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君后失宠了》作者:太紫重玄 文案: 1. 姜宣是世外桃源般的师门里备受宠爱的小师弟,不问世俗活泼乖巧,十八岁上首次入京,便是与杀伐果断的夺嫡胜者,新天子季恪成婚,做大宁王朝唯一的君后。 姜宣开开心心,接受度良好—— 因为他的亲大将军哥哥说,季恪喜欢他,特别喜欢,将他视作天上明月,除了他绝不纳任何人入后宫; 而他亲眼所见,季恪虽然总板着脸,但身形高挑英俊无匹,令人一看就眼花缭乱! 入了宫行了礼,姜宣认认真真地做君后,帮季恪分担事务,时常哄他逗他关怀他,把他当作这个世上最最亲近的人。 然而无比幸福的姜宣后来才知道,其实他只是个替身,其实季恪独一无二的宠爱包容全都属于另一个人。 他傻眼了。 2. 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惨痛的欺骗,姜宣崩溃过、吵闹过,直到最后看透一切,决定彻底远离。 他以为季恪会很高兴:没有他讨人嫌,终于可以和真正的白月光在一起了。 然而季恪并没有。 直到叛军涌入宫禁,季恪毫不犹豫地抛下了所谓的白月光,为姜宣挡了致命一箭; 直到这时季恪才明白,曾经那个叽叽喳喳没心没肺的家伙究竟意味着什么。 身家性命、王权富贵皆可抛。 唯有他不能再错过。 3. 后来,死里逃生的季恪追着离宫的姜宣到处跑。 “君后!你看看朕!” “没空。” “君后!你是否还对朕有情?” “没有。” “君后!朕听说咱们有个皇儿!” “假的。” …… 内容标签: 生子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先婚后爱 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恪,姜宣 ┃ 配角: ┃ 其它:下本《非正经Omega助理》求预收 一句话简介:帝王攻可爱男后受带球跑 立意:人生最重要的是看清内心的真正需求,挣脱外界的压力与裹挟,努力实现个人价值。 第1章 姜宣成婚啦。 今夜是新婚之夜。 按理来说,他应该坐在喜床上静静等待,但他闲不住,只捧着脸呆了一会儿,就站起来四处走动,兴味盎然地来回打量—— 喜房简直被金红色占满了,床特别宽大,雕着凤穿牡丹的花,铺着龙纹被褥,挂着祥云幔帐,看着就软绵绵,和在师门里睡的竹床完全不一样。 灯也好多,悬挂的、落地的、摆桌的……连香都与师门的清香不同,特别甜腻,弄得鼻子痒痒,脑袋也晕,直想睡觉。 可是他的新婚夫君还没有来。 都这么晚了,哎。 没办法,谁让他的新婚夫君是皇帝呢?刚刚登基,忙一点也是正常的。 他并非不愿等,而是有点迫不及待:他还没见过新婚夫君的真面目呢! 这门亲事是哥哥说给他的,先前他只看过画像,方才大典上是见了真人,可大典规矩森严,脑袋不能乱动,新婚夫君又比他高一个头,就没能看到脸。 想来真人都比画像差一些吧,何况那家伙是皇帝,画像肯定美化了不少。 “季恪季恪。” “季子虔。” “名字很文雅嘛。” 姜宣一边研究屋里的摆设,一边自顾自地嘟囔,忽觉沉闷的气息一松,身后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人站在那里。 穿着大红描金龙纹喜服,光华灿灿,同时又有种冷峻深邃之感。 ……哇塞! 姜宣脑袋里“叮——”地一声,心说好高好英俊!竟然比画像更好看! 他心中欢喜,不由地笑起来,露出右脸颊上的浅浅酒窝。 这时季恪突然轻轻地蹙了下眉,说:“君后,尔当接驾。” 姜宣一愣。 哎,他从小在师门里闲散管了,虽然成婚前恶补了宫中礼仪,但一不小心就会忘。 他郁闷地敲了敲脑畔,上前一步单膝跪下,低着头认真地说道:“陛下万岁,臣接驾。” 望着对面喜服华丽的下摆,好半晌没听到人吭声,也没听到响动,唯有宫灯烛火静静地燃. 他的心跳和呼吸也一点点地强烈起来。 终于,面前的双脚动了,缓缓地经过他的身边。 “君后平身。” “谢陛下。” 姜宣起身回头,见季恪坐在了喜床上。 仍是定着脸不说话。 原来是个沉默寡言的。 怪不得季恪明明很喜欢他,他却不知道。 还是哥哥说的,说季恪会在纸上画他,贴身藏着画纸,一个人的时候就拿出来瞧,画纸旁还写着说他是天上明亮月光的句子。 季恪好不容易才当上皇帝,一当上就立刻封他为君后,还力排众议不再要别人…… 季恪是真地很喜欢他。 想到这里,姜宣心中温暖,也不在乎季恪的性子了,微笑起来,双眼变成弯月,酒窝也又露了出来。 师兄师姐都说他这样最好看,季恪应当也喜欢。 然而季恪抬眼一瞟,出乎意料地沉声道:“君后,尔当端庄。” 姜宣笑容一停,正在困惑,沉着脸的季恪又说:“过来,坐朕身边。” 姜宣便先放下困惑,快步过去,坐在季恪左手边。 然而季恪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说:“坐这边。” 姜宣:??? 余光里,季恪右手的宽袖上下振了振,姜宣恍然大悟,起身换到右边去,一脸好奇地望着他。 季恪却对这好奇无动于衷,只问: “你今年十八?” 姜宣想起刚才季恪说的要端庄,就努力收敛神情,点点头说:“快十九了。” 季恪也点点头“嗯”了一声,接着便不再言语。 殿内静谧,宫灯暧昧,姜宣眨着眼睛百无聊赖地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到许久许久之后,季恪开了天子金口,言简意赅地说:“睡吧。” ——叮! 姜宣脑袋里信号般地一响,心头随之紧张,耳朵也红了。 要行周公之礼了吗? 先前学宫中礼仪的时候学过这个,他特别新鲜,也有一点点怕,听说会疼,弄不好还会流血,更加弄不好的话还有可能费了半天劲却根本不成功,不知道季恪提前学了没有……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抬起屁股往季恪身边挪,准备帮他更衣,结果双手刚伸出来,季恪就像根本没看见他似地站了起来,走到一边,伸手往后腰随意一扯,再随意一扔,腰封落地; 接着扯开衣袍的系带,喜服前襟“唰”地向两侧大开,露出大红色的绸缎中衣。 这般披着华服的模样既端谨又随意,更显肩背宽阔身形高挑。 姜宣抬头张嘴,双眼直勾勾地一眨不眨。 季恪神色复杂地在姜宣的表情里沉浸了一会儿,然后用下巴点了点喜床里侧。 姜宣被解穴般回过神来,喜上眉梢地向后一倒,双肘撑床双腿抬起,右脚踩左脚左脚踩右脚地蹬掉两只靴子,再侧身轱辘轱辘一滚,一气呵成地躺到垒好的鲜亮被褥边。 期间两只大眼睛始终盯着季恪,便清清楚楚一点儿不差地把季恪那终于不再面沉如水,而是震惊抗拒的表情尽收眼底。 糟了!!! 他自打记事就是这样上床的,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很容易就打败了新学的规矩,他又郁闷又自责,垂下眼正想道歉,却见季恪一手抖掉喜服,穿着中衣在床外侧平躺好,双手搭在腰间,闭上眼睛,理所当然地又说:“睡吧。” 姜宣:??? 不行周公之礼吗? 他撑着身子看着季恪等了一会儿,发现应该是真的不行,就也缓缓地脱了自己的喜服放在床脚,拉过锦被缩进去。 又爬起来,捏着锦被犹豫。 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一小半锦被送到季恪那边,轻轻轻轻地搭在他身上。 季恪浅浅地皱了皱眉紧了紧呼吸,不算拒绝。 姜宣开心起来,重新缩进被子里躺好,侧耳压在软乎乎的枕头上,继续眨着眼睛看季恪。 眉眼漂亮,眼尾很长,鼻梁也高,下颌流畅,喉结处堪称完美。 这样英俊,怎么就不爱说话不爱笑呢? 唔,大约做皇帝就是这样吧。 那怎么就这么想不开要做皇帝呢。 …… 姜宣一边自己跟自己开会,一边迅速地睡了过去。 宫灯已熄,唯余一盏浅浅照明,勾勒出殿内大床上的人形。 季恪睁开眼睛坐起来,侧头看着面对自己沉睡的姜宣,伸手轻轻一推,姜宣从侧躺变为平躺,这一下,就只有左半边脸对着季恪了。 没有酒窝,五官和线条亦相对清淡。 ……这样就像了。 季恪极为长久地看着,适应了昏暗的双眼露出一种从没在人前展示过的,深不可测又极其深情的光。 第2章 鼻子上软软的,热热的,香香的,又痒痒的。 不由自主地伸胳膊伸腿来回扭动,在朦胧的睡梦里揉了会儿眼睛,姜宣终于很舍不得地掀开了眼皮。 “……这是哪里呀。” 到处金红金红的,刺眼;浓郁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想打喷嚏,唔…… 啊!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他成婚了!和季恪!大宁朝的新帝!昨夜是新婚之夜,这里是喜房!他的君后寝殿明华宫! 他激动地一骨碌爬起来,殿门紧跟着轻轻敲响—— “君上醒了?奴婢们进来伺候么?” “啊……先别先别!等一下再说!” “遵命。君后何时要伺候,就何时喊奴婢们。” “嗯嗯知道了!” 姜宣抱着被子冲门外应答,心说这也太紧凑了,他还要缓一缓呢。 于是重新躺下,双手双脚缠在锦被上。 唔,殿内空空荡荡,季恪不在,应当是去上朝了。 昨夜他们没有洞房,为什么呢? 今天要做什么? 君后又应该做什么呢? …… 天马行空地想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想不明白,姜宣索性放弃,喊来侍从,洗漱更衣用膳之后,将明华宫里里外外转悠了一趟,把所有侍从认清,又用了午膳,然后去逛皇宫内苑。 暮春时节花红柳绿,内院景色特别好,足够他打发一下午。 回来的时候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脸和头发也沾了点灰尘,他觉得没什么,从前在师门里漫山遍野地跑,比这脏多了,但侍从说季恪传来旨意,稍后要和他一同用晚膳,这样接驾太失仪了,劝他再沐浴更衣一次。 哎,好麻烦。 季恪果然是季恪,在饭桌上像昨晚一样沉默,不看他只吃饭,吃完以后说了句“朕晚些时候再来”便离开了。 姜宣怔怔地捧着脸看侍从们收拾桌子,这跟他想象的一起吃饭不一样。 “君上。” “嗯?”姜宣回神抬头,唤他的是婢女小荷。 小荷很温柔地笑了一下,说:“君上别难过,陛下初登大宝日理万机,繁忙得脚不沾地,却还专程来陪君上用膳,今夜又要留宿,便是心系君上;再者陛下力排众议,后宫只封君上一人,君上和君上的大将军兄长难免要被朝臣议论,陛下眼下对君上稍冷淡些,亦是保护君上和大将军。” “哦?噢。”姜宣微微张嘴专注地听,心想好像挺有道理。 哎,宫中的生活方式毕竟不能跟师门里对照。 晚上姜宣按照约定等季恪,等了好久都没等到,不免有些烦躁,心想季恪也真是的,都不说个准确时辰,待会儿要批评批评他。 只可惜季恪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姜宣困得要命,一接完驾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都没注意到季恪那轻轻拧起的眉头,直到第二天醒来悔之晚矣—— 不仅忘了批评季恪,更忘了问他为什么不洞房! 于是这天姜宣早做准备,专门睡了个午觉,当晚就特别清醒。 他侧身缩在被子里,露出被子的大眼睛对着季恪英俊的侧脸骨碌骨碌转了一会儿,跃跃欲试道:“陛下。” “躺好。” “嗯?” “躺好。”季恪平静地重复。 姜宣悄然对比了一下自己和季恪,心想所谓的躺好应当就是与他一样平躺,可是平躺难受死了。 他不情不愿地换了姿态,双臂搭在被面外,双眼看着上方,又说:“陛下。” “何事?” “你为什么不跟我洞房?” 季恪没有答话。 但这沉默与平时不同,姜宣明显在瞬间便感受到了身边的气息陡然变得凝滞而冰冷,冰冷之中似乎又藏着一团烈火。 季恪在生气? 姜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他根本一丁点儿都没有想多,问这个只是单纯疑惑,就像看到终日饮茶的人突然饮了水,好奇问一问罢了。 然而季恪不懂姜宣的心思,又无法直言,只得黑下三分脸色,沉声说:“君后,你失言了。” 姜宣更加困惑地抬起身子:“为什么?” 顿时,季恪眉梢失控地一抬,表情匪夷所思:此人竟敢如此跟自己说话?! 冷冷地“哼”了一声,他起身下床就走。 姜宣简直莫名其妙,坐起来唤道:“陛下?” 季恪立即回身给了他一个危险警告的眼神,姜宣却没能正确接收,茫然地眨着大眼睛挠了挠头。 嗯…… 季恪说喜欢他,不顾朝臣反对,后宫只他一人,还一封就是君后; 虽然他不是很懂宫中的规矩,但季恪并不介意,天天跟他一起吃饭睡觉。 唯独不与他洞房,他都问了,季恪却不说原因,还生气,还逃避离开,还怪怪的…… ——叮! 脑袋里又信号般地一响,姜宣柳暗花明恍然大悟,甚至因为终于得知了真相而激动地坐在床上小弹跳了一下,说:“陛下你是不是不行?” …… ………… ……………… 季恪历来面沉如水,此刻却出现了有生以来最丰富多变的神情; 季恪年纪轻轻便已经历许多,却从来没听到过这种话。 怎么还目露喜色呢? 震惊与耻辱填满胸口,他气得手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姜宣却以为自己言中,跪在床上快速向前膝行,兴奋而认真地说:“没关系的陛下,我跟你说,我师门里的二师兄是此道中的圣手,他制过一个方子,吃几次就见效!陛下你……” “住口!”季恪忍无可忍狠狠拂袖。 姜宣一噎,身子惊地向后一闪。 “堂堂君后,污言秽语成何体统!不仅恬不知耻,还洋洋得意!简直丢人至极!” 季恪双手背后满面怒容,首次对姜宣说了这么多话。 姜宣慢慢慢慢地张大眼睛和嘴巴,除了意外,还感受到了好多委屈。 怎、怎么了? 他怎么就污言秽语成何体统恬不知耻丢人至极了? 他明明是好意! “再若胡言,朕绝不轻饶。” 季恪又一拂袖,下完结论,取了架上挂的外袍,毫不留情地走了。 姜宣:…… 愣愣地坐在床上,心想季恪怎么是这种人?不爱说话脾气又差,哥哥怎么会让自己和这种人成婚? 从小到大从没人吼过他,如果的确是他做错了事也就罢了,但他明明…… 姜宣一愣。 突然想到老师曾经说过的话:不笑人短处,不揭人疮疤。 唔,在他看来就算不行也没什么,有病医治就是,但仔细回想起来,二师兄宣传那方子的时候只说有人试过很管用,他问是谁试过,二师兄却不肯说,其他人也笑得神秘兮兮。 所以“不行”对大伙儿来说的确是很大很大的短处和伤疤? 所以季恪才那么那么生气? 是了,季恪都那么生气了,却始终没有否认。 他是真的不行。 ……唔。 姜宣敲敲脑袋,愧疚地抱着被子躺下,看着身边空了的半张床。 他一定觉得自己在嘲笑他吧。 自己还是他最最喜欢的人呢。 “……对不起嘛。” 姜宣伸手抚平旁边的床褥,很小声很后悔地说。 等明天晚上季恪来了,他一定要道歉! 然而季恪没有来,而且是一连两天都没来,第三天姜宣坐不住了,天一亮就跑去找他。 季恪上朝,姜宣就躲在大殿外的石柱子后面猫着腰等,侍卫们知道这是被陛下称为天上明月,拥有独一份圣宠的君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朝会一直不散,姜宣等着等着走了神,开始看石柱子上的雕花,看天上的云彩和飞鸟,数最远处的宫门进出了多少人,一不小心朝会散了他没注意,回过神来的时候季恪都走远了。 他赶紧追上去,却故意隔着一些距离,还煞有其事地偶尔往两旁可遮掩的地方躲闪,实则光明正大地跟着季恪穿过宫道,走进御花园。 季恪的眉皱了起来。 太监首领秦中向后一瞥,请示道:“陛下,这……” “不必管他。” “诶。” 所以是情/趣呗? 秦中与天子仪仗内的所有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路侍奉季恪回到御书房。 “尔等都下去。” “遵旨。” 秦中一招手,领着众人识相地离开—— 白月光小君后在此,哪儿有他们碍眼的地方? 人都走了,姜宣的胆子大了一点,小心翼翼地进了御书房所在的院内。 他知道宫中不比师门,不能拉家常似地乱串门,只好围着御书房转悠,寻找机会。 他躲在侧门边,把门轻轻轻轻地推开一点缝。 就一点点!连一根手指头都伸不进去的那种!可还是被发现了。 “出来。”季恪仍然很冷酷很沉稳地说。 姜宣想假装没听见,正要往回拉门,季恪又说—— “君后。” 语气有点不耐烦。 姜宣灵机一动,把门向前一推,伸进去一个头,闪着眼睛说:“我不是姜宣。” 季恪投来一个迷惑的眼神。 姜宣一脸认真:“我是姜宣的心里话。” 季恪:??? “姜宣知道错啦,想跟你道歉。其实他那天没有别的意思,绝对绝对没有!就是实在没想明白,而且因为你是他的夫君,是他最最亲近的人,他就觉得在你面前可以随意说话。他已经反省啦,你不要再生他的气了好不好?陛下?” 季恪:…… 说话的时候,姜宣目不转睛地盯着季恪,分明看到他整个人突然就变得松弛了一些,这些天来始终紧绷着的脸也柔和了不少。 第3章 姜宣扒着门,眨着大眼睛静静地等待。 他没有看错,季恪整个人的确是松弛了,御书房里的氛围也不再沉重压抑,季恪开始继续低头批折子,朱笔利落如飞,问道:“姜宣人呢?” 能这样搭茬,就证明不生气了,姜宣开心起来,说:“你愿意见他啦?我去喊他过来!” 兴奋地关上门跑开,御书房里,季恪停下朱笔,脸上极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很浅很浅,略略无奈的笑意。 不多时,侧门被“咚咚”敲响。 “陛下,是我,姜宣。” 声音语气比方才谨慎了许多,带着一点点怯懦的试探。 季恪如常道过“进来”,姜宣便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关好门,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前,便先站在原地小小声说:“我知道陛下不生我的气啦。” 季恪:…… 没有否认,那就是承认,姜宣胆子大了一点,揣着双手笑着挪到季恪身边,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他。 时候一久,季恪就有点不自在。 “君后为何盯着朕看?” “因为陛下很英俊!”姜宣果断地说,其实他早想说了,只是没机会,“陛下个头儿高,身量好,能把冕服穿得很漂亮,即便坐着也腰背挺直,气质绝佳!陛下的面相也好,五官有独特的韵味……” “行了行了,油嘴滑舌。”季恪更加不自在,故作镇定地打断。 姜宣却不依,瞪大眼睛信誓旦旦地说:“才没有!我历来只说真话,陛下不可这样污蔑我!” 季恪眉眼一抬,发现姜宣辩解的时候,因为十分真诚用力,右脸颊上的梨涡便会显露出来,不禁皱了下眉,抬手一指,示意他站到另一边去。 姜宣按照指示小跑到右侧,看到砚台就在面前,便抬起双臂抖了抖,将君后常服的大袖振下去,露出小臂,开始磨墨。 季恪又一抬手,意欲阻止,姜宣却先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从前在师门里也经常为老师和师兄师姐们磨墨,反正干站着也没意思。” 季恪便随他,片刻后问:“你从小就去了师门?” “嗯。”姜宣磨着墨点头,“不到五岁就去了,因为哥哥不想我跟着他拼生活吃苦。其实那时候师门已经不收徒了,哥哥好说歹说,老师才同意收我,所以我是小师弟。” “你的师门都教些什么?” “什么都教!”姜宣又振振袖子,骄傲地介绍,“读各种书,写各种文章,还有弹琴弈棋、烹茶酿酒、种花务农、武艺厨艺、医毒占卜,等等等等。” “这么多,学得过来?”季恪一边批折子一边随口说。 “不是像上学堂考状元那样必须都学。”本文由叭刘一七期伞伞零四,君羊整理姜宣认真地解释,“是自己挑,学着学着不喜欢了也可以随时停下,譬如我就没学武艺。” 季恪盯着奏折看:“为何没学?” “太累了,我坚持不下来。”姜宣老实答道。 季恪笑了,朱笔又写起来:“可朕看你追着向朕道歉,倒是挺能坚持。” “这不一样,这才多久?学武的话,光是蹲马步就得好几个月!” “言下之意,若是朕一直不接受你的道歉,时间一长,你也就不会坚持了?” 季恪本是开玩笑,不料姜宣却很认真地想象了一会儿,并很认真地说:“有可能。” 顿时季恪的脸黑了,朱笔再次停顿。 姜宣一愣,意识到又说错话了,连忙双手捂住嘴,露在外面的眼睛可怜巴巴的,因为仓促,还溅了一滴墨汁到脸上。 季恪:…… 哎,这般未经雕琢,若是事事计较,他该气死累死了。 只好略过这茬,总结道:“你的师门当真是神仙生活。” 姜宣松了口气,继续卖力地磨墨,那不加任何杂质的全心全意热火朝天令季恪都不禁触动。 他叹了口气,取来御案上的巾帕,沾了些调墨的清水,伸向姜宣的脸。 姜宣先是意外,反应过来后连忙识相地弯腰凑过去,笑着任由季恪帮他拭去脸蛋上的墨迹,还满怀期待地问:“陛下我的脸是不是很软?” 季恪:??? 姜宣笑嘻嘻道:“我师兄师姐们都喜欢揉我的脸,说我的脸特别软,揉着舒服。” 季恪:…… 扔下巾帕,他垂目平静道:“的确不硬。” 姜宣开心起来,验证似地伸指在季恪刚刚擦过的地方来回按。 季恪又叹了口气。 “你是君后,你哥是大将军,你言行举止当注意影响。” 姜宣一听,立刻站直,一脸虚心求教的表情。 季恪继续道:“譬如方才你尾随朕,底下人定会议论。你要找朕,光明正大地来不行吗?” 这一下姜宣委屈了,皱着脸说:“我以为你不喊我我就不能去找你,何况我是要向你道歉,如果正大光明地去,一大堆人跟着,那我多不好意思。” 季恪:…… “我不是故意找借口哦。”姜宣凑过去,讨好而神秘地拉了拉季恪的衣袖,“我知道,我离一个像样的君后还差得远,你多教教我好不好?我学东西快,只要你说,我肯定能学会!” 季恪看着姜宣,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突然成型。 “你愿意按朕的要求改变自己?” 姜宣想也不想就点了头。 “当真?”季恪自己是个固执得甚至有些偏执的人,见姜宣答应得如此爽快,忍不住确认。 姜宣更加重重地点头:“当然是真的,我这人最讲信用了!” …… 于是两人说好,黄昏时,季恪终于恢复了先前,又去明华宫陪姜宣用膳,还专门撤了下人,在饭桌上教导他—— “要端庄,没事别乱动,少说话,少笑。” “不要直勾勾地盯着人看,也不要总是贴到人身上去。” “表情和动作也要含蓄,不要使劲儿睁大眼睛或眨眼,稍稍低头低眉。” 姜宣特别认真,一边听一边尝试照做,又因为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不由自主地在恭顺腼腆之余露出了些许茫然苦恼,看在季恪眼中正是浓淡恰好的哀愁。 季恪:!!! 像是极度喜悦,又像是极度惊吓,他站了起来,深邃的眼眸中波澜震动:“来人!” 殿外首领太监秦中迅速进来跪倒:“老奴在。” 季恪盯着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姜宣,声音微微发抖:“去,吩咐将作监,将君后常服全部换作青、绿、蓝一类的颜色,料子多用轻纱软缎,配饰器物也是一样,少用金银,多用美玉琉璃。” 正穿着一身金红袍的姜宣目露迷惑。 秦中也迷惑:这位在前朝不受重视最最落魄的皇子意外登基以来,日日醉心国事,怎么今日竟管起君后的穿戴使用来了? 道过“遵旨”,秦中退出宫殿,默默地拿余光瞥了一眼姜宣。 殿内。 季恪依旧盯着姜宣。 不久前他还在教姜宣不要总盯着人看,可现在他自己却是盯得入神,更用一种很感慨很期待,又有些紧张,总之是姜宣从未听过的语气说:“稍后新衣裳送来,君后穿给朕看,好么?” 第4章 季恪的旨意虽然没说准确的时日,但惯常当差的人一听就明白,天子这是对君后的冠服器用不满意了。 天子都不满意了,那肯定要立刻马上,要多快有多快地换。 一盏茶后,将作监监察领着属下进殿,一排人低眉顺眼手捧托盘,盘上一溜儿全是青绿、浅蓝、月白的衣裳饰品。 天子初登帝位,君后也是新封,服饰器物按惯例皆走喜庆富贵一路,这些便都被压在了库里,没想到圣意难测,却是弄巧成拙了。 “请陛下与君上一观。” 监察走过那一溜儿托盘,依次讲解每套衣服和配饰的用料、工艺与寓意,姜宣认真地听,只觉得每一件都那么漂亮,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凑着看,大眼睛里好奇与快乐的光芒一闪一闪。 季恪不动声色地以余光观察他,抬手示意将作监把所有托盘都留下。 等人一走,姜宣便迫不及待地抓住季恪的胳膊,贴上去喜滋滋地问:“那待会儿我沐个浴再换?”陡然意识到自己又忘了方才季恪的教诲,连忙知错地“哎呀”一声,收敛表情动作,退回位子上垂目坐好。 季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接下来,姜宣赶忙加快吃饭的速度,更加赶忙地小跑着去沐浴:他知道季恪在等,他自己也特别期待体验一下穿柔软纱衣的感觉。 应当比现在舒服。现在的衣裳虽然好看,但从头到脚都沉得不行。 他一面想,一面催促侍从快点儿快点儿,从浴房出来坐在屏风后,侍从说新衣裳飘逸清雅,头发应该放下一半来才搭配,姜宣嘴上说好啊好啊,心里更高兴—— 最近一直用鎏金冠箍住所有头发,他的头皮都有点疼了。 屏风外,季恪正在踱步,脚步声来来回回,好像特别着急,弄得他也越来越兴奋,胸口热烈地怦怦直跳,好像他和季恪突然就拉近了许多距离。 他忍不住笑起来,镜中的自己双目一弯,露出脸颊上的酒窝,猛然又想起季恪的叮嘱,做君后要内敛含蓄,他连忙用手指按住酒窝,心中严肃地说回去回去。 好不容易更衣毕,他站起来抬起双手,对着大铜镜左看右看:浅绿纱衣,冰玉冠,银线靴,柔顺的头发垂在肩上,眉毛和睫毛也为了统一格调修淡了一点。 整个人清幽雅致,与先前的自己截然不同。 这就是季恪心目中合格君后的样子。 想到这里,姜宣心头一喜,提着纱衣转身快乐地往屏风外跑。 “陛下我来了!” 接着脚步一顿,笑容也凝固在脸上。 季恪走了。 身影在殿门口一闪,消失得很快,也很坚决。 他、他不是要看自己穿新衣裳么? 他看到了吗?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有紧急公务? 那也应该跟自己说一声吧。 姜宣提着衣裳站在那里,一双大眼睛愣愣地眨着。 唔,才刚觉得季恪有一点好相处了,怎么这么快就又不好相处了呢? 接着一连数日,季恪都没有来明华宫,也没传过任何话。 姜宣就有点心慌。 他想去找季恪。 上次他独自偷偷去,然后就被说了那不是合格君后的行为,所以这次他干脆带上整套君后仪仗,浩浩荡荡地出明华宫,行过宫道,穿过御花园,来到天子寝宫明威殿前。 已是夜里,初春清寒,季恪就算没时间陪伴他,起码也该出来见个面,或是让他进去暖暖手脚喝点热水。 从前老师就讲过,只有被讨厌的人才会被拒之门外。 可是…… 可是可是…… 他就真地被季恪拒之门外了,只有秦中出来传话,让他没有得到旨意就不要乱跑。 姜宣比先前更加傻傻地站在那里。 身后缀着一群人,他倒没觉得丢脸,只是想不通和难过。 季恪讨厌他了? 可季恪不是前不久才说过很喜欢很喜欢他的么? …… 回到明华宫,姜宣睡不着,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捧着脸坐在桌边,华丽宫灯下,他漂亮的容颜一片悲戚。 小荷实在不忍,凑过来问:“君上想想,先前是有哪里得罪了陛下么?” “没有啊。” 姜宣皱起眉,他不止没有得罪他,还很听他的话呢。 “那……”小荷搅着手中的帕子,犹犹豫豫半天,终于叹了口气,“我听说今日朝会上,大臣们又提选秀纳妃的事了,陛下虽然没有答应,却也……没有直接拒绝。” 姜宣猛地一愣,茫然无措地看向小荷。 小荷一脸艰难:“从前陛下都是严词拒绝的。” 姜宣:…… 他的鼻尖一酸,桃花眼里泛起了波澜。 季恪改主意了? 这才几天? 究竟……为什么? 明威殿中。 季恪也在想为什么。 那日他站在屏风一侧,看到姜宣一点点地变成了他心中想念的样子,他几乎立刻就激动了,恨不得当时就跑过去把姜宣紧紧抱住。 可也正是在那时,姜宣笑了起来,露出那个颇具特色的酒窝,更像个小孩子一般用手指来回地按。 简直宛如一盆朝他当头浇下的冷水,让他瞬间堕入数九寒天的冰窖,浑身刺骨地凉,头脑陡然清醒。 姜宣是很像,可即便再像,也终归是假的。 他弄了个假的放在身边,煞有其事、沾沾自喜,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若说以前他的确可笑可悲过,但现在的他已从落魄中走出,从苦难中杀出,他成为了皇帝,绝不会再做可笑可悲之事。 事到如今,姜宣只是姜宣,只是大宁国的君后,仅此而已。 下定了决心,季恪从柜中取出一个精致的上锁小盒,开锁起盖,小心翼翼地拿出躺在里面的画轴。 画轴展开,缓缓露出一个身着浅绿的清雅侧影,低眉颔首,眼中含愁。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收好画轴,把钥匙放在盒子里锁住,再将盒子放入柜中最深处。 “来人,去明华宫传君后过来。” 深夜传人是何含义,就算姜宣傻乎乎的不懂,他身边的侍从们一定懂。 然而—— 明华宫,秦中站在稳坐不动的姜宣身边,愁得双眉紧皱。 “君上……” “我说好几遍了,我不去,你就说我已经睡了。” “这、这怎么行,这是欺君啊。”秦中左看右看,示意小荷。 小荷点点头,弯腰附在姜宣耳边小声道:“君上,陛下这会儿定是让您前去侍寝,前日您和陛下不是闹矛盾吗?您这一去,矛盾肯定就消了!” “是啊君上,纵然圣宠优隆,却也不可恃宠而骄啊!”秦中跟着附和。 姜宣心说绝不可能,你们都不知道,季恪他不行,怎么能是侍寝? 而且他哪里有恃宠而骄?明明是季恪自己骄纵得要命,对他招之则来挥之即去,先前他都宽容他顺着他,这回他绝不能再那样了! 他也是有尊严、有脾气的。 姜宣把脸皱成一团,双手捧着茶碗,坚决道:“无论你们怎么说,反正我不去。” “君上啊,这是抗旨!”秦中都快哭了。 姜宣一扬头,哼道:“抗旨就抗旨,你回去告诉季恪,说我有点想明白了,所以我不会去找他,除非他自己来找我。” “君上,再怎么着,您也不能直呼皇上圣讳,这是要掉脑袋的!嗐,您别为难咱们做下人的了,走吧。” “就不去。” “君上……” “除非季恪自己来。” “君上……” 姜宣索性闭上眼,不听也不说了。 秦中苦闷地看向周围想办法,不料刚看到寝殿正门,突然“吱呀”一声,门向两侧打开,黑金色的挺拔身影站在那里。 秦中:??? 仿佛是听到了方才的召唤一般,季恪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 第5章 季恪一来,满屋子人立刻哗哩哗啦地跪倒一片,唯独姜宣没跪。 他还生气呢,准备狠狠地瞪季恪一眼之后就扭开头,可刚一与季恪对视,他的胸口就铺天盖地地卷进来一阵强烈的委屈,双眼猛地一酸,居然扑簌扑簌地流下了眼泪! 他自己都没想到! 季恪也没想到。 先前秦中去明华宫传旨久久不回,他等得有点疑惑,更有点烦躁,不知哪根筋一时不对,竟没有再派人,而是自己亲自过来了。 他在殿外听到了姜宣的话,心里有点儿窝火,结果一进来火还没发,竟然就先遇到了水。 那双死死盯着他的大眼睛蕴满了泪水与怨艾,令他心头的火骤然熄灭。 一挥手,跪着的下人们识相地退去,殿门在身后关闭,他向着那双眼睛的主人走去。 “唰”地一下,姜宣站起来,一边用手背使劲儿抹泪一边迅速躲去一旁。 他才不要与季恪靠近! 眼看着季恪跟着也拐了路线,他索性躲闪到屏风后,一吸鼻子大声说:“你不要过来!我不想见你!就像你前几天都不想见我一样!” 季恪:…… 他停在原地忍耐了一下,想了想道:“朕方才在殿外,听君后口口声声说让朕自己来,现在朕来了,君后又不见朕?” “那是我没哭的时候!现在不同了!”姜宣在屏风后义愤填膺,“我都好久没哭过了,你居然、居然……” 他哽咽起来,心想先前哥哥跟他说这桩婚事,说季恪喜欢他,说当君后就能过最好的日子,结果这才几天,他就被弄哭了! 越想越委屈,他破罐子破摔地控诉道:“我知道了,你根本就不是真地喜欢我!” 季恪:! “你是想让我哥哥永远忠诚地辅佐你,才封我做君后的!” 季恪:!!! “但是朝臣们不同意。”姜宣捏着袖子,话语断断续续,“你拗不过他们,所以这回就没有直接拒绝纳妃!” 季恪眼睛都瞪大了,一把推开屏风,逼近姜宣:“是谁对你说的这些?” 姜宣下意识向后一缩,但并不真怕,便抬起头来,用泪汪汪的双眼直视季恪:“没有人跟我说,是我自己想的!” “你自己?”季恪一脸不信。 姜宣顿时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气哼哼地挺直腰杆:“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就不能自己想?!我又不傻,平时只是懒得想罢了!在师门里我的功课一直很好!脑子也转得快!和大伙儿讨论问题从来不落下风!” 季恪:………… 这些天来,他的确觉得他只是个天真烂漫、不入世俗的小孩子。 不由地有点愧疚,季恪退了一步道:“当真?” “当然!我从不骗人!”姜宣理直气壮,又不忿地补上一句,“不像你!” 季恪:……………… 季恪一阵无奈,道:“你想错了。” “什么?”姜宣看着他,一双大桃花眼彻底哭红。 “你想错了。”季恪笃定地说,“朕封你为君后并非是因为你说的那些。” 姜宣一愣,眉头蹙起,有点不相信:“那是为什么?” 季恪顿时语塞,真正的原因自然不能说,事已至此,也没有必要横生枝节,便侧过身,将错就错道:“为什么朕早已言明。” 姜宣:? 意思是还是因为喜欢他? 突然间,姜宣最近一直都冷冰冰的心暖和了一些,但又很快反应过来这话里有漏洞,便扬头质问:“既然如此,你在朝上为何不拒绝纳妃的事?你先前不是说只封我一个吗?” 季恪一愣,心想果然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他有点头大,但还不至于下不来台,缓缓走到桌边坐下,四两拨千斤道:“你猜猜。” 姜宣:??? 季恪面不改色心不跳:“方才你不是说你脑子转得快?” 姜宣警惕地看着他。 他对季恪的了解实在不足,琢磨了一会儿琢磨不出什么,便也来到桌前,坐在季恪身边,顺着他的问题思索:“因为朝臣们总提纳妃的事,你太烦了,不想理会,干脆拖延?” 可拖延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对不对。”姜宣自己把自己否定了,抱着茶盏重新想,两颗漆黑的眼珠来回转圈儿,明显是特别特别努力,季恪在一旁看着,稍稍有些不忍。 他不过是转移问题罢了,姜宣却这么认真。 正想说算了,姜宣的眼神和表情突然“叮——”地一亮—— “我知道了!” 姜宣兴奋地抓住季恪的衣袖,接着想到季恪不喜欢这样的君后,连忙收回手,又使劲儿揉脸,努力把表情揉回去,条分缕析地开口。 “朝中党派众多,先前有拥护前朝太子的,有拥护其他皇子的,有不拥护任何人、只给自己谋利的,你刚刚登基,尚没摸透谁可用谁不可用,唯一信任的我哥哥又在远地带兵,你现在一定……举步维艰。” 说到这里,姜宣不由地皱起了脸。 他为季恪担心,更有一点点愧疚。 这么认真一想才发现原来季恪很不容易,季恪是他的夫君,可他居然都没有好好关心过他,更没有帮他想过办法。 他低下了头,而后再次看向季恪,目光灼灼而坚定:“你重用我哥哥,后宫又只有我一个人,朝臣不满,有的是真为皇族未来考虑,有的则是不满自己失权,而有的则只是附和他们的党魁,这次他们再提纳妃,你不直接拒绝,一定是想借这件事看清他们吧。”姜宣捧住脸做思考状,“这个办法挺好,而且其实我觉得你……” 他顿了一下,虽然有些舍不得,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自私,就一咬牙接着说:“你不应当只把这件事当作试探,你应该真地选择一个合适的家族纳妃联姻!你在朝内的确需要力量支撑嘛!再说我是白虎体质,要过了二十岁才能生小宝宝,现在还有一年多,而且我也不想生太多,有一两个就很好啦。可是这对皇族来说好像真地不够,所以你也应当去纳一些妃子。” 他的双脚在季恪看不见的桌面底下相互踢。 说出这些话他有点难受,他要给自己鼓劲儿!要踢掉那些感情用事试图反悔的小念头! 他趴在桌上,侧脸看着季恪,哭过的眼睛闪着光。 季恪的表情还是那样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有针对他那一大堆建议给予回应,只是挺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从怀中递来一块手帕。 姜宣接过来在脸上随意抹了抹,然后继续眨着眼睛看季恪。 季恪终于叹了口气:“你说当年是你哥好说歹说才让原本不再收徒的师门收了你,我其实是你的师门发现了你很有禀赋吧。” 姜宣枕着胳膊蹙眉:“不知道,可能吧。那么多年前的事,细节都我忘了,只记得当时狠狠地大哭了一场。” “为何?” “因为要和哥哥分开啊。” “你哥是为你好,他在外打拼,不想让你跟着吃苦,更不想耽误你成才。” “我明白,所以我一直听他的话,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可我还是更想跟他在一块儿呀,我只有他一个亲人。” 然后在心里默默地加上了一句“现在多了一个”。 季恪一贯深沉的脸终于出现了些许触动,说:“找个机会,朕召你哥回来,让你们团聚。” 姜宣顿时喜上眉梢:“真的吗?!” 季恪点点头:“君无戏言。” “你真好!” 姜宣太开心了,忍不住凑近季恪,煞有其事地谋划道:“对了对了,现在哥哥虽然不在,但我在啊!朝中暂时没有你能信任的人,你就先用我!我可以像哥哥一样帮你!就从纳妃理清朝局这件事开始吧!让我想一想具体该怎么做……” 季恪一句都没应,姜宣却自顾自地筹谋起来。 思考很费力气,何况如今已是深夜,近日来因为跟季恪闹别扭,姜宣没好好睡觉,方才又哭闹了一场,想着想着就困得不行,趴在桌上渐渐地闭了眼睛,手里攥着的季恪的帕子也掉了。 季恪无奈,拾起帕子,起身将姜宣拦腰一抱,扛麻袋似地对折了放在肩上,送去床边。 这些年来,他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物:阴狠毒辣、老谋深算、疯狂极端……当然,亦有如明月般温润柔和,令人牵肠挂肚实在难忘的,却……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季恪站在床边,看着与被子卷成一团的家伙,再一次质疑: 怎么竟会有人是这样的呢? 第6章 “稍后朕一人说话,你就坐着,无论发生何事都无需开口,记住了么?” 姜宣点头“嗯嗯”,更提醒自己一般地补充道:“而且要坐端正。” 季恪的目光不由地柔和了。 他打量起此时的姜宣,穿着将作监按照他的要求新制的灰蓝丝袍,下摆很长,衬得人身形瘦长气质优雅,头顶羊脂小玉冠莹白温润,更显面庞秀气温柔。 姜宣发现季恪在看他,立刻十分配合地双手抬起缓缓转圈,笑问:“好看吗?这就是你喜欢的那种吧?” 季恪表情凝了一凝,转身道:“走吧。” 那晚以后,姜宣认认真真地想了给季恪纳妃,以及自己也应该像哥哥一样好好辅佐季恪,帮他渡过难关的事,又反反复复给季恪提了数次,季恪终于松口答应。 此时是大朝会结束后不久,季恪来偏殿接他去御书房,与几个重臣继续商议公务。 他这个君后本来就引起了许多朝臣的不满,如今季恪处理国事时居然还带着他,还打算让他参与,一时御书房内不满更甚。 姜宣手脚并齐,脊背挺直地坐在季恪身边,默默观察周围—— 总理国事的御书房大臣、六部尚书、翰林院翰林、京城外城禁军统领、皇城宫禁钦卫统领。 大家的脸色都挺严肃,有的直接说“不妥”,有的随声附和,希望季恪重新考虑。 “考虑?”季恪喝了口茶,“不必了。选秀纳妃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君后与礼部协同办理,并无不妥。” “可君上身处后宫……” “君后有才华,一些不合理的规矩,当改则改。纵观史册,凡圣明君主,皆有革弊就新之行。” “陛下……” “尔等不必忧心,朕任人唯贤,若是君后办事不当,朕自会除了他的差事。相应的,朕也劝尔等别急,见了君后的本事,朕相信尔等定会心服口服。” 姜宣低垂的眼里带着笑,很小幅度地赞许地点了点头。 朝臣们大多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不满神情,季恪眼神一扫,又喝了口茶,向椅背上一靠,姿态轻松起来,开玩笑般道:“朝臣子弟即便纨绔,亦能因父辈祖辈的功劳受到荫庇,出入官场享受俸禄,朕的君后怎么就不能了呢?何况君后是有真才实学的。”他微笑着看向姜宣,“朕还想把内宫的九寺五监都交给他。哎,居于后宫,实在是委屈他了。” 感受到季恪那温暖而欣赏的目光,听到这样动听的话语,姜宣将先前的嘱咐暂时忘记了一小下,抬头与季恪对视,开心地小声说:“不委屈!” 众朝臣:…… 怎么还当众恩爱上了。 如此一来,季恪只稍提了提世家大族的弊端,朝臣们怕引火烧身,立刻便闭嘴了。 姜宣就觉得季恪还挺厉害,不像他最初想象的那样举步维艰。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即日起,姜宣协同礼部办理天子选秀纳妃之事。 大伙儿心知肚明,说是协同,实际就是姜宣掌总,怎么挑、挑选谁,都由他说了算。 议事毕,季恪说去御花园走走,姜宣顿时更加开心:他还从来没有跟季恪一起玩过呢! 初春时分,草木新绿,繁花吐蕊,一切赏心悦目。 御花园石道上,帝后二人并肩而行,身后仪仗浩荡。 姜宣闻着花草香说:“我觉得御书房大臣还可以,他一直没吭声,翰林们也不错,六部还得慢慢看。” “不急。”季恪道,“你这次办差也是一样,需得小心谨慎,万万不可操切。” “嗯嗯!我知道的!”姜宣用力点头,接着面色一肃,连忙收敛姿态,往一旁撤了一步。 季恪看出来了,说:“你还是按你原来那样吧。” “什么?”姜宣一时没懂。 “不用刻意去改。”季恪声音不大,其中裹挟着一丝很淡很淡,像是将所有坚持都无奈放弃了的凄凉,“总不可能所有君后都是一个模样。” 姜宣先是一愣,然后眼睛亮了:“你……说真的吗?!” 季恪点了点头。 姜宣发亮的眼睛一点点睁大,然后光芒一闪,举起双手小跳了一下:“你真好!!!” 他只以为季恪是不忍他继续费力学规矩,便喜滋滋地凑近,牵住季恪黑金色的龙袍袍袖。 此时此刻,他突然就有许多话你追我赶地从胸口冲向嗓子眼,等不及了要跟季恪说—— “你闻你闻,那边的迎春花比前几日香了!我师门里也有迎春花,在山上,一大片!跑好远都跑不到尽头!去花田转一圈,回来衣裳和头发丝都是香的!晚上睡觉还能闻到!” “我有个师姐特别喜欢养花!她住的小院里和周围全是花!各种各样的!好多连宫里都没有呢,保准你见了也说不出名字!而且她还把那些花做成了机关,不懂其中奥秘的人根本找不着她的院门,可有意思了!