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鲛人全靠演技》作者:弃脂焚椒 文案: 江潭落穿成小说中饱受欺凌、被视作不祥之物的鲛人。直到天帝出现将他救赎,带出深渊。 他痴恋天帝,不惜为对方付出所有——挖鲛珠,挡雷劫、补灵剑。 毋水台边,江潭落一根根抽出仙骨,生生拔出鲛鳞,以身殉道,拯救三界,魂归虚无。 哪怕最终知晓所谓救赎不过是一场利用与表演,他也甘之如饴。 因为:巧了我也是演的! 但是……看到陪自己一起跳下毋水台的天帝,当事人只想说一个字:淦! 好像演过头了? 往后千载,三界太平。只是天帝一夜白头,道心碎裂,日日难逃蚀骨之痛。 * 毋水下,冰棺内,妖皇缓缓睁开了眼睛。 大劫渡完,真神归位。 那一日,天帝当着三界十万生灵之面,踏着冰莲走向妖皇,生生从灵台剖出了一颗以神魂温养千年的鲛珠。 只见妖皇轻笑道:“天帝头回见我,怎么只送一颗不值钱的破珠子?” #优秀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痴情吗?我演的!# 撩系偏执伪圣父演技帝攻x(伪)痴情坚韧大美人戏精受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 重生 系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配角:┃其它:《人鱼文偏执反派翻车了》《暴君要他们都给我陪葬》 一句话简介:痴情演过头,攻略大反派 立意:不要为爱迷失人生和自我 第1章 鲛珠(一) 潋水宫深处,几个少年模样的鲛人挡在了路中央。 “江潭落你穿正服,该不是要去赴宴?” “嗤,不祥之物还是乖乖待在海底吧,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被拦住的鲛人一身明蓝宽袍,腰间松垮地系着串银链,偶尔还会摇晃,发出一点脆响。 宽袍下,则是如薄纱层叠的银白尾鳍——因为这颜色,他出生便被视作不祥,长居冷宫。 听到少年们的话,江潭落皱了皱眉:“本宫去哪不必通知你们。” “哈哈哈哈本宫?”少年们笑得前俯后仰,“我没听错吧,他真以为自己是皇子呢!” “行了,”领头的少年清了清嗓子,他走来拍着江潭落的肩无比恶劣的说,“你有没有想过,这本来就是陛下的意思?” 说罢,又重重地推了他一把:“滚回去。” 滚? 长长的白练自江潭落手中飞出,死死地缠在了对方的脖颈上。 他从小被孤立、排挤,不但自尊心变得格外强,还养成了个爱动手的坏习惯——这在鲛人族可不多见。 “——杀人了!江潭落杀人了!” 海底一下子混乱起来。 江潭落打起人来颇有几分不要命的架势,围攻之下,他手指已染满鲜血,不断颤抖,但就是不肯放开那条白练,显然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只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几息后,江潭落还是被人按在了地上。路上的碎石在他脸颊狠狠划出几道红印,竟生出了点浮艳**的美来。 他冷冷地看了周围人一眼:“废物!胜之不武,有本事与我单挑!” “打!”领头的少年愣了一下,终于喘息着扯开脖子上的白练,“给我打死这疯子!” “是!” 拳脚雨点般落了下来,鲛人唇边渗出鲜血,但眸中火焰依旧燃烧。 下一刻,变故突生。 一片浅金色的花瓣不知从哪儿落了过来,它只轻轻在空中颤了一下,便泛出波纹般的灵力,震得周围人向后倒去,唇边溢出大股大股的鲜血,瞬间便不省人事。 远处把风的鲛人满脸惊恐,他愣了一下,飞速向西而去。 海底突然安静了下来。 江潭落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很轻很轻,但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了他的心上。 这是谁? ……也是来找我茬的吗? 江潭落的脑子乱成一团,他有些艰难地动了动指头,复又疲惫的阖上了眼。 算了,死就死吧。 前十几年的人生,走马灯般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江潭落想了半天,竟然寻不到一件开心事。回忆至此,他不由想笑——今日天帝下界,到鲛族赴宴,这可是一大盛事。要是自己死在今晚,岂不是触了个大大的霉头?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浓浓的报复性快感。 江潭落竟有些期待接下来的事。 但他等来的却是…… 有人轻叹一口气,伸出手去为江潭落擦掉了颊边的鲜血。 那人的动作,是江潭落从未体会过的温柔,甚至于……怜惜? 痛感荡然无存。 江潭落顿了顿,终于一点点睁开了眼睛。 阳光穿透海水斜斜打来,对面人白色的法衣被勾出浅淡的金边。他背光而立,如玄玉般出尘。此时正微微弯着腰朝自己浅笑,眸中还有几分担忧。 浅金的花瓣翩然坠落,于水中化作无形。 昆仑之巅的仙神,也不过如此吧? “能起来吗?”白衣人的话打断了江潭落的思绪,“来,扶着我。” “哦,哦……”江潭落呆呆地将手伸了出去,恍惚间他看到——白衣人如玉的手背上,覆着一片金色的神纹。他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这人究竟是谁。 “你要到哪里去?我带你一道。” “去潮生花宴。” 潮生花——鲛人族圣花,约百年绽放一次,每次绽放鲛人族都会大宴三界。 白衣人想到了什么似的问:“你是鲛皇一族?” “嗯……”江潭落闷闷点头,“明明说鲛皇一族都要去赴宴,但偏不通知我。其实我对潮生花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咽不下这口气罢了。他们不想我去,我便非要去!”席上没有他的位置,一想到自己可能要在白衣人眼前丢脸,江潭落忽然有些迟疑。 “抱歉啊,我是不是有点话多?平常没人和我聊天。” “无妨,”白衣人非但不介意,甚至还伸出手去抚了抚鲛人的发顶,“他们为何不让你去?” 他没看到,江潭落的脸腾一下泛起了薄红。 “因为尾巴,”他缓了好半天才说,“鲛人族只有我一个白尾,他们都说这是不祥之兆。” 白衣人摇头:“……不,很好看,月华一般。” 这是十多年来江潭落第一次听到人夸奖自己,更别说夸奖的还是这条尾巴。 “谢,谢谢……” 要是围攻他的人在,一定会大吃一惊——满身犟脾气,冷硬又固执的江潭落竟然还有这么一面? 他居然会不好意思? 说话间,潋水宫正殿便至。 江潭落远远看见——上千颗夜明珠映亮了海底,各色宝石、珊瑚挤做一团。 这与他住的冷宫,简直是两个世界。 “诸位天将,就是他!”一阵惊喊打乱了少年的思绪,“是他伤人无数,强闯宴席!” 伤人无数?江潭落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厉害。 话音刚落,把风的鲛人就带着鲛皇出现在了殿外。 最重要的是,鲛皇身后还跟着数百位自仙庭而来,守卫潮生花的天将,他们身着玄色重甲、手持长戟。 天将们排列整齐,面色肃然,宛如黑云坠海。 把风的鲛人将刚才的事添油加醋说给了鲛皇,本就忌惮“不祥之物”的他,立刻带人前来扼杀。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江潭落脸上顿失血色。 哪怕自幼被人厌恶排挤,看到带人来杀自己的父亲,他心中还是生出了几分委屈。 但鲛皇没给他辩解的机会:“烦请诸位天将,收拿逆子!” 江潭落如遭雷击……父皇真要杀我? 他定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心口一阵刺痛。 直到有人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哦?‘伤人无数’的是本尊,也要连本尊一同杀了么?”自天将到来起便隐匿气息的白衣人突然现身。 “你,你——”把风的鲛人被吓了一跳,“对,是他,他是江潭落的同谋!” 天将一动不动。 鲛皇面如金纸,他瞪大了眼睛寒毛卓竖,接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百位重甲天将忽然持戟跪下,他们动作无比整齐,就连大地都随之颤动。 “圣尊万安——” 圣尊?江潭落呆呆向身边人看去。 这世上能被称作圣尊的仅一人:天帝郁照尘。 传说他至圣至明,渡一切苦厄,是天地共主。 江潭落从未想过,如此遥远的一个人,竟然会站在自己身边? 他的心似蚂蚁攀爬般酥麻,十多年来,鲛人第一次体会到了何谓欢欣。 爱了……! 宿主演戏归演戏,千万别真的爱上郁影帝啊!系统急了。 快截图,我要爱上自己了!江潭落催促道,你看我的眼神,是不是特别有戏?还有手指,这都是细节! 哦。刚才的话能撤回吗? 江潭落:十多年前还叫“游魂147”的他被系统选中,穿入这本名为《浊铩》的玄幻,扮演暗恋天帝,不惜为他付出所有的炮灰鲛人。 据系统所说,事成后他就能拥有自己的身体了,绝世美人、超级大佬那种! 一个自由的、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身体——这对游魂来说,简直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好了,要走红毯了,记得录像哦~江潭落叮嘱道。 天将、鲛皇,还有大殿里的三界仙神全都俯跪在地,无一人敢抬眸。 江潭落愣了一下,也想照做。 “别怕,”郁照尘握住了他的手腕,“走,坐我身边。” 他拉着江潭落,就这么并肩穿过宴席,经过俯跪于地的众人,一步步向金台而去。 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气息,江潭落不由攥紧手心。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激动地喊出声—— 和高手飙戏,真是太过瘾了! 蓬莱毋水之下,封印着混沌异魔。 郁照尘知道,白尾的鲛人其实是封印的“钥匙”。天帝接近鲛人,将他带上仙庭,给他灵气最充裕的住所,赠他最上等的灵石,体贴入微有求必应并不是大发善心。 只是因为这样养出来的鲛人,是最合格的“钥匙”。 他从来都有所图谋。 同样世人做梦也没想到,郁照尘目的并不是用“钥匙”加固封印,而是用他破开封印,放出混沌异魔! 他,灭世了! 没错,霁月光风、如同圣父在世的天帝郁照尘,是这本书的里的反派**oss! ——直至灭世,在大多数人眼中他都是一位完美的天帝,因此被读者赐名“郁影帝”。 他就是馋我身子。 ……他是馋宿主身子可以破解封印。 没关系,江潭落笑了一下,我们各取所需~ 毕竟这一世,他的终极任务就是让郁照尘爱上自己。 宴席上,鲛人悄悄攥紧了郁照尘的衣袖。 他看到大殿最中央有一朵质同水晶,形似昙花的浅紫色花正泛着莹莹光亮,那光并不刺眼,却足以掩盖夜明珠的风采。 这就是潮生花。 真漂亮,江潭落忍不住赞美,系统能量没白费。 ——潮生花是江潭落耗尽系统能量提前催熟的。 毕竟只有这样做,他才能提前三年和郁明尘相遇。 细长瓷白的手缓缓贴向心口,他的鲛珠就藏在这层薄薄的皮肉下。江潭落忍不住有些小激动,因为马上他就要将这份大礼送给郁明尘了。 第2章 鲛珠(二) 玄甲天将带走了把风的鲛人,回到坐席的鲛皇抖如筛糠。 天帝是有名的赏罚分明,宴席结束自己就要倒霉了……江潭落,果然是不祥之物!长案下,鲛皇默默攥紧了拳。 三界众仙则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被卷进这件事。 半盏茶时间后,潮生花宴开始了。殿内瞬间笙歌鼎沸,鼓乐喧天,但席上人全部屏气慑息,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江潭落忍不住偷瞄了郁照尘一眼。这些人为什么怕圣尊?他明明这么温柔…… 陷入疑惑的江落潭没注意到,郁照尘看向了自己。几息后,他忽然侧身,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轻轻摸了摸鲛人的脑袋:“想什么呢?” “啊!”江潭落愣了一下,下意识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害怕?”郁照尘挑了挑眉柔声道,“可能……因为我是天帝吧。” 话音刚落江潭落不由皱眉,他看着郁照尘,无比直白认真地说:“那也是最厉害、最温柔、最好看的天帝。” 鲛皇瞪大了眼睛,不祥之物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居然敢和圣尊这么说话! 完蛋,这下完蛋了! 可郁照尘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 “……好看?” 高处不胜寒的天帝,头回听到人这么说自己。他顿了顿,竟然笑着摇头,将桌上的糕点端来放在了江潭落面前,“尝尝这个吧,瀛洲送来的灵果。”郁照尘完全没有和鲛人计较的意思。 “好!”江潭落的眼眸一下就亮了起来。 虽然不清楚上座发生了什么,但是见到圣尊唇角的微笑,众仙终于轻松了一点。 一时间席上罗列杯盘,互相劝酬,总算是热闹了起来。 变故正是这时发生的。 远方传来一阵隆隆异响,如同鬼泣。 紧接着,潮生花发出刺目的紫光,海水如同被煮沸般翻腾起来,大地也随之震颤,甚至龟裂。 这是地震? 不,不对! “是异魔!”不知是谁大声喊道,“异魔来了!” 剧情来了。 原著中写到,在鲛人与天帝相遇的三年前,海底曾发生过一场浩劫。 随着封印力量的减弱,异魔逐渐活跃,直到这天终于有只混沌异魔冲出封印,带动世间其他异魔一道活跃起来。 天帝第一时间赶来杀了异魔,但自己也因此重伤。 最重要的是,封印混沌异魔的毋水,与鲛人海相连。此次浩劫中,鲛人族受异魔潮影响死伤惨重,平民半数被屠,原主也差点丢了小命。 郁照尘站了起来,那双向来平静的瑞凤眼,难得投出冰冷的目光。 他给众仙留下一句“守在此处。”就消失在了这里。 殿内大乱,鲛皇仓皇逃回寝殿,只有江潭落在离开这里之前,还有闲心思揣了一颗灵果进兜。 我就说会搬救兵来~ ……系统想起来了!当初读到这段剧情时,宿主曾随口说,鲛人族的平民死的可惜,他要搬点救兵过来。 这会看到镇守于此的神仙,它终于反应过来——宿主不是开玩笑,他真的搬来了救兵,且这个“救兵”竟是三界所有叫得上名字的仙神! 不愧是你。 开启痛觉屏蔽功能,我要去干大事了。 身为“不祥之物”,原主也受天道关注。哪怕从出生起鲛皇就想杀了他,但原著中直到三年后,对方才找到合适的理由,将他逐出族群。紧接着,原主便被天帝“路过顺手”带上仙庭。他虽暗恋天帝,但至始至终都是仙庭边缘人物。 而江落潭这次的目的则是——留在仙庭的核心,留在郁照尘的身边。 有众仙镇守,异魔不敢靠近,此时的鲛人海,或许是三界最最安全的地方。 就连不通人性的鱼虾,也朝这里聚集。 只有一个人逆流而上。 银白的鱼尾,如新月划破海水。江潭落当着三界仙神之面,死死咬着牙奋力向深海而去。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但鲛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找到圣尊。 江潭落没有玩伴、备受排挤,这十多年来,他独自游遍了鲛人海。所以这世上或许只有他知晓,毋水与鲛人海相连的地方,唯有鲛人能正常呼吸与漂浮。 冰蓝色的光,映亮了鲛人海的最深处。 江潭落赶到这里后,看到的是混沌异魔巨大的尸身,和静静坐在嶙峋巨石上的郁照尘。 洁白的法衣没有血迹,屏息打坐的他却紧蹙着眉。 一只混沌异魔对郁照尘而言不算什么,真正麻烦的事情藏在海底——斩杀异魔后,郁照尘才发现,自己没法离开这片海域,甚至灵力也在快速散去。 他对四周的感知逐渐迟钝,甚至胸口也如缺氧般憋闷了起来。 这种感觉,郁照尘非常陌生。 原著里也是如此:大反派轻松解决异兽,却被困在海底,最后九死一生,方才重伤离开。 “圣尊!”远远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鲛人没有犹豫,直接冲了过去,“您怎么样了?” 几息后,郁照尘缓缓睁开了眼眸。 “江潭落?”他皱眉。 郁照尘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个地方遇到鲛人。 ……他来这里做什么? 郁照尘看到,少年漆色长发如纱缎在海底飘摇,顺着水流暧昧地缠绕在窄瘦的腰肢上。 他有一双紫菂色的眼睛,五官穠丽。 “圣尊,我带您出去!这片海,只有鲛人才游得出去。”少年看着郁照尘,无比坚定的说。 语毕,江潭落一只手扶着郁照尘的肩,一只手死死地扒住了岩壁,粗糙的岩石瞬间划破细嫩的皮肤。 他耗尽全力用尾鳍狠狠地朝礁石拍去。 嶙峋的巨石在刹那间便将银白的鱼尾划破,暗红色的血液从鳞片中渗出,凝成赤色丝带将两人紧紧包裹。 鲛人束发的珊瑚也被水流带落,一头青丝尽数披散,如墨般晕开。 伴着丝丝血迹与刺骨的疼痛,郁照尘看到,江潭落硬生生借着这股力量,一点点地浮了起来。 ——少年眸中迸发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旺盛的生命力,就像一团燃烧在海底的火焰,疯狂而灿烂。 他想……救自己? 郁照尘第一次正视江潭落。 少年的神情,认真的不能再认真。 就在此时,不远处异魔的尸体忽然泛出赤红色的光,继而炸裂,残尸化为血刃向此处劈砍而来,海水也随之翻涌——这是异魔留下的杀招! “当心!”郁照尘忽然挥剑,把血刃挡了下来。 他灵力已经散去大半,那道魔刃最终还是在他肩上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疤。 江潭落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圣尊,您,您的肩膀……” “咳咳……无碍,”郁照尘缓缓开口,“你先走吧,我会想办法出去的。”他的神情无比平静。 血刃在海底搅起了旋涡,鲛人自己游出去都很困难,更别说其它。 ……圣尊要我先走?江潭落的心狠狠一震。 鲛人海里饱受欺凌的少年,习惯了被当做沙包,为人挡灾。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在危难到来之际有人将自己护在身后。 更何况那人还是高高在上的天帝,自己只是……一个不祥之物。 江潭落深吸一口气,最终似是做出什么重要决定般缓缓抬眸。 然后,朝郁照尘露出无比灿烂的微笑。 “圣尊,我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有人对我一分好,我就要对他百分好,”小扇般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这一刻鲛人的目光比海水还要温柔,“更何况圣尊,对我远不止一分好。” 他简直是这世上,待自己最好的人。 更是唯一那个。 少年轻轻把手贴在了心口,他停顿几息,似乎是在感受自己最后的心跳。 ……江落潭要做什么? 不等郁照尘反应过来,下一瞬,葱白如玉的手指竟然破开了皮肉,穿透了胸膛! 刹那间,鲜血喷涌成雾,将海水染红。 伴随一阵压抑的呻吟,圆润、洁白如上等羊脂玉的鲛珠,就这样生生被它的主人剖了出来。 鲛人的动作太过决绝,以至于心口处的森森白骨都露了出来。 一片猩红,刺向郁照尘的心底。 咸腥的海水顺着伤口涌入,哪怕是最简单的呼吸,对他来说都如凌迟般疼痛。 缺了这颗珠子,就等于丢了半条命,甚至可能命丧于此,但鲛人顾不得那么多。 “圣尊……有了它,就可以游出去了。”江潭落小心翼翼地捧起鲛珠,他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了郁照尘。 不容郁照尘拒绝,鲛珠直接化作白光融入了他的心间。 刹那间发生的一切,或许是郁照尘千载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件完全不在意料之中的事。 他看到江潭落无比虚弱地微笑了一下,接着轻轻阖上眼眸,脱力般向背后的深渊倒去。 在这一刹那,郁照尘伸出了手,无比温柔地将鲛人揽入怀中。 光线逐渐明亮,水温也高了起来。 郁照尘就这么一手执剑一手抱着鲛人,抱着他离开了那片深渊,向仙庭最深处而去。 第3章 鲛珠(三) 不同于温暖的鲛人海,昆仑之巅的仙庭终年雪雾弥漫。 穿过玄冰天门的瞬间,江潭落下意识向郁照尘怀里缩去,并攥紧了他的衣领。 天帝不由蹙眉。 见状,周围天将立刻紧张低头。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郁照尘叹了一口气,竟凭空从芥子空间内取出一件大氅披在了江潭落的身上。 “叫郁书愁到飞光殿来。”语毕,郁照尘就抱着鲛人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等等,书愁圣君,飞光殿?! 天将不由面面相觑,他们没理解错吧——圣尊不但要把怀里那陌生鲛人带到自己的寝殿,甚至还要请司管天下医药的书愁圣君过来? 最重要的是,他们似乎在圣尊的话语间,读出了名为紧张的情绪。 鲛珠等同于鲛人的心脏,哪怕郁照尘以灵力稳着少年的神魂,可他的气息还是一点点弱了下来。 郁照尘看到——少年的脸色苍白到几近透明,只有因痛苦而微颤的眼睫能够证明他还活着。 满是划痕的鱼尾,在离开大海后化为双腿,伤口深的地方,已经露出森森白骨。 他快死了。 郁照尘没有犹豫,直接把江潭落放在了飞光殿中央的白玉玄冰榻上,又轻握住鲛人的手,一刻也不停地为他输送灵气。 “潭落,坚持住。” “我会救你的。” 玄冰榻历来都是只有天帝可用的圣物。有了它,鲛人正散去的神魂终于稳了下来。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潭落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 他耳边断断续续地传来一阵陌生的声音: “圣尊不是说‘轮回有序,生死天定’,自己不会干涉吗,这次怎么有兴趣救一个鲛人的命?” “……命虽捡回来,但鲛珠已融入圣尊血肉,他怕是回不了大海了。往后这鲛人只能待在圣尊身边,否则日日皆是锥心之痛。” “看着可怜,不如让他死个干脆。”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郁照尘忽然出声:“那便留下。” “……留,留下?”郁书愁乍一下没反应过来。 “往后他就留在我身边。” 郁书愁愣住了,他终于一点点抬眸,看向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圣尊不是最烦身边有人吗?” 郁照尘摇了摇头,看着玄冰榻上的鲛人柔声说:“他不一样。” 郁照尘知道我醒了,江潭落啧道,他在钓我~ 呜呜呜宿主你吓死我了!听到宿主说话,系统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差一点就死了!干嘛要这样做啊! 和系统不一样,江潭落语气里带着一股兴奋劲:你不觉得这个苦肉计超值吗? 反正自己之后不住鲛人海,鲛珠用处不大。拿它换留在郁照尘身边的机会,简直就是赚翻了好吧! 最重要的是,身为天帝的郁照尘不会在意顺手搭救的鲛人,却一定不会忘记这世上唯一救过自己的江潭落。 “他——”郁书愁话没说完,玄冰榻上的鲛人挣扎着醒了过来。 微挑的桃花眼覆着一层水雾,紫色的眼眸似水晶般透亮。鲛人本就以美貌著称,江潭落这张脸,更是艳绝一族。 “圣尊我咳咳咳……之后,真的回不了大海吗?”他缓缓垂眸,并攥紧了拳。 江潭落从小被人欺凌不假,但身为鲛人,哪有不依恋大海的? 再不能回海底,对他而言或许与死亡无异。 “别怕,潭落,”郁照尘握住了鲛人因恐惧而轻颤的手,他柔声说,“想回鲛人海的时候告诉我,我带你去。还有什么想要的,也尽管提。” ……想要的? 鲛人有些迷茫,他原本想说自己没有什么想要的。但想起海底的事,他忽然抬眸看着郁照尘的眼睛,认真至极的认地说:“我想修习功法,读书,日后不给圣尊拖后腿。” 郁照尘不由笑了起来:“好,往后你可自由出入藏书殿。” 失去鲛珠的江潭落修为注定有限,但在现代世界游荡了不知多少年的他懂得一个道理——知识就是力量! 原著里的鲛人,是一株漂亮的菟丝花。 他的确深爱郁照尘,甘愿为对方付出所有。但他一切却都是郁照尘给的,对高高在上的天帝而言,他的“所有”实在太廉价太普通了。 郁照尘高高在上,他不缺人喜欢,更不缺崇拜。要想攻略他,决不能当废物。 江潭落要努力站到他的身边! 学习这种事本质枯燥,但作为一缕飘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游魂,江潭落最大的优点就是耐得住寂寞。 不过多久,他住的飞光殿侧殿典籍便堆积如山。 郁书愁又被天帝派了过来,他一进门便看到,病中的江潭落披着一件大氅,倚在床头翻看书卷。宽大的衣袖滑了下来,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好像轻轻一握就能折断似的。 那天郁书愁以为江潭落只是随口一说,但看这架势……他真将这诘屈聱牙的书读了下来? 作为仙庭之主的弟弟,郁书愁肆意惯了。他随手翻开一册书:“这本《瑶扶神抄》你读过了?” 郁书愁走路没声,突然开口把江潭落吓了一跳,“是,刚才读完。”他不懂对方的意思。 “哦?”郁书愁有些不信,“你还记得第四卷讲得什么?” “第四卷……”江潭落沉默片刻,就当郁书愁以为对方想不起来,亦或是刚才在骗自己的时候,竟然听到江潭落从第一句背了起来! 他翻到第四卷——江落潭背的几乎一字不差。 郁书愁见了鬼似的看向江潭落。 鲛人被他看的有些别扭,忍不住解释:“我只是背过而已,具体讲了什么还不大了解。听说圣尊儿时就能——” 圣尊? 郁书愁没说话,他冷着脸握住对方的手腕,为鲛人处理起了指尖的伤口。 “嘶……”他动作有些重,江潭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还没说完的话也被打断了。 郁书愁顿了一下,动作突然变得温柔不少。 这一次,两人都沉默了下来,直到伤口将要处理完时,郁书愁才垂眸看向江潭落:“你与圣尊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还是摆正自己的身份,离圣尊远一点为妙。” 江潭落把手腕抽了出来:“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提醒你不要逾越。”郁书愁不再看江潭落,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飞光殿。 等这里只剩自己一人时,江潭落终于缓缓咬唇,一点点将脸埋入掌心。 大氅从背后滑落,雪自窗缝吹来,坠在鲛人单薄的肩头,但他仍一动不动。 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将情绪泄露。 卡——江潭落欣慰道,叛逆小郁没让我失望! 郁书愁——话少脸臭,傲娇叛逆。看似脾气古怪不好接近,实则外冷内热。 最重要的是,作为《浊铩》主角团成员之一,此时他已处于“大概知道郁照尘不是什么好人”的阶段。 他了解自己的哥哥没有救鲛人的好心,郁照尘留江潭落在身边,一定有别的目的。 在今天之前,郁书愁其实没什么兴趣管这件事,但刚才看到鲛人认真的模样,他竟然忍不住将这番话说了出来…… 郁书愁看似是在往鲛人心上插刀,实际却是想要对方与那个危险人物保持距离。 飞光殿里的一切,都为郁照尘的神识所知。 郁书愁走后没多久,江潭落身畔忽然传来一阵暖意,有人轻轻将大氅拾起披在他的肩上。 “潭落,怎么了?”郁照尘轻轻拍打江潭落的背,安慰着他。 “没,没什么。”江潭落赶紧抬头,他本来已经调整好情绪,可看到郁照尘温柔的目光,竟还是忍不住鼻酸了一下。 郁照尘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轻轻握住鲛人的手,认真道:“是我将你带上仙庭的,我自然要对你负责。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若是不开心,定要告诉我。在这里,我就是你的倚靠。” ……倚靠? 江潭落愣住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倚靠他人。 “圣尊。” “嗯?” “我一定会好好努力,以配得上待在您身边。” 郁照尘笑了一下:“好,我等你。” 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鲛人一点点陷入自己布下的名为“爱”的泥沼,这让他无比受用。 江潭落不知道,其实从出生起,远在仙庭的郁照尘便一直关注着自己。 郁照尘知道他的喜悲,他的渴望,他的每一天,他的一切。 郁照尘看他备受欺凌,等待他被所有人抛弃,只能依赖与信任自己的那一刻。 ——因为鲛人生前越是依恋他,死后这把“钥匙”就越听他的话。 第4章 定情信物(一) 卯时初刻,江潭落裹着狐裘,坐在了书案前。直到三个时辰后,仙婢送药过来才抬头。 青瓷碗里盛满了黑黝黝的汤汁,酸苦甘辛咸五味混杂,每一口都啮檗吞针。但江潭落却双手捧着碗,如尝不出苦涩般,认认真真地小口的喝完了它,半滴都没有浪费。 江潭落的眉毛,紧紧蹙在了一起。 好苦! 鲛人天生五感敏锐,药的苦味,在他口中更是无限放大。但相较于努力变强、站在圣尊身边的心愿,这一点苦味算不了什么。 喝完药后江潭落又灌了一大口水,企图冲淡这味道,接着坐了小半天的他终于扶着书案一点点起身。 这几天江潭落的活动范围,一直限于书案和床铺这一小块,直到现在都没人知道——他从前没有离开过鲛人海,不曾化出双腿,更不会走路。 鲛人也不愿让人发现。 他咬牙用手撑着书案,慢慢地向不远处的书架挪去。 “嘶……”习惯了鱼尾的少年,走起路来膝盖总不自觉的打弯。刚开始尝试站立时,江潭落摔了不知道多少次。不但胳膊上一片青肿,腿上的伤口也裂了开来。但这点痛对江潭落来说算不了什么,他并不在意。 今天他几次差点摔倒,最后又用桌案稳住身形,废了半天功夫终于走到了书架边。 江潭落下意识伸手,想要拉住眼前的木架。可还没等指尖碰到那东西,忽然有人出现稳稳地托住了他的手腕,代替了书架。 “圣尊大人?!”他被吓了一跳。 “嗯,这排书架没有固定。”郁照尘轻轻推了它一下,对江潭落说。 果然,书架摇晃了起来。 江潭落不由后怕,多亏了圣尊,不然自己就要和书架一起砸在地上了。不过……圣尊怎么忽然到这儿来了? 郁照尘从来都知道,眼前的少年并不让人省心。 身为“不祥之物”江潭落生来便被天道注视,哪怕天帝也不能无故带他离开鲛人海。 江潭落住进冷宫后,郁照尘便以神识看向鲛人海,确认少年的生活的环境是否安全。没想这时郁照尘发现——江潭落和自己想的很不一样。 他每每被人欺负,都要还回去,哪怕“还”的时候又会受更重的伤也乐此不疲。 于是原本只想看一两次,确认他安全就好的郁照尘,只能闲下来便向海底看一眼,以防鲛人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出意外。 上次潮生花宴上,他突然出手相助便是因此。 一来二去,竟成习惯。 郁照尘本以为自己已经将鲛人带上了仙庭,从此就不会隔三差五再看他。 但万万没有想到,刚才他还是习惯性地将神识落到了偏殿,好巧不巧看到了江潭落差点摔倒的这一幕。 “别着急,一点点的来,从站立开始。” 对江潭落来说,暴露弱点是一件危险的事,久而久之他变得格外要强。哪怕被人打个半死,也要装作没什么事。 但这一刻他犹豫了一下,竟也一点点地反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郁照尘侧身将少年带离书架,于此同时,他的余光不由越过鲛人的肩头,落在了满桌的宣纸上。 江潭落描帖不久,字虽然仍说不上好看,但经过一次次练习,原本松散的结构,已经逐渐规整了起来。 重点是他随手记下的东西,竟然比郁照尘想象的深——江潭落在学习符箓之术,且已经入了门。 除此之外郁照尘还看到:飞光殿的侧殿,本和正殿一样空空荡荡,但现在角角落落都被江潭落放上了小玩意。 花盆中栽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灵草、小碗里游动的金鱼和窗前的鲛纱,恍惚间令郁照尘以为自己去了凡世,或是海底的潋水宫。 断绝一切生机的昆仑之巅,似乎都温柔了一点。 等他们面对面站稳,江潭落才发觉郁照尘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他身形清瘦挺拔,可只用一只手,就将自己稳稳地抬了起来。 “先试着双腿用力,站稳,”明明是公务无数的天帝,郁照尘却扔下了手头的事,耐心教一个鲛人走路,“来,慢慢把重心向后移,站稳之后我再松手。” 第一次离开书案,江潭落下意识靠郁照尘很近。近到他不敢眨眼,生怕睫毛扫到郁照尘的脖颈。 “试着抬手,别担心,我不会离开的。”郁照尘的声音,如春日方才解冻的山涧小溪般清润、微冷。 两人离得极近,骨骼传来的声响又与耳道的声音融合了起来。 郁照尘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 像是一段咒语,蛊惑着江潭落慢慢松开了紧握着他的手。 一息。 两息。 江潭落站了整整三息,才回握对方的手腕。 “圣尊,我刚才没扶任何东西,自己站起来了!”他眼眸忽然一亮,兴奋地分享道。 “对,”郁照尘也笑着说,“多试几次。”语毕,轻轻地摸了摸鲛人的头。 “好!”江潭落忍不住激动地说,“我觉得自己今天就能学会了。” “还要再等等,循序渐进,“郁照尘耐心道,“最快也要五六日。” 他有些不服气:“圣尊怎么知道?” 少年的问题有一点幼稚,但郁照尘还是认真想了一下:“书愁出生时,正逢仙庭大劫,上任天帝与帝后羽化,他被带到我身边照管。作为哥哥,我曾看过他学步。” 千年前,天帝突然死在了仙庭,瞬间神魂具散。不只是他,仙庭有足足一半人都是如此。 直至今日,当年发生了什么依旧是个迷。一提起“仙庭大劫”众仙莫不惶恐难安、噤若寒蝉。 江潭落虽在读三界史书,可还没看到这一段,因此下意识忽略了那四个字,更忽略了郁照尘轻松的语气。 “好吧……”少年小声念叨道。 江潭落不由抿了抿唇。 按理来说自己只是个普通鲛人,甚至“不祥之物”,是不配与书愁圣君相提并论的,但听到郁照尘刚才那句话,江潭落就是失落。 郁照尘看到,少年忽然蔫了下来,没有了刚才的热情。 仙庭里的人总是隐藏着情绪,但江潭落却恨不得将什么都写在脸上。 这样的他让郁照尘感到有些新奇。 “怎么了?”他半开玩笑道,“对我还有什么不敢问的吗?” 郁照尘这句话,忽然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近很近。 江潭落的思绪被打断,郁照尘刚才那句话,又一次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上任天帝还有帝后…… 鲛人下意识握紧了郁照尘的手,轻抬眼眸有些忐忑地看向对方。 那条长且漂亮的上目线下,潮生花般透亮的眼眸里只印着郁照尘一个人。 “圣尊,您为什么……没有帝后呢?” 郁照尘没想到,江潭落最终问出的竟是这句话。 他沉默片刻,就在江潭落以为,郁照尘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却见对方笑了下笑垂眸道:“因为我还没有遇见心动的人。” “缘分不到,等下去也无妨,”郁照尘扶着少年坐了下来,“我只会因爱一个人而与他在一起,绝不会因需要一位‘帝后’而结契。” 最后郁照尘轻抚着鲛人的长发说:“再说,我是天帝,理应一切以三界为先。” ……应该是一切以毁灭三界为先吧。 郁照尘的神情格外认真,认真到要不是江潭落看过《浊铩》,知道反派**oss唯爱奋斗,直到灭世事业取得圆满成功,都没谈过恋爱的话,还真以为对方在认真聊感情。 在黑暗中长大的少年,格外向往伟光正与真爱……他可实在是太吃郁照尘这一套了! “潭落怎么好奇这个?”见少年一直不说话,郁照尘突然反客为主,半开玩笑道,“难道是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的人? 江潭落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郁照尘的话让他一阵措手不及。 也不知怎么了,少年的心跳忽然加快,手指也不受控制的紧张发麻,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没,没有……怎么会!” “也是,你还小。” 江潭落想反驳自己不小了,但转念却想到天帝比自己大数千岁,且寿数无尽。而没有灵根的鲛人,撑死只能活二百余岁,更别说自己还失去了鲛珠。 他从不后悔把鲛珠给郁照尘,但现在心却狠狠一坠,神情也沮丧了下来。 见少年把“不开心”三个字写在脸上,郁照尘停顿片刻,忽然从芥子空间里拿出一面水镜:“这面镜子可以看向海底,你若憋闷,就拿出来玩玩吧。” “圣尊要将水镜送给我?”他不确定的问。 “对,往后它就是你的了。” 江潭落忍不住攥紧了它。 这东西在仙庭再寻常不过,却是他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 我单方面认定它为定情信物,江潭落一边擦镜子一边说,我也得回个礼~ 送鲛纱?宿主好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系统忍不住发愁。 没创意。江潭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忽然想起原著里郁照尘的本命灵剑,自故事开头便是断了的,最后也没能补好。 本命灵剑固然重要,但是以郁照尘的能力,大可以换一个。 他既然不换,那就代表这把剑,对他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查一下郁照尘的本命灵剑怎么补。 ???系统震惊了,天帝自己都补不好,宿主怎么可能…… 你不信任我? ……系统乖乖闭上了嘴,江潭落的这个问题,它还真的知道答案。反正做不到,那说一下应该也没事吧? 那把剑其实来自于经消失的妖域,一本名叫《霓光仙骨》的炼器书上应该有记载。只是妖皇陨落后,上任天帝将妖域藏书全部搬来堆在了一起,足有数千万册,宿主还是别费那功夫了,一定找不到的。 在游魂147曾处的时空,国家图书馆也就两千余万藏书。妖域的藏书不但比这多几倍,甚至并非整齐排列,而是如小山般错落堆积起来的。 妖域?江潭落有些意外,天帝的剑怎么来自于妖域? 这我就不知道了……系统支支吾吾道,末了又说,再说,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能补好剑呀! 那就等找到了再说。系统发现,江潭落比自己想的更加执著。 江潭落行动自如后,直奔藏书殿而去。 系统觉得宿主一定是对“数千万”没有概念,才会有这个想法,于是它也不拦江潭落,干脆等宿主知难而退。 仙庭的藏书殿,是一座数百丈高的白玉巨塔。站在塔下,压迫感扑面而来。 郁照尘准许鲛人在仙庭自由活动,于是江潭落非常顺利地进到了巨塔之中。 他看到——这里列着十八座白玉砌成的书架,座座与殿梁相接。站在书架底朝上望,宛如仰望高山,直教人头晕目眩。 江潭落没在这里流连,直接奔地下那层而去。系统说,当年妖域的藏书都堆在这里。 一心想找《霓光仙骨》的他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有人先是皱眉看向自己,接着也跟了下来。 藏书殿最底层,不同于上方的光明辉煌,且一座书架也没有。 这有几十米高吧?江潭落看着眼前书卷堆成的小山说,前任天帝,可真是一点也不讲究。 差不多吧,系统撺掇道,我们还是走吧,这不可能找到的,宿主换一个礼物? 不等江潭落说话,他的背后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年转过身去惊讶道:“书愁圣君?” 上次不欢而散后,江潭落就没有再见过对方了。 “我在这里找书。”他如实回答。 “找书?”郁书愁忍不住重复了一遍,鲛人知道这此层都是什么吗,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干嘛要多管闲事提醒对方? “哦。”郁书愁转身向上层走去,他想,反正是找不到的。 走吧走吧,我们走~系统适时敲起退堂鼓。 但没想到,这次宿主却不再搭理它了。 系统看见,江潭落找了根发带,做成襻膊戴在身上,把宽大的衣袖收了起来。接着……手脚并用爬到那座书山最顶端,作势大干一场?! 宿主你疯了吗! 江潭落没搭话,直接一本本翻看了起来。 本是枯燥无味的事,他却做得兴致勃勃。 其实江潭落也不确定,那把灵剑究竟能带来什么,他现在的行为,就像是赌博。 既然赌了,赌注要大,才有趣。 飞光殿内,残剑孤悬。 鲜血从郁照尘掌心滴落,坠在了剑上。 嵌满宝石的玄色长剑,是与仙庭剑冢里的灵剑完全不同的张扬、夺目。只可惜它不只中间断开,还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这不仅是把残剑,更是把没了郁照尘鲜血喂养,就会立刻化为齑粉的废剑。 喂血时,郁照尘的神识习惯性落在了鲛人的身上。 ……江潭落在找妖域的书? 眼前的画面,令郁照尘的眸色一晦,并缓缓握紧了手中的断剑。 第5章 定情信物(二) 从第二次来藏书殿,听值守的仙人说江潭落还在这里起,每隔三五日,郁书愁便忍不住打着寻书的旗号来这,然后在阶梯上远望少年。 郁书愁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无聊到这个程度。 无论他什么时候来,江潭落竟然都坐在书山顶上翻着东西,就像是山间的小水车,不知疲倦。 想到这里,郁书愁忍不住笑了一下,末了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重新严肃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这兄弟两都有当监工的爱好吗?江潭落忍不住吐槽。 最近几天,郁书愁没事就来看自己一眼,还以为没人发现。 郁照尘就更过分了!他只要有空,就会用神识观藏书殿,动辄三两个时辰,完全不给自己留偷懒的机会。 走吧走吧~在这里还要被人监视,我们还是回去吧。系统又敲起了退堂鼓。 ……江潭落继续找东西。 时间一天天过去,藏书殿地下的书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矮了小半。 昆仑之巅的仙庭没有四季流转,在一次次地翻找中,几个月的时间就这么溜走了。 “……霓光仙骨?” 鲛人将埋在书山中残破不堪的小卷抽了出来,他本来只是随手翻看,几息后,忽然发现什么似的睁大了眼睛。 《霓光仙骨》上写到,“九贪剑”以冰魄等物铸成,若是剑损,也要用冰魄来补。 这把“九贪剑”正是圣尊的灵剑,最重要的是,书里还写:昆仑仙庭寒潭之底,就沉着一枚冰魄! 看到这儿,江潭落立刻收起小卷站了起来,离开了藏书殿。 而见到鲛人着急忙慌的样子,原本待在第一层的郁书愁顿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江潭落最近恢复不错,已经可以在昆仑山上自由活动,离开藏书殿后,他直奔寒潭而去。 或许是因为冰魄在,这里的温度比别处更低。 哪怕披了狐裘,江潭落还是忍不住发抖。 眼前这汪小潭就像是一面圆镜躺在地上,安静地映着天。潭水没有结冰,却寒气逼人。江潭落缓缓蹲了下来,用指尖触了上去…… “你在干什么?”突然有人出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书愁圣君?”江潭落站了起来,“怎么又……”怎么又是你? “鬼鬼祟祟,来这里做什么?” 眼见自己被误会,担心惹来麻烦,江潭落赶紧摆手解释:“前些时日,我看到介绍昆仑风物的书里说,昆仑藏书万卷,涵盖古今万事万物。然后正好知道圣尊的灵剑断了……我就想去那找找看,有没有书写如何补剑。” 郁书愁不可置信道:“所以你就一本本地翻?” “对!”江潭落有些自豪,“没什么头绪,我就想不如从最底层找起,不料真的撞大运,在这里翻到了一本。” 鲛人的话将郁书愁吓了一跳。 之前几个月看到的画面,让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要是底层没有,江潭落真的会一本本的寻上去。一年,十年……找到他死为止。 江潭落又说:“好巧不巧,书上写的能够补剑的东西,寒潭下就有一个。” “你疯了,”郁书愁下意识问,“知道这里有多深多冷吗?” 少年点头:“书上载,百丈深、彻骨寒。” 他知道,但他仍要去。 愿意为一句虚无缥缈的记载,耗费数月时光的他,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退缩。 看着江潭落坚定的目光,郁书愁愣了一下,他第一次生出了点名为嫉妒的情绪…… 而同在此时,江潭落深吸一口气脱下狐裘,跃入了水中。 修长的双腿化作鱼尾,如一道银光,顷刻消失不见。 郁书愁下意识伸手,却捞了个空,潭水溅在他掌心,彻骨的寒意立刻传遍全身。直到涟漪都消失,郁书愁才如梦初醒般将手收了回来。 那鲛人,想冻死在这儿吗?! 本该就此离开的郁书愁攥紧了拳,死死地盯着水面。 水下的江潭落自然不好受,只一瞬间,潭水便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温度。对鲛人而言,如摇篮一般温柔的水,现在却化作一把把利刃,剜向他的皮肉。 江潭落被冻得牙都打起了颤。 寒潭下,一条条流动不歇、弯曲复杂的地下暗河交织成巨网,网住了一切生机。 最可怕的是,他身上微薄的灵力,也被潭水“冻结”了——要知道一般人是靠灵力在水下呼吸的。 江潭落忍不住想,幸亏自己是鲛人,这才没有被困死在水底。 冰魄沉在潭中没有被人拿走,或许也不是什么意外。只是打过它主意的人,都死在了这里…… 寒潭之下,漆黑一片。 他身体颤抖得愈发明显,双手逐渐麻木,甚至连思维都陷入了短暂的停滞。但江潭落依旧凭借着鲛人的本能,继续下沉。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的潭底忽然出现了一抹光。 他看到,一颗钴蓝色的宝石静静地沉在水底,发出柔和的光亮。 昏沉的鲛人立刻清醒过来……是冰魄! 江潭落咬牙奋力向前一跃,终于在力竭之时将冰魄握在了手中。 霸道的冰煞之气从冰魄内溢出,缠绕着江潭落的身体,顷刻间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起来。 江潭落的心口一阵绞痛,一股鲜血,就这么从唇边溢了出来。 …… 昆仑之巅,仙庭主殿。 “下月初十是蓬莱莫圣君寿辰,今日邀帖已经发至仙庭,”身着青衣的仙人犹豫片刻说,“他们邀圣尊赴宴。” 听到这里,下方众仙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神。 仙庭之下,还有两大仙州,蓬莱就是其中之一。他们与仙庭的关系,有些类似人世的国君与诸侯。 蓬莱圣君莫知难——三界修为最高的妖仙。 虽说妖皇死后,天帝就成了三界共主,统管一切人仙、妖仙,但作为妖族唯一的圣君,莫知难仍然是个比较特殊的存在。 昆仑仙庭与蓬莱关系不错,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众人发现天帝本人与莫知难似乎有些不对头。 比如说,千年里蓬莱不知道给仙庭发了多少次邀帖,但一向很给各族面子的郁照尘,却一次蓬莱都没有去过。 就在众仙以为,天帝又要派书愁圣尊代自己赴宴的时候,郁照尘习惯性地用神识扫向了藏书殿。 下一刻,不寻常的事情出现了——郁照尘看到,那座典籍堆成的小山上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江潭落去哪里了? 郁照尘微微蹙眉。 “圣尊……呃,圣尊大人?”见状,青衣仙人不由一脸紧张。 郁照尘没有说话,甚至于脸上惯有的微笑都消失不见,大殿内瞬间安静得针落可闻。 ……圣尊怎么还不发话?难不成是跑神了? 不不不,怎么可能!圣尊一向以三界为先,与天道比肩,至圣至明!有什么事能让他跑神? 还是说蓬莱出了什么问题? 就在那神仙胡思乱想的时候,高坐白玉莲台之上的郁照尘缓缓站了起来。 他始终蹙着眉,薄唇紧抿,看上去心情极其不佳,甚至于还有几分……心烦意乱的感觉。 这是千载以来从未有过的。 “改日再议。”扔下这四个字,郁照尘就从飞光殿里消失了,只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圣尊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郁照尘攥紧手心,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看到江潭落出现在了寒潭之中! 少年苍白着脸,在复杂的暗河中游动,他的动作无比艰涩。银白鱼尾上刚才愈合的伤疤,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开裂。 最可怕的是,游蛇般鲜红的血迹从唇边蔓延,带走了他的生气…… 郁照尘没时间去想这是为什么,他只知道江潭落绝对不能出意外。 这几个月来,郁照尘已经发现,自己对鲛人关注有些过分,甚至于轻易就被牵动起情绪。 但他自然而然地将这归结于——江潭落是开启封印的唯一“钥匙”。 第6章 定情信物(三) 眨眼间郁照尘就到了寒潭边。 “圣尊?”见到来人,郁书愁无比意外,“您怎么到——” 郁照尘打断了他:“江潭落下去多久了。” “一盏茶的时间。”郁书愁缓缓看向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不明白郁照尘为什么会这么在意一个普通的鲛人。 仅仅因为海底那件事? 他清楚,郁照尘可不是什么好心的人。 …… 冰魄是极寒之物,更蕴藏着无比霸道的灵气。 从将它握入手中的那一刻起,冰刃一样的灵气,便在鲛人的体内剐搅起来。 还没游出多远,江潭落便浑身脱力,难以行动。 他咬紧牙关,努力将□□吞咽下去——江潭落从来没有这样痛过,好像五脏六腑都被碾碎。 他缓缓阖上眼眸。 江潭落决定再赌一把,他要借冰魄的力量浮出水面…… 这几个月他除了翻看书目,寻找与“九贪”有关的内容外,也看了些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没想现在竟然派上了用场。 江潭落咬破手指,用血画成符箓,冰魄随之泛起幽幽红光,冰煞之气瞬间四溢。 他没什么灵根,无法被吸收的冰煞之气在他的体内疯狂冲撞着。但同时,本已经脱力的鱼尾竟也随着剧痛一点点恢复了力量。 就是现在! 江潭落擦掉唇边的血迹,拼命向上游去。 郁书愁话音刚落,潭底忽然闪出一抹银光,接着一阵水声彻底打乱了他的思绪。 寒潭之中绽出一朵水花,似水晶一样剔透,而捧着冰魄的江潭落,就这么从那花里浮了出来。 饱满似珍珠的水滴,从他脸颊滑落,将完美的五官描摹一番后没入衣领。随着他的动作,寒潭上四溅的水花在阳光的照射下,形成一弯小小的彩虹。 比彩虹更亮的,是江潭落的眼睛。 他高高地举起冰魄:“圣尊,我找到它了!” 这句话耗尽了江潭落最后一丝力气,紫菂色的眼眸在一瞬间的闪耀后,终于无比疲惫的阖了起来。 但这一刻,他是微笑着的,那笑容刺伤了一旁的郁书愁。 郁照尘不顾鲛人满身水气,将他拥入了怀中。 彻底失去意识前,江潭落听到郁书愁对郁照尘说: “……江潭落刚才告诉我,他在藏书殿翻几个月的书山,跳进寒潭找这东西……都是为了你,圣尊大人。” “江潭落想要为你补剑,九贪剑。” “一个月找不到,就一年……你说他会不会找到死为止?” 和上次在海底不同,这一回,郁照尘手指轻颤,呼吸也乱了节奏。 “……他不会死的。”郁照尘抱紧了江潭落。 宿主!宿主你还好吗?!系统要被他吓哭了。 没事……江潭落的声音有些虚弱,谢谢系统,原谅你的退堂鼓了。要不是有系统这几个月攒的能量稳住神魂,江潭落还真有可能游不上来。 谢谢叛逆小郁,原谅他一直偷窥我~ 郁书愁作为大概知道反派真面目的人,江潭落表现得越是深情,他便越是替对方不值。再加上面冷心热这个属性,小郁方才便非常适时的说出了江潭落的目的,为他助攻一番。 呜呜呜宿主之后别这样了,太吓人了。 一定一定,下次一定。 平静下来,江潭落也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工具是不会失控的。 只有脱离掌控,才能让郁照尘意识到自己是个人,不是工具。 而无论郁照尘将自己看作人,还是看作工具,都要失而复得过一番,才能意识到这有多么重要。 …… “死了吗?没死就起来喝药。” 江潭落是被郁书愁骂醒的。 他想要睁眼,没想到眼皮却像灌铅一样的沉重。紧接着,江潭落耳边传来一阵瓷碗与桌面轻碰的声音,郁书愁放下药碗,拉住鲛人的手腕,为他输去一股灵力。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江潭落终于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睛。 “谢谢……”他的声音很小,语气却非常真诚。 郁书愁冷笑一下,他本想怼怼鲛人,但看到这双漂亮的紫眸,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你睡了七天。” “七天?”江潭落真没想到,自己竟然昏迷了那么久,“……那冰魄呢?” “你怎么还在想这件事?”郁书愁略微不悦道,“冰魄暂时存在了花霰殿,倒是你,差点丢了小命。” “没事——” “没事?!”郁书愁觉得,这个鲛人一定是疯了。 江潭落赶紧改口:“我是说没事就好。” 少年垂下了眼眸。 就像自己不知道天帝的本命灵剑为何来自妖域一样——圣尊比自己大太多,他有太多自己不曾参与,甚至不曾知晓的回忆,未来也会如此。 自己对圣尊而言,只是朝生蜉蝣。 或许是最近书看多了,江潭落总觉得来人世一趟总要留点痕迹,如若有可能,他想要死后仍被郁照尘深深地记着……这样才不枉活上一遭。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有些贪心,贪心到想要郁照尘永远都记得自己。 稍微恢复一点力气后,江潭落自己端起药碗,认认真真地喝了下去,一滴也没有浪费。 江潭落活动不大方便,身上没有什么劲,端起药碗已经是他的极限了。郁书愁没有给他递水或蜜饯,江潭落竟也忍着不说苦。 看到他明明被苦到却不说的样子,郁书愁忽然觉得有些有趣。他没注意到,自己的唇角竟轻轻地向上扬了一下。 而就在郁书愁心情最好的时候,他却从江潭落口中听到了几个最讨厌的词。 “不知道圣尊大人在做什么……”他自言自语道。 郁书愁脸色一沉,面无表情地将药碗接了过去。 “江潭落还记得我从前给你说过的吗?离圣尊远一点为妙,”郁书愁沉声补充道,“他和你想的不一样。” “什,什么和我想的不一样?”江潭落被郁照尘盯得紧张了起来。 小郁终于忍不住了,江潭落激动道,上次他没有说后面这一句。 系统则忽然插播:郁照尘马上过来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睡了七天,江潭落正好想找点新的事情做。 郁书愁没有回话,而江潭落则忽然疏离了起来:“书愁圣君,我不懂您的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天帝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江潭落攥紧了拳,忍不住反驳:“圣尊大人霁月光风——” “霁月光风?”郁书愁又打断了他,“你真是冥顽不化,当心有一天,怎么死在他手上都不知道。” 虽然没什么深交,但两人好歹认识了一段时间,江潭落早意识到,郁书愁虽然说话难听了一点,可人并不坏。他努力压下怒火,心平气和道:“书愁圣君,您与圣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飞光殿侧殿外,身着白金色法衣的郁照尘走到了门边。 他听到了殿内的声音,但只笑了一下,便缓缓站定于此。郁照尘并没有打断郁书愁的意思,相反他也好整以暇地听了下去。 “误会?”郁书愁像是被这两个字刺激到了,他忽然冷笑了一下,“对他有误会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你为什么这么说?有证据吗?”江潭落也较真起来。 《浊铩》里郁书愁出场时,就知道天帝并不是什么好人,但书里却没有说,他是为什么做下如此判断的。 江潭落对这段隐藏剧情非常好奇。 郁书愁忍不住冷笑了起来:“你问我证据?” 他抬手从芥子空间内拿出了一盏灯来。 “……这是什么?” “我母后的灵魄。” “帝后?!”这一回,江潭落是真的被惊到了。 “她在仙庭浩劫中魂飞魄散,不过幸得一缕灵魄附在了法器上,”郁书愁的语气非常平静,“你想让我把它放出来吗?” 殿外的郁照尘忍不住轻轻挑了挑眉,他还真不知道帝后还留下了这个东西。 按理来说,郁照尘应该打断郁书愁,可他并没有这样做。 郁照尘垂眸旋转着手上的骨戒,不疾不徐。 他想,是时候让江潭落爱上“郁照尘”而非“天帝”了。 “……它?”江潭落有些不懂郁书愁的意思。 这一次郁书愁不再犹豫,他用灵力点亮了那盏魂灯。 下一刻,帝后残存的灵魄化作幽火闪烁起来。 不过刹那间,整座飞光殿都被帝后死前那深深的情绪所笼罩。 江潭落的身体,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一样,冷得颤抖了起来。接着那陌生的、属于帝后的情绪便将他紧紧裹挟—— 是浓浓的、无法化解的对郁照尘的恐惧与仇恨。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少年模样的郁照尘手持长剑,微笑着站在了自己的身前。 接着,寒光乍破。 “看到了吗?”郁书愁冷冷地说,“他杀了帝后,杀了半个仙庭的人。” “咳咳咳……你……”江潭落被煞气逼得咳了起来,“你就凭这一点恐惧,便认定了是圣尊做的?” “可——” “我凭什么信你的话,不信我自己听到的、看到的?” 飞光殿外,郁照尘手指不由一顿,轻旋骨戒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第7章 不祥之物(一) 郁书愁被江潭落的话气了个半死,他沉默半晌,怒极反笑:“那你就一意孤行下去吧。” 语毕,直接带着魂灯,消失在了江潭落的眼前。 飞光殿内,残留的煞气还未消散,江潭落一手捂着唇,一手紧紧地攥着被子疯狂咳了起来。 他胸肺处如蚂蚁攀爬般酥痒,只能用力咳,尝试着以痛来抵压这种感觉。下一息,江潭落的嘴里,冒出了一股铁腥味。 “潭落,潭落喝水,”江潭落的耳边传来了郁照尘略显焦急的声音,“把血吐出来,不要咽。” 昏沉间江潭落照着郁照尘的话做了起来。 等喉间酥痒的感觉消失,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靠在了郁照尘的肩上,而天帝的手中,还端着一杯温水。 房间里属于帝后的恐惧情绪还未消失,江潭落不由一阵恍惚。 而就在两人四目相接的那一刻,江潭落看到,郁照尘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他看着自己,平静又温缓地说:“潭落,刚才郁书愁说的话,都是真的。” “仙庭浩劫,那一百八十二个神仙,包括上任天帝与帝后,都是我杀的。” “你不怕么,潭落?” 郁照尘的语气,就像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一样平静。 江潭落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圣尊杀了他的父亲,和养大他的帝后? 一时半会间,他的大脑甚至无法处理这样庞大的信息,可江潭落还是凭借本能缓缓摇头:“不怕……” 要是郁照尘不承认当年的事,江潭落便会坚信这件事与他无关。 而此时对方承认了,江潭落的第一反应则是——这件事一定另有隐情。 他对郁照尘的信任,是无条件的。 少年不会隐藏情绪,他将什么都写在脸上,郁照尘看了一眼,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天帝笑了一下,他抚着鲛人的长发,用轻的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普通人犯错会被惩罚,若是天帝与众仙犯错呢?” “他们犯了不可饶恕的错,我只是杀了该杀的人。”郁照尘的声音,轻的如同梦呓。 怦怦,怦怦。 鲛人的心脏疯狂跃动起来。 江潭落忽然深吸一口气,他一点点坐直了身,抬眸看向郁照尘:“圣尊大人……” “嗯?” 江潭落咬紧了牙:“书上说,弑神会背负业债,圣尊您……会不会受到影响?”鲛人的紫眸,比冰魄还要清澈,他关切的表情认真的不能再认真。 郁照尘忽然笑了起来,他没想到鲛人听了自己说的话,第一反应竟是这个。 “会,”郁照尘依旧笑着,“这是应该的,我不会逃避。” 甚至,他在等待那天的到来。 仙庭大劫的时候他多大? 一百多岁吧。系统说。 直觉告诉江潭落,仙庭大劫与灭世一定有关。他只是有点震撼,郁照尘一百多岁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了? 他这个反社会人格,出现的可真挺早啊…… “圣尊一定不会有事的……”鲛人喃喃自语道。 郁照尘稍稍停顿一下,忽然握住了江潭落的手:“谢谢,潭落。” “圣尊怎么和——” “你是唯一一个为我担忧的人。”郁照尘轻轻在他的耳边说,江潭落罕见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些许脆弱与落寞。 世人敬他畏他,只有这个鲛人记得“天帝”光环下,郁照尘也是个会痛会死的人。 江潭落的耳朵红到了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犹豫好久,他终于忍不住悄悄用力,回握住了郁照尘。 ……那个宿主,郁照尘的心率几乎没有变化诶。系统忍不住轻声打断了他。 所以呢? 所以他刚才那样,应该……都是装的。划掉应该。 等等,你觉得我不是?江潭落忽然兴奋,这么看我也骗到郁照尘了吧! ……可是你心率变了! 听到隐藏剧情,激动来着。 可恶,宿主才是江影帝吧! 其实哪怕不用系统提示,江潭落也不会相信郁照尘的脆弱。 ——一个为灭世计划谋划数千年的人,怎么会因为世人的不理解而脆弱落寞? 郁照尘压根就不在意这个世界,不然他还灭哪门子世啊! 江潭落与郁照尘的关系愈发好,好到他养病时的每一碗药,都是郁照尘亲手端来的。 但经脉被冰魄所伤,几乎是不可逆的。 最近几日,江潭落好像又回到了刚开始那样,整天躺在床上看书,整个人都病恹恹的。 直到某天郁照尘将他带上灵舟。 “圣尊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江潭落披着狐裘,看着脚下翻滚的云海,有些紧张地问。 灵舟上除了他与郁照尘外,还有百十来号仙婢,和不少江潭落叫得出名字的神仙,这阵仗不可不谓之大。 “去蓬莱,”郁照尘走来替江潭落系好狐裘,“散散心,顺便借个东西。” “借什么呀?”江潭落不知道郁照尘与蓬莱圣君关系不佳,因此将重点落到了那个东西上。 “火魄,可以以毒攻毒,祛掉你体内的寒气。” 圣尊这一趟,竟然也和我有关吗? 江潭落轻轻点了点头,心中是说不出的快乐。 灵舟往东行,舟下景象由茫茫雪原变成了山林,气温逐渐高了起来,可江潭落还是没能脱下狐裘,只是精神稍好了一点。 傍晚时分,蓬莱仙岛就出现在了江潭落的眼前。 说起来蓬莱岛下就是毋水,而毋水则与鲛人海相交,这里离江潭落的老家不远。好久没有见到大海,江潭落心情很是畅快,早早便趴在船头眯眼吹起了海风。 灵舟开始降落,郁照尘走到了江潭落身边,揉了揉他的脑袋说:“一会是蓬莱圣君的寿宴,潭落先在住处等我,也可以去海里游游,只是不要游太远。” “好!” 蓬莱仙岛四季如夏,四处盛开着大簇大簇的绣球花,是与昆仑截然不同的风景。 江潭落不能离郁照尘太远,所以直接住在了他所在的摇情殿侧殿。 而摇情殿后,就是一片铺满白沙的海滩。 蓬莱圣君的寿宴设在不远处的花园里,江潭落并没有凑热闹的兴趣,到了摇情殿之后,便跃入了海中。 银白的鱼尾,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了莹莹光亮,鲛人长发披散落在肩头。 或许是离火魄近了,江潭落状态也恢复不少。 好暖和,江潭落忍不住用尾巴拍了拍水面,真想一直住在这里。 毕竟元气大伤,江潭落只在摇情殿后游了游,没多久就生出了困意。 他没有回摇情殿,而是懒洋洋地倚着岸边巨石打起了盹。蓬莱附近有避风的结界,海浪也随之变得温柔,一下下的朝江潭落轻抚。 远远望去,银尾的鲛人如月华凝固,化成了人形。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股淡淡的花香味飘了过来,唤醒了五感敏锐的鲛人。 借着月光他看到,一个穿着紫衣华服、满身金玉,手执檀木小扇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眼前。他五官深邃略带女相,一双凤目看什么都有含情脉脉的感觉,生生将赤色眼眸的凶煞之气给压了下去。 此时那人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感受到危险,鲛人下意识后退:“……您是?” “莫知难。”背光而立的紫衣人垂眸看向了他。 蓬莱圣君?他不是在参加寿宴吗,怎么跑到了这里来? 不过知道他是谁后,江潭落终于稍松一口气,游回了刚才的位置。 花香愈重,他忍不住想——难道说蓬莱圣君的原身,是一个花妖? 而这个时候,莫知难的视线则落在了鲛人的尾巴上,他不由皱眉轻声说:“没想到郁圣尊竟然真的找到了白尾的鲛人。” 江潭落忍不住好奇:“圣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知难笑了一下,并啪的一下合上了手中的折扇。 “你我都是妖族,你可知在妖族,白尾的鲛人象征着什么?”他弯腰问。 江潭落身后是一块巨石,现在莫知难一低头,他忽然生出了一种被石头还有对方困在这里的错觉。 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不祥之物。”江潭落皱眉,冷冷地吐出了这四个熟的不能再熟的字。 没想到莫知难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怎么传成了这样?” “莫圣君这是什么意思?”不知道是冰魄作祟还是什么,夜风一吹,江潭落忽然觉得有些冷。 “没什么意思,”这位蓬莱莫圣君笑了一下,颇为不拘小节的坐在了江潭落的身边,然后盯着江潭落的那双紫眸问,“你知道我们妖族,有个大人物也和你一样,是白尾的鲛人吗?” 莫知难话音刚落,江潭落便感受到了一阵熟悉的气息。 郁照尘来了! 一身白衣与青丝,在夜风的吹拂下缓缓飘舞,月光下的郁照尘不染半分俗尘。 “莫圣君,原来您离席,竟是到这里来了。” 莫知难笑了一下,他站了起来:“实在抱歉,本只想醒醒酒,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了一个鲛人……” 后来莫知难与郁照尘说了什么,江潭落都没有听到,他的思绪完全落在了莫知难起身前,悄悄在自己耳边落下的那几个字上:“是曾经的妖皇。” ……莫知难给自己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白尾的鲛人,究竟代表着什么? 第8章 不祥之物(二) 莫知难似乎是真的喝多了,他同郁照尘说了几句话,便摇着扇子走回了花园。 只是在离开时,莫知难忽然转身朝着江潭落笑了笑,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说:“小鲛人,回头见。” “潭落,还好吗?”不等江潭落反应,郁照尘就走来伸出手,轻轻地将他拉了起来。 “还好,”少年赶忙点头,借力从海水中跃出,“这里很暖和。”银白的鱼尾在刹那间化作双腿,明蓝色的衣袍下,一双赤足在海滩上印出浅浅脚印。 郁照尘的手缓缓从少年背后抚过,用灵力为他烘干了长发:“我已经与莫知难说过了,等明日就带你去火魄那里。” “谢圣尊——” “别同我说谢。”郁照尘又为他披上件大氅,突然一脸严肃的低下了头。 他罕见地敛起笑意,看着江潭落认真至极的说:“潭落之后千万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了,在我心中,你的身体才是第一位。没有任何事物能够相比,你明白吗?” ……比冰魄,还有九贪剑都重要? 江潭落不由睁大了眼睛。 月光落在海面上,又映在了郁照尘的眼眸中,亮亮的。 “答应我,好吗?”他问。 江潭落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他本能地攥紧了手心,不由自主地点头:“好,我……我会的。” “那就好。”郁照尘终于笑了起来,他揉了揉江潭落的脑袋,与少年一起向摇情殿走去。 月色下,江潭落的心乱了。 他看着不远处的摇情殿,还有走在自己身边的郁照尘,忽然想要时间就停在这一刻。 要是这条路能长些、再长些该多好啊…… 直到回摇情殿,躺在床上透过半开的窗看向蔚蓝大海,江潭落的脑子这才逐渐清醒过来。 在仙庭时江潭落精神不振,一日里大半时间都在睡觉。到了蓬莱,他总算有了点劲,趁着没有困意,江潭落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在窗边向外看去。 今天发生的事,一件件从他脑海中过了一遍,最后他竟又莫名想起了莫知难的话:没想到郁圣尊竟然真的找到了白尾的鲛人。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江潭落不由对那位曾经的妖皇,产生了更多好奇。 等回到仙庭,自己一定要找到与妖皇有关的书读读看。对了,还有白尾鲛人……说不定藏书殿里也会有记载? 定下来后,他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次日卯时,晨光熹微,江潭落跟着仙婢走到了摇情殿的正殿。 自从江潭落被冰魄重伤,辟谷多年的郁照尘便日日陪他一起用餐。哪怕到了蓬莱,也是这样。 不过走到摇情殿后,江潭落才发现——和往常不同的是,今天莫知难也在。 他换了一身暗红纱衣,正摇着折扇看向自己。 江潭落的脚步不由一顿。 谜语人又来了? 莫圣君是蓬莱之主,陪贵客用膳是应该的嘛。 系统,你说今天他还会发布新任务吗? 应该……应该不会了吧? 昨晚莫知难说完那番话,江潭落就问了系统白尾鲛人还象征什么,可惜这次它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因此江潭落便给莫知难贴了个标签:会发隐藏任务的谜语人。 见谜语人再次出场,他不由有些小激动。 “潭落,坐到这里来吧。”郁照尘远远朝他微笑。 “是,圣尊。”江潭落快步走到了郁照尘右手边的空位上。 莫知难并不奇怪,一个没什么灵力的鲛人怎么能坐到天帝身边。江潭落坐下,他便轻轻拍了拍手,唤人将菜端了上来。 昨天江潭落半夜才睡着,现在还困着。 就在他迷迷瞪瞪的时候,摇情殿外身着桃粉衣衫、端着琉璃盏的妖族忽然将他的困意扰乱。 鲛人忍不住睁大眼睛,又赶忙将目光移开……他们,他们怎么穿成这样? 这几个少年模样的妖族长相艳美,他们披散着长发,身上的衣服更是……勉强只能蔽体。尽管江潭落移开了视线,但端着早膳而来的少年,还是笑着走到他的身边,并故意贴着他的胳膊,将琉璃盏放了下来。 江潭落的脸,瞬间变得通红通红。 他忽然想起了昨天在灵舟上,无意间听到仙婢说的话—— “妖族本放浪形骸,无拘无束。如今妖域虽然已不存在,但不像鲛皇为了讨好仙庭,刻意改了妖族那一套,蓬莱岛上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样子。 尤其蓬莱圣君莫知难,更是完全继承了妖域遗风,荒淫无度、没有正形,怪不得圣尊大人不喜呢。” 昨天江潭落没有多想,可现在看到这群妖族……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什么叫做“放浪形骸”了。 “莫圣君,”郁照尘冷冷说,“这就是蓬莱的待客之道?” “哈哈哈圣尊大人莫要见怪,”莫知难摆手示意那群妖族离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们只是觉得这小鲛人长得漂亮,并不是对他有什么非分之心。” 江潭落不由皱眉,他不喜欢莫知难的话。 而在不悦之余,江潭落终于后知后觉:刚才那群妖族,不都是少年吗?他们怎么会对我有……非分之想? 莫知难应该是在开玩笑吧…… 郁照尘不再说话,席上的气氛也冷了下来。 直到莫知难提起火魄的事,方才和缓。 江潭落听到:与沉在寒潭之下的冰魄不同,火魄就在蓬莱之西扶桑树书的树冠上,很是显眼。 麻烦的是——火魄是妖域遗物,除了守护结界外,周围还有幻境残存。 且这里曾是妖域圣地,也就是说,只有妖才能靠近。 扶桑树下,一片荒芜。 莫知难带着江潭落走入结界,朝那棵燃着熊熊烈火的大树而去。 半晌后,江潭落忍不住放缓步伐,与对方拉开了一点距离。 莫知难忽然停下脚步:“怎么,小鲛人你怕我?” “……没有。” “该不会是被今晨的景象吓到了吧。” 心思忽然被人戳破,江潭落下意识反驳:“当然不是,我只是……和圣君您不大熟而已。” “我们是同是妖族,何谈不熟?”莫知难将折扇搭在了江潭落的肩上,忽然压低了声音靠近问,“你该不会是怕我也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他赶忙摇头:“我们同是男子,当然不会觉得——” 莫知难“啧”了一下,轻轻将折扇落在江潭落的唇上,打断了少年没说完的话:“鲛皇为了讨好仙庭,将妖族的本丢了个干干净净,现在这样实在无趣。小鲛人,同是男子又如何?” “男子也能喜欢男子……?”江潭落的心情,不由一震。 莫知难不再说话,他笑了笑,与江潭落一起抬眸,向不远处看去。 下一瞬,江潭落的头脑忽然混沌起来,眼前一阵发黑。 再睁眼时他看到——扶桑树下,一身白衣的郁照尘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 “圣尊大人?” 背着扶桑树的耀目金光,郁照尘缓步走了过来。 他朝江潭落轻笑一下,抬手替少年遮住了扶桑树的火光。 两人的身体忽然贴近,近到江潭落能够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到郁照尘的心跳:“当心眼睛。” 