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兔糖》作者:顾徕一 文案: 腹黑狠戾白兔×淡漠高岭之花 1, 那天早上, 季童坐在沈含烟膝头,居高临下看着人人口中的高岭之花, 眼神由疑惑、不解,变成惊讶、愤怒,头发凌乱,眼尾微红。 “沈含烟,你知道我人生最危险的事是什么吗?”季童笑着:“就是差一点爱上你。” 2, 沈含烟二十二岁以前,只见过她亲妈三面。 二十二岁她住进季家,一是因为她妈答应出她奶奶的医药费,二是因为她妈对她笑了一下。 她妈对著名富商季唯民的行为,俗称“钓凯子”,她的任务,就是亲近季唯民的女儿季童。 初见时,季童十七岁,少女一样的身型,齐刘海玻璃眼珠,像只怯生生的小白兔。 季童很乖,乖到沈含烟以为她是颗甜甜的白兔糖。 直到后来,长大的小白兔亮出了自己的爪牙。 3, 二十七岁的沈含烟,已是圈内最年轻的教授。 季童带着奶茶去实验室探班,表面笑得乖巧, 背地里却凑到沈含烟耳边:“沈教授,学生们知道你私下的样子么?” *两主角从来不在一个户口本,成年以前没感情关系。 小白兔的追妻路,HE。 【阅读提示】: 1,防盗50%、24h; 2,文的内容与同名漫画无任何关系; 3,文中有讨人厌的男性角色,不喜欢的话请果断弃文,无需告知谢谢。 内容标签: 年下 情有独钟 相爱相杀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童,沈含烟 ┃ 配角:莫春丽,奚玉,季唯民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腹黑白兔&高岭之花 立意:坚持到底就有希望 第1章 季童还记得,第一次见沈含烟的那天,是暑假快结束的一个普通日子。 她坐在外婆房里剥花生米吃,一粒粒的,红色花生衣子细碎开来,沾了满手。 她也不急,就一点点把花生衣子从手指上捡下来,反正她也没别的事可做,她爸总出差,外婆从前几年中风后,就再不能跟她说话了。 偌大的三层别墅,总是只有她一个人。 无论时光如何消磨。 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 听到楼下门锁声响起的时候,季童有点意外,季唯民没说今天要回来。 她爸季唯民,是邶城有名的富商,做着矿产生意满世界飞,到现在季童开学就要升高三了,估计他连季童在几班都不知道。 季童站起来,趿着塑料拖鞋跑下去。 她的拖鞋上有只粉色兔子,这种事不可能让同学知道。 季童觉得自己内心是有点幼稚的,她妈去世得早,大概从童年起得到的陪伴太少,总是拖拖拉拉不愿长大,好像等着有人来填补内心空白似的。 其实哪有人呢。 季童跑到楼梯倒数第三阶时猛然止步,因为这时季唯民已经推开了门站在玄关里。 季童可算知道季唯民为什么不打招呼就回来了。 季唯民就是要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季童有些警惕的看着玄关,可她眼神像兔子,警惕起来也没什么杀伤力。 玄关处季唯民的背后,站着个长卷发的妩媚女人,妆很浓,看上去比季唯民小几岁。季童眼神在女人身上点了两点,就落在旁边那个更年轻的女人身上。 叫女人也许不合适,更应该叫女孩,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一头黑长直发简单的束在脑后,很素净的一张脸,让人想起山里的河,或者冬夜将近的天空。简而言之,就是很漂亮,却有种清冷的疏离感。 季童默默往后退了一阶,这女孩的冷感让她有些怕。 季唯民叫她:“季童,过来打招呼。”又对身边两人说:“这孩子很乖的,就是胆子小,怕人。” 季童不得不从楼梯上走下来,看着地板的拼接花纹说:“这是给我请的家教么?” 她要升高三了,文化课成绩一点不好,这种猜想,是她内心最后的挣扎。 “什么家教。”浓妆女人笑了,一副迫不及待挤进来当家作主的样子:“这是姐姐。” “叫沈含烟。” 哦妈的。 季童心里小小声骂了一句。 看来这女人,又是季唯民的一个搅合对象,这么多年来不知第几个了,不同的是这次好像有结婚的打算,女人连之前的女儿都带来了,不就为了和她拉近关系么? 毕竟季家人丁单薄,说到底,季唯民嫡亲的亲人就只有她这一个女儿。 季唯民又给她们介绍了一遍:“这是你奚玉阿姨,这是你沈含烟姐姐,让姐姐住我们家来陪陪你,省得你总一个人。” 季童抬头看了沈含烟一眼。 沈含烟穿着件旧旧的灰色T恤,洗到发白的牛仔裤,身上有好闻的洗衣粉味道。 季童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眼神里,不小心流露了某种抗拒。 沈含烟冷冷的说:“其实我没空陪小孩玩,大家各顾各就好。” ****** 沈含烟走进这栋三层别墅时,心里有种淡淡异样的情绪,让她不禁思考起自己是否有些仇富。 她对金钱的心态很复杂,一方面觉得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她又迫切的需要钱。 她答应来季家的原因有二。 第一,她从小在小山沟里相依为命的奶奶病了,治病要花很多钱,不是她这个在校大学生的赚钱速度足以应付的,奚玉说帮她搞定。 第二,奚玉在说让沈含烟帮她一个忙时,对沈含烟笑了一下。 那是她亲妈第一次对她笑。 进门以后沈含烟悄悄打量季唯民,这个中年男人与正值青春期的女儿显然不熟,眼神里有种慎重的紧张,可也许就是那点无措,让沈含烟忽然嫉妒起来。 季唯民对季童的重视昭然若揭。 看上去这个十七岁的女孩拥有一切,金钱,父爱,像城堡里的豌豆公主,跟她披荆斩棘的人生形成鲜明对比。 所以她沉默,警惕,抿着嘴角。 而那齐刘海有着一双玻璃眼珠的女孩,胆小,抗拒,悄悄打量。 最终还是乖乖叫了一声:“姐姐。” 沈含烟的心里软了软。 不知人是不是会天然对萌萌的东西心软,眼前的女孩像沈含烟八岁时养过的一只兔子,那大概是她童年唯一的奢侈。 她本以为季童对她会很排斥,就像身体的免疫系统天然会排斥入侵的细菌一样。 可是季童走上前,往她手里塞了什么。 沈含烟低头,是一颗花生,圆滚滚的,带着女孩掌心的温度。 季唯民笑着对奚玉说:“我就说季童很乖的。” 奚玉也笑着说:“她们姐俩能处好就最好了。” 沈含烟一张脸冷惯了,做不出什么其他表情。 奚玉叫了她一声:“含烟。”又用眼神示意:我们说好的。 沈含烟微妙的阖了阖眼。 睁眼,吸气,抬手擦在女孩的嘴角,算是第一次略带亲昵的示好:“这里沾到花生衣子了。” 女孩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脸莫名红了。 ****** 季唯民对季童说:“你带姐姐进去吧。”又说:“姐姐是R大的高材生,很厉害的,你以后要听姐姐的话。” 季童没答,只问:“你不在家吃晚饭么?” 季唯民看了奚玉一眼:“不了,我还有事。” 奚玉笑吟吟挽起季唯民的胳膊,季童和沈含烟同时看了这对未来的夫妻一眼。 他们走了。 季童很久才收回目光,发现沈含烟在看她,有些讨好的冲沈含烟笑了一下,拎起沈含烟的行李袋:“走吧,我带你去客房。” 沈含烟接过行李袋:“我来。” 手指轻轻擦过季童的手指。 季童抿了抿唇,落后沈含烟两步,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 发现了。 从刚才沈含烟擦她嘴角的花生衣子就发现了。 原来年轻女人的皮肤,是这种触感,带着令人心悸的魔力。 ****** 季童带沈含烟上楼,楼梯是上好的实木,有些年头了,踩上去嘎吱嘎吱响。 楼梯转角挂着一幅画像,沈含烟仰头望去。 画上的美人穿旗袍,盘发髻,坐在红丝绒椅子上笑得一脸温雅,旁边的男人穿中山装,看上去有种凛人的气势。 季童发现沈含烟在看,笑着说:“这是我外婆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吧?听说我外公很宠她的,不过外公很早就去世了。” 沈含烟点点头:“是很漂亮。” 她发现季童在看她:“怎么?” 季童小小声说:“我发现你都不笑的。” 沈含烟:“你怕我?” 季童想了想,咧开嘴:“不怕。” ****** 季童把沈含烟带到客房:“阿姨每天都打扫,你直接住就行。” 沈含烟放下行李袋,扫视一圈。 “小吗?”季童站在她身后说:“要是觉得小的话,我的房间可以跟你换。” 沈含烟说:“好。” 季童愣了:“啊?” 沈含烟说:“开玩笑的。”她打开行李袋掏出一件更旧的T恤,走到床边把T恤扔在上面,抬手,撩起身上T恤背后的那一块:“我要换衣服了,你不出去吗?” 季童看着T恤下露出的一截内衣,黑色光面无花纹,衬得沈含烟的背像无人踏足的雪地,修长手指攀着那搭扣,就要解开。 季童脸瞬间红了:“要要要出去。” 她兔子一样溜了,关上门,却轻轻靠在门板上。 家政阿姨在楼下做晚饭,声音传不到三楼来,走廊里很静。 季童悄悄转身,耳朵侧贴在门板上。 门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季童脑子里有个画面,觉得沈含烟背对着她,脱了T恤,又脱了内衣。 背脊的雪白,几乎像反射阳光的雪地刺痛她的眼。 季童咽了咽唾沫,觉得鼻尖上沁着微微的汗。 她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 大概妈妈去世的太早,家里除了年纪很大的外婆还有家政阿姨,就只有她。适龄成熟女性的形象,在她心里一直是缺位的。 初见沈含烟,灰色紧身T恤包裹着起伏的胸脯,浅蓝牛仔裤衬得腰细腿长,整个人因年轻而紧致,像只敏捷的豹。 季唯民说这人是她姐姐,换而言之,这人将从此和她同住一个屋檐下。 这……怎么住啊。 ****** 沈含烟是挤地铁过来的,在邶城夏日尾巴里闷了一身汗,换了衣服才觉得清爽。她在床边坐下,梳理着脑子里的情况。 刚到这别墅,她已经迅速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这房子是季童外祖家的祖产,季唯民很大可能是接手了妻子家的产业。 第二,季童跟季唯民很不熟,这让她心里那个小女孩迟迟没有长大,强烈渴望着父爱。 这样的季童,能这样毫无阻碍的接受她? 沈含烟并没这么乐观。 大概从小在小山沟里长大,最难的时候,也就刚刚能吃饱饭,上山捡松果卖钱遇到过蛇,沈含烟那时才十岁,冷着一张脸,浑身肌肉紧绷,静静与吐信子的蛇对峙。 后来她偶然间看一部动物纪录片,豹子在狩猎或遇到危险时,就是那样绷紧浑身肌肉。 若季童是公主,沈含烟就是天生的野兽。 刚才换房间的玩笑话,是沈含烟的一次试探:若这女孩明白随着她爸再婚,沈含烟会逐渐侵占本属于她的一切,她还能在沈含烟面前乖多久? 说到底,人不都是自私的吗。 自私很好。 自私,才能活下去。 第2章 季童在房间外轻轻敲门,沈含烟声音响起:“进。” 沈含烟的声音总让季童感觉很熟,后来她想明白了——沈含烟的声音像英语听力,毫无瑕疵,可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 简直不像真人。 季童溜进房间,看到沈含烟坐在床边看书。 心想,果然学霸跟她这种学渣就是不一样。 她走过去:“这里是不是缺张书桌?” 毕竟是客房,只有床、床头柜、衣柜这些最基本的家具。 沈含烟说:“可以将就。” 季童犹豫了一下,伸手在沈含烟脖子后面飞速点了一下:“脖子不疼吗?” 沈含烟猛的往后一缩:“你干嘛?” 季童吓了一跳:“我……” 我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 季童在心里嘟哝。 沈含烟的皮肤是温的,暖的,滑腻腻的像雪,冬天的时候堆雪人,雪化在指尖就是那样的触感。 心里那种悸动的感觉又来了,像疯长的苔藓,爬满漫无天日的溪石。 沈含烟问季童:“你来找我什么事?” “哦。”季童回过神来:“阿姨做好饭了,下楼吃饭吧。” 沈含烟合上书站起来:“走吧。” ****** 沈含烟跟着季童走进餐厅的时候,阿姨正拿着保温桶在装菜:“季童,快来吃饭,我得赶紧走了。” 她拎着装得满满的保温桶匆匆穿过客厅,关门“咣”的一声。 季童看上去没什么脾气,冲沈含烟笑笑:“坐吧。” 沈含烟拉开椅子坐下:“阿姨不在这吃饭?” 季童也坐下:“阿姨要在她儿子下班前赶回去,给她儿子带饭。还有。”她抿抿唇:“我也不喜欢一直有人在家里,除了外婆的护工要守夜,其他人,还是算了。” 沈含烟垂眸,夹起盘里一块洋葱炒牛肉。 季童果然是不喜欢有别人在她家里的,就算是只兔子,也是只领地意识很强的兔子。 兔子这种动物,平时看起来乖顺,但急起来,也是要咬人的。 沈含烟扭头问:“你不饿?” 季童扒拉着碗里的饭,跟在数饭粒似的,迟迟不夹盘子里的菜。 她小声回答:“我不喜欢吃牛肉,牛肉有股味道。” 沈含烟:“你没跟阿姨说?” “说了。”季童声音更小:“阿姨说牛肉有营养。”她嘟哝:“其实是她儿子喜欢吃牛肉。” 沈含烟回忆了下看过的各种新闻,家里只有老人和小孩的情况下,是容易被家政工钻空子。 沈含烟:“怎么不跟你爸说?” 季童咧嘴笑了一下:“说了,他也说牛肉有营养,他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餐厅的纱窗半开着,不知哪儿来的一阵夏暮晚风,拂动着女孩额前的刘海。 短的,齐的,刚好在眉毛上面的,风一吹毛茸茸的,像小兔子的毛,让人很想伸手摸一摸。 沈含烟:“你喜欢吃什么?” 季童:“鸡肉,鸡蛋。” 沈含烟站起来拉开冰箱,没有鸡肉,但有一盒鸡蛋。 她很利落的取出两颗,开放式西厨就在背后,她走过去拿碗磕出蛋液搅匀,开火,滋一声倒进锅里,锅铲划两下,手指一撮洒一点盐,关火。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不超过两分钟。 她端着盘子回到桌边坐下,简洁的说:“吃饭。” 季童对着那盘黄澄澄的蛋眨了眨眼,越发像只兔子。 她抬头问:“给我炒的?” “嗯。”沈含烟就着洋葱炒牛肉扒饭:“你再不吃,就要凉了。” 季童:“我以为你不会做饭。” 沈含烟吃饭很快,放下筷子:“我会,大小姐。” 季童:“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 沈含烟:“我们以后住一起,我不可能不跟你相处。” 季童悄悄掀起眼皮:“那你没有不喜欢我?” 沈含烟:“你再不吃,真要凉了,还是说你不想吃?”她收拾起自己的碗筷,作势要端季童面前的蛋。 季童慌忙按住盘子:“我要吃。” 沈含烟看她细胳膊细腿的,本以为她是吃饭困难户,没想到她就着一盘光秃秃的炒蛋,大口大口吃得喷香,腮帮子鼓鼓冲沈含烟笑:“好吃。” 沈含烟默然。 因为对厨房不熟,她没做任何复杂调味,就简单撒了点盐。 也许眼前这兔子一样的女孩,也并非像她想的一样什么都有。 ****** 吃完饭沈含烟赶季童去做作业,自己快速洗了碗筷,走进季童的书房。 “怎么样了?”她走到桌边。 季童抬起头冲她眨眨眼,卷子上一片空白。 季童是美术生,据说专业挺好的,想考服装设计专业,可文化课成绩一塌糊涂,这是奚玉把沈含烟塞进季家的借口,说能陪着季童,顺便还能辅导功课。 沈含烟:“为什么不做题?” 季童:“不会。” 沈含烟:“哪里不会?” 季童:“哪里都不会。” 沈含烟扫一眼桌上的卡通日历,还有十天暑假结束:“你暑假作业做多少了?” “一点都没做。”季童叹口气:“我是真不会。” 沈含烟拿起桌上的卷子扫了眼,放下,点了点其中一道题:“先做这道试试。” 她头发长,俯身的时候,马尾从一边肩膀上垂下来,轻扫着季童的手背。 季童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她看季童一眼,那小手又飞快的缩回去了。 沈含烟再次点了点那道题:“先做这道试试。” “哦。”季童说:“好。” 沈含烟去自己房间拿了书过来,静静坐在季童背后看。开学以后她大四,准备考研,正是不能松劲的时候,本来按她的成绩是可以保研的,但她想选的导师是B大的大牛,就决定自己考。 二十分钟过去,沈含烟站起来。 季童倒是老老实实坐在桌边,卷子上还是一片空白,连草稿都没有。 季童小声嘟哝:“我真不会。” 沈含烟心下了然。 她养过兔子这种动物,表面总是很乖,背地里却会把装它的盒子咬一个洞,趁人不备偷偷跑出来。 简而言之,兔子这种动物是蔫着坏。 比如季童,前后加起来老老实实在课桌边坐了四十分钟,不吵不闹不玩手机,就是一道题都不做。 实际上,每张卷子上都有那么两道送分题,沈含烟刚才指出来的那一道,只要学过初中数学都能做。 季童典型是在消极抵抗。 沈含烟:“卷子收起来吧,不做了。” 季童惊讶看了她一眼:“你不怕我被老师说?” 沈含烟:“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季童:“你不会跟我爸告状吧?” 沈含烟:“他没这个空听我告状。” 季童撇撇嘴,柔软的长发垂下来,让她看上去像个乖巧的娃娃。 其实季童十七了,但和那些早熟的女孩不一样,也许是被季唯民保护得太好,她身上有种残存的幼稚感。 而这时的沈含烟也不过二十二岁,她的人生阅历还不足以告诉她,天真有时候是件危险的武器。 沈含烟说:“我去洗澡。”她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我忘带睡衣了,有多的么?” 季童站起来:“我有没穿过的,我去给你拿。” “你的我穿不下。”沈含烟比季童高一个头还多,看她的时候微微带着俯视:“有其他的么?” 季童想了想:“有我妈妈以前的……行么?” ****** 淋浴间哗哗的热水,和住小山村时铁皮桶里的不一样,和住多人宿舍时沾满锈垢莲蓬头里的也不一样。 沈含烟拼命踮起脚尖去挣的一切,有人天生就唾手可得。 她在淋浴下抹了把脸,长发拢在脑后。 她从不掩饰自己对金钱的渴望,研究生选的这个导师,也是典型的实用主义化学大牛,当他的学生,从研究生阶段就有钱拿。 钱脏么?沈含烟从不这么觉得。 没有钱,才会有人把你按在地上踩你的脸。 没有尊严,没有骄傲,什么都没有。 到头来,甚至没有命。 这时淋浴间外传来一阵怯怯的敲门声:“姐姐。” 沈含烟“嗯”了一声。 季童隔着门说:“我把睡衣给你拿来了。” “谢谢。”沈含烟说:“你放外面就行。” 其实她不是没带睡衣,刚才回房间拿内裤的时候,睡衣就放在她行李袋里。 她理智,缜密,但她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她讨厌浪费时间。 面对那兔子般的女孩,这也是她的一次试探。 她想快速让季童明白,接纳她沈含烟,到底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季童的城池、季童的领地、季童珍视并深藏的那些记忆,都将被逐渐剥夺侵占。 房子的女主人将易主,奚玉将对季童的妈妈取而代之,沈含烟作为奚玉的附庸也将享用这一切,变成季童面前扎眼的存在。 趁早撕开乖驯的外表,撕开未来继姐妹和谐相处的假象,快进到下一阶段吧。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季童正站在淋浴间外,呆呆望着磨砂玻璃。 玻璃上映出沈含烟的剪影,是初初成熟女性最傲然的身体线条,胸挺而翘,腰线紧致,修长的双腿像人鱼。 季童咽了咽口水。 第3章 季家三楼浴室格局是这样的——外间是双人盥洗台,和一面长长拉通的盥洗镜,里间是用磨砂玻璃隔出的一个淋浴间,门边墙面上一个镀铜架子,可以放浴巾和睡衣。 季童刚才敲门进来,本想放下睡衣就走的,视线却不知怎么被浴室玻璃上的剪影吸引了过去。 今天第一次见面沈含烟穿着紧身T恤时她就看出来了,沈含烟胸很大。 但那种视觉冲击力,和没穿时还是完全不一样。 这会儿沈含烟的身影映在磨砂玻璃上,热水氤氲出的雾气让那剪影多了层朦胧的美感,该有的线条却依然看得清晰明了。 季童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 她穿一条家居棉质睡裙,宫廷风的宽松款式,里面是一件全棉白色小背心,包裹着雏鸟一般的胸脯。 季童十七岁了,马上跨入成年女性的行列了,可她的身材还是更接近少女,四肢细而长,胸脯小而软。 季童忍不住又看了看玻璃上的剪影。 起、起码是她的三倍大? 季童青春期没什么接触适龄成熟女性的机会,她很难想象一具姣好的、饱满的身体是如此具有诱惑力。 季童脑子里不知怎么浮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这人不是她姐姐就好了。 反正季唯民那么喜欢乱搞,他和奚玉又还没扯证。 沈含烟……也不一定是她姐姐的吧? 季童也不知自己站在这里干什么,她不断提醒自己:沈含烟快洗完了,该走了。 可脚像在浴室地板上生了根似的,就是不听使唤。 浴室好热,季童鼻尖上又沁出薄薄一层细汗。 直到沈含烟突然关了水,把磨砂门拉开一条缝,热腾腾的蒸汽涌出来,像老电影里勾人魂的女妖精将要登场。 一条白皙的胳膊伸出来,白皙而紧致,充满青春的诱惑,去勾放在架子上的浴巾。 季童像被吓飞了魂的兔子,唰一下拉开门逃了。 ****** 沈含烟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表现在她即使知道淋浴间外间没有人,还是很谨慎的在里间擦干了身子穿好了睡衣才出来。 她看了眼地板。 好吧她想错了,看来刚刚外间是有人的。 浴室密闭空间,即便夏天也闷了一室水汽,浅灰哑纹地板上一对小巧的脚印,昭显着小兔子刚才就站在这里。 刚刚才传来的轻微一声门锁并非她的幻觉。 她无法揣测季童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站在这里的,她也没这个耐心去想。 她走到盥洗镜前,抬手擦了擦,镜子里照出她的上半身。 浴室里东西很齐,棉签、面霜、身体乳、吹风应有尽有,沈含烟把吹风从架子上取下来呜呜呜吹头发时,又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不禁抿了抿唇。 她从没穿过这样的睡衣,以前都是拿旧T恤当睡衣了事。 而此时身上的睡衣,明显来自一个比她更成熟的女性,暗紫色,全丝绸,细细两根肩带挂在她的直角肩上,脆弱到一扯就会断掉,还有胸前镂空的蕾丝,她的尺寸应该比这睡衣原先的主人更大,几乎兜不住。 沈含烟吹干了头发,把吹风机放回架子上。 想了想,把洗澡前脱掉的内衣又穿在了睡衣里。 ****** 沈含烟顺着走廊走回客房的时候,瞥了眼季童的书房,又瞥了眼季童的卧室。 两间房都静悄悄的,无法揣测季童的踪迹。 沈含烟没想到答案藏在她的房间里。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那白兔一样的女孩正坐在她床边,小手抚着床单没扯平的一丝褶皱。 看到沈含烟身上的睡衣,明显愣了愣。 沈含烟:“以后没跟我打招呼的情况下,可以不要随便进我房间吗?” “可以。”季童慌乱的站起来:“那我先出去……” 脚步匆匆就往门口走,耳朵尖都红着,像犯了天大的错被斥责了,路过沈含烟身边时身上都冒着热气。 沈含烟开口:“找我什么事?” “哦。”季童转身,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窃喜:“我给你送睡前牛奶。” 把一直紧紧握在小手里的玻璃杯往沈含烟面前递了递。 玻璃杯里装着三分之二杯牛奶,纯白的乳液,一如少女的皮肤。 沈含烟:“你每晚睡前都喝奶?” 季童眨眨眼:“是啊,不然怎么长高。” 沈含烟看着她。 季童笑了:“好吧十七岁不会再长高了,是我喜欢奶味。” 难怪,沈含烟想,刚才沐浴露都透着一股浓浓的奶糖香。 沈含烟不喜欢喝奶,从小没有喝奶的习惯。 可这时女孩端着玻璃杯,一脸期待看着她。 沈含烟犹豫了下,走过去,端起玻璃杯,一饮而尽。 “好了吗?”她说:“那晚安了。” 沈含烟不知是不是她表情太冷,季童不敢看她的脸,伸手接杯子的时候眼睛落在她胸上,又像受了惊一样弹开。 “晚晚晚安。”她拿着玻璃杯逃了。 ****** 第二天早上,沈含烟准时七点醒来。 她像输入了一套规律程序的AI,从不出任何差错。 换上自己的旧T恤和牛仔裤,她把昨晚穿的睡衣折好,放在床头。 路过走廊的时候,她又侧耳听了听季童书房和卧室的动静,两间房都静悄悄的,不知大小姐是不是还在睡。 沈含烟放轻了手脚下楼,没想到厨房里有个小小的身影在忙碌。 听到沈含烟的脚步声,季童笑着回头:“早上好。” 沈含烟:“你这么早。” 季童:“嗯,我喜欢早起画画,早上光线好。”她问沈含烟:“你早上吃什么?牛奶吐司可以么?”又笑着说:“放心,烤吐司和热牛奶我还是会的,每天早上都是我自己弄。” 沈含烟:“阿姨早上不来?” 季童:“嗯,我早上画画,不习惯有人走来走去的。阿姨中午来做饭,下午打扫,然后做了晚饭回去。” 兔子强烈的领地意识又显形了。 沈含烟暂时无法揣测,季童看了她昨晚穿自己妈妈的睡衣后会有什么动作。 看季童昨晚的反应,总归不是无动于衷。 沈含烟拉开餐椅坐下:“牛奶吐司可以。” 季童笑着转回身去:“那太好了。” 女孩做什么都有种专注的姿态,好像用面包机烤吐司、用微波炉热牛奶,是件很郑重其事的任务。 当女孩把两片吐司和一杯牛奶颤悠悠端到餐桌边,献宝一样端给沈含烟时,沈含烟忽然冒出个想法——如此的郑重其事,会不会因为这份早餐是给她的? 季童把自己的早餐也端过来,拖了把椅子在沈含烟旁边坐下,双手托腮目光灼灼盯着沈含烟。 吐司烤得焦脆,沈含烟本来已经递到嘴边了,却被季童弄得:“……” 沈含烟:“你这样盯着我怎么吃?” “哦哦。”季童飞快低下头去,拿起自己的吐司,脸红红的抹了一大勺草莓酱。 沈含烟瞥一眼。 典型的孩子口味,嗜甜,嗜奶。 季童吃东西也像兔子,一小口一小口用门牙啃着,腮帮子微微鼓起来。 没吃两口还是忍不住掀起眼皮偷看沈含烟:“好吃么?” 沈含烟:“就正常口味。” 季童放下吐司,眼睛亮亮的:“说起好吃,你昨晚炒的蛋好好吃啊,我下了一大碗米饭。” 一盘只放了盐的炒蛋受到如此热捧是沈含烟没想到的。 这孩子是多久没吃过自己爱吃的菜了。 沈含烟吃完早饭站起来,季童抢先一步抢过她手里的碗碟:“我来洗,你洗晚上的,我洗早上的,这样比较公平。” 她抱着碗碟往流理台走,一边回头告诉沈含烟:“你上午可以用我书房,我上午都在花园画画。” 沈含烟:“好。” 她转身准备上楼,季童叫了声:“那个,姐姐。” 沈含烟回头。 季童带着点怯意:“你今晚还能炒蛋给我吃么?” 沈含烟:“我不是来给你做饭的。” 季童小小声:“哦。” 也没吵,也没闹,也没再提要求,很乖。 沈含烟转身上楼去了。 ****** 学了两个小时以后,沈含烟到窗边略做放松,这也是她体内所植入规律程序的一部分,只不过以前是在市立免费图书馆,现在换到了季家。 书房视野很好,窗户正对小花园。 女孩在花园里支着画板,坐在一片盛开的蔷薇丛中素描,微风吹拂,微微扬起女孩额前的刘海,静谧美好得像一幅画。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沈含烟开窗的动静,女孩仰起头。 看到沈含烟站在窗前的身影,静静冲她微笑。 阳光,蔷薇,少女,微笑。 这些组合起来,明明像过气文艺杂志上的矫情词句,不知为何亲眼得见,却感受到了如此巨大的视觉冲击力。 沈含烟二十二年的人生与岁月静好无缘,今日得见,内心随着被她推开而颤悠悠的窗框有种震荡。 她在心里默念季童的名字:季,童。 是童年的童,也是童话的童。 是她从未拥有过的童年,也是与她隔着星海天堑的童话。 第4章 临近中午的时候,沈含烟听到一阵上楼的脚步声,想来是季童画完了。 不知季童是不是要用书房,沈含烟拧开门去看,却看到一个小巧的身影钻入浴室,接着是哗啦啦的水声。 沈含烟想了想,邶城夏末正是闷热的时候,季童每天上午在花园画完画,大概都有再冲个澡的习惯。 这时一楼大门一阵开门的声音。 沈含烟走回书房,扯了张纸,寥寥几笔写了些什么,收拾了包转身下楼。 刚进门的家政阿姨来到厨房,沈含烟走过去:“今天吃什么?” 答案不出所料:“吃牛肉。” 沈含烟:“今天吃鸡。” 阿姨备着菜头都不抬:“哎呀鸡肉没营养,柴兮兮有什么好吃的,就得吃牛肉才有营养。” 沈含烟:“中国营养学会规定,国人每天红肉和白肉的摄入量分别为40到75克,没有一直只吃牛肉的道理。” 阿姨:“什么红肉白肉的,听都听不懂。” 沈含烟:“听不懂是吗?我可以把这段话对季先生再说一遍。” 阿姨终于放下手里的芹菜:“沈小姐,你不会是在威胁我吧?” 她滴溜溜的眼珠子在沈含烟身上打转。 多年只靠自己的生活,让沈含烟的某种技能宛如天赋,那就是她能一眼看出什么人是天生的强者,而什么人欺软怕硬只想钻空子。 就像当年二叔欠了很多钱跑去外地,一屁股烂账甩给她奶,被人拿着铁锹上门要账的时候。 沈含烟更愿意自己来当那个拿起铁锹的人:“谁欠你们钱你们找谁去。” 十多岁的少女一脸凛然,看得几个成年男人都震了震。 沈含烟斩断回忆,对着面前的阿姨淡淡道:“威胁谈不上,只是想提醒阿姨,这房子里以后不是只有季童和她外婆两个人。” 她把手里的纸条放到流理台上:“这是一周菜单,牛肉猪肉鸡肉换着做,做牛肉猪肉的时候,配菜要有炒鸡蛋。” 阿姨犹豫了一下,在围裙上擦擦手,拿起了那张纸。 沈含烟背着包往大门口走去。 走到楼梯口,刚巧碰到季童冲完澡从楼上下来。 看到沈含烟愣了一下:“你要出去?” 沈含烟抬头,看到女孩站在楼梯中央与她搭话。 刚冲完澡,白皙的皮肤被水汽熏出一片淡淡的胭粉,像刚才花园里绽开的蔷薇。没洗头,但头发也被水汽熏着,潮漉漉的,刘海有些乱的搭在眉毛上,显得比平时看起来更小。 女孩穿着那条白棉布裙,应该穿了内衣,胸前有微妙的起伏。 沈含烟眼神略顿了顿。 她发育得早,从青春期很早时候开始,她的身材,就成了男生议论和女生针对的对象。她不知道大胸有什么好,就像花蕊一样,只是昭显两性特征的人体器官而已,跑起步或走起路来,还死沉死沉的。 现在想来,她的生理和她的心理一样,直接调跳过了少女阶段,向一个成熟女性的方向进发。 让她近乎忘记了,少女的身姿是如何像雏鸟一样,孱弱纤细又美好,是人类进化史上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 女孩站在楼梯上,背后是大大欧式如教堂的窗,接近正午的阳光从女孩背面透过来,把女孩洁白的睡裙照得仿若半透明,雏鸟般的身姿影影绰绰。 女孩对自己的美是浑然不觉的,只是呆呆望着沈含烟:“我可以跟你一起出去吗?我知道有家粤菜馆子很好吃,我请你。”她转身就想往楼上跑:“我换衣服,很快,一分钟。” 沈含烟:“季童。” 季童回头,玻璃眼珠里有种不想面对答案的小心翼翼。 沈含烟的心微妙颤了颤,她能清晰感觉到,是在她心尖最靠上的那一部分。 但她是个理智的人,这阵微妙的悸动很快被她压了下去:“不可以。” 季童慢慢的:“哦。” 也没再缠。 沈含烟转身走了。 ****** 沈含烟出门以后,季童飞快顺着楼梯跑到自己卧室,推开窗。 她卧室窗户正对着大门外的花园,她趴在窗口,正好就能看到沈含烟走出去的背影。 背着一个单肩包,逆着正午的阳光,腰线那么紧,腿那么长,屁股那么翘。 处处展现着一个刚刚成熟女性的姣好。 而在沈含烟突然降临以前,季童无数次想过自己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大人。 沈含烟的背影消失了。 季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小小一把牛角梳子,慢慢梳着自己额前的刘海,梳顺了,撅嘴一吹,就又乱了。 她看着镜子里一张素白的脸,刘海蓬乱着很显小,是她想象中少女的样子。 这时阿姨在楼下喊:“季童,吃饭。” 季童撇撇嘴。 她慢悠悠的走下楼,坐到餐桌边,等着意料之中的那盘炒牛肉。 好了炒牛肉上来了。 但与此同时还有一盘洋葱炒鸡蛋。 季童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 阿姨说:“中午来不及买鸡了,晚上吃鸡。” 季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阿姨没好气的说:“换着吃呗。” ****** 沈含烟下午与人有约。 其实她与人约的是两点下午茶,现在出门有点早,她找了家面馆随便吃了碗最简单的素面,想着要先去趟商场。 商场一楼,是各种化妆品和香水交叠在一起的味道,闻起来很贵。 沈含烟走近一家彩妆柜台。 双C标志,上次她在奚玉包里看到过这牌子的口红。 她站了很久,并没有人来接待她,她自己从不化妆,面对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口红并选不出一支心仪的。 她走近一个柜姐:“我想选支口红。” 柜姐上下扫视了一眼她的旧T恤和牛仔裤,懒洋洋的:“什么样的?” 沈含烟:“送中年女人。”她顿了顿:“很漂亮的中年女人。” 柜姐从一堆口红里抽出一支:“这个吧。” 过快而漫不经心的态度,让沈含烟一度怀疑柜姐是在敷衍她。但眼前柜姐的妆和奚玉有一点像,都很浓。沈含烟不是没有自己的审美,但她怕过分慎重会让自己的判断力失准。 她回答:“那就这支吧。” 她大四了,之前打工存了一些钱,现在为了备考研究生把打工暂停了。即便小有存款,三百六的口红价格,对一个要自己负担全部学费和生活费的大学生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她在心中强行按下自己把这价格换算成能吃多少顿面的冲动。 好在黑色纸袋和白色纸袋的包装,让这份礼物看起来多少郑重了些。 她拎着纸袋走出商场。 ****** 咖啡馆,坐满了衣服上印满品牌logo的人。 沈含烟走进去,服务生上下打量她一眼:“小姐有预约吗?” 沈含烟:“我找人。” 转眼已经看到奚玉霸着转角一张桌子,冲她挥手:“含烟。” 沈含烟走过去。 奚玉也穿一身印满logo的衣服,与咖啡馆其他人完美的融为一体,她叫沈含烟:“坐。”又说:“你这孩子就是不会打扮,穿这身衣服来咖啡馆露怯了吧?白长这么漂亮,给你买衣服你又不要。” 沈含烟:“我不要你的钱。” 说来可笑,在沈含烟十八岁以前,她并没见过她亲妈奚玉。 她从小生活在中部偏南的小山村跟奶奶相依为命,知道妈妈在大城市,每个月会寄寥寥无几的生活费来。至于奶奶总是把那钱贴补爱赌的二叔,自己和沈含烟过得穷困潦倒,那是另一个故事。 她爸很早就去世了,和她妈的故事说来也俗套,无非是两个小村里一起出去的年轻人,一个老实本分,一个脑子灵活,很快分道扬镳,她爸回小村开了个摩托修理店后,不久病逝了。 在沈含烟的想象里,她妈一个人在大城市打工也很忙很不容易,每月寄来的生活费,是她能给女儿唯一的温存。 所以当她十八岁考上R大、来到邶城后,看到奚玉的两层小洋楼一瞬错愕。 奚玉保养得很好,除开妆太浓这一点,说是沈含烟的姐姐都有人信。 结果整个大学四年,沈含烟只见了奚玉两次。比起和女儿的亲子时光,奚玉显然更愿意把时间花在与各种男人的周旋上。 直到沈含烟要升大四这一年,奚玉钓了条“大鱼”,就是季童她爸季唯民。 她第一次主动找到沈含烟,笑着说:“含烟,你能帮妈妈一个忙吗?”又说:“别犟了,我知道奶奶病了,你需要钱。” 那固执古板、重男轻女的老太太,在沈含烟成长过程中并没给她太多温暖。但她是把沈含烟养大的人,是与沈含烟相依为命的人,沈含烟不可能真的看着她去死。 打工赚钱的速度远远不够。 这时奚玉找到沈含烟,愿意出这笔钱,条件是沈含烟住进季家,帮她搞定季唯民的女儿。 沈含烟以为自己是为了钱。 后来她发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奚玉冲她笑了一下。 此时她坐在奚玉对面,把黑色纸袋从咖啡桌上推过去:“送你。” 奚玉愣了一下。 沈含烟轻声说:“你生日。” 第5章 奚玉反应过来笑了:“你看到我身份证了?”她挑眉:“那是假的,我把自己年龄改小了,换了个好星座,你知道有钱人最迷信,找女朋友还要算生辰八字的。” 沈含烟坐了半晌。 奚玉扬手把那纸袋拿过去:“不过你送我礼物我还是很开心啦。” 奚玉打开纸袋:“口红?不错。” 沈含烟:“你喜欢这颜色吗?” 奚玉看了眼色号:“abstrait,我好像有这个色号,不过应该快用完了。”她把口红放在桌上,抬头冲沈含烟笑:“谢谢,我喜欢,你和季童相处得怎么样了?” 沈含烟面色淡下去:“还好。” 奚玉:“那孩子看起来胆子很小,应该很好拿捏。等你跟她处好了,就让她去跟她爸吹吹风,她舍不得你这个姐姐,肯定就愿意我跟她爸结婚了。”又说:“你知道这些有钱人都很警惕的,结个婚前怕狼后怕虎的,生怕有人分财产。” 沈含烟低头看了眼表:“还有事么?我回去学习了。” 奚玉:“你说你考研干嘛,你这么聪明,就来我公司干,不比你考研来钱快得多?” 沈含烟:“你错了,现在搞学术不比做生意赚得少。”又问一次:“到底还有没有别的事?” “有有有。”奚玉说:“你昨晚跟季童一起吃饭,看出她爱吃什么没有?我下次去看她买点过去。” 沈含烟站起来:“我走了。” 奚玉站起来:“你说你急什么,感觉你比我还忙,好吧我也走了,下午去趟美容院,晚上还要陪唯民去参加个晚宴。” 季唯民以公司为家,即便人在邶城,大部分时候也不回家住。 奚玉背上包,H的标志闪闪发亮,一边往外走一边跟沈含烟说:“你这么打扮出社会不行的,我都说给你买两身衣服了,你真不要啊?” 沈含烟:“不要。” 她渴望钱,全世界唯一她不想从那儿要钱的,就是奚玉。 但奚玉能给她的,好像只有钱。 等奚玉的跑车从咖啡馆门口开走后,沈含烟绕回去,找到正在收桌子的服务生:“刚才有支忘在这儿的口红。” 服务生递过来:“是这个吗?” 沈含烟接过,口红盒子上已经沾了一点咖啡渍,她把口红放进包里,走了。 ****** 沈含烟回到季家的时候,阿姨在客厅打扫卫生,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 沈含烟上楼,季童蹬蹬蹬从二楼走廊跑过来:“你回来了?” 二楼是季童中风外婆的房间,看来季童习惯待在那里。 季童神神秘秘说:“你来看。” 她想伸手来拉沈含烟,不知为什么又把手缩了回去,只说:“跟我来。” 她带着沈含烟上了三楼,走到沈含烟的房间门口,又退开一步,等着沈含烟自己开门。 其实房间门没锁,等沈含烟开了门,季童还是可怜兮兮倚在房门口,沈含烟想起那是因为昨晚她说过“不要随便进我房间”,季童听进去了,乖得出奇。 沈含烟:“你现在可以进来。” 季童一下子就笑了,走进来,献宝一样指着墙边:“看。” 那儿多了张桌子。 季童赶紧说:“我没随便进你房间,我让阿姨搬上来的,我站门口盯着她的,没动过你东西。”又解释:“二楼有张不用的桌子。” 桌子靠墙放着,离床很近,沈含烟一眼就能看到季童妈妈的睡衣,叠得好端端的放在床头。 沈含烟自己没经过恼人的少女阶段,一时无法揣测季童现在的想法和感受。 比如,季童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沈含烟在来季家以前想过无数种可能,季童可能会对她敌视、冷漠,极端一点,离家出走也有可能。 就是没想到会这么乖。 沈含烟并不相信一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孩会如此逆来顺受,没有一点自己的脾气,既然试探不出来,她决定静观其变。 沈含烟说:“谢谢。” 季童:“其实书房我也不怎么用,你也可以在书房学。” 沈含烟点头:“谢谢。” 季童抿了抿嘴。 沈含烟看她一眼。 季童说:“我以为你要骂我不搞学习。” 沈含烟收拾好自己的书抱在怀里:“没必要。” 季童很清楚,无论她能不能考上大学,她的人生永远有季唯民给她兜底。其实季唯民也并不真的在意季童能不能考上大学,考上了,固然是说出去有面子的锦上添花,考不上,他也能准备好一万条退路等着季童。 你不能指望一个永远有退路的人,去做她不想做的事。 沈含烟抱着书走到门口,转身问季童:“你不走?” 季童赶紧走出来:“哦要走。” 沈含烟走进书房,季童又蹬蹬蹬下楼去了。 沈含烟把包挂在写字椅的椅背上,把电脑掏出来时不小心带出那支口红,掉在地上,轻微啪的一声。 不知摔断没有。 沈含烟忽然有些烦,不想捡。 她觉得某种意义上,在面对奚玉时,她和季童有一些像,都在消极抵抗。 她住进了季家,但也并没打算按奚玉的要求,对季童好来“收买”季童。 她只愿相安无事,以此换来救奶奶的医药费。 以及,那么一丝以后能跟奚玉好好相处的可能性。 在今天的口红事件后,沈含烟内心并不愿承认这一点。 ****** 沈含烟这种人,心里再烦都能静下心来学习。 过了一会儿,书房外传来小兔子般怯生生的敲门声。 沈含烟:“进。” 一个小巧的毛茸茸的脑袋钻进来:“吃饭啦。” 沈含烟合上书,跟着季童下楼。 阿姨和每天一样,在夹菜装饭盒,只是今天的脸色有点闷闷的,看到沈含烟下来,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扣饭盒的时候“啪”的老大一声,吓得季童一抖。 阿姨拎着饭盒匆匆就往大门口走。 沈含烟当然知道阿姨为什么生气。 她理智,冷静,完全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与此同时,她也不过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还不明白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 她叫住阿姨:“阿姨,再见。” 阿姨只好停下来打招呼:“再见。”又对季童说:“再见,季童。” 阿姨走后,季童和沈含烟拉开椅子坐到餐桌边,一直咧着嘴笑。 季童说:“阿姨走的时候从来没跟我打过招呼。” 沈含烟夹一筷蒜苗炒肉,低头扒饭。 季童拿着筷子在餐桌上看了两圈,一副很不敢相信的样子:“今晚真的吃鸡哎,阿姨怎么会烧鸡?” 沈含烟继续扒饭。 季童:“难道她儿子口味变了?” “不用想其他人,想你自己就好。”沈含烟说:“你再不吃,菜就要凉了。” 季童夹起一块鸡肉:“你怎么不吃?味道还行。” 沈含烟淡淡的说:“我不挑,吃什么都差不多,你快吃吧,吃饭时别说那么多话。” 季童小小声:“最后一句。” 沈含烟看着她。 季童:“没你做的炒鸡蛋好吃。” 说完就飞快的低头吃饭了。 ****** 吃完饭沈含烟洗碗,让季童先上楼。 她上楼的时候,书房里静悄悄的,倒是季童卧室里传来吃鸡的声音,听起来战局十分激烈。 沈含烟没理,钻进了书房。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卧室门缝里探了出来。 季童没想到沈含烟真的完全不管她学习,明明是季唯民安插进来的“间谍”,对她却完全采取放养政策。 季童回到卧室,躺回床上,仰面举着手机继续吃鸡。 大概因为没人管,想玩多久就玩多久,游戏反而没那么有吸引力。 季童在床上滚了两圈,又看了会儿番剧,也看不进去,索性站起来,收了手机走出卧室。 看起来沈含烟是个很节省的人,季童在家时从来不关走廊的灯,这会儿却被沈含烟关了,走廊里黑漆漆的,静悄悄的,空气里有花园中幽微的花香,唯一的光源是沈含烟书房里一盏灯,暖黄的光从门缝里泻出来。 季童站着看了好久,想进去,却又找不到搭话的理由。 沈含烟一张脸总是好冷啊。 季童还是怂了,一个人又默默溜回房间去。 她没打游戏了,翻了本漫画出来,一边心不在焉的看,一边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沈含烟怎么还不去洗澡呢?明明已经到沈含烟洗澡的时间了。 季童怕是自己听漏了沈含烟的脚步,把卧室门拉开一条门缝伸头出去,书房的灯光莹莹倾泻,沈含烟的确还没去洗。 季童悻悻关上门。 又等了一会儿,她第三次翻身下床。 今晚的床好像一棵仙人掌,让她无论如何在上面呆不住。 其实今晚跟往常任何一个寻常的夏夜并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是屋子里多了个沈含烟。 季童放轻脚步下楼,给自己和沈含烟各热了一杯奶。 回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她有点紧张。 但她是来送奶的!她是有正当理由的! 这么想着,胆子好像壮了点,她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没反应。 又敲了敲。 还是没反应。 季童在心里嘀咕:是不是学入迷了? 可玻璃杯里的牛奶要凉了。 季童大着胆子,颤悠悠把门轻推开一条缝。 原来沈含烟,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6章 季童悄悄溜进去。 玻璃杯放在书桌上,很小心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绕回沙发边,轻轻蹲下,看着沈含烟的一张脸。 其实她今早吃早饭时,就看到沈含烟脸上两大团黑眼圈了,不知昨晚学到几点。 季童撇撇嘴:学习有这么香? 至少在此时季童的心里,学习远没有眼前的沈含烟香。 她忍不住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沈含烟的脸。 好滑。 就是要是有只蚊子不小心落在沈含烟脸上,能像在溜冰场一样被摔死的那种滑。 沈含烟的皮肤怎么这么好啊。 季童蹲得腿有点麻,但她也不想起来,就双手托腮看着沈含烟的脸。 沈含烟这个死正经,连睡觉的时候都没什么表情和动作,不像季童自己,总是磨牙,有时还会把口水流在枕套上。 季童腹诽沈含烟的时候半垂眼眸,就瞥到地上掉了一支口红。 什么时候掉在这里的? 季童走过去捡起来。 肯定不是沈含烟的,沈含烟从不化妆。 季童第一反应是,季唯民是不是又带哪个女的来书房装x了,这样的事季唯民干过不止一次。 季唯民最近的搅合对象是奚玉,季童只见过奚玉一次,就是奚玉带沈含烟来季家的那一次。她在脑子里努力回忆了一下,奚玉嘴上的口红是不是这个颜色,记不清了。 想到这些心里烦,季童绕回沙发边,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在美好的事物上。 此时最美好的事物,无非眼前沈含烟清冷而无瑕疵的一张脸。 季童忍不住想,如果这口红真是奚玉的,那沈含烟真会成她姐姐么? 她有点想沈含烟是她姐姐。 又有点不想。 很微妙的心情。 季童忽然想起上学期,某次课间休息,她听到前桌两个女生聊谈恋爱的事,其中有个女生叹口气说:“我很想跟他打电话,又不想主动给他打电话。” 那时季童还在想,那种纠结而微妙的心情,她到十七岁都还没有过一次,会不会是她有什么问题。 现在她很肯定了,自己没有任何问题。 眼前的沈含烟熟睡着,呼吸规律而平稳,让季童觉得自己做点什么的话,沈含烟也是不会醒的。 她拔开手里的口红,伸过去。 伸到沈含烟脸边时顿了顿,悄悄观察沈含烟的反应。 很好,沈含烟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季童大着胆子,在沈含烟左边脸颊上画了一笔,两笔,三笔。 口红的质地很丝滑,画在沈含烟的脸上就更滑。 季童在心里偷笑:有点可爱。 她给沈含烟画了三根胡须。在她心里沈含烟像猫,或者说像敏捷的豹,总之是那种又凶又美又高傲的猫科动物。 她大着胆子摸出手机,准备画完右脸的三根胡须后拍张照,就赶紧把沈含烟脸上的口红印擦掉。 可就在她把口红向沈含烟右脸伸过去的时候,沈含烟猛然睁眼,攥住季童的手腕一推。 “啊。”季童小小声惊呼着向后倒去。 沈含烟没想到是季童,刚才猛然一推是她睡梦中的本能反应。 一个年轻女孩守着一个年迈奶奶住在山村的后果就是,睡梦中也不能放松。 不是没有悄悄溜进她卧室这种人。 可眼前的女孩显然不是曾闯进她卧室的蠢笨男人,雏鸟般的身姿像羽毛,轻的没有任何重量。 沈含烟不可能让季大小姐真摔了,也来不及扶,还攥在季童手腕上的手只好往反方向猛一带。 季童身子真的太轻了,就这样轻飘飘跌进了沈含烟怀里。 她被这突然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弄得措手不及,双手随本能一撑,防止自己对沈含烟彗星撞地球。 沈含烟:…… 季童:…… 哦真是稳准狠,季童双手不偏不倚撑在了沈含烟的胸上。 季童吓得弹射开来:“对对对不起!” 一边心跳如雷,一边忍不住想:好软呐。 这就是比她大三倍的手感么? 沈含烟冷着一张脸坐起来:“你在干什么?” 季童是真吓坏了,可看着沈含烟脸上只画了半边的胡须又有点想笑,综合起来变成一个傻呆呆的表情:“对不起。” 歉道得倒是很快。 沈含烟心想:该使的坏倒是一点没少。 沈含烟冷眼向沙发边看去,季童手里的口红和手机都已经摔了下去,口红狼狈的断成两截,手机保护膜碎成一张蛛网的形状。 沈含烟看着那断成两截的口红有点畅快。 因为她有点鄙视今天把口红捡回来的自己。 好像在奚玉看不到的地方,对奚玉摇尾乞怜。 在沈含烟心里,她自己不该是这样的。 季童随着沈含烟的视线望过去,看到自己摔在地上的手机,伸手想捡。 沈含烟:“小心。” 哦晚了。 季大小姐的手指已经被碎玻璃划破了。 沈含烟从沙发上起来,蹲在季童面前拉过她手指,低头迎着光看,有一点碎玻璃扎在里面。 沈含烟:“忍一下,可能会有一点疼。” 她掐住季童手指,把那点碎玻璃挑出来。 季童倒是一声不吭,没有她想象的娇气。 直到沈含烟挑出了玻璃,季童小声说:“姐姐,对不起。” 沈含烟放开季童的手:“你真想我当你姐姐么?” 季童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她手指上还残留着沈含烟皮肤的温度。 沈含烟说:“那我教你的第一课,就是永远不要因为自己的任性给别人添麻烦,因为你不知道以后会用什么代价做偿还。” 事实上沈含烟这时也还不知道。 季童日后为这次任性偿还的,是多高昂的代价。 她只是语气淡淡的问:“医药箱在哪?” 季童:“一楼边柜。” 沈含烟站起来:“在这等着。”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重新蹲在季童面前:“你用哪个?” 她手里有两张创可贴,一张主题是《冰雪奇缘》,另一张是《跳跳虎》。 季童就笑了。 她反问沈含烟:“你喜欢哪个?” 沈含烟:“受伤的不是我。” 季童指指《冰雪奇缘》:“那这个。” 沈含烟撕开包装纸,再次把季童的手握在手里。 季童呆呆低头,沈含烟离她那么近,近到她可以看到沈含烟的一根头发从额上垂下来,嵌在她两根睫毛之间的缝隙里。 她想帮沈含烟把头发扯出来,又不敢。 她只能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指被沈含烟握在手里,她的紧张让她几乎能感到沈含烟指纹的纹理。 轻轻摩擦。 她和沈含烟都很白,但她是还带点孩子气的粉白,沈含烟是雪白。 季童还记得语文课本上写:“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 季童成绩不好,记得的课文不多,难得记下的一段,居然在今天得到了印证。 沈含烟的皮肤就像雪,像罩着青雾的月光,像在牛乳中洗过一样。 沈含烟:“好了。” 她的手松开了,季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裹着一圈《冰雪奇缘》创可贴,艾莎和安娜姐妹情深的冲她笑。 她对沈含烟说:“我有时候觉得你很凶,有时候又觉得你不太凶。” 沈含烟说:“那你怕不怕我?” 季童这时才发现,她一直跟朵蘑菇一样怂怂的蹲在地上,沈含烟就一直将就她陪她蹲着。 季童咧嘴一笑:“怕你。” 沈含烟:“你怕个鬼。” 季童就笑。 沈含烟拉着她站起来,季童看着沈含烟半边脸上的三根胡须。 她小心试探着问:“你不生气?” 沈含烟:“我不喜欢你这种行为,但生气只是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她想的只是怎么解决这件事,比如:“我去洗脸。” 季童:“等一下。” 沈含烟停下脚步。 季童:“你可不可以学一下猫叫?就像这样。”她手蜷成肉球,放到脸边晃了两晃:“喵喵~” 沈含烟看着她。 季童:“好吧我开玩笑的,你去洗脸吧。” 沈含烟刚走出书房,牛仔裤兜里的手机就响了,她接起来:“喂?” 是季唯民打来的电话:“含烟,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沈含烟:“可以。” 季唯民:“我和你妈妈要去英国出差一个月,季童就拜托你照顾了。” 沈含烟走进浴室关上门,确保季童听不到了,才说:“季童一周后开学,升高三要开家长会,你不去吗?” 这是季童吃晚饭时说起的,表面抱怨,实则期待。 季唯民:“我就不去了,她以前家长会都是请阿姨去的。” 沈含烟:“高三第一次家长会挺重要的,关乎高考。” 季唯民想了想:“我看看时间能不能排开吧。”又说:“季童这孩子胆小,麻烦你多费心。” 沈含烟应了声挂了电话。 看着盥洗镜里,自己被画上三根棕红胡须的半张脸,沈含烟心想,季童这个孩子,胆子可一点都不小。 想起刚才季童学猫叫的样子,小手蜷在脸边,有点可爱。 沈含烟犹豫了一下。 抬手,学着季童的样子,在脸边晃了两晃,面无表情的:“喵,喵。” ……怎么看怎么怪异,好像恐怖片,看来可爱不是人人共通的天赋。 沈含烟低头把脸洗了。 第7章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季童听到沈含烟是从外面回来的,惊讶了一下:“你怎么起得更早了?” 沈含烟:“晨跑。”她问季童:“你手机呢?” 季童:“口袋里。” 沈含烟:“给我一下。” 季童:“你自己拿,我手没空。”她扬扬左右手里的两片吐司,微微侧身,把睡裙口袋露出来。 沈含烟看了眼,伸手去拿。 季童微微抿唇,用力的手指在吐司上摁出了两个印子。 事实上她的睡裙宽大,沈含烟根本没碰到她就把手机拿走了。 季童烤好了吐司,热好了牛奶,端着盘子走到餐桌边的时候,看到沈含烟在给她换手机膜。 蛛网消失,屏幕再次变得崭新。 季童拉开椅子坐下,感叹一句:“你是不是什么都会?” 沈含烟把膜上的指纹擦干净,手机还给季童,冷淡的说了一句:“是的,大小姐。” 如果可以,谁想无坚不摧,事事万能。 谁不想当二十层床垫上的公主,娇嫩到皮肤被床垫最底下的一粒豌豆硌出青紫。 沈含烟觉得她面对季童时的情绪有点复杂。 可季童没听出她的讽刺,接过手机左看右看,真心实意的说:“你好厉害啊。” 沈含烟心里第一次涌现了貌似愧疚的东西。 她咬了口吐司:“今天吐司烤得很好。” 季童更高兴了:“真的?” 她头发软,晨起时的刘海毛茸茸的,像小奶兔的绒毛,微妙的往沈含烟这边靠了靠,像是等人摸她的头一样。 沈含烟没动作,她就又微妙的坐回去了。 什么都没说了,等沈含烟吃完以后把盘子收了。 ****** 两人就这样相安无事的相处了几天,沈含烟注意观察着,领地意识很强的兔子暂时没露出攻击性行为。 沈含烟没打算放松警惕。 大概因为自己养过兔子,沈含烟对兔子蔫着坏的习性深有其感。季唯民说季童胆子小,季童看起来胆子也真的小,但沈含烟知道,真正的胆小不是这样的。 大概因为沈含烟天生一张冷脸,自带疏离感,做家教时被要求过换人,在学校也没什么朋友。 真正怕她的人,连话都不敢跟她搭,可万万不敢拿着口红在她脸上画猫胡子。 更别提这几天她学习的时候,季童吃鸡的战场从卧室挪到了书房,就在沈含烟眼前的沙发上。 沈含烟偶尔抬眼瞟她,她总能发现,很警惕的扯下半边耳机:“我吵到你了?” 沈含烟:“没有。” 季童:“那你要不要吃薯片?有玫瑰味和椰奶味。” 未成年人好可怕,连薯片都吃甜口的。 沈含烟:“不吃。” 季童:“哦。” 又塞上耳机把头低下去。 总是这样,不吵不闹不缠人,乖得不像话。 直到晚上,季童轻轻叫了一声:“啊。” 沈含烟抬头:“怎么?” 季童抬头的时候有点傻眼:“怎么办啊,刚才班级群里发微信,今年暑假作业教育局要抽查,每个人都必须做完。” 沈含烟:“你做了多少?” 季童:“一个字都没做。” 还有一天开学。 沈含烟:“哦。” 她又把头低了下去。 季童傻了:“你你不辅导我学习吗?你不管我?” 沈含烟:“我可以辅导你学习,但没兴趣帮你写作业,你有不会的可以来问我。” 季童从沙发上溜下来,溜到书桌边,低眉顺目的:“我错了,我不该在你脸上画胡子。” 知道万事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这很好。 沈含烟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哪题不会?” 季童:“哪题都不会!” 沈含烟:“我劝你,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先把自己会做的题做了,不然你每一道题都来问我,更耽误时间。” 沈含烟视线移回电脑屏幕,季童巴巴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沈含烟真的不理她。 一只小巧的手从写字椅扶手空隙里伸进来,轻拽沈含烟的衣角:“姐姐。” 指尖勾着晃两晃:“沈老师。” 沈含烟今天穿一件黑色紧身T恤,洗得多了颜色就没那么黑了,微微发灰,紧边衣角被季童勾在指尖晃两晃掉下来,轻弹在沈含烟的腰际。 啪嗒。 季童不死心的又把她衣角勾起来:“哎,沈老师。” 季童站得太近了,空气里一股少女身上的奶香。 还有一股淡淡蔷薇的香气。 沈含烟背后就是书房的窗户,正对楼下小花园,纱窗半开,沈含烟本以为那花香味是花园里飘上来的。 后来发现不是,是少女天然的体香。 近秋的夏夜穷途末路般发散着自己的燥热,空气里有小虫躁动的拍扇翅膀,噼啪,噼啪。 沈含烟低头看表:“你又浪费了两分钟,总共你能用来写作业的时间还剩二十六小时四十三分钟。” 季童放开沈含烟衣角,默默退开一步。 小声嘀咕一句:“狠心。” 沈含烟:“你说什么?” 季童扭头就走,坐回沙发上,拖了张椅子放在沙发前就算临时书桌,趴那儿把暑假要做的卷子摊开,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又开始转笔。 沈含烟站起来走过去,在她头顶敲了一下:“去书桌上做。” 季童抬头,看沈含烟抱着电脑和书:“那你呢?” 沈含烟:“我去洗澡休息了。” “哦——”季童慢吞吞的说:“你今天,睡这么早啊。” 沈含烟:“我又没有暑假作业死线。” 季童:“沈含烟你。” 沈含烟:“你叫我什么?” 季童眼尾垂下去:“姐姐。” 沈含烟抿了下唇角。 她抱着电脑走出去,带上门的时候,看到那个小巧身影趴在大大的书桌上,一副要死了的样子。 ****** 沈含烟洗了澡,坐在自己房间看书。 桌子是季童从二楼搬上来给她的,大概季童以前用过,还贴着贴纸,磨花了有些看不清,依稀能认出来的是一只小兔子和一只小鼹鼠。 沈含烟多看了一眼。 那小兔子和季童有些像。 外面响起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沈含烟收回视线专注在自己的书上,很快她发现那脚步声不是向她房间过来,而是反方向下楼去了。 这么快就坐不住了? 没一会儿,那脚步声又蹬蹬蹬跑上来了,吱呀一声关上书房的门。 也不知下楼干嘛去了。 沈含烟看书到十二点,再没听到书房有什么动静。 她想:季童今晚不喝奶的吗? 刚才跑那么快,肯定不是下楼端奶。 可小朋友不喝奶,怎么发育得好呢? 沈含烟合上书起身,下楼到厨房热了两杯奶,自己喝了一杯,奶里奶气的,是季童身上的味道。 另一杯她端在手里,向书房走去。 轻轻敲了敲门:“季童。” 没人应。 沈含烟悄悄推开一条门缝。 那个小巧的身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沈含烟端着牛奶走进去,走到书桌边把玻璃杯放下,看了一眼卷子,上面终于勉勉强强做了四五道题,还错了一道。 书桌上掉了一片姜,看来之前季童下楼是去了厨房,怕自己睡着,切了一片姜贴在额头上,这会儿额头上弥散着淡淡的姜味。 不过这办法看来没什么用。 沈含烟没想到的是,季童虽然睡着了,但睡眠很浅,自己进来的动静就惊醒了她,一下从书桌上弹起来。 沈含烟正俯身看卷子,一个没防备,被季童的头撞在她胸上。 沈含烟这几天已经穿回自己的睡衣了,季童妈妈的睡衣已经洗干净还了回去,她的睡衣短袖长裤,宽松款,一点不暴露,她本想着来送一杯奶就走,所以也没穿内衣。 这会儿胸被季童的头一撞,就颤悠悠晃在阔绰绰的睡衣里。 季童隔着睡衣都能看出那波涛汹涌的暗潮,吓傻了,揉揉自己冒着姜味的额头醒神:“对对不起,你怎么来了?” 沈含烟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手微微夹着躯干想让胸停止晃动:“我来给你送奶,喝了再做吧。” 季童小小声:“谢谢。” 她端起桌上的牛奶杯,小口小口抿着,奶是温热的。 沈含烟向书房门口走去。 季童在她身后叫:“姐姐。” 沈含烟停下脚步,但没回头:“怎么?” 季童的声音委委屈屈飘来:“你真不管我?” 沈含烟:“我要是你,就不浪费这十秒钟说废话。” 她走出书房,带上门,却没有马上走开,站在门口听了会儿动静。 书房里静悄悄的,季童没有缠上来。 小兔子比她想象的有耐心。 沈含烟觉得这是好现象。 因为耐心是她唯一没办法教给季童的事,她自己就是一个没耐心的人,一切都在抢时间。 ****** “早。” 第二天一早沈含烟下楼的时候,小巧的身影照例在厨房忙碌,只不过转身的时候两团硕大黑眼圈。 沈含烟瞟她一眼:“做得怎么样了?” 小兔子蔫蔫的:“做死也做不完。” 沈含烟:“其实我想问问你,怎么没想着去找同学抄答案呢?” 季童看她一眼,顿了顿:“没人给我抄。” “我没朋友。” 沈含烟拉开餐椅在餐桌边坐下:“你把卷A的第2、15、16题,卷B的第7、8、23题,卷C的第20、22、24题做了,其他的先别管。” 季童呆了:“为什么?” 沈含烟:“这几题的类型完全没有重复,基本把高二重要的知识点都覆盖了,其他题目都是在这之上的变形,没什么意思。” 季童:“你你什么时候看的我卷子?” 沈含烟:“昨晚送奶的时候。” 季童:“你只看一遍就知道这些了?还都记住了?” “嗯。”沈含烟淡淡抬起眼皮:“小兔子,我的牛奶吐司呢?” 第8章 季童赶紧把手里的盘子放下。 沈含烟如往常一般拿起一片吐司咬了一口。 吐司本身烤得没什么问题,和往常一般酥松焦脆,可旁边的人目光灼灼,盯得沈含烟难以下咽,莫名觉得今天的吐司有点剌嗓子。 沈含烟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表:“你又浪费了一分二十六秒的做题时间。” 季童:“不是,你怎么那么厉害。” 沈含烟:“又三秒。” 季童吐吐舌头,埋下头去咬吐司。 吃完早饭,季童没急着洗碗,先走到流理台边给自己泡了杯挂耳。 沈含烟走过去:“你能喝咖啡?” 季童哼一声:“真把我当小孩了?我是十七岁不是七岁。” 沈含烟看着她往咖啡里起码加了三百毫升奶,的确不像七岁。 像三岁。 沈含烟:“我能要一杯咖啡么?” 季童:“你也喝咖啡?” 沈含烟:“偶尔。” 季童马上打开橱柜拿出四五盒挂耳:“这个偏酸,这个偏苦,这个是苏门答腊……” 没等她说完,沈含烟随便抽了一包:“没差。” 季童撇撇嘴,把咖啡收回橱柜,扭头看到沈含烟已经把咖啡泡好了,直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季童:“……你不加奶啊?” 沈含烟瞟了她一眼:“嗯,不加。” 直接端着杯子走了。 季童在她身后小声嘀咕:“装成熟。” 沈含烟回头:“你说什么?” 季童一脸乖巧:“我没说话,你听错了吧?” ****** 上午沈含烟在自己房间学习,书房留给季童。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一阵怯生生的敲门声。 沈含烟:“进。”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伸进来:“是不是打扰你了?” 沈含烟心想,你要是真觉得打扰我了还会来敲门吗。 她问:“什么事?” 季童忸忸怩怩走进来:“你给我圈出来的那些题吧,我只会做一道……” 知道丢人了,也算进步。 沈含烟:“过来。” 季童小跑过去,把卷子塞到沈含烟手里。 唯一一张椅子被沈含烟坐着,沈含烟随手指了下床:“你坐那。” 季童乖乖坐好,膝盖并好,连缀着两只兔子的拖鞋鞋尖都并好。 上午的季宅是没有人的,护工推中风外婆出去晒太阳,家政阿姨还没来,偌大的房子静得出奇,只有窗口透进的阳光晃着人肩膀叫嚣。 空气里是女孩身上的奶香气,被清晨的阳光照得暖暖的。 沈含烟用笔点点卷子:“先讲这道。” 季童叹口气:“好。” 等她讲完以后,季童眨了两下眼,又眨了两下。 季童:“很神奇。” 沈含烟:“怎么?” 季童:“上课时老师讲题我跟听天书似的,你讲的我居然听懂了。” 沈含烟瞟她一眼:“你基础太差,老师用高中公式讲你当然听不懂,我是用初中公式讲的。” 季童:…… 沈含烟:“别走神,讲下一道。” 季童发现,沈含烟最讨厌的事,应该就是浪费时间。 她赶紧收敛心神:“嗯,你讲。” 季童的基础是真的差,就那么几道题,讲了一个上午加大半个下午,讲到后来沈含烟有点无语:“你上课都干什么去了?” 季童小小声:“看漫画。” 沈含烟如每一个家长般问了一句:“看漫画将来能养活你吗?” “能啊。”季童继续小小声:“我一张画稿现在在网上能卖五百。” 哦好吧。 沈含烟看着她,笔在修长的指间转着。 扑啦啦,扑啦啦。 季童慌了一下:“我不是顶嘴。” 沈含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表情太冷,季童埋着头不敢再看她,又伸手去勾她的衣角。 她喜欢穿紧身T恤,这样方便利落,短短的衣摆很容易从季童指尖滑下去,季童手指顺着下滑,索性勾在了她牛仔裤的袢带上。 窗外枝头正好不知落了一只什么鸟,喳喳叫了两声。 阳光忽然盛大,透过纱帘半拉的窗子照进来并不刺眼,只是能看到很细小的尘埃在空气里浮动。 若那尘埃是一颗一颗小星球,盘亘在沈含烟和季童之间的就是一整个宇宙。 沈含烟发现兔子是一种很喜欢撒娇的动物。 大概从她八岁养的那只兔子一年后死掉以后,她再没被任何生物这样全心依赖过。 她想起小时候养的那只兔子,鼻尖是淡淡的粉,探路和找东西吃的时候,鼻尖总是一颤一颤,连同唇边细小的白色绒毛跟着颤动。 而眼前的女孩,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中,鼻尖也透出一点淡淡的粉,玻璃眼珠和皮肤都像是半透明,唇边有浅金色的绒毛,随着她呼吸微微颤动。 不仅像只白兔,还像颗新鲜的水蜜桃。 沈含烟说:“撒娇对我没用。” 季童慢慢把手抽回去:“我没撒娇。” 在沈含烟面前她总习惯低着头,大概不是很敢去看沈含烟的脸。 这会儿她盯着自己的指尖。 今天沈含烟穿着一条新牛仔裤,大概之前那条烟灰色的实在太旧没法穿了,新的这条深蓝色。沈含烟的衣服都不贵,牛仔裤洗过了,绊带那儿却还有点微微掉色。 刚才季童指尖在那儿摩挲一阵,这会儿指尖,就染着一点淡淡的蓝。 像一个即将过去的夏天那么可爱。 沈含烟带点冷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在没在听?” 季童吓了一跳,表情像只受惊的兔子:“在听啊。” 可心里在微笑。 染着淡淡蓝的指尖蜷进掌心里。 像一个即将过去的,可爱的,夏天。 ****** 等几道题讲完,阿姨已经在楼下叫吃饭了。 “啊要死。”季童倚在沈含烟的床头:“还有那么多题没做。” 她问沈含烟:“人多少小时不睡觉会猝死?” “不知道。”沈含烟冷冷的站起来:“先去吃饭吧,不然猝死得更快。” 季童撇着嘴站起来。 两人下楼坐到餐桌边,桌上一盘青椒炒牛肉,一盘杏鲍菇炒蛋,还有一盘炒青菜和一碗汤。 除了牛肉,都是季童喜欢的。 不管怎么样,自从沈含烟来了之后,生活倒是变好很多。 季童夹起一块杏鲍菇和着炒蛋:“你说阿姨的儿子口味为什么突然变了?” 沈含烟:“不知道。” 兔子跟人熟了,胆子大了话就多了:“希望阿姨儿子爱上吃葱油鸡,牛奶滑蛋,可乐鸡翅……” 沈含烟放下筷子:“胖了。” 季童:“啊?” 沈含烟:“最近你胖了点。” 季童一脸惶恐:“真的?” 女孩都是怕胖的。 沈含烟倒觉得,兔子胖一点比较可爱。脸蛋膨膨的,少女的感觉就更浓。 但她这招很有用,季童闷闷的不说话了。 饭吃了半碗。 沈含烟:“吃完。” 季童眼神在饭上流连:“吃不下了。” 她的葱油鸡,她的杏鲍菇炒蛋。 沈含烟:“我不喜欢浪费。” 季童小小声:“哦。” 飞快的把剩的小半碗米饭端起来,夹了一筷子炒蛋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一抖一抖。 吃完饭沈含烟洗碗,叫季童:“你去做卷子吧。” 季童走到流理台边冲了杯咖啡。 沈含烟瞥一眼:“不加奶?” 季童:“不加!” 端着咖啡走了。 沈含烟挑了下唇角,清净的流水把手上的洗洁精泡沫冲干净。 她再次感受到了八岁时养兔子的乐趣。 想想当年为什么会养兔子呢?省钱固然是一方面,还有就是,狗太温顺,猫又太冷。 还是兔子这种表面乖驯实则蔫坏的动物比较有意思。 沈含烟当年就跟兔子斗智斗勇。 她洗完碗上楼,书房里静悄悄的,她直接回了自己房间。 十二点以后,她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没反应,她悄悄推门进去。 季童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手机扔在一边,订了个半小时的闹钟。 两只粉白的手臂交叠在一起,托住粉嫩的小脸,一头栗色的直发随意垂着,挂在睫毛上,遮住半张脸。 沈含烟看了眼她手臂下压的那些卷子,题倒是零零星星做了不少。 兔子比她想象的聪明,也比她想象的有耐性。 不过兔子的坏习惯比她想象的还多,睡觉时磨牙,还有一小团口水滴在卷子上。 沈含烟轻轻把卷子从她胳膊下抽走,把手机设的闹钟关了,把沙发上的薄毯拿过来搭她肩上,走出去轻轻关上了书房的门。 ****** 沈含烟回了自己房间。 当窗外天空被薄薄晨曦染成青蓝,沈含烟揉了揉发酸的肩膀,不禁想:她这是在干什么呢? 明明她是最讨厌浪费时间的一个人。 这会儿居然花了一夜帮高中生做卷子? 这些题对她来说没任何难度,但量大了还是有点麻烦,要写那么多字。 当天光彻底亮起,书房传来一声“啊!” 沈含烟站起来,拿着卷子推门进去。 季童刚睡醒有点懵,仍挡不住那一脸惊恐:“我我没听到闹钟响。” 她看看书桌:“我卷子呢?” 沈含烟把卷子放回去。 季童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傻了:“这是我梦游时做的?” 卷子上的题居然都做完了,字还跟她的一模一样。 沈含烟已经转身在往外走了:“下楼吃饭,然后去学校报名。” “那个。” 沈含烟转头,来不及看清,半空已一个小小的、白白的东西向她飞来。 沈含烟手挺快,伸手一接。 “谢谢呀。”季童小小声说:“这是贡品。” 第9章 沈含烟低头。 掌心里是一颗大白兔。 客观来说,她不喜欢吃糖,顺手塞进牛仔裤兜里。 季童快速把卷子收到书包里,跟着沈含烟下楼。 餐椅上放着沈含烟的包,季童一边烤吐司一边问:“你也今天开学吗?” 沈含烟:“嗯。” 季童把早餐盘子端过来的时候,沈含烟看了她一眼。 女孩穿着校服,暗蓝色的大翻领,三道白色滚边,袖口也是一样,下半身是同样暗蓝的百褶裙,一直垂坠到小腿。 现在的校服比沈含烟那时的好看一些了,但也没好看到哪去,为了适应高矮胖瘦的不同身材,设计得特别宽大。 而少女的身型偏瘦,罩在大垮垮的校服里更显得手长脚长,几乎有一种比例失调的漫画感。 再配上女孩栗色的齐刘海,和颜色浅淡的眼珠。 像兔子,也像懵懂的小熊,总之,像一切那种看上去就很温驯而亲人的小动物。 女孩就站在沈含烟身侧,雏鸟般的胸脯笼在宽大的校服下微微隆起:“怎么了?” 沈含烟喝了口奶:“没什么。” 只是她发现,这是她第一次看季童穿睡裙以外的衣服。 与之相伴的结论是,季童果然如她自己所说,是一个完全没有朋友的人。 她的世界就在这三层别墅里,是开着蔷薇空无一人的花园、中风不会说话的外婆、和一条条静到可怕的走廊。 像爬满藤蔓古堡里的公主。 这样的女孩,会轻而易举接受沈含烟这个外来者侵入她的世界? 沈含烟到现在还是不这么觉得。 现在的相安无事,只是她无法调快的进度条。 她问季童:“你怎么上学?” “很近。”季童说:“走路十多分钟就到了。” 沈含烟点点头。 ****** H中是百年老校,在邶城绝对意义上的市中心,季宅离H中只有十多分钟的步程,地理位置的优越可见一斑,是现在有钱都买不到的那种。 开学这天闹哄哄的,升入高三的学生们搬入独立一栋的教学楼,与高一高二的教学楼隔着一个大操场遥遥相望。 季童找到了高三(二)班的教室,背着书包走进去。 高三生在学校里有种老油条般的熟稔感,老师还没来分配座位,大家已经按老习惯先坐了。 每个班级都是一个小小的社会,有一套维持运转的社会法则,座位则是阶级的体现。 比如坐在前排的,是要冲B大R大的尖子生,中间次之,艺术生和不搞学习的混混盘踞最后。 季童是个例外,她哪个阵营都不属于。 每个班总有那种怪咖,也没犯什么天条,可就是游离在群体之外,也许是因为开学那天吃过一包味道很大的辣条,也许是剪了一个有点傻的发型,总之因为某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成为全班同学暗暗嘲讽的对象。 很不幸,每个班都需要这种人存在,才能让其他学生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 季童从后门走进教室的时候,倒数第二排的秦菲开始阴阳怪气:“哟,公主来了。” 她身边的闺蜜团发出一阵爆笑:“一个暑假没见,公主又美了。” 季童没理,拉开最后一排角落的椅子坐下。 “啪嗒”一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说她那么蠢一定会中招吧!”秦菲的笑声快要把教室屋顶掀翻一样。 季童拍拍屁股站起来。 秦菲很了解她,知道她不喜亲人,一定会选最后一排角落的这个座位,故意在这里放了把坏椅子。 季童瘦,尾巴骨磕在地上一阵生疼。 但她没说什么,一张小巧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半垂眼眸环视墙角一圈。 秦菲看不得她这小白兔的样子,这大概就是她三年来热切的欺负季童的原因:“Md,装乖给谁看哪?” 她站起来走到季童桌前,一脚一踹,季童刚挂上去的书包就掉在地上。 季童依然没说什么,走到墙角,等她走回来时,秦菲才看到她把放那儿的一把锤子拿过来了。 锤子来自于班主任布置的工具箱,以免旧桌子旧椅子上有哪颗钉子忽然翘起来了什么的。 季童拎着锤子静静站着,掀起眼皮看了秦菲一眼。 秦菲后退半步:“你想干嘛?” 不知是不是跟季童站得太近,她总觉得季童那白兔一样乖顺的眼神背后,还藏着其他什么东西。 有点疯。 可季童眼里的那抹光一闪而过,快到秦菲觉得是自己一瞬产生了错觉。 季童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书包捡起来,然后静静蹲下,找到一颗松掉的钉子,那正是让椅子散架的罪魁祸首。 她人那么小,手腕那么细,可扬起锤子,毫不犹豫一下一下的砸在钉子上。 叮,咣,叮。 全班本来闹哄哄聊着暑假去哪旅游了,打了哪些游戏看了哪些番剧,这会儿听到这阵奇怪的声音,都静下来看最后一排的季童。 秦菲站在原地有点无措。 可季童也没理她,也没理全班的视线,继续一下一下专注敲她的钉子。 秦菲闺蜜来拉秦菲:“别理她了,她本来就疯里疯气的。” 秦菲犹豫了一下。 可全班的视线都集中在这里,其中还包括她撩了很久都没撩动的学委陈宇。 秦菲不想吃这个瘪。 “啪”一声,她一脚踏在季童椅子上。 她并不介意在陈宇面前欺负人,中学的时候,坏女孩好像永远比循规蹈矩更有魅力,更何况欺负的还是一个全班共同漠视的对象。 季童微微抬头,她眼前是一双厚底高跟鞋,繁复的巴洛克风,尽量时尚的同时又不和校服搭配的太突兀。 秦菲叫她:“喂。” 季童仰起脸,无比素净,可眼前的秦菲涂着隐形的睫毛膏,嘴上是亮亮的唇彩,衬得季童像个没长开的小孩。 秦菲问:“你暑假作业做完了吗?” 她知道季童肯定没做完,今年的暑假作业和往年都不一样,不是那种背后钉着答案的小册子,而是一张张卷子,季童成绩那么差又没社交,想抄都没地方抄。 秦菲说:“我找上届高三的一个学长帮我做完了,你想抄吗?”她晃了晃脚:“帮我把鞋扣扣好,然后到走廊上喊三遍你是猪,我就借你。” 季童仰着脸重复了一遍:“你是猪?” “你说什么?”秦菲急了:“故意找死吧你?” 季童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秦菲看上去想一脚踢在季童的下巴上。 闺蜜赶紧拉了她一把,压低声音:“这就过了,陈宇看着呢,而且老师马上来了。”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班主任走进教室:“你们都挤那儿干嘛呢?” 秦菲恨恨盯着季童:“你会后悔的,你知不知道今年教育局严查,没做完暑假作业有多严重?” 她自己扣好了鞋扣,走回自己座位去了。 班主任敲敲讲台:“都坐好,学习委员收暑假作业。” 陈宇站起来。 收到季童面前的时候,他放低声音说:“你要是没做完,待会儿下课……” 季童:“不用。” 她从书包里掏出卷子交给陈宇。 陈宇愣了一下:“哦,好。” 秦菲扭头看了季童一眼:“你做完了?” 季童淡淡的:“嗯。” 因为提前收到了风声,每个学生对这次的暑假作业都不敢怠慢,做的做抄的抄,总之各显神通把作业交齐了。 班主任晃着手里厚厚一叠卷子:“很好啊,只要你们想交还是交的上来嘛。咱们这次奖惩分明,交不上的严惩,正确率最高的前三名有奖。” 有人起哄:“什么奖?” 班主任:“步步高密卷。” 全班:…… 只有陈宇眼睛都亮了:“想要!” 秦菲闺蜜特别无语,小声哔哔秦菲:“菲姐你这看上个什么人呐?” 秦菲:“要你管。” 陈宇的成绩稳定在全班前五,不是那种天赋异禀型,就是很努力,见了陈宇才知道真有人以学习为乐。他的生活模式也和他的爱好很搭,明明是眉清目秀的长相,偏偏一副老干部作派,天天保温杯里泡枸杞。 这时年级主任出现在教室门口:“周老师,出来一下。” 班主任出去跟年级主任说了一会儿,带回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孩,脸上两团天然的红晕。 班主任介绍:“这是我们班新来的转校生,丁央。” 他环视教室一圈,只有季童身边暂时有个空位:“你先坐那儿吧,全班先这样坐一周,有什么不合适的再调。” 丁央背着书走过来,路过秦菲身边。 秦菲骂了句:“我c,好臭。” H中有对口支援的山区,每年都会接收成绩优秀的山区学生,今年轮到二班。 丁央在季童旁边坐下,脖子上有一层隐约的泥垢,身上有一股类似羊肉串的味道。 秦菲浮夸的拿两团纸堵住了鼻子。 丁央有点无措,看了眼离她最近的同桌。 同桌是个皮肤粉白的女孩,齐刘海大眼睛,粉雕玉琢的像摆在商场里的娃娃,丁央来邶城后才见过的那种。 丁央小声说:“你可以把桌子拉开点。” 同桌正在课桌抽屉里看漫画,听到丁央搭话才抬起头:“为什么?” 丁央有点尴尬:“如果你嫌有味的话。” 同桌又把头低下去看漫画了,不怎么爱理人的样子。 不过她说:“我不在意。” 第10章 报到这天,只收卷子、发书,不上课,所以很早就放学了。 季童收好书包,就看到秦菲居高临下站在她课桌前。 秦菲伸手一推,桌上一瓶蓝墨水往下一滑,洒在季童身上又掉到地上,咣的一声。 丁央吓了一跳,抱着书包傻眼看着这一切。 季童的校服裙子上绽开了一朵蓝海花。 秦菲盯着丁央恶狠狠说:“新来的,敢去老周那儿乱说就弄死你。” 丁央本来可以走的,像全班任何一个同学一样,对这种三年来频频发生的场景视而不见,但丁央犹豫了一下,抱着书包没走。 但她也不敢出声,就傻坐在那儿。 秦菲笑看着季童:“对不起啊,不是故意的。” 季童淡淡的:“哦。” 秦菲和闺蜜团大笑着走了:“用什么钢笔啊,装x!” “人家是公主的嘛,皇家,royalty!” 等秦菲她们走远以后,季童背着书包站起来,往教室外面走。 丁央:“喂。” 季童回头。 女孩齐刘海,玻璃眼珠,小巧白皙的一张脸,看上去像只小兔子。 可丁央是从山里来的,她养过兔子,又觉得女孩的眼神,多少跟兔子有点不一样。 丁央说:“你裙子脏了。” 季童:“知道。”转身又想走。 “等一下。”丁央从书包里掏出一件外套:“要是你不嫌弃的话,可以挡一下。” 季童瞥了一眼。 “不用。”她缓缓摇头:“我不在意。” 那个精致如娃娃的女孩,带着校服裙子上一大团蓝色的墨迹,就那样走了。 ****** 一直走到家门口,季童摸了摸校服口袋。 哦妈的,没带钥匙。 今天护工带外婆去医院复查了,家政阿姨请假送孙子去开学,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早就让季唯民换把指纹锁了,可季唯民总说款式跟这老房子不搭,这事就一直搁置了下来。 季唯民才是喜欢装x的那个人。 季童抱着膝盖蹲在家门口。 九月一号,天还热着,生命将尽的蝉趴在树干上拼了命的叫,眼前的柏油马路上涌起阵阵热浪。 那些热浪让空气好似起了震荡,一波接一波。 季童心里忽然冒出个想法:她是故意不带钥匙的吗? 毕竟沈含烟来季家以前,她从没有一次忘带过钥匙。 ****** 沈含烟这边的报到没多少人,大四很多人都出去实习了。 办完手续,沈含烟站在树荫下喝水,身边不乏打量的目光。 那些人眼里的场景是这样的——身材修长的女人,随着手臂扬起拉长了腰线,平坦小腹所连接的,是起伏的胸和饱满的臀,那是初熟的女性充满生命力的象征。 诚然她穿着微微起球的旧T恤,和剪裁很差的牛仔裤,但那都遮挡不了她过分姣好的身段,和近乎完美的侧脸。 更别提那张脸上写满“生人勿近”的清冷。 那就是R大著名的高岭之花,沈含烟。 远处有窃窃的议论声:“沈含烟也要毕业了啊,一代传奇啊。” “每次看到她我都想问她一句拽什么拽。” “哈哈,人家有资本拽的嘛,长那么漂亮,成绩又好。” 这时有人叫她:“沈含烟。” 这个声音沈含烟很熟,她毕恭毕敬的回头:“顾教授。” 顾峥带着骆嘉远走过来。 顾峥是R大化学系的“金字招牌”,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本来早两年就想退休了,没想到碰上沈含烟这么棵好苗子,本想坚持到沈含烟考研,收她做自己的关门弟子,没想到沈含烟表明心意,想考H大张愚教授的研究生。 顾峥和张愚年轻时候是同学,学术上争得不可开交,没想到临退休了,还碰上沈含烟这么档子事。 顾峥有点不高兴:“你说说你,直接保研当我学生多好,偏要费那个劲去考张愚的研究生,那老头能比我牛?” 沈含烟坦诚说:“跟着张教授能挣钱。” 顾峥哼一声:“这么想挣钱,当年怎么不学金融?” 沈含烟:“我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就我自己的情况而言,搞学术应该比做金融来钱更快。” 顾峥又哼一声:“你脑子倒是不笨。” 表面气归气,顾峥又说:“既然想考老张的研究生,多跟你骆师兄取取经。哎,到头来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被老张挖走了。” 骆嘉远比沈含烟高两级,以前也是顾峥的得意门生,到考研时选了H大的张愚做了自己导师。他跟沈含烟不一样,倒不是因为跟着张愚能挣钱,而是张愚的研究方向之一他特别感兴趣。 骆嘉远本科时就深得顾峥器重,考上张愚的研究生后,因为张愚和顾峥以前同门的这层关系,也总往顾峥这边跑,一点没疏远。 骆嘉远是那种长相干净的男人,年轻的脸上带一点点青色的胡茬,总有一种很温厚的神情,他跟沈含烟打招呼:“沈师妹。” 沈含烟点点头:“骆师兄。” 按她这么清冷的性格,其实跟谁都不太熟,只不过跟骆嘉远同为顾峥得意门生的关系,来往稍微多一点。 骆嘉远一直对她很客气:“今晚刚好张教授那边有个同门聚会,研一的那些学生也会来,他们的经验比我新一些,你来么?” 沈含烟不喜欢聚会,但她知道骆嘉远这是有心给她搭桥,遂点点头:“谢谢师兄了。”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沈含烟没理,一般除了打工的地方,没什么人联系她,这段时间为了考研打工暂停了,估计多半是骚扰电话。 电话响到断了,紧接着又第二次响起。 沈含烟摸出来看了眼,对顾峥和骆嘉远说:“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她走到一边:“季童。” 骆嘉远隔着她几步,看着她走到树下的背影,单薄的肩膀透着股倔犟,黑长直的马尾随风扬起。 顾峥走到骆嘉远身边:“等你们变成研究生同门,你小子给我好好追。” 骆嘉远犹豫了一下,笑笑:“我哪配得上。” “配不配得上是你说了算的?”顾峥哼一声:“那不是沈含烟说了算的么?” ****** 此时树下,沈含烟听到季童在电话里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家?” 沈含烟:“应该比较晚,我今晚有个聚会。” 季童慢吞吞“哦”了一声。 沈含烟:“怎么了?” 季童:“我没带钥匙。” 沈含烟犹豫了一下:“季总人在邶城,你给他打个电话?” 刚才的犹豫是因为,沈含烟考虑了下让不让季童来找她拿钥匙。不过,她是边界感很强的一个人,面对同学老师的时候是A面,面对打工同事的时候是B面,面对家人的时候是C面。 倒也不是说这几面的她十分天差地别,只是打破这固有界限的话,会让她有种浓浓的失序感。 季童又慢吞吞“哦”了一声。 “好吧。”季童说。 听起来,她想挂电话了。 “你在哪呢?”沈含烟盯着地上不知何时掉下的一个蝉蜕,干瘪瘪的,可耳边还有生命将尽的蝉在拼命叫着,让这个夏天的尾巴蒙上了一层仓皇感。 季童吞吞吐吐的说:“我在……你学校门口呀。” 沈含烟愣了一下。 她挂了电话走回顾峥和骆嘉远那边,骆嘉远说:“现在离晚饭还早,去我实验室坐会儿?” 沈含烟摇摇头:“不了,我还有点事,待会儿吃晚饭的时候见吧。” 她跟两人道别以后就走了。 顾峥:“她除了学习之外还能有什么事?” 骆嘉远望着沈含烟的背影:“我也不知道。” ****** 季童打车来了R大。 下了车,她站在校门口悄悄打量。 仿古建筑的两根石柱分立左右,带鳞状屋檐的浅灰石墙上,用红体隶书雕着R大的完整校名,一切都透出一种浓浓的庄严感。 季童背着双肩书包站在门口仰望,大概她穿着高中校服,一头栗色长发加齐刘海又显小,不少进出校门的大学生都在朝她看。 季童其实有点意外。 她的世界很封闭,只有高中学校、外婆和季唯民。随着妈妈病逝,她世界中的年轻女性形象一直是缺位的。只不过后来沈含烟出现了,像一片拼图,完美卡进了她对女性形象的所有白描和幻想中。 “咔嗒”一声。 季童天真的以后,大概很多人长到沈含烟那个年纪,摆脱了幼稚的高中生身份,都会变成沈含烟那样的大人。 美丽,强大,带一丝丝冷漠。 现在她发现她错得很离谱。 她站在大学门口,一个通往成人世界的入口,无数张脸从她身侧划过,其中不乏美丽,但是,她们都不是沈含烟。 季童无视了身边打量她的那些目光,背着书包默默走到校门一侧站着。 她望着进出校门的人群,不知里面会不会忽然冒出沈含烟的一张脸。 可她等了很久也没有。 她渐渐意识到,一所大学的人流量比她所想的要大得多,站在这里想偶遇沈含烟,大概是中彩票一样的概率。 可她双腿像生了根一样站在这里,根本不听大脑中频繁冒出的“离开”指令。 在固执什么呢。 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眼晕,季童皮肤白,很快双颊被晒出两块红痕,鼻尖一层细汗,若双眼聚焦去看的画,她自己都能看到那一小颗一小颗的汗珠,密密麻麻的,像海龟背上的龟裂。 【走吧,你等不到她的。】心里有个声音说。 【我偏不。】季童回答那声音。 等不到又怎么样。 她摸出手机给沈含烟打了个电话。 第11章 沈含烟平时走路就很快,这会儿往校门口走时,脚步比平时还要更快一点。 大学四年,这校门沈含烟是来熟了的,只是今天匆匆过来的时候,心里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好像那石柱,那隶书大字,甚至石墙下所摆那排红砾盆子的花,都跟她记忆中不一样。 她心里有种错乱感,甚至怀疑脑海中那些熟到不能再熟的事都是假象。 她第一反应是在脑中分析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答案其实很清晰,就是本该属于C世界的一只兔子,突然蹦到了她的A世界,有一堵无形的只有沈含烟能看到的墙,被兔子刨了一个洞。 今天很热,沈含烟匆匆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出了一背的汗,紧身T恤牢牢贴在背上,黏答答的。 远远就看到一个小巧的身影蹲在那里。 沈含烟冲那身影走过去。 眼前原本熟悉的一切,忽然有一层不一样的色彩。 比如那红体隶书大字,原来“大学”的“学”字最后一笔,红色的墨迹涌出来一点,在竖勾边凝成一个很微妙的红点。 比如那一排红砾盆子的花,原来并非只有深浅不一的紫,里面还间或掺了两盆黄。 比如眼前蹲在地上的少女,迎着夏末的阳光冲她仰起脸,瞳孔并非完全的浅棕,最中央瞳仁那一块,是一种绝对意义上的墨黑。 少女好像被这过分炽烈的阳光晒得有点晕,仰脸时的神情是带点恍惚的。 直到视线聚焦、沈含烟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在她视野里渐渐清晰起来。 少女脸上,浮现出一个如今日天气一般的笑容:“你来了呀。” ****** 沈含烟说:“站起来。” “哦。”季童放开自己膝盖,笑着慢吞吞站起来。 沈含烟转身就走,季童跟上去的时候,轻轻“啊”了一声。 沈含烟回头。 季童小声说:“腿麻了。” 她跟在沈含烟身后一小步一小步慢慢挪,步子迈不大又想努力跟上,膝盖又不能打弯而僵直着。 走得她自己都笑起来:“像不像鸭子?是不是很搞笑?” 沈含烟走在她前面没说什么。 季童只能看到沈含烟的马尾,随着步频一晃一晃。 “喂。”她不得不自己开口:“可不可以稍微走慢一点?” 沈含烟瞥了她一眼,一脸“有点麻烦”的神情。 季童小小声说:“对不起。” 这时旁边有人叫:“沈含烟。” 季童和沈含烟一起看过去。 “你知道顾教授的邮箱吗?我给他发微信他没回。”向沈含烟走过来的是她同学莫春丽。 “知道。”沈含烟报了个邮箱地址。 莫春丽拿出手机来记了,笑着说:“谢啦。”她往沈含烟背后看了一眼。 一个小巧而清秀的女孩,一张脸巴掌大,齐刘海玻璃眼珠,神情怯生生的,眼神里却带点警惕。怎么说呢,像只小兔子。 莫春丽笑着问:“你怎么带了个小朋友?” 沈含烟顿了一下:“一个认识的人的女儿。” “好像娃娃啊,好可爱。”莫春丽笑着冲季童点了一下头:“你好,我是沈含烟的同学莫春丽。” 小兔子飞快的点了一下头,还是怯生生的警惕着。 莫春丽又笑着问:“你叫什么?” 小兔子看着沈含烟,自己不答话。 沈含烟简短的说:“季童。” 莫春丽又问:“是瞳孔的瞳,还是童话的童?” “童话。”沈含烟说:“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好。”莫春丽笑着点点头,又偏头冲沈含烟的身后:“再见,季童。” 季童小声说:“再见。” ****** 沈含烟带着季童快快走了几步,在季童刚想说自己腿麻还没好的时候,沈含烟的步子又倏然放慢了。 季童跟在后面小声叫她:“姐姐。” “你怎么不跟你同学说我是你妹妹?” 沈含烟顿了顿:“不用说那么细。” 在沈含烟心里这事很简单——说了季童是她妹妹,就要接着解释自己是单亲家庭,她跟同学不过是点头之交,习惯性不愿把自己的情况交底。 至于季童是怎么想的,这时的她是不得而知的。 季童的心里有点高兴,也有点不高兴。 不高兴的原因很简单——“熟人的女儿”这一身份,到底比“自家的妹妹”少了层亲密。 那有点高兴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这时的季童心里只有一团隐约的影子,也还没有看得那么分明。 “自己选。” 季童一直想着心里的事,直到沈含烟清冷的声音响起她才回过神。 抬头才发现沈含烟把她带到了一家小超市门口,面前一个方形的小冰柜。 季童低头去看,里面都是娃娃头、小布丁、老冰棍一类的,最贵就是哈根达斯,跟季唯民喜欢买回家的那些意大利手工冰淇淋,从包装上就透着不同。 季唯民买东西只看价格,什么贵他买什么。 季童笑起来:“你要请我吃雪糕?” 季童记得沈含烟是从来不吃零食的。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零食呢?可沈含烟就不,无论季童拿给她的是薯片、可乐还是冰淇淋,她都不为所动,像个养生的老干部。 也就是说,这会儿特意走到这超市来买雪糕,全然只为了季童。 季童笑得有点傻:“为什么呀?” 沈含烟唯一的缺陷大抵就是她是个没耐心的人,见季童没选,她自己走过来拿了盒哈根达斯:“就这个吧。” 季童瞥了眼价签,三十九,吓得她在心里吐了下舌头。 那么贵!季唯民可以,但沈含烟不行。 沈含烟走过来帮她选雪糕,站在离她那么近的距离,旧T恤上因洗过太多次的可爱毛球清晰可见,身上是清新的洗衣粉味道。 季童从沈含烟手里抢过哈根达斯放了回去,拿起一根娃娃头:“我要这个。” 沈含烟:“为什么?” 季童:“什么为什么?” 沈含烟:“为什么不要哈根达斯要这个?”大概在沈含烟眼里,哈根达斯是最接近季童家冰箱里的一款。 季童咧嘴一笑,晃晃手里的娃娃头:“这个可爱!” 沈含烟没再说什么了,扫码付了钱,收起手机往外走,季童赶紧跟在她身后,看着沈含烟的旧T恤上浸出一块可爱的汗渍,像某个只属于她的岛国的地图。 沈含烟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季童正盯着那块汗渍出神没刹住车,差点撞沈含烟背上。 她赶紧站稳。 沈含烟回头,拿过她手里的雪糕袋子贴到她脸上。 一阵冰凉,透过她脸上的两团红痕沁进心里。 倏然之间,刚一个人等在校门口的那些燥热、焦虑,甚至因独处人群中而产生的一丝恐惧,都像耳畔的蝉鸣、共享单车的转轮声、人群的嘈杂一样,消融在了一片沁心的冰凉里。 她和沈含烟的头顶,是一棵巨大榕树的枝桠,此时她耳里只剩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眼前只剩沈含烟清淡的一张脸。 她依稀记得语文里有一种叫“通感”的修辞,此时沈含烟的脸,就跟耳畔树叶的沙沙声融为了一体。 这个即将过去的夏天,这个在她十七年人生中并无不同的夏天,好像忽然蒙了层不一样的色彩。 沈含烟说:“要吃干净。” 季童恍惚问:“什么?” 沈含烟手里的雪糕袋子在她脸上轻拍了一下。 “哦哦。”季童咧开嘴笑:“当然。” 沈含烟摸出钥匙递给她:“吃完就回去吧。” 季童慢吞吞撕开包装,拿出娃娃头,这雪糕做的有点草率,眼睛一高一低,形成了一个挤眉弄眼的表情,像在做鬼脸。 季童咬着娃娃头的帽子,一股淡淡的巧克力味:“你晚上去哪聚餐啊?” 沈含烟看了她一眼:“B大那边。” 季童:“和同学?” 沈含烟点了一下头。 季童:“喝酒么?” 沈含烟犹豫了一下:“不确定。” 她固然不愿意喝酒,但这样的聚会为了拉一些关系,好像喝酒又是少不了的。 季童慢慢咬掉娃娃头的一只眼睛:“我和你一起去吧。” 沈含烟有点意外,看着她。 少女粉嘟嘟的双唇含着雪糕,一蠕一蠕的,因雪糕太冰而微微红肿,水润润的,像很小时候包水果糖的那种玻璃纸,沈含烟只在她生长的小山村里见过,她想季童是一定没有见过的。 她开口:“你还想帮我挡酒不成?” 季童咧开嘴笑:“我又不会喝酒。” 她咬掉娃娃头的另一只眼睛:“但你万一喝多了,我可以打车和你一起回家啊,总比麻烦别人送你好吧。” 这句话再度刷新了沈含烟对季童的认知。 兔子是一种看上去傻乎乎,但其实很聪明的动物。 她跟沈含烟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已能清晰抓住沈含烟的软肋。 沈含烟缓缓说:“我不会喝多。” “你先回去吧。” “哦。”季童说。 夏末的风拂动少女的刘海,又变成像小兔子腹部那一撮绒毛,软乎乎的。少女手中的雪糕只剩最后两口,娃娃头只剩一张嘴还幸存,向下微微撇着。 “我不想一个人回家。”季童说:“家里太静了。” 第12章 R大自习室,沈含烟背着单肩包走进去。 前排一个女生立刻扯了下旁边的女生:“沈含烟居然来了!” 那女生飞快瞟了一眼又低下头,肩膀发僵。 同桌:“沈含烟是不是瘦了点?我怎么觉得她脸更好看了?” 女生不说话。 同桌:“沈含烟很久没来过自习室了吧?她不是都要打工?” 女生:“她好像要考B大张愚教授的研究生。” 同桌笑:“喔唷,你对你女神的动态倒是门儿清!” 女生微红着脸瞪她一眼:“别乱说!” “哎呀这年头喜欢女生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同桌说:“你再不行动,沈含烟就要毕业了。” 女生犹豫一下:“那么多人跟她表白她都没答应,说不定人家现在就是不想谈呢。” 同桌:“也不是让你现在去表白啊,你去要个微信,时不时聊几句,等沈含烟想谈了,你还有机会嘛。” 女生还在犹豫。 同桌塞给她一包巧克力饼干:“去!” 女生一咬牙接过饼干。 其实她是个很内向的人,要不是真的喜欢沈含烟,绝对做不出在自习室跟人搭讪这样的事。 她走到沈含烟桌边,用略微颤抖的气声叫:“学姐。” 沈含烟坐倒数第二排,周围没什么人,听到她声音抬起头。 女生定了定神:“我是化学系大二的许萌。” 沈含烟回忆了下:“我记得你,你跟我参加过同一个化学竞赛对吧?” 许萌有点意外之喜,笑了下又很快收敛表情,把手里的巧克力饼干放到桌上:“这给你,方便的话,我能加你个微信么?我以后想考顾峥教授的研究生,要是有什么不懂的,能问你么?” 沈含烟:“我不考顾教授的研究生。” 许萌赶紧说:“我知道,但你跟顾教授熟。” 沈含烟看了桌上的巧克力饼干一眼。 她摸出手机:“那加吧。” 许萌看上去更意外了,愣了下才赶紧摸出手机加了沈含烟,声音抖得更明显了:“谢谢学姐,那我不打扰你了。” 她飞快溜回前排座位。 同桌赶紧凑过来:“你加上了?” 许萌双手藏在课桌抽屉里,在沈含烟看不见的地方一阵猛摇:“啊啊啊沈含烟加我了!你知道多少人找她要微信都没成么?她怎么会加我我可太没想到了!” 同桌缕缕她刘海:“你长得乖,说不定女生就喜欢长得乖这一类的。” 许萌缕缕自己刘海:“是吗?” 老实说同桌以前觉得许萌是普通长相,但既然女神对许萌另眼相待,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许萌——嗯,越看越乖! ****** 自习室后排,沈含烟转身把饼干放到最后一排:“这给你。” 季童看一眼:“这是别人给你的。” 沈含烟:“我不吃零食。” 季童拿过饼干盒,手指在凸起的烫金文字上摸了两下:“你不会是为了拿这盒饼干,才加她微信的吧?” 怎么看沈含烟都不是一个愿意加别人微信的人。 沈含烟已经转回去了。 季童在她身后“嘶嘶”两声:“你其实想不想加她?” 沈含烟有些头疼的转身:“有吃的还堵不住你嘴?” 兔子需要磨牙这一习性,沈含烟很清楚,季童在家时就是,薯片饼干不停嘴。 季童飞快的抄起饼干盒,手伸到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意思是自己不说话了。 沈含烟转回去的时候说:“加不加的无所谓,反正我不怎么用微信。” 季童无声的咧嘴笑了一下。 那就是不想加咯。 她把那盒饼干摸到手里,撕开切成一格一格的封条,轻轻嘶啦一声,又拆开里面的塑料袋。 拿出一根饼干,长长的手指形,上三分之二裹了巧克力酱,洒满碎碎的杏仁和花生颗粒。 她闻了闻,把饼干尖尖塞进嘴里。 今天是报到的日子,来自习室的人不多,她和沈含烟周围没有其他人,但教室前排还是零星坐了一些学生。她不想吃得太大声给沈含烟招黑,就把饼干含在嘴里慢慢嘬。 巧克力一点点化开来,杏仁和花生碎在舌尖跳跃。 接着是饼干,含在嘴里变软了,门牙轻轻一磕,融化在嘴里,软绵绵的奶味。 沈含烟回头看她一眼,修长的指间转着笔。 沈含烟在想,兔子吃东西就是这样的。 动作幅度很小,鼻尖和小嘴一耸一耸,发出下毛毛细雨一般淅淅沙沙的声音。 兔子看着她咧嘴一笑,用很小的声音说:“其实这饼干不怎么好吃,太甜了,你肯定不喜欢。” 跟沈含烟吃了这么多餐饭,她知道沈含烟口淡。 沈含烟说:“你牙上沾巧克力了。” 兔子赶紧捂住嘴:“啊!” 沈含烟转回去时无声的笑了一下,手里不知怎么就走了神,笔掉在书上,啪嗒一声。 ****** 大概过了四十分钟,沈含烟回头,瞥了眼季童放在一边吃空的饼干袋:“要准备去聚餐了。” 季童乖乖的:“好。” “我先去下洗手间。”沈含烟问:“你去么?” 季童:“我不去。” 沈含烟站起来走出自习室,季童往外望了望,看着沈含烟最后一缕发梢消失在窗外。 她头转回来,看向前排沈含烟刚刚坐过的位置。 沈含烟的书还摊在那里,刚才转在沈含烟指间的笔夹在书脊之间,总觉得没有被沈含烟转着那么好看,还有一个浅蓝色的运动水杯,里面的水喝了大半,三两滴水珠挂在内壁上。 再旁边,就是沈含烟的手机。 季童手指在桌上轻轻按了六下。 其实她很想提醒沈含烟,当你身边有个天赋出众的美术生时,按密码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因为你不知道美术生的脑子里对各种位置关系和空间结构有多了解,六位数的密码看你手型很快就猜出来了。 这时自习室的人已经走了大半,更少了,季童悄悄过去,坐到沈含烟的位置上。 拿过沈含烟的手机,轻轻点了六下,对密码的尝试一次成功。 她轻轻松松进来了。 沈含烟的手机干净得几乎没有个人痕迹,app很少,壁纸也是系统自带。季童却觉得小小的手机沉甸甸的。 无论如何,那里面藏着沈含烟打过的电话,发过的信息,写过的邮件,拍过的照片。 季童强行按捺住自己一项项看过去的冲动,直接点进了微信。 点进通讯录,在“新的朋友”一栏找到了许萌,微信名是“萌天过海”,头像是只长得像蛋黄的猫。 季童点进去,轻轻点了红色的“删除”二字。 “哗”——这一声是响在季童脑子里的,事实上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痕迹,许萌就这样静悄悄从沈含烟的微信里消失了。 季童拿过沈含烟的书包,帮她把课本、笔袋、运动水壶通通装了进去。 ****** 临近晚饭的时候,同桌叫许萌:“走吧?” 许萌扭头看了一眼,沈含烟的座位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得空空荡荡了。 她有点失落,却也只好收拾了包跟着同桌走出去。 不过还好,她现在已经加了沈含烟的微信了。 教室门口,一个女高中生靠墙站着,穿一身夏天的校服,老实说国内校服很少好看到哪儿去,甚至“有点丑”也算一个中肯的评价,不过穿在女孩身上却有种意外的萌感,大概因为女孩齐刘海加玻璃眼珠,像只乖巧的小兔子。 许萌多看了一眼,奇怪的想:这女孩为什么拎着沈含烟的包? 如果刚才她在自习室不是紧张到只看沈含烟的话,她就能早一点发现这女孩和沈含烟认识。 没想到,这时女孩却向她走来。 “你好。”女孩说,很有礼貌。 许萌不明所以,只好站住回应:“你好。” 如果女孩的长相再具攻击性一点,她应该能更容易的发现,女孩此时的身体语言,其实明确的堵住了她的去路。 女孩笑着问:“你刚才是不是加了沈含烟的微信?” “是。”许萌和同桌对视一眼:“怎么了?” 女孩笑着说:“我帮她把你删了。” “什么?”许萌吃了一惊,打量着面前的女孩:“你是她什么人?” “妹妹。”女孩笑着答:“我们住在同一个家里。” 许萌内心又吃了一惊,她从不知道沈含烟还有个妹妹,估计没人知道。沈含烟在R大,神秘得像一个传说,从来不说家里的事。 女孩又跟同桌对视一眼,同桌说:“就算是妹妹,也没资格帮沈含烟删人吧,是沈含烟自己同意加许萌的。” 女孩一双乖巧的笑眼望住许萌:“其实你心里很清楚,就算我姐姐加了你,她也不会跟你聊天吧?” 许萌:“我……” 其实她怎么不知道呢。 女孩笑着说:“我姐姐不喜欢你这个类型。” 许萌最后的勇气是追着问了一句:“那她喜欢什么类型?”至少从沈含烟妹妹嘴里套一个正答,让她死个明白吧。 “不知道。”女孩抬起细细的手指,卷了卷自己栗色的发梢,笑得一脸天真乖巧:“现在暂时还不知道。” 第13章 因为女洗手间在另外一层楼,沈含烟去上厕所花了点时间,走回自习室外的时候,看着季童背着双肩书包、手里拎着她的单肩包,站在走廊里等她。 沈含烟在季家以外的地方看季童,有种奇怪的感觉。 一个细细胳膊细细腿的女孩,罩在大垮垮的校服里,孩子似的。但女孩这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在盯着自习室的窗框出神,那张脸就和沈含烟印象里奶里奶气的样子不一样,甚至有点清冷。 沈含烟想了想:高三了,十七了,马上成年了,也不能算完全意义的孩子了。 但这时季童的眼神漫无目的的游移了过来,在看到沈含烟的一瞬聚焦,然后马上笑了,没拎包的那只手举起来,朝沈含烟用力挥了挥。 那张脸就一下子变得乖巧而奶里奶气了。 沈含烟心里松了口气:嗯,还是孩子。 季童拎着包冲她小跑过来:“我看时间不早了,就收了东西出来等你。” 沈含烟从她手里接过包,季童又递过手机:“还有你的手机。” 沈含烟接过,看到有条未读消息。 她叫了季童一声:“跟我走。” 自己背着包一边走出教学楼一边回消息,她之前参加了一个市级的化学研究项目,这会儿微信群里有推进。 季童默默跟在沈含烟背后。 沈含烟个子那么高,腿那么长,走路又快,季童发现如果沈含烟不刻意放慢一点步调等着她的话,她是很难跟上沈含烟的。 季童在心里嘀咕:也不等等我,不知道我刚才忍得多辛苦才没看你信息吗? 她解锁了沈含烟的手机,但除了删了许萌之外,什么都没做。 这会儿她跟着沈含烟,还得刻意加快步子,才能不被沈含甩得更远。她穿着条大垮垮的校服裙子腰都要掉了,多少走得有点狼狈,可奇怪的是,她心里一点都没有不高兴。 她跟沈含烟大概隔着三米的距离,在暮色的校园中,遥遥望着沈含烟的背影。 今天报到,学校里人很多,抱着书打着饭拎着暖水壶,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的走着。季童发现很多人在偷偷看沈含烟,有人在笑有人在不好意思,有人在一边看沈含烟一边跟身边的人说着什么。 明明沈含烟全程埋头在看手机,根本没看他们。 季童心想:这些人能跟沈含烟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一定没见过沈含烟炒蛋的样子,没见过沈含烟洗完澡后的样子,没见过沈含烟清晨第一次下楼神情里难得带一丝懵的样子。 他们一定没见过的那些沈含烟,是她一个人的沈含烟。 季童吓了一跳。 那是她人生之中,脑子里第一次冒出“她的沈含烟”这个概念,虽然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沈含烟。” 季童确定她听过这个声音。 她仰起头,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莫春丽,笑着向沈含烟和她这边走来。 一天遇到两次,有点巧,可在大学校园里也没那么巧。 沈含烟终于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 莫春丽说:“你要把你的小朋友弄丢了。”她的视线含笑,越过沈含烟的肩膀落在季童身上。 沈含烟一脸淡淡的回头,看到季童落在她身后大概三米的位置。 “弄不丢。”沈含烟开口,语气也是淡淡的。 莫春丽没听清:“你说什么?” 沈含烟:“我说,弄不丢。”她又转头叫季童:“过来。” 季童本来呆呆的站着,这时一下就笑了,小跑着跑到沈含烟身边,仰脸冲她微笑。 这时的天色已经有点暗了,又没有全暗,是介于蓝色和紫色之间那种最好看的颜色,也是季童最喜欢的颜色。这样的天色洒在沈含烟脸上,让沈含烟本来就好看的脸,变得更好看了一点。 季童觉得自己对着沈含烟笑得有点傻,可她忍不住对着沈含烟的脸这样笑。 傍晚的风要比白天稍微更大一些,季童仰着脸,整齐的刘海就被风拂乱,她担心这会让自己显得更傻,刚想抬手。 沈含烟的手落在她额头,很自然的缕了缕。 季童的嘴咧得更开了一点。 “她的沈含烟”。 这个念头第二次在她脑子里冒了出来。 莫春丽说:“小朋友是不是没有饭卡?沈含烟你的饭卡充钱了么?我请你们去食堂吧。” 沈含烟说:“谢了,我今晚有聚餐。” 莫春丽看一眼季童:“小朋友也要去?” 季童赶紧自己说:“我要去。” 莫春丽顿了顿:“好吧,那改天再约。” 沈含烟点点头:“改天吧,今天赶时间,我们先走了。” 她带着季童继续往校门口走,季童悄悄转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莫春丽还望着她们走远的方向,又赶紧把头转回来了。 ****** 沈含烟带着季童走到R大门口:“打辆车吧。” 季童:“打车干嘛?你不都是坐地铁的吗?” 沈含烟看了季童一眼。 季童说:“这个点很堵的,打车肯定来不及。” 沈含烟:“你能坐地铁么?” 季童:“我怎么不能了?” 沈含烟指了指左手边:“那走这边。” 大学校门口的地铁站很多人,沈含烟下了两级楼梯,突然停下脚步回头。 季童吓一跳:“怎么了?” “没怎么。”沈含烟转回去:“你跟紧一点。” “哦。” 季童有点开心,紧紧跟在沈含烟背后,不知沈含烟有没有特意放慢脚步,这一次她跟得没太费劲。人那么多,她几乎是贴着沈含烟走,在各种人身上散发的杂乱的气味中,她还能闻到沈含烟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 有时脚步没控制好,她的膝盖会轻蹭在沈含烟身上。 她有点尴尬,却又不想远离,沈含烟倒是没说什么。 于是她开心的看着沈含烟总在比她更下一级阶梯的位置,头上洁白可爱的旋一跳一跳。 走到等地铁的位置,沈含烟又把手机掏出来回消息。 季童在队伍里排在她后面一个:“那个。” 沈含烟头也不抬:“什么?” 季童看着沈含烟埋下的后劲,在人群中白得发光,连接发根处一点点细碎的茸毛。 季童:“你真的不会跟许萌聊微信吗?” “许萌?”沈含烟反应了一下:“我基本不跟任何人聊天。” 季童:“那许萌也不聊咯?” “我跟她都不算认识。”沈含烟微皱了下眉:“你怎么这么纠结这个?” “没什么。”季童愉快的摇摇头:“我就随便问问。” ****** 地铁呼啸而来,季童和沈含烟随着人群涌入地铁。 其实沈含烟猜得没错,季童没怎么坐过地铁,摇摇晃晃的行驶节奏她能适应,就是这时快到饭点,车厢里特别多人,几乎是前胸贴着后背,让季童有些不适应。 沈含烟站在她身前,与她贴面站着,因为比她个子高,微微低头,呼吸里有种很清新的味道。 季童背上汗津津的。 地铁车厢顶部有换气口,随着地铁行驶呜呜呜吹着,风有点大,拂动着她额前的刘海,季童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么大的风力中,她还能感到沈含烟那一丝线一样的呼吸,轻轻吹在她额上。 就是那一点点痒,让季童觉得比全车厢的人都挤着她更不自在。 她往旁边站了站。 沈含烟:“怎么了?” 季童扶着地铁门:“站不稳,这样好点。” 沈含烟犹豫了下:“站不稳的话,可以扶着我。” 季童:“不不不用。” 是谁做贼心虚。 哦是她自己啊。 避开沈含烟面前还有个好处,就是她可以从侧面偷偷打量沈含烟。 她是学画画的,望着沈含烟侧脸的线条,就比普通人更能感觉到那一份优越。 饱满的额,纤长的睫毛,挺立的鼻子,微翘的唇和下巴。配上沈含烟清冷的表情,几乎透出一种古希腊雕塑的高雅感。 季童忽然想起从同学嘴里听来的一个词——“高岭之花”。 沈含烟毫无疑问就是那种高岭之花,接受着众人的仰望,不仅刚才在学校里好多人偷看她,这会儿地铁车厢里,也有不少人在偷瞟沈含烟。 季童忽然皱了皱眉。 因为她刚刚让开了沈含烟面前的位置,一个穿格子衬衫的男人挤到了沈含烟身前。 本来这没什么,因为地铁里本来就很挤,但沈含烟微妙的往后退了退,那男人又挤过去,腿和胳膊紧贴着沈含烟。 这种事情难办就难办在,你要说他是故意的吧,他能立马跳脚反驳你还说你诬陷。 在沈含烟略微犹豫的当口,季童不由分说挤过去。 她挡在沈含烟和男人之间,脚还在男人鞋上踩了一下,这她真不是故意的,真是因为人太多了。 男人痛得啧了一声:“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 季童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其他人是看不到季童眼神有多冷的,只看到一个成年男人对着一个穿高中校服的小姑娘,男人怕众人说他摆明了欺负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沈含烟:“怎么又过来了?” 季童:“有点无聊,想和你聊天。” 男人就在季童背后,一蹭一蹭,身上一阵猥*琐的汗臭味,让季童恶心得想吐。 可她不想退开,就那样硬着背站着。 这时。 沈含烟的手臂轻轻圈了过来,落在季童背后,隔开了季童和那男人。 季童愣愣的抬头。 “不是说站不稳么?”沈含烟淡淡的说:“我这样扶着你,行不行?” 第14章 沈含烟这个人呢。 随着沈含烟那句话语气淡淡的飘过来,季童默默又把头低了下去。 于是心里那后半句话就变成了—— 沈含烟这个人呢,是她看都不敢看的人。 她低着头,感受着沈含烟的手臂虚虚的圈在她背后,像一个拥抱。 而那个拥抱,隔开了她背后油腻而猥*琐的男人,隔开了地铁车厢里嘈杂拥挤的世界,隔开了不断汹涌着向前的时光。 季童变成了一个不再有其他感知的人,沈含烟的臂弯就是包裹着她的唯一宇宙,她低着头,沈含烟呼吸里的味道淡一点,沈含烟身上洗衣粉的味道就浓一点。 等她受不了了略微抬起头,沈含烟身上的味道就淡一点,沈含烟呼吸里清新的味道就浓一点。 可一对上沈含烟的一双眼,她又赶紧把眼神挪开了。 其实地铁车厢里不怎么热的,头顶风口一直有风在呜呜呜吹着,热浪多半来自身边拥挤的人群。可这时季童明显感觉的,一阵阵热气,从她脊骨的一节缝隙里冒出来。 就在沈含烟手掌虚虚放着的位置。 季童匪夷所思问了一句:“你谈过么?” 沈含烟脑子里好像在想事,反应了一下:“什么?” 季童一手扶着栏杆,另一只垂下的手掐了掐自己掌心:“你谈过恋爱么?” 沈含烟眼神快速扫过她们身周拥挤的人群:“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难道你想早恋?” 季童赶紧摇头:“不不不我哪敢。” “裙子怎么了?” “嗯?” 沈含烟视线半垂着落在那团蓝色的墨水上:“怎么洒上墨水了?” “哦这个。”季童不在意的笑笑:“不小心打翻了。” ****** 等两人终于下了地铁,身边包子一样不断冒着热气的人终于消失了,可与之相应的,沈含烟那个虚虚的拥抱也消失了。 季童已经有点怀念起脊骨往外冒热气的那种感觉。 沈含烟带她走过第一个街角,第二个街角,第三个街角。 她始终跟在沈含烟背后大半人的位置。 看着沈含烟旧T恤肩膀处被单肩包带子磨出一排绒绒的球,看沈含烟跳跃的马尾,看沈含烟带着一点细碎茸毛的脖子在人群中白得发光。 沈含烟走几步就会回头。 确认季童牢牢跟在她身后,就又表情淡淡的转过去了。 季童偷偷的笑。 以前她的心里总是空空的,需要很多的花生、很多清晨花园里的阳光、很多午夜无聊的游戏才能填满。 可这时她什么都不做,她的心里就是满满的。沈含烟的背影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毫无缝隙的塞满了她心里每一个角落。 直到沈含烟停下脚步,低头对了眼手机上的地址,说:“到了。” 季童抬头。 一楼是家小炒店,二楼是家剧本杀,三楼是家烧烤店。 沈含烟带季童坐电梯上了三楼。 推门进一个小包间,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桌上一堆不锈钢的烧烤盘,虽然不是在屋里烤的,依然有种烟熏火燎的感觉。 季童跟在沈含烟背后,看到沈含烟出现时,屋里有两个人表情明显变化。 第一个是有淡淡胡茬的年轻男人,季童很快知道了他是沈含烟在R大的师兄。 第二个是个烫卷发的女人,她叫朱蔓。 沈含烟一进去,她就说:“迟到的人罚酒三杯。” “不算迟到。”骆嘉远马上说:“是我把时间说错了。” 他起身搬了两把椅子放在自己旁边,沈含烟就带着季童过去坐下了。 朱蔓觑着季童说:“怎么还带着个小孩儿。” 季童马上自己说:“我是认识的人的孩子。” 沈含烟瞟了眼季童,开口:“怎么这里不能来么?” 朱蔓:“不是说不能,这儿吃的多辣啊,我们还要喝酒。” 沈含烟叫来服务员,要了一碟醋、一盒奶和一包糖。 她说:“这些我单独结账。”然后一样样摆到季童面前,最后把奶的吸管给她插好:“吃辣了就蘸醋,醋酸了就吃糖,糖腻了就喝奶。” 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那盒奶太满,季童看着白色的奶液顺着吸管流出来,滴在沾着油的木头桌面上,一滴,两滴。 喝什么奶。 季童在心里嘀咕,沈含烟你知不知道刚在地铁上你的……那啥一直抵着我。 那是季童见过的风景,被暗紫色的蕾丝睡衣绷出浑圆的形状。 季童默默喝了口奶,太大口了,叽咕一声。 其实她心里有点不高兴。 已经有人给沈含烟的杯子里倒满了啤酒,季童觉得沈含烟把她安排得这么明白,待会儿就不会管她了。 她轻轻在桌下碰了碰沈含烟的膝盖:“你能喝酒么?” 沈含烟:“喝你的奶。” 季童微微撇嘴。 接着是沈含烟的应酬时间,骆嘉远一一把沈含烟未来的师兄师姐们介绍过来,介绍到朱蔓时,沈含烟说:“我记得,我们参加过一个化学竞赛。” “你还记得我这小人物啊。”朱蔓打翻了面前的一支筷子:“那场竞赛你可是出够风头了。” 骆嘉远:“沈含烟你敬朱蔓一杯吧,朱蔓今年刚考上张教授的研究生,她有最新的经验。” 沈含烟端起酒杯站起来:“我敬你。” “哪有这么简单敬的。”朱蔓慢吞吞的说:“既然是取经,也得有点诚意,比如……”她嘻嘻一笑:“我喝一杯,你喝一瓶,喝三轮,我就把今年考题给你。” 季童吸着奶看了一眼。 沈含烟说:“行啊。” 季童以为沈含烟挺能喝的。 后来发现不是,沈含烟只是怕麻烦。 连季童都能看出来还朱蔓有点刻意刁难沈含烟的意思,沈含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沈含烟本可以跟朱蔓磨一磨,比如“我喝半瓶,你喝一杯”,但她觉得应该无效,所以直接跳到了最终结局。 季童发现,沈含烟一切都追求最高效的做法。 还有,沈含烟喝酒上脸。 沈含烟皮肤太白了,还是那种冷白,酒液促发的红从毛细血管里透出来,沈含烟那张平时清冷的脸,就开出了一朵一朵的花。 季童吸着奶,手指抠着纸盒上用来粘吸管的那一点胶。 在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的时候,骆嘉远说:“这么干喝多没意思,我们玩游戏吧。” 很快有人附和:“好啊好啊,真心话大冒险。” 季童在心里吐槽:真土。 但不管游戏有多土,她现在就坐在沈含烟旁边,喝着沈含烟给她的奶,膝盖微微一动,就能碰到沈含烟的膝头。 终于,几轮过后,那根用来选人的筷子转啊转,指向了沈含烟。 游戏提议者来了兴致:“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一屋子人都在看沈含烟。 看她雕塑一般的脸庞,天鹅一样的脖子,饱满起伏的胸脯,因为烧烤店的桌子很矮,再往下还能看到她的一点细腰。 季童不知他们是不是在看这些,反正她是。 然后她在心里,几乎跟沈含烟的声音同步开口:“大冒险。” 季童咧开嘴笑了笑。 沈含烟才不会选真心话呢。 有人端过一个瓷白的小碟子,里面是一个一个小纸团,都是刚才临时写的大冒险事件。 沈含烟随便抽了一个,展开。 已经有人热情的伸头过去看:“喔唷!” 其他人:“什么什么?” 那人笑得一脸八卦:“事件是,在沈含烟的额头上亲一下。” 其他人炸了:“我k这谁写的!”“玩这么大的吗!” 季童脚尖搓着地,因为沾了油,有点滑腻腻的。 为什么别人的大冒险就是在脸上画乌龟、用屁股写名字,到沈含烟这里就变成了在额头上亲一下。 又有人端过来另一个小碟子:“来来抽一下这个幸运儿是谁!” “怎么就是幸运儿了?” 那人嘿嘿笑:“因为是沈含烟啊!要是对象是你苏勤勤,那就是倒霉蛋!” “你放屁!那要是抽中女生呢?女生也是幸运儿么?” “女生相比亲白凯那种满脸长痘的男生,肯定也更喜欢亲大美女啊!更何况,现在女生和女生,那也不是不能有什么是吧?” 季童搓着地面的鞋尖猛一滞。 沈含烟已经把抽到的纸团打开了,又有人伸头过去:“骆嘉远!” “骆师兄你本科跟沈含烟一个老师,研究生又要一个老师,大冒险还抽到你了,真够有缘的啊!” 骆嘉远愣了一下,下意识飞快瞟了沈含烟一眼。 这时的季童才十七,但她是个早熟的女孩,在一旁默默看着骆嘉远眼神里闪过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想,又怕。 沈含烟那张开着一朵一朵花的脸依旧清冷,没什么表情。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骆嘉远慢慢站了起来。 众人哄笑着看热闹的眼神中,带着七分玩笑,三分真实的试探。 骆嘉远挠了挠头:“有没有黑骑士啊?” “我k!”有个男生忍不住骂了一声:“骆嘉远你有没有搞错?” 季童觉得可能所有人都看出来了,骆嘉远对沈含烟是有意思的。 骆嘉远笑着说:“说不定沈师妹希望有黑骑士呢?” 他又瞟了沈含烟一眼。 “我来。” 季童忽然站了起来,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冲到沈含烟面前,在她额头上飞快的亲了一下。 第15章 沈含烟个子高,即便穿着平底帆布鞋,也还是比季童高,季童冲过去亲沈含烟额头时她完全没反应过来,也没低个头什么的,季童还得用力踮着脚。 尽管这样,季童整套动作还是一气呵成,快得行云流水。 等季童亲完脚跟落回地面,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频率微微喘气,沈含烟脸上表情还是淡淡的,但其他人都傻了。 骆嘉远呆呆看着季童。 季童说:“我是她很熟的妹妹。”她看着骆嘉远:“我亲比较好吧?” “呃。”骆嘉远说:“是的。”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直到有人说:“沈含烟……是不是有点喝多了啊?” 沈含烟喝多了还是很安静,除了脸上开出一朵一朵绯红的花,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眸子清亮亮的。 季童轻轻拽了拽沈含烟的衣角:“沈含烟。” 沈含烟还是那副什么都没有的表情。 哦妈的。季童在心里说:居然真的喝多了。 连她直呼大名沈含烟都没质疑。 季童说:“我带她去一下洗手间。” 她问沈含烟:“需要扶你么?” 沈含烟:“不用。” 步子甚至都没踉跄,只是比平时慢一点,乖乖跟着季童出去了。 季童小心的盯着沈含烟。 这时她心里又有点高兴了——喝多的沈含烟比平时温吞一点,比平时乖一点,像只可爱的小熊。 她把小熊带到洗手间:“想吐么?” 她让小熊站在马桶前,自己站在小熊身后,轻轻拉着小熊的马尾,小熊要是吐,就不会弄脏头发。 但是小熊摇摇头。 季童:“真的不吐?” 小熊又摇摇头。 季童:“好吧,那出去吧。”这洗手间里味道真是不好闻,一股很劣质的柠檬香。 季童带着沈含烟走出去。 洗手间外面是个小露台,连通上下两层的楼梯,靠楼体外墙那两侧没封口,一缕一缕的夜风吹进来。 季童说:“你站会儿,吹会儿风。” 她带着沈含烟到洗手间一侧,这儿有面墙,沈含烟背靠在墙上,呼吸比平时略重一点。 季童默默走到沈含烟身边。 这位置不错,又能吹到风,又没对着风口,也不至于吹感冒。 沈含烟微微阖着眼,到这时,才能稍微看出来她是真有点喝多了。 她的马尾一般梳得很利落,这时被夜风拂着,才稍微乱了一点,一丝一缕的碎发,黏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季童微微蜷了蜷手指。 她想理,又不敢。 她轻轻叫:“沈含烟。” 沈含烟没什么反应,呼吸频率一点点慢下来,季童怀疑她是不是进入了一种半睡的状态。 天空是墨水一样的蓝,星星不能算完全没有,一颗两颗,缀在遥远的天边。 季童的长发也被夜风拂动,轻轻飞到沈含烟脸上,沈含烟不知是不是觉得稍微有点痒,转了转脸。 季童又小声叫:“沈含烟。” 沈含烟还是没反应。 季童犹豫了一下,站上沈含烟脚边的一级楼梯。 这样,她就和沈含烟一样高了。 沈含烟的侧脸就在她眼前,她甚至能看到冷白皮肤下一丝一丝的毛细血管,像花瓣里细密的脉络。 别人如花是娇艳,沈含烟如花依然清冷。 季童的嘴唇微微发颤。 到这时,她在沈含烟额头上飞快亲那一下她才回过味来。 滑腻,饱满,很香。 季童体内,那种脊骨冒热气的感觉又涌出来了。 她站在楼梯上,像被夜风轻轻牵引。 她的唇,轻轻印在沈含烟的侧脸上。 沈含烟的皮肤因喝酒而发烫,烫着她的唇。 季童几乎受不住那烫,轻轻的一吻,又飞快的挪开了。 不知是天边的星星在跳,还是她的心在狂跳。 她睁眼的时候,竟然看到沈含烟不知什么时候也睁开了眼,正静静看着她。 季童傻了。 沈含烟说:“你干嘛呀?” 季童:“我是黑骑士,记得吗?” 沈含烟:“哦。” 又默默把眼睛闭上了,呼吸平稳而沉。 季童小声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喔。” 她从那一级楼梯上跳下来,小跑回刚才的包间。 骆嘉远第一个抬头看她:“沈含烟没事吧?” 朱蔓跟着抬头:“她又没喝多少。” “她喝多了。”季童瞥了朱蔓一眼,对骆嘉远说:“我先送她回去了。” 骆嘉远:“你知道她家在哪吗?” 季童一笑,露出两颗小兔子般洁白的牙齿:“知道啊,我是跟她很熟的妹妹。” “那就好。”骆嘉远说:“那快带她回去吧。” “还有件事。”季童绕到朱蔓面前,她站着,朱蔓坐着,她就居高临下看着朱蔓:“你答应把今年的考题给沈含烟。” 朱蔓看着女孩大垮垮的校服裙子上,一团蓝色的墨迹,无所谓的撩了撩自己的卷发:“不是说了喝三轮才给?刚才玩游戏她一直没对上我,也没喝够三轮啊。” 季童:“三轮是吧?” 朱蔓发现这个像怯生生小兔子的女孩,眼神意外的有点清冷。 朱蔓没放在心上:“沈含烟还能喝?叫她进来。” 她已经看出沈含烟很不能喝了,是为了要她手里的考题才硬喝的,沈含烟越想要,她越不想给。 今天他们喝的,江湖名号“夺命大乌苏”,特别醉人。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居高临下俯视她:“不是说了,我是黑骑士吗?” 她叫服务员:“拿三个最大的啤酒杯过来。” 然后满满倒了三杯:“本来喝三瓶也可以,但是太胀肚子,我快点喝,算是相抵。” 一系列动作流畅又自然,满桌人都忘了阻止她,直到她当真端起其中一杯。 她手长脚长,小小一只,一张脸更是只有巴掌大,本来就大的啤酒杯,被她握在手里显得巨大。 可女孩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细幼纤长的喉头微微起伏。 很快一杯酒就见了底。 接着是第二杯,第三杯。 周围人都看傻了。 直到季童放下第三个空掉的酒杯,粉白的脸色没有一丝改变,仍那样淡淡居高临下看着朱蔓:“现在可以给了吗?” 周围人更傻了。 眼前这个小姑娘是怎么回事,这么能喝? 朱蔓愣着眨了两下眼睛。 季童:“沈含烟自己喝的不算,我帮她喝三轮,你可以给了吧?” 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了:“朱蔓,你该给了吧。” 朱蔓撇撇嘴:“我也没说不给啊。” 她瞟季童一眼:“让沈含烟来加我微信,我发她。” “我说了她喝多了。”季童把自己手机掏出来,翻出二维码:“你发我吧,我转发给她。” 朱蔓不得不加了,季童收起手机走出去。 沈含烟还在刚才的位置,乖乖倚墙站着,闭着眼。 季童咧嘴笑了一下。 喝多的沈含烟真的很乖。 她很喜欢。 她走过去,轻声说:“沈含烟,我们要回家啦。” “家?”沈含烟闭着眼喃喃:“什么家?” “回我家。”季童伸手想扶,沈含烟推开她的手,她就轻轻拽着沈含烟的衣角:“现在是我们的家。” 这时,她又很希望沈含烟真的是她姐姐了。 季童带着沈含烟去打车。 沈含烟个子高,屈身往车里钻的时候,季童伸手,挡在她头和车顶之间。 沈含烟这人真的很好笑,喝多了走路一点不踉跄,就是动作慢。 等她坐好以后,季童钻进去坐在她身边。 车缓缓开动,季童扭头看了眼沈含烟,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让夜风吹进来。 夜风拂在她脸上,被她挡了一轮,才轻轻掉在沈含烟脸上。 季童手搭在自己肚子上。 她觉得胃里很胀,啤酒这东西就是这样,还好她今晚没吃很多东西,不然真得撑死。 这时她肚子里叽咕一声,在夜色中有点响亮。 她赶紧扭头看沈含烟一眼。 双眼还闭着,头发被窗口吹进的风拂得更乱了一点,像一丝一缕挂在季童心上的藤蔓,沈含烟绯红的一张脸就是开在其间的花。 淡淡酒气里,依然能闻到沈含烟身上洗衣粉的味道。 季童眸子半垂,看着沈含烟的手放在座椅上两人之间,手指微蜷,那么修长好看。 季童的手指动了动。 像怯生生的小虫,悄悄往沈含烟的手指边爬。 因为垂着眸子,季童视野里,还能看到自己校服裙子染了蓝色墨水的那一块。 脏兮兮的,很丑。 视野的另一角是沈含烟的腿,饱满的包裹在紧身的牛仔裤里,修长又匀称,根本不关乎牛仔裤是贵或便宜的材质,那腿形自己就撑起了一切。 窗外夜风徐徐,季童睫毛微垂。 这样丑陋的她,是否配坐在这样美丽的沈含烟身边。 手指像小虫,还在悄悄往沈含烟手指边爬。 可是啊。 就是这样丑陋的她,才需要这样美丽的沈含烟。 这时司机的出租车广播突然响了,电流滋的一声,然后一个粗犷的男声伴着滋滋电流:“今晚打牌哪些人来?” 季童吓了一跳,手一下子缩回去,脸猛然转向窗外。 打开一条缝的窗户吹进夜风,一下子拂乱她额前的刘海,另一大半没开的玻璃上,印出她的一张脸,还有沈含烟一个模模糊糊的侧影。 沈含烟好像没醒。 季童悄悄转头,飞快的瞟了沈含烟一眼—— 她的沈含烟,在夜色中静静睡着。 她忽然想起沈含烟对莫春丽说起她的名字——“是童话的童。” 可是啊沈含烟,明明你的出现,才像一个童话。 第16章 第二天早上沈含烟醒来的时候,觉得头有点疼。 她其实并没有断片,只是脑子里像被震出蛛网裂纹又没碎掉的玻璃,一片片的,彼此之间不太能连得起来,也许丢失了一些不那么重要的细节。 她从床上起来,把被子叠好。 昨晚发生了些什么呢。 她记得朱蔓让她喝酒,记得真心话大冒险抽到了骆嘉远,记得季童突然冲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莫名其妙的小兔子。 后来她没跟朱蔓喝满三轮,但她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不行了,跟着季童走出去,靠在洗手间外的墙上吹风。 后来,好像就没有什么了。 沈含烟洗漱完毕下楼。 她以为季童不在,没想到厨房里还是有那个小巧而熟悉的身影,听到她的脚步声笑着回头:“早。” “你怎么没去上早自习?”沈含烟太阳穴发胀。 “我是美术生,不上早自习。”她指指花园:“早上自己在家画画。” 沈含烟点点头。 “坐。”季童说:“早饭马上好,吃完我就去学校。” 沈含烟拖开餐椅坐下,轻揉着太阳穴。 很遗憾,她昨晚没能完成朱蔓的要求,没能从朱蔓那儿拿到考题,这样昨晚的聚会,就完全变成了浪费时间。 她讨厌浪费时间。 这时季童端着盘子走到餐桌边,又放下一杯橙汁。 “今天早上不喝牛奶?”沈含烟有点意外。 季童有多爱喝牛奶呢?爱到整个人身上都是一股浓浓的奶味,皮肤也是奶白奶白的。 季童摇摇头:“有时候换换口味。” 沈含烟端起橙汁喝了一口,鲜榨的,里面还能咬到一颗一颗的果肉。 在喝酒第二天的早上,意外的清爽适口,甚至连带着太阳穴都没那么痛了。 季童把自己的餐盘也端过来,在她身边拉开餐椅坐下。 “你手机呢?”季童盯着自己吐司上的一坨果酱。 “干嘛?” “哦,就是我们还没加过微信。” 沈含烟迟疑了一下。 首先,她并不是一个会聊微信的人,其次,她在想有没有必要和季童熟到这个地步。 虽然她服从奚玉的安排住进了季家,但并不打算“俘获”季童,那样总让她觉得太不道德。 季童慢吞吞的说:“就是那个叫朱蔓的姐姐,她昨晚把考题发我了,我转你呀?” 沈含烟微吃了一惊:“朱蔓?为什么转给你?” “哦,你昨晚不是喝醉了吗,我就让她加我微信了。” 沈含烟吃惊的第二个原因是,她不是看不出朱蔓有意刁难她,她都没喝够酒,朱蔓怎么会顺顺当当把考题发她? 季童这时咬着吐司,腮帮子像小兔子一样鼓起来:“朱蔓姐姐还蛮好心的哦,你都没喝够酒,她就让我把考题发你。” 她打赌沈含烟不会找任何人问昨晚聚餐的细节。 季童吃完早饭,拍拍手指上的吐司屑,又问一遍:“你手机呢?” 沈含烟把手机摸出来递过去。 季童笑着加了:“好了,发你了。” 沈含烟拿回手机看了眼。 季童的头像,居然真的是只小兔子,怯怯的,萌萌的。 这时季童站起来把碗碟收到洗碗池边,沈含烟:“我来洗,你去上学吧。” 季童乖乖放下了手里的碗:“好,谢谢姐姐。” 沈含烟:“嗯。” 季童走到餐桌边背起自己的书包,沈含烟:“你怎么没换衣服?” 季童:“嗯?”她身上穿的是校服啊。 沈含烟:“裙子不是脏了么?沾上墨水了。” “哦。”季童笑着往裙子上瞥一眼:“没关系啦,我不在意。” 她背着书包往外走:“那我去上学啦,姐姐再见。” ****** 季童一路小跑出了小区,走到马路上,才把手机摸出来。 这个点路上已经没什么学生了,有早练完提着剑的大爷,有收摊的早餐三轮车,有背着电脑翘着一缕头发的迟到上班族。 但这个生机勃勃而热热闹闹的世界,与季童毫无关系,她只是一路走,一路埋头看着手机。 直到跟几个拿着绸扇高谈阔论同样没看路的大妈撞到一起,大妈嘿一声:“小姑娘走路怎么不看路呢?” 季童默默缩到一边去。 路有什么好看的,沈含烟的微信才好看呢。 虽然她从来没看过沈含烟那么无趣的微信。 微信名就叫shy,莫名形成了一个英文单词,头像就是一缕烟的抽象画,点进朋友圈,光秃秃的一张照片都没有。 季童觉得沈含烟应该不是没有对她可见,沈含烟就是什么都没发。 就是这么无趣的微信,季童也不知自己怎么能低着头看了一路,她在对话框里打字:【沈含烟你好】。 打完又删掉。 她忽然意识到,她这样做,如果沈含烟正在看对话框的话,是不是能看到“对方正在输入”这行字? 出现,又消失,然后随着她重新开始打字又冒出来。 【沈含烟你酒量真差】。 她只紧张了一瞬,就肆无忌惮继续打打删删下去了。 沈含烟怎么可能正在看她的对话框。 她删了又打:【沈含烟你有点可爱】。 这时她正在过马路,一辆车擦着她开过猛地按一声喇叭,季童吓了一跳,赶紧退回红灯等候区以内。 刚这么一吓,手一抖,差点把【沈含烟你有点可爱】那句话给发了出去。 还好没有。 季童吐吐舌头,赶紧把那句话删了,收起手机,快步向着学校走去。 这时季家,沈含烟洗完了碗,背起包刚要出门,昨天那个化学项目的群里又来了消息。 她回完以后,一边往外走一边准备退出微信,突然看到刚加的季童静静躺在联系人列表里。 她鬼使神差点了进去。 现在年轻人的头像都是这样的吗? 客观来说,季童只比她小四岁,可事实是她大学毕业的时候,季童刚高中毕业,人生阶段的巨大转变在两人之间拉出一条巨大的鸿沟,把沈含烟隔在“大人”这一侧,把季童留在“孩子”那一端。 沈含烟总觉得季童和她像两辈人似的。 她一边走出小区,一边盯着季童的微信看了会儿。 忽然想,季童会给她发微信么? 大概是不会的,她们并没熟到有那么多话可说的地步。 沈含烟把手机收起来,快步向地铁站走去。 ****** 季童从后门走进教室的时候,教室里一股各种早饭混杂的味道。 她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牛奶。 今早为了榨橙汁给沈含烟解酒,她都没喝牛奶。 她对牛奶是真爱,路上就馋了,所以买了盒带到教室来。 丁央见她来了,赶紧把摊开的英语书往自己那边收了收。 “没事,放着吧。”季童淡淡的说:“我不怎么学习,也不怎么用桌子。” 季童把书包挂在课桌边,一个阴影投在了她课桌上。 一抬头,就见秦菲皮笑肉不笑的一张脸:“你什么意思?” 季童静静望着她。 什么什么意思。 秦菲立马就烦了:“这会儿又没老师别在我面前装乖,我问你,你今天不换衣服是什么意思?” 大垮垮的校服裙子上,昨天被秦菲洒上的蓝墨水印子依然清晰。 秦菲:“你想给谁看哪?你想老周看到了你好给他告状是么?” 秦菲抬手就把她桌上的书全扫到了地上。 这时秦菲的闺蜜团走到她背后,替她扎场子似的,个个都皮笑肉不笑看着季童。 丁央又吓傻了,呆呆看着这一幕,季童默默弯腰把地上的书一本本捡了起来。 “我c我就见不得你这白莲花的样儿!”秦菲更恼火了:“装什么隐忍装什么惨哪?你想让谁可怜你?” 她抬手就想把季童桌上那盒牛奶也扫到地上。 这时季童把桌子猛地一拉。 丁央惊了。 季童这一下动作不大,可又快又准,让秦菲挥过来的手臂扑了个空,避开了桌上那盒牛奶。 丁央第一次见她这同桌时,觉得像山上软软萌萌的绵羊,可就这一个动作,又像展平翅膀掠过山脊的鹰。 随着季童一拉课桌,牛奶盒倒在桌面上,季童轻轻把牛奶盒拿在手里,小声说:“牛奶不行。” 秦菲犹豫了一下。 季童:“我不会去老周那告状的,我就是没来得及换衣服。” 这时老周抱着书走进教室:“上课铃打了听不到啊?还闹哄哄在那干嘛呢?” 秦菲狠狠瞪了季童一眼,带着闺蜜团回了座位。 丁央小声说:“她们每天都欺负你,你怎么不跟老师说呢?” “这种事跟老师说没用。”季童没什么表情的在课桌抽屉里把漫画摊开,然后把吸管插进牛奶盒:“而且,我真的不在意。” 等她埋首进漫画世里,秦菲、闺蜜团、还有讲台上喷着唾沫星子的老周,就都变成一片虚无的背景了。 高三要上晚自习,晚自习之前的一段时间,季童格外难熬。 所有人成群结队,整个学校里吵得不像话,阿姨做的饭在保温饭盒里焖了一下午,看上去蔫头搭脑的让人没胃口。 季童躲到教学楼顶没人的那一层,坐在走廊边,下巴枕着手冷眼望着楼下。 高高的距离,让人群变成了一只一只巨型蚂蚁。 季童轻轻晃着小腿,心想: 沈含烟现在在做什么呢? 第17章 这时的沈含烟在一个颁奖礼上。 下午她在实验室接到这个消息:“怎么这么突然?” 打电话求救的人快哭了:“之前代表我们项目去领奖那妹子肠胃炎犯了!作为我们项目组唯二的颜值担当,她去不了就只能你去了!” 沈含烟:“要不你去吧,你也长得挺帅的。” 电话那边明显顿了顿。 “沈含烟。”打电话那人说:“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人。” 沈含烟:“我是啊。” “那你倒是说说我帅在哪!是眯眯眼帅还是香肠嘴帅!你这人为了诓我去颁奖礼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沈含烟是真不想去那颁奖礼。 对她来说,穿着礼服去那颁奖礼上当花架子,真不如待在实验室里,所以之前那妹子兴致勃勃说去租礼服的时候,她松了好大口气。 这个获奖的项目,就是沈含烟昨天在微信里对接的那项目,就是因为一期研究有了突破,还获了国家级的奖,市里才给他们拨了二期经费。 打电话来的那人劝:“去吧,听说RobertDalton教授要去现场演讲。” 沈含烟:“真的?” Dalton教授是化学界当之无愧的大牛,一贯为人低调,深居简出,听他一次现场演讲可不容易。 不知人活一辈子有几次亲眼见到Dalton教授的机会。 那人一听沈含烟动了心:“去吧去吧!那可是Dalton教授!我去妹子家给你把礼服取过来,你连礼服都不用租了!” 没一个小时,礼服就被送到沈含烟实验室来了,生怕沈含烟反悔似的。 送礼服那人作为项目负责人,还尽职尽责的问:“你会化妆么?” 沈含烟摇头。 这时实验室的一个研究生学姐摘下护目镜:“我会!我来!等我回宿舍拿下化妆包!” 沈含烟:“不耽误你时间么?” 学姐连连摆手:“不耽误不耽误,一点都不耽误!” 拜托这可是给沈含烟化妆!沈含烟是她们学校著名的素颜女神!还没人看过沈含烟化妆是什么样呢! 学姐飞快的跑回宿舍把化妆包拿来了,和来送礼服那人一起,目光灼灼的盯着沈含烟。 沈含烟:“……那来吧。” 学姐立刻推过一把转椅:“你坐这儿!” 送礼服那人应该是怕沈含烟跑路,拖了把椅子坐在一边看她们化妆,看着看着眼神就不对劲了起来。 不是猥*琐的那种不对劲,而是一个沉迷于实验的理工男,没想到自己也有被美色震撼的那一天。 说“美色”好像也不太准确,因为沈含烟也并非一派娇柔的那种人,因为化了妆,长眉入鬓,长睫翩跹,却衬得一双黑白分明的眼越发清冷,像寒冬夜空边的一颗星。 沈含烟的长相里掺杂了很多的英气,却一点也不显得中性,就是单纯的、清冽的、不落俗套的——美。 给沈含烟化妆的学姐也有点呆。 老实说她以前对自己的化妆技术也没有很自信,现在才发现自己不是技术不行,是长得不行。 被她化完妆的沈含烟也太好看了吧!要是人人都长沈含烟这么一张脸,她简直可以原地出道去当专业化妆师了好么! 她在内心下定义:现在!此刻!就是她化妆师生涯的最高光时刻! 她摸出手机,眼神着火一般盯着沈含烟:“我能给你拍张照么?” 沈含烟淡淡的:“拍吧。” 学姐知道沈含烟为人清冷,还担心她拒绝呢,没想到很直率的答应了,飞快的打开相机拍了一张,低头一看效果。 哦好吧,原来美女拍照是不用做表情的。 沈含烟:“今天真是谢谢了。” 学姐连连摆手:“不客气不客气!” 今天这场妆化的,她觉得她比沈含烟爽。 沈含烟站起来走到送礼服那人面前:“礼服给我吧,我去会场换。” 那人不放松:“我送你去吧。” 沈含烟:“……我不会跑路的。” 那人这才把礼服交给沈含烟。 沈含烟拎着礼服去坐地铁,又走了一段路到会场,入口处停满了豪车,到处是穿着昂贵礼服和西装的人,沈含烟穿一件起球的T恤、牛仔裤和白球鞋进去,保安都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格格不入的。 沈含烟倒没有很在意,她知道等她考上张愚的研究生,这一切她都唾手可得。 她从不掩饰自己对金钱的渴望。 奚玉那恨不得把钱穿在身上、满身logo的身影在她眼前晃啊晃。 她拎着礼服去了洗手间,拉开外面的黑色外罩,这才第一眼看到了礼服的样子。 银白的纱,蓬蓬的裙摆,从领口到腰线银河一样缀着一层层不规则的水钻。 这礼服好看么? 老实说沈含烟没什么感觉,礼服这东西,距离她前二十二年的人生太过遥远。 她来邶城之前的人生,是陡峭的山路、泥泞的菌子、冬天满室生烟的柴火和炉灶里煨的红薯。 即便来邶城之后,她的人生,也不过是教室、宿舍、实验室三点一线。 不过听说这礼服是妹子选了很久的,那应该还不错吧。 沈含烟找了个隔间,脱了衣服,把礼服套在身上。 租礼服那妹子比她略矮一点,这礼服尺寸有点小,也能将就,就是拉拉链的时候稍微有点费劲,更何况这拉链还在背后。 沈含烟在隔间里搞了半天才拉上一半,其实这会儿她听到旁边隔间有人,出去的话,应该能找到人求助。 但她犹豫再三,还是算了。 并不愿与这世界上过多的人产生连结。 沈含烟费了好久劲,才终于拉上拉链,走出去对着镜子看了一眼,穿着这礼服扎马尾实在有点奇怪,她想了想把皮筋拆了,和脱下来的衣服一起装进袋子里,顺手理了理头发。 就这样了。 她拎着袋子走出洗手间,先去寄存,往会场走的时候,又有不少人频频瞟她,不过这时,又是完全不一样的眼神了。 沈含烟觉得有点好笑。 他们知不知道这时她的礼服下穿着一双白球鞋,走起路来还能健步如飞。 还好礼服够长,能遮住鞋子。 沈含烟心想这礼服长度她穿正好,妹子穿不会踩在脚下被绊倒么?后来又一想,哦人家有高跟鞋。 好在颁奖礼的节奏还算紧凑,没一会儿就颁到他们那个奖,沈含烟作为项目代表上台。 当Dalton教授作为颁奖嘉宾上台的时候,沈含烟傻了。 这届颁奖礼的主题就是“正青春,不一young”,不知是不是为了弘扬青年学者投身学术的正能量,居然让最具分量的Dalton教授当了他们这一组的颁奖嘉宾。 这一组共有四个项目获奖,沈含烟是站在最边上一个,当Dalton教授颁完前三个奖杯来到沈含烟面前时,低声对沈含烟说:“Goodjob。” Dalton教授简略的说,他到中国后看了一点沈含烟她们那项目的资料,有瑕疵,但很有新意。 当Dalton教授在耀眼的舞台射灯下,把奖杯递到沈含烟手里的时候,虽然沈含烟自认是个冷静的人,却止不住的掌心微微出汗。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的,接着是Dalton教授的演讲,不出所料的精彩。 沈含烟鼓掌的时候心想:Dalton教授对她说goodjob,这会让她的人生更有意义一点吗? 颁奖礼结束得很快,接下来是晚宴,沈含烟本来想走的,但Dalton教授的认可,让她鼓起勇气过去搭了几句话。 没想到Dalton教授很热情的回应了她,还邀她喝了一杯酒。 沈含烟在微信群里把Dalton教授对他们项目的意见一说,所有人都高兴疯了。 其实所有地方都是看人下菜碟,学术圈也一样,见Dalton教授跟沈含烟喝了一杯酒后,不少人过来找沈含烟喝酒,其中不乏一些国内化学界的大牛,都对她们那个项目表示了兴趣,聊得也比较深入。 从晚宴出来的时候,沈含烟觉得自己又有点醉了。 连续两晚喝酒,真是要命。 不过今晚这顿酒,比昨晚拿到考题那顿还要有价值得多。 沈含烟酒品很好,喝多了也不吵也不闹也不吐,就是动作变得迟缓,好像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开了慢镜一样。 她想去洗手间把衣服换回来,但实在没力气了,这样也没法去坐地铁,只好去打了辆车。 出租车开回季家的路上,沈含烟在后座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季童下晚自习回家的时候,看到她家院子门口,蹲了个穿白色纱裙的人。 季童吓了一跳。 她下午看的漫画刚有女鬼出没。 可蹲在她家门口这女鬼,身上有好闻的洗衣粉味道。 “沈含烟?”季童轻轻走过去。 沈含烟仰起脸,带着一丝迷茫。 季童愣了。 不是女鬼,大概是仙女也说不一定。 她从没见过沈含烟化妆。 其实这妆化得很不怎么样,妆面不够干净,也没突出沈含烟眉眼清冷的优势,还有沈含烟身上的礼服,也不够入流显出点廉价。 可那妆是在沈含烟脸上,就衬得沈含烟剑眉星目,那礼服是在沈含烟身上,就衬得沈含烟雪白的直角肩、修长的脖子如天鹅一般。 “沈含烟。”季童已经看出沈含烟又喝多了,她轻声问:“你在这里干嘛呢?” 沈含烟口齿没有一点不清晰,只是语速很迟缓。 她说:“我在等你回家。” 第18章 季童呆呆站在当场。 很多年后,她依然能记得那是九月零碎的一天,对邶城来说仍算是夏夜,天空是一种独属于夏天的、墨水一般的蓝,天空边缀着一两颗星星,不仔细看的话,是看不清楚的。 沈含烟穿着一件不怎么入流的礼服,蓬蓬的裙摆和露出脖子肩膀的设计,让她看起来如一朵开在夜里的昙花,一只走失于夜色中落寞的天鹅,或者其他什么美好的东西。 沈含烟蹲在院子门口,面前是一丛丛季童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有一种很复杂的香气,沈含烟身上洗衣粉的味道,却仍变成了细细的一缕,像一根线一样往她鼻子里钻,把她小小软软的一颗心提起来。 嗯,她确认她的一颗心是很小很小的,因为现在,一个沈含烟就塞满了她心的每一个角落。 沈含烟说:“我在等你回家。” 在这之前,季童是怎么定义这座三层楼的老房子呢? 刚开始,是外公外婆的家,后来,是妈妈的家,再后来,是季唯民的家。 尽管从理论上或口头上,这也是她的家,可在她心里,洒下清晨第一缕阳光的花园是她的,堆满游戏和漫画的房间是她的,外婆房间床头柜上的那包花生是她的。 可这个季唯民经常带女人回来的家,她很难打从心底里认为是“她的”。 大概因为这样,季童对“回家”这件事,从来没有任何期待的感觉。 但此时此刻,季童心里流淌着汩汩的血,在静谧的夏夜,她双耳几乎能听到一颗心脏在鼓噪的跳动,她面颊发烫,好像喝了酒的人不是沈含烟而是她自己一样。 那是一种只能被“激动”二字定义的情绪,鼓动着她走上前去,扶起沈含烟天鹅翅膀一样的手臂,说:“我回来了。” “我带你回家。” 她忽然有种感觉——在这之前,沈含烟和她一样,都是没有家的人。 沈含烟推开了她的手臂,慢吞吞站起来:“我能走。” 季童笑起来:“好,我知道。” 昨晚沈含烟喝了酒,也是走得很稳的。 奇怪的醉酒反应,奇怪的沈含烟。 但季童还是不那么放心,跟在沈含烟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沈含烟的礼服细看之下,蓬蓬裙摆上有一闪一闪的亮粉,随着沈含烟的步子,一下一下的反射着星光。 星星亮在沈含烟的裙子上。 到这时,季童又一点都不觉得沈含烟的礼服不入流了,沈含烟整个背影都美得不像话,洁白而善良,而季童跟在她身后,大垮垮的校服裙子上,一大团难看的蓝色墨渍。 丑陋的不入流的她。 和美丽的备受追捧的沈含烟。 像振翅的天鹅,和泥地上的小虫,虽能互相遥望,中间却隔着天与地的距离。 季童忽然想:为什么她是一个这么不受欢迎的人呢? 因为她是一个坏到骨子里的人么? 到这时,季童觉得裙子上那一大团蓝色墨渍忽然刺眼了起来,变成了她不入流的标签,变成了她和沈含烟之间隔着遥遥天地的佐证,变成脱不掉的纹身,缀在她腿上,重得发沉,拖慢她的步调。 她和沈含烟的背影,离得越来越远,沈含烟的背影,要消失在那道门里了。 季童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 她与每天相见的沈含烟,其实隔着多少步距离。 就算沈含烟放慢步子,就算她拼了命去追,会不会永远也跨不过。 二十二岁的成为一个近乎完美大人的沈含烟。 十七岁的被同班同学欺负的她自己。 季童的眸子黯了下去,这时天上一轮弯月和零星的几颗星星,好像瞬间不见了踪影。 可是突然。 沈含烟回过头,语速慢慢的:“你怎么不带我回家呢?” 季童笑了起来。 突然之间,月亮拨开阴云,星光透出迷雾,草丛里有不知名的虫鸣,花草散发盛大的香气。 季童走到沈含烟身边,轻轻帮她开门:“嗯,我来带你回家。” ****** 季童觉得今晚的沈含烟,比昨晚好像还要喝得更多一点。 她先把沈含烟送回房间,想了想又转身下楼,榨了一杯橙汁。 今早沈含烟喝这个好像效果不错的样子,喝一口,微微皱起的眉头都松开了。 那是季童喜欢的瞬间。 除了她,没任何人能注意到沈含烟眉毛中间那一小点细微的凸起,是沈含烟在微微皱眉。 季童榨好橙汁,端着玻璃杯蹬蹬蹬。 推开门:“沈……” 她把沈含烟的名字吞了回去。 沈含烟就那样摊在床上,摊在花一样绽开的礼服裙摆中,像一个公主。 沈含烟好像睡着了。 季童轻轻走过去,把橙汁放在床头柜上,静静看着沈含烟。 沈含烟翻了个身,变成侧躺,身子又在床上蹭了蹭。 季童心想:穿着礼服不舒服吗? 沈含烟身上这件礼服尺寸有点小,不知是租的还是借穿别人的,一来沈含烟个子高,二来沈含烟胸大,露肩的礼服箍着她胸前一片。 季童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那是她看过的风景,所以很知道是怎样的两团被委屈在过小的尺寸里。 让她想起吃过的雪媚娘,又白又软,被关在一个过分狭窄的小盒子里,盒盖一揭,整颗像是弹出来似的。 沈含烟又蹭了蹭。 季童犹豫一下:“要帮你换衣服吗?” 沈含烟的脸此时埋在一片黑发里,季童还能看到头发上被皮筋勒出的一条浅浅痕迹。 沈含烟的声音透过厚厚的黑发传来:“要。” 季童一抖,差点没把床头柜上的橙汁撞翻。 原原原来沈含烟没睡着啊。 季童又犹豫了一下,才敢上前,微微俯身,把散落的长发从沈含烟脸上拂开,别在沈含烟莹白的耳朵后。 “真的吗沈含烟?”季童小声问:“你真的要我帮你换衣服吗?” 良久之后,沈含烟:“唔。” 这含糊的一声也很难判断是不是沈含烟的回答。 可沈含烟又在床上蹭了蹭,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像今早一样,眉心之间一个小小的凸。 季童小声说:“我帮你。” 沈含烟的睡衣叠得整整齐齐,就放在床头,季童拿过睡衣,爬上床跪在沈含烟身后。 这礼服设计得一点也不好,那么显眼一条长长的拉链。 季童颤悠悠伸手。 她的手指也算很长,不过很细,在沈含烟雪一样的背脊边,是一种幼稚的粉白。 她轻轻拉开了沈含烟的拉链,在过分静谧的夜色中,几乎是震耳欲聋。 这两天护工带外婆去医院了,偌大的三层楼房子里,只有她和沈含烟两个人。 季童的心猛跳了两跳,赶紧停手。 赶紧偷偷看了一眼沈含烟,沈含烟还是阖着眼,半睡不睡的。 季童这才继续,拽着拉链往下拉。 当拉链滑过沈含烟桥一样美丽的脊骨时,礼服上半身倏然松开,季童几乎能感觉沈含烟面前有什么一下子掉出来,在被束缚一晚上后终于得到了解放。 季童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尖。 诚然那是她亲眼看过的风景,但就算最无遮掩的时候,也还是隔着蕾丝镂空的睡衣,或者浴室一层起了雾的玻璃。 她的头还撞过那里。 正因为这样,她才更清楚那是怎样软嫩弹的触感,也就更能想象,此时沈含烟背对她的前胸,又是怎样在微微发颤。 季童咽了咽唾沫。 她轻声叫:“沈含烟。” 沈含烟没什么反应。 她一狠心就把拉链“嘶啦”一声全拉下来了。 随着拉链到底,沈含烟的内k边露了出来。 黑色光面,没有任何装饰和花纹,但衬得沈含烟肤白胜雪,一下子暴露在季童面前整片的背像月光下的雪地。 腰际浅浅两个腰窝。 季童颤悠悠伸出手。 粉白细嫩的手指,在离沈含烟腰窝只有一毫米的位置,停了下来,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微微发抖。 好怂啊,季童在心里骂自己。 可她到底还是把手缩了回来。 “沈含烟。”她小声说:“我帮你把裙子脱掉。” 沈含烟依旧没给她任何反应,不知是不是已经彻底睡着了。 季童从床上翻身下来,站在床边轻扯沈含烟的裙摆。 明明不热,却一背的汗。 沈含烟的礼服里有软软几根裙撑,算是定了型,季童一扯,整条裙子就完全滑了下来。 季童心砰砰跳着,根本不敢抬眼。 她只知道眼前有一大片白得发光,几乎刺痛她的眼,她掌心冒汗,低着头垂着眸,很艰难才把睡裤给沈含烟穿上了。 她微微喘气,鼻尖也是细汗。 接下来穿上半身,更难办。 颤抖着指尖伸出去,架起沈含烟的一只胳膊,把袖子套进去,还好沈含烟这会儿侧着身,几乎俯在床上,有什么微微压扁了一点,可随着季童把她架起来套另一条袖子,又逐渐露了出来。 季童几乎能看到微微一点红,跟她樱桃一样的粉红不一样,是一种更深一点的红,像某种味道很好的梅子。 季童手一抖差点把沈含烟摔了下去,又赶紧抓住沈含烟的胳膊,沈含烟的皮肤在她手里嫩得像豆腐。 呼——季童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件睡衣,可算是穿好了。 第19章 季童扶沈含烟躺好以后,几乎是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放在沈含烟床头柜上的那杯橙汁,也被她一并端了回来,蜷起一条腿坐在床上,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速度快到放下玻璃杯打出浅浅一个嗝的程度。 可即便这样。 季童呆呆坐着,看着放在她床头柜上空掉的玻璃杯,杯壁上还挂着一颗一颗的橙肉果粒。 那么大一杯橙汁呢。 季童仰面躺在床上。 为什么一点也没缓解她小腹那种灼热的感觉,烧得她整个人都在发烫。 啊,不想刷牙。 可是。 季童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可是沈含烟的牙那么白,一颗一颗跟小贝壳一样。 季童认命的去刷牙,洗了澡钻进被子里,用被子蒙住头。 像条快从叶片边上掉下去的毛毛虫一样扭来扭去。 她一头的汗,可根本不愿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 她在躲什么。 沈含烟身上的香味又不可能越过长长一条走廊,飘到她卧室里来。 季童也不知那晚她是怎么睡着的。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来到一条清溪,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站在里面玩水,不知为什么溪水一点都不凉,温温的。 “季童。”有人在岸边叫她的名字。 这声音一听就是沈含烟,季童笑着回头。 沈含烟不知为何穿着件礼服站在那里,白色蓬蓬裙,贴水钻的抹胸设计露出直角肩和胸前莹白一片。 季童叫:“沈含烟,来玩水啊。” 沈含烟不知说了什么,水声哗哗的,季童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沈含烟?”季童拎起裙摆往沈含烟那边走,脚下的溪水越来越热,也越来越黏。 不知为什么,沈含烟身上的礼服开始缓缓往下滑。 刚开始是一片饱满起伏的雪白,接下来,一种梅子一样的红冒了一点尖。 季童心里一慌,脚下踩着一块鹅卵石一打滑,整个人跌坐在了溪水里。 她的白裙子全都浸得透湿。 那浸着她的溪水好热…… 季童猛一睁眼,窗外已经天光大亮,她从床上跳起来,冲进洗手间洗脸刷牙。 季童盯着镜子里满嘴泡沫的自己,犹豫了一下。 去马桶上坐着的时候,低头看了一眼内裤。 又蹬蹬蹬跑回房间,拿了一条干净的小裤。 换了以后,她在水龙头下搓洗内裤的时候想:怎么会做那种梦呢? ****** 季童蹬蹬蹬下楼的时候,本以为沈含烟还没起,没想到在厨房里看到了沈含烟的背影。 沈含烟听到她的脚步声回头:“早。” 季童走过去:“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沈含烟:“是你比平时晚。” 季童的脸莫名红了。 今早她是睡得比平时晚了一点,闹钟都没听到,以至于今早都没去花园画画。 不知是不是昨晚那个梦的关系。 当然她并不好意思对沈含烟把昨晚的梦讲出口。 沈含烟:“喝牛奶还是橙汁?” “橙汁。”季童说:“我来吧。” “没事你去坐着。”沈含烟说:“我差不多做好了。” 季童乖乖坐在桌边,等着沈含烟端着食物来投喂她。 沈含烟坐在她身边,微微仰头喝橙汁的时候,好看的喉部线条一滚一滚。 接着,沈含烟就不再按自己的太阳穴了。 季童偷偷的笑。 沈含烟:“你笑什么?” 季童赶紧说:“哦没什么。” 笑某人因为她巧妙的选择,不再宿醉头疼了呗。 她换了个话题:“你昨晚去哪了?” 沈含烟:“临时被拉去一个颁奖礼。” “什么奖啊?” 沈含烟没说话。 季童小声嘀咕:“你这么厉害的吗。” 沈含烟淡淡的说:“不厉害。” 季童又问:“那你的礼服哪来的?” “同组一个女生租的。”沈含烟说:“昨晚是你帮我换的睡衣?” 季童脸又红了。 她也不知她在脸红什么,又在心虚什么,她们都是女生不是吗?而且她还很“正人君子”的什么都没看。 她小兔子一样飞快的点了一下头。 沈含烟就没说什么了。 好像并没有在意。 ****** 吃完饭季童背着书包去上学。 还是从后门走进教室,坐下时丁央小心翼翼跟她打招呼:“早。” 季童没说话。 她挂好书包,把又在路上买的一盒牛奶拿出来,课桌上再次投下一个阴影。 秦菲的声音讥笑着响起:“算你识相。” 季童抬头静静看着秦菲。 “都跟你说了不要用那副装乖的表情看着我!”秦菲恶狠狠哼一声:“不过你今天换衣服了,还算识趣。” 丁央在一旁偷瞟季童。 季童今天换了校服,裙子上那一大团难看的蓝色墨渍不见了。 秦菲阴阳怪气:“看来我们的公主殿下没有聋啊,听得进我说话就好,我告诉你老实点,别想着去老周那儿告黑状!” 丁央心想:怎么是告黑状呢?季童裙子上的墨水不就是你洒的吗? 可无论秦菲怎么说,季童什么反应都没有,素净的一张脸,就那样静静看着秦菲。 秦菲又来了火气:“都让你别跟我装纯装乖……” 她又想扬手,又看一眼桌上的牛奶盒。 秦菲闺蜜拉了她一把:“今天算了,老周马上来了。” 秦菲恶狠狠又瞪了季童一眼,走了。 季童慢慢把吸管插进牛奶盒里,在课桌抽屉里翻开漫画。 丁央小声说:“你换了衣服就好。” 季童喝了口奶,瞟了她一眼。 丁央脸涨红了:“我是说,秦菲就不会找你麻烦了。”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说:“我又不是因为她。” 我是因为沈含烟。 季童在心里小声嘀咕了一句。 那块蓝色墨渍,像一枚丑陋的勋章,隔开了我和沈含烟之间遥不可及的距离。 ****** 季童下晚自习回家的时候,一楼空荡荡的。 她凝神听了一下,背着书包轻手轻脚上楼,站在三楼楼梯口。 走廊里黑漆漆的没灯,是沈含烟节约的习惯,可书房里有莹莹的灯光从门缝里洒出来,在夏夜透出一点暖黄。 季童吸了吸鼻子,总觉得那泄出来的灯光里混着沈含烟身上的味道。 她的心定了,又背着书包轻手轻脚的下楼。 今早没画画,她决定今晚补上。 画画的时候她总喜欢在花园,大概那儿视野开阔连带着心情也开阔,不过晚上是不能去花园了,季童拿过画架,支在客厅面向花园那扇巨大的落地玻璃前。 画了不知多久,季童觉得脖子发酸。 她抬头揉了揉脖子。 嗯? 季童的视线定格在花园里。 花园里有什么东西在迎风招展,因为晚上花园里没开灯,那东西就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季童放下画笔走到窗前,这时她看清了,那竟是她的校服裙子,被晾在花园里,随着夜风一飘一飘的。 季童快速跑出去,差点被脚上拖鞋绊了一下。 她换了鞋跑到花园里,拽起裙子一角轻轻一闻。 她猜到了,是沈含烟身上洗衣粉的味道。 因为如果是阿姨洗的衣服,都是直接烘干的。 沈含烟这个人有多疏离呢?虽然沈含烟的妈妈和季童的爸爸是快要结婚的关系,沈含烟现在住进了季童家里,但沈含烟会自己买菜,会随时往冰箱里补充食物,甚至连洗衣粉都是自带。 可是沈含烟帮她洗衣服。 那块难看的墨渍,那块昨晚像犯人纹身一样烙印进她心里、生平第一次唤醒她自卑情绪的墨渍,被沈含烟洗掉了。 应该是手洗的吧?这不是季童校服第一次被洒墨水了,阿姨曾皱着眉说墨水可洗不掉。 季童拽着裙角,看着原本有墨渍的那一块,多了几条可爱的褶皱,应该就是沈含烟手搓的痕迹。 季童静静把脸贴在校服裙子上。 好香啊。 ****** 第二天早上沈含烟下楼的时候,季童正在厨房做早饭。 两人照常坐在餐桌边吃早饭的时候,沈含烟看了一眼玻璃杯:“今天又换回牛奶了?” 季童:“哦,橙汁只是偶尔换口味嘛。” 沈含烟没说什么。 季童咬着涂满草莓果酱的吐司,故作漫不经心的问:“你帮我把校服裙子洗了?” 沈含烟“嗯”了一声。 季童盯着吐司上难得一块完整的草莓丁:“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帮我洗衣服?” 季童心里咚咚跳着,很怕沈含烟给出一个“因为我现在住你家”这样一个官方答案。 可是沈含烟说:“因为女孩子干干净净的好看。” 季童心又猛然一跳。 嘴比脑子更快,在她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嘴已经向沈含烟问出:“我好看么?” 沈含烟微微有些惊讶:“什么?” 她没想到季童会这么问。 季童心一横:“我好看么?” 沈含烟伸手,理了理季童额前的刘海。 沈含烟漂亮的食指和中指关节处,有两块脱了皮,微微肿起的粉红色。 季童猛然明白过来:那是沈含烟给她搓校服裙子,搓了很久破了皮,才能把那块墨渍完全洗干净的。 沈含烟的手理了理她的刘海,又快速飘走了。 沈含烟站起来收起碗碟:“你现在开学了,早上也换我洗碗,你上学去吧。” 季童呆呆望着沈含烟的背影。 总觉得沈含烟的手离开之前,在她头上轻轻按了一下。 像对一只可爱的小动物。 第20章 季童背着书包走进教室的时候,其他同学正在吃早饭。 窗外一个短发女生和长发女生,各拿着一包面包并肩走过。 教室里有人窃窃私语:“三班的。” “那个长头发的是不是之前校篮球队的?” “听说她们在谈恋爱?” 丁央看着窗外,一脸的“我不理解”。 她转头,看到季童也默默盯着窗外。 丁央小声说:“女孩和女孩也能谈恋爱吗?我在我们那里,好像没听过。”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把头低下去:“不知道。” 丁央看着季童。 可季童的注意力好像完全落在了课桌抽屉里的漫画上,再没说一句话了。 ****** 上午 第三节 是班主任老周的课,老周教数学,这会儿把黑板敲得砰砰响:“你们都低着头干什么?你们要看我啊,你们不看我我怎么变形呢?” 教室里哄堂大笑。 有男生在喊:“老周你是擎天柱还是霸天虎啊?” 教室里所有人又笑。 只有丁央一脸迷茫:“他们在说什么?” 季童面无表情:“无聊又老套的笑话。” 好幼稚。 下课的时候,老周收了教材却没急着走:“这周五下午,你们懂吧?” 教室里一片哀嚎。 哦妈的。季童盯着漫画书在心里骂:该来的还是来了。 老周说:“提前跟你们爸妈打好招呼,家长会不要迟到。” 丁央正认真听老周讲话,忽然感觉身边一阵视线,一转脸,居然看到她小兔子一样的同桌正看着她。 整齐的刘海,高山海子一样的眼珠,粉白的皮肤。 好乖啊,丁央忍不住在心里感慨。在她们那里,是没有季童这样的女孩的。 无论看季童多少次,她还是觉得季童就像精致的娃娃。 季童一般都是埋头在课桌抽屉里看漫画,不看她也不跟她说话的,丁央赶紧问:“怎么了?” 季童:“要开家长会。” 丁央点点头:“嗯。” 季童:“你家长来么?” 丁央又点点头:“我妈来。” “哦。”季童又面无表情把头低了下去。 丁央忍不住追问:“怎么了?” 季童埋首在漫画上:“没什么。” 不过是寻找同盟军的尝试失败了而已。 老周走了以后,秦菲又带着闺蜜团趾高气昂走到季童桌边。 季童虽然不在意,但老实说她觉得有点烦:秦菲是没事干还是怎么样?天天盯着她。 那时的季童年纪尚小,还不完全明白共同的“敌人”是某一部分人关系的粘合剂,要是失去了共同的“敌人”,她们的关系只怕很快分崩离析。 毕竟如果没有季童,她们课间怎能这么一唱一和,跟说相声似的。 先是秦菲怪笑着:“公主,又要开家长会啦,今年还是你家阿姨来么?” 闺蜜接话:“嗨,人家是公主的嘛,人家爸那可是皇上,能不日理万机么?” 一阵大笑。 秦菲今年找到了攻击季童的新思路:“公主,你爸说到底不就是个生意人么?严燕她爸可是局领导,怎么感觉你爸比她爸还忙呢?” “该不会……”秦菲压低声音:“你爸根本不在乎你,才从不来不给你开家长会的吧?” 丁央听得心里“咯噔”一下。 季童仰着脸,好像微微喘了口气。 凭借丁央这几天对同桌的观察和了解,她觉得季童好像生气了。 ****** 季童的确生气了。 秦菲对她的绝大部分攻击,她的确不在意,但有两件事不行。 第一是秦菲要把她的牛奶盒扫到地上,而她爱喝牛奶。 第二是秦菲说季唯民不在乎她。 季童在心里想:她像爱牛奶一样爱着季唯民么?好像并没有,但季唯民是这世上她唯一血脉相关的亲人。 简而言之,季唯民是她的,怎么可以不在乎她? 可这时季童面对秦菲的挑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不能像抢牛奶盒一样,把季唯民抢在她手里,对秦菲反击说:“看,我爸在乎我。” 事实上这个问题,连季童自己都不确定答案。 季唯民从没来给她开过家长会。 表面上看,她是季唯民唯一的女儿,季唯民给她吃好穿好,无比看重她,可事实上她长这么大,季唯民真正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 真有这么忙? 好像也不是,毕竟季唯民做生意之外,还有那么多时间乱撩女人。 季童有些心虚,但秦菲那趾高气昂的笑容在这时深深刺激了她:“谁说我爸不来开家长会?” “哦?”秦菲挑了挑眉:“这么说,我们这次可以见到皇上咯?” 闺蜜:“天哪,同学三年,我们终于要亲眼见到皇上啦!这不得赶紧回家练练礼仪?” 她翘着兰花指对秦菲一作揖:“奴婢有礼了!” 秦菲哈哈大笑。 最后她踢了一脚季童的椅子:“我们礼仪都练了,你可别是玩我们的啊。” 秦菲带着闺蜜团走了以后,丁央小心翼翼问:“你爸从来不给你开家长会啊?” 季童重新埋头于漫画书上。 丁央:“那你妈呢?” 季童瞥她一眼:“死了。” 丁央浑身一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对不起!” 季童早已把头低下去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没什么表情。 丁央惴惴不安的懊恼自己说错了话,鞋子在地上来回来去摩挲,可她嘴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挽回。 “没事。”季童的声音低低的传来:“过去很久的事了。” “呃,嗯。”丁央小声说:“谢谢。” 她也不知道这种情境下,她怎么莫名其妙说了声谢谢。 大概是——【谢谢你原谅我】。 她悄悄瞟季童,季童已经不回应她了,好像漫画书上的情节很精彩。 可是丁央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精致到像娃娃一般的女孩,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如意。 ****** 晚自习之前的时间,季童还是一个人,溜到了教学楼没人的那层。 保温饭盒里的菜还是和昨天一样蔫头搭脑,季童没什么兴趣吃。 她摸出手机,趴在走廊栏杆上,无意识的望着楼下成群结队走过的一群群“巨型蚂蚁”。 说笑的声音,“嘿嘿哈哈”互相打闹的声音,辣条的气味,蛋糕的气味,因为隔着七层楼的高度,变得模糊而悠远,好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热闹的世界在那头,季童一个人在这头。 是怎么形成了这样的局面呢。 季童回想了一下,好像一开始就错了。 从高一刚入学,秦菲和闺蜜团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盯上她以后,其他人再想跟她亲近,就变成一种“罪过”了。 好在季童不在意这些。 她微微撇嘴,小腿无意识的一晃一晃,轻踢着走廊的栏杆。 是不在意的吧?手机屏保是二次元萌妹,闺蜜合照什么的从来都没有,没人聊微信也没人打电话,也就没人打扰她的独处时光。 可这样的独处时光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季童默默解锁了手机,点开通讯录,把季唯民的号码翻了出来。 季唯民在她通讯录里的名字并不是“爸爸”,就是普普通通的“季唯民”。她不想承认的是那串十一位数字她已经背得很熟了,因为她曾经把季唯民的号码删了无数次,心想季唯民要是再在外面乱撩女人,她就再也不跟季唯民打电话了。 可是最后,那些女人都如过眼飘萍,很快在季唯民的生活里失去了痕迹。 季童也就一次次没出息把那十一位数又记了回来,一次两次无数次,她都会背了。 她一咬牙给季唯民打了个电话:“季唯民。” 季唯民在电话那端叹了口气:“要叫爸爸啊。”他问季童:“什么事?我马上要去开会。” 季童踟蹰一下。 她其实跟季唯民提过要开家长会这件事,但那时季唯民跟她说可能要去英国出差。 但直到现在,季唯民没走,还留在邶城。 季童拼命按捺,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想:季唯民会是为了她留下的吗? 她小心翼翼的试探:“这周五要开家长会。” 季唯民在电话那边跟什么人说着话,接着有很微弱的沙沙沙签字的声音。 季童不得不提高了一点音量:“季唯民。” “我听到了。”季唯民说:“周五几点?” “下午三点。” “知道了,我来。” 季童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骗你干嘛。” “可你上次不是说要去英国出差?怎么没去?” 季唯民没说上次沈含烟劝他的事,只说:“你高三第一次家长会还是挺重要的吧?事关考大学呢。” “说到考大学,你和沈含烟姐姐相处得怎么样?有没有跟着她好好学习?” 季童不知怎么就想起沈含烟从礼服拉链里露出的一点黑色内裤边:“还可以。” “我和奚玉阿姨,就是沈姐姐的妈妈,我们准备……” “季唯民,再见!”季童直接把电话挂断。 下了晚自习,季童小鸟一样飞回家,又端着杯牛奶,小鸟一样飞进沈含烟的书房:“姐姐,你今晚喝牛奶了么?” 沈含烟从书页中抬头:“你怎么那么高兴?” 第21章 季童笑着说:“没有啊。”她问沈含烟:“我能进来么?” 沈含烟点点头:“这是你的书房,你随时都能进。” 季童端着牛奶走进去,看一眼沈含烟摊开在书桌上的书。 好吧天书。 季童默默缩了回去。 沈含烟看了探头探脑的小兔子一眼,等着小兔子主动开口。 果然小兔子犹犹豫豫问:“你是不是很忙?” 沈含烟:“我有空。” 小兔子:“你考的是很厉害那种研究生对吧?”她顿了顿:“我要是让你教我高中化学,你是不是觉得很弱智?” 沈含烟:“去把你书拿来吧。” 小兔子:“也许要从初中化学教起,更弱智……” “季童。”沈含烟合上书,防止小兔子探头探脑的越看越觉得高深:“我也是从初中化学开始学起的。” “好吧。”季童飞快的往书房外面跑:“你先喝奶,我去拿书。” 等季童把书和作业拿过来以后,沈含烟看着她做了两题,发现这孩子真没夸张。 还真得从初中化学讲起。 好在沈含烟虽然没耐心,季童也不算太笨。沈含烟有套很简练的学习方法,对待季童这种情况,她先让季童弄通了几条基础公式,然后无论什么题型过来,就用这三板斧,有时候虽然解题过程麻烦一点,但总能得到最终结果。 比起让季童在花里胡哨的各种公式里绕晕,这样反而更有效率。 季童今晚意外的耐得住性子,没吃零食也没打游戏,一直埋头坐在书桌前,沈含烟看着书房顶灯在她额头上凝成小小的一点,衬得额头越发光洁。 再往下,是纤长的睫毛,挺翘的鼻子。 还是孩子样呢。 季童咬着笔对着题,这时却也注意到了沈含烟的眼神,她一看过来,沈含烟就把眼神挪开了。 季童怯生生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 沈含烟淡淡的说:“比我想的略好一点。” 季童泄气的丢了笔:“什么叫略好一点。” 沈含烟捡起笔在她额头上轻敲了一下:“别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她帮季童把笔收进笔袋:“十二点了,该睡了,不然明早起不来了。” 季童:“那你明晚还有空么?” 沈含烟:“为什么突然愿意学了?” 季童小声说:“周四有化学考试啊。” 沈含烟:“然后不会这么巧,周五要开家长会吧?” 季童吃了一惊:“姐姐,你来我家之前不会是天桥上算卦的吧?” 沈含烟:“快去睡了。”她伸手帮季童把额前被她敲乱的刘海理好:“我明晚有空。” ****** 季童离开以后,沈含烟摊开了自己的书。 张愚教授的研究方向大热,这两年研究生名额被炒得火热,沈含烟评估自己的水平,大致应该可以,但不敢有任何的放松大意。 毕竟她的人生,不能有任何一步的行差踏错。 时间那么紧,唯一能被压缩的只有睡眠。 学到凌晨三点,沈含烟收了书站起来,刚想去拿桌上的电脑,没想到左脚完全没发上力,整个人一下子摔在地上。 该死,应该是刚才学得太投入,没注意压迫到了左腿血管让整条腿麻了。沈含烟第一反应是双手撑地,没让自己头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 她趴在地上,凝神听了一会儿,还好,小兔子好像没有被吵醒。 她试了试左脚,麻掉的感觉还没消掉,她索性坐在地上,又一次摊开了怀里的书。 看了十分钟书以后,她再次试了试自己的左脚。 好像能发上力了,她缓缓撑着地站起来,拿起桌上的电脑,一瘸一拐走回了自己房间。 ******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脚踝扭到的那儿已经不怎么痛了,脚踝痛感的消退让腰部的另一种痛感浮现出来,沈含烟这才注意到自己好像扭了腰。 不过还好,不严重。 沈含烟下楼时厨房没人,又看了眼花园,也没人,看来小兔子昨晚用脑过度,今早没能起得来。 沈含烟走进厨房做早餐,烤好吐司,热好牛奶,把小兔子最爱的草莓酱拿出来,小兔子还没下楼。 沈含烟看了眼腕表:上 第一节 课要迟到了。 她趿着拖鞋上楼,轻轻敲了敲季童卧室的门:“季童?” 里面没反应。 沈含烟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 她不是很愿意侵入季童的私人空间,可在门口大声敲门吵醒季童好像有点粗暴,小兔子看上去那么胆小,她怕吓着她。 卧室里窗帘还拉着,很暗,沈含烟轻轻走到床边,才发现那拱起的一坨,是季童缩在被子里睡得正熟。 整个房间都是奶里奶气的气味,好像季童身上的味道被放大了无数倍。 沈含烟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房间的光线,就能看清季童的脸了。 季童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小巧的脸被被子挡去了半张,被子最边缘处刚好露出小而圆的鼻子,随着呼吸一抖一抖,睫毛长长的微微发颤,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时更小了。 沈含烟小声叫她:“季童,醒醒,你上课要迟到了。” 季童“唔”了一声,把头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沈含烟觉得有点好笑,蜷指在季童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喂,醒醒。” 季童咂摸一下嘴,有些不耐烦的翻了个身,下巴和红润润的唇就从被子里露了出来。 像颗小樱桃。 沈含烟的手指又伸过去:“怎么还睡呢?” 她本想在季童的下巴上再弹一下,没想到,一下子被季童咬住了。 沈含烟:…… 兔子还真咬人啊。 到这时沈含烟才意识到,季童这小家伙根本没醒,还在做不知什么美梦,梦里大概在吃橡皮糖或者其他什么零食,吮着沈含烟的手指,齿尖不停摩挲。 倒不疼,但是很痒。 “季童,醒醒了。”沈含烟想把手指抽出来。 梦里的季童大概觉得到嘴的零食要飞了,反而把沈含烟的手指咬得更紧了,齿尖一阵更加用力的摩挲。 这时沈含烟的指尖除了觉得痒,还窜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沈含烟觉得自己的心猛跳了两跳。 不是她见到Dalton教授那种规律的心跳加速,而是一颗心猛撞着四周心壁,胡乱而没有方向似的。 与之对应的,她想起昨晚摔倒的那刻,整条左腿都失去了知觉,尽管她自诩为一个冷静的人,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种十分可怕的体验。 然而此时,指尖的电流顺着她的手,流往她胳膊,心脏,腰腹,然后是昨晚失去知觉的脚。 一下子万物复苏,所有的感知仿佛被拖到显微镜下,放大了无数倍,连带着她的一颗心,都像被撞击过的钟摆一样微微震荡。 沈含烟没想到自己昨晚在经历了失去知觉的人生新体验后,今早却截然相反迎来了放大一切感知的人生新体验。 最后指尖那股酥麻的电流,从全身归一,落入了她的小腹。 而那股灼热的感觉让她几乎难堪,强行把手指从季童嘴里挣出来:“季童,醒醒!” 这时季童喃喃说出了最后一句梦话:“沈含烟……” 沈含烟猛然一愣。 她以为季童梦到在吃什么零食,在这样对着她指尖又吮又咬,可为什么季童叫了她的名字? 随着沈含烟强行把手指挣出,季童终于睁开了眼,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沈含烟?!” 沈含烟眯了眯眼:“你叫我什么?” 季童怯怯一下子又把自己捂回被子里:“姐姐。” 沈含烟:“你上课要迟到了,快起来了。”藏在背后的手指,忽然失去了季童柔软小嘴的温热包裹,明明是窗户紧闭的卧室,却总感觉四面八方都吹来一阵风,让指尖微微发凉。 沈含烟并不能准确定义,那是不是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季童缩在被子里嗫嗫嚅嚅不肯动。 沈含烟:“赖床?”她不希望季童一大早挑战她的耐心。 结果事实是,季童掀起眼皮偷看她:“你、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我的睡衣有没有翻起来,有没有露出小裤裤?” 早知道今早会睡过头、沈含烟会到她房间叫她,打死季童也不会在昨晚洗完澡后,穿一条印着小熊的卡通内裤。 沈含烟觉得好笑:“没有。” 季童:“真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难道你还希望有?”沈含烟一把扯开季童的被子:“快起来了。” 季童一下子跳到地上站好,手忙脚乱把自己睡裙扯好。 沈含烟却浑然不觉,推开门出去了。 ****** 这样被沈含烟特训两晚以后,季童上了考场。 季童考化学的时候,沈含烟正在实验室做实验,完成一组后,她走到一边把护目镜摘下来,低头看一眼腕表,发现正是小兔子考试的时候。 沈含烟犹豫了一下,摸出手机给季唯民发了一条信息:“季总周五要去开家长会,季童很高兴。” 季唯民没有回她,不知是不是在忙。 沈含烟把手机收了起来,刚好这时实验室的人叫她:“沈师姐。” 沈含烟:“来了。” 她投入实验,决定把给季唯民发信息这事忘在脑后,因为她觉得自己这事做得十分莫名其妙。 明明已经下决心不跟世界上任何多余的人产生连结。 又何必多此一举。 第22章 晚上,沈含烟在书房看书,小兔子下晚自习回来,进书房给沈含烟送奶,一脸的惴惴不安。 沈含烟噼里啪啦打字,对着电脑录入读书笔记:“谢谢。” 季童走了两步又一下转回来:“你怎么不问我考得怎么样呢?” 沈含烟瞥了她一眼:“考完了就别想了,去做另一件事,才是最高效的办法。” 季童小声嘀咕:“你一点都不关心。” 沈含烟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季童转身跑出了书房。 周五上午,沈含烟在顾峥办公室,她虽然不报考顾峥的研究生,但顾峥有心提拔她这棵好苗子,讲研究方向的时候把沈含烟也叫上了。 手机在沈含烟口袋里微微震动。 沈含烟手机其实很少进信息,毕竟她性子冷,也很少跟什么人有任何牵连,她低头看了眼腕表,十点过,她心里莫名有种感觉——这条信息是季童发的。 虽然沈含烟是个无比注重效率的人,这决定了她在教授讲事的时候从来心无旁骛,但这时,她却把手机从口袋里摸了出来。 屏幕提示她有一条新微信,点进去一看,果然是季童。 季童给她拍了张发下来的化学卷子,分数特写,一个硕大的六十一。 沈含烟:…… 这是很得意还是怎么着? 经过她两个晚上的特训,才考六十一? 沈含烟去搜了一下邶城化学满分分数,还好,是一百而不是一百二。 也就是说,小兔子勉勉强强混了个及格。 也行吧,沈含烟没有回复,把手机丢进了口袋。 不过她决定待会儿去给小兔子买包糖。 毕竟约等于零基础,能把高三化学随堂考混个及格,还算值得鼓励。 顾峥又拉着他们说了一会儿,就准备放他们散了。 沈含烟准备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被顾峥叫住:“沈含烟,你等等。” 沈含烟转回来。 顾峥点点椅子:“你坐。”又问:“最近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沈含烟愣了一下:“没什么事。” 顾峥:“我看你刚才在看手机,在听我讲事的时候看手机,这你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沈含烟又愣了一下。 她回答顾峥:“真没事。” “没事就好。”顾峥说:“那你去吧。” 从顾峥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阳光正晃眼,穿过一棵棵香樟树照得沈含烟有点眼晕。 某种意义上,这缕被叶片过滤而显得凌乱的阳光,跟她此时的心情有点像。 顾峥的关心,让她深刻反思起了一件事——她刚才为什么会看手机呢? ****** 下午两点半,沈含烟照例待在实验室。 张愚是实用主义化学研究的倡导者,相较于纯理论他很注重实操。 正在进行一组实验操作时,沈含烟兜里的手机震了。 沈含烟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试管交给搭档,摘下防护手套走到一边。 这个时间打来的电话,还是让她心里有那样一种直觉——跟季童有关。 果然手机摸出来,是季唯民打来的。 此时沈含烟的耳边,顾峥教授对她说的言犹在耳:“在听我讲事的时候看手机,这你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在做实验的时候接电话,这她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她把电话接起来:“喂。” 季唯民的声音传来:“含烟,我跟你妈临时接到通知,必须马上去英国。” 沈含烟:“可季童的家长会……” 季唯民:“实在去不了了,这段时间我不在邶城,麻烦你多费心看着她了,我回来会给你们带礼物的。” 沈含烟:“可季童……” 季唯民已经把电话挂了,空留沈含烟一个人听着手机里突然的空白。 她刚才没说完的那句话是——“可季童有多期待你能去你知道吗?” 不过说到底,这件事又与她何干? 沈含烟在心里反思:她是不是关心得太过了? 这时实验搭档叫她:“沈师姐你快来,到最关键一步了。” 沈含烟收起手机走过去,重新戴上防护手套:“开始吧。” ****** 下午两点五十,H中。 高三的第一次家长会是件大事,家长们来得都早,高三学生也提前下了课,正各自把家长往教室领。 十七岁是一个最尴尬的年纪,卡在成年与未成年的当口不上不下,对父母一边疏远着抱怨,一边愧疚的亲近。 像刺猬,父母真忙起来远离了又想念,在一起又互相觉得扎得慌。 季童一个人默默站在走廊墙角,背抵着墙,默默看着眼前的热闹。 带着家长走过来的学生都是一脸不耐烦:“别啰嗦了,你待会儿别翻我抽屉啊。” “老师讲什么事的时候你别咋呼,等有别的家长说话了你再说。” “开完赶紧走,别围着老师问个不停的,显得我特妈宝你知道么?” 可是看到季童一个人站在墙角,望向她的眼神又很值得玩味。 季童大概从小一个人待得太久,多得过分的时间变成沙漏里的沙,把她的神经磨得比头发丝还细,以至于她能一眼看出,那些玩味的眼神深处,是一种带着同情的炫耀。 同情我干什么,你们不是明明都对爸妈很不耐烦么?恨不得他们立刻消失一样。 季童双手压在脊背和墙之间,手指蜷起,轻轻抠着墙上油漆没刷匀的一个凸起。 这样的经历,她高中三年不知有过多少次,有时她们家的家政阿姨会来,有时季唯民忘了交代,就连家政阿姨也不来了。 当然这对季童没什么差,家政阿姨只是为了挣那一千块出勤费。 这时秦菲带着她妈走过来:“哟,公主,皇上还没驾到呢?” 秦菲她妈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怎么叫同学呢?” “人家就是尊贵的公主啊。”秦菲笑着:“她是大名鼎鼎季总的女儿。” “季总?”秦菲她妈挑了下眉毛:“那小姑娘,你爸这人品可不怎么样。” 秦菲一愣:“怎么说?” 秦菲她妈说:“你记得有一年咱家公司赔一个单子赔得特惨,那年钢琴课都没让你上,那单就是被季总半路截和,手段好得很。” 秦菲她妈揽着秦菲的肩膀压低声音:“我倒不知道他女儿跟你是同学,她没欺负你吧?” 秦菲笑着瞟了季童一眼:“不好说,妈你先进去吧,家长会要开始了。” H中的家长会向来开得很郑重,家长在里面听老师讲,学生就等在教室外面不能走,开完了有什么问题好一起跟老师沟通。 家长全进教室以后,秦菲跟闺蜜团一个眼神交流,三人就冲季童走来。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她们越走越近。 她真不懂秦菲是高三压力大还是怎么的,越来越缠人了,居然在自己妈面前也一点不遮掩,这在高一高二是没有过的。 秦菲走到季童面前,一张伪素颜的脸投下阴影:“家长会可开始了,皇上人呢?” 季童抠着墙面上的油漆凸起:“他一会就到。” 季童脑子里掠过书房的画面。 掉在地上的书,旁边是散落的围巾。 女人喘息的声音从书房里泄出来。 季童也是这样,在书房门边靠着墙站着,抠着墙上一个油漆没刷匀的凸起。 秦菲阴阳怪气冲闺蜜团一笑:“她说皇上一会儿就到,你们信么?” 她笑着转向季童:“别苦等了,招人厌的烦人精,眼巴巴的怪可怜的,跟我们过来聊聊天呗。” 季童依然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一脸淡漠。 丁央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想上前,又不敢。 转学过来几天她已经听说,秦菲从来不认真读书,社会上的朋友一大堆,腰上还有只老鹰纹身。 季童的表情再一次惹恼了秦菲,秦菲伸手就要拽季童的校服领子:“是不是想被挖了你那眼珠子?识相点赶紧给我过来。” 丁央慌了。 倒是季童不慌不忙,拍开了秦菲的手:“我自己会走。” 秦菲犹豫了一下。 季童刚才拍她那一下力度不重,但带着一种干脆的利落,秦菲看过她社会上那些朋友打架,要的就是这份利落。 虽然眼前的季童还是柔柔弱弱像只小兔子,秦菲还是没再去拽她衣领了,但她气势上不想示弱:“会走就好,赶紧给我过来。” 