真想让你也去看一看,可惜你是皇帝,不能随便出宫。” “她还给我送过一株牡丹,一株花上有好几个颜色,可惜我笨手笨脚的,最后都没养活,她就再也不给我送了……对了陛下,你喜欢什么花?” “唔,那边有一只漂亮的小鸟!咱们过去看看!” 姜宣扯着季恪的袖子就跑。 季恪无奈跟上,心想这么叽叽喳喳的,漂亮的小鸟不就是你自己么? 随行的秦中露出慈祥的笑容,示意仪仗退后,自己也躬身退了几步,站在花丛外等候。 姜宣过去的时候,小鸟已经飞了,他也不遗憾,反正以他这活泛的性子,无论什么都能再次轻易地引起他的兴趣。 他就猫着腰研究花瓣、草叶、小蝴蝶、小虫子,时不时跟季恪说话,也不要求季恪应答,反正他说了,季恪听了,也没有不耐烦,他就高兴。 又过了一会儿,秦中的声音传来:“陛下,刑部有紧急折子。” 季恪一愣,看向正蹲在地上徒手松土的人,姜宣把两只袖子撸到臂弯以上,一点儿也不在意地说:“你去吧,我自己在这里玩儿!” “那好,朕就在那边亭中。” 姜宣起身手搭凉棚一看,御花园里,花丛远处,有个青石凉亭。 “嗯嗯,你做完事再来找我!” …… 折子紧急,却并不繁重,季恪只用了一炷香的时候就批完了。他守信地回到花丛边,奇怪的是竟没听到一点儿声音。 “君后离开了?”他问留守的侍卫。 “禀陛下,君上进去之后就没出来过。” 季恪有点疑惑。 习惯了戒备,遇事也总爱往坏处考虑的他下意识就想到姜宣会不会是因为什么晕倒了。可若姜宣真出事了,侍卫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提步走进层层叠叠的花丛,走向方才和姜宣分别的地方,心想最有可能的,应当是姜宣玩累了,就地窝下睡了吧。 他那个天真烂漫的性子,做出这等事实不奇怪,他…… “叮——!!!” 花丛空隙处,姜宣大喊一声,举高双手斜着身子突然出现,脸上的表情努力地想要狰狞,却止不住偷袭成功的喜悦,笑意呼之欲出。 季恪:…… “吓到你了吗?”姜宣期待地问。 季恪:………… 他将拳头放在唇边咳了一声,严肃地说:“让你无需改变,没让你彻底放飞。” 羊脂白玉冠歪了,发丝凌乱,衣裳松松垮垮,浑身上下都是灰尘,想必这就是他平时在师门里的样子。 姜宣一愣,意识到自己又被批评了,不由地皱起脸,略委屈地说:“我准备了好久呢,就怕不成功,毕竟你会武功的。” 不是对答,而是撒娇。 季恪更无奈了,只好问:“从何时开始准备的?” 姜宣一听果然开心了一点,说:“你进亭子的时候!” “朕进了亭子你就一直观察着朕,等着吓朕?” 季恪没想到,在他看来,姜宣明显对御花园里的天地万物更感兴趣。 姜宣使劲儿点头,随着季恪一起走出花丛走上宫道,继续抓着他的衣袖凑着他,不放弃地问:“你究竟有没有被吓到呀?应该有一点儿吧,我看你方才的脸色都不一样了!” 季恪不答反问:“吓到朕你很开心?” “没有哦。”姜宣老老实实地回答,“恰恰相反,如果你真地被吓到了,我才不会开心,我会难过的。因为我不是真地为了吓你,而是跟你闹着玩,想让你一起开心!” 季恪一愣,扭头看着白纸一般的姜宣,目光有些复杂。 姜宣浑然不觉,又说:“陛下陛下,虽然你进了亭子就变得好小,但还是很英俊很好看!” 季恪:……………… 这话他听到了,身后仪仗里的众人肯定也听到了,他的脸忍不住发红,脚步更是加快,身旁的姜宣便几乎小跑起来。 …… 几日后的夜里,季恪忙完,照旧去明华宫。 一路上,他围绕着一个问题想了许多: 究竟要不要临幸姜宣? 最初他想让姜宣代替那个人,可姜宣只有侧影像,举止行为皆大不相同,他就觉得得先把他掰过来; 姜宣倒是挺配合,可当灭顶的喜悦骤然消散,他又觉得不该这样自欺欺人。 过去不能改变,不可挽回。 他的过去和那个人,皆不该被任何染指。 既然如此,如今的他唯一要做的只有当好这个皇帝; 其他人要做的也只有履行好各自的职责。 想明白了这些,他决定临幸姜宣,让君后只是君后,然后按部就班地选秀纳妃。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那夜姜宣一闹,又经过了这几日的事,他的心情再度有所不同。 果真只把姜宣当作名为“君后”的符号,他有些不忍; 可若说真心真情,又远远不够。 或许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够。 - 与此同时,明华宫寝殿内,宫灯温暖,沐浴后的姜宣穿着中衣,在床上架了个小桌,跪坐着写信,时不时抬起头来,随写随想—— [……你们不用担心我,季恪是真地喜欢我!他本来不愿纳其他妃子,后来我俩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纳妃对他当皇帝更好,他才勉为其难地接受。 他把这事交给我,说将来纳的人必须要经过我的同意才可以。 他还让我管了九寺五监,我每天都有好多事情做!做完了事我们就一起吃饭聊天睡觉,可开心了!根本不是你们先前说的那样无聊! 哦对,从这行字开始只给二师兄一个人看哦! 空。 空。 空。 空。] 自觉空的地方足够,不会被他人无意间看到,姜宣自己也煞有其事地向根本无人的寝殿四处谨慎地瞧了瞧,换上说正事的严肃神情,握笔的力道也加强了—— [二师兄,你能不能把你炼的那个药丸送我一些呀?我有一个朋友,他不行。] …… 明华宫殿门外,心烦意乱正在踱步的季恪突然像感受到了什么似的,幽幽地打了个喷嚏。 第7章 什么叫同床异梦? 就是夫夫俩睡在一张床上,一个心乱如麻觉得自己似乎一时冲动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又觉得现在这样一切慢慢步入正轨也不错,另一个大大咧咧,开心幸福得不得了,缩在被子里还忍不住左右扭动,甚至更加忍不住地笑了一声。 季恪:? 他转过头,看着脸色红扑扑的姜宣,问:“你笑什么?” 姜宣正愁没人分享喜悦,立刻道:“我刚刚给师门写信了,明天就发出去!” 季恪:??? “这就高兴成了这样?” 姜宣使劲儿点头:“我都好久没跟老师和师兄师姐们说话了!” 更重要的是他十分期待二师兄送来的药,二师兄那么厉害,季恪的不行一定会被治好。 他好想也把这件喜事告诉季恪,可季恪一直表现得很抗拒,所以他不能明说。 等拿到药了还得想个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哄季恪吃掉,又有点发愁。 哎。 姜宣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季恪心想自己大约永远也无法理解他这样人的心思。 但怪的是,姜宣似乎很能影响旁人,譬如他起初觉得这样的天真烂漫又傻又烦,可渐渐的,他不仅不觉得傻和烦,居然还开始接受,有时候甚至觉得好像……挺有意思。 也不止他一人这样。 近日姜宣与礼部协同办理选秀事宜,又统筹九寺五监,梳理内宫各处办差的情况,这原本是件很容易得罪人的事,但他听到的却都是好评。 大伙儿都很喜欢姜宣。 说姜宣聪明能干,平易近人,活泼可爱,还说自己…… 能识人,眼光好。 唯一不同的是,大伙儿觉得他称姜宣为天上明月,虽美好深情,却不够贴切,因为姜宣明明更像春日里红彤彤暖融融的太阳。 想到这里,季恪垂下了眼帘。 不得不承认,众人看得很准,毕竟夜里莹白温润的月光…… 说的原本就不是姜宣。 季恪长久不出声,视线也不动,姜宣便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在想什么?” 季恪回过神来,随口问:“一下加了许多公务,你累不累?” 姜宣摇头:“就是认认人看看账册,动脑子想想各处怎么安排更妥当罢了,一点儿也不累!” 想起他说不爱学武功的事,季恪笑道:“看来你是怕动胳膊动腿,可眼前就有一件要动胳膊腿的事情。” 姜宣眼睛一亮,“什么事?” “籍田,农巡,大约要出宫三五日,你去吗?” “我可以不去?” 季恪点点头:“籍田是天子率领群臣亲自耕田的仪式,以示重视农桑,农巡则是巡查京城周边春耕的进展和百姓的生活,君后并非必须出席。” “我若去,就得同你一起耕田做表率?” “自然。” 姜宣想了一会儿,说:“那我还是去吧,累就累,没关系。” 季恪想当然地问:“怕一个人呆在宫里无聊?” 姜宣摇摇头:“籍田既然是很重要的仪式,你刚刚登基,皇权未稳,而哥哥和我又被许多人不满,那我和你一起去,想必对你稳固皇权提升人望一定很有好处!” 季恪一听,表情复杂起来。 然而分析了一通的姜宣却又轻松地笑了:“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啦。最重要的是因为如果我也去,咱们俩就不用分开,可以相互陪伴!” 季恪:…… 季恪:………… 温暖宫灯下,二人躺在床上,姜宣的笑容近在咫尺,季恪的内心微微颤动,耳根也有点热。 - 十日后,帝后二人一起坐在前往京郊的銮驾上。 姜宣穿着君后朝服,从头到脚沉甸甸的。 他坚持平视前方,余光掠过街道两侧看热闹的百姓,突然有点恍惚,觉得他明明应当也是百姓中看热闹的一员,就像之前在师门的时候,偶尔下山去城镇里逛,遇到耍杂技打擂台之类的,他就是这样凑在人群里踮着脚张望。 可现在他怎么成了被看的那个了? 街市喧闹,他越发迷惑。 可是突然,余光又掠过身边季恪的侧脸,映在天子冕旒之下,还是那么好看,又增添了一点点威严。 他不由地回忆起最近和季恪一起生活的日子,胸口暖暖的,心中那些莫名其妙的恍惚和迷惑渐渐地也就都消弭了。 出了城,绿嫩嫩的景色环抱而来,没有了房屋、摊铺和人群的阻碍,香车宝马尽情飞驰,姜宣的袍角被吹得掀起。 他微笑着眯起眼享受,问:“现在可以随意一些了吧?” 季恪“嗯”了一声。 听到许可,姜宣立刻趴上车窗,将脑袋和肩膀探出去。 “好舒服啊!我都好久没出来玩过了!要是天天都能籍田就好了,唔不过那样你就太辛苦了。” 他背对着季恪自言自语,没有发现季恪的面容分明比平时舒展了许多。 “君后,当心些。”季恪温声提醒。 姜宣口中“嗯嗯”,身体却诚实地继续往外探,贪图玩耍的模样与小孩子别无二致。 季恪无奈,只得暗中伸手,轻轻牵住他那只宽袖的袖口。 若是真掉下去了或者挂在窗上,会受多重的伤暂且不说,单是丢脸就够他受的。 - 籍田毕晚膳后,帝后二人来到行宫温泉,洗去一身疲惫。 姜宣的脚在籍田时磨破了好几处,又磕伤了好几处,沐完浴,他穿着中衣散着头发可怜巴巴地坐在汤池边,伸脚让侍从上药。 季恪随后洗毕,在秦中的陪同下过来,站在一旁看。 姜宣时不时地皱眉扭动,季恪便对侍从说:“轻些。” 侍从垂头称是,姜宣忙道:“没关系,他已经很轻了,是我怕疼。” “怕疼你还那般卖力地耕田?”季恪叹了口气,“朕先前就同你说过,做一盏茶时候多一些也就是了,结果你倒好,朕一时没顾上你,你就把那一片地全耕了,还耕得那么快,到头来竟是比朕耕得还多。” 姜宣有点不好意思,躲开季恪的目光,红着脸小声解释:“我从前在师门中学过劳作,虽然不是主课,但我想肯定比你这个一出生就是皇子,从无机会下地的人要厉害。没劳作过的人突然劳作很容易受伤,我不想让你受伤,我就使劲儿耕使劲儿耕,我多耕一点儿你就能少耕一点儿,受伤的可能性也就小一点儿。” 季恪:…… 他还以为姜宣是小孩子心性,一时从耕地中找到乐趣上了头,没想到他竟然全是为了自己。 “朕的确不曾耕种劳作。”季恪的语气变得温柔,“但朕自小习武,屡上战场,受过的苦累和伤痛哪里是耕田能比较的。” “……唔。” 姜宣低下头,动了动一会儿刺痛一会儿胀痛的双脚。 他想了那么多,又折腾了那么久,结果不仅没有帮到季恪,反而把自己弄伤了,他就觉得自己好蠢笨,不由地有点低落。 秦中看出来了,适时进言:“君上关心陛下,陛下亦心疼君上,实在是恩爱情重,伉俪情深。” 话语暖,温泉边的水汽也暖,姜宣跟着心头一热,忍不住抬眼,发现季恪也正看着他,忽然就有点害羞。 接着季恪向他走来,站在他的对面,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蹲下来,捧起他的一只脚,用手心托着脚腕,缓缓地揉起来。 “陛下……”秦中震惊地低唤。 正给姜宣另一只脚上药的侍从也赶紧跪下。 唯独姜宣没有对这些礼仪之事过于在意。 姜宣虽然也震惊,却是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他说不清楚具体的缘由,只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从刚才的不好意思的微微脸红变成了一个浑身持续发烫的大苹果! 看着面前眉眼低垂英俊沉静的季恪,他确信,他们真真正正地比从前更近了一步。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大伙儿都不说话,还都垂着头,旷大的行宫宫殿无比静谧,唯有咕噜咕噜的温泉水声和几人交错的浅浅呼吸声,他突然就想到了一件很不着边际的事—— 二师兄那些治疗不行的药丸,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送到啊。 第8章 累了一天,姜宣晚上很早就入睡了,连季恪是什么时候忙完公务爬上床来的都不知道,第二天清晨起床更是无比困难—— 哎,他心里也惦记着要去农巡的正事,可是身体实在醒不了。 “……好困。” 半梦半醒间,姜宣扭来扭去手脚乱动,最后凑到季恪身旁,双手抱住他的胳膊,脸也认真地蹭上去。 已经醒了的季恪:…… “好想再睡一会儿。”姜宣可怜巴巴地嘟囔。 他头发披散,又处于梦中,面容比平时更加可爱懵懂,瞧得季恪越发无奈。 “想再睡多久?”季恪坐起来,随口跟他搭话。 姜宣闭着眼睛动了动嘴:“再睡十个数……” 季恪:? 正迷惑着,姜宣已经开始了倒数—— “十、九、八……” “七、六、五、四……” “三、二、二、二……” 季恪万万没有想到,眉梢下意识地皱了,眼里却没有厌烦,反而带着些许好奇,像是在期待姜宣更多的出人意料。 姜宣没有让他失望,一边嘴里无穷无尽地重复着“二”,一边脑袋不断地拱着季恪的臂弯,迷糊道:“季恪你推我一下,那样我就能起来了……” 季恪:??? “你喊我什么?” “季恪。” “大胆。”季恪轻描淡写地说,“你应当喊我陛下。” “唔,陛下。”姜宣很听话,却又很不听话地补充,“可是季恪好听。” 季恪的眉头皱得更深,困惑道:“哪里好听?” “就好听,既文绉绉,又……像个游侠。”姜宣说完身体一翻,往大床里侧的墙边骨碌碌滚过去。 季恪突然感觉到了一丝空落。 也突然发觉,他方才让姜宣称他“陛下”,却忘了自称“朕”。 哎。 怎么真地竟会有人是这样的呢? 季恪不知第几次如此质疑,一边质疑一边下床更衣。 没叫下人服侍,他历来孤僻,当了皇帝也不太习惯身边人山人海。 尤其他尚未临幸姜宣,但其他人都不知道,他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故而但凡和姜宣同寝,就会吩咐下人退远。 下人们自然以为这是帝后如胶似漆的表现。 ……也好。 看着在床上弓成一只虾米,与大红色锦被缠绕的家伙,季恪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用最熟悉的拦腰扛麻袋式将人捞了起来。 不是不愿让他睡,是否同去农巡其实也无所谓,只是如果真那么做了,等姜宣醒来,一定会十分自责。 那种心情一定比睡不够难受得多。 “君后,醒醒,你不是说要陪朕去农巡吗?不许食言。” “唔……”姜宣闭着眼睛,身体在季恪肩头晃,“我、我不食言……我最讲信用了,说了陪就肯定陪,一直陪,永远……都陪。” 季恪脚步一顿,眼帘垂下,目光幽深。 和这样的人相处有许多好处,比如不累,说话做事不必多想,但也有坏处,便是他们自己也根本不多想,根本不知道随口说出的话究竟有怎样的意义。 - 被塞上马车的时候,姜宣仍然迷迷瞪瞪的,直到行出数里,颠簸得够了,他才终于清醒。 “咦——?!我在马车里?!” 他看看窝在软榻里身穿便服的自己,又看看坐在一旁同样身穿便服的季恪,一边把双脚放下榻伸进靴子,一边双手拍脸。 “唔我洗脸了么?” “洗了。”季恪目不斜视地回答。 姜宣一愣:“我怎么都没感觉。” “你睡得沉。”季恪说,“朕的动作也很轻。” “嗯?”姜宣瞬间意识到了一件很特本文由叭刘一七期伞伞零四,君羊整理别也很重要的事,眼睛亮起来,身子也坐直了,“你给我洗的脸?!” 季恪不知这有什么可兴奋的,点点头补充说:“衣裳也是朕穿的,头也是朕梳的。” 姜宣更加意外了:“你会梳头?!” 季恪微微皱眉:“朕又不傻。” 姜宣连忙解释:“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说皇帝都被伺候惯了,怎么还……” “朕当皇帝才多久。” “那你从前也是皇子,不也一样……” “不一样。”季恪笃定地说,接着把脸移开,声音低了一些,“朕当皇子的时候,大部分事情也都是自己做。” 姜宣不说话了。 他觉得现在的季恪好像莫名地有点悲伤,说的话应当包含了许多深意,但他不愿深想。 好像稍稍一想季恪就能感觉到,就会更加悲伤了似的。 他应该让季恪开心起来。 人听到夸奖就会开心,于是他抱着榻上的绒毯,露出笑容,认真地说:“你对我真好。” 季恪投来一个冰冷的眼神。 姜宣一愣,怎么他好像并不多开心,反而有点不屑? 果然季恪反问道:“你知道什么是好?” 姜宣顿时茫然。 今日季恪一说,他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好,究竟是有特别的标准,还是仅仅是内心的感觉? 他开始思索,季恪却打断了他:“你年龄小,经历少,容易把一切都想得简单,可事实上,很多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这样重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姜宣更加茫然:这话很重么? 他的眼睛骨碌骨碌地转了转:“那你的意思是,你年龄大,经历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 季恪蹙眉。 姜宣完全不懂适可而止,进一步道:“你跟我讲一讲?” 季恪无奈了。 他抱起双臂,深深地吸了口气,片刻后拉开车帘看了一眼,说:“快到地方了,朕去外面换马。” 然后就起身推开车门出去了。 姜宣满脑子都是迷惑。 他觉得季恪好像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说的话比从前多,而且开始对他说一些深一点的话,但又好像不是很想说,或是不是很想说透,又或是……不是很想同他说透。 跟哥哥和师兄师姐们一样,把他当小孩子。 讨厌。 明明他都成婚了,还管了九寺五监那么多事情,还管得井井有条! - 又行了不多久,马车停下,姜宣被侍从搀扶着下车,眼前是一片平坦新耕的春田,农人散在田中,有的牵着耕牛,有的拿着农具,挽着袖口裤管,各自劳作。 天地开阔,云高风清,姜宣胸口都清爽了。 他张开双臂微微扬头,深深呼吸了一下,再用脸颊去贴清风,然后跑到季恪身边。 随行的官员也穿着便服,看到他来了立即低眉行礼后撤,边走边跟季恪讲此地作物耕种的情况和百姓的生活。 就像看不见他似的,那些话也不是跟他讲的。 姜宣就觉得有点没意思,他在这儿不仅帮不上忙,反而可能影响季恪和官员们谈话,便悄悄地往一旁挪了挪,发现季恪并无异议,就继续往更远处挪,然后挪挪挪挪…… 直到彻底脱离季恪,自己玩耍去了。 看看田地,摸摸泥土,在树下仰着头转悠,再到小河边躬身照镜子—— 还不知道季恪给他梳了个什么发式呢! 唔,仍是散着一半头发,另一半在脑顶束起,用青色头巾系住……咦?束起的其中一缕居然编了个小辫! 姜宣立刻来了精神,对着河水左右扭头,发现的确是小辫没错!藏在一把头发里随着动作若隐若现,小辫尾巴处还固定了一个小玉石扣! 哇…… 季恪居然会编小辫!而且是在早上起来着急出门,自己更睡得稀里哗啦的时候弄得这样精巧,还说不是对自己好! 果然季恪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 “陛下……”官员再度躬身。 “……嗯?” 季恪一愣,意识到自己竟然走神了,十分意外而略略羞愧,连忙收回凝滞于远处河边那道身影的目光。 “朕在听,在思索,你尽管说。” “是。” 与此同时,水边不住欣赏自己发辫的姜宣也一愣,抬起头,天空上渐渐靠近一小片黑影—— 是师门的信鸽! 他顿时目露剧烈的喜色。 是二师兄送来的治不行的药!一定是!季恪可以被治好了! - 一炷香后。 姜宣小步逡巡至季恪和官员们附近,然后继续小步逡巡,就是不上前也不说话。 官员们:…… 已不是第一次遭遇这等事的季恪十分无奈,提高声音道:“君后有事?” 姜宣一顿,终于停止了逡巡。 他冲季恪招招手,小声说:“陛下你过来一下。” 季恪:…… 官员们:………… 季恪走过去,姜宣好声好气地商量:“我现在可不可以先回行宫?” 只这一句,季恪便明白了他方才逡巡的意图——他怕直接过来说了这句话,被旁人听到,会引起不满。 他不愿让众人觉得他这个君后不称职,更不愿自己因为封他为君后而被指责。 想到这些,季恪的声音柔和了。 “累了?” “不累。”姜宣摇摇头,“是觉得我在这儿没用,所以我想回行宫,去膳房给你做吃的。” “做吃的?”季恪蹙眉。 姜宣笑着点头,“做包子!我做的包子可好吃了!我想行宫的规矩没有宫里那么多,我应该可以自己做吧?” 季恪无奈道:“是你要做给朕吃还是自己想吃?” “嗯……”姜宣抬眼想了一会儿,“都有。” 季恪终于很淡很淡地笑了,说:“去吧。” 姜宣则笑逐颜开:“好!那我走喽!” 他飞奔回马车,命车夫立刻迅速返回!一路上兴奋得不得了! 其实吃包子只是其次,关键是他要在包包子的时候把药丸放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季恪吃掉! 他伸手进胸口,二师兄给他的十粒药丸好好地躺在内袋里。 二师兄说一般吃三回就会有感觉,吃七八回肯定就好了,如果是特别顽固的那种,第一次就用量翻倍。 唔,看季恪那天那么生气,以及丝毫没有跟自己洞房的迹象,他一定是顽固的那种! 那就翻倍。 姜宣掀开车帘,马车一通跑,现在已经完全看不见季恪了,但他可以想象他的样子。 今日穿便服的季恪不如在宫里时那么成熟威严,却贵气潇洒,像个初出茅庐就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清冷侠客,是另一种好看。 这么好看的季恪怎么能不行呢? 这件事就包在自己身上! 姜宣很有责任感地拍了拍胸前—— 好期待呀。 今晚的季恪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第9章 行宫寝殿。 落地宫灯古朴华丽,纱罩中暖光柔和,映出姜宣殷勤的笑面。 他坐在季恪身边,身体倾过去,跃跃欲试地说:“我觉得小笼包太小,吃起来不过瘾,大包子又太大,吃一两个就饱了,尝不了那么多馅料,所以就包了这种大小适中的!” 精致漂亮的晚膳中,一笼普普通通的家常包子被摆在了正中间。 姜宣夹了三个放在小盘里,热情地摆到季恪面前。 季恪问:“都是什么馅的?” “蔬菜、河虾、豆沙枣泥。”姜宣一个个指过去。 “倒是丰富。你包的?” “嗯嗯,馅料也是我拌的,怕赶不上晚饭,我就使劲儿搅搅搅,一刻都没停!现在胳膊都是酸的!” 他说的是实话,他怕季恪万一回来早了,偷偷喂药的大计不成,下一次机会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直到包子上笼前都特别紧张。 季恪看着他煞有其事的倾诉模样,说了句“辛苦”,捏起筷子夹来吃。 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有些翻滚。 今日农巡事情很多,下午那会儿,他本打算晚上继续忙,就不跟姜宣一起吃饭歇息了,但又想到姜宣临走时十分期待的神情,不知为何竟然有些…… 不舍。 他当然可以派人告知姜宣,让他别浪费功夫包包子了,但又不知为何,他竟然…… 也没有这样做。 他排除艰难,按着他们说好的那样回来了。 此时此刻,听到姜宣为了给他包包子竟然这般亲力亲为,看到他吃包子的时候,姜宣恨不得把整张脸都贴过来,更迫不及待地连问“怎么样怎么样”,似是必须得到夸奖才会满足,他便觉得,排除艰难回来是做对的。 季恪边想边吃,吃完放下筷子,舒展了表情,说:“很不错。” 姜宣的眼睛果然亮了:“真的吗?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好?” 季恪想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姜宣看着他,似在确认他是否说谎,季恪理所当然地将这理解为对自己厨艺的不自信,便补充道:“的确很好,御厨也不过就是这样。” 姜宣一听,眼中露出先喜悦后放松的光,彻底踏实下来,接着为日后铺垫道:“你喜欢的话,我就天天做给你吃好不好?” 季恪用丝巾揩了揩嘴角:“好是好,但你岂非太过辛劳?” “没关系的!”姜宣眉飞色舞地说,“刚吃到的时候就是最喜欢的时候,我先做一阵儿,等哪天真地累了或者你腻了就停一停。” 季恪只是笑。 姜宣就又松了一口气。 哎,他从小到大没说过谎,这是第一次,他有点紧张,更十分羞愧,可是为了季恪的病和脸面,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 当夜。 姜宣躺在床上睡不着,忍不住想看看季恪是否有变化,季恪却反常地很快就睡熟了。 跟药丸有关吗? 子时过,内心反复翻腾了许久的姜宣终于累了,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又过了一会儿,躺得好好的季恪突然睁开眼睛,茫然了一瞬之后,满脸难耐而尴尬地坐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身边缩成一团的姜宣,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接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闭上眼睛盘膝坐好,开始调息。 ……可是不行。 情况不仅没有丝毫好转,反而还愈演愈烈。 怎会如此? 他掀开被子转过身面冲外,一手撑着床边,呼吸愈发焦灼。 抬起眼,昏暗的寝殿仿佛在晃,各处摆设亦突然变得十分暧昧,原本幽淡的熏香腥甜了起来,身后姜宣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甚至仿佛有实体,渐渐缠绕住他,要把他拉过去,让他与那呼吸的主人融为一体。 季恪有点慌了。 从没经历过这等程度的他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走去桌边拎起茶壶猛灌茶水,可惜却是杯水车薪。 火气疯狂燃烧,没办法了,他抬掌提气,运起内功抵抗。 体内一条乱窜的气流霎时变作两条对冲的气流,你推我撞,季恪紧紧蹙眉,额头很快铺满细密的汗水。 寝殿寂静,不远处的大床上躺着熟睡的姜宣。 其实只需要走过去,抱上去…… 可是他怎么能、怎么能…… 他还没有想好,没有真正下定决心。 他不能,绝对不能。 理智与执念一时占了上风,内力狂涌,血气瞬间大乱。 他的喉头“哄”地一阵腥甜,“哇”地吐出一口血来,也身体终于无法支撑,“唰”地倒了下去。 倒地时撞翻了茶壶和圆凳,发出一阵噼里啪啦咕咚咕咚的巨响。 床上的姜宣嘟囔着翻了个身。 殿外侍从则全部提起了精神:“陛下——?!” 脚步声齐齐靠近,跪在地上的季恪按着胸口竭力大吼:“不许进来!都不许动!” 殿外陡然安静。 姜宣彻底醒了。 他坐起来迷茫地向周围看了片刻,然后大惊。 “季恪——!” 他连滚带爬地从床上扑下来。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 季恪的情形令人害怕,他的脑海中一根弦猛地一绷,顿时明白了,连忙跑到关闭的殿门边大喊:“传太医!你们快去传太医!快去快去!” 满头大汗的季恪张嘴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 宫中太医见过的有关房中、生育的秘辛手段数不胜数,老实说,眼前的尚不算什么。 太医一边为季恪施针压制症状,一边写了方子命医侍煎药,一边余光一瞥—— 姜宣站在床边,揣着手躬着腰,不住地看皇帝,眼里除了担心着急,还有许多惴惴不安。 果然是后宫独一份的宠爱啊。 约莫一盏茶后,季恪的症状消了,气息也趋于平稳。 太医收了针,再次诊脉,低眉顺眼道:“陛下可还有哪里不适?” 季恪靠在枕上,将姜宣瞟了一眼,犹豫半晌,终于什么都没问,只道:“无事了。你下去吧,药煎好让秦中送来。” 太医起身行礼,告退之前反复思量,终于在医者仁心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为官之道中让前者占了上风,委婉地提醒道:“陛下龙体健壮,一切理应顺其自然。” 如今便使用这等霸道的助兴之物,日久天长,简直不堪设想。 点到即止,太医将身子躬得更低。 季恪虚白的脸上全无表情,没有接话,也没有怪罪,只是再一摆手:“下去吧。” 太医倒退着出了寝殿。 满殿沉静,施针过后药香浅浅,两道呼吸一虚缓绵长,一紧张短促。 渐渐的,即便寝殿十分宽敞,气氛也不可抑制地变得压抑而焦灼。 季恪缓缓看向姜宣。 姜宣立刻浑身一个激灵,愧疚地缩起身子埋下头,嘴唇指尖脚尖微微发抖。 季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冰冷至极。 姜宣越发紧张,头埋得越发低,抖得越发厉害,呼吸几乎窒住。 终于,季恪的目光彻底一凶,猛地拍了下床,暴怒道:“君后!你做的好事!还不从实招来!” 第10章 姜宣惊魂未定,话说得断断续续,来回几次才讲清楚。 逐渐听懂了的季恪便不淡定了,脸上的表情简直是开了染坊。 姜宣连忙挥舞着双手解释:“我、我我我真地没有别的意思绝对不是故意害你!……还好还好你现在没事了还好行宫这里有太医我刚刚就害怕万一没有太医跟来……”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季恪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行宫的确没有太医,他只过来几日,原本也不可能带太医,最终之所以带了,是因为想到伴驾同来的姜宣手无缚鸡之力,万一受伤或生病,没有太医不行。 没想到竟是给自己用了。 姜宣定是把药下在了包子里。 还说是专门、特意包给他吃。 还要天天包。 想起当时姜宣的话语眼神,想起他为了不让姜宣落空的种种行径,他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 他简直是蠢猪! 姜宣居然…… 他居然…… “你怎么、怎么就以为朕……不行呢?!”季恪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 姜宣发着抖小声说:“你自己说的。” “朕何时说了?!”季恪匪夷所思。 “就我问你,你很生气的那晚。” “你那样问是个人都会生气!” “可你没否认。”姜宣低声强调,“你那样生气,却仍然没否认,我就、就觉得……” “你可真聪明!” 他气急败坏地下床踱了几步,对姜宣猛一甩袖子,痛恨道:“朕不否认不是不想否认,而是懒得理你,懂吗?!”说完大步走出寝殿,“啪”地一下摔上了殿门。 站在原地的姜宣浑身又是一抖,心中五味杂陈,片刻后嘴角十分难过地撇了起来,眼眶也湿了。 他恍惚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在寝殿内慌忙寻找,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来文房四宝,随便研了两下墨就闷头写起来—— 他要给二师兄写信,问清楚人没有不行却吃了那药丸,还吃了两颗会怎么样,他要想办法补救。 做完这些他就又呆了,茫然地坐在床上,脑海里全是季恪方才难受凶险又气急败坏的模样。 整整一晚都没睡,第二天季恪没来,也没传话,他只好继续坐着干瞪眼。 期间侍从来送膳食,他赶紧打听了一下,原来季恪照常去农巡了。 哎,先前说好了两人一起去的。 ……都怪他。 又孤零零地度过了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圣驾回銮,他随侍从的指引登上马车,季恪在前方骑马,连照面都不与他打,更别提与他说话或同车共乘了。 他只能掀开车帘,从小小的窗里巴巴地望季恪的背影和御马的屁股,有时候队伍一歪,他还看不见。 ……呜。 季恪的背影仍然挺拔,而且好像比从前更挺一些,是因为还在生气么? 好想向他道歉,更想问一问他还有没有不适,可是完全没机会。 - 姜宣一路忧伤,回宫不久收到了二师兄的回信—— “小师弟,你说真的?你把那药给没病的人吃了?!还吃了两颗?!!!乖乖……还好救得及时有惊无险。放心,当时无事就是无事了,只不过……嘶,我单是一想就浑身发毛。小师弟,你一向机灵,这次怎这般糊涂?山下不比师门,世道艰险,你又是那等身份,为人处事千万三思,那与咱们师兄弟姐妹间相处是万万不同的!至嘱至嘱!” 姜宣:…… 他捏着信纸,想象着二师兄的模样和语气,后悔自责得无以复加。 他早已知错,二师兄现在就是往他伤口上撒盐…… 但也的确该撒,谁让他如此蠢笨做了这样大的错事呢? 就应该撒一百遍,让他疼死难受死算了。 姜宣悲从中来,向后一倒瘫在床上,整张脸皱成一团。 好几天了,他从早到晚一个人待在明华宫,季恪…… 是真地不理他了。 又难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这样不行,便硬着头皮让侍从去请季恪,结果当然没请到,他一边灰心一边告诉自己万万不能灰心,使劲儿调整心情,决定亲自去。 还特意换上了季恪喜欢的青绿色纱衣与玉质配饰。 到了明威殿,照样还是一场空,季恪让秦中传话说忙,不见。 这情景似曾相识,但他知道,实际的情形比上次严重得多。 ……怎么办? 季恪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就……不再喜欢他了? 灰溜溜地回去以后,姜宣一连几日食不下咽夜不安枕,整个人迅速消瘦,脸色也泛黄,侍从们劝他,他却越听越难过。 无论如何,他还是想跟季恪说说话,说什么都好,哪怕……听他发脾气吼自己都好。 又一天清晨,他抱着床柱想了许久,终于再次重整精神,仍是穿着季恪喜欢的衣裳,忐忑地走出明华宫。 “你们不要跟过来哦。”他回头嘱咐侍从们。 “君上……”侍从们各个脸色愁苦。 “别担心!我这次肯定能成功!” 他努力做出乐观的表情,在心里打好了气,揣着两手义无反顾地去了。 此时季恪也许在朝上,也许在御书房,也许在外廷的哪个司部,但没关系,他就去寝宫外等,季恪哪怕今天忙得回不来,明天也会回来,就算明天还不回来,总有一天会回来…… 他多等一会儿没关系。 离他越来越远的身后,明华宫的侍从站成一排,久久没有散去。 “君上好可怜。” “不知在行宫究竟发生了什么,听说是触怒了陛下。君上性子虽好,但就是太随性了,不懂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可也是陛下先给了君上前无古人的恩宠。” “天子恩宠,历来是想给就给,想收就收。” “这……哎。” …… 明威殿外。 季恪果然不在,姜宣便站在廊下,还阻止了要去其他地方通报的侍从。 他是来道歉的,不该再主动打扰。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活泼的性子很快就觉得无聊、受不住,他使劲儿忍耐,一会儿看天空,一会儿看廊柱,一会儿看周围的花草。 中午他饿了,但他担心季恪会回来用膳,便坚持着没走。 可直到他饿得腿脚发软,忍不住靠着廊柱坐下了,季恪还是不见人。 侍从们问他想吃什么,说去御膳房取来,他也摇头拒绝了。 饿是真饿,吃不下也是真吃不下,没那个心思。 恹恹地垂下眼帘,姜宣把廊柱抱得更紧了一点。 侍从们站了片刻,终于无奈离开,只留下一声叹息。 夕阳渐凉便是黄昏,黄昏之后夜幕骤降,风大了起来,吹动树叶与宫灯,给旷大的宫城染上了幽深与压抑。 姜宣靠着廊柱闭上了眼睛。 朦胧之中,他觉得季恪好像来了,又好像没有,又好像远远地一看见他就立刻转身走了。 他难过极了,忍不住喊出季恪的名字,想去追却站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背影迅速走远。 “唔……季恪你别不理我……” “我知道错了……” “季恪!季恪你有没有事……” 二更过,忙碌了一整日的天子负手站在明威殿外的木廊边,静静地看着那个斜坐在上面抱柱酣睡,梦话不断的家伙。 方才进来的时候,仓促之间,他还以为看见了…… 然而往事难追,他如今能够拥有的,只有眼前这个人。 这个时而聪明时而傻,时而令他头痛欲裂愤怒无比,时而又令他…… 的家伙罢了。 闭上眼睛沉了口气,季恪向后一抬手,秦中会意,亦向后使了个眼色,众人退走。 庭院幽静。 季恪上前两步,垂目定定地又看了一会儿,终于极其无奈抱起了姜宣。 不是以往的肩扛麻袋,而是双手横抱。 走到寝宫正殿外,他用脚踢开殿门,径直进去,再用脚往回磕上。 “以为朕不行?当真笑话。” 第11章 满腹忧思的姜宣当然不可能沉睡,被抱着刚一进殿,他就睁开了眼。 初睁眼时本就糊涂,发现近在咫尺的居然是季恪的脸,季恪还抱着他,他就认定这绝不是真的。 是梦,只有在梦中季恪才会对他好。 想到这里,姜宣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一副要哭的表情。 季恪便皱起眉,沉声问道:“你做什么?朕令你不爽了吗?” 姜宣:!!! 真的季恪! 他一激动,下意识地在季恪怀里弹了一下,季恪的眉皱得更紧,双臂一用力,更加沉声地说道:“别乱动。” 姜宣一愣,而后目光炯炯十分乖巧好学地点头如捣蒜。 季恪登时无奈。 将人放上龙床,背过身去心想:这么突然被打断,他反而不知该怎么办了。 片刻后,坐在龙床上的姜宣揣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倾身试探:“陛下?” 季恪没有立刻搭腔,停了一会儿才带着微微的烦躁说:“怎了?” 姜宣眼珠转转,觉得情况有点怪,理了理睡着之前的事,问:“你忙完公务了?是自己回来的,还是有人向你禀告了我在这里你才回来的?” 季恪斜瞥他一眼:“有区别?” 姜宣立刻严肃起来:“当然有!我不想打扰你,只想在这里静静地等你。” 季恪眼帘微垂,心中乱了一分。 的确是秦中禀告他的,说君后等了一天,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他听完以后没有任何表示,仍是坚持把公务做完。 但不可否认,最后那段时间,他颇有些坐立不安。 最近也是,姜宣一直找他,他不见,倒也并非真地不想见,而是因为心中有气有怨,觉得姜宣那些普普通通浅浅淡淡的行为很是不够,不足以令他消了气和怨。 而今…… 不知是因为时间的关系还是因为姜宣这次当真触到了他,他的气和怨几乎全消,只余下一点点脸面上的别扭。 “你说你不想打扰朕,现在不还是打扰了?朕忙了一日,大半夜的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还得周全你。” 姜宣四处看看,心想侍从们应当是季恪遣开的,应当是季恪觉得他们若在说话不方便…… 唔,季恪好像气消了不少。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便一扫近日来的所有颓气,整个人重新焕发了快乐的生机,从床边蹦下来,兴奋地说:“你不用周全我!我来伺候你,我会我会!” 他凑过去牵住季恪的衣袖,把他拉到床边按着坐下,又跑去倒了杯水,回来往季恪手里一塞,开心地说:“喝水!” 然后上前弯腰解了季恪的腰封,宽掉厚重的外袍。 季恪莫名其妙,只能端着杯子上下抬手。 姜宣乐在其中,抱着季恪的外袍和腰封在衣架上挂好,接着一溜儿烟从侧门跑了。 不多时又跑回来,手上端着一个冒热气的金色面盆。 他将面盆放在桌上,投入巾帕搅了搅,拧干,一边在手心里叠一边跑回季恪面前,说:“擦脸。” 也不管对方愿不愿便自顾自地擦起来。 还端着杯子的季恪:………… 擦好脸,姜宣又跑了,端着面盆消失在侧门,不久后端着另一个更大更热气腾腾的盆回来,双臂微微发抖。 “烫脚。”他蹲在季恪脚边,抬头闪着双眼。 季恪彻底无奈:“你来找朕就是为了做这些?” 不是你说没人伺候的吗? 然而这话姜宣只敢在心里想,不敢说出来,生怕又惹季恪生气。 “站起来。”季恪说。 姜宣听话地站起来。 “把衣裳整理好。”季恪又说。 姜宣看看自己,理顺为了做活儿方便撸上去的袖子。 可是季恪仍瞧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要整的,一脸茫然,片刻后就见季恪叹了口气,伸手在他肩上一提。 原来是纱袍掉下去了,他都没注意! “说吧,你今日为何在此等朕?” 一听这话,姜宣的头便耷拉了,整个人做小伏低,悔愧无比地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差点儿就害了你。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不这样了。” 想起那日的情形和二师兄信里的话,再想起最近季恪的冷漠,种种难过悉数爆发,眼泪“唰”地又流了出来。 他连忙拿手背抹,断断续续而又无比锥心地说:“你要是因此讨厌了我,不想再理我了也行……我就是、就是想当面跟你道歉,无论你原不原谅我都好……呜,其实我也、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季恪的目光复杂起来。 终于,他伸手握住姜宣手腕,把人拉到自己身边坐,捏起中衣衣袖,轻轻擦拭那双哭红了的大眼睛。 “别哭了,遇事总哭还了得?你在殿外站了一天,一定累了,你先泡脚吧。” 现在的姜宣只知道要听季恪的话,季恪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于是照旧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褪掉了靴子,躬身挽起裤管,把莹白的双脚伸进盆里。 水很热,他不由自主地向后仰了一下,双脚也缩了缩。 季恪淡淡笑了,说:“你想烫坏朕吗?” “才没有。”姜宣委屈地反驳,“我只是觉得热水烫脚舒服。” “但也不能太烫。”季恪温声说,“你呀,就是容易把事情想得过于直接,从来不会在中间拐弯儿。” 