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白云野心 作者:戈多糖 文案 双医生,严奚如X俞访云,厚颜无耻攻和白切黑受,年上,HE。 "医院里处处是战场,生死一线间。这路山寒水冷,总得自己热血。" 那日他平白捡了个师侄,长得浑白玉圆似豆蔻模样,谁料切开是个黑心的。 严奚如:"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我这师叔多当几日,当一辈子,够不够算数?” 俞访云:"你还要当我爸爸?” 严奚如:"我给你当爱人,行不行?” 我不求岁月善待他,我来善待他。 永远陪在我身边,永远使我满腔热血。 "九重天诏休教丹凤衔来,一片野心已被白云留住。" ( 医学部分不保证任何专业性,纯属剧情需要,有参考文献时会说明。)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因缘邂逅 业界精英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严奚如,俞访云 ┃ 配角:陆弛章,郑长垣,沈蔚舟 ┃ 其它:等 一句话简介:核桃泡豆蔻。 第1章 春心无处不飞悬 深夜的医院走廊灯火通明,空得人发慌。来人脚步匆匆,手臂举在腰线上,踏进了手术室。 “严主任。” 严奚如应了一声,望了一眼手术台:“什么原因?车祸?斗殴?” 巡回护士摇头:“坠楼。” “嗯。”严奚如解开手术衣,等护士给他系后面的腰带,一粒消毒泡沫飘到睫毛上,有些困重。 “严主任,”麻醉师沉声提醒他,“艾滋,小三阳。” “知道了。”严奚如带上手套,神色不变,“脾脏广泛破裂,脾蒂,脾动静脉主干受损。准备全脾切除术,自体脾组织片网膜囊内移植术。” 炽白的光线聚焦在患者的左肋弓,他拇指中指持起大圆刀,看了眼墙上的数字。 “零三时二十四分,手术开始。” …… 严奚如一把揉了帽子和口罩,走到更衣间。熬了一整宿,终于见到一点无菌区域外的人间。 手术室入口前台的老马见到他:“哟严七刀,早啊,昨晚又通宵谈生意?” 七刀是严奚如外号之一,得名于曾经在台上连续主刀了七台手术,那还是他年轻力壮的年纪。 严奚如摆摆手,难得没搭腔,台上站六个小时,他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真的心力交瘁。 “听说昨晚那台不容易,江医生自己搞不定啊,我都以为蒋教授要自己上了,没想到老主任三更半夜的能把你这个大爷从床上扯起来,指着你一刀妙手回春呢,到了这时候,廖思君他是想不起来的。不过,接教授台子的滋味不好受吧,以后轻松活儿也轮不到你啦,严奚如。”老马就爱趁他没力气还嘴的时候笑话他,“瞧把我们严主任累的,一晚上胡子都长出来了。” 严奚如摸了下巴,还真扎手。 老马看见了他手背,惊诧道:“你怎么手破了都不包一下?!这么露着多危险。” 严奚如手背破了个小口子,笔划的:“不碍事。”他走进更衣室脱了手术服,衬衫衣领还沾着一股米酒酿的味道,已经由沁香发酵至醺人了。 昨夜台上那本《玉簪记》刚听到兴起 ——佛会,茶叙,琴挑,万事俱备,只欠两情相悦,蒋一昌这股东风就把他吹到了手术台上。急诊接了一例脾外伤的病人,江简一个人做不下来,蒋教授做不动,廖思君多少年没碰过烂脾了,临危受命只剩他严奚如了。 “严奚如!我把胸牌给你搁这个抽屉里了!”老马在门口喊他。 严奚如换上自己皱巴巴的衬衫,穿了一晚上薄薄的手术衣,里面空调管冷不管暖,吹得他嗓子都哑了。他决心今天若非生死大事,决不开口说一个字。 老马还是关心他的:“严奚如!你是失声了吗?还是聋了?”没动静,看来是累傻了。 言毕,听见更衣室里传出一声怒吼:“妈的!谁又穿我袜子——!” 手术室剃不了胡子,严奚如趿拉着拖鞋,一脸被生活摧残的落魄样儿,在电梯口碰上西装革履满面春风的方主任:“正好,我和孙院长要去看这一批新来的医生,你跟我们一起去。” “我?我就算了,刚站了一整夜台脑子都是蒙的,让我回去睡觉吧,领导。” “你回去能睡觉?一出医院就给我朝剧院里奔!那才是你上班的地方!” 严奚如少爷脾气,少爷爱好也一个不好。早生三十年,他现在就成天坐在玉树街榕树底下,瞅哪家戏台鸣锣开唱,他负责卖票。而且他会听不会专,只要顺耳的,越剧,评剧,梨园戏,来者不拒。 孙院长指着他笑骂:“放在以前,要是没这手上的本事,你不是个败家子,也奔着纨绔去了。” 严奚如举起自己搓得脱了皮的手指:“领导,您看我这粗巴巴的手,哪儿像少爷啊,我就是个劳动人民。” 方光明又问:“还有,你报名援非的事儿,你爸知道吗?” “严成松知道了我还能报吗?”严奚如很有自知之明。 “和严厅长没关系!你是我们普外的骨干,就算从医院的角度考虑,也不会让你去!”方光明苦口婆心,“我知道你以前对医院有些怨气,但是都过去那么久了……” 严奚如夸张摆手:“我没有,我一心向医院向人民。您今年不批,我明年接着报,您不嫌我烦就行。” “你就折腾自己吧!” 严奚如最后也没能溜走,被人挽着胳膊,连拖带拽送进了会议室。 现在医院不好进,十几个博士毕业的争一个三甲医院的公开名额争得头破血流,今天能进面试的这一批是层层筛选之后,板上已经钉进了半颗的钉子,只能领导们挑拣了。一群年轻人在台上谈热血谈理想,谈为医院抛头颅洒热血,中年人左耳进右耳出,藏在桌下的手指翻动,今日剧目是新昌调腔的《北西厢》。他立刻打字:“老庄,下午的票给我留一张,最后一排。” 严奚如听戏就爱往后坐。他觉得再好看的东西放远了看才有那个味道,摆到眼前反觉得空泛。正打字,被隔壁人撞了下胳膊:“诶,这个不错啊。” 他含糊了一声,懒得抬头。 “不错吧?” “嗯,不错。”后面还有一出《寻梦》,甚合他心意。严奚如暗自哼道,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此时台上的声音清亮,忽然闯了进来。“俞访云,二十五岁,专业方向是危重病学。” ……二十五岁的博士?严奚如半抬了眼皮,看向站在不远处说话的那个年轻人,他声音和名字一样清透,长了一张眉目清秀的脸,偏偏唇红齿白加重了脸上的颜色,白大褂在阳光下衬得发亮,像一团缀了锦绣的白荷。 “是长得不错。” 方主任没听清:“你说什么?” 严奚如朝台上努嘴:“我说这个,长得和颗豆蔻似的。” “荣院士的博士,SCI已经发了好多篇,自然基金也有几项。”一翻他的简历,甚至刚在国际权威医学期刊上发表了文章,SCI影响因子有惊人的44点多,方光明被这个数字晃了眼,“这可是个宝贝啊!” 严奚如眼神不转,语气飘飘:“你放心,长成这样的,是个绣花枕头老孙也会留下。你看他现在,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所有人都看完了,孙其笑容未消:“小严觉得呢?” 小严觉得都挺好的。 “少糊弄我,好好说。” “小…那个俞什么的好。”严奚如差点脱口而出小豆蔻,“有这么一个相貌堂堂的医生站在大门口,赏心悦目,我们医院的医患关系至少能再和谐个十年。” “那是我从老黎手里抢来的人,你不说我也第一个留下,早让他去急诊报道了。”孙院长又骂他,“医生长得赏心悦目有什么用?!就你一张嘴,我们医院的医患关系也能倒退二十年!迟早病人都被你给气跑!” 严奚如转着笔,悠悠然:“吓不跑吓不跑,能去我那儿的基本都已经跑不了。” 孙其一个纸杯丢了过来:“我老婆说,她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孩又被你气跑了。玉簪记听了那么多回,你倒是学下风流才子的手段啊!怎么就是不开窍呢?别再带女孩儿在手术室门口见面了啊,严奚如。”说的是他上次被迫相亲,约女孩子在手术室门口见了一分钟,一转身就回台上动刀子了,把人气的。 严奚如笑着答:“可以啊,玉簪我是拿不出来,但圆刀,尖刀,卵圆钳,血管钳,组织剪……应有尽有,就是不知哪位佳人堪配?” 本以为终于熬到下班了,谁料严奚如刚走进住院部的楼就迎面撞到了江简,他组上的主治医生。 “你火急火燎的干嘛去啊?” 江简气喘吁吁:“老大,一楼ICU急会诊!” 严奚如跟着去看了眼,是个高龄男性患者,表现的血压下降,心率增快,氧饱和度降低等症状,都提示他是感染性休克。可江简检查了一下患者,没有典型急腹症的体征,奇怪道:“你们都在给病人抗休克治疗了,还急吼吼地喊我们外科过来干嘛?” “我喊的。”有人走近来说。严奚如侧头一看,竟然是刚才见的那豆蔻。“病人一来就是休克状态,CT和B超看不出问题,但结合症状和既往史,还是胃肠穿孔引起休克的可能性大,他腹痛的症状应该是被其他症状掩盖了。” 听他说完,严奚如推开江简,自己上来检查了下情况,又问俞访云:“你觉得具体是什么情况?” 俞访云答:“自发性乙状结肠穿孔。” “嗯。”严奚如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江简,安排急诊手术,我来上。” “啊?老大,你通宵熬了一宿,在医院四十多个小时了,还是回去休息吧,你看你这胡子拉碴的多难看啊……” “病人什么毛病都看不出来你还敢自己来?”严奚如把病历砸他怀里,“少废话,滚下去做术前准备。” 手术对严奚如来说不难,清除了腹腔内污染物,再切断污染源就算完成。因为术前检查很难明确诊断,乙状结肠穿孔的死亡率极高,感染性休克是导致死亡的主要原因,还好今天发现得及时。 等严奚如再从手术室出来时,窗外天已经黑得不知不觉 ,夕阳都没留下个背影。 他对着镜子一摸自己扎手的下巴,确实看着凄惨,可他天天病房手术室两点一线,干净了又能给谁看。 严奚如把病人送去了ICU,出来的时候没注意一把推开玻璃门,撞到了团软的东西,对面忙不迭地退了两三步,脚步磕绊撞到了身后的推车,器械和瓶子稀里哗啦倒了一片。 眼见俞访云要栽进车里,严奚如上前一步搂了一把那腰,肩上承了玻璃的重量,与他四目相撞,当下被什么晃了眼。 ——这豆蔻近看长得更加精致,一簇光线聚焦在纯黑的眸子里。五官本来素净,嘴唇却格外水红,整张脸平白透出点妩媚,叫人难免想到月下的粉桃,水里的珊瑚。 俞访云也盯着严奚如不动,气氛奇怪地蔓延开来……他向后退了一步,伸出手:“你的笔。” 是严奚如放在口袋里的那支钢笔,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病房。交接的时候碰到了对面的指尖,比白玉温润,比纱缎软滑,严奚如下意识收拢了手指,像放浪才子克制不住碰了一下深闺小姐的手腕。可他没注意到,对面人垂下的眼眸一挑,神情也绝对算不上无辜。 牡丹亭里,严奚如最爱听的是一折寻梦,那词腔婉转,如痴如诉,唱的是,春心无处不飞悬。 ——戏词里有小庭深院,雁鸟惊喧,一位拾到佳人香帕的书生,就这么在流云池边眷上了神仙。 作者有话要说:攻是严奚如。 第2章 一朵香梢连豆蔻 哈尔滨近日鹅毛大雪,燕雀停飞。沈枝的航班被取消,现在还在松花江上看冰雕,也没心思顾儿子了。严奚如乐得自在,饭也不吃了,脱了外套栽倒床上,闷头就睡。这一天天的,什么都在忙,什么也没忙。 偏偏有人打搅他美梦,老庄一通电话来确认他是否还活着:“让我留位子,自己又不来,严奚如,不用这么拼,我不怕你猝死,怕没人帮你清帐。” 严奚如迷迷糊糊地问:“那边的事商量完了吗?” “搞定了,那剧团之后搬走腾出来的地方都收拾干净了,就等你来视察了。但我说,那两家铺面虽然是在玉树街上,可位置那么偏僻一点人流都没有,你接过来开店能有人来吗?酒香也怕巷子深啊!” “那剧团的老板是我朋友,不想剧团散了之后这最后一点地方也被拆了才托人接手,我也没想好拿来干嘛,要不我亲自去唱戏?” “拉倒吧,就你这五音不全,四六不靠的嗓子,别去吓人了。” 严奚如没好气:“那我就卖龟苓膏行不行?!” 第二天大早,严奚如为了跑一趟房产局上班又迟到,还错过了交班。护士长在电梯口堵着他等一个签字,还好今天蒋主任不在,不然见严奚如一大早又缺席,整个科室都要替他挨骂。 严奚如龙飞凤舞一笔:”昨天老太太不在,没人掀我被子,爬不起来啊。” “那娶个老婆回去,替严夫人给你掀被子。”护士长一努嘴,“在我们护士妹妹里挑一个,喏,都长得水嫩嫩。” “那不行,我们这种正直的兔子不吃窝边草,何况是吃嫩草。” 正说着,廖思君那边病房都查完了,走过路过,揶揄他一句:“哟,严主任今天难得这么早上班啊。” 严奚如点点头:“哟,廖主任难得当科主任啊。” 廖思君从白大褂下抬腿踹了他一脚。科主任蒋一刀出差去了,终于轮到他当普外的领导,可惜就这今天一天。 严奚如给病人抽了腹水才回办公室,看了一眼墙上的手术安排,今天四台,看样子晚上十点前到不了家,沈枝又要隔着几千公里在线骂人。就他走开几步的功夫,摆在桌上的钢笔顷刻间不见了,严奚如怒道:“江简,我笔呢?!” 话音刚落,肩膀被人狠狠拍了一下,严奚如差点张嘴要问候人,回头看见方主任对着他笑眯眯:“严奚如,给你送礼物了,昨天招进来的博士生,上头规定他们新来的都要在其他科室学习三个月,放一个到你这里。” 严奚如就关心他那只笔,一个眼神都不给:“我不要,我有江简了,而且我也不会教。” “本来是安排到沈医生那儿的,但你这边手术机会多,学得也多。” 严奚如转头:“沈蔚舟不要?” “他学生那么多,带不过来,但你又不带研究生,这办公室里冷清清的,很缺人吧?”方光明捏准了他故意这么说,整个医院都知道普外的严奚如和心血管的沈蔚舟不对付。“小俞是黎院士的博士生,黎院士当过你父亲的学生,这么一算,他还是你的师侄。” 严奚如回忆他爸严成松的面庞,除了小时候的乘法口诀,其他什么都没教过自己,怎么平白无故就进了一个师门。“老方,您是我老板的师弟,我也是您的师侄啊。要这么算,他不得喊您一声爷爷。” “是啊,都是一家人。”方明不愧搞行政的,张口就来,”你不收,我就和孙院长老婆说你最近空得很,浪子回头想找对象了,你看看她会不会天天慰问你?” “方光明!”严奚如气急败坏得一转身,把什么东西带到了地板上,清脆一声撞击,咕噜噜地滚着。 那只黑色钢笔又被捡了一次,对面手掌摊开,将东西递给他:“师叔,你的笔。” 严奚如对上那双清澈眼睛,竟然一时出神,记不得伸手。 俞访云背着光,又喊了他一声:“师叔。”然后把钢笔卡进了严奚如胸前的口袋。 办公室里多了个人,姗姗来迟的江简默默推算如今的情况——他老大竟然背着自己收了个新小弟,还给人收拾了一张办公桌,过后又将他冷落在一边,不闻也不问,完全没有当大哥的气度,明显是对领导这桩强买强卖的生意颇有怨气。江简心中责任感油然而生,带新人进门的工作只能落到自己肩上。 俞访云什么都学得很快,被教了几句就开始自己找活干,江简指了指他身后的空气:“你要有什么不会的再找我,但为了你我的安全,能不惹他,就不惹他。” 说的是严奚如,俞访云点点头。 严奚如敲下键盘,按了回车。余光瞥向对面,俞访云的身板埋在宽大的白大褂里,显得年纪更小。也对,本来就是小孩儿。老方说他跳了三级,二十二岁就读了博士。 严奚如从来没带过什么学生,一是因为没耐心,二是觉得没手艺可传承,担不起一声师父,师叔也同理。这些弯弯绕绕的关系,师门院系各成体系,在严奚如看来,全是医院里的繁文缛节,附赘悬疣。而且俞访云还是一个实验室待惯了的博士,和手术室的关系就这么短短的几个月,有了那么多课题在手,何苦再干粗活累活自己找罪受。 所以就算是颗香梢叶上的豆蔻,对他来说也只是桩顺眼一些的麻烦。严奚如拿着眼镜盒站起来,目不斜视经过俞访云身边,敲了敲江简的桌面:“走了,下楼。” 江简一愣:“我今天二线。” 严奚如听了又窜火:“明知道我们组人少,一周三天手术日,廖思君还排你那么多二线班,他当所有都和自己组一样,一根藤上挂七颗葫芦啊?!” 你自己种不出葫芦能怪谁。江简敢想不敢说,然后看见新来的葫芦站了起来:“师叔,我和你一起去吧。” “严奚如——又是你。”麻醉师深深叹了口气,他们医院普外科的大夫长得再俊俏,天天见,也像见地里西瓜,黑的一个样。 “今天几台?” “三台。” 麻醉师仔细一瞧,严奚如今天竟然认真刮了胡子,终于瞧着比普通西瓜英俊了。“诶,听说你那来了个博士生?孙其还是方光明的学生?你又看不上人家吧。” “黎院士的博士,怕他看不上我才是,别瞎说。”严奚如抓着卵圆钳,挑了挑眉,“我多谦虚内向勤劳的一人,看不起人都是你们说的,别再祸害我的风评了,还没娶上老婆呢。” 大家等了一会儿,俞访云还没进来,严奚如脱了外套出去找,下去一层楼,见他换好衣服傻乎乎地等在安全门外。他没什么好气:“干嘛不进来?” 俞访云看他:“进不去。” 严奚如本来就等得不耐烦了,一张口便是:“没腿还是怎么?走不进来?!” “哎哟,凶个屁啊你!”老马从台子后面钻出来,“他没有胸牌,我问他是哪间手术室的,说是第六,我想你在手术台上什么时候要过助手了,就没放进去。不正在给你们六间打电话呢!” 严奚如愣了下,然后扯下自己的工牌朝台上一丢:“老马,我的胸牌押给你,我带他进去。” 老马立刻扔了回来:“谁敢要你的胸牌,拿着烫手。” 前面的人一步两节楼梯,俞访云的拖鞋太大,趿拉着不跟脚,拖拖拉拉地跟在严奚如身后:“师叔,我今天第一天上班还没拿到工牌,以后就知道了。” 严奚如看一眼他,总是有意无意避开自己的视线——好看是好看,可惜是个木头。“出去刷这个。”他把工牌朝俞访云口袋一塞就大步走了,身后一句小声的“谢谢”都没来得及听清。 今天两台都是腹腔镜手术,不用拉钩子,严奚如就让俞访云站在那儿扶镜子,麻醉师嘘他:“都不知道给人拿个凳子,什么师叔。” “我站这么久了,也没见你给我拿个凳子。”严奚如无语,这些人一见到年轻点的帅哥就母爱泛滥。 实习护士见到俞访云眼睛都不会转了,站得越来越近。俞访云又呆,注意力都放在病人肚皮上,浑然未觉。严奚如偏爱找事,不动声色地插到了两个人之间:“敷料镊给我。” 他在手术台上摘了嬉皮笑脸的面具,不怎么说话,俞访云更安静,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手下的视野调整得很熟练。手术室里安静,只有器械碰撞和仪器的声音,严奚如的钳刀经过游离肝脏,到了解剖处理肝静脉根部的位置,心电监护忽然发出滴滴两声。 严奚如的手指敏锐地颤了一下,一滴热汗瞬间沿着发鬓淌了下来。 俞访云立刻抬头看他,对面沉声:“出血了,填塞纱布。” 屏幕上的肝面血出得很快,脉冲式地喷涌,短短几秒就漫遍了整个视野,并且还在蔓延。腹腔镜下出血很麻烦,开腹情况下针对出血问题可以容易迅速完成的动作,此时要棘手很多。场面一下子有些骇人,实习护士递来止血钳的手都瑟缩起来,慌张道:“这是…切到动脉了?这么多血。” 严奚如没空理她:“给我沙氏钳。” “肝短静脉破裂,管壁在肝实质内下不宜收缩,出血量也很大。现在不能立刻钳夹,只能先暴露血管壁,判断破裂口管径和走行。”俞访云解释了一句。 巡回护士上来顶过实习生:“需要B超定位吗?” 严奚如眼睛没离开过屏幕:“先不要,准备钩子。俞访云……” 还没吩咐,手边递来的吸引器已经换了冲洗头——冲洗积血和血凝块之余,术中必须保证足够的气腹压,很多人慌张之下想不起这点。严奚如看了眼俞访云,说:“我止血,你来冲。” 严奚如很少在台上把刀交给别人,还是这第一次上台的人,可情况紧急,他来不及细想。 俞访云控制的视野很清晰,持续压迫了数十分钟,局部才逐渐止住血,严奚如分离出断裂血管两侧,终于开始缝扎。 差不多结束了,波折了点,好在是一场有惊无险。严奚如轻吁一口气,却看见对面的俞访云依旧把眉头皱得像个小老头。他难得夸人一句:“你刚才反应挺快的。” “啊。”小老头舒展开了眉目,露出他两颗小小的兔牙,“以前实习的时候,老师教过我们肝静脉出血的处理。”兔子也表达自己的钦佩,“师叔你真厉害,还好是你,镜下缝合这么熟练,否则那个血量说不定需要开腹修补。” 严奚如被夸一句就飘飘。小场面,他什么没见过。 “但是,要是一开始控制住了低中心静脉压,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什么意思?”前一句还在夸自己,下一句就开始找茬儿,严奚如以为自己听错了。 俞访云有理有据地说:“肝静脉压和中心静脉压正相关,肝窦压力直接受肝静脉压力影响,如果中心静脉压过高,术中不损伤肝静脉血管,也会发生肝窦压力过高所致的断面严重渗血。” “所以你意思是,这个病人出血,是我术前没有控制好静脉压?”严奚如气得声音都有点劈叉了。 俞访云点点头,跟一句师叔。 ……还师什么叔,我喊你师叔好了。严奚如狠狠缝了一针:“少拿你书上那套来压我。气腹压力在这儿,腔镜手术中监测的数值不准确,只能参考,没有临床意义。” 俞访云停顿几秒,继续说:“根据泊肃叶层流公式, 肝切除术中损伤肝静脉导致的出血量与肝静脉血管壁内外压力梯度和肝静脉血管半径的四次方成正比,降低肝静脉压力就是降低出血风险……” “啪——”一声猝不及防打断了他的声音,是严奚如的钳子摔进了盘里,扬起好大一团怨气——好好一颗豆蔻,为什么偏偏长了张嘴! 作者有话要说:补一下这章的参考文献: [1]常业恬, 林梁. 低中心静脉压在肝脏切除手术中的应用[J]. 中国现代手术学杂志, 2003, 007(001):68-70. [2]郑树国. 腹腔镜肝切除术肝静脉系统出血处理策略[J]. 中国实用外科杂志, 2017(05):29-33. [3]蔡伟晖, 元云飞, 黎志钦. 调控中心静脉压减少大肝癌切除术中出血的临床研究[J]. 腹部外科, 2009, 022(002):108-109. 第3章 云中白兔捣药 俞访云一个人去手术室送标本,麻醉师把凳子滑到门口看他走远:“二十五六岁就博士毕业了,这该不是个神童吧?” “长成这样还神童,要不要别人活了。光看他一双眼睛,就把我们实习妹妹看得入迷了哦。” 严奚如本来不想插话,眼前浮起一双亮亮的眼睛;”你说他长得像豆蔻吗?” 麻师惊讶:“什么豆蔻,白豆蔻?” “还分种类?差不多吧。”严奚如所想的是那落红软东风,一朵香梢连豆蔻。 麻醉师瘪着嘴直摇头:“哪像了啊……他像豆蔻,你就像个纸皮核桃。” 严奚如签完字要走,又被护士拦住:“你不等俞医生回来啊?” “他三岁啊,还要人接幼儿园,又不是不认识路。”严奚如不是看不上人,是眼里看不见人,说得也是真心话,一拍屁股潇洒地走了。 俞访云果然在弯弯绕绕的走廊里里转晕了头,记性再好这时候也不管用,只能一条路不通试另一条,总算看见了标本室的标志。储藏间冷气足,地面又光滑如冰,他端着标本袋走得小心翼翼。看上去很聪明的俞医生从小有个不怎么聪明的缺点——脚底平,爱摔跤。 奈何拖鞋真的是很不跟脚,俞访云踩上瓷砖的时候脚下一滑,本来能站稳的,结果余光看见了拐角走出来的人影—— 他松了脚底,任自己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原地旋转,手上的东西跟着飞了出去。密封袋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啪唧一下落进了那面托盘里。 俞访云两瓣臀着地,忍不住哼了一声。严奚如放下标本,转身见他愣坐在地上,不是很确定:“我有这么吓人…?” 这边屁股摔了一跤,却把脸摔得通红。严奚如把他从地上啦起来,顺手掸了掸豆蔻灰扑扑的后背。“走了。” 身后的人追上来,再次踩滑,结结实实撞到了严奚如的肩膀。“多大人了,走路都不会。”严奚如不耐烦,朝后面伸出一只手。俞访云却只抓住他的袖口,把自己站稳了。好像觉得这个动作太幼稚,他垂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下午正好是蒋主任教学查房,加上严奚如他们一行七八个人浩浩荡荡地走向病房。蒋一刀带头:“先去看一眼十八床,你前天晚上收的跳楼的那个什么情况?汇报下病史。” 严奚如刚从手术台上下来,还有点懵:“啊,那个刘瑞啊……他病历呢,给我看看……” 蒋一刀瞬间火大:“你说你光会开刀有什么用!一问三不知!今天就给我站着想,想到说出来为止!” 严奚如楼下手术室站了大半天,回来还得罚站。面对教导主任一样的蒋一刀,他脑袋一片空白,这十八床刘瑞原本是廖思君那组的病人,开完刀之后移交给了江简,他这两天手术室里早出晚归的,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 蒋一刀也不指望他了,转身随便点了个:“那你来说,说不上来一起站着。”严奚如一瞧,点的事俞访云,心里立刻暗骂这老头真损,光挑好看的柿子捏。 “患者男性,十九岁,钝性脾损伤,脾广泛破裂,脾蒂、脾动静脉主干受损。术前低血压和失血性休克,术中未见其他脏器明显损伤,脾切除术后暂时未见膈肌和脾床渗血,补了维生素,目前体温血压心率基本正常,今天复查了血常规和肝功。患者一年前出过车祸,脊髓挫裂损伤,双下肢肌力目前为一级。”俞访云去手术之前翻过一遍科室的在架病历,十八床的情况比较特殊,看过便记住了。 “嗯,不错。”蒋一刀刮目相看,再剜一眼严奚如,意思是:你看看人家!多认真! 于是严奚如郑重地看了看人家——日光下这么一瞧就更清楚了,真的挺好看的。 心电监护嘟嘟作响,十八床正躺在床上通着氧气。男孩面色苍白,因为伤口疼痛剧烈只能佝偻着背部,蒋一刀拍着他的枕头大喊:“刘瑞,刘瑞。”没有答应,只好摇摇头,“止痛泵加上,随时注意尿量。” 俞访云跟着人群往外走,回头望了眼,发现刘瑞手上握着一颗透明棋子,是架飞机。 江简掩上病房门,压低了声音:“才十九岁。他们家条件也不好,他妈妈昨天我见到了,自己做编织袋的,字也不认识,签字只能按手印。” 蒋一刀按了一大坨消毒液,搓着手:“他的艾滋怎么回事,是搞那个得的?” 听到这个,俞访云抬起头,看见江简直摇头:“这个他妈妈都不知道。表哥说,他年纪小出来打工,什么都不会,家里又缺钱,不懂事,学别人出去卖血,那时候染上的。” 将一刀叹气:“先住两天,至少给他住到腹部的线拆了。让护士看紧一点。别拖久了,他们家拿不出住院钱的,后面早点安排出院,他们家,哎……拖不动,拖不起的!” 其他医生也跟着领导叹气,一时所有人都长吁短叹,严奚如的笔在病历纸上胡乱画了一通,听这情况,他们家可能连手术费都是交不上的。 “这种病人要注意啊,之前的血淋淋的教训还悬在你们头顶。”蒋一刀说着看了一眼严奚如,又强调,“铭记于心啊。” 严奚如没什么反应,手指却紧紧攥着笔尖,余光发觉俞访云在看自己,抬头望向他。一瞬间海浪怕礁石,电光火石间——什么也没擦出,俞访云目光不烁,毫无波澜地移开了。 又是这样?和他眼对眼就有这么难以忍受?严奚如简直莫名其妙,顺手抓住江简:“看看!我脸上有东西?” “有……吧?”江简心有灵犀一点通,“有一点帅气。” 严奚如一把松开他:“哪里来的傻子。” 查到最后一个房间了,蒋一刀让俞访云去取血气针,看见严奚如慢吞吞跟在最后就来气:“老荣这徒弟什么条件都好,精简稳的人才,怎么就分到了你手下!” 严奚如被针对得突然:“怎么就不能给我了?我当年进医院你也是这么夸我的啊。” “你能教他什么,教他医生和患者的相处之道啊?教他一个月怎么收到四封投诉信啊?他一个人发的文章就能撑ICU整个科室几年了,你呢?你的文章呢!” 一把年纪了还要被教导主任催着交作业,严奚如面上挂不住,不过脑子就反呛:“那文章发得再多有什么用,实验室呆了八年,最后不还是发配到我们这里?他荣蒙院士这么多学生,怎么偏偏就这一个研究院里呆不下去偏来我们医院吃苦受累?!能力不够,优胜劣汰,哪里都一样!院士之徒一定也是院士资质吗?我看不见得!” 蒋一刀指着他:“行,你不想要是吧,明天就换到我们组!” 严奚如一噎,怎么还在这等着他。 俞访云捏着针管回来了,发现大家都在看自己,满屋全是看热闹的人,只有他无辜。而那师叔只知道闷头写病历,看也不看他。严奚如因为脱口而出的话说得重了点,自觉心虚。他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查完一圈房,只有五床的阿婆不在病房,严奚如暗喜省了一顿唠叨,一回办公室却被人守株待兔正好逮住。这位阿婆住了好多天,每日绞尽脑汁为难自己的医生,明明楼下就有单独的中医科,她偏缠着严奚如给她开中药,缠得严奚如崩溃:“我真不是在世华佗,我什么都不懂啊。” 阿婆一把按住他的手:“没事的,阿婆相信你!” 正纠缠着,一只手悄摸摸搭上阿婆的手腕……“我可以试试吗?但我没中药的处方权,只是试着开一下。” 阿婆立刻甩开了严奚如,反手抓住俞访云的手:“好呀好呀,阿婆相信你的!” 俞访云望神,闻声,问味,切脉,一套流程做得熟练,也没花多少时间思索,撕了张白纸写下几笔开出了一张新方子:积聚痞块,痛不移处,肝郁气结,瘀血阻滞,治宜调气疏肝,膈下逐瘀汤主之。 江简都没认全过纸上这么多味中药:“你真的学过中医啊?怎么这都会。” “没有,只是我们家以前开药铺。在药材堆里长大,也背过一些内经和药方,我爸从小用处方教我识字,就记下了一点。”俞访云搁下笔,有些露才后的羞怯。 “中医多好啊,怎么就想不开去学急诊了……”江简问着问着人都贴了上去,“你们开药店的,不都是子承父业吗,那你爸的手艺怎么办?他收了其他徒弟了吗?荣院士也是,这么好的徒弟不当宝贝留着,腰把你放到我们医院受罪。” 严奚如一脚踹开他:“不好意思啊,让你在我这受罪了!劳你动动大腿,去楼下送病历去!” 他再一转身,又撞上团东西,手肘打到他的鼻梁。俞访云揉揉鼻子表示不介意,抬起手,往严奚如手背上那个不明显的伤口上盖了张创可贴:“虽然手术室无菌,但是病房细菌多,还是小心一点好。” 他把剩下的创口贴全都塞进了严奚如插笔的口袋,浅浅一笑,露出了一对小小的兔牙。 严奚如早就注意到他这对兔牙,长得倒是刚刚好,不至于看不出来,又不至于突兀,增之一分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就他像薄薄两瓣嘴唇,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一笑就勾得……心思戛然而止。——他严奚如就算不是正人君子,能是这么肤浅的一人吗?! 透过窗檐的日光丰裕,晒得人全身黏糊糊的。严奚如按住自己的手背,心下也化软,嘀咕了一句:“刚才我不是那个意思。” 俞访云反问他:“刚才什么意思?” 要严奚如承认错误也很难开口。“意思就是,”他胡乱抓了张纸,胡言乱语,“来都来了,就别走了。” 没头没尾,不知道什么意思,但俞访云回答他:“好。”嘴唇下又露出来一条兔牙的小缝。 严奚如窥见才知道……原来天上不止仙娥好,云中月桂蟾宫,还有白兔捣药。 作者有话要说:严奚如:我能是这么肤浅一个人吗?! ——暂时还不是吧! 第4章 谁稀罕听 玉树街上有一棵枯了根的老榕树,以前枝繁叶茂的世界,树下的戏班子也风光涌动。如今春光四散,一根枯枝上却抽了新芽,算是旧时熙攘的结淬。 老庄带着严奚如去了那两家最偏的店面,前主搬走的时候撤了以前的招牌,内里翻新了了墙面和地砖,天井边的青苔都被铲干净了。老庄看不懂他:“人家求求你,你就答应了,钱砸进去换这么大家空店,花光了娶老婆用的私房钱吧?至于嘛。” 严奚如绕着天井走了一圈,步伐潇洒得六亲不认:“我在这南脚搭个台子,一三五西厢记,二四六碧玉簪,然后我周天堵这门口儿,卖龟苓膏。” 老庄:“刀不开了啊?” 严奚如踱步到厅前,大门敞开,正对那棵爬满枯藤的榕树:“开,都开。” 俞访云加班到深夜,出来的时候灯火攘攘,街边的宵夜招牌都亮了。经过家门口的水果摊,老板娘热情喊住他:“今天还买核桃吗?”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给我称一斤吧。” 他暂时的住处很小,只容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只水缸。缸里躺了一只青壳乌龟,背上贴着一个寿字,是俞访云养了十八年的宠物,叫寿寿。 俞访云剥开新鲜的核桃仁,碾碎了喂给寿寿,再去煮一碗清水鸡蛋面。他做什么都难吃,还好就自己吃。等水开的工夫,又把袋子里的核桃一颗一颗码在窗台上,等着晒干,上礼拜的还在那儿摊着。 做饭的背景音是一首《玉蜻蜓前游庵》,王君安的版本,音色尤为软润绵密,情深意长。 面刚盛到碗里,就接到了二叔的电话:“你刚进医院,还习惯吧,吃的喝的都好吧,没自己做饭吧?要是缺什么的就和叔叔婶婶讲,我让俞霖给你送过去,咱们能不自己烧饭就不自己烧饭啊。” 俞访云被他的叮嘱逗笑了:“有这么难吃吗,也吃不死人吧。” 二叔含泪:“你的手艺,叔很早就尝过,难以忘怀。” 俞访云的爸妈去世得早,刚开始上学还没桌子腿儿高的那时候就被叔婶带回家养,但是他性格内向又不亲人,像个小刺猬一样对周围充满戒备,唯一愿意说说话的是亲爹留下来的那只小乌龟。那时候叔婶还没生下俞霖,亲戚见到还以为俞访云就是这家孩子,婶婶也不解释,搂过俞访云摸摸她的后脑勺。后来俞霖出生了,成了几粒两个极端,一个太热闹,一个太冷清。一个太剔透,一个太笨蛋。 俞霖从小说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哥,你怎么这样。” “我怎么样了,架没帮你打?零食没给你吃?作业没给你抄?” “那你嘴上不能哄哄我吗,哥。”俞霖可怜巴巴,“我刚踩到狗屎了。” 俞访云温柔看他:“乖,离我远点。” 电话那头的二婶也凑上来:“访云啊,我搞了几箱沂蒙山的桃子回来,俞霖下礼拜回来我让他给你带过去,要抓紧吃哦,桃子放不久。” 二叔抢回电话,压低了声音:“也别把桃子当饭吃,叔偷偷给你寄了几箱方便面,那东西吃着比你自己烧得健康,就是别告诉二婶。” 尖嗓子响起:“老俞,我还没聋呢!”对面两个人就桃子和方便面哪个能当饭吃争了起来,俞访云喝了一口面汤,觉得俞霖可真幸福。 屏幕这时候接连弹出几条消息,俞访云看了一眼,都是师兄发来的大段文字。过了好久,他在这一连串的关心之下,就回复了一个“好”字。 关心不是对等的,也不是在你来我往的慰问之间就一定能擦出火花,他最近的时间很宝贵,上班学习养乌龟,不需要的感情,多一眼都不会去看。 睡觉前,俞访云去阳台选了两颗长得最好的核桃放进了抽屉,咕噜噜滚一圈。他平时买回来的核桃,晒干了,挑出漂亮的,就往这抽屉里藏。俞霖曾经说:“哥,我觉得你养乌龟只是个幌子,多少年了,你真正在养的其实是这个抽屉吧。” 俞访云笑而不答,像只过冬的仓鼠一样抱着一抽屉核桃,他自有宝藏。 五床的阿婆吃了两天俞访云的中药,就觉得自己胸也不闷了,腰也不疼了,还有力气拉拉医生的小手。严奚如硬着头皮给她听完了心脏,又被拉住:“严医生,你不是爱听戏吗,能不能给我也唱两句,阿婆也想听。” 严奚如怕了她了,拔腿就逃。“江简!能不能安排她出院?!我看她手劲比牛都大!” 下午开会,严奚如原以为上个月的四次投诉会让他被点名批评,没想到隔壁泌尿外科还有攒了十二次的,竞争越来越激烈。他开完会心情甚好,哼着调子往回走:“他笑你种桃栽李惜春光,难耐黄卷与清灯……”走到办公室门口,里面传来断断续续,“……他笑我富贵荣华不在意,冷淡仕途薄功名。” 竟然对上了。 门口人影的突然出现,把演着“长眉大仙”的俞访云吓得一哆嗦。阿婆鼓掌:“唱得太好啦,比刚才那两句叹钟点唱得还好。” ——这是已经唱了好几首?!严奚如的畅快心情顿时烟消云散,病历本朝桌上一摔:“干嘛呢?!把这里当戏台啊!” 老太婆溜得倒挺快,俞访云无辜地朝他一望。江简说是五床赖得久了,俞医生为了不耽误工作才哄着她唱了几句,绝对没有不务正业的意思。严奚如想想更气,江简这种听不懂戏的傻子都能听到,就他只听了半句。“那是我打扰你们?要不我出去你们继续?” 江简听得正兴起:“好啊,那你把门带上。” 严奚如摔门而去:“这破戏!谁稀罕听!”顾元英的场子他都没赶着去,还会稀罕听一业余小孩儿的?!疯了! 可嘴如此硬,上了手术台,脑子依然在循环播放那两句前游庵,还不是自己那歪歪咧咧的调子,是俞访云沁了水软绵绵的声音。严奚如碰撞器械的声音清脆响亮,器面上倒映出对面一双镜湖似的眼睛。 他收着线,一滴汗落到眼镜上,糊了一半视线:“给我擦擦眼镜。” 俞访云摘了手套走到这边,用纱布给他擦了擦,抹不干净,视线更加模糊了。 严奚如说:“摘掉吧。” 对方踮起脚,两只手摘掉了他鼻梁上的眼镜。严奚如侧着头,刚好一眼看清楚跟前这人,眼如豆玉,眉似蔻心,全然长着个豆蔻模样。他拇指倏地一垂,夹着的手术钳磕到铁盘,哐一声,砸进心底去。 从手术室回来,走廊上推推搡搡的出了事。十八床刘瑞把自己反锁在了病房里,谁叫都不应。他妈妈在门口抹眼泪:“他哄我出去买馒头,回来就锁着门不让我进去,都一个小时了……”转身甩了一巴掌,“都怪你!当着他面说什么啊!” 表哥插起袖子,不情不愿地嘟囔:“我说错了嘛?不就是搞屁股才弄成现在这样的,敢做不敢说啊,又不是没干那勾当……” “闭嘴吧。”严奚如剜了这表哥一眼,对方才噤声。他见左右没找到钥匙,索性抬起长腿,打算把门踹了:“还找什么钥匙啊,踹开就得了。护士长,这门多少钱?” “医院设施上面都写着,隔离门,一万八。” 长腿猛的一刹。“那还是再去仔细找找吧。” 等严奚如回来,病房门已经打开了。屋里只开一盏灯,俞访云坐在灯光下面对着刘瑞,背对着他。两个小孩子,盘腿坐在白墙边,严奚如走近一看,竟然在下飞行棋。 俞访云听见脚步回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手里握一把透明棋子。严奚如于是闭上嘴坐到床边。刘瑞的手不方便活动,只能投骰子,棋子由俞访云往前挪。这豆蔻玩游戏也慢吞吞的,即使投了六点也是一格一格地往前走。投骰子的时候,刘瑞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这个年纪的男孩该有的表情,咕哝着“六六六”,才肯松手。俞访云就跟着他笑。 严奚如其实至今都不知道,刘瑞当时从七楼摔下来,是一脚踩空,还是真的想结束自己生命。他们一把飞行棋一共走了将近两小时,最后以俞访云的四架飞机被对面吃干抹净为结局。 俞访云问他:“还下吗?” 刘瑞想了想,摇头:“我饿了。” 严奚如腿都坐麻了,终于能站起来:“我去把他妈喊进来。” 刘妈一直站在门背后的阴影里,关心又胆怯,不敢上来打扰医生:“小瑞得了那种病,太久没这么轻松过了,今天能这样开心,我真的开心,太感谢大夫了。” 刘瑞乖乖地躺到了床上,嘴角还蘸着馒头屑:“俞医生,明天早点来换药,我不疼。” 俞访云说:“好。” 严奚如走在后面,带上了病房的门:“你有这扇门的钥匙?” “没有钥匙,”俞访云从袖子里抖出了手术刀,“我撬开的。” “……一万八的门也没什么用,该改成八万的了。”严奚如按下他握刀的手,才发现虎口上青了一片,“你手怎么了?” “刚才撬开门的时候,他表哥气势汹汹地想冲进去,我拦着他一把,就发生了点肢体冲突。”他说得轻描淡写,严奚如却立刻青了脸,巡视一圈,目光锁定了角落里的男人。 表哥正对墙打电话:“小小年纪的,上个学不知道好好上,就知道学着和别人干这种勾当……他要自杀就让他自杀去好啦!我是他也没脸活下去……看病?看什么病啊!我看这医院的医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严奚如长胳膊一伸,一把夺过了他的手机,随后啪一声,背后的指环应声而碎。男人瞬间目怔口呆。 “他做这种勾当没有错,得这种病也不值得自杀,有你这样自私愚蠢的亲人才真得让人绝望。”严奚如手腕一甩,把手机丢回他身上。男人低骂了一句神经病,灰溜溜地走了。 严奚如深吸一口气,见俞访云站在原地没动,小孩刚来医院,大概没见过什么世面。“吓到你了?” 俞访云摇头。“我实习的时候去过感染医院,见过很多得艾滋病的年轻人,和刘瑞一样,都是在大学里感染的。”他垂下了目光,淡淡道,“这样的病人,身体的痛苦是看不见的,鄙夷的目光和流言蜚语的讥讽才是看得见的刀子,一下一下剖骨凿肉……但这不全是他们的错,无知和冲动不是任人伤害的理由。” “有些教育根本就是不够的,筛查机制也是不够成熟的……” 严奚如听了一愣——他下飞行棋的时候都在想这些东西,难怪四架飞机都给人吃掉。 “但你是个医生,你要看得见医疗水平的进步,HARRT大大提高了HIV感染者的生存质。你只负责给人看病,性教育和保护意识的普及和你无关,你管不了这么多。”严奚如微微俯身,对上他眼睛,“你先想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提高一下自己的防范机制。” 俞访云茫然:“防范什么?” “校园不是保护学生的象牙塔,同样的,医院也不是保护我们的壁垒。下次遇上那样的病人家属,不要傻乎乎地空着手就冲上去。” “我只是拦了他一下,没有……” 严奚如打断他:“我知道你没有,但你怎么知道刚才他背后藏没藏一把刀?你的随便一句话都有可能激怒他,医院从来不安全,不要给任何人伤害你的机会。” 俞访云呆怔着没有说话,严奚如遂抬起手,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下次记得绕着走,或者,来找我。” 肌肤冰凉,却烫得不知谁瞪大了眼睛,通红了脸颊。 俞访云扑扇了下睫毛:“……师叔,你突然这样好好说话,我好不习惯。”……何止不习惯,简直让人立起一身的寒毛。 “以后多听听就习惯了,我没有别的意思。” 见这豆蔻紧蹙的眉头慢慢展开,严奚如终于说:“就是你那几段戏,能不能再唱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香得太快,一章都没撑过去。 第5章 狗都不吃 前几天街上还是望不尽的梧桐叶,但入冬只要一个昼夜一个瞬间,最近温度降得飞快,寿寿都冬眠了。 水面上结了一层薄霜,倒映出隐隐绰绰的天空。俞访云蹲在乌龟的水盆子边,看见自己的半张脸。 他这个人就像这水面一样,底下水流涌动,表面却结着薄冰一层,好像完美无缺,却看不透彻。乌龟壳底下的东西,他不敢展示给人看。俞霖家温暖,但他寄人篱下,始终觉得踩着一层薄冰,于是小心翼翼给自己戴上了一层冰镀的壳。哭也好笑也好,都不是他本来的表情。 俞霖说俞访云天生该是别人家的孩子,为什么偏偏落到了自己家。他什么都能做很好,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做些什么,什么时候对长辈笑,什么时候乖巧,什么时候说要,什么时候说不要,什么时候都挑不出毛病,像个浑然光滑的白瓷瓶,一点裂缝都没有。俞霖从小崇拜哥哥,但其实更害怕他,怕他不像个人。 俞访云是不是个人尚不可知,但俞霖是个小天使,小时候追着他跑:“哥哥,爱你,可以哄哄我吗?”后来俞霖长大了一些,没那么单纯了:“哥,你是不是根本不会哄人?不会撒娇?” 俞访云的字典里没有这两个字,俞霖教了他半天也学不会:“你不要说话之前就想好怎么笑啊,这哪是撒娇啊?这是谄媚。” 俞老师说要出其不意地笑,结果就是比哭还难看。“算了吧哥,没这个天赋。” 俞访云现在对着盆里的乌龟背练习:怎么样算出其不意地笑?嘴角要向上咧么?牙齿要露出来么?要露几颗好?为什么这么像在拍牙膏广告呢? ——受害者寿寿后来接受采访,回忆那天的感受,就是很凉,后背发凉,龟壳发毛。 严奚如的妈妈终于抵家,严奚如的好日子也到了头,一进门就被激亢的电音刺激了耳膜。“妈!” 沈夫人坐在沙发上看一个国外男团的舞台,没听见他。当儿子的爱学大少爷听戏,做妈的爱学小姑娘追星。电音激亢,严奚如逃跑似地上了楼——好不容易从俞访云哪里听来的几句调子,千万不能被冲散了。 进屋看见微信上一条好友申请,头像是一幅爬了青苔的乌龟壳,绿油油的,用户名叫寿寿。王八成精了?严奚如通过了申请,让他会一会妖怪。 过了一会儿,王八说:我是俞访云。 严奚如一口水都喷了。 他备注了个小豆蔻,点开俞访云的乌龟壳,里面除了转发的医学讯息和科研文章之外,全是各种各样的王八照片,简直是一座乌龟博览馆。翻身的龟,嗑瓜子的龟,穿毛衣的龟。配上俞访云不动声色的文字,严奚如都能想到他用一本正经的表情讲笑话的样子。 比如这条:冬天,二婶给寿寿织了件毛衣,少开了个洞。——照片是一团毛线包裹着龟壳,只能露出四肢,露不出头的一只龟。大红色的网兜,装着一颗绿色手榴弹。 养乌龟的小豆蔻比平时的豆蔻有意思多了,严奚如翻完了他的朋友圈,越看越觉得这乌龟才是俞访云本人,背着一层花纹好看的壳,让人想掀开看看躲在里面的是什么妖怪。——他是端了张单纯明媚的脸,只是不知道脱了这层好看的皮囊,底下是不是也一样无辜? 一到冬天,医院择期手术的病人就多了起来,周六也成了严奚如固定的手术日。俞访云在手术台上与他默契见长,本以为会轻松许多,结果被上门来看热闹的人踏破了手术室的门槛。上次护士回去热烈宣传,他们普外来了个多惊为天人的大夫,于是短短几天,全手术室的女职工严奚如都见了个遍。 严奚如忍无可忍:“去把门给我锁上!锁不了用氧气瓶堵上!” 俞访云本来在身后跟着别人一起笑,见他回头马上收住了。严奚如观察了几天,终于确认这豆蔻这两天有点毛病——好好一张脸,见到自己就没有表情,不敢笑一样——要是面部神经出了问题,多半是脑子不正常。 手术到一半,严奚如让俞访云去拿三号钳,回来说唯一的被沈蔚舟那组给借走了。因为这样,第一台手术拖到一点多才去餐厅排上饭,又被告知最后四份手术餐都被沈主任组领走了,只剩几个玉米。 又他妈是沈蔚舟,严奚如烦他烦得头大。 只能让江简在食堂打了点冷饭送来手术室,每次吃这破食堂严奚如都想给后勤处写投诉信:豆腐鱼汤是个好菜,但带鱼也算鱼? 俞访云吃饭很安静,但饭量却不小,看得江简惊讶:“你吃这么多?” 严奚如扒了口饭:“你管这么多,人家长个子呢……这是第三盒饭?!” 俞访云被他们两个盯上,菜都不好意思夹了:“一有鱼我就吃得多……而且我中午吃的多,晚上就能少吃点。我自己烧得很难吃,能少吃一点是一点。” “你们谦虚的人我都不信,沈大夫也说自己不会下厨,结果带的饭那么好吃,我们老大说自己什么都会,结果……你打我玉米干嘛!” 严奚如没好气:“滚去隔壁找沈蔚舟喊老大,看他的狗食能不能把你的嘴堵上。” “……严奚如带的饭,扔到地上狗都不吃,”门外沈蔚舟正好路过,潇潇洒洒丢下一句,“周三也是我的手术日,严主任有想刻薄我的话,可以留到周四再说。” 严主任一口白菜噎在嘴里,只见手边的俞访云拿纸巾按住了嘴,鱼也不吃了,端着餐盘就跑了。可严奚如分明瞧见了他眼角的抽动,是在憋笑吧?!那跑什么啊! 俞访云出门在电梯口撞见了沈蔚舟,看了他一眼:“你和方光明说想去学肝癌手术,就是来给严奚如打白工?”那么多年,他都发现严奚如身上有为人师表的气质。 可俞访云眼睛一弯:“因为是我师叔啊。” 沈蔚舟摇摇头,自顾自进了电梯。 餐厅里,江简还在啃玉米:“对了老大,五床的老太太说俞大夫开的中药很好,出院要再带几付。” “我谢谢她,终于舍得走了,俞访云给她开的什么灵丹妙药,简直清脑开窍。” “什么逐瘀汤。” “什么煮鱼汤?” “好像是……膈下逐瘀汤?” “阁下煮鱼汤。”江简对牛弹琴,严奚如还是没听明白。他放下餐盒,清汤寡水都喝不进了,他也想喝那个什么鱼汤。 手术室门口都能听见俞豆蔻的声音,严奚如一走进去,就撞上他一个露出兔牙的笑脸。可一看见他进来,这豆蔻马上退了一步,肉眼可见地缩紧了。严奚如无奈,自己真是什么铁面阎王?怎么就不能对他笑一下? 收线的时候严奚如手机响了,他手上正忙,没空理睬,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振动。俞访云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帮我拿一下手机,左边裤袋。” 在手术台上接个电话的步骤都很繁琐,俞访云先脱了自己的手术服,转到严奚如身侧,蹲下身子掀开他手术服的一角,手伸进去到处找口袋。手术裤的口袋很深,贴着大腿,俞访云的手指探进去,温度骤高,指尖跟着一颤。 严奚如被他湿冷的手指一戳,从大腿根凉到了太阳穴,半边身子的神经都收缩。他咳嗽一声:“……拿出来,帮我接一下。密码2208,” 俞访云小心翼翼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方主任的电话。”接通放到了他耳边。 “好,我还在台上,在收线了,下了就过来,嗯……”严奚如忽地表情一僵,是俞访云碰到了他耳后肌肤,又凉又痒,手指停在那里没挪开。 严奚如的余光注视他,只穿了件单薄的手术上衣,不是很合身,比原本的身型宽松了很多,能看见领口下的锁骨,胸窝,还有更下面一些。俞访云还是揣着那副无辜表情,好像对这样的触碰毫无察觉。 只有严奚如想法复杂。他草草挂了电话:“把手机放……算了,你帮我拿着吧。”俞访云拿过来的时候,瞟到了一眼屏幕。 严奚如注意力回到台上,刚才被碰到的耳垂现在还是烫的。他微乎其微地晃了晃自己的头,判断是否进水了——不正常,他的脑子也不正常。 从院办回来,严奚如见那豆蔻仍套着白大褂坐在电脑前:“你怎么还在?下班吧。” “下周要回学校做个宣讲,我准备下资料。在哪儿都一样的,不用管我。”其实不一样,家里那点逼仄的空间,还是在医院加班更舒服。 严奚如看了一眼桌上的切片面包:“你晚上就吃这个?” “嗯,护士长给的。”俞访云抬头,勉强地朝他笑了一下。 “哦。”严奚如不是个爱操心别人的人,顺嘴问一句,问完就算了。 俞访云也站起来脱白大褂,他换衣服的动作很磨蹭,先提着衣领把衣服对折,再沿着袖子叠起来放进柜子,慢条斯理的,不像严奚如,一脱一揉沙发上一丢,就走人了。 严奚如进家门就闻到一股香味,沈枝端着个比脸大的陶瓷罗汉碗:“我煮了鱼汤,快来喝,可太香了,不敢相信是我煮的。” 尝了一口的确很鲜,豆腐一抿就化了,但严奚如能不知道他妈的水平吗。“这鱼是你杀的?用刀杀的?” “当然是用刀杀的……饭店的厨师用刀杀的。”沈夫人心虚地给他添了一勺,“但这蘑菇是我杀的,我把鱼汤买回来才煮进去的,你得多吃点蛋白质,补脑子。” “噢,怪不得就这蘑菇没熟。”严奚如喝着汤想到什么,“汤还有吗?” “搪瓷锅里还有一点。” 严奚如吊了剩下的鱼汤放进保温壶里,饭店打包似的全给她拎走了,剩下了一锅底的蘑菇。 俞访云掏着小簿子正在算账。他最近省吃俭用,晚饭都不敢吃肉,因为手头实在紧着——老家的房子不能卖,用奖学金加上爸爸留下来的存款,凑凑巴巴,勉强付了一套二手房的首付,家具电器都是现成的,只要买个二手冰箱和微波炉,开销也不是很夸张。再一盘算,还有钱给寿寿添个新窝…… 乍一个粉色保温壶哐一下摔到了眼前。 “师叔?” “病人给的汤,不知道是什么。浪费可耻,你吃吧。”严奚如把外套搭到椅背上,见俞访云望着自己不动,“发什么呆呢,要我喂你?” 俞访云忙摇头,打开盖子舀了一勺,鱼汤细腻,肉和豆腐一起化成了白色的奶汁挂着调羹。没有什么调料,只有鱼鲜和黄豆香,汤头加了萝卜,还有股甜甜的回味,他的心情都融化在一勺鱼汤里。 “全部都是我的吗?” “嗯,我不爱吃鱼。” 俞访云本来想笑一下,却马上埋了头。他在这勺鱼汤里吃到了故乡桥头的味道,有屋檐下的风与光,但这话说给旁人听又好像幼稚。 严奚如暗自捏紧拳头——我今天就不信了,不能让你笑一下。 他拖着不肯走又不能让人看出来,便杵在窗边给铃兰浇水,一壶水都倒下去了,忽的头皮一跳,隐隐作痛。 严奚如马上找到话题:“你能给我也开个药吗?” “师叔哪里不舒服?”俞访云怎么看他怎么身强力壮。 “头痛,一直痛,天天痛,加班加点的痛。”严奚如装得痛苦,扶住了额头,虚弱似风中残烛。 “那,这么痛的话,”俞访云思量了下,“我还是给你扎针吧,比喝汤药见效快。” 师叔猝不及防:“扎针,扎什么针?” “扎针灸。头上,脖子上,太阳穴上,扎个十七八针,头痛立刻就好了。” 严奚如一滴冷汗从头上淌下来。这豆蔻没有开玩笑,掏出了随身带的钢针,长针短针毫针立刻摊开一桌,还有拇指大的小灸盒,能冒烟。 “你到底都有些什么爱好啊?!” “我从小手脚都怕凉,没事的时候就给自己做艾灸,真的很有用。”俞访云已经捏了一根钢针,泛着幽光,“师叔,扎不死人。” 严奚如演到这一步已经来不及收手了,直奔着奥斯卡影帝就去了,他卧倒在病床上,听见后面剥离开钢针窸窸窣窣的动静,全是自己作死的声音。 俞访云到底手下留情,没真扎穿十八个穴位,只选了两短一长三根针,斜刺风池和风府穴,捻转补泻。 其实真扎进去了,严奚如也没感觉到疼,就是麻,整个脖子和后背都麻,这时候放只猫压他身上都没感觉。头暂时动不了,他僵硬地提问:“你这扎针的手艺也是和你那个老中医爸爸学的?学得挺好的,下手毫不留情。” 俞访云拇指一顿:“我爸是开药铺的,算不上是中医。而且他走得早,什么都没来得及教我,除了简单的认药和识针,其余大部分都是我自学的。” 严奚如觉得自己嘴贱,明明是想逗他一笑的,结果随便扯一句家常都捅人心窝子,只好尽量补救:“那你妈妈一个人把你带大,一定很辛苦。可养你这样的小孩,再辛苦也值得。” 俞访云淡淡一句:“我妈妈生下我那年就生病去世了。” 严奚如埋下头,决心扔了自己这张贱嘴。 第6章 豆蔻长这样 严奚如还埋头趴着,听见俞访云手机响了。他就坐在自己耳边,通话那头的声音都听得清楚,对面拉扯了半天,最后问能不能换一个宣讲的主题。 俞访云断然回绝:“这题目是我提拟之后大家都同意的,而且所有人都花了很大功夫去准备。” “但我们第一次在大学里开展这种宣讲,是不是讲一些更普通的主题更合适,师弟师妹们更想听听你考研啦,发文章时候的经验诀窍啦……” “就因为是第一次才有重视的必要,您也在医院工作,见到它感染率高居不下的现状,没有保护措施,没有性常识,又打着性解放的口号让这样的现象有增无减,心理和生理上的防范教育更加少之又少。也许大部分人能对艾滋患者抱持简单的尊重,但置身事外远远不够。不仅是艾滋,其他疾病都是这样,谁都不该抱有侥幸心理。”俞访云一口气说这么多,始终轻声细语,始终坚定,“即使您认为我们立场微薄,声音低弱,我们也必须去发出声音。这些事,身在其中的人不会去想,需要有人去想。” 严奚如僵硬地转头,看他嘴唇抿成一道线,干脆利落,仿佛和自己对面那个笑一下都要藏起来的俞访云不是一个人。对,本来就不是一个人。 俞访云挂了电话,发现这边眼神正黏得紧:“怎么了?” 严奚如摇头,笑着说:“不是,就突然觉得你长得像我以后的院长 。”他把这两个面合在一起看他,似乎更加生动。 俞访云点了一个小灸盒,放在他池穴上,突然问道:“师叔,为什么我是这样的备注?” 什么?豆蔻?严奚如答:“长的像。” 俞访云没忍住,在他面前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这么多天,严奚如第一次看他笑,笑得比自己祸害完的那株铃兰还好看,也终于松了口气似的,不明所以就跟着一块儿笑了。每次靠这么近,他都想戳戳他的脸颊肉,浑身都是硬壳,只有这里是软的:“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俞访云手下的灸火倏地烫了下自己,突兀问出一句:“……哪种笑好看?” “刚才那个就挺好看的。” 俞访云侧过头,勾了下嘴角,眼睛也一眨,展示他那两颗迷你的兔牙:“这样吗?” 这明媚的神情晃到了严奚如,让他受宠若惊。——这哪里是不敢笑,这分明是很会撒娇。 俞访云起完针:“头痛按一下脊柱也是好的。”他指尖带着一层薄茧,划过颈后的皮肤,带起汗毛一阵轻微的战栗,沿着风池穴下的椎骨,一点点按下去。 “听说你们荣教授挑学生,外形是第一个必备项。”严奚如趴得舒服,“那是不是你的师兄师弟,个个都长得和梢头豆蔻一样水嫩?” 俞访云停在他腰上的手朝下一掐,手掌贴合了髂骨上的弧度,接触都灼热起来。他白大褂薄薄袖口搭在自己眼前,若有似无。严奚如抿下一口唾沫。明明被拧腰的是自己,眼前却浮一段袅袅细腰,菱花翻波。 兀然,一颗东西放在眼前,占据了整个视野——干巴巴的,布满褶皱,还长着绒毛,像颗白净一点的缩水的核桃,只放个几天就丑得不能见人了。 严奚如颇为嫌弃:“这丑东西是什么?” 对面答:“豆蔻。” 严奚如:“……” 翌日江简兴冲冲来上班,看见自己种了一个多月的铃兰蔫了头,再一看,根都烂了。“老大!不好了!我的花被人下毒了!” “谁毒你两片烂叶子……”严奚如做贼心虚,岔开话题,“十八床的修复排到什么时候?” 江简抱着花盆伤心,闻言抬头:“你真给他做啊,不是说要转院吗。护士那儿说十七和十六听说他有艾滋,都闹着转床。” “病毒又不经过空气传播,再说了转院能转去哪儿,踢了两下皮球最后都不管了,已经在我手里了,早点给他安排第二次手术吧。这次做完再看一个礼拜,就真的可以出院了。”刘瑞住了不到半个月,俞访云倒是和他玩的很好了,有事没事蹲一起下飞行棋。严奚如叹了口气,要是手术不做完就让他走了,俞豆蔻也不答应。 ……说起豆蔻,口袋里还揣着那颗丑东西。他一片好意,想夸人比花娇,却忘了别人眼里的豆蔻是颗陈年果实,温中行气,化湿止呕,干巴巴一副脱水要死的模样。他抠着笔自言自语:“怎么还是喊豆蔻豆蔻的,怎么就改不过来了…” 江简又莽莽撞撞跑进来:“老大!十八床又不见了!” “又不见了?!俞访云不是才去给他换药吗?” “俞医生也找不到了。” 严奚如跑遍整层的病房都没找到那两人,看楼道门虚掩着,三两步冲上了楼梯。天台上阳光斜照,果然立着两个身影。刘瑞的轮椅停在护栏前,离边缘只有一臂距离,俞访云在边上把着扶手。这两人晒太阳正悠闲,累得是中年人。严奚如喘着粗气高声喊道:“俞访云!” 俞访云被吼一声,转身看过来:“师叔。” 严奚如无名之火窜起,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你带他来这干嘛?他出了病房,出了医院,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负责吗?!你负得了责吗!” 他脾气再大也没这样冲动到控制不住动作,手下劲儿大得像要捏碎自己的肩胛骨,俞访云吃痛嘶了一声,对面才松开力气。他把着轮椅拉回了一点,让阳光洒在刘瑞的膝盖上:“师叔,今天天气好,他说想看看太阳。” “那你就推着他乱跑?他妈知道吗?你和任何一个家属说过吗?!他三天之后就手术了你知不知道?要是这时候出了事我们怎么交代!” 俞访云仰着头,阳光顺着他好看的眉毛,鼻梁,一路抚摸到下颌,整个人在晴日下粲粲发亮:“可是今天太阳很好,只有今天。” 严奚如怒吼的声音没唬住俞访云,却吓到了刘瑞。他瞪大了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出来,俞访云蹲下身替他拉好膝上的毯子:“没事。” 刘瑞把头垂得深深的,几乎整个人要缩进毯子里,严奚如背着光一时沉默,说到底也不明白自己发的火是何名。 他妈妈赶了上来,一个劲儿地道歉:“是我拜托俞医生推小瑞上来的,都是我的错,主任您不要生气,都是我的错。” 刘瑞打断了妈妈:“不是,是我的错。”他把额头抵在俞访云的手臂上,闷着声音:“隔壁两张床病人的家属都不想看见我,我要是不在,他们会舒服一点。我要是不在了,很多人都会舒服一点。” 俞访云皱了眉:“你说什么胡话。” 刘瑞摇摇头,用劲压着手背,指尖都压白了。 严奚如觉得这场面让人心烦,扯过毯子包住了他的脑袋:“大家都是来开刀的,不少个脾就是少个胆,谁比谁没脾气,谁比谁多一个胆子?日子过得下去就过,怎么过都是日子。” 刘瑞绷紧的一条弦终于折断,伏在俞访云的肩上哭了出来:“但是他们没有身上长满疱疹,没有睡到半夜爬起来呕血,没有害怕到不敢和别人说话,他们的人生还很长,和我完全不一样。”他声音都哭碎了,“但是我又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喜欢一个人。”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泪水在全日光下蒸发。俞访云都只是张开嘴,无从安慰他。 ”严大夫,你是做手术最厉害的大夫,但有些病人,再厉害的医生也救不了。” 语声低微,却让严奚如攥住了拳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外科医生,毫无用处。 关上天台的铁门发出沉闷一声,严奚如看了俞访云一眼:“三天之后排手术,心电监护不要下,完善术前准备,改成一级护理。” 俞访云没有马上回答,断了一下才开口:“一年前,他是自己从车上跳下来的,才会脊椎受伤路都走不了。” “嗯,我知道。”一年前他刚确诊了艾滋,该有多绝望,绝望到第一次产生了结束生命的念头。 俞访云目光又追着他:“可这样被周围人当作怪物,每天沉浸在痛苦里的的日子,就算活下去,还有意义吗” 严奚如下楼的脚步一顿,楼梯间里的沉默千钧重。“我不知道,”他转过身,“但对于我来说,只要心脏还在跳动,只要躺在手术台上,什么样的生命都有价值。谁都有活下去的希望,我能做的只有给他重拾希望的权利。” 俞访云站在楼梯最顶端,看他一阶一阶地走下去。“这个问题太难了,我都不知道我活着是什么意义。” 傍晚时分砸下一道晴日霹雳,天空骤然转阴,接着风雨西斜,彻夜未停。 夜雨下了一通宵,地面上薄薄一层积水。严奚如走路上班裤脚湿了一半,提着伞滴滴答答地走进办公室,护士长正在发喜糖。“哎过来,有事问你。”她把人拉到窗边,“上次让你问的事儿问了吗,俞医生答应了吗?” 严奚如含糊其辞:“噢…没呢。”他瞥了一眼低头干活的俞访云,从昨天被自己凶了之后,一直有点儿蔫,好像江简那株烂了根的铃兰。 “什么没呢,你问了没?我侄女真的挺好的,英国牛津的研究生,学历年纪相貌都相配的,你抓紧问问俞医生啊。” 严奚如揪着烂叶子,心里根本不想答应。雨声淅沥盖过了说话声,俞访云好奇抬头看过来,撞上他的视线,又马上低头,像是回到了初见时的状态。 严奚如余光打量这颗豆蔻。昨天因为刘瑞的事冲他发了顿无名火,可回来之后他不解释也不争执,就是冷着一张脸,之前对着自己还会装一装乖巧,现在装也不愿意装了。 可谁叫他严奚如脸皮紧,这种摸不透的木头,总要他跟自己呛几句才舒畅。师叔走过路过,故意把茶沫子洒在师侄的桌上,俞访云眼皮抬都不抬,用纸巾擦掉。师叔遂又路过,把听诊器摔在地上,俞访云捡回来擦了擦灰,挂在电脑上,不蹦一个字。 严奚如怎么招惹就是得不到回应,心骂这俞访云是根弹簧,看着是能欺负,可压一压就紧,紧了就比石头还硬,硌在他心上百般不是滋味。 熬到将近中午,江简开始喊饿:“老大,中午吃什么?” 严奚如对着俞访云的方向,大声说:“不吃鱼!” “不吃就不吃,吼那么大声干嘛……俞医生想吃什么?” 严奚如精神一擞,终于找到机会见识哑巴开口了,结果对面来一句:“我中午有事,不吃了。”——他能被哑巴气死。 沈枝喊他晚上按时赴约,他说没空。“老太太过生日,爱来不来。”对面挂了电话,严奚如叹气,自己真是个没人疼的可怜虫。 江简抱着饭回来,打小报告似的:“老大,我刚听见廖主任的学生杨铭在电梯里扯八卦,你知道扯的是谁吗?” “我。”严奚如提不起兴趣,“我又和哪个护士还是病人家属搞上了?”——严奚如在医院的八卦数量之多,种类却单调,不外乎是些子虚乌有的桃色传闻,一开始觉得荒唐,现在听多了耳朵也起茧。 江简说:“不是你,是俞医生。” 严奚如抬眼:“他怎么?” “杨铭说,他当初是可以留在研究所的,结果被同组的师兄占了名额,才发配来我们医院的。” “这种事有什么可八卦的?廖思君那组真是吃饱了闲的。” 江简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但是他还说,他博士的项目是拦腰被砍的,被自己导师踢出了课题组,才从研究所流放到我们医院。而且在临床上的表现也是平平无奇,写得简历再好看也只是一个空有头衔的废物。” 严奚如眼皮一跳,摔下钢笔:“这他妈谁说的?!” 江简答:“你说的。” 严奚如:“……” 他当日在病房一番话真是嘴上闲逛,但人多口杂,几天工夫就歪曲成了这样。医院的风言风语是扒在墙头的臭苗,泼一点脏水就生得乱七八糟。 可和俞访云一起做过事的人都知道,那些话根本是严奚如信口雌黄,无稽之谈。他可能因为年纪小,少了那份足够的圆滑和世故,但摆在明面上的成绩毫无水分。严奚如又想,这研究院的勾心斗角和医院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要是没有后台支撑,再厉害的也是独自撑桨走得艰辛。俞访云进他们医院,带了得到过的头衔光彩熠熠,谁还能注意背后的落寞和失意。要是能留在研究院,往后的人生至少一帆风顺,不像如今,再熬几年才能勉强当上个主治,还要听他一个半路师叔的呼来喝去。 严奚如啪一下合上笔盖,觉得自己胸中闷堵,堵了颗干巴巴的豆蔻。 第7章 素质让他回头说谢谢 老太太九十多寿,向来不爱热闹,以往扯一碗面就过了,今年却兴致勃勃铺起了排场。严奚如到了奶奶家,发现方光明一家早都到了,系了个围裙蹲在院子里摘菜,比他更像亲孙子,“大少爷现在才回来,比你爸更日理万机啊。” 严奚如放下一箱螃蟹:“我爸还两年就退休了,以后可指着您罩我呢,大师兄。” 方光明抖了抖手里那捧蒜苗:“蒋主任明年就要继续往上升了,院里觉得你们科室正是新老交替的时候,人才断层。若按资历排呢,前面的是廖思君,但按能力排呢,前面的就是你。你什么想法?” “廖思君当上科主任之后,他现在那间大办公室能给我吗?阳光可太好了。”严奚如嬉皮笑脸,但意思清楚,那个机会他拿不起,争不动,看不上。 “……好好的主任不当,天天想着去外面拯救苍生,都不知道说你眼界太高还是心高气傲。”方光明对着蒜苗叹气,“我是不知道了,这个医院到底还有什么可以留住你的。” 严奚如听不得别人唉声叹气,连喊着“老太太”躲进了内厅,谁料到撞见一个身影。“你怎么在这儿”还没问出口,严老太太先举起拐杖指着他。 “这种日子,就你敢迟到!”老太太中气挺足,拐棍敲得邦邦响,“他小荣来不了,还知道让徒弟来看看我,你呢!你爹自己都来不了,你还和我摆架子,是我惯着你了?!” “我去阳澄湖给您捞螃蟹了。”严奚如搀着老太太坐下,看见沙发上那个人,佯装惊讶,“老太太,这你孙子啊?长得真不随你。” “欠骂啊你!这是小荣的学生!” 老太太一辈子雷厉风行,自己都是被她教训大的,严奚如从来没见她对谁这么慈祥,笑眯眯地:“访云一早就来了,陪我说半天了。” 严奚如恍然大悟似的一拍大腿:“巧了!这不是我师侄吗?!” 俞访云抬起头,嘴角还沾着米花饼的碎屑,眼睛弯弯地喊他:“师叔。” 人见人爱的模样又把老太太看得欢喜:“继续吃,我们不要理他。” 屋子里就剩俞访云抓着米饼咔吱咔吱的声音,严奚如余光瞧这只低眉顺眼的小仓鼠,再一对比他当哑巴冷落自己的时候,肝气又不顺了,这哪儿是转了性子,根本就是披了张羔羊皮故意在气自己。他就非得扒开看看。 ”老太太,今天好日子,我给你唱首歌助助兴,《盘妻索妻》怎么样?” “我听不得,你快闭嘴吧。” “那《庵堂认母》?我刚学会的,我娘亲……” “哎哟,都让你闭嘴了!你和你爹一样再唱这房子都塌了,还唱,还唱!” 俞访云好奇:“什么房子塌了?” “他啊,一唱歌这东苑西厢都得塌了!”老太太急得跺脚,“只剩南厅了!” 严奚如见俞访云噗一声,用劲憋住了笑,现在这时机刚刚好,他立刻说:“是吧,我唱得难听,但是我这师侄不一样,是桐山小金丝雀,一般人都没机会听。今天这日子,侄儿,给老太太唱两句。” 俞访云没料到严奚如在这儿等着他,一下涨圆了腮帮——被米饼噎住了。 严老太太惊喜:“真的呀?”这又把俞豆蔻吓了一跳,喉咙里的东西上不来下不去,把鼻涕都咳了出来。 老太太心疼地拍他的背,转头骂道:“都是你瞎说八道!快给我出去!南厅里洗菜去!” 严奚如待院里罚站,见方光明那外甥女也来了,进屋就围着俞访云转。他本来就不通的肝气,这下快堵死了。 吃饭的时候严奚如都没怎么动筷子,对了一碟椒盐花生夹了一晚上,就听到那外甥女嘴里俞医生长,俞医生短的,就她长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俞访云过九十大寿。严老太太也给他四处夹菜,各种照顾——老太太今年生日从民间失而复得了一个孙子,还珠孙子,叫俞豆蔻。 外甥女抚着脸颊,煞有介事提到:“其实俞大夫,我早就觉得你眼熟了,是不是在电视上见过?” 严奚如瞄他一眼,怎么,这豆蔻还参加过《今晚戏曲有约》。见他否认,对面又一惊一乍:“哦我想起来了,你上过新闻吧!就那个在飞机上救了人的男医生!” 俞访云微微点头:“以前在飞机上遇见过一个癫痫发作的病人,帮助处理了一下,算不上新闻。” 严奚如略侧目,他听说过那件事,有个七八岁的癫痫患儿在空中发病,家长手足无措,还好同机有个乘客站出来,沉着稳重地帮忙处理了,最后有惊无险。落地后那一家子想感谢医生却找不到人,上电视找了才知道对方还只是一个医学院在读的学生。 “现在的小孩子哦,金贵得很,还好最后没事,不然说不定倒打一耙。不过换我也肯定把你当成英雄的嘞。” 俞访云摇摇头:“每个医生在那时候都会站出来的,我并不特殊。”片刻后又补了一句,“不是上了新闻才是英雄,英雄一直就在身边。” 说着,他若有似无地瞄了一眼严奚如,对方碾着花生米吃得正开心,嘴上油光锃亮。 吃完饭,老太太想起自己之前还有个孙子,要老孙子送新孙子回家。那外甥女也想跟着,严奚如说车上全是螃蟹坐不下她,才信悻悻作罢。俞访云爬上车瞅了一眼后坐,明明就一包餐巾纸,但看他脸色,明摆着经不起质疑。 这次真不是自己想当哑巴,只是每次看向这位师叔,他不是扭开头就转过身,不愿意搭理一样,平白添了一分距离。严奚如又不是第一次冲他发脾气,以往过一会儿就来找他扯些别的。那两句冲自己的话没往心里去,但这之后一系列没事找事的操作,让俞访云也莫名委屈。 一个赌气一个闷气,于是都憋着气。 路灯挺亮,俞访云躲不进阴影,只好一直揣着副懵懂无知的神情。严奚如开着车,余光瞟他,又开始看不惯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子。可俞访云是真的没明白他那副明明明白自己不明白还要装做明白的样子……总之就是绕不明白。 车开了四十多分钟,俞访云才想起来,没说自己住哪儿。兜了四十分钟圈子,严奚如才想起来,没问他住哪儿。 严奚如干脆就绕着圈子了,绝口不问,倒要看看这哑巴还能憋多久。 可开车也有惯性,不由自主就朝医院开,溜达到附近街上,俞访云忽然捏紧了安全带:“我到了,师叔。” 严奚如猛地踩一脚刹车,行,真拿他当司机了。他拇指一扳,打开车门锁,蹦出一个字:“走!”——谁还不会少说话了怎么的?! 俞访云握住车把手却掰了半天都打不开,严奚如第一次嫌他笨蛋,倾身过来拉他的车门,明明朝下一压再转就开了。 