶不会来,暗夜也被唤退,主仆双双将她冷置一旁。 她唤侍卫抬进一座美人榻,备好软毡薄毯,斜卧在上面,以手支头,似无聊赖地看着桌上灯火。顿时,一道寂静的身影就映落在窗槅上,对着满室的寂静,描摹着她失意的样子。 冷双成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发觉侍卫依然驻守在院外,让她不能无声息地离去。 她不是不想逃,而是缺少通过关津要道的凭证。 撑不了一会儿,冷双成真的睡着了,直到门外传来冷淡的语声:“心急火燎唤我过来,为何又要锁门?” 她睁眼一看沙漏,已近亥时五刻,正是人定声希之时。 焰火散落,宴飨残香,秋叶享受完了美色盛景之后,披着一身月华应邀而来。 只是他来的不是时候。 冷双成曾在脑子里浮想多遍,艳美仕女服侍秋叶进食的姿态,伸手可染玉臂雪色,低腰可吐酥软暗香,无需言语,盈盈一立间,尽是绮丽风情。她不知秋叶对着一尊美人食飨作何感想,只知道她心尖上像是爬着蚂蚁,一点点咬得她酸痛。 她劝诫自己,千万不可拈酸动嗔,否则会坏了父亲教下的恪训,还会助长秋叶的气焰。 若真是个明眼的姑娘,就该秋后算账。 冷双成躺回美人榻上,应道:“公子来晚了,此时我要歇息,不便开门。” 门外的秋叶看了长廊外候着的阿碧一眼,阿碧持灯朝他福了福身子,扬声唤道:“公子已沐浴净身,不去寝居休息么?需要奴婢传驾何处?” 秋叶转身朝院外走去,淡淡道:“公主馆舍。”并在石子路上顿了顿脚步。 冷双成本想驰然而卧,突觉做戏不做全套,未免让前番的酸样儿失去了效用,连忙起身打开门,唤道:“进来吧。” 秋叶坐在美人榻上,敞着睡袍领口,迎着灯辉,在白皙皮肤上显露着两道清晰的齿印。墨黑的发垂落下来,映着雪白的袍色,使得他的风骨在清冷之中,又渲染出一丝俊逸。 周身散着浴后的清香,不携任何酒气或胭脂味道。 冷双成坐在桌前,背光,默然打量他片刻。 他洗净了踏着时辰而来,其目的大概又是留宿此处。 她又该怎样平稳度过今晚,且向他禀明她的主张? 秋叶看着冷双成脸上细小的表情,甚是享受,并不催促。她或许以为将自己隐藏在阴影里,能一并掩落由心底转到眉梢眼角的挣扎情绪,却不知,他的目力已练得深远,能够洞若观火。 她最终微微笑了起来,他知道,她想通了。 他问出了常见的招呼:“还没看够?” 她立刻应道:“公子倦了么?可是要歇息了?” 他对于她的试探,照样了然于胸。别看她总是露出一副关心的样子,实则是在打探,他还有没有精力去听她谈论另事。 秋叶冷淡道:“邀我过来不是留寝么,又何必问?” 冷双成回答:“我怕酒色迷了公子的眼,才斗胆请公子来馆一叙。” “既要叙,怎又站那样远?” 冷双成稍稍走近,秋叶点了点膝前,她依令走到他身边,看到裙幅触动了他的衣襟,就停了下来。 “我的话听进去了么?”秋叶反守为攻,开始发问。 冷双成以为他是在嫌弃她离得远了,立即坐在他身边,温声说道:“我晚上买了一串砗磲子,是从琉璃镇运来的——” “不是这件事。”他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继续发问,不让她掌控着话语,“看到仕女宴飨了?” 她一愣,应道:“是的。” “你学过舞艺,应是能领悟到女宴的精髓。” 她连忙说道:“我学不来那些姿态,再说公子享受过了美人宴食,还哪有兴致忍受东施效颦一次?” “我很有兴致。” “请公子容我禀明一事,决计比宴舞更有意趣——” “即使你舞得再糟,也不会污了我的眼。” “公子若是醉了,就去床上歇着吧,我已经铺好了被褥——” “你过来些。” 冷双成看看与秋叶不过半尺的距离,回道:“还有什么吩咐?” 至于这一则,就免了吧。 秋叶果然吩咐道:“脱衣服。” 冷双成提心吊胆地坐在他身边,已是不易;不易之时,费力听清他的话意,已是尽心;尽心之余,仍是提防不了他的连番孟浪言语,当即生受不住,就想起身离开。 秋叶拉住了她的手腕,冷颜道:“不脱衣服怎样歇息?” 她摆摆手腕,震出一点清脆索声:“公子先放手,捏得我痛。” 秋叶松开了手掌,却掐住了她的腰身,示意她继续完成脱衣服之举。 冷双成侧过身子,不敢去看他胸口的齿印,伸手摸索过去,掀落了他的外罩纱衣。 他陡然抓住了她的手腕,说道:“脱你的衣服。” 她慌张了起来:“我确实有挽留公子休寝之心,不想公子去与公主亲近,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心思,请公子千万不可会错了意。” 秋叶看见冷双成躲避的神情,淡淡道:“不想我与公主亲近,就应自己来亲近。” 冷双成不答话,使力摆脱了手腕。 他又说道:“你要我弃了到手的美色香餐,连夜赶来留宿,应是服从了我先前的命令。” 冷双成不禁回头去想,秋叶在离去之前说了什么,生怕又掉进他的话语陷阱中。 秋叶看她一脸神思的模样,含笑道:“除非你以身宴飨我,否则不得有邀我共宿之意图。” 她猛然记起,确实有这一句。 他不慌不忙说道:“你已承认有留宿之心,即是承认宴飨一事符合正规,我此刻好好坐在这里等着,你说,我又怎样会错了意?” 冷双成听得直扼腕,终于察觉到,除去厚颜之功,想倚口才之辩,在秋叶跟前,是万万行不通的。 所以秋叶极早就下了论断:“脱衣服。” 冷双成看看秋叶,对上他一派矜淡的脸,默然思索了一刻。她看到他的眸色越来越沉时,觉得时机不易再拖,低声问道:“是不是……宴飨了你……你就放我走……” 秋叶问:“当真舍身侍奉我?” 她点点头。 他沉吟道:“可以考虑你的提议。” 她抓着袖口,回道:“只是‘考虑’加以商议,我就落得不划算了。” 秋叶淡淡道:“先伺候好了再说。” 冷双成深深看了他一眼,过后绝然地走向屏风后,在灯影映照下,慢慢除去了外衫,露出了秀肩轮廓。 秋叶嘴角笑意更深,于他而言,让她自己动手脱去衣衫,其中的风情与绮思,已是一大盛景,让他领略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有道是还未入喉宴飨,玉色已生香,肺腑皆滚烫。 冷双成穿着抹胸及长裙走了出来,黑发如瀑,倾洒肩头,雪肤红唇,拂落灯影,有如琉璃樽泛出清泽,直入秋叶的眼目。 他静静等着,看她如何动作。 她的左右双手各持一粒砗磲子,光裸的脖上,挂着一串白玉珠链,与肤色相映,仿似浑然一体的契合。 秋叶的眼睛原本就没有落在石玉上,而是一直流连在软玉上。越近,她的香气越可闻。 冷双成走到他跟前,依照仕女进宴时的姿态,向他屈伏了身子,将砗磲子展示给他看。 她朗声说道:“海口的水产宝矿与琉璃镇的并不一样,不及琉璃镇砗磲子的厚实,空有香气而无实质,请公子明察。” 秋叶看的自然是裸臂和更幽香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察到。 冷双成轻咳了一下,遵循舞乐向前伏低了身子,做出“美人嗅梅”的姿势,将脖上的珠链送到他眼前,说道:“其余宝石的质地,两座镇子里却是一致。” 她的舞姿并未放开,还绷着一股劲了,却使得她的胸前更加凝立了一些,再溢出一丝丝暗香,就勾住了他的全部眼力。 她见他敛容不动,只得旋转腰身,再去做第三个动作。 秋叶突然伸手,抓住了冷双成的腰身,将她拖到怀里,毫不迟疑地朝着她的裸肩吻去。她察觉到他的手臂迸发出大力,衣袍下透来一股热息,知他按捺不住,已经动了性情。 她转身问他:“可算伺候好了公子?” 秋叶忙得不抬头,她就伸手抵住他的嘴。 他看着她,哑声说道:“好。” “既是伺候好了公子,提议应是有效用了?” 秋叶警觉了起来:“什么提议?” 第71章 讨价 冷双成嗔怪地瞧着秋叶:“公子不放我走,总得陪我出去散散心。” 一张染红的雪颜近在眼前,眉目上亦然含了别样的风情,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勾住了秋叶的心魄。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可是没有放进心里,只低下头,啄吻着她的嘴唇。 冷双成支臂左右躲闪,不让他如愿,道:“成不成,公子发落句话呐。” 秋叶循着香气找到幽壑峰口处,落唇亲下去,也被阻,才稍稍回神看了她一眼。“不成。” 冷双成突然出力推开了秋叶,他的双手恰逢扶着她的腰,将她揽向了自己胸前,一时不得力,让她滑脱开去。 满嘴的温香软玉顷刻消散,只剩下清冷的空气,拂了秋叶的性子。他朝她伸出双手,招了招,示意她自己走过来。 冷双成退开时,顺手拈走了美人榻上的软毯,将它披在身上,裹紧了,坐在椅中。 秋叶冷笑:“果真是投机取巧的人,没得到好处,连脸色也不屑于遮掩下。”话虽如此,可他的嗓音却暗得低沉,身上的火也未平息干净。 愠着眉眼的冷双成立刻冲他微微一笑,笑完之后,又撇过头,冷上一张脸。 良辰苦短,灯烛渐残。 秋叶悄然吐纳几下,喉头的紧热还退不下去,不由得软和了声音说:“我应了你,早些去睡吧。” 冷双成稍稍露出喜色,问道:“真的么?” “嗯。” “那烦请公子动动身子,去里阁歇着,外面的床榻留给我。” 秋叶起身走向了里间,毫无推辞之色,冷双成待他完全睡下,放下垂幔,才走回美人榻前躺着。 满室暖香阵阵,不闻声息。 冷双成细细想着琉璃镇的地形一刻,逐渐阖目入睡。睡得迷糊时,突又察觉到温软的气息拂落下来,径直冲着她的嘴唇而来。 她极想睁开眼睛,可是一道素袍袖口搁在她额上,从中拂送出淡淡的安神香气,软迷了她的神智。她低喃着:“我已睡着……为什么要这样强行……待我……” 秋叶用手托起她的腰,使得她的软胸更贴近于嘴边,不客气地亲了下去,并不答话。 胸前最后的一抹遮掩随即被扯走,她完全暴露在他的流连口舌里。 还有更热切的气息随着他的指尖卷向了她的裙下,触摸到了她的皮肤,轻轻一撩,燃起火浪。 冷双成只觉得浑身上下落在火炉里,两手得不到力,只能勉强抓着毯绒。她抖得说不出话来,喉间涌出一股腥甜,冲破阻力,在嘴角渗落点点血迹。 醉心逐香的秋叶抬头一看,满身的欲火消退不少。他擦去她的嘴边血,将她扶起,以掌轻抚她背心,替她平缓气息。直到她不再轻颤,他才问道:“发病了?” 冷双成勉力回道:“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了往事。”才说一句,气息已是不稳。 秋叶将她抱进怀里,用毯子围住了她的身子,放在膝上安置好了,和声道:“怎会想起往事?” 有关她的异况,他都想摸查清楚,顺着她的话意来说,也是想安抚她的紧张劲。 冷双成缓和了半天劲头,回道:“以前在叶府当差时,似乎也遇见过这种场面,公子拿香气迷住我,让我睡着。” 秋叶笑了一下,说道:“那时我可没占你便宜。” “我总觉得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就不时去回想。刚才香味一落下来,我猛然记起,这件事应是与公子有关,深究一下,似乎是我迁就了公子的心意,不曾反抗就睡在了公子跟前,顾不上任何礼仪。” 秋叶渐渐听出来了,她所遗忘的事,就是她往日的心意,在瀛云镇歌舞教坊时,他还曾遭到萧拓出言讥讽,说他害她毒发,迫使她忘了旧情。 他不愿让她再痛一次,立刻抱紧了她,和声道:“不准再想了,放缓气息,好好睡一觉。” 冷双成确是不能再深究下去,否则寒毒再发,便是挫骨扬灰之痛。她靠在秋叶怀里,轻声说道:“当年炼制寒毒的药材之一,红硕果,就是产自琉璃镇,你若有空,还是陪我回去探探吧,说不定经过漫长的两百年,里面能长出克制它的东西。” 她没有全然把握,能以这种借口劝动秋叶,若她再求“放她走”,他必然又是不答应。换一种说法,请他一起随行,可帮助她过关口,又可处在他的监视之下,不至于让希望落空。 涉及到她的安危,秋叶果然不敢含糊,当即应了好。 她放心地睡了过去。 秋叶待她气息平和之后,才将她放在床上安置好,回到美人榻上将就了一夜。 来海口镇的第三日清晨,冷双成梳洗妥当,等着秋叶践行昨晚的承诺,阿碧告诉她,公子在军衙忙于事务,一时半刻怕是不能来,不如先用了早膳。 冷双成再等半日,秋叶依然未见踪影。她没了任何胃口,不顾阿碧的劝阻,如往常一般,遮掩了脸面及手腕,意兴阑珊地朝街上走去。 正街上,时有官府车驾来往。她从平民行走的隅道经过,不可避免会听到一些巷谈,议论着公主惠驾本镇,迎候的排场不少,每日有官员为她奔波,从各地调来她所喜好的衣物饰品…… 冷双成听后,临时动了心思,走去军衙,银光急急赶出来接见她。 他是个纯善之人,说话行事做不了假,经不过冷双成的试探,就透露出自家公子的去向:一早出门,去水栈督促药材、粮草船运,陪同灵慧公主上船观赏海景。 冷双成一边听着一边打量着银光的周身,银光打了个激灵,摆手说道:“千万别打我的主意,走失了初一,谁也担当不起,不如让我送初一回馆舍去。” 冷双成转身朝别馆走,阿碧终于能撵上她的行踪了,还不及歇口气,就与银光一左一右,步行随护,并相互递了个眼神,都在宽慰,没在自己手里出纰漏。 海边,暖风熏得游人醉。 冷双成却沉脸看着远去的商船,距离隔得远了,只能依稀可辨楼道外撑起的伞盖和流纱帐子。她仔细打量了一刻,终于找到秋叶伫立在灵慧椅后的身影,恨恨地转头,走回了别馆。 秋叶接到口信,冷双成将自己关在寝居里,不曾进午膳及晚膳,终究担心不过,在掌灯后赶了回来。 居室里静悄悄的,透着暗翳。 他唤侍卫砸断了门栓才得以进门,一看,冷双成坐在美人榻上,像一尊冰雕似的,半晌也不知动一下。 秋叶走过去说道:“我事务繁多,抽不出时间陪你去琉璃镇,犯不着生气。” 她冷冷对着他:“你还要将我关到什么时候?” 他抬指揩了揩她的冷脸,笑道:“再多留两日如何?” 她起身避开了他,懒得回答。 秋叶走过去拉住了冷双成的手腕,看到她眼眸犹带霜华,和声说:“我只怕琉璃镇一行不简单,会送你归山。” 冷双成挣脱手腕说道:“不是公子半道劫走了我,我此时还在山里捕兔子呢,哪能烦劳公子走一趟。” 秋叶掠开嘴角笑了笑:“兔子之事简单,我现在就给你备一笼去。” “我要香兔子,公子这里没有!” 他再又摸了摸她的脸,说道:“再多给我两日时间,你要的兔子就回来了。” 她抖了抖手链:“那我的解毒药呢?总不能也由公子一手找来吧?” 秋叶淡淡道:“为何不可?留你在别馆,不用涉险,亦是我心之所愿。” 冷双成放弃口舌之争,摆开他的手,走向了院外。他唤她进门,她走得更远。 秋叶因而下令:“都退下去。” 侍卫、婢女齐数退下,留下一座空宅院。 秋叶说道:“明日动身,进来吧。” 冷双成走进门来,他再唤她进膳,她也依言行事。 他看着她说:“没将我伺候好,还敢对我使性子,我只能践行一半的承诺,算是对你的惩戒。” 她警觉地问:“什么是一半承诺?” “待我打下琉璃镇,才能放你回去找药。” 她微微急切:“这又何必?”琉璃镇一向是与海口镇互动商贸的地方,民生富裕,若是能免于战火,当是一桩乐事。 他冷淡回应:“有萧二的地方,一定不会太平。” 第72章 探洞 冷双成向秋叶游说,她回琉璃镇只是为了寻药、捕兔、查砗磲来源地等杂事,并非是为了与萧拓相会,请求秋叶不要在两座市镇之间大动干戈。 秋叶未应她的要求,只说明,琉璃镇处在海运疆界内,是他早晚要夺取的目标,如今她想回去,让他决心先一步清理障碍,方便他送她畅通无阻地往来。 冷双成叹口气:“公子心意已决?” “是的。” 她心知劝阻不了,只得退而求其次。“那么征战过后,公子能否下令,禁止军队扰民?” “准应。” 秋叶安置冷双成睡下,加派侍卫守住别馆,将寝居封锁起来,赶去军衙发号施令。冷双成考究随后的局势,是否便于她继续完成苍城之计,委实没有心思睡得着,就伴着烛火坐了一夜。 是夜,海口镇关口、渡口两支彪军齐发,猛烈攻击琉璃镇的两处关隘,随后扑上更多的兵力,大败辽军,迫使他们后退二十余里,驻扎进了土城之中。 琉璃镇守军未曾料到,对面城镇每晚燃放绚丽至极的焰火,落得清和太平,竟是一种假象。当时焰彩喧嚣落下,循着光亮,可让他们看清,黑衣短甲的宋军,就这样气势汹汹携着刀箭而来,踏着满地的碎金星亮,将剽厉与阑珊光影糅合在了一起,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五倍于己的军力,也让他们抵不住攻势。 三日前,萧拓在琉璃镇封山采石,忙得脱不开身。他唤亲信去接冷双成,得到回信,说是房内行装仍在,却不见人影,连馆主都不知她去了哪里。 萧拓暗自焦虑,才放她半日去市集逍遥,信了她的话,不要亲兵尾随,现在倒好,将人弄丢了。好在知道她最终会回苍城,去找萧政禀复事务,他暂且先按捺下牵挂之心,埋头于公务,组织人力兵力挖掘白石。 事关辽宗起源“白马青牛”的传闻,也容不得他分心。 木迦南言称受佛祖偈语启示,断定琉璃镇会出现白马神驹之物,劝萧政派人查探。 同时,简苍向萧政禀明,修建栈道的石料不够,需派兵力外出采坚石补给。 两项任务因而顺理成章地落在了萧拓身上。 萧拓来林子里转了一圈,终于明白“琉璃出白”是何含义。一块块白色巨石压在树脚下,被藤蔓遮盖,无声无息静候了多年。他下令兵士放火烧毁藤蔓,待火停,拖走黑漆漆的残叶断枝一看,白石铺放在背阳的山坡上,外形若奔跑的骏马,若是从上方俯瞰,便是活脱脱的白马腾渊图像。 山石沉重,显然不是有人故意将它们摆放成这种样子,倒像是许久之前自发形成的样态。 至于是不是吻合了神驹出山的灵惠故事,萧拓本就不在意,只是看重了石料的质地。 他下令兵士日夜赶工挖掘白石,输送进苍城,萧政接到消息后,随即也加派人马过来帮忙。 无风无浪地过完三日,突然传来宋军攻城的消息。 此时经过连番的劳作,人马皆疲。 萧拓唤马队、兵士先退,自己带亲信军力断后,不期然遭遇上了银光所带的哨羽营。 顿时千箭齐发,连绵不绝。 亲兵全数被杀,萧拓一人落单。他躲进小镇,凭着过硬功力左穿右插,逐渐甩脱了追兵,最后与紧追不舍的银光打了照面。 银光占据高处,拉弓激射,送出雷霆两箭。 萧拓躲过了金箭,正要闪身疾避第二支将到的银箭,眼角扫到一名避战的货郎挑着挑子慌张转了出来,撞向他这方,他犹豫一下,没有继续躲闪下去。 他的左腰被银箭洞穿,气息痛得一滞。坤带遭箭矢穿击之力扎断,掉落进货担里。 银光见萧拓与货郎的身体扑合在一起,怕误伤无辜,未再追袭两箭。萧拓趁机滑步躲进巷中,负伤遁去。 琉璃镇毗邻的驻军地便是二十里外的一处土城。 土城守军过来援救,与撤退的采石兵相遇,互一询问,都不知指挥使萧拓的下落。他们只得沿着原路返回,等待后置军令的传达。 琉璃镇一战,宋军大获全胜,分派兵力驻扎进空城。 巳时战火平息,市集照例开张,并未受到侵扰。 与此同时的海口镇别馆里。 冷双成隔窗催促暗夜传话几次,奈何秋叶仍是不到场。她烦闷不已,拿烛台撬开窗槅,砸断了锁扣,施展身法逃了出来。 只要她动了怒,一心朝外闯,侍卫便不敢真拦。 只是一路延绵不断有侍卫队追到军衙去,场面就不大好看了。 冷双成疾步如风,闯进军营内堂大门,正与坐镇其中的秋叶对上。 她走到案前行礼,说道:“向公子请辞,求赐通关凭证。” 秋叶合上战报,淡淡道:“萧二没死,你放心。” 冷双成一怔,旋即无语。 “不过遭了些罪,再跑慢点,小命就没了。” 她忍不住回道:“公子不顾长平公主此时还在苍城内,贸然夺城,不怕萧政对公主不利么?” 秋叶依旧冷淡:“她的死活不在我的预计之内,我只管你的事。” 冷双成暗道,心肠真是黑,哪怕嘴里说着为了我,也让我感受不到一点暖意。她控制住面色缓急,问道:“公子可以起身了么?” 千请万求才动身的秋叶带着冷双成上了马车,朝琉璃镇驶去。 冷双成紧挨着车窗坐着,打量沿途景致,直到看见所经之处无战火焚烧的痕迹,才放下心来。她一直默然不语,车内也是无声无息的,回头一看,原来秋叶靠在垒得半人高的缎枕上,正闭目养神。 她思量着,不能让他太过惬意,扯了扯他的袖口。 秋叶与她同处一车,周身不做任何防备,将紫绡袖口遮好了双手,轻轻搁置在膝上。他坐得文雅,睡得矜淡,完全不理会她的扰乱。 冷双成移身过去,拉了拉他的手臂,说道:“公子陪我说说话。” 秋叶凝淡未应。 她又说:“仕女宴飨美色可餐,滋味必是不一般,可合公子口味?” 见他不答,她凑近说道:“辽国伊阙城内,多留置番邦异族,所学技艺无不精湛,与女体宴一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势,若能试试那些小僮奉茶添香的手艺,人生自是不虚度一次。” “不准。”秋叶闭眼冷冷说道。 “伶人们唱的戏曲也好听。”冷双成没听到似的,惆怅说道,“每次演完一回,我都要买下戏词折子,记着上面的摘锦句子。” 秋叶微微一动,侧头低落下去,就擦到了她的唇,将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她羞红了脸,又退到了窗边,去看外面的风景。 秋叶被打断了情致,睡意全无,唤她过来。她想了想,坐到他身旁问:“公子是想与我说说话么?” “嗯。” 她抿嘴一笑:“那你说吧。” “你喜欢听戏?” 她摇摇头道:“随意听听而已,有时会听见一些新奇事,令我大开眼界。” “戏子能见识多大的新奇。” 她不悦地推推他的手臂:“又小瞧人,两百年前的世道,哪是公子能领悟到的。” 他笑道:“驽钝两百年,倒是让你有了骄傲的底气。” 她摸出一颗琉璃镇出产的砗磲子,在他面前晃了晃,说道:“这个宝贝也是我听戏听来的,才知道里面大有乾坤。” 不仅如此,琉璃镇的白石、红枫山下的青牛,都曾被伶人们编入了唱本中,加以演练出一则则传奇故事。 秋叶伸手去接砗磲子,冷双成却像是藏宝似的将它放回锦囊里,扎紧袋口,妥善收好了。 他嗤道:“故弄玄虚。” 她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门外汉的觉悟力,总要低人一截。” 马车到了采石场前停住,冷双成下车打量山坡白石的数量,推测出萧拓挖回去的石料应是足够在礼殿下面修栈道。见计划无纰漏,她还是大为松了一口气。 秋叶在后冷冷道:“奔波一场就是为了看石匠?人都不在这里了。” 冷双成笑了笑:“在公子嘴里,诚然听不到好言辞,小侯爷的身份一降再将,从二小子变成了石匠。” 秋叶冷声道:“最后必定成残人。”只望他活得长久一些,能多受几次折磨。 冷双成隐隐听出话意不妙,聪明地岔开了话头。“再朝前走,便是‘溶盆’入口,公子是要与我一起进去瞧瞧么?” “嗯。” “容我提醒一句,公子尚洁,不见得能忍受海水浸泡的味道。” “不碍事。” 冷双成不愿亏损秋叶一丝一毫的仪容,劝他留在洞口外,由她入水一探就行。 秋叶淡淡道:“我看住你,才能稳妥一些。”况且放眼琉璃镇内,皆是驻守的宋军,他已清了整座城的场地,还不曾有不能去的地方。 秋叶陪着冷双成,来到一处断崖口,仔细布置了诸多事务,抓紧她的手,一步步下到水阶之中。 海水稍温,漫过了俩人的身子,直至没顶。 游过一道狭窄的岩石缝隙,山体里豁然变得清亮了起来,水温也为之一变,渗着凉意。 俩人冲出海峡口,攀附上一旁的石坡,站在石面上调息。 冷双成从背缚的皮囊里取出干净的手巾,递给秋叶,他看着洞内景物,并不接。她无奈,持着手巾替他擦去脸上的水渍。 他比她高,又站得凝然不动,她低念一声“得罪”,便踮起脚尖,扬手拭向了他的额头。 他顺势亲了她一下,又抬头观望水峡对面的石台,问道:“你冷不冷?” 先前要将避水衣让给她穿,她死活不依。 她一向是寒凉体质,并未觉得有多冷。 他说道:“我冷。” 她摸了摸他的手,当真是冷的。 他又说:“你抱着我,就要暖和些。” 她没好气看了他一眼,拉着他的手,慢慢朝着石坡上走去。 第73章 回来 洞内水域深浅不一,湿气重,温度低。 冷双成握着秋叶的手,运功度气与他,发觉他的掌心依旧是冰冷的。她仔细看他的脸,在青蓝色海水的映照下,苍白皮肤上透着一股凄清意,像是经受不住寒气。 她心中一动,用指尖拈住他的脉一探,试到脉道不充,血流不畅,气息往来艰涩,可见是他残毒未愈之下,又受了风寒的缘故。 冷双成立即问:“公子中过毒?” “嗯。”秋叶见她关切地为他把脉,顺势将她搂进怀中。 冷双成细想一下,应是与他分离的这十数天来,未曾有人把好关,让他中了毒。“谁下的毒?”好在已被他化解得差不多了。 “我服下赤川子,从鱼鸣北手里套到了解药。”秋叶说得轻描淡写,两眼徐徐打量洞内光景,检查是否还有别的出路。 一听到赤川子,冷双成就明白了他服毒的缘由,是为她诱解药。她内心激荡不平,如海底风暴卷起,手上不知不觉带了点力,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秋叶敏锐地感受到了她的变化,嘴边含了点笑容说:“值得。” 以眼下情况来看,确是值得。 她鲜少表露情绪,对他的言行举止多有迁就之意,对待他人亦是一样的文雅守礼,直到她抛下了持重的意态,在他面前露出嗔怪、羞恼的颜容来,他才相信,她就在他怀里,是完全属于他的。 洞内极静,冷双成听得见秋叶平缓的呼吸,着急说道:“洞里太冷了,公子还是去外面等着我吧?” “你扶我出去。”秋叶不想她一人留在水底。 冷双成犹豫一下,关切之情战胜了探洞之心,拉住秋叶的手腕,带他游向了洞外,送他到水阶上。 侍从们连忙迎上来,递过备好的毯巾姜汤之物,细细照料着秋叶。 冷双成多等了一刻,见秋叶站在冬阳之下,恢复了往日的气色,才向他提议,由水性好的侍卫陪她再进去一次,帮助她探探溶盆里的究竟。 溶盆即是方才洞内水域不一的峡沟,旁边生着钟乳石,石壁上还斑杂着一些年代久远而形成的琥珀蜡脂。方才秋叶进洞查探了一番,并未见到水上有其他出路。他谨慎不应冷双的的诉求,冷双成坚持主意,一度不听他的使唤,随他一起上车休息。她背对着众人站着,似乎在生闷气,秋叶只得退了一步,唤所有水性好的侍卫,都随她进洞去。 冷双成带着十数人的队伍,鱼贯游进了溶盆。 侍卫们也抵不住寒意,在水里捞了一刻,就得上到石坡来喘气。冷双成等着他们全数疲乏无力时,才唤他们系缚住自己腰部,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到海峡深处,将绳索绑在了钟乳石上,自身像是一尾鱼般,灵活游向了他处。 两百年来,琉璃镇的海底地势稍有变化,但依然存留着沉积的矿宝。 砗磲活物类似贝壳,壳质在海底被泥沙掩埋,沉淀了数百上千年后孕育出宝石,被称为海底灵玉。有一种双线玄纹的贝壳,内中藏有绝大秘密,即是砗磲尚在呼吸时,吸入了海底燃油,将它包裹在壳内生长多年,最后孕化成白玉外表、膏油内质的宝石,若是被知晓内情的人采了去,适当加热,便能引发出一场火爆的反应。 可惜的是,知晓内情的人并不多,由于水深谷冷,阻挡了一众闯入者的脚步,鲜少有人能探到究竟。 两百年前,北部出了个厉害人物,采集到了这种砗磲石,搬运回去造成一座宫殿,最后放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留下冰川宫主疯化成魔的传闻。 师父即是败于那场战役中,所以令冷双成记忆深刻。 砗磲石在以前有个雅名,叫作琉璃火,说是将它点燃,可盛放出绚丽焰彩,如空中琉璃塔顶。 冷双成在海口镇玉店才买到一颗内嵌琉璃火的砗磲子,经她仔细辨认,察觉到是从溶盆流泻出去的一小块,被采矿渔民捡到,加以雕刻,再变卖到市集上去。那颗砗磲子质地不够纯正,依然像宝石一般熠熠闪光,若是将整片的琉璃火宝石收拾出来,其光彩不知又要闪耀多少倍。 冷双成独探溶盆底,就是为了琉璃火砗磲石而来。她准备好了气囊给自己度气,在一众石块中挑挑拣拣一刻,采集了足够多的琉璃火石,装入皮囊中,再奋力游向了漩涡处。她凭借得天独厚的前世秘闻记忆,从海底另寻出路,自山脚背部离开了秋叶的掌控。 侍卫扯断了绳索才发觉不见了人,火速回报给洞外的秋叶。 秋叶坐在车中思索一下,回想冷双成两三日前所求种种,均是与她苍城的救援有关。他揣度她去意已决,便传令关口,不得再阻留过往的行商,算是暗中成全了她的心志。 他并非是不担心她的安危,只是她有言在先,苍城之行必不可免,且又听进去了他的半年约定,再强留她,只怕会惹得她不高兴、生出悔意。 他愿意多给她一段时间去准备,过后,他就要想办法接她回来。 冷双成背着包袱躲进山林,许久不见底下有动静。日影沉沉,飞鸟回巢,所经路途一切正常。她等了足够久,确信无人会摸进这座山头,才循着密集的草迹,去做第二等大事:捕捉香兔子,回去向萧政交差。 简苍当初听了她的主意,借口要兔子,将她名正言顺打发来琉璃镇,便于她探溶盆挖秘石。此后虽被秋叶掳了去,耽搁了三日,但计划需照常进行。 现在她落得便利,自然迫不及待将正事推入轨道中。 兔子深居柏木山中,长年出入,染化了香气。冷双成寻到了目标洞口,抛入诱饵,又得耐心等着兔子上钩,不禁想念起小猞猁的好处来。 小猞猁嗜兔肉,抓食时又快又准,可惜被她放置在客馆的竹箱里,分开了三日。 她还在想着,秋叶到底怎样处置了小猞猁,眼前突然一道黄黑皮毛的小兽身影闪过,稳稳地逮到了一只兔子。 冷双成看清了它耳尖上的缺口,大喜过望,轻轻一呼,便引得它来到身边。 她先将兔子救下,摸了摸它的头:“你怎会在这里?” 人道是他乡遇故知,她偏是深山遇猞猁。 小猞猁摆摆头,在前面带路,引着冷双成走向了山窝里的石屋。原主人离开了此处,不见归还。屋中尘灰冷落,床上侧躺着一道人影,腰中带着一支贯透了前后的银箭,血水濡出,染湿了包扎的巾布。 冷双成连忙走上前,摸了摸萧拓的额头,一片滚烫。 她打来水滴进他嘴里,问道:“小侯爷本可以逃走,又何留在这里不去?” 萧拓只是身体不适,并非是心智丧失,睡在这里半日,还时刻提防着上山的人。看见熟悉的身影走过来,他才安心地闭上眼睛。 “等你来。” 冷双成拧了一块冷手巾垫在萧拓额上,继续问:“若我不来呢?” 萧拓暗沉沉地说道:“那就一直等下去。” 他唤侍从去接冷双成,侍从只带回了她的行装和竹箱子,并不见兔子的踪影。他猜测她是走得急,不至于连捕兔的帮手都不带,所以遵循先前与她的约定,来柏山等候。 冷双成细细查看萧拓的伤势,利用手边所有之物,先替他敷了一些草药,防止伤口溃烂,再对他说:“要早些回苍城,银箭只能由利器斩断,才能吐出残根。” 萧拓也识得银箭的犀利,所以才没有贸然拔它。 “我与银光战得力乏,走不动了。”他昏沉无力地说道。 冷双成取来一根木棍给他,说道:“撑起来试试。” 萧拓撑着木棍走两步,又一头倒向冷双成身边,闻到了一股清凉的海水气息。“你去了海里?” 冷双成避开了身子,扶着他的手臂,回道:“是的,在水下摸索两三日,找到了一些宝石,带回去给简姑娘做礼殿的饰品。” 她答得滴水不漏,闭口不提其余的隐秘,包括她实际去了哪里。 萧拓打量她周身,看到她的衣装已经换了一套,浸过海水,有些散拓地扎进腰带里,问道:“为何不穿我与你置办的衣物?” 冷双成不忙不忙应道:“捕兔、下海,总要去些脏乱地,不便折损小侯爷赐予的衣物,因而买了一套成衣,稍稍改制下来应急。” 萧拓将信将疑地问:“你这衣料也不差,就舍得折损?” 她叹口气:“女人的心思总是细一些,深一些,百转而千回,根本不好预计下一步呐。我当时一想,就这样做了,早知引得小侯爷怀疑,还不如裹着小侯爷赐予的所有衣物,老老实实待在客馆里,哪儿也不去。” 听她这样说,萧拓就算是有疑心也会打消得干净。 更何况,只要她回来了,遵循了与他的约定,他就不愿计较其他事。 第74章 威势 石床旁,冷双成细心照料着萧拓的伤势。“小侯爷有没有想过,该怎样出镇?”他贸然留在被秋叶围困的城镇里,不会不想退路罢?她暗暗思量,若是半路上再遇见秋叶的挟持,那任她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弥补所造成的缺陷了。 萧拓回道:“边市未关之前,自伊阙城前来此地采办的商队,仍可出镇。你扶我去他们的栈亭,他们自然知道带我们出去。” 伊阙商队多由异族番邦组成,曾辗转去了多国皇庭之中,为后宫嫔妃们进献新奇货物,久而久之,便积累了一些人脉及通行胜券,往来各处落得便利。 以眼下情势来看,只要秋叶不恃恶阻断商贸营运,那么商队还有有理由走出镇子的。 冷双成找来守林人的木拖车,稍加改进,将满当当的砗磲石包袱放进车斗里,挽着皮绳结就准备下山去。萧拓在后唤住她:“我坐哪里?” “小侯爷先歇在屋里,我去镇上探探风声。” 萧拓抚着腰伤慢慢走了出来,垂眼说道:“山寒风清,又是宋军的地盘,你撇下我,就能放心?” 冷双成回道:“小侯爷若能跟上来,就随我一起去镇上。” 萧拓推开她递过来的拐杖,抬起右掌按在她肩上,淡淡说道:“借你之力还是方便些,劳驾将我捎上。” 冷双成回头看他满额的汗水,湿漉漉的眸子,暗叹一声,未再推拒他,一手搀扶着他,一手提着拖车绳结,极为不便地下了山。 戌时末,山道寂然,宋军未巡逻至镇外。 萧拓靠在树上歇气,汗水涔涔流下,紧抿的嘴唇失去了血色,眉眼拂落不少倦意。 冷双成暗想,他的功夫时而顶事时而不济,也不知缘由何在。她把过他脉,并未探到虚弱之象。 她兀自惊奇着,萧拓已经发了话:“走不动了,你背我吧。” 冷双成汗颜,怎么一天未过,遇见的男人都是娇惯至极的身子,比她这寻常女子都难得走出一步。 萧拓见她垂眼看向一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说:“你不是欠我赠衣施物的恩情么,现在就还给我吧。” 冷双成回答:“实则这次来镇上,我本是准备了回礼赠与小侯爷,可是小侯爷决意取眼前之利,那罢了,我还是将礼品扣下来另做打算。” 萧拓不耐烦地摆手:“说了不准叫我小侯爷,何必显得生分。”见她迟疑地点头应允,又好奇地说:“什么礼物,给我瞧瞧。” 冷双成认真看他:“给你瞧了,就能自己走么?” 萧拓扯动嘴角笑了笑:“至少不会要你背我走。” 冷双成在随身包袱里翻拣了一阵,掏出两件砗磲子雕刻成的小物递了过去,分别是一匹马和一张床榻,手工有些粗糙,边角处还来不及打磨。萧拓眼尖,猛地伸手勾过了她的包袱,从里面拈出一个白布人偶出来,绣着的是他的眉眼,身上歪歪斜斜套着短衫长裤,针脚依然不够精细,可称为拙劣。 他看了却是爱不释手,立刻将布偶和雕物放进怀里,也不怕鼓囊囊的咯着胸口了。 “怎会想到送这些给我?”他的眼里满是笑意,浑然不觉伤口在濡血。 冷双成扶他坐在车斗里,替他多扎了一圈布巾,面不改色说道:“你时常嚷着‘好没意思’,只能让我整治有意思的小东西出来,讨巧让你高兴些。” 萧拓笑得忘乎所以,从怀里摸出雕物,与布偶配在一起,让小人骑马、睡觉,还突发奇想,拈出一块巾帕,折了又折,替他盖上被子。他歪靠在车斗里,催促道:“快走,快走,拖我回苍城。” 冷双成暗叹自己,又是个劳碌的命。她将绳结挽在肩上,当真拖着一车一人一袋慢慢朝市集走去。萧拓见一袋硬石垫在腰下,不可避免要去摸一摸,问道:“这是什么?” 冷双成回道:“海底采来的砗磲石,与你手上的雕件是一样的质地,你仔细看看,觉得如何?”她隐瞒了溶盆所出的琉璃火砗磲石的实质情况,拿着买来的普通砗磲雕出小件,推说两者一样,想借他之手,间接向萧政显露此物。 “不错。”萧拓打开袋口,敲了敲琉璃火石,说道,“与胚玉相比,几乎能以假乱真。” “若是雕成图饰,镶嵌在礼殿石柱上,你觉得如何?” 他想了想玉质砗磲纹饰在白石上的样子,回答:“也不错,本国大小十余座礼殿,所饰之物皆不一致,你这个还算本分。” 冷双成顺着话意说下去:“难道还有新奇饰物么?” “鸟羽、贝壳、牛角、鱼珠……无所不奇。” “这样说来,砗磲子雕作饰物,模样既典雅又遵从了礼俗,倒是可以呈进礼殿的——只要侯爷同意。” “是的。” 冷双成费力拖着木车走到了镇口,听从萧拓的吩咐,找到了石栏栈亭里的行商队伍,无需惊动驻扎在关口内的守军。萧拓与商钜交谈一刻,说动了他,便与冷双成藏进队伍中,等候天明时离境。 俩人分到了一辆牛车。冷双成将干草、软毡铺在车厢内,跪在一侧,扶着萧拓躺倒,才依在车门角,抬头去看天上的圆月。 萧拓轻唤;“过来歇息。” 冷双成回神说:“明儿是好天气,你早些睡吧。” 