姜宣明白季恪是说之前的事,嘴唇动了动,鼓足勇气问:“那你原谅我了吗?” 季恪一时没说话,姜宣的心怦怦怦怦地紧张地跳,眼神又急切又忐忑。 季恪终究不忍,别开脸低声说:“下不为例。” 姜宣一愣,而后大喜,双手抓住季恪的衣袖凑上去:“我肯定!” 寝宫宽敞,此时在熏香与热水热气的氤氲下终于不那么冷清,而是有些温馨了。 帝后二人挨着坐在床边,一个静静地泡脚,另一个静静地瞧着泡脚,也终于有些一家人的意味了。 “你一整天都没吃饭,现在饿不饿?让御膳房送些夜宵?” 姜宣摇摇头,“不饿。” “真的?” 姜宣再点点头,小声说:“饿过劲儿了。而且就算饿也没什么,只要你没事,也不生气了就好。” 季恪:…… 他望着姜宣,想到他从小被姜守宠爱,到了那个世外桃源般的师门里做小师弟依旧被宠爱,居然没有被宠成一个无法无天的家伙,而是这般的、这般的…… 他不好形容,只是看着那哭红了的脸颊和双眼里的执着,忍不住心中一动,问:“你见过兔子吗?” “当然。”虽然不知道季恪为何突然问这个,但既问了,姜宣就好好回答,“我师门里的山上有好多!有这么大!”双手使劲儿比了一下。 季恪笑了:“其实还有更大的。” “多大?”他觉得在山里见的已经很大了。 “像你这么大。” “嗯?” “你的师兄师姐没说过你就像只大白兔么?” 姜宣意外地瞪大眼睛,眼睛再转一转,说:“他们只说我像小老虎!” 季恪历来浅淡的笑容变得深了一些,停留的时间也久了一些,心想活泼灵巧毛绒可爱这些方面是有点像,至于其他…… “那你会咬人么?” 此时姜宣放松了许多,也敢开玩笑了,一扬头道:“看情况,有可能!” 季恪仍是笑,没有再说什么,又过了一会儿,姜宣耐不住沉默,双脚在水盆里轻轻点动,嘴里还低低地哼起了小曲。 季恪看着看着,眼睛被那莹白细嫩的腿脚一晃,就有些花,方才在殿外燃起的情绪有卷土重来之势。 事已至此,没必要再拖下去。 “你先前以为朕不行?” 一说这事,姜宣还是愧疚,低下头踢了踢水,“唔”了一声。 “为何要想方设法地给朕喂药?” “想治好你。”姜宣理所当然地说,“有病就要治。” “仅此而已?就没有一些旁的原因?”季恪认真地引导。 姜宣一愣。 季恪的声音深沉,他仿佛被蛊惑了。 抬起头,温柔宫灯下,季恪英俊的眉眼吸引着他,调弄着他心头混乱的思绪,让他一点点抽丝剥茧,终于发现了那个埋藏最深、也最真实的答案—— “因为你一直不跟我洞房。” 宫灯静燃,水波缓缓,姜宣的脸红了。 季恪注视着比方才更大白兔的大白兔,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甚至没有仔细去分辨自己究竟是认命了,还是认定了。 他伸手抚上大白兔的面颊,说:“不错,你的脸的确很软。” 姜宣怔怔的,眼里露出紧张,呼吸也屏住了。 季恪继续靠近。 姜宣双手撑着床,直勾勾地看着面前这个与先前完全不同的人,身体缓缓向后倾,终于终于…… 双脚离开水盆,仓促一踢,水盆打翻,水全部倒洒出来。 第12章 黎明,窗外薄薄天光,华丽的天子寝殿残留着浓夜的气息。 一盏宫灯照处,季恪站在龙床边,系好明黄色中衣腰带,舒适地动了动脖子,伸了个懒腰。 龙床上,姜宣整个人缩在金红锦被里,连脸都覆住大半,唯有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露在外面,眼周尚有红晕。 他没想到,昨夜他居然和季恪洞房了! 季恪都没提前说,忽然就摸他的脸,亲他的眼角,抱住他的腰。 然后亲鼻尖、脸颊、唇角……和唇心。 再然后季恪推他,还解了他的衣裳。 他有点慌,呆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顺着心底冒出来的念想也亲了季恪一下。 然后…… 一向稳重的季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急切了,劲儿大了许多,弄得他都有些不能承受,他忍不住喊了出来,季恪就更加…… 忆起前情,姜宣的脸红了,盯着季恪的视线不好意思地挪开。 最后他跟季恪抱着一起睡着了,比一个人睡更沉更舒服!简直像晕过去了一样,直到不久前…… 季恪亲醒了他,他们又一次…… 清晨的季恪好像比昨夜更急切一些。 龙床边,季恪更衣毕,正了正领口,回头望向姜宣,俯身摸了下他的脑顶,十分温柔地说道:“累了吧?今日就在这里多睡一时,午膳等我回来。” 姜宣开心地点点头,顺着话头问:“你也累了吧?” 季恪比他多用力,现在又要去上朝,无法补眠,他关心他。 然而季恪的脸上却浮出了一丝很微妙的神情:“你在这事上怎么总是对朕如此没信心呢?看来朕还得加倍努力。” 姜宣:? 他没太懂,可惜眼下也没时间细问了。 季恪急着上朝,他带着笑意目送过那宽阔高挑的背影后,骨碌骨碌滚到床里侧,缩到被褥之间闭上了眼睛。 美美地睡了个回笼觉,醒来时天光大亮一室温暖。 侍从们鱼贯而入,说陛下吩咐,等他醒来要伺候他沐浴更衣,再传太医来请脉,开调理滋补的药方。 好心细! 姜宣的心瞬间温暖,开开心心地按照安排一路做过去。 快午膳的时候,季恪还没等来,竟先等来了赏赐! 明华宫正殿被摆得满桌满地都是,金银器物、衣料配饰应有尽有,而且除了给他的,侍从们也都有份,甚至还给了他在外镇守的哥哥和哥哥军中的将士们! 姜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虽说当了君后以后,吃穿用度就一改往昔,但那都是君后的身份和皇宫的环境带来的,与现在季恪以自己的名义送给他的截然不同。 从昨天到今天,一个意外接着一个意外,一个温暖接着一个温暖,他应接不暇,只有呆呆地站着,呆呆地看着,呆呆地、缓缓地消化心中翻涌的情绪。 像傻了一样。 “老奴给君上贺喜。”奉旨送赏赐的秦中在一旁躬身。 小荷也笑着说:“君上,快谢恩!” “……嗯?噢噢!”正沉浸的姜宣脑中“叮”地一声,刚欲跪,只见殿门投来一道阴影。 “君后想必是要等朕来了,当面谢。” 听着这声音,看着那被帝王常服衬得越发挺拔的身形和越发英俊的面孔,姜宣不由自主想起昨夜,脸上“唰”地羞红。 众人跪倒,口称万岁,一片脊背和脑袋中,姜宣和季恪站着,周围仿佛背景。 姜宣的心扑通扑通地跳。 季恪也露出了一点俊朗洒脱的笑容,走过来握住姜宣的手:“你们都下去,一盏茶后再奉午膳。” 帝后二人要说悄悄话,侍从们心知肚明,行礼称是,带着不宣的笑意弯腰退开,还十足贴心地闭上了殿门。 终于单独相处,姜宣的羞涩褪了不少,用含笑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季恪。 季恪牵着他的手,与他一起看赏赐。 “都喜欢吗?” 姜宣使劲儿点了点头,又露出一点点苦恼。 “怎么了?” “唔。”姜宣斟酌道,“这些都是你送给我的,我肯定都喜欢,但是……这些也不是我非要喜欢的东西,穿什么用什么对我来说都差不多!” 季恪懂了:“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呢?奇花异草?珍禽异兽?珍贵古籍?说出来,朕给你找。” 姜宣随着季恪说的一个个想去,脸上一片茫然。 季恪失笑,略无奈道:“每个人多多少少总有点儿什么想要吧?” “唔。”姜宣觉得这话有理,从前在师门,大伙儿也总说他像个小孩子似地没心没肺,整日瞎自在。 可现在他已经是君后了,还已经和季恪…… 他应该有大人的样子了。 要成熟深沉一点。 他再次特别特别认真努力地想了一下,很快就满带期望地笑了起来。 “我说什么你都能给我么?” “当然,朕是天子,富有四海。” “噢。”姜宣不疑有他,当即要求道,“那我只要你一直最喜欢我就可以了!” 说完他就垂下眼帘自顾自地琢磨起来,没能注意到季恪脸上瞬间意外凝固住的表情。 这些日子以来,从他不是很成熟的内心来看,季恪的确很喜欢他: 允许他不去守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他自作主张或做错了事,哪怕是很大很大的错事,季恪也就是只生一会儿气就会原谅,日常生活也对他呵护有加! 一直最喜欢他应该不是很难。 - 自那以后,姜宣的夜晚不再是单纯睡觉,而是常常与季恪洞房。 有时哪怕不是晚上,也不是在床上,但只要单独相处,季恪也会亲他,或者拉手摸脸。 陪他玩的时候也比从前多。 姜宣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再快乐也没有了,甚至有些忘乎所以。 直到有一天,他巡视九寺五监,在将作监饮茶休息的时候,礼部侍郎求见,说选秀诸事的章程已经写好,请他过目。 将作监监察也嫌不够似地过来凑热闹,躬身递上一卷卷轴,禀道:“为秀女、侍君入宫面圣所制的服饰图样在此,请君上一并过目。” 顿时,姜宣笑嘻嘻的轻松表情彻底僵住。 第13章 姜宣人生首次体会到了一种奇异的情绪。 像一张黑漆漆的大网迎面扑来,像一只重锤猝不及防地砸在心头,像明明大晴的天突然就乌云密布,像快乐游动的鱼儿被瞬间抽开了所有水流。 有点懵,有点酸,喘不过气,然后就是禁锢全身、铺天盖地的痛苦。 季恪要选秀纳妃,以后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了; 季恪近来对他的种种疼爱会分给别人,也会……和别人洞房。 此刻之前,他从来没有认真细致地想过这件事,甚至就是因为他主动反复劝说,季恪才会答应选秀,可现在难过的也是他。 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他比从前更加喜欢季恪了么? 可季恪是皇帝,皇帝就应该选秀,应该子孙满堂。而他还不到二十岁,尚不能生育,就算以后能生了也不想一直生…… 如果季恪不是皇帝就好了。 姜宣郁闷地撇撇嘴,无精打采地接过礼部侍郎的章程,低落地翻看。 章程是他们一起讨论过的,按理说不会再有问题,可是…… “其余都好,只秀女、侍君先由我甄选这一条,我需同陛下再商议商议。” 之前季恪说来了新人由他先过目,他也没多想,一口就答应了,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心情变了,在这样的心情下替季恪选人,他怕他不自觉地就带上了私心,不够公允。 姜宣再看绘制了面圣服饰的卷轴:“唔,陛下不喜欢太夺目的颜色,把那些减一减,多用柔和浅淡的,衣料也是。大家伙儿的服饰格调最好也统一一下,否则不公平。” 这倒是给将作监减少了差事。 监察躬身赞道:“君上贤德,臣等钦佩。” 礼部侍郎也附和:“君上贤德,乃我朝之幸,社稷之福。” 一直以来,姜宣都不太懂这些场面话,就一心做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他像突然开了窍一样,只稍稍愣了一愣就想明白了。 他们是说自己没有倚仗身份和宠爱就阻止季恪纳妃,也没有利用职务便利拿捏秀女和侍君,或是从中扶植势力排除异己,而是一视同仁,很大度、很贤德。 哎。 从前听到夸奖他都很高兴,可现在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越听越难受。 摆摆手让两个官员退下,姜宣默默地回了明华宫。 然后坐立不安继续难过。 好不容易到了快黄昏,想到了由头,他去御膳房端了一盅清心滋补的汤羹,前往御书房。 他想和季恪说说话。 说什么都行,总觉得只要和季恪说说话,他的心情就会好很多,或许也能想到解决纠结的办法。 - 到了御书房院外,捧着汤盅刚进院门,就听里头传来一阵摔东西的声音,而后是季恪那隔着门,愤怒却昭然若揭的断喝—— “笑话!朕是皇帝,这等小事,还能被他拿住不成?!” “没有可是,此时屈服了他,朕日后如何为君?!” 姜宣连忙停住脚步,向前一望,秦中站在御书房外的台阶上,朝他谨慎地摇了摇头。 姜宣轻手轻脚地上前,用口型问怎么了。 秦中从台阶上下来,无声地行了个礼,接过他手上的汤盅,凑近用虚声说:“兵部的一位官员任免,兵部尚书和陛下意见不一,陛下想用的是大将军手下的人,但尚书大人……哎,毕竟是朝中元老,勋爵世家,这会儿御书房大臣正劝陛下呢,君上等等吧。” “哦。”姜宣点点头,四处看了看,走去木廊下坐好。 大将军就是他的哥哥姜守。 季恪从前是个非常边缘的皇子,后来适逢宫变,又多亏了哥哥的辅佐才当上皇帝,其中细节他不清楚,但一定很不容易。 登基后,季恪封哥哥为天下兵马大将军,封他为君后,其他朝臣自然不满。 何况前几朝累积下来,朝中形势复杂,问题多多。 这些他之前就知道,正因为知道,他才劝季恪选秀纳妃,不要首先就抛个把柄出去。 对于朝中势力,也不能只用雷霆手段硬碰硬,而是得一边摸清,一边该拉拢的拉拢,该利用的利用,待皇位渐稳再说其他。 他明明都知道,如今却为何只因为一点点小情小爱和占有欲就飘飘然、不懂事了呢? 他是季恪的君后,是季恪最最喜欢的人,不能拖季恪的后腿。 他要帮他。 这回的秀女和侍君有的来自世家大族,有的来自清流门户,就应该从这里入手打开朝局。 不能再自私。 姜宣暗自握了握拳。 他想通了! 这时御书房门打开,御书房大臣走了出来,等人走远,他便凑过去,侧着身踮着脚往门里看。 “君后,进来吧。” 声音比方才平静了许多! 姜宣一喜,从秦中手里取过汤盅,笑嘻嘻地端着走进去。 秦中微笑着从外面关上门。 房里点着檀香,沉静雅致,毫无戾气存留。 姜宣走到季恪身边,活泼道:“你知道我来啦?” 季恪点点头,“刚来就知道了。” “对对,你有内力!”姜宣把汤盅放下,“这个好喝不腻,能消烦躁,你尝一点!” 季恪无奈:“你知道朕烦躁了?” “当然。”姜宣一脸认真,“我都听到了,要是我我也烦躁,甚至比你更烦躁。” 体贴的言语令季恪心中一暖,端起汤盅的手一顿,首先拉姜宣在身边坐下。 姜宣便习惯性地握住季恪的衣袖,说:“报告你,选秀的事定得差不多了,不过我觉得第一轮还是不要只让我一个人看的好,咱们俩一块儿吧。” 喝汤的季恪闻言又一顿,眼帘垂下,沉默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终于只是点了点头,应了个“好”。 一个“好”字,又让姜宣的心轻轻地“咚”了一声。 他压下心乱,静静地看着季恪的侧脸,把先前想的事又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负起责任道:“陛下,我可不可以叫你一次季恪?有句话我想对季恪,而不是对陛下说。” 季恪一愣:“想说什么?你说就是。” 姜宣开心起来,脸微微发红,倾身凑过去,语气很轻,意蕴却很重:“我也最喜欢季恪。” 季恪的双眼意外地一睁。 下一刻,姜宣又带着一点点卑微和许许多多的向往道:“在选秀之前,咱们俩出宫玩儿一趟好不好?就一趟,只有咱们俩的那种。” 就这最后一次,不做后宫三千的皇帝与大度贤德的君后,只做季恪和姜宣,只拥有彼此,只属于彼此。 独一无二的真挚触动了季恪,他来不及有丝毫多想,下意识便问:“你想玩什么?” 这就是同意了。 姜宣特别幸福,眼里蕴着漂亮的光芒,说:“骑马、放风筝、逛大街、吃好吃的!玩儿什么都行!只要……”他有点害羞,低着头用双手搂住季恪的脖子,靠到他怀里小声补充,“只要是和你一个人在一起就好。” 姜宣轻轻闭上眼睛。 檀香萦绕,汤羹清甜,季恪的胸膛宽阔而温暖。 他好像第一次明白了爱情的味道。 第14章 三日后。 朝务安排妥当,姜宣穿上浅绿纱衣,脚蹬银线靴,头系白羽巾,头发垂落一半,眉毛稍稍修剪,十分清雅文气。 虽然季恪说过他无需特意改变,但那是因为季恪对他好、体谅他,所以他也要为季恪着想,他愿意按照季恪喜欢的样子来! 上午,一棕一白两匹骏马穿过京城大街,穿过城门洞,一路奔向野外。 暮春时节,杨柳扶风花意浓。 姜宣心情极好,面上的笑就没消过,当真变成了一只大大的脱兔,马速甚至快过了季恪,独自向前跑了一会儿,又折返回来,开心地大声喊:“季恪季恪!前面有一条河,河边的花好多!你快一点!” 着束袖锦衣的季恪端坐马上,一派贵公子气质,眼里和唇边的笑浅淡却真挚:“急什么,花又不会跑。” “可是早到一刻就能多看一刻!”姜宣理所当然地说,更自自然然地伸出手来让季恪拉。 季恪顺势拉过,忽然使出内力,姜宣只觉得一股气流从掌心冲入胳膊、冲进身体,忽而让自己腾了起来。 他意外地睁大眼睛和嘴巴,轻盈地在空中掠过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在季恪身前。 宽阔有力的胸膛包裹过来,姜宣心中一暖,伸开手掌,与季恪十指交握。 天地广阔,一望无垠,载着他俩的御马马蹄得得,空了的白马紧随其后,这样的时刻可遇不可求,令姜宣再幸福不过。 到了远郊旷野,二人先放风筝。 风筝是姜宣这几日亲手扎的——从前在师门,他每年春天都扎好多风筝,送给师兄师姐,还拿去山下卖。 他的风筝模样好看,卖价便宜,很得小孩子们喜欢。每次风筝卖光,他就用赚得的一点点钱去买好吃的,那时候就特别幸福! 现在他更幸福啦,连扎风筝放风筝都比从前多了一层深意。 这次的花样是他专门想着季恪做的:一条胖龙,浑身金灿灿,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又威武又可爱。 季恪长这么大居然都没放过风筝,完全不会,他就拉着他的手耐心指导,看着风筝在他们共同的努力下一点点飞高,正应了个飞龙在天的寓意! 好寓意不能提前说,所以他没有告诉季恪,就只自己心里欢喜。 放了半个多时辰,姜宣的手有点发酸,二人便收了风筝,来到河边有花有草的干净处,打开包袱铺在地上,喝水吃果点。 姜宣盘膝坐,边吃边咯咯笑,拎着水壶的季恪便疑惑了。 “怎么了?” 姜宣努力咽下口中的果点,认真地说:“我觉得现在跟以前在师门里一样,但又不一样。一样是因为都是这样乱玩乱跑,不一样是因为师门里可没有这样的果点!” 季恪随口问:“两相比较,你更喜欢哪种日子?” “唔,单说喜欢,我当然更喜欢师门,因为我贪玩,但现在也不能说讨厌,倘若不让我过现在的日子,我也会很舍不得。” 季恪轻轻挑眉,故意问道:“舍不得这样的果点?” “是舍不得你!”姜宣目光灼灼。 季恪一怔,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动了一下。 “季恪季恪,你最喜欢的就是当皇帝对不对?” 当皇帝虽然能吃好吃的东西穿好看的衣裳住很好的房子有很多人伺候,可却有更多更辛苦更麻烦甚至更危险的事,相比之下还是弊大于利。 这样都愿意做,还做得那么努力,就一定是很喜欢。 姜宣毫不怀疑,季恪却暗了神色,说:“此事怎能简单地用喜不喜欢来定义呢?难道不喜欢就能不做么?” “难道不能么?为什么不能?”姜宣大惑不解。 乍一听,这话宛如童言,但仔细一想,这话又很恰当,一语中的,说透了许多人的执着。 季恪怔住,顾左右而言他道:“今日出游便好好出游,不谈这些烦心的。” 姜宣微微茫然,只好点头说“哦”。 吃完果点,二人牵着马在河边慢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多是“这里水清”、“嗯”,“这朵花好看,宫里都没有”、“的确”,“我的风筝扎得好不好”、“很好”之类可有可无的,所以没过多久姜宣就犯困了。 二人来到一棵大树下,姜宣熟门熟路地坐下倚着树干睡,沉入梦乡后更加熟门熟路地身体歪歪歪……歪到季恪身上。 季恪侧目看去。 姜宣,姜守的弟弟,自己的君后。 即便他身上有许多令自己感到意外不解、莫名其妙的地方,但不可否认,他也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十分相似,令自己即便纠结,却的的确确做不到放手的家伙。 他们终究还是成了真正的夫妻。 如无意外,他会一生待他如此刻,就算日后纳了新君秀,他总归与那些人不同。 午后浅乏,姜宣没睡多久就醒了。 却不愿起身,因为他正躺在季恪怀里。 季恪闭目养神的脸多么英俊呀,看着看着便心头荡漾,姜宣忍不住用脸颊轻轻蹭过去。 本就没睡的季恪睁了眼,目光定在姜宣脸上,姜宣“唰”地红了面颊和耳朵,长长的睫毛快速地忽扇。 季恪开始缓缓亲吻他的发顶。 姜宣双手攥紧,身体更加贴近季恪的胸膛。 很快,温柔而笃定的吻从发顶移到额头,滑过鼻梁,来到唇心,久久停留不去。 姜宣浑身软绵绵,双手环住季恪的腰,依赖地任他摆弄。 季恪一用力,将他抱了起来。 “唔……”姜宣抬起头,双眼含着紧张的水光,小声说,“这是在外面。” “没有人。”季恪笃定地手臂一扬,宽大的玄色披风将他们罩住。 姜宣彻底投降,从大白兔化作小松鼠,全身缩了进去。 …… 多了这件计划外的事,回城便推迟到了黄昏。 姜宣先前是坐着马车一路不停地入宫的,今日他首次近观繁华热闹的京城夜景,一下便眼花缭乱了! 府邸铺面、夜灯人群,每一处都好吸引人! 直到被季恪领进酒楼坐下他都没回神,在临街包厢的窗口不断探头。 季恪故意道:“今晚不回宫了?” 姜宣一听,扭回头来正色道:“不行,明日你要早朝,住在外面不方便。” “那饭后陪你多逛一会儿。” 姜宣又摇摇头:“你每晚都要和当值的御书房大臣议事,今天出来了一天,积压的公务一定很多,若是再陪我逛,晚上又要熬夜,会吃不消的。” 字里行间全是为了他,季恪心中不忍:“那你自己逛,我让侍卫暗中保护你。” 姜宣想了想,觉得这样也行,便笑着猛点头。 浓夜笼罩,京城的街道流光溢彩。 酒楼门口,姜宣快乐地投身热闹喧嚣的市井街巷,季恪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转身上马,踏上回宫的路。 他衣着低调却华贵,通身气质不凡,滚滚人流在他面前不过只是背景。 按辔缓行,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平静地像是什么都没想。 直到走过两条街,他突然停马,顿了片刻后掉头催马,眼里的光坚定了许多。 姜宣此刻会在什么地方? 方才他看了好久卖小孩子玩具的小摊,同样看得久的还有字画摊、香气扑鼻的胭脂水粉摊、色彩鲜艳的糕点摊…… 季恪眼里出现了笑意。 管它什么摊,一个个找去总能找见。 忽然,余光里浅绿色的衣袂一闪,人群尽头的小巷入口,一个像极了姜宣的身影转了进去。 季恪连忙调转马头追上去,焦急地躲避人群,终于走进小巷,只见前方幽深僻静,一人身着浅绿轻纱头戴白丝羽巾,不是姜宣又是谁? 季恪想唤他一声。 身处宫外,唤君后不合适,可除了君后,别的唤法又觉得怪,陡然发觉,他竟然从来没唤过姜宣的名字。 反观姜宣,相比恭敬的“陛下”,明显更喜欢“季恪季恪”地叫个不停。 季恪的唇边浮出笑意,随口喊了句“喂”。 前方人影一顿,应声转过身来。 这一转身,明明只是一瞬,却仿佛被无限拉长。令季恪脑海里“嗡”地一声,头晕眼花,不自觉地猛扯了一下缰绳。 御马惊地急停,一声长嘶,两只前蹄高高扬起。 “阿……玉。” 面色苍白的季恪看着马下的人,双眼颤抖、双手颤抖、嘴唇颤抖。 极度不可置信,却又极其坚决。 - 京城主街,姜宣站在卖饰品的摊前,双手各拿一条手串。 摊主说这是送心上人的,寓意着唯一,只能送一条。季恪更喜欢哪一个呢?哎,如果季恪这时候回来找他一下就好了。 突然天边闪光,姜宣抬头一看,轰隆雷声接着响起。 “要下大雨喽。”摊主说,“公子挑好了么?挑好了就赶紧回家,小心被淋成落汤鸡诶!” 第15章 下雨就是催他走,选手串只能交给天意了。 姜宣闭上眼睛,把两条手串一起握在手心里捣乱,郑重其事地沉了口气,抓出其中一条放在脸前,再郑重其事地睁开眼睛。 是那条深棕色的! 沉稳俊朗的季恪戴上一定很好看! 姜宣开心起来,把钱和另一条手串交给摊主,摆摆手说:“那我走喽!老人家也快点收摊吧,常做常有!日后生意兴隆!” 小跑着离开,半路上果然开始飘雨点儿。 一时间路人行色匆匆,行商各自张罗,看漫看视频在裙一五二耳七五儿吧以先前不知躲在了哪里的侍卫也冒了出来,凑近他“啪”地撑开伞。 “属下送君上回宫。” 姜宣一边说好,一边有点遗憾:才逛了一小会儿,居然就下雨了,下次出来还不知道是何时,哎。 边走边郁闷,听着雨点儿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忽然发现撑伞的侍卫自己却在伞外,便让过一点位置,叫他也进来伞下。 侍卫连连躬身口称不敢,姜宣去拉他,他更是惶恐地几乎魂飞魄散,姜宣就没办法了,只好加快脚步,争取让侍卫少淋一会儿雨。 上了马车,他卷起微湿的衣裳下摆,又拍了拍袖口沾上的雨水,心想这算什么呀。 天有不测风云,从前在师门,去野外被淋个透心凉的经历不在少数,有时候和师兄师姐们一起结伴从大雨中跑回来,或是在雨中打闹,可有意思了! 淋过雨后洗个热水澡也特别舒服。 唔,不知道季恪淋雨了没,他骑马走的,御马那么快,估计早就回宫了。 现在应该正在御书房跟当值的大臣谈事情。 姜宣伸手入怀,摸一摸暗袋内的手串,再拿出来看一看,琢磨着应该怎么给季恪呢?是正正经经地告诉他,还是趁他不注意突然戴去他手上? …… 马车直入宫城,停在明华宫外。 侍从们接姜宣入浴房,沐浴更衣后进暖阁,奉上夜宵。 汤羹热热的,姜宣一边吃一边回忆今日,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脸红,一会儿又乐开了花。 小荷适时笑问:“君上今日很开心?” “嗯嗯。”姜宣使劲儿点头,“哦对,方才我让你仔细收好的手串呢?” “在这里。”小荷从旁边桌上取来一只锦盒,对着姜宣打开,棕色手串静静地躺在其中。 “好看吗?”姜宣期待地问。 小荷点点头,“比宫里的东西别致,君上买给自己的?” “买给陛下的,你说陛下会不会喜欢?” “当然会。”小荷信誓旦旦,“陛下与君上如此情笃,无论君上送什么,陛下都一定会喜欢!” “嘿嘿。” 此一言说得姜宣心花怒放,他等不及明天了,就现在!吃完夜宵就去找季恪! - 二更已过,雨十分大,姜宣撑着伞跑了出去。 夜晚宫道上,侍从们在他身后一路追喊,姜宣却听不见似的,胸口兴奋地怦怦跳,还呼呼地冒着热气。 他把要对季恪说的话和季恪可能露出的表情反反复复想了好几遍,结果没想到到了御书房外,整个殿院居然是昏暗的! 明明每天这时候季恪都在御书房,何况今日又压了那么多公务! 姜宣站在那里一边喘气一边茫然地眨眼。 片刻后掉转头,又哼哧哼哧地跑向寝宫明威殿。 雨水里,侍从们哗哩哗啦地跟上。 到了明威殿,果然有灯光,姜宣涌出满心热血,不顾侍卫阻拦直接冲了进去,只见迎面雨里小跑过来一个人,是秦中。 “你快告诉陛下我来了!”姜宣擎着伞,脚步不歇地吩咐道。 秦中却挡住了他的去路:“君上,陛下已经睡了。” “啊?”姜宣停步一愣。 秦中躬身:“陛下今日与君上出宫游玩,回来说是累了,就……” “不可能。”姜宣笃定地说,“陛下走的时候精神好得很,还说要连夜处理公务呢,而且里头灯那么亮,你别骗我!” 姜宣继续往里走,这回坚决了许多,秦中一下就慌了。 “君上!君上!哎呀……”眼看人就要冲进去了,秦中心想这还了得,反正也瞒不了多久,便压低声音尴尬道,“陛下他……身边有人。” “什么?”姜宣恍惚了。 “陛下身边有人。”秦中更加压低声音,在这大雨之中本不容易听清,可对姜宣来说,却宛如十几个炸雷那么清晰那么响。 他没有说话。 他看着秦中,又看看周围的侍从,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可是…… 他大惑不解,脱口而出道:“不是还没选秀么?” 后宫就他一个人,除了他,又有谁会陪着季恪? 秦中硬着头皮说:“是陛下从宫外带回来的。” “宫外?!” 晚饭之后,他和季恪就分开了那么一会会儿,季恪就带了个人回来?这怎么可能?! 他上前一步,语气里首次带上了严厉:“陛下带的宫外的谁?” 秦中垂头:“老奴不认得。” “那他们现在在干嘛?” 大雨之中,秦中背上全是汗:“君上慎言,陛下要做什么,旁人岂能过问。” 姜宣的脸皱了起来。 雨声哗哗,今晚此刻,他头一回感受到冷。 但头颅是热的。 他攥了攥伞柄,眉眼一扬,决绝地向明威殿殿门走去。 “君上!君上不可!”秦中“唰”地一跪,抱住姜宣的腿。 侍从们也跪下来,纷纷说着“君上三思”。 姜宣望向前方,一片水雾后,他再熟悉不过的明威殿模糊了轮廓。 强大的失落感席卷全身,他不由地向后踉跄了一步。 秦中抬眼望着他,侍从们也看着他,他如今再要做什么,仿佛就是和季恪、和所有人过不去。 终于终于,他转了身,喃喃说道:“好吧,那、那我就先回去了。” 委屈的语气弄得秦中也跟着难受,一向活泼烂漫不知伤感为何物的小君后居然一下子就成了这样,他心中哀叹,终于在姜宣走出几步后叫住了他。 “老奴有几句话,君上听听也就罢了。”秦中凑近,用虚声说,“陛下带回来的这位与君上您……十分相似,那时雨刚下起来,陛下护着那位进了殿门,老奴以为是君上您,行礼时才发现不对。” 姜宣心里咯噔一下:“你什么意思?!” 秦中赶紧猛摇头:“老奴没什么意思!” 姜宣不知所措地站着,过了一会儿被侍从们轻轻一拽,才想起来自己是要走,便亦步亦趋地跟着走。 - 回到明华宫,他任由侍从为他更衣,然后便坐在桌边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才突然惊醒一般,扭过头一脸委屈地问:“小荷,你说秦中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小荷“扑通”一跪道:“君上,议圣乃大不敬,奴婢……” “没关系的,陛下又听不见,我更不会怪你。” 小荷知道姜宣的为人,听他这么一说,胆子大了起来,便分析道:“听秦公公所言,奴婢觉得,陛下大约就是喜欢君上这样长相身段儿的人,所以一见到就……” “就是说他喜欢的不是我本人?”姜宣困惑极了,“可如果只是喜欢这种外表,他当初又为什么只纳我一人入后宫呢?” “这……”小荷犯难了。 姜宣则更加犯难。 整整一夜他都没合眼,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想把事情弄清,不愿稀里糊涂的。 于是黎明时分,赶着季恪上朝的时辰,他再次来到明威殿外独自等待。 暮春的清晨空气清凉,令人的头脑越发清明。 不多时,院内门响,熟悉的天子金靴踏地声传了出来。 姜宣垂着的手指动了动,眼帘拉下,心跳有点快。 紧接着,又是一声门响,一个十分陌生、十分温柔又略含怯懦的嗓音道—— “陛下!手串忘了!” 天子金靴随之停住。 同时停住的还有站在殿外的姜宣的心。 第16章 脚步声轻轻而来,温软的声音又说:“陛下昨夜说过,日后要一直戴着它。” 一点点衣料摩擦声和金石碰撞声传来,季恪柔和的话语跟着响起:“不错,已经丢了一回,朕绝不允许自己再丢。” 轻软的声音幽幽一叹:“草民惶恐,当年的事本就与陛下无关,陛下千万不要再自责了。” 姜宣大惊大震:他们从前就认识?! 他站在门边,往前探了探身—— 映入眼帘的是季恪的背影,那人站在季恪对面,身体被遮挡,几乎看不见。 紧接着,季恪抬起手,很亲密地摸了摸那人的脑畔:“昨夜说过,你无需自称草民。” “谢陛下恩典,但这是在外面。” 季恪没有说话,也看不到脸,但姜宣却能感觉到他笑了,而且笑意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深。 这时季恪转身朝殿门走来,姜宣下意识想躲,可转念一想:躲什么躲?有必要吗?他身正不怕影子斜! 于是他盯向季恪,一动不动地盯着,用气势汹汹并带悲愤的眼神。 突然看到他的季恪自然愣得停下了脚步。 但神情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然后变得紧绷、冷漠,甚至有些麻木。 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君后有事?” 姜宣气死了,头一扬,眼睛看向一边,才不答话。 季恪微微蹙眉,片刻后道:“无事就不要乱走,尤其不要堵在朕的寝宫之外,甚没规矩。” 姜宣:!!! 季恪居然跟他说这种话!!! 正在震惊,季恪突然又大变脸,朝殿门内温柔地说了声“来”,一直藏着的家伙便终于出来了。 “你就呆在此处,哪里都不要去,谁叫都不要走,中午朕回来陪你用膳。” “草民遵旨。” 季恪很满意,这一次直接无视掉姜宣,彻底地走了。 明威殿外只剩下姜宣和那人。 视野开阔,一旦看清,姜宣的脑门当即又挨了一记猛锤。 浅绿色曳地绸衣,半束的发顶扎着暖玉小冠,低垂的脸上眉形温柔,面容清疏,眼角含愁…… 同曾经季恪要求他的一模一样。 还有那半束的发内藏着一根细辫的形制,亦与上次出宫籍田时,季恪趁他睡着,亲手为他梳的发式一模一样。 ……好,好得很。 曾经他以为那些是身为君后的礼仪,曾经他以为那只是季恪自己的一点喜好,曾经他更为季恪亲手为他梳头,还梳了那样一个别出心裁的样式而开心,以为他对自己很用心,谁知原来…… 明白了,一切他都明白了,所有那些曾令他感到困惑和无法解释的细节在这人的出现下骤然迎刃而解! 当真是好得很! 这时那人走上前来,跪倒道:“草民白玉弓叩见君上。” ……白? ……玉? ……弓? 姜宣的心猛揪了一下,睨了一眼那颗垂着的脑袋,一言不发地扭头走了。 他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回到明华宫姜宣就哭了。 再也忍不住了,从小到大,哥哥对他无比地好,老师师兄师姐也极其疼他,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欺负过! 他被骗了! 骗他成婚!骗他的感情!骗他跟他洞房! 他还傻乎乎地自得其乐!好蠢笨! 姜宣赶走了所有侍从,独个儿趴在桌上大哭。 进宫以来和季恪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件件重现,明明没有多长时间,可他却觉得经历了许多许多,好像比在师门里的十几年都要多。 但那全是假的。 不过是给他人做嫁。 季恪口口声声说喜欢他,说把他当作了天上的明月,说得人尽皆知,结果呢? 白玉弓。 “玉弓”不就是月亮吗? “白玉弓”不就是白色的月亮吗? 从头到尾,没有一丁点儿是真正的他。 没有一丁点儿。 姜宣的哭声更大了,双拳攥着,又气又恨地砸桌面,门外侍从们挤在一起,着急地问他怎么了,还连声劝他不要哭。 怎么可能不哭?! 他恨死季恪了! 想到这里,脑中发出“叮”的一声,姜宣爬起来揉了两把朦胧的泪眼,一边吸鼻子一边从怀中摸出被保护得很好的准备送给季恪的手串。 送什么送,人家早就有了,才不稀罕呢! 姜宣悲愤交加,狠狠一攥手串,起身推开屋门,在围成一团的侍从们面前使劲儿一扬手,侍从们一愣,下意识地随着他的动作回头望去。 “不许捡!” 众人一顿,转而围上来,关心的关心,哄劝的哄劝,端水的端水,更衣的更衣,帮忙擦泪的帮忙擦泪。 …… 整整一早上,明华宫鸡飞狗跳,季恪那边也好不到哪儿去,早朝与御书房议事时频频走神心乱,既渴望着中午快点到来,又莫名地有些恐惧。 好不容易挨到时候,回到明威殿殿外,却是一讶。 “你……谁让你跪在这儿的?!”他一把把白玉弓拉起来。 白玉弓跪久了,双腿酸软,靠着季恪的力量勉强站住,怯怯道:“参见陛下,无人让草民跪。” “朕不信,说实话。” 天威之下,白玉弓只好说:“是……清晨那会儿,陛下摆驾之后,草民向君后见礼,君后……没让草民起来。” 他越说声音越低,似是十分为难,但不妨碍季恪心中的火“蹭”地一下被点燃了。 “陛下,其实君后他……” “不用说了,你先回去歇着。”季恪吩咐仪仗不用跟来,独自大步离开。 - 明华宫外。 季恪刚跨进殿门,就见角落处一个宫女鬼鬼祟祟地蹲着,被他一吓,“啊”了一声跌坐在地,一手向后一背,面容紧绷。 季恪眼神冰冷,问:“手里拿的什么?” 小荷目光闪烁,本不想给,可天子问话,又明显搪塞不过去,便双膝跪地,将手中的棕色手串摊开捧向头顶。 这东西季恪没见过,也与君后配饰的形制不同。 “这是男子的款式,你身上为何会有男子的东西?” 在宫中私通是大罪,小荷只好实话实说:“禀、禀陛下,这是君上从宫外买来,准备……赠与陛下的。” 突然间,季恪心头一软,气势也减了几分:“那为何在此处?” 小荷一顿,硬着头皮低声说:“因为君上刚刚……发火,扔了它,还不让捡,但奴婢觉得君上可能只是一时之气,担心君上过后想要却找不到,就偷偷出来捡。” 季恪:…… 他的脸有些烫,甚至有些无地自容,可一想起跪了一早上的白玉弓,便又怒起来,重整气势大步走进宫门,直入正厅。 姜宣正在吃饭,不像从前那样一见到他就立刻迎上来,反而看不见他似地端着碗埋头虎咽,好像吃得还……挺快乐? 季恪心底又冒出一小股无名火。 “君后。”他沉下声,“朕有话问你。” “正好!我也有话跟你说!”姜宣含着饭菜大声嘟囔,然后使劲儿一咽,又用手巾把嘴一抹,站起来仰头昂视,气势汹汹道,“我不当你的君后了!我姜宣堂堂正正,绝不做他人替身!” 第17章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饶是季恪早已知道姜宣绝非唯诺乖顺之人,心头都猛震了一下,怔了片刻才恢复冷静,一摆手让侍从们退下。 殿门关上,季恪迎着姜宣红扑扑气哼哼的面孔,压着火气问:“你为何要罚阿玉跪?” 姜宣一愣,反应过来“阿玉”就是指白玉弓,心中更加不忿,翻了个白眼道:“什么罚跪?我没罚他跪。” 季恪一听就烦躁了:“你没罚他他为何会在明威殿外跪了一早上?” 姜宣简直莫名其妙,黑亮的眼珠来回转动,回想起早上的情景,约略有些明白:“你是说他向我行礼那会儿?我就是没理他走了而已,我又不想跟他说话!他自作主张跪完了,却算到我头上,这是什么道理?” 这下季恪怒了,狠狠拍了下桌子:“你是君后,你不叫平身,谁敢起来?!” 姜宣理直气壮地说:“我自己就敢!” “你以为谁都像你这般没规矩么?!” 姜宣:!!! 他瞪着的大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果然果然,先前还口口声声说不用守规矩呢,现在那个人回来了,他就浑身上下都是错了! 姜宣气得要命,也一拍桌子瞪着眼睛顶道:“我就是没规矩,怎样?!你要废了我吗?!正好!反正我也不想当了!” “废了你?!”季恪怒极反笑,“朕还可以杀了你呢!” “那你杀吧!现在就杀!”姜宣恨恨地一屁股坐在凳上,双手抱臂,满脸不服。 然而痛快地吼过以后,他有点后悔。 季恪并不喜欢他,万一真杀了他…… 倒不是怕死,而是倘若他死了,哥哥、老师、师兄师姐们该多难过? 何况这世上这么有趣,好多地方都没去过,好多东西也没吃过,死了多可惜。 何况何况,他怎能因为这事儿就去死呢? 不值得。 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收回求饶很丢人。 想到这里,姜宣的脸皱成一团,眼里满是委屈和难过。 季恪一看,纵然在气头上,但心仍是软了,语气也和缓了。 “记得先前朕无意选秀,是你力劝,给朕分析形势,亲自为朕操持。你明明那样大度,为何今日却……” “这不一样!”姜宣斩钉截铁地说,“我劝你选秀,是因为我以为你只喜欢我一个,更因为这份喜欢在朝局上受阻。那我想既然你为我付出,我自然也要为你付出,受一点委屈没什么!可现在呢?原来你根本就不喜欢我,还骗了我!那我干嘛还要为你付出?!” 季恪:!!! 他没想到,姜宣居然就这样堂而皇之、三言两语地说出了真相。 姜宣还进一步逼问:“你实话实说,你就是把我当作了那个白玉弓的替身对不对?你一心一意喜欢的只有他,想封作君后,为此宁愿得罪朝臣孤立无援的也只有他,对不对?!” 季恪一愣,下意识道:“你听朕解释……” “我不听!你就单说是不是!” 季恪:…… 他别开眼神,心想自己怎么被拿捏了呢? 姜宣不过是、不过只是…… 一股无名怒火又窜上了脑门。 姜宣还火上浇油,愈发气愤地数落道:“哼,为了你封君后这事,群臣恨上了我和我哥哥!恨我也就罢了,但我哥哥在朝为官,现在那么多人都把他当眼中钉,他可怎么办?明明你原本要封的是白玉弓,跟我哥哥有什么关系?!……而且你能当上皇帝全靠我哥哥,你却给他树了那么多敌人,你……” “住口!”季恪这下真气坏了,断喝道,“这些事岂是你能议论的?!” “为什么不能?!我就议论就议论!明明是你做得不对,还不让人说!” “姜宣!!!” 季恪气得要炸,一步走过去抬起手,姜宣以为自己要被打了,吓得猛一激灵。 季恪当即愣住。 他其实根本没有想要打他,他根本不可能去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他只是不想再听那些无比锥心的话,却不知该怎么做,只能伸出手来,将颤抖的手停在半空,几欲窒息地喘气。 姜宣的表情一边出离愤怒,一边委屈得要哭,令季恪不禁想起曾经那些类似的时候—— 出言无忌,爱闹脾气,但也心地善良,天真烂漫。 所以总是能被轻易哄好。 甚至无需刻意哄,晾个几天自己就好了。 像小孩子一样。 然后他就会笑嘻嘻地凑上来、套近乎,还会自我反省、认真道歉。 这次的事虽然大了点儿,但姜宣终究是姜宣。 哄一哄、晾一晾…… 会没事的。 会的。 无解的僵持中,季恪逃避般地说服了自己,背过身去,先尽量哄劝道:“事已至此……老实说,朕对阿玉的心意的确不同寻常,但你放心,朕既予了你君后之位,便不会随意收回,往后朕仍会以待君后之礼待你。” 顿了片刻,没听到反驳,以为哄劝初见成效了,季恪连忙进行下一步:晾。 “再生气也该有度。朕先走了,你吃饭吧,改日再说。” 仍没听见姜宣答话,更以为这招有用,季恪果断走掉。 …… 屋里的姜宣缓缓地把自己在椅上抱成一团,下巴枕着膝盖,又生气又恍惚地看着桌上的饭菜。 他昨夜到刚刚一直没吃饭,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堕落,就硬是让御膳房送了好一桌子午膳。 他其实不饿,却想要证明什么似地努力吃努力吃,好不容易刚有一点儿转移了注意力,季恪就突然闯了进来。 质问、批评,来来回回说了那么多,却连最简单的一句道歉都没有。 还说什么继续以君后之礼相待,让他不要担心,哼,他才不稀罕! 又闷闷不乐了一会儿,姜宣无精打采地唤侍从。 侍从们鱼贯而入,端着盘盏纷纷走出,小荷递来漱口水,伺候他漱完了口,又绞了热帕子给他擦手擦脸,而后欲言又止地站在一边,最后终于“扑通”一声跪下。 “君上,奴婢恳请君上三思而行!” 姜宣吓了一跳:“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小荷站起来,双手搭在身前,一板一眼、煞有其事地进言:“奴婢方才在门外都听到了,奴婢斗胆,请君上收回不做君后的想法,莫要让亲者痛仇者快!” 姜宣一愣:“什么意思?” “君上不做君后,岂不是将后位拱手送与那人?” “可是季恪根本就不喜欢我,我继续做君后又有什么意思呢?” 小荷摇了摇头:“君上不能只看一时。陛下现在对那人好,是因为失而复得,正在兴头上,等时间长了,指不定陛下更喜欢谁呢?何况马上就要选秀,后宫充盈起来,那人更是不足为惧。” “你是说让我和他争?拉帮结派勾心斗角?”姜宣露出厌恶的神色,“我不喜欢那样,更加不屑去争什么宠爱。