她们三人把季童堵在楼梯转角,一个避人的角落。 秦菲怪笑着挑起季童的一缕头发:“公主连头发尖都在发光,用什么发膜啊特贵吧?真是娇贵,可惜好像挺招亲爹烦的。” 闺蜜团一阵哄笑。 秦菲又说:“我看过新闻,知道大名鼎鼎的季总是跟豪门大小姐结了婚,才有今日的发达,他应该很疼你才是啊。” 她凑到季童耳边压低声:“怎么回事?难道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难道……你不是豪门大小姐亲生的,而是个野种,每次你爸看到你就会想起不光彩的过去?” 季童很怀疑秦菲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种猜想毫无由头,只是为了让她在十七岁的年纪,对另一个同龄女生,说出她所知道的最恶毒的揣测。 季童一张脸还是和平时一样,淡淡的没表情。 秦菲皱眉,用季童的头发梢打在季童的脸上:“都说让你别用那种白莲花的眼神了……啊!” 她话音没落,就向后倒去,摔倒之猛,甚至她俩闺蜜就站在她身边都没来得及扶她。 没人想到季童会出手,狠狠一把推了秦菲。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季童一张脸依然没有表情:“都是放屁。” 第23章 秦菲一屁股坐在地上,“咚”的一声。 秦菲傻了,她的闺蜜团也傻了,围在教室边等家长散会的其他人都往这边看过来,其中就包括秦菲追了许久的陈宇。 这让事件升级为不止是疼的问题,还有面子的问题。 丁央也有点傻,一直看着这边密切关注事态发展,看到倒是当事人季童,脸上还是淡淡的没表情,也没什么终于压过秦菲一头的得意。 她这样的表情却是最能激怒秦菲的,秦菲一下子从地上撑起来:“你她妈……” 她揪住季童的衣领,劈头盖脸打下来。 季童默默抵抗。 其实这时她心里没想秦菲这件事,而是在想季唯民。 季唯民不会来了——她心里下了这样的结论。 然后脑子里,就又滑过书房的那些画面:掉在地上的书,围巾上的绒毛,还有书柜一角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没带走的口红。 那些女人的样貌,季童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她们大多有张涂抹得猩红的嘴,对着她越靠越近,直至虚伪的扬起嘴角:“季童,我很喜欢你。” 喜欢她什么呢?喜欢她怯懦寡言兔子一样缩在墙角么? 当事态升级到这种程度,更何况还是家长会当天,就有人围过来了。 秦菲虽然打扮得妖艳其实是那种很壮的女生,季童细长的手脚显然在她面前不占便宜,尽管一直拼命抵抗,还是被秦菲教训得挺惨。 丁央忍不住小声说:“绊她右脚。” 其实丁央没怎么跟人打过架,这技巧是她放羊时总结出来的,有时头羊不听话乱跑,大人就会一脚把羊放倒让羊失去重心。 她放了那么多年羊,这会儿一眼看出秦菲太急,重心全放在右脚上。 季童闻言一脚扫过去,就很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了,正准备扯她头发的秦菲一下失去重心,第二次摔在地上,季童暂时得以喘一口气。 “怎么了这是?” 哦妈的,季童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老周一张严肃的脸出现在她们面前:“你们在打架?” 他伸手把秦菲扶起来:“没事吧秦菲?” 老周是南方人个子不高,秦菲五大三粗的又穿着那种厚底高跟鞋,比老周还要高那么一点,这会儿却一下摆出一张委屈的哭丧脸:“周老师,季童打人,她把我推地上了。” 丁央都傻了。 明明是你先骂季童的好吧?而且刚才打架,大部分时间也是你打季童、季童默默抵抗好吧? 季童冷眼看着这一切。 可怜的脸是吗? 她的先天优势让她比秦菲更擅长这个,可是这一次,她不想在老周面前,摆出一张跟秦菲一样的脸。 她就冷眼看着,听见老周问她:“季童,怎么回事?你平时不是很守纪律的吗?” “菲菲!”一个尖厉的中年女生响起,秦菲她妈应该是听到了周老师叫秦菲的名字,踩着高跟鞋蹬蹬蹬走出教室,一下把秦菲搂在怀里:“你被打了?!” 她怒瞪着季童。 丁央又傻了。 你怎么不看看你女儿又多壮季童有多瘦弱?! 季童还是冷着一张脸不说话,秦菲她妈也就对季童肿起的半张脸,还有眉毛边被秦菲指甲挖出的缺口视而不见:“我早知道这丫头品性有问题,周老师,今天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周老师:“品性有问题?” 秦菲她妈指着季童:“我认识她爸,在生意场上就不讲道德,季唯民的女儿能是什么好货?果然,我今天不来开家长会还不知道她在学校欺负我女儿呢,我们菲菲又老实,回家什么都不说。” 周老师:“秦菲妈妈,做生意的事说不清楚,但您不能这样无凭无据说一个孩子品性有问题啊。” 秦菲她妈不耐烦的一挥手:“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她打了我女儿这是事实吧?菲菲你尾椎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拍个片子。” 她又转向周老师:“我女儿从小到大,我们可是连手指头都不舍得碰一下的,今天这事要是处理不好,我要请律师告这小丫头,连带着学校一起告!” “秦菲。”季童往秦菲面前走过去:“你敢不敢把事情完整的讲一遍?” 秦菲她妈一下子把秦菲护在身后,伸手一下推在季童肩上:“你还想对菲菲动手?” 秦菲她妈跟秦菲一样五大三粗,她这一爪“黑虎掏心”可没收着力道,季童被推的后退半步。 周老师立刻皱眉阻止:“秦菲妈妈您别动手。” 这时季童默默看着,秦菲躲在她妈背后,趁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眯眼对季童笑了一下。 那是个很狡猾的笑容。 狡猾的底气来自有恃无恐。 季童眼神移到秦菲她妈脸上。 客观评价的话,这是一个市侩的女人。烫得过卷的头发,涂得过白的脸和过红的嘴唇,指着季童的指甲长得跟电视里太后一样。 大概常年在生意场上吃相不好看,脸上有一种一分一毫都要争的尖酸刻薄。 季童看着这个女人,想起她妈,那个总是温和如水的女人,因身体不好而常年躺在床上,头发柔软微卷,指甲干干净净修成椭圆的形状。 如果那女人还在的话,会像护小鸡仔一样把她护在身后么? 心里有种扯着疼的感觉,扯着季童后退半步。 这是季童今天第一次感觉疼,刚才秦菲扇她巴掌的时候她没有,用指甲挖她脸的时候她也没有。 可秦菲那个无声的笑容,居然深深的刺痛了她。 让她几乎忽略了秦菲她妈不停的谩骂,心脏和感官都是一阵麻痹。 她从来没有那种有恃无恐的笑容。 从小到大她看起来拥有一切,可有一种叫做“偏爱”的东西,从来不属于她。 季童觉得眼眶酸胀胀的,可她一张脸维持着平常的淡漠,逐渐形成一张扭曲的面具。 哦妈的,季童第二次在心里骂。 她手又一次背到背后,这次没抵着墙,就只能用指甲尖狠掐自己的掌心。 哭个毛啊,她在心里说。 “季童。” 季童觉得自己幻听了。 “季童。” 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季童转过头。 沈含烟一张素净的脸,出现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她快步向着季童这边走过来。 阳光之下,沈含烟的头发在发亮,眼睛在发亮,最后季童呆呆看着,沈含烟发亮的指尖落在了她的肩膀,把她轻轻拨到了自己的背后。 沈含烟语气镇定的说:“对不起老师,我来晚了。” 周老师:“请问你是?” 沈含烟挡在季童身前,季童在她身后,能看到她紧身T恤在腰际堆出两道浅浅的褶皱,牛仔裤绊带上有一条细细浅蓝的线头。 还有她身上熟悉的洗衣粉味道,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暖暖的。 沈含烟就带着那样的洗衣粉味道说:“我是她姐姐。” 季童慌忙低下头。 眼眶里那种酸酸胀胀的感觉又冒出了。 秦菲她妈哼了一声:“有家长来了最好,不然今天这事没完。不过我怎么不知道季唯民有个你这么大的女儿?” 沈含烟没什么表情的说:“别人的家事不用您操心。” “你!”秦菲她妈声音又高起来:“那你妹妹今天欺负我女儿这事怎么算?她必须道歉!还必须写五千字检讨在全班面前读!” 这时沈含烟感到自己的衣角微微动了动。 转头,小兔子拽着她的衣角低着头,很小声的说:“我不道歉。” 沈含烟没回应什么。 她只是对着周老师说:“调监控吧。” 周老师有点为难:“这儿离最远的摄像头也有段距离,监控拍不清楚什么的。” “没事。”沈含烟说:“先看看。” “看就看!”秦菲她妈还在叫嚣:“怕你啊!” 秦菲在她妈背后犹豫了一下要不要阻止这事。 她瞟了一眼走廊远端的摄像头,的确隔着一段距离,而且她背对摄像头,应该拍不到什么。 周老师点头:“那先开家长会吧,开完我们去监控室。” 沈含烟转身看着季童:“疼吗?” 季童摇摇头:“你去开家长会。” 沈含烟:“我先带你去医务室。” 沈含烟拔腿就要走,季童轻轻拽住她衣角:“我想你先去开家长会。” 她声音太小,沈含烟听得模糊:“什么?” 季童低着头:“以前从来没家长来给我开家长会。” 沈含烟看着她头顶,一个洁白的可爱的小漩涡,在一头栗色的头发之间。 “好。”沈含烟说:“我先去开家长会。” 其实那时的她也不过二十二岁,坐在一屋因孩子升高三的家长之间,显得格格不入的。 可时间就是这样微妙的东西,从相遇的时候开始,她就是独当一面的大人,季童则是怯生生追着她步调的孩子。 伴着周老师的声音,沈含烟微微转向窗外。 一张粉白小巧的脸,藏在走廊远端的柱子背后,明明兔子一样悄摸摸在向这边打量的,沈含烟一看过去,那张小脸又倏然在柱子后面消失了。 ****** 家长会的最后一个环节,是给家长们看昨天随堂考的化学卷子,以此敲打家长们时不我待,要好好督促提升孩子的成绩。 沈含烟低头看着季童卷子上一个鲜红的“六十一”,是季童之前拍给她看过的。 又想起幽暗卧室里,季童因学得太晚而熟睡的一张脸。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季童那天梦到了什么,只记得季童轻吮噬咬她手指,指尖窜起一阵酥麻电流的感觉。 沈含烟这会儿坐在季童的教室里,周围都是唉声叹气的家长,微微晃了晃身子。 开完家长会,周老师回答了一会儿家长的提问,秦菲她妈一直坐在座位上抱着双臂,趾高气昂斜眼瞟着沈含烟。 沈含烟没什么表情,脑子里盘算着今天实验的数据。 等周老师终于回答完那些家长,走到她们这边来:“走吧。” ****** 监控室,沈含烟问调出监控的安保员:“这就是距离最近的摄像头吗?” 安保员点点头。 秦菲躲在她妈背后挑起嘴角:事情不出她所料,这摄像头只遥遥拍到她和季童的身影轮廓,她还全程背影,什么都看不出。 沈含烟:“不能再放大么?” “再放大就糊了。”安保员示范给她看:“看,全是锯齿,更看不清。” 沈含烟:“那我能拍一段么?” 秦菲她妈:“你干嘛?你不会要发给什么媒体吧?你要是公之于众就是泄露个人隐私!” 沈含烟:“我没那么有空。” 她对季童说:“等一会儿,我出去打个电话。” 季童乖乖点头。 五分钟后,沈含烟回来了,把自己手机递给周老师:“我想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不知为何,沈含烟那淡定的神情让秦菲心里慌了一下。 秦菲她妈这时还在喋喋不休的控诉着季童的“罪行”,听得季童有点头疼,她悄悄看了沈含烟一眼。 没想到沈含烟敏锐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对她浅笑了一下。 沈含烟居然笑了? 季童也就跟着笑了。 周老师看完视频,把手机递给秦菲她妈:“您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不就那么回事么?”秦菲她妈一脸不耐烦,视频看到一半,脸色就变了,然后默默不说话了。 秦菲她妈态度的变化让季童有点好奇,沈含烟看她一直在旁边探头探脑的,真跟兔子一样,觉得有点好笑,从秦菲她妈发僵的手里把自己手机拿回来,塞给季童。 季童低头去看。 刚才因放大变模糊的视频,这时已经变清晰了,清晰到季童和秦菲两人的动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也就是说,全程都是秦菲在打季童,季童在默默抵抗。 沈含烟没什么表情的说:“秦菲必须给季童道歉。” 季童轻轻拽了拽沈含烟的衣角。 沈含烟回头,季童怯怯的对她摇头,显然不想把事情闹大。 沈含烟转回去,重复一遍:“必须道歉。” 凭什么不道歉。 秦菲她妈负隅顽抗:“就算是这样,那最开始一下也是季童推菲菲啊,还是季童错。” 沈含烟:“我了解季童,她不会无缘无故做这种事,你怎么不问问你女儿说了些什么?” 季童心里忽然一颤。 沈含烟,她在心里默默说,你不了解我。 秦菲她妈哼一声:“菲菲能说什么?我家菲菲是最老实的,肯定是这小丫头……” “秦菲说季童是野种。” 丁央的声音在监控室门口响起,引得一屋子人都朝她看过去。 也不知丁央在那躲了多久,这时实在忍不住了。 “你……”秦菲她妈看着周老师倏然严厉的脸色,压低声音问秦菲:“这你说的?” “是她说的。”丁央站在门口说:“我亲耳听到的。” 周老师:“秦菲,你必须给季童道歉,然后你们就打架的事互相道歉。” 秦菲她妈:“哎呀周老师,算了,都是小孩子不懂事闹出来的,没什么大事……” “怎么到需要你女儿道歉的时候,就是没什么大事了?”沈含烟突然出声。 秦菲她妈瞟了秦菲一眼,秦菲脸都急红了:“妈!” 她可不想服这个软,对季童?疯了吧! 沈含烟走到秦菲面前:“别喊你妈,你跟我出来一下。” 秦菲她妈:“你要干嘛?你还想教训我女儿啊?” 沈含烟:“放心我不会对孩子动手,我就跟她聊两句。” 她走过去揽住秦菲的肩膀,强行把秦菲往外带:“你过来。”她个子比秦菲还高,手指上力度很足,冷着一张脸又有股慑人的气势,秦菲一时忘了抵抗。 季童飞快往沈含烟按在秦菲肩上的手指瞟了一眼。 秦菲被沈含烟带到监控室外:“你要跟我说什么?” 沈含烟始终揽着她的肩,不让她转头看她妈:“你知道我从小是在山里长大的吗?” 秦菲:“你跟我说这干嘛?我又不认识你。” 沈含烟:“山里孩子不像城里孩子这么娇贵,打架在我们那是常事,你刚在视频里对季童那些招式,都是山里孩子玩剩下的。” 秦菲不耐烦起来:“你跟我说得着这些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沈含烟揽着她肩膀的力度进一步加大不让她挣脱:“别忙,我现在跟你说第二件事——” “我这辈子说的假话不多,但刚在监控室里说的有一句话就是。” 秦菲不知为何心里掠过一丝惶惑。 沈含烟在她耳边压低声音:“我刚跟你妈说不会对小孩子动手,是假的。” 人生苦短,时间这么宝贵,她必须用最有效率的办法直达目标。 有时候姿态没那么好看,也就顾不得了。 秦菲心里抖了一下。 好几年跟那些社会上的“朋友”混在一起,倒是赋予她一个技能,能分辨出什么人是空撂狠话,而什么人会说到做到。 沈含烟无疑是后者。 ****** 季童看着沈含烟带秦菲回到了监控室,这时,沈含烟没再揽着秦菲的肩膀了。 季童看着秦菲,周老师、秦菲她妈和已经被周老师叫进监控室的丁央,也看着秦菲。 沈含烟淡淡开口:“说吧。” 秦菲犹豫了一下,可沈含烟一直盯着她。 秦菲走到季童面前,臭着一张脸:“对不起。” 秦菲她妈显然惊讶于女儿的转变,警惕的问:“菲菲,她跟你说什么了?” 秦菲不说话。 沈含烟自己接话:“讲道理。” 秦菲她妈又问秦菲:“是吗?” 秦菲不情不愿点了一下头。 周老师:“好了季童,现在你和秦菲就打架的事互相道歉。” 季童在沈含烟面前乖乖巧巧的:“对不起。” 秦菲:“对不起。” 周老师:“行,以后不要再犯了。在家长会这天打架,影响多不好,这件事上报到学校,该记过就记,该罚扫清洁区就罚。” 沈含烟:“会跟档案么?” 周老师小声:“不会。” 沈含烟点点头。 秦菲她妈哼一声,狠狠瞪季童一眼,揽着秦菲就往外走,一双高跟鞋踩得啪啪响。 “周老师,麻烦了。”沈含烟跟老师打过招呼后转向季童:“走吧,我带你去医务室。” 季童路过丁央时看了她一眼,但也没说什么,跟着沈含烟走了。 ****** 校医务室,沈含烟看着医生给季童上药。 “脸肿成这样,还是被同学打的?啧啧都是同学怎么下这么重手。”医生拿出一个冰袋交给沈含烟:“你帮她敷一下吧。” 沈含烟接过冰袋:“好。” 这时医务室电话响了,医生接起来:“踢个球还能骨折?真是的!我马上来……能怎么办送医院呗!” 她挂了电话匆匆往外走,交代沈含烟和季童:“你们冰敷完就可以走了,帮我把医务室门带上。” 随着她风一样的脚步消失,医务室恢复了静谧。 沈含烟啪一下把冰袋贴在季童脸上。 季童被冻得一激灵,轻轻“啊”一声。 沈含烟:“你还知道疼啊?” 季童心想,沈含烟这人真有意思。 嘴里说着这样的话,却又一直用那样的眼神盯着她。 季童觉得自己语文成绩不好,很难描述沈含烟的眼神。这会儿已是傍晚,窗外坠着一轮夕阳,大大圆圆的,就像熟到最深时候的一块橘子皮,有一种涩涩的香气。 沈含烟的眼神,大概,就像那样。 季童脸被夕阳照得有点发烫,她挪开眼神,坐在治疗床上轻晃着两条小腿,沈含烟坐在她旁边,一直拿冰袋贴着她的脸。 季童眼神在医务室里到处飘:“那儿有个骷髅架,好吓人啊。” 沈含烟却不接受她的没话找话,她问季童:“还是很疼吗?” 季童从小好像并没被施予过这样的关切,她觉得她的脸在夕阳照耀下持续发烫,是那种冰袋也降不下来的温度。 她小声说:“不疼。” 其实让她疼的从来不是秦菲打她那几下,而是秦菲躲在她妈背后那有恃无恐的眼神。 直到沈含烟突然出现,把她挡在自己背后,身上飘来熟悉而好闻的洗衣粉味。 季童小声问沈含烟:“你怎么来了?” 沈含烟迟疑了一下。 “因为我在想着你,季童。” 沈含烟这样说到。 第24章 季童的心乱跳了两跳,呆呆望着沈含烟。 她觉得自己一颗心像她曾经看过的小兔子视频,竖着毛茸茸的耳朵跳来跳去,好像迫不及待在寻找着什么。 她把心里那只小兔子按了一会儿,才小声开口问:“想我什么?” 沈含烟:“季总给我打电话,说他临时要去英国出差来不了。” 季童的心往下沉:“他叫你来的?” 结果沈含烟摇头:“他只是拜托我这段时间照顾你,我本来在实验室继续做实验的,但是。”沈含烟顿了顿:“我想着你,就来了。” 季童低下头小声嗫嚅:“所以问你想我什么啊?” 沈含烟:“想你只有一个人。” 沈含烟手指在季童下巴上轻轻挑了一下,季童又不得不抬头,看着沈含烟。沈含烟把冰袋在她脸上贴紧:“别乱动。” 季童张了张嘴,却像水缸里的金鱼发不出声音。 她想继续问些什么,可沈含烟那橘子皮一样的眼神,让她心里充满了金鱼咕嘟咕嘟吐出的那种泡泡,什么都问不出口。 她开口小声叫:“沈含烟。” 沈含烟笑了一下:“不是姐姐么?” “姐姐。”季童听话的小声叫了一声:“你可不可以亲我一下?” 沈含烟明显愣了愣。 季童点点自己的额头:“在这儿。” 沈含烟看着季童。 窗外洒进的淡淡夕阳光,给季童整个轮廓都染了一层金。栗色的头发变成金色,长长的睫毛变成金色,玻璃一样的眼珠变成金色,还有唇边那层细细浅浅的绒毛,也随小巧的嘴一起变成了浅金色。 沈含烟盯着那层浅金色的绒毛想,那是孩子才有的。 就是那层孩子才有的绒毛,让沈含烟忽略了季童逐渐脱去婴儿肥的脸颊,逐渐脱离圆润而变得秀气的鼻子,还有眉眼之间不笑时偶尔闪过那一抹莫名的神色。 冰袋在她手里逐渐融化,沁出的水珠滴嗒嗒的,沾在她手上,也沾在季童的脸上。 冰袋逐渐变小,沈含烟的手形又没变,手指就渐渐触到了季童的脸。 夕阳的颜色好像更深了些,由浅金变为琥珀,季童玻璃一样的眼珠就随之变为了琥珀色。 那是酒的颜色,提拔着眼前的小女孩一瞬长大。 可是。 沈含烟又看了看季童唇边那层绒毛,在琥珀色的夕阳下依然明显,毛绒绒一层,孩子似的。 季童小声叫她:“姐姐。” 沈含烟喉头微动。 季童在看着她,眼睛里有琥珀色的光。 沈含烟把冰袋从季童脸上拿下来,从右手换到左手,她低头看了眼冰袋,湿漉漉的,还有季童皮肤的温度。 女孩微肿的半边脸颊被冰敷了这么久,变成蔷薇花瓣一样的胭粉,可怜兮兮的看着沈含烟。 像沈含烟小时候唯一养过的那只兔子。 后来那只兔子死了。 沈含烟喉头又动了动。 她微微抬手,轻抚上季童的后脑勺,手上的水珠沾在季童散落的头发上,滑腻腻一片。 她手指微微用力,托着季童的后脑勺往前带。 季童乖乖闭上了眼,睫毛尖在琥珀色的夕阳下微颤。 蔷薇花瓣一样的脸离她越来越近。 沈含烟在心里对自己说:还是个孩子。 她的唇,轻轻印在季童的额头。不知是不是心里的紧张无限放大了感官,她几乎能感觉到季童额头上也有一层细细浅浅的绒毛,磨着她的嘴。 季童的额头微温,而她的双唇微凉。 她不知为什么在心里叫季童的名字:季童。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对莫春丽介绍季童的名字:是童话的童。 她的双唇微微颤抖,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五秒,也许是五分钟,轻轻离开了季童的额头。 季童的睫毛尖颤了颤:“姐姐。” 沈含烟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惶惑。 她忽然很怕季童点点那樱桃一样的唇,说:“姐姐,再亲一下。” 可季童并没有。 季童只是睁眼露出玻璃一样的眼珠冲她笑,小声说:“谢谢。” 唇边一层细幼的绒毛随着她说话一抖一抖的。 沈含烟舒了一口气,强行忽略掉自己掌心的灼热。 还是孩子。 ****** 因为今天开了家长会,就不上晚自习了,学生跟着家长一起回家,以家庭为单位商讨整个高三上学期的学习计划。 从医务室出来后,沈含烟陪季童回教室收拾书包。 整间教室已经变得空荡荡没人了,沈含烟跟季童一起走进去。 因为沈含烟看着,季童收书包的动作就变得手忙脚乱的:“等等啊,我马上就好。” 沈含烟的眼神,落在季童桌上的墨水瓶上。 “之前校服裙子上的墨水。”沈含烟突然这样开口。 季童抬头。 沈含烟:“不是你自己洒的吧。” 看墨水瓶摆的位置,季童怎么样也不可能把那瓶子扫到自己身上。 除非是有人站在课桌前推的。 沈含烟的眼神往整间教室扫了扫,其实哪张桌子是秦菲的一目了然,因为那桌子和主人一样浮夸而张牙舞爪,不止放着很大一面镜子,连书架上都贴着blingbling的水钻。 沈含烟的眼神移回季童的桌子。 她是化学专业,但物理也不差,从秦菲座位走到季童桌边,伸手一推墨水瓶,按瓶子滚落的轨迹来计算,洒在季童校服裙子上刚好就是上次的位置。 季童的小嘴像小兔子一样嗫嚅了两下:“其实我不在意这些。” 沈含烟:“那你在意什么?” 季童飞快的看了沈含烟一眼,紧接着移开眼神:“没什么。” ****** 两人一起往学校外面走的时候,琥珀色的夕阳烫着两人的背。 操场上还有高二学生在踢球,闹哄哄的声音传来,大钟楼上的钟时针来到六点,铛铛铛突然敲响振飞了停在钟楼上的鸽群。 其实这些景色,都是季童每天看熟了的。 只是不知为什么,今天一切都蒙上了不一样的色彩。 从高三教学楼走到校门口,要先下一段长长的楼梯,走一段平地,再上一段长长的楼梯。 季童背着书包晃晃荡荡:“你好厉害啊,怎么弄的?” 沈含烟走在她身边,一个不近也不远的距离,淡淡开口:“什么?” “就那监控视频。”季童往前跳两步,转身笑看着沈含烟,双手背在背后慢慢退着走:“你怎么把它变清晰的?” “小心点。”沈含烟出声提醒,然后回答季童:“不是我,是我找IT圈一大神,他有项正在申请专利的技术,还没面世。” 季童呆了呆:“你怎么认识的?” “老师介绍的。”沈含烟淡淡说:“之前他有项研究涉及专业化学知识,我帮过他一个忙。” 季童飞快的吐了一下舌。 这就是学霸的交友圈么。 季童突发奇想:“那你要是不认识这么厉害的人,今天怎么办呢?” 沈含烟笑了一下没说话。 怎么办,无非就是多找秦菲聊两句罢了。 季童自己下结论:“反正我知道不管怎么样,你都会保护我的。” 沈含烟:“为什么?” 季童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牙齿:“因为你是我姐姐啊。” 沈含烟点点头:“嗯,对。” 季童转过身,拖慢两步,又变成跟沈含烟并肩走:“你知道吗?来帮我开家长会是有出勤费的,之前阿姨来开就有,一千块。” 沈含烟瞟她一眼。 季童:“我帮你找季唯民要。” 沈含烟:“我不要。” 季童撇嘴:“干嘛不要啊?这本来就是你该得的,别便宜了季唯民。” 第二天中午沈含烟在R大食堂吃饭时,收到一笔转账,五千块。 接着季唯民打来了电话。 沈含烟接起来:“喂。” 季唯民:“含烟啊,我一到伦敦就听季童说你去帮她开家长会了,太谢谢了真是帮了大忙了,其实我昨天本来想让你去的,就是怕太麻烦你没好意思开口。” 沈含烟:“没什么。” 季唯民:“你卡号我是找你妈要的,哈哈这算出勤费吧你先拿着,等我回来再给你和季童带礼物。” 沈含烟:“这钱我不能收。” 她眼眸微垂,看着自己餐盘里寡淡的菜——青菜萝卜,素炒豆芽。 不是她口味清淡,是因为便宜。 因为要考研停了打工,她手里的钱交完学费之后并不宽裕,但奶奶的手术费之外她不打算再要奚玉一毛钱,不然这样一笔笔算下来,她不知要欠奚玉多少,又要还奚玉什么。 五千块对季唯民来说是一顿饭钱,对季童来说是一条裙子钱。 可对沈含烟来说不是笔小数目,抵她好几个月的生活费。 但她对季唯民说:“这钱我不能收。” 收了,去给季童开家长会就变成了一种利益交换行为。 到这时沈含烟清醒的认识到——在她心里不是这样。 “干嘛不要啊?这是你该得的,不然季童太麻烦你了。”季唯民说:“跟叔叔你还客气么?” 沈含烟想了想说:“就因为您是叔叔,所以这钱我不能收。” 季唯民显得很高兴:“好,好,早晚是一家人。那这样,你把那五千给阿姨,让她多买点好菜做给你和季童吃。” 沈含烟应了声“好”,挂了电话。 眼前莫名又浮现出季童的一张脸。 小小的,怯怯的,唇边一层细细的绒毛,像只小兔子。 ****** 晚上季童下了晚自习,溜进书房给沈含烟送牛奶,把玻璃杯往书桌上一放,就兔子一样转身想逃。 沈含烟叫住她:“等一下。” 季童慢吞吞的转身,玻璃一样的眼珠看着沈含烟眨啊眨。 沈含烟觉得好笑:“不是叫你学习。” 季童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沈含烟心想,她叫季童学习做什么呢? 她见过季童的画,的确有天赋,而所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总有季唯民给季童兜底解决。 季童有太多条路可以轻松通往她的目标,在重视效率的沈含烟眼里,学习对季童来说甚至是一种浪费。 还不如省下时间去画画。 简而言之,对沈含烟来说,学习只是手段而不是结果。 季童笑嘻嘻问:“那你叫我干嘛呀?” 沈含烟:“这两天秦菲有没有为难你?” 季童仔细想了想:“好像没有。”她又笑起来:“其实我真的不在意。” 沈含烟:“我在意。” 季童愣了愣:“什么?” 沈含烟口齿清晰:“我说,我在意。”她叫季童:“你过来。” 她真正想教季童的是另一件事。 她说:“你要明白一件事,如果你容忍别人把你推倒在地上而不反击,那么总有一天,那人会得寸进尺来踩你的脸。” 比如她和奶奶住在乡下的时候。 那时候她二叔赌得凶,无论奶奶拿多少钱贴补都不够,要债的总会找上门,奶奶总是好吃好喝的招待着,转身压低声音对沈含烟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时沈含烟才多少岁呢?十二岁?但她冷冷对她奶奶说:“你会后悔。” 奶奶不信。 直到有一天,那些人又在沈含烟家喝多了酒,掀起了十四岁的沈含烟的裙子。 然后沈含烟掏出了一直别在腰里的小刀,寒光凛凛吓得几个成年人都一愣。 他们手里也有刀,但老实说他们的刀大多数时候只是装装样子,而眼前的黑发少女一脸冷冽。 她的刀不是。 而这时,沈含烟面前的季童软软的懵懵的看着她,像只任人宰割的小兔子。 沈含烟:“听不懂没关系,以后总有一天你会懂的,现在,你只要记住我的话就好。” 季童懵懵的点头。 沈含烟:“你打算怎么反击?” 季童又一脸懵的看着她。 沈含烟:“什么东西是你有而她没有的?” 季童脱口而出:“你!” 这是什么鬼答案。 沈含烟本想摆出一张严肃的脸,却不自觉牵了牵唇角。 她说:“好吧,我。” 她低头从本子上撕了一张纸,拿起书桌上季童的一支钢笔,想了想低头写下:“墨水是用来写字的,如果你分不清,改天我再找你聊聊。” 折起来递给季童:“明天交给秦菲。” 季童接过时小声嘀咕了一句:“有点帅。” 沈含烟没听清:“什么?” 季童眼睛亮亮的重复了一遍:“说你有点帅!” 沈含烟笑了下。 帅什么?作为一个二十二岁的成年人,威胁一个未成年的女高中生么?从客观角度来定义,不仅不帅,甚至有点不道德。 但沈含烟觉得时间紧迫。 比起做全人类的道德卫士,她似乎更应该先做好一个人的骑士。 她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个故事——将军最在乎的公主因病快要死了,死前最后的心愿就是看将军攻进都城登上皇位,而要做到这件事,将军只能拿手里十万人的军队去赌。 一个人的心愿和十万人的性命,孰轻孰重? 最终将军缓缓举起了攻城的大旗。 当时那个故事广为流传,沈含烟记得那将军被骂得很惨。 可沈含烟觉得他是对的。 只要是为了在乎的人。 等一下……沈含烟蓦然抬头看着季童。 从什么时候开始,把眼前这只小兔子和“在乎”二字划上了等号? 沈含烟精于计算推导,可这一次她没有答案。 小兔子眼睛亮亮的,沈含烟觉得如果她真像小兔子一样有尾巴的话,这会儿就要摇起来了。 沈含烟:“你想问什么?” 季童如蒙准许一般把嘴边的话放了出来:“我会一直有你吗?” 沈含烟顿了顿,指尖是本子略显粗砺的质感。 沈含烟:“你真的希望我妈妈和你爸爸结婚么?” 季童小声的“啊”了一声。 这是一个模糊的音节,象征着季童心里也给不出答案。 沈含烟一口干了季童送来的牛奶,把玻璃杯还给季童:“谢谢,早点去睡吧。” 季童端着玻璃杯走到门口,又从门缝里把头伸了回来。 沈含烟看着她。 季童用很小的声音说:“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跟我说谢谢?” 沈含烟:“为什么?” 季童用更小的声音说:“因为你在我心里,是不需要说谢谢的人。” 然后兔子一样,飞快的跑走了。 ****** 第二天季童到教室,秦菲转头瞟了季童一眼,居然没有走过来,继续和闺蜜团大声聊天:“所以只要不塌房塌到我这儿……” 季童走过去。 秦菲神色犹豫了一下:“干什么?找茬啊?”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把一张纸条递过去。 秦菲:“这什么鬼?”她展开纸条,上面用蓝墨水写成的字清秀中透着遒劲,那样的笔锋,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沈含烟那张清冷的脸。 可见“字如其人”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秦菲看上去想把那纸条团成一团扔了,但季童一直盯着她,她就缓缓把纸条放在了课桌上。 “那人为什么是你姐姐?”秦菲问:“你爸再婚了?” 季童下意识否认:“没有的事。” 回过神来她愣了愣—— 这样的反驳,是为了季唯民,还是为了沈含烟? 秦菲哼了一声,到底也没说出什么过分的话来。 季童回到自己的座位。 丁央小声说:“她们不欺负你了,真是太好了。” 季童看了丁央一眼,没说话,埋首在课桌抽屉里把漫画书打开。 她想,如果丁央像她一样这么了解城里孩子的话,就不会这么乐观。 少了她这个共同的敌人,秦菲和她的闺蜜团还如何形成同盟呢? 所以她觉得秦菲她们这几天老实得有点诡异。 不过她很快获得了答案。 因为课间休息的时候,秦菲和她闺蜜团终于按捺不住一般走到季童桌边,季童抬起头,却发现秦菲她们并不是看她。 秦菲伸脚一踢,丁央桌上的铅笔盒应声落地,她用的是那种木质铅笔盒,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盒盖和盒子之间断成两截。 全班人都被这响声吸引着看过来,但没有人说话,大家又都若无其事的把眼神转开了,聊天的继续聊天,做题的继续做题。 丁央几乎是和季童同一时间明白过来这一情况,一脸惊恐的看向季童—— 秦菲和她闺蜜团欺负的对象,换了。 因为发现季童有人护着了,而丁央,曾经为季童出头。 丁央显然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看着季童,季童却没什么表情继续看着抽屉里的漫画。 丁央明白了第二件事—— 她的同桌对欺负与被欺负这些事真的不在意。 她的同桌不会帮她的。 ****** 三天后,沈含烟又问了季童一次:“秦菲还有没有为难你?” 季童干脆的摇头:“没有。” 沈含烟点点头,去做自己的事了。 季童并没有告诉沈含烟这几天丁央的遭遇。 比如课本上的红墨水。 比如进教室时掉到肩上的黑板擦和接下来的哄堂大笑。 比如被撕烂的作业本和老师的惩罚。 季童想了想,甚至以前秦菲她们欺负她的时候都没这么过分。 季童并不知道,甚至可能秦菲和她俩闺蜜自己都不知道,季童那张小巧而无表情的脸,总是清晰在她真正在意的事前面划出一道界线。 她不喜欢说话,但所有的身体语言都在说两个字——“不行。” 比如她喜欢喝的牛奶,不能摔到地上。 比如沈含烟写来的纸条,不能团成一团。 而丁央是划不出这些界限的,丁央会哭,会求饶,会做普通女孩子在面对欺负时做出的一切行为。 她并不知道,这一切其实是助长秦菲她们气焰的催化剂。 当秦菲又一次假装把她好不容易写完的卷子碰到地上、伸脚去踩的时候,丁央崩溃的一下子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姐姐……呜呜……” 季童从漫画里抬起了眼。 秦菲她们根本没听清丁央在嗫嚅什么,阴阳怪气笑着:“不小心把你卷子碰掉了,不用这么大反应吧?再做一遍不就好了?” 她用脚拨了拨丁央,丁央呜呜哭着护着卷子不肯让。 秦菲有点不耐烦:“不识好歹是吧?我今天就非要搞你这张卷子。” 闺蜜把墨水瓶递到秦菲手里,秦菲扭开瓶盖,打算丁央再不让开的话就往她头发上倒了。 这时一只小巧的手,在秦菲手上轻轻一挑。 丁央泪眼婆娑的抬头。 季童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面前,挑开了秦菲的手腕:“我姐姐说了,墨水是用来写字的。” 第25章 秦菲犹豫了一下。 很多人都没发现一个道理——看起来越自大的人,内心越自卑。看起来越厉害的人,内心越胆小。 秦菲其实就是个挺胆小的人,要不她以前也不会被动接受季童划出的一条条隐形“界线”。和季童撕破脸以后,她更是对季童有些忌惮的。 但是,秦菲微微转脸瞟了一眼。 全班看似都在做自己的事,但其实无数双眼睛在往这边瞟。 其中就包括她追了许久的陈宇。 秦菲恶狠狠的上前拽住季童的衣领:“这两天没教训你,你就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默默看着她。 秦菲有把握两人再打一次的话她至少现在不吃亏,至于怎么面对季童姐姐那是后话了。 丁央也是看过这两人打架的,知道季童一点不占上风,这会儿吓得哭出了一个鼻涕泡:“季童你别管了,我没事……” 季童转脸看她的时候,一张小而乖巧的脸上微微不耐烦,好像在说“你为什么要说‘没事’这种显而易见的假话”。 娃娃也会不耐烦么?丁央呆呆的望着季童。 然后她发现季童在用嘴形跟她说话。 季童无声的说:“没事的,再等等。” 丁央懵了:等什么? 秦菲见季童转过脸去不给她反应,恶狠狠拽着季童的衣领晃了两晃:“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秦菲!” 秦菲吓得一缩手。 众人一起回头,看到班主任老周一脸严肃站在那里。 秦菲傻了:不是课间吗?老周怎么会提前出现? 丁央到这时发现了一件事——她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同桌,其实对环境有着惊人的敏锐。 比如在这之前,至少她和秦菲都没注意到,早自习下课后年级主任来找过老周,很快走廊里又贴了一张数学竞赛的通告。 也就是说,老周上课前是很有可能来提前宣布这件事的。 老周严厉的问:“你们在干什么?” 秦菲:“周老师,我们什么都没干!我这次真没动手!” 老周看向季童:“季童,你说。” 这时丁央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傻傻看着季童。到这时她已经深深明白了“枪打出头鸟”的道理,既然老周问的是季童,在秦菲狠狠的眼神警告下,她也不敢跳出来多话。 不然只怕她的境遇,会越来越糟。 丁央自己不会应对,就傻傻看着季童要怎么应对。 季童低着头不说话。 老周:“季童?” 季童飞快的抬头看了老周一眼,又飞快的把头低下去了。 少女身型单薄,手长脚长穿着大垮垮的校服站在那里,本就有一种可怜兮兮的感觉。她栗色的长发披散着,校服领口还有刚被秦菲拽出来的几道褶子。 她刚才飞快抬头看老周那一眼,像只怯生生的小兔子。 老周更气了:“秦菲,你待会儿下课到我办公室来。” 秦菲慌了:“周老师,我真什么都没干!不然你去查监控!” 老周冷笑一声:“你是知道教室里没装监控才这么说的是吧?” 秦菲:“那问同学!全班同学都看到了!这次我真没对她做什么!” “好了!”老周严厉打断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全班没一个同学敢说话,季童也不敢说话,我不好好整治一下,还刹不住你们这股歪风邪气了!” 他狠狠扫过秦菲闺蜜团的脸:“这次秦菲先到我办公室,其他人好自为之!先上课!” 老周走上讲台,丁央悄悄看了季童一眼。 到这时,她那可爱可怜如小兔子一般的同桌,一张小巧的脸上又没什么表情了。 “你看我干什么?”季童没表情的说:“把卷子捡起来回座位。” 丁央呆呆“哦”一声。 这时老周在讲台上讲数学竞赛的事,但这事跟她们这两个后进生没什么关系。 丁央小声问季童:“你为什么帮我?” 然后她看到同桌小巧的脸上,又飞快闪过一丝不耐烦的神情。 丁央默默不说话了,她有点搞不懂她这个娃娃般的同桌。 “喂。”这时娃娃般的同桌反而冲她开口了:“你有个姐姐?” 丁央点点头:“有,在老家。从小姐姐最疼我了,什么都护着我,要是知道我被人欺负,还不知道得多伤心……” 丁央说起姐姐又有点想哭。 她一边讲一边去看她同桌,诶同桌又把头埋下去在课桌抽屉里看漫画了,看上去对她的故事毫不感兴趣的样子。 好吧,丁央默默闭上了嘴。 而这时的季童,眼睛盯着漫画,心里其实在想另一件事。 她在想沈含烟有句话其实说错了—— 对付欺负你的人,其实也不一定要找到你有而她没有的东西。 比如演技这东西,季童和秦菲都有。季童只要比秦菲好上那么一点,也就够了。 如果她刚才急着跟老周控诉秦菲,秦菲一定急于反驳,就会陷入一场两人之间的拉锯战,老周为了明辨是非,总会找到几个愿意说话的学生私下去问。 老周就会发现,这次秦菲的确什么都还没对季童做,严厉的批评两句,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如什么都不说,摆出委屈的一张脸。 秦菲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季童看了一眼她那已经认真去听讲的同桌,心想,绝大多数人是不明白这个道理的。 ****** 晚上季童下晚自习回家的时候,看到院子门口蹲了一个人。 她背着书包走过去:“姐……” 沈含烟转脸过来小声的:“嘘。” 季童放轻脚步走过去。 啊花坛里有一只猫,正埋头快速吃着一盒猫罐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猫罐头的盒子就在沈含烟手里,看样子是沈含烟刚刚喂它的。 两人一站一蹲,静静看着野猫吃食,空气里有猫罐头微微的腥气,可还有沈含烟身上好闻的洗衣粉味道。季童默默往沈含烟身边站近了一点,空气里就全是好闻的味道了。 夜风煦暖,还没到冷的时候。 猫吃完了食,也没道个谢,敏捷的一转身,往花坛深处溜走了。 沈含烟站起来,没想到一个没站稳。 季童快速搂了一下沈含烟的腰:“小心!” 沈含烟愣了一下,连季童自己也愣了一下。 相较于一般扶人的时候会扶手臂,季童那个下意识的动作实在显得太过亲昵。如果这两人对感情这回事能有更多经验的话,或许她们能更敏锐一点发现—— 那是一个占有欲极强的动作。 但季童快速放开了沈含烟,两人也就没对这个动作深究下去了。 好像很多事都是这样,被一个“未来姐妹”的幌子模糊了界线,像嗓子里一根吞不下吐不出的鱼刺,尴尴尬尬卡在那里。 季童瞟了沈含烟一眼,小心翼翼开口:“蹲太久腿麻了么?” 沈含烟:“好像是。” 季童:“你今天回来这么晚啊。” 沈含烟:“嗯,实验室有事耽误了一下。” 两人一起进了家门,季童说:“喝了牛奶再去书房吧?” 沈含烟:“好,我来热。” 季童放下书包先去洗手,到餐桌边坐下的时候,沈含烟刚好端着两杯热牛奶走过来。 季童端起一杯,手心里暖暖的。 她瞥着餐桌边的另一把餐椅,她的双肩书包和沈含烟的单肩包叠放在那里。 她又低头瞥一眼餐桌,沈含烟和她都是双手肘支着桌子,手臂在大理石桌面上投下两道细细长长的阴影。 捧着牛奶杯的两人,一摸一样的姿势。 沈含烟瞟了季童一眼:“你笑什么?” 季童笑着说:“想不到你会喂猫。” 这件事让她心情愉悦,因为她今天在教室随手解救的丁央,也和小动物一样有双清亮亮的眼。 原来沈含烟也会做跟她一样的事。 沈含烟:“为什么我不会喂猫?” 季童喝着牛奶,奶液沾在唇边那层细细的绒毛上,白白一圈,更显得像个小孩子:“因为你看起来不想跟任何生物产生联系啊。” 沈含烟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沈含烟的反应,并非因为季童这句话说错了,而是她惊讶于一个十七岁孩子惊人的观察力。 沈含烟毫不否认自己内心是个冷漠的人,跟人产生联结这事太浪费时间。 你来我去,人情交往。 但她冷漠的同时,是个礼貌的人。遵循基本的社交规则是最省时省力的处世方法,她的礼貌表象,让她活了二十二年,还没任何人跟她说过“你不想跟任何生物产生联系”这句话。 季童眨了两下眼睛:“因为你都不想加人微信。” 沈含烟看了季童一会儿,内心松了口气。 就因为这个? 是她把这个十七岁孩子想得太深了么? 季童又笑着冲她眨眨眼,像只小兔子,嘴唇边白色的那一圈奶印,就随着她的笑抖啊抖。 沈含烟喝完了牛奶:“你也快喝,然后去洗澡了。” 季童乖乖的:“好。” 季童上楼以后,沈含烟打开水龙头冲洗两只玻璃杯的时候。 腰间一小块皮肤微微发烫。 那是季童刚刚扶过的地方。 ****** 秦菲她们是没那么容易放过丁央的。 在她们发现季童其实没那么好对付的时候,丁央的出现恰如其分:一个新的、土的、更软弱的欺负对象。 比如这天早上,季童来教室以后,丁央小心翼翼问她:“吃糌粑么?” 季童连个反应都没给她,坐到座位上挂好书包,直接在课桌抽屉里把漫画翻开。 丁央好脾气的笑笑,不去烦季童了。 因为昨天季童救了她、而觉得季童跟她更亲密了这个想法,是她想错了。 她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季童昨天为什么出手救她。 秦菲和闺蜜团显然也和丁央一样,把昨天季童的出手当作一个偶发事件。 这会儿她们又怪笑着向丁央走来,昨天在季童那里受的气,必须在丁央这里发泄出来。 其实这时,秦菲、闺蜜团和丁央都各怀心思的偷偷朝季童瞟了一眼。 季童看着抽屉里的漫画,没什么反应。 秦菲放了心,阴阳怪气冲丁央笑着:“你在吃什么?好像在吃粑粑啊。” 闺蜜团放声大笑。 丁央呆呆的看着她们,也不知该如何为这种来自家乡的食物辩驳。 秦菲:“我来给你加点料吧,不用太感动喔。” 她手里多了管芥末,笑着凑近丁央,把几乎一整管芥末全挤在糌粑上:“吃吧,一口吃完喔!不能喝水喔!” 她把手机拿出来笑着,等着拍下丁央的狼狈。 丁央又快哭了:“别……” “不想吃?”秦菲开始皱眉头了:“要不我们到女厕所聊一聊?” 丁央吸着鼻子看着手里的糌粑,眼里充盈的泪水让她的视线模糊一片。 要不……吃吧。 她颤悠悠抬手。 忽然,手里的糌粑飞了出去,掉到地上“啪”一声。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站在那里:“不好意思,不小心撞了丁央一下,你们继续。” 还继续个鬼啊!糌粑都掉地上了!还是芥末那一面着地!捡起来让丁央继续吃也没效果了! 而且季童站在那里,也没什么让开的意思。 秦菲一肚子邪火,凑近季童压低声音:“你别多事,现在这些都跟你无关了。” 季童一张小巧的脸依然没表情:“丁央不行。” 秦菲:“你搞什么?” 季童:“从现在开始,丁央算是我的人。” 本来季童想说“小动物”的,但她觉得不太好。 她想着昨晚沈含烟喂流浪猫的一幕,和沈含烟做同样性质的事,让她心情愉悦。 秦菲:“你不识抬举是吧?” 季童没躲,反而主动凑近秦菲,秦菲就闻到一股浓浓的奶里奶气味道。 季童凑在秦菲耳边,声音小小的细细的:“其实你知道,不需要我姐姐来找你,我比你想象的更有办法。” 她又离开了秦菲耳边:“所以别人可以,丁央不行。” 秦菲默默站了一会儿,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这件事。 很遗憾,她发现季童说的是真的。 只要季童开始反击,她好像没讨到过任何便宜。 秦菲嘴上不松劲:“懒得跟你们这种人搅合在一起!” 却带着闺蜜团走开了。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回了座位,看着丁央蹲到地上,把糌粑捡起来又把弄脏的地板擦干净。 丁央抬头看她的时候,她又把眼神移开了。 丁央回到座位,小声的对季童:“谢谢。” “知道她们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欺负你吗?”季童看着抽屉里的漫画:“因为你身上有臭味。” 丁央脸红了。 季童瞟了她一眼:“周末有空么?” “来一趟我家吧。” ****** 从那天晚上季童在沈含烟腰上扶了一把以后,她总觉得沈含烟有点躲着她。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周五晚上,她去给沈含烟送奶的时候:“姐姐。” 沈含烟对着电脑打字头也没抬:“嗯?” 她总觉得沈含烟这样的身体语言,是不想跟她多谈。 她说:“我明天带个同学回家玩的话,你介意么?” 沈含烟终于停止了打字,抬头看了她一眼。 季童很满意这样的效果。 “同学?”沈含烟问:“是你朋友?” “啊,嗯。”季童发出了两个模糊的音节:“就是你见过的,上次监控室那个。” 沈含烟回忆了一下:“那个皮肤有点黑的小姑娘?” 季童点点头:“她叫丁央。” “好啊。”沈含烟说:“这是你家,不用问我介不介意。” 季童:“不是你家么?” 沈含烟没说话。 季童笑了笑,把沈含烟喝空的牛奶杯拿走了。 走出书房,她靠在墙上站了一会儿。 走廊里还是按沈含烟节约的习惯关了灯,暗暗的,只有莹莹一缕灯光从书房门缝里泄出来。 如果竖起耳朵凝神去听,能听到沈含烟在里面打字,啪嗒啪嗒啪嗒,像夏夜小虫围绕着灯泡拍打翅膀的声音。 而描述那一幕的那个成语,叫做“飞蛾扑火”。 季童蹭着墙,又往书房门口挪了挪,借着书房门缝里泄出的一丝光,举起手里的玻璃杯看了看。 牛奶被沈含烟喝完了,但残存的奶液还挂在杯壁上,一滴两滴的奶白色,连成一片难以描述的形状。 那形状让人联想起沈含烟刚刚喝奶的时候,微微仰头,修长的脖子拉出好看的线条,随着吞咽,喉头微妙的一动一动。 季童咽了咽喉咙,捏着玻璃杯,轻手轻脚走开了。 ****** 周日早上,季童和沈含烟坐在餐桌边吃早饭的时候,季童开口:“上次你喂的那只流浪猫。” 沈含烟:“嗯,怎么?” 季童:“如果它愿意跟你回家的话,你会给她洗澡么?” 沈含烟没明白这莫名其妙的话头:“什么?” 季童:“就是说你愿意给流浪猫洗澡么?” “如果有机会的话。”沈含烟说:“没什么不愿意的。” 季童咧嘴一笑:“知道啦。” 周日下午三点放学,是苦命的高三学生唯一没课的小半天。 季童推开门:“进来吧。” 丁央小心翼翼的走进来。 季童瞟她一眼:“不用那么紧张,我家没人。” 丁央问:“你爸和你姐都不在么?” 季童:“季唯民去出差了,沈含烟去学校了,本来我外婆应该在家的,但她这段时间身体不怎么好去疗养院了,家政阿姨今天晚上才来做饭,所以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丁央看上去松了口气。 季童问丁央:“要喝什么吗?” 丁央:“水就行。” 季童点点头往厨房走去。 丁央站在原地,有点手足无措。 季童家很大,重点是,季童家很漂亮,那种精致像是一个盛放娃娃的匣子,也是她到邶城以前从来没见过的。 季童的画架放在客厅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前,对着一个同样精致的小花园。 丁央犹豫了一下,走过去。 季童端着一杯水走回来的时候,看到丁央正站在她的画架前。 季童快步走过去把水杯往丁央手里一塞:“不准看!” 丁央吓了一跳:“我没看。”她又解释:“我是想看来着,但我没看。” 季童瞟了她一眼,那双玻璃一样的眼珠里没有任何情绪,让丁央想到她家乡高山上的海子,透明得几乎没有任何颜色,太阳照进去就是太阳,阴霾照进去就是阴霾。 家乡的老人说,海子是最无情的。 如果丁央没被季童那双海子一样的眼睛看得震了震,她就会早一点发现,季童对自己的画这么紧张是件有点奇怪的事。 丁央没想惹季童不高兴,毕竟季童算是她转来邶城后对她示好的第一人,虽然看起来冷冷淡淡的有点不好亲近。 丁央说:“我们来复习吧,下周考语文你准备好了么?” 季童:“我不是叫你来学习的。” 丁央呆呆看着她。 季童:“你把衣服脱了。” 丁央傻了:“啊?” 她突然想起三班那两个女生每次走过她们窗前,班上总有人议论:“txl。”“听说睡过了,不知道真的假的。” 可可可,丁央想,在她们家乡没有这样的事呀! 眼前的女孩手长脚长,皮肤白得像牛奶一样,身上也有种很清新的奶香,不是她家乡那种带点膻味的牦牛奶香,而是一种混杂着蔷薇花香的清甜的味道。 倒是不惹人讨厌。 丁央明明端着一杯水,却有点口干舌燥起来。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自己在画架前坐下:“浴室在楼上,二楼左转,有个大浴缸的那一间。” 丁央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季童拿起画笔,看都没看她:“搓澡巾给你放旁边了,还有沐浴露,多泡会儿,不泡到手指起皱不准起来。” 丁央这才慢慢反应了过来——季童这是叫她来洗澡来了? 难怪之前季童说,她一转来邶城就被人欺负,是因为她身上有味道。 丁央红着脸说:“谢谢。” 季童已经开始对着画架上一张白纸打草稿了,一张乖巧的小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不是为了你。” 丁央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季童把铅笔打横握在手里:“你快去吧。” 丁央上了二楼,找到季童所说的那间浴室,白色雕花的瓷砖,很像她小时候看过的一本童话书,里面公主所用的那种。 丁央犹豫了一下,脱了衣服泡进去。 第26章 季童给丁央选的沐浴露,也有种带花香的牛奶味,不是丁央自己平时会用的那种。 她静静泡在浴缸里,在逐渐变白的水下看着自己的皮肤。 其实丁央的身材很好,常年在山区的生活让她不用额外健身,也有一种豹子般的矫健,全身的线条格外紧致,平滑的腰线连接着饱满的腿,而不像有些一直坐在空调房里的少年人,年纪轻轻腰间却有一圈软软的肉。 丁央看着自己黝黑的皮肤在牛奶一样的水面下露出来,不禁想到,季童的身材又是什么样的呢? 那女孩手长脚长,因为纤瘦,笼在大垮垮的校服里甚至有种比例不协调的感觉。每次看到季童,丁央总忍不住想到山巅上最柔嫩的那种雏鸟,被藏在软枝筑成的窝里,在吹过来的风中微微发颤。 那样的雏鸟只能被捧在手心里呵护,手指轻轻刮过那软到没骨头的小身子,又会引起一阵微微的颤栗。 丁央被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拿起季童放在浴缸旁的搓澡巾。 在水里泡了这么久,轻轻一搓,身上的泥就被搓下来,泡沫屑一样粘在皮肤上。 丁央:…… 原来有这么多泥啊。 她好好把全身搓干净才从浴缸起来,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后有一种浑身轻盈的感觉。 她从二楼往下走,远远就看到那个雏鸟般的身影坐在画架前,傍晚的夕阳从落地玻璃透进来,有一种柔化一切的效果。 季童栗色的长发在那样的光线中变得更浅了一点,变成丁央脑中那种雏鸟、第一次长出一层绒毛的颜色。 明明是个静谧的黄昏,一丝声音都没有,丁央耳边却听到“咚咚”两声。 后来她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莫名其妙的。 她走过去,发现季童面前画架上的一张纸,又变为崭新的空白了。 也就是说,季童把刚刚画的一张画已经收起来了,现在她只是坐在画架前发呆。 丁央不禁想:季童刚刚画了什么呢?是落地玻璃前的那丛蔷薇么? 正胡思乱想着,季童却突然凑了过来,小兔子一样粉嫩的鼻子微微抖了两抖。 丁央一下子退了半步,她黝黑的脸颊上是带点高原红的,这时不惹人注意的加深了一层。 季童并没在意丁央的这些小动作,只点点头说:“勉强及格,不过,上个八十吧。” 丁央呆呆看着她。 季童点点自己的脖子:“这里还有一点泥,还有,再多用点沐浴露。” 丁央顿时有种老周在检查她作业的感觉。 季童说:“再上楼洗一次吧。” ****** 等丁央第二次洗完下楼的时候,季童点点头:“可以了。” 丁央松了口气。 “其实不是你的错。”季童坐在画架前的高脚凳上,一下一下晃着纤细的小腿:“不过你要想融入她们,就要遵守她们的游戏规则。” 季童看着她说:“今天你身上的味道基本算是去干净了,以后每天回家洗个澡就行。” 丁央问:“你呢?” 季童:“我什么?”她从画架上拿了支铅笔在指间转着,动作并不流畅,应该不是她自己做惯的动作,不知最近跟谁学的。 丁央:“你为什么让她们一直欺负你?” 明明很清楚她们的游戏规则。 明明可以更早一点反击。 季童无所谓的耸耸肩:“因为我以前真的不在意。” 丁央这次抓到了关键:“现在为什么又在意了?” 季童她居然笑了一下。 然后丁央反应过来,季童不是对她笑,而是望着打开的大门方向。 丁央顺着季童的视线望过去,那里站着一个清丽的人影。 逆着光,并看不清细节,但剪影一般被勾勒出直角肩,纤细的腰和修长的腿,在暖洋洋的暮色中透出一股清冷。 丁央想起上一次见季童姐姐的那张脸,那是一张好看但疏离的脸。 好像不想跟世界上的任何人产生联系。 季童已经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雏鸟一般飞了过去:“姐姐。” 丁央站在原处看着,觉得季童几乎要扑到那人怀里了,却在最后两步刹了车,慢慢踱步到那人面前,双手背在背后,格外乖巧。 那人对着屋里望了望:“你同学呢?” 季童:“在里面。” 那人跟着季童走了进来:“你好,上次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沈含烟。” 丁央觉得自己看得没错。 从小在山里长大赋予了她一种本能的敏感,让她知道—— 眼前的这个年轻女人,就是不想跟世界上的任何人产生联系。 这时季童的手机在口袋里呜呜呜震动了起来。 季童摸出来看了一眼,莫名撇了撇嘴。 沈含烟说:“接啊。” 季童这才不情不愿的接起来,慢吞吞走到一边去:“喂,季唯民。” 一时之间,画架前只剩下沈含烟和丁央两个人。 沈含烟看了眼空荡荡的画板:“季童刚才在画什么呢?” 丁央老实说:“我不知道。”她鼓起勇气问:“季童平时都画些什么?” 季童跟其他美术生不一样,从来不用学校的画室。 沈含烟说:“以前大多是一些植物素描,不过,我也很久没看过她的画了。” 丁央脱口而出:“为什么?” 沈含烟瞥了她一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季童也可以有。” 丁央的脸瞬间红了。“当然。”她小声说。 其实季童的姐姐看起来没比她们大几岁,但十八岁的分界线,却让她被划为了完全意义上的大人。 长相上,行为上,想法上,就是感觉比她们成熟了好几个等量级。 其实丁央有点怕沈含烟,默默不说话了。 不过沈含烟真长得挺好看的,是和季童不一样的那种好看。从落地窗洒下来的夕阳,刚才柔化了季童的轮廓,这时却把沈含烟的侧脸雕琢得越发精致,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下颌线,处处线条利落。 让丁央想起她家长开在悬崖上的花,有多美,就有多高不可攀。 但沈含烟对着她们,好像有一种成年人面对孩子的义务感,她自己本身话少,这会儿丁央不说话了,好像她自己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想了想,伸手往自己的单肩包里摸去。 摸出一颗大白兔递给丁央。 丁央心想——来了。 成年人对着孩子最典型的社交手段来了——给吃的。 但沈含烟善意的示好还是让丁央心生感激:“谢谢。” 她伸手打算去接。 这时,沈含烟冷白突出一小块尺骨的手腕,被一只手一把握住。 沈含烟愣了一下,和丁央一起望过去。 季童带着一点笑站在那里,那是一种很乖巧的、像兔子一样的笑容,只是季童这时的眼神,却让丁央又一次联想到家乡的鹰。 展翅掠过山巅,世界在她羽下。 丁央飞快的瞟了沈含烟一眼,某种意义上,人成年的过程,就是直觉逐渐退化的过程,她觉得沈含烟应该是没有她这份敏锐的。 沈含烟只看到了季童的笑容。 季童笑着说:“姐姐。” “我给你的,你不能给别人。” 沈含烟:“你不是不爱分享你的零食吗?上次家政阿姨带她孙子来,你还把你零食都藏起来了。”她的意思是:“只能我拿糖招待你同学了。” 虽然这是她帮季童搞定暑假作业那一次,季童给她的“贡品”,一直被她放在包里。 但季童到底已经给她了,就是她的了。 季童瞥了丁央一眼,撇撇嘴:“怎么说这些……” 沈含烟笑了下,觉得自己是有点像那种讨人厌的家长。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季童面前紧绷了很多天,但现在这种“家长”的感觉,让她一下子放松下来。 她喜欢这种感觉,笑着对季童多说了一句:“难道不是吗?” 季童转身就跑。 不一会儿,抱了一怀的薯片跑回来,稀里哗啦往丁央身边的长几上一放,丁央被那阵势吓了一跳,看着那些五彩斑斓的袋子,荔枝味樱花味青柠味各种都有。 季童慢慢挪到沈含烟身边,看了眼沈含烟尺骨突出的手腕,但没有再去抓,一双手背在背后,食指扭七扭八的扣着另一手拇指。 季童说:“我可以分享我的零食啊,但是。” 她小声而不容置喙的重复了一遍:“我给你的,你不能给别人。” 沈含烟低头又笑,把手里的大白兔低低抛了两抛。 “好吧。”她把大白兔塞回了牛仔裤口袋。 季童笑了,这时丁央再看过去,她眼里已经没有那种鹰一般的光了。 沈含烟说:“对了阿姨给我发了信息,她今天下午要帮忙看孙子,所以晚饭她做好了直接送过来。” 她问季童和丁央:“你们不饿吧?” 季童乖巧的摇摇头。 丁央犹豫了一下:“我要回去了。” “为什么?”沈含烟说:“今天不上晚自习,就在这吃饭吧,季童应该很少带同学回家吧?很难得。” 季童慢吞吞跟着说:“是呀,就在这吃饭吧。” 丁央却本能的感觉到,季童并不想她在这吃饭。 她默默站着,季童和沈含烟在她对面,沈含烟疏离但一脸温和,她却莫名觉得两人之间有什么东西,让她想逃。 她坚持道:“我要回去了,我妈在家等我。” 季童笑了:“好吧。”她带着丁央往门口走:“那我送你出去。” ****** 季童送完丁央回来时,看到沈含烟正在摆碗筷。 沈含烟节约的习惯没改,客厅的灯关着,只有餐厅一隅亮着暖黄的光。 沈含烟清冷的背影在这暖融融的情景中,难得也透出点暖意。 直角的肩温柔了一点,紧致的腰温柔了一点,因低着头而从肩头垂下的头发也温柔了一点。 那一圈光晕柔化了沈含烟的背影,大抵也柔化了季童的视线,她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让她小鸟一般快速向着沈含烟的背影冲过去。 她以前从来不知道家里客厅这么大的。跑了几步呢?大概很长一段距离,跑到她的一颗心,都扑通扑通直跳着,像只失了魂的兔子。 好像有根莫名的绳索,一端吊着她的心脏,一端连着沈含烟的纤腰。 季童跑到离沈含烟没两步的时候,很想冲过去把沈含烟的腰抱在怀里,脸贴在沈含烟的背上。 沈含烟那么瘦,她大概还能感受到沈含烟脊骨上一节一节的突起。 可是,她止住了脚步,变成缓缓走过去。 对待沈含烟她好像总是这样,越想抱,反而越是把双手藏在背后,拇指和食指纠结的缠在一起。 沈含烟回头看了她一眼:“饿了?”沈含烟放下手里的筷子:“等阿姨送饭来就可以吃了。” 季童笑嘻嘻走过去。 她拉开椅子在餐桌边坐下,在校服裤子口袋里摸了两摸,粉白的掌心摊开来:“我有这个。” 是一颗糖。 是她上次化学考及格后、沈含烟给她买的草莓糖。 沈含烟也在季童身边拉了把椅子坐下。 季童心想,这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一幕了,从沈含烟开始躲着她开始,至少到今天丁央来家里以前,这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一幕了。 这时沈含烟坐在她身边,神色难得有一种放松。 外面的天开始泛起淡淡的蓝紫了,正是最奇妙的天色。刚才季童出去送丁央的时候就看到了,黯蓝色这一边有了莹白月亮的影子,浅紫色夕阳那一端好像还缀着残存的夕阳。 日月同辉的天色,是昼夜交替的天色。 什么在缓缓流动,什么在静静更迭。 沈含烟的脸色在这样的天空下,变得更柔和了一点,看在季童眼里几乎有种可以被叫做“温柔”的东西。 沈含烟一手勾着牛仔裤绊带,靠在椅背上笑着问她:“怎么不吃呢?不喜欢吗?” 季童摇摇头:“只是我一个人吃,吃得慢。” 她冲沈含烟晃晃手里的糖:“你看,你给我的,我没有给别人。” 她觉得沈含烟今天心情真的很好啊,居然对她伸出冷白的手掌:“连我也不给么?” 居然逗了她一下。 季童把糖纸一撕,飞快的扔进嘴里,浅粉的小嘴嘬着糖,兔子般一下一下的抖动起来:“不给。” 沈含烟短短的笑了一下。 她仍是那种带点懒意的样子,侧头看着季童:“就是很护食的。” 季童把那颗草莓糖用牙齿抵在上颚,草莓甜丝丝的味道就溢满她整个口腔:“什么?” 沈含烟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季童当然不知道沈含烟是在说兔子。 她只是借着窗外的天色,呆呆看着沈含烟纤长的睫毛,挺立的鼻子,连人中那一条浅浅的沟壑都像清浅的小溪。 看似透明的溪水里,可以藏着醉人的酒,也可以藏着致死的毒。 季童在想,沈含烟今天为什么一下子放松了呢? 就因为她带了个同学回家么? 她试探着开口:“你觉得丁央怎么样?” 沈含烟想了想:“看上去人不错。”她说着居然又笑了一下:“我说这话是不是像个讨人厌的家长?” 她好像很喜欢自己显得像个家长。 在明确季童有同龄朋友、她自己可以显得像个家长之前,她在紧张什么,又在躲避什么。 这时季童和沈含烟的两颗心里,还没有能提炼得那么明确,只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如外面很难分清昼夜的天色一般,不尴尬不尬的卡在分界线上,暧昧模糊的流淌。 季童忽然说:“你自己有糖。” 沈含烟:“嗯?” 季童:“你有我给你的大白兔。”她问:“你怎么一直不吃呢?” 沈含烟笑着说:“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不爱吃糖。” 季童飞快的接话:“可今天阿姨不是来晚了么?你不是饿了么?” 沈含烟看着她:“好吧。”她把糖从牛仔裤口袋里摸了出来。 因为那颗糖在她包里装了许久,来回来去的摩擦着,糖纸边缘都被磨出了一点毛,上面用黑白线条印出的那只兔子,也隐约模糊起来。 沈含烟双手分握着糖纸两端,轻轻一扭,糖纸就松了。 季童盯着沈含烟纤长的手指。 她在吃糖,所以粉白纤细的喉头一滚一滚。 外面的天色同样透过玻璃洒在了她脸上,在昼与夜长久的撕扯缠斗以后,终于偏向了夜的那一边。 她闻着奶里奶气的气味在沈含烟嘴里炸开来,开口叫她:“沈含烟。” “你叫我什么?”沈含烟说:“你为什么总是管季唯民叫季唯民,管我叫沈含烟?” 这时门铃响了。 “阿姨来了。”沈含烟说着站起来去开门,季童眼前完整世界的拼图就缺了一块。 沈含烟在门口跟阿姨说了几句什么,就一个人拎着保温饭盒回来了:“阿姨晚上还得看孙子,她就不进来了。” 季童撇撇嘴:“她本来也不用进来。” 沈含烟笑。 果然兔子这种动物不仅护食,还是一种领地意识很强的动物。 她把饭菜从保温饭盒里盛出来:“你刚才叫我,是想说什么?” 季童看着沈含烟给她添饭,饭勺刮在饭碗边缘,又把饭压了两压。 好像大人对正在长身体的小孩都是这样,生怕小孩吃不饱。 “够了。”季童说:“我是想问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在画些什么呢?” 沈含烟把满满一碗饭放在季童面前:“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也可以有。” 季童盯着那洁白的饭粒想:如果秘密不被第二个人所知道的话—— 那秘密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 周一季童走进教室的时候,丁央主动跟她打招呼:“早。” 季童一张小巧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好像周日去季童家洗澡这件事,完全是丁央一个人的幻觉。 季童和她的关系,丝毫没有变得亲近起来。 丁央无声的张了张嘴,她想跟季童说点什么,至少让季童能答她一句话,可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或许她可以跟季童聊聊沈含烟,她莫名觉得季童会回应这个话题。 可她也不知自己在别扭什么,她并不想提起沈含烟。 这天老周上完课没急着走,抛着个粉笔头在讲台上说:“这个月清洁区轮到我们班打扫了。” 教室里一片哀嚎。 所谓清洁区,就是高三教学楼最顶楼平时没用的两层,高三每个班轮流打扫,一个班负责一个月,每周打扫一次。 老周说:“你们急什么,这次不用打扫,上次两个家长会记过的同学。” 他瞟了秦菲和季童一眼。 “上次我们说好的?记得吧?”老周说:“这个月就你们俩负责了。” 教室里顿时又变做一片欢腾。 丁央悄悄看了季童一眼,季童还是在课桌抽屉里看着她的漫画书,好像这事跟她没关系似的。 到了晚自习前的晚饭时间,丁央看着季童,一个人拿着扫把往楼上走去。 其实她有点惊讶,她还因为季童不会去扫呢,本想着要是季童不去,她就悄悄去帮季童扫了。 可见所有人都觉得季童沉默乖巧,是有迹可循的。 不过丁央却觉得,很多时候季童的乖巧,是因为她对很多事都并不在意。 比如这时丁央也拿了把扫帚悄悄上楼,夕阳从走廊没封口的那一边射进来,橘黄的光线中只有一个雏鸟般的影子,那栗色的头发还是如雏鸟长出的第一层绒毛。 绒毛在夕阳的微风中颤了两颤,丁央的心也跟着颤了两颤。 秦菲果然没有来。 看来秦菲现在虽然忌惮季童,但她跋扈惯了,打扫清洁区这种事她是肯定不屑于做的。 但丁央对秦菲的缺席有点开心。 她拿着扫帚走过去:“我帮你吧。” 季童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没同意,也没拒绝。 丁央并不想让季童觉得她太缠人,拿着扫帚走到了走廊另一端,和季童分扫走廊的两头。 她拿扫帚扫灰,像一下下搅动着投在走廊上的夕阳,在这同一片夕阳中,有季童小巧的身影,和雏鸟绒毛般栗色的长发。 丁央觉得一颗心被塞得满满的,伴着些酸胀。 不知扫了多久,再一抬头的时候,季童的身影却在走廊上消失了。 丁央本来满满的心脏瞬间一空,拎着扫帚走过去。 “季童?”她用很小的声音喊了一声,像怕惊扰什么。 “嘘。” 这时一只小而粉白的手,快速在她手臂上一拉,丁央吓了一跳,才发现季童把她拉到教室外一面墙后躲着。 季童身上的奶味瞬间弥散开来。 丁央喉头动了动,就听季童压低声音说:“看里面。” 第27章 丁央顺着季童的视线往教室里看去。 那教室以前是一间实验室,后面还有一排洗试管烧杯的水槽,在走廊尽头采光不好,就算这时走廊大半都照在橘色夕阳中,这间教室却笼在一片暗影里。 像黑夜提前降临似的。 这教室现在除了用作考场,平时是没有人的,这会儿也没开灯,丁央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发现角落里藏了两个人。 等她的眼睛更适应那黑暗了,她才勉强从一堆桌椅后冒出的头发轮廓看出,那是每天早上买面包会路过她们教室的短发女生。 同学都怎么说她来着—— “txl。”“听说她们俩睡过了,不知真的假的。” 那她此时拥着的那个长发身影,无疑就是众人口中她那个“女朋友”了。 丁央一下子变得口干舌燥起来,她飞快瞟了眼身边的季童,季童藏在墙后,兔子似的没发出任何声响,一双玻璃似的眼珠却全神贯注盯着教室角落。 丁央不得不顺着她的视线再往那边看去。 不知道同学口中这两人“睡过”的传言是真的还是假的,至少现在,这两人的亲昵异常纯洁。 短发女生揽着长发女生的腰,嘴像轻柔筑巢的鸟一样,一下下轻啄在长发女生的唇上。 在夕阳失算的一片暗影中,因为那是两个美好的女孩子,形成了极之暧昧缱绻的一幕。 丁央不知季童为什么要在这全神贯注偷看这一幕,可她也没什么走开的理由。 她觉得除了一脊背的汗,比周日在季童家泡澡时还热。 季童身上的奶香味肆意弥散。 “喂……”她想走了。 季童:“嘘。” 一点走开的意思都没有。 直到短发女生把长发女生的头发,轻轻拨弄着理好,两人应该是脉脉对望了一会儿,手牵手向着教室外走来。 季童这时才把丁央猛地一拉,飞快闪身到墙角。 丁央一紧张差点没摔了,心跳如雷的听着那两个女生走远了。 因为每周打扫清洁区的时间是不固定的,那两个女生也没想到今天她们会来吧。 丁央瞟了季童一眼,相较于她的面红耳赤,季童一张娃娃般精致的脸上依旧没表情,只是看上去若有所思,像在想着什么。 丁央问:“你为什么要看?”心扑通扑通跳着。 “嗯?”季童心不在焉的,注意力显然不在她身上。 丁央:“你是txl么?” 她家乡没有这样的事,至少在她十七年的所见所闻里,没有这样的事。但不知为什么,这件事伴着今天偷看的这一幕,像一块掷入海子的石头一样沉进了她心的最深处。 好像就这样快速的、悄无声息的被她所接受了。 “你在说什么?”季童奇怪的瞟了她一眼,拎着扫帚走开了。 ****** 季童下晚自习回家的时候,脑子里想着今天偷看别人接吻的一幕,心里想着沈含烟会在客厅给她留的一盏灯。 虽然此时她心里还没有一根显形的线,把这两件事清晰的联系起来。 没想到屋子里暗着,季童一愣的时候,已经看到院子前站了两个人。 季童那张小而乖巧的脸,一下子变得没表情了,背着双肩书包走过去。 沈含烟站在那里,和一个男人。 就是上次聚会季童见过的那个男人,沈含烟的师兄骆嘉远。 骆嘉远跟沈含烟站得很近,手里握着沈含烟纤细的胳膊。 他完全没想到夜色中会有个身影悄无声息的走近,被季童吓了一跳。 还是沈含烟先出声叫她:“季童。” 骆嘉远说:“哦,对,你妹妹。”他笑看着季童:“上次小小的黑骑士。” 季童也不知是哪几个字刺痛了她的心脏,是“你妹妹”,还是“小小的”。 她没什么表情的开口问:“你脚怎么了?” 对着沈含烟问的。 沈含烟和骆嘉远个子都高,都比十七岁的季童高出一头,季童也不知自己喝那么多牛奶还会不会再长高,她并不喜欢现在自己仰视沈含烟和骆嘉远的视角。 她决定今晚喝两杯牛奶。 沈含烟说:“实验室堆得太满,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季童在心里说:沈含烟这个人看起来这么理性,怎么做事情却毛毛躁躁。 她想批评沈含烟,因为她不喜欢此时骆嘉远扶着沈含烟站在她面前。骆嘉远有着轮廓分明的一张脸,和沈含烟清冷的脸一起,被夜里的一点月光勾勒出明晰线条。 而季童自己的脸虽然小,瓜子形,却因还没完全脱去婴儿肥,颌线都被模糊掉。 季童走上前去,从骆嘉远手里接过了沈含烟的胳膊:“我来。” 她站在骆嘉远和沈含烟之间,沈含烟没有拒绝她。 哦妈的,季童在心里说,她这时又喜欢沈含烟是个毛毛躁躁的人了。 这让她和沈含烟无限靠近,手里捏着沈含烟胳膊内侧最软的那块肉,鼻子里闻着沈含烟身上的洗衣粉味。 沈含烟对骆嘉远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骆嘉远看了扶着沈含烟的季童一眼,点点头:“明早我来接你。” 季童脱口而出:“我可以送。” “说什么呢?”沈含烟笑了笑:“你不上学的么?”她对骆嘉远点了点头:“明早麻烦你了。” “不麻烦。”骆嘉远温和的说:“沈师妹你早点休息,还有,晚安,小骑士。” 他伸手在口袋里摸了两摸:“我记得今天有师妹给了我糖来着……” 季童:“我不要别人的糖。” “季童。”沈含烟说:“要讲礼貌。” 骆嘉远呵呵一笑:“想要也没有了,我没找着,不知随手放在哪了。” 他对沈含烟说:“那我先走了。” 沈含烟:“路上小心。” 两人各怀心思,望着骆嘉远的背影远去,季童扶着沈含烟进屋,沈含烟的脚好像伤得还挺重,走路有点一跳一跳的,基本不用左脚发力。 季童问:“你是去书房么?” 沈含烟点点头:“今天拖晚了是在等一组实验数据,我去把数据整理了。” 季童:“我扶你上去。” 上楼梯的时候,沈含烟还是一跳一跳。 季童:“你放心撑着我。” 沈含烟笑着说:“你的小身板撑得住么?” 她是比骆嘉远矮,也比骆嘉远瘦,但此时沈含烟的手搭在她肩上,温柔得像是一个拥抱。 季童捏了捏沈含烟从她肩头垂下的手指:“撑得住。” 谁会撑不住自己的世界呢。 那整个世界不就塌了么。 把沈含烟扶到书桌边坐下以后,季童有点喘,沈含烟看着她笑,她就立刻屏息不让自己喘了。 她对沈含烟说:“你等一下。” 转身飞快的跑下楼,回来的时候脚步变很慢,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满满四杯牛奶。 沈含烟:…… 她看着季童慢慢挪动着步子,双眼紧紧盯着四杯牛奶,生怕随着自己步子晃动洒了。 等把托盘稳稳放到书桌上以后,季童终于松了口气,连沈含烟都替她松了口气。 季童把两个杯子端起来放到沈含烟面前:“两杯你的,两杯我的。” 沈含烟:“怎么翻倍了?” 季童:“补钙,养你的骨头。” 沈含烟:“那你呢?为什么也喝两杯?” 季童咧嘴一笑:“因为我爱喝。” 总不能说因为骆嘉远,十七岁还想拼着长个子吧。 沈含烟看着季童咕嘟咕嘟,一口气干完了两大杯牛奶。 放下杯子打了一个小小的嗝,又飞快用手捂住嘴,不好意思的看了沈含烟一眼。 沈含烟觉得有点好笑。 如果此时她有面镜子的话,她应该能更敏锐一点发现,她对季童的视线变得柔和起来。 季童说:“你快喝啊。” 沈含烟:“我慢慢喝。” 季童:“不行,现在秋天了,牛奶一会儿就凉了。” 她眼巴巴看着沈含烟,像是期待着人投喂的小兔子。 沈含烟笑了:“好吧。” 她仰头喝奶的时候觉得季童一直看着她,那眼神让她有点不自在,可她放下杯子看了眼季童,发现季童在盯着桌上一本书的封面看。 也许只是她的错觉。 季童把杯子收走以后,又转回来敲了敲书房的门:“我可以进来吗?” 沈含烟:“我说了,这是你的书房。” 她的边界感,只限于她自己的房间。 季童笑嘻嘻走进来:“那你学你的,我待在这儿行么?” 她走到沙发上躺下,塞上耳机,好像准备在这打游戏。 沈含烟瞟了她一眼。 以前暑假的时候,季童有时会在她学习的时候,赖在书房打游戏,后来开学了就待得少了,自己去练画画什么的。 今天不知怎么又来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脚疼,沈含烟总觉得今晚学起来有点走神。 她瞟着季童躺在沙发上的身影,头向着她这边,脚跷起来一晃一晃,脚上是一双独属于少女的洁白袜子,头顶遥相呼应般,是个同样洁白的旋。 季童忽然开口,沈含烟一下子撤开眼神。 季童问:“姐姐,你觉得骆嘉远帅么?” 沈含烟:“什么?” “哦,就是我在追剧。”她翻了个身趴在沙发上,对着沈含烟撑起下巴:“大家都觉得吴x很帅对吧。” 她报了个流量演员的名字,然后问沈含烟:“骆嘉远跟他长得有点像对吧,你觉得骆嘉远帅么?” 沈含烟看起来认真思考了一下。 季童忍不住问:“你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么?” “我很忙,没功夫想这个。”她看着季童,然后又想了想:“按照时下标准,骆嘉远应该是帅的吧。” 季童咧嘴笑起来:什么叫按照时下标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但沈含烟这个答案无疑让她心情很好。 她一下子从沙发上跃起来:“骆嘉远没帮你擦药吧?” “什么?”沈含烟微妙的皱了皱眉头:“当然没有。” 季童说:“那你等一下!” 她又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小鸟一样飞出了书房,不一会儿拿着瓶按摩药油回来了。 她坐在沙发上有模有样的,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坐这儿来,要我扶你吗?” 沈含烟:“不用。” 书房就这么大,从书桌到沙发,也就那么几步的距离。 季童看着她:“那你过来呀。” 沈含烟:“不会过期了吧?” 季童笑起来:“没有,季唯民前几个月打高尔夫扭伤了腰,这是阿姨那时候买的。” 她看了一眼药盒上的保质期,报出一个遥远的数字。 沈含烟这才慢慢站起来,拖着完全不能发力的左脚,一蹦一蹦朝她这边走来。 她在季童身边坐下,季童拍拍自己的膝盖:“放这儿。” 沈含烟犹豫了一下,季童已经弯腰去抱她的脚了。 少女低头的时候,沈含烟又能看到她头顶那个白色的旋,让人联想起她脚上的那一对白袜子。 那样的白,是属于少女才有的白。 季童把沈含烟的脚放在她膝盖上,少女骨量纤纤,沈含烟感到季童膝盖上的骨头在硌着她小腿。 季童说:“我要脱袜子了喔。”她把沈含烟的牛仔裤卷起来,飞快碰了一下沈含烟的脚踝:“我手凉么?” 沈含烟:“不凉。” 她双手支着自己的身子,手掌撑在沙发上,手指顺着布艺沙发的纹路一点点抠进去。 明明不凉。 为什么鸡皮疙瘩像苔藓一样,细细密密爬满了她的小臂。 季童缓缓褪去了她的袜子。 她还是怕自己手凉,很小心的不要碰到沈含烟的脚踝,可仍不能完全避免,于是手指像弹琴,在沈含烟的脚踝上一跳一跳。 她一直侧着头,从沈含烟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栗色的长发顺着肩膀垂下,露出一点纤细的脖子,喉头微微滚动。 沈含烟不知为何,自己的喉咙也跟着滚了滚。 季童脱完袜子以后,仔细盯着沈含烟的脚踝:“好肿。” 她小声说:“像个大馒头。” 到这时,沈含烟才真实的笑了起来。 季童说的这是什么孩子话。她看着季童,季童一边搓热双手一边转脸过来笑着看她,唇边一层细细的绒毛,反着着房顶一盏复古吊灯的光晕。 季童抬起双手做出一副小恶魔的样子:“我要来咯。” 沈含烟笑:“来吧。” 季童小心的把药油倒在手心里又搓了搓,双手抚上沈含烟的脚踝。 在那粉白细瘦的手指触上来的一刹,沈含烟的身子有一个极其微妙的抖动,好像有一根钢丝一样的细线从她后腰际伸出来,连着她的脖子绕两圈往后一扯。 浑身脊骨紧绷,动弹不得。 可明明季童的手势那么轻柔。 对着沈含烟肿起的脚踝,缓缓的揉搓,慢慢的摩挲。 那一刻沈含烟忽然觉得,她以前穿的裤子都太粗糙了。 要不怎么会在少女手指摩挲的时候,觉得好像丝缎,电流一样的感觉从脚踝窜起,很快的蔓遍全身。 手臂上那苔藓一样的鸡皮疙瘩又起来了,并且很久不褪,细密的顺着手臂往上爬,让她觉得自己不止牛仔裤,而是一切衣物都过分粗糙。 随着她胸一起一伏的呼吸,不断摩擦。 她不露声色的放慢呼吸,让自己去闻空气里的药油味,凉丝丝的,有麝香,有薄荷,和少女暖暖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 她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是在擦药。 季童扭头问她:“痛么?我这样按的轻重可以么?” 沈含烟盯着季童唇边的绒毛:“可以。” 季童不知为什么,没有把头转回去,一边按着沈含烟的脚踝,一边盯着沈含烟的脸看。 沈含烟移开了眼神:“你和丁央今天相处得怎么样?” 季童:“你很关心她?” 沈含烟:“她不是你朋友么?” “她今天来帮我扫清洁区了。”季童撇了一下嘴:“上次开家长会我不是和秦菲打架了么?老周罚我们扫清洁区。” 沈含烟笑。 她喜欢季童这些露出孩子气的时刻,一点一点细碎的藏在她们相处的时间线里,一颗颗珠子似的穿起来,让空气里紧绷的那条钢丝变成了柔软的鱼线。 可就在沈含烟放松警惕的时候。 季童忽然说:“今天我和丁央一起看到了件事。” 她在沈含烟脚踝按摩的力度好像加重了点,那微微的一阵痛意,让沈含烟似有预感。 果然,季童盯着她的眼睛说:“我们看到两个女生躲在没人的教室里亲嘴,有很多同学在传,说她们是txl。” 她静静看着沈含烟,玻璃一样的眼珠,像只干干净净的小兔子。 她的眼神向下移,盯着沈含烟的鼻梁,鼻尖,接着是人中,最后落在略显纤薄的唇上。 她轻声开口:“女生和女生,也是能亲嘴的么?” 沈含烟叫了她一声:“季童。” “你弄疼我了。” 季童“啊”了一声飞快移开手:“对不起!” 季童移开的手给了沈含烟一线生机,让她得以思考如何回答季童刚才的那个问题。 “可以。”最终她决定给出一个并不违背自己心意的答案:“这个世界就是有各种各样的存在,存在即合理。” 季童小声的:“噢。” 沈含烟:“但是你不可以。” 季童眨着眼睛看着她。 沈含烟万万想不到有一天她会像老干部一样,在季童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你还小,你才高三,别人怎么样我们先不说,但你的任务是好好学习。” 沈含烟你在说什么?她在心里问自己。 季童还是眨着眼睛看着她。 沈含烟说:“季总希望你好好学习。” 季童问:“那你呢?” “我?”沈含烟说:“我希望你不要浪费时间,去获得你自己想要的前途。” 季童又“噢”了一声,看上去像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 等沈含烟洗完澡后,季童从自己卧室钻出来,把沈含烟扶回了卧室。 她说:“我再给你擦一遍药吧。” 沈含烟说:“我自己来。” 季童捏着药瓶不说话。 沈含烟伸出手:“季童,给我。” 季童不情不愿的把药瓶往沈含烟手里一塞,兔子一样转身飞快的跑走了。 关沈含烟卧室门的时候稍微有点大声,微微“砰”一声,是那种想摔门又不敢的力度。 沈含烟把脚抬到床上,露出自己的脚踝。 平时纤纤一握,这会儿却真肿得像个馒头似的。 她把药油倒在手心,搓了两搓覆在脚踝上。 她自己的手,较少女来说还是过分粗糙了些,并没有那种引起全身颤栗的丝绸般的触感。 这让她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季童真的才十七岁。 是会穿一对白色袜子、连带着头上的发旋都洁白的十七岁。 ****** 第二天一早,季童背着书包出门的时候,看到骆嘉远正站在她家门口。 两人都对这突然的碰面没准备,彼此愣了一下。 季童说:“你好早。” 骆嘉远尴尬的笑了下:“就是有点早,所以想在门口等等。” 这时季童身后的铁门响了,沈含烟清丽的身影从门后走出来,今天倒没一跳一跳了,但是一瘸一拐的。 她没想到这两人一起站在门口,也愣了一下。 季童没来由的生起气来:“骆嘉远,你早到了就应该按门铃,我可以把我姐扶出来。” 骆嘉远好脾气的笑了下:“我的错,下次我早点按门铃。” 季童噎了一下。 难道骆嘉远不应该说,他下次会晚一点来么? 骆嘉远问沈含烟:“我还没给你发微信,你怎么就先出来了?” 沈含烟:“我走得慢,本想着先出来到门口看会儿书等着你,没想到你已经到了。” 骆嘉远挠挠头,年轻人青涩的胡茬在朝阳中熠熠生辉。 季童觉得有点刺眼,踢开一颗挡在她脚边的小石头:“我去上学了。” “等一下。”骆嘉远面对季童有种讨好的神色,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给你带了份早饭,小骑士。” 袋子里有杯豆浆,还有块白色的米糕,撒着一朵一朵精致的桂花,连那袋子上都印着可爱的卡通小熊。 总而言之,和季童每天早上看她同学在她路边买的早饭很不一样。 而骆嘉远的手里还拎着一模一样的另一份,显然是给沈含烟的。 季童盯着骆嘉远的手没接。 沈含烟解释:“其实我们在家吃过早饭了。” 骆嘉远又尴尬了一下:“是吗?” 到这时,连季童都已经发现骆嘉远身上有种很珍贵的品质,就是骆嘉远身上常有一种少年才有的羞涩感。 这让骆嘉远不管有钱没钱,不管有没有前途,一下子从一众油腻的男性跳脱出来,变成了一个特别的存在。 骆嘉远的这份羞涩显然也引起沈含烟的注意,沈含烟犹豫了一下。 季童抢在沈含烟的前面说:“其实我早饭没吃饱。” 第28章 季童把骆嘉远递给她的早饭接了过去,又看着骆嘉远手里的另一份。 “我能两份都要么?”她是对着沈含烟问的。 沈含烟:“你吃过早饭了。” 季童眨眨眼:“我在长身体,我想长得像你一样高。” 沈含烟就笑了。 季童发现了一个规律,那就是她偶尔露出孩子气一面的时候,沈含烟总是会笑,那是一种紧绷很久之后放松的笑容。 于是她对着沈含烟撒了个娇:“行不行嘛?” 沈含烟笑着说:“行吧。” 她从骆嘉远手里接过本属于她的那份早饭,对骆嘉远点点头:“那我就借花献佛了。”她叫季童:“过来拿。” 季童笑着走到她身边,把早饭接过去了。 骆嘉远看着她俩:“那我再去买一份。” 沈含烟:“不用,我都吃过早饭了。”她叫季童:“快去上学吧,要赶不上 第一节 课了。” 骆嘉远问沈含烟:“还是我扶着你走吧?” 季童警惕的问:“不会要去坐地铁吧?” 骆嘉远:“不,我们打车。” 沈含烟立刻说:“钱我来付。” 骆嘉远温和的说:“这个一会儿再说。” 季童和沈含烟分别走向两端,季童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骆嘉远扶着沈含烟走着,两人的身高倒是很般配。 季童又一脚踢飞了脚边的一颗小石子,拎起手里的两份早饭看了看。 好哇骆嘉远。 原来骆嘉远在沈含烟的那份早饭里,放了两块巧克力。 季童一路走,一路拎着两份早饭晃晃悠悠,直到看到一个垃圾桶,她拎着早饭走过去。 可当眼尾瞟到一个流浪汉时,她改变了想法。 “喂。” 流浪汉坐在路边花坛上,没想到有人叫他,懒散的抬眼。 他明显愣了一下——清晨的阳光中,在他面前,站着一个娃娃般小巧干净的姑娘。 粉白的皮肤,齐刘海加玻璃眼珠,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总有一种怯生生的情态。 像什么呢,流浪汉想了一下。 哦对了,像那种白白的兔子,小嘴总是一耸一耸、很怕人的那种。 但是。 流浪汉又抬眼打量了小姑娘一眼,觉得她怯生生的表面下,真正的胆子可不小。 毕竟他不知流浪多少时候了,身上的衣服烂得不像话,长长的头发弯曲打结,垂下来几乎遮住整张脸,属于走在街上必须避开一切制服人员的存在,不然立马会被送去收容所。 至少他在这一片溜达了七八天,所有人看到他都吓一跳赶紧避开,唯独这个兔子似的小姑娘,有胆子上前跟她说话。 小姑娘晃晃手里的两个袋子:“吃么?” 流浪汉点点头,伸手想去接。 小姑娘手一躲:“我有个条件。” 流浪汉看着她。 小姑娘说:“你必须把这两份早饭吃得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剩。” 不要再让它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流浪汉点点头。 小姑娘就笑着把两份早饭往她手里一塞:“谢了。” ****** 晚上季童去书房送牛奶的时候,沈含烟叫住她:“你过来。” 季童磨磨蹭蹭走过去:“不是叫我学习吧?” 沈含烟觉得有点好笑:“你怎么总担心我叫你学习?” 季童:“因为你是季唯民派来的奸……” 沈含烟替她把话说完:“奸细。” 季童小小声:“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叫你学习。”沈含烟说:“我问你,今天早上的两份早饭呢?” 季童眨眨眼:“吃了。” 沈含烟:“都吃了?” 季童:“嗯。” 沈含烟:“行,你去吧。” “啊?”季童又眨眨眼:“怎么了吗?” “没怎么,你去吧。”沈含烟已经埋头于她的一堆书中了。 ****** 晚上季童上床的时候,随便扯了个毛绒玩具在怀里抱着,躲在被子里滚来滚去拧麻花。 滚了半天透不过气,猛一掀被子露出乱糟糟的一颗头,灯光下一看,她随手抓来的玩具是一只屁桃,两只弯弯的眼睛盯着她不怀好意的笑。 季童没想到自己被一个玩具看得更心虚了,小声嘀咕一句:“难道沈含烟发现了?” 发现她把早饭给流浪汉了? 不可能啊!沈含烟又没在她身上装监控。 第二天早上,季童发现了答案。 一大早在花园画完画,收拾完画板,季童准备去厨房做早饭,却看到那儿已经站了一个清秀的背影。 季童走过去:“你怎么这么早就下来了?怎么不叫我扶你?” 沈含烟:“我脚好一些了,扶着墙慢慢走没什么问题。” “久站也不行啊。”季童嘀咕一句:“你干嘛呢?” “你去坐着。”沈含烟说:“我来做早饭。” 季童愣了一下。 然后她反应过来,沈含烟是真的以为她每天早上没吃好。 这会儿沈含烟利落的打了个蛋,把一片吐司厚切,浸在蛋液里,然后拿出来扔到抹了一层油的平底锅里,顿时蛋奶香味就四散开来。 沈含烟又切了片火腿,瞟季童一眼:“你站这儿干嘛?” 季童:“我陪你。”她瞟了沈含烟一眼:“不行么?” “可以。”沈含烟煎着火腿说:“站着也是站着,把最近学的英语单词背我听一下。” 季童吓得溜到餐桌边拉开椅子坐下:“啊突然站得有点累。” 沈含烟一个人在厨房笑了一下。 季童坐在餐桌边,沈含烟不让她陪也没事,她就不停偷看沈含烟的背影。 又黑又长又直的头发。 条纹毛衣里纤细紧致的腰。 包裹在蓝色牛仔裤里修长的双腿。 即便以她一个艺术生的眼光来看,沈含烟全身没有一处不是美的,没有一处不是好的。 这样的沈含烟端着两个盘子向她走来。 季童马上跑过去:“我来端。” 沈含烟递给他一个盘子,她就一手端着,另一手扶着沈含烟。 往厨房里瞟了一眼:“怎么还有一个?” “那是给骆师兄的。”沈含烟说:“这两天麻烦她接送了。” “哦。”季童头低了下去。 什么嘛,原来不是给她一个人做的。 两人坐到餐桌边,沈含烟说:“从今天开始,我每天都给你做三明治。” 季童拿起三明治,好大好厚一个,两片煎过的吐司,夹着生菜火腿和滑蛋。 季童闷闷的咬了一口。 嗯?嗯嗯? 小兔子的双眼瞬间睁大了。 沈含烟坐在一旁吃她自己的三明治,好像有点得意的笑了一下。 季童懵懵的问:“你的滑蛋也是甜的么?” “怎么可能。”沈含烟咬着三明治扯出一块滑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季童舔舔嘴角,那里还沾着滑蛋一丝丝的甜。 她想了想又问:“那骆嘉远的滑蛋是甜的么?” “更不可能了。”沈含烟好像被她这句话逗笑了:“他可是个男的。” 季童头埋下去,又在厚厚的三明治上大大咬了一口。 那股甜变成了一条小蛇,不怎么听话的小蛇,顺着她的喉管游下去,本来该通往她的胃,偏偏不老实的一偏头,钻进了左边的心房。 季童第一次发现,人的心也是可以有味觉的。 看她大口大口吃着,沈含烟问:“好吃么?” 季童用力的点了点头:“沈含烟,你好棒啊,你好像我的哆啦A梦。” 沈含烟:“你叫我什么?” 季童晃着手里的三明治:“你说我每天早上吃这么营养,是不是还能长高一点?你说我能长到你那么高么?” 沈含烟笑看着她。 什么孩子话。 这个十七岁的孩子,还会继续长高,还会继续长大。 沈含烟的手指动了动,要不是这会儿捏着三明治手有点油,她忽然有一股摸摸季童头的冲动。 季童又问:“等我长到你那么高的时候,我可以叫你沈含烟么?” 沈含烟松动的手指,又对着面包片按了下去,这时她已经明确意识到,她不能摸季童的头了。 如果拿两个成年人的尺度来衡量,那实在是个有点暧昧的动作了。 她淡淡收起自己空掉的碗碟:“别说傻话,快点吃完去上学了。” ****** 中午的时候,沈含烟在实验室,骆嘉远来给她送午饭。 实验室的人看到骆嘉远挤眉弄眼:“骆师兄。” 骆嘉远有点不好意思。 直到走得很近了,沈含烟才意识到他来了,摘下防护眼镜和手套:“骆师兄,这两天麻烦你了。” “没事啊。”骆嘉远笑笑,在沈含烟的桌边坐下:“本来我这两天就被老张发配过来跟老顾做项目,都在R大这边。” 沈含烟打开饭盒,都是R大食堂的菜色,既不敷衍,也不过分殷勤。 不得不说,从各种意义上,骆嘉远都是一个很让人舒服的年轻人。 沈含烟夹一筷土豆丝,混着米饭喂进嘴里:“你吃了吗?” “吃过了。”骆嘉远明显在踟躇。 沈含烟主动问:“有事?” “那个……”骆嘉远:“这周日许彤和陈骞结婚,你也收到请贴了吧?” 沈含烟点点头。 她其实跟谁都不太熟,但许彤和陈骞都是顾峥门下,所以对她们这些顾峥的得意门生,结婚请贴人手一份。 骆嘉远的手指放在桌上蜷了蜷,指甲修剪成干净的椭圆形:“你要是没跟别人约的话,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沈含烟:“这算约会么?” 骆嘉远心一横:“算。” 沈含烟:“那好吧。” 沈含烟一答应,骆嘉远反倒愣了一下。 他看了眼在他面前吃饭吃的毫不忸怩的沈含烟,又挠了下头:“其实我没想到。” 沈含烟嘴里包着口炒蘑菇:“什么?” 骆嘉远:“其实我没想到你会愿意让我接送你,更没想到你会答应跟我一起去婚宴。” 沈含烟笑了下:“看来我这人不怎么好相处。” 骆嘉远慌忙摆手:“不是这意思,就是……你太高冷了。” “其实没有。”沈含烟淡淡的说:“我只是比较珍惜时间,很多可做可不做的事,就不做了。” 骆嘉远走以后,沈含烟继续和实验室的人做实验。她们项目组什么人员构成都有——她要考研,有研究生师姐要发表论文,还有本科师妹要参加竞赛。 到下午三点的时候,一个牵头的师姐伸个懒腰:“好啦,等着实验数据出来就行啦。” 沈含烟看了眼表,大概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 师姐神秘兮兮抱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等着也是等着,我们来看部电影吧。” 沈含烟心想还是算了,她走到一张空着的桌子旁,拿起书包掏出一本书。 师姐叫她:“你偶尔也参与一下集体活动嘛,我昨天下的电影最近可火了,保证不浪费你这两个小时!” 沈含烟没说话,倒是师妹已经被勾起了兴趣:“什么什么?” 师姐更神秘的压低了声音:“姬片!” 沈含烟还反应了一下什么叫“姬片”,就听师妹用同样压低的声音说:“啊我知道了!是不是那部讲女生物学家和贵妇的?特禁*忌特刺激!” 哦这下沈含烟就懂了。 是一部讲女人和女人在一起的电影。 还是两个不能在一起的女人。 师妹过来拖沈含烟:“沈师姐,你就跟我们一起看吧,我这儿还有中午买的薯片可以当零食呢。” 沈含烟就这样被她拖过去,坐在了电脑前的第二排,前面是三颗毛茸茸的脑袋,显然对于这一部题材新奇的电影兴奋不已。 沈含烟坐在那里,心想她本可以拒绝师妹的邀请,就像她每一次所做的那样,但不知为什么,她没有。 电影开始了。 冷冽的风。灰色的海岸。独属于古生物学家的粗糙双手。皮肤苍白的年轻贵妇。 沈含烟盯着屏幕里饰演年轻贵妇的美国女演员,她多像一只雏鸟啊。 苍白的、脆弱的、会躺在人手心微微颤抖的。 师妹“嘶啦”一声撕开了薯片袋子,前排轻微咀嚼的声音传来,传到沈含烟这里的时候,她轻轻摇了摇头。 不过她看了眼薯片袋子,红色的,很正常的烤肉味,不像某只小兔子,薯片袋子都是淡粉淡绿,奇奇怪怪的荔枝味栗子味,连薯片都是甜口的。 真的还是个孩子。 可是她看着电视里的年轻贵妇,她对沧桑粗砺的古生物学家来说,何尝不是个孩子,苍白着忧郁着可也澎湃着,带着股对生活一无所知的天真。 沈含烟发现这女演员细幼的眉眼,在不断不断的让她想起一个人。 所以当年轻贵妇一下掀开自己的裙摆,前排的师姐师妹发出低低一声惊呼,沈含烟很安静很沉默,可她放在膝盖上的指尖微微颤抖。 一时之间,小小的实验室里都是激烈喘息的声音,沈含烟隔着前排师姐的半颗脑袋,看着屏幕里的两人抵死缠绵。 她的视线里还有师姐扬起在鬓边的一缕自来卷发,可没对她构成任何影响,她只盯着屏幕里年轻贵妇的皮肤上,泛起一抹近乎病态的嫣粉,手心微微出汗。 直到电影放完,实验数据差不多要出来、可以进行下一轮了,沈含烟迫不及待戴上防护眼镜和手套,好像要遮掩和躲避什么。 实验室的人是一群直女,以前都没看过这类型的电影,这会儿已经准备开始做实验了,还忍不住兴奋的讨论:“没想到女人和女人在一起这么美好,这不比贵妇和她老公香多了?” “美好什么呀,她俩最后不还是没在一起么?” “嗨,这就叫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总比一潭死水的活一辈子好多了吧?” 沈含烟低头盯着手里的烧杯。 师妹突然cue到沈含烟:“沈师姐,你觉得呢?” 沈含烟开始自己的实验步骤,淡淡的说:“我没什么想法。” 师妹笑:“沈师姐是纯纯的理工女,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会让她心动。” 实验室的人一起笑起来:“那可难了。” ****** 这一周,每晚小兔子到沈含烟的书房送奶时,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皮半掀偷偷瞟沈含烟,沈含烟一看过去,她眼神就也像受惊的兔子,飞快的移走了。 沈含烟:“有事?” 小兔子猛摇头:“没事没事。” 沈含烟没跟她纠结,要是真有什么事的话,时间一久,想藏也藏不住。 时间就这样来到周日,下午小兔子小半天没课,晚上也没晚自习,一直待在花园里画画。沈含烟难得不用去实验室,去书房学习之前,问了小兔子一嘴:“不叫丁央来玩?” 小兔子顿了顿:“今天不叫。” 两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各自忙了一下午。 快到傍晚的时候,沈含烟站起来走回自己房间,拉开衣柜门。 与一般女生不同的是,她的衣服很少,无非就是一些T恤卫衣牛仔裤,黑色灰色藏蓝色,挂在衣柜里浑然一体。 至于唯一的一条裙子,沈含烟拨开一堆卫衣牛仔裤,眼神落在衣柜最边上。 那里挂着一条白色的裙子,上面有淡淡紫色的鸢尾印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很不像她,这还是大二时参加新年合唱,为了班级活动不得不买的。 沈含烟犹豫了一下,把裙子取出来穿上。 她看着镜子里的人,修长的身材,高挑的个子,露出袖子的半截手臂牛奶白,但上次扭脚时撞出的一块淤青始终没消,在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沈含烟从衣柜里拿了件毛衣穿上,正在套第二只毛衣袖子的时候,卧室的门被敲响了。 沈含烟:“进来吧。” 小兔子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伸了进来,一看沈含烟愣了一下,推开门,站在那儿咧嘴笑。 沈含烟把马尾从毛衣领子里拉出来,在镜子里刚好可以看到小兔子的一张脸,她在镜子里与小兔子对视:“什么事?” 小兔子笑着说:“沈含烟,你怎么可以扎马尾呢?” ****** 季童走进沈含烟的卧室,拉起沈含烟纤细的手腕:“跟我来。” 沈含烟被季童拉着走出房间,垂眸看着自己手腕被季童小巧的手握着,一个皮肤是泛着青的冷白,一个皮肤是透着粉的嫩白。 白与白之间并不相融,透着过往的岁月、成年的分界、不一样的成长经历和各怀的心思。 季童把沈含烟带到自己卧室,让她坐在化妆镜前。 沈含烟四处打量了一下。 这算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来季童的卧室,上次为了叫季童起床来过一次,但那次没拉开窗帘也没开灯,整个房间混沌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而这时,窗帘开着,季童又开了一盏灯,房间得一切就看得很分明。 比如床靠墙的那一侧,摆着一整排玩偶,黄狗白狗粉兔子,还有一只眼睛很奇怪的桃子。 比如墙上贴满各种海报,都是沈含烟没看过的,穿机甲的少女飞在半空,应该是日系二次元那一挂。 比如梳妆台边放着半盒没吃完的薯片,盖子也不盖,很神奇的牛油果味。 季童站在她自己的一片小天地里,笑着问沈含烟:“你为什么穿裙子呀?” 沈含烟淡淡说:“晚上要出去吃饭。” 季童绕到沈含烟背后:“穿着这样的裙子,怎么能扎马尾呢?” 她伸手,轻轻碰了一下沈含烟的头又快速缩回去,问:“我帮你把皮筋拆了可以么?” 沈含烟有点好笑:“可以。” 季童握住沈含烟的马尾,把她的皮筋往下撸。 沈含烟发现,季童力气是真的很小,沈含烟的头发那么厚那么多,束在一起很粗的一把,皮筋绕成三圈紧紧绷着,季童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皮筋橹下来。 沈含烟的长发一瞬散下。 季童小声说:“像幅山水画。” 沈含烟:“什么?” “我不是学中国山水的。”季童飞快的在沈含烟头发上摸了一下:“但你的头发,像幅山水画。” 在沈含烟看过去的时候,季童的手已经缩走了。 沈含烟心想:我身上是带电么? 季童凑近她头发看了看:“这里有条印子。” 沈含烟:“嗯,每天扎完头发都有。” 她头发太多,皮筋箍得太紧,每天扎完马尾都会勒出一道痕。 季童伸手,擦过沈含烟的耳边。 沈含烟耳朵一热,发现季童一手扶在她肩头,微微俯身。 像落下的一个拥抱。 然后她发现,季童是越过她肩头、在梳妆台上拿了一把梳子。 一下,两下,三下。 房间里怎么会这么安静呢,明明窗户开着,外面有鸟鸣的声音风的声音偶尔婴儿车滑过的声音。 可沈含烟就是能听到季童的梳子,一下一下梳在她头发上,沙沙,沙沙。 季童说:“沈含烟,我给你化妆好不好?” 第29章 沈含烟说:“叫我沈含烟,不可以。” 季童撇撇嘴。 沈含烟又说:“给我化妆,可以。” 季童就笑了,跑到一边的衣柜里翻了一会儿,拿着一个化妆包回来了。 沈含烟瞥一眼:“我以为你不化妆。” 上次去给季童开家长会的时候,沈含烟发现很多高中女生都化妆,学校不让就偷着化,透明的睫毛膏淡淡的腮红浅粉的唇膏,倒显得季童素面朝天一张脸,在人群中好像异类。 就特别显小。 “我不化妆。”季童小声说:“但我是学美术的嘛,这些我都会的。”她举举手里的化妆包:“买回来玩过,不过不适合我。” 沈含烟想了一下,的确没法想象季童浓妆艳抹的样子。 沈含烟问:“你把化妆包藏衣柜里干嘛?怕季总发现?” “不是。”季童飞快的说。 一瞬沉默。 季童嘟哝着开口:“季唯民带回来的那些女人,她们有时候会偷偷进我房间,我不想让她们用,好脏啊……” 她说着突然住嘴:“我不是说你妈。” 但沈含烟显然在想另一件事:“她们不能用,但我能用?” “嗯。”季童认真的点点头:“你很干净。” 她把化妆包放到桌上,手指伸出来,轻挑了一下沈含烟的下巴。沈含烟坐着,她站着,垂眸认真盯着沈含烟的脸,像在观察三庭五眼的比例。 那眼神因认真而炙热,让沈含烟有点不自在。 就在沈含烟要移开眼神的时候,季童一瞬凑近,带着一股少女独有的蔷薇花香和奶香。 窗外一阵秋风,燃起郊外燎原火种的那种风。 季童一张粉白的脸凑到沈含烟面前,鼻尖几乎要抵上沈含烟的鼻尖,在沈含烟刚刚看过的电影里,那是一个即将接吻的姿势。 沈含烟知道这不可能,但她手放在化妆桌上,莫名捏紧了桌角。 果然季童在离她似乎只有一毫米的地方停下了。 季童看着她的眼睛,纤长的睫毛几乎要扫到她的睫毛:“你眼睛里有我哎。” 说着笑起来,好像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沈含烟淡淡的告诉她:“这是正常的光反射原理,如果你觉得这很神奇,我还可以给你讲讲屈光系统虹膜反射和瞳孔对光反射通路。” 季童:…… 她转身默默去翻自己的化妆包,小声嘀咕:“学霸好可怕。” 也就没有看到,沈含烟眨了眨眼。 刚才季童的瞳孔里,也同样有个她。 ****** 季童手速很快,这让沈含烟觉得她每天用在画画上的时间并非虚度。 她放下最后一把化妆刷:“好啦,看看。” 她绕到沈含烟身后,微微俯身,她的脸就出现在沈含烟的肩上,和沈含烟的脸一起映在镜子里。 一张清冷,一张幼嫩。 季童给沈含烟化的妆,和上次师姐给她化的很不一样,并没用什么重色,只是用各种深浅不一的大地色,打出不同层次的阴影。 于是沈含烟的一张脸上,眼窝更深邃,鼻梁更挺立,甚至鼻尖下也被季童打出一块小巧的阴影,显得鼻子和嘴唇的比例特别好看。 季童显然很满意自己的作品,笑着晃晃头,一点点细碎的头发扫在沈含烟脸上。 季童问:“我能拍张照么?” 沈含烟:“你会拍照?” “不是专业那种,就随便拍着玩儿。”季童绕到床头柜上拿了个相机,给沈含烟看:“毕竟我是学美术的嘛,构图比例那些,都差不多。” 沈含烟一张张翻着照片,有路边打盹的猫,一朵半开的花,现在已经很少见的铁匠铺。 季童什么都拍,但是沈含烟发现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拍人呢?” 为什么现在又要拍我呢? 季童顿了顿,然后笑着说:“我没什么朋友的嘛,季唯民一直不在,外婆又总躺着。” 她又追问了沈含烟一次:“可以拍你吗?求求你啦。” 沈含烟瞟了她一眼:“不要轻易说求这个字。” 季童吐了下舌头:“那,行不行?” 沈含烟想了想:“行。” 其实沈含烟是一个很少拍照的人。 以前在小山村的时候是没条件,那里的人每天在温饱线上挣扎;后来上了大学是自己不喜欢,总而言之她是一个慎独的人,空留一堆影像在世界上,她不知道意义是什么。 不记得你的人,也不会因为你多拍了几张照片而记得你。 但此时,也许是小兔子端着相机一脸期待。 也许是镜子里映出她自己的脸比平时更精神了几分。 也许是窗口送进的一阵风,带着难得的暖意撩动着窗帘。 不知是其中的哪个元素,让沈含烟挺了挺背,望向季童的相机镜头。 季童一张小巧的脸藏在相机后微笑,这时忽然又起的一阵风,撩动季童身后白色的纱帘,沈含烟下意识看过去。 那一瞬季童按下快门。 沈含烟回过神:“给我看一眼。” 季童笑着把相机藏到背后:“不给。” 沈含烟:“可你拍的是我。” 季童狡黠的眨眨眼:“你不是说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秘密吗?” 嗯沈含烟再次确认,兔子果然是一种胆小却狡猾的动物。 知道用她说过的话来反将她一军了。 这是好事。 沈含烟又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准备站起来。 “等一下。”季童走过来:“你要不要也给我化妆啊?” “你是小孩子化什么妆。”沈含烟说:“而且我不会。” 季童把化妆包递到沈含烟手里:“化口红就好。” 沈含烟迟疑一下。 季童走过来,牵着她毛衣衣角摇两摇:“我也爱漂亮的嘛。” 沈含烟就笑了。 季童这样子,让她想起那种七八岁的小女孩,正是性别意识第一次觉醒的年纪,开始偷穿妈妈的高跟鞋,小小的脚让鞋大得像一艘船,还要偷偷涂妈妈的口红。 在沈含烟的成长岁月里,奚玉一直是缺位的,这让沈含烟失去了偷穿高跟鞋和偷涂口红的机会。 不过把白纱蚊帐披在身上假扮仙女这种事,在沈含烟还不够成熟理性的幼年岁月,也是有的。 好傻。 那时候还幻想着自己的人生会徐徐展开,自己会身赋神奇的魔法。 季童牵着她的衣角又晃了晃让她回过神来:“行不行嘛?” 这种略带稚气的拖长语调让沈含烟放松下来,她说:“好吧。” 她拿起化妆包,里面有好几只口红,她瞥了季童一眼:不是说只玩过一次吗? 季童看着她笑。 她把打开的化妆包伸到季童面前:“要哪支?” 季童:“你帮我选。” 沈含烟:“你知道我是学化学的吧?” 季童:“那怎么了?” 沈含烟:“那意味着我是一个理工女,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 “没关系呀。”季童弯起眼睛:“我胆子很大的。” 沈含烟被她逗笑了。 她看了眼化妆包里的四支口红,红色橘色裸色甚至还有支深紫,老实说她很难想象涂在季童嘴上是什么效果。 季童刚才给她涂的是一支裸色,但季童唇色浅,会不会不适合。 沈含烟犹豫再三,拿起那支偏正红的。 她问季童:“这种深色的口红是不是要用唇刷涂?” 季童笑:“你怎么知道?” 沈含烟:“上次学姐给我化妆,我记得她用了。” 季童点点头:“是要用,但我没有。” 沈含烟:“那怎么办?” 季童又笑了:“你自己想办法呀。” 好像逗大人为难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沈含烟晃晃自己的手:“手指行么?” 季童笑着点头。 沈含烟旋开口红盖,那是一种红到几乎艳丽的颜色,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自然界很少见的颜色,沈含烟又犹豫:这颜色真的适合季童吗? 可季童跃跃欲试的催她:“快点呀。” 沈含烟的手指擦上口红。 这时窗外的夕阳已经不知落到几点钟方向了,可离昼夜转换又还早,整个世界变为了糊成一片的昏黄,好像泡在一瓶很多很多年的黄酒里,让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醉醺醺的色彩。 沈含烟面前的少女,也泡在这样的黄酒里,整个人都在发甜。 闭着眼,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翕动,小巧的唇微张。 那唇像一颗泡在黄酒里的小樱桃。 沈含烟轻轻托起季童的下巴,沾了口红的手指抹上去。 季童一抖。 其实接触季童下唇的一瞬,沈含烟也抖了一下。 她以前在一片散文里读到,说少女的唇软得像春天第一朵花瓣,沈含烟很难想象那是怎样的触感。季童的吻曾经落在她额头,但额头总不如指尖的触感神经发达,那过分柔嫩的触感让她指尖发颤。 她觉得说像花瓣并不准确。 像她来邶城之后才见过的那种天鹅绒。或者,像秋天刚生出来的小羊羔,腹部最柔软的那一块。 季童为自己的颤动找了个合理的理由:“你手好凉。” 她小声说,像抱怨。 沈含烟把手放到嘴边哈了两口气。 她发现涂口红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她的指腹要在季童这样柔嫩的唇上,来回来去摩擦。 那颗小小的樱桃,就在她的揉搓里不断变形,直到慢慢变得嫣红。 季童睫毛尖颤动的幅度好像更大了一点,直到沈含烟说一声“好了”,季童张开眼。 沈含烟发现了件了不得的事。 季童看着沈含烟问:“你怎么了?” 沈含烟:“没怎么。” 季童:“很不适合我是么?” 沈含烟看了看她,没说话。 季童:“哼我自己看。” 她凑到镜子前,沈含烟在她身边,默默低头把口红盖子旋好。 她没看季童,季童涂完口红的样子却像印刻进她心里一般。 季童对着镜子:“呃,嗯。” 好像也给不出什么合适的评价。 其实沈含烟很理解她,因为涂上这支口红的季童脱离了好不好看的范畴,而是像变了一个人。 沈含烟对化妆品没任何了解,当然说不出“蓝调红丝绒”这么专业的形容来,她只是感叹于一支口红的威力居然这么大,让一个一脸稚嫩的少女好像瞬间跳脱了她的年龄局限。 明明只是一支口红而已,为什么会让原本圆圆的眼睛变得细长了一些,原本圆润的鼻头变得挺立了一些,原本带点婴儿肥的脸颊变得立体了一些。 季童拉拉她的衣角,指指镜子里的自己:“你看,到底有没有很奇怪?” 动作却又分明还是稚气的。 沈含烟往镜子里望去。 这就是她发现的了不得的事,原来在她身边与她朝夕相伴的少女,某种意义上与成年也只有一步之遥,忽然拥有了与她并肩的立场和资格。 一支口红涂在季童嘴上,也好像涂掉了两人之间一条隐形的线。 曾经沈含烟好端端的在这头,固守成年人的底线。季童远远的在那头,挥霍着少年人的天真。 沈含烟垂下眸子:“要是觉得奇怪就擦了吧。” 她抽了张纸巾递给季童。 “我不。”季童把纸巾团成一团捏在手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我觉得挺好玩的。” 这时沈含烟的手机响了,她摸出来看了一眼,走到窗边接起:“喂?嗯,好,我马上出来。” 她收起手机指指自己的脸,面色已如平常一般淡然没什么表情:“谢了。” 她往房间门口走,季童一瞬错愕,从梳妆台前站起来:“你去哪?” 少女回家后换了条白色的睡裙,比夏天厚不少,但依然有那种带点英伦宫廷风的滚边,这让她像古堡里远离凡尘的公主,也许不老不死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年纪,嘴上一层耀眼的红色口红却在提醒,她离成年不过一线之隔。 沈含烟此时无比庆幸:“骆师兄在楼下等我。” 季童动了动涂着口红的嘴:“骆嘉远?” “我不是说了要出去吃饭么?”沈含烟说:“我和骆师兄约了,去同门师兄师姐的婚宴。” 她嘱咐季童:“阿姨会来做晚饭,我走了。” 脚步声响起得比平时更匆忙。 季童握紧了拳:是因为骆嘉远在楼下等她么? 呆站了半晌,季童忽然跑到窗边,远远看到沈含烟一个修长的身影走出了院子,拉开铁门,跟骆嘉远说了两句话,就一起走了。 季家这片墅区视野很好,季童站在窗口,能一直望到沈含烟和骆嘉远并肩的身影,顺着她家院子的红色砖墙,走过了木芙蓉,走过了蒜香藤,绿色的灌木枝桠落在沈含烟的肩头。 季童忽然打开衣柜随便拿了身衣服,连窗户都来不及关,背对窗口匆匆换好,蹬蹬蹬就往楼下跑。 跑到院子门口,还好左边是一条直路,沈含烟和骆嘉远走了一会儿了,季童追出来还能看到遥遥两个身影。 季童跟了上去。 ****** 沈含烟和骆嘉远应该是要去坐地铁,与季童每天早上走的方向相反。 这段路是沈含烟每天早上坐地铁走过的路,季童其实对这条路也很熟,因为在沈含烟来季家以前,她不知多少个傍晚,在这里无所事事的游荡。 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每次路过自家别墅,都会抬头望一眼那扇半开的窗户。 这样的距离看不见人影,也听不见女人故意压低的喘息,一阵阵的像被掐住咽喉的动物,让季童想逃。 那是季唯民带回家的第多少个女人,季童刚开始还数一数,后来就不数了。 直到走得双腿发僵,季童实在走不动了,就蹲在自己院子门口。 有路过的好心人看她小小一只:“小妹妹,迷路了吗?” 季童点点头。 那人又问:“爸爸妈妈的手机号记得吗?我帮你打个电话。” 季童摇摇头。 这时院子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季唯民带着一个口红几乎全脱的女人走出来,惊讶的问:“季童?你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季童就那样蹲着,仰起一张小脸看着他,像只流离失所的小动物。 好心的路人很警惕:“小妹妹说她迷路了。” 季唯民愣了一瞬,一脸尴尬的把季童拉起来:“她说着玩呢,这就是她家,我是她爸。” 路人问季童:“小妹妹,是吗?” 季童垂头站着,不说话。 季唯民更尴尬了:“这孩子从小胆小,估计吓坏了。” 他轻轻摇季童的肩:“说话呀,这是不是你的家?你不想要你的家了吗?” 季童终于开口:“是。” 路人这才放心走了,季唯民松了一口气,他叫季童:“快进去吧,我送阿姨走了就回来,来跟阿姨说再见。”又炫耀一般对身边的女人说:“这孩子从小最听话了。” 蹭花了口红的女人俯身冲她笑:“当然听话了,听话爸爸才喜欢呀,是不是?” 季童在心里说:需要你告诉我么? 那年她不过八岁,却已明白这道理明白了很多年。 于是她小声说:“阿姨再见。”于是季唯民满意的笑了:“我就说这孩子听话吧,你放心。” 那女人挑起唇角,伸着长长的红色丹蔻就要来摸季童的头,季童一躲。 季唯民说:“这孩子就是胆小。” 司机已经开着车在院子门口等了,季唯民送女人走到车边,季童没有先进去,而是站在原地眼巴巴看着季唯民。 季唯民接了个电话:“好,我就来。” 他转头看着季童小小的身影,一个人站在夕阳下,只有影子被拖得老长,孤单得有些可怜。 季童小声的开口叫他:“爸爸。” 你回不回来。 季唯民开口:“我有事要去一趟公司,你快进去,让家政阿姨做好吃的给你吃。” 说完季唯民跟女人钻进同一部车,呼啸着开车走了。 季童总觉得在车门关上以前,听到了他们互相调笑的声音。 但季童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忽然而起的一阵风,席卷着地上的枯叶,发出嗑啦嗑啦的声音。 扫过季童被夕阳拖得老长的影子,向更远的地面滚过去了。 ****** 总而言之,现在沈含烟和骆嘉远走的这条路,季童是很熟悉的。 她知道哪一块方砖有点松,如果下雨天踩上去会溅一脚泥。 她知道会路过一间小卖部,附近的小学生最喜欢在这里买卡牌。 她知道地铁口秋天会聚集起卖菠萝的小贩,有个梳辫子的大姐卖的比旁边男人的更好吃。 这会儿地铁口就聚集着两个卖菠萝的小摊,这么多年了,还是那个梳辫子的大姐和她旁边的男人。 骆嘉远停下脚步,好像在问沈含烟要不要吃。 季童在心里说:买梳辫子那大姐的,别买那男人的。 可沈含烟摇了摇头,并不要吃。 喔对了,沈含烟怎么会吃零食呢。 骆嘉远可真傻。 可这小小的窃喜像一丝烛光,只在季童心里闪了一闪就快速熄灭了。 因为无论骆嘉远怎么傻,现在走在沈含烟身边的是他,而季童只是一个鬼鬼祟祟跟在他们身后、人群中面目模糊的影子。 季童觉得沈含烟就永远不会是这样的影子。 她个子高,脸又白得发光,就连坐个地铁,都无数人往她身上瞟。 骆嘉远在沈含烟身边,好像在问下楼梯的时候要不要扶她,因为沈含烟前阵子扭伤了脚。 沈含烟摇了摇头。 季童混在人群里全神贯注盯着沈含烟,都没注意自己身边挤得不行,一个不小心就被人狠狠踩了一脚。 少女洁白的皮鞋上一个肮脏的鞋印,踩她那人慌了一下:“对不起!” 少女理也没理,像只灵巧会钻洞的兔子一样钻到人堆里去了。 ****** 邶城的地铁,好像永远只分人多的时候,和人更多的时候。 挤上地铁时忘了锁屏、下地铁时微信被挤卸载了这种段子,在这里好像是会真实发生的。 季童这会儿却很喜欢这样的人多,她跟了沈含烟一路,胆子越来越大,在人群中悄悄挤近沈含烟,近到可以看到沈含烟脖子上那颗痣的距离。 沈含烟依然不能发现她。 地铁终于来了,季童跟沈含烟和骆嘉远挤上同一节车厢,缩在沈含烟背后的一个角落。 其实她们离得多么近,近到她可以闻到沈含烟身上的洗衣粉味。 她对着沈含烟的背影伸出手。 旁边的大妈不乐意了:“小姑娘你干嘛呢?人这么多你就别乱动了。” “哦。”季童垂头丧气的放下手:“对不起。” 看似那么近的距离啊。 她一伸手,却还是触不到沈含烟的背影。 无论多么微小的距离,五厘米?十厘米?可差了,就是差了。 站在沈含烟身边的人,不是她。 第30章 就在这时地铁一个急刹,车厢内广播响起:“现在是临时停车……” 旁边抱怨声四起:“怎么又临停?” “二号线最近总这样,说在调试设备什么的……” 季童痛恨这次急刹,因为骆嘉远心明眼亮的在沈含烟胳膊上扶了一把:“小心。” 沈含烟点点头:“谢谢。” 沈含烟站稳后,骆嘉远的手就撤开了。 可季童又爱着这次急刹,因为所有人都往一个方向倒去时,她跟着人群往沈含烟那边倒,有那么一瞬间,她扬起的发丝触到沈含烟的毛衣袖子。 按理说沈含烟是不可能有感觉的,可车停稳以后,沈含烟就是往这边看了一眼。 季童吓得一下子转身,钻入人群里避开沈含烟的脸。 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还能听到骆嘉远在问沈含烟:“怎么了?” 沈含烟摇摇头:“没事。” 不一会儿,地铁继续往前开了,又不一会儿,沈含烟和骆嘉远下车了。 这一站下车的人不多,季童怕被发现,挤在人群里磨磨蹭蹭,直到车门关闭前最后一秒才冲下车。 旁边大妈直咂嘴:“现在的年轻人啊疯得来!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啊?” 季童心想:就是有了不得的大事。 她出了地铁站,远远跟在沈含烟和骆嘉远身后,数着两人的步子。 两人都很高,但男人的步子到底更大一些,骆嘉远走两步,沈含烟走三步。 季童个子没沈含烟高,腿也没沈含烟长,可她控制着自己的步频,跟沈含烟保持一次。 一步。 两步。 三步。 很好她做得到,季童咧嘴笑起来,跟在沈含烟身后再来一次。 沈含烟走在月光洒下的第一缕清晖中,她走在红砖墙挡出的阴影里,秋天的第一锅糖炒栗子经过沈含烟的鼻子过滤,才慢悠悠飘到她身边。 一步。 两步。 三步。 可是。 就算她与沈含烟的步频一致,走在沈含烟身边并肩的人,依旧不是她。 心一乱,步子就乱了,乱七八糟跟在沈含烟身后胡走一气,眼睁睁看着沈含烟和骆嘉远钻进了一家酒楼。 季童呆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到这时节,夜里的风已经有些凉了。 这时季童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季童接起来:“喂。” 电话里是一个机械般礼貌的声音:“季小姐,请问您和您朋友什么时候到店?” 季童:“到不了了。” 对面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起伏:“我店的双人生日晚餐为特别定制,如您不能按时到店,是不退不换的……” 季童打断她:“不用退,算了吧。” 对面的声音依旧维持着机械的礼貌:“好的季小姐,我店全体员工恭祝您生日快乐……” 季童把电话挂了。 凉丝丝的夜风吹在身上,她今天因为急着出门,胡乱抓了件长袖T恤套在身上,这会儿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什么嘛,她在心里嘀咕,哪有这样祝人生日快乐的,半点真心都没有。 可她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这时已经晚上七点过了。 也就是说,在她十八岁生日过去十九个小时零八分钟以后,她收到了第一份生日祝福。 虽然是这样冷冰冰的机械的语调。 又站了会儿,也许过了五分钟,也许过了十分钟,也许过了五十分钟。 季童连摸出手机看时间的心情都没有了,她觉得双腿发僵,夜风一阵阵吹来让她忍不住抱住胳膊,抬头向酒楼的二楼望去,那是沈含烟和骆嘉远去吃婚宴的地方,此时金碧辉煌,亮着暖黄的光。 看上去,可比风扫着落叶的街道暖多了。 沈含烟有脱掉她的外套毛衣、露出那条很好看的裙子吗? 季童冻得跺了两下脚,觉得脚趾尖跟手指尖一样,也麻了。 腿也是,在夜风里哆哆嗦嗦站不住,她吸吸鼻子,闻到一阵香甜的烤红薯气味。 季童走过去:“有烤白薯吗?” 烤红薯的大叔挺热情:“有哇,红的白的都有,可甜哩。” “帮我选个烤白薯。”季童交待:“千万别选成烤红薯了,我只爱吃白薯。” “你这个女娃娃奇怪得很。”大叔笑:“别的女娃娃都喜欢吃红薯,红薯比白薯甜哩。” 他选了个白薯递给季童:“这个行么?” 季童又确认了一次:“是白薯吗?” “你放心哩嘛。”大叔忽然催她:“不好城管来了,女娃娃你快付钱。”说着就把二维码往季童面前递。 季童被他的节奏搞得紧张起来,匆匆忙忙扫了码,大叔把三轮车骑得跟风火轮一样,一瞬间就没影了。 季童拎着她的烤白薯走回酒楼楼下,抬头望了一眼,二楼的灯光太晃眼,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不停晃动。 其中有没有一个,是她的沈含烟。 又站了一会儿,季童的腿更酸了,她不得不蹲在地上,打开烤白薯的袋子,大叔还给了她一个黄色的塑料小勺子,被她叼在嘴里。 “祝我生日快乐。”季童在心里说。 空气里有淡淡烤鸭的香气,油润油润的,不知是不是从沈含烟吃婚宴那一家飘出来的。 “小姑娘。” 季童暂停剥白薯的手抬头。 跟她说话的是个面善的女人,看着她的脸愣了一下:“你一个人蹲在这里,小小一个,我还以为是个迷路的小孩。” 季童这才想起自己嘴上还带着沈含烟给她擦的口红,蓝调丝绒红,让她比平时看起来成熟不少。 其实从客观上来讲,过了今天,她也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大人了。 可此时头顶一盏路灯,拽着她脚下的影子摇摇晃晃,好像她八岁那年站在家门口等季唯民,季唯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最终跟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上了车。 十年过去了,八岁的她走到十八岁的岔路口,可她仍然一个人蹲在路边,对着自己的影子。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季童觉得那把塑料勺子已经被她咬出了浅浅的牙印,她慢慢把那勺子从嘴里抽出,仰脸冲女人笑笑:“谢谢,我没事。” “那就好。”女人匆匆走了。 天地之大,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奔赴的地方。 而她一个人蹲在这里。 这时,她忍不住把手机摸出来看了一眼,静悄悄的没任何人联系过她,她点进通讯录季唯民的那一栏,手指顿了顿,最终还是退了出来,把手机塞回口袋。 她又把塑料勺子塞回嘴里咬着,双手开始剥白薯,一点点撕掉皮。 季童傻了—— 怎么是红薯啊?! ****** 沈含烟和骆嘉远一起走进宴会厅,陈骞穿着身西装站在门口迎宾,戴着平时那副眼镜,但看上去明显比平时紧张。 他先看到的是骆嘉远,走上去在骆嘉远肩上锤了一下:“兄弟,来了啊。” 然后他很快看到落后骆嘉远半步的沈含烟,明显愣了一下:“沈含烟?你也来了?” “怎么,不欢迎么?”沈含烟笑了一下:“恭喜了。” “谢谢谢谢,怎么可能不欢迎?就是没想到。”陈骞摸着头发笑。 毕竟沈含烟是R大最高冷的女神,著名的高岭之花,从不参与集体活动。 他只想到唯一一种可能性:“你俩谈了?” 骆嘉远立刻在他肩上反锤了一下:“说什么哪?” 陈骞呵呵笑:“行行行,那就当祝福,祝福哈。” 骆嘉远抓了把喜糖塞给沈含烟:“别听他胡扯了,我们先进去吧。” 陈骞看着他俩的背影笑。 坐进宴会厅,婚礼开始的吉时还有一段时间才到,中央长长的走道已经被洁白的铃兰装点一新,穿成小花童模样的小孩在上面跑来跑去。 骆嘉远看了一圈,看到他们同门所坐的那张桌子,和沈含烟一起走过去。 众人一看骆嘉远和沈含烟一起来了都在笑,其中一个师姐“哦哟”一声。 骆嘉远的脸又红了,汗津津给沈含烟拉开一张椅子。 沈含烟倒是很淡定:“谢谢。” 两人一起坐下后,众人又对骆嘉远挤眉弄眼了一阵,但沈含烟素来高冷,自带一股气场,众人也不敢随便跟她开玩笑,过了一会儿,也就玩手机的玩手机、聊天的聊天了。 骆嘉远一看没人注意他们了,才低声开口:“那个。” 沈含烟看着他。 骆嘉远清了清嗓子:“你今天挺漂亮的。” 沈含烟:“谢谢。” 骆嘉远悄悄瞟她一眼:“你化了妆?我都不知道你会化妆。” “我不会。”沈含烟说:“我妹妹给我化的。” 骆嘉远:“小骑士?” 沈含烟点点头。 骆嘉远:“她不还是高中生么?她会化妆?” 沈含烟解释了一句:“她是美术生,层次阴影这些原理跟化妆都是相通的。” 骆嘉远总觉得沈含烟说起她妹,话好像比平时多那么一点,他提议:“下次叫小骑士一起吃饭吧。” 沈含烟未置可否。 骆嘉远紧张起来,又清了清嗓子:“那个,他们今天乱开玩笑说我喜欢你什么的,你别放在心上。” 沈含烟看向骆嘉远:“所以,其实你不喜欢我吗?” 沈含烟这么一问,骆嘉远反而愣了。 他挠挠头,温吞道:“你觉得呢……” 这时宴会厅内音乐响起,照耀着走道和主舞台的射灯暗下,刚在门口还稍微能嬉皮笑脸的陈骞,这时站在舞台一端,随着主持人发出上台的邀请,同手同脚的走上舞台。 大家都笑。 骆嘉远悄悄看了沈含烟一眼,这时主舞台后的大屏幕上开始放幻灯片了,沈含烟的一张脸就随着不同照片变换颜色,照片放到水族馆时她是淡蓝色,照片放到夏威夷时她是浅黄色。 平时白净如雪的沈含烟,在这组幻灯片的照耀下变得多彩起来。 耳边是温馨的情歌,唱着美好的未来: “这个世界,随时都要崩塌, 我没有其它的愿望, 假如明天将消失了,趁现在我爱着, 只想记得,被你抱着,温热的感受……”(注) 沈含烟在幻灯片的背景音乐中开口:“不说我觉得,只说我希望。” 她看着骆嘉远,难得在笑:“我希望你有一点喜欢我,但又别太喜欢我。” 骆嘉远一愣:“什么意思?” 沈含烟笑着望向舞台方向,这时幻灯片已播放完毕,许彤在她爸的搀扶下出现在走道一端,一脸笑容但眼中有泪,一身洁白的婚纱也如铃兰绽放。 沈含烟低声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突然响起的结婚进行曲,盖过了沈含烟说话的声音,而这句由沈含烟悄声说出的话,坐在她身边的骆嘉远却听清了。 舞台上的许彤正由她爸牵着,由花童陪着,走向幸福的未来,好讽刺。 沈含烟那轻轻的一句话盖过了响彻整个宴会厅的音乐,让骆嘉远彻底懵了。 ****** 等到仪式进行完,现场灯光再一次亮起时,众人转回面对餐桌的方向,一脸的心满意足。 有人感叹:“真好啊,这么幸福。” 他们搞学术的人,在生活上其实很容易钻牛角尖,晚婚是常事,孤独终老也不是没有,陈骞和许彤这一对从大学本科就开始谈,研究生毕业后修成正果,在他们这圈子里实属很难得了。 骆嘉远默默盯着桌上的菜不说话。 终于有人注意到他:“小骆,怎么给你看感慨了?什么时候轮到你?” 一桌人都看着骆嘉远身边的沈含烟笑,沈含烟倒是面色如常。 骆嘉远抬头勉强笑了一下,没答他们的话。 这时开始走热菜了,先端上来的是一盘松鼠桂鱼,骆嘉远默默拿起筷子,挑了块鱼腹放进沈含烟的碟子里:“你……多吃点。” 桌上又有人说:“喔哟。”其他人都笑。 沈含烟也拿起筷子,夹起那块鱼腹:“谢谢。” 吃了一会儿,大家的话题渐渐从科研夫妇应该怎么分配家务,转移到可控纳米材料的形成,这时沈含烟的手机响了。 沈含烟摸出来一看,怔了怔。 居然是她亲妈奚玉。 除了让她住进季家搞定季童这件事以外,奚玉可从没主动给她打过电话。 沈含烟对骆嘉远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骆嘉远:“要我陪你么?” 沈含烟:“不用,你吃你的。” 她站起来走出宴会厅:“喂。” 奚玉的声音传来:“你是跟季童一起在家么?” “不在。”沈含烟说:“我在外面吃饭。” “完了完了完了,季童是一个人在家么?”奚玉一声令下:“你别吃饭了,赶紧回家找季童!” 沈含烟:“出什么事了?” 奚玉:“还不是都怪老季,我早让他把季童生日告诉我,我不得好好表示一下?结果他天天都忙忙忙,今天都快过完了,才突然想起今天是季童的生日!” 沈含烟一颗心砰砰的跳了起来:“季童生日不是来年七月二号?” 有一次季童填学校的调查表让沈含烟帮她签字,沈含烟还看过她身份证,特意瞟了眼生日,的的确确就是七月二号。 当时沈含烟还想季童上学真早,要到高中毕业了才满十八。 奚玉:“身份证上不是真的,是季童刚生出来身体不好,找一什么大师算的假生辰,他们生意人就信这套!” 沈含烟直接把电话挂了,匆匆走进宴会厅去拿自己的包,只来得及对骆嘉远说一句:“我有事要先走。” 骆嘉远慌忙站起来:“怎么了?我送你。” 沈含烟已经走出老远了:“不用了你慢慢吃。” 骆嘉远缓缓坐下,沈含烟一走,同桌人开玩笑的胆子就大了:“小骆,你的魂丢了!” 骆嘉远勉强笑了一下。 ****** 季童后来想了想,那的确是个挺诡异的场景,难怪当时那么多来来往往的路人盯着她看。 毕竟一个穿卫衣的少女,蹲在路边对着一个烤红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很容易让人疑惑—— 这红薯成精了还是怎么着?跟少女处出感情了还是怎么着? 不然一个红薯被烤,实在不至于哭成这样啊! 季童估计那些路人都觉得她脑子有点问题,因为他们都往她这边看,但没一个人上前跟她说话,季童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也没人上前给她递一张纸。 直到季童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一个浅浅的影子,罩在了她脚边的红薯上。 季童以为又是一个像面善阿姨那样的好心路人,抬头—— 一瞬间她惊得打了个嗝,又慌忙捂住自己的嘴。 站在她面前的,居然是沈含烟。 那时夜色已经深了,染着粉的瑰紫变成打翻墨水般的蓝,天空没有星星,一盏一盏的路灯成了替代,细碎的灯光如星光,掉在沈含烟的头发上、肩膀上、伸出来的指尖上。 沈含烟的手里拿着一张纸:“擦擦你的鼻涕。” 季童实在太惊讶了,以至于哭都忘了哭,愣愣看着沈含烟。 “不擦?”沈含烟淡淡的问:“还是要我帮你?” 季童小声嘀咕:“那还是我自己来吧。”她接过纸巾,犹豫了一下:“你可不可以转过去一下?” 沈含烟转了个身背对季童,季童悄悄躲开沈含烟两步,借着一堆路人高声谈笑的声音,用力擤了擤鼻涕。 哦妈的,她刚才哭得太投入,一张纸还不够。 她只好问沈含烟:“还有纸吗?” 沈含烟在包里翻了翻,正要转身递给季童,季童吓得尖叫:“别回头!” 沈含烟站住了,季童做贼似的,捂着鼻子从背后靠近沈含烟,从她手里把纸巾一扯,又飞快的跑走了。 终于她带着清爽的鼻子点了点沈含烟的背:“好了。” 沈含烟回头,看着眼前的少女眼睛红红鼻头红红,越发像只兔子,瓮声瓮气问她:“你不是在吃席么?怎么出来了?” 沈含烟:“你怎么在这?” 季童:“我……” 沈含烟接话:“跟踪我。” 季童:“啊,那个……”她小声嘀咕:“我就是有点无聊。” 毕竟被抓了现行,她蔫头搭脑。 沈含烟这么有边界感的人,绝对要骂她一顿,说不定还要告诉季唯民。 她想最后挣扎一下:“你听我解释……” 沈含烟打断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今天是你生日?” 季童愣了:“你不知道?” 沈含烟:“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 两人都不知道,季童悄悄留在沈含烟书桌上的那张纸条,邀沈含烟和她共进生日晚餐的那张,被家政阿姨打扫时一顺手扫进了垃圾桶。 季童到这时才反应过来,沈含烟并不是刻意躲着她。 可是。 这时季童肚子“咕”的很响亮叫了一声,季童一瞬间脸红了,可沈含烟居然笑了一下! 一阵风起,吹动着沈含烟的裙摆,季童又闻到了刚才那股很香的烤鸭味。 刚才那阵烤鸭香味,果然就是沈含烟去的那家宴会厅的!沈含烟这个女人,居然带着一身烤鸭香味站在她面前! 还问她:“你为什么对着一个烤红薯哭?” 季童本来已经不好意思再哭了,沈含烟这么一问她又悲从中来,拉起沈含烟的手腕。 沈含烟被她拉的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要看腕表。 季童一看腕表上的指针就彻底哭出来了,呜啊呜啊的,哭得比刚才还惨。 现在已经九点十分了!她的十八岁生日还有两小时五十分钟就过去了!而她饿着肚子站在这里,好不容易想买个烤白薯,还买成了一个烤红薯! 对于季童这只倒霉了一整天的小骆驼来说,红薯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手放开沈含烟的手腕,却被沈含烟很快的反手握了一下,接着带着沈含烟香气和体温的一件毛衣,就盖在了她的肩头。 在萧瑟的秋夜街头,温暖的像一个童话。 季童却哭着说:“不是毛衣,不是毛衣。” 因为她一直在哭,沈含烟耐着性子听了好一阵,才听清季童在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走到季童身边,低头,手轻轻的一下一下拍着季童的背:“那是什么?” 沈含烟的手势太过轻柔,却让季童哭得更凶了,就像那种跌倒在路边的小孩,本可以忍着不哭,一旦有人关心自己,才会把积压在心里的委屈全宣泄出来。 沈含烟拍着季童的背:“告诉我,季童,那是什么?” 第31章 这时依然有很多路人在往这边看。 一个一脸清冷的年轻女人微低着头,拍着一个痛哭少女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小孩,帮她把哭抽抽了打出的嗝都顺下去。 路人窃窃私语:“怎么了这是?哭这么伤心。” 另一个路人捂着嘴小声告诉她:“听说是恋*物*癖,幻想自己跟一个红薯结婚了,而那个红薯被烤了,就哭成这样了。” 路人同情的看了季童一眼:“噢,真可怜。” 而季童的痛哭也确实跟红薯有关,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告诉沈含烟:“我生日就想吃个烤白薯,凭什么不给我?为什么不给我?” 沈含烟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生日想吃什么?” 季童:“烤白薯!” 沈含烟:“不想吃蛋糕?” 季童想起自己之前费尽心思订的生日晚餐,还为套餐里的“情侣”两字紧张了好一会儿,生怕沈含烟提出什么异议。 那套餐里就有一个主厨特制的蛋糕,肉桂苹果白兰地奶油层层叠叠堆起来,好看得不像话,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沈含烟没看到那张纸条!季童心里快抓狂了! 现在她只能跟那个烤红薯较劲:“我只爱吃烤白薯!不爱吃烤红薯!” 沈含烟听懂了:“好,我带你去买。” 季童愣了:“啊?” 谁都能听出她现在在任性的耍孩子脾气,连季唯民都不会纵容她的那种。 可是沈含烟说:“我带你去买。” 这时季童的手机响了,她没理,电话断了一次又响第二次,季童摸出来一看是季唯民,恼火的按了。 然后轮到沈含烟的手机响了,沈含烟看了一眼接起来:“嗯,她和我在一起,不用担心。” 她说两句就把电话挂了,伸手拢了拢披在季童肩上的毛衣,淡淡说:“走吧。” 季童吸吸鼻子:“真去啊?” 沈含烟:“你不是想吃烤白薯么?”她转身走了两步,看季童没跟上来,又回头看着季童。 季童呆呆望着她。 秋夜的街道化为了沈含烟的背景,刚才季童在这里又站又蹲两个多小时,这街道她是早已看熟了的。 现在街道的一切景象,其实和刚才没差别,风卷着地上的枯叶,地上的方砖有一块缺角,行人拢着风衣匆匆走过。 可是一瞬之间。 枯叶有了归去的方向,缺角拼成羞涩的笑脸,行人一手抓着衣领挡风、另一手牵起身边人的手。 一切的一切,不过因为街道上多了个沈含烟。 季童眼里还包着泪,却已经忍不住咧嘴笑了,匆匆向着沈含烟身边跑去。 沈含烟看她跑过来了,转身继续往前走。 季童望着沈含烟的背影,犹豫再三,一步踏上前,抓住了沈含烟的手。 沈含烟瞟了她一眼。 “我冷。”季童说。 沈含烟:“毛衣都给你了。” “那我怕你冷。”季童说:“诶今天是我生日哎,我一个人孤零零站了那么久,好可怜的。” 她轻轻晃着沈含烟的手,走在一群群行人中就有点骄傲:“你是第一个祝我生日快乐的人。” 冷冰冰的餐厅机器人不算。 沈含烟:“我没祝你生日快乐。” 季童咧嘴一笑:“可你出来找我了呀。” “为什么在门口傻等?”沈含烟说:“要是没人告诉我今天是你生日,你打算怎么办?” 季童嘀咕:“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越哭越惨,越哭越饿,最后委屈得要死的把冷冰冰的烤红薯吃掉? 可是你就是知道了呀,季童在心里小声说。 就像一块拼图,每次都出现得恰到好处,季童几乎能听到心里“咔哒”那一声。 走了很久,街上也再没看到卖红薯的小摊了。 邶城的秋天就是这样,入了夜气温急剧下降,沈含烟就穿着一条裙子,季童晃晃她的手:“要不算了。” 可沈含烟这个大人,倔起来比她还倔。 沈含烟说:“不行。” 季童提议:“要不明年生日……” “不行。”沈含烟扭头看着她:“我们连明天会怎么样都不知道,谁又敢说明年?人在时间面前,永远不要太自大。” 季童呆呆的,她那时年纪尚轻,还不明白沈含烟话里的深意。 她只是往沈含烟身边凑了凑,胳膊紧贴着沈含烟的胳膊。 “这样有没有暖和一点?”她小声问。 沈含烟笑了一下。 两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沈含烟问季童要不要先吃点其他的,季童摇头,到这时,她又一点不觉得饿了,心里有种满胀胀的感觉,随着她俩的脚步晃晃悠悠,一直沉甸甸沉到她胃里。 路灯昏黄,夜风悠长。 随着时间来到十一点多,街上已经渐渐的没什么人了。 季童捏着沈含烟软软的手,忽然觉得永远买不到烤白薯也很好,两人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也许直到这时,季童方才意识到,她打从一开始想要的,从来就不是烤白薯。 可沈含烟以为她是。 因为这时随着城管下班已久,她们面前终于出现了一辆卖红薯的三轮车,不过人家已经准备收工回家了,骑着三轮车蹬得飞起。 沈含烟放开季童的手追上去。 “喂沈含烟。”季童心里一空。 沈含烟今天难得穿一双高跟鞋,却在无人的街道上跑得飞快:“三轮车!” 那三轮车是辆电三轮车,吱吱呦呦的发动机声巨大,隔着段距离盖过了沈含烟的呼唤。 季童跟在后面边跑边跳:“喂沈含烟!我不要啦!” 沈含烟却越跑越快,季童都不知道沈含烟穿着高跟鞋,怎么还能比穿平底鞋的她快那么多。 她以为沈含烟会追上那辆三轮车的。 可是沈含烟好像忽然踩到了什么,脚一软就摔到了地上。 季童吓死了,赶紧跑过去:“沈含烟你没事吧?” 她扶起沈含烟,沈含烟抬起撑在地上的双手,蹭掉了两块皮,露出红红的肉。 季童啧一声皱眉,沈含烟还要爬起来:“还来得及。” 季童赶紧把沈含烟按在地上:“不是烤白薯,沈含烟,不是烤白薯。” 沈含烟:“你叫我什么?” 季童:“我十八岁了,我可不可以叫你沈含烟。”又补了句:“偶尔。” 沈含烟顿了顿:“怎么又不是烤白薯了?”她问季童:“那是什么?” 季童蹲在她面前,看着她不说话,沈含烟身下是柏油马路上一条白色的标志线,还带着午后太阳和车轮摩挲的温度。 这条路上没车,她俩也没急着走。 沈含烟又问了一次:“不是烤白薯的话,季童,那是什么?” 她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快点,还有五分钟。” 季童缓缓摇头:“什么都不是,都是我乱说的。” 沈含烟看着她。 季童咧开嘴笑:“我什么都有啦,不过呢。” 她拉起沈含烟的手,小心的避开蹭破的两块伤口,开玩笑似的把指尖塞进嘴里咬了一下。 一点都不痛,像小兔子的牙在轻轻摩擦,痒痒的。 沈含烟缩了一下:“干什么?” 季童抓着她手腕不放,眯了眯眼,更用力的又在沈含烟指尖上咬了一下,这次沈含烟微微吃痛。 季童笑着松开了她的手:“哎我的生日晚餐总得吃点什么吧,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买了,只好借你手指用用了。” 她抱着膝盖蹲在沈含烟面前,盯着沈含烟的手指,上面浅浅两道齿痕,像她留下的印章。 沈含烟却盯着季童的脸。 夜里有风,拂动少女整齐的刘海,露出莹白的一块额头,少女唇上还有沈含烟下午擦的口红,刚才被沈含烟的手指蹭过,斑驳了一小块,露出少女粉白的嘴皮。 却形成了一种近乎奇异的效果,随着少女微微眯眼的神情,让那张脸上的稚气几乎褪去不见。 “铛,铛,铛——” 两人都吓了一跳,才发现身后就是一座钟楼,敲响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 季童笑着说:“我的生日过完啦。” 也就是说,客观意义上,季童是和沈含烟一样的大人了。 季童跨过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条河,因为身份证上的一次“造假”,在沈含烟猝不及防的时刻强硬挤进了她的国度。 季童轻轻扶起沈含烟:“脚没事吧?之前才扭过。” 沈含烟:“没事。” 季童咧开嘴笑:“那,我们回家吧。” ****** 第二天季童下晚自习回家的时候,看到餐桌上堆着一个硕大的三层蛋糕,沈含烟说是季唯民叫人送来的。 季童只瞥了眼,就以蓝莓口味太酸、不爱吃蓝莓口味搪塞过去了。 沈含烟也没说什么。 晚上季童窝在房间里玩游戏,有人敲门,季童一下子跳起来,摘掉耳机跑到门口。 沈含烟捧着个小蛋糕,脸上表情还是淡淡的:“有点翻车。” 沈含烟做菜的手艺很好,但做甜品显然是她没研究过的领域,这蛋糕从各种意义上都有点粗糙,白白一层奶油也没个装饰。 季童笑着接过:“你今晚没学习?” 沈含烟:“偶尔放松下,现在去学了。”转身就走了。 季童捧着蛋糕回房,用手指舀了一块塞进嘴里。 吃着吃着季童眯起眼—— 哦妈的,居然是白薯馅,沈含烟好会。 ****** 季童逐渐发现,从沈含烟出现在学校以后,秦菲对她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比如,秦菲没有再欺负她了。又比如,在她说丁央是她的人以后,秦菲也没再欺负丁央了。 季童本来有点想不通这一点,但她的这种疑惑,倒在一节生物课上得到了解答。 那节课上季童盯着抽屉里的漫画,心不在焉的听讲台上老师在讲: “慕强是普遍存在于动物界的一种本能,因为这是保证生命存续的高效办法……” 季童抬头看了眼生物老师。 同桌的丁央看她居然抬头听课,觉得很神奇:“怎么了?” 季童摇摇头,又把头低下去了。 她只是在想,在她们这群即将成年或刚刚成年的高中生眼里,沈含烟是毫无疑问的强者。 美丽,理智,强大。 季童前十八年生命缺失的一个完美女性模板,被沈含烟一瞬补齐。 看来对秦菲来说也是一样。 生物课下课后,秦菲久违的走到季童桌前:“你姐明天几点来学校?” 季童看漫画看的正精彩,心里有些不耐烦,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的抬头:“什么?” “你不会不知道吧?”秦菲惊讶之后露出了个幸灾乐祸的笑:“明天各大高校来我们学校开招生讲座,你姐要代表R大来发言。” 秦菲笑得有点挑衅:“她没告诉你?” 季童低下头:“当然告诉了,只是我忘了。” 秦菲把手撑在季童课桌上,一只胳膊强行挤进季童的视线:“那你说,你姐明天几点来?” 季童不得不抬头,秦菲死死盯着她。 好像一只秃鹫,一旦季童露出任何“沈含烟跟她其实没那么亲”的端倪,就会像寻到一块腐肉般扑下来。 季童淡淡的说:“她三点来。” 秦菲一下就笑了:“讲座可是明天下午五点才开始,你确定你姐三点就来? 季童很镇定:“确定。” 秦菲笑得更深了:“好,那我们明天等着看。” 她转身就走了,倒是并没像以前一样为难季童。 丁央在一旁问:“你姐明天那么早来干嘛啊?” 季童看了丁央一眼,丁央:…… 她觉得她挑起了一个很危险的话题。 ****** 沈含烟八点多开门回家的时候,家政阿姨早已打扫完走了,家里照例没开灯,黑漆漆一片。 突然餐桌边有动静,沈含烟警惕的一下子抡起包:“谁?” 季童按开灯:“我。” 沈含烟放下包,喘得有些厉害的看着她。 季童心想,如果她小时候一个人无所事事看的那些动物纪录片没骗她,那么,沈含烟这是肾上腺素一瞬飙高之后的生理反应。 沈含烟真是一个警惕心很重的人。 时时警醒,处处防备。 季童忽然有些泄气:要挤进沈含烟的世界,比她想的还要难得多,现在她连自己有没有踏一只脚进去都不确定了。 今晚的提前回家突然失去了意义,她气势汹汹要来质问,却发现自己连立场和资格都没有。 她垂头丧气拎起双肩包,抬脚往楼上走去。 沈含烟跟在她身后走了两步:“你今天怎么没上晚自习?” 季童蔫蔫的:“就不想上。” 她早早洗了澡,就回房关上门玩游戏,平时把把吃鸡,今晚把把成盒,每五分钟就把耳机摘下来听一下门外的动静。 哦妈的,沈含烟一直待在书房,像要学到天荒地老。 也不知第多少次摘下耳机时,季童终于听到书房的门开了,她一下子把耳机塞回耳朵里,转了个身趴在床上,双手握着手机。 直到沈含烟在她卧室外敲第三次门时,她想起沈含烟是一个没耐心的人,估计这时已经到了极限。 她这才装作刚听到的样子摘下耳机:“什么事?” 沈含烟在门外说:“喝奶。” 季童:“你进来吧。” 沈含烟就端着牛奶进来了,季童趴在床上背对沈含烟,假装看也没看她一眼,全神贯注盯着手里战局正酣的手机。 眼尾却一直瞟着,沈含烟走过来,瞥了眼她手机,把热牛奶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转身。 嗯沈含烟要出去了?! 季童一下子跳起来,手机甩在床上,蹬蹬蹬跑过去挡在门前,瞪着沈含烟。 沈含烟停下脚步看着她,唇角微微挑起。 季童瞪着沈含烟问:“你怎么不问我呢?” 沈含烟:“问什么?” 季童:“问我为什么不上晚自习!” 沈含烟:“我问了,你没说。” 季童:“你只问了一次!” 季童忽然又泄气了:她明明知道沈含烟是个没耐心的人,为什么偏偏觉得她在沈含烟这里是个例外。 太自大了季童。 她垂头丧气准备让开门口了,可就在这时,沈含烟吐字清晰的开口:“为什么?” 季童一下子抬起头。 沈含烟:“我问第二次了,为什么不上晚自习?” 季童兔子一样的腮帮子鼓起来:“你为什么没告诉我明天你要来我学校?” 沈含烟:“你已经知道了?” 季童气鼓鼓的:“我不喜欢从别人那里听到你的消息,显得我们特别不熟似的。” 她跑到沈含烟面前,对住沈含烟的眼睛。 少女的突然来袭,带来一阵奶里奶气的风,那本是一股幼稚的、让沈含烟放松的味道,可少女突然怼上来的一双眼,在屋顶灯光下泛着酒一样的琥珀色,意外的有些成熟。 一瞬让沈含烟想起不久之前的那个生日夜,季童在无人的街道上,在敲响的巨大时钟下,用涂满红色口红的嘴唇轻咬她手指。 直到留下浅浅两个牙印。 现在牙印早已从手指上消失了,季童那微眯眼睛的神态却像刻进她脑子里一般。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她,这个她一直当孩子看的少女,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姿态,闯过了那条原本安全的线。 至于那条线后是什么,沈含烟本能的回避去想,于是她现在也不知道答案。 季童见沈含烟一直不说话,又眯了眯眼。 和生日夜的神态好像。 沈含烟后退半步:“我们很熟么?” 季童愣了:“我们每天都住在一起。” 沈含烟:“你真希望你爸和我妈结婚么?” 季童默默不说话了。 她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在守卫各自领土的那方面,她们各有立场,互相敌对。 沈含烟绕开季童往外走:“牛奶在床头柜上,记得趁热喝。” 季童叫:“沈含烟!” 沈含烟在带上门出去前终于看了她一眼。 季童:“今天秦菲问我你明天什么时候去学校,我说三点。” 说完她蹬蹬蹬跑到床边,一下子扑到床上塞上耳机,抓过手机继续打游戏,再没跟沈含烟说什么了。 ****** 第二天下午, 第一节 是班主任老周的课。 下课铃打响后,老周慢悠悠拖了五分钟堂,然后扫视全班:“下一节体育课……” 全班发出一声哀嚎。 老周笑了:“我说什么了你们就叫?我是叫你们多活动活动,天天窝教室里都学傻了。” 哀嚎顿时变成一片欢呼,男生们开始拍着桌子有节奏的叫:“老周!老周!老周!” 老周抱着课本很满意的走了。 体育课集合的时候,秦菲冲着季童很得意的笑,季童站在队伍边上,假装没注意到秦菲的眼神。 秦菲也不急,又笑着转过去了。 这时节校服的裙子已换作长裤,季童微微蜷起手指,擦着镶着条经线的校服裤边。 哦妈的,她都忘了今天下午 第二节 是体育课,这位置有多尴尬呢?正对校门,沈含烟有没有三点来学校这件事,实在太一目了然。 ****** 高三的体育老师也知道学生苦,还没到体测的时候,他们的体育课基本就在放羊。 集合绕操场跑了两圈后,老师就让他们解散了,于是,打篮球的打篮球,打羽毛球的打羽毛球。 季童从来都一个人站在操场的铁丝网边,没什么表情的看着这一切,脑子里想着刚刚漫画里的机甲少女。 或者,偶尔是沈含烟。 丁央的运动细胞很好,在身上没味以后,班里爱打羽毛球的女生偶尔缺人的时候,也会叫她一起了。 这会儿她打着羽毛球,转身捡球还不忘看季童一眼。 季童手指漫无目的的抠着铁丝网,心想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秦菲和闺蜜团故意在她旁边聊天么。 那种秃鹫一样的感觉又来了,虽然秦菲表面做着自己的事,聊着“娱乐圈偶像怎么这么容易塌房”,眼尾却一直瞟着季童,一旦季童“跟沈含烟并没那么熟”这事得到佐证,立刻就会像寻到腐肉一般扑下来。 微微有风,季童鼻子上沁出一层薄汗。 秦菲在一旁故意大声说:“三点咯,喻x的新歌要发布咯。” 显然秦菲真正想说的只有前半句,她和闺蜜团都开始忍不住对季童这边笑了。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望着操场,背对校门口的方向。 她故意的,心跳的速度让她不想直视校门口,而从秦菲和闺蜜团的表情就可以看出—— 沈含烟没有来。 ****** 下午的R大,沈含烟在实验室记录一组数据。 师妹说:“今天很成功啊,再来一组做对比?” 沈含烟点点头:“换你实操。” 师妹有点小紧张:“沈师姐那你帮我看着啊。” 沈含烟看了眼腕表,两点已经过了。 她点点头,走到拿起试管的师妹身后:“好,我帮你看着。” 第32章 H中的校园里有座巨大的钟楼,九点、十二点、三点、六点这种整点的时候,会“铛、铛、铛”敲响雄浑的钟声,回荡在整座校园中。 季童背靠着操场的铁丝网,正好对着钟楼的方向,手指无意识的抠着铁丝,看到细长的分针无限靠近数字“十二”,晃悠悠的,像一个悬崖边摇摇欲坠的人。 季童在心里说:撑住啊,不要跳。 然而她再怎么抵抗,时间却是全世界最无情的东西,分针纵身一跃投入了数字“十二”的怀抱,雄浑的钟声瞬间敲响,“铛,铛,铛”—— 哦妈的,季童闭了闭眼。 这钟声和她生日那夜好像,雄浑的声音撞着人心房发颤,可那夜她面前是好看的沈含烟,此时她一睁眼,就要面对秦菲嘲讽的一张笑脸。 可人生不就是这样么,季童老气横秋的想,该面对的总要面对的。 她认命的睁开眼,往秦菲她们那边看去。 没想到秦菲一点没笑,一张脸反而愣愣的。 季童大脑还没转换过来,就感到抠着铁丝网蜷起的手心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是一颗糖。 她最近很爱吃的水果奶糖,甜丝丝的草莓味,家里那包刚刚吃完附近超市又断了货,她还在想应该怎么办的那种糖。 这时季童心里已经反应过来了,但她有点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自己过分美好的想象就会玻璃泡泡一样破灭。 可那阵好闻的洗衣粉味,和那个淡淡响起的清冷声音,都证实了现在她身后的不可能是别人:“体育课怎么在这偷懒呢?” 季童一下子转身,双手还是背在背后,拼命捏紧手心里刚被沈含烟塞的那颗糖。 可无论她想把力气用在其他什么地方,嘴角的弧度却不听话,她笑啊笑的停不下来,几乎忘了她在学校是不怎么笑的。 沈含烟素素淡淡的一张脸,出现在高中校园里一点不违和,不过她倒不像学生,沈含烟的气质更清冷成熟,像那种刚从师范毕业的年轻老师,站在讲台上接受所有学生仰望的那种。 季童毫不怀疑如果沈含烟当老师的话,一定会成为校园里的神。 因为这时季童身后的秦菲,也和季童一样愣愣看着沈含烟。 季童想起生物老师给出的那句合理解释——“慕强是动物的天性”。 季童抠着手心里的糖,包装滑溜溜的,她故意问:“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呀?” 哦她心里好想抽自己,可她嘴角忍不住笑。 沈含烟淡淡的说:“来看看你的学校。” 季童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的学校啊,树叶轻摇吟唱精灵的歌谣,钟楼撞响有关时间的魔法,鸽群挑选着下一个将被赠予南瓜马车的对象。 一切的一切,不过因为我的学校里多了一个你。 ****** 季童发现秦菲这个人表面很凶,其实很怂,当沈含烟真的三点准时出现以后,她招呼都没打一个,就和闺蜜团溜到一边去了。 盯梢人的消失,让季童得以在不一样的环境里仔细打量沈含烟。 清丽的眉眼,挺立的鼻子,冷白肤色的一张脸,额头上薄薄一层细汗。 操场有风,吹动着铁丝网微微哗啦哗啦的摇,季童开口:“你很热?” 沈含烟:“穿的有点多。” 其实也不是,长袖T恤加毛衫加风衣,在这样的天气里算是正好。 不过是从地铁站一路跑过来,匆匆忙忙还不小心踩了一位大爷的脚,又赶紧跑回去道歉,接下来只能跑得更快。 沈含烟在心里反思,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过分别扭的人,上次开家长会也是,这次来参加讲座也是,每次都拖到最后一刻才认清自己的心意—— 她不想让季童失望。 要是能更早更清晰的认清这一点,她就不用每次从地铁站一路狂奔而来了。 季童说:“你等等,我出来找你。” 她转身就想往操场外面跑,沈含烟叫住她:“等等。” 季童转回来,沈含烟说:“不要逃课。” 季童:“体育课而已。” 沈含烟:“那也不要逃。” 季童不情不愿的:“哦。”她问沈含烟:“那你这么早来学校了,要干嘛呢?” 她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为什么她信口胡诌了“三点”这样一个时间。 明明沈含烟是最讨厌浪费时间的一个人。 沈含烟抬眼往边上看了看,背着单肩包,向操场边树荫下的一组石桌椅走去。 她坐下,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在石桌上摊开,不出一秒就投入的看了进去,一支笔被她夹在指间不停转着,随时准备做笔记。 沈含烟手指修长,转笔总是转得很流利,不像季童,每次学她转笔总是磕磕巴巴的。 阳光透过叶片的过滤掉在沈含烟肩膀上,风衣被映上了一点一点的浅金,让沈含烟的背影随着树影摇晃,季童总觉得有点看不真切,她往铁丝网边又踏近了两步。 也是她盯着看的目光太灼热,沈含烟看了一会儿书,又回头朝她这边看来,季童吓了一跳,可眼神也来不及躲开了。 被抓现行这件事让季童微微红了脸,可就像沈含烟说的,也许是今天有点热、穿得有点多。 这时沈含烟的眼里是这样的——小兔子可怜兮兮,扒在操场铁丝网上眼巴巴的看着她。 别人都有别人的热闹,只有小兔子一个孤零零的。 沈含烟心想:所以兔子是一种很依赖人的动物。 某种意义上,沈含烟也还太过年轻,这时的她也还没意识到,纵容了小兔子这种依赖的人,正是她自己。 季童看着沈含烟坐在阳光摇曳的树影下,轻轻冲她挥了挥手,意思是让她自己去玩。 季童笑着点点头转身。 再一次背靠在铁丝网上,望住操场的方向,有人在踢足球,有人在打羽毛球,更远一点的塑胶场上,还有好几组人在打篮球。 丁央这时在打双人羽毛球,交换了场地换到面对季童的方向,看到季童视线扫过来的一瞬,丁央一下子身体发僵。 一个很好接的球掉在地上。 搭档急得大喊:“丁央你怎么了!你刚才不是很勇的吗!还差一分我们就追平了!” 丁央赶紧弯腰捡球:“对不起对不起,下一个我一定好好打。” 季童并没有留意到这个离她不远的细节,她眼神只是无意识的滑过操场,最后落在了操场边草丛里,一朵不知名的小白花上停着一只蜻蜓。 季童心想:秋天还有蜻蜓? 处处的风景变得新奇起来。 她觉得鼻端一直有沈含烟身上的洗衣粉味飘来,这大概是她的错觉,毕竟沈含烟坐的那么远。可甜丝丝的奶味在她嘴里化开,这一定不是她的错觉,这是刚才沈含烟塞进她手里的糖,还带着沈含烟掌心的温度。 季童心想:沈含烟是在哪里买到这个糖的呀? 倏尔之间,停在小白花上面的蜻蜓飞走了,小白花颤了两颤,又变成跟先前不一样的风景。 季童含着那颗奶糖,先是压在舌尖,又翻出来抵住上颚,小小一颗糖,就这样在她嘴里无限翻滚。 那甜丝丝的滋味,飘到她眼里所看的每一处风景上。她眼里没看沈含烟,可处处都是沈含烟。 ****** 体育课终于要下课了,季童第一次觉得课前集合是一件这么麻烦的事。 队伍一散,她就兔子一样往操场外面跑。 秦菲和丁央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思,望着她的背影。 树下的沈含烟抬头,眼前少女一张粉白的脸,因一阵奔跑泛起红晕。 那种血色是独属于少女的红,像桃尖上最可爱的那一块,像苹果靠阳的那边侧脸, 小兔子在她面前喘着气:“我、我下课啦。” “嗯,所以呢?”沈含烟转着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石桌上。 “我渴了。”季童小声说:“你可以陪我去小卖部买水吗?” 沈含烟和季童一起走进小卖部的时候,明显听到周围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哟,公主怎么亲临小卖部了?这儿有公主能吃的东西?” “嘘,秦菲都不叫人公主了你怎么还叫?” “哎呀她又不合群,听不到……” 季童本来跟沈含烟并肩走着的,此时低着头,脚步也拖慢了她半步。 沈含烟瞥她一眼:“想喝什么?” “嗯?”季童抬头。 沈含烟:“想喝什么?我去给你买。”她望着小卖部窗口排队的学生:“是必须用你们学校的饭卡还是……” 她看到有学生拿手机扫码了,就不用再问季童这个问题。 季童小声说:“牛奶。”眼神飞快往旁边瞟了一圈,头又低下去。 “好,在这等我。”沈含烟独自一人朝小卖部窗口走去。 季童站在原地,远离人群的距离让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离她远了一点。 无论她多少次告诉自己不要在意。 可是,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跟秦菲的直接攻击还不一样。 像某种有毒的鱼饵,融化在水里,季童像只被困在水缸四面碰壁的鱼,每呼吸一口空气都带着淡淡的毒。 逃不开,躲不掉。 不至死,可淡淡蓄积在体内,等待着有朝一日火山般爆发。 这就是她从来不来小卖部的原因。 她别别扭扭站着,直到沈含烟重新站在了她的面前,影子像一个结界,牢牢的笼罩住了她,身上熟悉的洗衣粉味让人安心。 沈含烟把一盒牛奶递到她面前:“没有你在家喝的那个牌子,这个可以吗?” 季童接过小声的:“可以。” 接着沈含烟背在背后的另一只手伸了出来:“是这个吗?” 季童惊讶的抬头看着沈含烟的脸。 沈含烟淡淡的说:“你刚才想要的,是这个吧?” 季童小声嘀咕:“你是算卦的吗。” 沈含烟笑了:“什么?” 沈含烟当然不是算卦的,沈含烟是一个学化学专业的唯物主义者,可此时沈含烟冷白的手掌里,捏着她一直觊觎却又从来没吃到过的那种干脆面,对着她晃了晃:“要不要? 怎么不要呢。 季童飞快的伸手接了过去。 这种干脆面就很神奇,只有学校小卖部才有卖,季童逛遍各种超市都没看到过,网上倒是有,但吃过网络版的同学一口咬定那都是假的。 于是这种神奇的干脆面成了H中的人气零食,只有像季童从来不好意思来小卖部的人,才一次都没吃到过。 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的她,某种意义来说还是个孩子。 还是馋的。 而且这种干脆面分为香葱烤肉蟹黄等若干个口味,每个口味各自拥有死忠拥趸,像粽子的甜咸党一样为谁是“头牌”争得不可开交,还曾在校运动会上大打出手。 但季童每次偷偷看,好像基本没人买过她最想吃的巧克力味。 季童每次都在心里嘀咕:她的口味真有那么奇葩? 然而此时,她捏着沈含烟刚递过来的那包干脆面藏在背后,正正好好就是巧克力味。 季童用很小的声音说:“谢谢。” 沈含烟看了她一眼:“走吧,去上自习了。” 走出小卖部,沈含烟带着季童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季童在心里说:哦妈的,看来沈含烟对今天学校的安排很清楚。 今天的招生讲座,很多高校都是派优秀学生代表来的,有些人下午还有课,为了配合他们的时间,讲座定在下午五点才开始,本校学生四点半集合开始去礼堂。 这种情况下学生也很难静下心来听课了,学校就在下午两节课后安排了一节自习,班主任坐镇,要是学生有什么关于考学方面的困扰正好去问。 走到教学楼前,季童磨磨蹭蹭:“你不是说想看看我的学校么?” 沈含烟瞥她一眼:“你不上自习?” “没什么可上的呀。”季童说:“他们都要去问老周考大学的事,我又不用问。” 沈含烟:“出国?” 小兔子摇摇头,清晰的说:“我要考B服。” 这是沈含烟第一次知道,原来美术生小兔子不是对纯艺术画感兴趣,而是喜欢服装设计,而这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变得与沈含烟有关。 沈含烟犹豫了一下。 小兔子劝道:“走吧,带我转换一下心情,不然一直闷在教室里才是浪费时间,晚上回家学习时脑子都不转了。” 沈含烟好笑:除了想让季唯民去开家长会那次,你什么时候回家学习过? 脚步却不由自主跟着季童走去。 整栋教学楼都被高三占据,每个班都在自习,安静得不像话。季童带着沈含烟,放轻脚步慢慢走,一边走一边说:“这边都是教室,办公室都在走廊那一头,那边还有自动贩卖机,不过没有我喜欢喝的奶……” 沈含烟跟着她慢慢走,远远能望见教室里埋头的学生。 这让她想起她的高中时代,她的高中是在镇上读的,环境比这里差远了,但坐在教室里的学生都有张相似的脸,麻木中透着对未来人生的隐隐期待。 沈含烟那时心高气傲,一心想考出大山,彻底改写自己的人生。 而那时的她,何至于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像现在这样展开呢? 好像一个玩笑。 正当沈含烟走神的时候,季童已经带着她上楼梯来到顶层了,一边走一边笑着说:“上次开家长会我和秦菲打架,后来就被罚扫这片清洁区。” 她又告诉沈含烟:“还有每天上晚自习前的时间,我都一个人在这里。” 沈含烟刚想问“为什么”,又发现这个问题很多余。 只要听刚才小卖部里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就知道了。 走廊栏杆伸出一截形成一排长椅,季童带沈含烟在那坐下,纤细的小腿笼在垮垮的校服裤子里轻轻晃动:“坐会儿。” 她伸个懒腰小声说:“好安静啊。” 沈含烟:“就你不上自习,不怕老师说你么?” 季童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我跟老周说我肚子疼,去医务室了。” 沈含烟:“哦,会撒谎了。” 季童吐着舌头笑笑。 季童慢悠悠的把干脆面袋子撕开,捏碎了伸到沈含烟面前晃晃:“要么?” 沈含烟摇头。 第一,她不吃零食。 第二,巧克力口味的干脆面,这是什么奇葩口味。 季童哼了一声,捏起一撮干脆面喂进嘴里。 她晃着小腿望着楼下说:“如果下面有人走动的话,坐在这里看,好像一只只巨型蚂蚁。” 沈含烟淡淡的:“嗯。” 季童悄悄的看了沈含烟一眼。 今天吹着深秋难得和暖的风,沈含烟梳得干净利落的马尾难得被拂乱了一点,这让沈含烟整个人显得很悠远。 季童觉得沈含烟坐得离她很近,却又好像很远。沈含烟遥遥望着她教学楼下的一片花坛,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进去。 季童嚼着巧克力口味的干脆面,甜甜的,后味泛着一丝丝的苦,在想沈含烟会对什么样的话题感兴趣。 “啊对了。”季童忽然想起来:“前面有间教室,平时没人,月考的时候当考场用的,是以前的化学教室改的,你想看看么?” 沈含烟站起来:“好啊。” 季童带着沈含烟往那边走,一边把干脆面往嘴里塞一边说:“我觉得化学好难啊,你怎么会选化学专业,好bt……” 沈含烟终于笑了声:“你说什么……” 她突然住了嘴,因为视线和季童同一时间扫到了教室角落。 季童傻了。 这真不是她故意安排的。 想不到逃了这节自习课的,不止她一个,还有三班那个短发女生和长发女生,又隐身在上次的那堆旧桌椅后。 看来这个平时没人的教室是她们的据点。 于是季童看到,短发女生把手伸向了长发女生的校服。季童吞吞口水,刚才那包干脆面被她掰得太细碎,这时卡在她嗓子眼里,吞不下吐不出,让她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这情景和上次打扫清洁区时看到的一样尴尬,不同的是,这次她身边多了个沈含烟。 季童知道的是,沈含烟在看过去的一瞬就移开了眼。 季童不知道的是,沈含烟的双眼被不相识少女的洁白肚皮深深刺痛。 那是一种独属于少女的洁白,白中透着一点微微的粉。人一旦脱离了十七八岁的年纪,哪怕只是微妙的走到二十上下当口,就再没有那种颜色的皮肤了。 那种颜色让沈含烟想起季童。 除了四肢,她并没有看过季童裸露在外的其他皮肤。包括她去季童房间叫季童起床那次,季童也没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睡裙乱掀起来。 季童永远穿着公主一样的睡衣,或者大垮垮的校服,蔷薇花一般的柔嫩皮肤被好好遮挡。然而今天,当沈含烟看到另一名少女肚皮的一瞬。 她几乎本能的在脑海中联想到季童。 季童的胴体,就该是那种洁白的颜色。 沈含烟转身就走。 季童愣了一下,快步跟上去:“喂,沈含烟……” 就在这时,她们身后的教室发出响动,听上去那两个女生走出来了。 沈含烟一闪身,拉着季童躲到了转角的墙后。 一颗心砰砰跳着,听着远处的两个女生轻轻的谈笑,脚步轻柔的往她们相反方向走去。 沈含烟这个二十二岁的大人,无意间成为了少女国度的闯入者,她心里水落石出般浮现出一句话: “沈含烟,你好猥*/琐。” 这时和她抵着同一面墙的季童,在一旁小心观察着她的脸色,用很小的声音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她们在那……” “她们……嗨,我们学校不是所有学生都是那样的……” 声音逐渐更低了下去,变得轻不可闻了。 沈含烟的一颗心却兀自扑通扑通。 耳边是季童嘴巴里传出的巧克力味,季童刚像孩子一样开心的吃着巧克力味干脆面,此时剩下的小半包还被她攥在手里。 沈含烟在心里反思:今天撞到这两个少女的秘密,就像季童所说,完全是无意,而且沈含烟带着季童马上退开了。 并不礼貌,但实在担不起猥*/琐二字。 而心里无比清晰的那一句——“沈含烟,你真猥*/琐”,又是因为什么呢? 沈含烟心里好像隐约知道答案,可她刻意回避掉那一层,不愿再想下去了。 第33章 沈含烟镇定了一下情绪:“你是不是要准备去集合了?” 季童低下头:“嗯,是。” 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两只穿着白皮鞋的脚尖并在一起,手里还攥着那小半包干脆面,紧紧的,印着两个卡通人的塑料袋子被攥得噼里啪啦响。 沈含烟形状优美的背脊离开了墙,她站直了身子,淡淡看着季童:“你去教室吧,我该去礼堂了。” “你不知道礼堂在哪吧?”季童跟着她站直了:“我……” 沈含烟轻声打断:“学校里都有路牌。” 季童飞快的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生气了?” 沈含烟:“我为什么要生气?” 季童张了张嘴,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挠挠头:“嗨,我们学校的学生真不都是这样的……” “知道。”沈含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把季童额前乱掉的一缕刘海理好:“去教室吧。” 她转身,背着包一个人匆匆先走了。 ****** 季童钻进教室的时候,教室里闹哄哄的,同学们正站起来准备到走廊集合。 丁央却坐着没动,看到季童才一下子站起来:“没事吧?老周说你肚子疼。” 季童摇摇头:“没事。” 秦菲跟闺蜜团走过来:“你姐带你去医务室了?” 季童看着她:“秦菲,我说我姐三点会来学校,她就三点会来,不是吗?” 秦菲哼一声,带着闺蜜团走了。 丁央的注意力显然在另一件事上:“你怎么会突然肚子疼啊?”她瞥到季童手里的小半包干脆面:“别是吃了这个不干净吧?” 她伸手想去拿,季童的手却猛一下子躲开,动作之大,把丁央吓了一跳。 丁央赶紧解释:“我不要你的干脆面。” 她觉得她这个娃娃一样的同桌很奇怪。 有时候一脸的淡漠,看上去比全班所有人都成熟,有时候却又挺幼稚的,竟然这么护食。 等全班人在走廊集合完毕,大家一起去了礼堂。 周围大部分人对这次招生会还是很感兴趣,毕竟不管再怎么在爸妈面前做出桀骜的样子,高考这件大事还是事关自己的前途,往小了说,至少事关大学四年的食堂好不好吃,也事关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对象谈恋爱。 丁央坐在季童旁边,翻着各大高校的招生简章:“季童,你想考哪个大学?” 季童没什么犹豫:“B服。” 丁央愣了一下。 季童难得耐心解释了一句:“服装学院。” 丁央:“你想给人设计衣服?” 季童点点头。 相较于同龄人的迷茫,她好像从很早就明确了自己长大后想干什么。 季童也想过,这么坚定的喜好从何而来?大概小时候一个人待在那间大屋的时间太长,刚开始妈妈卧病,后来妈妈去世,季唯民总是不在,陪着季童的,只有季唯民买的一个个娃娃。 她从小就喜欢给那些娃娃做衣服,好像生活很美丽很有指望似的。 后来少女长大,娃娃失踪。 她学了美术,开始在纸上给真人设计衣服,只是还没什么实践机会。 丁央说:“B服啊……” 她翻开招生简章上地图那一页,找到了B服所在,然后飞快的看了下附近有哪几所高校。 她叫季童:“如果我考……” 这时季童的注意力已经全被舞台吸引走了。 其实这时舞台上也没什么,就是教导主任作为主持人宣布招生会开始,然后是校长致辞。 居然连校长说“立德树人守初心、爱国奉献担使命”的时候,季童都一直仰着小小面孔听着,而没低头去看带来的那本漫画。 丁央捏着招生简章的手指蜷了蜷。 她早就看出来了,季童和她这个姐姐的关系很好。 特别特别好。 至少在季童心里是这样。 终于校长结束了致辞,各大高校的代表依次上台发言,有那么少数几所派来了辅导员,不过绝大多数都是学生代表现身说法。 高中生总是这样,虽然知道这是和前途息息相关的大事,但集中精神听了一会以后,注意力也就涣散了,毕竟每个人讲的也没什么很大区别。 玩手机的,聊闲天的,发呆的。 季童反倒成了最认真听讲的那一个,真是怪事。 丁央低头翻着招生简章,不断比较着离B服很近的那几所学校。 忽然季童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捏紧了。 粉嫩的手指,用力到指尖发白。 丁央抬头,果然看到演讲台后,出现了她见过几次的那张清冷的脸。 不得不说,季童的姐姐真的长得很好看。 不是女明星的那种好看,而是清冽的眉眼,冷白的皮肤,黑长直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马尾,脸上不施粉黛却自有一层光彩,不是妩媚的艳光,而是…… 丁央想了想,而是她家乡长在悬崖上那种洁白的花,那层淡淡的光晕太干净,大概是天地才能赋予的灵气。 季童姐姐的声音也好听,像山涧流动的那种清溪,冷冷的,但怡人。 丁央注意到,不只是季童,渐渐所有学生都开始抬头听季童的姐姐发言了。 玩手机的不玩了,聊天的也不聊了,丁央瞟一眼前排左侧的秦菲,背直挺挺的听得格外专注。 季童的姐姐讲完以后,和每所大学的学生一样,照例加了一句:“待会散会后要是有什么关于R大的问题,可以来问我。” 说完她就下台了。 周围的窃窃私语却一直不停:“我c我怎么不知道R大有这种级别的美女?我还以为是戏剧学院的。” 季童在一旁小小声:“哪像戏剧学院的了沈含烟一看就是大学霸。” 又有人说:“R大好啊,哎你们有什么关于R大的问题,我待会儿代表你们去问!” 另一人在他肩上捶了一拳:“怎么你也对R大感兴趣?哼我问题可多了,我要自己去问!” 季童又在一旁小小声:“问什么问啊就跟你们能考上R大似的。” 丁央:…… 季童一脸怨念的盯着那群兴奋的男生,顶着个齐刘海,莫名有点像日本恐怖片里那种鬼娃娃,有点吓人又有点萌那种。 其实丁央很想问问她,她兔子一样抖唇叽里咕噜的,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把那些阴暗小心思都说出来了啊喂…… 等沈含烟下台以后,季童就不再盯着舞台看了。 随着沈含烟在观众席第一排落座,季童的眼神也落在了那里。 丁央跟着看过去,其实学校礼堂的座椅靠背很高,人坐下后根本看不到什么,只能看到马尾最高处的那一节,和头顶黑黑的一小片。 季童就盯着那黑黑的一小片,看得目不转睛的。 这时前排的沈含烟,莫名觉得自己的头顶有点烫,她抬头看了看礼堂顶部的出风口,现在的确还没到开暖气的时候。 季童隔着好几排人,在后面轻轻笑。 终于,各大高校的代表都发完言了,教导主任刚一宣布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去问,学生们就轰一声一拥而上。 把教导主任都给整懵了:她主持这种招生会好多年了,以前怎么没见过这样的阵仗?难道这一届学生特别爱学习?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大部分学生都是奔着R大的沈含烟去的,其中还包括好几个年级吊车尾,给他们多加三百分也考不上R大那种。 教导主任:…… 丁央站起来以后,看见季童站在座位上,有点犹豫。 丁央:“不走?” 季童看着第一排被人群簇拥的沈含烟方向:“等会儿。” 丁央:“你是有什么关于高考的问题想问么?”她看了眼,秦菲也挤在簇拥沈含烟的那堆人中:“有什么问题,回家再问你姐不就好了?” 季童:“嗯。” 回答是这么回答,她却站着没动。 其实她没什么关于高考的问题,就像丁央说的,就算有,她也可以回家再问沈含烟。 现在她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那就是沈含烟远比她所想象的,还要光芒耀眼。 曾经她和沈含烟困守在季家那栋三层的老宅里,她以为横亘在她和沈含烟之间的,是岁月、是人生的阅历、是未成年和成年之间那条隐形的线。 现在她才发现出了老宅,沈含烟自有她的海阔天空。 而自己只是一个躲在暗处的影子。 这时季童心里,很莫名的泛起了一股酸意,像是吃多了奶糖以后,后味泛起的那股酸,藏在牙缝里、舌根下,挥不去也躲不掉。 季童一个人向着沈含烟那边走去。 丁央在她身后叫:“喂……” 季童没有回头。 可直到走到那附近,季童才发现,沈含烟身边的人是真的多。 里三层外三层的,季童来得晚站在最外层,好像没什么挤进去的可能。 季童张张嘴,想叫沈含烟。她忍不住想,沈含烟在这么吵这么闹的环境中,会听到她那蚊子一样小小的声音吗。 她张了张嘴,又张了张,站在沈含烟的背影,漆黑的长发,莹白的脖子,脖子上有一颗小小的痣,因为季童知道那里有颗痣,所以隔得这么远也能看见。 其他人知道沈含烟那里有颗痣吗? 季童忽然闭上嘴,转身就跑。 她不想叫沈含烟了。 如果沈含烟不是她一个人的,她就不要了。 ****** 季童一个人冲回了教室,因为她在礼堂耽误了一阵子,回教室的时候已经没人了。 只有丁央还坐在教室里:“怎么这么快?你问完了?” 季童闷闷的收着书包:“你先走吧。” 丁央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能看出来季童现在心情挺不好的,犹豫了下站起来:“嗯,那你也别太晚。” 今天因为有这个招生会,所以不上晚自习,让学生们早点回家跟家长商量考学的事。 季童蔫蔫的:“再见。” 丁央走了。 教室里一瞬恢复了静谧,夕阳从窗户洒进来,拖着窗棱在课桌上画出一格一格,如果有松鼠那般大小的精灵,倒很适合用来跳房子。 可是。 季童呆呆坐着,望着空无一人的教室。 黑板上露出粉笔没擦干净的尴尬痕迹,讲台上有一块难看的掉皮,课桌上翘起的钉子不知会勾住谁的衣角。 校园在季童眼里,一瞬失去了魔法。 唯一的变化大概只有一个,那就是沈含烟变成了众星捧月的沈含烟,而不再是跟她一个人躲在教学楼顶层的沈含烟。 季童把收好的书包放在课桌上,旁边还有小半袋干脆面。 气闷闷的打开,抓一小撮丢进嘴里。 果然,不管怎么用力的扭紧袋口,到现在,干脆面已经名不副实的不脆了,变成了齿缝间无比尴尬的存在。 好像在嚼浸了水的木屑。 季童气馁的把干脆面放回课桌上,望着无人的教室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的闹别扭,如果沈含烟看到她现在这副样子,一定连她为什么不高兴都不明白吧。 其实连她自己也有点不明白。 沈含烟从头到尾,也并非她一个人的沈含烟。 夕阳的影子晃了晃,照到她放在课桌的干脆面上,季童伸手推了推袋子,上面的两个卡通人无知觉的对她笑。 这干脆面是沈含烟给她买的,她是不是就多想了什么。 从小到大那种她从未得到过的“偏爱”,难道是一包干脆面所能证明和承载的么。 唉沈含烟。 ****** 季童垂头丧气的起身,把那小半袋已不怎么能吃的干脆面扔进了教室后的垃圾桶。 正当她准备背起书包走人的时候,教室里进来了一个人。 秦菲看到她一愣:“你还没走?” 季童看着秦菲。 秦菲笑着说:“季童我觉得你姐很好啊,回答我问题可有耐心了,说得特仔细。” 季童首先想:沈含烟果然是个大人,在知道秦菲没有继续欺负季童后,就没有抓着秦菲的小辫子不放了。 其次她又想:沈含烟是个有耐心的人么?为什么秦菲说的这么言之凿凿。 季童心里忽然恐慌起来。 她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奇怪的画面——沈含烟是座又高又大的冰山,而她是一只太小太小的蚂蚁,绕着冰山脚爬了很久,以为自己看清了冰山的全貌,却不知道自己所看到的,始终只有冰山的一面。 沈含烟还有面对后辈的一面,面对同学的一面,面对老师的一面,面对她妈的一面。 那么多那么多面,都是季童没有见过的。 天哪沈含烟。 季童倒吸了一口凉气,对着秦菲开口:“你……” 也许是一贯没什么表情的季童,这会儿难得露出的一丝破绽被秦菲抓住,秦菲咄咄逼人笑着问:“我什么?” 季童忽然像刚才吃干脆面时一样又泄了气。 本来她想问秦菲:“你知不知道沈含烟的脖子上有颗痣?” 可这个问题问出来,一来太容易被秦菲当成一个变态,二来,又能证明什么。 秦菲在她面前笑着说:“季童,我觉得你这种不讨人喜欢的性格真得改改了,我本来以为你姐多喜欢你,结果我看呐,要是我们跟她多接触几次,说不定很快就跟她比你还熟了。” 季童默默不说话。 她想反驳,可像一个丢盔弃甲的士兵,半包不脆的干脆面已被她丢进教室后的垃圾桶,找不到称手的武器,拿什么来证明沈含烟对她的“偏爱”。 也许那东西,她从没有过。 不知一贯柔和的夕阳为何突然这么刺眼,季童抬手揉了揉眼睛。 这时有人轻轻敲了敲教室的门。 季童和秦菲一起看过去。 沈含烟站在那里,一张脸被夕阳染成了暖金色,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双眼在看着季童:“怎么还不回家呢?” 不知是不是“家”这个字的威力太大,季童想起沈含烟来季家后、每晚她回家时终于有了等待她的那一盏灯,无论沈含烟在学习在洗澡在背单词,那一盏灯总是为季童而亮。 季童眼睛里,刚才那好不容易揉下去的酸胀感觉又冒出来了。 她开始往沈含烟的身边走,秦菲站在原地看着她。 季童边走边问:“你怎么也没回家呢?” 沈含烟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我一直在校门口等你,你一直没出来,我才来教室找你。” 季童明知故问:“等我干嘛?” 沈含烟吸了一口气。 哦看吧,季童在心里说,沈含烟没耐心的尾巴露出来了。 但沈含烟居然意外配合的说:“等你一起回家。” 季童身后有轻微的响动,好像是秦菲不小心踢到了桌子。 季童忽然又眼酸起来,她很难解释她那一刻面对沈含烟的情绪是什么:委屈,撒娇,或是小孩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一个宠爱自己的人的那种哭闹。 她觉得嗓子里也堵堵的,这让她对沈含烟说话时几乎有些哽咽,她不想被沈含烟听出来,更不想被秦菲听出来,努力控制,但说话仍有些断断续续: “你刚给我买的……干脆面……不、不脆了……” 沈含烟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她。 季童忽然想:沈含烟会不会觉得她是个神经病? 没头没尾的,莫名其妙的,说着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季童心虚的低头,却看到一只冷白的手伸到她面前。 妈呀!季童差点尖叫出了声。 要不是秦菲在后面看着,她就要伸手捂住嘴了。 现在她只能拼命的、拼命的咬住自己的舌头。 因为沈含烟手里,正拿着一包巧克力味干脆面。 那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那只是季童之前孩子气的在心里预设、用来佐证沈含烟对她“偏爱”的证据。 沈含烟淡淡的问:“是这个么?我又去给你买了一包。” 季童拼命点头,下一秒,一直盘桓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我是你最喜欢的小孩么?” 在包含秦菲、包含年级第一名、包含所有众星捧月围绕着你的小孩中,我是你最喜欢的一个么? 沈含烟愣了愣。 小兔子在夕阳下眼巴巴的看着她,圆乎乎的眼睛里莫名沁着水光。 还有小兔子那个同学秦菲,一直没走,不知为何格外关注的看着这一切。 沈含烟的眼神,让季童紧张极了。 那种名为“偏爱”的东西,她妈没给过她,季唯民没给过她。 现在她也没任何把握,沈含烟会给她这种她人生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尤其在秦菲面前。 沈含烟要开口了。 沈含烟要否认了。 季童紧张的几乎想要闭眼,然后在一阵几乎承受不住的剧烈心跳中,她真的怂怂的把眼睛闭上了。 然后她一抖——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头顶,安抚似的拍了两拍。 沈含烟说:“你是。” 季童难以置信的睁眼。 沈含烟那样真实的存在于她的眼前,摸着她的头,一字一句格外清晰的说:“你是我最喜欢的。” ****** 从教室出来以后,沈含烟和季童一起走路回家。 季童一路上一直在笑,看上去傻乎乎的,一辆共享单车朝她冲过来都不知道躲,沈含烟拉了她一把:“小心点。” 季童晃着手里那包干脆面又冲沈含烟笑:“你怎么会去买这个啊?” 沈含烟瞥她一眼:“看你好像很喜欢吃。” “对,对,很喜欢。”季童笑着说:“特别特别喜欢。” 回家以后,两人一起吃了家政阿姨留下的晚饭,沈含烟就进了书房。 季童知道以沈含烟这样的性格,下午去参加招生会耽误了时间,这会儿肯定要争分夺秒的补回来。 她决定乖乖的不去打扰沈含烟,画了画又洗了澡,把热牛奶给沈含烟送进书房后,就钻进了自己的书房。 本来想打会儿游戏的,可书桌上她的书包旁,巧克力干脆面的袋子在反射着灯光闪闪发亮。 季童走过去,把干脆面拿在手里,想撕开来吃,又舍不得。 她翻过来看了一眼保质期。 哦妈的怎么才六个月啊!怎么不是六百年啊! 季童气愤不已。 ****** 第二天一早上学,季童以为秦菲会对她十分愤慨。 所以当课间休息时秦菲向她走过来,季童表面看着漫画不动声色,实际却像兔子一样竖起了毛—— 现在我是被沈含烟“偏爱”的人了。 现在我不可能让你随便欺负我了。 秦菲如她所料站在了她的桌前,开口说的话却是:“周日下午她们去我家玩,你也来么?” 季童反而愣了。 秦菲没有因为昨天输得彻底而对她生气? 第34章 秦菲这么突如其来一邀请,不仅季童愣了,丁央也愣愣的看着这边。 季童问:“丁央也能一起去么?” 秦菲看了丁央一眼:“行吧。”其实她不怎么在意丁央。 季童问丁央:“你去么?” 丁央:“你去我就去。” 季童点点头告诉秦菲:“行,我们去。” 秦菲:“那周日下午四点半在我家见,我和王妙她们下课了要先去买蛋糕,你要是不想去,可以直接去我家。” 季童:“我和丁央直接去你家吧。” 秦菲拿出手机,翻出二维码:“那你加我微信,我把地址发你。” 季童加了以后秦菲就走了,丁央小心翼翼问:“为什么答应啊?” 明明是以前狠狠欺负过季童和她的人。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低头去看漫画。 因为第一,秦菲的欺负人更像是一种自我证明,用来逃开自己的自卑,所以她远比大家以为的好拿捏。 第二,季童想起秦菲每次秃鹫一样盯着自己的样子,有一点很明确——秦菲也对沈含烟感兴趣。 季童虽然像只兔子,但她也理解豹子的想法,那就是狩猎之前,要耐心的在猎物附近趴一会儿,才能了解猎物的行动轨迹和想法。 她对秦菲,要做到知己知彼。 ****** 周日下午放学,秦菲和闺蜜团去买蛋糕,季童和丁央索性在教室里待了一会儿,然后直接去秦菲家。 