俞访云探出一只脚着地,素质让他回头说声谢谢,可严奚如还没来得及收回身子,头还在那个位置,就被一个硬物狠狠地磕上了门牙。 “我!嘶——” 这头铁得是个棒槌吧!严奚如被撞得眼冒金星,感觉自己门牙晃了一晃,捂住了嘴。就闹个脾气,有必要这么打击报复?! 俞访云比他更慌,掰开他手指确认牙是不是还连着嘴:“师叔,还好!牙还在!” “我当然知道牙还在!”他用胳膊肘顶开门,“你下去!” 俞访云自知做错,默默站在原地。等严奚如安抚好两颗门牙,再抬起头,又被趴在车玻璃上那张变形的脸吓了一大跳。“我靠。” 祸不单行,头后再次精准地撞上后视镜。 严奚如满头是伤,对着俞访云他吼:“你给我上来!” 俞访云为了他的安全,乖乖坐回了副驾驶,观察许久,还是伸出手碰了碰伤痕累累的脑袋。“师叔,你不生我气了吧。你看你一生气,受伤的都是你自己。” 严奚如:“……” 手搭着许久,严奚如才拉开距离,还是问了:“你留研究院的名额真是被你师兄顶了?课题也被他抢了?” “啊?”俞访云没料到他提这个,反应了一下,“不能这么说,是我和师兄交换了位置,我毕业之后就想把重心换到临床,手上的项目自然也一并移交了。” 那就是默认位置和项目都被人顶了,严奚如简直发不出脾气:“自己手里的东西被人拿走了也不知道抢回来,你倒是个好心人。” 俞访云毫无赌气之意,心平气和地摇摇头:“我手上的课题进展缓慢,大项目的参与程度也比不上师兄,研究压力太大没办法分心,而且我更喜欢临床,彻底移交了才有更多时间专心投入。” 严奚如没好气地瞟他一眼,人家心态好得很,自己瞎操心。 俞访云却露出两颗兔牙:“师叔—— ”声音黏黏的又拖拉。 “干嘛?” “那我们和好吧,好不好。” “噢。” 俞访云想,严奚如有时候更像只动物,俞霖以前养的那只金毛被他踩到脚,也是呼噜呼噜毛就好了。 一那道白日惊雷之后,桐城的雨下个没完,仿佛经年的污垢,一朝清洗。 最近天黑得早,俞访云临着搬家,也不怎么在医院自愿加班了。俞霖来找他,进了家门见床上摆着针囊,桌上摊着一本《针经》:“哥,你怎么又开始摆弄这些了。” 俞访云自从上次给严奚如扎了针,又回想起小时候俞明甫在餐桌上摊着针囊教他识针的景象,念的是一句:脉络肌理分毫厘,金石草木系生机。他又翻出了旧书籍,打算认真捡回这门手艺。回春妙手不指望,至少缓解一些人的头疼腰痛。 俞霖绕到阳台边:“寿寿冬眠了?” “嗯,入冬了。”俞访云趁它睡着的时候,用细毛牙刷刮了下龟壳上的青苔,再一点点擦拭边角里的苔垢。他除了养乌龟也没别的消遣爱好,多的是兴致来做这些别人眼里了无生趣的事。 “哥我总觉得,你是投错了肉胎,上辈子说不定是个住在天上神仙龟,流落到人间给个四方壳就开始冬眠。因为是龟仙,所以一般人类到了一定境界才能和你交流。” 俞访云说:“寿寿醒着的时候很黏人。” “你不会以为他咬你一口就是在粘你吧,那你能粘粘我吗。”俞访云忙着刷乌龟,俞霖捧脸看他哥。俞访云从小缺了父疼母爱,又没同龄朋友,只有弟弟粘着他,如果十年前有兄控争霸,俞霖早就得冠军。 俞访云忆及兄弟情深,又深受触动,朝他招招手:“俞霖,过来。” 俞霖像一只脱开颈绳的小狗一样窜了过来,却被哥哥手持毫针,毫不犹豫扎通了两只手的合谷穴——小臂的麻筋一阵抽搐,他捂着胳膊哀嚎:“哥!!!”这种心狠手辣的男子,千万不要随便招惹! 冬天的昼夜温差越拉越大,俞访云走进办公室先打了个哆嗦:“好冷呀。” 严奚如说:“门后有我厚的白大褂,先穿着吧。”然后手边一袋黄澄澄的橘子,也递给了他。 江简报告:“老大,我下夜班先溜了,今天要去约会。” “滚吧。明天手术排了吗?” “早排啦。”江简换着衣服,放送屁话,“老大,什么时候能轮到你早点下班约会啊,你看廖主任的女儿,都开始抱着脊柱骨接触解剖了。” “有屁用,长大就知道后悔了。” 江简脱了外套,露出里面紫色衬衫和玫瑰领带:“嘿嘿,晚上去吃烤鸭。” 严奚如问他:“你约会吃烤鸭,约会穿这样?我是姑娘,看上鸭子也看不上你。” “谁看上我无所谓,关键是谁能看上你。”江简摆手,“老大,云山医院的院长正招亲呢,我听孙院长他们商量的意思,是要把你卖了。” “卖的多少钱?” “你自己去谈谈。”江简握了个拳,“加油啊老大,打入歧山内部一举拿下!以后桐城的医院我们桐山一家独大!这就叫,叫什么……” “昭君出塞。”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俞访云嘴里塞着橘子,含含糊糊道,“怀抱琵琶别汉君。” 严奚如转身拍他额头:“吃你的橘子吧。” 办公室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充斥了酸又甜的气味,严奚如问他:“如果人家真看上我了,你就真把我卖了?”这话放轻了说就暧昧,可他端了一瓣橘子横在两人之间,挡了视线,也挡了所有暧昧漂浮的眼神。 俞访云愣了一下:“我又不是汉君。” “可我听你的呢。” 豆蔻又低下头思考,想的时候用嘴唇接了那瓣橘子,柔软的地方嘬了嘬指尖。这么软……严奚如喉结一滚,他要是汉君,玉山金池,也不舍得换这颗豆蔻送进塞北的风沙里去。 可这一点柔软,马上被对面打破。 俞访云认真地在问他:“不能一起嫁过去吗?” 第8章 你不玩啊 冬天是心肺科的重灾区,手术病人里合并心脏基础病的都占了大部分,严奚如连着几个夜班没睡过三小时以上的囫囵觉了。天气一冷,发的毛病急又重,他们科每天不是在喊心内科会诊,就是在喊心内科急会诊的路上。严奚如下午回办公室里,俞访云不在,又遇见了沈蔚舟,今天的第四次,比喝口水都频繁。 这两人恩怨已久,往前追溯至少二十年,一句两句也解释不清。严奚如说:“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了。” 沈蔚舟撕下会诊单:“你以为我想见你,一天天的,就你们科事最多。 “老蒋不在。就剩廖思君和我还有几个主任,监工走了,我们才敢雪片儿似的给你们送会诊单,他在哪敢啊。” “普外真是养了一堆废物。”沈蔚舟看了他一眼,“蒋一刀走了之后,也轮到你这个废物当领导了。” 严奚如倒悠闲:“我才不干这破庙的领导,非要当,建议直接让我当院长。” 沈蔚舟刚开口想骂他的时候江简就走了进来,一句脏话生生吞了回去。 “老大!我上礼拜就和你说了,十八床他们欠的医疗费这么多,科室都没钱了。” “先按老规矩走吧。”严奚如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卡,递给他。 江简做贼儿似的,气声说:“你的卡里也要没钱啦——” “怎么就没钱了?!我能这么穷?!”说完一查,被自己卡上余额的数字惊呆。 江简说:“这里借借那里垫垫,你这张卡是聚宝盆吗,自己会生钱啊?” 严奚如嫌他啰里八嗦,推出门:“就这次,这个月最后一次,没准下个月就生了。” 他回来给沈蔚舟接了杯热水,对方抬头:“你又要去援非?” “随便报名的,充个人数,这机会也轮不到我。” “你平时这么拼命,几十台手术连轴转,一年数量是别人的三四倍,不是为了找机会调派出去的吧?” 严奚如神色一紧,捏紧了纸杯:“还能为了什么,我好好上班也不行吗。” “可你有官不当,有职位不升,拼死拼活就是为了赚钱?”沈蔚舟阴了脸色,“还是为了所谓理想?为了弥补陆弛章?” 这个名字一出,严奚如眼神也沉下去:“好端端的,你又非得和我谈这个。” “是你总是不肯谈。” 窗户这时从外面吹开,冷风灌进屋子,把桌上的白纸吹得到处都是。严奚如弯腰捡纸没接话,气氛又一次陷入尴尬。好在救星及时出现,护士站呼叫他。 “严奚如,”沈蔚舟在身后喊住他,“你不欠他的,我们都不欠他的,” 严奚如大步走到病房门口,看见刘瑞妈妈拉着俞访云在说话,模模糊糊听见一句:“……你和严医生会一辈子幸福的。” 谁和谁幸福呢,严奚如默不作声地走到了俞访云身后,鼻尖刚好对上他的头顶:“你们干嘛呢?”这人轻易被吓到,白大褂的衣领兔耳朵似的一颤,翘起一个角,严奚如顺手捋平了。 俞访云转身,对上他被自己撞过的下巴:“她谢谢你。” 严奚如不说话,贴近一步,立刻从他惊慌的眼神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抓住俞访云的细手腕,把口袋里对折的信封抖了出来:“你给他妈妈钱了?” “……一点点。”俞访云老实交代,又踮脚来抢。可身高摆差这儿,对面举高一点他就够不着。 “刚入职医院的工资都没发,你哪儿来的钱?”以严奚如的观察,他一刚入职的医生,收入说不上寒酸,也没到大手大脚接济别人的程度。 俞访云无奈:“你不也在帮他们吗,我也想帮一点。” “我是有钱没地方花,你用钱的年纪不知道攒着?”严奚如难得当一回师叔教育他,“小孩子不要这么心软,这样的病人以后多的是,光靠心软是帮不过来的。” 俞访云猛一个抬头,又差点撞到对面的门牙:“我就只比你小九岁,不是小孩了。” “好,小九岁的小豆蔻。” 门口只剩他们两个人,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安安静静的。俞访云那双眼睛和镜湖一样,唯一的光点是一瓣落在湖面上的月亮。严奚如心下一热:“你以后还想心软的话……”一张卡片滑进了俞访云胸前的口袋,他附上耳朵:“密码是2036,记住了吗?” 男人吐息温热,抽身时胸牌擦过睫毛,“严奚如副主任医师”几个字,在俞访云眼前明晃晃的。 刘瑞要出院了,临走之前特意来一趟医生办公室,说是问医嘱,其实别别扭扭的舍不得俞大夫,犹豫了半天才开口:“俞医生,我听说你要做那个艾滋病的宣讲,你师弟之前联系过我,我想了很久……要是需要的话,我愿意上台讲一讲。” 俞访云说:“想来的话我给你留位置,但不能上台。” 刘瑞坚持:“我知道你怕我站出来受到更多攻击,但这一次我不想躲在你后面,我要告诉大家,因为你的鼓励我得到了更多勇气。” “不用,刘瑞,”俞访云对他一贯温柔,摇头说,“勇气是你保护自己的武器,不是别人伤害你的捷径。” 刘瑞的手指紧紧抠着轮椅,严主任亲自把他推到楼下,目送母子两走远,笑着挥手。每次送病人出门时他自己更高兴,可说出去也没人信。 到了周日,桐大向来空闲的体育场被热情的学生围了个水泄不通,校长领参会专家经过时特意介绍,今天学校有一位博士回来宣讲,是荣院士最后一届学生。这学生读书的时候就因为成绩相貌在医学院出了名,每一项拿出手都是遭人嫉恨的水平。 ……严奚如听了只想笑,原来俞访云在学校的名气和自己在医院的一样大,只不过前者交口称赞,后者毁誉参半。 会议上有个叫乔谦的接待是二临来的研究生,热情又自来熟。“教授,你是桐山的外科医生吗?我师兄也是你们医院的,特别厉害,我一直特别崇拜他,因为他才考的研究生。” 这小师弟和俞访云一样都是文静稚嫩的长相,严奚如有些亲近:“我们医院也不难进,以后让师兄介绍你进来就是。” 乔谦不好意思地摇头:“俞师兄太冷清了……我和他也说不上什么话的。” 等会议结束,再赶到体育馆的时候人群已经从里面散开,严奚如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俞访云正留在台上接受学生会的采访,一身白衬衫黑长裤,收紧了腰带,干净又温柔,却像禾穗的尖芒,眼里只能望见他。 女生经过身边:“你要到学长签名了吗?!”“签什么呀,俞师兄一个都不收,说他一个普通医生,不是什么明星。”“算了算了,这师兄高冷的很,只是我可怜的室友,十几封情书如流水,又要伤心难过了。”“她今天够满意了吧,以前什么时候见过俞师兄笑啊,多冰块一人,今天话题这么严肃,讲完竟然还对台下笑。冰山帅哥温柔起来,简直要人命。” 美人是有,何来冰山。严奚如的视线停在台上,这人以前都摆在自己眼前看,像玉雕山上一枚小人,手脚还能随意他摆弄,现在站得远了,才发现山貌复杂,郁郁葱葱。 俞访云从人群里撞上严奚如的目光,惊喜地在台上就喊他:“师叔!” 严奚如迎他下台:“俞师兄这么受欢迎,可惜我一句都没听到。” “你开完会了。”俞访云兔牙未收,朝他一笑,简直青春又明媚,盖过了场上所有喧闹。 这时候外面暮色微深,心情却一路向上,他带他出去,顺路逛一逛校园。 严奚如念书那会儿医学院还没合并进桐大,校区也不在这里。“我上一次来这学校,还是郑长垣让我回来代解剖学的课。”他心算了下年份,“大概是六七年前了,那时候你还小,肯定没遇上我。”而且班上有这样好看的学生,他不可能没印象。 俞访云难得活泼,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严奚如朝远处指了指:“你知道我那时候最爱去哪儿吗?就这条路走到底。这学校别的地方我都不认识,只有那里,连小路摸得清楚。” 顺着他手指看过去,俞访云脸色倏地一僵。 “那栋小楼门口白天还有人看着,不是你们学校的就不让进,但能拦得住我吗?我从侧门的围墙那里翻进去,走的时候还能顺两个东西走。”严奚如说出口还挺自豪的,完全没注意到对面变了脸色。 “你爬窗进去偷东西?” “不算偷啊,我是没见识过这么全的,这东西我们医院又没有,我拿回去玩个几天就还回来了。” “……你还玩个几天?” “是啊,”严奚如点头,才发现对面神情古怪,“这么看我要干嘛,你不玩啊?”他想他不过借几个模型和标本回去研究几天而已,最后都按数还回来了,这小孩也太上纲上线。 等走到那栋楼跟前,当场傻掉的却是严奚如。 女生寝室外那堵高耸的围墙有三四米高,严奚如只能仰望,磕磕绊绊地张嘴:“这以前?!以前不是放标本的地方吗?!” 俞访云不答话,全然一副不再相信男人的表情。 严奚如此时耳边只回响自己的声音,震天动地——你不玩啊?不玩啊?玩啊? …… 严奚如眼神还可以,记性真不怎么好,完全指错了方向。当时的三层解剖小楼早就不复存在,篱笆墙也推掉了,只能那条浅沟渠还在,长满了芦苇。俞访云脚下踩着芦杆,心里却在想,这师叔记性还可以,眼神着实不怎么好…… ——七年前,他刚大一。同寝的一个学长闹肚子,求俞访云去替自己顶一节解剖课。铃声都响了他才匆匆出门,室友在后面喊:“被发现就说我人不行了……哎你书都没拿!” 迟到的人有好几个,全被老堵在了门口。俞访云刻意戴了个鸭舌帽和厚框眼镜,帽檐压得低低的,尽量不让自己被注意到,台上的男人却抬了抬下巴:“就你了,过来。” 俞访云缩着脖子走向标本池,旁边窸窸窣窣地:“这是给郑老师代课的老师,可凶了,刚把班长骂自闭了。” 男人手长腿长,倚着白色瓷砖:“我说你找,少找到一个期末扣二十分。”余下同学腿都吓软了,更加可怜台上这只即将被杀掉儆猴的小鸡。 “肱骨头。”“股外侧肌。”“旋腓骨动脉。““旋髂浅静脉。” 俞访云认得熟练,好在自学过这门大二才开的课程,每个部位都记得,但这最后一个……大隐静脉固定在内踝前方浅表且固定,可五条属支哪条对应哪条? “不会了?“男人似乎觉得能答到这里已经出乎意料,竟然生了些耐心,按住手腕压了过来,“在这里。” 食指滑进手套光滑的边缘,掐入了皮肤,俞访云看见那截和自己相贴的小臂上有一道凸起的粉色疤痕,连接了男人手臂上的青筋。鼻梁上那副眼镜因为太重滑了下来,镜片擦到对方的脸,吐息交换间,男人抓住他的手掌,贴着耳朵:“就是这里,记住了吗?” 俞访云的手心滚烫得冒汗:“记住了。”男人的胸牌晃过眼前,五官端正的寸照下面一行小字:严奚如主治医师。 他退后一步看他:“你上课都没书的吗?” 俞访云摇头,手腕却一沉,厚厚一本书砸进怀里。“看这本吧,送你了。” “你不要了吗?”连老师都忘了喊。 “不要了,在脑子里了。”严奚如松开手,抬起下巴示意他下去,转身继续上课。 俞访云一步步往后挪,肩膀上那只手贴着自己的温度还在,他明明自己有书的……这么想着,怀里的东西却不肯松,脚下踩着团棉花,不知不觉地就撞上了教室最后的墙壁。 “咣。” 暮色夕阳下,俞访云又一头撞上了那宽阔的肩膀。 严奚如看他走路分神,故意停下脚步,等人撞上自己后背了,再假装没事继续往前走。俞访云便在后面踩他的脚跟,芦苇杆子嘎吱作响,一来二去的也不知道谁占了谁便宜。回了学校,再成熟的人都会变得幼稚。 河中央的浅滩有一小撮落单的芦苇,在夕阳下闪着金光,严奚如垂下的手忽然被俞访云轻轻一拽:“看,有麻雀。” 他注视着河面,严奚如注视着两人夕阳下牵连的双手,连手指尖都是红的……这豆蔻原本就是副未经打磨的玉坯子,但太通透也不好,需在哪里缀上朱红,最好是磨红的耳尖和膝盖,或者是柔软细腻的嘴唇…… 暮色夕阳下,他第一次有了个念头。想握一枚豆蔻大小的水玉在手心,独个儿把握,细细打磨。 第9章 抬杠不算骂人 严奚如右臂上那道疤沉寂了好几年,冬天却开始瘙痒起来。他也没在意,喝着粥不自觉地抠了一下手臂。沈枝一筷子敲了过来:“还抠,还抠,抠得和老核桃皮一样丑了还抠!” 严奚如都不稀罕接她递来的那一罐子护手霜:“老黄瓜刷新漆装嫩,老核桃涂面霜能磨皮啊?” 沈枝想起来:“对了,你奶奶的紫珍膏用完了,让你下回儿再给她带点过去。” “老太太是拿油膏配粥下饭啊?这用得也太快了,上次去折泷的时候陆符丁就说一做半个月,麻烦又卖不出去,再也不做了。那陆老头什么德行啊,我求他给我专门起炉熬药,我配吗?” 沈枝说:“你奶奶长了几十年的疮病,什么西药都治不好,就这紫珍膏管用,冬天了,抹得快也正常。” “老太太还当买酱瓜似的,今天一斤,明天两斤……”严奚如一想到又要去讨陆药方那个老头的好,一口粥也喝不下了。 外边温度越刺骨,医院越热闹,中央空调拨到了二十八度,扇页嗡嗡嗡的作响。 从上一次学校回来,俞访云俨然成了严奚如一只尾巴,在病房跟着,在手术室跟着,除了上门诊和上厕所,无时无刻跟着。严奚如想起那日在学校听见的其他人对他的评价,不外乎都是孤僻冷清的形容词,但眼前这明明是个会撒娇会耍赖的,原先也觉得奇怪,但仔细一想,这不是该算作他的功劳?他悉心照料融化了这颗豆蔻坚硬的外壳,露出里面柔软的白芯,才是本来的样貌。 俞访云今天在白大褂里多穿了件毛衣,勉强罩住,整个人圆鼓鼓地冒着热气,进门就蹭到了严奚如桌前,抱着一沓病历,呼出一团热气:“师叔,签字。” 严奚如正在写邮件,叩了叩桌沿示意他放下。俞访云怀里的病历一下全摔到桌上,自然地坐到了他右边的扶手上。严奚如今天身上除了往常消毒水和橡胶手套的味儿,还有股淡淡的香气,他想赖着闻一闻,把笔一推:“快签吧,我看着你签。” 真厉害,还翻身做监工了。严奚如转开钢笔,唰唰几下,小工当得还挺认真。他转头问:“俞院长,还有别的吩咐吗?” 俞访云被他一逗又不好意思了,跳下椅子溜到对面,只留给严奚如一个头顶。 手术室的电梯又又又坏了。 严奚如他们下到一楼去做公用梯,站在人群最外层等着,俞访云听见前边两个医生窃窃私语:“……最后划掉了呗。说好去五个人,出了名单就他不在上面……之前还摆什么姿态,就他有志无时,我们都是废物。” 另一个说:“严成松的儿子方光明当然得捧着,有这样的爹想干什么不可以?不过他一大男人,到了这个年纪还没结婚,那些传言难保不是空穴来风。” “就爱玩呗,玩到最后想起要结婚了,他那种公子哥一样长大的人,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男女不忌……方光明这都敢把外甥女介绍给他,真是疯了。” …… 细细碎碎的闲话,都是关于严奚如的。俞访云余光瞥了一眼身旁那人,仍在慢悠悠地整理袖口,与己无关似的。以前方主任说他师叔在医院的人缘不怎么好,原来不好到了这个地步。可这也算不得什么爆炸消息,医院里的八卦传播范围之广,他早在研究院的时候就听过一些,尤其是带了颜色的那几条,说严奚如是因为喜欢男人才……那位主角又从来站出来解释过,使得流言更加暗昧涌动,什么夸张的说法都往上添饰。 “功劳和安逸都让他占了,想的是美事,贪心不足蛇吞象。就这样了还感觉医院欠他的,真可笑,他欠的谁自己不知道?要是陆弛章在,轮得到他严奚如年纪轻轻就升副高?人品不行,爬上再高的位置名声都是臭的。” 越说越难听了,严奚如瞥了一眼他的胸牌,哦,消化科的,生意对手,难怪意见这么大。他本来也没打算回应,却看见俞访云跨上前一步,直截了当踩上了其中一人的皮鞋,狠狠拧了一脚。 “你眼睛长哪啊?靠……”那人见他也是一身白大褂,剩下半句脏话没骂出来。 俞访云说:“鞋子太脏了,不小心踩到了,不好意思。” “是你踩了才脏的好吧?” “是哦,说反了。”俞访云单手插口袋,眼神不屑地朝他一瞟,“嘴太脏了,不小心踩到了。” 对面竟然“喔”了一声,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骂人呢?” 俞访云极其坦然地摇了摇头。严奚如本来被他出鞘的气势惊讶,现在却看对方青一块白一块还不好发作的脸,快要笑死了。 下午有批专家来参观,乔谦也跟着自己导师一起来了,严奚如瞧他眼熟,琢磨了好久才想起是前几天在学校碰见的俞访云的小粉丝。偶像在前,乔谦一个劲儿朝俞师兄的方向贴,严奚如便跟着他挤,不小心踩到了前面教授的裙子。教授回头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心中暗骂果然外科医生都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一行人还要去楼下参观,为首的特地喊上俞医生去给他们介绍,把严奚如落在了病房。护士长见他孤零零地查了趟房:“你看到方光明待俞医生那个样子了吗?真把人当成自己外甥女婿一样,恨不得昭告全医院,也不想想,轮得到他那个脸大如盘的外甥女吗?” 你侄女的脸也不小,严奚如腹忖。 隔壁医生接了个电话,慌慌张张跑过来:“方主任人呢?!” 严奚如签着病历:“陪专家去楼下了,怎么了?” 门诊大厅里人来人往,却有一小簇人群围在一起格外显眼,严奚如大步赶来,依稀听见几句“医生被打了哟,满头都是血”,走近看见俞访云站在人群中间,一下子变了脸色。 闹事的是个中年女人,骂街熟练:“你们这种医院啊!会看病的有几个?都是来骗钱的!可真是穿上一件白大褂就人模狗样的,全都能当医生了!心黑成什么德行了都不知道!” 这话说得难听,掉地上都嫌脏了地板,可俞访云是铁铸的皮囊,再脏的水泼上去也不改色。他往前一步护住了身后的乔谦:“有什么事和我说,不要为难学生。” 那女人却抬起手臂咄咄逼人,手腕上的拎包跟着晃出弧线,直接朝俞访云的脸砸过来。眼看就要刮到下巴,一只手横伸出来托过包底,猛的一推。 严奚如单手拧着女人的手腕迫使她后退了两步,转头却吼俞访云:“你傻子啊,被打还不知道躲?!”可一看他的脸,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哪有什么伤口,再瞧身边站着的乔谦,捂着鼻子血流了半个手掌。 掰扯一通才知道,这女人在收费处因为报账起了纠纷,赖在导医台前面撒泼,护士的话她听不进去,还嫌人家推脱,随手抓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就要讨个说法。可怜乔谦一个过路的学生无辜成了风波中心,被那么多人围观,吓得鼻血直接涌出来淌了半张脸。俞访云看见师弟被人纠缠,想也没想就挡在了前面。这又来的一个医生看着也没多少岁数,女人嚷嚷着不作数,非找到院长才肯罢休。 俞访云揣着一副好脾气,可他严奚如肚子里揣的都是炮仗,把身后的人挡得严严实实的,指着女人张口就是:“你病好了?!” 女人被问得一懵,扬声道:“我病没好你们医生能让我出院啊?!” 严奚如冷哼:“我看毛病还多得是,医院该给你免费看看脑子吗?” 气得女人一巴掌挥过来打他,没打到,又去揪俞访云的领子,被对面的大夫一把推开。她嘴里骂骂咧咧的:“你们医院开个刀就花我十几万!十几万!我都能在市中心多买一个厕所!” “是啊,但你去寺庙烧个香都要掏香火费吧?怎么医生就要做菩萨,普度众生还买不起一个厕所?”严奚如真的被她气笑,“买房贵吗,贵啊,你去揪着那搬砖工人的领子打一顿啊!揪着医生的领子算什么道理?!” 这位一贯是个反呛高手,你来我往几句,对面占不到便宜,指着鼻子说要投诉他。 严奚如一把扯下胸牌,丢到她眼前显摆:“去吧!左转上二楼,识字吗?往本上写的时候不要写错字。” ……乔谦捂住鼻孔在一旁看呆了,社会阅历丰富的就是不一样,和泼妇都难分伯仲。俞访云在后面深深叹气,这样纠缠下去永远没个头。这么想着,他把严奚如的胳膊朝后一拽,插到了两人之间:“这位太太,收费处的老师不懂住院部流程,耗材的问题你只能回去找主治医生核对,没必要为难他们。” 女人刷卡对不上医保的账单,想也不想就觉得是医生吃了回扣,拿的是手术刀吃的却是黑心钱。俞访云扫了一眼她手里的账单:“确实有出入,但电子账单要在系统上确认,我现在带您去住院部核实一下吧。” 女人和严奚如对骂一通也畅了点气,拍了拍胸口:“那走啊!” ”你给她做什么好人?!”严奚如压低了声音,可对方只留下一句“带乔谦去处理一下”,就领着女人走了,手都没来得及抓住。他回头一看,乔谦又吓得鼻血都止住了——这样傻的才是小孩!俞访云那种宠辱不惊的人皮鼓之下,藏的不是妖怪就是妖精! 严奚如带着乔谦去了江简的诊室,随便往鼻孔里塞了两团棉花。方光明也听到消息赶了过来:“你这脾气就改不掉了是吗!堂堂副主任,在医院门口和病人对骂!传出去像话吗?!” 严奚如捏了一团碎棉花在手里玩,漫不经心:“抬杠不算骂人吧。” 方光明放低了声音:“那女人是卫生局某个领导的老婆!你就庆幸没捅大娄子吧你!” “猜到了,自己人骂起自己人才最狠。”严奚如慢悠悠地说,“那架势,院长亲自来了她都要指着鼻子叫嚣。” “还好有俞大夫这个明事理的在,飞行小组这两天就要来视察了,可不能在这两天搞出事情……”方光明后怕道。 严奚如低头一笑,之前他说找俞访云来促进桐山的医患和谐是句玩笑话,但现在看来,这豆蔻确实可以立成标志典型竖在大门口,往来逢迎,当作招牌。 “对了,俞访云人呢?” 严奚如绕了一圈门诊也没找到他,护士说是在二楼见过。他寻到走廊最偏僻的房间,门正虚掩着,俞访云背朝门口单膝靠在治疗椅上,身后衬着窗外几截竹叶胡蝶,叶片犹自锋利。有些人,表面是手心盈盈一颗豆蔻,其实却是冰天雪地一截玉竹。天生带着冷清疏离的味道,即使再柔软温顺,还是看得见寒气料峭的轮廓。但这样很好,处处周到又处处置身事外,处处能化险为夷。 严奚如一直站着没动,想看看这豆蔻磨磨蹭蹭地在弄什么把戏,却见俞访云皱了眉,握住自己白大褂的衣角,慢慢朝上拨索,窸窸窣窣露出一截白皙的腰线,下面的裤带也扯得松了松,往下是一团,看得见模糊轮廓……光线都挤进那一团。 严奚如指尖一跳,终于松步进去。偷看本无心,再这样窥视下去,就真的有意。 作者有话要说:严奚如:我就看看。 第10章 俞公啄米 俞访云松扯裤带的手忽然被抓住,吓了一跳,回头撞上严奚如的视线,手心一热,不敢往回缩了。 严奚如走近了才瞧见他腰上那道青黑,掀开衣服一看,竟然是道完整骇人的淤青,按住肩膀把人往床板上一推:“就这么几分钟,你背着我转身去和人打了一架?” 俞访云脸压到枕上,无奈道:“没有……下楼的时候走得着急没看清路,楼梯上摔了一跤。” 严奚如掀开了他整件大褂,再把内衫朝肩上一卷,这淤青的程度——起码是摔跤之后,又在楼梯上做了七百二十度绕周运动。 “你等下,我去找找药。” “我有药膏。”俞访云伸手拉住他,手心藏着个白瓷瓶。严奚如打开盖子还呛着了自己,眯起眼睛,这味道好熟悉……“这不就是我家老太太涂脚后跟的药膏?” “这是我爸爸做的紫珍膏,很好用。”俞访云压着下巴说,“以前我们那边有人烫伤摔伤扭伤了,都拿调羹来我们家挑一勺回去,涂几天就好了。我小时候爱摔跤,我爸隔几天就要备一罐。” 严奚如凑上去闻了闻,没什么怪味道,就是这罐药的年纪,应该和那只王八都差不多大了,这小孩怎么总喜欢这些能放很久的东西。他用棉签蘸了点褐色的膏,抹到俞访云后腰上。“那你会做么?这药膏。” “炒黄芩,紫草……记不得了,具体的方法我爸也没讲过,而且这药光是名字一样罢了,谁和谁做的都不一样,现在也基本没什么人用了。” 说得也是,药店如今摆的都是现成的药膏,再没人执着于手工繁琐的传统,也怨不得陆符丁每次做一罐药都摆足了架子。 严奚如嫌这样太慢,干脆抓到手上揉化了往腰上按,惹得俞访云敏感地哆嗦一下,僵直了后腰:“痒……” “哪里痒?”严奚如明知是哪里,却还故意停在那里,暗想手下这截软腰,也不过一个多手掌宽,真当垂柳细丝,条软不堪握。于是抹的动作更慢了,掌心一点点滑过方寸。他的手掌并不粗糙,盖了层握手术刀的薄茧,把俞访云痒得脚趾蜷缩,睫毛都沾上露水。 严奚如松开他,笑着说:“怎么偏偏选了这个房间。” 俞访云不明白:“这房间怎么了?” “门口牌子刚摘,以前是生殖科的诊室,精/液采集室。”说完,严奚如感觉手下刚放松的肌肉又僵硬起来,“你不知道,以前这里一整面墙都是那些书,还有光盘,还好我来得早……” ”来得早什么?”俞访云转头丢来冰凉凉的一眼。 “没什么。”严奚如轻笑一声:“说不定就你现在躺着的地方,以前点点滴滴落在地,子子孙孙都化成泥。” “……”俞访云全身一哆嗦,“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别这么……” “那我怎么说啊?这地方本来就是个射/精室。”严奚如无辜,“射/精是一种脊髓中枢支配的反射活动,以及球海绵体肌和坐骨海绵体肌等肌肉也同时参与其中,非得这样说吗?” 俞访云脸红得似盛夏的桃子,两只手捂住了耳朵。 严奚如暂且放过他,手下不小心碰到了淤青重的地方,让俞访云倒吸一口冷气。师叔说不出句软话:“这时候知道疼了,别人指着你鼻子骂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呢。” “骂几句肉又不疼,”俞访云仍闷着头嘴硬,严奚如往他腰上一掐,立刻又软声求饶。 “这么忍着,这么懂分寸,以后才有的是气受。你是心地好,但医院里多的是上不得台面事儿,最后的下场总是让好人担着。” 俞访云侧头看他一眼,噙着笑:“那师叔在医院一定没吃过什么亏。” 严奚如听出他在揶揄自己,又伸手挠他的痒,惹得俞访云笑着打颤,笑完又问他:“师叔,你当医生真的是你爸逼的吗?” “逼着学,不学打断腿。”严奚如逗了逗他,“这你信吗?当然是我自己想学。小时候摸过一次手术刀,就想着要摸一辈子。” 俞访云还仰头认真盯着自己,严奚如一看这眼神,忍不住想蹭蹭他的额头,但手上都是膏药,又收了回来:“学医并不容易,你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对面轻微摇了摇头:“但爸爸去世那天,看着医生把他推出病房,我突然觉得,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不为了拯救生命,只是尽我所能去挽留一些病人。如果爸爸还在,他一能理解我的想法。” 父母都因病早逝,这样的结局并没有打击到少年的成长,俞访云还是长得很好,正直聪敏,还有一股往前冲的少年热情,严奚如想,这很宝贵。 他又问:“那为什么要学急诊?”医院最难进又最累的地方,水湍又急,埋头冲进去,难道真的是凭一派少年天真? 俞访云却沉默了一会儿,把下巴垫在了手背上,慢慢说:“因为急流勇进,我所学所得都平凡,却想努力走得更远。” 生命一条狭窄河道,不从最湍急危险的地方出发,焉知他是不是执桨人?严奚如心中触动,明明性格相驰,他却常常从俞访云身上看见过去的自己。他们都见过生命的轻易消逝,而后更珍惜它的存在。 严奚如卷下俞访云的衬衫,手还停在腰上,捂暖了伤口:“不管是为了什么,你和我都在一条船上了。” 立冬之后天黑得越来越早,临近下班就收散了夕阳。桐山医院下月初要在折泷义诊,严奚如去那边医院对接,非得把俞访云一起掳了走,说是给他去买药。 折泷是桐城最后一片城中村,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癣,村里都是些上个世纪剩下来的老旧平房,仅有的折泷医院还是桐山捐建的,在老学校上加盖了六层楼,成了这片矮地里的大高个儿。 院长葛重山也是桐医出身,教过严奚如,谈完事还拉着他说了一会儿小话:“你们当初四个人啊,郑长塬早就不在医院了,陆弛章也走了,留在医院的,只剩你和沈蔚舟了……我知道你是个看起来不在意,其实是个什么都藏心里的小孩,所以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最简单的那部分,即使周围就剩你一个人,再累也坚持下去。” “我哪里是一个人,这不还有一个嘛。”严奚如瞄了眼俞访云,“这是我未来的院长。” 葛重山才注意到他,扶了把眼镜:“这小伙子从来没见过。” “荣院士的学生。” “哦哦,老荣的博士,他提过。我记得叫什么云……”葛重山想不起来了,干脆不想,“果然白白净净长得和朵白云似的,像读书时候的陆弛章。” 又是陆弛章,俞访云自从认识了严奚如,总是听见这个名字。 “葛老师,我们走了。” “知道啦,你看我都是顺便,就是来找陆符丁的,可人家又不欢迎你。”送到大门口,葛院长又喊住了他,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离开的人已经离开,留下的人才是最珍贵的。严奚如,别想着半途而废,你天生就是干这行的。” 严奚如笑着答:“知道了。” 医院门口是新修的大路,边上零零散散布了一些商贩,严奚如顺路买了点橙子葡萄,俞访云问他:“还去哪儿,不是来买紫珍膏吗?” “嗯,过桥才有。” “嗷。” 严奚如瞟着他偷笑,这豆蔻看着聪明,其实傻乎乎的说什么都信,很好拐骗。 边上就是河塘,蜻蜓低飞,严奚如背着手散步,俞访云却揣着心事闷闷不乐,忽然冒出一句:“师叔,你要跳槽了吗?” 严奚如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我跳哪儿?” 俞访云一愣:“那葛院长的话什么意思?” “哦,他听说我报了援非医疗队,以为我又和方光明和我爸对着干呢,于是第一批就被刷下来了。可我真跳槽也不挑这时候啊,现在多亏啊,等我当上主任了再跳才值钱呢。葛老师总觉得我因为陆弛章那件事对医院有怨怼,但其实这么久了,谁还记得。”严奚如又和他解释了一句,“以前我们科室出过一次事故,陆弛章就是在那时候受的伤,从医院离开了。” 俞访云看他手臂上那道倒梯形的长疤:“这刀伤也是在那次事故里被划的?” “嗯,病人扎的。”严奚如嬉皮笑脸,“你看这长度,下手比你拿手术刀的时候都狠吧?” 俞访云没心情和他开玩笑,对面遂严肃了点:“年轻的时候,大家都热血沸腾地往前冲,我也跟着往前冲。可往往热血的人也最天真,天真不是一个保护自己的方法。只是我运气好,没有撞得头破血流,只手上留了道疤。要是运气差点的,就不只是被病人砍一刀了。” 俞访云哑然张口,觉得这故事应该比他说的还要沉重些。 “所以我让你再保护别人之前,先保护好自己,不论什么时候。”严奚如低头看过来,“医院里处处是战场,生死一线间。但再骁勇善战的战士,也不可能提防背后他保护的人手上扎来的刀子。” 天边灰雾蒙蒙,快下雨了,俞访云跟着他朝河对岸走。严奚如难得敞开心扉:“我也不知道那件事后,我是怎么走到如今的。我没有什么高尚品德,遇到的却都是怀抱真正梦想的人,但这一路太长,兜兜转转,走的走散的散……人变少了,路却没有变宽。” 近在咫尺,俞访云这一刻才发现他身上那些岁月里沉淀下来的东西。师叔说自己一贯会装乖巧懂事,但谁没有添饰和伪装?他也带了一张嬉笑怒骂的面具,底下的山川湖泊,无人共赏。 严奚如面向宽阔河道,河面是渐渐暗淡的夕阳,留分寸余晖拥抱人间。 “男儿当立天地间,但何来天地?” 俞访云始终垂着头没说话。严奚如以为打击到他,用手背碰碰他的额头:“好了,不说这个了。” 他又买了两袋红豆饼,挑了块最完整的塞进手里,偷吃似的,一人掰了半块。俞访云一口就咬到了馅,竟然是豆馅里掺了梅皮,酸中带甜。这豆蔻吃东西的时候都两手端着,像仓鼠护食,严奚如瞧着可爱,见一粒豆馅从嘴边漏了出来,伸手接住,俞访云吃的专心,鬼使神差地就这么就着他手指嗦了回去,尝到甜味才觉得这个动作太过亲密,鼓起的腮帮子一僵。 古有他愚公移山,今有他俞公……啄米。 严奚如笑得更明显,捻了捻手指,凑到他嘴边:“要不要再舔干净,嗯?” 俞访云两颊腾起飞霞,生生把一坨硬饼咽了下去。 结果就是,他一路打嗝,打了一路。“呃——哦”的声音在青墙黑瓦间回荡,最后被严奚如掐着手腕屏了一分多气才缓过来。 俞访云憋气憋得辛苦,严奚如憋笑憋得更辛苦,几步路走得分外辛苦。等走到石板的尽头,折泷的破败之象就全然显露了,他们在巷子里熟门熟路地穿行。街坊邻居见有两个打扮干净的生脸,侧目多瞧了瞧。巷道尽头又接小路,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嘴上说着:“我看这瞎子的药还挺有用的,不愧是能开刀的手艺。”另一个听了哈哈大笑:“你听他们瞎说,这瞎子要是能开刀,我都能给人接生。” 俞访云走一路,余光都在描摹严奚如手臂上那块疤,想再问问陆弛章的事,但严奚如每提起他都变了脸色……能问吗?他和师叔的关系亲近到能戳心窝了吗?俞豆蔻左右盘算的毛病又开始了。 前面的脚步忽然顿住,俞访云正分心,再次撞上了他后背,被严奚如握住肩膀翻了个面:“到了。” 面前的青砖之间嵌入了一个和墙等高的玻璃柜,一块脏兮兮的招牌,是家药店。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俞访云原本有些失望,一走进去便看呆了——密密麻麻的镀铜抽屉,标记了各种中药,甚至有些是自己听都没听说过的名字,打开门就是熏药和熨烫的味道,特别好闻。俞访云左顾右盼,看花了眼。 客人进门,老板也不招待,继续摆弄他一桌的药钵:“几十米外就听见你的脚步声了。” 严奚如对这里的味道不甚满意:“你这里真的难闻死了,陆弛章。” 俞访云听见这个名字,抬起了头。面前的男人左眼覆着一层棉纱眼罩,鼻梁之上又架一副眼镜,俨然是个半瞎子。 . 作者有话要说:姗姗来迟的男三号。 第11章 小神仙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来找老葛,听他说你爸腰椎病犯了,下不得床,一步都动不了,我来看看他。” 陆弛章说:“他是自找的,为了抓条蛇在田里蹲了十二个小时,就捞了几条比泥鳅细溜的苗子,还要带回来泡酒。” 严奚如拿过柜台上一盘核桃,抓了一捧塞进俞访云的口袋:“你爹真不愧是当代神农,哪有儿草蛇虫蚁,哪儿就有他。” 俞访云见他明目张胆偷东西,后退两步与他划清界限,却被严奚如拉回身边,说:“没事,他看不见。” 陆弛章浅笑一下,抬起头:“没事,我看不见。” 男人朝自己看过来,左眼在镜片后面模模糊糊的,找不到光点。“这一只,从小视力就零点二,不戴眼镜也几乎是瞎了的。然后这一只…”陆弛章把手压到左边的眼罩上,轻飘飘地说,“这只是被戳瞎了。” 俞访云听到这里,肩膀微不可察地抖了下,被严奚如从后面扶住了腰。 陆弛章问:“不是要去看我爸吗,在里院躺着呢,无事献殷勤,求他干嘛?” “老太太让我来要紫珍膏的。但陆老头要是不愿意做的话,交出药方也行,老太太说了,愿意用亲孙子换秘方。” “我爸腰病严重了,现在休息几天也只能缓解些症状。老头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疼死也不去医院做手术,看一次病都觉得是烧了钱。他回来之后就开始生闷气,躺着好几天了。”陆弛章笑得好看,“严大夫要有办法让老头坐起来再说,否则一切白谈。” 严奚如晃晃头:“腰病我是不会治,但是我最近得了一位妙手回春的小神仙,特地给你爸带过来了。” 俞访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突然被往前一推。 “他针灸扎得顶好。一针能治人头痛,三针能通全身气血,再几针,能让公鸡下蛋。”严奚如靠上柜台,张口就来,“陆老板,我的宝贝师侄给你爸治腰,你爸教我做药膏,怎么样。” “……”俞访云慌了,垫脚到严奚如耳边,压低声音,“你疯了吗师叔!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怎么在懂行的大夫面前卖弄,我哪能保证治得好他!” 这气息吹得耳朵都发痒,那人软乎乎的身子还拼命往自己身上靠。严奚如站得不稳,又掐了把俞访云后腰,抵在他颅顶:“没让你真的治好,能治一点是一点,会动弹就行,不求太敏捷。主要是趁那老头没注意的时候,把药膏给我弄到手。” 俞访云瞪了他一眼,气声道:“你自己怎么不去弄!” 对方蔫坏:“那我又不是小神仙。” 走到里院,俞访云又回望两眼,见他师叔伸手去抓碟子里剥好的核桃肉,被陆弛章精准地敲了手背,悻悻低了头,哪还有平时脸憨皮厚的样子。严奚如不似正常人一样知道害臊,遇上越不熟的脸皮越厚得如同城墙苑囿,可真正熟悉的反而……这么想着,俞访云也有些悻悻。 陆符丁在床上趴着,一开始死都不让他碰,扶着腰虚弱得很。俞访云在他腰上按了两下,老头忽然松了口:“那你……试试就试试,别扎脑袋啊。” 还好最近恶补针经,临时记了一些穴位组合和行针手法,不然这么被师叔推出来,两眼一抹黑,神仙都跌倒。俞访云一共在他腰上扎了十四针,合下巨虚两针,点燃灸盒横放在腰腧穴上,在阿是穴上用提插补泻法散气,再起艾条回旋灸。 灸盒里的温度渐渐上来,艾熏味弥散,陆符丁的后腰也暖和起来,感觉整个腰部的筋脉都慢慢舒展活络。他僵硬了这么多天,终于有些飘飘然的舒畅,抬起眼皮子打量床边的俞访云:“小伙子,挺厉害的啊。你哪里学来的手艺?家里是做这个的?” 俞访云坦白自己是临时抱佛脚学来的手艺。他爸除了长于选方择药熬汤制膏,还自学了扎针艾灸,可这些都没来得及教给他。陆符丁听了可惜:“你爸要是好好培养你多好,糟蹋天赋,真是浪费。” 再早也至多教到六七岁,俞访云念及此,那一点被夸赞的喜悦也冷落了下来,又想到眼前这位陆符丁的手艺和药方也没有传给儿子,不知道他是否觉得可惜。可惜陆弛章一表人才,温文尔雅,却是个不辨外物,只见微光的瞎子。 艾条已经燃了一大截,俞访云想起师叔的嘱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个切入口。“陆师傅,我爸也会做紫珍膏,就是不知道和你的方子一不一样?” 陆符丁略微诧异,抬了眼皮:“你爸也会做紫珍膏?他不是卖草药的吗,能弄到这种珍贵药方?” “嗯,他是开小药铺的,但是我爷爷一辈再往上数也做过大药商,有好多祖传典方。虽然后来都毁了……”俞访云顿了一下,不细解释,“我爸手里也就不剩什么了,长安镇那间店面,还是他从别人手里盘回来的。” 陆符丁立刻撑起胳膊看他:“你爹,你爹是长安镇的俞明釜?” 俞访云也一愣:“师傅你认识我爸?” “还喊什么师傅!”对面昂起脖子,高声,“你该喊我叔伯!哦不,师叔!” 俞访云手里的灸条扑簌一下,落了团灰——前面一位师叔还没伺候完,这又来一个?! 这屋里老头在忙着认亲,老板在柜台闲着点药,严奚如一个人找不到事儿做,瞄了一眼他的脸色:“我看墙上贴着文件,你们这儿今年要拆了吗?” 陆弛章答:“快了。隔壁一片已经拆得七零八落了,我们这里也没几天了。” “那你爸这些宝贝药材宝贝膏方的,要都拆了,放哪儿去?”严奚如手伸进他的药钵,捻了一点花籽嗅嗅,还挺香的。 “老头为了腰病开刀这事和我大吵一架,自己气上了,躺在那儿都没心思管这些了。” “那你就回医院啊,不去桐山,折泷也行。我和葛重山聊过了,他自己也来找过你好几回,那里始终是缺人手的。” 陆弛章拒绝:“我不想回医院,折泷还是桐山,都不去。” “不回医院你还能去哪儿,真捣一辈子药啊?”严奚如的耐心本来就是浅的,这下猛然触底,也不拐弯抹角了,“同窗同事一场,我们三个都看不下去你因为伤了一只眼睛颓靡不振,缩着头躲在这种地方就怕再受到伤害。可你觉得你还是十年前那个陆弛章吗,往哪儿一戳都和人群不一样?真落魄颓废得不一样了!就算你躲在这儿躲一辈子,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也不会来给你道一句歉!” 对面仍是淡淡的,轻叹了一口气:“严奚如,我这只眼睛是你戳瞎的吗?你着急什么?” 严奚如懊恼地踢了脚柜台下的木板,板子垂着头落下:“不是我,但也是因为我瞎的。” “和你没关系。”陆弛章淡定地锤着药钵,“我早就不是十年前意气风发的我了,你怎么还是十年前的你,把一切都想得理所当然。” 严奚如被他气到一噎,随手抓了把核桃肉丢进陆弛章捣好的药末里,祸害完转身便走。 “真是有毛病……都有毛病,都是郑长垣惯的毛病……”他碎碎念着走进里院,看见俞访云扶着膝盖在小灶边扇火,台上一口小铁锅,煮着紫红色的沸油,套了件围裙怕被溅到。 石榴树下,少年的腰臀被围裙紧紧勾勒,线条毕露。 “这么快扎完了?不是还要那个棒儿熏腰的吗?”严奚如走上前来,眼神却上下左右地乱瞟,这围裙也忒紧了……是陆弛章七岁过家家穿的吧。 俞访云仰头见是他:“陆师傅在床上等着呢,正在教我做紫珍膏。” 严奚如手指勾进他肩上的带子:“你扎的是吐真穴?我问了几年都不蹦一个字,你一问他就说了?” “他爬不起来,看在我们特地来一趟的份上,就先口头把方法教给我。” 严奚如瞥见那一大缸尚为半成品的油膏,这一锅要是让老太太看见了,还不得跳进去洗澡。他蹲下来接过俞访云手里的蒲扇:“我都特地来八百多趟了,也没见老头多看我一眼。”土灶扑出一圈烟,呛着了自己,炉子没吹大多少,火气越吹越大。“老头是真的教你吗?这不是找着个机会让我们给他干苦力吧。” ”真的,陆师傅每一条都和我说了。”俞访云抱着膝盖靠过来,“先用小火将紫草炸了,再和炸过的白芷一起在油中浸泡三天,混入提前炸透又晾干的乳香没药,晾晒一礼拜,再分成小碗上锅蒸,一定要记得……”说到这儿豆蔻忽然警觉,抬头盯了一眼,“陆师傅不让我外传的。” “我是外人吗?”严奚如对着他的脸扇了一扇子风,把刘海全吹起来。 俞访云仍是咬着牙不松口。算了,本来也不稀罕学,有的用就是了。可这么面对面看着,严奚如视线又不自主往人腰上移,又瘦又薄……那两条细胳膊也像白瓷做的一样,磕一下都会有裂缝,风吹一下都给折断,比瓷器还易碎。 可那人完全不知自己矜贵,坐地一铺,把所有药草倒在身上用围裙兜起来,仿佛阿嬷坐在路墩,下一秒就要开始择白菜叶了。 “葛重山说你长得像陆弛章我还觉得他老眼昏花,这围裙一戴还真的有够像的……他在寝室也是铺一地的草药,下了课就蹲在那里择药梗。” 俞访云抬起头看他:“师叔,大学的时候你和陆师兄关系最好吗?” “……怎么他就是师兄了,你真的很不介意给我涨辈份,”严奚如想了一下才回答,“不是吧,我和郑长垣更投缘,都觉得他是我们的妈。陆弛章以前啰嗦又爱操心,沈蔚舟都不敢惹他。” 俞访云“噗”了一下,安静之后,坐着把围裙松了松。 “那你真的想去援非吗?” 这一句问得轻飘飘的,倒让严奚如措手不及。大家都以为他做什么都是为了和方光明对着干,少有人问他“想不想”。师叔却依旧嘴硬:“我想不想的……非洲那种条件,你不如问我想不想去自讨苦吃。” “那你想不想?”俞访云又问一回。问的是他想不想离开医院,想不想去真正的前线。 严奚如愣住一会儿,然后这么多年,第一次认真地对上了别人审视的目光。——有严成松这样的靠山,他从来不否认自己一帆风顺的人生。所以周围人的非议或误解,他从来没辩解过。别人都以为当医生是他选了一条最方便快捷的路,可只有自己清楚,违抗严成松意愿坚持填报上桐医的时候内心的坚决。他从小听自己那位了不起的父亲讲了那么多的话,真的假的,虚的实的,却清晰地记得一句,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这之后,他从没因为严成松的身份得到过什么多余的机会,反而失去的更多。当年疫情爆发,半个医院的人都去前线支援,就他因为有一个在前线坚守的父亲,只能留备后方。眼前河山震荡,风雨飘摇,只有自己躲在同僚的臂膀之后,年少热血,如何甘心。 俞访云问他想不想,他当然想。刀枪剑簇,也要去朔风大地上吹过战号才算出鞘。 “但是需要抢救生命的地方就是战场,即使你留在这儿,也不算离开了前线。”对面的人抬眼看他,认真说道,“而且从始至终,你都是我遇见过的最热忱的人。” 这夸奖叫严奚如闻宠若惊,呆怔的片刻,手上摇着的蒲扇也叫人掳走。俞访云转过头,继续盯牢紧锅里的药油扇风,不让它们蹦出来浪费一滴,却没注意自己脑袋已经贴上了别人的手肘。他头顶混着草药和清油的气味,一粒火星子飘到了鬓角,蜷起一根头发丝儿,严奚如伸出手—— “对了师叔。”俞访云正好仰起脖子,“陆师傅人挺好的,还说喜欢我。” 严奚如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每次用这个动作才能掩饰些心底秘密。“因为你是小神仙,谁不喜欢你。” “那你——” ——那你喜欢我吗?想当然地以为他要这么问,严奚如手指的颤抖先透了答案。 可俞访云却是抬起胳膊,抓住额头上那只手掌,紧紧攥住了:“那你也帮我扇扇风吧,小神仙的手酸了。” 又见两颗兔牙。 严奚如的脸像被火星子倏的一烫,皮厚也通红,竟然害臊了。 作者有话要说:俞访云.矜持.jpg 第12章 谁要当你师叔 陆符丁在床上撑着胳膊,终于等到俞访云回来:“你这熏药盒真舒服,我自己烧的怎么就没这个效果呢,都感觉能下床走两圈了,终于能上桌吃饭了……哎!你怎么又进来了!” 严奚如一进来,陆符丁又觉得浑身哪哪儿都不能动弹了。 严奚如坐到边上,翘起二郎腿,看着他演:“老头,你这屋里都破成这样了,陆弛章准备什么时候带你搬出去住大别墅?” 陆老头一下中气十足:“要你管!住桥洞都不关你事。” 严奚如两处碰壁,也不再有耐心说,剥了六颗葡萄塞满嘴。他半年前听到这里拆迁的消息,就开始筹划给陆符丁这家朽木枯株的陈药铺迁地方的事儿,但一想肯定还有个人更着急,也轮不着他管。如今角儿都不肯上台,还拉什么戏台。严奚如呸一声吐了葡萄籽,那两家店反正是玉树街上的位置,陆符丁不要,大不了他真的辞了职卖龟苓膏去。 俞访云进了门:“陆师傅——外面炸好的药油在放凉了,等下还要再滤一次吗?” “不用,直接蒸就行了,火小点。”陆符丁不满地说,“还师傅什么师傅,我是兰州刀削面的师傅还是换轮胎的师傅?快喊我师叔!” 严奚如一口葡萄汁喷了出来:“老头你占人什么便宜!师叔能是随便喊的吗?!” “他爸俞明甫是我亲传师弟,他小云喊我一句师叔,怎么了!不然还喊大爷?!” “我呸,什么小云,真/他妈南苑西厢坍塌一百次程度的难听,大什么大爷。”严奚如拍下葡萄皮,“再说了,你们卖药的还搞哪门子亲传徒弟?合计着琢磨怎么骗钱也值当传个祖宗十八代啊!?” “小云是他爸起的名字!”以陆符丁现在的状态,吵架也是躺着对房梁吼,看着滑稽,其实气势不减,“你这个半路师叔师个屁,快闭嘴吧!” 严奚如火气噌的上来:“陆卖药的!你和你门口那个软硬不吃的儿子都是他妈死心眼子!还卖什么药,先拣点药喂喂自己吧!” “卖药的怎么了?卖药的惹你了?!不还得求着我卖给你!” “我呸!卖药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俞访云戳戳他的胳膊肘,气势微弱。严奚如甩开他手:“你又干嘛?” “师叔,我家也是卖药的。” “ ……”严奚如把他夹进臂肘下,揉了揉腮帮子。 床上的陆符丁睨了他们一眼,扭开头,若有所思。 蹭了陆弛章一顿饭,饭桌上严奚如极其自然地挑走了俞访云碗里的姜,又被对面的老头盯上,在心里的小本上记了一笔。吃完饭,他就把俞访云喊进屋里锁上门说悄悄话,严奚如一个人在院子里看陆符丁种的那些歪瓜裂枣。今天来一趟送温暖,瞎子不识好人心就算了,师侄眼看也被人拐走,越想越抑郁。 俞访云出来看见师叔正盯准了地里一颗小萝卜,又松土又扯叶子,就是拔不出来。 严奚如犹自折腾萝卜,余光瞄他:“有话就说,支支吾吾的有意思吗?” 俞访云手掌撑住膝盖,弯了腰:“那你欺负一刻萝卜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我眼里只有这一颗萝卜。” 俞访云一愣:“什么?” 严奚如抬头瞥来眼神,又移开:“你不一样,你眼里哪止我一个师叔?”他都知道一颗萝卜一个坑,这豆蔻倒好,体积忒大,一颗豆蔻占了多少个坑。 “我有意思吗,我看你最有意思,没心没肺的,不知道脑袋里装的什么……”严奚如把那几片叶子都给揪烂了,“背着我喊别人师叔的时候,一点都没想到我这个师叔吧。” 俞访云揣测到现在,终于发现师叔身上那股味儿是什么,是酸溜溜。 对面胡搅蛮缠,他耐着性子解释:“陆师傅是我爸的师兄,和你这个师叔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严奚如说,“老头把你喊去房里又说我什么坏话呢吧?” 俞访云摇摇头,蹲到他身边:“没有,他就告诉我,你可能是喜欢男人,让我当心着一点。” 严奚如绊了手指,转过头来,口舌难得笨拙,“……然后呢?” 俞访云的下巴压在膝盖上,坦坦然地瞧他:“没有然后,我说我早就知道了。” 严奚如手上一松,碎叶子洒了两只脚。此时石榴树上的喜鹊忽然引颈,唱的是春光,唱得薄红秋海棠盛放,可树上蓦地砸下了几颗烂石榴——气氛变得些微复杂。 对面目光炯炯,好像要说什么。俞访云修长手指凑到严奚如鼻尖,捻了一下,停在那儿不动:“师叔,香不香?” “……香。” 指尖就一点紫草呛鼻的气味,可严奚如一嗅,怎么头晕眼花。 一年一度的省级视察临近,关乎科室的形象和风气,蒋一刀很是重视,这些天四处挑他们的毛病,感叹廖思君和严奚如哪里像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一个任性妄为但挑不出大错,一个圆滑逢迎又说不上完美。一个师门庞大人丁兴旺,而一个孤家寡人冷冷清清,眼看就要绝后了。 他们两是直系师兄弟,虽然严奚如进大学的时候廖思君研究生都快毕业了,但相处这么多年,不至于真生罅隙。真正水火不容的是两组手底下的医生,江简和杨铭互相嫌弃,在手术室都不愿意一桌吃饭。杨铭上午还因为分台子的事情冲了俞访云两句,专挑他们组的小柿子捏。 严奚如去找江简要手术用的纳吸棉,反被抱怨一通。“老大你多久没做苦力了!我们组纳吸棉紧缺都几个月了!杨铭那不要脸的,就因为他们组用得最多,竟然就把东西全占了,上次俞医生去找的时候非但不给还当面锁了起来,真是臭不要脸至极!今天上午还占了我们的台子,俞医生那样的好脾气都被他气得不说话了!” 杨铭仗着家世背景,在科室年轻的医生里素来横行霸道,但严奚如第一次听说他都祸害到自己组了。“那我前两天用的几包纳吸棉哪儿来的?俞访云随手就给我了啊。” “俞大夫从自己科室拿来的啦!你省着点用,纳吸棉现在可是硬通货!”江简用钥匙开了抽屉,抠抠索索地交出最后几包。 “还硬通货,要真这么值钱俞访云能骗来一堆?” “俞医生用美色换回来的,你省着点用!” 严奚如眼皮一跳,那确实有点值钱。 俞访云正靠着柜子签字,纸一沉,一堆纳吸棉铺了上来,摊成了座小山,转头见师叔自以为潇洒地朝自己挑了挑眉,意思是——喏,我厉害不。 “厉害,你去撬了杨铭的抽屉?” “就几块棉花用得着我偷鸡摸狗吗?!本来就是我们的,直接去和廖思君说一声就拿回来了。以后杨铭再冲你撒气也别受着啊,江简脑子笨才抢不过他们,你又不傻。” 俞访云瞧着还是不太开心:”但我毕竟是你组上的人,又是个外人,总不能和他们起矛盾。“ 严奚如用手背掸掸他的额头:“要我的时候就喊师叔,上班了又当外人,积雨云都没你这朵俞访云变得快。“ “那我总要走的,也不像杨铭那样,在医院处处有靠山。” “你倚仗我这个靠山还不够吗?”严奚如扶住他单薄的肩膀拉了过来,“靠靠试试。” 用余光瞧他,这豆蔻轻轻碰一碰揉一揉,几下就能展露兔牙。 “晚上我让江简点外卖,喝什么鱼汤?” “我不吃,我还要去给陆师傅扎针,上次那儿的紫珍油也该成膏了,今天得煎乳香和没药了。” 俞访云撇下他又跑了。严奚如想不通扎个针怎么还扎出了感情,赶着去人家病床前当孝子,要这么算,自己才是第一个挨他针扎的,俞豆蔻怎么不报名他当儿子。 卫生部巡查小组来桐山视察,由一位年轻的秘书长带队,门诊早早拉起了“欢迎莅临”的横幅,严奚如每次经过都被金粉大字晃了眼。普外是医院重点科室,众人都忙着准备接受视察,就严主任不思进取,乐得清闲。苦了江简这种没权没势的小医生,汇报工作轮不到,但一轮又一轮的PPT全是他的任务,每一天上班下班都在新建幻灯片。还有另一位小医生俞访云也是,回了ICU忙得见不着人影。 严奚如手术回来,扫了一圈没找见他,听说又被科室喊回去凑饭局,低叹了口气。“年轻医生喊过去都是托酒杯的,脸皮厚成我这样的,当年都醉生梦死过。” 加班餐吃了几口便索然无味,江简随口说他一句,天天唉声叹气的,好似相思病矣。严奚如却被戳了手心一样,筷子都拿不稳,半块排骨掉到桌上。 江简晚些去上急诊班,严奚如借了他的电脑在办公室发邮件,忙完摘下眼镜揉了把鼻梁,发觉已经深夜,走廊上悄无一人,连值班医生也去了内科接病人。严奚如在楼上替他值守,干脆换上白大褂去病房转了一圈。 夜风吹得他打了个寒噤,吹散了身上的草药味,瞅到一眼胸牌才回过神。他恍惚中拿错了衣服,披的是俞访云的白大褂。 小孩爱干净,连工作服都是带回家自己洗的,味道像被藿香佩兰那些芳香中药熏过,清香幽幽。严奚如回了办公室,却不舍得脱下外褂了。 鼻尖萦绕那股俞访云身上的气味,又勾勒出那段相隔几寸的靠近,腰上一捏,似柳条娇又软,嘴唇薄得似柳叶,却是樱桃色红,挂上枝头摇摇欲坠……严奚如俄然刹车,要让那人知道自己的肖想,定又回头骂一句臭流氓。 严奚如钱包里一直放着那颗豆蔻,需要时常拿出来看看这干瘪硌手的丑样子冷静一下。复杂的心思近日发酵,常常回避着不去想,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忍不住拿出来看一看。他不是什么思虑周密的人,待人做事往往不计后果,动了心思也不会藏着掖着,但俞访云……他尤为郑重。 心血已经燥热,夜风也吹不透,严奚如索性打开电脑,登陆了自己的浏览器账号。他头脑昏沉,戴上耳机,鼠标划过几个关键词,打算看点简单直接的教学视频消除疲劳。 视频加载得很快,他选了个老师长得面善的,好好学习。 屏幕上老师正示范标准动作,严奚如手撑着下巴,手抓紧了鼠标跟着频率点击。忽然一声悠扬婉转的低呼……叫得他头皮发麻,食指蜷缩,又一阵叽里咕噜的呢喃,画面暗得看不清,他调亮了屏幕,把鼠标停在板书的重点上,仔细听那个蜷起舌头的尾音…… “师叔。” 猝然出现的一声呼唤,把鼠标吓飞几米。 “你这么晚还在医院。”俞访云站在门口,眼神迷蒙,见夜色里严奚如独坐,脸上反射亮白荧光,宛如一只坐山鬼。“你在看什么?” 严奚如合上屏幕,面不改色:“看……看开腹手术侧切缝合技巧教学视频。” 俞访云“嗷”了一声,转身在门后寻找自己的白大褂,却被按住肩膀推了出去:“师叔?师叔……” 严奚如嗙一下把他关在门外,过了几秒,丢出一件白大褂。走廊上凉透,俞访云握着门沿的手冰凉,心上也刮风:“师叔,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亮光从电脑缝隙里漏出来,闪闪烁烁,叫人糟心。严奚如头脑里一团纠葛的毛线中间缠了个俞访云,偏偏他还来添乱,像只小猫一样不停地挠门,窸窸窣窣。 “我没生气,我生什么气。”严奚如心软松开一条门缝,那人就埋头钻了进来,没长骨头似的,嘴上还嘟囔:“那你就是讨厌我了……” 严奚如手肘一暖,低下头,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竟然贴近自己胸前,摆摆尾巴要求顺毛,体温还灼人,说着就用耳朵蹭他。 “师叔——”豆蔻头喊他,语调比往常更绵密延长,吐词又微弱,听得严奚如头皮发麻:“……你干嘛?” 俞访云用气声嗯哼一下,肩膀磨着他,磨得人浑身发软。到这一秒,严奚如才发现这豆蔻浑身浸了酒气,是醉了七八分的胡言。他小声咕哝:“……我以后就你一个师叔,不认别人当师叔,好不好。” 胸前沉重,心上也滚烫,严奚如后背抵住门,手掌扶住他的后脑勺,心里全是藏不住的滋味。 ——好什么好,谁要当你师叔。 作者有话要说:师叔:被撩得头晕。/预告:下一章有吻戏。 第13章 严奚如疯了 夜里静悄悄的,只有熟稔的呼吸声。俞访云的眼睛湿漉漉地眨了眨:“那你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严奚如无奈地重复,“干嘛讨厌你。” 俞访云已经醉得晕晕乎乎,听到便笑了,软软答一句“那好的”,捞起外套转身就走,却一头撞到了门上。 严奚如接住弹回来的那人,哭笑不得,原本就知道他爱摔跤,现在才知道喝醉了连一步路都不会走,算了,他托住他的腰:“你家在哪儿?” 俞访云嘀咕几个字,头一歪,挂到他身上。这豆蔻到底什么品种,严奚如心想,有人醉了口无遮拦,而有的人在酒坛子里泡一宿,芯儿都泡软了。 严奚如拉着他出医院,天边月亮正圆。俞访云把外套抱在胸前,搓了搓眼睛:“我们去哪儿呀?” “带你回家。”严奚如牵着他的手腕,安安静静走在路上,这像从未有过的感觉,他不再是他师叔,他却还是俞访云。夜色霭霭,踩碎一地流光。 见到熟悉的单元门,俞访云一下挣脱了他的手跳上楼梯,毫无良心的样子。严奚如看着他:“不和我说声再见?” 他又两三步蹦下楼梯,认真挥了挥手:“再见。”仍然带着股酒憨味。 严奚如被他逗笑:“我牵着你小心翼翼走过两条街,你甩手就不认人了,好没良心。” “那要怎么样再见?”俞访云踩在楼梯上,手背在后面思索,没等对面回答,忽然探身凑近,“那这样……” 他本来对准了脸颊,却站得歪歪扭扭,最后嘴唇只印上严奚如的鼻尖,轻轻啵了一下,算做吻别。亲到了又飞快跳上楼梯,留下身后那个人诧然,被这嘴唇擦过的温软触感钉在原地。 严奚如用力眨了眨眼确认醉的不是自己,却像在梦里似的口干舌燥,喉结滚动。 天边飘过一团云,月亮探出半个脑袋偷偷地瞧。门刚开了一条缝,又猝然阖上。 严奚如两三步跨上楼梯,攥住了俞访云的手腕,将人锢在身前,也扳住了他的下巴。吹起的发梢擦过眼角眉梢,闭了眼对准他的下唇,毫无犹豫就贴了上去。 嘴唇柔软相撞。俞访云睁着眼睛,把他每根睫毛都看得清楚,下唇被牢牢吮住,亲吻却只是一瞬,勾起的舌尖短暂触碰,还没尝出味道,对方蓦地抽身,将光线也都带走。眼前进了雾,眨了眨眼就刮下两滴水珠。 严奚如松开他的手,若有似无地了舔口唇角,却见对方眼里水雾一片,伸出手捧了他的脸,拇指抹开泪痕。还真是颗豆蔻,碰一碰就沁出汁水。 忍不住笑一下哄他。“吻别都不会,要像这样,对准位置才行。” 俞访云进了家门,还没开灯,先端起桌上的一杯凉开水,一饮而尽。酒气早就散透,他的眼神一直澄澈清醒。寿寿攀在脚边,屋外的月光依旧盈盈,照得人形单影只,杯底能倒映月亮。 可近在咫尺的两盏月光,何时才能碰杯啊? 折泷要拆迁的消息散出,老巷却回光返照似的热闹起来。孝子们全涌回来奔走相告,哪家的哪间房又拆得了多少钱。 俞访云回回来都要带一袋柑桔,只要长得黄的,不然陆符丁不吃。挑橘子的时候,旁边一个男人也在买水果,一身羊毛西装,气质出挑,和萧条的环境格格不入。他转身的时候和俞访云对视了一面,俞访云走了几步,觉得这男人十分眼熟,又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 陆弛章和往常一样在外面看店,打了声招呼。每次有人来的时候他都在研磨药钵,心无旁骛。 陆符丁被俞访云扎了一周,腰已经能慢慢活动了,下床走两步,挑个最黄的大橘子,坐回床上,检查他拿进来的紫珍膏,还挺像模像样的。“俞明甫的儿子就是学得快。” 俞访云得了便宜就乖巧:“是陆师傅教得好。” “怎么,秘方都给你了,还不肯喊师父。”他这个真师叔至今不肯认,偏跑去认哪门子的假师叔,陆符丁叹气,“真和俞明甫一样,冷心肝,养不熟。” 俞访云搬了个小凳子坐床边,点燃了灸条,回旋熏他的腰腧穴:“陆师傅,昨天说到哪儿了?” 陆符丁被烫得舒服,闭上了眼睛享受:“喔……说到,说到师父领我入门,后来我又领你爸入门。我师父最早是在那北京的大药堂给大人物做药的,这世上就没有他做不出没见过的膏药。回了桐城之后,开了间大名鼎鼎的念安堂,是这儿最厉害的药师,来买药的客人说踏破门槛也不为过。” 念安堂,俞访云蹙起眉头,他算半个业内人,都没听过这个鼎鼎的大名。 “你当然不知道了,”陆符丁轻叹一声,“念安堂开了两年便关门了。师父年纪大了,被同行寻衅滋事,闹大以后又泼了污水,师父心气傲,直接把店关了。这楼起得快塌得也快,他从此后封炉再不做药,那些惊世的秘方都藏在手里,只传给他最得意的徒弟——也就是我,和你爸。” 俞访云回想自己七岁以前,他爸带他把一碟小酱瓜分成早中晚三顿的日子,怎么瞧也不像个揣着无价秘方的人物。 “可是你爸,心不在这个上面。师父他痴迷研究这些东西,是整个人投进去的,其它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要,所以一辈子孑然一身也不觉得伶仃。但你爸不一样,他平时念得最多的,是长安的水的长安的人,心里装的东西太多,永远走不出长安镇。”陆符丁翻了个面,把脸朝向俞访云,“后来,事情变得太快,天也变了,民间不允许贩卖手工制作的膏方陈药,相信这些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大家都慢慢把师父忘了。念安堂关门之后,师父少了寄托,不久就去了。你爸他选择回了长安镇,把师父留下的东西都给了我,只带了一身手艺走,这之后……”这之后,就是俞访云知道的故事了。 他从来没见过妈妈,俞明甫一个人把他带大,却又在儿子刚懂事的时候旧疾复发,撒手人寰。俞访云孤零零长这么大,连一些可供怀念的父子回忆都少之又少,他甚至已经记不得俞明甫长什么样子。严奚如说他对陆符丁倍献殷勤,其实那几缸膏药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一次次来,不过是想来从别人嘴里确认一些俞明甫的痕迹。 陆符丁说起这个,依然摇头:“我一直搞不懂明甫怎么想的,什么都学会了,又心甘情愿什么都抛掉,回到一开始的地方继续过他默默无闻的日子。” 俞访云轻声说:“我爸是为了我妈。” “是啊,那时候你已经在你妈肚子里了。可你妈命苦,难产的时候谁也不在身边。她去世之后,你爸再也没联系过我了,直到我听说他也……他也命苦,踌躇半生,事业和家庭的快乐都没尝到,早早地陪你妈去了。”陆符丁回头看俞访云,“还好,你的命最硬。” 二人命薄,余下的命数都留在儿子身上,能不比钢板还硬吗。俞访云笑了一下:“可惜我爸的手艺,什么都没来得及教我就走了,连句话都没留。” “断了就断了吧,这门手艺,总要断的。”陆符丁似是想起了自己的处境,陆弛章那治不好的眼睛……也开始唉声叹气。 “陆师傅,后两天我来不了了,你就让陆师兄帮您灸一下吧,周末我再来给您扎最后一次,这个疗程就结束了。” “行,拿点橘子走。哎对了,这个也给你。师叔还是师父,不愿意喊就都别喊啦,我寻你开心的,你爸都不在了,还讲究这些辈分干什么。” 俞访云接过东西,是一只老式英雄钢笔,笔身很细,桃粉色的,笔夹磨褪了金属色泽,本来上面刻的小字现在也磨得差不多了。 “你爸的钢笔,收着。”陆符丁忍不住说两句闲话,“要说你妈也是真傻,一点没大学生的机灵样儿,当时你爸追你妈,刚谈上就遇到你爸生日,你妈送礼物也不知道送什么,选了一支女式钢笔,几块钱买来的东西,又卡墨又刮纸,捡根树杈子都比这支笔能写。可你爸不嫌弃,天天握着一根粉色笔写字儿,最后走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送给我当个念想。现在,我把这个念想还给你了。” 俞访云轻轻拧开笔盖,父亲在他记忆里一直是个越走越远的模糊背影。如今,终于在陆符丁身上找到一个入口,瞥见那个年轻又陌生的俞眀釜,鲜亮地活过。积攒一点点新的回忆,便足够岁月消磨。 俞访云喉头泛酸,小声嘟囔了句“师父”。他不认他做师叔,他把他当成代替俞明甫来教自己东西的师父。 “诶,”陆符丁拍拍他的手,”好孩子。” 报告会那天,严奚如没通知俞访云来,自以为给他多放了天假。前日不清不楚了那一下,对方是醉得迷糊,自己却是神清气爽趁人之危,怕他醒来记得,又怕他清醒之后不记得。只要对上那个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严奚如自认命好,顺风顺水到现在,托出去也是令人羡慕的人生,可到了三十多岁,和同龄人的生活相比,却是家庭全无,事业勉强,还要落一个嚣张跋扈,不知纪极的名号。嚣张他认,跋扈他认,但贪心,他向来只敢划一个看似宽荡又谨小慎微的圈子,在这其中,想要的都能得到,得不到的东西,他想都不敢想。 何况最近,那么多双眼睛盯在自己身上。他自己皮糙肉厚,有些话别人传得多难听都无所谓。但俞访云看着脸薄胆小,里面却是冰心玉骨,说不定在那些流言污构之下,宁折不弯。 事关弯不弯,这一回,严奚如难得转动了脑子,得好好算计算计。 到了现场才发现,人家根本就轮不着自己放假,严奚如自己只是个与会人员,俞访云的名牌却作为科室代表摆在了第一排。 俞访云进会议室的时候,见那位年轻的秘书长背对门口和严奚如说着什么,亲昵地揽着肩膀。目不斜视地经过两人身边,严奚如悄摸摸看了他一眼,看不出是个什么情况。 秘书长走过来想坐在俞访云右手边,被严奚如抢先一步拉开了凳子。“郑长垣,坐对面去。” 在这里听见了这个名字,俞访云诧异地抬起头——郑长垣,原来秘书长就是严奚如的那个同学。他从学校调走得早,没教过自己。 男人落座的时候,视线相交,俞访云又是一愣,这不是在折泷和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个男人? 郑长垣朝他礼貌微笑,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严奚如。 整个急诊大科,内外科的医生围着会议桌坐了一圈。俞访云代表ICU发言,报告风格和本人似的,一丝不苟,条理清晰。郑长垣对他提到的新机器颇感兴趣:“俞医生,PE仪器的用法能仔细给我们讲讲吗?” “好,我们正好准备了一个视频。” 严奚如就是来悠闲喝茶的,此时靠在椅背上捧着搪瓷杯,咂巴普洱叶子的味道。大屏幕慢慢亮起,听见后排江简在说:“不知道我电脑怎么回事,打开莫名其妙多了个进程占用网速,关也关不掉,还好借的是俞大夫的院内网账号,是比一般的快,”他拍拍前座的椅背:“对了老大,听说你昨晚学习了侧切缝合技巧的教学视频,怎么不教教我?