唤她而不过来,应是起了防备心。他哂道:“我伤成这样,又不能对你下手,躲什么呢。” 她没有应声,侧身坐在门口,披月守候了一夜。 他服下麻药,迷糊睡了过去,偶尔惊醒睁眼一看,总能找到一道凝然的影子,不知不觉让他心下安宁了不少,想着,如果她一直陪伴下去,也是好的。 行商队伍出了琉璃镇,途经土城时,将萧拓及冷双成放下。 冷双成赶着牛车进土城,兵士问清原委,又马不停蹄地为俩人开道,一路护送进苍城。 苍城城头凉伞下,凛然坐着萧政的玄衣身影。在得知琉璃镇出了状况后,他只调派人马前去接应,自身并未离城,依然在监督着简苍的工事,每当她忙完,就将她拖到府里去。 简苍听说冷双成回来了,倒是放下羊皮图卷,先行跑出来迎接。 萧政走下城墙,来到牛车跟前,从骑兵撩起的布帘下,看了看萧拓的伤势。 他转头问一旁侍立的冷双成:“他受伤时,你在哪里?” 冷双成早知萧政与萧拓不同,不是那样好打发的,忙恭声应道:“小侯爷采石,我下海捕砗磲子,并不在一处,由此未搭上援手,是我的过错,请侯爷轻罚。” 萧政冷冷道:“身份贵贱不同,所承受的惩罚就不同,你视自己为何人?” 冷双成不大听得懂萧政的话意,车里的萧拓却是听得懂的,由此还悄然屏住了气息。 萧政一听,更明白兄弟的心意,他接过随从递来的鞭子,冷声道:“怎不答话?” 简苍一看见乌黑油亮的鞭子,就绷紧了脸色。她挤进来张开双手护在冷双成身前,冷冷瞧着萧政,说道:“侯爷想打她,必须先踢倒我!只要我站在这里,就别想动她一根手指头!” 萧政看了侍从一眼,沉声道:“带王妃下去。” 侍从先行了礼,再左右各上一人,去拖简苍的手臂。简苍经历过多次这种架势,当机立断冲上去抱住了萧政的腰身,紧搂着不放,将他的手臂与鞭子都锁住怀里,闷声道:“你再敢对她不客气,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萧拓看清了萧政冷脸上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表情,慢悠悠笑了起来,依然不作声。冷双成低声请赶来诊治的军医去一趟红枫院取逆天,并未在意场面上对她不利的境地。 萧政用一双厉眼缓缓扫过众人,兵士们低头回避,过后会意过来,随着长官火速离场。 萧政在臂上贯力,弹开了简苍,冷脸道:“你站一边去。” 简苍站回了冷双成身前,一脸防备地看着他。 萧政不看她,径直对着后面不改颜容的冷双成说道:“听不懂我的话么?” 冷双成行礼:“请侯爷明示。” 萧政冷冷道:“若认作家奴,按例受十五鞭刑;若求得主人怜悯,可暂且记下鞭子。” “怎样……才算获得怜悯……?”冷双成吃不准萧家家规到底是何意。 “自然是由主人认作为亲眷。”萧政提鞭说着,对她完全没有耐心,“听懂了就选一个。” “家奴,十五鞭。” 萧拓移到车门前,叹口气:“你是宁愿挨罚,也不愿下嫁与我。” 冷双成回道:“身有他念,心无所托,不错付小侯爷好意,才是对你的尊重。” 萧拓笑道:“你总有理。” 萧政转身朝校场走去:“石柱前领罚。” 简苍慌张跟了过去。 萧拓叹息:“侯爷也吓不倒你么?” 冷双成未应,走向了校场。 第75章 拼命 苍城校场是训练轻骑黑鹰军的场所,对简苍来说,并不陌生。她曾在这里受刑过三次,石柱铜环上曾飞溅过她的血迹。 眼看冷双成依从地走向校场,简苍一路上都在阻挡萧政施令,恶狠狠地逼问他:“侯爷只能靠鞭打人来支撑可怜的威严?” 萧政将她拂到一边,淡淡道:“军纪家规在前,我存在的原因,就是确保无人能够践踏它们。” 她冷笑:“令行禁止,靠的是以才德服人,绝不是执权柄施淫威。” “面对一众狼狮凶狠之辈,你的慈善用错了地方。”萧政依然对她笑着,颜容带着宠溺之意,可说出的话总是像冰风雪雨刮痛了她的心,“权柄来之不易,善于施威,才能保证不被忘记。” 他黠昵地用指头挑了挑她含着薄怒的脸颊,说道:“我打你多次,你才将我记在了心里,不正是这个道理么?” 简苍使出大力推开他,他笑了笑,转头迈进校场匣门。 黑鹰军本想拖行冷双成至石柱前,冷双成平持着双手冷冷说道:“我自己走。” 军士放开了她,她走到柱前用铁环锁住了手上的一绝索,背对众人站立,露出了纤瘦的背部。 简苍冲了过来,抱住了冷双成的腰,用自己的身子去护她,含泪说:“是我害了你,初一,如果我当初成功地逃掉了,不连累你跟进城来保护我,该有多好!” 冷双成凝声于一语,低声劝道:“不碍事的,侯爷一向不信任我,打我一顿也是为了出气,我不反抗,向他表露臣服心,其实对后面的计划也有好处。” 简苍越发心痛,恨自己目前无能为力。 萧政将鞭子抛到亲兵手里,伸手拖开了简苍,将她牢牢困在身边。她知道血淋淋的惩罚即将上演,心里像是有刀子似的剜着她的肉,让她咬唇颤抖个不停。 萧政用手掌遮住了她的眼睛,左臂搂着她不放松,说道:“连这点场面也熬不过去,你还想怎样与我同归于尽?” 简苍虽在颤抖,声音却是坚定的。“拿开手,我要亲眼看着她受刑。”他捂着温热的手掌并不动,她啪的一身打向他的手背,发出脆响。“她每痛一次,就提醒着我,恨你的心该有多深。” 她硬邦邦地站在萧政臂弯里,睁着眼睛看向刑柱,当真是不回避的态度。 亲兵看着萧政,得到首肯后,甩开长鞭,狠狠抽向了冷双成的背。 冷双成并未躲避,身子受力一躬,带动腕上锁链叮当相磕,在茫茫黄沙里发出刺耳的声音。 旋即又被简苍喉咙里的格格声淹没。 简苍没有流泪,直视着令她痛苦不已的场景,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溢出一串仿似刀锈铁剐的声音,宣泄着钝涩到极致的怒意。 亲兵蓄完力,扬手又待抽下第二鞭去。 一道银箭汹涌甩来,扎上了他的前胸,让他立仆。 萧拓带伤赶来,伤口迸血,染红了一路的沙尘。军医用逆天斩断银箭箭尾,拔出箭身,还来不及与他包扎好伤口,就被他一手掀开,夺了马匹跑向了校场。 吐出箭身后,萧拓才能运气自如。他以为萧政只是恐吓一两句,未曾料到萧政竟敢撕下脸不顾他的心意,顿时让他变得怒不可遏。 他的手上满是鲜血,滑腻不堪,可抓着逆天时,从未沉顿过。 两百年后,两大神兵护具在校场内,第一次不经意间遭逢了,胶合争斗在一起,难以分出高低。 萧拓手持逆天,恨心趋涨武力几分,一句话不招呼,就汹汹攻向了萧政前胸。萧政怕误伤到简苍,手上带力,将她推送到远处,再待回身对付萧拓时,胸口的护甲地坤衣就被一柄寒光凛冽的枪头抵住,流转的光芒,将一股冷气无所顾忌地送进他心底。 他的心口感觉到了寒冷,识得它的厉害,脚下滑步急退。 萧拓持枪猛攻。 萧政滑行两丈远后,突然荷的一声,用两掌夹击枪尖,出力朝外推送。 萧拓手腕急转,再迸发一股大力,贯透枪身,源源不断送出攻击。 两人一推一刺相持片刻,冷枪与坚甲互不损伤分毫。萧拓不顾血流满身的伤痛,眸子里带着隐怒,发力与萧政缠斗。萧政面色亦是凝然,只讥诮笑了一下,便敛容对付眼前的局势,只怕稍有不慎,就被利器刺出个透凉窟窿。 旁边有亲兵悄然走近,萧政眼角扫到,就冷冷喝道:“退下!” 简苍苦于武力低微,无法越过亲兵冲进战局去偷袭萧政,只得飞奔至冷双成身后,解开了她的铁环,将她从石柱上放了下来。 冷双成趁着变故发生时,已经调息忍住了背痛。来不及与简苍多交代一句,她便走向场地内,朗声说道:“虎豹若是相斗,其势不共生,我劝两位侯爷就此罢手,并肩一致御外敌。”她用冠冕堂皇的理由,遮掩了萧拓气力不继,将要出现的败局。 萧政听得懂她的意思,首先松了手。 枪尖呲的一声,刮在冰冷的甲衣上,在黄茫茫的空气中,还能冒出一道白亮。 冷双成暗惊:地坤衣竟能强韧至此!好在她只想完成计划,掀翻更多的人,否则仅凭她一己之力去刺杀萧政,还不是全然有把握能做到成功。 校场上的变故很快被萧政一手压制下。他唤亲兵将简苍拖回侯府,丢下萧拓及冷双成两人不发落,骑马先行离开。 黑鹰军的操练如常进行。 萧拓对冷双成说:“跟我来。”手持逆天大步走向门外。等到达无人之处,他便一头栽向冷双成的怀里,唇色发白,低低吐出几个字:“去别宅。” 冷双成急避,闪身掠到一旁,又想起不能弃他不顾,忙伸手出来接住了他的两臂,将他连拖带搀塞进了别宅里。 军医随后赶至,在管家的帮助下,替萧拓包扎好了伤口。 冷双成累得一身汗,衫子上的尘土味也让她无所适应。她向管家告辞,躺在床上的萧拓沉沉传出声音:“先别急着走,替我值守一夜。” 管家通晓萧拓的心意,忙不迭地请冷双成去雅舍休息,还调来伶俐的婢女服侍她。 冷双成又倦又热,当即也不推辞,去了偏厅沐浴、梳洗。 趁着房内没人时,管家跪在萧拓的床前,低声说道:“侯爷刚传话过来了,唤公子好好休息,养好伤后,就出面担任黑鹰军的指挥使。” 萧拓听后无一丝的惊异心,淡淡道:“难怪他今天激怒我,是想逼我出手,与他争斗,在黑鹰军面前成全我的威名。” 黑鹰军一向是萧政的前锋营,纪律虽涣散,但杀伐攻城之力彪厉无比,且迫于威势,会臣服于武力强健之人。 萧政有了铁狮团,不想将黑鹰军交还给枢密院,正待罗织借口拖延调令,恰逢被秋叶攻下了琉璃镇,给了他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 他知道萧拓不喜欢征战,就将黑鹰军强行交与萧拓手上,迫他承担起萧家二子的责任:得军功进身宫廷,不能仅仅满足于侯爵的袭承。 若说有什么事能让萧拓爽快地应下一桩桩为难的差使,那一定是冷双成的去留归属。 萧拓早就明白,只有自身足够强大时,才能挽留住冷双成。 冷双成梳洗完毕,由着婢女替她梳好了发辫,穿着干净的衣裙过来看望萧拓。 管家将萧拓收拾得清爽干净,在他背后垫好了软枕,才带上门退了出去。 冷双成说:“我发觉你在苍城里,也有一定的威势,随口唤人来伺候,莫不逢迎。” 萧拓笑了笑:“你就当我假借萧政的威风,寻到了便利吧。” 她摇头:“恐怕不尽然如此。” 积威非一朝一夕能成。 他淡然道:“若说与萧政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杀人,我留半条命。” “你当真有那样坏?” 他凝目看她:“以前有过坏行,那天在红枫山上被你一劝,心意马上改了,只想活出你希望的样子。” “若我要你在礼殿完成之后,向侯爷提议放过万数奴工,你会答应么?” “我答应,但无济于事。” “为什么?” “坑埋异族、以绝后患,是辽国上下一致行使的惯例,放了奴工,便会透露苍城内置的隐秘事务,萧政绝不愿去冒险善后。” “若是王妃透露出去呢?” 萧拓淡淡一笑:“你真以为城池修建完成后,萧政会放任简苍离开?” 冷双成不语,她曾想过这个可能性。 萧拓答道:“是生是死,他都会与她捆绑在一起,哪怕毁天灭地。” 他默然一下,又问:“你呢?” 冷双成怔了怔:“无人能留住我,我想去瞻拜父亲的遗迹。” 萧拓第一次听到冷双成提及到了家事,非常有兴致地问了下去,可她照例一句话不多说,对他隐瞒了所有的经历,还有名字。 萧拓哂道:“好生没意思,常常泼我冷水。”浇熄了满腔热情。 她轻轻道:“你早些休息,我先退了。” 他留她:“我身子弱,需要女大夫照料,才能好得快些。” 她顺势问:“我诊过你的脉象,时而沉混时而清畅,为什么?” 他不以为然说道:“内力时强时弱所致。” 冷双成想了想,请萧拓伸出手,隔袖按住了他的脉络,细细地诊断。 萧拓知她终究会明白过来,便提前说道:“萧政对你总是留有戒心,不告诉你解毒的法子。我怕他再隐瞒下去,耽误了你,就摸进他的药房,将他珍藏的红硕果药汁喝了干净,现在毒效应该是完全发作了,堵住了我的气脉。” 第76章 敬酒 初听恶信,冷双成极为震惊。寒毒未解,本是她的宿命,现在又多拖累一人。若再不清除,恶果或许要延续下去,她抑制住内心的愧疚之情,轻声询问萧拓,是否在侯爷那边探到了解药。 萧拓不愿她涉险,隐瞒了萧政转告给他的解毒法子,只说些其他的软话,央求她留下来照顾他。 冷双成只觉有愧在先,当真应了他的要求,守在一旁替他拭汗、配药,安静候着他睡着。她极是疲倦,又走不开身,靠在椅中囫囵睡了上半宿。暖香熏完,室内落下冷清,她猛然惊醒过来,发觉床上的萧拓倒转了周身,睡在靠向她的这头,将上半身从被子中探出来,用手拈住了她的腕部,用一种牵绊的姿势道明了他的心声。 即使沉睡,也舍不得。 她轻轻拿开他的手,走到铜炉前添置香丸,顺便站在窗前看了半宿的月色。 月华无声,轻拂人心。 简苍被关在侯府绣阁里,如烦躁的小兽一般,不断走来走去。她惦记着冷双成的伤势,偏生又得不到只字片语的消息,心焦不已,连萧政送进来的晚膳也未看见。 “过来。”被她罔顾极久,萧政终究开口唤道,“吃完了我就告诉你,该怎样发落初一。” 只是隔一道垂幔,简苍就当看不见外面坐着的身影,继续盘算着心事。 自她被拖进侯府后,就不梳洗进食,与前几日的做法不一样。 萧政没有忘记在校场上她说的话,还有强抑愤慨留在他身边的那些颤抖。 只是在无人处,他才想着去哄一哄她,并不挑选机会。 “出来!”萧政加重了语气。简苍从垂幔后显露出身子,冷冰冰问道:“你会杀她么?” 他听她连侯爷的称呼都免了,知她恨得狠了,缓了缓口气。“不杀。” 若是按照惯例,“那便会折磨她?” 萧政招招手,示意简苍过来,她却揪着幔布,看都不看他,屏声等候他的答复。 他冷淡答道:“做错事,自然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怒冲冲地喝问:“她来苍城只是为了帮我,从来不曾触犯过你,你为何总是与她过意不去?” 他冷笑:“你与我定亲,是我的妃子,一心为着她说话,我又算你的什么人?” 简苍怔忡许久,过后才反应过来,萧政的言下之意。 可往事太过于惨痛,又伤着她的身与心了,使她并不相信,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她只听进去了,他会对初一不利。 萧政等了足够久,简苍都躲着不见他,他索性起身走到垂幔后,将她拉到了桌前。 简苍冷冷道:“除了使用蛮力拖我来去,你还能做什么?” 萧政笑道:“你只要有一点做妃子的心窍和意态,就不会得到如此对待。” 她抛了一句奚落过来:“你给的那些,谁稀罕?” 他把玩着她的辫子,淡淡道:“我稀罕,而且我还希望你能看重些。” “你看重我的朋友,我自然就能看重你。” 他说得不以为然:“他们有求于我,仰仗我而活,生杀予夺由我裁定,何需获得我的尊重。” 她愠怒:“简直是不可理喻。” “下次换一类人结交,说不定就能与我理喻了。” 简苍听着他的话,眉梢眼角攒满了厌弃之情,起身就要逃开。萧政甩出惯用的红绸将她卷了回来,绑在手边,搁了一匙酥蓉羹在她嘴前,威压性地看着她:“喝下去。” 简苍扭头不应。 他索性将两臂反剪的她拖进怀里抱着,低头朝她脖颈里亲去。 她吓得扭身大叫,突然记起,间隔了三晚,他从未遮掩过的掠夺之意。 萧政扯开简苍的衫裙领口,伸头去嗅幽壑里的暗香,嘴唇扎到了她裸,露的肌肤上,毫不怜惜地咬出几个印褶。 简苍抖了一刻,才记起用恶毒的字眼去咒骂他,只因性情过于温顺,学来的名目也不过是“奸人”“秃和尚”之类。 萧政闷在她怀里笑了几声,将她的软香雪身更是送到了嘴边辗转品尝,忙得抬不起头来。听她哽声哭泣着,他擦去了她的泪水,在她脸上亲了亲。“为夫已经坏透了心,爱妃还像是乡间来的小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连骂人的话也放不开。” 简苍低头看看胸前失守的大片肌肤,心底生恨,一头朝萧政撞去。 萧政用掌抵住她的额头,卸了她的力道,笑道:“骂为夫的出身,怎能说‘秃和尚’,要说‘秃驴’,听着有气势一些。” 简苍挣脱不得,还白白被他戏弄,不禁又急又怒,扭身朝他膝下滚落。他将她捞回来,又是一阵亲吻,直到她的失守阵地越朝下走,无挽救之势,她才豁出去了似的说道:“你先放了我,我应了你就是,别用强的,会败了兴致。” 萧政自然不信简苍会乖乖屈从于他,可看见她一副眉眼含水的娇羞样子,心底又把持不住,先紧搂着狠亲了几记,才将她放开。 捆绑的红绸落在软腰上,拂落的衣领卷到了肩膀下,简苍自知春光已经显露了干净,索性掩着胸口朝萧政福了福身子,向他请示先退下沐浴更衣,再来服侍他就寝。 萧政掠唇一笑:“你又在打什么主意,肯安分待我?” 她淡淡道:“信不过,就拨两名女官来看住我。” 他当真传令下去,唤两名女官从前至后陪着简苍,监督她沐浴。 两刻过后,萧政耐心等候在房里,婢女新换了一桌膳食,添香温酒,备好一切。 他知道她早晚是他的掌中物,逃不出手心,所以并不急。 简苍沐浴一新,披着绸缎黑发走进门,薄如蝉翼的纱衣下,尽显玲珑曲致的体态,裙裾拂动间,露出一截皓白如玉的小腿。 她看也不看萧政的脸色,径直走到桌前坐下,伸手拾起一小杯酒,用纱袖遮掩慢慢喝完,似乎在为自己壮胆。 她的脸上很快就浮起了两抹红晕,与水色空濛的眼眸一映照,显落不少柔媚风情。 萧政笑意更深,还抬手为她斟了一杯酒,并不说话。 他想要看看,继挖坑、铁烙、下毒、拉他垫背等歹毒手法施完之后,她能有什么新招。 简苍将酒杯推到萧政面前,淡淡道:“礼尚往来,请侯爷满饮此杯。” “我若不饮呢?”他笑着问。 她不说二话,将原本敬他的第二杯酒喝下,含糊说道:“再来一杯,我就会不省人事,侯爷当可为所欲为,只是被扫了兴致罢了。” 她倒下第三杯酒,推到萧政眼前,说道:“郎君无应和,对酒交相劝。与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发,笑道:“你总是令我惊奇,有探寻不完的野心。” 她见招拆招,用坊间劝酒的架势对他,从容而镇定,心思转换,快如闪电。 持筷轻点酒杯口后,她问道:“可否饮酒接令?” 萧政喝下满杯酒,说道:“爱妃都行了酒令,我能不从么。” 简苍依照惯例轻唱道:“一愿郎君身强健——” 萧政抬手再喝第二杯,听她继续唱道:“二愿郎君岁平安——” 他等着第三句出令,毫不犹豫喝下第三杯。 她果然唱了:“三愿临白头,数与君相见。” 三杯喝完,萧政抿了抿唇,笑道:“还有么?” 简苍端庄坐着,身上拂送去一阵阵的清香,胸前的雪肌映着玉容,在灯彩下溢出光辉。 他抓起她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亲,说道:“如果是真的,我愿意一直喝下去。” 她从纱袖下举起了一个玉盏,里面已经盛满了清汪汪的酒水,放在他手边。 杯子不一样,酒水也不一样,萧政是海量,分得清楚前后的区别,也看得清楚,简苍即使在行恶时,仍持着一种正大光明的样势。 他低笑不已:“酒里有毒?” 她摇头,轻轻道:“不曾下毒。”毒,药对他无效,她不会傻到从他的药房去偷原料。 他仍笑:“那有什么?” 她淡淡道:“域外苏和安息。” 他很想将她的软身子扯到怀里来,无奈她一派恬淡地坐着,没有逢迎的意思。 “哪来的春,药?” “前任妃子就住在这间绣阁里,侯爷难道不知内中藏了许多宝贝?” 萧政抬头看了看四境,矜淡道:“仓促将你带回,未曾想到阁子要换主人,是我照顾得不周,这杯酒就当赔罪。” 他当着她的面,一滴不剩地将掺了强料的酒水喝完。 药效很快就发作,他抿嘴压制下去游走在小腹间的热气,眉眼不动地看着简苍:“你可以对我使坏,决计不能跟着他人学坏,糟蹋了原本的性子。” 简苍看着烛火,清声问:“春,药无效么?” 萧政抓着她的手,贴了贴他的胸口,告诉她,他热得厉害。 她站起身,褪去了不能蔽体的纱衣,穿着束胸站在他跟前,低眼说道:“今晚从了侯爷,明天就放过初一。” 萧政哑声道:“好。” 第77章 如愿 简苍拿冷双成之事做借口,取得了萧政的信任。 她就是要他全然放松下来,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机会。 萧政的逐香掠夺之意,从未停止过,她若是不屈从,难以从他手中讨到便利。 萧政将简苍打横抱起,急急向锦绣床帏间走去。 满室的绮香宝气,也比不上怀里人的温柔眉眼。她仿似一团水,掬在他手中,任由他翻来覆去的拨弄,握得紧了,生怕她流失。 简苍的身子如荧白的玉,在他的揉捏下,渐渐长出斑斓痕迹。她经受不住他的力气,只把唇抿着,颦住秀气的眉,在极疏淡的神情中,慢慢剥离出忍耐的意态。 萧政全身的热都堵在那一点上,如上弦的箭,不得不发。他压着她,觉察到她的双手在他胸前推拒,使得他不能完全容纳她,也是恼怒,一手掀落了身上的银甲。 他撑起身子,将热掌放在她细白的脖颈旁,急声说:“撕了我的衣服。” 简苍被他放置在软厚的床帔上,红绡紫缎,如一层层的浪,卷上了她的酥身,越发衬得肌肤如雪脂一般,充斥着他的眼。他等不到她的服侍,含着一口热气,吻上了她的脖子,一度蜿蜒朝下,在她身上发泄着决堤般的冲击力。 她生受不住,终于唤出了声。 稍稍延缓间,萧政分出手来撕走了自己的衣服,在简苍眼前,露出了一具强健的裸身。他的后腰、肩背均有旧伤,烙印着她抗击他的历史。他在驰骋,却觉得她看他那样遥远,又默不作声咬着唇,心下热火一起,将她翻过身去,屈曲起她的双腿,钳紧了她的软腰,抵着力一阵鞑伐鞭笞。 简苍抓紧了床帔,流下满额的汗,告诉自己,再忍耐一刻,等他完全脱了力,便是好的。 萧政前后折腾了两遍,迸发完所有精力,深喘一口气,倾覆在她的裸背上,将她压倒在床上。 她艰难地挪动身子,发觉他竟是那样沉,如岿然不动的石崖,心底懊恼不已,狠狠捶了绣花枕一记。 萧政暗哑地开了口:“想掀开我去做什么事?” 简苍恨恨道:“放我起身,痛得厉害,需要舒缓一番。” 他从她背上翻过身,顺手拉过一张薄毯掩住了她白皙的腰臀,低眼去看,床帔上渗着一抹暗红。 他夺了她的初身,她自然是痛的,且落得一副坏心情,对着他的口气,就不会温和了。 萧政亲了亲简苍的裸肩,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如今遂了他意,他只想好好待她,哄得她多留些温存。刚摸上她的腰,要将她搂到怀里来,她顺势扬起了手,持着从枕里摸出的匕首,狠狠朝着他的脖颈扎去。 他想都没想,伸手去擒,力道却不如以前,后劲几乎都未能跟上,就被简苍滑落满掌的血,再冷冰冰地戳到了胸口上。 简苍一击得手,提起匕首再刺,势要伤到他要害,将他戳出一个血窟窿来。 萧政初披创伤,看到她满眼的恨意,感觉不到痛苦,只知万念俱灰。可她不死心地再刺第二记,就激发了他的怒气,他聚集起残余的力气,冷喝一声,打落了她的匕首,将床帔一拉,抖得她滚落床下。 简苍拥着薄毯,从冰冷的地砖上站起身,擦也不擦嘴角磕碰出的血迹,只轻轻说:“可惜。” 可惜杀不了他,功亏一篑。 鲜血如涌泉滚落,染红了床帔。萧政坐在翻滚的被浪血水中,凝起力气,提防她的第三度出手,嘴上说得又快又急:“就这样很我?不惜给出身子?” 简苍掩好毯角,淡淡道:“知道结果的问题,又何必问?无心留待的人,又何必求?你所做的一切,不过自取其辱罢了。”她伸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将垂落在脸旁的一缕发仔细别在耳后,低头找了找,从滚落在地的纱绡布帛里拾起了匕首。 萧政冷笑:“你打的如意算盘,恐怕要落空了。” 他用凝聚起来而从未断绝的内力告诉她,即使她用计淘空了他的身子,使得他一时之间不能顾全到自己,可离她想不费吹灰之力就杀掉他的愿望,还差上一大截远的实力。 简苍对着他清浅一笑,似乎在嘲讽他的可怜劲儿,尔后对上他的眼睛,决然地举起匕首插向自己的咽喉。 萧政看得眼颤心惊,合身扑过去,将她压倒在地,依然是晚了一步,让她刺到了颈下。匕首入肉几分,濡出一些血沫子,她带着笑,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萧政怒嘶不已,拔出匕首,用手掌死死压住她的伤口,自身的血也流了一地。 侍从们听到动静,三三两两扑进门来,忙不迭地善后。 萧政自始至终都抱着简苍不放手,用被毯围拥住她的身子,看着她气若游丝,像是将要熄灭的火烛,心底的痛逐渐蔓延至全身,狠狠击碎了他往日的坚持和傲气。 初见她时,他就在心里种了一个小小的期盼,用痛苦孕育它成长,待到绿荫如华,却被云盖遮掩了影子。 连些微的阳光都不给他留下。 他已痛得失去了再度企盼的资格。 萧政捂着伤口,一步不拉地守候在简苍的床榻前。她的气息轻浅近无,仿似感受不到一切外在的担忧,就这样无动于衷地躺着。 他心急火燎地唤来冷双成,勒令她为简苍诊治。 冷双成一看到简苍了无生气的模样,心底也是吃了一惊的。只是一夜不见,就演变成半死半伤的绝烈局面,实在令她难以预料。 她曾告诫过简苍,对于疑心重的肃青候,需按下焦虑的性子,一步步徐徐图之,将算计落到实处。 简苍可是应了她的提点,在她离去的前后,都表现得非常妥当。 然而只用一晚,就出了岔子。 萧政追问简苍为什么不醒过来。 冷双成收了银针,沉吟说道:“王妃郁气难除,凝堵在心内,久囿成病,需开导。” 萧政摸着简苍的手腕,一片冰凉,心下更是惊怒,说道:“留在我身边,就这么多的不平之气?除了不放你走,还有什么是我没应下的?” 冷双成稍稍出声提醒:“侯爷好好想想,王妃曾向您求过什么,是否如愿了?” 萧政仔细一想,即刻记起他把持着不放的几件事,当真是简苍心心念念惦记的愿望。 他厌恶冷双成及木迦南占走了她的全副注意力,只要涉及到这俩人的事务,他一定会严苛对待。 简苍请他不要责罚冷双成,他不应。她再要求礼待木迦南,听从木迦南“红枫见青”的佛偈宣示,他认为是无稽之谈,将木迦南软禁起来,还延缓了修建礼殿的进度。 除此外,她甚少与他说话,他敢担保,都听进去了。 冷双成敛着面色关切地望着床上的简苍,萧政看在眼里,松缓了不少他的厌恶之心。 他命令道:“你唤她醒来,告诉她,我应她一切所求。” 依然是撇过送她回乡的那个要求。 冷双成回道:“我并未有全然把握,只能尽力一试。” 萧政不甚耐烦地摆手:“随你吧,快一些。” 冷双成施礼过后,坐在床边,低声唱着简苍最为喜欢的思乡曲《初见》,将字字句句送进她耳里。简苍在混沌之际,突然听见熟悉的调子,似乎还有一道温和的女声,在远处营营哼鸣着,激起了她的应和心。她的眼角逐渐湿润,嘴唇蠕动几下,赶上了最后一句念了出来:“终生无根回乡关。” 冷双成轻轻道:“醒过来,活下去,一切事情皆可为。” 简苍睁开了眼睛,对上一张熟悉不过的温柔的容颜,勉力笑了笑。 冷双成亦然微微一笑,说道:“侯爷应了王妃的要求,请王妃好生养伤吧。”她原本就不多话,只将话意传达到后,遵循惯例起身告辞。 简苍无力说话,声音沙哑,挽留不得。 萧政走到床前,低眼看着简苍,许久不动,静默的身影凝成石塑。因失血过多,他的脸色苍白得骇人,往昔的俊容蒙上一层冷肃,仿似镜湖生冰淞,涣失了灵动倒影。 “你赢了。”他硬邦邦说道,“我应你一切所求,哪怕是要我的命。” 简苍轻轻一嗤,朝床里侧过头,不再看他一眼。 他再说:“不要试图激怒我,否则受伤的是你在意的人。” 她倦怠地闭上了眼睛。 “你乖乖听话,我必然不会为难你。” 两三日休整后,简苍搬离了侯府,萧政并未阻挡。 萧拓的伤口也在逐渐愈合,发觉无大碍后,就洗手做羹汤,唤管家送去了红枫院。 院内外景色依旧,人依旧。 可是冷双成已经不吃他置办的膳食了,每次剩余,必是她那一份。 他亲自过来询问理由,她只回道,不敢再烦劳他伺候饭食,并不解释什么。 简苍忙着布置挖空礼殿下方、石料运送、栈道搭建等杂事,咽喉之痛越发显得厉害,说出的话都是沙哑的。冷双成跟在身后,细心照料她,递上润喉的花茶、汤水,还翻找药铺,给她配置补身的汤药。 日子一天天平稳过去,萧拓养好伤,带黑鹰军驻扎进苍城之外的掩城里。他唤管家礼待陷落在苍城里的宋使程香一行人,施与了极大的善意。 一日午后,冬阳高照,天外无风。 红枫山前,负责开拓山地的辽军一阵惊呼,引得萧政赶过来查探。 岿然的红枫山土下,竟然卧伏着一块巨大的青石,如休憩的老牛,静静沐浴着华光。它的背上,刻着十六个篆字:琉璃出白,红枫见青,相会于礼,昌延宗亲。 青牛石久藏在山底,现被开发出来,身上的尘土还是新鲜的,可见做不了假。 冷双成站在惊讶不已的人群后,与木迦南双双对视一眼,互藏心思。 她想着,两百年后,红枫山上的青石寺已经淹没了踪迹,但庙祝留下的石雕还是能起到作用。 他想着,她设置的一切门门道道,果真都是有照应的。 还愁什么佛偈谣谶不能灵验。 第78章 宣告 琉璃出白,红枫见青,相会于礼,昌延宗亲。 十六字佛偈已经灵验两则,剩下之事就是需将白石与青石搬运进礼殿中,使得它们相会,受人祭拜,保佑辽族子嗣昌延。 两日后。 木迦南站在荒寂的红枫院中,穿着素袍直裰,神情如水般澹淡,躬身听着官员宣读的诏令。 皇庭来的诏令实则是懿旨,太后有意赏赐启发辽宗福缘的木迦南,擢他为宣政院主事,领僧俗教务、祭祀等事务。 虽被授予了官衔,木迦南的境况并没有发生多大改变。他依然要留在苍城里主持礼殿的修复事务,栖居在红枫院的庙宇里接受善男信女的朝拜,还得时而应对萧政的诘难:既然被辽族尊崇为“阿米都宝日汗”,即宋人所称的“活佛”,就需给城民指点迷津,预示灾难困苦,为辽军的出征祈福、宣告胜负等等,一旦有误,会被抹杀佛化的光耀。 木迦南凭着自身的本领及冷双成的帮衬,一次次化解了萧政带来的危机,只是他的预告,时灵验时失效而已。 早起后,萧政又来红枫院,先等简苍拿着工具图纸出了门,唤随行的亲兵跟上去,才转脸来对付木迦南:“圭玉不日将要出征,从宋人手里重新夺回合约地盘,请院座宣示,战绩该如何,我需向太后禀告。” 兹事体大,又被萧政拿太后名衔来要挟,木迦南不敢随便下断言,只推脱说,晚上拜佛之后,等神明指示,第二天再宣告。 萧政嗤笑一下,转身离开。 木迦南回头去找冷双成商量,提及到今日之事的厉害处。白石柱、青牛石已被应许运往礼殿,等待礼殿修复完毕后,即可举行祭拜仪式。但“白马青牛”的宗源传说,所延续的福禄灵气,不足以请动太后一行人到场,除非有更大的喜讯或是更多的胜绩,才能让他有借口表奏皇庭,请太后来参与礼殿的祭礼。 在这之前,他被萧政逼问而算错了两次病疫发作的地点,已授予萧政把柄,再有不慎,佛化光环退去,萧政借口将他打回原形,一切行事对后面的计划大为不利。 冷双成安慰木迦南:“先生只需镇定如常来去,余下之事由我来想办法。”她与他对了口风,走去地栈入口去检查栈道情况。 礼殿是新修之处,斧凿劳作最多。奴工们叮叮当当地敲打,拖运木条、石柱进来,喧闹的声音倒是淹没了冷双成的低声细语。 她对断壁前正在指挥的简苍说:“侯爷对你有缓和之势,千万不可再发冲突,先生那边吃紧,颇受侯爷压迫,你若方便,还请斡旋一二局势。” 简苍知道冷双成不到紧要关头不会随意开口,当下也不多话,径直找到萧政与他交涉。 萧政听到随从的通传,将军图收起,从校场走出去问道:“什么事?” 简苍答:“大哥立志教化更多的信徒,才刚刚攀升到宣政院主事一职,你不要再为难他。” 萧政冷淡回道:“太后令我仔细甄别他的本领,看他能否担当院事,尊为活佛。” 简苍不假辞色对他:“是否成为活佛,本来就不是大哥的心意,他只想宣扬佛理,教化百姓,这点你总能成全他?” 萧政看见她的脸色,无奈应好,再问:“还有事么?” 她细心想了想,冷冷道:“我还是搬回侯府去,亲自看着你,免你再生祸害。” “随你。”萧政撂下俩字,走回校场,继续交付哨兵,通传消息给萧拓。 简苍请随从跑一趟红枫院,取出木迦南帮她打点的行装,搬进了侯府里。她将栈道事务委托给冷双成处置,当真寸步不离跟着萧政,常常冷脸对着他,防止他去惊扰冷、木两人。 萧政行事一切如常。 他本也不是受人辖制的性子,但念着简苍还在气头上,只得退一步,先迁就她几日再说。 她前后行刺他多次,尤其是献身那夜激烈的举止,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再见她回到侯府,他已然少了许多患得患失的心思,大概是自身的心伤未平,又要提防她再出厉招,他有意疏远了她,在多日里保持着风平浪静的局面。 她少了压迫感,跟在他身边,更得舒心。 萧拓离去之前,怕萧政对宋使团不利,将程香一行人请进自己的别宅,唤管家待以贵宾之礼。 程香出使事务未完成时,秋叶侵占琉璃镇,连累她被萧政关押。 冷双成打听到程香一行人无大碍,不便出面去营救,引得萧政起疑心。她只在萧拓面前说了说程香往日的照顾,萧拓就懂了她的心意,将她做不到的事情做好了。 程香进了别宅,才方便冷双成前去探望。 庭院里,程掌柜百无聊赖地喂着鱼,白衣喻雪站在树下静思,在意念中比划着剑招,也无人敢来叨扰。 冷双成进门后,先与他们见礼,随后走进书房,委托程香写一封回信。 程香轻笑:“我就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写给谁。” “公子。” 程香凝住了笑意,抬头问:“你还找他做什么?怕他伤你还不够狠?” 铁剑山上的三次驱逐,着实让她记忆深刻。 她不信冷双成就这么把伤心的事给忘了。 冷双成虚言回道:“并非为私事而来,修书一封,实则是帮助公主改变处境。” 目前苍城由萧政控制,边关战局又趋紧张,只有特使回信禀复边市商谈事务时,才能让她借机将消息递到秋叶手上。 是否成事,她并没有全然把握;事关重大,也只能勉力一试。 冷双成授意程香写了一封公务信件回皇庭,按照惯例,信件会先交到秋叶手上让他过目。 公信中隐藏了一些暗语。 冷双成曾拜读过灵慧公主写与秋叶的书束,内中言辞浓丽,尤其采用一到三日数字递增之势,来抒发公主绵绵不断的思君之情。 当初她受秋叶所诱,从他怀里摸来书束,待无人处展开一阅,顿时懊恼不已。 她怎能去撞破另一名女子稠密的心事? 既然看都看了,又不便声张出去,她便随手带在身边,直至这次被秋叶掳去海口镇收缴了随身物。 书束虽不在手里,可抒发方式给了她启示。 程香提笔书写边市商谈陷入僵局之事,并依照冷双成的嘱咐,在信后寄托哀怨。 “青史册籍功第一,远离桑梓怨平生。不知皇庭三军驻,我之进退实难定。” 短短四句藏尾诗也确实写出了程香目前难以进退的局面。 远离家乡,出使他国,边市舞干戈,尴尬处境留不得。 当事人程香都未看出破绽,再将信交给通译查阅时,脸色神情也是从容的,恰好就吻合了冷双成行事无痕的心意。 冷双成只盼秋叶拿到信时,念及灵慧公主对他的情意,看出内中熟悉的口吻及言辞。 在信中,灵慧抒发的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哀思,她要表露的则是“一平三退”的藏尾消息。 程香写到末尾,咬着笔杆子想了一阵,对冷双成说:“我在秋叶跟前曾放下豪言,要将你许配出去,现在写信回去抱怨我的处境,总觉得有损颜面,不如这样,让我添上两笔,说说我在苍城的功劳,下次见他,也有讲论的资本。” 冷双成奇道:“公主有何功劳?”不是陷落在城里做人质么。 程香得意一笑:“我与小侯爷有过约定,要将你说动心,来回报他的款待盛情。”她一手捂着信尾,一手添加了两行文字,表述她将一名宋女指配给萧家二公子,缔结两国和亲云云。 冷双成窥探信文,大致猜测出程香的意思,想到信件内容越是杂乱,越是不易引起辽方注意,也就随她去了。 庭院里,喻雪见冷双成走出,尾随她而去。 冷双成止步,回身问:“阁下有何贵干?” 喻雪白衣落落站定,回道:“世子曾托付口信与我,要我将你劫出城去。” 冷双成不得不惊奇,问:“何时之事?” “一旬之前。” 冷双成暗想,那就是被秋叶掳走出了岔子的一段日子。如今好不容易回来,怎能再被雪公子耽搁事情。 她微微笑道:“公主已将我许配给小侯爷,缔造两国和谈机会,公子千万不可误事。” 和谈之事,喻雪有所耳闻。当初公主与萧拓商量时,并没有避开他的眼目。 趁着喻雪犹疑一下,冷双成又加功劝说:“况且,我使出公子无解的三剑招,就能破除公子的决心。” 铁剑山下,三招竹刺,连绵不透,冰雪记忆。 喻雪想了想,收剑入袖,转身离开,此后再受秋叶胁迫,也必然不生掳走冷双成的心思。 他从未察觉到,对上冷双成时,往往无需动手,就先被她的如簧巧舌所折服。 