季童趴课桌上看漫画,丁央在一边做题,手边是那天招生会发的招生简章,正翻开在各高校地图的那一页。 丁央偷偷的瞟两眼,又偷偷的瞟季童,可“你觉得离B服近的学校里哪所最好”这句话,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最终她换了个话题:“今天秦菲邀请我们去她家……”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抬头。 丁央:“不会是个陷阱吧?” 季童摇头:“不会。” 就算是,她也有办法脱身。 提起秦菲,季童把手机摸出来翻了翻她朋友圈,很快发现了一件事——秦菲的朋友圈里有猫有狗有闺蜜有她妈,显得生活特热闹。 唯一没有的,就是她爸。 而据季童所知,秦菲她爸妈没有离婚,因为秦菲经常在班里吹嘘她爸生意做得多好多好。 时间差不多了,季童和丁央收拾书包走出教室。 季童看了眼秦菲家的定位,直线距离不远却要七弯八拐的转好几趟地铁,于是她建议:“直接打车吧。” 丁央:“好啊,我付钱。” 季童:“怎么可能要你付钱。” 丁央在校门口扫视了圈:“那我请你喝奶茶?” 季童跟着看了眼,校门口那家奶茶店她没喝过,但经常看同学点,各种小料一大堆,还挺贵的。 季童:“你很有钱?” 丁央愣了愣:“没啊……” “那折腾什么。”季童没什么表情的说:“请你打车你就坐,不用那么多话。” 哦小兔子好凶哦。 丁央一下子不说话了。 季童叫了辆网约车,这会儿站在路边对着来往车辆看车牌,呼啸而过的车裹挟着秋天的风,掀起少女整齐的刘海,露出洁白的额头。 还有她栗色的长发,裹挟着一张无表情的脸翩跹。 丁央总觉得季童的那种眼神,好像看着一切,又好像一切都没看进眼里去。 嗯小兔子不仅凶,还有点A是怎么回事。 ****** 等季童和丁央下车往小区走的时候,正好碰到秦菲和闺蜜团拎着个蛋糕回来。 秦菲看了季童一眼:“很准时啊。” 季童面无表情的没说话。 秦菲:…… 好吧她是有点没话找话。 五人一起进了秦菲家,秦菲家也是三层别墅,不过格调和季童家的老房子很不一样,金碧辉煌的水晶灯加繁复的欧式家具,看得人眼花缭乱。 秦菲说:“放心吧我家没人,我爸妈都去公司了。” 闺蜜团贼兮兮的笑。 秦菲:“季童,你怎么从来不问来我家玩什么?” 季童不问,是因为玩什么对她来说都没差,倒是丁央疑惑的说:“不是来学习么?” 秦菲有点无语:“你是不是对玩这个字有什么误解?” 她带着众人往地下那一层走:“我家影音室在这边。” 推开门,影音室的装修也跟整栋房子差不多,灰黑色的大理石砖加仿真壁炉,几个暗红色的真皮座椅,像那种卖别墅的样板间。 闺蜜团实力吹捧:“不管来几次,还是觉得你家太漂亮了!” 秦菲有点得意。 季童看了丁央一眼,她忽然想,丁央不会不自在吧?毕竟这样的房子,和丁央过往的生活离得太远。 还好,丁央看上去就是有些好奇,左右打量着,倒没什么别扭的样子。 秦菲神秘兮兮关上那扇厚重的仿石门,告诉季童和丁央:“我们今天看电影。” 闺蜜团又开始露出那种贼兮兮的笑,把刚刚买来的蛋糕在茶几上摆好,一切准备就绪。 季童淡淡的问:“看什么?” 秦菲:“你知道三班那一对嘛?就短头发和长头发那对,每天路过我们教室去买面包那对。” 其实季童知道她要说什么,懒得绕弯子:“哦,说她们是txl是吧。” 秦菲笑出了声,好像txl这个词,被季童顶着那张无比幼齿的脸说出来特不协调。 秦菲笑着说:“对,我们今天就看那样的电影。” 丁央本来正在喝水,这时忽然一阵猛咳,好像狠狠的呛到了。 秦菲关了放映室的灯,屏幕开始出现画面,那个看上去很特别的女主角一脸苍白,顶着一头蓝色的短发。 秦菲又笑着问季童:“你知道这电影么?” 季童摇摇头。 “这你都不知道?”秦菲说:“很出名的。” 季童:“很好看么?” 秦菲再一次笑出了声:“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季童不再说话,静静看着屏幕。 看某种特定类型的电影这件事,要么是自己天赋异禀的去网上找资源,要么是跟同龄人分享,季童这两点都不占据,所以这方面她起跑得很晚。 好吧不如说她今天刚站在起跑线上。 这时她没什么表情的望着屏幕,看着棕色头发有一对小兔子牙的女主,对着另一个蓝色头发的女主总是很紧张,她眨眼,咽唾沫,或者把自己一头凌乱的长发扎成丸子再散下来。 丁央也在旁边跟着女主吞口水。 但季童的注意力不在丁央身上,此时她心里一片震撼,这部电影过于写实而具象,让她知道了女孩子和女孩子是真的可以在一起的,而且是可以这样在一起的。 不过她始终顶着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因为她发现秦菲没怎么看电影,反而一直在往她这边偷瞟。 等电影放到某一阶段的时候,还笑着提醒:“好戏快开始咯。” 季童于是明白,秦菲看这电影不知看过多少次了。 今天找她们来,是特意把电影放给她们看的。 季童悄悄瞟了闺蜜团一眼,那两人一脸的“我不理解”看得兴趣缺缺,联想到秦菲根本没想邀请丁央,那答案的范围可以再缩小一点—— 秦菲是特意把电影放给季童看的。 在沈含烟又一次出现在她们学校后,秦菲这样的举动是想试探什么? 季童一时间还不能确定,所以始终面无表情的不愿暴露自己想法。 现在屏幕上,就像秦菲所说的,好戏快开始了。 两个年轻的女人,肤色不一,苍白和浅棕交织。 季童旁边的丁央又开始咽唾沫了,放在暗红真皮椅上的手先是微微蜷起,又用力的握紧。 闺蜜团那两个纯粹来猎奇的,也终于不吐槽剧情,开始盯着屏幕了。 这时秦菲却一下子抢过遥控器,直接把屏幕给关了。 闺蜜一愣:“你……” 秦菲:“嘘!” 其实这时季童已经听到,一楼大门传来开门的声音了。秦菲一下子站起来:“我k真有人回来了!”她又凝神听了听,表情立刻不对劲了:“是我爸?!” 她马上去拉闺蜜团:“走走走,去跟我爸打招呼。” “啊不要吧。”闺蜜团一点都不想:“假装我们不在不就行了么?” “假装什么啊假装!”秦菲急了:“你们的鞋都在门口呢,我爸一看就知道有人在,不去打招呼他要生气的!” 季童心想,这么大排面?那在这一点上,季唯民要随和得多。 一行人跟着秦菲匆匆忙忙来到客厅,秦菲颤悠悠叫了声:“爸。”她们就七嘴八舌跟着喊:“叔叔好。” 秦菲她爸瞟了她们一眼。 秦菲:“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秦菲她爸:“这是老子的家,老子不能回来?” 秦菲有些尴尬的瞟了闺蜜团一眼:“没说你不能回来啊,今天我叫了同学来我们家,一起在放映室学习。” 秦菲她爸冷笑一声:“在放映室学?那儿那么暗,你骗鬼呢?” 秦菲更尴尬了。 她爸不耐烦的一挥手:“该玩玩你们的去,我回来找个文件就走。”看秦菲想转身,他又冷笑一声:“我早就对你不作指望了,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小时候我还给你报各种补习班指望你给我争脸,现在?呵呵,我重新生一个算了。” 秦菲只好又站在原地,低着头,脸上表情倒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但耳朵尖红得快滴血。 总算她爸今天是真的赶时间,又不耐烦的一挥手:“赶紧去赶紧去,我上楼找文件去了。” 随着她爸身影消失,秦菲匆匆带着她们回了放映室,也没重新放电影,也没开灯,几个女生就静悄悄坐在一片黑暗中。 直到一楼大门响起砰一声关门声,凝滞的空气才终于重新开始流动了。 闺蜜小心翼翼的问秦菲:“你爸走了?” 秦菲点点头。 闺蜜拍拍胸口:“吓死我了,来你家这么多次,还从来没碰到过你爸。” 秦菲这时才抓起遥控器把屏幕重新打开了,电影还没开始放,只有一片惨蓝的光映亮秦菲一张勉强的笑脸:“我爸就是太忙了才脾气不好,其实他对我挺好的,你们看他平时给我那么多零花钱。” 闺蜜团立刻帮她找补:“是啊是啊,你经常请我们吃东西呢。” 秦菲抿着嘴,开始把电影快进到她们刚看的位置。 季童看着秦菲的侧影,在屏幕光线的映照下这时嘴皮还在微微发颤,她可算知道秦菲这种自卑又自负的性格是从哪来的了。 其实仔细想想,秦菲一开始追了挺久的陈宇,也是班里最受女生欢迎的一个。 对秦菲这种人来说,“慕强”是埋进血管深处的本能,她太需要一个强大的人来认可她,甚至从心理上拯救她。 这时秦菲快进着电影忽然说:“对了季童,你能把你姐微信推给我么?那天招生会我忘问了。” 季童:“你不考R大吧?” 秦菲噎了噎:“不考R大总要考别的大学,你姐成绩那么好,懂得又多,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她。” 季童望着屏幕淡淡的说:“我得问一下我姐能不能给你。啊停,你快进过了。” 闺蜜团也催:“快倒回去倒回去,好戏可别看漏了一段。” 秦菲只好又专心把电影往回倒,要沈含烟微信这个话题,暂时被揭过去了。 ****** 因为秦菲她爸突然回来,几个女生都吓了一跳,这会儿带着砰砰的心跳来看这场“好戏”,肾上腺素好像分泌得更多了。 至少季童是这样。 屏幕上两具年轻的胴体,一白一棕,纠缠在一起。 屏幕里是两人的喘息声,还有接吻的口水声。屏幕外,季童则可以听到自己猛烈的心跳,在胸腔里扑通、扑通、扑通。 直接的视觉刺激远比任何文字来得更猛烈,季童望着屏幕甚至有点发懵。 原来成熟了的女人的曲线,是这样的。 季童长期以来看惯了自己雏鸟般的身姿,小小的胸,细嫩的腰,整个身板薄薄的,两颗粉嫩嫩的小樱桃。 这让她几乎没想象过,女人的身体成熟以后,可以迸发出怎样的汹涌。 比如胸前,因为饱满,就不像她这么挺立,软软的微垂,一动就晃。 还有腰,也是纤细的,但连接着饱满的臀线,再细也有了种肉肉的味道。 季童盯着屏幕,在秦菲注视的目光下,继续让自己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只由得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扑通。 屏幕里年轻女人苍白的躯体,甚至皮肤上那一颗一颗的小痣,都让季童响起沈含烟。 据说皮肤太白的人,身上都容易有痣。 沈含烟脱光衣服以后,也是这样的吗? 季童吓了一跳——你在想什么呢,季童? 这时屏幕上的两个人终于纠缠完了,放映室里几个女生,好像都轻不可闻的呼了一口气。 闺蜜笑着骂了一句:“我k,这有点过于劲爆了吧?” 另一人接话:“这是我不花钱就能看的?” 几个人笑作一团。 季童发现一般人在紧张或尴尬的时候,总喜欢用开玩笑来掩饰。 而她不,她只是持续的面无表情。 既然“好戏”已经过去,这两个纯属来猎奇的人就觉得没什么好看了,提醒秦菲:“是不是先把蛋糕吃了?不然要化了。” 秦菲:“喔,好啊。” 季童这才注意到,秦菲和闺蜜团去买的是一个冰淇淋蛋糕。 丁央觉得很新奇:“冰淇淋还能做蛋糕?不会化么?” 闺蜜团爆笑:“你好土啊。” 闺蜜又说:“这冰淇淋蛋糕可贵了,多亏秦菲她爸给的零花钱多,请咱们吃。” 秦菲拿着塑料刀的手顿了顿。 季童心想:不知她是不是也觉得这样的解释有点苍白,在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爸对她的态度以后。 秦菲把蛋糕分成一人一块,递到她们手里。 季童脑子里满是刚才看过的电影画面,默默吃着蛋糕不说话。 秦菲今天买的是这家冰淇淋蛋糕的经典口味,草莓芝士味,季童因为喜欢吃草莓以前也常买。 以前吃了也就吃了,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今天看着微黄带一层粉的蛋糕体,托着半颗鲜艳的草莓。 季童咽了咽口水。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有着她那样两颗小樱桃。更成熟一点的女人,像车厘子,或者像蛋糕上这样的,被切成小小一瓣、圆润娇红的草莓。 季童用叉子把草莓送进嘴里,牙齿一咬,汁液迸发出来,因为新鲜,还能感觉到微微抵抗牙齿咬合的那种弹性。 季童忽然想——如果她在沈含烟胸前咬一口,也是这样的口感么? 腹部一阵热流。 季童彻底震惊了——天哪季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蛋糕吃得季童心虚起来,几乎三口两口,就把剩下的蛋糕体全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来,她勉强嚼两下,几乎是整个囫囵吞了下去。 丁央都看呆了:“季童,你饿了?” 秦菲闺蜜嘀咕一句:“想不到还挺能吃的嘛。” 好像对季童细胳膊细腿的纤瘦身材十分不满。 季童直挺挺坐着,吃冰的吃太大口了,这时胃里一阵冰凉的感觉反上来,直冲脑门,让她的太阳穴和后槽牙都疼了。 她不得不问秦菲:“你家洗手间怎么走?” 秦菲吃着她那块冰淇淋蛋糕:“出门右转。” 地下这层的洗手间没有淋浴功能,就一个洁白而精致的马桶,旁边是盥洗台,唯一的一面窗,只有上三分之一的部分露出地面的光景。 原来不知不觉,已是黄昏。 今天的黄昏是粉紫色的,那样奇妙的光线从三分之一的窗口钻进来、挤进来,让季童的头脑笼罩在那样一片迷离里。 她站在盥洗台前,其实她没想上厕所,只是刚才吃冰淇淋吃得太猛了,觉得有必要出来缓缓。 现在这样的夕阳光下,季童对住镜子里自己的脸,忽然很想沈含烟。 镜子里那张素净的脸,任谁看起来都很显小,只有季童自己知道,相比起真正更小的时候,她的眼睛没那么圆了,有了些狭长的意味,她的鼻头也没那么圆了,有了些挺立的意味。 某种意义上,这张脸在往沈含烟的方向逐渐靠拢。 并非是说她长得像沈含烟,而是说一张少女的带着稚气的脸庞,在逐渐向一个年轻女人的方向靠拢。 季童到底也过了十八了。 在这样的夕阳光中,她在想沈含烟什么呢?想沈含烟像那天来H中一样,摸摸她的头、给她买一包巧克力干脆面,还是想沈含烟像刚才屏幕里那两人一样,与她抵死缠绵? 季童又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腹部又涌起一阵热流,夹杂着一阵剧烈的痛感。 作为一个女性的本能,让她不得不快速坐到马桶上,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裤子。 哦妈的,季童盯着内裤上那一片淋漓的鲜红,快速又检查了一下校服裤子,才发现连校服裤子都已经被浸染了。 她的大姨妈,竟然提前一周造访了。 ****** 季童坐在马桶上,快速的思考了一下这种情况应该如何应对。 越来越剧烈的腹痛,让她逐渐双腿发软。 哦妈的,季童在心里骂,刚才还找死的吃了那么大一块冰淇淋蛋糕,还吃得特快。 她痛经这毛病一般不发作,一发作就有点汹涌。 她想现在的第一步,应该是先去找秦菲借一片卫生巾,可她腿软得站不起来,逐渐像只虾米一样在马桶上抱着小腹蜷成一团。 额头上一阵阵冷汗冒出来了。 这叫什么事。 忽然,口袋里的手机呜呜、呜呜的震动了起来,季童勉强摸出来看了一眼,居然是沈含烟。 她今天特意没告诉沈含烟要来秦菲家,那点暗藏的小心思,无非是想看看沈含烟会不会主动给她打电话。 现在沈含烟的电话打来了,却是在这样一个尴尬的情况下。 季童勉强笑着接起来:“喂。” 她就出了这么一声。 沈含烟那边顿了顿,马上问:“你怎么了?” 季童一愣。 本来准备好的那些话语——“我在同学家玩不回来吃晚饭了别担心”,本来准备好的成熟与理智,一瞬之间集体破防。 沈含烟打破了那堵墙,不由分说钻入了季童的真实世界。 季童顶着一头冷汗问:“沈含烟,你现在忙么?” 沈含烟立刻说:“不忙。” “那,”季童咬了咬牙:“你能来接我一趟么?我在秦菲家,突然来大姨妈了。” 第35章 季童一直抱着肚子垂着头,蜷成一团坐在马桶上,连脚尖都在微微颤抖。 她忽然想,她这么久没有回去,秦菲和丁央她们不会以为她在大便吧? 可肚子实在太痛了,这样荒诞的想法也让她笑不出来。 这时放映室里,秦菲被闺蜜团拉着看女团新出的一支舞,边看还边比划了起来,一时倒没空去想季童为什么还没回来。 丁央坐在一旁看这三人学舞,她倒是很担心季童为什么还没回来,出去找吧,又怕秦菲她们发现她黏得太紧,而且万一季童在上大呢,她这样找过去季童岂不是很尴尬? 一直踟踟躇躇着。 这时门铃忽然响了,丁央和闺蜜团的背一下子紧绷起来。 闺蜜问秦菲:“我k,你爸又回来了?” 秦菲倒是镇定得多,白她一眼:“我爸回来怎么可能按门铃。”她想了想:“是不是我妈买什么东西的快递到了,我去看看。” 她一个人来到一楼拉开门,愣了。 门外是沈含烟清清冷冷的一张脸:“不好意思,打扰了。” ****** 季童坐在地下室洗手间里蜷着身子,剧烈的腹痛让她意识都有点模糊了,完全没听到门铃响。 当洗手间的门被敲响时,她以为是丁央或者秦菲找来了。 “我没事。”她勉强答了一句,声音有点发颤:“马上出来了。” 可门外响起的是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声音:“季童。” 季童一愣。 “沈、沈含烟?”她讷讷的问:“你怎么这么快?” “待会儿再说。”沈含烟又敲了敲门:“你先把门打开,我把卫生巾给你。” 既然门外站着的是沈含烟,季童又实在没什么起身的力气,就伸手勉强够着直接把门打开了。 门一开,沈含烟就看到马桶上蜷身坐着的小小一团,校服裤子滑到小腿上挂着,露出粉白的大腿,白得发光。 沈含烟立刻移开眼神,把卫生巾递过去:“你先用。” 季童接过,声音比平时更小:“谢谢。” 沈含烟垂眸带上门:“我就在门口,有事叫我。” 季童坐在马桶上,依然痛得要死,可门缝里斜斜一道影子钻进来,她的沈含烟就守在门外。 她把沈含烟刚送进来的卫生巾贴好,又扶着墙起身,把校服裤子穿好。 拉开门,沈含烟就在门口、背对着门站着,这时立刻转身接住了她。 季童小声开口:“那个,有件很尴尬的事。” 沈含烟看着她。 季童:“我不知道大姨妈漏到放映室的椅子上没。” 沈含烟:“放映室在哪?” 季童指了指。 沈含烟扶着季童靠墙站好:“在这等我一下。” ****** 沈含烟敲了敲放映室的门。 她一进去,丁央立刻站起来:“季童怎么了?” 沈含烟:“她有点头晕,没什么大事,我接她回去休息一下就好。” 沈含烟也是从十七八岁的年纪过来的,很懂这个年纪女生极易害羞的心理。 她不想让季童在同学面前尴尬。 秦菲闺蜜说:“肯定是刚才吃冰淇淋蛋糕吃猛了。” 沈含烟点点头:“有可能。” 她扫视一圈放映室,看到了季童的书包,走过去拿包的时候,仔细看了眼季童坐过的真皮椅,上面干干净净的,季童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沈含烟:“那我就带她先回去了。” 秦菲:“我送你们吧。” 沈含烟:“不用,你们慢慢玩。” 她带上了放映室的门。 闺蜜在秦菲肩上拍了一下:“你一直盯着季童她姐看什么呢?” “我什么时候盯着看了?”秦菲立刻反驳:“这不是她突然进来么?我随便一看。” “哎呀我就随口一说,你这么激动干嘛?”闺蜜倒全然没把这细节放在心上:“来来来,继续学舞。” ****** 沈含烟扶着季童走出秦菲家,她把风衣外套脱了系在季童腰上,挡住她脏掉的裤子。 两人站在路边,沈含烟说:“稍微等一下,我叫了网约车。” 上车的时候,沈含烟把风衣垫在季童的校服裤子下,这样季童脏掉的裤子就不会蹭脏出租车座椅,不用觉得尴尬。 但是季童一阵脸红:“会把你衣服弄脏的。” 沈含烟很淡定:“洗洗就行。” 她钻进来坐在季童身边,让司机开车,又看了眼季童惨白的脸。 “要不要靠我身上?”她问。 季童愣了一下,小声问:“可以吗?” 沈含烟点点头:“嗯。” 她心想:我平时在你心中是有多凶? 季童小小软软的身子靠了过来,像一只雏鸟,随着出租车的行进抖动一晃一晃。 沈含烟尽量坐稳。 季童靠在她肩上闭着眼,小声开口:“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呀?” 沈含烟:“我正好到附近取个材料,接到阿姨电话,说你没回家吃晚饭,问我回不回。” “你就在附近?”季童惊讶的抬头看着沈含烟:“这么巧。” “嗯。”沈含烟点点头,叫季童:“躺好。” 季童又乖乖躺回沈含烟肩上,闭上眼。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出租车颠颠簸簸,不知要带人通往什么未知的方向。 季唯民说季童胆小,季童觉得不是很准确,她其实是没安全感,以前一个人打车,她是不可能闭眼什么都不看的,她总是像兔子一样警惕的睁着眼,盯着窗外掠过的每一处标志物,牢牢记在心里。 可她现在靠着沈含烟,好像就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了。 她放松的闭着眼,闻着沈含烟身上熟悉的洗衣粉味传来,任自己在沈含烟的肩上起伏流浪。 ****** 回到季家,沈含烟扶季童上楼,回了季童卧室。 她问:“要我帮你换睡衣吗?” 季童吓一跳:“不不不用了。” 她的鬓角还残留着沈含烟身上的洗衣粉香,让她的一颗心好像还坐在刚刚的出租车上,颠颠簸簸的起伏流浪,而唯有沈含烟是她的归乡。 沈含烟带上门以前问:“你家有热水袋么?” 季童摇头:“没有。” “知道了,你换好衣服上床躺着吧,脏衣服放那就好。”沈含烟带上门出去了。 季童上了床,扯过被子盖在身上,肚子里一阵阵窜疼让她想睡又睡不着。 她在想沈含烟。 沈含烟一定不知道,她刚刚突然出现在秦菲家的洗手间外,粉紫色的夕阳光透过三分之一的窗户照进来,刚好照在她的额头上。 那一刻的沈含烟犹如神祇,犹如季童刚开始学画时无数次描摹顶礼的对象。 可神祇是冰冷的,而沈含烟是暖的。 她在出租车上靠着沈含烟的肩,哪怕隔着毛衣,依然能感觉到沈含烟是暖的。 这让原本高高在上的神拥有了无限生命力,变得暧昧温存,季童脑子里不知怎么就蹦出了刚才电影里苍白的胴体,她的双眼变为镜头,不停往上游移,缓缓的,慢慢的。 从秀美的足尖,饱满的大腿,到纤细的腰,到好像她咬过的两颗草莓。 那具身体上有痣,一颗一颗,小小的,像星星。 镜头般的双眼再往上,季童猛然看到的,竟是沈含烟的一张脸。 季童错愕:怎么会……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季童迷迷糊糊睁眼,才发现刚才自己半梦半醒的睡了过去。 一额的汗,不过不是痛的,是热的。 等季童视线恢复清晰的时候,看到沈含烟一张清冷的脸在她床前。 她的神回来了。 而此时沈含烟手里拿着个毛茸茸的粉兔子,这样的反差让原本高高在上的神有点萌,季童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含烟瞥她一眼:“你肚子不疼了?” 季童小小声:“疼。” 沈含烟掀开她被子一角,轻轻把粉兔子放了进去。 “贴着你肚子。”沈含烟说。 季童“啊”了一声。 好暖啊,原来是个热水袋。 “能坐起来么?”沈含烟又问。 季童点点头,沈含烟就扶她坐了起来,她这才看到茶几上放着一杯黑乎乎的水,一杯白水和一盒药。 沈含烟掰出一颗药来,先把白水递到季童手里:“先吃止疼药。” 季童小声问:“这药不是成瘾么?” 沈含烟:“谁说的?” 季童:“家政阿姨。” 沈含烟:“你好像忘记了,我是化学专业的,我应该比较专业一点。” 季童:“也是吼。”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来大姨妈时其实没很惊慌,因为在生物书上都看过了,但有一次夏天喝了冰可乐后,第一次痛经把她吓个半死,简直以为自己要死了。 成年女性在一个少女成长过程中的缺位,其实比一般人所想的残酷得多。 都是那些不能言明的细节,带着铁锈的血腥味。 季童窝在被子里用手机查了半天,最后叫家政阿姨进来,问阿姨能不能去帮她买盒止疼药。 阿姨拿着抹布:“哪能吃止疼药啊!那些药都上瘾的,忍忍就过去了。” 季童呆呆的:“哦。” 为什么没让她早点认识沈含烟!为什么让她硬扛了这么多年! 季童吃完药后,沈含烟又把那杯黑乎乎的水递到季童手里:“红糖姜茶。” 季童接过杯子,透明的玻璃杯上还有白色的雾气,握在手里暖暖的,喝一口,甜丝丝的滋味在嘴里漾开。 季童边喝边小声问:“哪来的?” “……”沈含烟的表情好像她问了一个极令人无语的蠢问题:“自己买姜煮的。” 季童双眼快速聚焦到杯子里,还能看到一点点红枣皮的碎屑。 她小声说:“哦。”一点也不看沈含烟。 她怎么敢看沈含烟呢,她的眼角眉梢里都溢满了欣喜,哪怕只挑起一点眼角去看沈含烟的话,那份欣喜也会从眼角跑出来,蝴蝶一样抓都抓不住。 其实她刚才问这问题,就是想看沈含烟是买的那种现成茶包,还是买姜自己煮的。 沈含烟是多没耐心的一个人哪。 沈含烟是多珍惜时间的一个人哪。 可沈含烟刚才在厨房里站了许久,守着一炉小火,给她熬了一锅红糖姜茶。 季童现在的心里,就和刚刚架在火上的那只小锅一样,咕嘟咕嘟冒着甜蜜的泡泡。 一方面她太开心了,这杯姜茶是不是和那包巧克力干脆面一样,变为了沈含烟“偏爱”于她天平那端的有效砝码。 另一方面她又很惶恐,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能让沈含烟浪费宝贵的时间为她做这种事。 在她心里,她完全比不上沈含烟的那些化学公式,天书一样看都看不懂。 她小声问沈含烟:“耽误你学习时间了怎么办?” 沈含烟愣了一下。 好像没想到季童会这么问,像个过分懂事的小孩。 沈含烟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淡淡看着她说:“我很厉害的。” 季童一下子就笑了。 是啊她的沈含烟是很厉害的,从大部分人的仰望和小部分人的嫉妒里,就已经可以看出来了。 她在瞎担心什么呢。 沈含烟叫她:“别傻笑了,躺下吧。” 沈含烟把她脏掉的校服搭在胳膊上,顺手拿起空掉的杯子。 季童一看,沈含烟连她的内裤都拿了,脸霎时间唰的红成一片:“沈含烟!” 沈含烟回头看了她一眼,那表情的意思很明显:那么大声干嘛?肚子不疼了么? 季童兔子一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滴溜溜转着的眼睛:“你你你放下。” 沈含烟:“什么?” “我的脏衣服。”季童缩在被子里说:“你放下,阿姨会洗的。” 沈含烟的眼神,落在手臂搭着的脏衣服上,然后走回季童的床前,一脸严肃:“季童。” 季童吓了一跳。 她说错什么了? 沈含烟严肃的看着她说:“女孩子的内衣裤要自己洗。” 季童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天哪她以为沈含烟要跟她讲什么重要的人生道理。 她笑啊笑的:“我知道啊沈含烟。” 沈含烟微微皱眉:“这是很重要的事。” 季童终于不笑了:“我真的知道。” 沈含烟看了她一眼,又转身往外走。 季童慌了:“不是说内衣裤要自己洗吗?你放那啊。还有校服,你让阿姨洗就行。” 沈含烟没理她,直接拿着衣服走了。 季童在被子里愣了半天,想刚才沈含烟看她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 沈含烟先去洗了杯子,又把季童校服裤子上的血迹用手搓了一遍,才扔进洗衣机。 洗衣机轰隆隆洗起来的时候,她来到洗手间,用专门的清洗液给季童洗内裤。 还好是新鲜的血迹,水一冲,就掉了一半,变成粉红色淡淡的液体,流淌在沈含烟的手指上。 沈含烟看得有些愣神。 季童的内裤是白色棉质,少女才会穿的颜色和款式,腰际一圈木耳边,中央一个小小的白色蝴蝶结。 可那内裤上现在沾着一大片血渍,清水冲掉了一半,好像很容易洗净,可剩下的用清洗液搓了两次,还有淡淡红色的印子。 格外顽固。 经血是一个女性生理走向成熟的标志。 沈含烟忽然想:季童为什么这次会提前一周来大姨妈呢? ****** 沈含烟的暖水袋、止疼药和红糖姜茶,第一次让季童觉得痛经不是那么难熬的事。 甚至是有点幸福的事。 难怪小孩子都喜欢生病。 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久违的,她竟然梦到了她妈。 那时她妈已经生病很久了,躺在床上薄薄的像一张纸,要厚厚的被子压住才能不被风吹走。 小小的季童爬到床上去抱她:“妈妈。” 像只流离失所的小动物,哀切的寻求着世界上最后一个温暖的角落。 女人在病中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不停的推开她:“我不是你妈妈。” 小小的季童哭着一次又一次扑上去,好像知道世界上再无一处可去。 女人却一次又一次把她推开,直到“扑通”一声,季童从床上摔下来,后脑勺狠狠砸在木地板上。 那种失重的感觉让季童一瞬惊醒。 一额头的冷汗。 卧室里黑漆漆的,静悄悄的,沈含烟帮她关了灯,不知道现在已经几点了。 季童凝神听了一会儿,卧室外也是静悄悄的。 不知道沈含烟在干嘛。 现在到睡觉的点了吗。 手机被沈含烟放到一边帮她充电,她从床上下来也懒得拿,直接推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也是黑漆漆的,另一端书房的门缝里,却泄露出一点暖黄的光。 季童的心定了。 她向书房走去。 ****** 沈含烟刚到书房学了没一会儿,门就被敲响了。 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钻了进来。 沈含烟:“进来吧。” 季童穿着睡衣走了进来。 沈含烟:“怎么不穿外套?” “嗯?”季童一双眼迷迷瞪瞪的,现在刚睡醒没一会儿,还没醒神。 沈含烟站起来,走到沙发边拿起一条盖毯,盖到她头上。 季童小巧的头整个被盖住,“啊”了一声。 沈含烟说:“裹上。” 季童就乖乖的把自己裹好。 沈含烟满意的回书桌边坐下:“怎么起来了?肚子不疼了?” “好些了。”季童:“我睡了多久?” 沈含烟:“半个多小时。” 季童吃了一惊:“这么短?” 突如其来的一个梦境,让她以为时间过了好久,恍惚已至深夜。 她走到沈含烟的书桌前,看到沈含烟的手指微微发红。 她伸手碰了一下:“好冷。” 沈含烟看了她一眼。 季童裹着毯子包着头像个爱斯基摩人:“为什么这么冷?” 沈含烟:“血渍要用冷水洗。” 季童反应了一下才知道沈含烟在说什么。 裹在毯子里的小脸唰一下又红了。 现在正值邶城深秋,入夜了丝丝凉意入骨,又还没到送暖气的时候,正是最尴尬的时节。 沈含烟洗完内裤都已经过了一会儿了,手指却还微微发僵。 裹着毯子的小兔子犹豫了了下,一下子伸出手抓住她的手指。 沈含烟倒没想到季童会这么大胆,愣了一下,就想挣脱。 小兔子看着柔柔弱弱,力气却比想象中大,沈含烟一挣,她就抓得更紧。 嘴里小声嘟哝着:“你这不是为了帮我洗内……总之是为了我才手冷的嘛。” 沈含烟哑然失笑。 季童的尴尬,一瞬把她拖回十几岁的年纪,大概是刚完成发育青春期的关系,连说起内衣内裤这样无比正常的词都是一阵脸红。 沈含烟看着季童,裹在毯子里的一张脸那么小,巴掌大,因为痛经的关系,看上去比平时更苍白一些。 跟那夜钟楼下涂着红色口红、显出些成熟来的季童,是那么不一样了。 那个季童随着沈含烟记忆的有意抹擦,逐渐变得模糊。 而眼前这个季童,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 沈含烟放松下来。 被冷水冻僵的手,就在季童温热的手心里慢慢恢复了知觉。 沈含烟这才感觉到,季童的手可真软呐。 软得像沈含烟小时候看村里最有钱的孩子,从镇子里买回的那支棉花糖,那么软,软到一抿一碰,都会变成不可捉摸的糖浆。 终于,等到两人的手温度一致了,季童轻轻放开了她的手。 她问沈含烟:“你还要学多久?” 沈含烟:“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季童把小半张脸埋进毯子里,只剩一双眼睛眨啊眨,还不看沈含烟:“就是,那个,你可不可以陪我睡?” 沈含烟本来在转笔的,这时一瞬停住了,夹在指间。 “我今天是病人的嘛。”季童慌忙解释:“痛经也算生病的一种吧。” 其实不是这个原因。 沈含烟慢慢又开始转笔了。 她看着季童问:“到底为什么?说实话。” 季童心里其实吃了一惊,要不是沈含烟是个学化学的唯物主义者,很多时候她都觉得沈含烟真有读心术。 她垂着眸子,看着木地板上不知何时磨出的一道痕迹,也许是某个被季唯民带回家的女人,口红掉到地板上砸的。 季童小声说:“我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她很怕沈含烟追问是什么梦,她不想骗沈含烟,但她也不想提起过去的那些事。 但沈含烟什么都没问,只是转着手里的笔,眼睛看着面前的书:“好吧。” 季童一下子看住沈含烟睁大双眼。 沈含烟就就就这样答应了?像答应她今晚多喝一杯牛奶那么轻易? 沈含烟淡淡看着季童问:“还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季童立刻摇头:“你慢慢学,我先去睡了,你学完了直接来我房间就行。” 说完她生怕沈含烟反悔一般,兔子一般跑走了。 第36章 季童回房钻到床上,沈含烟的药、沈含烟的姜茶还有沈含烟的其他一些什么,确实让她好过了不少。 肚子没那么疼了,就有精力想些其他的事。 她手指无意识揪着玩具猫的一只耳朵,回想着刚才那个梦。 梦里的一幕在现实生活中,肯定没有发生过,但那种感觉又无比真实。 原来小小小小的她,原来所有人都以为还不懂事的她,已曾无数次有过梦里的那种感觉。 只是藏在潜意识里不愿挖出来。 这让她再次肯定了心里的一个结论——季唯民大混蛋。 这会儿季童上床前,记得把充电的手机拿过来了,但她并不想玩游戏,点开通话记录,大多是外卖和推销电话。 再点开微信里季唯民的对话框,上一次对话还是她生日的时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季童生日快乐”。 没有标点,没有表情,没有任何可以窥探季唯民情绪的东西。 季童是不是应该谢谢他,没有把“快乐”打成“快了”? 她又戳了戳季唯民的头像,那张头像照就在她面前放大展开。 季唯民一身人模狗样的西装,特意去摄影机构拍的,坐在椅子上一副挥斥方裘的劲头,一手搁在抬起的膝盖上。 季童看着烦,就把手机丢到一边去了。 她本以为自己是睡不着的。 可是,她手指无意识的揪着玩具猫的耳朵,又想起刚才在书房的一幕: “你可不可以陪我睡?” “好吧。” 沈含烟居然答应了哎! 现在天平上名为“偏爱”的那一端,是不是拥有了巧克力干脆面、姜茶,还有沈含烟那一句轻轻的“好吧”。 其实哪里轻呢,简直是轰的一声砸到了天平上,巨大的声响震聋季童的耳朵。 她忍不住裹在被子里滚了两滚。 等一下。 她又从被子里钻出来,露出两只眨啊眨的眼睛。 她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沈含烟不会是随口应她一句,但待会儿不来吧? 不会的,季童在心里说,沈含烟是个没耐心的人,但沈含烟是个有信用的人。 所有那些季童期待她甚至不敢期待她出现的场合,她都无一例外的出现了。 像季童的骑士,更像季童的神。 ****** 等沈含烟再一次从书上移开眼睛、看向腕表的时候,已经夜里一点了。 这对她来说其实不常见。 虽然她是个珍惜时间的人,但她也不是一个喜欢熬夜的人,不如说她很养生。 这让她不禁开始思考,自己究竟在躲避什么? 今晚发生的事无非只有一件——小兔子睡得迷迷瞪瞪溜进她书房,睡眼惺忪问她能不能陪自己睡。 让她答应的原因有二——第一是小兔子裹在毯子里那张巴掌大的脸,配上一脸迷糊的表情,怎么看都还是孩子。 第二是沈含烟也做过噩梦。 大概七岁的时候,还是八岁,正是最纠结为什么别的小孩都有妈妈、而她没有的时候,奶奶告诉她,她妈在城里打工,但她妈是个坏女人。 那时候一个村里小女孩对“坏女人”的定义,全部来自画面时不时花成一道道的鼓肚子电视,里面说着嗲嗲普通话、烫着卷发、穿着好看一字裙套装的,往往就是“坏女人”。 有天晚上沈含烟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上山采菌子,刚下过雨,山路那么滑,小小的她背着大大的竹筐一脚打滑,快要摔倒。 后面一个温热的怀抱拥住了她。 不知怎么那阵并没闻过的香味,让沈含烟心里冒出了两个字——“妈妈”。 她半是惊喜半是惊惶的回头,身后的女人跟电视里的“坏女人”没有区别。但一张好看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笑着的嘴。 沈含烟吓了一跳,浑身发抖,但没有挣开女人的怀抱。 她甚至在想,要不要开口叫一声“妈妈”。 就在她双唇微启的时候,那女人却猛力一推,小小的沈含烟就连人带筐滚下了山崖。 那是她唯一一次在梦里感觉到疼,竹筐上没刮干净的毛刺和嶙峋的山石一起刮着她的脸,那个没有脸的女人站在山崖上冲她冷笑。 后来沈含烟长大了才开始疑惑——梦里怎么会感觉到疼呢?简直不符合科学。 可最让人觉得诡异的不是这个,而是梦里的她摔下了山崖,竟然满脑子还在贪恋那个拥抱。 暖暖的,软软的。 从小到大,没有一人那样抱过她。 再后来她考上R大,来邶城后第一次见到了她亲妈奚玉。 看到奚玉脸的一瞬间,沈含烟顿时想起了七八岁时的那个梦,原来梦里那无脸女人的脸,其实是长这个样子。 她尴尬的微微抬手,奚玉抓着她的手摇了两摇,那竟是一个十分商务的握手。 “长这么大了。”奚玉笑着说。 那大概是沈含烟人生唯一一次可怜自己。 今晚小兔子站在她书房里,带着某种沈含烟熟悉的神情小声说:“我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这让沈含烟几乎本能的回答:“好吧。” 我陪你睡吧。 可小兔子溜了以后,沈含烟逐渐恢复了理智。 十八岁生日当夜季童涂口红的那张脸,无论被沈含烟的记忆如何打压,始终像个顽强的士兵一样,一次次冒头出来。 沈含烟发现自己掌心冒汗——她都答应了些什么啊? 也想过不去算了。 可小时候做完那个噩梦的她,就是自己一个人。 虽然沈含烟不知道季童那个不太好的梦是什么,但不知怎的,她十分不想季童经历那种孤独。 就这样拖拖拉拉到了夜里一点,沈含烟凝神听了听,走廊里静悄悄一片。 小兔子药效上来,应该早就已经睡着了吧。 沈含烟终于合上书放下笔,简单洗漱后,向季童的卧室走去。 ****** 季童的卧室没关灯,沈含烟轻轻推开门,那团跟糯米团子一样的被子里却毫无反应。 季童果然睡着了。 这让沈含烟松了一口气,关了灯,悄悄走到床边,掀起一角被子躺了上去。 少女满身的奶香铺天盖地向她袭来,还有种平时轻易注意不到的蔷薇花香,几乎化为了一只无形的手压在她胸口,让她透不过气。 然后她发现,那并不是什么隐形的手,是被子里的季童真把手搭在了她身上。 然后是脚,整个人像考拉挂在树上一样,攀在了沈含烟身上。 沈含烟:…… 她意识到季童床边那堆玩偶真不是白放的,估计每晚一只被季童这样抱着睡,就看季大小姐今晚“临幸”谁翻谁的牌子。 很尴尬,季大小姐今晚翻了沈含烟的牌子。 沈含烟轻轻动了动,但季童手脚压得很实,她没挣脱,又不敢真的用力,怕吵醒熟睡的季童。 这时季童双手箍了箍,梦里不知嘟哝了句什么,带着沈含烟的身子往她那边转,沈含烟等她平静下来后正想挣脱,忽然跟被封印一样不动了—— 季童的脸贴了过来,再一动,就危险了。 ****** 季童半夜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抱着个温温软软的人,好舒服。 然后她很快发现自己是怎么醒的了。 因为她脸边贴着一团更温软的东西,但又有某种挺立戳着她的脸。 那是季童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促使着她从睡梦中睁眼,然后意识到自己抱的人是沈含烟。 沈含烟如约而来了。 沈含烟的头在被子外,季童并看不到,但沈含烟一动不动的,应该是睡着了吧。 按理说她现在以一个尴尬到炸的姿势贴着沈含烟,应该无声的尖叫后赶紧撒手转开,以不吵醒沈含烟为目的两人背对背睡去。 但她不想尖叫,她出奇的冷静。 冷静到她还能计算,脸应该怎样最小幅度的转动,去能去轻蹭亲吻。 她做到了。 那绝对是另一个层面上她从未拥有过的体验,让她浑身霎时窜起一股电流,手指尖都酥酥麻麻的。 沈含烟似乎一颤。 哦妈的,季童在心里骂,还是弄醒沈寒烟了吗? 她现在是不是应该装睡,如果沈含烟掀开被子揪住她,她是不是应该装作睡眼迷蒙的刚醒,一切都是她在梦里的无意识作为? 但她静静等了一会儿,沈含烟并没掀开被子。 沈含烟到底醒了,还是没有? ****** 在季童嘴唇蹭过的一瞬,沈含烟浑身完全不受控制的猛然一颤。 一股电流般的感觉,灼烧着她的胃。 融化了她身体里二十二年来从未被撬动的什么,让她几乎能清晰感觉到,有股暖流在汩汩的流淌。 被子里的季童好像并没有醒。 不知又梦到了什么情节,静静把她的嘴移开了一点。 沈含烟不知道的是,被子里的季童在黑暗中,无声的睁着她那双亮亮的眼,又微微眯了眯。 狩猎的本能让她意识到,今晚不能再有进一步的动作了,不然沈寒烟一定会阻止她,然后,让两人的关系滑向一个不可挽回的境地。 她并不想这样。 她轻轻移开了自己的嘴,就只是抱着沈含烟睡去。 ****** 第二天一早,季童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怀里抱着那个双眼笑得很猥琐的屁桃,贼兮兮的看着她。 季童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不对吧她昨晚不是抱着这个睡的吧! 屋子里没开灯,没拉窗帘,只是一点点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间透出来,令人不辨晨昏,陷入一种暧昧的晕眩。 一切都有种失真感,让季童不禁怀疑:昨晚的一切是梦吗? 脸边的坚硬与柔软,怀里的僵直与温柔,耳边的呼吸与翻身的一点点摩挲。 季童眨眨眼睛,拉开窗帘。 大亮的天光透进来,夺走了什么。 季童想了想,抱着那屁桃俯身埋在枕头上。 哦季童你真变态。 季童一边这样想,一边感到心满意足。 因为枕头上确实残留着沈含烟的一阵发香,证明着一切并非虚妄。 ****** 季童下楼的时候,沈含烟正在厨房里忙。 身后先是小兔子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看到她背影好像顿了顿,然后又才窸窸窣窣靠近。 “早啊。”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沈含烟回头淡淡的:“早。” 小兔子有点羞涩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的掀起眼皮看她:“昨晚睡得好吗?” 沈含烟:“你觉得呢?” 季童挠挠头:“我睡相不好吗?” 沈含烟转回去继续煎着锅里的三明治:“踢我了。” 小兔子一下子紧张起来:“真的啊?!” 锅里的三明治滋滋冒着热气,沈含烟拿着筷子只留给季童一个背影:“你觉得呢?” 季童在她身后小声叫:“沈含烟。” “嗯?” 季童小声嘀咕:“你是不是老实人?” 沈含烟没理,把三明治从锅里夹出来,吩咐小兔子:“准备吃早饭。” “好。”小兔子乖乖巧巧坐到餐桌边。 沈含烟端着杯碟走过去。 奶白色的雾气熏染了玻璃杯的杯壁:“加了红糖煮的。” “谢谢。”小兔子小声说。 端起杯子双手捧着,粉色的小嘴一抿一抿,真的很像一只小动物在进食。 沈含烟在她身边沉默咬着三明治。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季童在桌下轻晃着腿,一不小心没穿拖鞋的脚尖踢在沈含烟的小腿上,小兔子吓得没呛个半死:“对对对不起!” 沈含烟:…… 她想:我有那么吓人吗?平时的表情是不是太凶了? 放下三明治看着季童,犹豫着要不要给小兔子拍拍背。 算了吧手上有油,沈含烟这样劝自己。 直到季童终于不咳了,她才重新拿起三明治。 “沈含烟。”季童小声叫,双颊带着猛咳之后微微一阵绯红。 沈含烟瞥她一眼。 小兔子盯着双手间最后一口三明治:“你以后可不可以偶尔陪我睡?” 沈含烟站起来:“把最后一口吃了。” 季童塞进嘴里,小巧的腮帮子就鼓起一块。 沈含烟收走杯碟的时候问她:“今天肚子不疼了吧?” 季童咧嘴一笑:“嗯,不疼了。” 沈含烟端着杯碟走了。 哦妈的,季童在心里想,沈含烟回避了她刚才的那个问题。 ****** 今天有体育课,季童以来大姨妈为名,明目张胆躲过了一开始的绕圈跑。 反正每次以这个理由逃避跑步的那么多,也不知谁是真谁是假,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跑完步还要集合一次,季童拖着步子,慢悠悠走过去。 体育老师在讲明年一开年体测的事,引发了一阵哀嚎。 季童听着那个八百米的成绩标准,觉得她就算跑死也跑不到。 哦等一下,季童幻想了另一种可能——要是沈含烟在前面跑得飞快,让她去追呢? 那或许还是有可能的。 体育老师宣布自由活动了,季童觉得有点冷,决定去教室里躲着。 “你觉得你体测能过么?” 季童一开始根本没觉得这句话是对着她说的。 在秦菲一伙人没怎么欺负她以后,她在班里的待遇好点了。所谓待遇好,也就是异样的眼光少了点,发作业的时候对她摔本子的人少了点。 还是没什么人跟她说话。 大家好像都留心观察着秦菲的反应,看她什么时候反悔。 不过季童真的不在意这些,她乐得清净。 所以身边有说话声响起时,她满脑子想着昨晚抱沈含烟的感觉,继续脚步不停的往教室走。 “季、季童。” 季童这才停下来转身。 竟然是陈宇。 陈宇不是学委么?怎么还管起体测方面的事了? 季童下意识就望了秦菲一眼。 秦菲追了陈宇这么久,虽然陈宇一直没什么表示,但全班都默认他是秦菲的“私有物”。 秦菲抱着双臂和闺蜜团站在一棵树下,也看不清是不是在往他们这边看。 季童回答陈宇:“我也不知道。” “可以先练练。”陈宇挠挠头:“每天跑跑的话,对长跑挺有帮助的。” 季童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学委还真管体测的事? 不过硬要说,体育也是课程的一类吧,逻辑上没什么毛病。 季童点点头:“谢谢。” 说完就走了,陈宇好像在她背后站了会儿,但也没叫住她。 ****** 季童在教室里看漫画的时候,竟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其实体育课会回教室的人很少,除了像季童这种习惯性躲着人群的,大家都还是喜欢在室外放放风,毕竟这对高三生来说太难得了。 所以那时季童已经猜到来人是谁了。 抬起头,果然看到秦菲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已经西斜的太阳拖着她影子,在黑板上画出长长一道,让“今日值日:汪雨、季童”几个字尽数陷入阴影里。 季童又把头低下去了。 秦菲愣了愣,走到季童课桌前敲了敲:“你真是……” 季童这才又抬头看她。 秦菲把刚才那句话说完:“性格很差!我摆明是来找你的吧?” “哦。”季童没什么表情的想,我摆明不想跟你讲话吧? 但秦菲显然没读出她这层心思,对着她继续问:“刚才陈宇找你说什么?” 季童心想,果然来了。 “没什么。”季童淡淡的说:“就说体测的事。” “体测怎么了?” “让我每天多跑跑。” “他不是学委么怎么还管起体测了。”秦菲怀着跟季童同样的疑问嘀咕一句:“那你觉得陈宇怎么样?”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看着秦菲。 “他在年级里不是挺受欢迎的么?很多人觉得他长得帅。”秦菲盯着季童:“你觉得他怎么样?” 季童心想,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过。 这时她十分突然的想起沈含烟—— 沈含烟的脖子上,有一颗棕色的小痣,那是一种用颜料很难调出的棕,像春天发出的第一枝桃木的颜色,季童尝试着用颜料调过,但失败了。 现在想来,她调那种棕色做什么呢? 秦菲不怎么耐烦的敲敲季童的桌子:“说话呀,你觉得陈宇怎么样?” 季童据实以告:“不怎么样。” 秦菲:“那你觉得咱们年级哪个男的可以?” 季童:“我为什么非得觉得哪个男的可以?” 秦菲:“那你是觉得女的可以咯?” 教室外的窗边,发现季童不在操场而找来教室的丁央,一瞬止住脚步。 她躲在窗外,手指抠着墙。 对季童即将给出的答案,她紧张到咽了咽唾沫。 教室里的季童问秦菲:“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菲笑笑:“就咱们昨天看那电影,其实少了一段你知道吧?” 季童有点震惊。 都那么刺激了还少了一段? 秦菲问:“我找我朋友拷到了,你想看么?” 那时的季童还不明确秦菲这样试探她,到底怀着怎样的目的,兔子作为自然界很容易被狩猎的软弱动物,其实对危险有一种本能的直觉。 但内心有另一种东西促使她回答:“想看。” 秦菲甩过来一个U盘:“拿去。” 她转身走出教室,一下子撞见躲在窗边的丁央吓了一跳:“我c你躲这儿干嘛呢?” 丁央鼻尖都红了:“我、我回教室拿东西。” 秦菲懒得理她,直接去操场找闺蜜团了。 丁央走进教室,站在刚才秦菲站过的位置,但这时太阳又更斜了一点,丁央的影子拖在黑板上,反衬着季童的名字一缕夕阳中亮起来。 丁央远远站在那儿问:“你没事了吧?” “嗯?”季童看着U盘心不在焉的:“没事。” 丁央:“昨天你姐来接你的时候,好像特别担心。” 季童伸着粉白的手指拨着桌上的U盘:“她是我姐的嘛。” 丁央点点头:“也对。” ****** 这时邶城另一端的医院。 “沈含烟?” 医院大门口的沈含烟回头,居然看到顾峥教授从医院里走出来。 顾峥:“你在这儿干嘛呢?” 这是一家离R大很远的医院,学生有个普通的头疼脑热,实在没必要往这跑。 沈含烟说:“我来看个朋友。” 顾峥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沈含烟:“那您是?” 顾峥:“嗨,你师母有个中医朋友在这坐诊,她每次非要来这看,这不她正看着呢,我出来溜达会儿。” 沈含烟点点头。 顾峥突然笑得贼兮兮的问她:“对了,你和骆嘉远那小子的事,怎么样了啊?” 第37章 面对顾峥的八卦,沈含烟淡淡的说:“看骆师兄怎么考虑的吧。” 顾峥愣了:“什么是意思?” 他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你的意思是你愿意,骆嘉远那小子还在犹豫?” 沈含烟:“有什么问题么?” 顾峥又眨了半天眼睛,骂了句:“我k。” 沈含烟没绷住笑了:“顾教授,你有点偏心我。” 顾峥摇摇头:“不是我偏心你,沈含烟,是老天偏心你。” 沈含烟是顾峥带这么多年学生以来最有天赋的一个,不分性别,并且她长得确实漂亮,性格对搞学术来说也是好性格,耐得住寂寞。 唯一就是家境不好,当初沈含烟申请助学金,顾峥还帮了好多忙,沈含烟自己也很努力,一直都打两份以上的工。 家境不好的短板很容易补齐,无非是大学期间辛苦一点,大把光明的未来等着沈含烟。 沈含烟轻轻摇头:“不是那么回事。” 顾峥不满的提醒她:“沈含烟,谦虚过度等于骄傲。” 沈含烟又浅笑。 顾峥跟着笑了:“你赶紧回学校去吧,这大老远的,我找你师母去了。” 沈含烟点点头:“好,顾教授再见。” ****** 回程的地铁上沈含烟看了看表。 要回季家的话还有三站下车,要去R大的话还有五站转车。 沈含烟回了R大。 同一实验室的师妹看她背着包进来十分惊讶:“师姐,你不是看朋友去了么?” 沈含烟放下包:“对,看完了。” “都这个点了你还回来干嘛?今天实验也没什么难点。”师妹说:“早点回家休息呗。” 沈含烟犹豫了一下:“我想把那组新实验开了。” “啊不会吧。”师妹吓死了:“那组实验不是要花好几个小时?”她可怜兮兮一张哭脸:“师姐,我今晚还约了男朋友吃饭呢。” 沈含烟笑:“没留你啊,我自己搞定。” 师妹如蒙大赦:“谢谢师姐!” 沈含烟戴上护目镜的时候一瞬恍惚,夕阳的光线折射出奇怪的角度,她总觉得季童的影子在她面前晃了一下。 当然这只是她的错觉。 等实验真正开始以后,沈含烟就全心投入到实验中去了。 ****** 结束实验的时候沈含烟看了一下表,时间来到了深夜十一点。 她其实觉得挺累,如师妹所说,今天的实验耗时又长又费脑,不过带给了她奇异的安全感,觉得总算消耗完了一天的精力。 锁了实验室的门往外走的时候,她看了一下手机,本来是看各种项目群里有没有人找她,没想到收到了骆嘉远的消息。 骆嘉远发:【什么时候忙完?我在实验楼前等你。】 沈含烟一看,离他发消息都过去三个小时了,马上回:【不好意思刚看到你消息。】 “沈师妹。” 沈含烟抬头,就看到了松林前月光下,骆嘉远双手插在大衣兜里,一脸羞涩微笑的看着她。 沈含烟走过去:“怎么还没走?”她顿了顿:“要是我不在实验室呢?在这傻等。” 骆嘉远笑:“我碰到陈淼了。”就是沈含烟同一实验室的师妹。 “刚一直在忙没看手机。”沈含烟说:“你有事该直接进来找我的。” “那太打扰你了。”骆嘉远挠挠头:“而且,我没什么事。” 沈含烟静静看着骆嘉远,骆嘉远总觉得她一张冷白的脸在月光下有点飘渺。 像抓也抓不住似的。 骆嘉远轻声说:“就是找你聊两句。” 沈含烟:“行啊,走走吧。” 骆嘉远摇头:“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路上聊。” ****** 地铁这时已经停运了,本可以打车,但一个小小的密闭空间内那么大个司机杵在那儿,说话反而不方便。 倒是公交还有最后一班,两人晃晃悠悠坐在倒数第二排,因为座位在车轮之上,就比前几排高出一截。 不过前几排的座位空空荡荡,这个点已经没什么人了。 车内的灯光冷白色,车外的路灯昏黄色,供乘车人站着时抓的吊环摇摇晃晃。 骆嘉远轻声开口:“对不起啊,这么久没联系你。” 沈含烟摇摇头:“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骆嘉远:“主要你上次跟我说的事,我没考虑出个结果,就不知道怎么联系你。” 沈含烟:“不着急,你慢慢考虑。” “怎么不急?”骆嘉远一下子看住沈含烟:“可是越急,我越想不清楚。” 沈含烟淡淡的:“那就慢慢想,真的不急。” “唯有一点。”沈含烟看向骆嘉远,他脸上淡青色的胡茬像春日的树林,拥有着一个生机勃勃的未来,因为刚在冬日的月光下等了她三个小时,冻得鼻尖微微有一点红。 沈含烟强调一遍:“唯有一点,如果你真的很喜欢我,就不行。” ****** 季童揣着秦菲给她的U盘回家时,有种做贼的感觉。 每天晚上她要给沈含烟送奶,或者沈含烟要给她送奶,两人总要见面的。 很多时候她都有种感觉,那就是沈含烟有双透视眼,会不会看穿她暗戳戳的小心思。 哦,一个看那种电影的女高中生。 应该不会吧,季童在心里嘀咕,她就在她自己房间偷偷看啊,又不会表现出来什么。 说是这样说,越走近家,越觉得掌心冒汗。 她发现不过相处这么短短几个月,沈含烟给她的感觉反而比季唯民更像家长,做点什么坏事总怕被沈含烟抓现形。 走到家门口季童愣了—— 家里居然没开灯? 每天晚上无论如何,沈含烟都会在客厅给她留一盏灯的,小小的暖暖的,让这空荡荡的三层老宅终于有了家的感觉。 那么今晚只有一种可能:沈含烟还没回家。 季童本应松一口气的,可她觉得心往下沉了沉,好像胃里吊着一块石头,扯着她心脏不断往下。 她自己开了门,按开关的时候“啪”的很大声一下。 可并没有任何人听到她这略带埋怨的发泄,连中风的外婆都已经去住疗养院很久了,家里连个守夜的护工都没有。 季童背着书包蔫头搭脑上楼时心想: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沈含烟有自己的事要忙,沈含烟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沈含烟。 这是她很早以前就知道的不是吗? 她回到自己卧室放下包,每晚回家后她从不学习,大部分时间是画画,但今晚她不想画,犹豫了一下,把书包里秦菲给她的U盘拿出来。 找了笔记本电脑出来,把U盘插上去。 点开视频,是一部完整影片,还是1080p超高清版本,秦菲社会上的朋友真有办法。 季童粉白的手指,慢慢在鼠标触控板上移动,这些情节她都看过了,没看过的那段是在多少分钟来着…… 哦到了。 季童抱膝蜷坐在椅子上,耳朵里插着半边耳机,紧张的望了眼卧室门口还咽了咽唾沫。 其实卧室门已经反锁了,紧张个毛线。 而且沈含烟从不会不敲门进她卧室。 可季童就是紧张,就是觉得沈含烟随时会破门而入,她那小小的反锁根本拦不住沈含烟。 她在心里有点好笑:到底把沈含烟当成什么了?神还是奥特曼? 于是她就这样一边耳朵塞着耳机,另一边耳朵留心听着门外的动静,紧紧盯着电脑屏幕。 哦这一段果然刺激。 季童的手指绕紧耳机线。 屏幕上两具年轻的胴体纠缠在一起,更苍白的那具总让她想起沈含烟。她塞着左半边耳机,那点点滴滴从唇间泄露的声音,就无缝隙的钻入她左耳,鼓噪着她左侧的心房跳动。 季童觉得整个人有种失重的感觉,左边沉甸甸的,右边轻飘飘的。如果她身体里有温温润润的水,此时就像一个倾斜的瓶子一样,全部流往左边。 泡着她左边心房里的沈含烟。 因为一直惦记着沈含烟什么时候会突然回来,季童盯着屏幕就有点恍惚,一瞬间电影里棕发女生的脸变作她自己的脸,把季童吓了一跳。 后来才发现,是因为卧室只暗暗开了一盏台灯,她的脸倒影在屏幕上。 棕发女生闭着眼,过分年轻的脸上泛起一阵奇异的绯红,嘴唇微张,显然在迎来一种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 原来女生和女生之间,是这样的。 这部无删减版的电影,基本把全过程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正当情节最激烈的时候,外面走廊好像有动静,吓得季童一下扯掉耳机。 正准备一下扣下电脑屏幕时,她又凝神听了听。 走廊里静悄悄的,也没灯。 是她的错觉。 耳机呆呆攥在手里,屏幕上的激烈画面变为无声。 却被季童脑补出一个声音——沈含烟带着喘,用极其压抑的声音叫她:“童童。” 季童吓了好大一跳。 那一片段演完,季童默默关上电脑,把U盘拔下来丢进书包。 也许是心理预期太高,这所谓无删版倒并没给她带来想象中的震撼。 她抱着膝盖呆坐在桌前,心里是另一种声音振聋发聩—— 沈含烟喘息的声音起伏不定:“童童……” 季童伸出一只手,细嫩的指尖无意识抠着电脑外壳,那儿被她贴着一张翘着屁股的猫,怎么看都是幼稚小女孩的恶趣味。 幼稚的她,和成熟的沈含烟。 这辈子她真有机会,听沈含烟用那样的声音叫她一声“童童”么? 季童呆了半晌后,起身拉开卧室门往外看了一眼。 走廊里黑漆漆的,另一端的书房门缝里也没有暖黄的灯光泄出来。 沈含烟果然还没有回来。 可这会儿都十一点多了。 季童撇撇嘴,扑倒在床上拿起手机,她觉得内裤黏黏的,想去洗澡,可沈含烟的未归又让她觉得这一天还没完,远没到洗澡休息的时候。 她在微信对话框里给沈含烟打字:【你怎么还没回来?】 打完立马删了。 她凭什么用这样质问的语气对沈含烟说话。 重新又打:【你在干嘛?】 立马又删了。 沈含烟几乎是个从不聊微信的人,一定不会回她。 季童把手机丢到一边,双手无声的捶了一阵床。 然后她一下子坐起来,一头栗色长发被蹭得蓬乱。 干嘛呀季童?你从小不是很擅长一个人待着吗?不过区区一个沈含烟而已! 她拿了浴巾和睡衣就打算去洗澡,却在指尖触到热水的一瞬,触电一样把淋浴关了。 疯子一样又蹭蹭蹭把校服穿上了。 裹了件羽绒服就往外跑。 跑出花园到了铁门边,才发现自己跑得太急,居然连鞋都忘了换。 她盯着自己脚上一双粉色毛茸茸的拖鞋,鞋面有只眯眼笑着的毛绒兔子,每次她脚一动,就一抖一抖的。 月光如溪。 像沈含烟皮肤的颜色。 季童吸吸鼻子,快入冬了,夜里已经很冷了。 她把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在花园前铁门边来回来去的踱步。 回头望了一眼花园——这老宅的花园不算太大,算到门口的直线距离,大概也就四米多。 人走四米多的距离需要多久?也就不到十秒。 就为了早十秒见到沈含烟,所以快入冬的夜里跑到院子外来等着? 季童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可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 她摸出手机又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半了,沈含烟从不会夜不归宿,也就是说,沈含烟无论如何也该回来了。 季童在铁门前踱着步,她甚至连手机都不想玩,就贴着砖缝一步步走,踩出砖缝外就算死了,一步步数着自己能“活”多久。 直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起。 季童欣喜抬头的一瞬,意识到这阵她熟悉的脚步还掺杂着另外的脚步声。 果然沈含烟身边立着一个年轻男人,长身玉立,按世俗标准来看应该是很帅。 季童心里顿时涌出一种极其厌恶的感觉。 她知道这样的厌恶毫无道理,但她曾跟在这样两个背影后跟了一路,今天情境重演,想不到面对面看着他们时更刺眼。 因为就连季童自己的心里,都忍不住和那些世俗声音一起说一句:“好配。” 沈含烟好像被她等在门口吓了一跳,看了她两眼。 然后开口:“你怎么穿着拖鞋出来了?” 沈含烟的白球鞋,骆嘉远的黑皮靴。 季童脚上一双嫩粉色毛茸茸拖鞋,一只可笑的兔子还在随她晃动微微发颤。 季童看得在心里笑了一声。 谁和谁是一个世界,谁被拦在一条隐形的界线外,好像一目了然。 她自以为跨过了十八岁的河,可却什么都没有改变。 季童转身就往屋里跑,迎着冬夜的风,越跑越快。 她听到骆嘉远在身后问:“小骑士怎么了?” 沈含烟淡淡的答:“青春期的小孩闹情绪吧。” ****** 季童一口气冲上了三楼,跑进自己房间锁上门一阵喘气,靠在门上都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她好像出离了愤怒。 其实以季童当时的年纪和感情阅历,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 她又跑到窗前,一把撩开窗帘。 夜色朦胧,隔着扇玻璃窗根本看不清。 季童又把窗户推开一条缝,窗帘放下来一点,掩去自己的身影。 她冷着一张小脸,遥遥望着花园外的沈含烟和骆嘉远,两人相对站在那里。 ****** 骆嘉远问沈含烟:“我是不是很自私?” “这么说的话,”沈含烟笑笑:“好像是我更自私一点。” 骆嘉远:“你跟我说的事太重了,我得好好想好才能答复你。” 沈含烟:“嗯,不急。” “那你进去吧,我先走了。”骆嘉远望一眼刚刚被季童摔上的大门:“每天跟小骑士相处,你会不会很累?” “累?”沈含烟怔了一下。 沈含烟自己太过理性,好像直接跨过胡闹的青春融入了成熟的河,跟季童相处,是沈含烟第一次真正意义跟青春期的女孩深度接触,的确激起了她很多从未有过的情绪。 但“累”,这个被骆嘉远突然提出的字,好像从来没有过。 她摇摇头:“我不觉得累。” 骆嘉远温和的笑笑:“那就好。” ****** 骆嘉远走了以后,沈含烟背着包上楼。 走廊里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开,只有走廊尽头小兔子的卧室,一点点灯光漏出来,根本照不透这黑暗。 沈含烟本打算直接进书房的,犹豫了一下,还是向着那唯一亮灯的卧室走去。 敲了敲门:“季童。” 季童本来在椅子上气闷闷的坐着,这会儿站起来,把拖鞋拎在手里,一点声音都不发出的走到门边,背抵在墙上。 沈含烟在门外笑了笑。 小兔子不好好学物理一定不知道,在这样的光线条件下,就算一点声音都没有,也能看到她的影子透出来。 她又敲了敲门:“你喝奶了么?” 季童心想:喝个屁。 她抵在门上,沈含烟一敲门在她心里似有回响。 沈含烟又低声问:“你要喝奶么?” 季童又在心里说:喝个屁。 为什么沈含烟总在注意那些莫名其妙的小事。 比如她为什么穿着拖鞋跑出房子。 比如她有没有喝奶。 可沈含烟该关注什么更重要的事呢?季童自己也说不清。 难道沈含烟该对她解释,自己为什么又让骆嘉远送回家么? 如果沈含烟真对她解释的话,那两人的关系成什么了? 季童被心里这个想法吓了一吓,但更让她恐惧的是,心里随之而来的一阵满足—— 如果沈含烟要对她解释骆嘉远的事,这会带给她安慰和满足。 但沈含烟怎么可能。 沈含烟在卧室外的语气一如往常的平淡:“不喝的话,那我走了。” 季童猛一下子拉开门,攥住沈含烟纤细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进来:“你敢。” ****** 沈含烟没想到季童会突然把她拉进房。 房门在她身后闭阖,一片黑暗被隔绝在外,可室内也并非明晃晃的灯,只有季童床头的一盏台灯,在暗夜里发出暧昧的昏黄。 一切都是混沌不清的,像白昼像暗夜过度的那种天色。 季童又看着她的眼睛说了一遍:“你敢。” 手里还攥着沈含烟的手腕。 沈含烟的手轻轻一挣,季童的手就松开来垂下去了,没有再缠。 沈含烟问:“你在干嘛?” 季童很直白的说:“等你。” 沈含烟:“等我干嘛?” 季童眨眨眼:“我需要一个模特。” 沈含烟:“嗯?” “你知道我想考B服嘛。”季童解释:“到时候专业考,现场会有一个模特,考生临场发挥给模特设计衣服。” 沈含烟:“嗯。” 很合理的流程。 季童:“据说B服的老师,看的其实不是服装设计好坏,而是通过考生的设计,看这个考生对人体结构把握住了多少,那才是未来能不能设计好衣服的关键。” 沈含烟:“嗯。” “所以,我需要一个模特。”季童慢吞吞的说:“不穿衣服那种。” 一瞬间季童床头的台灯闪了闪,莫名的一阵电压不稳。 沈含烟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季童,她总是这样,叫人根本猜不到她在想些什么。 季童也看着沈含烟。 她其实有点紧张,就往沈含烟的瞳孔深处看。沈含烟寒星一样的黑眸,瞳仁其实是深棕色,被台灯点亮,映着小小一个她。 沈含烟说:“好吧。” “什么?”季童吃了一惊。 其实她已经想好无数说辞,比如沈含烟可能会问“为什么不找个专业模特”,她就说“因为我跟你比较熟,不紧张才能看得比较透彻”。 沈含烟如果问“你只跟我比较熟吗”,她就作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说“对啊你知道我没朋友的嘛”。 可沈含烟直接说:“好吧。” 然后直接转身出去了。 季童慌得叫了一声:“喂沈含烟。” 沈含烟淡淡转头。 季童:“你去哪啊?” “怎么?”沈含烟说:“你应该不是今晚需要模特吧?” 季童:“那倒不是。” 沈含烟点点头:“我去书房了,牛奶给你热好了放厨房,自己下去喝。” ****** 季童靠在门边,有些猥琐的听着走廊里的动静。 直到沈含烟下楼热奶、又上楼、最后进了书房关上门,她才悄悄钻出自己房间。 沈含烟这猛然一答应,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含烟了。 溜到厨房,沈含烟给她热好的那杯奶就放在餐桌上,在冬夜里散发着氤氲的热气。 她走过去喝一口,暖暖的。 季童喜欢喝奶,舔一圈嘴角的奶液,一滴都不想放过。 她在想,她为什么会突然对沈含烟提出这个要求呢? 第38章 其实之前沈含烟问季童在干嘛的时候,季童也想问沈含烟一句“你又在干嘛?” 只是她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 沈含烟和骆嘉远在一起还能干嘛。 那显然是她并不想知道的答案。 在自然界中,兔子一向被视作软弱的动物,季童在面对她不怎么在意的人和事时,也习惯了步步退让,只是她惊讶的发现,原来她是有胜负欲的。 至少在面对沈含烟的时候她有。 矮矮的她和高高的骆嘉远。十八岁的她和二十五岁的骆嘉远。身为同性的她和身为异性的骆嘉远。 她怎样才能胜过骆嘉远。 那时她满脑子都是晚上看过的电影片段,两具女性的胴体纠缠在一起,嘴咬着嘴,舌勾着舌,两人之间再不留一丝缝隙。 那是一种无法逾越的亲密。 无论骆嘉远是如何与沈含烟并肩,无论他俩在世俗眼光中如何相配,季童满脑子都在想,她其实有途径,与沈含烟达成一种无法逾越的亲密,就像电影里那样。 但她不敢。 她也知道沈含烟一定会拒绝。 那么,至少让她和沈含烟赤身相对。 让她的眼和沈含烟之间,再不留一丝缝隙。 ****** 此时书房。 沈含烟看着书转着笔,只是今晚手感不好,每转几圈,笔就从指间“啪嗒”一声掉到书上。 一定是实验太累的缘故。 在冷静下来以后,她也和季童一样在反思:她为什么会答应呢? 如果她今天没去医院的话,她可能不会答应。 季童给沈含烟看过自己的画夹,里面有好些季童小时候的画作,沈含烟不怎么懂画,却也能看出这孩子挺有天赋。 那些画纸在岁月洗礼中变黄,但到底好好保存了下来。 今天医院里的遭遇,让理性如沈含烟,也忍不住慨叹一句生命无常。 人的一生又能给世界留下什么,有时候是不是反而比不上一张画纸旷日持久。 只是。 还是太过了吧,沈含烟想起季童突然把她拽进屋里。 不知是不是灯光刺眼,每次季童一眯眼,沈含烟就觉得她露出一种超乎平时的成熟。 过了十八岁,季童也算是个大人了,有了跟沈含烟平起平坐的资格。 如果以后奚玉真跟季唯民结了婚,那她们就是同一屋檐下的继姐妹,成年才相遇没那么深厚的感情基础,相敬如宾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赤身相对,怎么想都觉得越界。 沈含烟是听到季童下楼的,知道她这时还在厨房喝奶。 她犹豫了一下,起身向楼下走去。 餐厅的灯果然还亮着,传来一阵小兔子喝奶咕噜咕噜的声音。 季童看到沈含烟从楼梯上走下来,愣了一下问:“怎么了?” 沈含烟看着季童站在餐厅的顶灯之下,刚喝完一杯奶,空掉的玻璃杯还在手里捏着,嘴边一圈奶渍,好像被舌头舔过了,唇边那层近乎透明的唇毛闪着晶莹的光。 这种时候,季童又显得无比小了。 还是个会舔唇边奶渍的孩子。 沈含烟,你真猥琐。这句话又在沈含烟心里冒了出来,她质问自己,你到底在想什么乌七八糟的? 她摒除了自己反悔的想法,对着季童道:“没什么事,我帮你洗杯子。” 季童对她一笑,那笑容也带着奶味:“谢谢姐姐。” ****** 第二天,季童去还秦菲U盘的时候,秦菲抛着U盘问她:“你看了?” 季童:“嗯。” 秦菲:“那你什么感觉?” 季童:“什么什么感觉?” “就是……”季童奶乎乎的一张脸,又让她有点问不出口,只好换了种问法:“你在家看这个不怕你姐发现?” 季童:“我姐昨晚在实验室,很晚才回家。” “哦。”秦菲盯着季童的眼睛:“那你看完这个又看到你姐,什么感觉?” 季童一下子警惕起来。 秦菲:“你不会想对你姐做这样的事吧?” 季童:“怎么可能,她可是我姐。” 季童之后反思了一下,她为什么会在一瞬之间近乎本能的否定了这件事。 第一是秦菲这一句话的点明,好像隐隐约约触到了她一直回避的那个点。 第二是她本能意识到秦菲的这句话有危险,虽然此时尚不明确危险是来自何方。 秦菲还在盯着她,那眼神又让季童想起寻找腐肉的秃鹫。 季童没慌,一张小巧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的演技,可比所有人以为的好得多。 越是弱小的动物,越需要伪装作为自己的保护色。 秦菲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最后说句:“是吗?”抛着自己的U盘走了。 这时丁央在旁边冷不丁问了句:“那你姐对你呢?” 季童瞥她一眼:“我可是她妹。” 丁央点点头:“嗯,也是。” ****** 季童找沈含烟当模特这件事,说定后就这样被搁下了,当两人相处得一如往常、沈含烟逐渐放松警惕的时候,周六小兔子来她书房送奶,小小声问:“明天行么?” 沈含烟抬头,手里的笔在纸页上划出莫名一道。 小兔子声音更小了:“就是说让你当我模特的事。” 沈含烟表面淡定的点点头:“行。” 简简单单一个字,也不知让小兔子触了什么电,飞一般跑出她书房。 沈含烟发现自己一颗心也兀自跳得很快。 想反悔么?沈含烟在内心问自己。 内心给了她否定的答案。 ****** 周日下午季童早早就没课了,她回家的时候沈含烟却不在。 季童想沈含烟应该在实验室忙,就自己先去练了一阵画。 等到傍晚,阿姨做完晚饭走了,沈含烟还没回来。 季童犹豫再三,给沈含烟发了条微信:“几点回来?” 意料之内的没回复。 季童心一横打了个电话,等待声响的时间越长,她一颗心越往下沉。 她发现自己内心预设了一个答案,打一开始就觉得沈含烟不会接她电话。 没想到就在电话快挂断的时候,沈含烟接了:“季童。” 季童还没说话,就听那边有人在叫沈含烟:“师姐,你来看看这组反应。” 沈含烟的声音在对待外人时很沉稳:“等一下。” 她在电话里对季童说:“对不起,今天实验室有事拖住了。” “没关系呀。”季童一颗心反而放下了:不是反悔就好。 她小声说:“我可以等你。” 沈含烟:“需要改天么?” 季童:“今天的话,你会很累么?” 沈含烟那边顿了顿:“不会。” 季童笑了:“那我等你。” 挂了电话,她甚至哼起了一首老歌:“Howtimeflies,closemyeyes……” 她还这么年轻,她才十八岁。 她有的是时间,可以跟沈含烟奢侈的浪费。 ****** 沈含烟从实验室回家的时候,一楼如她每天给季童留灯一样,给她留了一盏灯。 但屋里静悄悄的,没一丝声响。 沈含烟爬上三楼,走廊里漆黑一片,也是静悄悄的,只有季童卧室露出一盏灯。 沈含烟敲了敲门:“季童。” 屋里没反应。 沈含烟轻轻推门,门没锁。 打开一看,果然如她预料一般,小兔子趴在桌上睡着了。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埋在臂弯内,一边耳朵塞着耳机,另一边耳机掉下来,手机还攥在手里,屏幕上的机甲少女成群结队飞过天际。 沈含烟从那掉到桌上的半边耳机里,还能听到她们在喊台词:“呀蔑!” 沈含烟真不知这么吵怎么还能睡得着,也只能感叹一句年轻真好。 她评估了一下把季童抱到床上会不会弄醒她,既然睡这么死,应该不会吧。 她微微俯身观察了一下。 小兔子呼吸平稳,小巧鼻子里吹出的一点风,轻拂着唇边那层浅浅绒毛,嘴巴嘟起来,红润润的像颗小樱桃。 沈含烟轻轻伸手,把季童打横抱起在她怀里。 细细长长的手脚,身姿如雏鸟,抱在怀里果然没什么重量。 沈含烟觉得自己可以这样抱很久。 她抱着季童往床边走去。 就在她想把人轻放到床上的时候,一只小巧的手轻轻攥住了沈含烟的手腕:“沈含烟,你知不知道我在心里跟自己打了个赌?” ****** 老实说沈含烟吓了一跳,直接把季童扔到了床上。 季童还攥着她手腕,一双兔子般的眼眨啊眨。 沈含烟轻轻挣脱:“你什么时候醒的?” 季童一双惺忪的睡眼还带着一点懵:“当然是刚刚啊。” 沈含烟不说话,兀自平复着自己的心跳。 季童醒了会神却笑着问她:“你知不知道我跟自己赌什么?” 她爬起来,手伸到沈含烟的胯部。 沈含烟本能想躲,却发现季童是在摸她手机,又站住了。 季童点亮手机屏幕,看了眼就仰脸笑望着她:“我跟自己赌,你会不会遵守对我的每一个承诺。” 她炫耀般的对沈含烟晃晃手机:“现在是十一点五十五分,你来了,我赢了。” ****** 沈含烟表面淡淡的:“在哪里画?” 季童:“卧室被我堆太满,画架摆不开,而且。”她顿了顿:“我习惯在一楼客厅画,对小花园的那边,可以么?” 现在已到了邶城集中供暖的时节,在哪里画,都不会太冷。 沈含烟:“好吧。” 季童一骨碌爬下床:“我先下去摆画架,你准备好就下来吧。” 沈含烟事后想,在她回书房放包的时候,她还有反悔的机会。 在她顺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她还有反悔的机会。 甚至在她出现于客厅、摆弄着画架的季童转过头来冲她笑的时候,她也还有反悔的机会。 但是当季童问她:“准备好了么?” 沈含烟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好了。” ****** 沈含烟看起来很淡定:“我站哪?” 季童倒有些紧张,伸着粉白的手指一指:“那儿。” 沈含烟走过去站到画架前。 她背对季童,深吸一口气:“那我脱了。” “啊。”季童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慌乱:“好。” 沈含烟垂着头,站着没动。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比自己以为的要紧张得多。 季童在她背后窸窸窣窣的,也不知道在干嘛,也没催她。 直到客厅里电视突然响起,沈含烟微微一怔。 季童在她身后小小声:“搞点背景音。” 放的还是个美食纪录片,声音遥遥从客厅传到她们待的小厅:“如果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找一个热闹的烧烤摊去试试吧……” 沈含烟在那鼎沸的烟火气中又吸了一口气。 正当她准备脱的时候,身后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含烟没能判断出季童在干嘛,只是在这种神经高度紧绷的情况下,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都会助长内心的犹豫。 沈含烟背对着季童问:“你在干嘛?” 季童没回答。 没过一会儿,季童蹬蹬蹬跑到沈含烟面前,沈含烟彻底愣了。 季童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紧张,带着颤的声音比平时放大了好几倍:“沈含烟,这样你就不会不好意思了吧!” ****** 沈含烟第三次吸了口气:“穿上。”语气不容置喙。 眼前的少女看上去小兔子一般软弱,却有种意外的倔强:“我不。” 可能因为突然脱了衣服,皮肤猛然接触空气,纤细的四肢微微发抖,皮肤甚至比脸上更加细嫩,露出一种常年不晒太阳才有的粉白。 她冲到沈含烟眼前,站得那么近,沈含烟甚至能看清她手臂上,因为冷而泛起的一颗一颗鸡皮疙瘩。 同样粉白的一张脸,因沈含烟的注视而透出绯红,像这个季节已经开谢的蔷薇。 她小声说:“这样我就不算占你便宜了吧。” 沈含烟很想提醒她,“占便宜”这说法不是这样用的,就算自己脱光衣服给她当一回模特,也实在算不上被“占便宜”。 只是艺术交流对吧。 沈含烟半垂眼眸,耳边依然是那美食纪录片充满烟火味的台词:“炭火没有蒸干海肠的汤汁,烧烤也不能丢下唱歌的乐趣……” 为什么即便半垂眼眸,依然能看到少女洁白的内衣,好像不染纤尘,无论怎样的人间烟火气都熏不透,永远像冬日从天空落下的第一片雪。 在还没被污染的时候,就化了。 可再往下,少女纤细的腰下,微微透光的纯棉质地,又透出里面的浓墨重彩。 从这个层面来看,眼前的季童又可以被叫做完全意义上的“女人”,而并非少女了。 沈含烟几乎是慌乱的移开了眼神。 季童好像还没适应这样的温度,声音微微发颤:“沈含烟。” 沈含烟看着地板,少女的脚趾像雏鸟的掌蹼一样微微蜷起。 沈含烟说:“知道了。” 她缓缓抬手,脱了毛衣,接下来该怎么办?平时是怎么脱来着,顺序有点乱。 最后她还是先解牛仔裤,平时也没觉得扣眼这么小,怎么这么不好解。 虽然她一直看着地板,但她知道季童一直在看她。 她开始脱牛仔裤,这边没什么东西可扶,踩在拖鞋上踩不稳,索性就站在地上。 修长的双腿露出来,不出所料还是感觉到一阵凉意,沈含烟能感到自己腿上也泛起一颗一颗的鸡皮疙瘩,好像在呼应季童。 最后她一咬牙,变作和季童身体同样的坦诚。 面前的季童好像微微呼了一口气。 也可能是她的错觉。 ****** 当沈含烟冷白的肌肤尽数暴露在空气中时,季童费了很大劲才让自己的呼吸不要突然变重。 即便她在浴室毛玻璃上看过沈含烟的侧影,但那到底隔着氤氲的水汽。 季童语文不好,以至于她现在没有任何词汇能描述内心的震撼。 沈含烟的胸衣是光面,甚至连暗纹和褶皱都没有,就是一片纯粹的黑,像冬日里的夜空,什么都没有。 就是这样的黑,才能衬得沈含烟格外的白,白到季童甚至觉得她皮肤都泛起淡淡的鸭蛋青。 还有一点震撼的就是,真的很汹涌。 沟壑间,甚至能看到一点点淡紫的血管。 沈含烟低着头问:“可以了么?” 季童应该说“可以了”,她本来一开始就是这样计划的,到这个程度,她该掌握的人体结构也没什么不能掌握的。 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不可以。” “我们说好的,什么都不能穿。” 沈含烟静默了一下。 季童走近她,微微踮脚,沈含烟躲了一下,才发现季童是伸手去够她马尾的皮筋。 季童小声说:“头发都蹭乱了。” 沈含烟这时没躲了,任由季童把她的皮筋摘下来,还伸手理了理她如瀑布般垂下的头发。 也许是因为刚才躲这一下,季童伸手到她背后的时候,她反而没躲了。 像在接受一种一定会发生的命运。 季童比沈含烟矮,手伸到她背后的时候,很难完全避免两人肢体的接触。 皮肤蹭着皮肤,都有因不知寒冷还是紧张而起的鸡皮疙瘩。 明明纪录片的旁白那么大声,但季童笃定,两人都能听到那极轻微的“啪嗒”一声。 季童把手缩回来,用很小的声音说:“你……” 沈含烟没再抵抗了。 冷空气对她侵袭得更甚。 季童看了两眼,绕回自己的画架前。 她低声说:“我开始了。” 沈含烟:“嗯。” 季童作画有自己的习惯,并不遵循常规,先勾勒出沈含烟的头,挺立的鼻子和微抿的嘴,眼睛不画,然后画略显单薄的肩线,自然垂下的臂膀。 然后到上半身的重要部位了。 季童记得她在网上看过一个讲义,在服装设计中,人最重要的位置就是胸线,因为这决定了人体上半身的比例和整件上装设计的走向。 但季童现在好像没办法完全客观的看待这件事。 她小声说:“你在发抖。” 其实她的笔尖也在发抖。 “很冷吗?”她问:“家里好像还有个暖风机,在哪来着,我去找找。” 沈含烟终于开口,听上去声音发干:“不用了。” 季童向着沈含烟走过去,没走很近,只是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小臂,小心翼翼的:“你就是很冷啊,还是找找吧,还要画很久呢。” 若不是这一次停顿,若是季童还全心沉浸在她的画作中,她一定不能第一时间听到大门口的动静。 至少她不能这么快的反应过来——唯一还会拿钥匙开门的人,是季唯民。 “我c。”季童手边什么能抓的都没有,几乎是下意识的扑到沈含烟身上,带着她往身后的沙发上倒去。 她大喊一声:“季唯民你先别进来!” 季唯民愣了一下,钥匙还捏在手里,恍惚看见两团雪白的影子在面前一晃而过。 但他隔得太远了,能看到的也只有两团白色的影子。 沈含烟静静躺在皮沙发上,好不容易皮肤适应了空气的温度,却又因皮质的微凉而又起一颗一颗的鸡皮疙瘩,跟季童的蹭在一起。 季童真的好像雏鸟啊,在她身上那么轻,几乎没有一点重量,可所有少女才拥有的、极其微妙的凹凸,又真实的存在。 季童的皮肤很凉,可那是一种很表面的凉,因为沈含烟能感到那薄薄一层下有什么东西在汩汩的流淌。 是鼓噪的热血,由激烈的心跳所催动。 因为沈含烟就能听到自己胸腔里的一颗心,扑通,扑通,扑通。 季童的声音稍微平静一点了,继续对着门口喊:“季唯民,你先转过去一下。” 季唯民转过去背对客厅:“你们在干嘛?” “画画。”季童言简意赅的说:“模特。” 她微微撑起上身的时候,小小的手掌从沈含烟后脑勺后轻轻撤出来,沈含烟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倒下的一瞬间,季童用手护在了她的后脑。 这时季童撑起上身,一张小巧的脸上反而没有过度惊惶,很稳的看着沈含烟说:“不慌,我去拿衣服。” 那是第一个沈含烟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的瞬间—— 季童真是一个胆小得像兔子一样的女孩吗? 第39章 季童栗色的长发垂在沈含烟的胸口一瞬,很快,又流水一样从沈含烟光洁的皮肤上滑走了。 她匆匆跑到一边去拿两人的衣服,沈含烟猛然感到身上的重量一轻。 这时她才发现,季童是有点重量的。 压在她身上的、一种很实在的重量。让她不至于像一片废弃的纸一样,被来自世界一阵不辨方向的风给吹走。 季童拿了衣服又匆匆跑回来,递给沈含烟,小声说:“快穿。” 这时沈含烟也已经恢复了镇定,从沙发上爬起来。 季童拉了她一把,指指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 有倒影,季童在让她往边上站一点。 沈含烟不露声色的挪了挪位置,迅速的穿好衣服。她旁边的季童因为胸衣内裤都好端端穿着,速度就比她更快一点,穿完后站在一边看着她。 直到沈含烟整理完毕,季童才对着门口说:“季唯民,好了。” 她和沈含烟一起向门口走去,季唯民转过身,手里的钥匙丁零当啷。 季童看着季唯民很警惕的说:“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那样的眼神让季唯民愣了一下。 他扫视面前的两个女孩,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一个女孩,和一个年轻女人。沈含烟穿着毛衣和牛仔裤,再普通不过的装扮,其实季唯民在公司也见过一些。 只有刚从大学出来面试的女孩,会有这样素净的一张脸,很快,她们就会变成公司里的秘书或策划师,穿各种精致的衣服,开始接假睫毛和做美甲,和四十五块一杯的咖啡并拥有一个英文名。 而季唯民自己也是从一个小山村出来的,他还能看到沈含烟毛衣上一颗一颗的毛球,和沈含烟披散长发上皮筋绑过的浅浅一道痕迹。 沈含烟对季唯民的目光没什么反应,倒是季童动了半步,很微妙的挡在沈含烟面前,又问了一遍:“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本来季唯民的英国出差只定了一个月的行程,但那边各种繁琐的事情拖拖拉拉,后来又辗转去了一趟瑞士。 他初秋的时候走,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冬了。 他莫名感到房子里有了陌生的气息,但那气息并不令人讨厌。 他对沈含烟说:“你妈妈跟我一起回来了。” 沈含烟没说什么,点点头。 他又对沈含烟和季童说:“给你们都带了礼物。” 他把门边的手提箱拿过来,里面是一些重要文件,和红色巴士的模型、小熊的胸针、还有两大盒巧克力。 没有行李箱,行李箱要等司机明天给他送过来,然后让家政给他收拾好。 季唯民把那些东西递给季童,季童没接。 季唯民只好又把东西递给沈含烟,沈含烟接了过来,说了句:“谢谢。”就把东西放到一边的桌上了。 季童很自然的牵起沈含烟的手腕:“我们上去睡觉了。” “季童。”季唯民在后面喊了一声。 季童回头。 季唯民:“画得怎么样?” 季童:“嗯?” “你刚才的画。”季唯民说:“你不是让姐姐给你当模特么?是设计衣服么?” “哦,画得不错。”季童没什么表情的说:“如果没被你突然打断的话,那就更好了。” ****** 季唯民今晚难得在家里睡,不过他的卧室在二楼,和两个女孩倒不存在互相打扰。 他闻了闻,虽然阿姨每天打扫,但房间因为常年不住人,还是有股挥之不去的灰尘味。 楼上有人轻轻的走动。 季唯民心想:那是季童?还是沈含烟? ****** 第二天一早季童起床,走到一楼望了眼门口,季唯民那双一看就死贵的皮鞋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去厨房热牛奶,有点奇怪沈含烟今早为什么起得比较晚。 牛奶热好吐司烤好,沈含烟还没下楼。 正当季童准备上楼去叫的时候,沈含烟下来了。 看到厨房里只有季童一个人,问:“季总走了?” 季童一下子明白过来,沈含烟是在躲季唯民。 她说:“放心,昨天一定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季唯民才会在家睡,而且他每天很早就开始办公的,跟那什么雍正皇帝似的。” 沈含烟:“你倒还知道雍正皇帝很勤勉,当初怎么没去学文科?” 季童飞快的吐了下舌头:“我哪儿知道,是季唯民自己经常念叨,他要当雍正那样的‘守成之君’。” 沈含烟笑了下,季童被烤吐司和热牛奶端过来:“今早就吃这个咯。” 沈含烟点一下头,拉开她和季童的餐椅。 季唯民走了,这个家里的氛围好像一下松快了。 而昨晚季唯民带回来的红色巴士模型、小熊胸针和两大盒巧克力,还在一边桌上放着,沈含烟咬着吐司看了一眼,问季童:“你不拿么?” 季童一下子放下双手捏着的烤吐司,气鼓鼓看着沈含烟。 “你不要再把我当小孩了好吗?”季童说:“我也过了十八了,也没那么喜欢吃甜食好吗?” 沈含烟在心里说:嗯,只是薯片和干脆面都会选甜口而已。 今早吐司烤得焦脆,季童唇边那层浅浅的茸毛上还沾着细碎的吐司渣,随着她说话一抖一抖。 清晨的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那层茸毛的颜色就更浅,令她看上去像只不谙世事的小动物。 更遑论还有她身上的奶味不断飘来。 沈含烟后来想,大概是季唯民突然出现带来的慌乱,还有这些玻璃珠一样滚到生活各个角落的细节,让她放松了警惕的。 关于季童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质疑,像一阵湖面上的烟,只在她心上荡了荡,就不着痕迹的随风飘逝了。 而两人赤身相对的那个夜晚,和季童为把手垫在她后脑勺下、而状似形成的那个拥抱,谁都很默契的没有再提。 从这一点倒要感谢季唯民,他的突然出现,再次提醒了两人未来的继姐妹身份。 ****** 季童没画完的人体画,就那样搁置了,两人都没有让昨晚情景重现的勇气。 最惦记那幅画的可能反而是季唯民。 到公司开完会以后,他罕见的溜达到副手办公室。 副手看着神兵天降一样的他眨了眨眼。 季唯民拿起他桌上的相框:“你儿子待英国几年了?三年?” “嗯,准备留那儿考研了。” 季唯民:“你不想他啊?” 副手笑出了声:“季大总裁,我以为你是全天下最不会问这个问题的人呢,你这忙得脚不沾地的,就算你女儿在邶城,你一年又见得了她几面?” “说是这样说。”季唯民慨叹一声:“我女儿以前还是很亲我的。” 他总忘不了季童小时候,像小团子一样等在花园门口、小小声叫他“爸爸”的样子。 但那次他有事,还是不得不走了,就只剩小团子一个人在花园门口,一道小小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后来季唯民不是不后悔的。 可人生任何事都没有重来的机会。 副手见季唯民一直在他办公室踟躇:“还有事?” 季唯民说:“总感觉这次回来,我女儿好像没那么亲我了。” 副手:“怎么呢?” 季唯民:“说不上来。” 就是以前,他出差很久才回一次家的时候,季童也会对他冷淡,但那是一种闹着别扭的冷淡,而不是真正疏远的冷淡。 还有他每次从世界各地带回家的那些东西,季童表面说着不要,转头又像藏食的小动物一样,悄悄藏进自己房间去了。 而他昨天带回家的那些,直到他今天早上走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连纸袋的褶皱痕迹都没变。 季童是真的碰也没碰,看也没看。 副手问:“你是也打算送你女儿出国么?” 季唯民摇头:“我女儿胆子小,但挺有自己主意的,她想考B服,还拉她姐姐当模特练画画呢。” 副手:“就是奚玉她女儿?” 季唯民:“嗯,我刚开始还担心来着,不过她俩好像处得不错。” “奚玉的女儿,肯定也是个小美人吧?”副手说:“你别想太多了,你这就是中年文艺病你知道吗?女孩子大了嘛,总归是跟女孩子更能玩到一起的。” 季唯民点点头:“嗯,也是。” ****** 沈含烟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居然又在门口迎面碰到了顾峥。 顾峥叼着一支烟:…… 沈含烟:“顾教授,我从来不知道你抽烟。” 顾峥咳两咳,十分尴尬的摸摸头:“千万别告诉你师兄弟姐妹啊,我怕万一谁嘴碎告诉你师母。” 沈含烟点点头。 顾峥有点庆幸这会儿碰到的是沈含烟,这姑娘嘴最紧了,不如说,她一向不喜欢花时间在别人的事上,就更不会说长道短了。 那能让她花时间频频来探望的,一定是很重要的朋友了。 顾峥问:“你朋友怎么样了?” 沈含烟顿了顿:“不算太好。” 顾峥:“不是R大的学生吧?如果是的话……”他想说他该去看看,如果很严重,还能上报学校筹款什么的。 沈含烟轻轻摇头:“是我老家的朋友。” 顾峥:“很重要的朋友吧?” 沈含烟笑笑,又问:“师母怎么样了?” 顾峥:“嗨,你师母就是闲出来的毛病,东想西想的,没什么事。”他对沈含烟挥挥手:“你赶紧回学校忙去吧,别耗着了,我在这等她就行。” 沈含烟坐地铁回R大的时候,看着车窗外的广告画面呼啸而过。 先是一幅白酒广告,然后是卡通代言人能跑起来的游乐园广告,接着是眼霜广告,模特顶着一张几乎毫无瑕疵的脸。 沈含烟抓着吊环默默的想,这跟她从小到大见过的景象,那些青的山、绿的水、卖着纸包糖的蒙尘小卖部、还有画面经常变成一条一条的鼓肚子电视机,一切都很不同了。 从小山村到大都市,她的人生是如何走到了这一步? “不好意思。” 沈含烟扭头。 一个男人问:“请问你是大学生吗?” 沈含烟没什么表情的看着他,一脸“生人勿近”的清冷相。 男人:“别紧张,我没任何恶意。”他递上一张名片。 沈含烟没接,但低头看了一眼,名片显示男人是一个娱乐公司的工作人员。 男人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当艺人?你气质真挺特别的。” 沈含烟直接摇头:“没兴趣。” 男人:“我不是骗子,名片你拿着,你可以上网去查,也可以来我们公司参观。其实我们公司还挺有名的,你真一点没听过?” 沈含烟还是摇头:“不管你是不是骗子,我都没兴趣。” 男人:“别看现在那些主播现在火,那都是一时,而且辛苦得要死,要说真正赚钱的话,那还得是艺人。” 沈含烟看着他,眼神又开始冷了。 男人也算见多识广了,可这年轻女孩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真跟寒星似的,他竖起双手摆了两摆:“好,好,我不打扰了。” 一脸遗憾的样子,但到底是正规公司的工作人员,没有再缠。 ****** 沈含烟并没把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她虽然爱钱,也并不想把人生,浪费在娱乐圈闯出头这种概率极低的事情上。 她这样的人,没什么试错成本。 她背着包匆匆回了实验室,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师妹匆匆跑出来一把拉住她:“师姐!不好了!” 沈含烟心里咯噔一下。 前段时间她们化学系集体接受了安全主义教育,因为相邻津市的某大学实验室刚刚发生了一起小型爆炸,四个学生受伤,现在还在医院。 沈含烟:“怎么了?” 师妹:“你真要看吗?” 沈含烟心想:里面的情况是有多惨不忍睹? 她先问最重要的:“有没有人受伤?” 师妹摇头:“那倒没有。” 沈含烟松一口气,其他的就算实验结果全无,总还有补救的机会。 她说:“先进去看看。”心里已经判断起实验设备报损、实验计划重新拟定等一系列事。 所以当实验室迸发一阵纸花筒拉响的声音、师姐妹们笑着喊出“生日快乐”时,沈含烟明显愣了一愣。 刚才出来诓她那师妹,不知从哪里捧过一个蛋糕,关了灯,领头唱了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其他人拍着手合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烛光映亮沈含烟的脸,本就清丽的脸庞越发显得娟秀。 生日歌唱完后,师妹笑着冲沈含烟眨眨眼:“惊喜吗?” 沈含烟这么低调的人,大学四年都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但没人知道她生日是什么时候,每次有人问她,沈含烟都淡淡的说:“我不过生日。” 大学生又不像高中生经常需要填各种表,想偷看她生日是什么时候都没机会。 今年她们是怎么知道的呢?还是沈含烟之前参加那市里的化学项目,组里有个人跟骆嘉远认识,所有人项目报名交身份证的时候,骆嘉远托那人帮忙偷偷看了。 沈含烟的生日,是十一月二十二日。 骆嘉远就告诉沈含烟实验室的人了,当时她们都拖长语调笑着说:“哦,骆师兄特意打听的啊——” 骆嘉远看起来挺不好意思,笑得有点小尴尬。 这会儿师妹捧着蛋糕向沈含烟走来:“师姐,该吹蜡烛许愿啦。” 沈含烟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刚去医院看过朋友,是死的阴影。 现在又被突然庆生,是生的喜悦。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让冬天也显得没那么冷,可阳光找不到的地方,连桌影和树影都显得萧瑟。 生与死之间,是不是其实并没有一道门,像这片阳光和阴影,中间只有一条暧昧模糊的线。 她从来没过过生日。 以前在村里和奶奶住一起的时候,是没条件过,后来来邶城,是她自己不想过。 她觉得过生日这事没什么意义,在从医院出来浑身发冷的这一天,却带给了她奇异的抚慰。 暖暖摇曳的烛光,提醒着她还活着,生命的烛火还在延续。 她一时不知道该许什么愿。 然而这时,师妹捧着蛋糕被遮挡了视线,一个不小心绊在桌腿上。 “啊!”她失去重心向前摔去。 “小心。”唯有沈含烟是站得离她最近的人,赶紧伸手去扶。 但沈含烟也许是被她们之前的假消息吓了一吓,也许是坐地铁站了一路腿有点麻,脚步慢了半拍竟没赶上,眼睁睁看着师妹扑倒在地上。 蛋糕摔在地上,洁白的奶油溅的到处都是,其中几点还溅到沈含烟身上。 师妹愣了两愣,扁嘴要哭。 这时所有人才反应过来,沈含烟赶紧去扶她:“没事吧?” 其他师姐妹也走过来,一个研究生师姐笑着说:“就算你是我们实验室最小的一个,也大三啦,怎么摔跤了还哭鼻子啊?” “我是为了自己摔跤哭么?”师妹眼里包着泪,看着沈含烟:“师姐对不起,你的蛋糕被我摔烂了。” 沈含烟却难得笑了:“没事的,这蛋糕我吃到了。”她指指自己衣服上的奶油。 师妹扑哧一下子破涕为笑。 沈含烟意外的一直笑得很暖。 师妹吸着鼻子看得有点呆:啊,原来冰山美人笑起来是这样的啊。 好像能催开天地间的第一朵蔷薇,迎来一整个生机勃勃的春天。 ****** 沈含烟从实验室出来的时候,看到骆嘉远在楼外等她。 那时正值傍晚,橘黄色的夕阳拖下来,连一排苍翠的松树都显得没那么严肃,年轻男人下巴上的青色胡茬也像一棵棵小小的松树,被夕阳染橘,让男人整张脸都透出一种暖意。 沈含烟先是掏出手机,看了下骆嘉远有没有给她发消息——确实没有。 “在等我?”沈含烟走过去:“怎么没联系我?” 骆嘉远笑着:“她们给你过生日了?” 沈含烟点点头:“谢谢你。” “嗨,她们给你过生日,谢我干什么。”骆嘉远挠挠头:“那个,你今天约了什么朋友庆祝么?” 沈含烟摇头:“我从来不过生日。” “那……”骆嘉远试探着问:“我请你吃个饭?” ****** 两人一起走到饭店门前的时候,沈含烟瞬间意识到,这是骆嘉远精心挑选过的。 其实这饭店很高大上或者很家常,她都好接受。 很高大上容易理解,无非是男人为了炫耀自己的面子。很家常也容易理解,两人现阶段并没有什么特别关系,而这又是一个零散的生日并非需要大肆庆祝的整岁。 偏偏这饭店,带那么一点点小小的精致,又不至于精致到让人浑身不放松,反而有种随意自在的调子。 沈含烟想起自己对骆嘉远说过的那句话:“如果你真的很喜欢我,就不行。” 可眼前骆嘉远的一张脸,笑起来嘴唇微微发颤。 他很紧张,悄悄观察着沈含烟的反应。 沈含烟笑着说:“你先进去吧,我打个电话就来。” 骆嘉远松了口气。 至少沈含烟没反悔。 沈含烟站在饭店门前,望着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发了两分钟呆。 然后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那边的人很久才接:“喂。”很喧哗吵嚷的背景音。 沈含烟:“喂。” “含烟?你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吗?”奚玉的声音听上去有种兴奋的昂扬,但显然不是因为沈含烟,是因为那边有人在敬她酒。 沈含烟觉得有点好笑。 奚玉,她亲妈,在时隔好几个月接到她电话时,居然显得很惊奇,问她有什么事。 也是,相较于前十八年她们没见过面也没打过电话,沈含烟现在是跟她联系的太频繁了一点。 “没事。”沈含烟淡淡的说:“就是听说你回国了。” “哦哦,刚回。”奚玉说:“等哪天有空我来找你吃饭。” 沈含烟轻声说:“挂了吧。” 她觉得奚玉这句话还不如不要说。 来邶城四年,她已经知道“有空一起吃饭”这句话的背后,是遥遥无期。 如果奚玉没有拿这种场面话来对付她的话,可能她心里还好过一点,至少她亲妈对她保持着真诚的疏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好像她跟酒场上任何一个需要应酬的人一样,没任何区别。 挂了电话,沈含烟又发了两分钟的呆。 一家人吃完饭从饭店出来,那个小女孩指着沈含烟很大声的说:“妈妈,那个漂亮姐姐在对着马路笑!她在笑什么?” “别这么没礼貌!”那年轻妈妈赶紧牵着小女孩走了。 沈含烟的唇角无声的又翘了翘。 她是在笑她自己,怎么会奢望奚玉记得她生日呢?只怕奚玉对季童的生日记得更清楚吧。 第40章 沈含烟走到桌边的时候,骆嘉远正一个人埋头翻着菜单。 沈含烟在桌边坐下以后,他马上把菜单递给沈含烟:“你点吧。” 沈含烟接过菜单翻了翻:“你有什么忌口?” 这饭店的灯光暖黄色,小小一盏吊灯垂得很低,但墙面是不刺眼的砖红色,被灯光一打,把骆嘉远一张脸也衬成了淡淡的红,笑容越发温和:“我什么都吃。” 沈含烟:“好,那我随便点了。” 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这大概因为她是一个讨厌浪费时间的人,推三推四的虚与委蛇在她这里能免则免。 反正最后总有一个人要点菜的不是吗。 沈含烟翻着菜单,点了一个石锅豆腐,一个小炒牛肉,一个茄子煲。 骆嘉远诚恳的说:“再点一些吧。” 沈含烟摇摇头:“够了,别浪费。” 骆嘉远:“听说他们家蛋糕挺好吃的,你选一个。” 沈含烟:“不用了,吃不完了。” 骆嘉远:“不大,就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你看菜单上画着呢,你点一块就行。” 沈含烟微微笑着:“真不用了,下午她们给我过生日,买过蛋糕了。” 直到菜上上来,沈含烟觉得骆嘉远才稍微放松一点了。 大概因为沈含烟点的菜,家常、适口、不挑人,就像任何一顿寻常的晚饭。 她率先拿起筷子夹了块茄子:“最近张愚教授那边项目怎样?” 说起化学,骆嘉远的话就多了,他甚至长吁了一口气:“你知道张老头那实用主义至上的……” 沈含烟静静听着,时不时夹一筷子菜,她咀嚼很慢,但吃得很香,暖黄的顶灯在她额头上打出一圈光晕,但即便红墙映着,也能看出她冷白的皮肤比一般人白得多。 骆嘉远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沈含烟也看着他,他顿时脸红,好在在红墙的映照下不怎么看得出。 沈含烟淡淡的问:“怎么?” 骆嘉远:“你好白啊……”糟糕,一紧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好傻。 他赶紧找补了一句:“是从小就晒不黑么?” 沈含烟点点头:“嗯,从小就是。” 这一次沈含烟的接话,让气氛真的放松下来,骆嘉远大概因为跟沈含烟搭上了一句闲话,一张脸终于没绷得跟皮影戏一样了。 也开始会拿筷子夹菜吃了。 而且他发现沈含烟食量不小,不知怎么那么瘦。 一顿饭吃到后来,两人竟也能有说有笑了。 沈含烟觉得不太对劲。 可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直到每次来给他们添茶的服务员小姑娘,趁骆嘉远去洗手间的时候悄悄问沈含烟:“你们谈很久了吧?真羡慕你们,不腻歪,就是平平淡淡的感情好。” 沈含烟一怔。 到这时她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了。 这么平淡怎么可能对劲呢?她和骆嘉远甚至都还没开始谈呢。 就提前步入了交往十年后平淡如水的阶段。 骆嘉远回来时看沈含烟在发愣:“怎么了?” 沈含烟摇摇头:“没怎么。” “有点累了吧?”骆嘉远笑笑:“账已经结过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原来刚去洗手间是去结账了。 沈含烟:“谢谢。” 骆嘉远:“你生日,应该的。” 沈含烟:“那你生日时我请你。” 骆嘉远笑:“这算是我们约好下一顿饭了么?” 沈含烟只是笑笑。 从饭店出来,骆嘉远说:“咱们打辆车吧,刚从地铁站走过来挺远的。”他抬头看看天:“好冷,是不是要下雪了?” 沈含烟看看周围:“坐公交吧,那儿就有车站。” 骆嘉远大概觉得摇摇晃晃的公交,总比出租车密闭空间更好说话,点点头:“好啊。” 今晚真的很冷,两人坐在空荡荡的公交车里,都能看到车窗上浓浓一层白雾,窗外流光溢彩的街灯与车灯,还有邶城那些矗立高耸的摩天楼,就都变成一片雾蒙蒙的光景,好像有人把水打翻在水墨画上似的。 骆嘉远开口:“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件事……” 沈含烟淡淡的:“嗯。” “我考虑好了。”老实说骆嘉远的声音有点抖,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察觉:“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 沈含烟:“因为你有一点喜欢我,又没有很喜欢我吗?” 骆嘉远:“姑且算是这样吧。” 沈含烟:“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能算。” “是。”骆嘉远扭头看向沈含烟:“我可以做到。” ****** 两人下了公交车,默默走了一段路,就到了季家老宅门口。 沈含烟突然感觉到鼻子上冰凉一片。 她仰头去看:“下雪了。” “真下雪了?”骆嘉远后知后觉的惊讶:“今年雪下得真早。” 沈含烟想,要不是这晚魔法般下起今冬的初雪,应该不至于催生骆嘉远心底的勇气。 他叫了一声:“沈含烟。” 沈含烟扭头看他,纷纷扬扬的雪片落在她的头发上睫毛上鼻尖上,甚至那绯红的唇瓣上也沾了小小一片。 骆嘉远经常有种沈含烟美得不那么真实的感觉。 就像今夜的落雪,抓也抓不住。 可沈含烟又实实在在站在他面前,让他迫切的想要抓住、想要留住。 他不知自己手指那么颤是不是因为冷,他捧起沈含烟的半边脸,手指触到沈含烟的耳朵冰凉一片。 不像他自己的耳朵,烫得快要烧起来了。 沈含烟瑟缩了一下,但好像定了定神,没躲。 “如果我们要谈的话,”骆嘉远说:“我现在可以亲你一下吗?” 沈含烟没说话,但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骆嘉远缓缓凑近,他的心颤得和他手指一样厉害。 沈含烟一张冷白的脸越来越近,骆嘉远脑子里那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又冒了出来:沈含烟好白。 其实很难说是谁率先回避了这个吻的。 两人似乎是同一时间扭头,又同一时间说出了那句“对不起”。 骆嘉远垂着头说:“我说了假话。” “我说我可以做到有一点喜欢你、又没那么喜欢你,那是假话。” “沈含烟,我很喜欢你,所以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谈恋爱。” 沈含烟点点头:“提这个要求,是我太自私了。” 骆嘉远:“谁不自私呢?”他忽然大声起来,好像对自己不满:“谁不自私呢?要是我不自私的话,我就会更多考虑你的感受而不考虑我自己的感受,我就会跟你谈了!” “不是的。”沈含烟看着骆嘉远微笑,那是一个真正温暖的微笑:“谢谢你,骆师兄。” 骆嘉远垂头丧气的走了。 沈含烟松了口气。 不止骆嘉远发现自己不行,她也发现自己不行。 跟骆嘉远的这次尝试,可以说是极其失败。 ****** 穿过花园往季宅走的时候,透过窗户就能看到客厅里亮着一盏灯。 这说明季童已经下晚自习回来了。 应该和每天一样,在小厅画画或者在卧室打游戏吧。 沈含烟拿钥匙开门,客厅里静悄悄的,望一眼小厅,季童果然不在那里。 收回目光的时候,沈含烟却看到餐厅桌上摆着一个蛋糕。 很大,复杂裱花的奶油搭配浅粉色的马卡龙,一派梦幻,好像是时下最流行的什么复古风。 沈含烟的第一反应是,季童不可能知道她的生日是今天。 “他刚才想亲你?”一个略显阴郁的声音从窗边传来。 沈含烟全心以为一楼没人,脑子里又想着事,被吓了好大一跳。 她没有尖叫的习惯,只是脚步后退小半步。 这才看到没开灯的窗边,季童站在那里,窗帘大开着,对着刚刚沈含烟和骆嘉远所站的地方,一览无余。 沈含烟:“季童?你不开灯站在那里干什么?” 季童没说话,雏鸟般的身影笼罩在一片窗帘的阴影里。 沈含烟这时才发现,不仅窗帘没拉,窗户也打开了一条缝,冷飕飕的风吹进来,丝丝缕缕扬起季童的栗色长发,在夜色中变成墨一般的黑。 “你不冷吗?”沈含烟走过去替她关上窗户:“你吓到我了。” 季童好像冷笑了一声,但沈含烟觉得那是她的错觉,因为窗外忽然呜咽而起一阵风,盖过了屋里过分细微的响动。 季童开口:“问你呢,他刚才是不是想亲你?” 沈含烟皱眉:“你喝酒了?” 季童:“我满十八了为什么不能喝酒?” 沈含烟快步走到餐桌边,桌上摆着个空掉的洋酒瓶,沈含烟一看度数——她本来以为季童酒量很差,现在看来季童酒量不是一般的好。 喝光这么大一瓶高度数洋酒,竟丝毫不上脸,整个人极其镇定,若不是说话时微微的酒气,根本看不出她喝了酒。 季童跟了过来:“沈含烟,你跑什么?” 沈含烟不跟她纠缠:“酒哪来的?还有蛋糕哪来的?” “蛋糕是季唯民叫人送回来的。”季童咧开嘴:“你说好不好笑?我生日都过那么久了,他忽然想起问我上次那蛋糕好不好吃,听我说不喜欢,硬要重订一个。” 沈含烟:“那酒呢?” 季童又咧嘴一笑:“沈含烟,这酒你也该喝,不然你就对不起你妈。” 沈含烟默默看着季童。 “你知道吗?”季童咧嘴笑着说:“这酒是一个女人送来的,卡着我下晚自习的时候,在门口把酒给我,说是季唯民爱喝的,就走了。” 她问沈含烟:“这说明什么?” 沈含烟不答,她就自顾自掰着粉白的手指头:“第一,她知道我们家住哪,第二,她知道我下晚自习的时间,第三,她知道我学校在哪,因为她就等在花园外我走回来的那一边,还一直盯着我走回来的那条路。” 她问沈含烟:“你说吓不吓人?这女人对季唯民功课做得可足了。” 又眯了眯眼:“沈含烟,她想篡你妈妈的位!” 沈含烟不喜欢季童眯眼的神情,那总让她本能感觉到一种危险的东西,虽然她从不愿深想那危险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走到冰箱找出一罐蜂蜜,挖了一勺出来泡水。 开水冲进玻璃杯,氤氲的热气在透明杯壁上结成白雾,沈含烟盯着那白色的蜂蜜从勺子尖化开,刚才罐子上写的什么来着,椴树蜜? 她倒不替奚玉担心。 奚玉这么多年一个人在邶城,从小村出身一穷二白的女青年,混到现在自己坐拥一栋小别墅,出门人前人后有人称“奚总”,她自有一套生存法则。 只是季童刚才的一番言论,提示了事情的另一个可能,那就是虽然季唯民和奚玉打得火热,但按季唯民的处世调性,还有千百种可能让他不会跟奚玉结婚。 也就是说,也许沈含烟和季童继姐妹的关系,并不会成真。 沈含烟盯着在热水中一点点化为无形的蜂蜜,并不愿去想这意味着什么。 明明只有一颗心脏,却一端跳跃着欣喜,一端悬坠着惊惶,像没加稳砝码的天平一样不安稳。 这时季童静下来了,呆呆在后面看着沈含烟冲蜂蜜的背影。 直到沈含烟把蜂蜜水塞到她手里。 季童眨巴着眼睛问:“特意给我冲的?” 沈含烟直到这时才发现季童的酒量深不可测。 她本以为那些阴郁的语气、那些略带讥讽的数落,是季童喝多酒以后的反应,现在看来,那只是本就存在的情绪。 因为季童完全可以跟没喝酒时没任何差别,像只软软的小兔子。 沈含烟说:“趁热喝了。” 她就像平时捧着热牛奶杯一样,双手捧着小口小口的抿,粉色小巧的唇一耸一耸,就显得更像兔子。 她一口气喝完了沈含烟给她冲的蜂蜜水,把杯子在桌上放下又擦了擦嘴:“沈含烟。” “你为什么不让他亲你?” 沈含烟把杯子收走,走到厨房在清水下冲洗:“因为我不喜欢他。” 季童跟过来:“那他喜欢你么?” 哗哗的水流声中,沈含烟说:“我不知道。” 季童:“如果他很喜欢很喜欢你,你让不让他亲你?” 沈含烟把洗好的玻璃杯放到沥水架上,一滴滴水珠还挂在玻璃壁上,窗外有落雪的声音,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的。 沈含烟转身看着季童:“你才几岁?” 季童理直气壮:“十八了。” “那也还是高中生吧?”沈含烟说:“一直跟我在这讨论什么亲不亲的。” “我不是想讨论亲不亲。”季童小声嘀咕:“我是想讨论你。” 沈含烟走到餐桌边:“蛋糕怎么不吃呢?” “我才不吃。”季童撇嘴:“过了快一个月的生日蛋糕,有什么可吃的。” 她目光扫到一旁空掉的洋酒瓶,瓶贴上自由女神像一样的女人露着毫无感情的笑,她忽然烦躁起来,一把抓起酒瓶扔进垃圾桶后,又过来端蛋糕。 “别扔。”沈含烟说:“我吃吧。” 据说医院的墙,比教堂见识过更多真挚的笑和泪。 不知是不是今天在医院受到的震撼太大,沈含烟一个从不喜欢过生日的人,今天居然有些留恋。 祝我生日快乐,她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是不是生日就得吃甜的,新一岁才能甜甜蜜蜜,沈含烟想,她今天还没吃到蛋糕呢。 这时季童的手机忽然响了。 季童摸出来看了眼,沈含烟从她那抿嘴的表情就知道是季唯民。 季童直接给挂了,季唯民又打,她又挂,父女两人较劲似的。 直到季唯民终于妥协放弃,电话打到沈含烟这里来了。 季童说:“不准接!” 沈含烟并不听命于季童的不准,她接起来:“季总。” 季唯民今晚应该是有应酬喝了酒的,声音特别大:“含烟啊,我今天不是给季童补定了一个生日蛋糕么?” 沈含烟:“嗯,收到了。” 季唯民:“我刚跟你妈妈在一个酒局碰面,说起这事,我问你妈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她一想才说好像就是今天!” “含烟,今天是你生日么?” 季唯民声音太大了,喝了酒像个聒噪的老头,沈含烟已经把通话音量调得很低了,季童还是听她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直到听到季唯民这一句,季童猛一下子扭头盯着沈含烟。 沈含烟:“我……” 季童直接把手机从她手里拿过来给挂了,塞回她裤子口袋。 季童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今天是你生日?” 沈含烟半垂眼眸:“这不是刚好有个蛋糕么?” 她忽然想,季唯民那样的人,会自己订生日蛋糕么?这蛋糕不会是奚玉为了讨好季童而帮着选的吧? 沈含烟觉得有些好笑。 阴长阳错的,倒变成她亲妈给她买了个生日蛋糕。 不过这巧合,未免有些凄凉。 如果沈含烟有季童那样肆意任性的底气,她是绝对不会吃这蛋糕的。 可“这是奚玉买的蛋糕”几个字,到底在她心里占了上风。 从小到大,奶奶只能说是满足她基本的生存需要,其他所有钱和关心都拿去贴补了她二叔。 没有拥抱。没有软语。什么都没有。 反倒是一直缺位的奚玉,成了满足她想象的符号。 小时候的她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我妈只是不在,我妈比你们所有人的妈都要好。 然而考上R大来到邶城,当美好想象变成残酷现实,沈含烟很快意识到事情不是这样。 只是心底一直残存的幻想是什么。 答应奚玉住进季家的要求又是为什么。 沈含烟拿着塑料刀的手微微颤抖。 老实说她一边抵挡不住甜蜜诱惑,一边在心里看不起自己。 这时一只小小的手一把握住了她手腕:“等一下。” 沈含烟看季童一眼:“你也要吃?” “不是这个。”季童摇头:“我问你,生日为什么要吃蛋糕?” 这个问题刚在沈含烟心里出现过了,她很顺畅的给出答案:“因为生日就要吃甜的。” “甜的是吧。”季童说:“你等一下。” 她转身就往屋外跑,披了件羽绒服,甚至连鞋都差点忘了换。 还是沈含烟喊了声:“换鞋。”又问:“你要去哪?” 季童已经在往外跑了:“你别切蛋糕,等我一下,就一下。” 随着她跑走,屋子里彻底恢复了安静。 沈含烟坐在餐桌边,握着塑料刀的手垂下去。 这时她才看到,蛋糕在有暖气的屋子里放得久了,白色奶油上沁出一小颗一小颗透明的水珠。 像什么人可悲的眼泪。 ****** 季童直到跑出屋子才发现今年初雪下得有点大。 她迎着风跑,一颗颗雪粒砸在她脸上就跟小冰雹似的,可她越跑越快。 偶尔很零星路过的行人,看着这一身毛茸茸睡衣裹着羽绒服疯跑的长发少女,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有人说:“谁家孩子?” 季童越跑越快。 她并不是一个擅长跑步的人,体育课跑八百米从来都偷懒,这时夜风呼啸,她依然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起伏,呼哧,呼哧,呼哧。 伴着剧烈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 原来人跑太快的时候,心脏那种快要炸裂的感觉是真的,最主要给心脏供血的那根血管,像珍珠奶茶里塞了一大颗珍珠不再通畅的吸管。 头晕乎乎的。 里面沈含烟一张冷白的脸闪啊闪。 季童就这样疯跑到一家便利店附近,在路灯下才看到自己鞋带开了,不发现还好,一发现就踩着鞋带绊了一下。 季童也来不及蹲下来系,跳着一只脚把鞋带塞进鞋里继续跑。 哦妈的,季童跑到便利店门口时在心里骂了一句。 离她家最近的一家便利店居然没开门?!有没有搞错?! 下一家便利店还有点远,是正常人都会选择骑共享单车的距离。 可这会儿上哪找单车?她毫不犹豫的跑了下去。 呼吸声越来越大。 雪花掉进她张开呼吸的嘴里,凉凉的。 跑到这份上,头反而一点不晕,甚至有些清明了。 心脏的痛感变作激活全身感官的按钮,季童觉得自己吸多了氧一样兴奋。 她想呐喊,想大叫,想在初雪的夜空下呼唤沈含烟的名字。 反正没人,叫就叫吧。 她先是试探性叫了一声:“沈含烟。” 那股畅快的感觉充盈着她胸腔。 季童像上了瘾一样把两手放在嘴边大声喊:“沈含烟!” 她明明平时声音很小的啊。 此时却响亮得振飞了零星歇在树枝上的鸟,扑棱棱。 季童边跑边笑,心想为什么雪夜还有停在枝头的鸟呢?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要紧。 现在她世界里要紧的只有三个字,好像伴着她呐喊,有形的铺陈于墨色夜空。 那三个字总共二十四画。 沈,含,烟。 第41章 当季童冲进另一家便利店的时候,正昏昏欲睡的店员显然被吓了一跳。 没想到这样的雪夜还有人出门。 眼前的少女一张脸不过巴掌大,应该是齐刘海……吧,总之此时胡乱的翘起露出粉白的额头,眉毛上睫毛上甚至鼻尖上都沾着雪,小脸红扑扑的。 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到现在气还没喘匀。 但笑得那么开心,一双眼在夜色里亮晶晶的。 连店员也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句:好可爱的女孩子。几岁了?十六?十七? 女孩笑着问:“有、有那个么?” ****** 沈含烟在家呆坐了一会儿,季童还没回来。 她开始逐渐意识到这件事的危险性,要不是今晚她心神很乱,她是绝不会放季童一个人出门的。 她站起来放下塑料刀,匆匆走到门口套上外套,还没想好该去哪里找的时候,门被砰一声推开了。 季童带着笑站在门口,她身后是冬夜的一阵风,夹杂着天地间最初的一片雪。 沈含烟看得冷了冷。 就在这样一片晶莹剔透中,少女也似不染纤尘的落雪一般纯洁,扬着绯红的笑脸问她:“沈含烟,不是让你等我的吗?你要去哪?” ****** 沈含烟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餐桌边的,依稀记得好像是季童一把抓起了她手腕,她不记得那个动作,但记得手腕一阵凉凉的触感。 季童让她在餐桌边坐下,自己站着把蛋糕推开。 “不要这个。”她撇撇嘴说。 沈含烟:“为什么?” 季童指着那蛋糕:“它不是特意为你买的,所以对你来说,不行。” 又指着沈含烟的牛仔裤:“而且你吃过别人的蛋糕了,所以对我来说,不行。” 沈含烟盯着自己的牛仔裤。 到这时她才发现,师妹摔了蛋糕时溅到她身上的奶油,牛仔裤上还有零星的一点没有擦干净。 沈含烟觉得,季童好像一直在带给她新的发现。甚至时间越久,越是这样。 比如季童的酒量很好,比如季童的观察力惊人。 通常来说,动物界只有擅长狩猎的动物拥有惊人的观察力,而被狩猎的动物,则是隐蔽力更强。 那季童呢? 她看向季童,撇着嘴腮帮子微微鼓起,明明看起来就是只软萌的兔子。 身上还有股浓浓的奶味,闻起来也是温和无害。 然后她发现那股浓郁的奶味,并非只来自于季童身上,而来自于季童嘴里。 “沈含烟。” 当沈含烟意识到季童声音模糊不清时抬头,发现季童兔子一样的门牙间咬着一颗糖。 扁扁的圆柱体,复古的奶味。 哦,是季童给过她的大白兔。 季童就咬着那颗糖,含糊不清的说:“生日就要吃甜的对吗?” 她俯身,凉凉的小手托住沈含烟的后颈,那股凉意甚至让沈含烟浑身一激灵。 但很快她就僵住了,因为一件更让她震撼的事发生了—— 季童托着她的后脑不让她躲,把唇齿间的另一半大白兔甚至略有些强硬的塞进了她嘴里。 沈含烟瞳孔放大,季童嘴里还有酒的味道。 她并非来亲沈含烟,可一颗大白兔总共才多大,她的小巧的柔软的冰凉的唇,总有那么一两下碰到沈含烟的唇。 那样的触感,又让沈含烟想起刚出生的小羊羔,肚子下最柔软的那一撮毛。 大概就是软到世间无其他事物可逾越的程度。 季童见沈含烟僵着不动,自己的唇齿缓缓摩擦,那一颗在冬夜还有些许硬的大白兔,就在这样的摩擦中逐渐啊软化下来,像沈含烟的一颗心。 最后终于被季童齿尖轻轻一抵,咬断了。 然后她终于轻轻放开了沈含烟,直起身子后双眼在顶灯照耀下亮得出奇,带着笑,也许眯了眯眼,也许没有,一切都是沈含烟的错觉。 她看起来很镇定,甚至把沈含烟咬在唇间的半颗大白兔,伸手推进了沈含烟嘴里:“你吃啊。” 甜蜜的滋味在嘴里化开。 刚才季童咬断大白兔的动作持续了多久?也许半分钟,也许半小时,也许半个世纪。 时间化为一片混沌,失去了本来的意义。 沈含烟理了理呼吸,强行让自己恢复镇定。 “你干嘛呢?”她问。 “生日不就是要吃甜的吗?”季童笑着说。 到这时,她眼尾反而有一点淡淡的粉红了,连同着太阳穴到脸颊的那一片,很淡很淡的粉红。 对一个酒量很好的人来说,应该是后知后觉的酒劲上来了。 沈含烟看着季童。 但这时季童至少头脑是清醒的,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其实,生日是要分享甜的。” 她眨眨眼,像是在问沈含烟:不然你说那么小一颗大白兔要怎么分? 沈含烟一直闭着嘴,大白兔就在她嘴里化得很慢,全程充斥着熟悉的甜,很像季童身上奶里奶气的味道。 直到遥远的座钟敲响十二点,季童在那颤动心尖的十二下敲完以前,也就是在沈含烟生日过完前的倒数几秒,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 “沈含烟,祝你生日快乐。” ****** 第二天季童下楼的时候,发现沈含烟熟悉的背影出现在厨房里。 她松了口气,在餐桌边坐下,等着沈含烟给她端来一碟三明治和一杯蜂蜜水。 其实季童想说,我头一点都不疼。 但这杯蜂蜜水是沈含烟以为她宿醉头疼特意冲的,她也就捧着玻璃杯,一口一口的喝了下去。 暖暖的,甜丝丝的。 沈含烟的早饭全程吃得很沉默,季童咬着三明治,找不到什么话题眼神也不知该放哪里,直到无意识落在墙角—— “沈含烟,那里为什么有个行李袋?” 那个行李袋她印象深刻。 因为沈含烟第一次步入季家大宅的时候,就是带着那个行李袋。 沈含烟咬着三明治很平静的说:“我要去学校宿舍住几天。” 季童一下子看向沈含烟:“为什么?” 沈含烟言简意赅:“实验很忙。” 季童:“你骗人!” 沈含烟直接把手机递过来,季童低头看一眼,是通讯录里一个手机号。 沈含烟:“这是我实验室师姐的手机号,你要不要打电话问问她?” 季童眨了两下眼。 沈含烟把手机收起来:“快吃吧,不然你上学要迟到了。” ****** 季童背着双肩包撇着嘴出门的时候,走到花园里一扭头,还能看到沈含烟在厨房窗边洗碗。 她一脚把路面一颗小石子踢得老远。 课间的时候,连丁央都问她:“你今天怎么了?” 季童蔫蔫的:“什么怎么了。” 还有陈宇,居然也走过来问她:“你感冒了么?” 季童本能的看了秦菲一眼。 她摇摇头,希望陈宇赶紧走,她不想再把秦菲招过来,她觉得好麻烦。 直到下晚自习时,丁央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 季童不得不抬头。 丁央不好意思的赶紧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你每天下晚自习都第一个跑出去的,今天怎么这么慢。” 季童把陈宇问她的那个问题拿来当了借口:“可能我感冒了吧。” 她走回家的时候,远远的望着那栋缠着爬山虎藤的老房子,内心怀着隐约的期待。 可是。 她在心里狠狠嘲笑自己。 明明小时候季唯民给过她那么多次类似的体验了,为什么还是学不乖。 内心的期待就像一个漂亮的肥皂泡,一碰到冷冰冰的现实,就会啪的一声碎掉不留痕迹。 屋子里当然是全黑的,哪有什么她期待的一盏灯。 沈含烟的理由那么冠冕堂皇,哪有什么不走的可能。 今晚不想喝奶了,想喝一罐凉凉的冰可乐,透心凉那种。 她拉开冰箱,却看到昨天季唯民订的蛋糕,被沈含烟装入盒子放进了冰箱。 沈含烟真的是一个很讨厌浪费的人啊。 季童一把将那盒子扯出来,狠狠扔进了垃圾桶。 ****** 沈含烟这几天的实验是真的很忙,她在心里告诉自己,真是为了实验才搬回宿舍的。 大四的宿舍根本没人住,沈含烟拎着行李袋进去的时候有种灰尘的味道。 这种味道的作祟,让宿舍虽然有暖气,却总有种冷冰冰的感觉。 虽然没人住,但因为还没毕业,同学的东西都还没彻底收走,比如沈含烟左前方那张床上,就扔着一只紫色的玩具猫,因主人走得匆忙被摆成了一个很奇怪的角度,正卷着胡须冲沈含烟笑。 沈含烟一下想起季童,季童的床上不知扔着多少这样的毛绒玩具。 只是那张小兔子一样的脸一冒头,就被沈含烟按了下去。 昨晚的一幕,一点都不愿在脑中重演。 沈含烟正在擦桌子的时候,牛仔裤兜里的手机响了,那时沈含烟本能的想回避,因为她觉得是季童。 可手机响个没完没了。 像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撇着嘴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她。 沈含烟摸出来看了眼。 她有点意外——打电话来的人倒是确实姓季,但不是季童,而是季唯民。 她接起来:“季总。” 季唯民的声音传来:“含烟,你是和季童一起在家么?” “没有。”沈含烟回答:“实验有点忙,我搬回学校住一段时间。” 季唯民:“哦,那你等我一下。” 那边匆匆就把电话挂了。 ****** 季家老宅。 季童喝了两口可乐就不想喝了,果然牛奶才是她的本命。 跑去画了一阵画也定不下神,她索性决定去洗澡,洗完澡回卧室打游戏。 她站在淋浴下愣神。 哗哗的水珠打在皮肤上,就泛起一点比白皙肤色更深的粉白,她抬手看了看,又在小臂上掐了一把。 好软。 但没有沈含烟的嘴唇软。 季童不是不知道,昨晚她的嘴唇有那么一下两下三下,碰到了沈含烟的唇。 说句大话,她还不知道喝醉是什么滋味。 那种淡淡微醺的感觉,只是数倍放大了神经的敏感。 嘴中的大白兔都不甜了,只剩沈含烟的唇,软软的凉凉的清香的,一下,两下,三下。 季童指尖发麻。 脑子里不知怎的浮现出季家的花园。花园最美的时候,是每年第一朵蔷薇初开的那时,有那种很小的白色的看不清翅膀纹路的蝴蝶,轻碰着那花瓣,一下,两下,三下。 沈含烟带给她的感觉就是这样。 带着季童往春天里去,一整个徐徐铺展的、像油画一样的、绕满了触角微微发颤的蝴蝶的,春天。 季童忽然把淋浴关了。 匆匆从浴室钻出来,用浴巾胡乱擦了擦,直接又把校服套在了身上。 裹了羽绒服拿了钥匙就跑出家门,打了辆车。 司机看上去是个很面善的大叔,看到季童钻进车问了一句:“小姑娘,怎么这么晚还出门?你爸妈不担心你?” 季童望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夜景不说话。 天空灰黑色,立交灰白色,路灯浅黄色的光,怎么点也点不亮整片夜色。 季童粉白的手指在玻璃车窗上贴了贴,有暖气熏出的淡淡的雾,一贴一个圆点,一贴又一个圆点。 像两只眼睛。 季童索性伸着指尖,又给添了一张弯弯的笑嘴。 可这时,眼睛上凝结的水汽已经滑下来了,缓缓的不停的往下滑,变得好像脸上的两行泪。 怎么会有人一边笑一边哭呢? 季童伸手把那张乱七八糟的脸涂掉了,重新坐好抿嘴望着窗外,不再动作也不说话。 她想着司机刚才的那个问题——季唯民怎么会担心她呢? 可笑。 ****** 夜里没那么堵车,出租很顺利的开到了R大门口。 季童下车以后却踟躇了一阵。 R大校门和她印象里没什么区别,她曾为了拿钥匙来这里等过沈含烟一次,现在校门在夜色中看上去也是那般庄严,带鳞状屋檐的浅灰石墙上,用红体隶书雕着R大的完整校名。 季童盯着“大学”的“学”字最后一笔,红色的墨迹涌出来一点,在竖勾边凝成一个很微妙的红点。 她在想,自己怎么就跑到R大这边来了呢? 兔子是一种擅长逃避的动物,可是逃得多了,是不是也就谙熟了狩猎的节奏? 在猎物最警惕的时候,绝对应该潜伏不动的,现在的沈含烟就对她很警惕。 那么季童,她的脑子对她说,现在把手机拿出来,立马叫辆车,转身,回家。 可双手双脚却没那么听话,不怎么协调的运动起来,已经带着她往校门里面走。 “哎哎小姑娘。” 季童还在走。 “哎叫你呢,那个穿高中校服的小姑娘。” 季童这才回头,发现是安保亭的值班员在叫她。 “你找谁?” 季童眨了眨眼睛:“沈含烟。” 说出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好傻,一所大学有多少人?至少上万吧?每天进进出出的人那么多,值班员哪知道沈含烟是谁。 季童张嘴解释:“就是……” 没想到值班员点点头:“沈含烟啊我知道她,化学系大四的嘛。” 季童愣了愣,心里冒出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一方面她骄傲于她的沈含烟,就是强到这种程度。 一方面她别扭于她的沈含烟,根本不可能为她一人私有。 就像天上的月亮。 季童抬了抬头。 她的怀抱有多大,可以把月亮包在怀里,一点光都不泄出去? 值班员叫她:“小姑娘,访客不可以随便进学校的,你给沈含烟打个电话,让她出来接你。” 季童犹豫了一下。 她现在给沈含烟打电话,不管沈含烟是不是在忙,多半不会接。 就算接了,肯定也是让她乖乖回家。 沈含烟明显在躲她嘛!都躲到学校宿舍来了。 她对着安保员缓缓摇头:“我没她电话。” “没她电话?”值班员微微吃了惊:“你是她什么人?” 季童只摇摇头,走到一边去了。 进不去校门,更该回去了。 可季童走远了一点,站到安保员看不到她的方向,顺着那一栅一栅镂空的铁门,往里面张望。 现在都十一点过了,整座学校透着静谧,没什么灯,那唯一还亮着灯的那栋,应该就是宿舍吧? 那栋楼前有一片树林掩映。 沈含烟的宿舍是哪一间? 如果世界上真有“学艺术的人比较敏感”这回事,那她会不会在看到沈含烟宿舍灯的那一瞬,就知道那是沈含烟的宿舍了? 那她是不是要把亮灯的宿舍看全才行。 可那排树林好烦好碍事。 她在铁门边跳了跳,又跳了跳,嘴里呼出暖烘烘的白气。 哦妈的,她在心里骂,明明这么多人说她像兔子,怎么跳得一点都不高。 出来买宵夜的学生拿着白色的烧烤盒从她身边路过,奇怪的看了她两眼。 要不是她穿着高中校服又一脸纯良无害的,估计她们就要通知安保员了吧。 季童停下来不跳了,呼哧呼哧喘着气。 她在想,要不要让她们帮忙把沈含烟叫出来啊?应该全校人都认识沈含烟吧,就说门口有人有急事找。 可沈含烟那么理性的人,真会出来吗? 就这么一犹豫,那两个女生已经钻入校门消失不见了。 季童站在原地,还在呼哧呼哧喘着气。 她怎么还不走? 她也不知道。 甚至她跳累了,还在墙边蹲了下来,一副准备打持久战的模样。 哦对了,她想起来了,上次她来找沈含烟拿钥匙的时候,她就是这样蹲在这里,等到了沈含烟的。 那么是不是这一次,等她蹲到腿麻了的时候,沈含烟也就会突然出现了? 好傻啊季童。 季童把手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她不知自己心里是不是藏着一整瓶泡泡水,为什么不管有多少肥皂泡被现实碰得粉碎,总还是能挤出满含期待的下一个。 从前是季唯民,现在是沈含烟。 夜风又起,她心里的那个肥皂泡,就在夜风里飘飘摇摇。 ****** 沈含烟忙实验忙到很晚才回宿舍,又大致打扫了一遍,才拿着塑料筐去同层的浴室洗澡。 大四这一层住的学生总共也没几个,宿舍很空,有人在储物柜前遇到沈含烟很惊讶:“你怎么回宿舍住了?” 沈含烟淡淡的说:“实验很忙。” 说了这么多遍,说得她自己都信了。 洗完澡以后,沈含烟先把塑料筐拿回宿舍,又准备去公共盥洗室吹头发,因为小电器插在宿舍会断电。 之前季唯民给她打了个电话,让她等一下,也没说清是什么事,沈含烟也就没放在心上。 人生那么多重要的事都顾不过来,哪能把每一件事都放在心上。 没想到她刚回宿舍放下塑料筐,放在桌上的手机又响了。 沈含烟接起来:“季总。” 季唯民的声音响起:“含烟,你能到校门口来一下吗?我在你校门口。” 沈含烟:“季童怎么了?” “她没怎么。”季唯民说得很含糊:“总之你来一下,我在这等你。” 他直接把电话挂了。 沈含烟脑中快速的分析了一下:第一,季童肯定没出什么大事,不然季唯民的声音不可能这么镇定。第二,这事肯定跟季童有关,不然季唯民那么忙不可能自己跑来。 换言之,这是一件跟季童有关的、可以处理也可以不处理的事。 也就是说她应该回避。 可双手不知怎么就开始换衣服了,最后拢上黑色大衣朝校门口走去。 ****** 季唯民的车停得很远,在商场这么多年,他深谙如何低调行事。 他让司机在车里等,一个人拎着两个纸盒走到校门口。 夜里的大学校门口很静,甚至空气里都有种季唯民久违了的书卷气,这让他恍然想起自己也曾是个寒门学子,幻想着一叶象牙舟就能改变自己的未来。 只不过后来他跟白家的女儿结了婚,逐渐由一个年轻文艺的穷学生变成了挥斥方裘的商人。 白家倒感谢他守下了家族的财产。 这么多年,季唯民身上那股儒雅的味道倒没怎么消退,很多人见他的第一面都是一愣:“季总是不是经济学教授?难怪生意做这么好。” 只有季唯民知道,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他了。 远远的,夜色中一个清秀的身影向他走来。 穿着件黑色大衣,里面是件烟灰色毛衣,脚上一双白球鞋,黑长直的头发这次没束成马尾,就那样披着,湿漉漉的。 可一张脸青春无敌,怎么样都好看。 等她再走近一点,季唯民就可以看到她大衣上因穿久而冒出的一颗颗毛球了。 年轻女人的声音在夜色中如月光清冷:“季总,什么事?” 第42章 季唯民看着沈含烟。 沈含烟年轻的脸,近乎透明的皮肤,大衣和毛衣上的毛球,甚至脸上那种略带生涩的疏离神情,都让季唯民觉得亲切。 那一切都让他想起他的大学时代。 那时他还年轻,只有他的书和破木吉他,对未来一边豪情万丈,一边满心惶惑。 他以为他不会怀念穷到只能吃泡面的青春岁月。 可当他开始把沈含烟当作一个年轻女人看待的时候,他发现他错了。 沈含烟又叫了他一声:“季总?” 季唯民回过神来,把手上两个纸盒递过去。 沈含烟看了眼,但没接。 季唯民解释:“昨天很晚才听你妈说是你生日,也来不及订蛋糕了。”他有些尴尬的笑了一下:“我昨天给季童订的那个蛋糕,她没吃吧?” 他把手里两个纸盒又往沈含烟面前递了递:“我重新订了两个蛋糕,一个给季童,一个给你,如果你拿给她的话,她应该会吃吧?” 沈含烟这才把纸盒接了过去。 那时她脑子里想起季童小小一张脸,在她书房补化学补得嘴里嘟嘟囔囔,就因为有一次化学随堂考,成绩要在家长会上公布。 季童本以为季唯民会去那次家长会。 季唯民笑着说:“我订了巧克力味的,你们女孩子都喜欢巧克力味吧?” 沈含烟的手僵了僵。 可是你女儿喜欢奶味,她在心里说。 一瞬间她想把蛋糕还给季唯民,说季童不需要。 但她又踟躇了一下。 她在想,如果奚玉给她买了她不喜欢口味的蛋糕,她会接受,还是拒绝? 这时突然一只粉白的手伸过来,把两个纸盒从沈含烟手上抢了过去。 沈含烟和季唯民都吓了一跳。 季童冷着一张小脸站在那里,把纸盒递还给季唯民:“我们不需要。” 那一刻沈含烟心里有种快感。 她这才发现,她一直挺可怜她自己。 她也希望自己能像季童一样,对奚玉顺手施舍给她的善意,干脆利落说一句:“我不需要。” 季唯民看上去真的吓坏了:“季童,大晚上的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到底还是一个担心女儿的父亲。 季童说:“我找我姐,你不用管。” 她转身问沈含烟:“你冷不冷?” 沈含烟看着她。 季童:“问你头发湿着冷不冷?” 沈含烟摇摇头。 季童又转向季唯民,把两个纸盒强行塞回他手里:“你回去吧,你不是很忙么?” 季唯民:“季童……” 季童:“你最近是不是很喜欢喝一款叫Toro的酒?”就是那个陌生女人塞给季童的酒。 季唯民的脸色变了一下。 季童:“你看,你真的是很忙的,你回去吧。” 季唯民:“我先送你回家,王叔叔开车在那边等。” 季童摇头:“不需要。” 季唯民看着他小小的女儿,兔子一样的小脸,一贯显得乖顺,只是在某些季唯民并不理解的触发点上,会显得莫名的倔强。 季唯民:“听话,你才多大?大半夜的一个人在外面乱跑真的很危险。” “我多大?”季童说:“在一个月前你忘记的某个晚上,我就已经满十八了。” 季唯民内心颤了颤。 在他印象中,季童从没用这样冷冷的声音对他说过话,冷得像昨晚那场初雪,甚至让他奶里奶气的小女儿多了些陌生的成熟意味。 真的,在他不知不觉间,满了十八了。 季唯民:“就算这样,那也……” 沈含烟这时开口:“季总你先回公司吧,我送季童回家。” 季童马上说:“你看,可以了吧?” 好像忽然有了面对这世界的底牌,有种恶狠狠的理直气壮。 季唯民犹豫。 沈含烟接过季唯民手里的两盒蛋糕:“回去吧。” 季唯民终于松口:“好吧,季童,你乖乖跟姐姐回家。” 季童发现沈含烟深谙成年人世界的法则,很懂得一切以退为进的技巧。 简而言之,她掌握了一切高效的游戏规则。 季唯民走了,上好轻薄的羊绒大衣在夜色里随风飘摇,看上去不是不寥落。 季童接过沈含烟手里的蛋糕,直接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沈含烟倒也没阻止她。 只是走到她背后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 沈含烟直接往前走,季童呆了呆,小跑两步跟在她身后。 沈含烟在路边站定:“等一会,车还有五分钟到。” “别叫网约车啊。”季童小声说:“我们去坐地铁吧。” 沈含烟看了她一眼,瞳孔和湿漉漉的头发一样,在夜色里闪着黑漆漆的光,像那种很久没人踏足过的丛林,根本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沈含烟的语气没什么感情色彩:“这个点地铁早停运了。” 没有指摘,没有嘲讽,季童却一下子脸红了。 她丝毫不愿在沈含烟面前显得像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公主。 她只想永恒的跟沈含烟站在同一战线留在同一国度。 骆嘉远能和沈含烟坐地铁,她也想和沈含烟坐地铁。 所以当网约车开过来的时候,她站在路边踟躇了一下。 沈含烟这时看上去真没什么耐心了,直接走过来攥她手腕:“上车。” 沈含烟把她塞进了车里,然后自己坐了进来,湿漉漉的头发上还有淡淡柠檬的香气。 刚才室外待得太久,开足了暖气的网约车里像个蒸笼。 季童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发面馒头一样开始膨胀,变得暖呼呼、软乎乎的,这大抵因为沈含烟就坐在她身边,尽管闭目靠着座椅,一张好看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好像刚在冬天的室外冻住了。 可是,季童偷看着沈含烟的脸色,发现自己心里还是有阵窃喜。 至少在今晚,她真的见到了沈含烟。 “对不起。”季童嘟哝着小声说。 沈含烟闭着眼开口:“对不起什么?” 季童:“对不起让你湿着头发跑出来。” 沈含烟依然闭着眼:“是季总叫我出来的,不是你。” 季童小声的:“可你现在湿着头发送我回家啊。” 沈含烟不说话了。 季童悄悄看着沈含烟的脸色,真的显得有一点累,是实验真的很忙吗? 她也闭嘴不说话了。 车里只剩暖风呜呜吹着,深夜电台的声音被调得很低,浅吟低唱着一首英文老歌:“Yesterdayoncemore……” 那是季童妈妈以前爱听的歌,可季童这会儿听着这首歌,第一次没有想着季唯民,而想着身边的沈含烟。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大概就是,她心里想着沈含烟,眼里也看着沈含烟。 她的心里满满的,眼里也满满的,她整个人都满满的,甚至从胃里升起一股热流。 没想到沈含烟闭着眼忽然说:“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哦没有。”季童吓了一跳,马上扭头看向自己这一侧的窗外:“我是看风景。” 沈含烟又没说话了。 其实这时车窗上和季童打车去R大时一样,蒙着白白的雾气,窗外的景色是看不清楚的。 季童伸着粉白手指,在车窗上点一点,又点一点,就又变成了人脸上的两只眼睛。 这次她吸取经验教训,画那弯弯笑嘴画的很快,终于,眼睛上没有两行“眼泪”流下来了,一张彻彻底底的笑脸保持了那么几秒,在“眼泪”留下来以前,季童果断伸手把它涂掉。 被擦去了雾气的玻璃露出来,影影绰绰映出沈含烟的侧影。 这时,季童就真的老老实实盯着玻璃窗、一路都在看“风景”了。 ****** 这会儿夜很深了,车开回季宅开得很快。 沈含烟下车以后拉着车门,季童磨磨蹭蹭下车。 沈含烟抬脚就往花园里走的时候,季童拖拖拉拉跟在她身后。 直到沈含烟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拉着门站在门边等季童进去。 季童悄悄窥着沈含烟的脸色,没勇气继续在今晚挑战沈含烟的耐心,还是在沈含烟来攥她手腕前自己走进了家门,只不过路过沈含烟身边时,嘴里嘟嘟囔囔:“你干脆把我进门的样子拍个照好了,发给季唯民,证明你圆满完成任务。” 沈含烟没理她,转身就走。 季童心里突然慌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经验丰富,能像以前季唯民无数次走出家门时一样,藏起自己的情绪、表现乖巧的一面。 她也没想到心里巨大的空虚像一面巨大的海浪,排山倒海而来,让小小一个她在这海浪面前显得渺小极了。 她无力抵抗,只能迫不及待转身:“沈含烟!” 沈含烟的背影好像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 季童慌乱中想了理由:“你头发还湿着呢,进来吹干再走,真的,那吹风机你不是用熟了的吗?” 沈含烟说:“不用了。” 季童呆呆站着。 吹风机输了,她也就输了。 “那……”她慢慢走到沈含烟身边,一边走,一边想着下一个借口。 她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到昨晚买完后塞了两颗到口袋的大白兔。 她想牵沈含烟的手,但她不能,她就只能给糖。 她把糖塞进沈含烟的手心,手指小心翼翼对沈含烟的手半碰不碰:“给你,谢谢你送我回来。” 没想到沈含烟触电一样一松手,两颗大白兔就骨碌碌滚到地上。 冬天奶糖冻得那么硬,也不知摔断没有。 “季童。”沈含烟说:“你能不能别闹了?” ****** 后来,季童想过很多种办法让沈含烟回家。 但她想起那晚冻得硬邦邦的、掉在地上砸得粉碎的大白兔奶糖,就失去了执行的勇气。 甚至又一次开家长会的时候,丁央收书包的时候问她:“还是你姐来给你开么?” 季童收书包的手一滞。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季童就不再急着下晚自习后第一个冲出教室了,收书包也变得磨磨蹭蹭。 在丁央提起季童姐姐的时候,季童深深看了她一眼。 丁央吓了一跳:“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季童摇头:“看我爸来不来吧。” 回家后,她犹豫再三,也没勇气拨出通讯录里沈含烟的手机号。 她好怕沈含烟又如那晚一样、用大白兔一般冻得冷冷硬硬的声音对她说:“季童,你能不能别闹了?” 最终她从沈含烟的号码栏里退出来,给季唯民打了个电话:“季唯民。” 季唯民接的倒是很快:“季童?怎么了?” 那边是喧哗的声音,敬酒的声音,碰杯的声音。 季童皱了皱眉。 又是应酬。 但她还是说:“这周日……” 突然那边响起女人的一声轻笑。 季唯民好像马上“嘘”了一声,也许是季童的错觉。 那边好像有人在笑:“不懂事了吧?老季跟他女儿打电话呢。” 又有另外的人也在笑:“有什么关系?反正女儿大了总要走的。” 季童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想起她妈病逝前,那个总是躺在床上孱弱的苍白的微微皱眉的女人。 其实季唯民的应酬从那时就已经开始了。 季童从没真的醉过,所以她也不能形容胃里那翻江倒海的感觉跟醉酒很像,她只是啪一下挂了电话,冲到洗手间对着马桶,想吐又吐不出来。 口袋里的手机呜呜震着,肯定是季唯民打回来的。 但季童一点想接的欲望都没有。 她在马桶边趴了好久才起身,接清水漱了口,把手机摸出来一看,季唯民给她打了两个电话发了一条微信:“周日怎么了?” 后来,手机就彻底安静了。 季童一点都不想回,把手机甩进卧室充电后,她又出了卧室。 走廊另一头,是沈含烟的卧室,她想了好久,也没敢进去。 也许在她心里,沈含烟总有一天是会回来的,而沈含烟回来后发现有人进她卧室,是要生气的。 于是季童向反方向的书房走去。 沈含烟说过这书房是季童的,所以季童不用跟她打招呼,随时可以进。 季童按开灯,房间里的陈设,跟沈含烟还在时没什么区别,家政阿姨也会每天打扫所以没什么灰尘。 可季童还是闻到了一阵灰扑扑的味道。 好像久无人迹的古堡,连桌椅板凳都失去了它们的生命力,轻轻一碰,腐朽成灰。 季童甚至真的伸手碰了碰。 当然,她想象中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她绕到沙发边。 沈含烟是一个极其重视学习效率的人,所以当她大脑累了的时候,她会选择在沙发上小憩。 季童脱了毛绒绒的粉色兔子拖鞋,躺到沙发上。 一盏复古吊灯亮着暖黄的光,从天花板方向莹莹洒下来。 若从吊灯的视角看下去,那便是一个身姿雏鸟般的少女,以一个侧卧的姿势,双臂和膝盖微蜷。 那是一个无限接近于婴儿在母体羊水中的姿势。 季童闭着眼躺了一会儿,又睁开眼,伸手在偏橘调的沙发面上摸了摸。 再次闭上眼,脸向下在那上面蹭了蹭。 有沈含烟身上的味道。 ******* 周六的时候,秦菲走到季童课桌前,老实说季童看到投射在桌上的影子,就知道来人是秦菲,但她实在懒得抬头。 她没什么心情。 她只是盯着课桌抽屉里的漫画,看上面的机甲少女浮在半空大喊:“毁灭吧,世界!” 直到秦菲敲了敲她的桌子。 季童不得不抬起头。 秦菲问:“明天是你姐来给你开家长会么?” 季童在心里说:关你什么事。 她已经又把头埋下去了,就在秦菲皱眉又要伸手敲季童桌子的时候,秦菲的闺蜜团走过来勾住秦菲的肩膀:“看你跟季童说话才想起来,你上R大那素质班怎么样了啊?” 季童猛一下抬起头。 自从上次招生会后,在H中高三学生眼里,R大就和沈含烟之间划上了等号。 每次有人说“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学霸”,就会有人立即反驳—— “不对,是那个长得特别特别漂亮的学霸”。 秦菲笑着说:“还行吧,有点意思。” 季童盯着秦菲。 秦菲看了她一眼:“哎呀,你不会不知道R大在办素质班吧?你姐没告诉你?” “怎么可能。”季童把头低下去:“我最近画画很忙而已,要专业考了。” 秦菲敲桌子:“你这性格真的很差,怎么跟人说话说一半就不理人了?老周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听话。”她问季童:“明天你姐到底来不来?” 季童盯着漫画不抬头:“她忙。” 漫画上的机甲少女发出一个巨大球面的冲击波,瞬间草木成灰。 哦真的毁灭吧,地球。 ****** 周日开家长会的时候,学生们照例在教室外面等。 丁央到处找季童却没找着。 因为季童逃了。 随着专业考的时间越来越近,季童需要出去上专业课的时间也越来越密,季唯民派秘书来学校给她办了张假条,方便她随时出校门用。 季童这时就拿着那假条,给守校门的保安看了一眼,就这样名正言顺的逃了。 她没打车,反而向地铁站走去。 一来沈含烟总是坐地铁,二来如果打车,她也不知该把目的地设在哪。 她只能挤在地铁上,一手拉着吊环,背着双肩包摇摇晃晃。 一个男人也许看她一脸迷茫的,拎着公文包挤过来:“小姑娘怎么没上学?需要帮忙么?” 季童冷冷瞪了他一眼。 去死吧猥*琐男。 转了两趟地铁,直到邶城商业中心CBD那一站,季童跟着一大波拥挤的人流往外走。 人心里空荡荡的时候,好像就会越发喜欢热闹的地方一点。 只是来了这里,也只是背着包漫无目的的走。 她一身的高中校服,倒是引得人群中好几个人侧目。 她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也是同样漫无目的的掠过人群。 忽然她开始猛跑—— 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人。 肩上的双肩包好碍事,跑起来摇摇晃晃的不老实,季童紧紧抓着双肩包的带子。 哦妈的,季童在心里骂,什么破商业中心,这条路怎么这么挤。 那个她熟悉的身影快要湮没在人群中了。 季童奋力挤过去,一个被她爸抱着的小孩举着糖葫芦,差点黏在她头发上。 季童没理,挤过人群后奋力往前跑,又折回来一截,好像漫不经心在这里逛街似的。 直到人群中那个熟悉的声音,对她看了两眼,又看了两眼,走过来一拍她的肩:“季童对吧?” “你怎么在这?” ****** 面对季童一脸迷茫、显得像只怯生生小兔子的神情,那人笑了:“我是沈含烟的同学,记得吗?莫春丽。” 季童一脸的恍然大悟:“姐姐好。” 莫春丽看着她笑:“你怎么穿着校服跑来逛街了?现在高三周日下午不也有课?” 季童:“哦,今天下午开家长会,我爸太忙没法去。” 她半垂眸子看着地砖,那儿有块冰糖葫芦掉下来的糖块,早已被熙来攘往的人群踩得粉碎。 她开口:“只有我一个人的家长没去,我在那儿待着吧就……”她没有说下去。 “这么惨啊。”莫春丽又在她肩上轻拍了一下:“姐姐请你喝杯东西吧。” 季童眨眨眼:“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啊。”莫春丽笑:“反正我也是一个人闲逛,碰到你还挺巧的,一起走吧。” ****** 莫春丽问季童想喝什么,季童很乖巧的说都行。 莫春丽就把季童带到一家咖啡馆:“这家最近还挺火的,她家招牌是热巧克力,行么?” 季童还是很乖巧的点头。 莫春丽自己要了一杯卡布奇诺,就带着季童找了张桌子坐,季童盯着那充当点单号码牌的小熊,听莫春丽聊最近热播的偶像剧。 季童捧着热巧克力一小口一小口的抿。 莫春丽笑了下:“不感兴趣?” 季童小声:“也不是说不感兴趣,高三嘛,没那么多时间追剧。” 莫春丽点点头:“也是。”她问季童:“想考什么学校啊?” 季童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没沈含烟姐姐成绩那么好,选择不多。” 莫春丽一说起沈含烟居然有点愤慨:“沈含烟那个奇人哦。” 季童就笑。 话题就这样很自然的被引到了沈含烟身上。 莫春丽说,沈含烟实验室最近很忙,都没什么时间吃晚饭。 莫春丽说,好多学妹给沈含烟送吃的,沈含烟都不收。 莫春丽说,沈含烟那个奇人,考B大张愚的研究生肯定没问题。 季童捧着一杯热巧克力越喝越慢,直到由热变凉,也舍不得喝完最后一口。 喝得时间久一点,是不是就能听沈含烟名字的次数多一点。 沈含烟。 第43章 不管怎么拖,一杯热巧克力的容量也就那么大,总有喝完的时候。 巧克力很苦,但季童居然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皮。 莫春丽那边,关于沈含烟最近如何的话题应该都说完了。 季童站起来说:“谢谢姐姐,我不打扰你了,我要回家了。” 莫春丽:“找得着路吗?” 季童笑。 莫春丽也笑了:“也对,你是高三,又不是三岁。” 可眼前的女孩看起来真的很幼齿,齐刘海加玻璃眼珠,眼睛有一种未脱稚气的圆。 她看着季童说:“季童,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莫春丽。” 季童很乖巧的点头,手捏着双肩包的带子:“莫春丽姐姐,再见。” 莫春丽说:“好,我约了朋友吃晚饭,刚好在这等她,就不送你去地铁站了。” 季童露齿一笑:“不用送。” 她背着双肩包走出地铁站,抬头望一眼天边的夕阳。 今天的夕阳暖橘色,她希望那调子暗一点、再暗一点。 那样是不是,就能把她的影子拖得长一点,让她小巧的背影,显得更寥落一点。 那样是不是,就能让莫春丽在回R大以后,对沈含烟提起她一点。 ****** 季童回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双肩包甩到一边,用手机开始查R大的素质班。 她看了一会儿明白了,其实这素质班是为以后稳上R大那些学霸准备的,所谓“素质”,就是有一些对R大热门专业的初步普及,帮学霸们选择更适合自己的专业和人生方向。 那秦菲去这素质班干什么? 难道秦菲她爸能把她运作进R大?季童觉得不可能吧,她记得之前秦菲一直说自己要出国的。 季童又开始查素质班的准入门槛。 哦妈的,要把自己的档案交上去让学校筛选。 可她一点都不想找季唯民帮这个忙。 她倒在床上,用枕头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 此时R大,沈含烟刚洗完澡,走到公共盥洗室来吹头。 她本以为今天回宿舍早一点,晚上能找时间看看书,没想到又被师姐一个电话召回,她吹完头就要再赶去实验室。 宿舍楼大四这一层住得人少,盥洗室一向没什么人,今天沈含烟走进去,却看到莫春丽在里面洗内衣。 莫春丽笑着跟她打招呼:“大学霸。” 沈含烟:“你搬回宿舍住了?” 莫春丽耸耸肩:“我堂姐回国霸占了我房间,我就被我爸妈赶学校来了。” 沈含烟点了点又,打开吹风呜呜呜开始吹头。 莫春丽哼着歌洗了阵衣服,忽然说:“对了,你猜我今天逛街碰到谁了?” 呜呜呜的声音中,莫春丽的声音显得很模糊,但因为沈含烟赶时间,也没什么停下的意思。 莫春丽说:“我碰到你家小朋友了。” 沈含烟拨弄头发的手指一滞。 莫春丽笑着说:“我还请她喝了杯热巧克力。” 沈含烟把吹风关了。 “喝奶。”她说。 “什么?”莫春丽没明白。 “我说,她喜欢喝奶。”沈含烟一字一句的解释了一遍。 “哦。”莫春丽怔了怔:“你对小朋友的口味倒挺了解。” 沈含烟丢下吹风就走。 “喂沈含烟。”莫春丽在身后叫她。 沈含烟回头。 莫春丽点点自己的头:“你头发还没吹干。” 沈含烟扭头继续往外走,没什么语气的说:“就这样吧。” ****** 实验室的师姐看到沈含烟吓了一跳:“你怎么湿着头发就跑来了?我说急也没这么急,大冬天的你也不怕感冒。” “没事。”沈含烟问:“你刚说那组反应什么情况?” 她迫切需要投入到实验之中。 不然莫春丽的话总在她脑子里绕啊绕的—— “我碰到你家小朋友了。” “我还请她喝了杯热巧克力。” 沈含烟想:一杯热巧克力的时间,能聊多少话呢? 她必须马上丢开吹风机走开,不然她很怕自己问出已到嘴边的那句话: “季童怎么样?” 然后,这个话题就收不住了。 ****** 周五,沈含烟走进实验室的时候,看到师姐坐在桌边,对着一叠档案愁眉苦脸。 看到沈含烟立马对她诉苦:“张愚教授不是系主任吧?哎你就好了。” 沈含烟:“怎么了?” 在后面洗试管的师妹笑着告诉沈含烟:“被她导师抓壮丁了呗。” 师姐叹口气:“咱学校最近不是开那素质班么?刚开始是能上R大的孩子报名,现在是能不能上R大的都在报,家长的心态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多了解点专业知识总是好的。” 师妹解释:“师姐的导师不是系主任么?筛选这事就落师姐头上了。” 沈含烟笑笑,随手拿起最上面的几分档案翻了翻。 很快她修长的手指滞住了。 从一叠档案中轻轻抽出一张,轻轻放到桌上:“这孩子怎么样?” 档案上的登记照上,女孩一张巴掌大脸加齐刘海,小得不像个高三生,眼睛有点圆,看上去像只小兔子。 师姐看一眼:“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美术?这跟咱学校专业也不对口啊。” 沈含烟轻声说:“帮个忙,是我认识的人的孩子。” “哟!”师妹惊讶坏了,擦了手笑着走过来:“沈师姐也有求人开后门的时候?” 沈含烟居然点点头:“嗯,是,拜托了。” 师姐笑着拿起那份档案:“怎么着,这孩子爹妈有恩于你啊?” 沈含烟看着她。 师姐笑:“知道啦知道啦,你一个从来不开口的人开口了,我还能说不么?” ******* 季童查到R大素质班是每周日下午上课,她周一寄出档案,一直等到周五还没收到回复。 当然她不知道其实统一回复的时间是周六,她只是在想,自己果然意料之中的被刷下来了。 是不是还是只能求季唯民帮忙。 可电话里那一声女人的轻笑实在刺耳。 季童只要一想,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 周六课间的时候,季童照例埋头在课桌抽屉里看漫画,“啪”的一声,什么东西被丢到她课桌上。 她抬头,就看到秦菲气忿忿的一张脸。 “你是故意的吗?”秦菲说:“让你姐带回家给你不就行了?故意寄到学校来是想炫耀么?” 季童听得有点懵,但心里浮出一个很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马上低头去看,课桌上丢着一份文件。 快递寄过来的,盖着邮戳,文件袋上的红色隶书字体,跟她在R大校门口看到的一模一样。 季童拆邮件的手有点抖,但她不想让秦菲看出来。 但她想看的心情太迫切了,即便秦菲还站在一边秃鹫般的盯着她,她还是忍不住把文件袋里的一张纸掏出来。 秦菲盯着她的脸:“装什么啊?难道你不知道只有过了筛选才会收到这文件?你抿着嘴干什么?好像看到自己过了还很惊喜一样。” 她一说,季童就不抿嘴了,一张小巧的脸上又恢复没什么表情。 手指却在课桌抽屉里,来回来去搓着漫画的书页。 拇指擦过食指,啪!拇指擦过食指,啪! 好像默默放起一朵一朵的小烟花。 秦菲说:“你怎么能入选的?你知道那班有多难进吗?肯定是你姐给你走的后门。”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说:“怎么可能。” 她在心里说,她倒是想。 但沈含烟怎么可能给她走后门。 不过有一丝能遇到沈含烟的机会这件事,已经很好很好了。 好到季童的拇指和食指,在课桌抽屉里不停擦过漫画书页。 像放起一朵朵无形的小烟花。 啪!啪!啪! ****** 周日,R大素质班的课是四点,季童也不知自己是这么想的,三点不到,就跑到R大校门口站着。 周六随入选通知寄来的,还有一张R大的定时出入证,现在至少周日下午,她可以随便进出R大了。 可她还是背着包站在R大门口,怂怂的吹着冷风。 她记得小时候学过一句古诗,叫“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当时她不懂,可她现在居然懂了—— 她现在对沈含烟,就有种这样的心情。 想见,又不敢。 两周多没见,沈含烟变了么?会不会看上去已经有点陌生了? 她自己又变了么?是胖了还是瘦了?好看了还是丑了?刘海会不会太长了戳到眼睛?哎果然昨天还是该去剪个头发的。 她忽然觉得浑身哪儿都没对。 其实她也知道,R大校园那么大,学生那么多,而且沈含烟这个时间肯定在实验室忙,她遇到沈含烟的概率微乎其微。 但她就是站在这里,一会儿摸摸刘海,一会儿扯扯衣角。 深深呼出一口气,为了转移注意力,眼神没什么目的的向四周望去—— 然后她彻底愣了。 那人目光随着行进方向很自然向校门口望过来,却在接触到她目光的一瞬,也怔了怔。 然后两人都飞速的移开了目光。 季童紧紧抓着肩上双肩包的带子,手指抠进去。 哦妈的,她在心里说,她是很想遇到沈含烟,但不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啊。 她的刘海刚刚被一阵风吹乱,傻得像只草泥马。 她不敢看沈含烟,只好扭头盯着一边的枯树。 枝桠光秃秃的没一片叶子,所有紧张和羞怯的心情都暴露无遗。 她不停抠着书包带子,想沈含烟走过来,又不想沈含烟走过来。 她觉得她现在紧张到,根本不知该跟沈含烟说什么,连呼吸都在打着颤。 她很怕自己说出什么或做出什么,又换来沈含烟一句:“季童,你能不能别闹了?” 那会让那颗冻硬大白兔掉在地上摔碎的场景,在她脑中无限循环。 糖渣像碎玻璃,刺着她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不得不说,很疼。 她盯着旁边那棵枯树,枝干上长着一个结,应该从一棵小树时就已经长了,随着树干的长高越蹿越高,在半空中像只眼睛,俯瞰着季童。 一阵冷冷的风,吹在季童脸上,也像那晚大白兔摔出的糖渣,冷而硬的。 耳边很静。 其实也不是真的很静。 这个点的校园门口有很多人走过,抱着书的,拎着奶茶的,单个的,成群结队的。 他们都在发出声音,脚步声,说话声,笑声。 可在季童耳里,因为那个冷冷的熟悉的声音一直没响起,她就觉得耳边很静。 她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等待时间越长,那只手攥得越紧,好像有使不完的力似的,让她的心脏无限接近于爆炸边缘。 现在她只祈求沈含烟别走过来,千万别走过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 脸边的风是大一点了?还是小一点了?季童觉得所有的感官一片混乱。 她终于悄悄回过头去。 校门口已经变得空荡荡的了。 其实也不是真的空荡荡,刚才化为模糊背景的那群人还在,抱着书的,拎着奶茶的,单个的,成群结队的。 只是,那个瘦而高的、扎马尾的、穿黑大衣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季童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心里卷起一股巨大而汹涌、铺天盖地的失落。 哦妈的,那只无形的大手怎么把她心脏攥得更紧了。 ****** 沈含烟回到实验室的时候,师姐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沈含烟:“什么怎么了?” 师姐:“你的脸。” 沈含烟:“脸怎么了?” “说不上来。”师姐摇摇头:“就是感觉跟平时不太一样。你没遇到什么事?那可能是我想多了,做实验做傻了。” 她问沈含烟:“酒精呢?” 沈含烟看着她。 师姐被她给气笑了:“你不是出去买酒精么?” 沈含烟:“哦,对。” 她把酒精递给师姐,师姐接过:“我先去准备,你跟着过来。” 沈含烟呆站了两秒。 说来好笑,她们实验室一切都准备得很齐全,最后居然是点酒精灯的酒精临时没有了。 只好出去买。 要不是这个小插曲,沈含烟肯定不会在下午三点走出实验室。 其实她知道素质班是今天下午上课,她也知道上课时间是下午四点,所以她觉得三点出去是安全的,是肯定不会碰到季童的。 所以她买了酒精就匆匆往回走。 没想到,就在她全无防备的时候,就在她眼神无意识望向学校大门的时候。 那儿站着一个小巧的身影。 风一吹,扬起她栗色的长发,显得一张巴掌脸越发得小。 沈含烟听到自己心里发出一个本能的声音:【好久不见,季童。】 在她听到心里这个声音的时候,她立马扭开头去,眼神回避不肯再看季童一眼了。 怎么会这样。 明明已经躲开这么远了。 两周多的回避时光忽然失去意义,沈含烟几乎对自己生起气来,她心里怀着一股巨大的恐惧,几乎不能停步的向校门里遁走。 还遇到一个认识的学妹,看到她架势被吓了一跳:“学姐,赶时间啊?” 沈含烟只低低“嗯”了一声,就不停步的继续走。 她甚至觉得自己在一路小跑。 直到一路冲到实验室门口,她才对着明晃晃的太阳吐了口气。 冬天的太阳看着亮,但其实没什么温度,光照在身上都是冷的。 沈含烟觉得自己是整理好情绪才进实验室的,没想到师姐劈头盖脸问她一句:“你怎么了?” 有……那么明显? ****** 素质班教室,季童蔫蔫的坐在最后一排。 校门口的偶遇,让她之前的欣喜都失去意义。 就算被选进素质班又怎么样呢?就算进了R大校园又怎么样呢?就算真偶遇了沈含烟又怎么样呢? 她还是没有跟沈含烟说上一句话。 像两个陌生人。 这时,终于快到四点上课时间了,教室里熙熙攘攘开始进人。 秦菲背着包走进来,先是扫视教室一圈,一眼看到坐在最后一排的季童。 但她没说什么,在第一排坐下了,开始跟身边的人说笑聊天。 不得不说秦菲是那种交际能力很强的人,在H中就是这样,所以之前秦菲欺负季童的时候,才会全班人都看她脸色。 一节课讲了些什么,季童也不知道。 五点半的时候,下课了。 R大很为这些高中生考虑,出于节省时间和保证身体健康的考虑,每节课给他们每人配了张饭票,跟R大学生的饭卡不一样,只能单次去食堂窗口兑换。 很多人说R大食堂不怎么样,比网上广为流传的B大食堂和N大食堂差远了,所以每次去食堂用饭票的人,其实只有一小半。 季童从小喜欢吃零食,对正经吃饭这事没什么兴趣,但这时下了课,她还是捏着饭票向食堂走去。 倒不是想再偶遇沈含烟。 她一点也不想再偶遇沈含烟,而且她知道沈含烟肯定还在实验室忙,这样最好,她就不用再看沈含烟那陌生回避的眼神。 可是她走进食堂。 这是普通的烩白菜么?这是沈含烟可能吃过的烩白菜! 这是普通的猪肉炖粉条么?这是沈含烟可能吃过的猪肉炖粉条! 这是普通的地三鲜么?这是沈含烟可能吃过的地三鲜! 季童没什么胃口,可她每道菜都想吃。 她扒在窗口,拼命想推测出沈含烟平时会吃哪些菜吃得最多,可是回想沈含烟在季家饭桌上的表现,她越发觉得沈含烟像精准的AI。 沈含烟这个人,怎么一点不挑食的呢? 吃每道菜都吃得那么平均! 食堂大妈看一个齐刘海小脸蛋、穿一身高中校服的女孩扒在窗口边,嘴都笑咧了,平时豪情万丈的大嗓门都不自觉放柔:“小姑娘,想吃什么?” 小姑娘认命的叹了口气:“就蘑菇炒肉和地三鲜吧。” 蘑菇炒肉是她爱吃的,地三鲜是沈含烟可能爱吃的。 就这样凑一盘吧。 食堂大妈笑着把季童的餐盘打成了一座小山,把季童直接给看震撼了,她小声说了好几次“够了够了”,食堂大妈只当没听到似的,笑眯眯说:“看你那小胳膊小腿的,得多吃点,好长身体!” 季童:…… 她很想说一句她都过了十八了,还长什么身体? 大妈到底以为她几岁? 她端着餐盘到食堂角落坐下,选一个避人的位置,认认真真拣着每一粒米吃。 她不想任何人打扰她,这可是沈含烟吃过的大米饭! 所以她瞟到秦菲从食堂门口走进来的时候,深深的感到一阵烦躁。 秦菲那么爱显摆的人,为什么来吃朴素的食堂啊? 一看秦菲身边谈笑风生那群学霸,季童明白了。 秦菲这人实在有点神奇的,社会上的朋友她也交,学霸这样的朋友她也交,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社交牛b症。 季童低头吃饭。 可秦菲对她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精准定位系统,她坐这么角落都能看到她。 然后就朝她走来,像在教室里敲她课桌一样,敲了敲她的餐桌。 季童没抬头,盯着餐桌上那有些粗壮的手指。 同样都是手指,怎么沈含烟的就能那么纤长好看呢。 秦菲也不管她抬不抬头了,直接问:“你觉得邢思阳怎么样?” 邢思阳?什么鬼?谁啊? 她嚼着嘴里的半颗米饭:“不认识。” 秦菲哧一声:“你们都是今天新加入的新生,不是自我介绍了吗?你装什么装啊?” 季童理都懒得理她。 她只希望秦菲赶紧废话完走人,不要打扰她吃沈含烟同款大米饭。 可秦菲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我把你手机号告诉邢思阳行么?他想加你微信。” 季童一下子抬头:“不行。” 秦菲笑着:“上次拷给你那电影时,你不是说你对女生不感兴趣么?那你应该还是对男生感兴趣吧?邢思阳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季童说:“不行。” “干嘛呀?”秦菲还在笑:“别这么不合群嘛,人家邢思阳很厉害的,是三中的学霸,将来要考R大的。” 她问季童:“你喜不喜欢R大的?” 季童盯着她不说话。 秦菲一笑转身就走:“那我把你手机号告诉邢思阳咯。” 季童一下放下筷子跑到秦菲面前拦住她:“不行。” 合群是什么鬼,这两个字她从小就没有过。 她的世界从来都只有那栋三层的老宅,爬满爬山虎,甚至连阳光都透不进。 直到后来,她的世界挤进了一个沈含烟。 从此,城堡城门闭合,爬山虎爬满窗扉,蔷薇甘愿假死做出“此处无人”的假象。 她的世界,从此再不打算进一步伪装了。 第44章 面对季童的阻拦,秦菲反而笑得更厉害了:“怎么,你以为你拦得住我呀?” 她比季童高一点,又穿着厚底鞋,看着季童就有那么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季童越过她雄厚的肩,看着后面餐桌上的餐盘,心想要不是那里面装着沈含烟同款,她就把那餐盘直接扣秦菲身上了。 人一旦心情不好,就有点懒得演。 可现在的这个餐盘,她舍不得,只好耐着性子跟秦菲说了一句:“我说不行。” 秦菲笑得很挑衅:“你说不行,那又怎么样?” 季童刚要张嘴,就看秦菲脸上的神情愣了愣。 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在季童身后响起:“她说不行,就是不行。” 秦菲结结巴巴:“沈、沈含烟姐姐。” 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季童忽然明白了什么。 沈含烟淡淡的对秦菲说:“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那在尊重人这方面,怎么做应该不用我多说吧?” 秦菲讷讷的点头:“我跟季童逗着玩呢。” 沈含烟:“我不觉得这样好玩。” 秦菲脸都红了:“知道了,我朋友还在那边等我,我先走了,要是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我再问你。” 她很不想在沈含烟面前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只希望这对她不利的局面维持得越短越好。 沈含烟点了下头:“去吧。” 她转身想走,这时旁边一个认识她的学妹,看到她有点惊讶:“学姐,你这段时间不是从不到食堂吃饭的么?” 季童看着沈含烟的背影。 在校门口偶遇时,沈含烟回避的眼神让她觉得很陌生,可现在她看着沈含烟的背影,却连马尾的弧度都觉得熟悉。 沈含烟顿了一下回答那学妹:“哦,今天实验室收工早,就来了。” 学妹:“学姐打饭么?我正好要去再买份粥,一起去排队么?” 沈含烟要跟她一起走了。 这时,背后一只小小的手钳住了她的衣角:“那个。” 沈含烟的背影又顿了顿,然后才回头。 季童低着头根本不看他,声音小得像兔子:“要不你跟我一起吃吧。” 她不抬头的指着那餐盘:“你看,食堂阿姨给我打了那么多,你、你不是说不能浪费么?” 沈含烟沉默了一下。 就在季童心里一片绝望、觉得沈含烟要拒绝的时候,沈含烟扭头对那学妹说:“那你先去吧。” 学妹好奇的看了季童一眼:“这个小姑娘是谁呀?” 沈含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妹。” 学妹笑着:“哦哦,那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 她走以后,沈含烟没理季童,直接到餐具区又拿了双筷子,然后坐在餐桌边。 季童跟过去,坐在沈含烟对面,小小声的叫:“喂沈含烟。” 沈含烟双眼盯着餐盘里的蘑菇炒肉,季童刚坐下时太紧张撞了一下桌子,那餐盘里的肉片就颤巍巍的。 沈含烟说:“吃饭,不然凉了。” 季童只好拿起筷子。 沈含烟夹一筷子蘑菇,她就夹一筷子蘑菇。 沈含烟夹一筷子土豆,她就夹一筷子土豆。 食堂阿姨打得饭真多啊,多到完全足够她们两个人吃了。 现在她无比感谢食堂阿姨。 终于等到两人吃完了,一粒米都没有剩下,季童抓住时机说:“喂沈含烟。” 沈含烟:“自己打车回家没问题吧?” “等一下沈含烟。”季童按住沈含烟收餐盘的手,沈含烟一挣,她又飞快的把手缩回来了:“我问你,你今天为什么来食堂吃饭。” 沈含烟看着她说:“我刚才回答学妹的时候,你听到了。” “今天实验室收工早。” 季童小小声“哦”了一声。 她以为沈含烟要端起餐盘走了,没想到沈含烟顿了顿,再次开口:“看来我教你的事,你没好好记住。” 季童眨眨眼。 沈含烟:“我不是教你有人欺负你的时候,要立刻反击回去么?” 季童小声:“我又打不过她。” 沈含烟:“那你不会把餐盘掀她身上?” “不好吧沈含烟。”季童笑了:“那多浪费啊,你不是最讨厌浪费粮食的吗?” 沈含烟:“我是讨厌浪费粮食。” 她看着季童的眼睛说:“可我更讨厌你被人欺负不知道反击。” 季童回看着她,沈含烟的眼睛那么深,藏着很多她这个年纪还看不透的东西。 但她郑重点头:“好,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沈含烟。” 沈含烟端起餐盘走了。 季童对R大没那么熟,她并不知道食堂边有个拐角,很容易藏人。 沈含烟就站在那里的墙边。 冬天傍晚的风呼呼啦啦,吹动墙面藤蔓植物的枯枝。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食堂走出来,背着双肩包,那包上还有个毛茸茸的兔子挂件,随着她步子一晃一晃。 沈含烟盯着那小小背影,明明已经足够小了,可还是在她视野里越变越小,越变越小。 直到彻底消失不见了。 忽而又起的一阵风,撩动沈含烟的长发。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沈含烟接起:“喂?” 师姐的声音传来:“你吃完没?真是的偏偏实验最忙的今天,你有兴致跑到食堂去吃饭!” 沈含烟:“吃完了,马上回来。” 师姐叹了口气:“唉你去都去了,就好好吃完再回来,这段时间你也够辛苦的。” 沈含烟挂了电话,匆匆向实验室走去,最后变成一路小跑。 她讨厌浪费时间。 ****** 后来,季童每周按时去R大上课,却再也没偶遇过沈含烟了。 沈含烟常用的那间书房空了很久,除了季童偶尔跑到沙发上躺一躺再没人用,沙发上沈含烟身上的味道,终于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最后消失不见。 季童甚至觉得,沈含烟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果没出那件事的话。 时间来到十二月下旬,已经越来越冷了,季童每天下晚自习走路回家,小小的鼻尖冻得通红。 季唯民提出让司机接送她,她偏不要,有时她也不知在跟季唯民较什么劲。 这天下晚自习的时候,季童走到自家花园门口,那里藏着个成年男人的身影把她吓了一跳。 季童警惕的后退半步,那人转身压低声音说:“季童,是我。” 季童松了口气:“邓叔叔。” 是季唯民的秘书。 邓凯走近她两步,压低声音:“这段时间,无论什么人找你了解季总公司的情况,你统统说不知道。” 季童:“我本来就不知道。” 邓凯点点头:“对,就是让你实话实说。”他叫季童:“你快进去吧,我先走了。” 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匆匆忙忙的。 季童回家放下包,给自己热牛奶的时候轻轻“啊”了一声。 回荡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似有回响。 她摸出手机,有点想给季唯民打个电话,然而粉白的手指在屏幕前滞了两滞,最终还是没有拨下去。 脑子里一直是那女人若有似无的轻笑,又钻到她耳朵眼附近绕啊绕,嗡嗡的。 那不是沈含烟妈妈的声音。 那是坏事?还是好事? ****** “沈师妹。” 沈含烟抬头的时候,看到骆嘉远站在实验室窗前,温和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师妹立刻来了精神:“哟骆师兄,你是特意来……” 旁边的师姐立刻给了她一胳膊肘。 沈含烟抬头笑笑,摘下护目镜对师姐说:“我出去下。” 师姐:“赶紧去吧!” 等沈含烟走出去以后,师妹小声问师姐:“你刚才捅我干嘛?” “让你先别乱开玩笑。”师姐瞥她一眼,一副小孩怎么这么没眼力见的神情:“你就没想过骆师兄为什么这么久没来了?这两人还不一定怎么样呢。” “啊不会吧。”师妹呆眨了两下眼:“这两人那么相配的。” 师姐:“世界上的事,谁说得清楚呢。” ****** 沈含烟走到实验室门口:“骆师兄。” 骆嘉远看上去有点紧张,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啊,这么久没来看过你……们。” 沈含烟笑着摇摇头:“张愚教授那边挺忙的吧,你这段时间没什么项目在R大,往这边跑得自然少了。” 也是也不是。 骆嘉远问:“研究生初试马上开考了,准备好了么?” 沈含烟:“还行吧。” 骆嘉远笑:“瞧我这话问的,你肯定没问题。”他说:“我就是来问问你有没时间一起吃晚饭,替你打打气。” 沈含烟点点头:“可以。” 骆嘉远把手里一直拎着的袋子交给沈含烟:“你去忙吧,把这拿进去给她们吃,我就在这用手机处理点事情,你忙完我们就走。” 沈含烟接过:“谢谢骆师兄。” ****** 沈含烟走回实验室,把袋子交给师妹:“给大家分分。” 师妹一看:“哇,这么多零食!” 她瞟了师姐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看看!这么上心!你还说他俩没戏! 师姐瞪她一眼,意思是:你知道什么! 正好这时实验间歇,大家一起吃着骆嘉远买来的零食,看着沈含烟这个变态学霸反而什么都没吃、一直在那边查资料。 师妹问:“师姐,你怎么从来不吃零食?” 沈含烟想了想:“浪费时间。” 师妹:…… 她咬着饼干望了窗外一眼,骆嘉远在那拿着手机低头打字,张愚教授现在备受学术圈和商业圈追捧,骆嘉远作为他最得意的弟子,还要对接很多学术以外的事,比其他人忙得多。 即便这样,还在这苦等沈含烟。 她实在没忍住问了句:“师姐,你和骆师兄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沈含烟淡定的说:“他拒绝我了。” 这下连师姐都不吃手里的饼干了,和师妹对望一眼,肩并肩往沈含烟面前一坐:“你说什么?!” 沈含烟很淡定的望着她俩,这俩人手里各举一片咬了一口的饼干,像两个不太圆满的月亮。 这两人就完全没有沈含烟的淡定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骆师兄是不是疯了?!” 骆嘉远拒绝的不是别人!是R大的高岭之花沈含烟!邶城高校圈谁不知道R大有个沈含烟啊!那是多少人想追都追不到的女神! 沈含烟低头翻着书:“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师姐拉了她一把:“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沈含烟:“就是我问他要不要跟我谈试试,他考虑了一段时间后,说还是算了。” 师妹还想说什么,被师姐轻轻一脚踢在她椅子上。 沈含烟问:“吃好了么?我们继续?” 师姐一推师妹:“去去去,把饼干收了洗手去!” 三人做完当天的实验,沈含烟说:“那我先走了。” 师姐看一眼窗外的骆嘉远,处理完事情后望着她们楼外的那片松林,脸色有点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师姐说:“快去吧。” 沈含烟的背影和骆嘉远一起消失后,师妹才小声说:“你说他俩到底怎么回事啊?我怎么看骆师兄都喜欢沈师姐喜欢得不行啊!怎么会拒绝她呢?” 师姐摇摇头:“不知道。” 她的感觉和师妹一样,这事真是挺奇怪的。 ****** 骆嘉远和沈含烟并肩在校园里走着,他们俩都是风云人物,走在一起就格外吸睛。不少人看着他们笑,还有人掩着嘴在议论些什么。 一副嗑CP嗑嗨了的样。 沈含烟问骆嘉远:“这么多人看见,会不会对你不好?” 骆嘉远说:“不对你不好就行。” 他问沈含烟:“去上次你生日吃饭的那家行么?” 沈含烟点点头:“行,我请你。” 骆嘉远:“怎么可能让女孩请客?你骂我呢吧。” 沈含烟:“骆师兄,你这话可有点性别歧视。” 骆嘉远一愣:“我不是那意思。” 沈含烟笑了下:“我开玩笑的。” 骆嘉远冷汗都快下来了,心想有你这么冷着一张脸开玩笑的么…… 沈含烟轻声说:“你让我请吧,你知道我不喜欢欠人。” 骆嘉远看了沈含烟半晌,这才点点头。 两人吃饭的时候,骆嘉远笑着说:“你知道龙云寺很灵么?” 沈含烟摇头。 骆嘉远说:“总之很多人说,那是邶城最灵的寺庙,你不是要考试了么?本来我还想着,去寺里给你求个签呢。” 沈含烟的筷子顿了顿:“我们不是学化学的么?我们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么?” 她轻声说:“我不信这个。” 沈含烟的奶奶就信佛。 为了自己唯一剩下的小儿子,奶奶十里八村的不知拜过多少庙,那时候沈含烟什么都不懂,奶奶就让她跟在后面一起拜。 如果神佛真的有灵。 沈含烟小时候拜过那么多庙,很多事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骆嘉远一愣。 然后尴尬的笑笑:“也是,我们学化学的当然是唯物主义者了。” 大衣口袋里一支好不容易求来的上上签,好像没有送出的必要了。 骆嘉远吃得有点郁郁。 沈含烟:“怎么了么?” “没啊。”骆嘉远笑笑:“你今天点的菜很好,我在细品。” 沈含烟点点头,也没再问什么了。 骆嘉远不禁想:如果他是沈含烟更在乎一点的人的话,沈含烟会再多几次追问、直到问出他心里的别扭么? ****** 吃完饭以后,沈含烟去结账,骆嘉远等在门口:“走吧,我送你回学校。” 沈含烟笑笑:“我自己回,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骆嘉远也笑笑:“我都让你请客了,你至少让我做点我该做的吧。” 沈含烟没再坚持。 公交车站比地铁站近,两人又不赶时间,就还是坐上了那辆摇摇晃晃的公交。 一路无话。 沈含烟扭头望着窗外,即便深冬,流光溢彩的街灯也透出些许热闹。 快过圣诞节了。 沈含烟转回头问骆嘉远:“骆师兄,圣诞节打算怎么过?” 骆嘉远呆呆望着前方。 沈含烟:“骆师兄?” 骆嘉远这才回过神来:“对不起,我总忍不住想……” 沈含烟轻轻摇头:“别说这些。” “对,对。”骆嘉远如梦初醒的点头:“你刚才问我什么?” 沈含烟笑笑:“你圣诞节打算怎么过?” “哦,圣诞节。”骆嘉远顺着这话题说下去:“老张头那边的同门应该要聚餐吧,去年是在一家烤肉店,今年……” 沈含烟一脸平时,流光溢彩的街灯从窗户微微透进来,映亮她的脸。 她对一切与奇迹相关的节日并不感兴趣,只是想在她和骆嘉远之间找个话题。 不然沉默到连她都觉得沉重。 果然还是不该告诉他的,沈含烟在心里想。 ****** 这趟公交车一站一停,晃晃悠悠真的开了太久,沈含烟腿都坐麻了,下车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她有点晃神,在薄薄一层积雪的路面上一个趔趄。 骆嘉远扶了她一把:“小心。” 到这时,骆嘉远脸上露出一点真实的笑意了。 好像他送沈含烟这一趟不虚此行似的。 “谢谢。”沈含烟说:“学校不远了我自己走过去,你赶紧回去吧,坐地铁还是打车?” 骆嘉远:“都到这里了,你还是让我送到门口吧。” 沈含烟拗不过,两人一起往R大校门口走去。 深深浅浅的雪,勾着人浅浅深深的心思。 沈含烟此时的心里,是上一个雪夜的一颗大白兔。 以至于是骆嘉远先看到:“小骑士?” 沈含烟抬眼望去。 她本想说骆嘉远认错了,没想到真是季童小小一个身影站在那里,裹着羽绒服,满头满脸的雪。 像个粉雕玉琢的雪娃娃,整个人干净得不像话。 季童远远看见沈含烟和骆嘉远并肩走来,拔腿就走。 沈含烟犹豫了一下对骆嘉远说:“你先走吧。”追着季童就跑过去。 骆嘉远慌乱中喊了一声:“含烟!” 沈含烟没有回头。 ****** 沈含烟刚在公交车上坐麻的双腿,此时并没有完全缓过来。季童刚开始是快走,后来又变成小跑,兔子一样跑得还挺快。 沈含烟追在她身后,也不叫她。 也不知是不是沈含烟的错觉,总觉得那小小的背影慢了慢。 就是这一慢,让沈含烟抓住时机上去拉住她胳膊:“你跑什么?” 季童转头看了她一眼,撇了下嘴,甩开沈含烟的手继续往前冲。 沈含烟站在原地。 季童冲了两步,一听身后没动静,又噌噌噌冲回来怼到沈含烟面前:“你不是说你不喜欢他吗?” 沈含烟没说话,就那样淡淡的看着她。 季童偃旗息鼓下来,用很小很委屈的声音重复了一遍:“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沈含烟:“这件事好像跟你没什么关系。” 季童眨了两下眼。 又兔子似的吸了吸鼻子:“嗯,你说得对。” 她转身继续往前走,向着与沈含烟相反的方向。 沈含烟看着那小小背影,这次再没有回头的意思。 她喊了一声:“季童。” 小兔子依然没有回头。 沈含烟站在原地,刚才公交车一路晃晃悠悠直到现在她还双腿发麻。 也就是说,她有很充分的理由不追上去。 她应该像刚才对待骆嘉远一样,问一次,没下文,就不再问、不再追了。 她看着前方那个小小背影。 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好像会永远消失在她世界似的。 她突然拔腿跑起来,腿还麻着也不顾了,地上薄薄一层积雪有点打滑,她追在那小小身影身后。 直到她气喘吁吁扯了一下季童胳膊:“叫你呢。” 季童转脸过来的时候脸上全是泪,连同迎面沾在脸上的风雪,红红的眼睛红红的鼻头,越发像是兔子了。 沈含烟愣了愣,一句“你在我学校门口干什么”卡在喉头没问出口。 季童哭着把一个小东西往她手里一塞:“给你!” 用羽绒服袖子擦了把脸,又想埋头往前走,被沈含烟一把扯住。 季童瓮声瓮气的:“干嘛啊!” 沈含烟从包里翻出一包纸巾递给她:“擤鼻涕。” 季童不接。 沈含烟:“要我帮你么?” 季童这才嘟着嘴接过:“你走远一点。” 沈含烟让出两步的空间,背对季童,小兔子悄悄擤鼻涕的声音传来,做贼似的。 沈含烟低着头,看着掌心里那个小东西。 一枚幸运签,刻着“上上大吉”。 掌心的触感告诉她,背面还有字。 沈含烟又翻过来看看,小楷雕着寺庙的名字——很巧,就是骆嘉远今天提过的龙云寺。 说是最灵的寺庙。 说是人很多。 换言之,这上上签应该不好求。 等小兔子悄悄擤鼻涕的声音停止以后,沈含烟走回她面前:“你不会是逃课去求的吧?” 季童:“沈含烟你!” 她用兔子一样的红眼睛瞪着沈含烟:“这个很灵的,可难求了。” 沈含烟:“我不信这个。” 季童:“那你就扔了!” 转身又想跑。 沈含烟拉住她:“别乱跑了,下雪路那么滑。”接着又说:“我送你回家。” 第45章 季童不知道这样的一幕要重演多少次。 她别别扭扭被沈含烟塞进网约车,沈含烟冷着一张脸坐到她旁边,关上门,车内的暖气在车窗上结出一层白色的雾。 不同的是今天网约车司机更年轻一点,大晚上也没那股昏昏欲睡的劲头,跟着车载音响哼着《漠河舞厅》,一看沈含烟上车震了震。 季童撇撇嘴。 司机跟沈含烟搭话:“这是你妹?” 沈含烟晦暗不明的“嗯”了声。 然后沈含烟说:“一点都不乖。” 司机马上接话:“哈哈哈青春期小孩都这样!我家有个上高中的弟弟也是别扭死了!” 季童瞪着沈含烟。 她想说我哪里不乖?我还去龙云寺给你求了上上签!你知不知道有多挤!求一只上上签有多难! 可沈含烟阖着双眼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看也不看她,只有口袋里露出一条须须,是连在季童给她的上上签一端的。 