我也想学!” 严奚如呸他一口茶:“你学个屁!” 俞访云的屏幕上弹出了默认网页,正在加载。 严奚如抬头,打眼就瞧见了那个网址,差点被自己满嘴碎茶沫噎死。——这不是是那天自己在线求学的网址?! 白屏上那个小圈转啊转,已经有了成功的迹象,满座主任和专家都在翘首期待桐山今年的新成果。 俞访云的电脑上已经弹出了画面,瞳孔蓦地一震,第一反应竟然是抬头看身边的严奚如。趁着这个时差,严奚如当机立断,身如闪电!及时出手,力挽狂澜!端起一杯茶水就朝投影仪泼去! 屏幕电光一闪,熄火了。 蒋一刀喷出满口的茶叶星子:“严奚如!你疯了啊?!” 第14章 也可能喜欢你 “哎,手滑了。” 投影仪罢工了,严奚如及时收手,低头看见自己泼出去的大杯茶水只有一小半在桌上,剩下大半,都撒在了俞访云身上,包括一大坨茶叶碎,白大褂都染成了茶色。 俞访云手还放在键盘上,目瞪舌挢,不是被严奚如吓的,是被自己屏幕上生动活泼的教学片吓的,见严奚如靠近自己,他惊慌失措地合上了屏幕。 严奚如却按住那只手:“不好意思啊俞大夫,快去换衣服吧。” 他按着俞访云的肩膀往外推,蒋一刀在身后大骂:“严奚如你手上抹猪油了啊!就这杯子都抓不住,你还敢给病人开刀!?哎!喂!把这投影仪赔了再走!” 这茶杯容量不浅,俞访云白大褂连着衬衫湿漉漉地黏在腰上,裤脚也往下淌水,从正面看狼狈不堪。但俞访云顾不上形象,紧紧抱着电脑死活不肯松手。“师叔,真的不是我看的。” 严奚如更心虚,拿了件替换的白大褂给他,又从值班室翻出了自己的衣裤:“先穿我的换一下,干净的。” 俞访云这才谨慎地把电脑放进抽屉,拉上窗帘,抱起了沙发上一堆衣物。严奚如坐下来,自觉移开视线,可耳朵却避不开那细细碎碎换衣服的声音。 ——屋里暗淡,阳光都绕开他,少年的身影轮廓投映在桌上,脖颈纤细,腰窄臂长。严奚如眯眼勾勒,窗格把那洒在桌上的影子裁成三截,叫人痴心妄想地,掌心向上去接那段影子,明明空无一物,又像攥住了什么。 俞访云飞快套上衬衫,披了外套,影子换成侧面,半张脸落进手心,睫毛耷在指尖上。 严奚如心中天秤一摆,就算搭上几个月工资,这茶洒得也不亏。 “呜……”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严奚如转过身,见他弯腰背朝自己,裤子还落在身侧。那件衬衫是全新的,连着吊牌,俞访云正费劲扯那根棉线。 他一只膝盖撑在沙发上,白大褂下露出的小腿白皙纤细,脚踝是一截雪白玉竹,只欠盈盈一握。严奚如目光移不开他垂下的白足,眼前全是东风垂柳,回神时已经捏上了一段腰,手摸索向那胸前的吊牌。 “这都扯不动,你吃饭了吗?”他左手一使劲,松开棉线,却不舍得松开腰上的那只手。 俞访云腰上发痒,扭腰也躲不开,抬起头依然纠结的是:“师叔,真的不是我看的。” 严奚如心中暗爽,感谢江简和他的破电脑,有了这一茬,这豆蔻都想不起计较喝醉那晚的情节。 他顺梯子往上爬,收拢手指,搭着俞访云薄薄的衬衫:“……怎么?听说了我喜欢男人的传言,怕我知道是你看的就误会你?” “喜欢男人”四个字从他嘴里讲出来,毫不忌讳,倒让俞访云腰间淌下一滴热汗,躲开他的手掌,捞起地上的裤子胡乱一套。那人始终看着自己一言不发。 俞访云系好腰带,俯身收拾换下来的脏衣服。严奚如抱着手臂,干脆坦然看他笔直双腿。有些人穿戴好看着多乖巧,现在只露出两条小腿,却比□□相对更有趣。难怪美人都半笼绣幛,纵台下看客心猿意马。 “我不是想解释,但你可以要求换到别的组,廖思君,蒋一刀,都可以。只要你介意,离我远远的,现在还来得及。”严奚如不再轻浮佻他,认真地说了句。 “我不换组。”俞访云稍有迟疑,语气却肯定,“医院里人来了又走,只有绯闻和八卦永远热闹。那样的传闻,我想要的话,也可以有一堆。” 严奚如笑了:“那又能说明什么呢?说明你也能喜欢男人?” 俞访云接上他目光,眼神深邃得不同寻常:“说明,我也可能喜欢你。” 空气瞬间都凝结。 严奚如慌乱地摸了摸鼻子,俞访云擦过肩,伸手只搂到了一把空气,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郑长垣约人喝酒,可对面那人有心事,喝了好几口空气。郑长垣睨他一眼:“你发什么呆呢?” 严奚如这才晃过神:“刚说到哪儿了?哦……说好了让陆弛章回医院的,折泷也好门诊也好,总不能真的跟着老头子捣一辈子药。但他那人狗屁不通,我没办法交流。” “他本来就是块木头。要是通情达理,我至于这么心烦。” 那不都是你上赶着找的,严奚如落了杯子,又觉得他这五十步笑不得百步。自己那块精雕细琢的木头更复杂,不经意的一个眼神更是沉得看不清楚。他忍不住自言自语:“……这又是什么品种的木头。” 郑长垣一眼窥破:“你看上谁家木头了?” 严奚如兀自摇头:“不,壳比木头还硬,可能是块石头,凿开才知道里面什么样。” 瞧他失神落魄,郑长垣看着了好戏:“你不是在说梦话吧?” 严奚如深深叹了口气,见得着心烦,见不着更烦,真当自己是在做梦才好。 “管他是石头是木头,我看你都当作宝贝了。”对面放下酒杯,勾起嘴角,“但以我对你的了解,说不定其实你才是那块木头。” 到了义诊那一天,折泷医院门口比过节更热闹。专家一个塑料水桶当诊台,一个塑料脸盆当板凳,像坐在菜市场摆摊。平时疑难杂症看得多了,严奚如很久没面对如此单纯又质朴的病人了。 “大夫,我胆囊结石,今年刚割了胆囊,会影响生孩子吗?” “不影响,胆子小的人,也能生孩子。” “大夫,去年我阑尾炎,上你们那儿把阑尾给切了。那我现在缺了阑尾的这个情况,会遗传给我儿子不?我儿子今年三岁,我担心遗传了影响他。” “不影响,但你要不关心一下智商会不会遗传给你儿子?最好不要。” 俞访云在边上听师叔说话都害怕,生怕病人一冲动就把他的水桶掀了。自己这儿被问得最多的则是,“大夫,你几岁了啊?结婚了吗?” 招架不住这位气势汹汹的大妈,他转头喊了一声“师叔”。 “怎么了?”严奚如挪了脸盆靠近过来。阿婆打量他几眼,不是很感兴趣:“我是问这个小医生,有对象了没。小医生这个条件,眼光是不是很高啊?阿婆给你介绍,你喜欢什么样的?” 俞访云却立马转头盯着师叔,把严奚如盯得也一懵。这小孩脸皮也太薄了,被人问一句就两颊羞红。 “阿婆,你去拿药吧,别耽误后面人看病啊。”他拍拍桌子打发人走,阿婆不乐意了:“我看的这个大夫,和人说话呢,你凑什么热闹。” “你没听见他喊我师叔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是他二爸!我不同意他结婚,他就这辈子都娶不着媳妇!”和病人抬杠,严奚如最熟练。 阿婆提着两盒龟鳖丸忿忿走了,严奚如回头看俞访云朝自己傻笑,笑出两个兔牙:“你还笑,别人要给你介绍对象你脸红什么?” “她是问我喜欢什么样的。” 严奚如感觉自己坐盆歪了,移正屁股,顺口问下去:“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兔牙一现,豆蔻的声音都变甜了。俞访云回答:“师叔。” “嗯?”两条长腿无处摆放,只好伸直了,提了提裤脚,“听着呢。” “师叔,”对面眨巴下眼睛,“你的盆裂了道口子。” 遂即咵擦一声,师叔摔到了地上。 尽管马上换了叠牢固的报纸,可“严大夫看病看伤了臀部”的说法已经在折泷流传开来,排队来的病人都忍不住朝严大夫的屁股瞅上一眼,害得他皮痒都不敢去挠。 “下一个!”医生叫号的脾气越来越大。 “严大夫,我又来啦。”是认识好几年的孙婆婆。“您来啦。” 孙婆婆后面还跟着一个人,扭扭捏捏:“哎呀我都说了不来,大医院的大夫都看不好,这小地方的更没用了!非拉我来干嘛!” “他们都是大医院来的专家,厉害着呢。” “怎么是你?!”女人指着他,这不就是那个在医院门口和自己对骂的医生?! 冤家路窄,严奚如险些又摔下报纸。 ”你们认识啊,那太好了!八妹这就是我说的严大夫,人可好了。” 八妹斜眼:“他一个开刀的,会看什么失眠?” 严奚如大度一笑:“不巧,我还真的会看。我不仅会看,我还知道失眠和小心眼子最有关系。” 女人踹一脚他的水桶,转身挤到俞访云的诊台前去了。 严奚如无奈地想,心眼这么小,眼光还挺好。“孙婆婆,最近血压还好吧?” “好的呢,我都去找陆医生帮我看着嘞。”孙婆婆笑呵呵地拿出纸盒,是每次都会带来的绿豆饼,“我去他们家买药,他都给我讲这个病啊这个程度,要不要做手术,要做哪种手术,毛专业的嘞。那么好的大夫,不能继续帮人开刀,不应该的。” 严奚如安静听着孙婆婆絮叨。她其实除了血压都很正常,经常来找自己或者陆弛章,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可是葛院长要是退休了,没有医生给我们看病了怎么办嘞?我们折泷是个穷地方,但还是……病人总不能分富人穷人吧,陆大夫自己条件都这样了,不还在给掏不起钱的老人看病吗。” 严奚如轻笑:“要是没人来,我来好不好?我来折泷给您看病。” “那不行的!你是要在大医院里当大医生的!”孙婆婆胸怀很大,操心的也多,“但是啊,现在你们的□□那么多,会不会以后谁都不愿意当医生,看病的人越来越少了啊。” “会有更多人来的。比如这个笨蛋,不就来了吗?”严奚如含笑看一眼身侧的俞访云,后者也懵懵地回望他。 连孙婆婆都知道,学医辛苦,出路又吉凶未卜,孤独且无人依傍,可依然有人前赴后继。很少有什么职业从一开始就与生命相连,多付出的一点努力都被冠名以希望,而希望是一束吸引旅人奔徒的星光。 也许就是四周阴沉灰暗,更显得那一簇光的的珍贵, 俞访云那边给八妹开了药。“我知道你为什么抗拒吃药,但失眠本身的危害比这些药物的副作用可怕得多,如果不能调整心态,至少用药物来调整状态。” “八妹”算听进去了,站起来对他道了声谢,孙婆婆挽着她走了几步,又转身:“也谢谢你啊,大夫。” 严奚如略微惊诧,跟着抬头一笑:“不谢,祝你晚上睡得香。” 医患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不能说是利益交换,也不算单纯的帮助。即使把自己当成服务行业,还是有很多人希望他是个全然无私道德高尚的奉献者。所以不能怪患者苛求,从开始便用一个刻板形象去规定一个职业群体本就是错的,什么样性格的医生存在都是合理存在。 同样的,严奚如时至今日终于能坦然接受,什么样的病人存在也都是合理。他们不该被摆在医院的对立面,用另一幅刻板印象去固化。有一两个糟心的病人,那必然就有七八个能互相体谅的。甚至还有孙婆婆这样的真心相待,一年见一次面,犹记得严奚如爱吃绿豆塌饼,就回回都带来的。 严奚如把装饼的塑料袋扎紧了,妥帖收到脸盆底下。 俞访云在一旁默默瞧他。义诊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可严奚如每年都来,嘴上抱怨着环境简陋病人拖沓,对着提问的人吹胡子瞪眼,依然看了数量最多的病人。 如果能仔细看一看,他真的好温柔。 月上树梢,摊子也收了。俞访云拍拍屁股想跑,被严奚如抓住衣领:“你去哪儿,等下院长家吃饭。” “我去找陆师父。” 自从带他去了一次,严奚如再没去过陆弛章那儿。虽然他没表示,但俞访云猜,他其实有点怕陆符丁,怕他气着自己。 “你让陆符丁把脑子洗清醒点,这破药店至少有一半东西是他师父的,说不开就不开了,他有资格吗。“严奚如说得难听,意思还是让俞访云劝劝陆符丁。那么大一家店,卖龟苓膏真有点暴遣天物。 “但陆师父脾气犟得很,我说也不管用。” 严奚如朝他挑眉:“哦?又是你师父了,最近天天就想着这位老师父,我这个嫩师叔你看不见?” 俞访云说:“看得见的,你是亲师叔。” 亲师叔……严奚如险些脱口而出。那倒是亲一亲啊。 月桂早就开了,街上金叶络绎。俞访云从玉树下跑过,踩着一路金粉如萤飞,带来风和清香,衬得一颗心上下浮动。 少年一番飞驰,似流云飞得无影踪,严奚如难得见他轻松洒脱的样子,站在原地望他背影,直到消失不见,被人晃着肩膀喊了名字才回过神来。 葛重山摘了老花镜,跟着看过去:“你瞧什么呢?” 严奚如低声笑道:“瞧我的宝贝。” 第15章 助人为乐俞访云 俞访云走到药铺门口,却与郑长垣撞见,他的西装外套搭在桌上,站得离柜台和陆弛章几米远。 “访云。”陆弛章笑着和他打招呼,郑长垣也看过来一眼,却是阴郁沉沉,初见时脸上的温柔和礼貌荡然无存,着实吓人。 “陆师叔,今天没买到橘子,蜜柚行不行?”俞访云撩开门帘,探进头来。 陆符丁一直在等他来,来了又要摆架子:“哼,皮太硬,不爱剥。” “那我给你剥。” “哎,这才舒服。”陆符丁躺床上享受伺候,“这我腰都好得差不多了,紫珍膏也掏走了,你还跑来干嘛呢,不会是惦记我那两罐子蛇胆酒吧?” 俞访云一直奇怪,这老头再犟也不是什么认死理的人,为什么就是不肯住院做手术。“您这腰拍的片子您自己也看到了,必须得做手术的程度了,我陪你去医院吧?” 陆符丁闭上眼睛,哼一声:“我不爱去医院,去了就来气。而且我们这儿马上要拆了,搬来搬去一堆事,哪有空去医院躺着。” 俞访云对过去的恩怨只猜了三四分,但摸清了严奚如做十分只说一分的脾气,递了半块柚子肉到陆符丁手里。“您是我爸的师兄,这一间药铺盛着两代人的心血,师父真忍心看它在废墟里蒙灰?” “能忍心吗,怎么忍心。你说那多少药方多少古籍散失到现在,只剩在我的脑子里那一点。但我不愿意又能怎样,这把骨头架早干不动了,弛章又这样……他还年纪轻轻,我总是不忍心和我一样,一辈子困在这些繁高重累的药柜子之间的。”他泯一口柚子肉,略带苦涩。“我知道严奚如找你来让我劝他回医院,但说实话,他不愿意承这份情,我也劝不动。” 陆弛章晚上煮了砂锅,留俞访云在家里吃饭。陆符丁出来悄摸摸地张望一眼:“他走了?” “没买他的饭。”陆弛章淡淡说。 俞访云故作好奇:“他是谁啊?” 陆符丁哼一声坐下:”比你师叔更阴魂不散的一人。” 桌上少了双筷子,俞访云自告奋勇来拿,陆弛章怕他寻不到跟着过来了。俞访云每次来都和陆符丁混在一起,和陆弛章倒没说上过几句话,接过筷子:“谢谢陆师兄。” 陆弛章笑了声:“我当不起你的师兄,喊名字就好。” 葛院长说俞访云长得像年轻的陆弛章,其实性格也相似。都是水面上的月亮,好看是好看,瞧着还近在手边,但靠近一兜,什么也捞不到。 俞访云回到餐桌,却发现多了个人。严奚如不知何时坐在了自己座位上,喝着自己杯里的水,手边放着一盒自己爱吃的草莓。他惊喜地扑过去:“师叔!你不是去葛院长家了吗?” 严奚如没说话,就拉开身侧的座位喊他坐下。难不成要说想你才来找你?几分钟不见就如隔好几场秋,落叶全凋尽了。 不是说不出口,他素来口无遮拦的,只是觉得想啊念啊这些字眼太俗气,配不上这清清白白的豆蔻。怕说了吓到他,也怕如今说多了,以后认真再说,人家未必当真。 陆弛章把筷子递过去。这人上次还被陆符丁气得面色青黄,过几天就能忘了,嬉皮笑脸地回来,他已经习惯了。 严奚如说:“我来的时候看见郑长垣的车了。” “嗯,走了。” “真委屈,比我还委屈。热脸贴你冷屁股,连口饭都吃不上。” 陆弛章没理他,托筷子的手一挑,严奚如夹的排骨就挑进了自己碗里,灵活得不像个瞎子。 一炉砂锅吃出了围炉的味道,热气腾腾。俞访云问了几句铜柜里的药材,陆弛章也打开了话匣子。陆符丁偏心俞访云,秘制宝贝蛇胆酒也偏偏只给他倒了一大杯。 陆弛章皱眉:“别给他喝这个东西。” 陆符丁表面应了,又偷偷吧酒杯推给俞访云,做口型:“是好东西——” 杯子里是浑浊的暗黄色,师父眼神灼灼盯着自己,俞访云咬着牙灌下喉咙。严奚如余光看见了,没伸手拦,反正也是酒……豆蔻泡酒,是个好东西。 严奚如问陆弛章:“郑长垣找你干嘛的?” “还是那几句。药铺要开不下去了,劝我回学校上课。可我这副样子的老师,哪个学生受得了。”陆弛章放下筷子,顿了一顿,“你们的心意我都领,但能不能别再替我筹谋了,医院或者学校,我都不会再回去。” “明白了,都是我们剃头挑子一头热。”严奚如语气一冷,“以前是没机会替你说话,现在可以站出来讲话了,你却一躲再躲。为什么?我们之中就你成了缩头乌龟!” 陆弛章淡淡道:“我说过了,我不想回去。我有手有脚,只是瞎了只眼睛,不是靠自己就活不下去” 啪!严奚如把筷子往碗里一丢,站了起来,这动静吓了身边的俞访云一跳。 “我们是不欠你的,也没资格同情你。但我和郑长垣都觉得你当年就不该离开,这一身本事不也该浪费。这么多年,你冷静你宽容你不后悔,可你就该认命吗?!你躲在这个芝麻大的地方,以为是接受现实是安于现状?其实出了事之后,只有你一蹶不振,再也没站起来过!” 几颗石头扔进大海也要掀起水花,可陆弛章抬头看他,水面是一片平静:“我已经站不上手术台了,你们还要我怎样?” 严奚如深吸一口气:“你是瞎了一只眼睛,但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愿意去看!” 他说完,踹开板凳,摔门而去。 俞访云跟着想追出去,却被面无表情的陆符丁一把拉住:“先吃饭,吃完饭再说。”老头淡定,又来了,每个月都吵一回,也不嫌累。 这一顿饭的气氛急转直下,俞访云吃得浑然不是滋味,可对面两人没事人儿一样,丝毫不在乎碎了个碗。 他心不在焉地啃完了锅里所有排骨,得空趁陆符丁不注意跑出来。外面天已经全黑了,记不得路的毛病又犯了,转来转去依旧留在石桥这头打圈,不知道严奚如是不是已经走远了。刚刚那杯蛇酒喝进胃里,全身发烫,嗓子灼热,晕晕乎乎的,胸口也有点闷。俞访云呼出一口热气,发现自己连外套都忘了带,鼻涕不住向下淌。 等他第三次绕进一个黑魆魆的巷子,前面传来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和细碎灯光,越来越近,走到路灯下,终于认出了人。 “师叔。”俞访云一头扑上去,像条可怜巴巴走丢的小狗。 严奚如连连后退:“哎哟,你当心点。”他怀抱一个巨大纸箱,生怕磕到,“大爷,我给你放门口了,最后一箱了啊,走了。” 俞访云被拉着走,还回头看:“什么东西?” 严奚如不回答。他刚流落在外,郁郁独行时被伯乐相中,有重任托付。到了才知,原来是看他身健体壮,要将几箱鸡蛋托付。 俞访云走到路灯下更惊讶:“你怎么身上全是煤灰?” 严奚如没好气:“我地里滚的。“不仅搬鸡蛋,他还修了路边铺子的天花板,捡了邻居乱丢的栅栏,在泥巴地里捞回了西施狗……这一切一切,全都源于他放着葛重山的热汤不喝,只想着多看看这颗豆蔻。 可俞豆蔻听了,竟然发自肺腑地夸他一句:“师叔真是助人为乐。” 严奚如:“……” 他身无分文,冷眼打量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小白眼狼:“你吃饱喝足了,你师叔已经饿死了。都不知道来找找我。” “我也很穷……”俞访云兜里没摸到钱,摊开手里的纸盒,“你的草莓,我没舍得吃,都拿来了。” 还算有良心,严奚如碰碰他额头:“给你买的,你吃吧。” 包子铺里剩几个卖不出去的肉包,大叔格外热情:“小伙子,随便吃!谢谢你给我修的屋顶啊!” “不客气,你也当心点,别被砸了。”严奚如大少爷当惯了,哪会这些修修补补的活,就拿几块泡沫板黏着胶带随便糊了一下,指望能撑到自己走之前。 蒸笼里拿出来的包子烫手,俞访云烘在膝盖上,两手捧着一颗草莓,心不在焉地嚼几口,看着严奚如欲言又止的样子。 “别盯着我,怪瘆人的。” “……我没东西看。” “唉。”严奚如两手压住他的耳朵,往上掰,“看月亮吧。” 夜色分澄,一轮圆盘缀在天边,杉松直上天际将它一分为二,月光晕染了整片幕布。 星星也悄无声息藏在夜幕之后,俞访云额头发烫,手在打着细颤,甚至感觉夜空旋转——严奚如的两只手紧紧贴在他耳朵上,手掌一股葱味。 “师叔,好大的月亮。” 严奚如看他:“好大的脑门。” 对面委屈巴巴:“我爸以前也这么说。” 严奚如看他一眼:“你爸是不是人缘挺好的?”人缘够好,才能养出这么助人为乐的儿子。 “你怎么知道?”俞访云明显一愣。他爸严肃又古板,不算个慈祥的父亲,但街坊邻居里的人缘却是最好的。 “我小时候,我爸从来不和我敞开了讲心里事,天天埋头在药堆。我也不懂事,觉得他爱别人家的小孩都胜过于我。药铺平日就忙,我爸每月还要拿几天去给镇上看不起病的老人小孩送药,风雨无阻的。就连最后脑出血栽倒在地上,手上还抓着付扎好的草药。” 严奚如说:“上一辈人,多的是这种热血又天真的人。” 俞访云点头:“热血的人永远天真,但天真的人,永远善良。” 他这么说着,看的却是严奚如。 四周重归安静,俞访云坐在石栏上,翘起了脚。严奚如却无法放松,心里乱糟糟一堆麻烦事,医院的麻烦,陆弛章的麻烦,还有手边这豆蔻的麻烦……风轻云浅,心事杂乱,却听见身边的人轻轻哼出两句词—— “我经之四时,四时无常。我行至天地,天地促狭。” “公子啊切莫慌张。那末我走山观水,为你铺就新的明堂。” 他用方言唱了出来,甜甜糯糯的,像游鱼尾摆过泉眼,泠泠作响,叫人心事都在泉水中融化。严奚如听出来是《梁祝楼台会》的调子,可是这两句词在心中琢磨良久,也想不起何处听过。低头看俞访云:“这是哪里的选段?” 俞访云放下翘起的脚:“我随便哼的。” 他的声音莫名有些飘忽,严奚如转过头,还未看清什么,蓦地被他重重一推。原本的位置落下团黑影,砸向了撞过来的人的肩膀,泡沫板和肉包一起滚到了地上。 可就这么轻飘飘的无关痛痒的一击,俞访云竟然朝旁人身上一栽,晕了过去。 严奚如自己亲手糊上屋顶的那块泡沫板,此时落在脚边,作为一个犯罪凶器。 他抱着怀里的人,瞠目结舌……碰瓷,这是碰瓷吧? 第16章 总得自己热血 折泷医院,值班的医生忙了一晚上刚休息,门又被踹开了。来人气势汹汹,放下病人的动作却小心翼翼。 “严…严主任?!”小医生惶恐,瞧见患者面孔苍白毫无血色,主任脸又乌云密布,“这怎么了?” “头部可能有外伤,马上安排检查。”严奚如扯过门后白大褂披上。俞访云说晕就晕,背过来的路上清醒了一点,依旧哼哼唧唧地说难受。 “放手。”俞访云手死命抠着床板,严奚如套不进血压仪腕带,只好包住手指一根根掰,放软了语调哄小孩,“放开手,访云。” 俞访云疼得只敢用气声,缩起肩膀:“师叔,我肚子痛……” 严奚如曲起他的膝盖,腿腕纤细,一只手都能圈住。掀开上衣搭到腹部触诊,手指尽量放轻了,还是沾到了满手湿漉漉的冷汗。 俞访云盖住他的手不让移开,好像按压能缓解一些烧灼的绞痛感,迷迷糊糊地抠他手指,喊师叔还喊疼,让严奚如更加焦心。都这样了还不忘撒娇,脑子一定砸得不轻。 值班医生忍不住插话:“主任,这腹痛的症状不像是颅外伤……更像是肠胃炎啊。” “你挨一板子能挨出肠胃炎?明显是脑子出了问题,快给核磁室打电话!” 严奚如摘了听诊器,“算了,直接去楼上敲门,还有神外的也喊过来……你又动什么动!” 俞访云拉住他的手,有气无力:“不关他们的事,我应该是中毒了。” “……那泡沫板有毒?” 这种师叔砸晕算了。自己上腹部绞痛,浑身发抖,出冷汗,胃肠道中毒的症状更明显,短暂的意识丧失大概是低血糖引起的,俞访云说:“蛇酒的毒,应该是轻微的蛇毒素胃肠道中毒。” 严奚如听了立刻勾起手指伸进他嘴里,想刺激咽后壁机械催吐。俞访云扭开头,极为抗拒这个动作,耐不过严奚如手劲儿大,按住额头掰开下颚,手指一下滑了进去,指腹被舌头裹住,滑又热,直接触到了悬雍垂。 “哇——”俞访云猛地推开了那人吐了出来,一点唾液和呕吐物沾到了他手上,剩下大部分全喷到白大褂上。 严奚如没躲开,扶住他肩膀,拍一拍:“没事,能吐多少是多少。”转身又脸色骤变,吼道,“还站着干嘛?准备洗胃机啊!” 小医院的器械难找,只有急诊的一台老式的管式洗胃机,严奚如研究了半天没明白,俞访云几次都想从病床上爬起来自己动手。折腾了半天,开始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插胃管这个过程最遭罪,尽管他一声不吭,严奚如看着却心慌。 半个小时过后,俞访云还是晕乎乎地淌冷汗,但是肚子疼好了很多。严奚如松了口气,推门出去,陆符丁那边听说小徒弟进了急诊,打了几百个电话过来。“我徒弟怎么晕了!?” 严奚如说:“被你毒晕了 。” “啊,怎么怪我啊。”陆符丁满头雾水,眼睛瞟过桌上那大罐蛇酒,“不会吧……” 陆老头做蛇酒几十年很有经验,向来把毒腺处理得干净,但有些器官带的毒素也会溶进酒里,后面还要再处理。这次他腰痛在床上躺了半月,泡酒的时间长了,漏了这一步,虽然黄蛇毒性轻微,一下吸收太多也要命。陆符丁急得跺脚:“哎呀!你怎么就没事呢?!” 严奚如恨不能让他立刻看见自己的白眼:“我能有什么事?你把半罐子都倒他杯里了!恶毒老头,精准投毒!” “那你看到了你怎么不拦呢?!” “……你少倒打一耙!” 走廊上的灯泡蒙了二十年的灰,闪闪烁烁,照不清尽头。严奚如身上的白大褂脏了大半,随手脱了揉成团。他盯着诊室的门,想进去陪着又不忍心看,感同身受了一把手术室外家属的心情。 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这个角度,严奚如只能看见俞访云垂在床边的小腿,蜷了脚趾。恍然想起见他第一面,站在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比日光更灼眼,连头发丝儿都在发光。刚才紧紧搂住自己脖子的时候,又软又烫,几乎要化在身上…… 耷拉着的小腿上是泛红的腿弯,怎么有人连膝盖尖都是粉红的。再往上,攒着一团棉纱被套,看不清楚了。屋里机器运转的嗡嗡杂音,盖过了严奚如擂鼓的心跳。 走廊外传来盲杖敲打地面的的声,人走了进来。护士认得陆弛章,喊了一句陆大夫。 陆弛章自己过来的,夜晚路灯下光线聚焦,反而看得清楚,进门却遇到一挡路的。严奚如坐着冷板凳都能睡着,下巴一圈薄薄的胡渣,像熬了三天的大夜班。陆弛章嫌弃地用盲杖将他扫到了一边。 那人在病房睡睡醒醒不知道几回,精神终于好了一些。陆弛章说来替爸爸赔罪,俞访云苦笑着摆手:“不怪他,就是要告诉师父,这酒千万别再喝了。” 陆弛章替他掖了被子。 “我师叔还在外面吗?” “在外面地板上睡得香着。进了医院,他在哪里都能睡着。” “在手术室门口睡得最香。” “嗯,离开手术台就他活不下去,还总以为别人和他一样,我早就不是了。”陆弛章一笑,这神情让俞访云怔愣。好像经遍江湖风雨,只有他还如往昔坦荡,一笑可泯恩仇。 陆弛章很快就走了。俞访云还要挂几瓶水补充电解质,头一歪又睡着,再醒来的时候,严奚如正靠着对面的柜子,长腿交叉,手插着裤袋看自己。 “师叔。”主动喊他。 严奚如只嗯了一声,默默转开视线。这墙真白。 他安静得有些奇怪,俞访云不好把握,摸不清对方低气压的理由。他微微侧头,又试探着:“师叔?” “我没聋,别喊了。”严奚如还是扭着头,快把墙壁盯穿了,“都是陆符丁造的孽。闭上嘴,好好休息吧。” 俞访云却偏不闭嘴,压着被子靠过来:“师叔,你和我说说话吧,转移点注意力,不然我老想吐。” 严奚如瞟来一眼:“那你睡觉就睡觉,还要我讲睡前故事?” 嘴上这么说,还是挪近了一点,到床边坐下,俞访云用手背蹭了蹭他,钢针上凸起的青色血管显眼。严奚如又扭开头,这墙真白。 两人的说话频率总不能同步,大概是真的难受,俞访云安静了不过一分钟,又开始招他:“师叔。” 严奚如压住他的手腕,对上那双水汽朦胧的眼睛,“你又要干嘛?”、 病房里,唯一那盏灯泡挂在两人头顶中央,一点响动都会惊扰到它,原地转着圈。 俞访云声音小小的,几乎要听不清了:“……我就想知道这个疤。”手指碰到了严奚如得小臂,指尖停在那条梯形的瘢痕上,凸出一部分,比周围的皮肤都要冷。 严奚如明显愣了一下,没有料到他提起这个,反而松了口气。“之前和你说过的,陆弛章出事那天受的伤。” “不是要讲故事吗,我想听这个。”俞访云曲起腿,双手抱着膝盖,眼睛睁得圆圆的。 ……简直拿他没办法。 头顶的灯泡慢慢转圈。严奚如念大学那时候,他和沈蔚舟,陆弛章和郑长垣都是一个寝室。桐医前几届只出过廖思君一个风云人物,这届却一下出了四位,同学们开玩笑,就喊他们桐医四模。 “模型的模?”俞访云问。 严奚如噎住:“模特的模。” 毕业之后,郑长垣留校教书,陆弛章和沈蔚舟进了桐山。等严奚如也去了,与他和廖思君一齐组成了桐山外科的铁三角。 “我出国念完博士,回来的时候陆弛章已经升了主治,是桐山当时最年轻的主治医师。他有经验,有能力,发扬蹈厉,意气焕发,就和现在的你一样。”严奚如说到这里,看了一眼俞访云,“那时候医院里的同事对我的空降或多或少有些意见,也都一致认可他的能力。” “那天我和陆弛章一起值班,我一线他二线。那个斗殴的伤者是我执意收的,原本立刻要送进手术室,但没有跟着家属,陆弛章建议先缓一会儿。之后车祸又来了几个病人,所有人都跑去处理,前面那个人突然病情危急,我抽不开身,陆弛章擅自替我上了手术,最后还是没救过来,病人死在了台上,迟来的家属闹个不休,要他血债血偿。之后一个月,他们在医院门口拉横幅,贴大字报,用尽了所有恶毒的方法咒骂一个医生。原本我才是该担责任的那个人,但当时所有舆论和攻击,都冲着陆弛章去了。我劝他留在桐山,因为我爸的关系,至少能保证他的职位不受影响,但因为家属闹得难看,医院还是让他停职一段时间。最后上班那天,那个急诊班也是他替我上的。那人以为医院仍包庇他,喝醉了酒,带着一把□□冲了进来。我挡了一刀,砍到了手臂上,凶器也踢飞了出去。以为结束的时候,他又从桌上拿起了手术刀,一把扎进了陆弛章的眼睛。” 严奚如说到这儿,深吸了一口气:“血从他眼眶子和手缝里流出来,淌了一地,医院最好的眼科大夫都没能保住他的眼睛。最后的最后,陆弛章瞎了一只眼睛,孙其竟然还带着他在媒体面前向那边全家鞠躬道歉。都这样了,还有人说医院是在包庇他。这世上,有哪个包庇者会把手无寸铁的受害者推到杀人犯面前任其羞辱?!” “陆弛章被医院抛弃的时候没有丧气,被舆论构陷的时候没有放弃,可瞎了只眼睛,再也握不上手术刀了,我知道,他真的心灰意冷了。” 严奚如仰起头,承着苍白灯光,无力道:“可更该后悔的是我。我把病人留给他一个人是错,之后让他留在桐山是错,让他仍抱希望是错,眼看那把刀扎进他的眼睛也是错。最后,还眼睁睁看着他被医院开除,毫无办法。这件事一开始我想,我不求医院袒护,只求一个公平。后来才知道,这世上最难,就是公平。” 俞访云终于明白,这份亏欠在严奚如心里为何如此沉重,不仅是一只眼睛,还是一个人的光明坦途。他把陆弛章失去的所有种可能都当作罪责压在身上,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灯光将地板分成了不同区域,几眀几暗,没有一处彻底光亮。俞访云问道:“既然如此心灰意冷,为什么没有离开?” “……”严奚如沉默片刻,望向他,“一路上同行的人只剩下了你,要想弥补他们的遗憾,只有继续往前走。” 现实和理想之间的鸿沟多少人能跨越,可若身在峡底,仍要去努力寻找自己的容身之地。 严奚如也许生来就站在了别人艳羡的起点,但路也陡峭,别人走在上坡,他攀得却是悬崖峭壁。“即使这地方不近人情凉了人心,我仍旧对我手上这一把手术刀抱有信念,相信能靠它帮助更多的人。你说过,再难的路也想走得更远,我也一样。” 头顶噼啪作响,是飞蛾撞灯。 严奚如用手掌盖住他的额头:“山寒水冷,总得自己热血。” 灯光一晃,俞访云的目光瞬息万变:“或许可以,找个人同行。” 第17章 劝师叔笑口开 空气里飘散细小尘埃,俞访云的鼻尖落了一根碎发,严奚如替他捻掉,又马上移开视线。 他刚才在病房外做了个梦,梦里勾着两条纤细腿腕,小腿一晃一晃地撞着自己。而他捏着他的腰,掐到红了都不肯放手。 俞访云坦然迎上目光,他都躲开,不敢对视,佯装无事。这动作多眼熟,做的人却互换了位置。 严奚如手指藏进口袋,指尖绕着一根头发丝。若有所思,心怀鬼胎。 俞访云其实催吐完隔日就没什么事了,但方光明听后大惊失色,把人按在家里休息了一周。于是师叔这一礼拜过得,恍恍惚惚情思不畅,整日闭上眼都是梦里那个场景,想得越多,细节更是历历在目。 不知道谁在念:“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听者有歪心,严奚如吼他:“你瞎说什么?!” “我怎么了……”江简正照料那一盆铃兰,随口念一句诗还被骂。他都觉得奇怪:“老大,怎么俞医生不在,你就神情如此荡漾。” 严奚如手中的备皮刀朝他丢了过去。 俞访云终于回来,这人却仍是魂飞天外,推开椅子就要去换药。“我去吧师叔。”站起来却被江简拦住。 “让他去吧,他这两天疯了一样,换了二十多张床的药。”江简点点自己的脑袋,“你不在的时候,他这里,出了点问题。” 严奚如茫然地走在走廊上,思量着眼下情境。有些心思他看不分明,为什么这豆蔻偏偏分到了自己眼前,为什么憨嗔喜怒都熨他心窝,偏偏哪个模样都讨自己欢心。可又始终像个藏在幕后的名角,只得个大概的好看的轮廓,远看百般喜欢,近看,朦朦胧胧一片。 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懵懂书生,还只是花丛中片叶不沾轻描淡写的看客。这戏不唱下去,真不知道自己演得什么角色。 走到转角正撞上那人,俞访云又替他捡起了滚到地上的钢笔,乖巧地喊了句师叔。他一礼拜没做表情了,门牙露出来都怕风。“你的敷料包忘拿了。” 棉纱被按得热烘烘,严奚如手指发烫,随口一句:“每次捡到我笔的都是你。” 俞访云笑出兔牙:“不是啊,是我在这里等你。” 严奚如一怔,见他头顶翘起一簇头发,又下意识伸手去压。碰了就觉得手下柔软,心情也松解。 原来戏里所有的情节巧遇,都可以用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来做笺注。 年味渐浓,病房门口都挂上了年符,护士长提着红灯笼来医生办安排工作:“下午抽签,都别乱跑,尤其是你严奚如。”临走又抛下一句,“大魏又住进来了哈。” “谁?”严奚如眼皮一跳。 江简提醒:“你失忆了吗,大魏,你老相好。” 恨不能失忆。魏小昌,桐山全医院都认识的病人,一年十二个月能在医院待十一个,回家还得挑最短的二月。严奚如愁容满面:“他不是刚从心内出院,这回儿又哪儿要来开刀?” 大魏名声在外,不仅是因为在病房出现的频率,更重要的是全院皆知,他垂涎严医生已久。 大魏推着轮椅进来,热情洋溢得如同夏威夷的鸡蛋花,脖子上系一朵嫩黄的桑蚕丝巾,嘤咛道:“严医生~”这般娇嗔,怪不得护士长说他是严奚如养在医院的小情人。 鸡蛋花纠缠严奚如,江简伏到俞访云的耳边:“其实这个大魏也挺可怜的。他小时候得过脊髓灰质炎,留下个右脚畸形,在学校里没少受欺负,还有先天性心脏病,在医院待的时间比家都多,所以特别依赖我们。” 俞访云看过去,大魏的右膝关节有些挛缩伴足外翻,是小儿麻痹的后遗症。身上有残疾,说话又带女腔,几乎可以想象小时候遭受过哪样的恶意。 就这一张床,拖拖拉拉查了二十多分钟 ,大魏拉着严奚如的手不肯松:“严大夫,我给你写了首诗,想表达一下我对你满满的思念。” 严奚如后退三步:“不必了吧。” 可少年诗兴如同疾风横雨,张口便开始朗诵。 “雪落下的时候,悄悄地离开这世界。落在树枝上,一粒,一粒,像我对你的眷念……一滴,一滴。愿我,是那最后一粒雪花,落在你的肩头。连同枝叶脉络的颤抖,是我对你,深深的思念。” 一句三叠,和唱戏似的,可严奚如鸡皮疙瘩掉一地,没坚持到最后,疾步逃跑了。 ”严大夫!“大魏呼唤他背影,转身寻求安慰,“为什么,是我写得不好吗?” 江简已经笑得坠到地上,只剩俞访云认真评价:“没有,写得很好。” “抽签剩的最后一张签子,我给你放电脑旁边了啊。”护士长不忘操心,“严奚如!别再送笔了!”往年他不管抽到谁 ,一箱签字笔就给打发了,反正丢得快,都是消耗品。众所周知,普外科的医生好追,一支蓝黑笔就可以泡到。 诊室里的碎纸机坏了,严奚如打到护士站求助。护士妹妹进来的时候,他正弯腰收拾到处四周的废纸,雪花似的到处飞。对面来一句:“如果我是一颗雪花,也想落在你的肩头。” 严奚如猛然抬起头,一脸惊恐:“你哪里听来的?” “你还没听吗?你相好的发在医院公众号上,亲自朗诵,声声入耳,句句动情。” 严奚如差些腿软跪在地上。 “严主任,我能加下您的微信么?” “可以,扫这个在线问诊。” “不是,我没什么事,就是……也写了一首诗,想念给你。”说着,男病人挑了下描得精致的眉毛,“我是你的雪花,也是你的思念呢。” 这班上得胆战心惊。严奚如进了电梯,又碰上平时不苟言笑的书记,闲聊了会儿:“下年院庆,你不代表你们科室出个节目?” “我能有什么才艺,表演打手术结啊。” “可以诗朗诵啊,”书记背着手上下打量他,“雪花在叶子上抖来抖去,是我对你的思念!” 严奚如:“……” 回到家,沈枝在客厅里转圈圈,放着毛阿敏的思念,边唱边跳步:“思念~积压在我的心头~” 严奚如已全然崩溃,捂住耳朵三两步跑上了楼,接起电话腿都软了:“求求你,你别思念我。” 俞访云一愣:“你已经知道了?”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知道什么?” 对面说:“我下个月就回十九楼了,本来说在外科待半年,但ICU那儿缺人,安排我早点回去。” 严奚如挂了电话,心扑簌簌地刮冷风。这么干巴巴的一个豆蔻,刚握出点温度就要被收回去了,当官的说得话果然都算不得数,尤其是方光明。他心气不舒,给中药房的同事发了个消息,把豆蔻上次给阿婆开的处方发了过去:熬成七付,明天我来拿。 中药房:你什么不舒服? 严奚如:心慌,胸闷,堵得慌。 中药房:这是膈下逐瘀汤的化裁吧,管心下痞硬结块的,你真要喝这个? 说到煮鱼汤,眼前又浮现起那豆蔻的脸。严奚如捂住自己胸口叹气:就喝这个。 中药房:好端端的怎么胸堵了,是不是大魏对你的思念深深深,一滴滴全落在心上,把你心给堵上了? 严奚如:滚啊。 他郁闷得连晚饭也没吃,登了两个病案,颓丧地往床上一躺。今天承担的思念太沉,压得腰都疼。沈枝在楼下喊他:“严奚如!你快递到了!” 深更半夜来送甚快递,心脏却扑通扑通跳得沉快。严奚如推开门出去,四周安谧,那个人独自坐在院外的花架上浸着月光,翘着膝盖,乖乖的。 豆蔻自己坐着总是不安稳,不是跷脚就是倚靠着旁边,严奚如慢步走到花架边。俞访云腰后一沉,是师叔坐到身旁噙着笑看他。“送快递?” 俞访云摇摇脑袋,又点头,伸出拳头手:“你的胸牌落在门诊了,护士捡到的。” 严奚如仍是盯着他:“就为了张胸牌,特地跑来找我一趟?” 俞访云抿紧了下唇,避免自己的兔牙露怯,可这样说话更没什么底气了,还容易咬到舌头。“你先拿着。” “好。”严奚如却用大手覆盖住了他的拳头,严严实实。 俞访云手掌朝上摊开,对面非但不接,还伸开五指与他掌心相贴,视线也叠在一起。 贴掌对视,一个眼神汪汪,一个眼波脉脉,像谁和谁在紫藤萝花架下私定终身……手上牌子也黏糊糊的,不知道是谁渗出的汗。 胸牌都要在手心里化了,啪一声脆响,严奚如手心挨了一掌,东西也被胡乱一塞。俞访云扭开头——给个塑料牌而已,演什么《玉簪记》。 可他被打之后笑得更开心,手撑在豆蔻腰后,轻轻开始哼唱。用的绍兴腔调,音调在天上飞,但音色深又醇,叫人沉到湖底,周遭烦都漂远。仍是那两句—— “我经之四时,四时无常。我行至天地,天地促狭。” “公子切莫慌张,那末我走山观水,为你铺就新的明堂。” 俞访云诧异看他:“你还记得这两句?” “当然,我回去一字一句琢磨了好久,终于明白它选自哪里,”严奚如吹了声轻哨,“选自俞豆蔻写的,《豆蔻记·劝师叔笑口开》。” 豆蔻自己也开口笑。相视笑完,又不好意思起来:“随便哼的,不是特意唱给你的。”俞访云一下站起来,“我下半夜还要值班,先回去了。” 旁边一跑开,花架重心便歪了,朝前头栽去。严奚如跌到地上,紫藤萝铺了一身,心中却蓦然畅朗。因为那词中含章,只有自己听得懂。 那日之前,他把苦闷愁碌都暴露给他看了,于是俞访云在唱词里添了一句,告诉他—— “天地促狭,四时无常,都抵不过人心的辽旷。” 灯火又通夕,凌晨四点多,俞访云被护士叫起。七床是个肝癌的老年男人,孙女极其可爱,本来在过年前安排出院,近日肝功能急转直下,病情危重,看样子又是要在病床上过年。 伤口渗了一圈血,俞访云拉上帘子给爷爷换药,小女孩站在外面问:“俞哥哥,我一周没见到你啦。你是去陪女朋友了吗?” 俞访云捏着药镊,耐心回答:“不是的哦。” “那哥哥你有女朋友了吗?” 俞访云忍不住想笑,这是除了“大夫,我能吃辣吗”,他在病房听过最多的问题了。 帘子里只有金属的磕碰声,一直没等到回答,小女孩忍不住探进头来,被俞访云压着脑门推了出来:“没有,小双去外面等着。”开腹伤口多少有些可怖,少儿不宜。 小双背对着床帘,很满意:“没有就好,那以后让我来当俞哥哥,江叔叔,和严医生的女朋友。” 帘子唰一下拉开,俞访云弯下腰看她:“不行哦,你只能当江医生一个人的女朋友。” “为什么啊?江叔叔不会吃醋的。” 俞访云拍拍她的脑袋:“因为俞哥哥,有很喜欢的人了。” 小姑娘计数不好,掰着手指头也算不清,怎么三个减一个他,就只剩了一个呢。 晨曦殷勤,总有早起的人不负光阴。俞访云在天台上遇到了看日出的大魏,对方娇滴滴地送他一枝玫瑰。“ 我也开始思念俞大夫了呢。” 他回到办公室,翻出笔记本将花瓣夹进书页,连这里的抽屉都藏着几颗核桃, 从几年前开始,一颗一颗地攒,终于离功成圆满近在咫尺。严奚如拿他比豆蔻,俞访云代他用核桃,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浪漫。 天都亮透了,俞访云下巴垫着手背,终能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他的心动并不值钱,像核桃一样,装了整个抽屉。坏了就换,丢了就添。但没关系,总会盛满,总会让他看见。 第18章 搭搭脉 小双见医生来了就很开心。“我问过啦,江叔叔已经有女朋友了!那我到底是和俞哥哥还是严医生好呢?要不就先嫁给俞哥哥,再嫁给严医生好了!” 大家被小女孩的可爱打败。“不行哦,只能嫁一个。” 小双很是纠结,考虑了半天:“那我还是嫁给俞哥哥好了。” 严奚如佯装生气:“为什么啊?” 小双原地一跳,两个马尾跟着蹦高:“因为要把你留给大魏哥哥呀,他很思念你呢!” 病房里笑倒一片,连俞访云都笑了。严奚如嘴角抽搐,告诉自己不生气。等做足了心理建设再走进隔壁病房,却发现今天的鸡蛋花兴致不高。 心内科的会诊医生来看过大魏后说,他几年前做了主动脉瓣手术之后,最近有肺动脉高压征象是左心衰的表现。结合全身条件,不适合在短期内行第二次心脏瓣膜置换术,风险极大。患者却坚持要做手术,会诊医生没办法,只好让严奚如劝劝。 他忍着脾气讲了一堆道理,大魏就哼一声,娇嗔道:“我就是为手术来的,你知道的呀,严大夫~” 严奚如眼皮一跳,声音陡高:“那你爱做做,非得住我们这儿干嘛啊?!去心内啊!” 大魏摸摸颈上丝巾,朝他眨眨眼:“那我为什么在这儿,你不知道吗?” 严奚如恨不得用丝巾堵上他的嘴,却见大魏调转方向,轮子一转,投向了俞访云的怀抱:“俞医生,这盆花送给你,希望你每次见到生机勃勃的它,都能想起生机勃勃的我。” 俞访云接过那盆花苞仙人球,对面又说:“我都是为了你才留在这里的喔。” 严奚如脸都似仙人掌绿。 “俞医生,听说你可以开中药,我也要吃。” 俞访云说:“好。” 大魏嗔一声:“怎么不搭搭脉呢?” 俞大夫将三指贴上他的手腕,对面立刻笑得似一朵喝饱了露水的玫瑰,娇艳欲滴。 “舌苔我看看,口苦吗?” “我怕苦的。” “好,那我在药里加点甘草。” 大魏把另一只手掌贴上了俞访云的手背:“俞大夫,我又写了首诗……” 严奚如狠狠摔了病房门,对着江简咬牙切齿:“让沈蔚舟把他搞走!搞走!” 刚好点了的胸闷不舒又反复,严奚如回去冲了付中药,让俞访云瞧见。“你什么不舒服?” “胸闷心慌,口舌生疮,六月飞霜。”张口便来。 “我这副药包治百病吗?” 严奚如咽下苦药:“那谁知道呢,又没人搭我的手,也没人问我怕不怕苦。” 说完就被大夫圈住了手腕。汤药苦杏仁的味道弥漫在屋里,酿成了五味子的酸和涩,其余的摸不清来源。严奚如看着俞访云,低着头,三根手指搭在自己的寸关尺上,细碎刘海挡住了眼睛。自觉脉搏在他微微温热的指腹下,一息三跳,逐渐清晰。 俞医生诊断他,弦紧脉,肝火郁结,心火旺盛,并非一朝一夕。严奚如是个多事的病人,站在后面盯着他写完处方。有多为难,一味药的用量改了又改。 俞访云这周全细密却犹豫不决的性格,好像从小时候就开始。他以前脚底平,常常摔跤,慢慢养成了走十步必须先丈量八步的习惯,就这么成全了之后的脾气。不知是好是坏,即使是平坦大路,也走得似峭壁小径小心翼翼,和某人撞山凿石的脾气正好相反。 最后放下笔,对折三次,塞进自己口袋。 “不给我啊?”病人手臂一撑,坐到医生的桌上 俞访云抬起头:“等着吃药就好啦。我也给你加了甘草。” 靠得太近,热息吹得他睫毛都轻颤,又与梦中的角度相似。严奚如嗓中一涩:“我不怕苦。” “师叔从来什么都不怕。”俞访云轻笑声着,倒像是在揶揄他毫无顾忌。 无所顾忌皆因心中坦荡。对面又主动抓着自己袖口磨蹭,将刚才凝神写字蹭到手上的红墨水全匀给他,真是爱干净的一小孩。 严奚如遂即抓住那只手,抹开墨水,刮到他鼻尖。 “现在怕了。” 大魏虽然外表看着充满生机,其实内里已经乱糟糟一团。心脏的状况需要更换第二次瓣膜,但结合其他器官的质量,手术的风险也不可估量。心内心外的会诊医生来了两波,始终没敲定一个合适的方案。 第三次,心血管来会诊的主任是沈蔚舟,看了看大魏的病历之后说:“他暂时不适合做手术。” “我知道,但他的指标符合手术条件,各方面情况都允许手术。我已经答应他了,尽快安排手术。”严奚如不知道是被大魏骚扰得不胜其扰还是为何,态度隔日转变,坚决支持他手术。 “你安排?是你们外科做吗,用你安排?我们心血管不是你们普外,手术想做就做,刀想开哪儿就开哪儿。不综合评判确保手术后的收益,这台手术,我没办法同意。” 严奚如第一次在自己办公室被人甩脸,面色也不太好看:“我可以找老杨做,不需要你同意。” 沈蔚舟把病历朝桌上一扔:“你到底怎么想的?他不做这次手术,心脏也能至少维持正常运作两年到三年。这人的情况本来就不能保证正常生活质量,说得难听一点,能多一年是一年。为什么还要横遭一次罪?严奚如,你是不是手术台上站多了,除了手术,连最基本的看病都不会了!” 严奚如的脸色瞬间转青:“我就是在给他治疗,手术就是最好的方案。” “我不是你,我做不了。” 严奚如被外甥呛得摔门而去,把旁边一直安静写病历的俞访云吓了一跳。 “他什么毛病?”沈蔚舟笔一丢也想走,却被俞访云喊住。 督查小组去而复返,秘书长却跑来天台晒太阳。“听沈蔚舟说,你有个病人非得送去心胸外开刀?” 严奚如懒得解释:“郑秘书长也来调查我,觉得我就为了赚钱开昧良心的刀?” 郑长垣说:“这么点事轮不到我亲自插手。你要开黑心刀,我第一个举报。” “又出什么事儿了?” 郑长垣摇头:“还在调查阶段,不方便透露。” 严奚如无语:“那你找我干嘛来了,就显摆你知道的比我多呗?” “听说你要了玉树街后巷以前剧团剩下的那两间店面,老庄替你盘的?”郑长垣打量他,“这脑子看起来也没什么做生意的天赋。不如转给我,公事公论,一定不让你吃亏。” 严奚如瞬间警觉:”你打什么主意?铺面虽然闲置不用,但那是我老婆本。” 郑长垣理了理袖口:“你那位佳人杳无音讯,不如先借我做老婆本。” 两人拉扯半天,严奚如最后还是没经住身外之物的诱惑,签了字画了押,还要占一句便宜:“现在当秘书长的,都这么阔绰呢。” 郑长垣睨他一眼:“现在当副主任的,都这么贪堕不怕呢。” 严奚如急了:“这行名声已经够差了,别再抹黑了啊!又栽赃同行拔高自己呢?!”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抬头将远处建筑收入视野。 严奚如说:“当年上学时候,我们也爱这样爬上屋顶极目远眺,以为一切都在脚下。” “拉倒吧。”郑长垣并不配合,“当年天台上全是陆弛章种的歪脚树,阴阴郁郁的,阳光都晒不到多少。” “可你浇水不也比谁都勤快,”严奚如转头看他,语近指远。“我不像你,世间繁花千般好,偏爱一株背阳花。” 即使就要拱手送回,即使美梦遥遥不可及,但人近在咫尺,耳畔温热。他要花开得肆意热烈,开在他的手中。 俞访云上来的时候冻得打了个哆嗦,哈气成雾,被师叔搓搓脸,口齿不清地说:“我和沈医生讨论了一下,大魏做手术的事情他同意了,下礼拜转到十七楼,手术做好了再转回来。” 严奚如有些惊讶:“你也觉得他应该做手术?” 俞访云犹豫片刻,摇了摇头:“沈医生说的对,目前不是最合适的手术时机。但稍微想一想,大概能够想明白大魏为什么坚持手术,你还支持他。” 严奚如松开手,问为什么。 “大魏的姐姐去年年底去世了,他们家还有一个最小的弟弟,兄弟两相依为命感情很好。弟弟为了照顾他,拖到快三十岁才有结婚的打算。大魏想早点手术,也是想在弟弟结婚前省掉他的后顾之忧,松一松他肩上的负担。弟弟。” 手术没什么可怕的,生老病死也正常,真正消磨人心的是这四个字中间的缝隙。 俞访云看着他说:“大魏需要这台手术,他在我们医院一共做了七次手术,大大小小。每次都是出院了没几天又回来,入院了没几天又离开。但每一次完手术恢复的那段时间,他所有症状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大魏需要医生,也依赖医生,不仅是为了看病,还是一种心理慰藉,一种精神支撑。” 严奚如站定,点了点头:“嗯,他每次手术之后来我的门诊,都是状态最好的几次。就算数据还摆在那儿,病痛也无法消解,但好像能看到一点什么希望。” “生命质量无法改变,但精神世界可以弥补,你想给他这种力量。不管三年,五年,十年,只要有足够的慰藉,再长的时间也能够支撑。”俞访云声音沉沉的,“我们都念过的。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 严奚如一怔,这句话他在解剖书的扉页就抄过。“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每个医学生都要念过,却总是记不住。 俞访云靠着栏杆看云,师叔看他。白大褂裹住单薄的身子,背后晴空幕布,同样是一朵镶在天空的白云。严奚如这才恍然初醒,不是因为一张好看皮囊,不是因为一副清透嗓子,只因为这双眼睛清澈而笃定,从来和他望着同一个方向。 这样的人不该是恰好遇见的,是他苦等许久。 “师叔,我们回去吧。” 俞访云跳下台阶,刚走两步脚就撇了,被人揽着腰一扶:“看着点路。” 手也没再松开。 俞访云下班去市场挑了半天,选了个双耳白善泥药罐,内外无釉,沉香敛气,抱着锅去陆符丁那里拣药。 他自己家里备了一点私藏,来把没有的补全了,挑挑拣拣,每一味药选的都是陆符丁的珍藏上品,称出克数按付数装袋。细致得陆符丁直叹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严奚如染了什么重疾,全靠我这一副药吊着气。” 俞访云就不好意思了,抱着药罐要走,被师父拉住:“随你随你,就在我这炖着。” 俞豆蔻嘴甜一句:“陆师父的药材肯定都是最好的。” “那当然,我卖了一辈子的药,这点东西还是藏着的。”陆符丁扇了扇药蒲,复又叹气,“就是这不知道还能继续藏几天了。” 俞访云来的时候,看见街口老铺已经拆得七零八落。“师父,你舍不得那些方子和药材,不如找个地方继续开下去。总有个地方存着。” ”你不知道,这个行当早年间乱得很,鱼龙混杂。那么多偏方,其实真正能讲出个道理的又有多少。我没办法甄别,只能全部存着,现在想把其中管用的摘出来,却是难上加难了。也许就是年轻时候不懂事,做了几件违心的事,我一辈子卖药救人,却说不出一句问心无愧。”陆符丁一双浊目望向天空,忽感怆涕,“我违背过天命,没害得自己老年流离,却害我儿遭遇歹人,害他满腔热血,无处撒。” 汤药一直用小火炖着,俞访云怕水扑出来,蹲在旁边盯着,手中捏着一个空药囊和签纸,上面记着严奚如的名字。出门去挑料子,陆弛章正蹲在门口捏一口药钵,泥巴四处飞溅。他没戴眼镜,只看得清眼前的东西。 “下雨了,陆师兄。” “没事。屋檐大,淋不着雨。” 俞访云朝屋外走两步,见郑长垣撑着一把大伞,遮住了陆弛章的整个肩膀,任凭脏泥溅在自己雪白裤脚上,由雨水冲刷。 世间繁花千般热烈,他偏要爱墙角这一株背阳花。 作者有话要说:七年前没有一见钟情啦,后面还有见过的。 师叔看着虎,其实一把年纪了怂得很,还要墨迹几天。 第19章 一次一分钟 萧雨歇后落晴,白云笼一层流光,这年的最后一个月,全然是好天气。 江简推门进来:“老大,又要送礼了!” 严奚如忙昏了头:“送什么礼?”抽签的纸夹在键盘下,被提醒才知道都过了这么些天。展开纸团的手却一个打飒,心思全暴露在空气里,写了个俞访云。 师叔左右踱步郁闷,早知道手气如此好,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礼物。临时离不开医院,急乱投医,跑去一趟西药房。“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好东西,适合送礼的。”药师以为他犯了癔症。这是他第一次给豆蔻送礼,不能太隆重,但也不能敷衍过,如何要人真的喜欢才行。 江简近日也一反常态,鬼鬼祟祟地在俞医生周围转。俞访云终于寻到机会堵住他:“江医生抽到的不是我,不用打听我想要什么。” “啊,”江简迷茫地摸摸后脑勺,“是你啊,就是你啊。” “不是我,是小陈护士。”俞访云笃定地篡改了他的记忆,留下江医生陷入自我怀疑,怎么也想不通纸条还能被人调包。 俞访云从病房回来,办公室里悄无一人,窗户旁边却有轻微动静。他唰掀开窗帘,一个大活人从书柜后面摔了出来。 “借下你们的置管包,护士站没了。”杨铭从地上爬起来,揣着器械若无其事地就要大摇大摆离开。 俞访云拦他:“这是我们提前备好的,六床要用。” 杨铭斜睨他一眼,这里就两个人,眼里傲慢也懒得掩饰。“借一下而已,怎么,还要打借条不成?” 俞访云眸子一冷:“我说了,这是我们组的。” “你们组的?你又是哪个组?真当自己是严奚如的亲徒弟了。”杨铭觉得可笑,“丢了亲师父来我们这儿又马上攀上另一个,别人待你客气,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宝贝,可像你这样备位充数的,医院里也从来没缺过。” 俞访云被指着鼻子讥讽,也一贯地没什么情绪,只坚持:“东西留下。” 杨铭梗着脖子,自以为气焰压住了他,怀里的东西却让人夺走。那人沉声一句“滚吧”,就叫他灰溜溜遁走。 严奚如说:“廖思君这样周全的人,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学生。” 俞访云没理他,只关心怀里两袋中药。师叔眼前一亮:“是给我的吗?” 袋子泡进温水中加热,药气袅袅,俞访云淡淡道:“给大魏的。” 严奚如搓了搓鼻子,掩饰伤心。对面却伸出手:“我的呢,我的礼物呢?” 这边一愣,两手空空。 “没有就算了。”俞访云低下头,猝不及防被那人攥紧了手腕,拉着经过几层走廊,转了几个弯,就不知身在何处了。 师叔贴到豆蔻耳边,说得好听:“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江简午睡刚起,见一巨大纸箱长了脚走进办公室,放到地上,后面露出严奚如一张得意的脸。“怎么样?我的礼物。” 箱子上写:医用制氧吸氧机,孕妇老年人通用。 江简哐呛从床上滚了下来:“你不会是楼下医械店里偷的吧?!” 严奚如不屑置辩,傻子懂什么,这是俞豆蔻自己挑的。手边还有一个保暖壶,拧开盖子,药气扑鼻,回味有甘甜 。俞访云给他的时候说:“你的药是我自己煮的。” 杯盖熨烫着虎口,严奚如豁然开朗,这种待遇,独一无二。 他频繁对着空气傻笑,江简担心:“老大,要有对象了就这么开心?” 严奚如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护士长都通知了啊,云山的千金是吧。老大真行,说不吃窝边草就不吃,奔着去啃隔壁山头最大的那颗。” 严奚如白眼一翻,窝边都有草了谁还需要满山跑。倒是提醒他了,早点去把那个和亲项目弄黄掉。 正想着,草就回来了,垮了一大包东西。严奚如心情正舒,献宝似的拍了拍纸箱:“我搬回来了哦。” 俞访云瞄去一眼,转头问:“你吃药了吗?” 严奚如答:“吃完了。”亲手熬的就是不一样,喝完五脏清畅。可江简瞧他的眼神充满了怜悯:老大啊,听不出俞医生在骂你吗。 俞访云从布袋里掏出那只白善泥药锅:“这个也送给你。”锅子用过两回,所以浸润了药味,沁进一点茶褐色。 严奚如欣悦收下。江简算是懂了,一个送氧气机,一个送药锅,好一对比翼鸟,天仙配。 下午俞访云不在,手术室里只剩严奚如主刀,江简做一助。廖思君那边的两台结束得早,路过他这儿串门,美其名曰观摩。 “廖主任,您这样盯着我,真的让我紧张,手都哆嗦。” 严奚如就这么开一句玩笑话,也无暇注意他。这台手术设想中并不复杂,巨块肝癌,片子上看肿瘤范围只局限于半肝,患者也没有明显黄疸腹水等症状,肝功能良好,凝血酶时间合格,一切都符合预期,只需行右半肝切除。但严奚如术中发现,患者左肝合并多个结节,取了标本快速活检,提示癌细胞。 “老大,怎么办。”江简扶着镜子问他。 几十种方案脑海中闪着,严奚如正在搜寻最稳妥的那一种。边上廖思君直言道:”将一侧肝动脉与门静脉一并结扎,中断手术。” 被主刀大夫一口回绝。“同时结扎风险太大,不行。”严奚如沉着指挥江简,“转开腹,维持右半肝切加左肝瘤体消融。” 廖思君不同意这做法:“这样擅自更改手术方式,家属术后一定有异议。”可也拦不住这个人,他回头去翻挂着的病历,音量陡然提高,“严奚如!你的手术同意书呢?!” 严奚如刀柄上的食指一顿,微微抬眸,冷静道:“不在吗?签了的。” 江简下了台去翻也没找到。“俞医生去和家属谈得术前谈话啊,签了的,我还看了一遍同意书的。” 严奚如打电话到楼上:“找一下我桌上有没有三床的手术同意书。” 过了一会儿护士拨回来说:“没找到啊,但是我刚才看着俞医生去签了回来的。”廖思君面色变得铁青:“同意书出了问题,手术方案也有争议,你最好现在立刻中止手术!” “现在中断,也会增大种植风险和转移之虞。”严奚如坚持继续手术,不顾廖主任意见,动作一如之前平稳,“出不出问题都是我的责任。要是家属有意见,我自己去解释。” 气得廖思君拂袖而去。 幸好之后还算顺利,连做五个半小时,终于开始切口合线。江简从门口回来,朝严奚如摇头:“家属听说左肝也有转移,现在情绪激动,质问好端端一个腔镜手术为什么成了大开刀,而且做到此时才给他们消息。” 严奚如已经站得头脑发胀,摘了手套:“让他们先回楼上接病人,等下我去解释。” 走出手术室的门,天边早就挂上黑幕,阴气沉沉。每走一步还觉得踩在手术间的瓷砖上,绿色格子看得人头晕眼花,出来发现还有人站在玻璃门外一直等着他。 “师叔。”俞访云记着严奚如中午只挖了两口饭,现在准定饿得饥肠辘辘,于是揣了个大面包过来,“出什么事了吗,一台肝脏,怎么拖了这么久。” “术中发现肝肿物不能切除。”严奚如咬一口面包,嚼了两口就干咽下去,恢复了点精神,“这时候将一侧肝动脉和门静脉一并结扎可行吗?如果不行,因为什么?”到这种心力交瘁的时候,他反倒想起自己是个师叔了。 俞访云摇摇头,思考了一下原因。“一并结扎很可能发生肿瘤溶解综合征,导致急性肾功能衰竭。” 严奚如点了点头,随口问一句:“三床的同意书签了吗?”又觉得说了句废话,自言自语道,“当然签了,你怎么可能会犯这种低级疏忽。” 俞访云懵懵懂懂:“我犯了什么错?” “没什么,买错东西了。”严奚如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这菠萝包太甜了,下次买红豆的。” “这还没什么?!”蒋一刀将整本病历扔过来,手背生生砸出一道红印子,“严奚如!你是什么水平的医生?!怎么能犯这种疏忽!” 严奚如只说:“这点小事您这么快就知道了,廖思君告状可真利索。” “你少给我嬉皮笑脸的!这是小事吗?!擅自作主更改手术方式!多关键的病历还给你丢了!这要是家属转头把你告上去,一告一个准!沾了官司是要跟你职业一辈子的!” “这不还没说要告我吗。再说了,手术还算成功,要是当时中断手术,家属就不会更有意见?” “但是你拿不出手术同意书,怎么说都是我们理亏!”蒋主任气急,“而且这家人之前有状告的历史,要让他们闹起来,不堪设想!” 严奚如事不关己地站着:“对啊,您看,他们要是想告我,当时不管我怎么选,最后都可以找到说法。我多无辜啊。” ”你无辜个屁!”蒋主任一声吼完,给自己顺了顺气,“等下医务处来问,谁的责任你给我如实报上去!谁的疏忽谁来担!” 这意思是要把俞访云推出去,但严奚如觉得他这师侄才是真真无辜。他坚持道:“我们组的疏忽,不管是谁的责任,我来担。” 蒋主任狠狠拍了下桌面:“你一进医院就跟着我,虽然不是我学生,我把你看得比亲学生还亲!我离开之后,这个位子就该是你的!你这次真的要气死我啊!医术,医德,什么都有,怎么就是没有上进心呢!我再问你一次,是谁的责任!?” 严奚如站得笔直:“是我的。” 蒋一刀又甩出一本病历:“滚出去!” 俞访云从江简那里听来了整件经过,等得坐立不安,见严奚如终于回来:“同意书我真的夹病历了,我确定,不可能找不见。” 严奚如挨了一顿骂还能笑得出来,轻飘飘地说:“那就是病历长腿了呗。” 桌上的碘伏不知道什么时候撒了出来,弥漫出浓烈气味,俞访云低头看见他手上的划痕,喉咙被熏得一酸,说不出话来。 严奚如依旧用手背碰他的额头:“没事,你回去吧,我今天值班。” 俞访云觉得师叔好倒霉啊,这个新老交替的节骨眼上,他本来就在传言的风口浪尖,明明是负责任和有经验才坚持手术,却被这样误会。他涩了嗓子:“如果真是我的责任,你也不用这样袒护我。” “我是你师叔,不袒护你袒护谁,本来就该这样。”还有后半句没有说出来——不是喜欢你才这样。 “对了。”严奚如又微微倾腰,与他在同一水平对视,“记不记得,你上次喝醉酒,偷亲了我好久。礼物都得礼尚往来,这就不算数了吗?” 那张脸猝然逼近,俞访云睫毛一扇,带出股微弱气流。他重点一贯抓得歪:“……所以我亲了多久?” 严奚如厚颜无耻,掰着对方的指头算了算:“十分钟吧。” “……”对口人工呼吸这都能吹一百二十次了,俞访云显然不信他,小声咕哝:“总不能让你再亲十分钟……” “对啊,太费时间。”严奚如轻笑一声,“要是真想还,每次一分钟就行了。” 俞访云用力掐着他指尖厚茧,脸涨如春水。这种关头还有心思开玩笑,除了他这脸憨皮厚的师叔还能有谁。 严奚如松快一笑,长臂将人揽进怀里,轻拍他背,一下一下。明明是在安慰,却把那豆蔻的眼泪鼻涕给逼了出来。 “我之前说的不是玩笑,等你当上了院长,我就给你打一辈子工,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参考文献: [1]李涛. 肝癌治疗应重视——肿瘤溶解综合征[J]. 外科理论与实践, 2018, 023(003):214-216. [2]李阳, 张雅敏, 侯建存. 原发性肝癌TACE术后急性肿瘤溶解综合征一例[J]. 天津医药, 2017(03):100-101. [3]周俭, 王征, 孙健,等. 联合肝脏离断和门静脉结扎的二步肝切除术[J]. 中华消化外科杂志, 2013, 12(7):485-489. [4]崔林, 张志胜, 余扬群,等. 肝动脉和门静脉双重化疗栓塞治疗原发性肝癌的临床观察[J]. 临床肿瘤学杂志, 2004, 9(4):404-405. 第20章 认了个干爹 临近十二点, 严奚如独自查房,四十床那个房间又在讲老套的鬼故事, 说天花板上藏着的妖怪等寅时之后才会爬出来。故事无聊,但大爷一惊一乍的演技倒是唬人,天花板的灯泡又因为电压明灭闪烁,把小护士吓得不轻。 到了一点多, 严奚如去住院总值班室睡觉。走廊上的灯依旧明明灭灭, 暖气机的扇叶摆一下都被什么东西绊住,嘎吱嘎吱,卡住几秒。 一片黑暗里里, 忽然听见一声诡异的闷响, 是示教室门后传出来的,不像风声。他脚步一顿, 转身面对教室,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这间教室平时极少使用,通常都上着锁,现在屋里黑魆魆的悄无一人,严奚如蓦地想起那天花板倒吊的妖怪,再无聊老套的故事,也让人立起一层寒毛。 这时书架背后传来一阵窸窣响动。 猛然转身, 正撞上那个黑影冲向门口,严奚如还没拦,那人先横出一脚踢他膝盖。可没踹上, 反让自己瞬间丢了平衡向后载去。这么笨蛋的贼没有第二个,严奚如伸手揽他的腰,由着惯性压往身后书架。一丝光线从门缝隙里透进来,把五官照亮。 俞访云被他捂着嘴,无辜地眨了眨眼。 “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要不是能把自己绊倒,我真以为是什么小偷,”严奚如手心被他吹得痒,“逃跑都要摔倒的笨蛋小偷。” 俞访云无辜:“我还以为是杨铭。”他展开手里找到的那张纸,手术同意书——江简拿出来之后忘了夹回病历,被杨铭顺手偷走了。 “今天第一次碰见杨铭,他穿的是长袖白大褂,后来在路上再遇见却换成了一件短袖。因为顺走病历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我们桌上的碘伏,弄脏了衣服。这个房间几天一直没开过门,我想脏衣服挂在办公室里太显眼,可能会藏到这里。进来一看,果然挂在门后,手术同意书也还在口袋。” 杨铭顺走了东西却也心虚,毕竟是法律文件,没敢随便丢弃。至于为什么,他是廖思君的学生,这整个科室大概只有严主任自己没把科主任这件事放在心上。 严奚如只关心:“你怎么进来的?”摸到他口袋的拆线刀才想起,忘了这豆蔻还会溜门撬锁,副业颇多。 打开灯,俞访云一身脏兮兮的,头顶肩上都是灰。“原来你才是那天花板上掉下来的妖怪。”严奚如一笑。 豆蔻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说。他来的时候黑灯瞎火,在楼梯上摔了一跤。 严奚如拉着他出门,俞访云趔趄一步:“干嘛去?” “去我那儿洗个澡,你都脏成什么样了。” 俞访云第一次进住院总的房间,里面装修得比他家还精致,并排两张单人床,窗边是沙发冰箱和电磁炉。严奚如拣了件干净的衬衫给他,说卫生间里江简囤的一次性毛巾随便用。 俞访云洗完一身出来,严奚如已经在外侧坐着,把靠窗的床铺空了出来。“你睡里面,等下护士喊人不容易吵到你。” 严奚如关了室内灯,就开一盏台灯,靠在床头看书。这氛围着实美好,要不是床单被套都是新换的上面一股院内通用消毒水的味儿,几乎真以为是挤在一个温馨的家里。 俞访云把棉被盖到了下巴,还是没忍住,不知道那人睡着没有,声音轻轻的:“师叔,你站出来担责任之前有没有想过,要是真是我的疏忽呢。” 严奚如听见了,头却枕着手臂始终没说话。换做江简或是别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但是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说不出一句坦坦然的漂亮话。他不是克己奉公问心无愧,他私心昭昭,只想把喜欢的人挡在自己身后,藏进独一无二的匣子。 夜更深了,故事里的妖怪也爬回被窝好眠。 护士喊严奚如去看了个病人,没什么大事,简单处理一下,回来的时候值班室仍是静悄悄的,剩下那个人睡得正香。 俞访云微微偏着头,碎发塌到一边,一只手半握拳头放在枕边,嘴唇没闭紧,露出一道兔牙的缝。他平日里绷得紧的动作和表情,在睡梦中也不加防备。 严奚如绕过自己的床,蹑手蹑脚地靠近。走进月光照不到的那一边,弯了腰,轻轻贴上他的鼻尖,再至人中,上唇……嘴唇柔软,唇隙滚烫。 一秒,两秒,三秒……五九,六十。 俞访云的睫毛在熟睡中颤抖,如同天鹅往云中振翅,不为人知。 手术室发生的事情第二天就传遍了全院。明着面谁都不会说,但背地里,多的是人拍掌看戏。多少人嫉妒过严奚如,就有多少人想看着他从高处摔下来,哪怕只一件小事,挫挫他的嚣张锐气也好。可翘首期盼了半天,最后却失望地听说那家人没闹出什么动静,患者术后各项指标都算平稳,三天之后就转回了肿瘤科病房。 院办的人来了科室,查得却是廖思君那组的手术记录和耗材转单,一个礼拜之后,杨铭被调离了临床,插到了CPD去喂小白鼠。严奚如这才串起一切。原来之前郑长垣带飞行组回来查得人是杨铭。他独立手术不过一年,暗地里吃了厚厚一摞耗材回扣,早就被督查组盯上,这次偷窃文件的曝光不过是个引火索。 廖思君之后好几次见到严奚如,欲言又止。科室所有人都对这件事闭口不谈,如同没发生过,但也有谣言滋生——廖主任手下的医生干了这些犯法又下三滥的勾当,他似乎是与科主任的位置又远了一步。杨铭是跟廖思君最久的学生,如何带出这样的徒弟不得而知,可严奚如眼里他始终是个温厚的学长,宁愿相信这些与他都无瓜葛。 人心浮末,随波逐流,谁都可能被环境改变。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当下谁也看不清楚。 那一晚过后,严奚如独自一人于腊月寒冬领略到了春意浓厚,走在路上都觉得红杏在枝头吵闹。 江简以为他是沉冤得雪,春风得意。毕竟按照如今的情况,蒋一刀的位置似乎他已经唾手可得。但严奚如心里许愿,盼这个升任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能拖老蒋退休那一年。要让蒋一刀知道,下次他被病历砸破的就该是头了。 因为心血管年前病房都住满了,大魏迟迟搬不过去,滞留在普外。自从上次过后,他兴师动众地转移了目标,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进办公室给俞医生送牛奶,说是这样,俞大夫一上班就能想他。 但事实上,那牛奶长什么样俞访云一次也没见过,每天喝得都是被严奚如掉包的豆浆。中年男人极其无聊的占有欲。 二十床的情况急速恶化,一口气硬撑了几天,在这年的最后走了。小双的爷爷还是没能熬过新年。 患者的呼吸心跳都没了,床边心电图机推进病房,拉出一条直线才能宣告临床死亡。俞访云把小双拉出病房,不让她看最后一幕。 小姑娘却指着机器:“俞医生,那个机子是不是很厉害啊?放到心脏上就能让我爷爷醒过来,我们的拼图还没拼完呢。” 俞访云嗓子一涩,不知道说什么好,扶住小姑娘的辫子:“小双,爷爷要一个人走了,以后不能再陪你一起玩了。” “是吗,”小双失望地垂下了脑袋,又马上抬起头,眼神坚定,“那我要去陪陪爸爸,他一定很难过。