江潭落攥紧了手心,看到他紧张的模样,郁照尘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慢慢低头……将唇贴了过去。 …… 结界外,莫知难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站在了郁照尘的身边。 “要想拿到火魄,就必须斩杀心魔,但江潭落半天都不生心魔,”他眯着眼睛展开折扇,颇有兴致地说,“幸好我猜对了他的心思,引导一番,这才终于进入幻境。” 幻境内,“郁照尘”的唇已将碰到江潭落的耳垂。 暧昧的气息,缠绕在了他的脖颈上。 鲛人紧张地站在原地忘了动弹。 幻境外,郁照尘的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在心魔的唇与江潭落耳垂相碰的前一刻,郁照尘突然唤出一把灵剑。 紧接着便是一阵地动山摇。 不远处的扶桑树上的火焰骤然变烈,好似金乌坠地。 郁照尘消失在了结界之外。 同在这一瞬,莫知难的下半句话,也被风吹到了他的耳边:“那个鲛人,果然很喜欢您……” 第9章 不祥之物(三) 站在原地的江潭落半点也不轻松。 宿主挺住挺住……!系统急到快要冒烟,多想想郁照尘,胜利就在前方! 半盏茶功夫前,江潭落进入结界,系统便发现了一个极其要命的事——江潭落压根就没什么心魔!非说执念的话,那便是身为游魂147的他,实在太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体了。 为免露馅,进入结界起,系统便让江潭落一遍遍在脑海中描摹着郁照尘的样子,最后终于在莫知难的引导下,唤出了“郁照尘”。 江潭落无暇回复系统,他必须集中注意力,这样幻象才不会消散。 我尽力……江潭落努力与本能抵抗。 就在他将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异象突生。 蓬莱岛的上空发出雷鸣阵阵,大地也随之震颤。 江潭落一抬眸便看到,熟悉的身影挥剑撕裂了扶桑树上的结界——是郁照尘?! 他不顾结界反噬,顶着阵阵天雷,踏着业火一步步走了过来。 火红的扶桑树印在郁照尘的眸底,此时的他,宛如上古修罗神在世般令人恐惧。 郁照尘缩地成寸,刹那间便踩着业火出现在了江潭落的眼前。 然后,心魔瞬间消散成灰。 为了江潭落,他竟然直接摧毁了这个诞生于妖域时代,维持了数千年的结界与幻境! 这是天帝不该有的冲动。 草,太感动了!这次是真的感动!江潭落的眼眶瞬间通红通红,因为太过用力,修剪整齐的指甲都嵌入了手心的皮肉。 下一刻,郁照尘紧紧地把江潭落拥入怀中,一点点替他松开掌心。 “没事了,潭落别怕,方才那些皆是心魔,”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他满眼怜惜的低下头轻声问,“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看到……”鲛人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潭落不想说便罢了,”郁照尘笑了一下,他的声音微沉,宛如诱人堕落的咒言,“每个人都有执念,别害怕,也不要压抑。” “好……”鲛人轻轻点头,似乎仍没有从幻境里走出。 还在装,他明明什么都看到了,江潭落的语气冷静中透着一点棋逢对手的兴奋,郁影帝在诱导我深思莫知难的话,和“心魔”。 莫知难的话,还有刚才的幻境,终于让鲛人去思考那个一直被他忽略的问题—— 自己对天帝的感情,是尊敬,是崇拜? ……亦或是别的什么? 有什么东西正缓缓破土而出。 然而还没等他想出答案,郁照尘的突然出现,又给予鲛人冲击。 “冲动”、“失态”这本是不该出现在天帝身上的词汇。 一切的异样,都让他下意识地在心底里怀疑与幻想:自己在圣尊的心中,是不是也有一点特殊? 宿主的意思是,郁照尘忽然出现在这儿,是有意为之?!系统觉得,他们人类的套路真的好深啊! 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只有自己知道喽~ 郁照尘紧紧地抱着江潭落,感受着鲛人快到吓人的心跳。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怕打着江潭落的后背,耐心安抚少年的情绪。 扶桑树的火光印在郁照尘的眸底,明明灭灭。 ——斩杀心魔是件危险的事,郁照尘不可能让珍贵的“钥匙”去冒这个险。 他从一开始,想的便是由自己来摧毁这个幻境,并耐心等待着合适的时机。 郁照尘至始至终,都在计算着人心。但在计算之余,他却下意识地忽略了那一点异样——在看到“心魔”吻向江潭落耳垂的那一刻,自己的心也乱了一瞬。 …… 没了结界,郁照尘轻而易举便将火魄从扶桑树上取了下来。 江潭落的经脉,已经被冰魄损了个大半,绝不能再贸然吸收火魄里的灵气。 于是郁照尘就坐在扶桑树下,耗费半天时间,以自身灵魄为介,将火魄凶狠又暴戾的灵气淬炼一番,最终将它化作一朵金莲,缓缓融进了江潭落的经脉之中。 但这对鲛人而言,仍不轻松。 冰火二煞之气在他体内冲撞着,虽然经脉被损已不可逆,但残存的寒气终于被火煞之气一点点逼退。 少年觉得,自己血管中奔涌的已不再是血液,而是灼烫的岩浆。 江潭落强忍着痛,等一切结束时,脸上已无半点血色。 唯有痛时被咬破的嘴唇,还泛着刺目的猩红。 金莲消逝,痛到极致的江潭落终于瘫倒在地。 郁照尘再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如此场景。 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将少年抱入怀中。 陷入沉睡的前一刻,江潭落看到了郁照尘眸中一闪而过的忧色。 他忽然用尽全力向郁照尘笑了一下。 这一瞬郁照尘发现,初遇那天鲛人眼中那团疯狂而灿烂的火焰,竟从未熄灭。 “圣尊……我好难受,”江潭落闭上了眼,最后梦呓般轻声说,“但你知道吗……我不,不后悔……” 他不后悔么? 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还会这样说吗? ……郁照尘低下了头,他的眼底看不出半丝的情绪。 沉默片刻,郁照尘慢慢用指尖拭去了鲛人唇边刺目的血迹,抱着少年回到了摇情殿中。 江潭落苏醒,已是深夜。 睁眼看到绣着金莲的厚重帷帐,江潭落不由恍惚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在摇情殿正殿……圣尊的榻上?! 等等,圣尊? 江潭落的心忽然一颤,他下意识想扶床起身,但刚抬手,便被一个人轻轻地扶起了身来。 “这么着急,还难受吗?”郁照尘叹了一口气说,“怎么总是这么不在意身体。” 明明经脉还没恢复,江潭落还是下意识摇头,“不难受了,”接着突然反问了一句,“圣尊您没事吧?” “我?”郁照尘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我怎么了?” 少年着急问:“您刚刚淬炼火魄,还有冲破幻境与结界,会不会受伤?”上午受幻境影响,江潭落思绪并不太清晰。现在他才反应过来郁照尘都做了什么,紧接着无比后怕。 “这——”郁照尘本想说,这对自己而言没有任何影响,最后却又改口,“无妨,只是小事。” 江潭落忍不住咬了咬唇,然后认真至极的说:“圣尊之后也不要冒险了。” 在某一瞬,郁照尘有些想在心底里嘲笑鲛人的天真无知,但对着这双眼睛,他顿了一下,最后只能笑着点头:“好,我答应你。” 上午的事一点点变得清晰,安静下来后,江潭落突然有些不自在。 也不知道是不是多想了,他总觉得房间内气氛也怪怪的。 江潭落忍不住想要打破这一室寂静,他的目光在房间内游移一圈,最终落在了桌上:“圣尊,这是什么东西?” 白玉小碟中,放着一颗泛着微光的药丸。 郁照尘转身看了一眼:“……是‘无纤尘’,可以滋养神魂。”语毕,便将小碟端了过来。 他停顿片刻继续说:“前阵子你经脉受损严重,无纤尘对你而言有些霸道,现在服用正好。” 郁照尘没有说的是——这个名叫“无纤尘”的灵药,并不是什么滋养神魂的东西。它存在的更大意义在于,能够将鲛人的神魂拖出轮回,塑为“钥匙”。 “给你。” 江潭落无比珍惜地接了过来:“原来是这样啊……” 见状,郁照尘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忍,他下意识收手,想把小碟拿回来,但……也只是短短一瞬而已。 “怎么了圣尊?” “没事,”郁照尘轻轻摇头,他半开玩笑地问,“你怎么这么信任我?” “这世上只有圣尊一个人对我好,我不信任圣尊,那还能信任谁?”江潭落拿着无纤尘,认真至极地说,“再说,既然是圣尊给的,那哪怕是毒药,我都会吃的。” 他比信任自己,还要信任郁照尘。 江潭落咽下了那颗灵药。 吃了无纤尘,鲛人注定魂归虚无。 他再也无法回头了。 此刻,郁照尘忍不住阖起眼眸。他向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摧毁封印的时机未到,自己可以等到鲛人将要自然死去时,再剥夺对方的意识,完成最后的事。 郁照尘确信,他一定能瞒住江潭落…… 他一定会瞒住江潭落。 就当送给这个鲛人,人生中唯一一场美梦。 第10章 假作真时(一) 仙庭事务繁多,这次他们只在蓬莱呆了三天。 江潭落体内寒毒虽然已经祛了个七七八八,但突然从海岛回到昆仑仙庭的冰天雪地,他还是染上了风寒。 尽管如此,江潭落依旧闲不下来。 夹着细雪的风,从窗缝里溜了进来,缠起少年鬓边一缕长发。他就这么趴在书案上,一脸认真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直到有人走来,为他轻轻披上大氅:“怎么又坐在这里吹冷风?还难受么。” 江潭落被突然出现的郁照尘吓到,“方才有点困,所以就想清醒一下。”他有些心虚地说。 “不要把身体不当回事,”郁照尘蹙眉坐在了江潭落的身边,他看了一眼纸上的东西突然问,“潭落对符箓之术感兴趣?” 在各种修行法门里,符修可谓是最最枯燥、无趣没有捷径的一个。要想在这方面有所成就,必须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努力才行,故而很少有人能坚持下来。 大多数人只是粗略了解一下,或是掌握一点基础符箓之术便就此搁置。 可江潭落不一样,郁照尘早就发现他在这方面,似乎拥有极高的天赋。寻常人看一眼就会觉得头晕脑胀的符号、图形,在江潭落这儿竟然乖顺的不像话。 最重要的是,他能耐得下性子,一点点去研究。 “算是吧……”江潭落点头,“和其它修行法门不一样,符箓之术……能把灵力、五行、阴阳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凝为实质,化作可被描述的文字、图案,附在了一张张薄薄的符纸上。一笔决生死,一笔定乾坤。” 江潭落越说越激动,他的眼眸中又迸发出了那种曾令郁照尘感到陌生的火花:“而解符箓,像是解谜题。” 说话间他手中握着的,似乎也不再是一支普通朱笔,而是天道轮转,无常乾坤。 就在这一瞬,郁照尘像是被江潭落眼神中的火光烫伤般,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好……”他停顿了一下,轻轻地摸了摸鲛人的长发说,“若是有什么疑惑之处,可以同我聊聊。” “嗯!” 江潭落曾许愿,努力站在圣尊身边,做个有用的人。 可惜他天生没有什么灵根,能修习的法门本就不多。而这样的他发现自己在符箓之术方面天赋后,便愈发珍惜与专注,久而久之,取得的成绩更是远超常人。 “继续看书吧,我在这里陪你。”语毕,本该在飞光殿正殿处理公务的天帝,竟然坐在了江潭落的对面。 鲛人不由愣了一下。 这张书案不小,但这么跟圣尊挤在一起,还是太……太近了。 江潭落后知后觉的将注意力从符箓上移走,面颊也泛起了薄红。 接着两人就这样坐在同一张书案上,一个看书、画符,一个处理公务,一坐便是大半天。 殿里的夜明珠,发出柔柔光亮,窗外的凉风托起纱帘轻轻摇晃。 昆仑的雪似乎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没人看到,正在批阅公文的郁照尘,唇边不知何时扬起一点淡淡的微笑。 令人厌烦的公文,似乎都在这一日变得有趣可爱。 宿主,我实在太敬佩你了。系统忍不住说,为了维持人设,真能认认真真对着这些符箓坐一天。这是怎样惊人的毅力啊! ……嗯?沉浸在符箓之术中的江潭落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为什么佩服?这些东西本来就挺有意思的。 ???系统虽然知道,宿主是个格外能耐得住寂寞的游魂,但它还是忍不住问,你是认真的吗?我觉得符箓比数学还无聊啊……! 系统,你知道我在去影视城前,一直待在哪里吗?系统绑定游魂147时,他正在影视城中游荡看戏,据说147从影视城建好便在那儿了。 啊?不知道。 a大数学系多媒体教室。 ……可真有你的。 江潭落的风寒一直不好,许久未见的郁书愁又臭着张脸被派了过来。 “身为司管天下医药之神,这是我头回为人诊治风寒。” 上次不欢而散的记忆还没淡去,江潭落也一点都不配合。 他将手腕抽了出来:“只是小病,就不劳烦圣君了。” 尽管自幼失怙,但郁书愁在仙庭,依旧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他还从没有见过这样不给自己面子的人。 “想死我不会拦,但也得等我诊过脉后再说,不然出了事,圣尊以仙法处理我,你来替?”郁书愁冷冷说道。 “圣尊不是这样的人——”江潭落觉得,郁书愁对他哥哥的误解实在太深了。 “哦。”郁书愁懒得继续这个话题,他把江潭落的手腕拉了回来,诊过脉后便笔走龙蛇,随手开了个方子出来。 江潭落也不想理会对圣尊心怀误解的人,郁书愁还在写方子,他就披上狐裘转身走了出去。 没想到才走几步,郁书愁又跟了上来。 “等等,你要去哪里?” 话不投机半句多,江潭落懒得和郁书愁费口舌,扔下“藏书殿”这三个字,他便加快了步伐。 这次郁书愁虽然不再搭话,但却跟着他一起,朝藏书殿的方向而去。 算了,随他便。 前阵子在藏书殿翻书的时候,江潭落发现:符箓之术似乎曾在妖域流行过一阵子,并留下了不少著论。 那个时候江潭落已经对符箓起了兴趣,因此在寻找补剑方法之余,他还顺手整出了一堆与符箓有关的书册。今天状态好了一点,江潭落便想找上几本回去看看。 回到熟的不能再熟的地方,江潭落直奔堆放符箓相关书籍的地方而去。 但看到这座矮了不少的书山后,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前阵子蓬莱圣君莫知难说的白尾鲛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江潭落记忆力超群,他在脑海中搜寻一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绕到书山另一边翻找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郁书愁忍不住问,“又要找什么东西?” 来的路上,他还告诉自己不要再理会江潭落,现在看到少年的动作,郁书愁又忍不住跟着绕到了另一边。 然后他看见——江潭落抽出了本墨玉为面的小册。 这本书册没有名字。 只有拿着它的江潭落借着一点反光看到,墨玉做成的书面上,浅浅线刻着一条鱼尾。 当初他正是因为这条鱼尾,记住了这本连名字也没有的书。 “我找到了,”江潭落下意识用衣袖遮住了角落的鱼尾,“圣君还有什么事么?”他转身问。 江潭落的反问,把郁书愁噎了回去。 “……无事。” “那我先走了,”江潭落看上去有些着急,“圣君改日再见。”语毕,便快步走了出去,留下郁书愁一个人满脸疑惑地看向书山。 当初这本书被堆在书山,它早早就被江潭落翻过了。 那时少年只粗略看了一眼,发现它是本记载人间风物的书后,就放在了一边。 而现在,江潭落却认了出来——这本书的扉页有个缺了一半的符箓。 要是他没猜错的话,只有补全符箓,才能看到这本书真正的内容。 江潭落的心情,变得有些紧张。 回到飞光殿后,他便迫不及待地研究起了符箓,过了四五个时辰,随着一阵淡淡紫光,江潭落终于真正地翻开了这本无名之书。 然而这本书竟比他想的还要神秘,破解扉页符箓后他发现——自己仍只能看到目录。 后面的每一页,都覆着各不相同的障眼用的符箓。 但仅仅目录,便让江潭落呼吸一窒。 “白尾之鲛”、“蓬莱毋水”、“魂无纤尘”、“异魔封印”这一个个词汇……江潭落都无比熟悉。 他不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是因为巧合被列在同一个目录上,亦或是有所关联? 江潭落的心,不受控制的疯狂跃动起来。 他一点点翻过目录,在原本的空白之处,江潭落看到了不知是谁随手留下的笔记。 ——献祭之术。 “献祭……” 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它出现的位置太巧,就像是在增补目录一样。 认出那四个字的同时,江潭落下意识将它与目录上的词联系在了一起。 鲛人手指轻颤,不知怎么的,江潭落忽然觉得自己手中这本小册变得无比沉重,沉重得他翻都翻不开…… 深吸一口气,少年一边安慰自己一定是多想了,一边将视线落在了下一个障眼的符箓上。 无论是因为莫知难的话,还是因为那行奇怪的笔记,他都必须看完这本书。 第11章 假作真时(二) 毕竟才接触符箓没多久,后面的内容对江潭落而言还是有些晦涩。他熬了一晚,也没能破解剩下的东西。 东方欲晓之时,江潭落终于扛不住困意,趴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这一日,少年是被郁照尘抱上床的。 “……圣尊大人?您怎么在这里……”感觉到有人将自己轻轻抱起,江潭落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他看到,郁照尘眸色晦暗,罕见地敛起了笑意。 “你一宿没睡,”郁照尘蹙眉微怒道,“还要不要命?” 圣尊难得失态了。 江潭落瞬间清醒过来,昨夜无名之书上的东西,也在这一刻重新闯入他的脑海。 看到眼前的人,他本能地想问郁照尘知不知道那本书上写的是什么。 但话到嘴边,他还是强压着将昨日的一切从脑海中扔了出去。 ……一切都等看完那本书再说吧,江潭落默默咬了咬唇。 “我昨夜研究符箓,有些入迷,没想到在书案上睡着了。”江潭落风寒未愈,一开口就注意到了自己那重重的鼻音。 郁照尘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把江潭落放在了榻上,又仔细为他掖好被角。 江潭落看到——圣尊身着九重法衣,腰坠佩环,晨光从屋外透来洒在衣间,他的身体似乎也随之发出了浅浅的金光。 与凡世庙宇中的刻画的一模一样。 但偏偏是这样的他,竟然低下了头,耐心地为自己整理被角……就像是神明入世成为了凡人。 圣尊是为自己落入凡尘的么? “你要是再不珍惜身体,吃多少丹药也没用。”郁照尘难得严肃。 “俗话说‘生死有命’,我能遇到圣尊,且圣尊还对我这么好,这辈子已经值了,”江潭落半开玩笑的说,“或活一天赚一天,赚多赚少都是不亏的。” 江潭落本意缓和一下气氛,可他没有想到,听了这句话,郁照尘的脸色竟然愈发难看。 他缓缓坐在了榻边,用一种复杂的江潭落看不懂的目光望向榻上的少年。 末了,郁照尘伸出手,他一边温柔地为少年整理额边碎发,一边轻轻说:“潭落,昆仑仙庭天帝之位坐久了也会孤寂……所以,别走太早,再多陪我些时日。” 郁照尘轻垂的眼眸中,是不属于天帝的脆弱。 众生崇他敬他,有求于他。 只有在江潭落这里,他才能流露出属于人的,属于“郁照尘”自己的情绪。 “答应我,好吗?”他轻声问。 “好……”江潭落郑重至极地点头。 少年方才的话,并不是开玩笑。 妖族信奉及时行乐,哪怕鲛人族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妖族,可这一点依旧没有变。 在此之前江潭落从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但此时此刻,看到眼前这个孤单的身影,他忽然想要多活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想一直陪着圣尊…… “睡吧。”郁照尘轻声说。 伴着催眠的术法,江潭落缓缓阖上了眼眸。 郁照尘说得好真啊……系统不由吸了一下鼻子,呜呜了两声然后问,这也是演的吗? 它怎么觉得,郁影帝有点太入戏了呢? 我也不知道,江潭落的答案头一回模棱两可,人要是说谎太多,时间久了自己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他是演。 还是借演,透露为数不多的真情? 这一点恐怕郁照尘自己也难以分辨。 幸好江潭落是个足够有耐心的人,他不着急这么快就让郁照尘认清内心。 后面的日子里,江潭落的作息规律了不少。他白天研读书作,晚上耐心破解符箓。 书就这么被他一页页翻了过去,江潭落的心,却也随之一点点忐忑、无措。 直到那一天,破解了首章所有符箓的江潭落里看到——书上白纸黑字写着,白尾的鲛人并非寓意“不祥”,而是希望与不祥并存。 因为它是蓬莱毋水封印的钥匙,一念生,一念亡。 “……封印的钥匙?”少年喃喃念到。 我和毋水之下的封印有关? 江潭落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这些字。 我不是一个灵力低微,从小不受重视的普通鲛人么?怎么忽然和那个封印,还有混沌异魔有了联系。 这……应该只是个巧合吧? 可是还没有等江潭落自欺欺人下去,那个熟悉的字迹,又出现在了角落——它把“鲛人”与“钥匙”圈了起来,在一旁随手写下了“服用无纤尘”这几个字。 ……无纤尘? 随着“砰”的一声,墨玉为面的小册,重重砸在了地上,书面上瞬间生出长长一道裂缝。 江潭落弯腰想要去捡,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什么东西都拾不起来。 他恨恨地坐直了身,猛地一下握拳砸在了书案上,似乎是想要以疼痛来稳住不断颤抖的手。 江潭落不蠢,最重要的是,身为“不祥之物”的他打心眼里不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自己什么也不是,圣尊凭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江潭落,你真可笑,且自大。 少年的记忆本就超群,此刻上了仙庭后郁照尘给自己说的每句话,都一句句浮现出来。 “不要把身体不当回事。” “怎么总是这么不在意身体。” “在我心中,你的身体才是第一位。” …… 身体身体,全是身体! 圣尊究竟在意的是我能多陪他一些时日,还是这“钥匙”安然无虞? 江潭落对郁照尘的信任,已近乎刻入骨髓,成为他的本能。 此时此刻,本能与他的理智疯狂碰撞,江潭落身躯随之猛烈震颤,接着疯狂咳了起来。 他下意识用衣袖遮住嘴唇,等这阵咳嗽结束后,洁白的中衣已被暗红溅满。 江潭落看了衣袖一眼,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披上狐裘,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他在仙庭狂奔,向昆仑的另一边而去。 最终,在明月高悬之时,江潭落叩响了镜台殿的大门。 “江潭落?你怎么半夜三更到……”郁书愁被扰了清梦,开门那一刻还在生气,但看到眼前狼狈的人影,他却将气话都咽了下去,“你这是怎么了?” “我有事要请教圣君。”江潭落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 “进来再说,”昆仑还在下雪,说话间江潭落的发顶、睫毛已镀上白霜,“你不要命了,想冻死在这里?”郁书愁问。 他不知道,江潭落现在最听不得有人关心自己身体。 少年不但没进门,甚至还向后退了一步。 “不碍事,我就在这里问。”江潭落固执极了。 “……好吧,你说。” “圣君您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无纤尘’的东西?” 郁书愁是司管天下医药之神,这世上绝不存在什么他没听过的,可以“滋养神魂”的东西。 在狐裘的遮掩下,江潭落握紧了拳,甚至手心都沁出了血来。 江潭落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是多么期盼郁书愁点头,说他听过这东西。 可郁书愁却顿了一下,然后摇头反问:“这是什么?” 他没有听说过。 江潭落终于明了,这个所谓的“灵药”并不能滋养神魂,而是同书中笔记所指那样,是炼造钥匙用的。 潋水宫的偶遇,他救我,从一开始就是骗局吗? 少年忽然笑了起来,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让天帝都与自己演戏了? 江潭落忽的一下脱力,倒在了雪地上。 直到这个时候,他仍在笑。 郁书愁被江潭落这疯疯癫癫的模样吓到,他蹲下身想要将江潭落扶起来,却被少年推了一把拒绝了。 “咳咳咳……圣君我求您,今晚的一切,谁都不要说。” “好,可是你问这个——” “没咳咳,没什么……”江潭落强忍着站了起来,他冒着风雪转身,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一边轻声说,“就当是我忽然,做了一场梦吧……” 现在,梦也该醒了。 深渊里见不得光的鲛人,怎配天帝布下美梦? 今晚昆仑的雪格外大,江潭落的脚印没一会又被新雪填平,远远望去,似乎从未有人来过这里。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融入了风雪之中。 也刻在了郁书愁的眼底。 宿主,宿主……我们现在去哪?系统都不敢大声说话,唯恐打破这一刻的寂静。 去找郁照尘啊~江潭落的声音,是与行为完全相反的雀跃,鲛人被骗了这么久,怎么能不去找他? 啊?你今晚就要说开啊。 怎么会,只是我情绪都上来了,还冻了半天,不在他面前演一场岂不是亏大了? 好吧,它就知道。 系统虽然闭上了嘴,但它还是有些疑惑,宿主最近一段时间攻略的明明很顺利,为什么忽然要去郁照尘眼前发个疯? 就像是猜到了它在想什么似的,推开飞光殿主殿大门的那一刻,江潭落说:没有怀疑,没有挣扎,只是单薄的喜欢,童话里才有。复杂缠绵、爱恨交织、情天恨海……才能称得上是刻苦铭心的爱。 这一瞬,飞光殿殿门大敞,鲛人带着一身风雪和点点血迹,出现在了郁照尘的眼前。 第12章 假作真时(三) “……潭落?”郁照尘从白玉玄冰榻上坐了起来,“你怎么了?” 淋了一夜雪的江潭落不住颤抖着。 他紧紧地抿着唇,沉默着看向郁照尘。 少年不知道,看到自己如此狼狈地出现在殿外,眼前这位三界共主,心中竟也生出了一些忐忑与……无措。 郁照尘快步走来,下意识将少年拥入怀中。 方才他一直坐在玄冰榻上,身体绝不算暖。可哪怕这样,在抱住江潭落的那一刻,郁照尘还是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怎么了,嗯?”郁照尘不由抱紧了还在颤抖的少年,并一下又一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脊背,“潭落遇到什么事情了?有什么不开心的,都同我说说。” 郁照尘打了一天的坐,许久未曾说话的他,再开口时声音略显沙哑。 一句一句,如钩子般刺在了江潭落的心上。 “你……”少年缓缓抬眸,他的视线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撞入了垂眸看向自己的郁照尘的眼底。 郁照尘的目光里满是怜惜与专注。 你骗我。 本来已到在嘴巴的三个字,忽然如鲠在喉。 江潭落张了张口,但下一刻他却发现,自己竟然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人在悲伤到极致的时候,没有眼泪,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却失去了声音。 他慢慢抬手,本想用力将郁照尘推开,但大病未愈又淋了一夜雪的江潭落,哪有这个力气? 在郁照尘眼中,江潭落就像是在回应自己一般。 他抱紧了少年,用灵力烘干江潭落的衣衫,接着轻声在少年的耳边说:“好了潭落,外面冷,我们先进来吧。” 此刻的温柔,也是假的吗? ——少年忍不住在心底里问。 此时的江潭落,几乎失去了自己行动的能力,他浑浑噩噩地被郁照尘带到了房间里,又浑浑噩噩地坐在了案前。 不等他想明白郁照尘这是要做什么,就见昆仑仙庭高高在上的天帝,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把玉梳来。 见少年不主动说,郁照尘也不问,他轻轻执起了江潭落的长发:“头发虽然干了,但是有些乱,我先帮你梳梳,不然怕是要缠在一起了。” 夜雪和冷风的吹刮,让江潭落如丝带般光顺的头发也纠作一团。 按理来说,这样的长发应该很难梳才对。但郁照尘的动作,却轻得不能再轻,小心得不能再小心,让江潭落一下揪痛都未曾觉察到。 少年忽然生出了几分绝望,他发现到了现在,自己竟然还是忍不住想:除了我以外,圣尊还为别人梳过发吗? ……江潭落,你也太没出息了吧! 玉梳一下下的穿过鲛人的长发。 江潭落身体上的颤抖,逐渐平缓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郁照尘终于梳完了发,他轻轻将玉梳放到一边,然后坐在了江潭落的身前。 “好了潭落,方才究竟是怎么了?”他一边柔声问,一边轻轻摸了摸少年的脸颊。 自己明明应该恨他的……可江潭落的心却背叛了理智,随着郁照尘的动作一道狂跳了起来。 同在这一刻,江潭落忽然从自己那无比纷乱的情绪中,摘出了一句话来。 那本无名之册开头部分有写——“钥匙”的主人,会是他生前最爱之人。 最爱之人。 一切终于清晰了起来。 江潭落心中备感荒谬,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对郁照尘那朦胧的情感,竟是这个时候以如此可笑的方式被道明的。 他对郁照尘的感情,从来都是爱啊。 自己早就坠入了郁照尘的罗网之中。 “方才……”江潭落努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在将质问的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他终于想要给自己找回一点体面与尊严,“方才我做了一个噩梦。”他努力保持平静。 “什么梦?” “梦到当初在鲛人海下,圣尊抛下我走了。” “怎么会,”郁照尘笑着揉了揉少年的脑袋说,“我宁愿自己留在水下,也想要你离开。” “……圣尊对我真好,是唯一对我好的人。”江潭落低下了头,如催眠般轻声对自己说。 末了,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问:“圣尊当初怎么忽然去冷宫?” 郁照尘顿了一下说:“我不喜鲛皇,便想到处走走避开他。”他的语气难得有几分戏谑。 原来天帝也会有不想见的人。 江潭落觉得自己现在应该笑笑,于是就随着郁照尘的话笑了起来。 他似乎已经从噩梦中醒来了。 “那圣尊与我真的好有缘分。” “是啊……” 郁照尘实在是太会伪装了,他的伪装完美到……若不是自己发现了那本妖域遗留下来的书册,一生都会被他蒙在鼓里。 江潭落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和郁照尘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少年自暴自弃的笑了一下。 圣尊是为了毋水的封印,还有三界周全才大费周章吧?真不愧是天帝。 自己这个“钥匙”虽然会落得魂归虚无的结局,可……反正这一生也活腻了。临死被对方赐予一场美梦,似乎已是自己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我好像不该抱怨,不该不识大体。 “好了,还不到丑时,我送你去休息吧。”说着,郁照尘轻轻把江潭落拉了起来。 “好……”两人并着肩走出了飞光殿的正殿,向不远处的白玉连廊而去。 夜风夹着雪花吹了过来,郁照尘还不忘小心翼翼地替江潭落拢起衣襟。 江潭落的心中生出一股酸涩……如果这个“钥匙”不是我,圣尊也会这样对他吗? 又是一阵刺骨的冷风挂来,江潭落心中那一点被强压下去的痛意再度被钩起。 他忽然转身看向郁照尘。 ——既然你利用我,那我……那我为什么不能再收点报酬呢? 江潭落的理智,终于被这个念头所击溃。 “郁照尘。” 这是江潭落第一次大逆不道地叫出那位三界共主的名字。 就在郁照尘略带不解地转身看向他时,少年忽然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江潭落的心脏狂跳,像是将要冲出胸膛。 在视线与郁照尘相对的那一刻,他突然狠心向前凑去。 这一次,少年清醒地跳入了火坑。 冰冷的唇瓣毫无预兆的撞在了郁照尘的下巴上,这一刻,两人都有一点痛。 江潭落没有想到,自己头一个吻竟然这样失败。 就在他灰心想要站直身的时候,却觉郁照尘顿了一下,接着低头吻住了自己。 和少年莽撞又生涩的触碰不一样,郁照尘轻轻地含住了他的唇瓣,停顿几息,便半点也不见温柔的吻了进来。 “圣……”江潭落没有说出的话,全部被郁照尘吻了回去。甚至就连肺里的空气,都在这一刻被掠夺了个干净。 这个吻也是他骗我的吗? 江潭落已经不敢再相信郁照尘了。 不等深思,少年的头脑一阵发晕,之前那些纷纷扰扰终于被窒息感挤了出去。 江潭落忽然有些喜欢这样的感觉。 至少在这一刻,他忘记了什么毋水的封印,忘记了白尾的鲛人…… 他的世界里,只剩郁照尘与吻。 江潭落下意识攥紧了郁照尘的衣袖,在他将要因缺氧而脱力倒下的那一刻,郁照尘紧紧地抱住了少年。 混乱中,江潭落的心中,生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圣尊不是想要瞒着我吗? 他不是想要骗我一辈子吗? 要是我这个棋子脱离了他的控制,自己堕向深渊,他可还会像今天一样成竹在胸? 这一夜,江潭落在风雪与亲吻中决定,若是结局只有一个。 那他选择自己走向终点,而非……被人哄骗。 江潭落想要在郁照尘之前,献祭自己。 第13章 挡雷劫(一) 和江潭落想的一样,无名之书的后部分,讲的就是怎样“献祭”。只是这本书越往后翻,障眼的符箓就越是复杂。 于是他便一边学习妖域的符箓之术,一边慢慢尝试破解。 只是妖域消失多年,留下的残卷里,部分文字已和现在不同。 一般人遇到这样的问题,或许早早就会放弃,但江潭落却固执的吓人。 他在猜译的同时,想起了一个人——蓬莱之主莫知难。 江潭落利用郁照尘给自己的水镜,联系到了对方,和他想的一样,莫知难似乎并不意外。 ——他有问必答,且从不好奇江潭落为什么对妖域文字起了兴趣。 昆仑的雪,依旧下着。 江潭落在书案前伏了一天,直到戌时才缓缓伸了个懒腰,将视线从书册中移开。 自那次从蓬莱回仙庭后,郁照尘便将自己的书房,搬到了飞光殿侧殿来。 江潭落一抬头,就看到了正用朱笔批阅案文的天帝。 “圣尊大人您这千年来,日日都是如此吗?”江潭落忽然出声问,“每日都要处理这么多的事情?” 两人心照不宣地将上回那场“噩梦”埋藏在了心底,但在那之后,江潭落和郁照尘的关系近了不少。 或许是因为明白了郁照尘对自己的好,并非无条件,如今江潭落和对方相处起来,也逐渐没有了那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他有的时候也会像现在这样,打断正在工作的天帝。 郁照尘也乐得他打断。 “是,”郁照尘轻轻放下手中朱笔,“自成为天帝起,就是如此。” “那圣尊称为天帝之前呢?”江潭落忽然好奇道,“好像从来没有听您说过。” 江潭落只知道,郁照尘刚成为天帝,便杀了他的父亲与仙庭半数仙神…… 藏在温柔伪装下的他,身上早就负有累累血债。 少年咬了咬牙,将心头的寒意强压了下去。 “我小时候吗……”郁照尘眯了眯眼睛,要不是江潭落忽然问起,他似乎也要忘记自己还有过“童年”这个东西。 沉默一会,郁照尘说:“上任天帝子嗣众多,我只是其中之一……我刚出生不久,他便算出我会成为他的继任者。他一直觉得自己统治千秋万岁,而我的出现,无疑是在提醒他,这一切都是有尽头的。” 鲛人缓缓地点了点头,这一刻他又从郁照尘的身上,读出了浓的不能再浓的孤寂感。 “我母妃只是普通仙子,早早便故去了。我是被天帝,还有帝后一手带大的。他们对我颇为严厉,只要犯一点错,就会受到惩罚。” 小的时候,郁照尘也曾依赖天帝与帝后,他尽力完成父亲布置的一切。但他不知道,因为那场卜算,自己表现得愈好,便越是受人忌惮。 “圣尊小的时候也会挨打吗?” 郁照尘笑了,他轻轻摇头挽起衣袖。 江潭落看到——郁照尘的右臂有一条一指宽,两拃长的狰狞伤疤,像是要将手臂劈成两截。往日这道伤疤都藏在障眼术下,今天它终于露了出来。 “……这是?”江潭落不由背后发寒。 郁照尘生来就有金仙之体,能在他身上留下伤疤的……恐怕只有上任天帝的本命灵剑。 “他有的时候,也想杀了我。”郁照尘淡淡的说,“最后一次,他把我推下了毋水。” 逐渐强大的郁照尘,愈发令天帝恐惧。终于有一天,被“取而代之”的恐惧压过了天道的责罚。 毋水之下,是被封印万年的混沌异魔,半点生机也没有。 ……圣尊最后是怎么离开毋水的? 不等江潭落问出这句话,郁照尘忽然紧紧地抱住了他,并将脸轻轻地埋在了少年的肩窝。 “潭落,我儿时的事情,是不是很无趣?” 郁照尘的声音很轻,如一片羽毛,轻轻地坠在了江潭落的心间。 他忍不住回抱住郁照尘:“要是我认识小时候的圣尊就好了,我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 江潭落听到天帝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此时,殿内静到了极致,江潭落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雪花翩然落地的声响。 ——这样孤独的郁照尘,是只有我才能看到的吗? 江潭落忍不住在心中骂自己轻贱,活该被对方利用,死得渣都不剩。 但没有办法……江潭落是在是太贪恋这种温柔了,就如饮鸩止渴般难以戒掉。 郁照尘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缓缓收起了眸中的脆弱。 他不喜欢提儿时的事,却无法拒绝江潭落的任何要求。 此时郁照尘自己也有些分不清楚,不久之前他究竟是在故作脆弱,或是真的……甘愿将另一面剖给江潭落看。 典型的童年阴影,江潭落对系统说,不过他后来也算大仇得报。对了系统你说……郁照尘到底是怎么从毋水里逃出来的?他很是好奇。 宿主直接问他呗。 不行……江潭落摇头,万一是个血腥的故事,毁了现在温馨的气氛怎么办?语毕,他忽然抱紧了郁照尘,细长的手指,轻轻从对方的肩头抚过。 宿,宿主宿主!!下一刻,系统惊叫了起来。 怎么了? 郁照尘的心率加快了! 他的心终于乱了。 …… 江潭落没有想到,与郁照尘聊童年的那天,竟然是两人最后一次在同一屋檐下读书、批阅公文。 从第二天起,昆仑仙庭之上异象频生。 下了数千年的雪,停了下来。可是阳光并未落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而是被厚重的劫云拦在了半空。 太壮观了吧……江潭落坐在窗边指挥着系统,多截几张图,成圣的劫雷一生能见几次? 窗外的劫云翻涌着,如海浪倒置。天被压的极低极低,江潭落觉得自己伸伸手,就能摸到那劫云了。 截好了,系统忍不住问,宿主什么时候走啊?郁照尘已经闭关几十天,仙庭也空了…… 不走了。 啊??? 正如江潭落刚才说的,这一次的天劫非常特殊。 三界众人原本以为,郁照尘的修为已登峰造极,站在了世间最高处。可没想到,现如今竟又有劫云聚集……若是卜算没有出错的话,这是成为“圣人”的雷劫。 若渡劫成功,郁照尘就会成为混沌之后的第一位圣人。 《浊铩》中也曾说过,这一场史无前例的成圣雷劫。 它所占篇幅不长,却明明白白写到——厉害如郁照尘,在这场雷劫中也差点丢掉了性命。 “江潭落你怎么还在这里呆着?”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郁书愁踢开了飞光殿侧殿的大门,“你不知道天劫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厉声问道。 “圣君,你怎么也没有走?”闻言,江潭落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去。 “你倒是反问我?今日便是第八十一天,你继续待在这里,一会劫雷落下来,怕是要被轰得渣也不剩了!”他狠狠说道,“和我离开昆仑,去瀛洲。” ……郁书愁说话还是那么难听。 担心被雷劫波及,众仙早早去了瀛洲。 而随他们一起到瀛洲后,郁书愁这才发现——那个一直跟在郁照尘身边的鲛人不见了。 是因为天帝闭关渡劫,无人通知他吗? 郁书愁明明整天把“找死”两个字挂在嘴边,可一想到这里,还是片刻也不敢耽搁地回到了昆仑。 “瀛洲?”没想江潭落顿了一下,他忽然沉声说,“我不去。” “你真是是要找死?” “不……”鲛人缓缓摇头,他对郁书愁说,“你上次讲的没有错,圣尊也承认了……那一百八十二个神仙,皆死在他的手上。” 郁书愁不懂江潭落这是什么意思,他蹙眉看向鲛人。 “所以?” “弑神会背负业债,这一场雷劫估计比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呵,”郁照尘不由冷笑一声,“那不正好?死在雷劫下,也不冤枉他。” 只见鲛人狠狠地咬住了唇,他深吸一口气,抬眸看着郁书愁的眼睛,然后缓缓拿出了一张泛着金光的符纸——这张符箓,江潭落写了整整八十一天。 他对郁书愁说:“我要把他的业债分来。” “什么?!”这一次,郁书愁是真觉得江潭落疯了。 鲛人缓缓地低下了头,他笑了一下说:“可能是因为……他是这世上唯一对我温柔的人吧。” 江潭落的前半生,过的实在是无牵无挂潇洒极了。 可是现在,自从认识了郁照尘,他的爱他的恨,竟然全部牵在了这一个人的身上。 自己似乎是应该恨他,盼着他死的。 但一想到郁照尘或许会彻底地消失在这个世界……江潭落忽然无比空虚,他的爱、他的恨、他的不甘、他的报复,一切的一切都在刹那间失去了寄托。 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一般。 江潭落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一定是被郁照尘给搞疯了。 自己还没有报复他,还没有挣脱出他的棋盘,他怎么能死? 不远处的天边,响起劫雷阵阵。 没等郁书愁伸手拦住少年,便见对方忽然回眸,冲自己笑了一下,接着手持符箓——冲入了劫雷之中。 江潭落不要苟活。 他要郁照尘亏欠自己,永永远远地亏欠自己。 他骗了自己那么久,他们之间绝对不可能就因为一场雷劫,一笔勾销…… 要么同生,要么共死……或是自己死在这场雷劫中,彻彻底底地毁掉“钥匙”,让高高在上的天帝,也体验一下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觉。 昆仑之巅,劫云下的郁照尘在这个时候猛地睁开了眼睛。 “……潭落?!” 他看到了朝自己而来的少年,还有那张泛着刺目之光的舍身之箓。 第14章 挡雷劫(二) 昆仑之上,发出一阵轰响。 远远望去天空就似漏了般,下起了瓢泼大雨。 但在近处就能看清,这并不是什么“雨”而是细密的劫雷。 一半乌紫,一半金。 金色的,是成圣的劫雷。 乌紫色的,则是天罚之雷。 离开飞光殿后,江潭落想都没想便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将血滴在了符箓上。紧接着,把泛着金光的舍身之箓朝远处丢去。 一时间,金光大盛。 从郁照尘的角度看去,江潭落就像是融化在了这阵金光里。 他的心忽然重重一坠,在劫雷落下的一刹那,郁照尘罕见地失神了——并不是因为“钥匙”,而是因为江潭落。 《浊铩》中那个意图为三界送葬的大反派,竟在这一瞬恐惧死亡。 伴着“轰隆”一声,第一道金雷落在了郁照尘的身上。 本该祭出法器的他,以肉身抵了下来。 下一息,金光落下,惊人的一幕出现在了郁照尘的眼前。 ——烈烈狂风,托起了明蓝色的衣衫。江潭落被乌紫色的劫雷包裹,他闭眼站在雪地中,双手结成莲花印。 舍身之箓引走了天罚之雷,而江潭落,就像是替郁照尘背负了所有的罪孽。 一张张符箓从他的手中飞出,试图挡住劫雷。 但仙庭一百八十道血债,哪是轻易能够还的清的? 又一道劫雷,劈在了江潭落的肩头,少年终于支撑不住跪在了地上。 直到这时,他还不忘回眸深深看向郁照尘:“圣尊,别……别管我。”江潭落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只是郁照尘现在才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的眼神已经成熟的令自己陌生。 再一道劫雷落下,江潭落的视线当中唯剩血红。 疼痛霸占了他的神经,江潭落只能凭借本能,一张又一张的掷出早早备好的符箓,以微薄的力量,阻挡乌紫的天雷。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江潭落隐约看到:郁照尘挥剑劈开了浓金色的劫雷,然后一步步向自己走了过来。 天帝单膝跪在了江潭落身边,把仙药喂入他的口中。 明明已彻底脱力,可江潭落还是硬生生地向郁照尘挤出一个微笑。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却以一字也不差的落在了郁照尘的耳边。 “郁照尘你看……不只是小时候,现在,现在我也可以对你好的……”江潭落依旧睁着眼睛,但双眸已彻底失去了焦距,“来仙庭的第一日,我便想……咳咳,努力站到圣尊的身边,现,现在是不是……做到了?” 在下一道劫雷降下的间隙,郁照尘紧紧握住了江潭落的手,于少年的手背上落下一枚轻吻。 江潭落能感觉到,此刻这位三界共主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着。 “你做到了,是我没有保护好你……”郁照尘努力想要擦去江潭落额上的血迹,但那血却怎么擦也擦不干。 少年忍不住笑了一下……至少这一刻,都是真的吧? 痛到极致,江潭落已近麻木。 他的意识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江潭落不知道自己若再闭上眼睛,是不是就要死了。 于是他挣扎着将郁照尘拉近,近到唇上的鲜血,都染在了对方耳边。 “咳咳……圣尊大人,郁照尘…我喜欢你……你知道吗。”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又是一阵天雷从空中落下。轰隆隆的巨响,把江潭落的声音全部压了下来。 提剑去抵挡劫雷的郁照尘只听到了前半句,而漏了江潭落之后那句—— “所以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骗我了?”我也是会难过的啊…… 郁照尘没有听到,自然不会回答。 而知道答案的江潭落,大概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在视线陷入黑暗,意识彻底消失的那一刻,江潭落发现自己竟隐约有些渴望……不如一切都结束在这里吧。 这场成圣的天劫,持续了整整三日。 劫雷落地发出的隆隆巨响,震动了九州各处,金光更是照亮了整片夜空。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郁照尘熬不过这一劫。可就在晨间第一抹阳光落地的那一刻,东海之滨紫气奔涌,昆仑之巅金光大盛。 一阵仙乐,响彻云霄。 这一切都预示着,混沌之后的第一位圣人诞生了! 三界众生因此欢腾,唯有昆仑之巅的天帝,轻轻地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鲛人。 他平静得就像是成为圣人的不是自己一样。 在最后那道劫雷落下时,郁照尘直接抽取天道之力,将命悬一线的鲛人拉了回来。 “江潭落,”郁照尘轻轻念了一遍少年的名字,他的声音里半丝情绪也没有,“真是个傻子,怎么这么信我……”他忽然笑了一下。 昆仑诸仙还在瀛洲,偌大的仙山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伪装了数千年的郁照尘,终于放松了一刻。 他将鲛人抱到了飞光殿的正殿里,一边为少年整理长发一边喃喃自语:“舍身之箓,哪里是那么好学的?” 宿,宿主他,他这是什么意思?系统都结巴了,卧槽,他,他是故意让你你,帮他挡雷劫的吗?这一次系统的反应速度终于快了一点。 不然你觉得学习符箓之术不到一年的鲛人,怎么能写成舍身之箓?江潭落笑了一下说,那本被我“意外找到”的古书,就是他送来的。 且在送来时,符箓就已经是“半成品”了。 此时江潭落的身体,发出了浅浅的白光。郁照尘并不意外,他像没看到白光一样继续着手下的动作:“傻子,我怎么可能死在这场雷劫里?” 感受到宿主身上异样的波动,系统终于明白了过来——郁照尘是故意的,他还是为了“钥匙”! 还有什么东西比天雷更能淬炼神魂的吗? 他故意让江潭落看到记载了舍身之箓的古书,故意引江潭落替自己挡劫雷。 这并不是因为郁照尘凭自己的力量渡不过这一劫,而是因为他需要利用劫雷,精纯自己的“钥匙”,增强它对封印的控制力! 原著里的鲛人并没有应对雷劫的能力,故而这段剧情并没有出现,但是江潭落却有…… 郁照尘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而江潭落则是在将计就计! 可是他上次不是心不是——系统懵了,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是,又怎么样?这一次江潭落的声音格外平静,系统,郁照尘的目的是毁了三界,而我是他摧毁三界的钥匙。我和他的执念,从头至尾都是不能并存的。 ……! 是啊……直到这个时候系统才反应过来:宿主的存在,与反派的执念竟完全是相悖的! 所以你觉得这么强大的执念,是一点小情小爱就能阻挡的吗?江潭落语调也逐渐提高,只有他对鲛人的爱,大到他可以放下执念,不愿摧毁三界的那一刻,他才算真的爱上鲛人…… 而在此之前,郁照尘是不会停止淬炼他的“钥匙”的。 这么疯狂的执念,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能生出,更不能随随便便就放下。 单单说此时,郁照尘就已经为这个执念谋划了数千年…… 如果说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攻略郁照尘都是困难模式的话。 ——那唯独这个鲛人,是地狱模式。 把“郁影帝”这三个字吸烟刻肺。江潭落对明显被郁照尘骗到了的系统说。 系统觉得,自己要好好消化一下这些信息。在闭嘴之前,它又忍不住叮嘱了一句:宿主你也别着急,对了……你可千万不要被他骗到啊! 当然不急,这么大的执念现在就平,那攻略他也太没有挑战性了。江潭落有些奇怪的反问,你太小瞧我了吧~演戏而已,怎么会被他骗到? 好吧……系统忽然觉得,自己的宿主好像比反派还要可怕。 江潭落是在是太理智了,理智到……他就像是没有心,完全不存在感性思维一样。 嘶,这话怎么听着有些吓人呢? 这一回,江潭落昏睡了将近一个月。 而再睁开眼时,他看到的便是布满了红绸的飞光殿。 郁照尘缓缓地俯下身,他将自己的头发与江潭落的长发系在一起。 “潭落……那天渡劫时,我听到了你说的话,”郁照尘的声音里,满是醉人的爱意,“我也喜欢你。”他看着鲛人的眼睛,无比认真的说。 三界之主,至圣至明者的爱意……鲛人没有想到,自己方才醒来,便得到了如此遥远的东西。 他不由睁大了眼睛。 ——此时自己是应该开心的对吧? 江潭落唇角微弯,不可置信的看向对方:“圣尊大人您……” “等你身体好了,我们便结道侣契。到那个时候……你也会多出千载的寿数。”江潭落正好可以活到毋水封印开始活跃之时。 ——此时自己是应该感激的吧? 但江潭落的心底,却满是凄凉。 他知道,郁照尘并没有听到自己真正的最后一句话。 谎言没有结束,郁照尘选择了将欺骗进行到底,甚至他要将这场美梦筑构的愈发辉煌、梦幻。 江潭落笑了一下,紫菂色的眼眸,忽然被雾气遮挡。 一滴眼泪,就这么落了下来。 “好……” 江潭落知道,自己活不到结契那天。 或者说……他不会让自己活到那天。 第15章 挡雷劫(三) 天帝郁照尘不喜热闹,昆仑很少像蓬莱一样,举办什么宴席。 但是这一次不同,圣人诞生,三界仙神怎么说都得来贺上一贺。 从前总是寂静无比的昆仑,鲜少这么热闹。 为了宴席,往日被冰雪覆盖,没有什么鲜亮色彩的昆仑仙庭,也添了些花束装点。最近一阵子,江潭落的身体好了一点,在大雪稍歇的时候,他也会去外面拿些鲜花到飞光殿来。 不知不觉中,飞光殿里除了美以外,更添了几分烟火气。 何止是郁照尘在为江潭落编织着美梦? 江潭落同样如此。 飞光殿侧殿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正在整理书案的江潭落顿了一下,缓缓走去将殿门打了开来。 一个披着黑色狐裘,在大雪里仍拿着折扇的男人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许久不见啊,小鲛人,听说你又负了伤?”说罢,他轻轻朝江潭落眨了眨眼问,“我能进去吗?” “好。”江潭落没有多说什么,他点头把门口的位置让了开来。 “你要的东西不好找,”来人脱下狐裘抖落了积雪,语气难得正经,“还有几个,得再等等。” 江潭落也跟了过来,“谢莫圣君。”他淡淡地说。 已经走到窗前的莫知难顿了一下,他忽然转头看向江潭落。 “你全知道了?”这一回莫知难终于不再打哑谜,“……千百年前,圣尊就已开始寻找白尾的鲛人。” 身为鲜少知道“白尾的鲛人”代表着什么的人,在蓬莱见到江潭落的那天,他才会故意提起那些事。 “嗯。”江潭落轻轻地点了点头。 毋水的封印,不是说献祭就能献祭得了的。 无名之书上写了不少与献祭有关的东西,江潭落当初吃的“无纤尘”只是其中之一。 凭江潭落自己,很难拿到其它的东西,所以他只能再一次联系莫知难。 看到江潭落问自己要的东西后,莫知难便知道——这个鲛人已经彻彻底底地搞明白了“钥匙”的事。 “当初你问我妖域文字时,我就猜到了一点。不过看进展,你的行动力比我想的还要强很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江潭落怎么觉得莫知难的语气有几分骄傲的感觉? “这一次还要多谢圣君帮我。”江潭落认真说。 “别,”莫知难摆手,他难得敛起了笑意,“……哪怕是为了封印,我也会帮你。”说话间,他深深地朝鲛人望去。 和郁照尘的欺瞒不同,莫知难直接将这件事摆在了台面上,他完全不掩饰自己的私心:“毋水下的封印,与三界众生息息相关。若是异魔出世,蓬莱第一个遭殃。于情于理,我都会帮你。” 说到儿,那双猩红的眼眸里,难得露出几分不解:“我说小鲛人,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圣尊要做什么,为什么不同他挑明?或……既然你要装作不知道,那干脆等着他把东西备好不就行了?这么大费周章的,究竟图什么。” 江潭落笑了一下,语气轻松地说:“您就当我不甘心当一世棋子吧。” “有趣!”莫知难把折扇搭在了江潭落的肩上,轻轻挑起一缕长发,“这样才有几分我们妖族的样子。郁照尘这人,独掌握三界数千年,翻手生死覆手轮回,没有什么能够逃脱他的掌控。我真有点期待,等你死了,郁照尘怕是……” “期待?” 虽说自己已经看淡了生死,但莫知难这句话,还是有点晦气吧? “哈哈哈好奇,是好奇。” 莫知难收起折扇,像是终于想起正事似的,把一个白玉小匣放在了桌上:“这是你要的东西,若还需要什么,尽管提便是,与我不要客气。” 江潭落本想说,自己目前不再需要什么了,但话到嘴边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郁照尘的本命灵剑。 当初自己只是找到了冰魄,可还没有将它补好。 “不知莫圣君了解不了解,如何补剑?”反正封印的事都已经和莫知难挑明了,江潭落干脆直说,“圣尊的本命灵剑有损,我从一本名叫《霓光仙骨》的妖域残卷中查到,这剑该用冰魄来补。” “嗯……” 只听江潭落继续:“我虽然找到了冰魄,可不知该怎样去补。这把剑似乎与妖域有关,所以我想问问您是不是知道补剑的方法。” “补剑倒是不难,”莫知难将扇子搭在了下巴上,他缓缓垂下眼眸好奇道:“不过这次你又要做什么?” 江潭落笑了笑,他并没有回到莫知难的问题。 好啊宿主!跟江潭落待久了,系统机灵了不少,我懂了……那可是本命灵剑,等你死了,郁照尘每次拿起那把剑,就会想到你! 我好心吧?江潭落自己都感动了,给他一个睹物思人的机会。 ……是好狠的心才对吧。 “莫圣君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江潭落看到,说完刚才那句话,莫知难的眉毛便缓缓蹙了起来,接着稍有些犹豫的看向了自己。 他有什么事瞒着我么? 莫知难沉默一会,忽然叹了一口气:“听说你要与圣尊结为道侣?” “对……” “本不想同你说,但你我都是妖族,我也不想瞒你。”那双红眸,缓缓落在了江潭落的身上。 被对方这么看着,江潭落指尖一颤,他忍不住后退半步:“您想说什么?” 哪怕已经接受了一切,可这个时候,江潭落仍不由恐惧。 直觉告诉他——莫知难一会要说的话,恐怕不是自己想听到的,且这件事与郁照尘有关…… 他害怕真相,更怕欺骗。 “你既然已经知道,九贪剑本是妖域之物,它并不适合郁照尘用。且现在那把剑,已与废铁无异。那么你就一点也不好奇,郁照尘为什么要将这样一把废剑留在自己的身边吗?”莫知难的语气,竟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感觉。 江潭落怎么能不好奇? 上一刻江潭落还在想,自己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 可听到莫知难的话,他竟本能地产生了退意……这一切,真的要如此残忍吗? 莫知难停在了这里,他看到眼前的鲛人低下了头,纤瘦的身体正微微颤抖——江潭落在害怕。 “算了……”莫知难向来不是一个有怜悯之心的人,可看到鲛人这样子,他竟然也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做法,是不是有一点残忍? “不。”江潭落终于抬起了头。 他努力朝莫知难笑了一下:“圣君,话别说一半。” 莫知难看到,江潭落虽然在笑,但修整平齐的指甲,却已深深嵌入了手心的软肉中。 “哪怕您今天不说,未来我也会自己去查。” “好吧……”莫知难叹气道,“‘九贪’是妖域两大凶剑之一,另一大凶剑名叫‘无嗔’。” 江潭落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咬紧了牙。 他朝莫知难点了点头,下一息,那最后的判词终于传到了他的耳边—— 莫知难说:“这两把剑,本是一对。” 江潭落面无表情地站在这里,就像是丢了魂一般。 草! 卧槽!卧槽!系统也疯了,郁照尘有喜欢的人?! 系统只能想到这一个解释——那把“无嗔剑”的主人,就是郁照尘心爱之人!不然强大如他,怎么会将一把不适合自己的废剑留在身边? 说好了一心只有灭世,纯纯事业型反派呢? 不久之前系统还觉得,宿主以“钥匙”的身份攻略郁照尘是开启了地狱模式。 现在看来,这哪里是地狱模式? 简直就是炼狱模式啊! 这要怎么办啊!系统急了。 但没想到江潭落沉默半晌,竟然吐出一句:……好刺激啊! ??? 不断解锁隐藏剧情,你不觉得刺激吗? 系统原本以为宿主是开玩笑的,但它却又清清楚楚地检测到——江潭落的肾上腺激素的确开始大量分泌,他是真的激动? “咳咳咳……” 莫知难只看到,江潭落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呆,忽然不受控制地弯腰咳了起来。 他下意识扶起少年:“怎么了,小鲛人?” 丢了鲛珠、中了寒毒还有劫雷之伤。 江潭落虽然一直在吃灵药,可这些东西,顶多算是给他的身体打了补丁。 这样的他是经不起半点刺激的。 少年下意识握紧了莫知难的手腕,可仅仅几息后,伴随着唇边蜿蜒而下的血迹,江潭落便彻底脱力倒在了莫知难的怀中。 鲜血将这位妖族圣君的衣襟染红。 看着软软倒进自己怀里的少年,莫知难蹙了一下眉,接着似想起什么有趣的事般笑了一下。 莫知难把鲛人横抱入怀中,缓步向殿外走去。 第16章 饮鸩止渴(一) 莫知难抱着江潭落,停在了飞光殿正殿外。 “小鲛人,得罪一下。” 不等江潭落想明白对方的意思,他的额间忽然传来针刺般的感觉。伴着一阵异香,本已陷入昏迷的少年,竟生生被痛醒了过来。 但他发现,自己的意识虽清醒了点,可身体依旧不能动弹。 莫知难想做什么? 少年的意识昏沉,等他反应过来时已身处殿内。 “把他放下来。”郁照尘的声音,是江潭落从未听过的冰冷。 莫知难笑了一下,他并没有把江潭落放下的意思:“上回见小鲛人的时候,我在幻境中引导一番,他这才明白了自己对圣尊您的心意。真没想到,这一回再见,您就要与这个鲛人结为道侣了。” ……引导一番? 江潭落额间又是一痛,这一次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 如果没有“钥匙”的事,他或许不会明白莫知难的意思。 但现在江潭落已经不再信任郁照尘。 听到那句话后,他几乎是瞬间就反应了过来——扶桑树下的幻境,也是郁照尘有意为之。 他将自己从幻境中救出,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与压抑执念……只是为了催熟那颗名为“爱”的种子罢了。 所谓哀大莫过于心死。 江潭落觉得,自己是该心痛的。 可事实却是,他心里只剩下麻木。 江潭落多希望郁照尘能够反驳对方,但几息后他只听到男人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莫圣君,你的话有些多。” 郁照尘没有反驳。 一阵疲惫感向江潭落袭来,他忽然有些厌倦眼前的一切。 江潭落无心听后面的话,方才被强行刺激清醒过来的意识,终于不受控制的一点点重新堕入黑渊。 同是此时,江潭落终于落入了郁照尘那熟悉的怀抱里。 他轻轻地擦去少年唇边的血迹,温柔极了,但鲛人的心,却愈发地痛。 伴随着又一阵刺骨的疼痛,他听到了莫知难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小鲛人,你要是现在不喜欢他了,就还能活下去。” 最后一次,莫知难向正在堕入深渊的鲛人伸出了手。 江潭落无暇去想对方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只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坠入深渊之底,哪里还有什么逃脱的机会? 而同是此刻,陷入昏迷的少年,并没有机会看到郁照尘眼底的杀意。 ——他想要杀了莫知难。 莫知难下手可真黑……江潭落毫无准备地挨了一下,到现在头还有点疼。 他还挺好心诶!系统忍不住感叹,竟然想把宿主拉出火坑~ 好心? 江潭落完全不觉得莫知难是个好心人。 莫知难不会清楚蓬莱那次郁照尘究竟做了什么,他只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故意把话只说一半,则是为了引起鲛人的怀疑与误会,让江潭落自己补全整个故事。 但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专程挑拨自己和郁照尘关系的吧。 …… 江潭落没有时间深思莫知难的目的。 他原本打算在不久后的宴席前,补好九贪剑当做贺礼,中间虽然生出了一段插曲,但最终江潭落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计划。 所以他的时间不多了。 仙庭,云悠殿。 自从将冰魄取来,原本藏在郁照尘识海中的九贪剑,也与它一起被放在了这里。 殿里虽然设有禁制,但将要与天帝结道侣契的江潭落,却轻轻松松地将殿门打了开来。 他看到——一把满是裂隙的玄色长剑,就静静地悬在不远处,沐在冰魄柔柔的蓝光中。 这把剑果然废的不能更废。 见状,江潭落不由攥紧了手中的玉瓶。 按照莫知难的说法,九贪剑是被妖火锻造出来的。要想融合它与冰魄,只需再找到妖火就够了。好巧不巧的是,蓬莱所处的位置,正是当年的妖域,且最后一点妖火,就在他的手中。 江潭落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到了九贪剑旁。 或许是感受到了妖火的靠近,残破不堪的九贪剑,也发出了一阵嗡鸣。 不等江潭落反应过来,玉瓶中的那团白色火焰便一下子窜了出来。 妖火、冰魄,完全不同的两种灵气在空中碰撞,发出耀目无比的光亮。 江潭落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他后退几步,伸出手想要挡住这束光。 这样的光亮并没有持续多久,江潭落再次睁眼时,一切忽然都变了。 ——山涧之中,藏着一间小小的竹苑。 竹苑外长着一棵浅红的花树,树下则摆着一张小桌。 刹那间,莫知难将妖火交给自己时说的那一番话再次浮现心头: “九贪是妖域凶剑……为世间贪念所化,它已经生出了剑灵。你补剑的时候可要小心,当心剑灵突然苏醒,将你卷入它的识海。” 看来这就是九贪剑剑灵的识海。 如果江潭落猜得没错,眼前的画面,应该是……剑主人的贪念所化。 天帝也会有贪念吗? 就在眨眼间,两个人影出现在了江潭落的眼前。 走在前面的人一身月白,长发被束成高高的马尾……虽然面容稚嫩了一点,但江潭落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郁照尘! 是少年时的他! “我上次同你说的都记住了吗?”不等江潭落反应过来,后面那个人便背对着他,坐在了花树下。 “放心阿瑕,”郁照尘坐在了对面,他讨人夸奖似的笑了一下,又说,“离开这里后,去找一个白尾的鲛人,用他献祭了封印……你就能从这儿出来了。” 郁照尘他说什么? 刹那间,江潭落的心如坠冰窖。 尽管他早就知道郁照尘想要做什么,但猜到与真真切切从对方口中听到,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郁照尘是那么地轻描淡写,仿佛“白尾的鲛人”就是地上的一只蚂蚁,踩不踩死都无关紧要一般。 ……江潭落忽然笑了起来。 是啊,蚂蚁。 自己对高高在上的天帝来说,可不就是一只蚂蚁吗? “嗯,”听声音,坐在郁照尘对面的人似乎是有点困倦了,但在睡着之前,他还是耐心地叮嘱着,“你记得,必须要抽出仙骨,一片片拔出鲛鳞才可以。” “阿瑕放心,”隔着很远很远,江潭落都能看到郁照尘向对面的人笑了一下,然后无比认真地说,“我一定会亲手做完这些。” “那就好。”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可耳边满是嗡鸣的江潭落已经听不清楚了。 隔着花树他看到,背对着自己的那个男人终于用手撑在桌上睡了过去。 坐在对面的少年郁照尘犹豫片刻,他忽然靠前,如面对易碎的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在那人的额间落下了一枚轻吻。 吻。 郁照尘吻了他。 这个吻完全不同于他与自己之间那满是掠夺的吻。 它小心翼翼,它温柔的不可思议。 原来连那个吻,也不是真的吗? “阿瑕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那个鲛人。杀了他,将你救出来……” 哪怕对面的人已经睡着了,可郁照尘还是无比耐心的重复着这句话。 这才是他真正的执念。 恍惚半晌,江潭落终于明白了——郁照尘想要用自己献祭封印,甚至不是为了三界,而只是为了……救出他所爱之人。 郁照尘哪里是没有贪念? 他的贪念正是幻境之中,静静睡在树下的人! ……而自己,则远比想想的更加可笑。 刹那间,幻境崩塌。 在眼前画面扭曲的那一刻,江潭落看到:树下人的手边,放着一把与九贪有七八分相似的长剑。 是无嗔剑。 不过转眼,江潭落又回到了云悠殿中。 他看到妖火还在燃烧,冰魄已经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九贪剑上的细纹也消失了大半,原本断开的剑,已经重归一体。 “哈哈哈……杀了我,原来是为了圣尊所爱之人吗?”鲛人一步步走了过去,他不顾妖火的灼烫,直接将九贪剑握在了手中。 “……你为什么不是为了三界呢?” 你若是为了三界,我便不会这样恨你了。 “原来你不是不会爱人……只是爱的人不是我而已……郁照尘,你怎么这么自私……”什么三界共主,至圣至明都是骗人的! 眼泪从江潭落脸颊边滑下,又被妖火所蒸发。 江潭落的手,已经被火焰灼伤了大半。 但他仍没有扔下这把剑。 “……我不想再陪你演下去了。” 又是一滴眼泪坠落,鲛人笑着抱紧了手中的九贪剑。 郁照尘,我后悔了。 ……我后悔爱上你。 ……后悔遇见你。 什么三界众生,还有你所爱之人?这究竟与我何干? 长剑嗡鸣,想要从他手中挣脱。 然而鲛人却顶着刺入骨髓的痛意将它握紧在手中。 几息后,江潭落狠狠地将剑压了下来,直直地朝自己的心口处刺去—— 他累了。 就这样结束吧。 第17章 饮鸩止渴(二) 九贪剑上的妖火烧的愈发旺,剑尖已经戳在了胸口。 就在它将要刺穿皮肉的那一刻,江潭落的耳边传来一阵破空之音。一枚玉簪,狠狠地撞向他的手腕。 接着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剧痛袭来,江潭落的手瞬间麻痹,九贪剑也终于脱离了他的掌控。 寂静的云悠殿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身黑衣的郁书愁疾步走了过来,停在他的对面几乎是咬着牙说:“江潭落,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历完劫后,郁照尘还需打坐稳固修为,仙庭里的杂事暂时落在了郁书愁的手中。 云悠殿里的异动惊动了他。 郁照尘原本以为是九贪剑出了问题,但他没有想到,自己推开门口看到的竟然是如此一幕——江潭落想死。 “说啊!”郁书愁弯下腰,用手指死死卡住了江潭落的下巴,江潭落被迫仰起了头,“原来你真是一个懦夫。” 郁书愁自己都没料到,直至今日他依然记得初遇江潭落时,少年那骄傲又倔强的眼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江潭落的眸中多了无法忽视的悲戚与疯狂。 江潭落一点点抬眸,他似笑非笑地看了郁照尘一眼:“对啊……怎么样?圣君想要助我一臂之力?”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潭落用复杂到无法看懂的眼神,望向了郁书愁,半晌也不开口。 郁书愁说话带刺,并不会劝慰人。见江潭落不说话,他好只咬牙说:“死在这一晚,死在空无一人的云悠殿,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很窝囊吗?有魄力将自己的鲛珠挖出来、有耐心在书山上做几个月、敢跳入寒潭的人……真的甘心死在这里?” ……我真的甘心吗? 见江潭落还不说话,郁书愁皱了一下眉,终于有些不情愿地说:“……还有,你知道吗?郁照尘很在意和你结道侣契的事情,这几日凡是不闭关的时候,他都在亲手刻玉牌。” 郁书愁说的是道侣玉牌。 听到这里,江潭落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玉牌?郁照尘还是那么会骗人。 方才那股冲动被郁书愁打断,江潭落一点点地冷静了下来。 听见“道侣契”后,江潭落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他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江潭落必须要承认,哪怕知道了鲜血淋漓的真相,可自己对郁照尘的感情竟然还是那样…… 他的爱没有消失,甚至没有变淡,只是中间夹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与恨,不再单纯了而已。 “哈哈哈哈……你说得对。”江潭落突然笑了起来,他扶着花架缓缓地站起了身。 “对,什么?”江潭落前后反差太大,一时间郁书愁也搞不懂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甘心结束在这里。”江潭落的语气冷静了下来。 随着两人的沉默,屋内重新变得安静。 直到几息后,“嗒”的一声终于将他们的思绪拽了回来。 ——江潭落的双手被妖火灼伤,血从伤处渗落砸落在地上,不知何时已经积成一小滩。 但江潭落却像是不觉得这伤有什么似的,他只淡淡的看了一眼,便将视线移开:“今晚的事情,还请圣君替我保密……” 听了郁书愁的话,江潭落的确不甘。 他不甘将一切停在这个雪夜。 更不甘心……只有自己深陷其中。 从前江潭落觉得,所谓爱或者不爱,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现在他却不甘心如此——凭什么只有自己挣扎沉沦? 郁书愁深深地看了江潭落一眼,终于点头:“好。” 郁书愁真的能保密吗?我怎么觉得他有点大嘴巴?毕竟他刚认识宿主的时候,就暗示你离郁照尘远一点了……系统发愁道。 肯定不能。 啊?!那你还…… 等等,等等……系统明白了!宿主是故意的。 他方才是故意闹出动静,让郁书愁来看这出戏的!不然一会要死一会要活,这是闲得慌吗? 江潭落是想等未来,让郁书愁在忍无可忍的时候,把这些“背后的故事”讲给郁照尘听。 这一晚发生的事,对郁书愁来说就像一场梦。 梦醒之后,江潭落的疯狂与失控全然不见,他似乎又回到了过往的样子。 三日后,郁照尘出关,殿门刚一敞开他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昆仑又下了一夜雪,披着白色狐裘的少年静静地坐在飞光殿外的白玉长阶上。远远看去,就像是与大雪融为一体。 他用额头抵着廊柱,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看到这一幕,郁照尘的心不由一紧。 “……圣尊大人?”