季恪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就是了。” 小荷并不认同,继续苦口婆心地劝:“君上高风亮节,旁人可不这样,君上您想,那人为何会在明威殿前跪一早上?表面是守规矩,实际就是不安好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君上总不能随随便便就叫人欺负了吧?!” 姜宣双手捧着脸听,眼珠骨碌骨碌地跟着转,越听越觉得好像挺有道理,一时也热血沸腾义愤填膺起来—— 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病猫,水仙不开花当他是蒜头! 他是可以不喜欢季恪,不争宠,不在乎君后的地位,但季恪狠狠骗了他,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哼,被狗咬了虽然不能咬回去,但能把狗打一顿! 尤其是季恪这种总是凶巴巴一点儿也不可爱骗了人还首先倒打一耙的大坏狗! 第18章 五日后。 御书房。 雕花金炉里燃着檀香,季恪双手展开奏疏,沉着面色看了一会儿,抬起头,双眼猛地被晃了一下。 案下站着的姜宣身穿金丝飞凤紫袍,腰悬宝饰,乌发全束,头顶镂空金冠,光芒闪耀。 这样装扮的缘由他再清楚不过—— 都五天了,还没消气么? 季恪有点烦躁,将奏疏合起来推到一边,说:“君后,朕的意思,选秀还是不办了罢。” 姜宣抬起自打进了御书房就无比冷淡虚无的脸,问道:“是因为白玉弓?” 季恪不答。 不就是默认? 姜宣有点生气:“陛下,选秀诸事,臣和礼部众人,以及京中、地方的相关官员费尽心力准备良久,陛下怎能说不办就不办?” 季恪仍然沉默。 这是事实,他并非昏君,根本无法反驳。 但他的确不想选秀。 一开始就不想,后来被姜宣说服,勉强同意,可今时又不同往昔。 突然,已经有些昏了头的季恪想到了一个自以为绝好的办法。 “既然如此,那就把阿玉加进名单里。” 姜宣天真烂漫,却一点儿不傻,相反只要愿意,他的脑子一向转得很快,这时便挑明道:“把他加进来,你就只选他一个人是吗?” 季恪皱眉,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尽量克制道:“选秀诸事朕是交给了你们,可你们难道连朕选谁都要管吗?” 姜宣面无表情地答道:“陛下曾许诺,臣有否决权。” “但如果朕没记错,上回,就是在此处,在朕的怀里,君后亲口说不要那否决权。那时的君后多么温柔大度,可现在呢?” 那你就废了我啊—— 姜宣只在心里说。 他听了小荷的话,现在冷静多了,才不能轻易让季恪和白玉弓如愿。 而且季恪居然还有脸提那次?! 那次他以为季恪很喜欢很喜欢他;也正是那次,他提议两人出去玩,然后季恪就在宫外遇上了白玉弓。 果然人还是不能随随便便大度! 不过话又说回来,多亏了那次他才看清了季恪的真面目!否则还不知道要被骗多久呢! 姜宣心中愤愤,说:“陛下,这次选秀,需得京城四品以上、地方二品以上官员子弟才有资格,白玉弓不行。” 季恪便道:“那就改了这条。” “怎么可能?当真改了,原本不够格、如今又够格了的人怎么办?!” “那朕就赐阿玉一个有资格的出身。” 姜宣当即嗤道:“弄虚作假。” 季恪登时火起:“弄虚作假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陛下与白玉弓不是最在乎规矩了吗?我不理他他就跪一早上,现在倒是要为了选秀谎报出身。” “这是朕的意思!与他无关。” “那陛下就自己张罗吧。陛下是天子,想怎样就怎样,臣人微言轻,无权干涉。” “胡言乱语!君后你……” 姜宣才不理他,随便行了个礼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季恪气得简直要吐血:???!!! 他算是明白了,姜宣根本就不是来奏事的,也并不在意他是否真地举行选秀,甚至白玉弓参不参加、假不假借身份、能不能选上…… 他都不在意。 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剜心刺肺的言语,不惜与从前活泼可爱软软糯糯的自己背离。 姜宣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气他。 只是气他。 姜宣怎么……变成了这样呢? - 逞了口舌之快的姜宣回到明华宫,心里那一点点爽很快就被更多的不爽代替了。 随便用了午膳,又随便睡了午觉,半个时辰后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坐在床上呆呆地缓了一会儿,喊道:“小荷小荷!” “奴婢在!”外间的小荷应声将门推开一点。 “好无聊啊。”姜宣打了个哈欠,“你陪我去御花园里走走吧。” 姜宣有心情外出赏花,小荷自然开心,十分麻利地给他换了一件鹅黄色锦袍,扎带束冠挂宝珠,再装上果点和甜酒酿,揣好缎面晴伞和丝织团扇。 时已入夏,牡丹、芍药开得正好,被阳光一照,当真是姹紫嫣红、倾城之色。 “……这个品种我都没见过,我师门里没有,我们那儿最大的牡丹也才这么大。”姜宣侧过身,认认真真地给小荷比了个粗瓷碗口大小。 “想来君上的师门并非牡丹产地,京城牡丹历来是很大的,这一朵尚不算什么,那一片田里的才大呢!” “真的么?那快去看看!”姜宣来了兴趣,拉着小荷就跑。 穿梭在花丛里,闻着馥郁的香味,突然一下,就又想起了上回在这里的情景。 那时他刚进宫不久,和季恪经过了最初的生疏,相互之间熟悉信任了一点,一起压了几个事多的朝臣一头,然后开开心心地来到御花园,在这里松土。 然后季恪去远处的亭里批折子,他在一旁静静地看,还故意躲起来吓唬他。 季恪并没有生气,他觉得季恪真好。 可是…… 原来季恪之所以不生气,都是因为把他当作了白玉弓。 只有白玉弓才不会令季恪生气。 而他…… 自打白玉弓回来,季恪对着他除了生气愤怒,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想到这里,姜宣眼圈红了,一滴泪“唰”地滑出来,把小荷吓了一跳,他连忙伸手背抹掉眼泪,努力笑着说“没事没事”,继续跑去花丛深处—— 别想啦,即便只是回忆都不属于自己,不值得想。 - 牡丹花丛中,他一朵一朵反复地看,觉得累了便就地坐下,拉着小荷一起吃果点喝酒酿。 果点好吃,酒酿更是香甜,他一口接一口,一杯接一杯,忽略了它虽甜但仍是酒,直到起身的时候才觉得天旋地转。 小荷也是第一次喝这酒酿,不知威力,虽没姜宣喝得多,但也有点晕乎。 主仆二人相互搀扶,踉踉跄跄地往花丛外走。 突然听到花丛深处传来说话声,他们用醉意朦胧的双眼对视了一下,几乎同时意识到了什么,便不约而同地点点头,高抬腿轻落足地偷偷靠近,偷偷听起来—— “陛下您别生气,我不要那些位分虚名,我只想陪在陛下身边,帮陛下分担忧虑。只要陛下快乐,我便心满意足。” “哎,朕曾经觉得君后像你,如今才知道那只是表象,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你身上的珍贵之处,他却是一点儿也没有。” “陛下别这样说,君后身为君后,自然是……不会喜欢我。” “你才不应这样说。” 大约是喝了酒,花丛外的姜宣现在很恶心,就快吐了; 大约是喝了酒,他的胆子也壮了,绝不愿忍受如此污蔑,直接大声开口发问道:“小荷你说,本君和那叫白玉弓的,当真很相像么?” 小荷大惊。 花丛里的季恪和白玉弓也大惊。 然而不同的是,季恪的惊在于他恍然意识到,除了新婚之夜,今日不久前在御书房,是姜宣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为臣; 而此刻,亦是姜宣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自称本君。 第19章 小荷惊恐地看着姜宣,好半天都不敢吭声,花丛里季恪和白玉弓也没动静。 姜宣的酒劲儿更加上头,摇摇晃晃地一把扯住小荷衣袖,追问道:“你说啊,本君和那家伙到底哪里像了?!” 问完便委屈地红了眼眶。 这一下,小荷的愤慨彻底被激发,借着酒意也豁了出去,不要命地大声答道:“是!回君上话,奴婢觉得君上和那人一点儿也不像!奴婢暗中看过那人,老实说,他的长相倒也不错,但面黄肌肉故作愁容,好像世上只他不易、只他委屈,这便落了下乘!反观君上精致灵动,开朗活泼,如三春暖阳,比晦暗无明的月亮好多了!” 这话说到了姜宣心坎里,他热泪盈眶,使劲儿点头鼓励道:“还有呢还有呢?” 小荷接着说:“俗说话相由心生,那人长了那副模样,怕也是城府深、心机重!君上的心地却再好不过,奴婢在宫中许久,还从未见过比君上更好的人!而且君上聪明伶俐,那么复杂的公务,君上三下五除二就能办好,这可不是随便一个谁都能做到的。” 话匣子打开,小荷彻底收不住了,银铃般的嗓音掷地有声,内容更是不断发散:“君上,奴婢因此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有个富人家想跟奴婢家换女儿,因为他家的女儿有病,生的也不好看。富人家开价挺高,奴婢家也挺贫寒,按说这个事儿挺好,可奴婢的爹娘坚决不干,奴婢也不愿去那富人家过享受的日子!因为奴婢是爹娘的女儿,生也是、死也是,好也是、坏也是!绝不可能假装成别人的女儿!同样的,别人的女儿难道因为可以带来富贵,就能变成奴婢爹娘的女儿了吗?退一万步讲,即便所有人都同意,都那样认为了,但不是就是不是!” 姜宣:!!! 他的心头狠狠震动了—— 起初他是被私会的季恪和白玉弓气上头了,想争点儿面子,所以才那样问小荷,可现在他却完全被小荷点透了! 她说得对,自己和白玉弓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压根儿连放在一起说的必要都没有! 季恪找替身的行为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与此同时,花丛里的季恪也深深地拧着眉。 他与姜宣想到了同样的事,一时也对自己的行径深深鄙夷起来,但不同的是,他不认为一个宫女会有这般见识。 一定是姜宣教她的。 季恪怒不可遏。 从上午在御书房到此刻,他难道真就拿姜宣没办法了吗? 那样趾高气昂得意洋洋,简直令人…… ……不,不能直接发怒,那反而中了姜宣下怀。 思忖片刻,季恪握住白玉弓的手,面无表情地说:“阿玉,跟你分别后,朕见过许多人,其中不少天香国色,然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这些年来,唯有你能令朕牵肠挂肚始终不忘。你纵然有缺点,但那又如何?谁人没有缺点?亦唯有你的缺点在朕眼里仿若无物。” “陛、陛下……” “就说君后吧,他确有优点,但活泼开朗聪明伶俐这些远不如你安安静静的可人心意,何况他还特别爱发脾气,这就更比你差得远了。曾几何时,朕以为君后懂朕、理解朕,如今你回来了,朕才恍然大悟,这世上真正关心爱护朕,不愿朕有一点辛苦的人,只有你。” “陛下……” “君后口口声声说要朕废了他,一派清高模样,朕岂不知他是故作姿态?单看近日来,他端着君后的架子,心里不知道多得意呢。” …… 花丛外,姜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荷一脸担心地瞧着他。 许久,姜宣侧身小声说道:“咱们走吧。” 小荷一愣,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姜宣却很平静,连脸上的红润醉意都消了不少,拉着小荷走掉,一路上再没说话。 当晚,他独自坐在寝殿,再三确认,没错,他是真地想明白了—— 从小到大他连和旁人发生矛盾都没有过,更不要说经历私密的感情,以及感情中的欺骗和失败了,所以骤然遇到这事,他难过、生气、慌乱、冲动、偏激,一时阵脚大乱,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也很容易受旁人的影响,譬如小荷说不能随便被欺负,他一下就觉得很对,这几天处处跟季恪对着干,但下午在花丛里,晕乎过一阵儿以后,突然就清醒了。 对着干、发脾气、使绊子,伤害的还是终归是自己。 反观季恪,却以为他还舍不得,是以退为进! 小荷那番“自己只是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旁人”的言语才是真正的道理。 既然进宫成婚本就是误入,又何必继续纠缠? 他吸了吸鼻子,从柜里取出二师兄的信,那里面也有其他师兄师姐对他说的话—— “小师弟,近来好么?师姐想你啦。” “小师弟不在,没有人逗,师兄每天都好无聊。” “宫里能不能请假啊?请假回来几天,师兄给你捉鱼吃。” “或是小师弟你召我们去见你吧。” “不错,让师姐看看皇宫长什么样,开开眼界。” …… 读着读着,他的鼻尖酸了,眼眶红了,又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把信折好,却没有放回柜里,而是揣入了怀中。 他在心中默默地说:对不起啦大师姐,我没办法带你看皇宫了……不过也没关系,皇宫里一点儿也不好玩,大师姐那么潇洒的人肯定不会喜欢! - 第二日黄昏。 季恪正走在宫道上,突然一人冲了出来,在他脚边“扑通”一跪。 “陛下!不、不好了!君上他不见了!奴婢们找了许久,君上他就是、就是不见了!”小荷满脸是汗,不断地磕头。 季恪整个人一惊,差点儿没有站稳。 像是做梦,在梦中被一只大手陡然捏住心脏,虚汗迅速地覆盖了脊背。 恐惧感陡生,先是一丝,而后风卷残云,强烈而彻底地笼罩了他。 他这才意识到,姜宣口口声声说不做君后,不是发泄、不是威胁,而是……认真的。 第20章 “宫禁重重,他如何走脱?!”季恪脸色阴沉,大步向明华宫走去,仪仗紧随其后。 小荷袖手低头在一侧小跑,一边喘气一边噼里啪啦如落珠般报告—— “君上今早如常去九寺五监巡视,到了太仆寺,与监察大人谈了一会儿公务,就喊饿,要吃百花糕,奴婢便去御膳房。百花糕需得现做,奴婢等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回到太仆寺,郎官们说君上去了将作监,奴婢便又转去将作监,那里的郎官们说君上和少监大人一起去看宫中殿阁的修缮进度,奴婢问是哪座殿阁,郎官们说不知道,奴婢想到处瞎跑也不行,就在原地等,等了许久不见君上回来,奴婢便喊人一起各处去找,又找了许久,这才发觉、发觉……” 小荷的尾音带上了哭意。 季恪恨铁不成钢道:“怎不早报?!” “奴婢实在没想到君上他会真地……”小荷的眼泪落了下来。 季恪脚步一顿,长长地吸了口气。 他也没想到啊。 脚下一拐,径直转向将作监,到了地方,他一丝耐心也欠奉,气势汹汹地走进正堂。 “你们少监呢?叫出来见朕!” 将作监的小官小吏在案下跪了一片:“禀陛下,少监大人外出公干去了,和……君上一起。” 季恪登时火冒三丈:“把他找回来!现在就去!” 不多时,将作监少监屁滚尿流地来了,进门便向前扑倒:“皇上万岁,臣……” “君后人呢?!”季恪厉声问道。 “臣不知道啊……”少监连连磕头,磕得地上咚咚作响。手下人找到他的时候,正干活儿的他都懵了。 “禀、禀陛下,上午君上要看宫中殿阁的修缮进度,臣奉命相陪,大约看了半个宫苑,君上说宫墙也该修缮了,还说宫墙是宫城的脸面,更是陛下的脸色,马虎不得,要细细查看绘出详图,然后君上便领着臣沿着宫墙内外查看绘图……” 季恪脑中的弦一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果不其然少监说:“又过了一时,君上说一起看太慢,不如内外分开一人一面。臣请君上看里面,臣看外面,但君上说内宫墙损坏得比外宫墙严重,形制也更复杂,所以由他看外面,轻松一些,臣自然听令。如此君上就从东南角运送货物的小宫门出去了,臣埋头绘图直到方才……臣万万没想到、没想到……” ……这办法也太蠢了! 可居然竟无一人察觉!就这样让他给跑了! 这是什么鬼灵精! 季恪几欲吐血,大怒道:“传旨!京城九门卫严加盘查来往诸人,没有户籍、身份不明的都扣起来!大内侍卫十人一组,立刻出九门寻找!” “是!”侍卫们领了旨意,纷纷退出。 一时也无他法,季恪只得先行离开,踏出厅堂的时候,小荷又一次跪在他的脚边。 “陛下明鉴,君上平日里常常提到师门,想必心中很是挂念。” 言下之意,得去通往师门的路上追。 季恪冷冷地睨了她一眼。 心说这么简单的道理朕难道不知道吗? 朕不知道的是…… 他的师门究竟在哪儿。 想到这里,季恪又怒又悔,用力攥紧了拳头。 曾经姜宣动不动就开心地说到师门,可这么久了,他却从来没想过问一问他师门何处,叫什么名字。 似乎姜守说亲的时候提过,但他……没太注意,根本不记得了。 师门当然是只有哥哥才知道的地方啦,嘿嘿嘿—— 顺利逃脱的姜宣十分得意地想。 他已经出了京城,手搭凉棚一望前方,城郊开阔,空气清爽,令人心情大好。 他就像一只终于逃出了笼子的飞鸟,情不自禁地小跑起来,随即想到自己眼下的装扮,又连忙停下脚步,稍稍塌腰,缓缓地向前走。 已是黄昏,路前方出现了一块挂起来的招牌,上头一个大大的“面”字,是个饭摊! 肚子应景地咕咕叫起来,姜宣加快脚步走到近前,老板是个中年男子,站在冒着白气的汤锅后说:“老人家,吃面吧!” “诶!都有什么面?”姜宣找了个位置坐下。 “酸汤面、牛肉面、油泼扯面!老人家要什么?” “油泼扯面,再加上牛肉面的浇头!” “好嘞!老人家会吃!” 店家呵呵笑着,先上了一大碗面汤,汤色浓稠,姜宣低下头挨着碗沿吹气,看到汤里隐约映出的他的面容,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他用了易容术!扮成了一个老爷爷! 皮肤满是褶皱,眉毛杂乱而长,嘴唇干裂,头发花白…… 就是他的头发太多了,恐怕不像,所以专门戴了顶斗笠遮住。 连声音都刻意装假,就算季恪本人站在他面前也一定认不出来! 而且季恪根本不知道他会易容术,就根本想不到往这个方向查!多亏了师门所学的科目多! 其实他易容术的水准只是平平,遇到高手一准儿露馅,但对付季恪和宫中侍卫足矣。 唔,也许季恪根本不想找他呢? 也许他逃跑了季恪反而更高兴。 这么一想,姜宣又有点低落,一时便苦下脸。 虽说他不想做君后了,可他还是希望能有一个人认真地喜欢他。他以前把季恪当作了那个人,现在知道季恪不是,他接受了、想明白了,但彻底不在意总还需要一点时间。 或许回到师门就好了。 一阵香味扑鼻而来,扭头一看,大碗放在面前,刀削的面片薄如纸,顶上摞着裹着汤汁的大块牛肉、青菜、葱花、芝麻、红红的辣椒面儿,还有一层亮油,冒着油花儿刺啦作响! 姜宣的肚子猛叫起来,拿了筷子就开吃! ……唔,味道好好! 不用等到回师门了,现在吃下这碗面,他定然就不低落了! 填饱肚子,姜宣心满意足,付过钱,向店家打听了附近客栈的位置,赶着天擦黑的时候成功到达,选了个中不溜儿的客房住进去。 这间鸿运客栈位置好客人多,他凑在里面一点儿也不显,躺进被窝的时候还在想,今日的运气实在极佳,就像这客栈的名字! 他缩进被筒,渐渐地睡了过去。 然而明威殿内,季恪却睡不着。 快一天了,动用了许多人,竟然一点头绪也无,他突然意识到,他好像真地……把姜宣丢了。 他对姜宣了解得太少,他不懂他的本事,更不懂他的心情。 他一直下意识地以为他无需懂,下意识以为那家伙只听姜守说了几句话就愿意成婚,傻得很,那么成了婚自然也不会走。 可是如今…… 季恪站在墙边宫灯处,呆呆地看着纱罩下的朦胧光影。 姜宣大约就像这灯,瞧着没什么,将手覆在上面,温热恰好,可只有将纱罩打开才能知道,那心里头装的是火焰,想烧就能立刻烧起来。 “陛下。”白玉弓从侧门进来,“水已备好,我服侍您安歇吧。” 季恪回头,青绿的人影站在那里,他忽然好像看到了那一日,那个因为给他乱吃药而十分愧疚,追到此处来道歉,东奔西跑到处张罗的姜宣。 曾几何时,他总是将姜宣看做白玉弓,今日却…… ……他变了吗? 不、不可能。 他只是因为姜宣跑了,不得不有点担心罢了。 他真正喜欢的是白玉弓。 若非姜宣故意闹腾,他又怎会如此凌乱? 心底的火气再度涌上来:“来人!” 被忽略了的白玉弓一愣,秦中应声而入。 “老奴在,陛下有何吩咐?” “去,把明华宫的下人都抓起来!小荷要单独关押!” - 第二天,姜宣美美地睡到自然醒,近巳时离开鸿运客栈,午后走进道边的一个茶棚,歇脚吃东西。 茶棚里来来往往什么样的人都有,他随意听他们说话,家里怎么样啦、生意怎么样啦、昨日住的客栈怎么脏乱差啦,特别有意思。 突然间,他听到了“宫里”二字,忍不住停下吃东西的动作,再竖起耳朵—— “宫里出事了,跑了个人,不知是什么钦犯还是什么大人,万岁大怒,派了禁军去找,还抓了那人的同僚和手下严刑拷打,要从他们的嘴里撬消息!现在宫中人人自危,就怕被连累了。” “又是你那个在宫里倒夜香的亲戚说的?他有实话吗?” “哎呀这次是真的!他连人名都告诉我了,其中有一个叫什么荷花儿的宫女!” …… “啪”地一下,姜宣手里的茶杯摔落,茶水洒了一桌。 第21章 姜宣快马加鞭一刻不停,当晚返回京城,一路驰向皇宫。 天色昏暗,他远远地看见侍卫正在给宫门落锁,连忙一夹马肚子。 马儿奔如利箭,侍卫们“唰唰唰”地抽出佩刀,交叉着阻住通道,姜宣在马背上一勒缰绳,明亮的眼睛首次带着倨傲斜睨下去。 侍卫们收刀跪倒—— “君上!” 姜宣一抖马缰,径直冲入宫门。 明威殿外,姜宣翻身下马,越过众人的劝阻中直冲正殿,不管不顾地把门一推! 温暖的光芒照过来,他偏头躲了一下,再回头,目光落处,季恪着帝王常服坐在那里,左手捧着一卷书,视线毫无波澜地撩起。 姜宣将殿门背在身后,质问道:“你把小荷他们抓起来了?还严刑拷打?!” 季恪没有回答,甚至像没听见似的,盯着姜宣半晌后垂下眼帘,淡淡地说:“君后舍得回来了。” 姜宣急得要命,上前一步道:“你究竟把小荷他们怎么样了!” 季恪仍然不答,放下书站起身,走到桌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君后散了几日心,想必也够了,如今既然回来,就好好地过日子吧。” 鸡同鸭讲,姜宣简直气疯,直接冲过去站在季恪面前:“我问你话呢!你快回答我!” 这般近的距离令季恪终于看清了他身上的细节—— 花白的头发蓬松凌乱,通红的面颊满是灰尘,一身棕色粗布短打,背后背了个破旧的斗笠。 完全不是记忆中活泼可爱的模样。 唯独眼睛还像从前一样明亮清澈,无论多么复杂的心绪都能被一眼看穿。 他在生气。 比知道他是替身的时候更生气。 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 可也正是因为利用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他才会回来。 季恪克制着几不可察的嫉妒,沉声说道:“一直以来,朕包容你过惯了山野日子,对你从无要求,可你呢?恃宠而骄胡作非为,戏弄官员侍从,不把朕放在眼里,跑了数日不仅毫不知错,还如此趾高气昂?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姜宣一愣。 再次清醒地意识到,季恪并不喜欢他。 现在重要的是得知小荷他们的情况。 不能由着性子硬碰硬。 于是他努力平复,迅速行了个礼,放低姿态缓声说:“陛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真地把小荷他们抓起来了么?” 季恪瞥他一眼,转身道:“不错。” “为什么?” “你觉得呢?”季恪走回去坐好,重新拿起书。 姜宣忙说:“跑出宫是我一个人的谋划,他们不知道!” “但他们不够细心,不懂规劝,尤其小荷还火上浇油!” “那现在我回来了,你可以把他们放出来了吧?” 姜宣一脸急切,季恪并不看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拨过一页书,斩钉截铁道:“不可以。” “我不再跑了都不行吗?我这人最讲信用了,你尽管放心!” 季恪一怔。 姜宣好不容易回来了,却与他预想的情景完全不同,如此轻易又如此坚决,居然只是为了几个侍从,他心里的滋味简直说不出。 他“啪”地合上了书。 “你先回明华宫,放不放小荷他们,且看你日后的表现。” 姜宣的眉头顿时蹙紧,忍啊忍忍啊忍,实在忍不住了,嘟囔着声讨道:“你好讨厌,我都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坏的人!” 不知为何,这句话突然就触动了季恪心中最深、最脆弱、也最危险的地方,他匪夷所思地抬起眼睛看着姜宣,一直压制的怒火破开禁制,疯狂地烧起来。 “朕怎么你了?你竟如此说朕?!”他站起身,一把揪住姜宣手腕。 姜宣被捏疼了,扯着手腕带着身体向后缩,整张脸皱成一团,一下也火了,吼道:“你说你怎么我了?你骗我、欺负我、威胁我!你就是坏人!坏蛋!大坏蛋!” “姜宣!!!”季恪按着他的双肩断喝。 姜宣吓得猛一缩脖子,索性彻底豁出去,也仰起头大喝:“季恪!季恪季恪季恪!” 他是皇上,所有人都不能喊他的名字,他就偏喊!气死他! 又激动又愤怒又委屈,姜宣的泪水忽然就哗啦啦流了满脸,此时的季恪已无怜香惜玉之心,浑身除了怒,便是强烈的占有欲和征服欲。 他将姜宣推到墙边按住,可惜尚未来得及做什么,殿外便响起了侍卫急切的报告—— “禀陛下!大将军已至宫门!” 姜宣:!!! 季恪:!!!!!! 二人都懵了,季恪下意识问姜宣:“是你叫他来的?” 但接着就明白了,跟姜宣无关,一定是姜守得到了消息,自作主张来的。 事前不奏,事后不报,更重要的是,姜守在宫中有眼线,能绕过他得知姜宣的情形,还能从驻地一路无阻地上京,直至到了宫门才让他知道! 如此猖狂无畏,如此…… 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季恪甩开姜宣,转身向殿外冷声道:“朕并无旨意给他,他要造反吗?禁军卫,立刻将人拿下!” 角落里的姜宣这才反应过来,忙冲向前,却被季恪伸臂拦住了。 殿外喧闹起来,脚步声迅速靠近,又一侍卫道—— “禀陛下!大将军已至内宫御道,正向明威殿而来!” 季恪面上寒光凛冽:“他有多少兵马?城外大营是干什么吃的?!” “禀陛下!大将军单人单骑!” 季恪与姜宣:!!!!!! 殿门打开,夜里圆月高悬,火把闪耀,远方传来打斗声与马蹄声。 姜宣的心就快跳出来了,季恪却怒极反笑:“好啊,不愧是朕亲封的大将军,有胆量!尔等听令,不许伤他,让他过来,到朕的面前!告诉朕他究竟在发什么疯!” 不多时,一马荡开人群,马上之人手执长/枪,利眼如电。 季恪再一提臂,不料这回姜宣有了准备,身子一矮,从他胳膊底下“嗖”地穿了过去。 “哥哥——!”姜宣从天子寝殿的台阶上跑下去,哭着大叫。 “宣儿——!”姜守跳下马。 姜宣用力狂奔,用力撞进姜守怀里,这么久以来,他终于感觉受到了温情和依靠,不禁更加大声地呜呜哭起来。 姜守紧紧抱着姜宣,哽咽地说:“宣儿……是哥哥不好,是哥哥害了你。” 明威殿台阶上,季恪负手独立,面色铁青,一声令下,禁军卫手持火把与钢刀,将姜守与姜宣兄弟团团围了起来。 第22章 深宫深夜,火把与刀光交映,仿佛猛烈跃动的心跳。 明威殿台阶上的季恪双目深邃,不见波澜,冷声问道:“姜卿意欲何为?” 姜守单手把泪流满面的姜宣护在怀里,对峙片刻后,刚毅的面孔终于缓和了几分。 “陛下明鉴,臣绝无反心。” 他终归比他的弟弟多了一分理智。 季恪眼里露出一点凉薄,挥手下令:“禁军卫,把大将军压入大牢,君后送回明华宫禁足!” “是!”禁军卫一拥而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姜宣连忙抱住姜守。 “我不要和哥哥分开!要关就一起关!把我也关进大牢!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毕竟一个是君后一个是大将军,禁军卫不敢造次,然而火光影里的季恪却宛如一座决心决意的雕塑,沉声道:“你们没吃饭吗?拉开他们!不听话就锁起来!” 接着转身进殿,仿佛无论姜宣与姜守怎样都与他无关了。 得了圣意,禁军卫们放开手脚,姜宣更加大力地推搡喊叫,姜守无比心疼。 “宣儿稍安勿躁!哥哥不会有事,你先回宫……哥哥会想办法!莫伤了自己!” 姜宣死命不听,姜守没办法了,一掌敲向他颈窝,顿时姜宣脑袋一歪两眼一闭,直挺挺地倒下,被禁军卫们捞住。 - 第二天清晨,姜宣醒了。 肆意发泄之后,他冷静了不少,甚至有点消沉,抱膝坐在床上,喝了侍从送来的热水,转眼望向床边。 没有小荷,没有那些他看惯了的人。 也没有哥哥。 不知道他们现在冷不冷饿不饿,有没有舒服的地方睡觉。 他把杯子放在侍从捧着的托盘上,说:“你们去告诉陛下,我想见我哥哥,要么就把我和我哥哥关在一起。” 两个侍从对望一眼,其中一个点点头走了,姜宣便问另一个:“你知道我哥哥和我宫里的小荷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吗?” 侍从躬身道:“禀君上,小的不知。” 姜宣苦恼地想了想,又问:“你能去打听一下吗?”低头在身上摸了摸,有点遗憾,又十分诚恳而期待地再说,“我之后给你钱可不可以?” 侍从立刻跪下:“君上言重,伺候君上、听君上的吩咐是小的的本分,只是宫里有规矩,小的们不能打听与自己的差事无关的事情。” “唔。”姜宣更遗憾了,低头把被子抱紧。 不多时,另一个侍从回来,说季恪不让他与哥哥相见。 意料之中,他就知道不能把季恪想得太好。 这时早膳送来,姜宣便道:“去告诉陛下,他不让我见哥哥,我就不吃饭,一口都不吃。” 两个侍从又对望一眼,那一个又点点头去了。 又不多时回来说:“禀君上,陛下仍是说您不能见大将军,还说让您好自为之,倘若再使性儿,您不吃一顿,就让大将军也不吃一顿。” 姜宣:…… 他明明没使性儿!就是想告诉季恪他的坚决,可现在他却被季恪激得真有点儿想使性儿了! 凭什么威胁他?而且还用哥哥威胁! 走着瞧吧!他绝不屈服! 索性把托盘一推,黑着脸说:“拿下去。” 侍从们无奈地再对望,也以为这是使性儿。 然而谁都没想到,姜宣真地开始不吃东西了。 从一顿到两顿,从一天到两天; 从一开始只是精神不济到歪在床边有气无力,再到连眼睛都不太能睁开,意识也模糊了。 侍从们起初事无巨细地禀告季恪,季恪并不在意,坚持认为姜宣就是耍小孩子脾气,还要他们无需再报,可如今这情形,侍从们怕了,不得不违抗旨意再次禀告。 正与白玉弓下棋的季恪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棋子从指尖掉落,慌忙站起来吩咐道:“传太医!快传太医!给太医院说清楚情形,让他们做好准备!” 一个侍从遵旨跑了。 季恪快步跨出殿门,其余侍从跟上,原本满是人的偏殿忽然就空空荡荡,只剩坐在棋盘边穿着一身青纱的白玉弓,一动不动,眼帘垂着,缩在袖子里的指尖微微发抖。 - 宫道上,季恪心乱如麻,明华宫明明离明威殿不远,他却觉得这条路好像变长了,走了这么久,走得这么快,居然还没有到?! 他继续加快脚步,侍从们几乎小跑。 好不容易远远望见明华宫宫门,一群人十分混乱地涌了出来,为首的正是姜宣。 季恪脚步一顿。 他看到姜宣穿着中衣头发凌乱,双手无力地垂下,身体踉踉跄跄,步子摇摇晃晃,正拼了命往前挪。 “我要见哥哥……我要见……我哥哥……” “大牢在哪里……我要去大牢!” “我不要跟哥哥分开……” 姜宣虽然绝食,此刻被意志力控制的身体却意外地充满了力量,左推右撞,本就不敢用力拉他的侍从们更是无可奈何。 忽而大伙儿发现了季恪,连忙纷纷跪倒。 周围矮了一片,姜宣毫无所觉,径自糊里糊涂跌跌撞撞地寻路。 季恪的胸口犹如千万根针刺般疼痛。 曾经他说姜宣是大白兔,姜宣说自己是小老虎,然而此时他才恍然大悟,姜宣其实正是那鸡群中的仙鹤,遗世独立,超脱世俗。 不在意所谓的规矩,不稀罕君后的荣耀,也不畏惧自己天子的威严。 “哥哥。” 姜宣终于撞了过来,半闭着眼睛,干裂的嘴唇努力动着,迷迷糊糊地说。 “你带我去找我哥哥,我给你钱……给你什么……都行。” 这景象和那夜姜宣与姜守被禁军卫包围的景象重合,季恪刺痛的胸中充满了震撼,也充满了……嫉妒。 姜守明明是个渴望权力亦极有城府的家伙,但为了姜宣,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那些抛诸脑后; 而姜宣呢,对自己这个夫君的确可以说是好,但仔细想来,其实那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好,对姜守这个兄长却…… 这样的亲情自己不曾拥有,也根本插不进去。 …… 摇摇晃晃的姜宣终于倒下了。 季恪一手捞住他,面无表情地看了那张苍白的脸片刻,躬身将人打横抱起。 “秦中,传朕旨意,把大将军提到明华宫来。” 第23章 姜宣在一阵呛咳中睁开了眼睛。 入眼还是明华宫的床顶,鼻尖也还是那抹龙涎香,但床边…… “哥哥!” 他喜出望外,一骨碌想爬起来,可刚起到一半就又倒了下去。 姜守一手捞住他,另一手竖起枕头,关怀道:“不要乱动,你还很虚弱。” 姜宣鼻子一酸,大眼睛湿润了。 他靠着枕头抱着被子,认认真真地瞧好久没见的哥哥。 从头到脚干干净净,脸色正常,只是神情忧虑,看来没有受刑。 他急切地问:“你被放出来了吗?” 姜守摇摇头:“ 陛下只是让我来照顾你,现在外面全是守卫。” “那我就永远不好。”姜宣坚决地说,“我不让你回大牢!” 姜守心疼地蹙眉,叹息道:“傻话。” 姜宣晃晃脑袋,大眼睛四处巡视了一会儿,一手捂在嘴边,小小声问:“季恪不在吧?” “嗯,听太医确定你无事就走了。” 他醒了的消息通报出去,不多时便有清淡滋补的膳食送来,姜宣慢慢吃了一点儿就表示吃不下了,姜守大口清扫了余下的饭菜,深深地叹气。 “宣儿,这样危险的事情以后不许做。” 姜宣不服:“那哥哥单身匹马闯宫来找我,不是更危险?” 姜守更加不服:“我听到你的消息,想到你受了那样的欺负,哪里还坐得住?我必须来!必须尽快亲眼确定你的实情!那晚我几乎想直接带你走,宫禁也好追兵也罢都奈何不了我,可转念一想,带你走之后呢?难道让你也过躲追兵的日子?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姜宣明白了:“所以你在宫里真地有眼线?” “不能说是眼线,不为监视谁,只是从前在军中的亲信,我时常向他问你的境况罢了。” 姜宣疑惑道:“干嘛不直接写信问我?” “咱俩眼下是朝中的靶子,倘若常常通信,没有问题也会被制造问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也对。” 歪头想了一会儿,姜宣问出了近日来最大的困惑:“哥哥,当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要给我和季恪说亲?还说他一直很喜欢我。” 姜守一怔,眼里泛上了心疼:“终归是我对不住你。记得那是陛下的登基大典结束后,我即将离京赴任,他设宴为我饯行。酒过三巡,他宽外袍时不小心掉了个卷轴出来,卷轴在地上打开,上面画着一个绿衣少年人,侧影面容与你一模一样。” 姜宣眼睛一转,一脸好奇。 “一向冷面冷情的陛下居然不好意思了,他迅速收好卷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我就顺理成章地以为他是自打那回见了你,就默默地喜欢上了。” 姜宣更加好奇:“他以前见过我?!” “嗯。前年年底我接你到我那儿过年,他来找我议事,经过花园时看到你在里头玩儿。他平时除了正事甚少说别的,那天却专门问了我花园里的人是谁。只是事情紧急,我们一谈完他就走了,问你的事便没了下文。” 姜宣“哦”了一声。 他记得呢,前年年底能和哥哥团聚,他好开心,可没想到才在哥哥府中住了三天,哥哥就说突然有急事,不能陪他了。哥哥不在,他觉得没意思,就又回了师门。 季恪应当就是那时发现他和白玉弓长得像。 卷轴里的人也肯定是白玉弓,只是哥哥不知道。 “那后来呢?” “后来?”姜守悔恨无比,“后来就是我自作聪明,想你长大了,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师门,总要有个归宿。陛下必将三宫六院,原本算不得好归宿,但我又一想,他既喜欢你,我便为你请求君后之位,地位超然,也还可以。我开口后,他有些意外,说要想想,但只过了两天他就同意了,还承诺往后不再纳其他君秀,我就更加觉得他是真心喜欢你!” 姜宣的嘴角轻轻地撇了起来。 原来如此。 他捧住皱成一团的脸,苦闷地叹了口气:“如今想来,其实成婚之后,季恪有好多地方都怪怪的,譬如好久都不跟我洞房,跟我在一块儿的时候,经常一时高兴,一时又不高兴。我一开始穿宫里送的衣裳,都是大红大紫和金黄,他说不喜欢,全换了淡绿淡青,可换完他又说算了……而且他对我一点儿也不了解,我说起师门的事,他也不太有兴趣。” 姜守蹙眉:“竟有这么多古怪?” 姜宣蔫蔫地点了点头。 姜守更生气了。 本以为季恪拿姜宣当替身满足自己,谁知他竟然还不情不愿? 姜守站了起来,沉下脸道:“你当时怎不同我说?也不问他?” 姜宣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当时没发觉,以为他就是那个性子。” “嗐。”姜守在屋里烦躁地踱步,埋怨道,“你也太傻乎乎了。” 姜宣先一愣,然后竖起眉毛不依道:“是你先傻的,要不然这事也成不了!” “这不一样。”姜守反驳道,“我看到他收藏着与你几乎一模一样的画像,封君后又封得那么利索,当然以为他喜欢你!可你呢?与他朝夕相处,有了那么多疑点,竟然还毫无所觉!” “因为我对你说的话深信不疑啊!”姜宣也理直气壮地反驳。 姜守匪夷所思地瞪大眼睛:“就算是我说的话,你也不能想都不想就全信啊!” “为什么不能?!从小到大你为了让我过好日子一直在外面拼命,你对我那么好,你说的话我自然要全信!” 下意识说完,姜宣一愣,这些年来的种种突然一下子全部冲到心里面,他特别委屈,心也越发堵,哗啦哗啦地就哭了出来。 他低下头,用手背使劲儿一抹眼泪,憋了好久好久的话再也忍不住了。 “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傻,傻死了!这天底下就没有比我更傻的人!呜……你让我去师门我就去师门,你接我去你那里住我就去你那里住,让我走我就走,让我成婚我就成婚!你说季恪喜欢我,让我听他的话,我当然也相信也照做!你从来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但是没、没关系!呜……因为你是我哥哥,你为了我好,你已经那么辛苦了,我怎么能、怎么能不懂事不听你的话……” 姜守站在床边,瞠目结舌彻底愣住。 的确,如姜宣所言,他们兄弟俩自小相依为命,他是哥哥,比姜宣大了将近十二岁,自然要把一切都为姜宣考虑好、安置妥。 只要姜宣安稳幸福,再苦再难也没事,抛掉性命也无妨。 这是他做哥哥的责任。 但也同样如姜宣所言,他从来没问过他喜不喜欢、愿不愿意。 因为每次无论他说什么,姜宣总是笑呵呵地答应,和季恪成婚时也一样,他就以为他是真地满心欢喜。 “宣儿。”姜守哽咽了,手也抖了,“是哥哥对不住你,哥哥不该自以为是,原来、原来这些年一直是你……在对哥哥好。” 更多泪水从姜宣眼中滑了出来,他终于“哇”地大哭了一声,像小时候每次见到哥哥时那样伸开双臂。 姜守快步走来坐在床边,两兄弟紧紧抱在一起。 许久。 姜宣哭声渐低,喃喃自语道:“其实我也不是不可以一辈子都在师门。” 姜守意识到了什么,问:“你想回师门?” 姜宣没有答话。 姜守便道:“事已至此,你稍安勿躁,先不要再跟陛下顶着干。等陛下消气,我会跟他好好谈一谈。” 片刻后,姜宣终于还是不甘心:企恶峮群更新易乌儿二漆雾尔吧宜“哥哥,你跟季恪认识了那么久,从来都没听说过白玉弓吗?” “没有。想来他俩相识是在我与陛下相识之前,正值陛下落魄,或许也正因此,陛下才对那姓白的念念不忘。” 姜宣微微不快地“哦”了一声。 姜守小心翼翼地问:“宣儿,你……喜欢陛下么?” 姜宣一愣。 鼻子又有点酸。 他近来已经哭过好多回了,不能再哭,尤其是不能为了季恪哭,便忍着,第一次仔细地想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他轻轻地说,“曾经我以为我喜欢,但现在发觉好像不完全是,说不清楚。” “没关系,你还年轻,不清楚很正常。”姜守摸着姜宣的头顶开导,“也许再过些时候就清楚了,也许这一辈子都不清楚,那也一样没关系,人又不是非得弄清楚这个。” 姜宣觉得好有道理,使劲儿点头,而后抬头笑问:“那你清楚么?你现在有喜欢的人了么?” 打从刚刚懂一些事开始,他就经常这么问姜守。 从前姜守总是说没有、不想、顾不上,以至于这次他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还会听到那些话,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刚一问完,姜守的表情就变了!变得很不自然! 姜宣立刻懂了,喜上眉梢道:“哇!那人是男是女?” 姜守尴尬而幸福地笑,低声说:“男的。” “那他也喜欢你么?” “嗯,喜欢。” “那他现在在哪里?” “在我的驻地,我们说好了,倘若这次顺利,回去之后我就与他成婚。” “哇……”姜宣又好奇又安慰,这是他近来最开心的事。 当晚他失眠了,却是愉快的失眠。 他一直在想象哥哥和喜欢的人成婚,一起幸福生活的场景。 他也想通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三日后,身体基本恢复,姜宣坚决不让姜守再彻夜不眠地照看他,坚决地推着姜守去睡觉。姜守拗不过,只好听话。 他就趁这个空当去殿外唤来侍从,小小声地吩咐—— “你去告诉陛下,说我要跟他谈谈,就现在。” 第24章 这个时辰,季恪像往常一样,在御书房批奏折。 姜宣站在门边,闻着熟悉的沉香,望着熟悉的摆设,以及在御案前端坐的熟悉身影,心境完全不同了。 从前他但凡去找季恪,心里就总是很高兴,因为他是去找夫君,一个非常非常喜欢他,与他最最亲密,他也愿意去认认真真喜欢的人。 他会专门去找季恪身上的优点,像欣赏一朵漂亮的花或名贵的宝剑。 可现在,即便季恪还是漂亮的花或名贵的宝剑,却不再发光,不能令他的心怦怦跳了。 姜宣沉了口气,走上前去屈膝:“臣参见陛下。” 自打他进来,季恪就没看过他一眼,现在也仅是将手中的朱笔顿了一下,然后放在笔撑上,平静地问:“身子好了?” 姜宣点头“嗯”了一声。 “你要跟朕谈什么?”季恪将奏折合起来推向一边,仍然不看他。 姜宣喉头吞咽了一下,说:“我不闹了。” 他的声音不小,季恪却像没听清似的,终于看向他:“什么意思?” 