通译拿到信后,先禀告给萧政,详细转述一遍文辞。 萧政听后思索一下,心有所动。他见简苍一脸不善地站在旁边,先按下疑虑,只摆手唤通译发出信件。 驿车随后出行,并带去口信给掩城里的萧拓,请他回来商量要事。 第79章 商量 侯府议事厅。 萧政对侯在一旁的简苍说道:“我与圭玉有要事相商,你先去休息。” 简苍纹丝不动地坐在椅中,看也不看他:“你执意要娶我,就必须把我当自己人,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不准避开我的耳目。” 为了防止他使坏对付冷、木俩人,她不惜用上任何借口。 他冷下脸:“军机事务内眷不得参与。”走过去捏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门外,迎面吹来一阵夜风,她打了个冷颤,就让他不由自主地松了手,唤人取来披帛替她围住身子。 简苍朝着院外走了几步,抬头望见夜空暗淡,犹豫一下,止住了步子,背对萧政站着。 萧政问:“怎么不走?早些回屋里去,暖和些。” 她掉头走回议事厅门外,唤人搬来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意为守住门,不让他去做一些月黑风高夜的勾当。 萧政嗤笑一声:“我若真要去害人,你又守得住?” 简苍淡淡道:“你胆敢再害我的朋友,我就能做出更激烈的事对付你。” 他没有应话,适当退让,招了招手,婢女们会意,从廊道外走过来,给她一一添置暖炉围脖裘衣等物,还移置屏风替她挡风。 萧政见到简苍已被妥善安置好,才走回厅内,等候萧拓的到来。 不多时,戎装未除的萧拓走进来,对着外面坐守的简苍笑了笑,未多问,径直进门。 萧政唤他将门关上,详细说了程香回信一事。 萧拓听后略有惊异:“初一竟然应了婚事?”前番无论怎么请求,她都是不理会的,哪怕用上威逼的手段。 别说萧拓不信,连萧政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他指出,冷双成拜访程香之后,程香才写了如此一封信件,公务私事都有,还掺杂了四句诗形式的个人怨言。 他细细咀嚼过诗意,未曾发现过异况,只是直觉认为,有冷双成在一旁,程香或许是被授意而为之,不像是那么简单的事。 萧拓听出了疑处,笑道:“她都已经答应嫁我,立刻要做萧家的媳妇儿,你还怀疑她的为人?” 萧政淡淡道:“简苍为了她才回我身边来,将我看得紧,生怕我去惊扰她。简苍越是紧张她,越是让我怀疑,她在背后是不是计划着事情。” 萧拓想了想,回道:“能让初一实施计划的事,只能是万数奴工的去留。她曾求我在你面前说上几句好话,将那批人放走,我告诉她,结果难以预料。” 萧政心想,最好是这样,可以有借口不动冷双成,让他在简苍面前有一个交代。 他问:“圭玉既然信她,我也不便再问,只有一点,我需盘查清楚,对你我以后都有好处。” 萧拓应道:“你还想知道什么?”为了打消萧政的疑心,他愿意和盘托出所有。 萧政问到了一个棘手事情:“她与秋叶之间,当真再无纠葛?” 萧拓垂眼沉思一刻,淡淡笑道:“她被秋叶数次驱逐,你也是知道的,此后她便闭口不提秋叶之事,或许是有避让之意,但无论如何,都不至于让她转头再去寻那人,做他的探子罢?” 萧政不便再探讨女人的私情,在小处上入手,只是他谨慎性子作祟。 他应道:“若有机会,还是打探一番,想入萧家的门,身心都要清白干净。” “行。” 商量完军务后,萧政洗漱完毕走向寝居,简苍矢志不渝跟进门,坐在拔步床阁外的凉榻上。 萧政脱去外袍,说道:“既然来了,不如一起睡。” 简苍不理他,回头看见凉榻上没有一点置备物,心下有些犯愁。 他舒服地躺在又软又厚的床帔上,用手垫着头,看着帘子外形如塑立的半身秀影,淡淡道:“趁你睡着,我就会去害初一,你可要时刻保持警惕。” 简苍听后,用手揪着自己的指头,逼退睡意而苦熬了半宿。帘子那头悄无声息,房里也没熏暖香,满身的冷意让她熬不住劲头,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本是坐着的身子歪歪斜斜,咕咚一声栽向了地面。 吓醒两次后,她又打起精神,端正身子坐好。只是白天的督工劳作,已经耗费了不少她的精力,熬不了一会儿,就让她继续栽倒。 萧政悄声走近她,用温热的手掌抵住了她的额头,防止她第三次跌倒。她惊醒过来,揉揉眼睛,想避开。他却用一床软被将她一卷,径直扛回了床上,压住她身子低声道:“不想暖床就乖乖睡觉,听懂了么?” “你去外面睡。”简苍蠕动几下,将他从被卷上掀落,背对他睡着。 萧政想了想,将她拍醒说道:“要杀我很方便,我就在你身边躺着,不用拿把刀进被窝,划伤了自己更丢丑。” 她嗤了一下,从被口丢出匕首,再捂好自己,暖融融地睡去了。 他侧身看着她的发后半宿,听到她呼吸均匀了,抬手摸摸她的被身及头发,未得到一点反应,不由得暗哂:这种警惕性,还想看住人,送回来净是给我添麻烦。 是夜,红枫院中冷木两人为着明早需答复的胜负宣告而不能入睡。 木迦南问:“初一如何能断定,世子军队一定会撤退?” 冷双成点着地图一阵沉吟:“我也没有全然把握,若是小侯爷攻打边境的连城、井关、苍屏三镇,才有可能让世子退兵,其余地方,我见世子都调度好了军队,只等着粮草药材运送到位,一旦时机成熟,我相信世子应是不退反进的。” 木迦南听到了紧要处,问道:“一定要这三镇么?” 冷双成点头:“就这三镇堵在儒州前面,还未来得及布置重兵,小侯爷攻下它们,也无需费太大力气;世子放弃它们,专心筹备海口镇里的婚事,才是迎合了他的心意。” 冷双成所言不虚。 萧拓出征,自然要找薄弱处入手,稳打稳扎一步步巩固己方地盘。他听说秋叶坐镇海口镇,正在筹备婚事,特意避开了边镇那条战线,转头在北上处生事。 更何况,为了促使兄长信任冷双成,他也必须将木迦南放言的“三战皆胜”执行到底,使得预言成真,最大便利地保住他们的名声。 萧拓回苍城一趟,最不放心冷双成,连夜赶过来看望她。 冷双成并未睡,面对他的婚期询问,持重说道:“公主想促进和谈之事,我不忍拂了她的意,只得勉强同意她的指婚主张,若说真要嫁与你,需站在两国无纷争的前提,就目前情势来看,这个前提难以达到,所以还是委托你多费心处置战事。” 站在窗前的萧拓笑了笑:“你想我怎样做,我都能依你,只要你向我保证,不会归顺到秋叶阵营里去。” 冷双成对上他神采奕奕的眸子,有所迟疑:“怎样做,才算是‘不归顺’?” 他笑道:“全副身心完全属于我,视他为外物,不与他起纠葛。” 她并未应允,只说道:“我站在公主这一方,等待时局先平定,再议他事。” 他早已料到她的心意,不是那么好敲定的,也未多作坚持,只要求临走之前,讨到她的平安祝福。 她迟疑地伸出手去,替他整了整衣领,说道:“待你三战告捷凯旋归来。” 他趁机抓到了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再含笑离去。 萧拓带着木迦南断言的“三战皆胜”口令领兵出战,激发将士攻进连城、井关、苍屏三镇,果然连连胜利。 早在两日前,程香的书信就传到了秋叶手上。 他展信一阅,当即怒不可遏,拍断桌案后,就只身走出军衙,纵马驰向琉璃镇。 琉璃镇栈亭停靠着联合商队,可凭借手上的通关牒券来往各城各镇。 秋叶为了便利调度药材,起用了一个不算亲熟的人物,借他从商多年的名气及地位,将他塞进了联合商队。 公子姓聂,字墨绂,长平公主程香的未婚夫,广有人脉,在朝在野声名显赫。 秋叶吩咐墨绂:“你带队去一趟伊阙,买下所有的药材运回来。” 墨绂道:“公主之事,又该如何发落?” 秋叶冷淡应道:“我会促成你与她见面,届时还你们一个团圆。” 第80章 莅临 琉璃镇蛇谷前,帐篷林立,聚集了众多的郎中、术士、地保、兵勇等人物,最外围的地方,则由秋叶指派的骑兵镇守。 半月以来,所有人都在执行着一个任务:找出盘桓在万蛇之中的巨毒物红硕果的解药,不惜人力,不计钱银。 任务本是半年期限,不承想,秋叶突然莅临琉璃镇,勒令众人加快进度,否则以军法处置。 重赏重责之下,必有勇夫。 郎中洒蛇药,为兵勇开辟道路。几经伤亡之后,他们从毒蛇盘绕的谷底掏到了一种白菇,将它抛进装有红硕果汁水的瓶子,竟能澄清水源,分出上清下浓的两层。 秋叶等候在琉璃镇中,唤郎中再细细勘验。 郎中禀复,红硕果生长在蛇谷深处,由毒蛇看护,蛇信涎出的沫子滴在白菇上,并不能腐蚀菇身,由此可见白菇并不畏毒。 秋叶下令熏燃蛇谷,将毒虫类除净,把白菇尽收囊中。郎中正在拿白菇炼制药丸时,突然发觉有一名外来的游医,也在打听红硕果的解药。 他连忙向秋叶禀告了此事。 秋叶推测,寻常人对毒蛇毒果应是避之不及,能够找到此地来,背后或许有人指使。他唤郎中旁敲侧击一番,再从路引入手,探出了游医的来历。 游医来自苍城,携带物件不多,偏生出手阔绰,仿似领到了大额奖赏。郎中依照秋叶的旨意,以同行身份与游医闲聊,终于听到游医透露,下一站将要落脚于井关镇,替他家公子诊毒。 “井关镇是萧二的地盘。”秋叶探明游医是萧拓的使者后,就唤郎中配置了一副特殊的解药,以高价卖与了游医。 游医确实由萧拓派来,萧拓忙于征战,在未夺下琉璃镇之前,不便亲自赶过来寻找解药。他挑选一名宋医,施以赏赐,将萧政告知的蛇谷、红硕果等事转述给宋医听,唤人替他跑一趟。 萧政并未去过蛇谷,所珍藏的红硕果由鱼鸣北采来,鱼鸣北如今下落不明,就断了后续解毒的方子。萧政将所知消息全数告诉萧拓,萧拓又转告给宋医,宋医装成游医,来到琉璃镇打听蛇谷时,就不可避免会遇见秋叶设置的解毒团。 听闻白菇能克制红硕果之毒,游医也曾喜不自禁,但随后得知白菇被秋叶采光,他就难免会懊恼一阵。此时再由郎中出面,借口说趁着配药便利,偷出了一副解药,可卖与价高者时,无疑会诱得游医上钩。 游医买到解药,询问若是药效不达,该如何面对公子。他是多留个心眼,想将责任推到郎中身上。郎中从善如流答道,如果不放心,可带他一起去见公子,出了事,就由他担着。 游医求之不得。待秋叶撤走医帐、守兵后,他带着郎中辗转奔赴井关镇。 萧拓连拔三镇,消息如闪电一般,快速传向辽宋两国皇庭。 辽太后大感欣慰,发诏令记军功,并擢升木迦南为宣政院佥院,委派他出使辽境各城宣扬福缘教义。 与此同时,宋朝天子担忧再失疆土,引发边关征战对本国不利,传令至程香,唤她大力斡旋边市之事,以小搏大,进而重提边境议和事务。 程香向来厌战,自然欣喜异常地促成这两件国事。 因而临近新年之时,辽宋两国各自息战,派出了势力空前的使者团进行接洽与商谈事务。 商谈之地定在胜利方辽国的繁荣古城——伊阙。 伊阙本是前朝古都,享有四百年的声名历史。 墨绂带着联合商队最先进驻古城,安置好队伍后,他便一身轻便地走向东街。 东街多繁华,店铺罗列,鱼龙混杂。若说要打探消息,自然要去南来北往流通之所,盐池馆。 盐池馆在辽宋两国,均是一样的妙处。汇集着百行中介,行商坐贾往来如潮,暗地却另辟有生财的门路。 墨绂施施然走进长街口,就被眼明的馆主们看出了不凡来历——客人周身无配饰,一袭蓝色锦袍落地无尘,清贵的俊容上尽是轻淡笑意。唯独他手上的那把扇子,白玉镶嵌扇骨,檀香铺染扇面,一展开,上面竟是盖着大小国族的玉玺、银印、戒徽等戳印,集海陆内外的通行凭证于一身。 古有六国相印之事,今有纵横内陆海外异族番邦的商使之实。 世人尊称这把扇子为“无极”,即取音“纵横无忌”之意,尊它的主人为“商钜”,后未得公子许可,又改称为节下。 墨绂因未婚妻程香辅助秋叶处置国事之故,对秋叶多有礼让。一月前,他留在宫里养病,却被秋叶横蛮劫走。他不便动气,修身养性多时,又得秋叶委派,前来伊阙购药。购药本是军备大事,在他心里,沦落成不堪一提的小活计。尤其听到程香也要动身赶往伊阙,督促两国商谈的消息后,他更是少了受胁迫的压力,只当进驻伊阙一趟,是前来观赏美景风情的。 墨绂坐在临街的茶楼里饮茶看杂耍,盐池馆馆主上楼来拜访他,询问他莅临此地的目的。他问了问近日来各处动静,馆主将商旅路上的所有见闻告诉他,让他收集到了一些消息。 馆主离去后,墨绂看见了比得来的消息更有趣的事。 第一批走过东街引得商户、番民、行头驻足礼视的人是白袍修行者木迦南。 墨绂不识得他的面相,可听闻过他的名气。 底下不断有人沿街行礼,双手向天,呈供奉姿势。 墨绂没想到近来被辽国尊崇的活佛竟是长得如此清雅贵气。弃华车豪仆,落落行走于熙攘红尘中,一眼就让人看出他的不同。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名手戴链锁的姑娘,容貌秀丽,意态从容。她游目看着左右两旁行人,仿似什么都没看到,但墨绂探究的眼神落下来时,她就能准确地抬头,对上他,送去微微一笑。 墨绂笑想,果真如程香所说的那般,应了她的胃口,是个不乏味的人物。 他朝冷双成举杯示意,邀请她上楼一叙。 木迦南自苍城出行宣扬佛理,一路都由冷双成随护,伊阙是最后一站。各类人齐聚在此,不见得个个都有拥佛之心,尤其是反宋背辽的浮浪户。木迦南需亲近于民,融身街闾巷陌中,无意给了宵小之辈可乘之机。冷双成护在他身旁,指间拈着金针,常常挥手拂落过去,不着痕迹地化解了一场场的撞击和偷盗。 迄今为止,她只遇见了小暗算,但不可掉以轻心。 墨绂来邀约,她便屈膝还礼谢绝敬意。 她在海外的秋叶庄院里落脚时,有幸拜读过集辑了墨绂的情报册子,知道他身份干系和厉害。 在她稍稍分神间,一名少妇抱着襁褓小儿挤过来向木迦南行礼,央求施以福禄瑞气。木迦南无奈,摸着小儿额发轻念一段经文,少妇便伸手入怀,偷取了太后赏赐给他的玉印。玉印做得精巧,形似一指宽的玉牌,底部镌字,写明宣政院佥院之职,若处置不当,可被别有用心的人炮制出假政令,在僧俗信徒中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冷双成目明如电,当即钳住了少妇的手腕,可那女子也有应对,竟将怀中小儿朝地上一丢,尖叫道:“你夺我孩子干啥?” 冷双成放开少妇去救小儿,少妇顷刻就将玉印转交出去,递给了一名青衣小厮手中。小厮快步跑出长街,旋即不见人影。少妇趁乱夺走孩子,在其他党羽的掩护下遁去。 冷双成叹口气,回头对上木迦南:“先生可看明白了?” 木迦南淡淡道:“随他去吧。” 冷双成却是不能随偷盗者拿着玉印去兴风作浪的,她请木迦南一起上了茶楼,与墨绂见礼,温声说道:“节下眼界广,一定识得青衣奴的手段,敢问节下,他是哪家的桩子?” 墨绂笑道:“礼尚往来,你先告诉我,公主在苍城过得可好?” 他俩都是明眼人,知道各自的身份,连寒暄之语都免了,直接问最紧要的。 冷双成愈加温顺,回道:“公主得驸马看重,更是福缘厚积,日常养得清贵的玉身,又能新添一层喜气。” 墨绂嘴角含笑:“不用给我戴高帽,照实说了,她过得怎样?” 冷双成一顿,爽快说道:“公主虽被软禁,却衣食无忧,致力于斡旋和谈之事,驸马若是方便,还请多施援手。” “那是自然。” “我也不便再耽搁驸马工夫,只请赐告,先前的青衣奴身份——” “不急。”墨绂持扇指着茶楼东侧的正街,淡然道,“先等御使车驾过去。” 长街上,百骑分列两旁,肃清了道路。 玄衣银甲的萧政端坐马上,护着一侧的青布马车走入长街,俊容清寒,气势如虹。简苍因舟车劳顿,怏怏斜靠在车内,十分不适身旁没了亲厚的人,说不上一两句体己的话。 她害怕萧政趁着和谈之时,对冷木二人做些手脚,不顾萧政的阻挡,依然矢志不渝地跟来了。 他们作为辽国的御使团,第二批接受楼上墨绂的审阅。 冷双成在一旁轻声说:“公主的车驾还在后头,应是差不多到了。” 墨绂回头轻笑:“知她好就心足,不一定要相候。” 冷双成暗奇,适宜地未接话。 第三批走过东街是宋朝的御使团,气势煊赫至极,引得民众纷纷避让。 依照商谈惯例,秋叶也只能派出百名骑兵及随侍入城,牢牢护在鎏金紫绡帐辇驾周围,以策灵慧的安全。 他则留在骅龙马车里。 骅龙非凡品,以白玉黑檀作饰,徐徐走在前方,四蹄齐声,震人心鼓,姿势昂扬,夺人眼目。 冷双成自然也能瞧见底下的动静,她甚至还仔细探了探,发觉辇车纱帐中并不见女子妙曼身影,猜测灵慧应是钻进了马车里。 墨绂用无极扇轻敲桌面,拉回冷双成的目光,笑道:“照这排场来看,世子待灵慧公主亲厚有加的传闻,倒是落得真了。” 冷双成微微笑道:“世子的做派假不了,海口镇一度传来消息,他正在筹备华服美宴,可作为亲待公主的表证。” 墨绂低眼细问:“你不介意?” 冷双成不改声容:“落拓之身,哪有资格介意。” 墨绂低低一笑:“所以说,知道他好就心意足够,何需殷勤等候。”他起身拱手施礼:“走吧,我带二位去及时行乐,撞开不得势的霉运。” 出了街口,冷双成偕着木迦南同行,问道:“驸马为何来伊阙?” 墨绂笑道:“人多耳杂,应唤我‘墨绂’为宜。” 冷双成忙道:“不敢攀附亲近。”后改称他为公子或者节下。 墨绂听闻过她的谨慎性子,不再勉强,遂应道:“世子唤我来做一件苦差事,将我放在炉火上烤,不安好心。” 冷双成微异:“公子何出此言?” 墨绂微微笑道:“他明明知道伊阙是辽境商市,唤我买走城内所有药材,势必会惊动辽军;一旦惊动辽军,我的商队就走不出,会陷落在城内,从而让他达到目的。” “世子有何目的?” 墨绂笑得脸上无丝毫怿色,淡淡说道:“依照他那性子,想必又得借我商使身份,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冷双成有些好奇到底是哪种勾当,对着墨绂笑了笑,欲言又止。墨绂了然说道:“买药、行贿、结交、谈判、制约……以前的老本行,估计一个都少不了,他向来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对我和公主从未心慈手软过。” 而他与程香之所以受秋叶摆布的原因,是以国事为重,成事之后还能得到秋叶的允诺,将侵占的程家产业交还给他们。 冷双成讷然,墨绂持扇敲了敲她的肩头,说道:“趁他的‘催命符旨’没下达之前,当真要抓紧时机行乐,快走吧。” 墨绂的行乐之处在无极院,楼舍森森,一眼望不见底。 冷双成抬头看着白匾上的“明度无极”四个大字,恍然惊觉来过此地。很多年前,它并不叫这个名字,如今却成为游乐搏戏之场合,纳百艺,养声色,藏着各种营生。 墨绂见木迦南止步不进,笑道:“先生勿忧,里面有正经去处。偷你玉印的青衣奴,即是出自缥缃阁。” 进得大院之前,一行三人在阍室等候。 冷双成说:“那名偷儿在人前行窃,并不怕追查到来处,我不由得想,他引我和先生来此处,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墨绂很是认同她的判断,笑道:“看看不就知道了。” 冷双成悄然一笑:“我也是这样想的。” 她想进院,由来已久。曾听萧拓谈及,伊阙无极,匠艺百精,内中好处不便一一详举,单说缥缃阁里的小僮奉茶添香的手艺,就可冠绝天下。 她好书墨,极想瞧瞧缥缃阁的门道,转而向秋叶讲述,无极院内的精湛技艺,与他所享用的仕女宴飨一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势。 言犹在耳,她倒是没想到,能这么快就进一趟院门了。 缥缃阁阁主一路招摇而来,淡青底袍外拢着一层浅黄纱衣,衣饰采色当真应了“缥缃”二字。古时常用青黄两色的丝帛作书囊书衣,熏文墨香气,行事落得雅致。 既是雅致之处,冷双成就不便恃武去逼问阁主,将帐下小厮盗取的玉印交出来。她眼尖,看得出来阁主衣袍质地,确是与青衣奴的一样。 阁主笑道:“孩子们不懂事,喜欢拈走新奇玩意儿,放在‘墨盒’里供着,姑娘若是要索回,也得入阁随俗,用慧目去辨取吧。” 墨盒即是一座漆黑的阁子,窗户四处用厚密的皮棉纸遮挡了,不透一丝光彩进来。天花上垂吊着一个个青囊袋,里面盛有各种物件,以响铃一次为号令,取错了,失物就得留下,归阁主所有;若是背时,还会被囊口盘旋的毒虫咬中,一时半刻得不到解药,活活挨罪。 墨绂含笑问冷双成:“初一可愿意进去?” 他可不愿被蝎子毒虫类咬中,里面乌漆墨黑的,磕磕绊绊损坏了藏品,还得逾价赔偿。 冷双成只得“临黑受命”,一人走进墨盒内,身后的镶铜门随即轰然紧闭。 暗沉沉的阁子里,停滞着书墨香气及衣染清香,除此外,耳、目难以发挥作用。 她抬头看着半空,将手上的一绝索交叉一捋,磕击出一点点火花,趁着微光未落之时,看准了一个发出荧白光晕的袋子。 玉印在暗处就如朦胧的月盘,散发出这样的熹光。 冷双成伸手去取,还未触动与囊口扎在一起的铜铃线,就被一个温热的怀抱揽过去了。 墨盒内竟然有人,且气息控制得连她都未曾察觉到。 她暗惊不已,怒问道:“是谁?” 第81章 委蛇 来人将冷双成抱了满怀,两臂贯力,牢牢困住了她的腰身。她刚要挣扎,突然闻到男子锦袍领口传来的沉水香气,似乎有些熟悉,曾是秋叶的衣染清香。 耳旁递过来低沉的声音:“你当真要嫁给萧拓?” 黑魆魆的墨盒,紧密无间的拥抱,一度让冷双成区分不了真与幻的界限。她离开秋叶多天,只不断听闻他大肆操办婚礼的消息,未曾想过该怎样与他相见。 她想抬手去摸秋叶的脸,却被他紧紧箍着动弹不得,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假的吧?” 搂着她的胸膛广袤无比,心跳声清晰有力,在她吐出假字后,还曾紊乱过气息。 “你待他是假心假意?” 冷双成旋即明白过来,他在意的问题和她所想的事情有差别,答道:“让我看看你的脸,我要看到你是真的。” 一道柔和的色泽从男子手上升起,冷双成侧头去看,他掌中托着一块无暇玉璧,泛清辉,质地通透,很是眼熟,与她往日得到的由秋叶所赏赐的玉璧样式差不多。 熹微光芒之上,显露出一张熟悉的脸。黑发白肤,紫唇紧抿,容貌精致到了无可挑剔,如同手中的宝玉一般。 随即他便覆没了光辉,将玉璧收了进去,淡淡道:“看清楚了?” 匆匆一瞥,足以让冷双成看清所面对的正是秋叶的容貌。 室内恢复了暗寂,他再伸手,想将她揽入怀,她却急退。 他低声问:“怎么了?” 冷双成即使乍然见到秋叶之容、形,心底也是吃了一惊,他怎会来这里?要知道,她正处在极为微妙的境地中,姑且先不说秋叶要与灵慧公主成婚,无形将她推拒出来,被外人乃至初见面的墨绂公子怜悯;就是论萧政始终怀疑她这一点上,都让她举步维艰。 长久以来,萧政都未曾相信她,还向萧拓放言,她来意不简单,要她全副身心依附给萧拓,他才能施与她一点点善意。 正值苍城礼殿将要完毕之际,她又怎敢行差踏错一步而致使前功尽弃? 因而对着秋叶亲近的意态,她是唯恐避之不急的。 秋叶察觉到了冷双成的冷淡,声音里没有丝毫的不怿,反而在嘴角挑起一丝笑容,只是愉悦笑意落在密不透光的黑暗中,不便让她查看得清楚。 冷双成担忧外面的阁主等得久了心里起疑,忙说道:“公子请回吧,我如今与你,实无必要再生纠葛。” 她将话说得清楚了,他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只答:“我来一趟,就是为了问清楚,你与萧拓又有何牵扯,当真要嫁给他么?” 冷双成沉默一下,仔细考虑过后,才应道:“是的。” 秋叶的气息变得低沉起来,隔着较近的距离,胸腔里的鼓动也清晰地传进她耳里。 他竟是心跳如雷。 她依然只能回应默然。 他的声音慢慢响起:“进门之前,我已看清,在你落脚站着的地方,一左一右摆着两株碧玉芙蕖灯,是前朝大师的孤品,你若是贸然朝后退,一定会磕坏一个。” 冷双成伸手朝后一摸,果然摸到了一股凉沁的玉质感觉,惊异道:“我站在这里好好的,为何要退?” 他似乎在笑:“损坏一个可是赔不起的,记得了。” 她就势扶了扶芙蕖灯柱,确保它安然无恙,随口应道:“嗯。”又说:“公子早些走吧,我取了玉印就出去,拖得久了恐怕生变。” 秋叶的声音淡淡的:“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 她怀疑他是用玉印引她前来,趁机试探一番她的心意。 他已答道:“为了你而来。”突然携着一阵猛风扑过来,将她抓在了怀里,趁着黑暗朝她唇上吻去。 冷双成惊恼不已,抵抗着他倾靠过来的上半身,脚下急退。他闷声笑道:“别动!忘了么?”她猛然记起在身后的阻挡是何种宝物,无奈之下不敢再退,他就如愿以偿亲到了她。一沾上那柔然的唇,嗅到一丝清馨的气息,他的渴望就像是被唤醒了一般,不再浅尝辄止,而是像品尝着美酒芬芳,深啜了下去。 可她已伸手抵住了他的下颌,不让他如愿。手下的皮肤传来钝感,并不是平滑的,让她不由得低喝:“住嘴!” 他闻声停住了欺近的嘴,低笑道:“你对我说话,向来如此不讲礼么?” 冷双成不想再做纠缠,伸手去够悬吊的青囊,他仿似有所见地,先一步拉住了她的手腕,说道:“铃响之后,你就会离开我,真的不愿多待一刻?” 知道暗中不易看清脸色,她便凝肃了声音,确使他听得清她的坚决之意。“我不曾与公子约定过私情,又遭公子嫌弃与驱逐,到底是什么让公子认为,我愿意不顾廉耻地等下去?” 他抓着她的手有了片刻的僵硬,连声音也是苦涩的。“看来他——我真的伤你很深,以后,我再也不会说这些话了,你消消气。” 她冷冷道:“放手吧。” 他在放手之前,凝声叮嘱一次:“若是发现我违背了话意,又来纠缠你,你只管恶狠狠地驳回来,就像这次一样,记得了么?” 她没好气地说:“记得了,你放手吧。” 他松开手掌慢慢朝后退去,在她离去之前,通过暗门离开了墨盒。她仔细辨听一下,才醒悟到,先前没发觉他的气息,原来是隔在门后的缘故。 阁外阳光朗照。 冷双成拿着玉印走出来,扬手挡住了光线,待适应了亮度后,她向阁主提议,去缥缃阁坐一坐,欣赏书墨茶饮等技艺。 阁主摆手:“公子吩咐过了,不能接待姑娘,若淫靡声气辱没了姑娘清听,可是杀头之罪。” 冷双成有意问:“是哪位公子?竟能号令阁主听命?” 阁主只连连拱手施礼,摆头不答所问,还毕恭毕敬地将她请出小院门。 冷双成走去阍室,与墨绂、木迦南会合,惆怅说道:“好不容易进门一次,居然撵客走,不施展绝活给人观赏。” 墨绂笑道:“你进墨盒之后,有官令传来,命阁主教导小僮礼仪,筹备明日万象楼筵席之事。他撵你走,也是事起仓促,无意应对你这个散客,勿要挂怀。” 冷双成问:“谁人来传令?” 墨绂瞥了她一眼,道:“此地是辽境,自然是辽国官员前来。” 听后,她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秋叶是断然不会来这里指使伶人艺匠们做事的。走向落脚的驿馆时,她还在细细推敲,墨盒里的“秋叶”与她私会一场,到底是什么意图。 木迦南见她皱眉凝思的样子,问道:“初一在想什么?” 冷双成简短说了说方才的偶遇,迟疑道:“萧政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再次委派小侯爷来试探我,看我与世子之间是否还有牵连——” 木迦南朗然一笑:“那你是否露出了破绽呢?” 她摇头。他笑道:“那便坦然处之,就当诸事不曾发生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由衷笑道:“先生总是好气度,多谢赐教。” 他手持菩提子佛珠,捻动一珠默宣一句佛号,又说道:“茶楼上聂公子的一句透悟话,初一其实可听进心里去。” 她默默回想,是哪一句引得身不在红尘之中的木迦南也产生了共鸣心。 木迦南答道:“既无缘,知道他好便心意足够,无需殷勤相候。” 冷双成暗想,出家人或是修行者,向来是不拆人姻缘的,能让先生破戒醍醐灌顶一次,可见秋叶行事是多么不得人心。她抿嘴笑了笑,思忖,他将灵慧的婚事置办得如此风光,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似的,现在可好,没让她伤心,倒是让旁人看不过眼了。 耳旁木迦南在问:“初一听进去了么?” 她立刻答:“听进去了,听进去了,先生不要这样瞧着我,我一定不让先生失望。” 俩人并肩前行,走走停停,沿途观赏古城人情风俗,偶尔相会一笑,默契横生。暗夜隐身在往来穿梭的人流中,远远跟在俩人身后,出了长街便是僻静民巷,院落寥寥,迫于地形限制他们不便再追踪下去,将俩人动静回报给了秋叶。 伊阙内城在两百年前曾是宫廷,殿宇苑囿历经粉刷翻修,依然伫立如斯,鲜亮夺目。 秋叶护着灵慧辇车进了特使宫苑,通译来拜见时,他就冷冷说道:“换个地方。” 通译犯了难,小心应道:“依律例,世子应下榻行苑中,可确保出入安全,容后商议国事。” 秋叶抬起霜天眼眸看着通译,直把通译看得低下头去。“淫靡之音充耳,软媚之香侵风,贵国的待客之地,竟是这样的仪制?” 通译惶恐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不妥之处,随行官员小声提醒:“两里开外,便是无极馆——”因而丝竹管弦之乐落进世子耳里,偏生他们一点也听不到。 通译请示秋叶,该移驾何处才显得“合乎仪制”。 秋叶丢下一句先行离去:“距此地最远的行馆。” 那只能是驿馆了。通译带着随行官员忙不迭地护驾前去。 暮日逐渐西沉,驿馆光影清清。 冷双成坐在厢房里替木迦南抄经文,突然听到驿丞在传令,馆内一众士卒、马夫、住客需迎接世子车驾。她以散客身份跟随木迦南出使各城,未曾录入过官册,照例被提到院门前的迎候队伍中去了。 远远的,骅龙稳健行来。 冷双成打量一下周围,发觉辽人仅压肩躬身示礼,而宋人却是跪伏在地行礼,稍稍迟疑,就被驿丞催促:“来了个怠慢不得的人物,你还在磨蹭什么!” 她走到宋人那边的散客团里,依照不成文的规矩,也跪了下来。 骅龙停稳,四处希声,只听得到驿丞殷勤致意的话语盘旋在半空。“此处简陋,实在难以迎候公子,不如请公子移驾旁院,捡个清静住处歇歇?” 秋叶审视一眼内院,未答话,走到散客团前,稍稍弯腰,提住了冷双成的衣后领,冷冷道:“起来。” 冷双成暗叹口气,原来他是冲我来的,不知又怎样惹他生了气。 眼下是避也避不开,她只得抿嘴屈膝借力起身,将手腕上的锁链震得一响,发出清脆声音。 驿丞不知为何贵客一来,就揪住了陪护佥院出使的姑娘,觉得两厢都不能得罪,忙站出来斡旋。他才惶恐吐出“公子”两字,随行的通译就喝止了他,有意要替萧政探清楚,秋叶到底意欲何为。 冷双成自然也记得她是站在萧政的眼线前,害怕再与秋叶牵扯上,就败坏了随后的事情,忙不迭地退后一步,从他手中挣脱了开去。 一绝索随着她的动作叮咚作响,提醒着秋叶,她目前处于何种境地。 他十分痛恨,她有意将自己陷落进不识他、回避他的处境中,冷声说:“不过走出我府宅两月,就要匆忙嫁给萧二?” 冷双成恍然,原来他生气的是这茬儿事,见他脸色不善,她心底却轻落起来,忍不住对他微微笑了笑:“我已入萧家籍贯,自然不受世子指派。” 秋叶看着冷双成的下唇,眼色突然变冷,一把抓过她的手腕,几乎要将她捏碎,冷声唤:“木迦南?” 冷双成不明就里,挣脱不得,急声说道:“先生不必出来!” 可是一身磊落的木迦南已经走了出来,站在阶前向秋叶行礼,淡淡道:“初一如今是本院首席随驾,身份干系大不一样,不得由世子当作家奴对待。” 秋叶拉住冷双成不放手,径直对着木迦南说:“你怎样看住她的?就由得外人对她撒野?” 木迦南闻声打量着冷双成周身,未见异况,轻轻蹙眉而不语。 秋叶伸出两指,抬起了冷双成的下巴,指间用力,将她的脸朝前带了一下,向木迦南展示她下唇上的咬伤。 冷双成醒悟过来,连忙咬住下唇,一出力,使得唇瓣渗血,掩盖了原先的伤口。 她与秋叶背对众人而立,又显落出一副受胁迫的样子来,不着痕迹地遮掩了她的纰漏,不愁通译传话给萧政。 木迦南完全懂得冷双成的意思,冷淡道:“何人曾撒野?本院只看到世子无礼行事,跋扈至极。” 冷双成也加上一句:“世子自进院来,就对我冷言喝问,到底为何缘由?”她侧头瞥了秋叶一眼,目光极凉,嘴角也不悦地抿起,大有他再坏事就撕破脸之意。 她曾向他透露过,一切行事均为苍城之计,她信他如此聪慧,不应猜不透她的万般小心举止。 秋叶冷冷道:“你去行苑向公主请罪,才能知道缘由何在。” 第82章 教训 冷双成听见“请罪”二字,警觉道:“我又有何罪?有幸参见公主一次,聆听公主教诲,两月以来未敢忘,何需趋庭再受耳提面命?” 两月前的宋廷礼殿会见,灵慧字字句句奚落冷双成,着实让她饱受一顿诛心之痛。此后她便万分小心,绝不让自己再遭灵慧嘲讽,撞见灵慧的私情婚请就一律绕过去,哪怕要她对秋叶使阴谋诡计、恃恶动武,她也在所不惜。 秋叶听她冰冷见底的声音,怎会不懂她心底的芥蒂,但他不为所动,冷淡道:“冲撞辱没之罪岂可赦,不去请罪,就去见官。”他步履如常登上骅龙马车,随行的骑兵走至冷双成面前,向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冷双成审时度势,知道秋叶此次前来,肯定不是好打发的。她朝木迦南看了一眼,悄声束语一线,传到他耳中:“搬救兵。”然后磨磨蹭蹭向院外走去。 骅龙已前行,并不理会她是否跟来。 就在迟疑间,灵慧的贴身侍女也来院里,颇有些颐指气使地说:“公主传召,初一胆敢不从么?”她喝令骑兵近身押解冷双成,冷哼了几声,甩下脸色坐着小轿走了。 冷双成被雪亮的长戟押着走向院门,路过通译身旁时,压低声音说道:“请罪难逃折辱,请大人救救我。”身后骑兵并未推搡她,她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模样,直勾勾地看着通译,委屈的眼神直达他心底。 世子的骑行队伍离去后,木迦南快步走向通译,凝声道:“初一多次遭辱,此次前去,恐怕难逃厄运,请大人施以援手。” 通译犹豫一刻,期期艾艾说道:“下官听说,午后,二公子已带兵进驻西营,不如院座去找二公子……想想办法?” 木迦南合掌施礼:“多谢告知。”不曾露出点滴端倪,他已从冷双成嘴中得知萧拓进城来的消息。 伊阙内城行苑里,纱影漫卷,垂帷层层,寂静的大殿拂送冷淡熏香。 冷双成一进殿门,并未迎到意想中的冷言冷语,灵慧穿着锦绣长裙,挽着绫纱披帛,站在玉阶上,仅是皱了皱眉,就对她说道:“公子处置大小事务已是辛劳,初一又怎能给他添乱?就算你不怜惜他的身子,也得看看现在的时机,兴不得一丝风浪呐。” 她的轻声细语与先前传令侍女的趾高气扬截然不同。 冷双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瞅着灵慧半晌,直看得灵慧不悦,埋怨道:“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 冷双成连忙屈膝行礼,诚恳回道:“公主教训得是,初一谨记在心。” 灵慧摆了摆手,看着偏殿金门又想开口,冷双成就截断了她的势头,先说道:“若公主不怪罪于我,请高抬贵手放我回去,只有我回去了,才不会惊动小侯爷。” 灵慧轻轻笑道:“这个我可做不了主,我听从公子的意思,才能假借名目唤你来一趟,有什么话,你进去对公子说吧。” 冷双成站在大殿内不动,金门后传来冷冷的声音:“你先退下去。”灵慧恭顺地朝偏殿那方福了福,缓步走向垂幔后,去了暖阁休息。她不出殿,只回避,对外即是维持了正在教训冷双成的假象。 冷双成愈加惊异,公主竟言听计从如此,撇下尊贵身份不说,还能放过她这个对敌。 她掠了一眼沙漏,默算着时间。 秋叶声音在唤:“进来!”她便依言走进偏殿,又雷打不动地站在了金砖上,低头去看倒影,照例不说话。 砖面上流淌着金碧辉煌的色彩,可见殿内设置得华美。冷双成随意瞟了几眼,只看见飘拂的纱幔倒影在飞卷,就是不见秋叶的身影站在了哪里。 “我待你如至宝,恨不得时刻捧在手里,舍不得动你一根手指头。”空殿里响起秋叶冷淡的语声,依然未让冷双成抬头,很快,她就看到了秋叶的身影从凭栏后转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串金结挽绳。“但你是怎样回报我的?” 