感受到殿内的灵力波动,江潭落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他惊喜道,“您出关了!” “快点起来,怎么坐在这里,你的身体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其实我没等多久。”他心虚地说。 郁照尘忽然轻抚江潭落的脸颊,打断了少年的话:“你的脸上一点温度都没有,还说没多久。” “下次若是找我,直接进来就好。” 郁照尘下意识想要拉住少年的手,没想却被江潭落躲了一下,把手藏在了背后。 “不了吧圣尊,这是在外面……” “三界皆知,你我已将要结为道侣,在外面又如何?”郁照尘转身看向江潭落,他笑了一下说,“怎么还叫我圣尊?太生疏了。” 此时的昆仑天地皆白,郁照尘的眼眸里除了白,只剩下江潭落。 少年下意识将目光移开。 这个时候郁照尘忽然伸手,将他的手腕拉了起来。 “嘶……”江潭落倒吸一口凉气。 “你的手怎么了?”郁照尘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至极。 ——他看到,江潭落的手上缠着厚厚一层纱布。尽管这样,还是有血从伤口处渗了出来,将纱布染红。 “就是……受了一点小伤,”趁着郁照尘松手的瞬间,江潭落赶紧将手抽了回来,“不说这个了,圣尊闭关的时候,我准备了一份礼物,我们先去看看吧。” “圣尊?”郁照尘眯了眯眼睛。 “呃……郁照尘?”明明也不是没叫过这个名字,可冷静下来再说,江潭落却怎么都觉得别扭。 他话音一落,就见郁照尘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郁?” 近来在江潭落的身边,郁照尘真是越来越像活人了。 “那就,照尘?” “嗯。”这回,郁照尘终于点头了。 “走吧,先去看你的礼物,再说你手上的伤是怎么一回事。”他总算是放过了江潭落。 郁照尘轻轻揽住了江潭落的肩,与他一起穿过昆仑,向仙庭另一边走去。 虽然才卯时,但昆仑却已忙碌了起来。 离开飞光殿后,就见四下皆是筹备宴席的仙人。 看到郁照尘过来,他们先是行礼,接着忍不住激动地交换视线,不断在两人身上瞄来瞄去。 “照尘他们在看……” “嗯。” “你不讨厌被人这么看吗?” “讨厌,”郁照尘淡淡地说,“但不想放开你。” 江潭落不由咬了咬唇……要是演戏的话,郁照尘也未免太过敬业。 敬业到哪怕自己已经知道真相,可还是忍不住在某一刻怀疑——他方才那句话,究竟是不是流露于真情? 江潭落讨厌这一切都被郁照尘控制着的感觉。 几息后,他忽然下定决心站定在原地,接着在郁照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踮起脚尖,在对方的唇侧啄吻了一下。 周围瞬间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郁照尘顿了顿,忽然心情极佳的笑了起来。 这样的笑,是仙庭众人千年来从未见过的。 在那一瞬他好像短暂地褪下了属于天帝的光环,忘记了仇恨与罪孽…… “云悠殿?怎么来这里?” 江潭落轻轻把手搭在了殿门上,他有些紧张地说:“礼物就在这儿。” 云悠殿里只有一把九贪剑,江潭落的礼物是什么已不必再猜。 下一瞬,殿门大敞,一把嵌满宝石的玄色长剑完完整整的出现在了郁照尘的眼前。 “九贪……” 长剑嗡鸣,和从前那残破的样子完全不同。 郁照尘瞬间明白,江潭落的手,是被这把剑所伤…… 江潭落停在了门口,他忍不住低头问:“照尘,补剑的冰魄沾上了我的气息,你说未来……等我死了,你再看到这把剑,会不会想起我?”少年的语气如开玩笑般轻松。 明明从初遇起,郁照尘就已在谋划鲛人的“身后事”。 但听见“等我死了”这四个字从江潭落口中说出,郁照尘还是本能地抗拒和反感。 他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已有许久没有想过“钥匙”了。 “别开玩笑。”他沉声说。 “……” 刹那间,江潭落本不想回忆的事情再次冲向他的脑海。 “好……”他咬牙缓缓点头。 意识到身边人情绪不对,郁照尘终于放缓了语气:“潭落,等结为道侣时,我送你一把剑。” “我们何时结为道侣?”江潭落像是终于想起了这件事似的问。 “下月十五,怎么了?” “没事……” 江潭落不由攥紧手心,伤口裂开,又是一滴血砸在了地上。 下月十五,自己的动作要快一点了。 第18章 饮鸩止渴(三) 郁照尘一向低调,这是他成为天帝后,仙庭最盛大的一场宴席。 三界仙神齐聚昆仑,庆贺混沌后第一位圣人的诞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江潭落养成了坐在飞光殿的白玉长阶上向下望的习惯。宴席在昆仑仙泉畔举办,从飞光殿远眺便能看到。 宴席还未开始,但远处已经热闹了起来,阵阵仙乐也已传遍云霄。 一阵冷风夹着细雪吹来,江潭落不由拢紧了狐裘。 “怎么在这里吹冷风?”有人过来,轻轻地抚了抚江潭落的长发。 少年回眸看到——郁照尘穿着一身浅金色的法衣,重叠繁复。他长发以金冠相束,满身坠玉,华丽而疏离。 ……和自己在九贪剑幻境中看到的少年,陌生的不像是同一个人。 “照尘?” 圣尊怎么还没去宴席。 像是猜到了江潭落在想什么似的,郁照尘说:“我在这里陪你一会,过阵子再去仙泉。” 语毕,身着华服的天帝竟然和江潭落一样,直接坐在了玉阶之上。 郁照尘为江潭落遮住了风雪。 “听说这次三界众仙都在,那宴席场面应该很热闹吧,我也有点想去仙泉看看。”江潭落伸出食指,百无聊赖地在雪地上随手勾画,“不仅是昆仑的,甚至蓬莱还有瀛洲众仙也到了。” 郁照尘笑着点了一下头,他淡淡地说:“是很热闹,不过仙庭这类宴会,一向没有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那圣尊真的不带我去了?”江潭落抬头,半开玩笑地问。 “等下次吧,若有合适的机会再说。” “好吧好吧,”鲛人装作无奈地点头,“仙泉那里也挺冷的,我一会还是待在殿里吧。” 郁照尘揉了揉江潭落的脑袋,笑道:“好,千万别着凉。” “嗯嗯!”江潭落远眺了一眼不远处的宴席,然后催促道,“照尘不然还是现在过去吧,再不走就有些晚了。” “好,一会见。”郁照尘终于站了起来,在起身前,他还不忘于鲛人的鬓边落下一枚轻吻。 郁照尘没有注意到,在自己起身的那一刻,刚才一直强打着精神的江潭落,就像是脱了线的木偶一样,卸掉了所有的力气。 伪装出来的笑容,在刹那间消失。 ……郁照尘为什么不让我赴宴?只是因为担心我的身体? 知道毋水封印代表什么的江潭落,早就不再信任郁照尘说的话了。 对方的反应让他本能地以为……郁照尘不想自己出现在三界仙神眼前。 他没有真的将自己当做道侣。 看着郁照尘远去的背影,江潭落不由想到了在鲛人海时,自己也和现在一样,被众人排除在外。他其实不喜欢什么宴会,可彼时却仍想要争上一争。 而现在,江潭落彻彻底底地累了。 郁照尘的背影融入了风雪中,江潭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从长阶上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其实在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下,郁照尘的心情也没有那么轻松。 江潭落的身体也没有差到连宴会都不能参加的地步,自己将少年留在这里……是因为私心。 按理来说,他应该将少年带去宴席,再给众人介绍他就是自己的道侣。那个时候,江潭落一定会愈发地死心塌地。 然而一想到江潭落会在那里见到莫知难,甚至见到郁书愁,郁照尘的心中就一阵不悦。 他几乎是想都没有想,便拒绝了江潭落。 这个时候郁照尘还没有意识到,此时控制自己行为的终于不再是理智,而是“占有欲”。 灵泉边上的盛宴,衬得仙庭其它地方愈发冷清。 江潭落离开长阶后没有回飞光殿,而是漫无目的在仙庭闲逛了起来。 宿主,你要去哪里啊?这边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见江潭落在这里绕来绕去,系统都晕了。 去找鲛人族,他们应该也有人来仙庭贺喜了,对吧。 鲛人族?系统疑惑道,是有人来,但是找他们做什么啊……宿主在鲛人族没有朋友,也没有什么留恋,突然跑到这里难道是来□□的? 不应该啊。 正说着,江潭落终于抄近道走到了昆仑另一边。 到了,就是这里,江潭落轻轻地拍了拍手,报仇雪恨的时间到了。 ???不是,你真的要报仇啊? 江潭落没回系统的话,等抬眸好奇望向远方时,他又回到了鲛人的身份中。 这次宴席各族都来了不少人,不过有资格前往赴宴的却不多。 此时江潭落所在的地方,正是鲛族的住处。现下宴席已经开始,但这里仍有不少人在。空地上则摆放着鲛族送来的贺礼。 看到不远处放着的那个巨大的赤红色珊瑚,江潭落忍不住走了过去,轻轻将手贴了上来。 顷刻间,少年便被熟悉的来自大海的气息所包裹。 江潭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虽然鲛族留给他的都是不好的记忆,但是身为一个鲛人,他到底还是想念大海的。 “——那边是谁?快把手拿开!”江潭落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怒喝,“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就敢把手放上去!” 江潭落刚才好了点的心情,立刻被毁了个一干二净。 他将手落了下来,转身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在视线相对的那一刻,他和说话的人都愣住了。 “……是你?” “不,不不是我,我……”那人慌忙后退几步,用最快速度转过了身去。 江潭落快步走了上去,一把搭在了他的肩上,将人掰了过来:“贝几州……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潭落不会认错眼前的人——他比自己大上几岁,出生于鲛人族的贵族世家。从记事起,他便喜欢带人欺负自己这个“不祥之物”。 最最重要的是,当初江潭落在海底初遇郁照尘的时候,贝几州就正好在带人给自己找事。 ……他明明已经得罪了圣尊,可还是出现在了这儿。 贝几州虽然没有赴宴,可对他这样的鲛人来说,获得来仙庭的机会本身已经非常难了。 “我……我当然是求鲛皇带我来的啊!”几息后,贝几州也终于冷静了下来,“怎么了?我好歹也是贵族出身,仙庭来都不能来了吗?” 说完这句话,贝几州下意识地把江潭落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推了下来。 “你,你别动我。” 江潭落从小不知和贝几州打了多少场架,对方的手刚一碰到他,江潭落便下意识地反击过去。 他是直奔着要对方的命去的。 贝几州虽然本能地不敢再得罪江潭落,但现在生死攸关,他也顾不得那么多。 他不知从哪里唤出一把匕首,直直地向江潭落刺来。 和孤独的自己在海底长大的江潭落不一样,贝几州也学过一点本事。按理来说,他出于绝望和自保的一剑,肯定会狠狠地伤到江潭落才对。 但此时的江潭落,却已经和往昔不同了。 来仙庭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符箓,并且也习惯了随手带上几张。 贝几州的匕首还没有刺来,一张符箓就被江潭落掷了出去。 暗蓝色的光亮闪过,匕首从贝几州的手中坠落,人也一动不动地躺在了地上。 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江潭落。 贝几州终于意识到江潭落早已不同于往昔。 “你,你别过来……我给我给你道歉!道歉还不行吗?”贝几州慌得说起话来牙齿都磕磕绊绊的,“你放开我,我给你磕头!可,可以吗……” 江潭落笑了一下,慢慢地蹲了下去。 “你是为什么能来仙庭的,告诉我。”他虽然在笑,但那笑却让贝几州感到背后发寒。 “我……我真的,就是求鲛皇,想要,想要来……涨涨见识。”贝几州已经语无伦次。 “求?”江潭落步步逼近,“你们几个得罪了圣尊的事,整个鲛人海都知道吧,鲛皇还敢放你来?” “对……但是但是……” 江潭落站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不用再问贝几州了。 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人,直到现在还在嘴硬,答案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 贝几州得罪不起自己,更得罪不起那个真正能让他来仙庭的力量。 ——鲛皇得罪不起郁照尘,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把郁照尘厌恶的人带到仙庭。 ——贝几州得罪不起郁照尘,哪怕随时都可能被自己杀死,他也不敢说出真相。 答案不是已经摆在眼前了吗? 贝几州其实并没有得罪郁照尘,甚至在那之后他还被鲛皇器重。 这一切均是因为…… 从一开始,贝几州对自己的欺凌与孤立,郁照尘全部知道。 他看着自己经受苦难,被叫做“不祥之物”。 甚至于……他或许不仅仅是“知道”。 江潭落缓缓放下了手中另一张符箓,他疲惫极了,甚至无力再和贝几州计较。 然就在这一刻,一片小小的金色花瓣从天空飘落,又在空中颤了一下。 仅仅是这一下,方才还好好的贝几州便立刻瞪大了眼睛,接着七窍出血。他半点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神魂就彻底碎裂,散在了江潭落的眼前。 “啊——”江潭落被这狰狞的死相吓了一跳,他本能地后退一步。 紧接着,江潭落看到……一身华服,理应在参加宴会的郁照尘竟出现在了这里。 他面无表情,眼眸中只有冷冷的杀意。 第19章 饮鸩止渴(四) “鲛皇怎么将他带到仙庭来了。”郁照尘缓缓收回了目光。 江潭落听到,郁照尘的语气无比平静,就像是在闲聊今日的天气一样。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郁照尘杀人。 尽管江潭落一直都知道,天帝的位置不是好坐的。甚至他也清楚郁照尘的身上有血债累累……可江潭落还是没有想到,他竟可以这样轻易的抹杀一个人的存在。 神魂一旦碎裂,贝几州连再入轮回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才是郁照尘本来的样子? 江潭落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又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 这样的郁照尘,有些陌生。 “潭落你没有受伤吧,”郁照尘转过身,像过往一般温柔地朝江潭落笑了笑,“怎么不声不响跑到这里来了?”他问。 “我没事,”江潭落无比生硬地挤出一抹微笑,“方才无聊,闲逛到了这里,正好看到了珊瑚。” “那就好,待宴席结束,我会好好问问鲛皇这件事的。”郁照尘走来,轻轻地拂去了江潭落肩头的雪花,他语气严肃地说。 “嗯。”江潭落没再说话,他只点了头。 “潭落,”郁照尘忽然转身看向少年,“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 有什么想问? ……我想问圣尊大人,是什么让你抛下三界仙神,忽然离开宴席出现在这里? 但江潭落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没什么问题的,我相信圣尊嘛,”江潭落装作被冻到的吸了一口冷气,迅速转移话题,“好冷啊,我想回去了。圣尊你呢?” 那双紫菂色的眼睛,还是那么的清亮。 在被江潭落注视的那一瞬,郁照尘竟罕见地心虚了一刹,并将视线移开。 “我带你回去。” “不了不了,宴席还没有结束,圣尊还是快去吧,我自己记得回飞光殿的路。”说完他就直接转身,向来时的路而去。 郁照尘轻轻蹙了蹙眉……江潭落又叫他“圣尊”。 他不喜欢这个称呼,但看着少年带着几分决绝的背影……郁照尘却忽然开不了口。 等少年的背影消失,他终于缓缓移开视线,厌恶地看了一眼贝几州的尸体。 下一刻,贝几州的尸体便化为飞灰,而郁照尘则忽然咳了起来。 佩在他身侧的九贪剑忽然发出嗡鸣,看上去很是反常。 “咳咳……”郁照尘用手按住了剑身,过了好几息,这把剑才平静下来。 他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哪怕是在贺宴中,郁照尘仍旧忍不住习惯性地用神识观察江潭落的动向。 他没有想到,自己随便一看,就见到了这样一幕……郁照尘几乎是想都没想,他扔下众人来到了这里,接着直接杀死了贝几州。 郁照尘不由有些后怕…… 还好。 还好……潭落没有问出什么。 白尾鲛人出世后,郁照尘曾派傀儡以“仙庭中人”的身份,去鲛人海安排一些事情——他要确保鲛人的人生中只有自己。 贝几州不知道傀儡背后的人就是那位三界共主,但“仙庭中人”的身份已经足够人浮想联翩。 更何况那天的潮生花宴上,他的人明明已经得罪了天帝,最后却并没有死……背后的事,或许猜也能猜到一二了。 此时的郁照尘,已然忽略了自己曾经随便做下的决定,究竟给少年带来了多大的苦难。 他完全沉浸在了那陌生的,名为“后怕”的情绪当中。 回到灵泉后,郁照尘一直没有说话,宴席上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有些诡异。 过了许久,坐在他左手边的瀛洲圣君终于转过身,小心翼翼地问:“圣尊,您的神魂……” 如今三界,共有三位圣君。 除了莫知难与郁书愁外,便是这位瀛洲圣君经铄灵。 她比郁照尘年龄还大,早在仙妖分治时代,就已经长居瀛洲。 经铄灵个性低调,但毕竟认识这么多年,她与郁照尘勉强也能算是友人。灵力深厚的她,或许是唯一一个发现郁照尘神魂忽然出现奇怪波动的人。 “反噬而已。”郁照尘喝了一口茶,将嗓子里的腥甜之气强压了下来。 “反噬?” 和郁照尘的淡定不同,经铄灵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她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郁照尘在忽然消失的这段时间里,杀了一个鲛人。 没错,郁照尘的反噬,与鲛人有关。 “那您——” “无碍。” 看出郁照尘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经铄灵轻轻点了点头,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当年的事情过去太久,久到经铄灵都差点忘记,郁照尘千年前曾给一个人许下过“绝不随意伤害普通鲛人”的誓言。 若是违背誓言,他就会遭受反噬。 还好郁照尘已经成了圣人,不然他绝对因此而重伤。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经铄灵,想不通郁照尘为什么会冒着反噬,去杀一个鲛人。 而坐在白玉莲花座上的郁照尘,却只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斩草除根。 就算被反噬,那又如何? …… 飞光殿的正殿,只有一张白玉寒冰榻,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冷冰冰的。 大宴过后,仙庭众人都觉得郁照尘像是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不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侧殿中,甚至还叫人从凡世还有鲛人海,带了不少东西到仙庭来。 “照尘,我能把这张屏风放到正殿去吗?”江潭落的手边,是一盏巨大的云母屏风,“侧殿好像有些放不下。”少年纠结的说。 前阵子郁照尘问他,住处还缺什么东西,江潭落想了半晌,便答了个“屏风”。 等这张屏风到了,他才发现实物要比自己想象的大很多。 “当然可以,”郁照尘走来轻轻抚了抚他的长发,笑着说,“往后我再给正殿换一张床榻,你也搬过来吧。” “咳咳,”江潭落忽然轻咳两声,耳根也变得通红通红,“到了那个时候再说吧……”他敷衍道。 郁照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就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对了,飞光殿外那片地清了出来,潭落觉得是挖一方小池好?还是种上花草?” 忽然被问到这个问题,江潭落懵了一下。 他想了想才反应过来,飞光殿后面有一片空地,那里常年被积雪覆盖,也看不出下面究竟是什么。自己之前好像给郁照尘提过一次,说那儿一直空着看上去有些无聊。 没想郁照尘竟然一直记着这句话,并让人将那里清理了出来。 “可以引水过来吗?”江潭落有些激动地问,末了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似乎是有些不方便……种花草也可以,只是能在昆仑生长的花草也怎么不好找。”他略有些苦恼。 “没事,一点灵力就可以维持。”郁照尘温柔的说,他并不觉得麻烦。 圣尊大人向来行动力惊人。 不过几天时间,飞光殿后就多了一个白玉为底的小池。 尽管是人工开凿出来的,但小池的形状却和自然形成的一样优美灵动,如一块美玉,坠在了雪地中。最重要的是,郁照尘用灵力引来了暖泉,甚至还在里面种上了几株睡莲。 “真漂亮啊……”江潭落被郁照尘带到了小池边,他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拽了拽对方的衣袖问,“我可以下去吗?” 郁照尘没说话,停顿一会后这才转身看向江潭落:“可以,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他的语气很是认真。 “什么事啊?”江潭落被郁照尘看的紧张了起来,语毕,他忍不住咬了咬唇。 看到江潭落的样子,郁照尘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给这个小池,起个名字。” ……原来圣尊方才是在逗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郁照尘竟然有了这种坏习惯。 “就叫‘连海’怎么样?虽然是个小池,但百川到海,它与海也是有点关联的。”江潭落说。 “好,那就叫连海池了,”郁照尘并不在意这个小池究竟叫什么,他满心都是鲛人迫不及待想要去水中的样子,“池内嵌着灵石,正好可以帮你养养身体。” “嗯嗯!” 江潭落点了点头,接着便跃入了连海池中。 修长的双腿,在刹那间化为银白的尾巴,美丽至极。 但却在同一刻,刺痛了郁照尘与江潭落两个人。 鱼尾…… 江潭落缓缓地沉向池底,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融入了水中。 在刚才那一瞬间,江潭落甚至产生了名为“幸福”的错觉。 但此时这条银白色的尾巴,却在拼命提醒着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 郁照尘是个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好的人。 甚至就连骗人也是。 “潭落,等你身体好些,我带你去鲛人海看看。还有瀛洲、方丈三界各处,我们都可以去走走。” 伴着哗哗流水声,江潭落再次从水中浮出时,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郁照尘似乎已经将自己安排进了他的人生中。 这一刻,江潭落本应该笑着说好,但最终他却忍不住朝郁照尘笑了一下。 少年的声音轻缓、微颤。 他说:“照尘,我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第20章 饮鸩止渴(五) “乱说什么!”郁照尘的目光难得一乱,他先是蹙眉,接着尝试一点点放缓了语气说,“与我结了道侣契后,你——” “照尘。”江潭落突然坐上了岸,他轻轻地将手指抵在对方的唇上,拦住了郁照尘还未说出口的那后半句话。 江潭落知道,郁照尘想说等自己与他结为道侣,也可以拥有千载寿命。 但今日的昆仑仙庭,还有连海池实在太美了,美到江潭落不愿意在此时听到谎言。 让他沉浸在美梦中吧,哪怕只有这一刻。 沉溺在饮鸩止渴的快乐中。 江潭落轻轻地摇了摇头,池水印在紫菂色的眼睛里,他的眸中也泛起了涟漪。 “千年对我而言已经很长,但对你来说只是无尽岁月里的一段而已,”江潭落表现的比想象的更加洒脱,“我向来对寿数没有什么执著,不然也不会把鲛珠给你。” 少年的语气平淡又真诚,每个字都像是一块千钧的石头,砸在郁照尘的心上。 “如果说愿望的话……”说到这里,江潭落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停顿半天,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未来万载,可不可以一直记得我?” 你绝对不能忘记我。 我不会让你忘了我。 江潭落看着郁照尘的眼睛,满心期盼的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可最终郁照尘却只是将他揽入怀中,轻轻在少年的耳畔说:“好了,别说傻话。” “……” 在那一刹那,郁照尘忽然通过江潭落的目光看到了另一个人。 千年前,也有人曾对自己说——以后啊,别忘了我就好。 接着便是永恒的别离。 自那之后,高居仙庭的天帝,再不敢许下这样的承诺。 …… 平静了数千年的三界,最近大事频生。 天帝刚渡劫成圣,毋水的封印便逐渐虚弱起来。 尽管封印暂时没有崩塌的迹象,可下方混沌异魔还是开始活跃,并带着三界都变得危险起来。 就在二人结契前,郁照尘忽然开始忙碌。 天将亮时,江潭落觉察到有人正轻轻为自己掖被角,他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接着便看到了那个已有几日不见的人。 “……照尘你什么时候回仙庭的?”江潭落还没睡醒,他的话里带着点鼻音。 “抱歉,把你吵醒了,再睡一会吧,”郁照尘的声音愈发轻缓,“我刚才回来不久。” 虽然仍旧困着,但江潭落还是摇了摇头,他看向郁照尘:“你也休息一会吧。” 藏在三界别处的异魔,也随混沌异魔一起活跃。 为了处理这些事,郁照尘近来明显疲惫了不少。 江潭落的本意,是让郁照尘回正殿休息,但没想到听了他的话,对方先是露出微微诧异的眼神,然后突然笑着朝自己点了点头。 “好,我在这儿陪着潭落。” 等一等,等一等! 郁照尘是不是理解错了什么事情? 刚才还现陷在困意里的江潭落,一下便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瞪大了眼睛,借着窗外熹微一点光亮看到……郁照尘缓步走来,然后合衣躺在了自己的身边。 ……我和郁照尘,睡在同一张床上? 明明早就要结契了,睡在一起再正常不过,更何况还是合衣。 可江潭落的脸还是在瞬间变得通红,他慌忙微微侧身,不敢再看身边的人。 过了几息,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江潭落轻声开口问:“身为天地事必躬亲,会不会累呢?” 虽然郁照尘骗了自己,但江潭落还是必须得承认,郁照尘是一个好天帝。 这些年三界上下,凡是有异魔出现的地方,都会有他的踪迹。 按理来说,天帝是不必这样忙碌的。 “这是我分内之事,当然不会累,”郁照尘轻轻在江潭落的耳边说,“身为天帝,受三界朝拜供奉,自然也要守护众生,对得起他们才是。” 他一边说话,一边轻轻用手拍打着鲛人的脊背,催少年入眠。 江潭落方才还在狂跳的心,终于一点点稳了下来,甚至随着郁照尘的话,生出了几分困意。 “我好佩服你……”他迷迷糊糊地说。 “睡吧。” “嗯……” 我好佩服他,真不愧是郁影帝!江潭落这句感慨,完全发自肺腑。 啊?系统没有明白,宿主干嘛突然这么说? 郁照尘的终极目标,就是用“钥匙”打开毋水封印,把下面的混沌异魔通通放出来,灭了三界,江潭落忍不住赞叹道,但是在最终一击到来之前,他竟然一直都能装得和个正常人一样,甚至兢兢业业斩妖除魔,装作时刻替三界着想的样子。你说就这种敬业的精神,是不是没人能比? ……也不是没人,宿主你就挺厉害的。系统这句话,同样发自肺腑。 江潭落没有搭理系统的彩虹屁,而是忍不住自言自语:但你说他这是为什么呢?单纯闲得无聊吗……我怎么不觉得。 当初能在a大数学系教室里一呆就是几年的游魂147,格外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在他看来,郁照尘做事很有目的性, 江潭落并不觉得郁照尘是为了“充实自己”才四处斩妖除魔,做出很多分外之事的。 就像自己刚才说的那样:身为天帝,郁照尘完全不用如此亲力亲为。 如果说“天帝”这个位置也有考核评分的话,那么在灭世之前,一百分的满分,郁照尘绝对能打出个一百五十分。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超额完成任务的呢? ……我明白了!江潭落忽然兴奋起来。 啊?宿主明白什么了? 郁照尘这么做,不是为了“事”而是为了“人”。他绝对是为了他那个白月光!江潭落说。 要是他没有猜错的话,郁照尘口中那个“阿瑕”一定曾经嘱托过他要当一个好天帝! 想到这里,江潭落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 已经陷入熟睡的鲛人忽然皱起了眉,他下意识地缩入郁照尘怀中,梦呓般说道:“……但是当天帝真的好累,你也…也可以休息一下的……” 少年的声音很轻,轻到无法分辨究竟是不是梦话。 但偏偏是这样一句话,如利刃般刺在了郁照尘的心口。 说完这句话,江潭落终于再一次陷入沉睡。他不知道身后的人在瞬间咬紧了唇,心中又掀起了怎样的波涛…… 郁照尘对着窗外将要消融于白昼的月亮,轻轻叫了一下那人的名字。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将那三个字完整的唤出口。 已经睡去的江潭落不知道……当年在那棵花树下,那人不只对郁照尘说“你要当个好天帝”,更曾对他说“但也不要忘记,自己也是个会疲惫的人。” 在这一刻,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忽然又一次与江潭落重叠在了一起。 郁照尘强压下心底那种让自己不住震颤的感觉,他反复告诉自己:江潭落只是钥匙,和自己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而已。 一点温热的火光,哪里比得上灼灼的太阳? 自己要做的事,永远都不会改变。 宿主,昨晚郁照尘一夜没睡诶,系统激动地说,他因为你失眠了! 他本来就不用睡觉。江潭落无情地说。 ……哎,总之他对你绝对不一般! 江潭落无视了系统激动的话语,伸了个懒腰慢慢坐了起来。 现在已是亥时,昨晚郁照尘睡没睡着他不知道,江潭落只知道自己这一觉睡得可真是不错。 而等他磨磨蹭蹭洗漱完毕的时候,悬在侧殿中的那面水镜,忽然泛起了浅浅蓝光,紧接着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水镜当中。 是莫知难。 “你要的东西,我已经派人送去了,”莫知难摇着扇子说,“就放在蓬莱给圣尊大人结契的贺礼中。” “小鲛人,你真想好了?”莫知难不知道第几次问这个问题,“那可是神魂俱灭,死得不能再死。” 江潭落还和从前一样笑了一下答道,“想好了,”末了半开玩笑道,“怎么了莫圣君,这次不为蓬莱考量了吗?” 水镜那边的人合起了扇,叹了口气,用那双猩红的眸子注视着鲛人。 过了小半晌,他忽然说:“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 “……莫圣君,别开玩笑了。” “哈哈哈没事,我怎么会舍不得?”莫知难又回到了往昔的样子。 鲛人不再看水镜,他转身披上狐裘,向殿外走去。 蓬莱的贺礼已经送了过来,江潭落现在要去看献祭所需的最后一样东西——离人纱。 相传,这是混沌时期,最初的鲛人留下的鲛纱。 江潭落原以为莫知难只是单纯将离人纱以贺礼的身份送了过来而已。 但没想到……等到了堆放贺礼的地方后他才发现,莫知难送来的离人纱被染成了猩红的色彩,坠满金玉,制成了一件无比繁复华丽的婚服。 婚服上不忘放一块玉牌,上刻:贺圣尊大喜。 第21章 饮鸩止渴(六) 月亮渐渐圆了,结契的日子更近了一天。 郁照尘又去处理异魔之事,江潭落则独自借着月色,坐在连海池边,轻轻用鱼尾拍打着水面。 这一晚的昆仑难得没有下雪,朗月清风之下,他缓缓地阖上了眼眸。 恍惚间,江潭落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大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潭落终于重新睁开眼睛,将放在一边的玉盒拿了起来。 随着“啪”的一声轻响,玉盒打了开来,一枚莹白色的小药丸,被江潭落拿在了指尖——这是他要服的最后一粒灵药。 借着月色看了它一会,江潭落忍不住将它放在了胸前。 这粒灵药,看上去与鲛珠有些相似——江潭落忍不住想。 就在他对着灵药发呆的时候,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郁书愁。 “圣尊还在处理异魔的事,暂时无法过来,”郁书愁停下脚步问,“他说若有急事的话,你随时可以去找他。” “这样啊……”江潭落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末了忽然抬眸朝郁书愁笑了一下说,“谢谢圣君。” 鲛人银白的鱼尾,半浸在水中,就像是月亮落了下来。 他笑的时候微微眯眼,紫色的眼眸,就像花瓣一样温柔。 郁书愁不由愣了一下,忽然脸红并轻咳两声将视线移开……仔细想想,虽然认识了一段时间,但他好像还从没有和江潭落如此心平气和的说过话。 “你……”本打算离开的郁书愁停下了脚步,他停顿一会问,“你让我去叫郁照尘,究竟有什么事?” “没什么,”江潭落一边把玩手中的灵药一边说,“只是突然想要见他一面而已,毕竟这段时日,他一直都在忙异魔的事。”少年的语气轻松地得不能轻松,说话间鱼尾还轻轻地在水中摆动了几下。 江潭落的真心话,只说了一半。 他想见郁照尘,不仅仅是因为有段时间没有见面,更是因为自己那忽然生出来的几分懦弱。 ——哪怕已经准备了很久,但是在拿到这一粒灵药的时候,江潭落仍不免本能地产生了逃避的念头。 他忽然想要见郁照尘一面。 要是见到了郁照尘,江潭落或许会……暂缓这个计划。 但可惜的是,郁照尘并没有来。 江潭落不由自嘲一笑。 “你手上拿的这是什么?”郁书愁后知后觉地地现了江潭落手里的东西。 闻言,江潭落下意识将它攥紧在手心。 “是……滋养神魂的灵药。”他说。 “滋养神魂?”郁书愁蹙眉,江潭落的话或许可以骗过别人,但却糊弄不过他,“叫什么名字?”郁书愁追问。 “叫——”江潭落攥着那粒药丸,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他想要编一个名字出来,却又知道编出来的药名,是骗不了郁书愁的。顿了几息,江潭落只得冷冷看了郁书愁一眼说:“怎么,我做的每一件事都需要与圣君您报备解释吗?” 两人之间刚才和缓一点的气氛,再度紧张。 “江潭落,你真是不识好歹,”果然,郁书愁一下便愤怒开来,“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劝过一个人,真是好良言难劝该死鬼!” “……” 这一刻,江潭落忽然想起郁书愁曾一次又一次的同自己暗示,甚至于明示过郁照尘的本性。但自己却一回都未曾听进去。 这可不是和他说的一样“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吗? “你说得对。”江潭落拍着池水笑了出来。 “你,等等……对?”郁书愁憋了一肚子的话,就这么被江潭落轻飘飘地挡了回去。 他说自己说得对? 银白的鱼尾,撞碎了沉在水中的月光,刹那间郁书愁甚至产生了眼前的人,将要与月光一切碎掉的错觉。 就在郁书愁的思绪全然陷在月光中时,江潭落突然仰头吞掉了手中的灵药。 江潭落原以为自己咽下这颗灵药时,会难受会不甘,但他没想到此时他心中竟然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好了,”鲛人转身朝一脸惊愕的郁书愁笑了一下,“我的确是良言难劝的该死鬼,但我……并不是自轻自贱。”他的表情严肃,声音却已经不受控制地跟随情绪起伏一起颤抖了起来。 悲戚感将江潭落紧紧包裹。 “别这么说……”郁书愁摇头,“别说什么自轻自贱。” 江潭落笑了一下,他不由想——没想到如笑话般过了一辈子,最后劝慰自己的,竟然会是从前与自己合不来的郁书愁。 他强忍着情绪,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谢谢。” “你——” 郁书愁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鲛人重新跃入水中。涟漪摇动,郁书愁的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银白。 在离开连海池前,他忽然看到池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玉盒。 这是储药用的…… 本打算直接离开的郁书愁顿了顿,最终还是没忍住将玉盒拿在了手中,接着方才离开这里。 江潭落与郁照尘结契的日子终于到了。 孟夏时节,草木生长,只有昆仑之巅的仙庭还是那一成不变的样子。 六位身着彩衣的天女,手捧玉盘走到了飞光殿内。 “殿下,请您更衣。” 殿下? 突然听到这两个字,江潭落缓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名义上的确是鲛人族的皇子。 他看到最大的那个玉碟内,放着一件正红色的婚服。 “我不穿这件,”江潭落淡淡地瞥了一眼说,“换这一身吧,是鲛纱制成的。” 天女看到江潭落身后的榻上,整整齐齐地铺着一身衣裳。 郁照尘叮嘱过一切都以江潭落的意见为主,于是听了他的话,几人先是对视一眼,接着便放下手中的东西,默默退出了内殿。 她们以为这是鲛人族送来的衣服。 过了小半炷香时间,内殿的门敞了开来。 天女终于看清——和刚才那身衣裳不同,这件由鲛纱制成的婚服自带一种华丽而靡艳的感觉。 猩红的衣衫,泛着一点蓝黑的色彩,冷冷的红色调,顷刻间就让人想起了深海与暮色。 除此之外,这件形制复杂的婚服还缀满了各类宝石,华丽且耀眼,一看便是不同于仙庭风格。 哪怕是天女都为这样的华丽所震惊,她们顿了一下终于再次行礼走了进来:“殿下,该束发了。” “好。”江潭落没再多说,只是静静地坐在了镜前。 看到他这身衣服,负责束发的天女犹豫了一下,将本不打算用的发饰从一旁的玉盘上取了过来。她忍不住借着水镜,偷偷地瞄向少年。 ——江潭落平常总是穿着蓝衣,简单用发带挽着长发。这样的打扮,硬是将少年身上那种明艳夺目的气质压了下来。 但是现在,换上猩红婚服的他忽然变得肆意而张扬。 江潭落身上的少年气都被冲淡了一点,恍惚间她们竟不由忘记了眼前的人,只是一个没有什么修为的鲛人,而误将他当做久居高位的一方神祇。 与此同时,昆仑的另一边,郁书愁终于凭借着玉盒中的一点残留,弄明白了这里面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仙骨……”郁书愁的手指一顿,差点将玉盒砸到了地上。 仙骨虽然叫“骨”但平常却是看不到也摸不着的,只有吃了特定的灵药,才能一点点凝出形来。 一般人不会专门凝出仙骨,除非……除非要将它从身体里剖出! 江潭落比他想的,更加疯狂。 郁书愁想都没想,直接冲出房间,朝着位于昆仑之巅的孤照台而去 他要去找郁照尘! …… “殿下,发束好了。”天女向江潭落行礼,默默地向后退去。 江潭落点了点头,他缓缓站起身,向着孤照台走去。 天帝结契,是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 孤照台四周已经生出结界,将这儿与整个仙庭隔绝开来。 不过多时,江潭落就走入了结界中,而几乎就是前后脚,郁书愁也来到了这里。 “圣君,您想做什么!”不等他试着闯入结界,郁书愁就被天女拦了下来。 “去找郁照尘!”他恨恨地说,“怎么才能进去?” “这,我们也不知道……”几人面面相觑,最终只能摇头。 此时的结界内,郁照尘独自站在孤照台上,他的眼前是翻滚的紫云,还有磅礴的灵气。 江潭落还没来,郁照尘忍不住垂眸对着自己的掌心笑了一下。 障眼法褪去,可以看到他的手上满是细密的伤痕——这是不久前郁照尘刻道侣玉牌时,不小心划伤的。 郁照尘本想留着伤口,让鲛人看到自己对他有多么用心。然而这一次,想到江潭落担忧的目光,他最后竟选择用障眼法遮住了它。 面对着漫天霞光,郁照尘忍不住想象明日——等结契之后,他要与江潭落一道去人世看看,之后再去鲛人海。 未来的时光还长,长到足够他们走遍三界。 同是此时,江潭落终于缓缓走到了孤照台上,他朝郁照尘笑了一下,然后轻声叫到:“圣尊。” 圣尊? 不等郁照尘再次纠正少年的称呼,他转身便看到——江潭落一身猩红,双手轻轻地攥着那块道侣牌。 他没有将道侣牌佩在身上。 “我是来同您道别的。” 他听到,江潭落如是说。 第22章 骗子 “道别?”郁照尘的笑意,一点点僵在了脸上,“潭落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面的少年没有说话,他只是用深的自己看不懂的眼神注视着前方。 猩红色的婚服,印在了郁照尘的眸底,好似一滴血将落未落。 “吉时马上就要到了,我们先祭天道吧……”郁照尘无比勉强地朝江潭落笑了一下,轻轻拉起了少年的手。 “郁照尘……”江潭落叫了一下他的名字,接着突然上前走了半步,紧紧地抱住了对方,“这块玉牌,我不能拿。”这个拥抱,几乎耗费了他全部力气,江潭落的手臂都在颤抖。 少年看似勇敢,却几乎从未如此主动地抱过对方。 此时他微微垫着脚尖,将脸埋在了郁照尘的肩窝,传到对方耳朵里的声音,也因此变得闷闷的。 “我知道……”江潭落明明已经在努力保持平静,但在开口的刹那,他的声音还是颤抖了起来。江潭落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句自己没出息,然后一点点调整呼吸:“我不是玉牌真正的主人,圣尊,我拿不起它。” 郁照尘无暇思考江潭落的意思,因为就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少年便一点点松开了搭在他脖颈上的手。 接着,用力将手里的东西抛了下去—— 他将道侣玉牌扔向了深渊。 “住手!!!”郁照尘转身,无比失态地大声喊出了这两个字。 他向着孤照台外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有抓到,终是一场空。 郁照尘亲手刻成的道侣玉牌,就这样在他的注视下堕入了深渊。 昆仑山太高了,孤照台下方怪石林立,又覆满了白雪。 小小的玉牌从江潭落的手中跌落,甚至无法被看清它究竟是在何处粉身碎骨的。 郁照尘的心也随之一阵钝痛,就像是随着玉牌一起,被江潭落摔向深渊。 “江潭落你究竟要做什么,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可以同我说啊。这一块玉牌是我亲手为你雕的,你怎么可以把它扔下去!”郁照尘大声向江潭落质问着,仿佛这样可以将他心头的恐惧压制下来一般。 说话间,他手上的暗伤也随之隐隐作痛。 身为三界之主,向来亲历险境的郁照尘不知道受过多少次伤。 他意向不在意疼痛,可此刻手上那些细小的伤痕,却直直连向心脏。 痛的钻心刻骨。 “没有误会。”江潭落的声音太冷静了,冷静到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恍惚,以为那是别人说出的话。 语毕,少年静静地看着他不再说话。只等几息后,郁照尘眼前忽然闪过一阵刺目的金光。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一动也不能动了。 郁照尘前阵子刚因杀了鲛人受到反噬,再加上此时分神,竟然被江潭落用符箓定在了这里。 身为三界共主,郁照尘一生几乎从未有过这样不受控制的感觉。 不安感将他包围,而江潭落只垂眸,扶着他坐在了孤照台边的石头旁。 “圣尊将我从鲛人海带到仙庭,陪我走路,给我最大的自由……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江潭落的声音轻轻的,如同情人间的呢喃,然而下一句话,却叫郁照尘遍体生寒,“你真是个,厉害的骗子。” 骗子。 郁照尘的大脑,顷刻间只剩下一团空白。 江潭落他知道了? 向来习惯掌控一切的天帝,在江潭落身上尝到了失控的滋味。 “圣尊往后若是遇到了……真心爱的人,可千万不要再骗他了,”江潭落的双目通红,甚至牙齿都因激动而上下磕绊。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因为你知道吗,人是会伤心的。再……卑微再普通的人,都是会伤心的……” 他越说声音越哑,嗓子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了起来。别说是说话了,就连呼吸也变得异常困难。 “我走了,”江潭落缓缓站了起来,一滴眼泪坠于半空,又被孤照台上的疾风吹散,他说,“不要来找我了……你的愿望,已将完成了。不必再勉强自己……” 不必再勉强自己继续装下去。 孤照台上的烈烈疾风,将他的红衣吹起,猩红的色彩,在一片纯白中显得尤为刺目。 江潭落的最后一句话,也被风吹了个七零八落。 他要走了。 郁照尘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的注视着那个背影——自己等待了千年的“钥匙”要离开了。 明明是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故事,但是看到江潭落决绝的背影,郁照尘竟依本能,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走吧……”郁照尘忽然笑了起来,他看着那个背影喃喃自语道,“你自由了,江潭落。” 鲛人的符箓的确厉害,但是身为天帝的郁照尘,哪里是这么容易就会被控制的了的? ——这是最后一场欺骗,他骗江潭落自己被困在了这儿。 郁照尘将自由作为礼物,送给了他的钥匙。 直到这一刻,面对鲛人的背影,郁照尘终于意识到自己比想象的更加在意江潭落。 …… 孤照台上的结界,慢慢消散无踪。符箓的效果早已经消散,但郁照尘并未离去,他静静地站在孤照台边,向云海中望去。 直到郁书愁的出现,打破了寂静。 “郁照尘!江潭落去哪里了?”看到孤照台上只有一个人,郁书愁忽然疯了似的问到,“你放他走了?!” “怎么了?”郁照尘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本来就没有好感,现在更是彻底懒得伪装,语气变得冷淡而不耐。 郁书愁攥紧了手中的玉盒,忽然笑了起来:“你记得几日前,他叫我去找你吗?” “如何?” “那次你没有来,”郁书愁一点点展开手心,将玉盒露了出来,“我看到他吃了这个。” 郁照尘的心,忽然开始慌乱的跳动,他强压下这种情绪问:“这是什么?” “江潭落告诉我,是滋养神魂的灵药,”说到这儿,郁书愁笑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吐出了那个残忍无比的答案:“但实际上,它是凝练仙骨的东西。圣尊大人,您说江潭落吃这个,是为了什么呢?” 郁书愁并不知道什么献祭,更不知什么毋水封印的“钥匙”。 但因为那盏魂灯与残魄,他从小就恐惧与厌恶郁照尘,并且向来都以最大的恶意猜测对方。 “你把他从鲛人海带上仙庭,就是为了这个对吗?”郁书愁咬着牙说,“你们两个,真是一个坏,一个蠢。” 江潭落,真是我认识的这世上最蠢的人。 他哪里是什么鲛人? 明明是一只撞火的飞蛾! “你说是凝仙骨用的?”方才还一脸浑不在意的郁照尘一下便乱了。 郁书愁这话是什么意思? 潭落难道不是和我想的一样,因为失望而离开吗? 他为什么要凝练仙骨? 一个可怕至极的猜想,一点点在郁照尘的心中清晰了起来。 ——江潭落或许并不只是知道,自己将他带上仙庭是为了什么。他更知道……要如何献祭。 毋水台。 这三个字猛地从郁照尘的脑海内闪出,他要去毋水台,去找江潭落! “让开,”郁照尘没有理会郁书愁的话,径直向前走去,“我要去找潭落。” “郁照尘你真的在意过他?现在倒是装起来了!”看着对方的背影,郁书愁忍不住大声说,“你只知道他替你补好了九贪剑,但你知道吗,他给你补剑的那一晚,我亲眼看到江潭落用九贪剑抵着心口,只差一点便一箭穿心——” 九贪剑,一箭穿心? “我还真好奇,究竟是什么让他差一点放弃了自己的性命?” “圣尊大人,您知道吗?还是说您不但知道,甚至这一切都是您的安排?”郁书愁的话中,满是讥讽。 他几乎将积攒千年的恶意,都加在了这几句话里。 郁书愁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使劲地朝郁照尘心里捅。 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呢? 郁照尘本不想理会郁书愁,但对方这句话,还是落在了他的心中。 他突然想起了江潭落走时说的那句话——我不是玉牌真正的主人,圣尊,我拿不起它。 彼时郁照尘以为,江潭落只是知道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欺骗,但是郁书愁的话,却告诉自己这一切并非如此…… 江潭落很有可能,知道了当年的事情。 不……不是有可能。 那个被江潭落亲手丢下孤照台的玉牌,就是答案。 就在这个时候,远方忽然传来一阵轰响,整座昆仑都随之震颤。 紫云散去,天地间的一切,都被笼罩在了阴云之下。 “这是什么?”郁书愁下意识觉得,此时的异象与江潭落有关。 而郁照尘则在瞬间变了脸色,踏着金莲消失在了郁书愁的眼前。 ——江潭落已经闯入了毋水的封印中。 早有准备的他,很久前就问莫知难要来了能够瞬移的灵器 系统,人都出发了吗?江潭落缓步一边向毋水走去,一边轻声问道。 都来了,刚才毋水封印出了那么大动静,三界凡是叫得上名字的神仙都在朝这里而来,系统赶忙回答。 那就好~ 既是表演,怎么能没有观众? 这一次江潭落唤来了三界众神,一道见证这个时刻。 第23章 献祭·抽仙骨 感受到结界的波动,毋水下的异魔变得异常活跃。 江潭落的耳边,满是愤怒的嘶吼与咒骂。 此时明明是白昼,但天却阴沉的不像话。黑色的海浪不断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冰冷的水花四溅,打湿了暗红色的衣摆。 江潭落目不斜视,缓缓地向毋水台上走去。 然后像是不知道高似的,坐在了高达百丈的悬崖边。狂风之下,层叠的衣摆摇晃着,似乎一不留神,少年便会被这阵风吹入大海。 他的双腿不知在何时化作银白鱼尾,在翻滚的黑浪间,显得尤为刺目。 少年缓缓阖上了眼眸,随着毋水台上的风微微摇晃着身体。 就像是在享受这最后时光一般…… 系统,看一下打光到位了吗。 再向左一点……对对对,身体向左五厘米,系统激动道,就是这里,完美! 刹那间,江潭落的鱼尾便泛起了柔柔的银光。长居深海的他肤色苍白,此时坐在那唯一的光束下,美丽脆弱的仿若将要破碎、散去的云烟。 ——今天多云,江潭落半天才找到一个光线充足的地方。 他散开长发,把海螺放在了岸边。 一阵风吹来,海螺呜咽,唱出悠扬而古老的曲调。 少年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岸边,等待着献祭时刻的到来。 直到察觉有人来到这里,江潭落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余光看见,一道暗红色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的毋水台下——是莫知难。 感受到毋水结界异动后,离它最近的蓬莱之主,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作为江潭落的“同伙”莫知难并不意外。 他只是远远看了江潭落一眼,然后就摇着折扇,笑了一下说:“小鲛人,你果然还是适合穿红色的衣服。” 没来得及深想他说的“果然”是什么意思,随着一道金光,郁照尘熟悉的身影也出现在了毋水台之下。 “潭落,从这儿下来。” 看到少年坐在悬崖上的身影,郁照尘终于不再微笑。 他一边向前走,一边尝试着向江潭落伸出手,似乎是在暗示对方回到自己的怀抱。 然而身为毋水封印的“钥匙”,只要江潭落想,哪怕天帝也无法靠近。 江潭落没有看郁照尘,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毋水台上,一边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一边跟着海螺一起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此时,因为毋水封印的异动,三界众多仙神都已经聚在了毋水台下。 鲛人的声音被风吹走,带到了每一个人的耳边。 ……郁照尘忽然觉得,这首歌有些熟悉。 然而还未等他回忆出歌谣的来历,就见江潭落慢慢地转过了身,他没有看郁照尘,而是将视线落到了毋水台下。 “从明日起,圣尊再也不用再担心毋水的封印了,它会安然存留于此,永永远远的镇压着下方的异魔……” 说话间,江潭落攥紧了手心。 他努力微笑,想要保持自己的最后一丝体面,然而颤抖的声音,却将心情泄露了出去。 鲛人没有什么灵力,为了让毋水台下的人听清,他只能努力大声说:“恭喜圣尊大人,得偿所愿——” 刚才说完这句话,江潭落本就苍白的脸色忽然变得愈发难看。 他咬着牙将手贴在了心口处,接着江潭落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把银白色的匕首,并将它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鲛人的仙骨已经凝了出来,他要用这把匕首,剖出那骨头。 “别动!把它放下来——”郁照尘的心就像是在刹那间缺了一块似的,“我骗了你,我这个骗子的心愿不值得你这样做。”他咬着牙说。 可江潭落却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一般,少年深吸一口气,他咬着牙将利刃刺向胸前。 是你逼我的…… “住手!” 就在下一刻,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郁照尘竟在三界众多仙神震惊的目光中唤出了灵剑,他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向毋水的结界劈砍而去。 金色的光刃破开了笼罩着毋水的阴云,刺目的阳光倾泻下来,如碎金般洒落大海。 这样的情景,让众人想到了上古开天辟地的传说,然而他们无心欣赏。 所有人都被浓浓的恐惧感所包裹。 圣尊他疯了吗! 藏在毋水结界下的异魔们,像是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似的兴奋的嘶吼起来。 混沌后唯一圣人的力量,没有半分保留的向封印击去。 嗜血的异魔好像已经嗅到了自由的气息。 “停手——郁照尘你疯了吗!” “潭落,我很清醒。”郁照尘笑了一下,但这笑却叫人遍体生寒。 他不但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甚至愈发不加收敛:“你要是自己出来,我就停手。” 江潭落不是想要“成全”自己吗? 他不是想要加固这该死的封印吗? 自己绝不会让他如愿! 郁照尘彻底卸掉了伪装,他面无表情,又是一剑向封印劈去。 这一刹,地动山摇。 强大的威压之下,三界众仙甚至连拿起灵剑去阻拦郁照尘的力量都没有。 郁照尘的眼眸中一片漆黑,寻不到半点感情。 “出来。”他的语气近乎于命令。 看到他的样子,本已满脸绝望的江潭落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 那把匕首已经深深的刺入他的心口,大笑间伴随着身体的晃动,匕首愈发不受控制地在他身上晃动着,伤口越撕越大。 “哈哈哈哈圣尊,”江潭落嘲笑似的向郁照尘看去,“是啊……我差点忘记了,你不只要封印永固。” 说话间江潭落一把将匕首拔了出来,鲜血自伤口流出,然后被猩红色的婚服所吞没。 江潭落缓缓闭上了眼睛,他一边回忆那天在九贪剑幻境里看到的画面,一边复述着:“离开这里后,去找一个白尾的鲛人,用他献祭了封印……你就能从这儿出来了。” “郁照尘我早就知道,你要我这把‘钥匙’不只是为了三界,更是为你所爱之人,”江潭落缓缓将手落在了仙骨所在处,“所以你的戏已经演得够好了……不要再继续了……” 你要是继续演下去,我怕是又会自以为是……以为我对你而言,有那么一点点特殊。 末了,少年睁开了眼睛。 “圣尊咳……咳咳,你到这个时候还在骗我,”江潭落一边咳,一边用沙哑的嗓音说,“我已经足够喜欢你了,一定会是个听话的钥匙……咳咳,但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愿意放过我呢?” ……鲛人生前越是依恋自己,待死后这把“钥匙”也就越听自己的话。 郁照尘的手忽然一松,灵剑重重地坠在了地上。 他甚至无暇去想江潭落的话,此时郁照尘满脑子都是……自己的谎言实在太多,江潭落已经彻底不相信自己了。 郁照尘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那个唯一将自己当做“人”而非“神”看的小鲛人。 那个理解自己同情自己,甚至妄想救自己的小鲛人。 就这样一点点消散在了自己的眼前。 身为天帝,郁照尘执掌天下生杀繁衍,他冷眼旁观无数生命诞生又消亡。他在庙宇里接受跪拜、祈祷,却从不改变人悲懦的命运。 甚至于不为所动。 可是这一刻,在看到鲛人眼中那团明亮的火焰熄灭的那一刻,郁照尘却害怕了。 “我……”郁照尘想说,他方才并不是假装,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此时他说的每个字,都像是在狡辩。 犹豫间,江潭落的手已经缓缓伸向伤处,然后咬着牙将一根根洁白玉如仙骨剖了出来。 毋水之下,异魔沸腾。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同一时间,藏在毋水最深处的一个白玉冰棺,忽然发出了莹莹光亮。 缠绕着它的九条碗口粗的长链,发出了哗哗的声响。听闻这样的异动,就连躁动不安的异魔都在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长链的震颤愈发明显,不过多时竟然生出了一条条裂隙。 而就在那玉棺内,已沉睡数千年的人则缓缓地蹙起了眉。 毋水上,江潭落再次拿起了匕首,尾鳍旁最美的那片鲛鳞,终是被他削了下来。 少年就像不知痛一般。 “抽出仙骨,一片片拔出鲛鳞?我做得对吗,圣尊大人?”此时的鲛人已经虚弱得不能再虚弱,他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手也已颤抖得拿不住匕首。 疼痛带走了江潭落的理智,他对毋水封印的控制,总算弱了那么一刹那。 就在话音落下的那瞬间,郁照尘终于咬牙踏入了封印之中,一步步走上毋水台。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 天帝的闯入,让毋水下的异魔重新躁动起来。 它们如闻到血的鲨鱼,拼命地朝郁照尘而去。 郁照尘有杀死异魔的能力,可始终都没有提起剑,他只是注视着江潭落,一步步地向少年走去。 “你不可能离开我……” 在异魔兴奋地嘶吼中,千年前的画面竟与此时重叠在了一起。 那个时候,郁照尘被他的父亲推下毋水,异魔同样叫嚣着想要将他吞噬。彼时郁照尘并没有与异魔相抗衡的能力,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死去的那一刻,忽然有人出现在了自己身边,然后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 郁照尘登上了毋水台,恍惚间眼前鲛人的身影,竟然与当年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拉住对方: “阿瑕,你——” 阿瑕? “圣尊,您终于不再装下去了吗?”江潭落惨然一笑。 少年的话音落下,郁照尘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方才不自觉说出了什么。 这个时候他的指尖已经碰到了江潭落的手背,只需要再向前半步,就半步,他便可以拉住眼前的人。 然而江潭落却没有再给他这个机会。 他再重复一遍那句:“恭喜圣尊……得偿所愿。”便猛地向后一退,朝着毋水台下的虚无踏去。 “要是我不曾遇到你该多好啊……” 你这个骗子。 第24章 跳下毋水台 失重感向江潭落袭了过来,与此同时刚才被郁照尘一剑劈开的天幕,也在瞬间合了起来。 云翻涌得愈发疯狂,就在这个时候,一束金光刺破了云层,落在了江潭落的身上,将他紧紧包裹。 这是来自天道的力量。 在被那一束金光包裹的瞬间,江潭落身上的疼痛突然消失。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宁静的大海深处,被最最温柔的海水所拥抱。 过往的一切伤痕,好像都被这一束金光所抚平了。 甚至于就连江潭落的情绪,都在顷刻之间平静了下来。 江潭落身上那一件猩红色的,用离人纱制成的婚服也泛出了浅浅红光。 从远处看起,江潭落像是马上也要化为一道光束,融入这天地。 深深疲惫感向江潭落袭来,他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陷入沉睡。 然而紧接着,手腕上的一阵痛意将江潭落的“睡梦”吵醒,与此相伴的还有阵阵尖叫。 “圣尊——” “圣尊大人!!!” 毋水台下,众仙神大声叫到。 江潭落终于在这个时候,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毋水之上的金光,被一个人的身影完全遮挡。 ……是郁照尘!他竟然跟着自己一起,从毋水台上跳了下来! 往日郁照尘对江潭落总是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然而今天他紧握江潭落手腕的力量,却像是要将对方的骨头揉碎一般。这种痛意,把江潭落从刚才那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拉了出来。 “郁照尘放手吧……你知道的,凡是被这一束光照到,就不能再回头了。” 因为郁照尘的出现,少年下落的速度变缓,甚至于就连耳边的风声也散了 “不要走,”郁照尘紧紧地握着江潭落的手腕,他死死盯着少年,咬着牙说出了一句残忍到不能更残忍的话,“……潭落你知道吗,我对着三界安泰本就一点兴趣都没有。” 少年终于抬起眼眸,看向了郁照尘。 “我找到你,让你当这把‘钥匙’,并非为了守护毋水封印。” “我压根不在意什么三界,”郁照尘笑了一下,将一句深埋在他心中,本一生都不会说的真相道了出来,“我利用你,是为毁了毋水封印,放出混沌异魔。” 身为天帝的他,竟然在用三界众生威胁江潭落。 郁照尘知道,和自己的虚伪不一样,江潭落虽然没有说过什么,但他对三界还有世上的一切,都有最简单和最难化解的爱与依恋。 于是他便做出了自己最为不齿的事——威胁,郁照尘用三界众生威胁了江潭落。 听到郁照尘的话,天道突然感应。 一束黑色的劫雷隆隆落了下来,劈在了他的背上,然后撕裂皮肉,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但是郁照尘却像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似的。 说完那句话后,郁照尘忽然用力紧紧地将江潭落拥在了自己的怀中。 他将唇贴在江潭落的耳边呢喃道:“所以,不要让我得逞好不好?” “好不好……潭落?” 郁照尘的声音很轻,如同祈求。 可江潭落只是笑了一下,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郁照尘的手上。 “你不会的。”少年坚定地说。 那一束天雷过后,金光变得愈发明亮。照在本就苍白的江潭落身上,少年好像下一刻就要彻彻底底地融入那金光中,然后消失不见。 江潭落看着郁照尘,用平静至极的语气重复:“不,你不会的。” 少年最后再轻笑一下,终于又一次敌不过疲惫,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就当完成我的愿望吧,守好毋水的封印……” 话音刚一落下,原本被郁照尘紧紧搂在怀中的身影,竟然就这样在他的眼前一点点地散了个干净。 身为天帝,郁照尘早就已经习惯了掌握一切,但是现在他却无法留住江潭落。 猩红的婚服,忽然化作一团火焰,将江潭落紧紧包裹。 也就短短的一刹那,那过分刺目的光,便逼得人移开了视线。 这一瞬,天地寂静。 就连毋水之下的异魔,都不再惊叫。 这道金光也不知明亮了多久。 最后一瞬,滔天的巨浪从毋水最深处涌出,伴随着巨浪回落大海的声音,毋水畔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金光消失无影,一切看上去都与往昔没有任何区别。 或许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再也找不到那鲛人的气息了。 江潭落已魂归虚无,彻底消散在人世。 “潭落……” “……江潭落?” 金光消失后,郁照尘也缓缓地落在了毋水台下。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心……明明上一刻还紧紧地握着江潭落的手腕,为什么下一刻自己就找不到江潭落了呢? 按理来说,在成功献祭毋水封印之后,郁照尘应该开心才对。 甚至就算不是开心……他悲伤也算正常。 可是这一刻,郁照尘整个人却是麻木的。 郁照尘不知道江潭落为何会消失,甚至不愿意相信江潭落就这么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了…… 鲛人海中,还在盛放的潮生花若有感应般慢慢从海底浮了起来。 浅紫色的花瓣,散发出如酒般醉人的光芒,它在空中轻荡着,最后竟悬在了毋水之上。 “这……这不是潮生花吗?” “它怎么会飘到这里来?” 毋水台下,众仙终于如梦初醒般小声说起了话。 今天的一切实在是过分失控,潮生花的出现,竟也让他们紧张提防了起来。 不少人已经唤出了灵剑,一脸紧张地向着空中看去。 “别动,”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莫知难忽然开口,“潮生花是来找它主人的。” “主人?” 没等众人搞明白莫知难话里的意思,就见那朵飘荡在半空中的潮生花,发出了愈发刺目的光芒。 它缓缓旋转几圈,忽然向下落去,漂浮在了郁照尘的眼前…… 也是在这一刻,潮生花上那明亮到有些刺眼的光,终于一点点暗了下来,变得如众人印象里一般温柔。 “潮生花……”在看到它的那一瞬间,郁照尘的目光变得不可置信。 紧接着,潮生花就像听懂了对方正在呼唤自己一样,它忽然靠近,然后落在了郁照尘的手上。 与此同时,郁照尘身上那种麻木感如潮水般退去。 他轻轻地将潮生花捧在手中,接着竟大笑起来—— 白尾的鲛人,献祭之后会变成毋水的“钥匙”。 而凡是“钥匙”则必有载体。 就连鲛皇都不知道,那朵百年才绽放一次的潮生花,其实就是毋水封印的一部分! 郁照尘已经为这把钥匙,等待了数千年之久。 然而在真正将它拿到手中的那一刻,他的心中竟只剩下了绝望。 毋水的钥匙诞生了,而那个爱着自己的小鲛人终于彻彻底底的……消失。 甚至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结束吧,”郁照尘轻声念叨着,“结束在这里吧……” “潭落,让你不相信我。” “你看,你走了,我还是不会有任何一点改变。” 我骗你爱我,还骗众生,甚至骗到让你都以为,我是为了守护三界才执着于“钥匙”。 但我说我要放出异魔,却不是骗你的。 还没等众人从刚才的震惊之中缓过神来,就见站在毋水之下的天帝郁照尘闭着双眼捧起了潮生花,他缓缓地将自己的灵力,注入那朵花中。 “圣尊大人要做什么?” “那花看上去好生怪异……” 随着郁照尘的动作,原本正好能被他捧在手心之中的潮生花变得越来越大,并一点点向上浮起。 看到如此异象,周围人莫不惊慌失措。 然而就在那朵潮生花即将腾空而起的时候,它竟又缓缓地落回了郁照尘的手中。 “就当完成我的愿望吧,守好毋水的封印……”江潭落留下的那最后一句话,又一次回荡在了郁照尘的耳边。 “不,这不可能……” 郁照尘向后退了一大步,他看着那朵紫菂色的花,露出了无比恐惧的目光。 一个无比可怕的猜想,一点点在郁照尘的脑海之中清晰了起来。 ——刚才那一刻,他虽然没有点头,却下意识地在心中应许了江潭落的诺言。 他们两人已经缔好了誓约,自己无法违背…… “拂还咒”只等下一息,这三个字就出现在了郁照尘的脑海之中。 这是妖族的咒语——答应施咒者最后一个愿望,一生也不可违。若有违背轻则无功而返,重则遭受反噬。 不过这个咒语也不是无解的:这个世上会拂还咒的,也就一两人。且在施咒者死后,它的威力也会一点点散去。 可是江潭落为什么会拂还咒? “不可杀鲛人,不可害三界?”郁照尘自言自语道。 数千年之前,郁照尘曾经中过这咒。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拂还咒了…… “不,这不可能!”郁照尘强行将心中已经逐渐清晰起来的念头压了回去,他再次尝试着将灵力注入潮生花,想要催动它打破封印。 “咳咳咳——” 和刚才一样的是,潮生花刚一飘起,就重新落回了郁照尘的手中。 而与刚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尝到了熟悉的感觉。 是反噬。 郁照尘被拂还咒反噬了。 一缕暗红色的鲜血,从郁照尘的唇角边渗了下来。 他看着手中那一朵紫菂色的潮生花,疯了似的笑了起来。 ……拂还咒已经随着妖域的消失而失传。 而就算妖域在时,这世上能够使出拂还咒的,郁照尘也就只知道两个。 已经寂灭不知道多少年的混沌妖神,妖域的第一位主人。 还有最后一位妖皇——那个曾让郁照尘许下不杀鲛人誓言的人。 金光散去,江潭落的眼前一片纯白。 他又重新回到了游魂状态。 任务结束…… 任务一:扮演暗恋天帝,不惜为他付出所有的炮灰鲛人。完成。 任务二:攻略郁照尘。完成。 安静许久,江潭落的耳边终于传来了任务结束的通知。下一刻还不等江潭落说什么,系统就先于他激动了起来。 安静安静安静!江潭落被吵得脑袋疼,终于忍不住制止了系统。 他怎么跟着我一起跳下来了?让系统有一点意外的是,再一次开口,江潭落关心的并不是自己的任务,而是着急问,郁照尘他人没事吧? 诶,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宿主你居然会担心郁照尘?系统大为震惊。 那当然!江潭落话语里的着急没有半点掺假,他无比诚挚地说,那一束金光应该是天道落下来的吧?要是郁照尘出意外的话,我的任务奖励不会打折吧? ……我早就该知道。 系统顿了一下,对江潭落说:他没有受伤,呃就是……就是好像状态有点不好。 江潭落听出系统明显藏了点什么没有说,但这一次他却懒得再问。 那就好,答应我的身体呢? 这就来!系统依旧表现得比江潭落更加激动,只是在说完这句话后,它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对了宿主,要是我有事情瞒着你的话。你会不会生气啊…… 不会不会!心情大好的江潭落没有和系统聊天的兴趣,他随便敷衍了两句。 好~系统重新激动了起来,请宿主闭上眼睛,马上开始加载! …… 毋水之下,在天道那一束金光散去之后,被封印多年的异魔又一次叫嚣着谩骂了起来。 它们能够感受到,有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正在一下下地冲击着封印。 然而不知怎的,就在那力量即将触碰到封印的前一息,它又消散了个干干净净。 异魔们失落又不满,尝试着冲击封印。 就在这样一番混乱之中,毋水最深处的那个白玉冰棺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 将它紧紧缠绕着的九根锁链,一条接一条地崩裂,最后变成碎渣落在地上。 锁链碎裂的声音一出,原本正激动的异魔立刻安静了下来,来自于千年前的恐惧向它们袭了过来…… 与此同时,毋水冰棺下沉睡已久的人,终于慢慢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同样是一双紫菂色的眼睛,但那眸中的风华,哪怕是从前的小鲛人也无法相比。 系统,我这是在哪儿?江潭落的眼前一片漆黑,他下意识向系统问,我被关在哪里了吗? “呃……那个,是的,宿主你先别急。” “系统?” 江潭落发现,这一次系统的声音并不是从自己脑海中传来的,它好像就在手边? “你在这里?”江潭落伸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然后便碰到一块冰凉。 这个时候,江潭落的视线终于一点点地清晰了起来。 他看到,自己穿着一身红衣,而手边放着的……是一把剑? 这是系统? 就像是猜到了江潭落正在想什么似的,那把剑轻轻嗡了一下,然后发出了熟悉的声音:“宿主,是我。” 不等江潭落再问,系统说:“你现在在棺材里。”这一次它的语气,是江潭落没有见过的认真。 “棺材?” “对……”系统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说,“宿主另一只手边放着一个玉瓶,吃了里面的东西,就能想起过去的事情。但或许……不太开心。” 刚才获得身体的激动之情,一点点落了下来。 江潭落并不蠢,系统的话还有现在的一切都告诉他——事情与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不再说话,而是一点点摸到了那个小瓶子。 “宿主!”