季童忽然很想扯着须须揪出来给她扔了! 沈含烟却突然睁眼:“有事?” 季童吓得一下子扭过头去:“没!” 她盯着窗外,红的霓虹绿的霓虹黄的路灯交织成一片灯海,暖气熏在车窗上有层湿漉漉的雾,偶尔一颗挂不住重量的水珠滑下来,窗外就有一缕景色变得清晰一点。 她和沈含烟,好像坐在同一叶小舟里,飘荡在这热闹或寂寥的灯海间。 摇摇晃晃,没有尽头。 热闹或寂寥的一线之隔,不过一个沈含烟。 季童伸手在车窗上快速点两点,又往下拉出一条弧线,画出一个上次那样的笑脸:“喂沈含烟,你圣诞节打算怎么过啊?” 意料之中的没回应。 季童瘪着嘴把那笑脸涂了,低声嘟哝:“你是不是再也不打算搬回来了?” 依然没回应。 季童悄悄扭头,沈含烟还靠在座椅上,阖上的睫毛尖微微发颤。 但呼吸平稳,应该是睡着了。 季童呆呆的坐了两秒,望着前座后背的生发广告。 她心想沈含烟睡着了也好吧。 不然,沈含烟会如何回答她刚才的问题呢。 她并没有勇气面对答案。 ****** 平安夜是一个周二。 现在的氛围并不怎么提倡过洋节,学校里没什么气氛,但学校周围的小店,为了拉生意拼命造势,就连文具店门口,都摆满了一个个用精致纸盒装的苹果,纸盒上还有字。 平淡一点的就是“祝你平安”,偷摸一点的就是“感恩有你”,大胆一点的就是“有你的甜”。 把被学校禁止谈恋爱的高中生心思拿捏得死死的。 这些苹果前三天就开始陆续摆了出来,下晚自习时季童随着人潮闹哄哄涌出校门,大家都在说“土死了”、“谁会买”。 结果平安夜那天,季童照例在 第一节 课前赶到学校,瞟一眼文具店门口,发现苹果礼盒居然都卖掉了大半。 季童在心里冷笑:幼稚。 她背着双肩包走过去,她当然不是来买苹果的是来买笔芯的。 但文具店老板操着南方口音,热情的问她:“齐刘海小囡,苹果要伐?” 季童飞快的拿了一盒“有你的甜”塞进双肩包。 ****** 季童走进教室的时候一愣。 因为她课桌上居然摆着一个苹果礼盒,上面印着“感恩有你”。 季童第一反应就是秦菲整蛊她,她问丁央:“这谁放的?” 丁央摇头:“我来的时候就在了。” 季童心想这就奇怪了,因为丁央是那种成绩不怎么好但特别特别用功的学生,每天到学校的时间特别早,至少比秦菲早得多 而现在沈含烟不住家里了,季童每晚下晚自习拖拖拉拉走得也晚,明明看到秦菲都是比她早走的。 那不是秦菲? 季童疑惑的在桌边坐下,心想现在除了秦菲还有别人想出头欺负她了? 她想起沈含烟的话——“我不喜欢看你被别人欺负”。 这时丁央轻轻戳了戳季童,季童抬头才看见陈宇站在她桌前。 秦菲追过的、众人膜拜的、长得很帅的学委陈宇。 丁央小声说:“他叫你好几声了。” “哦。”季童问:“什么事?” 陈宇:“我收昨天的作业。” 季童:“呃作业……” “其实不是作业。”陈宇忽然压低了声音。 这会儿正是 第一节 课上课前,教室里闹哄哄的,聊天的吃早饭的打来打去的。 陈宇压低的声音让季童根本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陈宇瞟了眼她桌上的苹果又匆匆走了。 这时秦菲又向她课桌边走来,双手背在背后。 季童心想,别是看到陈宇刚才跟我说话了吧? 可秦菲根本没提陈宇这茬,好像根本没注意到陈宇刚从季童桌边走开似的,反而是看着季童桌上的苹果一愣:“这不会是你要送你姐的吧?” 这下季童的猜想得到印证。 这苹果的确不是秦菲放她桌上的。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说:“开什么玩笑。” 她怎么会给沈含烟送什么“感恩有你”。 正想着,秦菲背在背后的手拿出来,把一个印着“感恩有你”的纸盒放到她课桌上。 秦菲说:“帮我转交你姐一下。” 季童一下子抬头看着秦菲。 上一次灵光一闪时涌进她脑子里的念头,由一个小小的苹果得到印证。 她用那样的眼神看着秦菲,秦菲有点慌:“我经常在微信上问她一些考大学的问题嘛,太打扰她了。” 季童:“那你怎么不发微信问她在哪,自己去拿给她呢?” 秦菲:“今天要上课啊。” 季童心想:就跟你从来不逃课似的。 秦菲又说:“而且她忙。” 季童小小一张脸依然没什么表情:“其实是她除了你问大学相关的一些问题,其他的从来不回你对吧?” 秦菲:“怎么可能!” 季童可以很简单补一枪说“那把微信对话框给我看看啊”,就可以像吃鸡一样放空秦菲血槽。 可是。 她在心里自嘲的笑笑:就好像沈含烟会回她微信似的,她和秦菲,不过是半斤八两。 她忽然烦起来,挥挥手:“你走吧,苹果放这,我会帮你转交的。” ****** 不知是不是高考的压力像把剑一样悬在头上,今年的圣诞除了英语老师给每人发了块巧克力,可以说过得毫无气氛。 季童从漫画书上抬头,扭头望着窗外。 丁央被她吓了一跳:“我脸上有东西?” 后来才发现季童不是看她,是看着窗外。 季童在想:要是今天下雪的话,她就去R大送苹果。 不是印着“感恩有你”的那个,是她包里印着“有你的甜”的那个。 是她买的那个。 可怎么把沈含烟叫出来呢?总不能次次都等着偶遇吧? 嗯如果下雪的话,季童想,就先去了再说。 可今天一点下雪的意思都没有,甚至体育课的时候,还出了蔫嗒嗒的太阳,连雾蒙蒙的云层都照不透,但断绝了所有下雪的可能。 季童再次躲掉八百米跑,顺着红色塑胶跑道慢慢走着。 她又想,如果从这棵枯掉的杂草,走到那边的乒乓球台,步数刚好是单数的话,那她就去R大送苹果。 哦妈的,为什么刚好是五十二步双数。 她刚才到底是怎么走的? 就这样拖拖拉拉到了晚自习的时候,季童盯着课桌上印着“感恩有你”的苹果,把这苹果放她课桌的神秘人还没露面。 但季童现在心思根本不在这里,她抱着最后的希望想:如果晚自习老师的毛衣是红色,我就去R大送苹果。 老师进教室门的时候,季童一抬头。 哦妈的。 明明化学老师不是最爱穿红毛衣的吗?!什么今天穿了件黑的?! 季童一下子颓在椅子上。 丁央都被她明显的反应吓了一吓:“怎么了?今晚不考试吧?” 季童蔫蔫的:“随便考不考。” 一节晚自习也被化学老师拿来讲课了,季童也不知道她讲了什么,就一直把头埋在课桌抽屉里,看着机甲少女她最爱的那一话。 机甲少女发出一个半弧形的巨大光波后,浮在半空大喊:“毁灭吧,世界!” 丁央突然扯了扯季童。 通常丁央有这样的小动作,都是老师走到讲台下面来了,可季童一抬头,化学老师还好好在讲台上站着呢。 丁央用很小的气声说:“窗外。” 季童扭头看去,窗外是一张很温柔的笑脸,冲着她用唇语说:“出来一下吧。” ****** 季童磨磨蹭蹭走出教室。 面前的女人一身洁白羊绒大衣,一双白色皮鞋,裙子是淡淡的绿,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整个人干净得像朵水仙花。 其实季童知道她,毕竟她现在在H中太有名了。 听说是为了帮她一个怀孕的朋友顶语文课,才临时借调到H中一段时间,虽然年轻,但课讲得是真好,说话带着淡淡的南方口音,温柔得不像话。 她教高三,但不教季童她们班,为此班上的男生还干嚎了好久。 季童低着头叫了声:“曲老师。” 曲老师今天戴了红袖章,是代表年级来巡查的。 H中最近出了个很变态的规定,就是高三的任课老师轮流值班,晚自习时全年级各教室巡查,专逮上课不守纪律的学生,以此提升学习质量。 曲老师笑着问季童:“为什么上课看漫画呀?是心里有什么事吗?” 季童抬起头,呆呆的看着她。 上课看漫画嘛,看了也就看了对吧。还有那么多上课讲小话的、传纸条的、玩手机的,难道都是因为心里有什么事?不还是因为上课太无聊吗? 可是曲老师笑笑的看着她,外面是浓黑如墨的冬夜,曲老师藏在金丝边眼镜后的笑眼却亮亮的,一如她的名字,季童记得那是“清澄”二字。 曲老师指指自己的眼睛说:“你的小心思,全都从这里跑出来啦。” 季童又把头低下去。 什么心思。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些心思。 有这么明显?连一个根本不认识她的老师都能一眼看出来? 那如果她真跑去找沈含烟送苹果呢? 沈含烟能看出来么? 这时曲老师笑着说:“吓着了?怎么这么胆小呀,像只小兔子似的。好了,快回教室上课去吧。” 季童小声问:“你不记我名字吗?” 按照学校规定,每晚老师巡查时要把不守纪律学生的名字记下来,下周一升旗时全校通报批评,堪称大型社死现场。 曲老师又温柔的说:“这次就放过你啦,但别看漫画啦。你知道我遇到的上一个这么爱看漫画的学生,是什么下场吗?” 季童:“什么?” 曲老师扑哧一声笑:“一辈子都要被老师管。” 季童呆呆的问:“为什么?” 曲老师:“高中没学好的那些,以后都要慢慢补起来的嘛。你不想一辈子被老师管吧?所以以后上课别看漫画啦。” 她笑着目送季童进教室,自己又去别的教室巡查了。 丁央小声问季童:“那是不是曲老师啊?是不是超级温柔?” “温柔没觉得。”季童说:“不过是个奇怪的人。” 季童心里的温柔,是沈含烟在那股日常的冷意之外,很偶尔流露的那抹善意。 想着沈含烟,不知不觉就到了下晚自习的时候。 季童收书包的时候,秦菲走到她课桌边。 她提醒季童:“我让你转交你姐的苹果,你没带。” 季童:“你怎么知道我没带?” 秦菲:“我看到你放课桌抽屉里了。” 季童:…… 哦妈的,秦菲到底是有多关注她,到底是有多重视送苹果这事。 季童说:“我要拿的啊,我不是正在收书包么?” 她慢吞吞把课桌抽屉里秦菲的那个苹果扔进双肩包。 秦菲这才满意,又盯着季童桌上那个苹果问:“这不会是谁送你的吧?” 季童:“可能谁放错了吧。” 秦菲走了,教室里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季童这才背着包拖拖拉拉走出教室。 一出教室猛然撞上一个人,吓了她一大跳。 丁央好像也没想到会撞上季童,反而也被吓了一跳,涨红着脸把一个苹果礼盒往季童手里一塞:“这给你。” 背着包转身就跑,矫捷得像山顶的羚羊。 季童被她弄呆了,低头看看手里的苹果,也印着“感恩有你”四个字。 今天印这四个字的礼盒是卖疯了么? 季童心想感恩我什么,我成绩这么烂,又不能给你抄卷子。 后来一想:哦,应该是感谢刚转来的时候,自己帮她挡掉秦菲欺负的事吧。 季童把苹果扔进双肩包,继续往学校外面走。 其实一路上,她还有很多机会。 比如,红灯变绿的秒数是单是双。 比如,从花坛这一端到另一端,路过的行人是单数还是双数。 比如,从这块碎掉的地砖到她家花园门口,遇到第一辆公交车的尾号是单是双。 可季童手指抠着双肩包的带子,再没这样做了。 因为她心里发现,她缺的不是一个个契机。 她缺的是面对沈含烟的勇气。 现在的沈含烟对着她那么冷,那么淡,像冻得硬硬的大白兔,摔倒地上的碎渣能轻而易举把心底最柔软的一块划破。 久而久之,灌脓结疤。 而她又舍不舍得剜掉那块沈含烟。 季童蔫蔫的走着,忽然口袋里的手机震起来,摸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本来季童平时是不会接的,但今天心里乱七八糟想着事,不知怎么就接了。 那人说:“你的外卖到了。” 季童:“我没点外卖。” 那人确认了一遍住址和电话:“就是给你的,是不是你家人点的?” 季童的心猛跳起来,忽然背着双肩包开始在路上疯跑。 路人都吓了一跳,纷纷给她让路:“这小姑娘怎么了啊?” 身姿如雏鸟的少女,校服外套着大大的羽绒服,跑起来一头栗色的长发在夜风中飞扬,像鸟张开的翅膀。 她跑得双肩包都不停从肩上滑下来,又被她不停往肩上扯,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可少女巴掌大的小脸分明在笑,明亮到可以点亮冬日的夜空。 微张的粉嫩双唇里,不停呵出白色的气。 她就那样一路疯跑了下去,不知道累似的,跑到自家花园门口的时候,双手撑膝气喘吁吁,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骑手都被她吓了一跳:“其实我也没有这么急……” “我知道,我会给你五星好评的。”少女笑着终于直起身:“我外卖呢?” 骑手把袋子递了过去。 少女明亮的笑脸却在接过袋子的一瞬暗了下去。 骑手是个年轻的小哥,显然没能敏锐的捕捉这一变化,对少女说:“那你记得给我点五星好评喔。” 少女拎着袋子充满怨念的看了他一眼。 骑手吓得退了两步:好像日本恐怖片里的鬼娃娃! 怎么突然这么怨!刚才不是你自己说要给我五星好评的吗! 少女又低头蔫蔫的说:“知道了,你走吧。” 拎着袋子蔫头搭脑向家门走去。 骑手:…… 这就是传说中青春期的少女么?惹不起惹不起,遁了遁了。 ****** 季童拎着袋子走回家,家里没灯,可这么多日子过去了,她却还没适应这样的黑暗,每晚回家第一件事,还是走过去先把餐厅的灯打开。 因为这盏灯从窗外就能望见,是沈含烟曾每晚给她留的那一盏。 季童把双肩包扔到椅子上,袋子放到桌上,呆呆看着。 那袋子深咖色,用很厚的浮纹纸制成,上面几个烫金的英文字母,G开头,是一个很有名的比利时巧克力牌子。 季童把里面的两盒巧克力拿出来,她的手机就又震起来。 这次是季唯民。 季童接起来:“喂。” 季唯民问:“季童,到家了么?巧克力收到了么?我给你和含烟一人买了一盒,我看她也挺忙的,你周末给她拿过去吧。” 季童小声叫了一声:“季唯民。” 季唯民笑:“不用谢,平安夜快乐。” 结果季童说:“你真恶心。” 她直接把电话挂了。 其实她刚才看到袋子的那一刹,就已经知道不是沈含烟送的了。 这么讲排面这么讲牌子,一看就是季唯民的作风。 季童把盒子打开,摸了块巧克力丢进嘴里。 哦妈的,居然是苦死人的黑巧。 季唯民不知道她喜欢牛奶么?不知道就算巧克力,她也喜欢甜甜的牛奶巧克力么? 这是哪个女人为了凸显品味帮季唯民选的黑巧?是沈含烟她妈奚玉?还是上次送酒的那个女人? 季童一脸嫌弃的把盒子盖上了。 又把双肩包拉开,把里面的三个苹果礼盒拿出来。 其中一个印着“有你的甜”的,是她买来想送给沈含烟的。还有两个印着“感恩有你”的,一个是丁央送她的,一个是秦菲托她送沈含烟的。 到现在已经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季童想了想,拿起那两个苹果,直接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帮秦菲送苹果?呵呵开什么玩笑。 季童看着那自动感应垃圾桶的桶盖缓缓闭合,发出机械的滋滋音。 她并没有想当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她也并没有想跟秦菲公平竞争。 所有的小伎俩小手段,卑劣的不堪的被唾弃的,她通通不忌惮去用。 关于沈含烟,她只想赢,姿态够不够优雅、面子够不够好看,她通通不在意。 闭合桶盖的垃圾桶彻底吞没了那两个苹果。 季童呆呆的想:她和秦菲又是把沈含烟当成什么,去明着较劲暗着竞争呢?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就像退潮后的海石,光秃秃立在那里,容不得人忽视。 可季童就是本能的移开双眼,刻意的不去看它。 到底是她自己不想看?还是她怕沈含烟的反应不如她预想而不敢看? 像只怂怂的兔子,只想拖下去,守住表面的和平。 可是随着沈含烟生日那晚她一次出格的举动,表面的和平也几乎不存在了不是吗? 像一块布满蛛网般裂纹的碎玻璃,随时倒塌下来,把人砸个头破血流。 季童哪怕不见沈含烟,也每天觉得自己站在这样的碎玻璃下,瑟瑟发抖,战战兢兢。 这时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又震了起来。 居然还是一个陌生号码。 这一次,会是沈含烟送来的圣诞礼物么? 季童自嘲的笑笑,发现自己心里连这种不切实际的期望都不敢抱了。 但不知怎么,她还是把手机接了起来:“喂?” 一个年轻的男声传来:“季童?我是陈宇,你能出来一下么?我就在你家门口。” 第46章 季童沉默一瞬:“……你也不至于追作业追到我家来吧?” 陈宇笑了:“不是那个,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季童心想学委好恐怖,磨磨蹭蹭的出去了。 走出花园,陈宇的背影就站在月光下。 今天太阳蔫蔫的,晚上月光倒是不错。 季童忍不住想,如果是沈含烟站在这里的话,该是怎样好看的光景呢? 她叫了声:“陈宇。” 陈宇转过身:“太好了,你在家,我还怕你不在家呢?” 季童脸上浮起一个问号:“我为什么不在家?” 陈宇:“今天不是平安夜么?很多人都出去玩了,秦菲不是嚷了一天她要混进酒吧么?” 季童心想我什么时候是那种现充。 她摇摇头:“我不出去玩,我喜欢在家。”她问陈宇:“找我什么事?” 陈宇看着季童,张了张嘴。 如果季童对眼前的少年再留心一点,她就能看出少年纤薄的嘴唇在微微发颤。 可她只是盯着少年那略显苍白的皮肤,心想,所有人的白跟沈含烟的白都不一样。 沈含烟是那种很少见的冷白,像冻在无人涉足的街边的雪,在月光下会泛起淡淡青色的光。 见陈宇迟迟不开口,季童主动说:“我下次体育课会跑八百米的。” 陈宇傻了:“啊?” 季童:“你上次不是让我多练练长跑么?是不是老周给你下任务了?全班人的体育成绩你也要管?” 陈宇:“……不是。”这驴头不对马嘴的对话让他一急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你桌上的那个苹果!” 季童睁着兔子一样的眼睛看着他。 陈宇声音又小下去:“是我送的。”然后他声音更小了:“我喜欢你。” 季童的双眼一瞬睁大,震惊中对着陈宇全身上下扫描了两遍。 虽然她从来没觉得陈宇帅过,但不妨碍全年级很多人这么觉得,这其中就包括秦菲。 加上陈宇虽然经常老干部一样拿个保温杯,性格有些温吞,但反而一下把他和年级里那些咋咋唬唬的男生拉开了差距,所以陈宇在全年级人气特别高,秦菲明里暗里钓了这么久也没把人钓到手。 所以,年级人气男神,对上著名怪咖少女?这件事怎么想都太诡异了吧! 季童呆呆的问:“为什么啊?” 陈宇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啊。” 那是一个在十八岁年纪过分真实的答案,就像季童对沈含烟,也有很多她说不清道不明、只能归纳为“不知道”的东西。 季童吓了一跳—— 为什么在说起“喜欢”这件事的时候,她的直接反应是沈含烟? 那些她心底一直回避的东西,那块曾经被涨潮的海水淹没、现在却光秃秃立在那里的海石,越来越失去了藏匿的能力。 季童对陈宇说:“我不喜欢你。” 陈宇笑了下:“其实我知道,我就想告诉你一声,你桌上的那个苹果是我送的。” 季童:“你比我勇敢。” 陈宇又傻了:“啊?” 季童:“你等一下。”转身就往屋里跑。 不一会儿又跑出来了,手里拎着一个深咖色的袋子:“你爱吃巧克力么?” 陈宇愣愣的:“还可以吧。” 季童把手里的袋子往陈宇面前一递:“这给你,不是我买的,是我爸买给我我不想要的,不是说吃黑巧对身体好么?送你。” 一副这是“你比我勇敢”的鼓励奖的表情。 “哦对了。”季童说:“有一盒被我刚刚吃了一块,那盒你自己吃吧,要是想送人就送另一盒。你不介意吧?” 陈宇:“……不介意。” 但重点不是这个啊喂。 季童把巧克力袋子塞到陈宇手里:“要是我像你这么勇敢,就好了。” ****** 沈含烟回到R大宿舍楼的时候,已经十一点过了。 她在走廊里慢慢走,身后突然追上来的一个人吓了她一跳:“想什么呢?” 沈含烟一看,是莫春丽。 莫春丽笑着说:“叫了你好几声都没听见。” “哦。”沈含烟说:“在想点事情。” “市里那化学项目推进的事吧?”莫春丽笑笑:“你今天下午不是去开会么?开到这么晚?怎么样啊?” 沈含烟:“这你都知道?” 莫春丽勾唇一笑:“R大有我不知道的事么?” 沈含烟:“嗯,那项目推进还算顺。” 莫春丽:“看你开会这么久就知道聊得很深啦,大学霸平安夜都不出去玩的,不像我,刚从酒吧回来。” 沈含烟:“别笑我了,谁不知道政法系年年一等奖学金都是你的?” 莫春丽笑。 最后她拍拍沈含烟的肩:“开这么久的会累了吧?快进宿舍休息吧,我回去换身衣服赶第二摊了。” 沈含烟心想,其实我并没有很累。 因为我并没有开那么久会。 事情要从下午说起。 下午沈含烟收包准备去另个城区开会时,师妹问她:“师姐,平安夜打算怎么过啊?” 另个研究生师姐笑着告诉她:“你沈师姐从来不过这些洋节,这你都不知道。” 沈含烟淡淡笑了下:“我先走了。” 师姐嘱咐她:“注意安全!” 沈含烟坐着地铁,一路摇摇晃晃到了开会的大楼,在一个商业比较繁华的地段,大学校园里略显缺失的圣诞氛围,这里倒是浓得不行。 以至于沈含烟开会的时候,脑子里居然掠过了麋鹿拖着的雪橇,上面坐的圣诞老人有张和善的笑脸。 有人叫了沈含烟一声:“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平安夜和男朋友怎么过?” 另有一人是骆嘉远的朋友,应该知道点骆嘉远和沈含烟的事:“人家哪有什么男朋友,而且人家学神从来不浪费时间过这些洋节,你不知道吗?” 那人笑:“是我肤浅了。” 沈含烟随便说了两句把这事对付过去。 项目的确推进很顺,组员借着碰头的机会聊了很深,散会是晚上九点多。 有人张罗着聚餐,沈含烟并不想去。 她钻进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个最朴素的三明治,看到收银台边的巧克力在打折。 店员笑着说:“平安夜快过去啦,巧克力没卖完就开始提前打折了,要带一块么?” 沈含烟犹豫一下。 最终纤长的手指捡了一块,推到她刚选的三明治边:“一起结吧。” 她拿着三明治和巧克力走出便利店,她吃饭很快,不一会儿,手里就只剩一块巧克力了。 她看了两眼,把巧克力放进大衣口袋,往地铁站走去。 平安夜的地铁依然挤挤攘攘,塞满了欢声笑语的人,新一站又有不少人上车,不停往沈含烟这边挤。 沈含烟护着大衣口袋往边上侧了侧。 然后她在心里问自己:【沈含烟,你在干嘛?】 其实她是一个从来不吃零食的人。 其实今天巧克力买的是某小兔子喜欢的牛奶口味。 无论她如何告诉自己是因为巧克力在打折。 无论她如何告诉自己买来是打算自己吃掉的。 可为什么地铁换乘的时候,脚步走向了R大相反的方向。 沈含烟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 脚下的路很熟,走过一块碎掉的地砖,又走过一块碎掉的地砖,短短一截路,很快就要到小兔子家的花园了。 她又在心里问自己:【沈含烟,你在干嘛?】 可心里的那个她倔强不回答,而双脚已经带着她,几乎走到了花园门口。 藏在墙角是因为,花园门口站着一对身影。 其中小小巧巧的是季童,而另一个身姿修长的少年,沈含烟去H中开家长会时对他有印象,长得很清秀,是季童她们班成绩最好的一个。 隔着这样的距离,沈含烟是听不清两个人在说些什么的。 月光洒在沈含烟身上,像雪一样冷。 洒在两个少年人身上也像雪,不过透着层纯白浪漫的光晕。 花园里的枯枝明年春天就要发芽,那是属于他们的一个生机勃勃的未来。 两人说了一会什么,小兔子就拔腿像屋里跑去。 不一会又跑出来了,手里拎了个深咖色的袋子。 沈含烟不认识那袋子,不过几个烫金的英文字母,在月光反射下隔这么远也能看清。 沈含烟摸出手机快速的查了一下。 哦是一款比利时巧克力。 价格是沈含烟刚买的巧克力的多少倍?三十倍。 路边的便利店和遥远的比利时,中间隔着多少千米的距离。 她起球的毛衣和季童洁白的裙子,中间又隔着多少光年的距离。 沈含烟转身就走,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摩挲着那块牛奶巧克力。 纸包装的表面上也有烫金,不过现在摸起来却粗糙得剌手。 沈含烟庆幸的想:还好自己没有贸然出现啊。 ****** 周四,英语课。 季童她们班英语老师有个很损的招,为了避免学生互相抄作文,她每次布置的作文题目都有好几个,有的难有的简单,学生们自己抽签选题目。 而且每人抽到的签上,还写了每个人要写的字数,长了短了都不行,彻底断了他们互相抄的路。 英文课代表搬着抽签箱过来的时候,季童叫丁央:“你帮我抽。” 丁央:“为什么?我手很臭的,你不是每次抽这个运气都很好吗?” 季童眨眨眼:“今天我不能消耗任何运气。” 今天我的运气,都要攒给一个人。 ****** 对其他高三生而言,这两天只是圣诞节后的普通两天。 对季童而言,这两天却是无比特殊的日子—— 她的沈含烟,在参加研究生初试。 她知道沈含烟有多重视这件事,为了备考研究生,把一直以来的打工都停了,除了偶尔参加比赛挣奖金,就是全力以赴备考。 她又想起她去龙云寺给沈含烟求的上上签。 换来沈含烟淡淡一句:“我不信这个。” 当时她气呼呼的说:“那你就扔了!” 这时却瘪着嘴泄气的想:当时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呢?干嘛要让沈含烟扔了呢? 就算沈含烟不信不带在身上,随便丢在宿舍的哪个角落也好嘛。 说不定多少还能起点作用呢? 想着又问丁央:“在你们家乡,有什么让人好运的办法么?” “你要干嘛?”丁央想了想:“我听我奶奶说过一个失传已久的密法,说是用牛羊的骨灰……” 季童:“呃打扰了当我没问。” 真是魔怔了。 ****** 邶城另一边的考场外。 沈含烟并没有来得很早而在考场边傻等,她不喜欢浪费时间,基本是准点来的。 没想到实验室的师妹拉着研究生师姐,等在考场外,一看见沈含烟就冲她挥手:“沈师姐!” 沈含烟走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师妹笑呵呵的:“我们来给你打气啊!骆师兄还问我们来不来,说我们如果来的话,连他那份加油一起传给你。” 师姐笑着拉了师妹一把:“你也别有什么压力,我们不是特意来的,是这小妮子说自己以后也要考研,先来见识下是什么阵仗。” 沈含烟点头:“嗯,谢谢。” 师妹问她:“师姐,你有没有穿紫内裤啊?” 沈含烟一愣。 师妹是那种讲笑话别人没笑自己先笑死的人:“因为——紫腚能赢啊!哈哈哈哈哈!” 师姐又笑着拍她一下:“沈师妹哪里需要了?人家凭实力就妥妥的没问题,不需要信这些,对吧?” 沈含烟点点头:“嗯。” 师姐:“时间不早了你快进去吧。” 沈含烟:“好。” 她往考场里面走,双手插进大衣兜里。 手指反复的轻轻摩挲。 她的确不迷信,这一点是她几年前就已经知道的。 只是为什么嘴上说着不信,今早收拾东西的时候,却还是顺手把这上上签揣进了兜里。 据说龙云寺是邶城最灵的寺庙。 她是信签?还是信人? 她自己也说不清。 ****** 季童下晚自习回家的时候,看到门口有两个陌生的男人。 季童很警惕的退了半步。 其实她家这片别墅区,很少有生人来,这两个陌生男人,人高马大的又一脸严肃,季童一时猜不清他们的来头。 季童在想她书包里的那把小刀,当时是为了刀柄精致买的,会不会太小? 然而那两个人只看了季童一眼,又瞥了眼季童家的房子,就走了。 季童松了口气进屋。 刚放下包,就接到莫春丽的电话:“小兔子,我在一个聚会上遇到沈含烟了,你要不要来?还挺好玩的。” 季童砰砰心跳了两下:“她在聚会?” 莫春丽:“嗯,你要来的话我把地址发你?” 上次偶遇一起喝咖啡的时候,莫春丽就记了季童电话也加了她微信。 季童:“好,你发我。” 她背上包就准备出门,又想起自己一身校服还没换。 匆匆跑上楼换了身衣服,又下楼来重新背上包。 这时大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那是很轻的两下,带着某种特定频率,好像什么人在特意发信号。 季童一下子停下脚步,想起刚才门口的那两个陌生男人。 她往厨房里望了望,盘算着有几把菜刀。 门外却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好像刚才的两声敲门只是季童的错觉。 季童却没放松警惕,一时间站着没动。 这时,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还是和刚才一样,轻轻的,带着某种特定频率。 季童心想无论是谁,今晚这人是不会放过她了。 她大着胆子走到门边,透过猫眼望了一眼。 门外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季童心想,这样对峙下去的话,今晚她无论如何都出不了这个门了。 她又大着胆子把安全扣扣好,把门拉开了一条缝。 这时一只男人的手,极快速的在那条缝边晃了下又缩了回去,无影手似的。 季童放下心来。 那只手上的腕表她很熟,那是她爸的秘书邓凯。 季童打开安全扣走出去,假装在花园里散步的样子,绕到邓凯身边。 邓凯对她们家格局很熟,所站的位置,正是门前摄像头拍不到的隐蔽角落,季童猜测这背后的原因,和邓凯没给她打电话的原因一样。 邓凯压低声音问:“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人找你?” 季童摇头。 邓凯声音压得更低:“那你有没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人?” 季童:“今天我下晚自习回家的时候,花园外有两个男人。” 邓凯警惕起来:“什么样的?” 季童大致描述了一下。 邓凯又问:“没什么其他特征了?你好好回忆下。” 季童又想了想:“没有了。” “好。”邓凯点点头:“还是和我上次交代的一样,无论什么人找你问你爸,你通通说你不知道。” 他匆匆就要走。 季童叫住他:“邓叔叔。” 邓凯回头。 季童:“我爸是出什么事了么?” 邓凯摆摆手:“这不是你小孩该操心的事,放心,你爸什么都搞得定。” 这是真的。 季唯民这人看起来儒雅,做起生意来却杀伐决断。 他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独自操盘白家这么大的企业,也有很多次季童听外人议论,说白家的大船要沉了。 可季唯民总能一次次化险为夷。 最后终于所有人都承认:季唯民做起生意来是很厉害的。 所以邓凯这样说了,季童也这样信了。 她回家背上双肩包,按原计划出门,一路都在想,沈含烟为什么会跑去参加聚会呢? 季童并不知道,如果她那时没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沈含烟身上的话,面对邓凯的提问,她会不会回忆得更仔细一些? 比如她会不会告诉邓凯,那两个男人的皮鞋底,感觉跟其他的都不一样? 比如邓凯会不会反应过来,那是公职人员才有的特殊的皮鞋? 那样的话,季唯民的人生会不会滑往完全不同的轨迹? 这一切的一切,季童都已经不可能知道了。 ****** 季童按照莫春丽发她的那个地址,来到了那个聚会。 她本来以为那是个很学术的聚会,没想到整个很商业,灯红酒绿的酒吧里,挤满了五光十色的年轻人。 季童费了很久的劲,才从人堆里把莫春丽挖了出来。 “你来了啊!”莫春丽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冲她喊:“等着,我带你去找沈含烟!” 她带着季童继续往里钻,季童看着身边挤满的那些潮男潮女,忽然想:沈含烟今晚也会像他们那么打扮么? 她的粗线毛衣,她的格纹裙,她的圆头皮鞋,她挂着粉色毛茸茸兔子的双肩包。 一切的一切,幼稚的可笑的,都显得跟这里格格不入。 就算她过了十八岁又怎样。 沈含烟好像总有办法,在她和自己的世界间隔出一条线。 季童在幼稚的这一头,沈含烟在成熟的另一端。 这时莫春丽拍拍她的肩,凑到她耳边大声喊:“找到了!” 那时季童其实是先看到骆嘉远,才看到沈含烟的。 季童一愣:骆嘉远也在这里? 也许是骆嘉远平时的穿衣风格就偏成熟,虽然有些书卷气,但也没太显得和这环境格格不入。 一句话来说,比季童好得多。 然后季童就看到了站在骆嘉远身边的沈含烟。 没想到沈含烟和平时穿得一模一样,一点没刻意打扮过的痕迹,黑毛衣牛仔裤,衬衫领子从毛衣领口翻出来,黑长直发简单的束一个马尾。 那身打扮相较于这环境来说是过分朴素了,可沈含烟的那张脸那么招眼,谁管她穿什么? 她还没看到季童,一脸惯常的清冷。 莫春丽大声叫她:“沈含烟!” 沈含烟看过来了。 目光在接触到季童那张脸时明显一愣。 然后话都没跟骆嘉远说一句,直接朝她俩走过来。 “你到这来干嘛?” 话不是冲着莫春丽问的,是冲着季童问的。 季童被沈含烟那严肃的态度吓了吓,张张嘴,没说出话。 莫春丽笑着说:“我叫她来的,看到你妹惊不惊喜?” 沈含烟看着莫春丽问:“你是不是疯了?” 莫春丽一愣:“怎么了吗?” 她以为沈含烟会注意到自己的用词不适而态度缓和下来,没想到沈含烟一直严肃着:“你知不知道她几岁?这么晚你把她喊过来?” 莫春丽笑了:“真是家长了,这么担心啊?可季童都十八了成年了,马上高考一过上了大学,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了。”她攘攘季童的肩:“对吧?” 沈含烟又很严肃的看着季童问:“你跟谁都强调一遍自己的年龄吗?” 季童:“我……” 她想到自己突然这样跑来,沈含烟可能会生气。 可她把自己年龄告诉莫春丽又怎么了?那又不是什么秘密,沈含烟干嘛那么生气? 第47章 莫春丽笑笑:“沈含烟你真的太神经过敏了,你看看她。” 她轻轻把季童攘到沈含烟面前,季童瑟缩了一下。 只有季童自己心里知道,无论后来两人的位置关系如何对调,无论后来她从众人眼里的怪咖变成了怎样的受欢迎。 每当沈含烟的眼神这样直直射过来的时候,她还是会本能的瑟缩一下、闪躲一下。 在沈含烟面前,她永远不自信。 妈的,沈含烟。 莫春丽笑着问沈含烟:“季童脱了高中校服,看起来是不是已经像个大人了?” 季童埋着头。 沈含烟冷冷问她:“你是大人么?” 季童不说话。 莫春丽:“怎么不是了?你随便拉一个人过来,看她会不会还把季童当孩子看。只有你沈含烟,真的只有你还把她当孩子。” 季童的头越埋越低,她能感到沈含烟的视线在对她上下扫描。 她今天穿一件浅灰的毛衣配格纹裙,连裤袜加英伦小皮鞋,罩一件烟灰的牛角扣大衣。 她没什么自信的摸了摸刘海。 早知道有这么一出,她就该再穿成熟点过来了。 莫春丽又在一旁补充:“而且你也别太担心,季童上出租的时候,我就让她把车牌和司机信息都截图给我了,我盯着呢。” 沈含烟冷冷的声音传来:“是吗。” 季童低着头抬都不敢抬一下,虽然她也不知道沈含烟为什么越来越生气。 接着,一只纤白冰凉的手抓住了她手腕。 季童惊得一哆嗦,抬头就看到沈含烟冷冷一张脸:“不跟我走?” 季童飞快的看了莫春丽一眼。 “你看她干什么?”沈含烟冷冷的说:“问你跟不跟我走。” 她那么清丽的一张脸就怼在季童面前,直视着季童的眼睛。 季童呆呆的想,沈含烟的眼睛可真好看呐。 像豹的眼睛,经得起无限放大。里面藏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藏着季童说不出的过去和道不明的未来。 于是季童没出息的点点头:“要。” 沈含烟就直接攥着她手腕把她带出去了。 ****** 一出酒吧沈含烟就放开了季童的手,手腕上残留的淡淡冰凉感让季童又一阵愣神。 沈含烟站在路边只留给季童一个背影:“三分钟。” 季童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网约车开过来的时间。 沈含烟什么时候叫的网约车?手速真够快的,季童根本没发现。 她就站在沈含烟后一步的位置不说话。 沈含烟也没有跟她说话的意思。 身后酒吧铺天盖地的喧嚷音乐传来,蹦次哒次,摇摆的节奏。 季童忽然生起气来——什么嘛沈含烟? 她开口问:“你来这聚会干嘛?你不是不喜欢聚会吗?” 沈含烟还是只留给她一个背影,话都不说一句。 季童撇嘴。 她契而不舍的问:“是因为骆嘉远在吗?” 沈含烟还是不说话。 直到一辆车开过来,沈含烟低头对了一下车牌,转头叫季童:“上车。” 季童往后退了一步。 沈含烟皱了下眉,作为一个没什么耐心的人,直接过来拉季童手腕。 季童挣了一下:“你送我回家后还要回来是不是?” 沈含烟冷冷看着她,攥住她手腕的手越发用力。 季童猛一下甩开,大声说:“因为骆嘉远还没走是不是?” 沈含烟忍无可忍的说:“那你呢?” “莫春丽让你大半夜的来找她?你就真的来?” 季童一呆。 这时司机滴滴按了两声喇叭催促,沈含烟趁季童愣神的时候,直接拉着季童把她塞进了网约车。 ****** 冬天的车内永远罩着一层氤氲的白气,像一个温暖的蒸笼,季童和沈含烟变成了两个安静的包子。 季童悄悄看了一眼沈含烟。 这次沈含烟没有闭眼假寐,坐得端端正正的,一直扭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可玻璃车窗上的雾气那么厚,沈含烟在看什么呢? 季童小声说:“不是莫春丽。” 沈含烟没反应,季童也不知道她是没听清,还是听清了但根本不想搭理自己。 季童咬了咬舌头,用攒出的一点勇气放大了音量说:“我不是来找莫春丽的!我是来找你的!” 沈含烟还是没转头,不过淡淡说了句:“找我干什么。” 季童几乎觉得她这是一个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季童又生起气来了——你说我找你干什么? 她气鼓鼓看了一眼前座司机,觉得沈含烟肯定不愿意当着陌生人跟她吵架,就鼓着腮帮子当了一路河豚。 车可算是开到了季家。 这次季童根本没等沈含烟叫她,自顾自下车,一个人气鼓鼓的冲在前面。 季童一边冲,一边凝神听着身后的动静,沈含烟好像在她身后慢慢走着,拖开了一人的距离。 直到季童冲到门前,沈含烟停住了脚步,远远的看着季童的背影。 季童更气了!蹬蹬蹬三两步又冲回沈含烟面前:“你完成任务了是不是?!” 沈含烟淡淡看着她。 那样的眼神让季童近乎于暴躁了!沈含烟又不是真的AI!可为什么永远是她在沈含烟面前跳着脚生气,沈含烟永远恬淡而静逸? 她就不配沈含烟为她有情绪么? 季童几乎是蹦着喊:“你把我塞回这老房子,你完成任务了就可以去找骆嘉远了是不是!我以为你把研究生考试看得多重要!我连英文作文抽签都不敢抽!” 沈含烟微皱了下眉:“你说什么?”她显然没听懂。 季童继续喊:“英文作文抽签选题目!有难的有简单的!我自己都不敢抽让丁央帮我抽!就想把所有的运气都攒给你!没想到你一点都不重视研究生考试!你还跑去找骆嘉远喝酒和玩!” 沈含烟默默看了季童一会儿。 然后她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喝酒了?” 季童不蹦了,呼哧呼哧喘着气。 沈含烟反驳的这是什么呀!喝没喝酒是重点吗?! 当季童又要蹦起来的时候,沈含烟说:“我不是去找骆师兄的。” “今晚这聚会,是张愚教授的局,他参与了一款新型面料的化学研究部分,面料很快就要申请专利投入使用了,今晚是针对未来客户群的体验局。” “我要考张愚教授的研究生这你知道,骆师兄本来就是张愚教授的研究生,现在准备考博,这你也知道。” “所以我在,他也在,这很正常。” 季童呆呆的看着她:“沈含烟,你说了好多话。” 沈含烟竟然叹了口气:“所以,你满意了吗?”她叫季童:“回去睡觉。” 她转身想走,季童在身后小声叫她:“沈含烟。” 沈含烟回头。 季童:“你是还要回刚才那聚会么?” 沈含烟:“不回了,我回宿舍睡觉了。” “那……”季童犹豫了一下:“你今晚可不可以就在家里睡?” 沈含烟看了下季童身后矗立的三层老宅。 家?谁的家? 沈含烟在R大宿舍住了段时间后再来看季宅,才发现这房子有着怎样的气魄。 五平米宿舍和三层楼别墅,永远滴满水的公共盥洗室和有着白瓷浴缸的浴室,晾在宿舍乱糟糟的袜子内裤和开满蔷薇的花园。 所有沈含烟拼了命去够的东西,季童生来唾手可得。 她甚至没有任何意义来监督季童的学习,季童不需要。 两人从人生起点,就奔向了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沈含烟淡淡的说:“不了,我还是回宿舍。” 季童说:“可我害怕。” 她眨着眼睛看着沈含烟:“今晚我在花园门口看到两个陌生男人,我害怕。” 老实说沈含烟一点没看出季童害怕。 而且这片别墅区的治安很好。 沈含烟下意识的说:“不了,我从宿舍去考场比较方便。” 她发现自己回避的理由变了。 之前她回避,脑子里想的是生日夜季童喂到她嘴里的一颗糖。 现在她回避,脑子里想的是平安夜季童递到陈宇手里的一个巧克力袋子。 至于沈含烟自己在便利店买的那块牛奶巧克力,至今还在宿舍蒙灰,也不知为什么没丢掉。 很便宜的。 打过折的。 沈含烟觉得这很可怕,她也不敢再往深想下去。 打出研究生考试这个幌子,小兔子终于没再缠了,蔫蔫的说:“好吧。” 沈含烟几乎是转身就走。 在逃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 第二天一早,沈含烟按时抵达考场。 “沈含烟。”有个女生笑着跟她打招呼:“我是B大化学系的,我们参加过同一个竞赛,记得吗?” 沈含烟点点头:“你好。” 女生笑道:“我昨天跟你在同一个考场,我还以为你会提前交卷呢,没想到你还是打铃了才交。” 沈含烟是众所周知的大学霸。 沈含烟解释:“我不想出任何岔子,多检查两遍。” 女生笑着点头:“当然,张愚教授是你唯一的目标嘛,你连R大保送都放弃了。” 备考铃打响,两人没有再聊,一同向着考场走去。 沈含烟心想,等今天过去,她的人生是不是就会彻底改写? 她没想到的是,被今天改写人生命运的人,并非是她。 ****** 上午的考试,沈含烟仍是等打完铃才从考场出来。 就像她刚才所说的,考张愚教授的研究生这件事,她想万无一失。 她的人生没有行差踏错的资本。 中午的时候,考生一起涌去食堂吃饭,沈含烟又碰到了早上那个女生。 她端着餐盘笑问沈含烟:“一起坐?” 沈含烟点点头。 吃饭的时候,旁边一桌手机党,边吃边刷个不停。 沈含烟听到他们在说:“这要是真的,也算邶城大案了吧?” “嗨,假不了,你看那个号的爆料什么时候错过。” “之前生意做那么大突然倒台……” “嗨!” 沈含烟回过神,才发现是刚才那女生在跟她打招呼。 女生笑着说:“我发现你习惯真的很好哎,吃饭也不讲话也不刷手机。” 沈含烟:“习惯了。” 女生点头:“也是,手机那么多碎片化信息分散精力,下午还有一门要考呢,我今天也向你学习不刷手机咯。” 吃完饭休息了一会儿,沈含烟准时走进考场。 这就是最后一门了。 前三门按沈含烟对自己的评估,应该没什么很大问题,但她也懂“行百里者半九十”这个道理,越到最后的时候,越不能放松警惕。 卷子发下来了。 这时沈含烟发现了一件事——她心里的那种不安还在。 中午时那种不安就出现了,她本以为是因为对最后一门考试的紧张。 毕竟,这是她改写人生的一次机会,甚至某种程度上,被她看作唯一的机会。 她调节心态的能力一直挺强的,而且她中午吃了很多扎实的菜。 无论是噎死人的土豆,还是干死人的芋头,都没能把几乎涌到嗓子眼的那股不安压下去。 沈含烟告诉自己:没关系,等卷子发下来,等她开始胸有成竹的答题了,就没问题了。 可此时她惊异的发现,卷子上的题她都会,和她自己预想的一样有把握,可心里的那股不安,还在。 沈含烟顺着卷子答了下去。 老实说考试对她来说很简单,以至于她还有余力思考,她的这种不安从何而来。 脑子里冒出的是一段不相关的对话。 中午吃饭时邻桌的那段对话—— “这要是真的,也算邶城大案了吧?” “之前生意做那么大突然倒台……” 沈含烟眼前浮出小兔子的一张脸,发现自己的心砰砰跳着,背后几乎冷汗涔涔。 她从不相信心灵感应这回事。 正如她不信神佛。 可不信神佛的她,此时口袋里正揣着小兔子给她求来的上上签。 沈含烟一下子站了起来。 监考老师都被她吓了一跳:“同学你干嘛?遵守考场纪律。” 沈含烟:“我要交卷。” 老师:“不行,半个小时后才能交卷。” 沈含烟只好又坐下了。 她不断看着腕表,半小时一到,立刻走上讲台交卷。 老师看了一下她名字:“你是沈含烟?”然后笑着问她:“这么有把握?” 看来这老师也听过沈含烟,知道她学习挺牛。 沈含烟已经在往外跑了,急匆匆的。 其实老师很快就会发现,沈含烟这么快交卷,跟她是不是学霸没关系。 今年研究生考试最后一门挺难的。 沈含烟题都没答完,就这样匆匆交卷跑了出来。 跑出校园的时候,沈含烟抬头看了眼天边的太阳。 冬天的太阳就是这样,看似挂在天边,却一点温度都没有,照着一层毛茸茸的雾,看上去不像太阳,倒像个染了色的月亮。 沈含烟遍体生寒。 她在心里评估了下应该打车还是坐地铁,还是觉得按邶城的交通情况,坐地铁更快。 她冲向地铁站。 一直到挤进了地铁车厢,人多到肩膀抵着肩膀、脚抵着脚,沈含烟被挤得一动也不能动弹,一颗心却砰砰跳得更快。 她拉着吊环,在心里问那个她问过自己好几次的问题:【你在干嘛,沈含烟?】 为了心里某种简直可笑的感应,研究生考试的最后一门提前交卷? 沈含烟问自己:如果中午邻桌讨论的新闻跟季家毫无关系呢? 如果季童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正在学校上课呢? 沈含烟发现自己觉得这样很好。 她愿意用自己放弃最后一门考试的代价,来换这个天地间最可贵的词语——“虚惊一场”。 但她在地铁上断断续续给季童打了三个电话,都没人接。 到这时她心里其实已经不敢抱什么乐观期望了。 人很多时候就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她出了地铁站,就开始匆匆往季家跑。 其实她这段时间没什么奔跑运,好像总在扭脚和摔倒,就连骆嘉远都总在提醒她:慢慢走,不要跑。 可她现在跑得飞快,横冲直撞的,路上行人看到她这样疯跑,都纷纷给她让路。 起球的黑色大衣扬起来,像翅膀,还是一片阴霾。 路人在问:“这姑娘是家里出什么事了么?” 这时沈含烟脑子里是一个场景——季童奔跑在她生日的那个雪夜,栗色的长发像鸟的翅膀一样扬起。 那时的季童不再是一只雏鸟,而能振翅高飞。 沈含烟无比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季童那样奔跑的一幕,因为那时她正捏着一把塑料刀、坐在季家对着季唯民订来的一个蛋糕。 但季童那样奔跑的一幕,却这样清晰的出现在她脑子里,甚至季童飞扬的发丝、扬起的衣角都经过锐化,清晰到一如她亲眼所见。 沈含烟快跑到季家花园了。 这时她撞见了一个人,竟然是骆嘉远。 骆嘉远看见她惊讶极了:“沈师妹?你已经考完了?” 沈含烟气喘吁吁:“你怎么在这?” 骆嘉远:“我本来想着你在考试,我先过来帮你看一眼……” 沈含烟心里“咯噔”一下。 骆嘉远这句听似什么都没说的话,侧面印证了沈含烟所有不好的猜想。 沈含烟没功夫跟骆嘉远说什么,继续往季家门口跑。 她很难说是先看到花园门口那个蜷成一团的小小身影,还是先看到大门上那两道刺眼的白色封条。 沈含烟跑过去。 那是沈含烟人生第一次生出这么心疼的感觉。 她以前经历过愤怒、悲伤、无奈,可心里像有一根生锈的铁钢丝穿过、血肉模糊的窟窿里涌着一阵阵铁锈味的感觉,于她而言,是第一次。 眼前一个小小身影蜷着,像一只还不会飞的雏鸟,可身后已经失去了庇护她的巢穴。 季童在发抖。 沈含烟几乎是小心翼翼的蹲了下去:“季童。” 季童埋在臂弯里的头微微动了一下。 她的声音隔着臂弯,小小的很模糊:“沈含烟?” 好像很担心刚才听到沈含烟叫她,都是她自己的幻觉,如果她一抬头,就会发现那一点点美好的幻觉,都被冰凉的现实击得粉碎。 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旦火柴燃尽,就什么都没了。 宁愿留在那一根根火柴燃出的幻觉里。 沈含烟心里的铁锈味更浓了,她伸了伸手,却几乎不知该如何触碰季童,现在的季童好像一个满是裂纹的瓷娃娃,她稍一用力,就会粉碎一地。 沈含烟只好说:“是我,我来了。” 季童这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 她不知道一个人在花园前的台阶上坐了多久了,在冬日的没有任何温度的阳光下,整个人抖个不停。 栗色的长发乱着,柔软的刘海也被手臂压变了形,她小心到瑟缩的飞快往沈含烟的方向望了一眼,玻璃一样的眼珠也和今天的太阳一样没温度,却在看到沈含烟的刹那暖了暖。 可一瞬又冷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愤恨的警惕。 像蜗牛缩回自己的壳一般,飞快又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沈含烟的背后,刚才季童目光所及的地方,站着骆嘉远。 沈含烟站起来走到骆嘉远面前:“骆师兄,谢谢你今天过来,就麻烦你先回去了。” “你……”骆嘉远压低声音:“你一个人搞得定吗?” 青春期的少女看起来情绪完全失控。 沈含烟:“放心。” 无论我可不可以。 我都会一直在这里。 骆嘉远点点头:“好,我先走了,你们俩都注意安全,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沈含烟:“谢谢。” 骆嘉远走后,沈含烟重新走回季童身边,蹲到她面前。 她说:“不是我叫骆嘉远来的,我是在路口碰到他的,他以为我还在考试,所以过来看看你。” 季童头还埋在臂弯里。 沈含烟说:“我不喜欢骆嘉远。” 季童的头微微动了动,还埋在臂弯里不肯动。 这时警车呼啸着开过来,季童小小的身子又开始抖个不停。 沈含烟站起来,走到路边跟公职人员交涉着些什么。 季童耳朵边都是嗡嗡声,根本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 阳光好冷,越来越冷。 过了一会儿,沈含烟回来了,对季童解释:“是这样,因为你身份证上改过生日,所以在法律系统里你还没成年,现在季总被关押了,你家房子也被扣了,你除了中风的外婆又没任何亲属了,如果你愿意,她们可以找一个家庭让你暂住,那家人也可以看护你直到你成年。” 季童头埋在臂弯里。 眼球被手臂压迫得太久,一片漆黑的视野里,生出一点一点金黄的小点,连起来好像一片星空。 季童不想睁眼,她想溺死在这样一片星空里,不想去面对过分残酷的现实。 她又开始发抖了。 可沈含烟淡然而坚定的声音传来:“可我跟她们说,你不去。” “我跟她们说,你有我。” 第48章 季童一下子抬起头,呆呆看着沈含烟。 沈含烟说:“我跟她们说,我妈和季总是恋人关系,虽然还没扯证,但我很快就是你姐了,我负责看护你,直到你成年。你知道这种社会福利系统,其实负担是很重的,我们帮她们减轻负担,手续不会很难办。” 季童还是呆呆看着沈含烟。 她小声说:“其实你不是我姐。” 准确的说,季唯民从跟奚玉交往的后期就开始乱搞了,比如那个送酒的女人,又比如那个在酒局上轻笑的女人。 季唯民和奚玉曾一度很接近婚姻关系,但是到现在,季童已经不那么确定了。 沈含烟说:“不管我是什么。” 这句听上去没头没尾的话,像一句承诺。 她现在是希望沈含烟真的是她姐,永远不要抛下她?还是希望沈含烟不是她姐,仍然不要抛下她? 沈含烟看着她呆呆的表情,居然笑了一下。 然后张开双臂,敞开怀抱,对季童说:“过来。” 冬天的太阳多冷啊,可沈含烟的怀抱看上去那么温暖。 季童钻了进去。 季童的身姿看上去很小,可实际上她已经过了十八了,手长脚长,趴在沈含烟怀里并不像一个小团子。 如果从第三方视角看来,这一定更像两个成年女人的拥抱。 季童一度怀疑沈含烟会排斥这样的拥抱。 可沈含烟没有。 她紧紧抱着季童,手臂拥着季童的背,也让季童手臂紧紧拥着她的背,两人身体紧贴在一起,季童还能感觉到她身前起伏的美好形状。 她身上好闻的洗衣粉味,季童久违了,这时就飘散在鼻端。 像第二重拥抱,紧紧的环绕着季童。 沈含烟就那样紧紧的、一点缝隙都不留的抱着她,在她耳边说:“你有我,你别怕。” ****** 这天晚上,沈含烟跟宿管阿姨打了个招呼,带季童悄悄溜进了宿舍。 季童兔子一样打量着那间宿舍,放着四张高低床,唯一看上去有人在睡的右下那一张,应该就是沈含烟的。 其实直到这时,季童心里还是一片惊惶,楼上宿舍不知把一罐什么掉在地上,咚的一闷声,季童吓得浑身一抖。 沈含烟在旁边按了下她肩膀:“我帮你铺床,有干净床单。” 又问季童:“睡我上面这张床行么?” 季童摇头。 沈含烟笑了下:“那你自己选。” 季童小声:“我想跟你睡。” 她本以为沈含烟一定会拒绝的。 没想到沈含烟把拿在手上的干净床单又放回柜子去了。 “好吧。”沈含烟说。 这时宿舍有人敲门,季童马上到柜子旁边躲着。 沈含烟看了她一眼,走过去开门,只拉开了一条缝。 门外莫春丽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惊讶:“你在啊?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 沈含烟:“没注意手机。” 莫春丽压低声音:“季童她家不是出事了么?季童人呢?你没跟她在一起?” 沈含烟瞥了眼季童,季童缓缓摇头。 她可不想见莫春丽。 准确的说,现在除了沈含烟,她不想见任何人。 然后她听到沈含烟对着门外说:“我安排好了。” 莫春丽:“安排好了是什么意思?要是需要帮忙,我……”声音有一种真实的担心。 沈含烟淡而坚定的打断她:“春丽,我说我安排好了。” 她对着门外说:“季童有我,对吗?” 空气静止了一瞬。 莫春丽终于没再说什么了,只说:“要是需要帮忙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沈含烟:“好,谢谢。” 她关上了宿舍门。 季童从柜子旁边走出来。 沈含烟拿起塑料筐:“走吧,先带你去洗澡。” 季童小声问:“会不会碰到莫春丽啊?” 沈含烟:“她不会这么早,大家都不会这么早,浴室现在没什么人。” 季童小声的:“好。” 沈含烟拿着塑料筐往前走,感受着身后轻轻的拉力。 她低头笑了下。 季童在身后轻轻扯着她衣角。 那力度很轻,又很重,小心翼翼,又孤注一掷。 好像沈含烟是她绝无仅有的全世界。 现在从客观意义上来说,好像也真是这样。 沈含烟默默在心里说:季童,别怕。 ****** 因为今天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两人上床很早。 沈含烟本来仰躺着看着上铺的床,季童轻轻戳了戳她的胳膊:“沈含烟,你转过来。” 沈含烟就转过去和她面,她呼吸里清淡的香味交换着季童呼吸里甜甜的奶味。 季童洗完澡,整个冰冰凉的身子总算暖和起来了,奶白的皮肤在宿舍淡黄灯光下,看上去像是半透明,鼻尖和脸颊透出淡淡的粉。 她吸了吸鼻子,小声的叫:“沈含烟。” 沈含烟:“嗯。” 她伸手,把扫着季童鼻尖的一缕随发挽到耳后。 季童缩在被子里,一张小脸嘟嘟的,并没有抱她,但小小的脚伸过来勾着她的脚。 沈含烟就任她勾着,两人的脚一起在被子里变暖。 宿舍里的暖气热烘烘的,隔绝了窗外的夜风,应和着淡黄的顶灯,好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山洞。 和季童下午一个人坐在季家花园外的情景很不一样了。 那时她耳边是凛冽的风,咆哮着撕碎一个她懵懂望着的未来。 季童小声问:“季唯民公司的账务真有问题么?” 沈含烟:“现在还在调查。” 季童:“会坐牢么?” 沈含烟:“我不知道,季童。” 季童更加小声的:“不会被判死*xing吧?” 沈含烟伸手理了理她的刘海:“所有人都会想办法的。” 季童又吸了吸鼻子,看上去就有点呆。 沈含烟问:“你想哭么?” 季童认真想了想:“现在不想了。” 事实上从下午她赶回季家开始,一直到现在,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刚开始整个人是懵的,后来,沈含烟就来了。 她小声问:“我可以抱你么?” 沈含烟:“可以。” 季童缩进被子里,抱住沈含烟的纤腰,蜷成一个胎儿在母体子宫里的姿势。 那其实是一个很别扭的姿势,但沈含烟伸长手臂抱住了她,好像抱着一颗蛋。 季童把脸埋在沈含烟胸前。 沈含烟这个人,表面看起来那么冷,可她的胸膛干燥而温暖,并且柔软,像一片包容一切的土地,吸纳了所有季童未来得及流出的眼泪。 在这样一个季童以为无论如何睡不着的夜晚,她抱着沈含烟睡了过去。 ****** 第二天一早,沈含烟一动,季童就醒了。 沈含烟问她:“还睡么?” 季童摇摇头。 沈含烟:“那起床,去上学。” 季童一愣:“我不去上学。” 疯了吧。 那些她昨天从学校跑走时好奇打量的目光,现在还箭一样钉在她背上。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豪猪。 沈含烟坚持:“你必须去,你今天不去,以后的处境会更难办。” 季童被沈含烟从被子里拉出来,蔫头搭脑的坐着。 沈含烟把羽绒服给她披着,坐在床边问她:“你很在意别人说什么吗?” 季童摇头。 但是,一只苍蝇在你耳边嗡嗡嗡可以不在意,一百只苍蝇在你耳边嗡嗡嗡,是个人都会觉得烦啊。 一双冰凉的手捂住了她耳朵。 沈含烟明明从被子里钻出来也没多久,一双手也不知怎么凉得这么快,冰得季童一哆嗦。 沈含烟说:“如果你做不到不在意的话,就像这样什么都不要听。” 沈含烟捂她耳朵捂得特别紧,以至于声音都变得模模糊糊的,但季童呆呆看着沈含烟纤薄的嘴唇在她面前翕动,还是能知道沈含烟在说什么。 沈含烟说:“你甚至不用听我在说什么,但我是离你最近的人,你听不到我,也能看到我说什么,对吗?” 季童点点头,沈含烟还是死死捂住她双耳,随着她点头的频率。 沈含烟用嘴形说:“不要怕。” 季童看懂了。 沈含烟用嘴形说:“童童。” 季童怀疑了。 沈含烟刚才是真的叫了她童童么? 这时沈含烟放开她双耳,从床边站起来:“换衣服,去上学。” 季童呆呆的问:“沈含烟,你刚才说什么了?” 沈含烟瞥了她一眼:“自己想。” ****** 季童背着双肩包进教室的时候浑身别扭。 不出她所料,所有人表面干着自己的事,其实都在偷偷看她,伴着窃窃私语。 那些箭一样的目光扎在她身上,她又变成了一只豪猪。 丁央的目光是善意的,她小心翼翼看着季童问:“要不要吃糌粑?” 可那过分小心翼翼的目光,也成了让季童变豪猪的一根刺,扎得季童浑身又是一抖。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说:“不吃。” 她默默埋头坐在座位上,教室里那些偷看的议论的就肆无忌惮了。 季童一看过去,他们又立刻假装在做别的。 苍蝇一样,不对人构成实质伤害,你去赶它时它就飞走,你不赶时它又如影随形。 直到有人猛拍一下桌子:“吵死了!” 整个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 季童循声望去,秦菲坐在自己座位上瞪着全班:“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真当别人耳朵聋了听不见啊?做好你们自己的事行不行,别跟胡同口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一样天天把眼睛盯在别人身上!” 秦菲在班上本来就是那种谁都不敢惹的大姐头,她一拍桌子,好半天没人敢说话。 直到秦菲又一拍桌子:“你们都傻着干嘛啊!该干嘛啊干嘛啊!” 全班又静了三秒,这才该吃早饭的吃早饭,该补作业的补作业,吵吵嚷嚷一派虚假的热闹,总之没有人敢再看季童了。 下晚自习的时候,秦菲像往常一样收了包就往教室外冲,她还等着回去看女团今天新放出的一支舞呢! 她冲得太快,冲下楼梯的时候还一个人都没有,突然一团白色影子挡在她面前,吓得她一声鸡叫:“鬼啊!” 季童眨了两下眼。 秦菲拍着胸口:“我k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还穿个白色羽绒服想吓死谁啊!” 季童小小一张脸,在月光下和她的羽绒服一样白。 伸出来的手指也是细细的,白白的。 她小声叫秦菲:“伸手啊。” 秦菲十分犹豫的对着季童摊开手心,一脸警惕。 按她之前对季童那尿性,她十分怀疑季童会在她手心放一只蟑螂,如果季童敢拿的话。 所以当两个圆柱体被放到她手心的时候,她吓得一哆嗦,跟开恐怖盒似的拼命想那是什么。 等季童手撤开后她低头一看——居然是两颗大白兔。 季童小声说:“今天谢谢了。” 秦菲反而别扭起来:“咳,别谢早了,我还会继续欺负你的。” 季童:“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秦菲恶声恶气的:“看你不爽就想欺负你呗,不行嘛?” 季童:“我是说,为什么你可以欺负我,别人不行?” 要不是季童洞悉了秦菲对沈含烟的秘密,她几乎要怀疑秦菲是不是喜欢她了。 秦菲被她问愣了:“什么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被季童这么一提醒,她也在心里疯狂问自己:为什么啊为什么? 难道欺负人还欺负出占有欲来了? 她勾着肩上的包:“总之,以后我还会继续欺负你的。”说完就跑了。 季童看着她背影。 只不过这安静的一幕没持续多久,很快,就有各个教室的人不断涌过季童身边。 季童她家的事,在社会上也算大新闻了,更别提在学校这么一个封闭的小环境内。季童她们班人都被秦菲吼过了不敢说什么,可年纪其他班的人没有。 他们路过季童身边的时候,那种浑身刺痛的感觉又来了。 季童背着双肩包、埋着头匆匆往学校门口冲。 那些偷偷打量的眼神、那些听似窃窃其实大声的议论,都是扎在她背上的刺。 丁央不知什么时候在背后叫她:“季童!季童!” 季童没有回头。 一直冲到校门外,季童这么一路低着头横冲直撞,都没撞到任何人,可见她当真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所有人眼神都盯在她身上。 直到她在校门外撞到一个人身上。 哦妈的,这次季童差点把一直骂在心里的话骂出口:明明都在盯着我了,怎么还不知道躲开我?故意的吗? 可她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脏话音节吞了回去。 因为她鼻端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洗衣粉味,两只耳朵边一片冰凉。 她抬头就看到沈含烟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而那冰凉是沈含烟又像今早那样,伸手死死捂住了她两只耳朵。 这会儿耳边都是学生闹哄哄涌出校门的声音,沈含烟那样死死捂住她耳朵,她就真听不清沈含烟在说什么了,只能紧盯着沈含烟的薄唇翕动—— “你苦着一张脸干什么?” 是哭着?还是苦着?反正意思都差不多吧,季童觉得这句她听懂了。 “不是让你只看我一个人说话吗?” 嗯这句没什么难点,也听懂了。 “童童。” 季童恍然间睁大了双眼,沈含烟一张脸在月光下如巷口的堆雪。 那季童觉得她不想当兔子了,想当小狗,凶巴巴的守在巷口,不让任何人通过,直到冬去春来,堆雪在她眼前化为了盈盈的水。 那时的季童尚不知道,她这一通莫名其妙的联想意味着什么。 沈含烟的手撤开了,季童却还沉浸在她最后那句话里——到底是“童童”?还是“懂?” 沈含烟唇舌动得太快,以至于季童连那是一个音节还是两个音节都不十分确定。 沈含烟沉默的走在前面,她跟在沈含烟身后像条小尾巴:“沈含烟,你刚才说什么?” 沈含烟的答案与今早如出一辙:“自己想。” 季童撇撇嘴,又问:“我们今晚住哪?还是你宿舍?” 沈含烟简练的说:“回家。” 季童呆了呆:“不是被封了么?” “不是说季家。”沈含烟说:“是说我们俩的家。” ****** 沈含烟把季童带回了一间小房子。 客厅和餐厅模糊的融成一片,一个开放式厨房,还有一个小小的卧室和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加起来还没以前季家的厕所大。 季童看了看,又看了看。 沈含烟瞥她一眼:“嫌小?” 季童拼命摇头,笑着指着客厅茶几上的一块盖帘问:“那是你买的?” 沈含烟:“嗯。” 季童换了拖鞋就跑进去,对着茶几上的盖帘笑个不停:“沈含烟,我喜欢这房子。” 沈含烟也不知怎么一块超市十多块钱买的盖帘让她那么高兴。 她洗了手,脱了外套系上围裙,站到开放式厨房里:“过来。” 季童溜到她身边。 沈含烟:“我教你做饭。”季童这才看到,沈含烟手边的流理台上,放着几个透明的小塑料袋,里面装着蒜苗,豆腐,鸡蛋,和一块猪肉。 沈含烟今天真是办了不少事。 租了房子,做了打扫,还买了菜。 她边在水龙头下洗菜边问季童:“愿意学么?” 季童赶紧点头。 沈含烟忽然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季童乖了,从季唯民,到学校老师。 因为季童相较于同龄孩子,对自己所处的局势有种超乎寻常的准确判断。 比如上课她总是静静看漫画,从不扰乱课堂秩序。 比如无论她如何一个人孤零零待在曾经的大房子里,季唯民每次离开,她也没闹过缠过。 这会儿也是一样,季童好像很快明白了以后需要自己做饭的处境,很认真的站在水槽边,专心的看沈含烟怎么洗菜。 沈含烟把洗干净的蒜苗递给她:“我教你怎么择。” 季童很顺从的接过:“好。” 沈含烟说完以后,她就老老实实蹲在垃圾桶边开始择蒜苗。 沈含烟切着猪肉丝,看了那小小背影一眼:“明天我去买个小板凳。” 季童还是乖乖回答:“好。” 给灶点火,打开抽油烟机,沈含烟边做边给她讲解步骤:“锅里倒油烧热,放葱姜丝,然后放肉丝,加盐、糖、生抽。”她分别示范给季童看,精确到一勺的几分之几,丝毫没有中餐食谱里常见的“适量”、“少许”。 季童在心里嘀咕:真的是AI啊。 不过对她这个初学者很友好。 沈含烟继续:“肉丝炒到变色,大概是这样的颜色,再加蒜苗,炒到变软,就行了。” 她出锅装盘关火,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季童都看得愣了愣,觉得沈含烟这个变态对时间的珍惜简直深入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沈含烟:“会了么?” 季童小声:“眼睛会了,手会了没还不知道。” 沈含烟:“第一天把步骤记住就行,我教你下一道。” 今晚的菜很简单,蒜苗炒肉,滑蛋豆腐。 季童小口小口,吃得很安静。 沈含烟瞥她一眼。 季童:“喔我在想做菜的步骤。” 沈含烟:“吃得惯么?” 季童咧嘴一笑:“你做菜比阿姨好吃多了。” 吃完饭沈含烟收了碗碟:“过来,教你洗碗。” 季童:“洗碗我会啊。” 沈含烟:“教你怎么省水省时省洗洁精。” 季童愣了愣。 她这才意识到以前的自己在沈含烟眼里有多白痴,她怎么会天真到以为坐个地铁,就能挤进沈含烟所在的那个世界? 她红着脸站在一旁,可沈含烟洗碗洗得很淡定,扭头问她:“会了么?” 因为做了饭又洗了碗,时间匆匆忙忙,沈含烟平时很利落的马尾一缕碎发掉下来,垂在她脸边,让她冷冰冰的脸看起来似乎温柔了点。 季童点头:“会了。” 沈含烟观察得没错,她是一个十分会清楚认识到自己所处局势的人。 如果同龄人突遭这样重大的人生变故,一定还在震惊、彷徨或哀叹为什么倒霉的是自己,但她已经坦然的接受了这一切。 并充分认识到,沈含烟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给她打样,让她意识到就是从今天开始,她的人生彻底不一样了。 季童发现她内心深处的某一个角落,并不抗拒这样的改变: 第一,她和沈含烟住在一起了; 第二,季唯民从此以后,是不是就不是季总,而是季唯民了? ****** 洗完碗沈含烟简练的宣布:“从明天起不会这么晚吃晚饭了,我做好给你带去。另外,周日不上晚自习的那天你做晚饭。” 季童乖顺的点头:“好。” 沈含烟:“还有每天的早饭,也是你做。” 季童还是点头:“好。” 沈含烟忍无可忍的问了句:“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你做?” 季童咧嘴一笑:“因为我也可以照顾你啊,沈含烟。” 第49章 沈含烟一愣。 她显然没想到季童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我不需要你照顾。”沈含烟说:“但你要学会照顾你自己。” 季童呆呆看着沈含烟。 然后,在季唯民出事以后,沈含烟第一次看到季童红了眼眶。 不过季童没哭,只是那样带点倔的看着沈含烟,咬着唇,小巧的腮帮子微微鼓起来。 沈含烟垂眸看了一眼,小小的手也紧捏成拳,紧贴在校服的裤缝边。 沈含烟:“有什么话就说。” “可我……”季童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带着点哭腔,调整了下才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可我有你啊。” 沈含烟看了她一眼:“你以前也有季唯民。” 季童又愣了愣。 然后她才明白过来沈含烟是什么意思,垂头丧气的不说话了。 一只手凉凉的,温柔落在她头顶:“季童我是说,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遇到什么,一个很残酷的真相是,所有事发展到最后,只有你自己是最靠得住的。” 接着那只手把她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过,你现在有我。” 也许沈含烟深谙肢体接触能带给人最原始抚慰的道理,总之季童发现,沈含烟现在一点也不排斥跟她拥抱了。 她并不愿去想这些拥抱是否带有同情等意味。 她只是紧紧的拥抱沈含烟,正如沈含烟紧紧的拥抱她一样。她把头搁在沈含烟的肩头,听沈含烟问她:“想哭么?” 季童把头在沈含烟肩上蹭了两蹭:“不想。” 她是真的没有哭。 到现在为止,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 之后沈含烟安排两人先后去洗澡。 沈含烟这个AI恐怖到什么程度呢,她连季童的睡衣和小内裤都已经买好了,甚至包括冬天睡觉穿的家居袜,无一遗漏。 洗完澡的季童,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沈含烟。” “嗯?” “只有一个卧室,也只有一张床。” 哦不会吧,季童在心里说,她小小的脚趾在家居袜里像毛毛虫一样绞起来。 结果沈含烟说:“你睡卧室我睡客厅,客厅是沙发床,拉开就行。” 哦妈的,季童在心里骂,为什么现代社会有这么多便利的发明?! 她就没想到,更早以前也有行军折叠床啊呵呵。 总之她蔫头搭脑往卧室走去。 沈含烟在身后叫住她:“等一下。” 季童一下子回头:嗯?嗯嗯? 沈含烟说了句这两天以来最恐怖的话:“你今晚的作业做完了么?” 季童一下子惊恐的睁大双眼。 沈含烟淡淡的说:“从今晚开始,我每晚看着你写作业,我会教你短时间内提高分数的办法。” “你还想上B服么?想的话,就要自己考过文化课分数线了。” ****** 季童发现人生发生重大转折的时候,并不像很多人所想的,也不像电视剧里所演的那样惊涛拍岸、山崩地裂。 因为再重大的变故,也被那样掰开了揉碎了塞进每一天的日常,被讲台上老师一如既往的唠叨、课桌上可以论斤卖的卷子、还有厨房里她偶尔打碎的碗所湮没。 还好沈含烟没骂过她。 在她每天晚上做不出题的时候,沈含烟也不骂她,只是用那冷白纤长的手指点一点她的卷子,淡淡的说:“再做一次。” 哦妈的,季童在心里说,表面保持微笑。 沈含烟瞥她。 她冲沈含烟眨眨眼。 总之,她和沈含烟的日子就这样平顺的过了下去,但她的厌学情绪在某一次来大姨妈时达到了顶峰。 季童一般不痛经,但痛起来就要死要活,一定是秦菲下午给了她一个冰淇淋的缘故。 大冬天的给她冰淇淋干嘛?!还是牛奶味的! 回家以后沈含烟居然从她脸色就看出她痛经,她简直怀疑沈含烟那双眼有扫描功能。沈含烟:“一般痛还是很痛?” 季童有气无力:“很痛。” 然后沈含烟就祭出了痛经三件套——止疼药、热水袋和红糖水。 季童捂着暖水袋蔫头搭脑趴在桌子上,沈含烟在一旁看书。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药效上来,季童就没那么痛了,她继续趴着眼珠滴溜溜转,心想自己以前为什么听信谣言不敢吃药,白白忍痛了那么多年。 沈含烟就卡在这个十分精准的时间点上问:“好点了么?” 季童:“一点点。” 她本以为会等来一句“有力气了就去洗澡然后上床休息吧”。 结果沈含烟说:“有力气了就起来把卷子做了吧。” 季童一下子从桌上爬起来,她太震惊以至于连装柔弱都忘了:“你说什么沈含烟?” 沈含烟吐字清晰:“你听到我说什么了,没必要让我再重复一遍。” 季童小声说:“没人性。” 但沈含烟已经拿着她的包和卷子,迈着魔鬼的步伐向她逼近了。 而且今晚的卷子真他妈的难,季童觉得人生就是这样,一倒霉起来什么事都不顺,甚至她的笔都写着写着不出水了! 在她又一次被一道化学题难倒以后,忍无可忍的把笔一摔:“我想睡觉!” 沈含烟:“把笔捡起来。” 季童:“我肚子疼!” 沈含烟:“我说最后一次,把笔捡起来。” 季童撇着嘴把笔捡起来,蔫头搭脑的说:“我真的肚子疼。” “没到不能忍的程度。”沈含烟点点她卷子:“把这道题做了,我教你。” 季童:“为什么一定要今晚做?少学一个晚上又不会怎么样。” 沈含烟:“那你去睡吧。” 季童站起来。 沈含烟没理她,没什么表情的看着自己的书。 季童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回头悄悄瞟一眼沈含烟,沈含烟还在看自己的书,是真的不打算拦她。 季童理直气壮的想:我都已经过了十八了!为什么要看沈含烟的脸色呢? 她一边这样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一边同手同脚的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步、两步、三步。 然后她飞快的转身,兔子一样溜回桌边摊开自己的卷子,弱弱的叫了一声:“沈含烟。” 沈含烟没理她。 季童伸手,从桌下轻轻拽着沈含烟的衣角。 沈含烟还是没理她。 她又拽着沈含烟的衣角摇了两摇。 沈含烟抬起头:“如果你人生只能做一件事,你想做什么? 季童捂了一下嘴,因为她发现本能窜到嘴边的答案竟然是——“和你在一起”。 但沈含烟显然问的不是这个。 沈含烟:“你捂嘴干什么?” 季童小声:“怕你觉得我没出息。” 沈含烟:“不会。” 季童:“那,设计衣服。” 这的确是除了和沈含烟在一起以外,她人生唯一想做的一件事。 “好。”沈含烟点点头:“那我告诉你,人生是一个很热闹又很孤独的过程,你会被很多事分散注意力,有趣的朋友、好看的衣服、好玩的游戏,可有时你又会猝不及防的失去这些东西。” 季童呆了呆。 沈含烟这句话说得很深奥,结合季童自己处境的话,她应该觉得人生是个很悲凉的过程么? 但沈含烟说:“这些都不重要。” “你只要把你人生中最想要的牢牢抓在手里,拼了命抓住,无论怎样都不要放,那不管发生什么,你的人生都不会塌。” 季童懵懵的看着沈含烟。 沈含烟:“听懂了么?” 季童:“一半懂一半不懂。” “没关系。”沈含烟低头去看季童的卷子:“现在不懂也没关系,你记住就好。这道题,我教你一个很简单的公式。” 她从卷子上抬起头,看着季童的眼睛说:“既然你唯一想做的事是设计衣服,那就给我拼了命去考上B服,一个晚上都不要浪费。” ****** 时间过得很快,元旦之后就是春节。 春节前发生了一件事,就是沈含烟的亲妈奚玉从加国回来了。 从季唯民出事前她就已经去加国了,前前后后拖了一个多月,等到季唯民的案子进展一大半了,她才从加国回来。 沈含烟也不知道她是真有那么多事要忙,还是出去躲风头。 奚玉回来后约她见面,沈含烟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有天晚上在R大门口,季童把季唯民送来的两个蛋糕推开,很干脆利落的说:“我们不需要。” 可她不如季童有出息,她握着手机,站在实验室外的走廊吹着冬天的冷风,外面的树叶早已掉光只剩光秃秃的树枝,刺破看上去灰白寥落的天空。 大学校园里总是很静,静到手机里奚玉的呼吸清晰可闻。 沈含烟听到自己很没出息的问:“在哪见?地址发我。” ****** 沈含烟发现奚玉每次都约她在网红咖啡馆见,这实在是个很安全的选择。 公共场合,证人众多,对方就算有心缠上也很难施展。加上环境嘈杂,对话除了彼此双方听见,也很难钻入第三个人的耳朵。 沈含烟就坐在这样的网红咖啡店里,看着奚玉刚打完针的脸还有些浮肿,但无疑比同龄人年轻得多,带着一脸娇媚的笑,看上去像无数靠关系上位的女人。 可在沈含烟自己开始接触社会后,她就发现奚玉远不止于此。 奚玉喝了口咖啡,鲜红的口红印在杯沿上,笑着问了沈含烟一句:“你现在还和季童住在一起,你是不是傻了?” 沈含烟盯着杯沿上的口红印,忽然想,其他孩子小时候都有被妈亲吻的经历。 而她,一次都没有过。 奚玉的唇,温柔流连过很多的水杯、咖啡杯、红酒杯,从刚开始很便宜的几块钱,到后来很贵的成千上万块,唯有对自己的亲女儿,一次都没靠近过。 从某种意义上,沈含烟是不是还不如一个咖啡杯? 她说:“一开始是你让我住进季家的。” 奚玉挥挥手:“今时不同往日,要不是我对季唯民防了一手,我就被他的事牵连进去了。” 沈含烟:“你现在和季总是什么关系?” 奚玉看着她收敛起笑容:“含烟,你马上大学毕业,也算是个社会人了,说话要注意。我纠正你两点,第一,季唯民现在不是什么季总,第二,我和季唯民从来没有什么关系,这个法律是可以证明的。” 对,在此之前,奚玉一直想跟季唯民结婚,季唯民一直拖着,倒为奚玉省了现在的一些麻烦。 但沈含烟就是觉得,就算季唯民当时跟奚玉结婚了,奚玉也有万全的办法可以脱身。 比如现在,季唯民被关押,头发剪短,胡茬凌乱,而奚玉依然坐在网红咖啡馆里,脸除了打针没消肿外没任何不同,带着娇媚的笑意说,她和季唯民从来没有任何关系。 从沈含烟开始接触社会以后,她就发现了一些成功人士的共性,就是够狠。 看来情感和情绪,实在是多余的东西。 奚玉告诉她:“所以季唯民的女儿从来不是你的责任,你赶紧让她搬走。” 沈含烟:“你还记得季唯民女儿叫什么名字吗?” 奚玉:“季童啊,我刚不是说了么?” 沈含烟:“哪个tong?是瞳孔的瞳,还是童话的童?” 奚玉愣了愣。 可是这个答案,沈含烟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是童话的童,是小意达的花园开满花儿、是拇指姑娘睡进玫瑰花瓣当被子的核桃床、是坚定的锡兵历经艰险回到壁炉旁,是所有那些美好童话的童。 这就是她和奚玉不一样的地方。 沈含烟站起来准备走了,奚玉在身后叫住她:“防人之心不可无,哪怕对最亲近的人一样,如果我没防着季唯民,现在我就跟他一起进去了。” “这些话如果我不是你亲妈我不会告诉你,哪怕对方是个孩子也一样,我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含烟回头淡淡的说:“我学校还有事,先走了。” ****** 季童回家的时候,发现沈含烟站在阳台的窗前。 沈含烟租的这房子虽然小,但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离季童学校近,和以前季家老宅一样,离学校是走路就能到的距离。 所以季童每晚到家的时间很可控,今晚她呵着白气钻进屋子的时候,发现沈含烟如每晚一样,掐着她到家的时间给她热了一杯奶。 透明的玻璃杯放在桌上,奶白色的液体冒着氤氲的热气,看上去暖暖的。 沈含烟背对着她说:“把奶喝了。” 季童放下包,小口小口抿着热牛奶,一边问沈含烟:“你干嘛呢?” 沈含烟仍然望着窗外:“有点累,休息下。” 季童:“你喝奶了么?” 沈含烟:“嗯。” 牛奶喝到后来,就没刚开始那么烫了,季童一口气干完了最后小半杯,溜到沈含烟身后:“你在看什么呀?” 她伸手抱住沈含烟的腰。 沈含烟站着不动,任她抱着。季童觉得家里出事以后最大的一个改变就是,沈含烟再不排斥跟她的拥抱了。 她顺着沈含烟的眼神往外望去。 外面有灯,屋里也有灯,她不知道沈含烟在看什么,她就只能看到沈含烟的身影印在玻璃上,灯光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反效果,一是点亮了沈含烟的身影,二又把沈含烟的身影变得很模糊。 季童要用力看、用力看,才能看清沈含烟那些飞扬的发丝,包裹着沈含烟好看清秀的脸。 看到最后,她发现沈含烟的影子里有个她。 沈含烟淡淡的开口:“你在想什么?” 季童有点高兴,因为沈含烟很少主动对她提什么问题,好像一直都是她在对沈含烟好奇。 季童小声说:“我在想吃什么饺子。” 沈含烟扭头想看她一眼,显然没跟上她的跳跃性思维,但她藏在沈含烟背后,沈含烟没怎么看到她。 季童笑着把沈含烟抱得更紧了一点:“不是马上就要过年了吗?” 她说:“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沈含烟默默站着,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感受着腰际越来越紧的力度,对一只弱弱的小兔子来说,几乎是要用尽全力,才能有那样的力道吧。 她那么紧的抱着沈含烟,好像沈含烟就是她的全世界。 事实上,现在沈含烟也的确是她唯一仅有的了。 她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心押上,像一只从未受过伤、未知世事艰险的小动物。 奚玉的声音响在沈含烟的耳边:“防人之心不可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季童在她身后紧紧抱着她,用很小的声音说:“韭菜鸡蛋馅的好吃,香菇馅的也好吃。” 又说:“沈含烟你会包饺子吗?我包的饺子总露馅。” 又说:“沈含烟我们家里好暖和啊。” 柔软的小脸在沈含烟背上蹭了两蹭。 沈含烟开口:“香菇馅的吧。” 季童就贴在她背后小声的笑:“好啊我爱吃蘑菇,嘻嘻沈含烟你真好。” 沈含烟低头,就能看到两只粉白的小手箍在自己腰前。 沈含烟在心里对自己说:就这样吧。 ****** 一月下旬的一个周六,季童从一早起来就显得怪怪的。 吃早饭时居然能咬到自己的手指头,沈含烟问她:“你怎么了?” 季童摇头:“没怎么啊。” 手指上还带着两个深深的牙印,像兔牙。 季童去上学以后,沈含烟难得有半天不用去实验室,打算趁季童不在把家里收拾下。 打扫卧室,开窗通风,叠被子的时候,她发现小兔子的枕头下露出灰色一截。 沈含烟发现那是一条围巾,男士款。 如果只看到这里,沈含烟或许就不会管了。 她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季童为什么今天这么奇怪——季唯民作为一个曾经的成功人士,百度百科什么的倒是很好查,今天1月24日,是季唯民的生日。 季童对季唯民,既顺从,又别扭。 既亲近,又疏离。 别人或许理解不了这种心态,但沈含烟可以,因为她对奚玉就是这样。 正当她打算帮季童把这条不准备送出的围巾收起来时,她看到围巾的角落,有一个歪七扭八的图案。 甚至称为图案都不是很贴切,准确的说,那只是几道粉色的线拼成的一个几何图形。 小兔子笨笨拙拙缝上去的。 缝的就是一只小兔子。 沈含烟带着围巾去了一趟看守所,登记了信息,很久才传来季唯民的回复:愿意见她。 好像季唯民考虑了很久似的。 沈含烟坐在会面室等了一会儿,就看到季唯民穿着统一的制服走了进来。 不得不说短短一段时间,季唯民老了不少,准确的说是颓了不少,胡茬冒出来,脸凹进去,只剩以前那股儒雅的气质还在,比以前显得清矍了不少。 他垂头坐在沈含烟对面,跟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商人很不一样了。 沈含烟跟他打了个招呼:“季总。” 季唯民摇头:“我早不是什么季总了。” 沈含烟:“那,季先生。” 直到这时,季唯民第一次抬头看了沈含烟一眼。 沈含烟淡淡看着他。 季唯民开口:“我只是觉得,你叫我季先生的语气,和叫我季总的语气,怎么没什么区别。” 沈含烟:“本来就没什么区别。” 只是一个社会身份、一个头衔而已,甚至没有金钱来得实在。 沈含烟不知道的是,这样毫无波澜的语气,听在这段时间不知感受了多少次人走茶凉的季唯民耳里,有多可贵。 他看着沈含烟,一般人来看他的时候,他是不会这样看着的,因为对面或嘲讽或同情的眼神,总会令他不舒服。 可沈含烟没有,沈含烟的眸子如第一次见他时一样淡然清亮,还是穿着黑色毛衣和大衣,有一点起球,衬衫领子从毛衣领口翻出来,黑长直发没有经过任何烫染,简单在脑后束成一个马尾。 简简单单,干干净净,让季唯民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 那时他还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穷学生,远离这勾心斗角的商场,没有坑过人,也没有被人坑过。 他曾以为世界非黑即白,可路走到后来,他才发现世界是一片茫茫的灰,很多事到后来都说不清了。 沈含烟把一条灰色围巾递给他:“生日快乐,这是季童准备的。” 季唯民愣了下接过。 沈含烟提醒他:“注意角落。” 季唯民看到角落那莫名其妙的粉色几何图形,反应了下才看出那是只兔子,第一次真实的笑了下,眼眶又有点湿:“她有没有扎到手啊?” 沈含烟:“没有。” 她今早很仔细观察过小兔子的手指了。 季唯民:“含烟,谢谢。还有,你妈她……” 季唯民的案子还没盖棺定论,他一直跟律师有交流,能听到外界的消息,应该是知道奚玉回国了。 沈含烟没说什么,看着季唯民摇了下头。 季唯民心下了然,笑了下。 第50章 这时季唯民身后的看押人员说:“时间到了。” 沈含烟站起来,季唯民说:“季童就拜托你了,那孩子很胆小,一定吓坏了。” 沈含烟轻轻说:“你放心。” 季唯民问:“你以后还会来么?” 沈含烟想起季童那张小小的脸,在以为季唯民会去开家长会的那一次,主动跑到她书房,让她帮自己补化学。 沈含烟点点头:“会。” 季唯民笑笑:“那你下次来的时候,能帮我带本《老人与海》么?谢谢了。” ****** 这天季童下晚自习回来,先找借口回了趟卧室。 出来的时候脸色怪怪的,但也没说什么,走到桌边,小口小口抿着热牛奶。 沈含烟说:“我今天去看守所了。” 季童喝奶的动作顿了顿。 然后喉咙才再一次开始滚动,发出小兔子般咕噜咕噜的声音。 沈含烟又说:“我帮你把围巾给季总了。” 然后沈含烟发现,她再一次低估了季童。 季童并没有做出她这年纪的孩子那些常规反应,比如摔杯子,或者大吵大闹,喊出“我根本不想送你为什么自作主张?” 季童轻而易举接受了自己内心是想送的这一现实,也坦白承认了自己没勇气去看守所这一现实。 对沈含烟这个唯一能帮她把礼物送达的通道,她小声说:“谢谢。” 她把喝光的玻璃杯放在桌上,看着奶液在杯壁上挂出一个不知所以的抽象图形,一点一点往下滑。 沈含烟走过去摸了下她的头:“去洗完澡来做卷子吧。” ****** 时间过的很快,紧接着的一件大事是季童的艺考。 本来美术艺考的时间应该更早,但因某些客观原因,改了好几次期,七拖八拖延到了春节前。 季童倒是没赖床,很早就起来了,但一直坐在床上发呆,沈含烟到卧室来看她的时候,她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叫:“沈含烟,你过来。” 沈含烟走过去。 她就坐在床上拽着沈含烟的衣角,摇过来摆过去:“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卧室没开灯,窗帘也还拉着,在冬天的早晨显得暗暗的,季童栗色的长发披散着,一张小脸巴掌大,让她看起来像个娃娃。 沈含烟:“实在紧张就别去考了。” “那怎么可能?!”季童反而一下子从床上下来,踩在毛绒拖鞋鞋面的两只兔子上:“我都拼死拼活学到现在了!死都要考上B服!” “小孩子别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沈含烟淡淡的说:“拖鞋穿好。” 那双拖鞋是她给季童买的,跟季童在季家爱穿的那双拖鞋很像,也是毛茸茸的粉,每只鞋面上都缀着一个圆乎乎的兔子。 沈含烟拉开窗帘,季童“啊”一声:“今天居然下雪了?” 她走到沈含烟身边,看外面棕色的花坛灰色的楼都变成浅浅一片白。 沈含烟看着她头顶一个洁白的发旋:“下雪也可以不去考试。” 季童哼一声:“下刀子都要去考,地球爆炸都要去考,除非……” 她扭脸看着沈含烟笑,刚起床脸嘟嘟的有种奶里奶气的味道:“除非你有什么事,我就不去考,跑去守着你。” 然后她小小“啊”一声,赶紧“呸呸呸”,摸着窗边的木头。 沈含烟沉默一瞬。 然后叫季童:“既然要去,那换衣服吧。” 季童开始换衣服的时候,沈含烟自觉走到卧室外带上门。 季童却在里面喊了她一声:“沈含烟。” 沈含烟靠在门边:“嗯?” 季童:“你待会儿送不送我?” 沈含烟:“不送,又不是什么大事。” “哼。”季童一下子拉开门,边套羽绒服边轻轻瞪她:“不去正好,你去了我还紧张呢。” 沈含烟拿起提前做好装好的早饭递给她,最后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条围巾,系在她脖子上。 季童愣了愣:“这不是你的围巾吗?” 沈含烟没什么语气的说:“嗯,借你。” 季童一下子笑了。 沈含烟系完围巾就转身,季童笑着宝贝似的摸了摸那围巾,小声说:“这是我的幸运符。” 沈含烟:“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季童笑着扬扬手里的早饭:“我走啦。” 她的迷信主义言论,可不能被唯物主义的沈含烟听去。 她乘电梯下楼,又蹬蹬蹬跑过楼前的几级楼梯,带着沈含烟的烟灰色围巾在雪地里越跑越快。 像一只鸟,终于张开了一直藏匿的翅膀。 沈含烟在楼上望着她的背影。 刚才季童的那一番话,真让她一个化学系的学生,有些时候不得不相信命运的冥冥。 季童只知道沈含烟顺利过了研究生初试,她把这视作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因为她和所有人一样,知道沈含烟成绩很好。 季童不知道的是,沈含烟在研究生考试的最后一门,因为季唯民突然出了事,连卷子都没答完,就匆匆跑出考场,最后奔向了季童身边。 但沈含烟前几门考得太好了,最后初试她是擦边过的。 其实连沈含烟自己都说不清,那天她匆匆跑出考场,心里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可能放弃的是怎样一个未来。 ****** 因为今年美术艺考时间拖得很晚,还没等到出成绩的时候,就要过年了。 沈含烟遵守约定,在过年前去看了季唯民一趟,在签访客登记本的时候她吃了一惊:“这么多人?” 相较于前段时间一个访客都没有的空白,季唯民这段时间的访客密密麻麻。 今天值班的是看守所的老人,收回登记本的时候对沈含烟笑笑:“小姑娘你不知道,踩高捧低,人性使然。” 这段时间季唯民的案子迎来转机,他的律师团队很牛,查到违法的很可能不是季唯民,而是牵扯这桩生意的另一个公司法人。 还没最后定论,可人心已经又活络了起来。 沈含烟不知这次会见到一个怎样的季唯民,她坐在会面室里等。 季唯民进来的时候,看上去与上次没什么分别,剪短的头发,青色的胡茬,清矍的脸,看押人员暂时给他解开手铐时,钥匙和手铐碰撞发出叮当作响的声音。 不过这次季唯民冲她笑了一下。 沈含烟有点犹豫,不知季唯民是否还需要那本《老人与海》。 不过季唯民主动问她:“书带了么?” 沈含烟就把书递了过去。 季唯民翻书的时候又笑了下:“除了要给员工宣讲的那些成功学的书,我这双手已经好久没翻过真正的书了。” 曾几何时,他也是个手不释卷的少年。 卢梭伏尔泰,海明威茨维格,都曾是他的“座上宾”“梦中客”。 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和本来的那个自己渐行渐远了呢。 手指划过书页的真实感,带给季唯民一种久违的触动,他真心实意的对沈含烟说:“谢谢。” 沈含烟点点头。 季唯民:“今年过年,季童就拜托你了,要有饺子,还有,季童已经十八了,如果她想喝酒可以喝点红酒……” 沈含烟轻轻打断她:“季童喜欢喝奶。” 季唯民愣了愣。 沈含烟:“她不喜欢酸的红酒,也不喜欢苦的黑巧,她喜欢甜甜的奶,季先生,这次你要记住。” 季唯民反应了下才点头,应该是知道了沈含烟在说什么:“我知道了。” 季童那张小小的脸晃在眼前,促使沈含烟多问了一句:“这里过年有饺子么?” 季唯民笑着晃了晃手里的《老人与海》:“我有这个。” ****** 过年了,天空很应景的又下起了雪,不过不大,季童跑出去看了三次,才看到楼下路边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季童裹上围巾匆匆往外跑:“我下楼一趟。” 沈含烟擀好了饺子皮,和好了饺子馅,就走到阳台看季童在楼下干嘛。 季童在楼下堆雪人。 不过路边积雪太薄了,季童攒了好久,才堆了一个小小的,然后又攒了好久,堆了另一个小小的,在第一个的旁边。 季童明明在给自己双手哈气的,这时不知怎么突然抬了一下头。 沈含烟第一反应是本能想躲。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想让季童发现她的注目。 然而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季童已经看到她了,站起来笑着冲她挥挥手,然后指指自己脚边的两个雪人。 沈含烟也冲季童挥了挥手。 这时沈含烟口袋里的手机震了。 她摸出来一看,竟然是个座机号,前面的区号来自沈含烟老家。 会用这个号码打给她的只有一个人——她奶奶。 那是她奶奶所住医院的座机。 在过年这天打给她?沈含烟接起来:“喂?” 奶奶苍老的声音传来:“含烟。” 虽然苍老,但还好端端活在这世界上。这结果来自沈含烟跟奚玉的一次交易:她住进季家,替奚玉搞定季童、让季童支持奚玉和季唯民结婚,而奚玉出钱给她奶奶做手术,救她奶奶一条命。 而现在,不过半年,奚玉拿来跟她做交易的缘由就已不复存在了。 像一座平地而起的高楼,霎时间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而手机里那个苍老的声音叫她:“含烟。” 沈含烟心里动了动。 虽然从小她奶奶并没给过她任何温情,只用剩菜剩饭把她养大,她爸留下的所有钱都被拿去贴补了好赌的二叔,对她说的最多的话是:“别吃了女孩子吃那么多干嘛留给你二叔。” 但在爸爸早逝、妈妈缺位的所有成长岁月,她唯一仅有的,也就是这个从未对她和颜悦色的老人。 并且,今天过年。 沈含烟对着手机“嗯”了一声。 然后她奶奶苍老的声音继续传来:“你还有钱吗?你二叔他……” 沈含烟直接打断:“我没有钱。”想了想又补了句:“就算有钱,也不给。” 她直接把电话挂了。 她一张脸上淡淡的没表情,心里却想冷笑—— 她在期待什么呢? 无论对奚玉,还是对她奶奶,为什么总还抱着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觉得就连季童都比她做的好得多。 然而那时的沈含烟也不过二十二岁,无论艰涩的成长环境让她显得比同龄人成熟多少,她还是未能摆脱那年纪的眼界桎梏。 她并没能准确的看清,无论是她,还是季童,都是一类人。 她们的成长过程都太缺爱,以至于无论季唯民还是奚玉,都变成了一块腐败却肥美的饵,让她们欲罢不能,以至于始终吊在一条隐形的线上。 ****** 当沈含烟还站在窗边发呆的时候,小兔子一把推开了门:“沈含烟!你刚才是不是没看清?” 她笑着跑到沈含烟身边,把手机里刚拍的照片给沈含烟看。 两个雪人都小小的,但离近了看,还是能看出明显的身高差。 就像现实生活中的季童和沈含烟一样。 季童问:“你刚才是在接电话么?” 沈含烟:“嗯,推销电话。” 季童呆了呆:“大过年的也不休息么?推销什么” 沈含烟:“坦克大炮。” 季童又呆了呆:“不犯法么?” 沈含烟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洗手,包饺子去了。” ****** 两人午饭吃得晚,包饺子的时间就也晚,电视里春晚已经开始放了,平时她们家电视从来不开,其实这会儿开着也没人看,就充作一个背景音。 两人专心致志坐在餐桌边包饺子。 沈含烟发现季童一双学画画的手很巧,以前包饺子总露馅,是因为没人好好教她。 就像季童以前痛经的时候,家政阿姨一句“吃止疼药会上瘾”,也就打发过去了。 这会儿沈含烟放慢动作示范了一次,季童立刻就能包的有模有样了,一个个饺子摆在砧板上,像一个个小巧可爱的元宝。 唯一不足的是—— 沈含烟抬头看着她说:“你鼻尖沾上面粉了。” 季童:“哪里?” 她自己伸手擦了两擦,却把更多面粉擦到了鼻子上。 沈含烟笑了一下。 她用没沾面粉的手背,轻蹭过季童的鼻尖。 季童笑着躲开:“好痒。” 沈含烟:“再躲擦不到了。” 季童就坐好让她擦,也许真的很痒吧,季童一直咯咯笑个不停。 直到沈含烟说一声:“好了。”又站起来去把桌上摆的电磁炉按开,不一会儿,半烧开的水就开始咕嘟咕嘟冒泡。 季童用指甲把最后包好的一个饺子,掐出一个小小月牙,放在砧板上又看着那锅烧开的水。 外面冰天雪地,可至少她们的小家里是热的、暖的。 季童小声说:“沈含烟,谢谢你。” 沈含烟望了一眼自己丢在桌上的手机。 她奶奶那边从打了个要钱的电话被拒后,就再没下文了。而她亲妈奚玉,此时不知在哪个酒桌上觥筹交错。 沈含烟想起那些她独自在宿舍过的春节,一盏暗黄的台灯,半桌冰冷的公式。 而此时她面前有只小小软软的兔子,见她没反应,站起来贴在她背后,环抱住她的腰,还小心的手背向内不愿蹭脏她的毛衣。 她低头看着那双粉白的小手:“季童,也谢谢你。” 季童:“谢我什么?” 沈含烟:“谢你帮我包饺子。”她拍拍季童的手背:“来煮吧,煮熟就可以吃了。” ****** 等饺子咕嘟咕嘟浮上水面时,沈含烟已经调好了蘸料。 季童咬第一口的时候就呆了——她以前从不知道香菇馅的饺子能这么好吃!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沈含烟做不好的事吗? 她咬着饺子看着沈含烟。 沈含烟被她看得摸了摸脸:“沾东西了?” 季童摇摇头:“没。” 她只是在看沈含烟这个人,长得好,脑子好,学习好,家务好,处事好,简直堪称没有短板的“五边形战士”,就算沈含烟家境不太好,但沈含烟完全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在未来补齐。 上帝怎么会造出沈含烟这种人呢?这不科学啊。 这时不科学的沈含烟说:“我送你一个新年礼物。” 季童就笑了:“什么呀?” 沈含烟站起来,从自己包里抽出两张纸递给季童。 季童笑着接过一看:…… 她问沈含烟:“你是不是跟我有仇?” 沈含烟大过年的,送了她一套卷子。 沈含烟说:“这套卷子是我自己出的,上面每道题都代表了高考可能考的一种题型,你把这张卷子弄懂弄通,高考提高三十分不成问题,以后你每天晚上就可以少做套卷子?” “真的?”季童盯着手里那薄薄两张纸。 沈含烟到底是什么神人? 沈含烟叫她:“看过了就好了,先把饺子吃完。” 季童放下卷子拿起碗,还是一脸备受震惊的神情,像小兔子看见一个能撑死自己的蘑菇。 沈含烟看得有点好笑。 她问季童:“你送我的礼物呢?” 季童眨了眨眼。 沈含烟居然会找她要礼物?这很不沈含烟啊! 季童说:“没有。” 沈含烟:“哦,那算了。” 季童:“沈含烟,你把你碗里的饺子吃完嘛,我来洗碗。” 沈含烟:“吃不下了,放冰箱明天吃吧。” 季童急了:“那怎么行呢?哪有过年剩饺子的?那会……那会……” 沈含烟就等着看季童怎么编。 季童:“那会接下来一整年都吃剩菜!” 沈含烟心里:哦哟,吓死我了呢。 季童撇着嘴看着沈含烟:“不准笑。” 沈含烟就带着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把碗里的最后三个饺子吃了。 吃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她嚼得很慢,最后从嘴里缓缓吐出一枚硬币。 季童眼睛都睁大了:“哇,我在饺子里塞了个硬币!竟然被你吃到了!” 沈含烟笑看着她。 季童撇着嘴放下筷子:“哼,你早就知道了,一点都不好玩。” 因为沈含烟是个善于观察的人,她眼看着小兔子偷偷摸摸,在盛饺子的盘子里找了好久,找到一个带月牙标记的饺子,趁她起身去倒水的时候,悄悄放进了她碗里。 沈含烟笑着问:“你本来要说这硬币代表什么?我听听。” 季童嘟着嘴说:“神明偏爱,无灾无厄,想得到的都拥有,得不到的都释怀。” 沈含烟听得顿了顿。 季童小心翼翼观察着沈含烟的反应。 也许有点幼稚,也许有点文艺腔,可这是她所能想到最全面的祝福了。 她希望沈含烟享有所有的好,避开所有的难。 沈含烟叫她:“过来。” 季童往沈含烟面前凑了凑。 沈含烟冰凉纤薄的手,轻轻落在她头顶:“谢谢,这份祝福,我收下了。” ****** 高三的寒假很短,过完年后,不久就开学了。 接下来的半年,无论对沈含烟而言还是对季童而言,都是难得顺遂的半年,好像人生前半段所有的阴霾苦厄,都换来了这半年的收获—— 季童通过了B服的专业考试,而她的学习成绩在沈含烟指导下提高很快。沈含烟擦边过了研究生初试后,复试一骑绝尘,以第一名的成绩顺利考上了张愚教授的研究生。 接下来就是高考,季童问沈含烟:“高考真能改变一个人的未来么?” 沈含烟想了想:“改变一个人未来的机会有很多,高考是其中相对公平便捷的一个。” 说实话季童心里有点打鼓:“也就是说,我错失了高考,也还会有其他机会?” 沈含烟说:“有的,季童。” 季童就像吞了颗定心丸一样进了高考考场。 所有科目考完的那天下午,天边橘色的夕阳像一瓶打翻了的橙子汽水,季童走出考场时身心舒畅,路边有学生在疯了一样撕书:“啊啊啊啊再也不学啦!” 他妈赶紧来拦他:“万一要复读怎么办?” 喧哗吵嚷的人群中,端端正正、清清爽爽站着一个沈含烟。 烟灰色的T恤稍微有点起球,浅蓝色的牛仔裤配白球鞋,黑长直的头发在脑后束一个马尾。 而那一张清冷的脸上,藏着天边的月,海上的星。 很多人都在悄悄打量沈含烟。 这让季童心里冒出一丝丝的甜,因为沈含烟在等的人,是她。 季童笑着朝沈含烟跑过去。 之前沈含烟问她考完当天要不要跟同学出去玩,她说不要,她要沈含烟来接她。 沈含烟问为什么?季童笑着说:“因为你是学霸,我要沾一沾你的好运气。” 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而是高考,意味着一个人踏出了青涩的高中校园,即将迈入与社会更多连接的大学。 与十八岁生日相比,高考有着不遑多让的“成年”意味。 当季童又一次迈过象征“成年”的这条线时,她第一个想见到的人,是沈含烟。 第51章 当季童咧嘴笑着跑到沈含烟身边,沈含烟转身就走,季童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 沈含烟问:“想吃什么?” 季童:“吃什么都行吗?” 沈含烟:“可以。” 季童:“喝酒也行吗?” 沈含烟瞥了她一眼。 季童又咧嘴一笑:“我不是想喝酒,我就是举个例子。” 然后她扎扎实实想了一圈,火锅烤肉,炸鸡涮串,各种油腻的放纵的象征着“解放”意味的美食。 最后她走在一片高考散场的学生群中,走在一片像打翻汽水的橘色夕阳里,一脸惊异的说:“天哪沈含烟!我最想吃的居然是你做的菜!” 沈含烟应该也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你确定?” 季童猛点头。 沈含烟就带着季童回了家。 今晚的菜式是沈含烟安排的,脱离了教季童做饭的范围限制,沈含烟就可以做一些更复杂的菜,比如炒花甲、椒盐平菇和糖醋排骨。 季童坐在餐桌边,托腮看着沈含烟忙碌的背影。 沈含烟没回头,但显然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你可以打游戏。” 季童:“我不想打游戏,我就想让脑子放空一会儿。” 其实不是。 其实是她就想看着沈含烟的背影。 她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等她上大学以后,是不是就可以住校了? 等沈含烟把炒花甲端到餐桌上来的时候,季童愣愣的问:“沈含烟,这房子你会一直租下去么?” 沈含烟有点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怎么,你哪天回家时碰到房东说要涨价么?” 季童一下子笑了:“没有。” 是啊她问的这是什么傻问题。 这可是她和沈含烟的家。 当沈含烟把所有菜端上桌以后,解下围裙放在一边,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 季童惊了:“真有酒啊?” 又仔细一看:…… 哦是两罐奶啤。 好吧看在沈含烟酒量那么差的份上,季童笑着拉开一罐,对沈含烟举起:“干杯!” 沈含烟跟她轻轻碰了下:“祝你得偿所愿,心想事成。” 季童咕嘟咕嘟喝了好大一口。 奶啤真甜啊! 沈含烟剔着一颗花甲问:“上大学以后,想做什么呢?” 季童掰着粉白的手指头:“蹦迪、喝酒、通宵打游戏、夜不归宿……” 沈含烟瞥她一眼,把一块花甲肉塞进嘴里,嚼得慢条斯理。 季童嘻嘻一笑:“这些都不想!” 沈含烟反而笑了:“就没什么想做的吗?” 季童又喝了一大口奶啤,乳白色的酒液沾在她唇边那一层浅浅的绒毛上:“想谈恋爱。” 沈含烟筷子顿了顿,半垂眸子,季童那张脸仍能钻进她的视野,显得有些孩子气。 可那张孩子气的脸说:“想谈恋爱。” 这时季童的手机响了,季童咬着筷子去摸手机。 沈含烟轻声说:“别咬筷子。” 季童又把筷子拿出来捏在手里,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桌沿:“喂。” 沈含烟还想说什么,但季童一脸惊诧的叫出一个名字让她闭了嘴。 季童说:“陈宇。” 沈含烟脑子里一下闪出那个画面——清冷月光下,同样身姿纤长的少男少女相对而立,他的长鬓角和她的齐刘海,他的剑眉和她的星目,他微红的侧脸和她微皱的眉。 墙边是蔷薇的枯枝,只等来年春天,为他们绽放出一个灼灼其华的未来。 最后,少女把一个沈含烟根本没听过牌子的巧克力交到了少年手里。 沈含烟又想起自己在超市买的那块打折牛奶巧克力。 一直放在宿舍蒙了层厚厚的灰,可也一直没仍,被她从宿舍带到了现在租的房子里。 带来干嘛呢? 季童挂了电话,皱着眉对沈含烟说:“陈宇居然跑到我们家楼下来了,让我下去一趟。” 沈含烟淡淡的说:“那你去啊。” 季童收起手机:“嗯,那我下去了,等我。” 她轻巧的跑出门,像一只雏鸟。 沈含烟一个人在桌边坐了一会儿,把没吃完的剩菜端进厨房。 她本来该洗碗的,却不知怎么走到冰箱边拉开门,拿出两罐啤酒。 这两罐就是真正的酒了,度数还挺高。 沈含烟自己也是经历过高考的人,知道高考对一个高中生来说具有这样的“成年”意味,她特意去买了酒,不过在结账前的最后一刻,又拿了两罐近似于饮料的奶啤。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样的心思。 既想季童长大,又想季童永远是那个听她话的小孩子。 既在季童说“想谈恋爱”的时候心跳了一下,又在季童说“想谈恋爱”的时候失落了一下。 沈含烟拉开那两罐啤酒,直接一口气干了。 然后她应该回厨房洗碗的,可是为什么走到了窗边。 有晚霞的天,佐证明天是个大晴天,所以此刻也月光皎皎,地面上的一切都一览无余。 沈含烟一向淡定的双眼微微睁了睁。 因为她看到如青春一样纯白的月光下,少年把少女拥抱在怀里,而少女也回应了她拥抱。 纤细的身姿,像一个美好到一碰就会碎掉的影子。 沈含烟自己舍不得碰,可为什么别人碰了,那影子依然完好,并没有像沈含烟想象的那样,像一片漾开的涟漪一样碎开去。 沈含烟默默回到了厨房。 ****** 季童蹬蹬蹬跑出楼外的时候,顺利在不远处找到了陈宇:“你怎么来了?” 因为之前高三,学校总要填各种各样的登记表,陈宇作为收发这些的学委,总能看到季童的住址。 季童对陈宇知道她住址不奇怪,也不觉得陈宇有什么坏心思,她只是奇怪陈宇在高考完当天跑到她家楼下干嘛。 陈宇转过来冲她笑时她才发现:“你喝酒了?” 陈宇笑着点头:“同学聚餐,你没来。” 季童:“哦,我有事。” 陈宇挠了挠头:“你上次给我的巧克力,好苦啊。” “……”季童:“所以我才给你的嘛……” 那可是完全意义上的黑巧。 陈宇这种老干部做派的人,一看平时就不喝酒的,这会儿连站着都有些打晃,在月光下不停冲季童傻笑。 季童都替他累:“你来到底有什么事吗?”没事就赶紧回家休息吧。 陈宇说:“我要走了。” 季童有点诧异:“走去哪?” 陈宇:“出国,去国外读大学。” 季童:“之前没听说过呢,那你还参加高考?” 陈宇笑了下:“全班都知道啊,怎么就你没听过呢?”说到底,因为季童对他完全不在意而已。 陈宇心里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却还是忍不住在高考完这一天跑到了季童家楼下。 这个寄托了他高中时代全部想象的苍白的纤细的女孩。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懦弱的人,在季童一次又一次被欺负时他并没有勇敢站出来,相较于被欺负的矛头转向他,他可能更怕别人发现他喜欢季童。 为什么全年级最受欢迎的男生,会喜欢全年级最怪咖的少女。 一直到高中快要毕业,一直到两人快要脱离这个封闭的小圈子,他才发现自己以前的想法有多荒诞可笑—— 为什么要为了一些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人,去藏匿自己的感受? 所谓“人言可畏”这四个字,不过是因为自己把人言看得太重要了而已。 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在秦菲第一次欺负季童时,就勇敢站出来。 可人生不能重来,就像高考没有第二次答卷的机会。 他也知道自己不配得到季童的喜欢。 他笑着告诉季童:“我参加高考只是想体验一下,只是想对自己高中三年的学习有个交代,去国外上大学是一早就定好的。” 季童点点头:“哦。” 没有半分不舍的样子。 陈宇又笑了下,多半是笑那个没勇气有任何作为的自己。 陈宇说:“我们以后应该没有任何见面的机会了吧?能最后抱一下么?” 让我告别,让我悔恨,让我知道自己因懦弱而错失的到底是什么。 季童本想拒绝的,因为她觉得所谓告别拥抱显得无意义而多余。 不过。 月光淡淡的,小区里没什么人,少年站在她身前,一身酒气里有股刚长成男人的荷尔蒙味道。 季童想起了季唯民。 在季童很小的时候,季唯民给过她拥抱,不过随着她渐渐长大,季唯民也越来越忙,忙工作,忙应酬,忙女人。 季童错失那个她记忆中的拥抱,已经很久很久了。 说来可笑,季童生活里没什么接触男人的机会,从以前生病的妈妈、中风的外婆,到看护和家政阿姨,围绕她的全是女人。 在学校她也几乎不跟什么人说话,除了一直欺负她的秦菲和后来转来的丁央, 现在眼前的陈宇,好像是她世界里最能让她联想起季唯民的人。 季童也不知怎么张了张嘴:“好吧。” 陈宇轻轻走了过来。 当他拥抱季童的时候,那股男人荷尔蒙的味道就更浓,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高考结束,陈宇喷了他爸烟草味的古龙水,那味道就跟季唯民更相似。 季童想着季唯民,回应了这个拥抱。 陈宇放开她时眼睛有些红:“季童,再见。” 季童没有任何情感波折:“再见。” 陈宇最后说:“你给的那两盒巧克力,我会吃完的。” 季童点点头。 其实这对她没什么所谓。 ****** 季童上楼的时候,沈含烟在厨房里洗碗。 季童换了拖鞋走过去:“要帮忙么?” 沈含烟:“不用。” 季童还是走过去,脚上那双粉色塑料拖鞋也是沈含烟给她买的,鞋面上有两只立体白色的兔子,她一走,兔耳朵就晃啊晃,她很喜欢。 沈含烟挡开她:“真的不用。” 季童看着洗碗池里的碗,已经快被沈含烟洗完了,她说:“那我来热奶。” 走到流理台边的时候她无意瞥了眼垃圾桶:“怎么有块巧克力?” 沈含烟还在洗碗池边低着头:“嗯,刚才收拾时清出来的,过期了。” 季童啧了一下嘴:“好可惜,是我喜欢的牛奶巧克力。” 沈含烟这时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想吃?” 季童一边热奶,一边靠在流理台边冲她笑:“想吃啊。” 少女手长脚长,穿着夏装更显得身量纤纤,到这时离着一段距离看,又觉得她显得没那么小了。 沈含烟忽然想,如果到了现在,她在街上与陌生的季童擦肩而过,她还会觉得季童是个孩子么? 这时屋里又有手机震动的声音。 沈含烟:“你手机又响了。” 季童:“不是我的,是你的。” 沈含烟慢吞吞擦了手,慢吞吞走到桌边接起来:“喂?” 季童跟在她身后,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沈含烟,你后来又喝酒了吗?” 沈含烟只有在喝多了酒后,动作会变得这么慢。 她往垃圾桶里看了看,剩菜残羹之下,真有两个空掉的啤酒罐。 沈含烟在电话里说:“好,我马上下来。” 季童:“谁啊?” 沈含烟:“秦菲。” ****** 季童在屋里绕圈。 刚才沈含烟下楼的时候,她本想跟着一起下去的,但又觉得心思太过昭然若揭。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在屋里绕着圈走,那场景有些搞笑,她在想:秦菲今晚来找沈含烟干什么呢? 她又想起刚才陈宇的那个要求——抱一下好吗? 好个屁! 她刚接受陈宇的告别拥抱,是因为两人都知道他们之间不可能。 而秦菲有一个早已被季童洞悉的秘密——秦菲喜欢沈含烟。 季童再也按捺不住,拿着钥匙匆匆跑了下去。 她在楼下绕了一圈,竟没看到秦菲和沈含烟。 她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秦菲把她的沈含烟带走了? 终于又一次的,那个概念在她心里无比清晰了起来——“她的沈含烟”。 季童强忍住心跳给沈含烟打了个电话,沈含烟竟然没接。 季童开始漫无目的的跑了起来,栗色长发在夜风中飞扬,像一只鸟扬起翅膀。 她根本不知该去哪里找沈含烟,边跑边给秦菲打了个电话,秦菲竟然也没接。 季童越跑越快,她以前都不知道,她家楼下竟有这么多可以藏人的角落。 楼外的转角。 花丛的旁边。 茂密的树下。 有乘凉的人,推着婴儿车散步的人,买宵夜的人,可都没有她想见到的那个纤长身影。 就在这样一路狂奔的过程中,季童发现自己心里有个想法越来越清晰—— 那个想法曾像一块不见阳光的顽石,被白雪所掩没,被海浪所湮没,被漫天蔽日的青苔所爬过。 甚至连季童自己都想过,那个想法会不会在这样层层叠叠的掩盖下,被她遗忘在心底最深处。 变作青春期一场荒唐的梦,长大了,梦醒了,再回首说起的时候只剩一个淡然的笑。 可是,当她迈过了象征“成年”的第二条线,由秦菲的突然出现所激化,她亲手扒开了心里的雪,又捂化了结冻的雪,再拔开了密密麻麻的青苔。 她亲手让那块并不甘愿消失的顽石露了出来,端端正正的直视—— 那块顽石上有一行字。 清清楚楚的镌刻着:她喜欢沈含烟。 ****** 季童跑着跑着就撞到了一个人。 她脑子里想着事吓了一跳:“对不起!” 那人受到的惊吓显然比她还大:“季童?!” 季童眨了眨眼,反应了两秒:“丁央?你怎么在这?” 今晚怎么所有人都往她家楼下跑? 丁央黝黑的脸颊上泛着一抹红,在夜色中也能看清,昭显着山区少女独有的健康与活力,但今晚那抹红格外显眼,显然是在酒精的催化作用下。 季童:“你也喝酒了?” 高考最后一门交卷的铃声,好像拉开了一道铁笼的闸门,围困已久的小兽们冲出来,各自成群,进行着一场在心底发酵一年的狂欢。 丁央向她走近。 季童微微皱眉:“你不舒服?” 她根本没想到的是,丁央直接把她给抱住了。 季童都傻了:“你干嘛?” 丁央把脸埋在她肩头:“这么长时间你都没看出来吗?我喜欢你。” 季童:“你先放开。” 丁央是真喝多了:“我不。” 她赖在季童肩头:“季童你知不知道我家其实很有钱?我家有几层楼高的房子,还有很多很多的帐篷,你暑假去我家玩好不好?我家和邶城很不一样,有很多很多的海子,也就是湖,我们山上的阳光是没任何云层挡着的,金灿灿的照下来,那些海子就像透明反光的玻璃,像你的眼睛……” 丁央说:“我不想告诉任何人这一点,只想告诉你。” 季童发现她和全班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误区——因为一般来学校的山区学生家里都很穷,他们就想当然把这当成了H中的“贫困生资助计划”。 现在仔细想想,学校说的一直都是“优秀生资助计划”。 丁央说:“季童,你跟我回我家玩好不好?你会喜欢的。” 季童:“不好,你先放开我。” 可丁央的力气真大,不愧是山区长大的少女,季童根本挣不开。 这时一只冷白的手伸了过来。 季童在闻到那阵熟悉洗衣粉味道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来人是沈含烟了。 她发现沈含烟力气可真大,一把就把丁央扯开了,然后那动作才稍微放柔,拍了拍丁央的肩:“冷静点。” 丁央呆呆看着季童。 沈含烟揽住丁央的肩:“有什么话等明天清醒了再说,我先送你回家。” 季童马上说:“我也去。” ****** 沈含烟叫了辆网约车,自己站在路边等。 丁央是真喝多了,靠在后面一棵树上,半睡不睡的。 季童站在沈含烟身边:“你刚去哪了?” 沈含烟:“送秦菲出去打车。” 季童:“她也喝多了?” 沈含烟:“没有,但她是一个刚高考完的高中生。” 季童发现无论如何把自己划入成年人的领域,总有种种迹象表明,她还是被沈含烟远远甩开了一大截。 沈含烟显然比她考虑的多得多。 季童有些别扭起来:“秦菲找你干嘛?” 沈含烟很简练的说:“表白。” 季童呆呆看着沈含烟的侧脸。 季童学美术,所以深谙各种人体线条的黄金比例,沈含烟的脸某种程度跟古希腊的女神雕塑很像,饱满的额头挺立的鼻子秀气的下巴勾勒出近乎完美的侧影。 沈含烟的表情总是很冷,可那种冷意反而让她更多了一层味道。 季童是完全能理解所有人都会被沈含烟吸引的。 比如之前R大自习室的学妹,比如骆嘉远。 可在季童的世界里,他们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都是自动被滑归到沈含烟既有世界的人。 而秦菲的一次告白,无疑横冲直撞的冲破了那条既有界线。 秦菲是季童这个世界的人。 季童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为什么秦菲可以,我不行? 她下意识往后撤了半步。 夜晚好静,而她的心跳好大声,如果还站得那么近,沈含烟会不会听到。 沈含烟瞥了她一眼。 季童吸吸鼻子,正要说话,就听沈含烟有些冷淡的声音传来:“你放心,我不喜欢女生。” ****** 这时一辆车在夜色中滑到她们面前。 司机打开车窗看到沈含烟都惊艳了下:“美女,是你叫的车吗?” 沈含烟走到树边,把丁央扶上了车,然后转身叫季童:“上车。” 自己坐上了副驾。 司机一路都在跟沈含烟搭话,从全球经济形式聊到热播偶像剧,可无论是什么,沈含烟也只是淡淡“嗯”了两声。 季童在后座,看着沈含烟的头发从座椅靠背边露出一缕。 她发现心里有股气,像街边路过女孩手里的气球,手一放,简直能直接冲到天上去。 沈含烟是不是不知道,她这副高岭之花的样子,根本只会让人更想跟她说话? 丁央这时是真睡过去了,渐渐从靠背滑到季童肩头。 季童本能想躲,可总觉得沈含烟好像从后视镜里瞟了她一眼。 如果推开丁央,会不会让沈含烟觉得她太冷漠而不近人情? 季童觉得自己是个没什么感情的人,但她一直都披着层柔柔软软的兔子皮。 毕竟从沈含烟刚才送秦菲出去打车的举动来看,她们都不过十七八岁的孩子。 季童只好一脸别扭的让丁央靠着。 丁央根本说不清自己家住哪,还是季童打电话去问陈宇,陈宇说他帮忙查下。季童给陈宇打电话的时候,丁央好像也看了她一眼。 等终于把丁央送到了家,沈含烟和季童站在路边等车。 季童有两个问题憋了一路,第一个问题是:“沈含烟,你刚才为什么要喝酒?” 第52章 沈含烟整个人喝完酒后的反应真的很奇怪。 她酒量极差,但不吵不闹不多话,就是一切行为都变得慢吞吞的。 比如这会儿她慢慢看了季童一眼,很久才说:“因为家里有酒。” “家里有酒不奇怪,是你买的吧?是想和我一起喝的吧?”季童急了:“我是问你为什么一个人把酒全喝了?难道是怕我看到之后偷喝?” 又过了很久,沈含烟才说:“可能是的,你还小。” “我不小了。”季童转了个身站到沈含烟面前,变成背对马路:“沈含烟你总说我还小,可我早已经过了十八了,而且,也从高中毕业了。” 这时她们叫的车开了过来,因为绕了很久的路开过来时很急,一脚急刹停在路边,带起夜色中的一阵风。 季童的格纹裙角被扬起,连同她白衬衫的水手服领,夏夜里有风,吹着她额前整齐的刘海飘飘扬扬。沈含烟同住后不久就发现,季童熟练掌握了自己剪齐刘海的技能,这会儿她白皙的额头露出来。 灯光暧昧着昏黄,但也不是完全不刺眼,季童站在灯柱下微微眯眼,看着沈含烟,眼神一点不回避的。 这让她看上去脱离了兔子的形象,更像一只充满攻击性的猫。 沈含烟率先移开了眼神:“别那么看着我。” 季童伸手拉了一下沈含烟的手腕:“我还有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可能喜欢女生?” 这时司机滴滴按了两声喇叭,沈含烟找到借口一样拂开季童的手腕,自顾自的上了车。 季童跟上去坐在后座。 一路无话,窗外的灯光是什么颜色,她俩就是什么颜色。 暖黄的路灯拂过,像浪一样,先浸湿沈含烟放在膝上的手,然后是挺立的鼻尖,然后是毛茸茸的额角,直到利落束起的马尾。 然后拂到后座季童粉白色的膝盖上,浅灰色格纹的裙角上,直到她玻璃一样的眼珠,也变为了同一个颜色。 从暖黄的路灯到浅粉的霓虹,再到某家新潮KTV诡异的牛油果绿,所有的灯光都像海浪,而沈含烟和季童像漂浮在同一片海的两个人。 沈含烟没有拒绝那些灯光在她身上胡作非为,任由自己不断变幻着和季童相同的颜色,这让季童的心情好了一点。 直到两人下车,季童默默跟在沈含烟身后。 小区里有一盏路灯很怪,灯芯坏了一半,一半亮着明媚,一半暗着阴霾。 季童看了一眼那路灯,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那灯芯上走钢丝的人,她和沈含烟,要么掉进明媚那边,要么掉进阴霾那边。 如果季童真是只软弱的兔子,她就任由这件事一直拖下去了,直到命运如巧合般帮她们做出其中的某个选择。 可她不是。 于是她跟在沈含烟身后拉了下沈含烟的胳膊:“沈含烟等等。” 沈含烟所有的动作都如开了电影慢放,缓缓的停下脚步,季童不知她下一个动作是什么,但她等不及了,她直接绕到沈含烟面前抱住了她。 沈含烟好像很慢很慢的抖了一下。 因为两人同住以后,季童其实就很经常抱沈含烟了,但那都是充满小孩子撒娇意味的抱,她往往贴在沈含烟背上,伸手环住她的腰,脸贴在沈含烟的脊骨上蹭两蹭。 然后现在,这是一个霸道的充满攻击意味的抱,她张开双臂,把沈含烟整个人连同两只胳膊锁死在她的臂弯里。 她问:“你是不可能喜欢秦菲?还是不可能喜欢任何女生?” 她的脸贴在沈含烟肩头,耳畔一阵剧烈的心跳,她感受着沈含烟美好起伏的身体,根本分不清她听到的心跳,是沈含烟的还是她自己的。 她忽略了一点,就是无论她气势怎么足,但沈含烟力气比她大,而且喝了酒力气就更大。 沈含烟用力一挣,她就真的抱不住了。 季童忽然想不知沈含烟小时候有没有放过羊?她现在就像沈含烟面前的一只小羔羊,因为客观力量上的绝对劣势,只能任沈含烟宰割。 沈含烟要推开她了。 季童认命的闭上眼。 可是。 像蒲公英的种子轻柔被风吹向远方,像蜜蜂在给花园里最娇嫩的一朵花授蜜,像清晨初醒时睫毛尖的第一阵颤动。 沈含烟在用很大力气挣脱了季童的怀抱后,那么轻柔的,缓缓伸手抱住了季童。 季童呆呆的,感受着沈含烟的掌心贴在她背上。 到这时,她又是沈含烟怀里一只软软柔柔的小兔子了。 可是沈含烟说:“我不可能喜欢任何女生。” 季童近乎是呜咽了一声:“为什么?” 接着,沈含烟的手以同样轻柔的姿态落在了她后脑:“因为人生已经很难了,季童。” “人生,是很难很难的。” ****** 接着,季童开始了她高中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 她告诉沈含烟:“我想去打工。” 沈含烟:“去哪里?” 季童:“奶茶店。” 沈含烟:“会比你想象的难得多。” 季童:“你怎么知道?” 沈含烟:“因为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就在奶茶店打过工。” 季童咧嘴笑了:“我能吃苦啊。” 其实沈含烟的确觉得,季童比看上去能吃苦得多。 本来沈含烟很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开始管季童的学习,她应该对人生的艰险有更加客观而充分的认识,不应该高估季童有季唯民这个靠山后的顺遂程度。 说到底,人最后能靠的还是只有自己。 沈含烟后悔的点在于,从艺考后开始恶补文化课也不是完全来不及,但比高三伊始就开始学要累得多。 而小兔子看上去过分娇气柔弱。 令沈含烟没想到的是,季童除了那次痛经摔过一次笔,其他每天晚上都很听话,沈含烟让做多少题就做多少题。 到季童高考完,沈含烟已经完全不担心季童的文化课成绩,这其中固然有沈含烟逆天学习方法的功劳,但其中的过程季童不可谓不辛苦。 熬到后来,季童每天一双眼都红红的,真像只兔子。 但她一句抱怨都没有过,好像真把沈含烟的那句话听进了耳里——“人生中最想要的,要靠自己牢牢抓在手里。” 那么,季童最想上B服,沈含烟就让她上B服。 ****** 季童去奶茶店打工本来只想试试,但得知沈含烟在奶茶店打过工后,她就非去不可了。 第一天还没完,她就深深体会到了沈含烟说得没错。 备料切水果准备杯子贴标签打冰块冲奶茶洗工具,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季童作为一个刚刚十八岁腰很好的年轻人,站了大半天后,已经开始猛捶自己的后腰。 跟季童一起当班的也是个刚高考完的女生,巧的是也是H中的,不过季童天天在学校当隐形人,对她没什么印象。 因为她们是兼职,工资日结,好不容易熬过了兵荒马乱的第一天,店长来给她们结工资:“转你们微信了。” 季童低头看了眼手机,到账五十。 她盘算着拿这五十去给沈含烟买点什么好吃的。 气泡薯片玫瑰海盐饼干蜂蜜黄油面包干,哦不对这些都是她自己爱吃的,沈含烟从不吃零食,尤其是甜味零食。 那家里的垃圾桶里怎么会有过期巧克力呢?既然不吃为什么要买呢?季童到现在也没想通这一点。 总之不能买零食,要不去买半只烤鸭吧?季童也不知道这五十块钱够不够。 这时她旁边的女生说:“按时薪算下来不应该是七十二吗?为什么只有五十?” 其实季童知道为什么,因为她们各自做错了一杯饮料。 季童把一杯三分糖芝士蛋糕奶茶做成了半糖,女生把一杯生椰双芋忘了加芋圆。 没办法,只能重做。 果然,店长给了女生这样的答案,并解释:“重做奶茶的费用要从你们日薪里扣。” 季童觉得无可厚非。 但女生很敏锐的指出了一点:“所有新员工都会犯错,难道公司没有相关的容错制度规定吗?难道让所有新人从第一天开始就一个错误都不能犯?” 店长吧啦吧啦给她解释了一堆。 女生又说:“就算要扣,也该按成本价给我们扣,凭什么按卖价扣?” 季童后知后觉的想:对哦。 总之,在女生的据理力争下,店长又给她们每个人补了十四。 季童带着她第一天的薪水去路边一个店买烤鸭,没买到半只,装好的每一盒是三分之一只,刚好六十二,季童的薪水结余两块,她还挺开心的。 买好烤鸭一转身,竟刚好看到排在她后面的人,是一起在奶茶店打工的女生。 季童:“还好你找店长补了钱,刚好买一盒。” 要不是她第一次用自己赚的钱给沈含烟买了烤鸭,让她心情很好,她是不会主动跟人说话的。 但那女生冷冷道:“那我刚才跟店长争的时候,你怎么一点也不帮着说话呢?” 说完她挤开窗口的季童,去买自己需要的东西,再不搭理季童了。 ****** 打工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一个陌生男人找到了季童:“请问是季童季小姐吗?” 季童警惕的看着他。 男人笑:“别误会,我是你爸爸的朋友。” 他不由分说把手里一个礼盒塞给季童:“这护肤品是我老婆从国外带回来的,说效果很好,送你们小姑娘正合适。” 他转身就走,季童追了上去。 男人听到身后季童的脚步声,走得更快:“别还我别还我,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你收着。” 季童一如沈含烟所说,是个超乎同龄人、能一眼认清自己所处局势的人。 她追了几步,很快意识到,男人今天是不可能接受她把礼盒再还回去的,就算她追上去,也不过多一番两人在公共场合的推拉。 她索性不追了,拎着礼盒走回奶茶店。 此时正值午休时间,正值饭点反而没什么人,季童和一同当班的女生正在吃盒饭,这时她把吃了一半的盒饭收起来扔进垃圾桶。 又在刚才吃盒饭的地方,把护肤品礼盒打开。 这牌子季童很熟,除了以前她妈会买,还有就是各种各样的人会给季唯民。那时季童才几岁?送这么贵的护肤品,是为了送给季童?还是为了送给季唯民的那些女人? 即便现在,季童看了看标明鱼子酱成分的瓶身,这是这牌子最昂贵的一个系列,是为三十往上的熟龄女性设计的,季童又哪里用得上? 不过是为了彰显价值罢了。 季童很熟练的把礼盒拆开,各个部位都检查了一下,她是在检查有没有现金。 以前季唯民得势的时候,不知多少人往家里送东西,有些实在推不掉,就像这样检查好有没有暗藏现金,然后直接扔出去。 这不是考虑浪不浪费的时候,看似华丽无害的东西里包藏的祸心,有时能害死人。 季童确认完没有现金后,直接把那礼盒拎到了垃圾桶旁放着。 她走回奶茶店的时候,女生问:“就这样扔了?” 季童点头:“不能要。” 这天发生的第二件事是,女生又和店长吵了一架。 事情是有人在外卖平台上点了一单,总共十杯奶茶,很快她们收到评论,说其中一杯奶茶里有一只完整的蟑螂。 季童的第一反应是这不可能,因为她们的操作间几乎完全透明,而且如果真有那么大一只蟑螂爬进杯子里,她和那女生两只眼睛都看着,又怎么可能封杯。 可口说无凭,客人一口咬定是她们店的卫生状况有问题,一副要把事情闹大的样子。 店长很快赶到,这件事变成了一场“危机公关”,打电话过去磨了很久,客户答应收点单金额的百倍赔偿了事。 季童很快意识到客人点的都是店里最贵的奶茶,加起来需要赔四千。 就连季童这种社会经验如此欠缺的人,都不难看出这是一场刻意设计的碰瓷。 可季童擅于认清形势的特点再次告诉她——找不到证据,这件事只能这么认账。 她最担心的这四千块需要她和那女生赔,她们日薪才多少?一人两千,需要打多少天白工才赔得过来? 而且季唯民出事后,她手上现金少的可怜,真要一下子拿出这么大笔钱,她只能找沈含烟拿。 沈含烟也没钱,她最不想的就是麻烦沈含烟。 所幸的是,店长心里也知道这是一场碰瓷,只是从做生意的角度,很难与这种人纠缠下去,也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所以店里最终的处理结果是,这四千块最终由店里承担,但季童和那女生作为过错方即日离职。 季童松了口气。 打工没了可以再找,至少她不用去麻烦沈含烟。 但那女生不依,扭着店长不放:“我没做错事,凭什么开除我?” 店长到最后把话也说得很直白:“总得有人为这四千块负责。” 那时接班的人已经来了,本来不大的店面站了五个人挤着满满当当,那女生拽着店长的胳膊,店长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其实也只是来宣布公司的处理结果,一脸的为难。 最后那女生大哭起来:“凭什么不让我打工?凭什么?” 这家奶茶店设在商场靠地铁的口岸,来来往往的人不少,都开始盯着那女生看。 这种事放在平时,季童是一定不会管的,但不知怎的,她总惦记着这女生第一天上班跟店长据理力争,让她顺利给沈含烟买到了一盒烤鸭。 她上前用自己的逻辑小声劝:“打工没了可以再找,不用我们赔钱已经是个最理想的结果了。” 店长也说:“知道你们都是小姑娘不容易,这也是我跟公司争取好久争取下来的……” 那女生却大喊:“你闭嘴!” 话是冲着季童喊的。 季童和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因为季童靠柜台这边站着,女生转过身来骂季童的时候,面向商场,才看到来来往往多少人在看她。 她愣了下,抬手抹了把脸,低声骂一句:“算了,跟你们这种人说不通。” 背起自己的包就往外走,半人高的店门被她用力一摔,吱吱呀呀响个不停。 季童犹豫了下,背着自己的双肩包跟上去:“喂,要不……” 她本想说要不我们一起另外找一份打工,没想到那女生转脸就冲她吼:“别跟着我!” 比上一次声音更大,吼得季童兔子一样抖了下。 女生恶狠狠对她说:“别那副无辜的样子,公主。” 季童一愣。 从季唯民出事以后,秦菲已经很久没这样叫过她了,没了秦菲这个带头的,其他人也没这样叫过季童了。 这称呼现在听起来更像一种讽刺,让季童浑身别扭。 那女生却说:“你觉得我为了一份打工闹成这样很傻对吧?可你知不知道,我再找一份新的打工,从面试到入职,最少也要三四天,一天至少损失七十,四天加起来就快三百。” 她问季童:“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工?因为我最喜欢的舞团难得要来邶城巡演!我必须在开始卖票那一天之前攒够三千!才能买到前排的票!那是我从十岁开始的梦想!” “少打三四天工,对你来说不值一提对吧?可对我来说!我就来不及攒够三千了!公主,就算你爸出了事,看你穿的这样子,你爸肯定还是想办法给你留了钱吧?” 这是真的。 季唯民出事,公司账目被冻结,房产全部扣押,但季唯民在商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可能一点额外的钱都没有。 那些钱他除了用来请最好的律师,其余全部交给一个信得过的人,按他的规划一笔笔拿给季童,包括学费、艺考费、生活费,至于未来上大学的费用,就算季唯民没能出来,季童也是不愁的。 也许按季唯民的计划,还能给季童买一套小小的房子,等季童大学毕业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她肩上的负担也会比同龄人小得多。 那女生忿忿的说:“我需要的还只是一张票,如果更糟一点,有人是等着这钱买药救命呢?公主,像你这种人怎么会懂人生有多难。” 她说完甩下季童就走了。 季童愣在原地。 她倒不是觉得女生骂她骂得太狠,她一向不在意这个。 只是女生最后一句话,像根针一样扎进她心里——“你怎么会懂人生有多难”。 这话沈含烟也说过。 沈含烟说:“人生,是很难很难的。” 季童背着双肩包,埋头往地铁站走,直到有人从背后拎了一下她的包。 她一回头,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小姑娘,要撞柱子上了。” 季童这才发现自己走路不看路,差点撞在地铁站一根圆柱上,她冲奶奶一笑,小声说:“谢谢奶奶。” 奶奶很慈爱的看着她:“哎呀,你长得像只小兔子。”说完笑眯眯走了。 季童只是一路都在想——喜欢女生对沈含烟这样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更难的工作环境。 意味着学术圈更不容易的晋升。 意味着要付出更高的成本,去打理人际、去考虑养老等一系列问题。 这些问题ABC选项一样被列出来,季童才发现处处都是矛盾。 她前十八年的人生太过顺遂,以至于想得太少,太不周全,以至于二十二岁的沈含烟出现在她的人生里,明明只比她大四岁,却像一个领先季童很远的成年人一样,让季童觉得连她的背影都遥不可及。 如果说秦菲的一次告白点醒了季童对沈含烟喜欢,那这个女生偶然的一句话,让季童第一次开始思考—— 她的喜欢,会成为沈含烟的累赘么? ****** 之后发生了一件事,有一天季童和沈含烟在家做晚饭时,有人按响了门铃。 季童去开门,本以为是快递送上门,没想到来人让她一愣:“莫春丽姐姐?” 沈含烟听到了季童打招呼的声音。 她本来是没必要过来的,但她关了火、放下锅铲,走过来问莫春丽:“你怎么来了?” 她站在莫春丽和季童之间,那是一个很微妙把季童隔开的动作。 莫春丽问:“我能进来么?” 沈含烟这才说:“哦,请进。” 她们家其实连客用拖鞋都没有,沈含烟好不容易给莫春丽找了双鞋套。 莫春丽扶着墙一边套鞋套,一边冲季童笑:“季童,你好吗?” 季童缩在沈含烟背后笑了一下。 沈含烟把她引进客厅,给她倒了杯水,又问了一次:“你怎么来了?” 第53章 莫春丽望了一眼厨房:“是不是打扰你们吃饭了?要不你们先吃饭?” 此时的格局是,莫春丽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杯水,沈含烟坐在她身边,因为沙发太小,季童一个人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撑着下巴晃着腿。 莫春丽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又从厨房折回来笑盈盈落在她身上。 季童一愣,莫名有种被cue到的感觉。 她本想问莫春丽“要不要一起吃饭”,可看了眼沈含烟的脸,还挺严肃的,丝毫没有邀请莫春丽共进晚餐的意思。 季童就闭嘴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看的那些纪录片,草食动物对自己的进食时间往往更警惕,周边有其他动物时它们往往不选择进食,因为不确定是否有被攻击的风险。 相较而言,肉食动物则要随意得多,它们会当着一群羚羊蚕食另一只羊,因为很清楚自己站在更高的食物链上。 季童心想,她和沈含烟的进食习惯为什么完全反了过来?不是她是兔子、沈含烟是豹吗? 正胡思乱想,就听莫春丽问沈含烟:“你怎么不接电话?” 沈含烟淡淡的说:“手机坏了。” 嗯?季童下巴从掌心上抬起来一愣。 她到现在才知道沈含烟的手机坏了。 毕竟她和沈含烟的生活,可以说十分规律。她知道沈含烟几点会出门,也知道沈含烟几点会回家。有时候晚那么一点,只要季童在阳台站上没多一会儿,总能看到那个清丽的身影,向着她们共同的家走来。 那时季童粉白的手指,总是轻扫在厨房栏杆上写一个字。 刚开始的笔画是,一点,一撇,一横勾。 过去她在那座三层楼的老房子里很多年都没明白的一个“家”字,在这里好像插进泥土的花,顿时生长出了意义。 原来有温度的地方,才能叫作家。 而季唯民曾带回家的无数女人,她们或长或短、或厚或薄的一条条丝巾,荡涤了那座老宅所有的温度。 季童把注意力放回眼前,因为莫春丽在跟沈含烟说手机的事。 莫春丽:“不能修了?” 沈含烟:“问了,不能。” 莫春丽:“赶紧买个新的吧。” 沈含烟:“等这段时间忙完,我再换几个地方问问。” 莫春丽急了:“哪能等呢?你不知道朱蔓等着揪你的小辫子吗?” 朱蔓这个名字季童可太熟了。 她跟沈含烟去参加过一次张愚教授的同门聚会,当时就是这个朱蔓为难沈含烟让她喝酒,不然就不给她最新的考题。 因为朱蔓男朋友是学法律的,跟莫春丽有交集,一次共同的聚会上,莫春丽听到朱蔓抱怨填资料时联系不上沈含烟,太耽误时间。 莫春丽自己给沈含烟打了个电话,也没打通,这才找到家里来。 因为沈含烟已经考上张愚教授的研究生,九月一开学就要进项目了,朱蔓作为在读研究生里年纪最小的,被张愚安排来提前登记新弟子的资料什么的,好提前跟项目报备。 沈含烟:“我跟那边打招呼了,正常工作时间都可以打实验室电话找到我。” 莫春丽几乎是冷笑一声:“她才不管你呢!你任何时间让她联系不上你,就够她在张愚教授面前参你一本了!你还不知道朱蔓那个人?” 沈含烟:“我知道,谢谢。” 季童忽然想起,有天她忘记带钥匙,给沈含烟实验室打过一次电话,去实验室找沈含烟拿钥匙。 当时季童走在走廊里,好像听里面在说实验经费什么的。 季童走进去,沈含烟看了她一眼,就没说什么了。 季童之前查过一些资料,一些项目组的学生为了保证实验进度、尽早做出成绩,不会等冗长的经费申报流程,而选择自己垫资,有些甚至是自费。 季童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沈含烟不修手机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段时间没钱。 或许对沈含烟而言,她的实力强到,根本不在意朱蔓在张愚教授面前那几句闲言碎语。 可季童在意。 季童忽然想起那个一起在奶茶店打工的女生说——“像你这种人怎么会懂人生有多难”。 又想起沈含烟说——“人生,是很难很难的”。 可她不要她的沈含烟,人生是很难很难的。 这时莫春丽站起来:“好了,我就是来通知你赶紧买手机,我不打扰你们吃饭了,我先走了。” 季童一听这话,溜进厨房端沈含烟刚炒好的菜,准备先把饭桌摆好。 这时被沈含烟送着往门口走的莫春丽“啊”了一声,笑着看向季童:“今晚有空吗?” 季童马上看了沈含烟一眼,沈含烟没什么表情,她就不知道怎么回答莫春丽。 莫春丽直接告诉她:“今晚有个聚会,是我哥给我的邀请函,会展出一些国外知名服装设计师的手稿,国内圈子里很多设计师也会去,你有兴趣么?” 这下季童是真的有兴趣了。 她又悄悄瞟一眼沈含烟,沈含烟一张脸上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好像没什么给季童意见的意思。 季童只好自己拿主意,很小声的说:“好啊,我想去。” 莫春丽一笑:“那太好了,衣服你不用自己准备,我妹昨天刚买了好多,我借一套给你就是。” 她叫季童:“你先吃饭吧,那聚会九点半才开始,我一会儿稍微早点来接你,顺便把衣服给你带过来。” 看来时尚圈的人都是夜行动物。 莫春丽笑着走了。 沈含烟把莫春丽送出门以后,自己走进来,看季童已经把菜都端到桌上了,她打开电饭煲添米饭。 季童在她身后好像犹豫了一下,用很小的声音问:“喂沈含烟,我可以去么?” 沈含烟端着两碗米饭转身,刚好看到季童在用粉白的手指,轻轻抠灰色格子的桌布。 这个动作说明两件事——第一,季童很想去那个聚会,第二,季童很紧张她的答案。 沈含烟把米饭放在桌上:“你不需要问我,你自己拿主意。” ****** 饭后季童洗碗,沈含烟把餐桌收拾出来。 因为这间出租屋很小,季童所用的卧室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个床头柜就塞满了,根本不可能再塞下一张书桌,客厅也是一样狭促,好在四人餐桌还算够大,所以沈含烟和季童都拿它当书桌用。 沈含烟在桌边处理实验数据没一会儿,门铃就响了。 季童看了沈含烟一眼,沈含烟这次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也就不会隔在季童和莫春丽之间了。 季童自己去开门。 莫春丽笑盈盈跟着季童进来,沈含烟也只是淡淡打了个招呼,就继续埋头做自己的事。 她看上去没管莫春丽和季童在说什么做什么。 莫春丽先把衣服拿给季童:“先换衣服,我帮你简单弄一下头发化一下妆。” 其实这些季童也不是不会,又一想,可能莫春丽更了解今晚聚会的风格。 她先去卧室换衣服。 走出来的时候,餐桌边的沈含烟倒是抬头看了她一眼。 季童本来还担心莫春丽妹妹的衣服不适合她,现在看来这担心是多余的。 这是一条带点哥特风的吊带裙,通体黑色,裙摆有一点点蓬,吊带上有一点白色褶皱的滚边,胸前黑色蕾丝做出的一点小镂空,让少女雏鸟般的胸脯,也隐约有了饱满起伏的形状。 脖子上一个黑色项圈,是蕾丝与皮质的结合,像那种漫画中长生不死的吸血鬼少女,也很应和整体的哥特风格。 莫春丽满眼惊艳:“也太适合你了吧!我妹穿这裙子简直是糟蹋!” 她走过来拍拍季童的肩:“等我帮你卷下头发化下妆,保证你整个大变样。” 莫春丽准备的真的很齐,她还自己带了卷发棒和化妆包。 而且莫春丽被富养长大,审美其实挺好,也不是那种只知道搞学习的类型,比如她能从她妹的所有裙子中,一眼挑出最适合季童的一条。 这会儿做的妆发,也都很适合季童。 比如她把季童栗色的长发做成了复古的维多利亚卷,整体妆容是强调眼妆的小烟熏。 眼尾勾出一条带小小三角形的眼线,像恶魔的小翅膀,弱化了季童双眼过圆的感觉。 她笑着把季童推到更衣镜前,从背后一拍季童的双肩:“看!都不像你了!” 因为出租屋太小,卧室放不下穿衣镜,所以穿衣镜放在客厅,就在玄关进门那一块。 季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样的裙子,这样的头发,这样的妆。 看上去好像脱离了十八岁的桎梏,莫名其妙的,变成一个大人了。 季童没看自己几眼,就开始从镜子里偷偷打量沈含烟。 没想到一直埋头学习的沈含烟,这时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季童一愣。 沈含烟已经放下笔,走到穿衣镜这边来了。 一时之间,穿衣镜里照出三个人的身影。 季童注意力全在沈含烟身上,她看着镜子里的沈含烟,个子那么高,脸长得那么好,这样成熟一点的她自己,会不会更能追上沈含烟的脚步一点点? 这时她听到沈含烟对莫春丽说:“这样,过了吧?” 莫春丽笑道:“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你真还把她当个孩子么?” 她轻轻搡了搡季童的胳膊,三个人一起在穿衣镜里看着季童。 沈含烟不得不承认,面对这样卷了头发、化了妆的季童,既往的“孩子”标签再往她身上贴,几乎是固执而可笑的。 季童先是盯着镜子里自己的一张脸,然后不知怎的,目光又落在了沈含烟脸上。 涂着莓果色唇釉的双唇,看上去比平时更有分量一点,季童的嘴本来就是小而嘟翘的,这时几乎有种可以称为“丰腴”的味道。 莓果色的双唇动了动,接着,喉头微微滚动。 沈含烟移动了目光。 莫春丽笑着说:“高考完了,该解放了对吧?上了大学就可以好好玩了。” 季童一直看着沈含烟,好像觉得她还要说些什么。 其实沈含烟是想说些什么的,但莫春丽说的一点也没错,过了十八岁、高中毕业、踏入大学校园,季童就是半个与社会接轨的大人了。 要谈恋爱,要和是男是女的人谈恋爱,要和是男是女的人谈无论怎样的恋爱。 那都是季童的自由。 沈含烟刚才那句“过了吧”,说的其实不是裙子和妆,莫春丽也知道她说的不是裙子和妆。 沈含烟不知季童看出来没有,她和莫春丽刚才已完成了一次暗暗的交锋。 回想莫春丽对季童的态度,其实从第一次的过分关注就有迹可循。 季童一直看着沈含烟,这让她在与莫春丽的交锋中不至于败下阵来。 某种意义上沈含烟不是输给了莫春丽,而是输给了她自己。 因为她在心里问自己—— 为什么莫春丽带季童出去玩,你要这么不开心? 要知道她作为一个效率至上的理性主义者,过往除了在面对她亲妈奚玉时,她几乎可以做到摒除一切无意义的情绪。 内心一个名为“占有欲”的答案呼之欲出,让她本能的畏惧逃避。 她为什么会对季童有“占有欲”呢?她是作为什么身份,来对季童有“占有欲”的呢? 内心那种失序的感觉,让沈含烟从季童身边退开了一步。 然后穿衣镜里,就只剩季童和莫春丽站在一起了。 沈含烟没有再说任何话,几乎是逃回了摊着她书本的餐桌边。 莫春丽理了理季童的卷发:“还有什么想调整的地方吗?” 季童摇摇头。 莫春丽笑道:“时间也差不多了,那我们走吧。” 沈含烟再没抬过一次头。 季童跟着莫春丽走到门口,转头用很小的声音对她说:“姐姐,那我出门了。” 沈含烟盯着书上的一道化学反应式:“嗯。” 平淡得一如往常。 莫春丽就带着季童走了,门是被季童悄悄带上的,锁只发出很轻微的“咔嗒”一声,却像撞钟一样在沈含烟心里撞了两撞,耳朵里都是嗡嗡的回响。 等门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以后,沈含烟终于丢开了她许久没翻一页的书。 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到窗口去看季童的背影,她只是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动作缓慢的坐到了沙发上。 这小小双人沙发是日式的,靠背很矮,沈含烟这么高个子靠上去,就几乎变成了一个仰躺的姿态。 天花板上不知何时生出了一道裂纹,像混乱的蜘网。 沈含烟喝了一大口水,又重新躺下。 现在她内心的感觉,几乎可以用“恐慌”二字来形容。 她记得以前一个合作项目里,有学医的学生,曾给她们科普过恐慌症发作的情形——心悸、出汗、发抖、窒息感。 尤其心里堵了一大块东西的感觉,沈含烟刚才拼命喝了一大口水,也没能把它咽下去。 她没想到季童的离开会带给她这样的感觉,这让她几乎要对内心的“占有欲”举手投降。 她就是想要占有季童。 她就是不想让季童跟莫春丽走。 如果再重来一次,当季童从穿衣镜里看着她时,她会抛开所谓的矜持和自尊,对季童说一句“不要去”么? 沈含烟觉得她会。 可是她更加恐慌的发现,她并不确定季童会给她一个怎样的答案。 就像季童曾送给陈宇的那块巧克力一样,季童的世界里,有太多沈含烟没接触过、而产生本能畏惧的东西。 陈宇。莫春丽。 巧克力。时装展。 沈含烟抬起自己的手,上面除了握笔留下的茧,还有从小放牛磨出的茧,和上山捡菌子时刮出的疤。 当一个更加丰富多彩的世界,在季童面前徐徐铺展,她凭什么要求季童留在这逼仄的出租屋内?留在这一亩三分地的小世界? 有那么一瞬间,冲出去给季童打电话的冲动被沈含烟压了下去。 她就那样以一个近乎瘫坐的姿势,仰躺在沙发上,承受着那股巨大恐慌的感觉,像一波又一波汹涌的海浪,席卷着她。 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心想海浪总有退潮的时候。 可心脏的痛感带来一种近乎麻痹的感觉,让她甚至不知自己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门口有轻微的响动。 这其实是常事,比如外卖员走错了什么的。 沈含烟在等着那阵响动过去,但并没有。 作为一个警惕的人,沈含烟此时应该坐起来了,应该环视屋内,找到那把她早想好可以作为防御的菜刀所在。 可她发现自己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就那样默默仰躺着。 这是她第一次承受情绪失控带来的巨大海浪,并且持续时间比她自己所想象的久得多。 然后门开了。 沈含烟反应过来,门口那持续怪异的响动,是有人拿着钥匙、因太过急切而一时没能打开门。 季童跑了进来。 沈含烟那时有种喝酒后迟滞一般的感觉,她躺在沙发上看着季童雏鸟般的身影,想:是忘带什么东西了么? 可季童身后空荡荡的,迟迟没有莫春丽的身影跟进来。 季童喘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忘了关门,她跑回去关上门,又跑回沈含烟面前。 她说:“沈含烟,我不去了。” 沈含烟近乎呆滞的看着她。 季童缓缓走过来,坐到沈含烟膝头,那是一种让人安心到心痛的重量。 她说:“沈含烟,我不想去了。” ****** 沈含烟呆呆看着季童。 紧掐着她心脏的那只无形的大手,好像在这一瞬间松开了。她所有的心悸、出汗、发抖、窒息感,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源头一般。 随着季童撬开了那只隐形的大手,一点一点的,逐渐消失了。 那股海啸般席卷沈含烟的波浪终于退潮,但沈含烟并非凭自己的自控力战胜了它。 而是季童回来了。 “为什么不去了?”沈含烟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的问。 “为什么?”季童重复了一遍沈含烟的问题,笑着眯了眯眼。 坐在某人的膝头,这本是一个孩童般的姿势。可若再把今夜这样的季童再当一个孩子,未免太自欺欺人了。 眼尾那上挑的眼线,莓果色的口红,甚至胸口一圈蕾丝勾勒出的隐约起伏,都在昭显着,无论如何,季童在向大人的世界迈进了。 沈含烟内心或许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但她避无可避。 至于她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她以为季童会说——“聊了聊发现聚会没意思”、“太晚了突然觉得有点累了”。 再不济也是一句孩子般任性的——“就是不想去了”。 可季童就这样坐在她膝头眯着眼,一字一句的说:“因为我喜欢你啊,沈含烟。” 霎时之间,沈含烟内心的海浪再次汹涌的席卷而来。 但那是一种反向的海浪,从北极到赤道,煽动着心中一座休眠已久的死火山喷出火热的岩浆。 心悸、颤抖、窒息感,仿佛都是因为可以被称为“兴奋”的一股狂热。 沈含烟靠着沙发,觉得自己出了一背的汗,浸湿了她的T恤。 她甚至觉得自己腋下都在出汗。 这时季童笑了笑。 沈含烟惊异的发现,即便季童涂了粉底、化着这样的妆,但她唇边那层浅浅的近乎透明的绒毛还在,在灯光下泛着晶莹的光。 这又让那么一点点的孩子气回到了季童脸上。 沈含烟发现,“先入为主”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她无法像莫春丽一样,在季童高中毕业的瞬间,就把她当作一个完全的成年人来看待。 在两人相遇的时候,季童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对感情几乎可以说是懵懂无知。 据说心理医生如果让病人爱上自己的话,其实是一种很严重的“罪行”。因为那其实并非一种真实的感情,而是病人的一种心理依赖。 沈含烟在想,季童对自己的感情是否也是这样。 在孤寂的处境里,在绝望的环境里,如果季童是条藤,那沈含烟是不是她唯一能攀上的那面墙? 如果是,那么对陈宇、对丁央、对莫春丽,对许许多多多未来可能出现的竞争者,沈含烟是不是有点胜之不武? 她或许应该拒绝,至少拒绝到季童更年长一点,拒绝到季童能对自己的感情有理性的判断。 可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她:人生是很短暂的,胜之不武又怎么样呢? 沈含烟看着季童,张了张嘴。 第54章 沈含烟发现自己张了张嘴,却像一条脱水的鱼,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答允,拒绝,所有的言语在这一瞬间失效。 之前恐慌症般的反应,让她身体似乎开启了一种自保机制,本能避开了推开季童的那些话语。可是答允的字句,又在沈含烟内心痛骂自己猥琐时,消弭在她的唇边。 唯一仅存的一点理性,很清楚的告诉她:你在利用一个少女对你的依赖,勾引一个少女。 一个甚至还踏在成年和未成年那条线上的少女。 季童这时缓缓俯身。 沈含烟一直保持那个仰躺的姿势,呆呆看着季童。她一度以为季童要亲她了,用尽最后的力气转开了脸。 可季童并没有亲她。 季童靠过来的时候,化妆品的气味里裹挟着她本身奶里奶气的味道。她趴在沈含烟身上抱住了沈含烟,脚尖轻缠着沈含烟的小腿,脸枕在沈含烟的肩头。 她小声说:“我可以等,沈含烟。” “等到你觉得我足够大了为止。” 在沈含烟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些什么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双手,轻轻扶上了季童的膝盖。 季童骨量纤纤,连膝盖都是小小巧巧的。 可沈含烟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季童膝盖上轻轻一按。 那是一个近乎于承诺的动作吗?可能连沈含烟自己也说不清。 总之,那样一个夜晚,就在那种近乎暧昧的沉默里结束了。 并且第二天一早,谁都没有再提。 沉默的等待,耐心的狩猎,那本是食肉动物才具备的天赋。但季童这样一只小兔子,显然也如那些真正的狩猎者一般,以超乎寻常的耐心,深谙了等待的价值和意义。 ****** 第二天,趁沈含烟去实验室的时候,季童去办了一件事。 她去找了季唯民的一个朋友。 那个朋友是在季唯民出事以后,难得没有离散的一个。季童第一次见他时吓了一跳,因为他跟季唯民以前那些西装革履的朋友太不一样。 瘦瘦小小的个子,脸也是窄窄小小的,套一件夹克,后来变成了不太平整的T恤,眉尾还有一道隐隐的疤。 季童并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人,也不知道季唯民是怎么跟他打下的交情,只知道季唯民所有还能动的钱,都在这个人手里,除了用来请最好的律师,其他就是给季童最后的保障。 这天,面对来要钱的季童,那人沉默了一下。 那人:“你把这里当银行还是提款机?” 季童的脸几乎在发烧。 她吸了一口气才能开口:“我有急用,我、我可以再还回来。” 季童从小跟季唯民有一项长年的、隐隐的较劲,她也不知季唯民发现过没有。 那就是她从不开口跟季唯民要任何东西。 无论钱、衣服、女孩想要的首饰,她从没有跟季唯民开过一次口。 她躲在书房外,听着季唯民偶尔带回家的那些女人要东要西。 她总觉得自己一开口的话,就输了。 眼前这个眉尾有一道疤的男人,代表的就是季唯民。换言之,这是季童十八年来第一次开口找季唯民要东西。 她心里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如果她不是知道沈含烟急需一个手机的话,她绝对转身就走了。 可她硬着头皮站在这里,指甲死死抠着双肩包垂下来的带子,心想:我只是借,我会打工还回来的。 那男人说:“不行。” 季童急了:“我只要一千行吗?” 男人:“不行,季总留下的每一笔钱都是规划好的,要保障你的以后,不可能让你今天拿一笔、明天拿一笔。” 季童沉默一瞬。 “真的只有这一次,我保证。”她说:“不是说我爸的案子有松动……” 她的手指快把双肩包带子绞断了,她觉得自己真是没脸没皮。 那男人依然说:“不行。” 作为一个从小就对自己所处局势、有着异乎寻常清晰判断的人,季童很清楚,这个男人所说的不行,就是不行。 她放弃无谓的挣扎,走了。 ****** 回到家,季童开始在网上找打工。 给沈含烟买一个并非最新型号的手机,大概需要四千多块。季童其实比看起来有忧患意识的多,所以她之前的生活费有三千出头的结余,算下来还差一千块。 当然她可以买一个三千块的手机,可她又不想。 所有给沈含烟的,她都希望是最好最好的。 她在网上找了一圈,除了那些诈骗的,好像并没有一份工作,能在一天之内给她带来一千块的收入。 可听莫春丽说的情况,沈含烟需要一个手机这事不能等。 她当然不懂,在沈含烟自己的评估体系里,实力足以抵消一切诋毁的话语,沈含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新手机,大可以慢慢找人去修。 而季童只是站在自己年龄所带来的局限里,固执的操心着沈含烟的一切。 她决定出去逛一圈找灵感。 最后,如果直到今天结束还没想出办法的话,就去给沈含烟买个三千块的手机吧。 ****** 在季童准备出门的时候,沈含烟这边十分意外的接到了一个电话。 竟是她亲妈奚玉,打到了实验室来。 奚玉问:“有空见一面么?” 沈含烟心里想说不,嘴里却不由自主说了:“好。” 当然还是约在一家网红咖啡馆。 沈含烟心里那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见到奚玉的那一瞬破灭了。 她本来想着,奚玉哪怕出于炫耀女儿的虚荣心,会不会问一嘴她考上B大研究生的事。 后来她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可能奚玉巴不得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有个这么大的女儿。 奚玉只是凑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压抑却急切的问:“你知不知道季唯民的案子怎么样了?” 沈含烟没什么表情的:“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奚玉近乎失态的低吼了一声,发现周围有人看过来的时候才再次降低音量:“你不是一直带着那小拖油瓶住在一起。” 沈含烟:“我真的不知道。” 奚玉做了美甲的手几乎难以克制的捶了一下桌子。 沈含烟:“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奚玉近乎急躁的说:“你解决不了的事,你就不要问了。” 她抓着她那带H银扣标志的大牌手包急匆匆走了。 沈含烟也不知道,她一个最讨厌浪费时间的人,坐在这里耗什么。 今天奚玉好像真的很赶时间,沈含烟到的时候,两杯咖啡已经点好了,其中一杯是给沈含烟的。 沈含烟现在坐在这里,因为奚玉走的太急,这杯咖啡到现在还没有凉掉。沈含烟是个喝不懂咖啡的人,她没喝,只是把杯子捧在两手之间。 暖暖的感觉从手心传来。 沈含烟直到咖啡变冷,才放开那杯子,看一眼自己犹然温热的手心。 她觉得这事有点可笑。 从小到大,她从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有任何一刻,被她妈暖暖的牵起她的手。 沈含烟走出咖啡馆的一刻,意外被服务员拦下了:“小姐,两杯咖啡还没有买单。” 她觉得这事更可笑了。 她刚才捧了那么久的一杯咖啡,到头来,甚至都不能算奚玉给她买的。 她问:“多少钱?” 还好她的手机还能扫码,匆匆买了单后,她几乎不想感叹这两杯咖啡有多贵,逃一般的走了。 ****** 季童在街上游荡了大半天,对能让她一天赚到一千的灵感一无所获。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决意放弃,连晚饭都不想吃,垂头丧气向着一个更便宜手机的品牌店走去。 只好买这个了。 好巧不巧,季童远远望见了一张略熟的面孔。 她其实叫不出对方的名字,只知道对方跟她同一年级,在秦菲欺负季童最凶的那段时间,她也叫季童“公主”叫得很起劲。 季童不太在意这些,但她也不会主动去给自己添堵。 她绕进了附近一家店里,准备等对方走了再去买手机。 “欢迎光临。”导购很热情的迎了上来。 季童这才发现自己无意间走进了一家假发店。 导购笑着问:“买假发送人?” 季童有些新奇的环视着店内,听导购这样问,又看了导购一眼。 导购笑着说:“看你头发这么好,自己肯定不愿意戴假发吧?我们家假发都是真人头发做的,但碰上你这么好发质的也不多。” 她近乎妒忌的又看了看季童的头发:“像你这么好的发质、这么长的头发,能卖一千块呢。” 季童的心猛然一跳。 她急切的态度把导购都吓了一吓:“你们还收头发么?” 导购:“……收啊,怎么你要卖么?这么长的头发你舍得?” 眼前小兔子一般的女孩猛点头。 导购:“就算你想卖,今天也不行了,我们负责剪头发和评估头发的师傅都下班了,这样吧我给你一张名片。” 她递了张名片给季童:“你明天再来吧。” 季童攥着那张名片,在夜色中奔跑,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路人都忍不住多看了这奔跑的少女一眼,她一头飘逸的长发在夏日夜风中高高扬起,像一种美丽的鸟类张开了自己的翅膀。 季童最后一次感受着自己头发的重量,快乐的想: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为了沈含烟,她什么都舍得。 ****** 第二天季童订了很早的闹钟,准备等假发店一上班,就去把自己的一头长发卖掉。 然而还没等她闹钟响起,一阵低而急促的敲门声就响起。 在一个静谧的清晨,像有人在她们家门上敲摩斯电码似的,哒哒哒,哒哒哒。 季童其实十分警醒,在这敲门声响起没多久她就从梦中惊醒,梦中她正在给沈含烟选手机,为了买白色还是紫色而纠结不已。 季童缩在被子里眨了两下眼,正准备去开门时,听到沈含烟已经走到门前,轻轻把门打开了。 季童知道沈含烟比她更警醒,却不知道沈含烟如此警醒的原因。 沈含烟和她奶奶一起住在村里那低矮小屋的时候,最怕的就是深夜或清晨响起这样的敲门声。 同样带着急促的频率,只是声音还比这大得多,带着一种几乎要把木门板砸烂的架势。 沈含烟一颗心每次都在这砰砰的砸门声中跳个不停,因为这意味着她二叔又去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要债的找上门来了。 她奶奶有钱的时候一定帮小叔还钱,可即便大肆克扣沈含烟的生活费,一个住在乡下的老太太手里又能有多少钱? 每次那些人进家以后,发现居然连什么能砸的电器都没有,每次砸烂两条板凳后,就盯着已经长成少女的沈含烟看。 那时沈含烟拿过些什么东西逼退那些人呢?菜刀,擀面杖,甚至屋顶掉下来的瓦片。 从那时起沈含烟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是一个人不惜命的去做某一件事的时候,这件事,往往是会被她做成的。 所以当今早打破静谧的敲门声响起时,沈含烟不出三秒就睁了眼。 她闪身到门边时,其实手里拎着一把菜刀。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这并不必要,因为门外站着的是季唯民的秘书邓凯。 他在一阵微薄的晨曦中问沈含烟:“季童呢?快叫她起来,你们一起跟我走。” 当沈含烟和季童换好衣服、匆匆跟着邓凯下楼以后,邓凯叫人开过来一辆很低调的黑色轿车。 季童和沈含烟一起坐在后排,一路牢牢抓着沈含烟的手。 沈含烟也牢牢回握着季童的手,那是一个近乎安抚的姿态,季童感激的看了她一眼。 邓凯在副驾扭头对她们说话,额头上都是薄薄一层细汗:“要是季总真能被放出来,那就看今早……” 虽然他收到消息今早开车去接人,可像季唯民牵扯进这么大的案子里,不到最后一刻真的把人接出来,都不算尘埃落定。 上面的决策随时可能会变。 沈含烟悄悄瞥了了眼季童,季童紧抿着嘴,脸色近乎苍白。 只有沈含烟能从季童小手握着她的力道中,感受出季童此时有多紧张。 可能人人都以为季童不在意季唯民,或者至少跟季唯民关系并不好,因为从季唯民出事以后,季童从来没去看过他一次。 邓凯有时候会按季唯民的要求来找沈含烟拿书,季唯民在看守所期间看了很多的书,从《老人与海》到《乞力马扎罗的雪》到《古都》。 很多时候邓凯都会问一句:“季童说过要去看季总么?” 沈含烟总是摇头。 到最后邓凯实在忍不住了,叹了口气说了句:“说到底,孩子才是最薄情的。” 沈含烟没对邓凯解释什么,因为她觉得邓凯很难理解季童的选择。 但沈含烟懂,因为沈含烟对待奚玉,曾经就是这样。 在她考上R大来邶城以前,她没跟她亲妈见过一面,甚至也没打过一通电话。 奚玉的回避固然是一方面,但沈含烟想,如果她追得够紧,打一通电话的机会总还是有的。 但她也选择了回避,她掐断了一切与奚玉联系的机会,就像季童对季唯民所做的那样。 唯有这样,奚玉才能一直作为她心中美化过的形象存在。 这并非无情,这是一种很深很深的执念。 沈含烟这种执念的产生无非源于三个字——“未得到”。她想季童也是如此。 所以这一车包含司机在内的四个人,如果今早没能等到季唯民从看守所走出来,季童一定才是最不能承受的那个。 想到这里,沈含烟缓缓放开了季童的手。 季童一愣。 下一秒,沈含烟展开手臂抱住了她。 所有人都知道沈含烟脸色看起来有多冷,却只有季童知道沈含烟的怀抱有多暖。 她把脸埋在沈含烟的肩上,伸手环住了沈含烟的腰。 邓凯从后视镜看了她俩一眼,说:“还好你们姐妹俩关系好。” 一句话说的沈含烟心里又复杂起来。 车一路疾驰,终于开到了看守所门前,像一只蛰伏的兽一样等在那里。 邓凯看一眼手表,紧张到咽了咽唾沫:“时间快到了。” 此时天刚是蒙蒙亮,车里四双眼睛都借着稀薄的光线,牢牢盯着铁门的方向。 那铁门看起来很高大,可其实会常开常关放人出入的,只有右下角小小那一扇。 甚至整面铁门越显得肃穆高大,右下角那扇门就显得越小似的,想从里面走出来就越不容易似的。 季童看了一会儿,就不再看了,埋头在沈含烟的肩上,只是把沈含烟的腰抱得更紧了一点。 沈含烟揽着她。 直到邓凯近乎破音的低喊了一句:“来了!” 沈含烟感觉有细细的睫毛扫着她,季童在不停的眨眼。 沈含烟看到季唯民拎着个包,匆匆从那扇小铁门里走出来,邓凯跳下车冲他挥了挥,季唯民就快步向车这边走。 这时忽然一片咔嚓咔嚓的声音,一阵激烈的闪光灯响起。 邓凯错愕:“谁把消息放给媒体的?” 他给季唯民当秘书多年,考虑问题一向周全,可季唯民可能被释放这事,连他都是昨天后半夜才得到的消息,天一蒙蒙亮就去接季童和沈含烟,万万没想到会有人把消息放给媒体。 季唯民拎着包匆匆过来,没选择曝光概率更大的副驾,而是直接挤到沈含烟身边,和沈含烟外加季童三个人挤在后排。 他低声说:“快走,盯着这事的人多了。” 邓凯跳上副驾,车呼啸着离去,把那堆长*枪短炮的镜头远远甩在身后。 沈含烟瞥了眼身边的季童。 季童一直扭头看着她那边的窗外,全程都没有看季唯民一眼。 ****** 车直接把所有人送到了郊区一家酒店,会员制,一般人没有入住资格。 季唯民拎着包下车:“含烟,委屈你陪季童在这里住两天。” 沈含烟点点头。 从车上下来以后,季童依然抱着沈含烟的胳膊不撒手,季唯民看着季童问:“吓到了么?” 季童把脸藏在沈含烟的肩后。 季唯民说:“我知道你胆子小,叫姐姐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服务员把他们送到了各自的房间,季童和沈含烟一间,她们今早什么都没来得及收拾,不过看起来这里什么都有。 沈含烟学的是化学,但作为一个无依无靠、需要独自面对社会的成年人,她对政治和经济有着起码的关注。 她知道季唯民这次的案子牵涉很广,案情复杂。商界错综复杂的关系被上头借这个案子一手整理,季唯民被释放某个层面也表明了上面的态度。 一时间,眼红的,有过节的,怕蛋糕切不匀的,都会冲着季唯民来。 季唯民老谋深算,但即便他这种老狐狸,在商场消失了一段时间,刚从里面出来,也需要躲在暗处重新看清局势,另一则,就是提防不知哪方势力的暗害。 所有的狩猎者,都有这种天然的警惕。 季童趴在床上:“好无聊,没带漫画,只能打游戏。” 从进房间后,她就开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了,好像季唯民被释放这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她一点也不欣喜或激动。 沈含烟坐在书桌边,对着景观很好的阳台。 “沈含烟你在干嘛?”季童问:“要不要我把手机借你看视频?” 沈含烟手机坏了的嘛。 沈含烟:“不要。” 季童:“那你在干嘛?” 沈含烟:“在脑子里理顺接下来要做的实验步骤。” 季童:…… 好吧她怎么能以常人的思路来推断沈含烟呢。 那可是沈!含!烟! 趁着沈含烟冥想的时候,季童悄悄从游戏界面退出来,去网上搜了一下。 今早长*枪短炮的记者们不虚此行,季唯民被悄然释放的新闻稿传遍了网络。 那张照片上甚至还有她和沈含烟,她因坐在驾驶座后脸被挡掉了大半,沈含烟的脸则刚好在驾驶座和副驾之间,虽然记者看似有职业道德的打了条马赛克,但跟没打似的,仍能看到沈含烟白皙清秀的下半张脸。 季童顺着新闻往下翻了翻。 评论区除了就事论事讨论季唯民被释放、白氏集团在这次动荡中毫发无损意味着什么,还有不少人注意到了沈含烟: “那美女是谁?” “是季唯民的新相好么?一看季唯民出来了就贴上来了?” 季童在心里说:放你们的狗臭屁! 第55章 吃过午饭,又吃过晚饭,季童第一次打游戏都打得无聊了,沈含烟还坐在书桌前冥想。 季童:…… 她抽了支铅笔和一张便笺,开始画沈含烟背影的素描。 然而刚画完沈含烟马尾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说真的一听这敲门声,季童就知道是季唯民。她坐着没动,但沈含烟背对着她问:“不去开门吗?” 她本以为沈含烟是不愿打断自己的冥想,后来往门口走的时候才突然想明白,沈含烟是知道她想去开这个门。 季童别别扭扭拉开门,就看到季唯民捏着一本书站在门外。 他看到季童先是问:“在这吃的还行吗?” 他们赶到这酒店后都累了,所有人都没吃早饭,但午饭和晚饭是一起吃的。巨大一张圆桌摆着不少菜,味道跟沈含烟做的没法比,但勉强还可以, 但季唯民没吃几口,全程都在打电话。 季童一边把一颗花菜扔进嘴里,一边留神听—— 季唯民打的好像真全是工作电话,以她留意的程度,都没捕捉到一点女人的声音。 经过这件事,季唯民会变得和以前不一样吗? 因为心里这种不切实际的期待,季童在面对季唯民的时候忽然别扭起来。 她低着头看着季唯民脚下地毯的花纹,直到季唯民笑着问:“你姐姐不在吗?” 季童一愣,就听到沈含烟的脚步声从屋里响起。 当沈含烟走到门口的时候,季唯民从背后拿出一本书,对沈含烟笑道:“谢谢,这本我也看完了,及时还你,下次再借就不难。” 沈含烟接过。 季童看着封面上的《古都》二字,悻悻的想:什么啊,原来不是来找我的。 她蔫头搭脑准备自己先回房的时候,沈含烟的手忽然搭在了她肩上。 她问季童:“你看过这本书么?” 忽然间季童有了留在这里的理由。 季唯民笑着对她说:“你可以看看,这本书写的很美。”又对沈含烟说:“你写在里面的笔记也很美。” 沈含烟淡淡的说:“谈不上,我是个理科生,对美的感悟力一般。” 这时季唯民的手机又响了,他看了一眼:“我去谈工作,你们先回房休息。” 季童关上门正要和沈含烟往里走,没想到她的手机也响了,她掏出来看了眼马上看向沈含烟:“你妈。” 因为沈含烟的手机坏了,所以打到季童这里来了。 季童不知道沈含烟想不想接,看了一眼,沈含烟好像没有拒绝的意思。 她接起来:“喂。” 奚玉的声音腻得像一罐蜂蜜:“季童,含烟和你在一起吗?” 季童把手机递给沈含烟,沈含烟接过:“喂。” 奚玉的声音一下变得急切:“出来找我!我在你酒店门口!” 那是一种近乎命令般让人不适的语气,尖锐到站在一旁的季童都听到了。 沈含烟直接把电话挂了。 季童小声问:“你不想去?” 是啊她不想去。 可为什么她的双脚已经带着她向房间外走去。 像飞蛾扑火,明知等待自己的是毁灭的命运,仍然敌不过那向光的本能。 沈含烟不是向光。 她是缺爱。 ****** 沈含烟先去敲了敲季唯民房间的门。 季唯民来开门的时候,手机夹在肩和耳朵之间,看上去正在打一个忙碌的工作电话。但他笑了笑低声问沈含烟:“有什么事么?” “打扰了。”沈含烟说:“不过我妈在酒店门口,我想问下如果我现在出去的话,会给你添麻烦么?” 季唯民看了她一眼:“不会,你去吧。” 以沈含烟这么年轻的年纪来说,能有这么周全的思虑,实属难得。 沈含烟走出酒店。 这酒店藏在郊区的一片密林里,青灰色的旧瓦片筑起一个月亮拱门,显得古意森森。今天夜里好像有雨,这会儿风很大,吹着远处的竹林哗啦啦的摇。 奚玉穿着一件礼服,以她的年纪来看多少有点暴露。她好像觉得冷,裹着条丝巾缩在月亮门边,夜风把她的卷发吹得很乱。 她看沈含烟出来,一把攥过沈含烟的手腕把她拉到一边:“季唯民是不是真的没事了?不会是假新闻吧?” 她的指尖凉得吓人。 沈含烟:“应该是没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天无绝人之路。”奚玉絮絮念着,又神经质的把沈含烟手腕抓得更紧了一点:“你让他见我一面。” 沈含烟:“他不会愿意见你。” 奚玉急了:“为什么?” 沈含烟不说话,她的冷静与沉默,连带着奚玉也沉默下去。 其实奚玉心里很清楚为什么——她这么多年,从一穷二白走到今天这个地位,趋利避害的凉薄本性帮了她很多的忙。 所以在季唯民出事的时候,她像她每一次的做法那样,把季唯民当作一艘快沉的船,毫不犹豫的弃船逃生。 然后现在,当她发现这艘巨轮居然缓缓驶了回来,而她自己快要溺毙在海里,她已经没了再次上船的资格。 此时的她已经慌不择路了,死死攥着沈含烟的手腕:“我必须和季唯民结婚,我必须拿他的钱来救我公司,不然我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就完了!” “坐牢的不是季唯民,而是我!” 其实沈含烟不难想象,奚玉一个毫无资源和背景的人,能把生意做到今天这么大,多少用了一些手段。 不同于季唯民是被卷进错综复杂的案件中,奚玉是实打实钻了一些法律的空子。 沈含烟说:“我没有办法。” 不管季唯民看上去如何儒雅,说到底他是个利益至上的商人,沈含烟想不出任何理由,他现在还愿伸手拉奚玉一把。如果奚玉不是慌到失神、而和她一样保持起码理性判断的话,奚玉甚至不会深夜找到酒店这里来。 并且尖叫一声:“沈含烟!你是让我给你跪下吗!” 沈含烟:“你给我跪下有什么用?” 她把奚玉的手从她手腕上剥下来。 奚玉的手指很凉,过长的美甲甲片深深嵌进她皮肤,和所有小说中所描写的、和沈含烟从小所想象的、妈妈那种温暖的手很不一样。 沈含烟头也不回的走了。 身后只余奚玉离开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竹林寥落的摇动,哗啦,哗啦。 ****** 沈含烟回房间的时候,看到季童趴在床上,她本以为季童是在打游戏,没想到走近一看,季童手里捏着那本《古都》。 她一下子翻身坐起来,把书丢在一边:“沈含烟,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你妈找你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沈含烟问她:“书好看么?” 季童:“难看死了,我要去洗澡了。” 她抓了浴袍冲进浴室,总好像有种被抓现行后的慌张。 沈含烟走到床边,拿起她丢在那里的那本《古都》。 书很旧了,书页很软,以至于季童丢开以后,她刚打开的那几页还有空气的缝隙。 沈含烟把书翻开,才发现那几页大概是季唯民最喜欢的。 季唯民把一些句子划了下划线,又随手写了好几句读书笔记,并且很细心的,用的是铅笔,和很轻的力道,方便书的原主人随时擦去,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沈含烟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并不喜欢任何人在她书上的记号。 但是。 她想,这些痕迹对季童来说很重要。 季童从不是一个喜欢文字的人,她只喜欢一切视觉化的呈现。要不是她对着这书看了这么久,沈含烟还不至于发现,她还是低估了季唯民在季童心里的位置。 沈含烟把书收到一边,季唯民所做的那些记号,就让它们那样留着了。 ****** 季童洗完澡出来:“沈含烟,你现在喝睡前牛奶么?” 沈含烟看了眼季童,小兔子已经有些困倦的样子。 她暂时打断自己整理实验步骤的思绪:“可以。” 季童拿起房间里的座机。 沈含烟叫她:“季童。” “你要不要问下季总吃不吃宵夜。” 季童:“不用了吧,他想吃的话自己会点。” 不是“不用了”,是“不用了吧”。 沈含烟:“你还是问问吧,他今天忙了一天,自己应该没空想这些。” 季童好像终于得到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好吧。”她给季唯民打了个电话:“一直在通话。” 沈含烟:“直接去他房间问吧,不远。” 季童看上去一脸嫌麻烦,脚步却拖拖拉拉向季唯民房间走去。 很快她就回来了。 沈含烟:“这么快?问好了?” 季童摇摇头:“我没进去。”她小声说:“季唯民房间里有女人的声音。” 沈含烟面色淡淡的。 固然季唯民刚刚遭遇了人生的重大一劫,在这场算得上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他看清了人心凉薄的一面,这可能让他改变很多以前的习惯。 但也有可能不会,毕竟人是如此固执的动物。 从二叔带给奶奶的伤害、和奶奶对二叔的无原则付出里,她已深谙这一点。 所以就算季唯民还跟以前的那些女人纠缠不清,沈含烟也不会有什么惊奇。 而且说到底,这和她无关。 但季童继续小声说:“那女人的声音我很熟。” “是你妈。” 到这时沈含烟才微微抬了抬眼皮,但要说她真有多惊讶,其实也没有。 虽然沈含烟并不理解,季唯民为什么又愿意见奚玉了,但转念一想,奚玉这么多年混到现在这个位置,一定有自己的手腕。 本来奚玉那句“有可能会坐牢”像石头一样,硌在她心里,现在看来,实在是多余了。 季童叫的热牛奶很快送来了,沈含烟和季童一起喝完,季童直接上床,沈含烟去洗澡。 她在淋浴下站了很久,出来的时候,季童已经睡着了,缩在五星酒店过分洁白的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头顶,头发乱乱的,额头是一种粉嫩的白。 沈含烟看了两眼,关灯上床。 说实话她今天有点累,本以为会睡得很沉,没想到一直做梦。 梦里全是奚玉惊恐的一张脸,死死攥着她手腕,指尖冰凉,说:“沈含烟,你想让我去坐牢么?” 据说人做梦时是不会感觉痛的,可沈含烟就是觉得一阵生疼,她从梦里挣扎着醒过来,发现窗帘有一条缝没拉好,明亮的月关洒进来。 她轻轻转身看了眼季童,还好,季童的床离落地窗更远,并没有被晃醒。 黑暗中她摸不到拉窗帘的遥控器,索性轻手轻脚的自己起来拉,走到窗边的时候月光一照,她这才发现自己手腕上真有几点淡淡的淤青。 所以刚才梦里会觉得疼。 是今晚奚玉攥她手腕时留下来的,用力到这种程度,可见奚玉心慌到了什么地步。 也许奚玉那句“坐牢的会是我”并非夸大的虚言,而是真碰上什么大事了。 不过,沈含烟拉好了窗帘,强迫自己回床上去睡。 反正奚玉已经找到季唯民了,这也不是她能力范围里能管的事。 她只是奚玉一个从来不想搭理的女儿而已。 她并不需要奚玉对她下跪。 ****** 第二天一早,季童缩在被子里。 她醒了,但她并不想起床,甚至也不想玩手机。 她听着窗外婉转的鸟鸣,心想,季唯民就睡在离她不远处的房间。 真的不远,昨晚去找季唯民的时候,她数了,从她房间门口到季唯民房间门口,总共只需要六十五步。 虽然季唯民是她亲爸,但在她人生里,与季唯民距离这么近的时候其实很少。 季唯民总是在忙,忙公司,忙女人。刚开始是很少在家睡,后来,是几乎不在家睡了。 有时候季童都不知道,是否是那三层的老宅里,自己的存在让季唯民感到尴尬。 因为她总会让季唯民想起他的妻子,也就是季童的妈妈。 在季童五岁的时候,外公和妈妈相继病逝,外婆大受打击年纪轻轻就中了风。也就是说,在季童的记忆里,关于她爸妈相处的记忆其实都在五岁以前。 但不知怎么她还记的挺清楚。 妈妈和外公外婆几乎没给过季唯民任何好脸色。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关系,季唯民本是个学文科的穷学生,当年白家准许他和女儿结婚,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恩赐。然而婚后他们很快发现,季唯民居然是一个做生意的奇才。 白氏的壮大靠的是祖产,然而到了季童外公这一代,却出奇的不会经营,季童的妈妈身体不好,在生意上也没有任何的野心。其实她和季唯民结婚时,白氏集团外表光鲜,内里却几乎已经伤到根基,大厦将倾。 季唯民居然可以一手力挽狂澜。 从此季唯民和白家陷入了一种很病态的关系。白家对他一边看不起,一边依赖。一边觉得季唯民现有的一切都建立在白氏根基之上,一边又清楚如果不是季唯民的话白氏已经什么都不剩。 从前高高在上的恩赐,到现在胆战心惊的仰仗,他们并没有对季唯民更好,而是用加倍的鄙视掩藏自己的不安。 比如在季唯民还没完全掌握有钱人的社交法则时,嘲笑他不懂餐桌礼仪,讽刺他用来配西装的袜子颜色根本不对。 季唯民从不顶嘴,他在白氏一家人面前总是表现得很顺从,季童小时候一度以为季唯民是不在意这些的。 可等她长大一点了,她就明白不是这样。 因为季唯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找女人了。很多时候季童觉得他也不是多喜欢那些女人,而是把这视作一种消极的无声的抵抗。 季童一度觉得她妈病逝以后,季唯民的这种行为会停止,没想到季唯民愈演愈烈。 她才明白过去在白家的经历像一根刺,扎在季唯民的心里拔都拔不出,让他近乎饕餮的需要证明自己的权势、成功和受欢迎。 从那时起季童明白,她不止失去了妈妈、外公、外婆,她也失去了季唯民。 可这些人中,季唯民是唯一还清醒的活在这世界上的。 她唯一能抓住的,只有季唯民。 ****** 季童也不知自己躺了多久,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她马上看了眼沈含烟的床,沈含烟还在睡,这很少见,不知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她生怕那敲门声再响,兔子一样飞快的溜去开门。 本以为是季唯民安排了早饭送到房间来,还在腹诽怎么送这么早,没想到一拉开门,是季唯民一张脸在门外。 居然穿的很休闲,一只手插在裤兜里。 季童已经很多很多年没看季唯民穿这么休闲了,或许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有过,但再后来,她每次看到季唯民都是一身西装革履,无比商务。 也有时候季唯民刚打完高尔夫,可那也不能叫穿的休闲,那只是商务的另一种表现。 季唯民今天这样的装扮几乎带给季童一种恍惚感,让她敏感的察觉出这次在看守所的经历,给季唯民带来了超乎她想象的巨大变化。 季童小声说:“姐姐还在睡。” 她想季唯民是不是又想来找沈含烟借书什么的。 她是不是该告诉季唯民一句,沈含烟也没有其他的书,这次她们被邓凯带走的很匆忙,根本没想到还要来酒店住几天。 没想到季唯民笑看着她问:“去散步么?就我们俩。” 哦妈的,为什么季童脑子里想的是拒绝,嘴上却小声的说:“好。” ****** 季童从不知道邶城郊区还有这样的地方。 湖面如镜,平静得连一丝褶皱都没有。湖边是淡青石板铺成的路,通往一片在晨风中沙沙摇曳的竹林,不像在邶城,倒像在江南的某处。 季唯民在前面默默走着,季童跟在他身后。 她依稀记得,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好像有过这样的场景。 再后来,季唯民就好像不再属于她了,而属于公司,属于生意,属于各种各样的女人。 季童小时候想去抢,但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赢过。 如果她输了,为什么人人都说她是季唯民最疼的女儿。 如果她赢了,为什么总是她一个人待在那爬满爬山虎的三层老宅里,闻着中风卧床的外婆鼻息里,发出腐败苹果一样的气味。 季唯民叫了她一声:“季童。” 季童还是低着头。 季唯民笑了一声:“你这孩子从小话就少,现在高中都毕业了,看着还胆小得跟兔子一样。” 季童低着头想,不是话少。 而是从小的生长环境,让她锻炼出一种超乎同龄人的认清局势的能力。 她很快认识到,如果她说得更多、闹得更多、抢得更多,只会把季唯民从这个家里推得更远,让季唯民彻底归于那些乖顺于他的女人的怀抱。 所以季唯民一直以为她话少,也一直以为她很乖。 但这次,她抬头,看着面前一身休闲的季唯民。 季唯民是变得不一样了吗?这种改变,会让季唯民看清很多事、从而让她真正得到季唯民么? 在季童几乎失去所有亲人后,季唯民成了她在世界上的唯一牵连,后来,又多了个沈含烟。 现在,在邶城这个避世的酒店,这两人几乎不被外界打扰的,全心全意在她身边。 季童心中有种奇异的充盈感,像一个刚充满气的气球一样轻飘飘直飞天空。 她开口问:“你觉得这儿的景美吗?” 季唯民近乎惊奇的看了她一眼。 在季唯民的印象里,季童几乎从不主动开口跟他聊天,总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而且答案总是很简单。 季唯民笑着说:“我觉得很美啊。”季童点点头。 后来他们绕着湖走了好大一圈,聊了些什么呢? 季童陷在一种晕乎乎的满足感里,只能记得一零零碎碎的话: 聊了最高的竹子能长到四十米。 聊了这酒店做江南的点心很不错,比如定胜糕和双酿团。 聊了沈含烟借给季唯民的那本《古都》写的美,里面有“也许幸运是暂时的,而孤独却是长久的”这种句子。 最后两人绕回湖边一开始的起点处,季童小声问:“你是要跟姐姐的妈妈结婚么?” 季唯民笑了下:“你希望我跟奚玉阿姨结婚么?” 季童不说话。 一方面如果季唯民跟奚玉结婚,季唯民是不是就能安定下来,沈含烟是不是就会作为家人,永远的陪在她身边。 而另一方面,当沈含烟陪在她身边的时候,是不是又永远不能变成她想要的身份? 第56章 季童曾以为自己是个攻击性很强的人,虽然很多人觉得她像只柔柔弱弱的兔子,那是他们不了解她。 但她惊异的发现,此时自己内心在做一种妥协。 她甚至很快接受了季唯民要和奚玉结婚这件事。 如果这样,能让季唯民和沈含烟同时陪在她身边的话。 哪怕她只能默默仰望沈含烟一辈子,她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季唯民问:“你喜欢奚玉阿姨么?” 季童小声说:“我根本不怎么认识她。” 季唯民又问:“那你喜欢含烟姐姐么?” 季童点点头,没忍住咧嘴就笑了。 季唯民也跟着笑了:“不早了,回去跟姐姐一起吃早饭吧。” 季童:“还有件事。” 季唯民:“嗯你说。” 季童:“吃完早饭我能出去一趟么?” 季唯民:“去哪?” 季童:“就去商业区逛逛,有点无聊。” 季唯民:“姐姐陪你?” 季童:“不了她要学习,我自己去。” 季唯民:“可以,那让邓凯叔叔陪你去。” 季童刚想说不用,季唯民又说:“这几天还是注意安全。” 季童想了想点头,邓凯陪着就陪着吧,反正也不会干涉她什么。 ****** 吃完早饭后季童说自己要出去,沈含烟问了和季唯民一样的问题:“去哪?” 季童说无聊了要去商业区走走,又说邓凯陪自己一起去,沈含烟应该是放心了,没再说什么。 