姜宣一脸平静,将准备好的话依次说出来:“我不闹了,我像从前一样好好做君后,帮你管着后宫和九寺五监……唔,你如果不想让我做君后了也行,你可以让白玉弓做,不想选秀也行,总之怎么都行,我都听你的,绝无怨言,也不闹脾气。” 季恪一脸狐疑。 姜宣便举手保证:“你相信我!我这人最讲信用了!” “为了你哥?”季恪望着鎏金香炉顶上袅袅的烟,下意识地攥了一下拳头。 姜宣一愣,心想既然季恪都知道,他也没必要隐瞒,便点点头补充道:“还有小荷他们。” 话音落,季恪的目光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姜宣以为他不信,继续解释:“我这回不是冲动,我冷静了,我请求你,只要你放了我哥哥和小荷他们,我怎么都行。原本这就只是你我之间的事,全因为我冲动才闹成了这样,我知错了。” 姜宣始终观察着季恪,见他眼帘低垂,也不说话,唯有脸色越来越难看,便提衣跪下,伏身叩头。 季恪顿时无比意外:连大婚当夜首次面君都不曾这样行礼,后来相处亦是随意,如今却…… “他们对你来说就这般重要?”季恪难以置信地问。 曾经为了逃离自己,他无所不用其极,现在却为了那些人服软。 嫉妒疯狂地冲击着季恪的心。 姜宣从地上抬头,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不能连累他们。” “为此宁愿去做你极为抵触的事?” “两害相较取其轻。” “留在朕身边就是害?”季恪更加不可置信。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不必再说,你回去吧。” “陛下……” “起来,回去。” “唔。” 姜宣失落地撇撇嘴,爬起来站着不动,等了一会儿,见季恪又批起了折子,便提醒道:“陛下,这件事总要解决,你要么再想想?” 季恪低头奋笔疾书,完全不答话。 姜宣没办法了,垂头丧气地走到门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又等了片刻,终究什么都没等到,只好苦恼地离开了。 季恪朱笔一顿,指尖渐渐捏紧。 然后“哗”地一下,他一甩手,奏折、笔架、毛笔、砚台全部被摔在了地上。 - 回到明华宫,姜宣在偏殿外鬼鬼祟祟地晃了一圈,确认姜守还在睡觉,期间也没醒过,便放下了心。 当晚,他刚睡着不久就被一番动静吵醒,揉着眼睛从床上下来,趿拉着靴子来到院里,迷迷糊糊中只见灯影闪烁,秦中来了,还跟着许多侍卫。 姜守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晕头转向地跟着跪下,面前的秦中抖开圣旨…… ……什么什么?圈禁?明华宫不能住了? “君上,大将军,陛下还有口谕。” 秦中清了清嗓子,模仿着季恪的语气和架势说道:“既然兄弟情深,朕成全你们,待在一块哪儿都别去,好好情深吧!” 姜宣:??? 姜宣:…… 这下他彻底醒了。 季恪一定是因为下午在御书房被自己气到了,晚上就报复。 哼,果然是全天下最坏最坏的人! - 半个时辰后,姜宣和姜守坐在长安宫正殿里大眼瞪小眼。 此处为内苑西南一隅,宫殿空旷,常年弃置不用,越发阴森荒凉。 姜宣抱着锦被呆呆地坐着,说:“哥哥对不起。” 他把下午自作主张去找季恪的事说了,最后总结道:“都怪我,弄巧成拙。” 姜守疑惑得解,这时便轻松地笑了,起身四处走来走去,随手收拾一下,说:“其实这儿还可以,该有的都有,秦中还好心宽限,让咱们带了不少衣物用品。比这苦许多的日子咱也不是没过过,对吧宣儿?不要低落,等下哥哥给你铺床,定把被褥铺得软软的。” “我不是嫌苦!我根本不在乎这些!” “那你是生陛下的气?”姜守故意问。 姜宣下巴枕在锦被上,翻了个白眼:“我才懒得生他的气呢!” 姜守哈哈大笑:“这就对了!既来之则安之,咱们还能让他拿捏了不成?” 姜宣一愣。 姜守解释道:“照你所说,他把咱们禁在此处,是为了发泄怒火,折咱们的心气,若是咱们的确因此难过愤怒,岂不正中他的下怀?让他得意、舒服了?” 姜宣的大眼睛机警地一转。 “不过话说回来,你也的确太自作主张了。你想想,当真用你的自由换了哥哥的自由,哥哥难道真会没心没肺地接受,然后和你嫂子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姜宣自责地和锦被抱在一起。 姜守走过去轻轻捏了下他的脸蛋:“傻宣儿,咱们兄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一边想对对方好一边又十分见外了,有事得商量着来。” 姜宣听得感动,望着姜守的眼里露出释怀的笑意:“嗯!你说得对!既来之则安之,住这里就住这里,我照样开开心心!我更加开开心心!因为离季恪远了!” “正是如此!”姜守爽朗道,“咱们从前聚少离多,如今正好过过一家人的生活!” “嗯!”姜宣顿时充满了力量,抱着棉被跳起来往内殿跑,“我去铺床!明天睡到日上三竿!再也不守他的破规矩!” - 姜氏兄弟天性乐观,当即说到做到,把在长安宫圈禁的日子过成了远离世俗的闲适隐逸。 每天早晨,姜守早早醒来,先在院里练武,然后绞井水洗去一身汗,换上干净衣裳,给弟弟备好洗漱用的净水,接着打扫庭院归置各处,等看管的侍卫送来早膳,便先挑出好的留给弟弟。 他修好了长安宫的锅灶,宫苑甚大,杂木众多,正好就地伐柴,烧水热饭不必求人。 姜宣睡饱起来,洗漱完毕吃过东西,兄弟俩就一起聊天,说这些年来分别两处发生的事情,一起清理宫苑中凌乱的花草。 时将入夏,经过修整,遍地野花极具风韵,深宫内苑宛如野外庄园。 吃罢午饭,姜守小憩,姜宣歪在榻上看从明华宫带来的书,等姜守醒来教他随意打拳活络筋骨,然后就地一蹲或一坐,用树枝在地上画格子下棋。过了几日嫌画得麻烦,便捡来木头削成不同的样式,模拟行兵列阵。 姜宣读过不少兵书,姜守则实战经验丰富,二人往往一对决就是大半日,到了黄昏仍然意犹未尽,连前来送饭的侍卫都会被吸引。 姜宣还在长安宫深处发现了一方旧琴,大略拾掇一番,放在膝头随意拨弄,曲调古朴并带着些许滞闷—— 他生于民间长于山野,活泼随意任性自然,这琴正好配他。 于是,深山野泉般的曲子常在长安宫中响起,然后飞出宫墙,飞入皇宫内苑的角角落落。 看守的侍卫听来,望着宫中巷道,望着长天阔月,一瞬之间恍惚; 亦有太监宫女们靠近这里时驻足—— 哦,原来是君上在弹琴。 原来君上竟会弹琴,好像跟宫里乐师弹的不一样,好像有点快乐。 所以君上并没有因为被圈禁就郁郁寡欢? 也是,君上年少活泼,性情好,最爱笑,这番磋磨定然打不倒他。 小荷没被关押前就同大伙说,堂堂君上根本不屑与白玉弓那等人置气。 眼下看来果然,这么久了,即便闹了许多事情,即便陛下不得不处罚,但君上依旧是铁稳的君上。 那白玉弓使出浑身解数,虽日日伴驾,却也只是明威殿内一个登不上台面,连正经名分都没有的影子。 都说君上是白玉弓的替身,如今看来,谁是谁的替身还不说定呢。 …… 太监宫女们一面听琴曲,一面私下议论,季恪也听说了。 并非无意间听说,而是自打把姜宣兄弟俩圈禁,他就让人每日事无巨细地报消息。 预想中的事一件也没发生,甚至连一句对他的不满都无。 姜宣和姜守居然真地优哉游哉、兄弟情深地过起了日子,像把他忘了似的。 季恪气愤地捏紧了拳头。 更加可气的是,他有时也会下意识地像那些宫女太监一样,在心中惊讶地想:喔,原来姜宣会下棋,还会下行兵棋,更会弹琴,而且弹的是高山流水般的雅乐…… 他甚至还鬼使神差地想去长安宫走一走。 站在廊下,他在晚风月色中回过神来,心中惊叹好险,差点儿就落入了姜宣的圈套。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憋闷的气。 “秦中。” “老奴在。” “传旨,就说朕已临幸了阿玉,不日将晋封君妃,先传谕各宫贺喜。” 传谕各宫? 眼下不就只有一个长安宫吗? 这…… “快去。”季恪不耐烦道。 秦中连忙应“是”,小跑着去了。 不久后。 季恪在原地喊住办差归来的秦中。 “长安宫怎么回话的?” 按规矩,这样的旨意到了,后宫君秀都会道几句贺词,关系好或礼数周全的还会送贺礼。 季恪知道姜宣不可能按规矩,他也不是要他按规矩,而是希望他…… 难过、吃醋、发脾气,甚至阴阳怪气都可以,那至少代表…… 他压抑着期待看着秦中,秦中却犹犹豫豫。 “君上他……” “他怎么了?” 季恪的呼吸有点紧。 秦中躬身埋头,声音极低,却在夜风里极为清晰—— “君上他说……‘嘁’。” 第25章 季恪一瞬间愣了,露出明明听清了却又不信的神情,恍惚地问:“他说……什么?你去的时候,长安宫在做什么?” 秦中不忍道:“禀陛下,君上当时在睡觉。” “睡觉?” “是,老奴到的时候,长安宫只有宫门口与正殿外照路的小灯笼亮着,侍卫向内通传有圣上口谕,大将军出来跪接。君上……睡得沉一些,等了一时不见人,大将军亲自去喊了片刻,君上方才醒来。” 睡得沉一些。 喊了片刻。 季恪拳头攥紧,眸色极其晦暗。 他知道,“一些”、“片刻”都是秦中刻意往轻里说的,事实必定是姜宣睡得宛如死猪,即便天子口谕也对他毫无威慑。 这世上无论什么都没有他好吃好睡来得重要。 包括白玉弓对他的威胁; 包括他们帝后之间的关系; 包括……自己这个他曾口口声声说过“最喜欢”的夫君。 乌云遮住明月,夜风停了,夏夜闷热,季恪的火气噌噌地往脑袋顶上冒。 他一甩袍袖,转身进了寝殿。 明威殿内宫灯如常、摆设如常,殿门一关,记忆汹汹而来。 不久前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个时候,姜宣乖乖地等着他,巴巴地凑上来道歉,还自告奋勇伺候他。 如今他依然记着他们的旧情,而姜宣却已经呼呼大睡了。 怒火中烧,他随手一甩,绚丽的花瓶落在地上,“噼里啪啦”瓷片碎了满地,吓住了端着面盆从侧门转出来的白玉弓。 二人相对,眼神交汇,季恪又恍惚了。 那日姜宣也是这样…… 不,他不能再想姜宣了。 他原本就不喜欢他。 他喜欢的是白玉弓,曾以为是死别,如今发现竟是生离,好不容易重逢,他不能再对不住他。 季恪上前拉住要捡瓷片的人,说:“当心手,这些事无需你做。” 白玉弓抬眼道:“陛下,我知道您近日不快……” 季恪一怔,接着笃定地牵起白玉弓的手:“有你在朕身边,朕怎会不快?来,朕今日要与你把酒言欢。” 二人坐在桌边,金壶小杯无比精致,消起愁来却十分不够。 季恪平时甚少饮酒,今日实在憋不住了,一杯接着一杯,反复斟酒、执杯、仰头,偶尔劝一劝白玉弓,也不在意他究竟喝不喝,好像只需要那里坐着个人就行。 酒过三巡,昏劲儿上来,他的话也多了。 “阿玉,朕曾经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旁人不知道,但你知道,父皇视朕如仇,母妃又……朕真恨不得自己只是贩夫走卒之子……不,朕真恨不得自己不要出生。” “怎么会有那样的父母呢?难道父母不都爱自己的孩子么?” “如果、如果朕日后有了孩子,朕绝对绝对不会那样,朕会好好爱护他,不让他难过,不让他伤心,不让他流一滴眼泪,不让他……再经历朕经历过的。”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一味地要求朕,从来没有人替朕想一想,除了你……” “只有你在那时对朕好,只有你把朕当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朕当然喜欢你,阿玉,朕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朕若不喜欢你,那朕成什么人了?” “你不要担心……但你也、也要理解朕,君后和大将军毕竟也为朕付出了许多……阿玉,你一定要……理解朕。” 他的酒量一般,这次又是喝闷酒,满肚子怨气与怒气一激,很快就醉了。 他一边委屈地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白玉弓连忙扶住他,夺了酒壶,踉踉跄跄走去榻边,一起歪七扭八地倒了上去。 突然,季恪翻身将白玉弓一压,白玉弓“啊”了一声,酒壶脱手,掉在地上发出咚咚响声。 季恪一愣,想到了曾经类似的情景,一把将白玉弓抱住。 白玉弓双手攥住床褥,表情十分复杂。 重逢以来,虽然一直同住同食,但季恪最多也就是牵牵他的手,摸摸他的头发,连摸脸都很少,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 他一直疑惑,一直纠结,如今总算…… 嗯? 醉酒的季恪忽然睁开双眼,茫然地盯着他,好像想在他脸上找东西。 “……陛下?” “阿玉。”季恪喃喃道,“你是阿玉。” “是,陛下……” 片刻后,季恪又闭上眼睛,撑着身体的双臂一松,整个人倒在了床上。 白玉弓眼神空洞地躺着。 许久之后,身边的季恪唤了一声“宣儿”。 声音很低,却很清晰,足以令他听得清清楚楚。 - 黎明。 姜宣穿着中衣抱着凉被,光脚走到姜守的寝殿外。 “哥哥哥哥,我不舒服,我好难受。” 他一脸委顿,姜守开门一看就慌了:“宣儿?快进来,哪里难受?” 进了屋,姜宣抱着凉被歪在床柱旁,说:“头晕恶心,腰酸无力。” 姜守仔细地摸姜宣的脑门儿和脉,他出身草莽,又从军多年,普通的病症都会看。 突见他脸色一变,姜宣顿时怕了。 “怎么了怎么了?我生了重病么?!” 姜守的表情十分复杂,接着两眼一红,背身走向一旁:“宣儿你没有生病,你只是……”重重一叹,“有身孕了。” 姜宣:!!! 他眼睛睁着嘴张着,双手惊得松开,凉被从身上滑落。 他像个木头人般向后直挺挺地倒去,呆了一会儿突然又一个打挺坐起来,抓住姜守的胳膊,满怀希望地问:“哥哥你会不会看错?” 姜守便又捏住他的手腕,片刻后严肃地摇了摇头。 姜宣就匪夷所思了。 “不可能!我是白虎体质,要二十岁以后才能有孕!我现在才十九!” “凡事总有例外,何况你是白虎体质,最易受孕,早个一年也正常。” 姜宣一脸悲戚,哪里能接受?再一次向后躺倒。 “怎么办!我怎么就有身孕了?!我要生小宝宝了……怎么可能!” “我都不喜欢季恪了,怎么可以怀他的小宝宝呢!我讨厌季恪!都怪他都怪他!” “……更怪我自己蠢笨!如果我没有总凑到他身边,没有总为他着想,就不会、就不会……呜……” 姜宣全身缩成一团,在床上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地翻滚,最后双手双脚抱住棉被,埋头上去哭了起来。 姜守的心紧紧揪着。 眼下他无法说什么,只能伸手覆住姜宣的脑顶。 渐渐的,姜宣动静小了,终于慢吞吞坐起来,委屈而惭愧地说:“哥哥对不起,我把你的棉被弄脏了。” 姜守宽和地笑道:“这有什么。” 姜守向前抱住姜守,无助地低声问:“现在怎么办。” “宣儿想怎么办?” “我不知道。” “那就不急,慢慢想,顺从自己的心意。”姜守轻轻揉他的脑袋,“无论你想怎么办,哥哥都会支持你,帮你。” “呜……我讨厌季恪。” “那我去杀了他。” 姜宣一惊,抬头看姜守,发现他在开玩笑,便撇了撇嘴,露出被逗到了的无奈表情。 姜守哈哈大笑,又严肃起来:“但狠狠揍一顿是应该的。” 姜宣立刻认真地问:“什么时候揍?” “你说。” 姜宣想了一会儿:“我现在还不想看见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想了再说。” “行,到时你开口。” 姜宣捏紧拳头:“我也要上去踢几脚!” 姜守又大笑,这么哄着笑着,姜宣终于没那么难过,躺在床上睡着了。 再醒来时,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旧洗漱吃饭,跟着姜守打拳调息,完毕后拍拍脸,一副充满力量,好好生活的模样。 姜守倍感欣慰。 他很清楚,他的弟弟看似大大咧咧,但实际上却是这世上少有的聪慧灵透之人,遇到事情虽然也会生气委屈,但那只是一时。 他不会允许不好的心情占据着自己。 他内心强大,极难被攻破。 可以说,他应当的确喜欢季恪,但也仅只喜欢,而并非爱。 季恪尚没有本事真正走进他的内心。 又过了三天,清晨早饭后,姜宣把姜守拉到屋里,仔仔细细地关上门,坐在桌边一脸严肃地说:“哥哥我想清楚了。” 姜守倒了杯茶推过去。 姜宣双手抱住茶杯:“我决定生下小宝宝,这世上还是亲情最好,可惜爹娘去世的时候我太小,都不知道有爹娘是什么感觉,我只能自己当爹娘。” 姜守心想的确,父母去世时姜宣还不到两岁,别说记事,恐怕连爹娘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没印象。 这些年来,自己又自以为是地把他送去师门、送入皇宫,与他聚少离多。 他自然极其渴望亲情。 “我虽然讨厌季恪,但并不迁怒小宝宝。”姜宣微笑起来,“咱家现在只有你我和嫂子三个人,太少了,我给咱们添一个!然后你和嫂子再生几个小宝宝,咱们家就能热热闹闹的!” 他快乐地畅想着,姜守也笑了。 “好!你说怎么就怎么!今日当了伯父,我也高兴得很!理应畅饮。” 哥哥说得对! 可惜长安宫没有酒。 现在也不是他当君后,能随时喊御膳房送好吃好喝的的时候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黄昏时晚饭送来,其中居然有一小坛酒! 姜宣疑惑地看着姜守。 姜守笑着拆了酒封,说:“我那在宫中的亲信。” 点到即止,姜宣懂了,更觉得厉害。 迁到长安宫以后,他只是普普通通地过日子,可姜守竟然在暗地里做了这么多事,现在连看守的侍卫都听他的了。 “可惜你有孕,不能喝酒,便多吃些菜,今日饭菜我也特别叮嘱了。”姜守掀开盘盏上的盖子,清鲜的香气扑鼻而来,姜宣“哇”了一声,食指大动。 姜守豪爽地举起酒坛喝了一大口,然后为姜宣撕葱油蒸的鸡肉,随口道:“过段时间,哥哥送你出宫。” 正吃东西的姜宣抬起头,眼里全是震惊。 姜守胸有成竹道:“你要生下孩子,又不愿让陛下知道,自然不能继续待在宫里。” 姜宣倾身过去捂着半边嘴,鬼鬼祟祟地问,“那怎么出宫呢?用易容术可以吗?上次我就是那样跑掉的,特别顺利!可是季恪把小荷他们抓起来了,我不得不回来。” 姜守嗦了嗦撕完的鸡骨,无奈地叹道:“宣儿,哥哥送你出宫是件很容易的事,你师门又是洞天福地,纵然陛下掘地三尺也寻不到,所以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善后。你毕竟是君后,你丢了,这是多大的事情?如非万不得已,我还是不想与陛下决裂。” 姜宣明白了,信服地点点头。 “最好的法子当然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服陛下答应放你。我原本想着不急,等他过了气头,看好时机再说,但如今你有孕了,就得尽快。” 姜宣蹙眉嘟囔道:“季恪那种大坏蛋,才不会轻易松口。” “我会尽力。其实陛下绝非恶人,只是……哎,反正嘴巴真不顶用了就用刀枪,至少现在,陛下硬不过我。” 轻飘飘一语令姜宣心中巨震,他终于明白姜守为什么会看似冲动地单骑闯宫了。 吃完一餐,侍卫进来,一边低眉顺眼地收拾桌面,一边声音很低、语速极快地说:“君上放心,小荷他们没事。” 姜宣意外地抬起头:!!! “他们一日两餐,没有挨饿受冻,不曾受刑罚拷打,所居之处也算干净,只是毕竟是大牢,不比宫中舒适。” 姜宣暂时放了心,姜守问:“陛下近日如何?” 这问题颇有意图不轨之嫌,姜宣有点心虚,谨慎地看向侍卫,心想季恪大约还是暴怒如雷吧,要么就是和白玉弓你侬我侬。 然而侍卫却道:“陛下病了,今日早朝都没坚持下来。” 第26章 姜宣与姜守惊讶地对望了一眼,姜守问:“什么病?怎么病的?” “伤寒。”侍卫答道,“前几日夜里饮醉了酒,又受了凉,起初没当回事,接着几日连续饮酒,病情便加重了。如今仍在发热,似乎起不来床。” “太医怎么说?” “说好好将养,会没事的。” “将养多久?” “一月左右。” 姜守点了点头。 姜宣的目光在姜守和侍卫二人间挪动,渐渐回过味儿来。 尊者生病,太医的说法历来含糊,“将养”、“会没事”、“吉人自有天相”之类多是虚话,但如今既然加上了准确的时日,那问题就应当不大。 这时姜守又问:“朝上情形如何?” 侍卫道:“这几日陛下龙体有恙,对朝务稍有懈怠,朝臣们颇有微词。而且有些朝臣已经知道了陛下从宫外带回来一个人,还将君上发来冷宫的事,认为陛下行事荒谬。此次陛下生病,连朝会都难以坚持,他们更认为陛下是受了那人迷惑,耽于享乐,玩物丧志。” 姜宣:…… 这些朝臣先前总说他和哥哥的不是,现在看季恪宠爱白玉弓,借选秀谋权的如意算盘落空,便又针对白玉弓,还把自己当作工具,好讨厌。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肯定是御书房大臣、兵部尚书和九门卫都统说得最起劲儿吧?从前他们就凶死了,好像不跟季恪作对就不舒服。” “御书房王大人的确劝诫了陛下,但不算凶。”侍卫微笑着说,“兵部尚书这回没吭声,九门卫都统倒还帮着陛下说了几句话。” “唔?”姜宣一愣,这倒是没想到。 “其实自打君上管理九寺五监起,九门卫都统就收敛了许多。” “为什么?” “属下也不懂,或许是因为他发现君上有才有德,因而折服。” “我才不信。”姜宣愤愤地说。 一直没说话的姜守这时道:“好了,你不能在此久留,下回再说吧。” “是。”侍卫行了个礼,提着吃过的餐盒离开。 房门关上,姜守仍不说话,姜宣便凑过去问:“哥哥你在想什么?” 姜守神情复杂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姜宣:??? 怎么好像突然就危机四伏了? - 季恪生病,朝务挪到了寝宫。 药香弥漫,他披着袍服靠在床头,听几个重臣奏事。 一个多时辰过去,重要紧急之事议完,朝臣告退,他按了按眉心,刚有些放松,突听一人又道:“陛下,臣有话密奏。” 季恪斜眼一瞥,其他人都走了,只有九门卫都统站在那里。 想起朝上他曾为自己缓和剑拔弩张之势,便应允道:“准奏。” “谢陛下。”九门卫都统上前,“陛下,如今局面,臣以为只有一法可解,请陛下以身边之人取姜氏而代之。” 季恪:!!! 被臣下直言私事,他本能地厌恶,但他毕竟是皇帝,皇帝没有私事,只好忍耐。 九门卫都统观察着他的脸色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有了名,众人自然无可指摘。” 季恪沉声道:“然君后无罪。” “身为君后,拈酸吃醋不能容人便是罪,私自离宫更是大罪!何况大将军擅离职守深夜闯宫,便是诛灭九族亦至允至当,陛下已然仁慈至极,又怎能再为了那等不忠不义之辈失了人心呢?” 季恪登时目光凌厉:“内廷之事你如何得知?” 九门卫都统提衣跪下:“禀陛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知之者尚是少数,等到了人尽皆知的时候,陛下威德便会尽丧,陛下登基时日尚短……” “够了。”季恪摆手,阴鸷地压着眉眼,“兹事体大,朕会细细思量。眼下卿既有此担忧,走露消息的事便交予你,若再让朕听到议论,拿你问罪。” 九门卫都统一怔,而后伏低身体:“臣遵旨。” “下去吧。” 终于都走干净了。 季恪倚在床头咳了一阵儿。 方才九门卫都统的话令他很是上火,因为那些话都对,他现在把两个人、两件事弄僵成这样,他也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了。 尤其近日生病之后,他越发觉得自己无能,有时甚至在想他是不是并不适合做皇帝?从前为了这个位子拼命的种种,是不是都错了? 他咳得伏在床边,一手攥着被面。 其实他从小就体弱,时常生病,母妃因此很看不上他。 那时他听说民间穷苦人家的孩子病了,父母都会给孩子买些平时不舍得买的东西,就深感自己连个穷苦孩子都不如。 他只好努力练武,期望强身健体减少生病,但最一开始却是越练越病,母妃便整日将那些无用无能的话挂在嘴边,直到过了好几年,他才终于不太生病了。 侧门一响,白玉弓端着药进来,看到季恪在咳,连忙过来帮他捶背顺气,愧疚地说:“都怪我没照顾好陛下龙体,陛下喝药。” 季恪接过碗,压抑着咳嗽,边喝边皱眉:“这药似是比昨日更苦了。” “陛下近日胃口不好,单是喝药,自是越喝越苦。” 季恪叹了口气,靠上竖枕,突然说:“当皇帝却是件比喝药更苦的差事,有时候真想撂挑子不干。” 白玉弓去一旁的热水盆中搅帕子,劝慰道:“九州万方扛在陛下一人肩上,陛下自然最累,所以陛下一定要好好将养,天下民生没了您可不行。” 季恪黯然。 这话原是没错,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更想听一句“撂挑子就撂挑子,不想干就不要干”。 就像那日郊野春游,姜宣曾经说过的那样。 - 时光飞逝,转眼两个月过去,秋天到了。 今年比往年凉得更快,这几日尽是下大雨。 姜宣歪在窗边躺椅上读书,半晌后打了个哈欠,却不想睡,便来到廊下看雨。 昏暗的天空上一行大雁飞过,由北向南。 记得今年初春进宫时,正是大雁从南方飞回,一路上,他几乎是和大雁一起。 那时他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寓意,因为他要去成婚,而大雁是最最忠贞的鸟儿。 那时的他就像一只忠贞的大雁傻乎乎地飞进了季恪的怀抱。 然而由春到夏,再由夏到秋,天气冷了热,热了又冷,他的经历与心绪也冷热交替,直到如今趋于平静,除了肚子里的小宝宝,再也什么都不剩下。 如今小宝宝长大了一些,把他原本十分平坦的小腹撑起了一点,穿了衣裳看不太出来,可实际上,小宝宝已经会动了。 每每一动,就好像他肚子里有一条脑袋很大眼睛很圆表情很呆的游鱼正在摆尾,令他一会儿惊讶,一会儿乐不可支。 想到这里,他笑了起来,露出脸颊上的酒窝。 他伸手揉啊揉,所有人都说这酒窝是他最可爱最好看的地方,唯独季恪不喜欢。 ……所以季恪不是人! 哼,哥哥跟他透露了,如今诸事已妥,十日内必定行动! 他要离开了,管他季不季恪、喜不喜欢,最多十日后就都烟消云散! - 明威殿。 季恪披衣靠在榻上,片刻后打了个哈欠,放下手中的书,双眼无神地望向虚空。 上次一病当真是病来如山倒,至今没好利索,药方连连地换,大的症状是没有了,但依旧体虚无力精神不济,心情亦不好。 秋雨寒凉,窝在寝殿里,他越发惫懒,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愿管。 不远处的案前坐着那道清淡的身影,周围布满了奏折—— 白玉弓正在按先前他和御书房大臣们商议好的结果批红。 宫灯正好,药香与熏香正好,提笔静思细写的人也正好,仿佛不一会儿,那人就会抬起头来,开心一笑,露出脸颊上的酒窝。 季恪乱飞的思绪一顿,心也揪紧了。 最近他时常恍惚,时常看错或想错,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有一点他确定了:姜宣和白玉弓的确不像,举手投足,由外到内都截然不同。 “陛下,我给您念念刚批的十份。”白玉弓放下朱笔。 “不了,朕信你。” 季恪的语气透着疲倦,白玉弓走过来扶他躺下,含笑道:“陛下乏了就睡一会儿。今年秋雨多,正好借机调养,不如过几日去行宫温泉?如今九门卫都统大人也入了御书房,得力之人更多,陛下不必忧心朝务。” 季恪“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白玉弓拨暗灯光,将熏香挪近榻边。 不多时,季恪呼吸沉稳,白玉弓垂着眼帘片刻,缓步走到一旁,轻轻打开立柜,取出其中一个精致的长盒,翻来覆去地琢磨。 - 八月初一。 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激起一连串气泡。 姜宣捧着暖手炉坐在茶桌边,如临大敌地看着对面的姜守。 姜守一改近日燕居的随意,穿了身黑色的箭袖紧衣,头发束起,露出发迹处一道浅浅的伤疤。 他拎着酒壶与小杯,不急不缓地自斟自饮,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在预备。 雷声起,姜宣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姜守把小酒杯捏在指尖,平静地说:“一切就绪,今日行动。” 然而姜宣却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担忧。 “哥哥还有顾虑?” “不是顾虑我们。”姜守放下酒杯,皱眉看窗外的雨势,“而是总觉得要出别的乱子。” “什么乱子?” 姜守摇了摇头,起身道:“直觉罢了……不管了,先办咱们的事,我这就去见陛下,你在此等候,一个时辰后不见我,你就换上这个,依计而行。” 他从茶桌底下拾起一个包袱扔给姜宣,转身跳出大开的窗,快步走进雨里。 姜宣跟到窗边,只见姜守犹如一只夜鹰,在雨中“唰”地一掠,跃过高高的宫墙。 打开包袱一看,那是一身宫中侍卫的制服。 - 明威殿。 白玉弓扶着披了毛领大氅,面色仍见虚白的季恪向外走。 銮轿在殿外等候,按先前提议的,季恪今日将前往京郊温泉行宫养病。 刚刚登轿,一名侍卫从雨中快步而来,单膝跪地。 “禀陛下,大将军求见,说有要事禀奏。” 季恪蹙了下眉,白玉弓迅速瞥他一眼,进言道:“陛下,雨天路难行,行宫远在京郊,不便耽搁。” 季恪思索数息,突然一按扶手站了起来:“宣他进殿,尔等退避。” 白玉弓低垂的眼眸一顿。 这个尔等,看来是包括他的。 第27章 殿门一开一关, 瓢泼大雨的浓重潮气随风卷进来,湿淋淋的姜守单膝跪下,身上的水连珠似地往下滴。 “微臣失仪, 弄脏了陛下的地方。” 季恪坐在御案后,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大将军单骑闯宫都不怕,无视圣旨突破圈禁也不怕,却怕弄脏了朕的地方?” 姜守一听, 忙双膝跪地,伏身不起。 压抑的沉默。 许久后,季恪抖开大氅, 右手转动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有什么事, 说吧。” 姜守眼眸低垂, 坚定道:“臣请陛下开恩,废了宣儿,放他离宫回家。” 季恪陡然火起:“一国君后,当初是你说封就封,如今又想说废就废?” “臣惶恐。天下事皆由陛下做主, 当初也好如今也罢,臣皆是请求。当初……是臣自作聪明,如今自当一力承担。” “一力承担?怎么承担?” “任凭圣意。” 姜守语调堂堂, 语气诚恳, 其中果断带着一股令人不得不信服的意味。 而正是这种堂而皇之彻底激怒了季恪, 他拍案道:“姜卿, 你应当知道,单你无诏上京冲破宫门这一条, 朕就能要了你九族的性命!” 姜守按在地上的双手攥成拳,隐忍道:“臣的九族, 不过臣与弟弟两人。” “别再提你那弟弟!”季恪大怒,扬手掀了御案上的奏折,“入宫以来,他没大没小胡言乱语胡作非为,施以巧计玩骗朝臣逃出宫去,甚至曾经药害朕躬!他做过多少不合规矩的事?朕皆全数包容!还有你!你罪犯滔天,如今却毫发无伤地在这里跟朕讨价还价!朕对你姜氏可谓荣宠已极!但你们呢?!” “陛下……” “朕是天子,三宫六院本是应该,何况眼下只有一个阿玉?只是一个阿玉,你那弟弟便无理取闹不能相容!从前你说他乖巧懂事,可这些日子以来,朕千瞧万瞧,实在没瞧出他乖巧懂事在哪里!” 姜守听得痛心,盯着地面的双眼微微发红:“陛下,宣儿他只是……过于一心一意地对待陛下,更以为陛下也一心一意地对他……都是臣的错,是臣胡乱揣测圣意!求陛下明鉴!求陛下看在臣曾有微末之功,宣儿也曾尽心服侍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只惩治臣便是!” 季恪眉头紧皱,越听越不可思议:“你的意思,废了姜宣是放他一条生路,在宫中做朕的君后,则是死路一条?” “臣绝无此意,只是想说宣儿他……不适合做这个君后。” “哦?”季恪睨向案下,冷笑一声,“当初卿极力举荐,话里话外可不是这样说的。” 二人针锋相对,谈判陷入僵局。 雨更大了,天色昏暗,明明是早晨,殿内却一派黄昏之意。 突然季恪叹了口气,说:“你回去吧。” 暗自计算时间的姜守一怔。 季恪闭了眼睛靠上椅背,疲惫而笃定地再次说道:“回去。” 姜守缓缓站起来,捏着拳头转身,一步一步向殿门走去。 此时衣裳已经半干,出了殿门,他会重新淋得湿透,但袖中响箭不会,那是军中所用的报信之物,不惧任何风霜雨雪。 来前姜宣嘱咐他尽量不要做绝,一是为后续方便,二是着实不愿。 他被季恪深深伤害,却仍不愿反过来伤害季恪,他太善良了。 身为哥哥,绝不能让这样善良的弟弟再受一丁点儿委屈。 姜守眼中锐利之光一闪,正欲快步离开去发信号,身后的季恪突然猛咳起来,声嘶力竭,连续不断,仿佛整个胸膛都要被冲破了。 姜守一顿,过往种种冲进脑海,两种心思再次纠缠,他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 他侧过身,余光望着正艰难咳嗽的季恪,缓声说:“陛下,今日之请本是微臣在闯宫那夜就要说的,之所以等到今日才说,便是因为微臣相信陛下。相信陛下盛怒之后,定会细细思量,做出最正确的决断。微臣和弟弟皆是性情冲动的莽人,但陛下不同,陛下正直沉稳,心怀仁恕,这亦是微臣当时效忠陛下的原因。” 季恪难以言语,只是咳个不停。 姜守快步走回去为他拍背。 离得近了,他发现季恪脸色很差,精气神大不如前,陡然意识到,或许季恪对姜宣…… 但这已经没有意义了。 帮季恪平顺了气息,姜守说:“陛下清减了,记得臣上次面见陛下时……” 正是登基后不久,虽不见喜形于色,然君临天下之势,已有年轻雄主之意。 姜守在案前倒了杯水:“那日酒宴,陛下许过臣一个恩典,无论臣求什么,陛下都会答应。” 接过茶杯的季恪一顿,垂下的眉眼皱了皱:“是,朕曾许给你一个天大的恩典。那日朕并未喝醉,给你那样的恩典也绝非一时兴起,而是因为你理应受赏。朕当时就想好了,除了皇位,这世上没什么不能给你,哪怕改祖制,封王封地亦无不可。你谢了恩,说一时间不知该要什么,朕便允你什么时候想好什么时候开口。如今你果然开口了,不是封王封地,却比封王封地更加……” 姜守再次跪下:“臣谢陛下厚恩,万死不足以报。” 季恪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极为凄凉的苦笑。 片刻后,他放下茶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姜守要扶,却被他阻拦。 他独自走到窗边,隔帘看窗外的雨。 刚才姜守给他拍背,说他清减了,那样真诚而单纯的关心他很少见。 突然间,他又想起了小时候,一直以来,他对母妃的怨,不都是因为母妃不把他当孩子,而是当成夺权的工具么? 他又想起姜宣,想起那家伙生气而委屈地叫嚣“我姜宣堂堂正正绝不为人替身”; 他又想起小荷,一个宫女,竟敢议尊议圣口出狂言,他自然怒不可遏,然而当他如今浑身疲惫无力再怒,才终于对那些狂言恍然大悟。 这么久以来,他所做的事跟曾经母妃所做的没有不同。 不知不觉中,他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再僵持下去,除了数败俱伤,又能怎样呢? 季恪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是皇帝了,称孤称朕,自是要做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背对姜守说:“姜卿,朕允你所请,即刻……” 话未说完,外间雨声中突然一阵骚乱,脚步声近,秦中尖细的嗓音高喊道:“陛下,九门卫包围了宫城!另有两队禁军冲着明威殿而来,说要捉拿犯上的大将军,清、清君侧!” 季恪登时转身,与姜守同样意外而凌厉的目光一接,愤怒道:“什么清君侧,分明是造反!” 他快步走向立柜,打开柜门,取出一个精致长盒,扮动盒上机关,然而长盒打开,其中却已空无一物。 姜守来到他身边问:“是金牌令箭?” 季恪“嗯”了一声,接着目光一寒,扬声唤道:“阿玉!阿玉!” 无人应答。 ……原来如此。 他攥紧拳头,去墙上取下天子剑,提剑就往外走。 姜守快步上前单膝一跪:“陛下!眼下形势臣有办法,只是宣儿独自在长安宫,臣担心……” 季恪凛然的面色一变,默契道:“朕去护他,许卿便宜行事,全力施为!” “遵旨!” 君臣二人来到殿外,在雨声与远远传来的混乱声中,姜守抬臂放出响箭,阴沉的天际瞬间炸开一朵鲜红的烟花。 季恪飞身一跃,明黄衣袂一闪,没入重重雨帘。 - 雨幕唰然,雾气浓重,姜宣焦急地站在长安宫正殿外的廊下,双眼盯着宫门,时而一手搭棚,时而踮脚倾身。 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紧张过,胸口从咚咚变成哐哐,心都快跳出来了,一下觉得哥哥去了很久,怎么还不回来,一下细看沙漏,才发现原来也没有很久。 他忍不住在廊下走来走去。 哥哥说了,不管用哪个计划,今日他一定能离宫,夜里睡在马车上,一路马不停蹄,最多十日,他就能回到那个外人绝对找不到的地方,重新睡上自己睡了十几年的精舍竹床,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这个情景近日反反复复地出现在脑海里,如今正是最后关头,千钧一发,他一口气提在嗓子眼,胡思乱想中,决定还是先换上侍卫服,有备无患。 拿定主意,他转身正要进殿,就听到雨中传来一片混乱:有人声,许多人,还有马蹄声,由远而近……还有金石声! ……哥哥谈判失败了?要行那步险棋,发动亲信来救他了吗? 可这阵仗也太大了吧?哥哥明明说了是暗中行动。 正在这时,长安宫年久沉重的宫门“轰”地一声被强行破开,“唰唰唰唰”黑乎乎的散点飞速冲进雨幕。 是弓箭! 姜宣大惊,迅速躲进殿内关上门,瞬间便呼吸急促心如擂鼓! 季恪派来的人吗?! 可季恪就算要杀他也不应该用这种办法啊。 突然,脑中浮现出姜守离开前说的话:总觉得要出别的乱子。 难道…… 飞箭之后,一队人马冲入宫苑,姜宣趴在殿门后的窗纸上观察,认得为首那人是京城禁军的统领之一,而且是九门卫都统石炆的女婿! 他是专程来杀自己的! 现在哥哥不在,周围也没有人,怎么办?逃跑吗?往哪儿逃?又怎么逃得脱? 眼看他们就要冲进来了,姜宣急得满头是汗,突然一个身影从空中飞下,背对他落在殿外,通身明黄,右手一提,修长的天子剑在雨幕中闪出冷光! ……是季恪! 季恪对面,九门卫都统的女婿一勒马缰,队伍止住,姜宣瞬间松了口气,正想说得救了,却又一愣:怎么这些人马竟然不跪拜? 果然季恪也怒喝道:“放肆!尔等要造反吗?朕躬在此,还不缴械?!” 此言一出,不少持刀的士兵面露犹豫地你看我我看你,然而九门卫都统的女婿却扬声道:“尔等莫要被迷惑!圣驾已于今晨前往京郊行宫,眼前这人是假的!是姜宣和姜守兄弟为谋私权以易容术安排的傀儡!姜宣擅易容,当初蒙骗众人私自出宫,正靠此法,人尽皆知!今我持圣上金牌令箭,奉旨清君侧,尔等听令!与我冲进去,剿灭姜氏叛臣!” 这一下,士兵们的动摇减了不少—— 圣上的确早已定了今晨前往京郊,不久前銮驾离宫,他们都看到了; 九门卫都统手持金牌令箭与圣旨来到大营传旨是事实,近日九门卫都统颇得圣上宠信亦是事实…… “清君侧,保大宁!”九门卫都统的女婿抽剑指天,趁势大喝。 队伍里有一半是他的亲信,更兼家小被他提前拿住,此时必须听话,故而立刻随声附和,首先冲了上去,其余士兵亦不得不随大流跟上。 季恪大怒,一拳握紧,手腕一翻,在雨中迎了上去。 姜宣:!!!!!! 造反了造反了,居然真地造反了!九门卫都统他们实在胆大,竟敢这样胡说八道,还和皇帝动手! 不过转念一想,他们造反都敢,还有什么不敢呢?本就是没退路的事,只要最后能胜,胡说八道便是正理。 可季恪身边也不至于一个人都没有吧?哥哥呢?哥哥先前不是找季恪去了么? 他刚想完,长安宫宫门便又冲进来一批人,高声喊着“护驾”,与叛兵战在一处。 是季恪的贴身侍卫! 还好还好,姜宣庆幸地擦了把汗,再看雨中,季恪还挺厉害,左右挥剑拆档,把所有向正殿靠近的人都阻住了。 不过还是很危险,毕竟刀剑不长眼,何况这么多人这么混乱,又下着雨,季恪就算再功夫再好,迟早也难以周全。 唔,虽然自己和他已经……但他专程来保护自己,又是皇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姜宣想让季恪进来避一避,可又不能随意打开门,也没办法说话。 他皱着眉观察,突然脑袋里“叮”地一声,一拳在另一手掌里一敲,飞速跑回寝殿,把那方旧琴抱出来,搁在临窗的茶桌上,“铿铿铿”地快速大弹。 窗外雨帘模糊,兵刃相接人影纵横; 落雨声、撞击声、琴弦声交错。 姜宣心急如焚,双手刷锅似地在琴上用力,急得眼睛都红了,希望季恪快听到、快听懂! 他不断踮脚探看,只见最显眼的季恪似乎顿了一下,接着运轻功纵身而起,双脚在众兵肩上借力,向着正殿飞来! 他听到了! 姜宣高兴得不得了,停下弹琴跑到门边。 重兵阻隔,季恪在正殿外落地后,又挥剑解决了几条杂鱼,确保万无一失,才以剑锋穿过门缝一挑,迅速闪身进来,顺手向后挂上门闩。 姜宣立刻拉住他的手腕往里跑。 “唤朕何事?”季恪满身是水,气喘不止。 “没事,就是看你在外面太危险了,进来躲一躲!难为你听懂了我的意思!”姜宣理所当然地扭头,认认真真地说。 二人目光一接,原本还挺自然的表情都愣了。 许久未见,似乎恍如隔世,却又那样熟悉。 姜宣登时尴尬地别过头,垂下的双眼看着季恪脚边迅速积起的一滩雨水,心扑通扑通地跳。 片刻后,季恪沉声说道:“你既无事便罢。” 然后转过身,居然又要出去打架! “你别去了!”姜宣追上去,不知道该拉哪儿,就拽住他的腰带劝说,“你是皇帝,不要逞一时意气,要考虑大局!你看我不会武功就绝对不捣乱!” 季恪一顿。 ……也罢。 他默认了,不再出去,而是站在门边向外看。 姜宣走过去一起看,眯着眼睛嘟囔:“怎么还没有打完?而且人越来越多。” “宫内的叛军和忠于朕的人都涌向这边来了。” “怎么突然就……” 季恪知道姜宣要问什么,极其平淡地说:“九门卫都统造反,阿玉与他合谋,假造圣旨,还偷了朕的金牌令箭,借口清君侧,封闭京城调兵逼宫,不少宫禁侍卫也被他们换上了自己人。” 姜宣:!!!!!! 阿玉?! 谋反???!!! 白玉弓???!!! 他不是季恪的…… 姜宣无比震惊,季恪的表情却淡然。 “你不用怕,朕方才已经……答应了你哥,放你离宫,等这波人退去,危险稍减,你就可以走。你不是会易容术吗?可以趁现在去易个容,眼下情形晦暗不明,肃清叛党亦需时间,乔装离开更加稳妥。然后朕会……废了你的后位,日后你若……再行婚配,自当随意。哦,放心,朕不会追究你哥,也不会追究小荷他们。” 姜宣:!!! 突然间听到这些话,他整个人都呆了,大眼睛里眼波颤动,半晌动了动嘴唇,喃喃道:“我、我哥哥……” “调兵去了,朕相信他定能扭转局势。” 是了,哥哥在京中有亲信,还拿着京城外的兵权,一定能扭转局势,可是…… 姜宣心乱如麻,不知道自己想可是什么。 “君后。” “啊?”他下意识地一应。 