意识到江潭落想要做什么,系统又忍不住叫了他一声,这一次江潭落并没有理会。 他轻轻将瓶子拿了起来,在手中旋了两下,倒出了里面的东西。 江潭落没有犹豫,直接将那一枚灵丹吞了下去。 …… 毋水之底的冰棺发出柔柔光亮,锁链在瞬间变成齑粉,消散无形。 封印之下的异魔,发出痛苦的嘶吼。 下一刻,冰棺碎裂,微弱的阳光穿透毋水千丈深的海水,落在了江潭落的身上。他眯了眯眼睛,忍不住伸出手去看向自己的指尖。 光线从手指的缝隙落下,吻在了江潭落的面颊上。 这是一张无比昳丽与明艳的面孔,好像夺走了海底所有的色彩。如小扇般长而密的睫毛,掩住了江潭落一半的情绪,为他平增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 “嘶……”江潭落缓缓用手指抵住了额头,千年的记忆实在太多,此时一起涌入脑海,江潭落只觉得头痛欲裂。 “宿——呃,您没事吧?”见到江潭落动,系统本想叫他“宿主”,但一个字刚说出口,后面那个字便被它拦在了嘴边,“圣主。” “嗯。” 江潭落慢慢地将长剑拿了起来,手指一点点从阴刻着的文字上滑过——无嗔。 这是他的本命灵剑,所谓“系统”不过是剑灵而已。 至于自己…… 江潭落人忍不住轻轻地摇了摇头。 过去那十几年,一点点如梦般消散,江潭落想起了过往的一切: 他并非海底普普通通的小鲛人。 他是妖域最后的主人——妖皇月西瑕。 刚才平静下来没多久的毋水,又如被煮沸般奔涌。 赤色的天雷从空中落下,降在了毋水之中,接着又如蛛网一般在海水里蔓延。 毋水台下还没散去的仙神,莫不是一脸惊恐。 然而天帝郁照尘,却只是看着手中的那朵潮生花,半天也不曾动弹。 “阿瑕,你才是最大的那个骗子……”一滴眼泪,从郁照尘的脸颊滑过,砸在了潮生花上。 郁照尘的声音低哑又绝望,正如那段噩梦一般的记忆…… 千年前,毋水之下。 少年模样的郁照尘站在白衣人的背后,用木梳轻轻地为他梳发。 “怎么还在梳?”白衣人笑了一下,忍不住将视线从眼前的薄册上移开,“随便束起来就好了。” “阿瑕的头发太顺,方才我几次想束,它都从我手指溜走了。”郁照尘说。 白衣人摆了摆手:“随意用发带束一下吧,其实披散着也可以……” 语毕,他顿了一下有些严肃的说:“一会我有要事要和你谈。” “好。”少年郁照尘的手微微一顿,他口里那个“阿瑕”几乎从来没有用这么认真的语气说过什么,郁照尘本能地有些紧张。 郁照尘不知道阿瑕的真实身份,他只知道这个生活在毋水下的人,有着连自己都无法看透的修为。 他至今还记得,初遇那一天,阿瑕长发披散轻轻地朝自己伸出了手……这样的打扮,在郁照尘这种于仙庭长大的人眼中,简直是放浪形骸。 后来郁照尘才从对方的口中拼凑出大致的故事——阿瑕过去应当生活在簇拥之中,像是更衣束发这种事情,他从不会自己做。后来不知怎的到了毋水,便更懒得动手了。 发现这一点后,郁照尘不但不觉得对方这个习惯有什么不好的,甚至还喜欢上了为他束发。 一会过后,坐在桌前的男人慢慢转过了身,接着站了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照尘都比我高这么多了,”他语气里自带一种慵懒的气质,此时的这番话,就像是一片羽毛,轻轻地从郁照尘的心间扫过,“你到毋水下多少年了?” 郁照尘顿了一下说:“近百年。” “已经这么久了啊……”白衣人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开玩笑般说,“大好的时光,都和我这个无趣的人待在毋水下,真是浪费了。” “阿瑕,你这是什么意思?”郁照尘一下严肃了起来,“和你在一起,比我在仙庭的时候快乐轻松多了,你之前不是也说,平淡地过一生才是难得吗?” 白衣人一下被郁照尘噎住,他顿了一下微微眯了眯眼说:“那是对我而言,你年纪小,还没有在外面闯荡过,怎么就知道外面一定不好呢?” “再者说,你天赋卓绝,是能成大事之人。就这么困在毋水下,我也替你不甘心。” 他早就知道,少年是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也算出了郁照尘将会是下一位天帝。 郁照尘顿了顿,垂眸看向对方:“阿瑕,你要赶我走吗?” “不是赶你,”白衣人皱着眉移开了目光,等再次看向郁照尘时他的脸上又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如果说我和你一起呢?” 一起? 郁照尘没有说出口,但事实是,当江潭落说出“一起”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忽地一下心动了起来。 “来,坐在这儿,”白衣人拉住郁照尘坐在了一旁的茶案边,他为少年沏了一杯茶说,“之前我与你聊人世的时候,你不是也很感兴趣吗?正好,我可以带你一起去看看。还有蓬莱、瀛洲……” 寥寥几句,白衣人便为郁照尘勾画出了一幅宛若梦境的画卷。 郁照尘想要和眼前的人待在一起,无论哪里都可以。 其实郁照尘对人世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彼时聊到这里的时候,阿瑕眼神中的怀念与遗憾让他着迷。 现在也是一样。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陪眼前人一起去看那些风景。 “但阿瑕不是说,你没有办法离开这里吗?”郁照尘警惕道。 白衣人正在倒茶的手一顿:“没错,所以我需要你先出去,然后再帮我离开这里。” 他抬眸看向郁照尘,眼神中满是信任:“之前不和你说,是因为你的修为还达不到,现在终于可以告诉你了。所以照尘,你能帮我吗?” 时隔数千年,郁照尘依旧记得那个清晨。 自己因阿瑕的话而幻想起了未来,第一次想要和一个人游遍九州。 那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这只是一场谎言。 “好,”郁照尘郑重点头,他问,“我需要做什么呢?” “这个简单,”白衣人笑着说,“毋水下这些年,我的灵力也已经恢复了个七八成,我先将你送上去……你去找一个白尾的鲛人,用他献祭了毋水的封印,我就能出来了。” 接着他便认真给郁照尘讲起了要如何献祭。 听到这里,原本不安的郁照尘竟然一点点的放下了心来。 阿瑕的语气虽然轻松简单,但是他说的那些事,却无比困难。 郁照尘知道眼前的人没有办法随意离开毋水,而在这个前提下,阿瑕说的条件越是复杂难做,便越是让郁照尘感到放心。 这件事虽然难,但自己一定能够做到。 那个时候的郁照尘,完全没有怀疑过阿瑕。 而越是信任,在知道真相后,他便越是绝望。 几个月后,郁照尘离开了毋水。 他并没有回仙庭,而是留在人界寻找着白尾的鲛人。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幸亏郁照尘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并且极有耐心。 在那段时间,他几乎走遍了三界的角角落落。 郁照尘与阿瑕一起在毋水之下呆了百年之久,但在这百年的相处中,他仍有一些事情没有告诉对方——这些事大抵都和天帝有关。 其中一个便是,郁照尘曾学过构建幻境的法术。 离开毋水之后,他利用阿瑕给自己的九贪剑,构建出了一个与毋水之底一模一样的幻境。 最重要的是幻境中有阿瑕。 郁照尘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如美梦般可爱的幻境,直到一日……他来到从前妖域的遗迹,并在这里遇到一个已有近万岁的老妖。 对方说他知道一个白尾的鲛人。 然而还没等郁照尘开心,一边听那妖族的话,他的心一边沉了下来。 “您说的那个鲛人,怎么与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郁照尘是笑着问出这一句话的,只有他自己明白此刻的自己究竟有多么地不安。 “哎,不会是一个人的,你才多大啊,我说的那个鲛人,已经死了……上千年是有的了吧?”妖族思考半天,终于说出了一个数字。 然而这个数字,却让郁照尘的心更凉了一分。 因为那就是阿瑕曾给自己说过的,他被困在毋水之下的时间。 ……应该只是巧合吧。 一定是巧合,这妖族口中的鲛人已经死了,可是阿瑕还好好地活在毋水下。 郁照尘努力地宽慰着自己。 然而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他没有办法随便释怀。 就在那个妖族点头要走的时候,郁照尘忽然拦住了他:“等等……” “怎么了?” “您愿意见我那故人一面吗?” 郁照尘的幻境本是他的秘密,但是现在他竟邀请了一个刚才认识没半个时辰的人,走到了九贪剑的幻境中去。 竹苑外浅红的花树下,身着白衣的男人,正悠闲地品着茶。 尽管周围陈设简单,甚至于非常简陋,但他的身上依旧有一种无法被忽视的贵气。 那个妖族不明白郁照尘为什么这么执著让自己见他朋友一面,进幻境后他没急着向前看,而是忍不住赞叹道:“你才百来岁,就能造出这样的幻境,真是天资出众啊。” “像你这样的天才,我之前也就知道一个……” 妖族的话还没有说完,脸色忽然一变。 “您,您是……”他不可置信地向前方的人影看去,接着直直地跪在了地上,“圣主大人!” 妖族的这四个字,就像是一道惊雷,猛地劈在了郁照尘的心间。 “圣主?” 郁照尘在这三界中,从来都没有听过那个称呼。 就在他努力去想,有谁能被称作“圣主”的时候,身边的妖族已经咚咚咚朝着白衣人所在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同时嘴巴里面还不停地念叨着:“月圣主,您,您不是……已经陨了吗?” 我怎么会认识一个陨落千年的人? “月圣主”究竟是谁? 郁照尘心乱如麻,理智迅速崩塌。几息之后他终于控制不住一把将那个妖族抓了起来:“你刚才说的‘月圣主’?究竟是谁?” 这个时候郁照尘才看到,眼前的妖族已是满脸泪痕。 “是我妖域圣主啊!妖皇月西瑕!” 妖皇月西瑕。 郁照尘突然向后退了一大步,“妖皇月西瑕”这三个字就像是一条线,将郁照尘纷杂无比的思绪串在了一起。 答案就这么在郁照尘猝不及防的时候浮出了水面。 阿瑕就是……妖皇。 他就是世上唯一那个白尾的鲛人! 怪不得他能从毋水的异魔手中救走自己。 怪不得他被困在毋水的封印下不得出来。 “阿瑕……是月西瑕?”彼时尚为少年的郁照尘,还不像未来那样成熟。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在说出这几个字的同时,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诶,你怎么哭了啊!”那妖族被郁照尘吓了一跳,他叹了一口气说,“对了还没问你,你怎么会见过我们圣主?他不是千年前就因意外……哎。”说道这里,那人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本只是无心的一句话,却像利刃刺向郁照尘的心间,接着恨意以燎原般的速度滋长起来—— 和这个妖族不一样,郁照尘知道身为妖皇、妖族圣主的月西瑕,并不是因为意外而死。 那是一场完完全全的阴谋。 ——毋水的封印第一次活跃时,郁照尘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天帝,找到妖皇月西瑕,想要邀他与仙庭合力杀死下方异魔,永绝后患。 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重伤甚至于丧命都有可能。 但是妖域离毋水的封印实在太近,且月西瑕一向未雨绸缪。于是他犹豫一会,最后答应了仙庭。 然而那个时候月西瑕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切是针对他布的一场局。 天帝并未遵守诺言,约定的那一天,他没有出现在毋水,甚至不知道从哪听说白尾鲛人可镇封印的他,还连同众仙布下了献祭之阵:他既不想仙庭有任何牺牲,又想结束仙妖分治的局面,于是便走了这样一步恶棋。 而后的结果就是……月西瑕以身祭封印,魂飞湮灭。 “我在毋水下……见过他。”郁照尘凭本能回答了这个问题。 只听那妖族沉默片刻说:“哎……你见到的应是残存的一点灵体吧,圣主在我们妖域留下的魂灯,早就灭了。若是圣主本人在毋水下,以他的能力早就能出来了。” “诶,你不是要找白尾的鲛人吗?既然你认得圣主,那我便直说了,圣主的肉身应当还在……估计就在毋水那边。” 后面的话,郁照尘都无暇去关注。妖族的话,让他再一次想起了月西瑕让自己找白尾鲛人的事…… 经过这百年的相处,郁照尘实在太了解月西瑕了。 他一下便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仙庭能算出自己就是未来的天帝,那阿瑕当然也可以! 阿瑕也知道自己未来会遇到危机……于是他故意骗自己,引导自己找到他的肉身。 接着献祭了那具肉身,永绝三界后患,坐稳天帝的位置。 月西瑕,你骗我! 你怎么敢这么残忍? …… 郁照尘心中最残忍的一段记忆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回到毋水,找到月西瑕,却只看到了对方灵魂彻底散去的那一幕。 送人离开毋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哪怕是妖皇,也耗尽了最后一丝魂力。 ……可是月西瑕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为什么又会转世来到我的身边……然后再一次死在我的眼前? 郁照尘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 【你两次害死了他。】 【不要再骗自己了,千年前你对阿瑕,一开始就怀着利用之心。不敢回忆吗?】 【你本来就是想利用他离开毋水,怎么,得偿所愿后就忘记了吗?】 利用他。 ——郁照尘的眼前,出现了另一个“自己”,这是心魔。 【郁照尘,你从来不是一个好人。】 另一段封尘的回忆,就这么涌了上来…… 海水再一次沸腾起来,郁照尘提起长剑伴着异魔的嘶吼跃入毋水。 郁照尘发誓要找到月西瑕! “闭嘴!”他一剑刺向自己的心魔,打断了回忆与恐惧。 哪怕灵魂已经寂灭,我也要找到阿瑕的……尸体。 他永远都是属于我的…… 纵然只剩尸体,那也是我的! 第25章 心魔缠身 “圣主,郁照尘来了,您要……”您要见他吗? 看到江潭落那波澜不惊的神情,无嗔硬是没有将后面的话问出。 郁照尘要来了? 江潭落还没从两世的记忆中缓过来。 他没有想到,转世历劫一场,自己竟然还会遇到郁照尘……这究竟是什么孽缘啊。 此时他不想再见到郁照尘,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反正三界广阔,一生不再见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只见江潭落将食指放在唇边,接着轻咬一下,逼出了一滴心头血来。 “就这样吧,”江潭落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浅笑了一下说,“无论是‘江潭落’还是‘月西瑕’,都已经死了,不是吗?” 大劫过后,江潭落虽然恢复了记忆,但他心中却不知怎的变得空空荡荡,一点情绪也生不出来。 现在江潭落只知道——若自己不是妖皇,若这一切不是历劫,那他早已经死在了郁照尘的无情中。 啧,郁照尘真不愧是无情无义的仙族。 人世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仙妖殊途,他们本来就不该是一个世界的人。 话音一落红光大盛,江潭落的心头血在刹那间化作玄冰棺的模样,就这样落在了海底。 一切一如往昔。 毋水之下,一片漆黑。 觉察到有人闯入,异魔先是叫嚣着拥了过来,接着又被郁照尘身上的戾气所震慑,伏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郁照尘凭借着本能,向毋水最深处而去。 海水越来越冷,当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的时候,郁照尘终于看到了覆满银沙的海底。 ——一口被锁链紧紧缠绕的玄冰棺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落入海底的皎月。 又像是一把银刃,刺向他的眼底。 理智全失的郁照尘,没有发现玄冰棺的异常。 “阿瑕……” 千年以来,郁照尘一直都知道这口玄冰棺还有月西瑕就在此处,但他从没有来过这里。 如果说在看到玄冰棺前的那一刻,郁照尘的心中已经满是恨意,以及想要毁灭一切的感觉的话。 那么现在,这一切都被眼前的玄冰棺所放大。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月西瑕已经死了。 郁照尘慢慢阖上了眼,他从灵台中唤出了九贪剑。 见到玄冰棺后,缀满了宝石的九贪剑也兴奋了起来,它于郁照尘的手中震颤着。 就在下一刻——郁照尘提起了长剑,就这么径直朝着玄冰棺劈了过去。 暗色的剑气四溢,狠狠地撞向了锁链。 刹那间,缠着玄冰棺的锁链断开,甚至于就连棺盖上都生出了长长一道裂隙。 郁照尘走了过去,伸手抚向那道裂隙。 他的动作无比亲昵,就像是在抚摸情人。 “我来接你回去……” “这里太黑,我带你去仙庭。” 郁照尘的声音一如往日般温柔,但是这样温柔的声音与眼神,却在毋水还有玄冰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恐怖。 话音刚一落下,白玉玄冰棺盖便伴随着一阵银光,在郁照尘的手下化作齑粉。 玄冰棺里那张昳丽的面容,在刹那间出现在了郁照尘的眼前。 ——他双目紧闭,面容平静,除了过分苍白以外,一切都与千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眼前的人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郁照尘放下九贪剑,伸出手从眼前人的面上抚过。 他笑了一下,竟也躺在了玄冰棺里,躺在了月西瑕的尸体身边…… 在毋水之底沉了千年,月西瑕的身体早就冰冷的不像话。但郁照尘就像无所察觉一般,紧紧地抱着他。 然后将一枚轻吻,落在了身边人的耳垂上。 伴随着郁照尘的动作,方才生出又被他一剑劈散的心魔,复又出现大声在耳边讥讽了起来。 心魔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句子。 ——不去想,就能装作没有发生吗?你对阿瑕,从一开始就怀着利用之心。 ——他早就看出你想利用他离开毋水。 ——你可真虚伪,他只是假装不知罢了。 ——真相是,你又害死了他。 郁照尘的头一阵刺痛,千年之前的画面又一次变得如昨日刚刚发生过一般清晰: 这世上的任何人都知道,毋水下封印的混沌异兽有多么可怕。 在堕入毋水的那一刻,郁照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没想,他竟然被人救了起来。上一刻还向自己袭来的异魔,竟像见了鬼似的避开了那个人。 于是在这一瞬间,郁照尘就已经作出决定,他要利用眼前的人离开毋水。 甚至……利用他杀了如今的天帝。 时隔千年,郁照尘依旧记得月西瑕轻轻地拉着自己的手,带他走入了布在毋水下的幻境。 刹那间毋水之底满是异魔的场景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小小的竹苑。 “好了,”月西瑕转身看了少年一眼,“在找到出去的方法前,你便住在这里吧。之前千年,这儿虽然只有我一个人,但空屋还是有的。” 他一个人在这里呆了上千年? 郁照尘敏感的捕捉到了这一点。 “嗯……”闻言,郁照尘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假装不好意思地问,“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阿瑕就好,”月西瑕带着郁照尘走到了花树边,他皱眉看了一眼郁照尘另一只不知什么时候被鲜血浸湿的胳膊问,“照尘你胳膊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郁照尘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他垂下眼眸,酝酿着一会的对话。 郁照尘伪装的很好,整个仙庭的人都以为他是个个性温和,甚至于温和到完全不像上位者的皇子——人人都能看出,天帝对他并不好,可郁照尘依旧尊他敬他。 但只有郁照尘自己知道,他只是不想在羽翼未丰时做出不该做的事而已。 从很久很久之前,郁照尘就在等待一个报复回去的机会。 他原本以为自己被对方推下毋水已是死路,但眼前人的出现却告诉郁照尘,并不是这样。 “怎么不答我?”月西瑕本来不是一个话多和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这一次他独自在毋水下呆了太久。如今这里突然出现一个少年,他便难得话痨:“还有是谁把你推下毋水的?”月西瑕皱眉问。 郁照尘听了出来,虽然是在关心自己,但月西瑕的语气却略显生硬。 这说明从前的他并不常关心人,而此刻的反常……很可能是毋水下千年的寂寞与孤独造成的。 这样的人最好接近不过。 自己不利用这一点,岂不是傻子? “没什么……”郁照尘终于开口了,末了他又轻轻摇头,看样子是不想给月西瑕说这件事。 “之前的事情不重要,”郁照尘顿了顿,他非常认真地同月西瑕说,“反正往后我都要在这里陪着您。”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郁照尘可不想一辈子都被困毋水。 果然,他越是这样,月西瑕越是好奇:“你虽然有些灵力,但落到毋水下那些混沌异魔手中,还是必死无疑。这世上竟然有人如此恨你?” 月西瑕拉着郁照尘坐了下来,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像一把软钩,引着郁照尘说出后面的。 见郁照尘一直抿着唇不回答,月中下旬也没有执著追问,他从芥子空间里取出灵药,一点点为郁照尘清理起了伤口。 “怎么这么多疤……”少年伤痕累累的胳膊,将月西瑕吓了一跳,接着他又用灵药涂抹替对方起了过往的伤疤。 ——身为灵体的月西瑕,已经很多年没有受过伤了。月西瑕没有想到,独自在毋水下呆了千年之后,处理伤口对他来说居然成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耐心做完这些,月西瑕终于再问:“好了,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少年又沉默了一会,不知过了多久,月西瑕看到郁照尘终于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然后咬着牙说:“是我父亲……” 铺垫许久,郁照尘终于说出了答案。 “父亲?”果然,月西瑕略有些不可思议的重复了一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一天,郁照尘和月西瑕坐在花树下,第一次隐去身份,将从小到大所经历的事说了出来。 听完郁照尘说的,月西瑕果然如他预料的一样停顿了一会,“那便好好积攒修为,总有一天,狠狠地报复回去。” “……好。” “你愿意与我学些术法吗?”月西瑕问。 “当然愿意,”郁照尘装作意外的抬头,他一脸惊喜地看向月西瑕,满是感激的说,“阿瑕是世上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这一次月西瑕没有回话,他只是伸出手去摸了摸少年的长发,然后笑着叹了一口气。 月西瑕没有回答郁照尘这句话。 此时郁照尘知道,自己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是怀着利用对方与博对方同情的心思。 但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那一刻“这天地之间好像只剩自己与阿瑕”的感觉并不是假的。 而月西瑕没有回答他的话,则是因为……他早就看出了自己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 毋水之下,郁照尘用尽全力紧紧地拥着身边的人。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一滴眼泪从郁照尘的眼角坠了下来。 在父亲白眼与仙庭众人防备中长大的郁照尘,最擅长观察,还有伪装。 “当时我一眼就看出,你救我只是因为寂寞,”郁照尘笑了一下,他将脸埋在月西瑕的肩窝,低声念叨着,“所以我就像在仙庭时那样,在你身边继续伪装着少年、天真的样子。为你沏茶、束发,陪你聊天……现在想来,身为妖皇的你能看不出吗?” 月西瑕独自被困毋水千年,他只是太寂寞了而已。 他的寂寞纵容了郁照尘。 “……其实我并不喜欢做这些事。我接近你,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借你的力量,离开毋水罢了。”郁照尘没有想到,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话,说出口时心脏却像将要被剜出般疼痛。 郁照尘何止是“不喜欢”?甚至于他可以说是厌恶伪装。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郁照尘竟然也爱上了与月西瑕这简单的相处。那样的伪装,成了他的一部分。 “可是你早就知道,为什么又要帮我走呢……”郁照尘喃喃道。 ——心魔说得没有错。 自己又害死了他…… 千年前,仙庭众人合力也未能杀死月西瑕,妖皇的肉身被封印在毋水下的玄冰棺里,但却有一丝神魂逃了出来。 这缕神魂,最终却因送郁照尘离开毋水,耗尽全部力量继而消散无形…… 上一世,月西瑕是为郁照尘而死。 甚至知道郁照尘是在利用自己的月西瑕,在最后的时刻,还告诉了他如何用自己的肉身去献祭封印。 郁照尘甚至不敢去想,江潭落这样做是不是因为……他觉得这也是自己当初伪装利用的目的之一?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下那番话的呢? 彼时的他,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江潭落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走上毋水台的呢? 郁照尘的心中有无数疑惑,但他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无论是上一世的月西瑕还是江潭落,他始终知道自己的欺瞒,然后清醒地……死在了自己的眼前。 甚至于……神魂俱灭。 玄冰棺中的郁照尘忽然大声笑了起来,他俯身吻在了身边人冰冷的唇上。 江潭落至始至终都不是一个蠢人,却清醒地做下了这世上最愚蠢的事。 郁照尘紧紧地抱着月西瑕的身体,可是不知道多久时间过去了,怀里人的体温……依旧冰凉。 “潭落你回来好不好……” “我们的道侣契还未结完……” …… 毋水之上掀起一阵巨浪。 接着,久居昆仑之巅的天帝,便在众人恐惧的目光中,从毋水之下走了出来。 ——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沉沉睡去的男人。 不……不是睡去。 仅仅一瞬,在场众仙便觉察了出来,郁照尘怀里抱着的人并不是睡了过去,而是……早就已经死了。 他抱着的,是一具尸体! 圣尊他,他这是怎么了? 郁照尘就像是没有看到其他人一样,兀自俯身贴在怀中人的耳边说:“我们回仙庭,继续结契。” 毋水之上的风,吹乱了月西瑕的长发。 郁照尘笑了一下,像是怕弄疼他似的,轻轻将怀中人的黑发拢在了他的耳后。 此时毋水之下的众人,看向郁照尘的目光就像是见了鬼似的。郁照尘的余光看到,这一刻甚至有人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了嘴,以此来限制自己不发出尖叫。 他的话音刚一落下,一抹刺目的白忽然出现在了郁照尘的眼前。 “这是什么……” 郁照尘顿了一下,缓缓抚了上去。 几息后,那冰冷的触感终于让郁照尘想到了答案—— 这是他的头发。 仅仅一瞬间,郁照尘的满头青丝已如落雪。 “咳咳咳……”郁照尘咳了起来,嗓子里涌出了一股猩甜,同时心间一阵刺痛。 但是郁照尘却无暇去想这痛意是从哪里来的,他只是微微蹙眉,将血咽了回去。 ——若是潭落看到,会担心的。 此时郁照尘的心绪乱成一团,在恍惚间他竟开始欺骗自己江潭落没有死,潭落只是静静地躺在自己怀中睡着了而已…… 郁照尘在怀中人的额头上落下一枚轻吻,看都没多看三界仙神一眼,便抱着他向仙庭而去。 他看向月西瑕的眼神,温柔中带着无比的疯狂与偏执。 ——圣尊他,疯了吗? 同是此时,毋水边上的众人心中一道跃出了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没有人敢将这句话说出,但如此的恐惧却将所有人笼罩。 “完了圣主!他把傀儡带走了!”毋水之下,无嗔剑着急的说,“那可是你心头血变的啊。” “是啊。”沉默一会,江潭落忍不住伸出手去按了按额头……郁照尘怎么比自己想的还要变态呢? “一定要把他拿回来啊!”无嗔激动道,“您的身体现在还很虚弱,少了心头血可多难受……” 江潭落是要将心头血拿回来,不过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 现在去找郁照尘,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 郁照尘抱着月西瑕的身体,回到了飞光殿中。 随着“吱呀”一声,侧殿的殿门敞了开来。而郁照尘的视线,终于从怀中人的身上,移到了殿中。 “……潭落?”他下意识叫出了那个名字。 紧接着,郁照尘的声音便在殿内轻轻回荡了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郁照尘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飞光殿的侧殿,竟然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空荡寂静。 明明这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啊。 郁照尘抱紧了怀里的人,下意识放缓了脚步。 “潭落还记得云母屏风吗,你上次还说它有些太素,等你醒来之后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图案,我来画……”郁照尘对怀里的人说,“还有那个鲛纱帘,也是你挂上去的。” 说到这里,郁照尘的嗓子就像被人卡住了一样。 飞光殿的侧殿里,满是江潭落留下的痕迹。 不只什么屏风、纱帘……甚至就连不远处小桌上的瓷碗,还有碗里面游动的小鱼也都是江潭落找来的。 远处的桌案边,宣纸上的墨迹还没有干。它的主人似乎只离开了一会,且不过多时就要回来。 郁照尘轻轻将怀里的人放在了床榻上。 “潭落你先休息,你的道侣玉牌……不小心摔坏了,若想结契的话,我还得再雕一枚出来。”郁照尘笑着对床上的人说。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 “这次用暖玉如何?你身上太冷了。”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回答。 “……要不要雕鱼纹?你应该会喜欢吧。”说到这里的时候,郁照尘的声音已经无比艰涩。 他自然等不来回答。 偌大的飞光殿里,郁照尘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一阵微风吹来,裹着细雪落在了月西瑕的睫毛上。 郁照尘皱眉,赶紧伸手去将雪花小心翼翼地抚落:“你怎么不说话……潭落?” “咳咳咳……潭落,你说话啊……”郁照尘嗓音沙哑,他口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重到压都压不下去。 但郁照尘完全无暇理会这种感觉,他仍在固执地与江潭落说着话。 直到一滴猩红溅落,蚀骨的疼痛潮水般袭来。 这一日,昆仑之巅再一次被阴云笼罩。 乌紫色的天雷接连落下,方才成为圣人,本该神魂永固的郁照尘……竟碎了道心。 天罚的劫雷散去,满身是伤的郁照尘终于从飞光殿内走了出来。 他穿过仙庭,向昆仑另一边而去。 ——郁照尘要去找一个东西。 他要为江潭落引魂。 他不信江潭落真的就这样……灰飞烟灭。 第26章 妖皇归位 郁照尘找来了引魂香。 这种香产自忘川,千年才得一钱。哪怕人已经投胎转世,甚至于就连魂散三界,点上两三钱,都能将他给引回来。 这一次郁照尘直接将仙庭所有引魂香都寻了过来。 玉质的博山炉,就放在榻边。 袅袅青烟从炉中晕出,带着一股异香,缠在了榻上人的身上。 毋水那件事已经结束好几天,而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往日兢兢业业的天帝,竟罕见地不再理会三界政事。他将自己关在飞光殿里,和江潭落待在一起。 博山炉里的引魂香,已经燃了好一会。 郁照尘的心也随着那香一道慢慢地沉了下来,他握着榻上人的手,轻声说:“你之前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所以一直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只让我叫‘阿瑕’。既然这样,那我以后就一直叫你潭落吧?” “千年时光过去,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还……记得。” ——当初在毋水之下时,“阿瑕”曾对郁照尘说,自己的名字满是衰败之兆,他一点也不喜欢。 后来知道“阿瑕”就是妖皇“月西瑕”之后,郁照尘才明白对方的意思。 月西瑕,月西斜。 因为月西瑕的离去,整个妖域也一道分崩离析,正如银月西落,消失无影。 所以他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在三界众仙的眼里,天帝高高在上,甚至可以说是不食人间烟火。 但此时,郁照尘却坐在飞光殿里,和江潭落聊着“不重要”的琐事。 榻上的人并没有回答。 郁照尘像是不在意这一点似的继续说:“……潭落你知道么,这一世自你诞生起,我便一直默默地关注着你。所以我知道,你的名字并不是鲛皇给的,而是自己起的。” 他笑了一下:“我本来只是想看看‘钥匙’是否安全,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然成了习惯。” 这一次,郁照尘的笑与他往常的模样没有半点不同,就像榻上的人真的会给他回应一样。 说到这里,郁照尘停了下来。 身为仙神,郁照尘的五感非同一般地敏锐。 此时安静下来之后,他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能够听到窗外的落雪声,甚至于……能够听到博山炉里细弱的燃烧声。 可偏偏怎么也听不到江潭落的声音。 郁照尘缓缓咬了咬牙…… 下一刻,他的心魔又一次出现在了眼前。 “别等了,他不会回来的,”心魔笑着说,“以身祭印,身死道消,你还不清楚吗?” “就算他回来了,也不想见你吧,”心魔嘲嘲笑道,“被你骗了一世又一世。” 郁照尘没有说话,他于刹那间召出灵剑,直接想心魔的胸前刺去。 “哈哈哈哈你想杀了我?”心魔笑得愈发疯狂,“郁照尘啊,你身为天帝,有圣人修为,难道不知道用剑是杀不死我的。” “咳咳咳……”郁照尘的唇边涌出暗色的鲜血,他浑不在意的用袖子擦去,接着冲着心魔又是一剑,“知道,又如何?” 心魔与郁照尘本来就是一个人,他这一剑不但灭不了心魔,甚至于是伤到了自己。 可郁照尘却没有就此收手的意思。 直到就连心魔都开始惊慌:“住手!住手你想死吗!” “……你要是死了,江潭落回来的话怎么办?” 江潭落回来…… 对郁照尘而言,“江潭落”这三个字,就像咒语似的。 在听到它的下一刻,郁照尘便安静了下来。 “潭落……”郁照尘眼中的杀意总算是一点点的淡了下来。 随着“哐”的一声,缀满了宝石的九贪剑,便从郁照尘的手中掉了下去,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紧接着郁照尘慌忙转身,朝着榻上的人看去。 他依旧紧闭着双目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是头发与衣服,被刚才的剑气所扰,变得稍有些乱。 郁照尘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懊悔,他不知从哪取来一把木梳,轻轻地扶起榻上的人,为对方整理起了长发。 原本松散在肩头的青丝,被郁照尘慢慢拢起,接着他忽然蹙眉,向着江潭落的脖颈处看去—— “……这是什么?” 江潭落的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它自后颈生出,斜斜蔓延至锁骨。 ……郁照尘从来都不知道,江潭落受过这样重的伤。 早在千年之前,身为妖皇的江潭落修为已几近成圣。郁照尘想不到有谁能伤到江潭落,最终要的是,当年在毋水下的时候……江潭落的脖子上是没有这道伤疤的。 当初与郁照尘在毋水下相处的,是江潭落的一缕神魂。若是**受了这么重的伤,那么神魂也不会完整。 所以说……答案似乎只有一个。 江潭落身上的伤,是在郁照尘离开毋水之后形成的。 引魂香的味道愈发浓,浓的令人发晕。 “抱歉潭落,让我看看你的伤。”明明怀里的人早已死去多时,可郁照尘还是轻声说道。 接着,他终于下定决心,一点点将江潭落身上那件红衣褪去。 江潭落的皮肤半点血色都没有,看上去尤其苍白。而在这样的苍白下,那道泛着暗红的伤疤就格外刺眼。 它从江潭落的锁骨处向下蔓延,如藤蔓般缠绕着他的身体,最后消失在侧腰。 看到眼前的伤疤,郁照尘的呼吸都将要停滞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从抚过江潭落的后颈,接着如被针扎般抬起了手。 这一刻郁照尘忘记了怀里的人已经死去千年,他本能地担心若是碰到江潭落的伤口,会不会将他弄疼。 “潭落,还疼吗?”郁照尘轻声问。 或许千年前的他看不出来这道伤疤代表着什么,但如今已是天帝的郁照尘,却绝不会认错…… 这是一道留在江潭落神魂上的伤疤。 ——千年前,毋水之下。 为了送郁照尘离开那里,被封毋水下千年,本就非常虚弱的江潭落耗尽了神魂的最后一点力量。 甚至于将本就只剩下神魂的他撕裂。 神魂撕裂,这是仙庭上最重的刑罚——可江潭落为了送自己离开毋水,竟然不惜这样做。 引魂香的味道浓得吓人。 郁照尘颤抖着手,重新为江潭落披上了衣服。 “香已经燃了半个时辰……”他轻声说。 寻常人就算魂飞魄散,那燃了半个时辰的引魂香也该拉回一缕残魂了。 然而此时躺在榻上的江潭落,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此时郁照尘忽然想起了当年离开毋水前,江潭落对自己说的一番话。 他开玩笑似的说自己幼稚。 当时郁照尘不以为意,但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自己的确幼稚,甚至于任性。 ……这千年来,自己一直都在心中默默地责怪江潭落的不告而别。 责怪江潭落抛下自己。 可实际上,自己怎么有资格? “对不起……潭落对不起。”郁照尘紧紧地将江潭落拥在怀中,他的声音喑哑,且满是痛苦。 一声声对不起就这样孤单地回荡在飞光殿中,始终不曾收到答复,也永远都不会收到答复。 与此同时江潭落身着婚服离开时所说的话,又一次在郁照尘的脑海中响起: “往后若是遇到了真心爱的人,可千万不要再骗他了。” “不要来找我了,你的愿望已将完成了。” 郁照尘遇到了爱的人,却还是骗了他。 然后……他终于彻底不要郁照尘了。 无论是江潭落还是月西瑕,郁照尘的所有幼稚、任性,所有的不堪和所有的黑暗,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郁照尘终于明白了江潭落的离开对自己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带走了那个阴暗又真实的自己,那个触摸过幸福的自己,只留下一副虚假的躯壳。 如今的自己仍然是天帝,但不再是郁照尘了。 江潭落的消失,就像是生生把郁照尘的生命中、灵魂里生生剔除了一块。 引魂香还在烧,但郁照尘的心却一点点落了回来,不起波澜。 哪怕知道无法引回江潭落的神魂,郁照尘也不曾将它熄灭。 他轻轻把江潭落放回榻上,接着从芥子空间里取出一枚暖玉,然后就这么坐在榻边,静静地刻了起来。 时至深夜,伴随着最后一抹阳光的消失,郁照尘心口处再痛了起来。 但他却像是没有觉察到似的,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直到一夜过去,窗外再一次明亮下来,郁照尘终于刻好了玉牌。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在江潭落的额头落下一枚轻吻:“潭落我们的道侣契还没有结成。”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像当年在毋水中一样,仔仔细细地为江潭落绾发,最后佩上玉冠。 “好了,我们去孤照台。” 他将江潭落抱了起来,顿了一下又为江潭落披上厚厚的狐裘。 “当心冷。” 和十五那天不一样,今日的昆仑之巅雪虐风饕。 飞光殿的大门敞了开来,狂风带着大雪呼啸而至。郁照尘就像是没有觉察到这天气不好似的,抱着江潭落便走入了风雪中。 这个时候,仙庭已开始忙碌。 但郁照尘却完全没有避开人的意思,他就这么抱着江潭落,一步步踏着雪向孤照台走去。 无数人看到了这一幕,被惊的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说什么。 “这一次道侣玉佩一定要戴好,千万不能丢。” “……要是你不喜欢的话,就告诉我,我再雕一个给你。” 脚印从飞光殿生出,一路落至孤照台。 郁照尘走了一路,也说了一路。 最后他终于走到了孤照台上,把江潭落并肩轻轻地放在了巨石边。 虽然不是什么吉时吉日,甚至于一边的江潭落依旧紧紧地阖着眼睛。但郁照尘还是固执的站在孤照台上,一个人完成了结契的所有步骤。 最后那一刻,深红色的道侣契腾空而起,于空中亮过一刹后,化作长长的红线落到了郁照尘的手中。 “好了,现在将它系在手上便好。”郁照尘走来半跪在江潭落的身边,慢慢抬起了江潭落的手腕。 他的动作无比虔诚。 可就在红线触到江潭落手腕的那一刻,又是一道红光闪过,郁照尘手中的那一根细线,于瞬间又变回红光。最后……消散在了孤照台的大雪中。 郁照尘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红线。 但已经消散成光的它,又怎是人能够抓住的? 这根红线,就这样生生断了。 郁照尘的心魔,又一次出现在了孤照台上。 “哈哈哈活该!” “他怎么会愿意与你结为道侣?” “他撕碎了神魂送你出去,叮嘱你不要杀鲛人,告诉你要做个好天帝。可你呢?” “你自私,想要灭了这世界,但谁能想到最后真正死在你手上的……只有江潭落。” “……他对你心灰意冷。” “郁照尘,江潭落说的没有错,仙族就是世上最虚伪之族,”心魔的语气如诅咒般恶劣,“而你,就是仙族最虚伪的那一个。” “闭嘴!”郁照尘狠狠转身,再一次不顾一切的唤出九贪,向自己的心魔刺去。 而这一次,心魔也并没有因为郁照尘的动作而恐惧,甚至一刻也没有停下诅咒。 鲜血打湿了孤照台上的积雪,但是再也没人会担心身为“天帝”的郁照尘,会不会如一个凡人一样受伤了。 ——这世上唯一将郁照尘当做普通人看待,知道他也会受伤也会痛苦的江潭落,已经离开了。 此时毋水下,在毋水残棺下打坐休养几天的江潭落,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指尖泛出浅浅紫光,一朵潮生花的虚影在胸前显现复又消失。 一场舍身劫后,本该神魂俱灭的江潭落,以潮生花为媒,重新炼出了仙体。 至此彻底脱了凡胎,神魂堪比混沌妖神。 “圣主你成功了!!!”无嗔激动地不像话,但江潭落却表现的无比平静。 他只是垂眸,有些不解的地看向自己的手腕:“这是什么东西?” 一道暗红出现在江潭落的手腕上,又在眨眼间消失。 江潭落下意识地伸了伸手,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真奇怪。 就在这个时候,江潭落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毋水之下竟然还有人! 江潭落下意识握紧无嗔,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毋水下没有多少光亮,等那个人走进江潭落这才看清…… “莫知难……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向江潭落笑了一下,忽然回答了刚才的那个话题:“是红线。” “红线?”它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又化成光消散? 像是猜到了江潭落的疑惑似的,莫知难缓步走上前来。 他把手中的扇子轻轻搭在了江潭落的手腕上,末了笑了一下说:“因为圣主大人,并没有情丝。” 圣主大人。 他认识我?江潭落一下便反应过来,莫知难或许不只是所谓的“蓬莱圣主”他更是一位妖域故人。 不过瞬间,毋水之上的蓬莱岛中,一座原本被阵法隐去的宫殿似海市一般骤然显现。 刹那间仙乐飘荡,响彻毋水。 莫知难后退半步,他头一次收起折扇,无比郑重地向江潭落行礼:“恭迎圣主大人历劫归位。” 时隔千载,妖域重现。 第27章 让他入土为安 伴随着异魔的嘶鸣,毋水掀起滔天巨浪。 冰冷的海水叫嚣着簇拥过来,将江潭落和莫知难一起,送上了位于毋水之畔的蓬莱。 吉时到了。 一束束紫光从天际落下,在江潭落的身边幻化成了潮生花的形状,复又洒向毋水。 在这束光的浅照下,江潭落身上的红衣缓缓褪色,又于下一息化作月华一般清绝的银衫,并缀满了宝石璎珞。疾风下衣袂翩扬,与长发一起轻舞着。 明明也是紫眸黑发,可要说风华,竟比本就皮相不凡的小鲛人还要出众百倍。 “恭迎圣主大人历劫归位——” 江潭落垂眸看到,蓬莱之畔满是虔诚的妖族——这都是自妖域消失起,便开始隐居的大妖。 潮生花凝成的神魂,还有比肩混沌妖神的力量,让这些桀骜的妖族也变得驯服起来。 他们感受到了妖皇出世的威压,聚在这里等待着那个时刻,一跪便是几日。 看到眼前的场景,浮在半空的江潭落不禁有些恍惚。 过去那十几年发生的事,在他的眼前飞转。江潭落明明将那些事记得清清楚楚,可后者一切却只像是一阵清风,在来的那一瞬吹皱水面,离开后便不留半点痕迹。 毕竟江潭落没有情丝。 再抬眸,他终于变回了那个熟悉的自己。 江潭落轻轻点头,装作不屑的“嗯。了”一下,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众妖的面前。 “——圣主大人,圣主大人刚才看我了!” “圣主还是如往昔一般风华绝代啊!” “……要是能和圣主说几句话就好了。” “想得美!” 江潭落离开之后蓬莱瞬间就热闹了起来,跪地几日的妖族非但没有因跪地等待几日而生气,反而激动地抒发起了他们对江潭落的崇拜。 至于下意识向妖域皇宫飞去的江潭落…… 离开蓬莱与毋水相接处后,他终于落在了地上,伸出手轻轻地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好险。” 好几千年没当“妖皇”,他差点就忘记了自己当年的人设——江潭落千岁便成了妖皇,彼时妖域很多人不服气。为此他不得不给自己搞了个杀伐果决,高深莫测的人设。 所以说,江潭落的演技其实已经练了数千年。 “圣主入戏真快啊!”无嗔适时吹起了彩虹屁。 “一般,”江潭落谦虚道,“还是有进步空间的。” 就在这个时候,又一道暗色的身影出现在了江潭落的眼前。 江潭落转身看到莫知难笑着走到了自己的身边,他“刷”一下展开折扇遮住了面颊,等再放下时,已变回了那张自己熟悉的、看了数千年的面容。 “我就知道是你,珈行难。”江潭落一脸了然。 莫知难……哦,不对珈行难眨了眨猩红的眼睛,他笑着问:“怎么样,我这次的确是帮你了吧?” 珈行难的语气如同邀功。 先前当小鲛人的时候,江潭落早就发现莫知难这个人出现得实在太巧、太合适,有的时候他的行为甚至像是……引导自己完成任务一样。 现在知道他是谁,这一切便说得清了。 ——珈行难,上任妖皇之子,江潭落的“发小”。 “你看我当初就说了……”珈行难走过来将手搭在了江潭落的肩膀上,他轻轻地吹了吹江潭落的长发,然后压低了声音说,“只有我懂你。” !!!无嗔瞳孔地震。 但江潭落却像习以为常似的直接拍掉了月西瑕珈行难的手,然后嫌弃的说:“别别别,真恶心。” 妖族向来放浪形骸,唯独从小被老妖皇选中当做继任者培养的江潭落,没有时间去接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久而久之,他竟然成了妖域的一股清流…… 和江潭落相反的是珈行难,他行为、语言都没有什么正形。 这么多年过去,江潭落早就习惯了。 “哈哈哈哈怎么不信?”珈行难笑着退了回去。 没给江潭落留回答的时间,珈行难又说:“说起来千年之前,妖域和仙庭实力相当。但没想到郁照尘当了天帝之后,就把仙庭包括他爹在内的那群人全砍了。你要是想报复的话,我们便杀回去——” 珈行难一边说一边默默地观察着江潭落。 那双紫菂色的眼眸中,竟然半点波澜都没有起。 “为什么?”江潭落莫名其妙地问,“干嘛报复?他不是帮我渡劫了吗?” 珈行难脸上的笑容都僵了那么一瞬:“……” 他差点忘了,江潭落没有情丝。 “你怎么突然没了情丝?”珈行难终于问了出来。 “我还以为你知道,”江潭落一边回忆一边说,“当年我要渡的劫共有两个——情劫和舍身劫,这两劫叠在一起简直十死无生。” 他必须深爱一场,为所爱之人舍身弃魂,又不囿于情爱,才能走出这一劫。 “在我看来,这二者是完全相悖的,”江潭落就像讲别人的故事似的分析道,“所以我就灵机……不对,灵光一现,把情丝剖了出去,代价就是以游魂状态,在各界游荡了无数年,差点回不来。” 江潭落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让珈行难的脸色微变。 不过在江潭落视线移来的那一刻,珈行难却将这一抹异色隐藏了起来。 “好了,”珈行难拍了拍江潭落的肩,“妖域的大宴已备好多日,就等圣主您了。” 一切都该结束了。 从这一天起,蓬莱岛上生出浓重的海雾,将整个仙境包裹。 它与仙庭的往来本就不密切,而在仙庭大乱的当下,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昆仑之巅,天帝与自己的“道侣”待在飞光殿中,已经几日不出。 直到郁书愁忽然出现,推开了飞光殿的大门。 他一眼便看到了圣尊大人,和那头刺眼的白发。 但是坐在书案前为榻上人画像的郁照尘,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郁照尘,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只见郁书愁的双目通红,像是刚才哭过的样子,他无比愤怒的咬着牙向问郁照尘,“……害死了江潭落,然后又找来一具尸体?这是什么新鲜把戏!” 郁书愁真是替江潭落不值极了! “他就是江潭落。”郁照尘依旧没有抬头,只淡淡地说。 “……什,你说什么?” 从毋水回来后,郁照尘便不再理会任何人,没有人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郁照尘这一句话极其突然,让郁书愁的大脑在瞬间就变得一片空白。 “我害死了他,前后两世,”郁照尘放下了手中的画笔,他抬起了头面无表情地问,“还想听什么?” 郁书愁看到对方的眸底泛着一点暗红,这是心魔已深的征兆…… 郁书愁不知道,郁照尘看上去虽平静,但他每说一个字,已经碎裂的道心,都像是再一次被巨石碾过般疼痛。 事实上郁照尘并没有一点和人分享那些故事的想法,他只是……自虐般病态的享受着这种痛感。 就像是这样能够赎罪似的。 见郁书愁不回答,郁照尘自顾自的说:“和我讲讲潭落吧,你们相处的时候,他是什么样的?” 虽然不想承认,也不会承认,但是郁照尘于心中本能地害怕江潭落真的再也不回来。 他太想江潭落了……哪怕是别人口中的江潭落,他也想了解。 “我们相处的时候?”郁书愁的语气忽然一变,他冷笑了一下说,“你是想问,我看着他坐在藏书阁的小山上,为了替某个人补剑,一坐就是几个月的时候?还是想问我看到他被某个人逼上绝路,想要提剑自刎的时候?还是说你想问我看到他始终没有等到你,吃下——”他一边说一边向郁照尘走来。 “闭嘴!” “明明一开始的时候,潭落不是这样的……”郁书愁不禁回忆起了他在仙庭初遇江潭落时候对方的样子,“是你毁了他。” 刹那间,鲛人海中那个倔强的少年,还有他眸中那似乎永不会熄灭的火焰,又一次浮现在了郁照尘的脑海深处。 郁照尘的耳边,又响起了心魔的讥笑。 “他是你亲手毁了、害死的,”心魔笑道,“当年是谁说,若是‘遇到少年时的阿瑕,一定会对他好’的?结果呢,对他好就是毁了他的一切希望后,又要了他的性命?” “你的爱,可真可怕。” 爱? 这是一个郁照尘总避不敢谈的词,可这一次它却像一个方才愈合,还沾着血的伤疤一样,被心魔生生地掀了起来。 自己……其实早就爱上了江潭落。 无论是千年前毋水下,第一次生出放弃一切,与对方一起留在这里的念头时。 还是想和鲛人结契,想要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时。 千年的时光什么也没有带走,他两次爱上了江潭落。 他注定会爱上江潭落…… 郁照尘早就已经爱上了江潭落,可他又骗自己这只是欺骗与利用。然后一次次伤害对方。 江潭落说的没有错,自己是一个骗子。 而被这个名为“郁照尘”的骗子欺骗最久的人,就是他自己啊…… “若这个尸体真是……潭落。”郁书愁缓缓闭上了眼睛,他无比艰难地把“潭落”与“尸体”这两个字联系在了一起,停顿一会后说,“那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我想潭落不想和你待在一起,哪怕只有肉身……” 冷冷地抛下这几个字,郁书愁终于走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在飞光殿里一遍又一遍回荡。 潭落,尸体,入土为安? 始终无法将这几个字联系在一起。 他眼底的暗红,原来越明显。 郁照尘忽然转身,再一次抱住了江潭落:“你怎么可以入土为安……你要一直陪着我。” “你不是已经陪我百年,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到那个时候?” 在江潭落的面前,郁照尘放下了所有的伪装,他把自己最最狼狈不堪,最最黑暗的那一面展露出来。然后又撕碎了最后一点体面,像个无赖般颠倒着黑白。 他紧紧地拥着江潭落,低声在那尸体的耳畔说:“……他们都想杀了我,只有你不想。” “潭落你知道的,没有人教过我要怎么去爱人……你要原谅我。” “可是……你怎么也不教我呢?” 他抱紧了怀中的尸体,将脸埋在了那冰冷的肩窝中,郁照尘的声音很轻:“所以……都怪你,都怪你不教我怎么去爱你。” “你教我那么多功法,现在能再教教我……怎么爱你吗?” 江潭落的尸体静静躺在那里,他没有回应,也不会再有回应。 就在这个时候,郁照尘突然想起了刚才郁书愁的话—— 那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郁照尘不可能放走江潭落,但是这句话却让本已经疯狂的他不由想:潭落始终不回答我,是不是他不喜欢这里? 潭落身为鲛人,他怎么会喜欢土呢? 于是郁照尘终于后知后觉地把江潭落抱了起来,缩地成寸地向鲛人海而去。 他理智全失,但凭本能行动着。 等到郁照尘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了鲛人海下,那个江潭落剖下鲛珠给自己的地方…… 然后郁照尘看见,自己的手边有一根被摔碎的珊瑚……他顿了一下,缓缓地俯下了身。 过去那十几年,郁照尘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看了江潭落多少次,所以他认得——这是小鲛人束发用的珊瑚。 鲛人一族天生爱美,作为备受欺凌的白尾鲛人,江潭落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好看的配饰。只有这一根自己亲手制成的珊瑚发簪,在最隆重的时候才会戴上。 这是鲛人为数不多的宝贝,他向来爱护的不得了。 郁照尘永远也不会忘记,潮生花宴初遇时,江潭落就戴着它。 也是那天,为了救自己……小鲛人这根唯一的珊瑚发簪,碎在了海底。 郁照尘颤着手,轻轻将发簪拿了起来。 然而这一片海水早已融进了异魔的血,那血是有腐蚀性的。 在将发簪拿起的那一刹那,它便在郁照尘的手中碎成了齑粉……然后被一股暗□□散。 彻底地消失了。 恍惚间郁照尘又看到了那个小鲛人,他说——圣尊,我带您出去!这片海,只有鲛人才游得出去。 郁照尘抱紧了江潭落,缓缓地闭上眼睛,一点点向海底沉去。 他越陷越深,越陷越深,直到眼前已无一丝光亮。 “潭落……你带我出去,”他低声重复着那天鲛人的话,“这片海,只有鲛人才游得出去。” “江潭落,你出来,救救我。” 白色的长发在暗色的海水中飘荡,泛着月华一样的光。 就像鲛人的尾巴。 郁照尘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话,固执地等待着鲛人的出现。 而就在郁照尘将要彻底沉入海底的时候,他忽然惊醒了过来——那熟悉的窒息感并未出现,郁照尘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身体里,还有一颗鲛珠! 那是江潭落的鲛珠。 如今自己已经沉入深海,可是一点窒息的感觉都没有,这便说明那一颗本属于江潭落的鲛珠仍在起着作用。 要是主人已彻彻底底地身死道消,这鲛珠还能继续运转吗? 郁照尘不明白,但或许他也不需要明白。 此时的他只需要一个念想,来支撑自己继续去做疯狂的事情。 怦怦,怦怦。 他的心疯狂跳动。 郁照尘扶着石壁站在了海底,然后在怀里人的额上落下一枚轻吻。 “潭落,你看我差一点就要忘记,我这儿还有一个东西,没有来得及还给你,”郁照尘低声说,“给我一点时间。”语毕,他毫不犹豫地将手贴在了灵台处。 郁照尘要逼出这颗鲛珠,哪怕道心彻底碎裂,哪怕经脉逆行。 然后带着这颗鲛珠,去找它的主人。 第28章 尸身(一) 当初这颗鲛珠被主人剖出来后,瞬间就化作白光,融入了郁照尘的心间。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过去,再将它逼出体外、凝成原型,又哪里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郁照尘小心翼翼地把江潭落的身体放在了鲛人海海底细软的沙上,自己则坐在一边,缓缓凝神逆着运转灵力。 碎裂的道心,再一次感受到一阵剧痛,血腥味涌了上来,又被郁照尘强压回去。 郁照尘这样的行为,完全违背了灵力运转的习惯。一时间完全不受控制的灵气四溢,向着八方侵去。 他本该是守护三界的天帝,可是现在,郁照尘的灵力却在肆意摧毁着周遭的一切。 海底的石壁生出一条长长的裂隙,它还在不断扩大、蔓延着。碎石从上方滚落,恨恨地向郁照尘砸去,又被他的灵气碾碎,化作粉烟。 在同一时间,不远处的鲛族皇宫,甚至还有蓬莱都感受到了震颤。 恍惚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已听到鲛人惊惧地哭喊,看到大海中无辜生灵惊慌逃窜的样子。 郁照尘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加速运转体内的灵力,一阵完全不受控制的灵气,由鲛人海至深处疯狂地向外蔓延,刹那间便是地动山摇。 灵力掀起的巨浪涌过鲛人海,穿过迷雾,狠狠地朝着蓬莱的海岸拍去。 蓬莱,妖域。 江潭落坐在暗红色的花座上,轻轻地旋着手里的酒杯。 宴席的最中央,伴着轻灵的鼓点,妖族舞姬的动作逐渐大胆了起来。两边的大妖们,也已左拥右抱尽情享乐。只有江潭落一个人淡定地坐在最前方,看上去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妖族一向大胆无拘,夸张点说,他们刚出生不会走就会享乐了。 但江潭落从小就被老妖皇寄予厚望,将他带到皇宫亲自教导。老妖皇不但教他妖法,还给他看了不少人族的典籍,并逼着他全部读完、背过。 等后来发现江潭落的“异常”时,老妖皇心痛难当。 江潭落那从人族哪儿学来的“礼、义、廉、耻”是掰不过来了,但是在老妖皇的影响下,江潭落还是练出了一个好酒量。 酒正酣时,坐在江潭落身边的珈行难忽然拍了拍手说:“为庆圣主历劫归位,我特准备了几个小礼物来。” “礼物?”江潭落瞬间警觉,珈行难完全不像是一个能送出什么正经礼物的人。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就见几个风格各异的妖族少年穿过宴席,走到了江潭落的身边。 江潭落:……??? 他能够感觉到少年们身上的灵力波动并不弱,他们应当都是妖域大妖的后代。 果不其然!江潭落的余光看到,在少年向自己走来时,不远处某个自己还算眼熟的妖族,随即露出了鼓励和激动的神情。 妖域民风彪悍,这种事大家都喜闻乐见。 “宴席这么热闹,就圣主身边孤零零的,实在不太妥当,”珈行难凑过来摇着扇子贴心地说,“这是我精心为圣主挑选的人,他们都很崇拜您。” 珈行难的话音一落,少年们便走了过来,意图坐在江潭落的身边。 见江潭落蹙眉,珈行难压低了声音问:“难道圣主不敢?” “怎么会?”闻言江潭落顿了一下,他忽然伸出手去捏住第一个少年的下巴,仔细打量后有些遗憾的说:“长得不错,就是看着太过弱气,有些俗了。” 明明是贬低的话语,但听了他说的,那个少年非但没有生气或者觉得丢脸,反而因为得到了圣主的“评价”而激动起来。 他脸颊通红,慌乱的“嗯嗯嗯”了几声,谢过圣主就捂着脸跑了。 江潭落暗地里长舒一口气。 嘿嘿无嗔忍不住夸奖,宿主装的可真像。 在妖族,没有风流韵事是很被人瞧不起的。早年被这种彪悍作风吓到几次后,江潭落就琢磨出了一招——面对同族时,要装出阅尽千帆的样子。 “圣主大人,”珈行难再次出声,他抿了一口酒,眨了眨眼用微沙的声音向江潭落问,“要是圣主不喜欢弱气的话……你看我怎么样?” “咳咳咳……” 正在喝酒的江潭落被珈行难的话呛了一下。 他余光瞄见——方才见自己拒绝少年,周围妖族都有些失望的转了回去。此刻听到珈行难的话,那些人立刻难掩兴奋的看了过来。 “你——” 江潭落这一个“你”字拉的无比长,而还没等他想好后面应该说什么,一阵熟悉的灵力忽然如波涛般袭了上来。 是……郁照尘? “当心!”不等多想,江潭落立刻蹙眉起身,他提起无嗔,以剑鞘劈开了那灵力。 紧接着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郁照尘又在发什么疯?”珈行难缓缓眯了眯眼,也随着江潭落一起站了起来。 如今这三界,只有郁照尘一个人有圣人修为,这厉害的灵力波动不用猜就知道是谁的。 谢谢郁照尘!江潭落无比真诚的在识海对无嗔说,这一下来的可真及时。 和明显生气的珈行难不一样,江潭落不但在心里感激了郁照尘,甚至在这旁人都惊慌害怕的时刻,他脸上竟然还……闪过了一抹微笑? “我去前面看看,你们继续。”江潭落说完这句话,就向蓬莱之畔而去。 “我和圣主一起。”珈行难也跟了上来。 在话被打断的那一瞬间的不悦消失后,看到江潭落的表情,珈行难忽然觉得有些好玩。 ——原来没了情丝的人,是这样的吗? 哪怕是因为历劫,可毕竟经历了这么一场纠结,甚至最终还付出了生命。寻常人无论怎么样都该对“郁照尘”这个人怀有极其复杂的感情才对吧?不是爱,也会是恨。 但是江潭落却这样的淡然和坦荡。 甚至还会因为对方打断了尴尬的场面而开心。 江潭落这样坦然的表现,就像过去的一切,真的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一样。 珈行难不由觉得,江潭落这个人真是太有趣了。 到蓬莱之畔后,江潭落加固了那海雾支撑的结界,将来自郁照尘的灵力都挡在了外面。 这个时候珈行难突然上前说:“郁照尘这样子,都是因为圣主你。” “或许吧。”江潭落并不在意。 “圣主不觉得他可笑或者可怜吗?”江潭落的态度越是简单,珈行难越是好奇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江潭落收起了无嗔,仔细想了一下对珈行难说,“我只觉得郁照尘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一代枭雄吧?被困在情爱是实在不应该。” 末了,江潭落认真地补充道:“我觉得他也适合被剔除情丝。” 珈行难:“……” 没了情丝的江潭落,好似一块顽石,又似至纯的美玉。 珈行难能听出,江潭落这句话并不是在开玩笑。 江潭落是真情实感如此想的。 …… 郁照尘在鲛人海呆了足足三天,他那不受控制的灵力,几乎将离得最近的鲛族皇宫毁了个干干净净。 心魔在他耳边叫嚣了几日,也没阻止得了他。 “你这个疯子,你毁了自己的道心!”,心魔咬着牙说,“从此之后,日日皆是蚀骨之痛!” “不过是一颗没用的鲛珠而已,要它做什么?!” “没用的鲛珠?”被心魔怒骂了几天的郁照尘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把手按在了剑上,“你再说一遍。” “我……” 心魔本是修道者心中最放肆最疯狂的念头所化,但此时被郁照尘不要命似的砍了一剑又一剑后,就连心魔都畏惧他了。 它不再说话,终于从郁照尘的眼前消失。 “潭落这里终于清静下来了……”郁照尘低头看向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我已经凝出了鲛珠,你看就在这里。” 他缓缓弯腰,用江潭落的手帖子在了自己的心口。 “这是你的鲛珠,你来把它剖出来吧。”郁照尘的声音又轻又缓,正如情人最温柔的呢喃。 可是海底仍是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潭落?” “潭落把鲛珠剖出来啊!” 见江潭落一直不说话,郁照尘忽然极了:“拿回你的鲛珠,好不好?” 郁照尘刚才没有注意到,他身上这件衣服,早就在三天内被鲜血浸红。 江潭落的手被他抓着贴在心口处,并被这一抹猩红衬得格外苍白。 而同是在这暗色的衬托下,郁照尘发现了一件无比恐怖的事情……江潭落的手,似乎正在变得透明。 这是怎么回事? 郁照尘的大脑在瞬间变得一片空白,而下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纵然这个身体曾经属于妖皇,可它没有了灵魂,也是会逐渐消散于虚无的。江潭落的身体之所以能保持这么久,应该是多亏了那个白玉玄冰棺。 “潭落别害怕……”郁照尘的声音微微颤抖,他一遍遍重复着“不要害怕”也不知道是说给江潭落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刚才经脉逆行过一场的郁照尘,又不要命似的将自己的灵力向江潭落心口处注去。 他的经脉,如被刀刮一样的疼痛。 然而这并没有用。 江潭落和郁照尘一人为妖一人为仙,妖气与仙气本就是相逆的。 郁照尘的灵力从心口处挤进江潭落的身体,可这不但没有延缓**的消散,甚至于……还加速了这一过程。 “咳咳咳!”郁照尘咳了起来。 他心中又浮现出了那一天江潭落在自己眼前消失的场景…… “潭落我带你回仙庭……”郁照尘抱紧了怀中的人,就像怕怀里的人也这么不见似的,“那有一张玄冰榻,从此我就陪你待在哪里好不好?” “等等我,再等我一会。” 郁照尘乞求着,以最快速度向仙庭而去。 而在蓬莱,江潭落则突然皱紧了眉:“糟糕——” 心头血凝成的傀儡,要被郁照尘的灵力击散了! 第29章 尸身(二) 仙庭里没人敢说,却又人人都觉得天帝最近行事诡异。 鲛人海几日,他的灵力波动几乎荡平了海底,三界仙神莫不战战兢兢,生怕触了圣尊的霉头。尤其鲛皇,更是哭都没处去哭。 三天后,郁照尘又回到了仙庭。 他先是去了飞光殿,但是没停多久,便再次朝着昆仑的寒潭而去。 ……圣尊究竟是要做什么? 寒潭边,郁照尘直接将一个芥子空间丢了下去,眼睛眨都不多眨一下。 不过刹那寒潭底下就多了一座寝殿出来,而寝殿当中摆着的……正是飞光殿里的那个白玉寒冰榻。 郁照尘没有犹豫,他直接抱着江潭落跃了下去。 与此同时,郁照尘还卸去了护体的真气,任由冰冷刺骨的潭水从四面八方袭来。 白发轻轻被潭水托起,在江潭落和郁照尘的身边缠绕。 冷。 这种感觉对郁照尘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 他天生仙体,几乎从来都没有感受过极端的冷和热。 潭水袭来后,郁照尘甚至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原来这就是极寒。 他的皮肤瞬间被冻得失去了血色,抱着江潭落的那只手也在打颤。这一切实在是太狼狈了…… 郁照尘一边抱着江潭落缓缓向下沉去,一边将唇帖在江潭落的耳边小声问:“潭落我有些冷,你冷不冷?” “你当年从这里跳下来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郁照尘喃喃自语。 和自己不一样,江潭落没有修为也不会有护体真气,甚至于那个时候的他,连最最重要的鲛珠都已经丢了。自己尚如此冷,那么潭落呢? 郁照尘完全不敢深想。 但越是不想,郁照尘越是觉得这寒潭里面到处都是江潭落留下的痕迹。 ——潭落当初是不是也曾摸过这里的石壁? 他一定也和自己一样,咬着牙向下潜去。 郁照尘忽然很嫉妒,嫉妒从前的自己。 在这刺骨潭水的包裹下,郁照尘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从前的江潭落,究竟付出了怎样一片真心。 而这样一颗真心,竟被自己丢掉了。 潭水带走了他身体上的全部温度,郁照尘依旧没有用灵力去御寒,甚至还从芥子空间里取出一件法衣大氅,披在了江潭落的身上:直到现在,他还固执地以为江潭落未死。 潭落只是睡着了而已,千万不能冷到他。 小半盏茶时间过后,郁照尘终于带着江潭落一起,走到了寒潭下的寝殿里。 这座寝殿是也是白玉寒冰砌成的,里面除了那张冰榻外光秃秃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郁照尘进来之后忽然皱起了眉…… “不对……”他轻声说。 这座寝殿不能是这个样子的。 郁照尘的眼前是一片冰冷的纯白,这一点也不像是什么寝殿,反而像是……陵寝。 潭落没有死,他怎么能住在陵寝里面呢? 郁照尘瞬间心烦意乱,不过就在他从鲛人海回仙庭,再从飞光殿到寒潭的这一路上,江潭落的身体已愈发透明。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别的事,只能将江潭落先放在了白玉寒冰榻上。 寒潭、寝殿、寒冰榻。 在这几重加持下,江潭落的身体总算是不再有变化。 郁照尘不由松了一口气,他替江潭落将身上的大氅盖好,然后弯腰仔细整长发。 “潭落你不是不喜欢冷冰冰的寝殿吗,等你好一些,我去把你放在飞光殿的金鱼,还有屏风、书架、花格都移到这里来,你看怎么样?”郁照尘问。 江潭落没有回答。 停顿一会,郁照尘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站直了身子。 “我这里有个你喜欢的东西。”语毕,他便从芥子空间里取了一面水镜来。 这是当初郁照尘送给江潭落的那一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他收进了芥子空间中。 郁照尘把江潭落当小鲛人的时候最喜欢的水镜,挂在了玄冰榻不远的墙壁上。 原本空白一片的寝殿,也添了点波光粼粼的感觉。 郁照尘慢慢平静了下来,而就在他打算坐在寒冰榻边安静一会的时候,却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样,将手缓缓地向水镜伸去。 ——当初的小鲛人,几乎日日都捧着这面水镜,本就很有灵性的水镜,也因此沾上了江潭落的气息。 这气息虽然微弱,但对于郁照尘来说,却无异于是一个巨大的惊喜。 他将手帖在水镜上,向内注入大量灵气。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水镜上那一点点残存的气息,终于凝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虚影。 亦或是一个沾着一点江潭落气息的幻影。 郁照尘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不是江潭落,甚至那幻影就连气息也微弱得可怜。但此时的他,还是如饮鸩止渴般朝幻影看去。 那身影离他很远很远,郁照尘看不清他的面容。 “潭落,你在吗?” 他向幻影问。 水镜中的幻影并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转过了身,似有些疑惑地向郁照尘看了过来。 “和我说说话,可以吗?”郁照尘小心翼翼地问。 那道幻影在这个时候轻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叫了一声:“照尘。” 他的声音身影还要模糊,纵然是郁照尘都听得不怎么真切。 但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是他自毋水之后第一次听到江潭落的声音。 郁照尘本已碎裂的道心,又传来一阵剧痛。 “他们觉得你死了,但是我知道没有。” “一定没有……” 郁照尘的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一切只是残存气息构成的幻影,它迟早都会随着气息一起散去。 但无比简单的“照尘”二字,却让他愈发偏执地坚信江潭落没有死。 水镜中的幻影就像是没听清楚郁照尘说什么一样的歪了歪头,然后又叫了一声“照尘。” 