冷双成有所见地,闪身急退,一瞬间的反应更是惹恼了秋叶。他如苍鹫一般掠过来,激起的风声如同瀚海波浪,汹涌卷向她的周身。她感到一股凝力铺天盖地压下,连忙转换身形,一避再避,不应答,不看他,只顾逃窜。 两道流云般的身影未追踪多久,就被他的一记掌风切下,震得锁链叮当一响,随即阻止了她的动作。 冷双成硬生生停住了身形,默然挽了挽手链,发觉环扣内的暗针有松动之象。钢针一旦跳出,她势必受虐,被萧政看到,还以为她生了出逃的心思,那可是得不偿失之事。 秋叶慢慢走过来,用绳结捆住了她的手,冷着眉眼看她,不说一句话。 他的气息近在脸旁,领口处逸出穆穆清香,她悄然嗅了一下,心想,果然是往日的感觉,既疏淡,又引她顾盼。 她抑制着脸色的缓急,垂眼站在当地,一副安然受之的样子。 秋叶左手拈住绳头,抬右手捏住冷双成的下巴,稍稍用力,将她的脸迎向了光亮,看清了她的唇伤。“外出一趟,心思越学越野。”他冷声彻骨地说完,从怀里摸出早已备好的药水,挑开瓶塞,朝她嘴里倒下,“苦汁洗口利心,要谨慎记得不能再来一次。” 药汁苦得胆颤,冷双成抬手推挡,又遭秋叶大力压下,还被他抓住了身子,欺唇喂了过来。她挣脱不了他的力道,索性弯腰朝后倒垂,在他臂弯里弓成一道弧。 秋叶突然放手,她提防到了后招,将并紧的双手在金砖上一撑,漂亮地转了个周身,随后稳稳站定。 “我已答应了小侯爷的婚事,等着嫁娶的日子,中间不想生变故,你又何必横加阻隔?”她硬邦邦地说完,突对上他一对隐怒的眸子,依然哂笑了一下,“我不曾插手你的私事,同理亦然,你也不能干预我的。” 话音未落地,她就被手上绳结大力一带,踉跄一下,倒向秋叶怀里。 秋叶用冰冷的胸膛迎接她,砸得她额头发痛,声音仿若冰川破裂,刺向她耳鼓。“谁惯得你不用讲理?我是你什么人,敢让你出言不逊?” 冷双成揉了下额头,后退两步站好,淡淡道:“再纠缠下去,我还敢说更难听的话。”她抬起不含一丝情绪的眼睛看着他,直言不讳:“想试试么?” 秋叶的俊容凛冽如冰,审视冷双成一刻,他左手使力挽起绳结,拉得她踉踉跄跄朝槅栏走去。离得近了,她突然醒悟过来,在绳上贯注内力,反弹出去。 秋叶生生受了她的力道,连右手都赶过来制住了她的反抗,将她连绳带链提吊在横梁上,让她的后背双腿依靠在槅栏旁,不至于悬空。 冷双成上举双手,踮起脚尖,才能缓解被捆绑的拉伸痛楚。 如果真是如他所说的那样,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那么以眼下情势来看,应是她逼得他动怒。 她宁愿他恶意对她,也不愿在灵慧的耳目旁容他欺近一番,抵住做一阵缠绵。 她嫌恶地看着他,说道:“连凌虐人的法子都使出来了,你又何曾讲过道理?” 秋叶握住冷双成的腰,将她拉近送到嘴边,毫不客气地亲吻了一阵。他尝到了她唇上的苦汁味道,听到她咿咿唔唔的抗拒声音,更加发力亲了下去,两手顺势一提,将她的双腿分开,架到自己腰上。 冷双成的双腿已离地,借不到力,又被一股大力扣死,挣脱不了他的钳制,她索性纵身一挺,朝后仰倒,手上骨骼拉得格格响,拼到了脱臼极限。他有了预见,扬手捧住她后脑,将她悬空托在臂弯里,就是不放松对她的胁迫姿势。 她被放空,受力的地方痛得厉害,嘴里就少不得一阵叫唤:“无耻至极……堂堂之尊……欺凌霸弱……有本事放我下来……” 秋叶充耳不闻,恃强亲吻下去,将她抵在槅栏上,自然不会放她下来。冷双成怒极,趁他欺近时,咬住了他的唇,见血方收。 他抬指缓缓抹去血迹,只给她一次喘息的机会,又发力蹂,躏她的嘴唇,手上也没闲着,解开了她的腰带。 软薄的衣料顺着腰身滑下,放进来一些清冷的空气,冷双成预见到了即将要发生的事,再也忍受不住,出声唤道:“公主进殿传礼!” 秋叶从她怀里抬起头来,对着尚未进门的被地砖映照的影子冷声道:“退下去!” 灵慧的影子走到门前,踌躇一下,温声传来话语:“公子当真要讲些礼,初一毕竟是小侯爷的人,闹起了纷争,对公子随后的战局不利。” 秋叶冷冷道:“我做事,由得你质疑?” 纤秀影子立刻福了福,回道:“不敢。”随即无声无息退了下去,不再出现。 冷双成听到唯一的救兵也被喝退,心下惊恐,弓起膝盖朝秋叶胸前击去。她蓄了很久的力气,一击得手,刺得他心口一麻,险些泼洒了对她的掌控。 她抓住机会向上攀爬,想翻到横梁上,再也顾不上衣不蔽体的礼仪。他的手还持住了她的脚踝,顺势一拉,将她扯落下来,又困在了臂弯里。 冷双成羞怒道:“你放我下来,好好与你斗上一场!” 秋叶冷着脸摸向她的腰间,将她的长裙亵裤一并扯落,抛在槅栏上。见她挣扎,又冷淡说道:“再动,衣服就会撕破。” 她还指望着被他欺负完,还她一套齐整的衣裙,含恨咬住唇,不再摆动身子,而是老老实实停在他手里。他贴近了过去,轻轻吻了吻她的下唇,撬开她的牙关,将伤得渗血的唇瓣解救了出来。 秋叶在手上没有闲着,顺利剥走了冷双成所有衣物,他托住她的后腰,对着她的裸身一阵端详。 冷双成闭眼忍住泪水,说道:“你即便强占了我的身子,我也不会认你作夫君,丢失的清白,就当被狗拖走了。” 他钳住她的下巴,用上两成力,迫使她睁眼看他。“越说越不像话,夫君是你至亲之人,需你献身供奉,哪轮得上萧二那只丧家犬。” 她吃痛忍泪说道:“我说的是你,和他有何干系?” 他遽尔冷了声音:“你的‘清白’当真是萧二夺去的?” 第83章 还敢 身无寸缕,寒意欺近,冷双成只觉困顿,闭眼抿唇不语。若是羞辱,她愿意沉默忍受到底,只等秋叶放开她后,便狠狠反击回去。 她将头避在悬吊的双臂之后,又不言不语,更是引得秋叶动怒。“既不否认,那便是萧二了。” 他用两只手托住她的后背及腿弯,将她抱在怀里细细端详着她的神色,看得十分紧迫,不放过任何一点小的波动。 白皙的肤色近在眼前,映照着殿内流淌的光彩,如一樽泛泽的砚玉,将最隐秘的诱惑呈现与他,若在平时,他必定会按捺不住,搂着她亲吻一番,可今日在盛怒之中,少不得让他加重了手脚,做些威逼之事。 冷双成以沉默应秋叶,秋叶贴近身子,朝她脖颈亲去,手掌一点点游弋上来,捧住了她的纤腰。他掌中的热度烙着她的肌肤了,还被他轻轻摩擦几次,像是要牵出光火。 “说话。”他看着她,眸子里隐含的怒意直撞进她心底。 刹那间的感受,如同冷风吹过槅门,嘭的一声将雪沫甩了进来。 她在默然抵抗间,突然察觉到了他不同以往的怒气,他虽将她剥光,却没有行卑劣事,着实让她哽声抽噎一下,分神想了想他说的话。 “说什么?” 冷双成的眼中有泪意,撇过头不看秋叶,秋叶却不放过她,将她下巴掰正过来,让她看着他的眼睛。 “你嘴上的伤。”每每看见她的红唇上映着别人的痕迹,他的心就像被利爪勾撕一般,可是天生傲骨使然,让他不屑于透露一个字。 冷双成垂眼思索一下,决定不能对着一身冷意的秋叶,说出墨盒里的遭遇。 秋叶用力捏住了她的腰畔,冷颜问:“你就由得其他男人对你撒野?” 她吃痛扭动着腰身,却依然被他持在手掌中,躲不过。 她的默然被他视作为漠然,甚至是默许之意,彻底激怒了他,喝问道:“为什么不躲避?” 冷双成皱眉暗忖,那时被萧拓胁迫,躲不了呐。可她又不敢说出缘由,闭口不提萧拓的名字,将他盛涨的怒火一点一滴接下了。 秋叶遽尔放手,震得身子毫无依衬的冷双成撞向了槅栏,重重磕击到了腰。他看也不看,走开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挽了一条软毡斗篷,另一手持着一把拂尘的掸子。 她看懂了他的意思,左手可用蔽衣包藏她的身子,右手可用条棍惩戒她的身子,若让他用了右手之物,除却身伤,也会让她心上蒙羞。 冷双成怒道:“我只服从父亲的管教,你没资格抽打我!”她趁秋叶走开之时,用力朝上攀援,可很快发现,秋叶用刑囚之法打了悬吊结,将她双手捆绑得动弹不得。她想翻身反转到横梁上,尝试一次就放弃了念头,因她又发觉,秋叶已将高度和角度算好,特意选了一个适宜的地方吊着她。 最后,冷双成用脚尖勾过衣裙,草草掩盖在身子上,小心坐在槅栏上保持着平衡,应对着秋叶的刁难。 她的嘴里说着冰风雪语,因坐姿而少了一截气势。 秋叶不慌不忙走近,冷笑:“前后被我看过两回,身子在我这里丢了个干净,还能给谁资格?” 冷双成冷冷道:“被人看就要受侮辱么?就算丢了清白,在我心里也是没区别的,不认你,始终就能不认你。” 秋叶冷语道:“你被萧二亲到,坏了清白,还敢不认我作夫君?” 她怔忡想了想,才明白她和他在各说什么事。 她所顾念的清白,是指女子最为看重的贞洁,怎会从秋叶嘴里,听到另外一个不相关的名字。 原来他是以夫君自居,恼怒萧拓亲了她一下,就算丢失了清白。 他向来在言辞上曲解词意,只听得进他喜欢听到的,她也不是第一次遇到。 想明白了,她不禁羞恼道:“你不是忙着与公主成亲么,哪有强认我夫君的道理?——快些放我下来!” 秋叶走到她跟前,抵住她的双膝,说道:“结绳一次,长你一次教训。” 言下之意即是不能放,还一手揭过对他不利的成亲话题。 “那你走开!” 他用手扶住了她的腰,冷淡道:“不绑住你,你会乖乖给我看完身子?” 冷双成苦于衣裙潦草搭在身上,不敢过多动作,恨不得屈膝将秋叶顶走。“衣物蔽体,除羞遮恶,方能为礼,哪能随便被你剥去?你不讲礼义廉耻,我却是要顾虑颜面。” 秋叶充耳不闻她的讥语,只说道:“我要检查你的伤势。” “我没伤,你走开些!” 秋叶冷冷道:“后背的鞭伤怎样来的?”时隔半月,伤口落痂长出了新鲜的肌肤,依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做错事挨罚,和你以前待我一样,又何必虚情来问?” 秋叶捏住她的腰:“冷双成,你想清楚,我待你如何。不认情分就罢了,还敢将我与其他男人混为一谈?” 她细心一想,记起他温情待她的点滴,随即闭紧了嘴。 他冷声道:“果真要给你长个记性,否则下次还是让我担心。” 她看着他的眼睛,稍稍惊慌:“你想怎样?” 秋叶反持着尘掸,用柄干一件件挑开了冷双成的衣裙,再次将她剥光。他压制着全身的火气,动作有条不紊,似乎在找寻下手之处,让她有了一刻的胆颤。 她当真知道,诸多的礼法廉耻规矩教义,在秋叶眼里,形同无物。 她还想保留一点最后的尊严,哽声道:“你恃强打我,我没法反抗,不过动手前,你要给我一件蔽体的衣服。” 秋叶用掸子滑击一下冷双成的腰身,冷声道:“站好。” 她以为他是要她站住脚,赤条条地接受羞辱,蜷起身子,将自己搁置在两寸窄窄的槅栏上,并低下了头。 秋叶看着她轻颤的肩膀,知她终于胆怯,剩余的火气也全然熄灭。 他走去内室拿衣、物时,已按捺住性子,平息了一半火气,此时遇上她的藏怯偷哭之举,心底像是生出一只手来,狠狠揪住了他的痛意。 他取出匕首割断绳结,将她放下来,用斗篷包住了她的身子,并将她扶靠在怀里。 她闭着眼睛,却掩蔽不了泪水的流落。 他擦去她的泪水,低声说:“你每次离开我,都会带伤回来,不用厉害点的手段对付你,你不会放在心上。” 他的语声极为柔和,用温热的气息包容了她,像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花朵的绽放。她蓦地听懂了他的意思,用手背抹去泪,伸手要将他推开。可他脚下使了力,像灌铅一样,就是不让她推得动,从而将她完全拥在怀里。 她羞恼不已,抬手拍击过去,再作抵抗,没想到他突然低下了头去审查她的样子,在脸上结结实实迎到了一巴掌。 冷双成立即怔住,就算秋叶言行恶劣,恃强欺负她,可她也没想过,要去损伤他的颜面。 秋叶低下脸,让她看清由她所留下的浅淡痕迹,问道:“消气了?” 她硬邦邦站在他怀里,平复着歉疚的心绪。 秋叶搬来一张座椅坐定,将冷双成抱在膝上,替她套好了一件件衣物,并在手中用力,不着痕迹地摘走内衣、外衫上的几个扣绊。 她还从未被他服侍过穿衣等私密事,极为不习惯,不断试着从他膝头挣落下来,偏生被他紧搂着不放。 他低喝道:“别动,扣子挣掉了。” 她推开他的手:“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你走一边去。” 秋叶稳当当地坐着,捏住她的双手,给她穿上了外衫。过后,他查看着她的手腕,抹上药,缓缓推拿几下,替她散去血瘀,带动锁链一阵响。 静寂间,他问她:“为什么不准我拿掉一绝索?”尽是碍着他的眼,也不准他亲近她、替她解开寒毒,一旦靠近一些,她就拿链子叮叮当当磕击着,将他的好兴致敲得干净。 冷双成用脚尖点了点地,想站起来,又被他一把拖回怀里。她不答他的话,专心思索该怎样逃出去,脸面被他揩了一下,痛得她咝的回过头,皱眉道:“萧政疑心重,稍作改变,就会引他警觉。” 他冷冷道:“你费尽心力去讨好另一个男人,将我置于何地?” 她没好气地说:“还不是被你撵的,只他收留我。” 他捏紧她的腰,冷笑:“少来歪曲事由,我当初撵你,是希望你走得远些,避开战乱争端。” 她含糊道:“反正就是你造成的局面,生出的恶果,你得咽下去。” 见他冷颜不语,她用力去拨搂在腰身上的手臂,无奈坚硬似铁,拍也拍不落。“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你放手吧。” 秋叶抱着冷双成静坐一刻,仔细浏览一遍她的周身,突然开口说道:“三月前在叶府,你避我如避蛇蝎。” 她讪笑一下,僵硬坐着不敢动。 他继续说道:“你自请去执行任务,想拿到我的一句承诺,我不应你,你就四处闲逛,躲着不见我,还扰乱我府里的规矩。” 确有其事,所以她默认了。 后来她不惜夜探他寝居,搜查卖身契原件,显露出她的去意,无形迫得他改变决定,将她派出府去。 她却抓住机会跑出了京城。再又被老将军矫传谕令追杀,引发了寒毒。 秋叶再见她时,使出软硬手段挽留,依然改变不了她的去意。 于是他退一步,与她约定,半年期限待她回。 中间横生变故,夹着萧拓的去留处置,还引发了歌舞教坊里的一场争斗。 所幸的是,受伤的人是他,而非是她。 “后面诸多事情都可表明,一旦离开我,你就会为了他人受伤,且不知悔改。”秋叶慢慢说道,“我曾细致考虑过,该怎样达到你的意愿,又减少对你的伤害,但你总是挣脱我的掌控,走在我的庇护之外。” 冷双成涣散的心思逐渐收了回来,仔细听着他说的话。 秋叶克制着内心情感,说道:“我从来不曾为一个人费尽心思,前后计算着诸多照应,还得不到她的重视。” 冷双成立刻接口说道:“我错了,以后一定保护自己,不让你费心。” “你要记住,每受伤一分,在我心里痛得更深。” “嗯。” “我已讲明道理,你是否听得进去?” 冷双成奇道:“你难得讲理,这唯一的一次,我为何听不进去?” 秋叶摸了摸她的脸,凝声道:“萧二的婚事,你不准应。” 她不以为然道:“你先与公主成婚吧,我的事不用操心。”她也学到了罔顾对已不利话题的本领。 他说完想说的:“你不应,我还能继续讲理;你应了,我只能对他动武。” 她回头看他:“秋叶,你听说过一句话么?” 他多少猜得透她的哂意,自然不会应“脸皮厚过天”之类的话,只冷颜对着她。 她说道:“只许世子放火,不准民女点灯?” “不准。” 第84章 纷争 日影阑珊,宫殿清冷。冷双成侧耳倾听,都未捕捉到内外有任何动静,更不提侍从的脚步声。 她奇道:“行苑只有你与公主两人?” 以秋叶往日出行的排场来看,这种布置简直可称为简陋。 秋叶早就遣退了一众随行,只等着随后来救援冷双成的人。他唤灵慧巧立名目传来冷双成,给驿馆内的通译、官员一个假象,公主在刁难冷双成。那么消息传出去后,前来救场的人势必是萧拓。 他扣住了冷双成,不放她走,还说些闲话来拖延时间,并在暗中收集暗夜的密语传告。 暗夜说,木迦南动身赶往西营搬救兵,惊得萧拓纵马赶来。通译则是将消息递给了萧政,萧政目前无所应。 秋叶每行暗事,必然避开冷双成的耳目。察觉到时候差不多了,他才放开她,站起了身。 冷双成从他膝上跃落地,问道:“我可以走了么?” 耳旁暗夜以密法禀告:萧拓带兵驰进旧宫城外门,犯了禁令,正在与守军交涉。 那便是还有一些宽余的工夫。 秋叶回过头来应对冷双成:“连说几次要走,是有急事么?” 冷双成趁机说道:“驸马曾嘱托我,入夜后随行一趟,充作他的通译。”她知道墨绂必定是为秋叶去办事的,将他抬出来,不至于遭到秋叶的推拒。 秋叶果然未再扣留她的来去,只是让她离开之前,又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闲话,将时机拿捏得最为适宜。 “你懂得外族话?”他问道。 她答:“是的。”少时流浪内陆海外,见识了不少异族风情。 “‘傻瓜’用乌族语怎样说?” “契哈卡。” “‘夫君’呢?”秋叶又问了几个词,要冷双成组成一句话念给他听。冷双成为了不耽搁时间,当真用乌族语念了一遍。随后他说道:“用中原话又该怎样翻译?” 冷双成踌躇一下:“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虽懂乌族语,难以听到你来剖露心声。” 她抿了抿唇,带着稍稍的羞涩之情,无奈应道:“傻瓜冷双成喜欢夫君秋叶。” “不错,你可以走了。” 冷双成行礼后迈出偏殿,正待走向大门时,突又想到身上衣装挣脱了几个扣子,露出了腰侧两侧肌肤,她若是大方走出去,有失颜面。 犹疑间,灵慧的侍女迎了上来,故意拿眼上下打量了一遍冷双成身掩斗篷的样子,说道:“姑娘似是不方便,不如走偏殿后的夹道吧,出宫的时候还能赶得快一些。” 冷双成自然应好,问清地形,循着夹院之间的过道转出宫去,刚好避开了萧拓来的那条路。 行苑宫门紧闭。 萧拓身着玄衣银甲,手持逆天,提马立在门前。他不是鲁莽之人,唤随行女官叩门通传,请公主灵慧放出他的未婚妻初一,可谓讲足了礼仪。 他带兵前来,并非是威慑灵慧,而是提防秋叶的发难。 灵慧留在深宫内未应答,只有贴身侍女站在门前传话,言语之中极为傲慢,一字不提冷双成之事,只是大肆渲染公主的尊荣。 她鼻孔朝天的态度激怒了萧拓。连一介婢女都能如此待人,与冷双成有过过节的灵慧又能好到哪里去。一想到冷双成或许在内受辱,他就抛去了曾作灵慧伴读的往日情谊,径直闯进宫门。 秋叶提剑从偏殿走出,名曰护驾。金灯光彩洒照下来,一袭世子冠服散发出寒凉之气。 萧拓一见他面,就醒悟过来,前后发生了何事。 既不可避免要与他再斗一场,萧拓唯一关心的便是冷双成的处境如何。 秋叶偏偏不答,只冷语问候:“萧郎多遭舛途,别来无恙乎?” 言语听似客气,然而实意并不为萧拓所知晓。他只想萧拓活得久一些,多受他折磨,因他早已掌握了处世法则——凌虐人的最高境界往往是让其生不如死。 极早之前,他就布下了郎中卖解药与萧拓的局,现在亲自动手,可检查是否已达药效。 萧拓实也厌恨秋叶的行事作风,讥讽道:“世子既是要与公主成亲,又三番两次来羞辱初一,让她在众人面前难以立足,以前我不便为她讨回公道,现在可是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了。” 他持枪划落身侧,冷冷道:“请吧。” 逆天枪尖流转出一团冷芒,映着萧拓俊秀而坚定的眉眼,使得他的气势陡然涨了几分。 秋叶的目光落在逆天上。 萧拓微微一笑:“初一赠与我的定情信物,可与世子的‘蚀阳’一较高下。” 话音未落,秋叶携着风云压顶之势朝萧拓当头罩落,萧拓闪身疾避,笑道:“不相信么,来试试真假便知。” 秋叶眼眸一寒,并不答话,将十成功力倾注于剑上,招招追魂夺命,直向萧拓身上攻去。萧拓外出征战一旬,得到兄长转赠的银铠地坤衣,他仗着宝甲神兵的便利,欺身与秋叶游斗。 俩人激发的风声雾气,迫得其他随护无法进入战局。 秋叶的剑快不见影,剑气嗤嗤几下,划破了萧拓的颜面,迸出几道小血口。萧拓的身上倒是无多大损伤,只是汹涌传来的内劲让他有些吃不消,抵抗了二十多招后,银甲后的玄衣被震破,从他怀里跌落一个白布人偶来,上面绣着他的眉眼,它正是冷双成所赠送的小玩物。 萧拓不顾剑气已攻到背面,依然弯腰去捡,将布偶牢牢抓在了手里。 秋叶怎会不认得布偶的来历,当初他掳走冷双成去海口镇,很有几次,就见到她拿着针线捣弄手艺。 如今让他知道,布偶去了哪里。 萧拓竟是连小物都不放过,引得秋叶冷冷一笑,扬剑劈落下来。 听闻重重风声,萧拓用背承受了秋叶的一记重击,在嘴里泅出了一大口血。他极快掠出身形,将布偶收好,提气勉力与秋叶再战。 不多久,惊动萧政出面收拾残局。 半个时辰前,通译将驿馆的情况悉数报告给萧政,称冷双成被押解进了行苑,恐要遭受羞辱。萧政并不想插手干预萧拓的私事,站在别宅里并未应。 眼前匆匆跑过简苍的身影,听不进萧政的呼唤,心急火燎地要往行苑赶。 她不知冷双成与灵慧公主有什么旧忿,只是担忧冷双成会吃亏。 萧政唤亲兵拦住了简苍,笑得心凉:“你就这样不管不顾的为了初一?也不打听下公主身边的人是谁?” 有秋叶的地方,自然要从长计议。 萧政带着程香等一行人赶到行苑,正值萧拓力弱之时。 萧拓的武力并非不济,但处处被秋叶压制了攻势。 程香急声唤止秋叶的剑招,以国情大义出发,并未阻断俩人战局。随护的喻雪安静站在一旁,细心观望场内的打斗,对秋叶的出手方位、剑招走向揣摩不已,甚至在胸中默然勾画一遍,若他是萧拓,该怎样避过秋叶的剑气。 程掌柜紧张地拉住程香的手腕,劝她不可贸然切进剑风中去行游说之事,免遭伤害。 萧政虽说担心自家兄弟吃亏,不过在场外时,依然讲足了礼仪道义。“圭玉冲撞公主玉驾确是不对,世子仗剑游斗许久,理应消气了,再打下去,恐怕有失大国声威。” 秋叶用强大剑气迫得萧拓后退,扬剑斜指萧政面目,抖落一地的红光烈彩。“当初闯进行苑惊扰公主之时,萧家二‘狼’又何曾将我国声威放在眼里?” 一句话便掌夺了恃武进逼萧拓的公正性。 萧政见和谈无望,提刀进入战局。 一瞬间,场上成三足鼎立之势。 秋叶看着左右两边一模一样的俩人,嘴掠一丝冷笑:“来得正好。” 萧家兄弟的容貌、衣装、武功套路均是一样,唯一的区别仅是手中的武器。三人一旦胶合在一起,风声激烈,剑气纵横,着实耀花了场外人的眼目。打到最后,只有喻雪勉强能看清,谁持剑劈落一记,在虹光中布下了杀招。 程香是场外最为紧张之人。场内的武斗,无论损伤哪一方,势必要延迟两国商市、国事的和谈,严重时,会导致和平希望破灭。 她趁着程掌柜分神时,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冲进了战局,以自己孱弱的力量,逼停了两方的攻击。 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秋叶眼疾手快,贯力于剑尖,粘在程香腰身上,反向一卷,将她弹出去。萧家两兄弟的武器收势不急,全然撞在了她的前胸后背上。 程香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回头看见秋叶携着雷霆之势更加猛烈地攻向了萧家俩人,心里一暖,想到,三生有幸,竟能得到秋叶的护短之举,他终究把我当作他那边的人。 程香吐血长呼,终于迫得萧政首先收手,继而萧拓也跳出了战局,只余下秋叶一人提剑而立,衣袍缓缓压风落下,不可闻他的气息。 喻雪暗叹一句好功力,与程掌柜一起,架起了程香的身子。 程香顾不得擦去血迹,喘气说道:“我这俩下受得不轻,两位侯爷不能让我白白挨打,赶紧合计一下,应我明天的提议。” 萧政问:“什么提议?” 程香掏出帕子来收拾颜面,急声道:“哎哟,还问个什么呢,当然是一口血换一座商市的和平解决呐。” 萧政沉吟未应,萧拓拱手施礼,对程香说:“刀剑不长眼,误伤了公主,十分对不住,改日再去府上赔罪。” 程香摆手道:“小侯爷客气了,行苑里的公主,才是需要你去赔罪的。” 萧拓整顿衣装后,果真走进行苑向灵慧赔罪,随后送来大量礼品。萧政从头到尾不与秋叶对话,先行离去。程香死死抵在秋叶之前,低声道:“你已经争赢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再斗下去,就会抹杀我和谈的希望,求你赐个薄面,成全我的心意吧。” 秋叶想想目的已达,走回偏殿休息。 掌灯时,行苑前的纷争消息传到了驿馆冷双成耳中。她细致想了想,若是在秋叶眼皮底下,再做出一些探望萧拓,为他疗伤的事情,只怕又会掀起更大的风浪。她装作不知道内情的样子,依约走到盐池馆,与墨绂会面。 墨绂去了医馆采药,顺势派人送给程香几副补药,转达他的关切之情,随后才去盐池馆。 他并未多话,提及行苑之事,没想到萧拓整理一下衣装疗好伤后,也赶来找冷双成。 于是三人同处街中。 墨绂先走几步,拉开身后的距离。 萧拓拉着冷双成落在后面,问她:“可在行苑里受辱?” 冷双成迟疑一下,答道:“只是遭受了世子及公主的言辞责难。” 萧拓站在灯彩下,打量冷双成周身。她的衣装尚是文雅整洁,但袖口从未抻露出来。他猛地抓起她的手腕,看到了她的手背、腕部布满了淡淡的瘀红,似是捆绑痕迹。 “他还有脸对你动恶?”萧拓怒道,“凭什么?” 冷双成是真心感激萧拓总为她说话,可不便解释内中缘由,只好温声劝下了他的火气,说是以大局为重,切莫因她伤了和气。 萧拓想想傍晚的争斗,已经误伤了程香,内心有些过意不去,他当真先按捺下了找秋叶算账的念头,只等回去之后,好好与萧政商议一番,换人来实施恶行。 第85章 夜约 正如墨绂所说的那样,当他大肆采购伊阙城内的药材时,必定会惊动辽军。辽宋两国处于战争缓和期,粮草药材等物均要储备,因而墨绂提调大量号票出入药房医馆时,就被萧政阻断了下来。 萧政助萧拓对抗秋叶,无坚甲护身,在蚀阳凛冽剑气下受了伤,伤口迸发出寒霜雾气般的血珠子,遂来医馆求药,遇见了墨绂。他指派萧拓督查此事,确保墨绂留滞在城内时,不会使用瞒天过海的手法偷运出战备品。 萧拓感念兄长借甲、施援之恩,当仁不让认领了这桩差事。他偕着冷双成出入盐池馆,温和应对墨绂,没有萧政那般咄咄逼人的气势。 墨绂隐隐猜到了萧拓随行的原因,并未说什么,一切言行如故。他问了问盐池馆里的胡商,远去西、北两方的路况如何,是否适宜重车通行。胡商叽叽咕咕地说着,全靠冷双成充作通译,告诉墨绂结果,哪些地方可行,哪些路途坎坷。 萧拓问墨绂:“公子想远行?” 墨绂颔首:“去更远的地方走一走,才能将中原的物资卖出好价钱。” 旁边竹木隔开的单间里,传来热闹人声。 墨绂笑道:“俩位随我进去看看么?出城之前,与胡商们赌运,是本行业的规矩。” 所谓的“赌运”,其实就是搏戏赌路。从伊阙出去各有不同的商道,各有不同的势力把持,用樗蒲棋盘掷色子定路线,胜者拿到了特制的通行凭证,在路上就会获得很多便利,需要打点的山头也少了许多。 一直以来,走镖行商都有行内规矩,墨绂即使被尊为多国商使,也必须遵从惯例,去拈到自己想走的路线。 进门之前,墨绂就向冷双成、萧拓交代:“掷樗蒲的色子有骨木两种材质,做不了假,我向来手劲差,不如让你们来试试运气?” 萧拓看了冷双成一眼,笑道:“若说出千巧赌的手段,只能是初一排第一,想当初,她可是赢下了半座福源赌坊。” 后来还引得程香出面,将冷双成好生请出门去,并嘱咐她,以后都不准再来了。 冷双成想到程香与墨绂是一家人,自己欠的人情债,可以在墨绂身上还出去。她应了墨绂的请托,打破了秋叶定下的“必究谎赌,禁观声色”的规矩,走进单间里掷色子。 胡商们哄闹:“大姑娘生得美,是公子的小妾么?” 墨绂笑道:“小侯爷在前,也不怕被撕破嘴。” 萧拓站在冷双成身旁,俊面含威,足以压制全场的浮语浪风。 胡商抿了口葡萄酒,看着冷双成手上的链子,好奇地问:“既是小侯爷的人,为什么还要戴上锁链,像个囚徒的样子?” 萧拓眼神一黯,低声在冷双成耳旁匆匆说道:“等会儿就带你去找萧政,将链子取下来。” 冷双成奇道:“侯爷会同意么?”要知道,取下锁链就意味着获得了萧政的全然信任。 萧拓笃定道:“会的。” 他在墨盒里试探过冷双成,得到满意的答复,相信她与秋叶再无纠葛。虽说他也知道,冷双成的眷念心并未放在他身上,可是她能应下婚事,给了他一个前行的目标,他还是愿意将她归属于自己,向萧政表明,以后不得再为难她。 冷双成猜测,平日的点滴小心谨慎,终于发挥作用了。取不取链子,对她而言,是无关紧要的。能获得萧政的信任,才是让她心下振奋的原因。 她出手如风,掷色子大杀四方,抢来了西去之路。 胡商叫嚷:“难怪要给大姑娘套上链子,她这手太邪门了,不算不算,公子自己来赌。” 墨绂亲自上场的结局就是惨败,将原本用来买药材的号票都输了出去,任由胡商们乱哄哄地抢光了,再去金铺提银子。 冷双成略略心急,问道:“公子输得彻底,不打紧么?” 墨绂笑道:“钱银如水,去了还来,没什么要紧的,既然买不了药材,不如转给真正需要的人。” 萧拓淡淡道:“公子出手倒是阔绰,以后行商时,也落得便利许多吧?” 墨绂笑了笑:“是的。” 三人走出盐池馆,有胡商追出向墨绂索要提号票的印章。墨绂转头对萧拓说:“小侯爷要不要随我进去一趟?” 唤萧拓同行,意为让他便于监督。 萧拓不是那样紧逼不放的人,回绝了墨绂,光明正大地告诉他,不怕他翻什么风浪,因为已调派探子跟着他,直到送他出城为止。 墨绂含笑施礼:“多谢小侯爷的美意。”自身走进了单间里。 胡商齐齐望着他。 趁着萧拓调派的人还未监督到位,墨绂直奔主题:“我代世子前来送礼,号票已经输给了各位,事成后还有重赏。” 胡商咂嘴:“难怪公子输得大方。” 墨绂殷殷叮嘱:“回去给你们的大头领讲清楚,一旦肃青候在境外发兵,你们的骑兵就要跟在后面扑杀,不给他进逼儒州的机会。” 胡商中有萧政的宿敌乌尔特族人,当即先应了好。随后有其他游骑民族应和。 不多时,墨绂就以一场正规的樗蒲赌约,替秋叶拉拢了辽国境外的骑兵部族,歃血为盟,形成了互利共存的局面。 萧政从医馆出来后,就被请去了无极馆。 馆内绣阁内,光彩照人的敦珂备好了酒席正在候着。 她是氐族之后,自请进奉给辽国,得到太后赏识。太后下旨将她指配给萧政,萧政却将她撵走。她不甘气馁,在太后面前哭诉,求到了一趟差使:以御使身份前来伊阙,代表辽方与宋使程香商谈,勒令萧政随护安全。 就来头来说,她比萧政还要大一截。萧政等着随后的议和地盘划分,与秋叶对上话,对她主持的商市和谈倒是没放在心上。 她以公事邀约,他便前往。 灯下,敦珂朝进门的萧政施礼,光彩撒在她的抹胸裙上,映得肌肤秀澈,如同裁了一片冰玉。 她知道他喜欢肤白发黑的女人,特意装扮一新,讨取他欢心。 萧政直接说:“身上有伤,饮不得酒,谈完事务,我便退了。” 敦珂流转着一双美眸,盈盈笑道:“侯爷对我生分得紧,可也别忘了,氐族因我之便,才听从侯爷的号令。” 萧政自年少时就踏足辽国域外各处,寻找合适的屯兵地盘,曾对看中的地方发动战争,将原著居民撵走,再安置他的亲随军。渐渐的,域外砾石城里就聚集了十万兵力,氐族占据了三分之一的数量。 他为人精细,绝不会仅仅依靠太后拨下来的铁狮团就来对峙秋叶的军力,在更远的地方,布置了第二重兵力。 因而眼下的情势就是,他占据苍城,居于核心;幽州谢家火骑兵抵在北端,秋叶的兵力堵在了西线,形成了两道半弧型的包围圈;可是在圈外更北的砾石城里,就是他埋下的亲随军,遥遥作为呼应。 敦珂是氐族族长之女,萧政若是拒绝了她的好意,难免被她回到族内搬弄是非一般,离散了人心。 萧政招募氐族骑兵之前,并未与族长约定,要娶敦珂。只是敦珂不断向太后请旨,要嫁与萧政,才造就了与他纠缠在一起的机会。 灯彩映照在萧政深邃的面容上,双眉如墨刷,薄唇如雪清,依然是敦珂记忆中的样子。 她向他敬酒,他未喝,只问:“酒中有异物?” 敦珂笑道:“就算有毒,这杯酒你也得喝下去。” 萧政拾起酒杯一饮而尽。 敦珂脱去不能蔽体的薄纱披帛,只穿抹胸裙站在萧政面前,酥软的胸脯如雪一般,盈盈颤立着。她细心看着萧政抿紧的嘴,笑道:“侯爷明明知道酒水无毒,藏着合欢药,还能一口气喝完,这份胆力,让我佩服。” 掺杂了春药的酒水下腹,再等些时候,就会发作效用。 萧政纹丝不动地坐着,询问敦珂有何事务唤他前来。 敦珂巧笑倩兮:“明日万象楼的宴谈,由无极馆进献舞乐,侯爷可先核定曲目。”她取过一个锦缎托盘,里面放置着曲牌名,让萧政挑选。 萧政哂道:“不是风月之曲便可。” 敦珂趁机歪倒在他怀里,用皓臂勾住他的脖颈,对他的脸侧吹气如兰:“我先唱几曲儿给侯爷听听。” 萧政正用内力压制春药的发作,偏生怀里揣着一团柔媚香甜,在与他的意志比拼。敦珂解开他的衣甲,伸手抚摸他的伤处,将前胸顶在他的眼前。 只需他稍稍低头,便能采撷到玉脂。 萧政拉下她的手,笑道:“王妃已将我喂饱,再无多余胃口分付给其他女人,惭愧得紧。” 敦珂面色仅是一紧,复又笑靥如花。“那侯爷需应我,今晚在这里留宿。” 萧政淡淡道:“我有什么好处?” “王爷想要什么好处?” “明日宴饮上,替我在秋叶的酒水里做一番手脚。” 敦珂想了想,应道:“要想不被他查觉,只能使用本族配置的‘天烛子’,药水无色无味,入腹可散他功力。” 萧政点头:“就是这个。” 门外侍从传报:“小侯爷来了。” 萧政将敦珂推到一旁,起身走向偏厅,与萧拓会面。 萧拓提到冷双成已通过考验,再被一绝索捆着就会损伤他的颜面。 萧政细致思索一下,回道:“你别急,让我代你出去见她一面,我有事要吩咐。” 萧拓询问事由,萧政也未隐瞒,直接告诉他,是与明日祸害秋叶的计划有关。萧拓本要推辞,萧政淡淡道:“我方只有她与木迦南是宋人,木迦南不便饮酒,只能派她去敬酒,出于讲和的礼仪,秋叶也得饮下她敬的酒,一旦事发,宋使团就会怪责她,不接纳她再回宋境,到时候你再出面带她回来,彻底斩断她回宋的眷顾心。如此有利的事情,你为何不应?” 萧拓暗淡了容貌回道:“即便要我应,也是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初一遭到秋叶驱逐后,一直留在我身边照顾我,从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就念这份情,你也得对她宽和一些。” 冷双成站在无极馆小院里一刻,抬头观望四周,与头脑中的前世印象比对,探查哪些地方发生了变化。软绡垂帘后传来丝竹之乐,还有男女混杂的行酒之声,让她陡然记了起来,秋叶勒令的“禁近声色”是何意。 她在一夜之间,已然破了两条戒律,念及秋叶惩罚的手段,她的额上不禁渗出一些汗。 玄衣银甲的身影走近,她回头一看,正是熟悉的面容,问道:“侯爷应允了么?” “萧拓”回道:“侯爷答应解索,只提了一个要求,唤你明日宴饮上做酒侍,帮他款待宋使团。” 冷双成迟疑道:“我逢酒必醉,恐怕难担重任。” “那我将你的酒水换下来,装进清水,总不至于让你难以胜任。” 冷双成只得应下了差事。“萧拓”用钥匙开了一绝索,随后将锁链送了进去,再出来时,就换成了真正的萧拓,带她走向长街。 除夕夜将近,街上燃放花斗,悬挂百灯,色彩明艳,朗照夜空。 冷双成看着民众嬉乐的笑颜,感叹说:“如果以后天天落得这样平和,不失为人生一件乐事。” 萧拓淡淡道:“先摒弃了萧政和秋叶的野心,或许才能促成清平盛世之景。” 几道绚丽的光影拖着尾巴升空而去,冷双成抬头看时,恍然惊觉,散落的花火有些熟悉,很像是海口镇上,秋叶为灵慧接风洗尘而燃放的焰火。 她循声找来处,不多时,便看到高楼上伫立的两道身影。 灵慧着锦绣衣装,站在垂纱之后,细细看着花斗。 秋叶的世子冠服,在一众光彩映照下,深沉得醒目。 高楼渺远,冷双成不能肯定,他是否看到了她,不过抱着最坏的打算来想,就当他抓到她与萧拓的夜游之举了罢。 萧拓突然拉起她的手腕,往人群前方挤去,笑道:“我带你去瞧瞧新奇玩意儿。” 她随他走向远处,观望更多的火树银花。 第86章 打探 长街上,千万璀璨光亮喧闹飞散。 冷双成站在声乐鼎沸之中,对游玩之事并未多在意,她看着内河中漂流的河灯,蓦地想起了父亲教导过的一句应景的诗,“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大概是在告诉她,要与亲友一起观月赏灯才能体会到愉悦吧。 萧拓见她兴致怏怏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走得力乏口渴。”