我还有爸爸陪我,但爸爸没有爸爸了。” 严奚如走出病房,看见俞访云站在窗边背对着他,窗户开了整扇,冷风如洪水灌进来,吹得衣领在空气中翻飞。 “站这儿不冷吗?”严奚如手指刚碰到他的肩膀,俞访云却像触电一样躲开了,回神才发现是他。 “师叔。”他一愣一答,眼睛通红。 做这一行的,看遍多少生离死别,严奚如想俞访云不至于如此脆弱。但也许是因为小双爸爸在病房门口无声的恸哭,让他想到了自己的爸爸。不知道俞父离开的时候,六七岁大的俞访云如何面对这样的场景。 他和严成松的关系冷淡至此,但要是设想一下父亲离开的场景,想也不敢想。 严奚如忍不住走上前一步,让他靠近肩侧,压下了手掌。像隔着山水迢迢,时光万重,扶住七岁的俞访云瘦弱单薄的肩膀。“给你靠着,有我陪着你。” 走廊上人来人往,俞访云想后退,却被锢住肩膀,侧过头抵上了严奚如的肩窝。 他只是迎风喷了消毒水,风太大,反被糊了眼睛,谁知师叔就一副心疼贴己掏心窝也想当他干爹的模样……好吧,那就靠一下。 江简的对象是云山呼吸科的护士,隔几天就要去给那儿送温暖。内外科最忙的季节全让他摊上了,顾对象的就顾不上自己的,江大夫最近迟到早退,满头憔悴,累死之前给老大留下一句旦旦遗言:千万别找同行。 办公室又只剩两个人,俞访云不知为何又板着一张脸,严奚如偏去招惹他:“豆蔻?” 对面“嗯”了一声,不太想理他。 “后天我去东京出差,有没有东西要带的?” 对面摇头,严奚如又推过去一个长着皱纹的苹果:“八床的奶奶送的,给你留着。你之前不在那么些天,它都等老了。” 俞访云收起皱巴巴的苹果奶奶,闷闷不乐地下了班,在门口捡到一只俞霖。他翘了两堂选修课,从学校跑来医院给俞访云送被子,等到天黑才等到哥哥。 俞访云一见他头都大了:“我明天就要搬家了,你又给我送一箱。” “主要是送这个,我妈给寿寿织的毛衣。她在朋友圈看见你发的照片,说你做的太丑了,偷偷摸摸织了好久呢。” 俞访云接过来一看——鹅黄色的细绒线小背心,背上几朵立体的粉色钩花,和俞霖身上的毛衣一个配色,肩上也有三朵小花。 俞霖很自豪地扯起胸口:“还剩一点毛线,我妈给我也织了件毛衣。哥你要吗,给你也来件。” 这毛线剩的何止一点,俞访云摇头,不想和寿寿穿父子装。他蹲在地上收拾书,清净没一会儿,俞霖就喊饿。“桌上看看有没有吃的。” “有个苹果,我去洗洗吃了。” ——就是严奚如给的那颗烂苹果,俞访云大步冲过来:“吃别的去。” “这苹果都放蔫了,留着干嘛啊,而且这哪有别的啊……” 家里确实没什么囤粮,俞访云打开抽屉,捡出一颗核桃扔给了俞霖。“哥,你们学霸都这么奇怪吗?别人收藏画收藏古董的,或者炒金子炒房的,你要炒核桃?” 俞访云懒得理他:“吃不吃?不吃我给你煮面条。” “不,别!你好好说话不要动手!我吃核桃,核桃就挺好的。” 装箱收拾加上安顿寿寿,俞访云忙了一通宵,临走也没忘了带上那个苹果奶奶。 一大清晨,俞访云把十几个纸箱装上面包车,塞满了,装不进寿寿的玻璃缸。虽然新家只隔一条街,但总不能这样抱着乌龟走,站在路口打车,过路的出租车见他怀里一米宽的玻璃水缸,刹车都不敢踩一脚。 俞访云正对着寿寿叹气,一辆车停在面前,摇下了车窗:“你一大早出来在溜乌龟?” 今天天气好,严奚如去听了早戏回来就撞见这豆蔻,左右清闲,捎他一段路。“别人养宠物都是猫猫狗狗的,就你抱只王八。”严奚如又瞥了一眼,“长得挺王八的王八。” “我爸小时候给我算过,说我五行缺水,命里要养水。我从小就在家里养鱼,没养多久。后来接回来这只乌龟,为了能养久一点,就叫它寿寿。”俞访云认真解释,“我爸还交代了,这是接到我们家的玄仙,是来保佑我的,正式场合不能这么喊。” “那正式点喊它什么?龟大仙?” 俞访云一本正经道:“干爹。” “噗——”严奚如握方向盘的手笑得直抖,差点在绿灯的路口踩下一脚刹车。 他们到了地方,师傅的面包车也刚到,卸下货就走了。严奚如挽起袖子抬了最大的箱子,自觉开始搬东西,俞访云抱着鱼缸腾不开手,就跟在他身后。 老房子没有电梯,楼梯又狭窄,还好在二楼。十几趟才把东西清得差不多,最后就剩了两箱书。俞访云在上面收拾,严奚如坐在箱子上松解会儿腰,看见一楼那院子郁郁葱葱,摆满了花植盆栽,围栏上还爬了牵牛,是精心打理过的花园。 走近一步看,那树枝上结着累累金果,严奚如揣测这位主人多半是位热爱生活又退了休的大爷,一般人不会有如此闲情和工夫。 院子的门咿呀一声打开了,闲出屁的老大爷正好举着水壶迈出来,和他两眼对两眼,同时见鬼似的后退了半步。 俞访云买的是二楼户型最小的一间,一室一厅一阳台,虽然老楼年代久远,但前房主刚刚装修,里面还算清爽。严奚如在屋里转悠一圈,户主收房来的,自己点评:“最大的优点是离医院近,走路就五分钟。好是挺好的,就是邻居不怎么样。” 真的户主不明所以。 师叔帮完忙也不走,让俞访云不要把他当人看,搬个椅子到客厅坐着。这豆蔻书可真多,十几个箱子有一半都是书,拨开脚边一个黑色塑料袋,滚出一个颅骨模型。 俞访云把书分门别类码得整齐,弄到下午了才差不多,起身看见严奚如趴在椅背上,抱着头骨睡着了,起身就吵醒了他。“饿吗?” 本想试试他的饭能有多难吃,但家里没备菜,只剩给寿寿留着的碎肉。不能让干爹饿着,严奚如说:“算了,去楼下餐厅吧。” 楼下哪有饭店开着,俞访云没问明白就被拉了出去。一楼大门正敞开,主人在扫自家门前的瓷砖地,俞访云第一次与这个邻居碰面。 严奚如贴到他耳边:“看吧,就说不怎么样吧。” 沈蔚舟见他也不怎么样:“我刚拖过的地,你能不踩成这样吗?” “你这块地整栋楼长了腿的经过都要踩上两脚,关我屁事。”说完又跺了个脚印。 沈蔚舟无语至极,丢了苕帚转身回屋。严奚如撑住他的门,将旁边人先推了进去。俞访云脚下一跄,满头雾水——这是干嘛?至于这样挑衅吗?小学生吵架为什么要拿他当道具? 严奚如进门先介绍:”这是俞……” “我认识。”沈蔚舟打断了他,伸出手,“俞大夫,好久不见。” 俞访云还没握上手,严奚如就打掉了对面的手腕:“没见你和我这么有礼貌。” 沈蔚舟冷冷瞥他一眼,再次伸出手:“舅舅,身体最近还硬朗吗?” 作者有话要说:寿寿:没想到吧,我是你爹。 第21章 平仲之木 “他和我妈是一家的, 具体有一些曲折的关系,反正最后算下来, 就成了远房大舅,远得不能更远……”严奚如在俞访云耳边小声解释,并且强调,“只是辈分大一些, 年纪不至于大出多少。” 沈蔚舟和他是有旧仇, 但不是在医院积累的怨怼。是小时候毛都没长齐的严奚如不做人,把另一个毛都没长齐的沈蔚舟按在地上捶,打作一团之时还要威胁他:“喊不喊舅舅?喊不喊舅舅!”如此结下的梁子, 这是世仇。 沈蔚舟正好今日正好扩充冰箱, 满桌的热菜中间还有盘湖蟹,这是让江简心心念念的手艺, 全让大舅占了便宜。餐中他提及俞访云的研究方向:“心肺一家,以后有很多地方交流。” 俞访云点头:“我手上在做一个心肺代偿的循证研究,正好有问题想请你。” “嗯,随时可以下楼找我,等门外汉不在的时候。”沈蔚舟斜睨严奚如一眼。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两人关系古怪,如今见着他直接登堂入室,更加看这个舅舅不似一正经人。 严奚如对他们两的话题毫无兴趣,专心拆螃蟹。沈蔚舟恨他扶不起的阿斗, 上一篇文章拖了半年都没发表,内容都过时了还在手里攥着。所以手术做得再多有什么用,没有科研和课题加分, 能拿出手的成绩总是和廖思君差了一截。 沈蔚舟有意提醒严阿斗:“蒋一刀眀年就要升了,你真没考虑过吗?” 严奚如剥了一个完整的蟹钳肉丢进俞访云碗里:“认真考虑过了,廖思君比我更合适。他踏实稳重又周全,最重要的是比我忠心。” 沈蔚舟知道他意有所指。就算他不承认,但因为陆弛章,严奚如永远和医院有芥蒂。援非也是,下乡也是,不过是想找一个离开医院的借口,好像这样的工作才足够纯粹。沈蔚舟说:“如果葛重山也在今年退下来,折泷也缺外科的一把手。但要是从桐山调人过去,那和贬职无异。” “嗯。”严奚如却眼神一动,微不可察。 吃完饭轮到洗碗,论动手,这屋里唯一的外科大夫却坐着装死。沈蔚舟踹他起来:“你蹭吃蹭喝不知道出点力啊?” 俞访云经过玄关,在书柜顶端看见一幅相框裱起来的字,方正遒劲,颇有韵味。 “医途高枝犹可攀,唯静修静心以致远。” “贺平仲蔚舟毕业,前路灼烁有光。” 俞访云根据落款时间推算了一下,是十一年前。“这是严奚如爷爷写得字。”沈蔚舟踱到他身旁,“我和他大学毕业时写的。” 平仲……俞访云忆起严奚如那支带在身上的钢笔,笔尾也刻着“平仲”二字。 严奚如洗个碗,把自己洗困了,从外甥家出来哈欠连天:“我去医院了,明天早上九点的飞机” 忘了他第二日还要出差,俞访云脚步一顿,又撞上师叔的肩膀。“你真是王八抬头,慢半拍。”严奚如掌心揉揉他受伤的鼻子,让那人透过指缝看自己,鼻息把掌心烘得温热。 俞访云犹豫了很久,才开口:“你要不要睡我——” 门在此时突然打开。“大舅,你垃圾没扔。”黑色塑料袋丢出来,落到两人脚边,砰一下门又关上。 严奚如眉毛一挑,动作还停在那儿:“……要不要睡你?” 掌心噌一下就烫了,脸也变得粉红,俞访云提起袋子就跑。可那人在后面音量忒大,故意拖长了音:“睡你这儿吗?” 俞访云忙不迭又跑回来捂他的嘴,涨着脸小了声音:“为什么!” 明明他提的,却管自己要理由。“因为外面月亮太大了。”严奚如胡诌乱道,“见不着星星,我不敢走夜路。” “……”俞访云信他的鬼话。可丢完垃圾,还是捡了他回家。外边月亮太大,心思都被照透。 开门换鞋的时候,严奚如兜里那支钢笔又掉出来滚到地毯上,俞访云拾起确认了一眼笔尾:“平仲?” “嗯,我周岁爷爷时送我的笔,平仲也是他给我取的小字。”严奚如看着他笑,“就和你的豆蔻一样,是师叔给你取的小字。” 平仲之木,实白如银。俞豆蔻抬起头:“那他一定是希望你长得如松柏参天,堂堂正正,顶天立地。” “不,不是这个意思。”严奚如笑着摇头,“平是平庸的天资,仲是居中的位置,他只希望,我一辈子做个平庸之辈就好。” 对面皱起眉,不是很同意,想了之后说:“可平也是平安的平啊。” 严奚如微怔。 “爷爷也许希望你,泛泛而活,平平而安。”俞访云看着他,弯了眉眼,“这样才好。 俞访云家就卧室摆了独一张床,严奚如极其自信地坐了上去:“我睡这,你睡哪儿?” “没让你睡这儿。”俞访云抱起棉被,脸有点臊,“你睡沙发。” 严奚如冷板床睡惯了,给他块地毯都能觉得舒服,这棉被还有股草药香,就是俞访云衣领上的味道。严奚如头枕着手臂,看天花板那盏灯,光线藏在磨砂玻璃后面隐隐绰绰的。让他做个藏着掖着的人,可真累啊。 哪有这么巧,一大早上滴滴司机都没出门,就他路过家门口。听江简说俞访云今天搬家,就穿戴整齐特地在门口等着,七分期待,三分心虚。 几天一个眨眼,要忘记一个梦也足矣。可严奚如翻来覆去,总是想起折泷那晚的梦和暖风。旧梦难忘,又添新绪,如此反复,雪上加霜。 他摸不透俞访云的想法,只拿得准自己的心意,索性走一步算一步。那些龌龊或干净的念头,都得挑了拣了拿得出手的才能捧到别人面前去。仅仅笃定的是,自己比对方多长了这么些年,唯一的长处就是那张脸皮,那便走近了,握紧了,打碎了,去瞧个仔细。 不怕他说不喜欢,总有办法骗他喜欢。可必须考虑的是俞访云在医院的处境——他不可能像自己一样行所无忌,多少双眼睛都等着挑错。早知人家是自有风骨的玉竹,至少不能硬生生掰折在自己手里。 严奚如自己都觉得好笑,笑他刚学来的畏首畏尾和瞻前顾后,原来都是因为太喜欢一个人。 屋里多了一个人,俞访云其实也睡不着,严奚如听见床上翻身的声音,轻声唤他,得到一声点名似的回答:“在。“ “没什么。”严奚如侧过身子,“就是想问问,小时候你一个人,谁教得你怎么照顾自己。”每个小男孩都该有过无忧无虑又欠揍的日子,但严奚如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时俞访云的模样。小小年纪,没见过妈妈,爸爸又走得早,总不能真的把情感寄托在一只乌龟身上。 师叔没话找话,但俞访云回答得认真:“不用人教。当时爸爸走得突然,我都没有意识到从此之后就成了一个人,甚至没觉得有多难过。每天早上起来,还以为他会推开我的门走进来。后来刚去俞霖家那段时间,我经常在梦里梦见到他,拉着我的手像小时候一样走在街上,我特别高兴,以为这条路会永远走下去。后来梦里走得越来越远,我才知道,在梦里能常常牵绊的,都是现实碰不到的背影。” 所以之后,俞访云再没一次梦见过他们。生命中很多痛苦都是后知后觉的,他小时候不懂,但迟钝又敏感的人,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承受双倍的痛苦。 严奚如告诉他:“我妈走的时候,我连话都不怎么会说,都没有什么牵手的回忆,甚至记不得妈妈的样子。” 俞访云诧异地抬起头,他见过那位严太太,保养得很好,看着至多只有四五十岁的样子。 “那是我后妈,我亲生母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走了。去世的第二年,现在的妈妈嫁给了我爸爸。那时候她还是越剧团里的名角,为了照顾我照顾家里推掉了剧团的所有工作。”严奚如爱听戏,也许就因为沈枝小时候给他哼的睡前曲是青青柳叶蓝蓝天。“我妈嫁给严成松的时候不过二十出头,花信年华,却把心思全放在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身上,之后再没回过剧团。严成松总是很忙,能见到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严奚如本想安慰他,又觉得拿自己类比不太妥帖,比起俞访云,自己运气实在好得太多,那点父子间的隔阂都不值一提。 可对面也想安慰他。俞访云说:“记不得也没有关系,被挂念的人,始终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 严奚如伸出手,很想揉揉这颗软和又温暖的头顶,但隔得太远。 “所以,就算爸爸妈妈都没有陪着长大,我也不怪他们。”俞访云轻轻摇头,眼神粲亮,“在走之前,他们已经告诉了我最重要的事。妈妈去世之后的七年,爸爸每天都在思念着她,无时无刻。他用自己的方式教会我,要去爱这个世界,要有热爱的生活,要找到一个值得爱的人……” 头顶忽地一暖。严奚如不知何时站到了面前,揽住肩膀把他按在了腰前,紧紧靠着,随着呼吸一同感受腹部的起伏。他收紧了手臂,手指移到俞访云耳垂上摩挲。还好屋里黑得彻底,谁也看不清谁的耳朵红得更夸张些。 过了好久好久。“都会有的。” 可这世上还有人更值得与他相配吗?事业,脾气,偏好,除了自己,严奚如想不到第二个。 俞访云垂下睫毛,吐息浅得要化在空气里。“嗯,那还要再找一找……”头一歪,却是栽进对面的臂弯,“唔”一声睡着了。 严奚如把人托到枕头上,拨了拨刘海露出眉毛,眉梢圆钝,与圆圆的兔牙相配。语声悄悄的,都飘进梦话里。 “可我已经找到你了。” 睡到凌晨,温度降了好多,严奚如盖着薄毯,持续咳嗽了几声,过了一会儿,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俞访云抱着一条厚毯,偷偷来给师叔加被子。 他赤着脚挪动身子,又差点被毯子绊倒,严奚如故意翻了个身,佯装沉睡中垂下一条手臂。对方正弯腰,嘴唇磕到他的上唇,展开的手臂却蓦然收紧,连人带被子一同裹进了怀里。 严奚如将俞访云夹在两腿之间,捏着揉着,当作抱枕,仗着他害怕吵醒自己不敢乱动就肆无忌惮。 可几下之后,有一处也开始硌人,滚烫又有形状。师叔手上蓦地一松,叫豆蔻趁机跑掉。他在黑暗里面颊滚烫,勾着手掌,小动物似的逃回了窝。 背影落进严奚如眼里,微光透过缝隙洒在两个人之间,一切都是晦暗的光。 芸芸众生,他独自撞见月亮。 第22章 既见心上人 又一日晨光, 好梦如昨。神魂荡漾,万般缱绻也叫日光打散。 严奚如去机场之前, 俞访云给了他一个纸袋,轻飘飘的,说路上吃。 他喉咙被冷气吹得发紧,一路咳嗽, 下了飞机回到酒店才想起那个纸袋。打开一看, 竟然是四包配好的中药冲剂。用水冲开撇去浮沫,两口喝尽。 昨晚听他咳嗽了几声,俞访云一大早就去药房拿了药。袋子下面还压着一张手写的处方单, 俞访云的字迹, 严奚如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不怪字潦草, 只怪他才疏学浅,除了豆蔻,其余一味也辨认不出。 组长出差,组里开不完的手术终于能歇息一下,江简带着俞访云查房如同巡山,大摇大摆。此时外边正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檐上,毕剥作响。 俞访云看着窗外出神。上一次四年前, 也是如此的滂沱大雨,混乱嘈杂的车祸街口,逆着人群走近的医生。伤者躺在地上, 其中一个下半肢严重脱套伤的,勉强才能看出肢体形状……血和泥水混成了一团,没人敢靠近。俞访云也被俞霖死死拉住,不让他靠近。“有医生啊,救护车都来了!” 急救医生赶到,逆着人群挤进去,场面触目惊心,只能先在血肉模糊里扒出完整的那个,外伤不重,在冲击之下心跳骤停。他来不及细细交代,立刻跪下来做心肺复苏。雨越下越大,他全然无暇顾及自己湿透了的衣裤,手下按压胸膛的动作一秒也不敢松懈。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快要到CPR的极限了,感觉手下的肋骨都断了几根。 俞访云撇开围观的人,给医生撑了把伞。最后终于重新扪及颈动脉搏动,他懈下浑身的力气跌坐回地上,衣服裤子脏得彻底,手臂也颤抖得几乎撑不住自己。路人想拉他起来,他摆摆手,膝盖酸麻地陷在泥里。等伤者全都送上了救护车,雨终于小了点。 那是俞访云见严奚如的第二回 ,雨水滂沱得连人脸都看不清,靠着别人高声喊出的名字才认出他来。 严奚如问他为什么要选急诊,大概就是这几年前埋下的种子。他永远记得这一幕,在看不见的地方,在大雨里,有人沉默地和时间赛跑,争分夺秒,拼尽全力。从今往后,他想成为他身边的同行人。 东京此时也下着细雨,淅淅沥沥,天色阴沉。严奚如合照之后回到室内,遇见了郑秘书长。 郑长垣推了一堆应酬的捧杯,站到他身边,“一个人还喝什么白开水。” 严奚如说:“嗓子疼。”冷风冷雨,清水也被灌出闷酒的味道。 “你的木头没一起带来?”郑长垣见他孤零零一人,故作惊讶,“不至于吧,其他方面比不上我就算了,这种事也向我看齐?你也想追个十几年?” 严奚如抿了下嘴。他从来不与旁人讲这些,可摊上俞访云,想显摆的心都按耐不住。“快得很,勉强算亲过了。” “这样都还不成?!” 严奚如笑着摇摇头,那个小心翼翼的神情,让郑长垣觉得这人真要完蛋了。 他遂眉毛一挑:“严奚如,你是不是不行啊?” 晚上细雨下成了暴雨,窗外的纸篷被吹得哗哗响,严奚如躺在地榻上睡觉,可翻来覆去,闭眼都是昨晚的场景,喉咙烧灼起来。他爬起来抿了口茶,反而觉得醉醺味更重,魔怔了 摸出手机,握着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只发一句:七床的抗生素停了吗 ? 对面回:停了。 秒回难免让人惊喜,严奚如未经犹豫,拨了语音过去:“俞大夫,你给我开的中药是什么?” “杏苏散,宣燥止咳。”俞访云一味一味地给他解释,严奚如很爱听他说这些,声音清朗,好像能看见他白皙纤细的手指捏起每一种药材,放在桌上,“我爸说过,治外感如将,兵贵神速,机圆法活,祛邪务尽,善后务细,盖早平一日,则人少受一日之害。” “治内伤如相,坐镇从容,神机默运,无功可言,无德可见,而人登寿域。”严奚如接着他说,“严成松也教过。” 对面听完就笑了一下,严奚如想,当面一定是听不到他这种松弛疏朗的笑声的。 “你是不是睡不着?”俞访云这都猜到了,“睡不着的话,可以丘墟下敲一敲胆经,或者……” “或者给我唱两句戏,”严奚如忽然为难他。 对面迟疑了一会儿,问:“唱什么?” 严奚如笑:“不如唱一段,逼侄赴试。”戏里有老观主逼侄赴考,戏外有他严奚如逼侄开嗓。 俞访云却说:“我不太会玉簪记……不然我接着唱上次那段前游庵,行吗?” 勉勉强强开口,压低着声音,却是词调皆全:“他笑我,富贵荣华不在意,冷淡仕途薄功名。他笑你,行医济世救众生,难救自己脱火坑……” 屋檐下线香袅袅,淅雨成调,游鱼出听。 “笑我佯作轻狂态,笑你矫情冷如冰。”这词多应景,严奚如只呷了口清茶,却觉失魂落魄,酩酊一大醉。 尾音终了,最后的最后,俞访云又补上了一句,他不会唱这个调子,只能平直地念出来的。严奚如倒在地上,用手臂压紧了眼睛。脑海中不能避免的情绪此刻逐渐具象化,如同春芽抽枝,新潮复涨,最后相逢于梦中。 ——说的是,“不见心上人,似觉风满楼”。 一匣子雨落了两日,此时方得歇,阳台上积了半道水洼。俞访云一大早去医院上班,刚出电梯,便见严奚如在护士站招摇,端着盒巧克力,花蝴蝶似的飞来又去。 廖思君经过,也蹭到了一颗巧克力:“你去趟日本娶到老婆了?这么多人就分一盒喜糖,严主任也忒小气了点。” 严奚如春风得意:“我结婚你礼不都送就想白捞喜糖,想得还挺美。” “是啊,你什么时候和云山千金好事将近,我一定给你包上一年的奖金。” 那千金的头发丝都没见到,八卦却传得沸沸扬扬,越说越真,严奚如懒得解释:“皇帝不急,你们太监可真急。” 一回身,瞧见了等半天的人影,豆蔻却远远瞅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进办公室了。 俞访云进门的时候又被打印机的电线绊住,差点栽倒,难得迁怒踢了插座一脚。他喜欢吃什么不好,偏偏喜欢脸壳比墙还厚的核桃,门牙嗑出道缝来也怨不得别人。 坐下来,才瞧见自己桌上有一整盒杏仁生巧。 严奚如从后面靠近他:“吃糖吗?全都是你的。” 俞访云把纸盒推到键盘后面,当没听见。 严奚如又搭话:“前天晚上科室组织看电影,你去了吗?” 俞访云冷冰冰摇头:“没去。七床那天高烧,守了大半夜。” “江简是住院总,让他看着就行。” “七床是程老师家属,那天程老师也在楼下值班,老人身边没人守着。”程老师是他们手术室的麻醉师。 “也是,你什么都比我更爱操心。但是俞院长,没看成电影可不可惜?”严奚如拆开手里一颗黑巧的包装,递过去,对方却扭开头,只好自己尝了苦味。 俞访云犟得要命:“不可惜,我不爱看电影,和他们也不熟。” 严奚如贴上去:“那和我熟,和我去看。” 俞访云顿了一下,嘴里又被塞进一颗扁桃仁巧克力:“好。”口中含糊不清,只有看他的眼神清晰。 窗外愁雨一更又一更,哪见春芽绿巧杏花好,可严奚如的心池却吹了一整面的春风,旧词唱罢,便饰新意。 既见心上人,满楼春意盛。 这年最后一日,乔木银装素裹,严奚如将自己打扮成一颗圣诞树,穿了一身烫到裤脚的斜纹西装,似一只孔雀招摇,准备在合适的时机问上一句,“晚上一起吃饭吗?” 本来春色正酝,开屏途中却被老太太打断:“祁家的姑娘回来了,你知道不啦?” “祁司棋?”云山祁院长的千金,之前让严奚如去联姻的那位。 “小姑娘刚从英国回来,这么多年都没交男朋友,现在回家了该谈婚论嫁了嘛。我约好了,这周末……” 正说着,严奚如见到一个身影慢悠悠从楼梯口走过来,打断她:“见不着,我不想见。” 严老太太嗓子洪亮:“你爱见不见,关你什么事,人家要见的也是俞访云!” 严奚如一惊。我靠,不会真要一起嫁过去吧。 “两个人相貌合适,年龄合适,哪哪都合适,有你什么事,怎么自我感觉这么好的呢……” 严奚如眼见俞访云已经走到了跟前。他今日套了一件冲锋外套,小脸嵌在宽大的兜帽里,鼻尖被冻得熏红。 “到时候把人送到门口就可以走了,不耽误你……听见了没有!” 老太太中气十足,吼得严奚如耳膜震荡。心里却开始琢磨着,怎么才能被耽误。 上完门诊还在想这件事。本来一小锅默默无声的茶汤,文火炖着,忽然就咕嘟咕嘟的沸腾了,引得大家都过来看,都想分一调羹。能怎么办,他这就去把锅盖盖上。 这么想着,严奚如推开办公室的门,俞访云正跪在沙发上扒着窗台上的一小块夕阳,眼巴巴地望着窗外。 “看什么看,小朋友今天放学又没人来接你吗 ?” 俞访云回过头便藏不住兔牙,蹦到他面前,大大方方说:“我在找你呢,一天都没怎么见着你。” “找我做什么?”他的白大褂衣领总是翘起个个耳朵似的角,严奚如替他捋平了。 俞访云眼睛亮亮的:“礼物还没有给你。” 他手掌一翻,从口袋里找出了两样东西,摊在手上:一个药囊,一个木盒。 “礼物不是那几包药和锅子?”严奚如扣下药囊,打开木盒,是枚铜质镀金笔夹,嵌了银,大小刚契合自己胸前的笔,不知雕得是什么花。 “豆蔻,真的豆蔻。”俞访云道。二月初的梢头娉婷袅袅,清秀雅丽的方貌,才配得上少女的十三年华。 俞访云三番两次捡回来的钢笔终于套上了铜夹,能固定在胸前,不再成为师叔撒气的受害者。 严奚如的钢笔精雕细琢得来,世间独一份,那这笔夹一定也是按着大小定做的,这份心意,他被宠若惊,恍入云端,片刻后才咂巴出点被偏爱的味道。 “俞豆蔻,你如果每年都这么送礼,要赔得兔毛都不剩。” 俞访云迎着他视线:“不亏,就今年亏给师叔一次。” 严奚如把那两样东西攥得紧,才想起自己兜里还有东西。“今晚的戏票,那天的电影没看到,用这个补给你,行吗?” 俞访云原以为他只是随口一提,没料真的记在了心上,于是眼睛忍不住弯弯,“好。” “就今年给你一次”,这么一句话,严奚如想着咀嚼了一路。 这人凑近了看,隔着帷幕只剩剪影。后退几尺,隔远了看,偏偏又走漏出撩人的心思。说出来简直是在步步筹划,处处帷幄,只为勾他一个人入戏。 想到这儿,严奚如又哂笑自己异想天开,他是什么珍局名阁里的宝贝,哪值得别人这样惦记。 回家把西装又换下,好像这样太老气横秋,反复纠结的时候,那枚药囊滚到手心。俞访云在其中总共放了十七味药材,依然有一味豆蔻。严奚如捏这一小枚端方布囊,闻起来与喝过的中药相似,芳香中带着酸涩,和俞访云的味道也一样。于是放进外套内侧口袋,刚好熨上心窝。 他携了香味,换好打扮,耐心等待,去赴心上人的约。 俞访云就在玉树街口那棵榕树下等他,戏还没开场,月光先把人照得透彻。严奚如走近了,见到他身侧还有一个男人,开口便喊:“汤季。” “严奚如?”男人见他也惊讶,竟然转头和俞访云确认,“是严奚如?” 这转身问别人的动作忒古怪,俞访云神情也古怪。严奚如纳闷,他一个大活人站在这儿,汤季为何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但也没做多想。打了招呼才知道,这位和自己有过几次工作交往的男人,就是俞访云的同门师兄。 汤季同来听戏,但座位和他们相距甚远,错身一面后分开入场。严奚如领着俞访云落座,又捋他衣领,穿的还是白日那件黑色外套,丝毫不讲究。 “汤季是你师兄?就那个歪歪咧咧的师兄吗?这人我也不熟,只有几面之缘。”严奚如凑到他耳边,“他要是又来欺负你了,我打人也下得去手,不怕撕破脸。” 这师叔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俞访云看他:“只是今天碰巧遇见,我和他也不熟。” “是吗……”严奚如折好票根,心想那就得找个机会,好好感谢汤季。要不是这师兄顶了位置,俞豆蔻怎么有机会由他拐骗。 台上在唱追鱼选段,是俞访云没听过的剧情。间场的时候,他问严奚如:“为什么这里把鲤鱼精演成了施展妖术蒙骗男子的妖怪?她不是和张珍情投意合,两厢情愿的吗?” “原篇原先是这样演的,但后来改了。我们听的那个善良单纯追求爱情的鲤鱼精才是美化改编过的,演得多了,反成了最流传的版本。”严奚如小声与他说,“人啊,嘴上都说喜欢看有情人终成眷属,郎情妾意缠绵恩爱的故事。但若这个有情人是个披了人皮的鱼妖,那情啊爱的都丢到一边不管了,最后还是要等一个坏妖伏诛的结局。” 俞访云若有所思:“可这鲤鱼精也没犯大错,虽然用了妖术哄骗,一切都是假的,但情意是真的,这样就罪无可恕了吗?” “谁知道呢。悲剧总归要演人妖殊途,天命难违。”严奚如靠近才瞥见,俞访云特地换了里面的衬衫,淡蓝色的缀了天鹅丝。他也没有粗心敷衍。 俞访云又点头说:“这鲤鱼精真好看,画里出来似的。” ”嗯,我妈最喜欢的演员,小时候我听得最多的也是她。从前攒一团翡翠纱,惊为仙娥。但我那时没见过什么世面,现在发现,有些人打扮一下也能成美人。”严奚如伸出手指,戳了戳旁边绵软的脸颊,“比如你就不错。” 灯又暗了下来,前两排的暖气不充,严奚如搭着椅子碰上了俞访云的手。他永远面上再冷,手也是暖呼呼的。严奚如不会揣摩,也懒得揣摩,伸手便握住了那几根手指。 海棠梅妆艳,风来珠翠香,所有人都望向台上,只有严奚如转头看身边的人,他染了台上的脂彩,修饰得粉雕玉琢。喜欢真叫人奇怪,人还是那个人,怎么一眼就觉得哪里不同,一眼就心花怒放。 俞访云被他捏住手指,浑身都僵硬。严奚如却面上坦然,似乎随手抓了根玉簪放在手心把玩。 台上白衣翩翩正抚琴:“我白衣你未成龙,我单身你可成双。咫尺间情愫难通,空惹下满腹惆怅。” 严奚如按住他柔软的指腹,转头一个洒脱的笑容,将二人指尖相抵。 “咫尺间情愫缠绕,但若你我之间心有灵犀,一点即通。” 过了好久,才松开手指。 俞访云坐得歪了,口袋里一支笔掉到地上,像颗花骨朵一样滚了几圈。他弯腰去捡,却突然被人点了穴似的,握着笔不动。俞明甫这支桃红的钢笔他细细磨过,笔盖里陈旧的锈斑也清了干净,但之前用出的伤痕还在。笔放得久了就生出裂痕,藏在暗处便锈迹斑斑,心思也是。 命中注定是仙人手中才有的话本,凡人的故事,总是要处心积虑,费尽心思。 俞访云佝着腰,几乎觉得自己和台上那个善施妖术的鲤鱼精是一个境地了。 第23章 真的不行 戏散场, 汤季在门口等他们,无视俞访云脸上的沉郁, 转身却问严奚如:“喝一杯?” 隔壁茶室不歇夜,晚上端出酒来卖。三个人大男人坐在窗边面对着面,桌上氛围有些尴尬,和周遭热闹格格不入。 汤季先倒了两杯酒:“多谢你在医院对我师弟的照拂。” 严奚如和他碰杯:“承蒙你在学校对访云的关照。” 俞访云的杯子被师叔扣下, 只好端着一碗茶水:“……真是谢谢你们两位的照顾。” 严奚如认识汤季的时候, 俞访云大学都没毕业,这圈子不小,专业也毫无瓜葛, 没想到之后复杂的交集。严奚如说是缘分, 可汤季眼神深厚:“缘不缘分的,得真是巧合才算。” 俞访云这时也一反常态, 不再客气周道,也不会看人脸色了,对师兄的示好分外冷淡,只闷头抠着自己和师叔之间的一格木砖。 鲁钝如同严奚如,也从对面平缓的语气之下感受到了一些暗自涌动的敌意。这敌意超越了一般师兄该有的态度,反倒让他困惑,要是汤季真对师弟有什么心思,为什么还占了名额把人往外挤?原本打算灌醉了撬开一点口风, 可只朝杯里添了两回酒,自己先被人拉走,茶室里都是他听过戏的朋友, 热情难招架。 汤季看着他的背影,又问一遍:“是严奚如吗?” 俞访云面无表情地点头:“是。” 师兄放下酒杯,略带苦涩:“现在能留在研究院,是多少人眼红都眼红不来的机会,你当初却连看也不看,拱手就把这机会让给我。我知道你另有打算,你心里的想法向来都是些弯弯绕绕,谁也猜不透。可如今又装这一副乖巧模样,连我都差点信了,你真是个单纯无害,会遭师兄眼红,会受人欺负的俞访云。” 平白一句话,却似惊天霹雳,乍破对面那张脆弱的人面。 俞访云眼神倏地沉入河底,嘴角也变得僵硬,如同空气迎风扇掌。 “我们都知道那些师门嫌隙全是空穴来风,都不屑去解释。但从你一意孤行进了医院这儿开始算,哪来的缘分?你说说看,又有哪一件是巧合?” 酒意渐浓,满面醺风,可人却清醒得很。 进桐山是巧合吗?俞访云摇头。一开始离开研究院就是他违背教授本意固执己见做的选择。那么多医院,桐山却是唯一勾划的选项。之后流言蜚语不知从何处而起,让人人都以为他是个被孤立出来的受害者,让严奚如也误会他是只单纯善良遭人欺负的小白兔。既然如此,俞访云想,添上这样一份无辜形象或许更加容易亲近。 进来的时机都不是巧合,他刻意等着孙其调任回来再进医院,这样科室分配重新洗牌,才有机会分到普外组上。 俞访云在桌下捏紧了笔盖,就连第一天在医院捡到严奚如那支钢笔,也是他站在原地等了好久。只要有一人存心,那所有偶然都不算偶然,巧合也不全是巧合。选择专业是因为他才下定的决心,偶尔哼两句的戏词是听说了他的爱好才去跟着学,之类种种……甚至脾气性格都不是巧合。既然师叔佯装轻狂,那他便拣一副正好相反的乖巧耿直,内敛却不内向,清透但不清白。 一见到严奚如,他所有表情都是预设好的,连懵懵懂懂也都是装出来的。俞访云把所有事都埋进心里,只和师兄透露过只言片语,承认从始至终就是为了一个人。 这算什么缘分,这又是哪门子的缘分。 汤季看不透他,却有心注视他。同窗共事这么多年,只有他看穿俞访云这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是借来的人皮,画得是张严奚如最喜欢的模样。但面具总是假饰美化,没人点破,难道真就能戴一辈子? 俞访云却是淡淡回答他:“我心甘情愿,又与师兄何干。” 空气更冷了,一点酒味散尽,再没有更多的话可说,师兄起身离开。俞访云端起一杯茶,啜入口的却是凉风冷月。 水面上倒映出琉光,思绪也碎成发光的残片。汤季说得一点儿没错,他的心思弯弯绕绕,都是藏起来的秘密。 严奚如从远处朝他走来,步调坦荡又轻快。到他面前就这短短几步,俞访云却要目语心计,走一步算一步。 “汤季走了?” “嗯。” 严奚如坐下瞧着他发愣。俞访云刚放下茶杯,嘴角还存着水,这嘴唇本来色就红,一沾上水光更显得嫩滟。上次睡梦中偷亲他,几乎没敢用力,若是压紧了蹂,不知触感是否也同样柔软…… 这边心猿意马,却没注意到俞访云偷偷换了杯子,把汤季留下的半瓶酒一杯接一杯清了个干净。等发现的时候,这豆蔻又泡进了酒缸。当场见识他的酒量才知,半瓶子就能让人两颊酡红,歪倒在椅背上。严奚如碰碰那只手,没有反应,再碰碰那柔软的脸颊,还会贴上来蹭一蹭。 一只手被俞访云抱住,严奚如只好将他半扶半抱着出了门。平时就脚下就不稳,现在喝多了更是歪歪扭扭,好不容易才装上车,系安全带的时候又缠着胳膊耍赖。 俞访云平时安静,醉了却会歪头粘着座位发出一些咕咕哝哝的音节,能听清的只有“师叔”两个字。严奚如专心当司机,也忍不住侧目去瞧,他放在酒里化开,比平时更软更憨。 到了家门口,却怎么也哄不下车,严奚如只好转身拽起那两只软趴趴的胳膊,架在了肩上。俞访云立刻就圈住他肩膀,蹿上背,膝盖却不配合,总挤着师叔的腰,又磨又顶。 短短几步路,严奚如走得额头都淌汗。可爱归可爱,折腾起来也不是一般厉害。 到了家门口,俞访云还像只树袋熊一样牢牢扒着自己,严奚如拍拍他的屁股,是已经迷糊了。只好按住他手开了指纹锁,顶开家门,师叔很懂礼貌,先给寿寿打了声招呼:“干爹,晚上好。” 卧室门前新铺了一块干净的白色地毯,一直延到床边。严奚如怕踩脏了泥,大步跨过去,背上那人却忽然闹腾起来,一只手扒住了门框,于是脚下重心瞬时不稳,背着他一起跌到了地上。 严奚如真是发不出脾气,拨开碎发碰他额头,热得灼手:“想吐吗?” 俞访云摇头,只把这手臂当作棉被,往自己身上一盖,仰面栽倒。两个人在地毯上裹作一团。 不知道怎么怎么了之后,豆蔻就滚在了严奚如的上方,把这床被子压在身下,汗滴在他的眉间。沉默对视良久,俞访云倏一起身,肩膀恰好撞上了床头拉开的抽屉,整个抽屉柜哐啷掉了出来。大大小小形状相似的东西,一下滚了整张地毯。 严奚如手都无处安放——这么多核桃,他是捅了栗鼠窝了?! “这颗是四年前的,这颗上个月的,这颗是上礼拜的,然后这颗……”俞访云折着腿压在他膝盖上,把严奚如逼到角落,醉醺醺地显摆他不值钱的收藏。又去掰他的手指,检查有没有偷他东西。 这撒酒疯的方式出乎意料,连核桃都不放过。严奚如哄他:“知道了,都是你的……不和你抢。”骗小孩似的,轻声细语,只求他能将手从自己大腿之间挪开。 俞访云却丢了东西扑上来,手臂夹着肩膀两侧,撑到地毯上,从上至下俯看他,一字一句:“都是我喜欢的。” 玻璃灯的光线洒下来,璨亮闪耀,照得这颗豆蔻眉眼都在发亮。世上真有这样的鲤鱼精吗?严奚如心里惊叹。撞上了抓住了,搅得心泛起一圈一圈涟漪,却又一摆尾从他手心溜走。 俞访云自顾自说完,便手肘一软趴上他胸前,呼吸匀称又入酣梦。气息滚烫地吹进领口,这人无辜下蛊,可严奚如早被燎出火花,终于挺起腰,抓住他一只手臂,翻身压了上去。 柔软成水的樱桃在口中细吮,这次不是轻轻一碰,严奚如探舌进去,蜷起对方的舌头交缠,化出的蜜水浇熄欲望,又搅动无穷无尽的欲望。 那人在醉梦中也回应他。从唇吻到下巴,自己袖口已经扯松,他淡蓝色的领扣也拽了下来,便贴上去吮吸衣领下露出的喉结,在锁骨上留下成串的印子。 窗外夜鸮一声啼鸣。严奚如借着月光,将流光下寸寸白皙肌肤收进眼底。他没有一次比现在清醒,也没有一次尝过如此冲动的滋味。这人面子再冷,唇齿间也是滚烫的。 俞访云是一团摸不着形状的云,远看近看都不知全景,原来要置身其中方知内里热烈。 他仍不放过自己,纤细食指在大手中拧转拘结,搅得严奚如心思全碎……什么师叔什么师侄,都见鬼去吧。他只要他做自己的小情人,不羞不臊,夜夜风流。 短暂又酣畅的缠绵亲吻,一个何止尽兴。这回轮到他扳着俞访云的下巴亲了上去,严奚如探舌舔过牙缝想撬开门进去,却被他反咬一口,上唇滋出了血,腥味一下在舌尖散开来。 血腥味叫俞访云兴奋,缠上脖颈更加热烈地回应他,却让严奚如冲上头脑的热血瞬间冷却下来。 岸边逡巡,纠结良久,手还是从那软腰上移开。拳头却攥得更紧,掌心也抠出道血缝。 自己都忍不住嘲笑一句:严奚如,你不是不行吧? 想要的唾手可得,但他最后一步却舍不得。看得太重,漏了哪一句都觉得草率。 严奚如把人抱到了床上,衣服都没脱干净,整整齐齐地盖了张毯子,压至下巴。走之前还没忘抹掉他发鬓的汗,亲了亲额头。 “晚安,豆蔻。” 只不过这次撑不到一分钟了,再多一秒就要缴械投降。 俞访云再次睁开眼,月光更厚。师叔走得慌乱,还不忘收拾了地上凌乱的核桃和地毯。 他装醉装得熟练,刚才每一道呼吸和摩挲都历历在目,身体早就诚实地有了回应。孤僻雪松旷野兀立,旅人路过倚靠,整棵树的叶片也会颤抖,全身覆雪跟着融化。 他用枕头掩住脸,露出勾起的嘴角,正好盛一点今晚盛大的月光。 喜欢本就是越藏越多,每一个心思和秘密,都是攥在手里布满沟壑的核桃,经年累月,锁进了抽屉,难得今晚摆出来晒一晒月光。 “不过就是几面之缘,你就这样肯定自己喜欢他?” 摆台唱戏的人,缘何陷得更深?汤季不懂,谁都不会懂。 他何其自卑又何其自负,孤注一掷,赌一场心动。 第24章 一见钟情 第二天清晨, 屋外天阴,草色憔悴, 俞访云脑袋里也停了一团杂云。 七八分醉意都是假的,但醒来脑袋分外昏沉,是人频繁装醉的报应。俞访云洗了把脸去上班,进了医院, 路上遇见的都和他打招呼:“俞医生, 元旦快乐哦。” 交班的时候没见着严奚如,散了会才姗姗来迟。他好像才是醉得厉害的那一个,神色飘忽, 躲着目光, 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话来。查房的时候更是古怪,以前走几步总要回头看一眼豆蔻, 等人跟上来。今天却是心不在焉,落在最后,除了“嗯,啊”说不出另外的词。 这半哑子的行为着实吓到了江简,盯着他:“老大你怎么了啊?精神这么不好,昨天晚上又熬夜看教学视频了吗?眼睛也被人打了?都青了!” 严奚如白他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男人失眠啊。”昨夜精力旺盛,他光靠一只手实在是很难消耗, 睁眼到天亮。 两个人都憋着点什么。临近中午,办公室没人,俞访云终于把他堵在沙发上:“为什么躲我?师叔。” 严奚如揉一把头发, 真觉得脑瓜子疼:“我哪儿敢躲你。”一见着这人,心都高悬。 “那我昨天欺负你了?”俞访云将醉装到底,一本正经地瞧着他。 “怎么不觉得是我欺负你?光检讨自己了。”严奚如险些被他逗笑,“我如此锱铢必较的一个人,你欠我一点都要讨回来,那我昨天晚上欠了你那么多,我又该怎么还?” 俞访云睁大了眼睛看他凑到自己面前,贴得那么近,却只是指腹碰了碰嘴唇。 “答不出来吗?那就慢慢还吧。” 一笔情账缠缠绵绵,你亏我欠下去,不定哪天就成了海誓山盟,地久天长。 俞访云尤自发怔,嘴唇和脸颊一点点冷了下来,脑袋里仍旧是一团浆糊。他步步都有计划,多虑复想,任何肢体接触都要在脑海里设想几遍,扮天真或演暧昧,总是要入了戏按情理发展才自然。可严奚如是个直接抓着他就向终点冲刺的。 他一点一点算计着,但算计到如今,才发现有些人,根本不能按正常人的思维算计。 一团乌云撑到下午,终于落了点雨。俞访云门诊回来听说严奚如又挨了蒋主任一顿训,现在心情极差,走到门口,果然见严奚如一座山似的杵在那儿,确实阴云密布。 不打算招惹他,用口型喊了声师叔就错身朝里面钻,却被他一只手拉住了兜帽。俞访云趔趄一步,撞进坚硬胸膛。 “还学会去相亲了?” “不是相亲。”俞访云费劲地转过身解释,可靠得太近,身高够不着平视,偷偷垫脚。 严奚如下巴靠着他头顶:“不是相亲?那你去过家家啊。” 回答仍然倔强。“你奶奶让我去的。” “她今天让你相亲你就去,那她明天又想抱曾孙了你是不是也立马生一个送过去?”严奚如紧紧抵着他。 俞访云被压得也恼:“你明明一回两回相的次数更多,干嘛这样笑话我?” 还会反呛了,严奚如一时语塞:“我哪有?就算有过现在也没有了。” 俞访云昂起脖子,咄咄逼人:“那你没谈过恋爱?没招惹过别人吗?谈过就没资格说我!” 严奚如蓦地松开他衣领,后退一步,那两根帽绳仍挂在手指上:“谈恋爱啊,男的女的,嗯?” 俞访云肩膀僵硬,沉默片刻,张开口:“都算。” “我说没有你信吗?我马上三十五了,不是十五六岁的纯情男孩。”严奚如忍不住笑了,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晚上我送你过去。” 俞访云扭开头,说了声“喔”,又模糊了表情。 严奚如手下一空,心里叹气,原来老天早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挖空了心思只想和二十五六岁的纯情少年谈恋爱,才让他不通情窍到现在。 心甘情愿当了司机,答应只送到门口,到了地方严奚如却厚颜无耻地要跟着俞访云进去。祁千金已经在位置上等着了,妆容精致,明眸皓齿,被水晶灯光映衬得像颗璀璨钻石。只是气质太过浮夸,和呆板的豆蔻怎么看都不相配。 严奚如上次见她时小姑娘才四五岁,祁思棋却记得他,就是这个男的不让喊叔叔,还说自己的花裙子是雨棚。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记得他说“花雨棚,别跟着我”的臭屁模样。 “我自己吃我的,你们不用管我。”严奚如自然地坐到了俞访云对面。 祁司棋极其有意见:“你自己吃饭还要和我们一桌?” 严奚如脸憨皮厚:“是啊,我自己吃饭不香。” 这顿饭确实也只有他吃得香,面对面地还要给俞访云夹菜添茶,全然当女主角是空气,要不是对面那人举着刀叉瞪一眼自己,几乎还想伸手用纸巾替他擦擦嘴。 祁思棋终于忍不住:“大家都知道是为了应付长辈,你干嘛非得和我作对?!” 严奚如擒着笑,用他最温柔的语调说:“你应付你的,我管不着你,但总不能让我的宝贝师侄饿着。” 俞访云被恶心得水都咽不下去,桌下踢了一脚,师叔却面不改色。祁思棋打量一眼他,转头又看俞访云,再回去打量他,终于恍然大悟:“严奚如,你该不会是——” “嗯?” “——看上我了吧。”祁思棋捂住嘴巴,作惊讶状,“费尽心思破坏这场相亲就为了拆散我们,你不就是这个目的吗?” 严奚如眉毛一颤,依旧笑眯眯地:“很有可能啊,毕竟我们也算青梅竹马。你小时候,我还眼睁睁看着你尿过裤子。”他得意洋洋地起身去结账,留下祁司棋满脸青黑。 俞访云抬头晃一圈,看见严奚如斜斜靠着吧台。他肩平窄腰,腿长且直,侧面是一道线条分明的落拓剪影,人来人往的嘈杂里也独一无二,叫人看了心就怦怦然。 从餐厅出来,祁思棋要俞访云送她回家,严奚如先不乐意了:“你没车啊?!” “我喝酒了。”她把俞访云安排到自己的驾驶座上,气得严奚如跳脚,只能开着车跟在他们车后,一路绿灯畅行也开得憋屈。 都送到车库入口了,保安跑过来接,那豆蔻还迟迟不从别人车上下来。严奚如小心眼透顶,在后面闪烁着远灯。 祁思棋看了眼后视镜,忿忿说她这个叔叔:“其实按严奚如的脾气,哪个姑娘要是不幸被他瞧上了,真是惨,想跑也跑不了。” 俞访云轻轻一笑,觉得正好相反。是瞧上他一眼,之后想跑也跑不掉。 俞豆蔻慢吞吞地从祁思棋的车上下来,严奚如已经靠着车门等得不耐烦了。见人朝自己走来,还是偷偷掐了烟,装得心不在焉。 “天气暖和,散散步吧,送你回去。” 俞访云被他往前拉了一把,惊讶道:“那你车呢?” 严奚如说:“不要了。” 午后下过一场小雨,如今叶片上泥土里水分充沛,温度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初遇的秋天。师叔难得文静,一路无言,落了半步看两个人的影子在路灯下拉至长长。他的影子挽着他的手。 这路好长又好近,送到家门口,俞访云见他垂眸看着自己,眉眼都带笑意:“你要和我说什么吗?” “没什么。”严奚如摇摇头,这次却用温暖的手心蹭着他额头,轻声一句,“晚安。” 俞访云蹦上楼梯,又听见他第一次这么喊:“访云。” 回过头,严奚如踩着树影,身姿挺拔,眼里只望着他。 “其实今天很糟糕,一切都不算好。但能在最后和你说声晚安,就觉得这一天还是很美好。” 新年逢吉,大魏终于也要转去十四楼做手术去了。严奚如之前被蒋一刀数落之后稍有气馁的心情也跟着云破天青,春光明媚。 大魏坐在轮椅上,仍似一朵花蕾含羞待放:“严大夫,俞医生,不管我去了哪儿,心底总是一直惦念你们的。” 严奚如送他去坐电梯:“明白。” 大魏捻着丝巾:“你们心里也要记挂我的哦。” “明白,明白。”严奚如心情好,说什么都顺意。 轮椅上的人眼波流转,转头看俞访云:“那,俞医生记得常常来十八楼看我哦,你现在在我心里,才是最最重要的人呢。” “那严大夫呢,严大夫不要了啊?”护士笑道。 大魏翘起小拇指:“严大夫排第三呢,和大毛就差了这么一点,一点点。主要就是,在男子气概上差了点。”大毛是大魏隔壁床的男护工,以毛发旺盛和外形粗犷在护工界受欢迎。 然后严奚如的手一使劲,轮椅一下向前滑了三米,吓得大魏直捂心口。 只好换个正常人推他。电梯外,大魏抬起头说:“俞医生,谢谢你和严大夫一直支持我。我知道你们也顶着很大的压力,所以无论最后结果怎么样,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自己的命。人生了病啊,就要穿过那么长的一条河,谢谢你们总是陪着我走。如果还有机会,我再给你写新的诗。” 大魏笑意盈盈,眼眶却红了。看上去坚强乐观的人,悲伤更难被理解,也许就为了这份感同身受,他如此信任严奚如。遇见大魏这样的病人,是医生的运气。 “对了,俞医生。”大魏进了电梯,又转过头,“虽然你永远温温柔柔的,可人要是想得太多就很难开心。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你一直开心快乐,不管工作还是交朋友,总要敞开心扉才好。” 俞访云怔在原地,明明他才是大夫,却被病人看得一清二楚。喉中顿时酸涌,电梯门跟着合上,嘴里那句”好,我等你回来”也没来得及说出口。 严奚如这天喜气洋洋地出了趟门,回来脸上却笼了团火山灰。 俞访云正满头乱麻,无暇留意他情绪的上下波动。这豆蔻当久了,想事情的时候也习惯摆出一张满脸无辜不谙世事的脸。严奚如看了他一眼,全然无辜,让人一把火也无处洒。 病历本朝桌上重重一丢。“你明天就要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俞访云只愣一秒,跟着淡淡回答:“年前病人多,急诊和ICU那边都缺人。而且现在,你不是就知道了。” 撞上这样的人,再大的火气也硬生生憋成怨气。严奚如把处方揉成了一团,无处可丢。 熬至傍晚,俞访云行至办公室,听见江简的声音:“老大,就算俞医生明天就走了,散伙饭还是要吃的嘛。” 严奚如面色不虞,等着的不过是那豆蔻和之前一样,撒撒娇和自己说两句软话。本来就是要走的,他也不至于这样小心眼。但俞访云今日变了个人似的,重回初见之前远隔千里的样子,连喊他一声师叔都嫌多余。于是放不下心里幼稚的怨气:“散什么伙,从来都不是一伙人。假师叔当久了也嫌累。” 俞访云脚步艰涩,手停在把手上。即使满腹心思也觉得迷茫,总要算严奚如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算多了也觉得心累。 最终推门进去。“过年之前,如果手术室缺人可以喊我回来。” 严奚如拉着一张脸,语气也不平和:“不缺。”当他是什么,算盘吗,想的时候拨弄一下,不想了就丢去垫桌脚。 他火气正盛,随手翻开桌上一本病历,没料拔钢笔的动作太急,盖还攥在手里,笔连着那枚豆蔻笔架一连飞了几米。地砖上弹了两下,杆子顺着坡度滚回桌边,笔夹却蹦进了遥远的门缝——上面总共三片栩栩如生的花瓣,一下碎了两片。 严奚如眼前一花,俞访云也是怔在门口说。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沉默持续好久,眼见俞访云走去捡起了钢笔,又收拾了那枚豆蔻的尸体。原本瘦小的花朵躺在他手里,没了几瓣,成了干瘪的花核,怎样看都可怜。 这倒霉催的一摔,瞬间把严奚如从受气的上诉瞬间变成了咄咄逼人的施暴者,气势全无。 这笔夹是俞访云研究了半天才送的,就像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揣摩许久才宣之于口。大魏让他敞开心扉,如若可以,谁不愿意当真真正正一枝清白的豆蔻。他从来不怯懦,但在他面前,走得越近,愈觉壁垒无边。 师兄说他阴郁,固执,其实多得是瞻前顾后的怯懦和自卑。那样本来的他,如何敢剥光了暴露到阳光下,如何敢被喜欢。 这几月里,无心或有意,俞访云捡到这支钢笔的次数算都算不清,大概这是最后一回。这假豆蔻的完美皮囊以后也没什么机会戴了,一场戏演到如今,独角是他,严奚如当唯一的观众,终究唱罢。 严奚如见俞访云眼睛泛红,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对方只将笔和残缺的笔夹一并搁在桌上:“你要是不想要的话,扔掉就是了。” 俞访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小心眼的一人,完全不合理。可他真就脱了白大褂,推门而去。留下严奚如手握着笔夹残瓣,对自己急转直下的处境,哑口无言。 …… 深夜下班,沈蔚舟在家门口碰见邻居,正给寿寿搬鹅卵石。 “为了匀实验的时间出来,你下周就要回科室吧?”见他点头,沈蔚舟好心提醒,“不提前告诉严奚如吗。他那个针眼大的心眼,要是最后才知道,多半会生气。” 俞访云轻笑一下:“我知道。” 这段笼统不清的关系突飞猛进,看似顺利,终归建立在两个人日夜朝夕相处的基础之上。日子可以过得细水长流,感情总是需要打出水花。欲擒故纵都没他这么复杂,俞访云叹气。 他可能这辈子在喜欢的人面前,都没办法毫无负担地敞开心扉了。 那晚在车上,祁思棋喊住他,提议之后单独再见几次。 “恐怕不行。”俞访云温声拒绝,“我有喜欢的人了。” 对面惊诧:“你不是单身么,这么快。一见钟情?” “不算是。”按他温吞慢热的性格,一见钟情里的这个“见”字都能持续几年。缓慢独行,管那喜欢安静又荒僻地乱长,抽屉里也长出核桃。 俞访云轻轻摇头,向自己坦白:“是我一直在追求他,费尽心思。” 第25章 你还要当我爸爸? 俞访云把工作都交接, 回了十九楼。 只隔几层楼便音讯全无。严奚如白日冗忙没空去想,晚上却翻覆着揣想。曾经累得倒头就睡, 如今才知失眠容易,第一次为情所动,第二次为短暂的情伤。好不容易睡着,还听了一出霸王别姬, 只是那项羽唱的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 而是掩面喟叹一句,天涯地角,相思无尽。 在梦中也吓出一身冷汗。 这天从手术室回去, 江简说晚上终于轮到自己值急诊班, 严奚如心血来潮要顶他的班。 “为什么?”“没什么,闲得慌, 想看病。” 电梯里人头攒动,可严奚如一眼就看到了他。才几日不见,这豆蔻的下巴都瘦削,架着一副自己没见过的黑细边眼镜,覆了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他身边站着ICU的主任,从容自若侃侃而谈着。豆蔻还是那颗豆蔻,但一夜之间褪去稚嫩和天真,高高在上得像个从未认识过的俞访云。 严奚如目光停在他身上。那副真诚善良不可能伪装, 说翻脸就翻脸的劲头也不可能是假的。这豆蔻就是一块拧结的手帕,搭在手上温热,却舒展不出真心。想半天也不得其解, 直下到一楼,俞访云就在走出去之前瞥来若有似无的一眼。 口袋里的东西硌着他指腹,严奚如若有所思。 晚上他在诊室吃饭,护士进来端了盒鲜牛奶过来:“严主任又吃盒饭?我们那儿人多点了鱼锅,要不来吃一点?” 严奚如抬头:“隔壁今日值班的是谁?” “今天真奇怪了,你们一个两个都换班,内科那儿也是替王主任顶班的俞医生。” 严奚如推开隔壁诊室的门,暖气充沛,把俞访云吹得脸颊泛红。他身边坐了个不认识的小孩,应该是新来的实习生。 一见到他,俞访云便放下了筷子,这么多天第一次喊他:“师叔?” 这声毫无准备,还没来得及层层设防,喊得自然,嘴边还有一粒米饭。严奚如终于择出一点以前乖巧豆蔻的味道,两三步跨至俞访云面前,放下一盒借花献佛的牛奶:“给你的。” 俞访云诧异:“这是我买来的。” 严奚如轻叩纸盒:“那这个呢?”下面是一板草莓薄荷糖,俞访云接过不知道说什么,又喊一声师叔,这回绵软还似往常。那时候他再冷落人,只要师叔给一点甜味就变回粘人的豆蔻。 “怎么办,再没良心也得顺着。”严奚如用手背碰碰俞访云的额头,转身就走了。 边上实习生看不懂这出戏,只打听:“为什么今天又是俞老师值班,昨天不是才下夜班吗?” 俞访云捏紧那薄薄糖盒,终于笑了一下:“没什么,因为我想看病。” 他在电梯外听到严奚如一句话,转头便来加班,好不积极,面上还要装得与他云淡风轻,隔海相望。 计划都经得起推敲,他的心动恣肆,但爱自生怯意。 外科大夫在急诊本就碰运气,若运气好没有手术的时候还可以去睡一觉。只有隔壁诊室始终人来人往相当热闹,严奚如这边冷清,手上无事,也占着诊室不舍得去睡觉。第一次和他在办公室之外的地方相隔咫尺,总觉得氛围奇妙。 半夜来了一个八十多岁的男病人,说腹痛持续半日,但家属任何检查都不同意做,严医生触诊并无特殊,只好先安排进临时病床观察着。 听着窗外薄雨,严奚如摊开一本《听香室医集》,读起来似懂非懂,纯粹打发时间,竟开始点头打瞌睡。 忽听见隔壁喧嚣,护士跑来敲门喊他:“严主任!俞医生和病人打起来了!” 严奚如下巴都惊掉——那豆蔻能打人?宁愿相信寿寿会杀猪。 诊室门口一地的混乱,男人坐在散乱的病历上,嘴角一道淤青,正哭天抢地:”要命啦!医生打病人了啊!” “你是人吗?!人都不算,先学会做人再来当病人。”俞访云语声冷峻,垂着的手背上亦有伤痕。他真的动怒,指关节按得噼啪作响,忽被另一面阔大手掌裹住。 严奚如沉声问他:“怎么了?” 俞访云手上泄了力气,声音也低沉:“是他先对小吴动的手。” 男人是刚才那老年患者的家属,实习医生去劝他们做检查,反被骂骂咧咧地一拳头砸了眼睛。“你们这群医生,病也不会看!我爸这么难受,就知道检查检查没完没了地检查!不就想赚钱吃回扣吗?我呸!打得就是你们这种医生!” 俞访云庭了抬脚便想踹他,被严奚如箍住了腰。这一回身份彻底调换,那一日当师叔替他出头,今日却甘心为他当一回和事佬。 “病还看不看?要看就赶紧听医生的去做检查!”严奚如挡在俞访云身前,一直按着他的手。遇上这种无赖不该忍气吞声,但那病人确实情况危急,“不想让他被你活生生拖累就赶快推去做检查!晚一步你爹这口气都攥不紧了!” 男人仍昂脖耍狠:“你们这些骗……”被严奚如一脚踢翻:“还挡路是吧?!你不推我推!” 这时候大爷的女儿及时赶到,先给了男人一巴掌,然后就风风火火地推病人去做检查。一场闹剧草草收场。 严奚如转身瞟一眼这喝了假酒壮胆的豆蔻:“那学生呢?” “怕他害怕,关进值班室里。”俞访云闷闷低头,手往身后藏。 “这种人就是看医生年轻才敢挑事,你平时最冷静,怎么会接他的茬?”严奚如强硬举起他手腕,还好只是手背擦破块皮,“还学会打人了,俞医生出息了。” “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对学生动手,”俞访云扭开脖子不与他直视,“而且我脱了外套才还手的……” 严奚如正蹲下来给他处理,听了觉得好笑:“怎么,披件白大褂就打不得人了?谁规定的?” 俞访云答得认真:“有人说过,穿了这件衣服,医生就只能救人。” 严奚如属实被他这愣头青的模样气到:“哪个二百五说的?要真有病人拿把刀在你面前画三画四,你还告诉他等等?让我脱件衣服再比划比划?!” 对面无辜:“那你还怪我和他动手。” “我没怪你。”严奚如擦完一圈碘伏,在伤口上按了张纱布,终于软了态度,“我气的是,明明我就在旁边,出了事,你都想不到先来找我。” 俞访云一时无言以对。 “俞访云。”严奚如抬头看他,眼里折射灯光,语气都在恳求,“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是你唯一的师叔。以后冲动之前,先想想师叔行吗?” ——但世上哪有这样的师叔?一见师侄擦破点皮就心疼得抽气,会在光天化日里紧紧捏住师侄的小手,捏到掌心都冒着热汗。 俞访云半张开嘴看他,内线电话蓦地响起。那位患者检查提示胃底静脉破裂,路上就开始呕血,喷射量过大,直接推进了手术室。 严奚如立刻站起来准备去手术,走几步又折返,碰了碰那个从来摸不清装了些什么的脑袋:“我等下来找你。” 手术室里,麻师见到他便抱怨:“就说半夜怎么又来急诊手术,原来是你这位福星。” 又听说了楼下的风波,调侃着,“还好这次这家属手里没带着香蕉。” 严奚如不明所以:“什么香蕉?” “多出名的笑话你都忘了,严主任可是被患者的香蕉砸到鼻血狂流过啊。” “……”严奚如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一点。几年前他还是个主治的时候,病房有人起了争执,赶过去发现那患者正揪着几个来见习的学生不放。严奚如看不过去,拦在了前面:“你是来看病的,有火气也要冲着我们医生撒。” “什么时候都不能对学生动手”,这话也是在那时候说的。 患者正在气头上,抓起床边的香蕉就丢过来。年轻又热血的严奚如怔站在那儿,鼻梁挨了重重一击,鼻血迸发。 严主任在医院的事迹不少,被人用香蕉砸出血算最荒诞的一桩,太过丢人,他自己先忘了。现在想起当时眼前血雾朦胧的时候,有个学生递上来纸巾,问他为什么站着不躲也不还手。 “她就顺手一砸,没想真的伤人,不然也不会是香蕉。” “那要是真的想动手呢?” “那就躲啊。穿着这身白大褂的时候,总不能真的动手,只能救人。”严奚如仰脖止住鼻血,只看得见天花板,“除非是真的抱了害人的心思。要能分清楚对方是恶意还是一时冲动,不然还是先跑为上。” 师叔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他这个二百五。 手术顺利,严奚如从手术室出来,病人家属等在门口,男人也向他鞠躬道歉。他只摆手:“你们该找的人不是我。” 男人握住他的手;“是是是,刚才那位帅哥医生呢。” “还想打人?” “不不不,我给他道歉,我不懂事!我无知!我对他造成的伤害一定负责到底!” 严奚如用帕巾擦擦手:“不用你负责,我负责就行了。” 走上楼梯的时候,窗外月牙已经挪到了另一边。诊室里的俞访云才看完所有病人,准备下班,叮嘱着学生回去的路上小心。“好,俞老师再见。” 严奚如在门口听见这一句,难免空落,以前日日跟他身后的小人,摇身就成了别人口中的老师。这太快了。 俞访云出门撞上他,视线闪躲:“我还想去楼上等你。” 严奚如自然地蹭了下他额头:“我答应会来找你,就多晚都会来找你。” 两人一同出了医院,依稀几颗星星挂在晨光背后,草埔正柔软。他择一处水池边的台阶喊俞访云坐下,肩贴肩地坐着。 “上次摔了你的笔夹,已经修好了。我试了很多办法都不算牢固,这样也勉强。不过你放心,以后我一定小心着用,不会再弄坏了。” 俞访云接来一看,那两片花瓣用胶水粘好了,最外缠了一圈透明的手术线,果然是外科大夫粗陋又精细的手艺。 “还有这个。”严奚如递来一窄窄纸盒,竟然装得是整盒白豆蔻,干瘪似核。“这寒冬腊月的,我实在是找不着豆蔻花,只能用白豆蔻代替。你给的那一颗也在里面,不知道是什么上品,我实在是找不到和它一样肥硕的。” 郑重其事地说:“糟蹋了你的心意,欠一句对不起。” 俞访云拨开花核,下面埋着严奚如用惯的那支钢笔,笔尾端端正正地刻了自己的名字。他这支笔虽然摔得多,但也算细心保护,那天摔出去,杆子上第一次裂了道缝。严奚如便沿着裂隙描了俞访云的名字,一笔一划。 “补给你的礼物,这是名章,以后再刻个闲章,凑成一套,总不让你吃亏。” 俞访云摩挲光滑笔身。他知道这支笔对严奚如的价值,多矜贵的礼物。“师叔,这样送你也不知道肉疼,不过是逢场交换的礼物。” 严奚如牢牢看着这人,温和又笃定:“那就作定情信物。” 俞访云握着笔尾的手指一颤,此时天边飘来悠悠一团白云,兜住月光。 “你喊我一声师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严奚如认真注视他,毕生从未有此刻温柔。“那我这师叔多当几日,当一辈子,够不够算数?” “……你还要当我爸爸?” “我给你当爱人,行不行?” 第26章 只喜欢你 严奚坦白得突兀, 水池里原本喷涌的泉水也在顷刻凝结,只剩水珠子一颗一颗地朝外涌。 俞访云仍是安静, 安静到两颗杏仁大的眼珠子也凝了层霜。 “我知道我是个名声不太好听的人。在外的印象总是嚣张跋扈,孤傲自许。这么多年又始终没有一段稳定的感情,看上去便是个不堪托付之人。”严奚如认真地说着自己的坏话,抿起嘴角, “这些传闻, 你听得不会比我少。” “所以呢。”俞访云眨了眨眼,手腕却朝他这里挪近几分。 “所以,传闻说得再离谱, 十之有九也是真的。”严奚如极其自然地, 将他的手指蜷进了掌心,“这么多年, 我总是一个人,不是心思难定,也不是三心二意,是我始终在等一个人的出现。” 俞访云的指尖像昆虫触须一样,挠得严奚如手心和心上发痒。真到了这一刻,准备好的长篇大论全想不起来,只想告诉他,把自己告诉他。 “所以, 我一直在等你。” “所以,我只喜欢你。” 话音落下,蓦然贴近, 在这人的额头落下温热一吻,烙下自己真心。 他想看俞访云惊慌或者羞赧或者无措,或者和只兔子一样转身就逃。不管哪种反应,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可他的反应是,没有反应。俞访云任由两颗兔牙暴露在空气中,堕云雾中,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都以为这人要和水花里停摆的鱼尾一齐冱冻,严奚如的掌心倏的一暖,终于听见他说:“那我也是。” 严奚如遂又重复:“我是认真的。” 俞访云微微蹙眉:“我也是认真的。” 表个白还透出了丝抬杠的味道,严奚如被这豆蔻故作严肃的表情逗笑,用鼻尖蹭了蹭他。这按他的脾气,几乎可以算作最直白的答案了。 终于能松一口气,漂浮不定的心此后毕生都有了依傍。真好啊,人和答案都是。 下一刻,却被他抓着手站起来,朝前走的时候差点绊一跤。喜欢一个人多没道理,连摔跤都要传染。这时才意识到一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是俞访云恰好出现在眼前,是无论等到何时,自己的目光都只属于他。 严奚如由俞访云牵着手走,步伐慢慢吞吞,沿途树叶都擦过肩膀飞得更远。可晚风温柔,舍不得催恋人一步。 俞访云领着人进家门,去浴室放热水,拿出干净的衣物毛巾塞进他怀里,全程没说别的话。严奚如丝毫不觉尴尬,还和阳台招手:“干爹,晚上好。” 寿寿和干儿子一样冷漠。 洗完澡出来,嗅见香味。俞访云摊了个荷包蛋,在碟子里倒了点酱油在递给严奚如。他站在厨房里就吃了,将剩下一半用筷子夹到那人嘴边。 俞访云一愣:“我不蘸酱油。” 严奚如觉得好笑:“那你还给我倒这么多?” 俞访云搓了搓手指,不好意思地嘟哝:“第一个蛋糊了,用酱油盖一盖糊味。” 严奚如此时看到豆蔻头顶冒出的一串紧张气泡,原来不说话是因为这个。他放下碟子,从身后直接环住了他:“我好累,又困,浑身没力气。” 俞访云在他怀里缩腰:“那你想怎么?” “想睡觉,在床上睡觉。” 只要脸皮足够殷实,没有什么地方去不得。床上的被套和那人的手指一样柔软,严奚如哄他过来,待人靠近又伸直胳膊揽到了自己腿上。“睡觉不积极,做人有问题,我看你就很有问题……” 嘴边的话被猝然打断,流氓反倒惊惶地睁大了双眼—— 俞访云曲着膝盖,用嘴堵住了这个人。这次不同之前一样朦朦胧胧,欲拒还迎,他仔细舔舐,小心躲藏,最后又与他的舌齿紧紧勾缠,再不分开。 严奚如被吻得后仰,终于按住他的肩膀找回一点主动权。熟悉的,动人心魄的,朝思暮想的味道,在唇齿相依之间碾转。他想自己徒奔半生,终至它乡窥见一点寻常灯光。 俞访云睫毛沾上滚烫泪珠,又凑近亲吻他下巴上那个窝,嘴唇与凹陷贴合,然后一直舔到喉结,最后呼出一口暖气,额头抵在他胸前。 严奚如这回笑得放松,长手长脚将整个人圈禁于自己身前。樊笼里的人得见天日,解脱的快活不过如此。 “你个小骗子。”又盯紧了他,“那天晚上的事,你根本就记得,我的心意,你也清清楚楚。” 俞访云的眼神在黑夜里发亮,仰起脖子亲吻他侧颈,舔出湿漉的弧线,声音灼热。 “严奚如,我答应你。” 月光洒脱,坠入爱河的人沉溺在黑夜中相拥。 俞访云靠着他肩膀,依傍了不知多久,稍稍抬头:“其实有件事……” “我知道,我想起来了。”严奚如吻他发梢,“几年前我们就见过,本来就有不解之缘。” 俞访云眨眨眼,何止这样,远远不止这样。那一天在医院遇见他,自己进入桐山的计划就有了个明亮清晰的架构。 “不是。我是想说,那枚笔夹,原本就是破的。” 严奚如诧异:“不是我摔破的?” 俞访云摇头:“那两片花瓣开始就脆得很,搁在盒子里碰过一回儿,我拿胶水粘的,怕你介意就没讲。谁知道那胶水如此不牢靠。”说完还要攀上他的腰,抱怨一句,“真的是太不牢靠了。” “俞访云。”严奚如前一秒还瞧他天下第一可爱,现在恨不得把这无辜脸蛋揉捏搓圆,“你转头便翻脸不认人,知道我这两天怎么熬过来的吗?” 害得他熬夜挑灯,翻书琢磨,为修补那两枚指甲盖大的花瓣儿绞尽了脑汁,深夜点燃烛光往游子鞋垫上绣菊花的慈母都没他这么掏心掏肺。 俞访云热气散尽,又恢复了豆蔻模样,娇憨憨道:“我又没说我生气了,是你自己想歪的。” 严奚如只好叹气:“总之都是在想你。”说得坦然,怀里人的耳朵又红了,故意贴上嘴唇去厮磨,叫这一块嫩玉化在舌尖。 勾缠之时,弄到了他手上伤口,俞访云痛了一下,没躲开反而抱得更紧。 “就算我现在还不能完全敞开自己,也不敢说一定会有个好结果……但我想要和你在一起。”他闭眼压在严奚如肩头,情绪都在眼眶里堵着,叫人一触碰脸颊就抖落下来。 “我是个迟钝又笨拙的人,可这件事上,我无比确定。” 手背的纱布都被严奚如捂热。“今天之后,你能去的地方,注定比我更高更远。但在此之前,我想要保护你,想要总是能看见你,想要每日都能和你说一句晚安,好不好?” 俞访云扬起脸亲吻他,泪珠消弭了嘴唇间仅剩的一点距离。 “好。” 经历岁月的离间与筛选,只允许你成为我亲密的爱人。 就这么别扭地抱着勉强睡了一觉,两个人都累,俞访云做梦还梦着给人看病。醒来的时候身前窘迫,发觉自己小腿还架在严奚如的腰上,他手东挠西挠,直往自己身上摸。 梦里打着严奚如的旗号给人胡乱开方,害师叔被病人胖揍一顿,他丝毫不觉羞愧,醒来面对严奚如,还是含羞带臊。 严奚如早就醒了,勾着他手指玩。见这道视线朝下汇集,忍不住笑道:“睡醒有点反应很正常,你没有吗?” 说着伸手就要来确认,吓得俞访云一下缩起了腰。 他每次这么喊师叔求饶的时候,声音都绵绵的沾了白糖。严奚如听不得这没长骨头的叫唤,手伸进睡衣下摆,把豆蔻冻得一哆嗦:“还喊师叔?” 俞访云低声轻颤,仍旧嘴硬:“那喊什么?……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 光挠痒已经不够满足,严奚如手指故意停在他骶骨那一点上,感受血脉喷张,指尖颤栗。“或者喊老公试试?看有没人来答应你。” 俞访云知他不害臊,可没皮没脸到这种地步,现在也没机会容自己反悔了。严奚如交叉着箍住他手指,然后是滚烫的具体物件,嘴上也不曾饶过他,从眉梢亲至眼角,又在耳边呢喃。“你以前总在手术台上说师叔真厉害,不如下次也说说别的厉害。说不定我真受鼓舞突飞猛进,病人都排着队来谢谢你。” 越说越离谱,俞访云在战栗中沉默,心也跟着起伏。那人不知抑遏,变本加厉:“我还不是你的人吗?你看,我所有的东西都在你手上了。” 贴在手背上的纱布还没揭,什么东西都能往上面蹭了。严奚如把耷下来的胶条拆了,露出里面浅红色的伤痕,贴近自己臂上的伤疤,按得紧密:“现在我们这样般配了。” 俞访云没应答,累了又困,再次黏紧了他。严奚如搂过那段软腰,亲一口发梢,连汗都是香的。 这豆蔻真香,谈恋爱真/他妈香。 黏在一起清憩整日,隔天还是要去医院上班,分道扬镳。 俞访云这几天要回实验室做事,离得更远,连电梯里的一面都无缘得见。严奚如听说蒋一刀在找人回学校给本科上课,热烈自荐派他去抚育祖国的花朵。 蒋一刀瞥他一眼:“就你?你配吗? ” 严奚如倍受打击:“干嘛啊,不就给本科生上课,谁不会?看不起谁呢。” 蒋主任扔来张破纸,登着严奚如上个月的患者评分,69分。 “今天上的课是,《医务人员素质与礼仪形象与人文精神修养的建立》。”蒋一刀强调那两个字,“素质。你有吗?” 俞访云回到实验室,碰见的第一个人却是汤季。“听说你回ICU了。” “嗯,已经正式入组了。” 汤季神色冷蔑:“严奚如那边终于待够了?” “够不够的,都和师兄没什么关系。”俞访云也冷漠得直截了当。 汤季面色一窘,放低了姿态:“要是我真的喜欢一个人,定不会让他这样辛苦,说句话做件事都思虑半天。” 