然而季恪却改了口:“不,姜宣,朕……对你很抱歉。” 姜宣:!!!!!! 糟糕,他的眼睛和鼻子有点酸,怎么回事?他太善良了! 愣愣地望过去,季恪的眼神好像很柔和,又很疲惫,说的话做的事也根本不像他平时会说会做的,他明明是个那么坏那么坏的大坏蛋!怎么突然就…… 季恪的目光陡然一变。 寒光射来,轻细的风响划过耳畔。 时间的流速仿佛变慢了,姜宣眼睁睁地看着季恪的身体和脸越来越近,面容从紧张到紧绷再到痛苦。 他被抱着向后倒下,却没有摔上硬邦邦的地板,而是被季恪环抱的双臂稳住。 越过肩头,他看到季恪的背上,与心口相对的位置,插着一支黑色的羽箭! 一瞬之间,姜宣也仿佛与季恪同时中箭了,胸口猛烈地一痛,接着疼痛蔓延,散入全身,令他手脚发麻,双眼、牙关、胳膊、双腿不停地颤抖。 ……有人躲在殿内! 这一箭本是冲着他去的,季恪却…… 季恪极迅速地抽出腰间天子剑朝上方一甩,剑刃拖着冷光如流星飞去,射入屋角梁上! 一声隐忍的闷哼响起,姜宣回头,看到屋角梁上黑影一闪。 “他退去了。”季恪皱着眉咬牙道。 姜宣慌乱地要去看季恪的伤处,心想按理来说只是一箭,季恪会武功,身体好,应当不至于…… 他努力安慰自己,季恪却难耐地闭了闭眼睛,一手勉力撑在地上,说:“箭上有毒。” 姜宣:!!!!!! 季恪的脸色和嘴唇肉眼可见地开始发青,姜宣彻底慌了,口中喃喃道“传太医传太医”,可眼下形势,哪里能传太医?! 突然间他后悔了,后悔自己从前为什么那么懒为什么不学武功! 如果学了武功,今天他就不会不能自保要靠季恪挡箭,更加不会在季恪中毒之后毫无办法! 都怪他都怪他! 姜宣眼圈红了,一脸悔愧,季恪瞧出来了,很淡很淡地笑了一下,说:“朕虽答应放你走,但尚未下旨,你就还是朕的,唯一的君后,朕保护你……是应当的。” 姜宣:…… 他跪坐着,把季恪侧抱在怀里,用衣袖擦他头上的冷汗:“你试试看运功逼毒!” 师兄师姐们平时经常说这个,他怀着一点希望建议道,不料季恪却说:“方才已经试过,没有用,内力被封住了,或许这就是箭毒的毒性,也或许是近来用的药恰与这毒配合……他们早就开始谋划了。” 姜宣一愣:“用的药?什么药?” 季恪靠在姜宣肩头,闭上眼睛说:“朕之前病了。” 姜宣大惊,那回侍卫带来消息说季恪生病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所以他竟然一直都没有好!这回更是带病冒雨来保护他! 难怪他刚才脸色蜡黄眼神虚浮,他还以为只是打架累了。 他们明明没有感情!而且他都已经把季恪当成最讨厌的人了! 姜宣呜咽一声,泪水“唰”地汹涌而出。 季恪艰难地睁开眼睛,表情无奈而柔和:“别哭,时间紧迫,朕还有好些话要跟你说。” 姜宣便用手背一抹眼泪:“你、你说。” 季恪的手指努力攥着姜宣的衣裳,声音很低:“朕相信你哥一定能……平了叛军,待……大局稳定,由他暂代九门卫都统及禁军卫统领。朕无子嗣,便迎……江安郡王入京。江安郡王乃我季氏子孙,恭谨谦和、重德修行,定能承继大统……” 姜宣登时惊心动魄:“你在说些什么,你……” “不要打岔。” 季恪已经没力气了,手指虚按在姜宣胸前:“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朕……没有多少时候了。” “季恪!” “听朕说!” 季恪缓了缓:“肃清叛党后,大将军照旧回归驻地,封一等公,领我大宁天下兵马。朕……崩后,丧仪从简,一应伺候宫人、帝陵工匠……无需殉葬。” 姜宣听得崩溃,呜呜大哭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不久前季恪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死了? 虽然他常常说恨死季恪了,但也没想过真地让他去死啊! 何况是为自己而死。 这时外面静了,一人高声道:“陛下!长安宫附近叛党皆已伏诛,大将军控住了城内局面!” 姜宣大震,连忙喊道:“陛下受伤了!你们快点儿来帮忙!去传太医!季恪!季恪你听到了吗?没事了!” 季恪依偎着姜宣,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灰败的面上露出微笑。 侍卫们听令进来,一见这情景,立刻一拥而上,也喊着传太医传太医,有的又急忙跑出去。 “箭上有毒,你们谁会逼毒?快帮陛下逼毒!” “不。”季恪虚弱地抬手制止,“……王、王至。” “属下在!”满身血污的近卫头领上前。 “你忠诚可嘉,朕封你忠勇侯,领前将军衔……朕方才已有遗命给君后,你但听君后及大将军吩咐,护朝中稳定,护君后安全,护新君……” “陛下!”王至当即跪倒,泪流满面。 众侍卫亦跪倒,哭声一片。 “姜宣。”季恪双眼失神,想是看不见了。 “陛、陛下……”姜宣拖着他的身体,涕泪横流,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你可以……唤我季恪。” “呜……季、季恪。” “我……对不住你。”季恪的声音越来越低,“但能娶你,我……很开心。只有与你在一处的时候,我才不、不是……怪我没有看清、没有……珍惜。今日我……死而无憾,你千万……不要愧疚,姜……宣……” 季恪努力抬手,姜宣连忙去拉,季恪的手却先一步脱力滑落,经过他的腰间,经过他那虽然不甚明显,却已然微微隆起的小腹,停在了他的腿上。 然后,季恪的神情出现了一瞬的变化,眉头拧着,嘴唇拼命地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一瞬的挣扎,便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季恪——!!!” “陛下——!!!” 长安宫里,悲恸的哭声与喊声震天。 第28章 半月后。 天子寝宫明威殿, 宫灯明柔,药香氤氲,宫人们或端着药碗、或端着面盆, 来来往往有条不紊。 纱帘内龙榻上, 季恪正在昏迷,脸色十分虚弱。 容貌明艳的女子坐在床边,素手施针, 接着以两指点中季恪肩头穴道,闭眼凝神,不多时, 额上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纱帘外, 姜宣揣着双手, 踮脚探头不住地看。 “君上。”小荷在他耳畔轻唤。 姜宣扭头:“什么事?” “您身怀有孕,不能久站,过来歇一会儿,用些汤羹吧。” 姜宣没说话也没动。 小荷继续劝:“这半月来,君上一直守着陛下, 当真是累坏了,君上也要为自己和小主人的身体着想,咱们就坐在那里, 也能看见。”伸手一指不远处的圆桌。 姜宣心想有道理, 听话地坐过去。 桂花羹清香扑鼻, 可他只尝了一口就不想喝了, 放下碗双手捧住脸发愁,时而扭头看一看纱帘里面。 小荷适时道:“骆女侠说过陛下一定能好, 您也说过骆女侠驱毒的本领若是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所以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姜宣一愣, 小荷这话和方才那些话…… 不对不对。 他立刻反驳:“我才不是担心季恪!我是担心我师姐!帮人驱毒是很危险的事情,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走火入魔!” 当然了,也的确是有一些担心季恪,主要是因为季恪毕竟是为了救他才中了毒箭,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就死了!还好拖着头发稍儿般的一丝气息,等到了大师姐到来! 说来也巧,先前大师姐在师门里待烦了,想下山逛,又没打算好去哪儿,干脆就来京城看他。到了京城正好碰上造反,在城中四处看情况的时候,又正好遇上了哥哥! 大师姐认识哥哥,便帮哥哥平叛,她武艺高超,又擅医术毒术,一招软筋毒粉撒到叛军阵里,顿时事半功倍! 然后她和哥哥一起进宫,这才让季恪捡回了一条性命。 不过大师姐说人虽能活,但需要很长时间,或许还会有后遗症,譬如变残变傻变聋变哑什么的。哎,所以他有一些担心季恪也合情合理。 他是真地希望季恪赶快好起来,然后他们俩就桥归桥路归路。 半个时辰后,纱帘一掀,骆雪霜出来了。 姜宣立刻迎上去:“师姐你辛苦了!快坐快坐。” 他拉着骆雪霜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极其自然地用袖子给她擦汗,然后殷勤地捶肩按摩,就像在师门里一样。 “师姐渴了吧?你喝一点那个桂花羹,可好喝了!” “嗯,好,我尝尝。” “你今晚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去做!还有你先前说的鲛绡,将作监织了一匹,待会儿拿给你看!” “唔,好好!” 骆雪霜仰头大口灌桂花羹,嘴里含糊地应,丝毫不觉得让一国君后服侍自己有什么不妥。 小荷也已习惯了他们的相处方式,排队连珠一般站到姜宣身后给姜宣捶背。 喝完桂花羹,骆雪霜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功力消耗甚巨,我去睡一会儿。” “我送你!”姜宣凑在她身边,抱着她的胳膊。 “呦,小师弟越来越乖啦!” “那当然,我现在是大人了!”姜宣理直气壮地说。 骆雪霜哈哈大笑,伸手一摸他微腆的小腹:“成了亲有了娃儿,可不就是大人了么!” 姜宣立刻红了脸。 送骆雪霜回住处后,姜宣回来看了一下季恪,哎,还是那个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现在朝务全压在哥哥和御书房大臣身上,有时候他也去听一听,出谋划策一下。 回想宫变那天,当真是惊心动魄。 还好哥哥为了送他出宫,提前联络了在京城的一众亲信,关键时刻一呼百应,城外军营亦有假意服从九门卫都统实际听命于哥哥的人,但仍然免不了一场厮杀。 最后,哥哥、季恪的近卫首领王至和御书房首席大臣一起控住了局面,接着开始细查叛党。 正思量间,姜守进殿,宫人们纷纷行礼。 “哥哥!” “宣儿,叛党的事捋得差不多了,你要听一听吗?” 姜宣立刻使劲儿点头。 姜守一挥手,宫人们下去,二人来到桌边坐,姜守首先说:“那日藏身长安宫,以毒箭伤了陛下的人是白玉弓。他实乃九门卫都统石炆的死士,当年和如今接近陛下都是奉命,对陛下的感情亦是假的。” 姜宣顿时睁大双眼。 那日听说白玉弓与九门卫都统合谋造反,他已经够震惊了,没想到居然还有更震惊的。 “先帝当年育有五位皇子。”姜守继续说,“正宫所生大皇子体弱,资质亦是平平,却深得先帝宠爱,先是封了王,又晋为太子,可惜晋封太子不久后便病逝。看更多精品雯雯来企 鹅裙依五而尔期无吧椅先帝受了打击,后来一直未立太子,也未给其他皇子封王;先帝二皇子一表人才骁勇善战,当初亦是被看好的储君人选,却亦可惜,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余下的三位皇子,年齿比大皇子和二皇子小了许多,出生时先帝年事已高,父子间少有感情,朝局又错综复杂,他们便把大位当作目标各自努力,私下拉拢朝臣,朝臣们亦如赌博一般,选人下注拼前程。” 姜宣听得咽了下口水。 他从前只知道季恪胜过其他皇子登基为帝艰难重重,却不知细节,此时不禁道:“季恪是五皇子,最小的那个。” “也是最边缘的那个,因为陛下母妃出身一般,位分也不高,而且先帝对陛下母妃颇为……厌恶。在很长一段时日里,陛下过得甚至不如一个普通的富家公子。” “为什么厌恶?” “我所知的一项是陛下母妃性情刚强,甚至有些尖锐,其他的就不清楚了。这些陛下很少提起,大约是他心中的阴影。” 姜宣缓缓点头:“然后呢?” “九门卫都统手握京城兵权,当初支持的是三皇子;城外大营为京畿防线,其统领支持四皇子。除此之外,这两位皇子亦有其他亲信文臣,数年间针锋相对,差点儿就武力夺权了。” “结果被你和季恪捡了漏!” 姜守笑了,摇摇头说:“哪那么容易就捡漏?陛下多年来韬光养晦,陛下母妃亦在三皇子与四皇子之间游走,假称助力,一则让他们放下戒心,二则分化他们的势力,再暗中经营,培植自己的力量。我当初在地方领兵,最早找上我的,便是陛下母妃。” 姜宣叹道:“她好厉害。” “可惜陛下与她的关系并不好,不,应当说是复杂。譬如你看陛下至今未下旨追封她为太后,但从小到大也从未真正忤逆过她,其中原因,恐怕亦只有陛下一人清楚。” 姜宣脸色黯然。 他一直觉得没有爹娘是这世上最难过的事,可现在看来,有了爹娘也不一定全是幸福。 “先帝驾崩的关键时刻,陛下母妃在宫中的亲信侍卫最先向陛下送出消息,然后控住内宫密不报丧,为我们赢得了时间。接着,我们说服城外大营统领倒戈,控住四皇子,四皇子与三皇子争斗多年,有许多三皇子的把柄罪证,借此再反制三皇子,剩下一个九门卫都统难敌城外大营与我手下兵马的双重压力,只得下跪称臣。” 姜宣恍然大悟,心知这事说起来容易,然而实际上,历经多年筹谋,临了发动,必是重重凶险,勇气、决断、时运缺一不可,什么内宫亲信通报消息秘不发丧、说服城外大营统领、控住四皇子反制三皇子,稍想一想就惊心动魄。 那些时候,他或是在师门里吃饭喝水睡大觉,或是到处去玩儿,无所事事悠闲自得,而哥哥和季恪却走在刀尖上,一个不小心,他就再也见不到哥哥,也永远不可能与季恪相遇了…… 也就不会傻乎乎地被欺骗! 哼。 姜宣扁起嘴抱起双臂,横眉怒目了一阵儿,又问:“再然后呢?” “再然后,陛下将三皇子和四皇子交部议罪,贬为庶民幽禁,将城外大营统领调了外任。九门卫都统上书表奏忠心,陛下新登大宝,凡事不可做绝,那个位子一时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便留他任了原职。不料他却是老谋深算。此次审讯他一言不发,倒是昨日抓到的白玉弓,一问就都招了。” 姜宣双目一闪,身体前倾,一副很急切的模样。 姜守喝了口茶:“白玉弓说他是孤儿,小时候被九门卫都统收养,当作亲信栽培。八年前,三皇子与陛下正在联合,九门卫都统觉得三皇子太相信陛下了,提醒他防着点儿,三皇子却觉得陛下绝无威胁,故而不听。九门卫都统无奈,只能自己行动,派白玉弓去迷惑陛下,让陛下玩物丧志,最后却被陛下母妃破坏了。” “怎么破坏的?” “陛下母妃赐死了白玉弓,喂他喝毒酒,陛下赶到的时候,陛下母妃已将气绝的白玉弓丢走了。” 姜宣大惊:“那、那……” “谁也不知道白玉弓极擅毒术。”姜守解释道,“他蒙骗了陛下母妃,逃过一劫,只是那一下元气大伤,只能回到九门卫都统身边,暂时蛰伏以图后动。” “哦,所以季恪以为白玉弓死了,才……” “嗯,赐死白玉弓给陛下和陛下母妃之间带来了极大的矛盾。白玉弓说这些年来,九门卫都统一直想再放他出来,只是苦无良机,直到那日陛下将你带去御书房,九门卫都统看到你的模样,明白了陛下隐藏的心思,决定再次行动。” 原来如此。 “趁你与陛下出宫制造偶遇,白玉弓对陛下说自己当初中毒后被个山野道士救了,治了好久才治好,却失去了记忆,又过了许久,记忆慢慢恢复,便独自上京寻找陛下。陛下失而复得大喜过望,自然顾不得辨别真假。” 姜宣点点头:“所以他们的打算是?” “最佳也最容易的打算,是继续魅惑皇上,扳倒你我独得圣宠,等白玉弓生下皇子,便可谋害陛下,扶幼年皇子上位,由九门卫都统辅政,日久天长,取而代之。” “只是这一步棋迟迟难以行得通,九门卫都统担心你我复起,急了,便让白玉弓在陛下的饮食、熏香、用药中做手脚,令陛下身体虚弱精神恍惚,时间一长,他们就能完全控制陛下,届时让陛下禅位,或让白玉弓假孕,然后随便找个婴孩来代替,固然曲折,但仍能达到目的。” “那那天他们为什么会直接举兵造反?” “事急从权。原本他们建议陛下去行宫,更方便下手,结果临行前我突然求见,白玉弓直觉事情有变,告诉了九门卫都统,他们便铤而走险了。白玉弓在陛下生病期间拿到了拟旨用印之权,又偷到了金牌令箭,借口清君侧,振臂一呼杀了你我,最好趁乱连陛下也杀了,然后他们依旧可以假称白玉弓已经有孕,各方威逼利诱,总之越乱就越有利,”姜守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他们对时机的判断非常准确,兵变,只有在我被困的时候才有可能成功。” “嗯。”姜宣轻声应着,“若非哥哥你在京城也有亲信,又早已筹谋,恐怕就……哎,说来说去还是怪季恪自己傻,被他们骗。” “倒也并非完全被骗,白玉弓也说,重逢之后,总觉得陛下并不真正信他。” 姜宣不以为然地一“哼”:“并不真正信他,还不是把大权都给他了?还让他偷到了金牌!” “那是因为陛下被毒药影响了心神。” 姜宣更加理直气壮:“就是信了他才会喝他的毒药!” 姜守失笑:“陛下那会儿心绪不佳,的确容易被趁虚而入。” “心绪不佳?”姜宣生气地抱臂,“他和他的阿玉重逢,怎会心绪不佳,他明明应该高兴得要命!” 姜守淡淡地看了姜宣一眼:“白玉弓也说起这事来着,但他的意思是,他觉得陛下与他重逢,只真心高兴了很短很短的一段时间,大约一盏茶都不到,接着便心事重重。这令他十分意外,故而行事一直受阻。” 姜宣翻了个白眼:“他招得倒是挺爽快。” “是啊。伤了陛下之后他逃了,然而逃命不易,他说自己一生受制,太累了,不想再折腾,所以干脆束手就擒,结束这一切。” “早干什么去了。”姜宣不快地嘟囔,又问姜守,“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我只是审讯。” “哦。” 言下之意是要等季恪醒来亲自处置。 可是谁知道那家伙什么时候会醒。 等他醒来,会杀了白玉恭吗? 那天白玉弓的箭本是冲着自己来的。 所以白玉弓是打算杀完自己再杀季恪,还是只想杀自己呢? 他擅毒擅迷惑,不擅武艺,一箭出其不意,之后则很难再找到机会。 他应该只是想杀自己。 可他说他对季恪的感情是假的,他的目的是帮九门卫都统造反,那他杀自己又有什么意义呢? 姜宣叹了口气,双手捧住脸,真相究竟怎样,终究只有本人才知道。 甚至有时候连本人都不是很清楚。 - 又半月后。 骆雪霜为季恪治疗完毕,掀开纱帘出来,姜宣照旧第一时间凑上去。 “大师姐!” 骆雪霜捏捏他的脸颊,爽快地嘘了口长气:“我总算要熬出头了。” 姜宣一愣。 骆霜雪凑到他耳边:“最快三日,至多五日,你的陛下就会醒来。” “哇!大功告成!” 姜宣眼睛一亮,先是兴奋地小蹦了一下,接着突然意识到什么,扭回头往纱帘里一看,满面紧张如临大敌煞有其事地压低声音:“我都跟你说好多次了他不是我的陛下不要再这样喊,而且糟糕了大师姐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商量你快过来!” 不由分说地拉推着骆霜雪远离了天子寝宫这是非之地。 第29章 明华宫寝殿。 不止骆雪霜, 姜宣还喊来了姜守,关闭殿门遣开侍从,双手拢着嘴, 目光谨慎, 小声密谋。 “季恪要醒来了,我得走了。” 姜守和骆雪霜对视一眼。 姜宣紧张兮兮地继续说:“大师姐你说是三五日,但万一他提前醒了呢?所以越快越好!而且我走以后, 大师姐你千万不要说你是我师姐哦,就说是在民间找的神医!反正关于我的一切都不要说,尤其是我怀了小宝宝的事!” 姜守和骆霜雪又对视一眼。 姜守琢磨道:“陛下已经答应放你离开, 你走倒没什么, 但其他的……倘若陛下问起, 骆师姐不说也就罢了,底下人不说,岂不是欺君?” 姜宣捧住脸转着眼睛想,不多时脑袋里“叮”地一声:“那就跟大伙儿说师姐行医绝不留名,否则就不治了, 世外高人嘛,有点古怪脾气也正常。如此一来,瞒着季恪便不是欺君, 而是为君。而且季恪并不知道我有孕, 不会主动问起, 咱们交代底下人也不主动说就是了, 这也不算欺君。” 姜守和骆霜雪再对视一眼。 骆雪霜不解:“他都答应放你走了,还搞得这么多麻烦, 当真有必要?” “非常有!”姜宣无比认真地点头,“因为我不想跟他再有哪怕一点点牵扯!我不想让他知道是我的师姐救了他, 不想让他知道我这些天来一直看顾他,不想让他知道他舍命救我我的确很感激,更加绝对不想让他知道我怀了小宝宝!因为只要他多知道一点,这件事就完不了,我不想完不了!我要跟他断得干干净净!要不是他舍命救我,我早就走了!再往前说,要不是突然发生宫变,我更是早就走了,我、我……” 一股脑说了心里的纠结,姜宣眼眶红了,脸也皱了,最后干脆说不下去,双臂一搭趴在桌上。 姜守和骆霜雪第四次对视,都明白了。 “小师弟受苦了。”骆雪霜感慨地摸着姜宣的脑袋,“师姐听你的,什么都不说,你先回,师姐等确定他完全没事了就去追你!” “嗯。”姜宣可怜巴巴地点头。 姜守也笑了:“那哥哥护送你,明日便启程。” 姜宣抬起头:“朝中怎么办?” “不管了,宣儿更重要。” “唔。”姜宣听得心里暖暖的,可他从小就懂事,又有些犹豫。 姜守看出来了,安抚道:“放心,大局已定,我离开一下没有问题。” 眼下知道姜宣有孕的人不多,且多是内宫亲信,是以大部分人只需姜宣一说便会乖乖听话,就连秦中也只是略想了一想就答应了,唯一一个不太好办的便是季恪的近卫首领王至。 姜宣和姜守对王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王至仍然犹豫,姜宣实在没办法,搬出季恪最后交代王至一切但听君后及大将军吩咐的口谕,王至这才点了头。 安排好这些,姜宣简装上车,快马离京,一路飞驰,四日后进入师门所在的湖州地界,下车换船,顺林江而下。 他的师门名为流霞谷停仙门,位于山中腹地,遍布山林花树、河流浅滩,对外有一道依自然山势辅以道门阵法形成的迷障,正是所谓“福地洞天”,只有道法高深及机缘足够之人才能发现。 姜守虽然来过数次,但毕竟不是门中人,便只将姜宣送到林江边隐青山下的入口,看着他用门中秘法“倏”地一下进入迷障便离去了。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姜宣双手拉着肩头的包袱带,顺着山道一路跑一路喊,宛如久游迟归的飞鸟—— “老师师兄师姐我回来啦!快起床快起床!我好想你们呀!” 到了大伙儿聚居的竹石院前,果然看到老师和师兄师姐们都站在了那里! 冲他笑、冲他摇手,喊他的名字,拥上来抱他拉他,摸他的脑袋,然后把他托起来送回主屋! 他先在主屋拜了老师,把师兄师姐们挨个儿叫了一遍,然后回到自己的小院,四处摆设齐整洁净,可见大家经常帮他打扫。 坐在竹床上缓了缓兴奋的心情,他打开包袱,归置好各样物品,去后院浴房沐浴。 浴房正中以松木制成圆池,山中的天然热泉汩汩流过,与松木激出清香。 浴房四面有窗,打开便可一边沐浴一边赏景。 皇宫都没有这等灵巧的设计,果然还是师门最好! 沐浴后换上从前麻布衣,头发拿木簪随意一束,脚踩木屐,揣着双手“嗑嗑”地走出去,没走多远,便看见三师兄挽着裤管站在河边。 “小师弟,稍后吃暖锅,三师兄给你抓鱼虾!” “好!” 姜宣开心地小跑过去,三师兄的本事他最清楚,抓鱼无需工具,只需利眼利手,看准了往河里一点,鱼虾登时就像人被封了穴道一样,呆呆地不动了。 于是三师兄在前面点,他在后面捞,很快就装满了小鱼篓。 抱着鱼篓回主院,一张大桌摆在庭中,上面架了三口暖锅,鲜汤咕噜咕噜,周围摆着是各色河鲜、山珍与蔬菜。 大伙儿分长幼坐好,老师因为正在辟谷,与徒弟们说了几句,又笑眯眯地揉了一会儿姜宣的脑袋便离席去打坐,徒弟们早已习惯,这下更加自由。 猛吃过一阵儿,姜宣略有满足,停下来吸了吸鼻子,目光在席上逡巡,最后落到一处。 “四师兄!你杯子里是什么?” “哦,这是我自酿的酒。” “好香!我也要喝!” “不可不可,你肚子里有小娃儿,不能沾酒。” 先前骆雪霜已来信说明了姜宣的情况,大伙儿一合计,决定姜宣回来以后只要不自己提起,他们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如今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停下动作,暗中观察。 姜宣倒是还好,不介意地讨价还价道:“一口都不可以吗?” “不可以。”师兄笑着,坚定地摇了摇头。 姜宣没辙,只能继续吃菜喝汤,不由地想四师兄真厉害,能酿出味道那么独特的酒,大师姐也厉害,三师兄也厉害,唔,大伙儿都那么厉害…… 他想得有点苦恼,咽下菜放了筷子,认真地说:“师兄师姐,我觉得我有好多东西都没学,以前也不是特别用功,我这回想好好学个什么,唔……”一手托腮思索,“学武功当剑侠行不行?” 大伙儿一听,面露难色:“学武讲究童子功,你都二十了……” “十九!” “大差不差。” “那不当那种飞天遁地一剑山崩特别厉害的剑侠,就当普通剑侠呢?”姜宣争取道。 “行啊,强身健体嘛,但现在不行,现在你有孕。” 姜宣苦下脸,过了一会儿又提起兴致:“那我跟大师姐学医炼毒!” “草药毒粉会影响胎儿。” 姜宣眨眨眼睛,继续提议:“那学铸剑!” “上山采矿、烧水烧火、日夜锻打,你有身孕,吃不消的。” “……啊。”姜宣彻底无奈,“那我这几个月干什么呀?” “读书呗!”一人道,“你读书,小家伙在肚子里跟着读,到时生出来个文绉绉的小书生,长大以后考状元!” “什么考状元,你傻啦?咱小师弟的孩子可是一生下来就要……” 大家伙儿说上了劲头,一时忘了,话到此处众人一愣,姜宣也一愣。 不知道为什么,单说小宝宝他没所谓,可一联系到季恪他就…… 不自觉地有点悲从中来。 或许是因为终于又和最疼爱他、最体谅他、最能让他说真心话的人们在一起了,他“唰”地一下红了眼眶,然后“啪嗒”落下一大滴泪。 大伙儿吓坏了,连忙拥到他身边,安慰的安慰,道歉的道歉。 “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再不提这些事,小师弟别伤心啊!” “没关系!”姜宣使劲儿一抹眼泪,执着道,“可以说!就要说!我要把季恪如何如何坏都告诉你们,我要你们也批评他讨厌他!你们都不知道,他一开始装作很好的样子,我就被蒙蔽了……” 仔仔细细讲了宫中的事,一边说一边抽泣,最后趴在桌子上,双眼红通通的。 “就是这样。”姜宣低声嘟囔,“你们说他是不是坏透了!” “就是!坏透了!天下怎会有这样的恶人!” “我看大师姐不应治他,应该再给他下个毒!” “以后若见着他,我定要将他胖揍一顿!打得他满地找牙!” “小师弟终于逃离魔掌,实在可喜可贺!” “小师弟受委屈了,今晚开始,咱们像你小时候刚来时一样,每天一人轮流陪你睡觉,跟你聊天!” 姜宣立刻感动地说“好”。 倾诉舒坦了,他再次笑起来,大伙儿也笑起来,继续开开心心地吃暖锅。 大家对他真地很好。 ……比季恪好许多许多。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帝京皇城,阔大华丽的明威殿内,中毒昏迷一个多月的天子季恪终于难过地皱了皱眉,搭在被面上的手指开始发抖。 床边的骆雪霜登时站起来,严肃地喊道:“皇帝陛下!能否听到?快快醒来!皇帝陛下!” 她这一喊,宫人侍卫纷纷凑过来,又有人去通知御书房大臣。 所有人拥在龙榻边,亦急切地一道喊:“陛下快快醒来!陛下快快醒来!” 季恪眉头皱得越发厉害,双手也抖得更猛,终于眼睛一睁,倏而从床上坐起,一手按住额头,剧烈地喘息。 大伙儿兴奋地喊着“陛下陛下”,他却听不见似的,表情数度变化,最后露出想到了重要事情的神色,转过头在人群中寻找。 急切、茫然、复又急切,他终于开口问:“君后……君后呢?”一掀被子下床,光着脚走来走去,“君后怎么不在?” 骆雪霜蹙了下眉,谨慎地盯着季恪。 秦中上去搀扶:“陛下病体初愈,小心将息!” 季恪一愣,看到秦中,思绪稳定了些,又仿佛发现了救命稻草,一把攥住秦中的胳膊:“君后呢?他不是一直陪着朕吗?还有……是了,君后是不是有身孕了?” 话音落,所有人俱是一惊。 第30章 一个时辰后。 季恪坐在榻边, 双臂压在膝头,眉间隐忍,喃喃自语:“朕昏迷后, 是大将军请了骆神医前来救治?骆神医是他在江湖上的朋友?” 其余人都被勒令退下, 唯余秦中一脸无奈,点头道:“回皇上话,正是如此。” 这一个时辰里, 季恪反反复复,将最近的事问了数遍,但仍觉不够, 仍然不断地再发问、再确认, 仿佛不听到点儿不一样的就不肯罢休。 “朕怎么没听说过他有个神医朋友?” “回皇上话, 大将军的事老奴不知,但老奴想,或许大将军是最近才认识了这位神医,故而未及禀告陛下。” “最近?最近他都被朕关着。” 秦中:…… “老奴的意思是,皇上御极之后到大将军被禁足之间的这段时间。” 季恪径自怀疑了一会儿, 又问:“君后当时受了惊吓,被大将军带到宫外暂住,大将军一面审叛党一面让骆神医给朕治毒, 诸事定后, 便亲自送君后回师门去了?” “回皇上话, 是。” “君后一直没再进宫来, 也没有陪伴朕?”季恪不可置信地看着秦中。 “是。” “可朕在昏迷中分明觉得……” “方才骆神医有言,叛党谋害陛下的毒专会扰乱心智, 昏迷时余毒未清,偶感幻觉很正常。” “偶感幻觉?” 季恪自顾自地琢磨。 中箭之时, 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虽然今生有许多遗憾悔恨,但无奈也没有时间去弥补和改变了。 他接受了,交待好一切,在姜宣怀中赴死,也算安心从容。 可最后的刹那,他的手从姜宣身上滑落,分明感觉到有一个曾经没有的柔软弧度,里面还在动,就像是…… 他想问一问姜宣,却睁不开眼睛也说不出话。 接着,他明明看着姜宣就在身边,担心他照顾他,却仿佛隔了一层,摸不到也听不到。 渐渐地他懂了,那是弥留之际,是传闻中的魂魄所见。 然后他便不那么能从容赴死了,他努力停留,想再跟姜宣说说话,更想改一改自己曾经做错了的。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他快要急死了,好不容易挣脱束缚醒过来,姜宣居然不在,秦中等人还告诉他那些都是幻觉。 …… 季恪满心茫然,头很痛,一手撑着额顶,失忆了一般再问:“君后已经走了?” “是。” “走了多久?” “五天四夜。” “那也没有很久。” “是……朝中多务,大将军抽不开身,又实在不放心君后独自上路,所以直到近日才……大将军临行前说,君后离宫,陛下是允许的。” 季恪一愣,眼波微动,片刻后道:“是,是朕允许的。” 又片刻后。 “君后回师门了?” 饶是秦中在宫中伺候多年,此时也有点崩溃:“回皇上话,正是如此。” “你知道他师门何处吗?” “老奴不知。” 季恪想了想,又问:“姜守送完君后还回来吗?” “据大将军说是要回来的。” “那你说朕若问他君后师门何处,他会如实告诉朕吗?” “这……皇上问话,大将军必不敢欺君。” 季恪沉默。 他站起来,在殿内踱了一会儿,忽而回过头来,像是想起了一件大事。 “你方才说,君后那日受了惊吓?” 秦中满身是汗,揣摩道:“宫变危机重重,刺客又那般阴狠,尤其陛下受伤中毒,君后自然会害怕。” 这个“尤其”用得妙极。 季恪信服地点点头,望着窗外说:“是,那天他都哭了,哭得声音都变了,与从前的小哭截然不同,还不断喊朕的名字,朕吓坏他了。” 秦中:……………… 一遍一遍又一遍,季恪终于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秦中适时进言:“骆神医说陛下刚刚苏醒,心神难免动荡,还需多多休息。” “多事之秋,朕如何休息?更衣吧,摆驾上书房,朕要问叛党之事。” 秦中松了口气。 终于想起来还有叛党在了。 御书房。 季恪看了一个时辰的审讯口供,与众臣商议过后,起驾去往大内天牢。 走到一半时改了主意。 不看了。 无需看。 当下回到御书房拟旨,将此大案一结了之。 - 数日后。 季恪将小荷传来明威殿。 “君后下令把你们从天牢放出来,却一直没见你们?” “是。”跪着的小荷业已不知第几次回答这个问题,背诵一般答道,“是天牢管事的官员放奴婢们出去的,说奉君上之命,奴婢们的确不曾见过君上。” “可你们却待在明华宫?” “奴婢们本就是明华宫的宫人,只能回明华宫。” “你们不曾求见君后吗?” “求见过,但秦总管说君上在外休养,见不了。” “那你们就没要求出宫去见?” “奴婢想,君上既在休养,定是不便打扰,奴婢不能不懂事。若是君上想见奴婢,自然会来传。” 季恪眯起眼:“君后和你处得那样好,始终记挂着你的安危,专程命人放你出来,却单单没有见你?” “这……奴婢也不知是为什么。” 沉默片刻,季恪又问:“你知道君后师门何处吗?” “奴婢不知。” “当真?” “奴婢不敢欺君。” 季恪盯着她半晌。 “君后曾给朕买过一挂手串,是你收着了?” “是。” “现在何处?” “回皇上话,在明华宫。” “君后后来可曾问过那手串?” “回皇上话,没有。” 季恪胸口一堵。 “你……去把手串取来,再带上你自己的东西,日后就在明威殿当差。” 小荷意外地抬起头。 季恪面色如常:“你再仔细回忆回忆,打从你入明华宫伺候君后开始,你们平日里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事无巨细,都告诉朕。” 遣退小荷,他又唤来王至。 他也问过王至好多次,答案都一样,但他总觉得不对。 “骆神医说朕已病愈,她明日就要走了。” “是。”王至垂头,“按陛下吩咐,一应赏赐都已备好。” 季恪点点头:“还有一件机密事要你去做。” 王至提衣跪下:“臣遵旨。” 季恪抬起头,双眼光芒警觉而笃定:“你暗中跟上骆神医,随时上报她的动向,朕始终觉得她和君后关系匪浅。此事……朕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又数日后。 季恪像往常一样在御书房批奏折,朱笔游走,沉香静燃,唯一不同的是一旁的人从秦中换成了小荷。 很长一段时间里,小荷独自站着,面无表情,双眼百无聊赖地眨。 老实说,季恪是个很好伺候的皇帝。 调朱砂、整理御案、适时添茶水,她的差事原本就不多,遇到季恪则更少。 因为季恪的习惯很好,御案总是很整齐,做事也总是很投入,往往一个时辰才喝一两口水,她有时想将冷掉的水换成热的,季恪却说不用。 不仅指不用换水,更指不用那么多伺候。 这方面和姜宣挺像。 想到这里,小荷立刻愧疚了,仿佛觉出了季恪的好就是背叛了姜宣。她怎么能背叛姜宣呢? 何况即便季恪有好处,但坏处明显更多! 浑身不由地发出愤愤之气,小荷面容绷起,拳头也捏紧了。 季恪朱笔一顿,扭头看过去:??? 正在沉浸的小荷回神,连忙跪下。 季恪放下朱笔:“把你调来明威殿,你很不高兴?” 小荷立刻摇头:“奴婢不敢。” 季恪喝了口茶:“仆随主人,你跟着君后的时日虽然不长,却学到了他不少习性。” 小荷不知这话是夸还是骂,犹豫了一下,说:“君上是奴婢的主人,奴婢钦佩君上,自然会向君上学习。但君上就是君上,奴婢纵然再学,也不可能与君上一样。” 季恪登时眯起双眼:“你在教训朕?” 小荷赶紧磕头:“奴婢不敢!奴婢只是……” 季恪一摆手,不想再纠缠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罢了,起来,继续说君后吧。” “遵旨。”小荷站起来,清清嗓子,双手搭在身前,一副说书架势。 起初她不知道季恪调她来明威殿,还让她不停地说有关姜宣的事是要干什么,如今她明白了,季恪就是后悔了,觉得自己从前对姜宣关心不够,现在想多关心关心,多追忆追忆。 早干什么去了。 小荷心里这么想,嘴上却的确遵旨,而且是绘声绘色地遵旨—— “君上最是善良,从不端着身份,对大家伙儿也特别好,常常给我们分东西!” “君上读过很多书,见识广博,平时给我们讲故事时妙语连珠,说得大伙儿要么一愣一愣,彻底陶醉,要么就哈哈大笑,每到这时,君上自己也特别开心!” “君上在院里种花,亲手松土浇灌,每天都去看花芽,还跟花说话,像个快乐的农夫,又像个天真的孩子!” “君上爱跑爱跳,衣裳发饰经常乱乱的,脸上手上也经常有灰尘,却活泼可爱得不得了!” “奴婢们都觉得君上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因为君上有酒窝,一笑就像小太阳,令人心里暖暖的。” “君上最重感情了,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的那种!相反,谁对他不好,他自然也对谁不好,嫉恶如仇爱憎分明!” 季恪:…… 每次都是这样,小荷说着说着就开始东拉西扯指桑骂槐,他当然可以治她的罪,但他…… 不能治她的罪。 因为他还想听她说姜宣的事,哪怕不是什么具体的,但只要提到姜宣,她真情实感,自己就也会觉得姜宣仍在; 也因为姜宣很重视小荷,他不能再让姜宣生气了。 他只能让小荷停下,出外散步换心情。 一路来到御花园,姜宣曾经松过土,还故意躲起来吓唬他的那片花草丛里,四只大白兔正撒欢跑动。 是他命人养的。 饲养的宫人过来行礼,笑道:“陛下请看,兔子们又肥了不少。” “的确,兔子长得快。” 兔子不怕他,围在他身边,季恪的心情好了些,蹲下摸了摸其中一只,那长长的双耳一动,扭头用红眼珠疑惑地瞧他。 季恪笑了。 他的比喻没错,姜宣与眼前这家伙就是一样的白嫩可爱,一样的吃东西小口快速咀嚼,一样的茫然困惑表情,一样的一哭起来就红了双眼。 而现在,他回归师门,每日无忧无虑玩耍撒欢,也定然就是眼前这般场面。 “下旨将作监。”季恪一边摸兔子一边说,“让他们按这几只白兔的模样打造器物,譬如摆件、衣饰、挂饰之类,随意发挥,越多越好。” 小荷应下来,疑惑地转身去传旨,心想陛下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紧跟着禁军卫传来消息,姜守回来了。 季恪在御书房见他,姜守风尘仆仆,身着便服,显是刚一回京便入宫了。 “臣拜见陛下,得见陛下龙体康健,臣不胜欣喜。” “侥幸不死,全赖卿所荐神医,擒审叛党,亦全赖卿运筹勇武,卿是朕和大宁的恩人。” “臣惶恐!”姜守伏地叩头,“陛下洪福齐天,自有神明庇佑,而臣……擅离职守,闯宫忤逆,暗中联络,还请陛下重惩。” “罢了,过去的就不提了,卿平身吧。” “谢陛下。”姜守站了起来。 季恪看着他,声音突然冷了,语气却轻飘飘的:“卿方才告了许多罪,怎没有一条是欺君?” 姜守大惊,正要再跪,季恪却一摆手:“朕问你,你送君后回师门了?” 姜守垂头:“是,叛党刚平,不知是否还有藏在暗中的势力,为宣儿的安危着想,臣便亲自去送了。” 季恪直接问:“他师门何处?” 姜守一愣。 不待回答,季恪进一步逼问:“骆神医当真是你的朋友?君后也当真自叛党造反那日后就出宫暂住了?还有,君后是不是……有身孕了?” 姜守:! 若非骆雪霜离宫后写信向他说过季恪醒来的情形,他乍然听到这些,定会以为所有人都招了! 心念电转,姜守正在思索该如何回答,季恪却叹了口气,咄咄逼人的气势没了,反而变得有些无奈,有些茫然,更有许多悔愧。 “这些是欺君之罪吧?除了你,还有秦中、王至、小荷……许多人,但算了,朕不治你们的罪,朕治你们的罪有什么意义呢?……毕竟是朕先伤了宣儿的心。” 这称呼令姜守一怔,他忍不住抬眼,只见季恪满面愁容。 “朕之前许他离宫,但现在……不许了,朕是出尔反尔,因为靠在他怀里濒死之时想明白了一件事,朕爱他。如今死里逃生,有幸重活一次,朕便不能放弃。” 姜守:!!! “朕知道,那些话是宣儿让你们说的,所以朕不治你们的罪,朕从前尚且十分包容他,何况如今?” “只是朕不能忍受一直如此。” “不妨告诉卿,朕已命王至跟踪骆神医,寻找宣儿的下落去了,但有眉目,朕便会以出巡为名,亲自去找。” 姜守:!!!!!! 姜守再度一跪:“陛下,请以大局为重!” “大局?”季恪嗤笑,“朕这一生还不够以大局为重吗?包括眼下,朕依旧顾着大局。但对宣儿,朕今后要随心而行。” 姜守有些慌,虽说姜宣的师门足够隐秘,但万一…… “陛下!那且……不说朝局,单说宣儿,陛下既然、既然包容宣儿,为何又要……” “你的意思,宣儿不爱朕?不想见朕?” 姜守垂头不语。 季恪却不太在意,仿佛已经将这个事实想过无数遍了。 “即便如此,朕也要听他亲口说。总之事情不能断在这里,朕自打为宣儿挡箭的那一刻起,心里便有个强烈的念头:朕和宣儿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你是他哥哥,你尽可以把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他,朕,希望你告诉他。” - 不久后,四道旨意明发全国。 其一,叛党论罪行刑,主谋九门卫都统石炆凌迟,其余如白玉弓等共谋者斩立决; 其二,追封生母太妃李氏为皇太后; 其三,大将军姜守平叛有功,封护国公,享公爵双俸; 其四,君后姜宣人品贵重,才德绝伦,得之乃朕大幸,朕秉戒奢用俭、戒淫用勤之祖训,停内宫君秀选擢,独尊君后一人。 第31章 庭院古朴, 姜宣勾着双脚坐在小石凳上,伸平左臂,翻过衣袖亮出手腕, 期待地看着石桌对面的大师兄。 大师兄年纪虽轻, 然自小修炼道术,如今已是一派仙风道骨,而且学识广博什么都会, 医术也就比专攻医毒的大师姐稍逊色一点。 他的手指尖在腕上停落,缓缓轻轻地点,肚子里的小家伙仿佛也能感受到, 偶尔动一动, 咕噜咕噜的。 “大师兄, 我的小宝宝长得怎么样?”姜宣闪着双眼期待地问。 大师兄微笑道:“脉象平和有力,很是健康。” “那就好!”姜宣十分开心,“现在有六个多月了吧?好快呀,马上就能见到它了!” “不错,整六个半月, 后头该辛苦了,待骆师妹回来,我俩给你商量个新的安胎药方。” “可是都这么久了, 大师姐还没回来……”姜宣霎时蔫了, 双手捧住脸担心地念道, “不会真地被王至跟踪到了吧?或者被抓回皇宫?” 大师兄笃定地摇头:“骆师妹武艺高强, 区区大内侍卫奈何不了她。若我没猜错,她至今未归, 恐怕是故意绕路。” “故意绕路?带王至兜圈子?”姜宣蹙起眉。 说到这个他就生气,停仙门虽然隐居世外, 但季恪那样大张旗鼓生怕漏掉一个人地明发圣旨,他自然很快就听说了,也自然被吓了好大一跳。 紧接着又收到了哥哥的密信,讲了季恪醒来后的种种细节,看得他直咋舌。 那天明明说好了废去后位放他回家的,现在居然变卦! 最讨厌不讲信用的人了! 本来以为回到师门就能彻底无忧无虑,这下可好,他喜忧参半地等啊等,又过了数日,骆雪霜终于回来了。 然后就被以姜宣为首的大伙儿团团围住问东问西。 结果正如大师兄所料,骆雪霜离宫后被王至跟上,一路捉迷藏,耽误了时日。 听她讲完,姜宣确认道:“也就是说,大师姐最后摆脱王至的时候,给他指了错误的方向?” 骆雪霜点点头,又叹了口气:“不过大内侍卫首领也不是吃白饭的,他已经确定了咱们师门就在林江郡城外的山上。” 姜宣一点儿也不在意:“郡城外这么多山,山上这么多门派,且到处都有结界,他想找就尽管来。” 二师兄却道:“找不到不代表不能出其他诡计,毕竟从圣旨上看,狗皇帝对你可是势在必得。” 大伙儿的心提了起来,姜宣紧张兮兮地蹦过去问:“还能出什么诡计?” “谁知道呢?”二师兄摊手,而后笑着揉姜宣脑袋,吊儿郎当的语气变得笃定,“但也没关系,且拭目以待,反正无论如何,咱们都会帮你,绝不让你再被狗皇帝抢去。” 