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萧拓赶往街外的商肆买汤食,离开了冷双成。 冷双成跟在河道里淌过的青布船之后,凝力捕捉船内的动静。船只避开了河灯,擦着堤岸朝城外走,不可避免就会将内中的乌族语传到她耳中。 冷双成听到熟悉的惊呼声后,怒从心起,将船只截停,救下了衣衫不整的简苍。 两刻之前,简苍留在萧政置办的别宅内,在麻纸上写写画画,计算着苍城礼殿完工的时间。 当她抬头时,突然发现屋外的守卫都不见了。窗前还走过两名小丫鬟,似乎是新进的洒扫婢女,轻声笑语说着,街上燃放的花斗赛,还有从乌族掳来的小僮,被班主奴役着跳上尖刀床,正半裸着身子表演杂技。 简苍听后坐立难安,尽管守卫突然离岗显得蹊跷,可她又不敢拿本族孩童的性命来赌,若丫鬟们所说的事情是真的,而她又畏首畏尾错失了良机,那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她稍稍犹豫一下,就抓住萧政未归的便利,从院墙处翻梯子攀爬了出去。 等她赶到杂耍地点时,迎接她的却是两名凶神恶煞的壮汉,操着半生不熟的乌族语,将她架进船里。 若不是因为俩人要猥亵她,她也不至于放声大喊,断送了唯一出城离开萧政的机会。只是那两名壮汉,听从了买主的安排,要破了她的身子坏了她的名节,才算是完成任务。 就在衣裙被撕开之际,她抓住船桨痛击两名假装乌族人的壮汉,一度将船只震得摇摇晃晃,引起了堤岸上观灯的冷双成的注意。 借着花火人声的喧闹,冷双成在桥底河洞里不着痕迹地救出了简苍,脱去外衫披在她身上。 挟持者早就跳船水遁。 冷双成本想追赶,简苍牢牢抓住她的手腕,颤抖着说道:“不要追了,他们背后肯定有人。” 冷双成细心一想,旋即明白是何人所为。“今晚侯爷去了无极馆见敦珂,就被敦珂抓住了机会来祸害你。” 简苍在搏斗间散落了头发,发丝披拂雪颜上,湿漉漉的透着冷气。“初一能趁此时,带我离开伊阙吗?叫上先生一起?” 冷双成摇摇头。“满城皆是眼线,苍城之事未毕,想逃离,谈何容易。” “那,我要跟初一在一起,吃饭睡觉也不要分开。”她舔舔嘴唇,哽声说道,“只有跟你在一起,才能觉得安心些。” 驿馆孤灯下,简苍睡得沉,手指仍牢牢拉着冷双成的衣袖,稍有动静,便会惊醒她。 冷双成静静看着简苍的睡颜,心中颇有一番感慨。 简苍入睡后,脆弱得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纤黑的眼睫扑在雪颜上,时而抖动两下,仿似蝴蝶飞过花丛,惊碎了叶瓣上的露水。 冷双成时常想,如果不是陪她回了苍城,那她会不会因忍受不住折磨而立时自尽在萧政跟前? 萧拓在街上走失了冷双成,赶到驿馆,才明白了事发原委。他沉吟一下,对冷双成说:“萧政受敦珂所累,目前不能脱身,今晚暂且按下此事,等明日和谈之后再议。” 冷双成抬眼去看萧拓,容貌冷清,心藏暗火。“堂堂肃青候能受一介女子所累?连自己的王妃也照顾不了?不怕世人笑话么?” 萧拓对上冷脸的冷双成,觉得她是那样遥远。她鲜少对人露出不耐的表情,眼下对他不假辞色,应是简苍受辱之事,惹得她“恨屋及乌”。他想平息她的怒火,不得已透露出一点隐情,答道:“萧政在境外养兵,氐族族人拥簇,少不得敦珂的帮衬。萧政为了安抚敦珂,答应留宿一晚,与她商讨明日事宜。” 冷双成问:“‘留宿’的确切含意是指?” 萧拓淡淡一笑,未应。 她冷冷道:“我懂了,你先回营歇息吧。” 冷双成费了一番唇舌请走萧拓,沉身坐在床侧,听着简苍的梦中呓语。简苍似乎落在冥想之境,依然在内苦苦挣扎,皱眉呼唤着什么,找寻出来的光途。 冷双成静待一刻,突然听得明白了,简苍在爱恨交织中,委身侍奉萧政,且不止一晚。 俩人的肌肤之亲,本也不在冷双成所思虑的范围内,她想的是,敦珂为人狡诈,能得一便能进二,日后若是再欺辱到简苍头上,到时谁又能护住简苍的周全? 她透过木窗看向夜空,风影沉沉,不闻人声。 “夜?”冷双成尝试着束音唤了一声。 片刻静寂后,树上当真有熟悉而平直的密声传来:“夫人怎会知道我在馆内。” “自我进城后,公子就知道我的去向,应是影大人留在暗处传递了消息吧?”她将暗卫尊称为影大人,来应对屡禁不止的夫人称谓。 暗夜沉默后答:“隐身不慎,惊扰夫人,唯恐责罚。” 冷双成不禁微微一笑:“影大人已经万分小心,勿要自责,我不会在公子面前乱嚼舌头。” 听到保证后,暗夜又问:“夫人唤我何事?” “能夜探无极馆么?” “较为困难。” 冷双成知他所说不假。一是有重兵把守,萧政本人也歇息在楼里,惊动了他,势必逼得暗夜自尽以保幕主;二是地形限制,馆内院落杂立,昼夜高燃华灯,难以隐匿身形。 她想了想,只能从敦珂的闺阁入手,嘱托暗夜,从院角翻进攀附在垂幔后,仔细探探敦珂的究竟。 敦珂能挟持到萧政,令萧政无暇分神来探望简苍,才是让她生疑的缘由。 萧政养兵非一日之功,只在今晚受到胁迫,若非不是另有隐情,实在让她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说服自己,先前萧政迁就、善待简苍的点滴往事是出自假意。 涉及到明日的和谈之事,她总归要谨慎一些的。 冷双成照看简苍半宿,暗夜传回了消息:绣阁内敦珂屏退众人,小心配置了一盏药水,将它注入到青瓷瓶中。 冷双成问道:“可否看清药水材质?” 暗夜向她形容了模样古怪的木根及果汁,并讲明青瓷瓶质地,是上好的淡青釉彩瓯窑瓷,其规格应是用来招待贵宾。 他们跟着秋叶出入宫廷殿宇,眼力练得宽阔,自然不会虚认名器。 冷双成对于明日之宴,有了一些考究。“以药材来看,两者相混,可配出‘天烛子’,此毒无色无味,服之必散功,请悉数告诉公子。” 暗夜领命而去,再也不见归还。驿馆简陋,人手缺乏,才给了他隐藏之机。天已渐明,出行受制,他需回到主人身边待命。 冬月二十八,伊阙万象楼举行祭礼,向天地宣告之后,礼官持节传赞,延请辽宋两国使团入楼商谈事务。 楼宇恢宏,高达两百九十尺,压过旧时皇宫主殿屋脊,内设白玉殿堂,用以宴乐歌舞。 与出使一事沾上边的人物全部到场,坐在殿上。 鸿胪寺卿悬挂巨幅地图,与礼官分列左右,听明辽宋双方女使言语交锋之后,便移动针旗,将各自拥属的商镇地盘标注出来。 通商事宜交谈之后,应是儒、武两州合约地带划分,进行再次商议,按照惯例,需从宋方手中让出一部分地盘来,割给辽国。 敦珂手持巾帕掩头,擦去涔涔汗水,回头对萧政说:“与使节商议许久,说得力乏,容请侯爷恩准,妾身先作歇息。” 萧政顺理成章喊停全场。 官员们退出白玉殿后,两国使团各作休整,再聚殿上,正值午时。 侍从们传膳,在众人眼前一一试过无毒后,依次退了下去。 冷双成站在木迦南桌案之后,穿着与他同色的衣裙,显得素淡而不张扬。她低眼看着案上的膳食,每逢木迦南净了盘盏后,她就走出来替他布上,顺手递过热手巾等备用物,可谓体贴入微。 坐在木迦南之旁的萧拓就没有这般好待遇了。他根本没有执箸,敲了敲桌面,示意冷双成也替他布案一回。当她走近,他就轻声问:“还在生气么?” 他只知道自清晨起,她就带着简苍,跟在木迦南之后亦步亦趋,三人淡漠无声,站在翠竹之旁,也不知想些什么。 冷双成替萧拓盛了一盏乳鸽膳粥,回道:“这是你曾念叨过的膳食,趁热吃吧。” 萧拓将座位让给她,唤她坐下。她站在俩人身后,摇了摇头。 萧拓笑道:“我知你喜欢缥缃阁的技艺,已请得他们前来助兴。” 冷双成闻言一笑,当真移目过去,看着场地中央鱼贯而入的青黄两色纱袍的清秀小僮们,再也不分神了。 萧拓拍拍身旁加设的锦墩,说道:“坐下来看。”她当真没有再拒绝,而是落座在他左手边,隔开了木迦南。萧拓转头对木迦南说:“听闻先生能宣告诸多未曾发生之事,可曾听闻,缥缃阁徒耍得一手绝活,能将先生变没呢?” 冷双成瞥了萧拓一眼,淡淡道:“少来叨扰先生。” 萧拓回头对她微微一笑。他的玄衣身姿在三人之中较为峻挺,如一杆墨竹般,煊赫在桌案后,将两旁的素衣雪袍映得秀澈淡雅。 他们的动静落在对面玉阶之上秋叶的眼里。 第87章 欺瞒 灵慧身穿浅紫窄袖上襦及描有金花的红裙,在秀肩上搭着白色披帛,端坐在桌案后。她的熏香、口脂、眉黛、钗梳无不精贵,莹白脖颈稍稍撇向秋叶那旁,便从衣衫下透出一股暗香。她唤侍从递话给秋叶,在缥缃阁小僮演艺时低声轻语,似乎在请示着什么。秋叶索性遂了她的意,在自己身边加插一个位置,将她接了过来。 灵慧坐在他身侧嫣然一笑:“我顾念公子的心意,是否显得急切了些?” 秋叶淡淡回道:“无妨。” 她与他只隔一尺,这已是最近的距离。 灵慧低眼去看秋叶,他的手指敛在紫绡袖罩内,轻轻搁在膝上,并未凝力,可见坐姿闲适而雅致,心内不曾有厌弃之意。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替他布案后温声说道:“公子不进食么?” 秋叶安然不动地坐着,面色淡漠如昔,实则是将场景尽收眼底。耳旁灵慧又在柔和劝着,他冷冷回道:“满眼眉色翩然,足以果腹。” 灵慧分神去看场地内的表演,未曾发现眉色纷纷的美景,倒是睇了一眼对面,看到冷双成与萧拓在低语交谈,眉眼极为开阔,像是秋水明霞,温柔得渗骨。 她醒悟到,原来他是看这个看饱了。可是知道他冷淡自持的性子,又不便续接话桩,就柔柔笑道:“公子无需挂虑其他,只要放开心胸来宴乐,亦然是造就了绝佳风景。” 她拈着巾帕掩嘴,悄然笑道:“要试试么?” 秋叶思索一下,觉得提议尚佳,应了声好。 灵慧放下帕子,显露出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唇型,颇有些娇俏地说道:“公子试试这道‘琉璃珠玑’的口味?”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左侧台基上的几张宴桌听到,继而引得程香、萧政、敦珂三人看了过来。萧拓时而抬眼瞟一下对面秋叶的情况,怕分了冷双成的心神,更加温声笑语地与她说话,为她解闷儿。 灵慧用小银刀切下一点膳食,托在手掌里,送到秋叶嘴边。秋叶顺势吃完,听到她以饱含希冀的语气问了句:“如何?”才依照她心意说道:“软腻粘稠,食之无味。” 灵慧轻笑道:“公子口味果真与我一致,我也觉得难以下咽呢。” 冷双成突而看了过来,对秋叶微微一笑,复又侧头去打量缥缃阁小僮的面容,悠然笑道:“这才是秀色可餐也。” 秋叶见她嘴噙浅淡笑意的模样,转过寒凉双眸,也去看着场地里的光景。小僮们脱去外罩的黄纱衣,露出了熨在纤秀腰身上的底袍,显得柔美多姿。 灵慧不甘功亏一篑,将手搭在秋叶臂上,轻轻推了推,说道:“这里的膳食比不上海口镇,公子带我回去后,得好好补偿我。” “嗯。” “前几日公子替我置办的‘波斯螺子黛’,妆色极好,公子替我瞧瞧,可晕染开来?” 她朝秋叶扬起了妆扮得精美的容颜。 秋叶坐在她左侧,稍稍回头,便能看见她的丽容。她与场地里的演乐处在同一侧,他朝右看,继续矜持不动,也会让居于更左侧的萧政等人认为,他当真在打量她的眉妆。 他未应答,倒是有人替他说了话:“公主的眉黛,色泽润丽,鲜妍醒目,不曾晕染开。” 说话的人是敦珂。 女人对于妆容打扮总是容易上心些。 更何况来自域外的她,知道波斯螺子黛的希贵。 传闻眉黛出自遥远的西域,乃是海中螺贝异化而成,实属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画眉绝品,一颗便能卖到十金以上的价格。 敦珂瞧着灵慧秀如远山的眉目,笑道:“公子当真爱惜公主,令人好生羡慕。” 她看了看身旁的萧政,萧政微微笑了笑,却不接话。 她想从他手中讨取赏赐来宣示眷宠的心思自然落空。 随即,灵慧又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了几例秋叶对她的照顾,涉及衣、行两样。敦珂越听越羡慕,不再朝灵慧那边打量,只在面上做出淡淡的样子,耳中却是凝力搜刮灵慧的言辞。 听到秋叶为灵慧置办了一间华堂来堆积衣装、香料、钗环时,敦珂忍不住伸手拉了拉萧政的手腕,低声嗔怪道:“公主尚未过门,就得到公子的爱护。我还是侯爷的妃子呢,怎么分不来半点眷顾。” 萧政看了一眼冷双成桌案后的槅栏,在槅栏的垂幔之后,怏怏地靠坐着一道纤瘦的影子。 简苍坚持要与冷双成在一起,只等她宴饮完毕,便随她一起离去,从头到尾未在众人眼前露个面儿,似乎有些倦怠。 萧政记得,简苍的眉眼很冷淡,如入冬的泉水。 他回过头说道:“见好就收,不得逾矩。” 敦珂咬了咬唇,恨恨收手。 他安抚性地替她斟了一杯酒,她接过一饮而尽,方能露出笑意。 冷双成被小僮们展现的技艺吸引住了心神,完全没注意到灵慧及敦珂两人的动静。她的耳里,只有小僮们温声诵读的诗句;她的鼻中,只有书墨飘散的淡香。 萧拓冷不防凑近说道:“灵慧在对面展现了一番‘郎情妾意’,独技怎能无呼应,不如我们也来宣示一些独门绝活。” 冷双成突感温和气息扑近,连忙侧身闪躲一下,随口应道:“为什么?”她只听到了独门绝活四字,还以为他要她也去展露手艺。 萧拓欺身笑道:“瞧着人家的‘柔情蜜意’,我自然也是心痒难平。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总得对我亲近一些,哪有一个劲地看着小僮不转开眼的道理。” 冷双成回过神来,总算明白他说了什么话。 她突然感受到对面传来的威压目光,极快地飞掠一眼,看见秋叶颜面濒临发作,冷得可怕。 她稍稍想了想,当机立断站起身来,退到了木迦南身后。 木迦南只食用了一碗素菇粥和几块豆腐糕就饱了,随后端正坐着,等待着适宜的时机助冷双成一臂之力。见她避让到一边,他就和声说道:“小侯爷持端庄,聚善义,自有姻缘来到。” 萧拓懒洋洋笑道:“先生是方外之人,怎有心管红尘之事,不能免俗么。”他招了招手,将缥缃阁的小僮唤到桌案前,说道:“来人,帮我把先生变没了。” 小僮温和笑着,伸手去拉木迦南的袍袖。冷双成走上两步,在袖中指间已拈好金针,准备拂落出去,解救下木迦南。木迦南斜移一步,挡住了她,温声道:“不碍事,瞧瞧他们的戏法也是好的。” 冷双成对上萧拓的一脸坏笑,撇了一记冷眼。 小僮请动木迦南站在场地中央,说道:“院座只管诵佛便好,小子们不敢折辱院座,勿要惊慌。” 木迦南手持菩提子佛珠,清声念道:“慈庄严故,于诸众生……” 小僮们将木迦南围聚在中心,扬手举袖,双掌向天,做出如辽国子民一样参拜的姿势。木迦南自然要躬身还礼。小僮们的动作虔诚而不乱,一道道身影从中间分作“八”字型退开,排成横排,待他们放下衣袖时,场地里的木迦南已经失去了踪影。 冷双成连忙逡视左右,依然没见到木迦南,不由得低声喝问:“你将先生劫去了哪里?” 萧拓悠悠笑道:“想知道么?坐下来。” 她坐在他身旁,他伸手去持她的发辫,想把玩一番,被避开,不悦地说:“靠近些。” 冷双成看着满脸笑意的萧拓,稍稍迟疑。一道凌厉的指风从俩人对视的脸面中间穿过去,嗤的一声扑向桌案后的垂幔。幔布震得一抖,发出声音,转移了冷双成的视线。待她再看过去时,就明白了,木迦南原来藏在幔布后,并未消失。 冷双成立刻起身行礼:“世子眼慧,多谢提点。” 萧拓朝对面扬了扬眉,算是回应。 他不发作,只是在等待后面更好的时机,直接来个狠的。 秋叶的想法与他如出一辙。 木迦南徐徐走回台上,整理衣装落座,冷双成移步过去细问:“缥缃阁是怎样做到的?能将先生移走?” 木迦南微微笑道:“秘诀出在小僮们的衣袖上,由特别材质做成,能返照光线,使人眼力产生错觉,以为我还站在了原地,实际上我已被他们牵走,送进了垂幔后。” 冷双成低叹:“玩得一手好把戏。” 场地里,缥缃阁小僮们又演示了伺书弄墨的手艺。 他们在纸榜上写上“词人才子名溢缥囊”八个大字,向宾客们齐齐展开,再将纸榜迎风一抖,上面的墨字突然就在一瞬间换成了“飞文染翰卷盈缃帙”八字,上下联连续起来,便是道出了“缥缃”二字真义。 冷双成看得眉开眼笑,朝萧拓说道:“能将他们唤上来瞧一瞧么?我实在是好奇不过。” 萧拓颔首,一名小僮便走到冷双成跟前,屈膝跪了下来,将纸榜举起,送呈到她眼前。她走近两步,躬身细瞧,才看出纸榜实则有里外两层,当小僮出力一抖时,面前的纸张就会卷到立轴中去,露出底下的一张来。 冷双成连忙欺近扶起小僮的手臂,温声说道:“多谢小哥传艺。”用极快的动作五指拂张一下,黏住他的衣袖,将那方透明的袖搭收进自己袖囊中,如行云流水一般便利。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面对她的众人瞧不清究竟,而萧拓又被木迦南遮掩了一半的身子,未曾留意到寻常的礼节之举,竟是暗含了玄机。 小僮展示完毕,躬身后退,余下一抹渺渺衣香。 他的任务也已完成。 方才步上基台请走木迦南时,他便依照萧拓原先的指示,趁着同伴的掩护,将准备好的天烛子酒水瓶放在桌案上,换走了原本无毒的那一瓶酒。 冷双成见小僮退回场地,不等萧拓号令,就对他说道:“技艺展示完毕,宴饮方酣,唤他们退吧,后面客人们若是喝得畅快了,恐怕会在他们面前失仪。” 萧拓唤退一众小僮、伶人们,又听从了冷双成的请求,命他们不得再进殿叨扰,无形中将失去袖搭的消息封锁在外。 待那名小僮发觉时,已是回天无力。 殿上一共有六张桌案,五张案上摆放的均是质地一样的淡青釉彩瓯窑瓷瓶,装有酒水。秋叶保持着不沾酒水的习惯,早已传遍两国,因而他的面前空空如也。 五瓶酒水先前就试过毒,供客人们放心宴饮。 席间,敦珂喝过一杯酒,最下一张桌案后的程掌柜也过一杯酒,都可证明无事。 唯独只有冷双成眼前的这一个瓶子里,装着掺杂了天烛子的酒水。 她仗着寒毒在身,本可百毒不侵。 萧拓放心让她敬酒,也是认准了这个道理。 敦珂借口说不胜酒力,唤冷双成起身,替她敬宋使团一杯。 第88章 暗招 缥缃阁小僮们退去之后,殿上无喧闹,无觥筹交错之声,显冷清。 辽方只商榷商市事宜,对于和谈一事闭口不提,程香曾出面斡旋场面,怎奈女使敦珂意兴寥寥,只推说,先尽宾主之欢,容后再商议国事。 程香持起酒杯,饮下满满的一杯酥奶酒,夸赞酒水风味独特,有意活络气氛。 敦珂笑道:“公主酒兴正好,孤杯难以为礼,不如请旧友一起斟酌。”朝冷双成看了一眼。 侍从小趋至桌案前,躬身请冷双成离席。 冷双成遵循古礼,双手执起了青瓷瓶,将它捧放在胸前,屈膝向程香行了礼。 程香爽朗一笑:“初一敬酒,焉能不饮。”她不待冷双成走过来斟酒,就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斟满一杯,一饮而尽。 冷双成稍稍放心,面色从容如故。只要能少祸害一个熟人,对她来说,就是好的。 就在她举止迟缓间,敦珂继续发力,催促说道:“世子千里护行,督促和谈事宜,功劳不可抹灭。初一应替小侯爷敬世子一杯,展示两国邦交的决心。” 敦珂将一顶国事大帽子扣下来,不怕冷双成不接。 冷双成走到敦珂桌案前,向她及萧政各行一礼,说道:“初一身份卑微,向世子敬酒,恐怕会辱没世子颜面,故而请辞。” 她的言行极为恭敬,语声不缓不急,又恃带着笑容,让敦珂不便当面发作。萧政正要冷脸施压,槅栏垂幔后传来简苍清越而严厉的声音:“退下去!” 简苍的这一唤,显得突兀不少。 身旁伺候的女官连忙喏喏退下,不再恭劝简苍下楼休息。 桌案前,敦珂发令被阻了一下,仍是想勉力说完。“初一不可妄自菲薄——” 身旁的萧政突然离座,只因简苍走出了垂幔,出现在槅栏旁,用手扶着额,病怏怏地说:“侯爷,我不喜欢她跟着我,瞧着晦气。” 萧政见简苍弱柳扶风的模样,连忙走过去持住了她伸过来的手,低声问:“那你想怎样?” 简苍紧紧抓住萧政的手掌,将半个身子依靠在他怀里,柔声说道:“你带我回去吧,我想歇息一下。” 他背对众人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和说道:“待殿上的事情完毕,就带你回去,你先去暖阁等我。” 她似是依恋他的胸怀,靠着没动,只是摇头,可把一旁受冷落的敦珂气得咬紧了红唇。 敦珂使出浑身解数才求得萧政垂怜一宿,趁他在冷水中运功逼出春,药效用时,径直跳进他怀里,缠绵许久,终于得偿夙愿。 她本以为能再度入主侯府。回去之前,自然要把眼中钉先除掉。 萧政下水之前,尽数脱去衣物,她借着侍奉之机,摸来了他的信物,嘱托亲信跑一趟别宅,调走了守兵,引诱简苍出门。 若是不出意外,简苍此时应是死人。 她想着,简苍一死,萧政即使再恼怒,也不至于在倚重氐族族兵之时,手刃了她这个中间人。 但是计划功亏一篑。 趁着萧政未知晓内情之前,她又打算促成他暗算秋叶的心愿,以此来减免责罚。 然而所有的盘算,都比不上简苍的轻轻一唤。 萧政径直离席,视宴席礼制于不顾,就旁若无人地拥住了简苍。 敦珂的目光追随萧政的背影而去。 与此同时,左侧台基上的木迦南突然淡淡说道:“君子死,不免冠。”他见萧拓的注意力仍落在保持着行礼姿势的冷双成身上,转头对萧拓说:“初一对我讲过的故事。” 萧拓听到“初一”两字,果然回头,淡然地瞧着木迦南。 木迦南此时肩负着混淆萧拓眼目的任务,继续拈着让萧拓感兴趣的话题。“圣人之徒保持衣冠整洁,慷慨赴死,初一说死法过于迂腐……” 萧政静静听了半晌,问道:“先生想说什么?” 木迦南给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王妃也有离世之兆。” 萧拓哂笑:“先生以活佛自居,想必以为说了什么,就一定会灵验?” 木迦南喟叹不语,颜面甚是惋惜。 萧拓心中一动,回头去看依靠在萧政肩头的简苍,才发觉她的面色竟是苍白如纸。他想起她昨晚的遭遇,内心极是怜惜,不禁说道:“先生勿要曲言指责我行事不当,向萧政隐瞒了简苍受的苦,我自会给她一个公道。” 冷双成从缥缃阁小僮手上拈来透明袖搭,将它罩在左臂之上,走到敦珂桌案前稳稳行礼。行礼姿势需用左袖围住右手,遮挡了外侧视线。趁着敦珂、萧政、萧拓三人被分散注意力,她稍稍拂袖轻卷桌面,不着痕迹地置换了敦珂面前的青瓷瓶。 敦珂看不得槅栏旁萧政扶住简苍的境况,恨恨回头,抓起被换的青瓷瓶,连斟了两三杯酒水,仰头饮尽。 天烛子的发散需要一定时候。 冷双成亲眼见到敦珂饮下了天烛子酒水,才对她微微一笑,转身走到秋叶跟前,行过礼,替他斟了一杯酒。 灵慧突然起身离开,坐回了自己的案桌后。 秋叶端坐不动,只说:“依中原风俗,主人敬酒需祝歌。” 冷双成垂眼轻唱:“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秋叶拾起酒杯一饮而尽,安静看她,再说:“想喝多少随你,将歌唱完。” 冷双成行礼后唱道:“一愿世清平,二愿无离分,三愿兵燹不欺远,干戈永不见。” “是你的心里话么?” 她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回道:“应势而定,方识时务,你的心意我先记着。” 她暗想,前后劝告三回,没得到他息战的应承,看来他与萧政一样,只是打着和谈的幌子来伊阙,都杜绝不了争战的野心。 她不再说话,抬抬手,他会意地拾起酒杯饮下第二杯酒。 见她不斟酒,他说:“这样就满足了?” 她施礼道:“多谢世子赏脸。”连忙离开他走回木迦南身后站着,免去他再说什么惊世骇俗之语。 秋叶毫无提防连饮两杯酒,正中萧政下怀。他安顿好简苍后,朝最下方向的桌案看了一眼,发出了暗示。 程掌柜正低头喝闷酒,喉咙里一片火辣。 进殿之前,他便受到萧政及敦珂俩人的召见,不可避免地遇上了一次策反大战。 萧政从程掌柜的辽国显贵身份说起,责怪他辞去殿前检司指挥使之职未得批准时,就自发跟着宋人做了奴才。 敦珂再发力游说程掌柜,甚至还抬出了太后的懿旨,督劝他参与刺杀秋叶的计划,为辽军永绝后患。 程掌柜经过一番心里挣扎后,最后无奈应允。他的出手显得尤为必要,因他是宋使团一员,若是行刺成功,也只会落个窝里反的笑柄。 萧政随后再有动作。 冷清的白玉殿上,程掌柜站起身来,手持酒瓶走向了秋叶桌前。 他敬酒,秋叶未动,只是抿唇静坐,身形若冰雕一般僵硬。 程掌柜猜秋叶已饮下天烛子,此时应是散功之机,冷喝一声:“我数年来为着长平公主鞍前马后奔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竟得世子如此轻贱,连一杯薄酒都不肯赏脸么!” 话音未落,他从袖中抽出暗藏的薄刃,发力一刺,疾身攻向秋叶咽喉。 秋叶冷淡唤了一声“喻雪”,旁边便有一道白练般的光亮迎上了程掌柜的刀尖,阻挡了他的杀招。 “殿上无以为乐,仅凭两人舞剑助兴,外家不得插手。”秋叶冷冷说完,喻雪便从袖中取出从不离身的古剑“尚缺”,一步步走下了台阶。 第89章 罢宴 宴乐欢享突变成一场剑拔弩张的比斗,早已失去了和谈的意义。依照规矩,任何宾客都不可携带武器进殿,如今一看到程掌柜亮出了薄刃刺向了秋叶,程香就知道,属从不是舞剑弈乐,而是背叛了自己。 她笑着对敦珂说:“这打打杀杀的多没意思,女使不如随我去花园里转转,散散心。” 敦珂看向萧政,萧政点了点头。 敦珂退席,并未招呼程香,躲去了有侍卫镇守的铜铃小楼内。 程香抓紧时间招呼灵慧一起退出去,灵慧欣然从命。 这边,萧拓也转头对冷双成说:“你带先生先离席。” 冷双成看看场地里翩然飞掠的打斗身影,又看看对面坐得岿然不动的秋叶,回头应了萧拓:“两位侯爷当真没有和谈之意?” 萧拓冷声道:“秋叶向来对我国虎视眈眈,不趁此机会拿下他,待到沙场上相见时,便会折损很多兵力,费力费事,又有何必。” 冷双成了然道:“假借和谈之名,行使暗杀之事,想必会让你提前准备,在万象楼外驻扎暗兵?” 萧拓确有此举。 他唤西营兵在午时整拔营闯进伊阙城,围攻万象楼,美其名曰护驾救主。 他知道程掌柜一定会发动攻击,也推测得出来秋叶必有应对,只要殿上亮了兵刃,那便是惊扰了女使御驾,师出有名。 冷双成看着萧拓不闻喜乐的侧脸,再问:“连两位公主都不放过?” 萧拓淡淡道:“公主可走,秋叶需留。” “你是否想过,世子胆敢赴宴,必定会留有后招?他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 萧拓关注着程掌柜的打斗,侧脸显得淡漠而坚毅。“他所调派的军力,最近的一股,也远在二十里开外。” 因而在设想中,即便援军赶来,也是落在了秋叶被杀之后。 冷双成突然起身说道:“那便对不住了,我需站在世子身后,为他护法。” 萧拓闻言轻哂:“你果真一心向着他,看不得他受到一点伤害。” 冷双成摇摇头:“你有所不知,我向来帮理不帮亲。督促和谈本是长平公主的心意,我早已说过,我站在公主这一方,维护她的主张。你杀了世子,阻断了和议,公主回宫之后难以向当朝天子交代,终究会受牵连。这样看来,我提前绸缪,便可帮到公主,无论是否成事,只求无愧于心。” 萧拓也站起身,转向看她,对上她的眼睛,已探明她的决心。他记起她说的话,在他出苍城领兵征战那一晚,曾向她讨要一份诚心,要她承诺完全属于他。她当时只应,站在程香的阵营中支持和谈,待时局平定,再议婚事。 也就是说,如果他下令攻楼,抹杀了程香一力斡旋的和谈局面,势必会失去她。 冷双成向萧拓行礼,护送木迦南去了暖阁,与简苍会合,再又回到了殿内。 她径直走到了秋叶身后站定。 萧政望向她的眼光里,没有丝毫的惊异,似乎对她的选择早已了然于胸。 秋叶静坐案后,紫袍衣摆徐徐铺张开来,没有一丝颤动。 萧家兄弟正是看见他一副从容镇定的样子,咂摸不透他是否真的散了功,没有贸然出手抢攻。昨日行苑一战,他们双双负伤,折损了一些功力,因而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们不会亲自动手,只愿坐山观虎斗。 场地里,程掌柜略占上风。他本是殿前检司指挥使出身,与喻雪有过一番切磋,熟知喻雪起剑的方位。以前用锅铲对付喻雪,就能不落下乘,现在使上重金打造的薄刃,不知能借得多少便利。 可是全场之人都忘记了,即便秋叶不能动武,却也能指点喻雪使剑。 程掌柜的菱花刀滚地而来时,璀璨光亮如一张网,罩住了喻雪全身。喻雪使的是君子剑,擅长直劈横挑,从不走偏门,对上专攻下路的刀法,就有些力不从心。 秋叶提前发声:“踏雪飞鸿。”喻雪会意过来,提起脚尖轻轻一纵,跃出了刀光织就的光网。 秋叶不待程掌柜变招,又说道:“一池春水。” 喻雪闻声大震,突然记起这一剑招,正是昨日行苑里秋叶所使用的,力克萧家兄弟中的一式。 他踏步抢占攻位,在剑尖凝力,左右摆动手腕,如同搅乱了一池春水一般,激起层层剑气,弹向了程掌柜的落脚之处。程掌柜闪身疾退,形势落于下风,不得不苦思变招再攻击进去。 间隙时,端坐不动的秋叶问道:“你不饿么?” 持着木尺落在桌案之后的冷双成观望打斗一会儿,不曾提防秋叶有此一问。她怔了怔回道:“不饿。” 秋叶没回头,背影峻挺如昔,雪白的中衣衣领抻在他颌下,衬得唇型极淡漠。“没道理。”他不轻不重说了一句,语声也是冷淡的。 冷双成汗颜:“公子还有心关注无稽之事么?”场上都打得热火朝天了。 秋叶回道:“你的全副身心都在萧二怀里,无暇进食,怎会不饿?” 冷双成刚为喻雪的一记“江山万里”横扫叫好,耳边传来秋叶的话,咂摸一下,才觉得不对味。“我何时在小侯爷怀里过!” 秋叶径直说道:“方才坐在他身侧,你与他隔着多远距离?现在选我作同盟,又撇了多远的距离?” 冷双成走近秋叶身边,继续观看喻雪的剑招。 秋叶的目光未曾离开过场地,但也能知晓冷双成的动静。“尺子从何而来?” “问先生讨的。” “持着尺子便能助我一臂之力?” 冷双成不语。秋叶说道:“不如你去比划两下?”她无奈,将尺子收起。 他并不放过她:“尺子不及你的双臂有利。” 冷双成低头看了看空空的双手,暗想,若在臂上贯力抵挡外招,确是落得便利一些。 秋叶却说:“萧二攻过来时,你用双臂将我抱紧些,便能护住我周全,留尺子何用?” 冷双成愠声道:“公子还有闲心开玩笑。” “不叫我‘世子’了?” 她咬唇不语。他说道:“世子叫完之后,应是‘夫君’了罢?” 她在袖里掏了掏:“真想拿尺子敲你一记。”可手上又没动作。 “‘坦诚相见’时,乐享其功力。” 冷双成羞红了脸,不敢再随便应话。 秋叶指点喻雪使出一招“秋水长天”后,回头看了冷双成一眼:“你先出去。” 她警觉道:“怎么了?”留她护法不是更好? 他淡淡道:“若你当真留在我这边,苍城就没法回去了。” 冷双成想过,在殿上争斗一起选择秋叶的后果,最坏的打算就是失去了萧政的信任,使得苍城礼殿之计缺乏执行者。 秋叶虽不能窥探全面她的计策,但也能了解她的为人,知她做事向来有始有终,一旦发生波折,她就是拼着一股狠劲,也会想办法来将事情按回正确的轨道中去。 他怕她难以达成心愿,又要生出离别意,不甘愿留在他身边。 冷双成从容回道:“你又想撵我走么?” 秋叶道:“实则是想将你抓在手掌里,不放开。” 她笑了笑:“那便让我留在你身边。” “你有这份心,已经足够,快出去。” 冷双成站着不动,秋叶就说道:“我有办法化解危势。” 她稍稍心安,想着,他的确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物。 他从袖中取出一把扇子,白玉镶嵌,檀香熏染,正是墨绂所持的无极扇。 她问道:“公子要借助聂公子的能力?” “是的。”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走到垂幔后,推开了窗户,从楼上一跃而下,掠向了垂挂铜铃的脊角,当真走得毫不含糊。 铃声震得一响时,在楼里歇息的敦珂惊问:“谁?” 谁能从绝境之地飞跃下来,躲过门前的盘查,落脚在飞檐上? 她看到冷双成推窗走进的身影,觉得匪夷所思。 这个女人的功力,实在出乎她的意料。能从一绝索里挣脱出来,阻断她祸害简苍的计划。 冷双成取出木尺,疾步滑过去,用尺身掇起了敦珂的下巴,止住了她的呼喝。 敦珂聚集不起力气,才发觉功力已经流失。 冷双成冷冷说道:“今日就将你折磨简苍的旧账,一起清算干净。”她凝力一摆,将尺子切进敦珂咽喉半寸,迫使敦珂踮起脚尖迎合着她的姿势。 敦珂大口呼气,喉咙里咕咕直响,血水源源不断流下,让她每吸一口气,就要痛上一分。 最终她被提吊在木槅上,活活流血而死。 冷双成回到暖阁里,护着简苍及木迦南二人,对于随后要到来的惩罚或是不相信,全然没放在心上。 白玉殿里,喻雪剑气暴涨,使出秋叶指点的招式后,毫无偏差地将剑尖刺进了程掌柜的咽喉里。 程掌柜立时倒毙。 喻雪用手巾擦净剑上血,将古剑收入袖中,再走回桌案后,拾杯饮下酒水,动作不慌不忙,如往常一样安静。 萧政遥遥举杯,对喻雪说道:“敬公子一杯,实至名归。” 喻雪斟酒再饮,回敬萧政一杯。 萧拓迟迟未下令攻楼,萧政就知道,内中肯定发生了变故。他看也不看萧拓,就当自己在家中一样宴饮宾客,与一身冷漠的喻雪寒暄。 萧拓收了伴奏的笛子,说道:“可惜。” 可惜程掌柜功力不济,未曾一招必杀刺倒秋叶。 笛声一落时,场地里仆倒的尸身显得更寒凉了。 对面的秋叶冷冷说:“二郎不来试一试?” 萧拓笑道:“我若胜你,便是胜之不武,又有何必。” 秋叶在手上使劲,甩出了无极扇,扇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又落在他手里。借着一推一送之力,扇面铺展开来,向席上残留的萧家人展示了各国各族徽印,用以证明扇子的来历不掺假。 “墨绂一呼,可聚集数万镖师商卒,此时他已站在了楼下,唤拥众守住了进来的街道。”秋叶说得冷淡,将扇子合起,放在了桌上,“两位认为,西营兵强攻内城时,能有几成胜算?” 被点到名的萧拓饮下一杯酒,淡淡道:“世子好福气,尽得外人帮衬。”他抛下酒杯,当先走了出去。 萧政拱拱手,也走出了大殿。 喻雪问:“世子不追么?” 秋叶走到窗前,看着楼底的动静,冷淡应道:“先不动他们。” 他有更好的办法对付萧拓,再亲自动手去会会萧政。 不多时,楼下的墨绂遣散了众徒,与程香作别。程香去拉他的手臂,软语求着什么,他却淡然伫立,只对她笑了笑。 另一条路上,萧政及萧拓骑马护送两辆马车离去。 第90章 失去 回程之上,一行人的心思如车马行声,遥远而沉重。 萧政看过敦珂的尸身,知道凶手系何人。他找到冷双成时,她端坐在椅中,对他极为无礼地说:“侯爷不能做到的事,由我来了结,不脏侯爷的手,还能还王妃一个清静世界,多好。” 萧政并未动怒,而是顺水推舟忍受了她的刺杀所带来的恶果。 简苍靠在冷双成身旁的座椅扶手上,怏怏地说:“我快死了,侯爷让她陪我走完最后一程吧。太后若是怪罪下来,侯爷就说是我做的。” 萧政听得心一沉,走过去摸简苍的额头,满手一片热意。他将她打横抱起,放进车厢里安置好,唤冷双成随行伺候。 冷双成一路照顾着简苍,随车队再次进驻苍城。 苍城石牢新近成了冷双成的落脚之处。 萧政将她关押在此,不曾施予刑虐,只限制了她的行动,日常配给也少了许多。 依他来看,她犯了两桩错,理应得到如此惩罚。一是曾投靠秋叶阵营,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刻时机;二是虐杀女使敦珂,使得他被宫里追责。 这些过错,在萧拓眼里,并未看作是“错”。 只要冷双成先表明过,她站在和谈一理上行事;又不能忍受敦珂欺上瞒下,用歹毒法子祸害简苍的恶行,他就能接受她的做法。 退让至此,其余难受的劲头被他一并压制下。 他看她走向秋叶,将他舍弃到一旁,牢牢抑制住酸涩,转而向萧政示意,不得为难她。 萧政看在萧拓的面子上,前后未曾为难过冷双成,只对她小惩,下令羁押十五日。 实则上,他也没法做出更重的判罚。 连萧拓都觉得敦珂该死,为冷双成上书至朝廷,请求免罪。他封杀了敦珂惨烈死状,将她的死因淡化为意外,列数敦珂干涉侯府内政、主持和谈不作为等罪状,在一番巧辩之下,终用军勋抵罪责,求得一方赦令下来——太后终究是要依仗萧家两军在沙场上冲锋陷阵,更何况,论及对萧政与敦珂的亲厚,她更偏向于一手提拔上来的萧政。 