江潭落重回昆仑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一头白发的郁照尘立在玄冰榻前,无比温柔地同幻影说着话。 嘶……江潭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圣主你冷吗?不对,无嗔刚问出这句话就想起江潭落的真身还在蓬莱,圣主只是趁着郁照尘神魂不宁放松警惕的时候,投了一点神识过来而已。 果然,江潭落说:不,我瘆得慌。 他为什么要给我的尸体盖被子? 要不然圣主我们还是走吧,这里好可怕,万一郁照尘发现了你怎么办?无嗔撺掇道。 你怎么还是那么爱打退堂鼓?在无嗔化出剑灵前,江潭落从没有想过自己的本命灵剑竟然会这么怂,他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这次来有要事做。 看到不远处郁照尘还在与幻影说话,无嗔稍稍放下一点心:什么事呀?它问。 我那个身体,是心头血化成的。 嗯嗯! 刚才郁照尘一直为傀儡输送灵气,它可能马上就要被击散了,江潭落严肃地说,要是那身体散在郁照尘眼前,问题就大了。 为什么啊?不是逐渐透明归于虚无吗?无嗔疑惑道,我觉得郁照尘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要是那真是我的身体,的确是会归于虚无的,但你别忘了,它是我心头血凝成的。 那……无嗔紧张了起来,那它会怎么样啊? 当着郁照尘的面,化作……一滩血水。江潭落无比艰涩地说。 ……卧槽?!这也太狠了吧! 宿主赶紧想想办法!无嗔催促到。 办法不是那么好想的,当初攻略郁照尘的时候,对方虽然心思深了一点,但想法还是可控的。而现在……江潭落完全不知道郁照尘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只能从这几天郁照尘的所作所为中猜到——若是“江潭落”在他化作一滩血水,这三界怕要危险了。 江潭落可以不管郁照尘,但他不能不理三界。 只是哪怕在如此危急的时刻,看着眼前的郁照尘,江潭落还是忍不住想……人死如灯灭,现在这么深情有什么用呢? 我知道了!江潭落灵机一动,看向水镜,郁照尘估计是引不走的,只能试着附身幻影了。 语毕,没等无嗔说什么,江潭落的神识就落在了水镜里模糊的幻影中。 “……潭落你真的不愿意再回来看看我吗?” “明明只有几天不见,但我却觉得像是隔了数千年。” “怎么办?我永远也忘不了你。” “所以你回来好不好,教我怎么补偿你……” 郁照尘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说,镜子里的人都只会回答简单的语句。比如叫自己的名字,再比如点头亦或是“好”、“嗯”一类的短句。 “见到”江潭落的欢喜,就这样被一点点冲散,郁照尘忽然停了下来,他再一次固执地为水镜里的幻影注入灵气。镜子里的身影,稍稍清楚了一点。 就是这个时候! 已经附身幻影的江潭落,终于开口了。 “忘了我吧……”小鲛人那模模糊糊的声音,伴随着水流的声音传到了郁照尘的耳边。 刹那间,郁照尘便觉一阵刺入骨髓的寒意。 “你说什么?”郁照尘咬着牙轻声说,“……我要怎么才能忘了你?” 江潭落、月西瑕,这两个名字早就刻在了郁照尘的仙骨上,烙在了他的神魂中。 怎么才能忘? “封印记忆吧,我只是圣尊大人漫长人生里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江潭落轻声说,“我不值得圣尊大人记得。” “短短几月相处而已,圣尊大人迟早会忘记我。” “为一个小鲛人困在这里,不值得。” ……不值得? 江潭落说,封印记忆,亦或是直接封印了情丝吧。 这样你就再也不会难过,再也不会有遗憾了。 没有情丝的江潭落,只留下了理性的思维,他猜不到这番由“江潭落亲口说出”的话,是一把怎样的利刃,刺向了郁照尘的心里。 “……你,你说什么?”郁照尘不可置信地向后退了两步,将手抚向心口。 这个带着江潭落气息的幻影,说出的话竟然让他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痛。 江潭落怎么敢? 他怎么敢说自己不值得,怎么敢说自己可有可无? 然而下一刻,绝望的气息便将郁照尘包裹。 ……潭落会这么想,都是因为自己啊。 相处的几个月,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时无刻不是在提醒潭落:你只是一个我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而已。 是自己,毁了江潭落。 他的骄傲,他的自尊,他的一切。 是郁照尘把江潭落毁到……就连江潭落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有可无,然后拼了命地否认自己。 潮生花宴上,那个骄傲的少年,彻彻底底地死在了自己的手上。 一时间,郁照尘的经脉再次如针扎般刺痛。 他的灵力,开始不受控制的疯狂冲撞。 而江潭落还没从刚才对方的表现中缓过来,便把注意力落在了冰榻上—— 糟了,那个身体马上就要毁在郁照尘的面前了! 第30章 尸身(三) 江潭落看到,哪怕有寒冰榻在,可是榻上自己的“身体”仍旧再次变得透明起来。 不只是他,郁照尘也像是有所感知似的转身向寒冰榻上看去。 在这里静躺一会后,榻上“江潭落”的睫毛还有发梢,都已落上一层厚霜。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冰雕,半分生气也没有。 看到眼前人正在消散的身影,郁照尘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将榻上的人抱在了怀中。 此时的傀儡已经轻得不像话。 完蛋了。 失去情丝的江潭落,不懂现在郁照尘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尽力引开郁照尘。 “圣主大人,”顾不得那么多,江潭落直接开口说,“你走吧,我不想……你看到我最后的样子。”这句话江潭落说的无比真诚,甚至语气里还有一些焦急。 但郁照尘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他不再理会水镜里面的幻象,反而抱紧了怀里的人。 他轻轻摇了摇头,忽然笑了一下,然后用江潭落再熟悉不过的温柔语气,轻声对怀里的人说:“……你是妖皇,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死去?” “毋水封印,都没能杀死你。” “我知道,你一定还活着。”郁照尘的声音又轻又缓,要不是寒潭底下太过宁静的话,或许就连江潭落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实际上这句话,的确也是郁照尘说给自己听的。 一遍遍的,如同催眠。 身为天帝,看到江潭落逐渐透明的身体,郁照尘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哪怕有寒冰榻在,江潭落的尸身也坚持不了多久。 他的心中无比酸涩,这种酸涩的感觉,甚至将道心碎裂的痛都压了下去。 一时间,郁照尘甚至要忘记自己应该如何呼吸。 郁照尘轻轻在江潭落的额上落下一枚轻吻,他笑了一下说:“潭落,**不是最重要的,我会找到你的神魂,他一定还在这三界之中……” “一定会的。” 郁照尘已经做好了江潭落肉身消散的准备。 但这却并不能让江潭落放松,毕竟他的肉身,不仅仅是消散那么简单…… 圣主。无嗔轻轻叫了江潭落一声。 嗯? ……我,我怕。 ……丢脸,你还是凶剑吗? 其实江潭落也大抵能够明白无嗔为什么会这么害怕——此时郁照尘的灵力还在疯狂冲撞着,没有一丁点停下来的迹象。寒潭位于昆仑之中,这样强大的灵力冲撞,甚至叫整座昆仑仙山都颤抖了起来。 ——郁照尘不但没有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甚至于比之前更加疯狂。 可这样的他,表面上竟然是温柔平静的。 一个外表逐渐得正常起来的疯子,要比能轻易被人看穿的疯子恐怖成千上万倍! 最重要的是,哪怕江潭落知道,郁照尘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甚至于郁照尘刚才那么说,都只是为了说服他自己罢了,可要命的是……郁照尘说的的确是事实啊! 自己真的没有死。 听到郁照尘的话,江潭落竟然有一点心虚。 “圣尊大人,您该走了,”看到已似烟雾一般透明的身体,江潭落忍不住再一次开口催促,“……仙庭众人与三界众生,还在等您。” 最后一次,他尝试用“天帝”的责任来压郁照尘。 但是此时专注于怀里即将消失的人的郁照尘,却不再理会水镜里面的幻影。 几日前,郁照尘的灵力摧毁了鲛人海,这件事早就已经传遍了三界,仙庭众人消息本来就很灵通,他们当然知道下界发生的事情。 然而听说与它发生在仙庭,给人的震撼是完全不一样的。 昆仑地动山摇。 众仙惶恐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样的异动,甚至就连瀛洲还有蓬莱都有所感应。 与别的神仙惊慌失措的样子不一样,正在蓬莱岛上喝着仙酿的珈行难忽然笑了一下。 有意思。 他招招手,将不远处跪坐着的小妖叫了过来。 那个小妖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他穿着一身棕衣,外表不怎么起眼,和妖域光鲜亮丽的大妖们很不一样。 被珈行难叫到,小妖明显瑟缩了一下。 “圣主大人呢?”珈行难一眼都没有多看少年,径直问。 “……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小妖慌忙低头,将慌乱的神情藏了起来,顺便有些不安地攥紧了衣角。 “哦?”珈行难终于抬头了,“真不知道?” “……回,回大人,”那小妖果然是个怂的,珈行难刚表示疑惑,他便一口气全招了,“刚才我二十三弟看到,圣主大人在滟波亭里打坐,看上去像是神游了。呃……他,他不是故意偷偷看圣主大人的,只是恰巧路过而已,还请大人不要——” 结合那阵异动,珈行难当下就猜了出来:江潭落神游去了昆仑。 “停停。” 少年的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像是倒豆子一般。 见他还要继续,珈行难立刻打断。 “我知道了,”珈行难笑了一下,他眨着猩红色的眼睛评价眼前少年,“果然修为太低,本性难移。” 他眼前的这个少年,其实是个麻雀精。少年不知道珈行难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但天生胆小的他,还是紧张了起来。 “你去给游荡在凡世的族人说,就说……”珈行难顿了一下,一口喝干杯中仙酿,“我的道侣回蓬莱了。” “诶?”珈行难大人什么时候有道侣了? 虽然不明白珈行难的意思,但少年还是赶忙答应了下来。 如今蓬莱已与三界相隔,这里发生了什么,外界无从得知。而蓬莱妖族,要是没有江潭落或珈行难的应许,也没有办法出去。 不过妖族内部,还是有些传递消息的术法的。 少年应下之后,便按照珈行难所说将那件事传了出去。 和江潭落不一样,大部分妖族为人处世肆意张扬,甚至有几分不顾后果只图当前开心的意思。 珈行难就是这样一个妖族。 妖族少年离开后,独自坐在桌案边的珈行难,缓缓捏碎了自己手中的玉杯。 ——情劫已经渡完,且江潭落早就没有了情丝,可他还是去找郁照尘了。 珈行难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江潭落为什么会去昆仑。 他只觉得江潭落和郁照尘之间,还有一点自己也看不透的羁绊。过去那些事,好像没有简单的一笔勾销。 玉杯一点点被珈行难捏碎,然后化为青烟消散于眼前。 珈行难有些嫌弃的用丝帕将手擦净。 他不喜欢江潭落对郁照尘的格外关注,甚至还生出了妖族极少会有的占有欲。 ……过往的一切,都该随着情劫一道结束了。 他要在江潭落的身上,打上自己的烙印。 此时昆仑,江潭落还不知道珈行难派人散布的谣言,未来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 郁照尘怀中的人影,已经变得比水镜里的幻象更加虚无。 算了,江潭落咬了咬牙对无嗔说,我们走吧。 好好!无嗔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只等下一刻它便发现,现在已经不是想走就能走的时候了。 四溢的灵气,在寒潭里形成了一个巨大龙卷,直接天际。 江潭落的神识也被困在了其中! 他被迫看到:郁照尘一下又一下地在怀中人额上、唇边落着轻吻。 甚至于……郁照尘还不满于此。 他当着江潭落的面,缓缓地褪下了怀里人的衣衫,沿着“江潭落”脖颈、锁骨处的伤疤,落下一个又一个细密的轻吻。 或不是轻吻。 ——哪怕郁照尘怀里的人已成虚影,但江潭落还是能看到,“自己”的身上,生出了不少浅浅的红印。 郁照尘反复叫着那个名字,但在这座空旷的大殿中,他得不到半点回应。 他在干什么! 江潭落无比震惊,甚至于就连无嗔都忘记了跑路,呆呆地看向了郁照尘。 “留在我身边,好吗潭落?” 郁照尘再一次吻上江潭落的锁骨,厚重的衣衫,已经因为重力落到了腰间。 半点生机也没有的江潭落,像是一个真正的傀儡那样,轻轻地将下巴搭在郁照尘的身上。墨发白发相交缠,明明是两种冷到了极点的色彩,但在江潭落的眼里,却生出了一种**的味道来。 够了!江潭落的心中无比愤怒,要不是此时在昆仑的只是他的神识,江潭落或许真会拔出无嗔向郁照尘劈去。 圣,圣主……无嗔呆了,他,他? 我懒得再陪他玩下去了。江潭落咬着牙说。 话音刚一落下,被江潭落附身的水镜忽然生出一道长长的裂隙,然后发出了清晰的碎裂声。 郁照尘终于抬起了眼眸。 同在这一刻,水镜里面的江潭落也清晰了那么一瞬。 “……潭落?”郁照尘轻声唤道。 然而那道身影并没有给他答复,郁照尘只看到……水镜里的江潭落面无表情,甚至于看向自己的目光也冰冷得吓人。 郁照尘的心一阵酸痛。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幻影,可是他不但没有触到水镜,甚至于还被已然碎掉的残片狠狠地戳入了手臂之中。 紧接着,郁照尘怀中的人也在刹那间化作一道耀眼的紫光。 当紫光落下后……江潭落的身影重新凝为实体。 刹那的惊喜还没有生出,转瞬躺在他怀里的江潭落,就如一朵开败了的花似的,先是变艳、生出血色。 紧接着艳到荼蘼,红颜白骨。 啪。 一滴鲜血从白骨的指尖坠落,溅在了白玉地砖上,融进了那繁复的花纹里。 原本什么也没有的地上,也开出了一朵猩红的昙花。 恐惧感姗姗来迟。 不等郁照尘明白眼前人究竟怎么了,江潭落便在他的眼前骨消肉散,彻彻底底地化作一滩暗红的血水。 渗入大地。 第31章 无心无情(一) 暗红色的鲜血染湿了郁照尘的衣襟,流向阴刻着花纹的地面。 浓重的毁灭感与美一起袭来,令人呼吸一窒。 郁照尘的大脑在瞬间混沌一片,生出了无数种疯狂的想法,可又在下一刻变得一片空白。 这个时候,寒潭外的龙卷终于弱了下来。 走!江潭落知道,自己这次是没有办法取回心头血了,说完这句话,他就和无嗔一起,没有半点留恋地从寒潭下离开。 好好! 因此江潭落没有看到,当大殿内只剩下郁照尘一个人的时候对方究竟都做了什么。 ——郁照尘的反应,和江潭落离开时候的猜想完全不同。 猩红的血迹在一点点蔓延,冷白的玉质地砖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昙花。 红颜转瞬枯骨,最后只剩下一滩鲜血? 哪怕郁照尘是亲眼看到江潭落在自己眼前消失的,可他依旧不愿意相信……他的潭落,最后只剩下鲜血一滩。 “这不是潭落……” “一定不是……一定不是!” 郁照尘向后退了一大步。 紧接着,他的心随着鲜血的蔓延一点点冷了下来,眸色也愈发幽深。 这一刻他忽然产生了一阵抽离感,甚至于走火入魔带来的疯狂感,也一并消失不见。郁照尘在顷刻间变得无比冷静。 他慢慢地蹲了下来,用手指触向地面。 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向上蔓延,郁照尘的手指贴在地上,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早在千年之前,江潭落就已经有了几近于混沌妖神的力量。 他的神魂还有**,都无比纯净。 这就注定了江潭落在彻底寂灭之后,**也会与神魂一样归于虚无。 可眼下郁照尘却看到——江潭落的肉身并没有彻底消失。 他不明白,也从未听过这样的景象。 郁照尘本该崩溃的,但在此时这一点点“异常”,却和那一颗鲛珠一样,在顷刻间就变成了他的支柱。 ——或许潭落真的没有死? ——潭落没有死! “你在做什么?”心魔现身,他不屑道,“这滩血里能有什么?” “他还能死而复生不成?” “要是你不毁了毋水下的棺材,他的肉身或许还好。” 这一次郁照尘竟然一点也没有被心魔激怒,他突然笑了一下,慢慢地将手抬了起来。 “江潭落没有死。” 这句话最后一段时间,郁照尘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心魔听到后立刻不耐烦了起来。 但郁照尘却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就在刚刚那一刻,他的神智冲破了疯狂的极值,骤然间回归理智与冷静。 而那疯狂的一半,似乎已经被郁照尘从自己的身体里剖了出去。 心魔还在他耳边大声咒骂着,郁照尘却缓缓施咒,将这流淌一地的鲜血收集了起来,凝成一颗与鲛珠差不多大的血珠,最后把它紧紧地握在了手心里。 此时的郁照尘,终于摆脱了走火入魔带来的疯狂,但却比往常任何时间都更执着地想要找到江潭落。 他轻轻地旋着手中的鲛珠,一个计划,从他心中生了出来。 蓬莱岛。 “圣主大人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珈行难端着酒壶走到了亭中。 这座小亭位于莲池的正中央,四周都是怒放的暗红色睡莲,这样浓重的色彩,甚至映红了江潭落银白的衣襟。但哪怕如此,坐在其中的人,脸色还是苍白得不像话。 极致的浓艳与清冷相撞,这一刻的江潭落美的不似凡尘中存在的人物。 哪怕是珈行难也看呆了一刻。 “没事,”正在打坐的江潭落缓缓睁开眼睛,“我刚才渡完劫,还未恢复好而已。” “哦?真的?”珈行难问。 江潭落不再搭理珈行难。 实际上他的脸色,真的和渡劫没有什么关系。 江潭落的心头血被留在了昆仑,这虽然影响不到他的修为,可却让他的身体变得虚弱起来。 江潭落和珈行难从小就认识,不过他一向都觉得,自己和对方并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因此看到珈行难拿着酒壶坐在自己对面,摆出了暂时不会离开的样子后,江潭落立刻就不自在了起来。 他觉得,以防珈行难又说出什么离谱的话,自己要先找个话题出来。 江潭落没有多想,他随口问:“……昆仑现在怎样了?” “昆仑?”一瞬间,刚才还笑着的珈行难忽然冷下脸来,“一切照旧,郁照尘似乎终于忘了之前的事情,重新去当他那高高在上的天帝了。” 珈行难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接着用手撑着下巴对江潭落眨了眨眼说:“前阵子的深情,总算是演够了。” 珈行难话语中满是嘲讽,要是江潭落真的真情实感历了一场情劫,听到这里肯定会生出些不悦。 然而江潭落没有情丝。 听到珈行难的话,江潭落将酒杯接了过来,喝了一口后认真点头说:“那就好。” 珈行难:“……好?” “要是他真的放下了从前,对三界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大好事吗?” 珈行难被江潭落的话噎住,他们两人已经认识了数千年,可是这一刻,珈行难忽然觉得江潭落很陌生。 从前珈行难总是庆幸江潭落没有情丝,这样才能安然渡过这一劫,并毫无留恋地斩断与郁照尘的羁绊。 但是现在珈行难却无比恐慌——藏在“正常”外壳下的江潭落,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 他的无情,不只是对世人。 同样……对自己。 “……对。”珈行难点头。 江潭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不久前郁照尘的异常,仍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中。郁照尘的变化这么快,在江潭落看来绝对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郁照尘实在太正常了。江潭落在心底与无嗔说。 正常不好吗? 他走入火入魔已深,绝对不是一两天能够压制下来的,江潭落沉声说,所以我猜……郁照尘现在“正常”的样子,是他的刻意伪装。 啊啊啊——果然,本来就怂的凶剑无嗔,在听到江潭落的话后被吓得不轻,接着给江潭落敲起了熟悉的退堂鼓,那我们惹不起躲得起! 丢人!江潭落放下酒杯,……找到合适的机会,我要去看看。、 江潭落没有将这异常的感觉告诉珈行难,而是默默地记了下来。 半月后,凡世,凌定山。 一身青色劲装的江潭落带着无嗔剑行走在山道间,不过一会便登上了山顶。 从这向下可以看到——山脚下有一座繁华城镇,现在还未正式入夜,但城里已经点起了灯,街巷里正是热闹的时候。 江潭落握紧了无嗔,耐心地坐在了凌定山顶的巨石上。 圣主,我怕……无嗔小声说,鬼是不是很恐怖啊? 再说怕就把你从这里丢下去,反正你是凶剑,死不了的。江潭落轻轻用指尖弹了弹无嗔说。 。我好像不怕了。 江潭落知道,凌定山山脚下这座城镇的热闹与繁华都是假的。 三日前,凌定山山下鬼门大开,不少怨鬼逃出忘川,躲在了山脚下的城镇中,附身凡人活了下来。 因此这座城镇看上去虽然正常,但实际上已经有不少人被怨鬼夺舍。 这件事江潭落卜算到了,仙庭自然也卜算到了。 ……圣主,还有多久啊?夜色渐深,无嗔又问。 快了,江潭落说,郁照尘应该快来了。 江潭落来这里,就是为了见郁照尘一面。 尽管从仙庭传来的一切都告诉他:郁照尘已经回归了正常,但江潭落还是没有放下心。 他知道,凡世出了这么大的事,“正常”的天帝郁照尘一定会来看看的,因此便亲自赶到了这里,打算近距离观察一下郁照尘。 听到江潭落的话,无嗔又忍不住问:要是郁照尘不来呢?我们不会一直等在这里吧。 要是他不来的话,那答案也不用再猜了。江潭落说。 ——守护三界的天帝,不会不来。 要是郁照尘不来,那便可以直接证明,现在的平静都是他装出来的,自己就不同再多费神了。 江潭落的话音刚一落下,凌定山山脚下的城镇猛地一变。 屋内、街边暖色的灯火,于刹那间变为幽绿色。偌大的一座城镇,在瞬间化作鬼市。不知被困忘川多少年的怨鬼,肆意在凡间的街市里游逛,笑闹的声音传遍云霄,落入了江潭落的耳中。 感受到那股浓重的怨气,无嗔开始轻颤。 江潭落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握剑斩鬼,而是轻轻地拍了拍无嗔说:稍安勿躁。 江潭落坐在凌定山上,继续向下看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明月高悬空中的那一刻,江潭落感受到了一股熟悉而强大的威压。 虽然江潭落来凌定山前,就已经隐藏了自己的气息,但这一刻他还是紧张了起来。 郁照尘来了……江潭落说。 凌定山下,身着金色法衣的天帝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他取出长剑,微微晃动剑鞘。 下一刻,一片金色花瓣自空中坠落,它看似柔弱,却在刹那间便嚼碎了恶鬼的元神。 江潭落缓缓松了一口气……难道说郁照尘真的压抑住了疯狂? 此时他离郁照尘太远,再加上对方是背对着他站在这里的,因此江潭落并没有看到——在收回长剑的那一刻,郁照尘是笑着的,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看向了前方。 凡人与怨鬼的灵魂,一起在花瓣的撞击下发出恐怖的吼叫。 在郁照尘听来,这声音很是悦耳。 暗绿的怨鬼挣脱人身,但仅仅一息后,便被那股强大的灵气困住,接着毫不客气的碾碎。 这一晚,郁照尘要用忘川的怨鬼祭剑。 “真不中用。”郁照尘淡淡地说。 看着前方的鬼市,郁照尘抚了抚剑自言自语道:“……下一次放什么出来呢?”他的语气平静到没有一点感情,甚至有几分无聊感。 放。 没错,凌定山山下满城的怨鬼,都是郁照尘从忘川放出来的。 是天帝郁照尘,打开了鬼门,任由他们涌入人世。 然后又来到凌定山下,亲手将他们斩杀。 ——是郁照尘故意给人世降灾,复又来此救难! “潭落,我什么时候能在这里遇到你呢?” 郁照尘太了解江潭落了。 江潭落虽然是妖,但是读遍人世典籍的他,比自己更在意这三界。 郁照尘知道,若是江潭落活着的话,他或许不会来见自己。但是绝对不会任由这三界倾颓,看着众生死去。 终究会有那么一天的……自己一定会在灾难中、在鲜血汇成的河流里,遇到江潭落。 若是世上无灾,那便由他来降灾。 第32章 无心无情(二) 无嗔虽然怂,但它好歹也是一把凶剑。 嗅到凌定山下传来的怨气后,无嗔不受控制地发出了剑鸣。江潭落摸了摸剑身说:别激动。 圣主要动手吗?无嗔纠结道,……不知道下面那些凡人会怎么样,可要是插手的话,我们岂不是要撞上郁照尘了? 令无嗔意外的是,江潭落摇了摇头。 为什么要帮?他反问。 诶?! 江潭落的话让无嗔感到意外:为什么呀?它以为圣主一定会出手相助。 江潭落看向凌定山山下的目光古井无波,他轻轻摇头对无嗔说:凡人的生死轮回、旦夕祸福皆由天定,我没有干涉的必要。如今已不像千年前那样仙妖共治三界了。身为妖皇,我只需要护住妖域便好。语毕,他像拍小狗似的轻轻拍了拍无嗔。 干嘛给自己多找麻烦?江潭落反问。 剑鸣在一刹那间平静了下去。 明明渡劫的时候它一直陪在圣主的身边,但这一刻的江潭落,还是给了无嗔无比的陌生感。 ……如果今天在这里的是从前的圣主,那他不但会去救那些人族,甚至于还会度化恶鬼,而不是像郁照尘做的那样,一剑将他们一起斩杀。 看到凌定山的鬼市一点点消失,阴森的鬼火熄灭,江潭落也从凌定山顶上站了起来,他转过身没有任何留恋的离开了这里。 而就在江潭落将要到达蓬莱时,他忽然伸手,紧紧地攥住了胸前的衣襟。他用劲很大,手指关节都随之泛白。 位于左胸的心脏,还有生在心口正中央的鲛珠一起痛了起来,江潭落不由咬紧牙关。 “圣主您怎么了?”无嗔着急问。 江潭落的脸色苍白,他缓缓摇头,等过了一会才说:“缺了心头血,鲛珠也有一点问题。” “那要怎么办?” “回蓬莱闭关吧。”江潭落回答道。 舍身劫同情劫相叠,本就是十死无生。 江潭落虽然扛过了这一劫,但缺了一滴心头血,还是让他不大好受。最重要的是,他当小鲛人时分出去的那颗鲛珠,似乎也对本体产生了影响。 不打算因为这件事去找郁照尘冒险的江潭落,干脆直接选择了闭关。 所以他没有看到,自己离开凌定山后,杀完怨鬼的郁照尘忽然支撑不住地跪倒在了地上。 “咳咳……”黑色的鲜血从他唇边涌出落到了地上。 下一刻,凡是被鲜血所溅到的花草均在刹那间枯萎,化作黑色的齑粉消散在郁照尘的眼前。 郁照尘脚下的大地开始龟裂,不多时就生出了巨大的裂隙,紧接着裂隙里岩浆翻滚。 九贪剑从郁照尘的手中落了下去,在将要坠入岩浆的那一刻,又被他一把握了回来。接着他双手握着九贪剑,重重地刺入大地之中。 这本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却被郁照尘做的无比艰涩。 ——按理来说杀怨鬼对他来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才对。 “你觉得这样就能拦住我?”他轻声说。 郁照尘的唇角满是血迹,但他却握着九贪剑面对着岩浆笑了起来。 话音刚落,郁照尘的经脉、血管中又是一阵刺痛,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一样。 他的行为激怒了天道。 然后落下了天罚。 天罚还没有结束,可郁照尘却用九贪剑撑着站了起来。 他好像完全不在意这天罚,竟还是在经脉剧痛时使用清洁咒擦干了唇角的血迹。 “……瀛洲有异魔将要开始活跃,”明明周围空无一人,但郁照尘还是站直了身,如与人聊天般说,“我现在将它们放出来,待它们尝够了自由的滋味,再将它们斩杀,你说怎么样?” 他这话虽像问句,但却是用肯定的语气说出来的。 郁照尘的话音一落,天罚愈烈。 但他除了稍稍皱了一下眉外,竟然没有一点多余的反应。 只是在这天罚落下的那一刻,郁照尘第一次回想起了当年那个卜算——关于他将要成为仙庭下一任天帝的。 因为这个卜算,郁照尘从小被父亲忌惮,甚至险些丢了命。 后来还是因为这个卜算,郁照尘成为了天帝,他必须守护这三界,并且……被天道所困,失去了堕魔的资格。 他永不会堕落。 永世受折磨。 “天帝”这两个字,从郁照尘出生起便化作一道沉重而疼痛的枷锁,系在了他的身上。 “潭落,你看就连天道都觉得,天帝不会有私念,更不会害这苍生。” “……只有在你眼前,我才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怎么办,我还是没有办法像你说的那样当个好天帝……”郁照尘不怕天罚,他只是有那么一瞬,害怕江潭落失望。 天罚之下,郁照尘到了瀛洲,然后如他所说那样放出了那群千年前被瀛洲圣君镇压在此的异魔。 重获自由的异魔激动地冲向瀛洲。 瀛洲众仙立刻祭出本命灵剑,尝试着将它们阻止,但是毫无准备的他们,仍旧不敌疯狂的异魔。 就在他们将要抵挡不住时,伴随着阵阵剑鸣天帝忽然现身,郁照尘几乎没有用灵力,单纯以剑招杀死了异兽。 顶着天罚,郁照尘就像是无所感知一般看着脚下盲目狼藉的瀛洲,眼神中露出一点失落。 ——这一次还是没有等到潭落。 不过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他一定会等到潭落。 郁照尘一向很有耐心,正如他可以为毁掉毋水的封印等上数千年之久那般。 …… 蓬莱,不觉泉。 细密的水泡伴着精纯无比的灵气从泉底涌出。 身着银衣的鲛人浮在泉底,他缓缓吸收灵气,吐纳修复着鲛珠的裂隙。 江潭落原本以为自己这次闭关不会花费很长时间,但意外的是,闭关后不久,江潭落竟然直接进入了冥想状态。 已经寂灭、以身合道的老妖皇,出现在了江潭落的眼前。 而江潭落低头则看到……自己忽然变回了千年前少年时的模样,此时正坐在书案前抄着经文。 “潭落,你天资出众,但却凡性深重。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什么是‘凡性’?”江潭落听到自己问。 老妖皇叹了一口气说:“便是凡人之性,若想成圣成神,必须要舍弃这些才可以……” 其实早在数千年之前,江潭落就已经有了比肩老妖皇的力量。 单单修为与神魂的强大程度来说,他已经是混沌妖神了,可是混沌大劫却迟迟不来。 当时江潭落觉得,自己怕是永远也不会像老妖皇说的那样成圣成神,因此少年时的这段对话,便被他埋在了心底。 直到现在,江潭落又忽然想起了这件事。 这一次,他重新凝神,下一刻神魂间便是一片空白,甚至于就连本命灵剑无嗔都无法再与江潭落联系。 蓬莱之巅,厚重的紫云正在凝结,不觉泉边绽放出朵朵幽昙,将这里与周遭完全隔绝开来。 恍惚间,江潭落忘记了人世的一切,神魂于瞬间感知到了天道的存在。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没有了情丝的江潭落,终于摆脱了一直束缚着他的凡性。 “大人,圣主他不会有事吧?”不远处的小亭里,手捧银盘的花妖小心翼翼地向珈行难问。 “……不知道。”珈行难缓缓摇了摇头,然后合上了手中的折扇。 珈行难鲜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刻。 “不知道?”花妖被珈行难的话吓了一跳,本能地重复了一遍。 “圣主大人他闭了死关。”末了,他忽然咬着牙说。 江潭落闭了死关,要不然成功出关,成为真正的混沌妖神,要不然只有一个……死字。 有一件事,珈行难一直没有告诉江潭落。 上一任妖皇,也就是珈行难的父亲在寂灭前曾经让他告诉江潭落: 江潭落已经有了足够强大的神魂和力量,若是他能够狠得下心来,闭上一场死关去参悟,便也可以像自己一样,踏入最终的境界。 彼时他以为是自己的私欲作祟,不想江潭落超过自己太多,才没有将这一件事告诉对方。 但是现在,在江潭落闭关后,珈行难才恍然发觉,事情好像不是这样。 他不是不想江潭落超过自己,而是……不想江潭落离自己太远。 我们明明从小认识,我们明明互相陪伴数千年。 我明明才是最了解的他的人。 ……江潭落应该是属于我的才对啊! 他应该永远都在我身边的。 “我要去陪圣主,往后妖域的事情,暂时由各族族长处理。“珈行难忽然起身,对周围人说。 对江潭落来说,成为真正的混沌妖神,重要的不是什么天雷、渡劫,而是“参悟”。这是注定一个漫长的过程。 “是,莫大人。”一边的妖族不疑有他,听到珈行难的话后慌忙行礼答应,顺便默默感慨了一下莫大人与圣主的关系的确很好。 而珈行难也不再多说什么,他径直朝着不觉泉而去。 不过多时,珈行难也被结界挡在了泉外。 然而他并不意外,甚至于这一切本来就在珈行难的料想之中。 一身暗红的他,缓缓坐在了泉边。 身为上任妖皇之子,珈行难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时的江潭落压根不用什么护法,自己也无法接近对方。 因为不甘心让江潭落离自己越来越远。 所以珈行难要制造出假象,让世人误以为在闭关的这段时间里,自己一直“陪伴”着江潭落,并与他朝夕相处。 他们合该如此。 第33章 重逢(一) 蓬莱岛四季如夏,不觉泉下的江潭落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他只知道泉边的绣球花开了又败,败了再开,花叶坠落泉中,又消散在他身边。 时间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的过去。 甚至就连一甲子的岁月,在不觉泉外珈行难的眼中都变得无比短暂。 参悟虽然没有渡劫那么惊险,但也不是好过的关。 不觉泉里的江潭落,始终没有出来的迹象,珈行难就这么耐心地等待在这里。除了去处理大事外,一日也不曾离开。 不觉泉下,江潭落的神识逐渐变得强大,在某些时刻,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感知到三界发生的一切。 算不出就这样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天,江潭落从入定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银白的鱼尾,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化作双腿。 江潭落的足下生出一朵巨大的潮生花,浅紫色的花瓣在水中飘摇着,如纱缎一样。 紧接着不觉泉里传来古老的鲛歌,一点点将江潭落唤醒。 就在江潭落醒来的那一刻,像海浪一样翻涌着的紫云把整座蓬莱岛笼罩,甚至于就连包裹海岛的迷雾,也变成了紫菂色的。 蓬莱岛上的妖族们,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异象。 和上次出关的时候不同,这一次不但当年妖域的大妖,甚至于就连修为没有那么高深的年轻妖族,都感知到了来自于混沌妖神之力的绝对压制。 他们正在凭借本能,向蓬莱聚集。 不远处的鲛人海中,同样有许多鲛人已经察觉出异样聚在了迷雾畔。 在不觉泉边陪了江潭落多年的珈行难,同样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猩红的眼。 “终于……”他看着头顶的紫气,喃喃自语道。 江潭落过了这一关,并且比珈行难想象的还要快。 下一息,伴随着一阵凤鸣,蓬莱岛上生长着的各色花卉,被一朵朵浅紫色的潮生花所替代。远远望去无比壮观。 接着,强大的灵力如涟漪般扩散,甚至于在顷刻间荡散了岛外的迷雾。 混沌大劫中“参悟”这一关与雷劫不一样,江潭落苏醒之后,翻滚的紫云中只是生出一束浅金色的光亮,柔柔的照了过来,他的灵力也在这一瞬间暴涨。 舍身劫、情劫还有最终这场名为参悟的混沌大劫,终于使得他突破了最后一关,成为了真正的混沌妖神。 江潭落踩着潮生花从不觉泉中浮了出来。 珈行难看到——银白离人纱织成的法衣,半点水迹也没有沾。江潭落的手腕还有额间,生出了浅紫色如花蔓一般的妖纹。 江潭落的五官本来就很明艳,这一刻在紫色妖纹的映衬下,更是生出了一种久违的原始又张扬的美。 伴随着凤鸣与鲛歌,江潭落胸前忽然绽出一朵剔透的潮生花,接着又融回他的身体。 珈行难是上任妖皇之子,拥有一半天生妖神血统的他,是唯一一个不被江潭落所压制的妖族。 “恭喜圣主,度过了这一关。” ……珈行难怎么会在这里?自己这一次闭关,究竟闭了多久? 看到对方,江潭落有些意外。 当年妖域还在的时候,身为妖皇的江潭落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他最多一次闭关,也不过是十年。 但是这一回,江潭落能感受到自己的闭关绝对不止那么短。 “我闭关多久了?”他问珈行难。 语毕,江潭落缓缓走出了不觉泉,他的身上一滴水都没有沾。 “不多,”珈行难笑着摇了摇扇子,接着朝江潭落眨眼说,“一千零一十七年整。” “一千零一十七年?” 尽管江潭落早就想到自己这一关一定耗了不少时间,可是在珈行难口中听到准确数字的这一刻,他还是不由得吃了一惊。 竟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 和仙不同,妖族的血脉压制几乎存在于所有方面。 此时的江潭落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围绕着蓬莱岛已经满是妖族。 且除了那些已经等待在迷雾外的妖族,还有无数妖、仙正向这里聚集。 江潭落的心中,不由生出一点点不好的预感…… 比如说他记得:虽然数量不多,但是蓬莱岛里也是有不少妖仙的。 “这千年三界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吧?”他问。 “你放心,这千载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三界海清河晏。”说完后,珈行难又在心中补了一句——除了传闻仙庭那位大人物过的不怎么好以外,一切都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听到珈行难的话,江潭落一句“那就好”还没有说出口,就听到珈行难忽然“哦”了一下然后补充道:“之前是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但是很快就有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珈行难似笑非笑的说:“父亲当年没有告诉你吗?混沌妖神,自然是要为妖族赐予神恩的。” ……赐予神恩? 老妖皇还在的时候,江潭落没有想过“凡性深厚”的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混沌妖神,所以他对成为妖神后的事,也没有多少了解。 珈行难轻轻将手贴在心口处,顿了几息后又对江潭落说:“你出关时的动静,恐怕所有妖都感受到了。” 这个时候江潭落终于看到,蓬莱岛上满是紫色的潮生花。 一段极其遥远的记忆,逐渐在他的脑海内变得清晰起来。 江潭落是很小的时候,被妖皇选中从鲛人海带到妖域去的。 在江潭落的印象里,自己刚到妖域的时候,为了庆祝后继有人,老妖皇似乎是办过一场盛会的……这好像就是刚才珈行难说的“赐予神恩”。 …… 此刻,蓬莱之外。 迷雾边妖族越聚越多,甚至于就连一些仙,也赶到了此处。 一时间各类法器悬了满空,甚至于将天光都遮挡住了。 迷雾渐渐散去。 众人都看到了蓬莱岛上那一片接天的潮生花。 妖族生性张扬,而此时所有的妖都已感受到了那股强大的力量,所以就在雾气散去后,蓬莱岛上的大妖终于忍不住兴奋起来: “圣主大人出关了!” “……原来这就是混沌妖神之力!” 圣主大人? 与一直待在妖域的大妖不一样,岛外的人并不知道江潭落千年前就已经历完大劫。 但这也并不重要。 虽然稍晚了一点,但那强大到令人生惧的血脉压制,以及大妖的话还是顷刻间便让他们明白——传说已经陨落千年的妖皇,回来了! 昆仑之巅,郁照尘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的眸中闪过一丝猩红,下一息又隐了起来。 就在他睁眼的这一刻,原本空空荡荡的飞光殿忽然变得无比吵闹。 ——各类怨灵一齐现身,将这座大殿挤满。 他们浑身挂满腐肉,惨笑着、尖叫着向郁照尘扑来。 “郁照尘你枉为天帝!” “……哈哈哈杀人偿命,因果报应!就算你是天帝也逃不过!” “去死吧,去死吧——” “伪君子,你业债累累!” 仅一瞬间,那些怨灵就已经冲到了郁照尘的眼前。按理来说看到这些高度**的躯体,哪怕是神仙也会感到害怕才对。 可郁照尘竟然不为所动。 眼前这些怨灵,也是天罚之一。 自千年前凌定山那件事后过了没多久,郁照尘只要睁开眼,就会看到这些死在他手下的疯狂又腐烂的躯体向他索命。 日夜不休。 尽管怨灵杀不死他,但持续千年的纠缠若是换一般人的话,他怕是早就已经疯了。 郁照尘却像是没看到一般淡淡的吐了一个:“烦。”字便径直起身,穿透了那些虚影。 他将手贴在了心口处,轻声自语道:“……这是?” 就在刚刚,他感受到了一阵强大无比的灵力波动,甚至于道心都跟着痛了起来。 郁照尘已成圣千年,虽然道心碎裂,屡遭天罚,但是这些对他来说全部都是内因。 千年来郁照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强大的外力。 三界内,有谁拥有这样的力量呢? 答案好像只有一个——听上去绝不可能的那个。 ……郁照尘忽然大笑了起来。 直到笑到筋疲力尽,郁照尘终于慢慢地攥紧心口处的衣料,从玄冰台上走了出来。 下一刻,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中,便出现了一颗暗红色的血珠。 郁照尘低头看了它一眼,再一次笑了起来。 “江,潭,落……”他用缓慢又轻柔至极的语气念过这个熟的不能再熟的名字,接着拿起血珠,伴着怨灵的尖叫,在血珠上落下了无比温柔的一枚轻吻。 飞光殿里突然安静了一瞬。 围着郁照尘的怨灵都向后退了半步。 ——纠缠郁照尘千年,他们非常清楚这位天帝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郁照尘往往表现得越是温柔,就越是会大开杀戒。 方才他的动作与目光,竟然让怨灵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自己被对方杀死时候的样子。 他们不知道“江潭落”是谁,只觉得这三个字在郁照尘的口中,温柔的如同诅咒。 飞光殿的大门敞了开来。 疾风伴着雪一起吹来,落在了郁照尘同样纯白的发间。 仙庭里的神仙都知道,这千年来天帝只会在三界有异动的时候出现。 可是最近似乎没有听说啊…… 看到郁照尘忽然出现,他们不由面面相觑。 “把侧殿里的贺礼拿出来,同我一起……”郁照尘垂眸低声说,“去蓬莱。”语毕,郁照尘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一颤。 “是,圣尊大人!” 方才说出那几个字时,郁照尘看上去无比平静。 但是他知道,甚至于他眼前的怨灵都知道。 郁照尘这个人,表现的越是“正常”,心里便越是疯狂。 在走出飞光殿的那一刻,郁照尘甚至笑了一下,柔声对身边腐烂的怨灵叮嘱道:“一会安静一点,不要吓到潭落。” ——他表现得就像不知道这世上只有自己能看到它们一样。 第34章 重逢(二) 蓬莱岛外的生灵越聚越多,妖皇归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三界。 “妖皇月西瑕”这几个字对三界大多数人来说,已是一个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名字。 但无论再怎么遥远,数千年时光仍没能让人遗忘当年妖域强大的传说。 无数妖族顺着感应而来,他们或许不知道什么是“赐予神恩”,但还是希望能在今天一睹妖皇的风采。 “圣主大人,族人已经在蓬莱欲尽湾等着您了。”珈行难的话打断了江潭落的思路。 江潭落回过身来,点头对珈行难说:“好,我们现在就过去。” “嗯。”江潭落没有看到,听见自己说“我们”这两个字的时候,珈行难的眸中忽然闪过一丝笑意,接着他便转身和江潭落一起,向欲尽湾而去。 在拥有传承与血脉压制的妖族,妖皇是至高无上的象征,没有人能够与他并肩。 不过江潭落一直都不太在意这些事,再加上珈行难和他是一起长大的发小,所以此时江潭落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的。 蓬莱岛欲尽湾内外,妖族还有前来贺喜的仙人越聚越多。 江潭落在虚空中踏着潮生花而来,他远远便看到欲尽湾的海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生出浓浓的紫烟,它们弥散着将海面完全覆盖。 天上的紫云还在升腾,恍惚间竟然给了江潭落一种海天相接的错觉。 上一刻欲尽湾还热闹着,下一刻看到江潭落来,这里便在瞬间安静了下来。 从三界各处来的,数以万计的生灵在看到他的刹那屏息、行礼,远远望去甚是壮观。 “恭迎圣主大人——” 欲尽湾下,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紧接着所有人都跟着一起呼喊了起来。 一只沉水巨鲸自海底跃出,发出阵阵长吟。 江潭落停在了欲尽湾上空,他单足踏着朵潮生花的虚影,一手缠着水气凝成的藤蔓,看上去就似与众人不在一个时空般虚幻而美丽。 就像是庙宇里的神像,从神龛里走了出来一样。 “恭迎圣主大人。”突然,站在江潭落身边的珈行难也跟着众人一起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认识了好几千年,江潭落好像还没有见过珈行难这样正经。 他不由愣了一下,疑惑地转身,并将视线落在了珈行难的身上。 只见珈行难眨着猩红色的眼眸朝江潭落笑了一下,然后用妖族特有的传音方式在他耳边提醒到:“赐予神恩”,圣主大人不会是不知道要怎么做吧? ……想起来了。 江潭落凭借着千年前的记忆,缓缓地抬起被花藤所缠绕的那只手。 不觉泉下一千多年没有见到一丝阳光,江潭落的皮肤变得比纸张还要苍白。但越是这样不同于常人的苍白,越是有一种无法企攀的神性。 刹那间,欲尽湾下众人再一次屏住了呼吸。 圣主大人果然和传说中一样,美貌冠绝三界!就连手,都被常人优雅好看! 此时正默默在心中夸奖江潭落的人不知道,他们的圣主大人动作这么慢,并不是为了保持优雅,而是因为江潭落正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当年的画面。 ……当年老妖皇应该就是这么做的吧? 我应该没有搞错吧? 江潭落还没回忆完,就听到站在他身边的珈行难似笑非笑的叹了一口气,传音说:手给我。 手? 江潭落还愣着,珈行难便向后退了半步,然后无比虔诚地牵起了他的手。 触我额头。珈行难说。 他话音刚落,便缓缓地弯下了腰,不等江潭落动作就将额头帖在了对方的指尖…… 江潭落想起来了!当初妖皇也是像现在这样,用指尖轻触自己的额头来着。 话说回来,当年自己是以对方晚辈身份出现在这里的,现在被自己触额的人换成了珈行难—— 无嗔,你说我这是不是在占珈行难的便宜? ??圣主大人,这么神圣的时刻,您怎么在想这个? 欲尽湾下众人不知道此时江潭落在想什么有的没的,他们只看到潮生花上的人是那样的矜贵。同时……忍不住猜起了江潭落和珈行难的关系。 似乎从前有传说珈行难有个道侣,难道说那人就是……圣主大人? 他们好像认识几千年了,这么想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江潭落不知道下面的人在想什么。 他的手指还未离开珈行难的额头,欲尽湾的那一边忽然响起一阵仙乐。 西方原本湛蓝的天空,被金光笼罩。 江潭落和所有人一样,凭借着本能抬眸向仙乐传来的地方看去。 ——九位玄女织着金光开道,在她们的背后,是一朵由白龙驮着的巨大的灵坐。 一切都如冰玉雕琢而成。 虽然还未靠近,但只用看上一眼,江潭落都觉得自己好像在这一刻嗅到了寒风的气息,以及触到了昆仑之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四季如夏的蓬莱,也因为那人的到来而冷了一刹。 圣,圣……圣主,无嗔无比艰难地说,他来了! 嗯,江潭落咬了咬牙,他要是发觉不到蓬莱的异常,那才奇怪吧。 江潭落的语气虽然很镇定,但是珈行难却能从他久久不曾从自己额上抬起的手指猜出——江潭落可能没有他表现的那么镇定。 “圣主大人,怎么了?”珈行难故意装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似的问,顺便再一次伸出手托住了江潭落的掌心。 郁照尘来到蓬莱欲尽湾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那个自己熟悉又陌生的江潭落,远远站在半空之中。 江潭落的手指轻点着一个人的额头,而那个人的手,还暧昧地贴在他的掌心之上…… 郁照尘的心忽的一阵刺痛。 而与此相反的是,看到他到来江潭落只缓缓移动眼眸,淡淡地瞥了一眼而已。 明明还是当年的面孔,可是无论脸上的妖纹还是漠然眼神……一切都又和当年不同了。 江潭落看向他的目光里,半分感情都没有。 没有爱,甚至于就连一点恨都看不到。 郁照尘猛地一下攥紧了那颗血珠。 “哈哈哈哈人家压根就不认识你!” “郁照尘啊郁照尘,你也有今天?!” “你该死,你该死!要是让妖皇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他一定会杀了你!替三界无辜亡命的生灵报仇哈哈哈哈!” 郁照尘的耳边,怨灵的咒骂与讽刺声又一次清晰起来。 他们并不知道江潭落和郁照尘当年的事,但却从郁照尘的反常中明白——眼前这个人对郁照尘而非常特殊。 此时在三界众生眼中,欲尽湾上紫气与金雾一道弥散,十足祥瑞。 但在郁照尘的眼里,却满是腐尸,和地狱并无二般。 “……潭落?”他就像是没有听到怨灵的咒骂一样,忍不住对着远处的人叫出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但话一出口郁照尘才听见,自己的嗓音是那么的沙哑,且声音细弱到只有自己才能够听到。 怎么会这样呢…… 这和郁照尘想的完全不同。 他以为江潭落会恨自己,他以为江潭落会记得自己。 ……无论如何自己都该在对方的心间狠狠地留下痕迹才对。 可是这时隔千年的相见,怎么会这样平静呢? 此时这里已聚集了三界十万众生,他们俯跪在欲尽湾下,就连江潭落身边的那个人也是垂着头的。 明明此时此刻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够平视江潭落,但就在这一瞬,郁照尘却生出了自己也低入尘埃的错觉……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 圣主怎么办?无嗔小心翼翼地问,要去打个招呼吗? 打招呼?江潭落扬起了语气,他怎么觉得自己这把本命灵剑是来坑人的呢? 啊?不行吗?无嗔垮着脸问,那怎么办啊。 ……就当不认识吧。我们的缘分,早应该断在我历完劫时了。 江潭落终于将自己的手从珈行难的额头上拿开,然后就像是没有看到郁照尘一样,把视线落在了欲尽湾下等候多时的妖族身上。 缠绕在江潭落手臂上的由水气凝成的藤蔓忽然散开,接着随江潭落轻扬手腕的动作向下落去,化作雨点洒在了众生的额间。 带着混沌妖神之力的雨滴,对妖族而言无比珍贵。 在雨滴降下的瞬间,他们再次俯身虔诚地向潮生花上的人行礼。 就在这个时候,郁照尘终于有了动作。 “圣主大人,”只见一身金衣的天帝向江潭落笑了一下,他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恭喜归位。” 郁照尘面带微笑,看向江潭落的目光平静又温和,除了那头刺目的白发外,一切好像都和鲛人海下初遇的那一刻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江潭落没有回答郁照尘的话,他只微微蹙眉看了一眼珈行难。 珈行难立刻明白了江潭落的意思。 ——他要自己配合一下。 “圣主大人,这是天帝郁照尘。”珈行难“好心提醒”道。 “……原来是天帝,”欲尽湾的那一边,听到珈行难的话,江潭落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他朝郁照尘笑道:“抱歉,方才并未反应过来。” 郁照尘的笑容忽的一下僵在了脸上。 什么叫……原来是天帝? 江潭落的声音就像隔着十几层棉被似的,不真切极了。 郁照尘觉得自己现在好像是在做梦,且还是一场荒唐无的噩梦。 潭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然而无论郁照尘多么想要这场梦醒,几息后他却还是真真切切的听到江潭落说:“我这番历劫太久,没想到你们昆仑已经换了一个天帝吗?” ……江潭落忘记了? 他忘记了毋水下的百年? 还忘记了……身为鲛人的那一世? 什么爱、恨、嗔、痴竟在他这里一笔勾销! 一切,只剩下了郁照尘自己的独角戏。 郁照尘的道心,再一次纠痛起来。 他没有想到千年等待,一场场天罚,最终自己等来的竟然只是一句……没想到你们昆仑已经换了一个天帝吗? 潭落将我给忘了…… 他怎么会忘了我?怎么能忘?! 第35章 重逢(三) “圣主大人有所不知,”见郁照尘一直不说话,珈行难适时开口,“上任天帝已经陨落许久,早在数千年前,仙庭就已经换了主人。” 听完珈行难的话,江潭落立刻一脸了然,他隔着欲尽湾,远远地朝郁照尘笑着点了点头说:“如此啊,我明白了。” 江潭落的语气客气又疏离,抓不出一点错来。 甚至于此时就连欲尽湾下的十万生灵,都没有一个人察觉出江潭落和郁照尘千年前就认识了。 ……只有不远处的瀛洲圣君经铄灵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欲尽湾下水汽翻腾,江潭落的面容也变得不真切起来。 郁照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用尽全力观察着江潭落,试图在对方的脸上寻找异样。这一瞬,郁照尘甚至都忘记了伪装,目光变得**而直白,像是能在江潭落的衣服上灼出一个洞来似的。 江潭落感受到郁照尘的目光,也不由皱眉向他看去。 圣主大人!!!无嗔急了,别看他啊!不是说好了装作不认识吗? 怕什么。江潭落淡定道,他又不会吃人。 “请问圣尊,还有什么事吗?”江潭落的语气少了点客气,疏离得吓人。 ——郁照尘的目光冒犯到了妖皇,他这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无事……”郁照尘立刻垂眸,将目光藏了起来。 他攥紧了手中的血珠,反复回忆着刚才江潭落看向自己的眼神。 郁照尘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他没有在江潭落的眼神中找到一点多余的情绪,无论是爱,还是恨。 郁照尘没有想到,千年时光过去,再相见时江潭落的恨对自己来说……都已经成为了奢侈品。 他们怎么会像陌生人一样呢? 不该是这样的…… 郁照尘独自站在灵坐上,四周寂寂无人,欲尽湾上的风向刀子一样朝他刺来。 这是千年来,郁照尘的眼中头一次露出迷茫与脆弱。 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恐惧。 他害怕自己和江潭落真的就此陌路。 远处的江潭落和珈行难看不到,欲尽湾下众生也看不到,但是一直纠缠着郁照尘的怨灵,却像是见了血的秃鹫一般在刹那间就兴奋了起来。 他们发现,被自己纠缠千年都不曾惧怕的郁照尘,头一回生出了一点名为恐惧的情绪。 郁照尘在害怕什么? 难道是害怕江潭落? 怨灵瞬间兴奋了起来,他们又一次在郁照尘的耳边叫嚣。 “圣主大人!!圣主大人杀了他!” “郁照尘他枉为天帝!” “郁照尘不配与圣主相提并论!” 怨灵那些“杀了他”的叫嚣,并没有刺激到郁照尘,反倒是“郁照尘不配与江潭落相提并论”这句话让他突然抬起了头。 赐予神恩的环节将要结束,水汽重新在江潭落的胳膊上凝成藤蔓。郁照尘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将要离开欲尽湾了。 “等等!圣主大人——”郁照尘的声音,比他的思绪更快。 见江潭落将要转身,他便立刻出声将对方叫住。 “何事?”江潭落皱眉问。 “我有一件贺礼,想要送给圣主大人。”郁照尘说。 实际上郁照尘带了足足一小芥子空间的东西来,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想要亲手交给江潭落的,却只剩下了一个…… 贺礼? 听到这两个字,江潭落的眼皮不由跳了一下。 江潭落完全不想再和郁照尘有一丁点的牵扯,更别说收到他的什么贺礼了。 但还没等江潭落将拒绝的话说出口,就见郁照尘一步步走离了灵台。 他每向前走一步,脚下都会生出一朵冰莲。 蓬莱的上空,也随着郁照尘的步伐一起生出一阵风雪,那场面神圣又寂静。 看到这场景,刚才因为赐予神恩而激动的妖族都安静了下来。此时,来自三界各处的十万生灵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屏息注视着郁照尘向江潭落走去。 郁照尘的动作无比优雅,不过转眼便走到了江潭落的身前。 此刻的欲尽湾安静地不像话,郁照尘的耳边只能听到下方的海水声,还有自己怦怦怦怦不断加速的心跳。 他朝思暮想了上千年的人,就站在自己的眼前。 可是他却不能碰,甚至于不敢惊扰。 江潭落一身白衣,像月华、像流水,干净的不像话。 自己早就已经……一身血污、周身怨灵,肮脏的令人生厌。 郁照尘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血珠,接着将它收了起来……这不是今天他要送给江潭落的贺礼。 “你要——”见郁照尘久久不动,江潭落忍不住开口。 不过他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郁照尘的动作给打断了。 郁照尘微笑着看向自己,接着缓缓抬手,将指尖贴在了心口处。 他要做什么? 江潭落忍不住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剖去情丝后,江潭落只剩下了理智。而此时甚至就连江潭落的理智,都在一遍又一遍的在他脑海深处重复着危险的信号—— 郁照尘是个危险的人。 他越是微笑、表现的越是正常便越是危险。 “啊——” “天呐!” 果不其然!就在下一刻,郁照尘的手指竟然猛地一下穿透了他自己的心口——就像是千年前,江潭落在鲛人海下做的那样。 他的动作无比决绝,甚至于在指尖刺破心口的那一刻,郁照尘的眼神中还闪过了一丝快意。 一滴温热的血珠,在这一刹那随着郁照尘的动作溅在了江潭落的脸颊上。 欲尽湾下,响起了一阵阵的尖叫。 “圣尊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江潭落立刻皱眉看向对方看去。 郁照尘在做这一切的时候,都是死死盯着江潭落的。 他想要在江潭落的脸上捕捉到自己期待的情绪,想要看看江潭落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动作而将情感泄露。 但可惜的是,这一刻江潭落的眼睛里除了震惊和不悦外,依旧什么都没有。 又是一滴血从郁照尘的指尖落下,掉进了海里,刹那间海水翻涌如同沸腾。 道心碎裂的痛,郁照尘已经忍了千年。然而在他看来,这千年里的痛累计在一起,也抵不上这一刻。 郁照尘自虐般用灵力剖开了自己的皮肉,他喃喃重复着那句话—— “我有一件贺礼,想要送给圣主大人。” 欲尽湾上下安静地针落可闻。 在剧痛之中,郁照尘的手指一点点触到了灵台,并在这里摸到了一颗小小的珠子。 ……那是江潭落的鲛珠。 上一世的小鲛人没有修为没有灵力,他的鲛珠按理来说是保存不了太长时间的。 知道这一点的郁照尘,便直接将这颗鲛珠藏在了自己的灵台中,以神魂温养着它。 时间久了,鲛珠几乎与他的神魂生长在了一起。 江潭落看到……郁照尘的手指已经刺入皮肉,他的脸色明显苍白了起来。 尽管如此,郁照尘竟然还是微笑着的。 江潭落身上生出一阵寒意,他忍不住轻轻摇头问:“……你这是做什么?” “……圣主,这个给你。” 郁照尘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语气明显艰难了起来。 剖出和神魂生在一起的鲛珠,就像是生生将自己的心挖出来一样。哪怕是他,也有些难以承受。 可痛时看到眼前的江潭落,一切好像又都烟消云散了…… 郁照尘要将鲛珠给江潭落。 他知道,哪怕从前的“江潭落”只是妖皇月西瑕的转世,但丢了一颗鲛珠,也会给江潭落带来不小的影响。 此刻郁照尘没有想过赎罪,也不敢想让江潭落原谅自己,他只想……将鲛珠还给江潭落,让江潭落好受一点。 仅此而已。 郁照尘咬着牙,将鲛珠剖了出来。 下一瞬,沾满了鲜血的鲛珠便被清洁的咒语洗了个干净。 小小的珠子在郁照尘手中泛着莹莹光亮,看上去是那么的可爱、漂亮。 郁照尘将手中的鲛珠递了出去。 “这是……鲛珠?”江潭落轻声说。 无论怎么说,自己和郁照尘,一个代表仙庭一个代表着妖域,两人的一言一行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眼看郁照尘已经将鲛珠递到了自己的眼前,江潭落自然不能不拿。 于是江潭落只好伸手,当着三界众生的面将那一颗鲛珠接了过来。 郁照尘将期待的目光落在了那颗珠子上。 他想,说不定这颗属于小鲛人的珠子,能够唤醒江潭落的记忆呢? 细长、葱白的手指轻轻捏着鲛珠,江潭落将它转了几圈,细细看了过去。 ……圆滑,色润,的确漂亮,不过里面的力量真是弱的可怜。 这就是我上一世的鲛珠吗?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江潭落对无嗔说。 毕竟要是他没有记错的话,鲛珠应该早就融入了郁照尘的灵脉才对。 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重新将它凝起来的? 圣主大人不要因为这个心软呀!听到江潭落这么说,无嗔立刻急了,他剖鲛珠算什么啊?这个还不是和圣主您学的? 不会,江潭落终于一点点地将视线从鲛珠上移开,我只是没想到,上一世的自己竟然这么弱。 放在千年前,这颗鲛珠或许对江潭落有些用处。 然而此时已是千年之后,江潭落本体鲛珠上的裂隙,早已经在闭关中愈合。已是混沌妖神的他,再也用不上这颗漂亮又可怜的小珠子了。 不如还给郁照尘算了。 不对…… 我知道了! 圣主知道什么了? 毕竟已经过去了千年,当年的事情他也该忘了。鲛珠……可能他以为这对我很重要,才会这么执着地把这东西送到我面前来。 啊?毕竟是朝夕相处的本命灵剑,无嗔愣了一下就明白了江潭落的思路: 江潭落觉得,一千多年过去了,郁照尘情感上应该已经忘记了当年的事情。但是毕竟经历了这么一遭,他有一两个放不下的东西、小小执念也在情理之中。 比如这颗鲛珠,它对当初的江潭落非常重要,所以便被郁照尘格外记挂。 而现在,江潭落想要的就是消除郁照尘的“误解”? 无嗔直觉有什么不对,但不等它开口,江潭落已经缓缓地将鲛珠拿了起来。 日光的照耀下,鲛珠显得愈发莹润。 江潭落对着它笑了一下,忽然将视线落到了郁照尘的身上。 此时,三界众生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了江潭落的身上。 包括郁照尘在内。 他忽略了心口处的疼痛,紧张而又期待地看向江潭落。 葱白的手指,再一次在阳光下旋起了鲛珠。末了,江潭落忽然笑了一下,有些不解地看向郁照尘。 郁照尘的心骤然被提了起来。 ——他看到,江潭落看向自己的目光,仍然是陌生的。 “天帝头回见我……” 江潭落的这半句话,像是一柄利刃,狠狠地刺入了郁照尘的心口,嚼碎了他的血肉。 别说了,潭落别说了! 郁照尘再也无法维持微笑,甚至于因恐惧而向后退了一步。 他想要开口,可嗓子却像是黏在了一起似的,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于是,郁照尘便和三界众生一起,听到了江潭落那后半句话。 他轻笑可一下,半开玩笑地说:“怎么只送一颗不值钱的珠子?” 不值钱,的珠子。 江潭落说千年前被他自己从心口处剖出,又被郁照尘以神魂温养了千年的鲛珠是一颗“不值钱的珠子”。 能够听得出来,江潭落是以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这番话的。 他本意或许只是想和郁照尘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缓和一下气氛,但是这句话却像是一盆冷水,淋在了郁照尘的身上。 执掌三界数千年,习惯了站在权力之巅的郁照尘,从来也没觉得自己有这么狼狈过。 他执著了千年的事,在江潭落的眼前一文不名。 甚至于,成了一句笑话。 郁照尘怎么还不走? 江潭落不知道郁照尘这是怎么了,千年前自己最后一次见郁照尘的时候,对方看上去明明已经恢复了正常啊。 更别说自己现在还当面表示,当年的事情都不重要了,郁照尘不是应该走出执念才对吗? 我也不知道……无嗔讷讷道。 天空中的紫云缓缓散去,阳光落了下来,刺伤了郁照尘的眼底。 他忽然低下了头,然后露出了一抹无人察觉的微笑。 江潭落真的把自己忘了。 过往那些事……忘了也好! 忘了就忘了吧。 郁照尘的心底,忽然于瞬间闪出了个疯狂的念头…… “郁圣尊?”同在此时,江潭落忍不住出声提醒,“还有事吗?” “无事,”郁照尘忽然抬头,他笑着看向江潭落,“抱歉,刚才只是忽然想起一位故人,所以晃了晃神。他和圣主一样,是个鲛人。” 在抬头的瞬间,郁照尘用灵力愈合了伤口,甚至于就连衣襟上的血迹,都被清理了个一干二净。 郁照尘这一生,从小学到大,也是他最擅长的事,便是如何去装一个正常人。 “让圣主大人见怪了,”他微笑着蹙眉,接着有些懊悔的摇了摇头,“……方才圣主大人让我想起了他,所以这颗鲛珠便是您的了。” “原来如此,”江潭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那这颗鲛珠我便收下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再拒绝的话反而会让郁照尘起疑。 江潭落闭关时并未带什么芥子空间或者储物戒,因此他下意识地就要将鲛珠收入神识。 “圣主大人——”此时,珈行难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动作,“这颗鲛珠我帮您收着吧。” “……” 江潭落顿了一下,忽然明白了珈行难的意思。 这颗鲛珠虽然没有什么力量,但到底曾经属于自己。贸然将它收入识海,或许会短暂的产生灵力震荡,引起周围人不必要的疑心。 “好。”江潭落没有多想,直接将鲛珠放在了珈行难的手上。 潭落把鲛珠……送给了珈行难? 江潭落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在郁照尘的心中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这千年来郁照尘虽然很少出现,但还在尽职扮演着天帝的角色,三界发生的一切,他都有所耳闻。 例如人人都知的—— 当年的蓬莱圣君莫知难,其实就是妖域珈行难。 以及妖族那广为人知的传闻—— 珈行难有一个道侣,千年前回到了蓬莱。那道侣也不知道是受了伤还是怎的,回到蓬莱后就开始闭关,一闭便是千年。 在这千年中,风流多情的珈行难竟然一直陪着对方,他们在妖域朝夕相处…… 当初听到这件事时郁照尘并不在意,但是现在当他猜到传闻中“珈行难的道侣”是谁后,“陪伴千年”、还有“朝夕相处”这几个字忽然向火一样,向他灼了过来。 江潭落和珈行难,……究竟是什么关系? 郁照尘本不愿想,但是江潭落的动作,却没法让他不去多想。 酸涩、嫉妒与不甘在刹那间袭了过来,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 妖域平日里就笙歌不歇,现在妖皇归位,自然要大庆一番。 江潭落出关后第二天,蓬莱便撤了岛上的结界,设以大宴,宴请三界。 这场大宴没有固定的席位,一切都随性至极。各类珍馐、佳酿摆满了蓬莱的角角落落,无论妖族还是仙人,凡是来到这里的均可以豪饮一番。 适逢盛会,就连一向低调的瀛洲圣君都来赴宴。 江潭落觉得郁照尘不会来,毕竟他之前就不怎么喜欢这种活动。而到了这日白天,江潭落也的确没有在蓬莱看到郁照尘的身影。 然而就在这一晚,夜幕刚一落下,金衣华发的郁照尘还是带着昆仑的风雪来到了蓬莱之畔。 ——彼时江潭落正坐在蓬莱的溪边,从流水中取酒来喝。 江潭落的身旁,还挤着几个满眼崇拜的小花妖。 “圣主大人您酒量可真好啊——” “是啊是啊,喝了这么多,竟然一点醉意都没有。” 江潭落笑了一下,他将手中酒杯递给了离自己最近的花妖:“怎么,想把我灌醉?” 闻言,那个花妖立刻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来,他并没有否认。 江潭落从小生活在妖域,早就习惯了同族的大胆奔放。 虽然按照老妖皇的话说——江潭落从小书读得太多,读坏了脑子,看着都不像一个妖族了。 但不像归不像,毕竟在这里生活了数千年,江潭落早就学会了怎么融入其中,装作合群。 ——咳咳,用他曾经去过的“现代”的话来说,就是装老司机。 他接来另一个花妖手里的酒杯,笑着一饮而尽。 郁照尘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江潭落身边的。 ……他看到,江潭落微笑饮酒的样子,与当初在毋水下时一模一样。 可彼时那笑容是给自己的,现在却是给……几个不知名的小花妖。 郁照尘的心一阵剧痛。 下一刻,他忽然尝到了几丝血腥味,刚才剖出鲛珠的灵台,也跟着一起痛了起来。他下意识将手抚在了心口,接着郁照尘忽然想起了当初在毋水下,江潭落曾给自己讲过妖域的往事…… 他说,妖族并不讲究什么伦理纲常,道德规则。 在妖域,一切以享乐为尚。 听到江潭落的话,郁照尘下意识问:“妖皇也是如此吗?” “……妖皇?”江潭落顿了一下,自己当然不是这样,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出去,“自然了,他可是妖皇。你想想,妖域的规矩,都是妖皇定的。”江潭落结合老妖皇的行为,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一下。 他不知道因为自己当年随口的几句话,郁照尘心里产生了多大的误解。 远处喝醉了的小花妖还在纠缠江潭落。 “圣主大人,良宵易逝,一直喝酒也没什么意思……” 江潭落立刻警觉:“哦?那你要做什么?” “我想陪……” 小花妖半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见一道浅金色的身影出现在了江潭落的身边。他微微弯腰,也从水里取出了一杯酒来。 是郁照尘。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江潭落笑了一下,接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只等下一息,郁照尘带着一点江潭落从未从他身上嗅到过的微弱酒香俯下了身。 他在花妖震惊的目光下,将唇贴在江潭落的耳边轻声说:“……圣主大人如果非要人陪,那今晚,我可以陪您。” 江潭落:??? 看到江潭落略带震惊的目光,郁照尘强忍着心痛,轻声在江潭落的耳边补充道:“我知道你和珈行难的关系,不过……我不介意。” 江潭落:!!! 不介意? 怎么回事? 明明昨天郁照尘表现的还很正常,怎么自己刚才放下一点心,他便变得和妖族一样……了! 第36章 重逢(四) 江潭落脸色一变,忽然从溪畔站了起来。 “天帝陛下,您在同我开什么玩笑?”他敛起笑意,蹙眉说道。 郁照尘注意到,这一次江潭落用的称呼是比“圣尊”更加生疏甚至于冰冷的“天帝”。 听到这几个字,郁照尘的脸色也随之一变。 溪水哗啦啦的流淌着,不远处还有鼓乐的声音,但是这一刻郁照尘的耳边却只剩下了嗡鸣。 甚至于就连江潭落的声音,都变得不真切起来:“……虽然你我一个是妖皇,一个是天帝,没有谁比谁高一头的说法。但无论如何,我都比你大数千岁。天帝陛下,我想你似乎不应该如此与一个长辈说话。” “若是来赴宴的,那请自便,若是来这里与我开玩笑的,那就恕我不奉陪了。” 江潭落的语气并不算冷,然而却疏离到了极致……就像是真的将郁照尘当做晚辈看待似的。 妖域虽然不像仙庭里那样冰冷,可是当了千载妖皇的江潭落,身上也早就有了独属于上位者的强大气场,他不怒自威。 郁照尘呼吸一窒,指尖在瞬间变得冰冷。 此时此刻,江潭落冷淡的目光,不留情的语句,所有的所有都在提醒他——江潭落早就已经忘了自己。 不仅忘了爱,甚至于还忘记了恨。 那些让自己疯狂了千载的记忆与羁绊,已经被江潭落斩的一干二净。 一切,都像他唱了一**角戏一般。 郁照尘深深的注视着江潭落,明明等了千年的人就站在自己的对面,可他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潭落他……真的不要我了。 郁照尘觉得这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围绕着江潭落的花妖也被他的气场所吓到,全部待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于还有一个胆子小且坐在水边的,晃了晃身形,便朝着溪水里面歪了过去。 “当心。” 江潭落余光看到这里,立刻伸手将差一点点就要歪倒在水里的小花妖拉了起来。 “谢,谢圣主大人……”对方立刻战战兢兢地行礼。 “无事。” 虽然是拉人起来,但是江潭落的动作依旧温柔,甚至于担心将对方拽痛,在伸手的那一刻,江潭落还下意识地用灵力托了那花妖一把。 “及时行乐”这四个字,就像是刻在了妖族骨子里面一样。 发觉到江潭落的温柔后,刚才还怕江潭落怕的要晕过去的小花妖瞬间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忍不住趁着江潭落在自己身边,偷偷地蹭了对方一下。 