沈含烟今天很忙,一直在用酒店座机跟实验室交流数据的事。 季童觉得忙点好,沈含烟忙一点,就没空来发现她的小秘密。 车开往市区的路上,邓凯问季童:“季总让我问你,身上的钱还够不够花?要是逛街买东西钱不够,就直接从我这拿。” 季童小声说:“够的。” 季童从以前开始,就不在生活费之外管季唯民要一分钱,其实她每个月的生活费也是季唯民给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较什么劲。 好像一开口要钱,就会把自己陷入跟那些女人同样的境地似的。 那些围着丝巾的、曾经把口红故意掉在季童书房的、会开口管季唯民要东西的女人。 季童后来想想,奚玉是开口要的最少的一个。 但她其实要的又最多,因为听上去,游戏人间这么多年的季唯民,动心思要跟她结婚了。 车开到市区以后,季童让邓凯在车上等她。 邓凯本来要跟她一起去的,但季童说:“我要慢慢去逛女生喜欢的那些小玩意。” 邓凯心想,他一个大男人跟在季童身后、在那些小店里钻来钻去,惹得季童也尴尬,再加上人来人往的闹市区反而不可能出事,他就答应在车上等季童了。 季童一个人往那天的假发店走。 很巧的是,今天上班的还是那天的店员,季童走进去小声问:“今天理发师上班了么?” 店员看到季童很惊讶:“小姑娘,你第二天没来,我还以为你反悔了呢。” 说好要来卖头发而反悔的大有人在,毕竟好不容易留那么长的头发,谁都舍不得。 季童摇摇头:“没反悔。” 其实季唯民从看守所出来以后,她要一千块钱不再是什么难事。 但是一来,她不想找季唯民开口,二来,她希望最后这一千块是通过自己的办法挣来的,就像之前的三千块,也是她自己从生活费里省出来的。 店员说:“好吧,我打电话帮你问问。” 挂了电话店员很为难的跟季童说:“我还以为你是昨天来,今天就没跟师傅预约,他要下午才能过来,你看行么?” 季童笑笑:“行啊。” 从小的生存环境为她练就了一项重要技能,那就是擅长等待。 因为季唯民订的酒店在郊区,往返一趟太折腾,季童决定就在附近等。她给邓凯打了个电话,只说自己想逛的店很多,还遇到了同学中午要一起吃蛋包饭。 邓凯不知道季童是个没朋友的人,作为季唯民的秘书,他显然也掌握了这项名为“等待”的重要技能,只告诉季童不用急慢慢逛,有什么事就给他打电话。 季童找了个咖啡馆,点了份热牛奶和可丽饼消磨时间,桌上放着写留言的铅笔和便笺,她抽了一张,开始画印象中沈含烟的样子。 奇怪的是,沈含烟在她脑子里的模样明明很清晰,真要画起来,却总画不出神韵。 那些线条木木的,都不是她面前那个清冷但灵动的沈含烟。 好像还是对着沈含烟本人画的时候会更好一点。 季童回想起仅有的两次给沈含烟画像的经历,都被季唯民意外的打断了,她想回去以后无论如何,要找机会,完完整整的画一幅沈含烟。 不,至少要画两幅,一幅送给沈含烟,一幅留给她自己。 给沈含烟的那幅要大一些,如果沈含烟她妈真的跟季唯民结婚,那沈含烟住过的那间客房,就会正式变做沈含烟的卧室,画可以挂在里面。 而给她自己的那一幅要很小很小,最好小到可以镶进一条金色的项链坠里,让她可以随身携带。每次当她跑起来,项链坠都在她锁骨上敲打出悦耳的节奏。 季童带着这样愉快的心情,丢开了铅笔,开始对着窗外发呆。 下午三点,她再次向假发店走去。 店员看到她:“啊小姑娘你来了,师傅也到了,你跟她走吧。” 假发店跟附近一家美发店有合作,可以用美发店的场地,但剪发必须专业的师傅来剪,因为高端品牌对假发的制作有很严苛的要求。 师傅带着季童去洗了头,又让她坐在镜子前,一点点帮她把长发梳开。 季童一头栗色的长发,被水浸湿后颜色变深,摸在手里像一匹滑溜溜的黑色缎子。 连剪发师傅都觉得可惜:“确定真要剪?不后悔?” 季童小声说:“不后悔。” 为了沈含烟,她有什么可后悔的,她心中快乐得像藏着一只扑腾翅膀的小鸟。 师傅:“那我可剪了啊。” 季童:“剪吧。” 季童以为自己毫不在意,可剪刀“咔嚓”一声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闭了一下眼不敢看。 制作假发的头发长一厘米,价值就会翻倍,季童的头发这么好,师傅为了价值最大化,是贴着她的后脖子根剪的。 一刀下去,季童睁眼,看到自己的半边头变成了小男生。 她好不适应,对着镜子愣愣的眨了眨眼。 师傅:“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啦。” 季童咧嘴笑笑:“不后悔。” 师傅两三刀把季童的长发剪下来后,先特别小心的把头发放进一个长长的硬纸盒里,又帮季童把剩下的短发修成了小男生头。 但季童长得乖,脸又嫩,就出现了一股杂糅少女与少年的奇异天真气质。 师傅真心实意的说:“这样也好看。” 季童又咧开嘴笑,像只乖巧的兔子。 师傅带她回到假发店,刚好这时评估头发的师傅也来了,看了季童的头发,很豪气的给她开出了一千一的价码。 他告诉季童:“这是我最近开的最高价了。” 季童笑着说:“够了。” 她拿钱给沈含烟买完手机以后,还剩了一百块左右,她想了想找了家老式奶酪铺,给沈含烟买了奶卷、酪干和杏仁豆腐。 虽然季唯民订的酒店里有很好吃的甜品,但这不一样,这是她给沈含烟买的。 季童上车的时候跟邓凯说:“邓叔叔不好意思,这些甜品是我特意给姐姐买的,就不分给你了。” 邓凯笑:“谁想抢你们小姑娘的甜品吃了?” 他边说边笑着回头,看清季童后吓了一大跳:“季童,你头发怎么了?” 季童眨眨眼:“剪了。” 邓凯:“为什么啊?” 季童:“短头发不好看吗?” 邓凯:“好看是好看,但你以前那一头长发长得多好啊,剪了多可惜。” 季童笑着说:“留了很多年长头发了,想来点新意。” 邓凯摇摇头,实在搞不懂小姑娘都是怎么想的,只好发动车子。 一路上车稍微有点颠,季童把她给沈含烟的甜品抱在怀里,宝贝似的。 邓凯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你真的很喜欢沈小姐啊?” 季童小声说:“喜欢啊。” 她对沈含烟喜欢到人尽皆知,但她并不避忌。 邓凯开玩笑的问:“喜欢到她当你后妈也能接受吗?” 季童吓了一跳:“你说什么呢,她是我姐姐。” 邓凯笑着不说话了。 车平稳的开到酒店,季童在酒店前跳下车:“邓叔叔你先进去,我坐车坐久了有点累,散会儿步再进去。” 邓凯心想在酒店门口也不可能有什么危险,于是点头:“那你注意安全,别逛太久。” 他把车开走以后,季童一个人拎着手机和甜品,沿着酒店的青瓦墙溜达。 其实她不是累了,她是紧张。 剪完这样的短发见邓凯没什么,但是要进去见沈含烟,她还是踟躇起来—— 沈含烟看到她这副小男生的样子,会怎么想呢? 她摸摸自己的发尾,心想刚才坐了一路车,不知有没有被衣领弄翘。 算了,总是要被沈含烟看到的,总不可能在这里散一夜步吧——最终季童迫切想见沈含烟的心情,战胜了心里的忐忑和紧张。 当她正准备回酒店的时候,墙边一个声音传来。 ****** 那个声音季童印象很深,在讨好什么人时甜得发腻。 像香水柜台季童最不喜欢的香水,充斥着一股劣质的奶油味。 是奚玉在对沈含烟说:“含烟,算妈妈求你。” 沈含烟这么理性的人,平时一点多余的表情和语气也没有的,这时居然轻轻笑了一声。 其实季童也想笑,她背贴着那面青瓦墙,双手背在背后摸着墙面的凹凸不平,耳边是墙后的竹林被夜风吹的哗啦啦响,还有奚玉压低声音的那句话。 奚玉居然对沈含烟自称“妈妈”。 要不是她这会儿是躲在墙后偷听的话,她一定会跑过去挡在沈含烟面前,对奚玉说一句“你别演了”。 她亲眼看过奚玉和沈含烟的相处,奚玉从眉毛的挑动到唇角的抽动,甚至每一个微表情都在说明,她从没一刻把真的把自己当沈含烟的妈妈。 沈含烟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季童甚至不知沈含烟为什么要跟奚玉纠缠这么久。 可转念一想,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对季唯民这么别扭。 夜风一阵阵吹着,季童刚剪了短发还不适应,脖子后面凉飕飕一片。 然后就听奚玉说:“跟季总结婚不是一个坏选择,我是你妈,我不会害你的。” 季童猛然一震。 脖子后面凉飕飕的感觉,像灌进血管的水银,缓慢而沉重的流遍全身。 刚才回酒店的路上,邓凯那句半开玩笑的话再次在她耳边响起:“喜欢到她当你后妈也能接受吗?” 要不是季童心里太过笃信沈含烟跟她才是一辈人,她又怎会傻到天真的立刻回答一句:“你说什么呢,她是我姐姐。” 季唯民真不是个东西。 季童发现自己浑身发起抖来了。 季唯民真不是个东西,这句话很多年没在她心里出现过了,只有在她第一次发现季唯民跟别的女人有染时,这句话曾清清楚楚在她心里冒出来过。 后来,她的世界只剩季唯民,她强迫自己一次又一次把这句话按了下去。 然而今夜,她耳边是凉凉的风,鼻端是竹叶凉飕飕的味道,这句话再一次的,像退潮后的海石一样在她心里冒了出来。 比六岁那年第一次亲眼偷看到季唯民跟别的女人有染时更清晰。 季唯民,真不是个东西。 后来,等她的理智稍微回来一点了,她才发现她在世界上两个与她最亲的人之间,近乎本能的选择了站在沈含烟这边。 季唯民像一艘漏过太多次水的船,季童过往花了太多力气让自己不至于对季唯民绝望,可毫无疑问,她心里因一次次漏水留下的残洞从没消过。 永恒的留在了那里。 所以当季唯民这艘船最后一次燃起漫天火光的时候,季童毫不犹豫选择了弃船逃生。 沈含烟是一条小小的救生艇,足以带着她在广袤的海面上逃出生天。 果然,沈含烟的声音从青瓦墙后传来:“他是你喜欢的人。” 季童的心定了定。 耳畔风吹竹叶的声音,稍微变得悦耳起来。 嗯果然,沈含烟跟她想的一样。 季唯民天然被划归到了奚玉的领域。他和奚玉在那头,季童和沈含烟在这端,中间横亘着一条名为“辈分”的界线,甚至比曾横在季童和沈含烟之间的“成年”界线更难逾越。 因为季童终归会长大,而季唯民始终是长辈。 奚玉笑了一声:“我以为你是个聪明孩子,你怎么会说出喜欢这样的话来?你知道我从没喜欢过季总,他给我的是资源,我给他的是仰慕和陪伴,说白了,成年人的关系不就这么回事吗?” “所以你不用有什么心理障碍,也不用把他当我的人。你就把他当一个正常的男人,有钱,有地位,而且最关键的,现在是他主动提出想跟你结婚。” “含烟,也许你还是太小了,等你再长大一点,你就会明白喜欢是一件最没意义的事情,合适才最重要。我是你妈,说到底,妈妈不会害你。” 又来了,季童心里厌恶的想。 风吹竹林的频率变得快了起来。叶片哗啦啦的声音无比刺耳。 她很想冲过去,捂住奚玉的嘴,让她不要在沈含烟面前自称“妈妈”,就好像她再也无法以一个“父亲”的形象去看待季唯民。 而且,为什么喜欢是一件最没意义的事? 她给沈含烟买的手机和甜品就拎在手里,沉甸甸的重量不是假的。她为沈含烟剪短了头发,光秃秃的脖子在夜风中凉飕飕的,那感觉也不是假的。 果然沈含烟说:“我不这么觉得。” 季童的心终于定了,刚才手脚麻痹的感觉开始退潮。 只要她紧紧抱住沈含烟这条救生艇,她就可以活下去。 此时青瓦墙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一阵长久的静默。 其实从物理时间上来说,那阵静默并不长,大概最多也就一分钟的样子。但季童的心里,似有预感一般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像有猫用尖锐的爪子不停抓过黑板。 那阵静默让她快要抓狂。 食草动物逃避危险的天然本能,让她在那时已有感应,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事后季童回忆那一刻她站在青瓦墙后的心情。 不是焦躁不是愤怒不是恐慌,而是一片茫茫的荒凉。 好似她期盼了很久的事在那一刻终于尘埃落定,彻底失效,老天用最残忍的笑声告诉她再无翻身的可能。 她心中那片晒着月光荒凉了许久的土地,疯了般生出大片大片茫茫的荒草,再没留下一朵花开的空间。 青瓦墙后,奚玉说:“答应妈妈,你会考虑一下好吗?” 沈含烟:“……嗯。” 奚玉:“你是有可能会答应的,对吧?” 沈含烟没有否定。 ****** 听上去青瓦墙后的沈含烟和奚玉要散了,季童兔子一样从偷听的墙后逃开。 她慌不择路,一头撞在了什么人身上。 季唯民惊讶的声音响起:“季童,你头发怎么了?” 季童退开了好大一步,气喘吁吁的看着季唯民:“你在这干嘛?” “我来找你。”季唯民温和的说:“邓叔叔说你一个人在酒店外面散步,我忙完了,就想着跟你一起吧。” “就去我们早上散步的那湖边?” 季童沉默了一小阵:“可以。” 她发现她跟沈含烟一样莫名其妙。沈含烟在不停的给奚玉机会,而她在不停的给季唯民机会。 到现在,明明她已经弃船逃生了,却还是忍不住对着那火光冲天的船回头看一眼。 季唯民带着季童走到湖边。 那镜面一样的湖在夜色中显得更静了,像一瓶很久没人用过的墨水,看似平静的黑色,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季童跟在季唯民身后默默走着。 季唯民:“你头发怎么了?” 季童:“想剪,就剪了。” 她发现自己比想象的厉害,她居然还能对着季唯民正常的说话。 季唯民:“今天去市区就是剪头发去了?还买什么了?看你宝贝一样拎在手里。” 季童捏了捏手里的袋子:“这是给姐姐的甜品,不能分给你。” 季唯民笑了,说了句跟邓凯一样的话:“我怎么会抢你们小姑娘的甜品?” 季童在心里默默的说:你还知道沈含烟对你来说是小姑娘。 季唯民,你真不是个东西。 季唯民又走了两步问季童:“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姐姐啊?你喜欢她什么?” 季童不说话。 季唯民似乎习惯了她这样怯生生的话少,又似乎并没有等季童的一个答案,他只是想跟季童说点心里话:“其实我也挺喜欢你姐姐。”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许姐姐让你看到了你长大后想成为的样子?不过对我来说,你姐姐让我想到了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他近乎苍凉的笑了一下:“季童,我年轻时不是现在这样。” 他朝季童走过来,伸出一只手,季童警惕的往后退了一步。 季唯民一愣:“我是你爸,你怕什么呢?” 季童还是不说话。 季唯民晃晃他手掌:“我只是想给你看看我的手,看得清么?这里有很多茧子,都是打高尔夫球磨出来的。在我年轻的时候,茧子可不在那,而在这。” 他近乎缅怀的摸了摸自己的指尖:“那时茧子在这,都是弹吉他磨出来的,现在早就消了。” “我年轻的时候和你姐姐一样,也许更穷,衣服上总是有一颗一颗的小毛球,球鞋上有穿了很久才有的褶,什么打扮自己的钱都没有,就只有一双眼睛亮的吓人。” “后来我认识了你妈妈。你妈妈和外公去世的时候你还很小,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你妈和外公外婆对我的态度……” 季童小声说:“我记得。” 但这不能成为你觊觎沈含烟的理由。 季唯民:“认识了你妈妈后我得到了很多,那都是我年轻时最想要的,我以为我永远不会怀念我年轻的时候,穷到买本书都要半个月不吃早饭。” “可这次进去以后,我发现我怀念,因为那种穷里面有种很真实的东西,不会随着你身份和地位的改变而消失,不会让你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担心明早起来自己会不会一无所有、钱都是给银行打了白工。” 季童几乎要笑出来:“你喜欢沈含烟穷?” 那她可以给季唯民找出很多比沈含烟穷百倍千倍的人。 季唯民摇摇头:“不,我喜欢她干净。” 第57章 季童也喜欢沈含烟干净。 她喜欢沈含烟身上清新的洗衣粉味。喜欢沈含烟起了球但总是洗得很干净的旧T恤。喜欢沈含烟一张冷白的脸上,那双像寒星春水一样的眼睛。 但这跟季唯民有什么关系?季唯民是沈含烟的长辈才对啊! 她慌不择路的告诉季唯民:“沈含烟很喜欢钱的,她考现在那个教授的研究生,就是为了赚钱。” 季唯民却笑了笑:“敢把自己对钱的欲望表现出来的人,其实是最不看重钱的人。” 季童绝望的发现,季唯民现在对沈含烟的信念不可动摇。 如她一样。 这不奇怪,因为沈含烟那么好。 也许在季唯民翻过沈含烟借给她的书页的时候。 当他用铅笔在句子下轻轻画出一道道下划线的时候。 当他在饱尝人情冷暖的看守所,回想起沈含烟那双干净且平静的眼眸的时候。 对沈含烟的信念在他心里深深扎了根,让他好像一瞬重新领悟了人生的真谛。 季童觉得可笑。 但食草动物擅于在绝境中找出生路的本能,让她在一次迅速超越自己的同龄人、对局面有了清醒的认识—— 她不可能劝动季唯民。 所以她立刻改变策略。 季唯民试探着小心翼翼的问她:“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想跟你姐姐结婚的话,你怎么想?” 季童在心里冷笑:如什么果?这件事邓凯知道,奚玉知道,现在连沈含烟也知道了,分明是你一从看守所出来就打定主意的,还如什么果? 季唯民看季童没什么表情,马上补充:“你放心,你还是把她当姐姐就好。我跟不跟你姐姐结婚,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我和她。 你被排除在外。 这三根字几乎像一根尖锐的钢针一样,那么长,直接扎穿了季童的心脏,让它血肉模糊几乎溅起凄艳的血花。 但她对季唯民摆出一个无比天真无邪的笑,咧开嘴:“好啊。” “那样,我就可以和姐姐永远在一起了。” ****** 和季唯民分开后,季童脸上那天真无邪的笑一瞬消失了。 她面无表情的往她和沈含烟的房间走,简直不知自己如何一步步踏过那柔软的地毯,像会吞噬人的沼泽。 手上怎么沉甸甸的? 她低头看了看,才发现是自己给沈含烟买的手机和甜品,还被她死死捏在手里,袋子都攥出了深深的褶。 她深吸一口气。 就像她对季唯民那艘火光冲天的船回望了最后一眼一样,她怎么能不给沈含烟最后一次机会? 那可是沈含烟。 她敲了敲门。 其实她带了房卡,但她就是想第一时间看看沈含烟的那张脸。 她想看看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沈含烟的那张脸有没有改变。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沈含烟来开门了。 当沈含烟那张脸出现在门后的时候,季童有点想哭。 因为沈含烟那张脸还是老样子,干净的,淡淡的,连同身上清新的洗衣粉味道,什么都没变。 她好想扑到沈含烟怀里大哭一场,哭到把鼻涕眼泪通通蹭到沈含烟的旧T恤上。 那她们是不是就可以当今晚的一切都没发生? 她吸了吸鼻子,听沈含烟问:“你头发怎么了?” 季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尾,忽然很担心自己的发尾有没有被衣领弄翘。 她觉得喜欢真的是件很神奇的事,即便情况到了现在这步,她还在想沈含烟会不会觉得她短发不好看。 她决定直接开口问:“好看吗?” 沈含烟垂在牛仔裤缝边的手动了动。 季童看了眼,抓起来,直接把沈含烟的手抓起来,放在自己头上。 沈含烟笑了笑,摸了一下。 刚剪短的头发不再像小兔子,摸上去像只小刺猬。 沈含烟只摸了一下就把手抽开了,走回自己的书桌边坐下。 季唯民还给她的那本《古都》尤为刺眼,不过沈含烟并没有看,沈含烟应该还在脑子里理她的实验步骤。 季童走过去,把两个袋子放在沈含烟的书桌上。 沈含烟:“这什么?” 季童小声说:“甜品,和手机。” 她又补了句:“你先吃杏仁豆腐吧,天这么热我怕坏了。” 杏仁豆腐凉凉的,滑滑的,是不是能把她们的焦躁都抚平。 但沈含烟并没有把杏仁豆腐拿出来,只是盯着那印着个苹果的手机袋子,很快问了季童一个问题:“你不会是把你头发卖了买的手机吧?” 沈含烟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 邓凯不会这么想,季唯民也不会这么想,因为他们都没像沈含烟一样被贫穷的生活按在地上摩擦。 季唯民曾经穷过,但他已经脱离那种贫穷的生活太久太久了,他以为他还记得,其实他早忘了,美好的想象模糊了一切。 只有身在其中的沈含烟,能洞悉一切残酷的细节。 季童知道在沈含烟面前撒谎没意义,她摸了摸自己的发尾:“我本来就想剪短头发的嘛。” 沈含烟的脸几乎一瞬之间冷了下来。 她说:“我不需要新手机。” 季童错愕极了:她不想让沈含烟太感动,也不想让沈含烟有太大压力,但她没想到沈含烟会拒绝她。 这时房间的门铃响了。 季童怀疑是季唯民点的夜宵,她决定先去开门速战速决解决这件事,再来跟沈含烟说手机的事。 没想到一拉开门,门外是季唯民的一张脸,对着季童笑了一下:“我找你姐姐。” 在季童表示了对他想法的支持以后,他不再避讳。 其实季童没想到季唯民这个点会来,季唯民那张消减不少的脸上,甚至带着一种隐隐羞涩的兴奋。 像一切为恋爱而迷醉的少年。 如果不是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季唯民脸上,如果季唯民只是单纯觉得沈含烟是个适合结婚的对象,那季童或许不会这么愤怒。 她明明已打定主意用另一种策略,这时却堵在门口不想让。 但沈含烟快步走了过来。 “走吧。”这话是对着季唯民说的。 如果沈含烟这时低头看一眼的话,她就会看到季童没有避忌对她露出小动物般受伤的眼神。 但沈含烟没有。 她只是快步跟着季唯民一起走了,为了逃开什么似的。 ****** 沈含烟跟季唯民走到湖边,就是季唯民和季童刚刚散步的那个湖。 季唯民没急着说话,这正合沈含烟的心意。 她满脑子都是自己刚才从酒店房间逃开的一幕。 她完全没想到季童会剪去自己的一头长发,来给她买一个新手机。 季家这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一定想不到她的哪条神经被深深刺痛。 她从不避讳自己对钱的欲望,但她避讳自己对钱的敏感。 从小到大,她在钱上总是算得特别清楚。如果有什么东西是跟同学合买,她一块一毛都一定会还给人家。 同学会笑着说:“下次请我喝奶茶就行了。” 沈含烟总是坚持:“不,还是给你。” 说到底,还是从小太缺钱,才会生怕在钱上欠了人什么。 沈含烟觉得她这个年代的人很难想象,居然还有人在小时候吃不饱饭。 内心的自卑催生出更高层面的自尊,任何人的施舍,沈含烟都不可能接受。 尤其这个人还是季童。 其实以沈含烟那时的年龄也还未能懂得,对季童的看重,让她生怕季童看轻了自己。 她在季童面前习惯扮演一个“施予者”的角色,这让她能固守内心的安全感。 然而当季童的好心之举、让两人的角色瞬间对调时,沈含烟感觉深深的被刺伤了。 她那时还意识不到内心的愤怒从何而来,她只知道那愤怒强烈到她压制不住,她不想跟季童吵架,才借季唯民来找她的借口匆匆逃了出来。 继而她发现了另一件事——她完全不觉得季唯民危险,因为她对季唯民没有丝毫的在意。 哪怕在奚玉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后,她唯一想逃开的人,仍然只有季童。 这说明了什么? 在她想着季童的砰砰心跳中,季唯民开口说话了:“下次,还有别的我没看过的书借我吗?” 沈含烟反应了两秒:“不知道,我得回去找找。” 季唯民笑了笑:“含烟,既然我现在把你当一个成熟的大人看,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你妈说,跟我结婚的事你愿意考虑。” 沈含烟不知奚玉是如何让季唯民见她的,那是奚玉的手腕。 但无论如何,奚玉的薄情甚至落井下石,让季唯民绝对再无跟她结婚的可能。 当奚玉绝望的发现这一点时,季唯民给她提供了另一条生路: 季唯民隐晦的暗示沈含烟是她见过最干净的女孩,而“久经沙场”的奚玉,一下就敏锐的捕捉到了季唯民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如果她是一个稍微合格的母亲,她一定会把季唯民大骂一顿,因为在一个母亲眼里,季唯民会是一个男女关系混乱、觊觎年轻姑娘的混账。 但奚玉从来没真正当过一个母亲,她“商人”的身份,永远排在她“母亲”的身份之前。 在一个商人眼里,季唯民就很不同了,季唯民有钱、守信、有足够的契约精神。她甚至还凭一个女人的直觉和她过去对季唯民的了解,敏锐捕捉到了季唯民对沈含烟的一丝真情。 沈含烟切切实实,让季唯民怀念起了他的青春岁月。 这些条件加起来,让季唯民成了奚玉眼里一个无比适合的结婚对象。 对沈含烟提这件事时,她甚至没有丝毫的愧疚之心。 所以沈含烟一开始的拒绝,让她彻底错愕了。 不过,审时度势是一个商人最基本的素质。 当奚玉意识到她的诱惑、哀求甚至威胁都不能让沈含烟松口的时候,她开始思考起别的策略。 人最想要的,往往是自己从小最缺的。 奚玉很清楚沈含烟从小最缺的是钱,但钱在这时显然不能打动沈含烟。 也许沈含烟从一开始,在她这里想要的就不是钱。 那沈含烟在她这里想要什么? 是愧疚么?是道歉么? 她毫无障碍的给沈含烟下了跪,可沈含烟依旧不为所动。 如果这些都不是的话,奚玉心里浮现出一个令她感到惊悚的答案,她不相信她看起来还算有脑子的女儿会愚蠢至此。 难道……沈含烟想从她这里要的是爱么? 奚玉面对着沈含烟冷淡的一张脸,也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她决定姑且一试。 她从地上爬起来,甚至没拍一拍膝盖上的灰,就抱住了沈含烟。 沈含烟刚开始挣扎了一下,可随着奚玉紧紧抱住她,她很快就不动了,像条垂死的鱼。 奚玉心中更惊异了——难道沈含烟从她这里想要的,真是爱么? 这太可笑了。 于是她学着电影里母亲的样子,一下一下的、轻轻的拍着沈含烟的背,像在哄着一个婴儿。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一次,沈含烟竟然真的没有直接拒绝她,而是漫长的沉默了下去。 ****** 季唯民在沈含烟面前笑得一脸温和,但不知怎的,沈含烟眼前浮现的仍是季童小兔子般的一张脸,时而胆怯、时而倔强。 奚玉掌心的温度留在她背上,那是她等了二十二年的一个拥抱。 但是…… 沈含烟顿了一下开口:“季总,其实我……” 季唯民笑着打断她:“你应该听了很多关于我的传言吧?我坦白告诉你,有些是假的,有些是真的。” “但你不用担心,以后这样的事,都不会再有了。” 沈含烟从小对人性的深刻认识,让她知道季唯民说的是真话。 不过只是在这一刻——当人生无限拉长,人心会怎样像流水一样变迁,就不得而知了。 而季唯民这一刻的真心,沈含烟也毫不觉得这是她的魅力,这更多是一场牢狱之灾带给季唯民的改变,让他意识到很多人事太过虚无。 沈含烟只是在季唯民想要返璞归真的时候,出现的那个人。 季唯民一双眸子在月光下闪着光,像曾经青葱的那个少年,或者至少,像季唯民自己记忆或想象中的那个少年。 他带着三分真挚的感情对沈含烟说:“抱一下好吗?” 沈含烟想着奚玉的拥抱。 但无论如何,她不能接受,她对季唯民说:“季总,你有很多比我更合适的选择。” 季唯民宽宏的笑笑,根本不接她的话,只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 沈含烟回房间的时候,季童已经睡了。 其他所有灯都已经关了,只剩床头一盏灯开的很暗,季童半颗毛茸茸的脑袋从被子里露出来。 季童的呼吸声很平稳,但沈含烟并不确定她到底睡着了没有。 她借着那一丝昏黄的光线看了一眼垃圾桶,季童买来的甜品已经被扔在里面了,杏仁豆腐狼狈的流出来,在夏夜过热的空气里发出一种酸腐的气息。 而那个手机盒还如沈含烟离开前一样,摆在书桌上。 沈含烟轻手轻脚上了床,背对季童躺着,正如季童背对她躺着。 但她睡不着。 想起刚才季唯民在月光下那个拥抱的邀约,就浑身发抖。 她的亲妈,怎么能把她置于这样的境地? 轻轻翻身,她转而面向季童的背影。 床头的灯已经关了,但沈含烟的双眼这时已适应了黑暗,她看到季童还保持着跟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小小半颗头从被子里冒出来。 季童睡觉有这么老实的吗?沈含烟想。 然而无论季童是不是真的睡着,这个房间里,都没人再说任何一句话了。 她和季童都静静躺着,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季童小小一个背影,让她忽然很想起身下床,掀开季童的被子,把那小小身躯抱在怀里。 她对给予季童拥抱毫无障碍,她甚至渴求这样的拥抱,这能让她在一个浑身发抖的夜里睡得好。 她在被子里动了动,发出一些轻微的声响,好似要下床。 然而,季童始终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那是一种无声的拒绝吗? 沈含烟默默吐出一口气,就这样凭着脑子里拥抱季童的想象,艰难的闭上了眼。 ****** 第二天一早,她俩接到季唯民的通知,不用继续住酒店,可以回家了。 季唯民作为一个顶尖的商人,理清局势的手脚真的很快。 季童从吃早饭开始就没什么表情,季唯民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感冒了。 沈含烟看她沉默的低头喝奶,带着一头新剪的短发,像个陌生的小男生。 吃完早饭,大家各自回房检查有没有落下的东西,季童拿着手机盒子走到沈含烟面前,说了从昨晚到现在的第一句话:“你真不要?” 沈含烟:“不要。” 季童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 她蜷起一条腿坐在床边开始拆手机盒子,沈含烟瞥一眼,一个紫色的手机露出来。 沈含烟心里像被一根带毛刺的竹片刮了一下。 那是季童特意给她选的紫色。 不然按季童自己的审美,季童就会买粉色了。 然而内心的自卑和自尊,让她无论如何说不出“我要这手机”这样的话来,她沉默看着季童,面无表情扯掉了新手机的保护膜,把手机卡从自己旧手机里抠出来,全部资料和程序导入新手机以后。 咚的一声,直接把旧手机扔进了垃圾桶,瞬间被昨晚那盒洒出来的杏仁豆腐淹没,染上了同样酸腐的气息。 沈含烟一句话都没说。 这时邓凯来敲门:“该走了。” ****** 随着季唯民的案子尘埃落定,白家那栋三层的老宅也宣告解封。 季唯民已经把从前的家政阿姨找回来了,这会儿就准备送季童回家。 他问沈含烟:“陪季童一起搬回去吧?” 沈含烟:“不了,我租那房子的房租交了半年。” 季童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不说话,那部紫色的新手机被她捏在另一只手里晃啊晃。 季唯民点点头,也没有勉强沈含烟的意思:“好,看你自己方便。” 季童不确定季唯民的这种尊重里,有没有一种期待,那就是下一次,沈含烟将以完全不同的身份、正式入主季家。 季童的视线由指甲转移到手机上。 她特意没用手机壳,以后也不打算用,她就打算让这淡淡的柔和的紫色不断不断刺痛她的眼。 和脖子后那股到现在还不适应的微凉一起。 提醒着她有多傻。 季唯民先送沈含烟回家,因为沈含烟和季童走的急没带任何行李,所以沈含烟下车的时候,手里就拿着那本《古都》。 季唯民冲她笑了笑:“下次再借我别的书吧。” 季童一直扭头看着自己这边的窗外,这让她看不到沈含烟的神情。 但脑子里那本《古都》绛紫色的封面,不断刺痛她的眼,让她只得把眼睛眯起来,像窗外正与她对视的一只流浪猫。 车再次开起来的时候,季唯民问季童:“和姐姐闹别扭了?” 季童望着窗外流浪猫被甩在车后的身影:“怎么会。” 季唯民:“看你刚才都没跟姐姐说再见。” “哦。”窗外的猫彻底看不见了,季童又低头看手里紫色的手机壳:“舍不得。” 季唯民笑了:“姐姐很快会住回来陪你的。” 因为你们会很快结婚么? 季童的眼睛再次眯起来,手里手机的紫和那本《古都》封面的紫,好像融成一片。 季童:“《古都》好看么?” 话题这么跳跃,季唯民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季童:“姐姐借你的那本《古都》,讲的什么?” 季唯民:“噢,讲一个女孩叫千重子,从小被父母遗弃被一对商人夫妇收养,有一天她在京都郊外遇到一个少女,竟然正是她的孪生姐妹……” 季童的注意力已经移到窗外去了,季唯民的讲述变成淡却聒噪的背景。 她想问的是《古都》么? 不,她想问的只是沈含烟昨晚为什么跟着季唯民走了,留她一个人在房间,听着两人离开的脚步,像猫一样刮过酒店走廊柔软的地毯。 像她小时候,无数次一个人在书房窗口花园门口,看着季唯民和其他女人的背影。 没有人回头。 十多年过去了,哪怕这个人变成了沈含烟,依然没人回头。 不,就因为这个人是沈含烟,才不可饶恕。 她在孤海漂流时唯一的一艘救生艇,怎么能就这样背叛她? 海水淡淡的湮没过来,没过她的脖子她的下巴她的鼻尖。 原来窒息的感觉,是一种心脏刺痛的感觉。 ****** 沈含烟回家后,对着空荡荡的房子怔了两怔。 明明当时为了省钱,出租屋小成这样,怎么还是因为少了一个人,空到叫人心慌。 沈含烟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匆匆收拾了一下出门。 对她们这样的实验狗来说,暑假是不存在的,每天都要泡在实验室里。但沈含烟赶到实验室时,还是感到一阵由衷的心安。 至少这里的忙碌可以让她暂时忘掉一些事。 师姐见她进来,笑着问:“这两天休假怎么样啊?” 沈含烟笑了下。 谁能想到短短两天之间,她的人生就被推往了一个从没想过的、截然相反的方向。 好荒唐。 第58章 沈含烟先在实验室处理了这两天落下的工作,下午她出了学校,来到附近的一条商业街。 这是一条老而旧的商业街。炸油饼的卖羊肉的卖散发劣质气味丝袜的,各种混杂在一起,想像被抛弃在时光之外。 但沈含烟曾无意间到过这里一次,知道这里有很多修手机的小铺。 她一家家的问过去。 都说不能修。也许不是不能修,而是修起来麻烦又费时,还赚不到钱。都劝沈含烟再去买个新的,现在新手机也不贵。 但沈含烟就那样固执的一家家的问了下去,顶着盛夏的日头,额头沁出一层薄汗。 她之前其实本打算修不好就去买一个新的,可季童手里那个淡紫色的新手机,深深刺痛了她的眼。 与其说她不能接受季童给她的新手机,不如说她不能接受两人“施”与“受”关系的对调。 那时的她还并不明白,因为那深深打破了她赖以生存的骄傲、自尊心以及安全感。 那是她从小到大,仅存的东西。 她浑身是汗、穿行在小巷里、一家家的问了下去。 直到终有一家店的年轻老板,露着花臂转着她的手机:“实在要修,也行,两千五,而且我跟你说,就这价格我一点没赚你的钱。” 其实沈含烟知道,因为这就是前面无数个老板都不修她手机的原因。 两千五,基本也是沈含烟买下一个新手机的预算。 并且花臂老板还跟她强调:“就算修好了,也比不上新的好用,通话质量不怎么样,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坏了。” 话里话外都是劝沈含烟别修。 但沈含烟说:“修吧。” 不修的话,那个淡紫色的新手机将永恒的刺痛她。 当沈含烟终于拿着修好的手机钻出小巷,她起了球的旧T恤已经汗透了黏在身上,兜里的手机震了起来,一个过分迅速的来电好像在庆祝手机的起死回生。 是季童吗?沈含烟犹豫了一下。 其实她很怕是奚玉,但“有可能是季童”这个念头让她还是把手机掏了出来。 结果不是季童也不是奚玉。 电话里的男声相当严肃:“沈含烟,马上到医院来一下。” 挂了电话沈含烟盯着天边一轮太阳,惨败的光线让她眼晕。她想:六月的太阳光线已经有这么刺眼了? 她背上的汗出的更密了,一层一层,应接不暇。 她给实验室打了个电话:“师姐,我还要请两小时的假。” “你手机修好了?”师姐问:“有什么事么?” 沈含烟:“要去趟医院。” 师姐:“你生病了?” 沈含烟:“没有,就是我生病的那个朋友,情况不太好。” 师姐:“那你赶紧去吧!别担心实验室的事。” 挂了电话,沈含烟迎着惨白的太阳光线向地铁站走去。 ****** “沈含烟?” 顾峥在吸烟室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简直以为自己看错了。 因为那人站在窗口,纤细的指间夹着一支烟。 可那修长的身材、挺拔的体态、秀美而清冷的一张脸,不是沈含烟还能是谁? 而且那人听顾峥叫“沈含烟”三个字时还回了头。 这下顾峥确定了,向着那人走过去:“沈含烟真是你啊,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你怎么会在这抽烟?”他又看了眼沈含烟指间的烟一眼:“你会抽烟?” 沈含烟也跟着看了自己指间的烟一眼。 顾峥直接把烟拿走掐了:“别跟我学这些不好的习惯,谁说搞学术就一定要抽烟?你看骆嘉远不就不抽烟?学术搞的也蛮好。” 他酸溜溜的说:“反正我也不是你硕导,你跟我学干什么?” 沈含烟笑了一下。 顾峥说:“走吧,陪我去花园溜达溜达。” ****** 顾峥把沈含烟带到花园,自己左右环顾一圈,偷偷摸摸把烟点了。 他边走边跟沈含烟说:“你师母每周都要来看一次中医,恨不得住在这医院里,你说她是不是魔怔了?” 沈含烟:“师母还是觉得身体不舒服?” 顾峥一挥手:“她哪儿不舒服,她那就是闲的。明明西医整套体检都做了,身体比牛还壮,非说自己从中医角度是亚健康,得慢慢细心的调。” 沈含烟:“师母跟你撒娇呢。” 顾峥嘿嘿一笑:“我也跟她说找了我是她的福,哪怕我搞学术一辈子清贫赚的不多呢。就是一点。”他扬扬手里的烟:“护士不让在花园抽烟,逮着我好几次了。” 沈含烟:“那要不回吸烟室……” 顾峥:“不,我想出来溜达溜达,你得陪我。” 顾峥这个看上去粗糙的老男人有腔别样的体贴,明明是陪沈含烟,偏偏说是要沈含烟陪他。 他问沈含烟:“还是来看你那个朋友?” 沈含烟点点头。 他又问:“情况不太好?” 沈含烟再次点点头。 其实顾峥也猜到了。 虽然沈含烟年纪轻,但她几乎是顾峥见过最理性自持的人,能让沈含烟做出抽烟这么打破常规的事情来,估计刺激受得不轻。 他问:“有多不好?” 沈含烟犹豫了下,才说:“可能有生命危险。” 其实顾峥带了沈含烟这四年,早已发现她有个特点,就是很不喜欢麻烦别人,所以说起自己的事情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好像连倾吐都是一种打扰似的。 所以沈含烟这次的倾吐,让他几乎有点感动。 他多说了一句:“人生的得失就是很无常。” 沈含烟:“专心搞学术也不能避免吗?” 顾峥笑了一声:“沈含烟,你在开什么玩笑?” 沈含烟也笑了笑。 顾峥:“人生啊,无非就是避免能避免的遗憾、接受不能避免的遗憾罢了。” 沈含烟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 因为下午又耽误了不少时间,所以沈含烟独自一人在实验室加班到很晚。 当她从实验室出来时,夏夜夜空,月朗星稀。 实验楼外的松林前,站着的那个人让她有点意外:“骆师兄?” 即便骆嘉远对她怀有一种真实的关切,但两人的关系还是有点不尴不尬,加上这段时间张愚教授那边实在事忙,两人已经有段日子没见了。 她走过去:“怎么没打电话?” 骆嘉远:“你手机修好了?”看来也从朱蔓那听说了沈含烟手机坏了。 沈含烟点头:“修好了,而且你也可以打实验室的电话。” 骆嘉远笑了下。 然后沈含烟意识到,骆嘉远站在这里,是因为有话想跟她说,但又没那么好说出口,所以拖着,想多给自己一点酝酿的时间。 所以当骆嘉远提出:“坐公交送你回家?” 沈含烟点了点头。 公交车摇摇晃晃,像一个沈含烟不曾睡过的摇篮,摇着月光下的梦。 骆嘉远一路不说话,她就一路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一个年轻的母亲,牵着小女儿的手漫步走过。 一直到下了车,骆嘉远和她一起往小区走的时候,才开口:“我听说了一件事。” 沈含烟示意他说。 骆嘉远又犹豫了一下:“我有个姨妈,她有个同学在邶城做房产生意,最近她在一个酒会上,认识了一个叫奚玉的女人。” 沈含烟已经知道骆嘉远要说什么了。 骆嘉远:“据我姨妈的同学说,奚玉以前生意做得很大,但最近出了状况,四处找人想办法,眼看不行了。但突然之间,不知怎么又傲了起来,说自己有个女儿可以跟季总结婚,说她的公司肯定没问题。” 骆嘉远看了沈含烟一眼,沈含烟的脸色如今晚的天一样淡而沉。 他小心翼翼的问:“奚玉……是你妈妈么?” 沈含烟:“是。” 骆嘉远呆呆的。 过了很久,他才从嘴边挤出一句:“季总他,不是什么很好的结婚对象。” 这句话对骆嘉远来说太难说出口了。 骆嘉远是那种人,寡言,温和,有担当,似乎有一种义务是从不在背后说人长短。 说季唯民的这一句,已经算是很重很重了。 沈含烟告诉他:“我知道。” 骆嘉远急了:“那你……”他稳定了一下情绪:“我想过了,如果你是真的想找个人,你别找季总,我……” 沈含烟轻轻打断:“不是那么回事。” 骆嘉远固执的说了出来:“我和你在一起。”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别找季总。” 因为骆嘉远是个过分认真的人,所以当他知道沈含烟的秘密以后,面对沈含烟“在一起”的提议,他一度拒绝了沈含烟。 但现在,当他站在自己的角度认为沈含烟是在往火坑里跳的时候,他说:“我和你在一起。” 沈含烟了解骆嘉远,他是一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他现在说出口,就意味着无论过程中他将如何痛苦,到最后他都一定会和沈含烟在一起。 这让沈含烟获得了一种感动,尤其在面对了自己那样的亲妈后,骆嘉远的善意像今晚的月光,含着一种皎洁的、纯粹的、不染纤尘的勇气。 沈含烟从小获得的这种善意实在太少太少了。 她笑看着骆嘉远说:“你放心,我不会跟季总结婚的,我也会跟我妈讲清楚,让她别再对人那样说。” 骆嘉远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沈含烟想,若在其他人眼里季唯民是个火坑的话,那当其他人得知了真相,又何尝不会觉得她是个火坑呢? 骆嘉远就是知道真相的人,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要往里跳。 这让一向寡言的沈含烟,忍不住与他多聊两句:“骆师兄,你和家里人关系好吗?” 其实沈含烟知道,骆嘉远和家里人关系很好,他家就在离邶城不远的一个北方城市,父母都是高中老师,还有个妹妹,一家人在寒暑假的时候,经常来邶城看骆嘉远。 关系好到,曾是R大人尽皆知的存在。 沈含烟忍不住想,当时她在选择骆嘉远的时候,会不会是被这温暖的家庭氛围所吸引呢? 还是说,她和季童两个同样破碎的人,更能彼此依偎着取暖? 为什么又想到季童了。 沈含烟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 明明今天下午在医院里的事,已让她觉得人生够无常了,她有什么奢侈任性的资本吗? 骆嘉远也有心与沈含烟多聊一些,他絮絮说起自己的家庭,说起童年趣事,说起父亲的花、母亲的菜和妹妹的胡闹,眼里泛着柔和的光。 说得沈含烟微笑起来,明明是那么理性的一个人,此刻脸上的向往却几乎藏不住。 骆嘉远的心揪了起来:“沈师妹,我今天既然来找你,我就想好了。” 年轻的男人梗着脖子:“如果你想体验拥有家的感觉,我可以给你一个家。” 沈含烟笑着说:“不行,骆师兄,其实我后来想清楚了,我之前对你说那些话,是我太莽撞了,真抱歉。” 她今晚笑这么多,是真的被骆嘉远那一往无前的善意和勇气打动了。 她人生中很少见这么纯粹的人。 这在无比糟糕的一天里,多少带给了她些慰藉,让她知道人世间还有美好的东西。 骆嘉远垂头丧气的问:“为什么不行?” 沈含烟轻声说:“其实,我已经体会过拥有一个家是什么感觉了。” 在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她和季童用同款的沐浴露,会散发淡淡的香。 还有两人一起过年,小兔子把包硬币的饺子悄悄掐出月牙般的指甲印,又在一堆煮熟的饺子里找出来塞进她碗里。 甚至还有那些她抵挡不了的拥抱,还有季童坐在她膝头,一字一句的说:“因为我喜欢你啊,沈含烟。” 又说:“我可以等,沈含烟,等到你觉得我足够大了为止。” 可季童不知道的是,沈含烟有什么资本叫她等呢? 骆嘉远观察着沈含烟的脸色:“你有真正喜欢的人了?” 沈含烟点点头。 “那你们会在一起么?” 沈含烟摇摇头。 骆嘉远顿了一下,突然问:“为什么人生这么难呢?” 他几乎愤怒起来了,手攥成拳,用泛起血红的双眼看着沈含烟固执的重复质问:“为什么人生这么难呢?” 沈含烟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骆嘉远的肩:“骆师兄,谢谢你。” “不过,我们以后别再联系了。” 她仍然笑着,但骆嘉远很清楚,沈含烟的事,他再也无能为力了。 沈含烟轻声劝:“骆师兄,回去吧,我自己的路,终归还是要自己走。” ****** 季童没想到,第二天她会接到秦菲的一个电话:“有空么?” 季童:“什么事?” 秦菲:“脏活苦活累活,像你这样的公主有没有兴趣?” 反正放暑假没事,季童就去了。 她一点也没想到,秦菲这样的人会到流浪猫组织来做义工。 放暑假之后,秦菲穿得更张扬了,耳环脐环黑色唇膏,头发有一缕挑染成火红,一双厚底鞋有转头那么厚,小臂上一个骷髅与天使共存的纹身露出来。 季童看了半天,秦菲说:“那是纹身贴。” 季童:“哦。” 给流浪猫洗澡、喂食、打扫笼子、联系绝育,都是些累而繁琐的事,秦菲做起来却很娴熟。 季童听公益组织那人的意思,秦菲每年暑假来这里帮忙,已经有两三年了。 今天秦菲叫了好几个季童这样的闲人来帮忙,忙了大半天,总算差不多了。 对付流浪猫真是个体力活,季童休息的时候靠墙边站着,仰头咕噜噜喝下一瓶冰水。 秦菲走过来:“公主,想不到你比看起来能吃苦。” 季童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秦菲:“你那样看着我干什么?觉得我这样的人来这里很奇怪?” 季童在心里说:是很奇怪。 今天见到秦菲的这一面,让她忍不住想:是不是人都有很多面呢? 比如沈含烟。 沈含烟一定想不到,昨晚她和骆嘉远说话的时候,季童就在小区路灯没照到的角落,远远看着这一幕。 她也不知道她跑沈含烟家这边来干嘛,她甚至一点也不想见沈含烟,因为她心里根本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沈含烟。 沈含烟不要她的示好,不要她的手机,甚至不愿再跟她住在一起。 却对着骆嘉远笑得那样柔和,连眼里都泛着光。 季童忽然觉得,她是不是一点也不了解沈含烟? 沈含烟明明说过不喜欢骆嘉远,为什么又对着骆嘉远那样笑? 同样,沈含烟看起来对季唯民毫无兴趣,为什么又在奚玉提议时没有一口否决? 季童蜷了蜷手指。 她不能不了解沈含烟。 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埋藏着一个直到现在都未彻底动摇的想法:就像她喜欢沈含烟一样,沈含烟也是喜欢她的。 如果她一点都不了解沈含烟,那她的这一想法,会不会根本就是错的? 这时秦菲推了推她胳膊:“想什么呢?为什么别人跟你说话时你经常走神?” 季童眼睛眯起来,迎着明晃晃的太阳看秦菲。 秦菲:“别走神了,看在你今天挺帮忙的份上,晚上请你去个好地方去不去?” 季童:“什么地方?” 秦菲神秘一笑:“你从没去过的地方。” 季童在心里说:哦,不就是酒吧吗。 倒是很符合她的计划。 ****** 秦菲以为季童连酒吧都没去过,殊不知,她去过更乱的地方。 在去之前,她甚至不知道邶城有这样的地方,小胡同通往幽暗的地下室,天空蛛网一样布满电线和荒草,有一些店招都变黄的小店不知是开着还是倒闭,巷口坐着形容枯槁的大爷,穿着背心拿着蒲扇慢慢摇。 胳膊上都已没什么肌肉,浑身散发出腐朽的气息,就像这胡同本身。 老人晶体浑浊的眼睛看过来,季童咽了咽唾沫,继续往里走。 托赖于便利的互联网,不然季童打死也找不着这里。 走到一座旧屋边的时候,忽然有人捏了捏季童的脚。 季童警惕的后退一步,低头看着一只满是纹身的手,从她脚底地下室的气窗出来,瘦、柴且脏,与她脚上闪闪发亮的英伦小皮鞋形成鲜明对比。 那手的主人笑道:“下来吧。” 季童捏着双肩包的带子,顺着狭窄逼仄的楼梯走到地下室,一只毛茸茸的粉兔子挂在她包上晃啊晃,与她格纹短裙的晃动保持同一频率。 她推开地下室的门,一阵浓烈的酒味飘出来。 里面黑而杂乱,里面瘦削的男人穿着与巷口大爷同款的背心,露出满是纹身的胳膊。 他叼着支烟:“是你在网上联系的我?” 饶有兴致的歪头打量季童:“你这样的小姑娘,要度数这么高的酒干什么?” 原来这是个不怎么合规的私人作坊,酿那种浓度极高的酒。 据说这人厉害,度数高成那样,入口却还是相对柔和,让人很容易放松警惕。 季童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多少钱?” 男人笑:“贵着呢。” 季童继续没表情的说:“我不会差你钱的。” 男人吹了声口哨,把一个小瓶子拿出来:“掺到其他酒里,保证你想放倒谁就放倒谁。” 季童:“如果我是想放倒自己呢?” 男人一愣。 面前穿格纹短裙的女孩,玻璃一样的眼珠,怯生生的神情,像只怕人的小兔子。 看着特别小,却在跟他说话的一瞬,流露出一种过分决绝的眼神。 不像被狩猎的兔子,倒像是狩猎者。 不过很快,女孩脸上的神情又变得懵懂而怯生生了。 男人觉得那一定是自己的错觉而已,晃晃手里的瓶子:“我只收现金。” “没问题。” ****** 从地下室走出来的时候,天边一轮残阳如血。 季童迎着那光,慢慢走出腐败的胡同,风不够强,身上浓浓的酒味走了很久也散不掉。 那小小的酒瓶就装在她的双肩包里。 和她新买的盲盒手办在一起。 和她印满了兔子图案的笔盒在一起。 和一盒铺满曲奇碎屑的草莓味pocky饼干在一起。 季童抓紧双肩包的带子想:这是一场没有归途的冒险。 沈含烟,你可千万不要让我输啊。 ****** 秦菲在傍晚又给季童打了个电话:“化个妆,打扮成熟点。” 季童小声说:“我不会。” 秦菲嗤了一声:“那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吧。” 挂了电话,季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学美术的手,怎么可能不会化妆? 只不过今晚,她对自己的打扮风格另有打算。 第59章 季童待在自己的卧室,她今晚需要的风格,其实不必另外准备,只要做平时的她自己就好。 白色无钢圈的小背心,包裹着两只雏鸟。季童是那种小骨架,虽然瘦,但骨头都被细细嫩嫩的肉包着,锁骨的形状一点不分明。 往下是细细的腰,并不像成熟女人那样凹凸有致,反而像豆蔻年纪的少女。加上那内裤的选择,白色纯棉,一圈细小的蕾丝花边,腰中间一个白色蝴蝶结。 但是,季童的眼神慢慢往上移。 若不去过多关注这些细节,而从整体打量的话,她到底过了十八岁、马上要上大学了。 也就是说,是个准备好的女人了。 她又对着镜子里看了看,给自己套上翻领的白色小衬衫,和浅卡其的格纹小短裙。 最后,是给双脚穿上一双纯白的短筒袜。 走到双肩包边,拉开拉链,把里面那没有任何标签的小酒瓶拿出来,揣进裙子口袋。 拉开门出去了。 ****** 本来该打辆车直接去秦菲告诉她的酒吧,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呆呆站在路边。 风吹起她小男孩一般的短发,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她剪短发几天了?两天了?到现在还没适应。 就像直到现在,她对剪短发那天发生的事也还没适应。 像一双无形的手,迫不及待把所有人往前推。 她有耐心让沈含烟慢慢等她长大,终究是不能。 这时,一个小摊主蹬着三轮从她面前骑过:“杏仁豆腐!宫廷奶酪嘞!” 季童望过去。 这种随街走的甜品小摊,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了,季童依稀记得她小时候有很多,不知怎么今天突然又冒出一个来。 季童几乎把这当成一种命运的暗示,拔腿就追了过去。 “喂,等一等,我要买杏仁豆腐!” 其实后来想想,那天就算没有神奇的出现那个甜品小摊,季童也会给自己找到任何一种信号作为暗示。 比如突然落下的一片叶子——夏天怎么会有落叶? 比如偶然路过的一个小男孩——他的气球为什么是蓝色而不是粉红? 季童追着三轮车,越跑越快。 她需要的不是甜品。 她需要的是在冒险之前,再见一次沈含烟,让她心里更有底气。 摊主被她狂追的姿态吓了一跳,立刻刹车:“小姑娘你跑慢点,我听到了。” 季童在小摊前撑着双膝气喘吁吁:“要、要一盒杏仁豆腐。” ****** 打车到R大门口的时候,季童给沈含烟的实验室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居然就是沈含烟,清冷的声音传来:“喂?” 季童愣了愣,把这又当作一个命运积极的暗示。 她小声说:“是我。” 沈含烟那边也沉默了一下:“什么事?” 从那天在酒店开始,她们的关系就变得这样奇奇怪怪了。 季童:“我在你学校门口,能出来一下吗?” 她紧紧攥着手里的袋子,以至于袋子又像剪头发那天一样起了褶。 她太怕沈含烟拒绝她了,怕到她现在像刚跑完三千米一样,心在胸腔里狂跳,嗓子眼里一阵生疼。 终于沈含烟那边说:“等一下。” 然后把电话挂了。 ****** 每次等沈含烟的时候,季童这里的时间概念都是完全失效的。 她或许等了五分钟,或许等了五年,直到一个修长清丽的身影,缓缓从校门里向她走来。 那一瞬间季童竟然有点想哭,拼命抿着下唇,在心里说:好久不见了,沈含烟。 有奚玉在场不算见。 有季唯民在场也不算见。 有骆嘉远在场同样不算见。 直到现在,校门口只有季童和沈含烟两个人了,其他来往买晚饭的大学生退化成模糊的背景,天地间只剩她和沈含烟两个人在默默对视。 好像一切都没改变。 好像那些乱七八糟牵涉她爸或她妈的事都没有发生。 但沈含烟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手机修好了,你以后找我可以打手机。” 季童握着紫色手机的手一紧。 那个沈含烟冷漠拒绝了她送的手机、头也不回跟着季唯民走掉的夜晚,一瞬被拉回眼前。 她和她紫色的手机一起,被沈含烟抛在身后。 她几乎瞬间偃旗息鼓下来,哽在唇边的话语,失去吐露的勇气。 那个心里的疑问又冒了出来:她真的了解沈含烟吗? 会不会她觉得沈含烟对她的喜欢,真的都是错觉? 她呆呆站着,任凭夜风拂过沈含烟的长发和她的短发。 沈含烟的长发多美啊。 可现在的她失去了一头长发,落在沈含烟眼里,是不是像个傻乎乎的小男孩? 沈含烟忽然开口:“手里拿的什么?” 季童似弄丢了自己的舌头,紧张的情绪让她根本没法开口说话,只能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 沈含烟打开看了眼,把那盒杏仁豆腐拿出来:“你是来给我送这个的?” 季童盯着地面,脑子里想着在酒店的那晚,沈含烟跟着季唯民走了,她一个人在酒店房间把杏仁豆腐狠狠扔进垃圾桶,发出“咚”的好大一声,除了她自己,却根本没人听到。 淡淡黄色的半固体流出来,在垃圾桶黑色的袋子里,刺眼又狼狈。 如果沈含烟不在意她,那就是她的下场。 孤独又狼狈。 沈含烟拿着那盒杏仁豆腐,脸还淡漠着,季童想,她应该快点找回自己的舌头,然后有气无力说一句:“不想吃就别吃了。” 或许她就是错了。 或许沈含烟就是不喜欢她。 但沈含烟又一次开口了:“到路边来吧。” 她还是呆呆站着,直到沈含烟把杏仁豆腐的盒子打开又看了她一眼,她才明白沈含烟的意思——总不能站在学校大门口吃吧? 她向着沈含烟走过去,看着沈含烟把一口杏仁豆腐喂进嘴里,脖子那么纤长,像一只干净的天鹅。 季童想,如果她会弹钢琴的话,指间流露的,一定就是沈含烟喉头微微滚动的韵律。 那么美妙,以至于她不自禁的喃喃说出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沈含烟没听清。 伴着她开口,一股清淡的奶香味从她嘴里迸发出来。 季童再也顾不得其他了,她重复了一次,用沈含烟能听到的音量:“我喜欢你,沈含烟,而且,我不要等以后了。” 沈含烟的神色一瞬变得很复杂。 季童几乎以为她笑了一下,很轻,但那是一个真正开心的笑。 但那个笑在她脸上转瞬即逝,随即她的眼神变得很悠远,像看到了很久之后的未来。 季童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来,在沈含烟的双唇翕动之前,她猛地转身就跑。 不要,不要拒绝我,沈含烟。 其实她也不知沈含烟是不是要拒绝她,她只是紧张到无法现在就承担那个结果。 她拼命的挥动双臂,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可她那一头栗色的长发已经剪短,再不能像鸟的翅膀一样高高扬起。 她越跑越喘,剧烈的呼吸声中,心中那句祈愿,振聋发聩般越发清晰起来—— 不要让我的冒险失去意义。 ****** 告别沈含烟后,季童走进秦菲约她去的酒吧,引来无数人侧目。 她初中小男生一样的短发,她的白衬衫和格纹裙,她素颜未施粉黛的一张脸,都与这灯红酒绿的环境格格不入。 终于人群的侧目,引得酒吧老板向她走来:“姑娘,看一下身份证呗。” 季童怔了怔:“我没带。” 这时一只手软软的搭上了季童的肩,是秦菲。 秦菲揽着季童笑着对老板说:“谁来酒吧玩还带身份证啊?放心吧,这我朋友。” 她扑闪着老长的假睫毛对老板抛个媚眼。 老板笑道:“菲姐朋友啊?那误会了,特意打扮这么嫩的吧?”又问季童:“喝什么?我这儿多烈的都有。” 季童刚要开口,秦菲抢在她前面说:“给她来杯奶。” 老板一愣。 秦菲:“人家先润润嗓子,不行啊?” 老板笑:“行行行,玩开了再慢慢喝。” 老板一走,秦菲立马就把搭在季童肩上的手撤开了,还嫌弃的抖了两抖:“你是故意穿这样来的吧?让我都不好意思灌你。” 她一手拎着酒杯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桌子:“看见他们没?我k巨能喝,待会儿你就喝奶,不管他们怎么劝你都说你酒精过敏。” 季童问了秦菲两个问题:“酒吧老板以为你多大?” 秦菲咧嘴一笑:“二十。” 季童:“你今晚喝了多少?” “不不不多。”秦菲大着舌头说:“也就半瓶洋酒,纯的,还挺辣。” 这时那桌人已经在对着秦菲叫:“菲姐,过来啊。” 季童:“你别去了。” 秦菲大着舌头说:“那那不行,我跟他们打了个赌,要是我今晚一个喝翻他们三个,以后这一片再有熊孩子欺负流浪猫,他们都管。” 她悄悄跟季童说:“你别看这些混混看着不着调,其实靠谱着呢。” 一嘴的酒气,季童皱眉,她微微退开一步:“那过去吧。” 秦菲拉了她一把:“你就老实喝你的奶,就说你酒精过敏,听到没?” 季童:“秦菲。” 秦菲:“干嘛?” 季童小声说:“你话真多。” 她自己捏着一盒奶走了过去,秦菲在后面拎着酒杯直瞪她。 三个小混混看着季童笑:“菲姐,你妹妹啊?” 秦菲:“我朋友。” 小混混:“一样大?不能吧,看着也太嫩了,真跟没断奶似的。” 三人一通哄笑。 他们连灌季童酒的兴趣都没有,直接又开了瓶洋酒对秦菲说:“菲姐来,咱们继续。” 秦菲打了个酒嗝。 头晕是真的,眼前的季童都有两个重影,但想赢也是真的。 秦菲刚要张口说“来”,就看面前的两个季童把奶放下了。 妈的,她是真有点喝飘了。 然后又看着两个季童把洋酒瓶拿了起来。 秦菲赶紧扯了其中一个季童一把,一扯一手空:“疯了吧你。” 三个小混混也愣了下:“你要喝?” “小妹妹,这是真洋酒,挺烈的,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低度数糖水。”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说:“我喝赢了你们,你们跟秦菲的赌约也算吧?” “哟,小孩儿说起大话来了。”小混混笑着:“算啊,不算那不成欺负你们了么?” 季童不再多说,直接倒了满满一整杯,一仰头,就灌了下去。 三个小混混都愣了:没见过谁把洋酒杯倒那么满还一口闷的。 其中一个忍不住劝:“咳你慢点,都跟你说了这不是糖水……” 季童不为所动,直接连干三杯。 其实她觉得洋酒比啤酒好,没那么胀肚子。 她放下空酒杯,一脸平静的看着三个小混混。 三个小混混默默看着她,等了几分钟。 咦,这小姑娘怎么还没上头呢?一张脸在酒吧乌七八糟的灯光下还能看出白净净的,连耳朵尖都是白白的。 其中一个小混混眨眨眼:“你,没事?” 季童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语气:“能有什么事?” 这时秦菲已经彻底不行了,季童推了她两推:“秦菲?” 秦菲迷迷糊糊喊:“妈!我的旺仔小馒头翻天娃辣条和咪咪虾条呢!” 季童:…… 不是拽姐人设的吗? 她对三个小混混说:“你们等等,我送她回去再来。” 小混混:“你不会跑吧?” 季童瞥了她一眼:“你不跑就行。” 她扶秦菲出去,还好秦菲还能说清自己住哪,季童又喊她给她妈打个电话,秦菲打通了对着手机喊:“妈,我回来吃咪咪虾条了!” 季童拿过手机:“秦菲喝多了,我现在送她回来。” 电话那端问:“你是季唯民的女儿?”又警惕起来:“你别送了,我离得不远,我马上来接她。” 季童挂了电话,扶着秦菲站在门口,一直到秦菲她妈匆匆赶来:“菲菲!怎么喝成这样?” 又瞥季童一眼:“你可别带坏我女儿,季唯民那么不是东西,能教出什么好的……” 季童目送她扶着秦菲上车,小心翼翼的姿态,倒也不是不令人羡慕。 她的手指垂在裙子旁蜷紧。 嗯,到了现在,她何尝不清楚季唯民不是东西呢? 吹了会儿风,她返回酒吧,问三个小混混:“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来?” 她建议:“还是一起吧,这样节约时间,我待会还有事。” 三个小混混:“哟呵,口气真不小。” 其实这场战局结束的很快。 当三个小混混眼看着季童又连干了三轮洋酒、依然没任何感觉时,他们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有胜算。 其中一个小心翼翼问:“你一点都不晕么?” 季童平静的摇摇头。 她唯一的感觉就是跟水喝多了一样,撑得慌。 三个小混混彻底服了:“行行行,今天算你们赢,转告菲姐,她的要求我们会照办。” 其中一个小心翼翼问季童:“姐,你能帮我们一个忙么?” 季童心想:姐你妹啊。 她没什么表情的问:“什么?” “就是另一个区的混混,总找我们麻烦。你知道我们都是搞酒桌文化那一套嘛,是真喝不过他们呀!姐你能帮这个忙么?” 季童一盒没喝完的奶还摆在一边,小混混们却一口一个“姐”叫的毫无心理障碍。 “可以。”季童说:“但你们也要帮我一个忙。” ****** 季童给沈含烟打完电话后,跟小混混们打了三圈斗地主。 她了解沈含烟,沈含烟知道这个点打车来酒吧会很堵,为了节约时间,一定会选择地铁。 所以季童能很精准算出沈含烟到的时间,提前十五分钟掏出裙子口袋里的小小酒瓶,倒进一瓶洋酒里。 一个小混混问:“这什么?” 季童:“止咳药,所以你们别喝这瓶酒了,喝其他的去。”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就一口闷了。 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小混混都看傻了:“吃药还有这么野的吃法?” 她今晚用到的这瓶私酿酒,卖给她的价钱不便宜,不过确实有用,烈是真烈。 对季童这种从来喝不醉的体质来说,那是她人生第一次体会醉酒的感觉。 她以前总听人说醉酒后头晕、燥热、浑身出汗,她从来想象不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无论她喝的再多,总是一点事都没有。 怎么发现自己拥有这个怪异技能的呢?大概是九岁第一次看到季唯民跟别的女人在她书房乱缠,她没哭也没叫,只是一脸平静的下楼。 她记得当时家政阿姨还问她,那么小个孩子,总冷着一张脸干什么? 季童心想我什么时候冷着一张脸了,季唯民总是说我很乖。 她到季唯民的酒柜里,翻了一瓶他珍藏许久的洋酒出来,她记得他说过很贵,相应的度数应该也很高。 家政阿姨走了以后,季童干了那瓶酒。 她躺在啊沙发上,双手交叠于自己的小腹,等待着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直到季唯民和那女人下楼,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看到季童躺在沙发上,吓了一跳问她:“你怎么了?”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坐起来:“哦,没事。” 她竟一点都没醉,季唯民也就没机会发现她内心的波折。 她唯一一次有可能向季唯民表露她不满的机会,就这样因为她奇怪的天赋而错失了。 那瓶酒也再无人问起。 季唯民酒柜里的酒那么多,少了一瓶又怎样。 ****** 所以这时,季童才第一次因喝酒而踉跄了两步。 她有点站不稳,扶着沙发依然觉得天旋地转,便默默坐在了沙发上。 她口干得感觉能喝下一升纯牛奶,嗓子里像有团火在烧,一直烧到她的胃,再返上来,连带着她的脸都烧红了,耳朵尖都在发烫。 身体就是这般燥热着。 季童眯了眯眼睛。 这时连三个小混混都看出不对劲了:“没事吧你?” 季童很平静的摇摇头:“没事。” 局势并没有失控,一切都未脱离她的预计。 她已经知道这三个小混混不是什么不靠谱的坏人,酒吧有一个要来查她身份证的老板也是正经酒吧,还有,沈含烟就快来了。 季童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她就是要让自己醉。 她问三个小混混:“刚才拜托你们的,没问题吧?” 小混混们点点头。 季童发现人在一种醉酒的状态下,所有的感官都会被放大,在酒吧震天响的音乐中,她竟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事后想来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感觉再怎么灵敏,怎么可能在那么嘈杂的环境里听到脚步声。可当时季童坐在沙发上晕乎乎一抬头,真的看到沈含烟匆匆向这边走来。 眼睛里的担忧是真的。 眼睛里的怪责也是真的。 季童呆呆的想:沈含烟是在关心她吗? 那多好,那她的冒险,就有成功的可能。 沈含烟走过来冷冷对三个小混混说:“你们知道她多大么?” 小混混嬉皮笑脸:“知道啊,成年了。” 沈含烟转头先查看了一下季童,手落在她发烫的额头上那么轻柔:“你同学呢?” 季童:“走了。” “我们也走。”沈含烟说着就想扶起季童。 其中一个小混混拉住沈含烟的胳膊,又被沈含烟一下子甩开。 小混混笑着说:“哪能这么容易就走了?还没喝尽兴呢。” 沈含烟:“你们想怎么样?” 小混混指着桌上一瓶洋酒:“这瓶开都开了,总得喝完再走吧,你也别为难,就还剩一杯的量了。” 正是被季童动过手脚的那瓶酒。 季童晕乎乎坐在沈含烟身侧,看着沈含烟的目光落在酒瓶上。 季童心想,她还是了解沈含烟的,她对沈含烟行为的预判,一步步都对了。 比如她算到沈含烟会坐地铁赶来。 比如她算到沈含烟会瞥一眼酒瓶上的度数。 比如她算到沈含烟发现度数很低以后,为了节约时间不跟小混混纠缠下去,会选择喝完走人。 沈含烟不再多话,直接拎起酒瓶,把剩余的酒液倒入杯子里。 季童默默看着沈含烟端起酒杯,一仰头,天鹅一样的脖子拉出好看的弧线。 季童的喉头跟着沈含烟的喉咙微动了下。 她好想扑上去咬一口沈含烟的脖子是怎么回事? 然后她发现,这样的想法早已潜伏进她体内,只不过被此时的酒劲无限激发了出来。 沈含烟喝完后,冷冷对几个小混混说:“我可以带她走了吧?” 第60章 季童心想,沈含烟还是太不了解酒了。 大概因为酒量差,喝得少,要不沈含烟在喝下第一口的时候就该反应过来:就算入口再柔和,这也不是低度酒该有的口感。 她对沈含烟的预判,这一步也对了。 沈含烟并没对那一杯酒起疑,加上酒劲上来还要一阵,所以喝完后暂且还能和小混混们对话,这也让沈含烟放松了警惕。 三个小混混很信守承诺的样子:“好啊,走吧。” 沈含烟把季童扶起来:“能走么?” 季童很想说不能,她身体里有团火在烧,让她想黏在沈含烟身上说:“不能走,你公主抱我嘛,像你以前抱过的那样。” 但她克制了自己这样的冲动,因为她现在还不能露出这样的一面。 她只是点点头,带着一脸懵而晕的表情。 沈含烟就扶着她走了出去。 ****** 季童是在路边等车的时候,发现沈含烟的神态开始不对劲了。 沈含烟眨眼变得慢慢的,呼吸变得慢慢的,就连季童小声叫了她一声“沈含烟”,她转头也是慢慢的。 明显就是沈含烟喝多以后的典型状态。 但沈含烟显然不相信那么小一杯低度酒会让她很醉,她捏着季童的胳膊,努力的控制着自己。 直到车来了,沈含烟像每一次一样把季童塞进车里。 然后她自己也坐了进来,这时她身上的酒气已经开始冒出来了。 作为一个实在太过了解酒的人,季童也预判到了沈含烟差不多在这时候,会陷入一种意识完全不清醒的状态。 沈含烟闭眼靠在后座上,喘息变得更慢了。 司机说:“目的地没错嘛?我们准备出发了。”这时沈含烟竟然没能答话。 季童默默从沈含烟口袋里掏出手机,她也头晕,但比沈含烟要好。 她很冷静、口齿也很清晰的司机说:“师傅麻烦你,我要修改一下目的地,另外我多给您二百小费。” 她不要回家。 她要带沈含烟去H酒店。 在让接下来的事发生以前,她必须把自己灌醉,不然,她不敢。 她也必须把沈含烟灌醉,不然,沈含烟不愿。 正当她这样想着,手里所攥的沈含烟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季童低头一看,是奚玉。 她直接把电话挂了。 奚玉倒没再打,而是发来一条短信,根据沈含烟的手机设置,季童哪怕没点进去,那短短一行字也直接显示在了奚玉的名字下: “暂时不跟季总结婚也可以,含烟,你拖着他,总有办法让他救我。” 季童抿了抿唇,把手机塞回了沈含烟的口袋。 ****** 沈含烟万万没想到,自己会醉到这地步。 再一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酒店房间了。 她恍然以为还在季唯民带她和季童去的那个酒店,然而很快发现不是,虽然都有柔软的地毯暗色的家具奢侈的香味,但陈设完全不一样。 哦想起来了,她是去酒吧接季童。 她坐在一张圈椅上猛一下撑起身子,又带来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她顾不得这些下意识就喊:“季童?” 没有人回应,还好她已经看到一个雏鸟般的身躯,就躺在她面前的床上。 沈含烟松了口气,允许自己坐回圈椅缓了缓,又努力站起来,走到床边去看季童:“季童,是不是很难受?” 季童今晚不知喝了多少,好像很醉,这会儿躺在床上小脸烧得红通通的,短短的格纹裙掀起一角,露出少女嫩藕一般的大腿。 沈含烟扫了一眼,默默帮她把裙子理好。 她不知道她俩是怎么来酒店的,她明明记得她打车时设的目的地是季家,后来发生了什么? 一想头就裂开一般的痛,完全记不得了。 她摸了摸季童的脸,烫得吓人,她想应该给季童冲杯蜂蜜水,是不是要去买蜂蜜?又一想:哦,这是在酒店,可以让人送到房间来。 她转身想去找座机,就发现大腿从身后被一只小小的手攀住了。 沈含烟回头,发现季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半搭着眼皮,眼皮烧得也是红的,眼里沁着湿湿软软一层水光。 季童的声音也被熏得湿湿软软的,低声唤她:“沈含烟。” 沈含烟的心脏被猛然一撞。 不是姐姐,是沈含烟。 她站着,低头看季童柔嫩的手攀着她的腿,那脸上的神情、和声音里的诱惑,显然都是属于一个成年人的。 体内的酒精作祟,让沈含烟的心越跳越快,她头晕乎乎的,尝试挪动自己的腿,可脑中升起一个强烈的意识:她此时指挥身体所做的动作,跟心中的渴望是相反的。 更何况,季童甚至把脸贴了过来:“沈含烟,不要走。” 沈含烟隔着牛仔裤都能感觉季童的脸在发烫。 她呆呆站着,眼看着季童用饱含水光的双眼深深凝望她,双颊的红晕像花园里开不败的蔷薇,然后,伸手开始解自己衬衫的纽扣。 沈含烟阻止:“你干嘛?” 季童拂开她的手:“我很热,你喝了酒不热吗?” 如果不是喝多了酒,如果不是整个身体的动作都变得迟滞,沈含烟是可以阻止季童的,可现在她四肢都像陷入泥沼,眼看着季童一颗颗解开了衬衫扣子,然后跪起来,低头去找格纹裙边的拉链。 这时季童还抬头看了她一眼。 愈发不是兔子该有的眼神了。 季童跪在床上,光洁的皮肤露出来。 房间的空调吹着,让她微微有些发抖,当然这发抖也有可能是因为兴奋和紧张。 季童觉得,酒精的热涌催化了她的期待,可那期待是早已埋藏在她身体内的。 她看着呆呆的沈含烟,目光落在她胸前,又往下移,又移开了。 于是跪着挪动两步挪到床边,拉过沈含烟纤瘦的手腕,带着那手移动。 沈含烟触电一样甩开。 季童半咬下唇,不管不顾的圈住沈含烟的腰,带着她往后一倒。 季童倒在床上感受着沈含烟的重量,沈含烟手撑着床就想爬起来,季童死死抱着她的腰不放,纤细的小腿也水草一般缠住。 她的声音也在酒精的催化下,脱离了平时的稚嫩:“沈含烟,别装成你不想。” 到这时,沈含烟的反应已经让她对这场冒险开始有信心了。 虽然沈含烟在抵抗,但那因喝醉而迟滞的动作并不对季童构成过多的阻碍,一通混战中,季童柔嫩的手伸向沈含烟起了球的旧T恤一角。 而在这之前,在沈含烟脚上的球鞋,已被季童十分机智的换成了拖鞋。 然后两人之间,只剩最后一点阻碍。 沈含烟的纯黑与季童的洁白。 沈含烟的饱满与季童的稚嫩。 季童拼命扯过沈含烟的手。 她在颤抖,像雏鸟振翅着想要学会飞,蹭在沈含烟的掌心起了微妙变化。沈含烟动作迟缓,仍在躲:“你到底要干什么?” 季童眼尾泛着一抹异常的红,酒精显然充当了最好的催化剂,让两人平时深深藏于心底而不敢面对的东西,统统浮出水面。 季童微微仰起头来吻沈含烟,沈含烟平时梳得光洁的马尾已被蹭乱。 她边吻边说:“我们现在就在一起,就算季唯民再不是东西,他也不会再觊觎你。” 沈含烟一直在躲:“不行。” 季童不放过她:“你到底为什么要躲?” 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季童能看出来沈含烟不是不想,而是在拼命抵抗本能。 趁着沈含烟动作迟滞的时候,季童的舌头伸进她嘴里,缠上她舌尖,应和着她呼吸的微妙节奏。 然后说:“沈含烟,你看着我。” 从脸颊滚烫的程度,季童能想象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一头少年般的短发凌乱着,脸上却是少女般的娇羞,双眼迷离,双眼中都是浅浅的水,像潮湿到长满青苔的小溪,这小溪又顺着她身体无限蔓延。 她说:“我是真的喜欢你。” “你是觉得我太小了吗?我不小了,我很清楚我自己的选择……” “季童。” “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季童顿了顿。 “为什么?”她追问:“你不喜欢我么?” “不喜欢。” “骗子。”季童凝视那水光潋滟的双眸:“我是比你小很多,可我不是傻子。” “为什么要说假话?” 沈含烟不答话,她便激烈的去吻沈含烟,不知谁的舌尖在牙齿上微微撞破,唇齿间弥散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味道。 酒精助燃的那把火显然也烧灼在沈含烟身上,她显而易见忍得难受,可就是迟迟不进行下一步。 季童同样难耐,急切让她的声音变了:“沈含烟你到底在坚持什么?” “你是为了季唯民,还是为了奚玉?” “我不会和你爸结婚。”沈含烟的呼吸很乱,可她坚定的说:“但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季童的动作停下了,沈含烟却没有趁机逃开,因为她看到,季童那双透着迷离绯色的眸子,此时恢复了些清明,这一点清明让她在欲念中几乎染上了哀伤的味道。 她小声的又叫了一遍:“沈含烟。” “求求你,不要选择其他任何人。” 沈含烟的心脏被猛的一揪。 季童润红的唇就在她眼前,闪着如一个可爱初夏般的光,若她循着自己的本能,就要低头吻下去了。 可她闭了闭眼:“不。” 季童深吸一口气。 在此之前,沈含烟的反应一度让她以为,她今晚的冒险会成功的。 她知道沈含烟是一个过分理性的人,哪怕喜欢她,在清醒的时候,却总会考虑到两人年龄的差异、境况的迥异。 所以她想,若沈含烟在不清醒的时候真跟她发生点什么,以沈含烟的性格,总不至于一走了之,这样反而能突破内心的桎梏。 可此时,沈含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拒绝她:“不。” 得而复失的感觉把季童抛下山谷,她的眼神冷下去,灌满万劫不复悬崖里的风。 沈含烟醉得比她厉害,又一阵酒劲袭来,越发迷迷蒙蒙的迟钝。 她攥着沈含烟的手向自己身上覆去。 ****** 第二天一早的阳光大得吓人,沈含烟和衣睡在窗边的沙发上,即便拉着窗帘,还是被一条缝隙中射进的阳光给晃醒了。 她睁眼前已感到一阵炸裂般的头痛,这时她已经知道昨晚的酒绝对有问题了,普普通通一小杯酒,绝不可能让她这个样子。 然而睁眼之后,她发现让她醒来的不止是刺眼的阳光,还有双腿上的重量。 季童正跪坐在她腿上,双膝分置于她双腿的两侧,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看上去已经洗过澡了,身上的白衬衫和格纹裙穿的整整齐齐,一头短发也不复昨晚的凌乱,变得蓬松而柔软。 她就那样面无表情的坐着,让沈含烟感觉到了一丝怪异。 沈含烟开口:“季童……” 她没有说下去,一是因为宿醉让嗓子哑哑得难受,二是因为昨晚酒精作祟、让两人有了很多越界的作为,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姐姐。”季童的声音也带一丝哑,对她的称呼,由沈含烟换回了姐姐。 然后沈含烟觉察到,季童的声音与神情一样怪异,藏着股冷冷的陌生:“谢谢你了,姐姐。” 谢什么? 宿醉带来的剧烈头痛,让沈含烟混混沌沌思考着。 她昨晚分明拒绝了季童,也没顺着季童的意,做身体本能驱使她去做的事。 是季童清醒过来,谢她昨晚悬崖勒马么? 可季童显然不是什么愉悦的状态。 甚至在季童闹别扭最厉害的时候,也从没以这样的状态出现在沈含烟面前,好像所有的感情都抽离。 然后沈含烟注意到,季童手里多了个黑黑方形的东西。 沈含烟按了一下跳痛的太阳穴:“为什么有个相机?” 季童冷冷的笑了一下。 她坐在沈含烟膝头,窗外射进的阳光亮得晃眼,她看着沈含烟那张清冷隽秀的脸,不自觉眯起眼睛。 其实季童知道沈含烟不喜欢她眯眼,可是现在还有什么所谓? 只是她忽然想起也没多久之前,在沈含烟和她的出租小屋里,那时那个地方尚且还被她当作是家,有一天晚上,她本来要跟莫春丽一起去参加聚会,可刚出门就反悔了。 迎着夜色匆匆跑回来,那时她还有一头长发,像鸟的翅膀在夜空中飞扬。 进家门以后,沈含烟不知为何瘫坐在沙发上,她走过去,也像现在这样坐在沈含烟腿上。 沈含烟没有拒绝。 那是她第一次对沈含烟说“喜欢”。 那时她以为,若她把沈含烟当作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沈含烟也会把她当成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这样想着,唇边就挂上了嘲讽的笑。 习惯了她小兔子一样怯生生表情的人,看到她这样笑会大吃一惊吧? 可那又怎么样?她已经不想再演下去了。 她拿着她黑色的相机,像一个士兵终于亮出了她的武器,听沈含烟又问一遍:“为什么有个相机?” 她笑着答:“姐姐,我给你看点东西。” 照片在相机屏幕上调出来,屏幕转向沈含烟,一张张翻给沈含烟看。 她坐在沈含烟膝头,居高临下的看着沈含烟的神情由疑惑、不解,变成惊讶、愤怒,她唇边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其实如果沈含烟昨晚没有喝醉,以沈含烟的警惕性和观察力,是能发现床边的柜子上被她藏了一个相机的。 设置成每隔三十秒自动拍照,相机摆放的角度,和她拉着沈含烟倒下的角度,都是经过精心计算的。 在她删了一些“多余”的照片后,剩下的效果令人满意—— 沈含烟伏在她身上,一切看上去都是沈含烟主动。 她早就想好了,若沈含烟不愿与她在一起,这就是她的后招。 她那身少女的衣着起了作用,格纹短裙和校服一般的衬衫,连同白色纯棉无钢圈的背心一道被扔在床边,在相机前景白得刺眼。 在加上沈含烟身型比季童高大,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成熟女性,在对一个无知少女做什么。 在被沈含烟彻底拒绝后,季童有一个刻意转向镜头的瞬间,让镜头拍下了她的脸。 少女微阖的眼皮泛着红,透出的一点点眸子里沁着水光,眉头微皱,紧咬下唇。 那是一个痛苦中带着紧张的表情,又含着少女的懵懂。 下一张照片她对着镜头睁眼,眼里满是惊惶,像一只突然被擒住翅膀的鸟。 沈含烟明白这些照片呈现出的效果,但她问季童:“你拍这些做什么?” 这时的沈含烟,头发一如昨晚的凌乱,眼尾透着昨晚的微红,可她那样看着季童,好像怀抱着一丝是她误解了季童的希望。 季童笑了笑。 可笑啊沈含烟。 在她策划这场冒险的时候就知道,要么成功,要么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我。” “你不会跟季唯民结婚,因为你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但你又做不到对你妈见死不救,所以你想给季唯民一丝希望,让季唯民为着这丝希望去救你妈,对吗?” “别做梦了,你妈根本不值得被救。” 季童晃晃手里的相机:“如果你真让季唯民救你妈,那我就把这些照片放出去,你的研究生可别想读了,到那时,季唯民知道了你对我做的事,也不可能为了你去救你妈了。” “也就是说,你妈无论如何都没得救,只是你不要傻到用自己的前途去陪葬。” 沈含烟:“我并没有对你做什么。” 是,昨晚两人在酒精催化下,各自泛滥,季童缠着沈含烟,身体里像有团火在烧,她能感到沈含烟也和她一样滚烫,两人都出了一身汗。 那是季童第一次看到冷静自持的沈含烟露出那样的表情,冷白的耳朵尖都红了,可她咬着唇,死死按捺着眼底的渴望和冲动。 最后她趁着酒劲稍微下去的时候,找回一点力气,用力推开季童,撑起身子兀自喘着。 季童一个人躺在床上,感受着身体里的火快要把她燃烧殆尽。 她虚无的望着天花板说:“沈含烟,你居然真的不选我。” 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连一条可以盯着看的裂缝都没有。 就像她的心里,什么眷念期待都退潮,逐渐变得空无一物。 她到底是像那晚被扔进垃圾桶的杏仁豆腐一样,变得那么狼狈了。 现在,相机里所有与“剧情”无关的、包括沈含烟推开季童的那些照片,都已被删掉了。 季童很冷静的告诉沈含烟:“人们需要的是看上去的真相,而不是真正的真相,而且你知道我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是改过的,从身份证来看我还未成年,这足以让学校开除你了。” 沈含烟应该愤怒,可那愤怒很快从沈含烟脸上滑走,转变为一种出人意料的平静:“为什么做到这地步?” 好像只是在跟季童探讨一道数学题。 这样的平静又一次刺痛了季童。 为什么沈含烟在她面前总一副掌控一切的样子? 无论她做什么都不能成为局面的掌控者是吗?她在沈含烟面前只能永远当个愚蠢的孩子是吗?她永远追不上沈含烟的脚步是吗? 沈含烟这样的理性,是因为从来不觉得两人能够旗鼓相当是吗? 季童冷笑一声:“沈含烟,你知道我人生最危险的事是什么吗?” “就是差一点爱上你。” 沈含烟闭了闭眼睛。 不是“喜欢”,是“爱”。 是一个十八岁少女,裹挟了孩子的赤诚和成年的承诺、带着不顾一切的热忱和放弃所有的勇气的“爱”。 季童伸手抬起沈含烟的下巴,这一瞬,温顺小兔子的那张皮已经被她彻底脱下了。 “看着我听我说。”她盯着沈含烟的眼睛:“我没有真的爱上你,所以才能这样算计你,懂吗?” 季童想,她这样的遣词造句是想证明什么? 是想在沈含烟没有选择她的情况下,证明自己没有输得彻底? 可沈含烟居然勾了勾唇角。 “你笑什么?”季童又一次被深深刺痛。 “你没有爱上我,这很好。”沈含烟说:“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做到这地步?” 季童微微俯身:“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我不是白家大小姐生的,我是季唯民和一个ktv小姐生的。” 第61章 季童本不该发现身世秘密的。 她一直当白家大小姐是她妈妈,那个总是躺在病床上的瘦弱的苍白的女人。 她从小没得到过什么母爱温暖,但她一直当这是她妈生病的缘故。 直到外公和她妈相继去世、外婆中风,季唯民待在这三层老宅里的时间越来越少。 没有人跟季童玩,她只能自己跟自己玩。 这座老房子的每个角落,都被她像城堡探险一样翻了个遍,直到有一天,她在她妈卧室柜子的深处翻到了她的出生证。 在一个暗格里藏着,如果不是季童实在太过无聊,是一定翻不到那里的。 她打开来,却看到“母亲”那一栏写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周美娜。 季童默默把出生证放了回去。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找季唯民问过这件事,季唯民一直以为她不知道。 因为季童很清楚去找季唯民问会是什么后果——会惹得季唯民勃然大怒,并且什么也不会告诉她。 后来等她稍微长大一点,她悄悄去查过周美娜,发现那女人在生下她后很快结婚,又过了不久就生病去世了。 所以她一直明白一点,她的妈妈、她的外公、她的外婆,甚至她待了这么多年的家,其实都不真正属于她。 她是季唯民的私生女,这世上唯一真正跟她血脉相连的人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季唯民。 她怎么能放开季唯民?她太怕自己一无所有。 兔子般的“乖巧”变成了她的武器,变成了她跟季唯民那些女人争斗的武器,她要季唯民对她愧疚、对她心软,那样就没有人能敌得过她,没有人真能跟季唯民结婚。 沈含烟:“所以你这样算计我,是怕我把季总拖到我妈那个复杂的局面里,让你有可能失去他是吗?” 季童嘴唇翕动了下,没说话。 她只是在心里说:当然不是了,沈含烟。 当季唯民把手伸向沈含烟的时候,季童终于彻彻底底明白了过来—— 就算季唯民是唯一与她血脉相连的人又如何?季唯民真正爱的人,只有他自己。 于是季童从季唯民这艘她眷念了很久的船上跳下来,游向沈含烟。 沈含烟也该同样游向她的,因为沈含烟那个妈,也同样不是东西。 可沈含烟没有,沈含烟只是看着季童独自一人在海里挣扎,并不愿把手伸向她。 所以季童算计的这件事,很大程度是出于愤怒: 沈含烟是她喜欢的人啊,怎么可以这么蠢? 蠢到为一个根本不爱她的妈,去接近一个季唯民那样的人,还弄脏自己的手,搅合到奚玉违法犯罪的那些事里去? 但这些话她不想说。 因为在季唯民和沈含烟之间,她毫不犹豫选择了沈含烟,而沈含烟在她和奚玉之间,选择了奚玉。 她输得彻彻底底。 所以她只说:“你把季唯民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保证以后再不联系他,我就不把这些照片放出去。” 沈含烟平静的看着她,因剧烈情绪而发抖的人,反而是季童。 沈含烟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季童从她腿上翻下来,恶狠狠的说:“别装了,我知道你心里有多恨我。” 她一个人走进洗手间,狠狠一摔门,把水龙头的水开到最大。 蜷缩在马桶边,是因为不想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那张流泪的脸。 妈的,哭个屁啊。 季童想,就算沈含烟恨她又怎么样呢?在这样的成长环境里长大,她注定是一个阴暗而工于心计的人。 可至少,她没眼睁睁看着沈含烟弄脏自己。 那么干净的沈含烟。 ****** 季童冲进洗手间以后,沈含烟从沙发上默默坐了起来。 头上的马尾还乱着,记载着昨夜那无比混乱的局面。 沈含烟把橡皮圈摘下来,含在嘴里,双手慢慢的把马尾理好,重新把橡皮圈绑上去。 她不是不对昨晚的一切感到震惊,只是震惊之后,一种类似于欣慰的情绪浮上来。 一直以为怯生生的小白兔,原来是凶恶的野兽。 一直以为的单纯无辜,其实是能缜密设限陷阱的无限心机。 即便以沈含烟的标准,也觉得季童把昨晚的陷阱执行得不错。 这很好,因为如果她不能一直守在季童身边的话,比起一只怯生生的小白兔,还是凶恶的野兽更让她放心一点。 剩下她所要做的,便是帮这只野兽彻底斩断对她的依赖。 那样,野兽就没有弱点了。 ****** 三天后,季唯民主动给季童打了个电话:“有空么?晚上要是不跟同学出去玩的话,我带你出去吃甜品吧。” 季童挂了电话,嘴角挑起嘲讽的弧度。 她晃着腿跟季唯民坐在新开的甜品店里,心里很清楚季唯民想找她说的是什么。 甜品店的风格网红到令人生厌,一定又是季唯民的秘书推荐给他的。 这一次,季唯民倒是记得了她的喜好:“要炒牛奶怎么样?” 哦妈的,一想到她喜欢牛奶这件事,还是沈含烟让季唯民记得的,心里就猛抽着一疼。 然而现在,她只能把一张脸埋进炒牛奶大大的盘子里,兔子一样越吃越快。 心里那种堵了团东西的感觉,为什么吃得再快再多也咽不下去? 季唯民笑着问:“有这么好吃?” 那微笑分明心不在焉。 见季童不搭腔,他终于犹豫着开口:“季童,你有没有跟你姐姐说什么?” 季童在心里冷笑,却又一脸懵懂的看着季唯民,嘴角还沾着一点炒牛奶。 季唯民叹口气:“那,姐姐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季童还是一脸懵懂的摇头。 然后用很小的声音问:“怎么了吗?” 季唯民:“她把我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说着又叹了口气:“你能帮我劝劝她吗?你们俩不是关系最好了吗?” ****** 季童去找沈含烟的时候,并没有给沈含烟打电话,因为她觉得沈含烟不会接。 她只是算着沈含烟从实验室回家的时间,等在了沈含烟出租屋的楼下。 果然不久后,那个纤长而清丽的身影出现了,马尾绑在脑后,在夜色中一晃一晃的。 仅远远一个模糊的轮廓,就看得季童心揪着疼起来,她甚至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扶住身边稍微带些锈迹的单元门。 等沈含烟走近,她又不着痕迹的放开了。 扯着唇角笑了笑:“你很听话啊,姐姐。” “继续这样保持下去,你就可以安心读你的研究生了。” 要让沈含烟持续受她的威胁,她以后在沈含烟面前,都只能保持这样的状态了。 沈含烟没什么表情的看了她一眼,用门禁卡打开了单元门。 季童心想,她威胁完后就该离开了,可为什么又跟在沈含烟身后,鬼使神差的走了进去。 沈含烟竟然没拒绝,甚至当季童紧跟着她走进家门时,她也没说一个字。 季童明白过来。 这就是以后沈含烟对她的态度了——只当她不存在似的。 进家门以后就自顾自忙,从冰箱里拿了什么,季童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瞥到是洋葱和一颗蛋。 沈含烟做饭从来很利落,洗洋葱切洋葱打蛋一气呵成,然后随着抽油烟机的呜呜声,哗一声倒进锅里。 很快,季童闻到一阵熟悉的浓香味传来,她肚子“咕——”的叫了一声。 她赶紧按住自己的肚子,这才想起,自己有多久没正经吃饭了? 算了算,是从她设局陷害沈含烟开始。 不知她是对过于冷静的沈含烟不满,还是对过于下作的自己不满,一看到吃的,就会一阵反胃。 甚至从她最爱的奶里,都能闻到一阵奶腥气。 有谁会管她吃不吃饭呢?季唯民不会管,家政阿姨更不会管。 曾经唯一会管她吃不吃饭的沈含烟,现在自己把一碗洋葱炒蛋端到餐桌上,又热了一碗米饭,坐在桌边开始吃。 熟悉的轻轻的咀嚼声传来,季童曾觉得那咀嚼声都规律到透着清冷,她曾经坐在餐桌边沈含烟的对面,故意把炒生菜嚼得嘎嘣响。 快三声,慢三声。 然而现在,沈含烟坐在餐桌边吃着单人晚餐,季童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环视这间小小的出租屋。 电视的位置没变,书本的摆放没变,甚至穿衣镜上她在角落故意留下的半枚指纹也没变。 但立柜上的水杯变成只有一个,茶几上的零食变得消失无踪,季童不用看也知道,现在卧室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床单一定由沈含烟给她买的浅粉,变成了沈含烟自己用的淡蓝。 季童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那阵洋葱炒蛋的浓香更折磨她了。 但又或许,折磨她的从来不是菜香。 而是她坐在这里,但沈含烟已经彻底当她不在这里了。 心里强烈的扯痛让她忍不住呆呆叫了一声:“沈含烟。”甚至忘了伪装上声音里的冷漠。 沈含烟的筷子顿了顿,轻轻磕在洋葱炒蛋的盘子上,但并没有抬头。 季童很想问一句:“你要反悔吗?” 如果我现在开口问一句“要不要跟我在一起”,如果你说“要”,那我们还有退路吗? 她张了张嘴,觉得那句话好难说出口。 但她一定要说啊,如果世界上真有这样的退路,哪怕是条羊肠小径,哪怕上面荆棘重生,哪怕她连滚带爬走得好狼狈,她也一定会走到底的啊。 然而就在她准备开口的时候,门铃响了。 吃了一半晚饭的沈含烟放下筷子,走过去打开门。 两声急促的高跟鞋声传来,接着是沈含烟清冷的声音:“换鞋。” 然后季童就在沈含烟身后,看到了奚玉气急败坏的一张脸。 奚玉拎着她H标志的手包,看到沙发上的季童怔了一瞬:“季童?你怎么在这?” 沈含烟淡淡的说:“不用管,你来找我什么事?” 奚玉跟季童说话的声音有种过期蜂蜜的甜腻:“季童,你快劝劝姐姐,为什么不愿意再跟你爸联系?” 季童在心里冷笑:这话倒跟季唯民说的一样。 搞笑啊这两个大人,竟然都找了她来当说客。 找了全世界最不该找的她。 这样的局面让她胃里一阵深深的恶心,看住沈含烟,懵懂而无知的眨了两下眼:“姐姐,你不跟我爸联系了吗?” 哦妈的,她在心里骂,季童你真是够了。 沈含烟深深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太清寒而干净,像初冬汩汩淌过山涧结霜的小溪。 季童想,那么干净的沈含烟,一定厌恶死了这么会装的她。 此时奚玉站在沈含烟身边,多少能在两人的脸上捕捉到一些五官的相似,那是一种切不断的血缘。 季童忽然害怕起来:如果沈含烟想救奚玉,会不会索性把她拍照威胁的事告诉奚玉,然后和奚玉一起想办法对付她? 若真是这样的话,她们就会发现,其实季童从酒店出来以后,就把那些照片统统从相机里删了。 她接受不了那些歪曲沈含烟的照片留着。 沈含烟和奚玉那过分肖似的脸庞,让季童的心被一阵巨大恐慌所吞没。 她把照片删得太早了么? 然而,她担心的场景却并没有发生,因为沈含烟淡淡的对奚玉说:“不用找任何人劝我,我不觉得还有和季总联系的必要。” 奚玉急了,跟沈含烟说话的时候,她声音里那过期蜂蜜一般的甜腻就彻底消失了:“怎么没必要?我告诉你,季唯民就是你这辈子能够上最好的对象了!你现在想不通,总有一天会想通的!” 季童实在忍不住说:“我爸很乱的。” 奚玉是真急了,她竟然对着季童反问了一句:“那又怎样?” 季童又一次呆了。 这是一个母亲该说的话么? 沈含烟垂首站在一边,那么高的个子,季童却忽然觉得她变得很小很小。 奚玉也在默默观察沈含烟,然后她放软了语气,拉起沈含烟的手:“算妈妈求你,好不好?” “含烟,我到底是你妈妈啊。” 季童几乎瞬间明白了那夜在酒店外,奚玉是如何让沈含烟面对“跟季唯民结婚”这一提议沉默下去的。 沈含烟,你不要这么没出息! 她气急败坏的冲过去,打开了奚玉的手:“姐姐不会再和我爸有什么联系的!” 奚玉:“为什么?” 季童:“因为我了解姐姐。” 或者说,了解姐姐背后,被她设下了怎样的陷阱。 奚玉问沈含烟:“你真要这样是吗?哪怕让你亲妈去坐牢,你也要这样是吗?” 沈含烟点点头:“对,我已经决定了。” 季童呼出一口气。 可还未等她身体完全放松,就看到奚玉对着沈含烟高高扬起了手。 她冲过沈含烟面前:“不准打!” 她明明比沈含烟矮那么多,剪着一头短发像个幼稚的小男生,却像只护崽的母鸡一样,向后展着双臂,拼命把沈含烟护在身后。 然而沈含烟在她肩膀上轻推了一下:“你让开。” 季童难以置信的回头看了沈含烟一眼。 沈含烟不再跟她多说,而是直接轻轻把她拨开了,现在沈含烟和奚玉之间再无遮拦,沈含烟对着奚玉问:“你想打我是吗?” 奚玉:“不管亲妈死活的女儿不该打么?” 季童被沈含烟拨到一边站着,心想你作为亲妈又管过你女儿的死活么? 她替沈含烟气得浑身发抖,垂在格纹短裙边的手紧捏成拳,心想你骂回去啊沈含烟! 不要,不要再选择奚玉了。 然而沈含烟听不到季童内心的祈祷,她对奚玉说:“你打吧。” 语气平静极了。 奚玉抬手就对沈含烟打了下去。 季童忍不住闭眼,耳旁传来“啪”的一声,那掌掴的声音,大到几乎让人以为装洋葱炒蛋的盘子被摔到了地上。 季童再睁眼的时候,看到沈含烟冷白的脸上登时红肿了一块,平时梳得干净利落的马尾,鬓边被拂得毛躁躁的。 奚玉喘着气问:“打醒你了吗?” 沈含烟的语气依旧平静:“我让你打只是因为,我到底是你生的。” “这一巴掌让你出了气,以后你就不要再找我了。” “我不仅不会跟季总联系,也不会再跟你联系了。” 奚玉哈的冷笑一声:“好,好,落井下石,你好得很。” 拎着她H标志的手包,冲到门口换回自己的高跟鞋,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沈含烟和季童两个人,空气仿若凝滞。 季童走到沈含烟面前,看着沈含烟脸上那块红肿,很想抬手摸一摸,但沈含烟一定会打开她的手。 可至少这一次,沈含烟终于没有再选择奚玉了。 她很小声的问:“痛不痛?” 沈含烟根本不理她,自顾自坐回餐桌边,继续吃她那盘洋葱炒蛋。 季童跟过去:“有点凉掉了,我拿去微波炉热一下。” 她想去端,但沈含烟伸手挡了一下,季童的手就被无情的隔开了。 她尴尬的站了一会儿:“那,我先走了。” 沈含烟这种把她当空气的做法,让她只得逃离。 但沈含烟叫住她:“等一下。” 季童抱着一丝侥幸回头。 沈含烟继续埋头吃着她那盘洋葱炒蛋,看也不看季童:“把门禁卡和钥匙留下。” 季童僵在原地。 来了。 沈含烟要把她彻底清除出自己的世界了。 即便她再会装,也难以掩饰自己声音里的哀求:“我不会再来这个家找你,也不会不经你允许就开门,门禁卡和钥匙,就当我留个纪念,好不好?” 纪念这个地方,曾经也是我的家。 沈含烟拿筷子的手顿了顿。 接着冷漠的说:“不好。” “没什么好纪念的,我妈和你爸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关系,我和你因为他俩结识,现在他们的关系断了,我们也没什么联系的必要了。” 季童埋着头,眼看着木地板的纹路,在她酸胀的眼里越来越模糊。 也不知站了多久,等终于把眼底的泪憋回去后,她慢慢从口袋里掏出门禁卡和钥匙,颤抖着指尖放在了餐桌上。 那是一场仪式,一次告别。 那象征着,她和沈含烟走向彼此的闸门,彻底弄丢了钥匙,永远的闭合了。 她再也待不下去:“我走了。” 沈含烟不再说话,空气里只剩洋葱炒蛋的香气,和沈含烟轻轻的咀嚼声。 季童逃一般离开了那间屋子。 她没有看到她的身后,沈含烟默默放下了筷子,把脸埋进了自己的双掌之间。 ****** 季童从沈含烟家出来后,几乎是逃进了一家便利店里。 “叮咚,欢迎光临。” 季童面无表情的拿起一个蓝色购物筐,把所有眼前能看到的东西都往里面塞。 辣炒年糕,糯米烧卖,炭烤鸡腿肉串,火鸡面,冰皮蛋糕,千层蛋糕,甜筒冰淇淋。 到收银台结账时,她才发现自己拿了多少,购物筐里小山一样满出来。 收银的小姐姐却习以为常:“吃播么?” 她看了眼季童,却并没看到相机,面前的女孩有双玻璃一样的眼珠,但灰扑扑的没有神采。 连嘴唇都是惨白。 她忍不住问:“不舒服?” 季童默默摇头,翻出二维码把账结了。 她拎着那满满一筐坐到桌边,年糕加热好,火鸡面拌好,上面都加了厚厚的芝士。 她机械式的把所有食物往嘴里塞,火鸡面酸的,冰皮蛋糕辣的,千层蛋糕咸的,所有味道集体失序。 她由饿得胃痛,塞到撑得胃痛,为什么心里那种空荡荡的感觉,还是填不满。 她放下叉子,呆呆的走了出去。 游魂一般飘荡在深夜的街道上,身边所有人都步履匆匆,都有自己的目的地。 然后季童失去了她的门禁卡和钥匙,口袋里轻飘飘的,让她脚步虚浮落不了地。 她再也没有一个可归去的地方了。 ****** 接下来的两个月,季童入学,沈含烟入学,奚玉公司被查封。 奚玉的案子不像季唯民那么复杂,判的很快。宣判的那一天,季童等在法院外,因为她觉得沈含烟也会在。 季唯民出事的时候,是沈含烟陪着她。 果然,那个纤长的身影站在法院外,一辆车候在那里,等着把奚玉移送回看守所。 那天是个阴天,云层厚厚的,像要下起夏天的那种暴雨。 沈含烟穿一件烟灰色的长袖,起着一颗一颗的小球,连带着吹到她身上的风也变成了灰色的。 季童走到她身边,小小的叫了一声:“姐姐。” 第62章 沈含烟好像完全没听到季童叫这一声似的,只是静静站着。 季童想,大概是觉得她太装了吧。 明明做了那样无耻的事,今天又跑来,显得自己多有人情味似的。 不多一会儿,奚玉在法警的押送下出来了。 季童震了震。 她以前并没有想过,在看守所待一段时间会对人产生这么大的影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奚玉看上去好像老了十岁。 以前因打针而饱满紧致的脸,这会儿变得松垮垮的,深深两道法令纹让她变得有些苦相,曾经妩媚的卷发,变得如枯黄的干草一般,被一根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色皮筋绑在脑后。 季童从前看季唯民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只是比以前瘦了些,她就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 现在想来,季唯民的心理素质不可谓不强大。 奚玉远远的就看到沈含烟了,一脸怨愤的盯着她,季童看她带着手铐的双手、被法警紧紧缚着,心想:还好她这次不能打沈含烟了。 但奚玉有别的办法。 她对着沈含烟狠狠淬了一口,向对仇人似的。 季童下意识往沈含烟面前挡,却被沈含烟推开了。 沈含烟始终保持着她和奚玉之间没有任何阻碍,好像来完成自己的一场告别。 季童默默缩到一边,看灰色的风扬起沈含烟的长发。 现在她的短发也长长一些了,刺在脖子后面,毛茸茸的,痒痒的。 今天的这场倾盆大雨,终究是没有落下来,天和所有的人心一样,闷得快要发疯。 奚玉狠狠的对着沈含烟骂:“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祸害!对自己的亲妈不仅见死不救,还下死手!” “原来你早对警察把你知道的什么都说了,我怎么会指望你去求季唯民救我!我真蠢!” 然后她就被法警塞进了警车。 车门砰一声关上,掩盖了沈含烟喃喃说出口的话语。 奚玉没有听到,但站得很近的季童听到了。 沈含烟说:“妈妈,再见。” 那样的语气让季童十分肯定,那是沈含烟最后一次叫奚玉“妈妈”了,这个沈含烟从小陌生的“字眼”,她一度以为可寻回,却终究是永远的失去了。 而沈含烟意识到这一点的时间,或许比季童以为的要早得多。 她转身离开,却被季童攥住手腕:“等一下。” 她的侧脸被阴天的风吹成一片冷白,而季童的短发也一片凌乱。 “……警察找过你?” “嗯。” “你说了什么?” “我知道得不多,只是这么多年一直关注她,了解她公司发展的一些情况,告诉警察,多少有帮助。” “警察什么时候找的你?” 沈含烟报了个日期。 季童脑子里“嗡”的一声。 那是在她设计陷害沈含烟之前。 “……所以我不做那件事,你也不会救你妈对吗?” “她的确做了违法的事,应该受罚。” 季童的心被阴天的风鼓噪,越跳越乱。 “那……” 她在紧张和混乱中错失言语的组织能力,可沈含烟完全知道她要说什么:“不能。” “我们不能当那件事没发生过。” 不能再识破你的心机之后,还把你当成以前那般纯白无暇。 沈含烟走了。 ****** 之后季童没再找过沈含烟,因为两件大事的发生猝不及防。 一是外婆的律师找到季童,称外婆在第一次轻微中风还能自理时,办过一份委托,白家的祖产在季童成年以后转到季童名下,而不是给季唯民,尽管按公司规章不能分红而作为资本公积,但季童拥有了季唯民公司的一部分股份。 季童喃喃问:“为什么?” 律师给她一封信:“这是你外婆办理委托时写的。” 信中外婆说,女儿早已没当季唯民是她丈夫,但把季童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因为在她缠绵病榻的那些年月,季童给予的陪伴要比季唯民多得多,可是对季唯民往事的怨怼,到底让她没能对季童展示更多温情。 而另一件大事是,季唯民居然要结婚了。 某天晚上,季唯民把季童约到上次那家甜品店,即将结婚的未婚妻坐在他身边,挽着他手臂。 季童在那张年轻的脸上,捕捉到了些许与沈含烟相似的痕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女生笑着问:“你会祝福我们吗?” 季童摇摇头:“你们不需要我的祝福。” 季唯民:“季童……” 季童知道季唯民在观察她、打量她,她大可以像以前一样,装乖装委屈,利用季唯民对她的愧疚,来谋取更有利于自己的局面。 可她忽然觉得好累,一点也不想再装下去了。 她已经一点也不在意季唯民了。 她说:“我要去住学校宿舍,以后就不回家了。” 季唯民:“这是干嘛?就算我再婚,你也……” 季童打断他:“我已经决定了。” 不想再听“你也依然是我最疼的女儿”这种虚伪的话,令人生倦。 挽着季唯民手臂的女生劝:“季童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了,你别勉强她。” 季唯民终于点了点头:“好吧,你和姐姐的学校离得不算太远,让姐姐多照顾你一点。” 他掏出一张请帖放在桌上:“记得把这个交给姐姐。” 语气里的怅然,让女生警惕起来:“姐姐是谁?” 季唯民:“我以前一个朋友的女儿,和季童玩得很好。” 季童本想说:“不必了,姐姐不会去的。” 但她想了想,把那张请帖拿在了手里。 ****** 回家后,季童先是完成了打包,准备把自己的东西都运到宿舍去。 然后给沈含烟打了个电话,沈含烟不出所料的没接。 季童拿着请帖出门,坐上了地铁。 地铁的线路很熟,每一个站点的名字都很熟,是她以前去找沈含烟时坐过去的。 走向R大的路也很熟,每一块砖的形状都很熟,是她以前去找沈含烟时走过的。 甚至到了R大门口,每一盆花的摆放也都熟,还有R大名字的一道笔画下、那多出来的一个小小墨点,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拿着书本和夜宵走过校门的大学生,也和季童以前来找沈含烟时,有着相似的脸庞。 那么,是不是只要她在熟悉的夜风中站一会儿,就还能看到沈含烟从校门里走出来,穿着她烟灰色起了球的T恤,一条墨黑的马尾被夜风吹得飘飘摇摇。 她不知站了多久,站得腿都酸了也不愿意走。 “季童?” 季童扭头去看。 当然不是她期待的沈含烟,而是莫春丽。 莫春丽笑着向她走来:“你怎么在这?” 季童:“我找我姐姐。” “没打通她电话是不是?大学霸太忙了。”莫春丽笑:“不过你是不是傻了?怎么跑到R大来找她了?不是应该去B大么?” 季童呆呆的眨眼。 对哦,现在沈含烟已经是B大张愚教授的研究生了,怎么还会在R大呢? 什么都变了。 什么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莫春丽点了一下她的头:“今天太晚了,明天去B大找吧。” 季童迟疑了一下。 莫春丽:“怎么?” 季童:“我怕还是打不通电话,进不去B大。” 莫春丽笑了:“我在她们实验室有认识的人,我带你去吧。” 季童:“不会太麻烦你吗?” 莫春丽:“请我喝奶茶就行。” 季童咧开嘴笑:“好啊。” ****** 第二天,莫春丽信守承诺带季童去了B大。 有认识的人来接,她们很顺利的进去了。 莫春丽对来接她们的人介绍:“这是沈含烟的妹妹。” 那个戴眼镜的女生很和善的冲季童笑:“沈含烟还有个这么乖的妹妹啊?像只小兔子。” 三人很快走到了实验室,女生进去看了一下:“沈含烟呢?刚才不是还在么?” 有人回答她:“好像被老张头叫去参加一个活动了。” 女生:“这么不巧?”她对莫春丽和季童说:“不好意思。” “没事,谢了。”莫春丽摸出手机:“我给她打个电话试试。” 莫春丽的电话,沈含烟倒是很快就接了。 莫春丽:“有空见一面吗?有个东西给你,很快。嗯嗯,好,那就在大门口等。” 她挂了电话冲季童眨眨眼:“我没说你来了,给她个惊喜。” 季童心想:还好你没说,不然,她就不来了。 莫春丽带着季童走回大门口,季童缩在门边,好像不想让从里面走出来的人看到她,双眼却紧紧盯着所有人走出的方向。 莫春丽笑着问:“这么想见你姐姐啊?你们现在不住一起了,见面没以前那么多了是不是?” 季童决定去住宿舍,而沈含烟也在房租到期后,把房子退了,住进了B大的研究生宿舍,这一切,季童还是听莫春丽说的。 她伸着脖子看了好久,都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让她几乎以为沈含烟不会来了。 这时一阵高跟鞋的声音向她们走近,顿了顿,又再次走近。 季童呆呆的看着。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站在她们面前的人,是沈含烟。 难怪她在人群中没有认出沈含烟,沈含烟变了。 不再穿起了球的旧T恤,而穿一件浅灰的收腰小西装,下面是同色系的裤子,配着一件内搭的奶白色小背心,整个人格外清爽好看。 还有她一头浓密的黑发,也不在束成一个简单的马尾了,而是拉直了披散在肩头,好像一匹昂贵的黑色绸缎。 唯一不变的是她脸上清冷的神情,过往学生好多在偷看她。 无论走到哪里,沈含烟都是那朵人人瞩目的高岭之花。 她看也没看季童一眼,对着莫春丽问:“有什么东西给我?” 莫春丽笑着搡了搡季童:“快给呀,” 季童把那张请帖拿出来,格外鲜红刺目。 沈含烟一眼明白了那是季唯民的结婚请帖。 季童小声说:“不是叫你去,是想告诉你,以后不用再担心了。” 沈含烟一把将那请帖抽了过去,也许是因为当着莫春丽的面,不想多谈这些事。 她对莫春丽说:“我赶着去参加一个活动,先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只留季童在后面呆呆望着她的背影。 时间好残酷,连人的背影都改写。 莫春丽看出她的失落:“你和你姐吵架了么?” 季童勉强笑了笑:“没有啊,她忙的嘛。” 莫春丽跟着笑笑:“那不管大学霸了,你请我喝奶茶去吧?” 季童:“走吧。” ****** 因为莫春丽有很多同学在B大,所以附近的甜品店她很熟,带着季童钻进口碑很好的一家。 点单时季童让她挑,她挑了杯四季春奶茶,又问季童:“喜欢喝奶对吧?这家的芋泥牛奶不错。” 季童点点头。 竟然记得她的一切喜好。 两杯饮品很快送了过来。 邶城的气候就是这样,到了夏末,晚上凉的要穿外套,有太阳的时候又像半个酷暑。甜品店的冷气呜呜吹着,打造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度。 莫春丽搅拌着面前的一杯奶茶,里面加了蒟蒻一类的小颗粒:“有没觉得你姐很不一样了?” 季童:“嗯。” 莫春丽:“这就是张愚教授近年很火的原因啦,他那些实用主义的化学研究,每年不知卖多少专利赚多少钱,考上他研究生立马飞黄腾达。” 季童吸着面前的牛奶,被一大团芋泥封住了她的吸管,让她喘不上来气。 她想,沈含烟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沈含烟从不掩饰自己对金钱的渴望,从她住进季家开始,季童就已经知道这一点了。从穷乡僻壤出来,实力强到还可以笃信“知识改变命运”这种老道理。 在季童的威胁下,她到底没有拿自己的前途给奚玉陪葬。 就是这样理性的一个人。 季童终于喝通了那团芋泥,吸管里“叭”的一声,一团芋泥冲进嘴里几乎堵住她的嗓子眼。 她忽然想——没有任何人,能够打破沈含烟的这种理性吗? 那个季唯民出事的下午,沈含烟是如何放弃了研究生最后一门初试而匆匆赶到她身边,她是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 季唯民婚宴前,季唯民的未婚妻、那个叫汪晨的女孩找到季童:“忙吗?” 季童:“忙。” 汪晨:…… 她还是开口:“我想问问你,要来当我的伴娘么?” 季童几乎笑了:“什么?” 简直荒诞。 汪晨:“你看,我并没打算从你手里抢走爸爸,爸爸还是你的。” 季童摇头:“你自己留着吧。” 汪晨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不要对我这么大敌意嘛,我从没觊觎你妈的位置,我们年纪没差多少,你就把我当你姐姐吧。” 季童一颗心,像被季家老宅花园里的蔷薇狠狠一刺。 姐姐? 那是一个特别的称呼,永远只属于一个特别的人。 那个人被她狠狠算计、远远离开,贴着那个称呼的王座,永远失去了它的主人。 可季童甘愿一辈子匍匐在那座位之下,从蔷薇盛开等到缠满枯藤,直到从座位上捡走最后一片枯叶,她也要永远守住这片空荡。 等一个永远不可能归来的归人。 季童摇摇头:“不用对我示好,我的股份不会出让。” 汪晨笑笑:“你真误会我了,我跟你爸签了婚前协议,不会要你们家一分钱。” 放在以前,季兔有很多装白兔的方法,可以与她斡旋。 但在她对季唯民彻底失去兴趣后,她真懒得这么干了。 她对着汪晨勾勾手指。 汪晨凑近:“什么?” 季童忽然俯身凑近,与汪晨双瞳对视,汪晨一慌,本能就要后退,却被季童狠狠攥住手腕。 “别装了。”季童压低声:“我知道你是哪种人。” 冰冷的声线催生一阵由衷的恐惧,汪晨在咖啡馆又不好挣扎得太明显,手腕在季童掌心拼命扭动,蹭出一片红。 还好,这时季童放开了她,向后往椅背靠去:“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以前,就和你是同一种人。” 汪晨心跳不止,打量着面前这个过了十八没多久、刚刚大一的女孩。 那女孩看着乖乖顺顺,脸上有种小兔子般的神情。 当汪晨决定跟季唯民结婚的时候,她找很多人多方打听过她这个未来的“继女”。 无论从谁那里,得到的关键词都和季唯民那里一样——“听话”、“胆小”、“不喜欢说话”。 真是这样吗?汪晨看着女孩的脸,想起别人对她自己的评价——“清纯”、“简单”、“不管毕业多久还像个学生”。 或许只有汪晨自己知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怎么可能搞定过尽千帆的浪子季唯民? 这时,对面的季童冲她眯了眯眼,那神情转瞬即逝,一般人都会当成自己的错觉。 但汪晨不会。 那神情她太熟悉了,经常在她自己脸上不经意间露出,绝不属于兔子这样的捕猎对象。 而属于一个真正的狩猎者,比如豹、鹰,这样残忍而凶狠的动物。 汪晨确认这一点后,按住心跳稳住阵脚,与季童两人对视着。 在安静的咖啡馆里,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这是两只猛兽的初次较量。 她劝自己:不要慌。 一切才刚刚开始。 ****** 季童本不想去季唯民的婚礼,想了想,还是决定出席。 她要亲眼去见证这件事尘埃落定。 一场虚妄的牢狱之灾真的给季唯民带来了很大的改变。 他开始想找回年轻时的自己,不再追求奢华,转而追求一种带着感慨的文艺。 他竟然在婚礼上念了一首诗。 这简直和汪晨身上穿的那条纯白婚纱一样可笑。 季唯民拿着话筒念: “我把我的梦铺在了你脚下, 轻点,因为你踏着我的梦。” 季童看了她侧前方的汪晨一眼。 汪晨捧着一束白色铃兰,笑得一脸单纯,好像对季唯民在婚礼上呈现的怅然毫无察觉。 季童再一次确认,汪晨对季唯民是没什么感情的。 接着是婚宴。 都是季唯民生意场上的伙伴,闹闹哄哄。 汪晨换了身蓝色秀禾服,一手端着酒杯,一手紧紧挽着季唯民的胳膊。 迫切想要抓紧的,是季唯民,还是季唯民背后所有那些东西? 季童不想看这些,眼神漫无目的扫过宴会厅。 猛然一愣。 她没想到会在其中一张圆桌边见到一个人——沈含烟。 沈含烟穿了一身烟灰蓝的小西装,一头墨黑的长发微微夹卷了一点,垂在肩头,冷白的皮肤微微化着妆,显得明眸皓齿。 季童想,沈含烟真的很聪明。 刻意化了妆来季唯民的婚礼,就是要让季唯民看到,在她步入社会以后,她不再是那个穿着起球毛衣的女大学生了,也不再是季唯民寄托自己青春的合适对象了。 她和季童一样,来看这件事尘埃落定。 季唯民和汪晨过来敬酒时,沈含烟端着酒杯跟众人一起站起来,用与其他人无异的脸色说:“恭喜。” 季唯民只瞟了沈含烟一眼,就把眼神转开了。 季童在心里冷笑:季唯民想看到什么?难道还想看沈含烟失落么? 做他的梦。 季唯民不看沈含烟,倒是汪晨笑着对沈含烟举起酒杯:“你就是季童的姐姐吧?我早就听说过你了,今天一定得跟你喝一杯。” 季童听不清汪晨在说什么,但她看到了汪晨举杯的动作,站起来就往沈含烟那桌旁边跑。 跑得飞快,冲到汪晨身边:“她不能喝酒!” 一桌子人都看着季童,除了沈含烟。 那一刻季童意识到了一件事——沈含烟一早就看到她了,一早就知道她坐哪里。 汪晨又笑:“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嘛,不喝一杯,怎么感谢姐姐以前对你的照顾呢?” 季童看看汪晨递给沈含烟的那杯红酒,倒得满满当当,而今日婚宴所选都是好酒,度数不低。 汪晨一直在笑,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微妙的眯了眯眼。 那一刻季童确定——汪晨在背后查过沈含烟,很清楚沈含烟不能喝酒。 汪晨真蠢,怎么会以为沈含烟是她的威胁?沈含烟怎么会看得起季唯民? 可汪晨端着酒杯不撒手,季童说:“我帮她喝。” “不过,喝红的多没意思,要喝就喝白的。” 她倒了满满两杯白酒,看得季唯民直皱眉:“季童,你闹什么?你哪会喝酒?” 季童不理季唯民,只把酒杯对汪晨递过去。 她料定了在季唯民这么多合作伙伴面前,汪晨不会对她服软,新任的女主人需要立威。 她也料定了汪晨为了塞进那极窄身的婚纱,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 喝红酒还好,却在跟着她干了一杯白酒后捂住嘴:“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 季唯民想追过去,季童说:“还是我去吧,我去比较方便。” 洗手间里,汪晨吐得狼狈,一边还要小心不要弄脏婚纱和妆面。 喘着气走出隔间,却吓得一声惊叫:“啊!” 季童靠在门上,手指玩着自己的短发发梢,没有任何表情的看着她。 “你对季唯民怎么样,我都不在意,哪怕你设计坑他,也是他罪有应得。” “但你想动我姐姐……”季童缓缓走近,那双玻璃一样的浅色双瞳里,再次闪烁起狩猎动物才有的光:“那可不行。” 第63章 季童走出洗手间,远远看着季唯民还站在沈含烟那桌旁边,被两个生意伙伴拉着喝酒。 她走过去。 季唯民打量着她:“你没醉?” 季童摇摇头。 她大可以装晕装醉,让季唯民还把她当以前那只小白兔,但她没兴趣了。 “晨姐姐呢?” 季童一下子盯住季唯民。 这是他和汪晨商量好的吗?让她把汪晨当“姐姐”? 季童笑了笑:“晨阿姨没事,缓缓就来。” 季唯民一愣。 季童:“我不是那么不懂伦理的人,虽然她大不了我几岁,但她是你的妻子,自然是我的阿姨、我的长辈。” “若是我的姐姐,那就和你的女儿是一辈人,怎么可能当你的妻子呢?” 她反问季唯民:“你说是吧?” 季唯民根本不敢看沈含烟,面色尴尬。 他换了个话题:“可你不该灌她啊。” “我哪有灌她?”季童微微睁大眼:“我只是想着,她从今天开始就是你妻子了,要快点适应这种喝法,以后才能陪你去应酬啊。” 季童小声问:“你不知道我会喝酒吧?” “我为了以后陪你应酬,偷偷一个人练的呢。” 旁边人这时都开始说:“老季,真羡慕你啊,有个这么贴心的女儿。” “人家孩子一片好心,你可不能怪她,新娘子来自白酒之乡,这酒量嘛练一练就出来了。” “就是,你可不能结婚了就开始偏心啊。” 沈含烟的筷子轻轻磕碰在碗沿上,让季童心里一惊。 手指紧贴着裙边蜷起。 恍然发觉,是了,这是她的本能。 善于伪装成众人最需要看到的模样,来谋求对自己最有利的局面。 她知道用白家祖产起家,是季唯民心底自卑的根源,她名义上是白家的女儿,季唯民最怕就是众人觉得他白眼狼、对女儿不好。 她甚至并没有计划这样做,大脑就已做出了选择。 身边传来沈含烟身上的香水味,取代了清新的洗衣粉味,那味道对她像一种凌迟。 沈含烟早已认清她这阴暗的一面了。 正当她拔腿想逃的时候。 “季小姐。” 季童肩膀一僵。 那清冷的声线太熟悉,可这称谓太陌生。 她拼命眨了眨眼,消弭了眼底氤氲的水汽,才转身。 沈含烟站起来,对她举起一个酒杯:“谢谢你刚才帮我喝酒,我酒量的确不好,不过半杯红酒还是能喝。” “敬你。” 季童呆呆的想:什么意思? 哦,明白了,沈含烟现在连挡酒的人情都不愿欠她了,就像迫切收回的门禁卡和钥匙一样,要跟她之间划分得清清楚楚。 季童吸了吸鼻子,举起酒杯:“不客气。” 声音微弱得自己都听不清。 迫不及待逃回自己桌边。 一道道菜肴看上去精致可口,葱爆牛仔粒,松鼠鲈鱼,水晶虾球。 可又有哪一道,比得上沈含烟在那出租屋里给她做过的家常菜呢? 酒气一点点往上涌,不是跟汪晨喝的白酒,而是跟沈含烟喝的那杯红酒。 不让她醉,却和舌根发酸的后味一样,让她双眼都跟着酸涩。 她待不下去了,默默低着头,贴着墙走出了宴会厅。 却舍不得走远,贪恋宴会厅里沈含烟的气息,于是在一颗巨大榕树边坐下。 植物是种很神奇的东西,比如季家老宅外墙的爬山虎,比如眼前的这株老榕树,盘根错节的好像能藏匿一切岁月,时光慢下来,什么都不会改变。 太阳好大,她一个人眯眼坐在这里,远远望着宴会厅,里面有觥筹交错和欢声笑语的声音传来,与她身边还能听到蝉鸣的寂静,形成强烈的对比。 她一点也不在意季唯民结婚这件事了。 只是,世界上唯一跟她血脉相连的人,终究也有属于自己的新家庭了。 从此她在这世上,就是彻彻底底的一个人了。 这时,一阵橙花和玫瑰的香气靠近,被太阳晒得发暖。 季童呆呆看着,若不是这阵香水味作证,她很难相信沈含烟是在阳光底下真的向她走来。 她其实并不喜欢这种香水味,却因混合了一种熟悉的体香,而近乎贪婪的呼吸着。 一直到身边没其他味道干扰了,一直到沈含烟走得足够近了,她在那一阵香水味中,辨出了那股清新的洗衣粉味。 或许那从来不是洗衣粉味,而是沈含烟本身的香味。 季童有点想哭,垂着头,不让沈含烟看到她的眼。 这时,沈含烟对着她走得更近了一步:“你知道吗?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我喝多了。” 然后缓缓张开了双臂,拥住了她。 季童的双眼一瞬睁大。 这是她设下陷阱那晚之后,在梦里都不再敢于期许的事。 可是,在她意识到自己彻底变为孑然一身的这天,那漫天遍野的孤独感,又让她那么迫切的需要。 她紧紧回抱沈含烟,生怕慢了一秒。那纤细的腰,平整的背,在午后温暖的阳光照耀下好温暖。 她把脸埋在沈含烟腰际,紧贴着,不知会不会打湿沈含烟那灰蓝色的西装:“我知道。” 她知道沈含烟喝多了。 要不是这样,怎么会发生这好像在梦里的一幕呢? 沈含烟,你每天都喝多好不好。 我们永远这样好不好。 可这些心底的话,她连说出口的底气都没有。 当她和沈含烟在老榕树下静静拥抱的时候,有已经吃完婚宴退场的人路过她们身边。 那些人拿着喜糖盒子往停车场走,嘴里议论着八卦: “我记得季总以前跟奚总很好的,我还以为……” “快别提奚总了,现在早不是什么总了,判了十七年呢……” 那些人走远了,话却留在季童和沈含烟耳里。 季童埋着脸问:“沈含烟,我们是不是永远没可能了?” 沈含烟很温柔的摸了一下她的头,话却说的那么残忍:“我们本来就没可能。” 季童:“你从来没有对我动过一点心吗?” 她知道沈含烟心底对她是有感觉的,可那些不被沈含烟认可的心动,终将在岁月深处消弭、不留一丝痕迹。 她迫切需要沈含烟承认,哪怕只是—— “就那么一点点,像小指甲盖那么小的一点点。”季童把头抬起来,伸着小手指对沈含烟比划着。 人人都说她的手那么小,跟小学生的手似的,那她的小指甲盖,就真的是很小很小了。 她眼睛是红的,却也顾不得掩饰了:“就那么一点点就好,有没有?沈含烟,有没有?” 沈含烟:“怎么还这么孩子气呢?” “我早就说过,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季童的手垂下去。 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地,像复活节岛上的巨型石像砸得粉碎,神迹湮灭,魂飞魄散。 她哪里不知道呢? 她从小成长的世界,是蔷薇花丛阴影后的勾心斗角。 沈含烟的世界,是没有污染的实验室、纯白的象牙舟。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季小姐?” “在这儿碰见你正好,我儿子快结婚了,要给你们家写请帖,你名字里的tong是哪个字?” “梧桐的桐?” 季童说不出话,沈含烟看了她一眼,替她说:“童话的童。” 季童心里无比剧烈的扯痛了一下,近乎痉挛。 甚至比沈含烟刚说她们从来没可能的时候更痛。 她想起以前初见面的时候,莫春丽也问过类似的问题:“是瞳孔的瞳,还是童话的童?” 那时沈含烟也是用这样淡淡却肯定的语气说:“是童话的童。” 季童的眼泪几乎要涌出眼眶了。 她现在哪里还是沈含烟的童话呢? 她的心机,已变成了沈含烟需要提防的一个噩梦。 问季童名字的人走了以后,沈含烟手机响了,她看了季童一眼,走到一边接起来,似在回避。 和实验室同门商量实验的声音轻轻传来。 那么轻,被夏末初秋的风一吹就化了,好像生怕那些话语钻进季童耳里似的。 沈含烟挂断电话以后走回来,季童吸吸鼻子:“如果我不是那么有心机的人,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沈含烟的手,轻轻落在她头顶:“季童。” 季童仓皇埋下头,她又要哭了。 至少在今天这个日子里,至少在喝多酒以后,沈含烟还愿意用以前那样的语气,叫她的名字:“季童。” “我们所处的环境不一样,注定了我们会变成不一样的人,在你的世界里,有心机是一件很必要的事。” “我说过不喜欢你被人欺负,记得吗?” 季童拼命点头。 你说的每一个字、教我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沈含烟。 “我还教过你什么?” 季童深埋着头:“不要做不知会用什么代价做偿还的事,被人欺负的时候要学会反击、不然对方会变本加厉,不要浪费时间,不要依赖其他人、只有自己是靠得住的……” 她不看沈含烟,也知道沈含烟点了点头:“好。” “人生是很难很难的,所以,记好我教你的这些,走好你自己的路。” “那你呢?” 沈含烟笑了笑:“放过我,季童,好不好?” 季童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沈含烟真的好残忍。 用那样的语气问她“好不好”,就算是要她看这世界的双眼、描绘这世界的双手,就算是要她万劫不复的轮回,她也都会答应的啊。 她深吸一口气:“好。” “沈含烟,你放心读你的研究生吧,季唯民和奚玉的事完了,我不会再做什么了。” 她仰起脸,眉毛跳了两跳,用全身力气又挤出一个笑容:“再见。” 沈含烟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沈含烟又要来拥抱她了。 可是没有,那一定只是晃眼阳光给她的错觉,下一秒,沈含烟转身走了。 明晃晃的阳光照着,眼泪在指间蒸发,她拼命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一点声音。 她望着沈含烟的背影,闪闪发亮,向着一个无比光明的世界。 你也走你自己的路吧,沈含烟。 不让你因为我而再回头,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 从此季童再没找过沈含烟。 日子就那样过了下去,枫叶变红,枯叶落地,直到天空下起第一片雪,时间好像失去了意义。 有人说时间会让一切伤口愈合,可为什么莫春丽来找季童时,她还是从嗓子眼里感到了一阵浓厚的血腥气,好像从她心底发出,来自那块伤口腐烂的地方。 结不了疤,也无法愈合。 见到任何与沈含烟有关的人,都被扯得一阵生疼。 她怕自己一张口,那句“沈含烟好不好”就不自觉的流出来,只好不停吸着面前的一杯香芋牛奶。 莫春丽拿出一份满是英文的折页递给她:“季童,你考虑过出国留学么?” ****** 当季童把那份满是英文的折页拿到季唯民和汪晨面前,汪晨的眼睛眯了眯。 季童表情平静。 她和汪晨是同一种人,躲在纯白床单下的那种人,偶尔眯眼的神情是床单上的两个洞,透出里面真实的黑暗和鬼魅。 汪晨和季唯民结婚后,就搬入了季家的三层老宅,季童搬去了学校宿舍,两人没什么机会见面。 可季童毫不怀疑,如果现在去季唯民和汪晨的卧室,在汪晨那边的床头柜深处,一定能翻到类似的折页,上面介绍的也许是英国的大学,也许是美国的大学,对汪晨来说都无所谓。 她只需要在一个夜晚,趁季唯民抽一支烟的时刻,把折页假装不经意的递到季唯民面前,说一句:“听我朋友说,进这所大学对孩子的前途很有帮助。” 只说一次,季唯民肯定不会答应,再婚了就迫不及待把女儿送出国,别人会怎么看。 但汪晨有的是时间,现在和季唯民朝夕相处的人是她,她大可以说第二次、第三次。 直到这个想法游魂一样的钻进季唯民脑子里。 季童不是不知道这些,但她不在意。 她本就想远离季唯民,而且,她必须出国。 一直在国内待着,B服与B大之间就隔着几站地铁的距离。 她怕冬日壁炉里燃起暖暖火焰的时候、夏天第一只蝉开始鸣叫的时候、秋天糖炒栗子爆出愉快噼啪声的时候,那么多那么多的时刻,她都会忍不住去找沈含烟。 可她明明答应过再不打扰。 还是走吧,越远越好。 季唯民拿着那折页摩挲:“为什么突然想出国?你以前不是最想上B服的吗?” 季童:“哦,现在考上了嘛,第一学期快上完了,觉得也没什么意思。” 她故意问:“我想去英国学艺术是不是很贵?” 季唯民果然立刻说:“我们家还会缺你读书的这点钱么?你想去我当然支持你。” 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季童明显能感到汪晨舒了一口气。 ****** 既然出国留学的事情定了,各项手续和物资就开始准备起来了。 季童出国的事,莫春丽帮了很大的忙。 莫春丽虽然经常说沈含烟是大学霸,其实她自己也是,本科的时候就去英国交换过一年,研究生继续过去交换。 她推荐季童去读的大学,申请难度不大,以后出现在履历上却会很漂亮。 季童收到入学通知的那天,邶城刚好下起了今冬的第一片雪。 今年的雪下的可真早,季童总感觉秋天都还没有过完。她和莫春丽坐在一家咖啡馆的室外,感受自己脸上凉凉的一片,还以为自己哭了,慌的她赶紧伸手去揉眼睛, 她没哭,眼睛干干的。 大概所有眼泪,都在决定告别沈含烟的三天里流尽了。 她不仅不见沈含烟,也不去打探沈含烟的任何消息,甚至现在和莫春丽见面多了,偶尔莫春丽提起沈含烟,也都被她把话题岔开了。 莫春丽那么聪明的人,渐渐的,也就不再提到沈含烟了。 沈含烟变成了季童封存进心里的一道疤,所有人都以为随着奚玉母女淡出季唯民的生活,沈含烟这道疤会变得越来越淡。 只有季童自己知道,那道疤上结的痂从来没有脱落过,痛到季童根本不敢伸手去碰,生怕一旦揭掉了那痂,就会发现伤口早已灌脓,随着血水和脓液流干净,又发现心脏早已烂出一个大洞。 季童和莫春丽都是下一学期入学,也就是说,她们今年都不能在国内过年了。 圣诞节的时候,季唯民给她办了一场送别派对。 季唯民说:“没请其他人,就我们一家三口。” 哦妈的,季童在心里说,你是没请其他人,可汪晨要拍照发朋友圈啊。 挂满天使、星星和装饰球的圣诞树下,季唯民拿出一个精致的礼盒递给季童:“圣诞礼物。” 季童拿着礼盒,包装纸上白胡子的圣诞老人在对她笑。 应该是一盒巧克力,隔着包装纸都能闻到一股香气。 包装纸拆开,季童手指一顿。 居然是一盒黑巧。 季童几乎是瞬间站了起来,浑身发抖。 季唯民错愕:“怎么……” 季童尖声对着他质问:“你又把姐姐说的话忘记了么?!” 季唯民一愣。 季童已经很久很久没提起过沈含烟了。 季唯民本来还以为,他没能和沈含烟结婚,季童会难过很久,毕竟她最喜欢沈含烟,但看起来,小孩子忘性就是大。 季童上学,画画,拍照,甚至还认识了一个和沈含烟差不多大的姐姐,好像叫莫春丽还是什么的。 沈含烟好像就这样淡出了季童的生活。 只是现在,季童为什么气的发抖? 他突然想起,沈含烟告诉过他,季童最喜欢的是牛奶味食物,并让他好好记住的。 他记得过一阵,现在又忘了。 而季童因为他忘了沈含烟的话,没买牛奶巧克力却买了黑巧,气得浑身发抖? 他刚要说话,季童就甩下巧克力礼盒,自顾自蹬蹬蹬的跑上楼了。 季唯民跟上三楼,敲了敲书房的门:“季童。” 他早已发现,有些季童不得不回家的时候,她只愿意待在书房。 书房里面没反应,可打开的灯显示季童就在这里。 季唯民又敲了敲门:“季童,是我的错,我重新给你买盒牛奶巧克力好吗?” 过了很久,季童的声音才蔫蔫的传来,听上去垂头丧气的:“不用了。” “我现在大了,也该学会吃黑巧了。” ****** 时间一翻过一月,就意味着莫春丽和季童很快要出发了。 两人的大学在英国同一个城市,倒不愁没有伴。但经历十多个小时的飞行远离故土,这事难免还是让人心生感慨。 莫春丽问季童:“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么?” 季童点点头。 莫春丽又笑着问:“在国内还有什么想做的事么?” 季童笑着答:“把喜欢吃的店通通再吃一遍吧。” 莫春丽:“我陪你?” 季童摇摇头:“我自己。” 出国倒数前三天,季童独自坐在一家汉堡店里,这家汉堡店很奇葩,居然有草莓口味的汉堡,连面包胚都是粉红色的,据说卖的奇差,但老板出于私心就是不下架。 其实就连季童这么喜欢甜食的人,都觉得那款草莓汉堡实在是过甜了,所以她来吃过一次之后,再没来吃过第二次。 可是今天,她坐在汉堡店里,捏着那个粉红色的汉堡,不断告诉自己:我是来吃汉堡的。 店里透明的落地玻璃外,不停有学术气息很浓的大学生们,成群结队的走过。 季童看一会儿,咬着汉堡低下头,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抬头看。 今天这边有这么多精英大学生是因为,旁边的会馆里,在举办一场演讲活动,三位主讲人,都是国内研究生里的佼佼者,受邀在此分享自己的学习经验。 所有学霸都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所以这场演讲被炒的特别热,可以说是一票难求。 季童对着窗外看了半天,并没有看到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等到入场时间过了、店外已经没什么大学生走动了,季童站起来买了单,走出店外。 会场外这时已变得空荡荡了,三位主讲人巨大的易拉宝海报,还在场馆门口摆着。 今天依然下着雪,雪花飘在海报黑色的背景上,又飘到那张清冷而隽秀的脸上。 旁边简简单单写着——主讲人:B大化学系研一:沈含烟。 其实对季童来说,这行字还可以再简单一点——只要“沈含烟”三个字,就够了。 第64章 当纷飞的雪花在那张清冷的脸上越沾越多的时候,季童忍不住伸手去拂。 明明触到的只是一张冰冷海报而已,为什么她的指尖一阵滚烫。 也许那滚烫来自她的眼眶,她要拼命忍耐才能勉强压抑。 沈含烟,我很想你。 季童死死咬着下唇,把沈含烟海报上的雪花一点一点拂掉。 “喂!”一个粗粗的声音响起:“那边的小姑娘!海报不能随便摸!我们还要回收的!” 一个戴红袖章的大爷冲了过来,现在是场馆的看门人。 他这么突然一喝止,季童吓了一跳,一扭头看着大爷,眼睛都是红红的。 大爷反而被她吓了一跳:“嗨,我就是说不能摸海报,你也不至于哭啊……” 季童吸吸鼻子:“大爷,我迟到了,现在还能进场么?” 大爷:“不能不能,迟到了就不能进了。” 季童:“可是我有票,你能不能通融一下?我真的很想听这个演讲,想了很久了。” 她双眼红红的看着大爷,因为天气冷,小巧的鼻尖也冻得红红的,像只小兔子。 大爷自己家里也有小孙女,被她这样看的心都软了:“唉,好吧,既然你有票……” 季童已经吸着鼻子笑着在双肩包里翻票了,往大爷手里一塞,拔腿就往场馆里面跑。 大爷:“你跑那么急干什么?别摔了!” 他低头一看:“你给我的这不是一张白纸吗?!” 他想去追,然而那个小兔子一样的女孩,已经拼命的挥动着双臂跑远了,拼尽全身力气推动场馆那扇厚重的门,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大爷喃喃自语:“看来她是真的很想看啊。” 放过她算了。 ****** 其实季童哪里有票呢。 她连沈含烟的名字都不敢想,更没有见沈含烟的勇气。 直到莫春丽问她:“在国内还有什么想做的事么?” 她发现她内心真正想做的事只有一件——跟沈含烟告别。 迫切想要与沈含烟告别的愿望,和不能见沈含烟的痛苦,在季童心里无限拉扯。 就在她犹豫期间,沈含烟那场演讲的票早已抢光了。 其实大家都是冲着沈含烟去的,像沈含烟这种有颜有才有技术的高岭之花,无论自己如何低调,早已不知圈了多少粉。 季童甚至觉得说她是现在国内最火的大学生都不为过。 那样的沈含烟曾一度属于她,然而在往后更漫长的人生里,却已永久的不属于她了。 一想到这里,季童心里就下起茫茫的大雪,雪片刀子一样割在心上最嫩的那块肉,让她丧失了所有见沈含烟的勇气。 直到今天,她默默打车来了场馆附近,还钻进那家难吃得要死的汉堡店里,骗自己说:我是来吃汉堡的。 直到现在,她终于钻进了演讲厅,突然暖烘烘的暖气,跟刚才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让她出了一脊背的汗。 原来第一个演讲的人,就是沈含烟啊。 全场座无虚席,季童默默站在最后。 所有的灯光都打在沈含烟身上,她是一个藏在黑暗里的影子。 沈含烟变了。 季童心里再次清晰的涌现出了这个感觉。 沈含烟不再是那个穿着起球的T恤、梳着简单的马尾、躲在季家三楼书房拼命学习的女大学生了。 那时的沈含烟是一颗蒙尘的珍珠,而到了现在,沈含烟是一朵烟花了。 四周的黑暗都化作她的陪衬,唯有她灼灼盛放,是全场唯一的焦点,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投射在她身上。 季童忽然吓了一跳——她怎么会冒出这种想法呢?烟花那么短暂。 沈含烟是凭自己的实力,要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她起点那么低,其他女生天生就有的东西,她要拼命踮着脚去够,可她从不哀怨也从不叫苦,一张脸上的表情总是淡淡的。 因为她知道自己能做到。 因为她是沈含烟。 即便心里这样为沈含烟高兴着,季童站在一片黑暗中,还是被光亮中的沈含烟刺痛了双眼。 因为沈含烟变了。 她剪裁得宜的西装,她丝缎光滑的衬衫,她微微做卷了一点发尾的黑发,她淡淡的一点眼妆和模拟天然好气色的口红。 她对着话筒说着一些季童听不懂的话,那么自信。 季童脊背上的汗逐渐化为了一根根细密的刺,扎在她背上,沁出无色的血珠,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有多痛。 她顶着背上的那股刺痛,几乎是落荒而逃。 门口看门的大爷被这横冲直撞而来的身影吓了一跳,等看清是她后:“哎小姑娘!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不是假装有票好不容易才混进去的么?不是很想看么? 季童闷头冲在雪地中,悲哀的想—— 原来时间真的是很残酷的东西。 原来沈含烟在和她分开的日子里,已经走得这么这么远了。 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再想沈含烟了。 那,沈含烟偶尔还会想起她么?缅怀的,还是厌恶的? 可能连想都不愿再想了吧。 ****** 沈含烟从台上下来的时候,一个短发女生冲她笑:“很精彩啊。” 这次演讲由邶城的大学生协会主办,所以工作人员大多是在校大学生和研究生,负责沈含烟的这位研二。 沈含烟:“谢谢,辛苦你了。” 她把手里的演讲稿交给短发女生存档。 短发女生笑着接过:“就是没想到你在台上会打了一个磕巴,排练的时候可是一次都没有过,还是紧张了?” 沈含烟点点头。 短发女生:“哇你也会紧张啊,我还以为凭你的实力和性格肯定不会紧张呢。” 沈含烟笑笑:“为什么不会?” 短发女生笑说着“有让我心里平衡一点”,带着沈含烟的稿子走了。 沈含烟一个人在休息室收她的包,因为另外两个主讲人都还没讲完,所以这会儿休息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愣了一会儿神。 其实她刚才磕巴不是因为紧张,她从不紧张。 她磕巴是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人。 可能很多没有上过舞台的人不清楚,当人置身于明亮灯光下的时候,反而能把一片黑暗的观众席看得更清楚。 这次的演讲人气很高,全场座无虚席,所以当她演讲的过程中、最后面那扇门被开了一条缝隙的时候,她一下子就看到了。 有人迟到吗? 然后她就愣了,猛的打了一下磕巴,全凭着对演讲稿的熟练程度才顺了下去。 她没想到会再见到季童。 邶城那么大,刚和季童分开的时候,她觉得好多个地方都提供了她偶遇季童的机会。 比如上了新漫画的书店。比如人气摄影家的个展。比如新开的网红甜品店。 考上张愚研究生的沈含烟真的一下子有钱了,可以毫无负担的去那些地方了。 去的时候她总是穿得很低调,因为她一点也不想季童看到她,只想离得远远的看一眼季童。 可邶城真的太大了,那么多零零碎碎的日日夜夜里,她从没有一次真的偶遇过季童。 也许她从书店出门的时候,季童正背着双肩包出现在入口处。 也许她在摄影展二楼漫步的时候,季童正在一楼的某张照片前驻足。 也许她在某家甜品店吃冰淇淋的时候,季童正在隔壁那家喝一杯姜汁牛奶。 总之,她从没有一次偶遇季童,渐渐的,她就再也不报任何希望了。 她知道季童要出国,说起来,季童的那些申请信都是莫春丽拿给她修改的。 莫春丽改的那版也不错,但自满的说一句,还是不如她。 她深谙考试的各种法则,有信心让季童毫无阻碍的申请到想上的学校。 事实也的确如此。 季童出国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明明邶城还是那个邶城,沈含烟却觉得这城市一点点变得空荡荡起来。 她还能再见一次季童么?她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完全没想到季童会来今天的演讲。 她坐在舞台的灯光下,看上去,她在看观众席的所有人,没人知道,她的目光始终只落在站在最后的季童身上。 季童瘦了,手脚显得更纤长了,头发长长了,剪了个梨花头垂在肩膀两侧,穿着件格纹的牛角扣大衣,一张脸嘟嘟的,还没完全褪去婴儿肥的样子。 沈含烟情不自禁的微笑了一下,还好刺眼的灯光吞噬了一切表情。 她的小姑娘,还是没长大。 ****** 第二天,沈含烟本来有实验要忙,但她请了个假,约莫春丽见了一面。 两人坐在咖啡馆里,窗外是簌簌的落雪。沈含烟看着餐单上的桃胶牛奶,心想这是季童会喜欢的。 点完单服务员走了以后,沈含烟问莫春丽:“什么时候走。” 莫春丽:“两天以后。” 沈含烟点点头。 莫春丽:“要不我打电话叫季童过来,我们三个人聚聚?她今天应该没什么事。” 沈含烟:“不用了。” 当两杯咖啡被送上来的时候,莫春丽终于忍不住说:“我觉得你真的很奇怪。” “明明很关心季童,又从来不见她,你们到底怎么了?” 沈含烟喝了一口咖啡。 其实她到现在还没适应咖啡的口感,喝在嘴里酸酸涩涩的。 像什么呢,像某种心情。 沈含烟在那股酸涩中努力控制自己的舌头:“我曾经把她当妹妹,有些举手之劳的小忙,能帮就帮了,只是现在我们没关系了,也就没什么见面的必要了。” 莫春丽笑了一声:“沈含烟,你是会随手帮别人忙的那种人么?你把自己的时间看得比什么都重。” 沈含烟不说话了。 莫春丽:“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要和季童出国,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沈含烟又喝了口咖啡。 这家的黑咖啡真的又酸又苦,喝在嘴里,像自虐。 沈含烟:“我知道。” 莫春丽:“那好,那我就不管你了。” 两人一起默默看着窗外的落雪。 这时莫春丽的手机响了,她看了来电一眼,又看了沈含烟一眼,接起来:“喂,季童,” 沈含烟的眼神移回室内,盯着面前那杯酸涩的咖啡。 “嗯,就买那牌子的插座转换器就行,对。感冒药你不用买,我买了很多。好,再见。” 她挂了电话,看着沈含烟。 沈含烟把面前的咖啡杯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我问你个问题行么?” 莫春丽:“你问。” 沈含烟:“你对季童是认真的么?” 莫春丽:“沈含烟,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从我见季童第一面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了。这么长时间,我也一直在等她长大。” 沈含烟盯着面前那杯咖啡,原本平静的液体表面随她的动作波澜起伏。 她想:莫春丽为什么要说“也”呢? 还有谁在等季童长大? 莫春丽:“我就问你这么一次,然后我就真的不管你了,沈含烟,你是真的不介意么?” 沈含烟还盯着那杯咖啡,嘴唇动了动。 莫春丽忽然想:要是沈含烟说介意的话,她是真的愿意把季童让给沈含烟么? 后来她发现,不是她想不想让的问题。 是她心里其实很清楚季童会怎么选。 但沈含烟抬起头对她笑了笑:“我为什么要介意?” 莫春丽一下子站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 她是替季童生气吗?因为她明知道季童有多看重沈含烟。 她站在桌前居高临下看着沈含烟:“你真挺怂的你知道吗?” 说完拔腿就走,那扇挂着风铃的木门被她猛的一推,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 很多人都回头朝那扇门看去,但沈含烟没看,她一动不动的坐着,背对着莫春丽离开的方向。 直到服务员走过来:“请问凉掉的咖啡可以帮您收掉了吗?” 沈含烟站起来:“可以,谢谢,我去前台买单了。” 服务员吓了一跳:“你的眼睛……” 沈含烟笑笑:“冬天太干燥了。” 她说完就走了,服务员愣了两秒,才开始收她们桌上的咖啡杯。 他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一双眼。 明明没哭,却红得像经历过一场悲泣,布满血丝。 ****** 出发飞英国的那天,季童说过很多次真的不用送,季唯民坚持要送,汪晨也跟着来。 好吧,面子功夫做到最后一刻。 三人先在机场跟莫春丽会合,看着推着巨大行李车的两个年轻女孩,季唯民心里忽然涌出一股真实的伤感,好像随着季童的远去,他青春鼎盛的黄金岁月也随之远去了。 他的声音几乎带了点哽咽:“季童,抱一下好么?” 季童吓死了:“不好。” 汪晨挽着季唯民的胳膊:“不用这样,一学期也没几个月,季童很快就回来了,对吧季童?” 季童没答话。 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在很长很长一段年月里,她都不会再回来了。 读书,找工作,定居,也许她的头发会长得和以前一样长,也许她会一直留短发,无论哪些改变像流水般滑过她的身体,她都不会再回来了。 沈含烟,我答应你放过你,就会做到的。 我对你的每一个承诺,都说话算数。 ****** 季唯民居然真的快哭了,季童好说歹说,才让汪晨把他带走了。 季童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松了口气,小声说:“尴尬死了。” 莫春丽笑:“第一次出国的时候,家长都这样。” 她提醒季童:“该去安检了。” 季童:“嗯。” 她往机场里环视了一圈。 莫春丽:“你在看什么?等人?” 季童笑着摇摇头:“就是快走了,再多看看。” 她等什么人呢? 难道她等的人,有任何一丝可能会来么? 季童跟着莫春丽去安检了,邶城这个新机场很大,大到四面八方都是空荡荡的风。 季童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意外的并没觉得很冷。 她心里藏着一句话——季唯民婚礼那天,在宴会厅外的榕树下,沈含烟向人解释她的名字:“是童话的童。” 在她做出偷拍沈含烟luo照那么恶劣的事后,沈含烟仍然说:“是童话的童。” 这就够了。 有这样一句话在心里,足以让她酝酿出远渡重洋的勇气,生活在地球彼端一个没有沈含烟的城市。 ****** 机场的角落,一个第一次出国的女孩弄丢了证件,正急得团团转。 她眼里包着泪抓住旁边一个姐姐:“你看到工作人员在哪了么?” 那姐姐用清冷的声音说:“别慌。” 女孩怔了怔。 那姐姐漂亮到什么程度呢?漂亮到即便以她现在的慌乱程度,还是忍不住注意到:真漂亮。 随后的流程很顺利,那姐姐带她找到工作人员、登记、广播找寻,很快有捡到证件的人给她送了回来。 女孩对着送证件的人和工作人员千恩万谢,又对着帮她的姐姐千恩万谢。 她问那姐姐:“你也是出国留学么?” 看上去又漂亮又聪明,处理事情还这么有条理,肯定是个大学霸。 姐姐摇摇头:“我送人。” 女孩:“我没耽误你吧?” 姐姐又摇头:“她已经走了。” 女孩:“那你还在机场有别的事?” 姐姐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而说:“我先走了。” 沈含烟离开广播室,看着机场迎来送往的茫茫人群。 忍不住也在内心问自己:是啊,为什么还不走呢? 明明想好在角落远远看她一眼就走的。 真看到她了,却又一直看着,看她跟季唯民尴尬的告别,看她小小的身影推着大大的行李车,看她跟着莫春丽去过安检。 直到,再也看不到她了。 自己却还像游魂一样,游荡在这大到空旷的机场里。 在流连什么呢?流连这里残存的她的最后一丝气息么? 别这么贪恋了沈含烟。 走出机场,抬头望着碧蓝的天,像季童所奔向的未来,广袤无际。 沈含烟在心里说:祝我的女孩,一切都好。 ****** 到了英国的时间,过的比邶城快,被租房、上学、语言障碍等各种事情填满。 等季童有空喘口气时,大半个月已经过去了。 这天她去上课,一个金发蓝眼的女孩跑过来跟她说:“Carey,happySpringFestiva!” 季童对她微笑。 这是她的同班同学Kristen,从小对神秘的东方文化特别感兴趣,第一次见到季童时啧啧称奇,觉得她像一个精致的中国娃娃。 她甚至问季童:“我可以摸你一下吗?” 所以到了中国春节这一天,她特别兴奋,还告诉季童:“今天我要吃饺子!” 季童笑:“祝你好胃口。” 她问季童:“你吃饺子么?” 季童摇头。 她打算让来英国后的第一个春节,就这样平淡无奇的过去。 然而下课以后,她发现莫春丽穿着红色大衣,双手插兜站在雪地里冲她笑。 季童走过去。 莫春丽:“怎么没穿红,今天不是过年?” 季童发现人就是这样,在国内的时候,也没怎么重视过年的各种习俗,到了异国他乡,却像乡愁一样抓在手里不肯放。 季童只说:“功课太忙了。” 莫春丽:“还是去庆祝一下吧,毕竟过年嘛,想吃什么?” 季童:“什么都行,除了饺子。” 莫春丽:“不爱吃饺子?” 不是不爱,是不敢。 去年过年的时候,她还和沈含烟躲在那温暖如山洞的小小出租屋里,沈含烟教她包饺子,她把一个幸运硬币悄悄塞进一个饺子里,还用指甲在上面做了个小小的月牙记号。 明明是那么美的一幕,像幅玻璃画。 怎么现在才过去一年,就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变成心里的玻璃渣。 夹在粉色的嫩肉里,直到一颗心被扎得鲜血横流。 化不掉,挑不出。 最后莫春丽带她去了一家川菜馆,红油鸡片,粉蒸牛肉,还有季童喜欢的甜食,红糖糍粑和酒酿汤圆。 莫春丽端起酒酿,对着季童面前的白瓷小碗碰了一下:“除夕快乐!” 季童跟她回碰了一下,勉强笑笑。 没了沈含烟,她怎么能快乐? 那简单十二画的两个字,从告别沈含烟的那一天,就彻底失去了意义,像被岁月风化的岩石,风一吹,湮灭为尘,什么都不剩。 第65章 春节之后,没多久就是情人节,莫春丽送了季童一盒牛奶巧克力,但并没说什么。 季童默默吃掉了,突然想起和沈含烟同住的时候,沈含烟把一块过期的牛奶巧克力扔进了厨房垃圾桶。 就是一块很普通的、从便利店买来的巧克力,季童当时却觉得很可惜,心想为什么要丢掉呢?为什么不给她呢? 她觉得自己有点毛病,连过期的巧克力都想吃。 来英国后有一件好事,就是她知道再无偶遇沈含烟的任何可能后,渐渐的敢想沈含烟了。 三月莺飞草长,她们读书的城市开满了樱花,莫春丽对季童告白了。 莫春丽是一个热烈的人,但不知为什么对季童告白时,选择了发信息的方式。 季童坐在自己巴掌大的小卧室里,那是阁楼的一个房间,有倾斜的屋顶,推开窗,就能看到窗外大团大团粉白的樱花。 她看着手机上莫春丽发来的“我喜欢你”,内心并没感到惊讶,她知道这是一个必然的发展。 她回复莫春丽:【我们试试吧。】 放下手机,她望着窗外的樱花,一片平静。 在这场远离沈含烟的自我放逐中,她总觉得自己生活得越平稳、越正常,就越不会回去打沈含烟似的。 所以她学习,看展,恋爱。 莫春丽从不在季童面前提起沈含烟了,那她会偶尔在沈含烟面前提起季童吗? 季童知道莫春丽和沈含烟有联系,因为有一次,她和莫春丽临时兴起去一家泰国餐厅吃饭,莫春丽去洗手间了,手机就放在桌上。 那时季童本来在冬阴功汤里专心找她爱吃的蘑菇,然后莫春丽放在虾片和咖喱蟹之间的手机就震动起来,季童一瞥屏幕,立刻触电一样移开眼神。 她以为她已经敢想沈含烟了。 可为什么当“沈含烟”三个字真实的出现在面前时,依然觉得如此刺目。 季童几乎是颤抖着把勺子丢在了盘子里,她无心找蘑菇了,还把冬阴功汤汁溅得到处都是。 迟迟未断的电话声,对她像一种凌迟。 她知道此时如果她接起来,只要她不说话,她就能听到电话那端一个久违的清冷声音,跨越七千多公里的距离,对她说:“喂。” 如果她运气好一点,还能听到更多的几个字:“喂,莫春丽。” 如果她运气更好一点,还能听到再多的几个字:“怎么不说话?” 然后,沈含烟才会因为怀疑信号不好,而挂断电话。 季童数了数,最幸运的情况,她总共能听到沈含烟说十个字。 可是她敢接么? 她不敢。 她只能默默缩在沙发角落,期盼沈含烟赶快把电话挂断。 别说十个字了。 哪怕只是在电话里听到沈含烟轻轻的呼吸声,她觉得她这么久的努力,就要前功尽弃了。 她一定会不顾一切飞回邶城,冲到沈含烟面前,哪怕当沈含烟的噩梦,哪怕沈含烟厌恶她的心机,她也一定死死缠着扭着沈含烟不放。 唉沈含烟。 地球这么大,为什么我逃不开你呢? 季童心里很清楚,就算她逃到赤道,逃到北极,逃到百慕大三角。 逃不开,就是逃不开啊。 ****** 季童不知那电话响了多久,只知道莫春丽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说起遇到一个女生的口红颜色特别好看。 季童就笑着回应了两句。 她没有提醒莫春丽有个未接来电,莫春丽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就把手机收回口袋了。 谁都没有提起“沈含烟”这个话题,好像沈含烟变成了一个禁忌,和一个秘密。 莫春丽的禁忌,和季童的秘密。 ****** 季童觉得和莫春丽谈恋爱好像闯关。 比如第一次约会去了游乐场,季童坐在过山车上往下俯冲的时候,听着莫春丽在她身边尖叫,她心想:好像我可以。 只是为什么她又会想,如果是沈含烟,一定会冷着一张脸,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比如第一次牵手是在周末的一个乡村集市,季童在一堆金色的南瓜和草莓果酱间被莫春丽抓住了手,她闻着那些香甜的气味心想:好像我可以。 只是为什么她又会想,沈含烟的手指很凉,但其实沈含烟是个热心人。 比如第一次拥抱是在季童学校的路灯下,那时已经快到夏天了,路灯周围有小虫拍打翅膀的声音,莫春丽突然来抱她的时候,她本能的缩了一下,可莫春丽更用力的抱着她,她就没躲了,心想:好像我可以。 只是为什么她又会想,沈含烟的拥抱里,有清新的洗衣粉味道,不知道现在那个怀抱,留给何人了。 季童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好大一跳,以至于莫春丽在放开季童时,看到季童双眼是红的也吓了一跳:“怎么了你?是因为我抱你么?” 季童笑着摇头揉揉眼睛:“好像飞进小虫子了。” 她在心里说,没出息啊季童。 为什么只要想到沈含烟有可能和别人在一起,就忍不住红了眼睛呢。 她觉得自己闯过了一关,又闯过了一关,好像什么都可以了。 只是为什么当莫春丽第一次想要吻她的时候,在漆黑的电影院,季童无论怎样双手紧握成拳告诉自己“你可以”,却还是忍不住扭开了头。 只有莫春丽手指上的焦糖爆米花味道留在了她的侧脸。 后来莫春丽就没做什么了,两人一起走出电影院的时候,空气里飘荡着夏夜独有的气息,一辆收工的冰淇淋车路过,莫春丽絮絮说着刚才电影里的情节。 季童低着头,小声的说:“对不起。” 莫春丽大度的笑笑:“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很有耐心,可以等你准备好。” 那时季童的心狠狠刺痛了一下。 莫春丽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而沈含烟是一个很没耐心的人。 她一度与季童那样亲近,却终究没有那份耐心,再教季童更多东西了。 ****** 离放假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季唯民给季童打电话:“暑假要回来的吧?” 汪晨在旁边说:“当然要回来了,我们都很想你。” 季童笑着问:“晨阿姨,你猜我喜欢吃红烧鲈鱼还是清蒸?” 汪晨一愣。 季童直接把电话挂了。 她哪里敢回国呢,哪怕不回国顺了汪晨的意,她也不在意。 季童不回,莫春丽也就留在了英国,两人一起看了很多的展,参加了很多次聚会,做了很多顿饭。 季童来英国后,已经不是高中时那个总被人欺负的怪咖了。 她学会了化妆,学会了穿时髦的衣服,爱上了喝金酒,聚会的时候她做两道中国菜,总是被抢的连一颗豆豉都不剩。 她第一次做的时候莫春丽挺惊讶:“想不到你居然会做菜。” 季童笑笑:“不难。” 她没法告诉莫春丽,她会做的每一道菜,都是她和沈含烟同住出租屋的那段时间,沈含烟一道道交给她的。 还有与人相处的分寸感,以及在最看重的事上半步都不要退让,那些事,都是沈含烟一点点教给她的。 她俨然发现自己成了班上最受欢迎的人之一,好像另一个沈含烟。 那时她才发现沈含烟在两人相处的短短时间里,到底教了她多少东西,多到就算没有沈含烟,她也可以生活的很好。 好像沈含烟早有预谋一场离别,她功成身退,在季童的世界里不留一丝痕迹。 季童在心里默默想:沈含烟,你是很早就开始把我当成你的累赘么?所以教会我这么多事,好让我不要赖着你缠着你。 你放心,我不会的。 ****** 第二个假期过去,第三个假期过去。 季唯民开始逐渐意识到:“季童,你是故意躲着不回国么?你还是对我……” 季童打断他:“季唯民。” “我长大了,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我做每个决定的原因,并非是你。” 季唯民在电话那端沉默良久。 最后叹了口气:“那么久不回,烤鸭的滋味你都要忘了。” 季童发现季唯民老了,他语气里的怅然是真的,他开始渴慕骨血亲情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把事情做到这地步,季童想要的,他从来没给过,现在他想要的,季童也不会给他了。 不过季唯民说的没错,她咂摸了一下嘴。 真的,烤鸭是什么滋味她都要忘记了。学校附近吃不到什么地道的中餐,她和莫春丽季渐渐的不去吃了。 可是为什么,最想忘的事,还是忘不掉。 季童升入大三的那一年,莫春丽开始读博,并进入了当地的一家律所开始实习。她们的朋友圈子渐渐相融,季童能跟莫春丽的朋友聊一些最新时装资讯,莫春丽也能在季童朋友被房东欺负的时候随手帮点小忙。 她们俨然是朋友圈里最稳定的一对情侣,从没人看她俩吵过架,参加任何聚会,总是牵着手一起来,又牵着手一起离开。 没人知道季童在公寓里垂头丧气的对莫春丽道了多少次歉:“对不起。” 接吻等等亲密的事,她总是不可以。 莫春丽总是说:“没关系,我很有耐心,我能等到你准备好。” 等季童从什么桎梏里准备好呢? 是从少女的羞涩里?还是从沈含烟拴在季童脖子上那条隐形的锁链里? 她俩从没讨论过这个问题,但季童明白莫春丽知道答案。 ****** 除了莫春丽,大概所有人都以为季童已经忘了沈含烟。 因为大三那年的寒假,当季童又一次选择不回国过年、季唯民又一次要怅然挂断电话的时候,他居然问:“你还记得沈含烟姐姐么?” 季童的心猛然一跳,带来一阵近乎窒息的感觉。 季童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才能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记得啊。” 如果季唯民像曾经的沈含烟那么了解她的话,就能听出她现在的声音在抖了。 可季唯民没听出来,他以为季童是真的很平静,就像说起任何一个很久没联系的故人。 他是在尽量跟季童找话题:“沈含烟姐姐现在可厉害了,她的一个选题获了国家级的奖,还上了新闻。上次我去参加一个企业家论坛,还碰到她了,现在不管在学术圈还是生意圈,她可都太火了。” 季童知道,沈含烟之所以那么拼命想考张愚教授的研究生,就是想快速把研究转化为成果,推向市场。 以沈含烟的出身来说,这样的实用主义无可厚非,并且,季童一早知道沈含烟会成功。 像沈含烟那样头脑清晰的人。 季童一手握着手机,坐在倾斜屋顶下的书桌边,双膝蜷在椅子上,另一手摩挲着书桌边的一道划痕。 这里是什么时候有道划痕的?她都不知道。 季唯民那边见她长久不接话茬,又叹了口气,好像在疑惑为什么对曾经最喜欢的沈含烟姐姐,她也不愿多说两句。 季童直接把电话挂了,又坐在书桌前发了好一阵呆。 刚才她是如何辛苦的闭着嘴呢,季唯民当然不知道。 不管季唯民说什么,她都只能沉默,因为她怕一张嘴,心里的话就会从嘴里流出来。 比如“她好吗”。 比如“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吗”。 比如,“她快乐吗”。 季童盯着书桌上那道划痕,终于明白为什么觉得那么眼熟了。 因为她心上也有一道这样的划痕。 无论岁月更迭,变成时光永远修复不了的疤,无论何时,只要碰到沈含烟这个诱因,就痛得好像把她心脏再切开一次一样。 所以当在英国的日子渐渐流淌,她从变得敢想沈含烟,又变得不敢想沈含烟了。 她也不敢在网上搜沈含烟的任何消息。 可是啊。 季童仰面向后,靠在椅背上,从倾斜屋顶的气窗里看出去。下雨的时候这会像幅抽象画,而此时能看到墨黑的天色,缀着一两点星。 她想,如果她的远离,能让沈含烟安心的话。 那就一切都值得。 ****** 当季童升入大四的时候,她以为日子就会一直这样平和下去了。 莫春丽一边读博一边工作进行得很顺,就是整个人比以前忙不少。季童本科毕业后则不想继续读书,她开始联络一些本地的服装工作室,看看有没有实习机会。 莫春丽甚至提出,等季童找到工作、两人的生活进一步趋于稳定之后,是不是可以考虑结婚。 季童一愣。 结婚么?作为一个从小没有归属感的孩子,她不止一次的想过,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她一度拥有过,是一间小而温馨的出租屋,后来,又永远的错失了。 莫春丽明朗的笑脸让季童觉得愧疚,然而她又不能把这种愧疚转化为嘴边的“对不起”,那样,就更对不起莫春丽了。 莫春丽说:“季童,你慢慢来,我说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等你时我乐在其中。” 可很快发生了一件事。 Kristen过生日的时候,聚会选在一家中餐厅,她邀请季童无论如何一定要去。 季童其实不想去,那家中餐厅她和莫春丽一起去吃过,味道实在很难说正宗。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就是那味道虽然不正宗,但调味里一抹糖的使用,跟某人的习惯很像,季童第一次吃的时候心都抽了一下。 但季童说自己有事的时候,Kristen看上去都快哭了:“娃娃!这可是毕业前我的最后一次生日了!” Kristen总叫她娃娃,还说毕业以后想去中国学功夫,学会飞檐走壁。 季童心想,我在现实生活中也没见过哪个中国人会飞檐走壁。 但她还是去了,带了一盒皮蛋和一包涪陵榨菜当礼物。 当天聚会大家都很有兴致,季童却有点没精打采,她发现她来英国后总是这样,要说她对什么事很感兴趣吧好像真没有,连看漫画和打游戏都不怎么提得起劲。 她和世界之间,好像罩上了一层玻璃。 看不到,但手一摸,就能清晰感觉到它的存在。 面前的菜,季童更是一口也不想动,吃一口就能让她一直心疼到胃里。她百无聊赖的在中餐馆扫视了一圈。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人。 是莫春丽。 莫春丽拥着一个短发的亚裔女孩在接吻。从季童的座位只能看到她俩的侧脸,但已能看出那女孩长得很可爱,脸上有种小兔子般怯生生的神情,像很多年前的季童。 女孩吻得那么投入,闭着眼,脸上甚至有种虔诚的崇拜。 季童移开了目光。 她忽然想:不知她和沈含烟接吻的时候,脸上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神情? 但“沈含烟”这个名字一冒出来,就像一根针扎进她脑仁里,疼得全身都抽了一下,她立刻就不敢想了。 专心去听Kristen和朋友聊天,聊了些什么呢?顶级裁缝的家族秘辛,她一个字也没记住。 等季童再次转头去看的时候,莫春丽和那女孩已经走了。 季童和Kristen和朋友走出中餐厅,季童拢着一件毛茸茸的毛衣跟大家互道晚安。 然后她坐地铁回家,心情平静到她看了一路新买的杂志。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发现那里站了一个人。 哦妈的,季童在心里说。 她走过去,莫春丽转脸冲她笑了一下:“我看到你了。” 季童点点头。 她也猜到莫春丽可能看到她了,毕竟中餐厅也就那么大。只是如果莫春丽不提,她也永远不会提今晚的事,她和莫春丽的生活还能一直平顺下去。 季童发现她心里一直对莫春丽怀着深深的愧疚,莫春丽做任何事她都觉得天经地义。 可莫春丽说:“你怎么不问我跟她在一起多久了?” 季童只好问:“多久了?” 莫春丽:“两年。” “啊。”季童不知该说什么:“噢。” “季童,我是真的以为我可以喜欢你很久很久,也觉得我可以等你很久很久,可是今天她说,她想跟我结婚。” 季童再次小声的:“噢。” “然后我发现,我竟然对这提议心动了,我才明白过来,季童,我好像已经……没那么喜欢你了。” “一天一天的时间过去,喜欢在不知不觉流逝,像漏过指缝的水,等我发觉的时候,掌心已经不剩多少了。” 季童沉默下去。 “对不起啊,季童。” 季童赶紧摆手,到这时她终于可以说出:“是我对不起。” 她觉得最对不起莫春丽的地方在于,在听到莫春丽那番内心剖白的时候,她想的还是沈含烟。 为什么她对沈含烟的喜欢,并没有像指缝间的水一样慢慢漏走呢? 每次低头去看的时候,掌心的水甚至越积越多,日子变成一块旧抹布,想念藏进缝隙,滴滴答答淌进掌心,没有出口的喜欢反而越积越多。 还好忙碌的生活,没给她太多没时间悲春伤秋,很快到了做毕设的时候。 教授告诉她们:“把这当作你们职业生涯的第一件衣服、也当作最后一件衣服来做,献给此生对你们影响最大的人。” 她特意走过来对季童说:“Carey,我很期待你的作品。” 这个中国女孩,心思细腻到对艺术有种天然的直觉,设计的衣服会说话。 季童仰脸笑了一下。 Kristen过来问她:“你要设计给谁?你们中国人是不是最看重家庭?” 季童笑着:“你到时候看吧。” 她想给设计衣服的那人,的确是家人,曾经切切实实的,给过她一个小而温暖的家。 忙毕设忙了一段时间后,季童恍然发现,季唯民打给她的“骚扰”电话越来越少了。 这对一个随年岁渐长而开始渴慕亲情的人来说,着实有些奇怪,但季童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她的关注点早不在季唯民身上了,让她越清净越好。 她跟所有同学一样,抱着图纸穿行在宿舍和教室之间。然后,没日没夜躲在工作室,任凭针把自己的手扎得伤痕累累。 终于到了要毕业的时候。 季唯民满是愧疚的说:“季童,公司最近很忙,我可能没法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了。” 季童心想,那可太好了。 季唯民问:“如果一个人参加毕业典礼,你会觉得寂寞么?” 季童丝毫没有在季唯民面前迂回掩饰的兴致:“会。” “但,不是因为你。” 心间漫起茫茫的雾,遮盖住那个即将清晰起来的形象,有张怎样清冷的脸庞。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啊。 第66章 很快,到了毕设作品展示的时候。 教授对着每个学生的作品逐一点评过来,到了季童这一件,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全班都替季童捏了一把汗——教授这么久的沉默,要么意味着特别好,要么意味着特别不好。 她们一时也很难判读季童的这件作品属于哪一种。 因为季童平时的设计,大多走繁复风格,欧洲传说住着吸血鬼的百年古堡,中国千年宅院的雕梁画栋,任何一种严肃都被她大胆的拿来为己所用,并在同一件衣服上奇妙的融为一体。 然而现在,到了最重要的毕设,季童设计的这条裙子实在太简单了。 就是光面的白,不知道季童采用了哪种神秘丝缎,即便在窗口透进的炽烈阳光下,也像盈盈流动的月光。 剪裁很棒,看着那条裙子,好像能亲眼看到那裙子被一个特定的人穿在身上、然后一瞬拥有了生命似的。 她们对着那条裙子,就能看到那人有直角肩、好看而笔直的锁骨、纤细的腰和高挑的身材,还有那一张脸,也一定如裙子一样,清冷到好像有月光流淌。 除此之外,那条裙子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花纹,没有装饰。 教授沉默很久才说:“我不太喜欢说天才这样的字眼,但Carey,你的这件设计很棒。” 她问季童:“我帮你推荐到RID怎么样啊?” 全班人都惊了。 RID是全英最好的设计公司,有百年历史,一般若不是出道十年以上成熟设计师的作品,很难入他们的法眼。 这是教授第一次,要把一个刚毕业学生的作品推荐去RID。 当天的点评结束以后,学生们都散了,Kristen特意找到季童:“你那条白裙子是设计给谁的?” 季童:“其实我心里没有一个特定的人。” Kristen一脸“你骗鬼呢”的表情。 季童也没多说什么,笑一笑就走了。 因为她不知道,若是对人说起沈含烟,她该如何界定。 姐姐?恋人? 又或是,永远失去的人。 教授的确信守承诺,把季童的这件作品推荐到了RID,季童本来没抱什么指望,还是在各个服装工作室的面试中奔波,没想到竟很快接到RID的通知,邀请她去面试。 面试谈的很顺。 RID的负责人提了个条件:“把你毕设的这件作品卖给我们好么?然后,欢迎你入职。” 季童想了想,摇头:“不行。” 负责人惊讶了:“不行?” 她没想到全球有任何一个设计师能放弃RID的入职邀请,无论他们提出的条件是什么。 但眼前的东方女孩,坚定的重复了一次:“不行。” 负责人送季童出来的时候对她说:“希望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季童笑笑,说了再见。 她无论如何不会卖掉她的毕设。 哪怕那条白裙子的主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条白裙子属于她。 ****** 季童的固执与坚持换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常规流程更快的,她在毕业典礼之前就收到了RID的入职邀请函。 教授真心实意的说:“祝贺你,Carey。” 这个她近十年来最看好的学生,将在设计界前途无量。 毕业典礼的那天阳光很好,季童她们学校有大片大片的绿草坪,呼应着古堡一样的建筑群,拍照的话很容易出片。 学生们的亲友都来了,草坪上闹哄哄一片,个个都抱着鲜花,和家人、朋友们在学校的各种地标前,比着剪刀手留影。 季童一个人穿着学士服坐在图书馆前的阶梯上,太阳晒得她睁不开眼睛。 季唯民说没法来她的毕业典礼,她觉得正好。本来很担心莫春丽会来,但看上去,莫春丽现在有自己的生活了,并没有来。 季童松了一口气。 她甚至没给自己订一束花,就那样静静坐着,看着自己棕色的小皮鞋从学士服下冒出一点鞋尖。 任何一个日子,无论新年、情人节、毕业典礼,她都希望这样平静而毫无波澜的过去。 庆祝失去了意义。 教授走过来:“Carey,怎么一个人?” 季童只是安静的仰起脸冲她微笑,像一个精致又孤单的娃娃。 教授拿着相机:“我帮你拍张照做纪念吧。” 季童点点头,站起来在图书馆前,对着教授的相机笑了一下,教授就拍下了她毕业典礼的唯一一张照片。 当天晚上,季童也没出去庆祝,自己回去煮了碗面吃。 感谢某个人,她现在手艺很好,一碗阳春面也吃得异常满足。 正当她捧着碗吸溜吸溜的时候,手机“叮”一声,是教授把今天拍的那张照片给她传过来了。 季童点开,看着照片上穿学士服戴学士帽的自己,忽然想:沈含烟会想看一眼这样长大的她么? 这个想法一冒出,季童就触电一样把手机丢开了。 沈含烟一定不愿意。 沈含烟说了,放过她。 ****** 当晚,教授家。 教授把相机里的照片导出来进行了初步整理,然后选中季童的那张照片,发给季童的同时又发给了另一个人。 地球另一端的沈含烟收到这张照片时,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无论何时看到季童,她那张素来清冷的脸上,都会情不自禁露出这样的微笑。 她停下了手里的数据分析,把那张照片放大,静静看着照片里的季童。 明明已经长大了,手长脚长的穿着学士服,但看那张脸的话,却还像个孩子。 眼睛圆圆的,皮肤粉白色,小巧的鼻头也带着那么一点点圆,安静笑着的时候,还是像只小兔子。 看上去懵懂、天真而无害。 即便在季童做出那样设计她的事以后,她还是愿意用这些词去形容季童—— 懵懂、天真而无害。 想起不知在哪本书上看过一句话: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她笨,事事需要自己操心。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觉得她精明得能自己对付全世界。 原文记不清了,但大概是这个意思。 教授问沈含烟:“这张可以了么?” 沈含烟很快回复:“可以了,谢谢。” 教授觉得沈含烟很奇怪。 因为沈含烟加入了一项新型服装面料研发的项目,所以跟她们学校有合作。一次“偶然”得知她班上有个中国学生后,好像就对那学生格外关注,时不时会问问那学生的近况。 知道教授要把那学生的毕设推荐给RID后,推荐信还是沈含烟写的,不然教授常年沉浸在纯艺术领域,还真写不出这么有说服力、条条理由打在要害上的推荐信。 后来果然,季童拿到了RID的入职邀请函。 但沈含烟不让教授把有人帮写推荐信的事告诉季童,说按照她们中国人的想法,会给季童带来负担。 并且她提了个要求,请教授在毕业典礼上给季童拍张照,她想看看这个她“有缘”“随手”帮助的中国小姑娘,长得什么样。 教授心想,这真是很奇妙的缘分了。 此时沈含烟坐在电脑前,看着照片上的季童。 现在她已经很有钱了,住着她以前想要的大房子,穿着丝缎的睡袍,书房里香薰是昆仑煮雪的味道。 但她惊异的发现,得到了以前想要的一切,却并没有感到多少喜悦。 是她变得贪心了么? 并不啊,她看着照片上的季童想。 她甘愿做一个暗处的影子,让她的女孩在没有她的广袤世界里,去拥抱自己的海阔天空。 然后,她就别无所求了。 ****** 毕业典礼的第二天,因为还有一些毕设的后续事宜要处理,全班人还是聚集在教室。 Kristen来自一个很传统的英国家庭,到现在还有看报纸的习惯,一见季童就问:“你猜我今早在报纸上看到谁了?” 季童摇头。 Kristen:“看到你爸!我在登记表格上看过他的名字,所以记得。” 她对来自东方的一切信息都那么热衷,甚至把报纸给季童带了过来,季童看一眼照片上的季唯民,就挪开了眼。 好陌生。 Kristen问:“你爸来英国参加企业家论坛,就在不远的城市,怎么没来你的毕业典礼?” 季童:“他太忙了。” 其实这有点出乎她意料,她并不知道季唯民来了英国。 根据季唯民这几年的变化来看,他不是随着年岁渐长、而开始渴慕亲情了吗? 居然来了英国而没来她的毕业典礼。 不过她也没有任何兴趣去揣测季唯民了。 Kristen观察她脸色,拍拍她的肩:“别难过。” 季童反而惊讶:“我一点也不难过啊。” 她心里的那种情绪,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 直到有一个周末早上,她出去散步,遇到一个做完礼拜的白发老太太。 季童帮她捡回了被风吹走的丝巾,她笑着道谢,又像很久没能和人好好说话一样,絮絮说起儿女都不陪在她身边。 她用一句话作为活了八十多年的人生感悟:“生命都是孤独的。” 季童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这段时间猫爪子一样挠着她的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她很孤独。 以前和莫春丽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很孤独。 和莫春丽分手以后,她依然很孤独。 她不再在意季唯民,因为季唯民也无法再填补这种孤独。 能够消弭的方法,大概唯有那个有着洗衣粉香味的怀抱。 但她永远不可能再拥有那个怀抱了。 她吸吸鼻子,默默走开。 季童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一个养着两只猫、孤独终老的白发老太太,她觉得那样也没什么不好,若季唯民和汪晨那边不出什么幺蛾子的话,她甚至想一直留在英国,切断自己所有去打扰沈含烟的可能。 若是那样的话,她一定要积极锻炼身体,从四十岁的时候,就开始每周去做两次瑜伽,喝两次难喝得要死的抗氧化果汁。 她需要自己到七老八十的时候还能坐得动飞机,还能承受十几个小时的飞行。 因为在接到沈含烟葬礼通知的时候,她终于可以在阔别祖国几十年以后回国了。 希望那时的她,已经有了拿着一只白玫瑰跟沈含烟棺椁告别的勇气,反正到了那时候,沈含烟已经没办法再厌恶她了。 入职RID以后的日子很忙,季童每天靠咖啡续命。 时间又这样过了半年,蔷薇凋谢,树叶枯黄,再接下来,天空又下起了茫茫的雪。 正当季童以为她就会这样老去的时候,她接到了汪晨的一通电话,汪晨冷笑着说:“原来你那姐姐这么不是东西。” 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季童懵了。 被她叫“姐姐”的人,只有一个。 沈含烟是不可能再和季唯民扯上什么关系的,那汪晨这么说,是看到什么新闻了? 季童翻出手机的拨号页面,点两点。 在决定彻底放过沈含烟的时候,她早就已经把沈含烟的号码给删掉了,她多怕自己午夜梦回的时候一个不清醒、就把电话给沈含烟打出去。 但她不是不记得沈含烟的号码,那十一位数字早就像刀雕一样刻在她心里。 她的确曾在一次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摸过手机开始按那十一位数,但至少按那些数字还有一个过程,她总能及时清醒过来。 不过现在当她醒着时,并没有勇气去按那十一位数。 她丢开手机,打开电脑,去网上搜“沈含烟”的名字,在这之前好几年,她连看沈含烟消息的勇气都没有。 一看之下她愣了——沈含烟现在,居然已经是副教授了啊。沈含烟现在才多少岁?刚刚二十七岁,原来沈含烟早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提前拿到了硕士学位,又拿到了博士学位。 季童记得自己以前看过一则新闻,有一个二十七岁物理系学霸成为了特任教授,她以为这样的事都是特例,没想到会这样真实的发生在她身边。 她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下:没想到直到现在,她还是下意识把沈含烟当作自己的身边人。 然后网上的各种新闻,就都是沈含烟参加各种学术论坛、企业家论坛,参与的专利设计如何顺利的被推向市面。 看上去,沈含烟的人生顺风顺水,没有一丝波折。 季童任何一条能与“不是东西”二字扯上关系的消息都没查到。 季童想了又想,最后决定给莫春丽打个电话,她是季童目前的生活圈里,唯一还与沈含烟有关联的人。 没想到电话刚想了两声,莫春丽直接给她挂了。 季童想起莫春丽以前忙工作的样子,觉得莫春丽应该又在和她的团队开会、为了某个案子伤神吧。 没想到五分钟后,莫春丽把电话给她打回来了,声音压得很低:“喂,季童?” 季童一愣:“你不方便?” 莫春丽:“今天Lily家族聚会,我们在她婶婶家。” 季童一下反应过来,上次在中餐厅和莫春丽闭眼接吻、提出要和莫春丽结婚的女孩,有张像小兔子一样乖巧的侧脸,Lily是一个很适合她的名字。 季童特别不好意思:“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打扰了。” 她发现她心里一点遗憾的感觉都没有。 唉,她可真是对不起莫春丽。 莫春丽还在为她绿了季童的事愧疚,也在那边觉得不好意思:“什么事?你说。” 季童:“没事啊你们好好玩吧,改天再说。” 莫春丽:“你不是那种没事会打给我的性格,我特意到外面来给你回电话的。” 季童越发愧疚,决定接受这份善意,让莫春丽被她打扰的时间尽量缩短一点:“我就是想问问,你最近跟……她有联系么?” 莫春丽一下子反应过来。 季童口里的她,还能是谁呢。 连名字都不能提,好像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是永生永世的咒语。 莫春丽在电话那边沉默。 季童后知后觉,自己那个第三人称代词像一把滞后的飞去来器,即便在莫春丽喜欢上她人以后,想到与季童在一起的那段岁月仍会被误伤。 季童在心里骂自己:季童,你真混账。 莫春丽沉默一阵之后才说:“我和她好久没联系了。” 季童赶紧说:“谢谢谢谢,祝你和Lily幸福!” 然后逃一般挂了电话。 莫春丽那边的最后一句话是——“也祝你幸福。” 但无论季童还是莫春丽,却都知道这是一句虚妄的客气话了。 她怎么能幸福呢? 她将困在那句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咒语里,永世不得超生。 ****** 季童相信现代网络的发达,在查不到任何消息的情况下她想,沈含烟应该没出什么大事吧。 在又下过一场雪后,很快,就要到圣诞假期了。同事问季童:“Carey,圣诞怎么过?” 季童想了想:“宅家睡觉?” 同事劝她:“你工作太拼了,趁放假出去旅游吧,多走走看看,还能有新的设计灵感。” 她报出一个小镇的名字:“我家就在那边,风景很美,你要是来玩的话可以到我家吃饭。” 季童笑着道谢:“值得考虑。” 她平时工作的确很拼,拼到她是所有新员工里最年轻的一个,却也是进步最快的一个。公司里同事都在猜,圣诞节后,季童很快就要有独立设计的资格了。 季童自己也不谦虚的这么觉得。 她倒并不认为这是自己天赋过人,她自己很清楚,她是把别人社交和休息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工作。 毕竟除了工作,她也没别的事可做,她不敢让自己闲下来。 闲下来的大脑像一间不设防的屋子,某个人手无寸铁,就可以轻轻松松的闯进来。 其实季童平时倒没觉得多累,只是一放假突然工作量锐减,才发现自己头和四肢都发沉,她不禁开始认真考虑同事的建议,要不要到附近风景如画的小镇走一走。 说不定还可以看到小松鼠。 季童坐在阁楼倾斜的屋顶下,打开电脑开始看机票——大学毕业后,她从以前寄宿的小阁楼里搬出来,却又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阁楼,小小的带给她些许安全感。 明明是想看飞往小镇的机票的。 手却不听大脑使唤,抖两抖,就在回国机票那一栏点下了“确认购买”。 她连夜开始收拾行李,天不亮就拖着行李箱赶到机场,走得太急,一条横条纹的围巾还拖了半条在行李箱外,托运的时候她才发现,忙不迭的又塞进去。 直到坐上飞机,她心里还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搓了搓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飞机轰鸣着带她飞上蓝天,把这座她生活了四年的城市甩在脚下。 她闭上眼睛,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只是回去看一眼沈含烟有没有出什么事。 没有的话,我马上就走。 ****** 如同季唯民到英国并没有告诉季童,季童没有回季家那栋三层的老宅,也没告诉季唯民一声说她回来了,直接拖着行李箱,从机场打车去了酒店。 坐在出租车上,她望着窗外街道的夜景,发现这座城市变了的有很多,没变的也有很多。 她默默把粉白的手指贴在车窗上,好像在触摸车匆匆掠过的那条马路。 她心想:或许沈含烟有那么一刻,也曾路过这条街么? ****** 说来好笑,季童回国后的第一天,怂怂的在酒店窝了一整天,连吃饭都是直接点到房间来的贝果三明治。 酒店楼下是一个很新潮的购物商场,季童咬着贝果站在窗边,望着那商场为两天后的圣诞节大肆预热。 哦妈的,她在心里骂,然后看一眼自己被咬红的手指——吃个三明治都能咬到手,她真是服了她自己。 主要是她一直走神,看任何一个黑头发、白皮肤、个子高挑的年轻女人,都觉得那是沈含烟。 就像她一直躲在房间里,就是觉得出去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偶遇沈含烟。 第二天,季童待不住了,她一大早起来洗头洗澡,又给自己化了个裸妆,裹上大衣和围巾,终于走出了酒店。 走到任何一个地方时,她都在想会不会遇到沈含烟。 在街边小摊买油条时,她觉得沈含烟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买豆浆——哦妈的,刚出锅的酥脆油条太好吃了,许久没有回国的季童,咬第一口的时候几乎想落泪。 在书店买杂志时,她也觉得沈含烟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买名家精选。 事实上大半天过去了,季童连半个沈含烟的影子都没看到。 第67章 季童就这样游荡了大半天,每到一处都浑身肌肉紧绷,只待看到沈含烟的那一刻立马拔腿逃跑,然后躲进角落把沈含烟细细看清楚。 直到浑身都开始酸痛时,季童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可笑——邶城有多大、交通有多糟,出国四年,是彻底忘了么?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花去三四个小时不在话下。她不知道沈含烟现在住哪,只知道沈含烟在K大任教,所以选酒店的时候,刻意选了跟K大完全相反的城市另一端。 简而言之,这里应该远远超过沈含烟的日常活动范围了,她凭什么觉得会偶遇沈含烟? 