宫里的追责被萧拓处置好了,萧政重新面对难题。 简苍的责怪是无声无息的。每日听到晨钟,她便早起洗漱,走去栈道督促奴工劳作,自己也搬砖添石饰,忙得不停,毫不顾虑虚弱的身体。劳累一日后,她又走回石牢里,捡着靠近冷双成的单间里睡下,晚上还会发烧、梦呓。 萧政来了两晚,将她抱回暖和的绣阁里,她醒来后,又会从他身边爬下床,赤脚走向石牢。 他以为她是使小性子,跟在后仔细一看,才知道她已经成为习惯,养成了夜游去石牢的病症。 他将责任扣在冷双成头上,冷双成对他不假辞色:“王妃可能是装的,侯爷不仔细审审么,像往常一样将人抓来鞭打一顿?” 奚落之意十分明显。 他察觉到了,敦珂之事后,他与萧拓就失去了她的信任和尊重。 他们对敦珂的迁就,在她眼里就是姑息养奸。没将人管束好,危及到了简苍,若不是她来得及时,后果难以想象。 简苍因此落下了后遗症,焦虑、恐惧,过于依赖她的保护。 偏生她对其他人依然讲礼,对每日送来两餐膳食的兵卒道谢,隔着铁栏诊治简苍的病情,扎针、配药、施礼、问安,一如从前。 萧拓来看望冷双成,问她:“你触犯了萧政,不怕他下杀手么?” 冷双成冷冷回道:“既然敢来,就敢应对。” 伊阙之围时,她本来可以仗着一身功夫趁乱逃去,可她并未这样做,而是坐在暖阁里,任由简苍拉住了她的袖子。萧政需要仰仗于简苍的土木建造本领,而简苍又仰仗于她的保护,推算下去,便可明白,萧政投鼠忌器,不会轻易取她性命。 萧政对于简苍受辱一事,震怒之余,却无机会去弥补。简苍浑浑噩噩地劳作、歇息,对他也是浑浑噩噩的,并不配合他的照顾。除去敦珂被杀,他找不到可以施惩的人,只得默咽苦果,继续亏欠简苍。 然而影响落在冷双成心头时,却生出了不一样的想法。 她记得简苍哀求着想离开萧政的样子,安抚简苍睡下后,她就细致地考虑了半宿。 既然萧政不能护住简苍,只施与了无穷无尽的伤害,她得提前准备,该怎样安顿好简苍。 她向木迦南转述了主意,木迦南随后以宣政院主事名义请来一支僧侣队伍入苍城。僧侣们所持戒牒可证明出身纯正,非异途他行之人。 木迦南带着僧侣们住进了红枫院里的庙宇中,抄写经文,为白马青牛石的奠基之礼做功课。 只有冷双成一人安然留在石牢处。 萧拓只来探望了一次。 他审视着她的面容,见她冷淡如故,说道:“你是有恃无恐么?” 冷双成运力催动寒毒游走全身,在双掌中凝聚起一层薄薄的霜雾,然后捏了捏铁栏。萧拓伸手一摸,尽是冷气。她说道:“谁人能抵挡我的功力?逼迫过来,大不了挣个鱼死网破。” 萧拓当然不乐意见到鱼死网破的局面,忙温声劝告,没人会对她怎么样。 她与他之间已经起了间隙,他可不愿再激怒她,讨得她心烦眼嫌。 冷双成站在窗口,纵目远望飞檐重楼后碧绿的天。她的头发披散下来,如飞泻的水瀑,遮住了日渐清瘦的背部。 萧拓等了一刻,都不见她回身看他,说道:“我做了什么事,惹得你生气?” “没有。” 可是他能感觉到她的疏淡之意。“那你为什么不想见到我?” “该说的话已说完,无事可见。” 萧拓沉默一下,被满室扑来的冷漠气息击痛了心口。“你或许对我失望至极,但你需要理会,我出身如此,不可能完全抛开萧政的主张,去做一些敦促和谈之事。” “小侯爷并非不能,而是不愿。”冷双成淡淡答道,“仗也想打,商市也想占,两边都不放,将长平公主好不容易达成的互通商市友好往来的局面,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她说的是近七日的战情消息,由简苍转告过来的内容。 伊阙万象楼上,程香与敦珂确已谈妥商市地界,还交换文书签订了契约。只是随后的边关战局之议,被程掌柜的一场反叛打断了。紧跟着萧拓围城、撤兵,将军力提调进边镇,再调集萧政的骑兵,转头去攻打商镇,一度将战火蔓延至琉璃镇。 萧拓的此番作为,就让冷双成看不懂了。 按理说商市互通往来,子民安居乐业,对辽国也有利。 可是萧拓悍然发动了攻击,兵力之强,破坏力之盛,远超当日秋叶对琉璃镇的争夺。 冷双成曾督劝秋叶不可放任军队扰民,得到应允,保住了琉璃镇的民生百业。 可随后被萧拓的战火毁掉。 那时,她已陷落在苍城石牢里,无法再劝,也无力再劝。 不过有一句话,萧拓倒是说对了。 冷双成如夫子一样,谆谆诱导两回,劝萧拓摆脱萧政的控制,行事当问对错,竭力助他走上光明之道。 可他走了一半,又退回黑暗中。 委实让她有些失望。 遭到冷双成的冷待之后,萧拓转身离开,奔赴前线,继续驱兵攻打边境商镇,将重兵转移到了琉璃镇。 时值宋人春节佳期,守兵无心应战,全数退往了海口镇。 萧拓攻下琉璃镇后,穿过狼藉遍地的街道,越过战火焚烧的原野,来到蛇谷前。 蛇谷经过秋叶的整治,已无毒虫猛兽,似乎给了萧拓许多便利,但也让他找不到一丝可用的东西。 白菇被秋叶尽数采去,寒毒里红硕果的解药也就没了着落。 萧拓懊恼自己的姗姗来迟。 另有一事,让他苦恼而又难以启齿。 他曾向宋朝郎中重金购买一副红硕果的解药,郎中也未欺瞒他,当面用药丸试毒,澄清了水源,将毒汁分为上清下浓的两层。 郎中解释道,能澄清毒水便能解毒,积淀的毒素会由人体排出。 萧拓滴血喂郎中,再挑出一小份白菇药丸给郎中解毒,等了两三日见无异状,才放心服下配置好份额的药丸。初服药,他并无多大反应,待到进伊阙在行苑前与秋叶争斗一场后,他猛然发觉,上半身灵便自如,下半身却显得凝滞沉重,且隐隐伴有胀痛。 他传来郎中喝问,郎中依然有说辞,说是正常状况,等扎针之后,就能活血散气,使下盘通达如一。 郎中一连数日替萧拓扎针,萧拓胀痛大减,又能骑马操练,无所障碍。反复运气用武几次后,萧拓体内的毒素并未清除干净,而是倒腾几次,终又沉积在下身处。 待他想明白郎中所设的毒计时,针石汤药已经失去了效用。 唯有一个法子,能保住性命。 此法非常不齿,令萧拓生出一股激怒,转而疯狂地攻占宋朝的商镇,带着携私报复之义气。 商镇往往堵在军镇之前,是两国边境的缓冲地带。 萧拓攻下的商镇,并未触到秋叶的实际利益,有消息传来,他依然在海口镇置办华礼婚宴。 第91章 死斗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宜嫁娶。海口镇万盏红灯高悬,火树银花不夜天。与之相对的琉璃镇,刚刚散去战火的硝烟,原野遭遇兵燹,豁着一道道伤口,在夜风中呼号。市集、商街里的百姓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业,在废墟里搜寻余下的资材,依靠它们勉强度日。 萧拓登上瞭望台,海风扑面而来,滚荡进镇中,吹散了残存的烟尘,吹不走他眉眼上的冷意。 据哨兵打探,邻镇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围墙上的守军、海口渡栈的驻军均无心值守,跑走了大半人去看焰火礼花,四处落得松弛。 萧拓等到今晚,终于遇见了合适的偷袭时机。他调派楼船去海上,截击了宋朝运送婚礼、战备物品的大船,将自己的黑鹰军埋伏进船舱,假借宋运名义叩开了海口镇的渡栈大门。 攻进渡栈关口不费吹灰之力,与此同时,镇口的城墙处也遭受到了猛烈攻击。 守兵不战而逃,萧拓带兵长驱直入,占据了海口镇的东部。 绚丽的焰火持续不断冲上夜幕,在西边的天空中遥遥可见。鼓乐喧嚣浮起在夜风中,夹杂着鼎沸人声,声声入耳。东边寂静的街道上,散落着果子、金钱、花钿等物,依稀可辨新娘辇车经过时的痕迹。 诡静的东镇与热闹的西镇同时呈现在萧拓眼前,两者的间隔,只是一条宽阔的街中道。 副官提醒萧拓,眼下情况过于诡异,不宜再冒进。 萧拓尚在犹疑,传令下去,唤军队扎稳阵脚,将兵力铺匝进空地,等待哨兵的进一步的打探。 哨兵探得归来,西镇尽是拥簇百姓,个个喜气洋洋,翘首观望焰火,孩童在花斗旁穿绕,等待礼楼上的公主洒下更多的赏赐。 副官也猜不透秋叶放空半镇的玄机,回头望着萧拓。 萧拓回想秋叶指挥的大小战役,未曾找到巷闾战的先例,当机立断对副官说道:“秋叶调派骑兵营,擅长平原冲击,避免了街巷里的短斗。今晚形势对我军有利,不可失去,宜趁机扑杀。” 一声令下,黑鹰军如潮水一般,汹涌卷向西侧。 夜空中的焰火突地一绽,砰砰砰有如弹子爆落,描出了几个清晰的大字:东犬西鹰,坑杀殆尽。 在静谧的街上、在暗沉的夜色里,突然出现了宣告着死亡谕令的八字,先是震慑了黑鹰营军心。紧接着,屋舍后、土墙上尽数竖起火把,哨羽掀落掩盖在身上的黑斗篷,占据了高处,纷纷震矢飞射。黑鹰军落马走避,手持军刀还未开杀,就被巷道内、街石下的陷阱绊住了脚,用自己的鲜血祭奠了锋刃。 萧拓遽尔反应过来,竟在今晚遭遇到了秋叶最为回避的巷闾战——秋叶筹备婚礼由来已久,打出公主惠驾海镇的幌子,暗地里却是准备了同样时长的战局陷阱。 眼前掠过万千光影厮杀,耳旁传来惨烈呼喝,尽是己军不利情势,萧拓振臂示意前锋军打旗语,指挥后面跟进的军队及时应变。 他手持逆天艰难冲突之时,头脑越发清晰,一定要找到秋叶与之一较高低,宁可拼死战败,也不愿处处受辖制地苟活。他不知劈落了多少阻兵,也不知搠倒几具尸身,就在满脸溅了血迹,怒火熊熊燃烧时,前方街口一道紫衣身影闯进眼帘中。 秋叶身穿绛紫礼服,手持蚀阳等候在了白石坊门下。他的身后,便是直入西镇公主楼的通道,此时围堵了巨石重车,民众们在一道之隔的长街上,奔走嬉乐,全然不受影响。 焰火华筵演练了两场,再大的动静传来,西镇的子民们也是习以为常。有雪影营骑兵、哨羽箭卫、刀斧手重重埋伏的内街、外巷,仿若坚不可摧的屏障,将他们隔离在安全喜乐之地。 焰火升天,照亮了秋叶冰冷的眼睛。 直到此次,再见萧拓时,他已不招呼一句话,扬剑劈过来,斩向萧拓面目。 萧拓纵马疾扑,银甲地坤衣在夜色中拉出一道绚亮的光影。马蹄被剑气斩断后,他便跃下马来,提气与秋叶酣战。 这一战,直斗得鲜血淋漓,银月掩空,愁云惨淡。 萧拓只攻不守,招招拼尽全力,手中所持的逆天如暴雨梨花,冰冷沾上了秋叶的礼服。礼服被杀气激张,滑落数道光影,嗤嗤几声,破损了胸襟、衣摆。它随风激荡开来,迎上了萧拓洒落的血汗,一片绛紫色顿时斑驳成褚红。 秋叶低头看看脏污的衣袍,眼底生嫌,一手掀落了外袍,露出雪白的中衣来。 中衣内缝制了软韧的避水衣,由此来对抗冷气流转枪尖的逆天。 两道雪亮身影再次胶战在一起。 西镇焰火喧闹,东镇震天嘶喊,依旧回荡在夜空中。 元宵佳节的银月终被血色长空遮掩了洁白。 此战后,黑鹰军尽殁,萧拓重残,辽军伤亡五万。 萧拓并不记得,他是如何回到苍城的。 海口镇里,在他裹着满身血污倒向冰冷的街口时,透过绯红的眼,他依稀看见远处彩绣辉煌的公主楼上,攒放了一束银色火花。随后婢女们齐齐高呼,“礼毕归之,宜室宜家”,拥簇着盛装出席的新娘子走进垂帘后。 尔后,秋叶提剑走了过来,萧拓感觉到了一阵痛意,便陷落进无穷无尽的黑暗里。在冥死之前,他似乎唤了一声“初一!”回传给他的,只是死一般的寂静,还有秋叶嘲讽的声音:“蝼蚁思天,自不量力。” 萧拓昏死了五日,才被抢回一条命。 远在苍城的萧政听到萧拓将兵力囤集在琉璃镇时,就预感到事情不妙。还未等到他的指令传到,萧拓已然发动了偷袭,就赶在秋叶对外宣称的公主成婚之夜。 传令的一支骑兵,立时化身为死士队,伙同萧拓的亲兵,以惨烈的代价,从秋叶剑下拖出了奄奄一息的萧拓。 他们并不知道,萧拓所唤的那声“初一”,让秋叶临时改变了主意,没将蚀阳径直插落进萧拓的咽喉,而是先割断了萧拓的手筋,迫使萧拓慢慢地感受痛苦。 萧拓因而残留一条命。 可是结局对他来说,生不如死。 萧拓醒来后,死气沉沉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形同废人。 萧政提来冷双成,责令她为萧拓诊治。 冷双成刚刚将手指按上萧拓的手腕,萧拓像是触到火雷一般,挥落她的手,并大喊一声:“滚!” 冷双成坐在床侧的锦墩上,安静看了他半晌,才开口说道:“小侯爷想必是遭遇了惨烈之事,才变得这般消沉,能否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助你导开郁结?” 萧拓屈膝一蹬,借力靠向了拔步床里侧,拉开与她的距离。 床阁里并未燃灯,洒落一片黑暗。 他坐在暗处,将全身上下都藏在阴翳里,却驱散不了心底的冷痛。 冷双成拾起软毯递了过去,没说一句话。在眼下的光景下,她已隐隐猜出,萧拓所遭逢的惨烈、痛苦,一定跟秋叶有关。 她行事向来低敛,不喜声张,但凡让她发现了秋叶造成的灾祸,便一手默默弥补。 可是她未想到,萧拓的身残确是她弥补不了的。 萧拓在聚力偷击秋叶的前几夜,亲自提来军医,唤军医在帐中替他秘密地施行了一场手术。军医割开萧拓的阴囊,挤出凝于内的毒血,清散余毒,再止血敷药包扎伤口。待一切完毕,萧政便以夜闯中帐图谋不轨为名杀死了军医,将消息完全封死。 手术过后,萧拓便能顺利地提气运功,将功力发挥至九成,给他死斗秋叶的决心添加了一些自信力。然而伴随而来的还有不能人道的影响,他在无奈之下,一并忍受了下恶果。 萧拓有了死斗之心,并未实现复仇大计。他仅仅是伤到了秋叶的身骨,迫得秋叶吐了一口血,除此之外,一切没有改变。 萧拓难以面对再次活过来的世道,将一腔怒火尽数发作在冷双成身上。 冷双成每日过来探望,忍受他的暴怒言行,想施针,悉数被他打落在地。 她行了礼,转身离去。 萧政依然责令冷双成每日到访,唤她替萧拓续补手筋。她瞥了几眼萧拓的手腕,对萧政如实说道:“即便补上,小侯爷的功力也会大为折损,只能恢复到三、四成。” 萧政亦然将简苍生病的过错归咎于冷双成身上,对她没有任何好脸色,冷声督责,要她尽心医治。 冷双成思忖,当务之急是安抚住萧拓的暴烈脾气。她用木头、玉石雕刻出一尊尊塑像送给萧拓,终于换来了他的缓和之意。 萧拓把玩着雕塑,将它们搭成内室里一个又一个的场景,看得清楚,是她默记住了他家的摆设,用小玩意儿还原于他。 既然接纳了冷双成疗治之后,他的手伤便在慢慢愈合。 第92章 告别 苍城的冬阳照着响晴的天空,萧拓宅院里依旧静寂,四处用帘子遮住了光亮,不放温暖进窗。 冷双成捧着一束花走进萧拓寝居,室内未燃灯,光线阴暗。她站在床阁外请安,问道:“小侯爷身子如何,可觉得好了一些?” 重重帷幕之后,萧拓冷冷回道:“手筋已经补好,你以后不准再来,我不想见到你。” 冷双成行礼:“好的。”她将花束放在窗边的桌案上,转身走向槅门,打算离去。 身后突然扑来一阵冷风,力道之大,扯得冷双成的手臂一痛。冷双成顾念着萧拓的病体,并未运劲震开他,一如既往忍受了他的粗暴对待。 萧拓的手掌热得发烫,还拂来灼热的气息。 冷双成回头温声问:“小侯爷还有什么需交代的?” 萧拓甩开她的手臂,说道:“我叫你走,你就走么?” “那我再多留片刻——只是不能耽搁得久了,我依旧是戴罪之身,处置完事情要回到牢里去。”院子外的狱卒也在等着她。 “将花带走。”他硬邦邦丢下一句。 如今的他,见不得任何美丽的东西和圆满的事物。 冷双成走到桌案前,去取方才放下的花束时,手指触到了温润的玉石,在暗处晕着一团白荧荧的光。她猜测可能是以前送给萧拓的砗磲雕物,想揭开密不透风的皮棉纸帘子瞧得更仔细些,萧拓却是恼怒起来,赶过来用力打下她的手,发出一声脆响。 冷双成吃痛皱起眉:“不动你的就是,何必下重手。” 萧拓冷冷道:“还赖在这里做什么?早些走!” 可是他牢牢拉住她的手臂,又不放开。 她暗叹一口气,左手如兰花开绽一般,拂落下去,弹开了他的手指。趁他未作反应时,她伸手揭开遮帘,放进了满室的光亮。 冷双成回头去看,萧拓用手背挡住了眼睛,所露出的半截脸,苍白得可怕,连下颌也是尖尖的,抻着散乱的领口,带着大病未愈的颓唐感。 他畏光,不进食,急剧消瘦。 唯一令她欣慰的便是,做了续补术后,他的手伤在逐渐好转。 冷双成将花束分作三股,插入三个瓷花瓶中,放在萧拓目光所及的地方。她打开窗,让清风暖阳进室流荡,缱绻在花枝上,便送给他一副绝好的美景。 萧拓坐在桌旁,看着桌上摆放的一套套雕物,玉石、木刻搭配起来,可以组成一间间房阁里的场景,可谓活灵活现。 他呆愣许久,才发出锈涩的声音:“为何你的心窍,总要灵敏一些?”知道他痛,便投其所好;知道他伤,便不与他计较。 冷双成朝槅门外使了个眼色,管家忙不迭地将食案送进来,在萧拓面前张罗出午膳。 萧拓无心食用。 冷双成说:“既然小侯爷不进膳,我先行告退可好?” 他举箸夹了秋葵菜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可看得出食不知味的感觉。 她垂眼遮住了惋惜的目光,将膳粥移到他面前,并递上了可口的小菜。 他舀起粥吃了几口。 见他平静下来,她就斟酌着言辞说道:“今天过后,我不便再来探望小侯爷,请保重身体。” 萧拓放下汤匙,问道:“为什么?” 她只摇了摇头,并未应答,转眼去看桌上的梅花。 他来了脾气,冷冷说道:“随你。”再不说话。 他像是一堵硬墙似的坐在面前,又没了好脸色,让冷双成默然思索一刻,才尝试着开口说:“在你修养的这段时日里,侯爷命奴工改造礼殿旁的地宫,在原先的地形上,挖出上下两大间石屋,密不透风,只开一道进出的门——你应该知道,侯爷此举是什么意思。” 萧拓当然知道萧政行事的意思。 礼殿修建完毕,存活下来的八千奴工,随即会被萧政驱赶进地宫活活闷死。待里面再无动静后,辽兵将完整尸身拖出,挑选尺度适宜的做成人俑,送进皇陵外的翁仲林里,由此可延续本国流传已久的殉葬风俗。 冷双成静静地看着萧拓,等待他的回答。他曾向她承诺,从萧政手上讨要奴工的性命,尽自己所能,不让奴工们被坑埋。 如今的萧拓落得满身心的伤害,自身也陷入恼怒、怨恨、痛苦的情绪折磨中,时而冒出的无名之火,滋滋疯长着,吞没了他的理智。如果冷双成没来探望、放进满室光亮,想必他还留在黑暗中舔舐着伤口,独自承受着难以言喻的挫败感。 他知道她的心意,也知道她说出地宫之事的原因。 她似乎已经猜到了他难以兑现承诺,所以脸上神色总是平静的。 萧拓回道:“本国坑埋风俗由来已久,非我唇舌之力便能改正。宫里最先实行殉葬制,连太后也默许了奴工的处置,因此,我说与不说,都无济于事。” 冷双成点点头:“小侯爷前番也是这样应付我的,说辞基本一致,可见事情确实棘手。” 她起身行礼朝门外走,他唤住了她:“风俗仪制如此,凭你个人之力,改变不了什么!” 她背对他微微一笑:“我知道,尽力试过所有的劝告方法,我才能问心无愧。” 萧拓有所耳闻,木迦南、简苍轮番上阵劝谏萧政放过奴工而被斥退之事,因而推测,自己是冷双成最后来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是可以为奴工力争存活的机会,可满心的伤痛,让他疲于去施出援手。 他不怕在她面前变得自私而冷酷,他只在想,既然我过得不痛快,又何必在意别人的死活。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冷双成早有应对,来找他兑现承诺,不过是行使绝烈手段之前惯用的迂回方法:求他说情,若能成事,她也不至于在最后赶尽杀绝,不留一分余地给他们。 萧拓见冷双成从容来去数日,终究问道:“秋叶已与公主成婚,你不难过么?” 冷双成摇摇头。 他审视着她的面容,无波动,不放心地说道:“何必强作镇定。” 她微微一笑:“我的心思不在世子婚事上,因而无需镇定,也无需去费心伤神。” 他默然半晌,又问:“你是如何做到,能放开心怀,不受感情所累的?” 她指指桌上梅花:“花开得好看,能够欣赏已经足够,何必要把它捏在手里,生怕别人抢了去。你看淡些,花就是美景;你放不下心,花就是祸因。” 她行了礼转身离去,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低下头,将面容藏进手掌中,遮目许久,直到眼睛能适应房间里的光线和冷清,没了酸涩意,才放下了手。 萧拓在午后就知道,让冷双成不便再来探望的理由。 太后见他兵战失利,更加依赖于萧政的军力。为了栓牢他们兄弟的心,太后又从上京调派过来一支宣诏的队伍,赏赐他们布帛、古玩,还安插了两名女子进来。 美人们出自显贵耶律家,是一对姐妹花。 耶律家的女儿就不能随便打发了。 大小姐耶律起音,已住进侯府,名为传召,实为待嫁。 二小姐耶律容,一下车就扑进别宅里,将桌案上摆放的雕刻物摸了个遍,还缠着萧拓问东问西。 萧家兄弟陡然面临美人旁伺的局面,在督战之余,分出心神应对。 留在石牢里的简苍及冷双成,默然等待祭礼日的到来。 晚上,冷双成就着一盏油灯看完一本佛经,正待合衣休息时,旁边的单间里传来简苍细碎的呼声:“初一……初一……” 冷双成以为简苍又在梦呓,轻轻应了两声。 简苍颤声道:“我肚子痛……” 冷双成发力拍铁栏,惊醒了狱卒,唤他打开牢门,钻进了简苍的单间里,替她把脉。 狱卒打了个呵欠,催促道:“好了没有!” 他的双眼势力得紧,见萧政再也不来夜探简苍,就知她失了宠,迎奉之时就不会那般尽心了。 冷双成无奈,将简苍抱到自己的床铺上,唤狱卒取来所需物,再任由他锁上门。 见狱卒离去,她轻声对简苍说:“你已有身孕,不能再过于操劳,明天我给你开一副药,你先养下胎为好。” 简苍垂下眼睛,冷冷说了句“孽种”,举起拳头捶打自己的小腹。 冷双成连忙拉住她的手,冷脸说:“不可这样作践自己!” 简苍揪着冷双成的衣袖,紧声说:“你不要告诉萧政,我不想他知道有这个孩儿,知道了,他就不会放我走。” 冷双成看着简苍皱起的眉,思索一下,未及时应答。简苍将冷双成的衣袖快要揪烂了,才听到她说了好字。 第二天,简苍拒绝了冷双成的好意,将她开出的药方撕烂了,也不去抓药。 走到地栈入口,壁石渗透着凉意,她不由得拉了拉身上的夹袄,低头钻了进去。 此后,她也未做大肆操劳之事,多数是丈量尺寸、清扫边角,坐在椅上歇气。 萧政路过时,进来探她,照例询问她是否愿意搬回侯府去住,没得到应允,像往常一样离开。 傍晚,简苍拖着沉甸甸的步子回红枫院探望木迦南。 木迦南安排她的晚膳,均是素食。 她没有吃多少,提着灯笼走向石牢时,与游玩归来的耶律起音堵在了一条道上。 耶律起音的衣饰妆容堪称完美,找不到劳累一天后的疲劳印迹。她仔细瞧了瞧简苍的容貌,笑道:“百闻不如一见,王妃生得可真是白。” 简苍潦草屈屈膝就当是回礼,发觉去路依然被耶律起音堵住时,就冷淡说道:“不要靠近我,不要招惹我,不要以为侯爷放纵小姐,就不会落下祸端。” 耶律起音抿嘴一笑:“我什么都没做。” 简苍只觉头里昏沉得厉害,对着晚霞天空乱喊了一声:“初一!” 不大片刻,冷双成披着一身雾霭从街道转角走了出来。 第93章 一念 黑发如瀑,散在白色襦衫上,天青色长裙,映着暮霭,色泽温润。她的脸上带着一些微笑,直给人温文可亲的感觉,可是耶律起音知道,来人不好对付,先前赫赫有名的敦珂女使,据说就是不明不白地死在她手上。 冷双成行礼问好,才刚刚说了一句:“小姐乘兴归来,稍事歇息为宜,王妃由我迎去。”耶律起音忙不迭地让开了路,让她接走了简苍,看着俩人并肩走向了暮色中。 简苍偕着冷双成默不作声走了一阵,突然开口说:“店铺在置办婚庆物,似乎是特供给耶律小姐成婚用的。” 冷双成转头细心看了看简苍的脸,她的肤色过于雪白,神情倦淡,已经遮掩了原本的情绪。“侯爷与你订了亲,并未成婚,按理说,侯府里应该张罗迎娶王妃之物才合乎礼制。”冷双成斟酌着说道,“不知你,是什么样的心意?” 简苍摇摇头:“我不想留在这里,更不想嫁他,他所提议的,赶在耶律家小姐进门之前,扶正我的地位,显得太可笑了。” 冷双成看到简苍并未笑,只是倦怠地垂下眼睛,劝慰道:“既然心思不在这里,就要走得洒脱些。” 简苍点点头。 俩人登上城头眺望远景,夜色开阔,撞开了她们的心胸,当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笼从漆黑的隅道上升起来,照亮了辛苦劳作的奴工们的脸时,她们就知道,个人的喜乐与万千性命一比,已经显得不重要了。 简苍清洗之后,特意将自己收拾了一番,整理得清爽干净了,才去见萧政。 萧政刚从校场回来,正在浴室洗澡。 简苍等候在了室外的小厅里,只想早些把话说完就离开侯府,并不在意时机是否适宜。 萧政在内充耳不闻,也不理会她的话语。 简苍只得再提了一遍:“侯爷当真不放过奴工么?” 一万多人,劳累过度,只剩下八千,落在他手里,依然保不住残命。 许久不出声的萧政唤道:“你进来。” 进去之后,或许又是另一场携私欲所求的巫山云雨,让简苍一度无所适从。 因为她的要求,向来只能在床笫之间达成,令她倍感无奈,也倍感羞耻。 萧政没听到动静,擦干了身子出来一看,简苍坐在椅中半阖着眼睛,昏昏沉沉地打瞌睡。他伸手抱她,她惊醒过来,推开他说道:“我不是来侍奉侯爷的,只想求得八千人性命。” “免谈。”萧政干脆撂下俩字。 今日看她病怏怏的,才没像往日那样,一听她谈及公务,就将她撵出门。 他以为自己已经网开一面了,可是简苍并未感受到丝毫的好意,只是觉得心寒。 八千条性命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被他以故例殉葬之名一手抹杀掉了。 她再次觉得,他不是良善之辈,委实不能让她软下心来,好好待他一次。 她想起他的手里,还沾染着族人的血,不管过了多少年,血腥之气也不会退掉,也等不到他的弃恶从善。 看来,大哥所说的,佛缘善心能度世人不一定正确。 简苍起身走出门外,萧政并未阻拦,直到纤瘦的背影逐渐远去,融入了夜色深处,他才转过身。 他不留,有所顾虑。 简苍不答应嫁他,他就不再退让应允她任何事。 他知道她的激烈手段,若是强留下来,又不达成她的心意,势必是惹得她持刀来拼命,不见血不收场。 他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相处,既然强行索求不得,不如放手让她随意来去。 他将大副心力放在战局上,分神应付耶律起音讨巧的迎奉,难免又要冷落她一次。 他不曾细想,冷落的次数多了,她习以为常,只以为他是偏冷心性的男人,不敢轻易交付出感情。他忘了以前对她的惩罚,远比冷落更折磨心神,她可从来没有忘记。 萧政走回寝居,廊道上耶律起音提着一盏灯正在候着。一见到他孤身回来,她就明白了过来,微笑说道:“我瞧王妃脸色不大好,侯爷当真不跟去看一看么?” 萧政顿步:“有话直说。” 耶律起音咬咬唇,径直说道:“即便王妃不嫁,我的婚礼可依然算数?” “是的。” 耶律起音暗舒一口气,明眸对上萧政的脸,稍稍一顿,后又不着痕迹地移开。 他冷冷清清站在门前,俊容没了严峻的意思,让她也稍感适宜。 “还有事么?”萧政耐心问。 耶律起音连忙行礼退下,走得不缓不急,好不容易将一颗砰砰跳的心给捂严实了,不曾泄露出半分眷念之意。 只要他能客气待她,不拒绝她的靠近,那么她也没必要紧追在简苍身后不放,惹他生嫌。 此后,她再也未曾去打扰简苍,老实留在侯府里,做一个待嫁新娘。 夜深露重之时,萧政从冷清的床阁里惊醒过来,擦去额上的汗,起身披上外袍,走去了石牢。 值守的狱卒睡倒在公房里,整座地牢静寂无声。 他拾级而下,看见简苍亦然熟睡在石床上,手里牢牢抓住冷双成的袖子,迫使冷双成只得坐在床边,就着一盏孤灯看书。 冷双成转头看到萧政,默然辨认一下,才轻声招呼了下:“见过侯爷。”又扭过头去看书,当他是一道飘忽来去的影子。 萧政来石牢探望过三回,前两晚还耐心抱走简苍去温暖的地方待着,今晚见她如此倚重于冷双成,不离不弃的样子将他比了下去,他在脸上硬生生浮起个冷笑,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冷双成瞥了眼外面已然恢复了冷清的墙壁,暗想着,他既然能来,可见对简苍是有余情的,但不知因何缘由,总是不能待简苍一心一意。 毕竟连她这个外人都知道,乌尔特族向来不娶二妻。 冷双成放下书,突然又想起了秋叶。 秋叶说,需信他不曾辜负她。 她信,哪怕听闻到了许多的风声和消息,他已在海口镇与灵慧成婚。 不是亲眼所见之事,就不能妄加揣测,以免辜负他的好意。 更何况她已记起,秋叶拈住她耳角,曾紧声威胁她,要她看清,常伴灵慧左右的男人到底是谁。 她揉着耳朵嘀咕道:“不就是你鞍前马后奔走,对公主大献殷勤的么。” 秋叶冷脸要来揪住她的发辫,她连忙逃开,就此揭过了他的暗示。 现在想来,她猛然意会到,在海口镇伴游的男人,当真不是秋叶,而是公主身旁一名二十出头的俊逸书生。 那人应是常太傅之孙,当今的新科状元。 由此可以推见,秋叶并未娶亲,驸马另有其人。 冷双成转念一想,“推见”而已,又不是真实之事,算不得数。 她既然认定推论不算数,那么心底对秋叶的记恨,就不会少一分。 他毕竟为公主大肆置办婚礼,将消息散透至各处,谁又能理会到,他不曾对外宣称驸马是他的深意。 他借着公主成婚的幌子,在商镇、军镇紧锣密鼓地布置军力陷阱,不便向她透露隐情,她不怨;他觉得亏欠了公主,广掷千金运来华美礼品,在她面前完全不遮掩大方意态,她也不怨。 她只怨,将她掳到海口镇,故意亲待灵慧,逼她做出反应,还大飨仕女宴,用点滴私密手段对她,着实羞辱了她的颜面。 他在人前人后,是不一样的行事。 因而她也要学到,在人前人后,待他不一致,趁他丢落地“出宋境、不准回”的旨意,跑得远远的。 冷双成一旦想好,就不会生出瞻顾不前的犹疑心思。她收了书,坐在椅中将就了对付了半宿的睡意,待天亮后,向简苍讲明,萧政来石牢探望一事。 简苍淡淡道:“来了又如何,不会真对我退让,更不曾厚待我一回。” 冷双成适宜沉默,不再接话,恐怕燃起简苍的厌恶之情,牵动了胎气。 简苍出门上工之前,冷双成再提抓药保胎之议。 简苍说:“你动手煎药,萧政就会知晓,怀孕的女人是谁,那可是万万使不得的事。” 冷双成每日替她号脉,见无异样,才按下了强行配药的心思。 简苍路过长街时,终究按捺不住关怀之情,朝药铺张望了一下,脚下有所迟疑。 冷双成看在眼里,温声说道:“我去抓一副温补的药出来,给你养养身子,不会露马脚的。” 简苍想了又想,才点头应允。 冷双成果真以调养身体为名,买了补药出来。 街上的金器店铺前,掌柜的扬着笑脸,一路奉送贵客耶律起音等一行人远去。 冷双成陪着简苍看清了,侯府当真在准备婚礼,新嫁娘就是耶律家的小姐。 众所周知的事,隐瞒不了什么假意。 事已至此,冷双成不再有任何负担,铁了心听从简苍的话,助她带着腹中骨肉离去。 晚上,萧政得知简苍抓药进补身子的消息,想了想,未曾去探望。 简苍往日讨得责罚,宁愿硬生生咬牙忍受伤痛折磨,也不肯吃苦药减轻伤势。 现今有所改变,曾令他生奇,然而转念想到,她只会求助于讨人嫌的初一,他赶去只会遭受冷遇,又有何必。 他留在府里处置礼殿祭告的事务,趁着忙碌的劲头,遗忘了简苍的变化与日渐虚弱的身子。 她最后来侯府向他告假,正值礼祭前日,他怜悯她的病情,应了她不出席的要求。 第94章 倾覆 冬末,礼殿修建完毕,辽人移置白石与青牛石进大殿,举行了一场盛大的仪式。 恢宏大殿内外站满了文武百官,以官阶沿着玉阶排列,服饰辉煌。当前一妇人,身穿紫貂礼服,头戴白玉镶嵌的金凤冠,压住了满场的富贵气势,正是当今辽国太后萧氏。 她唤礼官敲击金钟,预示着礼祭正式开始。 侍从手捧各色珍宝及珍禽异兽的皮毛鱼贯走进大殿,堆积在礼台周围,躬身徐徐后退。依仗队持着文物入殿,将物品放在台基上,与闪耀的珍宝对应。史官执笔疾书,称时运兴隆,自开国以来未之有也,然后在礼官的唱赞中轻轻应和。 礼台垂幔后,香雾袅袅,不时有铜磬敲击的声音传来。 木迦南带着僧侣队伍诵经,低声喃喃,仿似梵唱。他们眼观鼻鼻观心,容貌肃然,自始至终站在殿池之外,绝对安全的地方。 与僧侣们遥遥相对的便是一袭玄色锦袍的身影,长身玉立,颜容夺目。耶律家的两位小姐在一旁作陪,从排场来看,应是萧政无疑。 全场人的心思都放在礼祭上,唯独耶律容左右飘飞着眼光,寻找另一道应是一模一样的峻挺身影。她瞧了瞧站在左手旁的玄衣男子,嘀咕道:“若说这个是大侯爷,那小侯爷去了哪里?” 据传,小侯爷以休养病体为由,与王妃简苍同时不出席典礼。 可是耶律容仔细瞧了,萧拓并不在别宅里,里里外外都让她找遍了,也找不到人。 因而,萧氏兄弟只有一人出现的场面,让她着实弄不明白,内中藏着什么玄机。 礼祭继续进行,满场恭肃严整。 礼殿之旁的地宫前,光线寥寥,人头攒动。 八千奴工在骑兵的冷枪厉戟押送下,无声走进密不透风的石屋里,手脚冰冷地挤在一起。他们衣衫褴褛,脚上还带着泥,一具具瘦削的身子,已使不出什么劲,去反抗骑兵的残暴行径。 只有奴工队长知道,他们今天不会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宫里。 修建礼殿、挖掘埋尸所用的石室时,心慈的简姑娘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不可露出异状,只管听从她的指挥,将琉璃镇运回的白石装进殿底及室门处,作为承重柱,撑起上面的地基。 不仅如此,简姑娘还从初一手里接过一袋砗磲石,将它们一一塞入了石柱的顶端,或作饰物,或作楔子,各尽其用。 她们没说什么,只吩咐牢记俩字:忌火。 地底忌火,只悬灯罩照亮。 队长们并不知道,两位姑娘在摆弄着什么,只是见到她们拿着矩尺、准绳反复测量墙壁,就隐隐知道事关重大。 他们未曾多话,由此也救了八千条性命。 礼殿金钟轰鸣声传向苍城上空时,囚在石牢里的冷双成开始动作。她骗狱卒过来开门,将他击晕,走出了牢房。 栈道口的守兵见着她,以为她如同往常一样是过来做检修之事,并未阻挡。 冷双成走进暗沉沉的地栈,抽出了袖罩里蓄藏的菱花刀。刀身薄如蝉翼,锋刃冷锐无比,持在掌中,如一块冰片,端的是轻巧便利。 她掂了掂刀,心道果然是一把好利器,不曾砸倒程掌柜的金字招牌。 因菱花刀出自程掌柜之手,那日在伊阙的和谈宴席上,程掌柜持刀挑战喻雪,被毙,薄刀脱手飞向秋叶那侧,然后度的一声扎在木窗上。 她看准了薄刀的好处,特意从窗口掠下,顺手取过,藏进袖中。 骑兵将奴工赶进石室后,轰然关闭了重门,将一片哀求声阻断在内。 他们没有耐心等着奴工耗尽空气毙命,先行离开了地栈,去礼殿外护卫,只留下为数不多的守兵。 守兵正百无聊赖地站在灯下,听着殿上及室内的动静,突然见到前方无声无息走来一道纤瘦的人影。 “谁?” 冷双成缓缓走到光亮下,向他们行礼,询问可否取一柄铁锤使用。 守兵无疑有他,摆手应允。 冷双成持起铁锤发力敲向石壁,震得轰隆一响。 守兵惊怒,喝止她的动作。 她并未停止敲击,引得守兵全部聚拢了过来,才放下铁锤,敛容说道:“奴工在石门后呼号,请军爷放过他们,难道军爷听不到么?” 守兵面露不屑之色,暴露了长久以来,视奴工为草芥的本性。冷双成一一扫过他们的脸,微微叹道:“如此,我也是沦落到了暴桀一界。只是兵战生乱世,乱世造炼狱,缺乏献祭,又如何荡除血腥。” 人间若是炼狱,藏着无尽杀戮,不妨以杀止杀。 冷双成不再犹疑,持刀劈向了守兵,手起刀落,翻出大蓬血花。守兵惊呼不已,齐齐毙命于刀下。她砸破灯罩,点燃火把,用热火熏烤石柱上的砗磲饰物、楔子,将外面包裹的石料烧开,引爆了藏在砗磲里的琉璃火。 琉璃火尽是海底燃油凝聚而成,在高温中发挥了巨大的破坏作用。 轰的一声,石门破开一个角。 她如法炮制,再熏烤另一角,将石门上半截全数炸掉,用铁锤砸出一个大窟窿,从室内接出了奴工的队长。 队长们再取火把,听从她的指令,一一站到承重柱下,听着殿上的金牛号角呜呜吹响之时,齐数点燃了砗磲石。 冷双成唤队长们退向石室,自身站在最远处,留在栈道内善后。 砗磲外的石料烧尽后,琉璃火遇热爆炸,顿时发出连绵不断的轰响。黄灿灿的光芒过后,石柱被炸塌,承受不住上面的重量,使得礼殿的整块殿池都掉了下来。 直到此时,简苍精心算计的殿底深度、殿池方圆大小、殿上的石柱高度显露出了威力。 殿池如同碎掉的石饼砸落了下来,太后及重臣来不及应对,齐齐下坠,跌落在栈道,双腿因高坠而折断。