此一言顿时令姜宣和大家苦恼尽消—— 没错,他们停仙门虽逍遥散漫,可弟子们却是实打实的本事在身各有所长,保护小师弟绝对不在话下! - 另一边,季恪果然“不负众望”,在王至回京复命,禀告了寻找姜宣师门的种种难处,并进言道如此寻找确非良法之后,一夜失眠,“诡计”陡生。 再度派出王至,数日后准备就绪,传姜守入宫觐见。 季恪在御书房给姜守赐座赐茶,十分温和地说:“今日宣卿不为公事,只叙亲情,毕竟如今宣儿不在,弟弟的职责便由朕来担当。卿今年也不小了,操劳国事是一方面,自个儿的私事也得上上心,佳人在侧,无名无分可不行。” 姜守:! 他知道季恪为了寻找姜宣,一定会拿他做文章,却没料到是做这样的文章,更没料到自己的私事已被查了个透彻。 他谨慎地坐在椅子边缘,抬头一看,季恪正以关怀表情对他微笑着。 “朕已命王至去你驻地接人入京了,是叫……谢宁对吧?林江谢家的后人,听说才貌双全,与卿十分相配。” 姜守如坐针毡,微微变了脸色。 季恪连忙笑得更加和善:“卿别误会,朕做这些绝非要挟,只是想着查清楚了,才能更好地帮卿办理此事。” 听到这话,姜守不得不起身跪倒:“陛下言重,臣惶恐无地自容。” 季恪十分不赞同地“诶”了一声:“快平身,坐下,稍安勿躁,且听朕说。” 姜守只得遵旨坐回去。 季恪的神情正式了,说道:“林江谢氏书香门第,于太/祖时入朝为官,忠君体国;太宗时位列台阁,后因犯言直谏,为太宗罢黜,太宗还专门言道‘谢氏后人不可入仕’。哎,太宗当时一怒之下,未能仔细思量,后来亦愧疚了,私下里常常提起谢大人的好,只是君无戏言,卿明白的。” “朕自小就听宫人提起这事,朕以为人才难得,敢于犯言直谏的忠臣则更加难得。天子虽然授命于天,却亦是凡人,凡人就会犯错。纵观史册,明君方敢于罪已。太/祖太宗皆为明君,朕此言他们定会认可,他们未能完成的事便由朕这个子孙代为完成吧。” 季恪一顿,面露微笑,容色笃定,朗声说道:“大宁兵马大将军姜守接旨。” 姜守一凛,离座跪倒:“微臣在。” “朕赐大将军姜守与林江谢氏后人谢宁于本年腊月三十完婚,婚礼事宜由礼部以亲王规格筹备;赐谢宁进士出身,名册入吏部应选;复林江谢氏士族户籍,废止‘不可入仕’之制。明发全国,昭告天下。钦此。” 姜守:!!! 宣完旨,季恪恢复了聊天时的亲近温和,亲自扶起姜守,又说:“大将军夫人这些年来奔波在外,一定思念故乡,朕特命婚礼酒宴按林江郡当地的菜品与口味置办,需要的食材人力直接从林江郡调。” 听来皆是好意,姜守却几乎汗如雨下。 明发全国的赐婚圣旨、从停仙门所在的林江郡调用大量人力与食材,声势浩大,他就算想瞒姜宣也瞒不了——即便侥幸瞒了,事后也会被知道,更会让姜宣深深地遗憾悔恨——而一旦事前就知道,又是婚礼又是除夕,以姜宣对亲情的重视…… 愿者上钩,季恪此次是阳谋。 况且先不说圣旨无法违抗,这里头还另有一层意思—— 其实谢宁那位在太宗朝入阁的祖辈是因为参与夺嫡才被罢黜并牵连了后人的。全族无法科考,书香门第却落得个读书无用的下场,家道就此中落,族人耿耿于怀,甚至有郁郁而终者。 谢宁也是一样,空有才华却无处施展,只能委屈在他军中做个幕府。 其实当年的夺嫡之争亦有许多曲折,孰是孰非很难讲清,然而方才季恪短短言语,竟硬是把这件事化小,甚至直接定性为“犯言直谏”的忠义之举。 季恪此等违背祖宗的决定,说好了是明君,说不好就是不敬不孝。 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了谢宁与谢氏最需要、也最重要的东西,只为见姜宣一面。 思来想去,姜守大胆道:“陛下有言在先,今日只叙亲情,言行之坦诚令臣铭感五内,臣便也放肆坦诚一回。敢问陛下,此事一出,宣儿将如何揣摩陛下的初衷,陛下难道不在意么?” “宣儿所想朕自然在意。”季恪语气平静,胸有成竹,“然朕以为,只要朕给卿赐婚、以及对谢氏的种种皆出于真心,宣儿即便一时误会,也终归不会真地怪朕。更具体的,等见了宣儿,朕亲自向他解释便是。” 姜守:…… 他无言以对,无法可解。 今日的季恪已不再是曾经他熟悉的那个。 是姜宣令他变了。 - 当夜,季恪办完公务,屏退侍从,独自在寝殿作画。 挥毫泼墨间,一个花园迅速成形,其中有常青的草木,有梅花,红色、白色、黄色、粉色星点错落,极有野趣,旁边的石头和假山也力求随意自然; 画面最显眼处有一少年,穿着比草木色淡一些的绿袍,乌黑柔顺的头发在脑顶束成团,月白色的发带垂下来,一根在身后,一根在肩前。 少年脚边放着一架风筝,很大,图样是鹅黄色的四翅蝴蝶,蝶身有黑色斑点; 少年正仰头看梅花,露出浓长的睫毛,脸圆而嫩,肤色淡红,颊上一枚酒窝时隐时现…… 画到此处季恪停了,绘画时不自觉露出的微笑也滞住了。 他放下笔,待墨色干了,以指腹在少年的酒窝处轻轻抚摸。 其实曾经那幅无意间掉出来被姜守看到的画轴上画的原本就是姜宣。 记得初遇那天正快过年,天很冷,天色也很阴暗,与他原本急切烦躁的心情一样; 可偶尔看到姜宣,他竟忽然觉得很灿烂很温暖,像朵朵鲜花开在了心田。 那样的悸动他从不曾有,当晚回去便抑制不住地展开画轴挥洒快乐,然而天意弄人,正要画那枚可爱的酒窝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个既在心中极其执念,又于脑海早已朦胧了的侧影。 很相像,但没有酒窝。 他的世间再次晴天霹雳,陡然陷入了无序、疯狂与混乱。 直到不久前的生死关头,他终于理清了一切,他真正爱的从来只有姜宣。 他想把这些都告诉他。 可是他找不到他。 他只能想方设法让他自己回来。 今日是十月半。 还有整整两个月零十五天。 第32章 日盼夜盼, 除夕终于到了。 早朝后,天子在宫中宴请京城四品以上官员及家眷,例行封赏, 开启休沐。 宫宴上, 季恪再提姜守今日大婚之事,言道自己将亲至观礼,并特旨姜守早退, 回府去做新郎官的准备—— 大宁婚俗,婚礼自黄昏始,酉时正刻拜堂, 礼成后是喜宴, 喜宴最迟亥时结束, 不耽误新人共入洞房,共度良宵。 近申时,季恪在御书房理好奏折,起身推开殿门。 一眼望去,殿阁顶上覆着尚未消融的雪, 小而金黄的太阳悬于天边一角,华丽的光如帘幕般铺下,金银点点, 正是难得的晴雪胜景。 季恪的心情非常好。 因为不久后他就可以见到阔别数月的姜宣了—— 姜守成婚, 姜宣一定会来, 也一定会想方设法躲他, 多半又是乔装入城。所以他下令城门守卫既要留意行止特别的人,当报则报, 又无需过多盘查。 他要放姜宣顺顺利利地进来,要消除他的戒心, 然后在姜守府中一举收网。 季恪望着远处笑了。 姜宣说过,他的师门四季如春,他没见过冰天雪地,想来今日京城之景定会令他惊奇。 时候差不多了,銮驾备好,季恪自信满满地登车,清道启程,前往城北大将军府。 行至正阳大街,銮驾突然一晃,接着“咔”地一声猛然停住。 车中的季恪一手撑住座位,车外侍卫们“噌噌噌”地拔刀戒备,片刻后安静无事,王至的声音隔着车帘传进来。 “陛下,车轮遭暗器破坏,銮驾暂不能行,属下已命人传信去派新的车驾过来,亦已派人前去调拨禁军卫护驾。恐怕仍有刺客埋伏,禁军卫到位之前不宜挪动,还望陛下忍耐。” “当真刺王杀驾,且有暗中一击破坏车轮的本事,早就照着朕的脑袋来了。”季恪冷声道。 王至沉默。 其实这些他不是没想到,这事的确很怪,他也的确有些猜测,但他怎么敢直说? 季恪亦有相同的猜测,伸指拨开车帘,临近黄昏,阳光不见,风也冷了。 突然风声一紧,季恪和侍卫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风来处,西北方的屋顶,一个身影“嗖”地闪了过去。 中等身形,穿一身暖黄色的袍子,头发全束,侧脸很像…… 姜宣。 西北方正是大将军府的方向。 侍卫们一凛,季恪更是紧张,撩帘的手指一弯,狠狠抓住车帘扯开,身体从车窗中探出去急切地找寻,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反手握住窗框,他命令自己冷静,片刻后说:“不等了,朕下车换马赶去大将军府。” “陛下三思,这太危险了!” 侍卫们连连劝说,然而季恪根本听不进去,跳下马车,示意王至把马让给自己,而后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握马缰冲了出去。 - 大将军府张灯结彩,宾客们陆续到来,穿着吉服的姜守与众管事迎接招待,喧哗热闹之中,天子陡然驾临,众人跪了一片,姜守不敢让天子在人多的地方逗留,直接将他迎进了事先准备好的静室。 季恪从善如流,也没提路上的意外,他很清楚,姜守和姜宣必定是一伙儿的,现在得稳住,以不变应万变。 喝了口茶,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姜守,道:“该接亲了吧?大事重要,卿自去忙,不必陪朕,亦无需再派人伺候,屋子周围有王至他们在就行,朕想清静些。” “是,臣谢陛下恩典。”姜守躬身退出。 他自然知道季恪想干什么,季恪也自然知道他知道,不过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座大将军府是平叛之后,为褒奖姜守,季恪亲赐的,他有图纸,什么位置好藏人再清楚不过,当下便吩咐众侍卫散开寻找。 “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但动静需小些,不要和府中的人起冲突。” 众侍卫听令,按提前谋划的,运起轻功前往自己要查的地方,季恪则独自去内院—— 他是天子,在臣下府中自然是想怎么逛就怎么逛。 他和众侍卫一在明一在暗,除非姜宣掘地三尺,否则…… 突然,侧后方又如先前在銮驾上时那样风声一紧,他猛地回身一看,又是那个极像姜宣的身影! 下意识地想追,然后连忙止住:不是,绝不是。 但这障眼法都使到这里来了,等于明晃晃地挑衅,告诉他姜宣的确在! 那且斗一斗看。 君后既有如此雅兴,他身为夫君,自当奉陪! 季恪向空中做了个手势,命令侍卫去追那人影。 已在姜守府中,侍卫众多且各据一地,相互照应,不怕调虎离山。 只要追到假的,必能引出真的。 季恪自信满满,然而面对强出许多的实力,再好的谋略也将沦为纸上谈兵。 先前的人影仿佛信号,接下来,更多的人影仿若凭空而出,一个接着一个,忽而在东忽而在西,忽而绕过假山,忽而拨开草丛,看得季恪眼花缭乱。 侍卫们分头去追,许久过去毫无结果,季恪有些慌了。 汗冒了出来,他快步行于内院,看哪里都像有问题。 天色渐暗,热闹的乐声由远及近,王至运轻功落在身边。 “陛下,吉时将至。” 言下之意,该去观礼了。 季恪不甘心地问:“可有发现?” 王至愧疚地摇头:“属下等无能。” 季恪攥了下拳头,转身向正厅走去。 天子前来观礼,正厅只留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其余人被安置在厅外院坪。 如此一来,季恪端坐主位,正厅各处尽收眼底—— 一对新人,婚礼礼官、乐工,他熟得不能再熟的朝中重臣。 没有姜宣。 此前的期待与快乐消失殆尽,他拼命压抑着。 镲片一响,鼓乐声起,礼官高声唱和,乐工笑意洋洋,众人望向正厅门口,身材高大的大宁天下兵马大将军姜守,以一条缀花的喜带携着通身文气、面容雅致的谢宁缓步而来。 宾客们鼓掌叫好,乐曲声更为激昂,姜守与谢宁相视一望,露出极其幸福,又略有羞涩的笑容。 这是季恪第一次在姜守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这是一个男人得与所爱之人共结连理、相守一生时才会有的表情。 原来杀伐果断的硬汉也会有这种表情。 他突然触动。 他成婚的时候又有着怎样的表情呢? 那日的场面、耳边的乐声、身旁的姜宣…… 他有些恍惚。 一拜天地,再拜君王,夫妻对拜。 礼成后,姜守与谢宁跪谢天子赐婚及一应封赏。 季恪示意平身,心中默默考量了一下,似是随意聊道:“婚礼很好,礼部差事办得不错,方才那曲子颇为别致,朕与君后大婚时用的似乎不是这曲子。” 负责婚礼的礼部侍郎起身离席道:“皇上圣明,皇上与君上大婚乃天下第一盛事,需用规格最高的御乐。今日大将军与谢大人喜结连理,因谢大人祖籍湖州,臣与同僚们便商议着,改了湖州民间的一曲喜乐。” “原来如此,尔等心思甚好,朕当初下旨喜宴做湖州菜亦是此意。” 话到此处,谢宁自然要再谢恩,谢礼部的用心。 季恪摆摆手道不必拘礼,又问:“是了姜卿,今日大喜,一辈子一次的事情,君后与卿兄弟情深,怎么竟没与卿联络前来观礼呢?” 他面带微笑,语气和善,轻飘飘地扔了个炸雷出来。 姜守与谢宁谨慎地对视,先前准备充分,唯独没想到天子竟会当众挑明。 宾客们更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装不存在—— 天子与君后的种种固然令人好奇,但那是私下里,当着天子的面,听到越多则越危险。 热闹的婚礼静了下来。 所有人一动不动,连厅外的人也感受到了厅中气氛的变化,纷纷放下筷子,眼观鼻鼻观心。 季恪盯着姜守,姜守垂着眼帘。 千钧一发,僵持半晌,终于还是季恪认输了。 “罢了,朕有些乏,不待了。”他站起来,折向一侧小门,王至紧随其后,众人慌忙跪倒,姜守亦快步跟上。 季恪一摆手道:“不必侍候,卿去招待客人吧。” 走入内院,身后乐曲声与喧闹声重新响起来,宛如与他隔绝的另一个世界。 他有些难过地闭了闭眼。 方才在正厅,他差点儿就忍不住了。 他想跟姜守摊牌,想把这座大将军府翻过来,一个人一个人地查验,不信找不到姜宣。 然而一触即发之时,他放弃了。 姜守是他臂膀,他不能毁了姜守的婚礼,更不能伤了姜宣的心。 姜宣一定就在此处,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着他的哥哥成亲。 他还是要找他,绝不会罢手。 “王至,把人都叫回来。” 众侍卫一部分在府中,一部分分散于周围的街道,始终没有线索,现在得重新想新办法。 王至领命离开,季恪独自站在木廊上。 时已入夜,一年的最后一天,风冷气寒,亦无月色,他人洞房花烛饮酒作乐,越发衬得他这孤家寡人形单影只,萧条零落。 为什么,为什么他先前那么糊涂,那么…… “——唔呼!” 身后传来一声极为熟悉的呼叫,季恪头皮一紧,回头一看,整个人都要炸了。 木廊外的花园里,假山后钻出一颗脑袋,被大将军府里暖红的灯光照得分明,正是姜宣! 季恪浑身的血疯狂翻涌沸腾,他惊呼一声“宣儿”,一步跨出木廊,飞身追过去。 姜宣当然要跑。 然而季恪非常自信:姜宣不会武功,他最多只能跑到这个花园边,然后就会被自己追上,握住双手、抱进怀里,再也不能离开。 就快了、就快了…… 季恪喜极,气息动作都有些难以控制。 突然脑后再次风声骤紧,他心头一凛,惊觉不对,可尚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便脖颈一痛失去意识,于空中失重下落。 “怎么样怎么样?成功了吗?!”姜宣从假山后蹑手蹑脚地小跑过来,谨慎地低声问。 大师兄托着被打昏的季恪落地,将人以坐靠的姿势放在假山边,说:“自是手到擒来。皇帝警觉性不错,武艺也不错,若非咱们先前不断刺激他,方才你又弄得他心神大乱,有了空子,很难一举成功。” “这就说明咱们谋划得好!”姜宣冲着昏过去的季恪十分不满地吐了下舌头,“大师兄,进行下一步吧,全身而退!” “嗯。” 大师兄提着姜宣飞身而起,抬手从袖中发出响箭。 “嗖”地一声,响箭冲上夜空,炸开一朵烟花。 这是他们定好的信号。 烟花一闪,照亮了假山边季恪沉睡的侧脸; 烟花倏而熄灭,季恪笔挺英气的五官随之隐入黑暗。 - 一队人马奔驰在京郊旷野。 队伍前方与后方均是骑着马作江湖打扮的青年男女,中间一驾马车,车身暗色,形制宽大用料考究,车前四马膘肥体键。 车中坐的不是旁人,正是大宁天子季恪花了很长时间、张了很大的网,费尽心思都没能找到的君后姜宣,以及他新婚的兄嫂。 当初赐婚旨意一下,姜守便写信给骆雪霜,与她商讨该如何跟姜宣说,二人来来回回拿不定主意,最后索性直言。 虽说早已料到季恪还会有诡计,但这一计实在阴险,姜宣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可想到哥哥能与心上人举办一场御赐的盛大婚礼,嫂嫂又能获得对整个家族来说都极为重要的封赏,他也发自内心地高兴。 婚礼他当然要参加! 最后和师兄师姐们一合计,决定一方面上钩,一方面务必要给季恪那个大坏蛋一点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震撼! 此时三人坐在马车中,时间紧迫,姜守与谢宁没来得及换衣裳,仍穿着喜服,姜宣亦是一身大红,然而仔细看去,他的红衣无论样式与质地,都比两位新郎官的差远了。 谢宁用壶中的清水打湿手帕,轻轻为姜宣擦拭鬓角,疼惜道:“难为小弟一直藏身乐工之中,易容术虽有效,却是伤脸伤脑袋,小弟天生丽质,今后还是少用为妙。” “嗯嗯,多谢大嫂!其实我平时很少用易容术,最近这两回都是因为季恪!不过这次值得,亲眼看着哥哥和大嫂成婚,我好高兴!这种高兴绝不是损伤一点点肌肤和头发能比的!” 姜宣天然可爱,尤其在亲人面前,更是像个小孩子,不住地叫人喜欢。 谢宁笑着摸了摸他的脑顶,姜守道:“都是一家人了,你俩还要称呼得这么见外吗?” 姜宣便疑惑道:“怎么称呼不见外呢?” “随便。”姜守爽快地说,“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姜宣转转眼珠,脑门“叮——”地一声,一把握住谢宁的手,开心道:“阿宁哥哥!” 谢宁笑意绽开,应了下来,亦用姜守的叫法回唤:“宣儿。” “嘿嘿。”这样的叫法的确拉近了距离,姜宣挪挪屁股,更加靠近谢宁,再挽住他的胳膊。 “当初听哥哥说起阿宁哥哥,我就在脑海中想象阿宁哥哥的样子,如今终于见面,阿宁哥哥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好看温柔!我好想和阿宁哥哥多呆一会儿,可惜现在非走不可……” 谢宁以指腹刮了刮姜宣苦闷的脸:“来日方长,眼下情形紧迫,能顺利过了这关就是最好。” “肯定能顺利过!”姜宣自信地说,“咱们这么多人对付季恪一个,他必输无疑!” “宣儿师门的确能人辈出,先以易容术扮成宣儿的模样,在路上和府里动摇皇上的内心,分散侍卫们的注意,再以高超武艺制服侍卫,自己扮作侍卫的模样,让皇上孤立无援。等到皇上的耐心耗尽,真的宣儿露面,一招打晕皇上,令皇上无法下令,获得出城离开的时间,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阿宁哥哥也很厉害!让我易容成乐工我自己都没想到!更别提季恪了!” “是因为宣儿亲自为我和你哥哥谱曲提醒了我,还是宣儿更厉害。” “没有啦。”姜宣有点不好意思,“给你和哥哥想新婚礼物的时候可把我愁坏了,然后那天偶尔听到三师姐弹琴,我就突然有了想法!只是我在师门里虽然什么都学,音律也学,但也什么都不好好用心,谱曲的时候又开始发愁,觉得这样不好那样也不好,差点儿就想放弃了,多亏最擅长音律的三师姐帮我!也多亏了哥哥跟礼部说这是你家乡的曲子,要请个来自家乡的乐工,我才能成功混入!” “是呀,不过话说回来,礼部改编后的曲子虽乐器众多热闹精致,可我还是更喜欢宣儿谱的原曲,只一把琴就奏出了所有情绪,宣儿当真有才华。。” 姜宣更加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谢宁随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即将足月的腹部。 “身子可还吃得消?方才在乐工队伍里,你是束了腹的,现在有没有不舒服?” 姜宣使劲儿摇头:“没关系,就一会儿而已,我坐在队伍后面,有琴挡着,只需微微束腹,大师姐还给我吃了保胎的药丸,重重措施,毫发无伤!” “那就好。产期在半月后对吧?可惜不能亲眼看着侄儿出世,想一想,那样的粉嫩小团子定是非常可爱。” “那阿宁哥哥就和哥哥快生一个自己的小团子!阿宁哥哥这样好看,生出来的小宝宝也一定特别好看!” - 大将军府。 季恪从昏迷中幽幽转醒,怔愣了一时,思绪接上,表情霎时一变,“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陛下!”王至迎上前来。 季恪看了眼窗户,隔着窗帘只见一片浓重,屋里也全是灯。 “什么时辰了?” “禀陛下,子时将至。” “朕昏迷了两个多时辰……”季恪按了下额头,“是谁,是谁这么大胆?!” 王至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扑通”一声跪倒:“禀陛下,当时臣按陛下吩咐前去召回众侍卫,才发现原来他们都让人掉了包。他们通通被药晕了,搁在将军府外一条巷子的深处。臣知道不好,立刻赶回来,发现陛下竟然也……如此身手,想必是君上的师门。” 季恪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道:“姜守呢?” “臣问了喜宴上的人,说开宴后没多久,谢大人就不胜酒力,回房去了,过了一会儿,大将军说去看看谢大人,然后就也一直未归。” 季恪一掌狠狠拍在床边:“命禁军卫出城去追。” 顿了一下,他的眼中凛冽的光芒一闪。 “朕也去,你随驾,走南门,不管用多少个人换多少匹马,不管他们有多厉害,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朕也一定要追上君后!” 第33章 夜深无人, 亦无月色,天地仿佛陷入沉睡。 姜宣将车帘掀开一条缝,大眼睛望出去:“明天就是新年了, 没想到新年的第一天我要在马车上过。” 姜守在他身后说:“如今已是新年。” 姜宣回头:“已经过了子时?” 姜守点点头:“刚过不久。” “这么说来, 咱们走了快三个时辰,按大师兄所言,季恪应当会醒。哎, 到底不能下手太狠,毕竟哥哥和阿宁哥哥天亮后要回去。” 匆匆一面就又分开,话里话外满是不舍, 姜守瞧出来了, 索性不劝姜宣睡觉, 只哄着他上榻放松四肢,递上手炉,谢宁再送上点心。 大家一起聊姜守和姜宣小时候的事,聊姜守和谢宁相识相爱的事,聊姜宣生下小宝宝后如何照顾的事, 笑声不断,谢宁还贴心地帮姜宣揉肚子捏手脚。 姜宣起初不好意思,觉得这怎么能行, 但看谢宁一派自然, 转念想, 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 亲兄弟之间为什么不行?倘若哥哥或阿宁哥哥身体不舒服,他也愿意亲力亲为去照顾。 于是他安心接受, 细细感觉,身上果然舒缓了许多。 “阿宁哥哥好厉害!”他赞叹道。 谢宁笑了:“说来我也同宣儿一样, 爱看新鲜,什么都涉猎,故而懂点儿医理。” 姜宣恍然大悟,认真地解释:“我不懂医理,那太复杂了!我这人懒,不爱花时间苦心钻研,所以只是看起来学得多,却没有哪一项擅长,哎。这样不好,我要改的。” “宣儿能反思自己,便是许多人都做不到的,至于改进,待宣儿生产之后,自是随心所欲,天空海阔!” “嗯嗯!”姜宣一听这话就兴奋了,原本软趴趴歪着的身子直了起来,双眼迸出期待的光芒,“等生下小宝宝,我要带着它做好多好多有意义的事!和它一起每天都开开心心!” 如此一说,谢宁便明白而感慨了—— 季恪对姜宣的伤害非常深,甚至深得超过了姜宣自己以为和感受的。 所以他下意识地逃,下意识地想要以一个明确的方式和节点与过去彻底告别。 他很需要爱,而且是最为亲密无间的爱。 他最初认定的人无疑是姜守,但渐渐的,他明白了姜守无法一直是; 他也认定过停仙门的大伙儿,可许多人的友爱即便再真挚深厚,也并非唯一和极致; 然后便是季恪。 虽然与姜宣只是初见,但聪慧如谢宁,他已然看出,季恪一定曾是姜宣最为深信不疑的那个人,在过去的日子里,姜宣一定常常满足于自己终于找到了,并常常为此感到幸福快乐。 故而随后的打击更是难以想象、难以承受。 如今,他又把“那个人”的角色赋予了孩子。 可孩子亦会长大、会离开。 一直以来,姜宣始终在无意识地寻找,无意识地交付。 他是那样可爱,又是那样可怜。 …… 长夜漫漫,姜宣全无睡意,静静地享受这难得的温馨团聚。 突然,姜守温和的面容一敛,双眼露出锋芒。 姜宣和谢宁谨慎地望向他,只见姜守一指挑起车帘,向外看了一会儿,又趴到地上侧耳听,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然后快步走出车外。 姜宣与谢宁对视一眼,径自屏住呼吸。 马车外传来窸窣的动静和低低的说话声,安静的夜仿佛一下子涌动了起来。 片刻后姜守回来说:“陛下正在追来。” 姜宣:! 谢宁问道:“追得上吗?” 姜守点点头:“咱们用的虽是军马,但有这辆马车在,对上禁军全力奔袭,追上是迟早的事。” 谢宁眸色一暗:“大约多久?” “半个多时辰吧。” 姜宣听懂了,他知道是因为他有身孕才必须坐马车,而且一直压着车速,他着急了,坐起身道:“我可以不坐车!我也去骑马!可以的!只要赶紧摆脱他们……” “宣儿莫说傻话。”姜守打断他,表情却是笑着,语气也极温柔,“陛下要追就任他追,你且放心,你定能顺利走脱,哥哥保证。” 谢宁亦笑道:“你哥哥已经有谋划了,对吧?” 姜守“嗯”道:“方才在外面,就是跟他们部署呢。” 谢宁便望向姜宣悠然道:“那么你我且闲坐观战,看大将军今日如何用兵。” 姜宣:!!! 他的心瞬间震动,首次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不仅仅是他的哥哥,更是整个大宁王朝的兵马统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天下第一的那种! 交待完毕,姜守下马车去带队。 姜宣和谢宁坐在车里,不多时,指元由口口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收集马车开始常常拐弯,姜宣记得来的时候好像并没有这么多弯路,而且车速似乎……稍微慢了些。 外面也更亮了,应是点燃了车前挂的灯。 如此……是想故意引追兵前来? ……然后设伏?! 姜宣抱起双臂,大眼睛谨慎地转来转去,一炷香后,后方果然传来阵阵马蹄声,连不会武功的他都听得这样清楚,说明追兵很近了! 马车拐弯也拐得更加频繁,他再也忍不住,跑去窗边打起车帘,伸出脑袋看—— 周围黑乎乎一片,却可见蜿蜒起伏,是山路! 谢宁站在他身后道:“如此可占天时据地利。” 姜宣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心想没错,山中地形复杂,夜晚看不清路,最容易困住追兵。 然而姜守的谋划远比这更加坚决。 很快,姜宣不仅能听到马蹄声,更能看到踪迹了,当先一骑最为高大突出,身影轮廓…… 正是季恪! 他浑身一个激灵,“嗖”地从窗口缩回身体,然而为时已晚,他看见了季恪,季恪自然也看到了他,顿时不要命地加快马速冲上来。 “宣儿!停下!” “朕有话对你说!快停下!” “姜宣!!!” 马蹄声越来越强越来越近,一声声呼喊敲在胸口,姜宣的心怦怦怦怦地疯狂跳动,他有点慌,汗都冒了出来。 这时谢宁一握他的手,胸有成竹地笑道:“别怕,你看。” 姜宣努力稳住,不敢再探头出窗口,便躲在谢宁身后踮起脚—— 前方是悬崖! 更远处还有一座悬崖,两崖之间连着一座桥! 姜宣瞬间心领神会,与此同时,队伍最前方的哥哥带着骑马的师兄师姐们,引领着他所乘的马车冲上桥去。 他们依次通过,仿佛暴雨时的雨线横了过来,又仿佛连发的利箭,“嗖嗖嗖嗖”笔直向前。 姜宣再向后看。 季恪的人马和他们之间……似乎就是这座桥的长度! 哥哥的计算竟然如此精准! 姜宣又震撼又紧张,几乎不能呼吸。 上了桥的马车猛烈晃动,对岸就在眼前,即将踏上山崖实地的那一刻,他也不知是从哪里涌来的勇气,也不管季恪究竟能不能听见,他再次跑到窗口探出头去,捏着拳头瞪着眼睛拼了命地大喊出溢在胸口很久很久的话语: “季恪!你不是要听我亲口说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从来没喜欢过!从、来、没!” “你——死——心——吧——!” 话音落,他们的队伍全部跑上了这边的悬崖,由领头冲锋变为守在桥头殿后的姜守挥刀一斩,将军利刃之下,桥头锁链应声截断,长桥宛如断了线的风筝,“哗”地坠下万丈深渊。 深渊对面,悬崖边缘,御马惊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带动尘土石块落入山崖。 王至飞身拽住马尾,其余禁军紧跟而来,唯独季恪十分镇定,紧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此时此刻,他的眼里根本看不到坠崖的危险,只有明明马上就能追上却又骤然远离、彻底失控了的姜宣; 深夜寂静,风声阵阵,姜宣的话语一字一顿地砸过来,山崖峡谷共鸣应和,仿佛来自天地的审判。 他的耳边心跳如雷。 滚烫的心迅速冷下去,冷热一激,他捂住胸口,“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身体从马背上翻下。 另一边马车里。 成功摆脱了追击,又对季恪喊出了那些大大解气的话语,姜宣高兴地来回小跳。 然后表情突然一滞,十分惊惶地低头看了看脚边,再抬起头,慌里慌张结结巴巴地对谢宁说:“阿宁哥哥,我、我好像不太对劲,好、好像要……生了。” 第34章 马车停在山中一处宽敞的平台上。 车内外都点着灯, 车上人影晃动,车旁一侧,有三人拾取草木架起两堆火, 一堆上烧水, 另一堆上咕嘟咕嘟地煮着砂壶,传出浓浓药味儿。 车内正在撕心裂肺地喊。 车外的人皱起眉。 “你们说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刚刚摆脱了狗皇帝,小师弟就……” “当然是幸运。” 答话的人是姜宣的二师兄, 他抱来更多的干草木,弯腰放在一旁,接着就地坐下, 归置药包, 面上挂着一贯淡定且高深莫测的笑。 “咱们此行十人, 毫发无伤地完成了让小师弟参加他哥哥婚礼且不被抓走的任务,小师弟又大快人心地骂了狗皇帝,估计狗皇帝就算没被气死,也得伤个半年。虽说早产略显意外,但你们看大师姐, 生产所需的药材物品齐备,可见这事她早就料到了,提前没说只是怕小师弟慌。如今有大师姐坐镇接生, 大师兄输送内力支持, 咱们随叫随到打下手, 更有他哥哥嫂嫂陪伴, 怎么不是幸运呢?虽说山中野外简陋了点儿……” 二师兄望向四周,笑意渐浓。 “可咱们师门不也是山中野外吗?大差不差。” 先头忧虑的三师姐点点头说:“有道理, 但我还是担心小师弟,听起来好疼, 他细皮嫩肉,从小到大没吃过苦,怎能捱得住?” “师妹此言差矣,你只当吃饱穿暖,不受皮肉之苦就是不苦?” 三师姐迷惑道:“难道不是?” 二师兄摇摇头:“师妹天性纯然,不知心苦方为最苦,据此来看,小师弟年纪虽小却早已备受煎熬。相反的,生下此子虽然身体受痛,却是他心中所想所要,我相信他一定能坚持下来。” 正如二师兄所言,此时的姜宣疼归疼,但也同时爆发出了一股比先前喊话季恪时更加强大的勇气。 他斜躺在榻上,口中咬着布条,左手抓着哥哥的手腕,右手攥着阿宁哥哥的衣裳,满头大汗涨红了脸。 他感受到小宝宝的力量了,小宝宝努力想要出生,他是爹爹,他要帮它! 特别用力的时候,眼泪都挤了出来,他闭着眼睛,嘴巴也抿成一条直线,拼命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可以我可以! 一次不行就下一次就再一次,这么多重要的人在身边,大伙儿这样好,豁出性命去为他,他太感动了…… 眼里蕴满泪水,身上也有了更大的力气,他咬着布条唔唔劲儿,到了天边挂起白线,暖红的太阳刚露出一点点的时候,浑身突然一松,整个人好像变成了空心儿的,瞬间失去了知觉。 清脆明亮的哭声响了起来。 泪眼朦胧中,他看到大师姐举着光溜溜红彤彤的小宝宝,周围的大伙儿也满头大汗地笑着,其他师兄师姐急切地跑上车来,七嘴八舌问这问那。 ……好开心啊。 姜宣笑了,想和大家说点儿什么,却发现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使劲儿动嘴唇,也不知道大家听见了没便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这是他近来睡得最好的一次。 仿佛回到了还不认识季恪的时候。 睡饱休足已是第二日上午,他睁开眼迷惑了片刻,看到床边的姜守,立刻从被子里蛄蛹出来。 “哥哥!……唔?我小宝宝呢?这是哪里?” 这地方好陌生,不是生产时的马车,不是师门,也不像客栈。 姜守把枕头竖起,再垫上薄褥子,让他靠得舒服,笑道:“你生产时,我把信物给了你的一位师兄,让他去距离最近的中州军营传令,布置好一切作为接应。” “所以这里是中州大营?” 姜守点点头:“饿不饿?我把大伙儿都喊过来。” 很快,姜宣吃上了专为他产后制备的清淡软糯,又十分滋补的饭菜,看到了已经一天大,比昨日刚出生时白净了不少的小宝宝。 尘埃落定,大伙儿又高兴又轻松,围着他不停地说话。 “小师弟你看,小家伙多像你!尤其是眉眼!” “小家伙食量也好,这一日来吃羊奶吃得可欢了!定然长得快!” “有了小家伙,咱们师门可热闹了!” “小师弟,你给小家伙取个名吧!” 姜宣正把熟睡的小宝宝抱在怀里新奇地左看右看,闻言一愣。 这个他提前没想,如今确是必须取了。 要特别的,有寓意的,还要朗朗上口,最好也可可爱爱,但不要太生僻太难写…… 突然脑门“叮——”地一声,他兴奋地笑起来。 “我想到了!就叫山儿!他是在山里出生的,之后回去师门也是山里!简单笔画少,还可爱有趣!一听就是小宝宝的名字!” “可是小侄儿会长大,不能永远用小宝宝的名字。”姜守提醒道。 谢宁却道:“山儿可作小名,大名便是姜山,英朗有力,谐音亦具大气魄。” 姜宣恍然大悟,有种无心插柳柳成荫之感。 名字定下,大伙儿“山儿”、“山儿”地唤,争取让小宝宝早日熟悉。 热闹了一番,姜宣和小山儿需要休息,大家便离开,在外间轮班照应。 房间里静了下来,姜宣心中的热烈亦慢慢退去。 他侧躺着,目不转睛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小山儿:软乎乎的小男婴,脸圆眉淡,鼻尖和嘴巴都小巧。 如今再没什么不满足,他会努力做这个世上最好最好的爹爹,让小山儿永远快乐幸福! 和小山儿在一起,他也一定是最快乐最幸福的! …… 数日过去,小山儿肉眼可见地长大,姜宣肉眼可见地恢复,姜守和谢宁该离开了。 多聚了这些天,姜宣知道已是赚到,临别之时,担心又漫了上来。 “万一、万一季恪又性情大变胡作非为了怎么办?” “果真如此,跑就是。”姜守抱起双臂,“如今我也惜命了,但凡我一惜命,任谁想要来取都是难如登天。” 谢宁噗嗤一笑:“可不是嘛。宣儿,你哥逃跑的本事你是见过的。” “唔。”即便知道他们在开玩笑,但姜宣很认真,“倘若真有那时候,你们就来师门!保管谁都找不见,来了就绝对安全!咱们还可以一块儿过日子!” “好啊。” 二人一口答应,姜宣放了心。 望着他们骑马离开的身影,姜宣使劲儿挥手,也轻轻摇动怀里小山儿的手。 暮色四合,夜幕降临,迎来白日又过去。 又一个朝会后,季恪拖着病体来到御书房批奏折,秦中一脸艰难地跟进来。 “禀陛下,大将军……” 朱笔停了,季恪的目光陡然锐利:“他怎么了?” “大将军回来了,与谢大人一起,跪在宫门外请罪,还说……”秦中低下头,“他与谢大人,求以两身两命,换取陛下废除君上封号,并金口承诺永远不再寻找。” 极致的沉默,然后便是惊天动地。 季恪掀了御案上的一切。 秦中连忙跪倒,愁眉苦脸地心想完了完了,这回真要天下大乱了。 第35章 季恪面无表情地坐在御案后。 记得上次这般情景, 是八月初一,大雨天,他生着病, 额头很沉, 觉得到处都是熏香的热气,闷得要命; 而这回是新年正月,飘着细雪, 他仍是生病,胸口疼痛,殿内仿佛牢笼。 案下跪着的人也还是姜守, 一副豁出一切的样子。 今日甚至还有帮手。 所有人都在帮姜宣, 却从无一人设身处地地考虑过他的感受。 他知道是他伤害了姜宣, 是他的错,可是、可是…… 除夕深夜山崖边的情景再次浮现,季恪攥紧拳头,胸口越发地疼了。 “姜卿,事到如今, 你老实回答,朕对你姜家究竟如何?就算你为朕立下过汗马功劳,但你等近来所为, 是否早已功过相抵?” 说这话时, 季恪并未动怒, 语气平静, 细听之下还有些绝望的意味。 姜守磕了个头:“陛下明鉴,微臣忠心侍主, 从不曾、也绝不敢居功自傲,近来出于亲情数次犯上, 自知罪孽深重,恳请陛下处置。” 季恪垂目:“朕问你的是,朕对你姜家究竟如何?” 姜守一愣。 的确,有许多细节,或许旁人不明白,但他明白。 “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这些年来用人不疑、言听计从,遇事论理处置、论功行赏、宽德为怀,陛下是少有的明君,对臣来说更是第一好的主子!至于对待宣儿,虽然……曾有误会,却是一以贯之的包容,更能为宣儿放下帝王之尊,放弃六宫之幸,甚至牺牲性命回护……这一回,其实陛下可以找到宣儿,但陛下依旧不忍,没有严查入城人员,没有在臣与谢宁的婚礼上下令搜查,那夜山道上也没有放箭……臣明白,陛下只是想见宣儿。更不要说陛下为臣与谢宁赐婚,为谢氏平反,给了臣与谢宁莫大的荣耀。凡此种种,陛下对姜家再好不过了。” 闻听此言,季恪眼中的不解与失望更重:“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这样?” “因为宣儿不想见陛下。”姜守十分诚恳,亦十分直白,“陛下无论如何挽回,不过是一意孤行。” “放肆。”季恪压着情绪说。 姜守义无反顾地伏身到地。 僵持片刻,谢宁忽而道:“陛下,微臣斗胆进言。微臣与宣儿虽然相识不久,但看得出来,宣儿虽外表活泼,内心却藏着许多难过和不得已。他最想要的就是和家人及所爱之人一起开心地生活,可惜从前姜守没能给他这些。宣儿懂事,不仅不怪姜守,反而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姜守,他喜欢那些安排,在那些安排之下,他过得很快乐,入师门是如此,做君后亦是如此。然而他真地喜欢那些安排,且因为那些安排而快乐吗?他只不过是想让家人和所爱之人安心快乐罢了。陛下曾与宣儿朝夕相处,此一节一定能懂。” 季恪一怔。 “十几年了,宣儿总是这样,日久天长反反复复,他连自己都骗过了。陛下既然深爱宣儿,还请您体察宣儿的内心,让他真正地幸福快乐。”谢宁瞥了眼身旁,语气坚定起来,“姜守做错了的事,相信陛下不会再重蹈覆辙。” 将军。 季恪曾面对千军万马,铁蹄踏过、血流千里,都不曾有丝毫的畏惧和动摇,但这一刻,他的眼前明明只有一个文弱书生,没有兵器,单是一把纸折扇,然而折扇一开,“哗”地一声,他便受到了重挫。 他突然慌了。 他突然发觉他口口声声说爱姜宣,无论如何也要挽回姜宣,可是他却好像根本不懂姜宣,甚至不如一个与姜宣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他突然发觉,他在南辕北辙,越努力,就离目标越远。 他突然发觉,即便现在真把姜宣找回来,摁在宫中做君后,那也是假的。 他没有真正地拥有姜宣。 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或许也…… 季恪出了一身的冷汗。 病中的昏沉消失不见,他突然间清醒了。 长久的沉默后,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谢卿,前些日子你上的那些政论条陈,朕都看了,很有见地。” 姜守和谢宁一愣。 季恪站起来,一边往御书房外走一边平静得几近冰冷地说:“自此刻起,朕不愿再提此事,也不愿再听到有关此事的任何。” 推开门,御书房外细雪飞舞,冰凉的雪沫和气息扑在脸上,于呼吸之间侵入身体。 去岁已逝。 自此刻起,一败涂地。 一败涂地啊。 - 出了年节,季恪与礼部商定,改元元初,以示平叛之后的新气象; 正月底,擢谢宁刑部郎中,领翰林院经筵讲官; 二月中,大将军姜守返西北治所驻防。 这时节,无论凡尘俗世还是玄道洞天,皆春风拂面花草幽香,温阳气暖人人减衫,减得一身舒畅。 姜宣身体恢复,略略心宽体胖,照镜子时觉得不太好,便重操旧业,扎风筝放风筝去肉。 一时之间,停仙门后山上,漫山遍野都被他、他的小山儿与他的风筝们包圆了。 “山儿你抬头看,这是爹爹昨天新扎的!一条大金鱼!咱们门前河里的那种!爹爹故意将它的眼睛夸张画大,你喜不喜欢?” “是喜欢这大金鱼,还是更喜欢前天的大红蝴蝶?放大红蝴蝶的时候你挥了十次手,若更喜欢大金鱼,你就挥十一次!……哦对。” 正拽着风筝转圈儿跑的姜宣折回来,把线绑在小山儿的木车上,双手举起来回摇,同时一板一眼地数数。 “看,这样就是十一!” 有如此可爱亲切的爹爹,小山儿虽然不能言语,却已在无形之中深受感染,望着爹爹的努力教习咯咯咯咯地笑,一笑便双眼弯弯眯成一条缝,瞧得姜宣十分心软喜欢。 “你笑得这般开心,爹爹就觉得你喜欢大金鱼喽!今晚回去再画更多鱼的花样!等扎够二十个,爹爹就带你下山,去镇上卖,镇上人多,东西也多,可好玩了!” 日光渐强,姜宣把小山儿的木推车转了个方向,再按下木推车扶手上的一个小凸起,咔咔声响,一横木从车后伸出,撑出伞盖; 再按另一边扶手上的凸起,“哗”地一声,车前发出一个抽屉,里头放着水袋、零嘴儿等。 姜宣拿起大水袋喝了几口,又拿出小水袋,拔了塞子递给小山儿。 小山儿立刻张嘴噙住,发出咕嘟的喝水声,随了姜宣的大眼睛盯着突然出现在头顶的伞盖,双手使劲儿摸高。 “新奇吧?这是你四师伯专为你做的会走动还有各种机关的木车!四师伯擅长偃术,往后也会给你做其他好用有趣的玩意儿!等你会说话了,一定要谢谢四师伯哦!” 一说这个就停不下来,姜宣蹲下捧着脸凑近小山儿。 “还有大师伯送你的剑,是他亲自采灵石铸造的,大师姑给你的香囊能避秽解毒!伯伯和阿宁伯伯更是不断不断不断地给你好东西!可惜咱们不能一块儿住。” “而且看信上的意思,他俩也分隔两地了,明明才刚成婚……没办法,伯伯要当大将军,阿宁伯伯要在京城做官,施展才华。” “……不知道小山儿以后的才华志向是什么?” 说着说着,姜宣有点怅然—— 大家都有自己的才华和志向,那他呢? 捧脸抬头,他呆呆地望着天空中随风飞的大金鱼。 云层卷来,大雨落下,霜雪凝结; 初晨和暖,夕阳余晖,黎明熹微。 日复一日,姜宣翻阅书籍,照料山儿,间或走出师门,走遍川原谷野。 元初二年春夏之交,大将军姜守回京述职,依依不舍离京之时,刑部郎中谢宁的腹中已经怀上了龙凤双胎。 元初三年八月,又是一个中秋,宫中照旧饮宴,向来不苟言笑的今上照旧草草参加、速速离席。 侍从们都知道,今上对与宗亲大臣们相聚毫无兴趣,他更喜欢出外打猎,却并非去皇家猎场,而是独自骑马前往京郊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过了中秋是重阳,重阳之后入冬季,冬季里人人盼着过年,年节后便是生机勃勃的春天。 