俞访云却松快地笑了一下,不再说话,放任汤季捏紧拳头,把指甲按得苍白——他始终不敢承认,他无法理解的,无法认同的这种感情,在他频频注视俞访云背影的时候,竟然同样强烈,甚至时至今日依然嫉恨。 俞访云目睹师兄面色低沉,漠然转身。 他心里装着一个人,当然也能看出汤季眼中常常装着自己。但这种事,要两头有意才甜蜜,师兄这份感情他始终回避着,态度昭然,对方却不领会。俞访云别无他法,只好在离开之前和他透露了一点计划,好让汤季放弃,这是他能给出的最留情面的拒绝。 在昨夜之前,俞访云也没料到自己和严奚如的关系如此猛进,一夕促就。按他温吞的性格,原本打算互留余地,温水煮这只厚皮青蛙。可谁料青蛙拉着他的手就朝山崖冲刺。 临崖踏步,一步冲动。迈出去才知,从开始就没有退路。喜欢就要摔得粉身碎骨,血肉都融成一体才算是爱情。 俞访云细想,遇上自己这样的,还好那个人是严奚如,是那样的严奚如。换了谁都不行。 严奚如上午空下来就在备课,准备得差不多了,借了江简的正装,人模人样地滚去学校。人靠衣装是真的,连蒋一刀看了都夸他一句,好像素质是回来了些。 林道茵茵,蜿蜒曲折,教学楼下热闹,有人围在那里布置海报。严奚如走这一段路,被扑面而来浓烈的青春气息呛出了好几个喷嚏。 助教是老熟人,俞访云的小师弟乔谦。左一句俞师兄右一句访云师兄,听得严奚如牙齿泛酸。 课堂上不少学生交头接耳,讨论这位天降的英俊教授。严奚如扫了眼台下,当代大学生听课的姿势真是五花八门,花里胡哨的东西散了一桌,更好奇俞访云那小孩一本正经上课的模样有多碍眼。 严奚如其实课讲得还可以,一身精英气质也给加了不少分。散了课,乔谦关掉投影在门口等他。严奚如正挑开窗帘梭巡校园,没注意他说什么,这里树植茂密,不知道哪片树叶底下藏了自己那颗豆蔻。 乔谦说要请他吃饭,严奚如才回过神。“不用,该是我请你的,正好我也想去食堂。” 他单手插袋站在窗前,身长落拓,嵌在层层匝匝的树景之前,拓一幅清白书生入画,把乔谦看得目眩,心里直嘀咕。加上他那位出色的师兄,这桐山的院长难道是看脸蛋凭相貌招人的吗?怎么随便一位都如此不同凡响。 “老师,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好,和之前几回都不太一样。” 严奚如笑着想当然。之后的每一天,他的心情都会灿烂。 经过楼底,海报告示已经布置好,宣传的是暑假去乡村医院义援的活动。乔谦看了便激动:“这是俞师兄还在学校的时候筹办的活动,延续到现在已经是第六年了。” 严奚如瞥了一眼。俞访云的名字还被他们印在中间,当作一个榜样似的。师叔颇有感慨,即使他早就懂得周全忍让,早就学会不露圭角,但离开自己眼前,仍然是锋芒毕露,独当一面。那才是他爱人的模样。 又想起俞访云昨夜与他额头相抵,说了很多很多。严奚如一一听得明白。 即使由自己拽着,他心中必然还揣着许多顾虑,这些顾虑和怀疑若不打消,还会伴随两人的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但也没关系,也不会影响在此刻与他作下的约定。 时间可以弥补所有,只要爱意泊长。 他们枕了一夜的絮语,说到最后,严奚如把手贴着他脸颊,小心翼翼描摹过眼角。 “遇见你之后,我总想变得更好。我空长三十多年,竟然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怎样才能让你能看到我的优点,让你发现那些我和你相配的地方。大家都说恋人该一起成长,变成彼此更好的模样。可你无需添饰,在我眼里已经是最好,在你面前,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好法。所以最后我摇摇头,妥协了。” 严奚如再吻他一次,又萌生新的爱意。 “只做一个爱你的普通人,也不枉此生。” 作者有话要说:补一下入v通知:本文将于5月22日入V,当天掉落三章更新,倒V至20章,谢谢大家(鞠躬) 第27章 牵着我啊 大学食堂总贮存一些复杂的气味, 严奚如掠过半个大厅,潇洒得引好些学生侧目。他远离校园太久, 下手没轻重,随手端了几道菜摆满整张桌子,差几瓶酒就能鼓乐开宴。他蓄意着,慢慢等, 守株待他的兔子。乔谦递来筷子的手举了起来, 朝门口大喊:“师兄!” 两个熟悉的身影并肩走来。俞访云见到他眼睛一亮,师叔还没喊出口,就被乔谦挡了视线。“师兄, 你今天在学校!” 沈蔚舟先看见他, 眉毛一挑:“舅舅今天胃口好啊。” 严奚如好久不见这外甥,依旧碍眼:“你怎么在这儿?” 沈蔚舟说:“你的师侄回实验室帮忙, 做的是和我一起的课题。” 这两个人完全把俞访云挡得密密实实,严奚如不耐烦地拉开对面凳子:“要吃吃,不吃别挡着。” 俞访云今日又架了那副黑框眼镜,变回那个落落难合的师兄,和严奚如坐在一侧也没机会对上眼。乔谦一直和他搭话:“师兄,你这礼拜都在学校吗?”“师兄,这是你最喜欢的糖醋鱼。”“师兄,师兄。”…… 台词全被对面抢走, 严奚如怨气冲天。沈蔚舟见他一筷未动,水倒灌了不少:“这是我买的水。” 严奚如余光紧盯那两人:“我课说多了,嗓子干。”其实是涸辙干木, 几乎冒火。 “师兄,我上次问你借的书,下回去医院找你拿。” “在实验室,等下我拿到寝室。”俞访云搁下碗,腿上倏地冰凉,一只手攀上他膝盖。 严奚如面上岸然,左手却在败化伤风。流氓当得不过瘾,又要来众目睽睽下当变态。他先揉搓一下膝盖,然后是大腿,腿根,再往上滑。那地方柔软,掐一掐捏一捏,更往里走,手指隔着布料在缝里一勾一松。 大庭广众,众目昭昭,俞访云几乎冒出冷汗,肌肉越来越紧绷,却把那只手夹得更牢。这下动弹不得,都能感受到形状了。 严奚如没忍住“噗”的笑了一声,手上动作禁不得停顿,要把这豆蔻连梢带蕊煎进熟水。 俞访云涨红着脸,迎上乔谦奇怪的目光,还要说“没事”。嚼一口鱼,把鱼骨想象成严奚如的手指,全都嚼碎了再咽。 坐在他们斜对面的女生频频张望过来,羞红了脸,不知道望的是谁。直到俞访云站起来逃开,眼神也跟着飘走了。为了刚才那变态的劣行,他梗着脖子不匀给师叔一个眼神,什么都没说。 严奚如满嘴酸味,被糖醋鱼齁的。他千里迢迢送上门来,琳琅堂下,那人今日这样好看,又偏做个哑巴。总不能白跑一趟,追上几步,正好撞见乔谦在说:“因为师兄对我很重要……” 严奚如气呼呼地回来了,车钥匙朝桌上一丢,对沈蔚舟说:“把车给我开回医院,我走了。” 沈蔚舟作一个局外人,看得明白,又懒得明白,暗骂两个神经病。 折泷已经断断续续拆了几个月,这间破药铺依然□□。俞访云提着两袋子来找陆符丁,一段时间没来,院里的晚梅白白红红压了一树,似毡胜雪。“师父,我师弟家里带来的茶叶,给你送来了。” 陆符丁三指捻了一点,香味很沉:“好东西啊,没白疼你。” 屋里还是光线昏暗,俞访云面朝角落,瞥见一幅没见过画,画的是冷山稠雨,落花浮烟。“师父,这是哪来的?”看那署名,好生值钱, 陆符丁吃着腌花生:“值钱吗,我不知道啊,别人送我就收了。” 不知道,不知道还拿层玻璃纸罩着,谁信呢。 陆符丁手掌一掸,抓了把花生要出去买茶漏子,偏不让俞访云跟着。“你坐着吃点花生不行吗?看这胳膊腿瘦的,多吃点油。吃完走就行了,别管我,我去溜达一圈儿。” 俞访云替他清了桌上的花生壳,再扫地,抱一罐子花生坐着无奈。他今日本来是想和陆符丁坦白一点严奚如的事儿,探一探他的口风。陆师父还算开明,总不至于听了就揍他,要是这边能成功了,他再依样和二叔二婶那边交代。俞访云始终对他们心存愧疚,但事实已然如此,能做的至少是别因为冒然任性伤害到他们,总要找个适当的机会才能开口。 但陆符丁一撒腿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不见了。 前院里有脚步声,好像是陆弛章回来了。俞访云走进院子,听见外面还夹杂着一道低沉男声,下意识脚步一缩,站到了屏风后面。 “一个睁眼瞎整天到晚四处乱跑,你真当自己是济世华佗了?” “那你整天来看个瞎子冷脸,爱管闲事还是怜悯孤弱,真当自己是游侠原涉?”陆弛章声音闷着,“反正你都要高升去北京了,以后我如何也不用你再管了。“ 郑长垣微微顿住:“谁和你说我要调去北京了?” 对面一怔,郑长垣立刻捕捉到他细微的神情变化:“所以你这一个多月对我拉长了脸退避三尺的,就是以为我要走了?!” “……我管你走不走,去哪里都和我没关系。”陆弛章推开他的手要站起来,又被拉住。 郑长垣接过他手里东西,满腹冤屈也化作瓢白水:“陆弛章,我什么时候能从你嘴里听到一句真心话?” “那你呢?我何时听过你的真心话?”陆弛章的音量升高一段,语气也僵,“我早说过,你要结婚就去结,不管对方是孟光或西施,你举你的案齐你的眉,花好月圆百年好合。不用再看我脸色,不用再需想那么多的借口来哄我骗我的一句真心。” 俞访云透过屏风缝隙晃了一眼,瞥见陆弛章满面的通红——他何曾见过这位不染世尘的师兄这般生气模样。 “我哄骗你什么了?我挖空心思地对你好,整日整夜心里只想着你,”男人手里的木舀乍然折断,声音脆裂,“到了现在……你仍觉得我只是为了哄你骗你和我上一回床?!” 倏这一秒,俞访云面前掠过一只雀儿,他偷听技术不到位,站得又不稳,往后一退便撞倒了屏风,稀里哗啦倒了一片。陆弛章都朝这里看过来了他还愣在原地,及时被一只大手捂住嘴,拉回屋里。 “傻不傻,有你这样偷听的吗?鸟都比你跑得快!” “师……师叔?”俞访云余惊未消,被严奚如按在胸前躲进了阴影里。 严奚如来的时候见大门开着,院里没人,就蹲在石磨边上碾药碎,谁知道能撞见这豆蔻鬼鬼祟祟地猫着腰偷听,听着就把自己绊倒,着实不太聪明。 “嘘。”被压着后脑勺,俞访云却暗忖,他一个不速之客藏起来就算了,但这是熟知内情的局内人,跟着躲起来干嘛…… 门外声调陡升:“严奚如你都能念着他的好,为什么我他妈就不可以?!陆弛章,路边的野猫都比你有良心!” “严奚如能和你一样吗?”陆弛章说完一笑,无奈又讥讽,不知在笑郑长垣还是自己。 俞访云抬头看严奚如,眼藏心虚,难怪不敢出去,他不就是浇在火上的那一勺热油。 睿智冷静的秘书长平时多能言善辩,此时面对个半瞎子却哑口无言,结巴半晌:“是啊……我和严奚如不一样。我没他问心无愧,也没他心安理得,我千方百计低声下气,就为了哄你骗你,求你和我睡上一睡。” 语气渐冷,眼里的光也冻结:“但陆弛章,要真是这样,这么多年,你不早就被我睡了千次,百次。我还用一次次来试探你配合你,来求你的一颗真心?” 哐一声巨响,听起来像陆师兄那只药钵摔到了地上。 郑长垣的这一声近乎哀切:“你情我愿的事情,在你眼里,就有这么龌龊?” 严奚如感觉手下那块后颈沁了汗,肌肉僵硬。稍经思量,便夹上俞访云那截腰,揽紧了他。这豆蔻实在是轻,骨头上都没几两肉,他横腰抱起,从陆符丁的窗户送了出去。 外面石板路上一层细霜,踩上去嘎吱作响,俞访云险些又滑倒,被牵了手:“跟着我。” 严奚如一路提着他到处拐角的墙垣,抵住腰先把俞访云送上去,然后手一撑,坐到他身边。俞访云跑得发晕,还没开口,先听得旁边人解释:“他们一吵架就口不择言,拿我撒气。但我是清白的。” 俞访云惊讶:“吵架还能这样吵?” “你吵架不这样吵?”严奚如坐直了身子看他,“那你怎样吵,我提前学习下,下回好配合你。” 俞访云摇头。气话夹了刀子也能伤人,要让他对着严奚如撒气,也得句句筛选,字字挑剔,去掉那些尖锐的刀片。这么一想,他谈恋爱连吵个架都需要几遍彩排演习,真是滑稽。 严奚如见他面上有笑意:“不生气了?” 这才想起白日的事情,俞访云气得依样画瓢拧他大腿,却被那人一掌擒住:“你手怎么了?” 他手背布了一整片红点,还有零星的粟粒小丘,因为皮肤白皙格外显眼,指缝间掺着一些凸起的皮屑。严奚如惊讶:“这都快春天了,你是什么大小姐的身子,现在还长冻疮?!” 俞访云觉得这样子可怖,想缩回来,被攥住手腕,只好在严奚如的手里握成了拳头:“是湿疹,小时候长过一次,后来泡水了就容易再发。” “泡水?”严奚如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实验室的操作液?” 俞访云点点头。 “还好你不是外科大夫,所以说,光脑子顶用有什么用。”嘴上这么说着,左手已经旋开那瓶玫瑰蕾膏,把半罐子糊在了他的手背上,“以后沾水了马上擦干,再抹点这个或者甘油,也不知道早点和我说……以后干粗活也别这么积极,少沾一点水是一点,再不注意等手裂开了,什么药膏都抹不上去了。” 俞访云低头看他搓着自己手指,如捧宝贝似的捻得仔细。 “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你比小姐还小姐。”严奚如努力搜寻知识储备,想不出什么治疗湿疹更有效的方法。虽然只是皮肤病,但长满全身发作起来也痛苦,挠到溃烂出水,甚至有人因着湿疹就痛不欲生。人本就脆弱,再小的伤口都要重视。 俞访云说:“现在已经比小时候好多了,以前发作起来止不住,烂了半条手臂,涂了我爸的药膏才慢慢结痂。” 严奚如看他光洁的小臂和纤细手指,想象不出那副可怕的样子,不自觉手上就糊得多了,用手指抹开还剩一大坨,干脆两掌对合,把他手夹在自己手掌中间,搓开了膏体。 俞访云被他搓得掌心掌背都发烫,耳朵根也发烫,呼出一口热气:“不用这么……” “不,你的手最值钱,要好好保护。”严奚如认真涂匀多出来的膏体,每个指缝都公平对待。 这眼神和小时候替他涂药膏的俞明甫一摸一样。俞访云有时也说不上来严奚如到底哪里好,让他这么多年攒了满心满意的念头,而且越来越多。事到如今也说不清个所以然来,只知道三年,五年,还能持续更久。 药膏摩挲出暖意,指尖抵进掌纹。严奚如包裹住他的手,上唇贴近碰了碰自己的拇指,只这样握在手里都觉得珍贵。 俞访云忽然想起什么:“怎么随身带着这个,你的疤还痒吗?” 对方勾唇轻笑,掌心挤压,那白色膏体黏又滑,将手指粘住,将两个人都粘住。“当然有别的用处,还用我教你?” 疏风穿堂,惊动不知谁家檐下风铃。俞访云面色微红,睫毛一颤:“也不用你教……” 蓦地被一声惊呼打断,“你们在做什么!” 陆符丁身手敏捷,从天而降至二人跟前:“放手!快给我放手!朗朗白日,严奚如你要对我小徒弟做甚?!” 严奚如从他手指移至手腕,攥得紧:“我宝贝师侄在你家里摔了一跤,我掳来看看有没有哪里摔坏。” “妈的,骚扰我儿子还不够,现在又来染指我徒弟,你这王八蛋!” 严奚如一挑眉:“骚扰你儿子有过我的份吗?话不能乱说。” 陆符丁怄气要回家,俞访云想起刚才院里两人,登时想拦,又被拉进怀里,严奚如伏在他耳边:“别瞎操心,这老头什么都知道。” 窄窄的巷道容不下三个人,严奚如只能跟在他们身后,手指划过墙苔。俞访云扶着陆符丁走了几步,偷偷向后伸出了另一只手。 后面那人没注意到,他又扭过头来蹙起眉毛,口型在说——“牵着我啊。” 严奚如忍不住一笑,握了上去。他闻惯了消毒水的气味,闻惯了橡胶手套的气味,闻惯了冷淡不近人情的气味,如今膏体在指尖化开,终于沾染上春天的气息。 这条路走得慢了怕跟不上他,走得急了又怕那人摔倒。此时方知来人世一趟,总是要患得患失,要好好爱他一回,才算做了这世上最庸俗透顶的情种。 第28章 看别人吵架 郑长垣点了根烟, 站着巷尾等严奚如。周围街坊都挂上了新春的灯笼和春联,独他一个儿在热闹里落寞。 “下个月他们搬去玉树街那儿, 有空的话来帮个忙吧。我就不来了,今天吵得凶。” 严奚如问他:“怎么说服老头搬家的?” 郑长垣说:“陆符丁不是腰痛吗,和长年住的地儿阴冷潮湿也有关系。我给老头送了幅张云庐的《溪山得诗图》,要求是必须得在开敞的店里供着。他就答应了。” “真是煞费苦心。”严奚如跟随他目光, 瞥一眼墙角的潮湿青苔,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吵得这么凶?” 郑长垣眯起眼睛,掸了掸指上烟灰:“ 我妈硬塞的那姑娘,纠缠不休。不知怎么打听的找到了他这里, 上门来了。” 严奚如懂了, 难怪这人颓成这样,确实难哄。他完全没抱看热闹的心态:“那你不得跪下道歉啊?” 对面一时没接话, 墙下无风。他用脚抵着那墙根,踩下一团那攀着土砖附生的苔藓,又扒上鞋底寄生。多像如今他捧在手里的心意,轻贱地被人碾在脚底,怎么踩都都踩不尽。 郑长垣点了第二根烟,烟雾缭绕,语声模糊:“……其实我也想不清,这样下去, 到底该用什么方式继续爱他。” 严奚如无话以对。这两人的局他尽量不掺和,拖拖拉拉的,惹人心烦。 郑长垣反过来打量他:“陆符丁那徒弟?这么快?” 严奚如点头:“我不像你有耐心, 恩恩爱爱藕断丝连的戏能演这么多年。我想要的就得当即攥紧了,时时刻刻瞧着才安心。” 郑长垣自讽地一笑,然后问:“你爸那想好怎么说了?” “怎么交代都没用,严成松哪是我三言两语能唬住的。” “那你还敢祸害人家。”问完又觉得好笑,他严奚如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因为我确定,不管怎么样,都护得住他。” 头顶灯笼亮了灯,街巷里弥漫灶火气。郑长垣摆手离开,走几步又被严奚如喊住。“以后你们两吵架别带上我行不行。小孩没什么见识,会当真的。” 郑长垣踢了一颗石头过来,最翘不起臭显摆的人。 严奚如一走进内院,那豆蔻便往自己扑过来,手上的铜盆也一起飞来,浇了他满身冷水。 “师叔?!”俞访云撂下盆子,大惊失色。 刚陆符丁说晚上要做道泉水鲫鱼,泉眼就拿这院里的水缸冒充,但最上面一层不够干净,得撇掉。俞访云拿了木瓢子一勺一勺地舀到地上,陆符丁说:“泼,大胆地泼!” 然后全泼他师叔身上了。 严奚如湿成落汤鸡也没脾气,只觉得面对面的两人都滑稽:“你是浇花呢,还是真给我示范吵架姿势?不错的,确实有夫妻吵架甩盆水把丈夫扫地出门的架势。” 俞访云本来在给他擦脸,又怕这人胡说八道让陆符丁听见,一块毛巾就往他嘴里堵。发不出声严奚如就只挠他的腰,反而抱作一团,豆蔻一身的干净都要被他祸害。 “师叔,师叔。”俞访云掐了他的手腕,抬起头求饶。这表情无辜又可爱,严奚如忍不住想亲他,下一秒就俯身碰了鼻尖。 一直被视作空气的陆弛章还没瞎到这地步,终于忍不住:“差不多行了,我爸还在屋里呢。”他将俞访云从他怀里捞出来,对严奚如说,“跟我过来,给你找件干净衣服。” 衣柜里的衣服熨烫排列,整齐得似列行道树,和本人一样古板又柔和,甚是矛盾。中间还挂着一件簇新的白大褂,陆弛章手指划过也没停顿,随手抓了一件上衣丢过来。 严奚如觉得这衣服忒紧,可能配豆蔻刚好,从最底下能一直扣到领上的纽扣。于是又想起前夜种种,意马四驰。 陆弛章和郑长垣可能都有些毛病,无心管他们闲事的时候,反倒把旁人抓成了传话的稻草,难得主动倾吐:“我今天大概真把他气到了,连句气话也不曾给我留。” 严奚如心想谦虚了,这不是你一贯的本事。“我在路口碰见他了,在那灯笼下面壁思过呢。” “又要过年了。”陆弛章扯了扯嘴角,却也撑不出个笑容。“大学有一年,你们都回家了,就我和他在寝室里过了个两个人的年。” “有吗?”严奚如摸了摸鼻子,他的记忆能力起伏不定,没什么资格怀念青春。 陆弛章面向一侧窗格,只能窥见院里杂花斑斓的一角。那时候没烟花也没热闹,他们把白茶蜡点在了阳台上,燎着了一盆紫苏的叶子,于是万户灯火通明喜气洋洋,只有他们两在传盆扑火。水洒了一地,裤脚尽湿,好不狼狈,两个人跌坐地上笑着对视,一眼仿佛时间都定格。 郑长垣说自己从来记不得他的好,可连那一天他袖口水渍的形状都历历在目。所有一切他都记得分毫不差,又何论好坏。 他最好的青春都在那一眼里。 陆弛章晃着深,伸手想要一根烟,手指都碰到了才想起对面是严奚如。苦涩一笑。“我原以为我算个看得开的人,你们都这么说,我自己也信了,遇到什么样的事,日子不照样过下去。可今日那女孩来找我,我突然才发现,什么看得开什么随遇而安,都是自欺欺人。” “说到底,是郑长垣一直在拉着我走。” 严奚如推开了一点窗户,将风透进来。“不就被人家找上门来说了几句难听的,你向来最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何必朝他撒气。而且怎么样,他也不可能真的抛下你。” 陆弛章摇摇头:“但是我害怕了。”今日姑娘过来夺走他最后一块遮羞布,话说得难听,都无足轻重。可振聋发聩的是那一句,“就算你是个女人,你也配不起他。” 仿佛当头一击。 自己可以躲在角落里赖着檐雨滴下来就这么过一辈子,但郑长垣呢?他从来是天之骄子,从来要行走在灿阳中。 “其实我早该面对,只是躲着不去想。我早清楚,他要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外面灌进一阵风,把棉纱都吹起一个角,陆弛章不得不捂住这只眼睛。“可我同时也清楚得很,要是他离开,我活不下去。” 隔墙的背阳花都在这阵软风中俯下腰,作妥协之姿。 墙外的俞访云此时抬头看了一眼身边那人。他这回学聪明了,偷听要靠着墙,再震惊也不至于把自己绊倒。刚才陆弛章要拉他进房,严奚如计上心头,与豆蔻对视一眼。心有灵犀,俞访云哼哧哼哧地跑去找了郑长垣回来。 郑长垣始终倚立在窗后,把自己藏得彻底,耐心听到这一刻,却也半分不留恋地转身便走。 俞访云追了他几步:“这就走了吗?” 郑长垣摇摇头。他再不需要听些什么,沉默守在这巷尾多久,如今终于什么都得到了。“我活不下去”,只凭这一句,就够他再撑无数个十年。 陆弛章浑然不知,仍在反省:“他那时候为了我放弃大学安稳的工作,和家里就闹得尴尬,只因为我受了点委屈。其实那时候我就不该心安理得地承他这一出,也不至于依赖到现在。” “你那委屈何止一点。”严奚如含忿地往衣柜上一靠,劲儿太大,挂着衣服都叫他撞了下来。 陆弛章嫌他糊弄,推开了自己蹲下来收拾,低着头说:“其实,当时没有人逼迫我,和医院也没关系。是我要求去和患者家属道歉的。” 严奚如听了这一句,惊得手中衣架都按扁:“你,你是什么圣母转世?!但又为什么……你为了什么?” “为了到此为止。就算我要走了,桐山还有那么多同事在坚守,闹到最后,耗的只是医院的人心。其实那之后,那些家属也给我道了歉,但我忘不掉,我依然瞧见他们眼里昭然的恨意。” 陆弛章跪在地上,淡淡地说:“憎恨一个医生,远比憎恨死亡容易。” “即使如此,我也无法做到这一步,我没有你的勇气,离开又放下。”严奚如使劲攥着拳头,指骨都发响。 陆弛章重新将那件白大褂捡起,慢条斯理地在膝盖上折叠,再抬头看他,郑重其事的一眼。 “严奚如,离开和放弃都不需要勇气,留下才最需要勇气。” 最后折腾了满院才换来的的泉水鲫鱼严奚如也没吃上,被科室喊回去有急诊手术。 他匆匆赶回医院,护工已经把病人往手术室推了。却早有人准备下去,廖思君拦住他:“你刚赶回来,别折腾了,我去吧。”以前这种活儿只有严奚如最积极,今天不知什么情况,前线人声鼎沸,廖思君也捋臂揎拳替了他的工作。自从杨铭出事,他好似性情大变。 江简关上门说,憋不住说些闲言碎语:“他单纯是不想你累着么?别傻了老大。因为杨铭那件事,廖思君如今在医院的风评大受影响,现在就靠着多收病人多操手术表忠心。而且,你知道那个病人什么来头?” “谁啊?” 江简滋着牙说:“徐局长的丈母娘!” “……还以为什么情人,鬼鬼祟祟的,看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严奚如瞥了他一眼,“血管外科的主任跳槽去了私立医院,老廖说不定也有这个想法。但我要是他,宁愿去折泷,真的有本事哪里不能找着出路。” 江简颇有意见:“那种穷地方的小医院,廖主任怎么会愿意去。”又瞧见严奚如的神情,“不会吧,你不会想去吧?老大你不能抛弃我啊!” 严奚如原先确实有些想法,但因为俞访云,这点念头也经不起消磨,兀自陷入沉思。 他那座天平早就倾倒,不需要估算,一豆自有千斤重。 第29章 大鱼都上钩了 夜色已深, 严奚如今夜索性睡在值班室。面上虽不在意,白日里郑长垣提到严成松的话还是宛若一道惊雷, 砸在他头上。 心中藏着阴翳,睡也睡不安稳,凌晨四五点就自然转醒。值班室里光线晦暗,却发觉多了一道呼吸, 蓦地直起身, 见俞访云坐在床头,肩膀垫着梯子,黑暗中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乍一看如同惊悚片的开头。 “你怎么进……”没说完严奚如自己都无奈, “这医院的门差不多都被你撬遍了。” 俞访云眼睛也瞪得酸了,揉揉眼皮搓出一颗水珠。他去北京开会, 一大早的飞机,想着给严奚如发消息也看不见,干脆亲自来送钥匙。 连夜收拾好行李,顶着星光赶来医院,哈欠连天,可坐在这儿一见他侧脸就舍不得闭眼。俞访云勾他的手指:“我走的时候,帮我照顾一下寿寿,你也可以去那儿睡午觉的。” “去多久?” “四天, 周一晚上回来。” 严奚如在暗中看着他,后者困着,不自知地舔了一圈下嘴唇。值班室里暖气足, 俞访云进来便脱了外套,现在只一件单衣。薄布忽然撑开形状,是严奚如伸进去的手,一阵上下摸索。另一只手垫在他腰后,把人拽至自己身上,不等他反应,就一气呵成扒了腰带。 俞访云犹如做梦未醒地愣着,连反抗都没来得及。对方单手按住他的后脑贴近自己的嘴,唇舌吮吸,压抑着水声。俞访云伏他身上两腿叉开,夹着一段腰,裤头已经落到了膝盖处,叠了圈,手无处可放按在坚硬胸膛上。他低声惊斥,“严奚如这还在医院,在值班室!” 严奚如两只手已经贴了上去,掌纹粗糙,磨着细腻肌肤,激起一层一层鸡皮疙瘩。“在值班室怎么了?你坐我身上,他天王老子腿断了都得等一等。”说着手指就往缝里探。 荒唐又刺激,俞访云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哪能如愿配合他,曲了膝盖用劲顶他,朝后仰着只想落荒而逃。严奚如险些看他摔下去,终于放过了那两瓣柔软,扶住肩膀,压在自己胸前。“好了好了,不闹了。” “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俞访云气结,可想半天也想不出什么狠话,“我就坐远点了。” 严奚如只好抱着他细哄。撩人撩得无边叫他发疯,偏偏又知道害臊,对上这样的宝贝,总是自找罪受,心甘情愿。 “我还什么都没干呢,你就这么慷慨就义一般。等下次真成了,再殉情也不迟。”他又在耳边喷出温热气息,“你上回和我睡一间房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事儿,光想想就激动得睡不着,恨不得从头到尾把你亲醒了。” 俞访云攥拳打他,严奚如用肩膀承了,继续坦白:“其实那一回儿,我早猜到病历是杨铭偷的,没告诉是怕你担心。结果你半夜就溜门撬锁,回来和我幽会。”严奚如亲一口他的耳朵,“我很感动。” “感动个屁,谁和你幽会……”俞访云还想撞他,却被掐住腰一个翻身,调换了上下。 眼前都冒白花,他真是昏了头才觉得这人无辜,这哪里是只被自己算计的幼鹿,分明是个持枪带械的猎人,挖好了一个个陷阱就等自己掉进去,凿的棍子更粗更硬,如何得脱。 “对,算不得幽会,韩寿偷香还知道两情相悦才能写进佳话,你呢?一贯无辜一贯欲盖弥彰。现在碰一碰就撞得我肉疼,有没有这样的道理?就算是钓着我,你也不能凭着我这么喜欢你,就真的一点饵都不投吧?” 俞访云仰头看他,两只手都被钳制在枕边,冒出一丝被看穿的心虚,仍旧嘴硬:“我没钓着你。” 严奚如垂着睫毛,满眼都装着他。俞访云裤子还没挽上去,被角掩住了光滑的一整片肌肤,对面对的,似乎前面也危险。 此时晨曦微露,天光乍破。他却只在他的额头覆上一吻:“飞机上休息不好,再陪我睡会儿。” 一同吃了早饭,俞访云坐大巴去机场,路上他是最慢条斯理的一个,却比主任书记到得都早。值完机左右无事,就在候机厅坐着,插上了耳机。平时没闲时听歌,就下了几首剧曲唱段,还是为了严奚如才去听的,但听着听着,自己也听出了其中痴味。 爱恨贪嗔,生死瞒疑,大千世界,各有妄执。 他听得入神,阖了眼幕,却敏感地闻得气息靠近。睁了眼,耳边正好就唱到——“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严奚如站在他跟前,一身正经打扮,笑得轻浮佻达,眉梢眼角却全是温柔:“俞医生,你要往哪儿去?” 还未来得及诘问他,书记和主任都到了,原来严奚如和他们才是一路。一行人登上了飞机,严奚如不知是换来的还是骗来的,总之最后座位就挨着俞访云,靠窗的最里面。进去的时候故意把腿挤进那人两膝盖之间杵着,迟迟不挪开。 俞访云忍无可忍,膝盖狠劲朝上一顶,还好严奚如及时躲开,笑怕这豆蔻下手果决狠辣,也不怕毁了自己后半辈子的幸福。 “你既然要一起来,为何还瞒着我?!” 俞访云本忿忿不平,但瞄见前排露着书记那颗头发疏松的后脑勺,再脱出口的就成了谄媚讨好,“好巧,师叔也去参会吗,怎么不早和我说。” “是啊,好巧,就说我们有缘。”严奚如嘴上这么说,却把肩膀贴着他,一点碰触都可抚慰舟车劳顿。见这人精神得意,俞访云更气闷,平白自己还跑一趟医院去和他演依依不舍,真是傻得入戏。 严奚如始终噙笑,接过空乘递来的咖啡,垂下手时趁机紧紧抓住了他捏着椅子的手指。如今的处境,仿佛初见他一面,前有院长后坐书记,他只注意到台上的他,落在白幕,落入眼里,如今终于落进自己手上。 舷窗外白云似层峦掠过,踏山回眸,原来第一眼就裹挟了爱意。 机舱里大半都陷入昏睡,严奚如举起一直紧握的那只手,背上的疹子好了一些,但仍需细细爱护。他轻柔亲吻指尖旧茧。 “大鱼都上钩了,还不快点带我回家?” 到了会场,两人参会的内容全程错开,晚宴后才见上一面,严奚如又被众人围绕。年轻主任名声在外,鲜少露面,一出现就成了簇拥的中心。 俞访云独自到露台上透一口气,遇见汤季在这里等着他,像以前在实验室外的路灯下候着他,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迎风寒暄一句:“刚才师兄的压轴发言做得很漂亮。“ “多亏了你前期打好的数据基础,原本今天该站在台上报告的也该是你。”汤季回头看他,“如果你仍想回来,我随时欢迎。” 俞访云摇了摇头,谢过他的好意。 汤季讥讽地笑道:“你那些离开研究院的说法,只要今日他和旧同事一对就能发现矛盾,你也不怕被拆穿?” 俞访云轻轻一笑:“我有什么可怕的。”他隐瞒了自己进桐山的前因后果不假,但也没存心欺骗,左右和师叔撒个娇就混过去了。 “我真的不懂,就为了那一个人,你苦心做了那么久的研究和专业都能抛下?”师兄在外面风吹得久了,声音都有些嘶哑。 俞访云淡淡摇头:“不全是为了他,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耗费了比别人更多的资源和时间,那所学所得都要用在最需要的地方。我想留在医院,因为那里离病人更近,离疾病更近。虽然是比研究院辛苦了些,但能亲手承担生命,与疾病抗争,这是所有医学研究的目的。” 他足够幸运,因为严奚如笃定了理想,可能否坚持到终点,全凭自己本事。 “可你这个性子,本就只适合待在后方,”汤季突然激动地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医院水深,有热血有抱负也难抛洒,何况你这么一个温吞不争的性格?!如果在研究院,至少有我这个师兄照顾你理解你,到了别处,你还真以为严奚如那样的人会把你放在心上?” 俞访云这才闻见他身上的酒气强烈,想抽手却被抓得更紧,骨头都被按痛。“师兄!”竭力甩开了他。 汤季自觉失态,一时无言。后退一步任冷风穿过,两人影子相隔甚远,谁都不再是当年嬉闹的师兄弟。 可情思困顿,总有人心有不甘。汤季站在暗处面向他:“你一贯最冷静理性,不要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如果能好好想想,就知道什么地方什么样的人才是最适合你。” 俞访云不反驳也不解释,就这么疏远地看着他,这冷漠的眼神才叫人彻底心凉。忽然听见身后门闩一响,有脚步声靠近,他瞬间伸手抓住了对面的领带,汤季都一惊。 “师兄,你领带又歪了。”塞进领口之下,轻飘飘一句,在风月里莫名情愫涌动。 严奚如已走到他身侧,见如此场面倒是冷静,按下那只没收回来的手,温声道:“怎么不在里面等我?” 俞访云抬头看他一眼,无辜又心虚。三个人各站了一角,一个底窄窄的等腰三角形,三出各怀心思的独角戏。 严奚如嘴角一勾:“汤季,我当你是朋友,没想到你对亲师弟都干的出这种事。这算不算居心叵测,人面兽心?” 没有动怒的意思,好像真的只是随口调侃。 被他反咬一口,汤季先忍不下去,酒气肆意发作,怒目切齿地朝他吼:“严奚如!你他妈少来我面前有恃无恐!我们之间再如何,也轮不到你这个外人评价!” 本拽着他手腕便走,严奚如一刹那冷了神色,回过身:“我是外人,你又算什么东西?连他的抱负志向都不能理解,就你也配做师兄?!” 汤季的拳头下一秒就朝脸砸来,严奚如一只手接住了,手背青筋凸起,眼中淬着火星。“不是你的东西,看再多遍也不会是你的。”他揪起那衣领和领带,猛地向后一推。“是你我就会认命,承认自己配不上!” 吼完这一声才觉畅快,心血都在扑腾。严奚如一把拽过呆楞原地的某人,拂袖而去。 电梯里,沉默无言,手依然被攥得紧。俞访云侧头看他,讨好般的开玩笑:“师叔,你刚才说他人面兽心这种话的时候,害不害臊呀?” 严奚如侧他一眼,眼色深沉,像火山爆发的预兆,这表情让俞访云在心里嘀咕一声,“完蛋”。 第30章 一任窗外雪花飞 穿过空旷走廊, 严奚如拽着手臂把人拖抱进了房间,往那上边一扔。 俞访云什么都没来得及辩解, 直接被他用整床棉被盖住了脸。严奚如一气呵成扯下领带,气势汹汹地围他上身绕了一圈,最后用牙收紧打了个死结。 这纯粹就是个疯子。俞访云手臂紧贴了肩膀,上身不得动弹, 挣扎着冒出头露出张嘴, 可见他那神情,还没吼出口就怂了。“师叔……” 严奚如掸了掸手掌沉默不语,阔步到窗边的沙发坐下, 冷着一张脸:“要交代了吗?” 外科医生这结打得扎实, 死死地钉住了他,上下左右扭动也没松开分毫。俞访云肩膀朝下一塌, 委屈兮兮:“要我交代什么?” 严奚如撑着膝盖朝前倾身,看他:“研究院的工作,是你自己放弃的,那个拦腰被砍的项目,也是你拱手让人的。而你这个师兄资质平庸,没你的“好心帮助”根本不能顺利留任,也毫无可能给你在荣新江面前的地位造成威胁!是吗?” 劈头盖脸的一顿,俞访云心跳都一惊, 仍是面色不惊地回他:“原本这些就不是我和你讲的。” 严奚如站起来靠到了床边,一手抓住他的脚踝,冰冰凉凉的:“要不是听你研究院的同事说, 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受荣新江宠爱。知道你厉害,没想到这么有出息,导师所有的项目都经你一手安排,谁还有能耐排挤你?可不管是深思熟虑的也好,头脑一热的也罢,你既然来了桐山,为什么到了我面前,还要打扮成一只柔弱被欺的小白兔?没有道理。” 俞访云心中暗诧 ,怎么师叔今夜智商飞涨,这都能看穿。他飞快在脑中盘算说法,岂料对方先替他回答了,沾着酸味的一句:“原来是因为汤季。“ 俞访云一懵:“……什么?” 严奚如知道他来桐山是自己的意愿,但和汤季不识脸色的骚扰也脱不了干系。今日一见,更清楚这师兄的行径有多出格。碍于师兄弟的情分,豆蔻什么都没说。让这种传闻传出去也只会徒增流言蜚语,俞访云只能和他划清界限来保护自己。这么一想,似乎一切都合逻辑。 “……不是我故意不解释。当时我在研究院的处境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可怜,但因为师兄的关系,也不自如。”俞访云照着他的台阶,朝下滑得顺溜,“我也没骗你什么,要进医院本来就是我学医以来认定的目标,和任何人没有关系,和你也没有关系。” “是吗?”严奚如压着他倒下,撑起胳膊,“那你说说看,你对汤季是什么意思,心存感激还是心存愧疚?” 眼前睫毛忽扇,无辜得要命,但这招俞访云用太多回了,再也不会就轻易放过他。“你刚才和他装成那样亲密,不就是想让我替你甩开他?红着一张脸由我唱白脸,你这黑心豆蔻,一下算计准了我们两个人。再不收拾一下,真要成了祸害。” 严奚如的智商起伏简直坐过山车,上一秒还在生搬硬套自圆其说,下一秒就精准戳穿俞访云那些小心思。 身下人难得眼神波动,默默吞咽了口水。 “还领带歪了,你有这么贴心?”严奚如隔着被子贴紧了他,挤进两腿之间,憋了整晚,终于露出丝丝捉弄的笑意——“那我腰带也歪了,你能不能帮我解开?” 俞访云被顶着,臊得转过头不肯瞧他,却被严奚如箍着下巴转到正面。“算计我算计得轻易,怎么不想想会有什么下场?” 那人说着就抓住他的手往下按,俞访云当然踹他,一脚落空又被人攥紧了脚腕提起来,腰臀都悬空。 “脾气这么凶,我不敢招惹你,”严奚如笑得嚣张,伸出手,“换我帮你解开。” 俞访云踹得更用劲。他还有什么不敢的?!腰带松了,手也绑了,心都被他攥得紧紧的,到最后还说是他不敢招惹他 ?心里揣着那些被怀疑的担惊和害怕,一瞬间被他一句话勾破,全溃败成了没由头的委屈,汹涌而出溢满了眼眶。 严奚如蓦地松开他的肩膀:“你哭什么?” 俞访云却趁这空荡拔腿就跑,顶着棉被装成一颗成精的香菇,跑不多远,又被抱住腰。严奚如本来是想扶他,眼睁睁看他自己绊脚,怕真摔了,立刻倒下做垫背。 香菇躺在地板上还要胡乱踹他,任由眼泪鼻涕乱撒。严奚如紧紧抱住了他,忍不住笑:“让你乱跑,有被子垫着多舒服。” 又被俞访云咬住虎口,那软软的舌头舔进手心,整个人都化成了这美人口中的涎酒。 严奚如再不能忍,拆开他身上领带,内外都解了开,忽然被夹住手指:“那个,带了没?” “什么?”严奚如一惊。按他那脾气,箭在弦上,拉弓之前忽然要求这要求那也不是没可能。 俞访云不敢抬头看他,埋头嘟囔:“那个……玫瑰膏……” 严奚如怔愣片刻,蓦地匍伏倒下,咬住他耳朵笑得浑身颤抖:“没有带,但能用的东西多得是。放心,一定不舍得让你疼,我比你想的还能忍。” 窗外风很大,地板也凉透了,手足却滚烫如烙铁。依傍上玉体似雪,心仍烹煎热油。 严奚如这才知道为什么世上那么多风流鬼,尝过一次快活就醉死在红销帐下。这豆蔻不知内里浸的什么滋味,沁遍他心肝脾,浇透他三焦腑,任由他交颈成双。 吻得细细密密,针脚钩成一对鸳鸯。 …… 第二天,北京飘了碎雪,呼气成霜。 严奚如先醒,胸前暖意沉沉,他的宝贝的睫毛上挂了几颗无辜水珠。凑近了小心啜去,依旧睡得香,再去舔他唇角的水渍,终于把人弄醒。 俞访云睁眼见他,揉了揉眼睛下面,一些错落片段又浮现,拼成了整夜的鱼水欢愉。他两颊如晚霞绯红,直往人怀里钻,这正合了严奚如心意。 春水皱且长,一宵如何度完? 俞访云拧着他手腕,恨都恨死这人:“你说好不折腾我的!” “昨晚没有经验,再让我摸索摸索。” 屋里的暖气开得足够高,严奚如在宽阔书桌上摊平画纸,握着俞访云的手一起落笔起伏。 腊月寒风里藏着一卷画轴,画的是冬雪白梅。其中两朵尤为显眼,花瓣上嵌了红丝,娇嫩欲滴。看的人只摘那两朵掐在手心,指甲被鲜艳的花汁染红,花蕊舔入口中都是甜的。 严奚如握一截笔杆,俞访云不肯配合他落笔。只好掰着他的手指一寸寸从笔上松开,掌控了笔杆子,接下来整张画皆由自己摆弄。画布多矜贵,压在砚台下,揉碎了再拼起来。一用力,纸上就拧出柔弱似水的波纹,劲儿稍大都无处下笔,可笔杆再不舍得停下来,在纸上轻揉慢抵,画出红梅点点。 松懈片刻,能看见画纸上花蕊里凝出的露珠,用笔端抹开,再一笔带过。俞访云呵出一团暖汽,舔了笔尖,又蘸湿画纸。 不知糟蹋了几张画纸,严奚如这回紧紧抓住他的手去描那粗粝树干,纸上浸满春色,画笔一搁,几百簇红梅尽数在枝头爆开,红的艳的,似要流出花蕊里的汁来。俞访云画完最后几笔就抽着鼻子喊累,由严奚如抱着坐到自己大腿上,亲一亲再哄一哄,交换几口新鲜的空气。 落雪覆了窗格,攥着画纸的手依然滚烫。只想听画上的人软哼低咛,看他鼻尖通红,送他往云端去。 一任窗外雪花翻飞,飘不进画帐,叠了春光,了无际。 末了,俞访云整个人都被浸透,不知是泪水还是其他。在水光朦胧中想,这人知晓自己算计他一次,从昨夜持续折腾到今晨,要是其它的也被他窥破……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趴在被子上,让严奚如拿一块毛巾胡乱给自己搓脸,表情都没力气摆。师叔笑他:“如何一副受欺负的样子,只有我快活?” 俞访云抬了眼皮,瞪他一眼:“没你快活。” “那你喜不喜欢,答不答应。看在我奉献技术又舍得力气陪你画画的份上,能不能说句好听的?”严奚如捧他脸颊,去亲啜那道泪渍。 俞访云下意识躲开几寸,眸子沾了水,更加透澈。这回是真的无辜,思索了半响,还是迷茫:“那说什么算好听的……我又应该说什么?” 严奚如手下一顿,失落难掩,还是用帕子盖住他的眼睛,温声道:“没什么。” 会议还有三天才结束,严主任的任务完成还想拖延几天,但手上排着的一堆手术也不让他推延,只好依依不舍地抛下了豆蔻。 在机场偶遇一个朋友,说最近刚接手了一家私人医院,话里话外都有意挖角严奚如过去。“原本你对桐山这儿就没什么留恋的,而且我给你开出的条件还能再商量,只会多不会少。”被对面一口回绝,那人惊诧,“你什么时候品质高洁成这样了,视金钱如粪土,这不是你严奚如的风格吧?” 严奚如笑着应付了几句,没答应。对方不死心:“过几日等我回了桐市再找你谈,你先好好考虑着。” 上了飞机,坐得还是来时的位置,严奚如却手边空空,也不知该往何处放了。昨夜至今早,他步步紧逼,可连俞访云的一句心底话都不曾听到。他对自己的感情当然不假,但藏着掖着,不太敢捧出来仔细瞧瞧。 刚才那人开出的筹码着实吸引人,但严奚如眼前冒出的却是俞访云勾着他手指的模样。好不容易两情相悦水波相映,他哪舍得放手。 色令智昏,色同样令他冰清玉洁。 严奚如靠着舷窗,看窗外云海微澜。要是能互通心意多好,天上星辰,海底珠贝,都撷来逗他的宝贝一笑。 可天地万物至美,也抵不过心上一朵白云珍贵。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卡我。 第31章 不要再摔跤了 “老大, 你终于回来了。” 江简泪眼汪汪地扑过来,严奚如忙不迭躲开他:“不过走两天, 你又给我惹了哪家人?” “不是我,是隔壁他们组。” 出事的是廖思君。 上次那位来头不小的老太太在他手下做完手术,胃管一直拔不出来。一开始以为是管子打折或者浆肌层包埋时缝得过深,没什么大碍, 但一周过去了都没松脱的现象。急急忙忙地推去做了胃镜, 才发现是从篓口里缝住了,胃管串进了切口的缝合线上。说是意外,但这缝合后及时检查就可以避免。说是事故, 这又是多小的概率, 平时钩子费劲钻都钻不进那米粒大的篓口,他一针就穿过去了。自从杨铭离开, 廖思君受了大打击,台上不知是手生还是心不在焉,缝完后连检查都没做。 病人推出胃镜室的当晚就出现了发热寒战等症状,家属四处打听,一口咬定术后感染的源头就是那根滞留在胃里的橡胶管。医院马上安排老太太转去感染科继续治疗,如今情况不知如何了。 查房时严奚如向蒋主任打听这件事。蒋一刀摇头:“不太乐观,那病人老肺病,感染之后又出现误吸, 肺炎一直控制不下来了,昨天晚上就转到ICU去了,上了亚胺培南体温还是没下来。那些家属现在就在ICU门口盯着, 连老太太的女婿都来了……”蒋一刀戛然而止,不再多说了。 严奚如皱眉:“可这也不能就一口咬定是胃管造成的感染,老太太慢阻肺那么多年,一直用着无创呼吸机,是本身肺里的问题也说不好。” 蒋一刀不让他再讨论,严肃道,“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别管了,让底下的医生也别打听。” 江简起初说得吓人,但不关他事,仍是看热闹心态:“老大少操心,他们组的人说了,最近血管外科前主任去的那个医院一直想挖廖思君过去。这次要是他在桐山呆不下去了,拍拍屁股走人就是,在私立医院哪还用给病人提鞋。” 严奚如沉思着:“……要是真的一起走就好了,如今这情况,怕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毕竟同窗之谊深厚,他担心的同时又想事到如今,少一句关心少一份添乱,只盼是虚惊一场。 出差回来第二日,严奚如在家安分待了一天,偷闲学少年,坐菜院里看云淡风轻。 沈枝喝完茶回来撞见儿子蹲在墙边锄草,多么不和谐的画面,“你一天不休息也不跑去听戏,蹲在这里给我翻地?” “我拔菜呢。”严奚如掸了掸土灰站起来,手上提着两颗丕蓝,一大一小,“妈,炖了他们。” 沈枝擅长一道丕蓝炖排骨,是娘家带来的手艺,素来受严奚如捧场。先拿桂皮八角放在锅中煸香,再放排骨和丕蓝一起炖出水。严奚如靠在门口看她动作熟练,不让自己插手。就是为了给他种这几颗丕蓝,沈枝才拓宽了花园做菜圃,养了一院的瓜菜。 他没有征兆地开口:“妈,你觉得当我妈,好当吗?” 沈枝古怪看他:“好不好我都当了这么多年,现在才后悔给我惹的那些事,也晚了。” 严成松的工作应接不暇,这儿子差不多是她一个人带大。严奚如又不是什么懂事的小孩,惹的麻烦不少,小到滋事挑衅气老师,大到伤筋动骨请家长,后来到了快小学毕业,开了情窦,忽然乖巧了。但乖巧的对象不是他妈,是隔壁班的小班长,沈枝宁愿他这情窦闭死算了。 严奚如追问:“那我初中的时候回来和你夸我一起打篮球的男生长得好看,你什么想法,想揍我吗?” “要听实话?是想的。但也不用我动手,后来你不是照样和人打了几架就绝交了,小孩子家家的又在青春期,我不觉得有怎么样。”沈枝关小了灶火,转头看他,“我那时候担心的是,你爸要知道你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真的当时就会把你送出国关着念书。” “那你如今呢?如今还觉得我这是个毛病吗。” 咕嘟咕嘟地滚开了汤汁,沈枝盖上了锅盖,把砂锅端到了地上的小灶,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能怎么说呢……你妈不是什么因循守旧思想老派的老古板,当年跟着剧团最早一批出国演出,见过的听过的不比你少。如果你早点和我来谈这个,也许我真的还会想求求你看在你亲妈的份上,把这些念头收回去。但我现在也知道,你就早过了一时贪玩的年纪。其实你当时从学校跑回来兴奋地和我分享这些的时候,我第一反应竟然很开心,开心你终于把我当作妈妈了……” “妈。”严奚如忍不住又喊一声,像小时候那样与她贴近,“我见你第一面就这么喊你了。你是世界上最年轻漂亮的妈妈,一直都是。” 沈枝笑着打他,眼泪都被炉火熏出来:“所以我从来没把你这些个不一样的……看作是有毛病,别人也不可以这么看你。虽然我没和你爸聊过这个,但我偷偷有在背后查了好些书,还去问了好多人,现在想想,傻得要命。比起这些有的没的,我更担心的是你孤孤单单一个人……我希望我的儿子有人挂念,也有个人可以挂念。” 严奚如难得在妈妈面前,摆正了态度:“你儿子不是什么人见人爱的人物,到了这个年纪,连一段成熟的感情经历都拿不出手。所以现在想认真维系一段感情,必须得好好琢磨,付出双倍的诚意和努力。” “那你突然和我说这些,是想问些什么?” 严奚如直言:“妈,我想对一个人好,好很久。” “所以,出了什么问题?”沈枝也不问他是谁。 “不是有什么问题,是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感情,不太有自信。”严奚如看那蔟火苗,静默舔上陶壁,“不知道是因为我还是他自己,面对我的时候,他总是团手团脚的,说不出心底话。” 俞访云的心思切切他看得出来,俞访云的欲盖弥彰他也看得出来。那些善解人意宠辱不惊的样子,好像全都是他,又好像全不属于他。 沈枝听了都一愣,想不到他这大大咧咧的儿子谈起恋爱来也能细腻如斯,片刻后又笑开,指着地上那一截菜梗:“这丕蓝啊,刚摘地的时候百分之八十都是水分,又苦又涩,腌制之后就只剩了一成水分。看上去干巴巴的,可这时才能尝到它的鲜香脆爽,人呢和这丕蓝也没什么不同,要慢慢地泡。有些大个的先脱了叶子再从外往里一点点脱水,外头软了里面还是硬的,有些个头小的看着还圆滚滚,其实提起来,芯儿早就软了。” 严奚如听得认真,听得明白,抬头一问:“……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那颗是大的还是小的,但沉下心腌丕蓝的时候呢,都要用力压一压,看能不能挤出水分,才知道芯里是硬的还是软的。” 严奚如若有所思,那俞豆蔻是软是硬?他腰身是软的,吐出的气是软的,叫出来的声儿也是软的,偷亲时候的唇舌和泛红的耳尖尤其的软,但轻轻一碰,就又硬了。如何舍得压一压,万一压疼了呢。 沈枝揭开腌菜坛,加了层盐,又问他:“你爸那边要我探探口风吗?” 严奚如摇头:“别探了,他心眼都是堵死的。” 暗度陈仓有暗度陈仓的计策,破釜沉舟有破釜沉舟的办法,选哪一种才好,他仍在衡量。但这一回儿,得奔着一辈子去衡量。 严奚如解决了排骨赶回医院值班,忙活到第二日上午。这日就两台腹腔镜,再帮隔壁组做一台就能下夜班。只是江简今天反常,得空就刷手机,手指不停在戳。严奚如问他:“你干嘛呢?” “给我自己投票,老大你的我也顺便投了,不用感谢。”江简给他看公众号刚上线的投票页面,年度人气医生票选。 严奚如一阵恶寒:“能想到这一出来打击同事工作积极性的,和在门诊摆了评分墙的傻子多半是同一个。” “老大你还行啊,有第九名呢,别气馁。这次是人气医生,下次气人医生的票选,你必断层夺冠。” 严奚如丢来一眼,这时瞟见那人也上榜,照片挂在次位:“俞豆蔻才第二?那第一能是谁?” 江简答:“现在第一是心电图室那帅哥啊,我们院草。不过他评上院草那时候,俞医生还没来呢。” 严奚如抢过手机便给俞访云投票,可一个账号能连着投同一个,榜首的数字也在飞涨,气得他跳脚。算了,当不了院草,就当他一个人的草罢了。 这日严主任的值班诅咒绵长,忙至下午以为终于能下班,急诊又给他收来一个急性胆囊炎的病人,需立刻手术。 婆婆捂着右上腹痛得哭唤,皱婆的围裙上抹着蛋壳,都沾到病床上。家属来了才知道,这两人是在市场口卖鸡蛋的夫妻,身上没多少现钱,全都付了挂号和检查费,如今怎么也掏不出手术的费用了。老头急得直哭:“我们现在就剩这一篮子鸡蛋了,怎么办啊,老太婆……” 婆婆刚才绞痛发作直接摔在了摊子上,把鸡蛋压碎了大半,只剩脚边着最后一篮。老头拿棉布盖着,小心地放在护士站边上,随手抓了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大夫,你看这手术能不能先做,老太婆等不起啊……她疼啊……” 江简和他解释:“我们医院有规定,欠的费用没缴清,不能擅自安排手术,你也理解一下,让家人先把钱送来好吧?” 婆婆还在□□,老头看她一眼:“我儿子在你们市里念大学的,很有出息的。一定不会差你钱,我等下就去凑,大夫,真的。” 江简为难,只好仰头看天花板。别人路过一脚带翻了几单篮子,又碎了好几个,蛋汁在瓷砖上淌了一地。老头跪到地上捡,怎么都捡不起来,手脏兮兮地捂住了眼,泪和蛋汁都糊在了一起:“可怎么办啊老太婆……我现在怎么救你啊……” “江简。”走廊另一头,严奚如大步走过来,将病历丢到桌上,“通知师傅把病人推下去,四号手术间。” 护士长口型冲着他:“钱没缴呐!” “知道。”严奚如错过身,不动声色将一张卡片滑进了江简口袋。他把老头从地上扶起来:”大爷你先冷静,先跟这位江大夫去办个手续签几个字好吧?不是什么大事,别哭了,放心。” 老头已经泪眼婆娑,两手蛋汁都往他身上糊,严奚如也没躲,“感谢啊……感谢你们。” 江简捏紧了银行卡跟在他后边碎碎念:“最后一次了啊,真的最后一次了……” 等待的间隙,麻醉师也忍不住说他一嘴:“总是给你机会做好人。” 严奚如摸出手机:“没办法,一看家底都是拿去供儿子读书了,老人自己能留点什么。” 那边通知术前准备完毕,严奚如将多余的东西都揣进口袋,洗手换手术衣戴手套,江简注意到他嘴角抽搐:“怎么了?” “没事,大拇指抽了下筋。” 本来是台速战速决的胆囊结石切除术,可术中发现患者胆囊近肝侧有息肉样新生物,标本快速病理提示恶性。护士困惑:“这人的肿瘤标志物结果不都是正常的吗?” “三成癌病瘤标都是正常的。”严奚如一眯眼,眼下情况,如果选择做二次清扫必须要开腹,但快速活检并不足够可信,还要等正式病理报告的结果。隐患再多,这次也只能先这样了。 “江简,等下上去和老头解释一下情况,说清楚点,再问他们愿不愿意做PET-CT……算了不用问了,肯定也没钱做。” 严奚如出来后心情低沉。他每见一个这样的病人,没有半分成就感,反倒觉得自己是那个刽子手背后的帮凶,把血淋淋的真相剖开在他们眼前,又无能为力。 算上这台手术,总共十八个小时没睡,严奚如迷迷糊糊地在更衣间的长凳上眯了一会儿,听着秒针走过的咔哒声,两轮后就重新坐起来,提了精神。上楼去和病人家属交代一下术后注意事项,才听鸡蛋老头说出真相。 “其实我们儿子,胸上长了个瘤子,家里的钱借来的钱都给他去看病了,所以今天才……真是谢谢你们。”他说着开始抹眼泪,把眼圈抹得更黑,“我们儿子已经这样了,我相信老太婆一定没事的,总不至于……所有苦都让我们家受。” 严奚如顿了顿,没说什么,总不好打碎一点比鸡蛋还脆弱的希望。 “等等!”走了几步,老头又追出来,递上一个篮子,是刚才那筐鸡蛋。捡出了碎壳又擦干净,每一粒都是最完整顶好看的,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全都交到严奚如手里:“好大夫,谢谢你。” 迎着夜色,俞访云拖行李箱回家,在门口撞见蹲着等他的俞霖,可怜兮兮地垂下尾巴:“哥,你也不知道给我一把钥匙。”进门看见桌上一篮鸡蛋,“你这蛋不放冰箱啊?” 俞访云没搭理他,倒了杯水:“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们新闻社要出专题,我想做医患关系的,今天跑来你们医院找素材了。”俞霖一饮而尽,抱怨他,“可你不在,你们科室铜墙铁壁似的,别说采访了,进都进不去。” 俞访云只顾着关心寿寿,顺口应付:“要什么题材的,我可以帮你找找。” “狗血的,刺激的,比如抱错孩子,夫妻反目,之类的……”隔着玻璃瞧见哥哥的眼神,俞霖一下就怂了,“没有你就看着找吧。” “不过啊哥,我在那个投票榜看见你照片了,排在第一个,四万多票呢。嘿嘿,不知道你那个初恋在不在墙上。” 俞访云诧异:“什么初恋?” “就大三还是大四的那会儿啊,你们学校的,”俞霖随手抓了颗花生就吃,“我也记不清了,就记得你当时有个喜欢的人。“ “记不得就别瞎说,早点回学校去。”俞访云走进屋里赶他,登时脸色大变,“谁让你动我核桃了?!” 他那些个宝贝,本来转移进玻璃盘里放在桌上透气,俞霖以为是个果盘,热心地把一袋坚果也全倒了进去。“我以为这是抽屉里剩下的……”暴露在他哥的怒火下,俞霖狡辩也不敢,抓起书包溜之大吉。 藏了一抽屉,如今都和香酥花生五香瓜子混在了一起成了椒盐核桃,桌上的纸也被俞霖用来垫了花生壳,俞访云恨不得抓他回来扎透指尖十个穴位放血。 推开洗手间的门,摸到把手上的水渍,刚一警觉便被浴巾铺头盖住。那人贴在他耳边问:“什么初恋?什么核桃?” 俞访云看不见路,一脚踩进脸盆,又差点摔跤要人扶,恼得抓了毛巾朝他身上丢去:”躲在厕所偷听,你就是变态吧。” 严奚如笑着不说话,摸到他的裤腰,熟练地钻进去:“第一天知道我变态?”继续往腰上捏,“而且我在桌上留了纸条的,你也没看见。” 没有任何铺垫,手指就开始解他纽扣,俞访云还想挣脱,被人端着屁股一把抱上了洗手台,冻得翘起了脚,“……又想干嘛?” “你不是来洗澡的吗?”严奚如手掌隔开他两个膝盖,向上划,手指搅着布料,勾起拉链,“变态想看看。” “你看个……”俞访云话没出口,就被迎面堵住了嘴。花洒热水临头而下,浇得人浑身湿颤,稀里糊涂就与他亲做一团,吻进深处。 沿着瓷砖一路淌下的水声都变得滴滴答答,不堪入耳。 刚才收到他落地的消息,严奚如满心欢喜地回家等他,还记着给寿寿换水。谁知前脚刚进门,后脚俞霖也进来。他困在厕所里,坐哪儿都尴尬。 屋外两人的对话也听不清楚,断断续续听见一些关于初恋的字眼,贴到门上,再没听到什么。 温水从脚底汩汩流过。严奚如把他抱到腿上,看那双在瓷砖上磨红了的膝盖,手掌轻揉。现在开口难免破坏气氛,该在事前问的,可摘了浴巾一见他沾水带雾的眼睛,就被美色迷了心窍。 俞访云一贯会藏心思,他要不想说,哄着骗着也拒人千里之外。可眼下将两人的那两处搁在一起贴着,又觉得世上再没有人能比他们亲密的了。 “没有初恋……”俞访云闷在他胸前小声嘟囔了一句,可严奚如没听清,又低头贴上来往他齿舌缝里吐气。 ——他那时候刚喜欢上严奚如,什么都藏不住,叫俞霖看穿。后来学会收敛,人却没换,只是俞霖不知道。 严奚如用手指一路划过他脊骨,他这大拇指今日为了他,受了不少委屈。俞访云抓住他手:“我现在才想清楚。那日你说我算计你,可明明是你在门外偷听我和汤季谈话在先,我都没和你计较,反倒被你倒打一耙。” “我哪儿计较了。”严奚如揉搓着他,爱这黏答答的触感,“我只是听不得别人说你不好。” “可汤季说的也没错。”俞访云还认真反驳他,“我的确是性格不好。” ”你脾气最好了,让我这样弄着还丝毫不生气。”严奚如说着手下一紧,立刻把他攥得从耳朵尖红到了脚尖。 俞访云扭开头,听着他拆穿自己:“现在假装生气也来不及了。” 伏在他肩头轻晃。自己的害羞与天真,任性与骄纵,时时可以假装。可在一起之后,却越来越容易叫他看穿。俞访云被严奚如用浴巾擦着的时候,小声说:“……我还在学着怎么样喜欢你。你愿意的话,就等等我。” 严奚如手下一顿,没有说话。等他主动抱上来,夹着腰缠紧了自己,再抱着出了浴室。出门又对面对地抵在墙上,亲了好久。 有什么关系,他退两步他就进三步,掉头逃跑他也大步追上去。天涯海角都逼到身前,直到阙无缝隙为止。 就算是张铺天大网,他纵身一跃,也要将这人占进怀里心底。 “好,我等你。只是这一次,不要再摔跤了。” 第32章 几度月明松上坐 之后某一天, 俞访云收拾垃圾的时候拣出了那张油腻又皱巴巴的纸。他夸过一回师叔的字好看,于是那人总是显摆, 这次写的是: “逍遥境界烟尘氛,一炷炉香半掩云。 几度月明松上坐,数下清磬击水声。” 两句诗俞访云只扫一眼就脸臊心热,不敢再看, 在心里啐骂他一句, 狗屁不通。 俞霖那险些夭折的专题采访,在和哥哥说了以后终于看到了些许希望。普外的严主任说有个患者可以接受采访,就是上次那个鸡蛋老头。 “好好好, 主任, 他和你们医生之间出了什么矛盾?!” “没什么矛盾。” 俞霖愣住:“那他找我要说些什么?” 严奚如想了想,认真答一句:“夸我。” 俞霖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带着社团来采访了。老头姓王:“喊我王鸡蛋就好了,我也就会卖个鸡蛋。” 其实他不过五十多岁的年纪,但皮肤黝黑皱纹又深,眼神蒙着灰,看上去就像个六七十岁的小老头,他老婆也是。俞霖本想凑合着采一段,没想到误打误撞,问出了一段悲情故事。 王鸡蛋家里虽然条件艰苦, 但有个成绩优异又懂事的儿子,说出去都惹人羡慕。一家人生活的急转直下是从去年开始的,他十八岁的儿子在高考后查出了胸腺癌, 怕爸妈伤心,一开始还瞒着家里。后来开始放疗,病情严重得再也瞒不住了,一家人把老家的房子卖了陪他来肿瘤医院看病。老夫妻两平时就在菜市场门口铺几个篮子卖鸡蛋,攒来的一点点钱也全投进了儿子的医疗费里,依然是杯水车薪。而且儿子的情况越来越不好,靠着一次一次的高能量射线才能勉强抑制癌细胞的疯狂生长。放疗带来的痛苦是不可避免的,皮肤溃烂,软组织肿胀,几乎生不如死,让原本正该年轻健壮的身体,一夕崩塌。 故事讲到此,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着他,王鸡蛋却平静地站起来。“我今天呢,不是为了来讲这些。我是为了谢谢这个医院的各位好大夫,在这里,我隆重对他们表示我的感谢!谢谢他们的妙手仁心和菩萨心肠,救我老太婆的性命!” 王鸡蛋深深鞠了个躬,又拿脏手抹黑了眼眶:“我们家的钱虽然全给了儿子看病,老太婆第二次手术也要钱,但我一定会想办法把钱攒出来,还给好大夫的。你们医生护士们已经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不能再要你们的钱。只要还有这双手这双腿,我就算是挖煤搬地,也不会放弃的!” 他说得充满希望,却带哭了整个病房的人,其中俞霖哭得最大声。“大爷,加油!我们整个社团,不是,我们整个学校都会帮助你的!”他一吸鼻子,撤了三脚架拔了摄像机就要走,被俞访云喊住:”干嘛去?” “我去筹钱!我要让婆婆做完第二次手术!”俞霖抱着摄影机,斗志昂扬地走了。 严奚如在后面看他背影:“你这堂弟,有些时候和你真的还挺像的。” 俞访云难得回一次普外,和他一起走回办公室:“所以他老婆病理结果最后是什么?你还没告诉他吧。” “嗯还没说,T1b1期。不是最坏的结果,也不算好,至少还需要二次清扫。” 俞访云听了点头。还好喊来了俞霖,如果因为这次采访真能及时募到手术费,就还有些希望。 “对了,廖主任那件事,最后如何了。” 严奚如朝他摇头:“没救回来。” 俞访云蹙眉:“家属什么意思?” “现在应该正在院办,和方光明喝茶。”严奚如把他按到以前的座位上,抓起了手,“你知道今天患者女儿来的时候什么样吗?开口第一句话,便指着廖思君:听说,你把我妈害死了啊,我妈的命可值不少钱呢,你们怎么赔?——我见过那么多颐指气使的病人,但这种母亲刚走,连一点悲伤难过都不屑得装的,还是第一次遇到。” 俞访云一愣:“她们家还不够有钱?母亲都出这样的事了……开口怎么还是这样的嘴脸?” 严医生轻轻叹气。“总之她一来,律师也来了,流程走得熟练。”医院见多了大张旗鼓的闹法,这种虚与委蛇的博弈实际更让人不安。 俞访云垂着头:“有时候,我觉得世上没有什么比人最值钱,有时候,又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不比人命值钱。” 又问:“那廖主任呢?家属现在对他什么态度?” 严奚如说:“这件事上他是有明显失误,而且那些病历和检查结果都可以作为证据,要是病人家属铁了心要追究科室责任,老廖这回真的危险。” “其实我觉得……应该不是胃管造成的术后感染,要是这样,不会在做胃镜当天才出现发热症状。而且她还有输液港在身上,又是肺纤维化的病人,源头还需要仔细调查才能肯定……”俞访云抬头看他,这些话只敢小声和这个人说。 严奚如摇头:“但是失误就是失误了,即使只是其中一环,如今廖思君的处境也是有口难辩。医院想给家属一个交代,方光明势必只能把他推出去。而且他现在要跳槽的传闻甚嚣尘上,意愿远不如之前坚定,医院也怕闹大了廖思君来个鱼死网破……” “当时陆弛章出事之后,我对医院的处理方式,始终不理解。但这次的情况不一样,方方面面的利益交错,我想,要是换作我在廖思君的位置上,我又该当如何呢,又能如何呢?”严奚如坐到桌上,有些丧气,“难道真的不继续当医生了吗……我觉得我做不到。” 这次是俞访云轻轻贴上他的额头:“但你不是他,你不用自己给自己设想困境。” “这么多年,我唯一明白的道理,就是这个世上,哪儿有这么多道理。”严奚如见窗外阴沉,似是喟叹一声,“不过拼命活着而已。” 天上乌云层叠透不近光线,雨还没落下,外面的一声高呼打破了这短暂宁静,又有120送来的车祸病人。 严奚如跳下了桌子,揉一把俞访云的脸颊,得一丝慰藉:“上台去了,别等我。” 他开门的时候,走廊上的灯光漏出一缕照在自己身上,俞访云竟然有些走神。这张桌子还是和之前一样乱糟糟的,写不完的病历,读不完的文章,严奚如却收拾了个角落放着之前大魏送的那盆仙人掌——原本是送给自己的,却叫那人硬抢了去。 嘴上念着烦人嫌弃之类的话语,其实照顾得仔细。那株仙人掌原本被大魏养得水大烂了点根,严奚如重新扦插,水培让它生了新根。 严主任真是幼稚得很,还把自己给他的那颗最大的豆蔻拣了回去,埋进土里,光秃秃一个花盆,贴了张纸:“别扔,养着呢”。不知道清洁阿姨每次给这掊黑土浇水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俞访云看一眼那行字,就觉得心情放松。听过世上那么多道理,仍觉得世界可爱,仍觉得是他最可爱。 天色暗淡,暮色翻过日历露出崭新的一夜。他起身跟着他推开过的那扇门,一起走进灯火通明的人间。 俞大夫今晚有个夜门诊,从六点到八点。八点半的时候,他瞟了眼手机,严奚如那边的手术好像还没结束。他问护士:“外面还有病人吗?没有的话你可以先下班了。” 话音刚落便有病人推门进来。“小云啊——”竟然是严老太太。 “奶奶?!”俞访云连忙起来扶她,“您这么晚来医院看病,哪里不舒服?” “不是的嘞。奶奶是刚才和朋友吃完饭要回家,看见你今天晚上有门诊,想你啊,肯定不会好好吃饭的。”老太太拍拍他的手,松开了怀里的打包盒,“喏,全是饭店里打包回来的嘞,新的哦,我一口都没有吃过的。” 见俞访云呆楞,她先摊开了所有饭菜,还有一碗枸杞鱼汤。“放心吧,慢慢吃,外面没有其他病人了,奶奶看着你吃。” 俞访云眼中又泛酸,他从小没受过什么长辈的疼爱,也是第一次知道有奶奶是这样的好。接过那碗温热鱼汤,心中默念:严奚如,就今天晚上,把你的奶奶借我一晚上。 老太太笑眯眯看他安静吃饭,盛汤,挑鱼刺,怎么看怎么喜欢,怎么看怎么像孙媳……门忽然被推开了。 严奚如下了手术便来看他下班没有,打开门看见这豆蔻背着自己摆了一桌八珍玉食,吃得正香。对面是……自己家老太太? 老太太先被他吓一跳:“你怎么在这里?!哦哦,是值班吧。那你值班跑门诊来干嘛,快回去的嘞!” 严奚如背上还淌着手术台上站出的汗,冷风穿堂过,倍觉心酸:“老太太,您的亲孙子也没吃晚饭啊。” 他自顾自拖了张椅子到俞访云身旁坐下,还掰他盒饭盖,匀了大半份白米饭。引得老太太骂他:“一天到晚,就知道手术手术!下来就知道蹭饭!正经事不搞,对象也不找!” 严奚如正好夹了一筷子蘑菇给俞访云,听了轻轻一笑:“奶奶,我早就有对象了。” “……”俞访云惊得掉了嘴里一颗米,害怕他又发疯起来,当着奶奶的面揭了两个人的底。 老太太似乎没看懂他的暗示,以为又在寻自己开心,跟着胡诌一句:“哦,那上一个呢?” 轮到严奚如面色大变:“哪来的上一个?” “上一个不是挺漂亮的嘛,脸蛋圆圆的嘞,眼睛圆圆的,鼻子圆圆的,嘴……也挺圆的嘞。”老太太编不下去了。 严奚如抢过她暖水杯一看:“要命的嘞,一杯菊花茶都给我喝醉!老太太快点好回家睡觉去了!” 俞访云满头雾水,看不懂这祖孙两在打什么暗语,严奚如就推着老太太出门了。 到了医院大门口。老太太笑得精神:“那这一个,什么时候带过来给奶奶看看啊?” 严奚如笑着答:“过段时间吧,我对象害羞。” 老太太心领神会,眨一眨眼:“好的嘞。” “谁来接你啊,风这么大,要不给你喊辆车?” “不用的,小船来接我。” 哦,沈蔚舟。虽然这外甥和严家没血缘关系,却也喊老太太一声奶奶,其实按辈分算该喊太奶奶的。但这样就让严奚如占了什么便宜,他拒不从命。 站在冷风中,严奚如倏然的灵机一动,掐指一算——俞访云大三大四,同一所学校,那时候有个人也在桐大读博士,如今又在桐山,种种迹象……对上的……不他妈就是沈小船?! 借着夜路黑,月色好,严奚如把俞访云送回了家,又顺理成章地跟进卧室。甫一关上门,便把人按在了墙上。 俞访云梗着脖子与他对视,抢先发难:“上一个?圆圆的?” 严奚如一笑,“老太太喝茶糊涂了说的话你也信。”嘴唇蹭着他脖颈,“那她出门之后,说让我早日娶你回家的这些话,你听还是不听?” 俞访云气恼起来也留余地,只以沉默作威慑,顺便在心中把他所有见过的圆脸都比了一遍,究竟哪个最圆。 严奚如不乐意看他这幅藏心事的模样,宁愿看他咄咄逼人,看他有恃无恐,看他放肆地往自己怀里钻,连撒泼耍赖都让人喜欢。 可他总是太懂事。 遂单手捏住了腰,倾身献上一吻。“上一个嘛……”灯光璨了眼,严奚如用手掌在额前比划身高,“我亲他不用弯腰。” 俞访云:“……” 他猛地一推,那人便狠狠撞到了门把手上,腰上吃痛,心里却欢喜,终于在他脸上看见一点显而易见的怒意。 见他还恬不知耻地坐到了自己床上,俞访云气得直跺脚:“你滚出去,别碰我床。” 严奚如撑着胳膊看他:“那睡哪儿去,又像上次一样到地上滚吗?我是喜欢,可又怕你哭痛喊疼地求着我抱抱。” 对面一张小脸刷成了墙白色,两颊却透红,狠狠剜他一眼:“那我去睡楼下沈大夫……” ——“的沙发”三个字还没出口,被严奚如从身后直接打横抱起,扔到了床中间。 他一双长腿夹紧了俞访云:“还想去找沈蔚舟?” 俞访云缩腰,扭开头:“沈医生和你也差不多高,你亲他也不用弯腰。” 严奚如一愣,哑然失笑:“这脑瓜子里装的到底是些什么。”他啃咬怀中人的耳后嫩肉,厮磨他鬓角软发:“我逗你的,没亲过,没你好亲。” 他把他磨得仔细,一点一点,日复一日,总能磨透心底。 胭脂帐里,严奚如抱着他,调转了上下姿势。能看见灯光耀眼,看见他的热汗都滴到腰上,继续往更灼热的地方淌……同时紧紧按住了那双手掌抵在自己的坚硬胸膛。 终于让俞访云身入其境地明白,什么叫…… 「几度月明松上坐,数下清磬击水声。」 俞霖把王鸡蛋的采访放到了学校的公众号上。他天生共情能力强,故事也写得让闻者落泪,几天之后,筹到的第一笔善款入账,俞访云正好周末回一趟学校实验室,俞霖便取出现金托他带回去交给婆婆和家属。 今年的农历新年来得迟,如今都眼见到初春,樱花都有要悄悄绽放的迹象。 大部分学生都回了家,只剩俞霖这些个乐不思蜀的还滞留在学校,梧桐树下变得冷清。俞访云想到上一个元旦的新年,他胡乱装醉,去撞严奚如的壁垒,这才过了几日,就已连皮带骨被他吃了个干净,当下后腰仍旧又酸又麻。 俞访云拍了拍自己臊红的脸。他做什么都随心应手,就如何恋爱这件事上,是个大难题。偏偏又对上严奚如这样死皮赖脸随性而动的,太不容易了。 他在实验室安静待了一天,下午电话第一次响,接起来,“俞老师,门外有人找。” 俞访云跑出去,对上了严奚如,惊喜地几乎要扑他身上:“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 俞访云见他神色有异:“出什么事了?” 严奚如稳着情绪,尾音却发涩:“大魏出事了。” 是心胸外科大主任给大魏做的手术,术后出了意外。 大魏转去心血管住院后,血肌酐和尿素氮指标出现了轻微异常,于是一直等到他各项指标恢复至正常范围才进行的手术。术中用了中度低温的体外循环方式,患者稍有低血压症状,但其余都算正常,顺利结束。术后两小时却出现了低心排综合症,病人的血肌酐和肾衰也呈进行性升高,诊断为急性肾衰,术后二十小时发生了心脏骤停。 