待残活的人灰头土脸爬出石坑时,礼殿摇晃了两下,又纷纷砸落石柱石块下来,将他们压倒。最可怕的是,由于礼殿上下两层均缺乏承重的柱子,导致最上面的穹窿顶失去依托,如一口闷锅扣了下来,将底下的人重重砸死。 一大片石块瓦砾哗啦散落声中,殿池外围站立的两拨人,都抬起眼睛看了看对面。 垂幔后,木迦南停止了诵读,单手持礼,清楚宣了声佛号。 僧侣们纷纷宣佛。 大门旁,玄衣身影两手拉住花容失色的耶律家姐妹,冷森森地笑了起来:“萧政果然猜得准,初一怎会安于室内,不生动乱?” 冷双成踏着砖砾一步步走上了残破的礼殿,站在断台上,将辽国太后及一众重臣的尸骸践踏在脚下。她的容颜温清如昔,破开嘴角微笑时,就带回令萧拓熟悉的和雅感。 萧拓不知那是不是假象。 他只知道,对面的女人,所做的一切都不简单。 废墟上的冷双成压袖行了一礼,风度翩翩:“见过小侯爷。” 耶律姐妹蓦地睁大了眸子,齐齐看向身旁之人,惊呼道:“你是小侯爷?” 萧拓放开两手,将她们推得后退一步,使得她们远离了豁开的坑口,对着遥遥站在对首的冷双成冷笑:“世人皆分不清我与萧政的区别,唯独她总是一眼看得清楚。” 冷双成端庄持礼不动,问道:“我与小侯爷避免不了兵戎相见,动手之前,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求小侯爷成全。” “说来听听。” “请小侯爷随我退至礼殿外,若是动手,便可不染出家人的眼目。” “好。” 萧拓干脆答道,唤奔进门的骑兵护送耶律姐妹先行离去,并安抚门外残存的官员。 骑兵立时分成两股,一股传令全城戒备,一股下到废墟里搜寻尸骸。 木迦南带着僧侣走进废墟,堵在石室之前,为室内滞留的奴工们张开了防护的臂膀。但凡有散兵摸索过来,想杀人泄愤,他便端起宣政院佥院的声威,将那些人喝退。 无论何时何地,活佛之光耀、影响力,不曾退散半分。 僧侣们诵读经文,为亡灵们超度。 礼殿外的白石街上,一左一右对峙着两派人。 冷双成敛袖静立,任风吹过衣襟。 一直秉着休养名义未现身的简苍从城头走来,用夹袄掩着身子,站在了冷双成的后边,轻轻说:“城外北山外已燃狼烟,相信不用多久,就会有援兵到来。” 苍城之外的北方,是幽州谢家的地盘。 冷双成回苍城之前,与秋叶约定,礼祭日送他一份大礼,作为回报,他需调派全部的火骑军赶来接应。 秋叶猜测,她想亲手解救奴工,因而遂了她的意,传令骁勇善战的火骑军全数出动。 他从未想将她置于危险之地,只是抵不住她一次次的央求,才一步步退让了下去。 以他所见,不如她的意愿,她势必不会安分回到他身边。 冷双成体恤秋叶的心意,从来不敢告诉他,炸掉礼殿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她只向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借用简苍的工匠技艺,挖出石室,将奴工封存进去,自行先避开了战乱。待他打下了苍城,就能全数救他们出来。 秋叶如约发兵,冷双成依计行事。 萧拓手持逆天,细细看着冷双成如水的眉目,说道:“我从来没想过,要与你对战。” 冷双成屈膝行礼:“多谢小侯爷多日的照顾,其他挂念,无需再提。” 简苍冷冷喝问:“萧政去了哪里?” 萧拓冷然:“只我心拙,一味轻信初一,萧政却是个明白人,早就做了打算。” 简苍继续套话:“什么打算?” 萧拓不怕告诉她:“萧政始终对初一抱有戒心,总觉得她会在暗中做一些手段,因而先离开了苍城,去上京调兵以策后变。” 他轻轻一笑:“你不知道,初一炸断礼殿,活埋皇亲重臣,实则给了萧政一个天大的机会。” 简苍仔细想了想,突然脸色一紧。 冷双成虽是默不作声,却比简苍先一步想明白事理。 以萧政勃勃野心来看,他极有可能会抓住机会,先带兵侵入宫廷,假借传丧之名,趁乱夺取了国政大权。 因一干皇亲、重臣悉数殒命,残留下来的人,都比不上他的北枢密院使的出身。 同时,她们也明白了,萧政善待耶律家小姐的原因。 耶律家是辽国显贵之一,在南枢密院享有重誉,若是朝政出了动荡,两院一相合,可使支持力大为偏向萧政一方。 冷双成微微一笑:“能助侯爷一步登天,也是一件喜事,我无怨悔,只求侯爷走得高些,再拉他下来时,就让他摔得身痛。” 萧拓轻叹:“我以前怎未瞧出,你竟是这样的心肠。” 冷双成行礼:“道不同不相为谋,无以寄托寸心,因而说不出柔情蜜语,小侯爷需体谅则个。” 萧拓默然一下:“我说不过你。” 她微微一笑:“那打得过么?” 他抬眼去看她,还未来得及应答,她在嘴角噙着笑,依然显得那般温和,突然一掠身形,掠刀攻了过来! 萧拓暗啐:“小妮子,狡猾得紧。”架起逆天挡了她的一记璀璨光影。 他的手劲只恢复了四成,恃着逆天的便利,不至于在她的偷袭下落败。 可是冷双成已经下了狠心,一定要撕开一道缺口,将奴工们送出城去。 她的主意很简单,活捉萧拓,逼迫城内守军退让。 守兵们本来遭遇礼殿倾塌显贵殒命的变故,个个慌了神,未曾想,萧拓站了出来,铁面冷声,如同萧政一般发号施令:“今日便是尔等立功之时,速去城门防守,杀敌即可受赏!” 散乱的军心在他的喝令下,逐渐摆正了过来。 看到这般光景,冷双成就知道,萧政果然培养出了第二个军侯,其果决之心,不逊于色。 她想着,如今之计,最好抓住萧拓。 简苍站在场外帮忙扰乱萧拓心神,问道:“萧政何时离开苍城?” 萧拓忙于应战,不答。 简苍豁了出去,又清亮叫道:“难道整日对我施以温存的男人,是小侯爷?” 萧拓不得不分神答道:“王妃勿要毁我名声。” “那你告诉我,他到底是哪天离城的?” “五日前。” 简苍由此确信,为奴工求情后的几日,她所见到的萧政,果然不是本尊。既然他不在城里,她就没有一丝的拘束心,想出了一个帮助冷双成退敌的法子。 第95章 分离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冷双成手持短刃,近身攻击萧拓,招式迅若风云,扬起一片璀璨的光影。她的每次转身,都近在眼前,发梢送来的缥缈冷香,真真切切送到萧拓鼻端,他只觉前后左右都是她,碎成了入耳的呼吸、眼角的浮影、手边抓不住的冷雾,直到最后,他只能向后退去,再也不能朝她迈出一步。 萧拓知道,自己一定赢不了她,无论是从武功还是心情上,均要甘拜下风。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她一样,长久盘旋在记忆中,不可抹去。 萧拓痛恨在不知冷双成的真实姓名下,就对她产生了深深的依赖心。他眷恋她,想将她留在身边,哪怕明知她浮荡在外,不肯轻易在任意一处落脚。 初一,一个简单至极的名字,直接道出了她不事雕琢的内心。 “初一。”在打斗的间隙,萧拓忍不住喃喃念了一声。 他看见她掠眉望了过来,目光里没有惊异,只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她的刀法很快,带着月华般的流纱光影,尽数砍在逆天枪身上,直逼得他节节后退。 萧拓还未做好与冷双成争斗的准备,哪怕她已暴露出了真实的面容,将辽国一众皇亲国戚砸死在礼殿下。 他虽然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法,但他相信,能出奇法聚集简苍、木迦南、八千奴工而不生叛乱的人,一定就是她。 因他的一颗心,也在不知不觉之间被她收走。 萧拓了解她的为人,对敌对亲,悉数持礼而不咄咄相逼。他不知为何会走到今天这种局面,能让她放下礼节和往日情谊,让她冷了眉眼、挟着一身杀气攻向了自己。 他想起了她最后一次来探他,请求他为奴工说情,救援众多性命。 他是怎样答复的? 他不仅婉言拒绝了她,还对她无情说出,殉葬仪制如此,凭她个人之力,不能改变什么。 但是很快的,她就让他知道,以个人之力,能做些什么事情。 她从来不喜欢说教,只用行动来告诉他,光是顾虑困难而不付出努力,无疑是可笑之事。 他终于明白了,他与她之间的差别。就像是明明持刀动枪胶合在一起,气息萦绕在四周,却又隔着那么远的距离。 冷双成救出了八千奴工,将他们安置在地宫里,等待下一步的机会。 城外狼烟起,十万幽州火骑汹汹来袭。 萧拓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 他要护城,为自己的家国而战,也要顾全她的心意,将众多的性命放出去。 如今的功力只有四成,想抵挡住她的进攻,也非易事。 不如顺水推舟。 冷双成一招“抽刀断水”掠向萧拓的双手,刀锋带着一股寒凉之气,逼得萧拓撤枪。长枪脱手后,他没再抵挡,任凭锋利的气息割开了他的衣袖,划出一道血迹。 左臂噬咬的伤口上,又新添了赤红的伤痕。 冷双成认了出来,那是她寒毒发作时,失去了心智一口咬上了他的左小臂而留下的旧伤。 如今的他,眉眼不见任何怿色,哪怕临阵对峙,她与他已成为敌对方。 冷双成暗叹一口气,终究将刀架上了萧拓的脖颈,用手扳住了他的肩膀,对着周围的守兵冷冷喝道:“不想你家侯爷丢命,就快些让开路!” 守兵通过方才一场打斗,已经分清,遭敌挟制的侯爷是哪一位。他们大多是萧政的心腹骑兵,眼见事发突然,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一半人想趁机立功,阻断她们的去路;一半人顾虑萧拓的性命,想先保住眼前的这位,以免萧政回来后追究责任。人心既是不齐,行动上就难免分出两派,大约千数人退向了外围,而另有一千人跟了过来。 萧拓抬眼朝蠢蠢欲动的骑兵望去,喝道:“还敢反了不成?都退下去!” 跟随的骑兵稍稍止步。 简苍走上前,取过冷双成的菱花刀,继续冷气森森地抵在萧拓脖颈处,稍稍一动,拉出了一道血口子,才对骑兵说:“萧政所关心的人,不过是二公子和耶律小姐。你们胆敢再跟过来,我就亲手杀了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冷双成听出了眉目,猛一细想,简苍是在提醒自己,要去执行备选的计划。她们都未料到,萧政并不在城内,昨晚商议时,只将抓人质作胁迫、炸开地宫外墙两项当成了下乘方法。 回过神后,冷双成连忙展开身形,从人缝中穿插出去,如一缕轻烟飘去了侯府。 时值动荡,侯府守卫锐减,去了前城备战。 冷双成没费多大精力就抓来了耶律起音,将她捆绑在皮绳中,再找出简苍事先备好的火药包袱,挂在耶律起音身上,对她笑了笑:“得罪了。小姐若是不配合,我只能点燃火药推小姐进坑底,给我们做垫脚。” 耶律起音咬破了红唇,勉强应了声:“要我做什么都行,留我一命。” 冷双成拉着满身火药的耶律起音走回了礼殿前,去看时,萧拓的耳下、肩上、手臂又添了几道被简苍划出的血口子,正濡着血水。 萧拓听从简苍之意,将坑底搜寻尸骸的兵士唤了出来,自身受她们胁迫,退向了石室前。 他看见奴工们密匝匝地站在半截栈道里,忍不住说:“这是死地,为何再走回来?” 简苍冷淡道:“不劳侯爷费心。” 冷双成走进石室,找到了被简苍削薄墙体填充软物的角落处,用铁锤敲击壁脚,砸出一个窟窿来。随后她将火药包塞进去点燃,用攒集的火力,轰开了一个更大的缺口。 光亮处,果真衔接着暗河沟渠,已经干涸了,撒着一层土坷垃。 冷双成回头招呼奴工弯腰从缺口逃逸出去。 八千人数的转移,需要一定时候。 木迦南带着僧侣堂堂正正走出了苍城。 他们的身份干系不同,无需威逼守兵放行。他打着宣政院佥院的旗号,手捧装有辽太后金凤冠及礼服的锦盒,与举着白幡的僧侣一起,将锦盒送至皇陵,完成了送葬仪式。 苍城守兵对着太后的衣冠、佥院的威仪无不后退。 坑底,冷双成与简苍留下来断后。 放行出木迦南后,幽州火骑开始猛力攻城,一时间,厮杀声隐隐传来。 礼殿外对峙的骑兵全数返到前城抗敌。 威胁解除后,冷双成先放了耶律起音。 萧拓听闻前城的动静,首先转头对冷双成说:“今日一别,恐难再见,我不怨你狠心,只可惜终究未能与你成亲,将你留在身边。” 冷双成微微颔首示意:“多谢小侯爷美意。”再无他话。 萧拓再对一脸冷冽的简苍说道:“王妃还回来么?” 他代萧政问这句话,将脸容正对着简苍,让她稍稍感受到一点,他与萧政形似的影子。 简苍冷冷淡淡回道:“就当我死了吧。” 萧拓轻轻叹息:“你难道不知,往日我扮作他时,只要稍稍待你随意了一些,就必然会讨得他的一顿打?” 简苍勉为其难分神看了看萧拓的脸,不由得蹙眉思索一下,往日与他们相处的种种,根本就分不清哪些是萧政本人的作为。 萧拓轻笑:“萧政比我有福气,能躲过这场见血的分离。” 他虽在笑,心底却充满了苦涩,已经明了,等会儿要离开的两人,必定不会再回来,出现在他与萧政的眼前。 她们以绝烈的手段埋杀了一众显贵,先行断绝了后路,势必不会回头。 想通了其中道理后,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感同身受,他一人在这里,就饱尝了两份心痛。 他只怕,再无机会将心事说干净。 冷双成轻拍简苍的肩,示意她先走一步。简苍递还菱花刀,转身朝石室走去。 萧拓大喊:“萧政虽然亏待过你,但不曾改变过心意!他连我这个亲兄弟都打,就是因为我言辞不雅,戏弄于你,惹得他生气!” 简苍捂着耳朵走向了断口,不曾迟疑。 萧拓发力呼道:“‘爱妃是为夫的心尖肉,怎么舍得放你走?’‘爱妃,今晚不留在府里歇息么?’‘你过来陪我,我就免你一顿责罚’……所有的这些,你还记得吗?” 简苍走远,离开了河道。 萧拓抿紧嘴,眉眼抖落霜华萧索。 冷双成轻轻道:“侯爷若真是有心,怎不见他平日里待她亲善一些,免她伤痛,免她流徙,将她迎进府里,好好照顾起来?” 萧拓涩声道:“萧政错了,我也错了。以为不管经过多少次,都能把喜爱的人找回来,没想过‘珍惜’二字。” 冷双成朝后退了一步,隐落了菱花刀上的冷气。 萧拓突然道:“我喜欢你,初一,不比其他人少一分。” 他痛苦地想着,连作比较的男人是谁,他也无法把握到。 她明明在他身边近两个月,与其他男人并无多大纠葛,却最终让他失去了她。 冷双成无声无息后退,退向了黑暗的石室内。 萧拓颤声说:“能不能……不走……你信我一次……我能善后……” 身后再无气息传来。 他抿紧嘴,只觉身子里灌满了铅,沉得痛,没法避。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奔逃出瀛云镇歌舞教坊后,随她乘车赶往儒州的那段日子。 她为了他刺伤秋叶一枪,被世子府势力追逐,明明心里不好过,还尽心尽力照顾着着他。简苍依在车门,唱着乡曲宽慰大家,歌声清清浅浅,如同天边的晚霞。 他记得曲调,哽着嗓子唱了出来,就在这处破败的废墟里。 “初相见,霞满天,弹指间,白头怨。针儿尖尖,绣不出锦缎;柳丝绵绵,送春到山前。” 萧拓呆立一会儿,擦干了泪,从砖砾上跃起,纵向礼殿外。他取过传令兵手上的逆天,纵马奔向前城,带领守兵参战。 城外,十万火骑如火如荼攻来,架起梯桥与冲撞车,猛烈进袭,从不后退。 萧拓抢在最高处发号施令。 凭借着前城加固的防守工事,守兵们先打退了第一次进攻。稍作歇息时,原野上的火骑兵突然再掀热潮,挟着凶猛杀气冲向了侧城。 萧拓调派弓箭手及刀斧手补位防守,猛然发觉,火骑分散了攻击力,分化成几股,一一攻向了侧城薄弱处。 他随即明白了过来,对方已经掌握到了苍城防守的弱点。 应是跑出城的简苍将消息递到了火骑军的手上,在这之前,她从未加固侧城墩台,还将两三处设置成内折角,使得弓箭手无处站住脚朝外射箭。 被削弱防守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情,简苍在最后五日里,才吩咐奴工修补侧城,减少了版筑厚度,因而让今天的火骑军找到了缺口,冲撞一阵,就破开了城墙! 事起仓促,萧拓别无他法,唯有带兵苦拼。 这一场攻守战直杀到日暮,终因火骑军的猛烈攻击和苍城守兵的动荡军心而收尾。萧拓杀开一条血路,带着残余的两万人马,火速退往上京。 火骑军并未追赶,进驻城内,修补城墙,将消息传到海口镇。 就在同一晚,边境线上的宋军齐齐发兵,攻向了辽国边镇,势不可挡,连拔五城,与火骑军汇合。 天明后,礼殿掩埋皇亲国戚文武重臣,苍城合军,辽军节节败退的消息如疾风一般,传向了上京。 此时的上京,已尽在萧政的掌握中。不过短短几日,他拥兵扶植耶律家的一名小皇亲为傀儡皇帝,领诏受封为定国公,统摄一切政务。 面对辽境土地极快丧失的局面,他传出密令,唤域外砾石城驻扎的十万亲随军动身攻击儒州边线,缓解域内战局的压力。 亲随军动身不过半日,更远处的乌尔特族及其他异族联合发兵,齐齐抢攻亲随军的后营。 顿时,边关、境外风云四起,战火燎原,从儒州一直蔓延到上京。 作者有话要说:注1,战争一直在简写,后面也不会写,因主打是言情,两对cp的,目前已经交代了大萧这一对,还有小萧的感情旁落注2,小萧代替大萧曾与简苍有过接触,没被我写出来,但是可以推断的是,小萧面对简苍时,非常的随意,也不可能去呵护她,毕竟小叔子和嫂子的关系在那里。大萧回来后,有时得哑巴吃黄连,将小萧的调子和风格持续下去,免得简苍生疑。不过他的不珍惜不作为和惩罚是真的,令我痛恨。 第96章 迁徙 边关渐起烽烟时,四处兵荒马乱,冷双成、简苍、木迦南三人会合,带着众多奴工艰难迁徙。为躲避战火,他们取道幽州北部山林,沿着弯曲山路一直朝前走,越过荒原古道,来到宋辽两国境外。再朝北,便是寒冷的雪原冰川地带,冷双成担忧奴工们身子孱弱,难以抵御寒气,因而在一处断岩前,与他们分别。 冷、木、简三人倾囊相赠所有的钱财物品,奴工们跪地拜谢救命之恩,泣声哽咽。三人连忙还礼,请不起面前黑压压的人群后,又齐齐跪地再行礼,内心颇为感慨。 三人婉称炸断礼殿挽救诸位是顺手之举,不足挂齿。 奴工们口拙,推举队长出来答话。队长说:“我们异族小民,从来不被大国重视,世世代代被人奴役,活得像猪狗,连孩子们都不能幸免。强国轻贱我们,你们却救我们的命,把我们当作人来看待,这份恩情难以报答,我们只能磕头祝三位恩人长寿,送你们远走。” 冷双成唏嘘一叹,问道:“现在四处战乱,你们打算去哪里?” 队长说:“我们先回到族里和亲人团聚,要是不能避开战乱,就朝西走,找一块清净的地方定下来,放羊赶牛,再也不回中原。” 冷双成点点头,心想主意不错,与她的期望是一样的。 奴工们分成几股,慢慢走向了本族的地界,塞外的风烟很快掩落了他们的身子,一串串的脚印也逐渐消散,然而他们说的话,那些厌恶战争,希求被平等对待的诉求,像是远古洪荒一样,狠狠冲击着冷双成的心。 父亲曾说,仁善爱人,终及己身。在如今仁慈已经没落的世道,她只能凭借个人之力,善待他人。想到不如做到,当下她就与队长们约定,若是日后过得艰难,举族必须迁徙时,她可赶来为他们开道,将他们送到安全地方去。 木迦南在一旁缓缓点头,示意算上他的一份力。 简苍自然也要参与进来,决意拥护冷双成的一切主张。 将话交代清楚后,三人继续前行。 穿过断壁岩层、石翁仲林,来到结了冰的乌干湖上。他们登上奴工们备置的猎犬车,飞快掠过一座巨大的砾石城外围,还曾引得简苍回头张望。“它原本是乌族的发轫地,现在被萧政占领了,族人就被撵到更远的冰原上去住。”她惆怅地收回目光,坐在车里,把自己缩成一团,“我被萧政掳走,成了一个空头衔的王妃,不知会不会被族人辱骂,不被接纳……” 简苍长久担忧的问题,在她回到冰原上去时,就极快得到了回答。 天地一色,雪白透亮。 一大片隆起的山川,如倒卧的巨人,横亘在远处。 几个穿得厚实的牧民,在冰上刨坑钓鱼,看见一辆大车驶近,都警惕地凑过来打量。 简苍首先跳下车,用族语与牧民交谈,他们的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而是看向了后边行礼的冷双成,互相嘀咕着说:“那姑娘……好像醒了?冰棺都不知飘到哪里,她却回来了……还要不要将她放进去?” 冷双成醒悟到,他们正在议论,冰谷底所守的冰棺因一年前的地震而失掉了一个,里面裹着的人就是她,现在见她回,就显得极为吃惊,商量着重新将她塞回冰棺里去。 她连忙摆手笑着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冷双成回到冰棺遗失的地方,所引发的后果也是空前震慑人心的。 乌族人相信轮回转世之说,知道冰棺里裹着的人,都是前朝前代的遗民,因各种原因存留了身体,变成活死人睡在冰棺里。 眼下竟然遇见一个醒过来的人,怎么不叫他们惊奇。 当冷双成随着牧民走进冰川回暖处,一座半冰窝半山洞的堡垒里去时,收到风声的乌族人倾巢出动,都从洞室里出来,跑到下面看稀奇。 饶是冷双成从容镇定了大半生,此时也架不住场面,躲在了木迦南身后。 亲王眼尖,认出冷双成是世子书信托付的妃子,忙喝退了族人,笑着迎上去:“王妃回来了,很好,很好。” 冷双成从木迦南身后伸头瞧了瞧,发觉亲王是在唤她,赶忙纠正他的错误,只说简苍才是尊贵出身。 吓得简苍也摆手否认。 亲王用小指搔了搔胡子,狐疑说道:“难道不是王妃?”他回头去问族里读过书的少年:“世子的妻子叫什么?” “世子妃。” 亲王转头再要开口招呼,冷双成连忙移步出来,温声截止了他的话:“亲王不必客气,唤我‘初一’才适宜。” 简短聊了小半会儿,亲王的“王妃”“世子妃”封称终究都未摊派下去,他也觉得中原大国的称呼叫法实在是麻烦,就将手一摆,与大家一样的看待,直呼来客姓名。 简苍回族后惴惴不安,没想到亲王把她夸了又夸,还冲她竖起大拇指。 原来他们已经知晓,简苍陷落在苍城里,合力救援奴工的故事。不仅如此,她还炸断礼殿坑埋辽国一众皇亲国戚文武重臣,为族人报了失族之仇,算得上是为本族狠狠出了一口气。 当然,萧政还逍遥于世,未得惩罚,他们在她面前,聪明地不去提这桩事。 冷木简留在乌族里,受到极大的礼遇。 冷双成还未好好歇口气,身后突然传来一句熟悉的召唤:“怀璧。” 小女怀璧,思睹仁义,韬光养晦,不假人辞。 这是父亲赠予她的小字,父亲希望她仁义爱人,隐藏才华,不授予他人言辞,耳提面命,对她可谓殷切教导多次。 除了父亲,似乎再无人知道她的小字了。 可是随她一起转身的,还有木迦南。 木迦南在乌族守冰多年,保管冷父留下来的书册,细细拜读过一些手札,自然知道冷双成前世之事。 如今又有一名男子知道她的身世,可见也去过冰室,读过那些书籍。 招呼冷双成的是一名穿着宝蓝色袄袍的年轻公子,眉间带着一抹和煦的笑意,仿似春风吹绿了枝头。 冷双成施礼:“见过聂公子。” 墨绂笑道:“没想到你还有如此惊人的出身,难得可见,当属世之罕宝。” 冷双成失笑:“公子三句话不离本行,一见面就要估我的身价,是打算将我变卖出去么?” 亲王挤进来说:“不好,不好,贵客卖不得。” 墨绂悠然一笑:“确有此意,只是时机未到。” 他来乌族事出有因,能遇见冷双成,算是意外之喜。 半月前,他解开了伊阙万象楼之围,再受秋叶嘱托,以行商名义赶往乌族,联合塞外各族齐聚兵力,用来提防萧政亲随军的进击。 临动身之前,秋叶以筹办战备为名,收缴了他商队的全部物资。 他觉得吃了一个闷亏,只想再用法子讨要回来。 眼下冷双成来到乌族,给了他天大的机会。他从程香的书信中知悉,灵慧嫁与新科状元,在海口镇举行了盛大的婚礼。秋叶另行置办更为华美的婚庆物,等待冷双成的归还。 墨绂向冷双成隐瞒了书信内容,只想着,她能不能还,还得算上他的一份力。 木迦南等着冷双成做好了准备之后,才缓缓揭示了冰室之秘。 木迦南对她表明,他正是她师父梅落英的后人。梅家人遵循了祖上的遗训,世世代代守护冰谷里的冰棺及冰室里的书籍,直到下一任守冰人进来接手为止。 冰棺本有两具,一具裹着冷双成,一具睡着二十八岁模样的书生——冷布贤。 毫无疑问,书籍也是由冷布贤所撰写,在多处手札里记载了他女儿的故事。 然而最令冷双成神伤的事情,便是父亲无武功内力支撑,服下寒毒后,只能永远长眠于冰棺里。 她伏在棺身上,看清父亲深邃的眉宇,历经多年,依然鲜亮如新,不由得悲从中来,流尽了眼泪。 木迦南温声劝止,简苍亦然劝慰,良久,才让冷双成收起了悲痛心,细致考虑随后的事务。 中原已起战火,乌族出兵,联合其他部族攻打砾石城,被记为战功,获得秋叶的馈赠。秋叶将宋国边境的一座城送与了乌族人。 乌族人打算战乱完全平息之后,便举族搬迁。冰棺不宜搬动,只能将他们沉浸至更深的冰湖底。 冷双成亲眼目送父亲深眠于大地深处,让他得到最为质朴的回归。 冰室里余下的书籍,悉数搬出,由木迦南做主,搬迁至他处。 冷双成帮助木迦南捆绑好了书册,坐在车上,望着父亲的心血陷入沉思。 “怀璧。”墨绂偶尔一唤,牵动了她的心绪。 她从怀里摸出一块光润无暇的玉璧,细细把玩着。 上次在伊阙城碰见秋叶,他执意要帮她穿好衣物,顺手将玉璧放进衣囊中,再次赠给她。 她想起第一次拿到玉璧,正是去四夷馆考较技艺时,秋叶向她讨要姓名及小字作回礼。 她爽快说出了名字,却隐瞒了小字。 一是女子小字只得留与亲近之人,不便她大方说出;二是她的胸怀中已藏有玉璧,取不走,忘不掉,无需向他殷殷转述。 秋叶恐怕未想到,怀璧之名,早已向他许下心意。 第97章 醒悟 边关战争历经三月,直杀得山河倾圮,草木成灰,四海沸腾如汤,终于在辽国朝政后继无力的情况下,缓慢落下了帷幕。乐—文苍城礼殿坍塌,掩埋皇亲重臣七十余人,致使朝政班子运转失灵。宫里虽有萧政极力斡旋局面,但独臂难以擎天,在他将兵权悉数放于萧拓之手后,萧拓带兵出战,与宋国三十万大军对阵五次,艰难取得两场胜利,此后军心一直动荡不停,辽方终因宋军反扑之力过猛而溃退了回去。 萧政眼见萧拓带回了铁狮团,贻误了战机,不免动气。他将萧拓唤进宫里,屏退了众人,喝问道:“为何不战?” 萧拓百无聊赖地甩着马鞭:“整日里厮杀,血流满地,看得多了,心境有些撑不住,哪里比得上你的果决。” 铁狮团会输,一是不敌秋叶派出的雪影营,二是统帅萧拓的心境发生了变化,看多了生灵涂炭的场面,他已不想再战,甚至是厌战。 待到日后细细思索时,他才醒悟,原来是冷双成平常的耳提面命起了作用。 她劝他行善少战,他当真听进去了。 萧政此时已受封为定国公,不便再领兵作战,因而与萧拓互换了身份,顶着他的兵马总统领的头衔出战。 他带领铁狮团强攻关键战略之地苍城,吃了一番苦。 先前,他授意简苍,加固前城的防守攻伐工事,新添了许多箭楼、云梯、刀车架等物,将城池打造得固若金汤。 如今,他再来打这座加固的城池就显得吃力不讨好了。 萧政见夺城无望,下令连夜拔营赶往苍城之旁的掩城。他骑行在马上,穿过茫茫夜雾,不由得念起简苍的好处来。 简苍离去的那日,恰逢他在上京调兵,由此失去了挽留的机会。可是奔逃出来的亲兵告诉他,简苍是怎样一步步设计从炸开的断口离开的,尤其她说的“萧政所关心的人,不过是二公子和耶律小姐”那句,着实灼痛了他的心。 他醒悟得太晚了,真正最令他牵挂、爱护的人,应该是谁。 萧政与萧拓不同,尽管带着难以抚平的懊恼之情,在投身战役时,他还是拼尽了全力。 铁狮团一鼓作气,趁着夜雾掩护,一举攻下三座城镇。 萧政代替萧拓出战后,战局就出现了一些变化。原先被宋军牢牢把握的战线,硬是生生穿插进了铁骑势力,致使秋叶再行调整兵力。 秋叶备战长久,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反扑过来,在幽州掀起了新一轮的血雨腥风。 这一战,又是杀得日月无光。 留守上京的南枢密院使聚众商议,派出议和使者团远赴宋廷,向皇帝奉表修贡,以求缓和之机。宋皇欣然受表,急传诏令下去,要求秋叶罢兵回朝。 秋叶扣押传令使者,加快攻伐进度,以摧枯拉朽之力扫荡完所经的城镇,将兵力全数调集到上京外。 上京危及。 此时的上京万众一心,打破往日种种陋规,全然听从萧政的指派。 萧拓也知局势严重,不能再退。 萧政对付来势汹涌的宋军,首先采用了拖字诀。他唤百姓日夜劳作,加固加高城墙,又从地库里拖出储备的粮食,按数量严格取用。京城一旦稳定了下来,他就送死士出去散播消息,说是上京将亡,遍地金银满室锦缎遭宋人哄抢,各地的草头王再来迟了,势必捞不到油水。 因将近三月的征战搅乱了辽国的皇权统治,各地均有散兵户、豪强客出没,占山占林为王,组起了大大小小的草头势力。萧政利诱他们前来,就是期望他们能冲击宋军的阵脚。为了将谣言作真,萧政还给草头王树立了一个榜样,传出风声说,上京外的康尉县守杀敌有功,受皇帝嘉奖,被封为“新王”,狠狠刺激了一众观望的草头王们。 过了不久,萧政希望的局面终于来临。 宋军多次受草头军势力的冲击,只得分拨军力去打退偷袭,余下的大军悉数压进,强攻上京。 上京坚守不出,历经四次攻击,城墙被杀得摇摇欲坠。 萧政带着全部人马退出上京,望东北方向走避。 秋叶攻占上京后,依然饱受遍地兴起的余散势力冲击,后继的军资、器械、粮草就被耗费了不少,一度供应不及。 此时辽方再议和,迎请长平公主程香出面斡旋局势,终令秋叶点头应许。 攻战杀伐止息,烽烟兵燹退去,边关、中原恢复了平静。 两国议和会场上,辽对宋退让颇多。燕云十六州尽数归还于宋,辽贬损仪制,年年奉表修贡,送出皇亲为质子。宋撤兵退出上京,囤集在北州,对辽形成威慑之势。 秋叶提出附加条件,需萧拓入叶府为奴,遭拒绝。辽国给出理由,萧拓已战死。 秋叶唤哨羽细细排查,最终得到确切消息,上京城破日,萧拓披战甲坚守到最后,被流矢射中咽喉,栽倒于内城门下。银光随后作证,当他骑马抢进门时,还曾提枪扎进萧拓胸口,纵马踏过他的身躯…… 秋叶细细问:“萧二未曾穿地坤衣?” 银光仔细回想,答复道:“似乎穿了一件银铠,枪尖刺中他胸口时,一度不能贯力。” 秋叶冷了眼光,又问:“倒地者手持什么武器?” “战刀。” “那人恐怕是萧政。”在秋叶的印象中,萧拓向来手持逆天冲击,用以表明冷双成赠送之物的厉害。 银光随后再查,得到消息,辽国确实只有一个萧氏侯爷坐镇宫里,缺少另一人的踪迹,有传言说,已战死。 秋叶相信,栽倒在城下的那个萧家男人,一定没有死,只是隐没了踪迹,不知去了哪里。 他趁着接受辽皇损仪诏书的便利,进到宫里亲自会见了定国公,与对方简短对答几句,终能肯定,坐在御座之旁摄政的萧家兄弟是谁。 萧拓。 而萧政竟然趁着战败倒地的机会,从生死关口逃了出去,将一身的荣华富贵推到萧拓头上,再也不见归还。 秋叶留下附加提议的文书在萧家,声称不会断绝追究之心,如一道无形的铁索,牢牢捆绑了萧拓的手脚。 萧拓知道,萧政以后都不能再回来。一旦他回来了,俩人里必须送出一人去叶府做奴仆,应了秋叶的要求,才能保住议和条约的实行。 他驯养了一批卫士,唤作为“风驰”,散到塞外四处打听萧政的下落,一直未得回音。 逐渐的,他明白了过来,萧政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 只因他也表述过,“是生是死,萧政都会与简苍捆绑在一起,哪怕毁天灭地。” 但他仍未想到,近三个月的战争,迫使中原、边关、域外走失了萧政的影子,除去萧政之外,还有一些躲避战乱的人,亦然走得不见踪影。 连城镇外原野上,春意盎然,百花绽放。 乌尔特族新迁入拥有五百年历史的古朴巨城,全族上下充满喜气。他们刀耕火种,牧马放羊,很快就安定了下来。 二月底,乌族迎来了第一批贵客。 秋叶带着雪影营凯旋时,有意取道边境,先去了连城,随行的还有督促议和之事成功的公主团。 亲王带着全族人殷勤迎候秋叶一行人。 秋叶下了骅龙,扫了一眼城楼及原野的动静,径直问亲王:“怎不见内子?” 亲王迎上秋叶的目光,打了个激灵,赔笑道:“世子妃没有跟过来……我叫小的们去找了……还在找……” 秋叶冷冷道:“我怎样嘱托你的?” 亲王有口难辩,当初墨绂催他发兵,他想都没想,尽数提了骑兵出来,拖住了萧政亲随兵的火力。待他回头找时,墨绂、世子妃、小简妹、木先生都离开了冰谷,据说一行人坐着猎犬车拖走了满室的藏书,就没了后续的下落传来。 现在,世子向他讨要人,他也交不出来。 最憋闷的是,在世子面前,连“羊头马哈”都不能骂了,只能受冤枉气。 谁叫自己没看好人呢? 程香扑下车来,冲着亲王尖叫:“墨绂也走了?” 亲王更加觉得心慌。 此后极长一段时间内,雪影营都驻扎在城里,用雪亮的剑戟照亮着苍茫的天空,逼得乌族上下眼颤。乌族骑兵再次出行,在雪原、冰川上打听,可否见着四名中原人走过,没打听到消息后,亲王也坐不住了,求得匠师刷出数百张墨绂的绣像,一路委托西行的商旅带过去,帮他打听墨绂等人的动静。 三月一日秋叶生辰,都城燃放焰火,皇宫举行宴会,文武百官竞相庆贺世子战功。 银光挡下了所有的酒水,玉容生辉,一身的银袍也要堪堪映出红霞来。 秋叶静寂坐在案后,未食用一点晚膳。喧天的声乐入不了他的耳,漫天散落的花火仿似成了孤景,照不亮他的眼睛。 他听不到任何动静,冷漠如常地走了出去,站在了宫墙上。 巍峨皇城上,灿亮的焰火映着寂静的影子。 夜空中的矛隼扑飞下来,落在秋叶伸出的手臂上,让他看清,炫黑脚掌处的信筒完好无损,没有人将它取下来,拆阅他的书信。 秋叶写了十数封书信出去,从最初的震怒言辞“私奔不归,祸及长平”,到最后的无可奈何的“盼归”两字,一遍遍凌迟着他的心。 冷双成未阅信,也未归还,如同海上浮起的泡沫一般,消失在冬阳春风里。 作者有话要说:注1:在我的yy中,宋国终于取得了突破性的胜利,圆了我的一个战胜不受辱的梦! 注2,有3个问题需要问问各位美人→a,萧政能不能找到简苍?b,萧拓孤老还是另娶妻?c,双成到底回不回? 第98章 西行 焰火升空,喧嚣了风声夜色。…年年盛大的场景,渲染了都城百姓的耳目。秋叶站得高,更能看到自己的孤独。他像是一道苍白的影子,被满城的光彩映照,寂寞地搁置在城墙上。 身后,拢着大红貂绒斗篷的程香安静走近。 秋叶将墨绂带走冷双成的过错,迁怒到她身上,差不多撵她出了都城,也不见她。无奈之下,她只能找到这里来了。 正斟酌着言辞时,秋叶已冷冷开了口:“病秧子与冷双成私奔未归,你又何必回。” 言下之意即是,他依然秉持着原先的主张,封查了程家的产业,驱逐程香出都城,要她去寻找冷双成。 程香委实心苦。墨绂一走,牵发了她的思念,还害得她被秋叶整治——在秋叶眼里,冷双成离去不归,身旁有其他男人为伴,就是私奔;若是逾期不还,更是罪加一等。到那时,程香只怕,落在自己头上的罪责更甚。 可她知道,此刻与秋叶讲道理是万万行不通的,当务之急是迎合他的心意,降低他的怒火。 她被撵出都城后,辗转奔赴各地,重金收买墨绂四人的下落。秋叶不准她描出冷双成的绣像,坏了冷双成的颜面,她也乖乖听进耳里,只拓印了墨绂的画像分发出去,求各路商旅带出消息,盼墨绂送回世子妃,免生都城动乱。 都城确实生了动乱,起因是冷双成的消失不见。 秋叶曾向礼部递交了一册世子妃起居注,用以表证冷双成与他私定婚事之实,断了宫里催婚的念头。灵慧受了秋叶的礼待与好处,亲自去游说父皇,要来了一纸诏令,册立冷双成为世子妃,授予银印冠服。 宫里正式承认了冷双成的身份,只等她归来后举行婚礼。 当今天子破除尊卑不配的规矩,准许秋叶迎娶平民女子,却不见得能姑息其他的逾矩之举。 言谏官弹劾秋叶罔顾朝廷政令,依个人之能,两度弃和约不顾,悍然发兵,大肆进攻辽国上京的往事。他们的言辞极为激烈,曾在朝会上引发了褒贬不一的争议。 天子弹压不了争议,依照律法,削夺秋叶兵马统领的权力。 秋叶在叶府听取哨羽暗桩传回的各路消息,仔细排查冷双成可能去的地方,连朝会都未参与。他忙得无暇他顾,偏生宫里又频频催缴帅印,令他去大殿听训,彻底激发了他的火气。他索性杀掉传令官员,调派骑兵围住了皇宫,与三千羽林卫对峙,张弩车,架云梯,摆出了进攻的阵势。 继辽国上京危及之后,宋朝皇城也陷入惶恐之中。 程香冲破封锁线,对着银亮剑戟列阵的兵士嘶喊:“你家公子从未生过反心,这时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不怕遭世人唾弃?” 银光披战铠出列,朗声道:“公子宵衣旰食,为国政操劳多年,护送一片锦绣江山,让宫里诸位大人欢享。