或者说……并不偷偷。 江潭落:…… 算了,习惯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郁照尘忽然开口:“……那圣主大人,为何允许这些花妖靠近?” 江潭落把自己看做晚辈,那么这些花妖呢? 岂不更是晚辈? 发现这一点的郁照尘,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说完这句话,就将视线落在了江潭落的身上,他希望从江潭落的脸上找到一点不同的神情…… 然而郁照尘只看到江潭落低下了头,沉默一会后,江潭落忽然冷冷地笑了一声。 他缓缓地坐回了溪边,顺手从溪水里拿了一只酒杯。 一口烈酒入喉,火辣辣的味道从口腔烧到了胃,但江潭落却像是没有一点感觉似的。 这样的他,与郁照尘记忆里毋水下的阿瑕再一次重合了起来……阿瑕也是这么爱饮酒。甚至于还曾试着教自己喝酒…… 郁照尘的脑海深处,再一次不受控制的冒出了当年二人在毋水下相处的点滴。 然而那时越温馨,越是衬得此刻冰冷。 江潭落说:“道理还不简单?因为他们是妖族。” ……潭落这是什么意思? 江潭落不是一个喜欢卖关子、打哑谜的人,他放下手里的酒杯后终于抬起了头,接着朝郁照尘笑了一下:“圣尊大人可知道我为何会消失千年去历一场劫?”江潭落的语气漫不经心,但话里的意义,却无比沉重。 诶,圣主怎么忽然说当年的事?万一说多了引起他怀疑怎么办?无嗔有点着急。 要是半句也不提当年的事情,才不正常吧,江潭落一边回忆一边对无嗔说,虽然我“失去了历劫的记忆”,但自己是为什么去历劫的,怎么会不知道? 听到这句话,郁照尘立刻就猜到了江潭落想要说什么。 而正是因为猜到了江潭落的意思,郁照尘甚至连点头表示自己知道的勇气都没有。 夜色渐渐深了,郁照尘的一头白发显得尤其刺目,江潭落缓缓将视线从对方的身上移开。 “你父亲是上个天帝郁昝启,对吧?”江潭落慢悠悠地说,“他与上任妖皇,还有我,都算是朋友。”江潭落的话向一把把小刀,轻轻地在郁照尘的心上划了起来。 在那个仙妖分治的时代,仙庭与妖域并立,二者各占一方,并且常有往来。 “……一日毋水的封印活跃,他特异跑到蓬莱找我商讨此事,”哪怕过去数千年,江潭落依旧记得当初那位天帝说的每一句话,“‘毋水之下的异魔,威胁仙妖二族,如今封印异动,你我二族不如联手应对,以绝后患。’你听他当年的话,是不是很好听?” 到了这个时候,江潭落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模仿郁昝启的语气。 但在场除了江潭落自己以外,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当初异魔还不像后来那般厉害,若是仙妖二族真的像郁昝启说的那样联手,虽然也会有损失,但或许真的会彻底断绝后患。可惜……郁昝启当初的话,并非是他的本心,这只是仙庭与他给我布的局罢了。” 江潭落的话断在了这里,但此时就连他身边没有什么阅历的花妖,都已能猜到后面都发生了什么。 ——江潭落被仙庭设局镇在了毋水下。 郁照尘虽然早就已经知晓当年发生的事情,但是如今听到江潭落亲口用浑不在意的语气说出,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 就像是钝刀子割肉一样。 “原来你们仙庭都是如此!” “道貌岸绕——” “圣主大人杀了他啊!杀了他报仇!” 郁照尘的耳边,怨灵们又一次尖叫了起来。 而在另一头,小花妖们也完全笑不出来了……原来当年竟然是这样吗? “今日的事情,就烂在肚子里吧,”江潭落转身看向那几个花妖,他淡淡的说,“如今三界并未太平多久,且郁昝启已死,当年的事我无意再追究。” 无意再追究。 这件事若是传出去,一定会影响到昆仑与蓬莱的关系,届时三界恐怕不会再太平了。 江潭落作出的选择,理性到了极致。 也无情到了极致。 几个小花妖呆呆地点了点头,江潭落终于将视线落回了郁照尘的身上。 “当初有妖说,仙庭里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值得信任。我还不以为意……”江潭落自嘲似的笑了一下继续道,“如今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我要是再不长长记性,那岂不是个傻子?” 听到“道貌岸然”这四个字,围绕着郁照尘的怨灵再一次兴奋了起来,接着一遍又一遍的在郁照尘的耳畔重复着江潭落的话。 而这四个字,也在刹那间化作冰锥,刺痛了郁照尘的心。 他的确道貌岸然、自私自利,将当初仙庭那一套学了个十成十,郁照尘无法反驳。 “可是我当年……”郁照尘还是想要最后与江潭落辩解。 他的嗓音沙哑,听上去竟有几分可怜。 “在我眼里你们都一样,没什么特殊的。”江潭落冷冷地打断了郁照尘。 “圣主大人……恨我吗?”郁照尘鼓足了勇气,终于自虐似的问出了这句话。 江潭落好像有些不耐烦了,他从溪水边站了起来,转身只给郁照尘留下一个背影。 “不恨,”江潭落淡淡的说,“只是有点讨厌罢了。” ——只是讨厌。 就像他会讨厌夏日吵闹的蝉鸣一样。 没有爱,所以没有恨,只是单纯的讨厌而已。 “咳咳咳……”郁照尘忍不住咳了起来。 这是道心碎裂的后遗症,还没咳两下,郁照尘的口中便尝到了一股腥甜。 要是放在往常,郁照尘一定不会在意什么吐不吐血,他顶多会在鲜血从口中涌出后,用法咒清理干净衣摆罢了。 但是此刻,郁照尘却努力想要将这种感觉压下去。 他的尊严不允许自己在江潭落的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且现在的郁照尘很清楚……江潭落看到自己难受的样子并不会难受,甚至于连快意都不会有。 江潭落只会觉得麻烦。 但越是这样,郁照尘咳的越是厉害。 如若说之前郁照尘的道心只是碎了的话,那么现在他觉得自己的道心仿佛下一刻也要化作齑粉了。 这种痛,郁照尘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杀人偿命!!!” “枉为天帝——” 郁照尘眼前的景色一点点变得模糊,可怨灵的模样,却清晰地不能再清晰。 他们发觉到郁照尘的脆弱,接着一起涌了上来,将郁照尘紧紧围起。 蓬莱的月光、花丛还有溪水……最重要的是还有江潭落,都在刹那间消失在郁照尘的眼前,他只能看到一个个曾经死在自己手下,且高度**的身躯在向自己索命。 或许是因为江潭落在自己的身边,又或许是这一次实在是太痛了。 郁照尘竟然头一回生出恐惧之感。 “拿命来!” “郁照尘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郁照尘向后退了一大步。 此时郁照尘的眼前只有恶鬼,他看不到江潭落在哪里。 凭借着本能,郁照尘朝着江潭落方才所在的方向伸出了手,想要找到对方——找到那个他此生唯一的温暖。 鲜血不断从郁照尘的身体里涌出,刹那间就将衣襟染湿。 一双黑眸空洞的可怕。 郁照尘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究竟有多么的吓人。 他只隐隐约约听到,刚才站在不远处的花妖大声尖叫了起来。周围脚步声凌乱,似乎有人在躲自己。 但郁照尘不想理会。 此时他的心中,只有江潭落一个人。 ——潭落。 ——潭落救我! 这一刻,郁照尘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 回到了被父亲推下毋水的那一天…… 冰冷的海水好像再一次袭了上来,此时耳边恶灵的叫喊,与千年前毋水中异魔的咒骂重叠在了一起。 疼痛、窒息、恐惧,姗姗来迟。 他不再是仙庭中那个三界共主,不再是那个不惧生杀,手上沾满了鲜血的郁照尘。 而重新变回了……毋水下那个无助的少年。 郁照尘努力向前伸手,想要找到当年那个将自己从毋水里救出来的人。 就像是行走在沙漠里的旅人,在寻找最后一滴水。 江潭落是他的救命稻草。 只有江潭落能救他。 慌乱间,郁照尘又向前走了一步。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触到了熟悉的、微凉的皮肤。 郁照尘几乎立刻便反应了过来……是江潭落。 自己拉住了江潭落的手腕。 就是这一瞬,郁照尘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甚至于眼前那些狰狞恐怖的怨灵,好像都远了一点。 “嘶……”郁照尘听到,江潭落小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是被自己握痛了吗? 明明恐惧不已,可郁照尘在意识到自己将江潭落手腕捏痛的那一刹那,竟然还是与本能相悖的稍稍松开了一点手。 怨灵又一次叫嚣着袭来。 郁照尘喃喃念着:“潭落……不要走。” “潭落,江潭落你不要走,好吗?” 潭落,你可以陪陪我吗? 潭落,不要离开我。 但紧接着,郁照尘只感受到江潭落的动作一顿,他缓缓地转过了身来。 “江潭落?”蓬莱的妖皇大人有些困惑的重复了一下这几个字。 他一点点将手腕从郁照尘的手中抽了出来,然后笑了一下,轻声在郁照尘的耳边说:“天帝认错人了吧?我不认识什么江潭落,我是月西瑕。” 什么江潭落,什么小鲛人。 只是郁照尘一厢情愿的一场梦罢了。 甚至于就连美梦,都算不上。 第37章 病入膏肓(一) 郁照尘一直固执的叫“江潭落”,但是如今的一切却明明白白告诉他——当年的“江潭落”,或许只活在自己的记忆中。 见周围花妖不敢上来,江潭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从芥子空间里取出一只玉瓶放在了郁照尘的手心——这里面装着一枚滋养心脉的灵药。 他没说话,但那声轻叹还有温柔的动作,却叫郁照尘忽然生出了一点希望。 然而这一次,希望也只是存在了一瞬而已。 “天帝要是不舒服,还是早早回昆仑去吧。”江潭落的语气很平淡,可他偏偏是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说出了令郁照尘心灰意冷的句子。 ——江潭落的意思是,你出事也不要牵扯上妖域。 他在送客。 原本已经陷入了混沌状态的郁照尘,忽然因为江潭落这一句话清明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玉瓶,随着额间一阵刺痛,郁照尘的视线终于一点点变得清晰。 江潭落就站在自己的对面,他一身银白衣衫,好像遥远的月亮。 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犹豫和困扰,唯独没有担忧。 就在这个时候,又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圣主大人,您怎么还在这里?”是珈行难,他停在了江潭落的身边,“大好时光,怎么能浪费?” 珈行难一身水红长衫,手持折扇,看上去就像是人世里的风流公子。 江潭落认识他数千年,早就已经习惯了珈行难的样子。不过就在对方贴近过来时,江潭落这才后知后觉——原来珈行难也比自己高小半头。 此时的他,就像是被圈在对方的怀里似的。 “走吧,”江潭落没多想,他不再看郁照尘,而是转身对珈行难说,“天帝这里你来安排吧。”虽然对自己的演技很有信心,但江潭落也怕与郁照尘相处久了惹上麻烦,看到珈行难来,他赶紧将事托付给了对方。 “好。”珈行难笑着点头。 在跟着江潭落转身之后,珈行难也习惯性地将拿着折扇的那只手轻轻地搭在了身边人的肩上。 两人的身体贴的很近,但江潭落似乎对此没有多大感觉——毕竟他们两个认识的实在太久。 江潭落不知道,看到这个无意识的动作,郁照尘缓缓地垂下眼眸,并咬紧了唇。 千年的疯狂和等待,郁照尘怎么会甘心? 他怎么能甘心? …… 比起前任妖皇和珈行难,江潭落的性格要低调很多。 这场大宴后蓬莱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而郁照尘也像是彻底心灰意冷一样,没有再来见过江潭落。 这日蓬莱依旧阳光明媚,江潭落坐在海边,一边用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着水面,一边心情大好的擦拭着无嗔。 而一向话痨的无嗔,则趁着这个机会叽叽喳喳地和江潭落聊了起来。 圣主大人,郁照尘好久没有消息了吧? 江潭落擦拭长剑的动作稍稍顿了一下:对,怎么了? ……也没有什么,无嗔有些犹豫地说,就是觉得,他这样做有点出乎意料。 无嗔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它虽然没有像江潭落那样干脆利落地弃掉情丝,可身为剑灵无嗔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出乎意料? 对……我还以为他会继续来纠缠圣主?无嗔有些犹豫的说。 江潭落擦剑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刚想对无嗔说,郁照尘是一个理智的人,但是转念便想到了一个东西——已经被自己遗忘了很久很久的《浊铩》。 在那本“书”中,郁照尘可是最终成功毁灭了三界的。 “浊铩……”江潭落下意识将这几个字念了出来。 大概是因为太久没有从江潭落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无嗔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江潭落在说什么。 怎么了圣主? 江潭落摇了摇头,忽然沉默了下来。 他历完劫后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很多事情,紧接着又是长达千年的闭关。 因此江潭落竟然差一点便忽略了一件大事…… 当初他以游魂的身份,在各个世界间徘徊,说着轻巧可实际上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那个时候江潭落失去了对于自己身份的认知,失去了过往的所有记忆,在现代那些庞杂的信息中流浪,有意与无意的接受着各种催眠,一不小心就会彻底迷失自我。 他也的确差一点就彻彻底底的成为“游魂147”了。 要是那个时候有人告诉江潭落:你是妖皇、正在历劫,他恐怕是不会相信的,更别说配合了。 所以最后,为了将已经陷入半迷失状态的江潭落带回原本世界,并让他专心渡劫。陪着江潭落在各个世界流浪,且终于积攒够灵气的无嗔忽然灵光一现,伪装成了系统,给江潭落发布了“任务”,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只是…… 知道历劫要“深爱对方”、“奉献全部”,对他而言很简单。 可知道后面具体会发生什么“剧情”,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你说《浊铩》这本书,是从哪里来的? 诶……无嗔也愣住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便在我的识海了。它还以为那是江潭落卜算出来的。 江潭落点了点头,他不再说话,只是将这种奇怪的感觉和浓浓的疑惑强压了下来。 他要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去揭开谜底…… 正说着,刚才还一片平静的大海,忽然翻起了滔天巨浪。 天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无比阴沉,一束重雷毫无预兆的落下,向着不远处的海水劈去。 江潭落几乎瞬间便反应过来——是毋水封印下的异魔出了问题! 尽管江潭落千年前已经用小鲛人的身体献祭了封印,按理来说它不该再出问题才对。 可这世上没有必然,最重要的是江潭落也有些不确定,自己最后又以潮生花重构神魂,这一场献祭究竟算完成了多少? 看到前方的异象后,他立刻握着无嗔踏虚空向前而去。 伴随着刺啦刺啦的异响,方才那阵雷电,还在像小蛇一般在海中蔓延扩散着。 江潭落能感受到,毋水的结界好像开始晃动。 “走,我们下去看看。” 咬着牙说完这句话,江潭落就提剑直接跃入了毋水。 冰冷、阴寒的水气瞬间袭来,感受到江潭落的气息后,毋水下方的异魔先是无比兴奋,接着又被他的威压所震,立刻安静起来。 不对劲。江潭落轻声对无嗔说。 江潭落好歹在毋水下生活了那么多年,今日他一下来便发觉到,这里好像安静的有些不正常……就连水声,都小的可怜。 甚至于自己一下毋水,刚才那阵天雷的威力也于顷刻间散去。 一切又在短短刹那间恢复了正常。 圣主当心啊。无嗔也紧张了起来。 嗯,我知道。江潭落轻轻地点了点头。 毋水的异动,就像是在故意引他来。 江潭落下意识握紧了无嗔,而他刚想到这里,一座眼熟的不能再眼熟的竹苑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竹苑的外面,还有一棵巨大的花树。 树下则摆着一张小几,上面还有小小的酒壶。 ——这是当年江潭落在毋水下构出的那个幻境。 可是它早就在千载之前,就和自己一起消散了。 江潭落能感受到,在看到那座竹苑的时候,自己手中的剑都猛地一震。 他想要去摸无嗔,但紧接着就发现,自己竟然一动也不能动。 江潭落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 这个竹苑怎么出现了?无嗔被吓了一跳。 和摸不着头脑的无嗔不一样,要是说刚才江潭落还有点犹豫的话,那么看到这熟悉的场景、感受到无比强大的灵力,他算是彻底明白了。 是郁照尘。 “圣尊大人,你还不打算出来吗?”江潭落冷冷地问。 他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接着熟悉的身影便缓缓地浮现在了江潭落的眼前。 ——郁照尘并没有穿法衣,而是着青衫,一头刺目的白发也只束了简单的马尾。 要不是那头白发太刺眼,江潭落差一点便要以为一切又回到了千年之前。 但显然,这正是郁照尘的目的所在。 “抱歉潭落,”郁照尘依旧固执地用着这个称呼,“我实在太想你,可你不愿意见我……别怪我,我只能这样找你。”此时他满目清明,语气真诚又温柔。 说完这句话,郁照尘走上前来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江潭落,接着将下巴搭在了对方的肩上。 两人的身体贴在了一起,江潭落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郁照尘的呼吸。 “找到我,然后呢?” 江潭落完全懒得与郁照尘聊那些有的没的,他用冰冷且半点感情也没有的句子,打断了对方那些关于思念的诉说。 果然,郁照尘沉默了片刻。 他忽然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江潭落:“陪我留在这里,不要当什么妖皇了。我们永远待在毋水下,好不好?” 两人明明离的那么近,可郁照尘的声音却远的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里传来的。 这样的郁照尘,让江潭落感到陌生。 他又下意识地想到了《浊铩》,还有书中写到的……自己背后这人葬送了三界的疯狂结局。 江潭落的心底忍不住发寒。 郁照尘却像是没发觉到一般继续说:“你忘了毋水之下,忘了潭落,也忘了我……但是没关系。我会努力让你把过往的一切都想起来,若是想不起来……那我们便一刻刻,一天天重新来过。”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地温柔,甚至于说话间还不忘轻轻为江潭落整理长发。 但郁照尘说出来的句子,却明明白白告诉江潭落——郁照尘病了,他病入膏肓。 第38章 病入膏肓(二) 江潭落不明白,那一劫早就已经过去。甚至于小鲛人跃下毋水,也已是千年前的事情。郁照尘为什么还不愿意从当初的梦里醒来,甚至于还想“从头来过”?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圣主大人我们现在不走吗?无嗔看到江潭落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终于忍不住有点着急地问,还有什么事情? 等一下,我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啊? 暂时不能动了。 等等,这是“小麻烦”吗?! 江潭落成为妖皇时尚年少,尽管修为高深,但在当初的妖域,也不是人人都服他的。因此一开始的时候,他也遇到过不少麻烦,并练出了不管心里到底慌不慌,表面上都临危不惧的本事。 现在听到江潭落的话,无嗔一时半会间也说不上来他的镇定几分真几分假。 “我带你去竹苑看看,”郁照尘轻轻地将江潭落抱在了怀里,“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个东西都和当初一样,说不定到了竹苑,你便想起来了。” 语毕,江潭落便觉双脚腾空,被人给抱了起来。 郁照尘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弄疼了怀里的人。 “当年离开这里后……我便构了一个幻境,”说到这里,郁照尘忍不住浅浅笑了一下,他低头看向江潭落,“现在终于有机会带潭落回来了。” 江潭落仍旧抿着唇,一句话也没有说话。 正说着,两人已经踏入院内。 那棵巨大的花树,仍在不分季节、不知昼夜的向下落着花。 “潭落,你还记得这里么?有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郁照尘轻声问。 说话间,一片柔软至极的白色花瓣,就这样被微风带着从空中飘落,坠在了江潭落长长的睫毛上。他下意识地垂眸,向地面看去。花瓣也随着他的动作,滑到了江潭落的脸颊上,遮住了一点妖纹。 这样的一抹洁白,夺去了妖纹的光彩,把江潭落身上的妖冶之气都压了下来。 郁照尘刚才抬手想要替江潭落将花瓣抚落,下一刻手忽然顿在了半空……这样平和、收敛光彩的江潭落,好像真的变回了毋水下的阿瑕。 但是这种熟悉的感觉,也只存在了短短一瞬而已。 又是一阵微风,把花瓣从江潭落的睫毛上吹了下来。江潭落再次抬眸时,那双紫菂色的眼睛,仍如玄冰般寒冷。 就在这个时候,江潭落竟然开口了:“记不记得这里很重要吗?”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听不出来有什么感情。 ……诶!无嗔有些吃惊,圣主大人怎么搭话了? 先稳住他。 江潭落在默默地催动灵力运转,以重新夺回对身体的控制。 他们两人的修为几乎一样,且江潭落能感受到郁照尘的道心出了问题,或许暂时不是自己的对手。但念及郁照尘现在……不怎么正常,江潭落还是决定先努力转移一下对方的注意力。 不等郁照尘反应过来,江潭落又说:“如果说我不记得呢?” 又是一阵微风吹过,树上的花瓣簌簌而下,全部落入了江潭落的怀里。 “不记得也没有关系,”郁照尘不由放缓了脚步,“你当年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切都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来的。如今我又把它变回了当初的模样,潭落一定会重新喜欢上的。” 闻言,江潭落忽然笑了一下,接着摇起了头。 “喜欢?”他看着头,“或许吧……不过我是个鲛人,若是说‘喜欢’,那我最喜欢的一定是温暖的浅海。” 温暖的浅海? 明明两人被困毋水下已经是千年前的事情,最初的记忆已经随着时间流逝而模糊。 但江潭落这一句话,竟然还是唤醒了一段郁照尘早先已经模糊的记忆…… 千年前,江潭落坐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闲聊着。 郁照尘看到,少年时的自己有些好奇地向江潭落问:“阿瑕一直住在这个幻境中吗?” “算是吧……”记忆里的人想了想说,“我暂时离不开毋水,就只能布置一个赏心悦目的幻境了。不过在你来之前,我偶尔也会给幻境改改样子。” 当时郁照尘没有多想,他以为江潭落说的“改改样子”只是重新布置竹苑而已。 但是刚才江潭落那句话,才让他想起了另一种可能: 或许在自己来之前,这里大多数时间,都是如鲛人海里一般的风光。 ……没错,江潭落是鲛人,他自然是更喜欢海底的! 妖域之所以建在蓬莱,便是因为江潭落鲛人的身份。郁照尘虽然不曾踏入妖域圣宫内部,但也听说过圣宫临海而建,一半在水上,一半沉在海底。 可是自己当年竟然忽略了这一点,忽略了江潭落对自己的迁就与照顾…… 忽略了对于鲛人来说,住在海底才是理所应当。 江潭落能感受到,郁照尘抱着自己的那只手忽然重重地颤了一下。 他的心因为自己这一句话乱了。 江潭落赶紧趁着这个时候屏息凝神,再一次尝试调动灵力。 紧接着,在郁照尘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江潭落的手指微微向内曲了一下。 他听到郁照尘稍有些慌乱的问:“……若圣主布置幻境久居的话,会布置成什么样子?” “布置?”江潭落不明白郁照尘为什么忽然这么问,但他还是随口答道,“自然是鲛人海的样子。” 虽然江潭落前后两世都与鲛人族不怎么亲近,但这并不能改变鲛人海无论是温度、水流甚至于光亮,都是最适合鲛人居住的地方的事实。 果然如此……郁照尘遍体生寒。 他是鲛人,可他却陪我在这座人世小苑里住了百年。 如果当年我没有离开毋水? 如果我一直陪着潭落? 如果我早早发现自己对他已经不再是利用? 如果我能早一点认清楚自己的真心? 如果我可以早早抛下仙庭的恩怨和仇恨? ……那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郁照尘实在是太过后知后觉,直至千年后的今天,他才发现原来早在他们相识的时候,江潭落就已经尽全力将他所拥有的最好的给了自己。 可是那些东西,都被他给弄丢了。 郁照尘觉得,这一刻好像有人紧紧地掐着自己的脖子,他竟然不知道要怎么呼吸才对了。 紧接着,郁照尘的道心又是一阵刺痛。 他下意识咬紧牙关,等待着痛意消失。但是这一次,道心的疼痛非但没有消失,甚至于还顺着灵脉向周身蔓延而去。 他的五脏六腑,好像都要跟着一起碎了。 “抱歉……潭落,”郁照尘深吸一口气,他把江潭落缓缓放在了花树下,“等我一下……咳咳咳。”语毕,他努力催动灵力去压制道心的痛感。 郁照尘没有看到,江潭落靠在花树上,微微扬起了头。 过了几息后,江潭落忽然开口:“你的道心出问题了。” “……潭落为何忽然说这个?”郁照尘转身向江潭落看去,他的眼底是无法遮掩的惊喜。 以江潭落的修为,看不出自己道心出了问题才是怪事。 此时潭落愿意同我说这件事……是不是意味着他终于肯关心我了? 郁照尘的心中在瞬间燃起希望,甚至于暂时忽略了道心的痛意。 江潭落没有回答郁照尘的问题,反而说:“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的,但若是继续下去,你离寂灭也就不远了。” 这一次江潭落的语气格外冰冷,甚至还蹙起了眉。无论郁照尘再怎么催眠自己,他都必须要承认——江潭落的话里,没有他期待的关心。 反而是不赞同与一点不悦。 “所以呢?”郁照尘的心一点点冷了下来。 “我卜算过,至少在这万千年里,天命都在你的身上。要是天帝在这时寂灭了,那三界必定会大乱。” 郁照尘握紧了手,修剪平整的指甲,在这一刻刺进了皮肉之中。 “……所以不管你是怎样将自己搞成这样的,都该结束了。身为天帝,你没有恣意妄为的资格,”语毕,江潭落忽然压低了声音,他对郁照尘说,“比如说,随意折腾毋水的封印。” 就在刚刚,江潭落终于感知了出来——郁照尘利用当年的“钥匙”和拂还咒的漏洞,改变了封印的阵法! 他以此将自己引来,然后再借助阵法之力,把自己困在了这里。 但是郁照尘却漏算了一点:除了拥有“钥匙”的他能影响封印外,作为“钥匙”本身的江潭落自然也可以。 ——身为妖皇、拥有混沌妖神之力的江潭落,哪怕是郁照尘也无法控制。 此时江潭落的灵力已经可以流畅的在体内运行,他轻叹一口气,缓缓地扶着身后的花树站了起来。 这场闹剧,江潭落不想再陪郁照尘演下去了。 “圣尊,你该清醒了。” “你……”郁照尘瞪大了眼睛,接着突然向后退了两步。 一个他此前想都不敢想的假设,从心底里冲了出来。 有没有可能,潭落他并没有失去历劫时候的记忆? 有没有可能,潭落就算记得千年前的一切,依旧能抛下过往的爱恨? 他只是懒得与自己纠缠。 嫌麻烦而已。 过往那些自己无比珍视的事物,对于江潭落来说,只是一张不小心缠在身上的蛛网罢了。 依旧不是爱,也不是恨。 只是一场麻烦。 “这个幻境,还是不要留在毋水下的好。”江潭落淡淡的说。 还在纠结过往的郁照尘暂时没有反应过来,但是陪了江潭落数千年的无嗔,却立刻明白了它的主人要做什么—— 江潭落的耐心,已经被郁照尘消磨光了。 现在他要当着郁照尘的面,亲手毁掉毋水下的幻境! 第39章 病入膏肓(三) 当初在毋水下,江潭落教了郁照尘不少东西。因此他一眼就看出,眼前这个与当年并无两样的幻境是怎么布成的。 江潭落更知道,如何做才能毁掉这个秘境。 他缓缓地将手贴在了那棵花树的树干上,刹那间那熟悉且粗糙的纹理,便顺着指尖传到了江潭落的心头。 郁照尘说得没有错,这里的一草一木,的确都和当年一样。 圣主圣主,真的要这样吗?!郁照尘还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反倒是无嗔先着急了,其实把话说到这里,郁照尘应该已经明白了,我们直接走不就行了吗?这样……这样是不是太刺激了? 江潭落摇了摇头。 还是快刀斩乱麻吧。他觉得,之前就是因为自己犹豫,所以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 在过往那百年,这一棵连江潭落也叫不上名字的花树,总是在簌簌的随着微风落花。 而花树下的土地,也不知道已堆积了多么厚的一层落花。 就在江潭落将手贴在花树上后,没过多久,一切都变了。 明明秘境之中没有风吹过,但是那棵树的树冠竟猛地晃了一下,接着满冠的花像是下大雨一样,毫不留恋地向着地上坠去。 这一棵花树本身就笼罩了大半院子,如今花朵快速落下,远远场面望去无比壮观。 正当花瓣肆无忌惮的落在郁照尘的身上的时候,他终于清醒了过来。 毋水下面的幻境小小的,天也因此变得比外面更加低。 所以在郁照尘的眼中,幻境之中的天空,好像就是由这棵高大的花树支撑起来的——这棵树永远鲜活,他从来没有想过它枯萎的样子。 可是这一刻,随着江潭落灵力的不断催动,那棵树上的花先是怒放——它们尽可能地肆意绽放着,燃烧着。 而就在短暂的绽放之后,耗尽了所有力量的花瓣,便只能在最美的时刻从树枝上飘然落下,然后坠入泥土。 郁照尘看到,江潭落就这样站在树下,他仰着头静静地向那树冠看去,任由无数花瓣从树上落下,坠到衣上、发间。江潭落没有将落花拂落的意思,甚至还轻轻地阖上了眼眸。 白色的落花,冲淡了江潭落身上属于妖族的气息。 郁照尘甚至都在某一刻忘记了此时发生的事情…… 直到江潭落重新睁开眼睛,郁照尘终于清醒了过来,然后下一刻就陷入了震惊与慌乱之中。 “住手,潭落!住手——”这个幻境是郁照尘构建出的,见到江潭落的动作后,他下意识地调动灵力想要拦住江潭落,然而下一瞬,道心上传来的痛意便将他的动作打断。 花瓣散满了空地,接着这棵在郁照尘的印象中永远枝繁叶茂的花树,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为什么?”郁照尘喃喃低语,“为什么不能把它留下?当初在毋水下……百年时光潭落真的一点也不在意了吗?”如果在意的话,又怎么舍得毁掉这个承载着记忆的地方呢? “你说在意吗?”江潭落终于开口了,他把郁照尘的话重复了一遍,目光略带疑惑,“为什么要在意当年的事情?” 江潭落明明只是随口反问,可是因为他这过于冷淡的语气,郁照尘竟然在刹那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毋水下的百年时光,对郁照尘来说是救赎,是他这一生最快乐的记忆也不假。 但是对江潭落来说,却只是一场漫长折磨与惩罚里的一段而已。 如果能够选择的话,自己会选择留在毋水下,永远也不离开。 可要是江潭落能选的话,他一定会选择……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自己最美好的记忆,偏偏是对方最不好的记忆。而就在刚刚,自己竟然想要让江潭落陪着自己,一起留在这里。 他当然不会同意…… 郁照尘在这一刹那,同时意识到了江潭落的决绝,以及自己的自私。 在妖神强大灵力的催动下,花树在短短半盏茶的时间里走完了春夏秋冬。直到最后一刻,在他眼前彻底枯萎。 而伴随着这棵支撑幻境的花树一起,郁照尘眼前的场景也在顷刻间扭曲……他看了百年的花树,竹苑,还有小院里的一草一木,最终化作一阵淡淡的青烟,消失在了眼前。 甚至于到了最后一刻,就连温暖的感觉也消失了。 一切,好像就这么烟消云散。 毋水的寒意再一次袭了上来,郁照尘的耳边又传来了不远处异魔兴奋的尖叫声。 幻境消失,江潭落的手也慢慢落了下来。 郁照尘的道心早就已经碎裂,他这千年来非但没有想过修补、调整,甚至于愈发不加收敛地折腾,时间久了身体早就到了极限。 如今毋水下他耗费心力构成的幻境被毁,强大的反噬忽然袭来,郁照尘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与神魂,也要随着刚才那个幻境一起被撕碎,然后消失在江潭落的眼前。 “咳咳……”他终于支撑不住,半跪在了地上。 千年来,郁照尘的神魂头一回这样虚弱。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刚才暂时安静下来的怨灵,又一次袭了上来。他们嘲笑与讽刺着郁照尘,并且大声呼唤,希望江潭落能够帮他们报仇——尽管怨灵们知道,江潭落看不到他们的存在。 郁照尘的视线一点点模糊了起来,江潭落的身影忽然变得非常遥远。 ……潭落要走了吗? 他要把我一个人留在毋水下? 想到这里,郁照尘忽然笑了起来。 江潭落将毋水幻境打破后,郁照尘终于彻彻底底的从那场持续了千年的疯狂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他无力再去做什么了,此时他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当初自己把江潭落留在毋水下离开,如今换他走,好像也算妥当。 认命吧。 郁照尘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失去了人生所有的方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只能这样一动不动地半跪在毋水下,静静地听着怨灵的哀号。 “哎……”没想就在这个时候,江潭落竟然回头了,“你真的想死在这里吗?” 江潭落轻叹了一口气,缓缓蹲下了身。 “道心碎裂,心魔……还有什么?”江潭落皱眉说,“仙庭的藏书阁里,有妖域被搬走的书,你若是还想活,就去翻翻。。” 江潭落的声音,就像是一根绳子,把郁照尘从混沌的状态中拽了出来。 他听到江潭落继续说:“里面有能帮到你的东西。” 江潭落此时是真心给郁照尘建议的,在他看来,郁照尘虽然曾经狠狠地坑了自己一把,但这也都是天劫里注定的。 不是郁照尘,还会是别人。 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自己也已回归正身。身为妖皇,他应该做的不是和郁照尘计较之前的事情,而是让郁照尘认清楚他的身份,成为一个真正的天帝。 这样才是对自己好的。 江潭落理智与冷静到了极点。 郁照尘本就比江潭落小千岁,当初在毋水下认识江潭落的时候,他还是少年模样。此刻听到江潭落难得的“关心”,尽管他已经清楚地知道这关心是为了三界,并不是因为自己,但郁照尘还是放任自己沉溺了一刻。 他没有注意到,在这一刻那些纠缠了他千年的怨灵的身影忽然都模糊了起来。 “但是我还是忘不了潭落……没有人能帮我。”郁照尘轻声说,与此同时他眼中满是不舍和依赖。 他这是什么意思? 江潭落有些搞不懂郁照尘到底想要说什么。 “你想忘了我吗?”江潭落只能凭借自己的思维,去理解这件事。 等等!等等!无嗔的脑海中立刻响起了警报,他觉得圣主的语气不大对劲。 然而江潭落大多数时间,都是懒得理会无嗔的。 “我……” 郁照尘当然不想。 可是江潭落却说:“你本就道心不稳,走火入魔,若是强行清除记忆,或许会变得更加严重。若是你想忘了我,那我有一个办法。” 他的语气格外认真。 !!!等等,不会又我想的那个吧? 就在无嗔剑灵目瞪口呆的当下,江潭落再一次语气轻松地将那句他想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剖掉情丝便好。”他是真心这么建议的。 如果没有情丝,那一定会少许多麻烦。 比如说郁照尘的心魔,便可以在顷刻间消散,而因此受到影响的道心,也会在最短时间内恢复。 在江潭落看来,这是一桩非常划算的买卖。所以他提出建议的语气,也就格外诚恳。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话落在别人的耳中有多么的恐怖。 剖掉情丝? 这不是郁照尘第一回听到对方这么说,终于这一次,他的心中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江潭落为什么会说“剖掉情丝便好”? 他的语气怎么会这样轻易?就像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一般。 江潭落到底知道……剖掉情丝,代表着什么吗? 又或者是,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第40章 眷恋(一) 郁照尘之前做的事情,将无嗔吓得不轻,看到自家主人即将暴露,身为灵剑的它忍不住在江潭落的手中瑟瑟发抖。 然而郁照尘的表现,却和无嗔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垂下了眼眸。 “不是这样……”郁照尘喃喃自语。 从前的江潭落,不是这样的。 毋水下的幻境已经消失,但是郁照尘有关于这里的记忆却依旧清晰。 郁照尘只要一闭上眼睛,好像就能看到当年江潭落坐在树下的样子。 …… “来,和我下棋。”记忆里的阿瑕——也就是如今的江潭落用手撑着下巴,他伏在桌案上对郁照尘说,“一直看书多没意思?” 听到对方的话,郁照尘点头走了过来,不过他拿起棋子并没有着急落下,而是向对面的人问:“阿瑕喜欢下棋吗?” “自然,”江潭落喝了一口茶,“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整天被关在书房看书,只有看完了书,才能下一下棋。” 郁照尘看到,说话间江潭落的目光也变得明亮了起来,看来江潭落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很喜欢下棋。 “你呢?”江潭落随口问到。 他不是一个好奇别人私下如何的人,但是江潭落在毋水下呆了太久,久到他也变得有点话痨。 听到江潭落的话,将要落子的郁照尘忽然顿在了这里:“我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他如实回答,随着轻一声轻响,棋子终于落在了棋盘上。 在江潭落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他。 忽然听到这句话,郁照尘是稍有些迷茫的。 “没有喜欢的东西,那多没意思?”江潭落没有注意到郁照尘的表情,他依旧用手拖着下巴,视线缓缓地扫过棋盘。 此时郁照尘来毋水下还没有多长时间,满心想的还是怎么让江潭落帮自己出去报仇。在此之前,他都是像在仙庭里那样装温和无害的,直到听到江潭落这句话,郁照尘终于难得反驳了一下。 他皱眉说:“修炼、读书,我每日都有很多东西要做,阿瑕不也是么?去花时间想自己喜欢什么,实在是有些浪费。” 郁照尘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一直待在毋水下,但是一段时间相处下来,郁照尘发现江潭落仍旧没有停止修炼,甚至于打坐的时间比自己还要长。 这一次,江潭落终于将视线从棋盘上移开了,他很不赞同地看向郁照尘:“那你修炼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当然是为了报仇啊。 郁照尘抿唇,将答案咽了回去,过了一会他朝江潭落轻轻地摇了摇头。 江潭落能看出来,眼前这个少年瞒了自己许多,但他也并不在意。 “修炼……突破境界,活得久一点。活的久一点,又多了千年时光可以继续修炼,然后再活得久一点?”说完这句话江潭落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那还不如和凡世的人一样,痛痛快快活上几十年呢。” 彼时郁照尘看不透江潭落的修为,但至少能够看出对方也是个妖族。 直到江潭落说出这句话之前,郁照尘一直都觉得江潭落不像妖。 “想什么呢,嗯?”看到郁照尘抿唇不说话,江潭落忍不住上前在郁照尘的眼前摇了摇手,接着他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说,“你是不是在想,我不愧是妖族?” 郁照尘:“……” “哈哈哈果然,”见郁照尘默认,江潭落也半点都不生气,他只是伸出手去,轻轻地将棋盘上的落花扫了下去,“凡是有情丝的人,都会有喜欢的东西,更会有爱的事物。你现在年纪小,不懂很正常。” 江潭落说这话的时候,心中不由暗爽。 彼时他的年纪,无论是在妖域还是在仙庭都算得上年轻。且当了妖皇后,妖域很多倚老卖老的妖族曾经在他的年龄上做过文章。现在江潭落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年纪小的人,终于能够摆摆长辈的架子了。 “等过些时候,你就明白我说的了。”江潭落意味深长地说。 郁照尘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了一下,他想自己若是有爱的东西……那或许也是天帝的位置。 大概没有人比出生在仙庭的他,更懂得力量与权力有多么重要。曾经被权力所折磨的他,蛰伏多年就是为了报仇。 郁照尘懒得和江潭落继续聊这些无聊的问题,不过出于礼貌和习惯,他还是随口接了一句:“阿瑕都喜欢什么?下棋吗?” “只是其一,赏花、读书、饮酒还有听曲……”江潭落一边随手拨弄棋子一边数着,“凡是有趣的事情都喜欢。” “三界万物,都喜欢。”江潭落又顺口补充了一句。 听到这里,郁照尘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看不透江潭落的修为,当然也看不透江潭落的年龄。之前郁照尘总觉得对方像个长辈,但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江潭落幼稚的一面。 “我明白了。”不知道怎么接话的郁照尘,只能装作认真的敷衍了一下。 看到他的反应,江潭落也觉得没趣。 被困在毋水下不知道多少年的妖皇大人忽然叹了一口气,他跟着郁照尘的动作轻轻地将棋子落了下去。 这可真是一手臭棋。 江潭落忍不住蹙眉。 “阿瑕,你这一局输了。”郁照尘看了一眼棋盘提醒道。 江潭落不是一个喜欢“让”的人,相反他的棋风异常凌厉。和江潭落下了这么多局,这还是郁照尘第一次赢。 他分心了? “算了,今日不下了。”江潭落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不悦,他摆手站了起来。 郁照尘点了点头,准备收棋进房间看书。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在不经意间看到江潭落把手缓缓地贴在了花树的树干上,沉默一会后,江潭落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没点喜欢的东西,那不就是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无所眷恋吗?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还是给郁照尘。 彼时的郁照尘并不在意,甚至于这一番对话都差点被他忘记。 更甚至于他忽略了一件事——比起刚才说的那些,江潭落更爱自由。 …… 毋水的寒气,再一次侵了上来。 千年前江潭落说的那句话,好像还在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 “凡是有情丝的人,都会有喜欢的东西,更会有爱的事物。” “没点喜欢的东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和当年觉得有些好笑不一样,现在再想这句话,郁照尘只觉得遍体生寒。 后来那么长时间的相处告诉他:江潭落当年不是在开玩笑,更不是在随口乱说,江潭落是真真切切地爱三界,喜欢一切有趣的事物。 ……可是千载之后,江潭落却没有了情丝。 郁照尘忍不住在某个瞬间庆幸,江潭落没有情丝,所以不会恨自己。但又在下一刻感到悲切……江潭落丢掉了他所爱的一切。 或许…… 或许郁照尘宁愿江潭落恨自己,也不想让他忘记从前的快乐。 一向自私的郁照尘,忽然生出了一个说出来会被曾经的自己所耻笑的念头。 他又一次心乱如麻,但是这一次终于丢掉了疯狂。 “自以为情圣,感动自己?”郁照尘的心魔忽然现身,“你应该庆幸才对!要是他有情丝,你们一定会反目成仇!” 心魔还在继续,他笑着讽刺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像天帝?你的修为,能敌得过江潭落吗?” “若是他有情丝、会恨你,你怕是早就该死了!去陪那些怨灵吧!” “走吧走吧,离开这里……” 闭嘴。 郁照尘在心底冷冷地说。 就算死在江潭落手下,那也是他……活该的。 一语落下,还没等心魔反应过来,郁照尘忽然强行催动灵力,向着已经毁了大半的道心撞去。 “住手——你,你好自为之!”痛感同样传给了心魔,他被郁照尘的行为吓到,终于忍不住慌乱,然后消失在了本体的眼前。 郁照尘的耳边终于安静了一点。 他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好了,我要走了,”就在这个时候,江潭落的话将郁照尘从回忆与纷乱的思绪里拉了出来,“圣尊大人请自便吧。” “等等!” “还有什么事情吗?”江潭落的表情明显有些不耐。 郁照尘忍着剧痛,努力模仿着自己千年前的样子向江潭落笑了一下,他问:“潭落,你的情丝呢?你告诉我它在哪里好吗?我想……帮你找回来。”他的语气无比小心,如同祈求。 “你问这个做什么?”江潭落不解。 此时此刻,郁照尘只有一个念头,他想要把江潭落的情丝找回来——这并不是为了自己。 郁照尘只是忽然想到……千年前的江潭落,对这三界有无数的喜欢、爱和眷恋。 这样的无情冰冷,并不是江潭落本来的样子。 甚至于还是江潭落曾经不屑的样子。 所以哪怕自己会被江潭落恨,甚至于未来某天彻底和对方反目成仇,他都不愿意再看到江潭落这没有情丝的模样。 郁照尘忽然舍不得江潭落对这三界失去爱恨,失去眷恋。 第41章 眷恋(二) “告诉我好么潭落,就当是……最后一个问题。”郁照尘这句话,说的无比艰难。 接着他看到,听到自己的话,江潭落的眼神中竟然也露出了一点罕见的迷茫。 江潭落先是垂下了眼眸,接着轻轻地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 郁照尘能看出,方才江潭落不是在敷衍自己。 “……好了,”江潭落仰头朝着毋水上看去,他对郁照尘说,“圣尊大人,我要走了,你也快一些离开毋水吧。” 江潭落的语气十足地公事公办,郁照尘只是深深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了许久,才缓缓向江潭落点了个头。 看到郁照尘的样子,江潭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他带着无嗔转身,向毋水之上而去。 和来的时候不一样,此时的江潭落看上去平静极了。刚才那疯狂的一切,好像春日最后一点凉雪,已经随着阳光化掉。暗蓝色的大海能够吞没一切,不多时江潭落的身影便消失的干干净净。 郁照尘注视着江潭落,直到对方的身影彻底不见在毋水上,他这才缓缓用手按住心口,彻底脱力倒在了毋水下满是石砾的海底。 今天来找江潭落的时候,郁照尘没有穿法衣,少了灵力的保护,毋水下尖利的碎石轻易便划破了他后背的皮肉。 不多时,便晕开一片鲜血。 郁照尘倒在毋水之下,看着头顶那一点熹微的光,一动不动。 道心还在反噬,嗅到血腥味,怨灵们如秃鹫般聚了上来。 顷刻间,郁照尘再一次堕入炼狱。 …… 蓬莱妖域,临海的巨石上,江潭落手握无嗔,闭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剑招。 他一点灵力都没有用,但还是单单凭借剑气,将海水劈的四分五裂 几息后,又是一道巨浪向礁石打来,江潭落依旧闭着眼睛,甚至还背对着大海。然而就在海浪将要扑来的那一瞬,江潭落突然抬手,又是一剑劈散了巨浪。 在妖域和仙庭,众人早就已经习惯了依靠灵力,鲜少有人像江潭落一样能施展出如此炉火纯青的剑法。 不远处,珈行难静静地站在一棵树下看着江潭落的动作。 珈行难忍不住想——修士里有“以剑入道”的说法,要是江潭落不是天生妖族,而是一个普通人的话,单单这手好剑法,就足够他入道的了。 眼前人如舞般优美而又凌厉且蕴含杀意的身姿,不由让珈行难想起了小的时候。 ——那时,江潭落刚才被老妖皇带回妖域不久,还是少年模样。 彼时他还没有长开,略带稚气的五官,还没有后来那种明艳的感觉。 他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圆领袍,长发只用一条丝带松松系着,就像是人间没有见过什么悲欢的富贵公子。江潭落的眼神很是认真,但在珈行难看来,却是一点会用剑的样子都没有。 最重要的是,他好像连拿剑的力气都没有多少。珈行难一眼就看到,江潭落提剑的那只手还在微晃着。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接着突然将自己手中的折扇向前抛了过去。 “砰——” 江潭落正专心练着剑,忽然看到一道暗色物体向自己所在的位置袭了过来,他下意识举起长剑用剑刃去挡。然而江潭落虽然挡住了它,但伴随着一声巨响,巨大的冲击力还是从剑身传到了他的胳膊。 少年的手一酸,差一点就将剑丢在了地上。 江潭落转身就看到,珈行难正笑着望向自己,他犹豫了一下问:“少主,您的扇子?” “哦,”珈行难终于将视线移到了地上的那把檀木扇上,“是我的扇子。” 江潭落:“……” 他不明白珈行难是什么意思。 犹豫了一会后,江潭落缓缓弯腰,将地上的扇子捡了起来。 “少主,给您。”他拿着扇子,走到了珈行难的身边。 这一次沉默的人由江潭落变成了珈行难:他早就知道父亲从鲛人海里带了一个小鲛人来妖域,也听父亲说那个小鲛人“书读太多读坏了脑袋,一点也不像妖族。”但在此之前,珈行难几乎没有和江潭落打过交道,所以一直对江潭落“读坏了脑袋”没有清晰的概念。 现在他发现,江潭落好像是真的没有看出来自己讨厌他? 珈行难将扇子从江潭落的手里接了过来,他看到对方的胳膊还在微微打着颤:“拿着剑,我们比划一局。” “啊?”原来少主找我,是来练剑的,“好的。”江潭落点了点头。 江潭落按照珈行难说的那样将剑提了起来,下一息便用方才练的招数,向珈行难的咽喉处刺去。 “你——”珈行难被江潭落的速度吓了一跳,他本能地拿起扇子,去挡江潭落的剑法。 空旷的礁石上,瞬间响起了兵刃相接的砰砰声。 和刚才单纯练习剑招的时候不一样,这一次江潭落给剑内注入了妖力。 最重要的是珈行难发现,江潭落拿剑的那只手稳的不能再稳!这一下珈行难立刻明白了过来……江潭落刚才手抖不是因为他真的拿不起剑,而是因为江潭落压根一点灵力都没有用!他在用最基础、原始,甚至于可以说有些笨拙的方式练习剑法。 不过那样的方式笨拙归笨拙,从江潭落的表现来看,它的的确确是有用的。 已形成肌肉记忆的剑法,再加上精纯无比的妖力,几招下来,珈行难竟然落在了下风。 “等等!月西瑕!”这还不是最要命的,珈行难发现江潭落深得父亲真传,那一招招不但好看,并且全是奔着要自己的性命去的。在剑尖不知道第几次将要刺向他咽喉的时候,珈行难终于忍不住叫停了。 “是,少主大人。”江潭落一脸古怪的看向珈行难——要比的人是你,叫停的人怎么还是你? 然而江潭落刚想放下剑,一道暗紫色的身影,忽然显现在两人的面前——这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人,不过三界人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活了数万年的大妖,且是妖域的第一任妖皇。 “圣主大人。”江潭落转身向对方行礼。 “你们继续,不要停,”妖皇笑了一下,他看着自己儿子和继任者,并不嫌事大地说,“这才比划几下就要停了?” “但是我们已经——” 江潭落想要说点什么,不过老妖皇好像没有一点要听下去的意思,他摆手说:“打到珈行难认输为止。” ——他知道,珈行难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对于自己未来将会把妖域交给一个“陌生人”的行为,还是很有看法的。 和仙庭那个掂不来轻重的前任天帝不一样,老妖皇知道,自己必须早早便将不好的苗头掐掉。 他不知道若是天帝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他只知道在妖域,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珈行难见识到他与江潭落的差距。 这样未来无论是对江潭落、对珈行难,还是对整个妖域都好。 “父亲?”珈行难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不只是珈行难,江潭落也犹豫了。 虽然自己是被妖皇亲自卜算出的继任者,但是在如今的妖域,还是珈行难的地位更高。 且他虽然和珈行难不熟,但却知道对方是个心高气傲的妖族。 打到珈行难认输……他会认输吗? 江潭落有些犹豫,他忍不住摸了摸无嗔剑。 要不然我来认输好了? 刚才想到这里,老妖皇就像是会读心一样对江潭落说:“你不许让着他!” “月西瑕,开始吧。”他凭空变出一盏茶来,眯着眼睛看戏似的瞧向了江潭落和珈行难。 而另一边,原本以为江潭落会放弃的珈行难,转眼就看到对面那个一身鹅黄的少年再次提剑向自己而来——他怎么真的玩真的! 这一场比试,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 结局自然是珈行难认了输。 这是珈行难人生第一次认输,接着那个比他小百岁的鲛人,终于走入了他的眼中。 而从那一次之后,珈行难也养成了日日去看江潭落练剑的习惯。 时隔千年,珈行难又一次看到江潭落练剑,忽然有些怀念。 然而就在他一边想着儿时,一边向江潭落看去的时候,却见对方慢慢地收起了剑。 “怎么了西瑕?”珈行难走上前去问,“你平常不是要练好几遍的么?” 江潭落摇了摇头,轻轻地从无嗔的剑身上抚过。 过了好久,他摇头对珈行难说:“我突然觉得,练剑有些无聊。” “无聊?”珈行难一时间不懂江潭落的意思,在他看来练剑的的确确就是无聊的。 “没什么……”看到珈行难不解的目光,江潭落将无嗔收了起来,“回去吧。”他说。 “好。”珈行难没有多想,他和江潭落一起向妖域内走去。 珈行难不知道,此时江潭落的心中一片空寂,无嗔在识海中叽叽喳喳的和他说着话,可他却像是一句也没有听到似的不曾回答。 江潭落的心底隐隐约约生出一点不安。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对一切事物,都提不起兴趣了。 第42章 眷恋(三) 不想练剑的江潭落,开始在妖域闲逛。 实际上他虽然被困毋水下多年,但在此期间妖域却一直保持着当年的样子,在这里江潭落就算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路。 可他还是漫无目的地在这里闲逛着,就像是第一次来一样。 转过连廊,江潭落看到远处有一只白鹤长唳,继而落在了不远处的空地上,它的背上还驮着一个木箱。 珈行难从偏殿里走了出来,他站在木箱旁,随意用折扇在上面点了两下:“又是仙庭送来的?” “是。”一边的妖族行礼答道。 珈行难不屑地笑了一声,收回折扇抵在下巴上说:“没意思,都丢掉吧。” “……可是,”两个妖族对视一眼,非常犹豫的说,“仙庭那边?”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珈行难冷冷地瞥了一眼,将后面的句子通通吞了下去。 “这是仙庭送来的?”就在此时,江潭落终于走了出来。 拥有混沌妖神之力的江潭落,修为远超这里所有人,就连珈行难也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此时江潭落忽然出声,珈行难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点不自然的感觉。 “对,”珈行难很快将刚才的表情掩饰了过去,“都是些没用的小玩意。”他随口说。 虽然箱子没有打开,但是江潭落知道,珈行难并不是信口胡诌。 就算是他,也没有能够从那箱子上感觉出灵力波动。 “哦。”江潭落淡淡地扫了一眼。 看到江潭落平静无波的眼神,珈行难不由松了一口气。但还没有等他再次开口,让那群妖族将东西扔了,就听到江潭落说:“打开来看看是什么吧。” 实际上江潭落对这些东西是什么没有一点兴趣,他只是有点担忧自己这种状态,想要尝试着找到一点好奇罢了。 妖皇的命令,当然没有人能够违背。 听到江潭落的话,两个妖族立刻上前,将箱子打了开来。 江潭落也随着他们的动作一起,凑到前面去看那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这?”江潭落看到,箱子果不其然像自己刚才感知到的一样,放的是没有什么灵气的东西。 江潭落伸出手去,将放在箱子最上方的一本小册子拿了起来。 他送书过来干嘛啊?无嗔不解。 不是书,江潭落随手翻看着对无嗔说,是话本。 话本?无嗔懵了,话本不就是书吗? “这都是什么东西?”珈行难皱眉说,“……仙庭如此穷酸了吗。”他本来只是想悄无声息地处理掉郁照尘送来的箱子,但是现在看到江潭落认真翻动书页的样子,珈行难忽然恨不得将这些东西全部毁在自己的面前。 下一息珈行难就看到,江潭落轻轻地将话本合上,然后拿在了手中。 “先别丢,放到我殿里去吧。”江潭落说。 “西瑕?”珈行难蹙眉,“你要这些做什么?” 江潭落转身向珈行难笑了一下随口回答道:“没什么,打发打发时间而已。” 郁照尘的记性倒是不错。江潭落在识海和无嗔说。 江潭落没有想到,郁照尘还记得自己这个曾经的小爱好。 他的芥子空间里存着一些从人界收来的话本,当初在毋水下的时候,江潭落常常用它们来消磨时间,甚至不时会因此废寝忘食。不过在历完劫后,就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这一茬。 现在看到郁照尘送来的一箱子话本,江潭落也有些好奇自己还对这些东西有没有兴趣。 回到住处后,江潭落便将箱子里的话本全部拿了出来。 看到堆满一桌的书册,江潭落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他伸出手随意拿起一本,翻了半天后又丢在了桌上,接着又是下一本。不过多时,桌子上的话本,已经全部被江潭落翻了一遍。 圣主大人,您这是在找什么吗?无嗔看到江潭落只翻不看,忍不住问道。 找感兴趣的。江潭落随口说。 不对…… 伴随着江潭落手下越来越快的动作,他心中的不安感也在不断地扩大。 或许之前他实在是太忙,忙着“完成任务”,忙着历劫,等到所有事情都完成的这一刻,江潭落才终于觉察到自己此时的状态有些危险。 随着情丝的消失,他的确对着世上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江潭落本能地不安。 感兴趣的?无嗔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它很想对江潭落说:你过去不是对什么都感兴趣吗? 就在江潭落快速翻看书册的时候,一张薄纸从书中落了下来。 这是什么东西? 江潭落下意识弯腰,将纸捡了回来。 这纸张上的墨迹,还未凝干。 咦?郁照尘写的?还没等江潭落说什么,无嗔反倒是好奇了起来,……他说这是他给圣主一本本挑的?问您喜不喜欢? 当初在毋水下的时候江潭落就知道,郁照尘对话本一点兴趣都没有,他还真想不到,郁照尘要怎么一本本挑。 我认字。江潭落不禁无语,自己之前怎么没有发现,无嗔居然这么活跃? ……嘿嘿。无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江潭落随手将纸条折了起来,插进了一本书中。 就像无嗔说的那样,纸条上的文字非常简单。 唯一有些特殊的是,在江潭落的印象中,郁照尘的字迹应该是要比自己刚才见到的样子更加飘逸一些的,自己似乎从来没见过郁照尘这么板正地写过字。这说明他在写这张纸条的时候,也纠结了一会吧? 所以圣主大人,你都不喜欢的话这些书怎么办啊?放在芥子空间嘛。 江潭落的芥子空间里都是稀世珍宝,放这些东西进去是在是……不太匹配。 不了。果然就连江潭落自己也摇头。 他将书重新装回了箱子里,连带着郁照尘那张纸条一起。 干嘛那么麻烦?等下一息,江潭落的手指尖便燃起了一团暗蓝色的火焰,不需要的东西,就不留着了。他淡淡的说。 啊?不等无嗔反应过来,那团暗蓝色的火焰就已经从江潭落的指尖跃向箱子。 不过短短三两息,刚才还很是碍眼的箱子和话本,就变成了一撮飞灰。 紧接着,就连飞灰也不见了。 江潭落的动作快的吓人,无嗔记得在此之前,江潭落就算收到不喜欢的东西也会象征性的好好保管的。 可是现在,它竟就这么消失了。 妖域的圣宫有结界存在,隔绝了一切声响。 等火焰燃烧的声音也消失后,江潭落的耳边忽然一片空寂。 之后要做点什么好呢…… 江潭落无聊得不像话。 这一点不只是他感觉到了,无嗔也感觉到了。 圣主大人,然后我们要做什么啊?它问。 然后……江潭落沉默片刻,终于想到了一个答案,闭关修炼? 对,要是无聊的话,不如闭关修炼好了,江潭落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答案。 啊?怎么忽然闭关?在无嗔的理解里,只有境界将要突破,或者受了重伤的时候才需要闭关。现在江潭落好好的,他闭关做什么呢?那闭关之后呢?无嗔忍不住问。 江潭落:……之后就再闭另一个关? 话不用说,江潭落都觉得这个答案离谱至极。 算了,江潭落重新站了起来,他握紧了无嗔说,练剑吧。 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只能去练剑了。 …… 此时的仙庭,飞光殿里的郁照尘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在那张纸上留了一点神识,而神识则清清楚楚地看到江潭落是如何面无表情的翻完自己花了好几个昼夜挑出的话本,接着将它们烧成灰烬的…… 真是半点留恋也没有啊。 郁照尘的脸色苍白,他忍不住自嘲一笑。 飞光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一息殿门便敞了开来。 “你叫我来做什么?”郁书愁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问。 郁照尘想说话,但还未开口便尝到了一股血腥味,他只好先顿了下来。过了小半会,直到郁书愁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郁照尘这才开口:“明日替我……不,不是替我。你去一趟蓬莱吧。” “蓬莱?”郁书愁不由扬起语调,他不明白郁照尘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去蓬莱做什么?”郁书愁忍不住问。 “看潭落……他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郁照尘垂下了眼眸,他轻声说,“就说是你想见故友,不要提我的事。” 虽然已经知道了江潭落的身份,但是忽然将“江潭落”这个名字和蓬莱妖域、妖皇什么的联系起来,郁书愁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听了郁照尘的话,郁书愁不由抿唇,然后追根刨底地问:“他怎么会不好?” 江潭落的修为与境界在那里摆着,他早就不是从前那种病恹恹的样子了。 这一次,郁照尘终于不再卖关子,他抬眸看向郁书愁,然后缓缓说道:“潭落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什么?” “情丝。” “情丝?!”这东西也是能丢的吗? 飞光殿外,又有大雪飘来。郁照尘看着郁书愁,第一次放下了身姿。 郁照尘说:“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潭落……若是你将他当朋友,便去看看他吧。”他的语气有几分苦涩,还带着一点郁书愁从未听过的落寞。 语毕,不等郁书愁回答,就听到郁照尘再一次郑重其事的补充:“记得,不要说是我叫你去的。” 郁照尘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出现在江潭落的面前。 他怕江潭落忘了自己,怕江潭落讨厌自己。 ……但同样,郁照尘此时只要一阖眼,就能看到刚才那团暗蓝色的火焰,和江潭落枯水般平静的目光。他只能将自己隐在暗处,不敢让江潭落知晓。 第43章 眷恋(四) 妖皇归位之后,笼罩蓬莱岛千年的迷雾终于散去。 郁书愁在这个时候打着“探望故友”的名义来妖域,自然没有人能够拒绝。 江潭落不喜欢交际往来,向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哪怕是在千年前,若是有人来妖域,也都是由珈行难负责招待的。 不过这回郁书愁倒是没有见到珈行难,他直接被江潭落邀到了自己所在的殿内。 和冷冰冰的昆仑仙庭不一样,妖域圣宫富丽堂皇极尽奢华,暗色岩石砌成的宫殿内绘满了花饰,上面还嵌着各色宝石。 千年前郁照尘不喜欢和蓬莱打交道,因此来这里的事情,总是会落在郁书愁的头上。 只不过在今天之前,郁书愁也从来都没有如此深入过蓬莱……不过话说回来,千年前圣宫还隐在障眼术里,他想去也去不了。 总之第一次来这里,郁书愁忍不住四处看了起来。 “书愁圣君,请这边走。”在一个身着青衫的妖族女子带领下,郁书愁走过高高的廊桥,到了位于海崖之畔的大殿前。 下一息,殿门敞开,入口处长到拖地的鲛纱,也被守在这里的妖族卷起。 郁书愁看到:有一个人背对着自己,站在大殿内。 是江潭落…… “书愁圣君到——”伴随着妖族通报的声音,江潭落终于转过了身来。 这似乎还是郁书愁第一次见到身为妖皇的江潭落。 他看到,江潭落穿着一身银白法衣,手腕上有一点浅浅妖纹,极致的淡雅与极致的浓艳在他的身上碰撞,非但没有一点违和感,甚至于更显出尘。 只一眼,郁书愁便想到了当初仙庭飞光殿外,鲛人坐在小池旁的样子,和与月光一般的尾巴…… “书愁圣君,许久不见。”江潭落向郁书愁笑了一下,缓步走了过来。 千年前江潭落还是小鲛人的时候,着实是将郁书愁当做工具人利用了一番……不过直到现在郁书愁都不知道这一点,江潭落当然也没有告诉他的意思。 “坐吧。”江潭落笑了一下,他对郁书愁说。 “……你,”和江潭落自然的态度不一样,看到眼前这个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与过往很是不同的江潭落,郁书愁心中那一点熟悉感慢慢地散了个干净,“圣主。”他忍不住叫了江潭落一声。 “还是和之前一样,叫我江潭落吧,”他坐在桌案背后,为郁书愁倒了一杯茶说,“上一世多谢书愁圣君照顾。” 这一句话江潭落可是真心地不能再真心了。 “不必谢。”郁书愁的语气客气,又略带生硬。 语毕他忽然低下了头,向茶盏中看去。 在郁照尘给他说那番话之前,郁书愁从来没见过剖掉情丝的人。 他有些怀疑郁照尘的话,但是那些怀疑却全部在亲眼见到江潭落的这一刻消散了。 郁书愁突然沉默了下来。 ——他能够成为司管三界医药之神,不只是因为兴趣所在,更是因为郁书愁生来便对仙、妖的神魂有所感应。 只要对方没有用术法遮掩,越是神魂强大的人,郁书愁感应的越是明显。 他在飞光殿里听完郁照尘说的话之后,还在想除了直接问江潭落这件事外,有什么方法能够看出他的问题。 但是现在,在亲眼看到江潭落的这一刻,郁书愁的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江潭落身上的问题一点也不小。 郁书愁怎么不说话啊……无嗔疑惑道,他来这里就是喝茶的吗? 我猜他是郁照尘派来的。江潭落说。 他还不了解郁书愁吗? 上一世当小鲛人的时候,江潭落就清清楚楚地知道——郁书愁看着话少,但实际上嘴巴一点也不严。不仅如此,单看表情的话,他也一点都不能藏事。 眼下郁书愁就差将“纠结”这两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就在郁书愁纠结着观察江潭落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人忽然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江潭落朝郁书愁笑了一下,开门见山道:“书愁圣君一直不说话,是有什么事情吗?” 郁书愁和郁照尘的关系本来就一般,今日他会答应对方到蓬莱,与其说是因为郁照尘,不如说是他的确好奇江潭落现在究竟如何。 所以见到江潭落这么问了,郁书愁也不再卖关子。 他缓缓抬起头,皱眉说:“实不相瞒,圣主大人的神魂有些问题。” “神魂?”这个答案江潭落自己也没有想到。 他猜出了郁书愁来蓬莱或许会和郁照尘有关系,但没有料到郁书愁提起的不是情丝,而是神魂。 自己的神魂怎么了? “圣主的神魂有些散乱。” 郁书愁没有看到,听到这句话后,江潭落藏在对面桌案下的手指微微颤了一颤。 “你的神魂虽然强大,但是并不活跃,像是随时都能陷入沉睡的样子,”郁书愁深深地看向江潭落的眼眸,他说,“……圣主,你应当懂我的意思吧。” 郁书愁没有点透,但是他确定江潭落一定明白自己的意思。 毕竟……江潭落应该对这样的状况不陌生。 什么意思啊?无嗔不晓得它主人懂不懂,反正它是半句也没有听明白。 江潭落没有回答无嗔。 “这不可能……”他皱了一下眉,并摇头说。 “按理来说你才千岁,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形,”郁书愁明知故问,“圣主是不是有哪里出了些问题?”他猜这与情丝脱不了干系。 就在说话间,又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了殿外。 是珈行难。 他本来只是不想江潭落和仙庭的人单独相处,但没有想到,刚来到殿外,就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你说西瑕怎么了?”珈行难罕见地敛起笑意,走到了桌边。 西瑕? 郁书愁稍稍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江潭落的真名应该叫做“月西瑕”才对。 郁书愁没有搭理珈行难的意思,他的视线依旧落在江潭落的身上。 只见对面的人笑着低头,又给刚才来到这里的珈行难沏了一杯茶。江潭落的神情轻松,就像是完全没有把郁书愁刚才说的话当一回事。 这样的江潭落,让郁书愁想起了上一世身为鲛人的他。 ——同样的对自己身体浑不在意。 当初的鲛人或许是哀大莫过于心死,那么现在的江潭落呢? 他身为妖皇,拥有混沌妖神之力,这世上无人能与他相比。为什么直到这今天,江潭落还是会露出这样无所谓的神情?就像是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引起他的注意一样。 郁书愁虽然是专司医药之神,但他并没有多少助人之心。 按理来说“病人”自己都不在意他的身体,郁书愁就更不会在意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眼前的江潭落竟然与千年前的小鲛人重合在了一起。 郁书愁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江潭落决绝离去的模样……他不禁后怕。 见江潭落一直不搭话,郁书愁索性直接说了:“若是我没有猜错,强大又散乱、颓靡的神魂,圣主之前也见过一个吧。” 这一次,江潭落终于将视线落在了郁书愁的身上。 他问:“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没救了?” 江潭落想了半天,得到了一个最终极的答案。 如果真的和郁书愁说的那个人一样,不就是没救了的意思吗? 什么!!!他的话吓到了无嗔,不是,圣主大人,怎么就忽然扯到没救了? 郁书愁:“……” 怎么千载过去,江潭落还是那么会气人? 这时珈行难终于插话了。 “书愁圣君,您在打什么哑谜?”珈行难的语气有些不满,他很讨厌这种被江潭落划出世界的感觉。 甚至于这种感觉令他无比烦躁。 千年前,珈行难将月西瑕视作被自己发掘的珍宝,他忍不住向世人炫耀,恨不得人人都看到。可到了千年后,他却只想将珍宝藏在自己身边…… “呵,哑谜?”起先来蓬莱的时候,郁书愁还想着江潭落是妖皇,不再是当年的小鲛人了。但是现如今被江潭落熟悉的态度气到,郁书愁终于完全将江潭落和千年前的鲛人画上了等号。 “我没这个闲情逸致,”郁书愁看着江潭落,冷冷地出了答案,“圣主大人,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数千年前,您应当也在妖域前任主人的那里,听说过这样的神魂状态吧?”郁书愁虽然没有见过那人,但是他确定此时江潭落的状态,也曾出现在那位混沌霸主的身上。 “前任主人?”这一次说话的人是珈行难。毕竟郁书愁口中的那个人,就是他的父亲,“你这是何意?”忽然听到郁书愁提起父亲,珈行难不由眯了眯眼,语气中带上了几分不悦。 