严奚如说:“ARF本来就是心脏手术的高危因素,但他年纪还轻,以前也没有肾脏问题,谁都没想到会这样。” 俞访云听完呆坐墙边,只觉晴天霹雳,心中难受,几乎喘不过气。他素来见惯疾病意外,也素来最冷静,但此时眼前不断浮现着大魏的生动的模样,走马灯似的——他缠着自己搭脉,缠着自己说些不知害羞的话,缠着自己答应他去看他,笑靥如花地说会给自己写诗。 俞访云都说好,但是他自己没守约。 严奚如的情绪也低沉:“护士说,他做手术前两天,是这一年来最轻松愉快的时候。” 俞访云抹了把脸:“那家属怎么说?大魏的弟弟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只说遵照大魏的心愿,一切结果都自己承担,不会追究任何人的责任。” 俞访云一天没吃什么,此时眼前黑蒙,差点向前栽倒,被严奚如扶着后脑勺压在腰上。 ”家属肯定很难接受……这算不得医疗事故,但也不该发生……”他的声音渐轻,自己都明白—— 只有恨意最能化解悲伤,可说到底,又该去憎恨谁? “是不是有些时候,能憎恶的不是医生,不是医院,也不该是死亡……”俞访云的眼泪把严奚如的衬衫都晕湿一片,哑着嗓音,“那还能去恨谁?难道去恨活着本身吗?” 严奚如无言,将他抱得更紧,沉默了片刻后说:“大魏还在术前签了遗体捐献同意书。” “这是谁也不愿意看见的结局,但这也是最现实的情况。他的离开,给了所有会看到这个病例的无数的医生一点经验。看上去微不足道,但汇集在一起,就可能是之后的进步。” 大魏走得孤单,留给别人的,是鲜血淋漓的希望。 头顶这一番话,忽然让俞访云想起,这个人七年前,在那堂解剖课的最后就告诉自己的一些东西。那时并不能完全理解,依旧听得热泪盈眶。 严奚如撑着讲台,对所有年轻学生说。 “医学不是科学,只是人类对死亡不妥协的探索,所以没有既定的道路,也没有终点。也许未来,我们会得到现实的白眼,误会,挫折,甚至横遭污蔑。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仍然希望在座的各位,不要辜负此刻初心。” “不论前路如何,都心怀坦荡,不负此身。” 第33章 雪片飘过除夕 校园步道边多栽了一排冬青, 长青的灌木,俞访云说这是他最喜欢的植物, 常见又不矜贵,跳跃的生命力在身边触手可及。 并肩穿过冬青丛,俞访云与严奚如走到路上,天空忽然下了小雪, 稀薄的, 落在地上就化成了水。大魏写过的诗,最后都写成了自己——“雪落下的时候,好像悄悄地离开这世界, 落在树枝上, 一滴,一滴。” 家属来接大魏的遗体, 他们艰难思考了一夜,决定尊重他的意愿,将他的遗体捐献,做医学研究之用。 “他活着的时候饱受病魔摧残,医院是他第二个家,他走了以后,希望能给你们带来一点微小的帮助,也许这样, 他走的也没有遗憾了。” 大魏的弟弟走之前托医生转交了一份东西,点名要送给俞访云。 薄薄的一封信,叠好的纸张, 大魏没有忘记和他做下的约定,展开来便看见诗的标题:送给俞医生。 严奚如假装苦涩说道:“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更喜欢你。” 大魏送的那株仙人掌还摆在窗台上,本以为是嫁接的花苞,已经开了三蔟,粉的小的,挤作一团,原来真的可以生机勃勃。 大魏还在普外住着的时候,不止他来找医生,俞访云也常去找他,推着他在走廊来回,捧着那盆仙人掌,看墙上一条白线延长到窗外。 “要去楼下看看吗?”大魏笑着说,“不了,外面人太多,我的膝盖上就有花。” 即使不能百分百分的感同身受,俞访云也在大魏身上看见和自己重合的身影——他们都是摔跤摔得多了,摔出个头破血流也要继续往前走。然后在自己的跌跌撞撞里,小心翼翼地过完这一生。 接走大魏的车沿着马路越开越远,终于成了茫茫雾霭中看不见的一个点。俞访云指尖抵着玻璃,将文字摹在窗上。 你写给我的诗,最后一句,送还给你。 ——“有些人眼里,有如梦的天真,和义无反顾的纵身。” 从此以后你的一生,也可以自由而广阔。 …… 一年终于熬到了除夕。 俞访云和俞霖一起坐大巴车回长安镇过年。二婶把两人拦在家门口,一人吞了一碗水饺才放进门。 俞霖家的氛围从来是最好的,二叔憨厚,二婶贤惠,从来吵不起架。以前家里添置东西,俞霖有的,俞访云也都会有,他不想要,俞霖撒泼打滚都求不到。俞访云甚至想过,是不是爸妈早都知道叔婶都是大好人,才会如此放心地抛下他手牵着手离开。 俞访云踱到自己的小房间门口。他上了初中就开始住校,但叔叔婶婶依旧在本不宽裕的家里给他收拾出一间单独的屋子,后来俞访云搬走了,让他们把房间收回去用。二婶在里面堆满了书,依旧把床铺收拾得干净,空着等他。 “今天晚上就睡这里喔,”二叔路过拍他的肩,又小声嘀咕,“不过腿长这么长,是不是睡不下了……” 俞访云回到餐桌,看见厨房紧闭的门漏了道缝。 “俞霖,你哥哥谈对象没有啊?你要多催催他,现在就你看得见他。” “妈你别操心了,我哥不缺人喜欢。”俞霖随手抓了根黄瓜,“而且我觉得我哥呀,他不喜欢女孩子。” 二婶菜刀差点剁到手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瞎说什么呢你?!你哥那么懂事一人,怎么可能有这种毛病!” “怎么算是毛病。”俞霖认真,“你喜欢吃桃子,我爸喜欢吃橘子,我什么都喜欢,那我哥就喜欢吃核桃啊。不能说这样的爱好就是毛病吧。你这样好霸道,核桃又没做错什么。” 二婶也被他绕得一时接不上话。俞访云正好推门进去,安静的气氛瞬时变得更尴尬。 二婶慌乱地放下菜刀:“访云啊,再等等,等下就能吃饭了。” 俞访云点点头,转身喊他:“俞霖,跟我出来。” 家门口的台阶上,兄弟俩一人一阶蹲着。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俞霖揣着黄瓜装糊涂:“知道什么?” “我喜欢男人。” 俞霖嘴里嚼的都差点喷出来,但对面是他哥哥的俊脸蛋儿,生生又咽了回去。 “我……我猜的。天天跟在你身后仔细瞧,总能发现一点的……”目睹哥哥表情变化,俞霖又为自己辩解,“那我毕竟只是和你比起来傻了一点,又不真的傻。” “真的挺聪明的。”俞访云竟然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头。 俞霖惊讶地话都不会说了,“哥,哥……你就这么告诉我了?”又连忙摆摆手,“不不,不是说这事不能见人,就是这么私密的事情,你随口就和我坦白了?!哥,我感动了,我好感动啊……” 说着说着,自己先想哭,“哥,你好信任我啊,你好爱我啊。哥我,也爱你……” 他情绪波动之快是常人数倍,俞访云被弄得无言,只说:“但你先别告二叔二婶,我怕他们接受不了。” “我爸妈有什么可接受不了的的,你又不给他们生孙子。”俞霖搓了把鼻涕,被哥哥瞪来一眼,又改口:“我是说,叔和婶也不会失望的。他们走得早,都没好好照顾你,哪能管你这么多。再说了,俞家还有我呢,不愁缺孙子。” 俞访云心中暖意涌动,俞霖真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看什么都是美好的。 “哥,那你现在正在谈恋爱吗?” 俞访云轻轻嗯了一声。 “太好了!”俞霖站起来,激动得啪啪鼓掌,被俞访云瞪了一眼才收手。“那我什么时候能看一眼嫂子啊?诶不对,是嫂子还是姐夫啊?要不我喊他姐夫喊你大哥?哥你别踹我啊,下雪了哎哥,别把我关在门口啊哥……” 大过年的,严奚如在病房值班。这家家团圆的时节只有他孤家寡人,往年都是自愿接的除夕班,所以今年排班顺理成章就排了他。 可严奚如现在心里挤得很,一直想着,那豆蔻离开自己视线在做些什么。他萧索地打了个抖,来年一定不再这么敬岗爱业,不然何时才能在干爹家获得名分。 刚摸出手机想关心一下小男友,护士又喊:“严奚如——生意来了!” 姻缘本是天注定,为什么就他严奚如的姻缘四处遭天妒忌。麻醉师跟他一起下手术室,抱怨了一路:“千躲万躲,还是没躲开你这个急诊大王。” 严奚如捏着手术刀叹气,只希望这逢值班必有急诊的诅咒完结在这一年最后。 再下手术台,他走几步就倒在了走廊的长凳上,手臂压着眼睛,摸出手机,上台之前发给俞访云的消息也没收到回复,真是个没良心的。 忽然头顶暗下来,仰颈一看,竟然是廖思君。 他说:“我来找你的。” 两人上次这样坐在一起敞开谈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严奚如也坦言:“其实我们都知道,上次那个病人,不该是胃管……” 廖思君打断他这个话题:“过年之后,我就要去折泷医院了。” 严奚如听了诧异,没想过他会有这个选择:“医院安排的?” 他摇头:“我自己要求去的。这次犯了大错,即使别人原谅,我也没办法当作没事发生……我现在终于能明白陆弛章当时的心情了,即使错的不完全是你,但追究是谁的责任,在生死面前,早就没了意义。”廖思君闭了闭眼,咽下一口惆怅:“陆弛章和我,是完全不一样的医生,我原以为是他不适合这里。他的软弱他的善良,都不该将他困在这里。可如今再看,谁又适合呢?也许终其一生,我都找不到答案了。” 月亮的一圈光晕落在桌上,他们正好坐在相对的边缘,隔开甚远。 廖思君又说:“在这里太久了,一直觉得没别的机会去别的地方看看了,如今机会就来了。你别这么看着我,折拢现在很缺外科大夫,我们这样的去了,说不定就是副院长。” 严奚如知道他强颜欢笑:“可你在桐山这么多年……这么一走,壮志未酬。” “去了折泷不是一样做手术吗?留在这里,不过多一些头衔和杂务。况且那里是真的需要人,培养一个医生不容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这个职业。严奚如,不止你记得理想。” 廖思君又想起什么,笑着说:“你记不记得,当年我们五个住一个寝室,大夏天的,谁都不愿意去操场收被子。我大你们两届,你们四个就联合起来害我,那日烈日当空的,我一个人背着五床被子,走了大半个操场。” “还有,那时我们四个偷了学长课表,一起去教室后排蹭高年级的课,被老师点到什么问题答不出来就报你的名字,害你被罚多做了十几份作业。”严奚如也笑了,“当年四个人,没想过最后是我一直跟着你的步伐走到了现在,学长。” 学长……廖思君回味这两个字,眼前青葱岁月都划过,所幸还能保留最初相遇的单纯。 “以后就只剩你一个人了,”他把纸杯里的清水晃荡出酒花,端起来,“劝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严奚如与他碰杯:“此后关山相隔,你我真成了故人。” 可故人正是因为离开才称为故人。 吃完年夜饭,除夕就过了一大半。小镇上的雪也停了,雪片在空中潇洒晃过,只为了来这里看一眼人历的更迭。 晚会无聊,一家人看着电视纷纷犯困,婶拉着叔回屋睡觉了,俞访云趁着俞霖打瞌睡的时候,偷偷溜出了房间坐到屋外台阶上,想给他惦记了一晚上的人打电话。 “ 玩得开心了,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个好哥哥?” 对面随口一句就能把俞访云说得面红耳赤:“我在叔叔婶婶跟前,不方便拿出手机回你的消息。你吃饭了吗?” “都快十二点了,宵夜都吃两轮了。”严奚如仍带怨气。怨他不解风情,也不知道问问自己,是否分开一日就想他想得快要发疯。 谁料对面小声着说:“其实,我一直在想你的。” 这一句轻得和奶猫叫唤似的,隔靴搔痒,却唤得严奚如整个人一颤,从头酥麻到了尾椎骨。他笑得不能自已:“知道了,好哥哥也想你。” 俞访云轻骂他一句:“不要再逗我了。” “没在逗你,在喜欢你。”严奚如继续逗他,“既然不愿意喊老公,那喊一声好哥哥也不行吗?” 对面憋着气沉默。 严奚如藏不住笑意:”算了,那说点别的也行。我做了一晚上手术,你真不心疼我吗?” 真的要喊吗……反正四下也没人……那要不真的喊一声?俞访云绞着手指,脚趾都抠着地,张开嘴鼓足了勇气——还是喊不出一个字。 严奚如心中无奈,他真是软的硬的都试了,就是等不出来这豆蔻一句“喜欢”。上天摘星星都没这么累,简直想搓揉他的脸对着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说了。 严奚如把语音拨成了视频,屏幕一下被俞访云那张小脸占据——这样看还真是眼睛圆圆,嘴巴圆圆,张嘴露出的那颗小小门牙也是圆圆,老太太还真知道他的口味。 严奚如食指轻叩他的脸,几乎觉得俞访云在隔着屏幕蹭他的手,又软又缠。这年过得真难熬啊,本就知自己相思病重,怎么还能同意放他跑那么远。 俞访云本来听他声音倦怠就不忍心,一见眼下青黑神色憔悴,更加心疼,主动凑上去,亲吻了下屏幕。接着倏的红了脸。 严奚如的倦意便一笔勾销了。话说不出口又如何,放在心尖上的人,这样看一眼也觉得心满意足。 黑夜里山魈也不语,人间烟火忽明忽暗,相隔遥远的爱人彼此依偎。 可每到这时候,总有奇奇怪怪的人坏了心眼来破坏气氛。严奚如瞟到一眼什么东西,歪头问他:“你后面那个,怎么和你干爹穿情侣装?” 俞访云吓得一哆嗦,以为严奚如在说什么鬼话吓唬他,谁知一回头,看见俞霖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哈出一团雾气,瑟瑟发抖地看着他。 “哥,我出来上厕所,发现你把我棉衣穿走了……我什么也没听见,真的。” 俞访云:“……” 俞霖身上只着一件薄薄毛线衫,是二婶引以为豪的手艺,只是和送给寿寿的那件小背心是一个颜色,一个样式的花纹,很难不让人认为是情侣装。 俞访云立马脱了外套丢给他,恼着要赶他回屋。俞霖这才注意到他发光的手机屏幕,万分激动:“哥!原来你是在和我嫂子打电话吗?是我嫂子吗!” “闭嘴吧你!”俞访云顶着他屁股一脚把人踹回了屋,又从外面锁上了门,吁一口心虚的气。 重新拿起屏幕,严奚如的表情不能更精彩,青白黑红各种颜色混在一起涂满了整张脸:“……嫂子?” 俞访云立刻解释:“不是我让他喊的。” 对面挑挑眉没说话,释放出一个信号,这是俞访云领教过的危险警报,而后那晚被严奚如的腰带捆了一晚上,手腕都脱下层皮。 “好玩不过……?你还有这种口味,我下次领教一下?”严奚如说完就这么看着他,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流氓主意。 此时,屋里传来电视的声音:“十,九……四,三,二,一。”随之嘭啦一声,第一道烟花绽放在头顶。 算了,俞访云着咬牙,被火光染红了眉眼,喊出一声:“好哥哥。” 烟花璀璨,全都炸进了严奚如心里,屏幕上俞访云躲开视线,但睫毛蜷起的弧度都能要了他的命。 “新年快乐,亲爱的。” 俞访云抬眸撞进他眼底。背景都是嘈杂喧闹普天同庆,眼前这人用他的坚厚臂膀给自己撑出一块存放爱意的缝隙。他遇见他,足以快乐。 新年伊始,对着喜欢的人,俞访云傻乎乎地许下今年的心愿:“希望我们在一起,越来越好。” 今晚的雪和月色都这么的好,一辈子只需和最爱的人看一次。 第34章 火光冲天 庚子年的清早, 瓦片落了薄霜,俞霖在门口扫雪, 竟然被邻居家的猫追得嗷嗷叫,四处逃窜。 屋里屋外都是热热闹闹的,俞访云最后一个醒转,冷水洗了把脸。他昨夜三四点钟才和严奚如挂了电话, 怎么和这个人能有这么多话可讲, 自己都想不通。 俞霖在餐桌上偷看他哥,欲言又止,几次想开口, 都都被俞访云瞪了回去, 再瞟一眼隔座的他爸妈,让他夹起尾巴谨言慎行的意思。 可二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得俞霖暗示, 母子连心,给俞访云递来一颗鸡蛋,顺便问他:“访云最近是不是谈对象了呀?” 俞访云不想瞒着最关心自己的人,诚实告诉:“是。” “真的啊?!”旁边吃累了的二叔一下子来了精神,“什么样的女孩子啊?!漂亮吗?作什么工作的啊?年纪多大了?脾气好吗?不好也没关系的啊,哈哈哈,只要姑娘长得好看就行……哎哟,哎哟喂, 嘶——” 二婶在桌下狠狠掐了下老公的大腿,俞霖隔着桌子踹了老爸一脚。二叔大喊:“你干甚又合起伙来针对我?!” 餐桌上一时尴尬,三双眼睛齐刷刷汇聚在俞访云身上, 他不堪打量,舀了馄饨,握着调羹的手轻晃:“……也不是什么好看的姑娘。” 语音落下的一瞬间,遥远处忽然传来惊天巨响,动静之大甚至地面都轻微颤动,碗里的汤汁跟着一晃,那颗鸡也蛋滚到了地上。 俞访云一瞬间眼前发白,心不知为何跟着巨响落空,然后坠到地上,满头思绪和蛋壳一样摔成了碎片。 “哎呀!完了!”二叔拍下筷子,大喊,“完蛋了!真的爆炸了!” 俞访云在慌乱中拼得一点思绪,茫然抬头:“什么爆炸了?” 二叔慌慌忙忙跑过去找遥控器开电视,拖鞋都掉了一只:“市里那家化厂起了大火,估计又是烟花爆竹闹的!昨天凌晨就烧起来了啊!我看那现场视频,吓死人了,火光铺天盖地的,天都看不清了!” 大火是凌晨四点半的时候烧起来的,从城郊那家纸业工厂的露天纸垛开始烧起,明火持续燃烧,火光通天。消防官兵和医疗人员及时赶往现场,当时的消息是,厂院里三名值班人员死亡,六名下落不明,剩余的皆受了不同程度轻重伤。 冬夜的风力很大,纸张易燃,火烬向四面八方蔓延,火情一时难以控制。更可怕的是,靠近这家造纸厂的不远处,就是一家存放了百吨易燃物的化工厂,要是灰烬飘到化学厂的范围,随时有可能引发大爆炸! 昨夜俞访云和严奚如挂了电话上的床,困又满足,睡得香,竟然什么动静都没吵醒他。 “昨晚我都爬起来看了,我们这里都能看到冒出的烟!第一批消防员和医疗人员都进去几个小时了,火势没控制,现在又炸了!难道真的烧到化学厂里去了,哎哟,那么大动静的爆炸,人不要有事啊……”二叔哆哆嗦嗦地换了半天电视台,始终没找到关于这场火灾的现场直播。 听到医疗人员……俞访云心中乍然劈过一道惊雷,铺天盖地的不安瞬间涌上心头,似虫足触须抓挠他心。颤抖着摸出手机给严奚如发消息,好久都没等到回复,心中的无力更甚…… 二婶见他惨白着一张脸,神情又难受,忙问怎么了,俞霖也过来握住他那只发抖的手掌:“哥?哥!你怎么了?” “医院……哪个医院去了,”俞访云几乎是扑到了二叔的身上,抓住他的肩膀,“有医疗人员的消息吗?” “啊?去了好多啊!那里周边就是居民区,为了防止出事,几家医院都调集人去了,你说你们医院啊……”二叔被他扑上来的架势吓住,攥紧了遥控板,“别着急啊,别着急,我现在就看看新闻……你别着急……” 他不停翻找频道,就是跳不出一条关于火灾的新闻。俞访云死死盯着那跳动的屏幕。他太慌张太着急,六神无主,甚至想不到在手机里搜索一下这条消息。 边上的俞霖终于反应过来,急忙在搜索栏里输入“桐市,大火”,社交媒体上已经讨论得热火朝天。他点开一家官媒刷到了最新消息,“哥你看这里!” 五十分钟前:“直击!桐市大火第一现场,明火持续燃烧!” 十分钟前:“急报!火灾现场发生二次爆炸!” 俞访云颤着手指将屏幕往下拉,“桐山医院”四个字赫然出现在救援单位的名单中。严奚如昨夜是值班医生,一定被叫去了火灾现场……他手指惊恐地滑过一张张触目惊心的照片,呼吸都不敢,直到看到报道最后简短的一段话:因为二次爆炸点与扑火现场与救援中心靠近,首批赶去现场的消防和医疗队有人员受伤严重,居民也有重伤伤着,具体人员及受伤情况,仍在紧急确认中—— 短短几个字,仿佛迎头重击,俞访云一下站不住身子。 电视台终于掐断了裹脚布长的连续剧,那位男主持人出现在屏幕上,神情严肃:“现在插播一条桐市228重大火灾的最新消息,据现场记者确认,十五分钟前发生的爆炸原因是化工厂储存罐外的一辆集装箱,易燃物遇到火星爆炸。冲击波至少波及了核心爆炸点周边两百米的范围。截止目前,有四名消防队员,一名医疗人员在救援过程中牺牲,三人受重伤,两人下落不明……” ……在过程中牺牲,受重伤,下落不明。 ……牺牲。 俞访云突聋似的,后面的什么都听不清了 他整个人撑住椅背,这样才不至于瘫倒在地,终于克制不住,猛烈咳嗽起来。全部的心肝肺一时都往外翻涌,几乎呕出心头一口血来。鲜血沸腾奔涌,全流过心上凿凿密密刻着的那个名字。 “严奚如……严奚如。” 俞访云口中不断重复着这个名字,双眼睁得通红,推开俞霖就冲出了门。 二婶二叔不明情况,胡乱抓上俞霖让他跟着。可俞霖哪追得上他,在后面气喘吁吁:“哥!等等我,我陪你一起去啊!等等我!” 俞访云路边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说要去城南造纸厂,把司机吓得不轻,以为他是梦中奔游。他紧紧扒住车窗,宛如握住一截溺水浮木:“求你了,马上带我过去。” 俞霖终于追了上来,把哥哥拽进车里:“师傅,我哥的朋友在火场,我们要去找他,麻烦你带我们去厂房外边就好。” 造纸厂位置在桐城和长安镇的中线上,今天路上又空旷,不到一个小时,车就开到了厂房外的公路上。相隔有一公里多,仍能看见不远处的一片火海,黑烟遮天蔽日,几乎看不见日光,画面似电影里的地狱入口。 司机战战兢兢地说:“我可不敢再开进去了……” 还没等车停稳,俞访云就一把打开车门,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路上的人都在从中心往外撤离,只有他迈开了腿踩着滚烫的地面奔跑。擦肩而过的一张张脸,满是惊恐,倦意,绝望……他全都置之不顾,飞蛾似的朝铺天大火投身。 他其实每靠近终点一步都在害怕,怕到了极点,但不能绝望……还不能绝望。 冲到了警戒线旁,一位交警打扮的人把他拦在了安全距离之外:“现在谁都不能靠近了,你还往里冲!还要命吗?!” 俞访云声音嘶哑:“我是桐山的医生……我可以进去救人的。” “别说医生了,现在就连我都不让进啊!” 这边的俞访云还没送走,后面俞霖又小跑着跟了上来。交警摇头,这一群人真都被烧昏了头,竟然全来火海里送! “哥,哥!你这样跑来怎么会让你进去!我们先看下情况再说行不行!哥!冷静一点!” 俞霖想拉扯他,却被俞访云此刻脸上神情震住。他抬头仰望火光,惨白着一张脸,眼睛毫无焦点,宛若死囚仰望……棺材。 忽然,这涣散目光重新聚焦到一点,终于有了一丝光亮。俞访云看到了江简!高声喊他—— 江简也看到了他,跑过来和交警说明了情况,把人带了进去。 警戒线里面也是白烟笼罩,火星点点,路的两旁停了十余辆消防车,不停有消防员背着消防水管跑向前方的火场中心。 “俞大夫,你们急诊也调人来……”话没说完,先被这人捏住了肩膀,“严奚如人呢?!” “老大啊,刚才爆炸的时候他正好站在帐篷外面,就……”江简语气一涩,不忍再说。 “人还活着吗?”俞访云一字一句,声音颤抖到不成样子。 江简被他问得一愣:”活着的,活着的。就是刚才晕过去了,现在正在帐篷里挂水……还活着的。” 俞访云心中一块巨石猝然落地,却更压得自己喘不上一口气,胸口翻涌,五内似焚,如是折磨。 江简匆匆和他讲了几句,又要去接别的伤员了,让俞访云自己去小帐篷里找严奚如。 他奔忙几十公里来到这里,此时心中惶意却到了顶点,连那方窄布都不敢掀开。哆哆嗦嗦地攥紧一个角,钻了进去。 严奚如坐在简陋床上,看见是他,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眶,以为自己思念成肓出现幻觉。 俞访云也呆楞在三步之外看着他,细细点算。——他身上的白大褂血迹斑斑,脸上也全是黑灰,但头是好的,胳膊是两只,腿是两双,手指也五根全着,耳朵也还在,好的好的,都是好的…… “访云。”严奚如终于确认不是梦中,开口沙哑唤他名字。 俞访云朝他走近两步,耗光了所有力气,腿一软,扑在了他身上。 严奚如稳稳地接住,又再次呓语似的确认他的存在。 俞访云抱紧了他脖颈,压着肩头,在他耳边说出那句话,夹着血和泪,夹着历经灾难的后怕,夹着他经年累月密而不宣的所有次心动,一字一句,全都说给他听。 身后依然火光冲天,急如星火,严奚如的怀中同样滚烫。 他用胳膊护紧了俞访云,恍闭双眼……原来自己熬碌半生,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第35章 新年的尾声 俞访云很快恢复了冷静, 抹了抹眼睛问他:“你怎么晕倒的,外伤有吗?” “不是, 我没受伤。是昨夜没吃饭,凌晨便赶来救援,一下子体力没跟上。”严奚如垂着黑眼圈,脸上藏不住的憔悴, “我那时离集装箱相隔甚远, 但靠得最近的那几个消防员,全都……” 俞访云抓紧他的手指,将沉默换作支撑叩进他掌心。 严奚如这一袋葡萄糖水挂了大半, 体力也稍微恢复, 拔了针头就像出去继续救援:“那边大的帐篷里还有四五个伤员,都在等着医务人员。” “至少把这一袋糖水挂完。”俞访云按住了他, “我还在,我留下来。” “你不是外科……”严奚如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自己可笑。真的大难面前,哪还分你什么医院,什么专业,什么名门之徒。 短暂的一个亲吻,格外珍贵。俞访云披上了白大褂,掀开门走了出去。 他安顿了俞霖, 让人送到安全区。俞霖大声嘱咐他:“哥!你当心点!” “我知道。”俞访云挥挥手转身,重新走入火场。 现场的情况比新闻报道里还要糟糕,因为空气干燥, 火势始终难以有效控制,相隔几百米的化工厂也岌岌可危。不停有火场里抢救出来的伤者被抬进医疗帐篷,还有受伤的消防员。俞访云先简单处理,确认了患者情况之后再送上救护车送往最近的医院。 这次抬进来的是个看不清脸的昏迷的消防员,隔着防护服,双腿,双手也都有烧伤。所幸俞访云现场评估之后,烧伤都是II度左右,昏迷的原因和严奚如一样是力竭后的一过性低血糖。给他快速建立起静脉通道,同时对伤口进行快速降温和初步清创。 消防员意识渐渐恢复的时候,下肢仍在用冷水冲洗,上肢的创面已经用棉纱覆盖。 俞访云看着他:“现在救援车辆还在路上,下一批就把你送去医院。” “我是队长,不能一个人离开。”他一坐起来就挺直了脊背,这才让人看清楚面庞,其实也就是个五官带青涩的男孩。 俞访云没有理由拦他:“至少等这袋液体挂完。” 他手臂上刚剪开的水泡又开始渗血渗液,俞访云用盐水冲下去,他咬着牙也不喊疼,嘶哑开口:“……我要是没进消防队,我也想当个医生!” “是吗。”俞访云在水泡周围清创,动作尽量轻了,口头上也要转移他注意力,“那你后不后悔当消防员?” “当然不后悔!嘶——”小队长闭紧了眼睛,憋住一口再吐气,“这是我自己选的,怎么会后悔!” 好像多说话真的能缓解一点疼痛,或者本身就是个开朗的性格,小队长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自己进消防队以来几次救援的经过。俞访云认真听着,手下用双氧水拭洗他污染的创面,再用酒精对周围的皮肤消毒。 镇痛药逐渐起效,小队长放松了一些,滋着牙问俞访云:“看着你年纪也不大,怎么就是这么有经验的医生了,你也是自己选的吗?” “没有,没什么经验,这才是我的第一年。”俞访云摇了头,又和他说,“最开始是因为我爸的耳濡目染,后来是因为一个人。我见过他之后,才知道原来医生是该这么当的。因为他我才认真地去想,这个职业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之后才觉得自己找到了目标,做别的任何事,我都不会有这样的决心。” 早在俞访云实习的时候,他就因为严奚如选定了自己的专业,提早学起。所以那时在一众学生里,只有他对急危症抢救的知识格外熟悉。正也因为如此,他才有机会抢救那个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的病人。 患者体征恢复,病房里的所有人都松一口气,俞访云眼前浮现的却是那日大雨里瘫坐在地上的男人的背影,是那场乌云灰蒙里劈过的一道闪电。 “那是我第一次救人,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俞访云抬头看他,“但相同的年纪,你已经救了很多人了。” 小队长眼神有些茫然:“可还是没能救出我的队友。” 他的创口刚处理好,外面传来消息,说一名失联的消防队员找到了。他身上除了严重烧伤,还被爆炸时失控的车轮碾压,下肢两条小腿环状形脱套伤,找到时还有微弱意识,从火场里抬出来便昏迷,俞访云检查的工夫,心跳呼吸骤停。 他来不及思考,立刻跪在路边对伤者实施心肺复苏,边按压边大喊:“救护车回来了吗?!” 五分钟,七分钟,伤者仍没有任何恢复迹象。俞访云此时已然吃力,仍不愿放弃,至少要撑到救护车回来。他猛吸一口气便能按压六次,只要撑下去,再撑几百个来回……硝烟弥漫,汗水都模糊了视线。 及时的,一人的宽大手掌盖住他的肩朝外推了一把,上来接替了他手里的动作,标准又有力。 严奚如对他说:“来,轮流。” 听到他沉稳镇定的声音,俞访云才泄了劲往地上一倒。周围都静止了,只有那个宽阔的背影上下耸动,是站在生命线终点挥舞的旗帜。 说是轮流,但严奚如持续按压了比他更久的时间。时间一分一秒流过,希望也在消纵…… 累计到了近半个小时,救护车终于唔唔唔地开了回来,车上的同事马上来接替他们的工作,搬伤者上车,不间断持续地按压心脏,一路鸣笛送至最近的医院。 队长一直撑着在等,一定能收到医院的好消息。俞访云将筋疲力竭的严奚如从地上拉起来,与他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从生命体征消失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救回来的希望渺茫。 不是所有努力都有奇迹。接到医院最后传回来的消息,队长匍匐在另一个消防员的身上,肩膀颤动,极度悲恸,却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 俞访云想,他们的眼泪早都被炽烈的大火烘干。 本是万家团圆的一日,因为一团炮竹,黯然失色。桐城旧历新年的第一天,就在这漫天火光和满城寂静中,慢慢走向了尾声。 等黄昏挂满天边,火势终于得到控制,黑烟也消散了一些,融化进茫茫日暮里。 俞访云之后严奚如一直分开在两个医疗点救助,再没见上一面,或者说见上了也被漫天的烟灰遮住了眼,完全认不出对方。 近在咫尺,系念却未曾消减。 严奚如呆坐在地上,任由余晖在自己身上笼罩一团金光。人专注起来便注意不到时间流逝,松脱下来才觉身心俱疲,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他熬过这一段摧毁人体力和精力的高强度工作,如今终得一息喘歇。 医疗点的临时队长来找他通知情况:“严主任,我们准备撤回各自医院了。” “好。”严奚如答。俞访云那边还在处理最后一批伤患,他要等他回来。 昨夜短暂飘过的几点雪花,如今也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不论白茫茫一片还是遍地芜杂,总会被夕阳染成自己的颜色。 之前那段时间,无论他以何种姿态去逼他,去软磨硬泡他,都只想听到亲口说出的一句答案,今日终于听到, 严奚如自己的白大褂一团糟污,料想俞访云的大概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所有人都拼了全力,那就允许他苟且偷安,回味这一点点只属于自己的甜意慰藉。 他们这组的最后一个医生也要撤了,见他仍坐在原地,上来关心:“严医生,还不回去啊?” 严奚如拍拍外套站起来:“那边的医疗点怎么还不撤离,都已经……” ——“嘭!嗙 !” 爆炸发生得太近,所有人都来不及低身,耳膜欲碎,脑中意识都被炸成了白光。严奚如忽然脚下一软,狼狈滚进了一个树坑之中,恍惚中听见耳边慌乱的脚步和人身。 “又炸了?!”“是储存罐炸了吗?”“人呢,有人在那儿吗?!”“嗡嗡嗡,嗡嗡嗡……” 严奚如按住太阳穴,猛地甩头,挣扎出一丝意识,“俞访云。” 跌跌撞撞地朝那边跑,却见那里的帐篷已经淹没火光里,他又跪倒在地上,一些本来不记得的碎片也涌上脑海。 ——妈妈摆摆手和他说再见,说她要去上班了,要去帮好多好多人。 ——“奚如长大了要做什么呢?”“我要和妈妈一样啊!”“是吗,那妈妈等你长大,等你一起……” 下一瞬间,沧海横流,火光冲天。 严奚如头痛欲裂。未等他呢喃出三个字,耳边又是一声惊天巨响。 而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 再次感觉到自己存在,先闻到了一阵扑鼻的消毒水味,严奚如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救护车熟悉的车顶。 他猛地坐起,看见了那个人坐在对侧长椅上,闭着眼睡着了,碰一碰,皮肤是柔软的,体温是暖的,胸中一口血气才吁出来。 刚才第二次爆炸的刹那,以为真的要再也见不到他。 俞访云被他动静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刚才他的位置离爆炸点更近,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把人都掀飞,推向树丛,更好卡进两个集装箱的夹缝里,让他动弹不得。也幸好如此,这两个巨物挡在身前,后面小规模的第四次爆炸没有伤害到他。 俞访云被消防队员救出来之后检查了一下自己,只是腰臀上有轻微挫伤,简直摊上了这奔忙一天最大的狗屎运。 本来没事,可是坐到救护车上,看见了昏迷不醒的严奚如,险些又被吓死。 “吓死什么?”严奚如问他。 “还好只是体力不支的晕厥,你一下昏得那么死,我以为你……以为你猝死了。”俞访云抿着嘴唇垂下头,藏起自己一点哭腔。 严奚如终于有了轻松一些的笑意,靠上前去,擦掉了他睡梦中挂上睫毛的两滴泪珠。 俞访云贴上他的手掌,却是终于按捺不住,崩溃大哭。 ——哭他这一日的担惊受怕,惶恐交加,更哭他白日看见的景象,破碎的断肢,看不清五官的脸庞,焦肉的气味…… 就算装得再成熟坚强,他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医生,何曾见过这种人间炼狱景象,怎么可能不觉得害怕和绝望。 还好严奚如环住了他的肩膀,给了一点倚靠的力量:“哭吧,没事,我在这里。” 他一下又一下,轻轻拍他后背:“就哭一场,哭完这一场,回到医院,我们还有好几场仗要打。” 俞访云真就掐着时间只哭了一场。车厢里摇摇晃晃的,他两手抹了把脸,飞快控制住了情绪。 严奚如心疼他腰上伤口,把他抱到病床上护着:“躺着休息会儿,等到医院了再说。” 俞访云垫着枕巾,拉着他的手乖乖闭眼,又感觉到那颗脑袋蹭到自己耳边,呼出热气:“你刚才白天和我了说什么话,千万不能忘记。” 冰凉凉的腕子被他攥住,严奚如抓着他的手掌碰了自己脸颊,贴上额头,闭上眼,庆幸此刻还能相握相守。 不用对方说……俞访云当然不会忘记,那是他翻山越岭,航海梯山在找的东西,今日过后,终于知道那是些什么。 ——原来自己沿途追溯那人的步伐,要找的不是一点点他会喜欢自己的证据,要找的是更加爱他的自己。 “我喜欢你,”俞访云睁开眼睛,盛着车顶光线和那人深情注视,一字一句的,“我喜欢你,特别喜欢你。” 严奚如跪在地上,重新吻上他。如逢甘露,如伏月光。 第36章 谨遵医嘱 医院门口停了三四辆救护车, 不停有医务人员往来奔忙。 桐山是离火灾现场最近的一家综合医院,大部分轻中程度的患者被送来了这里。俞访云躺在病床上, 差点也被护工一起推进急诊室。 严奚如在大门口把他从病床上横腰抱下来,姿势暧昧,任由旁人目光打量。可他镇定又从容,再无什么可怕。 俞访云简单处理了下伤口, 披了干净的白大褂就要进病房, 护士喊他:“俞大夫,你自己也受伤了,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 “不用了, 我没事。”转头看见严奚如跟着他进来, 俞访云蹙起眉头,“你快点睡觉去, 两天没合眼了,还来搅和什么。这里人手足够。” 严奚如却不听他,固执跟着。俞访云关上门转过身,严肃地对上这张憔悴脸庞:“严奚如,我怕你真的猝死,我还不想当鳏夫。” 此话一出,他怎么敢不遵医嘱。 严奚如没离开医院,就回办公室桌上趴了一会儿, 身上臭哄哄的,硝烟味,焦土味, 血腥味……但他压着酸麻的手臂,只能闻到俞访云身上淡淡的味道,伴他沉沉睡去。 梦里仍是惶急大火,被巨浪掀起来的却是自己,严奚如一身腹腰肚,心脾肝都摔得稀碎,只有手掌尚完整,被俞访云紧紧揉成一团,听他在耳边嗫嚅:“……你还在这里,我怎么,怎么能抛下你。” 音落,火光炸裂,天地都破碎。 噩梦咣醒。 严奚如仍维持着在桌上枕臂的姿势,睁开眼,几寸之外就是俞访云的脸,他正勾起手指,轻轻刮蹭自己的鼻梁,忽然指尖一阵热气,对面正看着自己,眉眼含笑。 被当场抓了个正着,俞访云忙将脸埋进臂弯,耳尖在晨曦里烫得发红。 严奚如划他耳垂:“昨晚过得还好吗?” “还好,我还睡了两个小时。” “腰怎么样了?”严奚如掀开衣服检查,只贴了张简敷,“还痛吗?” “没事,不痛。” 沉沉无言,严奚如把人揽进臂弯里,希望这个时刻能过得再慢一些。“昨天,一开始到火场的时候,我们都没想到是这么严重的情况。旁边的消防员和我说,他们都知道,这一进来就可能出不去。”他低声问他:“……你进来找我的时候也知道,对吗?” 俞访云侧头与他对视:“我相信你不会有事。” “那还吓成这样……” “因为我是你……是你的师侄,也是你的学生。”俞访云多久没用这个借口了,说出来自己都磕绊,“所以,你拼了命想去做的事情,我也想去。能顶替我就顶替你,若不能,我也一定陪着你。” 严奚如竟然有些发懵,不敢确信他字面下的意思。只是短短几个月,何堪他以性命相托。 俞访云说:“其实我爱你更久……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有多少人旷野奔跑,以为追逐星光,爱上的却是一碰就碎的泡影。可这个人站到自己面前,他才弄清楚自己爱的是什么。 他爱他肩上力量,爱他背影坦荡,爱他披荆斩棘冲锋陷阵后,仍旧会站在原地等他。 俞访云的声音轻飘飘的,像片羽毛似的,将严奚如整个人包裹其中。 而后下一秒,空气都擦出火火,他一把将这点火的人抱到大腿上,用尽了力气亲他。唇舌猛烈撞击,撞出一片汹涌澎湃巨浪滔天,他丢了手中的浆,整个人投身于对方的汪洋。 俞访云仰颈回应着他,热烈中仍然记得按住严奚如各个方向暧昧不明摸索的手。可哪顶得过他手臂的力气,直接被箍住了臂膀。 对方膝盖使了劲,坐在他腿上便不容动弹。可是白日朗朗,这个人难道还真能荒唐到一张办公桌都不放过? 嘴上得空,俞访云大喘一口气:“你是不是满脑子想的都是做那些事情!?” “是啊,时时刻刻,满脑子想的都是你。“严奚如坦荡承认,他刚睡醒的一点清智都被这豆蔻的一句话毫无道理地就夺了去,怎么还反过来怪他猖狂? 来回间,严奚如已经扯松了他袖口的几颗纽扣,手沿着凸起的血管摸到战栗的肌肤:“我怎么舍得让你做鳏夫,我还要与你白头偕老到下一辈子。” …… “严厅长,还劳烦您大年初一的特意过来跑一趟,辛苦了。” “这次情况惨重,省里尤为重视。不论有什么困难,负伤的同志一定要照顾好了,我们负责到底。”严成松身板挺阔,身上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一旁比他还年轻的方光明倒衬得像个端马扶鞍的小人。 严成松的视线在周围审视一圈:“他人呢?” 方光明瞬间膝盖一软,忙不迭地推脱责任:“严奚如啊,我们没想让他去的。但是昨天正好是他值的夜班,我都还没有收到消息呢,他已经自己坐上救护车呜啦呜啦地赶往火场去了!诶呀!您说这样,我怎么来得及拦得住他嘛 !本来也是,按照顺序,他一个副主任医师,怎么会轮到他去一线救援现场呢……” 方光明噼里啪啦地解释一通,余光注意严成松表情,完全探测不到情绪,慌得小腿都打颤。“没有下次了!严厅长,我向您保证,绝对没有下次了!” 严成松始终没说什么,遣开秘书,自己找来了医生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里面只蹦出两个字,“进来。” 推开门进去,严奚如见到是他,脸上藏不住的惊讶,反应了半天才拼凑出一个字,“爸?” “我来医院办事,顺便看你一眼。”严成松踱进一步,不再靠前,这是他们两父子最适应的距离,“昨天……没事吧。” 他实在学不会做一个软声关心的父亲。 “没事……爸。”严奚如像被这句话戳中,低头笑了一下。 严成松看他奇怪,又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尴尬地后退了一步:“人没事就行,注意身体,不要太拼命。” 快走出门了又被严奚如喊住:“爸要是昨天来得及,你一定还是想尽办法阻挠着我不让去吧,像以前一样。” 严成松转过身来,怒气又骤然往上蹿:“要是我真的想尽办法阻挠,你现在连这个医生都当不了!你不要忘了,你妈就是在你三岁的时候,第一次出去奔赴救援时出的事!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到!” “所以如果我母亲还在,她一定不会拦着我。”严奚如气势也不弱他,硬声道,“妈妈毕生都在为此努力,最后为她终身奉献的事业献身,为什你就不能把这当作一种光荣?” 严成松有片刻恍惚,抬起头:“……可你妈只是个急诊科的普通护士,她能有什么大的抱负?她的愿望就是相夫教子,愿望你能平安顺利地长大。所以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这就是我帮她保护你的方式。” 严奚如苦涩:“如果我是你,我决不会像个懦夫一样,用这种方式去怀念他。” 然后又是沉默。 “随你怎么说,我愿意去当这个懦夫。”严成松自顾自地给儿子画了个笨拙的圈,以为是保护他,却自己先被困在这个圈里。 两人之间的火花向来引燃得快,熄得更快,只几分钟,又回到相对无言的状态。 严成松见儿子双手握拳撑住额头,不让自己看见表情,只好深叹一声,转身离开了。 严奚如看他背影消失在门口,紧抿的嘴角放松下来,终于是憋不住,轻笑出声。而后膝盖骨蓦地一痛,被人狠狠打了下。 俞访云用的额头式自杀式袭击,自己更疼更委屈:“你还笑……你还笑得出来!” 前一秒,他还坐在严奚如的大腿上,下一秒就听见有人急促敲门。俞访云全身骨头蓦地一紧,慌乱之下,缩骨功无师自通,像条长腿的鱼一样滑进了座椅的两木腿之间,躲进了办公桌底下那个逼仄空间。 谁知道人进来了,严奚如脱口而出一声爸。吓得俞访云差点站起来,咣一下撞上了硬木头,动静忒大,他于是缩了肩膀,紧紧贴着严奚如一侧膝盖,再不敢乱动。 可父子开口便是如此私密沉重的话题……全被自己听了去。 俞访云也陷入难过,直到听见头顶严奚如笑出了声…… “你快让我出去,万一等下,又有人进办公室。”俞访云是抱着膝盖缩在里面的,歪着头,一侧脸颊和耳根始终磨着严奚如膝盖骨,避免自己目光直视他其它部位……可这蹲在这阴暗角落和扒着那个人的姿势实在引人遐想,头顶的危险信号也在不断上涨。 严奚如的腰带刚才就垂了半根下来,如今挂在那里,不断擦过自己的睫毛和鼻梁,一撞一撞的…… 俞访云忍无可忍:“你钓鱼呢?” “钓鱼也得有鱼我让钓啊,是你这条小鱼吗?” 严奚如本想逗他,却见俞访云翻脸比书快,转眼就服软。抓住自己大腿一侧裤子的布料,手指软软地碰到了自己,眼神汪汪:“师叔,快放我出去。” “……”他深吸一口。这眼神,这语调,这手指,这诺大的办公桌,还让他办什么公?办他才是! 俞访云这时天真,仍对他的良心抱有希望:“你把椅子拖……你脱什么衣服!” 严奚如退开了椅子,留出余地,却抱着他一起站起来,正对墙上那面大鱼缸,鱼尾摇曳。“带你去钓鱼啊,不是吗?” 而后俞访云就被他堵上了嘴,入耳的是唔咽一片,水声弥漫,陆续不可得闻了。 局促的玻璃缸,一时水花翻涌,波浪掀起几丈宽。 俞访云由他抱着腰才能直立,撑着桌面半步不敢动。鱼饵都甩下去了,等着鱼上钩的时候腿都站麻了,嘴也是麻的,一阵一阵浪涛拍打而来叫岸边的人淹没,自己掉进水里摆起了鱼尾。 严奚如惦记着那条小鱼的鱼鳍上有伤,于是拉钩的时候格外温柔——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衣服撞到桌角,口袋里那被用了半罐的玫瑰花膏盒子摔在地上,滚了老远。 指尖落了几片粉红色的花瓣,在水面上悠悠荡荡,跟随着池子里那两尾畅快游弋的白鱼在水花中打滚,或滑脱或抽身,交缠并游,最后掉下急流瀑布一块坠入深渊, 岸上的铃声忽然作响,将水池中一条白鱼吓得翻了肚皮,打出一阵水花。 严奚如哪有时间管那手机,可一眼瞥见了汤季的名字。妒火和爱意交杂,替俞访云按了接通键。俞访云攀上岸边,赤足踩他脚背,对严奚如来说和挠痒似的,又怎么伸手都够不到被举高的手机,他心中羞忿,连对面汤季的声音此时听来都分外正直。 师兄只是来祝他新年快乐,可此时此景,俞访云哪敢说话。咬着钩的嘴一张,那泡了汁水的喘息就足以让小鱼露馅。 对面奇怪,又喊他名字。俞访云只好屏气闷闷答一声嗯。身后严奚如的鱼杆却在此时用力一钩,水花四溅的声音撞成一道浓稠的娇哼。 ……哪有这样吓唬小鱼的,明明都上钩了。 没等对面反应,严奚如夺回手机,说了句:“承蒙你关照。”然后挂了电话,把手机丢得老远。 他将钓竿一路提着拉到窗帘后边,靠到落地玻璃上。俞访云觉得严奚如已经疯得没边了:“这里只有四楼!” “单面玻璃,外面看不见……”严奚如哄他亲他。可俞访云明明把窗外看得清楚,连那高架桥底下摊子上摆了几个地瓜和玉米都数得清清楚楚! 严奚如用窗帘布把所有东西都遮得严严实实,接着在玻璃前晒他那条刚上钩的小鱼。酥麻和滚烫交替的浪头袭来,脱了水的鱼腮一鼓一鼓的,贴在冰凉玻璃面上求得一丝清醒。 忽然,敲门声又响起,是严成松去而复返。 这次,俞访云清晰地在镜面上看见那条鱼惊恐又无处可藏的倒影……还好严奚如及时扶住了背脊,让白肚皮的鱼不至于鳍一软,滚到他爸脚边去。 “爸,我在换衣服呢……”严奚如声音冷静,把钩子放得更深,吊着鱼尾不要命似的,“你什么事?” 严成松比他尴尬:“哦,那你慢慢换吧。” “换着呢。”严奚如说着,鱼钩一甩,水花四溢,钩环上的小鱼忍得白牙都要咬碎。 严成松从没说过这种话,也是含糊不清,很难出口:“没什么事,你妈让我和你说,晚上早点回家吃饭。” “知道了。”严奚如含住面前柔软白肉,吮下一枚淡粉色印子。这豆蔻拼成的白鱼又香又甜,他早都吃饱了 门栓咔嗒一声,终于又掩上。 随脚步声走远,鱼肚皮滚烫,滋溜一下从玻璃窗滑进了严奚如的手里。 这鱼钓的,把唯一条小鱼都给折腾懵了。 “那是你爸啊?!”俞访云过了好久,攒了些力气才能吼他。 严奚如笑着说:“是我爸啊,我认得。” ”我不怕让他知道,也不怕你爸知道。还有,也得让你那干爹也知道。”严奚如贴上来,掐着他腰,“下次就去阳台上,压着窗户,当着那乌龟王八的面,钓个一天一夜给他瞧……” 流氓话惯进耳朵,俞访云最后只听得一句乌龟王八……猛地从严奚如怀中挣脱起—— 都怪这个乌龟王八蛋,他把俞霖给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地瓜地瓜,好吃的地瓜。 第37章 温柔似水 俞霖孤苦又伶仃, 弱小且无助,在造纸厂后面的小旅馆等了他哥哥一天一夜, 火场的火势也控制了,空气里仍有零星火点子。他以为他哥仍在那里辛苦救人,便缩着手脚蹲在原地等他。手机也没电了,现金也没带多少。 虽然俞访云说让自己回家, 但俞霖想哥哥如此英勇, 自己更不能半路落跑,于是吸了吸鼻涕,凑合着吃了一桶方便面, 独自坚守后方, 望哥石被接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被遗忘了一整个晚上理应有埋怨, 但回家的大巴车上,两个茶叶蛋就轻易打消了俞霖的隔夜仇。他被哥哥抛弃还能替人想借口:“哥,你疯了一样朝火场里冲的时候,真的把我吓坏了。” 俞访云拍了拍他手背,淡淡安慰:“嗯,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哥哥放低姿态做出承诺的样子把俞霖吓得蛋黄都噎住,吞下去之后问:“那你去找的是嫂子吗?嫂子还是姐夫?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啊?得准备好称呼。” “喊什么都不重要, 你用不着担心。”俞访云瞥他身上那件鹅黄色的绞花情侣毛衣,反正在严奚如眼里,这位已经是他干妈了。 俞霖突然说:“哥, 我觉得你最近变了好多。以前虽然也没什么脾气,但是冷冷淡淡的又不温柔,和如今完全不一样。现在才让人觉得你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俞访云看他了一眼:“你要想装,也可以装得很温柔。” “不是,不是装的,我看得出来。”俞霖靠近一点,仔细打量他表情,“你知道吗,我妈妈以前超级温柔的。只是追我爸的时候,听说他喜欢悍妇才练成如今这样凶巴巴的脾气,之后想改也改不回去了。所以不需要假装,有了喜欢的人,性格自然而然就会改变的。” 俞霖说着说着自己惊悟,一拍大腿——对了!他哥能变成现在这样,嫂子一定是个温柔似水的男人! “我靠?我***!” 念得太快,江简都没听清他嘴里说了句什么,反正不是句干净话。严奚如懊恼地摔了手机:“这破院内系统怎么又登不上去?!上个月我们组手术的餐补还没报呢!” 江简用自己的手机给他试,也登不上。 “这破医院的破系统,平时就投票缴钱的时候最流畅,一到要报账了领钱了各种毛病它都染上了恨不能立刻放弃抢救!”严奚如气得摔到桌上,“知道穷地方抠,不知道能这么抠!” 江简让老大先打电话询问信息部,别没事找事,迁怒无辜的人。严奚如遂拨了信息部内线,气势汹汹,早就默认计财处和他们沆瀣一气又暗中勾结。 对面给出的回复是:“好像是你的帐号被封了,等我查一下。” 严奚如一听就蹿火:“我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大夫!你们说封我账号就封啊?!” 对面回答:“是这样的,上个月那个人气投票活动,院办主办的,经由我们系统承办,是个正规活动。因为你的刷票行为,后台就自动把你封了。” “我哪里刷票?!” 对面被问得一愣:“给一个人投了三万多票还不是刷票?没收回这些非法票数已经算不追究责任了。” 严奚如被气得无语,那是他拇指一下一下点出来的,能算刷票吗?投他全家的票都够!扔了电话,告诉江简,这个月再也领不到一毛钱餐补!以后都吃盒饭,再也不能给这个破系统机会羞辱自己。 这坏脾气来得莫名其妙,江简决定今天都绕着他走。但严奚如这两天火气难消,根源是——俞访云那春假太他妈长了! 俞访云就黏了自己年后那半天,又狠心决然地回了长安镇。医院听说俞医生在火灾救援里受了轻伤,还给他多批了四天的假休息。 “那我呢?”严奚如问方光明。 “你还敢问我?!”方光明气不打一处来,为了他这点破事,自己差点没给严成松跪下,“都没向上级报告你就自己跑去了救援现场,那救护车也是你家开的啊?!不是很积极吗?那就给我在医院待着!调休也没有了,后面几天的二线班全都是你!” 其实把严奚如绑在医院,也不能多难受,倒比在家自在。但既然都如此了,为何只压榨他却放跑那豆蔻?为何不成全他俩做对苦命又快活的鸳鸯? 爱情是滋润人心,但也吊足了胃口,多一日不见都要竭水而亡。 到了第三日,严奚如在医院的监狱生活终于出现了一点亮色。 ——陆符丁出了车祸,骑着三轮车被撞得不轻,当场爬不起来,被人送来了桐山。 严奚如带他去拍了片子做了简单的检查,四肢和器官都没什么问题,而且看他精神矍铄,说话也利索,走不了跳不动的,多半是腰病又犯了。 陆符丁拍着大腿唉声叹气:“我这把老骨头怎么作践没事,就可怜我那辆小赤兔,小心肝。”赤兔心肝,说的都是他那没上牌照的小三轮。 抬眼见了严奚如表情,他说:“诶,我就觉得哪儿不对呢!我在这受罪,怎么看着你还就这么得意,这么幸灾乐祸的呢?” 这都能看出来,严奚如立刻换上热心关切模样:“陆大师,往哪儿摔的能成这样?没连累你儿子那帅气的脸蛋吧。” “你少放屁!”指望他不气着自己才是自找气受,陆符丁哼一声,“在你那家店门口摔的!还什么步行街呢,那步行街上能有马?!马都能走的路我三轮就走不得?真是他妈逗人!” 玉树街上确实有马,给游客拍照用的,原来摔这么惨是和那五尺大马撞上了。人家能螳臂挡车,他就有三轮车撞大马的勇气,不愧是陆老头。 严奚如问:“你儿子呢?” “没告诉他我进城了,怕他瞎着急,我自己先偷着过来看一眼,真是好大一家店。”陆符丁扶住了腰,转头看他,这才坦白,“出了事也是他那朋友送我来的……骑三轮车送我来的。” “郑长垣?”严奚如张了好大一张嘴,“他能在大马路上骑三轮?!”——郑秘书长多洁癖又讲究一人,平时脚沾了点泥都擦半天,怎么可能放着车不坐蹬他一辆三轮车?! “什么呀,玉树离你们这医院又隔没几条街,大过节的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刚我撞那马蹄子上,他以为我半条命都给踩没了,手忙脚乱地就蹬着车把我送来了。” “然后人又默默无闻地走了,你遇到活雷锋了啊。”严奚如啧了啧,摇头,“老头,这么大一个人情你打算怎么还啊?” 陆符丁猛拍自己大腿:“我能怎么还!还要我把他当救命恩人那样拜一拜啊?!” 严奚如说:“那倒不至于,你把儿子赔给人家就行了。” 陆符丁听了就脱下脚上的鞋朝这人头顶丢去。 严奚如没躲开,眼神忽地一沉,手去摸他身下的垫巾:“老头,你没感觉吗?” “感觉啊,感觉被你气死了都。”陆符丁跟着他视线往自己身下看去,黄汩汩一滩,冒着热汽,也一时瞠目结舌。 ……他竟然失禁了。 走廊上,严主任推着轮椅飞奔,送陆符丁去做磁共振,结果出来拿给骨科医生一看才知道大事不妙。他突出的腰椎间盘已经严重压迫到神经,这样下去,二便失禁下肢麻木的症状会持续加重,直到下半身彻底失去知觉。 骨科医生拍案:“这么严重了,立刻把人带过来手术!” 严奚如答应着:“好,我马上喊他家属过来。” 陆符丁在轮椅上丢了神。他不慌也不怕,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完了,这下真要成救命恩人了,亲儿子也不保了。 严奚如叫了辆车去把陆弛章接过来,没料到俞访云也跟着一起来了。几日没见,念得正紧,可现在无暇搓他,和陆弛章飞快说明了情况,他跟着一起把陆符丁推进了手术室。 之后陆弛章就丢了魂似的呆坐在门口,一副眼镜落在了家里,目之所及都寻不着清晰的轮廓。 严奚如站他旁边:“放心,这种手术几乎没有什么风险,预后也都是好的。” 陆弛章只点头。 见他面色惨白,独自待在这儿估计又要想起过去那些难受的事情,严奚如便和俞访云交换了个眼色,在旁边陪着。 沉默着坐了好久,陆弛章听见有新的脚步声靠近,身影交错,那人坐到了自己身边,抬头只看见郑长垣的脸,而严奚如早不知拉着他的小情人去了哪里。 “……你怎么还在这?”陆弛章听严奚如说了是他送爸爸来的医院,但开口也茫然,不知从何说起。 郑长垣却直接抓住了他的手:“你手怎么这么冷?” “没事,我只是担心我爸……”看清那人眼色,背后瓷砖冰凉,陆弛章闭上眼承认,“我也不想回到这里来。” “严奚如总觉得我逃避现实,可我逃避的不是现实。过去那么久了,我始终忘不了那把刀子插进眼睛时候的感受,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爸知道我害怕,宁愿拖着也不来医院看病,这腰可能就是被我一拖再拖,才拖成如今这样的的。但我真的害怕,害怕走进任何医院……尤其是这里。“ 陆弛章用另一只手捂住眼睛,让头顶的日光不至于晃了瞎眼。可郑长垣偏不让,不让他一叶障目,自欺欺人。站起来,一根根掰开了那人冰凉的手指,让那日光泄进去。 “你怕的不是看见医院,怕的是看见自己这双手。” 陆弛章如遭惊雷,抬头看他,眼底被日光彻底照透。 “这手明明和以前一样灵活,是你不敢再去用它。”郑长垣按住他细瘦手指,“就像明明没有盲杖,你也可以走得很好,如同今天一样。” 陆弛章的手背蓦地一凉,却察觉那湿意来自对方。他扯过郑长垣的胳膊,卷开衣袖一看,下面藏着豁大的一条口子。 刚才玉树街上的三轮冲向大马,郑长垣也从店里冲了出来,使尽全力去拉车兜下的横杠,但三轮车还是飞了出去,车上生锈的粗粝铁片滑过小臂外侧,扎了进去。他顾不上疼痛,狂蹬三轮,把陆符丁送来了医院。 现在伤口的血已经结成了块,和衣服黏在了一起。陆弛章着急上火:“你怎么都不知道包扎一下?!” 郑长垣仍旧握着他手:“等你爸出来了再去,不碍事。” 下一刻却被平时最温吞的那人一把揪过,拖着进了治疗室。 陆弛章凭着记忆在柜橱间翻找,凑齐了所有东西。“忍着点。”他蹲在地上,捏着齿镍提起一侧皮肤边缘,针线穿过皮肉,从对侧皮缘穿出,把撕裂的皮肤组织细密对合。 最后撕开纱布:“等下记得去补一针破伤风。” 没等到回答,抬头见郑长垣一直盯着自己,开口问的却是:“你真觉得是我骗你哄你,才和我上的床的吗?” 陆弛章瞬时一怔,安静刹那,又低下头:“总不至于是我哄骗你上床。”慢吞吞地贴上棉纱和两道胶布,手盖在郑长垣的伤口上,终于妥协,与他平静对视。 “……我至多只哄骗你爱我。” 手掌蓦地从架上落下,盘子都打翻。郑长垣越过一切,紧紧抱住了他。 肩膀撞进他怀里,陆弛章在这一刻将回忆往前回溯。——每一次的争吵他都记得,每一次的和好也记得,不管拉扯多少回,起点永远是那个夜晚,他背后是星河灿灿,似是玩笑,又是一句郑重坦白。 “我觉得,我喜欢上一个人了。你说怎么办?” 陆弛章永远记得他说这话的表情,冒着青涩又直白的傻气,也记得他衣领上的水渍,记得他挽起的裤脚,树叶记得,鸟声记得,呼吸的间隙都记得。 ……心动也永远记得。 “我能怎么办。” 拥抱了很久,陆弛章一双手松开他的腰,拉远距离,将对面眼中所有光亮都看清——他曾经溺于无边黑暗时,也把这个人当作唯一的光。 郑长垣告诉他:“过两个月我就要调去新疆阿勒泰了,那边的医院各个方面都紧缺人手,最缺的是一线医生。” “去多久?” “三年。” ……这么久。陆弛章不知说些什么,又下意识躲避他的视线,却被郑长垣牢牢按住了手。 “是挺久的。但是,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 陆弛章皱眉:“我去了能帮你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 “刚才就做得很好。”郑长垣伸手,小心扶正他的眼罩。 既然都耐心地等待了那么久,也不介意再多等一会儿,等到春暖雪融,等到春潮涨线。等到他肯定地回答自己一声—— “好,我陪你去。” 住院楼外边,严奚如撸了一把俞访云杂乱的头毛:“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提早回来了,先顺路去了趟陆师父家里,正好遇见你来接人。吓死我了,还好没事。”俞访云说着又原地蹦了一下,“本来还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严奚如碰了碰他的额头,感动道:“真好,出去玩得累了,还记得家里的糟糠之夫。” 俞访云见他胸前口袋空荡,于是摸出随身带着的那支桃红色钢笔,卡进了空落落的豆蔻笔夹。 严奚如知这是俞明甫留给他的东西,很有份量:“真要给我?” “嗯,不是说还要给我刻个闲章吗?”俞访云掸掸他的肩,很大气,“料子我出了。” 俞霖大师教给他的道理,爱上一个人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让人变得柔软。所以他现在变得生动,变得有血有肉,都是有道理的。 再不厌其烦地贴到他耳边,念一遍:“我好喜欢你啊。” “有多喜欢?” “喜欢得不得了。” 树上的喜鹊偷偷在瞧,云被余晖染红了脸颊。俞访云踮起了脚,亲一口自己喜欢的人。 “你知道吗,折泷的垂枝海棠都开花了,粉艳艳一片,很好看。” “我眼里只有豆蔻花最好看。” 俞访云蹙眉:“那院子里没栽豆蔻,要是今年种下了,明年能来得及开花吗?” 严奚如抱紧了他的腰,脚都离地。 “不知道,但你一定能开花……而且,开在我的心上。” 第38章 花好月圆 陆符丁手术做完便挪进了骨科病房, 郑长垣去办的住院手续,骨科主任一听以为这位是秘书长的亲爹, 亲自跑来接。老头嘴上说不是,又被当成别的亲戚,左右都不愿意,被关照得心烦, 干脆闭上嘴不答话。 于是骨科都在传, 郑秘书长的岳父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哑巴。 这个年关草率过完,转眼就是下一个团圆节。 俞霖这次学乖,打了招呼才来医院, 可俞访云忙得脚不沾地, 严主任都见不着几面,哪儿有空搭理他。俞霖把哥哥堵在门口, 一个红信封就往他怀里塞,引得路人啧啧侧目。 “现在都什么风气,医生收红包这么明目张胆,生怕别人看不到一样。” 俞访云把他拉进办公室:“你来干嘛的?” “我来给王鸡蛋送钱,”上次临时凑的几千块钱他让俞访云交到了人手上,刚募来的第二笔有厚厚一沓,俞霖把所有压岁钱也塞了进去。除了红包,还神神秘秘摸出个纸袋, 说是二婶给嫂子准备的礼物。 “我妈说没什么能送的,只有这一样拿得出手 。” 二婶的手艺,俞访云不打开也能猜到里面是什么。她本来半信半疑, 可经过自己那惊天动地的一回,又有俞霖这个没立场的卧底,喂一个蹄膀就把什么都交代了。 家里只剩下二叔,始终认定俞访云的对象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见着二婶熬夜挑灯织毛线,暗自嘀咕:“……这姑娘的胯也太宽了吧。” 俞访云年假之后忙得晕头转向,连续四天都睡在值班室没回过家,刚入职的医生什么都要亲力亲为,冲在最前面。把红包塞回俞霖怀里,让他自己去普外交给王鸡蛋。 “啊,那我是不是能见到大嫂了啊,是哪一个啊?”俞霖身上仍穿着那件母爱厚重的绞花毛衣。俞访云拍拍他的肩:“你去就知道了。” 严奚如查完房在走廊上,见到一簇跳动的鸡蛋黄出现在视野,眼角一灼。他的小舅子在走廊里横冲直撞,就是找不到病房的门。 “俞霖?”严奚如远远喊他。 “诶!”俞霖惊喜,是嫂子在喊他!结果一转身看见严奚如,下巴都惊掉。说好的娇娇柔柔长得比牡丹还漂亮和水一样温柔的男孩儿呢?怎么凭空跳出个比哥哥还高玉树临风剑眉星眸的大帅哥——嘴里那一声准备好的“大嫂”再也喊不出口。 俞霖略带怀疑地走到面前,皱着眉看他的胸牌:“我哥当时是去找的是你吗?” 被小舅子上下打量,严奚如也不是很确定:“应该是吧。” “那你爱吃核桃吗?” 严奚如莫名其妙,点了头。 “好!那就是你了!”俞霖握拳一拍,“可我该喊你什么啊?我哥也没教我啊。” 对方说喊什么都可以,俞霖跟在他身后,试探着开口:“那……嫂,嫂哥?” 脚步趔趄,严奚如瞟来一眼:“也行,干妈。” 王鸡蛋的老婆需要二次开腹手术,但他们上一次的费用都没付清,第二次进手术室的预算更是左支右绌。患者问严奚如能不能直接就这么出院,他们家实在同时耗不起两边的医药费,拖一天都是千疮百孔。但严主任坚决,自己垫钱也要留他们下来完成手术。胆囊癌虽然在临床上预后极差,五年总生存率也不过百分之十,百分之八十的终末期患者生存期难以超过一年,但是王鸡蛋老婆的肿瘤发现得极早,正是适合手术的时机。儿子的病是个无底洞,他们撑到了现在,怎么自己的希望就在眼前还想着放弃。 严奚如把俞霖带到王鸡蛋老婆的病房,一沓现金亲手交到了他手里。王鸡蛋受宠若惊:“啊?怎么还给我这么多钱?上一回的钱我都没还你们呐!” 他这两日在桐山和省肿两家医院来回跑,没什么时间睡觉,灰脸更加憔悴沧桑。 俞霖说:“之前那一点是我们留在学校几个人临时凑出来的,后来我们把你的故事发到了网上,让更多的人看见了。大家都想帮你,都在给你凑钱呢。” “上网,上网还能凑钱呢。”王鸡蛋抓着那信封,本就笨拙的嘴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只觉得不是自己赚来的钱,拿着烫手。 他抹了一把脸,和严奚如说:“好大夫,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去说。我和我们家老婆子商量过了,明天就是元宵节了,我们想就今天办了出院,回去陪儿子过个节。可能这也是最后一个我们一家能在一起的节日了,希望你能答应了吧。” 严奚如一时哑然,考虑过后才说:“病人的情况我也仔细和你说过了,第一次手术只是治她的结石,后来术中发现的那个肉瘤子才是大问题,你和她都要想清楚了,现在不做手术,过段时间如果肿瘤扩散范围,想做都做不了了。” 王鸡蛋还是摇头:“我也想让她做啊,但老太婆死都不肯啊。为了这件事,她好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了……”他转头看俞霖,“小伙子,也谢谢你的好意,你们都是能考上好学校脑袋瓜聪明的人,心地还这么好,真的了不起。但这钱我不能收,我们家已经这样了,不值得你们那么多好心人再花心思,也折腾不起。” 俞霖心中难受,推开他伸过来的手:“我不管,这钱我们拿都拿来了!你不收我们也还不回去,不然就是我私吞善款,你不要害我!” 严奚如见状,走上前压下他枯木一截的手臂,说:“收下吧,不收下我也不会放你出院。” 王鸡蛋揣着红封,拇指哆嗦着将那红纸都搓黑,颤抖着嘴唇:“谢谢,谢谢你们……” 可他老婆早打定主意,不打算把这沉甸甸的好意用在自己身上。俞霖还想劝一点什么,被严奚如按住肩膀:“算了。” 他们未必窥见全貌,没有资格说一句话,一声加油都可能是压垮别人的稻草。 王鸡蛋早就把行李都收拾好了,藏在床底下,这就立刻去办出院。他们来的时候是一辆平板车,走的时候也是一辆平板车,可车上身上的重担一点也没减轻,反而更加举步艰难。 俞霖还是不放弃,站在医院门口对着背影高喊:“大爷!婆婆的手术以后还是得做啊!” 走得太远了,外面的人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天上漂着小雨,雨滴一粒一粒的,都似石头一样砸在瘦弱男人的肩上,砸得他直不起腰来,佝偻地行走在世间路上。 俞霖嘴一抿,又冒出泪花:“所以我到底帮了什么忙,什么忙也没帮上……” “帮上了的。”严奚如拍了怕他的肩,沉声安慰,“至少他们儿子下一笔医药费有了着落,明天可以好好过个节,好好在一起。” 愁也千家,喜也千家,灯花照进千家。 元宵节中午,严奚如搂了一勺食堂的大锅汤圆,给陆符丁带来。病房里就他一个人在看电视。 “你儿子人呢,过节也不来陪你?” “玉树街那儿的新店正在装修,他和姓郑的去看着了。” 郑长垣在他口中已经降级成了“姓郑的”,严奚如掀开饭盒盖子:“至于吗,这么恨你救命恩人。” 不提还罢,一提就蹿火。陆符丁摔开遥控板:“我呸!他没经我同意就把我儿子拐去什么山脚疙瘩!我没打电话让警/察逮了他都算报了他的狗屁救命之恩!” 严奚如呛他:“那你这命也忒不值钱了。” 话虽这么说,也是默认了。郑秘书长调派的消息严奚如年前就听说了,那里条件艰苦而且一去就是三年,本来轮不到他头上,但郑长垣一口应了下来。 严奚如还诧异他脑子进水了,甘心抛下陆弛章一个人远走,终于是被瞎子磨光了耐心。如今才知道他耐心比海深,在这里等着呢,等着和老头的儿子双宿双飞。 两人互呛着,差点打翻一碗汤圆,还好这时俞访云端着饭桶进来了。一见他,严奚如便觉得和人斗嘴也没什么意思了,转头看着豆蔻傻笑。 俞访云喊一声师叔。严奚如就拍拍病榻旁边的椅子,让他过去。 俞访云带的元宵是店里手工搓的,又大又圆,馅里还有果仁。陆符丁就只挑他带来的吃,把严奚如气得跳脚,和他抢碗里剩下的最后一颗,筷子你来我往,又动起手来。 俞访云成了这屋里仅存冷静的人,无奈加入混战,舀了自己碗中那颗盛给师叔,桂花香馅裹胡桃,甜得严奚如恨不得翘起二郎腿。 他得了便宜就卖怪,拿膝盖在床下撞俞访云,在陆符丁面前咬他耳朵:“这桂花汤圆像不像你?” 俞访云疑惑抬头,听他不要脸。“……黏糊糊的,软绵绵的,压一压就会流汁儿。”说着,严奚如把筷子往那陷的深处挑,噗叽一下就插透了。 豆蔻的脸唰就红了,一口咬到自己舌头。 另一边,新灶里清水也下锅。郑长垣晃了圈木勺:“吃汤圆吗?” 陆弛章想都没想就摇头,又走过来问:“什么馅的?” 郑长垣问:“你想要什么馅的?” 他站到斜后方:“不是鲜肉的都行。” “只煮了一个肉馅的,个头大一些,等下留给我就好了。”郑长垣余光看来一眼,“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元宵节。” “嗯。” 又相对不说话了,只有水泡噗通破裂。就像过去的那些日夜,最多的也只是安静陪伴。 “下个月底我们就要走了。”郑长垣感觉那人把头轻轻靠在了自己一侧肩膀上,底气不足地说,“……其实仔细想想 ,你真的需要我去吗?” 他终于问出来,郑长垣反而松了口气。不在最后临阵脱逃一趟,倒不像是这个人了。 “不只是我需要你,我们所有人都需要你。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是个好的开始,等从那里回来,你想做什么工作,做医生也好开这间药店也好,我都陪着你。” 这世上没有人比郑长垣更了解陆弛章,了解他怯懦的孤独,温和的倔强。“这也不是你该问我的问题,你只需要问自己,还想和我在一起吗?” 陆弛章顿了一下,更加用力地靠上他的后背:“想。” 汤圆端上桌,陆弛章先舀起颗咬了一口,汤汁漏出来,一下就皱了眉:“是咸的。” 郑长垣直接凑过来,就着他的调羹吃了剩下半颗。嘴里还有一口,也捏住下巴贴上来唆走,糯米把两个人的唇舌都黏住。许久没有亲昵,吻技都不熟练,慌乱之中还与他的牙齿互磕。 自己多好的酒量,怎么只尝了清淡一口,就醉了这么些年。于是不仅与他约定了下一个节日,之后每一个特殊的日子,还约定了其余的朝朝暮暮。 郑长垣松开手,看着他:“你只要站在那里,时时让我看一眼,就是最大的支撑。” 陆弛章点头:“我一直在你身边。” 他以前分不清,自己对这个人从头到尾的感情哪些部分算是爱。爱有很多种,轰轰烈烈是爱,甜言蜜语是爱,心猿意马以及貌合神离也是爱。但他最终收获的爱情,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以至于简单到,其实只要鼓起勇气走近一步就可以拥抱到。 ——不过是一句,“我在你身边。” 吃完饭,严奚如两人又陪着陆符丁看了一会儿电视,那电视剧属实没什么意思,男主一枚子弹能放倒一座碉堡,女主脸方方正正的,远不如豆蔻长得好看。 俞访云给陆符丁剥核桃,心不在焉,陆老头问他怎么了,豆蔻又展开眉眼故作轻松:“在想科室的事。” 严奚如侧他一眼,没说什么。把人送到门口,走到在床和房门之间的视线死角,又展开胳膊将他锁在自己胸前,俞访云最近累得又瘦一圈,圈着抱起都能感受到肋骨的形状。 “科室什么事?”严奚如问他。 俞访云摇头:“没什么,只是我和同组的主任意见不太统一。我觉得有几床的病人不能这么依赖呼吸机,主任并不同意。治疗意见不一样的时候很多,但也不想因此被针对,不过你说的对,总是要坚持自己的想法。” 俞访云轻叹口气,又怕严奚如担心,露出两颗兔牙,“没关系的,我自己都会处理好。” 严奚如只是看着他:“嗯,我知道。” “你害得我嘴都咬破了。”这豆蔻眨眨眼,睫毛扫过严奚如的鼻梁,竟然主动凑上来舔他下巴。 “哪里咬破了,我尝尝。”严奚如用力亲他,把舌头伸进口中四处搅动,水声荡漾,全部动静都藏在电视声底下。如此行径,和偷情似的刺激又嚣张,俞访云也被吻得起了反应。 他嘴里还有一股桂花和米香,把人魂都勾上九重天。严奚如贴紧了他,白大褂包裹住两人,捏紧手指,将汗和水抹向一处,意思是,还想用别处尝尝他嘴里的滋味。 俞访云睁大了眼睛,惊恐他未免太猖狂。 可严奚如心想,最猖狂的明明是他。当着陆符丁的面就敢对自己眼波撩人,不安分的手往自己两腿之间乱划,千种万种撩拨他后又装无辜,那也怨不得自己当机立断将他就地正法。 电视上正放到步/枪突突突地前进,噼里啪啦射了一片,外边却是弹壳都不敢落到地上。陆符丁正打瞌睡,没注意到这里正是花好月圆人团圆,粉蕊并蒂同心莲。 元宵佳节,俞访云汤圆才吃两三颗,芝麻,豆沙,桂花……都是甜的,但是别的味道尝了个饱。工作那点事也顾不上烦恼,什么都没力气想,只要在赖这个怀里就好。 角落里的亲密并不畅快,要时刻堤防病床上的老头和身后来往嘈杂的医生护士。 但严奚如此时才觉得,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圆圆满满地过了个元宵节。 第39章 一切早就环环相扣 医院里人多眼杂, 严奚如尝过一次甜头,便把这陆符丁的病房当成了唯一的宝地, 一趟接一趟地来。在门和门之间的死角对俞访云亲了又亲,摸了又摸。 陆符丁本来就怀疑严奚如这个探视的频率是在暗度陈仓,盯着两天,也终于发现一些花头。 等他再回来, 老头还沉着张脸在思索:这些事本不该他开口去管, 但为了俞明甫他也应多嘴问一句……可管了又如何,自己的儿子他都没管住。 严奚如给他添了杯茶,坦荡荡地招供了:“老头, 我喜欢你小徒弟, 我们好上了。” 陆符丁面色沉青,半天都沉默, 憋出一句:“那他也能喜欢你这样的?!” 严奚如轻笑一下:“他就喜欢我这样的。” 老头偏见颇深,冷哼道:“不是你骗他喜欢的吧?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感情,能喜欢多久。” “不管他喜欢我多少,我绑也要把他一直绑在身边。无论脾气还是身子,不会有人比我同他更契合的了。”严奚如笑意未敛,“老头,我没在询问你的意见,我只是告诉他师父一声, 我这辈子就他了,他这辈子也就我了。” “这才多久?你们就……”陆符丁也说不下去就如何了,吁出一口戾气, “一个个的!都要把我气死……” 严奚如阖上茶盖,眼神微拢:“谁让你徒弟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神仙,让我见了如何不犹怜?” 陆符丁嗤之以鼻:”呵,我见犹怜,你见诱骗吧。” “明明我才是被诱骗的那个……”严奚如厚颜,笑得却腼腆。 俞访云仍是那个藏了千百个想法只袒露一二分的性子,可他什么都不用说,往台上轻轻一站,就把自己骗得神魂落魄,山公倒栽。 陆符丁思忖了良久,缓缓开口:“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把他当什么了?” 半句玩笑半句誓言,七分真心二分笃定,还有一分自己都不信的卑怯。 严奚如从未如此慎重:“我视把他若珍宝。” 手术室里,严主任连站了两台普通腹腔镜,正在确认患者下腹缝合的切口。护士那边已经聊起了天,说的是刚去泷山医院走马上任的廖思君。 “听说了吗,老廖一去折泷,说不定就能当副院长,外科数他一把手。要说他也是真聪明不会让自吃亏,这哪算发配啊,不是去当领导的嘛。” “不能这么算,虽说职位是升了,但手下都没人他能领导谁?而且在泷山辛辛苦苦做半年手术,说定都没在这儿一个月来的钱多,饿死的骆驼比马大,穷地方的小医院能吃到什么回扣啊,肯定过得不如这里舒坦……” “咚”一声,是严奚如夹子撞了器械盘猝然发出的脆响,那边细碎的讨论才蓦然收住。 人一走便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廖思君在这医院矜矜业业半辈子的贡献,一个污点就尽数掩盖。手术台上的疏忽无法脱罪,严奚如不觉得他全然无辜,但也忍不住心寒。在意外面前,连并肩作战过的同事都不能理解你,还怎么指望病人和家属来理解。 在手术台上又站了一个下午加傍晚,周围人对廖思君的冷嘲热讽更让人心身俱疲,严奚如几乎是仓皇逃出手术间。 到了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接到一通陌生的电话,是飞机上遇到过的那位院长的秘书。他们再度抛来橄榄枝,开出的条件也翻了一倍,更先进的手术平台,专业的团队,优厚的待遇……哪个卡在职称上的医生听了都要心动。 严奚如不用细细打算都知道条件诱人,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外科大夫,普普通通的副主任医生,普普通通三十几岁的男人,对他来说,也许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对面步步相逼:“如果你的目标还没实现,来我们这儿,保证帮你一齐实现。” 严奚如一时也沉默。他在桐山失意过迷茫过,也在放弃边缘挣扎过,最后捆住他的一根绳索无非是心中抛弃不了的持续滚烫的一腔热血。 但要是热血无处可洒,也不过是给自己圈了个火坑。 他久久没有答复,拉开衣柜的门,正好看见挂在内侧的那件白大褂——胸口粉色笔端夹着一簇豆蔻,是唯一亮色。 俞访云这天晚上在急诊坐夜班,风波不断,先后遇到了一系列麻烦。把酒精当白酒干了一瓶的老头子,活吞了两条鳝鱼的男人,作业没写完崩溃吞下半瓶安眠药的学生,吞了戒指拉不出来的猫…… 向来淡定从容的大夫都被气笑了:“你挂的是人类的号,我真的看不了其他动物。” 连对门的同事都感叹:“俞医生,你今天千奇百怪的病人也太多了吧?” 俞访云只淡淡笑:“是啊,是我压不住场子。” 人间百态,一夕尽现。诊室里络绎不绝的病人依旧不断,直到后半夜,门口待诊的队伍才见到了头。 最后的病人是个吃坏肚子的小朋友,脸和肚子一样圆,抱着肚皮哼哼唧唧,妈妈拍拍他的后脑勺:“快,快去告诉医生你哪里不舒服。” 小男孩跑过来:“医生,你哪里不舒服?” 俞访云被扑面而来的童言稚语可爱到眨眼。男孩一下子回过头:“妈妈,哥哥眼睛不舒服。” 然后他转身,把手里揪着的餐巾纸往医生眉毛上一按,“不要怕哥哥,我给你贴上纱布,这样就不疼了。” 眼前盖着层纸巾,俞访云笑到睁不开眼,却听见开门声音。暖风铺面,眼前白纸遂被掀开,撞进一双深邃瞳孔。 严奚如被这人眉眼弯弯的表情笑得心都要化了:“俞大夫,上班很开心吗?” 诊室里就剩最后这个小朋友,俞访云没赶严奚如出去。他只上到凌晨三点,之后由对面的诊室继续营业。 “俞医生,你先看着,等下我有个治疗方案要和你讨论,我等你。”严奚如装着正经,长腿一跨,坐到了俞访云身旁的椅子上。 小男孩就是吃坏了肚子,不严重,水也不用挂,吃两包蒙脱石散就好。听说不用打针,小朋友开心地拍手。 俞访云正在电脑上敲医嘱,严奚如装作凑近屏幕看,把手搭在了大夫身后的椅背上,胳膊肘还磨着他的肩胛骨。俞访云察觉他的居心叵测,手指噼里啪啦地只想赶快写完,忽的腰上一冷——严奚如竟然穿过衣服两侧兜缝,把整只手伸进了白大褂下,沿着衬衫的缝隙慢慢摩挲几下光滑的肌肤,然后从下摆里探了进去……大夫的冷汗都淌下来。 小男孩好奇地歪头:“医生哥哥,你又哪里不舒服?” “没事。”俞访云表面还衣冠整整,平静的,里面已经被一双手搅成了,水波翻涌。他摇摇头,把处方单递给他,“好了哦,乖乖吃药就会好。” 门又轻轻咔嗒上,后背上那只手也肆无忌惮,沿着椎骨棘突上下滑动,拇指的茧压着尾椎上那点磨搓。 严奚如问他:“医生,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给你仔细看看?” 俞访云被人抱到了大腿上,拧着腰坐着,外套扣子都被严奚如摸到了最后一颗。“不是早就下班了吗,怎么回来了?” “我们的奸/情终于被你师父知道了。”严奚如看着他笑,“我开心得睡不着。” 俞访云狠狠掐了一下他的手背:“有什么可开心的。” “他亲儿子配郑长垣那样的他都能忍,我这样冰清玉洁严于律己的男人给他当徒婿,他陆符丁梦里都要笑醒。” 俞访云撑着他站起来,把电脑关了,处方单放进抽屉,准备下班。严奚如低下头发现脚边那个纸袋,“这是什么?” “我二婶的礼物,一直没机会交给你。”又补充,“她亲手做的,你做好心理准备再打开。”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不早点给我?还能是你干爹的同款毛线衫吗。是我也穿。” 严奚如打开了纸袋,笑容僵在脸上——是条红色毛线裤,因为剩下的给俞霖他爸织帽子了线不够用,还是条毛线短裤。 严奚如提着裤子在身前比了比,长也不够宽也不及。二婶不愧是俞霖的妈,嘴上说知道了,勾着毛线的时候构想的还是个比姑娘漂亮比水温柔的男孩,谁知严奚如的胯甚至更宽。 “现在你也可以和我二叔换情侣装了。”俞访云说着,眼看他锁了门回来,站到桌前就开始解腰带。大吃一惊,“……没让你现在就换!” “那换做别的。”严奚如把毛线揉成一团垫在桌上,抱着俞访云将人提了上去。 这腰软得和缎子一样,一拧就断。暖光折出两双相缠的眼神,俞访云整个人都在他手里被揉做毛线团,气喘吁吁,上下不接,紧紧攥住桌角,听见若有似无的咔嚓声。 他有气无力地仰起脖子:“你敢拍照……我杀了你。” 厚浪掀过,移山倒海,严奚如抱上他的肩:“你杀了我算了,我命都给你。”粗气一喘,颤抖连接着两个人,“我子子辈辈的命都给你了。” …… 汗水粘着线团,搓出一颗颗毛球,俞访云垫着这团毛线手肘才没被撞得擦破皮,可魂魄都被撞散了,眼前身下都是草长莺飞,春水泛滥。 严奚如与他手指交缠,将人从桌上抱起,理了外套,一切收拾如初。 俞访云缠着他肩头嘟囔:“我上了一天班,累得很。” 严奚如与他温存:“那我等下背你回去。” 凌晨四五点的走廊人际罕至,严奚如托着他的腰从值班室后门绕出去,俞访云零碎的脚步才不至于显得太突兀。一出大门,他就摊开两只胳膊,走不动路要人背着。“又不是没背过。” 他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如今又剥落一层皮,腻得严奚如心软还痒,做什么都愿意。 晨光逐渐清晰,月亮仍坠挂天际。背着这豆蔻走在街上,风也温柔。 “其实昨晚我回家睡了一觉,梦中遇见我那未曾见过面的亲生妈妈,她让我好好照顾你。我一想这梦重要,醒后迫不及待地就来找你。” 俞访云靠他肩上,阂着眼:“你妈妈说了什么?” “我妈说,让我早点把你娶回家。”严奚如半真半假地逗他,“我告诉她,本来我们家的聘礼足足有两家店,结果让别人骗走去追老婆了。她说没关系,她在那边和你爸爸妈妈商量过了,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俞访云抬眸安静许久,像是配合他,又像是真信了:“是吗……我爸爸妈妈也知道了。” “真的。”严奚如轻声细语,“他们还说,对我很满意。” “既然这样,为什么爸爸妈妈,从来都不到我的梦里来看我一次。”俞访云额头抵上宽阔肩膀,眼中熏热,泪花就翻涌,“我也很想问问他们,对我呢,对我满不满意?” 严奚如肩上一烫,这人只用几滴水珠子就把自己融化。 出生就离开妈妈,懂事了又失去父亲,这样的痛苦承受得太早,俞访云不说,但他应该懂。沈枝叶视自己同亲生骨肉,俞霖妈妈也待他胜似生母,但亲妈和胜似亲妈毕竟差了两个字,盖着一张同情怜悯的被子,这道理他都明白,心细如尘的俞访云又怎么可能不懂。 他轻声安慰:“一定很很满意,我妈是在三十年前的台风灾害时离开的。这样算来,说不定她和你爸爸妈妈已经在那里认识了很久……所以说的话一定作数。” 严奚如说完感觉背后那人将自己攀得更紧,温热转慢慢移至耳后。回头对上他清澈目光,俞访云竟然一瞬间泪流满面。 “你妈妈是在七一八台风灾害里去世的。”俞访云语声哽咽,“那时候我妈妈还在读高中,她是那场灾害里被救出来的,最后一个幸存者。” “……”严奚如看着他,呼吸都停滞,生怕打散眼前光景。 原来兜兜转转,一切早就环环相扣。 “谢谢你妈妈。”俞访云埋头抵上他坚实后背,终于找到栖身之处。 “你知道吗……我这个妈妈刚嫁给我爸的时候,我不懂事,处处杠着她,后来才知道她对我有多好。”严奚如说着说着,自己便笑了。 “原来你和她一样,都是老天爷多分给我的礼物。” 命运这种东西,看得太重就会怨它无常,看得太轻,它又总在提醒——生命中那些离开的亲人,错过的挚爱,和水一样消纵的岁月。所有痛苦和遗憾都不是结局,都会用别的方式补偿给你, 所以人海仆仆,多走一步也别觉得辛苦。 严奚如背着他的负担继续往前走:“我那个不记得样子的妈妈,在梦里问了和陆老头一样的问题,还问我另一个妈妈对我好不好。在梦里我答不出来个所以然来,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俞访云双臂缠住他的肩膀:“是什么?” 风月轻轻,把心儿都吹颤。“你是我的毕生软肋。” 第40章 跋山涉水 春雨姗姗来迟。雨水开始落个没完, 路边的杏花都被打得枝叶寥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清明。 严奚如恋爱这本折子戏在有条不紊甜甜蜜蜜地往后唱着, 只是“情动”“情投”两折戏都唱完了,轮到这一折“情合”,久唱不歇场,似是要唱到天荒地老。 春天都要散场了, 只有热恋中的爱侣, 春期是漫无止境。 江简以为老大中了邪,上班还整天念着一些淫词艳曲,神情才如此荡漾。 严奚如不和他计较, 依旧哼着。凡人都说神仙好, 不知白云深处更逍遥。 陆符丁计划着出院。单人间太舒服,新来的护士还会和自己聊天, 已经依依不舍,严奚如强行把他架出了医院。“你儿子都快走了,做爹的还想躲在医院里享福,好好捣你的药去吧,老头。” 陆符丁“嗯哼”一声,不情不愿。 俞访云哄他:“没事的师父,以后店里多请些人手,也不会太忙。” “我哪里怕自己辛苦, 我是怕我儿子傻不拉叽地被人骗了都不知道!”陆符丁说着就觑了一眼这傻徒弟,“我跟你说干嘛!你两傻的一个德行!” 出了大门送到没人的地方,严奚如直接抛下老头子不管, 低头去蹭俞访云的耳朵,终于寻到机会说些浪荡好听的话。边上的陆符丁宁愿自己真就老眼羞明,水底看山影,视若不见的才好。 这天的雨水中夹了惊雷,劈得水花噼啪四溅,青石板上的青苔都在吵闹。 普外的病房里来了几个研究生,严奚如正给他们示范手术操作,收到了郑长垣连续几个电话,只好接起来,对面也没说话,嘈杂一片,混着女人孩子的哭声,忽然传来一道巨大撞击声。 严奚如骇然,大喊郑长垣得名字。 对面回答了他,又说几句话,严奚如终于听清了。可他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愣在当场。学生们只看见教授手臂颓然落下,手中的卵圆钳哐当一下砸到了地上。 俞访云加班回家,远远看见有人坐在自己家门口,以为是俞霖又找不到钥匙,走几步才看清是严奚如。他的头发都被雨水打成顺毛,蜷缩膝盖垂了一双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责怪道:“这么大的雨,怎么不知道打把伞?” 严奚如不答,抓他的手,比自己的不知道暖了多少倍。跟着进了门,俞访云用热水打湿他的头发,毛巾细细擦掉上面的泥点子,手指伸进底下搓开粘在一起的头发。严奚如一直没说话,所有思绪都被电吹风嗡嗡的声音掩盖。 杂音戛然而止,俞访云站到前面,用松软的毛巾盖住了他的脑袋,听见毛巾下这人的声音,一点都没有被暖气烘热。 严奚如说:“廖思君死了。” 廖思君死了,今天早上雨最大的时候出的车祸。 他前一日和一个年轻医生一同去泷山下面的县医院支援手术,手术做了个通宵,他一个人坐车赶回来。清晨那时候雨水正瓢泼,山路又崎岖湿滑。廖思君的车转弯的时候滑出了公路,一路从山坡滚到山脚,半个小时之后车和人才被找到。司机还有一口气在,他却再无心跳。 廖思君的妻子平日一个人带着孩子,女儿也不过七八岁大,白天在抢救室门口听见消息的时候,以头抢地,直接哭晕了过去。廖思君走得仓促,连一点遗物或者遗言都没给她们留下,就这么撒手而去。 俞访云听他说完,手也僵硬。廖思君多么体面的一个人,从医院走的时候孑然一身,最后离开也无人相送, 严奚如垂首无言,鼻梁旁挂了道痕迹,不知是淌过的泪水还是雨水。 夜深了点,他揽着俞访云和衣而卧,手脚冷了一天,听窗外雨声连绵。 雨落这么大,倦鸟都无路归巢。严奚如心事沉沉,睁开眼见俞访云只开了床边一盏小灯,侧着身与他在微光里对视。 ”廖思君走的时候和我说,他这一趟看遍山穷水尽,但不觉得灰心,也没想过放弃。他始终觉得福祸相依,往下走谁知道是不是柳暗花明。”严奚如阖上双眼,连这点光线都觉得刺眼,“一开始,我们都相信自己能有个善终……所以任何挫折都算不上什么。” 俞访云用手指轻轻盖住他的眼睛,听见他沉闷的声音。 “……但人要活着,总得活着才能继续。” 严奚如上一次见廖思君,还是除夕。那回的深夜谈话还历历在目,胸臆皆抒,可这一次在葬礼上,只有无语凝噎。郑长垣和陆弛章一块儿来了,沈蔚舟本来在出差,也临时赶回来,和故人作别。 那时在他们四个人眼里,廖思君是高不可攀的学长,后来相处得熟了,才知道都是没什么心眼的大男生。他们同窗同寝同路了五年,也同酣同醉过好几场,如今斯人早早撒手人寰,剩下的也在一夜之间被杏花吹散了白头。 廖思君的妻子在墓前哭得几欲昏厥,小女儿小声地跟着妈妈啜泣,余光却在好奇地打量这黑白人群。她不是很能理解周围人的悲伤,抬头却发现有位好看的哥哥也在瞧着自己,便朝他靠近。 俞访云轻轻拉上了她柔软的小手,护在自己身后。来给她爸爸送行的有院长,书记,主任,半个医院的人都来给他献花,廖思君生前没得到的尊重在死后尽数收回,更加盛大与隆重。 思君往矣,可活着的人,又由谁来惦念? 严奚如他们一行走出墓园,道路两侧种了几排错落地白杏,风一吹就落到路人的肩上。远处,俞访云站在树下等着他。 “我要回医院了,等下还要值班,就不能陪你……” 严奚如手掌轻碰他额头:“别担心,我没事。” 头顶原本看似摇摇欲坠的杏花也开到了这个时候,不舍得离开树枝的依傍,只有人最无情。 四个人绕着回到了大学,食堂对面那家他们常来的餐馆依然开着业,老板也没换,露台还和从前一样破破烂烂,对着那面从未清澈过的人工湖,远处就是韬厉楼。 郑长垣倚着栏杆,捏一罐啤酒,告诉严奚如:“无国界组织的朋友说,廖思君调去折泷之前和他们联系过,资料也都呈了上去。他上学的时候就坦言真正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无国界医生,以为这次终于能抛下一切实现,但到最后还是没有去成。” “妻子女儿都在这里,怎么走。”严奚如灌一口酒,眯眼看湖面上波光粼粼,和他们离开的时候也没什么差别。 郑长垣点一截烟,烟灰细细碎碎掸到地上:“廖思君当年是第一名保送进桐山的,一路晋升。当年你和医院为了陆弛章的事闹开的时候,他又欢天喜地顶了你公派的名额,回来之后就有了资格带研究生,带博士,一直压着你以头。谁能想到……世事无常,大概就是这样。” 严奚如摇头:“廖思君以前在科室的时候,我也没少顶他。其时同事里流言不断,明里暗里指他好高骛远,急功近利,连为什么当医生的初心都忘记。可最后,先为职业献身的也是他。” 他捏着铁罐,把手里最后一点啤酒全洒到地上:“也许,这就是什么所谓理想主义者的归宿。我们都以为能改变世界,但最后能被时间改变的只有我们自己。什么岁月漫长,时光不老……都是狗屁。” 暖风吹着,酒气熏着,谁都带了点醉意。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高呼——“郑长垣!”沈蔚舟招手喊他们过去,“你对象又喝多了。” 郑长垣忙掐了烟跑过去,见陆弛章已经不声不响地喝趴在了桌上,脚边一地的空罐子,脸红成个猴屁股。他一着急:“沈蔚舟,你也不知道看着点?!” “我已经看着没让他摔个狗啃泥了。”沈蔚舟掸掸手,“医院有事,我先走了,你们继续看着他喝吧。” 陆弛章一直是他们四个里面最不能喝的,偏偏最爱闷头喝,不醉不休。他酒后不知道哪来的蛮力,一把推开郑长垣的胳膊:“让严奚如来和我喝!” 十个陆弛章加起来也灌不倒一个严奚如,只能无奈看他醉得更彻底。 “我都原谅他们了,你能原谅我吗?”陆弛章口齿不清,咕哝着说出了藏在心里的话,“原谅我当年临阵脱逃,原谅我这么多年畏畏缩缩,原谅我……” 嘟嘟囔囔的句子听不清了……也不知道还要对方原谅他些什么。 严奚如说:“知道了。” “还有……帮我照顾好我爸爸,他一把年纪了身体也不好,我这时候留下他一个人,是我太自私。” “好。”严奚如答得果断,终于浮现一丝笑意,“我不仅要照顾好你爸爸,还要照顾好你爸爸的好徒弟。” “郑长垣,来把你老婆搞回去。”他把陆弛章从椅子上扶起,最后再碰一杯。 清风畅朗,杯壁啷当,往事惆怅,都随之作罢。 郑长垣把陆弛章抱上了车,抵住车门,转身看严奚如:“我们下个月就走了。” 他们要去的医疗站在阿尔泰主峰的山脚下,旁边一大片自然森林,有松柏有白桦,还有漫天的银莲花。即使条件艰苦,那里至少有阿勒泰大尾羊滋味肥美。可一去天边几年,回来不知道山下已经换了几番模样。 严奚如与他郑重告别:“那里有山有水,莲花烂漫,月亮也比一般的亮,替我好好看看。” 少年人不识天高地厚,以为时光不老,岁月漫长,时至今日才知晓。 ——原来岁月从来不漫长,漫长的是白水青山,是江水汤汤许多愁。时光却从来不老,老去的是意气风发,是少年倥偬凭栏处。 到如今,廖思君,郑长垣,陆弛章……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离开。 在一片黑暗里,郑长垣俯身探进车内,替陆弛章系上安全带,却被沉酣中的人抓住了手,缠上脖子,绕紧了呼吸。 “……你不会也要和我说对不起吧,”说着却被陆弛章沉沉一拉,双双倒在垫子上。 郑长垣说:“那我先告诉你,没关系。” 陆弛章酒气未散,用沾水的一只眼睛与他对视,“谢谢你陪我,陪我那么多年……”后面的词句卡在了喉咙里,要郑长垣贴上嘴唇伸出舌头才能勾出来……一些湿润又缠绵的告白 郑长垣亲吻上他那只无知觉的眼睛:“也谢谢你。谢谢你的这么多年。” 星光都散了,要努力在黑暗里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光亮。 ——他这只丢掉的眼睛,终成为指引自己远行的星星。 俞访云刚从隔离病房里出来,接到了严奚如的电话,对面安静得奇怪。“怎么了?” 严奚如轻轻“嘘——”了一声,又静默了好久,听筒那头终于传来一声细细微微的鸣叫,隔了好远,只听清一声婉转的尾音,往高处飘去。 “听到了,鸟唱得很好听。”俞访云说。 “没你唱得好听。”严奚如轻笑,“本来想让你听听我们学校的夜莺,可惜离得太远。那就听听树叶的声音,听听刮风的声音,再听听……我的声音。” 俞访云举着手机坐到窗台边,今日天阴霾深,什么都蒙上层灰。 “你昨天问我的问题,我不知道。” “……什么?”严奚如梦中胡话,他自己都记不清。昨日醉酒一样伏在俞访云耳边,逼问他能改变周遭些什么。 俞访云自顾自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能改变什么,但几十年前要是没有你妈妈,我妈妈可能逃脱不了那场台风,也遇不到我爸爸,也就没有我。也许因为你妈妈的牺牲,才会有我。” “所以,你至少改变了我的人生。” 严奚如被说得滞了呼吸,这逻辑毫无道理,似乎又极有道理。 俞访云笃定:“所以,没有什么付出是得不到回报的。别着急,慢慢来,慢慢走,我都陪你等。” 一小团月光这时突破乌云,投射到了严奚如手上,淡得和水一样。时间洪流冷酷,可走远了再回望,也不过指间这温柔的一捧水。 他喊一声:“访云。” “嗯。” “自从遇见你之后,我一直想,要是我们早点认识多好,明明我们有那么多机会早点遇见。可又想到,即使你早一点出现,我早一点喜欢上你,那时候的我年轻气盛又冲动,未必能妥善处理好这段感情。”严奚如捏紧拇指,攥住了手里的流水,“所以,你出现得正好,没有早一点,也没有晚一点。” 俞访云的呼吸浅浅,与严奚如此时的声音贴切。 “……谢谢你跋山涉水,来替代我的月亮。” 第41章 滚草地 严奚如连续颓丧了几日。 他不是个容易消极的性格, 不然也撑不起如此厚的一张脸皮。但意外一桩接一桩,总让人心悸, 连拥抱俞访云的时候都提心吊胆,唯恐身在梦中。 严奚如搓了搓停不下来的清鼻涕,那天学校回来他就开始感冒,没完没了地咳嗽。自说自话地吃了几粒药片, 一点儿也不见好。今日站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就头晕昏沉, 下来一测体温竟然发了低烧,三十七度六。 护士问他要不要吃一片退烧药,严奚如摆摆手, 一吃药就想睡觉, 胡扯了一句是被暖气吹的。 最后一台他实在有些站不住脚,让江简替自己收尾。这么久来严奚如第一次准时下班, 还去食堂打了饭菜带去俞访云家等他下班。和寿寿两眼一对呆坐了半天,才想起来俞大夫今天晚上还有个门诊。 严奚如蹲到水盆边:“干岳父,你儿子饿了吗?” 寿寿两嘴一张,表示干儿子不知道,但当爹的饿得很。 俞访云推开家门,只见两条长腿架在自己沙发的靠背上——严奚如正倒趴着,头枕在座垫上,拿着虾干罐头喂寿寿。可他睡着了, 手里的虾子撒了满满一水盆,把乌龟壳都淹没。 俞访云先去救起来不知所措的寿寿,再把这双腿从沙发上弄下去, 好沉,笨重得不似个活人。一探他的鼻息,有是有,就是又急又热,额头也是烫的。 严奚如睁眼便看见俞访云的脸,和梦里连上了。但这梦中羞红了脸的人张口便骂他:“严奚如!你一个外科大夫,连感冒吃什么药都不知道?!这是抗过敏的!” 他手敲一敲茶几上那板药片,教训病人似的,可严奚如几乎感动得想哭。生病之后他好几天没敢碰这豆蔻了,不见他在身下对自己急赤白脸,心都空了。 “我没吃,”严奚如去拉他的手,“我去你床头药箱里翻了翻,没找到什么能吃的药。” 俞访云抓起钥匙:“等一下,我出去买。” 严奚如翻身坐起来:“不着急,你吃饭了吗,我带回来了。” “看到了,你的鱼汤。”俞访云见他两眼通红,不知病的还是累的,又忍不住坐下来碰他热烘烘的额头,什么情绪都化作心疼。 严奚如鼻子塞住了,闻不到厨房的香味,俞访云早就把冷饭冷菜挪到厨房上去加热了,等药买回来,正好开桌吃上热饭。两碗白饭,四个食堂淡而无味的菜,但热气腾腾的,也有些团圆味道。 严奚如没什么胃口,落了筷子安静看俞访云吃饭,看他嘴角漏了一颗米,看他又把那颗米舔进去,腮帮子一鼓……光这么静静看着他吃饭,都觉得世上其它所有事可以靠后排一排。 对面也心不在焉的。虽然他不说,但俞访云敏锐察觉,不止是身体难受,还有因为廖思君的失落。 今晚月亮又圆又大,看不见星星,夜空似湖面浮着轮圆盘。俞访云让他晚上睡在这儿,严奚如自觉抱了被子就要挪去沙发。感冒还没好,他不敢碰他,这位医生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俞访云却扯了他的被子:“你别走。” 严奚如松松垮垮的脚步被这声一绊,本来就迈不动步子,更跨不出一步了。但他的原则还在硬撑:“……不走能干嘛?” 灯光迷眼,俞访云扇了扇睫毛,声音颤的仿佛他才是那个发着烧的。“你亲亲我。” “……”这豆蔻眼神一绕,是要勾谁的魂。 ——角色不知怎么就天翻地覆,他严奚如有一天也有机会被人扯着被子,宁死不从。 严奚如捏自己大腿。亲不得啊,这会撒娇会撩人的豆蔻准是哪只妖精变的,馋他这唐僧白花花的肉/体才披了皮过来勾引,万不能掉了陷阱。 这世界上还有和他一样洁身自好又听老婆话的男人吗?没有了,唐僧没有老婆,唐僧都比不了他。 俞访云又可怜巴巴地重复,粘人的时候尾音都是水做的。“别走,亲亲我。” 唐僧一听腿也要软……严奚如低下头,在俞访云额头落了一个滚烫的吻:“你放过我吧。” 俞访云却钻进他裹着的被子,缠上了他的腰,布料跟着手上的动作一块耸动。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摸到裤腰带的搭扣,一把扯开,伏了上去。 ……得了个感冒而已,严奚如气喘吁吁,怎么就觉得自己快死了。快憋死了,快活死了。 严奚如谨遵医嘱,在饭后和睡前都吃了两颗药,可第二日早上体温不降反升,三十七度八了。只能怪时昨夜消耗太多,把药效一并散了。 他今天不上班,俞访云正好把人软禁在家里。严奚如当一回金丝雀,不怨这笼子太小,只怨主人走得太早。在屋里扑棱扑棱翅膀,没处可飞,又去阳台上和寿寿大眼瞪小眼。 到了临近傍晚,以为俞访云终于要回来了,严奚如打电话问要不要去医院接他。“睡了一下午,我病全好了,体温也不烧了,翅膀硬了,可以扑腾着去接你了。” 俞访云无情拒绝:“我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等下要去学校找乔谦。他要把借了的书还给我。” 严奚如一听就急了:“你不要趁我虚弱就红蔻出墙啊,掉片叶子都不行。” 每次他醋意泛滥至戏多,俞访云都懒得回应,这次却笑得温柔:“那你帮我去拿吧。” 严奚如当然答好。 那一头,俞访云挂了这通电话才给乔谦发消息:师弟,晚点把书还给我吧,我来学校。 校园里的木槿花期刚至,花瓣浮在空中,似乎这里的空气都比别处轻巧。严奚如踩过厚厚雪堆似的花瓣,难免可惜。但一点微风就吹散了他薄薄的怅惘,总有人正年轻,总有花期正好。 严奚如在操场旁边见到了乔谦,本来提着纸袋就想走,对方却支支吾吾地偏要问一句:“老师,俞师兄和你关系很好吗?” 这不是自己往钉板上撞,严奚如耐心回答他:“一般好吧,平时都是我倒贴的多。” 就在乔谦以为是自己想多了误解他们的时候,他又添上一句:“但是也有你师兄馋我身子的时候。” ……这钉板好贱。 乔谦顷刻如同霜打了的小白杨,脸也青了,叶子也枯了,全世界都萎黄了。 严奚如不觉自己太直接,是这小孩太傻,俞访云对他的态度难道还不够明显吗?这小孩不仅脑瓜傻,还把俞访云看作和自己一样傻。哪有人会被别人喜欢个几年都毫无察觉,不是铁了心想拒绝,就多半是个傻瓜。 裤脚沾了好多花瓣,严奚如弯腰去拂。忽然想到,俞访云都能被汤季那样纠缠了几年都说不出拒绝,说不定在被人喜欢这件事上,他真的是个笨蛋。——还好是个笨蛋,轻易就叫他这个聪明人半路掳走。 严奚如绕了条远路,想多晒一会儿操场的太阳。这纸袋忒重,勒得手指都疼,他打开来瞄了一眼书的封面,却霎时愣在当场。 纸袋里是本《局部解剖学》,人卫第三版。 他有种突如其来的预感,从天灵至脚底将全身贯穿。手指搓开封面,书页在风中摇摆,但字迹清晰。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是他刚进大学的笔迹,那时候尚且一笔一划写得端正,青涩又朝气蓬勃。 严奚如豁然开朗,终于浮现初见画面。是那日压低的帽檐,厚重的镜框,他把厚厚一本书扔进俞访云的怀里。不过是心血来潮,送出去自己就后悔了,但那小孩把他的书抱得紧,如获至宝一样。 ……严奚如也重获至宝似的,把那一页纸紧紧攥在手里。过去所有的好奇,困惑,谜团,如今都有了答案。在撞见这几个字的时候,和七年前的俞访云久别重逢。 他早在一开始就与他相遇。 谁会那么多年茫然不知?只有他严奚如这个傻子。树叶飘下来落进扉页,瓢虫从叶上扇翅飞走,都在嫌弃他蠢笨到了家,但凡能聪明一点,第一面就该讲给他听。 “原来我绕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你。” 俞访云邻近傍晚才从医院出来,到学校的时候,夕阳都被夜色稀释成了无数分散的光点,洒落在地面和身上。操场上也没什么人了,他踩着金光跑向严奚如。 “约我来操场做什么?” 严奚如坐在草地上仰起脸看他,问得直白:“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俞访云一怔,仍是茫然状,却被严奚如拽到了草地上,跌进他的怀抱。“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 严奚如刚才坐在人来人往之中思考至天黑,所有诧异一点点拼凑成了时光中那个空白的轮廓。回忆这次和他相遇之后的每一个细节,只要细细思索,慢慢拼凑,是足够他窥见一条蜿蜒细长的脉络的。俞访云始终站在路的另一头招着手,他却现在才认出他来。 那人撑着自己的胸膛,仍是不发一言,任由平静呼吸卷起千层海浪。 “你还有什么计策没使出来的,我都想试一试。”严奚如笑着说。 俞访云却转身就从他怀里滚走——原来是走为上策。 严奚如将人箍得牢,两个人在暗淡的草地上打滚,越抱越紧,俞访云的后腰都被撞痛:“光天化日的,这里那么多人,你疯了?!” “哪来的日光,天都黑了。而且我们在谈恋爱呢,下了课手拉手来滚下草地,很过分吗?”严奚如滚到他上方,锁住他目光,“你让我去找乔谦拿书,不就是要在今天告诉我,我们早就见过。” 俞访云扭开视线,算是默认。 许是看他近日心情沮丧,或者是终于愿意坦诚面对他,哪种原因都不重要。严奚如说:“我很开心,很开心你愿意告诉我。” “究竟什么时候喜欢我的?”严奚如贴着他问,非逼着他亲口说出那个回答来。 俞访云顿了片刻,然后坦白:“四年前。” 这个答案让严奚如又惊诧一回,“不是七年前吗?不是我借你书的那一回吗?” “……七年前我连你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难道我会因为在福尔马林池旁边听你说了几句话就对你心动吗?”俞访云说得强硬,但不敢和他对视,不知几分真几分假,自己都解释不清楚。 是他抓着自己手的刹那,还是撑着讲台说那番话的时候,还是他挡在自己面前的时刻,还真就是……第一眼。 严奚如又用鼻尖来蹭自己额头。俞访云无可奈何,抬头凑上来亲他,星光正好落在眉眼之间,舔尽唇齿,唇分开又粘上,没完没了。整片操场,整个校园,整个晚上,他们也是偷亲次数最多的小情侣。 终于轮到俞访云在上面,撑着草地垂下视线:“很早就开始,到很远之后,都是的。” 严奚如将他拉进怀抱,咬住上唇满满一抽屉的心动,都换作了亲吻还给他。 将所有存在的不存在的回忆埋进爱意。被人喜欢这件事上,俞访云是个笨蛋,可喜欢人这件事上,他又是唯一的天才。两相抵消,配自己正好。 “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找我?” 俞访云眨了眼:“我不能确定……你会喜欢上我。” 严奚如指尖抹过他眼角,以虔诚之姿:“不管什么时候遇见,不管是哪一面,我都会爱上你。” 境遇随时间迁移,人时常被打磨,被蹉跎。但珍贵的是,他的豆蔻依然保留着有棱有角的千百个面。 那就慢慢一辈子,慢慢与他的每一面都相爱。 第42章 追鱼 那本系统解剖书, 成了严奚如近日最爱的读物,查房之后, 下了手术,时不时拿出来翻几下,嘴角还噙满傻笑。旁人一靠近就紧张地合上封面,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本皱巴巴的旧书里藏满了情话。 藏起的是俞访云密密麻麻的笔记, 大到标题小到图片标注, 他都有记号。以前处方写得随便看不出来,严奚如翻了这本书才知道,有些人笔迹潦草看起来像些样子, 一笔一划起来, 就是小学生字体。而且俞访云的楷体字写得混圆,形状和部首都是一颗颗豆蔻。 严奚如心里觉得可爱, 又忍不住调笑他:“你都是拿圆规写的字吗?” 俞访云上来便抢那册书,抢不过,气鼓鼓地走了。 之后普外科的人事调动频繁,蒋一刀升任的消息定了下来,本来大家都以为严奚如白捡了一个主任当。结果忽然小道消息横出:省医院肝胆外科主任楼建军要调任来桐山。 今日传闻终于尘埃落定。楼主任不仅自己来了,还带来了手底下所有的医生和博士,以普外科主任的身份空降桐山。 至此,科室所有医生的派系全部重新洗牌, 原本空闲的新楼层也被普外收入名下,病床数量和医生团队瞬间壮大。众人看到严奚如主任的眼神都带了同情。高级职称近在眼前,空降了这么一位外院的大佬, 手下那么多人来分摊原本就捉襟见肘的资源。 煮熟的鸭子带着锅都给飞咯,严主任实在是太惨了。 严奚如看起来浑不在意,他知足常乐,手下只要有个江简就好。虽然江医生看着粗手粗脚不太靠得住,但关键时刻值得托付,比如护士站发箱水果,整个办公室属他撒开腿跑得最卖命。 严奚如下了手术回到办公室,满意地清点了码在门口的几箱红富士。他不过抬了两箱水果到车上,回来却觉得腰部酸胀,脚步都有些飘忽——难道最近太欲求无度了吗?可俞访云忙得脚不沾地,哪里给他什么钓鱼的机会了。 “俞豆蔻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严奚如舒展了一个懒腰,瞄见江简桌上放着的节目单,接来一看,名字里竟然夹了他们家的那位。 江简介绍:“对啊!医院今年的周年庆上,还有我们自己的表演可以看!” 严奚如看那印在最中间的三个字,尤为不爽。好似这名字现在只能由他来瞧,黄灯下锦被上,鸳鸯帐里,一笔一划的让他仔细瞧。 遂即又一想:“那豆蔻能表演什么?上台去给人搭搭脉啊还是报中药名?” “唱一首歌不就挺好的嘛,俞大夫戏唱的多好听。” 话音刚落严奚如就把那纸揉成一团砸在了江简脑门上。“你敢让他唱试试?!” “你是哪里来的暴君啊……”江简揉自己的额头,“刷票是你刷的,封的也是你的帐号,现在又不乐意了。俞大夫真无辜,自己说不定都不乐意去呢,就这么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唱不唱都要遭你骂。” 严奚如才想明白一切都是自己做的孽,要不是那个什么投票第一名,俞访云也不会被强加这一环节。这么一想,严大夫后腰的]酸痛登时更严重了,瘫到椅子上——方光明和孙其保不准,真想把俞豆蔻打造成这破医院的头牌,往来逢迎,真是他妈有眼光。 这天夕日融融,阖家团圆,严成松难得在家吃饭,严奚如在他旁边凳子拉了一半,又走远几步坐到斜对面,捂住后腰仍然觉得硌得慌。 “听说省医院肝胆科那主任到你们医院去了,还把人都带去了?”严成松不动声色瞟来一眼,“那他们自己不就空了吗,谁做手术啊。” “是,手底下的医生研究生博士都带来了,二十多个人。也不至于没人做手术,省医院外科的病床数是我们的两倍,这么大一医院。没了谁不能继续转啊。”严奚如心里嘀咕,他爸怎么这点小事都掌握,看起来最近医疗行业普遍不景气,厅长都有时间回家来打听这些有的没的。 严成松不知道儿子在心里编排自己,又问:“那他们依以来有没有影响到你们啊?你这个不知进退的脾气,能和他相处的好吗?能争的过吗。” 问都问了,关切也关切了,偏要拉一句训斥遮遮掩掩。末了又添一句,“你这个嚣张跋扈的性子再不改掉,我看一辈子都只能是个副主任!” 严奚如倒是坦然,被骂习惯了早就不痛不痒:“爸,你这个顾盼自雄的土匪脾气,一辈子没改,不也当上了现在的位子。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家鼻孔朝天的脾气是遗传,能称帝称王的命也是遗传的,不用您太纠结。” 又开始满嘴跑火车,严成松筷子朝桌上一拍,懒得和他说话了。 严奚如晚上在院里给俞访云打电话,手拨着几片丕蓝疏松的叶子,只等待了几秒就觉得焦灼。那边终于接通,口齿不清地咕哝一句:“怎么了?” “刚才热了杯牛奶,突然很想你。” 俞访云愣了愣:“牛奶和我有什么关系?” 严奚如笑着搓下一撮叶子,想成那人柔软的发梢,铺在自己膝上。 “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就是,我很想你。” 俞访云一愣,接着也忍不住轻声一笑,笑都沾上了奶气。听见那边有嘈杂的人声,严奚如手指顿了顿,想问他这么晚还在哪里,又觉得这样压迫感太重,一时僵住。 倒是对方主动和他说:“我在书店。” “要买什么书?说不定我有。” “不是买书……”俞访云拿手机给收银员扫了扫二维码,才重新对上耳朵,犹豫了下老实交代,“我来买字帖。” “噗”一下笑了出来。不知牛奶太热还是对面的声音太柔软,贴着胃壁,严奚如的心都要融化。这人怎么能这么可爱。 翌日清晨,严奚如一大早就瞧见严成松戴了副眼镜,坐在客厅里借了自己的电脑东按西按,键盘上每个键都摸一遍。他的秘书请假了,出差的报告还得自己修改。但严成松没改几个字就陷入了困境,这怎么改了一页还有一页,改了后面的前面的又变了。 这都是些什么工具,比他儿子还不讲道理。 严奚如观察了会儿,看不过去,放下手里的油条:“爸,我帮你吧。” “我会的啊,是不是你电脑有问题。”严成松摘了眼镜在旁边盯着,“诶不是哪能这么改啊,你别把我改过的都抹掉了!你会不会弄啊……算了你走开吧还给我,键盘给我,给我!就说你电脑不行吧……啊,这就好了?” 严奚如把屏幕转回给他:“好了。” 严成松面色不变:“哦,我就说可以的。” 沈枝在旁默默摇头,一看这就是亲生父子。 严成松的邮件发了好几回都没成功,严奚如说:”爸,你直接带我电脑去用就行。” 爸爸嘴上说“不要了,不要了”,手却很诚实地提起电脑包就走了。 他推开家门,严奚如正好抬头,父亲的背影就落入眼中。比想象中佝偻了一些,步子也不如印象里沉稳。他一时望得出神,沈枝敲了敲他的玻璃杯:“你那颗丕蓝腌的怎么样了?” 严奚如笑开:“快了,还在努力,马上可以带来给您看了。” 沈枝见他脸上表情,春天的杜鹃都开进眼睛里,雀鸟叽叽喳喳地诉说欣悦……有这么喜欢吗,她这傻儿子。 还能多喜欢,喜欢到喝一口鱼汤就想到他,喜欢到热了杯牛奶也想端去给他,喜欢到院里花开了都要折一枝最好看的去送他。 可这样的喜欢,相较于俞访云给自己的,仍是迟到了好大一截。好在剩下的时间足够他去追赶这段差距。人生过至一半,他终于开始期待一点被平凡琐事充满的日子。 还不到七点,严奚如放下了豆浆也准备去医院,沈枝惊诧他上班这么积极,三更半夜见太阳的离谱。 “您没发觉我最近都很积极嘛,恨不得睡在医院。”严奚如套了外衣出门,今天院里有晚会,俞访云让他等着自己一起去。于是看云也特别白,天也特别蓝。 可现实当头一棒——“严主任,今天晚上是你的一线班。” 严奚如下巴都跌到地上:“我礼拜一刚值过?” “不是哦,楼主任不是刚调来科室嘛,医生之间的分组也调整了,现在的值班是按组来排顺序的哦,您还没看到贴出来新的值班表吗?” 严奚如头昏眼花,现在才看见墙上自己的名字,又大又密。按这规则,一组只有江简和自己两个人来回倒,每个月的夜班数量瞬间翻了一倍,针对的是谁一眼分明。除了在手术台上,交班迟到开会早退属他严奚如实属第一名,何曾吃过这种亏,可又想到俞访云平日,不算上夜门诊一周都有两个夜班,周末也被会议占据。 与俞院长一比,严主任仍有很大进步空间。 晚上院里一片喜气洋洋的,严奚如一个人打包了三盒饭,心酸里吃出些热闹的滋味,本来心态终于恢复了点,偏偏江简告诉他,那边聚会上起哄着让俞访云重新上台表演一回,说他刚才和琵琶扬琴混在一起吹的笛子根本不做数。 严奚如都不知道这豆蔻还能吹笛子,可方光明这个不厚道的,不知是严老太太那儿还是哪里听来的门道,偏要俞访云唱一段戏。孙其与他一唱一和的,还兴致勃勃点了首《追鱼》。 俞豆蔻在台上唱什么姻缘本是天注定,怎能少了他这位风流堂前客,严奚如急得跳脚。江简这些时候最会来事,连着发了几段视频,但他座位隔得太远,拍不清楚也听不明白,只有这最后一段稍微能看些。 蹩脚的戏台,蹩脚的配乐,蹩脚的看客,全然衬的他这心上豆蔻如明珠般耀眼。俞访云下了台,被一群看客簇拥,白云披了一身的人,周围却尽是些红飞翠舞,只有他最清透。 ——可他才不该是那白衣婿张珍,分明是那夜色下仙姿佚貌的鲤鱼精。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蛰伏着,昂首着,引人爱他。 这晚手术后需注意的病人算多,严奚如直接睡在了办公室,拿几张椅子拼成床,不知道能休息多久,睡一点是一点。躺下又被喊起来四五回,到了后半夜,睁眼至天亮。 乍亮的日光穿透窗帘洒在手肘上,眼前也弥漫了金光,严奚如耳边余音未消。俞豆蔻那儿唱到百转千回,也唱到他的百转愁肠,一夜相思。 耳边忽听见细碎脚步声,落在身侧,严奚如移开手肘,望见那条心心念念的小鲤鱼,粉着一张脸,还有一团糊上去的胭脂。 “你这什么打扮?脸怎么了,叫开水泼了?!”风流子看了也一惊。 俞鲤鱼立刻揉了把脸颊:“护士长一定要给我涂的粉底,说我面色太白了。” “那这脸蛋呢?” “还抹了一点腮红。” “那这嘴呢?” “嘴?嘴怎么了。” 没涂口红吧,俞访云下意识伸舌去舔下嘴唇,忽被对面吻住。 唇齿相贴,舌尖让人含住,素白一张小脸弯了浅浅嘴角,勾起面颊上两团红晕。严奚如搅动水花,恋恋不舍断了银丝,松开他,抬手抹掉那脸颊上仅存的颜色。 “以后不要再抹这些乱七八糟的了,太折磨人。” 俞访云贴着他掌心,侧过头,轻轻说:“好。” 那两坨胭脂被手指抹得干净,却又平白升起两朵绯云,真是……洗了胭脂,却叫人,魂魄消散。 俞访云在他值班室用冷水泼了把脸,兔子一样两只手在脸上乱抹:“我去上班了,你再睡会儿。” 严奚如一定要拉着他送到电梯,还好大清早病人都没起,没人看见,也没人跳出来投诉医生谈恋爱。数字慢慢从二十几楼降了下来,俞访云突然踮起脚,叫两个人白大褂的袖扣相碰。 他把一截花枝插在严奚如的口袋:“回来的路上见到你心心念念的枝头豆蔻都开了,就想到你,就想捡一枝来给你。” 胸前本就插着豆蔻,如今又多一株,连梢带叶,花苞小小一串,珠钗似的坠着白玉。 ——这才是严奚如一开始就把俞访云比作的豆蔻,珍惜地别在胸前,与那枝粉色笔身缠绕,艳就艳了,他乐意得紧。 电梯上的数字越来越小,云后也涌出微光,身边的人笑着说:“其实前几日,我终于在梦里遇见我妈妈。她说,访云要早点当上院长,然后严奚如想做什么都可以,想去哪里都可以,都由我罩着你。” 俞访云勾一勾他的食指:“我也不是说着玩的,我会成为你的底气。” 他说的像是稚语玩笑,却隔着时间回答了他。 ——男儿当立天地间,但何来天地? ——那么,我来做你的天地。 渐亮的曦光都留给了严奚如,俞访云后退一步钻进电梯,可他怎么如此会往人心里钻。 严奚如心意沉实地转过身,走回办公室,却在角落撞见一个人。 那人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立若枯山,脸色沉沉,布满了压低的阴云。 脚步一顿,严奚如低声喊道:“爸。” 作者有话要说:出柜近在眼前。 第43章 生日快乐 阴影低沉, 严成松立在那儿,像被热油泼了似的, 整张脸都燎着火。 他沙哑地嘶吼:“……你就是为了他是不是?你胡闹到现在!不结婚,不成家!就是为了他?为了一个男人?!” 严奚如直面父亲的震怒,未退半步:“是的。” 因果顺序不太准确,结果倒是说得没错, 全是为了这个人。 严成松大力关上了身后那扇门, 似是怕这一点点语句透露给旁人听了去都足够叫他全家蒙羞。 “严奚如!严奚如……”他手都颤抖得不能自抑,手臂下夹着的东西迎面砸来,“我给你看看!看看你自己做的肮脏事!”他在飞机上打开电脑看到这个画面, 险些当场晕厥。 电脑滚烫, 赤热得同上面的画面。两双赤/裸的腿正纠缠,汗把床单都打湿, 只拍到了下一半,浑然看不出是个白天或者黑夜。 严奚如此时却出奇的镇定,手指点点键盘,调亮了光线才想起这是哪一回,也就那一回儿,趁俞访云被吻得发懵的时候拍了照,他手臂都酸软,抢也抢不过自己的手机。 “看见了。”严奚如嘴角竟然擒一点笑, “我拍的,我存的。” 话音刚落地便被严成松夺过电脑,哐一下朝地上砸去, 那机器滚了几圈,屏幕和键盘都分离,光线犹闪烁。 “这就砸了?往里面往里面翻翻,说不定还有更精彩的。”严奚如还要往那滔天的怒火上浇一捧烈油,伤口撕扯得愈大他才愈得机会喘息。 严成松举起手臂想掴儿子,最后却是抬起一脚,用尽了这么多年对他冷眼旁观的所有力气,狠狠踹上了那笔直的小腿。 严奚如歪趄一步,腹部顶上桌脚,肝肾脾都在腹中相撞。严成松一脚又踏在那闪烁的屏幕上,四分五裂,碎得如同现在的意识——一边是血肉相连的痛苦,一边是对这混账汹涌的恨意! “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让你!让你……”语序轰然崩塌,严成松目眦欲裂,“就是让你教我看,男人和男人怎么搞在一起的吗?!” 严奚如俯身撑住腰,庆幸他爸沉得住气,等俞访云走了才发难,没有上来就揪自己头发。要让那豆蔻眼见到自己被打,保不准又委屈巴巴掉下几滴泪珠来,疼的就不只是身上了。 “爸,我三十四了。”他后腰疼得厉害,抽了口冷气,“要是十几岁,二十几岁,我做这种混账事,你打我骂我让我跪下认错我都不会说一个不字。但现在不是了,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现在做出的事,就算再混账再不堪再入不了你的眼,也是我仔细考虑过的,我深思熟虑,我负责到底。” 严成松震怒到失语,听他这个心比天高的儿子继续说,“您从来就不能逼着我为一件没有错的事下跪,以后也再不能了。” 照来的日光越来越盛,一点也散不去屋里的阴霾。严成松颓然坐下:“你去找他,立刻给我分开……不管用什么方法,断手断脚,割了皮肉也要给我分开!” 严奚如直截了当:“我不愿意。” “不愿意是吧?!”严成松也累到极点,愤怒尽数成了绝望,眼色凄凉,“好一个不愿意,你是真不把我当一回事……好……那我让他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不,不……我让他这辈子都当不成医生!我看他无路可去,我看看你们还能好到几时?!” “不用您逼我,我自己走。”一点日光打在严奚如的鼻梁上,将他义无反顾的神情分割成明暗两部分,“我自己不在这干就是了。即使无路可走,您也不可能让我们分开。” 他转身就走,严成松心中陈血难呕,已是走投无路:“严奚如!你这样逼我,你怎么对得起你亲生妈妈!” 严奚如身背挺直。那是他妈妈保佑的爱人,他怎么可能对不起她和他。俞访云刚刚还说要成为自己的底气,自己如何能先让他失望,又如何能成为他的障碍。 他没回头地走了出去。推开医院大门,看见天高云阔,鸟雀都飞得自由。 最近医院流言纷纷,传的都是些普外的八卦。可八卦的主角依旧大摇大摆地走在医院里,不禁让人怀疑这些消息的真实性。 直到方光明手底下的医生都透露些闲言碎语,江简终于忍不住了,跑来问严奚如:“老大,他们骗人的吧?对啊,我们的手术都排到三个月后了,你能走去哪里?” “嗯,没有这么快。”严奚如点点头,“昨天才开始构思辞职信该怎么写。” 江简好似惊雷劈了头顶,接不住自己的下巴:“……真要走?!”他消化良久,开口竟然一股子哀怨:“老大……你走了我们组怎么办啊,我们科室怎么办啊!” “省医院没了他楼镇军可以,桐山没了我也可以。难道我走了手术台就不转了?”严奚如难得安慰他,“你明年就升主治了,也不用再让人带着了。虽然我常常骂你,但你其实做得很好,只要再细心点,以后能更好。” “可我的老大只有你啊。”小江医生觉得自己鼻子都酸了,“你要去哪儿啊?老大。” 严奚如受不了他这突如其来的煽情:“不能没地方去,大不了我真去陆符丁的药铺门口卖龟苓膏。你等我真走了再拉横幅相送行不行?这不还早嘛,至少等我把欠着的手术都给做完了。” 天彻底沉了,严奚如才姗姗下班,从那一天之后他再没撞见过他爸。同在一个屋檐下,两个人却有着昼夜的时差。 他先在饭桌上和妈妈坦白,“妈,我要失业了。” 沈枝的反应也只是轻微蹙眉,她从来不操心这父子俩工作上的事情。“你被挖角了?”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如此。 严奚如轻笑一声,答是,然后再没提这个话题。他收拾了碗筷,“妈,我出门了。” 夜色里早蝉鸣叫,马上就到立夏了,记在心里的重要日子也快到了。 俞访云忙起来昏天黑地,后知后觉,终于听得一些闲言碎语。揣着一些话回家,却撞见严奚如正蹲在阳台上给寿寿换水,打湿了半身的衬衫裤子。 他从身后贴上他的宽厚肩膀:“快夏天了。” “对,我们在一起了过了一整个春天。”严奚如湿漉漉的手抓起他的,轻吻了下,“还会有很多个夏天。” 俞访云环紧了他,摇摇头,什么也没问。要问什么呢,他就在这里。 可梦里依旧见到严奚如的背影,就两三步的距离,他怎么追也追不上,眼看不远处的人整个没入海底。 俞访云张惶睁眼,那人却睡得正沉,手臂牢牢圈着自己。踹他一脚也闹不醒,于是狠狠咬一口眼前臂膀,磨出一个圆圆的牙印来才解气。 第二日严奚如醒来,怀里的豆蔻已经去上班了。他洗了个澡收拾清爽,太阳还没亮透,出门去取预先订好的东西。 绿荫已经慢慢铺上了街道,薰风扑面,未来得及消散的春光似蝴蝶落在手背。此时得闲,严奚如压抑几天的心情终于雀跃一些,被上天宠爱的小孩才会这在这样明媚的日子里过生日,他也只宠爱他。 礼盒被包得很漂亮,一个完美的蝴蝶结扎在上面,严奚如接过店员递来的蛋糕,“怎么还送一朵鲜花?” “做蛋糕的师傅送的,今天也是我们老板娘生日,她最喜欢百合。您带回去给您太太,她一定也喜欢。” “他啊,他不喜欢。”严奚如笑着摇摇头,“他只喜欢干枯了的花苞和果实。”比如白豆蔻那样的。 店员说:“哦!是干花那种吗?我们店里也可以一起包装。” 严奚如说:“不是,是熬汤的那种,能吃的才好。” 店员听得一头雾水。 此时另一边,俞访云打了一个大喷嚏,引得主任都看过来:“小俞感冒啦?” “没有,空调风吹得嗓子痒。” “你们年轻人都拼,但也要注意身体啊。你知道三医院那个急诊大夫吗,就是感冒一直拖着不好,最后发展成病毒性心肌炎,人一下就没了。”主任扼腕叹息,“当医生的,自己身体出了毛病,反而不知道重视了,你们可不能这样大意啊。” 俞访云点头说好,倒是想起有个人发烧了也不知道吃药,不舒服了也撑着不说,白长了三十多岁,还是个任性的脾气。 严奚如回办公室取东西,被护士长撞见他提着蛋糕盒:“哟严奚如,这是去给谁过生日啊?” “给我对象。”他笑着答话,脚步匆匆,留下护士长一脸诧异,心想能让他严奚如春光满面的是……难道真是要娶老婆手头穷匮才跳槽去的私立医院?又摇头,按他的做派应该不至于。 也不晓得是什么情况,护士长只能惋惜这一个个曾经踌躇满志立下抱负的,最后全被现实打败。 严奚如到了十九楼,听说俞访云去了抢救室,便在办公室里等他。占了两层楼的ICU就是阔绰,住院医师都有单独的办公室。严奚如之前几次路过,从没进来审察过,如今一看这屋子,完全是俞访云收拾出来的风格。 ——病历本和处方笺在电脑旁边码得整整齐齐的,所有签字笔都按颜色分类了插在笔筒里,桌上一尘不染,还点缀了一小盆水仙花球,养在换药碗里,倒是不浪费。 屋里有股淡淡的药香,严奚如往窗外走几步,发现窗帘钩上也挂着一个香囊,是俞访云给自己做过的同款,白芷和沉香的味道突出。他把办公室打理得井井有条,仍在其中埋了一点与恋人连络的线索,偷偷撩拨自己心弦。 严奚如略一低头,瞟到了垃圾桶里那一束鲜花,刚被丢弃,还冒着水汽。他捡起脚边的卡片,就普普通通一句生日祝福,落款是汤季。 ——“生日快乐”四个字,兴师动众地配了一束白色玫瑰,生怕别人猜不出来他图谋不轨。 可俞访云卡片都没翻开就丢尽了垃圾箱,如此冷漠做派,严奚如不禁笑出声来。 “严奚如?!你在我们这儿干嘛?”ICU的主任先开门进来,后面跟着的俞访云看到他也意外。 严奚如靠近门口:“我来找俞大夫。”手臂自然地搭上了他肩膀,感觉到俞访云也朝自己歪,猫儿似的在自己腰上挠了一下。 主任没注意这两人的腻歪,把桌上几本病历签了,忽然抬起头:“诶严奚如,你是药去之前血管外科老罗去的那家医院吗?那边的院长也是桐医出去的,肝胆外科搞得蛮好的。” 严奚如瞟了眼俞访云,后者也在注视他,“嗯,他是找过我几回,提的条件也不错。” “确定要走了啊?其实也挺好的。你看看楼镇军一来,把我们普外弄得乌烟瘴气都成什么样子了。”这话也就老主任敢直白地讲出来,“那你什么时候走啊?” 严奚如松开手:“今年。” 天刹那间就阴了下来,云和霾搅和成了一团。主任还驻留在桌前,严奚如先说有事,离开得仓皇。 主任奇怪:“啊,他到底来干嘛的啊?” 俞访云摇摇头,睨见桌上那枝沾着露珠的百合花。 严奚如走到门外,空气湿热,不由得担心蛋糕上的奶油会不会化,至少该和他提一句“生日快乐”的。 正抬着头,身后有人追了出来。俞访云急促的脚步在门口戛然而止,这回他没有选择逃避。 “你答应过我,做什么决定都会事先和我商量的。” “我管不了别人,更不爱被人管,你是知道的。”严奚如心想,更何况,告诉你了,还怎么走,怎么舍得走。 俞访云踩过瓷砖靠近他,脚下却没有实感,被铺天盖地的迷茫淹没:“我每一步都是跟着你的方向朝前走的,好不容易站到你身边。如果之后没有你,你又叫我朝哪里继续走?” 严奚如转身对上他目光:“那是你以为的。我从来没把你当成跟在身后的人。我和你的感情从开始就是平等的,希望得到的回应也一样平等,只要你同样有信心。我和你保证的是,我们会一直走下去。” “但你没有告诉我任何决定,甚至从一开始就觉得我不会让你走。”俞访云眼色沉了下去,“严奚如,没有信心的不是我。你如果真的想去别的医院,我为什么不能和你一起去?” “不能,你必须留在这里。”严奚如不作解释,也不容他质疑,又变成了那个固执不讲道理的师叔。 俞访云差半臂就能碰到他,可脚步一停,还是转身离开。他也一句话不说,又变回了那个封闭心事的豆蔻。 豆大一颗雨滴,砸到了严奚如头顶,这次轮到他看俞访云的背影。廖思君的事犹在眼前,他不想他也被现实磨去棱角,碌碌而终。桐山不是最好的选择,但这里有他熟悉的医生和同学,至少能保存一些少年锐气和热爱。 严奚如挠了挠肩上那个浅浅的牙印,昨晩睡到一半就被踹醒了,莫名其妙的,还由着他在自己身上撒了气。 但这回再让他咬个十几口,还能消气吗? 第44章 野心被白云留住 俞访云第二天才发现了柜子里那个无辜的蛋糕, 糖浆塌在丝带上,巧克力牌融化了一半, 依稀看出个“乐”字。他拿手指蘸了点,奶油已经酸了,再可惜也只能和那束凋萎的玫瑰一起在垃圾桶相拥。 只剩那枝百合娇嫩,用生理盐水的玻璃瓶装了摆在窗台, 进门就见着。花枝贪婪地吸着水分, 几乎以为能茁壮生长。过了几天,花瓣蜷起一个角,难分难舍地凋谢了第一片。 副主任推门进来:“小俞, 下午的篮球赛你去的吧?我们科拿不出几个人, 只能跟外科的一起去和大内科比。” “嗯,好。” 未经思索答应了, 俞访云才挑出其中两个字,外科……他已经几天没有收到外科医生的消息。之前黏在一起的时候没有感觉,如今才知道从热恋里冷却也轻易,只需一句争吵一个眼神,就能让同个屋檐下的人互相不闻不问。 “外科那边也要派人上场吗?” “要啊,但他们那边都是些老弱病残,你不用太指望。”主任递来一套护膝,“带上这个, 你是我们的精锐,可不能受伤。” 库房后面的塑胶篮球场是医院二期建的,本是为了鼓促院内职工强身健体, 可后来发现,当值了二十四小时班拖到次日中午才下班时,回家倒头大睡酒是最好的锻炼。篮球场惨遭嫌弃,逢年就球赛的时候用一回。 俞访云在病房忙完,换了套运动服慢吞吞地来到球场,场边已经围了一圈人,大部分都是女同事。今天的天气不怎么样,大家却兴致勃勃——他根本没想过别人是来看自己的。 俞访云坐在场边换鞋,一听冰凉易拉罐突然贴上脸颊,抬眼一看果然是严奚如。 “这出场方式很老套。”他漠然转开头,不打算接。 冷战也该有个冷战的样子。 “是吗,那我下次好好再想想,这回不算数。”严奚如一屁股坐到身侧,抵着他肩膀,“前几日换了两个夜班,昨天回去倒头睡了十四个小时才醒,累死我了。” 俞访云余光看他,眼下黑青在日光下也明显,忍不住心软一些:“那你今天还来比赛?你会打篮球?” “当然,在大学我也是校队队草。”严奚如挑眉一笑,“但我这两日腰疼得厉害,就不上场抢你的风头了。我来给俞医生当啦啦队。” 来了才知场下啦啦队阵容壮大,个个都虎视眈眈,别说熬夜了,就算前晚被开了一刀他拖着伤躯也要赶来。 俞访云凝眸:“真疼假疼?” “真的,你揉揉看。”严奚如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腰上放,“硬不硬,疼不疼?” 阳光把人晒得发懵,也一时忘了这几天的冷战是为何,俞访云就这么被他牢牢攥住手,湿汗把两人黏在一起,张开口想说什么…… “严奚如!终于逮到你了!”不速之客插入两人之间,“我们有个队员临时上不了了,你快去换衣服,上场打!” 严奚如眯眼抬头,一撮头发翘起来:“主任你别开玩笑了,我哪会打球啊?先上去给你们拖拖场地还差不多。” “你不会打篮球?!你一米八七的个子篮球都不会打长这双腿干嘛的啊?!” “长双腿好看啊。”严奚如弓起背,只想着溜之大吉,却被豆蔻拉住。 “他会,他以前是校篮球队的。”俞访云抱一颗篮球望着自己,无辜又天真,“对吗?师叔。” 严奚如:“……” 普外严主任被迫上场,把场上的平均年龄拔高了十位数。就算以前真做过赛场中心,如今也壮士迟暮,英雄腰痛。 严奚如眼睁睁看着篮球在俞访云和几个年轻医生之间传递,场下呼喊皆是为了他。扶着腰站在边缘注视,他发丝在阳光里跳跃,少年汗水挥洒,不吝朝气。 俞访云抢到了球,余光却瞥见一道深情视线凝望自己,分神零点一秒,身侧就有个人影撞了上来。本就平衡差,瞬时向后栽去,眼看颅后要着地,结果砸上一面坚厚的垫子。 严奚如接住了他,却听见自己膝关节“咔”一声闷响,直接跪在了地上。 膝关节霎时一阵钝痛,他扶着俞访云腰,另只手去抱自己的小腿,四周嘈杂全不可闻了,只听见俞访云抱着自己焦急大喊他名字。目睹他倒地姿势和痛苦表情,俞访云一滴冷汗蓦地砸下来……站不起来了,难道是韧带断了。 周围人七手八脚地把他们两搀下了场,骨科的大夫上来检查了一下,还伏到胸前听了听心跳,最后诊断说:“左腿前交叉韧带断裂。”然后搬来担架把严奚如弄了上去,立刻送去门诊。 俞访云耳边嗡嗡的,一时怔愣,还是担架上的伤者扯了把他的手臂:“你不负点责任啊?” 腿都伸不直的人,硬生生躺着将俞大夫拽走了。 俞访云在诊室角落里等着,整个人反应愚钝,医生怎么处理的都无法注意,脑海里一堆问题:这不需要手术吗?为什么不做磁共振检查?保守治疗发生二次损伤怎么办?万一伤到半月板了呢?…… 有人轻声喊他名字,回过神,诊室里只剩两个人了。伤患竟然好端端地站在面前,伸出双手环住了他:“你刚摔疼了吗?” “……”俞访云顿时醒悟,毫不留情地就顶向严奚如那侧“受伤”的膝盖骨,“你断个鬼!断个鬼啊!” “哎,哎,别撞了。”严奚如笑着包住他的膝盖,“再撞就撞到别的地方了。” 俞访云余怒未消,用力剜他一眼:“那刘大夫也和你一起骗人,果然骨科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严奚如笑得更开心:“对啊,选老公还是要挑普外的才放心。”说着,手腕从他膝下穿过,捞起了一条小腿,害他单脚站立失去重心,抱着扑向身后的诊床上。 俞访云牢牢锢住了他的肩膀,小声低吼:“这里是骨科的诊室!” 严奚如勾他纽扣:“我把他锁在外面了。” “别疯了!真要有病人怎么办!”俞访云推开他,怒气冲冲地去开锁,突然听见一声巨响。转身病床空荡,严奚如裹着单巾摔到了地上,佝背抱腰似乎痛苦得难以忍受。 相同的伎俩谁能栽两次跟头,俞访云走回来抱着手臂睨他:“这次又是那根韧带摔断了?” 可地上的人颤抖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俞访云心下迟疑,蹲下来摸他的脖子,一掌心的黏汗。 普外严主任的上尿路结石发作,连夜安排了急诊手术。 “老大,那么大一颗呢!”江简手指比了一个鹌鹑蛋大小的圆,戳到严奚如眼前,“不愧是你!长颗石头都比别人厉害,一般人早都堵住,尿也尿不出来了!” “……”严奚如苍白着嘴唇,翻白眼都嫌累。原来他之前频频发作的腰痛和低烧,真不只是站手术台站累了,“谁给我做的手术?” “泌尿外科的唐医生。”就那个一个月被投诉了十几次,在投诉榜上力压严奚如一头的唐大夫。 严奚如惊恐地睁圆了眼,遂即又深深叹气:“算了,这种时候也轮不到我挑。” “没事老大,这病不留后遗症。唐大夫说了,多喝热水,以后一定尿得畅尿得好!” 严奚如一脚将江简踹下了床。 多亏了唐大夫,严主任尿不出来的消息一天传遍了全院,连病人都来慰问他。严奚如枕头蒙上脸,不愿再接客。 有人怕他闷死,窸窸窣窣拉了窗帘,又把被子叠了个角。严奚如睁开眼,正对上豆蔻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俞访云也一宿没睡,眼睛红红的,曲了膝盖,半坐半躺地靠着他肩膀一侧。 严奚如术后睡了整晚,从麻醉里清醒才觉得后腰被压得酸痛。此刻低头仔细亲吻豆蔻的眉眼,一点劲儿也不舍得使。只落空一瞬,俞访云又仰头贴上来,与他唇齿相蹭。 “现在不怕人进来了?” “我锁了门。” 学得倒挺快……严奚如放肆亲吻他,从嘴到下巴到脖子,呼吸粗重,手指却温柔描摹他耳廓形状:“我好想你。” 俞访云几天时间筑起的冰墙轰然倒塌,那人又与他额头相抵:“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是我不好,一开始有了那些症状我就该让你去好好检查。你可以不拿自己身体当一回事,我不行。” 这是在道歉还在变着法骂自己呢,严奚如笑了一下,又摇头:“对不起的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 俞访云抬起视线,听见他说:“我已经考虑好了,要去泷山医院接替廖思君的工作。” “这才是你离开的原因?” “不全是,但也是大部分。廖思君之前过去安排的计划才刚刚开始,至少他付出的努力不能白费,我想过去接替他的工作。” 这理由出乎预料,又不出意外,俞访云其实已经猜到了一半。“你不告诉我,是不想让我和你一起去?” 严奚如否认:“你是ICU的医生,桐山的医疗条件和设备更适合也更能满足你的水平。我不一样,一个外科大夫,去了哪里都是继续开刀,而且基层也更需要我们这样的医生。” 是这个道理,可俞访云垂下睫毛:“但是你刚评上副高两年,就要离开三甲医院……” 他本想说些类似“前途””待遇”之类的字眼,可那些又好像完全与眼前这人不搭界,遂叹了口气,终于坦白:“廖思君的事就在眼前,我能理解,但是做不到支持你。我自私地只想把你留在自己身边。” “就算离开桐山,我也一直在你身边。折泷其实不远,上班就至多一个小时的车程,大不了早上少睡一点就是了。”严奚如握住他的手,“我们还是能住在一起。” 俞访云指尖掐进掌心:“谁和你住在一起了。” 严奚如笑着说:“是我死皮赖脸请求你和我住在一起。” 他起身拉开抽屉,拿出了早就藏好的礼物,“你的生日都已经过了,不能算作生日礼物,那就再当一次定情信物。我的篆刻技术是不是好了一些?” 他手上是俞明甫那支玫瑰色的钢笔,刻了一行小字,是答应过要给俞访云的一枚闲章。 俞访云接过来看,一眼便读懂。他攥紧了,笔身捏到温热,又递回来,轻轻摇了摇头:“定情信物要交换才行。那么字留给我,笔送给你。以后你揣着它走到哪里,都记得你是有夫之夫。” 严奚如失笑:“好,一辈子都是。” 他们各自交换过一支笔,各自收藏在心上。 “以后多管着我喝热水,遇到委屈也可以尽管咬我撒气,只有你有这个权利。虽然我看上去死皮赖脸的,但其实你每次退一步,我都怕得要命。” 俞访云认真想了一想才反驳他:“可我一开始惦记你就早好多年,这感情的天平原本就是歪的。” “对啊,怎样才好呢,最后陷得更深的却是我。”严奚如松开手臂,整个人收纳进眼底,“你只能每一天每一天,都更喜欢我一点,努力追上我的步伐。不要被落下了,宝贝。” 桌上并排两只钢笔,一支玫瑰色嫣丽,另支胡木色稳重。深色那支的头尾两端,各刻了“访云”和“平仲”两字,遥相呼应。另一支,严奚如只在笔身上留下一行“白云野心”的小隶。 平仲守霜岁,访云山几重。 他一片野心,早已住往白云深处。 第45章 惶愧奚如 “我那地方好得很, 妈。”严奚如恹恹地放下筷子,仅存一点胃口都被沈枝折腾没了, “别再给我送甲鱼了,你就是和龙爪一起炖了也不管不了那些地方啊。” 自从认识了寿寿,再吃这些个长了硬壳和四条腿的东西,严奚如没脸回去见自己的干岳父。 沈枝给他掀开保温桶, 下面还有一层腰花:“你自己算算, 是不是到了男人光出不进的年纪了,能补一点是一点。现在暂时还是通的,万一以后又堵了呢?!想泄泄不出来的时候就有的你哭了!” “……”严奚如一口腻肉卡在喉咙里, 怎么也咽不下去。他在床上躺了三天, 除了厕所哪也不让去,照泌尿科医生的意思, 至少还得让他在这儿住满半个月,第一次觉得病房这么狭窄。 严奚如以前一天假都不敢请,想自己松一天,耽误的是病人的几个月。如今天上给他掉几天假期,却惴惴不安,如坐监狱一般痛苦。 沈枝一直在病房待到了傍晚,严奚如看不过去:“妈,你等下不是去同学会吗, 还不走?” “噢,”沈枝如梦初醒,收拾了东西。出门前, “你都这样了,你的小男朋友也不来看看你吗?” 原来是在这儿守株待兔。严奚如伸了个懒腰,笑着说:“他忙得很,要努力工作才能养活你卧病在床儿子,一般都是我偷偷去看他。” 小男友那边又是一个团团转的晚上。