公子未得封赏,还被扣上‘乱政’‘逆反’罪名,试问公主一声,公道人心又有何在?” 程香站在宣德门前,张臂护住了入口,大声道:“秋叶既无谋反之心,又何必摆出严整声威恐吓皇城?” 银光淡淡道:“陛下要公子交出军力,如今全部军士已到场,哪位大人有能耐就收了吧。”他朝城头上遥遥拱手施了个礼,先转身离开,身后的骑兵并未退一步,依然虎视眈眈对着城上的羽林卫。 程香追上去,与银光讲和,力劝他撤兵,由此也证实了,除去秋叶,再无人能统领世子府一手培植起来的兵力。 银光收兵,徐徐退出皇城外,不多时,一列马队驮着几名穿着官服的老者通过御街。 程香看得分明,这些人均是先前宫里传递催婚诏令的使者,往往走不出御街,就被暗哨劫走。她始终以为,使者悉数被秋叶抹杀了性命,没想到他还是顾全了皇家的颜面,只是把人扣留住了,等到合适机会再放回来。 程香立刻入宫,求得她的父皇放出了从叶府抓来的人质,以此来表明她力主讲和的决心。 天子随后下令,从天牢里请出老将军叶成安、管家并侍卫长等人,对他们安抚、赏赐了一番,还整治出极大的排场,将他们好生送回了叶府。 叶成安不进叶府,甩了袖子径直走回将军府。 他只知道,如今秋叶坐拥都城的势态太过强盛,他已无力干预,也不想看到这种局面。当初,秋叶不顾朝廷政令,继续推行攻占辽国上京之事,连他在内的数人就被宫里抓了起来。他从不敢奢望秋叶会分兵来救援,实际上,秋叶一回都城,就埋头在寻找冷双成的事务中,彻底将他闲置到一旁,趁着今天逼宫的机会,才顺势将他救了出来。 叶成安回想秋叶为了冷双成,敢于残他半臂,严酷对他的点滴往事,不由得心境凉透,含着一口不平之气避开了秋叶。 秋叶自然也未过来请安,对待其他的人力物事,一概不上心。 倒是程香拎着大包补品去探望了叶成安,并对他说:“秋叶行事向来跋扈无礼,只听得进初一的规劝,再不将初一找回来,当真没人能震住他了。将军若是无事,不如随我一起外出走动下,权当舒活下筋骨,散散心。” 叶成安冷脸骂了一句“不肖子孙”,休养了几日身体之后,他终究跟着程香奔赴各地,继续打探冷双成的下落去了。 半载岁月缓缓流过。 留在都城的秋叶看尽了繁花散去,只等到紫薇浸月、木槿秋老,依然未接到有关冷双成的任何消息。 他每日寝食难安,瘦得不成人形。 程香匆匆赶回时,看见秋叶散失了神采的双眸和清减不胜衣的身形,大吃一惊。 秋叶推却了朝政委托,不再进宫,也不曾与人多交流,像是一道苍白的影子,站在府里,毫无感觉地活着。 程香察觉到他的变化,暗自惊心不已。她一连问了数句,竟是听不到一个字的答复,慌不过,说道:“我派人向西走了两千余里,都走进了绝地,仍然找不到初一的踪迹。沿途发放榜文下去,得到回应,只说初一随着迁徙的奴工西去,逐次安顿好各部各族的奴工,就再无回转的消息。直至此时,我只能断定,她和墨绂等人走得远了,远去异国他乡,超出了我的传信范围,让我没法将他们追回。” 秋叶眼珠缓缓一动,冰雪颜容未曾改变。 一直陪侍的银光小声说:“公子知道这些消息,还曾派出使者团沿途找了过去,一样……无功而返。” 世子府的人,亦然不知,冷双成最终落脚的地方,就无法将消息传递到她手上。 程香苦思:“按理说,初一不应不顾念秋叶的心意,就这样一走了之。秋叶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做了什么事,让她彻底恨了心,再也不想回来了?” 面对程香的追问,秋叶毫无反应。 但他真切记得,与冷双成说的每句话,对她做的每件事。 他怕她受到牵连,在战前就撵她走,言语不曾留情面。 “半年之内,我接你,你才能回。我不来,你终生不准踏进宋境一步。” “公子可知,不准踏进宋境,就等于宣示我被驱逐之意?” “是的。” 他轻易说下的狠话,如今想收回来,已经没机会了。 冷双成还曾问他,是否真与公主成婚,眼里的担忧不是假的。他不忍骗她,只说灵慧势必会出嫁,他需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隐瞒了在海口镇布置陷阱及伏兵的内情。 他现在回头来想,才醒悟到,那些不便说出口的隐情,才是推着她远去的原因。 他何尝不悔,内心如火灼一般烧痛。 他的乖张行事,败在了她的深明大义上。 他布置战局,顾全不了兵燹后的影响,她便一力承担起来,带着百姓、奴工迁徙。战火延及边境,她为躲避战乱,与万数人一起,浩浩荡荡走得坦然,直到不见归还。 秋去冬来,天气寒凉,秋叶历经大半年,布置出西行的数条消息栈道,终能将世子府势力推行到宋朝之外,免他后顾之忧。 他日夜操劳,身子吃不消,两次咯血,惊得府内一众人手足无措。待他服药歇息了一宿,第二日起,都城里就失去了他的身影。 秋叶走出关边,径直向西而行,银光带着哨羽、铺兵等传令人赶紧追了上去,确保在他走过的路途上,都能延绵传递消息。 秋叶等一行人走上了冷双成曾经走过的路途,将繁荣而安稳的生活抛至身后,才知晓,她带着奴工吃了什么样的苦。 西去八百里的茫茫戈壁,再走一千五百里的流沙荒原,方能抵达西域三十六国的土地。荒无人烟的沙漠上,死去的人兽白骨、落地的禽鸟尸骸,是秋叶辨认方向的路标。他一向养尊处优,从未奔波在外吃过苦,但为了找回冷双成,他不惜作践自己的身体,冒着烈日风沙,毫无差别地跟从驼队赶路。 银光舍不得自家公子遭罪,赶赴在前头,用重金及人力开路。 途经焉耆国时,秋叶曾见到被冷双成安顿下的一批奴工,他们幕天席地而居,帮助牧民放牧,稳定了下来。 再朝前走,高昌国的留居奴工亦是如此。队长顶着酒壶走过来,斟酒给驼队向导,请向导代他转述,对世子的感激之情。 秋叶在驿亭休整,寂冷如昔,鲜于言辞。银光代他问道:“为何要感谢我家公子?” 向导比划着:“队长说了,初一是听从世子的指派,来好好安顿他们的。” 银光细想后恍然,原来是世子妃将功德推到了公子头上,要世人记住公子的好处,成全他的名声。 秋叶坐不了片刻,又要朝前行去。 向导力劝秋叶不得过于劳累,前面是雪山,需要准备得充分一些。 一行人停留在高昌国二十日,置齐了棉衣、披罩、厚靴等物,准备妥当了,开始翻越雪山。 路上的艰辛不在话下。 向导、随行兵士均是患上了头痛病,拖慢了秋叶的行程。 秋叶唤银光安置好他们,当先一人朝西边走去。 他走过草原,穿过大小流域,途经异国风情的石林,不知疲倦地赶路,从远离都城那日起,耗时七个月,终于抵达一座佛意深深的古城。 传说中的朝圣之地,迦南。 他摸出羊皮纸,记清了地图上标注的所有细节,又与城头镌刻的梵文字体对照,确认是迦南两字后,毫不犹豫进了城。 一年半之间,曾有消息回传,与宋境派发的绣像上长得极为相近的男子,在迦南出现。胡商们认出他就是墨绂,将消息递回,换取了大量赏银。 秋叶听闻风声,亲自赶来一探究竟。 第99章 重逢 一道明净的河水从迦南城中穿过,两岸布满朝圣者,他们在沐浴净身,手提铜灯喃喃祷告。秋叶缓缓走过石街,锦青色披罩掩着他消瘦的身子,使之看起来与满城露肩赤足的朝圣者不同。但他卓尔不群的身姿,俊逸非凡的容貌,一旦融入人群中,就引起了注目,不过大半个时辰,城里就流传着新来一名中原人的风声。 圣河起了烟雾,影影绰绰地映着婆娑树的轮廓,树旁的幡幢迎风飞舞,上面写满金泥梵文,像是流淌的云霞,应和着僧侣的鸣唱。再朝前走,一道巍峨而庄严的石寺立在路中央,门前遍布素盖、泥洹、金棺,一列列僧人持礼默然走出,另有四名穿着通肩大衣的僧侣抬着莲花床走在队伍中间,将已经圆寂的法师送到圣河前举行祭礼。 一阵竹笳声响起在半空中,既肃穆又悲凉,似乎在远远送着法师队伍的离去。 此地也有笳声,可见盘桓着中原人。 秋叶循声找去,走进石头搭建的客栈,取出金叶子赏赐给胡商,不多时,便能打听到城里的诸多动静。 胡商说,这三日正在举行法师的祭礼,土生土长的法师涅槃之后,公认一名外来的法师做住持。新晋法师原名木迦南,来自中原,在此剃度,名号为慧延,从无遮大会中脱颖而出,辩经论佛言语沉稳,获得万人尊崇,因而被推举为住持。慧延游学多地,深造、询采之艺无人能及,通过一次次的讲经传道,平息了城内质疑的声音,奠定了自己在寺院里的地位。 来迦南城之前,慧延跟从一名叫作初一的女子学习梵语,已有所成。在他翻译完七卷梵文佛经后,初一帮他勘录一遍,准备将译卷带回中原。 另有两名友人与初一作伴,一位是商使聂公子,字墨绂,一位是土木建造匠师,名为简苍,因帮助僧侣修建寺院,被尊称为先生。简先生育有一女,取名为北频,在圣河旁受洗礼,慧延法师又赐予她小字济慈。 不日起,初一三人将要辞别慧延法师,带着不满一岁的小济慈及两箱经书返回中原。 秋叶跋山涉水而来,身子有些倦怠。他好清静,定下整座客栈二楼进行梳洗,胡商为邀功,送来手脚利落的小厮替他修面、束发、换衣,收拾好客舍才退去。秋叶本想用过午膳,坐在胡榻上歇一歇,谁知倦意上心头,让他不知不觉睡着。 这一睡,足足三天两夜,随着他逐渐平缓的呼吸,苍白的脸上回暖了一些血色。 睡梦中的秋叶,意识沉得极低,像是行走在雾霭迷漫的山谷底,突然触碰到了一股雪莲般的气息。他睁开眼睛,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正用温和的笑容对着他,仿似不管分离多久,依然明丽如昔。 冷双成坐在榻边,守候着秋叶的醒来。见他凝然不动,便微微一笑说道:“你怎会在这里?” 秋叶自离开宋朝都城之后,鲜少开口说话,长达七月的沉默跋涉,使他消磨了体力与言语的反应。他看着她,感受着她温柔的笑意,内心点滴暖和了起来。 冷双成持来热手巾,替秋叶擦了擦脸和手腕,再柔声说道:“你瘦得这样厉害,肯定吃过不少苦。为什么要这样傻,走到这里来呢?” 她在问他,来迦南城的目的,既心痛他的消瘦,又不明他摒弃了随从,孤身一人受苦的原因。 此时的她,依然被墨绂隐瞒了消息。她离开中原已久,与秋叶全然无联系,秋叶先前备战,未对她讲明海口镇奢华婚礼中迎娶灵慧的是何人,待他想表明新郎身份时,她已走避战火,不知所踪。他托程香传讯,程香确是写信告诉了墨绂,希望墨绂与冷双成一道回来,应父皇的指派,与秋叶一起举行婚礼。然而墨绂不愿受秋叶约束,过早与程香成婚,便借着帮助冷双成迁徙奴工的机会,并肩走向了更远处。 墨绂在迁徙之路上,动用他的能力与善缘,妥善安置了大部分奴工,还好好照顾着有身孕的简苍,施与了冷双成极多的便利。冷双成自然不会怀疑他的用心,待他谦逊有礼,直到秋叶找来,让她明白是墨绂从中作梗,耽误了秋叶找寻她的时机,她亦然未多生气,对他一如既往的谦和得体。 墨绂听到秋叶进城的风声,立即通知了冷双成。他原先通过属从之手,散播出自己在迦南城的消息,已经得到了不少秋叶的赏赐。一旦知道秋叶已来,他马上“功成身退”,鼓动冷双成去探望秋叶,抓住机会先离开了城里。 简苍考虑到不便打扰冷双成与秋叶的团聚,央求墨绂的行商队伍,带自己回到了连城镇。 迦南城客栈内,冷双成持着手巾替秋叶擦拭,关切问道:“怎么不说话?” 秋叶等着手掌暖和了起来,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了胸口处伏落,对着她的耳朵说道:“我要说的话——” 久未开口,声音极为凝涩,迫使他停住了后面的半句。 冷双成抬头看看他,笑道:“都被我说完了?” “嗯。” 她想起身,他却不许。她从他身上移下来,侧躺在榻边,浏览着他的脸庞及周身轮廓,低声说:“你瘦了很多。” “你补偿我。” 冷双成不接这个话题,问道:“你是来接我回去么?” “是的。” “回去之后,还撵我走不?” 秋叶突然欺身压了过去,将冷双成扣在身下,肆无忌惮地亲吻着她的嘴唇。她伸手搂住他的脖颈,从他脸侧移出嘴,艰难地吸气。趁着间隙,她说道:“这个事情很重要,不准像以前那样,对我遮掩过去。” 秋叶拉下冷双成的手,可她又支起另一只手抵住他的嘴,不准他亲吻下去。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最重要,能主宰我的生死。” 更不提能撵走她,辜负她的行事。 冷双成笑着:“当初你迫不及待赶走我,还信誓旦旦地说,公主婚事是拒绝我回到你身边的理由,可是神气得狠呐。” 秋叶抿嘴未应。 她摇了摇他的手臂,依然笑得温和:“你的答复呢?” “灵慧嫁给了举子,我已处置好宫里之事,只等迎娶你。” “不是这句。” 秋叶看着冷双成的雪颜黑瞳,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只觉长久以来的空虚已被填满,眉眼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鲜少分神去想别的。他听到她提高了声音,在说“认个错就这么难吶——”会意过来,亲了亲她的唇,说道:“我不曾辜负你。” 她推拒他的身子:“不听这句。” “听不进去,那就做点其他事。” 秋叶在身上带力,沉沉压住了冷双成,朝她穿得凉薄的领口处吻去。她怕陷落了更多的领地,使诈,装作喘不过气的样子。他看了怜惜不过,将她搂到胸怀里抱住,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随我回去。” 秋叶一刻都不愿多留,要带着冷双成即刻启程。冷双成软语哄了半日,将他安顿下来,递出消息,请随后赶来的银光等人来客栈会合。她顾虑秋叶长途跋涉的身子,伺候他用完晚膳,点燃安神香,守着他完全睡着,才连夜奔赴各处,采集花材药草等物。 两日过后,所需之物已置办妥当,银光也带人赶到,并去渡口联系好了商船,预备一行人从水路返回。 秋叶醒来后,勒令冷双成寸步不离地候着。冷双成无奈,托人送去书信,与慧延法师话别,并站在船上遥遥向寺院方向行礼,感激慧延此前半生的守候。 她回想前世之中师父梅落英对自己的点滴教导,又联想自身入冰棺沉睡两百年之久,得益于梅家后人世世代代的守护,内心感慨不已。此时虽然离开了慧延,但他的一言一行,牢牢烙在她的心头,不曾忘怀过。 秋叶见她凝然立在船头,拉了拉她的发尾,将她飘散在茫茫水域之上的思绪拉了回来,说道:“你抛下我,送他到西境圣地,足以偿还恩情。” 冷双成怅然道:“师父的养育之情、教导之恩、守护之义,延续了两百年,仅凭我区区一回送她后人西去的行程,怎能谈及到偿还。” 秋叶将她拉到怀里来,替她挡住了风浪,淡淡说道:“我记得你曾提过,我与你师父习性相近。” “是的。” “足见你的福气。” 冷双成回头不解地看着秋叶。秋叶拥住她,将她固定在胸怀中,稍稍低头,把话声纹丝不动递进她耳中。“走了一个师父,来了一个更厉害的夫君,免你漂泊,护你一生,福气两字还不足以道尽好处。” 冷双成垂下眼睫,内心颇受震动。 他紧了紧手臂,问:“还有假么?” “不曾有假。”她将头靠在他的肩窝处,轻声说,“余生托付与你,请你多加照顾。” 商船行驶水路,沿途均要停靠,冷双成便上岸采补所需物品。秋叶找回她之后,就对衣食住行苛责起来,不愿多进食、服用补汤,身子依然清瘦不胜衣,急得冷双成变着花样开出膳补方子,督促厨师整治出适宜的三餐。 秋叶坐在船舱里,翻查冷双成采办的书籍,除去佛经不看,其余的匠艺集册均有涉猎。他每日不出去走动,完全沉得住气,眉目映着墨色,如远山一般疏阔。冷双成见了,却是心急不已,频频劝他随她一起上岸走走,舒活一下筋骨。 听她提及三次,他便放下书,看着她说:“于我而言,舒活筋骨,唯有一事。” 她用热手巾擦去他手上的墨迹,温言说道:“武斗么?此时无人是你对手。” 他笑了笑:“有你足够。” 她和声劝着:“你向来持重身份,闹出动静来,在下人面前多不雅。” 他就势搂着她的腰,说道:“以你驽钝的资质,竟然听懂了我的言下意,实属不易。” 她警觉:“什么?” 秋叶一把抱起冷双成朝床铺走去,她即刻明白了过来,连忙用手挽住他的脖子,使上劲,将自己上半身吊在他怀里不下来,含糊说道:“先吃饭好么?我肚饿。” “唯有舒活完筋骨,才能饱腹。” 他低下头,朝着她不断躲避的脸侧亲去。她发觉力道比不上他的,索性紧紧抱住他的腰,缠在他胸前,闷声道:“待你养好身子,必然让你‘饱腹’!” 他见不得她一副舍生取义的模样,拍了她的额头一记,说道:“下来。” “先吃饭。” “嗯。” “再喝补汤养身子。” “好。” “要自己举筷。” “行。” 冷双成放开手臂,跪在床边,先替秋叶抚平衣袍上的皱褶,再自行整理好了衣装。秋叶安然受着她的服侍,摸了摸她的脸庞问道:“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了出来。” 冷双成仔细想了想,念及到以后一定会交付出身子,就低头说道:“不准闹出动静。” 秋叶笑道:“你果真听得懂我的话,日有所进。” 冷双成推开秋叶,布置好膳食汤水,待脸上红云退散后,才请他就坐。他应了先前的口头承诺,举筷吃了几记,嫌味浓,就要离席。她连忙坐在他身侧,持起汤碗,又温声细语劝着,喂了一顿午膳下去。 秋叶喝完补汤,冷双成用巾帕擦了擦他的嘴,忧愁说道:“自诩厉害无比的夫君,连喝碗汤都要人喂,惯得狠了,只怕出差错。” “舒活一事,无需你操持,也不易出差错,要不要试试?” 一句话说得冷双成逃离了秋叶身边。 水路蜿蜒行进逾一年,商船越换越气派,秋叶的身体经过冷双成的调养,也越来越好。冷双成挖空心思化解秋叶的言行侵扰,好在应了她的论断,他必然不会在下人面前失去风仪,因而并未对她有过多逼迫之举。 大船一旦抵达宋朝境内,秋叶便连番下了几道密令。其中有一则是与简苍有关,转述给冷双成听时,他已然先斩后奏,先将使者派出去了。 “我见你挂念简苍,已派人去接她母女二人来府里,参加婚礼。” 顺便放出风声,引诱萧政前来扬州,在照顾简苍母女之余,他还得借简苍之能,为他绘制海外山庄的修复图,加固地基。 不仅如此,他还暗中截断了冷双成送付给萧拓的西境补身神药,进一步促成萧拓无后之事。 扬州世子府邸恢宏巍峨,占地二十顷,稳稳盘踞在古城东部。透过四丈高墙,远远望去,隐约可见翠羽飞阁一角,参差错落,如同叠嶂。 它的威严高雅令人望而却步,描金朱漆大门对开,面接一条宽阔笔直的玉石街道,秋叶带着冷双成走回这条东街时,正是九月初紫薇花开之时。他唤出府内所有侍从及守卫,连同银光在内,命令众人跪地迎接冷双成进府。 冷双成温声唤众人起身,众人并不动。秋叶落在她身后两步,突显出了她的地位。她回头看看面色如常的秋叶,为难道:“不必行此大礼,我受之有愧。” 秋叶持起她的手,牵着她走进世子府,话语掷地有声。“谁敢对你不敬,立斩不赦。” 他无需加重语气,留在府里的威仪也是毋庸置疑。 冷双成应对不了他的冷面,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低声道:“你这府里管得严,我不敢进去。” 秋叶径直带她走进内宅,应道:“你是我求来的妻子,也是府里的主人,日常的供奉服侍,你完全受得起,也需替我持好颜面,不能坏了规矩。” 冷双成与秋叶成婚之后,领着世子宠妃的头衔,正在跟从阿碧学习府里的规矩,未曾厘清内中大大小小的束缚条文,却先获得秋叶的罪状下来。 秋叶怪责她,随意跟从其他男人私奔,远去西境与他人朝夕相处、居于一室,不回他的传信,不履行“饱腹”之议等四项罪状。 冷双成先伺候他用完晚膳,再好好向他解释,正因远去西方,未曾与他的鹰隼照面,是以不能回复传信;她送木先生去圣地剃度,聂公子只是随行,算不上有私奔之举;留在迦南城时,她与简苍另住一院,不曾与其他男子朝夕相对过。 秋叶冷不防截断她的话:“践诺一事,又有何议?” 冷双成背转过身子,冷淡道:“你先向我道歉。” 秋叶纹丝不动地看着她的背影,道:“道歉?大概又是你新起的搪塞之法。” 她淡淡道:“当初你意欲与公主成婚,闹得人尽皆知,使我亏损了颜面,我何曾怪责过你?即便你不迎娶公主,可是欢享了一场仕女盛宴,乐得不思回转,我亦然不曾怪责过你。我退让许多,你却不放过我,将我捆绑起来羞辱了一番,种种言行堪比罪恶,数落起来,你是不是更应羞愧?” 秋叶无丝毫羞愧之貌,应道:“你这罪笔埋得长,秋后才算账。” 冷双成起身行了行礼,默不作声走了。反正他已用完晚膳,算是完成了差事,她走的时候落得坦荡无碍。 就寝时,秋叶未等到冷双成的服侍,走向四处通风的水榭,将斗篷披在她身上,摸了摸她的冷脸,说道:“回屋去。” 冷双成僵坐不动。“你承认错了么?” 他走到她跟前,弯腰去啄吻她的唇,看她躲避,脸色一凛,伸手持住她的下巴,将她送到嘴边亲了亲。“两边都有错,一笔勾销。” 她抓住他的手臂,解救出嘴唇,说道:“下次再欺负我,我便跑得远远的,让你找不着。” 他将她抱起,笑道:“喂饱我,万事不究,所有言行,全属你对。” 第100章 结局 寝居内馨香淡淡,被翻红浪。 秋叶将冷双成放置在大床上,摸摸她的脸,想要揩去她满颊的红霞。冷双成朝外躲避着身子,含羞说道:“一定要在今晚么?” 灯光落在她空开的领口处,蒙上一层珠玉般的色彩。她应是泡过了阿碧整治的花草香汤,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淡雅的香味。一想到白玉般的肌肤上,带着专属于自己的味道,秋叶的心底就热切了起来,此时,不管她说了什么,拿什么来作搪塞的借口,都不能让他平息欲火。 冷双成发觉在秋叶的抚弄下,所裸露的地方太多了,两手根本遮掩不过来,只好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秋叶勾唇一笑,移开她的手腕,对着她蕴着水气的双眼说:“我要你清楚看到,是我在飨食你。” 他拿夫妻欢好作比喻,打算身体力行让她尝到一顿美味,说得委婉又深刻,更是羞红了她的脸。 冷双成蜷着手脚,躲在秋叶即将要覆压下来的胸口处,勉强应道:“你说话、行事一向孟浪——能不能轻些。” 秋叶见她团在一起的样子,笑道:“云雨之乐,沾得轻了,恐怕难以让你满足。”他的浮词艳语越发露骨,她不由得揪了他一把,侧缩着身子,躲避他的亲吻。他抬手抚上她的腰侧,摩挲几下,在她的肌肤上燃起了热火。见她仍是曲意逢迎,他不客气地伸手探入她的胸衣中,掬了几把,说道:“我忍了足够久,你还能有什么委屈?” 从迦南城回转宋境时,一路上,冷双成细心照料着秋叶的身子,秋叶则唤冷双成服下寒毒解药,帮她清理了余毒。她有诸多顾虑,未曾与他同房共寝,用各种方法及借口化解了他的言行侵扰。 他等待她恢复身体,足足一年,怜惜够了,便要索取。 秋叶双手平撑在冷双成的身侧,绷紧的下颌、如墨的眸子,可见他审视的态度。冷双成看着他的模样,知他在等她表示,想了想,还是遂了他的意,伸出手挽住了他的脖子,并递上唇,怯生生地亲了他一记。 这个吻如蜻蜓点水一般温柔,却立即点燃了秋叶内心的欲火。 秋叶剥走冷双成身上残存的底衣,将她放置在松软的床帔里。紫红色的床面抻着她莹白的身子,如瓷器般焕发出光彩。他来不及品鉴,握住她的腰,将她推向了他的火热处。她抿住嘴角,溢出一两句细碎的声音,无疑加重了他的欲望。 一旦驰骋无阻碍后,他便肆无忌惮地放开了力道,像疾风快浪一样冲刷着她的身子,将她摇曳得如同汪洋大海里的一叶扁舟,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秋叶消停后,冷双成要逃出床帏间,他搂回她的腰,软语哄道:“抹一些药膏就不痛了,我抱你去洗洗。” 冷双成忙道:“我自己走。”双腿普一落地,有些打颤,她咬咬牙,裹着薄软的睡袍朝外走,尽量走得笔直。秋叶在后笑了笑,快步赶上去,将她捞到怀里,不容分说就抱着她来到浴室。 水温适宜,四处寂静,只有灯彩散着淡淡华光。 冷双成卧伏在池台侧,任由汩汩水流冲刷而下,涤荡着疲惫已极的后腰。秋叶手持一方雪巾,替她清洗着身子。她并不知,在灯彩与水珠的映衬下,她的肌肤白似琉璃,透着承欢后的嫣红痕迹,烧灼了他的眼睛。 秋叶搂住冷双成的腰,一手摸上她的软玉,低声说着:“这回力道轻些,事必可行。” 冷双成连忙转身搂住他的脖子,攀附在他手臂旁,压制了他的动作,还轻轻回道:“在这里多不便,不如将机会留待日后——” 秋叶一把掐落了她的话,逐吻着软香温玉,口舌忙个不停。她含羞吸气,双手推挡着他的头,才使他有了片刻的间隙。 秋叶拂下冷双成的手,道:“怎会不便?” 冷双成咬咬唇,含糊道:“会散在水里。” 秋叶听明白了,依然坏笑着应道:“理由?” 她从他手臂旁顺溜地移到他怀里,踮脚递上嘴唇,在他耳边悄悄说道:“你的子嗣散落在水里,瞬间被冲得干净。” 秋叶笑道:“依了你。”他擦净了水迹,帮冷双成擦拭清香膏药,将她抱回床阁里。冷双成卷着被子想睡,禁不住他的撩拨,不多时便丢盔弃甲,被他再次攻掠了领地。 这一回的孟浪,力道延绵不绝,抻得她的脸面快要红破,还忍受不住一些细碎的呻吟。 秋叶从衣食住行各细处照顾着冷双成,尤其注重调养她的身子。她患过寒毒,毒素虽被清除,但久囿于体内,会留下一些难以预料的后继影响。他用食膳及药洗两法,彻底根除了她的毒害,才夜夜索欢,为着子嗣大计消耗体力。 冷双成自然信以为真,无论是否乐意,总是应了秋叶的要求。两月过去,肚子未见动静,她醒悟过来,自己的夫君食髓知味,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力行私欲之事,还乐此不彼。 她等秋叶沐浴之后,找去了书房,旁敲侧击提醒他,需克制欲念。 秋叶看完属从官员递上来的信件,不以为然说道:“若不克制,此时你已躺在我怀里。” 言下意即为,他已克制得多了,只在寝居中身体力行,还时常揩着她的脸说些私话:“床上冲不走子嗣,你尽管使力。”羞得她没地方钻,抓过床幔抵抗他的肆意所为。 冷双成忙转移话题,说道:“你这两月不断向宫里施压,要陛下调派驸马去各处赈灾、巡查,摆明了不安好心吧?” 秋叶淡淡道:“他惹了我,我怎会放过他。” 她恨不过抓了他手臂一把,说道:“还惦记着驸马支开我的旧事呐,不是都给你赔礼了么?” 他冷脸说:“胆敢动我的人,不杀他已是恩赐。” 冷双成暗叹口气,劝止不得。因她越劝,秋叶越是变本加厉对付墨绂,从来不计墨绂孤寒的病体。好在一路上有长平公主程香的陪伴,她相信,墨绂身边应该多了一些暖意。 她走出书房,去了偏房休息,封闭了房门,自然也冷落了秋叶一夜。 此后五夜,她亦然不见秋叶的面。 秋叶处置完公事,唤侍从一间间屋子寻找冷双成。她虽被他限足在世子府里,可是时常能借着房屋精巧繁多之便,躲得不见人影。 秋叶唯一担忧的,便是冷双成突然的离去。 如此拉锯战般的对峙几晚,他首先软和下来,亲自去接她回寝居。 冷双成入夜后便不点灯,傍着月华睡在软榻上。窗外自走廊里,燃起了白莹莹的光亮,众多的侍从安静立在过道旁,陪侍着已入睡的冷双成。 绚亮的光彩唤醒了冷双成。她睁眼一看,就知是秋叶整治出的排场。若她再不出门,只会连累一众侍从熬夜。 冷双成整好衣衫,打开门,站在檐下的秋叶转过身来,对她伸出手:“不准有下次。” 她不接他的手,站着不动。 秋叶看着她,墨沉沉的眸子宣示着毋庸置疑的意思,说道:“有心事,细细说与我听,我未必不应。” 冷双成此时才递上自己的手,任由他牵着她沿着廊道朝前走,将一众侍从甩在身后。他的掌心既稳定又温和,看他侧脸,也是凝淡的颜色,未见多有冷厉。她趁机说道:“驸马与公主,终究于我有恩,夫君赏我一份薄面,得饶人处且饶人。” “好。” 睡至半夜,平躺不动的冷双成下意识地睁开眼睛,转身一看,秋叶果然未曾睡着,将她的腰掌在手中,再牢牢地揽在怀里。 她摸摸他的脸:“怎么了?” 他执起她的手顺势一拉,拖得她的身子伏上了他的胸口,与他平齐着胸腔的跳动。 她虽不明所以,也温顺地伏在他身上,让长发如绸布一般,和他的发丝缠在一起。 半晌,秋叶才开口:“我时常怕你就这样走了,让我再也找不到。” 冷双成偎依在他的心口处,一字一顿说道:“我不走,我会一直陪着你。” 温软馨香包裹了两人,床帏间极静。 秋叶的胸膛传来一声声清晰的心跳,冷双成静静地听了,突然察觉到,如此安宁的场景,是她沉浮两世,未曾遇到的。她想着,最初从海外的礁石下醒来,直到受到街上掌柜的怂恿,浑浑噩噩走进他的庄院中,这种际遇或许在冥冥中,早就被安排好了。 海外庄院重修之际,秋叶调派浮堡似的大船,运送了一大批工匠及材质去岛上,简苍带着小济慈也在队伍里。 秋叶委托银光回岛督促工事,并下令庄院中的仆从,好生款待简苍母女。工匠等人另有岛上居民来接待。 冷双成曾提议再回庄院里帮助进行修葺事,遭秋叶一口回绝。她不悦地说:“你将我看得紧,不准我出府,不准我躲着你,长此以往,我不是成了幽人一个?” 秋叶看了一眼寸步不离跟随在冷双成身旁的阿碧,阿碧会意,带着侍从婢女们先施礼退下了。四处清净后,秋叶揽过冷双成的软腰,就势亲了亲她的脸颊,说道:“唤我‘夫君’一声来听听。” 冷双成背过身:“又支开我的话,总是来这招。” 秋叶笑了笑:“岛上的庄院回去不得。” “为什么?” “当初你落脚庄院时,我未曾照顾好你。”他本人不在庄院里,总管依照往日规定,将新来的冷双成视作为奴仆,让她历经各种艰辛考验。 冷双成去掰秋叶搂住她腰身的手,以示抗议。秋叶不如她愿,将她箍在怀里说:“如今留你在我府里,你的地位最高,我也得听你的。” 冷双成瞥他一眼:“就嘴上说得好听。” 秋叶捏住她下巴,移到自己嘴边来亲了亲,说道:“我还能做得更好。”双手突然抱起她,就待朝一旁的花厅里走去。 冷双成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羞赧不过,冲他嘴上咬了一口。他笑着受了她的款待,将她架放在椅中,她拼死逃脱,躲在屏风后整理衣裙,低声道:“越来越没规矩……” 数次被秋叶分开心神后,冷双成自然也忘记了回岛之事。 秋叶只觉海外岛屿未给她留下好记忆,待重修之后,整饬一新,才能迎接她这个女主人的回归。除此外,另有一些旁生之事,他不愿扰了她的耳目,因而对她隐瞒了下来。 内中牵涉到的人,有简苍母女及萧政。 秋叶攻占辽国上京,定下了休战条约,需萧拓入都城叶府为奴。他隔开接进扬州世子府的冷双成,打算好生羞辱萧拓一番。辽国传来消息,说是萧拓已战死,秋叶并不信。他放出风声,简苍带领工匠为世子府做事,不多时,扬州的暗市上,便多了一名新来的奴隶。 奴隶眉眼生得冷峻,咽喉中过箭伤,不便说话,嗓音嘶哑。他的身上带着诸多伤痕,戴着胡商特制的锁链时,也未有过反抗的神色。胡商公开叫卖他的身价,说他体格清健,能做杂役,只惜血统不够纯正,可让宋人贱价买去。离奇的是,一些家丁听从主母、小姐之命来付赎金时,胡商并不愿意,只是挥舞着鞭子,抽在奴隶脚下,坐地起价。 那名奴隶就是萧政。 萧政对于自己的出身,从未计较过尊卑区别。他曾经手握重兵,权倾朝野;也敢流落天下,做苦行僧、奴隶等差使。他四处收买简苍的消息,未得风声,还混进了连城镇一探究竟,依然不见她的踪影。察觉到胡商能来往多国众城后,他索性自卖其身,将自己典当给了商团,跟着他们一路进出宋境,哪怕到了秋叶的地盘上,他也未考虑过后果。 秋叶在扬州,正等候着萧政的到来。 既然萧拓成了定国公,没法去叶府做奴,换成萧政进贱籍,供他奴役,也是可行的。 秋叶本想调派骑兵去围困萧政,冷双成听到了动静,劝了他一句:“萧政折磨我的旧事,我从来不放在心上,你也要看开些。萧政的去留,终究由简苍来决定才适宜。” 秋叶由此收回了军令。冷双成去了客舍探望简苍,告诉她,市集上来了很多胡商,带着一些新鲜货品,可去赏玩一番。 简苍在世子府里画图、搭建模型,很是忙碌了数日,小济慈搬着小马扎坐在门口守着她,并不吵闹。她觉得愧对孩子,趁着冷双成一说,不由得动了心思。 小济慈仰脸问冷双成:“姨姨,市集上有兔子吗?” 冷双成抱起了她,笑道:“有很多娘亲喜欢的兔子喔。” 一行人在侍从拥簇下,走向了集市。毡布搭成的帐台上,胡商在贩卖奴隶,旁边的摊位里,猎人摆出一道道笼子,展示着稀有的猎物。 萧政一眼就看到了简苍。她的容貌一如往昔,雪肤黑发,唇如桃花,落在人群中,仍是那般明丽。她并未看他,手上牵着一个不足两岁的女娃,女娃生得眉眼明净,五官轮廓都显露了他的影子。 萧政突然明白了,长达两三年的寻找里,他错过了什么。 他朝前走了一步,胡商的鞭子就抽打了过来,结结实实落在他的手臂上。 听到鞭声,观看笼中兔的简苍下意识的侧肩一避,露出了以前受到鞭刑时常有的反应。 萧政看得眼黯心慌,浑然不觉,更多的鞭子朝他一记记的抽下。 冷双成止住了胡商的鞭打:“够了!”她转身问简苍:“要买下这个人吗?” 简苍抬头看过来,认出了穿着黑衣的奴隶是谁。她低头看了看一脸好奇的小济慈,摇了摇头,轻声道:“用不着他。” 萧政面色一紧,喉咙里的苦涩,让他发不出声音。 他也怕一开口,粗粝的语声会惊吓到她们。 冷双成对萧政笑了笑,示意侍从肃清道路,拥护着简苍母女回到世子府。 萧政始终没有说话。 走得远了,简苍的背影依然瘦削而坚定,落在他的眼里,烙印在他的心底。 她每次离开他,毫不犹豫。以前他从来不去思索,为何得不到她的盼顾。 现在换作自己为奴隶,他感受到了,遭鞭打后被心爱之人轻视的痛苦。 在苍城的“兔子洞”里,简苍受过鞭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依在窗边看月亮。 那时,她是一个人。 每次被他斥责,她都抿住嘴不回答,独自承受着他的冷厉,直至次数多了,她习以为常的避开他,害怕他。 她难受时,也是一个人。 萧政回想起往日的点滴细处,看着简苍的背影,心痛得说不出话。 此后,简苍去了海外岛屿主持修建庄院事宜,萧政又找了机会混进工匠队伍里,逐步接近她身旁。 冷双成请秋叶网开一面,秋叶听进去了,在贱籍上登录了萧政的名字,将一绝索栓住萧政的双手,废了他五成功力,未再作他事。 冷双成再向秋叶请求放宽限制,准许她踏出世子府外出游玩,他也一并应允了下来。 出府那日,冷双成早早洗漱梳妆完毕,等候在大厅里。秋叶慢条斯理用过早膳,见她敛容端坐在一旁,觉得满意了,才点头应允侍从们肃清府外道路,拉出了骅龙马车。 冷双成要求:“就带阿碧一人随行可好?” 秋叶想了想,还多唤了几名哨羽进马队跟随。 冷双成叹口气:“跟你真是讲不清道理,我又不会逃走,何必整治出如此大的排场。” 秋叶扶着冷双成登上骅龙,亲自送她出门,仍然听不进其他的诉求。留在府里一刻,批示完两则信件,他就放笔,询问冷双成的动向。 哨羽回传消息:“世子妃去了落英阁。” 秋叶随即动身赶去。 扬州落英阁在两百年前,本是冷双成的师父梅落英的居所。 冷双成徐步走向青石围墙,几枝横溢的白梅挑出檐角,俨似美人娇俏。 多年前,想必这里有着日暮堂前、月落阑干、秀花成堆、莺下柳条的盛景。她不知师父面对着满园梅色,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再回旧地,她满心里都是欢喜,能记起的幸福,均是师父的笑貌音容。 悠扬的笛声传荡在落英阁上空。 冷双成屏退了众人,随意走向了园内。一栋飞阁流丹的楼宇屹立在梅林旁,让她看了,大为宽心。她本以为秋叶荡平了剑舞阁后,留给她的,只是断壁残垣。没想到他在背后,还是耗费金银恢复了剑舞阁的原貌。 身后传来一缕熟悉的衣香,来人将她拥满怀,她并未挣扎。 冰清玉洁的梅枝摩挲两人衣襟,白色花瓣在清风中簌簌洒落,几朵暗香飘拂,点染两道深色身影。秋叶低下头,轻轻嗅了嗅冷双成鬓角,伸出两臂环拥了她的腰身,说道:“你所失去的遗憾,由我来弥补,可觉得满足?” 冷双成喟叹,秋叶就是心思灵敏的人,知她在睹物思念师父,便来打断她的回忆,将她拖出了心伤。他的处事方法,本就与常人不同。或许只有她,才能知晓他的柔情蜜意与点滴的温暖。 她将头靠在他肩上,清楚说道:“此生有了秋叶,一定满足。” (全文完) 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 256中文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