直到这个时候,江潭落终于慢吞吞地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他像是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似的冲郁书愁点头:“的确。” 江潭落这浑不在意的模样,让郁书愁深深地蹙起了眉。 他为什么会这样平静? “你的神魂虽强大,但却像是死水一样的沉。要是再这么下去,你是想千岁就寂灭吗?!”郁书愁终于忍不住,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寂灭。 这种情形一般只会出现在那些数万岁甚至年岁更大的仙妖身上。 他们活的够久,久到神魂都变得疲惫,世上的一切也无法在他们心中掀起波澜。 接着,便是永恒的寂灭。 当初的老妖皇就是这样消散于三界的。 这对于仙妖来说,或许是一个最好的结局,然而它绝不应该出现在只有千岁的江潭落身上! “应当不想吧……”江潭落如实回答,虽然他的确觉得这三界无趣,但并不代表他想要这么快就寂灭。 只是在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江潭落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听到这句话,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也不意外。 他不由愣了一下——江潭落没有想到,自己原来早就已经在平静中走到了悬崖边。 第44章 天罚(一) “你说什么?寂灭?”珈行难捕捉到了郁书愁话里的重点,他缓缓地握紧了手中的折扇,又眯了眯眼无比危险的说,“书愁圣尊这话可不能乱讲。” 和江潭落一样,珈行难也非常了解“寂灭”的意义。 而正是因为太懂了,所以在听到郁书愁和江潭落的对话后,珈行难才会这样紧张与不安。同时本能地在心底里驳斥着郁书愁的说法。 ——江潭落这么年轻,怎么会寂灭? 珈行难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 郁书愁不屑地笑了一下:“可是他的神魂不像是只有几千岁。” 江潭落抿着唇不说话。 圣主大人!无嗔知道,江潭落不说话就代表他承认郁书愁说的没有错,这一下它立刻着急了起来,怎么会这样?郁书愁是司管医药之神,他一定有办法的吧? 我也不知道,江潭落的语气很少有这样不确定过,他轻声说,你说如果神魂寂灭也有救的话,当初的妖皇又为什么会死呢? 江潭落的语气非常平常,但他说出来的话却让无嗔觉得细思极恐。 …… 江潭落不是随口乱说的。 当初的妖皇虽然不是什么“司管医药之神”,但他活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久到清楚三界里所有事情。 要是神魂寂灭能够“医治”的话,他怎么会死呢? “西瑕……是因为什么?”珈行难皱着眉问。 和无嗔一样,珈行难也了解江潭落的性格,于是见到对方还是不说话,他立刻明白郁书愁的话大概不假。 珈行难不受控制的想起了千年前的事情…… 身着黑衣的老妖皇盘腿坐在扶桑树下,寂灭的时刻将要来了,但他却表现得无比平静。 珈行难站在远处向前看去,他知道父亲并没有入定,只是闭着眼睛坐在这里而已——然而此时的妖皇,已经没有兴趣再抬眸看自己了。 “少主不去和圣主大人说几句话吗?”江潭落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站在珈行难的身边问。江潭落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了妖域圣宫,家人对他更多的是敬畏,所以他也有些难以理解亲情。 到了这一刻,江潭落只是凭借常识认为珈行难需要与老妖皇道个别。 “不了吧。”珈行难摇着折扇笑了一下,他看上去像是无所谓似的,“我和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但是……”江潭落顿了顿,他忍不住说,“不好好告别的话,总是会有些遗憾的。” 江潭落记得自己刚来妖域的时候,珈行难和他父亲的关系还不错,至少不像现在一样僵。 珈行难没有回答江潭落,他只是忽然转身,然后弯腰将下巴轻轻地搭在了江潭落的肩膀上。 江潭落:!!! 虽然身处于妖域,可江潭落早就“读书读坏了脑子”,在他的印象中,自己和珈行难好像还没有这样靠近过。 江潭落下意识地耸了耸肩,想要将珈行难的下巴推下去,可紧着就听到对方闷着鼻音小声说:“能陪我一会吗?” “好……”江潭落只能点头。 过了不知多久,扶桑树下的人依旧没有睁开眼的迹象。此时在海的另一边,太阳已将要坠入地底。按照卜算,等月挂中天,便是妖皇寂灭之时。 “他诞生自混沌,一生轰轰烈烈,创造了妖域,怎么说也算是一个枭雄吧?”过了好久,珈行难终于再一次开口了,“没想到死的这样安静。” 珈行难不愧是妖族,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有开玩笑的心。 只是除了那一点“玩笑”以外,江潭落还从珈行难的话中,听出了浓的无法化解的遗憾。 江潭落和珈行难早就知道寂灭这件事,但在今日之前,他们都以为那和天劫差不多。总之这样一个大人物离开,应该是轰轰烈烈的才对。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所谓的“寂灭”就像它的名字那样悄无声息。 江潭落之前一直觉得,自己虽然是妖域的继承者,但珈行难与老妖皇却是实打实的亲人,他们的家事自己还是不要管为好。但到了最后的时刻,他还是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刚才将下巴搭在江潭落肩上的珈行难只能抬头。 他看到江潭落有一点纠结的咬了咬唇,接着终于忍不住说:“少主还是过去看他一眼吧。今天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江潭落也没有面临过这样的事情,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珈行难,此时他所说的只不过是最最直白与现实的话而已。 但江潭落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却戳入了珈行难的心窝。 ……再也见不到。 珈行难默默地攥紧了拳,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再一次朝着那个方向抬起了头。 但就在这一刻,扶桑树忽然暗了下去。江潭落和珈行难齐齐的朝着那里看去。 过去扶桑树总是金灿灿的发着光,可是现在它却变得黯淡了下来,就像是一棵普普通通的大榕树一样。 它安安静静的矗立在那儿,没了往日的神采。 突然看到这样的场景,江潭落还有一些不习惯,然而不过短短一息,他的注意力就从扶桑树落到了树下的人身上。 只见妖皇静静地坐在那里,依旧没有一点睁开眼睛的迹象。 江潭落刚想催促珈行难快些过去,就见扶桑树再一次燃起了耀眼的金光,这一切不过是一刹那间发生的事情而已。江潭落不由得眯了眯眼睛,等到再一次适应光线,向前看去的时候,扶桑树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空空荡荡的一片虚无。 原本弥漫四周的强大妖力与气息消失得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剩。 江潭落忍不住喃喃:“圣主大人他……” 话音刚一落下,江潭落便立刻明白了过来:原来这就是寂灭。 纵是有滔天之能的人,仍会在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任他过往有多么辉煌、多么强大,终归只是虚无而已。 江潭落是天生妖族,又在妖皇跟前待了这么些年,他见过无数次生离死别,然而却从来没有一回给他的震撼像现在这样大过。 江潭落终于对“虚无”两个字有了真真切切的感受。 而就在当下,站在他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珈行难忽然跌跌撞撞的向前走了半步。 “他……” 他就这样走了吗? 珈行难对道别这件事没有多大的执念,然而他也没有想到,就在自己生出这个念头的同一刹那,便已彻底地错过了这个机会。 珈行难与老妖皇的关系或许并不怎么亲厚,可是这一刹那的怀念与失落还是深深的印在了他的心底。 他从此开始害怕失去。 此时的蓬莱,珈行难问完那句话后,郁书愁便将视线落在了江潭落的身上。 尽管郁书愁之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但是他猜测这一定与郁照尘之前说的那件事有关系——江潭落丢了情丝。 郁书愁听到珈行难的问题后,也微微侧身向江潭落看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情丝吧,”江潭落语气还是那么平静,他甚至有空轻轻地抿了一口茶,“没有了情丝,所以影响到了神魂。” 江潭落的话音落下后,殿内着实沉默了一阵子。 紧接着,坐在他对面的郁书愁忽然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说着,郁书愁便的作势离开这里。 见状,身为妖域主人的江潭落也跟着站了起来:“书愁圣君这就要走?不再在这里多待一阵子吗?”他笑了一下问。 江潭落这一句话不是客套。 回到妖域后,他的日子过的实在太无聊,除了练剑以外还是练剑。好不容易等到郁书愁来了,自己才不用去考虑“现在做什么”这个问题。 现在郁书愁又要走,江潭落还真的有一点遗憾。 只见郁书愁向江潭落点了点头,他说:“我要回仙庭去……说不定能够想到办法。” “这样吗?”江潭落顿了一下。 即将到来的“寂灭”,对于仙妖来说,就像是一张死刑通知单。听到郁书愁的话,他本应该激动开心才对,但是江潭落却发现,自己的神魂依旧寂静。 他对郁书愁说的话,好像也没有多少期待。 不过当下江潭落还是装作惊喜地笑了一下,他点头说:“那就辛苦书愁圣君了。” 而和强行装热情和期待的江潭落不一样,在同一时间,无嗔便激动地在江潭落的识海里给郁书愁加起了油。 等他的好消息了!无嗔兴奋道,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热心啊。 还是不要抱太大期待的好,江潭落的声音里依旧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这种事情,他此前应该也没有遇到过。 也是……江潭落的话像是一盆冷水,直接浇在了无嗔的脑袋上,它沉默一会后终于蔫答答地向江潭落问,那要是郁书愁这里也没有办法,我们要怎么办呢? 在无嗔的心中,圣主大人简直无所不能。江潭落这样冷静的语气,自然而然被无嗔理解成了成竹在胸。 可下一刻,无嗔就看到江潭落摇了摇头,接着理直气壮地说:我也不知道。 送走了人,江潭落也离开了圣宫的大殿,最终停在了山崖边。 江潭落收起了御体的妖力,直接坐在了巨大的礁石上。 蓬莱岛本是四季如夏的,但是今天天气却不同于往常。江潭落坐下后,头顶的艳阳忽然被厚重如棉被一般的乌云所笼罩,将光遮了个干干净净。 温度在瞬间低了下来。 又一道巨浪向着海崖扑来,顷刻间就被礁石撞了个粉碎。等下一刻阴冷的水雾就将江潭落包裹,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深嗅着大海的气息。 在海浪退下的那一刻,江潭落终于起身向着海崖下跃去。 冰冷的海水将他包裹,江潭落的大脑一片空白。 不断摇摆的海水就像是温柔的襁褓,让江潭落缓缓地陷入沉睡。 不多时,郁书愁又回到了仙庭,并径直向飞光殿而去。 但稍有些令他意外的是,郁照尘竟然不在这里。 “你见到圣尊了吗?”他重新关上飞光殿的大门,向守在不远处连廊上的仙子问道。 对方先是一脸紧张地摇了摇头,接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几个时辰前,圣尊大人好像朝西面去了。” “西面?”郁书愁顿了一下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飞光殿的西面有不少楼宇建筑,但是听了这仙子的话后,郁书愁只想到了一个——藏书殿。 这是千年来郁照尘除了飞光殿外呆的最久的地方。 …… 郁书愁的脚步有些匆忙,但是在走进藏书殿的那一刻,他却下意识地放缓了步伐。 按理来说,他满打满算和江潭落也就认识了不到一年时间,甚至于当初江潭落在藏书殿待的时间就更短了。 但是直到千年之后的现在,郁书愁再走到这里的时候,还是能够清清楚楚地想起当年的一切——藏书殿仍是保持着江潭落离开时候的样子,因而郁书愁都不由产生错觉……似乎自己再向下走一层,就又会在高高的书山上看到江潭落了。 郁书愁忍不住放缓了脚步。 藏书殿最下一层只有一颗巨大的夜明珠泛着光亮,虽然也能将这里照亮,可是对习惯了光亮的郁书愁来说仍旧有点暗。 他站在长梯上向下扫了一眼,接着忽然看到那座已经千年没有人碰过的书山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又坐了一个人。 他一本本翻看着书册,哪怕是听到郁书愁的脚步声,也没有抬头。 “圣尊大人?”郁书愁下意识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郁照尘依旧没有抬头,他放下手中的书轻声说:“不知道当年潭落在这里翻书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他的声音很轻,要不是藏书殿里太安静,安静到了有回声存在的地步的话,或许就连不远处的郁书愁也听不清。 实际上这句话的确是郁照尘给自己说的。 “一本本地看这些东西,的确无聊。” 可是千年前,小鲛人却硬是翻过了一座书山,在里面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郁照尘忍不住想了当初江潭落亮晶晶的眼眸,正在翻看下一本书的手顿了一下,他也随着记忆里江潭落的样子轻轻地笑了笑。 在过去那千年时光中,郁照尘总是不敢动这些东西。 他有的时候甚至也会生出一点幻觉——江潭落不在自己身边,或许是还在藏书殿里面看书。所以一定不能将潭落的书搞乱了。 直到那一天再一次遇到江潭落,回到昆仑仙庭的他终于下定决心来到了这里,然后翻开了第一本书。 他想,说不定当年妖域留下的典籍中,有记载如何找到情丝的。 见到郁照尘一点搭理自己的意思都没有,郁书愁忍不住一步步走了过来,他站在不远处冷冷地说:“江潭落的情丝,你不想知道吗?” “江潭落”这三个字,就像是一段魔咒,听到之后郁照尘立刻将目光落在了郁书愁的身上。 同在抬头的那一瞬间,郁照尘敛起眸中的温柔。 看向郁书愁的时候,他又变回了往日冰冷又不近人情的样子:“潭落的情丝怎样才能回来?”他问。 “回来?”听到这两个字,郁书愁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摇头说,“我也还不知道……” “但是——”没等郁照尘说什么,郁书愁就又向前走了两步,他从书山边捡起一本书,一边随手翻看一边说,“我知道他要是一直没有情丝会如何了。” 会如何? 会继续这样对一切了无眷恋。 郁照尘觉得郁书愁是在和自己说废话。 “如果你只是想和我说这些的话,那还是省省吧。” 只见郁书愁摇头,他看着郁照尘冷冷地吐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寂灭。” “你说什么?”郁照尘本能地以为郁书愁这是在开玩笑。 “江潭落离万岁还远,如果说寂灭的话,”说道到这里,郁照尘顿了一下,“那也该是我先。” 郁书愁冷笑了一声:“江潭落的神魂虽然强大,但是死气沉沉。这种情况,我只在将要寂灭的仙妖身上听说过。” 末了郁书愁又补充道:“我直接与江潭落说了,他没有反驳。” 这一次,郁照尘慢慢地低下了头。 江潭落,寂灭? 已经失去过江潭落一次的郁照尘,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心忽然狠狠一揪痛。 或许现在的他已经可以接受江潭落忘记自己,甚至于当做当年的一切不存在,但是他却无法想象要是江潭落真的寂灭的话,那会如何? 就像是这个世界,也跟着江潭落一道寂灭般。 郁照尘忽然站了起来。 “你不继续看书了?”郁书愁略带嘲讽地问。 说起来在千年之前,面对郁照尘的时候,郁书愁还有些小心翼翼。但是现如今,他与郁照尘也都不再装了。 郁书愁知道,对方现在满心只有江潭落一个人,三界他都不想再管,更别说再去演那个圣明的天帝。 一身金衣的郁照尘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他径直朝着藏书殿上一层走去。 就在刚刚,郁书愁的话让他想明白了一件事:藏书殿里也没有找回神魂的方法,不然传说中看遍妖域与人世藏书的江潭落会不知道吗? 他辛辛苦苦渡了一劫,自然是想活下去的。要是有方法,江潭落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说自己在这里,找不到答案。 郁照尘一步步向着昆仑最中央走去。 他的表情依旧和往常一样平静,只有那个能读懂郁照尘心声的心魔,在这个时候发出了惊恐的声音:“郁照尘,你要做什么!” 心魔发觉,在郁照尘的心中,一个疯狂的念头正在发芽。 “住手——江潭落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自己都不着急,你这是做什么?” “……你这样做他知道,或许还会嫌你又寻麻烦!” 郁照尘听到了心魔的声音,但是脚步依旧没有半点停顿。 直到最后,他站在了昆仑的中央。 这是一片空地,平常不怎么有人来。近来昆仑仙山一直下着鹅毛大雪,走到这里的时候,郁照尘才发现原来这里的雪,已经积到了小腿那么深。 他垂眸看了一眼,接着竟然就这样直直地跪了下去。 刹那间,天地寂静。 看到郁照尘的动作,不远处的郁书愁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郁照尘这是在做什么? 短短几息时间,仙庭之上忽然积起了厚厚的云雾,那云是乌紫色的,中间还有无数金雷翻滚。 郁书愁别说见过了,他甚至于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云越积越厚,昆仑的白雪也染上了一点乌紫。 就在这个时候,伴随着一阵剑鸣,被郁照尘养在神魂中的九贪剑忽然现身。 它在云雾中穿行舞动,将无数条金色的闪电系在了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乌紫色劫云里的闪电已全部像丝带一样缠绕在了九贪剑的剑身上,它发出一阵耀眼金光,接着直直地朝着地上坠去。 这一剑,带着万钧之力。 郁照尘的唇边,出现了一抹笑意。 “郁照尘住手!!!”心魔大叫着,“住手!你要做什么!” 郁照尘没有回答心魔的话。 他一点点地闭上了眼睛。 而与心魔一样,觉察出了异常感的郁书愁也下意识地想要拦住对方。 常人渡劫的时候,都会用灵宝、符箓去避开劫雷,以尽最大可能保证自己的平安。 可是现在……虽然郁书愁不知道天上这忽然出现的云雾与雷电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这力量恐怕要比当初郁照尘成圣的时候还要大。 郁照尘非但没有一点躲避的意思,甚至于还将所有雷电都引到了自己的本命灵剑上。 他疯了吗? 难道说知道江潭落将要寂灭,郁照尘也想跟着他一起? 郁书愁的心中闪过无数猜测,但是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一息之间。 同在此时,远在蓬莱的江潭落忽然感觉到无嗔剑身嗡鸣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将手抚在了无嗔上,接着便感受到了……来自于天道的蓬勃力量。 圣主大人不是我!无嗔焦急道,是九贪剑!是……是那个郁照尘! 郁照尘他究竟在做什么?这一回,就连江潭落的情绪都难得产生了波动。 虽然嘴上在问,可是在这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江潭落的心里面就已经有了答案。 ——郁照尘在向天道认罚! 他将自己过往犯下的错,全部交以天道。并在等待天道裁决的时刻,尝试着以天罚之雷为桥梁,感应天道。 是啊……天罚与天劫本源相通。 既然有修士能在渡劫时感应天道,那么谁说引来天罚就不行呢? 郁照尘想要在这个时候,通过这个疯狂的不能再疯狂的途径,直接从天道那里寻找他要的答案。 第45章 天罚(二) 江潭落猜不到郁照尘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和无嗔说完那番话后,他立刻动身离开蓬莱向昆仑而去。 混沌妖神之力无比强大,不多时,那座巍峨的仙山便出现在了江潭落的眼前。 这个时候厚重的劫云已几乎将山顶包裹。 江潭落握紧了手中的剑。 圣主大人,我们真的要过去吗?无嗔非常不安,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自己引来天罚之雷的,更没有人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万一您遇到危险,那不只是妖域,三界怕是也会出问题。 无嗔虽然怂,但是这一次它说得不无道理。 天罚之雷不好挨,万一郁照尘有个三长两短,那么能够压住三界各方势力的人,怕就只剩下江潭落了。 先过去看看,剩下的到时候再说。江潭落没有正面回应无嗔。 他明白无嗔的顾虑,但是在江潭落看来,要是有的选的话,还是郁照尘也平安无事最好。毕竟自己刚才出关不久,妖族或许会因血脉压制的存在听自己的,但仙族就不一定了。 郁照尘是天帝……他不能出事。 语毕,江潭落立刻踏着虚空向昆仑之巅而去。 之前郁照尘成圣渡劫的时候,江潭落也在这里。因此刚到昆仑,江潭落便确定这一场天罚要比上次的雷劫凶险许多。 此时的昆仑之巅伸手不见五指。 不仅如此,天罚之雷来得过于突然,强大的力量将不少人都困在了这里无法离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仙人尖叫着寻找躲避的地方,然而此时整个昆仑都已是如此。 就在绝望袭来的这一刻,一张金色的符箓不知从何处飞来,顷刻间在云雾间撕开裂口。浅紫色的光,将下方惊惶逃脱的仙人笼罩。 有人抬头向上看去,继而半是震惊半是激动地喊道:“是妖皇!” 劫云另一端,一个乌发披肩银袍着身的人静立于空中。 如今年轻一辈仙人,对“妖皇月西瑕”只有一个模糊的不能再模糊的概念,甚至除了个别几个在出关当日见过他的人外,剩下的人就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瞧见过。 然而无论如何,江潭落的出现,都是给了他们生的希望。 江潭落听到了下方人对自己的呼唤,不过他自始至终连头都没有低一下。 他向着劫云核心处而去。 圣主大人!我们就停在这里吧,再往前……再往前万一被劫雷误伤怎么办?您就听——无嗔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因为江潭落的动作沉默了下来。 江潭落直接从空中落下,一步步向着那个独跪于前方的人走去。 他看到……昆仑的雪还在下,铺天盖地的,郁照尘独自跪在雪地正中,束发的金冠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一头白发就这样与漫天大雪还有这雪地融在了一起。 在他正前方,九贪剑继续在劫云中翻飞。 乌紫色劫云里不断产生的雷电,都已缠绕于剑身。 江潭落的心,忽然重重一跳。 因为就在这一刻,江潭落终于看到……郁照尘的身边竟有一群怨灵围绕! 他们围绕着郁照尘,大声叫嚣着咒骂着。 ……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江潭落的疑惑仅仅持续了一瞬,因为紧接着他便从怨灵的咒骂声中得知:他们已经纠缠了郁照尘一千多年。 “郁照尘你……”江潭落愣了一下,在无嗔的阻拦下快步向前走去。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完全被劫雷诞生的噼啪声淹没,但是在江潭落开口的那瞬间,不远处的郁照尘,竟还是转过了身。 “潭落?”郁照尘几乎只张了口没有出声,但隔了很远,江潭落竟然还是辨了出来……郁照尘在叫自己。 厚重的雪压在郁照尘的肩头,不仅如此,他的睫毛、眉毛上也全是白雪,郁照尘在转身后便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尊雕像。 “郁照尘……你快一点把劫雷引到别处去!”江潭落或许有一瞬的失神,但是在那一瞬之后,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快一点!我帮你一起。” 回应他的,是郁照尘的微笑。 在江潭落的记忆中,郁照尘好像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毫无负担地朝自己笑过。 就连最初在毋水下相识的时候也没有…… 江潭落忍不住晃神,而郁照尘则在这个时候缓缓地冲他摇了摇头。 悬在半空的九贪剑已经完全被金光所包裹,无数劫雷织成了一张厚茧,把长剑紧紧地缠绕。乌紫色的云雾里,突然传来一阵巨响,接着那一把刚才还在半空的九贪剑再一次向下坠落。 这一回它并没有停在郁照尘的眼前,而是……直直地向他的心口处刺去。 “啊——” “圣尊住手!饶命啊圣尊!!” 那些金光蕴藏着天道之力,伴随着九贪剑的刺落,一直纠缠着郁照尘的怨灵也惊恐万分的叫了出来。 然而就在下一息,他们的身体便扭曲、消失在了江潭落的眼前。 江潭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已是妖神的他,也能在此时稍稍感应到天道。因此他发现,刚才那一剑并没有叫那些怨灵灰飞烟灭,甚至于终于度化了他们。 这是天罚之雷。 郁照尘向天道发愿,愿意弥补自己过往的一切错。 这些怨灵是他欠下的孽债之一,此时全部还了回去。 江潭落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耀眼的金光,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想要挡在眼前。同时,九贪剑上带着的来自于天道的磅礴之力,也重重地将江潭落向后推去。 可他还是强忍着在此时放下了手,一步步顶着这股力踏着雪向前走去。 “郁照尘!!!”江潭落大声朝着前方喊道。 就在这一瞬,九贪剑深深刺入了郁照尘的胸前。 郁照尘强忍着痛意抬起头,他努力朝江潭落所在的位置伸出手,隔着虚空轻轻地抚摸江潭落的脸颊…… “对不起……”郁照尘说。 潭落,对不起。 对不起之前利用你。还有,对不起我这一次不能听你的。 就在刚刚,蕴藏着天道之类的金雷以九贪剑为介,融入了郁照尘的身体里。 金光荡去了一切污秽,甚至于就连心魔都在瞬间消失不见。 同在这一刻,郁照尘终于感应甚至融合天道—— 江潭落的情丝已经彻底化作虚无,但郁照尘却从天道那里得来了重塑情丝的方法…… 他成功了。 大雪穿透厚厚的乌紫色云层,落在了地上。 怨灵消失得干干净净,千年来郁照尘的眼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静过。没有了那些身影的干扰,他的视线中终于只剩下了江潭落一个人。 郁照尘深深的注视着江潭落,他不由贪婪地渴望将这一幕永远刻印在自己的心底。 然后,他终于闭上了眼睛。 如释重负。 郁照尘的身影消失在了一道金光中。 伴随着金光一起,昆仑山上积了不知道几万年的雪,竟然也融了一点点。 “砰。” 沾满了血迹的九贪剑掉在了地上,没有了灵力的支撑,它只是一把好看且华丽的长剑而已。 江潭落缓步走了过去,蹲在了九贪剑边。 他伸出手,想要将这把剑捡起来,然而还没等指尖碰到剑身,江潭落便又将手收了回来。 圣主,圣主大人……无嗔的声音在发抖,他说,我怎么感受不到九贪剑和郁照尘的存在了…… 何止是无嗔,其实江潭落也……完全感受不到郁照尘的存在。 天地之间,一片空荡。 郁照尘就像是……寂灭了一样。 江潭落终于深吸一口气,将这把剑捡了起来。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江潭落喃喃自语,郁照尘为什么要向天道认罪? 他明明可以继续在昆仑之巅当他的天帝,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江潭落脑海中闪过无数种纷乱的思绪。 本如明镜般干净澄澈的心湖,久违的荡起了涟漪。 江潭落轻轻地将九贪剑拿了起来,金属的剑身已经被雪浸满了寒意,拿在手中冰冷又刺骨。 这边江潭落的话音刚一落下,九贪剑忽然生出一点金光。 那金光就像是只小小的萤火虫,它在空中舞了几下,终于慢慢地落在了江潭落的指尖。 江潭落从未见过它,更不懂这是什么东西,他只觉得一股力量在瞬间融入他身体。连带着还有种暖暖的感觉…… 他的视线再一次落在了九贪剑上,这一回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点名为遗憾的情绪。 江潭落忍不住想:这把剑还在自己的手中,但是剑的主人,却已不知去向。 等一下……遗憾? 至此,江潭落的手微微一颤,他终于在此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了情绪。 他在为这把剑遗憾。 下一息,消失了千年的情绪,忽然朝着郁照尘心中的堤坝冲来。 刚才那一点遗憾就像是堤坝里一个小小的缺口,它在刹那间扩大无数倍,潮水迫不及待地向外涌……大坝崩塌,江潭落沉睡了千年的情感,终于被一一唤醒。 那情绪太多太杂,一时间他难以捕捉。 江潭落茫然地站了起来,又茫然地朝着雪地看去。 无嗔还在呼唤着他,可是此时的他却无暇理会自己的灵剑。 冰凉凉的雪花飞来,帖在了江潭落的眼皮上,化作一颗小小的水珠。 久违的,他从这片空荡又苍白的雪地中,读出了一个名叫“寂寞”的词语。 第46章 心劫(一) 圣主,圣主大人!无嗔感觉到了江潭落的心无比混乱,至少在这千年里,江潭落的情绪从来没有像这样激动过,您没事吧?它焦急地问着。 刚才发生了什么吗?是不是也和郁照尘有关系?大概是因为郁照尘给无嗔留下的印象实在是不好,它本能地怀疑起了对方。 此时此刻,乌紫色的劫云还在奔涌、聚集着,甚至于少了那些金色的劫雷后,它舞动得愈发疯狂,就像大海倒置。这样的景象,令无嗔无比不安。 圣主大人,我们要不然先离开这里吧?无嗔忍不住再一次催促道。 如果它没有看错的话……这些劫云好像正向江潭落所在的位置聚来。 江潭落缓缓向后退了两步,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无嗔。 冰冷的雪花坠在了江潭落的面颊上,然后被体温融化。 他明白刚才那一点金光是什么东西了! 情丝…… 时隔千年,江潭落竟然重新拥有了情丝。 轰的一声,劫云中央忽然传来一阵巨响。 当初江潭落预感到自己将要历一个十死无生的劫难,于是剖去了情丝。彼时的他或许并不清楚,失去情丝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甚至于直到这一刻之前,江潭落都不明白。 可是此时,久违的惊喜、激动、悲伤、遗憾在一刻向江潭落冲了过来。 他终于知道了怎样才是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个世上。 江潭落想起了千年前毋水下:他早就看出郁照尘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思接近自己。但那个时候的他,实在是太寂寞了,他纵容了郁照尘装作不知道。而到最后,江潭落也忘记了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让郁照尘离开的。 他说不清楚那时郁照尘对自己来说究竟代表着什么。 ……彼时江潭落骗郁照尘离开,归根结底只是单纯地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最后的模样罢了。 “江潭落!”郁书愁不知道从哪里走了过来,“你怎么样了?” “……我?”郁书愁的声音,终于将江潭落从那乱成一团的思绪之中拽了出来,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样问自己。他想反问郁书愁,自己不是很好吗,但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觉脸上一阵冰凉。 原来就在江潭落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他面颊上已经满是泪水。 重新拥有感情的江潭落在瞬间悲欣交集。 “潭落,你……你哭了?”郁书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江潭落,他被吓了一跳,然后忍不住放轻声音缓缓地蹲在了江潭落的身边。 几乎是下一刻,郁书愁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江潭落的情丝回来了。 郁照尘刚才那么做,换回了江潭落的情丝! ……这样的感觉,对江潭落而言太过陌生。 千年未曾体会过情绪的他,此时就像是一个初生的孩童般迷茫。 而就在这个时候,天上那厚重的云层仿佛终于扛不住了似的疯狂地向下沉。 顷刻间便彻彻底底地将昆仑吞没。 来自天道的力量,把江潭落紧紧包裹,哪怕是他也无法在刹那间挣脱。 圣主——无嗔大声叫到,后来它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却全部淹没在了劫云之中。 江潭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的眼前只剩下一片乌紫。 紧接着,意识全无。 完了完了完了!江潭落失去意识后,无嗔也跟着他一起重归虚无。不过无嗔终于在这个时候,靠着与江潭落还有九贪剑的感应明白发生了什么—— 郁照尘引来的天罚,不只有劫雷,还有一场心劫。 而江潭落与他羁绊实在太深,竟然也被天道一起带了进去。 无嗔不知道心劫中会发生什么,它只晓得这一切出现得实在太过突然,且刚刚正是江潭落情绪最最激动的时候。没有做任何准备的他,现在怕是已经被天道封了记忆,送到幻境里面去了。 鲛人海下,潋水宫。 几个身穿华服的年轻鲛人端着金盘向小道的另一边而去,伴随着远处的仙乐,她们忍不住悄悄议论着:“圣尊大人来了吗?” “来了来了!”另一个人激动地说,“现在已经坐在宴席上了,我们一会还能看到他呢。” “真好啊……要不是这潮生花宴,我这辈子都见不到圣尊一面!” 语毕,几人便加快速度捧着金盘向宴会所在的地方而去了。 接着一个白尾的鲛人忽然从不远处的高大珊瑚上跳了下来,他伸了个懒腰,径直向着潋水宫最热闹的地方走去——虽然没有被邀请,但江潭落仍要去赴宴。 要是无嗔在这里,或者江潭落没有被天道封去记忆的话,他一定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千年前,身为小鲛人的他与郁照尘初遇的那一天。 而这一次,江潭落与郁照尘一起被天道抹去了记忆。 潮生花如期在五年后绽放,在来赴宴的路上,也没有人阻拦江潭落、对他冷嘲热讽。 直到走近宴席,终于有守在外面的鲛人注意到了他。 “请留步,”两个鲛人对视一眼,来到了江潭落的身边,“殿下,您不在受邀的名册,不能进去。”语毕,还略微行了一个礼。 ——没有郁照尘的插手,虽然鲛皇依旧忌惮江潭落这个“不祥之物”,但是唯恐和不祥之物扯上无论好坏半点关系的他,除了当做江潭落不存在外,也没有做过太多事。 故而这群鲛人对江潭落的态度还算礼貌。 “名单?”江潭落皱了皱眉,他反问,“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册子上没有写一个皇族的名字,你们怎么不将其他人也赶出来呢?” “这……” 江潭落说的没有错,所谓的“受邀名册”上没写一个皇族的名字,毕竟他们都是默认会来的。 看到那两个人被自己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江潭落忍不住低头偷偷笑了一下。 其实他压根就没有见过什么“名册”,他只是凭借自己对鲛皇的了解,猜到对方一定没有在这里写皇族的名字罢了。 趁着两人发呆不知道要怎么做,江潭落直接绕过他们,朝着宴席中走去。 “等等!殿下!” 江潭落的动作将那两个鲛人吓了一跳,他们立刻回头去追。 好巧不巧的是,此时席间一曲终了,正是最最安静的时刻。那两个鲛人的声音不小,正好被席间所有人听了个真切。 下一息,众人的视线都转向此处。 被这么多人看着,一身蓝衣的江潭落却像是这件事和自己没有关系一样,继续头也不回地向前走。见状除了那些认识江潭落的人以外,别的来自于三界各处的仙神,也下意识地以为江潭落只是凑巧路过。 殊不知江潭落藏在袖子下的那只手其实也在微微颤抖……今天可真是太刺激了,他忍不住想。 见此情形,坐在最高位上的鲛皇忍不住咬了咬牙:他这个儿子一向都没有什么存在感,怎么今天突然出来惹事了! “江潭落,”鲛皇咬着牙开口,“到这里来。” 此时宴席已经开始多时,后面早就没有了空位,只有最上方鲛皇一族所在的地方稍松一点。 担心江潭落到处找位又惹出什么事来,鲛皇最终还是把江潭落叫了过去。 毕竟是个生来就在鲛人海里待着,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的少年,听到鲛皇的话,江潭落也终于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他跟着侍从,向宴席主位方向走去。 而同是这个时候,江潭落终于抬头看向了最高处—— 那是传说中天帝在的位置。 江潭落看到,金台之上,坐着一个穿着浅金色法衣的人,此时正朝他所在的位置微笑。 那人比江潭落想象中的“天帝”要年轻许多,所以就在那一刹那,江潭落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就是郁照尘。 于是,就在走向空位的途中,江潭落也下意识地冲着那个人回了个微笑。 开心,青涩,还有几分不好意思。 这是江潭落本能地反应,他没有想到,自己刚一笑完,坐在金台上的人竟然笑着朝他点头了。 等等……那是天帝? 自己刚才在做什么啊! ……江潭落已经习惯了偶尔和鲛皇对着干,不向对方行礼也是常有的事情。但是这一次,坐在金台上的人是天帝,自己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 算了,还是行一个礼吧。 江潭落停下了脚步,认真地弯腰朝郁照尘行了一个礼。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刚才行重新站直身子,就迎上了鲛皇满是怒火的目光。 “江潭落,你在做什么?!对圣尊大人怎能如此无礼?”没离开过鲛人海的江潭落不知道,其实鲛人族的礼节与仙庭是完全不同的。 无礼? 江潭落还没弄懂发生了什么,就听到最上位传来了一阵陌生的声音。 那声音微沉,很好听,还带着几分笑意:“无妨,他此前没有去过仙庭,不知道如何行礼也是正常。” 说这话的人是郁照尘!不是说……圣尊大人不理俗事吗?怎么今天竟然替一个鲛人解围了? 听到他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在座的没有人想到,替江潭落解围的人竟然会是郁照尘。就连江潭落自己,也是这样。 第47章 心劫(二) “这……”鲛皇没有料到天帝竟然会这么说。他忍不住偷偷瞄了对方一眼,见郁照尘果然唇角含笑,没有一丝怒意后,鲛皇先是稍稍放下心来,接着又忍不住猜测起了天帝的意思。 郁照尘为什么会管这件事? 就在说话间,江潭落已经被侍从带到了位置上。 他也忍不住好奇地看向了郁照尘。 这个时候天帝已经将视线重新落入席间,不过江潭落还是能看出来,郁照尘的心情似乎不错。 ——实际上郁照尘的心情的确不错。 还是个少年的江潭落不怎么会藏事,他几乎想到什么,就会将什么写在脸上。 方才看到江潭落和鲛皇相处的样子,郁照尘便想起了自己当年……他也曾经和江潭落一样,被上任天帝打压。想到这儿,郁照尘不由攥紧了手中的酒杯,接着又笑了一下。 不过还好,后来那些人都被他处理了个干净。 千年时光过去,郁照尘差一点就要忘记当年的事,没想到潮生花宴上的这个小鲛人,竟让他回忆起了那个时候。 郁照尘其实没有过多的关注江潭落,他只是淡淡地看了少年一眼,便将视线移开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郁照尘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声响…… “未经我允许,随意出入潮生花宴,等圣尊大人离开后,便去领罚吧!”这是鲛皇的声音。 他并没有开口,只是狠狠地瞪着江潭落。 鲛皇是以鲛人族传承中的传音之术和江潭落对话的,他没有想到修为已登峰造极的郁照尘,其实是能够听到的。 听到鲛皇的声音,郁照尘不由挑了一下眉,露出略微不悦的神情。 放在往常,若是有人敢在郁照尘的耳边叽叽喳喳,他一定会打断对方。但是今天,郁照尘顿了一下,竟然选择继续听了下去。 “不知陛下要我领什么罚?”江潭落非但没有被鲛皇的话吓到,甚至还反问了一句。 因为“不祥之物”的传闻,鲛皇一直将江潭落当做透明人,但同样是因为这个传闻,鲛皇也生怕沾上江潭落的晦气,大多时候他都是“眼不见为净”的。 “领什么罚?”鲛皇一下提高了音调,“自然是你该领的。” “该领的?可是按照鲛族律法,我身为皇族,来潮生花宴并没有错。还是说陛下实在是太厌烦我,连律法也不想依了呢?”江潭落认认真真地说。 “你!”鲛皇不禁头疼,“强词夺理!” 听到这里,郁照尘又忍不住低头轻轻笑了一下,接着干脆用手撑着下巴,专心去听这两个人在说什么了。 这出戏倒是比宴席上的歌舞还有意思。 “陛下,我没有强词夺理,”江潭落本来已经懒得和鲛皇再纠结,但是看到他因为自己气得要死,却又不能在郁照尘的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江潭落还是忍不住假装认真地说,“《海律》第七册,第十九章里写了……” “住口!”鲛皇之前好像有听人说过,江潭落没事就喜欢跑到潋水宫的藏书阁去,但他真没有想到,江潭落竟然无聊到连《海律》都看的地步了。 鲛皇一点也不了解江潭落,听到江潭落这么说,他便将对方当成了掉进书袋、不懂得变通的人。 担心江潭落继续和自己杠下去,在潮生花宴上闹出什么事端来,鲛皇终于还是咬着牙说:“今日是潮生花宴,圣尊大人也在,如此大好的日子,我不想再同你说什么。你若是安静下来规规矩矩的,我便可以当作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若是惹出什么事……那我可就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海律》不《海律》的了!” 听到鲛皇的话,江潭落差一点就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 不过表面上,江潭落还是正正经经地点了点头,顺便蹙了一下眉,表示自己对鲛皇这种徇私行为的不满。 此时江潭落右手边不远处的鲛皇,是一眼都不想再多看他了。 但是一直在看这场闹剧的郁照尘,却饶有兴致地将神识落在了江潭落的身上。 所以郁照尘自然没有错过江潭落微微扬起的唇角,还有他眼底的不屑。 “蠢材。”江潭落没有出声,但他的口型分明是这两个字。 语毕,江潭落心情大好地从小案上拿起糕点送入了口中。 他来潮生花宴,当然不是单纯为了膈应鲛皇的。放着这么多仙酿、灵果不吃,才是暴殄天物。 江潭落不知道,郁照尘一直在用神识看自己,更不知道刚才看到“蠢材”两个字,郁照尘便立刻明白过来——鲛人族的《海律》里或许会有江潭落说的东西,但绝对不在他说的章节里。 江潭落这是仗着鲛皇没有看过而乱说。 想到这里,郁照尘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放过”江潭落之后,鲛皇就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天帝的身上,忽然看到郁照尘笑,他先是被吓了一跳,接着将视线落在了席间的歌舞上…… 难道说圣尊大人觉得这个歌舞有趣? 不对不对,此时正是一曲终了,另一曲还未开始的时候,连他都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只是鲛皇拢共也就见过郁照尘几次,他印象中的郁照尘虽然永远面带微笑,但那种微笑却冰冷的和庙宇里的雕塑没有任何区别。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投其所好的机会,鲛皇想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能放弃。 他忍不住朝郁照尘谄媚一笑:“圣尊大人,不知道您……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吗?” 江潭落顺着鲛皇的声音,下意识抬头朝郁照尘看去。 紧接着,两人的视线就在半空中撞到了一起。 “咳咳咳……”正在吃糕点的江潭落被吓得呛了一下。 完蛋了完蛋了。 因为鲛皇的问题,周围人都将视线投了过来,甚至于不远处鼓乐的声音都小了一点,江潭落的咳嗽声也尤为明显。 郁照尘没有回答鲛皇的问题,而是笑着等江潭落咳完后问他:“你叫什么?” “我……” 江潭落记得,传说里天帝不近人情,简直是天道的完美代言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位“不近人情”的天帝面前闹出这么大动静,是不是触怒了对方。 江潭落强装冷静:“回圣尊大人,我叫江潭落。” “嗯。”郁照尘点了一下头,忽然停顿了下来。 就在江潭落惴惴不安,猜测着自己的“下场”的时候,却听对方竟说:“你的灵根不错。” “灵根?” 江潭落一脸疑惑。 其实鲛族大多鲛人出生之后就会去检测灵根,但是江潭落自小就是“不祥之物”,他当然是没有经历过这回事的。 ——实际上这一世心劫幻境中的江潭落,虽然也有一点灵根,甚至比他的同族们强很多。但是和郁照尘还有仙庭的人比,却谈不上什么“不错”。 只不过在坐除了郁照尘以外,没有一个人能一眼看出灵根,于是这里没有人怀疑他说的话。 甚至于就连鲛皇也是。 听了郁照尘的话,他先是愣了一下神,接着立刻跟着点头:“是……是不错。” 难不成江潭落还是个天才?嘴上应和着,鲛皇的心里却满是疑惑。 见到众人都在看自己,江潭落悄悄地将手中的糕点放了下来。要是一般人,被天帝夸了或许会欣喜,但是江潭落却只是有点怀疑……郁照尘提这个做什么?且不说自己灵根是不是很好了,就算好也没有用啊。 毕竟修真这件事也是要讲童子功的,江潭落从小被扔在潋水宫深处无人管教,哪怕天赋再高,到这个年纪也修不出什么花样了。 ……最重要的是,江潭落的的确确看了不少书,他无聊的时候也曾试过跟着心法修炼……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灵根不足以郁照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夸奖。 “谢圣尊大人夸奖。”想了半天,江潭落终于在鲛皇的眼刀下想出这这么一句话。 他不明白郁照尘要做什么,难不成只是随口夸一下? 江潭落还没想明白,郁照尘就再一次开口了。 他淡淡地说:“等潮生花宴后,到仙庭去吧。” ……圣尊大人要将江潭落带上仙庭?! 凡是听到这句话的人,均瞪大了眼睛。 这世上无数人想要讨好郁照尘,想要与他攀近关系。但是郁照尘却始终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然而就是这样的他,今天竟然要带江潭落上仙庭? 有了刚才郁照尘的那句话,众人理所应当地以为江潭落一定是天赋过分出众,这才入了天帝的眼。 “愣着做什么!”鲛皇忽然出声,“江潭落,还不赶紧谢圣尊大人恩典!” 他虽然并不喜欢江潭落,但郁照尘将江潭落带上仙庭,无疑是给了鲛人族一个殊荣,他立刻反应了过来。 彻底搞不懂状况的江潭落只能赶紧起身,准备给郁照尘行大礼。 “不必了,”郁照尘摆手说,“坐着吧,不要麻烦。” 江潭落有些艰难地点头,退回了位置上。 就在这时,他的识海中忽然传来一阵声音,似笑非笑—— “你有《海律》吗?我想看看。” 江潭落:!!! 郁照尘怎么会鲛族的传音术,他还说《海律》? 几乎下一刻,江潭落就明白了过来……刚才自己和鲛皇的那番对话,全部落在了郁照尘的耳朵里! 第48章 心劫(三) 江潭落当然没有《海律》。他的确看过这本书,但那也只是闲暇无事的时候随手翻看了一下而已。 不过天帝这么问了,江潭落只能有些艰难地如实回答:“……现在手头上没有。” 郁照尘笑了一下,他低头喝了一杯果酒,就在江潭落以为这一章被翻过去,准备稍稍松一口气的时候,却见郁照尘再一次抬头问:“你真的背过了《海律》么?” 和鲛皇信口胡诌没关系,但显然不能同天帝这样…… 江潭落紧紧地抿着唇,表情不再像刚才与鲛皇说话时那么的轻松。 他当然是想要离开鲛人海的。 去仙庭,彻底脱离鲛人族,对江潭落来说就像是做梦一样,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但他更不想因为说谎得罪天帝——虽然江潭落一开始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回圣尊大人,我其实……”江潭落停顿了半天,终于无比沉重的开口了。 然而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到郁照尘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好了我不难为你。”天帝轻声说道。 什么叫做不为难? 江潭落今晚的情绪大起大落,受到情绪的影响,脑袋动的都慢了一点。 他还没有想明白郁照尘的意思,对方便直接说:“背过《海律》中方才你说的那一册,我就带你去仙庭,怎么样小鲛人?” 几乎想都没有想,江潭落立刻说:“一言为定!” “好,”郁照尘这一次没有用传音之术,他直接看着江潭落,轻声说,“一言为定。” 郁照尘的声音虽然不大,可是却真真切切地传到了附近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突然听到他开口,周围人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圣尊大人刚才在和江潭落说话? 之前的对话他们一个字也没有听到,可眼前这一幕与方才郁照尘的话相加,还是在瞬间让所有人都明白了——眼前这个小鲛人,的确入了郁照尘的眼。 于是在后面的时间,众人的目光便不断地在江潭落和郁照尘的身上打起了转。 郁照尘虽然表现的平易近人,但他毕竟是天帝,周围人还是不敢造次的。所以说大部分时间里,他们看的人其实都是江潭落。 宴席依旧嘈杂,江潭落却像是没有感知到周围发生了什么似的稍稍低下了头。 他在心中估算着——天帝来鲛人海是一件大事,早在好久之前,他就听宫人说过,郁照尘会来参加潮生花宴,接着在鲛人海待上大约两日才回昆仑。 也就是说,自己有两天的时间背过《海律》第七册。 江潭落的记忆力虽然好,但是这时间对他来说还是有一些短了。 眼下潮生花宴才开始,离结束起码要一个时辰。想到背书的事情,江潭落觉得桌子上的灵果都不甜了,他恨不得现在就跑出去。 “江潭落,安静待在这里!”看到江潭落手搭在桌案上,一副随时准备冲出去的样子,鲛皇忍不住咬着牙警告他。 正在全神贯注想时间的江潭落没有理会鲛皇的意思,不过虽然没有怎么参加过这类宴席,但他好歹知道自己不能再不给郁照尘面子。 于是尽管心里无比想溜,但江潭落还是在这儿待到了最后。 一曲终了,潮生花宴结束了。 鲛皇还没有来得及和主位上的郁照尘客套几句,就见手边的江潭落一句话也没有说,便以最快的速度从他眼前消失。 “——你!”见状,鲛皇瞬间瞪大了眼睛。 无礼,实在是太无礼了! 在潮生花宴之前,鲛皇都是恨不得江潭落离自己越远越好的。到了今天,他终于开始后悔:自己当年就该找人给江潭落教教规矩。 见江潭落一溜烟的地失了,鲛皇最终还是满脸忐忑地看向了郁照尘。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郁照尘看上去并不生气,相反竟然颇为愉悦地笑了一下。 郁照尘觉得,江潭落这个小鲛人倒是有些好玩。 此时潮生花宴刚刚结束,众仙还在席上没有彻底散去,更别说鲛人们了。 潋水宫深处,安静至极。 江潭落捧着刚才从藏书阁取来的《海律》给自己沏了一杯浓茶,接着就坐在窗边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实际上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不能背过这本书,江潭落心里也没有谱,但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耐下了心来。 江潭落完全没有思考自己“能不能”的意思,他将全部精力与注意力放在了书本上。 他不知道,此时郁照尘的神识也看向了这里。 潋水宫地势东高西低,江潭落的住处几乎是整座潋水宫最西边。现在鲛人海外太阳虽然还没有落下,可是江潭落在的地方已经变得如傍晚一般黑。 他把房间里唯一一颗夜明珠放在了窗边,又借着窗外一点亮光艰难地看着书上的文字。 郁照尘原本打算看一眼就离开的,但见到江潭落皱眉看书的场景后,他的神识竟然就落在了这里,并久久不曾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临窗而坐的江潭落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用手指重重地按了按额头。 困意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向江潭落袭来。 但是“离开鲛人海”、“去仙庭”这两个念头,却逼着他睁眼。 江潭落顺手将放在桌上的茶盏拿了起来,里面的浓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被他喝光了。江潭落放下茶杯,伸出食指用力地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接着再一次强打精神看向《海律》。 说起来江潭落有的时候也会看书入迷、废寝忘食。 但那些书毕竟有趣,如今他手上这本《海律》真的是没意思到了极点……自己当时怎么选了这样一本没有意思的书糊弄鲛皇呢?江潭落不禁有一些后悔。 意识到自己分神,江潭落又忍不住伸手弹了自己额头一下。 算了算了,还是背书要紧。 江潭落不知道,此时房间里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另一个人在。 用神识看了他一会后,郁照尘非但不觉得无聊,甚至还直接隐去身形来到了江潭落的住处。此时看到江潭落不断地用指头弹额头,郁照尘忍不住笑了出来。 ——江潭落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年也曾和江潭落一样,在夜里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直到杀了所有与自己对立的人,然后成为天帝,当三界共主。 郁照尘早就完成了这些,可随之却又陷入寂寞与无趣的漩涡。直到今天,郁照尘终于遇到了一个和他相似的人。 他从江潭落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罚……罚跪几天来着?”此时已是午夜,困意再次袭来,江潭落嘴上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他不禁揉了揉眼睛,再抬手给自己额头上来了一下。 “罚五天……”他看了一眼《海律》并迷迷糊糊地说。 听到这里,坐在不远处桌边的郁照尘终于站了起来。 他走到江潭落的身边,忽然伸出手去在江潭落的眼前缓缓地晃动了一下。郁照尘是隐去身形来到这里的,按理来说江潭落应该看不到他才对。但是在郁照尘晃手的同一时间,江潭落竟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起了头。 不过下一刻,江潭落便终于扛不住困意倚着窗框,抱着《海律》睡了过去。 在困意袭来的那一刻,江潭落的心中只有两个字: 完了。 …… 两日后,郁照尘离开鲛人海的日子到了。 和规模盛大的潮生花宴不一样,鲛皇知道郁照尘大多时间喜欢低调,于是只带了几个亲信与贵族送郁照尘回昆仑。 此时郁照尘还没有来,但是他们已经早早地等在这里了。 想起郁照尘席间的话,他最后还是咬着牙把江潭落这个“不祥之物”也叫了过来。 但此时鲛皇发现……江潭落竟然没有来! 这逆子究竟在想什么! 要是他因此得罪了圣尊大人,那么吃亏的可是整个鲛人族啊。 “圣尊大人快来了吗?”鲛皇压低了声音,向一边的侍从问。 “马上就要到这里了……”对方小心翼翼地说。 “马上?”鲛皇不由一阵头疼,他用力按了按眉心说,“好,我知道了。”他以为江潭落无法无天只是对自己,谁能想到他竟然连圣尊大人他都敢得罪? ……早知道有今天,自己就应该早早派人把江潭落带到这儿来! 就在鲛皇咬牙切齿的时候,伴着一阵强大的威压,郁照尘来到了这里。 鲛皇压下不满,慌忙和其他人一起行礼,打算恭送天帝离开。 但没想到,走到这里之后,郁照尘的脚步竟然顿了一下。 而正是在停顿间,一抹银白色的光亮在不远处闪过。 是江潭落! 他终于来了! “圣尊大人——”江潭落用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了郁照尘的眼前,他看着对方,气喘吁吁地说,“上次您说的话,还算数吧?” “自然算。” “那好,”只见江潭落笑了一下,他将一本书放在了郁照尘的手中说,“您拿着,我背给您听。” 郁照尘没有想到,江潭落竟然真的背过了《海律》。 听着耳边那些冗杂的字句,他终于正视江潭落——少年果然过目不忘,比自己想的更为厉害。 而在同时,郁照尘后知后觉发觉到……无论江潭落到底能不能背过《海律》,自己似乎都是想要将他带回仙庭的。 第49章 心劫(四) 起码在这个时候,郁照尘把江潭落带上仙庭,只是因为对方在他看来是个有趣的人。 ——对于高居昆仑之巅千年的天帝来说,此时江潭落就像是一个漂亮且有意思的摆件。 至少此时是这样。 郁照尘不喜欢身边有人在,到了昆仑之后,他原本打算把江潭落安排在离飞光殿稍远一些的地方。但是鬼使神差的,等到了这里,郁照尘却忽然觉得江潭落应该住在飞光殿的侧殿才对……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只是离飞光殿越近,郁照尘心中这样的念头便越强。 此时昆仑依旧在下着雪,不过雪势不大。 对于常住于昆仑上的仙神来说,这一幕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但是江潭落却看得颇为入迷。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鲛人海,更是他第一次看到雪。 之前江潭落也曾在话本上看到过关于“雪”的描述,可是他怎么想都想不出来什么是“雪飘如絮”、“堆银砌玉”。所以一到昆仑山,江潭落便四处张望了起来,甚至还偷偷地伸出手去尝试着接住雪花,观察它究竟是如何融化的。 江潭落曾跟着书中所载,幻化出双腿学习走路。虽然经过一番努力,他学会了怎么像人一样行走,但他毕竟是个没离开过海底的鲛人,现在稍不留神分散了一下注意力,江潭落得脚下便打起了绊子。 不过瞬间,江潭落便失去了重心朝着雪地倒去。 “啊!”他没忍住下意识地发出了一阵声音。 完蛋……要在圣尊大人面前丢人了! 江潭落不由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摔向地面的那一刻。 可就在这个时候,郁照尘竟突然停下了脚步:“往后你就住在飞光殿侧殿吧。”他一边对江潭落说话,一边伸出手去将少年稳稳地扶住。 一阵温热,自手心传来。 果然,还是丢脸了。 江潭落在心中默默地吐槽了自己一声,同时耳朵也泛起了薄红。 他是一个会将心中所想写在脸上的人,看到江潭落的表情后,郁照尘忍不住笑了一下。在将江潭落扶稳站好后,郁照尘缓缓伸出手,把坠在江潭落发间的雪花抚落。 “当心着凉,等到了飞光殿,换上厚衣服再去看雪吧。”他直接戳破了江潭落刚才的小动作。 闻言江潭落有些不好意思的将视线微微移开。 江潭落长居鲛人海,自然是没有什么厚衣服的。刚才郁照尘下意识扶住江潭落的时候才发现,少年的手冻得比冰块还要冷。 “好的,”从来没有到过昆仑的江潭落不知道“飞光殿侧殿”意味着什么,听到郁照尘的话后,他赶紧用刚才学来的动作向对方行了一个礼,“谢圣尊大人。” 江潭落没有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几个仙子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忍不住对视一眼。 圣尊大人竟然让江潭落住在飞光殿!还提到看雪? 他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些事情的吗…… “无事。”郁照尘淡淡地对江潭落说。 在鲛人海的时候,江潭落看了不少的书,但是看了与完全懂了、明白了却不是一回事。 在重新迈步向着飞光殿走去的时候,他这才想起——身为天帝,郁照尘的神识无比强大,他压根不用“看”,只用神识就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所以说自己方才那些小动作,其实都被郁照尘看在了心里…… 自己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做这种小孩才会做的事情! 做就做了吧,竟然让圣尊给看到了? 此时江潭落的心中满是懊悔,而这样的神情同样被他写在了脸上。江潭落不知道,走在前面的郁照尘,在这个时候静静地笑了起来。 郁照尘重新看向昆仑的深处,明明还是熟悉的寂静、苍白的样子,但是今天,郁照尘却突然觉得这里也有了几分勃勃的生机。 “圣尊大人,”为了缓解尴尬,江潭落抿唇想了半天,终于想找了一个话题,“往后我在飞光殿当值吗?” 江潭落自然而然地以为,郁照尘把自己带上昆仑,肯定不会养一个废人。 虽然他是鲛人族的皇子,但是整个鲛人族放在昆仑仙庭面前都算不得什么,就更别说是自己这个不受待见至极的“皇子”了。 所以自己来昆仑后,应该就是要在这里当侍从的吧? 当值? 乍一下子郁照尘竟然没有明白江潭落的意思,他顿了一息终于搞懂了对方的想法。 而同样听懂了江潭落意思的其它仙人,则满脸的不可置信。毕竟他们都知道,郁照尘一向不喜欢身边有人,飞光殿里一个当值的仙侍都没有。 更何况,若是郁照尘真的想找仙侍,那么以江潭落的修为和资历,也远远地不够。 “对,就待在这里吧。” ……但能把江潭落带上仙庭,郁照尘显然已经不是他们一贯印象中的天帝了。 “好!”一听自己果然有正事要做,江潭落立刻打起了精神。 他在心中盘算着——听说昆仑仙庭有一座巨大的藏书殿,自己往后若是没有事的话,一定要去那里找几本合适的功法。身为天帝侍从,还是要认真才对。 昆仑的雪还在下,又是一片鹅毛般的雪花坠在了江潭落的睫毛上,然后化作一滴圆润饱满似珍珠的水珠。不过这一次,少年并没有多加理会。正认真想事情的他只是轻轻地眨了眨眼,让那滴雪水坠了下去而已。 走在前方的郁照尘看到了这一幕,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安定感。 或许之前邀江潭落上仙庭只是图个有趣,但此时看到这样的江潭落,郁照尘却是真的期待起了往后的日子。 …… 郁照尘坐在案前着三界公文,和以往不同的是,今天他的左手边站着一个少年,此时他整认真地研着墨。 少年正是江潭落,他之前没怎么研过墨,现在动作虽然无比认真,但手腕还是不小心晃了一下,“嘶——”他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心。” 下一息,白玉书案上多了一滩墨迹。 糟糕了。 “抱歉圣尊,我这就把它擦干净。”江潭落也被这摊突然出现的墨迹吓了一跳,他本能想用手去擦,然郁照尘却放下公文,将手指轻轻按在了少年细白的腕上。 “食指要按在墨条顶端,这样才能拿稳,若是不按住的话,你的手腕也会蹭到墨汁。”郁照尘将那方漱金磨条拿了过来,并手把手地教起了江潭落如何磨墨。 两人的手,就这样轻轻贴在了一起。 刹那间,鲛人的脸变得通红通红,握着磨条的手也因紧张而微颤了一下。 他活这么多年,好像还从来都没有与谁这么亲近过。 “……砚台用完后记得用清水冲洗,不要让磨出来的墨隔夜变成宿墨。”感受到江潭落的动作,郁照尘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继续耐心为鲛人讲着磨墨的知识。 “是,我记住了圣尊大人。”江潭落连忙点头认真地说。 “嗯,那就好。”郁照尘终于将他的手放下了。 说起来江潭落来到仙庭后,虽然也学了一点天族礼仪,但他对郁照尘的态度,却依旧与其他人不一样。 ——要是别人不小心把墨汁洒在郁照尘的桌子上,一定会慌忙跪下,接着说什么类似于“圣尊赎罪”这样的话。但是江潭落却是认真而又诚恳的道歉。 江潭落和别人不一样,他似乎并没有将郁照尘当做高高在上的“神”,而是把他当做与自己平等的存在看待。 郁照尘发现了这一点,他并不觉得生气,反倒是喜欢这样的江潭落。 江潭落将漱金墨锭接了回来,继续研磨了起来。 就在此时,郁照尘抬头看向了他,接着突然问:“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眼睛?”江潭落一脸不解地抬头。 “眼底为何泛着乌青。” “哦,圣尊说这个啊……”江潭落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昨夜在看书来着。”话刚说出口,他便觉得不好。 当初在海底的时候,江潭落听说鲛皇曾经“处理”过几个不小心分神,搞砸了事情的侍从。自己这次因为昨晚熬夜将墨溅了出来,郁照尘要是不开心也是应该的…… “如此”只见天帝轻轻地点了点头。 郁照尘知道江潭落在藏书殿找功法的事情。 但不曾将神识落到江潭落房间里,去观察他言行的郁照尘并不知道,原来江潭落夜里还在熬夜研究修炼的事情。 听到这里,郁照尘放下了手中的笔。 江潭落还以为郁照尘这是要发火了,正当他打算低头挨罚的时候,却听到对方淡淡地说:“你一个人修炼,恐怕难得法门。从今日起,我来教你。” 江潭落:“!!!” 等等!圣尊大人说什么? 他要教我修炼? 江潭落当下就愣在了此处。 “怎么?”看到他这个表情,郁照尘的心情不禁大好,“不愿意吗?还是觉得我不够教你?”他笑着问。 “谢圣尊大人!”江潭落赶紧低头,打算行礼,没想到郁照尘竟然轻轻地拉住了他说,“从今天起,不用再向我行礼了。” 这一次,江潭落是真的觉得自己在做梦了。 第50章 心劫(五) 昆仑众仙大多门徒无数,而上任天帝,更是有上百个徒子徒孙。 和他们不一样的是,郁照尘从来没有收徒的意思,甚至众人也无法想象他教人修习功法——毕竟人人都知道圣尊大人天资过分出众。 寻常人闭关上百年才能悟出的东西,他只需要一眼就能读懂。郁照尘是三界最强大的仙神,但他这样的人,却不适合教人修炼。 然而这一次众人却发现,郁照尘虽只是随口指点江潭落,可是那个鲛人竟然真的能够领悟圣尊说的话! 就连郁照尘也意想不到。 不知不觉中,他教江潭落的时候都变得认真了许多。 “……你领悟力出众,但是灵根不佳,若是想要有所精进,不如专注符箓。”郁照尘与江潭落一边向藏书殿走一边说。 听到这里,江潭落忽然笑了一下。 “怎么了?”郁照尘转身略微疑惑地朝着江潭落看去。 “圣尊大人之前在鲛人海的时候,还说我灵根不错。”语毕,江潭落朝郁照尘轻轻地眨了眨眼。他知道郁照尘带自己到仙庭来,肯定不是因为什么灵根。 起初的时候,江潭落还有点疑惑来着,不过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已经明白了原因——无聊。 身为天帝的郁照尘,也会无聊,自己对他来说就是个解闷的人。 江潭落不知道别人明白这一点后会有什么反应,但是在鲛人海当了小半辈子“不祥之物”的他,反正是接受良好的。 郁照尘:“……” 圣尊大人显然没有想到,江潭落竟然这么直白。 实际上江潭落向来说话比较直接,但是他并不是不会委婉。江潭落之所以会如此明显的将话说出来,正是因为他能看出,郁照尘将自己留在身边,就是为了自己这份与他人不一样的直白。 江潭落乐得如此。 “和鲛人族其它人相比,的确不错。”郁照尘勉强给了一个解释。 虽然他语气还是正经又温柔,但这说话找补的样子,却是别的地方见不到的。 江潭落垂眸笑了一下。 昆仑依旧在下雪,只不过今天的雪势稍小了一点。就在他垂眸那一刻,细小如盐粒的雪就这么落在了江潭落的睫毛上。 等郁照尘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指尖已经轻轻触在了江潭落的眼睫上。 那触碰无比细弱,甚至只有短短一瞬。 可尽管如此,在江潭落抬起眼眸的那一刻,郁照尘的手指还是如触电般地收了回去。郁照尘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有些不妥当,突然不怎么自然地将视线转向了别处。 一阵风吹来,凉凉的雪花打在了江潭落的面颊上。 少年愣了一下,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和郁照尘之间的气氛有些不正常。 或者说,稍微有那么一点点暧昧。 这种情绪无论是对江潭落,还是对郁照尘来说都很陌生。他们默契保持沉默,向着藏书殿走去。 …… 来到仙庭之后,江潭落几乎与郁照尘朝夕相处。 江潭落的符录之术学得也越来越好了,他的的确确在这个方面有超出寻常的天赋。 而同样在不知不觉之中,郁照尘也习惯了身边有一个人的存在。 他可以与江潭落聊任何事情,甚至于讨论三界事务。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虽然他们相识的时间比起郁照尘的漫长生命来说,只是短的不能再短的一瞬间而已,但郁照尘还是产生了一种江潭落已经融进了自己的生活之中的感觉,他习惯了江潭落的存在。 往日郁照尘处理完公务之后,都会呆在飞光殿里。但是江潭落来到昆仑后,做完手头的事情,郁照尘却总是会与对方一起去藏书殿,亦或者是在大殿之外练剑。 江潭落的灵根普通,使出来的剑法没有太大的威力,但是剑术却练得无比娴熟。 看着江潭落的利落的身姿与动作,郁照尘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点遗憾之情。 如果江潭落的天赋再好一点的话,那他一定会有更加高深的修为…… 修为。 想到这两个字,郁照尘方才微微扬起的唇角忽然一下便落了下来。 他自小到大从来都没有因为修为这件事而苦恼过。甚至于郁照尘连在意都不曾在意。 ——毕竟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普通人。 那些普通修士、普通神仙整日思考的问题,从来都没有入他的眼过。 直到现在,看到江潭落在大雪之中练剑的样子,郁照尘终于体会到了那些普通人的烦恼。 他忍不住第一次想:江潭落的修为,以及……江潭落的寿数。 在不知不觉之中,那个高居昆仑仙庭的天帝也在慢慢的落入凡俗。 江潭落的修为不深,他虽然领悟离极佳,并且手上的动作几乎完美,但是遗憾于没有深厚的灵力支撑,一套剑法练下来仍旧是累的不行。 眼见着风雪大了,江潭落慢慢将剑放了下来,接着用袖子轻轻地擦拭额上一点汗水。 他来到昆仑之后,整日都穿着狐裘。 尽管如此,这样的温度对于习惯了鲛人海的江潭落来说还是太过寒冷。他忍不住拢了拢袖口,然后倒吸一口凉气。 “圣尊大人您看……”正说着江潭落转过了身,他本来想问一下郁照尘,对方觉得自己刚才那一套剑法练的怎么样,但是话还没有说出口,便看到了郁照尘紧锁着的眉头。 圣尊这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江潭落顿了几息,将刚才想说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他与郁照尘相识怎么说也有一段时间了,在江潭落的印象之中,这位三界之主似乎很少会露出这样严肃的表情。 江潭落缓缓把手中的长剑收了回去,接着走到了郁照尘的身边。 “圣尊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他稍有一些犹豫的问道。 这一次,郁照尘想刚才的事情想的实在是太过于入迷。以至于听到江潭落的声音之后,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自然不会将刚才瞎想的那些事情与江潭落说。 郁照尘只好笑了一下,他朝江潭落缓缓摇头说:“三界杂事而已,没有关系。” 三界杂事? 这句话要是放到之前江潭落与郁照尘刚刚认识的时候说,少年一定不会怀疑……可是现在,却骗不过他了。 虽然江潭落对三件事务、仙庭的政务没有一点点的兴趣,可若说是不了解,那自然也是假的。 江潭落知道,最近三界没有什么要事。 所以说圣尊大人这是在骗自己? 不过虽然猜到了这一点,可是江潭落并没有戳穿对方的话的意思。 ——郁照尘是天帝,无论两人日常相处多么自然,他都不会忘记这一点。 “嗯。”江潭落轻轻的向郁照尘点了一下头。 他看到,郁照尘紧紧簇起的眉头,并没有因为刚才的那番话松开。 刚认识郁照尘的时候,江潭落总觉得对方身上有一种非常重的孤独感。而就在一日一日的相处之中,郁照尘身上的这种感觉终于淡了下来。 可是现在,郁照尘的模样又让他想起了当时的那种感觉…… “好了,我们走吧,回飞光殿里去,”郁照尘转身对江潭落说,“当心风寒。” 就在他这句话落下来的时候,江潭落垂眸看到脚下堆积的厚厚一层白雪,接着突然笑了一下。 他蹲下身捧了一把新落的雪,并在郁照尘疑惑不解的目光下,轻轻团成一——团砸向了对方的衣袖。 江潭落居然敢用雪球砸圣尊大人?! 不远处的仙侍们看到这一幕纷纷睁大了眼睛。 当然不只是那些仙侍,就连郁照尘自己都没有想到江潭落竟然这么大胆。 