想通了这一层,季童的胆子就大起来。 知道遇不到沈含烟,反而更想遇到沈含烟。 她走进地铁站,研究了一下线路,大着胆子坐上了开往K大方向的地铁,转了两条线后,在距离K大还有两站的地方下了车。 她在心里说:出息了啊季童。 本来想坐到离K大还有五站的地方就下车的,没想到一坐,就大胆坐到还有两站的地方来了。 其实这附近的学术氛围已经很浓了,有很多专业书店,卖的都是别处不常见的专业书。 季童随便推开其中的一扇门走进去。 她在其间流连,其实里面的那些书她都看不懂。她浑身的每一块肌肉又开始紧绷,传来阵阵酸痛,最后连带着胃都痛了。 眼神不经意掠过书架时,猛然一滞。 在那化学方面的书架前,立着一个纤长的身影,正背对季童。 黑发,垂到后背一半的位置,发尾做了一点点卷,穿着一件很有格调的黑色长款大衣,腰带没系,松松的垂在身后,脚上一双浅棕色的短靴。 季童的胃由隐隐作痛,变成了一阵剧烈的抽痛。 她站在原地咽了咽唾沫。 她知道自己应该躲开,躲到女人看不到的地方,可她双腿像生了根一样钉在原地,一是因为她双腿发僵几乎忘了该怎么走路。 二是因为她近乎贪婪的,想对着女人的背影多看一秒,哪怕就一秒呢。 于是她呆呆站在原地,直到书架前的女人选好了书转身,季童绝望的闭上了眼:完了。 她要出现在沈含烟面前了。 那她四年的忍耐算什么。 那她捱过了每一个想念到胃痛的夜晚算什么。 那她想变成养两只猫孤独终老的老太太的决心算什么。 不都为了兑现她对沈含烟的那个承诺——她会放过沈含烟,再也不去打扰吗? 她这样出现在沈含烟面前,不就把这么多年的坚持通通击成粉碎了吗? 她绝望的闭着眼,觉得沈含烟清冷的声音随时就要在她耳边响起了:“季童?” 沈含烟应该还是会跟她打招呼的吧。 毕竟沈含烟在两人分别以前,还愿意那样形容她的名字——“童话的童”。 就为了那一句,她可以远渡重洋,一个人忍过无数个孤独的日日夜夜。 然而,想象中那个清冷的声音一直没在她耳边响起。 她睁开眼,书架前的女人早已消失不见了,她惶然转身,看向收银台,又是一愣。 随即笑了,几乎有点凄然—— 是啊,邶城有多大,K大附近的书店有多少间啊,怎么可能她刚好走进了其中一间,就真的偶遇了沈含烟。 她刚才看到的女人此时在收银台前结账,侧脸清晰的露出来,很清丽,但和沈含烟毫无关系。 季童深吸一口气,推开书店的门走了出去。 脸上凉凉的,她抬头去看,邶城也下雪了啊。 纷纷扬扬,让她想起四年前她和沈含烟见最后一面的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雪。 她拢着大衣走了。 ****** 就在季童走出书店十分钟后,书店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一个身材纤长、面容清冷的女人走了进来。 她走到刚才季童深深凝视过的化学书架前,找了一圈,取出其中一本,来到收银台。 刚好今天值班的是与她相熟的店员,笑着跟她打招呼:“沈教授,你们学校旁边书店的这本书卖完了啊?” 沈含烟点点头:“嗯,特意坐两站地铁来买的。” 店员收完钱:“小票给你塞腰封里了。” 沈含烟应一声“好”,推门走出书店。 走出店外没两步,也不知是这本书腰封比较松还是怎么,收银小票飘到了地上,沈含烟弯腰去捡,看到地上有两个比周围更深一点的鞋印。 好像刚刚有人在这里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落雪的天。 其实沈含烟今天挺忙的,买完书还要匆匆赶回K大,要不是这个小插曲的话,她一定不会站在书店门口,抬头望一眼落雪的天。 恍然想起:四年前她的女孩来跟她告别的时候,那天,也下这样的大雪吧。 ****** 从书店出来后,季童地铁也没坐,直接打了辆车,几乎是逃一般回了酒店房间,一把关上门后,还把防盗锁扣也扣上,自己靠在门后喘了半天气,还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晚饭本来还想去吃烤鸭的,这下子,又变成在房间点三明治了。 她发现她太高估自己了。 她怎么会以为,在时隔四年看到沈含烟以后,她能自如的应对呢? 刚才把书店的女人错认成沈含烟的遭遇,深深点醒了她,让她认清自己连偷看沈含烟一眼的能力都没有。 现在这么大的邶城,又变得处处都是陷阱了,她不再能踏出房门半步——谁知道在哪里就会真的偶遇沈含烟。 只有逃到机场、逃回英国,她才觉得安全。 可回国这一趟,她总得搞清楚沈含烟那边发生了什么。 吃完三明治,季童在房间里来回来去踱步——问汪晨肯定是不现实的,一来她不想联系汪晨,二来汪晨那样厌恶的语气,一定也不愿与她多谈,要不也不会直接挂电话。 现在怎么办?以前她所认识的人中,还有谁可能与沈含烟有联系? 骆嘉远? 其实季童也并不想联系骆嘉远,毕竟那是和她同一时期喜欢过沈含烟的人,她一度甚至以为骆嘉远会成为沈含烟的选择。 而且,她没骆嘉远的手机号。 季童往酒店柔软的鹅绒大床上一扑,开始在网上搜索骆嘉远。 骆嘉远的人生,一如季童所料想的平顺。虽然比不上沈含烟那么耀眼,但也是青年研究者中的代表人物。 不过她查骆嘉远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事——骆嘉远已经离开张愚教授门下了,自己另开了实验室单干,而这之后的成绩,就比不上之前了。 骆嘉远为什么要离开张愚?他不是张愚很得意的门生么? 季童立马又去搜张愚。 一搜才知道,张愚出事了,在一款新型材料推向市场的时候,发生了重大的专利纠纷。 张愚本来就不像顾峥那样是个学痴,几番考量之下,他决定退出研究界自保,之后就是游山玩水,很偶尔做做讲座。 张愚到了这把年纪,他的隐退对自己影响其实不大了,倒是张愚以前的那些学生,失去了张愚这把大伞,都和骆嘉远一样有一定程度的下滑。 季童的第一反应是——沈含烟也会受影响么? 想到沈含烟二十七岁就成了特任教授,至少她的学术之路应该没怎么受影响。 季童又想——那沈含烟还能赚到她想要的那么多钱么? 这就不知道了,季童想,或许她可以问问骆嘉远。 她又在网上继续查骆嘉远。 她的检索能力不错,在一篇实验招募帖中,还真被她把骆嘉远的手机号给找到了。 拿过手机准备拨号的时候,她却又犹豫起来。 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来了,好像心上压着一块大石,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她在心里嘲笑自己:别说偶遇沈含烟了,哪怕跟任何与沈含烟有关的人联系,都能让她紧张成这样。 她平复了好几次呼吸,也没能让那股窒息感消失,只好暂时丢开手机,走到窗边。 哦妈的,她都忘了。 今天是平安夜啊。 自从离开邶城以后,季童就对过各种节兴趣缺缺,之前跟莫春丽在一起的时候还好,莫春丽总会拉着她庆祝一番。 跟莫春丽分手以后,季童就不再过任何节日了,甚至因各种节日引发的商场关门、人群聚集、交通不便,她都觉得麻烦。 有什么好过的呢?她最多就是从阁楼倾斜的气窗往外望一眼,粉白手指抵在窗棱上,这样想着。 只是今天也不知是回国了还是怎么的,往窗外望这一眼,却让她心思动了动。 好热闹啊。 这些热闹,却都与她毫无关系。即便回到了曾经生长十九年的邶城,她也并没有回到故乡的感觉。 大概在这里,已经再没有一个能被称作“家”的地方了。 那间小小的出租屋,一度成为了她和沈含烟的“家”的地方,早已被沈含烟退了。 唯一剩下可怀念沈含烟的地方,只有季家老宅的那间书房。 季童出国前,给书房换了锁,所有的钥匙被她塞进行李箱,远远带去英国。她看着季唯民和汪晨说:“谁都不能再进这间书房,打扫阿姨也不行。” 季唯民张了张嘴,被汪晨挽住胳膊:“女孩子大了,总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你就顺着她吧。” 她有一瞬微妙的眯眼,与季童一个不着痕迹的眼神对视。 两人都知道,她们在交锋中无声的谈妥了一个条件——季童远走他乡,作为交换,汪晨不得入侵她的书房。 这时,季童望着满街的圣诞彩灯想:去远远的看那书房一眼吧? 反正,在季唯民觊觎过沈含烟后,在季童做出设计威胁沈含烟的事后,季家老宅已变成全世界沈含烟最不想去的地方了。 季童拿过大衣和围巾,心想:嗯,不会在那遇到沈含烟的。 她走出了房间。 ****** 人的记忆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 离开四年,邶城的变化已经很大了。比如季家老宅隔一个路口的位置,竟然开了一家网红蛋糕店,今年圣诞还推出了樱桃味的潘娜托尼,平安夜正是卖疯的时候。 季童打车路过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这里还在大排长龙,七七八八停满了车,路都堵了。 季童很好脾气的跟司机说:“我就在这里下车,自己走过去吧。” 司机松了口气,在她下车的时候还特意说:“平安夜快乐!” 季童笑笑回复:“平安夜快乐。” 只不过一下车、独自拢着大衣往前走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她并不快乐。 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比如以前的莫春丽、同学、教授,现在的同事、哪怕偶遇的出租车司机,她会笑。 但那笑容像劣质零食外的一层虚假包装,内里只有一根光秃秃的糖棍,芝麻只印在外面那层透明的塑料纸上,轻轻一扯,就掉了。 她往季家老宅走的时候,对于能不能找回些许快乐这一点,也并没有什么把握。 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比如新开的蛋糕店有着刺眼的橙红招牌,脚下的地砖换成了她不熟悉的形状,就连以前带点老旧味道的铁栏杆也被漆成了冷硬的黑。 季童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想:不知沈含烟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四年没见,她也会像这周遭景物一样变得那么陌生吗? 季童几乎想夺路而逃了,却一直固执的在这条小路上,慢慢挪动着脚步。 她发现,让她迫切想要逃走的原因,和让她坚持走在这里的原因,都是同一个。 那就是四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成百上千万分分秒秒,她从没放下过沈含烟。 哪怕只是想起这个名字,就如冰凉的雪片落在最柔软的心尖,让人浑身一抖。 这时,季童忽然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 在她走得够远、把路口蛋糕店的味道甩开以后,那种她熟悉的味道就钻了出来。 今天下了雪,现在已经停了,灰扑扑的堆在路边,传来一种季童熟悉的、泥土的味道,冷冷硬硬的,却很清新。 季童高中时曾无数次走过这条路,在无数次晚自习下课的时分,她都闻到过这种泥土的味道,而那时,沈含烟总会在家给她留一盏暖黄的灯。 季童的心,一下子舒展了不少。 如果这熟悉的味道没变的话,也许,沈含烟的改变也不会像她所想的那样剧烈吧。 她说不上这是什么心理,好像沈含烟变得少一点,她和沈含烟的牵连就多一点似的。 季童抛下了些许纠结,脚步就加快。很快,季家那栋三层老宅就在她眼前了,冬天墙面的爬山虎都是枯藤,露出一块块的墙砖。 季童站在花园外,望着二楼的主卧亮着一盏灯,而三楼黑黝黝一片,无论是她的卧室,还是沈含烟曾用过的书房,都永远的失去了它们的主人,变作蔷薇枯萎的荒芜花园。 沈含烟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而她除了来这里,甚至连一个思念沈含烟的地方都没有。 一想到这,她的心就像被过厚的雪压住的松枝,簌簌的颤动了起来。 舍不得离开。 她拢着大衣,仰头望着三楼没开灯的那间书房,也不知站了多久,手和脚都冷得有些发僵。 这时一个熟悉的男声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响起:“季童?”透着浓浓的惊讶。 季童在意识到这是季唯民的声音并转头的时候,根本还没意识到任何危险,因为她只闻到了一股陌生的香水味。 她先是看到季唯民身边,站着个身姿纤瘦的女人,然后视线往上移,看到了一张她无比熟悉又陌生的脸。 或者说,全世界她最想象不到的一张脸。 是沈含烟。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就像季童呆站着来不及反应一样,沈含烟也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 她俩在一场大雪过后的平安夜,毫无防备的静静对视。 季童先是呆呆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看着沈含烟。 沈含烟好像瘦了点,那张冷白的脸就显得更清冷了。穿着轻暖的黑色羊绒大衣,和同色高领的羊绒毛衣,包裹住她天鹅一样的脖子。黑色长发发尾做了一点点卷,泛着光泽垂在肩头。 与书店那个季童错认成她的女人很相似,只不过真正的沈含烟,要更清冷、更精致、更有风度也更有钱。 沈含烟果然变得和以前那么不一样了。 季童的心扎了一下,第一反应马上想:沈含烟这一身,从昂贵的品牌大衣到柔顺的头发护理,要花多少钱?是她一个大学教授的收入能承担的吗? 季童从小见惯好东西,很知道这些的花费。 然后她视线从沈含烟脸上挪开,变为看着沈含烟和季唯民两人,两人都穿着黑色大衣,隔着很微妙的距离,而在季唯民开口叫季童以前,两人好像压低声絮絮说着些什么。 季童的脑子反应不过来:沈含烟为什么和季唯民在一起? 为什么平安夜的沈含烟,和全世界她最讨厌的季唯民在一起? 其实三人打照面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事,然后季童就听到季家老宅的大门被一把拉开,汪晨噼里啪啦的拖鞋声响彻在花园里,然后她拉开花园门冲了出来。 看到怼在门口的季童,她也愣了一下。 但她注意力显然不在季童身上,而在几米远的季唯民和沈含烟身上。 她怒气冲冲的说:“沈含烟,亏你还是大学教授,你平时一直找唯民就算了,连平安夜你也要缠着他吗?” 季童呆呆的,又把眼神移回沈含烟脸上。 因为穿着黑色大衣,沈含烟那张清冷的脸白到似乎在泛光,像今天刚刚下起、还没来得及落在地上的雪,那么干净。 可汪晨的话是什么意思? 沈含烟倒是淡定,在汪晨冲出来以后,那张脸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还是那样淡淡的。 好像理直气壮似的。 冷白的脸泛起的光,幻化出一根无形的钢钉,扎进季童眼底,让她几乎想闭眼不面对眼前的一幕。 季唯民这时开口了,对汪晨:“你光着脚跑出来干什么?袜子也不穿,快进去。” 汪晨冷笑一声:“你是担心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担心我骂她?” 她因气急败坏而显得面容扭曲,与沈含烟那张清冷而淡定的脸,形成那么强烈的对比。 季童转身就跑。 刚才整个过程,除了偶遇时沈含烟来不及挪开眼神,等到汪晨跑出来以后,沈含烟就再没看季童一眼了。 好像只当她不存在似的。 季童越跑越快,嘴里哈出一团一团的白气,很快,凛冽的冷风从嗓子眼灌进肺里,带来刀割一般的痛感。 脖子上长长一条的围巾不断往下掉,她不断拎起来往肩后甩。 她恍然想起,上一次这么在冬夜拼尽全力奔跑,是为了去便利店买一包大白兔。 那一次是沈含烟生日,她不要沈含烟吃季唯民订的蛋糕,她要沈含烟吃她买的大白兔。 沈含烟守着蛋糕在家等她,所以她去买大白兔的脚步越跑越快。 曾经她决心,全世界的甜,都只能由她给沈含烟。 而四年以后,她再一次这样拼尽全力奔跑,却只为了把沈含烟远远甩在身后。 沈含烟居然在她出国四年以后,在这样的平安夜,与季唯民并肩走在一起? 怎么会这样? ****** 季童也不知跑过了多少个路口,也不知是不是在往她酒店的方向跑,她像只没头没脑的苍蝇,在这她认不清的世界横冲直装,在她的一双复眼里,世界早已变成了一片片的支离破碎。 直到跑得最后一丝力气也不剩,她才停下来,在一盏闪烁不定的路灯下撑着双膝,弯着腰大口大口的呼吸。 等到稍微缓过来一点了,她立马打了辆车,逃回酒店房间里锁上门。 连大衣都没来得及脱,就把自己塞进被子里,枕头死死的蒙在头上。 她不想面对这个世界,她从没想到今晚的短短一瞬,会让她彻底沦为一个小丑,让她四年的坚持变为了一个笑话。 她那么想保护沈含烟的干净。 她不想让沈含烟和季唯民那样的人搅在一起,也不想让沈含烟和奚玉那样的人搅在一起,诚然这里面有她对沈含烟自私的占有欲作祟,但最重要的,她不想沈含烟因一时心软弄脏了自己的干净。 为此她不惜暴露心机,拍下沈含烟的luo照去威胁沈含烟,然后用一辈子的自我放逐赎罪,让沈含烟往一片澄澈的光明里走。 然而,然而。 季童头蒙在枕头下,无声的笑了。 第68章 季童这样笑,并非她找回了快乐的能力,而是小丑都是这么笑的。 扯着嘴角,以一个吊诡而夸张的弧度,眼底却冷冰冰没有一丝情绪,于是那笑就变得格外讽刺起来,也不知是在嘲笑这世界,还是嘲笑自己。 季童觉得都有吧。 毕竟谁愿意自己四年苦熬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变成一场无谓的自我感动。 如果她真是一只白兔,她这会儿应该躲在枕头下哭;然而她只是披着一张白兔的皮,所以她此时用枕头蒙着脸笑。 等手和脚因房间暖气和过厚的羽绒被而快速回温后,季童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回英国的机票退了。 第二件事就是写了封辞呈,说明自己在国内遇到突发状况、不能回英国继续工作了,手上所有未完的工作,她都会在网上与同事对接、直到交接完成。 说来可笑,这样条理清晰处理事情的能力,还是沈含烟一点点教她的。 然而她现在坐在这里,心痛到连电脑屏幕都看不清,也是拜沈含烟所赐。 她眯了眯眼,不自觉露出一个沈含烟最不喜欢的表情,把手机摸在手里。 给骆嘉远打电话是没必要了。 她在屏幕上把那刻骨铭心的十一位数按出来。 她曾经费尽心思,不惜暴露自己的阴暗面,也要把沈含烟推出季唯民和奚玉形成的泥沼,之后的代价,是一场远离沈含烟的自我放逐,她曾以为时间是一辈子。 沈含烟的一句“放过我”,难道不就是不再想与她、与季唯民、与奚玉这样有心机的人搅在一起么? 她成全沈含烟,沈含烟却在她出国的时间里,又和季唯民联系上了? 从汪晨电话里和今晚的愤怒来看,沈含烟和季唯民见的应该还不少。 季童不愿再想下去。 她简直搞不懂:因为什么?因为钱么? 因为张愚的突然隐退,沈含烟赚不到她想象中那么多的钱了? 因为沈含烟步入社会以后,越发觉察钱的重要了? 季童深吸一口气。 她曾以为自己长大了,变得没什么情绪波澜了,甚至在亲眼看到莫春丽和另一个女生接吻时,她都毫无感觉。 跟莫春丽分手,她也处理的得体而大度。 然而她发现,一旦面对沈含烟的时候,她还是一秒被打回原型。 变得自私、阴暗、占有欲过盛。 她就是不能接受沈含烟不按她的期许,往那干净而光明的世界独行而去,反而回头与季唯民这样的人搅在一起。 然而无论如何,当季童想按下那十一位数号码时,还是指尖发颤。 就像她在今晚偶遇沈含烟时,竟还会可笑的想——她围着一条被行李箱压出折痕的条纹围巾,会不会很幼稚而不好看。 正当她酝酿勇气的时候,手机忽然一震,她刚按在屏幕上的十一位数,竟然给她打过来了。 沈含烟竟然给她打过来了。 季童吓得一抖,下意识就想挂断。 然而现在的情况,现在心底的不甘、委屈、愤怒,却容不得她逃避了。 她连续深呼吸了三次,用尽量平静的声音接起电话:“喂。” 哦妈的,她在心里骂——以沈含烟对她的了解程度,绝对能听出来她在发抖。 沈含烟清冷的声音传来:“睡了吗?” 四年了,沈含烟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季童拼命克制想落泪的冲动:“还没。” 沈含烟:“什么时候回国的?” 季童:“前天。” 沈含烟:“没回家住?你住哪里?” 季童:“酒店。” 沈含烟:“明天见一面可以么?” 季童:“可以。” 本来沈含烟不约她,她也是要约沈含烟的。 沈含烟:“那我选个吃饭的地方,把时间和地址发你。” “不。”季童直接拒绝了,她要从现在开始掌握主动权:“就在K大附近见吧,你请我喝下午茶。” 沈含烟那边沉默了一下:“好。” ****** 挂了电话后,季童去洗了个澡,打电话给前台,要了一个蒸汽眼罩。 她把蒸汽眼罩挂在耳朵上,本以为自己睡不着,没想到很快陷入了浑浑噩噩的梦里,刚开始她坐在沈含烟膝上,内心充盈而温存。 可突然,沈含烟拿出了一条绳子,死死的勒在她脖子上。 很快她发现那不是一条绳子,而是她为沈含烟剪去的一段长发。 她在梦里没法呼吸,挣扎着却醒不过来。 魇着了。 等她终于拼命活动手脚、好不容易从那噩梦中醒来以后,发现自己一额头的冷汗,挂在眼前的蒸汽眼罩早变得冷而硬了。 她喘着气,把蒸汽耳罩摘下来扔在一边。 忽然,她想通了心底那个永不消褪的疤的症结—— 她永远不是沈含烟人生的首要选择。 ****** 因为晚上睡得不好,季童一上午都躺在床上装死,早饭和午饭都没吃。 下午一点,她起来洗头洗澡化妆。 跟沈含烟约在四点见,地址沈含烟已经发给她了,就是K大附近的一个咖啡馆。 季童仔细的涂了粉底,修容都用了膏状和粉状两种。一簇簇把睫毛夹翘,睫毛膏也用了两种,浓密的和纤长的。她选了一只浆果系的暗色口红,最后是眼线,在眼尾勾出一个小小的三角。 她眼睛偏圆,这是她研究过很多次、最能显成熟的画法。猫眼眼线弱化了她眼睛的圆钝,反而显出一种媚态。 其实她很少化妆,只有偶尔需要出席时尚活动的时候才化。平时上学、逛街、去餐厅,她都是素面朝天的,频频被当成小朋友这件事也没什么。 今天为什么仔仔细细化了个妆呢?她揣摩了一下自己的心态: 一是希望在沈含烟面前好看一点,二是她想给沈含烟添堵。 沈含烟好像从以前开始,就不喜欢她刻意扮成熟。 两点半,季童走出酒店房间。现在,她已经对邶城交通的拥堵又有新的认识了,没有打车而选择了坐地铁,到K大附近的时候三点半。 按照沈含烟发过来的地址,季童在校门口不远处,顺利找到了那家咖啡馆。 沈含烟倒是很老实,季童要在K大附近,她就真选了家这么近的。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季童就勾起唇角:老实吗?要是真老实的话,怎会一边要自己放过她,转头又趁自己在英国的时候,跟季唯民联系上了? 所以汪晨说沈含烟“不是东西”。 可为什么到了现在,季童想起沈含烟那清冷的一张脸,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替她向汪晨辩驳:放你的屁。 季童推门走进咖啡馆,想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 她来这么早,是想不错过沈含烟的任何一个瞬间。 从沈含烟推开门、踏入第一步,到伸手撩一下垂在肩头的发、然后抬眼环视咖啡馆室内,每一个微小的动作,季童都不想错过。 如此关注沈含烟,是因为发现自己被耍了后涌出的恨,还是因为仍然爱? 悲哀的是,连季童自己都说不清。 然而她一进咖啡馆却发现,竟然还是来晚了。 沈含烟已经来了,就坐在她刚才想选的那张桌边,静静喝着一杯咖啡。 季童望着那背影一会儿,觉得再不过去、自己就要失去勇气了。 她绕到沈含烟对面一屁股坐下。 沈含烟微微惊讶,把咖啡杯放回桌面的手都不稳,咖啡液荡出一圈纹路:“这么早?” “嗯,刚回国,没什么事。”季童反问:“你怎么也这么早?” “下课了,就早点过来。” 昨天下雪,今天天晴,窗口的阳光照进来,沈含烟的一张脸好通透。 阳光吃掉了沈含烟脸上的妆,透明的一张脸变成了季童记忆中的样子,季童不想说话了。 是不是保持沉默,就能把现在坐在对面的沈含烟,还当作以前的沈含烟。 可沈含烟却开口:“什么时候回国的?” “前天。” “过得好吗?” 季童慌乱的喝了口咖啡,一瞬鼻子发酸。 一口咖啡的后劲这么大吗? 不是的,而是她不明白沈含烟为什么会这么问:离开了沈含烟,她怎么会过得好? 她不答,吸吸鼻子反问:“你呢?” 沈含烟比她淡定得多:“还好。” “你没什么要跟我解释的?” “你指什么?” “比如,”季童仓皇的笑了一下:“你为什么又跟季唯民联系上了?” 沈含烟问:“你觉得呢?” “为了季唯民公司的钱?” 心底涌起的一阵慌乱,催促着她在沈含烟回答以前抢着说:“我给你钱,行不行?” 沈含烟:“你怎么给?” 季童:“我现在也有季唯民公司的股份了。” 沈含烟又凝视她一眼,才开口:“我希望你签合同的时候有看清楚,你的股份不会分红,将作为公司的资本公积,也就是说除非季总允许,你拿不到现金。” 季童的手在咖啡桌下攥起来:“我可以去求他。” 她无比厌恶季唯民。 可与其让沈含烟与季唯民搅在一起,她宁肯自己去求季唯民,哪怕这会让她脊背发僵,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一番自我牺牲的决心,却让沈含烟表情冷淡:“我们多久没见了?” 季童:“四年。” 沈含烟:“才四年,你已经把我教你的事彻底忘了么?” 季童的心里狠狠一刺。 她的一千四百四十三天,一亿二千四百六十万秒,变成了沈含烟嘴里的“才四年”。 沈含烟的弹指一挥,是她的度秒如年。 她咬住下唇:“没忘。” “那我教过你什么?” “不要依靠其他人,只有自己是靠得住的。” 沈含烟点点头:“对,如果你对季总的公司运作更了解一点,你应该能判断出,即便你去求他,他也不会答应给你钱,公司的正常运转需要大量现金流。” 其实季童心底知道季唯民不会同意。 倒不是因为她了解季唯民的公司,而是她了解季唯民。对季唯民那样自私的人来说,她这个女儿也从来不是季唯民人生的首选。 但她此时思考的不是季唯民。 她盯着沈含烟的双眼:“你怎么知道这些?” “从我外婆留给我的遗产,到季唯民的公司运作,听上去,你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果然你看中的是季唯民公司的钱么?” 沈含烟:“那是我自己的事。” 季童近乎恼怒,强压住双眼的酸涩看着沈含烟。 沈含烟的面容好平静,所有的波澜起伏只是她一个人的情绪,甚至她刻意扮成熟的猫眼眼线落在沈含烟眼里,也没引起一丝波动。 沈含烟怎能如此平静的、把与她的关系撇得如此彻底? 她声音发尖:“你凭什么教训我?你看中季唯民公司的钱,难道不是要依靠季唯民?” 沈含烟:“谁说我要依靠他?” “难道你觉得你能拿到的钱,是靠你自己从一个冷血无情的商人手里算计来的,是你的战利品?”季童冷笑出声:“姐姐,你可真是独立自强呢。” 这时,有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路过,从沈含烟的背影就认出了她,特意过来跟她打招呼,又就课业问题七七八八问了一堆。 季童再次嘲讽的勾起嘴角:“你人气很高啊,沈教授。” “你的学生们,知道你背地里有这么脏的欲望吗?”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最后一座神女像轰然到底,那曾经圣洁的面庞,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 沈含烟对她的嘲讽不以为意,始终淡然的看着她。 季童被她的平静彻底惹怒,站起来一口干了面前的咖啡,对沈含烟说:“跟我走。” 沈含烟:“去哪?” 季童:“我酒店房间。” 沈含烟一时没动。 季童化着猫眼眼线的双眼眯起来:“你不跟我走的话,我就要来拽你手腕了,你怕不怕学校知道你是个同性恋,沈教授?” “就算你不怕,那你怕不怕学校知道你是个xie童的同性恋,沈教授?” 哦妈的,季童心想,还好沈含烟不知道她早已删了曾经偷拍的照片。 沈含烟站起来:“我跟你走就是了。” ****** 季童没什么坐地铁的心情,她胡乱伸手打了辆车,乱七八糟把自己塞了进去。 沈含烟就坐在她身边,还是穿着死贵死贵的羊绒大衣,身上一股陌生的香水味。 季童悄悄瞟了下沈含烟,沈含烟一直扭头看着窗外,看也没看她这边一眼。 季童心里更堵了。 在酒店门口下了车,季童还以为又要威胁沈含烟一轮,没想到沈含烟很顺从的跟着她上了电梯。 两人脚步无声的踩过走廊柔软的地毯,直到季童掏出房卡刷开了房间门:“进去。” 沈含烟这时犹豫了一下,却在季童开口威胁之前,进去了。 季童打开空调,脱了大衣,又叫沈含烟:“脱衣服。” 沈含烟跟着把大衣脱了,那么死贵死贵的衣服,就那么随手放在沙发上,季童心想:现在真是不差钱啊。 房间空调升温很快,等季童感受到一阵暖意后,她冷笑着对沈含烟说:“我不是只叫你脱大衣。” 沈含烟看了她一眼。 她走到沈含烟面前,因为她今天穿着高跟鞋,而沈含烟穿着平底短靴,她就没比沈含烟矮多少。 她盯着沈含烟的眼睛问:“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沈含烟也回看着她,她为了把眼神中的受伤藏起来,只好用强烈的愤怒去掩盖,她甚至伸手进沈含烟浓密的黑发:“回答啊。” 沈含烟淡淡开口:“怎么,又想让我睡你然后偷拍么?” 季童放开沈含烟,一把将她推倒在床上:“不。” 沈含烟躺在床上,黑发四下散落犹如一朵墨色的花。 季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今天,是我睡你。” ****** 从小准确分析局面的能力,让季童再一次清晰的判读出,沈含烟很看重教授的身份,只要她假装曾经偷拍的照片还在,对沈含烟就仍有威慑力。 心底汹涌的愤怒,让她想尖叫,想嘶吼,想撕碎沈含烟一切平静的伪装,破坏沈含烟一切虚伪的美好。 她曾经四年来苦心想要维护的,到底算什么? 她冷眼站在床前,看着沈含烟乖乖开始脱衣服了。 昨天沈含烟偶遇她时穿一身黑,今天沈含烟穿一身白,即便以季童学服装设计的审美来看,也不得不承认,对沈含烟这样清冷的面庞来说,黑白的确是最适合的颜色。 沈含烟现在挺会打扮的。 刚才她进门就脱了大衣,这会儿倒在床上,开始脱那件紧身高领白羊绒毛衣。 在毛衣掀起来挡住沈含烟的脸时,季童悄悄咽了咽唾沫,蜷起来的手指藏在背后微微颤抖。 她很紧张,比她自己料想的还要紧张。 她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就算不是为了宣泄自己被“背叛”的愤怒,她还是迫不及待的想要沈含烟,就像十八岁那年一样。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深深深深的爱着沈含烟,就像十八岁那年一样。 哦妈的,季童在心里骂。 ****** 沈含烟的内衬同样精致,光滑的丝缎上,是恰到好处、极为克制的一点蕾丝点缀。 季童从以前就知道沈含烟很大,这会儿她只敢用眼尾瞟了一眼,觉得这么多年不见,沈含烟又长大了。 沈含烟身上的皮肤,看上去竟然比刚才的白羊绒毛衣还白。她问季童:“你不脱吗?” 季童背过身去,解搭扣的手都在抖,她拼命克制。 可当她抱到沈含烟的那一瞬,她不抖了。 之前她担心过自己不会,虽然看过很多理论知识,但毕竟她没有任何经验。不过现在她发现那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那些“会”都是她的本能。 她吻着沈含烟的唇,等唇膏被她吃光以后,薄薄浅粉的本色露出来。那唇紧闭着,季童就用自己的舌头撬开,近乎粗暴。 她用同样的方法对付沈含烟的耳垂,吞纳吐吸,看着那像块白玉似的耳垂在她眼前一点点变红,上面沾着她的口水。 她情不自禁的想对沈含烟温柔,可沈含烟身上陌生而昂贵的香水味,在不断提醒着沈含烟对她的“背叛”,刺激着她不断变得更愤怒。 她再次把手指伸进沈含烟的发间,拽着沈含烟的头发逼沈含烟露出那一张脸。 平时冷白的肤色泛着娇艳的红,甚至薄薄的眼皮也是红的,半垂的眸子里泛着又湿又软的水光,沈含烟在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那副隐忍的样子,再一次刺激了季童,季童一秒都不想再等了。 沈含烟清秀的眉头深深皱起,贝齿把下唇咬得泛白。 那一刻,季童觉得自己也不再完整了。 她身体和灵魂的某一部分,也永远对沈含烟交代了出去。 ****** 直到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季童才想起害羞来。 她从床上爬起来,发现床单上一片狼藉。 同样一片狼藉的,还有沈含烟雪白的皮肤。 季童背对沈含烟开始穿衣服,其实她很想去洗个澡,因为她和沈含烟都是一身腻腻的汗。 但这样什么遮掩都没有的在沈含烟面前,总让她像十八岁时一样害羞,迫切的想扯过点什么盖在自己身上。 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 季童眼尾一瞟,看到一具雪白的身影出现在她身侧:“去哪?” 沈含烟声音都是哑的:“洗澡。” 其实刚才沈含烟全程没发出一点声音,大概憋得太久,嗓子反而是哑的。 沈含烟就这一个背影,让季童情不自禁又气起来:为什么沈含烟在她面前,就一点都不害羞呢?为什么就这样光着走来走去呢? 沈含烟就是没那么在意她。 因为不够在意她,所以在沈含烟眼里,她跟床上的一个枕头、天地间的一块石头没什么两样,沈含烟为什么要觉得害羞? 可手指酸胀的感觉,还铭刻在她心里,让她到现在还微微发抖。 沈含烟痛苦的反应,让季童确认,原来沈含烟这么多年,一个都没谈过。 沈含烟的干净——如果背负着金钱欲望的沈含烟还能算干净的话,到底是被她给破坏了。 她还是十八岁那个会给沈含烟设陷阱的她,卑劣,下作,占有欲旺盛。 她恶狠狠的说:“不准洗。” 她贴到沈含烟背后,凑到沈含烟的耳垂边轻碰了碰:“让我的味道,在你身上留得久一点。” “这样的你,还好意思跟我爸联系么?” 她不再称呼季唯民的名字,而是说——“我爸”。 沈含烟走开一步,那一步又深深刺痛了季童,她能看出沈含烟对她的躲避。 她冷笑着说:“你知道吗沈教授,我不打算回英国了。” 沈含烟愣了一下:“RID的工作不要了?” “凭我的天赋,有没有一家大公司给我当背书我都无所谓。”季童眯了眯眼:“怎么,你很想我回英国?” “很遗憾让你失望了,我以后会留在国内开工作室,做独立设计。” 既然对沈含烟的远离失去了意义,她就要死死缠住沈含烟。 报复?泄愤?还是仍然不愿让沈含烟靠近季唯民那样的人?她也说不清。 季童不让沈含烟洗澡,沈含烟也没再为自己争取,她走回床边开始穿衣服,把那件雪白的羊绒毛衣套回身上。 季童走到一边坐下:“季唯民已经有妻子了,你为什么还联系他?你真的一点道德感都没有么?” 沈含烟平静的语气,居然像多年前与季童探讨一道数学题:“说到这里,我想问问你,怎么看待你爸的这位妻子?” 季童厌烦的摇了一下头:“我没兴趣。” 沈含烟穿好衣服往门口走去,在开门离开前,她回头:“你小时候不是看过很多动物纪录片么?动物的生存法则,与兴趣无关。” “想要在丛林里活下去,就必须弄清每一片叶子的背面藏着什么。” 第69章 沈含烟走后,季童立马打开电脑开始查汪晨。 她抱着个枕头,上面满是沈含烟的味道,又被她烦躁的丢开。 看上去,汪晨跟季唯民结婚后,过着典型富太太的生活,购物,做美容,偶尔参加一些慈善活动。 若不是沈含烟点了一句,季童大概也不会留意,从汪晨怀孕半年前左右,她每次出席慈善活动,都有同一个男人的身影。 那男人很年轻,跟汪晨同样年轻,虽然每次都穿不同款式的大牌西装,但季童从小在季唯民身边,见过很多很多的有钱人,她那双很毒的眼睛一眼就看出,那男人没钱。 没钱,为什么还能穿着不同大牌的西装参加慈善活动? 季童马上查了一下那男人。 在一家房产机构挂职,职位是品牌经理,那,这男人是替他老板出席一些慈善活动? 季童又翻回去看了看,倒是确实有几场活动,男人的老板出席了,不过身上的西装还没男人身上的贵,不知老板发现了没有。 还有一些活动的门槛之高,就不是男人老板所能企及的了。 不过再高端的慈善活动,一场下来人也是不少,男人穿着得体的西装混在里面,和汪晨保持着有效距离,倒是一点不扎眼。 季童继续查那男人的身份。 哦,是汪晨的大学同学啊,叫徐敏。 季童想了想,给季唯民的秘书打了个电话:“邓叔叔,你能把我爸最近的体检报告发我一份么?嗯,我回国了,想多关心他一下……” 收到体检报告后,季童翻阅到底,又打电话给沈含烟,她本以为沈含烟不会接,没想到沈含烟接了,倒免去了她堵到K大门口去威胁一番的麻烦。 她问:“汪晨的孩子是徐敏的?” 沈含烟在那边沉默了一下。 季童发现她实在是太了解沈含烟了,她十八岁那年调动身心每一根触角跟沈含烟相处的日子,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沈含烟呼吸这么一顿,她都知道沈含烟是在表达一种无声的赞许,赞许她在这么短时间里就把徐敏的身份给查出来了。 季童心想,这一切都是你教我的啊,沈含烟。 要等季童脱离了高中校园才发现,沈含烟在教她学习时灌输给她的那一套,并非只是应对考试的方法,而更接近于一种思维模式,教她如何在看上去纷繁复杂的线索中拎出重点,然后,一步一步去解开看起来很难的局。 到现在季童忍不住想:沈含烟就不怕她拿这一套,去对付沈含烟自己么? 沈含烟用清冷的声音开口:“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季童一怔。 沈含烟:“如果你想知道答案,就自己去查。” 季童下意识问了一句:“怎么查,那俩人怎么可能说实话?” 在孩子生出来以前,唯一的求证方法就是找当事人,但这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发现,没有沈含烟的时候她很独立,在英国时,无论学业、租房、人际,甚至阁楼里柜子和书架的组装,都是她一个人搞定的。 而一旦身边有了沈含烟,无论她和沈含烟是多么扭曲敌对的关系,她还是像十八岁那年一样,下意识向沈含烟求助。 她以为沈含烟不会回答她,但沈含烟回答了:“向人提问其实很简单,用那人无法拒绝的条件来换。” ****** 季童挂了电话想了很久,汪晨和徐敏无法拒绝的条件是什么。 汪晨跟季唯民结婚,无疑是为了他的钱。徐敏跟汪晨厮混在一起、又没让汪晨离婚,无疑也是为了季唯民的钱。 如果是钱,季童不可能拿出比季唯民更多,那看上去,那俩人一定会死守秘密。 季童想的胃都疼了,才想起今天一整天自己除了一杯黑咖,什么都没吃,还跟沈含烟耗了不少体力。 此时早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了,但季童正想的专注,并不想分散精力去点饭。 房间的门铃响了。 季童很警惕的扣着安全锁拉开一条缝,门外是穿酒店制服的服务生端着托盘:“小姐,您点的餐送到了。” 季童:“我没点餐。” 服务生核对了一下订单:“没错,确实是1612房客人点的。” 季童心想:是系统那边出错了么? 不过饭菜的香味飘来,让她意识到自己有多饿,吃了这份送餐,但能立即解她饿到胃疼的燃眉之急。 季童心虚的想,如果真正点餐那人没等到酒店送餐,应该再打电话去追问的吧? 她在心里默默说:对不起啦。 然后把安全锁打开,把送餐接了进来:“记我房间账上就好。” 服务生:“好的,小姐,祝您用餐愉快。” ****** 季童拎着餐回到房间,发现这位不知几号房客人的点单,倒是很符合她的胃口。 居然是份卤肉饭。 咸咸的酱汁包裹着软糯的米饭,后味又泛着一丝丝甜,每一块肥瘦相间的肉丁都炖得软烂入味,还有那两片薄薄的黄萝卜,简直是卤肉饭的灵魂,梅子一样,特别酸爽开胃。 季童把一整碗饭,扒得一粒米都不剩,然后长出了一口气,在心里说:不知是几号房的客人,实在是太感谢你了。 这正是我今天最想吃的。 ****** 沈含烟给1612房点了客房服务后,转回吧台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跟着张愚教授真的能赚不少,她年纪轻轻就自己买了房,并按以前在杂志上看到的那些,装成了典型样板间的样子, 很多人痛恨样板间风格的装修,觉得没格调、没人味,但对沈含烟来说,她没那些人那么高的要求,她就爱样板间,那是她以前看了太多而从没得到过的。 在她很穷很穷的岁月里,她曾无数次幻想自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现在好了,曾经别人有的,她没有而她迫切想要的,她真的都拥有了。 阔绰的房子。漂亮的衣服。优渥的生活。 就连她现在给自己倒的一杯红酒,也挺贵的。张愚隐退时,对很多同门造成了打击,但她凭借自己的天赋和幸运,早早在学术界和商业界站稳了脚跟。 她的收入并没怎么受到影响,所以,虽然她依然像喝不懂咖啡一样喝不懂酒,但这不妨碍她给自己买贵的酒。 她以前从不抽烟,也不喝酒。现在她依然不抽烟,但会喝酒,虽然酒量依然不好。 也不知人有钱了,是不是多多少少都会沾染一些放纵的习惯。 是从哪一天开始喝酒的呢? 沈含烟想了想,是从去医院看她那位朋友的某一天开始。 是在喝什么呢?喝生命无常么? 沈含烟自己也说不清。 她喝了口红酒,坐到吧台前的吧椅上,感到一阵隐约的不适。 小兔子可真够厉害的。 看上去细胳膊细腿的,跟她想象的可很不一样。 沈含烟刚去洗了个澡,细细端详了一阵,像磨得很细腻的红豆沙,铺陈在雪白糯米皮子上。 她并不厌恶。 其实她不用接受季童的威胁,如果她想,有很多其他的办法能化解。 但当季童把她带进自己的酒店房间时,她望着季童那张粉白的脸,与两人分别前并没有什么差别,发现自己并不想拒绝。 也许这份渴望早已埋进她心底了。 季童紧紧的拥抱她,好像再也不打算放开一样,让她生动的感到她还活着。 她知道季童恨她。 平安夜那一次重逢,季童望着她的眼神如神女像倒地,扬起灰飞烟灭的尘。 从季童的角度,当然该恨她了——毕竟她时隔四年,竟然又跟季唯民联系上了,季童遵循对她的承诺远走英国,而她“背叛”了会远离季唯民的约定。 她知道季童在意季唯民,也知道季童在意她。 对一个孩子来说最恐惧的事,就是她深深依赖过的两个人竟背着她走在一起,而把她一个人抛在身后,再不作为首选。 孤独太久的孩子,最怕的就是自己的“多余”。 所以季童才会那么愤怒,趴在她身上的时候,双眼都是红的。 恨是一种她可以接受的情感,比季童爱她要好得多。 在她本来的那套计划里没有季童,她没想到季童会忽然从英国回来,并且不打算再离开。 她快速的思考了一下,季童的人生的确有任性选择的资本,而且以季童的性格,做独立设计或许比留在大公司更适合她。 最重要的一点,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季童回来了也好,她才能教季童更多事。 如果恨是一种名正言顺的理由、让季童得以出现在她身边的话。 她感谢季童恨她。 ****** 第二天沈含烟下班的时候,季童在K大门口等她。 看上去像是想事情想了一整夜,没洗头也没化妆,看上去更像四年前那只小兔子了。 比起季童精致的样子,沈含烟还是更爱季童这样懵懵懂懂、像个小女孩的样子。 她走过去。 季童故意伸头往她衬衫里看了一眼:“你同事和你学生就没发现,她们敬爱的沈教授锁骨上,有好大一颗草莓吗?” 沈含烟把衬衫领子拉了拉,又用大衣盖住,问:“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季童穿高跟鞋的脚反复磨蹭着地上一颗小石子,抬头朝她一笑:“没事的话,就不能来找敬爱的沈教授?” “如果沈教授不想我来,或许可以解释一下现在和季唯民的关系?又或许可以直接答应我,以后都不跟季唯民联系了?” 沈含烟:“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也没什么要答应的。” “行,反正我很闲,有的是时间跟你慢慢耗。”季童勾了勾嘴角:“今天,就先到敬爱的沈教授家里去看看吧。” 那样戏谑的语气,好似要把自己变成缠着沈含烟的噩梦。 她以为沈含烟一定会拒绝,毕竟谁会愿意一个威胁自己的人知道自己住哪?当然她可以自己去查,但那多少要费一番功夫,总比沈含烟自己缴械投降来的麻烦,而且,她喜欢看沈含烟在她面前服软。 她本来一大套威胁的说辞都已经准备好了。 没想到沈含烟淡淡的说:“行啊。” ****** 不知为什么,沈含烟没买车,她带着季童打了辆车。 季童坐在后座看着窗外的风景,假装不经意的问:“怎么不买车呢?” 沈含烟刚要说什么,她就凑到沈含烟耳边压低声音:“不会等着谁送你吧?” 沈含烟就抿抿嘴不说话了。 季童笑了一声:“你最好喜欢B这个牌子,因为我爸只喜欢这个牌子的车。” 季童这句话故意说的好大声,对季唯民的称呼也变成了“我爸”,果然引得专心开车的司机微微瞟了沈含烟一眼。 沈含烟一脸淡然,不接话也不反驳,季童再次转头去看窗外的风景,粉白的手指抠着裙子边的一道缝线。 她有些气闷,倒不是气闷于沈含烟不理她,而是她发现无论怎么从言语上引导别人,引导自己,她还是无法把沈含烟和季唯民联想在一起。 沈含烟坐在她身侧,干净得就像“美好”两个字本身。 毕竟在撞见沈含烟和季唯民走在一起以前,在季童前二十三年的人生里,对“美好”这个词的定义,不是夏夜皎洁如雪的月,不是春日沾衣不湿的雨。 就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沈含烟”。 直到沈含烟带着她下车、进小区、上电梯、开门,她站在沈含烟家的玄关,终于不这么想了。 沈含烟家的大和豪华,让她不可遏制的愤怒起来。 她一把攥住沈含烟的手腕问:“这是季唯民给你装的,还是根本就是他给你买的?” 她不再笑了也不再懵懂了,关上门后只剩她和沈含烟两个人了,她不用再披着她的白兔皮了,尽可以露出野兽的一面了。 她本来就是野兽啊。 阴暗,自私,占有欲旺盛,把所有人靠近她的人伤得体无完肤,再一个人躲到角落去舔伤口。 什么所有靠近她的人?说得好像有很多人靠近她似的。 其实这么多年真正靠近她的,不就一个沈含烟么? 面对她的质问,沈含烟依然很淡定:“我再教你一件事,你可以生气,但不要让与你敌对的人看出你在生气,对方会趁你情绪不稳的时候抓你露出的马脚。” 季童更生气了,攥沈含烟手腕的手进一步加力:“你在装什教书育人的纯洁相啊,沈教授?你真觉得你还配么?” 沈含烟太白了,她细瘦的白手腕上已经泛起一圈淡淡的红紫。 季童恶狠狠的:“说啊,这房子到底怎么回事?” 沈含烟:“我昨天就说过了,我没义务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季童冷笑一声:她根本不用去查,都知道这房子与季唯民脱不开关系,不然的话,沈含烟直接解释清楚不就好了? 沈含烟明明知道,只要解释一句,她什么都愿意相信。 更何况,这样的样板间风,不就是季唯民最喜欢的风格么? 季童很长一段时间搞不懂季唯民为什么喜欢样板间风,她从小在过分富养的环境里长大,三层老宅都是“老钱”养出来的一派清雅,很有文化底蕴,季唯民倒是没去动。 但季童第一次去看季唯民办公室的时候吓了一跳,还有季唯民订的餐厅、酒店、会所,无一不是浮夸的欧美样板间风,就差把“有钱”和“有品味”打成标签贴在地板上。 其实恰恰这样是最没品味的,季唯民有钱了那么多年,怎么会不懂这一点。 季童直到自己长大了才想明白,季唯民就是想跟白家的审美对着干。 好像这样,他就还有一部分没被白家同化,能报复以前白家对他的蔑视和羞辱似的。 所以沈含烟的家里,那银灰色的地砖,那黑色大理石的酒柜,那tb上无数仿品的所谓先锋艺术品,无一不在刺痛季童的眼。 哦妈的,她在心里骂:季唯民的品味真烂。 她恶狠狠把沈含烟抵到玄关墙上:“你很有本事啊沈教授,只是吊着季唯民,就能让他为你付出到这程度?” 四年前,沈含烟的亲妈奚玉,就教沈含烟吊着季唯民去救她。 四年后,沈含烟终于学懂这一套了么? 季童从包里翻出一个zt,伸手去摸沈含烟的牛仔裤扣子。 她不要给沈含烟任何准备,她要让沈含烟痛。 沈含烟微微愣了一下,倒也没有拒绝,顺从的靠在墙上,任凭季童冰凉的手指不断碰到她温热的肌肤。 那是因为季童手指在不停的微微发抖。 “为什么不拒绝?”季童恶狠狠的说:“你为了不让我曝光那些照片,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都可以是吗?” “还是说,你贪恋的不止限于金钱?” “你体会过一次之后,就上瘾了是吗?你很喜欢是吗?” 她忍不住的这样想是因为,她自己就上瘾了。 哪怕不以任何威胁为目的,四年的思念早已泛滥,在她拥有沈含烟的一刻再也压抑不住。愤怒裹挟冲动,情绪荡涤湍流,她不要任何铺垫。 沈含烟冷白的耳朵瞬间就红了,然而她们就像两个初学者,彼此都还生涩着。 沈含烟此时穿一件条纹衬衫,一件法式风的圆领羊绒毛衣,柔软的黑色大衣都还没脱,配着她一脸清冷,一副禁欲教授的样,季童丝毫不怀疑学校会有多少人暗恋或明恋沈含烟。 可偏偏那张脸上,因她而泛起了近乎病态的红晕,死死咬着下唇。 不想出声是么?季童用自己的舌头去撬沈含烟的嘴。 季童发现重逢之后,沈含烟都穿着平底鞋,她都穿着高跟鞋,这样的高度倒很适合接吻。 她把舌头粗暴挤进沈含烟嘴里,就像另一处她也同样粗暴。 阻力很快消失了。 季童甚至不知道那是一吻的作用,还是两人自然的化学反应。季童总觉得在接吻以前、在她一触碰到沈含烟的时候,她就想完全的拥有沈含烟。 月光引力鼓荡着海岸潮汐,这样强烈的感受让季童害怕起来,觉得沈含烟掌握了她的命门。 沈含烟的眉头越皱越深,她在沈含烟耳边问:“你学生知道你现在是这副样子吗,沈教授?” 沈含烟看上去不是不难受,可那分明又是一种愉悦的传达。 季童坠落在这样温柔的陷阱里,而沈含烟微微掀起眼皮看着她,眼底是薄薄的水光,那样的克制让季童无限心跳起来。 心底一片震撼间,她觉得自己灵魂深处在和沈含烟一起震荡着共鸣。 太可怕了。 ****** 时间在此时再次失效,季童也不知沈含烟一瞬弓背、抓住她手腕之后过了多久。 直到沈含烟放开她的手腕,她垂头缓缓离开了沈含烟,沈含烟低头把自己的扣子扣好。 季童:“我……先走了。” 尽管沈含烟什么都没对她做,但她身体的强烈反应甚至不逊沈含烟,这让她不敢多留,甚至忘了自己今天找过来是另有目的。 沈含烟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浅粉的拖鞋扔在地上:“换鞋。” 季童看着沈含烟。 沈含烟已经在往里走了:“你不是有问题要问我吗?” 季童愣愣的:沈含烟怎么知道她今天找来是有问题想问? 哦好吧,沈含烟什么都知道。 沈含烟唯一不知道的是,她还爱她。 ****** 季童换了拖鞋往里走,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拖鞋。 没有她喜欢的毛茸茸的小兔子,但倒是她喜欢的粉色。 季童在进入服装设计行业后,也会穿一些很酷和很时尚的衣服了,比如带铆钉的皮衣什么的,如果她再把梨花头夹卷,化上她的小三角猫眼眼线,涂上吃小孩的姨妈色口红,还是很能唬人的。 私下居然还是喜欢粉色毛茸茸的兔子。 所以此时沈含烟拿出的一双粉色拖鞋让她心情好了点,她想:沈含烟家为什么会有粉拖鞋呢?跟家里装修格格不入的。 也许沈含烟是为了把客用拖鞋和她自己的灰拖鞋区分开吧。 沈含烟真是没品位。 季童看着沈含烟坐上那柔软的头层牛皮沙发,脸上都稍微变了变。 毕竟沈含烟昨天刚经历了第一次,刚刚又是一场激烈。 而沈含烟这么倔的人,肯定是不会去药店买药的。 比如这会儿沈含烟就坐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对她说:“有什么问题,问吧。” 季童舔舔嘴唇:“我想喝水。” 沈含烟看了她一眼,起身,向厨房走去。 沈含烟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透明水杯,都是口窄肚子大的网红款,水晶玻璃看上去很有质感。 季童想:像沈含烟边界感这么强的人,怎么又不区分自用水杯和客用水杯了呢?还买同款。 不过这同款水杯让她心情好了不少,对沈含烟说话的声音都稍微放柔了点:“过来。” 她发现即便到了现在,她还是和十八岁一样,忍不住为沈含烟施舍给她的任何一点小细节而开心。 沈含烟放下两个杯子的时候,看向蹲在沙发前的季童,脸上短暂出现了扭捏的神情,虽然只有一瞬。 季童的心情更好了。 沈含烟会在她面前扭捏。 那她,总还是比沙发上的一个靠垫、客厅里的一个沙皮狗摆件强一点吧。 哦妈的,季童在心里骂:我要求真低。 此时蹲着的季童,手里拿着一管药膏,在沙发上铺了一张柔软温暖的毯子,沈含烟已经明白了,季童支开她去倒水,是想布置这一切来给她擦药。 沈含烟眼神瞥向别处:“不必了。” “姐姐。”季童仰脸对着沈含烟,懵懂的眨了两下眼,露出四年前的那副小白兔模样,小声说:“我特意去给你买的呢。” 第70章 沈含烟看着季童。 季童笑得那么懵懂,那么纯真,眼睛亮亮的,好像她记忆里的那只小兔子。可是她当然知道,在这副白兔的表面下,藏着的是对她“背叛”的恨意。 季童是故意的。 故意露出她最喜欢的一面,来引她上钩。 沈含烟什么都知道,可她走过去,躺倒在季童铺好的毯子上,手伸向牛仔裤扣子。 季童拂开她的手:“我来。” 说话冷声冷气,动作倒是很温柔。 轻轻拽着沈含烟的牛仔裤,接着轻薄的蕾丝,再然后,就没什么遮拦了。 沈含烟皮肤白得发光,晃着季童的眼。 季童顿了顿。 沈含烟不太自在的挪动了一下:“你在看什么啊?” 她不明白为什么季童的动作这么轻柔,季童不是恨她么? 而且这样直愣愣的目光,盯着那地方看,饶是沈含烟这么理性淡定,也在这目光下赧然起来。 偏偏季童还小声说:“肿了呢。” 她蹲着,离得又近,一说话,一阵阵气息拂过来。 沈含烟撑着起身:“还是我自己……” “姐姐。”季童眯了眯眼:“老实点,好吗?” 虽然嘴里说着“好吗”,但那显然不是一种商量的语气。 沈含烟不知为何,顺从的又躺了回去。 大概季童在亲密时刻的那些粗暴和强硬,天然是带着征服性质的。 沈含烟想:到底是小兔子长大了?还是这从来并非一只真正的白兔? 季童开始擦药了,还是那么轻,那么柔,像一片羽毛掠过。 现在沈含烟懂她的动作为什么那么轻了。 因为擦药这事,越轻越难耐。 药膏那么凉,被她沾在棉签上,一点一点的挪,一股凉意从沈含烟体内升起,直到小臂都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更可怕的是,沈含烟发现浅浅的低吟,由这阵凉意无限酝酿,藏在她喉咙里,几乎按捺不住。 她不得不咬住下唇,半垂眸子,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颤抖。 这时季童抬头看了她一眼。 因为沈含烟眸子垂着,正与季童目光相撞,季童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唇角勾起暧昧的一点。 沈含烟立刻正色,调整自己的表情。 季童好似发出了一声轻笑,也可能是她的错觉。 她拼命按捺自己,生怕自己一个催促,季童能耍出更多花招,一直忍到她觉得季童的棉签每一个地方都游走过了。 她伸手想捂:“好了吧。” 却又被季童挡开,声音里是和动作截然相反的轻佻与冷淡:“等药干。” 眼神还落在沈含烟那里。 时间失去秩序,在季童那里过了两分钟,在沈含烟这里过了百万年。 季童终于拖不过去了,干巴巴的说:“好了。” 沈含烟快速坐起来,拢了拢微乱的长发,冷白的脸还微红着。 她站起来喘了一口气,才完全恢复平时的淡漠神态,问季童:“你不是要喝水吗?” 季童:“哦。” 她看着季童咕咚咕咚喝下了一整杯水,问:“你今天过来,是要问我什么?” 季童觉得沈含烟绝了,沈含烟怎么知道她有问题想问? 她开口:“我想不出有什么汪晨和徐敏无法拒绝的条件。” 沈含烟:“作为一个合格的狩猎者,不仅要看猎物最渴望的是什么,还要看猎物最害怕的是什么。” 冷白纤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咽喉。 到这时,沈含烟又是那个冷静、理智、强大的沈含烟了,她与季童的制约关系完全调转。 季童咽了咽喉咙。 ****** 从沈含烟家出来,月光朗朗照在季童身上,天边缀着一两颗星辰。 季童埋头踢着路面一颗小石子,想着沈含烟的话。 汪晨和徐敏二人,显然徐敏是那个突破口。徐敏最想要的是钱,而最怕的,无疑是拿不到钱。 季童心里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其实如何狩猎这一点,季童不需要沈含烟告诉她,在她漫长的成长岁月里,她都披着白兔的皮,悄然扮演着狩猎者的角色。 蛰伏在暗处,掩藏自己的真实动机,然后通过对局势的精准把握,一招出击,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 但她比不上沈含烟的是,即便已经成长很多了,但在面对一些过于复杂的局面时,还是会慌、会乱。 她发现即便到了现在,她和沈含烟的关系扭曲至此,她还是深深的需要着沈含烟。 她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想:有沈含烟,真好。 ****** 季童跟了汪晨一段时间,又跟了徐敏一段时间,很快拿捏了要害。 汪晨跟季唯民公司的一个司机,吃了一场甜品,看了一场电影,没坐一起,隔着好几个座位。 徐敏跟他们公司的秘书,吃了一顿西餐,买了一个包,是去专柜看好以后、在网上找的代购,然后假装是自己偷偷转回专柜买的。 现在代购业务很全面啊,连专柜的纸袋和丝带都能提供,季童在徐敏公司地下停车场看着徐敏扔在那的快递盒想。 两人都玩这么花,季童心里就有谱了。 徐敏下班的时候,看到他车前倚着一个小美女。 徐敏走过去:“蹭着我车了?” 季童开门见山的说:“我是季唯民女儿。” 徐敏眼珠子转了一下,季童:“你不用想怎么对我说了,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约你喝杯咖啡行么?” ****** 两人来到咖啡馆坐下,季童点了两杯手冲。 喝一口,豆子品质还可以。 见季童悠悠闲闲喝着咖啡,徐敏忍不住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季童笑笑。 狩猎最需要的,是耐心。无声的对峙,最容易打乱弱者的节奏,激出心底的恐惧。 等把一杯咖啡喝完了,季童才开口:“汪晨的孩子是你的么?” 徐敏:“你在说什么傻话?她是季总太太。” 季童又笑:“你说这话,就是在浪费我们俩的时间了,要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今天又怎会来找你?” 徐敏又转转眼珠,还在犹豫。 季童索性把话挑明:“我看过季唯民的体检报告,以他的年纪和身体状况,汪晨想怀孕没那么容易。” “汪晨怀孕半年前,你开始频频出现在她参与的慈善活动,因为汪晨的行程都要向季唯民报备,慈善活动往往在五星酒店举办,楼上就是房间,倒成了最方便的私会场所。” “而汪晨去产检的时候,你都出现在同一家医院,表面是送小侄儿去做儿保,可哪个上班族,会特意请假带父母都在的小侄儿去做儿保?” “当然,在孩子出生以前,你可以说我的这些都是推断、没有证据。”季童的咖啡杯空了,开始吃桌上的蛋糕,把叉子从嘴里抽出来时眯了眯眼:“但你如果想跟我谈条件,就只有现在,等孩子出生以后,我就不会跟你谈了。” “汪晨许诺给你的东西,你有多大概率能拿到,你自己可以掂量掂量。” 徐敏又转了一下眼珠。 季童索性站起来:“今天这顿我请。” 徐敏惊讶了一下:“你要走了?” 季童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自己的手机号:“你慢慢考虑,考虑清楚了,再联系我。” 她走得毫不犹豫,却能感知到,徐敏在身后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 ****** 季童打了辆车回酒店,洗手的时候发现晾在浴室的内裤还没干,她找了个衣架把内裤移到空调出风口下,心想,是不是该租个房子了? 季唯民说了一次让她回家住,她只说自己有事,季唯民就没再坚持了。 季唯民根本没多想她回家住。 为什么呢?因为汪晨怀孕了么? 季童回国以后能更加清晰的感觉到,季唯民对她的情感依赖在逐渐消失。 今年过年早,很快,还有两周就要过年了。 季唯民说春节要陪汪晨回南方老家,所以今天先在他最喜欢的H酒店摆了一桌,说是家宴,让季童一定要来。 季童心里清楚,季唯民并不是多想见她,而是面子思想作祟,生怕有人说他薄待女儿,今天这一场,是要让汪晨拍照发朋友圈的。 但季童没拒绝,反而答应:“好啊。” 她本来有些话也想说清楚。 一走进H酒店,季童看着那奢华样板间的装修风格就眼睛疼,她不断不断想起沈含烟家银灰的地板,黑色大理石的吧台,台面上各种先锋的艺术摆件。 她眼睛眯起来。 季唯民:“你看着我干什么?” 季童移开眼神:“没什么。” 四年没见,季唯民确实老了。 如果说发根处星星点点的白还算增加了他的风度,但脸上开始冒出的皱纹、嘴角开始向下的走势,确实标志着他由人生的最盛年,开始逐渐向老年阶段迈进了。 他叫汪晨:“把你手机给邓秘书,让他给我们拍张全家福。” 三人站在一起,唯一笑着的只有季唯民,季童是懒得敷衍,而汪晨像曾经的季童,一脸的委屈是她令季唯民愧疚的武器。 三张面孔,三种心思。 拍完照,季童迫不及待从季唯民身边走开。 季唯民好像很忙,发完信息才把手机收起来,叫众人一起举杯:“没想到今年能和女儿一起过年,感谢RID的圣诞假期够长,我们又提前团年,才有这样的机会。” 他问季童:“什么时候回英国?下一次,又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了。” 季童:“我不打算回英国了。” 汪晨马上看着她。 季唯民有点意外:“怎么突然这么决定?” 季童:“也没什么,设计方面我自己的想法比较多,与其在一家大公司处处受束缚,不如回国自己开工作室,现在国内的服装设计发展也挺好的。” 季唯民犹豫了一下。 季童:“我已经决定了,开工作室也不会拿你的钱。” 季唯民有些尴尬:“嗨,哪是钱的事呢?” 季童能看出季唯民并不想她回国。 这说不通啊,就算季唯民对她没什么情感依赖,她回国也不碍着季唯民什么。 因为沈含烟? 可季唯民又不知道她爱沈含烟,她在季唯民面前演得那么好的。 汪晨这时开口:“RID公司这么好,你真要放弃?” 季童笑了笑。 汪晨一定不明白沈含烟对她意味着什么。 汪晨说:“这是你自己的前途,你可要想清楚。” 季童:“晨阿姨,我和你一样,想得清楚极了。” 接下来一顿饭,其实吃的很寡淡。季唯民点了很多浮夸的菜,龙虾和扇贝拼成的“海皇煲”,浓油赤酱的“松露酱爆鳕鱼”,也没能把这顿饭的气氛撑起来。 季唯民时不时给汪晨夹菜,汪晨尽心扮演着一个哀怨的孕妇,极尽全力引发着季唯民的愧疚。 这时季唯民的手机响了,滴滴滴急促的铃声,像家宴上的一个不素来客。 季童环视了一圈所有人的脸色,发现她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这通电话,是沈含烟打来的。 因为汪晨一直盯着,季唯民接也不是,挂断也不是。 包间里显出一种诡异的沉默,只有“滴滴滴”的手机铃声一直响着。 季唯民站起来:“我去一下洗手间。” 汪晨哀怨的低声叫:“唯民!” 季童很讽刺的挑了下唇角。 “滴滴滴”的铃声一直不断,沈含烟不在这包间里,可包间每一个空气分子里都有沈含烟。 每个人都各怀鬼胎的想着沈含烟。 汪晨的手一直压在季唯民的手腕上,季唯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时季童站起来,唇角弧度越发嘲讽:“你们先商量着,洗手间还是我先去吧。” ****** 季童走出包间,并没往洗手间的方向走,而是直接下楼。 一直到走出酒店,一阵夜风裹挟着大片的雪席卷而来,季童打了个寒颤:哦妈的,好冷。 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他们进酒店的时候,大衣都被服务生收走了。这会儿她出来的急,也忘了拿。 她在急什么呢?以至于她现在并没有转身走进酒店拿大衣,而是穿着一件白色粗针毛衣,向风雪中走去。 果然酒店前,如她所料想的一般立着一个纤长身影。 季唯民在拍完合照后发信息时,脸上露出过很微妙的神情,应该就是在告诉沈含烟他今晚的行程吧。 沈含烟今天穿的挺有气场的,一件黑色长款大衣配一双黑色长统靴,腰带松松挽在腰间勾勒出纤细的线条,发尾微卷的头发垂在肩头,围一条柔软的浅卡其色羊绒围巾,好看得跟模特似的,身上却又比模特多了几分学术气质。 季童脑海里无端端冒出几个字——人间绝色沈含烟。 这样的沈含烟,干嘛跟季唯民搅在一起? 季童觉得,只要沈含烟想,天下不知多少人为博她一笑而前赴后继,就像那著名的“烽火戏诸侯”典故似的。季童自己就甘愿当那昏君,把整个天下拿来给沈含烟把玩。 可沈含烟不要啊。 说到底,还是季童的天下不够大罢了。 而沈含烟的胃口,是很大的。 季童想,或许沈含烟是很清楚她们今天这顿“家宴”的性质的,甚至连季唯民常用的包间是哪间都一清二楚,所以才会站在这里,抬头仰望着那扇窗。 大片大片的雪落进沈含烟的眼睛里。 那样纤长的身影,在雪中显得好寥落。 季童忽然想起,沈含烟的奶奶即便拿了奚玉那笔钱做手术,也没撑太久,很快去世了。 也就是说,沈含烟在这世界上,除了奚玉那个从不把她放在心上的妈,就没有任何亲人了。 沈含烟这几年的春节,都是怎么过的呢? 她能跟谁团年呢? 沈含烟看到她了,微微垂下眸子不再看窗,转而与她对视。 然后向她走过来,解下脖子上的围巾,围在了她的脖子上。 季童一愣。 那柔软的羊绒围巾上有沈含烟的香水味,还有沈含烟的体温,沈含烟绕着她的脖子缠了一圈、又缠了一圈,围巾贴着她的脸,暖暖的。 沈含烟笑了一下:“你回国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你围的那条条纹围巾,还有行李箱压出的折痕,挺傻的。” 季童吸吸鼻子:“我知道。” 为什么沈含烟能注意到这么小的细节呢? 难道沈含烟也深深的看着她,就像她深深的看着沈含烟一样么? 无论沈含烟化着什么样的妆、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她的一双眼还是像季童十八岁那年所看到的一样,黑漆漆的,像一汪深邃的湖。 吸引着季童看进去,觉得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好像她还可以坐在沈含烟的膝头,轻声叫沈含烟的名字:“沈含烟。” 季童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实,那就是她这么着急、连大衣都不穿的跑出来,是因为她一点也不想沈含烟这么寥落的一个人站在雪中。 她想像以前一样叫沈含烟的名字,而不是讽刺的叫她“沈教授”。 她张嘴,迎着好像能净化一切的漫天飞舞的雪花:“沈……” “含烟。” 哦妈的,季童在心里骂:为什么她每一次心存侥幸幻想的时候,现实这个壮汉就会冲出来痛殴她一顿。 刚才那两个字是季唯民在她身后叫出的。 提醒她千万不要忘了——从她回国见沈含烟第一面开始,她和沈含烟之间就杵着那么大一个季唯民。 她转身,看到季唯民也是没穿大衣就跑出来了,站在落雪中,不知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像个为爱奋勇的热血少年。 他看了季童一眼:“季童,你不冷吗?” 季童不是听不懂他的暗示,但她就不走。 季唯民不知是怎么说服汪晨后出来的:“含烟,有急事找我?” 沈含烟点点头:“我来跟你商量,我们春节期间,能不能去趟云省?” 季童几乎想笑。 沈含烟这是知道季唯民要陪汪晨回老家过春节,逼宫来了? 彩云之南,孔雀的故乡,想想都美。 季唯民在犹豫。 季童走到沈含烟身边,脖子上温暖的围巾给了她勇气,她凑到沈含烟耳边:“我和你去。” “如果你不想一个人过年的话,我和你去,好不好,沈含烟?” 她看到沈含烟的耳朵微微红了,她觉得沈含烟要答应了。 沈含烟垂着眸子,静了半晌,却又抬眼看着季唯民:“怎么说?” 季童狠狠退开了一大步。 季唯民看着沈含烟的时候,眼神变得幽远起来,好像望见了延绵的山,壮美的梯田,山民们都盛装而来的赶街日,各类精巧的手工艺品中,他曾爱慕的姑娘回头,笑容都是纯白。 然后他对沈含烟说:“可以,我们去云省。” 沈含烟:“今晚我也有点事要跟你商量,走得开么?” 季唯民点头:“我去拿外套。” 季童快走两步,跨到季唯民面前拦住他:“晨阿姨还在等你。” 季唯民看了她一眼:“大人有大人的事要忙,你一个孩子,别管这些。” 绕开她匆匆走了。 季童走回沈含烟身边:“你今晚找季唯民什么事?” 沈含烟用了和季唯民同样的说辞:“你别管。” “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也许落雪总让人脆弱,她在这样的雪天里看着沈含烟,眼神怨忿中露出压不住的哀切。 沈含烟挪开眼,不与她对视:“我说过,人生是很难的,把自己最看重的东西牢牢抓在手里就好。” “你最看重的是什么?钱么?”季童问:“所以你愿意变成这样一个毫无底线的人?” 沈含烟居然点点头:“为了最看重的东西,我的确可以毫无底线。” 季童忍不住想:到底是心机深沉的她更阴暗一点?还是欲望蓬勃的沈含烟更阴暗一点? 她与沈含烟站得那样近,近到她能闻到沈含烟身上,一阵阵散发着和她围巾上同样的香味。 她一伸食指,就能勾住沈含烟小指。 如果我们同样阴暗的话,沈含烟,就让我们一起沉沦,一起腐烂在沼泽里好不好? 沈含烟竟然没躲。 她好像诧异于季童这样的动作,就那样怔怔让季童勾着,季童垂着头不看沈含烟,她的手指很凉,沈含烟的手指也很凉,可她能到两人从皮肤交汇的地方,开始慢慢变暖。 大雪簌簌的落在两人之间。 直到季唯民穿着大衣从酒店出来,沈含烟把她的小指抽走了。 季童低着头笑了下。 她该退到一边去了么?可脚下怎么像生了根? 季唯民走过来:“走吧含烟。” 他走到沈含烟身边时挨得有些近,大概就是季童刚才与沈含烟的距离,沈含烟却躲了一下。 季童心里一动——沈含烟排斥与季唯民的接触? 可下一秒,她望向两人在雪地里并肩而行的背影,就像十八岁那年,沈含烟也跟季唯民一起走了,留她一人在房间,对着一部送不出的手机。 季童又笑了,狠命捏着自己在雪地中逐渐冰凉的小指。 除了笑她还能怎么样呢,哭么?像她这样的小丑,不是只能给脸上焊一个微笑面具么? ****** 季童回到包间。 汪晨在埋头喝一碗鸡汤,依然是那副哀怨的表情。 季童:“别演了,装委屈没用。” 就像她的成长岁月中,装了那么久的乖、那么久的委屈,也没能换来季唯民的一点真情实感,季唯民考虑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她告诉汪晨:“季唯民今晚不会回来了。” 第71章 汪晨一声冷笑,白瓷的调羹扔进汤碗里好大一声。 季童发现汪晨演技真不错,明明自己在外面玩得那么花,这会儿哪怕季唯民已经走了,她还能演出那种真情实感的愤怒。 她看着季童咬牙切齿的说:“我就说你那姐姐不是东西。” 其实季童也是这么想的,她无数次在内心引导自己把沈含烟定义为——狠心、没底线、不是东西。 可为什么她的双脚自动带着她走到汪晨面前:“你再说一遍?” 汪晨抬头看着季童,她第一次见这女孩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女孩是只怯生生的白兔,只有她一眼看出女孩是她的同类,心中藏着猛兽。 汪晨:“你想怎么样?还想打孕妇?” 季童笑了一声:“有些事情你知道,我也知道,季唯民又不在这里,不用演。” 汪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就是要说你那姐姐,她就是个……” 季童已经面无表情的高高扬起手了,动作幅度之大,蹭掉了沈含烟围在她脖子上的围巾,一端掉下来,垂在她胸前好长一根,对着汪晨晃晃悠悠。 汪晨到底是住了嘴,狠狠瞪了她一眼。 拎起H标志的包就走。 季童记得这个牌子的包,沈含烟的亲妈奚玉也曾有好几个,为什么她们都沉迷于这个牌子?就因为买一个十万块的包,加上配货总共要花二三十万么? 人人都想有钱,可钱多到一定数量后,真还有那么大意义么? 季童觉得她五十块钱的帆布包也挺好。 季唯民的秘书邓凯叫司机老王:“赶紧去送送。” 老王应着,跟着汪晨的脚步出去了。 一时间,包房里只剩下了季童和邓凯两个人。一顿本就有些寥落的家宴,这时变得近乎荒诞了。 季童把服务生叫进来问:“你们这有云省菜么?” 服务生摇头:“不好意思小姐,我们只有川菜和本帮菜。” 季童点点头:“那好吧。” 她给自己盛了碗鸡汤,又夹了只鸡腿。 如果按云省菜的做法,这鸡应该做成汽锅鸡,香得不省人事那种。 经过刚才的一场闹剧,这会儿鸡汤已经有点凉了,喝到嘴里泛着一层油。还有那鸡腿,没炖的那么软烂,很不好咬,季童拿筷子夹着那鸡腿用嘴用力撕扯,觉得自己好像茹毛饮血的野人。 邓凯就看着季童喝鸡汤、吃鸡腿,带着股恶狠狠的劲头,也不知在较什么劲。 邓凯:“季童,我跟你说点事。” 季童腮帮子鼓鼓的看着邓凯。 邓凯说:“季总公司的事,你该留意还得留意。” 季童:“你指什么?” 邓凯犹豫了下:“季总上次出事以后,谈生意的风格就变得有些冒进……还有汪小姐,怀孕后以规避财务风险为理由,让季总把公司资产转移到她名下。” “季童,公司资产大部分是老夫人和夫人留给你的,就算季总那部分,以后也该是你的。我知道你不在意钱,可你还这么年轻,等你年纪再大一点就明白,没点钱傍身,人活在这世界上会很辛苦的。” 汪晨让季唯民把公司资产转移到她名下? 看来汪晨的胃口,比想象中还大。 季童喝着鸡汤:“季唯民会那么蠢?” 邓凯摇摇头:“不是蠢,季总毕竟年纪大了,又经过看守所那档子事,他开始怕寂寞了,汪小姐有了孩子,至少能给他一个热闹的家。” 季童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邓叔叔。” ****** 两人从包间走出来,邓凯问:“你现在住哪?我送你回去。” 季童:“不用了,我正好想散散步。” 邓凯走了以后,季童一个人裹着大衣慢慢走着。沈含烟的围巾还吊在她脖子上,她伸手把它围好。 很暖,也很扎人。 这时雪已经停了,雕花的地砖上薄薄一层积雪,让那本来清晰的雕花变成暧昧不清的形状。 季童路过一家酒吧,看到几个女生站在门口抽烟。 她走过去:“能给我一根么?” 一个化着浓黑粗眼线的女生瞟她一眼:“当然。” 她发了根烟给季童,还帮她点了。 季童被呛得咳嗽两声。 女生笑了:“不会啊?” 季童笑笑没答,只是扬扬手里的烟:“谢了。” 她继续顺着雪路往前走,发现自己想要的不是烟。 她只是觉得胃里空荡荡的,刚才那碗鸡汤没有产生任何意义。 她路过路边一个花坛,蹲上去,一边盯着刚才那支烟一点点在自己指间燃烧,一边一家家给橙色软件上的云省菜打电话。 “喂,有汽锅鸡么?” “喂,有汽锅鸡么?” “喂,有汽锅鸡么?” 她电话打的太晚,要么是没有,要么是需要提前预订、现在做已经来不及了。 季童每挂一个电话,就冷得吸吸鼻子,来往的人都奇怪的看她一眼。 直到打到最后一家的时候,终于有人回答她:“有,现在过来吗?” 季童顿了顿。 她忽然发现,她想要的也不是汽锅鸡。 她回答:“还是算了,不好意思麻烦了。” 她挂了电话站起来,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她要去沈含烟家。 ****** 等她下车的时候,雪又开始下起来了。 她没门卡,就在小区门口等,又找了个花坛蹲着,有点冷,她把脸埋进柔软的羊绒围巾里。 她料想沈含烟没这么快回来,所以埋着头根本没往前方看。 没想到一阵短靴的脚步声靠近。 季童抬头,看见沈含烟冷白的一张脸在她眼前,围巾先前给了她,脖子里空荡荡的。 季童心想:季唯民真渣,明明那么喜欢送人东西,却不知道去商场买条新围巾给沈含烟。 为什么到了现在,她还在维护沈含烟。 她不允许全世界任何人欺负沈含烟,汪晨不行,季唯民也不行。 沈含烟没问她在这里干嘛,而是直接递给她一张小区的门禁卡和一把钥匙:“以后不用在门口等,直接去我家等吧。” 季童愣了一下:“你是在引狼入室你知道么?” 沈含烟:“反正最后你也会说一通威胁的话然后跟着我回家,既然结果都一样,我不喜欢浪费时间。” 她问季童:“你不想要?那我收回了。” 季童跳下花坛,一把将门禁卡和钥匙攥进手里。 她总觉得沈含烟在转身往前走的时候,唇角微妙的挑了下。 ****** 两人站在沈含烟家门前。 季童看着沈含烟,沈含烟反而看着季童:“用你的钥匙开。” 季童用自己手里的钥匙开门后,心里突然涌现起一股强烈的酸涩:如果没有季唯民,她是不是可以每天都重复一遍这样开门的动作,然后开开心心对沈含烟说:“我回来了”? 像她十八岁时那样,不化妆,不穿高跟鞋,什么伪装都不要,在沈含烟面前当只真正的小兔子。 可沈含烟站在她背后,身上带着一股季唯民熏出的烟草味。 这两人今晚谈什么了?季唯民心情不好吗,为什么要抽那么多烟? 季童:“你今晚……” 沈含烟一双眸子,淡然的看着她。 季童心里猛的一堵,她根本不用把话问出口,也知道沈含烟不会回答她了 她狠狠一把将沈含烟拉进门,一直攥着走到沙发边才放手,扯掉围巾,也不想铺什么毯子了,一把将沈含烟推了上去。 凉凉的头层牛皮刺激着沈含烟身体本能的上抬,好像要紧贴着她攫取一点温暖,她趁势一把揽住沈含烟的纤腰。 她问沈含烟:“你不拒绝我么?” 沈含烟甚至轻柔的撩开了沾在她睫毛上的一缕碎发:“不拒绝。” 季童一下撇开脸:“你会后悔的。” 她狠狠吻沈含烟,不想让自己的愤怒被沈含烟的温柔无谓消解,她想把沈含烟的一双薄唇咬碎在自己嘴里,这让她想起先前自己狠狠撕咬鸡腿的动作。 她想咬碎的不止沈含烟的唇,她一路往下。 沈含烟当真不拒绝她。 沈含烟应该是难耐的,闭眼紧皱着眉,死死咬着下唇,季童总觉得这种时候沈含烟的表情很微妙,说不清是痛苦多过愉悦、还是愉悦多过痛苦。 她越发放肆,沈含烟的身体却包容的接纳了她。 她忍不住抬头:“沈含烟。”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你到底为什么不拒绝我?” 沈含烟微微睁开眸子,眼底又湿又软的水光,像在夕阳下晒了很久的溪,几乎有一股温柔的暖意浮上来。 沈含烟说:“因为是你,季童。” ****** 季童一下子从沙发上翻下来,放过沈含烟,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喘气。 她觉得沈含烟好狡诈,又用这样的语气叫她的名字——“季童”,“童话的童”。 这让她几乎想要像十八岁那年在大榕树下一样,用尽全身的喜欢去拥抱沈含烟。 但她恶声恶气的说:“少来,别以为说这种话我就不恨你。” 沈含烟几乎笑了一声:“我没觉得你会不恨我。” 季童越发认为沈含烟有毛病。 她恨她,她还高兴? 身后一阵不知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那条薄而柔软的围巾化作披肩,披在了季童背上。 季童一愣。 她刚才情绪激烈,出了一额的汗,这会儿坐在地毯上,背上凉凉的。 围巾披过来,像一个带抚慰性质的拥抱。 她有些不自在,总觉得沈含烟的温柔处处都是陷阱,刚要甩掉,沈含烟的手在她肩头轻按了下:“没什么其他意思。” “你要是在我这边感冒了,我还得照顾你。” 季童吸吸鼻子,就那么披着了。 她默默坐着,环视着沈含烟家的客厅,各种艺术摆件,都可以说是ins最网红的款,死贵死贵的。 她开口:“沈含烟,有钱到底有什么好?你们一个两个都想要季唯民公司的钱。” 沈含烟:“你不想要钱么?” 季童:“我真不想。”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钱。 季唯民出事的那段时间,她跟沈含烟窝在一间不到四十平的小出租屋里,那是她二十三年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她吃的本来就不多,如果是和沈含烟在一起,她还可以吃得更少一点,也可以不要暖气,每晚和沈含烟缩在冷飕飕的被子里,互相拥抱做i取暖。 她真的不想要钱啊。 可沈含烟身上的香水味,混着季唯民的烟味从她身后飘来,让她嘴角讽刺的挑起:沈含烟想要的却是钱。 她恶狠狠的回头:“不过我现在告诉你,你别贪图季唯民公司的钱了。” “那些以后都是我的,我才不给你。” 沈含烟:“如果季总转移到汪晨名下,就不是你的了。” 季童:“你倒很了解这些事啊,调查过了吧。” “你放心,既然我回来了,就不会让这事发生。公司资产不会给汪晨也不会给你,我会想办法拿到我手里,让你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得不到。” 沈含烟笑了一声:“不会是说大话吧?” 季童一下子站起来:“你看着吧。” 她往玄关走,最后回头看了沈含烟一眼:“你到底约季唯民去云省干嘛?想给他灌什么迷汤?” 沈含烟还是那句:“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季童冷笑:“别打如意算盘了。” “因为,我会跟着你们去。” ****** 英国的圣诞假期结束后,季童接到RID打来的电话:“Carey,你知不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本来公司安排圣诞之后,你就可以开始独立设计了。” 在RID做独立设计,毫不夸张的说,是全世界设计师的梦。 季童却笑笑:“我考虑得很清楚,以我的性格而言,比起在大公司做规整的设计,还是不受束缚的自由设计更适合我。” 留在国内,为了沈含烟是真的,为了自己的前途也是真的。 她并没有那么脑子发昏。 电话那端的人长叹一声:“既然你考虑清楚了,我们只能说,很遗憾。” “希望不久的将来,有机会看到你独立设计的作品。” 在不面对沈含烟的时候,季童声音自信且从容:“一定会的。” ****** 还有三天,沈含烟就要和季唯民飞云省了。沈含烟倒是奉行珍惜时间的那一套,没让季童费口舌去威胁她,直接把航班号和酒店告诉了季童。 三天里季童除了收拾行李,还去注册了一家视觉设计公司。 季唯民现在的产业里,房地产那块她撬不动,而且那块也已做到头了,未来没什么发展空间。至于季唯民手里的其他新兴产业,包括品牌管理和空间装饰,则都跟视觉设计相关。 注册公司时她还遇到了一个程序上的问题,正在苦恼该问谁时,沈含烟忽然给她打了个电话。 沈含烟:“云省那几天要下雨。” 季童:“什么?” 沈含烟:“提醒你要带伞。” 什么乱七八糟的。 就算没带伞,在当地买一把还不行么? 但既然沈含烟的电话刚好打过来了,季童犹豫着问:“沈含烟,我想问你个问题。” 真没羞,一边威胁着人家,一边又去向人家请教。 可沈含烟真的很强啊,完全不是那种钻在书海里的死硬书呆子,对各种规章流程摸得极熟,很快帮季童解决了她的问题。 也许这跟沈含烟师出张愚门下有关,所以对商业理解得极为透彻,沈含烟打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沈含烟问她:“你注册公司干什么?” 她把沈含烟的那句话还回去:“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直接就把沈含烟的电话给挂了。 哦她可真牛。 ****** 出发那天,季童很早就去了机场,身上的大衣很厚也很重,不知到了云省转为轻薄后,是不是能让人的心情也跟着轻松一点。 她坐在候机室的角落,双腿伸直脚撑在地上,晃着两只脚上的高跟鞋,分开又并拢。 从发现她穿高跟鞋、沈含烟穿平底鞋、两人的身高就很适合接吻以后,她就一直穿高跟鞋了,就像沈含烟也一直穿平底鞋一样。 诶沈含烟为什么一直穿平底鞋? 反正肯定不是为了跟她接吻,大概穿平底鞋舒服吧。 她盯着自己的高跟鞋尖想,要是今天季唯民有事来不了就好了。 结果她一抬头,就看到季唯民拖着行李箱向她走来。 哦妈的,季唯民怎么会不来呢。 季唯民甚至还早到了呢呵呵。 不得不说,这时他俩的父女血缘就体现了出来,思维模式还真是如出一辙,VIP候机室虽然不大但也没很小,他们就是选择了同一个角落。 季唯民一身休闲装,季童在心里嗤笑,还真当自己是去追寻青春时光的“老少年”啊。 他拖着行李箱,看着季童有点惊讶也有点尴尬:“你怎么在这?” 季童一脸坦然:“哦,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我不是跟姐姐关系好么?” 她特意加强了“姐姐”两个字的重音,语带讽刺,但季唯民是听不出来的。 季唯民:“我以为……” 季童看着他。 以为什么?以为在英国读大学的四年间、她再没提起沈含烟,就是真的忘了沈含烟? 季唯民一定不知道,“沈含烟”这三个字不是写在她心上而是刻在她心上,刀刀见血,从每一笔画的伤口望进去,还能望见把控她生命的血管在蓬勃跳动。 季童的神色让季唯民没再说下去了,他拖着行李箱也不好再走开,只好在季童对面坐下了。 父女两人对坐着,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思想着沈含烟。 而沈含烟那个女人现在在哪呢? 季童摸出手机看了一眼,离安检的最后时间还有半小时。 季童晃着腿,一脸坦然的看着季唯民在她的注视下越变越尴尬。 哦季唯民你这个老东西,你还知道不好意思啊。 你该知道,沈含烟还那么年轻,她生命还有大片大片的空白画卷等着徐徐铺展,凭什么跟你搅在一起。 二十分钟之后,沈含烟拖着行李箱出现了。 她看了一眼季童,又看了一眼季唯民,然后在季童身边坐下了。 季童刚才傻等的时候去自助贩卖机买了块牛奶巧克力,拿到手后又觉得不想吃,就一直拿在手里晃来晃去的,这会儿沈含烟坐下时她一紧张,手指一用力,“啪嗒”一声碎得好彻底。 沈含烟很自然的从她手里拿了一块:“我能吃么?” 季童心想:沈含烟什么时候喜欢吃零食了? 可沈含烟的指尖擦过她的手指,软软的,显出两人很亲昵的样子。 季唯民很尴尬的对沈含烟说:“这孩子不知怎么跟来了,肯定是问了邓凯,说跟你关系好,想一起去……” 沈含烟淡定的说:“不是邓秘书,是我告诉季童的。” 季唯民傻了:“为什么?” “为什么?”沈含烟重复了一遍季唯民的问题,好像很诧异他会这么问:“当然是因为我和季童关系好了,从很久以前就是了。” 她还问季唯民:“你不介意吧?” 季唯民只好说:“当然不介意。” 此时季童心里的愉悦感源于,沈含烟对季唯民解释的理由跟她如出一辙。 而且她看了眼沈含烟的侧脸,心里莫名涌出一种感觉:沈含烟之所以挑“家宴”那天邀季唯民去云省,是一早算准了她会跟着去的。 为什么沈含烟要这么做呢? 季童又看了看沈含烟,那张脸上却变作一贯的清冷,根本捕捉不到任何痕迹。 ****** 飞机一落地,季童立马感受到了“四季如春”这种气候的魅力。 脱了大衣搭在手臂上,喝着前台准备的玫瑰花茶,等待着办理入住。 她抿着小小透明的玫瑰花茶杯,懵懂无知的眨眨眼:“我要跟姐姐一起住。” 季唯民问:“为什么?不用省钱,一人住一间不是更舒服?” “为什么?”季童学着沈含烟重复了一遍季唯民的问题,像是她也很诧异季唯民会这么问似的:“当然是因为我和姐姐关系好了。” 她还学着沈含烟问季唯民:“你不介意吧? 季唯民就不说话了。 季童发现沈含烟教她的每一招,真的都很好用。 ****** 三人一起到酒店吃了顿沉默到诡异的午饭,然后各自回房收拾一下,决定下午出去逛逛。 沈含烟拉开行李箱,拿出一条碎花长裙和一件米白色毛衣开衫,淡淡绛紫色的碎花很符合沈含烟清冷的气质,却也能把沈含烟清冷的气质衬得柔和一点。 季童双手后撑坐在床沿冷笑:“准备得很充分啊,这是想勾引谁?” 沈含烟没说话,抱着裙子和毛衣往洗手间走。 季童:“谁让你去洗手间了?” 沈含烟站住瞟了她一眼。 季童:“你、你就在我面前换。” 哦妈的她结巴什么。 沈含烟:“为什么?” 季童咽了咽唾沫:“你在我面前换也无所谓啊,我又不受你勾引。” “而且,”她声音兔子一样小下去:“该看的我也都看过了。” 哦妈的她又害羞什么。 沈含烟若有似无的勾了下唇角,然后她很自然的,开始在季童面前脱衣服了。 季童斜眼从窗帘没拉紧的一条缝里,瞥着窗外枝头的花,眼尾余光都能瞟到那一具白花花的身体。 沈含烟真他妈的白。 白得像夏夜绮梦后床前洒下的月光,像寂静街头从没人踩踏过的堆雪,像世界上最优秀的画匠也调不出的纯洁美好的颜色。 沈含烟清冷的声音传来:“不是你要我在你面前换的么?你怎么又不看呢?” “谁说我不看?”季童别别扭扭缓缓转过头来,又咽了咽唾沫:“我要看。” 第72章 沈含烟那样坦然的看着季童,让季童很庆幸自己现在留着梨花头的发型,不然一定会被沈含烟瞧出她红了耳朵。 沈含烟的白几乎刺痛她的双眼。 还有那样的线条,季童很难想象,饱满与纤薄可以完美的相融于一体。沈含烟光脚踩在地板上,脚腕那么纤细而灵动,像春天的柳枝。 而她整个人的感觉,带着成熟的韵味,又像秋天饱满的硕果长在枝头,只待人采撷。 四季和时光在沈含烟身上奇异的融为一体,当她拿起碎花裙子准备穿时,被季童一把勾住腰带到面前。 季童抱着她的腰仰脸看她:“沈含烟,有时候我真的恨你。” 沈含烟垂眸看她,目光像刚下机时吹来的第一缕柔风:“我知道。” 季童几乎忿恨起来:沈含烟知道什么呢? 沈含烟并不知道,她恨不得沈含烟没有这么美,美成了她的诅咒和锁链。 沈含烟也不知道,她恨她,是因为她爱她。 沈含烟站着,季童坐着,高度不合适,导致季童像个贪吃的孩子伸嘴去够,又因急切让两人一同摔倒在床上。 她还抱着沈含烟不肯撒手,她的脸就被柔软掩埋,近乎窒息的感觉让她内心如气球般充盈起来,暂时停下去看沈含烟的脸。 沈含烟闭着眼,皱着眉,因她唇舌的放肆而眼皮泛红,一声都不吭,露出那种让痛苦与欢乐奇异相融的表情,那是她最爱的表情,吸引着她近乎贪婪的去看。 刚才沈含烟站在她面前时她发现,那莹白如玉的小腿上,有好大一块乌青,一看就知道,沈含烟不知什么时候又摔倒撞到腿了。 以前沈含烟就经常摔倒,明明是那么稳重的一个人,奇异的反差。 因为沈含烟太白了,那乌青反而变成了皮肤上的神奇装点,为沈含烟的美丽和脆弱加码。 季童又埋头去噬咬,说不上是想与沈含烟更亲密,还是她希望在沈含烟皮肤上留下自己的勋章,让沈含烟无论跟谁去到哪里,都一直带在身上。 沈含烟在推她,可那推也不是真的推,两人好像在想同一件事。 季童头都是晕的,想起有个成语叫“意乱情迷”。 云省很美,有一朵一朵盛开的花,一条一条泛滥的河。 沈含烟的手蜷在季童肩头。 然而此时门被敲响了。 妈的,妈的,妈的,季童在心里连骂了三声,缠住沈含烟不愿意放。 可外面敲门的人很固执:“季童,含烟,你们换好衣服了么?” 季童不得不放开沈含烟,沈含烟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穿裙子和毛衣,然后去了洗手间。 季童深呼吸了一下,又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才去开门。 季唯民穿得越发年轻了,简直是在效仿大学生的打扮,却顶着一张已显出沧桑的脸:“你们准备好了么?该出去逛逛了。” 季童面无表情的说:“哦,马上就好。” ****** 各处的古街古镇都差不多,云省却因地理位置的优势,到底显出一分独特来。 三人漫步在街头。 季唯民走在沈含烟的右边,季童走在沈含烟的左边,像沈含烟的两大护法,却并不团结,怀着各异的心思。 季童在一片鲜花垒成的小摊中想,我离沈含烟的心脏更近一点。 这时季唯民问她们:“吃冰淇淋么?” 季唯民还真当自己是年轻的穷学生啊,专门找到这种老式的冰淇淋机,在一个寡淡无味的淡黄色蛋筒上,挤一坨香精和色素调兑而成的冰淇淋。 沈含烟说:“要。” 季童瞪了她一眼。 沈含烟要了一个草莓的、又要了一个牛奶的,然后把牛奶的递给季童。 季童心想,哦妈的,沈含烟当然知道她爱吃奶了。 她偏不要,偏要去够沈含烟另一只手里拿草莓的。 跟沈含烟较劲到底有什么好处?一股香精兑成的草莓味直冲她的口腔,黏着她的上牙膛久久不愿散去。 她一边吃,一边盯着沈含烟手里的牛奶冰淇淋,洁白牛乳上还有沈含烟淡淡的口红印,那口红刚被她啃了个干干净净,沈含烟去洗手间里又补了。 浅浅的红棕色,明明那么淡那么淡,季童却发现,不止她一个人瞧见了,连季唯民也在盯着瞧。 她生起气来。 一拉沈含烟的手臂,对着冰淇淋狠狠咬下去。 季唯民马上说她:“季童,你干什么呢?” 季童一脸无所谓:“我不是跟姐姐关系好么?吃一口怎么了。” 季唯民抱歉的看向沈含烟:“对不起啊,这孩子从小没规矩惯了。” “不需要什么规矩。”沈含烟淡淡摇头:“季童想要,就都是她的。” 季童一愣,季唯民也是一愣,然后同时从沈含烟手中的冰淇淋上移开眼神。 也许父女俩此时想的是同一件事—— 一路走来,沈含烟好像从来没有用这样柔和的语气谈及过季唯民。 ****** 路过一家小饰品店的时候,季唯民问沈含烟:“想进去看看么?” 季童抢先答:“好啊,进去看看吧。” 季唯民刚要跟着她们往里走,被季童伸手拦下:“里面那么小,你一个男的多不方便,在门口等我们吧。” 沈含烟没有反对。 小店里人真的很多,季童挤到沈含烟身边,沈含烟低头看着耳环。 她假装越过沈含烟身前去看另一边的耳环,胳膊肘轻轻蹭过沈含烟的柔软。 沈含烟微微缩了一下,低着头,说不上是什么表情。 旁边两个女生大概是一对,你侬我侬的挽着手,其中一个脖子上有颗小小的草莓。 季童心想:种在脖子上的草莓算什么勋章。 她给沈含烟的勋章,藏在更隐秘的地方,更靠近心脏的位置,在那片雪白的饱满的透出淡淡紫色血管的皮肤上,有她留下的青紫痕,是她爱与恨的佐证。 明明是这么脏的一件事,为什么她想的这么神圣呢? 她和沈含烟的关系神圣么?背着季唯民在小店里蹭来蹭去,如果说沈含烟接近季唯民是一件很不耻的事,那现在她和沈含烟所做的又算什么? 可她就是要这样一步步把高岭之花拉下神坛。 和她一起在沼泽里沉沦。 这样,至少沈含烟是和她烂在一起的。 ****** 吃晚饭的时候,季唯民问她们想吃什么,季童抢先说:“吃汽锅鸡。” 沈含烟看了她一眼:“好,吃汽锅鸡。” 三人围着蒸汽腾腾的汽锅,里面是满满的鸡肉和菌子,季童吃得咬牙切齿,每次季唯民想给沈含烟夹什么的时候,她都抢先夹到自己碗里。 最后季唯民忍无可忍的叫了她一声:“季童。” 季童:“我还小嘛,让着我一点。” 这时一直沉默的沈含烟突然说:“是吗?” 季童懵懂的冲她眨两下眼:“不是吗?” 她低头去咬一块最有嚼劲的鸡腿肉,心想:沈含烟当然知道她不小了。 两人相遇时她还未成年,到了现在,却早已长到可以“欺负”沈含烟的年纪了。 她喜欢和沈含烟这些暗潮涌动的时刻,当着季唯民,说着一些只有她们俩才懂的话。 像密语。 可是吃完汽锅鸡回酒店的时候,沈含烟竟主动问季唯民:“去你房间聊聊么?” 季唯民配合的说:“好啊。” 季童一下子浑身僵住,站在她和沈含烟的房间门前,动弹不得。 直到沈含烟和季唯民的背影向前走了,她才终于找回自己的舌头:“沈含烟!” 她的声音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尖尖的、细细的,像一根脆弱的琴弦在发颤,甚至忘了给眼神套上愤怒,而露出一股浓烈的哀切。 她从小最害怕的,就是被她所全心依赖的人抛在身后。 季唯民曾无数次这样抛下过她,季童在心里哀求:沈含烟,你能不能别再这样丢下我? 沈含烟回头看她,肩膀好像抖了一下。 可率先进了房间的季唯民在里面叫:“含烟。” 沈含烟身形顿了一下,还是跟着季唯民进去了。 ****** 季童觉得自己气得神智都不清了。 季唯民的房间就在隔壁,她能不断听见季唯民和沈含烟的声音传来,可即便她把耳朵贴在墙上,也听不清这两人在说什么。 后来好像还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可她又凝神听了一下,那大概是电视里播放纪录片的声音吧。 沈含烟回房的时候,看到季童蜷着一条腿坐在窗边,半张脸照在清溪般的月光中,半张脸藏进窗帘的阴影里,纯洁和阴暗在她身上融为一体。 她缓缓转头,看着沈含烟干笑了一声:“你还回来干什么呢?” 沈含烟淡定的说:“回来睡觉。” 房间那么近,恍若能听到窗外花开的声音。 云省这时节开的是什么花?唐梅,元梅,马缨花,大俗大雅,美得不像话。 可沈含烟就在这样的纯与美中,做着最令人厌恶的事。 季童站起来,一步步走到沈含烟面前:“你不会以为,我会让你就这样睡吧?” 沈含烟:“我没那么天真。” 季童指尖微颤,粗暴的想要撕碎沈含烟的伪装。 她甚至不想问沈含烟跟季唯民聊了什么,无非是与钱有关的那些事。 沈含烟倒是厉害,动动嘴皮子就行,哪像汪晨代价那么大,还要把自己葬入一段婚姻。 沈含烟浑身都白得发光。 脚趾像贝壳,脚尖并在一起,紧贴的双腿像一尾人鱼。 可很快那双腿就不能紧贴了。 隔壁房的季唯民还没睡,隔着墙传来他看纪录片的声音,沉稳的男声以稳定频率传来。 他当然不知道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季童和沈含烟紧紧相贴。 季童俯身看着沈含烟的一头黑色长发散落在枕头上,像月光下反光的丝缎。 她伸手往床头柜上摸去。 那里有她早藏在那儿的一对耳环。 下午在小饰品店外,季唯民指着一对浮夸的金色耳环问沈含烟要不要送她,沈含烟摇头拒绝了。 可季童给沈含烟买的耳环,是一对纯银的小铃铛。 月光太淡,她撩开沈含烟的长发,也看不清沈含烟的耳洞在哪,伸手去摸,摸沈含烟耳垂上的小小凸起,然后把两个小银铃铛挂了上去。 沈含烟拒绝了季唯民的耳环,可沈含烟不拒绝她。 随着季童的粗暴,小银铃铛不停晃动,季唯民的轻咳声不断从隔壁传来。 季童多想让这铃铛的声响传到隔壁啊,她让小铃铛越晃越凶。 她凑到沈含烟耳边,像呓语情话,却带着咬牙切齿的声调:“沈含烟,有时我觉得你喜欢我,有时又觉得你恨我。” 她把脸埋进沈含烟的颈窝:“你想毁了我。” “童童。” 季童一怔,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抬头去看沈含烟时,见她闭着双眼,素来冷白的双颊在月光下泛着病态的嫣红:“无论我做了些什么,我都是最希望你好的那个人。” “那你能不要跟季唯民联系了么?” 时光流淌,月光流淌。 终于,沈含烟缓缓的摇了摇头。 季童埋下头去,不让沈含烟看到她眼角滑落的眼泪。 骗子。 你这样还叫为了我好么? 沈含烟你这个大骗子。 ****** 回邶城后,季童接到了徐敏的电话。 她坐在徐敏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等,徐敏下楼的很快,季童就知道他心理防线开始崩溃。 季童不疾不徐喝口咖啡:“既然你主动找我,我也让你看到我的诚意。” 她掏出一张支票。 五十万。 徐敏看了一眼。 这笔钱跟汪晨想从季唯民那里得到的一比,少得像一个笑话。但汪晨许诺给徐敏的,是飘渺的海市蜃楼,很美很恢弘但很远。而这张支票,实打实放在徐敏手边,让他握着咖啡杯的手微微发颤。 徐敏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 季童淡淡的看着他。 眼前徐敏的脸,跟她印象里徐敏在慈善宴会照片上的脸合而为一。她不知在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反复去看那些照片。 她确信了两件事——第一,徐敏出身不好,所以徐敏急功近利。 第二,徐敏很懦弱,所以他不像汪晨胃口那么大。 季童之所以确信这些,是因为她反复比对的每一张照片上,一旦徐敏穿上那些不符合他身份的昂贵西装,总是一脸不自在,像现在这样,不停用手去摸他脖子上的领带。 那领带本来是正的,摸着摸着,也就歪了。 季童开口:“你知道,你只是汪晨怀孕的工具,因为季唯民年纪大了。汪晨这样的人,将来一旦反水,你空等个几年,什么都得不到。” 徐敏喝了口咖啡。 季童发现徐敏其实很清楚她说的这一点。 看来徐敏的无野心,倒是让他对局面有更加清醒的认识。 季童又把支票往徐敏手边推了推:“我知道你最近在考虑买房,想把你爸妈接来邶城,而晶梧苑的房子,半年内就会售罄。” 徐敏去看过的那个楼盘,季童当然也去调查过。 她进一步引诱:“这五十万算是我给你的定金,只要你配合,房子的事,我不是不能帮你。” 徐敏又喝了口咖啡,眼尾不停去瞟那支票。 季童:“我不需要你给我任何证据,只要你一句实话,汪晨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徐敏鼻尖沁出一层薄汗。 终于他说:“是。” 季童:“你为什么能确定?” 徐敏:“那段时间汪晨跟季总那个之后,第二天都有偷偷吃药。” 季童:“为什么?她不想怀季唯民的孩子?” 徐敏摇头:“她自己知道,就算不吃药,她怀季总孩子的概率也太低了。她那药是吃给我看的,为了让我确信孩子是我的,把我绑在她身边。” 季童:“为什么绑着你?” 徐敏顿了下。 季童:“因为你的财务知识,是不是?” 徐敏点了点头。 季童:“好,我知道了,支票你拿走吧。” 徐敏忙不迭把支票收进口袋。 季童站起来走出咖啡馆,快开春了,太阳变得很晃眼,让她想起在云省的那个春夜,反射着月光晃在沈含烟耳垂上的小银铃铛。 那光线很淡,可对季童来说比阳光还晃眼。 为什么钱会让人变得这么贪婪又扭曲呢? 就连沈含烟也不能例外。 ****** 沈含烟在K大实验室的时候,接到了季童的电话:“我在K大门口。” 沈含烟:“哦。” 季童:“哦什么哦,来接我进去。” 她蹲在学校门口的花坛上,慢悠悠舔着一支牛奶冰淇淋,可比季唯民在云省买的“情怀复古款”好吃多了。 沈含烟纤长的身影从校门里走出来了,她今天穿一件廓形短款白羊绒大衣,一条垂坠感很强的白羊绒阔腿裤,显得腿那么长。她从校门口走出来的时候,两个认识她的学生跟她打招呼,脸都红了。 还有一些不算认识她的学生,不停往她身上瞟。 沈含烟看上去多干净啊,像朵永远无人可采撷的高岭之花。 季童跳下花坛时笑的有些讽刺,冰淇淋最后一口裹满了浓厚的巧克力,让她有些腻到了。 沈含烟看着她问:“不冷么?” 季童笑着把木棍扔进垃圾桶,然后一伸手,钻进了沈含烟的白色阔领毛衣。 她手指在沈含烟锁骨上跳舞。 沈含烟刚开始冷得缩了一下,可就没再躲了,任凭季童贴着她攫取她的体温。 季童眯了眯眼,把手拿出来了。 她走回花坛边拎起一兜奶茶:“走吧,去你实验室探个班。” 沈含烟倒是彻底奉行着不用她浪费时间来威胁的准则,带着她往学校里走去。 ****** 一路都有学生跟沈含烟打招呼:“沈教授。” 其实沈含烟比这些学生也没大几岁,但她清冷的气质,成熟的风度,还是在她和这些刚成年的大学生之间,划出一道隐形却清晰的界线,就像那界线也曾划在季童和沈含烟之间一样。 可季童此时跟在沈含烟身后,手指上沾染着沈含烟的体温和香水味。 她犹嫌不够。 沈含烟走进实验室时,学生们那崇拜的目光刺激了季童。 她们纷纷来问沈含烟问题,有些好奇的看了看季童。 沈含烟一脸清冷,回答问题时专业而严谨。季童瞥着她优美的身段,想着沈含烟紧皱眉头的表情,心接连着砰砰跳了两下。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 因为她看到,极致的清寒与极致的勾人再次在沈含烟身上完美交融,像冰与火在某种特定条件下和谐共存。 是不可侵犯的神女,也是攫取魂灵的妖精。 学生们崇敬仰望、高高在上的沈教授,在某刻只为她所臣服,呈现痛苦与欢愉的杂糅。 都只为了她。 季童的呼吸微微变快,迎合着心脏跳动的频率。可沈含烟看都没看她一眼,回答完学生的问题,又去看学生的实验。 季童拎起奶茶笑着走过去。 她的阴暗、她的妒忌、她的病态的占有欲,都被这样的沈含烟所激发。 沈含烟看了她一眼,终于说:“大家休息会儿,喝点下午茶。” 季童笑着把奶茶一杯杯发过去。 有学生问:“沈教授,这是你朋友吗?” 沈含烟顿了顿:“是我妹妹。” 学生:“表妹还是堂妹?” 季童笑着插话:“住在同一个家里的妹妹。”这是曾经的事实。 学生惊讶:“沈教授你有亲妹妹?你们怎么长得一点都不像呢。” 沈含烟刚要说话,季童抓起她纤瘦的手腕:“沈教授,我想去洗手间,你带我去一下。” 她表面笑的那么乖巧,在学生们看不到的地方,攥沈含烟的手腕却又攥的那么用力,不知会不会留下一圈淡淡的紫红,不让沈含烟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沈含烟被她牵着出去了。 学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被抛在身后,耳边只余一两声鸟叫,和鸽群振翅划过天际的声音,像有一两片羽毛会掉下来,掉在季童眼前,掉在沈含烟肩上。 校园里越发显得安静。 季童一把将沈含烟推进洗手间隔间、锁上门,扯开沈含烟的大衣,让那美丽又脆弱的脖子露出来,一口狠狠咬下去,接着吮吸。 沈含烟倒在挡板上,双手抱着她,呼吸着,但不叫出一点声音。 她抬头,看着沈含烟脖子上的一枚深紫红痕,上面还沾着她的口水。 她伸手去抹,沈含烟不知是不是觉得疼,微微一缩,但依然双唇紧闭。 季童用舌头去撬沈含烟的嘴,此时洗手间没有其他人,她压低声音:“你的学生们,知不知道你这么不正经的?待会她们看到你脖子上的草莓,又会不会对你幻灭?” “还有,我不是你妹妹么?我和你在洗手间做什么呢?” 来吧高岭之花,一步步被我拉下神坛。 跟我一起烂在沼泽里。 你再也走不出去,是不是才能永远属于我。 她吻着沈含烟,看着沈含烟那又皱起的眉头,和开始泛红的眼皮,想着沈含烟刚才在学生面前高冷又禁欲的样子,身体里那股奇异的躁动又来了。 她今天穿一条短裙,一半苏格兰格纹一半皮质,有点小朋克,跟沈含烟的高雅格格不入。 可此时她的格纹裙蹭着沈含烟的白羊绒裤,又牵着沈含烟的手,开始拨弄她裙子上的皮扣。 她只想跟沈含烟更紧密的融为一体。 沈含烟手猛一缩:“你干什么?” 季童声音低低的:“你不想要我么?” 沈含烟推开了她,开始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那扇门弹回来撞在季童肩膀上,季童狠狠推开门,跟着出去。 那枚紫红色的痕迹在沈含烟的脖子上那么显眼。季童快走两步到她身边,解开自己的围巾缠在了她脖子上。 沈含烟再次走进实验室指导学生时,季童站在走廊边望着冬天的枯枝,一边等沈含烟一边发呆。 沈含烟为什么不愿意要她呢? 第73章 季童想了很久沈含烟为什么不愿意要她。 因为她是一个无耻的威胁者?沈含烟嫌她脏? 那沈含烟还接近季唯民呢,她都没嫌沈含烟脏。 不过有一说一,她跟了沈含烟和季唯民这么久,沈含烟跟季唯民任何亲密动作都没有,沈含烟钓鱼钓的真够彻底的。 “我下班了。” 时间虚废浪掷,沈含烟清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季童回头,看到她花里胡哨的围巾围在沈含烟脖子上,遮住那枚深紫红的吻痕,跟沈含烟的那一身雪白倒也没很不协调。 沈含烟:“你来找我什么事?” 季童揉揉自己的肚子:“边吃饭边说吧。” 她倒不饿,但她觉得沈含烟看起来比以前瘦了,摸起来也是。 沈含烟怎么总是不按时吃饭呢。 结果沈含烟说:“去我家吃行么?” 季童愣了愣:“吃什么?” 沈含烟:“你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 她转身就走,季童呆呆站在原地,她又回头:“不来么?” 季童跟上去:“为什么啊?” 沈含烟:“什么为什么?” 季童:“为什么要去你家吃饭?” 沈含烟瞟了季童一眼:“因为我不爱在外面吃饭。” 因为有只小白兔,只有吃我做的饭时吃得最多。 ****** 季童也不知道局面怎么就诡异的变成了这样。 她跟着沈含烟坐地铁回家,又听沈含烟的指示提前一站下了车,出地铁站五百米左转有间很大的超市,季童在里面看到了沈含烟给她穿过的那双客用拖鞋。 粉色毛茸茸的摆了一排,看上去为什么都没沈含烟给她穿过的那双可爱。 沈含烟推着购物车走在她前面:“想吃什么?” 正值下班时间,超市里人很多:年轻的情侣,新婚的夫妻,一家三口在为到底要不要给女儿买零食而吵架。 季童路过他们身边,把那小女儿眼巴巴看着的一包薯片丢进了购物车。 沈含烟好像笑了一下:“我不是说零食。” 她当然知道沈含烟不是说零食。 她只是在想,超市里这么多人,无论哪一对,都是甜蜜而亲昵,唯独她和沈含烟,又别扭,又敌对。 她怎么就和沈含烟逛上超市了呢? 沈含烟见她不说话,拿起一盒番茄问:“番茄炒蛋吃不吃?” 季童很没出息的说:“吃。” 她都四年没吃过沈含烟做的饭了。 虽然沈含烟教她做了好几道菜,她就凭那点手艺,在英国不知收服了多少人的胃,大家都赞叹:“Carey!你真是厨房里的天才!” 只有她自己知道,比起沈含烟做的菜,她做的总是还差那么点味道。 差什么呢?她也说不清。 沈含烟不会还藏着什么独门绝招没告诉她吧? 总之,在她和沈含烟住一起的日子里,番茄炒蛋是她们家饭桌上出现频率最高的一道菜,季童一想起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就无法再去想,她为什么和沈含烟这个背叛她的“敌人”一起逛超市了。 她还顺从的跟在敌人身后,再次开口:“我还想吃……” 她正想说醋溜藕片,就看沈含烟把一盒藕扔进了购物车,转身问她:“你还想吃什么?” 季童:“没什么,你安排吧。” 她想吃什么,沈含烟不是很清楚嘛!干嘛还问她。 于是今晚的菜单,就由沈含烟定为了番茄炒蛋、醋溜藕片和糖醋排骨。 她们家做这几道菜都很特别,酸味很淡很淡,含糖量致死,因为季童嗜甜。 沈含烟拎着菜进门换鞋的时候,腿软了一下,季童本能的扶了她一把。 这一瞬施展的温柔让季童有些尴尬,她马上挑唇笑着问沈含烟:“是这段时间跟我做太多腿软了么?” 沈含烟什么都没说,拎着菜直接进了厨房。 季童自讨没趣的跟在后面,抱着双臂倚在门框上,她倒要来看看沈含烟做菜还有什么诀窍。 沈含烟很自然的说:“过来洗一下番茄。” 季童:“哦。” 她挽起袖子把番茄皮搓的嘎吱嘎吱,还问沈含烟:“要剥皮么?” 沈含烟:“要。” 季童:“烧水壶在哪?” “外面吧台上。” 季童就去吧台上烧了壶热水,把番茄烫蔫了开始剥皮,突然她粉白的手指越来越慢,眼睛眯起来,把番茄碗推到一边。 不对啊!一起逛超市也就算了,她怎么还跑沈含烟家剥起番茄皮来了? 沈含烟腌着排骨瞟了她一眼:“烫?” 季童:“没、没有。” 而且为什么沈含烟一问,她又特别心虚的继续剥。 没出息啊季童。 沈含烟的速度还和以前一样快,很有效率的备好了菜,打开抽油烟机准备开始炒:“还是那么能吃甜?” 季童倚回门框上:“嗯。” 这么多年,她口味一直没变过。 在英国的时候,莫春丽无论如何吃不惯那些甜死人的甜品,季童倒是吃得很习惯,她甚至觉得还不够甜。 那时她以为她将永远的远离沈含烟,任何甜品她都觉得不够甜。 万万没想到她还会和沈含烟坐在同一张桌边,吃沈含烟给她做的番茄炒蛋。 沈含烟这个人很神奇的,刚做菜时就系了一条半身围裙,这会儿做完菜,雪白的毛衣上一点油星子都不沾。 好像什么都弄脏不了她。 季童再一次愤怒起来——沈含烟明明和她一样卑劣,为什么看上去永远那么高洁? 她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喂到沈含烟嘴边。 沈含烟看着她。 季童:“张嘴啊。” 沈含烟犹豫了一下,带着她那副会拒绝一切人的高冷的表情,却唯独对季童张开了嘴。 沈含烟的贝齿轻轻啃掉排骨上的肉,排骨在她莹润的唇间来回吞吐,季童盯着她的唇咽了咽唾沫,直到沈含烟吃完了排骨,想吐进骨碟里。 季童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沈含烟又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一低头,把骨头吐进了季童手心。 餐桌上一盏橘黄的灯透着暧昧,在季童眼里凝成一个光斑,她手心的骨头闪闪发亮,上面沾着沈含烟的口水。 季童说:“沈教授,其实你比自己想象的风骚你知道么?” 天哪她在说什么。 沈含烟的脸红了。 季童觉得她这句话说出口,并没有把沈含烟拉到和她同等卑劣的位置,反而对沈含烟形成了一种亵渎。 她几乎不敢再看沈含烟,一通埋头扒饭,沈含烟在她对面吃得很安静,筷子尖轻轻撞着骨碟。 沈含烟:“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季童呛得咳嗽了两声。 沈含烟给她倒了杯温水。 为什么沈含烟的每一个动作,永远都这么恰到好处。 季童喝了口水说:“徐敏对我承认了,汪晨的孩子是他的。” 要不是沈含烟提醒,她都忘了她是来找沈含烟说这个的了,好像她专程来蹭沈含烟一顿饭似的。 季童:“徐敏也对你承认了吧?” 既然她都能搞定徐敏,沈含烟一定也能。 结果沈含烟还是那句:“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季童撇撇嘴。 沈含烟:“徐敏对你承认了,然后呢?” 季童:“我要去告诉季唯民。” 沈含烟:“你确定?” 季童:“沈教授,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季唯民,因为你现在的身份很尴尬,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去说这个,好像在离间汪晨和季唯民似的。” 她说:“这就是我比你有优势的地方,我到底是他女儿,他会信我,并且不怀疑我。” 沈含烟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碟。 季童:“我帮你搞定了汪晨,你怎么感谢我?” 沈含烟拿着碗碟走进厨房。 季童跟过去:“哦你也不用感谢我,因为不管有没有汪晨,季唯民的钱都是我的,不会归你。” 沈含烟低头洗着碗:“那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她摔碎了一个碗,掉在洗碗池里“咣当”一声。 季童走过去,捡出那两半碎瓷扔进垃圾桶:“我来洗吧。” 沈含烟倒也没推,把洗碗巾递给了她。 季童心想:嗯也是,今晚菜是沈含烟买的,饭是沈含烟做的,她白吃一顿还不帮着洗碗,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季童洗碗时一个都没有打碎。 她发现沈含烟这个人,也不知是做事太求快还是怎么,稳重中意外有点毛躁,比如走路偶尔摔跤,洗碗时偶尔打碎碗。 可是妈的,为什么她连这些毛躁的毛病都觉得可爱,好像让沈含烟整个人变得更加鲜活了起来。 季童洗碗的时候沈含烟并没在厨房陪着。 季童洗完碗走出厨房,看到沈含烟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季童瞟了眼,发现她在看一部纪录片,关于博物馆的文物。 这真是些很奇妙的东西,穿越千年时光而来,那时的人就算再长寿,也早已血肉都灰飞烟灭,唯独这些器物,穿过大浪淘沙般的时光洗涤留存了下来。 季童忽然想:不知世界上,有没有什么能比这些器物存在的更长远? 当她发现沈含烟在看着她的时候,暂且收回了思绪:“我走了。” 沈含烟:“你买的薯片还没吃。” 哦对,她差点忘了她刚才在小女孩羡慕的目光中,趾高气昂拿了一包薯片。 此时正放在沈含烟面前的茶几上。 季童走到沈含烟身边坐下,刚要拿起薯片的时候,薯片被沈含烟拿走了。 沈含烟撕开包装,一股气泡水混着荔枝的香味飘出来。对,季童还是连薯片都爱甜口的。 沈含烟拿了一片,送到季童嘴边,就像季童刚才喂她吃排骨那样。 季童张嘴,把薯片咬进去。 可沈含烟的手指还晃在她嘴边,那么纤长,纤长而莹白,今天下午在K大的洗手间隔间里,有那么一瞬间,她那么想被它深入。 季童一低头,把沈含烟的手指含进了嘴里。 吮着它,舔着它,用舌头来回来去的包裹它,用舌尖不停的剐蹭它,她满脑子都是下午在洗手间隔间里的的想象,她不知道沈含烟为什么不要她。 直到把沈含烟手指上的薯片粉舔了个干干净净,她才把沈含烟的手指吐出来。 沈含烟的手指在客厅顶灯下闪闪发光,上面都是季童的口水。 沈含烟看着自己的手指说:“季童,其实你比自己想象的色你知道么?” 明知沈含烟这是在“报复”她刚才那句,季童的脸还是红了。 她一下子站起来:“我走了。” 沈含烟视线移向那包薯片。 季童一下子抓过那包薯片:“我带走吃。” 沈含烟点点头:“好。” 季童带着她的甜口薯片从沈含烟家逃跑了。 ****** 季童一路跑出沈含烟家的小区,才停在路边喘了好一会儿气,摸出手机给季唯民打了个电话:“你在哪?” 季唯民疲惫的声音传来:“在公司开会。” 这是不是季唯民开始变老的另一个标志? 季童记得,季唯民以前无论有多忙,打电话时的声音永远那么精神,好像永远不会累。季童甚至讽刺的想,季唯民的精力甚至好到他能跟那么多女人纠缠,也不会累。 季童:“我来找你一趟。” 季唯民顿了顿:“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么?” 很明显的回避。 到现在,季童很清楚为什么她在英国读大学的后半段,季唯民开始回避她了。 从邓凯给出的信息来看,季唯民那时已经动心要跟汪晨生个孩子,汪晨也开始游说季唯民把公司资产转到她名下。 季唯民应该是动了这个心思的。 他又一次抛弃了季童,就像季童从小到大,无数次一个人站在花园或窗口,看季唯民跟不同的女人离去,一次又一次的抛弃了她一样。 只不过汪晨应该没想到,沈含烟会“杀”回季唯民身边。 她甚至无需像汪晨那样投入太多“成本”,已足以勾起季唯民与自我青春相关的情愫。 季唯民更属意能给他一个家的汪晨,还是沈含烟? 季童还不确定,但她决定先解决汪晨,至少沈含烟有把柄在她手里,要好一点。 只是沈含烟有把柄在她手里吗? 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在电话里固执的跟季唯民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当面说,很重要。” 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打了辆车,到季唯民公司楼下的咖啡馆。 她点了杯加了很多奶和枫糖的拿铁,甜到已经喝不出什么咖啡的风味,抿一口,唇边沾着一圈白胡子向窗外望去。 窗外一整栋写字楼都是季唯民的,暗蓝色的玻璃在夜色和灯光下,像未来巨兽的鳞片,壮观而漂亮。 白家以前公司的写字楼没这么气派,是季唯民把公司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白家感谢季唯民更多?还是恨季唯民更多? 季童说不清,但她知道她妈,那个脸色苍白如纸、如果不是被一床厚被子压着、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的病弱女人,一定是恨季唯民更多。 她拿起手机给季唯民发了条信息:“我在你公司楼下的咖啡馆。” 等了十分钟,季唯民没回。 季童又给季唯民打电话,第一个没人接,她又固执的打第二个。 不知为什么她想起团年“家宴”那天的沈含烟,也是这样在酒店外面,固执的等着季唯民。 她是在和沈含烟争季唯民?好可笑。 她想要的早已不是季唯民。 从十八岁的那个晚上,沈含烟跟季唯民一起离开、把她一个人留在酒店房间开始,她想要的,就只有沈含烟。 打到第三个的时候,季唯民终于接了,声音听起来很无奈:“季童,公司最近很忙,我在开会。” 季童:“那你开完再来,我等你。” 挂了电话,她托腮对着窗外的夜色发呆,窗外映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在夜色中脚步匆匆,好像每个人都有可回去的地方。 其中有一张脸怎么那么像季唯民。 然后季童发现,那居然真的是季唯民,隔着窗户有点无奈的看着她。 那一刻季童突然觉得很震撼——她和季唯民,已经陌生到这种地步了吗?在很多人中突然看到季唯民的一张脸,她还要辨认一会儿才能看出那是季唯民。 “爸爸。” 好像很久没对季唯民喊出过这两个字了。 要么是“季唯民”,要么是一个尴尬的“喂”,要么是有事直接说事。 季唯民的那张脸,原来已经开始呈现那样的老态了,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嘴角向下撇。好像在看守所那段日子,真的在他身上划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线。 左边是意气风发的商人,右边是走向暮年的老者。季唯民出来后,就开始头也不回的走向右边了。 季唯民在季童面前坐下,还是那样一脸无奈的看着她。 季童开口:“公司忙成这样?” 季唯民揉揉太阳穴:“开了一天的会,到现在一顿饭没吃。” 季童把桌上的薯片往季唯民面前推了推,那袋口刚被她攥了一路,变得皱巴巴的,像一百二十岁老太太嘴边的一圈皱纹。 季唯民看着她。 季童小声说:“我在英国考试压力大的时候,不想吃饭,就喜欢吃零食。” 这本来只是她卸下季唯民防备的心计,但季唯民很真实的笑了一下,手动了动,她甚至觉得季唯民要伸手,来理理她乱掉的刘海了。 季童记得很清楚,在她很小的时候,季唯民是对她做过这个动作的,那时季唯民的手很暖。 但季唯民没有,季唯民只是把薯片袋子打开,从里面拿了一片薯片吃了,一边笑一边皱眉。 “你从小就喜欢吃这么甜。”他说。 那一刻季童心里的感觉很复杂。 季唯民不记得他爱喝奶,可至少,季唯民记得她爱吃甜。 如果季唯民不这么荒唐离谱,她和季唯民是不是不会走到这地步? 季童忽然觉得自己也挺可怜的,这份可怜和沈含烟在奚玉面前的可怜,也没什么区别。 季童:“我跟你说件事。” 季唯民还在笑着皱眉着嚼第二片薯片:“说吧。” 季童舔舔嘴唇:“你知道汪晨的孩子……” 季唯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眉头越皱越深。 他那句“别说了”和季童那句“不是你的”,几乎是同一时间出口的。 因为咖啡馆远处还坐着其他人,所以两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交织在一起几乎难以辨别,然后两人都突然闭嘴,任凭空气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季童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关于汪晨孩子是谁的这件事,其实季唯民早就知道了, 季唯民是谁?季唯民是邶城最成功的商人之一,为什么季童会把他想的这么蠢? 她回想起沈含烟的神情,就明白蠢的不是季唯民而是她。 沈含烟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她是一只根本没发现前方是陷阱、还自顾自往陷阱里跳的蠢白兔。 季唯民脸上那种杂糅了愤怒、不甘、却又谅解的神情,让季童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他的所思所想。 她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手都在抖。因为开始变凉,那股适口的甜变成刺激的酸。 原来季唯民早知道汪晨的孩子不是他的,这当然不是他一开始的计划,但季唯民很快发现,他竟然可以接受这件事。 因为季童,也不是他和白家小姐生的。 到头来,他也得替别人养孩子,命运不是不公平。 也许甚至,当季唯民发现汪晨孩子不是他的那一刻,他几乎要相信汪晨是命运对他的安排了。 他是不是那时动心要把资产转给汪晨的?为了赎那么一点罪、让自己死后不要下地狱? 要不是沈含烟突然冒出来,也许他已经这么做了。 沈含烟早早看穿了这一点,所以她不跟季唯民提这件事的原因,根本不是她没有证据。 只有季童那么傻。 心里强烈的羞耻感几乎让季童觉得愤怒起来,而同样愤怒的还有季唯民。 季唯民也许心理上认可了帮别人养孩子这事,但面子上他并不想任何人把这事说破。 他站起来冷冷对着季童说:“我还要开会,先走了。” 他再一次把季童一个人留在了咖啡馆,像季童从小到大他每一次所做的那样。 而季童终于明白,季唯民根本不可能爱她,她从小对季唯民虚掷的那些期望根本不可能实现。因为她的存在,就是季唯民一枚耻辱的徽章,在不断提醒他年轻时所犯下的、一个从不被饶恕的错误。 季童深深埋下头。 为什么我是这样被嫌弃的存在呢? 这不是我自己能选的啊。 ****** 沈含烟打开家门看到季童时,好像并不意外,季童甚至一眼瞥见,她那双粉色客用拖鞋都还放在玄关地上,沈含烟并没收起来。 季童换鞋的时候还很冷静,她没想到自己把沈含烟推进客厅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开始扯掉沈含烟的衣服。 她觉得自己真是蠢得可以,又蠢又可怜。 她呜呜哭着把沈含烟的衣服甩开:“为什么你要看着我干这样的蠢事?我恨你!” 沈含烟:“我知道你恨我。” 她大概觉得季童哭得很吵,也把季童的衣服脱了,并且捏起季童的下巴开始吻她。 季童紧紧抱着沈含烟的细腰,和她紧紧贴在一起,感受着沈含烟细腻温暖皮肤带来的慰藉。 她刚才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这时好了不少,她把沈含烟抱得越发紧,像是生长在沈含烟身上的一株寄生植物。 她越吻越急,汹涌的眼泪,流进她和沈含烟纠缠在一起的唇齿之间,那么咸。 她的头发也被打湿了,乱七八糟黏在脸上,她整个人带着沈含烟往后倒,沈含烟没挣开她,两人跟打架一样倒在一堆大衣里。 季童喘着气说:“沈含烟,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要我?连你也嫌弃我吗?” “我只是,想有人爱我而已啊。” 第74章 沈含烟的手指已经快碰到季童了,一种跟眼泪一样黏糊糊的感觉,但最终她一把推开了季童,从一堆乱七八糟的大衣里站起,喘着气看着季童。 然后她开始穿衣服,坐到沙发上,等到喘匀了呼吸,看到季童还像一只没有羽毛遮盖的雏鸟一样,一身粉白的躺在大衣里,仰面对着天花板。 她问:“你不冷吗?” 季童吸吸鼻子,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开始穿衣服,然后垂头丧气坐到沈含烟旁边的沙发上,头发还被满脸泪痕乱七八糟黏在脸上。 沈含烟看了她一眼,把一包纸巾抛给她。 季童理了理头发,抽了张纸巾擦了眼泪,又抽了一张擤鼻涕,没想到发出好大一声,沈含烟家里那么安静,她顿时尴尬起来。 但沈含烟好像没听到似的说:“我不是嫌弃你。” 哦沈含烟是在解释刚才为什么不要她的事。 季童垂着头:“你只是不爱我。” 沈含烟顿了顿,没接她这句话。 她在奢望什么呢?沈含烟或许喜欢她,但沈含烟不爱她,她从来不是沈含烟人生的首选,这不是她一早就已经知道的吗? 沈含烟另起了个话题:“我们先来说说,你今晚犯了哪两个错误。” 季童听着沈含烟冷静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像高三时给她讲题那样。 崩溃的永远是她,理性的永远是沈含烟。 沈含烟:“第一,你跟季总相处的时间比我久得多,你应该比我更能看穿他的心理才对。” 季童的头越垂越低,她知道沈含烟说得对。 沈含烟:“第二,就算你蠢到想去找季总说这件事,你也不应该选今晚这个时机,如果你好好铺垫,至少能引发季总对你的愧疚,让局面变得对你有利一点。” 季童笑了一声。 “好好铺垫?”她抬头看着沈含烟:“你对季唯民就是这样做的吗?” 沈含烟没有否认。 季童:“你干嘛要算计到这地步?你就这么想要钱吗?” 沈含烟:“你现在太年轻了,从小的生活也太顺了,所以才会觉得钱不重要。” “我不是觉得钱不重要。”季童挑了下唇角:“沈教授,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小时候,我以为只要我乖一点,季唯民就会爱我比爱那些女人多。” “后来长大了,我以为只要我讨人喜欢一点,你就会爱我比爱你一直渴望的金钱多。” “你说,是不是很好笑?”季童唇角的弧度越来越深:“要是早知道你们最爱的只有自己,我他妈还装个屁啊。” “沈含烟,你最爱钱是吗?季唯民最想要家庭是吗?我都不会让你们得逞。” 沈含烟深深看了她一眼:“如果你想做到,最好不要再犯今晚这么愚蠢的错误。” 季童狠狠擦干眼泪,向门口走去。 离开前,她转头问沈含烟:“你说我蠢,那你知道为什么我在你面前,永远显得这么蠢吗?” 沈含烟的声音远远传来:“为什么?” 季童笑了下,没有回答,走了。 ****** 季童走后,沈含烟绕到吧台边,想给自己倒一杯红酒,没想到手一松,杯子直接掉到吧台又滑倒地上,挺贵的水晶杯摔了个粉碎。 她看着那堆玻璃渣,心想,一定是因为从刚才她手就开始抖了。 从她触到季童身体的一刻,直到现在都在抖。 四年过去了,季童的身体还如少女,像一只还未长羽翼的瑟瑟发抖的雏鸟,一身粉白绽放在沈含烟的指尖,几乎能无限激起她的征服欲和保护欲。 她有点明白季童每次对她所做的了,一边破坏,一边呵护,一边蹂*/躏,一边爱抚。 几乎像是埋藏在基因里的本能,烈火燎原般焚烧尽人的理智。 可她最后还是刹车了,这让她对今晚的自己有点满意。 如果没有那个原因,她还刹得住车么?她知道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她默默找来扫帚,把地上的玻璃渣扫干净,然后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她喝不懂酒,就像她依然喝不懂咖啡一样,可她知道如果不喝一杯的话,那粉白的柔嫩的肌肤将始终颤抖在她眼前,让她一整晚都睡不着。 干了一杯红酒上床之前,沈含烟还做了另一件事。 她把一项国际服装设计赛事的页面,发到了季童大学教授的邮箱,然后写了封邮件:“您觉不觉得您曾经的学生Carey,设计风格很适合这项比赛吗?” ****** 季童接下来一段时间,每天很早就到公司。 其实与季唯民那壮观的一整栋玻璃写字楼比起来,她这里实在不能被称作“公司”,就是一个她租来的小小办公间而已。 因为她不想用季唯民的钱。 对她来说,窝在这里也不影响什么,她从来不在意排面什么的。公司除了她,就只有一个她找来的学市场的女孩,叫小米。 她工资开得很高,因为她从小米的实习期简历里,看到了小米对市场敏锐的直觉。 那股直觉就像她从小很能清楚的认识局面,知道怎样才能不把季唯民越推越远。 这次是她太心急了,才走了一步被沈含烟称为“愚蠢”的臭棋。 她和小米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分析季唯民公司目前正在推进的项目。 对季唯民掌舵的这么大的公司而言,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大的经济形势不好,房地产陷入低迷。公司要保持现在的地位,必须从另外的品牌文化项目和室内装饰项目寻找突破口。 季童自己擅长视觉设计、擅长把各种文化元素合而为一,考虑到这些优势,她决定选品牌文化这一块切入。 季唯民公司目前最想拿下的,也是最难拿下的,是一个邶城的文化宣传项目。 为什么这么迫切?因为跟**部门搭上关系后,对当地政策风向的提前预知,足以盘活他手上的其他版块。所以这个项目,就算不赚钱季唯民也要做。 像季唯民嗅觉这么敏锐的商人,知道在当前的经济环境下,这一点有多重要。 这次邶城的经济论坛宣传项目,季唯民就是想当一个样板,如果成功,他就能以此为模式在很多城市推行下去。 但邶城精明的商人不止季唯民一个,不知多少人盯着这块“肥肉”,所以季唯民公司跟这项目跟了这么久,也没最后定下来。 没有一套足够惊艳的设计方案,好像很难撬动。 可怎么样才算惊艳呢?季童和小米也把突破口锁定在了这个项目上,季童想做的,是帮季唯民公司一举拿下。 她这段时间很勤奋,勤奋程度唯有沈含烟辅导她高考的那段时间所能媲美,早饭都没来得及吃,这会儿把一盒牛奶吸得滋滋响。 小米看了她一眼:“这么喜欢奶啊?” 季童一瞬想起了沈含烟,那种痛苦和欢愉杂糅在脸上的神情。 她晃了一下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项目上。 哦妈的,头都想大了。 这时她收到了一封邮件,是她大学教授发给她的:“Carey,有兴趣参加这项比赛吗?”附件是一项名为RDA的国际服装设计比赛征稿函。 教授在邮件里写:“因为一名教授只能推荐一人参赛,所以我这段时间也综合分析了我带的在校生和毕业生,觉得你最适合,如果你有兴趣参赛可与我联系,祝好。” RDA,季童看着那征稿函,心想要不是这段时间她把所有精力都用来查季唯民公司,她一定早注意到这项比赛了。 毕竟这是WDA的青年版赛事。 WDA是服装设计界最高级别的赛事之一,很多RID的设计师,就把WDA获奖经历当作自己职业生涯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过WDA的参赛门槛很高,必须有十年设计竞赛的设计师才能参加,季童还没有资格。 没料到今年,WDA推出了首届青年版赛事RDA,规定在校生和毕业五年以内的学生才能参赛。因为根本还没开始正式宣传,只能在国外赛事注册网站上看到消息。 季童没想到她教授有这样的敏锐,在教学之余还始终盯着这些赛事注册网。她还以为只有她之前迫切想在RID获得设计资格时,才会干一直盯着各类比赛这样的事呢。 为什么要在正式宣传前就获得这些比赛的消息?因为在服装设计领域,时间真的是很重要的。 除了灵光一闪的灵感,如何把一朵朵襟花雕琢得精致、如何把一根根丝线逢得细致,这背后需要的都是时间。 季童目光又落在季唯民正在争取的那文化项目上,忽然抓起手机开始给教授回邮件。 小米吓了一跳:“怎么了?” 季童一兴奋起来,那粉白的脸就微微发红:“我好像找到突破口了。” 她没想到季唯民这项目的突破口,会跟她本来的专业联系这么紧。 如果她能在RDA夺得金奖,全世界的媒体都会关注到这件事,而如果她获奖的作品跟邶城的经济论坛相关,无疑是一次绝佳的城市宣传机会。 季童的想法是,为经济论坛设计一套主视觉之外,再设计男女两套嘉宾服、和一套女款迎宾礼服。 这届经济论坛古色古香,在邶城一个颇具历史底蕴的园林里举办。 那园林季童读小学时,被老师当作春游地点带全班去了很多次,长大之后却是很久没去过了。 她叫小米:“走,我们先去逛一圈。” ****** 园林距离工作室不算太远,季童和小米从出租车上下来,漫步其间。 这是一座仿苏式的园林,而这时空气里已经有点春天的意味了,在垂下的柳枝上点了两抹新绿,两只雀鸟停在微颤的枝头,吹面不寒的风,轻轻拂过雕梁画栋的屋檐。 小米不是邶城人,拿着介绍折页对着各个景点看着:“真美。” 她又把折页给季童看:“原来是仿乌州的若愚园建的,那若愚园该有多美啊。” 一句话点醒了被春风吹得迷糊的季童。 她掏出手机给沈含烟打了个电话。 沈含烟现在有个好习惯,就是季童给她打电话她都会接,而不用季童再多费唇舌去威胁她。 季童问:“周末有空么?” 沈含烟:“没空。” 季童:“必须有空,因为你要跟我去乌州。” 沈含烟那边沉默了一下,直接说:“你买机票吧,然后把航班号发我,我的机票我自己买。” 季童一愣。 沈含烟真的很讨厌浪费时间啊,去乌州这种事也都不需要她费心威胁了,居然就这么爽快的答应了。 好像知道哪怕一开始拒绝,季童也会缠到她同意为止。 季童直接买了机票,把航班号发给沈含烟。 沈含烟很快发给她一张截图,展示自己也已经买好了。 季童收起手机,漫步在园林里的脚步,跟枝头鸟鸣一起变得轻快起来,甚至还吹起了口哨。 是日惊蛰,天雷始动。 ****** 沈含烟那边,在挂了季童的电话后,给学生处的老师打了个电话:“这周末的讲座,能帮我改到下周么?” 学生处老师:“这周末你有事啊?” 沈含烟:“嗯,要去参加一个活动。” 虽然有点对不起要来参加讲座的学生,但正如她曾告诉季童的,人生那么短,把最重要的事牢牢抓在手里就不错了,其他的,就随缘吧。 她订了同一航班的机票,截图发给季童。 下午在办公室的时候,有个同事问她:“沈教授,你今天心情很好么?” 沈含烟一愣,摸摸自己的脸。 同事都被她这个动作逗笑了,笑着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你没笑。”谁不知道高岭之花沈教授,是一个最不爱笑的人。 同事:“就是……怎么说呢,感觉你眼里有光。” 沈含烟也不知道自己眼里有光是什么样,她明明只是心平气和整理了一下午实验数据而已。 下班以后,沈含烟没直接回家,而是坐地铁去了商场。 虽然在心里告诉自己,来商场是因为护肤品快用完了,却不知怎么就逛到了内衣专柜。 导购很热情的迎上来:“您想选什么款式?” 沈含烟眼神滑过那些琳琅满目的内衣,耳朵微微发红。 她平时的内衣大多是光面黑色,点缀一点细小的蕾丝,怎么说,就是很典雅、很符合她教授身份的款式。 而她今天逛进来的这家内衣店,以性感火辣著称,有豹纹款,粉色毛茸茸款,还有胸前一个巨大镂空心形的款。 沈含烟完全无法想象这些内衣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 她低声对导购说:“我先看看。” 要是再看不到正常一些的款式,她就要打退堂鼓夺门而出了。 但就在放弃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了浅绿色那一套。 很薄的蕾丝,胸垫只有二分之一,是一种很特别的丝质,应该会像一江春水,荡漾在人的肌肤上。 内k也是同样的颜色和材质,小小一个三角,更加薄而透。 沈含烟稍微想象了一下那套内衣穿在她身上的样子,耳朵尖更红了。 还好现在她头发都是披着,不至于让导购看到。 导购发现沈含烟的目光在这套上停留了很久,机灵的迎上来:“小姐你皮肤白,这个颜色很衬你,会很吸引人的。” 很吸引……人么。 沈含烟庆幸于自己在人生最好的年纪,终于不用纠结一套看上的内衣是不是打折了,她叫导购:“包起来吧。” 拎着内衣袋子走出来的时候,她又绕到护肤品专柜,把快用完的护肤品套装买了。 然后她把护肤品袋子叠在内衣袋子外面,不然拎着这以性感著称的内衣品牌袋子,她总觉得面颊发烫。 这时一个声音让她吓了好大一跳:“沈教授。” 居然真是季童,笑着向她走了过来。 沈含烟看着她。 季童:“你在这里干嘛?” 沈含烟:“买护肤品。”这时她十分庆幸自己之前的决定,还好她用护肤品袋子把内衣袋子遮住了。 她问季童:“你又在这干嘛?” 季童:“闲着无聊,酒店又不能做饭,来吃饭呀。”她笑着问沈含烟:“你旁边的房子有出租或者出售的吗?我来当你邻居好不好?” 沈含烟摇头:“我的邻居很稳定。” 季童哼一声。 其实她之前的确动过心思,要搬去跟沈含烟当邻居,或者至少,搬去沈含烟的小区。 可沈含烟做饭那么好吃,季童很担心自己搬过去,天天赖在沈含烟家蹭饭。 她和沈含烟不是“敌人”吗?哪能这样子。 后来她也去看过其他房子,不是嫌户型不好,就是嫌采光不佳。 看过很多套后她恍然大悟:她哪里是对房子不满呢? 是从她十八岁开始,偌大一个邶城,没有沈含烟的地方,对她来说统统不算家。 索性她就在酒店一直住了下去。 所以她理直气壮对沈含烟说:“请我吃晚饭。” 沈含烟并不知道她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但也直接答应:“好啊。” 毕竟沈含烟清楚,就算不立刻答应,季童也会缠到她答应,何不节省一点时间。 两人漫步在商场里,像一对对逛街的情侣一样。 季童穿着高跟鞋,沈含烟穿着平底鞋,两人的个头就在同一水平线上。 季童胡思乱想着:在其他逛街的人眼里,我们般配吗? 沈含烟问:“想吃什么?” 季童:“煲仔饭。” 沈含烟看了她一眼。 季童:“怎么了?煲仔饭不行吗?” 沈含烟摇头:“没有不行,只是以前从不知道你喜欢吃煲仔饭。” 季童:“人的口味都是会变的嘛。” 两人来到一家粤菜馆,点了两份双腊煲仔饭,倒确实是季童喜欢的口味,腊肠甜甜的。 沈含烟就没再说什么了。 等饭的时候,季童一直托腮看着沈含烟。 沈含烟:“怎么?” 季童:“只是在想,你不是喜欢女人么?你钓着我爸时不会觉得恶心么?” 季童几乎很少把季唯民称为“我爸”,但她就是想故意恶心沈含烟。 果然沈含烟不说话了。 季童又说:“我真不明白,沈教授,你就算喜欢钱,其实你时间花的久一点,自己也能赚不少,为什么非要跟季唯民纠缠呢?而且,以你现在的收入水平,钱多一点、少一点,对你真有那么大影响吗?” “钱多一点、少一点,在有些时候区别不大,在另一些时候却影响深远。”沈含烟:“你每次轻飘飘的说这些话,只是因为你没吃过钱的亏。” 季童嗤一声。 她换了个话题,看向沈含烟脚边的护肤品袋子:“你用什么牌子护肤品?” 沈含烟脸色很微妙的不自然了一下:“很便宜的牌子,你不会用的。” 季童:“你慌什么,我又不抢你的,我就看看你用哪一款。” 不得不说沈含烟的皮肤是真好,季童学服装设计后接触过各种各样的料子,尤其到RID工作以后,数十万一米的顶级蚕丝她也摸过,但没有任何一款的手感,有沈含烟的皮肤那么细腻。 以前沈含烟上大学的时候,每天就擦最便宜的大宝。 不过沈含烟现在有钱了,护肤品应该升级了吧?季童还真有点好奇她用哪款,因为她现在二十七了,皮肤还跟二十出头时一样,细滑又水嫩,一点都没变差, 沈含烟的护肤品袋子上怎么没品牌logo呢?季童想伸手去拿了。 这时沈含烟的手机响了,季童暂停动作听沈含烟接电话:“喂?好,我就来。” 她挂了电话告诉季童:“实验临时出了点情况,我要赶回学校。” 季童张了张嘴:“煲仔饭还没好呢。” 沈含烟已经拎着袋子站了起来:“我不吃了,你吃一份,另外一份打包回酒店吧。” 季童嘟哝:“房间里又没微波炉。” 沈含烟:“你可以找前台,她们会给你解决的。” 季童低着头。 其实,她现在大可以说一些威胁的话,如果她死缠着不放的话,沈含烟应该还是会留下来,毕竟沈含烟看上去很重视她的教授生涯,跟季童撕破脸的话没好处。 可季童发现,即便到了现在,真要让沈含烟做选择的时候,她还是舍不得让沈含烟为难。 于是她低着头说:“再见,沈教授。” 她怕自己一抬头,就再不想让沈含烟走了。 “再见。”沈含烟拎着袋子脚步匆匆的走出了粤餐厅。 季童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 手机从刚才开始一直呜呜震着,小米不知给她打了多少个电话,只是在粤餐厅嘈杂的环境里,坐在她对面的沈含烟听不到。 季童这时终于接起来:“喂。” 小米:“喂季童姐,你怎么还不来?展览都要结束了。” 季童今晚来这商场,其实本来是到顶楼参加一个摄影展览找灵感的。 季童:“我在吃煲仔饭。” 小米愣了下:“你为了吃煲仔饭才迟到的?就算要吃饭,你怎么不吃个快一点的,选了个要做最久的煲仔饭?” 季童笑了下。 就是因为煲仔饭要做最久啊。 但是,两碗煲仔饭,还是没能为她留住沈含烟。 第75章 沈含烟从粤餐厅匆匆出来后,望了遮在护肤品袋子里的内衣一眼,松了口气。 刚才的一通电话来得很及时,算是解救了她,不然要是真被季童看到她今晚来买内衣,她真不知如何自处。 如果她说今晚来买内衣只是一个巧合,与她跟季童即将共同出游无关,季童会信么? 沈含烟走出好远了,终于敢在一个角落停下来,对着粤餐厅回望一眼。 玻璃全透明,季童一个人坐在窗边。近看的时候,她嘴角挑起的笑容有些不恭,可离这么远看,身形小小巧巧的,又还像是十八岁那年的那只小兔子。 这时,服务员终于把两碗煲仔饭端上来了。 小兔子不知为什么发了半天呆,才拿起勺子,不好好吃自己面前的,反而越过那一碗,在对面沈含烟的碗里戳来戳去。 沈含烟不自觉的笑起来。 她忽然想,要是今晚没有怕内衣被发现这回事,就算实验室有情况,她会留下来陪季童等这两碗煲仔饭么? 理性上她觉得自己不会,可当她躲在商场转角、一个人偷看透明玻璃内的季童时,她发现她会。 刚才她坐在粤餐厅里就在想,在窗外往来的人群中,在喧哗吵闹的聊天声中,在头上微微泛红的顶灯中,煲仔饭真是一种很可爱的食物。 让她在漫长的等待时间里,看着季童粉白的脸侧有一颗淡淡褐色的痣,不恭挑起的嘴角旁边有浅浅的梨涡,梨花头的刘海被灯光照成了半透明。 所以,煲仔饭里每一片甜甜的腊肠很可爱,每一粒金黄的玉米很可爱,每一颗变得焦黄有嚼劲的米粒都很可爱。 下一次,她应该会自己偷偷再来吃一次的。 ****** 因为有了商场偶遇这一遭,沈含烟收拾行李的时候很犹豫。 那套浅绿的内衣已经被她过水洗干净了,此时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她床上,等着被塞进行李专门留出的那个空档。 沈含烟犹豫再三,放弃那套绿色内衣,从衣柜里取了一套平时的黑色内衣塞进行李箱,然后怕自己反悔一般,匆匆把行李箱拉上了。 她拿了浴巾和睡衣准备去洗澡,明明都已经进浴室了,却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走出来,把靠在墙边的行李箱推倒猛一下拉开,扯出那套黑色内衣,把浅绿色那套塞了进去。 然后她又怕自己反悔一般,匆匆把行李箱一拉,头也不回的钻进卧室去了。 ****** 周六早上,沈含烟没有太早也没有太晚,拖着行李箱在一个恰到好处的精准时间来到机场。 机场里有那么多人,她拖着行李箱往角落走,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那里的季童。 季童脚边还堆着上次去云省那个粉色行李箱,这会儿一边头发挽在耳后,埋头在吃一只奶黄馅的面包。 小小粉白的耳朵露出来,比那粉色行李箱的树脂材质更有光泽。 她对沈含烟没打电话就找到了她这件事一点不惊讶,抬头笑着晃了晃自己手里的面包:“要么?” 沈含烟摇头:“该去安检了。” 她一手插在风衣兜里,另一手拖着行李箱转身就走,一只小手却在身后拉住了她细瘦的手腕。 季童说:“沈教授,你不吃早饭,这样不好。” 沈含烟恍然想起,季童十八岁跟她同住的时候,是个吃饭困难户,当高考的压力一天天大起来,小兔子每天各种零食七七八八吃一堆,正餐却总想逃。 那时她总是教育小兔子:“你不吃正餐,这样不好。” 有时候小兔子会撒娇,笑嘻嘻看着她说:“你喂我呀。” 而这时,两人角色调转,变成了季童跟她说这句话,也变成了季童拿着奶黄馅面包要喂她。 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候机室,她站着,季童坐着,攥着她的手腕不肯放。 面包上有季童的齿痕,还有淡淡的口红印。 沈含烟缓缓俯身。 小兔子好像得意于自己“吩咐”的威力,笑得有点得瑟,又把面包往沈含烟面前递了递。 沈含烟却绕开了面包,凑到季童面前,对上那玻璃珠一般的一双眼睛。 季童吓了一跳。 本来挑衅笑看着沈含烟的眼睛移开了,看着行李箱又看着地砖又看着自己的脚尖,嘴里应该没打算说话,却嗫嚅着发出一个“我……”的音节,然后又不说下去了。 眼睛始终垂着,手里的面包愣愣举着,递也不是收回也不是。 沈含烟变得笑眼弯弯的。 她不是故意逗季童,她只是在看,她的小姑娘在她的教导下长得很好。就算没有她的时候,一个人也能好好生活。 她偏了偏头,轻轻咬在季童递来的面包上,季童的手又是一抖。 但沈含烟的红棕色口红,还是不偏不倚盖住了季童的浅粉色口红。 沈含烟起身的时候,已经收敛了笑意,脸色变得淡淡的了。甜甜的奶黄馅黏在她口腔,像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 若愚园所在的乌州并没有机场,沈含烟和季童要先坐飞机到海城,然后坐车去乌州。 飞机落地后,两人发现下一趟大巴还要等很久,季童提议先在机场里逛逛。 古人说“烟花三月下扬州”,说的就是江南初春的美景。现在沈含烟和季童还不得见,但从机场门口透进的通透阳光和斑驳绿意,也算窥得一斑。 就连机场里卖的小玩意,也开始染上了江南软绵绵的味道。 季童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买了一盒泥塑小人,又买了一把迷你的油纸伞。 沈含烟:“买这些做什么?” 这种旅游纪念品,一看就逃不过在角落蒙尘的命运。 季童说了句很经典的话:“来都来了。” 买完东西,两人又去等大巴,却被告知了一件很无语的事:她们要等的那辆大巴,临时抛锚坏在了路上。 季童看看时间:“打辆车吧。” 她们预留的时间本来就不多,明天就要飞回邶城。 还好打车还算顺利。 沈含烟一路望着窗外,江南的春是轻轻的,柔柔的,静静的,连带着整个人都软下来。她靠在后座,看着阳光经过玻璃的折射,在她睫毛上变出一圈七彩的光晕。 不知是前几天因即将出游而没睡好还是怎样,这时她竟然睡着了。 做了一个罕见的很美的梦,她坐在一片种了丛茉莉的茶园里,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梦里的她也在睡觉,倚在什么人身上,那人抱着她,软软的脸贴着她的额头。 是奚玉,还是季童? 梦里的阳光和今天同样晃眼,沈含烟有点紧张,她一点都不想被阳光晃醒,因为她人生中这样静谧美好的时刻实在太少,在梦里都显得珍贵。 她急出了一背的汗。 所幸,她眼前晃眼的阳光淡下去了,也不知是不是此时来了片恰到好处的云,让那阳光光线变得更加柔和。 沈含烟也不知跟那美梦缠绵了多久,直到睡够了,才缓缓睁眼。 她先是一惊——明明刚才是对着窗外的,这会儿脸怎么转到季童这边来了?好像她在梦里本能向季童靠近似的。 还好她没靠到季童身上。 但这样的距离,已足以让她闻到季童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是茉莉,不知是不是为了应和今日南下的情境。 沈含烟内心恍然——那刚才梦里抱着她的人,不是奚玉,果然是季童么? 她抬眸的一瞬间,愣了。 原来刚才让阳光变淡的,并非一片云。 季童不知何时将那把小小的油纸伞撑开了,粉白的手指捏着木柄,百无聊赖般的旋转,旋转。眼神呆呆的落在伞面上,淡淡的紫色,有柳枝和长亭的图案。 伞面在窗外阳光的映照下变得通透,季童盯着那片紫,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含烟重新闭上了眼。 她本能的觉得,季童并不想让她发现这一幕。 ****** 从海城机场开到乌州,又花去了两个小时,她们拖着行李箱站在酒店门口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过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直接出门,先去吃面。 乌州的面是细细白白的,很大一片肉铺在上面,甜甜的酱油味,季童一闻就喜欢。她用筷子夹起那片肉挡在自己脸前:“沈教授,你看这片肉是不是比我的脸还大?” 沈含烟像看白痴一样看了她一眼。 季童:…… 她放下肉开始埋头吃面。她就是觉得心情很好嘛,没了季唯民这个大木桩杵在这里,她觉得面上的肉很有意思,沈含烟吃面的声音很有意思,走出面馆,在她俩眼前翩跹的小白蝶很有意思,还有沈含烟晃荡在她身侧那只白嫩的手,那就更有意思了。 季童也不知是中午那碗面吃咸了还是怎么样,这会儿不停咽唾沫。 牵,还是……不牵呢? 她死死盯着那只白嫩的手,怎么那么白,反射着阳光,晃得她眼都花了。 就当她一咬牙准备牵上去的时候,那只手突然一抬,指着天边对她说:“看。” 天边一排风筝,在春风里徐徐飞着,有三角形,燕子形,还有一个个方块连成一条龙的形状。 季童闷闷看着天边不说话。 沈含烟看了她一眼。 季童:“我不喜欢风筝。” 沈含烟:“为什么?” 季童:“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一定要理由吗?” 因为你啊沈含烟。 因为你就像风筝盘桓在我的世界,遥遥可见,但无论我怎么踮脚伸手,却从来都够不到。 ****** 乌州很小,两人步行走到了若愚园。 相比于江州的洗心园,若愚园名气小得多,规模也小得多,藏在乌州这样一个水乡里,有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感觉。据传这是皇帝南下时,和妃子们闲散度日会来的地方。 所以相比于洗心园的庄重,若愚园在清秀之外,总觉得多了份旖旎的味道,藏在雕梁画栋的屋檐中,藏在山重水复的亭台中。 从一个设计师的角度,季童觉得不虚此行,她能清晰看出邶城那处园林的细节,是来自于若愚园的哪里,她端着相机拍了很多照。 另外,抛开研究的角度,单从欣赏的角度,若愚园很美。 花木扶疏,草林葱郁,一座座水榭亭台依湖而建,季童不学建筑,但只看着那些玲珑轻巧的设计,就能想象有一位旧时美人,斜倚亭边小坐,闲看碧波轻荡。 其实季童有件很不好意思的事。 她那个粉色的行李箱里,塞了件旗袍,是她大学某次主题设计的作品。浅浅的绿色,想来很适合乌州的春景。 而且在她的想象里,沈含烟是全天下最适合穿旗袍的人。 即便沈含烟上大学时总穿着起球的旧T恤和牛仔裤,但从那时就已能看出沈含烟身材有多好了。如果穿上旗袍,一定像江南的垂柳。 柳枝被春风吹拂出饱满,枝干又被湖水滋养出纤细,所有的曲线拼凑起来,袅袅着婀娜。 刚在酒店收拾的时候,季童几次三番,想把那件旗袍翻出来,让沈含烟在逛园子前换上。 但她实在不好意思,好像这样,沈含烟就会看穿了她一切小心思似的。 她沾了口红的奶黄馅面包,她紫色伞面的油纸伞,她一路紧紧蜷起的手指,所有她小心藏在那些事物里的秘密,要是这件旗袍她真的拿给了沈含烟,都会暴露无遗吧。 所以这会儿沈含烟穿着她自己的乳白色高领毛衣,走得有些热了,风衣脱了搭在手臂上。 季童端着相机叫沈含烟:“去亭子边坐会儿。” 沈含烟犹豫了一下。 季童心里一堵,随即自嘲的一笑——是啊她上次拿相机对着沈含烟,可是四年前拍下luo照设陷阱的那次,沈含烟怎会不耿耿于怀? 她几乎要放弃了。 没想到沈含烟过去坐在了亭子边。 风衣搭在栏杆上,整个人斜倚着美人靠,一双清雅的眸子垂着,望着春风吹皱的一池湖水。 季童看愣了。 本来她一直在为沈含烟没能穿旗袍这件事遗憾,但她现在一点不遗憾了,因为沈含烟只要坐在那里,不用任何装点就已足够动人。 春风扬起沈含烟肩头丝丝缕缕的长发,季童看得恍然,她几乎觉得沈含烟就要融化在这片通透的阳光中,化为一株垂柳,化为一池春水,化为这一片春景的一部分了。 原来美到了这种程度,是会引起人心碎和恐慌的。 季童心里空荡荡的没拿捏,唯一能倚靠的只有手中这台相机。她几乎觉得鼻子发酸,她那时唯一的愿望就是留住沈含烟,让沈含烟不要化为一片春景,让沈含烟留在她身边。 “咔嚓”一声。 那一瞬沈含烟竟在对她微笑。 季童放下相机时吸吸鼻子。 要是可以不要相机之外的世界,就好了。 两人又走到一处名为“联璧”的双峰,沈含烟的脚步顿了顿。 季童:“怎么了?” 沈含烟:“你介意拍游客照么?” 季童“哈”了一声:“不会吧沈教授。” 沈含烟套用一句季童在机场说过的话:“来都来了。” 此时早春时节,天气还不算最好的时候,她们在园子里逛得深,一时间身边没有其他可帮她们拍照的游客。 季童把相机架在一块山石上,设了三十秒后自动拍照,又跑回沈含烟身边。 沈含烟风衣搭在手臂上,伸手理了理一头长发,垂在奶白色的羊绒毛衣上如墨一般,往季童这边微微靠了靠。 季童能闻到沈含烟身上的香水味,和她身上的茉莉香交织在一起,让她紧张到口干舌燥。 为什么她设置了倒计时三十秒这么长的时间? 为什么她给了自己这么长的时间酝酿? 最终季童一咬牙,伸手搭上沈含烟的肩,把沈含烟往她这边一揽。 沈含烟错愕一瞬。 季童对着镜头摆出一张标准笑脸:“别动了,要拍了。” 耳边倒计时的“滴滴滴”声的确越来越急促。 沈含烟没动了,对着镜头露出了难得的、如今日阳光般明朗的笑。 季童过去收相机的时候,看得几乎鼻酸。 沈含烟:“拍得好么?给我看看。” 季童把相机收起来:“不给你看。” 万一沈含烟觉得自己笑得太过、要把那张照片删掉怎么办? 季童绝不允许,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或火山喷发海啸来临,她要带着这部相机逃亡荒岛。 至少在那一张照片之上,她和沈含烟都是笑着的啊。 像她们之间的一切敌对都没发生那样。 像她一直梦寐以求的那样。 ****** 逛完园林出来,因为午饭吃得太晚,到现在还不饿,季童提议去坐乌篷船。 沈含烟答应了。 要走到河边,需要穿过一条细细长长的游客街,卖油纸伞的,卖真丝假丝的,卖茴香豆的,这里聚集的人反而比若愚园要多得多。 当又一波人潮挤向她俩时,季童终于一把抓住沈含烟的手:“人好多啊。” 她别别扭扭看着旁边一个吹糖人的小摊:“一会儿走散了的话,还得打电话互相找,你等我我等你,好浪费时间。” 也不知是不是她找的这个借口,太过找进沈含烟的心坎里,沈含烟竟然回握住了她的手。 沈含烟的手那么软,像今天吹拂了一天的春风,像若愚园里垂下的柳枝,像季童用来裁旗袍的那块浅绿色丝绸,像一切来自于春天、又比春天本身更美好的东西。 那一刻季童的心,像天边的风筝一样,被风鼓荡着满足。 她想对沈含烟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才能表达此刻的心情。 其实她从头到尾想说的也不过一句——“沈含烟,我们还来不来得及回头?” 这时人群里竟然有人喊:“沈教授。” 沈含烟和季童一起看过去,人群里是一张格外年轻的女生的脸。 沈含烟的手像水一样不留痕迹的从季童手里抽走了,她朝那女生走过去:“你怎么在这?” 女生笑着跟沈含烟说话时一脸崇敬,看上去是沈含烟的学生。 季童呆呆站在原地,沈含烟没有叫她,她也不知该以什么身份跟过去。 沈含烟现在是不好介绍她的吧? 她是沈含烟的什么呢? 季童手指上还残留着沈含烟握过的温度,然而此时一波波人潮涌过来,隔绝在她和沈含烟之间,沈含烟就只剩一个从人群总冒出的脑袋顶了。 或许她和沈含烟之间的距离,本来就是这样吧? 终于,沈含烟跟那女生说完话,向她走回来了。 这时薄暮降临,空气中的温度已经降下来了,沈含烟的风衣已经穿回了身上,双手插在风衣兜里,好像没有再与季童牵手的打算。 长街的屋檐上挂着一盏红色的灯笼,这时不知被哪家店主点亮,映在沈含烟脸上。 连过往的路人都在看沈含烟,也不怪季童时时在心里觉得,沈含烟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美好到她那些妒忌的扭曲的充满酸涩味道的小心思,根本没有任何说出口的底气。 她只能垂头丧气的说:“我有点累了,不去划船了吧。” 沈含烟淡淡的:“嗯。” ****** 两人逆着人群的方向再次穿过长街,往酒店的方向走。沈含烟的双手始终插在风衣口袋内。 旁边的人群越喧哗热闹,就显得两人之间越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在季童越走越气闷的时候,沈含烟开口:“刚才遇到的是我一个学生,她是戏剧社的,两个月后要来乌州戏剧节表演,先来踩个点。” 季童:“哦。” 她在意的不是那女生是谁。 她在意的是沈含烟一遇到熟人、就那样迫切的放开了她的手。 好像她是沈含烟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虽然她本来就是沈含烟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她的眸子越来越黯,长街上一排排的灯笼也点不亮。 沈含烟也再没说其他的什么了。 ****** 也许是坐了飞机、坐了出租又逛了大半天园林后真的太累了,两人晚饭都没什么胃口,就在路边买了两个糕团解决。 回酒店房间后,季童没什么精神的说:“我先去洗澡。” 沈含烟:“嗯。” 她俩只订了一个房间,但还是像去云省那样,欲盖弥彰一般要了两张床的标间。 季童洗完澡后,沈含烟也去洗澡,之后吹干头发,两人就直接上了各自的床,沉默的背对背躺着。 屋里很暗,沈含烟却并睡不着,除了胃里有块刚吃的糕团沉甸甸的,她心里也坠着一件事—— 为什么遇到熟人的时候,季童根本不愿意跟她一起过去呢?一个人躲那么远。 这时她背对季童躺着,醒着,等着季童会不会像在云省那样爬上她的床,贴上她的背。 但季童并没有。 沈含烟自嘲的想,虽然季童的确喜欢过她,但在她做了这么多事后,季童心底最深处是厌恶她的吧。 厌恶唯利是图的她。厌恶不择手段的她。 嗯,挺好。 第76章 季童一晚上都想着沈含烟放开她手的事,根本没怎么睡着,直到快早上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也没怎么在意,反正是中午的飞机,必须要逛的若愚园昨天也逛完了,今天上午就这样睡过去吧。 结果根本没睡多久,窗帘就被人一把拉开了,明晃晃的阳光照进来,季童皱着眉伸手在眼前猛地一挡。 搞什么啊?这要不是沈含烟,她就要撒起床气了! 沈含烟的声音在阳光中显得很清冷:“醒了么?我们出去逛逛吧。” 季童从床上坐起来,她习惯用被子蒙着头水,梨花头睡了一晚变成毛茸茸的一颗,声音都是哑的:“沈教授,你精神真的很好啊。” 她从以前就知道沈含烟的生活习惯极其自律,去云省和这次来乌州同住的两天,她更发现沈含烟睡前都在吃一款复合维他命。 她趁沈含烟去洗手间时拿那瓶子偷偷查过,美国生产的,不是化学合成,所有营养元素都是从天然蔬果里提取的。 当时她还在心里吐槽沈含烟想活成千年不死的老妖怪,这会儿看沈含烟一大早精神就这么好,她决定在tb立马下单两瓶。 要对付季唯民、汪晨还有沈含烟,她也需要这么好的精力。 不过沈含烟精神好的原因还有一个——沈含烟睡得好呗,又不像她心里一直别捏着昨晚的事,以至于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季童哑着嗓子问:“你想逛哪?” 沈含烟:“就随便逛逛,来都来了,总不好一直窝在酒店。” 季童试着在被子里悄悄活动了一下手脚,她昨天是真走累了加上没睡好,手脚灌了铅一样发沉。 但既然沈含烟想逛。 她认命的说:“等我去刷个牙洗个脸。” ****** 清晨的乌州是另一番味道。 因为旅游旺季还没到来,加上为数不多的游客又大多是中午才开始活动,早上的街道上就只有三三两两的本地人,拎着菜篓子细细说着南方话。 沈含烟和季童在小摊边买萝卜丝饼,饼都是现炸,她们要了一个辣的一个不辣的,老板抓一大把白萝卜丝裹一层面糊,又裹一层面糊,下油锅“滋啦滋啦”,不一会儿两个金黄的萝卜丝饼就炸好了。 季童咬一口自己的,酥酥的脆脆的香香的很好吃。她又偏头很自然的咬了一口沈含烟的,有股淡淡的胡椒味,对她这个不怎么能吃辣的人来说也不算很辣。 她在清晨的阳光下眯起眼睛。 沈含烟看向她的眼神里好像带了一点隐约的笑意:“好吃么?” 季童:“唔。” 她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对。 她不是还跟沈含烟别扭着吗!昨天一整晚都很硬气的没跟沈含烟说话!怎么今早为一个萝卜丝饼破戒了呢! 可是啊,可是。 大概清晨的阳光真的很好,大概萝卜丝饼油滋滋的味道真的很香,大概春风拂起沈含烟的一缕碎发,传来一阵她日渐熟悉的香水味。 她小心伸着细细的手指,把沈含烟的碎发挽到耳后,让它们不要沾到萝卜丝饼上。 她忽然说:“好吃的。” 沈含烟:“嗯?” 她咧开嘴:“我说,萝卜丝饼很好吃的。” 沈含烟点点头:“是不错。” 她又哪里是在说萝卜丝饼呢,好傻啊沈含烟。 ****** 吃完早饭两人在长街上慢慢走着,失去昨天汹涌的人群,季童也失去了去牵沈含烟手的借口和勇气。 但是她和沈含烟并肩走着,两人的影子投在古旧的石砖上,她俩的手都自然垂在身侧,伴着一步一步,影子一晃一晃,两人的手就好像不停碰在一起、最终紧紧牵着了一样。 季童看得开心起来。 本来以为两人只是随便走走,季童看着好多小铺没开门,还在觉得遗憾,不曾想,沈含烟把她带到了河边,几条小小的乌篷船,荡漾在飘着柳叶的河面上。 季童叹了口气:“沈教授,你精神真的是很好。” 如果说季童昨天还有坐船的兴致,那是因为逛了一下午的疲累还没追上她。现在睡了一晚,身体反而反应过来了,四肢都酸痛。 沈含烟还有兴致来坐船?她开始怀疑,沈含烟吃的复合维生素莫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沈含烟还是套用她在机场说过的那句话:“来都来了。” 季童:“我们又不只来这一次,如果你喜欢,我们以后……” 她忽然住嘴。 天哪她在说什么。 她和沈含烟现在的关系,是她对沈含烟许诺以后再一起出来玩的关系么? 但这句话她说者有心,沈含烟听者无意,沈含烟只是淡淡的说:“就这次坐吧。” 季童扫了眼那几条乌篷船:“现在太早了,船夫都还没上班呢。” 沈含烟:“现在早没什么船夫了。” 季童:“啊?” 沈含烟指着乌篷船:“现在那里面都是电动马达,跟在公园划船一样,自己用方向盘掌握方向就行了。” 季童呆呆的:是这样吗? 为什么沈含烟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沈含烟:“那我去买票了?” 其实大多数时候,沈含烟在生活里算是个很随和的人,很多不涉及她原则的事,她都是无可无不可。 季童倒没想到,沈含烟对坐船这件事意外的坚持。 看来沈含烟真的对乌篷船挺感兴趣啊。 季童点点头:“好。” ****** 两人一起上了船。 现在真的太早了,街道上没什么人,河面上也只有她们一条船在飘荡。季童坐在船头徐徐的风里,端着相机在拍两岸的景色。 沈含烟比她坐的靠后一点,刚好能看到季童的半张侧脸。 季童今早被她从床上拖起来,懒洋洋的,刚才本来想去买杯咖啡,卖咖啡的小店又没开门。这会儿坐在船头还有点懵,素颜的懵懂的一张脸,很像沈含烟记忆里的那只小兔子。 一片河里落了不少的扁扁的柳叶,落在季童的梨花头上,又被季童随手摘下,扔进河里。 沈含烟看着那片柳叶,眼睛弯起来。 今天的晨风很和煦,今天的河水很平静,今天的季童很懵懂,今天的一切都很好。 可这是她坚持来坐船的原因么? 也并不是。 就算,今天下着瓢泼大雨,今天河面被雨滴砸得支离破碎,今天季童胡乱撒着起床气,她还是会觉得今天可爱而珍贵。 毕竟她的人生中,有几次和季童一起坐乌篷船的机会呢? 季童那么年轻,才敢那么轻易的开口说“以后”。好像人生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以后再坐船,以后再吃萝卜丝饼,以后再牵手和做i。 沈含烟不知是不是自己从小拥有的东西太少了,她本质是一个贫瘠的人,她深知不是这样。 很多事错过一次,就是永远错过了。 ****** 沈含烟醒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船头刚才季童坐着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空了。 季童的声从乌篷里传来:“沈教授,进来。” 清晨的日头越升越高,变得逐渐晃眼起来,沈含烟钻进乌篷,立刻迎来一阵清凉。 现在乌州的旅游业很发达了,坐船游河也是一样,乌篷里小小一张木桌上,摆着一壶茶,还摆着乌梅、茴香豆和砂糖橘。 季童坐在桌边,跟着船身的晃动摇摇晃晃,手里剥着一个砂糖橘。 她又叫沈含烟:“沈教授,过来。” 沈含烟勾着腰走过去,季童突然伸手一攥她手腕,她跌坐在季童身边,半个甜甜凉凉的小橘子立刻塞到她嘴里,然后季童俯身过来,柔软的嘴唇覆了上来。 薄薄的橘皮被磕破,冰凉的汁液蔓延在两人的唇齿之间,甜到甚至有些发涩。 季童双手握着沈含烟的手,整个上半身贴在沈含烟身上,她觉得自己在发抖,不知沈含烟感觉到没有。 她含着沈含烟的嘴不肯放,刚才那套一气呵成的动作,在她叫沈含烟进乌篷之前,不知在心里排演了多少次。 她不知沈含烟刚坐在船头想什么,那么出神,以至于她转头看着沈含烟的时候,沈含烟一点都没察觉。 她对着沈含烟飞快的拍了张照,然后快速低下头,看着相机里那张照片。 她不敢一直看着沈含烟,怕沈含烟察觉。 就一直看着照片,照片里的沈含烟眼神幽远,坐在船头河面,整条河却都藏在她眼中,风撩起她的一丝长发,让季童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化为一缕风。 不过她现在坐在这里也好,闻着沈含烟身上的香味,垂下的眼眸里,还能看到沈含烟随风飞扬的发尾。 沈含烟到底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以至于她路过沈含烟身边、钻进乌篷的时候,沈含烟都还没察觉。 她躲在乌篷里又看了一阵照片,粉白细嫩的手指,风一样轻抚过沈含烟的侧脸。 她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一个唯一的想法。 她想亲沈含烟。 就像她现在所做的这样。 她紧紧攥着沈含烟的双手,唇瓣不停的吮吸,半个砂糖橘早不知被谁吃掉了。而这时,沈含烟风衣口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 有电话。 ****** 季童像一个饿急的人要剔掉鱼里的刺才能吃一样,十分笨拙而急切的开始摸沈含烟口袋里的手机。 沈含烟好像被她吻得也有些动情,在乌篷里砂糖橘皮一阵甜腻又清新的香气中,并没有阻止她。 季童捅了三次才把手捅进沈含烟的风衣口袋,把那一直在震的手机掏了出来,她下意识看了一眼。 沈含烟大概就是从她微妙的一个凝滞里,感觉到打电话来的是个很重要的人。 季童压低声音喝道:“你敢接!” 然而沈含烟依然平稳了一下呼吸,甚至拢了拢肩头的发,好像季唯民即将出现在她面前似的,把电话接了起来:“喂。” 季唯民的声音传来:“含烟,今晚有空吗?” 沈含烟:“我不在邶城。” 季唯民愣了一下:“你在哪?” 沈含烟:“乌州。” 季唯民:“出差?” 沈含烟:“嗯。” 季童咬牙切齿的低低笑了一声,她觉得自己这种从喉管往外发声的样子好像一只野兽。 季唯民:“我本来约了个律师朋友,想说今晚我们一起聊一下。” 乌篷里那么小,即便沈含烟把手机紧贴着她那莹白的耳朵,季唯民说的每一个字季童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沉默下去,听着沈含烟说:“回来约……” 季童像只暴起的野兽一般,不等最后那个“约”字的全部音节从沈含烟的唇瓣吐出,一把抢下沈含烟的手机挂断扔在一旁,把沈含烟扑倒在乌篷边长长的椅子上。 那椅子木条制成刷了乌色的漆,沈含烟的后脑勺磕在上面“咚”的一声,像磕在季童心里一样让心一阵生疼,但季童现在没心思管这个。 沈含烟想挣,季童双腿像钳子一般死死钳住沈含烟修长的腿。 她用那种从喉管里发出的声音问:“季唯民约律师干嘛?他不会真的动了心思要把公司资产转给你吧?” “他是要跟汪晨离婚么?” “沈含烟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你、你……” 你到底为什么要跟季唯民这种人搅在一起?你为什么不能继续当我心里干干净净的沈含烟? 你为什么…… 不能跟我在一起。 这时外面日头应该升得更高了,连带着乌篷里的空气都转暖,扔在一旁的砂糖橘皮甚至开始发出甜腻到腐朽的味道。 沈含烟一定有很多季童想不到的手段,比如她可以搞定徐敏让徐敏承认孩子的真相,比如她可以玩转季唯民那老狐狸的心。 沈含烟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真靠这么一直钓着季唯民? 还是趁她不知道的时候…… 季童扯开了沈含烟的风衣,她不知道自己手指上是不是还黏着砂糖橘皮的汁,但她一点不介意弄脏沈含烟那雪白的羊绒毛衣。 她想破坏,想毁灭,对沈含烟的毛衣是,对沈含烟也是。 所以当沈含烟那套浅绿色的内y露出来时她冷笑了一声。 沈含烟什么时候买的新内衣?为什么要买新内衣? 她直接咬了上去。 包放在旁边被两人蹭掉了,掉在乌篷船木制的船底上,季童伸手去够,从里面翻出一个zt,她现在也一点不介意沈含烟发现她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那套浅绿色不像柳叶,淡的薄的程度像吹过柳叶的、一阵被染绿的初风,沈含烟雪一般的肌肤从薄纱里透出来,美得几乎惊心动魄。 可越美的东西越让人有破坏欲。 季童狠狠咬着。 其实在最初的一阵愤怒发泄出来后,她并没真的觉得沈含烟已跟季唯民发生过什么。沈含烟的皮肤那么薄,那么嫩,她甚至不需要用力,轻轻一碰就能留下一道红痕,在沈含烟身上好几天都消不掉。 要是沈含烟真有什么,她早就发现了。而且季童不傻,她能看出沈含烟对季唯民的一些靠近其实很排斥。 但是以后呢?沈含烟能为钱做到什么地步? 她想都不敢再往下想。 她近乎悲愤的摸到了沈含烟牛仔裤的纽扣。 如果这时乌镇的石桥上,刚好有人在眺望河道风景的话,一定会发现河面唯一的这条乌篷船,摇摇晃晃得很厉害。 季童看着沈含烟紧皱的眉,那张脸在紧张和刺激的双重作用下,染了一层桃花般的绯色,以江南这样的天气,再过不久,河畔两岸就会开满这样的桃花。 季童越来越放肆,沈含烟脸上的桃花就越开越深,最后直到眼皮和黑发间露出的耳朵也染上了这层绯色。 季童手指深入沈含烟的黑发里抓住她,沈含烟终于半抬眼皮看了季童一眼,嘴里好像还有橘子清新的香气,眼里沁出的水光如她们船下的河水一样温软。 事实上沈含烟整个人都那么温软。 季童快疯了,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想把沈含烟揉碎的念头。 怎么办啊沈含烟,我是如此恨你。 我是如此爱你。 ****** 终于,乌篷船的震荡停止了。 季童下来,坐到对面的长椅上。 沈含烟在她对面缓缓坐起来,低着头长发垂下,脸上的红晕还没褪,低头把白色羊绒毛衣塞进牛仔裤,又缓缓把那颗银色的纽扣扣好。 季童喘匀了气,把zt摘下来用好几层纸包了,塞进自己包里。 桌上的果盘刚才被她俩撞歪了,靠在桌子最边上摇摇欲坠的,季童并不想扶正,她伸手又拿了一个砂糖橘剥了,分了一半递给沈含烟。 沈含烟低着头没接。 季童笑了一声,把那半砂糖橘放在桌上,另一半塞进嘴里,挪到沈含烟身边坐下让船又一阵轻摇,捏住沈含烟的下巴,把橘汁送到沈含烟嘴里。 沈含烟的舌头那么软,和她的身体一样温软。 季童:“你恨我是吗?因为我总对你做这样的事。” “放心,你以后会更恨我的,季唯民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让你拿到。” ****** 回邶城后,季童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工作室。 RDA服装设计大赛的招募已经发出来了,不过她总算比其他人多抢出了两周的时间。而这两周在服装设计方面,已经是极宝贵的了。 在其他人开始搜集灵感的时候,季童已经开始设计了。 她的灵感被她冲洗出来,装在两个相框里,放在她办公桌的桌头。 小米学的是市场,在设计方面她就完全帮不上忙了。她一边继续关注季唯民公司的动向,一边为季童提供所需要的一切。 比如她知道季童嗜甜,就每天买各种甜牛奶、可乐、带夹心的饼干,甚至各种口味的甜薯片。 但很快她就不这么做了,因为她发现季童在用脑最厉害的时候,反而不像一般人那样依赖这些甜食。 季童只是一手夹着铅笔,偶尔对着桌上的两个相框发愣。 好像那就是她所有的糖分来源。 那两张照片小米每天也跟着季童不知看多少次,照片上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一脸清冷,小米从没在生活中看到其他人有那样的气质。 一张倚在亭台的美人靠上,一张坐在乌篷船头望着远方,好像随时都会融化在一片春风中。 小米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但她实在忍不住问:“这是谁?” 季童很简练的说:“模特。” ****** 在一个季童最累的夜晚,春意已深,不知一只哪来的猫在她写字楼下叫个不停。 她已经让小米先回去了,办公室的大灯也关了,只有小小一盏台灯照亮她办公桌的一小片区域,设计陷入瓶颈。 那一刻季童有一种恐慌,已经与能不能在RDA得奖、能不能拿下邶城经济论坛项目、能不能抢到季唯民的公司毫无关系。 她第一次开始怀疑——她会不会是一个没有才华的人? 之前大学的教授,还有RID的那些人,她们都看错她了,她只是凭着一些小聪明,还有其他地方看来的一些东西在糊弄,一旦真要她独立设计的时候,实际她就不行了。 季童不肯放下自己的铅笔,但她坐在办公桌前,像走在一个锥形的花瓶里,路越走越窄,最终变成一面玻璃拦在她面前。 季童终于丢开笔,打车去了沈含烟的小区。 她在门口下车后犹犹豫豫,给沈含烟打了个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挂了。 她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她做这个项目的初衷,就是为了在季唯民面前证明自己,好去跟沈含烟竞争。 现在怎么样,设计陷入瓶颈的时候,她反而来找沈含烟寻求安慰么? 沈含烟小区的门禁卡和家的钥匙,季童其实都有,但季童没什么进去的理由,就在小区门口找了个花坛蹲在上面。 远处有只猫不停叫着,也不知跟季童写字楼下那只是不是亲戚。 季童呆呆看着脚下的花坛,上面掉了一瓣花瓣,季童对植物还算了解,却认不出这是什么花。 就是这不知名的小小野花,却让季童陷入了更大的恐慌。她盯着那花瓣,觉得那花瓣的形态,弧线的起伏,甚至不知是不是被小虫咬过而留下的一个缺口,都那么浑然天成。 都比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设计好一千倍,一万倍。 她的那些都是刻意,都是垃圾。 这时一双运动鞋的鞋尖出现在了季童视野里。 季童抬头,沈含烟一张清冷的脸居然就在她眼前,做着一副季童从没见过的打扮,运动衣裤包裹着她纤长的身姿,一头漆黑的长发高高束成一个马尾。 季童呆呆的问:“你在这干嘛?” 沈含烟冷冷的说:“夜跑。” 第77章 沈含烟:“是不是该我问你,你在这干嘛?” 季童:“哦……那个……” 她随便编了个理由:“我来买薯片。” 沈含烟:“薯片?” 季童:“嗯对啊,就是之前在你家这边超市买过的,荔枝味的薯片记得吗?” 沈含烟:“你那边的超市没有?” 季童:“没有啊她们怎么没进货呢哈哈。” 沈含烟:“那薯片呢?” 季童:“嗯?” 沈含烟:“你特意跑过来买的薯片。” 季童:“哦……”她慢吞吞的说:“超市关门了。” 沈含烟:“好吧。” 她不再跟季童说什么,慢慢继续向前跑去了。 季童从花坛上跳下来跟上去:“你去哪夜跑啊?” 沈含烟根本不理她。 季童心想: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能跟着你么? 虽然她穿着高跟鞋,但沈含烟应该平时也不常有时间锻炼,跑得很慢,她走快点也能跟上。 而且沈含烟这个人在走路方面有点毛躁的,跑着跑着还腿一软差点把脚崴了,季童赶紧伸手扶了她一把。 这下她好像更有了名正言顺跟着沈含烟的理由,沈含烟倒也没赶她。 但沈含烟对自己的体力好像没什么正确评估,绕过一个路口,就顺着一条小路向附近一座萧山上跑去了。 其实也不算什么高山,跟真正巍峨的大山比起来就是一个小土坡,被设计了景,在城市里已经算一座山了。 季童拉了她一把:“你要上山?” 沈含烟很正常的说:“夜跑啊。” 季童:“你没看那些独身夜跑女子被绑*/架杀*/害分shi的新闻么?” 她在国外都看到了。 沈含烟没什么表情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报警器、小瓶防狼喷雾、小电击器。 季童不知沈含烟是不是做什么事都这么有备无患。 她穿着高跟鞋跟在沈含烟身后,即便这山不算陡,她还是爬得气喘吁吁。她开始怀疑沈含烟是故意的,也许沈含烟一开始根本没想上山。 是看她一路跟着才决定的,就为了报复她,报复她在乌州的乌篷船里把沈含烟睡了! 如果为了这个的话,她那天的程度,倒的确值得今天这样程度的报复。 但沈含烟错误评估了自己的体力,她对季童的这场报复“损敌一千自伤八百”,等爬到山顶以后,沈含烟又一个先前那样的腿软,就真的把脚崴了。 季童:…… 她扶沈含烟到一张长椅上坐下,把沈含烟的腿放到她腿上,小心脱掉了沈含烟的跑鞋。 沈含烟纤细的脚腕露出来。山顶只有一盏很暗的路灯,又高,隔着一段距离,这会儿与其说沈含烟的脚腕沐浴在灯光下,不如说沐浴在月光下,又比月关更莹白。 季童觉得自己好变态,她想亲沈含烟的脚腕,也许还想舔一下。 她好不容易按捺了这股冲动,仔细看了下沈含烟崴到的地方:“还好,不是很严重。” 沈含烟自己也很冷静:“坐会儿就没事了。” 她倒也没急着把腿从季童的腿上拿下来。 山顶有风,夜风徐徐的吹过多少有点凉意,季童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覆上沈含烟的脚背。 沈含烟的脚轻轻一抖,季童垂着眼,生怕沈含烟会把脚从她手下抽走,但沈含烟倒也没这么做。 季童等了一会儿,才敢悄悄掀起眼皮去看沈含烟。沈含烟的注意力好像并不在她身上,而是扭头望着身后。 她们背山而坐,沈含烟望过去的地方,城市在山脚下铺陈出万家灯火的夜景。 季童倒没想到,在邶城城中的某一处,还能看到这样开阔的夜景。 路灯很暗,星星很淡,城市很远,沈含烟很沉默,可沈含烟就在她身边。 夜风仍徐徐吹着,扬起两人的头发,那一刻季童忽然很后悔为什么自己现在留着短发,如果她的头发还和十八岁时一样长,是不是在这样的夜风中,就能和沈含烟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她不敢牵沈含烟的手,至少她们的发丝,可以缠缠绕绕,纠纠葛葛,好像一辈子都解不开那样。 季童吸吸鼻子。 从十八岁她剪去一头长发给沈含烟买手机、而沈含烟拒绝了以后,她就再没留过长发了。 而这时,她时隔四年多以后,再一次动了想留长发的心思。 沈含烟这时开口:“差不多了,下山吧。” 季童又看了看沈含烟崴到的地方,虽说不严重,但多少还是有点肿。 季童忽然把沈含烟的脚轻轻放在长椅上,站起来说:“你等等。” 她开始往山下猛跑,高跟鞋太碍事,脱下来拎在手里好了,连沈含烟在她身后叫“季童”她也没回头。 沈含烟又打了个电话,她也没接。 当季童气喘吁吁重新出现在沈含烟面前时,沈含烟正眼神幽远的望着山下的夜景,转头一看她,一愣。 季童拍拍单车后座:“我载你。” 沈含烟:“哪来的自行车?” 季童咧嘴一笑。 她上山前,就在山脚下看到有家自行车店,卖各种很酷的山地车和很复古的自行车,因为店招的视觉做得很棒,所以学设计的季童不自觉留意了一下。 季童刚才跑下山想碰碰运气,没想到这么晚,店还开着。 她冲进去,原来那纹着条大花臂的老板并没在等客人,自己躲在店里喝小酒吃花生米呢,看她冲进来反而吓了一跳。 季童火速挑了辆奶白色的自行车,完全没还价的付了款,把高跟鞋往自行车篓里一扔,骑车又上了山。 沈含烟有点犹豫:“我比你高,我不轻的。” 她有点怀疑季童在山路上是不是载得动她。 季童这时已经踩在了自行车上:“放心,我有多少力气你还是清楚的。” 她明明不是那个意思,话一出口才感觉不对,和沈含烟同时尴尬的偏过了头。 季童低声叫:“上来啊。” 刚才沈含烟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的时候,已经把鞋穿好把鞋带系好了,这时缓缓站起来,挪到自行车旁边。 季童怕她去扶沈含烟显得更刻意,她就不去扶,慢慢等着。 沈含烟终于坐了上来,手顿了顿,才轻轻环上季童的腰。 她又强调了一遍:“我很重的。” 季童低头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脚踏。还好她还穿着冬天的厚袜子,不穿鞋踏在踏板上也没觉得太磨脚。 不过磨脚也没什么。 她缓缓骑动了自行车。 她当然知道沈含烟很重了,毕竟,沈含烟可是她的全世界。 这山路比较平缓,可下山路很难骑,正像沈含烟说的,沈含烟个子高,所以虽然瘦但重量也没很轻,季童缓缓骑着,时不时捏一下刹车控制一下车速。 但后来,一路平稳,季童的胆子渐渐也就大了。 她彻底松开了刹车,自行车在山路上飞驰起来,越来越快,夜风吹拂着她俩的脸越来越明显,最后在耳边形成呼呼的声音。 沈含烟抓着季童的风衣叫了一声:“季童!” 季童一阵笑。 我不会摔着你的沈含烟。如果真有什么危险,不管我力气大还是不大,动作灵活还是不灵活,一定会拼尽全力刹车,然后在自行车倒下前用我的身体垫在你身下。 我会拼尽全力去做这件事,就像我十八岁的时候在你生日那天,在漫天大雪中拼尽全力奔跑,去为你买一包大白兔那样。 季童直到这一刻才发现,其实她从来没有后悔过。 自行车越来越快,耳边是呼啸的风,沈含烟紧紧抓着她的风衣,她心里快乐得像要爆炸。 季童短促的尖叫了一声。 那是她和沈含烟的相处中,难得畅快的一刻。 ****** 季童骑自行车把沈含烟送回了家,沈含烟向她道谢。 季童:“家里有跌打药么?” 沈含烟:“有。” 季童就没再纠缠,骑车回了自己公司。 坐回她的办公桌前,拧开那盏小小的台灯,照亮稿纸面前的一小片地方,然后重新握起铅笔。 今晚去找沈含烟的场景,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在她的想象中,她渴望沈含烟的怀抱,沈含烟的双唇,还有那双唇同样柔软的地方,都温柔的接纳她,包裹她,抚慰她。 倒没想到跟着沈含烟去跑了场夜跑,而且到最后,她的运动量比沈含烟还大。 不过山顶开阔的风景,她透过沈含烟的双眼去看的、那片万家灯火的夜景,倒确实让她之前憋闷的心情好了不少。 她好像可以继续下去了。 可以再次握起铅笔,再逼自己一把。 ****** 第二天早上季童上班的时候,在写字楼下遇到了小米。 小米一看她就笑了:“怎么骑车来了?” 季童笑笑:“昨晚临时兴起,买了一辆。” 她租写字楼的地方离酒店不远,大多数时候她都走路上班,偶尔时间特别紧的时候打车。本来她还担心穿高跟鞋不好骑车,没想到她回国后天天穿高跟鞋练出来了。 蹬着脚踏跟骑的飞起一样。 季童很满意。 就像她锁车的时候,看着这辆自行车,奶油白的颜色有种英伦复古的风情,棕色的座椅皮垫显得质感不错,还有自行车篓的金属,编成了竹篮一样的花纹也很复古。 她越看越觉得好看,越看越满意。 只是走进写字楼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底她是对这自行车满意,还是因为这自行车载过沈含烟呢? ****** 下午的时候,季童正沉浸在她的设计稿中,小米拿着一个快递盒走进办公室:“季童姐,你在网上买东西了么?” 季童:“我都忘了,打开看看。” 她的确会在网上买一些铅笔和颜料,还有些时候小米回家后她一个人在办公室加班,会激情下单一些解压小玩具,比如迷你打地鼠机、捏捏乐,她甚至还买过十米的泡泡膜。 她都忘了自己买了什么。 小米把快递盒打开一愣:“你怎么买了四包薯片?” 季童也一愣。 薯片这东西她是确定没买过的,每天小米买回办公室的薯片都不知有多少了。 小米从快递盒离拿出一包薯片也说:“这荔枝气泡味的薯片我们楼下超市就有啊,我还给你买过,你根本没怎么吃,怎么还自己特意从网上买了?” 季童一下子把薯片从小米手里抢过去,动作之快把小米都吓了一跳。 季童抱着那包薯片像抱着什么宝贝:“就是突然想吃了。” 小米向办公室角落走去:“我上次买到还有好多呢,我给你找……” “我不要那些,那些留给你。”季童走过来把快递盒直接拿了过去:“不过这些是我的,你可不能抢。” 小米:“……季童姐我本来也不爱吃零食。” 不过她有点好奇起来:“你买的那一箱什么啊?限量版啊?”刚才她拿那一包出来时也没仔细看,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联名合作限量款的标志。 季童还抱着那快递箱:“嗯嗯。” 其实沈含烟那么聪明的人,哪里不知道她昨晚跑到沈含烟小区门口,说什么买薯片一定是找借口呢。 但即便知道是借口,沈含烟昨晚回家以后,还是立马下单了一箱同城发货的薯片,让她今天下午就收到了。 该死啊沈含烟,季童盯着那粉色的薯片袋子想,你真的是玩弄人心的大师。 ****** 还有一周,RDA大赛就要提交作品了。 作为国际最有名WDA服装设计大赛的青年版,它对所有青年设计师的要求也很高,不止要求提交设计手稿,同时还要提交服装成品。 男嘉宾服和女接待服都已经做出了,但最重要的、能作为亮点的女嘉宾服,季童一直还没找到突破口。 她没日没夜的熬在办公室,连小米都说:“季童姐你出去换换脑子吧。” 季童沉默了很久之后说:“不。” 她知道她一走出办公室就想去哪。 可她不能去。 沈含烟已经给了她一个夜晚、一座山顶的风光、和一箱荔枝味的甜薯片,不管沈含烟是出于什么机缘给她的,已经够了。 再要,就是她贪心了。 而且她这段时间没去找沈含烟,也不担心沈含烟那边有什么异动。不管季唯民出于什么原因找律师,就算他真起了把公司资产转给沈含烟的心思,他还要先跟汪晨离婚。 而离婚和资产转移,哪一个不需要走很多程序、费很多时间?季童只要抓住这次经济论坛项目,换言之,只要做好RDA大赛的设计,她有的是时间让季唯民改变想法。 季童并不像小米,她对自己目前的状态一点都不担心。 她最难受的时间出现在她去找沈含烟的那一晚。过了那一晚,就好像跑马拉松的选手突破了面前那堵隐形的墙,体力和精力都越过极限来到了一种新状态。 并且这种状态,季童曾经历过,就是做毕业设计的那一次。 那次刚开始也是像现在这样,陷在各种繁复的想法里脱不开身,最后她想:如果抛开所有这些,只让她给沈含烟做一条裙子,她会怎么做? 她熬了一整夜,那套惊艳了教授的毕业设计,那条极简的白裙子,就是这么来的。 这晚她又让小米先走了,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开着她那盏小小的台灯想:要是抛开嘉宾服这样的限制,只让她给坐在若愚园里的沈含烟做一套衣服,她会怎么做呢? 然后她发现自己挺色的。 她想着倚在湖边美人靠上的沈含烟,很清冷也很柔软,像江南的水,她只想给沈含烟做一件肚兜。 那就动手吧。 先画设计图。 