俞访云没有松懈的时刻,一盒饭冷了再热,热了又冷。终于坐下来掰开筷子,红灯又闪烁。 “俞医生,救护车送来了个ARDS的患者!” 俞访云披了白大褂匆匆跑过去,到病床边却倏然一下腿软——推进来的竟然是严老太太。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快速检查患者状况,呼吸窘迫,口唇发绀,意识已经有轻度障碍,呼之不能应。查体双侧瞳孔等大等圆,直径3mm,对光反射降低,双肺能闻及广泛分布的湿啰音。血压测出来收缩压只有六十几,指脉氧七十几,血白细胞和中性粒细胞都增高。 俞访云抬头问护士:“她家属呢?” 护士说就一个照顾的阿姨跟着来了,这老太太本来就有老慢支,伴有阻塞性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病史,这几年在家一直在用无创呼吸机治疗,最近半年自行停用了。老太太这两天就直说有心事闷着心口,咳嗽也加重,只当是感冒,吃了点药把症状压下去就没再管过,今天吃饭呛着了一下,阿姨拍着她背把东西咳出来之后人就不行了。 俞访云关了笔电筒,冷静指挥:“先把多巴胺给了,15的量。” 等急诊胸部CT拍出来一看,患者的双肺肺纹理增粗紊乱,双肺弥漫分布斑片状云雾状高密度影,边界欠清。 “考虑吸入性肺炎,不排除上呼吸道梗阻后的负压性肺水肿。” 俞访云放下片子,重新回到床边,检查了下患者口腔情况:“准备经口气管插管,机械通气充分供氧。” 护士提醒他:“俞医生,有创操作还没签字。” “先抢救,有事我负责。”俞访云戴上手套,节奏不乱,“小吴过来,帮忙吸痰。” 外边的护士推门进来:“联系上家属了,马上赶过来。” “好。”他已经手持内窥镜,开始气管插管。 严奚如接了消息赶过来时,老太太还在抢救室里抢救。沈枝也是刚刚才到,手足无措,话都说不清楚:“阿姨说是什么误吸弄得喘不上气,呼吸衰竭了。奶奶心脏也不好,怎么办啊,奚如,怎么办,你奶奶千万不能有事啊……” 他扶着妈妈到墙边坐下,自己独自站在门口立得笔直,头顶“抢救中”几个字红色触目惊心,严奚如想起小时候在爸爸医院的走廊上被奶奶追着跑,跑到抢救室门口,也是这三个红字闪烁,有人瘫倒在地上,哭得天崩地裂。 小男孩却步不前,被奶奶抓到:“他们怎么了?” 奶奶抱起他,轻声细语:“他们的奶奶走了。” 严奚如一下抱住了奶奶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要求:“我的奶奶不要走!” “好的囡囡,奶奶哪儿也不去。” 不知站了多久,严奚如感觉脚底僵硬,低头才发现自己一身病号服,拖鞋都没穿,光着脚就跑了出来。 抢救室里始终没有传出消息,只听见慌张的脚步声和器械推动的声音,他双腿灌了铅似的,整个人钉在泥淖,灰色的恐惧一点点将人淹没,不知到了何时,身后一声惊呼:“医生出来了!” 眼前乍然突破一丝光线,是那人身上白大褂的颜色。俞访云从抢救室里出来通知,患者的血压心率血氧等体征暂时恢复到了安全线之上,刚直接从抢救室送进了ICU病房,仍需要持续心电监护。 “家属来把有创操作的同意书签一下。”他隔着层层人群,朝严奚如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却抬不动步子一样,目光呆滞在他身上。 “大夫,我来。”严成松匆匆赶到挤了进来,一步上来接过了俞访云手里的纸,“签这里是吧?” 简单交代了几句,俞访云又忙不迭地钻进病房。严成松打了几通电话,期间严奚如一直站在角落,保持着已读不回的掉线状态。 直到后半夜,护士才放他们进去隔着玻璃窗探视。 心电监护嘟嘟作响,气管仍连接着呼吸机,严奚如拿起他奶奶的CT片子,也只能看出一个支气管充气征,但刚才俞访云提到了“闪电肺水肿”,即最严重型的急性肺水肿,伴随患者夜间明显的血压升高又复低,是一少见的排它性诊断,需要初诊医生反应迅速经验丰富,才能除外常见心肺疾病作出诊断。 严奚如安静注视着病床,只觉得后怕。严成松站到他身侧:“那件事,你妈早就知道了?” ”嗯,不知道是谁。” 父亲轻叹一口气:“你奶奶也知道了。” 这出乎严奚如的意料,错愕道:“这回是被我气的吗?” “不是,不会是。她一直劝我,不要多管你们的事。”严成松转头看他,“奶奶嘱咐我,她要是突然离开……这就是她最后的心愿。” 严奚如的手脚在一霎那冰凉。仪器突兀发出嘟嘟两声,把父子俩人吓得打了一个哆嗦,似惊弓之鸟,再无力气针锋相对。 并肩在老人病床前站了一个多小时。“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自己都病倒了。”严成松朝外走去。 “爸。”严奚如喊住他,“那些照片,是我有心让您看见的。原谅我选了这么直白的方式,对不起。” 他想他也是昏了头。但凡和父亲的关系再亲密一分,都不会选这种直进直出的方式,捅他爸的心窝子。 严成松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是冷着脸,摇了摇头,驼背离开。经过门口,看见俞访云站在那里,眼神躲闪不及,握上他的手说了一句:“辛苦你了,医生。” 俞访云抱着病历夹进来,把整理好的抢救记录重新挂到窗上,瞟了一眼严奚如底下光着的脚。 “……这下真成赤脚医生了。” 俞访云脱了脚上的拖鞋踢给严奚如,却被拉近一步,直接踩上他的脚背。 严奚如双眼通红,捏着他的手肘:“刚才一个人在抢救室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害怕,很害怕。”俞访云坦言,“因为那人是你的奶奶。” “怕你还自说自话地进行有创操作?还你来负责,你想怎么负责?”严奚如紧紧攥住了他的细手腕,“要是没救过来,你还能去一命换一命?” 俞访云睁圆了眼睛:“那可是你奶奶啊……就算不是你奶奶,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病人躺在面前还无所作为。” 严奚如沉默一颗,手指抹上对面鬓角,全是冷汗。“是,我被吓傻了,竟然质问你。” 俞访云其实心力交瘁,想这么扑进他怀里说一声太累了,可也只能捏一捏严奚如的手。回去还有四十张床的后半夜要守。 “九床室颤了!”“准备除颤仪——” 铃声急促,他又奔波在深夜的医院走廊上。 在ICU病房待了三天之后,老太太的病情和生命体征终于稳定了一些,可以转去普通病房继续治疗,只是每天还是睡得迷迷糊糊,偶尔醒一会儿。严奚如还在楼上住着院,不能一直守在她身边。这天过来探视,终于遇上老太太清醒着,她儿子也在旁边陪着。 病房里气氛融融,电视上放着越剧,可严奚如走进病房,二话不说,直接双膝一弯,在病床前跪了下来。 老太太大惊失色:“你这是做甚么?!” 严奚如摇摇头,朝前直直地弯下腰,将头撞到床沿的铁栏杆上。 老太太着急下床来拉他,却被自己儿子挡住:“你又做什么啊!你们两要做什么啊!” 严成松冷着脸看严奚如:“你不是没错吗,那你跪什么?” 日光一直照进病房深处,严奚如肩膀挺直得似一面城墙,岿然不动。 严成松措不及防,退了一步,眼神又要蹿火。他真是生了个好儿子,要站便站,想跪便跪!全世界都归在他脚下,真是了不得! 他咬紧了牙关:“所以呢?你真当跪一跪,跪在你奶奶病床前,就是服了软?就能逼我同意了你和一个男人的荒唐事儿?!” 严奚如说:“事到如今,您同不同意,我都回不了头了。” 老太太费力拉扯他:“先起来,起来再说,”又转头看了眼儿子,眼泪就涌了出来,“访云是个好孩子,我们好好和你爸说说,别这样……你别这样逼他啊!” 严奚如只屏住气摇头,又埋下脖子深深磕了三下,咚咚咚作响。 最后一下是使了全身的劲朝栏上撞去,头上霎时涌出了鲜艳血花,老太太赫然捂住了心口。 “我跪这黄天厚土,跪您的舐犊之恩。”他以头抢地,而后抬起目光直视父亲,“诸多烦渎,惶愧奚如。” 严奚如重新直起腰站起来,一手抹掉了头上的血渍。 “该尽的孝我会尽到底,可其他的,爸,您对我的种种指望和殷切期盼,我恐怕都难以再回报给您了。” 严成松对上他果决的目光,觉得自己心前难忍,可不疼也不痛,是鲜血淋漓地空了一大块,是他亲手给这个得之不易视若生命的儿子取了个好名字啊! 诸多烦渎,惶愧奚如……惶愧奚如! “奶奶,我走了,明天再来看您。我下半年就调去泷山医院工作,也不再方便住在家里,出院了就会从家里搬出去。”严奚如走到门口,又转身看严成松,“爸,您和我妈,自己保重身体。” 看他背影消失在门外,日光再盛也压抑不住心中苍凉,严成松几乎觉得自己一夕之间,颓然老矣。 ——何曾坦言,我对你的期望,也不过是和你爷爷的一样,想你做个平安健康,泛泛而活的普通人。可我一直不敢承认,你早就不再是我护在手上的那只小雀鸟了。 ……你早就朝太阳飞去了。 第46章 祝我爱的人 沈枝本来在严奚如窗头摆了盆心形花烛, 想用生机勃勃的红叶子激励儿子康复。可病人在病房里被关得抑郁,窗帘也不拉开, 那盆花烛缺了光照叶子都耷拉下去,比人还蔫。 严奚如几天摸不着手术刀,手上的茧子就发痒,无聊到什么地步, 主动翻出了半年前没发表成的一篇文章, 左看右看,仍觉得哪里都完美。于是想去问问刊文专家的意见,又舍不得耽误俞访云宝贵的休息时间, 只好骚扰沈蔚舟, 一个引言问了七八次,最后就改了个引号。 舅舅开始搞研究, 沈蔚舟来看看他是不是麻药伤到了脑子。在病房里走了一圈,觉得这屋里都闷出了一股酸味:“你这棉纱都要搭出霉了,还不让人来换啊 ?” 严奚如看了一眼:“我自己去拿个包好的换了就得了。”换药这种活儿哪还需要找别人。 他去拿棉纱,储备间的门却被反锁了,门缝里飘出些许烟味,估摸又是谁躲在里面抽烟。 “……他来了我们医院有半年吗?这就能选青年人才了,他姓俞还是姓孙啊,怎么什么好事都往他头上丢……” 严奚如离开的脚步顿而折返。 “谁知道, 撑死半年吧。时间先不说,他一个住院医师,有什么资格代表急诊和ICU啊?说起来, 我们医院的ICU,和他一样就是个摆不上台面的花瓶,方光明偏还当个宝。过几年人家把职称一评管自己平步青云,如今在他身上费的心思可都收不回来咯。” “那不见得,狗养大了也是自家的。他方光明本来就是孙其养的一条狗,如今也等到别人对他摇尾巴了,医院里一滩浑水,都是被这些见风使舵的狗腿搅浑的。” 话锋一转。“而且我听廖思君那组的人说,他在普外的时候就和那谁……就严奚如那作风,谁知道是不是已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随之“哐”一声巨响,屋里的对话戛然而止。 严奚如这一踹地动山摇,门后的治疗架摇摆着倒下来,面纱胶带敷料之类的器械连着柜子朝那两人头上砸去,其中一个不及躲闪,被捏着的烟头烫了手。 “再脏的一滩水,也是被你们这些蠢材搅浑的!” 严奚如踹了门仍不解气,又对治疗车飞起一脚,把那轮子都踢掉一个:“当初造谣同事的是你们,现在来无中生有抹黑别人的也是你们!怎么,自己一事无成,就见不得别人毫无背景与世无争只靠自己的本事便让你们一众蠢材望尘莫及?!” 治疗车的三个轮子撑不住,重音落地后也跟着轰然倒塌。其中一人的白大褂也被车轮压住,哆嗦了一下:“我们关着门说我们的,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严奚如踩着地板上的烟头,烟灰碾碎,往那人身上蹬去。“你们脏水往我身上泼没关系,拿我当消遣也没关系,我脸憨皮厚,听不下去骂回来就是,但人家一颗清清白白的赤子之心,你们也配玷污?!” 他未骂完对面就怂兢,阴沟里如何嚣张,见了光脸皮都挂不住,夹着尾巴悻悻而逃。 严奚如一把掀开屋里窗帘,终于亮堂。他胸中闷堵,早就该出这口恶气。 沈蔚舟走过来扶起了治疗车。“你这样替他出头,也不怕他日后更受这些人的排挤。这种话你听得还少吗,听过就算了。指不定俞访云本人都不在意。” 严奚如隔窗看看屋外太阳,眉骨被晒得发烫,伸出手:“给我支烟。” “吸两口得了。”沈蔚舟递过去给他点了火,“肾是有两个可以任你糟蹋,肺就一个,别再搭进去。” 严奚如深吐一口气:“等我走了,你帮我照顾着他点。脏水撇不干净,可他是真的喜欢待在这里。” 沈蔚舟冷着脸:“你当我是谁啊,只手遮天。自己宝贝就自己宠着,少挂别人身上。” 严奚如一笑:“你把他看好了,我以后喊你舅舅。” 烟雾在小窗里散不开,熏人眼睛,严奚如点着的烟只吸两口便掐掉了。这医院,决心要离开已经是板上钉钉,但俞访云到现在都没同意。 要是到最后都不答应又能怎样,真狠心留他一个人在这里?严奚如这么多年第一次后悔,是否平时谦虚一分,人缘好上一分,都能给俞访云铺垫一个更简单的未来。 沈蔚舟回了科室,留他独自琢磨。 严奚如拖着道影子走回病房,打开门,看见那人坐在窗台上,翘着两只脚望向窗外,薄薄的夕阳毫不吝啬地照在他肩上。 一见严奚如,俞访云小狗一样蹿过来,狗鼻子一抽:“你抽烟了?” “没,沈蔚舟抽的。” “真的?” 对面的黑眼珠子一转,严奚如立马就栽了。 “就蹭了一口。” 严奚如将他腰身环住,猛地往手上一拖,脚离了地面。俞访云惊诧,两腿乱晃,这人还勒紧他的腰臀往桌上一按,压住了乱咬,唇上都印出牙印。 好几天没有亲近他,这人一股樱桃洗衣液的气味,严奚如亲够了放开,才发现这豆蔻竟然两眼汪汪,混了一股甜腻的滋味。 俞访云哭丧着一张小脸:“全被我压坏了……” 他揽住严奚如的脖子抱了上来,屁股离开桌面露出底下的纸盒——盖子已经糊得掀不开了,里面一坨奶油和蛋糕坯压成了饼。 严奚如吻得太专心,那么大的“噗叽”一声都没注意到。 俞访云上一回的生日蛋糕进了垃圾桶,这次的小蛋糕又如此下场,严奚如勉强挖了一小块形状还在的放进盘子,笑眯眯地递给他:“生日快乐,小寿星。” “都过去那么久了……”俞访云仍膈应这一块在自己臀下幸存的蛋糕。 “就是缺根蜡烛,不然我插根烟给你?” 遭对面怒目一瞪,严奚如又把人拉进怀里,当作蛋糕上那颗仅剩的樱桃一样含在嘴里,舔了再抿,化了再捏。 隔墙有耳,虽然卡了门栓,护工也不会进严奚如的病房,可走廊上经过的脚步仍然清楚。病榻的木板那么轻,施一点力都能晃坏,俞访云满脑子都担心严奚如腹上的伤口,可那人肆无忌惮。 他只见得墙上那张纸在眼前大大小小的变化,远了又近,近了又远。医嘱上还写着:避风寒,节饮食,调情志,慎起居……这病人哪一条做到了? 严奚如嘴上尝着奶油甜味,樱桃梗也攥在手里挤出了粘腻的汁水。 身下那人丝毫不敢叫出声,脸憋得通红,一口咬上那人的虎口。牙齿厮磨,却叫严奚如更加猖狂,不再收敛姿势。俞访云肩背都感受到瓷砖墙的冰凉,仍是忍着不发出一点动静,静默里陪着他荒唐。 严奚如用手掌拖着一双膝盖,冒出的想法却更加荒谬——以后就为了做这事儿,也得开家医院,叫眼前的人日日夜夜,肆无忌惮地只叫给自己一人听。 这是术后最累的一觉,却好梦整晚,窄窄的简易床铺,贴近挤作一团也没觉得局促。醒过来,旁边那人还垫着自己胳膊在睡梦中,肩膀上都是些自己标记的樱桃,于是靠上去再尝一遍,仍是甜的。 俞访云白天太累了,被这样摆弄都没有醒过来。快到护士查房时间,严奚如怕又擦出火花,上衣也没套,去卫生间用冷水抹了把脸,却听见外面开门的声音,惊得一脚迈出去,接住了他那只专用保暖壶。 沈枝也被他吓到:“严奚如!你多大一人了,好好穿衣服行不行?” 严奚如没来得及阻拦,她已经跨进了房间:“我给你奶奶煮了鱼汤,剩下这一点是你的。” 他飞快觑了一眼床上,松了口气。被子圆鼓鼓的,还盖了一件大衣,看起来毫无异常,但靠窗那边的角落,露出一只淡黄色的袜子。 ——这个笨蛋,严奚如不动声色地走过去,用被角藏起了俞访云露出来的脚。 “你站着干嘛,回去躺着啊!”沈枝觉得他真疯了,一大早在病房里不穿衣服地发什么骚,“病都没好,又想着把自己折腾感冒了!” 那团棉被肉眼可见地抖嗦了一下。 严奚如翻身到床上,那木板震得一颤,棉花堆里的那人一定埋着头装鸵鸟,后悔为什么躲在最危险的地方。严奚如想想也觉得好笑,险恶地将两腿伸直,把那人逼到了护栏的角落,不得不牢牢抱紧自己的大腿。 俞访云在棉被里补上今年的生日愿望:沈枝立刻掉头离开。 可严奚如这个混蛋黑透了心,偏拉着妈妈说一些废话,搁在棉被底下的手也肆意乱摸,闹得俞访云去咬他指尖,又不敢使劲,小鱼咬钩似的啄。 这条鱼一贯是打个水花就跑的,任由人在岸边胡思乱想,它却摆摆鱼尾无踪影。如今困在水缸无处可逃,还不由得严奚如随意欺负。 鱼钩就这么四处招惹,这里那里的……严奚如的身子蓦然一抖。 ——水下不仅水草丰茂缠住手脚,钩子还被小鱼含住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要吐啊?”沈枝正拧盖子,狐疑看他,“我煮的汤的味道至于让你这么难受吗。” 何止难受,何止快活,简直要在海水深处火山爆发了。严奚如一只手掌死死抠住床板,另一只手在被子下按住俞访云的后脑勺,求求他别动了。 沈枝见他神色古怪,还靠近来摸了摸额头,“也没发烧啊……那你休息,我走了啊?” 严奚如只能用单字回答她。“好。”“走。”“拜。”“靠。” 鱼尾一摆跳出了沸水,俞访云从被子下钻出脑袋,他的脸和手已经够烫了,这人还挤捏着自己的腰,上下蹂/躏。 严奚如嗓中冒火:“俞访云,你想弄死我就直接说。” 俞访云瞧着无辜:“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先用那地方挤我。”这人好不要脸,什么不知羞耻的事他都做了,末了还倒打一耙。 严奚如又压上来,被他缩着肩膀躲开,软声细语地耍赖:“我真的好累了,腰也酸腿也酸,嘴也酸。” 豆蔻又眨眨眼,喊一声师叔。 谁让师叔是个大无赖,把他抵在墙角,强迫着亲昵一回。一片狼藉。 “你先下去坐着,我来收拾。” 严奚如想不到有一天,这医院的床单被套也得亲自来洗。 俞访云吸了吸鼻子:“鱼汤好香。” 严奚如拍拍他的额头:“自己去吃吧。” 俞访云赤脚下床,灌了口漱口水,把嘴里奇奇怪怪的味道冲掉,又赖回到床上,压着没换好的床单不肯挪——严奚如闹他的时候多了,难得反击一回。 折腾的明明是自己,可严奚如笑得停不下来,干脆把碗垫在膝盖上喂给他。晨曦里,两人分着喝完了一小碗香甜的白汤。 调羹啷当一下,俞访云忽然叩住严奚如的手:“折泷那儿,你想去就去吧。” 对面眼光一闪:“为什么忽然答应了?” 俞访云又摇头:“早就答应了,只是在说服我自己,其实我早就不需要时时看着你了……你不在的地方,我也能独当一面。但就是……折泷有点远,你以后尽量早一点下班,我在家里等你。” 他说服自己相信,没有处处如意的日子。恋爱,事业,生活,总会遇到岔路,偶尔也相隔甚远,只是两个人都没停下脚步,总能走回到一处。 严奚如专注看他,然后举起手做了个幼稚的手势:“好,我保证。每天都按时到家,一秒也不迟。” “还有,我今年的生日愿望还没许,现在想好了,直接告诉你。”俞访云将下巴抵到严奚如肩上,轻声说出接下来的愿望。 “我迟到的愿望是——祝我爱的人,永远做个无畏无惧的英雄,不畏世道艰险,不惧岁月蹉跎。” “我不求岁月善待他,我来善待他。” 第47章 “我很好。” 老太太从ICU转出来之后又住院了一周, 一个疗程结束之后,转院去了离家更近的区医院, 比她正值壮年的孙子恢复得还快。 陆符丁提了只烤羊蹄,大摇大摆晃来严奚如的病房。 “别老带这些,你那徒弟闻到这腥膻气又要骂我。”严奚如把两扇窗户都打开,“老头您儿子一走, 你这来的也太频繁了, 一日三餐踩着点来。要不你也找机会来开一刀,我和护士长说一声在走廊给您加个床位,挨我近点。” “神经病!没买给你, 我自己吃, 我肚子里可没长黑石头。”老头心里头堵着,不仅想儿子, 竟然还有点想郑长垣那个棺材脸——至少人家有文化讲道理,不会和这位似的,说一句怼十句。 他撕扯着羊腿,坐那窗台上在本破簿子上划划记记,戴着老花镜,摆得和个老学究似的。 严奚如瞄过来:“你不会是在本子上记我的仇呢吧。” “拉倒吧,记你的仇,这本簿子双面都不够写的!” 严奚如抢过来一看, 抄的全是他见也没见过的组方和做药步骤,写得详细,连多大的药碾子都提到了。“你儿子一走, 你终于想通了,要把这些宝贝方子合计一下都传给我?” 陆符丁将簿子夺回去:“郑长垣走之前说了,让我把老师父传下来的那些药方药膏都一笔笔记好了。他会找人帮我准备证明材料和什么样品,转到正规药厂或者中药研究机构的手里,说不定还真能有规模又保质保量地生产出成药来。” “你这不全是秘方吗,你师父走之前都托到你手上,你就给公开了?” “我小徒弟说得对,秘方之所以是秘方,也就秘在它能管用,能救人上。要是全攥在我手里,还算什么秘方。”陆符丁搓了搓手上的厚茧子,“这种东西还真能光明正大出来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唉,要是明甫还在就好了……” 严奚如也说:“是啊,要是俞伯伯还在就好了。” 陆符丁白他一眼:“你好什么好!要是他爹还在,轮得着你糟蹋他儿子吗!” 严奚如眼皮跳了下,很想呛他一句,想想自己那儿子,谁也别笑话谁。 陆符丁睨过来:“哎你别抖腿了,我怎么感觉你这床在摇呢——” 说完窗外鸦雀惊飞。严奚如脸色遽变,一把将他从窗边薅下。动作刚落,一块巨大黑影从窗外倏忽掠过,二十二楼都能听见落地的声响。 陆符丁跌坐地上,吓得嘴都磕绊:“地震了?震这么大呢……” 整栋楼摇摆一阵,惊魂未定,霎时沸腾,不少人赤着脚衣服都没披就从病房里窜出来。陆符丁也拽着严奚如朝外跑,走廊已是人声喧杂,点滴瓶治疗巾各种东西七零八落撒了一地。 电梯卡在了一楼不动,小楼梯更是被堵得水泄不通,严奚如干脆把陆符丁拖回了病房,一把塞进厕所。 老头的瓜皮帽都跑丢了,两脚乱蹬:“你拖我回来干嘛啊!又震了咋办啊! “这是顶楼,真震了也是这里最安全。” 严奚如转身又往外跑,惦记着另一个人。那个笨蛋,跑也一定跑在最后! 跟着人群挤到十九楼,玻璃门后是ICU病房,可这层楼却出奇的安静,一切如常,显得严奚如满头大汗像疯子一般。 他狂按门铃,对讲机那头迟迟没接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抠着门缝,方才猛烈摇晃带来的眩晕还在头脑盘旋,甚至让严奚如胡思乱想,感觉天地仍在摇晃。 谢天谢地,过了一会儿,听筒终于被接起,传出熟悉的声音:“ICU,哪位?” 俞访云刷卡开门,光线随之泻出。他被门外这人红着的眼睛吓到,又被严奚如一只手揽进臂膀:“地震了。” “我知道,刚在抢救心梗的病人,输液杆都倒了。但我们这儿应该不是震中,没事了。” 俞访云淡淡道,仰了头,却在对面脸上看到不该属于他的惊恐。“你慌什么……” 严奚如嘴唇都咬出血,也只是说一句:“嗯,没事。” 随之有更不好的预感涌上二人心头,在人群纷的昏暗角落,只能短暂拥抱一刻。 不久之后,全院广播打开,放出孙院长颤颤巍巍的声音:“大家暂时冷静,先回病房!不要拥堵在外面,分散开来,避免造成更严重的踩踏事件!” 地震台也发出快讯:6月10日16时09分,x市xx区发生7.2级地震,震源深度15千米。 俞访云将陆符丁安抚回了家。严奚如打电话给沈枝,确认家里平安,又问一句:“妈,我爸呢?” 沈枝叹一口气:“他刚下高铁,直接从火车站就赶去震区了。这次应该很严重……你也要当心点……” 震中是邻近市下的湃庄县,相隔两百多公里的桐市都震感如此强烈,附近的受灾情况超出想象。疏散人群安抚患者之后,医院立刻召集全体职工开紧急会议。 严奚如出了病房,在住院服外披了件白大褂就去参会,所有人都是余惊未定,神情焦灼。 震后仅仅两个小时,死亡和失踪人数就攀升到了四位数。方光明传达了指示,作为最近的一批省级医院,立刻要组织相关科室准备迎接伤员,同时集结首批救援医疗队员奔赴震区协助救援工作。时间就是生命,可谁都没见过灾难现场,前方如何凶险,余震什么时候发生,这些全是未知数。 医院飞快敲定了第一批救援队人员,方光明带队,共十二个人的医疗小队,由急诊,创伤,骨科和普外各科室的医生护士组成,立即奔赴震区现场。 严奚如没在名单上。 他着急去找方光明,被沈蔚舟拉住,“你拦我干嘛,这些人里谁比我年轻力壮有经验?!” “因为你自己现在就是个要照顾的病人!”沈蔚舟大声吼了他,“而且你爸已经赶去震区了,医院怎么可能安排一家两个人都去前线?!普外楼建军都亲自在第一批就去了,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你!” “凭什么?!”严奚如几乎脱口而出 “凭你是严奚如!既然什么都不屑得去讨,现在你就没有说话的权利!” 严奚如关心则乱,被沈蔚舟吼了几句才冷静下来一些。是啊,他既然选择做了个闲散客,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再要求出头。 只是惦记着俞访云,沉下眼神:“这是他第一次去前线,我当然担心。” 沈蔚舟无奈,这些道理本不用他讲。“大灾过后,这里的压力也不会小。你留在这里收病人,就算是和他一起尽最大的努力了。” 俞访云作为首批救援队员,每一步都争分夺秒,值班室里抓了点行李和衣服,立刻坐上大巴随队出发。夜色已深,他们披星戴月,奔的却是一个未知的穷途险境。 严奚如追至大门口,车已经缓缓起步,他狂奔几步去敲车窗,那人从窗缝里伸出一只手,不管不顾地攥紧了。 “路上睡一会儿……”就来得及嘱咐这么一句,后半句“自己当心点”都没来得及脱出口。 头顶星星比往日还要亮,只是这夜之后,很多人都再没机会好好睡一觉了。 严奚如第二日便下了病床回到工作岗,之后几天,所有人的心仍是悬着。那日大震过后,周边县镇至今已经发生90余次2.0级以上余震,其中最大一次有5.5级,把刚搭起的临时房屋全都晃倒。 从前线传来的消息愈多,坏消息愈往上累计,叫人心口压上重石。 “前线那里还是没消息吗?” 临时会议,沈蔚舟坐到严奚如旁边。因为熬夜收治病人,沈大夫也憔悴了不少。 “那边估计没时间看手机,俞访云前天在医院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了两句,再没回过消息了。” “外科那几个应该在前线,他们急内的至少也安排在县医院。你也少焦虑一些吧,影响这里的士气。”沈蔚舟搁下笔,“倒是现在气温这么高,灾后防疫也是个大问题……” 因为各地医务系统反应迅速,震后至今的救援体系统已初具雏形,目前前线医疗点紧急处理病人,乡镇卫生所收治轻伤患者,县医院主要负责中重程度的伤员并且进行评估,条件无法满足后续治疗的才会被转移至上级医院。 严奚如自己去哪里抛头颅洒热血都甘愿,这时候却自私地希望俞访云能向后靠靠,不要傻乎乎地冲那么快,能站在稍微有些荫蔽的地方。 将近夜里十点,夏蝉都不叫了,这几日他第一次抽空回家,客厅里还亮着荧光,沈枝仍守着电视机等最新消息。 她担心严成松。 “妈,睡觉去吧。爸昨天和我联系过了,他这些天在县政府指挥卫生防疫,那里的余震最近几天开始平稳了。” “我知道,但我得看着啊……你爸以前不论去哪里,去得多远,哪次不是每天都给我打个电话的,可这一次,连个消息都没了。”沈枝说着,抹了下眼角。 哪个母亲不希望丈夫和儿子日日夜夜待在自己眼前,可她这个丈夫啊,这个儿子啊,都只想做顶天踵地的男人。 严奚如扶住妈妈的肩膀,这才几日,她的肩胛骨都凸起了。 屏幕上忽的一闪,放出了震区前线最新的画面,记者正在采访专家灾区传染病疫情的监测现状。沈枝感觉自己肩上手掌霎时僵硬,抬起头,儿子眼中闪烁荧光,竟然有热泪盈了眼眶。 “妈,不是问我对象吗。”严奚如哑声说,“这就是。” 之后一直等不到条好消息。大交班时却听得同事说,前线有个医生昨天余震里被埋到了房子下面,到现在了人还没被挖出来,好像是桐山医院派去的……严奚如猛然站起来,茶杯都掀翻,整个办公室的人看过来。 江简拉着他出门,推到角落:“老大,你是不是担心俞医生啊?”连最迟钝的一个都看出来了。 严奚如靠在墙上,看不清表情,喉中翻涌,“别和我说,先别和我说……”他指甲嵌进墙皮,硬生生抠下来一块,“我要赶过去……要亲眼见到他才算数……” “老大!”江简按住这疯了的人,使劲压低声音,”……不是俞医生!不是俞医生!” 据他同学在前线凌晨发回来的消息,失踪的好像是桐山骨科的刘医生。 “现在那边乱得很,人还没找到,谁都不敢说出事的人就是他……” 严奚如脑中轰鸣声不减。那他呢?三天了音讯全无,这和失踪有什么区别?!——重获一丝清醒,仍旧坚持:“我要去前线,谁拦着今天我都要去前线。” 这一个个都疯了。江简死死顶住他:“救援队第二批都已经集合了!没有你!老大,你冷静一点!” “你闪开!我去找方光明!” “方主任也在前线救人啊!” “那我去找孙其,滚开!” 危木岌岌,刀山火海,他剜了心肉也要去走一趟。 “前线不缺你。”孙其门都没让他进,直接拒了。 “医疗队总共送了两批年轻人过去,省外也有同志支援,一线医务人员望风响应,已趋近饱和。危重病人不断在往我们医院送,你留在这里才是帮忙。”孙其看着他,足够诚恳。“小刘失去联系之前还在和我说,前线现在多缺耗材,我都恨不能亲自送过去……” 手下同志出事,老院长脸上的沟壑陡深,一夜花了鬓发,严奚如见他这样,所有想说的话也都缄口。 孙其的桌上贴着两张数字,刻了又划,一张是这次灾难里死亡的人数,另一张是桐山接收的伤患数量,两两相抵。可如此相近的两个数字,再也不能相交了。 心力交瘁下,老院长依然细心,“严奚如,你是不是几天没休息了,明天放一日吧,少给你爸添桩心事。” 严奚如嗯了一声,闷头转身。他已经拧成梁上危绳,再不得一刻松解,整个人都会折断。 湃庄县医院。 “俞大夫!体温还是没退下来,昏迷状态,抽搐隔一小时发作一次,现在持续腹泻,呃逆。” 俞访云几步跑来:“血浆拿来了吗?灌肠结束半个小时之后开始输血。” 这个伤者昨日刚移交到他手上,左腿筋膜轻度撕裂,但更严重的是患者急性重症肝炎的症状。来的时候呼吸表浅不规则,心率缓慢,积极抢救之后有所缓解,仍处在危急状态,时时需观察病人的出血倾向。 更紧要的是,这是一例传染病患者。 肠道传染病在灾后极易流行,尤其是甲肝,痢疾等日常接触就可感染的,紧急将病人送进了县医院的隔离病房,俞访云本人也进行自我隔离,在疾控中心专家抵达之前,丝毫不敢懈怠。 “俞医生,门外有人找你。” 俞访云立刻站起身,却觉天旋地转,双腿酸软差点扑倒在地上。 护士惊呼:“你一天没吃饭了!” “没事。”他扶着腹部,拖步去门口。这几日他昏天黑地,不是忙得忘记吃饭,是一口都塞不进去。前几日见了太多血淋淋的死,断肠残肢,尸体和蚊蝇……下落不明的同事,落个不停的大雨,每一件都足够把一个成熟的成年人击垮。 见到玻璃门外那人时,俞访云却霎时木在原地。 严奚如撞上他眸子,光都黯淡,胡茬邋遢,下巴也瘦削成了另一个人似的。这才短短几天,一个人究竟去什么修罗地狱里走了一遭才会变成这般模样。 俞访云呆立良久,隔着半个月再次见到应在两百公里外的人,本就麻木的手指开始颤抖,心中豁开的那大口子终于倏倏灌进风,提醒他还分明地活在这世上,有人还在等着自己往回走。 最后,他却只是抬手挥了挥,示意严奚如快离开。表情何其冷漠,呼吸却在玻璃窗上哈出一团雾气。 俞访云终是忍不住,千言万语,欣慰痛苦都闭口不谈,只用口型描了三个字。 ——“我很好。” 滚烫水珠跟着从眼角淌至下颌,砸到瓷砖上,砸进心上的窟窿。严奚如来这一趟,出发前高楼塌了一次,见到他安好时才重建,如今再次轰然。 真到生死线上挣扎了,在大难面前跪下了,严奚如才体会父辈的爱之深切——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敢有奢求,泛泛而活也好,碌碌无为也好。即使天南地北远隔人海,只求自己的爱人平平安安。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三章完结嘞。 第48章 代我吻你 严奚如原本得了一天休假, 晚上却没回家。所有人都心系着湃庄,他的心也跟着救援队跑去了那儿, 一个人如何安睡。 中坚的医疗团队被调往前线,后方部门便捉襟见肘。严奚如留在门诊搭一把手,听各方都说,前线急缺消毒用品。江简怕老大过劳伤身, 坚决将他扫地出门。 次日, 严奚如就成了物资运输队一名护送的志愿者,连夜赶到了湃庄县医院。 “俞医生?是桐市来的那位俞医生吗。他在隔离病房救治病人,二楼……诶!喂!你去了也见不到啊!” 奔逐几百公里, 严奚如也只能隔着扇窗户看他一眼, 一眼就叫人心碎。 出了县医院的大门,他想给俞访云买点什么, 但湃庄的街道人荒马乱且萧索,擦肩的行人都颓忙无状。严奚如徘徊无果,最后只能去救助站换了一桶方便面和两根火腿肠。 救助站前有临时用板棚搭建的医疗点,县医院里收不进的病人暂时被安排在这里。严奚如在人头攒动里发现了熟悉的身影,杨铭正跪在一张简陋病床前给病人换尿管。 严奚如不敢打扰,等他忙完了才上前。 医生疲惫,见到他也只是淡淡打一声招呼,严奚如这才注意到他左手臂捆着夹板, 刚才都是单手操作。 杨铭嘴角长着几颗硕大的疱疹,抹掉额头的汗:“余震的时候被钢架砸到了,不碍事。” 才多久没见, 以前张扬跋扈的年轻人,神情语气落寞。“我这手上的夹板还是刘医生给我包扎的,失踪的前一日,他还在和我说儿子终于认得了爸爸,这次任务回去又要忘记。” 严奚如叹一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 来不及多言,杨铭喝一口水就要回去继续救援,临走又折返:“严奚如,经过这几天,我才终于知道,廖老师一直教我的是些什么。以及他在生命最后一刻,依然坚持的是些什么。” 他的语气怆然,眼里的光却从未如此强烈。 严奚如记得,除了杨铭之外,这次普外派来前线救援的两个年轻医生也都是廖思君的学生。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宿命。 严奚如转身离开,却又撞到一个人——白发扎眼,身量也远没有记忆中高大。他压抑着酸楚,嘶哑喊一声:“爸。” 严成松抬头见到是他,眼梢皱纹瞬间簇集,无半分父子异地相见的感动。 “你怎么来了?方光明他让你来的?!” “我跟着物资队来的,马上就走。”严奚如摇头,尽量扯出一个轻松的微笑,“顺便来看一眼对象。” 对面竟然没有动愠,只睨来一眼:“又在瞎胡闹。” 还是那样,儿子做如何都会不满意。严奚如问:“爸,你不是在疾控中心吗?怎么还来前线,这里多危险。” “不来怎么知道如今什么情况,在这里的,都清楚危险。”严成松都亲手给伤者换药。这里灰烟瘴气,他衣领鬓角也铺满尘土,双手却是干净。 严奚如难得对爸爸说一句柔软的话:“我知道您万事都得当先,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妈妈一直在家里担心着你。” 严成松手下一顿,没有抬头:“知道了。” 严奚如在兜里摸了趟,唯一的方便面舍不得给,让出一根火腿肠给爸爸。 严成松其实感动,收下也没说什么。一贯地沉默,分别的时候,还了一盒牛肉罐头给他。 “给你那个……那个带去。其实我们前线部门,吃的喝的都充足。一大男人处对象……不要这么抠。” 严奚如接过铁罐的手心一沉,心中同样沉甸。 他把东西送到县医院,托人带进去,这次连面都没有见到就要跟着队伍回去了。座位逼仄,摇下车窗看一眼天空,舍不得错过一点见过那个人的月光。 若说月亮照世人常分离,但月光常照爱人。 听说有加餐,俞访云坐在座位上乖巧等待,他们这两天吃住都在病房里。等面泡好还要在紫外灯下照个半小时,送到手里的时候,面早就泡成了饼,和着冷水咽下去,才发现汤底下还藏着几坨珍贵的牛肉。在最下面垫着一张废纸,不知道是严奚如哪里捡来的药品说明书,写着他难得端正的字迹。 “现在谈爱或许不合时宜,但希望你记得……” 后面的字被水打湿看不清楚了。 翻到背面。 “寒暖不常,殊以为念。寥寥几字,难负深情。” 这几日责任在前,俞访云来不及思念,甚至以为一回头还能看见他。现在吃这一口难吃的面饼,终觉喉中酸楚,眼前干涩,手边只有个口罩,也不舍得拿来擦眼泪。 敞开的纸袋最宝贵,装着一盒粉红色的草莓,严奚如一路小心揣着怕压到,可车上磕磕碰碰,还是撞坏了不少。在路上又找不到一张可以写字的纸,干脆摘了胸牌,撕掉照片,写在卡片上塞进了塑料盒的缝隙。 俞访云不嫌弃这草莓蔫了,拣到几颗味道古怪的也吞下,至少是甜的。 卡片上是他熟悉的几个字,“桐山医院普外科,严奚如副主任医师”。 照片撕掉的位置留了四个字,染了粉色的草莓汁,抹开笔划,像恋人脸上的一抹绯红。 ——“代我吻你”。 严奚如从湃庄当天来回,跨越几百公里仅仅为见他一面。回来便抖擞了精神,在后方继续支持救援。 这日他在门诊遇到前来复诊的刘瑞,男孩的气色还是苍白,但是精神好了些。 “俞医生还没有从湃庄回来吗?” “快了。”最早一批医疗支援去了三周,救援的患者也大多被转移到了上级医院,已经有医院的队伍平安归来。严奚如一日三次向孙其打听桐山的救援队何时回来,烦到老院长都将其号码拉黑。 严医生掀开刘瑞的上衣检查,手术刀口长得很好,说:“你的这个也快了。” “我马上要回学校上课,可能来不及等到俞医生回来了。”刘瑞腼腆地笑了下,“还想告诉他,以前我找不到的目标,现在找到了。我想成为俞大夫那样的,和他一样的人。” 可俞大夫是怎样的,少年思索了也想不出具体的形容词。严奚如轻笑:“没关系,我会替你转达的。” 说完严奚如也一诧,被自己近来愈发温柔的性子吓到。 后来几日延续着天降暴雨,雷神轰鸣。乌云憩泊下,盛夏乍然拉开序幕。 闪电飞光里,救援队伍却悄无声息地回了桐山。这次凯旋没有鲜花没有红毯没有横幅,甚至连个正式的迎接也不给予。 严奚如接到医疗队回来的消息时,整队医疗人员已经默默回了各自科室。 如此,一面都没有见到,再想在乱糟糟的医院里碰到他,如同雨天沙滩拾贝,全看缘分。 俞访云在科室接受了一顿批评与鼓励,书记让他们放下负担,调整好心态,继续投入工作。他隔了近一月再踏进医院,却觉得人地生疏,失魂落魄,丝毫没有一点回家的喜悦。 外面又是倏拉一道闪电,映得天边惨白。俞访云推开医院大门,没等雨滴落到身上,就被人揽进大伞下。 伞外人来人往行走匆忙,都被雨水泼得狼狈,伞下的严奚如紧紧抱住了俞访云。——无论旁人眼光,无论雨水瓢泼,无论有没有掌声,他依然来欢迎他回家。 俞访云木然地抬眼与他对视,眼里清澈又脆弱,像是个受了伤还没学会怎么掉眼泪的小动物。这眼神又叫严奚如剜了块心肝,疼得抽气。 他领着魂不知丢哪儿的豆蔻回去,推开家门,寿寿也从水缸里爬出来接他们。 严奚如按着俞访云的手腕,解释道:“孙其本来打算在全院办迎接会的,但刘医生的事……为了照顾他们科室和家属的情绪,就一切从简了,表彰与奖励,日后再算。” “嗯。”俞访云沉闷地应了一声。 灯光下打量,距离上次匆匆一面又瘦了好些,脸色也憔悴。 严奚如去给他放洗澡水,热汽袅袅,只开了盏镜灯。牵着俞访云的手到水下,他仍紧紧贴着手指,使劲掰开了,才发现指根连着手掌那里,和五根手指的缝隙,布满了脱了皮裂开的血口子。 在那种恶劣的极端条件下,每个人都在极限运转,谁还会关照他少碰些水。 俞访云扭开头,也觉得自己皮开肉绽的手不忍看:“我要洗澡了,你出去吧。”远隔两地的时候未觉得辛苦,见到他才觉四肢百骸酸痛,打不起半点精神。 “我给你洗,”严奚如嘴唇碰他的额头,“不闹你。” 温水汩汩地从头顶浇下来,一半途中成水汽蒸发,余下的从脚底流走。严奚如的手在他的发顶打出泡沫,头发丝儿这么软,抓都抓不住。 “刘医生是个很好的人。”俞访云仰起头,也不怕水珠子溅进眼睛,看着他,“去的时候山路颠簸,车一直在晃,我吐了一路,都是刘医生在照顾我。他说自己参与过十几次灾区或者前线救援,很有经验,也运气最好,所以保证这次也是。” 严奚如将水从俞访云头顶浇下来,沿着高挺的鼻梁向下淌,人中,唇窝,下巴,喉结…… 他闭上了眼睛,睫毛轻颤:“可是回来的路上,并排坐着的,就剩我和杨铭两个人了……我也觉得,杨铭是个和廖老师一样有责任心的医生……至少现在是。” “嗯,我在湃庄见过他。”严奚如点头。最终在生命面前,那些品行好坏,贪念私心,全都冲淡了。 俞访云将手臂靠在浴缸边缘,下巴轻轻搁在上面。“回来之后多少人祝贺我们,但真的该庆祝的人,却不在这里了。” 光线让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严奚如指腹轻柔,抹开细密的泡沫,听他迷迷糊糊地讲话。 “我回来在医院还碰见了刘医生的妹妹,是我们ICU的护士。主任去找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就是哭。” ……英雄谢幕,替英雄活着的人却继续活在悲痛里。 “孙其说我们是英雄凯旋。可我不是英雄,如果可以选择,没人想做这个英雄。” 俞访云的话语和水流声一起渐微。等严奚如冲干净他腿上的泡沫,擦了发梢,豆蔻真的在浴缸里昏昏欲睡。 师叔裹了浴巾想抱他去床上睡觉,干净单纯地睡觉。可俞访云忽然清醒,从他身上折腾下来。 “你还没吃饭呢。我给你煮点馄饨吧,还是你想吃什么……” 还吃什么饭啊,严奚如哭笑不得,从背后夹住他的腰,横抱了起来。“不想吃,想吃的也吃不着,你少操点心吧。” 朝思暮想的是这个人,可看他眼下这丢魂落魄的样子……严奚如多思春成疾的一个男人,如今都快修身成佛了。 医院给前线回来的医务人员放了三天的假。俞访云陷进床里,棉被把自己裹一圈,露出两只水雾濛濛的眼睛:“你这两天,可不可以留在这儿陪陪我。” 严奚如摆正了床边的拖鞋,单膝跪上去,亲了亲俞访云的耳朵。“当然可以。” 他站起来按掉了床头的灯,只余月光空照,“睡吧,晚安。” 可两人都在夜里难安,躺着各自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俞访云确认严奚如睡着了,爬起身趿拉着拖鞋,去抽屉里翻找安眠药。他在病房的地板上睡了一个月,猝然回到温暖的家里反而无法习惯,闭上眼又是那些关不住闸的画面。 严奚如臂中一空便醒转,看一个鬼鬼祟祟的背影,举起玻璃杯吞下药片。 等他再躺回自己臂弯,严奚如咕哝一句,混入梦中呓语。 “我好想你。” “……我知道。” 俞访云贴上来擦过他的唇,被揽住,亲吻至深处。他们这次的吻,没有情/欲,只有相依相偎的庆幸。 月亮照世人常分离,但月光常照爱人。 年又一年,月光不常在,但吾爱常在。 第49章 家不分大小 之后何止两日, 严奚如赖在这儿住了小半个月。 俞访云开始还会疑惑地问一句:“你不用回家吗?” 严奚如随口唬弄:“我爸还没回来,不打紧。” 其实沈枝和老太太都从他这里听说, 小孩从湃庄救灾回来之后心灵受到了创伤。都嘱咐严奚如好好看着他。 俞访云走的时节,楼下院子外的锦带花尚是伞柄,枝小细弱,如今已经花冠紫红伞团锦簇, 点缀单调夏日。 都七月份了, 抬头一晃眼都能在树梢捕捉到蝉鸣,聒噪声四起。 家里却是沉闷到了极点,俞访云依旧蹦不出几句话。同事之间不会谈那些, 又不能把压抑的情绪影响到家里人。只有每次加班至诊室空无一人的时候才觉得心下空旷, 像什么丢在了湃庄,再也捡不回来。 周四是俞访云妈妈的忌日, 他们那里没有复杂的风俗,父母的墓前也只是每年清明一扫。俞访云照例给妈妈写了一封信,无处可投,塞在枕头下睡一觉,梦中见到便能交给她,再锁进信匣。已叠了十几封的厚度。 严奚如说他是个什么都要藏起来的人,连对爸爸妈妈的思念也是。 后一天又熬夜工作至曙光初现,俞访云不怨得累, 却发觉自己又孤僻起来,在严奚如面前都难展笑颜。 那人也罕见地安静,几乎不来闹他, 似乎在与花鸟鱼虫作伴的日子里体会到了退休的快活。这日,又去沈蔚舟的院子里撅了两株茉莉。 俞访云看见,在他身边蹲下:“干嘛折腾无辜花草?茉莉开花最吃光照,我们的阳台浅,下午就是阴的,还不如留在沈蔚舟那里晒得到太阳。这么好的花株,开不了花多可惜。” “仲夏日长,陋室也需要花香。”严奚如转头,笑着和他说,“见不着花开并不可惜。这花要是开了,见不着你才可惜。” 他捏着俞访云两根纤细手指放到自己鼻尖,轻轻一碰:“香吗 ?我种的花。” 问的是他,闻的却是他。俞访云轻叹一声,靠上严奚如的肩头。 这个人要温柔起来可以世界第一,现在更加耐心,处处顺着自己。可俞访云觉得,这样一味的迁就,不该是理想的感情状态。 拥抱着睡至深夜,俞访云又从严奚如的怀抱里悄悄挣开,摸索着下床,找一粒安眠药。怕影响第二天的精神,只敢拗半颗干咽下去。 这半个月来他几乎每天都这样。 严奚如迎着黑暗其实看得清楚,每次等人回来继续假装沉睡。怀里的人因为药物辛苦入梦,他却好几次睁眼到天亮,心疼还是害怕,或是二者皆有。 两个人在家的时间总是对不上,不是一人加班就是白夜班岔开。这天周日难得都有休息。俞访云前一晚吃了半颗安眠药也只睡到早上五点,躺着发了一会儿呆,等到天亮才从严奚如怀里爬起,打高了空调温度。 日光甚浅,茉莉恹恹的叶子也没睡醒,犹挂着几颗梦里的泪珠。 严奚如抱持了十分之十的热情,却只有十之二三的本事,这株茉莉在他的精心照料下越来越垂头丧气。俞访云用水兑了一点啤酒,蘸了脱脂棉擦拭叶片。稀释过后的啤酒是个好肥料,但在开花期为了避免伤到花蕾,只能用这种方式施肥。 寿寿从水缸里爬出来,攀着那人的拖鞋,一步一步扒了上来,引得俞访云低头逗他。严奚如睡眼惺忪地从卧室出来,就撞见这父慈子孝的一幅画面。 晨光把他照得耀眼,又全然不及他本身耀眼。 严奚如走过来拂掉俞豆蔻肩头一片叶子,手停在那里,摸到他肩上被晒的温暖。——冰雕的小人,冷则冷矣,也最容易捂化。 又想起刘瑞剩下的半句话,大抵是想说,“见识乾坤大,尤怜草木青”,之类的句子。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 桌上有俞访云买回来的豆浆油条,两个人坐着吃完,严奚如主动端了碗碟收拾,尽量不让俞访云矜贵的手指沾到阳春水。他这两天憋得太可怜了,什么话都想和那人讲,可又明白什么都用不着说。 情绪只能由自己排解,何况是这敏感千倍的豆蔻。 严奚如在水槽边刷着碗,忽听见餐厅里“嗙”的一声,跑出来一看,遭殃的是他前几日买回来专门放油条的那盏骨瓷碟。显摆了好几日才舍得用,却脆弱得一磕就成碎末。 俞访云正跪在地上收拾。严奚如握贯手术刀的手此刻抓着油腻的海绵,也不好碰他,只能关心:“你的手没划到吧?” 这人不回答他,低头嘟囔一句:“……这不是你最喜欢的盘子吗?” 严奚如怔了下:“碟子而已,碎了就碎了。” 俞访云嗯了一声,将碎瓷片装进塑料袋里扎好,单独丢到门外。严奚如擦干了手,照理例想碰碰他的额头,却被扭头躲开。 俞访云不耐烦地推开了他的手腕:“我没有心情不好,你不用好声好气地让着我。天天这样,不累吗?” 这话说得冲,几乎像是在对着他发脾气了。严奚如一噎,不知怎么就张口结舌。 过了会儿,他提起垃圾袋:“我出门了。” 也没说去哪里,俞访云对着重新合上的门,惊觉“有恃无恐”几个字都和自己挂了勾。明明最不该撒气的是严奚如,平白受气的也是严奚如。 ——自己在他的面前,越来越学不会掩饰脾气,直接就把真实情绪交于脸上。俞访云也说不清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冰箱里有严奚如从家里带来的水饺,他拿几个下锅,等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自己那一抽屉的核桃来。闷这么久,不晓得会不会都发霉了。可抽屉里空空如也,找了一圈才发现,严奚如不知道怎么想的,把它们用玻璃罐装了摆在了书架上,最能晒到日光的那一格。 以前也没这么少,他肯定七七八八偷吃了一些。 这时,才注意到书柜里多了两本《龟病图说》和《养龟与疾病防治》……两册书中间夹着一片寿寿换下来的壳,被清洗又烘干。——乌龟换壳时会间断地脱下一小片的龟甲,蜕壳的时候其实不用管它,但严奚如惊慌失措,以为干爹在他的悉心照顾下长烂了,连夜抱佛脚恶补养龟知识。 书封下露出栗皮色的一角,俞访云将纸抽出来,竟然是一页信,写着那人毫无格式的几句话。 「访云: 大概是天气暖了,寿寿的壳都翘起了个角。你不在的时候,他一直没什么精神,应该是在想你,或者是看我太想你。 虽然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的到了这样的时候,依然很害怕。不怕你离开,又怕你真的离开,只能时刻提醒自己你不是个小孩子了,早就比我想象的更加成熟,更加能独当一面。 我知道你目标坚定,也了解这终点有多遥远,你可以尽管向前跑,不必担心摔跤,因为我始终跟在你身后。 所以,不必有压力。 你可以做千万人的英雄,也可以只做我一个人的英雄。」 …… 严奚如写字用的是俞访云总插在兜里那支钢笔,头尾刻着他们的名字。握笔的时候插上笔盖,两个名字就能在手里重叠,互相依偎。 俞访云攥笔在手心,似乎能感觉他握过的温度,心也得温暖。 还有另一张纸,压在了案头下面。 「如果等会儿下雨了,记得关好窗户。如果天气晴朗,是因为你已经回来。 如果你在早上看到这几句话,那么早上好。如果刚吃过午饭,那么道声午安。如果已经天黑了,那么就等我回来。」 …… 今天的月亮是弯弯半轮,依稀还能见几颗芒星闪烁。 俞访云抱着膝盖坐在阳台上,甫一数清头顶有几颗星星,就听见那人推开家门的声音。“你吃饭了吗?我带了蛋糕回来。” 俞访云回头答吃过了。 “你煮的那些东西,吃了也白吃。”严奚如放下纸盒,走过来蹭到他白天没碰着的额头。 俞访云摇摇头:“我吃的沈医生做的牛腩饭,他煮多了,给我送了一点,很好吃。” “那洗洗手,过来陪我把蛋糕吃了吧。” 严奚如往回走,却被拉住了手腕,俞访云将掌心与他贴合。于是将人从地上抱起来,搓热这几根手指。俞访云便垫脚亲他,一句“对不起”也要从唇缝里说给他听。 可是需要他说什么抱歉。 “其实我很开心,不管是发脾气也好埋冤我也好,总算是在我面前,你愿意卸下自己的防备了。”严奚如抓着他的手,摆到自己手心里,“以后你可以随便发脾气,随便说任何想说的话,我脸糙皮厚,怎样都赶不走。” 俞访云终于轻松地笑开,由他拉着到餐桌边坐下:“你今天去哪儿了?” “上午去陪我妈去花圃搬花,下午回了趟家,又陪我妈和奶奶吃了顿晚饭,所以回来晚了。”严奚如低头解开蛋糕的丝带,“今天是我生日,她们两非得看着我吃完一碗面条。回来路上看到店里只剩最后一个草莓蛋糕,就想着给你带回来。” 俞访云的手一顿,叉子掉进了奶油里,手忙脚乱地去捡,全蹭到了手指上。忙都忙晕了,忘记早就七月过半,都到了严奚如的生日。 他后悔又愧疚,“早上怎么不提醒下我,至少我也该给你准备下今天怎么庆祝。” “我生日有什么可庆祝的。”严奚如笑着说,“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像个小孩一样的过生日。” “可我生日的时候,你不是这么说的。”俞访云执意压着他的手,切下第一刀蛋糕。 严奚如没松手,吮掉了对方食指上的奶油:“你不一样,无论多大了,你永远都是我的小朋友。” 蛋糕没吃几口,草莓都挑干净了,严奚如把剩下的都放进冰箱,又去洗碗,俞访云就站在旁边陪着他。其实这样做家务的时间成本一下子翻倍了,但谁都不觉得耽误。 时间总是要省下来和喜欢的人浪费的。 “今天见面,我才觉得我妈一下子,真是一下子,看得出年纪了。以前不觉得,今天看她细心盘起来的头发,才发现一半都是从发根开始新长的白发。” 俞访云把头搁在严奚如肩上,抵靠着,听他说话。 “可能是因为奶奶的病倒,也可能是因为我和我爸这回吵得凶,或者只是因为我爸回来后,我妈一下子绷不住了。多久以前,她还愿意在家里哼两句戏,从我毕业之后,再没听她开口过了。今天老太太也在,听戏的时候我妈都躲进了厨房,说听着都难过。” 俞访云蹭了蹭他手臂上的疤,安慰道:“她是个很好的妈妈。” 严奚如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如果可以,我宁愿她没有来当我的妈妈。” 那神情分明心疼,可俞访云又说不出什么安慰他的话,毕竟母子相处这间事上,自己也经验匮乏。 “不过老太太的精神挺好的,一碗面汤喝得干净,还说很想你。” 俞访云说:“我也很想奶奶。” 严奚如转头,正好与他鼻尖相蹭:“过几天我有三天的年假,下次就跟我回家吧。” “那这次呢?” “这次我先陪你回长安。前天是你妈妈的忌日,对吗。”见俞访云稍微怔愣地点了头,严奚如才说,“那么,我们先回去看一看你的爸爸妈妈。再忙也要让你和妈妈说说话啊,你这么想她。” “……好。” 时刻被人优先放在心上,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俞访云从后环住了他的腰,又想到:“你哪来的年假?” “下个月我就去折泷了,总要找方光明把这么些年欠了我的休假补上,只要他三天,不算占便宜。” 洗澡的时候,俞访云拒绝了那人无耻的请求,从浴室出来又落进他展开的双臂。严奚如从未如此慢条斯理,轻拢慢拈每一寸肌肤,茧子粗粝,气息柔软。 在颈上吻出痕迹,与他正面相拥,俞访云忽然抽了下鼻子,轻声说:“……我仔细想了想,我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给你了,唯一的钥匙也早就在你手上……我知道这房子很小,你可能会住不习惯,但说不定我再努努力,之后就可以换大房子。” 严奚如一愣,将他额前湿漉漉搭着的碎发抹开,“没关系。屋子才有大小,家不分大小。” “那你过来陪我吧,我也陪着你。” 俞访云仰起头等一个肯定的回答,严奚如用更深的吻告诉他答案。 屋外夜色沉沉,此处的春光温柔又骀荡。 俞访云头埋在枕里,浪头一阵又一阵袭来,只能紧紧攥着床单,颤抖的手指被严奚如包裹。他终于和爱人敞开心窝,又在倏忽间被严奚如塞得满满当当。 偶然瞥见那一抹月色落在两人交缠的手上,是爱人交换佩戴的指环,刻下相守一生的誓言。 “其实你早就把礼物准备好了。”严奚如伏在他的耳边,“不只是今年的礼物,往后的每一年,我只要这一样……” “我要你的一辈子,我们的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终章。(番外难产了) 第50章 人间月长 玉树街最热闹的是春天, 最好看的却是夏秋交界,树梢已浮黄色, 仍伴寥寥夏蝉鸣声。 “又不拆了?!为什么拆到你那栋破房子偏偏就不拆了?!”不知哪儿一声聒噪,惊得知了都掀翅遁走。严奚如刚手里抓着核桃在桌角磕,被他吼得直接抓了壳就往嘴里塞:“呸!” 陆符丁本来得意洋洋,被他啐了一脸核桃壳:“呸什么呸!我那店再破, 现在也是折泷进门的招牌, 不差这里热闹!” 严奚如恨得牙痒痒:“那把这间店还我啊,你儿子让人给骗走的。” 陆符丁靠着簇新柜台,斜眼看他:“这么大一家店哪处有写你名字了, 你找到一个我都能还你。” 严奚如掸掸手, 他还能被这父子两和郑长垣耍得团团转。略一抬头,遂惊呼:“喏, 这不就找到了吗!” 指的是门口那块“云安堂”的招牌,取自他们老师父开的“念安堂”和俞明甫的“白云铺”,合二为一。 严奚如便揪着那三字:“都借我的字挂招牌上了,还不算数吗?” “少耍赖,这名字要蹭也是我徒弟来蹭,干你什么事儿。” 严奚如说:“人都是我的了,还差一个名字吗。” 忒不要脸了,陆符丁懒得搭理, 这脸皮拿来陪着核桃壳炒炒,还嫌熟得慢。 前堂足够敞亮,堆完药柜仍有余留, 原来那古井也还在,木栅圈在了大堂中间。此时无风无月,低头也有漾漾水波。 “儿子不在眼前就是好啊,没人伺候也没人气我,这就是我等了一辈子的好日子了。”陆符丁最爱这礼拜开头没生意的时候,往堂中一躺,“前院存药,后院藏酒,卧听流水,坐看闲云。” “我的人生理想也是。”严奚如又嗑一颗核桃,“坐看闲云,逗弄访云,然后楚雨巫云。” “我呸!” 陆符丁在几案下摸出沓牛皮纸封,抽出其中一封,“对了,这是弛章给你的信,不知道你新地址,送我这儿来了。” “你儿子好端端的给我写什么信?”严奚如打开信封,却是薄薄几张照片,印在了打印纸上,不知陆弛章那里偏僻到何种地步,相纸都难觅——拍的是新疆最西北,苍穹广袤,高原肥草,难怪被称为神明另一片天堂。 严奚如将照片小心地折回信封内,带回去给俞访云看。 “老头,我过几天就去你的老家当院长了。你徒弟也忙,估摸不会有太多时间来看你,你一个人还是当着点心。别让陆弛章一个人在那儿放牛喂羊的还要时时记挂着你。您那救命恩人走之前也嘱托我好好照顾你,别和他老丈人抬杠。” 这称呼刺耳,陆符丁不稀得听,嫌恶地摆手:“知道了,快滚吧!”末了补一句,“你去了新地方也收收脾气,我们那儿的人身手都挺好的,你别叫人打了。” 严奚如被这老头逗笑。当初最想走的是自己,如今却让那两个人远涉高飞,兜兜转转,每个人都回到了起点。 临走陆符丁又喊住他,递了样东西过来,“帮我给访云吧。当爸的不在了,该准备的需要安排的,只能由我这个师父来操办。” 严奚如接过来一看,是把钥匙。他咧了嘴笑开:“这些由你来给的话,又算什么?” 陆符丁厌烦他,没好气地赶出去,大声道:“算娶你的彩礼!” …… “为什么非得今天来听戏?” 这天沈枝的农历生日,虽然素来不过,但严奚如本想带这豆蔻回趟家。俞访云却执意要来戏院,严奚如独自站在门口等了半天,前者说还没忙完,让他先进去。 剧院里光线已经暗了,观众席倒是空空荡荡。严奚如佝着腰摸到前排,见到邻座的人,大吃一惊:“爸?你怎么在这里?!” 严成松更惊讶:“你又怎么在这里?” 语音刚落,台上箜篌声起,父子俩同时朝台上望去,拨琴的人银钗红罗,装扮起来仍可饰演夭桃年华,唱的是一段《孔雀东南飞惜别离》。 “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思弦中系,弦声沉沉似流水。” 沈枝扮的这位“刘兰芝”,缺了她的“焦仲卿”,合唱也成独角戏。可几十年的功底扎实,即使长久没有登台,腔调仍然婉转动听。眉眼在琴弦后藏着,银弦丝丝,似额前缀下的珠帘。 一曲选段唱罢,严成松犹自愣神,严奚如先站起来鼓掌喝彩,被他狠狠一拽,“瞎喊些什么!” 沈枝就这么下台来找这父子俩,打扮近看,更加明艳似少女姿态。她朝严奚如笑一笑,又转头看严成松,面带羞涩:“唱得还好吗?” 严成松的表情看不清楚,却是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严奚如替他夸奖:“妈,好听!就是太短了,我还想听全本的。” 沈枝盈盈一笑,眼神看向他身后:“谢谢你,费心给我准备这么个地方。” 严奚如以为说的是他爸,没曾想老头子还能这么浪漫。严成松先嫌他碍事,扒拉开儿子去牵沈枝的手:“陪我去外面散散步罢。” 沈枝一愣:“我妆还没卸呢,衣服也没换。” 严成松握住她手腕上的花丝缀,只说:“好看。” 严奚如坐回位置,听见身后磕绊脚步声,有人从暗里摸了上来,搂住自己的肩膀。不需转头也知道是谁。 “你刚去哪里了?” 俞访云说:“最后面一排,怕你爸看到我。” 严奚如这时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你准备的?你早就见过我妈了?” 俞访云没答话,抻开长腿要翻越椅子,却被倒下的椅背绊了重心,一下朝严奚如身上扑去,跌进怀里才算坐稳当。 “其实你妈妈早就来医院找过我,也说了你爸爸的顾虑。在他完全接受之前,我总该回避。”俞访云承认,“但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你也没和我说过她喜欢什么,我想了几天,如果能准备一个只属于她的戏台,和最重要的两个观众,大概会喜欢。“ 沈枝错过一场告别演出,始终是个遗憾。自己只随口提过一句,他却记住了。 “我有时候常常想,我何德何能……”严奚如仰头看这个自己膝上的人,“但其实我妈也不知道,我爸早就已经原谅我那些混帐事了。” 他复述了严成松在湃庄说过的话。对面脸色一红,抠紧了他的手指:“在你来之前,你妈妈还教我唱了首曲子。” “教的哪句?” 俞访云想唱调子,面对严奚如又不好意思,平白念出来却更加郑重。叫人听了,在他额头落下珍重的一吻。 《孔雀东南飞》这故事没有个好结局,但里面这句词,严奚如初回听就记到现在—— “誓天不相负。” 科室的分组变多了,病房也比以前宽敞,但桐山的普外依旧是那个普外,各组割席分坐,互不相闻。严奚如的调任已经在科室公开,不过除了江简,其余人除了寒暄几句,并不关心他离开的日子。 一个医院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多得是暗淡收场无人问津,严奚如留在这里的十年也不算太长,不足以惋惜。可没想最后一天,一直装聋作哑的新主任,竟然亲自给他攒了个送别宴, 在场的人,不管是鸣锣欢送也好,心怀窃喜也罢,总归是把严奚如往光鲜的台面上推了一把。挤兑和误会,跟着酒入喉肠,尽数消泯。 唯有江简把脸拧成朵浴花,水泡开了,哭得稀里哗啦, “你哭得这么伤心,让我多尴尬,别人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严奚如拉他来阳台上清醒,“楼建军比我稳重也比我有经验很多,我离开之后的普外的分组更加精细划分,你也有更多主刀的机会。再不行你就认他做老大,我没什么意见。” “我老大就你一个。”江简咬着牙抹眼泪,哭得夸张,“老大,你都没教完呢,就把我先扔下了。” 严奚如知道他爱钻牛角尖:“这一个月的手术,有一大半都是你主刀的,你还觉得是因为我在旁边看着才有底气。但江简,你考主治考主刀,我都没有真的帮到你什么。你最开始喊我一句老师我也不敢应,因为我从来不敢说能教会你些什么,但能遇到你这样天真热忱的同事,是我的幸运。” 他又笑着说:“其实当时,是我直接问方光明要的你。在早些年几乎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刻,多谢你带给我横冲直撞的热情。” 江简醉醺醺的,后半句最重要的都没听情,终于止住眼泪:“老大,我舍不得你。” 严奚如无奈:“大男人脆弱成这样,我还怎么敢把俞访云托付给你。” 对面抽噎一下:“知道了,会照顾好你的师侄的。” “他聪明得很,轮不着你照顾,我自己也会照顾。” 江简傻乎乎的 :“那要托付什么?” 严奚如将笑容收敛:“只是想告诉你,我也有人可以托付。” 江简一瞬就明白了,睁大双眼,掩鼻干啼也成了喜极而泣,竖起大拇指:“……老大,你真的很行!” 俞访云这天在家默默观察,这人已经收拾了一晚上的行李,箱子仍是乱糟糟的,终于忍不住。 “衣服别和毛巾堆在一起,会捂出霉花的。折泷那儿潮得很,多带点干燥剂。” 说着就要上手来替他打理,严奚如按住这手:“我就是值班的时候要在那医院住两天,又不是真要去那里过日子。” 这倒提醒了俞访云,“对了,还有值班室要换的床单,我去给你找个新的。” 严奚如直接折了膝盖把人抱起来,俞访云瞬间吓得缩起手脚,被端着送出了卧室。 “你去忙你的好吗,等下又弄到三更半夜的不肯和我睡觉,这比什么床单毛巾的糟心多了。” 等他收拾完出来,见到俞访云正在伏案专注写字。以为这豆蔻看什么专业书,严奚如悄无声息凑近一看,竟然在一笔一划地练着字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背着自己已经认认真真摹到了后半本。 师叔冒出一句:“光这样写不行的。” 俞访云吓得一哆嗦,纸都戳破。严奚如笑着握上他的手指,一同沿着那红色框架描摹。 豆蔻忍不住嘟囔:“……这样写更不行。” 笔下摹的是一句《蝶恋花》,“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正映师叔心间事。 这个姿势多像他们初遇那回,严奚如贴在俞访云的身后握住了这只手。自己的双手都在水里泡得冰凉,但一傍上他,心便温暖。即使没看清相貌,不知晓名字,这瞬间的感受历久弥新。 如今这个人,依然可以挂在天边皎皎,也能揣进手心融化霜雪。 墨迹湮透纸张,书和钢笔一起挤到桌沿。严奚如坐到桌面上,垂下长腿,抬手摘了俞访云鼻梁上的眼镜:“看见陆弛章那张照片了吗?之后要是过年的排班有空闲,我们就一起去那里看看。” 俞访云眼神倏一下亮了,可又失望:“可是离过年还有好久。” 严奚如刮刮他的鼻梁,笑道:“不久,咻一下就过去了。” 俞访云却是想了一想,认真说:“但我想要过得慢一些。我们这样的工作,计划赶不上变化,谁都不能保证没有意外,顺遂无虞。但在相伴的每一天,我希望时间都过得慢一些,这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也会久一些。” 听他说些幼稚胡话,严奚如仍旧笑着哄道:“好,我陪你,做什么都慢一些。” 然后他俯下身,用嘴唇描摹这人的眼角眉梢,画出远山青黛,勾手一共云雨。 最磨蹭的寿寿慢慢探出头,望了一眼桌上重叠在一起身影,又慢吞吞缩回了自己的壳。 俞访云靠在这人稳妥的肩上,瞥见青色一角。寿寿有它坚硬的壳,严奚如的怀抱也成了自己的壳,都得困在这个壳里才能安稳。 他们重逢的时候,刚好遇见秋天的尾巴,陪伴着走过整个肃清的冬日,再牵着他的手踏进春天,转眼熬过处暑,又待白露。和他将四时都走过,四季都成诗。 之后的天气开始凉爽起来,晨霜渐重。 俞访云这日下班回家,顺手买了斤核桃。床头抽屉现在堆满了严奚如的杂物,早就替代了原先的储藏,这些只是拿去打核桃露。严主任搁置的文章亟待发表,最近熬夜赶工修改,废钝多日的脑子倏拉拉运转,需要补充能量。 又因为严奚如新官上任诸事繁忙,有时遇到熬夜大手术,一夜都赶不及回家。住在一起却好几天见不着面也是常态,衬得俞访云都悠闲起来。他有时间照着菜谱学习,再难吃也要练习,总不能天天指望楼下邻居多煮一锅饭。 两个人在一起,都不会烧饭真是个问题,至少沈蔚舟觉得是个大问题。 俞访云翻了本《本草求原》,好好认一认丕蓝……严奚如爱吃的是丕蓝炖排骨,可是他买错好几回,第一步尝试就迈不出去。刚笃定着这次总不再是萝卜了,就接到电话,是泷山医院严奚如的同事打来。 “喂你好?严主任说他要是失去意识了,就打这个电话。” 严主任平时下了手术台就跑,根本抓不到人,终于在今日被强行拖上酒桌。 俞访云无奈,开车去接他。 车停在折泷的路边,有人叩窗,俞访云打开门,见到他中毒进泷山急诊那回的值班医生。 “你是来接严主任的吗?他们还在里面,我去喊一下他。” “没事,不用。我在外面等他。” 俞访云靠在车上等人,此时秋气正浓,好多人沿街散步。他跟着抬头瞧见那一弯勾月,才想起今天是七夕。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喧哗。严奚如残留酒气,揽着俞访云的肩,步伐摇晃,仍是不肯上车,摆脱了同事就要拽着他离开。 俞访云想他真是醉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与自己亲昵,回头却看见那年轻医生和边上几个人毫不避讳地与自己挥手告别。 忽然才明白,也许让严奚如坚持来折泷,除了廖思君还有自己的原因。——他知自己脸皮薄,会被闲言掣肘,也会被偏见伤害。那些流言蜚语说得多了,总有人相信,想要一直在一起,就无法时时刻刻在一起。 离开桐山,那里关于两人的闲言碎语也渐渐消失,没人再会关心一个失意离开之人的风月轶事。严奚如从来没和自己提过这层考虑,这算不得逃避,是直接用解决防范告诉自己,只要有他在,什么都不必在意。 这么想着,俞访云抓紧了他的手,也想还给这人一句,自己何德何能。 循河边走,沿途风景熟悉,是两人第一次来折泷时走过的路线,那时严奚如借着掐虎口止嗝的借口,牵着他的手走了半途,如今再不需要了。他们的心意坦荡,可以摆在一起暴露给月光。 一路走到了陆符丁的药铺门口。严奚如被风吹得眼也不花了,步子也不飘了,反手牵着俞访云走进院里。 庭前月如勾,树梢挂着红绸条,像千条万条垂梅招展。 那人拢着他的肩膀一路推到树下,俞访云片刻晃神,侧头对上视线,“你其实根本没有喝醉吧……” 严奚如弯眼一笑:“你骗我那么多次,还不让我骗回来了?” 他把树枝上松了的红绸条重新系结抽紧,平日里手术结打得牢固,团圆结也还凑合,这是前日一整个晚上独自努力的成果。但今夜露重,再好看的红线也耷拉了头。 于是严奚如将落到地上的一根红绸拾起,系到俞访云的手腕上。 “就算现在很好,我有时候也忍不住去想。当年如果是我先看到你,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抱歉,我那时不知你如此重要,但是亏欠你的,未来我都还给你。” 院宇中月色凉澈,唯有爱人的掌心微温。 严奚如圈着他的手腕:“上次回长安,我也问过你的爸爸妈妈,他们都答应了。” 俞访云不信他:“他们能怎么样不答应?” 对面弯了眼睛,露出早就计划好一切的笑容:“总之是默许了。我问他们能不能让我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或者你到我的身边,他们都说好。” 严奚如展开手掌,终于将陆符丁留下来的屋子钥匙交到俞访云的手里。 “陆师父说了,你把这里当成另一个家也可以,当成娘家也可以……他说,全由你做主。” 而立早过的男人预备说出接下来的话,也略带踌躇,微红的脸色装作醺酒的残妆。 “我知你要行医济世救众生,那么,也请搭救我脱火坑。” “还有许多要交代的事。我今年三十五岁,身体尚算健康,没有家族遗传病史,没有不良嗜好,没有任何冶游史……” 念叨病历似的,俞访云听不下去:“不用说得这么详细,我都知道。” “那只剩下最重要的一件事,你也知道——” 严奚如注视着他:“我爱你。” 可否请你,永远陪在我身边,永远使我满腔热血。 他还在思索该不该单膝跪地才算正式……俞访云已经伸出手,腕子上的红缎垂下朝对面飘。 把红绸子的另一端系到严奚如的手腕上,将两个人连系在一起。然后微微踮脚,轻声在严奚如耳边答一句。 “一枚鸳鸯豆蔻坠,权作媒证永不悔。一支玉笔伴郎君,天长地久两相随。” 堂中临风携手,恰逢人间佳期。 严奚如将二人别在襟前的钢笔一并取下,并排摆在堂前。“这算不算作高堂?” 墙边留下了几朵夹竹桃,似新娘斜插入发髻的头花。西窗上半轮月,正好作郎官杯中盛的相守酒。 拜完高堂,院中长身对立。与他相拱手,红绸相垂,又相对三揖。 一揖久别相逢, 二揖造化无常, 三揖这人间月长。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大概还有个郑陆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