郁照尘从出生起便学着怎样做天帝,他当然知道有打雪仗这回事,可压根没有产生过一点兴趣,更没有想过有人敢用雪球砸自己。 但是现在,看到袖口上轻轻滑落的雪,郁照尘竟然没有一点点生气的迹象。 相反他真的因为江潭落的动作而开心了起来,甚至于忘记了方才自己想的事情。 于是就在江潭落的注视之下,在周围无数人的偷瞄之下,一身华服的三界之主真的也跟着江潭落一起慢慢蹲了下。 他用指尖触碰冰冷的雪花,然后将它们轻轻团起,也朝着江潭落所在的地方抛了过去。 ——郁照尘突然发现,这件事好像是挺有趣的。 而同样在这冰冷突感传来的那一刻,郁照尘想起了一件事。 他当初把江潭落带上昆仑的时候,在对方身上看到了一点曾经自己的模样。那个时候他想要江潭落回到鲛人海杀了鲛皇,就像自己曾做过的那样。 但是现在,他差一点就要将这件事完全忘记了。 如今的他,一点也不想江潭落变得和自己一样。 …… 这一日,天帝第一次与人打了雪仗。 而同样就在这一天之后,原本好好的鲛人,忽然生了一场大病。 ——心劫内的他们不知道,因为江潭落的影响,郁照尘的心神开始重塑,而这一劫,也到了将要结束的时候。 第51章 羁绊已清 后来,江潭落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之中。而那少有的醒着的时候,也全是病恹恹的。 昆仑之巅,深夜。 江潭落最近整天都昏昏沉沉的,尤其是心口处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的沉。他经常一睡便是一天,已经没有什么昼夜之分了。等到稍稍精神一点睁开眼睛的时候,江潭落只看到窗外已是漫天星子。 星光照在雪地上,又映入门窗,江潭落先深吸一口气,接着尝试着用功法梳理灵气。 过了小半盏茶时间,江潭落心口处压着的那一块石头,终于慢慢地消失了。 他不禁长舒一口气,慢慢地坐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伴随着轻轻地“吱呀”一声,殿门被人推了开来。 江潭落下意识抬头——他看到,郁照尘来了。 “圣尊大人您怎么来了?”江潭落看了郁照尘一眼,便打算坐起来。然而郁照尘却先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接着便快步走了过来。 “躺下吧。”他说。 语毕,郁照尘便坐在了床边,接着将江潭落的手腕轻轻地执了起来。 一瞬间郁照尘的指尖就贴在了江潭落的手腕上。 鲛人本就畏冷,更别说仙庭这个地方终年大雪纷飞。虽然江潭落刚才运行功法稍稍恢复了一下精神,也暖了暖身,但是郁照尘手指刚一触到江潭落的手腕,便觉察到了一阵无法忽视的寒意。 江潭落的手好像外面的冰块一样冷。 郁照尘不由蹙眉握紧了江潭落的手腕。 下意识地,江潭落手指轻颤。 “别动,”郁照尘突然开口,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坐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会吧。”语毕,来自于郁照尘的强大而又温柔的灵力,就像是泉水般缓缓地流入了江潭落的体内。 与此同时,江潭落身上那一阵策彻骨的寒意终于慢慢地消失了。 与此相伴的是,江潭落刚才明明已经睡了好长一阵子,但是随着这股暖流,他竟然又生出了一点点困意。 想到郁照尘在自己身边,江潭落强打精神睁着眼。但是他虽然没有说,可是身边的人还是如看出了他困了似的拍了拍江潭落的肩膀:“潭落要是瞌睡的话,就先躺一会吧。” 江潭落摇了摇头。 他虽然修为不高,但是看了不少书的江潭落知道,此时郁照尘正在用灵力帮自己稳固神魂。 江潭落沉默几息,终于还是忍不住缓缓地将手腕从郁照尘的手中抽了出来。 “圣尊大人,还是算了吧。”江潭落摇头说。 听到他的话,郁照尘瞬间皱起了眉:“怎么能算了?” “我这个神魂……您这是在白白浪费灵力,实在是太不值得了。”江潭落如实回答。 他并不是夸张,说起来江潭落自己都觉得奇怪——他明明灵根普通、修为不高,甚至于体质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但是自从生病之后,郁照尘往这里送了无数的灵药,并且这不是身为天帝的他第一次为自己输送灵力。可无论是什么,都在江潭落身上起不到一丁点的作用。 甚至于想要让江潭落的身体暖和起来,都要耗费大量的灵力。 “别瞎说。”郁照尘只这样淡淡的回答道。 “好吧好吧……” 算了,江潭落知道郁照尘想做的事情自己是拦不住的。圣尊大人灵力深厚,他想折腾便折腾一会吧。 江潭落原本以为,知道灵力对自己用处不大的郁照尘,过一阵子便会将自己的手松开。但是没有想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郁照尘依旧没有一丁点离开的意思。 相反,他坐的离江潭落更近,还让少年的额头轻轻地抵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郁照尘说:“潭落要是困了的话,就先睡吧。” 江潭落的确困了,但是他显然不会自己睡觉,扔郁照尘一个人枯坐在这里。 “不了……”江潭落轻轻地揉了揉眼睛说,“我刚才醒来一会。” 他想要坐直身,但却发现病中的自己真的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于是尝试一次之后,江潭落便放弃了。 其实不只是郁照尘,从小独自生活在鲛人海潋水宫最深处的江潭落,也是孤独的。 他刚来仙庭的时候,或许有些畏惧郁照尘,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郁照尘在他的心中已经不再是“天帝”了……郁照尘是他唯一的朋友,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病中的鲛人迷迷糊糊的,他没有精力去深思那个问题。 江潭落只知道,自己喜欢轻轻靠在郁照尘身上的感觉,贪恋此时的温柔。 尽管郁照尘没有给他说过,但江潭落心里面很清楚,自己现在这个状态恐怕是几近油尽灯枯。 既然人都快死了,那么稍稍贪心一点,离郁照尘近一点点,应该也没有什么吧——江潭落忍不住在心中偷偷的想着。 此时昏沉的江潭落没有看到,也无暇去观察和发觉:这一刻他就像是躺在了郁照尘的怀里一样,两人的距离近的要命,暧昧早就已经凝成实质将他们环绕。 他只是强打着精神,想要抵挡住困意。 “圣尊大人,今天的星星怎么这么亮?”江潭落轻声向郁照尘问。 “星星”对于鲛人来说,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他曾经无数次在书籍里面看到这两个字,但是从小生活在鲛人海深处的他,在来到昆仑仙庭之前却从来都没有亲眼看到过它。 顺着江潭落的视线,郁照尘也看向了飞光殿之外。 “因为今日是月初。”郁照尘笑了一下,在小鲛人的耳边说。 “月初么……” “对,”只见郁照尘点了一下头,又补充道,“且今天昆仑没有下雪。” 听到郁照尘的话之后,江潭落终于明白了最大的区别所在。 是啊,今晚昆仑竟然没有下雪! 在江潭落的印象中,昆仑仙庭几乎日日都在下雪。而雪一大,天自然也就阴了下来。于是江潭落看到的天空,总是雾蒙蒙的,亦或是被沉沉的云朵压着。 直到今天。 昆仑仙庭的雪终于停了,天空变得异常透亮,就像是一颗巨大的墨蓝色宝石。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江潭落不但目光亮了一下,甚至于精神都变得好了一点。 郁照尘注意到了江潭落的变化。 他缓缓抬起手,指着最远处一颗浅金色的星星,与江潭落说起了星星的名字,还有它究竟代表着什么。 两人有一搭没一答搭的聊着。 郁照尘这个三界之主的话从来没有这么多过。 他与江潭落聊完了天上的星子,又和江潭落聊起了鲛人海。 “……等你好了,便带我去鲛人海里走走。” “好啊!”听到鲛人海这三个字,原本昏沉的江潭落忽然来了一点精神。他虽然在鲛人海里没有什么朋友,且过的不是多好,但是身为鲛人,他当然会想念自己的家乡。 江潭落强打着精神对郁照尘说:“鲛人海里有一片沙滩,沙子都是银白色的……里面还有很多珊瑚。再向前走,还能到人族的城池边。我之前去过几次,每一回都很小心……” 因为过分困倦,江潭落说起话来已经有一点点的混乱了。 但是听到他一口气说这么多,郁照尘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并向少年问:“为什么要小心?” “因为人族常常在这里撒网,万一我被抓上去,可就不好了,”江潭落蹙了蹙眉说,“不过要是有机会的话,我也很想去凡界的普通城镇看看。” 郁照尘没有忽略江潭落语气里的那一点遗憾。 “等你好了之后,我带你去,”郁照尘伸出手去缓缓地摸了摸江潭落的长发,他说,“放心吧,有我在你一定不会被他们发现。” “那一言为定?”江潭落笑了笑,半开玩笑的说,“圣尊大人千万不要食言。” “一言为定。”郁照尘也轻轻地拍了一下江潭落的肩膀。 此时的江潭落不知道,听见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郁照尘的心中忍不住生出一阵悲戚。 郁照尘不会食言,他怕的是江潭落食言。 “说起来还是多亏了圣尊,不然我或许也不会有这样的念头。”江潭落再一次开口,打断了郁照尘的思绪。“ “为何这么说?”郁照尘问。 只见靠在郁照尘肩膀上的小鲛人轻轻笑了一下说:“我听其它人说,上任天帝执掌三界的时候,像鲛人族这样的‘妖族’都是为人不屑的。有的人专抓修为不高的鲛人,用以……玩乐。” 听到这里,郁照尘的心忽然一顿。 上任天帝——也就是郁照尘的父亲,向来看不起妖族。因此下面的仙还有人,也随之蔑视妖族,甚至屡屡做出欺辱之举。 毕竟哪怕犯下大错,也有天帝给他们撑腰。 直到郁照尘成为天帝。 他与他父亲不同,向来铁面无私。最重要的是,若是有仙人犯了错,郁照尘绝对不会因为族类而优待他们。 所以阴差阳错的,那些妖族的境遇竟然变得好了许多。 之前郁照尘一直不觉得“天帝”这个身份有什么特殊的,直到听到江潭落这么说,他终于有些庆幸。 庆幸自己是执掌三界之人。 他头一回找到了“天帝”这两个字的意义所在。 …… 这一晚,江潭落虽然困,但是与郁照尘聊天的他,竟然忍着直到远方的天空出现一点红云的时候才终于睡了过去。而也是到这个时候,江潭落后知后觉的想起……整整一晚,郁照尘都在为自己输送灵气。 看到江潭落轻轻阖上的眼眸,郁照尘终于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江潭落的手腕,并将他放在了榻上,接着无比仔细的掖好被角。 ——这都是郁照尘之前从来都没有做过的。 他生来就不是凡人,从小都住在白玉玄冰榻上。 在此之前,于高高在上的天帝郁照尘心中,凡人、妖族甚至于昆仑其它神仙,都和这世上的草木没有任何区别。郁照尘不会关心他们,更不会在意他们的死活。 直到现在,郁照尘终于有了牵挂的人。并且从他的身上,学会了除了当天帝外,如何去当一个合格的“人”。 最意外的是,郁照尘没有想到,仅仅是因为这一夜与江潭落的话,自己竟然对陌生的,且此前从未入过他眼过的凡界生出了一点向往来。 孤居仙庭千载,从没有想过去人界看看的郁照尘,突然想要和江潭落一起走遍鲛人海,然后去少年口中热闹的人世。 正如郁照尘当初一见到江潭落便对他产生了兴趣一样,眼前这个少年似乎非常容易就能牵动他的心绪。 只是…… 郁照尘忍不住再一次看向江潭落。 这一回他明明已经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但似乎还是无法阻止江潭落一点点变得虚弱。 郁照尘的眼神忽然变得略为迷茫,他不知道江潭落什么时候可以恢复,不知道……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如说的那般去人界看看。 这种感觉对于圣尊大人来说实在是陌生的不像话。 只听郁照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便坐到了一边去。 他没有离开江潭落的房间,只是不再发出声响,一直静静地注视着对方。 说来身为天帝,郁照尘的灵力有多么强大自然不必多说。 那一夜过去之后,郁照尘原本觉得江潭落的状态比之前好了许多——虽然神魂并没有任何变化,可至少他的身体变得温暖了起来。 但是令郁照尘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江潭落睡着之后,竟然一直都没有苏醒的迹象。 ——此前那一晚昆仑的漫天星子就像是一场梦。 自从江潭落再一次陷入昏睡,昆仑仙庭上的雪又大了起来。哪怕是在白天仰头,也只能看到一片无尽的灰白,正如郁照尘的心情。 在江潭落的印象里,郁照尘是一个合格的不能再合格的天帝。 然而这一次,自从江潭落陷入昏迷后,郁照尘竟然一次飞光殿正殿都没有再去过了。 他紧紧地守在江潭落的身边,片刻都不敢离开。甚至于郁照尘的手指始终贴在江潭落的手腕上,来自于三界之主的强大灵力,就像是不要钱般被郁照尘送入江潭落的体内。 然而这除了让他自己的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外,仍旧一点用处都没有。 江潭落还是一天接着一天的虚弱了下去,不只是身体,就连神魂也是。 郁照尘发现——江潭落的神魂明明没有受过什么伤,可就是不断地虚弱,甚至于还有了消散的迹象。 哪怕郁照尘是天帝,依旧无力回天。 三日之后,昆仑的雪势到了最盛的时候。 窗外已经一丁点风景都看不到了,整个世界都像是掉入了灰粉之中,只剩下一片空寂。郁照尘在昆仑住了千载,都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风雪。 狂风不断推动着殿门,发出刺耳的声响,让郁照尘愈发烦躁与不安。 几天下来,为了维持江潭落的生机,郁照尘的灵力也几乎消耗殆尽。可如今……江潭落的神魂还是已经虚弱到了就连郁照尘也难以感知的地步。 在今天之前,江潭落陷入昏睡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在此之前郁照尘都不愿意打扰他,可是现在感受到江潭落逐渐消散的神魂之后,恐惧感终于将郁照尘击溃。 他忍不住轻轻的碰碰江潭落的肩膀,然后在他耳边呼唤着少年的名字:“……潭落…江潭落?”郁照尘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压过了风雪。 江潭落依旧紧紧地闭着眼睛,没有一点点醒来的意思。 见状郁照尘再一次握紧了江潭落的手腕,他尽最大可能的为江潭落输入灵力。可是这一次无论郁照尘再怎么努力,江潭落的体温就没有上升,他摸起来就像是一尊冰雕,几乎融入了窗外的风雪。 “潭落醒一醒,”郁照尘握紧江潭落的手腕说,“我们去鲛人海,还有你要去的人界……”可是无论郁照尘怎么说,江潭落都没有一点点苏醒的迹象。 甚至于就在几息之后,郁照尘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往江潭落的体内注入灵气了。 “咚——”随着一声巨响,风雪推开了飞光殿侧殿的窗。 伴随着呜呜的巨响,冰冷的风雪一起卷了进来。 这一刻郁照尘甚至忘记了自己天帝的身份,他没有用灵力去阻挡这些风雪,而是努力将江潭落抱在了自己的怀中。 终于就在这一刻,江潭落身上所有的生机都消失了。 郁照尘突然间再也感受不到江潭落神魂的存在。 他怀里漂亮的躯壳,没有了生气。 耳边的狂风呼啸似乎都顿了一下。 这样的感觉不同于灰飞烟灭,更不像是普通人陷入轮回。 而是最最纯粹的消失。 短短一瞬之间,江潭落就这么在郁照尘的眼前,消失在了三界之中。 干干净净。 郁照尘的眼角终于在这一刻落下了一滴泪。 此时的昆仑冷到了极致,那一滴泪刚刚从郁照尘的眼角渗出,还没有来得及滑下脸庞,便被冻结在了这里。 紧接着,刚才呼啸着的北风,突然间安静了下来,风雪也诡异的停顿了。 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雪白,一片寂静。 郁照尘的世界喧闹了一阵,最后还是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突然笑了起来,接着紧紧的抱住了江潭落。 “潭落,你能睁开眼睛再看我一眼吗?”郁照尘用小的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江潭落的耳边祈求,“我还有许多地方没有与你一起去……” 遗憾无数,可是江潭落就这样离开了。 郁照尘从小被上任天帝所忌惮,他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 可是直到这一天,活了数千岁的郁照尘终于明白了“失去”、“遗憾”与“悲伤”是什么感觉。 这是江潭落送给他的最后的礼物。 与此同时,心劫之外。 翻滚着的乌紫色劫云终于安静了下来,劫云下的江潭落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此时自己正站在昆仑的白雪之中。 江潭落有一些迷茫的看了一看周围,接着伸出手去望向手腕。 直到见到手腕上那浅紫色的妖纹,他终于从那场大梦中走了出来。 “竟然出来了……”江潭落不由喃喃自语。 这场心劫的主人不是他,因此结束这一劫之后,之前发生的一切,对江潭落来说就像是一场梦一样。他虽然还记着梦里面发生的事情,但一切都像是笼罩了一层纱一样,不那么真切。 梦里那些强烈无比的情感,也被冲淡了许多。 可尽管如此,没有经历后面事情的江潭落,还是隐约猜了心劫里后发生的事情。 ——郁照尘真的变了。 他居然学会了怎样当一个合格的天帝。 江潭落能够算得出来,这一场“梦”其实已经过去了整整九九八十一天。 梦醒之后,江潭落竟然有一些不适应自己这满身灵力的身体。因此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终于缓缓的闭上眼睛,尝试着用神识去探知这场幻境之中后面发生的事情。 ——方才那一切虽然说是幻境,但却是天道布下的心劫。 探知幻境之中发生的事情,与窥探天机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不是江潭落也刚才从那心劫之中出来的话,或许就连他也无法做到。 江潭落注意到,就在合上眼睛的这一刻,自己的心跳忽然加速,同时心情变得无比紧张。 他轻轻咬了咬牙,终于集中注意力向那幻境之中看去…… 后面的事情江潭落只能看到一些片段,不过仅凭这些片段,他便知道自己方才的猜测没有错。 郁照尘的确变了。 江潭落看到幻境之中的三界沧海桑田,几度更迭。甚至于就连终年被积雪覆盖的昆仑山,都不知在何时变得有了几分春意。 江潭落不晓得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但他却大概能够看得出来,这时间恐怕已经不能够以千年为单位进行计算了。 ——郁照尘在这心劫幻境之中度过了无比漫长、孤独的一生。 因为江潭落最后昏睡过去的那一番话,还有那一个满是星星的夜晚。身为三界共主的郁照尘终于意识到了“天帝”这两个字的意义所在。 他明白了称为天帝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在昆仑仙庭其他人的眼中,圣尊大人似乎变了,又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他依旧兢兢业业,执掌着三界万事万物。 但与从前的冰冷无情的样子不一样,郁照尘终于对这世界有了一些感情。 他开始怜悯众生。 甚至于郁照尘还耗费灵力与神魂度化了奈何底徘徊了千万年也没有办法投胎转世的冤魂,洗刷他们浓重的怨气,令他们重入轮回。 郁照尘做了一个天帝能做的所有事。 ——直到最后,郁照尘终于用万年的时光,还有无边的孤寂与痛苦还清了欠三界的债,洗掉了自己身上的业债。 …… 伴随着一阵巨响,江潭落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这一回他看到,眼前曾经熟悉的昆仑山突然变了一个模样。 原本一副深冬景象的仙山终于于步入了初春。 江潭落脚下厚重的积雪,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只剩薄薄一层。不远处的树上生出了嫩绿的枝芽,而在那柔绿的叶间,还有一点点没有化去的积雪。 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溶雪化成的露水。 原本苍白一片的昆仑突然多了些颜色。 这样的景象变化,完全在江潭落的意料之外。 而不等江潭落从眼前这风景变化的惊讶之中缓过神来,就见到原本笼罩着昆仑的厚重劫云,也在刹那之间散了个一干二净,金灿灿的阳光倾泻而满地,照亮整个昆仑仙庭。 接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出现在了不远处那点薄薄的积雪上,一瞬间就将雪染红。 是郁照尘…… 江潭落一眼就认了出来。 拥有混沌妖神之力的江潭落神识无比强大,此时昆仑之颠的一草一木,甚至每一滴正在坠落的露水都在他的神识笼罩之下。 可哪怕是拥有如此强大神识的江潭落,都没有办法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郁照尘的存在。 ——这并不是因为郁照尘刻意隐藏了气息,而是因为他真的在方才的那场雷劫里丢了大半条命。 圣主大人,圣主大人!!!就在江潭落向郁照尘看去的这一瞬,他的耳边再一次吵闹了起来。 无嗔不知道什么时候苏醒了。 太好了!您没事就好!无嗔激动的说,刚才那场劫真的好凶险,还好您度过来了。说到这里无嗔的声音还带上了一点哭腔。 可是现在江潭落却没有功夫去安慰无嗔,他的视线依旧落在郁照尘的身上。 停顿几息之后,江潭落突然迈步向着所有所在的位置走去。 顺着江潭落的目光,无嗔终于注意到了那个浑身是血的身影。 ……郁照尘?无嗔差一点就要将“他怎么没死”这几个字脱口而出了,不过在最后那一刻,无嗔还是无比艰难地将那一句话咽了下去,它转而对江潭落说,呃……圣主大人,郁照尘他好像伤的不轻。 嗯,江潭落缓缓地点了点头,他对无嗔说,虽然那场心劫已经渡完了,但是天道罚雷留下的伤当然不会因此消失。 就在说话间,江潭落终于走到了郁照尘的身边。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看到郁照尘浑身是血躺在这里的样子,江潭落还是忍不住皱了一下眉,接着缓缓向后退了半步。 明明之前心劫之中发生的一切,对于江潭落来说就像是一场梦一样。但是在看到郁照尘的这一瞬,之前变得模模糊糊的记忆突然清晰了那么一刹那。 最重要的是伴随着那记忆,心劫之中产生的……甚至于那些来自于毋水之下朝夕相处所养成的情感,也一起出现在了江潭落的心中。 这种感情复杂的不像话,他一时间竟然也分辨不出来究竟是什么。 圣主大人?见到江潭落一直不说话,刚才沉默了一会儿的无嗔忍不住轻声问,我们现在要离开昆仑吗? ……还是说要救一下郁照尘呢? 明明是江潭落的本命灵剑,但无嗔还是拿不准主人的主意。 无嗔的话音还没有完全落下,就见躺在地上的郁照尘的手指缓缓的动了那么一下。 江潭落立刻意识到,此时郁照尘也逐渐恢复了意识。 所以说现在要离开昆仑吗? 无嗔的那句话又在江潭落脑海之中响了起来。 实际上何止是无嗔?江潭落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他忍不住攥紧了藏在衣袖里的手。 幻境之中的江潭落不知道郁照尘为他体内注入灵力意味着什么,但是幻境之外身为妖皇江潭落却是知道的——郁照尘最后为了救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灵力。 甚至说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灵力。 在幻境里小鲛人的眼中,郁照尘是一个强大理性的存在。 可是如今江潭落却知道——哪怕是在那心劫幻境里,郁照尘依旧疯狂的吓人。 如果之前发生的一切不是在幻境之中的话,恐怕郁照尘的灵台早都因为灵力耗尽而崩塌了。 ……也就是说他差一点与自己一起死了。 就在江潭落回忆这件事的时候,重伤倒在雪地上的郁照尘也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这一眼,江潭落看到了无尽的沧桑。 他突然想了起来,对于自己来说,上次见郁照尘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情。但是对于郁照尘来说,或许已经过去了万年的时光。 “……潭落?” 江潭落的耳边传来了郁照尘沙哑无比的声音。 同在这一刹那,欣喜、悲哀无数种复杂的神情一一在郁照尘的眼底出现。 到最后只剩下了眷恋。 与这两个字相伴的,郁照尘终于感受到了身上伤口的存在,接着剧痛袭了过来。 可尽管如此,他仍是将视线落在江潭落的身上,久久不愿离开。 郁照尘在那幻境之中待了万年的时光。 他尽职尽责,日日苦修。 直到幻境即将崩塌,他马上就要苏醒的时候,郁照尘终于发觉到了心劫的存在。正是凭着那一瞬产生的欣喜,他提前结束了这场持续万载的劫难。 天劫留下的剧痛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但郁照尘却并不厌恶这样的痛。 因为这样的痛真真实实的告诉自己,他眼前的人就是江潭落。 ……那个自己已经万年没有见过的人。 郁照尘下意识朝着江潭落所在的位置伸出了手,他虚空一握,似乎是想要抓住对方。 江潭落看到了他的动作,却还是站在原地,紧抿着唇一动也不动。 见此情景,郁照尘忽然笑了一下,接着忍不住咳了起来。 他略有些遗憾地收回了手。 “潭落,你走吧,”郁照尘沉默片刻说,“……我不该让你卷入这场心劫。” 此时天劫的余威还没有完全消失,无论是江潭落还是郁照尘,两人都能够感受得到——伴随着这场心劫的结束,两人之间那复杂的羁绊似乎也断了个干干净净。 ……圣主大人我们要走吗?见江潭落依旧不说话,无嗔忍不住问。 它能够感受得到江潭落的心情此刻无比复杂。 如果他没有破解这场心劫的话,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出来。江潭落轻声说。 与此同时,江潭落听到郁照尘就像是猜到了自己在想什么似的说:“若不是有潭落的话,我绝不会破开这场心劫……” 是啊,因为江潭落,郁照尘终于在这场心劫之中明白了“天帝”这两个字的意义所在,并且还清了身上的业债。 可同样若不是因为有郁照尘那万年的孤寂与痛苦,江潭落也不会这么顺利的从他心劫之中出来。 这过去的九九八十一天、江潭落丢掉又找回的情丝,还有他与郁照尘的那场情劫,和毋水下的百年时光……一切纠葛,终于在方才的那一刻结束了。 圣主大人,要不然还是救救他……?无嗔有些犹豫的说,他毕竟是天帝,如果没有他的话,三界都会大乱。 如果江潭落现在没有情丝的话,的确会像无嗔说的那样做,毕竟这是最理智的行为。 但是现在,他突然朝郁照尘笑了一下。 “好,”江潭落对郁照尘说,“那我走了。” 诶!!!无嗔看到江潭落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到了这么恐怖的一句话。 它能够感觉得到,其实郁照尘完全是在强打精神。如果江潭落不帮他的话,那天帝陨落在今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啊! 然而江潭落刚才那句话,似乎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便缓缓的转过了身去。 不过还好,郁照尘对江潭落的执念并没有因为万年的时光而消逝。 最后一次,他强打着精神,用无比沙哑的声音向江潭落问:“……潭落,你还会原谅我吗?” 闻言江潭落脚步一顿,他垂下眼眸轻轻的笑了一下,接着用只有自己和郁照尘能听到的声音说:“若你能活下来的话,那便再说吧。” 圣主!你真的要让他自生自灭啊?!无嗔急了,他好像就剩一口气了。 江潭落没有回到无嗔,话音刚一落下,他便消失在了郁照尘的眼前。 这个时候昆仑又下起了小雪,雪花坠在郁照尘的伤口上,又引起一阵刺痛。 然而躺在这里的男人却忽然笑了起来,就像是感觉不到那痛意似的。 ——千万年来,郁照尘从未像这一刻那样轻松。 第52章 封印异动 三界皆知郁照尘在昆仑之巅渡了一场大劫,耗了整整九九八十一天,但是却没有人知道这一劫究竟是什么。 他们只听说在这一场大劫渡完之后,郁照尘身负重伤,闭关休养。 ——尽管郁照尘之前没有为此而闭关过,但是这事对于修士来说却再正常不过。 令众人最最担忧的一点是:这一次郁照尘闭关后,天上那一颗象征着天帝的星子,竟然也暗淡了下来。 郁照尘的状况,或许真的不太好。 深夜,蓬莱。 银尾的鲛人坐在礁石上,他用手肘向后支撑着身体,仰头向着天空看去。 在银白的尾鳍下,一圈圈涟漪正向着大海的深处扩散。 就在这个时候,江潭落的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是珈行难。 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了江潭落的背后:“圣主在看什么?” 语毕,珈行难也坐在了江潭落背后不远处的礁石上。他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用略带笑意的语气状似随口的说:“今天是月初,看不到月亮。”但却能看到漫天繁星。 “嗯。”江潭落轻轻地点了点头,看上去没有接话的意思。 珈行难就像是没有发现这一点似的,他继续笑着说:“正东方的那颗星星,圣主看到了吗?”正说着,珈行难的手指便轻轻地隔空向那个方向点了一下。 “是帝星,”令珈行难感到无比意外的是,江潭落不但没有避开自己的问题,甚至他直接说,“眼下帝星暗淡,有陨落之迹。” 江潭落说的前半句,人人都能看到,毕竟此时遥挂天边的帝星,的的确确是从未有过的暗淡。 可是那后半句,三界内恐怕也只有身为妖皇的江潭落敢说出口。 听到江潭落的话,珈行难也不由一惊。 江潭落说的没有错,如今帝星已经暗淡成如此模样,的确是随时都可能陨落的样子。 此时的江潭落依旧一脸平静,但这种平静与从前那种理智、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完全不同,而是一种珈行难也说不清楚的复杂的平静:“你……”珈行难开口,他本能地想问江潭落,要是郁照尘真的陨落了那他打算怎么做,但是话到嘴边,珈行难却说不想再说了。 他发现,在拿回情丝后,江潭落与自己之间的距离竟变得无比遥远。江潭落有太多的故事是自己不曾参与过,甚至不曾知晓的…… 突然间,江潭落和珈行难的耳边传来一阵巨响,不远处毋水封印所在的位置传来一阵过分活跃的灵力波动。巨大的力量如波浪一般向着四处扩散,不过眨眼就让大海如沸腾般翻涌了起来。 封印恐怕要出问题了——看到眼前的场景,这个念头便在瞬间出现在了江潭落的脑海深处。 还没等他做什么,就见东方天空中高悬的那一颗帝星忽然发出一阵刺目的光亮。 并在那一刹间照亮了半个鲛人海。 这光异常明亮,甚至于江潭落和珈行难都下意识地阖上了眼睛。而等到他们睁眼的时候就看到:方才忽然光芒大盛的帝星,再一次变得无比暗淡。甚至于要是不仔细观察,都找不到它此时究竟在何处。 江潭落看到,此时不只是帝星暗到肉眼难以看清的程度这么简单,甚至于郁照尘的气息,也消失了一瞬……然后,突然出现在了毋水附近。 他下意识皱起了眉。 下一瞬,礁石附近忽然涌起一片巨浪,并砰的一下拍打在了石头上,化作细碎的银粉散开。 同在这一刹那,鲛人的鱼尾消失,江潭落稳稳地站在了岸上,转身就要向封印处去。 此时大地的深处传来隆隆巨响,天也在短短几息时间内变得沉的不能再沉。 “你要做什么!”嘴上虽然这么问,但看到江潭落转身,珈行难立刻便猜出了他要做什么,“封印忽然异动,应当先派人过去看看。”正说着,他一把拉住了江潭落的手腕。 闻言,江潭落垂眸笑了一下说:“派人去看毋水的封印,就等于派人送死。”接着他缓缓抬眸向珈行难看去。 江潭落的目光无比坚定,他虽仍笑着,可是只一眼便叫珈行难的手指一顿,缓缓地松开了江潭落的衣袖。 江潭落说话的时候没有多想,只是如实讲出了自己的想法而已。但他不知道,这句话传到珈行难的耳中,竟让对方的心忽的一下寒了起来。 珈行难再一次发觉,自己和江潭落的确不同…… 此时毋水封印的异动非但没有结束,甚至于有愈演愈烈的迹象。江潭落没有多余的时间与精力去思考珈行难此时究竟在想什么,而是直接越过了对方,踏着海浪向毋水而去。 不过几息,江潭落便到了毋水台边,接着低头向下看去。 江潭落的耳边满是异魔的哭喊声,甚至于透过幽深而黑暗的毋水,他还能隐约看到结界下不知道被镇压了多少年的异魔。 ……他们无比兴奋,正用最大的力气不断地冲击着封印。 江潭落看到了异魔,而那些藏在毋水下的生灵也感受到了混沌妖神的气息。 可是江潭落的到来非但没有让异魔们收敛一二,甚至它们竟然愈发兴奋。 异魔天生弑杀好战,此时正企图合力攻破封印的它们,已经完全被这种强烈的杀意所支配。 圣主大人,封印里面的东西怎么忽然这么活跃!无嗔被异魔吓了一跳,按理来说不应该的…… 他们觉察到了危险。江潭落停顿下来说。 啊?危险? 对,江潭落一边用妖力稳定毋水的结界,一边对无嗔说,天罚劫要是能渡过,神魂也会变得更加强大。异魔感受到郁照尘已经顺利历完了心劫,并觉察到了他的变化,所以……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它们如今这是打算趁着郁照尘还没有恢复的时候,合力冲出这里。 毕竟,这可是异魔们最后的机会了。 江潭落所说的强大,不仅仅指灵力,更是指的是与天道的契合……这一点正是异魔们最最害怕的。 要是郁照尘恢复了的话,那怕是晚了。 于是苏醒的异魔耗尽了力量,将同伴唤醒,它们孤注一掷,要在今日冲出毋水。 这样啊……无嗔似懂非懂的点头。 无嗔没有看到,江潭落的语气虽然平静,但是他的目光还有紧攥着的手心,却将那个名为“紧张”的情绪泄露了出来。 江潭落在为郁照尘紧张…… 他知道,不只是自己,郁照尘也能猜到异魔的想法。 且刚才突然出现在毋水边上的,属于郁照尘的气息还表明……他打算在伤还未好的时候来这里对付异魔! 像是在回应江潭落一样,他刚同无嗔说完话,毋水封印下的异魔便疯了似的合力冲撞起了结界。 短短一刹那,地动山摇。 甚至于就连不远处的毋水台,都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并且不断地有碎石落下。 裂缝以最快速递蔓延,远远看去,毋水台上的平原,也在短短几息间被分成了两段。 ——异魔之祸已经延续了数万年。在此之前,三界与毋水下这些东西,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与和平。但是这种状态,终于要结束了。 江潭落几乎是本能地意识到,最后一战或许就是今天。 “无嗔!”他抿了抿唇,唤出了自己的灵剑。 一道银光闪过,下一刻江潭落的本命灵剑无嗔便被他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紧接着,一阵熟悉的力量也出现在了江潭落的身边。 郁照尘来了! 感受到对方熟悉气息的那一瞬间,江潭落不禁恍惚了一下。 昆仑一别,他原本以为自己起码数十、上百年不会再见到郁照尘了。 但是江潭落没有想到,自己与郁照尘并肩作战的那一天竟然来的这么快。 不过此时情况容不得他多想,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剑鸣,郁照尘已出现在江潭落的背后。 毋水下,异兽也结束等待,一齐向着封印扑来。 - 第53章 终章(一) 江潭落的余光看到:站在自己身旁的郁照尘,穿着一件黑金交错的长衫。 星光下,他的脸色看上去格外苍白,但是除此之外,郁照尘看上去与往昔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两人才见过不久,可是现在再一次看到郁照尘,江潭落竟然还是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来。 不过这样的恍惚感,只持续了短短一刹那而已。 无嗔剑与九贪剑本是一双,感受到另一把剑的出现,江潭落手中的无嗔也发出一阵剑鸣,将主人的思绪拉了回来。 用潮生花重塑神魂的江潭落,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毋水结界的变化。 他顿了三两息,接着对郁照尘说:“眼下这个结界怕是支撑不了多久,我们必须要在今天杀了它们。”毋水台上的烈烈狂风,把江潭落的声音撕扯的细碎,向着无尽的夜空散去。 眼下情况危急,江潭落非常自然地同郁照尘说出了这句话,就像是之前那些隔阂并不存在一样。 “好。”郁照尘回答的同样干脆利落。 他的话音刚才落下,结界下的怒吼声愈发疯狂。 异魔们知道,这一次他们必须冲出封印——虽然是没有多少智慧与感情的生灵,但是一样的传承力量,竟然还是让这些东西于千万年来第一次齐心协力。 感受到毋水下那蓬勃甚至于疯狂的力量,“你死我活”这四个字便瞬间从江潭落的脑海中闪出。 他握紧了无嗔。 江潭落强大到遍布全界的神识能够感受到,毋水封印下的力量越来越强,与此相伴的,大地上的裂隙也在不断地蔓延着。远远看去,那股来自于地底与毋水下的力量,仿佛化作了一把无形的巨犁,将整块大陆,从内部翻搅起来。 哪怕此时封印还在,异魔还未正式出世,可三界内已经是哀鸿遍野、满目疮痍。 江潭落和郁照尘没有说话,但两人却无比默契的灵力将封印完全覆盖。 在发觉到郁照尘动作,并感受到对方灵力的那一刻,江潭落不由因为这样的一致而停顿一瞬。 末了他反应过来,自己和郁照尘在毋水下朝夕相处了百年。对方关于这个封印的大多数了解,都是来自于自己。他们虽然一个高居仙庭,一个主宰妖域,却意外的默契。 等等等等,这都什么时候了,我怎么还在想这些?! 江潭落忍不住想——自从情丝回来之后,自己的确更加容易跑神了。 江潭落与郁照尘合力后,毋水封印再一次爆发出巨大的能量,结界外的人能够感受到,冲在最前方的异魔已经被灵力所伤,并在顷刻间粉身碎骨,他们尖叫着化作尸骸,继而彻底消散。 然而同类的消失,并没有吓到这群异魔。 相反,血腥与死亡的气息让他们愈发活跃。 并且这样的惨状无疑是在提醒剩下的异魔——要是不冲出结界离开这里,那么等待它们的,也会是一样的结局。 于是,毋水封印下的异魔突然疯了似的再一次向着结界而来。 “轰——” 毋水封印之下,来自于异魔的力量,与结界之上江潭落和郁照尘的灵力相碰撞。 不过刹那间,最前面的异魔又死了一大批,但是与其相对的是,这两股强大无比的力量在结界上碰撞开来。 ——异魔虽然被挡了回去,但是同样由于力量的碰撞,毋水封印的结界也跟着缓缓的生出了裂隙来,就像是细碎而又脆弱的蜘蛛网一样。 然而这样的裂隙虽然看起来细小,却以无法忽视的速度不断蔓延着。不过是顷刻之间,原本完整而光滑的结界,就已经布满了裂隙。 江潭落对结界的感应尤为清晰,结界上刚一生出裂隙,他立刻反应过来这东西将要碎了。 于是江潭落本能的转身,他向郁照尘大声喊道:“当心!到后面来!”话音刚一落下,江潭落便用左手紧紧地抓住了郁照尘的手腕,和对方一起向着远处退去。 夜风将江潭落的长发吹了起来,有原本垂在额前的细碎长发,也随着风一起扫在了江潭落的脸上,将他本就明艳的五官衬得愈发浓,愈发的生机勃勃。 此时他紧蹙着眉、双手用力握着长剑的模样,全部印在了郁照尘的眼底。 于是明明是紧张而又危险的情景,可是看到江潭落的样子之后,郁照尘竟然笑着轻轻冲他点了一下头。 “好。”他的声音不大,而此时的狂风已经让人耳膜生出刺痛感。 可哪怕是这样,那一个字还是清清楚楚的落在了江潭落的耳朵里。 江潭落握着对方手腕的那只手,也忍不住稍稍颤抖了一下。 两人的动作很快,几乎是一转眼就已经退到了毋水台之后。 危险就发生在这转瞬之间,两人刚刚向后退去,耳边就再一次的传来了轰的一声巨响。 紧接着,原本已经布满蛛网状裂隙的结界,终于一点一点破碎。 江潭落看到,远处那结界的每一个碎裂之处,都发出了浓金色的光亮,突然之间便将这黑夜照亮。 与此同时,结界碎裂的时候还有灵力不断四溢,向着江潭落和郁照尘所在的位置冲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江潭落——毕竟他身上的气息与结界有几分相似。 江潭落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他立刻握紧了自己的本命灵剑,打算施法去抵挡这股力量。但是还没等江潭落抬手,便见一个身影挡在了自己的前面。 是郁照尘! 仔细算来,无论是江潭落还是郁照尘,甚至于这千万年来的三界的所有仙神们,其实都没有多少正面与混沌异魔相斗的经验。 所以令他们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江潭落看到,就在结界碎裂的那一刻,庞大而狰狞的异魔尖叫着发出了浓黑色的烟雾。 等烟雾隐约散去的时候,原本挤满了整片结界的异魔,竟然融成了一体! “这……”江潭落都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 那只异魔的样子无比狰狞,肢体排列毫无规则,就像是最粗糙的拼接。 见状,江潭落不由想起了“养蛊”这两个字,接着后背一凉。 这边江潭落刚刚看清楚异魔的样子,那东西便带着强大的力量向他所在的位置袭了过来。 接着直直地撞在了郁照尘的身上。 在二者相撞的那一瞬间,天地都寂静了下来。 强大的压迫感朝着江潭落所在的位置扩散而来,那一刻他甚至难以呼吸……心脏就像被人用手紧紧攥住了一样。 江潭落被那一股力量逼着向后退了几步,但紧接着他便赶紧转身,向着郁照尘所在的位置看了过去。 “咳咳咳……”郁照尘垂着眼眸,用手攥着胸口处的衣料,他的指节泛白,看上去非常的用力。 郁照尘虽然强忍着,但是随着咳嗽声一起,他的唇角边还是缓缓的流下了黑红黑红的血液。 看到这一幕,江潭落总算重新想起——郁照尘刚才历了心劫,重伤未愈。 “郁照尘,你没事吧?!”江潭落看到,对方的本命灵剑上也裂了一条长长的缝隙。 在那一瞬间,郁照尘气息忽然变得无比微弱。 听到江潭落问自己的这句话,郁照尘的表情略显惊喜,不过紧接着他便强忍着用手背擦去了嘴角的血,接着向江潭落摇头说:“我没事。” 江潭落咬了咬唇,也没有再说话。 他能够看得出来,郁照尘的状态究竟如何,自然也能发现对方这句话是假的。但在如今这个关头,显然不是计较这件事的时候。 方才的那番对话发生在短短几息之间。 郁照尘的话音落下后,江潭落便和他一起转过身,重新持剑向那异魔看去。 混沌异魔狰狞而庞大的身躯,已经遮住了小半个天空。 无数只赤红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江潭落和郁照尘,杀气腾腾。 这是一场恶战。 江潭落能够感受到,变成这个模样的异魔,力量要比方才还要大许多倍。一时间他也没有把握只凭自己和郁照尘,究竟能不能将这些诞生于混沌时期的怪物斩杀? 但眼下江潭落无路可选。 江潭落在观察那些异魔,它们也在观察江潭落和郁照尘。 大地的裂隙还在不断扩展,但是毋水这里却难得的平静了下来。 不知怎么的,眼下的平静让江潭落想起了一件事—— 在那一本名叫《浊刹》的里面,郁照尘最后毁了封印,将异魔放了出来,成功灭世。 可是现在,郁照尘竟然拿着剑和自己站在了一起。 这是为什么? 江潭落知道,以郁照尘的修为,他同样非常清楚这件事有多么危险。 可郁照尘还是选择站在了这里。 和自己一起将三界挡在了背后。 一场心劫,万年历练,郁照尘的确变了。 想到这儿,江潭落缓缓地阖上眼眸,他再一次握紧了手中的无嗔剑。 “走!”停顿几息后,江潭落突然睁眼对郁照尘说。 话音刚一落下,两人便默契地一起出剑,向前刺去。 异魔发出一阵怒吼。 刹那之间天地震颤。 第54章 终章(二) 越是高手,胜负越是在一瞬之间。 此时江潭落和郁照尘一起出剑,剑鸣如凤凰啼叫一般清亮,瞬间就响彻云霄。 接着两股不同的、但却又一样强大的力量汇聚在一起,化作无形的巨刃,只一刹那,整片毋水都被那霸道的剑气一分为二。 甚至于就连布满了繁星的夜空,看上去也像是被撕裂一样。 深达百丈的海水就这样被割开,海底嶙峋的巨石全部露了出来。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把一把的黑色利刃,直指天际。 海水的尽头,就是融为一体的混沌异魔。 在剑气向它袭来的那一瞬间,混沌异魔就作出了判断——它的身躯过分庞大,但却怎么不灵活。 异魔知道,自己一定躲不过这一剑,它索性直直地迎了上去,并用身体右侧的利爪,向着江潭落和郁照尘两人拍来。 要知道眼前这个东西,可是无数只混沌异魔“组合”而来的。 江潭落看到,它单单是右边身体,就生长着数不清的臂膀,而臂膀上的利爪有的长着长长的淬了毒的利甲,有的则如虎爪一般。 最重要的是,每一只臂膀上,都蕴含着强大的力量。 江潭落绝佳的剑法在这个时候起到了作用。 他用几乎不可能的速度将剑收了回来,接着又一次迅速挽起剑花。一阵银光翻飞,下一息无嗔便砍掉了江潭落眼前这只狰狞巨兽的数只臂膀。 甚至于无嗔的速度,比刚才那道巨刃来的还快。 剧痛从异魔的伤口处袭了过来,一下子就传遍了它的四肢百骸。那只混沌异魔不由停在原地,接着发出了一阵痛苦的怒吼。 它的声音大的吓人,因为这声音,不远处本来已经碎裂的毋水台更是塌了个完完全全。 而江潭落这一剑带来的剧痛还没有散去,刚才那一道剑气化成的巨刃,也一起袭了过来,然后直直地朝着混沌异魔的胸膛刺去。 此时此刻,它已经彻底没有力气去躲避了。 于是这一只庞大的、如山峦一般的混沌异魔,就像是方才的毋水一样,被这一剑劈成了两半。 随着一声巨响,混沌异魔的身上鲜血喷涌,一下子变染红了半片大海。 血腥味遍布四周,到处都是异魔的碎片。 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但江潭落的眼里却没有这些,远远看到混沌异魔因为刚才那一剑而负伤,接着重重跌倒在地,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是这一口气还没有松完,就见被剑气劈成两半的异魔竟再一次站了起来! 它身上残缺之处均燃起了红紫色的业火,火焰旺盛直冲天际,像是能够将天上丝丝缕缕的薄云点燃似的。 眼前的场景着实诡异而血腥,纵然是江潭落,也不由一惊。 不过那种惊讶与意外感,只存在了短短一瞬间。紧接着江潭落就想起——眼前这只巨大的混沌异魔,本来就是无数只“拼”出来的,如今再次重拼也很正常…… “郁照尘,你信得过我吗?”江潭落咬着牙,轻轻用神识对郁照尘说。 “怎么了潭落?”像是没有想到江潭落会忽然与自己说话,可以听得出来,他的语气略微吃惊。下意识说出这句话后,他方才反应过来江潭落的问题,接着赶紧补充道:“自然相信。” “那就好。”说话间,江潭落缓缓地握紧了无嗔剑。 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后盯着不远处的混沌异魔对郁照尘说:“一会我们一个人解决一只,不要用剑,直接用灵力碾碎它们。” 江潭落的这个建议,无疑是疯狂至极的。 ——面对着混沌异魔,他竟然选择扔掉武器,与它们硬碰硬。 这种做法,稍有不慎神魂便会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 若是此时站在江潭落身边的是别人,他想对方一定会拒绝自己这个大胆的邀请,但此时江潭落身边的人是郁照尘。 郁照尘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样做面临着什么,可是听到江潭落的话后,他竟然还是犹豫都没有犹豫的便点了头。 见状,一直盯着混沌异魔的江潭落终于将视线收了回来。 异魔并不明白江潭落打算做什么,打算速战速决的它们,找准这个时机又一次伸出了利爪。 然后它们就看到——江潭落和郁照尘竟然没有像刚才那样做,而是双手持剑,将它放在胸前。 紫金二色的灵力瞬间从剑身上溢了出去,然后如纱网一样,将那两只混沌异魔紧紧地罩了起来,两只异兽瞬间一动也不能动。 而和它们一起安静下来的,还有整个三界。 土地上的裂隙终于停止了扩散与蔓延。 被困在灵力巨网中的异魔,一瞬间变得无比不安。它们咆哮、冲撞,试图离开这里。 不过刹那,江潭落的额头上就渗出了冷汗。 远方的天空泛起了微微的亮光,一晚上的时间,竟然就要这样过去了,转眼便是旭日初升之时。 挣扎一会后,灵力巨网中的异魔突然安静了下来。 不过在场没有一个人敢掉以轻心的,他们都知道,异魔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想到这里,江潭落不由再一次集中注意力。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异魔突然安静下来,的确是另有打算…… 此时郁照尘身受重伤不假,但是刚才历过一场大劫,心神变得格外强大更不假。异魔深知要是这样耗下去,自己必定命丧今日,于是便打算合力寻找一个突破口。 在他们看来,郁照尘的状态虽然差了一点,但对方要是选择与自己同归于尽的话……它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 于是权衡再三,一分为二的混沌异魔,便将注意力落在了江潭落的身上。 此时在它的对面,江潭落只看到一双双猩红色的眼睛不断眨动着。若是他的感觉没有错的话……异魔们似乎有意无意的将注意力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不由凝神,观察等待着对方的袭击,甚至于还一点点拉紧了那张灵力织成的“网”。 果不其然! 原本还打算按兵不动、等待一会的异魔们,敏感地捕捉到了这张由灵力织成的巨网的变化。 它们不敢再等下去了。 虽然时机还不算成熟,但是那两只异魔还是在同一时间向着江潭落所在的位置撞了过来。它们完全不顾自己身上还有那网在,哪怕随着行动巨网已深入了皮肉、刺穿了筋骨,也没能让它们的动作迟缓一下。 刹那之间,方才合并上的毋水再一次掀起了滔天的巨浪,阴冷的水汽向江潭落袭了过来,与此相伴的还有异魔的气息。 虽然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等到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江潭落还是忍不住咬牙。 他一边用灵力继续维持着巨网,一边单手握着剑,打算使用所有的力量抵挡最后的一击。 对,最后的一击。 江潭落非常清楚,此时无论是异魔还是自己,都已经马上到达极限了,他们没有退路可言。 这一刻,站在江潭落身侧的郁照尘也注意到异魔的动作,然后转身向他看去。 ——只见江潭落那双漂亮的紫菂色的眼眸微微眯起,不远处细微的亮光全部印在了他这双眼睛里。 郁照尘在江潭落的眼中看到了日出。 同样,他还看到了江潭落微微扬起的唇。 这个时候江潭落竟然在笑…… 郁照尘不知道的是,此时不只自己在江潭落的眼中看到了映在眼底的日出,对方也和自己一样,看向了东方那一点熹微的光亮。 于是江潭落不由眯眼,然后笑了出来。 要是我现在还和之前一样没有情丝的话,一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分神——江潭落忍不住去想。 如果没有情丝,那么他一定会做出最最理智的抉择。 但是有了情丝,自己这双眼睛才能看到远方的美丽的景象,看到世间万物…… 从他出剑,再到异魔袭来,不过只是短短一瞬间发生的事情而已。 可江潭落的脑海之中,却闪出了无数个想法。 比如说他想,此时情况实在危急,自己也不知道一会谁胜谁负。 但是江潭落也在突然之间发现,无论结局如何,他好像都不会后悔。 妖域的圣主握紧了手里的剑,剑间直指异魔的眉心。 “潭落!” 同在此时,江潭落听到郁照尘的声音。 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在异魔将要出现在江潭落面前的时候,刚才还与他有一点距离的郁照尘忽然站在了江潭落的身边。 两个人的肩膀就这样紧紧的贴在了一起,江潭落隔着布料,都能够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我陪你一起。”郁照尘在江潭落的耳边轻轻说道,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于语气都能称得上轻缓。 可是这几个字却像是有千钧的力量一样,重重地砸在了江潭落的心上。 郁照尘……要陪我? 不等他消化完这句话,两只浑身燃着烈火、面目狰狞的异魔就出现在了这里。 接着,又是一阵紫金色的光亮迸发,江潭落和郁照尘同时出剑,没有留任何退路。 身为妖皇,江潭落从小便教导守护三界、保护妖域,他向来独当一面。 可直到这个时候江潭落终于发现,如有人和自己在一起,的确能给他万分勇气。 第55章 终章(结局) 无嗔剑与九贪剑齐出,与剑光相伴的,还有灵力巨网上突增的威压。 正向这里袭来的异魔发出一阵尖利的嘶吼,然后突然停在原地挣扎了起来。暗红色的鲜血再一次喷涌,但是受到巨网的限制,异魔终于不再像上一次那样碎成更多个。 不过是一眨眼,胜负已经无比明显了。 ——异魔不是江潭落和郁照尘的对手,两人合力对它们来说近乎碾压。 伴随着那一阵嘶吼,它身体上的红色复眼不甘地睁圆,满是仇恨地向前看去。 尽管能够感觉异魔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无论是江潭落还是郁照尘,没有一个人在这个时候放松。 他们知道,濒死状态的异魔只会更加疯狂。 果不其然……那异魔先是停在了原地,接着缓缓抬头向着江潭落和郁照尘看了过去。一瞬间,属于异魔的气息忽然变得微弱至极,还不等江潭落反应过来,不远处便传来了一阵巨响,随之他的眼前被一片浓重的暗红色所充斥,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甚至于江潭落的耳朵,都在那一刹那嗡了一声。 这是什么东西…… 大脑短暂的停顿过后,江潭落终于反应了过来。 此时并不是自己看不见了,而是他的视线全被一个东西挡住,而那个东西正是……异魔的血肉。 这几个字刚一从脑海中闪出,江潭落便忍不住全身发寒。 ——异魔刚才在自己面前元神自爆了! 两只山峦一般巨大的混沌异魔,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不甘心的它们想要与敌人同归于尽。 巨大异魔的身体,在刹那间变成浓的不能再浓的血雾,甚至于遮挡住了天地,此时江潭落完完全全什么都看不到了。 可是除了视线被遮挡以外,江潭落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就像那只异魔仅仅只是消失了一般。 这不正常,江潭落知道这绝不正常。 他犹豫了一瞬,力量将灵力收了回来,接着尝试着清理周围的血雾。 “郁照尘?”江潭落轻声叫到。 他的耳边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江潭落的心随之狠狠一坠。 “郁照尘……?郁照尘你在哪里?”停顿片刻,江潭落又尝试着叫了一遍郁照尘的名字。 但这一次却还是和方才一样,什么回应也没有收到。 江潭落心中的不安感不受控制地扩大着,他尝试着用神识去感知郁照尘的存在,但不知为何,只能感受到一片空白。 见状,江潭落咬了咬牙,然后立刻调动灵力,用最快的速度去处理这漫天的血雾,紧接犹豫片刻,向着毋水下落去。 在落入海水的那一刹那,江潭落的眼前终于清晰了起来。尽管受到那两只混沌异魔的影响,原本清澈的海水里也多了好些血丝,但是比起空中,还是能好许多的。 双腿在刹那间化作修长的鱼尾,江潭落没有任何停顿,直直地朝着毋水最深处游了过去。 几息之后,那道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江潭落的眼前。 是郁照尘…… 江潭落看到,此时郁照尘紧闭着双目,安静地躺在毋水之下细白的沙滩上。 他浑身是血,脸色苍白。 果然,这一切和江潭落想的一样。 ……刚才混沌异魔元神自爆,是郁照尘用神魂帮自己挡住了反噬。 但就在江潭落看过去的那一刻,躺在毋水之下的郁照尘,竟然强打着精神,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江潭落,目光里满是温柔。 “潭落……”郁照尘轻轻地呼唤江潭落的名字,接着朝他笑了一下。 此时的江潭落悬在毋水之中,银白的鱼尾如月光划破了这一片血雾,刺在了郁照尘的眼底、心底。 江潭落没有犹豫,已最快的速度落在了郁照尘的身边。接着缓缓将手放在对方的肩头,帮郁照尘疗伤。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郁照尘忽然伸出手去握住了江潭落的手,并朝他摇头。 “你要做什么?”看到郁照尘的动作,江潭落不由皱眉并着急了起来,“你刚才历了天罚雷劫,本来就重伤未愈。现在倒好了,不只是肉身的劫雷之伤没有好,神魂也被重伤。” 因为郁照尘的动作,江潭落暂时无法顺利地替他用灵力疗伤。 ……你不要命了吗! 注意到对方的动作之后,江潭落很想这么问郁照尘,但最后却还是硬生生地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你在为我着急么潭落?”郁照尘依旧没有松开江潭落的手,他反问道。 “我……我是为三界着想,”都到这个时候了,江潭落还是抿了抿唇说,“你是昆仑天帝,执掌三界多年,要是你出了事,三界会因此大乱且不说。单单就凭你出事的时候我和你在一起,妖域也会被卷进来。” “所以松开手,”江潭落看着郁照尘说,“让我替你疗伤。”语毕,便尝试着将自己的手腕从对方手中抽出。 其实江潭落大可以直接用灵力将郁照尘的手甩开,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伤得不轻,但是郁照尘此时用的力气还是大的吓人。最重要的是他全身是伤,要是贸然这么做的话,恐怕救人不成,反而是害人了。 于是江潭落只好放弃,并尝试着单纯用力气挣脱郁照尘。 江潭落没有想到,听到自己的话之后,郁照尘非但没有将自己的手腕松开,甚至于还朝他笑了一下。 郁照尘又几乎用尽全力朝江潭落摇头,然后对他说:“不是的,潭落。你不是这样想的。” “我怎么不是?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江潭落简直要疯了,现在这都到什么时候了,郁照尘怎么忽然纠结起了这种有的没的的事情呢? “其实你大可以像之前那千载一样,用雾气化作结界,将蓬莱岛与三界其它地方阻隔,变为真正的避世之处。到了那个时候,无论是三界大乱,还是什么……不小心卷入仙庭纷争,都与你毫无干系。”说话间,郁照尘又忍不住咳了几声,与此相伴的,有鲜血从他伤口处涌出。 但郁照尘还是固执地握着江潭落的手腕,并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说:“潭落,你在担心我,对吗?” 刚才那句话,就像是一根细针,在江潭落毫无防备的时候刺在了他的心间。 郁照尘说得没有错…… 要是他真的出了事,自己就算不将蓬莱藏在海雾背后,三界也没有人敢来招惹身为混沌妖神的自己。 自己或许是真的……在担心郁照尘。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江潭落终于将郁照尘的手甩了下来。 “咳咳咳……”郁照尘的状态看上去非常不好,他又一次咳了起来,紧接着郁照尘一边看着毋水之上赤红色的天空,一边轻声对江潭落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毋水……那个时候是你救了我,不然千载之前,我便已经死在了混沌异魔的手上。” “等你养完伤再想过去的事情吧。”江潭落说,他的努力平静,但是语气中还是透出了几分难以遮掩的着急之态。 闻言郁照尘先是轻轻地摇头,接着终于支撑不住地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他看上去有一点点疲惫。 就像江潭落刚刚说的那样,天罚之雷留下的重伤,与神魂上的伤累积在了一起,郁照尘的气息越来越弱。此时毋水之外的血雾还没有散去,但江潭落却还是忍不住去想……或许就算血雾在此刻消散了,但是那颗远挂在天际的帝星,也不会再亮。 他很少像现在一样悲观。 合上双目的郁照尘,声音几乎要被毋水所淹没,江潭落却还是听到他对自己说:“我讲方才那些……是想要对潭落说,或许我命就该绝在毋水之下,死在混沌异魔这一劫里……所以,活了这些年已经是赚了。不要费神,为了所谓的三界或是责任来救我了。” 郁照尘的语气温柔,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决绝的。 他用尽全力再一次睁开眼睛,然后看向了江潭落:“你已经替三界,替‘责任’活了千年,从今往后,便随着心为自己而活吧。” 江潭落轻抚在郁照尘肩头的那只手忽的一顿。他没有想到,刚才郁照尘问自己那个问题,竟然是为了这个…… 郁照尘不想江潭落是为了“三界”救他,他想江潭落往后的每一天,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的 “好……”江潭落也突然垂眸向郁照尘看了过去,然后向着对方笑了一下。 同在这个时候,毋水之上的血雾终于散了个干净。不知不觉间,此时太阳已经高高的悬挂在了东边的天际。 阳光穿透了毋水,洒在了江潭落银白的尾鳍上,接着又映在了郁照尘的眼底。 江潭落再一次将手按在了郁照尘的伤口处,用灵力为他疗伤。 他看到,郁照尘的目光中闪过几丝不可置信。 温柔的如月光一般的灵力不断轻抚着郁照尘的神魂,他听到江潭落先是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接着轻声在自己耳边说:“算了,这一次,就不要再自生自灭了。我想救你。” 不是为了什么三界,什么妖域。 只是单纯的江潭落想救他。 江潭落……不想、不能看到郁照尘就这么死了…… 江潭落不知道自己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对郁照尘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在恍惚间,郁照尘仿佛又回到了千载之前。 他看到——同样是毋水之下,那个好看又神秘的阿瑕轻轻地朝他伸出了手。 将自己从深渊中、从死亡里救了出来。 他教自己功法,送自己灵剑,告诉自己三界之美。 给了自己一切。 和千载前不同,这一次,郁照尘紧紧地拉住了江潭落的手。没有怀疑、没有利用、没有欺瞒。 郁照尘如深渊中孤单将死的旅人,紧紧地拉住了那只手。 那只能将自己从深渊中带离的手。 江潭落看到,原本安静躺在毋水下的郁照尘忽然笑了一下。 不等他反应过来,自己便落入了一个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怀抱中。 郁照尘紧紧地抱着江潭落,用冰冷的唇轻吻他的耳垂。 “据说瀛洲藏着一枚生于混沌的妖玉,”郁照尘在他耳边说,“待伤好,我便将它取来。” 随着郁照尘的声音,一股酥麻之感从耳畔传遍了江潭落全身,他尝试着想要挣脱郁照尘的怀抱,没想到对方虽然身受重伤,但是力气却一点也没有变弱。 “突然说这个做什么?”江潭落是真的不明白。 郁照尘又吻了他耳垂一下:“用它刻出的道侣玉佩,才配得上妖皇。” 江潭落的心,突然重重地跳了两下。 “……金鱼我还替你养着,云母屏风依旧摆在飞光殿里面,还有殿后的小池,已经很久没有等到它的主人了,”细碎的带着淡淡血腥味的吻又一次落在了江潭落的耳垂上,江潭落听到,郁照尘在自己的耳边轻声呢喃,“我把它们一起交给你,好吗?” 江潭落没有看到,听到这里自己的耳朵突然红了起来。 他轻咳两声说:“……等你能活下来再说吧。” “好,”郁照尘依旧紧紧抱着江潭落,他笑着说,“潭落说过,按照天道所示,至少这万年不会再有下一个天帝降临。” 他再一次在江潭落的耳垂上落下一枚轻吻:“所以我就当你答应了。” “诶——”你这个人怎么耍赖啊! 江潭落后半句话还没有说出,便全部被郁照尘的吻所击溃。 在这个强势且带着淡淡血腥气的吻的攻击下,江潭落混沌一片的大脑终于想起——郁照尘这个人,向来最会耍赖了! 毋水下,被这枚深吻所淹没的江潭落没有看到:就在此时,东方的天空中,那颗原本暗淡的帝星,忽然变得无比明亮。 在某一个瞬间,甚至压过了太阳。 象征着天帝的帝星重现,与此相伴的是,就在悄然间,天际最西侧属于妖皇的星子也与它一道亮了起来。 红鸾星一闪,就这么将这两颗原本远远相望的星子连了起来。 第56章 番外 有传言…… 近来一阵子,对三界众生来说,都着实是刺激的不像话。 且不说什么妖皇出世,天帝郁照尘忽然历心劫、重伤,单单是后面那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就足够众人震惊的了。 ——毋水下原本还算是安静的混沌异魔突然冲破了封印,毋水边的整块陆地,都随之震颤,山崩地裂。 那个时候,众人还以为这一次三界就要这么彻彻底底的毁了。 然而就在众人或惊慌失措,或认命等死的时候,伴随着一阵巨响,刚才还笼罩三界、强大到不行的属于混沌异魔的力量,忽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与此相伴的是忽然间大盛的金光,还有帝星的重现。 所以说……危急关头,郁照尘与妖皇江潭落突然联手,合力杀了异魔? 此为一喜。 而还没有等大家从捡回一条小命的惊喜之中缓过神来,又有一件大事发生了。 郁照尘忽然去了瀛洲。 按理来说,瀛洲也是一大圣君所在之地,郁照尘去这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问题就在于——他去瀛洲,是为了拿一块妖玉。 瀛洲圣君一直低调,与昆仑的关系非常好,按理来说,妖玉虽然稀奇,但是对于瀛洲来说可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瀛洲圣君听了郁照尘的要求,自然是想都没想,便将这个东西给了他。 但是,怪就怪在将妖玉给郁照尘的时候,瀛洲圣君千年都生不出一点的好奇心,忽然冒了一个头。 她问郁照尘:“圣尊大人要这个是要做什么呢?” 郁照尘回答:“刻道侣玉牌时用。” 道侣,玉牌? 要知道瀛洲圣君可不是在私下问郁照尘的。 身为天帝,郁照尘每一次去瀛洲,众仙君会前往陪同。也就是说那个时候除了提了这个问题的瀛洲圣君之外,还有无数人也听到了他们这句对话。 ……等等!道侣玉牌? 圣尊大人为什么要雕道侣玉牌? 这下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部分人直接愣在了原地,而还有另一部分人则忍不住看向同伴,然后默契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和那些什么也不知道的人不一样,他们可全都听说过千年之前昆仑仙庭发生的事情! 据说郁照尘的身边曾经有一个小鲛人,甚至于他还叫那个小鲛人住在自己所在的飞光殿的侧殿! 后面又传言,天帝要与鲛人结为道侣……可正是在结为道侣的那一天早上,鲛人不知怎的竟然去了毋水台,接着魂飞魄散…… 一时间那鲛人竟成了三界之中的禁忌。 总之他们对这件事情虽然了解得不是非常仔细,但是透过那一点点的信息,众人还是脑补出了一段惊天地动鬼神的故事。 接着得出结论——郁照尘必定没有忘记那个鲛人。 可正在这个时候,竟然传来了郁照尘要与妖皇结为道侣的事情。 当下,瀛洲神宫中,便有人忍不住倒吸一股凉气。 ——难不成是因为妖皇也是鲛人吗? 联系到之前妖皇出世,江潭落和郁照尘那一番诡异的对话,真相似乎就摆在眼前了。 圣尊大人这是余情未了,且将妖皇当成了替身啊! 前来瀛洲取妖玉的郁照尘,并不知道这群人在自己说完方才那句话之后,想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拿了妖玉,他便回到了昆仑,直接闭关去雕刻道侣玉牌了。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郁照尘更不知道,这件事全部传到了江潭落的耳朵里。 甚至于,江潭落还看到了话本。 此时的蓬莱,江潭落坐在窗边一本本翻看着书册。 ——有年轻的妖族一边骂着郁照尘无情,一边忍不住从人间将这些奇奇怪怪的话本拿回来研读。 发现他们的动作之后,江潭落就施法将这些书“取”了过来。 那个时候无嗔以为江潭落生气,打算毁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没想到江潭落的反应,竟然和它猜的一点也不一样…… 【圣主大人,您真的要看这么怪的东西吗?】无嗔一脸痛苦的问。 它是真的没有想到!江潭落不但没有毁了那些书,竟然还看得津津有味。 【怪吗?】江潭落翻看着书随口说,【我觉得还好。】 无嗔就知道! 当初江潭落就有看话本的爱好,甚至于前段时间江潭落情丝没有回来的时候,郁照尘还投其所好送了不少给江潭落。 但无嗔是真的没有想到,江潭落连那些写自己的都不放过。 最最重要的是,身为剑灵无嗔就藏在江潭落的识海之中。一开始它自然是没有跟江潭落一起看这些话本的想法的,但无奈于它的主人看完一本又是一本,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于是在江潭落识海之中沉睡时间有些久,过于无聊的无嗔也跟着江潭落看了起来。 【……这委实是太狗血了。】无嗔忍不住吐槽。 而江潭落的回答则是:【他们倒是会想象!】语气颇为激动。 看了一些话本之后,江潭落终于将此时三界最流行的传言总结了出来。 ——他们觉得,当初郁照尘和那个小鲛人的事情,知道的人一点也不少。 甚至于除了仙人以外,还有非常多的妖族。 如果说碍于郁照尘的面子,亦或者是单纯的不想惹事,那些仙人不会给江潭落多嘴说当年的事情还算正常。 可妖族呢? 他们当然不会顾及郁照尘了。 更别提江潭落本就是妖皇,他拥有着混沌妖神之力,在众人眼中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妖皇能不知道当年的事情吗? 故而事情便被脑补成了这样: 江潭落一定是喜欢上了郁照尘,且用情极深,这样才会接纳已经有了白月光的对方。 一定是这样! 【……】算了,没救了。 也不知道江潭落到底看了多少个话本,时间又究竟过去了多久。 郁照尘终于无比认真和郑重地将这一枚道侣玉牌雕刻好了。 闭关多日的郁照尘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带着那玉牌,第一时间便去了蓬莱。 “报圣主大人,天帝来了。” 就在江潭落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耳边传来了侍从的通报声。 说起来现在距离混沌异魔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近一年的时间,而在这一年时间之中,郁照尘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来这里了。 只不过之前郁照尘总是私下前来,不让其他人知道罢了。 “好。”听到侍从的声音,江潭落缓缓站了起来,他将手中的话本丢到了一边。 他本想直接出去见郁照尘,但还没走到门口,便看到那个侍从不断用余光打量着自己。 这种目光江潭落可真是太熟悉了——八卦。 这个侍从一定也在怀疑自己和郁照尘的关系。 见状江潭落突然笑了一下。 而看到江潭落的笑容之后,藏在他神识里面无嗔忽然觉得慎得慌。 它怎么觉得江潭落有点……不怀好意? 想到这里,无嗔没有忍住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糟糕!】自己怎么说了出来? 而还没等无嗔后悔,或者向江潭落承认错误,他便听到自己的主人颇为愉悦的说:“无嗔,你说他们的想法是不是还挺有趣的?”正说着江潭落终于离开了这里,并朝着郁照尘所在的地方走去。 虽然江潭落住在妖域圣宫最深处,离此时郁照尘所在的地方还很远,但他稍施法术,不过短短一息时间就出现在了那里。 江潭落看到,此时除了郁照尘以外,周围还有不少的仙人与妖族在。 见到江潭落来,众人的目光立刻在他和郁照尘的身上徘徊了起来。 【无嗔,】江潭落脚步一顿,他对无嗔说,【我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无嗔陪了江潭落这么多年,他可实在是太了解自己的主人了,此时不用江潭落说清楚,无嗔也明白江潭落这是戏瘾大发了! 就在那一瞬间,刚才还开开心心的江潭落目光突然变得柔和,他无比深情的看向郁照尘,然后缓步走了过去。 “照尘,你怎么突然来了?” 【嘶……】无嗔当下就觉得自己身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你许久没有来蓬莱,我正想去昆仑看看你。没想到我们如此默契,刚想到这儿,你便来了。”江潭落的语气温柔,且温柔之间带着无法忽视的期待。 和无嗔一样吃惊的还有郁照尘,毕竟江潭落向来只叫他的全名。 不过就在下一刻,了解对方的郁照尘,也和无嗔一样意识到了江潭落在做什么。 他虽然没有听说过那些传播于三界之中的谣言,但鬼使神差,他却在瞬间做出了一个更加令无嗔想不到的事情。 郁照尘非但没有被江潭落演到,甚至于他还…… 向江潭落笑了一下,然后走上前去,缓缓的拉出了江潭落修长如玉的手。 “……这是?”见到郁照尘这么“配合”江潭落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 紧接着他的手轻轻被郁照尘展开,一个冰凉的东西就这样被放在了江潭落的手心。 “是道侣玉牌,”郁照尘朝江潭落笑了一下,又轻轻地把他的手指压了回来,两人就这样一起攥紧了那枚玉牌,“今日将它交给圣主大人,一定要收好了。” 江潭落:“……” 道侣玉牌! ……我现在能拒绝吗? 似乎,好像,不太行了。 【哈哈哈哈!】江潭落听到自己的识海最深处,无嗔突然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 无嗔没有想到,热爱演戏的江潭落最终竟然因为戏瘾大发,将他自己坑了进去。 听到这两人的对话,守在周围的仙人还有妖族眼睛真是冒了火似的望了过来。 江潭落无比僵硬的握紧了手中的玉牌。 下一刻,就在无数人的注视之下。郁照尘将一枚轻吻落在了江潭落的唇边。 他在江潭落耳边轻声说:“这一局是圣主大人输了……收了我的道侣玉牌,可就不能再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