其实季童根本不用在桌上摆两张沈含烟的照片,因为从沈含烟的眉眼,到沈含烟身体的每一条曲线,无一不是刻在她心里的。 甚至她这会儿握着铅笔,只要闭上眼,指尖还能回忆起沈含烟皮肤的温度和细腻的触感。 她没有下楼吃晚饭,而是吃光了沈含烟买给她的那箱薯片,一片又一片,吃到最后口腔黏膜都破了,还不知足,手指上的粉末都要舔干净。 这样熬了一夜,季童站在晨曦微光中,看着模特假人身上的那件肚兜。 她完全能想象它穿在沈含烟身上的样子。 肚兜做出来后,好像一下给了她无限灵感,脑中对女嘉宾服到底该是什么样的混沌之雾终于散开。 就像勾人魂灵的是沈含烟,高冷端庄的也是沈含烟。欲与禁欲,都是沈含烟。 她只需要想像,肚兜和女嘉宾服是极与极,展现出沈含烟诱人之美的两个极端。 她放心了,趁小米来办公室以前把肚兜收起来,然后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 她是在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中醒来的,一睁眼,整个办公室陷在一片黑暗里。 她迷迷糊糊问:“几点了?” “九点多。”小米说:“我想趁你醒之前把办公室收拾一下,是不是吵到你了?” 办公室的确需要收拾,到处是她扔的薯片袋子,废掉的稿纸,铅笔,各色的布头和丝线。 而且小米很贴心,看她在睡觉,还把遮光窗帘拉起来了,季童还以为自己把一天都睡过去了,吓了一跳。 她醒了醒神:“你没吵我,是我睡够了,谢谢你拉窗帘,现在可以拉开了。” 小米走过来拉窗帘,问她:“怎么就在办公室睡了一夜啊?还吃了那么多薯片……” 窗帘一拉开,炽烈的阳光照进来好晃眼,季童下意识的伸手一挡。 小米本来笑着在跟她说话的,这时惊呼一声:“啊!” 季童知道自己昨晚没卸妆,还以为自己憔悴的样子吓到小米了。 但小米说:“你的眼睛!” 季童:“很多红血丝是吗?” 小米连连摇头:“不只是红血丝的问题。” 她找了面镜子来给季童看,季童一看,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的左眼并非布满红血丝,而是整只眼的结膜充血,变得血红一片。 远远看去,整颗眼球都是血红色的吓人。 小米吓死了:“季童姐怎么搞的呀?” 季童这时已经回过神来了,无所谓的笑笑:“大概薯片吃多了上火?” 小米可不敢掉以轻心:“赶紧去医院看看吧。” 医院总是要去的,一周后,她就要飞往摩洛哥参加RDA大赛了,总不好这样带着一颗血红的眼球去,她怕在机场被拦下来。 去了医院,医生七七八八说了一堆病理性原因,比如疲劳造成的免疫功能低下加上真菌炎症什么的,又开了眼膏和滴眼露。 季童却觉得不是这样。 她离开医院前去上了趟洗手间,洗手时,透过窗口照进来的春日阳光,在镜子里仔细看了看自己那颗充血的眼球。 其实她在来医院之前,自己心里就有个原因了。 有个成语叫“呕心沥血”,用来形成一个人做事情太投入、到耗干了心血的程度。季童以前上中学学到这些成语,觉得通通都是夸张,哪有这样的事。 到了她自己真正开始做设计以后,她才知道这样的事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她自己就经历过两次。 一次是做毕业设计那次,另一次就是昨晚。 做毕业那次她身体没出现什么异常的标志,就是蒙头大睡了三天,甚至饭都没吃,怎么都睡不醒。 而昨晚一夜熬下来,她拥有了一颗充血的眼球。 好像她心底对沈含烟的那些心血,像渗透一张宣纸一样,慢慢从她的心底往眼结膜渗透,直到变成众人都能看到的血红。 却仍只有她一个人知道,那是她对沈含烟的心血。 走出医院,她拎着药站在马路边等车,炽烈的阳光晒得她晕乎乎的。 她说不清她恨沈含烟,还是爱沈含烟。 她只知道,沈含烟让她一颗心变得沉甸甸的,不再虚无的漂浮于空中,而是像她现在整个人一样,实实在在在地上有了影子。 不再是没有归处的游魂一缕。 ****** 医生开的药很有效果,一周后,当季童带着她所有作品飞往摩洛哥的时候,她已经重新拥有了两颗玻璃一样清透的眼珠。 教授作为推荐人,也从英国飞往了摩洛哥。 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面,教授显得没那么严肃和严厉,甚至因为有一段时间没见了,而热情的拥抱了季童:“Carey,过得好吗?” 季童浅浅抱了一下,就笑着放开了教授。 教授不以为意:“你们东方女孩就是这么害羞而含蓄。” 季童心想:这就是刻板印象了,热情奔放的东方女孩,她可见得多了。 甚至她刚才和教授抱那么浅,也不是因为害羞和含蓄。而是她发现,她已不习惯和任何沈含烟以外的人,有过分亲密的肢体接触。 或许她从没习惯过。 她以前和莫春丽恋爱的时候,怎么会以为她最终能克服心理障碍、和莫春丽进行情侣间的最后一步呢?真是太傻了。 沈含烟一辈子都是她的心魔,克服不了、摆脱不掉那种。 更可怕的是,她心甘情愿。 第78章 季童和教授都住在主办方订的酒店,房间也是相邻。 季童的三套设计作品,教授都已在网上看过了,这时在季童房间看她带来的服装实物。 她指着那套女嘉宾服说:“我最喜欢这一套。” 她仔细看了看又说:“Carey我觉得你的设计很有意思,我每次看你最棒的那些设计,好像都能看到某个特定的人把它们穿在身上,虽然我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样子。” 这套女嘉宾服的灵感,的确来自季童给沈含烟亲手缝制的那件肚兜。 等她呕心沥血熬了一整夜做出那件肚兜后,女嘉宾服的设计思路自然的出现在她脑海。 一个诱惑,一个端庄,美丽的两极,在沈含烟的身上和谐统一。 季童这会儿却有些担心:“会不会太简单了?” 她觉得自己很奇葩,每次平常的设计,都很擅长各种繁复元素的堆叠,每次越是重要的设计,反而越会走向极简。 这样的设计风格剑走偏锋,虽然打动了教授,打动了RID,但季童并不确定它们能打动所有人。 更何况首届RDA大赛还是在以美学风格繁复的摩洛哥举办。 大赛经过初筛后,邀请到现场参赛的全球设计师共计三十人,而这三十套作品都要由设计师进行概念阐述后,经由评审团讨论打分,整个过程共计两天。 季童抽到第十四个,在第一天的末尾进行阐述。 而因为她们那一组有个设计师突发胃炎,在阐述时剧痛难忍,被主办方慌慌张张叫救护车拖走了。 那时季童她们等在外面的走廊里,全程目睹了这一幕。 躺在担架上的设计师脸色苍白,还在抓着身边教授的胳膊说:“您帮我跟评审转达,我的设计概念是……” 季童和身边的设计师们都保持尊重和沉默,没人对这种“丧心病狂”的行为感到惊讶。 季童心想:每个人都竭尽全力了。 有人的代价是急性胃炎。 而她的代价是结膜充血。 是心底对沈含烟的心血,一点点从结膜里渗出来,一点点从稿纸上渗出来。 她这么想着,觉得眼球又开始干痛起来,她揉了揉,又揉了揉,那种干痛的感觉还是没有消失。 哦妈的,季童在心里骂:没带滴眼露。 她把手机掏出来,看着上面的时间显示,竟有点模糊,“19”的数字都带上了毛茸茸的轮廓。 季童这时真的有点紧张起来:妈的,结膜充血不会在这个时候复发吧? 她摩挲着手机,突然想给沈含烟打个电话,她这时紧张到连胃都有点痛,不知是不是看到刚才那个设计师被担架抬走后的心理作用。 沈含烟在做什么呢? 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沈含烟大多是吃K大食堂。今天的菜是青椒肉丝还是糖醋里脊?不管是什么,一定没有沈含烟做的好吃,却又比季童今天吃的脾脏腊肠好吃不少。 摩洛哥吃的真野啊。 季童粉白的手指一直摩擦着手机,这时竟真的忽然进来一条信息。她吓了一跳,忍不住先把手机拿起来三百六十度看了一遍。 她到现在还用着四年前的那部手机,就是她妄图送给沈含烟、沈含烟没接受的紫色那部,到现在已经变得很卡顿了,内存也不够了,季童却不知道自己在较什么劲,还是固执的用了下去。 她甚至有个想法——这一辈子都不要换手机好了。 不知是不是她对这部手机的虔诚感动了上苍,让手机变成了一盏阿拉丁神灯,摩擦啊摩擦就可以许愿,难道这时她真收到了沈含烟的信息? 季童把手机翻回屏幕那一面时手有点抖:拜托一定要是沈含烟,拜托一定要是沈含烟。 她现在太需要沈含烟了。 然而,点开信息的时候,季童扯起嘴角笑了笑。 你多大了啊季童?为什么还相信会有天遂人愿的时候? 如果真的天遂人愿。 她怎么会不是她妈的女儿。 她怎么会跟季唯民的关系如此扭曲。 她跟沈含烟,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明明她来参加RDA大赛的初衷,是拿金奖后凭此影响力、一举拿下邶城经济论坛项目,再去说服季唯民把公司逐步交给她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简而言之,她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和沈含烟对着干,她为什么还妄想能从沈含烟那里汲取一点鼓励和安慰呢? 信息是小米发来的。 小米说:【季总今天不在公司。】 这是季童留给小米的任务:密切关注季唯民的动向。 季童恶毒的想:季唯民不会是去找沈含烟了吧? 因为小米的关注,季童知道自从她和沈含烟回邶城后,季唯民一直忙着,这顿“约了律师朋友”的饭局,两人一直都还没进行。 沈含烟一点没显出急的样子。季童了解沈含烟,虽然沈含烟没耐心,但沈含烟很沉得住气。 面对季唯民这条大鱼,沈含烟的线放得很长。 季童想象着季唯民和沈含烟吃饭的场景,本来就疼的胃和眼球更疼了,她又抬手揉了揉眼睛。 这时评审室里叫:“CareyJi。” 教授:“别紧张,你的设计很棒,对自己有信心一点。” 季童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她的设计必须很棒。 她的灵感来源,可是沈含烟。 ****** 二十分钟后季童出来了,相较于其他选手的半个小时、四十分钟,这实在是很短的时间。 也是说,在季童的keynote展示完以后,评审团几乎没怎么提问题。 教授这时也有点不确定了:“他们没什么问题?” 季童:“看上去没有。” 评审团没什么问题要问,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这套设计好到不需要过多阐释,二是这套设计差到他们根本没什么兴趣。 教授一时也拿捏不准是哪种了。 她和季童一起回了酒店。因为之前胃炎设计师的小插曲,本来预计七点能结束的阐述,一直被拖到了八点十分。 季童跟教授一起上车的时候,扭头望着车窗外的会场。现在评审团和设计师们已经尽数离场了,只剩一些工作人员在做最后的打扫,一盏盏灯逐渐关闭。 教授问:“忘东西了?” 季童摇摇头,笑着转回来,和教授一起聊着今天其他设计师的情况。 她也不知道刚才在看什么。 好像沈含烟会突然出现似的,如同她设计阶段最难熬的那个夜晚,她蹲在沈含烟家小区的门口,视线里突然就出现了一双运动鞋,一抬头,就看到沈含烟一张清冷的脸。 但今晚,无论季童怎么看,也并没有等到这样的奇迹。 ****** 八点二十分,在季童和教授的车离开会场不久以后,一辆出租车疾驰而来,停在了会场门口。 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清丽的东方女人。 她先是望了一眼会场,发现大部分灯都熄了以后,犹豫了一下,向会场里走去,找到一个工作人员问:“今天的阐述已经都结束了么?” 工作人员点点头,上下打量女人一眼,见她气质出众,问:“你是设计师?” 可今天除了那个突发胃炎的设计师,好像没有其他人错过阐释啊? 果然女人摇摇头:“我找人,谢谢。” 她背着包走出会场外去了。 ****** 沈含烟背着包在会场外站了一会儿。 形若古堡的建筑诉说着悠远的历史,月光洒在古老风化的石阶浪漫而神秘,远远好像能听到海浪拍打的声音。 在二十二岁以前,沈含烟把所有时间用来学习。她几乎痛恨对时间的浪费,因为她拥有的太少,必须步履不停,才来得及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 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即便会场距离海滨还有一段距离,吹拂过来的风里依然能闻到一点海的味道,打着旋,一会儿把沈含烟的长发拂到她眼前,一会儿又吹走。 昏黄的路灯下,夜色并不如邶城墨黑,天空从海边蔓延过来,是一种近乎梦幻的蓝紫。 如果再淡一点的话,就很容易让人想到季童曾想送给沈含烟的那部手机了。 季童这个小女孩很奇怪的,不像别的小女孩用一些花里胡哨的手机壳,永远用一个透明的,甚至连贴纸也没有,每次见面她一拿手机,那片淡淡的紫就刺痛沈含烟的眼。 如果她当时,没有因为近乎可笑的自尊和骄傲拒绝季童,现在她的双眼会不会不用如此受折磨? 这时有人用法语问:“小姐,是来旅游的吗?需要向导吗?” 沈含烟扭头,看到一个当地人模样的年轻男人。 法语是这里的官方语言之一,沈含烟大学时二外学过一点法语,但她说得不太好,只能应付一点简单的对话。 她说:“不用了。” 大概她的气质太过清冷而慑人,男人遗憾的笑了笑,但也没说什么,走了。 且不说安全问题,沈含烟本来也没什么游玩的心情。 她对RDA大赛的关注和她卓越的搜索能力,让她对大赛这两天的日程了若指掌,她甚至查到了设计师阐述的分组名单。 摩洛哥的免签政策免去了办签证的麻烦,她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机来这里,却不想遇到了临时交通管制的麻烦。 明明还有余裕去酒店登记入住了再来会场,却变成时间紧迫到沈含烟把行李存在机场,就匆匆打车赶了过来。 还是没赶上。 其实她也不知赶上了能做些什么,难道还能给季童一个拥抱、或者说些鼓励的话么?在她俩的“敌对”关系之下,那也显得太奇怪了。 可她就是觉得自己应该出现在这里。 就像她带季童去爬山的那个夜晚一样,哪怕只是简单的出现,也是好的。 ****** 第二天一早,季童发现自己是握着手机醒来的。她昨晚忘了拉窗帘,所以一大早就被窗外的阳光晃醒了。 她看了一眼手机,静悄悄的,没人联系过她。 沈含烟也没联系过她。 其实沈含烟平时也不会主动给她发信息或打电话的,但她知道以沈含烟的缜密程度,肯定知道她这两天来摩洛哥参加RDA大赛了。 难道沈含烟就不怕她得奖吗?难道沈含烟就不该至少发条信息、来她这边刺探一下“敌情”么? 还是说沈含烟在忙? 沈含烟跟季唯民在一起? 季童的胃又痛了起来,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洗漱以后,决定以毒攻毒去楼下餐厅喝杯黑咖啡。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在想沈含烟和季唯民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因为今天注定是十分难熬的一天—— 昨天做完了概念阐述后,她等于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一切,今天只剩漫长的等待,等到白天第二组设计师阐释完概念后,晚上八点晚宴,直接颁出金银铜三座奖杯。 而等待的时间是最难熬的,季童坐在酒店的户外咖啡厅喝着咖啡,眼神漫无目的的往四周乱瞟。 然后她傻了——被侍者领着走进来的那东方女人,竟是沈含烟?! 哦妈的,她是不是又结膜充血了,以至于把任何一个清秀的东方女人都能看成沈含烟?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用力到眼球都感受到一种压迫的痛感,再睁眼时眼前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小星星,可等那片星星散去后,眼前的女人竟还是沈含烟?! 而且一大早,酒店咖啡厅的人太少,也只有她这一张东方面孔太扎眼,沈含烟已经向她这边走来了。 现在躲都来不及躲了,季童一边在心里骂着妈的妈的,一边拼命用手压着自己的刘海。 她今早心烦意乱,就简单用清水洗了把脸,没化妆也没吹头,平时工整柔顺的梨花头这时鸡毛掸子一样乱飞。 沈含烟在她面前坐下了,第一句话竟然是:“你喝的什么?” 季童呆呆的说:“黑咖。” 沈含烟就也要了杯黑咖,还要了一份法式吐司。 等着的时间里,沈含烟的第二句话是:“你说我们是不是孽缘?” 季童呆呆的问:“你是不是跟踪我?” 让她相信她和沈含烟真是在摩洛哥偶遇?拜托她是快二十三岁又不是快三岁。 沈含烟:“我跟踪你干嘛?我是知道你来摩洛哥参赛,但我怎么会知道你在哪家酒店?” 季童呆呆的想:对哦,酒店是主办方统一订的,她身边谁都不知道,小米不知道,季唯民也不知道。 季童:“那你在这干嘛?” 沈含烟随手指了一下咖啡厅门口的海报,又用那种鄙视季童智商的眼神看了季童一眼。 季童一看——哦第五届WCF世界有机化学论坛啊,她刚才心烦意乱的晃进咖啡厅,那么大一张海报她愣是没看见。 难道她和沈含烟真是偶遇?真是孽缘?有没有这么巧的事? 这时侍者把咖啡端上来了,对沈含烟用法语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季童知道法语是这里的官方语言之一,她刚才跟侍者说英语,侍者才对她切换成英语的。 她没想到还能听到沈含烟说法语,用那么清冷的声音卷着一点点舌头说“Merci”,好苏啊。 侍者走了以后,沈含烟告诉季童:“他说吐司还要等一会。” 季童呆呆的点头,看着沈含烟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很微妙的皱眉。 沈含烟还是喝不惯咖啡啊。 这个微妙的动作也让季童相信了,眼前这人真是沈含烟,而不是什么人戴上沈含烟的面具,或者什么妖精幻化成沈含烟的样子,因为其他人学不出沈含烟这么微妙的皱眉。 季童默默拿起旁边的奶壶,往沈含烟的咖啡杯里倒去。 沈含烟又喝了一口,那微妙皱眉的动作消失了。 她问季童:“你怎么不加奶呢?” 季童呆呆的:“哦。” 又开始往自己咖啡杯里加奶。 她想:如果两人真是偶遇的话,沈含烟为什么这么淡定?可沈含烟就是她所认识最冷静而理智的人,就算一座火山在沈含烟面前喷发,她觉得沈含烟都不会皱一下眉的。 要是沈含烟惊讶了,那才像浮夸的演技。 而且如果沈含烟真是跟踪她的话,为什么昨晚沈含烟不出现呢?昨晚才是她最重要的的概念阐述时间,无论沈含烟是想鼓励她还是影响她,都该昨晚出现啊? 季童心里的天平,开始逐渐向她和沈含烟真是偶遇那一边倾斜了。 这时侍者把法式吐司端上来了。 沈含烟看了一眼:“这么大一份。”她问季童:“一起吃?” 哦对,沈含烟讨厌浪费时间,也讨厌浪费食物。 季童又呆呆的点头:“好。” 两人拿起各自的刀叉,划在大大的白瓷盘子里嘎吱嘎吱,季童觉得自己的手有点抖,她的刀叉总跟沈含烟的刀叉打架。 沈含烟就直接切了块吐司放到她盘子里。 看着她吃得小兔子一样腮帮子鼓起来,沈含烟的眼睛好像弯了弯,不过那一定是她的错觉。 因为沈含烟问她的声音很清冷:“好吃么?” 季童点头:“好吃,甜甜的。” 沈含烟用刀叉扒拉了一下吐司:“怎么做的这是?”她问季童:“你吃得出来么?” 季童用舌尖舔了一下上牙膛,仔细回味了一下:“加了蛋,奶,黄油,煎好后撒了枫糖浆,糖粉和肉桂粉,好像还有磨碎的巴旦木和山核桃。” 沈含烟吃了一口:“嗯,对。” 这时盘子里的吐司已经被她和沈含烟分完了,沈含烟把嘴里最后一口吐司咽下去以后,放下刀叉后站起来就走了。 季童对着盘子里残存的一点枫糖浆一阵发愣。 ……沈含烟就这样走了? 她觉得这事实在太魔幻了,她和沈含烟在摩洛哥街头的一家酒店偶遇,探讨了一番法式吐司的做法,然后沈含烟就这样走了? 季童觉得这事魔幻到,她连胃都忘了痛了。 ****** 季童一整天都缩在酒店房间里。 刚才她从咖啡厅出来,去前台要了一份化学论坛的折页。于是她知道了,沈含烟上午会做一个简短的发言,下午会听各国青年化学家发言,然后是一个简单的晚宴。 难怪沈含烟今天一身西装那么A,穿着平底乐福鞋也显得腰细腿长,早上她从咖啡厅走出去的时候,里面坐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都在看她背影,其中当然也包括猥琐的季童。 季童恨不得把她一直发疼的眼球摘下来,直接黏沈含烟身上。 这会儿她像个虾米一样蜷在床上,不停滚来滚去,就是因为不敢踏出房间一步。 她知道如果出去的话,她一定忍不住跑到就在酒店会议厅举办的论坛,看看一身西装站在台上发言的沈含烟有多A,坐在台下一脸严肃的样子又有多A。 啊为什么她叫季童不叫“季学术”呢。 其实季童心里是很感谢这次偶遇的,因为这让她一整天都想着沈含烟,本来预计中无比难熬的一天,竟就这样飞快的过去了。 晚宴前教授来敲季童的门:“Carey,准备好了么?” 季童捏着刚涂完的口红去开门,教授惊艳了一下:“很漂亮,Carey。” 季童穿了条经典的黑色小礼裙,没有肩带,粉白的肩膀露出来。她是那种肉包骨的身材,肩膀不似沈含烟是锋利而好看的直角,相反透着一股少女的圆润。 所以她不适合太过成熟的礼服,那会有一种小朋友偷穿大人衣服的效果。她的礼裙长度到小腿,裙摆微微有一点蓬,配上黑色高跟鞋,和她眼尾勾出小三角的猫眼眼线,看上去反倒比平时成熟多了。 主办方有安排车来接,季童和教授一起去了会场。 她们到的时候,第二组阐述已经结束了。所有人都聚集在宴会厅,看着LED屏上投出颁奖礼的画面。 季童这一天都忘了胃疼,但现在又开始疼了,面前摆着樱桃鸭肉的冷餐,可她一口都吃不下去,她的眼球也开始疼了。 她时不时抬手揉一揉,生怕结膜又透出她的斑斑心血。 连教授都看出她的异常了:“你很紧张?” 在教授的印象里,季童是个不怎么紧张的孩子,每年期末考,甚至毕设,甚至RID面试,她看上去都不是很有所谓,好像对那些都不怎么在乎。 没想到,季童会为RDA大赛紧张成这个样子。 季童面对着宴会厅开始暗下来的灯光,发现她想错了——其实她最紧张的不是昨晚,而是今夜。 昨晚她紧张于自己的概念阐述能否发挥好,可那时主动权至少还抓在她自己手中。 而今晚,她什么能做的都没有了,只能惶惶等着早已被决定的命运落在她头上。 在颁奖礼正式开始前,季童轻拖着椅子站起来,悄声对教授说:“我去下洗手间。” 她受不了了。 她到现在才切身体会到,沈含烟所说的“不能行差踏错一步”是什么意思。要打破季唯民把公司资产转给其他人的念头,RDA大赛几乎是她能抓住的唯一机会。 要是没得金奖,她立刻像一个走钢丝的人摔下万丈悬崖,万劫不复。 难道要她眼睁睁看着季唯民把公司资产给沈含烟? 她在意的从来不是钱,她只是不能承受季唯民和沈含烟一起从她面前走开、撇下她一个人,就像她十八岁那次一样。 她强行压制着砰砰的心跳走向洗手间,竟在洗手间门口遇到了:“沈含烟?!” 第79章 季童目瞪口呆的问:“你怎么在这?” 沈含烟很淡定的说:“我来看看你会不会得奖。” 哦,沈含烟终于来刺探“敌情”来了。 她就知道,沈含烟对她能不能拿金奖然后去说服季唯民这事很在意。 可这时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引了过去——沈含烟今晚穿一件蓝紫色的礼裙,像摩洛哥的夜空,又被月光照得淡了一点,丝绸材质,水一样粼粼的顺着沈含烟姣好的曲线倾泻下来。 那礼裙和季童一样是露肩款,露出沈含烟锋利而好看的直角肩,冷白的皮肤呼应着季童的粉白,两人形成鲜明对照。 哦妈的,季童在心里感叹了一句:我就知道沈含烟很适合紫色。 所以她四年多以前就给沈含烟选了一部紫色的手机,现在还揣在她的手包里。 “你也来上洗手间?”沈含烟淡淡的说:“你就说我们是不是孽缘吧。” 可能真是,季童又在心里说。 一见沈含烟,她之前结膜充血的那颗眼球又更加剧烈的痛了起来,好像沈含烟就是炎症本身,诱发她一切难捱的身体反应。 季童和沈含烟一起走进洗手间,她本来也不是真的想上厕所,再加上沈含烟在她旁边隔间,她更不好意思了。 她对着洁白的马桶发了一阵呆,就走了出去。 沈含烟也出来了。 她怎么好像也没听到沈含烟上厕所?还是她刚才心猿意马的想着其他事而没注意听? 沈含烟走到盥洗台前洗手,她的礼裙那么滑,从窗口投进的月光掉在她裙子上,一下就滑不溜手的落在了地上,碎成一地霜。 唯一没被那丝滑礼服所覆盖的地方,只有沈含烟的直角肩,她俯身洗手时微卷的长发从肩头垂下来,那肩膀在黑发的衬托下更像白玉一般。 刚才季童心猿意马想的就是这件事——“沈含烟,我想咬一口你肩膀。” 沈含烟的手从水龙头下一离开,水就自动关上了。她扯了张纸巾擦着手,看了季童一眼,好像对季童理直气壮提出这个要求感到有点诧异。 也对她们是“敌人”的嘛,她最紧张的时候,怎么反而要“敌人”来帮她发泄呢? 可正因为她们是“敌人”。 季童颤巍巍的说:“别、别让我浪费时间来威胁你。” 沈含烟就一步两步的走到她面前来,窗外一轮圆月连同皎洁的月光尽数化为了沈含烟的背景,沈含烟就是那蓝紫色幕布上的画中人,不然人间怎么会有这么清冷的轮廓,让所有月光都失去了华彩。 季童呆呆看着沈含烟。 “不是东西”、“不要脸”——无论汪晨用多难听的词骂过沈含烟。 “绿茶”、“心机”——无论她心里想引导自己用多恶毒的标签来定义沈含烟。 可当沈含烟这样一脸清冷的站在她面前,她还是觉得沈含烟就是那朵高岭之花,和她十八岁时仰望的模样没有半点差别。 哦不对,差别还是有的。 以前沈含烟会穿高跟鞋,但到现在,已经很久没穿过了。就连穿礼裙时也穿着平底鞋,不过她的身高也撑得住。 季童穿着高跟鞋,视线就在平齐的高度对上沈含烟的一双眸子。但无论两人的物理距离是怎样,季童心里还是种着朵小蘑菇,遥遥仰望着每晚的月亮,只待分一片光华就心满意足。 这时她的月亮对她低下了头,纤长手指轻轻一撩一头乌发,洒满了月光的脖子连带光洁的肩膀露出来:“咬吧。” 季童觉得自己上辈子可能是吸血鬼转世。 她刚开始真只想咬一口释放压力的,可沈含烟的皮肤那么滑,那么腻,她又觉得咬一口是远远不够的。 她用力吮吸,舌头围着那一圈打转,咬起沈含烟肩膀上的一块软肉在齿尖来回来去摩擦着。 沈含烟的身子微微晃了晃,伸手扶住了一边的盥洗台。 季童终于放开了沈含烟,舔舔嘴角。 她看着沈含烟的那一片肩膀:“沾到我的口红了。” 她扯了张纸巾,在沈含烟肩膀上来回来去的轻蹭,使着坏,故意暧昧着撩拨。 沈含烟低着头,长发垂下来,季童看不到她的表情,可一垂眸,就能看到沈含烟也如白玉的一只手,手指微微蜷起,又放松。 伤口上又残忍又温存的摩擦,带来别样的刺激。 沈含烟的皮肤真嫩。 季童擦干净后没忍住又亲了一下,才退开一步,盯着看。 沈含烟肩膀上有了一块起沙的红,泛着一颗一颗细小的血点,像煮久了的那种红豆沙,在沈含烟冷白的皮肤上诉说着季童的相思。 又奔放又残酷,又隐忍又美丽。 沈含烟默默把长发撩了回来,遮住那枚小小的伤口。 季童定了定神,颁奖礼要开始了,她走到镜子前补妆。 刚才她嘴上的口红全涂在沈含烟的肩膀上,露出嘴唇本来的粉色,看上去又比实际年龄小得多了。 她打开手包准备拿口红时,在心里默默骂了句:哦妈的。 沈含烟走过来:“没带?” 然后缓缓打开了自己的手包,拿出自己的口红,又轻轻捏住了季童的下巴,微微抬高。 即便她和沈含烟已经做了那么多不知羞的事,可当沈含烟凝眸盯着她的双唇时,她还是忍不住的红了耳朵。 口红在柔软的唇瓣上来回摩擦,像爱人轻柔的抚摩。 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放大所有的刺激,她渴望沈含烟能够对她做一些事,用手指用工具都可以,可为什么沈含烟就是不要她。 疼了许久的胃里开始有团火在烧,后来她发现那不是胃,而是更靠近小腹的某一处,然后升腾上来,化为一团暧昧的雾气熏着人的心脏。 她忍不住阖上了眼,和沈含烟刚才一样伸手扶住了盥洗台。 沈含烟存在的本身,就是能激发她的一切欲念。这也好,打断她其他胡思乱想的紧张。 直到沈含烟说:“看看怎么样。”她才不得不把眼睛睁开。 沈含烟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镜子,那一脸清冷的样子真的好A。 沈含烟见她不答,也并不再问,手指放开了她的下巴。 季童心里一阵怅然若失。 沈含烟是她的炎症,也是她的药。沈含烟一撤开,她既苟且偷生,又万劫不复。 ****** 两人从洗手间出来,遥遥往主舞台那边望了一眼,主持人已经上台,颁奖礼马上开始了。 沈含烟往宴会厅后面走。 季童:“你去哪?你不是来看我有没有得奖的吗?” 沈含烟:“我站在后面看。” 季童:“跟我去桌子边坐。” 沈含烟:“好像没有我的位置吧?我是混进来的。” 季童现在才意识到,沈含烟没有入场函啊——“你怎么混进来的?” 沈含烟:“大概我穿着礼服,没人拦我。” ……好吧沈含烟那张脸就是最好的入场函。 季童很固执:“跟我到桌子边坐,既然你来看我有没有得奖,就好好看。” 沈含烟跟着季童走过去。 教授抬头看了她俩一眼。 因为沈含烟跟这位教授的交流都是在网上,用的也是英文名,教授从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也没什么暴露身份的风险。 教授只是问季童:“这位是?” 季童:“我的一个……熟人,碰上了。”她叫服务生加了张椅子,沈含烟就在她身边坐下了。 教授了然的笑笑:“朋友?” 季童梗着脖子:“不算。” 她才不要跟沈含烟当什么朋友。 就算当敌人,也好过当什么不温不火的朋友。 而且教授怎么会觉得她们是朋友呢? 如果宴会厅的灯光再亮一点,如果教授的眼神再好一点,应该能看出她嘴上的口红和沈含烟是同一个色号吧? 颁奖礼正式开始了。 先颁出铜奖,获奖的是英国一个设计师。又颁出银奖,获奖的是法国一个设计师。 颁奖环节穿插着著名设计师致辞、潮流趋势发布、甚至还有摩洛哥风光纪录片,被拖得无限漫长。 冷餐一道道上着,牛肉塔塔,海鲜沙拉,吞拿鱼刺身,沈含烟一道道吃得很认真。 季童都怀疑沈含烟是来蹭饭的:“你们那化学论坛的餐很差么?” 沈含烟居然点点头:“是的。” 她还问季童:“你要不要也来点?” 季童有点气急败坏:“我不要!” 她一边紧张得要死,一边又被沈含烟优雅清冷的吃相分散着注意力,沈含烟吃一道有刺的海鱼时她还要担心沈含烟被刺卡着。 终于主持人说:“接下来我们宣布首届RDA大赛的金奖得主——” 沈含烟优雅的从唇间拉出了一根鱼刺。 季童心脏都快不跳了。 之前颁铜奖和银奖的时候,她在心里拼命祈祷:不要是我,不要是我。 因为她知道铜奖和银奖是没有意义的,在任何领域都是一样,只有第一才能获得足够多的关注。 当然这个道理也是沈含烟教她的。 可沈含烟这时看起来对她得不得奖毫不在乎似的,仍然专心吃着面前的海鱼。 这鱼真有那么好吃?季童一边瞟主持人一边又要分神来看沈含烟,她都想来一条这样的海鱼了。 就在季童一个分神的时候,她好像错过了最紧张的凝滞,主持人口中直接念出了她的名字——“CareyJi!” 季童呆呆的,看着全场射灯一下子都聚焦在她身上。 教授在身边小声提醒:“站起来呀。” 季童呆呆的站起来,灯光的聚焦反而让她身边陷入一片最浓重的黑暗,她往那黑暗里瞟了一眼,沈含烟居然还在那专心吃鱼。 季童几乎生起气来了——吃鱼重要还是我得奖重要? 就算她们现在是“敌人”,沈含烟可以不为她高兴,那沈含烟可以愤怒可以恐慌,至少该对她真的得了金奖这事有点反应吧? 主持人这时说:“有请金奖得主上台致辞!” 季童还呆呆站着,瞟着沈含烟吃鱼,教授推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来向舞台走去。 所有射灯一路追着她,炽白的灯光照着她的大脑也一片空白——说什么呀? 她之前根本一点没准备获奖辞,她心里有个很好笑的想法,就是天从不遂人愿,一旦她准备获奖辞的事被发现了,老天就会知道她有多想获奖,就无论如何不会给她这个金奖了。 所以当她站上舞台,对着立麦,灯光越来越炽烈,她的大脑里仍是一片空白。 所有人都看着她。 她忽然发现她性格里还是有胆小的因子,怕人的因子,季唯民说她怕生那句话也不完全是错的,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面孔带来了恐慌,即便她还生着沈含烟的气,她还是忍不住在人群中寻找着沈含烟的脸。 灯光怎么那么亮。 啊找到了。 虽然晃眼的灯光让台下的面孔都模糊起来,季童眯着眼一张张面孔搜索过去,还是找到了沈含烟的那张脸。 但有件讨厌的事情是,宴会厅灯光好像出了点问题,季童都离开座位那么久了,打在她座位上的那束追光居然还亮着。在一片白炽中,沈含烟的面容更模糊了起来。 但是沈含烟放弃吃鱼了。 沈含烟抬头来看她了。 一片模糊中季童只能看到一个依稀的轮廓,并看不清沈含烟脸上的表情是宽容和祝福,还是惊恐和不安? 但季童的心定了定。 她不像沈含烟那么优秀,也没什么很大的出息,在她前将近二十三年的人生中,这就是她最荣耀的时刻了。 至少这一刻,沈含烟是看着她的。 季童开口,话筒不给力发出一声很尖锐的鸣啸,好些人都捂住了耳朵,但沈含烟没有。 季童等鸣啸过去,才清晰的用沈含烟能听到、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感谢让我做出这套设计的那个人。” 感谢充血的眼球。 感谢所有极致的痛苦和欢愉。 感谢你现在看着我。 谢谢你呀,沈含烟。 ****** 季童拿着沉甸甸的金奖奖杯下台后,就没什么其他环节了,所有人正式进入用餐和社交时间。 舞台空了下来,季童的两套嘉宾服和一套接待服一直留在上面展示,很多记者围过去拍照,包括季童的教授也过去拍照留念。 当其他人开始吃时,沈含烟已经吃饱了,拿纸巾揩着跟季童口红同一色号的唇角。 季童本以为拿到金奖后她该彻底放松了,没想到这会儿她还是紧张到胃疼:沈含烟是要走了吗? 季童忽然发现——沈含烟要从她面前消失这件事,是和拿不到金奖同样级别的大事。 也许更严重。 她拼命在脑子想留住沈含烟的办法:怎么办?装被鱼刺卡住行不行? 她盯着桌子上之前被沈含烟吃了很久的那盘海鱼。 沈含烟要站起来了她要行动了。 这时季童的教授端着相机走了过来:“不好意思。” 季童抬头,才发现教授这句话是对着沈含烟说的。 她问沈含烟:“或许你今晚不算太忙?” 沈含烟看了季童一眼,暂时未置可否。 教授:“是这样,我看Carey那套设计时,觉得最出彩的就是女嘉宾服,看的时候脑子里总像有一个很具象的东方女人形象,却又想不出那该是什么样。” “今晚一见你,我才发现,我脑子里的那张脸就该是你这个样子。” 教授问季童:“你这套女嘉宾服,是以你朋友的形象为模特设计的么?” 季童立马说:“不是。” 都说我们不是朋友了。 教授并不介意,笑着问沈含烟:“如果可以的话,能请你换上这套衣服让我拍几张照么?无论Carey是怎么设计的,至少我觉得你的脸,能呈现这套衣服最美的效果。” 沈含烟微微皱了皱眉。 季童知道沈含烟并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 沈含烟拒绝以后就要走了? 虽然沈含烟回的是跟她同一家酒店,但她作为金奖得主还要在这晚宴逗留至少一个小时。 那可是一个小时啊,六十分钟,三千六百秒。 据说人五秒钟呼吸一次,那么就是说她在七百二十次呼吸之间,见不到沈含烟。 太可怕了。 季童马上开口:“穿吧。” 沈含烟看了她一眼。 季童:“我这套衣服不是以任何人为模特设计的,但,穿吧,我也想看看它穿在人身上是什么样子。” 她梗着脖子,撇着头,看都不敢看沈含烟,一副别别扭扭的样子。 沈含烟可千万别拒绝她啊,当着这么多人,她又不好出言威胁。 沈含烟想了想,问她:“这是你最满意的设计作品么?” 季童脑子里立马蹦出她毕设的那条白裙子,那也是她以沈含烟为模特设计的。 她回答:“不算,但很接近。” 沈含烟点点头:“好吧。” “我可以试试。” 教授十分欣喜,立马找到主办方工作人员,说明了这意思,带着沈含烟换衣服去了。 季童留在桌边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她松了好大一口气。 刚才等沈含烟是否同意的那段时间,她竟然比等是否能拿金奖还紧张。 她是多想看沈含烟穿上那身衣服啊。 ****** 所有等待沈含烟的时候,时间在季童这里是完全失效的。她并不知道沈含烟换衣服花了五分钟、十分钟,还是更久。 她只知道自己心里有只小猫爪子在不停的挠,也许两只,也许一百只。 她并不想把手机拿出来看,如果这时物理时间才过了一分钟的话,那会让她惊讶于自己的可笑。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开始吃鱼,就是沈含烟吃过的、她刚刚想用来假装被刺卡住留下沈含烟的那种海鱼。 哦妈的,她一直想着沈含烟,差点真的被刺卡住了。 这时宴会厅里一阵喧哗。 其实季童很清楚,这会儿什么事会引起这样的喧哗,但她就是故意不抬头,装模作样吃着面前的海鱼,学着沈含烟的样子,把一根长长的鱼刺从唇间拉出来。 那阵喧哗由远及近,听在季童耳朵里越来越清楚了。听上去,引发喧哗的中心点在不断向她靠近。 直到那个中心点站到了她的桌边,用清冷的声音问:“换好了,你要拍照么?” 季童才假装刚注意到似的抬起头,一边在心里骂季童你可真虚伪。 她本来想装模作样的说“教授拍完发我就行”,可她一抬头,就根本说不出这句话了。 她只想迫不及待从手包里掏出她的相机。 因为她用双眼来留住眼前的一幕远远不够。 因为她想看一千遍、一万遍、一亿遍、十亿遍。 甚至她觉得拍照也远远不够,她想包进琥珀、刻进龟甲、封进时间胶囊,无论沧海桑田、宇宙洪荒,后世人把它从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地壳变化的土层中挖出来,依然能看见沈含烟此时的风姿。 很多时候季童都觉得,她对“美”这个字的定义来自沈含烟。 尽管认识沈含烟之前她也学了很久美术了,但沈含烟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启蒙者。 她设计的那身女嘉宾服很接近传统旗袍的款式,而沈含烟的身材,像她们到过江南若愚园里的垂柳。嬛嬛一袅腰,绝世而独立。 甚至沈含烟因为围在身边的人太多,又小小往她这边迈了一步。就那一步,季童恍若听到了珠玉碎裂在其间。 碎的不是珠玉,是月光,月光都知道自己不及沈含烟的光华。 所有人都围在沈含烟身边拍照——教授,记者,来自其他国家的设计师们。沈含烟一直看着季童,而他们也并不需要沈含烟看向他们的镜头,或者刻意摆什么姿势。 就这样一派天然,清冷去雕饰,正是他们想象中难以接近的东方美人。 季童忽然嫉妒起来。 这种嫉妒,与她拿了金奖、本应是众星捧月的焦点、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沈含烟身上无关。 这种嫉妒只来自于,之前沈含烟好像是她私藏的一块美玉,而现在是她自己让沈含烟换的衣服、自己打开了盒子,让她的美玉被全世界发现和窥探了。 她几乎对自己生起气来。 她蹭一下站起来攥住沈含烟的手腕,对所有人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就攥着沈含烟走出了宴会厅。 所有人都在对着她俩的背影拍照,咔嚓咔嚓,而季童牵着沈含烟头也不回。 一片喧嚣中,沈含烟的手腕在她手心里,好滑啊,但她还能握得住。 ****** 季童牵着沈含烟一路走,走过昏黄的街灯,走过充满历史韵味的白色民宅,走过路边早已停歇的喷泉和色彩艳丽至凋谢的花。 沈含烟就那样被她攥着,跟在她身后,没说话也没叫停。 季童想:沈含烟的脚不疼吗? 哦妈的,穿高跟鞋的人是她,沈含烟穿的是平底鞋。 她就这样一路把沈含烟牵到了海边。 第80章 季童从包里拿出相机:“我给你拍照。” 沈含烟微微点了一下头,季童单眼瞄准相机监视器,按在快门上粉白的手指微微发抖。 取景框里的沈含烟一脸清冷,月亮落在她肩头,洒满银灰。沈含烟沐浴在一片朦胧里,好像随时都会融化或消失一样。 沈含烟是个很坚毅的人,季童却觉得自己常常在沈含烟身上捕捉到那种脆弱而易碎的美感。 不知学艺术的是不是都很感性的人,那种美感几乎让季童一阵鼻酸,低头假装不停翻着监视器里的照片。 沈含烟并没有过来要看照片,夜里有点起风了,她抱住自己的双臂。 其实季童低着头有点尴尬。 现在还没到真正很热的时候,她们来的这片海滨也并非什么游客聚集的旅游景点,入了夜一个人都没有。 轻卷的海浪声反而提醒着她们,这夜有多安静。而上一次在这样安静和无人的夜里季童掏出相机,还是在她十八岁的时候,为了给沈含烟设下一个肮脏的陷阱。 然后她和沈含烟的关系就越走越远,直到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为什么她是这样一个不会爱的人呢。 季童不知沈含烟是不是也想起了这件往事。她偷偷抬起眼尾瞟了沈含烟一眼,沈含烟望着海面的眼神很幽远,好像她随时都会走进海里去,消失不见。 季童被心里的懊丧、羞耻、悔恨等各种情绪裹挟,而沈含烟身上那种脆弱和易碎的美又进一步刺激她了。 她把相机装进手包,缓缓走近沈含烟。 “你冷不冷?”她在沈含烟面前习惯性低着头。 沈含烟没说话。 她绕到沈含烟背后。 为什么啊季童,为什么你长到这么大了,为什么你明明对沈含烟做过更过分的事了,却还是连从身前拥抱沈含烟都不敢。 她从背后抱住了沈含烟。 “你很冷吗?”沈含烟在微微发抖。 季童的双臂圈得更紧了点,微微低头,把脸贴在沈含烟的脊骨上。 她恍然发现这是一个无比熟悉的姿势——季唯民在看守所的那段日子,沈含烟和她同住,经常沈含烟在厨房里忙的时候,她就会像这样从背后抱住沈含烟,把脸贴在沈含烟背上。 那时候她还能对沈含烟撒娇呢。 那时候没有季唯民。 现在也没有季唯民。 季唯民在离她们八千多公里远的中国,是不是就能被远远抛在身后。 在季唯民来不及追过来的时候,她是不是来得及带着沈含烟逃走,就像今天她带着沈含烟从宴会厅逃走一样。 “沈……” 这时,沈含烟手包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季童几乎本能的判断出——那是季唯民,一定是季唯民。 “不要接。”季童发现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求,并且如果沈含烟注意力在她身上的话,一定能发现这时她已不顾掩饰自己的哀求了。 可这时沈含烟在理性的劝她:“季童,这电话我必须接。” 季童死死抱着沈含烟:求求你,求求你。 她一口咬在沈含烟的肩上,那是一种极为无措的表现,沈含烟的肩膀一抖,她才想起她之前已经咬过沈含烟的那边肩膀了。 吻痕像徽章一样,铭刻在沈含烟的肩膀上,却还是留不住沈含烟。 沈含烟把电话接起来了:“喂。” 为什么啊沈含烟?我该怎么才能留住你?季童发现自己的牙齿微微发抖,叩在一起发出嗑哒嗑哒的声音,像一个攀登珠峰跌在冰缝里垂死的人。 她死死抱着沈含烟不撒手,能清晰听到季唯民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含烟,我跟律师谈得差不多了。” 季童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谈的差不多了? 难道季唯民真要把公司资产转给沈含烟?就因为沈含烟这样钓着他、给他一种不切实际的期望? 其实季童也并不确定那是否是不切实际的期望,因为她并不确定沈含烟能为了钱做到何种地步。 季唯民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季童在心里算了一下时差,邶城现在几点?清晨六点?反正肯定不超过七点。 季唯民这是跟律师谈了一整夜? 季唯民就这么心急? 沈含烟倒是很淡定:“我在摩洛哥出差,回去联系你。” 就把电话挂了。 看来对自己拿捏住了季唯民这件事很有信心啊。季童眼睁睁看着,为了钓季唯民这条大鱼,沈含烟的线越放越长。 “为什么?”季童死死抱着沈含烟:“沈教授你不是搞学术的么?你不是应该很清高么?你从来没跟我解释清楚过,你到底为什么想要这么多钱?” “不要让我重复同样的话。”沈含烟没耐心起来语气就透着冷:“我告诉过你,如果你自己体验过没钱有多难,你就懂了。” 季童嗤笑了一声。 她突然用力往后倒去,手还死死箍着沈含烟不放,沈含烟并没防备,一个错愕下被她箍着一起摔在了沙滩上。 沙粒承担了她们的重量,让她们陷落进去。 季童很迅速的翻了个身,制约着沈含烟,双手牢牢握着沈含烟细瘦的手腕,俯身直直的看着她。 沈含烟黑色的长发散开在沙滩上,像一朵绽开的墨色的花。 季童觉得自己很矛盾,身体里有两部分在将她反复拉扯。 她是胆小怕生的兔子,也是敏捷凶猛的野兽。 她深深的依赖着沈含烟,也尽最大可能的制约着沈含烟。 她在每一次呼吸间深爱着沈含烟,也打从心底的痛恨着沈含烟。 她的声音染上了哀切:“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也许因为她开始有哭腔了,沈含烟语气里的冷意终于消失:“你以为什么?” 季童吸着鼻子不说话,她想,沈含烟真的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 每一次让她如坠深渊的时候,又向她伸来一只温柔的手。每一次当她以为沈含烟对她没感情的时候,沈含烟的眼神和语气里又露出一种难以掩藏的柔和。 这会儿见她将哭未哭的样子,沈含烟竟用手指理了理她被海风拂乱的额发,又问一遍:“你以为什么,季童?” 季童最受不了沈含烟用那样的语气叫她的名字,好像还把她当成一个童话。 她低着头说:“我还以为我们逃到国外、逃到海滩,就可以把国内那些破事远远甩在身后。” “我想过带你逃走的,沈含烟,不要季唯民,不要奚玉,不要我们的过去。”季童第一次的、以一种坚定而成熟的眼神看着沈含烟:“你要不要跟我走?” 耳边的潮汐声如远古吟游诗人的绝唱,身后的天幕透出一片瑰丽的蓝紫,没有很多星星,星星都在季童的眸子里,肆意采撷一整个宇宙的光亮。 海浪轻轻拍打,少女的脚趾抵着她小腿蜷了两蜷,看着她的眸子却丝毫不退缩:“你要不要跟我走,沈含烟?” 那一刻沈含烟很想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她一直自认是个理性的人,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人生,也有理智全面溃败、感性占据高地的时候。 如果她面临的是一个能够逃开的困境,她一定毫不犹豫回答季童:“好,我跟你走。” 可真正的困境,又哪里能是能逃开的呢? 她展开双臂,轻轻揽住季童的后颈:“至少现在,我们忘了国内那些事好不好?” 季童笑了,那么讽刺。 可笑着笑着,她又沉默下去,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形状犹显稚嫩的双眸里几乎有种包容的神色:“好,至少这一夜。” 沈含烟的心狠狠抽痛。 季童像一个饥饿欲绝的孩子,在海滩上找到一颗沾了沙的糖,明明那小小一颗糖是满足不了她的愿望、果不了腹的,可她想了想,还是以一种坦然接受的姿态,把那颗糖放进了嘴里。 苦了太久的孩子,连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甜都舍不得推开。 季童望着沈含烟。 月光洒在她脸上,格外清透的流光,掩盖了其他一切的华彩。 季童说:“其实这次的设计作品里,还有一件我最满意的,你敢穿么?” 沈含烟:“敢。” 季童:“你都还不知道是什么。” 沈含烟温柔而坚定的重复了一次:“我敢。” 季童抿了抿唇:“你可别后悔。” 她从手包里把那件作品掏出来,缎面那样丝滑,从她指缝间轻轻抖落,在月光下自然的舒展,上面的褶皱缓缓消失。 在那个季童熬了一整晚、最终让结膜充血整颗眼球变成红色的夜晚,她抛开了RDA大赛和邶城经济论坛的桎梏,发现同去了一趟江南后,她真正最想给沈含烟做的是这样一件。 她真的做了。 用一整夜的时间。用不断被针扎出血点的手指。用泣血的眼球。 沈含烟没有一丝犹豫的接了过去。 夜越来越深,海滩上一个人都没有,也再没有再来人的可能,只有海浪、月光和她们。 沈含烟展示着季童的设计。 她在月光下白得发光,墨黑的微卷长发似海藻,像一尾不用吟唱就能吸引水手跃入海中丢了魂的人鱼。 所有人都不知道,若那件惊艳了所有人、拿到大赛金奖的女嘉宾服,去掉所有的余冗,只留所有的精华,就会凝结成这样一件小小的作品。 淡淡的紫色,与沈含烟白皙的面容那么相称,海边的天空也是蓝紫色,连带着夜里的海也泛起一点瑰丽的紫,沈含烟好像随时都要融化进天空,又像要随时都要跃入海面。 整个海滩化为沈含烟的背景,黑色的浪如墨色的天,她是嵌在天上的月。 季童发现,她并不是老师口中的什么设计天才。若说她设计的衣服比别人多出些什么,那便是她在每次设计时,脑中都贮存着沈含烟具体的样子。 冷若冰霜的沈含烟。浅浅微笑的沈含烟。拥抱又推开她的沈含烟。温柔又绝情的沈含烟。 在她远离沈含烟的那么些年,她没有任何树洞倾吐自己的相思,只有一件一件,幻化为自己的设计作品,在脑海中勾勒沈含烟穿上它们的模样。 而现在这样的沈含烟,就近在她眼前。 她的作品,在这一瞬拥有了灵魂。 季童发现自己是有备而来。 哦妈的,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随身带着这些的。 大概是从重遇沈含烟开始。 沈含烟的脆弱和易碎也似月光,一面纯白一面幽遂,让人一边想要小心呵护,一边想要肆意妄为。 季童想,如果她也化为天幕,把沈含烟这轮明月嵌进自我,是不是沈含烟就再也不会归属于别人、从而离她远去了。 沈含烟与以往不同,此时是包容的、温柔的,甚至是主动的吻着她,连时光都被这股暖意所融化,过往的一切纠葛变得不再重要。 季童被沈含烟的吻感染,至少这一瞬间,她不再害怕沈含烟看出她柔软的爱意了。她带着一种不问过去不求将来的决绝,在此情此景下,一颗真心不再顶着坚硬的外壳倔强躲藏。 如果她们能晒着今晚的月光。 如果她们能听闻着身后的海浪。 如果她们能融化在彼此的温柔里。 如果她们只能逃开这一夜,她想留下最完美的印象。 ****** 季童拉着沈含烟起来时,沈含烟一个没站稳。 她扶了一把,又把旗袍递给沈含烟。 沈含烟倒是一脸坦然,紧张和不自然的是季童,默默捡起铺在沙滩上的披肩,又拿起手包。 两人到路边打车。 昏黄的路灯下,季童小心翼翼瞟着沈含烟的侧脸,她墨黑的长发里还有沙,季童没忍住伸手拨了一下,沙像金子一样簌簌落下。 车来了,两人并排坐在后座,却安静得像这辈子不会再说一句话。 到了酒店,季童默默跟到沈含烟酒店房间,并没有进去,低着头:“你去好好洗个澡吧。” 沈含烟淡淡的:“嗯。” 季童走后,她钻进了浴室。 洗澡时,一些披肩没挡住的细碎沙粒被冲落,肩膀之上,季童咬过的地方隐隐作痛。 她走出浴室。 裹着浴袍在镜子前擦头发时,看到镜子上雾蒙蒙一片,扯起浴巾一角把镜子擦干净,一张素白的脸就映了出来。 浴袍的领口,一枚浅红色的伤口。 这儿今晚被季童咬了两次。第一次是在颁奖礼的洗手间,第二次是在海滩从背后抱着她的时候。 呈在她过分白皙的皮肤上,那样醒目。 沈含烟默默又把领口拉好,把伤口遮住了。 这时房间外有人轻轻敲门。 沈含烟把门拉开了一条缝。 季童缩在门外,先是慌张的声明了一句:“放心,我不进去。”又递给沈含烟一瓶药膏:“你的肩膀,擦这个。” 沈含烟接过后关上门。 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听着门外的小兔子也站了一会儿,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又站了一会儿,最终轻手轻脚的走开了。 沈含烟走到桌边坐下,药膏放在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处理工作。 这个WCF世界有机化学论坛,听起来名头很大,其实按她们业内的标准来看,不是什么高规格的论坛,沈含烟平时是不愿为了参加这种论坛而耽误工作的。 这次却是她主动临时报了名,凭她的资历,顺利拿到了邀请函。 为这次远行落下的工作,得靠她一点点补起来。 不知工作了多久,肩膀都有些酸了,她活动了一下肩颈,眼神瞟到桌上放着的那瓶药膏, 她拿起来打开,放到鼻边闻了闻,一股凉凉的薄荷味。 她又重新盖好放了回去。 并没有打算要用。 肩膀上的伤口还在隐痛,但如果她什么药都不擦,那伤口是不是就会更深一点,伤痕是不是就会留得更深一点。 如果最终会在肩膀上留一道疤,就好了。 ****** 第二天,季童收到了RDA大赛主办方准许她保留女嘉宾服作为纪念的通知,她带着沈含烟还给她的旗袍和金奖奖杯一起,飞回了邶城。 肚兜则留在了沈含烟那里。 沈含烟没有跟她同一班飞机,因为论坛的日程还没结束,沈含烟还要多留一天。 好吧,看上去沈含烟真不是为她来的。 趁着沈含烟还没回邶城的时间,季童先去找了一趟季唯民。 沈含烟给她的,只有海边一夜。回到邶城,季唯民在,所有的糟心事在,沈含烟和季童,还得做回以前的沈含烟和季童。 季童本想等拿下邶城经济论坛项目再来找季唯民,没想到沈含烟收服人心的速度,比她想象得还要快,她不得不先来提醒一下季唯民。 她照例在季唯民公司楼下的咖啡馆等,带着一包从摩洛哥带回来的巧克力曲奇。 她之前发信息季唯民没回,她在咖啡馆等了一会儿,又给季唯民打电话,季唯民直接给挂了。 季童想,季唯民总不至于真的不露面吧。 就算他们的关系再扭曲,他们也还是父女不是吗。 她特意要了一杯黑咖,就是为了吃她带来的这包巧克力曲奇。 她可真爱吃零食啊,走到哪买到哪。 这包曲奇用料很扎实,季童每咬一口,就用齿尖把饼干粉末碾碎,舌头把巧克力豆卷进去贴在上牙膛上,舌尖拨弄着一颗颗数。 等她数清楚第一块曲奇里有十二颗巧克力豆,第二块曲奇里有十三颗巧克力豆后,季唯民还没露面。 季童把曲奇包装袋拿起来看了一下,深紫色的包装上,有清晰可见的阿拉伯语和摩洛哥国旗,标明着它的产地。 季童是故意的。 等季唯民从公司下来,像上次一样面带疲色坐到她对面,她会给季唯民吃一块饼干,季唯民出于愧疚一定会说好吃,并会出于找话题聊天的目的问她哪来的。 季童会假装漫不经心指一指包装袋上的国旗,季唯民就会知道这饼干来自摩洛哥。 季童不确定,等沈含烟从摩洛哥出差回国的时候,会不会给季唯民带什么纪念品,也许不是零食,也许是一个特色的小青铜茶壶。 季唯民会足够敏感吗?季唯民会联想到季童和沈含烟都去了摩洛哥吗? 季童不知季唯民,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他女儿可能睡了他感兴趣的女人”这个可怕的事实。 她从袋子里摸出第三块曲奇饼干,但她有点吃不下了,就用手指一颗一颗把曲奇里的巧克力豆抠出来,扔进咖啡里泡化了吃。 当季唯民想到这个可能性后,会推开沈含烟吗? 其实季童没什么把握。 毕竟季唯民是个只爱自己的人。 这时有人坐到了她的对面,季童瞥到西装袖子以为一定是季唯民,所以当她抬头看到邓凯的一行脸上时一愣。 “季童。”邓凯看上去和季唯民同样疲惫:“季总今天来不了的,公司很忙。” 季童看着邓凯,她的指甲里还嵌着一点刚刚抠巧克力豆的碎屑。 邓凯也看着季童,他跟了季唯民这么多年,也算是看着季童长大的。 他悄悄告诉季童:“其实季总从看守所出来后,对各项生意的判断力已不如以往,公司的财务状况并不太好,季总好面子,所以任何人都不知道,我提前给你透个底,是让你多少有点心理准备。” 季童心想,季唯民急着找律师跟这事有关么?想趁公司没出事的时候套牢沈含烟? 她问:“情况有多糟?” 邓凯:“季总已经想了很久办法了,就看能不能挺过这一关,挺过去,峰回路转,挺不过去,就……” 季童很平静的点了点头。 邓凯观察她神色:“你看上去并不担心,你有没有想过,说到底,那些以后都是你的钱。” 季童:“邓叔叔,当基本温饱能被满足的时候,钱多钱少不就是账户里的一个数字么?就算季唯民的公司没了,我做设计也能养活自己。” 邓凯摇摇头,说了句跟沈含烟差不多的话:“你从小还是过得太顺了,等你真正吃过没钱的苦,你才知道钱有多重要。” 季童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一包没拆封过的摩纳哥曲奇:“带回去给家里人吃。” 邓凯接过一看:“哪来的?” 季童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你让季唯民空了找我,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他说。” 当听说季唯民的公司出状况时,她第一反应是:那沈含烟是不是就不用跟季唯民纠缠了? 可她很快想明白,沈含烟如果真想要那么多钱,不是季唯民,也会是其他人。 她的目标从来不是毁掉季唯民的公司。 她要让季唯民的公司蒸蒸日上,然后,再一步步落入她的手中。 ****** 没想到,季童还没等到季唯民找她,一件沈含烟和邓凯口中让她体会“没钱有多难”的事,会来得这么突然。 第81章 季童忙了一段时间,以RDA设计大赛为蓝本、提交了邶城经济论坛项目的宣传方案,然后,她收到了前公司发来的一封邮件。 她的第一反应是被诈骗了,立刻打电话回RID求证,发现邮件的确是前公司发出的。 她又把那封邮件逐字逐句的读了一遍,问小米:“你认识什么好的律师么?” 小米吓了一跳:“怎么了季童姐?” 季童被人告了。 之前她在RID没有独立设计的资格,有一整套给某老牌五星酒店员工设计的制服,是她作为助理辅助一个英国设计师完成的。 当时一套前台接待装,设计师甩给季童一张完成度百分之九十的设计稿,让季童稍加装饰,但签字那天设计师生病没来,季童就直接签了自己的名字。 这本来没什么,因为整套还是以那英国设计师名字推出的作品,五星酒店也很满意。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出事了。 那一整套制服投入使用后,前台接待的制服作为最大亮点受到了很多好评,还被人拍照发到了网上。可原来这身衣服是一个毛里求斯设计师的作品,被季童的前同事约等于剽窃了。 出事后公司一查,发现那张手稿上是季童签的字。 也就是说,那套设计的好处英国设计师全占,锅则是季童全背。 事情到了这一步,傻子也看出设计师那天是故意称病不来的了。 季童觉得自己真的是蠢得可以——明明沈含烟早就提醒过她,不要相信任何人。 小米都急懵了:“怎么办季童姐?”但她也不认识什么合适的律师。 这很正常,估计全邶城擅长打这种复杂国际官司的律师也没几个。 季童还算镇定,还能记得沈含烟教她的那些:“不慌。” 人一慌,就容易丧失对局势的准确判断。她觉得沈含烟就从没慌过,甚至连季唯民进看守所、她们都以为季唯民再也出不来了的那次,沈含烟也是很冷静的安排好了一切。 季童先去找律师。她回国不久,在邶城没什么人脉,但她之前还有点存款,律师费算是够用。 这是季童第一次认识到钱的力量——钱的确能为她带来一个好律师。 王律师算是邶城打这类官司的头把交椅,她手里胜诉的国际案件也不少。很快理顺了季童的情况,并告诉了季童一个残酷的事实:毫无胜算。 因为不管背后的实情有多复杂,那张流出去的手稿上实打实是季童签的字,法律只会以此为依据。 如果这是一个不够好的律师,可能会为了赢取客户的信赖,而引导季童去往取胜的方向打这场官司,那无疑会迎来更加惨痛的后果。 王律师直接告诉季童:认罪赔钱,并在心里记住这个教训以后绝不再犯,才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季童深以为然。 慎重起见,季童还和王律师飞了一趟英国。季童在王律师的指导下准备充分,回答法官提问时也算不卑不亢,虽然不是当庭宣判,但王律师相信应该会是一个她们想要的结果。 季童暂且松了口气。 离飞机起飞还有半天时间,她去一家当地最有名的手工曲奇店买曲奇。 那家店的曲奇很特别,比季童的手掌还大一圈,明明是很西式的调味,却莫名有种葱油桃酥的口感,像那种邶城反而已经消失的、季童小时候才吃过的老式点心,一口一口让人上头。 季童第一次吃到的时候就在脑子里想:能让沈含烟也吃到就好了。 虽然沈含烟一点也不爱吃零食,但她见到吃到用到任何自己喜欢的东西时,第一反应永远是:要是也能给沈含烟就好了。 真是魔怔。 比如今天下着绵绵细雨,正是那种打伞也可以不打伞也可以的恼人天气。季童没带伞也懒得去买,但队伍里排在她前面的人打着一把巨大的蓝白格子伞。 雨天让一切节奏都变得很慢,季童跟着队伍慢慢挪动,闻着前方甚至还算遥远的曲奇店里飘出咸香的气息。 前人伞上的雨滴,一颗颗凝成硕大从伞面上滚落,又顺着地心引力的作用滴到季童的脚面。 季童想躲,但她后面排队的人跟得太紧,而那把伞又真的太巨大。 季童就只能跟着队伍一点一点慢慢往前移,低头看着一颗颗雨滴打在她的脚背,然而在脚背也逗留不了许久,很快顺着脚背的坡度滑倒高跟鞋缝里。 高跟鞋里很快也湿了一半,平时干爽的小牛皮变得潮漉漉的,季童的脚泡在里面,也许会和洗澡太久时一样起一些褶。 她低着头忽而笑了一下。 这不是什么大事,她在英国初夏的一个雨天,排队给沈含烟买一包刚出炉的手工曲奇。或许很久以后,就连这曲奇的味道都会被她忘记了,但她莫名觉得,那把蓝白格子的伞、那些滴在她脚面的雨滴、还有那只最后变得潮漉漉的高跟鞋,会在她记忆里留存很久很久,也许最后被她带进坟墓也说不定。 而这一切,看起来与沈含烟毫无关联,却又都是因为沈含烟。 沈,含,烟。 ****** 季童带着那包手工曲奇、赶回酒店与王律师汇合,王律师拖着行李在大堂等她,等季童把寄存的行李取了,两人就直接去机场。 王律师瞟了她手里的纸袋一眼。 季童莫名有点脸红。 她觉得自己好小气啊。无论按哪一种社交礼仪来说,她也应该分给王律师一块曲奇,或者至少礼貌的问一句:“你要吃吗?” 然而她就是硬着头皮梗着脖子,一直拎着那纸袋直到机场,都没开口问王律师一句。 唉王律师肯定以为她是个很爱吃零食的馋鬼。 虽然的确是这样,但这次真不是因为这个。 她就是觉得,这包好不容易买来的手工曲奇,已经和下午的雨、蓝白格子伞、脚面的雨滴、潮湿的高跟鞋一起,被打上了特别的标志。 其中的每一块,都应该是属于沈含烟的。 她还是宁愿多给王律师一点律师费,也不愿分给王律师半块手工曲奇。 ****** 王律师赶时间定了当晚的机票,但最近因各种不可控因素的影响,航班常常延误,拖到快早上了才起飞,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后,季童和王律师落地邶城,拿完行李,已经快到傍晚。 王律师急得不行,被助理开车过来匆匆接走。季童想了想,翻出一顶帽子带上,拖着行李箱打了辆车。 她去了沈含烟家。 她现在是有小区门禁卡的人了,在保安注视的目光中很骄傲的刷了门禁卡进去。虽然她也有沈含烟家的钥匙,但沈含烟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她并不打算擅自进去。 快到沈含烟下班时间了,她就拖着行李箱在门口等。邶城天气很好,正一点点往下落的夕阳像块扁扁的柿饼,与英国昨天滑进季童高跟鞋里的雨滴形成奇妙的互文。 季童的脚在高跟鞋里动了动——鞋现在已经干了。 身后一阵脚步声提示着沈含烟的归来,季童忽然有点紧张。 哦妈的,为什么无论她跟沈含烟怎样亲密过了,怎样看过沈含烟痛苦且欢愉的皱眉了,只要几天不见沈含烟,再见的时候,她还是会如十八岁一样的紧张起来。 沈含烟的表情倒很淡:“怎么不进去等?” 好像季童突然出现在她家,这件事无比自然而顺理成章似的。 季童把手里的曲奇袋子递过去:“我不进去,我把这个给你就走。” 沈含烟接过看了一眼。 因为沈含烟什么都不问,季童觉得自己很有解释的必要:“哦,之前的公司找我有点事,我回了趟英国。路边一家店正在烤曲奇,我顺手买了包,顺便给你尝尝。” 路边,顺手,顺便。 季童,你可是做贼心虚的很呐。 沈含烟倒是没说什么:“吃饭了么?” 季童怔了下:“啊?” 沈含烟无比自然的拿钥匙打开门:“没吃就进来吃了饭再走。” 季童:“呃。” 沈含烟自己已经走进去了,门虚掩着,沈含烟在玄关换鞋,两双拖鞋落地的声音后,沈含烟的声音传来:“不进来?” 季童十分没出息的走了进去,穿上了沈含烟给她拿出来的那双粉拖鞋。 其实她刚才真想拒绝的,倒不是她不饿,而是,她在机场滞留了一夜,又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长途飞行,没洗头没洗澡没化妆,皮肤干到快要冒出细纹,头又油到不得不翻出一顶帽子来戴。 可无论她怎样告诉自己:如果想吃沈含烟做的饭,应该改天洗好头洗好澡化好妆再来吃,可脚就是不听使唤的走了进去,面对沈含烟的邀请,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 沈含烟在翻冰箱:“没想到你要来,菜不多了,番茄炒蛋和玉米炒兔丁可以么?” 季童心想:哦我吃我自己,但是可以的,沈含烟你给我吃毒药也是可以的。 沈含烟拿着菜走进厨房,季童跟过去倚在门框上看她忙。 沈含烟切着番茄问:“突然回英国,是有什么事么?” 季童:“没什么事,就是之前公司有些事没交接清楚的,去对接一下。” 她并不打算把官司缠身的事告诉沈含烟。 也许是因为遇见沈含烟时她还太小,她心里总是存了一份执念,一门心思想要证明—— 我也能独当一面了,我也能自己处理很多事了,我也是个和你平起平坐的大人了。 好像这样,她就能拿到沈含烟和季唯民那成人国度的入场券。 好像这样,她就能改变什么似的。 沈含烟做饭动作依然很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端着两个菜放到餐桌上时,季童发现自己是真饿了。 之前以为自己要长期流放英国时还没觉得什么,这次重回祖国母亲怀抱后再去英国,就觉得“美食荒漠”这个评价也不算对不起他们。 沈含烟面前那只白瓷小碗空空的,拿着筷子吃了两块兔丁,相较于季童狼吞虎咽干掉半碗饭的模样,沈含烟优雅得像个女神。 上天也的确处处眷顾沈含烟,她那张清秀的脸,在餐厅普通一盏灯下,都玉一样的发着光。 季童甚至觉得自己不配跟沈含烟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吃的还是沈含烟亲手做的饭。她鼓着腮帮子问:“你不会在减肥吧沈含烟?” 沈含烟吃了一点菜后,就伸手把放在餐桌上的曲奇袋子拖过来了。 她说:“我吃这个,不行吗?” 季童有点意外也有点欣喜。 因为沈含烟是个不怎么吃零食的人,所以她买这包曲奇时很忐忑,怕沈含烟一口都不吃,她心里卑微的愿望是哪怕沈含烟小小尝一口,排几个小时的队也值了。 问题不在于一块曲奇。 而在于世界那么大,所有她见过的风景、吃过的美食、听过的音乐,她都想跟沈含烟分享。 她不知道跟季唯民纠缠完后、她和沈含烟会走向怎样的结局,她只知道往后几十年的漫漫人生,她见过的每一片枫叶、吃过的每一块曲奇、听过的每一首唱诗班颂歌,她都还是想跟沈含烟分享。 沈含烟可以像这样怨她烦她,一辈子怨她烦她,至少那也是一辈子。 就是不要不理她。 沈含烟纤白的手指打开袋子,曲奇油润咸香的味道飘了出来。 那曲奇真的很大,沈含烟脸又小,一块曲奇快赶上她半张脸那么大了。沈含烟想了想把曲奇掰开,放了一半回袋子里,另一半喂进自己嘴里。 不夸张的说季童有种这曲奇被开了光的感觉。 她腮帮子鼓鼓的吃着沈含烟做的菜,沈含烟吃着她买的曲奇。她吃东西窸窸窣窣像只兔子,而沈含烟像猫、像豹,利落又轻巧。 季童因为太饿吃得太快,这时一整碗饭已经扒完了,放下碗鼓着腮帮子问沈含烟:“好吃么?” 沈含烟:“你知道我小时候住在山里,老家的人每半个月会去赶一趟集,集上有一种老式点心摊,用很大的透明塑料袋套着纸壳箱装着各种吃的,其中有一种桃酥。” 沈含烟说出“桃酥”两个字的时候,季童心都快跳出来了。 沈含烟继续说:“那种桃酥是葱油味的,特别特别油,现在应该早就没人那么做了。” 她微微皱了一下眉问季童:“你是从哪里买到这么油的曲奇的?” 季童高兴得想尖叫。 虽然她和沈含烟年纪差四岁,小时候一个生活在南方一个生活在北方,家境更是迥异,但她们竟然被一块英国曲奇,撩动了大脑海马体的同一部分。 原来我们还是有共通点的啊沈含烟! 虽然她表面只是没什么表情的说:“哦,就路边随便买的啊。” 季童并不知道,那种油润润的桃酥,几乎算沈含烟童年吃过的唯一零食,之后她二叔越赌越凶,她奶奶就对她越来越苛待了。 小时候不吃零食是因为穷,长大了不是零食是为了健康。 但沈含烟今晚又把另外半块曲奇拿了出来,细碎的粉末掉在大理石餐桌上,像一颗颗金沙。 她把曲奇喂进嘴里后问季童:“你一点都不吃么?你不会给我下了毒吧?” 那一刻季童忽然很想问:要是我真给你下了毒,你还吃么? 她站起来,绕过餐桌向沈含烟那边走去,托起沈含烟的下巴。 然后,吻了上去。 沈含烟手里的曲奇掉在餐桌上,摔碎了摔出了更多的金沙,能不能一颗颗拼出时间的长河,将她和沈含烟就此掩埋。 沈含烟嘴里的曲奇则交融在她俩齿间,融化在沈含烟柔嫩的唇上变得绵软无比,被季童一起吮了进去,舌头轻舔着。如果这曲奇没毒,她们一起生,如果这曲奇有毒,她们一起死。 沈含烟的手颤着一勾,季童趁着她反悔前,顺势跌坐在她腿上。 她捧着沈含烟的脸,安静的空气里都是她们深吻的声音。季童这段时间在忙经济论坛的事,她以为自己忙起来就少想沈含烟一点了,现在发现根本不是。 沈含烟只是被她强行压抑在心里,一见面就引燃燎原的火,给她铺天盖地的报复。 她想把沈含烟的唇吞进去,她在沈含烟的膝头轻扭腰肢、让沈含烟不得不更紧的抱着她,她想对沈含烟索取更多,也想沈含烟也对她索取更多。 也许温馨的灯光和家的氛围的确让人放松,她们在葱油曲奇又甜又咸的气味里接吻,沈含烟一时没有推开她,腿轻轻微动。 季童感受到这鼓励,把沈含烟抱得更紧,然而这时,她头上的帽子忽然掉了下来。 季童一下子站起来:!!! 沈含烟错愕了一下:“怎么了?” 季童:“我、我突然想起来有点急事,要先走。” 她慌不择路的跑出去,好像忘了什么,却也顾不得想了。 突然掉下的帽子,像灰姑娘遗失的水晶鞋,把一切打回灰扑扑的原形,她好久没洗油腻腻的头发暴露在沈含烟面前,还被帽子压塌成那样子! 她刚吻下去的时候可没想进展到这一步,她绝不能让沈含烟在今天要她!这跟她想象中完美的夜晚相差太远了! 一路从沈含烟家的小区跑出来,季童打了辆车,开出好远了一颗心还砰砰跳着,她打开一点窗,让夜风吹着她发烫的脸。 最近有雨吗?还是说风只是沾了夜晚的湿气?吹在脸上,和她的身体一样潮湿。 她不自觉的动了动腿。 哦妈的!她直到这时才突然想起:她把行李箱忘在沈含烟家了! 她打电话之前十分犹豫:要是沈含烟叫她回去,她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吗? 但这个电话不得不打,像老天给她们的一个机会,沈含烟接了,她小声说:“我把行李箱忘在你家了。” 要叫我回去吗,沈含烟? 但沈含烟只是冷冷的说:“我今晚有点累了,你明早再来拿吧。” 电话就断了。 ****** 沈含烟挂了电话先去洗了个澡。 她对自己今晚的表现十分不满。 有时候她觉得她知道自己对季童抱着怎样的感情,有时又觉得自己一无所知。 刚才抱着季童的时候,她动什么腿、给什么回应?难道她会允许自己要了季童?这是不可能的。 可身体的本能太不受控。 就像沈含烟觉得自己不嗜甜,可季童坐在她膝头如一颗洁白的奶糖,凝练了她对这世界的所有期许。 但是。 她严厉的告诫自己:以后绝对不能再这样了,沈含烟。 你所能做的,只是和季童这样纠结着怨怼着,直到季唯民这件事处理完。 沈含烟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手机又响,她看了一眼接起来:“王律师。” 王律师的声音听起来很累:“我回来后又去处理了别的客户的事,才来得及给你打电话,你那个小朋友的事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沈含烟:“谢谢,麻烦你了。” 王律师:“没什么麻烦的,我也收足律师费了。” 只不过如果不是沈含烟拜托,按王律师现在这炙手可热的程度,她不会接这类型的案子了。 王律师:“我们都太忙,上次我姐那化学专利的事,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当面感谢你。” 沈含烟:“没什么,举手之劳。” 王律师笑笑:“那我这也算是举手之劳了?你放心,小朋友的事我会管到底的。” 沈含烟刚要挂电话,王律师又说:“对了。” “一起去机场的时候,我看小朋友拿了包曲奇宝贝得不行,都没舍得放行李箱里就怕弄碎了。你知道是哪个牌子的曲奇吗?” 原来压力大的律师,也爱吃甜食。 沈含烟顿了顿:“我不知道,下次有机会的话我帮你问问。” 王律师笑笑:“还以为你跟小朋友很熟你会知道呢,你要是问到了告诉我一声就行。” 挂了电话沈含烟走到餐桌边,又看了看那包曲奇,简简单单的复古牛皮纸,没有任何标签。 明明已经刷过牙了,沈含烟却忍不住又把那袋子打开,掰了一小块曲奇放进嘴里。 奇怪,她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爱吃零食的人了。 ****** 季童回酒店后第一件事就是洗头洗澡,直到满头满身都变干净变香了,她才松了口气。 这次去英国行程很短,她没带多少衣服,所以即便行李箱忘在了沈含烟家,她还有很多问衣服可换。 只不过换衣服之前,她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 她的身材和沈含烟很不一样。沈含烟是一颗饱满的果实,该纤细的地方纤细,该浑圆的地方浑圆,处处透出成熟的味道。 而她到现在还是少女的身材,骨量小,胳膊、腿和腰都是细细瘦瘦的,各种起伏也很含蓄。 她想了想,没穿睡衣,躺回床上盖上被子。 在她十八岁拿相机偷偷对准的时候,沈含烟最后刹车拒绝了她,如果那还可以说是因为道德。可现在她从英国回来后,她已经快二十三岁了,沈含烟还是拒绝她。 哪怕到了今晚那样的氛围,沈含烟还是没叫她回去。 因为她是缠着沈含烟的噩梦吗?还是…… 她没忍住给沈含烟打了个电话:“我对你来说没有吸引力吗?” “什么?”沈含烟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迷糊,像是已经睡了。 怎么可以已经睡了呢! 季童一咬牙,压低声音:“我想你……” 后两个字无限压低,她都不确定沈含烟有没有听清。 她有少女一样的身材,不代表她没有成熟的愿望。 她把手伸进被子,轻轻探着,“嗯”了一声。 第82章 面对自己的声音,季童吓了一跳。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像一个渴到绝境的人。 也许从决裂那次开始,沈含烟的拒绝就在她心里埋下了种子,她压抑了这么多年,不在沈含烟面前展露的同时,也不在自己面前展露。 如果说那次还有一台相机来分散她的注意力,那这一次,房间好安静,灯被关了,只有窗外的一点点霓虹透过窗帘透进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只剩下她,直面自己,也直面手机那端的沈含烟。 如同她被自己被吓了一跳一样,沈含烟显然也被吓到了。 她的勇气,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夜色遮掩,而沈含烟又不在面前。 在沈含烟审视目光中的紧张和羞怯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迫切。 她莽撞的想:该让沈含烟看看她的这一面。 沈含烟那端沉默许久,问:“你在做什么?” 季童轻轻的声音被呼吸切割:“我在想你。” 她担心沈含烟随时会挂断电话,可沈含烟没有。 只是以沉默陪伴着她。 季童想让这通电话无限延绵,在时间的长河里,飞沙走石,风起云涌,年轮铭刻岁月的印记,琥珀凝结生命的鲜活,哪怕她们变作快要风化的石像,风一吹就要灰飞烟灭。 只要电话那端是沈含烟。 以她当时的阅历和紧张程度,她当然无法想象会有人克制至此,即便在以自己的方式回应她,却连呼吸都控制。 只有沈含烟自己明白,面对季童,她不可能真的无动于衷。 直到季童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 房间里恢复绝对意义上的静谧。 季童想了很多事。 想她第一次见到沈含烟,她从老宅里嘎吱作响的楼梯跑下楼,看到拎着行李袋的沈含烟,额角带着刚挤完地铁的细汗,神情是冷的,可伸手轻碰了碰她的脸。 想那段她和沈含烟在老宅相处的日子,她赖在书房里吃零食打游戏,沈含烟在书桌那端安静的学习,只要她一抬头,就能瞧见暖黄灯光下,沈含烟白皙的额头和毛茸茸的发。 想季唯民出事以后,沈含烟匆匆赶来,找到坐在台阶上无措的她,像捡到一只在路边流浪的小动物一样,把她带回自己宿舍,后来又给了她一个家。 想她们住在一起,她喜欢在沈含烟做饭时从背后拥抱,把脸贴在沈含烟清瘦的脊背上,好像沈含烟是世界上她唯一可倚靠的存在。 想了这么多,其实她在反思——就像小动物会把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当作妈妈一样,沈含烟像一道光出现在她人生的绝境中,她对沈含烟的感情会否只是依赖? 然而在这样一个夜晚,她细细回味着自己刚才身体的感受。 她无比肯定。 哪怕只是肖想,她也无比满足。 她对沈含烟从不只是依赖。 她爱沈含烟。 ******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季童才意识到自己昨夜做了什么。 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可那些画面不断往她脑子里蹦。 小米哼着小曲走进办公室,却被季童吓了一跳:“季童姐,你发烧了么?” 季童:“啊?” 小米:“你脸好红。” 季童往办公室最远端的小镜子里瞟了一眼,哦妈的,她脸真的好红。 她没发烧,她羞愧难当。 她并不知道沈含烟做了什么,所以一想到昨夜自己的作为,她就想把头永远埋在枕头下不要出来算了。 好在如果她不主动联系沈含烟的话,沈含烟是不会联系她的,她可以埋头于邶城经济论坛的设计,就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一样。 但妈的,人生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比如,从来不给她打电话的沈含烟,今早居然主动给她打电话了。 小米提醒她:“季童姐,你手机响了。” 季童心想我当然知道我手机响了。 她看着手机屏幕一直亮着,沈含烟到现在还没被她存进通讯录的号码,作为全世界她最熟悉的十一位数出现在屏幕上。 她只是不知道,要是沈含烟问她昨晚到底为什么那么做的话,她该怎么说? 但在失去跟沈含烟说话的机会,和直面自己的羞耻之间,她还是选择了后者。 她在电话响断之前接了起来:“喂?” 沈含烟的声音听起来却不迷惑不暧昧不温存,没有半分要谈论昨夜绮事的意思,透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 沈含烟问:“你从不看英国当地的报纸吗?” 她想:我都离开了英国了,为什么还要看当地的报纸? 好吧即便她还在英国的时候,她也的确不怎么看。 沈含烟说完那句就把电话挂了,季童只好自己打开电脑搜了一下。 沈含烟说的“当地”,应该是季童读大学的城市。当地的报纸算很出名,所以她很轻易就搜到了,然后就愣了。 因为在时尚版的头条,她竟然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和名字。 那位被剽窃的设计师并不甘心收一笔小小的赔款了事,他本想以此作为RID公司的敲门砖。但剽窃他的那位英国设计师拒绝了她,并把季童供了出来,称这是季童的个人行为而不是RID公司的行为,并指责毛里求斯设计师这样谈条件的方式是“狮子大张口”,如此品德以后业内没公司敢用他。 英国设计师之所以敢这么嚣张,显然在当地是有一定话语权能掌握一部分舆论的。 季童脑子里一片“嗡嗡”的,这时她接到RID人事主管的电话,声音听起来很累:“Carey,你那边是不是早上?” 季童强自维持着镇定:“是。” 人事:“我们跟那位毛里求斯设计师谈判到半夜,现在的情况是,他一分钱都不要了,要你在今天发新闻的那份报纸上,对他公开道歉。” 季童傻了。 她知道为什么RID公司会跟毛里求斯设计师谈判,显然公司也知道她是帮英国设计师背这个锅,想把这件事对所有人的影响减到最小,息事宁人。 而毛里求斯设计师现在的选择,显然是怕了那位英国设计师了。他不想要钱了,只想挽回自己的名声,这样即便RID不要他,以后总还能有别的设计公司要他。 但这对季童造成的,无疑是毁灭性打击。 如果毛里求斯设计师再次起诉,法院一定会强制要求她公开道歉。如果她不道歉,甚至可能会面临刑罚;而如果她道歉,她的职业生涯就毁了。 私下帮一个前辈背锅,和公开对所有人承认自己“剽窃”,这完全是两个性质的事。 往小了说,她刚得的RDA大赛金奖会被取消。往大了说,她以后将再不被服装设计圈接纳了。 季童在脑子里快速盘算了一下:要是再不能做服装设计,她还能做些什么? 然后她惊异的发现,她并不是从高中学画开始,才确定自己以后一定会学服装设计。 早在她妈去世、季唯民开始整天整天不回家时,小小的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老宅里,唯一陪伴她的就是她的娃娃,从在纸上乱涂乱画给娃娃设计裙子,到动手给娃娃设计裙子,那几乎是她童年唯一的消遣。 除了当服装设计师,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变成另外的任何一种身份。 她立马给王律师打了个电话,王律师连声音都在演绎皱眉:“我马上去查一下。”显然也没想到英国设计师的这顿骚操作。 季童挂断电话愣了一阵神,要不是她现在神思太过混乱的话,她就会发现一件事——为什么沈含烟会持续关注英国当地的报纸? 是因为她么?是因为她在英国读大学而两人持续不联系的那段日子,每天每天养成了习惯,到现在都没断么? 然而季童这时在想另一件事。 窗口透进炽烈的阳光,枝头的绿意明晃晃,打开的窗子里传来车行的声音、人走动的声音,偶尔还有小摊叫卖路过的声音。 季童记得这个卖肠粉的小贩之前也来过,在她出发去英国之前,连续来了好多天。 看上去生活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也许很快,她的世界就要天翻地覆的改变了。 她很明确的做出判断:绝对不能道歉。 她给RID人事打了个电话,那边显然还在继续处理这件纠纷,接的很快:“Carey。” 季童:“公司很清楚我是背锅。” 那边沉默了一下。 季童:“如果事情一定要到这地步的话,我要回公司找证据,找所有的人证物证,证明剽窃的根本不是我。” 那边顿了下,压低的声音传递出来自私人的善意提醒:“你知道那显然不是一个聪明的做法。” 这时季童的手机被人拿走挂断了。 季童抬头,呆呆看着沈含烟清冷的一张脸。 小米也呆了:这不是季童姐之前摆桌上那照片里的人么? 活了活了,动了动了。 季童:“你怎么在这?” 沈含烟:“我怎么就不能在这?” 注意到小米打量的目光,季童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很想戏谑的对小米说一句:“这是我爸的纠缠对象,漂亮吧?” 但她说不出口。 沈含烟看着她:“如果你现在的笑是在笑自己蠢的话,我可以稍微原谅你一点。” 季童想:我怎么蠢了? 沈含烟背着包转身:“跟我走。” 她走得很快,转瞬身影就消失了,办公室留下一阵她身上的香水味。 小米:“季童姐,你不去吗?” 季童站起来往外跑。 哦妈的,其实她也想拒绝沈含烟啊。 可她追在沈含烟身后:“你今天没上课么?” 沈含烟:“没。” “你要带我去哪?” “去看我一个学生比赛。” 季童愣了愣:“我为什么要去看你学生比赛?我很闲么?” 沈含烟瞥了她一眼:“你职业生涯都快毁了,你不闲么?” 季童一噎。 “说起来……”季童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会看英国的报纸啊?” 沈含烟:“全球的报纸我都看。” 季童:“哇你真变态。” 沈含烟又瞥了她一眼。 然后她就被沈含烟塞进了路边一辆车,动作之利落,宛如她是厨房里被沈含烟料理的一碗番茄炒蛋。 ****** 季童都不知道现在国内大学这么卷。 一场“夏蕊杯国际化学竞赛”颇有脑力奥运的意思,世界各国的大学生都聚在这里,各个脸上写着四个大字“我很聪明”。 沈含烟扫视了这群学生一眼,问季童:“你觉得谁会赢?” 季童指指一个最紧张的男生:“他。”一头红发加雀斑,昭显着他爱尔兰人的身份。 季童学服装设计,大大小小各种比赛也经历过不少,知道比赛选手如果水平在伯仲之间,那大家面临的压力其实都差不多。 这戴眼镜的爱尔兰红发男生,平时应该算是理智冷静的那种人,至少绝不是那种极其不抗压的性格。这会儿一直抖着腿,显得比所有人都紧张,显然原因只可能有一个—— 他被寄予了厚望,而其他所有人都认为,不出意外的话,这场比赛的冠军会是他的。 沈含烟点了点头,季童这样的观察和分析能力,让那张清冷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满意。 季童在心里小声的说:沈含烟,你教会我的所有这些,我都不会忘的啊。 沈含烟又问:“那你觉得谁有希望跟他较量?” 季童又环视一圈,点点一个中国女生:“她。”不停悄悄打量着爱尔兰男生,眼神露出渴望。 沈含烟带着季童向那女生走去:“白淼。” 白淼吓了一跳:“沈教授你怎么来了?” 沈教授带的优秀学生很多,参加各种竞赛的也不少,但大家都知道高岭之花沈教授从不会亲临现场,沈教授的名言是:“该教的平时都教了,我去现场只是浪费我的时间。” 可沈教授今天为什么来了? 难道比赛有什么变数? 白淼紧张起来。 沈含烟说:“别紧张,我今天过来只是因为我妹妹想来,你就按赛前布置的执行就好。” 白淼看了一眼沈含烟身边的季童,季童马上乖巧的笑笑。 但此时她内心在吐槽:我不想来啊,我一个学服装设计的来看化学竞赛干嘛?沈含烟为什么要带我来? 很快比赛要开始了,沈含烟带着季童坐到场边指导席。 季童看了一眼大屏幕上的赛制,第一轮是实验实操,第二轮是理论答题。 第一轮就是选手依次上场,利用现场有限的道具和试剂,通过实验推导出一个合理的结论。 每个选手的操作,其他选手是看不到的,只有评审和指导席上的老师能看到。 其实那些操作季童都不怎么看得懂,看在季童眼里跟巫师配置什么神秘汤剂似的。 整个第一轮比赛看下来,她只看懂了一件事:“为什么白淼和那爱尔兰男生,做的都是相同的实验,导出的结论也相同,他们的分数却差了三分?” 所有学生实操完以后,爱尔兰男生全场第一,白淼第二。 沈含烟:“男生是爱尔兰T大的,国内几大高校和T大在谈一项合作,每年送一批学生去T大进修,为了谈成这项合作,如果选手水平差不多的话,评审的分数会向T大这个男生倾斜。” 季童皱起眉:“就为了这个压白淼的分?这不是不公平么?” 沈含烟:“世界上哪里有绝对的公平?白淼也想去T大进修,如果合作谈成,她自己也是受益者,你说她是想夺冠争一口气,还是去T大进修获得实际好处?” 季童:“可她和T大男生分明就旗鼓相当,为什么要把冠军让出去?实际的好处重要,难道荣誉就不重要么?” 沈含烟:“谁说她要让了?” 季童:“你不是说她也希望合作谈成,好去T大进修么?” 沈含烟不说话了。 第一轮实操结束,学生们可以和指导老师短暂相聚。白淼脸上倒没太多被压分的沮丧,沈含烟也没指导她什么,一直在手机处理自己的工作,白淼也没再看题什么的,就在喝水。 季童环视了一圈,其他指导老师都在抓紧理论答题前的最后一点时间,想再给学生讲两题。 季童悄悄问沈含烟:“你不再给你学生讲点题啊?” 沈含烟:“有什么好讲的,所有能讲的该讲的,赛前都已经讲过了,现在重复只是加重紧张而已。” 很快,第二轮理论答题开始了,季童和沈含烟继续在赛场外等。 半小时速答,现场出分。 所有人都注视着出分板,连季童都开始跟着紧张起来。 结果要出来了,季童拉拉沈含烟的袖子,她紧盯着出分板,所以没看到沈含烟垂眸瞥着她手指。 “第一啊沈含烟!”季童惊讶了:“白淼和那爱尔兰男生并列第一了!” 实操中白淼比那男生低三分,而理论中白淼正正好好又高了三分。 沈含烟已经站起来去找白淼了:“做得好。” 白淼笑笑:“是沈教授指导得好。” 沈含烟摇摇头:“是你自己能执行。” 因为赛后还要填一系列表格什么的,流程很多,白淼和其他学生一起留下来,沈含烟则带着季童先走了。 季童忍不住问:“你们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沈含烟淡淡的说:“我让她在理论考中算分,差那男生多少,就超多少,不能多也不能少。” 季童惊了,她到现在还记得高考之前那段日子、拼命让沈含烟给她补课的恐怖,想在高考中多得一分都难死了,而学霸还有这种操作? 季童:“可以做到吗?” 沈含烟点头:“可以,只要有心。把那男生过往参加理论竞赛的成绩全分析一遍,就能知道他的水平到哪一步,面对这一场的卷子,他哪些题一定会,而哪些题又可能不会。” 季童:“你好变态啊沈含烟。” 沈含烟:“白淼如果想拿冠军,这是唯一的做法,知道为什么吗?” 季童想了想:“评审们都是各大高校的老师,肯定会力保谈成和T大的项目,也就是会力保T大男生夺冠。如果白淼总分超过那男生,他们出于更多学生的利益考虑,可能会把之前的实操拿出来重审。” 沈含烟点头:“之前的实操是主观打分项目,而只要是人都会犯错,实操中总有那么一两处并不绝对规范的地方,这部分分数一扣,照样能保爱尔兰男生第一。” “你明白了么,季童?” ****** 季童一个人回到办公室,小米很紧张的迎上来问:“刚才那姐姐来找你干嘛?是帮你想办法解决RID的事么?” 季童摇摇头。 从十八岁到现在的成长过程中,沈含烟好像从不直接帮她解决问题,都是在教她方法。 沈含烟只是告诉她,世界上哪有什么绝对公平的事,想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就只有自己在夹缝里找出路。 而沈含烟很早以前就教她的另一条准则是:“把最重要的东西牢牢抓在手里就好。”必要的时候,其他都可以舍弃。 季童给RID人事发了封邮件,让人事休息好了方便的时候联系她,她这边会二十四小时等着。 下午很快,她就接到了人事的电话,听上去对方也没睡几个小时:“Carey,其实公司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 季童:“我知道,后续我会自己联系那位毛里求斯设计师处理,能麻烦公司这边,别让我前上司再有进一步动作了么?” 人事愣了一下。 之前季童气势汹汹说要回公司找证据,她有点意外,这个平时看上去兔子一样乖顺的东方女孩,却有令人想不到的凶狠一面。 但凶狠用错了地方就变成莽撞,从公司角度出发,那位英国设计师已是业内大牛,每年能给公司带来不少的利益,公司无论如何都会选择保他、而牺牲季童的。 季童如果真那么莽撞,无疑会将自己推向一个更不可回头的绝境。那样的话人事会觉得无比可惜,私下里,她很喜欢这个才华横溢的东方女孩。 但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劝季童。绝大部分年轻人都心高气傲,在面对所谓不公平的事时,很少愿意磨平棱角去忍气吞声。 一直要到生活给他们上了很多很多课,她们才会明白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灰色的模糊地带反而占了绝大部分篇章。 季童能自己想通,这样最好。 她跟季童保证:“你的前上司不会有任何进一步动作了。” 季童点点头:“谢谢。” 季童转头又给王律师打了个电话请教:“现在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王律师:“出钱摆平那毛里求斯设计师,让他愿意再发一份声明,说之前的事都是误会。” 季童也是这么想的。 诚然这样一份声明发出,又会掀起新波澜,有人相信,有人不信,这件事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设计师们喝下午茶啃松饼时的谈资。 但至少从官方层面上,季童洗去了“剽窃”的罪名,她的RDA金奖不会被收回,而等风口浪尖过去后,她还会再一次被设计圈所接纳。 王律师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代表你去找他谈。” 季童:“我愿意。” 愿意低下骄傲的头,在自己被生活摔打得头破血流之前,提前接纳沈含烟教她的那些课。 而沈含烟还那么年轻,她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她已经把其他人漫漫人生路上所受的苦浓缩,提前经历过那些头破血流了吗? 沈含烟下班的时候,倒没想到季童在K大门口等她。 她走过去:“你不去处理你自己的事,还有空跑到这里来?” 季童:“是没空,我来给你个东西就走。” 她把什么东西往沈含烟手里一塞,匆匆转身走了。 等沈含烟低头去看的时候,她就会发现,季童塞给她的是两颗大白兔奶糖。 因为我心疼你受过的苦啊沈含烟。 无论那些时候我在或不在,我都想给你一点甜。 第83章 季童在忙着筹钱。 她先从昂贵的酒店搬了出来,在酒店附近租了间小房子。盘点了一下自己的存款,卖掉了所有股票。 她知道等王律师和那位毛里求斯设计师谈下来以后,这笔钱绝对不会是一笔小数。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以前真的是太不在乎钱了。 大概真像沈含烟和邓凯所说的,因为从小没真正缺过,所以不够重视。她大学时参加各种比赛会有一些奖金,自己也接过一些私活,在RID工作虽然没多久,薪水在业内却不能算低。 但她并没攒下多少钱,算上股票的一些收益,手里的现金总共只有将近一百万。 她知道那个缺口将是巨大的,但当王律师报出七十万英镑那个数字时,她还是沉默了。 过了好一阵她才小声说:“好黑啊。” 王律师叹口气:“对,对方应该查过你家庭背景了,所以狮子大张口。” 五百多万人民币买你往后人生的清白和职业生涯的继续,你买不买? 季童:“谢谢你王律师,我去想办法。” 王律师劝她:“去找你爸吧季童,现在不是骄傲的时候。” ****** 挂了电话,季童一个人去天台吹了一阵风。 好像快下雨了,天上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半空中有蜻蜓在乱飞,那是季童很怕的一种动物,她可以接受毛毛虫蟋蟀甚至天牛,但她很怕蜻蜓,小时候在自家花园里看到,总是短促的惊叫一声跑开。 她怕蜻蜓,因为蜻蜓总是没头没脑的横冲直撞。然而现在,蜻蜓真的砰一声撞到她胳膊上,她却躲都不知道躲一下。 她看着远方的建筑,任凭风把她刘海吹得乱七八糟。 汪晨想要季唯民的钱,沈含烟想要季唯民的钱。从小到大,季童不知看过多少女人想要季唯民的钱。 所以她暗暗给自己定下的一条规则是:绝不开口找季唯民要钱。 好像这样,才能把自己和所有对季唯民有所图的人区分开似的。 事实上这样并没有让季唯民更爱她一点,季唯民不缺钱,季唯民这么多年在白家缺的反而是那些女人才能给他的,绝对的依赖和崇拜,那样才能让他找到自我。 然而这个习惯却成了季童一种骄傲的坚持。 她就是不想对季唯民妥协。 长这么大她唯一一次想要季唯民的钱,就是高三那年为了给沈含烟买手机,不过那次,沈含烟拒绝了她。 王律师的话响在季童的耳边:“去找你爸吧季童,现在不是骄傲的时候。” 季童吸吸鼻子,穿过一阵乱飞的蜻蜓下楼,跟小米打了个招呼:“我回去一趟。” 她骑自行车回了出租屋,把所有的奢侈品包、首饰全都翻了出来。 其实她从小就对奢侈品不怎么感兴趣,后来还是学服装设计专业,有时为了见客户充门面才买了一些。 现在她在家收拾了一通才发现:原来她的奢侈品包和首饰竟然这么少? 那她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天哪她竟然不知道。 季童找了个大袋子把这些奢侈品包和首饰都装起来,又骑车回了写字楼那边,她记得楼下有个奢侈品回收寄卖,她拎着袋子走进去。 老板娘说:“品相好的我们回收,品相不好的只能寄卖。” 所幸季童学的是服装设计专业,给她带来了良好的品味。 老板娘翻了翻她的包和首饰,给了个一口价:“三万五。” 季童有点想笑——这些东西的原价加起来,怎么也有二十多万了吧? 但她说:“好的。” 雨还没有落下来,天气还闷着,她刚才骑自行车回出租屋又骑出租车过来,背上黏黏的都是汗,她甚至能闻到自己的汗味和香水味混在一起,而热气从每一个毛孔里透出来。 窗外有没头没脑的蜻蜓在乱飞,撞在店里透明的玻璃上,一如刚才撞在季童的手臂上。 其实卖了这三万五千块钱有什么意义呢? 对她还差的四百多万现金来说九牛一毛。 她也不知自己在固执什么,又想证明什么。 也许她现在就是一只没头没脑的蜻蜓,所以她不再怕蜻蜓了。 这时店门口的音乐一阵响,有人推门进来。 季童看到沈含烟那张清冷的脸时一阵恍惚,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太过失魂落魄而出现了幻觉。 可沈含烟穿着一件亚麻白衬衫,袖子卷起露出纤细的手腕,戴着一只浅棕皮质腕带的表,配一条浅卡其色的长裤和一双白色乐福鞋,左肩上背着一个托特包右手里拿着一把伞。 季童想,如果是她想象中的沈含烟,是绝对不会拿一把伞的。 拿伞这个细节太真实了,绝对契合着现在快要下雨的天气,让她意识到现在出现的沈含烟是真实的。 她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沈含烟也压低声音答:“来看看你有没有做更多蠢事,结果还真有。” 沈含烟是到她公司来找她的时候,路过这家奢侈品回收店、又在透明的落地玻璃里看到她了么? 她们这段对话的声音很小,老板娘没听到,还以为沈含烟是偶然进店的一个客人,而沈含烟那身一看就很有品味以及有钱的打扮,让老板娘倏然热情起来:“欢迎光临!随便看看。” 沈含烟的视线落到玻璃柜台上,那儿放着还没来得及收进去的包。 老板娘很精明:“喜欢这些?真是好品味!这些包是这位小姐刚刚拿过来的,都是经典款而且品相很好,要不是你来的这么巧,肯定就被其他人买走了。” 季童看着沈含烟。 难道沈含烟还真想买包啊? 沈含烟纤白的手指拎起其中一个包,季童躲在沈含烟身后抿了抿嘴。 季童不知沈含烟是不是故意的,但她觉得以沈含烟对她的了解,一定是故意的。 在那么多奢侈品包中,若说季童唯一对哪个包真有点喜欢的话,就是沈含烟手里那个了。 那款包型其实有点成熟,若是常规的黑白两色拿给季童背,一定有种装大人的样子。现在沈含烟手里那只,却是淡淡脏脏的粉,透着一种灰灰的调子,限量款,季童当时一看就喜欢得不行,直接拿下。 沈含烟问:“这个多少钱?” 老板娘毫不犹豫的说:“一万一。” “一万一?!”季童没忍住叫了出来,她当时买的时候起码花了五万! 沈含烟瞥了她一眼,老板娘有点不高兴:“小姐,你这样我没办法做生意的,刚才我们谈好的钱我不是都转给你了吗?” 这时沈含烟问:“你想反悔吗?” 天哪!季童心想:她看懂沈含烟的神情也听懂沈含烟的语气了,沈含烟在暗示她借钱! 季童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果断说:“不反悔!”她声音都在抖。 她觉得她生平,应该是第一次体会这种没钱带来的窘迫和自卑感。 她以为自己不在乎钱,谁想到事到临头,她也不能免俗。 沈含烟点了一下头,问老板娘:“怎么付款?” 老板娘立马拿了两个二维码过来:“都行。” 沈含烟拿出手机扫了其中一个,季童呆呆看着沈含烟轻轻松松付了一万一千块钱,然后,她曾经最喜欢的那个包,就归沈含烟了。 直到沈含烟拎着包往外走的时候,季童顺着她背影看过去,才发现下雨了。 沈含烟问了她一句:“你走不走?” 季童跟了出去。 ****** 两人站在屋檐下,看着外面的雨流如注,沈含烟撑开了伞问:“回公司?” 季童摇了摇头。 沈含烟往她这边靠了靠,透明的伞面遮过她头顶:“那我请你吃顿晚饭吧。” 季童:“为什么?” 沈含烟:“为了庆祝我买到个喜欢的包,走吧。” 她挽着季童的胳膊向雨中走去,季童呆呆被她挽着,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和雨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沈含烟的小臂贴着她的小臂,传来一种很难描述的暧昧的温度,而随着两人并不那么整齐的步子,小臂一上一下的摩擦着。 季童并不觉得沈含烟在对她示好,沈含烟每一秒对她不常见的亲昵,都是对她卖包这个愚蠢行为的嘲笑,而沈含烟就是那个坐收渔翁之利的获益者,所以心情很好。 好到沈含烟都愿意对她做这些亲密的动作了。 两人没有打车,步行走到附近的一家粥店,季童上下班时常常路过,但并没有进去过。 外面的雨下得越发大了,天地之间几乎变成了一种深重的灰色,而店里亮着暖黄的灯,映亮沈含烟一张清秀的脸。 服务员递上菜单,沈含烟翻着,并没有递给季童看一眼的意思。 好吧,反正是沈含烟请客。 其实季童打心底里对沈含烟选的这家店很满意,她之前骑车出了汗,天又突然下起雨一下子变冷,刚才她站在奢侈品回收店里就连打两个喷嚏,浑身凉凉的。 沈含烟点的菜她也很满意,姜丝鸡茸粥,更别提沈含烟还点了她喜欢的小甜汤,红糖红枣炖桃胶。 于是季童在她本以为吃不下饭的今天,吃了好多好多。 然后沈含烟坐在她对面说了一句话:“你可以找我借钱。” “你和那个毛里求斯设计师私了需要多少钱?三百万?五百万?” “我可以借给你。” 这时雨下得很大,密密麻麻打在粥店的玻璃上。 屋檐更宽的地方藏着一个个躲雨的路人,他们并没有像沈含烟这样准备周全带着一把伞,季童望过去的时候,只能看见一个个颜色各异的屁股,有人的裤子好看,有人的裤子很丑。 而刚才那些没头没脑的蜻蜓,早不知飞到哪里躲雨去了。 “沈教授。”季童不知自己喝了那么多小甜汤,为什么还是嗓子发干:“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就算当教授赚的不少,而沈含烟也善于理财,但资产和随时能动用的现金是两回事,随随便便能拿出五百万的现金,说明沈含烟的资产累积到了一个远超她想象的地步。 沈含烟一点也不缺钱,为什么还想要季唯民的钱? 难道人性的贪婪就在于这样永不知足吗? 她满脑子想着这些,却被沈含烟打断,沈含烟问她:“你借不借?” 季童扯起嘴角笑了笑。 她曾经最喜欢的那个脏粉色奢侈品包,此时就放在沈含烟身边,软塌塌靠在沙发背上。 沈含烟发现她视线落过去,问她:“想要么?找我借了钱,我可以卖还给你。” 季童觉得沈含烟的脸上有一种倨傲,那种倨傲是对她曾经无知的一种报复。 曾经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反复问沈含烟:“钱到底有什么好?” 曾经她笃信自己这辈子一直到进坟墓,都不会开口向任何人要一分钱。 可此时她脏粉色的奢侈品包放在沈含烟身边,软塌塌的皮子弯成一个褶,沈含烟并没有笑,但季童觉得这个褶就是无声的笑嘴,在替沈含烟嘲笑她。 季童摇摇头:“那个,我吃饱了。”她甚至打出一个饱嗝:“我先走了。” 沈含烟没有留她的意思也没和她一起走的意思,继续吃着面前的小菜,只说:“伞拿着。” 季童:“那你呢?” 沈含烟望了眼窗外:“等我走的时候,雨就该停了。” 季童跟着沈含烟也望了眼窗外。 沈含烟不止对天气这么了解,而是对一切都这么了解。早在沈含烟觉得她对金钱这么自大幼稚愚蠢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能有今天这样狠狠嘲笑她的一天了吧。 季童觉得沈含烟是个拿鞭子的人,来替生活狠狠的鞭打她,让她早日认清残酷的真相。 钱不庸俗,钱很重要。 可季童还是固执的又摇了摇头:“我不要伞,你留着吧。” ****** 季童回到出租屋的时候抓紧洗了个热水澡,生平第一次她连感冒药都觉得贵。 她用浴巾揉着头发坐在电脑前,回过神来才发现:天哪她居然在看高利dai的网页,这是非法的吧? 她把电脑关上了,走到窗边发了一阵子呆。 因为这出租屋很便宜,所以从窗口望出去的景色一点都不好,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屋顶,远远还能望见巷口好几个巨大的垃圾桶。 雨果然如沈含烟说的一般,早已经停了。 有人在收垃圾。 墙角有猫走过。 季童把窗帘拉上了,走回床沿坐下,手机握在手里。 她把通讯录不停的往下翻,翻过字母H又翻过字母J,一直翻到姓氏是字母M开头的那一拨人。 姓M的人有麻,马,沐。 还有莫。 季童视线停在“莫春丽”的名字上,发现视野在微微抖动,后来发现是她自己在发抖,手微微的抖,睫毛也不停的抖。 她发现自己还在不停的飞快眨眼,像是想要逃避什么。 她在内心骂自己:季童你怎么能干这么不要脸的事情呢? 其实在季童心里,虽然莫春丽后来找了别人,但说到底,是她对不起莫春丽在先。 至少,莫春丽曾在某一段时间里真心实意的爱过她。而她呢?她可以把莫春丽当很亲的人,但她有哪怕一天把沈含烟从她心里移出去过么? 她面对莫春丽从来于心有愧,她怎么会动心思找莫春丽借钱呢? 季童现在更觉得对不起莫春丽了。 诚然她找莫春丽借钱的客观原因是,莫春丽有钱,并且一度与她十分的亲密和互相信赖,她其实是个孤僻的人,除了莫春丽,她再想不到一个曾经亲近的对象了。 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又一次发现了她不爱莫春丽。 她不想找季唯民要钱,不想找沈含烟借钱,她宁愿在莫春丽面前丢脸。 她盯着莫春丽的手机号看了好久,她发现自己好有心机啊,还算了一下英国和中国的时差,莫春丽那边现在应该是下午三点,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把电话打出去。 且不说莫春丽是不是在忙,下午在明晃晃的太阳光下,人总是理智、冷酷而坚定。 她订了个早上七点的闹钟。 等她这边早上的时候,莫春丽那边就快午夜了。 季童知道按莫春丽的生活习惯,那时候一定还没睡,那是莫春丽忙完一天后留给自己放松的时刻,总会一个人躲进书房,翻两页小说,喝一杯酒。 午夜的时候,才是人最脆弱而容易缅怀过去的时候。 第二天早上,还没等闹钟响,季童不到六点就醒了。 她在狭窄的出租屋里来回来去兜圈,像昨天大雨将至前那些没头没脑的蜻蜓。 终于,七点到了,她颤抖着手指拨通了莫春丽的号码。 无论心里想过一千次一万次想要挂断,她还是强迫自己听着那等待音。 莫春丽会不会不接?莫春丽有可能不接的。她在心里觉得,莫春丽应该恨她。 所以当莫春丽很快接起来的时候,季童反而吓了一跳:“喂。” 然后她发现她虽然起得早,但一早上一句话都没说,这时声音都是哑的。 她赶紧清了清嗓子:“是我。” 莫春丽笑了下:“我知道是你,季童,我又没删你手机号。” 季童:“谢谢。”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谢什么。 莫春丽:“有什么事吗?” 来了,最尴尬的时刻。 季童以前从不知道,找人借钱,是一件如此令人难以启齿的事。 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又张了张嘴:“我……” 她真想直接把电话挂断,可沈含烟身边沙发上那个脏粉色的包,软塌塌的皮弯出一道褶,在无声的嘲笑她。 她压低声音,用尽了浑身所有的力气:“我想找你借钱。” 莫春丽那边沉默下去。 可季童只能厚着脸皮继续说:“四百万,或者……有多少都行。” 莫春丽:“季童,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我现在跟其他人在一起,你明白吗?” 季童赶紧说:“我明白我明白,那我不打扰你了。” 莫春丽:“等一下季童。” 季童只好等着。 莫春丽:“回国后过得怎么样?” 季童:“呃,还好。” 她也不知道还能怎么说。 莫春丽絮絮跟她聊了一会儿英国糟糕的天气,又说怀念国内的油条和煎饼果子,才把电话挂了。 季童松了好大一口气,发现自己的脸烧得发烫。 她发现她在很多事上都错得离谱。 比如,她之前觉得钱不重要。比如,她觉得莫春丽会恨她。 莫春丽哪里会恨她呢?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莫春丽早就不爱她了,恨又从何而起? 她现在对莫春丽,只是一个在深夜寂寞时可以缅怀过去的老熟人。 只有她,唯有她。 爱了沈含烟这么多年,也恨了沈含烟这么多年。 爱对别人是一期一会的骤雨,对她却是席卷一整个人生的狂风。 ****** 季童洗漱化妆之后去上班,邶城经济论坛的项目她在继续。“剽窃”的事一天没有尘埃落定,她就决定垂死挣扎一天。 结果她接到了王律师的电话:“钱筹得怎么样了?” 季童额头上汗都出来了:“正在想办法。” 王律师:“嗯,我就是提醒你还有一周的时间,拖不起。” 季童:“我知道。” 还有一周时间,如果拿不出七十万英镑,她往后漫漫几十年的人生,职业生涯彻底完蛋。 “季童姐。”小米有点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季童抬头,看见沈含烟站在小米身后。小米的声音怯生生是因为,沈含烟这种一脸清冷的大美人太容易让人紧张了,更别提她还带着一身香。别说小米,就算季童,过了这么多年她往沈含烟旁边一站,也还是紧张。 沈含烟走到季童办公桌前,小米就赶紧溜了。 沈含烟把一盒感冒药放到季童桌上,居然还说了句:“这药挺贵的。” 沈含烟什么意思?她是看到季童桌上还剩一口的烧卖了吗?贝果三明治加咖啡套餐太贵了,季童现在不吃了。 虽然省这点小钱对四百万来说毫无意义,但她就是觉得自己不配花那么多钱。 季童对着那盒药眨了两下眼睛,那品牌logo上也有道弧线,像张无声的笑嘴在对着她嘲笑。 她说:“我没感冒。” 然后这时她狠狠的打了两个喷嚏。 很好,连老天都在帮着沈含烟玩她。 沈含烟看了她一眼,伸着纤白手指把感冒药盒拆了,扫视办公室一圈,很自来熟的找到了饮水机和一次性纸杯,甚至还找到了一次性咖啡搅拌棒。 她把感冒药冲好了搅匀了放到季童面前,暖暖的冒着热气闻起来甜丝丝的。 她说:“喝了,然后陪我去个地方。” 第84章 沈含烟还是如第一次来季童她们办公室一样,说完要说的事,转身就走了。 小米坐在一边悄悄看着季童。 她不是个八卦的人,但沈含烟这个人就是有这么神奇的魔力,让她也等着看季童这次会不会跟沈含烟走。 季童心想:这还用说吗? 她人生有任何一次,能真正拒绝沈含烟吗? 她一边站起来一边端起桌上的一次性纸杯,想一口灌进嘴里然后跟着沈含烟出去。 舌头触到冲剂的时候她才想起:哦妈的,她太着急了,不会被烫死吧? 但那时收手已经来不及了,她灌得太猛倾斜杯子的角度太狠,药已经全部冲进了她嘴里。 她眼睛都闭上了,等待着即将汹涌而来口腔黏膜的那一阵灼烧。 然后她发现——药是温的,一点不烫。 沈含烟直接帮她把药调成了恰好入口的温度。 季童心想:沈含烟真是摆弄人心的大师啊。 她把纸杯扔进垃圾桶,追着沈含烟的背影匆匆跑了出去。 ****** 沈含烟站在楼下等她,拿手机处理着工作,初夏的风吹起沈含烟的一缕长发,过滤了阳光的叶片影子落在那张白皙的脸上。 季童从以前就发现了,沈含烟怎么都晒不黑。 这情景美到,季童连那片树叶的影子都妒忌。 它们可以落在沈含烟脸上啊。 沈含烟看了她一眼,很平静的把手机收起来,好像知道她一定会追出来一样。 季童气得踢了一脚地上的一颗小石子。 她也不想出来啊,可她忍不住。 沈含烟带着她往路边走,打了辆车,和每次一样把她塞了进去。 她问:“去哪儿啊?” 沈含烟:“你喝酒其实挺厉害,对吧?” 季童:“呃。” 沈含烟:“我中午有个饭局,你和我一起去应酬下,就当你谢谢我买的感冒药了。” 季童:“我又没让你给我买感冒药。而且,我真的没感冒。” 好狡猾啊沈含烟,把车窗打开了小小一条缝,风连着不知是柳絮还是蒲公英种子飘进来,让季童鼻子痒痒的又想打喷嚏。 季童赶紧偏开脸拼命忍住了。 从车窗里看沈含烟一张脸模糊的倒影,好像有隐约的笑意,然后,沈含烟就把车窗关上了。 车开了两个小时,直接奔着邶城的郊区去了,这要身边坐的不是沈含烟,她都要怀疑这人想把她拖到荒郊野外给祸害了。 她开口问:“什么应酬啊跑这么远?” 沈含烟:“这边有家私房川菜很有名。” 季童:“你做东?” 沈含烟点点头。 车又开了将近半小时,可算到了,季童从车上下来时觉得自己腿都僵了。 她伸了个懒腰抖了抖腿活动一下,郊外的空气倒是意外的好,连空气都是甜甜的,充满了夏日植物的香味。 更别提她身边还有个沈含烟。 不过沈含烟带她走向的那家私房川菜馆,就没这么质朴和天然了。一派奢华的风格,让她想起季唯民商务宴请的那些餐厅。 沈含烟带着季童走进早已预订好的包间,凉菜已经上了,餐厅奢华的风格甚至也体现在了摆盘上,连装着凉拌皮蛋的盘子,都是一个雕龙画凤的造型盘,白瓷烧成的龙头骄傲的昂着。 季童:“你今天请什么人?” 沈含烟:“很重要的人。” 季童:“有多重要?” 其实她不太适应沈含烟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她总觉得这样油腻的场合属于季唯民,而沈含烟应该待在干净的校园里,严肃的实验室里,乘着洁白的象牙舟。 沈含烟:“我有篇论文,里面涉及到一项专利来自两位化学教授,我想跟他们谈成这项合作。” 季童没忍住又瞟了眼那浮夸的桌子:“教授也喜欢这些吗?” 沈含烟:“怎么,你以为教授就不食人间烟火吗?” 过了不一会儿,两位教授来了,同来的还有他们的四个朋友。 偌大的包间里坐了她们八个人,还是显得空荡荡的,一张大大圆桌让每个人之间的间距都很开,处处透着阔绰。 同样阔绰的,还有沈含烟叫服务员开始走的热菜,鲍鱼海参龙虾松露,酒则是茅台。 季童觉得教授跟她想象的太不一样了,以前教授在她心中就是只爱搞学术、视金钱如粪土的纸片人,现在一看,对这一桌透着金钱味道的饭倒是很满意。 还有沈含烟跟她想象的也太不一样了,虽然还是那张清冷的脸不卑不亢,但会主动给教授和他们的朋友倒酒,也会主动挑起话题来聊,不让场面冷下去。 天哪,高岭之花沈教授居然在应酬。 季童觉得这场面有点颠覆她三观。 更何况沈含烟都喝了两杯茅台了,她是不知道自己酒量很差吗? 季童轻轻在桌下踢了沈含烟一脚,但妈的这桌子真的太大了,她一脚过去竟然没踢着。 沈含烟已经站起来了,季童马上跟着站起来:“这杯我来敬吧。” 一位教授笑呵呵说:“刚才就想问了,沈教授怎么带了个这么乖的小姑娘来?” 沈含烟:“这是我妹妹,季童。” 季童在心里呵呵了一声。 你不是在钓着季唯民吗?你怎么不说我是你女儿呢? 教授:“两姐妹怎么不是同一个姓呢?” 另一位教授说:“这有什么,现在一个跟爸爸姓一个跟妈妈姓的,不也很多吗?” 沈含烟也没解释什么,端着酒杯过去了。 季童追过去,不露声色挡在沈含烟面前:“这杯我敬两位教授,久仰了。” 教授笑:“小姑娘也是学化学的?” 季童很乖巧的笑了一下。 教授是真能喝啊,那顿饭喝了多少呢?季童忘了去数空了多少个茅台瓶子,但她这种喝酒像喝水的人,第一次喝到有点晕了。 她还以为自己怎么都不会醉呢。 当然现在她也没喝醉,只是有点晕。 她一直在瞟沈含烟有没有喝多,但沈含烟这个人表面上真的什么都看不出,就是动作如她一贯喝了酒后变得很迟缓。 两位教授和朋友们喝得舌头都大了,走路也开始摇摇晃晃,但欢声笑语很尽兴的样子。沈含烟站起来送他们出包间,反而是他们之中走得最稳的一个。 沈含烟还会走直线呢。 送完教授后沈含烟回到包间,看着季童眨眼变得很缓慢,季童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沈含烟,你喝多了吗?” 虽然她帮沈含烟挡了很多酒,但沈含烟还是没能幸免于难。 两人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带着同一股酒香,酒香让呼吸变得炙热。 沈含烟退开一步拿起自己的包:“我们走吧。” ****** 季童一路都看着沈含烟的反应,沈含烟走直线真的走得很直,就是步子有点慢。 她带着季童穿过菜馆外的青草地,初夏的青草地毛茸茸的,像什么刚洗过澡的短毛猫,轻轻摩擦着她和季童的脚踝。 季童心想,那股痒痒的感觉应该是一样的吧。 沈含烟一直带着季童走到大路边,还掏出手机打了辆车,问季童:“你是回公司吗?”季童点点头。 沈含烟很清醒的把目的地设为了季童的公司。 现在季童开始怀疑沈含烟也没怎么喝醉了。 难道沈含烟的酒量变好了这么多? 沈含烟这时叫她:“转过去。” 季童:“啊?” 沈含烟很缓慢走到路边一个大大蓝色的垃圾桶边,一弯腰,吐了。 季童:…… 她走过去替沈含烟拉着头发,沈含烟手向后在不停轻轻推她的腿,她就是不走。 车来了。 沈含烟好像早有准备自己会喝多一样,从包里掏出一瓶早已准备好的水漱了口,还用纸巾擦了嘴。 哦妈的,背的还是花一万一从季童那里买来的包。 季童叹了口气,攥着沈含烟的手腕把沈含烟塞进了车里,就像沈含烟每次对她所做的那样。 沈含烟一路靠着座椅闭目养神,很安静。 季童一直偷偷的瞟,心想要是沈含烟真的睡着了,头向她这边滑靠在她肩上就好了,她甚至早早的坐直了身子。 但这个如电影里一般的情景一路都没有发生,季童只能不停瞟着沈含烟靠在座椅上,一头乌黑的发丝贴在浅黄的皮料上,随着车的颠簸蹭乱了一两缕。 这时目的地已经被季童给改了,从季童公司改为了沈含烟家。沈含烟并没有反对,大概也是知道自己真的醉了。 等车终于开到沈含烟家楼下的时候,季童下车拉着车门等沈含烟,但她发现沈含烟还如刚才路上一样,闭着眼靠着座椅没动。 原来沈含烟真的睡着了。 季童弯腰探进去叫了一声:“沈教授?” 沈含烟的睫毛动了两动,但她连眼睛都没睁,整个人显得异常疲惫,在贴着防紫外线膜略显昏暗的车厢里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季童。” 季童不知怎么心都疼了一下,赶紧把沈含烟刨出车厢外。 她把沈含烟的手臂搭在她肩上,揽着沈含烟的腰,试了下姿势,承担起沈含烟全身的重量。 她说:“沈教授,我带你回家了。” 沈含烟低低的:“嗯。” ****** 回家后沈含烟又吐了两次,季童看着她那样子都替她难受。 扶着沈含烟从洗手间出来,她想了想没扶沈含烟进卧室,而是让沈含烟躺在了沙发上。 沈含烟是个边界意识很强的人,而卧室是沈含烟最私密的地方,即便在沈含烟不清醒的时候,季童也并不想私自入侵。 这时她已经决定留下来照顾沈含烟了。 本来之前她还有点犹豫的,可刚才沈含烟靠在座椅上,无比疲惫哑着嗓子叫她那一声:“季童。” 那让她下定决心,即便现在战争爆发一颗炸弹飞过来炸毁沈含烟的房子,她也要跟沈含烟一起留在里面。 她甚至有点感谢这次醉酒,让沈含烟在她面前流露了意外脆弱的一面。 她把沈含烟扶到沙发上的时候,沈含烟的身子软塌塌的,皮肤还是冷白色,但整个人烫烫的。 她甚至不太舍得把沈含烟放到沙发上,她留恋这种沈含烟能把全部重量压在她身上的时刻。 她给沈含烟冲了蜂蜜水,又给沈含烟拧了张冰毛巾敷额头,然后坐在沈含烟脚边的地毯上开始用手机查,据说手指上有两个穴位可以解酒,她又放下手机拉过沈含烟的手揉捏。 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候那些季唯民不在的时刻,偌大一间老宅里,只有她和她的娃娃相依为命。 她假装喂娃娃吃饭,喂娃娃喝水,又假装娃娃生病了给娃娃吃药。 现在,沈含烟也变成受她照顾的娃娃了。 直到沈含烟哑着嗓子又叫了她一声:“季童。” 季童悻悻放开沈含烟的手,帮她轻轻把手放回沙发上。 好吧她知道她做的有点多也有点过,在照顾沈含烟这件事上,她过分热情了。 她只是在想,明明她能好好照顾沈含烟的啊。 沈含烟,为什么你一定要跟季唯民纠结不清的,而不选择依赖我? 这时王律师又给季童打了个电话,季童赶紧走到一边去接。 王律师说:“那边设计师收款的时间要提前两天。” 季童小声的说:“怎么这样。” 王律师叹了口气:“季童,你以前的成长环境太单纯了。” “你以后就会知道,这个世界是很险恶的,人的心,也是很贪婪很复杂的。” 季童默默挂了电话。 她走回沙发边,坐在刚才给沈含烟按摩手指的地毯上。沈含烟是真的喝多了,虽然不吵不闹没有任何撒酒疯的行为,但看上去无比疲惫,而且就在刚才季童走开去接电话的一小会儿时间里,沈含烟睡着了,微微皱着眉。 季童想:沈含烟平时工作很辛苦吗? 她跪起来,凑到沈含烟身边停了一会儿,见沈含烟没醒,才悄悄伸着粉白手指抚了抚沈含烟的眉。 抚也抚不平。 季童怕再动下去惊醒沈含烟,坐回地毯上,压着自己的一条腿。 她凭什么觉得沈含烟应该不跟季唯民纠结,而选择依赖她呢?她现在这个样子,连自己的事都搞得一团糟。 忽然的一阵酒气上涌,让她的头变得越发晕乎乎起来,她端起茶几上沈含烟喝过的蜂蜜水喝了一口,已经凉了,喝到胃里冰冰的。 她把杯子放回茶几,小心的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她往沈含烟身边凑了凑,趴在沙发边,伸手握住沈含烟的一点点指尖,然后趴在自己的臂弯里,像只依偎在沈含烟身边的小动物。 她本来只是想这么趴一会儿,她这段时间也好累,沈含烟身上的味道虽然混杂着她不喜欢的香水味,却还是让她好安心。 没想到她竟然睡着了。 再惊醒的时候,发现还留了点口水到自己的臂弯里,她赶紧轻轻放开沈含烟的指尖,扭身抽了张纸巾擦干净了。 所幸沈含烟还没醒,也就没发现她的这些小动作和丢脸的瞬间,她没看手机,只看到窗外的太阳已经沉沉落了下来。 黄昏了。 透过窗子照进来的阳光给沈含烟的脸涂了一层橘黄,季童这时发现自己一直蜷在身下的那只脚麻了,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密密麻麻在爬,可她一点也不想动,任凭那些蚂蚁爬着,她只想呆呆看着沈含烟。 沈含烟好美啊。 夕阳从沈含烟晒在阳台的棉麻衬衫和裤子缝隙里不断往里钻,给沈含烟平添了一种复古的光效。 沈含烟好像变成了一张历经岁月更迭的旧照片,季童忽然想,如果她像自我流放英国的那段时间一样、真的彻底失去了沈含烟,她洗出沈含烟的一张照片,放上几十年,应该就会变成这种效果,然后她会在她去世那天,安排人把沈含烟这张照片放进她冷却的合十的双手之间,带进棺材里去。 然而现在她离进棺材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她好端端坐在这里,沈含烟脸上那种旧照片一样的光效却让她恐慌起来。 好像时光深处有个湖,沈含烟一个人沉在了里面,离她好远好远。 她受不了这种恐慌感了,她要叫醒沈含烟了。 就在她要张口的时候,沈含烟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她问季童:“我睡了多久?”嗓子还是哑的。 季童摸出手机看了看:“两个多小时。” 沈含烟白皙的手臂在额头上搭了一会儿,看上去酒已经醒了不少,但她躺着没有动,就那样垂着眼睛看着季童:“钱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季童:“我会想办法的。” 沈含烟:“想什么办法?” 季童不说话。 沈含烟:“你不愿意找我借钱,是打算去找季唯民要么?” 季童:“打死我也不会去找季唯民要钱的。” 沈含烟:“你倒是有骨气的很呢。” 季童小声说:“你都那么厉害。” 沈含烟:“什么?” 季童:“你都那么厉害,可以一个人搞学术、一个人应酬、一个人搞定那些老头子教授,你什么都可以一个人做到,为什么我就这么没用还要去找季唯民。” 沈含烟笑了一声,那更接近于一声冷笑:“这就是我今天中午带你去吃饭你的感悟?” 季童:“有什么不对吗?” 沈含烟:“很蠢。” 季童瞪着沈含烟。 沈含烟:“你别在我面前厉害,你这叫窝里横。” 在季童还没意识到这句话里藏匿的亲昵意味时,沈含烟就把话题转开了:“我带你去吃饭的意思,你想反了。” “如你所说,我能一个人做到很多事,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她缓缓从沙发上坐起来,拢了一下头发,指了一下茶几上的蜂蜜水哑着嗓子说:“给我喝一口。” 季童:“已经凉了。” 她马上爬起来跑进厨房,尽量不要让那只发麻的脚让她显得一瘸一拐的,她重新倒了杯温水又冲了蜂蜜,跑回客厅递给沈含烟。 沈含烟喝了半杯,又递给季童放回茶几上,其实季童也有点渴,但她不好意思当着沈含烟的面,喝沈含烟喝过的水杯。 沈含烟继续说:“因为我会利用我身边一切可利用的资源。” “联系这两位教授,是我求K大同事帮我牵线搭桥的。今天中午让他俩和朋友喝酒喝尽兴,我又是让你帮我的。” “至于我的那篇论文,不用他们的这项专利研究也可以,但那至少要多花我一年的时间,有这样一条近路摆在我面前,我为什么不走?” 季童呆呆看着沈含烟。 沈含烟:“季唯民是你拥有的资源之一,用好了,是你聪明。为了所谓的骨气不用,是你蠢。” “如果你要为了这所谓的骨气,断送自己下半辈子的职业生涯,那就更蠢了。” “让你陷入这个境地的,是你之前犯的一个愚蠢的错误,但你别用一个更愚蠢的错误,来为之前买单。” 季童深吸了一口气。 沈含烟真的很会摆弄人心啊。 她原以为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能说动她去找季唯民,哪怕她妈复活了都不行。 沈含烟说完又闭上眼:“我今天没什么做晚饭的力气,就不留你吃饭了。” 季童挠挠头:“那,我先走了。” 沈含烟:“再见。” 季童轻轻给她带上门,离开了。 ****** 季童走后沈含烟又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 她是真的很累,喝多了,浑身没力气,手和脚都抬不起来。 晚饭就不吃了吧,虽然很久以前她是健**活的倡导者,但这真给她身体带来什么好处了吗?其实她也说不清。 这时门铃响了。 沈含烟没理,门铃就一直响。 沈含烟只好叹了口气去开门,门口是一个外卖员:“你点的粥到了。” 沈含烟接过。 她没点粥,不过她能想到是谁点的。 她拎着粥拖着步子挪到餐桌边,打开一看,是她上次给季童点过的姜丝鸡茸粥。很清淡,但姜丝辣辣的,倒让她喝多了酒吐了好几轮的胃舒服了不少。 餐厅一盏昏黄的顶灯洒下,照着她形单影只吃粥的身影。 明明刚才小兔子在的时候,还觉得屋子没这么空的。 而另一边,季童从沈含烟家出去以后,如沈含烟所料想的那般,拨通了季唯民的电话。 第85章 季童本以为她给季唯民打电话,季唯民会像上次一样不接,没想到季唯民很快接了。 季童反而愣了:“喂。” “季童,什么事?” 季童这时的脸已经开始红了:“忙么?我到你公司楼下咖啡馆来找你一趟?” “行,你来吧。” 不久后,季童坐到那家咖啡馆里等季唯民。 因为刚过完儿童节不久,店里到处还挂满了气球没撤,季童盯着那气球,膨胀的边缘有一道道褶,和沈含烟包上的那道褶一样,都像一张张笑嘴,在无声的嘲笑她。 季童粉白的手指摩挲在白色的咖啡托盘上,每一次有人推门进来她都吓得浑身抖一下,赶紧抬头去看,却每一次都不是季唯民。 季童索性低下头不看了,就死死盯着那瓷白的咖啡托盘,盯久了就发现白瓷里混了一个小小黑色的点,不知是什么,季童拿手去抠,抠不掉。 这时,有人坐到了她的对面。 哦妈的,季童在心里骂了一声。 在她一次次做足心理准备的时候,季唯民没来。现在当她全神贯注抠着那小黑点、全无心理准备的时候,季唯民又突然来了。 她紧张到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了两声。 季唯民看上去很累,微微出神的看着那些气球:“季童,你还记得小时候过儿童节么?” “那时你才上幼儿园吧,这么高。”季唯民笑着伸手矮矮的比划了一下。 季童心想季唯民真的老了,开始喜欢忆当年了。 季唯民:“我还记得那年儿童节,你们幼儿园给每个小朋友发了个小蛋糕,奶油的,就这么大。”季唯民用手指小小比划了一下:“上面好像还有朵粉色的花,对吧?” 季童呆呆看着季唯民。 季唯民:“那天是王叔叔帮我去幼儿园接的你,回来告诉我说,别的小朋友都把蛋糕吃了,就你把蛋糕给我带回来了。那时候你多小啊,真跟只小兔子似的,宝贝一样把蛋糕拿给我,说爸爸,抱我一下可以吗?” 天哪,季唯民讲的这是真事么?季童心里一片震惊。 其实季童记得有一年,幼儿园的确大肆庆祝了儿童节,好像是因为市里有什么领导要来参观。 她记得幼儿园挂满了拉花,记得要上台演一个宇宙题材的儿童剧,记得每个人被涂了年画娃娃一样的腮红,还有额头上那个小贴纸,她想要月亮的却被贴上了星星的,但她不敢跟老师讲。 她记得表演时她们跳了支很蠢的舞,记得幼儿园准备了小动物形状的饼干和牛奶给她们,甚至记得她去拿饼干的时候被她们班最厉害的小女孩推倒在地上,但她没哭,默默又爬起了。 她甚至记得她拍完裙子后,看看自己的手,手指上沾着细密的灰。 她记得一切细节,为什么就是不记得什么奶油小蛋糕? 莫不是季唯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她问季唯民:“儿童节那天我回来时什么样?” 季唯民笑了:“小脸蛋涂得红红的,像个年画娃娃似的,额头上还贴了个闪亮亮的贴纸,是月亮还是星星?” 季童脱口而出:“是星星。” 天哪,季唯民的记忆竟然跟她重合上了,那这一切就都不是季唯民的臆想。 可她怎么一点不记得有什么该死的奶油蛋糕? 她想了想,开口问:“后来呢?” 季唯民语带遗憾:“那天我很忙,王叔叔送你回来后,刚好就要从家里把我接走,那时催我的电话已经打进来了,我忙着跟客户通话,又被王叔叔叫着往外走,也没来得及抱你一下。” 季童沉默了一下:“那,蛋糕呢?” 季唯民:“蛋糕怎么了?” 季童:“你没来得及吃吧?” 季唯民:“哎,是没来得及。”他看着季童,好像有很多的感慨:“季童,从那天开始,你好像就再没跟我撒过娇了。” 季童默默看着季唯民。 她想起来了。 首先想起的,是季唯民口中那个奶油蛋糕被扔在垃圾桶里的样子,那个蛋糕被她固执的在家摆了一周,可季唯民好像去外地出差了,一直都没回来。 她还想继续留着蛋糕,却被家政阿姨很强硬的扔进垃圾桶:“奶油都坏了!吃了要拉肚子进医院的!” 她想起小小一个自己,站在垃圾桶边低头往里看,奶油蛋糕被摔得乱七八糟,和其他的什么蛋壳、番茄皮、纸巾筒混在一起,那朵粉色的小花也只剩了半朵,看起来像是开败了。 然后她又想起了自己站在季唯民面前,额头上贴着一个不那么好看的星星。 那时她多小啊,可她心里竟然有这样一个想法——如果没拿到想要的月亮贴纸,如果没吃到小动物造型的饼干,如果被班里最霸道的小女孩推的摔了一跤。 如果所有这些坏运气,能换来被爱的好运气,那是很值得的。 现在,成年的她突然被开启了脑中的一扇门,走进自己的记忆,冷眼旁观小时候的自己对季唯民深伸出双臂:“爸爸,抱我一下可以吗?” 成年的她在自己的记忆中冷笑:很天真啊季童。 天真到不知道季唯民的手机很快就会响起。 天真到不知道季唯民以后会越来越忙,也有越来越多的女人。 天真到不知道她当天渴求的那个拥抱,在以后的漫漫人生里再也没得到过。 季童吸吸鼻子。 她从小没出过车祸也没撞到过头,她就说她怎么会失忆。 原来是她主动屏蔽掉了。 屏蔽掉那个最后被狼狈扔进垃圾桶的奶油蛋糕,也屏蔽掉那个可怜得不到回应的自己。 其实季童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天季唯民接的到底是工作电话,还是哪个女人的电话。 她的眸子垂下去,盯着咖啡托盘上那个抠不掉的小黑点。 季唯民忽然说:“你想吃蛋糕么?” 季童:“什么?” 季唯民:“你小时候给我带回来的那个蛋糕,我不是没吃到么?”他把服务生叫过来:“你们店里有奶油蛋糕么?圆形的,白色奶油,上面有朵粉色小花。” 季童觉得有点好笑:那种老式的奶油蛋糕,现在早没地方再卖了。 果然服务生摇摇头:“没有,先生,不过我们有很多切片蛋糕,各种口味都有,要不我把餐单拿过来给您看看?” 季唯民犹豫了一下。 季童小声说:“拿来吧。” 服务生把餐单拿过来,季唯民看了眼季童没有接的意思,就自己伸手接过了。 他看着那些精美的图片,芒果,抹茶,海盐,两款巧克力。 季唯民的视线,落在那两款巧克力切片蛋糕上。 一款牛奶巧克力,一款黑巧克力。 季童心想:季唯民,如果你选牛奶巧克力,我就开口跟你借钱。 “借钱”是一个标志性/事件,标志着她在季唯民面前放弃坚持了这么久的自尊。 在这之前,她希望知道,季唯民多少是对她有点感情的,多少是用心记得了她的喜好的。 她不敢抱什么希望,虽然沈含烟无数次告诉过季唯民说季童喜欢牛奶,但这可是季唯民。 季唯民的脑子里,充斥着工作,女人,钱。 像季唯民这么讲排面的人,一定会选那款更贵的黑巧蛋糕吧。 季唯民把服务生叫过来了。 季童的眸子垂下去,再次盯住咖啡托盘上的小黑点,忍不住又伸手去抠,看到自己的手指都在发抖。 季唯民点点餐单对服务生说:“就要这款牛奶巧克力切片吧。” 季童惊讶的一下子抬起头。 季唯民笑笑:“怎么了?还有其他想要的?” 季童摇摇头,服务生拿着餐单走开了,不一会儿,端着一块牛奶巧克力蛋糕放到她们桌上。 季唯民率先拿起一个叉子,那小小的甜品叉在他手里像一个小孩玩具似的,他叫季童:“吃啊。” 季童拿起叉子。 牛奶巧克力的滋味,甜甜软软的化在嘴里。 她吸了吸鼻子:“季唯民。” 季唯民:“什么事?” 她张了张嘴。 本来以为今天借钱的话会很难张口,甚至她想过最终还是说不出口落荒而逃,却没想到被一块巧克力蛋糕撬开了嘴。 “我想借点钱。” 季唯民顿了顿:“多少?” 季童:“四百万。” 季唯民沉默了。 季童继续抠着咖啡托盘上的小黑点。 季唯民问:“干什么用啊?” 季童:“我之前犯了个很蠢的错误,被RID的前上司坑了,现在一个设计师要告我剽窃,除非给他七十万英镑私了,不然我的名誉就毁了,以后我就当不了设计师了。” 她小声说:“我自己有将近一百万,所以……” 季唯民又沉默了。 他重复了一遍:“不给钱的话,你的名誉就毁了,以后你就当不了设计师了?” 季童点点头。 季唯民:“不会坐牢吧?” 季童摇摇头:“应该不会。”王律师很厉害的。 季唯民第三次陷入沉默,缓慢的一小口一小口吃着那块蛋糕。 那块蛋糕上没有什么粉色的小花,但有颗小小的树莓,也是粉粉的可爱。 季唯民把那颗树莓叉进嘴里,嚼碎了,粉色的果浆迸发在齿间,但他看上去在走神想别的事,并没好好品尝蛋糕和树莓的滋味。 终于他再次开口:“季童,我公司这边其实出了点状况,四百万的现金我拿不出来。” 季童想起邓凯曾经提醒过她,季唯民从看守所出来后心态开始失衡,做生意的判读已没以前那么精准了。 但她没想过,曾经叱咤风云的季唯民会到这地步,拿不出四百万现金。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算了,这时,季唯民的手机响了。 季唯民看了一眼,压低声接起来:“喂?” 汪晨的声音传来:“唯民,订妇产医院VIP套房和月子会所的钱,你今天要打给我记得吗?总共是九十四万。” 咖啡馆里很安静,而汪晨那边很嘈杂,声音扬得很高。 季唯民声音却进一步压低:“知道,待会儿跟你联系。” 就把电话挂了。 季童沉默了一会儿:“要花……这么多钱啊。” 季唯民有点尴尬:“嗯,之前答应了要订最大的套房,价格是会高一些……” 季童笑了,笑啊笑的,那块没吃完的巧克力蛋糕在她眼里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她终于体会到了,沈含烟为什么每次都会说她“很蠢”。 她是真的很蠢啊,蠢到季唯民偶然选了一块牛奶巧克力蛋糕,她就以为季唯民对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在意的。 事实上现在想来,季唯民之所以今天会选牛奶巧克力,很可能只是开会时用脑过度、想补充一点糖分而已。 季童不想跟季唯民绕下去了,她把话挑明:“你今天能拿出一百万,却宁愿把这一百万全拿给汪晨去订什么大套房,也不愿把套房改小,在我最难的时候拉我一把?” 哪怕你给的钱远远不够,可那至少是你的态度和心意,季唯民。 季童索性把话都说出来:“季唯民你很怕寂寞是么?就因为汪晨陪着你,哪怕她怀着别人的孩子,你也可以做到这地步是么?你这么怕寂寞你可以养条狗或养只猫啊,你喜欢什么?金毛?金吉拉?我送你啊!” 她气喘吁吁的看着季唯民。 季唯民沉默许久,叹了口气:“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孩子。” “可那至少也不是我的耻辱。” ”汪晨对不起我,所以她会一直愧对我、仰望我,就像我过去一直对你妈妈做的那样。” 季童简直惊呆了。 她终于彻底明白,就连汪晨和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也只是被季唯民利用的工具而已。 利用她们,来弥补自己年轻时在白家缺失的尊严。 季唯民谁都不爱,只爱自己,她怎么会天真到因为一块牛奶巧克力蛋糕,而觉得季唯民多少是对她有感情的? 季唯民什么都不明白,甚至“安慰”她:“你以后只是不能当设计师了对吗?没关系的,等我公司渡过难关以后,你可以来公司上班,或者那时,我给你开个店?你们女孩子不都想开个咖啡店或花店么?你想要什么装修风格都可以,八百万啊、一千万,随便你花。” 季童脊背发寒。 她觉得现在很需要沈含烟站在面前,用冷冷的眼神告诉她,她到底有多蠢。 她之前从来没有在意过钱,甚至不怎么存钱,是因为她心底始终存着一份侥幸。她觉得就算季唯民不能像她期许的那样爱她,也总不至于将她弃之不顾。 在情况好时的确是这样,以前哪怕是季唯民进看守所那会儿,公司情况也比现在好,季唯民还能给她留出一笔买房的钱。 可一旦她的需要,和季唯民的切身利益冲撞的时候,季唯民就可以极其冷酷的对她说出:“你以后只是不能当设计师了对吗?没关系的。” 她的梦想,对季唯民来说不值一提。 她终于彻彻底底明白了沈含烟那句话——“人到头来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永远要给自己留后路,永远不要指望任何人给自己兜底。 季童没跟季唯民说“再见”,默默站起来走出咖啡馆。 今天的天象很怪异,太阳周围有一圈惨白的光晕,看着明晃晃的,照在身上却令人更加发寒,没有任何温度。 季童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又一路走进沈含烟的小区,她看上去很平静,像个机械行走的傀儡娃娃。 直到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钥匙磕在金属门锁上,发出令牙齿打冷战的声音。 她走进去,客厅里灯都熄了,只有莹莹一点灯光从卧室倾泄出来。 她顾不得沈含烟的边界意识了,也顾不得卧室是沈含烟最私密的领土了,她走进去,沈含烟靠在床头看书,看上去酒已经完全醒了,但还是很累。 抬头看一眼季童,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于她的到来。 那样的镇定,好像也完全料到了季童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会自己拿钥匙开她家的门。 季童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人在情绪汹涌到极点的时候,呈现出来的反而是平静。 她就那样静静的看着沈含烟:“你早就知道,对吗?” “你这么会算人心,早就料到了以公司现在的情况,季唯民根本不会借钱给我,对吗?” “你眼睁睁看着我去找他,只是为了让我认清,没有任何人会给我兜底,只是让我回到你面前,开口向你借钱。” “沈含烟我真的很蠢,以前我觉得你有点喜欢我,只不过更喜欢钱而已,现在我才明白也许你恨我,也许从我十八岁那年,让你眼睁睁看着你妈进监狱开始,你就开始恨我了。” “我让你得不到你想要的爱,所以你也要对我做同样的事,让我彻彻底底明白,季唯民根本一点都不爱我。” 季童喃喃道:“没有人爱我。” 沈含烟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话哽在唇边,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才问:“所以你是来找我借钱的么?” 季童点点头:“对,我是来找你借钱的。” 空气开始凝滞,季童觉得有什么油点一样的隐形物质,在不停往她后颈上附着。 她记得小时候,有很多时候是她一个人待在老宅,所以她看了很多很多的纪录片,看到石油泄漏的海面上,洁白的海鸟被黑色的油污裹住了翅膀,失去了挣扎的权利,硬生生被拖到海面以下。 现在她的后颈,就粘满那样的油污,让她脖子发沉,让她不得不在沈含烟面前,一点一点低下她的头。 她的脸涨得通红,垂眸凝视着自己的鼻尖都是红的,她觉得每一个毛孔都在发烫,身体里像有火山岩浆在烧,热气顺着毛孔往外涌。 她好像被身体里这股热意呛到,咳了两声,才把细若蚊蝇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沈教授,拜托你,借钱给我。” 她绝望的闭上了眼,这时沈含烟做了一个她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沈含烟从床上下来,站在她面前,好像要极尽生命之温柔的、轻轻的把她抱在了怀里:“好了,季童,可以了。” 季童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簌簌而下,滴落在沈含烟肩头,泪眼朦胧间看到沈含烟的肌肤上凝出细小的褶皱。 沈含烟抱着她,以一种温柔轻哄的语气:“你以后都知道要给自己留退路了,对吗?但季童你记住,人生是很长很长的,也是很难很难的,如果真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需要你放弃骄傲才能迈过去的话,你记住今天的体验,你已经低过一次头了,第二次就没那么难了。” 季童呜呜哭着:“沈含烟,我恨你,我恨长大。” 沈含烟心想,谁会喜欢长大呢? 从遍地蔷薇的花园,踏上荆棘密布的战场。 从无惧无畏的骄傲,变成审时度势的妥协。 可至少季童在她面前经历这一刻,她还可以抱着季童、拍着季童的背,告诉她:“好了,好了,没事了。” 季童哭着又说了一次:“沈含烟,我恨你。” 沈含烟柔声说:“我知道你恨我。” 季童不知哭了多久,才终于从沈含烟肩头离开,一双眼像小兔子一样红红的,脸是红的,耳朵是红的,连平时粉白的脖子都大片大片是红的。 沈含烟递了包抽纸给她,她接过,沈含烟看着她擦眼泪,又把纸巾从她手里接过,轻轻给她一点点摁干:“不要揉,眼睛会肿。” 最终季童瓮声瓮气的说:“那,我走了。” 沈含烟:“好,卡号发我,钱我会按时打给你。” 季童:“谢谢。” 她垂头丧气的走出了沈含烟的卧室,沈含烟看着她的背影想:至少她没倒下。 防盗门砰的一声,季童走了。 沈含烟站了好一会儿,走到餐厅,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之前季童给她点的粥还放在餐桌上。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用这么残酷的方式让季童长大。 如果可以,她也想用一种更和缓而温柔的方式。 可她没有时间了。 她必须快速完成这个计划,把所有需要教给季童的都教会,然后悄然从季童的人生中退出。 她必须要去忙别的事了。 第86章 沈含烟因为今天喝多了酒,睡了一整天,落下了不少工作。 这会儿她依然很累,甚至因为刚才季童来的那一趟牵动了太多情绪,而觉得更累了,但工作必须要做,她喝了点水后坐到了电脑前。 她动作一向很利落,处理起工作的进度比她想象得快。她歇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看搜素网页弹出的广告界面上有个小小的婴儿。 婴儿用品广告与她无关,细看了眼不过是因为,那个婴儿有双玻璃珠一样的眼睛。 这点跟季童的肖似,让那张小婴儿的面孔,顿时变得娇软可爱起来。 沈含烟并不算一个喜欢孩子的人,她甚至不喜欢小时候的自己。童年于她很苦,事实上她觉得整个人生都苦,所面临的风险也大,如果没有遇到季童,要她自己再选择一次要不要降生于这世界,她会果断选择不要。 但在这个瞬间,她忽然觉得,看着一个小小的生命从婴儿开始,一点点长大,这应该是件饶有趣味的事。 季童小时候什么样呢? 一定眼睛比现在更圆,脸也圆圆的,浑身皮肤粉白色,张着双臂咿咿呀呀的向她走过来,甚至会因走路还不那么流畅而把自己绊倒。 而她会在季童摔倒以前抢上前去,把小小软软的季童搂进怀里。 摔倒让人成长,可她怎么舍得季童长大呢?如果可以,她宁愿把小小的季童一直护在怀里,挡去所有的风雨,让季童永远不要长大,永远骄纵,永远明亮。 看了一会儿,她松了松僵硬的脖子,把网页关掉了。 想想而已罢了。 生命并不给人随心所欲的机会,愿望总是奢侈,月一样挂在天边让你觉得你离她很近,可这偏偏是最残忍的地方,因为你必须不断理性的提醒自己,月亮总是遥不可及的,才能不要沦陷在那片温柔的光晕里。 沈含烟,清醒一点,你需要坚持的时间,也不多了。 ****** 季童这边,沈含烟的钱打过来的很快。 她连同自己的积蓄,一起交到了王律师手里。王律师很有经验,拟了一份需要跟毛里求斯设计师签的合同,不管从哪个层面来说都没任何漏洞。 也就是说,这笔钱给出去,季童的职业生涯可以平顺的继续下去了。 季童给沈含烟发了条信息:【钱我会还你。】 沈含烟没回。 季童一次都再没找过季唯民,也没找过沈含烟,邶城经济论坛项目的宣传方案到底哪家公司中标,马上就要出结果了。 季童一边忙于最后的设计精进,一边和小米焦头烂额的准备标书。 她是第一次投标,各种流程规则都不清楚,还好小米虽然年轻,却很早就出来实习了,每次季童搞不懂的地方,小米很快就能给她解答。 季童真心实意的说:“谢谢你,小米,等这个项目忙完,无论中不中标,我都给你发奖金。” 小米连连摆手一副受之有愧的模样:“不用了季童姐,我只是做我份内的工作。” 季童也不知道小米为什么要觉得受之有愧,但她实在没精力管这些了,她太忙也太累了,回公司和小米一起处理完标书的问题后,她还要马上赶到附近胡同的一个手工小作坊里,她在那儿把她给邶城经济论坛做的主视觉,做了一个刺绣的小样。 季童匆匆骑着自行车走了。 这段时间比她熬一夜给沈含烟设计肚兜的那次,其实消耗大多了,但无论怎么累,那种左眼球充血到像血染一样的情况,再没出现过了。 季童骑在自行车上揉揉眼睛。 就好像为了别的事再怎么忙,累的也只是身体。唯独为了沈含烟,她才会真正的泣出心血来。 那样的事,再不会有了。 季童不知道的是,她骑着自行车赶去小作坊的时候,小米从窗口确认她已经离开后,悄悄打了个电话:“沈教授,现在方便吗?关于标书我还有两个问题。” 沈含烟清冷的声音传来:“你讲。” 小米把问题一说,沈含烟就给了她充分的解答。 沈含烟头脑清晰,在自己参与的很多项目申请专利时,就对各种规章法则有充分的了解。另外为了季童这个邶城经济论坛的项目,她也专门去研究了相关规则。 她说完,又提醒小米:“你不要只是帮季童做,把这些都给她解释清楚,她以后做别的项目时才不会出同样的问题。” 小米嗯嗯嗯的赶紧记笔记,末了感慨一句:“沈教授,你对季童姐可真好。” “好吗?”沈含烟:“不好吧,我教她事情的时候,对她很凶的。” 小米笑笑:“我也希望有人教我这些事,无论怎么凶我都行,感觉以后人生的路都铺平了。” 她实在忍不住问:“为什么不能告诉季童姐是你在帮她呢?” 沈含烟顿了顿:“我是个不喜欢人情往来的人。” 还有,她对人的惰性有清晰认知,有人可依赖的时候,谁会愿意什么都靠自己? 这些规章法则,必须从一个随时有可能离职的员工嘴里告诉季童,季童才会清楚的刻进她自己心里。 ****** 一周后,邶城经济论坛宣传项目开标现场。 因为这届论坛发出了“年轻化”、“视觉化”、“国际化”的号召,所以开标的形式不同以往,主办方举行了个晚宴,主舞台上有一块巨大的屏幕。 每家公司把各自的设计作品提交上来,都将在这屏幕上展示,并且不设概念讲解环节,纯粹看哪家的视觉更出彩。 再由主办方请来的评委现场打分,分数最高者当场宣布中标,确保公开透明。 因为是这样一个大标,现场来的大公司很多。季童她们公司顺利通过了初筛,也被邀请到了现场,不过因为她们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座位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小米有点紧张:“季童姐,你紧张吗?” 季童望着第一排最中央季唯民西装革履的背影,这是她第一次跟季唯民同场竞技,觉得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 她记得以前常听沈含烟说一句话:“我没有行差踏错的资本。”而现在的她也是如此,拿到邶城经济论坛项目,赢过季唯民,她才有了能跟季唯民谈判的筹码。 她就像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一步踏错,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再没翻盘的机会。 然而如果在RDA大赛时她还知道紧张,等到今晚,真到了宣判命运的时刻,她却好像已经紧张到麻木了。 她心也没跳得很快,背也没出汗,就是手指一阵冰凉,好像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循环不到末梢神经去。 晚宴正式开始,流程竟和RDA大赛有些像,现场的服务生一边走凉菜,主舞台的大屏幕上一边按之前抽签的顺序,投出各家公司的视觉作品。 季童忽然想起沈含烟在RDA大赛吃鱼的样子,夹了块面前的芥末鸭掌,喂进嘴里。 小米惊诧的看了她一眼,好像在惊讶她怎么还吃得下东西。 这芥末鸭掌比季童想象的辣,一入口,一股芥末的冲味直冲她的天灵盖,她眼泪都快出来了,刚才淤堵的五官好像瞬间被打开。 小米低头看着手里的顺序单:“要轮到我们了,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季童被那股芥末味打通了五感后,反而镇定下来:“不会的。” 大屏幕开始投出她的设计了,同时还有几位工作人员,把她之前在RDA大赛做出的男女嘉宾服和女接待服,套在模特身上搬上舞台。 一同搬上舞台的,还有她用刺绣做出来的主视觉展示。 那行云流水的苏式园林风景,和大气磅礴的邶城背景结合起来,又被精巧的刺绣共同赋予了别样的味道,舞台的灯光一打,视觉效果更是惊艳。 季童听到现场有人在“哇”。 当然也有不怀好意的竞争对手,季童听到前两排有人在说:“怎么什么手段都用了?主办方有说可以这样展示么?是不是太投机取巧了!” 季童心想,主办方的确没说可以用这些手段展示,但主办方也同样没说不能用这些手段展示。 她很想中标,很想很想,为什么不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把细节做到极致? 这就是沈含烟教她的另一个道理了——对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拼死了抓在手里,管什么吃相难不难看。 又过了五组以后,现场展示环节结束了。 接着是参赛人员用餐时间,同时评委对刚才打的分数做最后复核。 季童的公司只有她和小米两个人,对着满满一桌子菜,显得有些势单力薄。但季童没什么所谓,中标又不是打群架。 她想着RDA大赛那晚沈含烟吃鱼的样子,专心致志对付着盘子里一条鱼。 小米什么都吃不下,她在桌子下不停跺脚:“季童姐,我想上厕所。” 季童:“那你去啊。” 小米顿了顿:“我好像又不想了。” 季童笑。 终于,在季童差不多吃饱的时候,主持人拿着一个密封信封走上了舞台:“现在,最终结果已经在我手里了!” 季童看着那个白得发光的信封。 若她赢了,她就获得跟季唯民谈判的筹码,去说服季唯民把公司逐步交给她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从前她觉得汪晨的胃口很大、沈含烟的胃口很大,其实胃口最大的反而是她自己。 一旦不抱任何天真幻想、彻底撕开白兔的皮后,凶猛野兽的真面目就露出来。她不要等到季唯民安然退休后才继承公司,谁知道那时候还能给她剩下什么,她要用自己的厮杀,把季唯民赶下王座。 可若她输了,她就连和季唯民谈判的余地都没了。 她死死盯着主持人的手指,缓缓开启了那个信封:“今晚获胜的是——” 意料之中,主持人一个掌控节奏的停顿。 舞台灯光扫过现场的每一位投标者,当然就包括坐在第一排最中间那张桌子的季唯民。 而季童和小米的桌子实在太靠后,灯光是照不到她们的。 季童藏在黑暗里看着主持人嘴唇微启。 其实那时她心里已经有了一种感觉——获胜的会是她。 直到主持人嘴里真的清晰念出了她公司的名字:“FairyOfGarden!” 现场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谁啊?”“新公司?” 几乎所有人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季童从容的站了起来。 小米惊异的看着她:“季童姐,我发现你真的不紧张!”她激动到手指都打颤了,为什么季童看上去这么淡定。 季童一路往主舞台上走,因为她们的桌子实在太靠后了,所以她还走了挺久的,一路收获了不知多少目光。 季童的确不紧张,她甚至没有任何欣喜的感觉。 若说有什么正向的念头,大概只是松了一口气——好的,她可以去和季唯民较量了。 长大的感觉就是这样吗?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赢总比输好。 她顺着阶梯登台了,在那么多或艳羡或妒忌的目光中她忽然想:要是沈含烟也在就好了。 要是沈含烟也能像RDA大赛获奖时那样,一直看着她就好了。 季童走到主持人身边,主持人请她站好,面向所有评审、嘉宾和其他投标人。 季童深吸一口气,往季唯民那边看去,那是她心中当晚最重要的、也是唯一有意义的一个瞬间,是对季唯民的一次证明,证明她从此跨入可以与季唯民较量的成年人世界了。 季唯民的确无比惊讶的看向了她。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她看向季唯民的一瞬也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惊讶,手指藏在薄纱长礼裙里拼命抠自己的掌心。 灯光再晃眼,也比不上此时投向她的一束目光。 哦妈的,沈含烟竟然真的也在。 端端正正的坐在季唯民身边,一身暗蓝色的礼服让她像只优雅的天鹅。 ****** 主办方信守承诺,当场宣布FairyOfGarden公司为本次项目的中标人,并把早已准备好的中标通知书颁给了季童。 现场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没办法,这可是邶城经济论坛项目,盯着这块肥肉的人太多了,所有的恭喜和祝福也难免显得不真心诚意。 季童拿着中标通知书走回自己那张桌子时,又走了好久。 她一路都在想:她刚才怎么会一点都没看到沈含烟呢? 也许是她完全没想到,沈含烟会用季唯民公司的邀请函来到现场,跟季唯民公然出双入对。也许刚好那么巧,在她看向季唯民背影的时候,有其他人挡住了沈含烟。 不然她一定早就看到沈含烟了,今天是精心打扮过的吧,一头漆黑的长发竟然盘起来了。 她从没看过沈含烟盘头发,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真的好像天鹅。 季童真觉得连老天都在帮沈含烟,不然为什么沈含烟的每次出现,都能杀她个措手不及。 中标通知书颁完以后,就是用餐环节了,因为今天来投标的有不少大公司,很多人端着酒杯窜来窜去,套套近乎拉拉关系。 而季童几乎从不出现在季唯民的公司,也从不和季唯民一起应酬,很多人都知道季唯民有个女儿,但现场没有人能认出季童。 再加上她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横空出世一般抢了大家都盯着的这块肥肉,一时之间,竟然所有人都很谨慎的没到她们这一桌来敬酒,估计都想先回查查她们的背景。 只有小米兴奋得不行,对着季童带下舞台来的中标通知书摸来摸去:“季童姐这是真的啊!你真的做到了啊!那么多个通宵没白熬!” 季童则在继续吃她的鱼。 本来她之前觉得已经吃饱了,但突然见到沈含烟这件事让她心里一慌,胃里好像也跟着被掏出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没依托。 会场很大,看起来的确四面八方都会有来风,可为什么此时的风却是从她身体里刮起,吹着她胃里的那个大洞。 “恭喜。”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季童一噎。 还是沈含烟提醒了她一句:“小心刺。” 她才赶紧抽了张纸把嘴里的一口鱼肉吐出来了,勉强没被鱼刺卡住。 她觉得世事好讽刺,唯一一个走到她桌边来说恭喜的,竟然是坐在季唯民身边的、与她处于对立面的沈含烟。 她没说话,倒是小米叫了一声:“沈教授。” 季童发现妒忌这件事让人失心疯,她甚至不愿意天鹅一样的沈含烟看小米一眼或者跟小米打招呼。 她必须把沈含烟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于是开口:“我赢了季唯民,你什么感觉?” 沈含烟淡淡的说:“你凭自己的实力取胜,所以,我过来跟你说恭喜。” 季童低头一笑:“好,大气。” 她在小米无比惊讶的目光中站起来,攥住沈含烟的手腕就往会场角落走。 盘头发的沈含烟,穿暗蓝色礼服的沈含烟,天鹅一样的沈含烟。 可不可以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沈含烟,不要被包括季唯民在内的其他任何人看到。 嫉妒像一只小小的妖兽在季童心里作天作地,撞出咚咚的声响。 然后季童意识到,这是她看到如此美丽的沈含烟后,所迸发的心跳。 ****** 她将沈含烟带到避人的角落。 晚宴厅里灯光璀璨,这里的黑暗令人猝不及防,像避世的另一方天地。 季童发现自己奇异的镇定了下来,转过身,竟还能冲沈含烟露出一个笑容。 “为什么要盘头发?” 她的手触上沈含烟凝脂般的侧脸,像轻触湖面的柳叶,来回来去的轻柔摆荡。 沈含烟惊讶的看了她一眼。 因为从两人重逢以后,她好像从未如此温柔的对待过沈含烟。 她总是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或焦灼,或愤怒,或惶惶不安的忧心失去。 她穿着高跟鞋,沈含烟穿着平底鞋,她就刚好能与沈含烟的视线平齐,深深凝视一眼后,她的唇凑到沈含烟耳畔,一手轻轻勾住沈含烟的纤腰。 “你盘头发,很好看。”她在沈含烟的耳廓边呵气。 很快,那一小块玉一般的莹润,沾染了她的吐息,变得绯红而滚烫起来。 “可是……” 她把沈含烟的腰身往前带,直到沈含烟软软的身子紧贴住她。 晚宴厅的舞台上在表演节目,震天响的音乐反衬得周围安静如斯,墨黑幕布化作一片夜空,好像随时会有星星掉落出来。 可是没有星星,唯一的星辰是沈含烟的眼眸。 她在这样一片被反衬出的寂静里,感受着沈含烟的心跳越来越快。 砰,砰,砰。 原来温柔是比粗暴更强大的力量,饶是沈含烟这么清冷理性的人,也在温柔面前败下阵来。 季童犹嫌不够,伸手绕过沈含烟的后颈,找到发髻上的玉簪轻轻一拔。 这是什么玉簪?当沈含烟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倾泻而下,那玉质还比不上承接黑发垂落的肩膀莹润通透。 她在沈含烟的耳畔继续说话,嘴唇贴着光滑的发丝:“可是你盘头发的样子人人能看,你散下头发脸红的样子,只有我一个人能看。” 直到现在,季童的脸还是有些幼态的,可她学会了最温柔的撩拨,化作最锋利的武器,割开沈含烟理智的伪装。 季童撩开沈含烟的长发,凑到她颈后,极其克制的轻轻一吻,又轻轻一舔: “又甜又苦。” 苦的是沈含烟耳后所喷的香水,那甜的呢?是沈含烟凝脂一般的肌肤么?像最上好的冰淇淋,轻轻一碰,就在唇齿边化开。 这一次,脸红的是沈含烟,娇软的是沈含烟,眼底沁出莹润水光的是沈含烟。 而季童从沈含烟颈边离开,甚至还能从容的理一下沈含烟滑落的礼服肩带,然后用玉簪帮沈含烟把头发重新盘起来,又摸了下沈含烟的脸:“回去吧。” 她率先转身,向晚宴厅内走去。 这大概就是长大带来的好处,她有了季唯民较量的资本,也有了跟沈含烟平起平坐的资格。 她还有什么好慌张的呢?不管沈含烟想要多少钱,等她取代了季唯民,沈含烟需要纠缠下去的人,是她。 从今以后,她来满足沈含烟的欲壑难填,她来抵御沈含烟的获陇望蜀。 无论如何,都是她。 ****** 季童走开后,沈含烟一个人站了会儿,平复自己的心跳。 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做造型的时候。 造型师:“帮你把头发盘起来吧?” 沈含烟:“盘起来?没试过。” 造型师表情夸张得像听到什么世纪新闻:“不会吧你没盘过头发?你脖子这么好看也太浪费了吧!你不盘次头简直是一辈子的遗憾!” 沈含烟心想:有那么夸张? 她不知是被那浮夸的“一辈子的遗憾”几个字打动,还是被内心“季童没看过我盘头发”的一闪念打动。 她对造型师点点头:“好,试试吧。” 也许从玉簪插上她发髻的那一瞬开始,她就知道,那支玉簪会被季童粉嫩的手指给拔下来。 第87章 沈含烟走回晚宴厅的时候,远远看到季童和季唯民站在一起,季童一脸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倒是季唯民一脸兴奋的在对其他人介绍季童。 人都是希望自己孩子有出息的,好像那样也能证明自己的出色似的。况且那时的季唯民,还根本没想到季童想要从她手中抢夺的是什么。 季童大概觉得无聊了,不停往晚宴厅入口这边瞟,瞟到沈含烟走进,马上向她这边走来,季唯民愣了一下跟上。 季唯民:“含烟,没想到今晚是季童中标吧?我都不知道她也参与了这次投标。” 沈含烟想,为什么季唯民能理直气壮说这种话呢?他不知道,是因为他从来不肯留给季童多一点关注啊。 就像沈含烟初识季童的时候,季童正要升高三,季唯民估计连季童在哪个班都不知道。 季唯民一个人兴高采烈,沈含烟和季童保持沉默。 然后季唯民注意到:“你的发髻……是不是跟刚才盘得不一样了?” 季童这时终于低笑了一声,季唯民朝她看过来,她却连任何解释的兴致都没有。 她只是直直的看着沈含烟,准确的说,是看着沈含烟耳下的那一小块肌肤,有苦苦的香水味,还有她刚刚印下的一个吻。 而此时一盏射灯刚好打在季唯民脸上,过分炽烈的灯光,让季唯民的五官连同一整张脸都变得模糊起来。 季童心想,从此以后,季唯民就要变成这样一个面目模糊的影子了。 沈含烟,未来和你长长久久纠缠下去的人,是我。 ****** 季童发现人的本质都是慕强的。 即便季唯民算是所有人眼里的强者了,当季童在他面前展示出同样强大的天赋,并拿下邶城经济论坛这个项目后,她还是察觉到季唯民对她的态度,微妙的变了。 首先在昨天的晚宴,很骄傲的对所有人介绍季童是他女儿。 其次季童今天一声招呼没打、突然跑到他公司,他甚至停下正在开的会,给会议室里所有人介绍了季童后,又带季童去整个公司遛了一圈,对员工们也介绍了一轮季童。 他跟在季童身后,拍着季童的双肩,很慈爱也很自豪的笑着:“这是我女儿,昨晚刚刚中标了邶城经济论坛项目,你们都看新闻了吧?记者那张照片把她拍得很好看。” 季童心想,这是什么父慈子孝的诡异画面呢? 如果她尚没清楚认识到“季唯民只爱自己”这件事的话,或许并不一定能准确判断出——如此温馨的亲情一幕背后,其实充满了商人的冷酷算计。 与爱无关,仅仅是因为季童中标以后,季唯民开始需要她了。 季童在他又完成一轮介绍后开口:“你先去把会开完吧,我去你办公室等你。” ****** 季童一个人站在季唯民的总裁办公室里,透过一尘不染的落地玻璃望着脚下的邶城风光,不得不承认,钱的确是可以买来一些舒心和愉悦的。 如果不能,那一定是钱还不够多。 比如季唯民的这间总裁办公室,可比她和小米平时窝着的小破办公楼好太多了。那里还没季唯民的会客区大,朝向不太好,要么很晒要么不见光,小小的空间被季童堆满各种布料就显得更压抑了,空气里满是浮沉的绒毛和灰尘的味道。 太阳越升越高,季童伸着粉白的手指,旋一下百叶窗的旋钮,窗帘关上,又旋一下,窗帘打开,十分的灵活好用。 她最后还是让百叶窗帘保持打开的状态,让充足的阳光照进来。 然后她绕到季唯民大而阔绰的办公桌后,坐到了季唯民的总裁椅上。 那椅子季童在国外的家居网站上看到过,意大利产,通体头层小牛皮,设计最大限度符合人体工程学拿过专利,据说不管坐多久颈椎和腰椎也不会累,一把要卖十几万。 季童坐着转了转,倒没体会到多神奇的功效,就是觉得真挺软的。 这时季唯民推门进来了,看到季童坐在他的总裁椅上转来转去,愣了一下。 落地窗外的阳光通透的洒进来,季童今天化着很成熟的妆,白T恤外罩着一件浅灰的西装马甲,很利落的收腰款,有那么点职场精英的味道。 季唯民惊异的发现,如果他走进对手公司的会议室,看到季童这样坐在会议室里等他的话,他会把季童当作一个成熟的谈判对手来对待。 季童是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呢?不再是那个小兔子一样的、躲在三层老宅怯生生的小女孩了。 如果季唯民再敏感一点的话,他就能意识到为什么季童脸上的神情让他觉得熟悉了——那不就是沈含烟脸上的神情吗? 坚定,理智,勇往直前。 但他此时没留意这个,他的注意力全在另一件事上——季童坐在总裁椅上看着他的样子,让他对这张椅子的主人是谁一瞬产生了质疑。 他忽然想起不知什么时候,看过一部动物纪录片,年老狮王在和年轻狮王的斗争中败下阵来,于是老狮王的王座、地盘乃至信众,统统归属了年轻狮王。 老狮王夹着尾巴,垂头丧气的落寞离去。 然后他想起来了——是他有一次找沈含烟谈事的时候,沈含烟正在看这部纪录片。 并且,一向讲求效率的沈含烟那天一点没心急,而是请他先坐,和自己一起把这部纪录片看完。 沈含烟给他看这个干嘛? 这时,季童笑着站起来,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先坐。” 季唯民松了口气,走回自己的总裁椅边坐下,季童踱到窗边:“我中标了之后,应该怎么做?” 一个问题,让季唯民再次警惕起来。 昨晚季童中标后,他已经彻底调查季童的公司了——称作公司都有点夸张,准确的说,是只有季童和一个小女生两个人的工作室。 季唯民甚至都不知道她们是如何搞定了投标这么复杂的事。 所以他想当然的认为,季童中标后一定会把项目拿给他公司做的,不然这么大的项目,季童和那小女生两个人如何操盘? 但季童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在季唯民盘算着如何开口的时候,季童又说:“我在网上查了一下,有能力有资历承办这种大型论坛的乙方公司还是不少,睿汀算一家,黑哲也算一家,对吧?你知不知道这种分包合同应该怎么签?” 季唯民当然不可能顺着季童的话说下去,然而正当他在脑内快速盘算的时候,季童第三次开口:“不过那样太麻烦了。” 她沐浴在阳光里转过来冲季唯民笑,通透的阳光让她脸上的妆容变得更加明显。 那上扬的眼线,大地色系的唇膏,一切的细节都在反复提醒季唯民,站在他面前与他对话的,是一个真正成熟的女人了。 她有中标的能力,也有决断的手腕。 在作为季唯民的女儿之前,她首先是一个成熟的个体。 尽管她现在笑着告诉季唯民:“我想,这个项目还是交给你公司来执行好了。” 季唯民清晰的意识到——季童是在告诉他,把这项目交给他公司不是天经地义的,只要季童想,她完全有能力自己操盘。 说到底,她还是季唯民的女儿,体内流着商人的血,这种事学起来对她不算难。 也正因为她还是季唯民的女儿,两人绑在一起的利益,让她还愿意把这项目交给他公司。 不知是不是窗口晒进的阳光太热,季唯民发现背上都是汗,他冲季童点点头:“你放心,我肯定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季童笑了笑:“我还有事,先走了。” “季童。” “嗯?” “你是不是很喜欢这把总裁椅,买一把送到你公司怎么样?” 季童笑了笑:“不用这么麻烦。” 季唯民那时还尚不明确,季童那个笑容到底意味着什么。 就像他也并不知道,季童从他办公室出去后,悄悄约了公司的副总。 ****** 从季唯民公司附近离开时,季童又抬头望了望那栋满是玻璃高耸入云的建筑,的确气派。 刚才在那里,会议室里挥斥方裘的季唯民,在她背后拍着她双肩时却笑得一脸慈爱。 那样正常而亲密的父女关系,是她以前拼命渴求却要不到的吗? 季童想,要是没有她之前找季唯民借钱被拒的这件事,也许她就要被这种温馨的场景所俘获了。 天真的以为她和季唯民能重新开始,做回一对不计前嫌的好父女,季唯民打从心底的接纳和关爱虽然迟了二十多年,但总比一辈子不到来得好。 但季童现在却清楚的知道——不可能的。 现在这种温情脉脉的假象,不过是因为季童忽然对他有了利用价值而已。 季童想起沈含烟说的那句话:“你身边的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资源。” 人是不是只有冷静无情到沈含烟那个地步,才能好好活下去,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一切? 季童面无表情的背着包,从季唯民的公司楼下走远了。 她曾经最喜欢的被沈含烟买走的那个脏粉色包,再也找不回来了。 ****** 人生的难题就是一件接着一件。 在季童跟季唯民公司的人一起开了几场会,结合RDA大赛那边的国际渠道,把邶城经济论坛的宣传方案基本敲定以后,医院那边传来消息:季童中风的外婆病情突然恶化了。 这些事本来一直是季唯民那边在处理,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季唯民的秘书邓凯在处理,但既然季童已经回国了,她查了一下,发现最早给外婆看病的那位医生,被返聘回了一家医院。 季童决定去医院找那医生一趟,看看现在的情况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治疗方案。 没想到她找医生聊完、从医院出来的时候,碰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顾教授?沈教授?” 沈含烟在和顾峥一起散步,顾峥贼头贼脑的抽着一支烟,一边四处看着有没有护士来逮他,季童这么一叫,顾峥吓了一跳。 沈含烟看到季童,也明显惊讶了一下。 季童向他俩走过去,沈含烟问:“你生病了?” 季童摇头:“是以前给我外婆看病的一位医生,被返聘到这家医院了,我来找她一趟。” 沈含烟点点头。 本来季童的第一反应,也是沈含烟是不是生病了,可她仔细打量了下,沈含烟与往常无异,和顾峥散步的气氛也并不沉重,而顾峥手里还拎着一袋熬好的中药。 刚才她在医院里看到,这里的中医科好像挺有名。 她试探着问:“沈教授陪顾教授来看病?” 季童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只与她在R大有过一面之缘的顾峥居然还记得她:“沈含烟的小妹妹,对吧?” 他对季童晃晃手里的那袋中药:“这不是我的,是我老婆的,她是这里一位中医的粉丝,明明药都开好了,非说又想起一个问题要回去问人家。嗨,叫我说她一点毛病没有,非说自己亚健康!” 季童看着沈含烟:“那你是……?” 沈含烟:“我来看一个朋友。” 季童:“什么朋友?” 顾峥:“怎么你不知道吗?你姐姐有个朋友身体不太好,从你姐姐读大学开始,在这看病好多年了,我陪我老婆来看中医的时候,经常能碰到你姐姐来看她朋友。” 季童心里咯噔一下。 为什么这么多年,她从来不知道沈含烟有个住院的朋友? 她眯眼看着沈含烟。 那是她下意识的一个动作,她并没有意识到,当野兽发现自己对狩猎的环境认识不清的时候,也会做出这样眯眼的动作。 沈含烟站在她面前,站在夏天的阳光里,睫毛是她熟悉的纤长,神情是她熟悉的清冷,就连皮肤上那些小痣的位置,她相信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比她更熟悉了。 可就像你盯着一个明明认识的字看久了,就会觉得一笔一划都陌生起来,现在她也觉得沈含烟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却越看越陌生。 夏天的风很暖,吹在身上却让她生寒。 顾峥言之凿凿描述的这个“朋友”让她意识到—— 好可笑啊季童,你一直以为季唯民就是你唯一的敌人了,有了搞定季唯民的机会,你就洋洋得意觉得只剩下你与沈含烟纠缠了。 你怎么就没想到,世界那么大,也许还会有其他人对沈含烟更重要呢? 季童深知沈含烟是个理性到无情的人,也是个无比珍惜时间的人,能让沈含烟在这么多年里经常来探望,绝对是一个对沈含烟特别特别重要的人。 也许比她和季唯民加起来,还要重要得多。 季童忽然想到:沈含烟为什么那么迫切的想要更多钱? 是为了这个生病的朋友吗? 这时顾峥的老婆匆匆从医院里走出来:“好了好了,我问完了。老顾你又抽烟!” 顾峥在他老婆面前赶紧把烟一掐:“没有没有,我就点着闻闻味。” 两人跟沈含烟和季童打了个招呼,就匆匆走了。 季童看着沈含烟说不出话,沈含烟倒是很平静。 季童一把攥起沈含烟的手腕:“跟我走。” 沈含烟:“去哪?” 季童:“去医院门口买束花,然后你带我去看你朋友。” 那时季童心里已经有了个隐约成形的想法,但她不敢面对——沈含烟其实一直有一个喜欢的人,她和季唯民都被蒙在鼓里。 沈含烟甩开她的手:“别闹了,季童。” 季童猛一下转回身:“我没有闹啊!那不是对你很重要的朋友吗?我去给你朋友买花啊!” 为什么你身边的其他人都知道,你有一个这样的“朋友”,我却一点都不知道? 难道我爱了你也恨了你这么多年,事实的真相竟是,我甚至一点也不了解你? 季童觉得沈含烟是真的很厉害,在她每一次以为她成长到足以拿捏沈含烟的时候,沈含烟总会有新的招数冒出来。 到头来,气急败坏的永远是她,气定神闲的永远是沈含烟。 沈含烟:“我朋友需要静养,不适合探望。” 季童:“季唯民知道你有这么个朋友在住院么?” 沈含烟:“不知道。” 季童:“你想要季唯民公司的钱是为了你这个朋友么?” 沈含烟不说话。 季童吸吸鼻子:“我告诉你,季唯民的公司很快会归我。” “你想要钱,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 ****** 季童回家后想了很久,躺在医院里的会是一个什么人。 顾峥说沈含烟从大学起就开始去探望,那是沈含烟的大学同学么?但沈含烟大学是在R大读的,顾峥又是R大的教授,听顾峥的语气,并不像R大有个学生生病住院的样子,那样的话顾峥一定会更熟稔。 那么,是沈含烟来邶城之前认识的人? 来自沈含烟的家乡? 季童的一颗心越来越往下沉。 她曾以为横亘在她和沈含烟之间的,是那条跨不过的年龄界线,是季唯民,现在看来,她根本连最大的阻碍是什么都没认清。 那就是——沈含烟甚至从未有一刻,把自己的世界完整的展示于她面前。 她把电脑拖过来拼命搜索沈含烟的名字,可能搜出来的都是沈含烟的一些新闻报道和学术成就,关于沈含烟的私人信息一点都搜不到,更别提躺在医院里的那个神秘人了。 季童把电脑丢到一边,又开始想这事能问谁? 顾峥恪守师德,不会随意透露学生隐私。 莫春丽?她无论如何不好意思给莫春丽打电话了。 骆嘉远?且不说她现在突然给骆嘉远打个电话有多莫名其妙,骆嘉远也早已与沈含烟渐行渐远了。 季童用枕头蒙住头倒在床上:沈含烟把那人像心底最深处的一个秘密一样,这么些年藏得多好啊。 但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的。 死也让她死个明白吧。 ****** 两周后,邶城经济论坛顺利举办。 有了季童这边RDA大赛的国际渠道,有了季唯民公司那边的各种资源,宣传这块尤其出彩,在各个层面都造成了很大影响力。甚至有领导发话,要把这届论坛的成功当成样本来看待。 这正是季唯民最想要的——有了这个项目打底,接下来他手里其他领域的生意,在相关支持下才一通百通。 他办了个庆功宴,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拍着季童的肩:“我女儿真是长大了,这么优秀。” 一堆人围过来说季唯民生了个好女儿,真是好福气,以后会是他的左膀右臂好帮手。 有人起哄叫了一声:“小季总!”季唯民一愣。 季童笑了笑,没说话。 庆功宴这天,季唯民喝多了,被邓凯找人送回了老宅,反倒是季童留了下来,帮季唯民处理了一些善后的事。 那天太阳很大,季童透过明晃晃的阳光望出去,总觉得在门口的一片白炽里,会突然出现一个清冷的身影。 沈含烟为什么没有来呢? 明明她在这场交锋中,都已经先攻下一城取得先机了,沈含烟今天怎么没有来攻城略地呢? 季童不知道,她觉得自己从来没弄懂过沈含烟,沈含烟的段位,也不是她能看透的。 这么多年她追着沈含烟的脚步,跑得踉踉跄跄,在其他人眼里她已经很厉害很优秀了,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到沈含烟面前,她还是立刻被打回原形,还是那个很蠢的小孩,什么都不懂。 等料理完庆功宴的局面后,人都散得差不多,季童点点一个人的肩:“之前答应让你进经济论坛的宣传组,你准备一下吧。” 那人笑笑:“无功不受禄,今天那声‘小季总’,也不是我先叫出来的。” 季童也笑笑:“我本来就看好你,你担得起。” 没错,今天的庆功宴上,她早已提前安排好一个人叫出那声“小季总”,就像红巾军起义,总要配合着“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的民谣,从河里挖出提前埋好的一只眼石人,把即将变天的信号植入人心里。 没想到她安排的人还没开口,倒有其他人先叫了出来。 倒成众望所归了? 季唯民从看守所出来后,心态的失衡导致判断的失准,几次关键决策的失误让公司陷入危机,这的确让他的威望大幅下跌。而威望的下跌又导致他更加专权,这正是公司几位元老最不想看到的。 还是季童拿下的经济论坛项目,还有一款全新装饰材料的引入,才给了公司起死回生的机会。 季唯民的这些弊端,变成了季童找副总谈判的筹码——她年轻,经验欠缺但不独断,并且她不贪婪,季唯民舍不得拿出来分的,她都舍得。 而她的短板,几位公司元老足以补齐。 白氏家族企业代代相传,是时候引入新鲜血液。 季童觉得很讽刺,回头看来,除了之前被诬陷剽窃,她的人生桩桩件件事都能顺利度过,入学,工作,包括现在着手对付季唯民。 可为什么她唯一真正想要的,无论怎么样也要不到。 从庆功宴出来的时候,季童面色平静,如果是第一次见她的人,根本不可能联想到她以前是多么怯生生的小白兔了。 季童想,人的长大真的都是被逼出来的。 无论如何,她要得到季唯民的公司,要弄清被沈含烟藏了多年的那个人的真相。 第88章 季唯民坐在医院的诊室外等待时,正拿着手机处理工作。 突然,啪嗒、啪嗒、啪嗒。 一阵利落而极富韵律感的声音由远及近,季唯民下垂的视线里,映出了一双鞋跟极细的高跟鞋,墨黑带子缠绕着纤白脚腕,再往上是同样墨色的西裤,混着一阵龙涎香和木香调的香水味。 季唯民抬头,捕捉到季童的一张脸。 他发现妆容真是很神奇的东西,但又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不是妆容,而是气场,气场真是很神奇的东西。 现在季童留着干练的齐耳短发,眼线在眼尾勾勒出一个小小三角,大地色的口红,以前季唯民完全无法想象季童做这样的打扮,但现在看上去,却是无比贴合。 他想起庆功宴那天,有人叫的那声——“小季总”。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从季唯民手里抽出手机,季唯民一瞬错愕。 这实在是个有些越界的动作。 季童看了眼他手机界面,笑了声,把手机还他:“这件事已经解决了。” “什么?”季唯民愣了下:“这项目不是你负责。” 季童轻飘飘的点了下头:“是,不过这项目的一个企划加入了经济论坛的宣传组,记得吗?她来问我,我一顺手的事。” “你怎么……”这是连季唯民都还没打通的关系。 季童耸了下肩:“做经济论坛的项目的确让我认识了不少人。”她眯了下眼:“你不会介意我插手吧?” 那一刻季唯民的心情很复杂。 这时,汪晨从诊室出来,看到季童,也愣了下。 季童笑了笑:“不好意思,找你借个人。”指指季唯民:“找他去办点事。” 季唯民:“今天是说好陪汪晨产检的日子……” 季童瞥他一眼:“我知道,可是,我找你有事。” 那一眼的含意再明确不过——我们之间的节奏,已不再由你说了算。 季唯民:“什么事?” 季童:“公司的事。” 她走向汪晨:“走吧,我先送你去王叔叔的车上。”她把自己的车钥匙抛给季唯民:“你去开我的车等我吧。” 汪晨求助的看了季唯民一眼。 季唯民思忖了下:“你去吧,我跟季童办完事再回来。” ****** 季童陪着汪晨往VIP停车场走去的时候,汪晨瞥了眼她。 某种意义上,她和季童是同样的人,当然能敏锐察觉到季童身上的那些变化。 她想了下如何开口:“季童,我跟唯民结婚时就跟你说过,我从没想抢走你爸爸……” 季童吸了吸鼻子,方才还坚定的脸,随着那落寞的神色黯淡下去,这一瞬,她又显得很小了,还像过去的那只小兔子。 她低声说:“季唯民不懂,可是你懂,我只是想有人爱我。” 汪晨:“我知道,所以……” 这时,她发现季童重新抬起了头,挑起嘴角,笑得很嘲讽。 汪晨看着她神色,已经知道闭嘴。 季童笑着问:“怎么?以为我会这么想?” “你聪明,也有手段,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还没开始跟我争就已经输了。” “因为我想要的从来不是季唯民,你把他看得太重了,他对整个白氏来说也不过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看在你演了这么多年、从没跟我撕破脸的份上,我提醒你一件事。” 季童附到她耳边:“别想着怎么讨好季唯民了,还是想想我最想要什么,到时候季唯民一朝失势,你才有可能从我这里拿到更多啊。” ****** 季童背着包,站在VIP停车场门口等季唯民把车开过来。 她想着沈含烟。 沈含烟不会犯汪晨那么愚蠢的错误,并且之前季唯民给沈含烟打电话的时候,分明提及过律师,季童揣测那是为了转移公司资产什么的,怎么到现在又没动静了? 在她一步步筹划谋夺季唯民公司的时候,沈含烟甚至没有现身过。 为什么? 季童想不透,她的段位和沈含烟差太多,从来没有弄懂过沈含烟。 不一会儿,季唯民来了,冲她轻轻鸣一下笛。 季童拉开车门上车,季唯民开着车混入滚滚车流。 季唯民:“怎么选了这款车?” 季童笑了下。 经济论坛的费用逐渐打过来了,季童为了见客户方便以及充当公司门面而买车,这季唯民不意外。 他意外的是季童选了这款。 通体流线黑色,车型甚至有些硬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男人才会喜欢的车,充满权势的感觉。 而并非他想象中的小巧,车里放着毛绒靠垫,方向盘上裹一圈粉红色的毛。 季唯民再一次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真的了解过这个他从未赋予更多关注的小女儿么? 季童悠悠闲闲坐在副驾,问他:“孩子名字取好了么?” 季唯民:“中文名要找大师算,先取了个英文名叫Cindy。” 季童低着头笑了半天。 找大师算?是季唯民年纪大了越来越迷信了?还是季唯民发自内心的期待着这个孩子的到来? 季童说:“你们现在倒是挺好的,一起等着孩子出生。” 季唯民语带怅然:“季童,我老了,我发现人老了最怕的就是孤独,我和汪晨在一起,至少我还算有一个家。” “你老了。”季童重复一遍,又问:“你想要的是一个家,那沈含烟呢?你跟沈含烟又算怎么回事?” 季唯民:“大人的事……” “季唯民。”季童直接打断他:“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也是个大人了。” 季唯民瞟了季童一眼。 在挡风玻璃射进的阳光里,季童那张脸显得很通透,可无论是那逐渐脱离了浑圆的眼睛,还是愈发秀挺的鼻子,都在昭显她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 她就坐在他身边,与他视线平齐的看着他。 “沈含烟,沈含烟。”季童喃喃重复了两遍那名字,在一阵越发炽烈的阳光中眯了眯眼:“她很迷人,是不是? 那一瞬,有什么隐隐约约的东西在季唯民心中一晃而过。 可不等他明晰的捕捉,又随阳光晃出的光影,倏尔飘远了。 ****** “进去啊。”季童叫季唯民。 她把季唯民带到了外婆住的医院。 季唯民犹豫了一下,才推开病房的门。 躺在病床上的迟暮老人,身上已开始散发出近似死亡的气息,这让他感到一阵由衷的恐惧。 可他惊异的发现,季童无比自然的走进去,拧了张帕子,细细给老人擦着脸和手,动作那样谙熟。 他忽然意识到,这样的熟练是因为,在他年轻时挥斥方遒的那些年里,在他忙于与工作和女人的那些年里,在他逃避自己愧疚的那些年里,在那幢爬满常青藤的三层老宅里,只有季童与外婆相依相伴。 季童与外婆的关系曾经并不算亲近。 在外婆还未中风的时候,来自南方的她总是高贵矜雅,穿着一袭旗袍,端着一个骨瓷咖啡杯喝下午茶,每次小小的季童跑过来想与她亲近,总被冷冷拒绝:“其实我不喜欢小孩子。” 因为知道季童并非她女儿亲生的。 季唯民一直以为她从未真正接纳过季童,直到季童十八岁生日以后,律师按她中风前的指令,把公司属于白家的那部分股权全给了季童。 季唯民突然想起,在他妻子去世以前、他已经开始不怎么回家的那些日子,偶尔回家取东西,每次都会看到小小的季童,白白软软的像只小兔子,粉嫩的脸颊嵌着水汪汪的眼睛,对着外婆和病床上的母亲展开双臂,奶声奶气的叫:“外婆,妈妈,抱——” 虽然每次都被冷脸拒绝,但小小的季童好像每次仍会那样做。 那样的孩子,是如何的渴望得到爱,又如何的不吝于付出爱呢。 季童给外婆擦完了脸和手,附到她耳边:“外婆,我带季唯民来看看你。” “公司现在的情况不算太好,不过你放心,还有我,对吗?” 病床上的老人插满管子,没有任何反应,一呼一吸都是无比沉重的频率。 季唯民待不下去了,低声跟季童说:“我去外面等你。” 过了好一会儿,季童才找到坐在走廊里的季唯民,居高临下看着他:“走吧,还要去个地方。” “还要去哪?你不是说要找我谈公司的事吗?” “是要谈公司的事。”季童说:“不过,要找个特别的地方谈。” ****** 当路边风景变得越来越苍翠的时候,季唯民意识到季童要带他去哪了。 他有点慌:“今天没必要去吧。” 季童:“你也看到,外婆的情况很糟了,这些事还不早做准备?” 她要带季唯民去墓园。 这时是季童开车,神色镇定而冷峻,阳光射过来时她眯一眯眼,总让季唯民想起她坐在自己总裁椅上的样子。 到了墓园,季唯民根本不愿意进去,说要直接去负责人的办公室,季童就跟他去了。 白家这样的望族,家族墓地都是早就选好的,包括季唯民和白家女儿结婚之后,他的墓地也是一早选好的。 两人今天来,只需要跟负责人沟通好,雕刻墓碑、早做准备。 负责人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让他们在办公室稍等。 季唯民喝着工作人员沏来的茶,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 季童:“你知道的吧。” 季唯民:“什么?” 季童:“即便你现在能躲,等你去世了,还是要葬进这片墓地里去的。” 季唯民一下子看着季童。 这么多年他一直躲着这墓园,无非是心里的愧疚感作祟。 季童轻旋着茶杯:“本来今天晚些时候,你会接到董事会的电话,劝你退位让贤,但我想了想,还是想带你去看看外婆,再到墓园来看看妈妈,当着她们的面,亲口把这件事告诉你。” 她放下茶杯直视季唯民的眼睛:“把公司交给我吧。” “你在胡说些什么?”季唯民下意识拒绝:“你才多少岁?你有任何管理公司的经验么?” 季童笑了下:“董事会那么多人,最不缺的就是经验。他们并不怕我缺什么,而是怕你多出些什么。” “多出什么?” “独断、专权。”季童说:“一艘巨轮最怕遇到的,就是一个已失去判断力却还握着舵不肯放的船长。” 季唯民:“季童,公司迟早都是你的,你可以先进来,从基层做起,我们一步步来,好吗?” 季童笑着摇头,从包里掏出两份文件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季唯民面前。 季唯民看了看。 其中一份,是与他合作新型装饰材料的那家公司,最新的合同上,已经换上了季童的名字。 季唯民:“为什么?” 季童:“因为他们喜欢我给邶城经济论坛制定的营销思路,他们需要更年轻的想法。” 至于另一份,则是季童早已准备好的移交股权的合同。 “签吧。”季童轻声说:“交给我,至少比公司在你手里走向末路,又或是真归了汪晨这样的外姓人好得多。” “你在妈妈面前把公司交给我,至少等你葬进这片墓地的时候,你好面对她一点。” 季唯民沉思良久。 他发现季童真的是长大了。 无论是理性层面、感性层面,哪一条路上,都在对他赶尽杀绝。 季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的?是谁教她这些的? 最终季唯民叹了口气,缓缓拿起了桌上的钢笔。 ****** 当季唯民最后一天作为“季总”出现在公司时,叫人泡了杯茶,自己关在总裁办公室坐了许久。 秘书过来问:“小季总,要不要我进去提醒一下季总时间?他走了,才好把您的东西收拾进去呢。” 季童笑笑:“不着急,让他多待会儿吧。” 她知道此时的季唯民深受折磨。 季唯民的确老了,可又还没有老到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失败。 就像年老的狮王被年轻的狮王赶下王座,带着一身耻辱的伤,回望着自己掌权的领土久久不愿离去。 季童才不催他。 让这份折磨,维持得越久越好。 ****** 从公司退出这件事让季唯民深受打击,竟然在浴室里摔了一跤摔断腿,真不知走神走到哪里去了。 季童去医院看了他一次,见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形单影只,愣愣望着窗外的天色。 季童坐到病床边,拿起果篮里一个苹果抛了抛:“晨阿姨给你买的?” 季唯民笑得有些尴尬:“她最近忙,不能来陪我。” 其实谁心里不清楚,汪晨一个阔太,能有什么事情好忙? 季童把那苹果削了,在季唯民期待的目光中,把苹果塞进了自己嘴里。 一边咬得嘎嘣响,一边站起来:“公司事情多,我先走了。” 季唯民犹豫了一下,叫她:“季童。” “我这VIP病房的房费……” 季童“杯酒释兵权”这事来得太迅猛,他没能做更多准备,个人的大部分资产是与公司绑在一起的。 季童回头笑笑:“放心,我押了张卡在这,医院需要多少随便扣。” “我小时候,你并没短缺过我物质层面的东西,我都记在心里。” “至于其他更多的……”季童扬扬那个削了半天、最终进了她自己嘴里的苹果:“你就不要想从我、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了。” 季童吃着苹果,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时的季唯民,尚未完全理解季童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季童从医院出来,望着薄暮的天色。 报复的快感么?老实说,是有的。 但如果有的选,谁愿意要这样的快感呢? 季童更愿意要一块蛋糕、一个拥抱和一点陪伴而已。 她从小想要的,从来都不多。 ****** 一天,季童在办公室处理完合同,舒展了下发僵的颈椎,转了转身下的总裁椅。 有什么必要让季唯民再买一把送去她以前的公司呢? 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季唯民的这把总裁椅,有一天会属于她。 秘书敲门进来,季童把合同交给她:“没什么问题了,交给米经理去办。” 秘书点点头:“好的小季总,另外,汪晨女士找您。” 季童笑了笑:“让她进来吧。” 汪晨拎着一盒马卡龙进来:“我来看看你。” 季童:“谢谢。”叫人给汪晨泡了壶花草茶。 自己把马卡龙盒子打开:“这是网上很难订的那一家么?我先吃个薄荷巧克力的。” 又问汪晨:“你吃什么口味?玫瑰?芒果?” 汪晨摇摇头:“我不能再吃甜品了,得控制体重,到时候才好生。” 季童点头表示理解,把马卡龙喂进自己嘴里。 汪晨看着那淡淡蓝绿色的马卡龙,在季童小贝壳一样的牙齿间碎开,很可爱的画面,为什么会让人联想到狮子啃噬猎物带血的骨肉。 她犹豫了下开口:“季童。” 季童吃着马卡龙看了她一眼,带着笑,那样的眼神却让汪晨换了个称呼:“小季总。” “我想明白你那天跟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你从来不是想跟我抢唯民,也许你爱过他,可是现在你恨他。” “我也想明白你想对他做什么了,我会配合。” 季童笑了:“你是个聪明人,这样最好。” 诚然汪晨可以赖在季唯民身边,她和季唯民有婚姻关系,从法律上来说,季童需要赡养她一辈子。 可季童相信汪晨这样的人,不会做这种选择。 她对汪晨伸出手:“合作愉快。” 汪晨回握了下她捏过马卡龙甜腻腻的手指:“季童,你真的很厉害。我不知道是谁教你的这些,反正肯定不是季唯民。” 季童挑了下唇角,没回答她这个问题。 ****** 等季童终于把公司的事理顺之后,她站在了沈含烟的小区门外。 终于她的对手,只剩下沈含烟一人了。 只是她想:沈含烟也太沉得住气了吧? 为什么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她已经夺过季唯民的公司了,沈含烟还没来找过她一次? 季童拎着一堆东西往小区里面走,发现自己已经开始紧张。 好一段日子没见过沈含烟了。 她走到沈含烟家门口,按了门铃,半天没人应门。 估计沈含烟被学生拖住了,还没下班。 其实季童有沈含烟家的钥匙,但她不敢进去,她甚至想——要是沈含烟忘了给过她钥匙这件事就好了,那以后沈含烟不在的时候,至少她还可以悄悄溜进沈含烟的家。 后来季童回忆起来,也许早在那个时候,她对沈含烟要离开这事已经有预感了。 她站在楼道里等,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天空呈现出一种旧旧的粉,好像沈含烟低价从她这里买走的包的颜色。 到现在,成为了“小季总”的季童,人生里已再不会出现那样的窘迫了。 这时,电梯方向有脚步声传来。 季童紧张的咽了咽唾沫。 沈含烟走过来了。 季童不知道为什么,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白T恤,都能被沈含烟穿得无比有型,松垮垮垂在她的直角肩上,一条细细的白金项链,让她锁骨的形状更加优美好看。 她穿一条卡其色九分裤,依然配着一双平底乐福鞋,看到季童并没有惊讶的神色,只是伸手挽了下一头漆黑的长发。 季童看着她露出的那截小腿:“怎么又摔跤了?” 一块乌青。 季童觉得自己完蛋了,即便到了现在,沈含烟身上的那些缺点,落在她眼里仍然显得无比可爱。 毛躁的沈含烟。寡言的沈含烟。没耐心的沈含烟。不爱她的沈含烟。 这么可爱的沈含烟,哪怕季童从季唯民手里抢来了公司,就一定留得住么? 季童忽然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恐慌。 沈含烟打开家门进去了,没邀请季童,不过也没关门。 季童跟进去。 沈含烟洗了手,从冰箱里拿了番茄和鸡蛋,很快用水把番茄烫了一遍,开始撕番茄的皮。 季童靠在厨房门口:“沈教授,你知道季唯民退休了吗?” 沈含烟淡淡的:“知道。” 季童掏出手机操作了一番,然后沈含烟裤兜里的手机传来“叮”一声。 季童:“你之前借我的四百万我还你了。以后你想要钱的话,别找季唯民,找我吧。” 沈含烟低着头不说话。 沈含烟为什么不说话?难道她现在手里处理的番茄,比季童说的这件事还重要么? 沈含烟不是最想要钱的么? 她走过去拉起沈含烟的手腕:“你来。” 沈含烟的手腕凉凉的,但手刚浸在烫过番茄的水里热热的。 矛盾的触感,掀起季童心里混乱的风暴。 她一路把沈含烟拖到客厅,刚才她拎来的东西都堆在那里,她一样样指给沈含烟看:“那是川贝,那是参片,那是虫草,那是燕窝。” 沈含烟:“什么意思?” 季童:“你朋友不是在住院吗?带我去看看你那个生病的朋友啊。” “你想要钱是为了给你朋友治病么?可以啊,没问题啊,你先带我去看她。” 沈含烟推开她:“不需要。” 这时,季童瞥到了客厅角落摊开的行李箱:“你要去哪?” 其实在这句话问出口之前,她内心已经被一股巨大的恐惧感所湮没,那样的感觉,曾在她幼年时一次一次目睹季唯民的背影时出现过,又比所有那些时刻相叠加还要巨大得多。 她又想去攥沈含烟的手腕:“你要去哪啊沈含烟?回答我!” 为什么无论她在外面如何独当一面了,一到沈含烟面前还是变得又蠢又暴躁。 沈含烟躲开她,很简练的说:“出国。” “为什么出国?你和谁出国?”季童拦在沈含烟面前,天哪沈含烟居然还想回厨房料理她的番茄。 那一刻季童觉得沈含烟像个过分残酷的君王,根本不知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会是颠覆臣民一生命运的指令。 她拦在沈含烟面前,像一只蝼蚁想要拦住滚向她的巨大命运车辙。 换来沈含烟轻飘飘一句:“这不关你的事。” 第89章 季童立刻就哭了,不可抑制的,眼泪汹涌而出。 妈的,她不是变得很成熟了么?为什么又哭? 她觉得她恨沈含烟。 无论她成长得多么厉害了,无论她是不是对付了季唯民了,无论她在公司人模狗样让多少人叫她“小季总”了。 沈含烟他妈的为什么总有层出不穷的新招,把她一瞬打回原形,让她变得像只会撒泼哭闹的小孩。 沈含烟为什么要出国? 她现在有钱了,现在季唯民所有的钱都归她了,可那又怎么样呢?沈含烟根本就不要钱了,拍拍屁股准备退出游戏了! 一颗心被巨大的无力和惶惑包裹,季童哭着去抓沈含烟的手,又被沈含烟甩开。 她含糊不清的包着口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你是和你朋友一起出国吗?再不回来了吗?她的病已经治好了吗?所以你不要钱了吗?”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还有第二种理由,沈含烟会突然选择放弃那么多钱。 天哪,季童哭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她根本不敢想沈含烟有多爱这个人。 当这个人需要钱的时候,高岭之花沈含烟愿意去钓着季唯民。 当这个人不需要钱的时候,沈含烟钱也不要了教授也不当了,立刻就跟她远走高飞。 季童眼泪鼻涕都混为一团,她恨她自己为什么不是那个人!哪怕让她得那个人得过的重病她也心甘情愿! 沈含烟皱眉看着她:“你不是恨我么?我走你哭成这样干什么?” 季童抽抽嗒嗒说:“我是恨你。” 可我有多恨你,就有多爱你。 沈含烟终究叹了口气,拿过一包纸巾:“过来。” 季童才不要她帮自己擦眼泪,僵在原地不动。 沈含烟又叹了口气:“那你自己擦,好吗?”她把纸巾放到一边,自己转身进厨房去了。 季童哭着瞥了眼沈含烟的背影,看到沈含烟真不在客厅了,才走过去。 哦妈的,沈含烟家为什么会有这么柔软的婴儿专用纸巾?像算准了她会来大哭一场似的。 她胡乱的擦了眼泪,又用很响的声音把鼻涕都擤出来了,纸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自己垂头丧气坐在沙发上。 沈含烟自顾自在厨房里忙,全当家里没她这个人似的。 季童呆呆的想,她好像从来都是沈含烟的累赘。 这时沈含烟在厨房关了火又关了抽油烟机,走到客厅来对着她伸出一只白皙的手。 季童抬头看着沈含烟,为什么一条围裙都被沈含烟穿得这么好看。 她用浓重的鼻音问:“干嘛?” 沈含烟无比简练的说:“手。” 季童就呆呆把自己的手放进沈含烟的手里,沈含烟的围裙上还沾着番茄味,拖着她站起来,把她拖到餐桌边。 又依然简练的说:“坐。” 季童就坐下了。 沈含烟把一碗白饭推到她面前,自己也端了一碗白饭,她们之间的餐桌上,是一盘冒着热气的番茄炒蛋。 沈含烟说:“我最近都吃得比较简单,一个菜对付下吧。” 季童气闷闷的想:是因为要走了,所以吃得简单么? 她胃里像坠了块大石,什么都吃不下。 但沈含烟简单的三个字好像有魔力,沈含烟说:“放了糖。” 季童鼻酸的立刻又想大哭一场:沈含烟出国以后,还有谁能做放了这么多糖的番茄炒蛋呢? 她自己是能做,但她怎么也做不出沈含烟的那个味道啊。 她拼命忍住了,不能哭,这样才能多吃两口沈含烟做的番茄炒蛋。 她拿着筷子的手都在哆嗦,虽然看不到,但估计自己现在眼睛鼻子和嘴都是红通通的。 沈含烟坐在对面沉默的吃完了一碗米饭。 季童吃饭从来都比沈含烟慢,好在这次沈含烟吃完了也没先行离开:“季童。” 季童吸吸鼻子。 沈含烟:“你在公司做得很好,比我想象得还要好,你以后的人生,会很顺利的。” “等我走了以后,你就不要恨我了,忘了我吧。” 季童鼻子又汹涌的一酸,她一边拼命忍住一边想把嘴里的番茄炒蛋咽下去,以至于打出一个响亮的嗝。 那声音太滑稽了,她放下碗和筷子笑了一声,可沈含烟没笑,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那样的眼神让她觉得,沈含烟好像想来摸一摸她的脸。 为什么沈含烟总是这样,一边残酷,一边温柔。 沈含烟不笑,季童也笑不下去了,她放下筷子:“你可以不走么?” 沈含烟的嘴唇动了动:“为什么?” “因为,”季童小声说:“我在这里。” 话一出口她就觉察自己的自大与荒唐了。 从最开始的奚玉,到后来的季唯民,再到现在突然曝光的“朋友”。 她跟沈含烟纠缠了这么多年,可她从来没有一刻是沈含烟的第一选择。 沈含烟在她的视线中也放下筷子:“过来。” 季童沉默的走过去,站到沈含烟面前。 沈含烟再次做了个她完全料想不到的动作,展开双臂抱住了她。 季童呆呆的,觉得沈含烟把头贴在她胸口以下,却能那么精准的牵动她的心跳,她一垂眸,视线就落在沈含烟那截白皙的后颈上。 她的目光那么滚烫,是不是能化作灰落在雪白的肌肤上,像什么人刻意留下的路标,指引着沈含烟向她走来的归途。 沈含烟都展开双臂抱她了啊,可嘴里无情吐出的两个字却是:“不行。” 我不能为了你留下来。 季童一下子推开她:“你确定吗?” 沈含烟看着她,目光缱绻,可缓缓点了点头。 季童擦擦鼻子,笑了声:“沈含烟,我他妈追在你屁股后面跑了这么多年,你是不是就以为我会一直这样?” “我告诉你,这次你走了,我可不会再等你了。” 沈含烟跟着笑了。 “好。”她温柔的说:“季童,不要再等我了。” 季童头也不回的向门口走去,而沈含烟甚至没有目送她,而是端着碗筷径直走向厨房。 季童呆呆站在沈含烟家门口,她没关门,她就想看看楼道里吹来的风什么时候把门吹得关上。 这时还真的吹来了一阵风。 厚重的防盗门开始发出吱呀呀的声响。 要关上了,要关上了。 季童猛一把伸手拉住那门,听到厨房里有哗哗的水声传来。 她拉住门又能如何呢?她根本没有再进去的勇气。 在她心里,这是山崩地裂的最后一次见面。而在沈含烟心里,只惦记着赶紧把碗筷洗了,好继续去收拾行李吧。 季童悄无声息把被她拉住的门亲手关上了。 她落荒而逃。 ****** 第二天小米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季童来公司。 她觉得这很奇怪,因为季童自从接手公司后,表现出了令所有人意外的勤勉,从没迟到过一天。 小米又等了一个小时,见季童还没来,终于忍不住打了个电话:“季童姐。” 季童无比沙哑的声音传来:“嗯。” 小米吓了一跳:“你感冒了?” 季童又说:“嗯。” 难怪没来公司呢。 小米说:“那你好好休息吧,万一有什么一定要找你的事,我就给你打电话。” 季童哑着嗓子说:“好。”就把电话挂了。 她看了一眼手机不到百分之二十的电量,也没去找充电器,把手机扔到一边,躺回沙发上。 在接手公司后她就租了这大房子,可她现在觉得太大了,大得四面八方都是吹来的风。 沙发上没有毯子,她就拿一个个垫子把自己埋起来。 其实她没感冒,只是她脚边是无数个空掉的酒瓶,吃了一半的薯片袋子,花生,各种奶油蛋糕和马卡龙,还有碎成渣渣的半包桃酥。 昨晚从沈含烟家回自己家的路上,她把看见的能买的全买了。 回到家她坐到沙发上,连手都没洗,什么别的都不干,就开始不停的吃喝。 她觉得身体里被掏出了一个大洞,不知怎么才能填满。 她抓着奶油蛋糕机械的往嘴里塞,又喝酒,可他妈的该死的天赋让她怎么喝也喝不醉。 她一直塞到弯腰拿吃的都费劲了,还想继续往胃里塞,一阵翻江倒海的感觉涌上来,她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哇”的吐了出来。 全是没消化的食物残渣,她的胃在向她发出抗议。 季童呆呆坐在洗手间冰凉的地上,伴着嘴里的一阵阵反酸:我的胃怎么这么没用呢?明明我身体里的大洞还一点没填满啊。 可她不敢再吃了,再吃又要吐。 她不是怕吐的难受,她是怕把之前沈含烟做的番茄炒蛋吐出来。 再也吃不到了啊,她怎么舍得呢。 她鬼模鬼样的佝偻着腰滚回沙发上躺下,拿一个个垫子把自己深深埋起来。 她闭着眼,可一夜没睡,家里所有的遮光窗帘都拉着,不见天日,不辨日夜。 直到小米给她打了个电话,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到说不出话来。 是昨晚那么胡造一顿以后上火了么? 不过她不在意,她什么都不在意了。 她躺回沙发上,她在等,等胃里沈含烟做的番茄炒蛋全部被消化完以后,她又可以继续机械的往嘴里塞东西,而不用怕吐了。 ****** 等到季童又一次拉开窗帘时,她已经这样过了三天。 生活不是电影,并没有人及时发现她在濒死边缘徘徊,按响她的门铃来拯救她。 沈含烟一次也没联系过她,季唯民也没来打扰她,小米则尽心尽责帮她挡掉了公司里所有的事。 季童全部所有的不过她自己,死不了,只好爬起来自救。 她洗头洗澡,还剪了个指甲,吹干头发化完妆出门,三天没见的烈日简直让她觉得自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要被晒得魂飞魄散。 她好不容易开车滚到公司,小米看到她很惊喜:“季童姐,你感冒好了?” 季童:“哦,对。” 小米仔细观察了她一下:“太好了,脸色看起来也挺正常的。” 于是季童知道了,原来人的内里无论怎样支离破碎,表面上都是看不出来的。 她和小米对了对这几天的工作,小米出去后,她发了一阵呆。 她回忆着,在英国没有沈含烟的那几年,她是怎么过的。 好像也没死,好像如常的上课吃饭消遣,好像还能和莫春丽有说有笑。 等沈含烟走了,她是不是该重新找个女朋友?她现在条件这么好,找个好的应该不难吧? 这个想法像一记重锤,重重砸在她干涸了三天的泪腺上。 她要找谁呢?无论她找到一个多好的人,那人都不是沈含烟啊。 她抓起包就从公司奔了出去,小米追在她身后喊:“季童姐,你去哪?” 她去医院。 她去沈含烟朋友住的那间医院,她去一间间病房的找,她去把沈含烟宝贝一样藏起来的朋友找出来。 应该还没出院吧,没这么快,那天看沈含烟家里的情况,如果要长时间出国,至少还需要归置个一两周。 她要看看,什么人让沈含烟爱得这么彻底,她死也要死个明白。 ****** 季童跑到医院才知道自己来得有多么离谱。 医院那么大,住院部那么多层,她连沈含烟朋友在哪个科室都不知道。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一个个病房探头进去看,有人吓了一跳问她“你找谁?”有人问她是不是走错了,还有直接骂“看个屁看”。 季童也不知道她要找谁。 她对沈含烟朋友的身材样貌年纪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应该是个女人,因为沈含烟喜欢女人。 她就一间间病房看过去,看看有没有病人,和她心目中那张沈含烟会喜欢的脸对照上。 可医院又不是菜市场,哪里会允许她这样找,很快有病人家属觉得不对劲了,叫来了护士。 护士:“你找谁?” 季童不说话。 护士:“你这样是打扰病人隐私,请你出去。” 季童翻出手机里的照片——是她在乌州乌篷船头给沈含烟拍的那张照片,她导进手机了,春风里沈含烟美得不可方物,任何人见过那张脸都不可能忘记。 季童:“你见过她么?她经常来看一个病人。” 护士看了一眼:“没见过。” 季童当然知道她会说没见过了,不管见没见过都会说没见过,因为她是护士,她有义务保护病人及亲友隐私。 她又对季童说了一遍:“请你出去,不然我要叫保安了。” 季童没想到自己竟然哭了。 她已经很多很多年没当着人的面哭过了。和莫春丽在一起的时候,好像看一部关于狗的老电影哭过,然后就再也没哭过了。 护士:“你哭什么?” 季童哭着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自己转身往外冲,护士看着她的背影。 她一直冲到花园里的长椅上,把脸埋进双手之间,可双手那么浅,很快就捧不住她汹涌的眼泪了,从指缝里一滴一滴往下漏,漏在她的西裤上。 季童不得不从包里翻纸巾,哦妈的,她想起来这个包里没纸巾。 包是她最近买的,跟沈含烟买她的那个包形状差不多,也是粉色,不过再也买不到那样脏脏旧旧的灰粉色了,这个粉在阳光下看起来好艳,丑得要死。 她不死心的继续翻找,然后一愣。 居然真被她翻出一包婴儿专用纸巾。 是那天去沈含烟家的时候,沈含烟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塞进去的吗? 路过的人都在看她,看她不停的抽纸巾擦眼泪,眼泪又不停的往外涌。 没人走过来,毕竟这是医院,每天有无数生老病死在这里发生,情绪崩溃的人在这里到处都是。 直到一个小女孩走过来:“你好像个兔子啊,眼睛和鼻子都那么红。” 季童没绷住咳了一声,鼓出一个鼻涕泡。 小女孩就笑了,季童笑不出来,在阳光下呆呆看着小女孩的笑脸。 小女孩:“你的谁死了?” 季童:“啊?” 小女孩:“我外婆死了,我妈妈姨妈她们都在哭,你的谁死了?” 季童摇摇头:“不是死了,是我喜欢的人要走了。” 小女孩:“哦,那还好一点。” 季童心想好什么啊好,她心里很清楚沈含烟一走,两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什么牵连了,这种性质的“生离”,又和“死别”有什么两样。 这时一个年轻女人匆匆忙忙跑出医院:“吴梦洁!吴梦洁!” 小女孩:“在这呢。” 女人满脸泪痕的跑过来,对着小女孩的肩就拍了一巴掌:“大人都够难过了,你还在这乱跑什么!你想吓死我吗!” 小女孩“哇”的一声也哭了。 一时之间,季童也在哭,年轻女人也在哭,小女孩也在哭,对着花园里一丛开得艳丽的木槿花,各自想着各自的伤心事。 季童觉得这情景实在有点诡异,有点哭不下去了。 她站起来,开车去了沈含烟小区。 她也不知道她跑这来干嘛,这样死缠烂打,不是会让沈含烟更烦她么? 她也在心里劝自己:季童走吧,给沈含烟留个稍好点的印象吧,这样沈含烟往后漫漫几十年人生,因不知什么机缘偶然想起你的时候,至少第一反应不是“那小孩真烦”。 可她的双脚根本不听她脑子的指令。 她在沈含烟小区门口漫无目的的转了两圈,快中午了,她走进一家粉面馆,因为是工作日的中午,这种小区门口的小店没什么人,烫着一头羊毛卷的老板娘懒洋洋的:“吃莫子?” 季童坐下,茫然的看着墙上的菜单,一个个方块字明明都认识,怎么全变成她大脑不能处理的信息。 老板娘是个很爽利的女人:“那就吃辣椒炒土猪肉粉咯,招牌。” 给季童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季童呆呆的:“好。” 店里开着冷气,空调出风口呜呜呜吹着,好不容易进来除了季童以外的第二个客人,一推门,带进一身的热气。 一只土橘猫趁机跟着钻进来,应该是店里养的,在季童小腿上蹭了两蹭,那毛并不柔软,反而刺刺的有些扎人。 老板娘把一碗粉用力放在季童面前的桌上。 季童一边往嘴里塞,一边顺着透明玻璃门望着沈含烟家的小区。 这会儿沈含烟肯定在K大上班,但季童想:这段时间沈含烟都在准备出国,万一提早回来收拾东西呢? 盛夏中午的小区门口很空荡,并没有一个清冷到可以让周围空气降温的身影。 这时桌边的一个人影挡住了季童的视线。 季童抬头,发现是老板娘看着她问:“有米浆,玉米汁,可乐,要莫子?” 季童:“啊?” 老板娘:“你嘴都辣红了。” 季童:“哦。” 她要了杯玉米汁,又说:“加糖。” 这时忽然涌进了一大家人,老板娘顿时变得忙起来,一杯玉米汁放到季童桌上时很匆忙。 季童一口气干了,走出去的时候听老板娘在问:“吃圆滴吃扁滴?” 季童茫然的看着墙上的图,才发现这家店的粉有两种,一种圆粉,一种扁粉。 那她刚才吃的是圆的还是扁的?天哪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下午季童像游魂一样游荡在沈含烟小区门口,她逛了文具店,花店,超市,每次从一家店出来,都觉得那明晃晃的太阳光要把她晒得人间蒸发。 可她还活着,胳膊腿都齐整,甚至还能躲在超市门口的阴影里吃了一根雪糕。 只是吃的是什么呢?巧克力,还是绿豆沙?她还是一点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小区门口下班回家的人变得熙熙攘攘起来,有些人开车回来,有些人走路回来,很多人手里拎着菜。 季童躲在超市门口对着那些人一一辨别,并没看到沈含烟。 直到下班回家的人从多又变少了。 季童看了看手机,已经过了沈含烟平时下班时间了。 是她看漏了错过了吗?她想了想,刷卡自己走进小区。 乘电梯走到沈含烟家门口的时候,她觉得这事越来越荒唐了:万一沈含烟这时刚好下班回来,一打照面,她要跟沈含烟说什么? 可双脚就是带着她在这里生了根,不愿走。 外面的夕阳一片粉紫色,沈含烟家里静悄悄的。 直到外面的天变成一片墨黑色,夜幕低垂,沈含烟家里还是静悄悄的,沈含烟也没像季童担心的那样从电梯里走出来。 果然沈含烟早就回家了吧?她看漏了错过了。 季童轻手轻脚走到门边,粉白的手指悄悄贴在那暗棕色的防盗门上。 这样是不是就能感受到一点沈含烟的气息。 这样是不是就够了。 走吧,季童。 一边这样想着,季童一边按响了门铃。 她自己都慌了:天哪你在干什么?你要说什么? 她等着沈含烟的脚步声响起,等着沈含烟清冷的脸出现在门口,也许带着不耐烦的神色看着她,像一场死刑。 可里面还是静悄悄的。 季童又按,又按。 依然静悄悄。 季童受不了了,她觉得沈含烟那么聪明,一定猜到找来的是她了。 沈含烟故意不开门。 季童心里劝自己:真的走吧,不要变成小说里那种最烦人的缠人鬼。 可她哆哆嗦嗦开始在她那个粉色的包里翻钥匙,然后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就把沈含烟的家门打开了。 防盗门吱呀轻轻响了一声,她呆呆的,心里涌上一股恐惧。 可沈含烟并没走过来质问或阻止她。 沈含烟是任何反应都不屑于给她了么?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还在玄关脱下了自己的高跟鞋。 这时她发现,鞋柜里那双粉色的客用拖鞋不见了。 客厅没开灯,暗暗的,只有窗外的路灯和别人家的灯光映进来。 沈含烟人呢? 季童按开灯。 所有家具的一如往常,沈含烟甚至没有收拾它们,唯独客厅里摊开的那个行李箱不见了。 季童心里忽然冒出个想法,哆哆嗦嗦在网上搜到小区门口房屋中介的电话,报了沈含烟家的房号:“请问这房子卖么?” “要卖啊。”中介很热情:“刚挂出来,房主要出国了,不然还舍不得卖呢。女士你要约个时间看房么?” 季童直接把电话挂了。 她怎么会以为沈含烟还要收拾很久呢?这里的一切,沈含烟半分留恋也没有,直接当垃圾处理掉了啊,还有什么收拾的必要? 季童抓起包就往外跑,开车往机场赶去。 沈含烟早就走了,她现在去机场干嘛? 季童也不知道,可她握着方向盘,继续在开往机场的路上飞驰着。 第90章 季童一路上觉得自己很可笑。 沈含烟应该早就走了,她现在跑去机场干什么呢?好像一个明知自己得了绝症的人,又不甘心就这样赴死,拼命把那些没用的中药抓来吃。 苦死人,还没用,图什么。 她匆匆停了车,跑到国际出发的安检口,在偌大的机场里茫然的不停的跑。 她早就已经习惯穿着高跟鞋健步如飞了,她甚至能穿着高跟鞋骑自行车,可她今天跑得脚都痛了,依然没看到她想象中的清冷身影。 当然了,她现在真在机场逮到沈含烟的概率,可能比彩票中奖还要小,她不是不清楚这一点。 她站在吵嚷的机场里茫然无措,像一个茫茫海面上弄丢了自己救生艇的人。 只能不停的下沉,下沉,看着自己嘴里的最后一口气鼓出绝望的泡沫。 她开着车走了。 她回了沈含烟家。 拿钥匙开门进去,她不敢进沈含烟的卧室,总觉得那会惹沈含烟生气似的,她走到沙发边,直接躺了上去。 她为什么不是警犬?为什么不能凭沙发上灰尘的味道闻出沈含烟走了多久了? 她就这样蜷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说是睡也不准确,她不算睡着,也不算醒着,不算做梦,也不算大脑一片空白,就是脑子里一片昏沉沉的,想着她和沈含烟经历的所有那些事。 她知道天亮了,因为窗帘没拉,她能感到眼皮之外的光线越来越亮。 这时门外竟然传来了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 季童一下子坐起来——沈含烟竟然还没走?! 接着走进来一个白衬衫黑西裤的年轻男人,和季童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哦妈的,房产中介。 中介显然没想到屋里会有人,吓了一跳:“那个,我带人来看房。” 季童点点头:“这是我姐姐的房子,看吧。” 中介松了口气:“哦哦妹妹啊。”难怪有钥匙呢。 他带着身后的中年夫妻穿了鞋套进来参观:“房子装修很好很有格调,房主是个大学教授,以前都是自住的,现在去国外了才想卖……” 就是昨天跟季童说的那一套。 季童呆呆坐在沙发上,盯着茶几。 中年夫妻参观完一圈,对中介说:“房子是不错,就是价格有点高,我们考虑考虑。” 中介:“当然当然,买房是大事嘛,只是在这地段买到这样品质的房子,这价格真不高了。” 中介跟季童说:“打扰了,那我们就先走了。” 季童:“好。” 中介:“你这段时间是要住这么?因为你姐没跟我说这事,以后我带客户来看房之前……” 季童摇摇头:“我也要走了,以后再也不来了。” 她把钥匙递给中介:“你收着吧。” 中介:“哦,好。” 他看着面前的年轻女人,像一抹游魂一样飘了出去。 ****** 沈含烟要卖掉房子这件事,让季童彻底认清了她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 她对这里半分留恋也没有了,季童那句“因为我在这里”变成了一个荒唐的笑话。 沈含烟怎么会因为季童在这里而回头? 季童像大病了一场,死不掉,只好重新振作。 每天去公司上班,吃饭,开会,下班,应酬,宅家。 有一天她拍拍小米:“你看我脸色怎么样?” 小米仔细看了看:“不错啊,你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医美项目?” 季童觉得有点好笑。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这样若无其事的活下去了? 哦妈的,她还是不能。 她抓起包就往停车场跑去,一路往医院开,路上给沈含烟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关机。 看来沈含烟不用这个号码了。 她停了车又匆匆跑进医院,去住院每一层楼的护士站、拿着沈含烟的照片问:“你见过她来看一个病人么?” 她不知道她跟沈含烟之间应该如何了结,但她不能接受这样无疾而终,医院变成了她唯一还能去的和沈含烟相关的地方。 那么,至少让她死个明白吧,让她知道沈含烟爱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让她的一颗心再也不想死灰复燃。 所有护士都恪守自己的职业道德:“不知道。” 季童问到后来又开始哭了,她知道自己不该哭,可她忍不住。 原来人痛到一定地步,真的再没余力去管有没有人看见自己的狼狈。 直到她哭着爬了一层安全楼梯到另一层楼的护士站,上气不接下气的问:“你、你见过她来看一个病人么?” 护士叹了口气:“怎么又是你啊?” 哦妈的,是上次把她赶出去的那个护士。 季童哭着说:“我真不是来惹事的。” 护士又看了看她手机里的照片:“她是你什么人啊?” 季童:“我姐姐。” 护士:“姐姐也不行啊。” 季童忽然哭得抽抽起来:“不是姐姐,是我从十八岁开始,爱了很多很多年的人!” 她终于说出来了。 她爱沈含烟,而且爱了很多很多年。 可她不是对着沈含烟说出来的,是对着一个陌生的护士说出来的。 她带着满脸的眼泪和鼻涕转身跑了。 ****** 接下来的一周,季童每天都来医院。 她已经不抱能打听到什么的天真幻想了,她只是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她只是像一个绝症晚期的病人,需要找一个地方,看自己是就会这样病死,还是奇迹般的生还。 只有时间能给她答案。 她每天呆呆坐在医院的花园里,看着眼前的木槿花比昨天多开了两朵,而旁边的月季,又被昨夜的一场风雨吹落了好几片花瓣。 有时候季童能远远看到,见证了她一切狼狈的那个护士和其他护士一起,去医院食堂打饭。 她会朝季童坐着的花园里远远看两眼,但还好,没过来把季童赶走。 季童松了一口气。 她就这样坐了一周后,有一天护士向她走来,季童心想妈的,终于要来赶我了。 护士走到她面前摊开手掌,里面居然是两颗大白兔奶糖。 她问季童:“吃吗?” 季童鼻子一酸。 以前沈含烟生日的时候,她还在漫天大雪里跑去给沈含烟买过大白兔呢。 那时她好快乐。 有沈含烟在身边的日子,她好痛苦,可也好快乐。 季童觉得她不能在这护士面前再哭出来了,她拼命忍耐以至于打了一个嗝,为了掩饰这阵尴尬,她慌忙抓起护士手里的两颗大白兔:“谢谢。” 护士叹了口气:“这还是你姐姐以前给我们的大白兔。” 季童一下子看住她。 护士:“你姐姐好像很喜欢吃大白兔,以前经常给每个护士发。” “你想找你姐姐是吗?”护士说:“我告诉你她在哪。” ****** 季童坐飞机去了蜀城。 走进医院的时候她深吸了一口气,外面炽烈的阳光突然变成一阵冰凉,她小臂上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在病房外站了很久,总觉得这件事不是真的。 直到她推门进去,看到雪白床单的病床上,同样雪白的一张脸——沈含烟扭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季童走过去,吸吸鼻子:“你怎么没看书呢?沈教授,你不是最珍惜时间的吗?” 沈含烟很慢很慢的扭头看着她,然后,叹了一口气。 季童笑了一下:“你看不动书了是不是?我帮你啊。” 她从自己那个艳得刺眼的粉色包里掏出一本杂志,而她被沈含烟买走的那个脏粉色包此时就放在病房沙发上。 季童对着杂志连念了几个没营养的笑话,又问沈含烟:“以你的智商,应该觉得这些笑话很无聊吧?” 沈含烟对着她含糊不清的叫了句:“季童。” 季童站起来:“我先去找一趟医生,看看你怎样才能好起来。” “如果你不好的话,我就每天给你念这本杂志,后面还有星座分析,比笑话更无聊,气死你。” ****** 季童坐到医生诊室的时候,医生松了一大口气:“我就说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娃儿,怎么一个亲人都没有。” 季童:“以后我都会守在这的,还有医药费,医生,我们家很有钱,特别特别有钱,你一定一切都用最好的,千万别怕坑我们。” 医生:“你怎么说话呢?” “我就是说……”季童的声音低下去:“我想她好起来。” 医生叹了口气:“当医生的又哪个不希望病人好起来呢?不是钱的问题,医药费她自己也预存了很多,是治疗方案的问题。” 当医生嘴里说出“小脑肿瘤”几个字时,一切好像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季童于是明白了,为什么一向稳重的沈含烟走路会常常摔倒,为什么一向严谨的沈含烟洗碗时偶尔会手滑把碗打破。 为什么沈含烟那么讨厌浪费时间,为什么沈含烟说她没有奢侈浪费的资格。 因为沈含烟的人生,就是他妈的没有时间了。 因为沈含烟打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上好像绑着一颗定时炸弹,当同龄人谈笑的时候,看电影的时候,喝下午茶的时候,她耳边都是生命倒计时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医生说:“现在有两种治疗方案。” “一种是继续用药物治疗,就像她这么多年所做的一样,但你知道,她的情况现在已经很糟了。” “另一种是手术治疗,因为她肿瘤的位置比较特殊,即便找到我这里来,我也没办法保证她能安然无恙的下手术台。” 季童:“如果继续用药物治疗,她还有多久时间?” 医生:“随着肿瘤开始压迫神经,她恶化的速度会越来越快。”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又问了一次:“多久?” 医生:“可能只有半年。” 季童:“如果手术,她有多大概率能活下来?” 医生:“这不是演电视剧,医生没办法给你一个确切的数字……”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又重复了一次:“多大概率?麻烦告诉我。” 医生看着眼前的女孩,眼睛圆圆的,玻璃一样的眼珠,没化妆,一张脸通透到有些苍白的地步。 明明是稚嫩的长相,但眼神和语气里,有种平静的坚决,好像能承受一切。 医生叹了口气:“可能百分之三十。” 季童已经查过了,沈含烟之所以来蜀都H医,是因为这位教授是全国做高难度小脑瘤手术的第一把刀。 他说百分之三十,那就是最乐观的估计了。 季童点点头:“我知道了,我能回去跟我姐商量一下么?” 医生:“当然,病人自己也在考虑。” “不过你们要抓紧,如果想做手术,一周之内就得决定然后马上上手术台,不然她的身体状况继续恶化下去,很可能没办法承受这么大的手术了。” ****** 季童回到病房,沈含烟还是和先前一样,扭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沈含烟不缺钱,所以病房是独立一间,很安静,窗外能看到枝头的一点绿意,还能偶尔听到一阵清脆脆的鸟鸣,好像是一种季童在邶城从没听到过的鸟。 季童走到窗边看了看,楼下风景不错,有个小花园,开着淡粉白色的月季,还有很小的白色蝴蝶绕着花丛飞着。 阳光明晃晃,再往远处望去的话,能望到医院外面有火锅店,麻辣烫店,锅盔店。 季童回到病床边坐下,手里拿着她从包里掏出来的杂志:“你是天蝎座对吧?和我一样。” 她翻到星座运程那一页开始念:“稍显低迷的运势,前进的步伐会越来越吃力,生活方面建议主动做‘断舍离’……” 她放下杂志,说:“我呸。” 沈含烟静静看着她。 季童:“关于治病你是怎么想的?要不要做手术?我告诉你,我很想吃医院外面那家火锅,三嫂子老火锅。” 沈含烟口齿含糊的说:“我会做手术的。” 季童吸吸鼻子:“是因为我找来了吗?是因为你不想在我面前显得胆小没面子吗?” 沈含烟慢慢摇头:“因为……我想活下去,因为……你还活在这世界上。” 季童:“如果我不来,等你治好了病,你会回去找我么?” 沈含烟扯起嘴角很艰难的笑了一下:“会。” 季童不管不顾的到来,终于冲破了她的最后一道防线。 季童趴在沈含烟的床边,把沈含烟的手放在她脸上。 她那么年轻,才二十三岁,脸上饱满的肌肤充满胶原蛋白膨膨的,而沈含烟也年轻,才二十七岁,胳膊和腿却都已变得沉甸甸的,像垂老的暮年人,深受高血压和头疼呕吐的折磨,连视力眼也开始受到影响。 季童想,要是沈含烟能像妖精一样,从她身上吸/精血就好了。 她是不是就能把自己的生命力渡给沈含烟? 但如果不能,她就一直这样守着沈含烟,陪着沈含烟。 如果沈含烟在人间,她就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类。如果沈含烟去地狱,她就做永世不超生的恶鬼。如果沈含烟上天堂,她就做沈含烟天使翅膀上的一根羽毛。 她的嘴在沈含烟的手下一张一合:“沈含烟,你都决定做手术了却拖着不告诉医生,是不是怕自己死了?” “我告诉你,你别怕,你死了我还活着,我一辈子记得你,你就不算真的消失。还有你的墓碑上,我会刻上‘妻:沈含烟’,另一边就刻‘妻:季童所立’,等我死了,我就跟你葬在一起。” “在我死之前,我会拼命吃拼命喝拼命看书拼命旅游,你喜欢看名著是吗?你还有哪些想看没看的,有多少统统告诉我,我用一辈子慢慢看,所有这些你没来得及看没来得及体验的,我都攒在心里,等我去地狱或天堂讲给你听。” “所以沈含烟,有我在,你别怕。” ****** 季童把沈含烟要做手术的决定告诉医生,回到病房后,沈含烟手机响了。 季童接起来:“喂。” 中介的声音传来:“沈小姐,好消息,你的房子卖出去了。” 季童心想妈的,对哦,之前怎么就忘了中介肯定有沈含烟的新手机号呢? 虽然沈含烟肯定不会接她电话的。 季童:“我不是沈小姐,我是她妹妹。” 中介:“哦哦对,上次见过的。” 后续的事情,就统统由季童处理了,沈含烟不需要再操心。 季童发现,沈含烟早已委托了一个律师,把卖房子的钱全留给她。 她回到病床边,病房冷气开得足,她给沈含烟掖掖被子:“你把房子卖了也好,等你好了,我们重新买个更大的,不过我不需要你的钱,我现在很有钱了你知道吧?公司是我的了,季唯民所有的钱都是我的了。” 沈含烟,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在你死之前,把所有你能想到的人生障碍全部帮我扫平,希望我未来的人生一片坦途。 可我告诉你,我比你还要贪心。 我不止要这些,还要你活着,活着跟我一起享受。 季童从十八岁开始,以为她是跟奚玉抢沈含烟,二十二岁时,以为她是跟季唯民抢沈含烟,再后来,以为她是跟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抢沈含烟。 到头来她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原来,她一直是跟死神抢沈含烟。 可是没关系,这么多年她都习惯了,跟谁抢她都不怕,就算沈含烟到了地狱,她也会挥舞着刀枪冲进去,牛头马面算什么,魑魅魍魉又算什么,就算双目血红的饿鬼逼上前来,她也会把沈含烟抢回怀里,带回人间。 从前她是个很胆小的人,却也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人。 现在她是个很勇敢的人,却也是个心怀恐惧的人。 她所有的勇气、拼杀、怯懦、眼泪,都是因为——沈含烟。 她紧紧握着沈含烟的手,沈含烟费力的说:“你回一趟邶城。” 季童:“别想支开我。” 沈含烟:“不是,是……日记。” ****** 季童给沈含烟请好护工,坐上了回邶城的飞机。 蜀城飞邶城三个小时,季童一早走,下午就可以回来。 她先去找中介拿沈含烟家的钥匙,打开门,房子还跟她最后来的那一次一样。 她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找到最深处的一个小小夹层。 那夹层有多隐秘呢?要不是沈含烟亲口说出来,无论是季童,还是后来买房子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这一所在。 季童把好几本日记找出来。 这些日记本沈含烟舍不得处理,却也带不走,若不是季童这么执着而莽撞的追过去,沈含烟大概本打算让它们被遗忘在时光深处吧。 直到发现不可能甩得掉她时,沈含烟才愿意让她知道全部的真相。 按沈含烟本来的想法,也许很多很多年后,会有顽皮的小孩子捉迷藏时,无意发现这些日记,好奇的从衣柜夹层掏出来。 到那时,纸张都已泛黄,字迹都已模糊。 却会被后世的人知晓,在很多很多年前,有人那样深刻的、绝望的、无可挽回的爱过一个女孩。 季童拿着日记,她不敢坐沈含烟的床,哪怕沈含烟不在她也觉得那是一种亵渎,于是走到客厅,蜷腿坐在沙发上,颤抖着手指翻开了日记。 沈含烟的字可真好看哪,如她整个人一般清隽。 “2016年8月18日,晴。 今天天气热,而邶城的地铁总是人多,到季家时出了一身汗。世界上怎么会有那样的小女孩呢,眼睛像玻璃珠一样,整个人像只小兔子。她看上去有点怕我,其实我也有点怕她,总觉得自己一身汗味,靠近她都要把她弄脏了似的。” “2016年8月19日,晴。 小兔子每天早晚都要喝奶,喝奶的样子有点好笑。而且,她居然会做早饭。” “2016年8月25日,晴。 为什么小兔子现在喜欢跑到书房来打游戏吃零食了?而且,我居然不反感。不过好可怕,她吃的薯片居然是甜口的!!!” 三个感叹号,看得季童笑了起来。 “2016年10月27日,晴。 我把秘密告诉骆师兄了,他知道我可能活不了几年这事果然很惊讶,所有人都以为这些事该离自己很远吧,他也没答应跟我谈恋爱,这很正常,谁愿意陪一个生命正在倒计时的人体验谈恋爱这种事呢?太沉重了。不过,我也没觉得被拒绝了是什么大事。 大事是意外得知了今天是小兔子真正的生日,可最终我也没帮她买到想吃的烤白薯,因为我摔倒了,这让我厌恶起自己的病来,如果没有摔倒,应该就能追上卖烤白薯的车了。 更大的事是,小兔子咬了我的手指,如果我把真实的想法写下来,等我死了有人发现这本日记的话,会不会觉得我很不道德?” “2016年11月22日,雪。 我发现自己没办法跟骆师兄接吻,因为我满脑子都想着另一个名字。 如果有人在我死后凭这本日记审判我的话,那就审判吧。 我在想的是——季童。 今天我生日,季童不让我吃季总买的蛋糕,自己在大雪夜跑出去买了大白兔喂我,嘴对嘴。 不知道季童是不是喝醉了,如果真是的话,那感谢世界上有喝醉这么可爱的事。 以及,大白兔很好吃,我好像喜欢上吃大白兔了。” “2017年1月7日,晴。 小兔子今天出发去英国留学了,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吧,不知道我以前费尽心思教她的那些事,能不能让她未来的人生路变得平坦一点。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可以不用教她这些,让她依赖我就好。 我不知道对我来说,是活不了多久这件事更残酷,还是不能让小兔子依赖我这件事更残酷。” 接下来,是她在英国的四年多时间,那段她上课、喝酒、看电影、跟莫春丽谈恋爱的日子。 四年,四十八个月,一千四百六十天。 沈含烟是怎么过的呢?她不知道,虽然沈含烟每天都记日记了,但每天都只有一行字——“季童,我很想你”。 有时候字迹力透纸背,好像要把一腔思念倾注在里面,有时候字迹又轻飘飘发颤,好像病痛发作无力控制自己的身体。 季童颤抖着肩膀把日记本放到一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发出一声呜咽,她生怕再也忍不住的眼泪,会滴到日记本上把沈含烟的字给弄花了。 天哪,她竟然以为沈含烟不爱她。 第91章 “2021年12月24日,雪。 我绝没有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到季童,事实上,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 四年后的第一面,我忍不住的盯着她瞧,那么爱喝奶有没有又长高一点?胖了还是瘦了? 好像瘦了点,下巴尖尖的有点大人的味道了。可脖子上的条纹围巾,还有行李箱压出的痕迹,乱七八糟的,又像个连自己都不会照顾的小孩子了。 我的小女孩回来了,可她看见我站在她父亲的身边,站在她曾拼命想把我推开的、她的父亲的身边,就那样看着我,眼睛一眨都不眨的。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我不能解释。” “2021年12月25日,晴。 童童,圣诞节快乐:) 这句话我没法当面对你说,所以写在这里,写完再描一遍,如果世界上真有圣诞老人,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的心意。 童童,我并没有奢望过会被你获得,然而今天,我的确完全的被你占据。 想到我曾经竟然提出与骆师兄恋爱,妄图以此完整自己的人生体验,多傻啊!!!我早该知道,只有童童你,能让我感受到身心的充盈,生命的充盈。 童童:) 我多喜欢一遍遍写你的名字,你凶巴巴‘威胁’我跟你发生关系的样子好像很厉害,我却在心里小声说,好可爱。 恨我吧,继续像这样恨我就好,那样我才不会在心里反复诘问自己,等到我有一天要离开的时候,你因为舍不得我而难过怎么办。 我不要我的童童难过。” “2022年1月1日,阴。 童童,新年好:) 又以这样的方式给你送祝福了,我还是写完再描一遍,那是不是就能显得我的祝福更诚心诚意?我祝你:万事顺意,一生安康。 ‘一生’这样的字眼对你而言,是徐徐铺展的广袤未来,是即将绽开的蔷薇花蕾,于我而言,却是不断响在耳畔的倒计时了。 今天去医院,拿着扫描结果又和H医徐主任进行了一次远程会诊,情况越来越糟糕了,距离不得不手术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其实我不怕死。 我怕的是,等我死了之后在天上看着你,发现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没来得及交给你。 童童,学得快一点吧,我的时间不多了。” “2022年2月1日,晴。 童童,春节好:) 上天待我并不太薄,你竟然在我身边,与我一起度过那么多的节日了。 春节约季总来云省,是为了与当地技术人员谈那项新型装饰材料的引入,季总数个决策失误使公司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这本来与我无关,但那些钱未来都是你的,便又与我有关了。 这项装饰材料的专利很难拿,足以让季总的公司起死回生,可我还担心一点,若季总真在冲动之下,把好不容易挽救回的公司财产给了汪晨,那童童怎么办? 我的小女孩不懂没钱的难,我却十分清楚。 所以,我明知道季总对我是什么感觉,却没有选择把话跟他讲清楚,童童你说我钓着季总,大概也不算冤枉我。 最后,童童,我喜欢你送我的那对银质小耳环,与你亲密的时候,耳坠上的小铃铛响在我耳边,叮叮当当的。 那一刻我是多么投入,好像第一次觉得,生命倒计时的秒针没有在我耳畔滴答了。 谢谢你呀,可爱的童童:)” “2022年6月14日,晴。 童童,我怎么可能要了你呢? 等我走了,你会恨我的。 我要让我的小女孩,完完整整的去迎接属于自己新的幸福,然后忘了我。 嗯,新的幸福。” 季童把日记本轻轻放到一边,肩膀瑟瑟发抖的捂住脸,沈含烟的几本日记翻下来,她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这样的动作,生怕眼泪滴到日记本上弄脏了沈含烟的字。 沈含烟把“新的幸福”那几个字反复描摹的时候,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2022年7月23日,晴。 童童,你真的很棒,成长得比我想象得还要快,我是多么希望揉一揉你的头,当面夸奖你一句呢:) 我和新型装饰材料的供应商谈好,他们会一步步为你在公司铺路,你观念新、头脑灵,的确是他们想要的新领袖。 我是不是可以骄傲的说一句,那是因为我把你教的很好? 有了公司,有了前途,有了杀伐果决的能力,即便我不在了,你也应该能生活得很好了吧。 那么以后,我就可以在天上指着人间的你,对其他魂灵说:‘看,那是我的小女孩。’ 她很幸福,即便已经与我无关。” “2022年7月25日,晴。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天写日记了。 那么童童,我要最后送给你的祝福是:一路坦途,无病无灾。 大概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会明白‘无病无灾’是多珍贵的祝福。有时候,我把那些大白兔分给护士,总觉得她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她们一定觉得我是个很不幸的人。 只有我自己在心里悄悄说,我终归是一个幸运的人。 因为在我或许无比短暂而贫瘠的一生中,我遇见了你。 那么,愿我能用所有厄运攒出的好运,为我的女孩许愿,祝福季童:一路坦途,无病无灾。 还有,下辈子还是不要遇见我这样的人了。” 季童浑身颤抖得像一只淋了雨的雏鸟。 她反复摸着那一页日记,一滴眼泪滴在季童的“季”上,让那一小块纸变得皱巴巴的,“季”的那一笔竖勾墨迹被晕开,像个倒映在水里的毛月亮。 那眼泪不是新鲜的,是陈旧的。不是她的,是沈含烟的。 原来那么高冷的沈含烟,也会哭啊,还是为了她。 这是多令人幸福的一件事,而在这样的境况下,又是多令人心酸的一件事。 在我终于知道你爱我的时候,就意味着,我也许将永远的失去你了。 季童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在沈含烟再无人气的空荡荡的屋子里,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哦妈的,她又忘记带纸巾了。 而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拉开边几抽屉。 那儿果然还藏着一包婴儿专用纸巾。 沈含烟是算准了她会忍不住偷偷跑到这里来哭么?在沈含烟所谓的“出国”离开后。 沈含烟那么聪明的人,算准了一切,却唯独没有算到,季童也是同样的爱她。 季童默默擦干了眼泪,擤干净了鼻涕,带着日记本锁上了门,然后去把钥匙还给中介。 中介笑着说:“沈小姐这么漂亮又这么有才,年纪轻轻又有钱,现在卖房子又赚了一笔,真是一个幸运的人。” 季童心里猛然一酸。 “沈含烟真是一个幸运的人”——在多久以前她也无数次这么想过。 甚至沈含烟自己也说——“我终归是一个幸运的人”。 可沈含烟幸运吗?沈含烟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用她年轻的生命换来的啊。 季童看着盛夏的阳光,在房产公司外的摩托车后视镜上打出一抹光晕,心想: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沈含烟不要是一个那么“幸运”的人。 她希望沈含烟笨一点,丑一点,穷一点,依赖她多一点。甚至如果世上真有能量守恒这回事,沈含烟需要发生点什么才能破了这重病的厄运,那沈含烟脸上有一块很丑的疤也没关系,沈含烟一只脚是跛的也没关系。 无论在世人眼中如何,沈含烟在她眼中始终纤尘不染,美若天仙。 季童对房产中介笑一笑就走了。 她赶回机场,买了瓶冰水不停敷着眼睛,虽然房产中介看不出她大哭过一场,但沈含烟那么聪明,沈含烟一定能看出来。 她不能让沈含烟看出来,从她找到沈含烟到现在,她一次也没在沈含烟面前哭过。 虽然每个人都以为她是只白兔,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只怎样的野兽,她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强悍得多,她不会哭也不会软弱,如果死神要跟她争夺沈含烟,她就去跟死神争。 坐上飞机后她望着茫茫云海。 “小姐不好意思。” 季童扭头,是一个年轻女人,手里拿着一包糖:“我带女儿坐飞机,她太小了待会儿可能会吵到你,先送你一包糖吧,实在不好意思。” 这时有一只胖胖的小手,从后座伸过来一扯季童的头发,年轻女人慌忙阻止:“宝宝不可以。” 季童回头,看到一个奶乎乎的小女孩,坐在她爸腿上冲季童笑。 季童冲年轻女人笑笑:“没事,小孩嘛。” 她伸手从女人手里拿过糖,女人看到她手背:“怎么磨成这样?我有创可贴。” 季童这才发现,她之前从夹层里拿沈含烟的日记拿得太急,手背都磨破了皮。 她摇摇头:“谢谢不用了,听说让伤口接触空气反而好得快。” 女人点点头,又去给周围的其他旅客发糖。 季童再次扭过头望着舷窗外的云海。 其实不是为了好得快。 她是在想,沈含烟现在有多难受呢? 那么,让她多受点皮肉之苦吧。手磨破皮也好,崴到脚也好,神经性偏头疼也好,只要不影响照顾沈含烟,让她怎么痛都好。 她到底怎么样才可以分担,让她的沈含烟少痛一点。 ****** 飞机上的那包糖季童没吃,和沈含烟的日记本一起放在包里,坐上了回医院的出租车。 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火锅店串串店肥肠粉店,她的心里很平静。 她并不怕沈含烟再次甩开她跑了。 倒不是她觉得现在沈含烟的身体已经做不到了,而是她很清楚自己的决心——无论沈含烟跑到世界的哪个角落,她走遍每一块砖、翻遍每一粒灰,也会把沈含烟找出来。 季童走进病房,躺在病床上的沈含烟,看起来比她第一次来医院的那天更虚弱。 沈含烟的确在急剧恶化着,看她进来,无比艰难的问:“日记找到了吗?” 季童:“找到了。” 那是沈含烟的心血,字字泣血。 即便沈含烟这么果决理性的人,也终归不忍那些日记在衣柜角落蒙尘。 季童倒感谢生死之际,人类渴慕温情的本能让沈含烟理智的堡垒有了一丝破防,以至于她终于看到了这些日记。 她趴到病床边,轻轻捏起沈含烟的手放在她脸上,那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姿势:“沈含烟,现在我知道你有多爱我了,可我不会告诉你我有多爱你。”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就赶快好起来。” 沈含烟格外费力的、也格外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脸。 季童吸吸鼻子。 她才不会哭呢。 趴了一会儿她爬起来,从包里翻出那包糖,把飞机上被发糖的事讲了一遍。 季童给沈含烟看那糖的外文包装:“居然是塞浦路斯产的,我还从来没吃过呢,沈教授,你也没吃过吧?” 沈含烟眨了两下眼睛。 季童撕开包装扔进自己嘴里,含了一会儿化开后,她双手撑在床沿,俯身对着沈含烟轻轻一吻,糖甜蜜的汁液渡到沈含烟的嘴里,又小心控制着量,小心不要让沈含烟呛到。 她坐回椅子上的时候想:沈含烟,以后都是这样的。 所有没见过没吃过没玩过的东西,你活着,我就和你一起体验,你死了,我就一个人帮你体验。 从此,你寄生于我的生命里。我和你死生相依,再无分离。 ****** 手术的日期很快定了,就在五天后。 这天,季童正往沈含烟病房的花瓶里插一朵向日葵,沈含烟叫了她一声:“童。” 季童:“嗯?” 她转身走回病床边,伸手替沈含烟理理额边的头发,很柔和的看着沈含烟。 在决定无论什么都和沈含烟一起面对一起经历以后,她的心情意外的平静。 沈含烟现在说话已经很费力了,所以都用最简练的字句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季童倒很喜欢沈含烟对她的称呼变成了“童”,那么亲昵。 沈含烟说:“世界尽头。” 天哪沈含烟这是在说她还没去过世界尽头。 季童笑着说:“你不会是想让我带你去南极吧?” 沈含烟:“漠河。” 沈含烟真是一个头脑清醒而现实主义的人,她知道去南极是不可能的,所以退而求其次选了祖国最尽头的地方。 季童又笑了:“沈教授,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但她是要跟死神抢沈含烟的人。 怎么会有她办不到的事呢。 她喜欢沈含烟在她面前流露出骄纵的一面,现在,轮到沈含烟来当她的小女孩了。 她依靠了沈含烟那么多年,现在,轮到她把腰背挺得直直的,让沈含烟来依靠她。 首先第一步是把沈含烟偷出医院,在五天后就要手术的情况下,要是让季童去跟沈含烟的主治医生说,她要带沈含烟去漠河,不被骂得狗血淋头才怪。 季童鬼鬼祟祟的推着轮椅,而沈含烟一直在虚弱的微笑。 大概对沈含烟来说,她的人生从没有这样放纵的时刻。 出了医院季童一路开车狂飙,生怕让巡房护士发现沈含烟不在病房。 车停在机场,季童在机组人员的帮助下,总算让沈含烟顺利上了飞机。 飞机上冷气足,季童把提前准备好的毯子拿出来给沈含烟盖好,直到起飞前最后一刻、生米煮成熟饭了,才在关机前给沈含烟的主治医生发了条信息说:她带沈含烟出去一趟,很快赶回医院。 飞机起飞,季童再一次望着舷窗外的云海,只不过这一次多了身边的沈含烟,头靠着她的肩。 这时的沈含烟已经变得很轻很轻了,轻得就像舷窗外的一朵云,轻飘飘的随时都会飘走。 这让季童有点鼻酸,她多希望沈含烟重一点再重一点,重到成为她一辈子的负担。 等沈含烟病好以后,她一定要想很多很多的办法,把沈含烟喂胖。 将近五个小时后,飞机顺利落地,季童又在机组人员的帮助下,护送沈含烟下了飞机。在等飞漠河的航班时,她一直蹲在地上帮沈含烟按摩放松着腿部肌肉,又站起来,以同样轻柔的手法按摩着沈含烟的肩颈。 沈含烟:“童。” 季童马上说:“我不累。你呢,你累不累?” 她把手递到沈含烟手里,沈含烟手指在她手上轻轻点了两点,意思是自己也不累。 又一个多小时的飞行后,飞机降落漠河机场。 季童直接租了辆车,载着沈含烟开往提前订好的酒店。 盛夏的漠河看不到雪,但在这被称为“神州北极”的地方,有邶城根本看不到的最亮的星空。 吃完晚饭季童开车带沈含烟去了一片白桦林,她花钱请酒店的人帮忙,把轮椅从车上卸下来、又把沈含烟搬到轮椅上,然后季童让她们在车上等,自己一个人推着沈含烟往林间走去。 漠河即便盛夏的夜里也有些凉,而沈含烟现在的身体已经极其怕冷了。 季童在轮椅边蹲下,把沈含烟盖的毯子塞得一点缝隙都没有,又把沈含烟穿的厚棉服理了理,最后伸手正了正沈含烟头戴的毛绒帽。 那帽子是出发前她特意给沈含烟选的,淡淡的紫色,很适合沈含烟清冷的气质,就像她十八岁那年给沈含烟选的手机颜色。 不过不同的是,这一次,沈含烟总不会再拒绝她了。 季童:“沈教授,你真好看。” 沈含烟:“没化。” 没化妆。 季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没化妆,我那时就觉得你很好看了。” 沈含烟很努力的笑了一下。 季童把相机掏出来,对着夜色中的沈含烟拍了好多张。 也许在其他人看来,曾经的清冷女神沈含烟现在双颊凹陷,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和美丽,但在季童眼里,沈含烟美得如同白桦林间的精灵。 她那句“你真好看”,是发自灵魂最深处的。 她拿着相机拍了好多,拍沈含烟、拍白桦林、拍星空,拍所有她眼中最美的一切,当然其中拍得最多的,还是沈含烟。 季童:“沈教授,你说我们今晚能不能看到极光?” 其实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因为在漠河能看到极光的时间非常有限,而且大多集中在六月夏至的前后数十天里,她们已经错过了。 但季童也查过更早一些的记载,历史上的漠河,也的确有其他月份观测到极光的情况。 沈含烟说:“等。” 季童笑笑:“好,我们等等看。” 她把相机收起来,绕到沈含烟的轮椅后,双手轻轻搭在沈含烟的肩上。 抬头仰望着星空,以近乎固执的姿态,等待着一个神迹。 如果今夜她们真能看到极光的话,那沈含烟的病是不是就能好起来? 周围静得出奇。 季童:“沈教授,星空真美啊。” 沈含烟没有说话。 季童:“沈教授,等你病好以后,我想跟你办场婚礼。你知道我在英国做毕设的时候,做了一条人人都说好美的白裙子,就是为你做的。现在想起来,那条裙子好适合当婚纱,你不要浪费它好不好?” 沈含烟还是没有说话。 季童又默默看了星空两分钟,一下子觉得不对劲了,几乎踉跄的绕到轮椅前,看到沈含烟双眼紧闭。 季童一下子浑身血都凉了,根本连那个伸手到沈含烟鼻子下探她还有没有呼吸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天哪她不能承担那样的结果。 在带沈含烟出医院以前,她仔细看过各项检查的结果,沈含烟的生命体征不是暂且还稳定吗?! 她抖了很久,看着双眼紧闭的沈含烟,又不得不去做那个动作。 她死死咬着下嘴唇,她说过她不会哭的。 当她把颤个不停的手指伸到沈含烟鼻子下面时,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又能呼吸了,她又活过来了。 原来她的沈含烟,只是睡着了。 沈含烟现在的体力和精力已经不济了,今天奔波了一天,沈含烟再难以支撑,沉沉睡了过去。 季童伸手进外套口袋,摸出一个深蓝色丝绒盒子打开,取出一枚款式简洁的方钻戒指,小心翼翼套在了沈含烟的手指上。 她小声说:“沈含烟,这算我给你的订婚戒指,婚戒我也已经买好了,不过要在婚礼上才能跟你交换。” 她又轻轻捏了下沈含烟带着钻戒的手指,推着沈含烟往林边停车的方向走去。 睡吧沈含烟,我守着你,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在星空下许愿,愿我们每次入睡,都还能拥有新的明天。 第92章 季童把沈含烟带回医院,果然被主治医生骂了个狗血淋头:“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这要是小说里哪个作者敢这么写,早被读者骂死了!还得特别注明这是艺术创作,切勿模仿!” 季童赶紧道歉:“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我错了。” 在公司里已能呼风唤雨的小季总点头哈腰,直到主治医生吹胡子瞪眼的走了才松口气。 她哪里不知道危险呢。 可如果沈含烟上了手术台真的下不来了,沈含烟的那一点遗憾,会变成她一辈子的遗憾。 ****** 沈含烟手术的前一夜,季童默默在窗边吹了一阵风,才回了病房。 她和每天一样,吃了晚饭,又把小桌板收拾干净,然后把旧杂志翻出来,给沈含烟念了好几个无聊笑话和情感专栏。 自从她发现这杂志这么无聊后,她就从网上买了好多期以前的回来,一本本念给沈含烟这种高知分子听。 她总是想:沈含烟,快点好起来吧,快点好起来就能教训我了。 很快到了睡觉时间,她把沙发床拉开,又从柜子里把枕头被子拿出来,躺了上去。 夜里静得出奇,空气里是淡淡的消毒水味,沈含烟在输液为明天的手术做准备,滴答滴答药水滴下来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季童订了个闹钟,到时间找护士来换药。 沈含烟轻声叫她:“童。” 季童马上爬起来走到沈含烟床边。 沈含烟:“睡不着。” 季童笑,按了下床旁的按钮,帮她把床头升起来,又重新帮她理了理被子。 季童坐在床边,顺了下沈含烟的头发:“要我继续念无聊的笑话给你听吗?” 事实上她这时并没有开灯,只有门上一小面玻璃透进走廊的一点光,沈含烟形容枯槁但一双眸子依旧闪亮,在夜色中与她温柔对望。 沈含烟:“忘了。” 忘了我。 季童说:“你放屁。” 她站起来,去锁了病房门,然后走回来对着沈含烟,缓缓把衣服脱了。 季童很白,不是沈含烟的那种冷白,是一种粉白,整个人像在混了玫瑰汁液的面粉里滚了一圈似的,直到二十三岁了,身材还是如少女,骨量纤纤,两只雏鸟轻轻振动着翅膀。 饱满弹性的肌肤,让她整个人散发着青春的生命力与活力。 沈含烟的目光凝了一瞬:“穿。” 季童:“我才不呢。” 她站在床边,轻抚着沈含烟的手:“从那天夜里我给你打电话、把我自己的手当成你的开始,我就认定自己是你的了。” “你要是敢不对我负责就跑,不管你去天堂还是地狱,我都会去把你给追回来。” 沈含烟淡淡的笑了,飘渺得像白桦林间朦胧的夜雾,清晨的阳光一照,也许就什么都不剩了。 季童心里反复思量着一件事。 最终她轻声开口:“沈含烟,我爱你。或许你曾感觉到我喜欢你,但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我有多爱你这件事怎么说呢。”她吸吸鼻子:“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如果人真有下辈子的话,我还想和你在一起。” 她拧亮台灯:“看得清吗?” 她这几天一直穿衬衫,所以沈含烟没看到过她的小秘密。 沈含烟努力睁着眸子,看到她锁骨下方,有一片浅浅的雾状图案,美而缭绕的盘旋。 季童笑着,从知道沈含烟生病后她一次也没哭过,直到现在也是笑着:“是纹身,有天你睡着了,我请护工看着你,自己偷偷跑去纹的。沈含烟,你记清楚这形状。” “有人说这辈子不能纹身,因为下辈子会变成胎记长在身上。所以,你记清楚这形状,如果下辈子我样子变了,你找不到我了,你就在人群里多找找,尤其是穿低领T恤的夏天,你就看看谁的T恤领子里,能露出这样一块胎记。” “这辈子我追着你跑了这么久,下辈子等你认出我了,你可一定要把我追到手,不然,我会恨你的。” 沈含烟一直随她笑着,可渐渐的,那双素来清冷的眸子里,和她的纹身一样染了雾。 季童上前,轻轻把自己的掌心覆在沈含烟的眼睫上:“不要哭。” 她说不清是不想看见沈含烟的眼泪,还是不愿让沈含烟看见她的眼泪,她和沈含烟一样眼眶泛酸,又拼命把泪水忍回去。 “我爱你”这句话她本来不想说,她想就这样钓着沈含烟,让沈含烟怀着念想与病魔厮杀一番平安下了手术台,再对沈含烟说这句话,再给沈含烟看这片纹身。 可她到底比不上沈含烟心硬,就像她带沈含烟去漠河一样,有些事再不做、有些话再不说,她怕再也没机会了。 要是沈含烟下辈子真的找不到她,那该怎么办呢。 ****** 第二天沈含烟的手术被安排在第一台,医生需要在精力最好的时候做。 沈含烟被护士推着往手术室走,季童一路跟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 因为进手术室是不能戴任何首饰的,沈含烟进去之前,季童最后捏了下沈含烟的手指才把钻戒摘下来:“丢下我的话,我跟你没完。” 沈含烟很费力的笑了一下。 然后沈含烟就被推进去了。 “手术中”的指示灯亮起,季童一个人站在窗边往外望去。 那时候还很早,医院外各种卖早点的小摊,油条糍粑,煎饼肠粉,很多骑自行车的人和骑摩托的人,整条街显得拥挤而闹哄哄的。 这实在是无比平凡而又普通的一天,像人们经历过的每一个日常。 可季童觉得脊背发寒,那种寒意从脊骨一路窜到她指尖。 窗外一棵树上,知了已经没完没了的叫了起来,那振翅的感觉好像紧紧贴在她皮肤上,她每一寸皮肤上都长满了知了,因为她全身也在以同样微妙不可捉摸的频率颤动着。 她以为自己可以很平静。 但在漠河白桦林看到沈含烟紧闭双眼的那一瞬,她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承担那样的结果。 为什么在这很多人咬着油条匆匆走过的一天,为什么在这有人再说糍粑炸得不够焦香的一天,为什么在这连热都没热到极致的普通一天。 她的沈含烟,却有可能在手术台上再也下不来了。 她想走到走廊的椅子上坐下,手脚却如沈含烟一样没了力气,以至于她只能背顺着墙缓缓滑下,蹲了下来。 窗外的知了还是叫得好大声。 怎么办啊沈含烟,就算你教了我那么多事,可是,我还是不能没有你。 ****** 医生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季童挣扎了两下,才从墙边站起来,踉跄着向医生走过去。 医生摘下口罩,嘴唇微微翕动。 季童你不是从小最会察言观色吗?你不是从来都能清晰的判断局势吗?她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你现在从医生脸上,一点看不出这场手术的结果是好是坏? 医生要开口了。 季童几乎想跳起来捂住医生的嘴——天哪要是医生嘴里说出那句“对不起我已经尽全力了”,她可该怎么办? 但是她总不能真去捂医生的嘴,只能死死盯着那嘴唇缝隙间吐出三个字:“很幸运。” “你姐的手术,很成功。” 季童:“她、她能活下去了吗?” 医生:“这要根据后续化疗的情况……” 季童就像第一天出现在他诊室那样追问:“告诉我,她能活下去了吗?” 有双玻璃眼珠、看上去很孱弱的小女孩。 因素颜而苍白着脸色、像只小白兔的小女孩。 在诊室追问他时,坚强得好像什么结果都能承受。 到了这时,却又为了触手可及的希望而不停发抖。 医生终究不忍,点点头:“我想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是的,她可以活下去了。” 季童一下子浑身脱力跌坐在地板上,她放声大哭,止都止不住,医生来拉她根本拉不动,又叫来两个护士。 护士一边扶她起来一边劝:“你这样要吓到其他病人和家属啦。” 季童这才抽抽嗒嗒变成小声抽泣。 护士把沈含烟推出病房,沈含烟麻药还没醒,脸色苍白如纸,但是,沈含烟可以活下去了。 ****** 令季童自己都没想到的是,一直到沈含烟麻药醒的时候她还在哭。 她哭啊哭啊哭个没完,好像要把这段时间忍了很久的眼泪,一次性全部倾泻出来。 她一直握着沈含烟的手趴在病床边哭,直到沈含烟的手指十分微妙的在她手里动了两动。 季童一下子弹起来,看到沈含烟睁开了眼,带着依然苍白的脸色冲她很费力的微笑。 季童两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沈含烟你看我还是这么没出息,我离不开你,哪怕你只是装作要离开吓一吓我,我就会哭成这个鬼样子。” 沈含烟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的掌心,用很大的力气说了一句:“以后,没出息就没出息吧。” “我不会再走了。” ****** 季童在医院边租了套房子,很阔绰的四居室,因为沈含烟手术以后,要用为期半年的时间去应对化疗。 那段日子在季童的记忆里很模糊了,大概人都有屏蔽痛苦的能力。 接下来的日子则好过许多,沈含烟只需定期去医院做复健。 每次沈含烟环视这四居室都说:“我们两人住,要这么大做什么?” 季童则每次都答她:“我乐意,我有钱,你想方设法教我拿到的钱。” 她一直留在蜀城,需要去医院时当沈含烟的司机,其余时间当沈含烟的厨子。 沈含烟当惯了家长,常常问她:“公司怎么样了?” 季童:“现在远程办公那么方便,没什么问题。” 沈含烟客观点评:“总没有你留在邶城那样方便,你请个人照顾我也是一样的。” “沈含烟你到底懂不懂?”季童:“不是你需要我,是我需要你。” 她抱着沈含烟的肩,把脸埋进沈含烟的颈窝里,好香。 她瓮声瓮气的说:“我就想这么赖着你,是你说我可以没出息的。” 沈含烟伸手拍拍她的头:“嗯,我说的。” 沈含烟这个人有多优秀呢,她连复健都做得比别人好,渐渐的,沈含烟已可以自己走路,又一段时间后,沈含烟的体力有了一个质的提升,走得再远一点也没问题了。 季童带沈含烟去找复健医生做了一次评估,医生建议还是把复健疗程做完。 季童马上答应:“好的。” 沈含烟皱了一下眉:“有必要吗?” 季童到这时已经发现,聪明和耐心是很难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的两种特质。聪明的沈含烟没了死亡倒计时,依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季童说:“有必要。” 她又在医生的办公桌下悄悄捏了一下沈含烟的指尖:“你急什么?我们现在又不赶时间了。” 沈含烟那张清冷的脸难得微笑了一下:“嗯,是不用再赶了。” 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从医院出来,季童没急着开车,因为她想去吃那家三嫂子老火锅,沈含烟陪她走路过去。 这个夙愿,终于可以达成。 一阵微热的风刮过,她问沈含烟:“累吗?” 沈含烟摇摇头。 她的体力的确恢复很多了。 与体力一同恢复的是沈含烟的样貌,现在的她留着短发,站在马路边和季童一起等红绿灯,略纤薄的身材,短发衬出优美的下颌线,整个人看上去,像只灵巧的鹤。 还有,她真的太白了,即便在女性以皮肤好而闻名全国的蜀城,她也白得不像话。 季童小声说:“沈含烟,她们都在偷偷看你。” 沈含烟:“哦。” 高岭之花沈含烟显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瞩目和打量。 季童有点不高兴。 她甚至想:要是沈含烟真的长得丑一点就好了,那样,就只有她一个人把沈含烟当仙女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路边不停拿眼尾去瞟沈含烟白皙的手指,想着在这么多人的偷看下去牵沈含烟的手会不会不太好。 看什么看啊,这是我的沈含烟。 季童酝酿了一整个红灯的时间,也没敢捏住沈含烟那好像在发光的指尖。 红灯变绿了,她们要往前走了。 沈含烟:“季童。” 季童正想着牵手的事,沈含烟突然一叫她,她吓得一哆嗦。 沈含烟:“其实你胆子真的很小啊。” 季童还以为沈含烟是说她被吓得一哆嗦那事呢,她从小就这样,被吓到的时候就会兔子一样抖一下。 结果沈含烟牵住了她的手:“白看了那么久,怎么还是不敢呢。” 哦原来是说牵手的事啊。 季童一下子高兴起来,马上反握住沈含烟的手指,笑啊笑得笑个不停。 有点傻,可她忍不住。 此时正值人间最可爱的季节,枝头绿意点点,暖风吹面不寒。季童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美的、好的,树也可爱,卖气球的小摊也可爱,炸得圆滚滚的糖油果子也可爱,甚至被妈妈牵着哭闹不休的熊孩子也可爱。 而这一切只不过因为,此刻她的手心里,牵着沈含烟的手。 沈含烟问:“我做手术前你帮我收着的钻戒,怎么不还我了?” 季童:“哦,你想要啊?” 沈含烟,快说你想要!快说你特别特别想要! 但沈含烟只说:“你已经给我了,那不就是我的吗?所以,你应该还给我的。” 季童憋了口气:“哦。” “我忘了收在哪了,等我找到再还你吧。” 沈含烟笑了下,竟然没追问! 季童这口气快憋成河豚了,一路都没再跟沈含烟讲话。 直到两人走进火锅店,老板娘风风火火的迎上来:“欢迎光临!” 季童实在没忍住晃了晃沈含烟的手,小声说:“原来三嫂子长这样啊。” 天知道沈含烟住院期间,她有多少次站在窗口畅想。 为什么其他人早已习惯的平凡日常,对她和沈含烟却是可望不可及的奢想。 直到现在,她和沈含烟终于手牵手站在这里了,顿时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老板娘很热情的打量沈含烟:“大美女,探店啊?” 沈含烟:“探什么店?” 老板娘:“你长这么漂亮不是网红吗?我们这可多网红来探店了。” 沈含烟:“不,就吃饭。” 她挑了角落一张桌子,带着季童坐过去。 菜单就是一张纸,自己在想要的菜后面打勾,季童让沈含烟选,沈含烟说她都没差,季童就埋着头在那看。 毛肚,鸭肠,酥肉,雪花牛肉,冰粉,红糖糍粑,不知不觉就勾了一堆。 季童反应过来,小小的“啊”一声:“太多了,你不喜欢浪费,叉掉几个吧。” 她在那儿对着菜单埋头苦思,一副很苦恼的样子,沈含烟就笑了,伸着白皙手指把菜单从季童手下抽出来,叫服务员过来下单。 季童:“太多了,吃不完的。” 沈含烟:“打包回去慢慢吃啊,宵夜也吃,早饭也吃,午饭也吃,什么吃完什么时候算。” 季童小小声说:“好狠。” 沈含烟就又笑了。 这火锅店是雕梁画栋的仿古建筑,漆成红色的木窗棱开得很大,窗户半开着,清新的空气和红油的香气混为一谈,一边是演绎季节更迭的草木清芬,一边是吵嚷着喧嚣的烟火人间,而沈含烟坐在其间,终于有了奢侈浪费的资格。 她终于可以对季童说“慢慢”,终于可以对季童说“明天”。 她的人生,终于又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了。 她微笑看着面前的小兔子被辣红了嘴,小巧的鼻头也是红的,辣得吸吸嗦嗦又还要继续吃,吃一口就喝一口豆奶。 沈含烟:“小季总,没出息啊。” 季童居然理直气壮的点点头:“你说了,我可以没出息的。” 她的童年从无骄纵的机会,懂事和沉默成为她过早武装的外壳,而在她二十三岁的这一年,她终于能坐在沈含烟对面,把那个走失在岁月深处的小孩放出来。 沈含烟拍拍自己身边的长条凳:“坐到我这边来。” 季童捧着油碟,乖乖巧巧坐过去。 沈含烟又给她倒了杯豆奶,看着她喝完,问:“还辣吗?” “辣啊!” 其实已缓解很多了,辣从直冲天灵盖的刺激,变成舌尖上绕梁的余音,但有了人疼惜,好像再小的委屈也值得拿出来说一说。 因为沈含烟不会不耐烦,而是叫她:“舌头伸出来。” “干嘛?”季童很警惕:“你不会整我吧?” “伸出来。” 然后沈含烟对着她舌头轻轻吹了下:“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季童呆呆的。 沈含烟瞥她一眼:“你再不把舌头收回去,看上去就更傻了。” 季童赶紧缩回舌头,她只是在想:沈含烟变了啊! 沈含烟会主动撩她了! 和疾病一起消弭的,还有沈含烟长久背负的对爱的桎梏。 季童是经不起撩的,这可是沈含烟!她从十八岁到现在,追着跑了五年的人。 出过国,又回来,去过遥遥漠河,闯过无间地狱,才能和她并肩坐在这里的人。 那几万公里的叠峦重洋,那浩瀚无垠的时光沧海,最终化为了季童小小的、发红的耳朵尖,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豆奶,咕嘟咕嘟喝下。 沈含烟:“你不喝酒吗?” 季童:“酒对我来说和水没什么区别,这豆奶挺好喝的,邶城没有呢。” 沈含烟:“喝一罐啤酒,庆祝下。” 季童点头:“好。” 这的确是值得庆祝的事。 这里的罐装啤酒居然是那种老式拉环,季童拉开,放在桌上。 沈含烟拿起打量了下。 季童喝口啤酒,凑过去:“怎么,中奖了?” 沈含烟摇摇头:“季童。” “你想跟我结婚么?” 季童一愣,就听沈含烟问:“这次,换我来好不好?” 她把季童手里的易拉罐放到桌上,又拖着季童的手,把拉环套在了她的手指上。 季童的手指细长,大大的拉环旋来旋去,季童看了半晌:“沈教授,你可真会省钱。” 沈含烟:“我的确节俭。” 季童攥着拳对沈含烟晃了晃手:“那我真用这戒指找你负责的话,你负不负?” 沈含烟:“负。” 季童:“那是不是我有了这个戒指,你以后就不能看其他人,不能加其他人微信,不能偷偷从我身边溜走,不能嫌弃我也不能不要我?” 沈含烟:“是。” 季童抿了抿唇:“好吧,那我收下了。” 她脸上的神情是骄矜的,可眼睛闪闪发亮,像只路上捡到好看玻璃珠拖回自己巢穴的小动物。 沈含烟忍不住笑了:“你倒一点不贪心。” 季童十分认真的点点头:“沈含烟,你说得对。” 我一点不贪心的,世界上我什么都可以不要,珠宝可以不要,钱可以不要,其他任何人也可以不要。 我只要你。 沈含烟伸手在大衣口袋里摸了一下,再次拖起季童的手,等她的手离开的时候,季童就看到自己手指的拉环上面,多了一枚真正的钻戒。 圆圆的可爱的一枚圆钻,在她粉白的手指上熠熠发光。 第93章 季童瞪着手指上的圆钻:“你、你、你什么时候买的?” 沈含烟不是每天都和她在一起吗? 沈含烟很淡定的从火锅里捞起一块牛肉喂进嘴里:“网购的。” 季童:“你、你、你……” 沈含烟放下筷子看着她。 季童:“戒指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网购呢?!” 她一下变得气闷闷的:给沈含烟的钻戒她不知道做了多少功课,跟导购在微信里翻来覆去沟通了不知道多久,又趁沈含烟睡着时请护工看着她自己跑去店里,才最终挑中最适合沈含烟的那一枚。 沈含烟居然网购?!面前的火锅都不香了。 沈含烟:“不吃了?” 季童:“不吃了!” 很大声很有骨气的样子。 可她眼尾不停的瞟,一盘刚炸好端上来的红糖糍粑,每一个都圆鼓鼓金黄黄的可爱,裹满了黄豆面和红糖,香甜的气味像勾着人的舌头。 季童心里气死了,心想要是刚才不怕烫先吃一块就好了。 可就在她说“不吃了”以后,沈含烟居然夹起一块红糖糍粑喂进嘴里,糯唧唧的还拉丝! 季童瞪住沈含烟:不是不爱吃甜食的吗? 沈含烟得寸进尺:“既然你不吃,那这一盘就都是我的了。” 季童:“哦。” 她在木桌下猛抠自己的手,手心都被她抠红了。 沈含烟却笑着把刚咬过的糍粑送到季童嘴边。 季童斜着眼瞟一眼,沈含烟晃晃筷子,那糯唧唧的糍粑就抖两抖。 没出息啊季童! 季童也说不出来是香甜的糍粑本身吸引力更大,还是这是沈含烟咬过的这件事吸引力更大,她像小兔子一样飞快的咬了一口。 哦妈的,真甜真好吃。 沈含烟:“不是网购的。” “是你要去英国那段时间,我逛了很多店,看了很多款,觉得这枚小小的粉钻最适合你。” “那时我以为自己没几年好活了,所以这枚钻戒打算永远不给你的,买下来只是对我自己的一个证明,如果我这辈子有结婚的机会,那么对象只会有一个。” 季童呆呆的看着沈含烟。 一颗心化在了沸腾的火锅里,化在了醇香的豆奶里,化在了甜蜜的冒着热气的糍粑里。 她明知故问:“谁啊?” 她就是想听沈含烟含着笑意说出:“你啊。” 她追问:“我是谁?” 沈含烟放下筷子,温温柔柔注视着她的双眸说:“季童,名字里的童是童话的童。” 季童满足了。 在她和沈含烟第一次偶遇莫春丽的时候,沈含烟就是对莫春丽这样介绍她的——是童话的童,不是瞳孔的瞳。 曾经多少次季童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这句话都一身冷汗,于心有愧。 那时她以为沈含烟恨她。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当沈含烟的童话了。 她又夹了一块红糖糍粑,咬在嘴里说:“沈含烟,我想立刻跟你结婚。” 沈含烟伸手揩了一下她唇角沾着的黄豆粉:“好,结。” ****** 没吃完的火锅两人打包回了家,洗完头洗完澡沈含烟帮季童吹头发。 沈含烟的手指好轻柔,随着拨弄的动作一下一下轻点在季童的头皮上,像点水的蜻蜓。 沈含烟又能走路了,又能自如的活动了,季童近乎贪婪的享受着这一刻的宠溺和快乐。 然后两人上了床,一同靠在床头,沈含烟在看她的学术论文,季童拿着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 直到沈含烟揉了揉眼睛。 季童马上说:“我差不多了,你先睡,我去把电脑充上电就来。” 沈含烟:“好。” 电脑的电源线在客厅,季童抱着电脑走出去,刚要关机,小米又给她转了一封客户邮件过来,季童和小米对接了一会儿。 她轻手轻脚溜进卧室的时候,顶灯已经关了,只剩沈含烟那侧的一盏台灯还亮着,沈含烟侧躺着,暖黄的光晕洒在她清冷的脸上。 而只要“她的沈含烟”这五个字在心里一冒出来,季童的一颗心就变得比这光线更加柔和。 她轻轻走过去,看了会儿沈含烟的睡颜,把一枚钻戒套在了沈含烟白皙的手指上。 这可是给沈含烟的订婚戒指,哪可能真的找不到呢。 她又把自己粉白的手指伸到沈含烟的手指边,把两枚戒指并在一起比了比。 好像很般配。 沈含烟的清冷,和她的柔软。 沈含烟的理性,和她的任性。 沈含烟的步步为营,和她的不依不饶。 她心满意足了,这世界上,再没什么其他想要的了。 她准备关灯,躺回自己那一边睡觉了,然而这时,沈含烟轻轻捏住了她的手腕。 季童心里一跳,垂眸看一眼,沈含烟双眸还阖着,薄唇却微微翕动:“童童。” “你要我对你负责,但我好像……还不算真真正正的要过你? ****** 沈含烟睁开眼,就看到季童的脸都红透了。 可就那样乖乖巧巧站在床边,也不躲,任由她擒着手腕,像只待宰的小兔子。 沈含烟说:“你不想,就算了。” 她作势要缩手,这次换季童急急攥住她手腕,声音细若蚊蝇:“想。” “我想。” 沈含烟的确教会了季童很多事,但在这方面,季童无疑还是不通人事的少女。 沈含烟坐起来,靠在床头,故意露出自己的怀抱:“你真的想吗?” 季童果然上钩,脱了拖鞋爬上床来:“你要怎么抱我?” “背靠着我。” 沈含烟发现自己是个过分心机的人,缜密的步步为营体现在每一方面,但到了现在,这些谋夺一点不令人厌恶,而显得格外面目可爱了。 季童软软的靠在她怀里,任由她抱着。 她明显能感觉到季童身体发僵。 可嘴里小声说:“你手的大小,正合适。” 沈含烟轻笑,望着怀里的人露出一个发红的耳朵尖,可怜又可爱。 怎么会不合适呢?像竹林贴着山峦的形状,那山是幼态可爱的,在竹林的遮蔽下绵延,等待一个独具慧眼的画师描摹下这一刻的美。 她们就是这样天造地设的契合着。 沈含烟:“我要继续了。” 季童:“嗯。” 她紧紧靠着沈含烟,像不设防备的依赖,让沈含烟几乎生出了一股愧疚感。 不过几下。 沈含烟低头吻了下她耳朵:“你……只经历过那一次,是不是?”不然不会这样。 季童的耳朵尖要滴血,很难应对自己的感受,扭捏的:“嗯。” 她臊得要钻入沈含烟的怀抱了,沈含烟叹了口气:“童童,我不只是要这样。” “你对我不客气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害羞呢?” ****** 沈含烟注视着季童。 少女缩在薄被里,说不上是因为乏力还是害羞闭着眼,但显然没睡着,睫毛尖微微发颤。 那频率来自身体的共振,她闭眼躺着,只露出一截粉白的脖颈,等待着那一场难以招架的席卷完全过去,绯色一路散落至她的太阳穴。 沈含烟忍不住又低头吻了吻她:“换了床单再睡。” 季童软绵绵的:“唔。” 这时小女孩的娇气,伴着面颊蒸腾的热气透出来。 不再装乖巧,也不再扮成熟,而是一种身心全数交付后,肆意挥洒信赖的娇气。 沈含烟笑了声,下床,把她那边的床单先掀起来,把干净床单铺了一半上去,又绕到季童这边来:“躺过去。” 季童又软绵绵的:“唔。” 她连脚趾头都不想动一下。 沈含烟:“那我抱你?” 季童一下子睁开眼:“别别。” 她怕沈含烟体力还没恢复到那份上,千万别受伤了。 沈含烟却说:“放心,我心里有数。” 她把季童轻轻搂起来,那是一个温柔却有力的怀抱,那是一个季童愿意花光这辈子所有好运来失而复得的怀抱。 “沈含烟你先别放我下来。”季童实在舍不得这过分珍贵的一刻,双手搂着她脖子:“我一辈子这样赖在你身上不下来好不好?” “小东西。”沈含烟白皙的额头抵了抵季童的额头:“好。” ****** 等沈含烟的复健疗程全部完成,她已恢复到与常人无异。 季童和沈含烟一起飞回了邶城,小米开车来接,沈含烟一路看着窗外的风景,发现并不是开往季童之前租的房子。 沈含烟:“这是去哪?” 季童:“把你拖去深山老林当我的压寨夫人。” 沈含烟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她傻笑。 小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说:“小季总,你可不可以千万别在公司露出这种表情。” 季童:“哦,那要看沈教授去不去我们公司了。” 车开了一会儿,进入一个别墅区,季童指指其中一栋:“到了,我们家。” 沈含烟:“你买的?” 季童:“对。” 小米插话:“沈教授,你在蜀城做复健的时候,季童姐不知让我看了多少套房,她跟着远程一起看,最后好不容易才选定这一套。” 宛如希腊海岛一般的建筑风格,藏在一片绿植的掩映之中,带来令人放松的氛围。 季童牵着沈含烟的手走进去,一个格外可爱的小花园透过客厅的落地玻璃露了出来。 季童把沈含烟带到花园里:“这里面种了很多蔷薇和玫瑰,到明年春夏的时候会很好看。医生不是说你要多晒太阳补钙吗?到时候,你在这里看书晒太阳,我在这里画花,画你。” 她又指着花园里的树给沈含烟介绍:“那棵是柠檬,那棵是苹果。”又问:“你还想种点什么?” 沈含烟远远看了眼,小米在屋里指挥人放行李。 于是她把季童拉到身边,借着树冠洒下阴影的遮掩,埋头轻轻吮吻,最后念念不舍似的,齿尖拽起一点点皮肤,看了看,又用季童微微长长了些的头发盖住。 季童捂着脖子傻笑。 种草莓好啊,她喜欢草莓。 偏偏这时小米走来,一见季童的反应,也知道刚才发生什么了,赶紧捂住眼:“小季总我什么都没看见!你可千万别扣我年终奖!” 小米畅想得很远,可发年终奖的时候到来得也很快。 在季童和沈含烟往新家里添添补补其间,半年很快过去了。 季童在公司处理一些年终事务,跟小米说:“有什么需要我当面签字的赶紧拿来我签。” 她要和沈含烟去美国拉市过春节。 小米抱了一堆文件过来,故意叹了口气:“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季童居然点点头:“没错。” 她并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公司只要维持正常运转就好,什么争权夺利,什么蝇营狗苟,现在公司已经是行业的龙头,她再拼命往上挤,又能获得些什么? 季唯民就是不明白这道理,才会一路犯下许多的错。对于季童的不贪婪,沈含烟乐见其成。 她俩经过十多小时的飞行,降临拉市。 阳光很好,下午很晒,她和沈含烟在路边一个露天咖啡馆躲阴凉,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圆筒冰淇淋,季童的是牛奶味,沈含烟的是香草味。 季童舔着自己的又馋沈含烟手里的:“糟了糟了,化太快要流下来了。” 她找了这么个借口,就凑过去舔沈含烟手里的冰淇淋,嗯浓浓的香草味上还有沈含烟嘴里清新的味道,真好吃。 她在太阳下满足的眯起眼。 沈含烟指指她嘴角:“这里也要流下来了。” 季童:“哪里?” 然而在她伸出舌头去舔的时候,沈含烟已经凑过来了,吻上她嘴角把冰淇淋吮进嘴里以后,下一步就是她的唇。 沈含烟的呼吸里带着阳光晒过的香草味,沈含烟的吻在异国街头将她温柔包裹。 季童手一歪,圆筒上的冰淇淋球就掉在了地上。 可那又怎么样呢?她心里一点不急,细细密密回应着沈含烟的吻,一颗一颗舔过沈含烟的牙齿,一道一道吮过沈含烟嘴唇上浅浅的纹路。 她和沈含烟,再也不用紧绷着担心犯错了,她们有了行差踏错的奢侈的权利。 这个冰淇淋不小心掉了,还可以去买下一个。 今天过得不怎么圆满,还可以有明天。 和暖的风拂着沈含烟和她的头发,吹向一个未知的充满期待的未来。 等到太阳落下去了一点,这城市昼夜温差大的特点就开始体现出来了,季童兔子一样打了个喷嚏:“完了,我好像有点感冒。” 沈含烟给她点了杯热红茶。 季童往红茶里加了很多奶,混合着果香味的红茶一下子变得好喝起来。 喝茶的时候,她没端茶杯的那只手,一直在桌下拖着沈含烟的手不肯放,小指对上沈含烟的小指,无名指对上沈含烟的无名指,一直到食指,拇指。 她的手比沈含烟小一圈,她觉得那是一个完美的比例,因为沈含烟手指一弯,就把她的手全包进手里。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让她快乐得想唱歌。 她指着一个化妆成小丑的行为艺术家:“看,好有意思。” 正说着,小丑反端着一顶礼帽向她们所坐的咖啡馆走来,沈含烟掏出一点零钱投进小丑的礼帽里,小丑一个十分繁复的花式鞠躬道谢,又端着礼帽走了。 季童:“天哪沈含烟,我们居然在一间咖啡馆从下午坐到晚上。” 可她觉得自己还能和沈含烟继续坐下去,一直坐到咖啡馆打烊,石板路风化,城市在历史长河中发展出天翻地覆的模样,恐龙重新诞生再次称霸地球。 她和沈含烟还能坐在这里,也许像草履虫那样,变成地质结构里的两个小标本。 第二天是她们定好了要结婚的日子,季童看了眼日历才发现:“二月四号,这个日期是不是不太好?谐音‘爱死’哎。” 沈含烟:“你信这个?” 季童咧开嘴:“不信。” 谁死了她和沈含烟之间的爱都不会死,像她俩手指上的两块钻石,变成地球上最后坚固的存在。 那么就今天去吧。 她俩手牵着手戴着墨镜打车去了克县的婚介所,季童在出租车上把墨镜从鼻梁上拉下来一点:“沈教授,你真好看。” 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白裤子,某种意义上像个青涩的高中生,而沈含烟穿着她毕设时所做的白裙子,一切极简的剪裁好像找到了归属,紧贴着沈含烟姣好的线条焕发出灿烂的生机,让沈含烟变做最美丽的新娘。 季童:“我会不会配不上你?”事实上她觉得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配得上沈含烟。 沈含烟:“那怎么办呢?” 季童紧紧牵着她的手:“赖也要赖死在你身边。” 这天的阳光和昨天一样刺眼,而那条白裙子穿在沈含烟身上似有月光流淌,沈含烟一头漆黑的长发盘起来,露出修长的脖子,白得熠熠发光。 她们下车的时候,出租车女司机叫住她们,从脖子上摘下一枚小小银币项链递给沈含烟:“祝福你,美丽的东方新娘。” 她告诉沈含烟:“一点新、一点旧、一点借来一点蓝,这是我们结婚的传统。希望我的旧银币,能给你的婚姻带来好运。” 沈含烟:“这太贵重了。” 司机笑着摇摇头:“这不值钱,只是有些年头了,今天我女儿就要带着我外孙女搬回家跟我住了,我想把我的快乐传递出去。” 沈含烟接过郑重道谢:“我会好好珍藏的。” 有了这偶然遇见的好兆头,季童的心情更如当天阳光般明朗起来。 她掰着粉白的手指数:“一点新、一点旧、一点借来一点蓝,我们就按这传统来吧。” 此时戴上了沈含烟纤长脖子的银币项链是旧的,待会儿她们要交换的对戒是新的。 季童提议:“我们待会儿不是要随便拉个路人当证婚人么?找她借点什么吧。” 沈含烟点点头。 季童:“那一点蓝怎么办?” 沈含烟:“去路边买罐百事可乐吧。” 季童:“呃唷,百事可乐。”那是能喝的么。 然而也没别的办法了,她们去路边买了罐百事可乐塞进沈含烟的手包。 结账的时候有人一拍季童的肩,完全难以置信的语气:“季童?” 季童和沈含烟一起回头,天哪竟然是莫春丽。 莫春丽更惊讶了:“沈含烟?” 她上下打量着沈含烟的白裙子:“你们这是……” 沈含烟淡淡的说:“来结婚。” 莫春丽一下子看向季童。 季童牵着沈含烟的手,有那么一点点紧张。 在莫春丽真心实意爱过她的那几年,她从未有一刻给予对等的回报。 可莫春丽释然的笑着:“恭喜你啊,季童,终于跟沈含烟结婚了。” 季童在阳光下微笑:“谢谢。” 什么“爱过的前女友今天嫁人了我黯然神伤”之类的桥段通通没上演,因为莫春丽早已放下她。 狗血的剧情只存在于小说电影,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和难,一边头皮血流一边学会圆滑,到后来,年少时最看重的爱情反而变成最容易放弃的事。 谁又会真正贼心不死、不求回报的爱另一个人好多好多年。 只有季童这个傻瓜对沈含烟是这样。 而今天她紧紧牵着沈含烟的手,是老天奖励她近乎愚昧的忠勇,给了她最丰厚的犒赏。 这时莫春丽的妻子和另一对朋友走过来,莫春丽互相介绍了一下,告诉她们:“我们今天也是陪一对朋友过来结婚的。” 她又问:“谁是你们的证婚人?” 季童:“还没找呢。” 她们今天来得随意,甚至没在网上预约,就打算到现场慢慢排队,然后随便拉个路人当证婚人。 曾经她们所剩的时间那么稀缺,而现在她们像一夜暴富后头昏脑胀的人,一切对时光无意义的浪费都让她们感到一种富足的快乐。 连排队都是。 莫春丽自告奋勇:“我来当你们的证婚人吧。” 季童:“好啊。” 过往的爱恨情仇都已消失,她与莫春丽相视而笑,这倒是一段完全想不到的机缘。 她问莫春丽:“你身上有什么可以借给我的么?” 莫春丽摸了半天:“一包纸巾?” 季童失笑:“可以,谢谢。” 现在,她们的“一点新、一点旧、一点借来一点蓝”都凑齐了,她们到受理窗口提交了填好的表格,花不到一百美元拿到了结婚许可和结婚证书。 接着她们果然运气很好,没预约的情况下,当天就有举行婚礼仪式的空档,工作人员主持,莫春丽证婚,她们很快完成了仪式,那么至少在这片土地上,她们的婚姻正式生效了。 莫春丽:“恭喜恭喜,今天居然有两对新人,一起吃饭庆祝一下?” 季童:“好啊。” 一行六人去了当地一家海鲜餐厅,莫春丽还记得季童爱吃虾,一盘虾上来的时候往季童面前推了推,季童抬头冲她笑笑,然而那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老习惯,什么都不代表了。 季童给沈含烟剥虾剥得满手都是虾膏,沈含烟拿纸巾给她擦干净,她又忍不住去给沈含烟剥扇贝,沈含烟只好把自己的奶昔送到她嘴边喂给她喝。 莫春丽看着她俩:“真好。” 季童用力点点头:“对,真好。” 虾很新鲜,扇贝很大,奶昔很甜,新朋友很热闹。 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只要沈含烟在她身边,她真的没什么其他愿望了。 第94章 告别了莫春丽一行,季童和沈含烟手牵手回了酒店。 踏在走廊柔软的地毯上,季童捏了捏沈含烟的手指:“你累么?” 沈含烟:“有一点。” 季童体谅中含着一点点委屈,小声的:“哦。” 沈含烟笑了:“我不累,童童。” “从前我总是很累,可和你在一起,我好像不知道累了。” 季童觉得奇怪,为什么沈含烟听似普通的一句话,都能令她如同置身惊蛰时节。 她带着如雷的心跳,看着沈含烟拿房卡打开了门。 没拉窗帘,月光如溪水倾泻下来,在房间里打出舞台般的光晕。 沈含烟牵着她的手往里走,沐浴在那样一片光华里,一张脸比月光还要闪亮。 季童忽然觉得她毕设的这条白裙子,迎来了最重要的一次亮相,不需要相机记录,不需要鲜花掌声,不需要旁人艳羡,只需要沈含烟穿上它,优美的身形落在季童一个人眼中。 而后,这条裙子迎来了自己谢幕的时刻。 季童对沈含烟的觊觎有多深呢?也许从她设计这白裙子的第一刻起,就幻想着它最美的姿态,应该是现在这一刻。 季童拉上窗帘。 谁说屋内没有月亮呢?若非沈含烟就是月亮本身,周身怎会泛起那样皎皎的华彩。 两人先去洗澡,季童排在后一个。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沈含烟靠在床头瞧着她,一条长腿蜷起,像一尾等在礁石上的人鱼。 沈含烟不只是童话,而是指引她生命走向的寓言。 不需要诱人的歌声,只凭那虚位以待的怀抱,已足以吸引季童自投罗网。 但在这之前,她红着脸小声问:“要用么?” 今天晚餐后,那对和她们同样在今天结婚的新人神神秘秘说,她们朋友某种新婚礼物送太多,请季童和沈含烟一定笑纳。 说着就拿出个小盒子塞给季童。 季童一看脸都红了,倒是沈含烟替她解围,把那小盒子从她手里拿过来塞进自己手包,然后很淡定的道谢。 她当时想着沈含烟没拒绝也没表现出反感,所以这会儿提出来。 可沈含烟笑着摇头:“不需要。” “我和你之间,什么都不需要。” 也许因为今晚是婚礼的当夜。 也许因为今晚的月光有着别样的华彩。 可也许什么都不因为,只因她们俩待在一起。 这变作了生命中最平凡的夜晚,也变作了生命中最特别的夜晚。 沈含烟是那么温柔。 她说两人之间什么都不需要的原因,是希望季童的每一点快乐都因为她。 只因为她。 ****** 后来,沈含烟拥着她,微抵着她额头,脸上载着浅浅的笑意。 季童有点不好意思:“你笑什么呀?” 笑她那些跌宕和激烈。 笑她交付灵魂的速度。 笑她敞开一切任凭自己予取予求。 而沈含烟却说:“我只是笑,现在这样很好,童童。” “以前我总想,幸福和快乐这样的词,对我的人生来说太奢侈了。” “从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时刻,我很幸福,也很快乐。” 对过往的沈含烟而言,她是从无心绪去感受四季的,她永远步履匆匆,永远奔忙,永远被耳畔滴答作响的生命倒计时所胁迫。 而她现在拥着季童,却想: 幸福是一种宁静的感受,像吹面不寒的一阵春风,让人如一株植物般枝叶舒展。 而快乐是一种激荡的情绪,像夏日刚打开的一罐冰可乐,咕嘟嘟冒着一个个的小气泡。 又平静,又热闹。又短暂,又永恒。 四季在同一瞬间凝固,过山车顶端却能心如止水。 这是瞬时的刺激,却又是绵长的欣悦。 季童紧紧回抱沈含烟。 关于这一刻的感觉,她没有任何办法比沈含烟描述的更准确了。 回想沈含烟躺在病床上的绝望,她小声说:“我甚至不敢相信现在是真的。” “嘘。”沈含烟轻吻她额角:“当然是真的了。”又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季童缩在沈含烟怀里想:嗯,是真的。 因为沈含烟的吻那么温存,而怀抱那么暖。 从她们那么多年前,在季家老宅相识,她对沈含烟怀着懵懂的肖想,却不敢想会有现在。 从她给沈含烟设下肮脏的陷阱,以自己的莽撞想把沈含烟推离漩涡,之后她放逐自己,远到世界的另一端,她怀着对沈含烟的永恒相思,也不敢想会有现在。 从她因为沈含烟而回国,躲了好几天,却在平安夜与沈含烟偶然重逢,看着沈含烟与季唯民并肩向她走来,那时她怀着被背叛的深切愤恨,只想报复沈含烟,更不敢想会有现在。 时光如长河,她们相识又分别,离散又重聚,那么多的恨意把爱意击碎成片,又被新生的爱意一片片寻拾补回。 上天应该给她们犒赏了,奖励她们的一往无前,不知悔改的一腔孤勇。 现在她和沈含烟,就该这样融为一体了,那是她们给岁月的回响,任何人哪怕是老天都不能再剥夺。 ****** 季童和沈含烟这趟行程一点不赶时间,婚礼结束后,预留三天游玩才慢悠悠回国。 第二天早上,她们把早饭叫到房间里来吃,季童趴在床上翻着手机看旅游导览,沈含烟盘腿坐在床上,用小勺子给她敲一枚半熟蛋。 季童不停翻着:“历险游乐园、红石峡谷、米高梅广场……能玩的地方很多嘛。” 沈含烟:“是的。” 她撕了一块吐司蘸了半熟蛋喂进季童嘴里,季童咀嚼着含糊不清的说:“我们该出门了。” 沈含烟:“好的。” 可嘴上说了半天,却没有人动。 中午的时候,季童照样把餐食叫到房间,酒店的午餐也不错,牛排煎得柔嫩可口,季童食欲却并不很高,浅浅吃了几口。 古人云“秀色可餐”,季童学到的时候不懂得,现在却有了深刻体悟。 除了沈含烟,其他事物好像对她失去了吸引力。 只是从道理上来说,来都来了,总该去游览名胜。 她叫沈含烟:“我们必须出门了。” 沈含烟:“好的。” 结果她们一直在房间窝到晚上,季童又问:“沈教授,要不我们去赌场瞧瞧吧?” 沈含烟笑了声:“你很有钱吗?” 季童:“还真是。”她一本正经告诉沈含烟:“拜你所赐,我现在很有钱。” 但一切的吸引力都是不够的,季童嘴上说了半天,还是不肯动。 事实上那三天她们都是这样度过的,以至于两人像长途跋涉后的旅人一样,一上飞机,就陷入了深度睡眠。 季童迷迷糊糊之际最后望了一眼舷窗之外,灯火如昼的拉市在她们脚下越变越小。 她们这次花了十几个小时飞来又花了十几个小时飞回去,除了结了个婚,哪里都没去什么都没玩,要么在咖啡馆闲坐,要么窝在酒店里。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季童在入睡前迷迷糊糊的想:那些景点又不会自己长脚跑掉。 她和沈含烟还有大把的时间,来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 机舱里有些凉,她帮沈含烟把毯子盖得更严了一点,手轻轻捏住沈含烟的指尖,靠在沈含烟的肩头,放心的睡着了。 ****** 这天季童下班的时候,沈含烟已经下班了。 季童白天在公司装了一天深沉,回家一看沈含烟在包饺子,小兔子一样扑到沈含烟肩上:“什么馅的?” 沈含烟:“西葫芦猪肉,去洗手来帮忙。” 季童笑着应一声:“好。”又赖在沈含烟肩上不愿意下来,直到沈含烟威胁她说没晚饭吃了,她才磨磨蹭蹭去了。 因为她俩今年在拉市过春节,点了家当地中餐厅的饺子,水平可谓一塌糊涂。 回国了无论如何得补上。 沈含烟问季童:“我教过你包饺子,还记得吗?” 季童拿起一块擀好的面皮:“记得。”你教我的每一件事,我都好好记得,所以我长成了现在的样子。 但沈含烟说:“不记得也没关系了。” “你不记得,我就再教你一遍。” “你学不会,我就都帮你做好。” “现在,都没关系了。” 季童低着头笑,像十八岁那年一样,用指甲在一个饺子皮上印了个小小月牙。 ****** 季童觉得沈含烟这个人真的,不给别人留活路,就连饺子都比别人包的清秀好看。 但是季童又觉得没关系,她饺子包得没沈含烟好,她还可以帮忙煮饺子嘛,饺子有两个煮破了皮,那又怎么样嘛? 她想:自己真是越来越笨了,明明以前手艺能得沈含烟七分真传,现在三分顶天了。 或许她是在纵容自己变笨,就像沈含烟也在纵容她一样。 现在她可以肆无忌惮的变笨、变蠢,变得手忙脚乱和漏洞百出,因为她有了沈含烟这张最强大的底牌,简直就是对人生的一记王炸。 并且,再也不会离开她。 季童把煮好的饺子端到餐桌上:“吃饺子啦。” 沈含烟在沙发上看书,她这个人搞起学术从来都这么专注,季童有时候都恨不得自己就是学术。 季童走过去在她额头上轻啄一下,又去拖她的手:“起来吃饺子啦。” 沈含烟放下书手上却一加力,季童一个没防备就跌进了她怀里。 沈含烟抱着她,让她在自己身上趴好,然后一个吻温柔的印上了她的眼皮:“童童,新年快乐。” “以后的每一年,都有我跟你说新年快乐。” ****** 本来沈含烟是要起来的,但季童既然跌进了那个怀抱,便像树懒一样赖在沈含烟身上不肯动,她箍着沈含烟的脖子,开始吻她薄薄的眼皮,挺立的鼻尖,又吻那秀气的双唇。 那天她穿一件立领收腰小西装配白衬衫,白天在公司开会被叫“小季总”时人模狗样的,可她喜欢那些贵得要死的衣服被沈含烟揉皱,包括丝袜也因她慌乱的动作变成一次性的消耗品。 她的领带松垮垮挂在脖子上,一手扶着沙发背,觉得有点累,可她停不下来。 沈含烟仰躺着看着她,忽然坐起来搂住她的腰。 然后季童就开始哭。 沈含烟犹豫了一下。 季童抱着她的肩继续哭:“你继续啊,我太快乐了。” 白天在公司里西装笔挺呼风唤雨的小季总,傍晚就在穿家居服的沈教授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 后来沈含烟坐在沙发上,季童坐在她双腿上,抱着她的肩膀小声说:“对不起。” 沈含烟吻了一下她红通通的鼻尖:“对不起什么?” 季童用更小而愧疚的声音说:“你包的饺子凉啦。” 沈含烟:“哦,对。” 两人洗了手到餐桌边,沈含烟看了一下:“我回锅煎一下吧。” 一大盘金灿灿的煎饺被端上来的时候,季童:“呃。” 沈含烟:“怎么?” 季童摇摇头。 没怎么,只是饺子的面皮变成一片金黄,她在饺子上做的那个小月亮记号就找不到了。 沈含烟夹起一个饺子蘸了点醋:“没关系。” 季童:“嗯?”啊沈含烟包的饺子真好吃。 沈含烟:“我吃不到你包硬币的那个饺子也没关系,我已经足够幸运了。” 沈含烟像她全能的神,什么都知道。 但季童还是在那盘煎饺里偷偷翻找,如果可能的话,她还是想把那个饺子夹给沈含烟,如果她们两个幸运的人还能再有额外的一点幸运,她希望那都是沈含烟的。 可她没有找到。 心里有点小遗憾。 直到沈含烟咬开一个饺子后顿了一下,秀美的唇间吐出一枚硬币,季童一下子快乐起来。 看哪沈含烟!神也觉得我是我们两个人之间更幸运的人! 我不能再要任何多一点的幸运了,那样就太贪心了,所以还剩的这点幸运,神还是帮我分配到了你头上。 也许你觉得你闯过了鬼门关已经足够幸运了,那是你不知道我有多幸运。 我有了你就幸运到,连神都觉得我是最幸运的人。 沈含烟倒了两杯红酒,季童赶紧交代:“你少喝一点。” 沈含烟本来也没打算倒多少,咖啡和红酒,她到现在也不怎么喝得懂。 她举起酒杯跟季童碰了一下,带着点温柔的笑意看着季童,轻松而又郑重的再对她说了一次:“童童,新年快乐。” 季童晃着酒杯摇摇头:“沈含烟,我就不祝你新年快乐。” 以年为单位对你送祝福,太浪费了吧,好像一次空口吃一公斤鱼子酱囫囵吞下。 我要把这些掰开了揉碎了,每一天都赖在你身边,祝你的每一天都快乐。 ****** 这顿饺子后没两天,季童给季唯民打了个电话:“一起吃顿饭么?” 季唯民颇有些受宠若惊:“好。” 挂了电话,她叫秘书:“帮我订一下餐厅,家宴。” 秘书问:“是和季先生一起么?” 季童笑:“是。” 秘书:“那就订季先生以前最喜欢的餐厅?” 季童:“好。” 秘书走后,季童转了转那张十几万的总裁椅——这椅子之前是属于季唯民的。 “季先生”,这实在是个值得玩味的称呼。 随着季童在公司的地位越发稳固,所有人对季唯民的称呼由先前的“季总”变成了“季先生”。 他彻底失去了自己的疆域,现在这里能被称为“总”的只有一人,便是虽然年轻、却杀伐果决的小季总。 季童并不贪婪,却工作勤勉,她想将公司牢牢把持在自己手里,因为她知道了钱的重要,并非因为她被诬陷剽窃那事,而是因为沈含烟生病。 沈含烟那么缜密的人,其实不需要季童给她兜底,但季童还是希望自己有这样的能力,随时准备着对沈含烟说一声“有我在”。 沈含烟教会了她那么多事,她早已不是只能怯生生躲在沈含烟身后的小兔子了。 家宴那天,季童一个人先去赴宴。 其实季童跟季唯民都有大半年没见了,她推门进去。 季唯民居然拿着一个拨浪鼓在逗汪晨怀里的小宝宝,在彻底放弃了斗志以后他整个人老得很快,头发也不染了,鬓角透出一点点星白,若这样的他再去勾搭年轻女孩,只怕不会受到任何追捧了。 天哪拨浪鼓,季童心想:这不是季唯民那个年代的玩具么? 现在季唯民像个她想象中的慈祥父亲一样在她眼前,但不是对她,是对另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季童不禁怀疑——当她躺在婴儿车里的时候,季唯民可曾有一次对她摇过拨浪鼓么? 多半是没有的。 不过季童现在也并没觉得多遗憾了,这个想法只在她心里闪了一下,就飞快的滑了过去。 季唯民直起腰:“今天约我吃饭,是有什么事要谈么?” “等会儿再说。”季童看看手腕上精致的表:“还有个人要来。” 季唯民:“是男朋友么?” 他早就听人说,小季总过完年回公司以后,左手无名指上多了枚素金指环还多了枚钻指,一副已经结婚了的样子。 季唯民心想她结哪门子婚呢?都没听说她拿户口本。多半是交了男朋友吧,年轻人谈恋爱都是这么上头,一副随时要跟对方走入婚姻殿堂天长地久的样子,殊不知激情是很短暂的,随时会像潮水一样退去,然后新的浪潮再起,让你奔向下一个目标。 他年轻时就是这样。 季童淡淡的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季唯民又重新去逗汪晨怀里的小宝宝,季童心想:季唯民真的老了,年轻时毫不在意家的温情,现在却依恋成这副模样了。 季童叫汪晨:“孩子我帮你抱会儿吧。” 季唯民:“还是……” 他知道汪晨对季童一直忌惮,本想出声帮汪晨拒绝,没想到汪晨顺从的把孩子递了过去。 汪晨这么听季童的话?为什么? 季唯民还来不及细想,忽然,包间的门被推开了。 季唯民惊呆了:“含烟?” 沈含烟淡定的说:“我来找童童。” 称呼她为“童童”。 并且,沈含烟撩了一下头发,手指上跟季童同款的素金戒指还有一枚钻戒露出来。 季唯民一下子明白过来,脸色变得十分复杂。 季童把孩子还给汪晨,走过去握住沈含烟的手:“我不是谈恋爱了,我是结婚了。” 季唯民:“含烟,你……” 季童:“季唯民,你对着你女儿的老婆叫这么亲,不合适吧?以后连名带姓的叫,或者再客气一点,叫沈教授。” 她牵着沈含烟到餐桌边坐下,热菜还没上,她选了块芥末鸭掌给沈含烟吃,还在一边很关切的问:“辣么?”又给沈含烟倒了杯茶。 沈含烟:“还好。” 季唯民注视着沈含烟。 不得不说沈含烟病愈后更容光焕发了,整个人都在发光。她脱了大衣,一条浅卡其马掌花纹的丝质围巾,松松围在黑色高领羊绒毛衣上,优雅好看到不行。 季童却叫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季唯民不得不看向季童。 季童:“我从十八岁第一次见到姐姐的时候开始,就对她一见钟情了。” 沈含烟那张无比清冷的脸十分罕见的笑了一下,季唯民看得有点晃神。 季童走过去给季唯民敬酒,拍拍季唯民的肩,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别多想了,姐姐有哪怕任何一次为你这样笑过么?” 她敬完酒走回座位,这时已经陆陆续续开始上热菜了,她夹了块大骨头,把连着骨头最好吃的那部分肉一点点剔下来,又夹到沈含烟碗里。 沈含烟吃喝如常,季唯民一直盯着她。 季童用筷子敲敲自己的碗沿:“季唯民,你再不吃你自己碗里的排骨,就要凉了。” “你盯着我碗里的,我可不会给你。” 季唯民一下子看向季童,季童已经没看他了,啃着一块排骨,跟沈含烟絮絮聊着公司的一些事。 季唯民这种老狐狸,只要一听这些细节,就知道现在季童对公司的掌权有多彻底。 这时季童忽然转头对他笑了一下,嘴里还啃着排骨双眼眯着,那样的神情一下子让季唯民想起沈含烟给他看过的那部动物纪录片,年轻的狮王对年老退位的狮王竖起了鬃毛。 季唯民默默夹起自己碗里的排骨吃了下去。 季童已经提醒的够明白了,而他居然发现,他现在对这个曾经小兔子一样的女儿,微微有些惧意了。 季童看着他“听话”的吃下了排骨,再次开口:“今天,汪晨有件事要跟你说。” 第95章 季唯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汪晨有事跟他说,不是他先知道而是季童先知道?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去看汪晨,还是继续看着季童。 直到汪晨在他旁边清了清嗓子:“唯民,我的确有事要跟你说。” 这时,汪晨怀中的小宝宝对桌上的一盘虾起了极大兴趣,伸着小手在空中抓两下,见汪晨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咿咿呀呀的哭起来。 季唯民马上去逗她:“Cindy,怎么不高兴啦?想要什么,爸爸给你。” 季童笑了一声。 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季唯民从未扮演过一个合格父亲的角色。这会儿对着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自称“爸爸”倒是很顺口。 沈含烟在桌下捏了捏季童的手指,那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汪晨开口:“唯民。” “我要跟你离婚。” 季唯民逗弄宝宝小脸的手指僵在原处,顿了下,直起身子:“你说什么?” “别在季童面前胡说八道。”季唯民伸手想把宝宝抱过来:“要闹情绪,回家再闹。” 汪晨不给他:“我没闹情绪,我确实决定跟你离婚。” 季唯民大概终于感受到这事的严重性了:“为什么?” 汪晨没说话,反而是季童笑着重复了遍:“为什么?” 季唯民不得不看向季童,两鬓星白的面孔露出一种少见的迷茫,好似期许着有一个相熟的、能够信赖的人来给他答案。 而此时眼前女儿的脸,并不见温情脉脉,却颇有些玩味:“大概因为你已经老了,而汪晨尚且年轻?你往人生卷轴的末端走,而汪晨还有大片空白等着她去挥洒?” “简而言之,你不再能满足她了。” 季唯民盯着汪晨:“到了现在,你觉得我不能满足你了?” “在Cindy最难带的这一年多里,是谁陪着你早起晚睡的照顾她?” 汪晨摇摇头:“唯民,老实讲,这一年多来Cindy带给你的,比你带给她的多。” 是啊,过去一年多季唯民刚被夺权,一向忙碌的生活陡然闲下来,失去了一大群围着他打转的人,也失去了在异性中备受追捧的资格,他心态落寞,迅速老去,其间的落差,大概唯有一个崭新的生命给了他些许安慰。 季童心想,这就是她残忍的地方了。 她不愿再掩饰自己对季唯民的恨和怨了,就像她对奚玉也是抱着同样心态。若不是季唯民和奚玉这样的父母,若不是她和沈含烟童年获得的爱如此贫瘠,或许她们不会以一种近乎惨烈和决绝的方式,为了得到爱,而走过这么大一圈弯路。 若她真是像小白兔一样柔和的人,她或许会在汪晨来找她谈条件的时候,直接让汪晨离开季唯民。 但她不要,她要汪晨在季唯民身边多留一段时间,留到季唯民充分体验到家的温暖,充分体验到一个新生命带来的希冀和满足,再让汪晨带着孩子一走了之。 这时的季唯民一个人坐在那爬满常春藤枯枝的三层老宅里,才懂一夜夜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孤独,是何等可怕。 季唯民应该是慌张的,因为他撕开了一向儒雅的面具,看着汪晨有些咬牙切齿:“你跟我离婚,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季童:“她不需要你的钱。” 季唯民再次猛一下转头看着季童。 季童还是那般笑着,怯懦小兔子般的神色早已在她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运筹帷幄的淡然。隐隐约约的,季唯民咂摸出这件事的真相了。 他正要开口,却被季童抢了先:“汪晨带着孩子走了,你总归还可以一个人在老宅住得舒舒服服。” “你知道现在司机和家政的薪水都涨价了么?还有你上次摔伤后,留下永远的旧伤,每个月一次需要专业人员上门理疗,也挺贵的。” “不过。”季童看着他笑:“你不用担心这些钱,我来给。” 季唯民彻底明白了,没有把个人资产和公司切割干净,是他走得最错的一步棋。 现在,他想保有体面的老年生活,就必须接受季童施予他的惩罚——永恒的困在陈旧的老宅里,在蔷薇的枯枝和灰尘的掩埋下,没有事业,没有女人,没有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只有静到让人受不了的夜,和没有尽头的孤独。 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该反驳的,该据理力争的,可季童那样的笑却又让他明白,被赶下王座的老狮王,早已失去了谈判的资本。 他无力的张了张嘴,又闭上,最终低低的开口:“谢谢。” 季童低头一笑,抚了抚沈含烟的手。 过往不可追,恨意了结,接下来的人生,就只剩纵情去爱吧。 ****** 因为今天家宴喝了一点酒,季童没开车,她牵着沈含烟的手在马路边等车,突然晃晃沈含烟的手:“看!下雪了。” 今年邶城冬天奇怪的很,一直没下雪,居然到了春节以后才下起第一场雪。 季童眼尖,看到路边骑来一辆卖糖葫芦的小车:“沈教授,给我买一串吧。” 沈含烟:“小季总连买糖葫芦的钱都没有么?” 季童居然厚脸皮的说:“对,没有,我所有的钱都要留给我老婆。” 沈含烟没绷住笑了,牵着季童的手走过去,不用问季童想吃什么,就直接帮她拿了串草莓的。 季童举着那串糖葫芦笑啊笑,心里已经开始甜了。 她牵着沈含烟的手走到路边一张长椅边:“反正这个点不好打车,吃完再走吧。” 沈含烟和她一起坐在长椅上,她又问:“冷不冷?”单手把自己的围巾解开,围在沈含烟的脖子上。 季童:“沈含烟我有点不高兴。” 沈含烟:“怎么?” 季童气闷闷咬了一口糖葫芦:“为什么你围我的围巾比我还好看呢?” 沈含烟又笑了。 季童咬着糖葫芦,听那糖渣的声音在她牙齿间脆脆的:“记得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吗?我想吃烤白薯,你还真带我找到了一个小摊,也和糖葫芦一样用这种小车拖着,你还去帮我追车了。” 沈含烟到现在还有点遗憾:“可惜还是没买到。” 季童:“没关系的沈含烟,十八岁没买到,还有二十八岁、三十八岁,一直到一百零八岁,还有很多很多次机会的。” 沈含烟笑:“你要活成老妖怪么?” 季童居然认真点点头:“真的,跟你在一起我就舍不得死了,除非有人跟我保证,凭我的纹身,下辈子一定还能跟你在一起。” 她咬着糖葫芦眼神怔怔的看着前方,有点懊恼:“那时候你帮我追烤白薯的车,明明摔倒了啊。” “要是我再聪明一点,就能早点发现你生病了。” 沈含烟捏住她指尖:“不是的季童,你最后找到了我,就已经够聪明了。” 季童想:其实她不是够聪明,她是够蠢。 对待沈含烟,她就是有那么股蠢蠢的轴劲。 如果找不到沈含烟,她就一间一间病房的去翻,天涯海角的去找。 只要她不放弃,总有被她找到的一天。 她反握住沈含烟的指尖:“其实我想要的从来不是烤白薯也不是糖葫芦。” 沈含烟很柔和的看着她,路灯的灯光掉在沈含烟眸子里,然后那双美丽的瞳孔缓缓靠近,沈含烟吻在了季童的唇角,把她唇角沾的一点糖渣舔进了自己嘴里。 就当沈含烟打算后退的时候,季童拖住了她,把自己舌头挤进了她嘴里。 她俩在漫天飞雪中接吻,纷纷扬扬的白雪经过暖黄路灯的过滤,掉在她俩头上。 季童想:现在她已经不需要以这样的方式跟沈含烟一夜到白头了。 她贪婪的吻着沈含烟,她可以真正的和沈含烟慢慢到白头了。 ****** 等两人打车回了家,洗了澡回到暖和的卧室里,窗外的雪还在细细密密的下着。 沈含烟跪坐在床上,抱着季童坐在她腿上,她的眼神和吻是温存的,但她的进攻却又是毫不留情面的。 季童实在难耐,一开始她想去咬沈含烟白皙的肩头,后来她又开始哭。 哭到最后的结果就是沈含烟又要换床单。 闻着散发洗衣液清新味道的干净床单,季童浑身一点力气都没了,沉沉睡过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在被子里摸索到沈含烟的手。 也许她睡的太早又太沉,睡到半夜她竟然醒了过来。 她不知那时是几点,只知道窗外夜色如墨,雪粒噼噼啪啪打在她们卧室的窗户上,沈含烟和她躺在一张被子里,两人都没穿睡衣,小腿缠着小腿好丝滑。 季童眨了眨眼,怕吵醒沈含烟,一动也不敢动。 她在等自己的双眼渐渐适应黑暗,就能看清沈含烟的睡颜了。 鼻子那么挺,下颌线那么好看,连呼吸频率都透着优美的频率。 季童觉得她这样侧躺着、看沈含烟的睡颜都能看一夜。 可发现沈含烟睡得很熟不会被她吵醒后,她悄悄从床上起来溜到客厅,她要做另一件事。 她的笔记本电脑顺手放在餐桌上充电,她溜过去蜷在餐椅上,也没开灯,就借着电脑屏幕的一点光噼里啪啦打字。 她得趁沈含烟睡觉的时候查查,为什么沈含烟对她能做到的事,她对沈含烟就做不到呢? 沈含烟教了她那么多事,怎么偏偏就这件事不教她呢?她也想让沈含烟换床单啊。 不过网上还真有挺多教学贴的,季童看得专注,以至于一个水杯放在笔记本电脑边时她都没察觉,直到沈含烟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你在看什么?” 她吓得直接一下子把电脑屏幕扣上了:“你怎么起来了?” 沈含烟淡淡的说:“渴了。”她问季童:“你不渴么?” 沈含烟一说季童才发现自己渴得要死,端起沈含烟放在她电脑边的水杯咕嘟咕嘟全喝完了,然后小声说:“我我处理点工作,你先去睡吧我马上就来。” 沈含烟:“客户大半夜找你啊?” 季童:“就是,客户真烦。” 沈含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季童一张粉白的脸在黑暗中变得通红,沈含烟道行那么高,她根本看不出沈含烟有没有逮到她。 而且是她太笨了还是怎么着?那些教学贴她怎么有点没看明白呢? ****** 第二天季童进公司的时候,小米溜进她办公室,递给她一块巧克力:“季童姐,情人节快乐!” 季童这才想起今天是情人节。 跟沈含烟一起的日子太快乐也太满了,每天都比情人节还要棒,以至于真正的情人节来临时她反而忘了。 她晃着巧克力问小米:“你怎么能送我巧克力呢?难道你爱上我了?” 小米笑嘻嘻:“我爱上你的话,季度奖金能多给我发一点么?” 季童摇摇头:“没可能,我现在是斤斤计较的黑心商人,多赚的每一分钱都要给我家沈教授。” 小米:“那我就不爱你!” 她告诉季童:“现在巧克力都变成情人节的交际品了,真送情人的话谁还送巧克力啊?” 季童:“那送什么?” 小米:“什么有排面送什么呗。” 季童想了想:“把下午的会往前挪一下,我要提前下班。” 小米一脸‘我懂’:“嘻嘻小季总,好的小季总。” 季童下班先去了趟花店:“这个点想订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话,还订得到么?” 花店小妹:“可以。” 季童:“九千九百九十九朵呢?” 花店小妹:“那就来不及了,需要提前预订。” 季童语带遗憾:“好吧。” 她坐在一边,看花店小妹发动了所有人来帮她包玫瑰的时候想:天哪季童,亏你还是个学艺术的。 以前她自诩为一个多少有点格调的人,可她现在只想为沈含烟做一切俗到掉渣的事,怎么办呢! 后来她还是找物业借了个小推车,才把那么一大捧玫瑰运回了家。 她还去买了很多那种通电的仿真小蜡烛,趴在地板上一根一根精心调整着位置,围着玫瑰花摆成了一个心形。 她爬起来到旁边一开开关,所有的小蜡烛一起闪啊闪,让人联想起圣诞树、星空和一切美好的东西。 季童关了开关,又按开,关了开关,又按开。 天哪她好快乐,为什么做这些俗气的事会让她这么快乐! 看来快乐的源头根本不在于她做了什么事,只在于这些事是为沈含烟做的。 然后她拿着刚买的一包大白兔钻进了厨房,把网上的甜品教程翻了出来。 ****** 沈含烟到家后的第一反应是家里着火了。 她两步抢进厨房,准备先找到着火点看看情况再报警,然后就看到季童手足无措站在烤箱旁。 沈含烟立刻过去给烤箱断电又开窗,那股呛鼻的味道才算消散了一点。 她问季童:“你这是打算把房子给烧了?” 季童蔫头搭脑:“其实我在英国时手艺还不错,为什么现在越来越退步了?” 大概人有了后盾真的就会一泻千里,放肆的纵容自己变笨。 沈含烟带着手套把一盘黑乎乎的东西从烤箱里拿出来:“这是什么?” 季童更蔫了:“大白兔蛋糕卷……的翻车版。” 沈含烟没什么表情的把那盘黑乎乎的东西倒进了垃圾桶。 季童在她身后探头探脑:“你看到客厅里的……东西了吗?” 她只能看到沈含烟的小半张侧脸,表情依旧清冷:“看到了。” 唉,果然这么俗气的东西是不能取悦沈含烟的。 季童为自己一下午的白忙懊丧起来:“沈含烟,你明明说过不会嫌弃我笨的。” 她低着头,天哪这种想哭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明明今天开会的时候骂人不是很厉害的吗?不是头头是道的吗? 沈含烟走过来,捏了捏季童的下巴:“我什么时候嫌弃你笨了?” 季童垂着眼尾瞟着地板不看她:“你一点都不开心。” 沈含烟:“我很开心,从客厅里的玫瑰蜡烛到你翻车的蛋糕卷,我都很开心,我没想到你会做这些。” 季童还是垂着眼尾:“骗子,你看起来就是一点都不开心。” 沈含烟:“那是因为我紧张。” 季童:“你有什么好紧张的?” 沈含烟犹豫了一下:“你过来。” 她带季童到了卧室:“我也有个小礼物送给你。” 季童一下子又开心起来了:“什么?” 她不知道沈含烟有什么可紧张的,难道沈含烟还怕她会不喜欢自己送的礼物么?她可是连沈含烟送的啤酒拉环都会当真正钻戒一样欢欣的啊。 沈含烟站着没动,季童催着问:“什么什么嘛?” 沈含烟这才转身从衣柜里拿了一个东西出来。 沈含烟:“我看到你那天晚上偷偷查教学贴了。” 季童脸一下子红了:“是我技术没你好么?” 沈含烟摇摇头:“每个人身体敏感程度不一样,可能我需要,嗯,一些额外的帮助。” 她把季童拉到自己面前:“解扣子。” 沈含烟进门时脱了大衣,里面是一件收腰西装衬着她盈盈一握的腰,配一件白衬衫加同色西裤,季童知道她今天去参加了一个学术会,看上去真就是一个年轻有为的教授,充满禁欲主义气质的那种。 季童迫不及待就听从了沈教授的命令,一边解一边吻她。 里面薄透的黑丝露出来,和严肃的白衬衫形成鲜明对比,季童问:“是为我穿的么?” 沈教授骄矜的说:“不是。” 季童笑了,开始咬她的嘴,一点点往下咬。 沈含烟是从不发出任何声音的,但那滋滋声响起时,她在用自己的反应引导季童。 直到她黑发凌乱的铺在床上,紧咬的下唇里闷闷泄出她的名字:“童童。” ****** 沈含烟禁欲主义的白衬衫扔在一边,季童拿了条毯子过去把她紧紧裹着。 沈含烟:“我不冷。” 季童知道她不冷,毕竟季童之前为了让她养身体给这房子装了最足的暖气。 季童就是觉得,世界上任何人都不配看沈教授现在的样子,甚至包括她自己。 薄薄的眼皮软软搭着,双眸里潮湿的水光还未退去,平时轻柔的脸上泛着一抹娇柔的嫣红,挺立的鼻尖上是一小颗一小颗极细密的汗珠。 更别提毯子下起伏的胸口,还在不断提醒着刚才的一幕。 季童觉得她再看下去的话,就不想放过沈教授了,而她已经不能再折腾沈教授了。 沈教授在指挥她:“你换床单,我不想动。” 季童学着沈含烟上次换床单的样子,把沈含烟没躺着的那一边脏床单先扯下来,把干净的铺上去,然后她绕到沈含烟那边:“是你自己挪过去,还是我抱你过去?” 沈含烟:“你哪抱得动我?我比你高那么多。” 季童认真的说:“我抱得动,只要是你。” 沈含烟简直不知自己会激发出她怎样的潜能。 上天摘星,下海捞月,或者从死神手里抢人,她真的什么都可以。 沈含烟笑笑自己挪过去了。 季童把另一边也换好了,拿着脏床单走出卧室,扔进洗衣机之前她又看了看那痕迹,嗯她很满意。 她走回卧室,沈含烟今天是真累了,还懒懒躺着不愿意动。 季童挤到床头坐下,让沈含烟枕在她腿上,用粉白的手指梳理着沈含烟一头乌黑的长发。 沈含烟舒服的“唔”了一声。 季童:“沈教授,你的情人节快乐么?” 沈含烟阖着眼任季童梳理她的头发:“明知故问。” 季童:“那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沈含烟:“什么?” 季童:“下次你开学术会的时候带我一起去吧。” 沈含烟:“你去干嘛?你又听不懂。” ……学霸瞧不起人! 季童:“我一心向学。” 沈含烟:“小骗子,我从你高考前就认识你了。” 季童笑了:“好吧,我就想坐在台下看着你发花痴,好A好带感。” 她俯身凑到沈含烟耳边:“和现在的你好不一样。” ****** 季童又陪沈含烟在床上赖了一会儿,等沈含烟休息好了才起来。 这时天已经很晚了,季童本来准备烤牛排和烤蔬菜,这时也来不及料理了。 她和沈含烟走到客厅时,瞥到那一大捧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和摆成心形的蜡烛,她:…… 天哪和沈含烟的礼物一比,她送的这是什么? 她几乎带着赎罪般的心情说:“沈教授,我请你出去吃饭吧。” 沈含烟穿上大衣又戴上围巾,季童帮她把一头长发轻轻从围巾里拉出来,摸在手里,滑得像缎子。 她俩手牵手走在夜色中,小区附近有家网红西餐厅,虽然位置偏,每天却也吸引很多人来打卡。 因为情人节本来没有出来吃饭的计划,季童也没预约,本以为肯定吃不上这家,没想到幸运的是,她们来的足够晚,有一桌已经空了出来。 她牵着沈含烟走进去,一个无比惊讶的声音响起:“季童?” 然后是有点犹疑加害羞的:“沈含烟姐姐?” 季童扭头一看,天哪居然是秦菲。 居然是季童的高中同学、喜欢过沈含烟的秦菲。 秦菲对身边的男人说:“我碰到老同学了,你出去等我会儿。” 男人冲她们笑了下就先走了,季童一看,长得还真有点像秦菲以前追过的学委陈宇。 季童走过去摸摸秦菲的肚子:“几个月了?” 秦菲:“六个月了。” 季童:“够有效率的你。” 秦菲:“记得陈宇吗?还有丁央?” 季童点点头。 秦菲:“他俩更有效率,女儿都已经三个月了。” 季童彻底惊讶了:“什么?!” 在她去英国的那四年多,为了彻底远离沈含烟,也彻底远离和沈含烟有关的任何记忆,她切断了和以前的一切联系。 陈宇居然跟丁央结婚了? 秦菲:“很神奇是不是?我记得他俩以前都喜欢过你。” 季童:“他们过的好吗?” 秦菲:“好像还不错,有场同学聚会见过他们一次。” 季童真心实意的说:“祝福他们。” 她现在有多幸福呢,幸福到希望全世界和她一样幸福。 秦菲看着沈含烟说:“沈含烟姐姐越来越漂亮了。” 沈含烟淡淡笑了一下:“小季总的功劳?” 季童叫沈含烟:“你先去坐吧,我送秦菲出去就来。” 沈含烟点点头先过去了。 季童扶着秦菲:“这儿地挺滑的,你小心点。” 秦菲:“你真的喜欢了沈含烟姐姐这么多年啊。” 季童毫不犹豫:“对。” 秦菲:“后悔过喜欢她么?” 季童瞥了眼秦菲隆起的肚子,后悔什么?后悔没像他们一样,把喜欢沈含烟这件事当一场青春期的感冒,等青春期过了就自动痊愈,走上更容易被社会接纳的、平稳安顺的人生么? 季童摇摇头:“一秒钟都没有后悔过。” 季童最后望了一眼秦菲离开的背影,独自一人返回了餐厅。 餐厅很暗,每张餐桌上放着一支小小蜡烛,烛光拖着沈含烟清秀的影子在墙上不断摇曳。 沈含烟从菜单上抬起头瞥了她一眼:“你傻笑什么?” 季童笑着捏住沈含烟微凉的指尖:“我在笑,爱你真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好的事,沈含烟。” ——正文完—— 第96章 在国家重视高知人才的政策支持下,第八届邶城国际化学论坛的宣传力度很大,季童甚至在自家公司的电梯轿厢里都看到了宣传海报。 墨蓝的海报底纹加上充满学术气质的文字排版,最引人瞩目的是海报上四个主讲人,照片像明星一样被排列出来,身后还加了那种很厉害的特效。 其实吸引人的不是特效。 而是海报上沈含烟的那张脸。 跟海报上其他三个或秃头或精瘦或大腹便便的学术男一比,季童觉得沈含烟真是女性之光。 她进电梯一眼瞟到这新换的海报时,电梯里两个女职员正对着沈含烟的照片感叹:“这么年轻漂亮真的是教授么?”“我好喜欢这种清冷大姐姐型怎么办!她在海报上看我一眼我都脸红!” 季童咳了一声。 两人转过来看到季童一下子噤声:“小季总。” 季童一脸严肃的站在电梯里,心想这要不是政务系统的宣传海报她立马找人给撤了! 谁允许其他人这么看她的沈含烟了! ****** 沈含烟这天下班时发现季童已经回家了,蜷着腿蹲在餐桌边的椅子上,一台笔记本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 沈含烟走过去:“今天没加班?” 季童一下子抬头瞪着她,像只要咬人的兔子。 沈含烟伸手在她头上按了一下,她又立刻偃旗息鼓没脾气了,蔫蔫的委屈的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沈含烟:“告诉你什么?” 季童:“你要参加第八届邶城国际化学论坛呀!还是主讲人之一!你不是说这种学术会要带我去一次的吗?” 沈含烟:“还早呢,我提前两天通知你就行。” 季童猛摇头:“不早了不早了。”她咧嘴一笑:“沈教授,我要给你做衣服。” ****** 季童接管季唯民的公司后,之前自己注册的那个小公司一直没注销,她有个想法,就是用那个小公司来做自己老本行的服装设计。 不过服务对象只有一人——沈大教授。 本来她注册那个公司时,就暗嵌了与沈含烟相关的寓意——FairyOfGarden,她与沈含烟在季家老宅相识时,蔷薇花园的天光透过落地窗打在沈含烟脸上,美得如梦似幻。 为了给沈大教授设计学术会要穿的正装,季童这天开完会后,躲在总裁办公室偷偷搜沈含烟以前参加学术会的照片。 小米拿着一份要签字的文件走进来:“小季总,口水流下来了。” 季童:“嘿嘿嘿。” 古人说“秀色可餐”,这句话真是没说错,穿一身正装的沈教授A到爆炸,A到季童想把台下所有人的眼睛捂起来,再把自己的眼睛复制无数份粘上去。 沈含烟这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季童已经在家等她,她在玄关换鞋时就溜过来盯住她,笑嘻嘻的。 沈含烟瞥她一眼:“小季总最近有点不务正业。” “该签的单子又没丢。”季童嘟囔一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还好她不是皇帝,不然为了沈含烟,“烽火戏诸侯”这样的事她每天都可以做三遍。 她拖着沈含烟的手到她工作室,那是沈含烟帮她布置的,一间小阁楼,放着她的彩铅和各种布料,有时候她会躲在这里做点小东西解压。 斜斜的屋顶上一扇气窗,天气不好时可以看到细密的雨滴,天气特别好的时候可以看到星星。 她笑着放开沈含烟:“衣服脱了。” 沈含烟:“什么?” 季童晃晃手里的皮尺:“量尺寸,我不是要给你做衣服么?” 其实这是借口。 她觉得沈含烟也知道她这是借口。 从小善于观察局势的特质,让她拥有了一个特殊技能,任何一个人瘦了四两,胖了半斤,她根本不用量一眼就能看出来。 况且这是谁,这是沈含烟。 这是她离开了四年、还能凭脑子里印象做出正确尺寸的人。 可是沈含烟看了她一眼,缓缓把衣服脱掉了。 季童拿着皮尺凑上去。 她像一个过分嗜甜的小孩,沈含烟就是她的糖,也许是薄荷味,刚入口凉丝丝的,后味甜得不行。 她用皮尺滑过沈含烟的直角肩,白芦苇一样的手臂,蹲下来又滑过饱满的线条优美的腿。 沈含烟垂眸看着她,她低着头却耳朵发烧,她脸附近就是沈含烟不为外人窥视的那片肌肤,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她又缓缓站起来,用皮尺绕过沈含烟的纤腰。 沈含烟清恬的气息喷在她烧红的耳朵上。 她解了皮尺,最后环在沈含烟的面前。皮尺凉凉的,而沈含烟的身体已经在发烫,季童“不小心”用皮尺蹭过,引起某一种变化。 季童吞了下口水。 哦她哪里是在量尺寸呢,她分明是在调情。 沈含烟如她所愿和她滚到了一堆布料里。 沈含烟:“这些布贵吗?” 季童:“挺贵的,但是,我有钱。” 直到那堆布料变得狼藉一片,她仰躺在地板上,头顶倾斜的屋顶上刚好是那扇小气窗。 她抱着沈含烟滑腻的背:“有星星。” 沈含烟吐了口气躺在她身边,两人一起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沈含烟:“小时候听老家那边的人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去世的人变的。” 季童:“那现在是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们了?呃好吓人,而且,好没羞。” 她揽着沈含烟的纤腰钻进沈含烟怀里,沈含烟笑着抱住了她。 明明是想撒个娇的,怎么又来了一轮呢。 漫天星星都该为她们闭上眼睛吧。 ****** 晚饭简单一点,吃沈含烟煮的面,沈含烟这个人有多厉害呢,煮清汤寡水不带任何花样的面都那么好吃。 饭后季童洗了碗,看一眼坐在沙发上跟学生打电话的沈含烟,秀美的身姿微微靠着,长长的头发顺着脸侧垂下来一缕,随着她点头或摇头而微微晃动。 季童发现沈含烟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和跟她说话的时候好不一样。 严肃又清冷,像真正的高岭之花。 只有对着她的时候,虽然有时候脸不笑,但眼睛一直是在笑的。 季童心满意足的钻进工作室。 快十二点的时候,沈含烟端着一杯奶进来:“该睡觉了。” 季童根本不想停,一口气干了奶:“你先睡。哦对了,你喝奶了么?”医生提醒沈含烟也要注意补钙。 沈含烟俯身在她唇角一吻,把她嘴边沾着的奶液舔进嘴里:“喝了。” 季童脸都红了:“这不算!” 沈含烟拖着她的手站起来:“知道了我再去补一杯,但是小朋友十二点前不睡觉的话,会有吃人的妖怪出来。” 她被沈含烟拖着走,一下子挂到沈含烟背上:“沈教授,你到底当我二十五岁,还是当我五岁?” 沈含烟顺势钳住她的两条腿背着她走:“五岁怎么行,太不道德了。” 她在沈含烟背上扭来扭去:“放我下来,我最近胖了,很重的。” 沈含烟抓着她的腿:“别乱动。” 然后沈含烟说:“是很重啊,童童,我把我的全世界背在身上。” 季童脸红心跳的扭不动了,被沈含烟背到卧室一把扔到了床上。 双眼迷离之间季童还在想:这样不行,她根本拒绝不了沈含烟,可她白天还要上班,哪来的时间做衣服呢? 还好老天帮她,适时安排沈教授去隔壁城市出了五天差。 季童整夜整夜躲在工作室里,有了这五个通宵打底,给沈含烟做衣服的进度总算没什么问题了。 沈含烟有天下班比较晚,她回家时季童刚好完成了衣服的收尾,听到她开门的声音,跑到玄关攀住她肩膀:“沈教授,衣服做好啦。” 沈含烟瞥她一眼,一脸严肃的把她拉下来,又仔细看着她:“是太累了么?” 季童:“怎么了?” 沈含烟把她牵到洗手间,对着镜子扶着她幼圆的肩膀:“眼睛怎么充血了?” 季童这才看到:“啊,真的。” 她眼睛又充血了,不像上次整颗眼球都红了那么严重,就是左边眼球上一枚小小的血斑。 其实她一点也没觉得累,只是好像涉及沈含烟的事,她都真正是耗了心血去做的。 那些心血找到了眼球这个途径,总爱透出来。 她快乐的说:“你不明白沈含烟,这是我的一枚小勋章。” 沈含烟带她去医院开了药,然而两天后沈含烟去参加学术会的时候,这块充血仍然没消。 沈含烟给她搞了一张通行证,又在角落里给她安排了一个座位,离开的时候俯身压低声音问:“要不要给你买一包大白兔?” 这是怕她听不懂无聊? 季童好气又好笑:“我才不要!” 沈含烟抿了下嘴,像个把小孩留在这里的家长一样不那么放心的走了。 季童心想:我怎么会无聊呢? 沈含烟坐在台下的时候,她看着沈含烟笔挺的背影,穿着她做的那套灰色小西装,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发亮。 而沈含烟上台演讲的时候,她就更不可能无聊了。 她做的那身西装肩线挺阔,腰线又掐紧沈含烟盈盈一握的纤腰,里面白衬衫尖尖的领子翻出来,无比利落,衬着沈含烟清冷的气质。 配上沈含烟演讲时严肃的表情,红唇微启吐露着一些季童听不懂的专业名词,整个人撩到爆炸。 这么觉得的显然不只季童一人,后面两个女生压低声音在议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明星。” 季童转过去用气声说:“专心听啦!” 两个女生:“哦哦哦对不起。” 她们看着季童的工作证,还以为季童是哪个工作人员。 其实季童也没专心听沈含烟在讲什么,不过她又不是化学专业的,她握着一只铅笔沙沙沙,在一张纸上画沈含烟的画像。 清冷,高洁,只可远观的一张脸,她在旁边写了行小字——“禁欲主义沈教授”。 ****** 直到沈含烟作为压轴演讲完了,今天的学术会也差不多完了。 沈含烟抱着演讲稿往外走的时候,一堆人围到沈含烟身边。沈含烟回答提问时耐心但仍是一脸清冷,季童站在人群最外围背靠着走廊,都能闻到沈含烟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香水味。 她一点不着急。 她知道无论多少人围着沈含烟,甚至有女生让沈含烟给她签个名,沈含烟一脸淡淡的说学术圈不搞娱乐圈那套拒绝了,当人群散去以后,沈含烟总会走到她身边。 沈含烟:“等急了吗?” 季童笑着摇头:“一点也不。” 空气里已经有了春天的味道,诸神降临的黄昏将至未至,天边的云层在向红粉火烧云的色调过渡,风吹着树叶哗啦啦的摇。 一同被吹动的还有沈含烟的衬衫领子,露出洁白修长的脖子。 季童小声说:“我没等急,但我想上厕所。” 沈含烟的脸一下被天边的火烧云映红了。 ****** 季童牵着沈含烟的手钻进洗手间,反手锁了门。这时参加学术会的人已经散场的差不多了,整栋建筑很安静,只有远处一栋大座钟雄浑的敲响。 季童听着那嗡嗡回响的钟声想:六点了。 昼夜交替的时刻,最显暧昧。 沈含烟站在镜子前,镜子里映出沈含烟的一张脸还是那么清冷。季童站在她身侧,开始缓缓解开她的衬衫扣子。 露出一段墨色蕾丝的肩带,因为季童做白衬衫的料子选得好,竟然一点也看不出来。 接着,季童让那套黑色连体衣完整的露了出来——加上这个,才是她给沈含烟所设计衣服的完整版本。 面对所有人时,是严肃清冷只可仰望的沈教授。 而面对她时,是默许纵容任她采撷的沈含烟。 所有繁复的花纹都为那延绵的镂空服务,沈含烟冷白的肌肤透出来,很快又因季童泛起嫣粉。 那是只季童一个人能窥得的一面,全会场里那么多人,只有她知道沈含烟端庄的外表下藏着什么。 刚才沈含烟演讲时,越过人群看向她,季童挑唇一笑,两人都知道会后的洗手间里会发生什么。 好在沈含烟对演讲稿太熟了,季童这个小小的狡黠的笑并不足以打乱她,甚至她脸上的表情愈加清冷,只是耳朵尖一点不易察觉的微红。 季童心里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直到这时她终于可以抱着沈含烟,吮吻、拆解她精心设计的每一处心机。 沈含烟扶着盥洗台,清秀的眉头紧紧蹙起。 季童附到她耳边:“沈教授,我也想要你签名。” 沈含烟微抬眼皮,沁着湿软水光的眸子睨她一眼。 沈含烟是很少发出声音的,先是抿着唇隐忍,此时低头咬在季童脖子上,一枚暧昧的红痕是她给季童的特殊“签名”。 而此时她秀发微乱,向后仰头,红唇微张急促吐着清新的气息。 季童再次凑到她耳边:“沈教授,还有人知道你现在的这副样子吗?” 当然不可能有人知道了,这是季童一辈子的独家私藏。 第二天她开完会后,她在办公室回忆着沈含烟的那副样子,仍觉得晚上回去要好好洗一洗内裤,她翻出昨天素描沈含烟的那张小纸片。 又找了只铅笔,在“禁欲主义沈教授”旁边,画下了皱眉、张嘴、舌头微微勾起的沈含烟。 那极致的反差足以让季童一秒沦陷。 她抓着包出去叫了小米一声:“沈教授有份教材忘了带,我去送一趟,下午的会延迟一个小时。” ****** 晚上两人挤在卧室的床上。 沈含烟躺着,季童跪着仔细看了看:“好像真的有点肿了。” 她心虚的拿起床头柜上一只药膏:“我帮你上药。” 沈含烟垂眸睨她一眼:“小孩子,没节制。” 季童小心翼翼用棉签沾了药涂上去,沈含烟动了动。 季童:“不舒服?” 沈含烟皱着眉点点头。 季童想了想:“要不别用棉签了,用手吧,我洗干净了。” 她又用手指沾了药涂上去。 触感真奇妙,而且对她手指有着特殊的感应。 季童手指滞了滞。 沈含烟严肃的叫她:“季童。” 季童垂头丧气:“我知道我知道。” 在消肿之前不可以,自己种下的苦果要自己尝。 ****** 某天早上季童去上班时,又看到自己桌上有份三明治。 她把小米叫进来把三明治抛给小米:“你的。” 小米:“什么我的,这是小可给你买的。” 小可是季童刚招的秘书,刚刚大学毕业,据说在公司里很受欢迎,气质干净而清冷,有点像年轻版本的沈含烟。 她做事手脚利落,话也不多,唯一超出安排的部分,就是每天早上会给季童买一份早饭。 季童:“她拍马屁的方式不太对,我每天都给沈教授做了早饭一起吃完才来公司的。” 小米:“怕不是拍马屁,是喜欢你。” 季童差点没被喝进嘴里的一口咖啡给呛死,晃晃自己的手:“我手上这么大婚戒她看不到啊?” 小米:“爱情和道德无关。” 季童“哈”一声。 这话也没错,她在以为沈含烟要变她“小妈”的时候,也从没一秒停止过爱沈含烟。 但那是沈含烟啊。 只有沈含烟是一切原则的例外。 季童:“那我怎么办呢?” 小米:“不如让沈教授来公司一趟,其他人不就知难而退了吗?” 季童睨着她:“你是自己想见沈教授了吧?见又怎么样,你每次都不好意思和她说话。” 小米:“我就看看也好呀!最近我生活中美女含量严重不足,愁死我了。” 晚上季童回家给沈含烟涂药的时候:“好像快好了。” 沈含烟:“嗯。” 季童心想你嗯什么嗯啊,两条光洁修长的腿就那样拱起踩在床上,头慵慵懒懒转向一边,是不知道自己有多诱人吗? 季童把药膏收好蹭到沈含烟身边:“明天可不可以来我公司一趟?” 沈含烟等药干的差不多了,坐起来穿好衣服:“什么事?” 季童跟着爬起来:“我们公司好像有小姑娘喜欢我。” 沈含烟:“你也喜欢她?” 季童:“怎么可能!” 沈含烟一脸事情已经了结的样子:“那我去你公司干嘛?” 季童:“你不该出现去震慑一下么!” 沈含烟:“我很忙。” 她真的很忙,穿着睡衣也在看学术论文。 季童气闷闷把被子甩在沈含烟身上给她搭着,这人是不知道她们好多天都没那个了么?怎么可以露着那么诱人的锁骨和沟壑看学术论文呢? 这不是把蛋糕摆在人眼前又不让吃么?! 季童对毫无自觉的沈含烟生起了闷气,背对沈含烟躺下就睡了,更气的是她觉得沈含烟一点不在乎她! 要是被她知道K大有人喜欢沈含烟,她恨不得班都不上了,扎个帐篷就住在沈含烟办公室,直到无情掐灭任何一点危险的小火苗。 第二天季童上班的时候,不停往公司门口瞟。 小米悄声问:“你是不是跟沈教授说小可喜欢你的事了?沈教授要来?” 季童:“她那么忙她哪儿会来。” 小米:“沈教授那么喜欢你,她就算嘴上说不来,其实还是会来的。” 其实季童心里也这么想的,所以不停往门口瞟。 结果眼睛都快瞟斜了,沈含烟还是没来。 并且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沈含烟都没来。 第四天季童彻底放弃,开会时都变得蔫头搭脑。 没想到一出会议室,就看到沈含烟拎着一个纸袋站在那里,季童眉开眼笑的跑过去:“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让小米进去通知我?” 沈含烟:“我今天不赶时间。” 小可也看到沈含烟了,路过沈含烟身边的时候点了一下头,沈含烟也冲她点了一下头:“这是我自己做的小蛋糕,麻烦你拿去给大家分了吧。” 其实这时有很多人躲在办公室的落地玻璃后偷看:“那是沈含烟?”“之前海报上最年轻的那个化学教授沈含烟?”“小季总的夫人是沈含烟?” 其实季童办公桌上放着无数张沈含烟的照片,电脑屏保也是沈含烟,可不是每个员工都能进她办公室看到的,她又不能拿个大喇叭去公司喊“我老婆是沈含烟”! 太炫耀了一点。 所以这时,无论季童多舍不得把沈含烟做的小蛋糕分给别人吃,还是看着小可把蛋糕拿去分了。 有胆大的人喊:“谢谢总裁夫人!” 季童得意的想要尖叫。 表面却只能装酷摆出总裁脸:“吃完回去工作。” 她迫不及待拉着沈含烟钻进自己办公室,又把隔帘全部拉起来:“既然要来,为什么今天才来?” 沈含烟淡淡的说:“因为今天才消肿。” 季童一愣。 一脸清冷的沈教授,手指伸向自己的衬衫纽扣。 她居然穿着季童给她做的那件黑色蕾丝连体衣。 而那宽大的沙发显然提供了许多方便,让好多天没有过的季童停不下来。 她能看到没拉到底的隔帘下透出员工走来走去的脚,这样的刺激无疑加重了沈含烟的敏感。 她感受着沈含烟将她紧密的包裹,喜悦着平时冷硬的沈教授变得又暖又软:“以后经常来我公司探班好吗,沈教授?” 第97章 季童送走沈含烟以后,往办公室走时脸还是红的。 她没想到小可站在她办公室门口等她,叫了一声:“小季总。” 季童看着她。 小可好像鼓足了勇气:“我知道我比不上沈教授。” 季童点头:“对,你的确比不上她。” 这话有点伤人,但这就是季童心里的实话。 小可低下头:“可沈教授已经不在了。” 季童默默无言。 小可:“很多人都说我像她,小季总,这是你招我进来的理由么?”她看着季童:“我不介意。” 季童缓缓摇头:“我不是因为这个招你进来的。我招你是因为你专业对口,简历漂亮,人看起来也挺有脑子,你进公司一段时间的表现,证明我没看错。” “至于你像她这件事。”季童笑了笑:“像又怎么样呢?你又不是她。” 小可:“你才二十五岁,难道你打算一辈子都自己一个人么?” 季童认真点点头:“你没说错,我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这时小米匆匆跑过来,她来找季童签字刚好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猛拉一把小可,压低声音喝问:“你是不是疯了?” 小可低着头不说话,直接被她拉走了。 她深呼吸了两下,才又敲了敲季童办公室的门。 季童:“进。” 小米走进去:“我没想到她敢跟你说这些,要不直接赔三个月工资让她走人?” 季童:“没必要。” 她指指自己的眼睛:“你看,眼泪已经没自动涌出来了,我是不是进步了不少?” 小米心里一酸。 季童笑笑,可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你去工作吧,我没事。” 小米不得不走出办公室给季童带上门,事实上从某一天开始,季童就再也不会真正的笑了,这不是她说几句话能劝好的。 从哪一天开始呢。 从沈含烟再也没能活着从手术台下来的那天开始。 ****** 季童知道那项手术风险性极高,可她心里总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直到医生走出手术室,扯下口罩对她叹了口气。 如果季童的身体是个容器,那一刻她的灵魂变成了泼洒的水,一滴不剩。 她没有办法立刻回到邶城,在医院不远处租了个房子住了一年。 那房子她租的很大,想象着要是沈含烟从手术台平安下来了,她要每周几次陪沈含烟去做复健的话,她就会给沈含烟租一个这样的房子。 阳台很大,阳光很好,沈含烟的白衬衫会挂在这里,旁边是她印着只兔子傻乎乎的家居服。 如果沈含烟能从手术台下来,到现在,化疗早该结束了。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蜀城的夏天和邶城很不一样,没有过分的热,一切都是脆爽爽的,枝头缀着旺盛的绿意。 可那又怎么样呢。 一切都展现着蓬勃的生命力又怎么样呢。 沈含烟已经死了。 季童独自游荡在街上像一抹游魂,可她连魂魄都像被岁月的虫蛀出了无数的洞,细细密密连成一片无法修补,夏天暖暖的风一吹,湮灭成灰。 捧都捧不起来。 她不小心撞到一个路人身上,下意识说一句:“对不起。” 抬头一看,这不是她说等沈含烟病好以后,要和沈含烟一起来吃的那家三嫂子火锅店么? 她双眼失神的飘了进去,毛肚鸭肠酥肉冰粉红糖糍粑,按两个人吃的分量七七八八点了一堆,机械的烫熟了不停往嘴里塞。 塞到腮帮子鼓起了好大两团,为什么喉头哽着,就是咽不下去。 她不得不叫了几听啤酒来送这些菜,扯开啤酒拉环时“嘶啦”一声。 季童看着套在她手指上的啤酒拉环发愣。 她伸手把拉环从食指换到中指上,往下滑,箍着她手指好像一枚戒指。 她忽然想,要是沈含烟好起来了,送她这样一枚啤酒拉环当钻戒,她应该也会心满意足到想哭吧。 她真的在人潮汹涌的火锅店里放声大哭。 所有人都被她吓了一跳,朝她这边看过来。 可她就是哭得停不下来,这是沈含烟死后她第一次哭,好像一直堵在身体里的某个阀门被打开了。 老板娘匆匆赶过来:“妹妹你怎么了?你哭成这样应该不是我家火锅有什么问题吧?” 季童还在痛哭,眼泪鼻涕在脸上混作一团。 老板娘:“无论你因为什么,我给你免单好么?” 季童哭着摇头:“不要,我有钱。” 我有很多很多钱。 很多很多沈含烟死前费尽心思留给我的钱。 她哭得更大声了。 老板娘不知怎么才能劝住她,也很有人情味的并没把她赶出去,最后索性在她桌边坐下,一杯一杯陪她喝酒。 这位老板娘又有怎样只能溺死在酒里的伤心事呢,季童不知道。 也许每个看上去躯壳还完整的人,灵魂早已碎成了一片一片。别人看不出来,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哪怕一走路,都能听到灵魂碎片在体内撞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等季童终于不哭了,红着鼻子结了账。 老板娘:“妹妹不是蜀城人吧?下次再来,还来大姐这里吃火锅。” 季童心想,她这一辈子应该都再没来蜀城的勇气了。 后来,她带着沈含烟的骨灰飞回邶城,三个小时的旅程,她一路都在想她如何才能活下去。 她唯一能想出的办法就是,假装沈含烟还在。 假装沈含烟从手术台下来,在病房里醒来,看着她虚弱却肯定的说:“以后,没出息就没出息吧。” “我不会再走了。” 就算实际情况里沈含烟应该进ICU那又怎么样呢?这是她的想象,她就是要沈含烟在她身边醒来。 她在飞机上全程闭着眼,并没有觉得自己在哭,可眼泪失重一样,不停往外涌。 回邶城后,她买了一栋别墅,装修成沈含烟喜欢的样子,采光最好的一间留作沈含烟的书房,推窗就能看见楼下花园里的大片蔷薇。 她从不让家政阿姨进去,每天自己进去把浮尘擦掉,干净到好像每天有人在用这书房的样子。 她一个人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机,越洋飞去拉市,因为她早就想好了,等沈含烟病好以后,她要和沈含烟到这里结婚。 她一个人坐在异国街头,买了两个冰淇淋,舔了一口坐到冰淇淋都化掉,又点了一杯热红茶,抿了一口坐到红茶都凉掉。 眼前有扮成搞笑小丑的行为艺人,耳畔有轻轻拂过的风。 这一切本该多么快乐啊,沈含烟。 如果你在这里。 可我的世界,以后再没如果了。 季童只能对着风微扬起手,看着风从她指缝间吹过。 凉凉的,多像沈含烟的手。 第二天,季童带着她毕设所做的那条白裙子去了克县的婚介所,出租车司机是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看季童一身白衣白裤的问她:“去结婚?” 季童点头。 司机:“怎么一个人?” 季童:“她从别的地方过来,在门口等我。” 她一时兴起,把用防尘袋套好的白裙子拉开给司机看:“她待会儿就要穿这条白裙子跟我结婚。” 司机趁红灯时扭头看了一眼:“能驾驭一条这样裙子的女人,一定是个很美很美的女人。” 季童微笑:“对,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司机:“你真幸运。” 她把脖子上一条项链摘下来递给季童,是一枚旧银币:“把这送给那位美丽的小姐吧。一点新、一点旧、一点借来一点蓝,这是我们结婚的传统,希望我的旧银币继续带给你们好运。” 季童:“不不,这太贵重了。” 司机笑:“这不值钱,只是有些年头了,今天我女儿就要带着我外孙女搬回家跟我住了,我想把我的快乐传递出去。” 季童这才郑重收下。 道谢下车,她站在婚介所门口,身边路过的都是幸福的新人,她本该是她们之中的一份子,笑得肆无忌惮,而现在她拎着一条白裙一个人站在这里,整张脸都是木的。 她以为失去沈含烟后她会日夜痛哭,事实上不是,她除了在蜀城的火锅店和回邶城的飞机上大哭一场,其余时间她不会哭也不会笑。 “季童?”一个无比惊讶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季童木然回头,居然看到了莫春丽。 莫春丽:“你在这里干什么?” 季童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干什么,就来看看。” 莫春丽:“我和Lily陪一对朋友来结婚,Lily陪她们在那边排队。”她小心观察着季童的脸色:“我听说了,节哀顺变。” 季童脸上笑不出来,可她心里是觉得有点好笑的。 节哀顺变?对有些人来说,哀可节,变可顺,时间一久,日子照样过下去。 可莫春丽不知道的是,从沈含烟死去的那一天开始她的生命也宣告终结,从此她只是沈含烟的半边魂魄,替沈含烟残存在这世间游荡。 这时Lily和那对新婚的朋友过来了,莫春丽给她们介绍了一下:“这是我朋友,季童。” 那对新人之一看季童一身白衣白裤,快乐的问:“你也是来结婚的么?” 莫春丽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 季童拎着白裙子转身就走,莫春丽在身后叫了两声,她头都没回。 巨大的厄运让她变成了一个恶毒的人,她气愤愤的走着好像全世界都得罪了她,内心诅咒着一切新人不得善终,离婚收场。 她有资格变成一个恶毒的人吧?凭什么别人都能过得好,而她要失去沈含烟。 她愿意用一切去换沈含烟回来——钱,公司,前途,天赋,或者把她下半辈子生命分给沈含烟一半。 她什么都愿意,可沈含烟在哪呢? 眼前是明晃晃的太阳,轻飘飘的风,可就是没有沈含烟。 季童终于在异国街头蹲下来,抱着白裙子和自己的膝盖痛哭不止,哭到路人纷纷围上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好心的老太太把她扶到路边花坛坐下,她依然哭得停不下来。 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是永失吾爱。 从此天地间,没有更大的事了。 ****** 季童说明自己没事后,围观的路人散了,她一个人在路边花坛垂头坐了好久,最后把出租车司机送的那枚旧银币项链翻出来,挂在了身后一株玫瑰的枝干上。 然后拎着白裙子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那是送给你的,沈含烟。她在心里说:你是化成一阵风也好,化成一阵雨也好,化成一束能晒化金属的阳光也好。 总之用你自己的方式,把属于你的项链带走吧。 季童回酒店后喝了很多酒,替沈含烟穿上那条白裙子,把单人沙发搬到面向阳台的方向沐浴着一片月光。 如果沈含烟真的藏在风里,藏在云里,藏在一片皎皎的月光里。 如果沈含烟在这里,沈含烟一定会紧紧搂着她的腰,而她会紧紧缠住沈含烟的腿,两人缠在一起,像分不开的两尾鱼。 然而现在,只剩她一个人,连拖在地上的影子都在嘲笑她的孤单。 当晚喝了多少呢,连她这样的酒量都醉了。 冲去洗手间吐了一遭后,又狼狈不堪的滚回沙发,蜷成一团睡了过去。 脸上有泪痕吗?其实没有,所有寂寥凝聚成她在沙发上蜷缩的姿势。 她不敢去床上睡,因为床实在太大太空了。 唯有蜷缩在这里,围成一圈的沙发靠背,是不是能略微取代沈含烟的拥抱。 半梦半醒间,她粉白的手指在绒布上轻轻划过,一笔一画。 那是她此生再也忘不掉的二十四划,无论睡着醒着,都能清晰的书写,宛若镌刻在心灵上的刺青。 沈,含,烟。 ****** 季童又一个人带着那条白裙子飞回了邶城,藏进衣柜最深处永不再开启。 不过从那以后,她终于可以随时哭得出来了。 因为春节是在拉市过的,连顿像样的饺子都没吃上,季童想着十八岁那年沈含烟和她一起包饺子过春节,于是自己买肉买菜回来剁了馅,又自己和面擀了饺子皮。 做的当然比不上沈含烟,但也还可以。 没了沈含烟,她没了变笨变蠢的资本,什么都要自己来,只能聪明一点,能干一点。 最后她把一枚银币藏进饺子的时候,还是和十八岁那年一样,用指甲在饺子皮上印了个小小月牙。 煮好饺子后她自己拿了套碗筷坐在餐桌边,对面是一个空荡荡的座位,一套没人用的碗筷。 季童在饺子堆里翻找,找到那个印了小月牙的幸运饺子放到空碗里。 她含着眼泪轻声说:“沈含烟,我不祝你新年快乐。” 以年为单位对你送祝福,太浪费了吧,好像一次空口吃一公斤鱼子酱囫囵吞下。 她又说:“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与你同在,以后的每一天,我都祝你快乐。” ****** 春节后,季童给季唯民打了个电话:“一起吃顿饭么?” 季唯民颇有些受宠若惊:“好。” 秘书订了以前季唯民最喜欢的餐厅,季童推门进去,看到季唯民在逗汪晨怀里的小宝宝,季唯民手里居然拿着个拨浪鼓。 季童心想:当她躺在婴儿车里的时候,季唯民可曾有一次对她摇过拨浪鼓么? 多半是没有的。 不过她现在也并没觉得遗憾了。 和失去沈含烟相比,天地之间再无其他遗憾。 以至于她能很平静的开口:“今天,汪晨有件事要跟你说。” 季唯民:“什么?” 汪晨:“唯民,我要跟你离婚。” 季童心想,这就是她最残忍的地方了。 她恨季唯民,无比痛恨,就像她也无比痛恨奚玉一样。如果他们俩能做稍微合格的父母,那她和沈含烟就不会如此不懂如何去爱,沈含烟也许就不会用如此惨烈而决绝的方式,用自己的生命去为她的未来铺路。 也许沈含烟会柔软一点,怯懦一点,早一些把自己生病的真相告诉她。 那样的话,她们相识后的几年里,就不会在对彼此的恨意和误解里纠缠,至少她们还会有几年的时间,好好去爱。 所以现在,她要用无尽的孤独去惩罚季唯民。 季唯民用一句听似是人生哲理的话,哀切的向她求情:“人生是很长的,一个人太难熬了。” 季童只是挑挑嘴角。 不仅是因为她对季唯民彻底失去了恻隐之心,还因为她不认同季唯民的这句话。 人生很长吗?不,她只觉得人生还不够长,她要永远的一个人,把每一秒掰开了揉碎了,每一毫秒都用来思念沈含烟,都用来自我折磨。 如果老天看到她有多痛,但凡有一点恻隐之心,下辈子是不是就不会提前带走沈含烟了? 做一双树也好,做一对花也好,做朝生暮死的一对蜉蝣也好。 只要和沈含烟在一起,一起蜕壳、飞行、相爱、交尾。 最后她问季唯民:“你现在还会想起沈含烟么?” “告诉你,我是为她这样做的。” ****** 情人节当天,公司里每个人都在送人情往来的巧克力。 季童把小米叫到办公室:“你怎么不送我?” 小米:“我怕你嫌俗。” 季童:“我宁愿当一个最俗的人,拿来。” 小米递了块巧克力到她手里,她一手接过另一手拿起包,准备走出办公室。 小米:“你去哪啊?” 季童:“提前下班,去过节。” 小米的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她不是不想送季童巧克力,她是怕季童触景伤情。 她每天都小心翼翼的观察季童,季童上班,喝咖啡,吃早饭,开会,签文件,看上去再正常也没有了。 她总是心怀一丝侥幸的想:会不会季童就这样好起来了?毕竟一个人缅怀另一个人一辈子,那不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么? 可季童总有新的小细节冒出来提醒她:季童永远都不会好起来的。 正如季童办公桌上那一排沈含烟的照片,季童从不让打扫阿姨碰,每天都是亲手擦的一尘不染,好像有人随时要来检查一样。 小米知道那人永远不会再来了,所有人都知道那人永远不会再来了,只有季童自己,还当那个人还在一样。 就像今天,居然提前下班去过节。 季童去了花店,要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坐在一边看花店小妹叫所有人过来帮她一起包,心里想着清冷孤傲的沈教授会如何嘲笑她的俗气。 原来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有这么大一捧,季童还是找物业借了个小推车,才把它运回了家。 她还没有俗够,她还买了很多那种通电的仿真小蜡烛,趴在地板上一根一根调整着位置,围着玫瑰花摆成了一个心形。 她爬起来到旁边一开开关,所有的小蜡烛一起闪啊闪,让人联想起圣诞树、星空和一切美好的东西。 季童关了开关,又按开,关了开关,又按开。 沈含烟,为什么你不给我做这些俗气的事的机会呢?那样我会多快乐。 她还买了一包大白兔,准备做大白兔蛋糕卷,可塞进烤箱以后,她坐在一边愣愣想着沈含烟,直到烤箱里一股浓浓的焦糊味道传来。 那一刻季童有点犹豫,以至于她坐着没动。 她在想——要是她一直不去管那烤箱,这栋房子有没有可能就这样烧起来? 然后她继续坐着不动的话,她是不是就能去找沈含烟了?她所有的痛苦是不是就终结了? 可她最终叹了口气,站起来,把烤箱的电源拔掉了,把那盘黑乎乎的东西端出来倒进了垃圾桶。 她拿包出门,准备找一家好一点的餐厅吃情人节晚餐。 如果她现在真就这么死了,见到沈含烟的时候,沈含烟一定狠狠骂她没出息:“不是夸下海口,要替我吃替我看替我体验一切我没来得及体验的么?” 好的沈含烟,我言而有信,等到我们真正见面的那天,我把所有这些讲给你听。 她和沈含烟住的小区附近,有家网红西餐厅,她没预约,本以为肯定吃不上这家,没想到她来的足够晚,有一桌已经空了出来。 她走进去,一个无比惊讶的声音响起:“季童?” 季童扭头一看,居然是秦菲。 秦菲对身边的男人说:“我碰到老同学了,你出去等我会儿。” 男人冲她们笑了下就先走了,季童一看,长得还真有点像秦菲以前追过的学委陈宇。 季童走过去摸摸秦菲的肚子:“几个月了?” 秦菲:“六个月了。” 季童:“够有效率的你。” 秦菲:“记得陈宇吗?还有丁央?” 季童点点头。 秦菲:“他俩更有效率,女儿都已经三个月了。” 季童:“什么?!” 在她去英国的那四年多,为了彻底远离沈含烟,也彻底远离和沈含烟有关的任何记忆,她切断了和以前的一切联系。 陈宇居然跟丁央结婚了? 秦菲:“很神奇是不是?我记得他俩以前都喜欢过你。” 季童:“他们过的好吗?” 秦菲:“好像还不错,有场同学聚会见过他们一次。” 季童默默无言。 全世界都很好,只有她好像被神祇抛弃。 秦菲小心的观察了下她的脸色:“你呢?你现在过的怎么样?” 沈含烟之前是火出圈的年轻教授,她突然离世这事也上了新闻,人人都知道。 其实季童有点痛恨这一点,但她也只能说:“还好,谢谢关心。” 只要假装沈含烟还在,她就能够活下去。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季童扶着秦菲的手臂送她出去:“这儿地挺滑的,你小心点。” 秦菲:“你真的喜欢了沈含烟这么多年啊。” 季童毫不犹豫:“对。” 秦菲:“后悔过喜欢她么?”在发生了这样的事后。 季童摇摇头:“一秒钟都没有后悔过。” 季童最后望了一眼秦菲离开的背影,独自一人返回了餐厅。 餐厅很暗,每张餐桌上放着一支小小蜡烛,她对面的座位虽然空荡荡的,但烛光下好像有个清秀的影子投在墙上不断摇曳。 好像有个清冷的声音在向她发问:“你傻笑什么?” 季童是真的在笑:“无论如何,爱你依然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好的事,沈含烟。” 第98章 季童还记得,第一次见沈含烟的那天,是暑假快结束的一个普通日子。 她坐在外婆房里剥花生米吃,中风的外婆躺在床上无意识,只能听到沉重呼吸的声音。 老人身上散发着与死亡相近的气味,总是令人本能的心生恐惧,更何况老人意识清醒的时候并未曾善待于她,但十七岁的季童仍喜欢待在这里。 季唯民总是不回家,若非待在外婆身边,这爬满常春藤的三层老宅里,好似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太静了,也太空了。 忽然,楼下大门处传来响动。 季童一惊——季唯民怎么会突然回来? 在此之前,他满世界出差,回邶城后也在忙他的各种生意交际,季童已经许久没见过他了。 她趿着拖鞋蹬蹬蹬下楼,看到季唯民身边站了一个人。 一个女孩,或者说,一个年轻女人。 叫“女孩”是因为她年纪尚轻,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出头。叫“女人”则是因为,她身体饱满的曲线、清冷中透出成熟的神情,无疑与还在穿粉红兔子拖鞋的季童拉开了巨大差距。 季童妈妈病逝的早,在她生命中,成熟的、青春的、美丽的女性形象一直是缺位的。 她本能停下了脚步,站在楼梯还剩两阶的地方静静看着,表情带着一点怯。 女人望向她时,她想躲,因为女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白色宫廷风睡裙的领口,那儿透出一小块灰色的胎记。 季童从小简直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胎记,灰灰的,飘渺的,印在她粉白的肩头,像一阵烟。 这样的丑陋与女人优越的脸、光洁的皮肤形成了过分鲜明的对比,季唯民此时开口:“记得奚玉阿姨吗?这是她女儿沈……” 女人开口,轻轻打断季唯民:“季总,我自己来介绍吧。” 她的声音也和面容一样冷,像照在蔷薇花枝上的月光,可那月光又仿若被蔷薇染香。 季童一边想躲,一边又禁不住的被吸引。 女人再次看了看她那一小块灰色的胎记,抬眸,目光落在她脸上:“我叫沈含烟。” 季童心里一跳。 她分明没听过这个名字,甚至也没有认识的谁名字与此相近,为什么却无端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觉。 就像女人看她的神情分明没笑,眼尾却微微弯着,透出一股温柔。 像要跟第一次见面的晚辈拉近距离一般,礼貌而克制的碰了碰她的脸,然后垂眸,看了眼自己微蜷的指尖。 季童:“你、你来我们家干嘛?” “从今天开始我要住在这里。” 季童弱弱的问:“来监督我学习吗?” “那只是一方面。”沈含烟居然笑了。 季童呆呆看着,作为一个学画的人,她大抵想象过冰川初融、清溪奔涌、滋养一整个徐徐绽放的春,却没想过这样的景致会被一个人的笑容写实。 沈含烟笑着说:“更重要的是,我来陪你。” 那时的季童尚不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但沈含烟说:“以后都有我陪着你,所以,记清楚我的名字,好吗?” ****** 高三开学后,课业压力很大,尤其数学,季童睁着兔子样迷茫的眼,看着讲台上的老师像在讲另一个星球的语言。 她决心放弃,彻底摆烂。 可当她下了晚自习,窝在自己卧室塞着耳机看漫画时,门忽然被推开,沈含烟一张清冷的脸出现在门口。 季童一下子坐起来,拉了拉睡裙领口,不想让那丑陋的灰色胎记露出来。 可沈含烟好似浑不在意,问:“你干嘛呢?” 她是季唯民派来的“间谍”,季童当然不可能说实话,转了个话题弱弱抗议:“你进我房间怎么不敲门?” “我敲了很久。”沈含烟淡定道:“但你没反应。” 哦妈的,耳机音乐开太大声了。 “有什么事吗?” “你今晚没作业?” “没有!” 沈含烟迈步进来,走到季童面前,微微屈膝,双手撑在膝头。 那是一个跟小朋友说话的姿势,可她这样做的时候,刚好与季童视线平齐,季童对着那双眼,表面是一潭清寒的水,可期间很不经意泛起的些许温柔,像一片片飘在潭水上的花瓣。 季童心底震撼:那竟是一汪桃花潭。 然后桃花瓣往下落,落在秀挺的鼻尖下变成润泽的唇,微微透着粉,好似诱着人亲上去。 季童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如果季唯民和奚玉结婚,那沈含烟就是她的继姐,她怎么会产生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此时的季童尚不知道,她日后会做多少“大逆不道”的事。 沈含烟的神情这样勾着她,嘴里的话却是正经:“我才二十二岁,大四,你当我把高三生活全忘光了?怎么可能没作业。” 她对季童摊开莹白掌心:“走,跟我去书房。” 季童当然是不想学习的,可那只手对她产生了奇异的吸引力,若世界上有功效类似于“猫薄荷”的“兔薄荷”这种东西,那只手大概就是。 她把自己的手塞了进去。 沈含烟把她牵到书房,明明是通往自己最讨厌的书桌的一条路,季童却发现自己心里绽开了一朵一朵的小烟花。 沈含烟的手好软啊。 哦妈的,季童你好色啊。 但因为“兔薄荷”而兴奋不已的兔子,被数学题按在书桌上无情摩擦一阵后,很快蔫了,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说:“姐姐,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讲。” “就是,那个,”季童小心翼翼说:“季唯民挺有钱的,我大学想考B服学服装设计,其实他可以想办法。” 她的意思是她不用学的这么辛苦,但沈含烟摇摇头:“不行。” “别人是靠不住的,你有想做成的事,就必须把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季唯民可是我爸。” “也靠不住。”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都是一个人。”沈含烟平静的说:“季童,因为我们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 季童顿了顿,埋着头,握着笔的粉白手指在笔杆的那快软皮上摩擦着。 她轻声说:“可现在我们都不是一个人了啊。” 沈含烟看上去那样清冷理智,季童以为她一定会反驳这过分孩子气的说法。 她们才相处了多久呢?而且季唯民和奚玉甚至还没结婚呢,若这两人分手,她俩之间这唯一弱弱的联系,就断了。 她万万没想到,沈含烟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现在我们都不是一个人了。” “所以,你可以依靠我,但不要依靠其他任何人。” 这句话十分奇怪,连自己的亲爸都不能依靠、然而能依靠她。 可沈含烟的双眸诚挚又淡然,好像一颗琥珀包裹得不是过去时光而是未来,那双眼在说:这句话,未来她会证明给季童看。 季童的理智在犯嘀咕,可她心里,莫名其妙就信了。 嘴里问:“我怎么依靠你啊?你帮我写作业么?” 沈含烟:“我教你。” 季童:“我很笨,学不会的。” “可我很聪明,有信心能把你教得会。如果你是因为不用心才学不会……”沈含烟瞥她一眼:“那我就打你屁股。” 季童一脸惊恐,一不小心将真心话脱口而出:“你好色啊!” 沈含烟一脸正经:“你想的是哪种打屁股?” 季童耳朵红了:“我……” 哦妈的,暴露了。 但她垂死挣扎:“我什么都没想啊,我还小,还不满十八岁呢。” 沈含烟双眼含笑,好似忍了一下,但没忍住伸手过来揉了揉她的头:“是,你还小。” “快点长大吧。” ****** 全世界除了季唯民,再没有其他人知道今天是季童的生日,因为她身份证上的生日是季唯民出于生意人的迷信,找大师算过之后改的。 可季唯民怎么会记得她的生日呢。 季唯民的生活里,充斥着生意、钱和女人,她早已被挤到一个没有光的角落,和老宅的蔷薇一同蒙尘。 今年不一样的是,生日这天她不再是一个人待在老宅,多了个沈含烟。 这天周日,下午她们俩都没课,季童在花园里画画,沈含烟在书房里学习。 季童发现自己很别扭:主动开口告诉别人今天是自己生日,就像主动开口讨要礼物和祝福似的,索然无味。 但如果她不开口,沈含烟又能从哪里知道她生日呢? 到了傍晚,她终于别别扭扭敲开了书房的门。 沈含烟清冷抬眸:“什么事?” 季童有些紧张,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沈含烟放在书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 季童获得喘一口气的机会:“你先看信息嘛。” 沈含烟快速看了下,低头打字回复,然后放下手机:“你找我什么事?” 季童还是不好意思开口,顾左右而言他:“谁找你啊。” “骆师兄。”沈含烟淡道:“邀我今晚去今晚师兄师姐的婚宴。” 季童一下子蔫了,表面却强撑着。 全世界的人都各有各忙,她只能接受被默默遗忘。 勉强笑笑:“本来有道题不会做想问你,既然你有事,就等你回来再说吧。” 沈含烟点点头:“好,那我先去换衣服了。” 站起来走出书房。 季童愣了愣:这是连学习都不勉强她了? 腮帮子气鼓鼓的,一脚踢在书桌腿上。 还不敢用力,怕踢坏了沈含烟没得用。 哦,妈的! 她怀着自虐一般的心情溜到沈含烟房间,沈含烟正在衣柜里挑衣服。 房里没椅子,沈含烟一个有轻微洁癖的人,却指指自己的床招呼季童:“坐。” 季童腮帮子依然是鼓的,像只河豚兔,闷闷坐过去,这点微妙的“特权”并不足以让她开心起来。 沈含烟要去见别人哎!还为了见别人精心打扮! 还是在她生日这天!虽然沈含烟不知道。 瞥到沈含烟从衣柜里取出一条白色裙子,上面淡紫的鸢尾印花与沈含烟莹润的皮肤格外相衬,季童更不高兴了。 沈含烟都没为她穿过裙子。 她垂在床边的小腿一晃一晃,郁闷道:“要不要我再帮你化个妆啊?我是学美术的,给人化妆可厉害了。” 沈含烟居然说:“好啊。” 季童一下子抬起头瞪着她。 沈含烟穿着那条极衬她的裙子走近季童,又是那样双手撑在膝上的姿势,一张脸与季童贴得极近:“到底化不化?” 季童看着她清冽的眼,秀挺的鼻,唇峰微翘令人想吻的唇,心砰砰跳两下:“化就化。” 手指把粉底液轻蹭在沈含烟脸上的时候,她做贼心虚的解释:“其实手指有温度,比刷子更容易上匀。” 沈含烟双眼含笑,倒也没说什么。 唯独在她轻托着沈含烟的下巴、轻刷一层纤长效果的睫毛膏时,沈含烟的嘴唇翕动两下:“你眼睛里有我哎。” 季童的心又猛跳两下,几乎以为自己这段时间来暗藏的心思被沈含烟窥穿。 最终丢下睫毛膏时才松了口气,低着头把口红一递:“涂口红你会吧?自己来。” 若按照她的心思,不用唇刷,再用自己粉白的手指抹上口红、对着沈含烟柔软的唇瓣揉弄两下,她怕自己忍不住会真的亲上去。 沈含烟从善如流,接过口红自己涂了,又把扎马尾的皮筋拆了,浓密的黑发柔顺的垂落到肩上。 季童坐回床边,埋着头,晃着小腿,眼尾却不停往沈含烟身上瞟。 今天的沈含烟真美啊,但这样的美与她毫无关联。 等沈含烟走了后,老宅就只剩自己孤寂寂的一个人,度过最重要的十八岁生日了。 正这样想着时,一只莹白的手伸到她面前。 季童有气无力的说:“不用拉我,等你走了我就走,不会赖在你房里的。” “你不走我怎么走?”沈含烟的手还伸着。 季童抬起头。 “今天不是你生日么?”沈含烟淡淡的说:“我不去婚宴,我带你出去吃饭。” 季童瞪圆眼:“你怎么知道?” 难道是季唯民对奚玉提起过、奚玉又告诉了沈含烟? 不太可能啊,季唯民每年都记不准她的生日。 沈含烟含了点笑意,意味深长的说:“我知道的事可多了。” 又问季童:“走不走?” 季童一下从床边跳下来,牵起沈含烟的手。 沈含烟居然没放开,就那样一路牵着她。 走出季家老宅,问她:“想去哪吃?” 季童报了家网红餐厅的名字,那家的榴莲披萨很有名,她想让沈含烟尝一尝。 她当然不知道,沈含烟刚在日记里再次吐槽了她那薯片都要甜口的孩子口味,这次的榴莲披萨,又将值得沈含烟添上一笔。 沈含烟:“我叫辆车。” “别啊沈含烟!”季童快乐的说:“我们坐地铁吧!” 她忙不迭选择沈含烟的生活方式,一切都向沈含烟趋同。 地铁上人多,沈含烟的手臂轻轻环着她的背,帮她隔开身后的人群。 像一个拥抱,这给了季童勇气,在下地铁时又一次主动牵了沈含烟的手。 沈含烟没有甩开,并且,轻轻回握住了她。 走到网红餐厅门口季童懵了:“怎么这么多人?” 因为今天来吃是突然决定,也没提前预约。 沈含烟:“要换一家吗?” 季童想了想:“就在这等吧。” 虽然看上去要等三小时以上,但和沈含烟一起等待的时间也那么快乐。 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沉默坐着,看夜风轻柔扬起沈含烟的一缕发丝,季童也快乐得心里冒小气泡。 店门口昏黄的路灯消解了沈含烟的清冷,披着的头发有种别样的温柔,印着淡紫鸢尾花的白色裙角飘飘扬扬。 而季童现在已知道,沈含烟今日的一切打扮,竟都是为了她。 两人等到十点过,店员出来抱歉道:“还有半小时就打烊了,还没进店的顾客今天排不上号了,请大家明天再来吧。”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怎么这样啊?” “今晚排不上号为什么不提前通知?让人在这里傻等!” “饥饿营销太过头了吧!” 店员只是礼貌而机械的:“对不起对不起!” 季童吸吸鼻子,一脸的懵。 沈含烟轻声问:“怎么办呢?要换一家吃夜宵么?” 季童:“不要了吧。” 这网红餐厅地段偏,边上也没什么其他选择,等她们一路折腾到其他地方去,说不定她的十八岁生日都过完了。 她更想和沈含烟静静待着,度过生日的最后两个小时。 沈含烟:“那你的生日餐怎么办?总不能什么都不吃。” 季童突发奇想:“我想吃烤白薯,不是烤红薯,而是烤白薯。” 相较于湿答答的红薯,她更喜欢干巴巴的白薯,而且这东西吃起来多方便啊,买了就走,她便可以和沈含烟靠在路边慢慢吃,任何人都不会打扰她们。 沈含烟笑了。 “你笑什么?生日想吃烤白薯很傻么?”季童反应过来:“哦这个点了,烤白薯都收摊了吧。” 沈含烟却摇摇头:“不一定,我们找找看。” 沈含烟带着她,走过一条条已变得静寂无人的街。 像寻觅,但更像散步。 昏黄的路灯洒下来,把眼前的路染成了旧旧的琥珀色,耳畔风也变慢,树也止息,一切都慢下来,她和沈含烟仿若在并不真实的时光隧道里漫游。 好像一直这样走下去,就能走到两人白发苍苍的生命尽头。 也许还不止,这样琥珀色没有尽头的路,也许能一直蔓延到下一辈子去。 突然沈含烟快步跑了起来。 季童一惊:“哎……” 这才看到前方出现了一辆三轮车,看上去是卖烤薯的小摊正要收工。 沈含烟跑得飞快,季童在她身后根本追不上她:“沈含烟你跑慢点!小心别摔了!” 可沈含烟怎么会摔倒呢?即便穿着裙子,可她像只优雅又敏捷的豹,整个人看上去那么灵巧,那么健康。 季童追在沈含烟身后,不知为何忽然有想哭的冲动。 沈含烟顺利追上了那辆车,季童还在往那边跑的时候,沈含烟已拎着个小袋子,慢慢向她走过来。 季童也不跑了,笑着慢慢迎上去。 马上十二点了,路上已没什么车了,两人在马路中间相会,沈含烟牵着季童的手把她带到路沿,手里的袋子递给季童:“给。” 季童接过来很紧张:“不会其实是烤红薯吧?” 沈含烟又笑了。 笑什么呢?笑季童现在最需担心的最大的事,也不过只是买到了烤红薯而不是她爱的烤白薯么? 当她小心翼翼的撕开一点皮,大获全胜般高高骄傲的举起:“看啊沈含烟!真的是烤白薯!” 她为什么这么开心呢?好像赢得了全世界一般。 跟烤白薯大约没那么大关系,更多是因为夜风也柔、路灯也柔,一如沈含烟在她身边的笑。 季童靠在灯柱上啃白薯,一边问沈含烟:“你不吃吗?怎么只买了一个呢?” 沈含烟:“你不可以喂我吗?” 季童一愣。 沈含烟……不嫌弃吗? 她把白薯递到沈含烟嘴边,空咽了下喉咙。 沈含烟的唇形那么好看,微微曲下的天鹅颈那么纤长,咬的那么一小口,毫不避讳就在她咬过的地方。 沈含烟说:“童童,生日快乐。” 而这时午夜的钟声正好敲响,眼前的沈含烟美得像是一个童话。 季童讷讷低着头,看着烤白薯上沈含烟咬过的那一小块。 她渴盼自己长久以来暗藏的心思被沈含烟窥得一星半点,又怕沈含烟一旦了解了她的心思,会厌恶疏远她。 而这时的沈含烟语气有些发沉:“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季童心里咯噔一下:沈含烟看穿她了么? 她担心的事果然要发生了么? 沈含烟:“你能看着我么?” 季童不得不抬头。 沈含烟是个果断的人,极不常见沉吟了一下,才再次开口:“我本想等到你再长大一点,可是。” 沈含烟迎向她的目光那样清朗:“如果你也在跟我想同样的事,我们现在,可以接吻么?” 踩着你成年的钟点。 踩着我迫不及待的冲动与温柔。 沈含烟的眼神诉说着她不想再等,而季童忙不迭点头。 沈含烟的拥抱轻轻环住了她,在无人的街角,轻轻探出一点舌尖。 那是一个极尽缠绵的吻,让漫天的星光入梦,沈含烟放开她后又说了一次:“成年的第一天,童童,祝你快乐。” 季童强按着心跳:“我不能更快乐了,沈含烟。” ****** “童童,童童。” 季童迷迷蒙蒙的睁眼,发现自己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而沈含烟坐在沙发边望着她,温柔的帮她理顺一缕搭在额前的发。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季童一下子紧紧抱住她的腰。 沈含烟笑着揽住她:“怎么了?突然撒娇。” 季童:“我今天下午有个会突然取消了,想着早点回家等你,没想到有点累,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刚才,做了两个梦。” 沈含烟:“什么梦?” 季童紧紧抱着她不撒手,摇头不肯多谈。 沈含烟很聪明:“跟我有关的梦?” 季童轻声:“到底梦里的那些是梦,还是现在才是梦呢?” 沈含烟:“如果现在才是梦呢?” 季童:“那我就一辈子再不要醒来了。” 沈含烟笑了:“放心吧,童童,现在是真的。” 现在当然是真的了,怀里的沈含烟是香的、暖的,那么鲜活,还会回应她的拥抱,柔声说:“无论你梦到了些什么,你要知道,不管在哪种情形下,我们的生命都会交缠在一起。” “我都会以不一样的形态,陪着你。” 季童心有余悸的问:“永永远远?” 沈含烟柔声承诺:“永永远远。” “那这辈子,你也不会撇下我了?” “我不会,童童,我的病都已经治好了。”沈含烟问:“还困不困?我抱你去床上睡会儿再起来吃饭好么?” 她抱起季童,季童有些脸红:“我是不是又重了?都怪你做菜太好吃了。” “是重了。”沈含烟轻柔抵一抵她的额头:“但再重一点吧,毕竟,这是我全世界的重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