元初四年,当天气已然不冷亦尚未太热之时,姜宣打好包袱,牵上小山儿,与老师和师兄师姐们告别—— 这几年来,他一边读书研习一边行路,因为山儿尚小,无法走得太远,也无法离开太久。 如今山儿三岁多了,像他小时候一样天真可爱能说会道,也是时候看看更广阔的世间,姜宣便决定带上他游历一番。 “小师弟,你一个人背这么多东西,让我们送你和小山儿下山吧。”师兄师姐们仍旧无微不至地关怀他。 听了这话,小山儿抬头看爹爹,果然,爹爹背了好大好大的一个箱,手里和腰间还有包袱,他便揪住爹爹的裤管:“爹爹我帮你背!” 姜宣笑起来,谢过师兄师姐们,说:“不用啦,就只下山这一段路,短短的没多累!等到了镇上,我们就买一辆二人用的小马车!”又揉揉山儿的脑顶,思索着把腰间一个轻小的包袱拆下来塞到他怀里,“这个给你抱,不过不要逞强哦,抱不动了要同爹爹说!” 山儿开心起来,捧着包袱使劲儿点头。 告别了大伙儿,父子俩一高一低的轻快背影渐渐消失在山道上。 千里之外,京城皇宫,明威殿外御道,季恪腰悬金剑,利落地翻身上马,抬臂一挥,南巡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 第36章 辰时出发, 近巳时到了山脚下的镇城,姜宣和小山儿的脸颊都走得红扑扑,小山儿还十分认真地报告说:“爹爹, 脚有点累。” 爹爹嘱咐过, 出门在外不比在家,不舒服要及时开口,避免因小失大。 从前玩的时候, 如果脚累或脚疼,他往往就地坐下脱掉鞋袜,光脚放松, 或从河里掬水洗脚, 很快就会好, 可现在外出游历,似乎不能这样做。 爹爹照例轻轻揉他脑袋,说:“稍稍坚持一下,咱们这就去客栈吃饭休整!” 原来如此。 小山儿恍然大悟。 “客栈”这地方他经常听说,却从未去过, 如今便向往起来,一时也不觉得累了,轮换小步跟上爹爹, 甚至恨不得小跑。 一炷香后, 他双脚悬空坐在客栈大堂的长凳上, 稚气的大眼睛提溜提溜来回看。 好大的房子!好多人!好多桌椅板凳!好多饭菜!好香! 而且是和家里的饭菜不同的香! 又不多时, 他的面前摆上了一碗放了很多红红绿绿蔬菜的旗花面片儿,爹爹面前则是比他大一号碗的油泼扯面条儿, 中间有一盘酸菜溜小鱼,还有一碟他没见过的糕点, 还有一壶茶! 他特别开心地吃了一会儿,然后发现了问题,抬头提醒道:“爹爹,咱们吃不完。” 爹爹却说:“面和鱼吃完,糕点带上路。” 原来如此。 小山儿又恍然大悟。 吃完饭,姜宣要了一间不过夜的厢房,领小山儿睡了片刻,醒来时是午后,他们整整行李,结了房钱和饭钱,去镇城北边的车马行,来回挑选一番,最终买下了两匹中马拉的二人车,又租了一位车夫,载他们到下一个镇城。 坐上马车走了一程,消化了少许惊奇,小山儿把肚里的问题一个个抛出—— “原来马车里头是个小屋子!爹爹,这车就是咱们的了么?” 姜宣坐在他对面说:“咱们花钱买下了它,它就永远是咱们的了。” “那外头大叔也是咱们的么?” 姜宣一听,认真教导道:“不哦,人不可轻易买卖,咱们虽然也花了钱,但只是请大叔送咱们一程,到了目的地,大叔差事做完,还要回去。” “可车是咱们的,到了目的地大叔怎么回去?那么远。” 车外,听到父子俩交谈的车夫爽朗地笑起来。 小山儿心地善良,姜宣十分欣慰,含笑解释道:“大叔是车马行的雇工,自有车马行的车马定时送他和其他相似的大叔一起返回。” “噢!”小山儿继续恍然大悟。 不过还有许多许多不明白。 “爹爹,有钱才能买东西,那钱是怎么来的?” “做工可以换钱,譬如大叔替车马行拉车;做买卖也可以换钱,譬如爹爹扎风筝、采集药材去卖。总而言之,有一份本领,就有赚钱的渠道。” 小山儿困惑地挠挠头:“爹爹,我是不是还没有本领?” “嗯,因为你还小,像你这样小的孩子都没本领,要靠大人照顾。其实咱们这趟出门,除了为做爹爹想做的事,也是为了让你开眼界,找寻自己最有兴趣、最愿意学的本领。” “噢。那爹爹想做的事是什么?” “这三年来,爹爹跟着你大师姑研读药典、学习医术,如今已有小成,便想四处义诊。” “义诊是什么?” “就是帮人看病但不收钱。” “哇,爹爹是好人!” 被自己的孩子夸赞,姜宣骄傲得不得了,一扬头道:“那当然!” 爹爹亲切又有趣,看到爹爹开心小山儿也开心,跟着嘿嘿笑起来。 马车嗒嗒前行,小山儿时而掀车帘看风景,时而和爹爹说话,时而依偎着爹爹休息。虽然暂时见不到师公师伯师姑们了很舍不得,但出门游历实在好有意思! 接下来,姜宣或雇短途车夫,或亲自驾车,领着小山儿边游历边义诊。 大城待几日,小镇住数天,若有名山大川或名胜古迹必亲自去走去看; 春日和煦,间遇风雨,两父子也不介意,未备雨具被淋个透彻,便先相对哈哈大笑一阵儿,然后沐个热水浴、喝碗浓姜汤了之。 但姜宣并非真地大大咧咧。 他会仔仔细细地帮小山儿擦干每一根头发,反复试探额头温度,谆谆告诫他这回只是意外,生病绝非玩笑,淡然面对变化的态度可取,然更重要的是未雨绸缪,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小山儿认真地听,知道爹爹教的是好道理,即便似懂非懂,也该首先记下。还会学着爹爹的模样,也给爹爹擦头发、摸脑门儿。 义诊与游历不同,多选择偏僻村庄,首先拜访村长,经同意后在村中显眼处支摊,或是临时进驻村医家或村里的药堂。 姜宣年轻,长相矜贵可爱,村民们一开始不太信,他能理解,便家家户户走访,温和耐心地说明询问,但有一处突破,显示了医术医德,患者便蜂拥而至。 起初他也略忐忑,毕竟义诊没意思,穷乡僻壤也与停仙门的玄妙洞天有云泥之别,小山儿自小备受宠爱,没吃过苦,义诊条件艰难,他能习惯吗? 然而事实证明,这回是他这个做爹爹的过分忧虑,小瞧自己的孩儿了。 义诊时,他在摊前坐镇,小山儿坐在他手边,新奇地打量来人,认真地听他问诊、看他开方,很快便知道了他什么时候需要什么。于是后来每每刚想拿笔,小山儿就已经递了上来,刚要铺纸,小山儿也已经捏好一张在等待。 而且大约也是因为小山儿自小身边就有许多性情才华各异的人,使得他不仅不怕生,反而十分喜欢同人聊天、问各种问题,甚至问到天马行空。 于是义诊排长队时,小山儿便在队伍中穿梭,与这人说两句与那人说两句,聊病情、聊爹爹、聊自己。 如此一来,他不仅没有成为负累,反而是小助手:患者排到跟前,小山儿三言两语就帮忙说清了症状,也早早教他们提前翻好袖口,到时直接伸手腕,一日下来,节省出的时间姜宣能多看好些病患。 他这个爹爹别提多惊喜多骄傲了! 如此停停走走,从初春到仲夏,小山儿对外界的生活渐渐熟习,言行成长与在师门时一比,实可谓一日千里。 这天清晨,睡在村长家的父子俩早早醒来,准备在此处最后一日的义诊。 穿好衣裳,姜宣出门打了清水,给小山儿擦脸擦手,然后梳头。 这是他最爱做的事! 小家伙的脑袋圆而饱满,头发柔软乌黑,摸起来特别舒服; 小家伙又生得漂亮,披散头发时可爱憨然,梳起发髻则精神文气,无论如何,总能瞧得人满心欢喜。 何况姜宣自己也是孩童心性,觉得梳头就像变戏法,研究样式与技巧特别有意思! 坐在铜镜前,小山儿把手放在膝头,问:“爹爹,我今日还扎书生团吗?” 书生团就是头顶束起一个揪,是他平时最常扎的发式。 能这么问,想来是有了旁的心思,姜宣只当没听出,故意道:“是啊。” 话音落,小山儿果然露出一点点急切,稍稍扭回头说:“那爹爹可不可以把一个小揪揪变成两个小揪揪?” 姜宣把小山儿的头发分成两半,分别搁在左右耳下一卷,继续故意问:“这样么?” “不哦。” 姜宣又把两半头发在耳朵旁边一卷:“这样?” “不哦不哦。”小山儿更急了,使劲儿摇头,两只小手握拳举起,在脑袋顶上一戳,“是这样!” 姜宣大笑起来,他可算明白师兄师姐们为什么爱逗他,而且一逗就是许多年乐此不疲了! 姜宣一边认真梳头一边好奇地问:“山儿为何想梳这个发式?” “因为昨天义诊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小姐姐,她说这发式是年画上的抱鱼童子梳的,最能带来好运!她娘亲生病了,她就梳这样的发式为娘亲祈福,我也想帮她祈福!”小山儿再次扭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姜宣,“爹爹,她们叫你大善人,叫我小善人!我说我叫山儿,她们说‘山’和‘善’听起来差不多,可见我天生就是好人!” 姜宣的心顿时柔软而温暖了。 回想当日,他苦于自己这些年来浑浑噩噩,不知该往何处立志,最终决定不再懒惰潜心学医,首先是因为回忆过往,最令他折服难追的,便是大师姐那一手起死回生的本事。 而更重要的原因,正与小山儿这份至简至纯的心思一致。 两个发团梳好,他左右微微调整,笑问:“做小善人是不是很开心?” 小山儿看着镜中的自己:“嗯嗯!爹爹咱们今天离开之后去哪儿?” “湖州大体走遍了,接下来我想去益州,那里远离中原,路不好走,想来会有更多需要帮助的人。同时也正因为它道路崎岖,造就了许多盛景,爹爹想同山儿一起去看一看。” “好!”小山儿立刻举手赞同。 然而计划总是没有变化快。 当日义诊时,近来经过治疗,腿伤已十分见好的一位老汉对着姜宣连连道谢,连连感叹自己走了大运遇上这样的好大夫,又连连哀叹自家那位身在江东的兄弟不走运。 正值夏汛,兄弟在堤上做工,忙着筑堤抗洪,没空过来找姜宣看病。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看病都是其次,遇着灾情,堤上的劳工能活命就谢天谢地了。 听着众人议论,姜宣改了主意,决定放下益州,先往江东一行。 告别了千万不舍的乡亲们,姜宣和小山儿来到镇上,休整一日后启程。 到了江东主城,果然正下大雨,雨帘如珠雨雾迷蒙,路上人极少—— 能躲回家的都躲了,不能的要么行色匆匆,要么就是如临大敌,赶着车忙着搬家躲灾。 姜宣心中咯噔一声:主城中尚且如此,堤上情形恐怕不堪设想。 他开始犹豫。 只他一人也就罢了,可现在有小山儿,他不能让小山儿有一丁点儿危险。 但是来都来了…… “山儿,咱们去城外大堤那边看一眼,形势可以就留下帮忙,不可以咱们即刻就走,好吗?” “好!”小山儿不假思索地说。 姜宣突然又发觉,孩子虽小,却充满了勇气。 二人驾车艰难来到南城门外,大堤那边黑压压一片。 雨中什么都看不清,姜宣想找人问一问,便与小山儿换上蓑衣下车。 雨势太大,他搂紧小山儿湿淋淋的身体,眯着眼睛快步往前走,没太关注周围。 旁边另有一人也只一门心思地奔向目的地。 “咚”地一下,二人撞了个满怀。 姜宣“哎呦”一声,护着小山儿退了数步,再抬头,只见近在咫尺的一张脸,明明是打算发难的,可突然间表情僵住、变化,而后大大震惊。 看着那张脸,姜宣在怔愣之中飞快回溯—— “……是、是你?!” 第37章 这人叫什么名字他忘了, 但曾经发生的事他永远也忘不了! 这人就是宫中将作监的官员! 在他还是君后的时候,被命令一起绘制宫墙图纸,掩人耳目, 使他顺利逃出皇宫的那个! 惊讶过后, 那官员首先反应过来,表情一敛,十分恭敬地一揖到地, 低声说:“贵人到此,下官有失远迎。眼下堤上有些急事,下官得去吩咐一二, 便着属下引贵人移步至安全所在, 事毕后再来拜见。”回头便吩咐起来。 情况突然, 正事要紧,姜宣不再多言,暂且听凭安排。 半个时辰后,他与小山儿不仅被带到了那官员府中一处干燥安逸的小院,擦干身上换了衣物, 还眼睁睁地看着侍从开始上茶上菜。 从没见过这等场面的小山儿十分疑惑:“爹爹,这里是哪儿?”不是要去大堤上吗?怎么还没去就走了? 姜宣温声解释道:“这里是爹爹的一位熟人家中,山儿稍安勿躁。” “哦。”小山儿挠挠头, 听话地稍安勿躁。 桌上尽是好菜, 且有愈来愈多之势, 原本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姜宣实在坐不住了, 告知侍从不必再进,一切等他家主人回来再说。 侍从定是得了嘱咐, 低着头不敢看他,应了句“是”就快步倒退着出去。 后面的确不再送东西了, 可已送的摆在这里,一点儿不吃不用也不好,姜宣便用空碗将各样菜分出一些,与小山儿一起吃了。 剩下的他没动过,还可以分给旁人。 江东城如今这情形,粮食最最宝贵,断不可有丝毫浪费。 连赶两日路,又吃饱了肚子,小山儿困劲儿汹汹,姜宣把他抱到套间内的床上,几乎没怎么哄,小山儿便进了梦乡。 望着那张颇像自己的小脸,姜宣突然有些恍惚。 这几年来,他在师门进学或外出游历,和老师、师兄、师姐们共同养育山儿,自得其乐,平静安稳。 那些事像是梦,已经真地过去了。 可现在他见到了故人,在这间府邸里受到了特别的对待,梦便一下子打破虚幻,无比真实清晰地冲到了眼前。 他稍稍有点后悔。 可是事急从权,他也的确想向那官员问清楚这里的情况。 天意如此,算啦算啦。 劝好自己,姜宣趴在小山儿身边也眯了一会儿,直到外间传来响动他才醒。 那官员回来了。 独自一人来见,一见面就跪下,姜宣吓了好大一跳。 “别跪别跪,我已经不是……” 曾经与季恪的种种朝臣们应当都知道,尤其是像将作监官员这些处于内宫,还受过他管辖的。 那官员果然没有坚持,道:“那么……贵人有礼。” 姜宣尴尬地摆手:“也不是贵人啦。” “那……”官员略想了想,侧身让道,“公子请坐。” 这个还行。 姜宣接受了,说:“不要这么客气,你也快坐,快给我讲讲江东城的情形!” 一番推让,姜宣拗不过,坐了主位,那官员坐在下手,躬身道:“是,公子容禀。江东城靠着我朝三大水系之一的林江,土地肥沃物产富饶,却也饱受夏汛之苦。城外大堤早已破败,这些年来皆是看着老天爷的面子在撑。今上御极以来,下旨重修水利,微臣便被派到了此地。重修水利耗时长、耗费巨,既要考虑国库存银,又要考虑各地条件,有个先后安排。微臣来此两年多,堤坝修筑已近尾声,虽未彻底完成,但一定比从前坚固耐用。只是不巧,今年水势比之往年亦凶猛了许多,城中便有些人心惶惶。不过微臣相信,只要提前做好准备,一定能平安渡过。再之后,工程彻底做完,全新的堤坝便能使此地百姓不再受洪水之苦。” 姜宣恍然大悟:“造福一方,功在千秋。” “全赖今上圣明,为了尽快重修各地水利,从自个儿开始减缩开支……”官员正诚心说着,忽见姜宣脸色不对,一副不想听的样子,立马停了下来。 姜宣顺势岔开话题:“这洪水什么时候能过去?” “六七日后才是大潮,什么时候过去,得看堤坝能拦住多少。” 姜宣蹙起眉。 官员也困惑,忍不住道:“微臣斗胆,敢问公子为何在此?” 姜宣便将实话说了,然后又诚恳又坚决地表示:“本来我想着先看看情况,若危险就离开,毕竟我还带着山儿,但方才听你一说,我又觉得我得留下。有你的府邸在,山儿的安全没问题,我便可誊出手来帮你。修筑堤坝我不懂,但劳工也好、百姓也好,一定会有许多人生病,多一个大夫总是好事。嗯……我还可以传书给我师门,让大伙儿一起来帮忙!总之我不能看着这里明明有难却自己走掉!” 官员立刻起身一揖到地:“公子仁德,心怀百姓身先士卒,微臣敬佩不已!” 姜宣:…… 太尴尬了,他连忙站起来拉人:“都说了别这么客气!我只是普通公子,千万不要把我再当……你也不要再称臣,你不是我的臣,我来这里托你照顾才对!那就说好喽,让山儿住在你这儿,需要做什么你告诉我,也不仅仅是看病,很多事我都能做!” 正觉得诸事已妥,姜宣刚放下心,突然又猛地提起一口气:这事儿是不是过于顺利了? 他是逃跑的君后,虽说这几年季恪像是已经默认、放弃了,可对于这些官员来说,他的存在仍然棘手。 谁敢私留君后? 不向季恪禀报算不算欺君? 想到这里,姜宣脊背一凉:这官员不会是打算先稳住他,然后给季恪报信吧?! 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他索性坦坦荡荡地摊开一切:“上回我用你当障眼法离开皇宫,害你被季恪责罚,实在抱歉。你现在在这里做官,是不是就是因为那次被贬?” 官员一愣,无比自然地直呼圣讳、提起难堪的旧事、甚至屈尊道歉,姜宣意外的言行令他的神情数次变化,终于再也止不住内心的激动,起身再拜,动容地说:“公子太言重了!四年前,公子既是君后,又是上官,公子有命,下官赴汤蹈火亦是应该。圣上宽仁,虽有怪罪,却并无实际惩处。外调来此也是正常外调。比起在宫中任职,其实下官更喜欢现在,虽辛苦了许多,却能为百姓民生做些事情,不枉苦学一场。” “哦哦。”姜宣恍然大悟,看来是他阴暗了,都怪季恪!把他这么善良的人弄得疑神疑鬼! 赶紧不好意思地笑说,“嗐,我刚才还错以为你是想先稳住我然后报告季恪呢!” “公子明鉴,下官绝无此意!”官员连忙表明心迹,“实不相瞒,下官的祖辈曾受谢氏大恩,家中世代铭记,哪怕只是为了谢大人,下官也绝不会出卖公子!相反公子到此,下官有机会辅佐侍奉,实是福气!” 姜宣脑门前“叮——”地一声,喜道:“你认识阿宁哥哥!” 官员却摇了摇头:“遗憾尚不曾有缘相见。” 都不认识,只是记得家族的嘱托,便能做到这般地步,这人真地很好! 姜宣彻底放心,连忙道歉,又很不好意思地重新问了对方的名字。 “周始……周而复始,好名字。” “谢公子夸奖。” 说完隐情,二人开始讨论治水抗洪的安排,忽而周始一愣,脸色严肃起来,如临大敌地问:“是了,公子可知圣上正在南巡,不日即将到此?” 姜宣顿时瞪大了眼睛。 今日的心情可谓起起伏伏,每每平复下来,就总有一个更大的不平等着他:“不是吧?季恪也要来这里?!!!” 周始沉痛地点了点头:“专程来巡大堤的。” “啊……” 一个“啊”字曲里拐弯,将五味杂陈的心情道了个清清楚楚。 他摊开双手努力揉脸,正在冷静,不料一旁突然传来一句又微弱又稚嫩,同样也带着小小震惊的话语—— “什么?全天下最坏的季恪大坏蛋要来?” 仿佛听到了天外来音,姜宣一愣,官员也一愣,同时扭过头,只见小山儿从屏风后露出脑袋和一双光着的脚丫,正一边揉眼睛一边迷茫地望着他们。 第38章 小山儿知道季恪。 知道他的名, 知道他的字,知道他是这个大宁王朝的皇帝,也知道他是他的另一个爹爹。 还知道他人很坏! 欺骗了生身爹爹, 让生身爹爹很难过很难过!欺负阿守伯伯和阿宁伯伯, 害得他们一家人难以团聚!还有许多许多坏事,生身爹爹说都说不过来! 总之千万不能和他碰面,否则他又要做坏事欺负人! 小山儿“啪嗒啪嗒”跑到姜宣跟前, 揪住他的裤管,仰头急切地问:“爹爹!咱们是不是要逃跑?回师门?” 姜宣:…… 当着周始的面,好尴尬。 他之所以会同小山儿说这些, 是因为小山儿曾经问为什么自己只有一个爹爹, 他觉得孩子虽小, 但理应知道过往,光明正大、不必隐瞒,就算暂时不理解也没关系,长大了自然会有相应的判断。 只是眼下旁人听着,仿佛自己教孩子记仇, 有点丢脸。 姜宣不好意思看周始,只对小山儿说:“别着急,爹爹先把事情搞清楚, 如果实在……” “爹爹”二字一出口, 周始心中便“咯噔”一声:先前就对姜宣身边这孩子的身份有过猜测, 如今证实, 他竟然就这么轻易地知道了一个或许连天子都不知道的秘密! 他连忙收拾思路道:“公子若改了主意想要离开,在下这便派人护送。邸报可见, 圣上最快也得半月后才能到此,公子大可从容行事。” “邸报?你能收到邸报?” “是。圣上南巡, 沿途官员皆按邸报行程预备接驾事宜。” 姜宣眼睛一亮,若是这样,不走也行。 数次起伏后,他决定了,先留下帮忙,等季恪快到了再离开。 当日下午,安置好小山儿的起居,姜宣同周始一起出城查看,摸清了工人及城内外各处的情况,梳理了城中官吏、堤上劳工的排班与职责,一一列出可能出现的灾情并做出应对准备,拟了避难、施粥、帮工等对百姓的告示…… 直到深夜。 姜宣不懂筑堤工程,可对理政筹措极为在行,周始从前就有感受,如今有他在,更觉事半功倍,亦对治理即将到来的水患增了许多信心。 短短休息后,第二天,姜宣又做起了义诊大夫。 他已于昨日定出了给劳工看病疗伤的时间,按时到位即可,其余时候,他便在城中走访,帮助有困难的百姓,观察新政令的实施,根据情况再与周始商议调整。 很快他便在江东城混熟了。 劳工、百姓以为他是新到任的医官,官吏们则以为他是周始请来的高人幕僚。 姜宣乐得如此,也不分辨,看着城中渐渐井井有条,百姓们都能得到照料,他便心满意足。 这日天气尚可,公事不多,想到小山儿近来一直在周始府中呆着,只有晚间和清晨的少数时候才能与他见面说话,便决定领孩子上街逛一逛。 此时的江东主城虽不比平时繁华热闹,但毕竟是大城,道路宽阔,高楼林立,商贾众多,都是小山儿不曾见过的。 小家伙十分开心,步履轻快,一手捏着爹爹的手,另一手在额前搭棚,恨不得把所有景象全放到自己的眼里和心里。 “爹爹,大堤怎么样?水会冲上岸,再灌进城里来吗?” “不会。”姜宣信誓旦旦地说。 他看过重修的大堤,加上近来的学习了解,他确信那样坚固精巧的工程一定能够挡住泛滥的江水,不会有人受灾、不会有人搬家、不会有人饿死,不会发生瘟疫。 小山儿便点点头:“那我就告诉荷花姐姐和荷叶哥哥,让他们不要害怕。” 荷花、荷叶是周始府中的侍从,一对姐弟,不到二十岁,生得漂亮机灵,周始命他们最近专带小山儿。 “哦?他们害怕吗?”姜宣侧头问。 “他们经常问大堤的事,荷花姐姐还说倘若收拾行李就要提前,不能像上回那样手忙脚乱。” 姜宣明白了,荷花、荷叶是本地人,曾受水患之苦,心中一定有阴影。 他轻轻捏了捏小山儿的手,认真道:“这回保管不用收拾行李,爹爹保证!……说起他们,爹爹想起了一位朋友,名叫小荷,她正直善良、热情侠义,人活泼,说话也有意思,若有机会见面,山儿你一定会很喜欢她的!哎,不知这几年她在宫中过得如何。” 话音落。 仿佛他的心意被上天听到了,仿佛这是定数,又仿佛是心有灵犀。 前方街道上,十步开外的一个小摊前,年轻窈窕的女子拎着食盒转过身来,遥遥恰与姜宣四目相对。 面容眉眼、表情神态分毫不差,正是那位正直善良、热情侠义的小荷姑娘。 没有眼花,没有认错! 顷刻间,姜宣宛如被雷劈中,脚步骤止,手下意识地将小山儿顿了一下。 长街上行人不多,他们相对站着,遥遥凝视,对面的人也露出了同样意外与震惊的表情。 然后震惊渐渐褪去,喜色挂上双眼,一点点蒙上湿润的水意。 姜宣的胸口堵满了情绪,正要上前,突见小荷宛如被当头一棒般敲醒,视线十分恐惧地向右飘了一下,又迅速扯回来,对他极轻而极严肃地摇了摇头。 姜宣的背上“唰”地出了一层冷汗。 小荷是宫女,出现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 ……快跑。 这两个字在脑海中陡然放大,姜宣一把捞起小山儿转身拔腿就跑,一直懵懵的小山儿猝不及防,“啊”地叫了出来。 街那边,小荷高高举起手中的食盒,侧身挡住从岔路口行至面前的男人:“主子,包子买好了,您趁热吃。” 季恪穿一身质地考究的棕木色公子袍,随口问:“你怎愣在路中间?发生了什么……” 一转头,话音陡然截断,主街上那个跑掉的背影…… “……宣儿?” 一股麻意从脊骨直冲脑顶,季恪浑身难以抑制地颤抖,提步正要冲,却被小荷整个人拦住。 “主子!” “让开!” 季恪推开小荷,小荷踉跄了数步,食盒掉在地上,热腾腾的包子滚了出来。 - 三年多来,姜宣以学医为主业,偶尔也跟师兄师姐们学些有趣的东西,其中就有二师兄教他的逃命身法,此时正好使用。 一边没命奔逃还一边想:如果先前勤快点儿,把这身法多练几重境界就好了,季恪自小习武,自己则是个半吊子,想不被追上太难。 一边又想:最近朝廷发给周始的邸报他也跟着看,明明还要至少五天季恪才能到啊,怎么现在就来了?难道邸报……是假的?! 是了,故意给地方官员错误的消息,让他们不及预备,突然到来,方能查清当地实情。 居然没想到这一点,失策!太失策了! 这时怀里的小山儿终于忍不住奇怪地问:“爹爹你怎么啦?” 姜宣跑得呼哧呼哧,大眼睛左右一闪,“嗖”地穿进一条小巷,说:“季恪来了!” 在小山儿小小的脑海里,季恪不仅是天下第一大坏蛋,还三头六臂凶神恶煞拳似大沙包,比大师伯的书里画的,一声吼就地动山摇的上古凶兽更加可怕。 这下他知道严重性了,“啊”地倒吸一口冷气,瞪大眼睛捂住嘴,也仔细观察起周围。 近日姜宣帮周始治政,又挨家挨户地走访看诊,早已将城中摸熟,逃跑专挑犄角旮旯、偏僻难走处,此时已近精疲力竭,只好躲进城西一户人家的废院。 因是废院,四处破败脏污、翻倒断裂,似是被火烧过,近日阴雨连绵,此处霉味儿甚重,更显潮湿阴暗。 他护着山儿进柴房,背靠窗下躲好。 忽然,灰扑扑的窗外惨白地一亮,“轰隆”一声雷响,接着又是沉重缓慢的一声“吱呀”,前院年久失修的大门被推开了。 小山儿缩进姜宣怀里:“爹爹爹爹,是不是季恪来了?” 姜宣知道孩子害怕,轻揉他的脑袋哄道:“也许不是,爹爹仔细听听。” 小山儿立刻捂嘴噤声,破漏的窗纸在带哨的风中沙沙作响,雷电比方才更加频繁,天色亦更加昏暗。 沉稳的脚步声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来来回回。 姜宣轻轻咬牙,回忆这座废院的格局,仿佛看到了脚步声的主人一点一点寻找过门房、前院、正厅、主厢、次厢…… 不久就要瓮中捉鳖。 倘若现在出去,避开那家伙寻找的路线…… 不行,他没本事硬碰硬,也没有足够的气力再施展逃命身法。 已成定局么? 姜宣浑身是汗,心头怦怦直跳,脸色越来越红。 忽然面颊一凉,竟是小山儿对着他轻而大口地吹气。 小山儿怕季恪听到,贴近姜宣耳边:“山儿吹吹,爹爹不热。” 姜宣心头顿时又酸楚又温暖。 从前小山儿生病发热,他就是这样说、这样做的。 强烈的勇气重新燃烧了起来,他搂紧小山儿的身体,坚定地看着他,用虚声说:“山儿不怕!今日若被季恪抓到,咱们俩就跟他拼了!” “好!”小山儿也被鼓舞了,攥着两只拳头绷着面孔,用尽全身的力气,同样用虚声说。 天空仿佛也受到了感染,“噼啪”一声发出共鸣,大雨终于哗啦啦地落下。 与此同时,武靴踏着雨水而来,水花飞溅,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近,直到最后,停在这间柴房破败的窗外,连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急切、紧张、兴奋、焦灼…… 那人的所有情绪毫无阻滞地冲进了姜宣耳里。 第39章 姜宣设想了无数种“跟他拼了”的情景, 越想越气,也越想越勇敢!索性气势汹汹地挽起袖子横眉怒目,然后…… 一怔。 怎么没进来? 都到窗前了, 只需轻轻一拳就能砸烂那虚有其表的朽木, 若想优雅一点,推开旁边的门跨步进来也行,总之根本用不了尊贵的皇帝陛下一瞬, 但是…… 就真地没有进来。 却也没有走。 电光闪、雷声动、狂风起,他的余光分明看到窗纸外飞起一片被吹起的衣袂,也分明听到那一点点熟悉起来的呼吸声变重变急了。 他一动不动, 甚至不敢呼吸, 生怕被任何一个细小变化打破僵持。 小山儿也一动不动不敢呼吸, 更十分疑惑,用大大的眼睛向爹爹询问—— 怎么了?季恪呢?咱们现在在等什么? 姜宣皱眉摇头,示意山儿别急,自己却无法冷静,心怦怦怦怦地快要跳出来, 一冲动,简直想豁出去跟季恪决一死战算了,然而就在这时, 窗纸外的那片衣袂…… 不见了。 狂风仍在, 衣袂却不见了。 他难以置信, 紧接着, 骤雨的噼啪声中又响起了那堪称惊魂的脚步声。 只是这回脚步声很慢,还越来越远。 ……走了? 追了半天, 终于追到了,触手可得, 然后走了? 姜宣怀疑自己看错听错,可小山儿的眼里也是那个意思。 小山儿还比他胆大,在彻底听不见风雨雷电之外的任何声音后,跑去推开一点点门伸出脑袋—— “爹爹!真地没人!”小山儿大喜地回过头来。 姜宣跟去,手往外一送,木门大开,院里空空如也。 “季恪大坏蛋走啦!他不抓咱们啦是不是?!” 小山儿开心地问,老实说,方才虽然害怕,但这样的冒险也令他兴奋。 姜宣却绝无孩子的乐观,季恪突然走掉是很好,但谁知道是什么原因呢?还是得继续逃。 赶紧带着山儿离开,一路上都很紧张,四处鬼鬼祟祟地留意,生怕被尾随。 回到周始府中,迎面看见近来照顾小山儿的荷叶,便交代道:“我们得走了,事出突然,无法向周大人告辞,劳你代为传达,近日多谢照料,来日有缘再见。” 他俩落汤鸡一般,荷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公子这般急么?不如小的现在就找人去通知我家大人?就算要走,也该先沐个热水浴,喝碗姜汤吃点东西,这样会生病的!” “多谢关心,只是的确来不及了。”这么一闹,姜宣暂无心思游历,打算先回师门,避过了季恪的南巡再说。 小山儿跟着很懂事地点头,还对荷叶解释:“荷叶哥哥再见!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和荷花姐姐,可是季恪大坏蛋来了!我和爹爹刚才差点儿就被抓住,所以现在必须走!” 姜宣心中咯噔一声,暗道糟糕,只能假作无事般拉着小山儿离开。 荷叶站在原地,更加更加迷惑。 ……大坏蛋?季恪? 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好像经常听,又好像根本不认识。 因为知道在江东城呆不久,所以他们的大部分行李都在马车上放着没搬,当时想的就是走得利索,如今果不其然。 然而没想到的是,今日的雨竟会这样大,套马上车的时候,马儿极不情愿,好不容易套好了,马儿又不肯走。 姜宣软磨硬泡好说歹说,马儿终于迈开蹄子,却迈一步退两步。 哎,不能怪马儿,雨的确太大了,而且有越来越大之势。 府上的人都劝他不要走,此时上路恐有危险,小山儿站在车里伸出脑袋,也是一脸担心。 姜宣并非不懂道理,只是……。 足足花了半个时辰,马儿终于勉强拉着车出了周府。 一眼望去,街上空无一人,一片汪洋中漂浮着许多被冲走的器物,甚至还有颇粗壮的树干、似梁柱的木材。 这回真地糟了,姜宣眼下担心的已不再是能不能跑掉的问题。 此时汪洋大雨中冲来一骑快马,正是河堤上的官员。 官员飞身下马,看到姜宣后一愣,然后喘着气禀告:“公子!不好了不好了!大、大堤那边……” 林江发了百年难遇的大水。 原本对付夏汛已然足够的大堤如今不知是否还能撑住,周始命这官员回来取印,调动城内守军,一部分上堤援助,一部分保护百姓。 这是先前姜宣与周始筹划时定好的,若有万一时的措施。 如今便是万一。 姜宣满是雨水的脸上无比严肃,向那官员回道:“知道了,你快去!我也这就去堤上帮忙!” 他虽不如武官和劳工有力,可安置调度、临场决断是强项,总之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天意如此,或许就是为了留下他为江东城出力的! 他跳下马车,把小山儿也抱下来,交给府中侍从,交代完毕转身就跑。 “爹爹!”山儿大叫一声。 姜宣回过头来,大雨中,他眯着双眼看着面前的小小身体。 他以为山儿不肯依,或是害怕,不想他走,正要劝说,小山儿却露出了极为笃定的神色,双臂抬起,两只小拳头紧紧攥住—— “爹爹说过这次一定没事大伙儿不用搬家!我相信爹爹!爹爹是大善人!爹爹最棒!” 姜宣的眼圈瞬间红了。 大雨兜头而下,他却浑身温暖。 “山儿说得对!咱们各自就位各自努力,一定能平安渡过难关!” 接过侍从递来的斗笠蓑衣,他随意一戴一披,奔跑着没入雨中。 城外。 情况远比想象中的更加复杂危险,如今数个地方已有决口迹象,守卫与劳工拉着绳索背着沙袋,各方疏堵。 满是奔跑的身影,满是急切的喊声,雨势滔天,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卷走活生生的性命。 姜宣找到正在指挥的周始,周始看到他,整个人大惊失色。 “公子怎么在此?!太危险了……” “别说这些没用的!我来帮忙!按咱俩之前的筹划,我最知道怎么做了!”姜宣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江上疏堵归你,人员器物调度归我,一定要撑过今天!” 周始一脸震惊:“公子您……” 姜宣不再多言,直接跑向岸边存放治水所需的后勤之地,周始望着那并不强壮却无比坚决的背影,终于抱拳,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 有了姜宣指挥,源源不断的物资被制备得十分恰好,分门别类放在第一线守卫与劳工们触手可及之地,他还根据情况安排了众人休息和吃饭的时段,同时绘图设置粥点,命人回周府传话,调动一切尚有余力之人架棚熬粥。 这般共同努力,一开始情形是得到了控制的,姜宣准备再过一时便回城中看看,大伙儿也稍稍放了心。 然而老天爷却存心跟他们开玩笑似的,又似是想考验考验他们究竟有多少能耐,黄昏时分,情势突然急转直下,虚空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已然拼了命的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巨浪、决口,强劲的水声与声嘶力竭的呼喊交杂,不少人被淹没,信心与勇气被自然恐怖的惩罚一点点消磨,一点点抽走,即将面临溃散。 恐惧与败退的阴云暴风般笼罩在江上,大伙儿不约而同地想,或许是不行了,洪水泛滥冲进城中,百姓或死或伤、或困于瘟疫、或流离失所的惨像在众人的脑海中传遍。 眼下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若不顶住才是真地不行,单靠所谓的“治水方法”也没用了。 姜宣索性豁出去。 将斗笠与蓑衣狠狠甩开,他在怒吼的大雨与江水中跑上大堤高处,红着双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不要放弃!我们还没有输!绝对绝对不能放弃!这里是我们的家园!身后的城中满是我们的亲人!如果连我们都放弃了,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亲人该怎么办?!” 从小到大他都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不太会说那种头头是道、鼓舞人心的话,也没有像大将军那般一站出来就能稳定局势的威望,他只有发自肺腑,只有全心全意,他想,他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拼劲最后一分力气!就算输了也不后悔!但倘若、倘若是因为我们退缩了、懈怠了,大水才冲过去,我们怎能甘心?!……总之我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姜宣闭紧双眼,几乎喊破了嗓子。 喊完这些,他憋着那股凶狠的勇气从高处跑下来,加入最前方的劳工之中。 一直在另一处口子指挥的周始先是被他的呼喊吸引了过来,这下更是惊骇,最前方太危险了! “公子不可!万万不可!” 他追了过去,堤上的守卫和劳工也都认得姜宣,手无缚鸡之力的义诊大夫尚能如此,他们这些强壮的武人怎能甘拜下风?! 士气终于有些回来了,追过来的周始一看,这下不仅劝不了姜宣,干脆自己也加入其中。 拼了吧,此时此刻除了拼,别无他法。 与此同时,城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坚定地踏过洪流。 为首战马通身漆黑十分雄健,马上的人穿一领金色披风,从腰间金鞘中“唰”地抽出寒光凛冽的长剑—— “君后所言甚是!朕亦不甘心!” 与姜宣的声嘶力竭不同,这句话声调不高,却中气十足,无比笃定地破空而来,自有一番震撼人心的力量。 所有人都愣了。 天上地下,只有一人能够以“朕”自称。 第40章 狂风暴雨之中, 一片汪洋之上,天子的旗号不断前进。 大宁朝的君王,那个在口口相传中, 胜过所有对手、迅速平定叛乱、近年广施仁政的年轻天子季恪来了。 水患的最前方, 最危险的江边,他与官员、劳工、百姓共同作战。 而且还有君后? 那个慷慨激昂的义诊大夫?! 那个皇上明发圣旨,后宫不再纳妃, 惟尊君后一人的……君后?!!! ……皇上和君后都来了! 无人言明,但在目光交汇间已成共识,满腔的感动、震撼与热血充斥了众人的内心, 大伙儿迸发出数倍于前的力量, 坚信在这场大水面前, 他们绝不会输! 周始急急跑去季恪马前跪倒:“陛下万岁!不知陛下驾临,微臣罪该万死!” 他身上满是雨水和惊恐的汗水:筑堤治水颇多天意,也就罢了,可藏匿君后、知情不报,还让君后身处险境, 他死一万次都不够。 然而季恪并未发怒,只是淡淡道:“起来吧,去做你的事。” 周始一愣, 连忙称是离开。 季恪又眯起眼, 望向堤上劳工中那个又忙碌又瘦弱的身影, 眼中神色渐渐焦灼, 渐渐贪婪,又渐渐晦暗。 “来人, 去把君后架下来。” 姜宣不会乖乖听话,他只能硬来。 此时此刻, 他必须硬来。 而此时此刻的姜宣简直崩溃,今天的一切也太疯狂了吧! 先是突遇小荷,然后被季恪追赶,以为就要歇菜了,季恪却自己走了; 又以为逃过一劫,正要跑路,却被老天阻止! 老天还嫌不够,发这么大的水,从能控制住到控制不住再到他拼命劝说,脑袋都要被血气撑爆了,季恪又突然出现,还说莫名其妙的话! 这下大伙儿都知道他是君后了! 可他根本不想是! 有口难言百口莫辩! 而且现在最最重要的是,他和山儿好像真地跑不掉了,糟糕糟糕糟糕! 如今他只能狠狠垂下头,不敢与人对视,生怕旁人问他究竟是不是君后。 而旁人似乎早已确定,都不再敢看他,不敢跟他说话,还都往旁边挪,好尴尬。 这时王至带着两个人气势汹汹地靠近。 他连忙猫着腰小跑着到处躲闪:“别过来别过来别碰我……” 王至等人本不敢用强,可不用强,姜宣就似一条滑不溜丢的小鱼,根本抓不住。 于是稍稍用强。 只是稍稍,手无缚鸡之力的姜宣就被逮住,轻而易举地架着往季恪跟前去了。 姜宣:…… 都怪他懒,不学武功,欲哭无泪! 哎。 大雨倾盆而下,到了季恪马前,姜宣尴尬死了,固执地缩着身体扭开头,一脚在泥水里不断踢,反正绝对不看季恪。 马上的季恪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放开君后。” 王至等人领命,松开了固定姜宣的手。 姜宣心想机会,管它能不能跑掉,先跑再说!垂死挣扎! 他转身拔腿就跑。 季恪的目光登时更加晦暗,拳头捏了捏,而后从马上跃起,稳而准地落在姜宣面前。 姜宣被迫急停,倒吸一口冷气。 季恪面无表情抬掌化刀,在姜宣颈间轻轻一顿,姜宣面容一滞,翻了个白眼,脱力倒下。 季恪伸臂一拦,将人打横抱起。 低头看去,那久违的、长久思念的面容令他的心瞬间狂跳。 “来人,将君后……” 话到一半,他顿住了,百般思索、百般拉扯,终于痛苦地下定决心。 “将君后送回周始府上,好生安顿。” 王至亲自去办,看着人走远,季恪上马下令:“你们都去堤上,让周始给你们安排差事。” 侍卫道:“陛下,此地危险,属下等需保护陛下。” “不必。”季恪催马上前,侍卫们紧随其后,来到岸边最前方,“事有轻重缓急,你们都去,朕与尔等同在!” 这下侍卫们再不纠结,齐齐喝道“遵旨”,声音之强劲,雨水的怒吼亦有不及。 - 深夜。 周始府中上房。 暖黄色的灯下,荷花轻声劝小山儿去睡,小山儿坐在床边,看着床上闭着眼睛躺着不动的姜宣,很认真地摇头。 “我要等爹爹醒过来。” “小公子不担心,先前大夫不是说了,公子只是被打了一掌,很轻很轻的一掌,大约两个时辰就能醒来。” “两个时辰才能醒,还叫很轻很轻的一掌么?”小山儿有点生气地攥紧拳头,“而且现在马上就两个时辰了,爹爹还是一动不动。” 荷花一怔,觉得这话有理,但她只能劝慰,便继续笑道:“大夫也说了,就算多睡,也是因为公子太累,要休息,不是因为那一掌。公子如此累,小公子难道不想他多睡一会儿吗?” “想。”小山儿点点头,“但我还是要看着爹爹。” 荷花没办法,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时荷叶推门进来,两人都急切地看过去。 “控制住了,控制住了!雨也小了,这回肯定没事了!”荷叶感慨万千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太好了!”荷花松了一口大气。 “全靠关键时刻陛下亲临,还有还有,我听说……” 荷叶欲言又止地看向小山儿,不久前他亲口说出了“季恪”,加上堤上传回来的消息,以及先前送回姜公子的人一看就很有身份,还有他家大人一直以来的恭敬…… 终于终于,他下定决心,谨慎地低声问:“小公子,你爹爹……姜公子他就是君后对不对?你是皇子?” 小山儿懵懂挠头:“什么君后?什么皇子?” 荷叶与荷花对视一眼,略略疑惑。 荷叶不放弃,进一步谆谆善诱:“今天白天,你不是同我说过‘季……什么的’来着?” 他不敢直呼圣讳,更不敢在圣讳后加“大坏蛋”三字,只能不断用眼神暗示。 小山儿聪明,立刻明白了,“叮”地竖起食指,讲解般答道:“噢,是季恪大坏蛋!荷叶哥哥提他干嘛?” 荷花与荷叶:…… 这反应也太奇怪了。 荷叶咽了下口水,更加大胆地问:“小公子,我们是想知道,那位是你的……” “季恪大坏蛋吗?他是我爹啊!” 小山儿说得过于随意,两人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立刻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握拳,心想果不其然! “所以姜公子就是君后,你就是皇子,你们是先于陛下来微服私访的吗?” 小山儿还是听不懂什么君后皇子、微服私访的,便老实道:“不知道。你们也认识季恪大坏蛋吗?” 荷花和荷叶被小山儿弄得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困惑,考虑到他是小孩子,时而语无伦次也正常,便解释说:“陛下的圣名我们自然知晓,只是我们小老百姓哪里有面圣的机会,能服侍君后和皇子,已是十分有福气了。” 这话太大人了,小山儿连蒙带猜,觉得他俩的意思是说没见过季恪大坏蛋,很遗憾。 见不着大坏蛋不是好事吗? 虽然不懂,但他还是顺着话题往下聊道:“你们可以见到的,今天白天他还追我和爹爹来着,还好我们跑得快,没被他抓走!哦对,你们要是见了他,千万不要提起我和爹爹!” 荷花荷叶再度对视,用眼神你推我我推你,终于终于,荷叶鼓足了有生以来的全部勇气,问出了有生以来问过的最大八卦:“小公子,再冒昧一问,你为什么把陛下叫……大、大坏蛋呢?” 如此议圣,若被旁人知道,他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好在眼下听到的只有小山儿,小山儿丝毫不觉不妥,还理直气壮地说:“因为他就是大坏蛋!我爹爹说的,他以前总欺负我爹爹!我爹爹就跑掉了,一直躲着他,结果今天他又出现了!我方才听到了,送我爹爹回来的那个人是他的手下,我爹爹肯定是被他打晕的,果然是大坏蛋没错!哼,我爹爹是大善人,季恪是大坏蛋,呸呸呸!虽然他也是我爹,但我根本不想让我做我爹,哼!” 小山儿一边呸一边哼,一边伸出小脚在地上跺了好几下。 荷花与荷叶匪夷所思地听、匪夷所思地看,心想苍天呐,这可比他们能想象到的最大八卦还要再大好几圈! 小山儿浑然不知自己说了多么严重的话,说完舒服了,继续坐在床边,捧着脸等着姜宣醒来。 一旁荷花用肘碰碰荷叶,凑过去用虚声问:“咱俩会不会……被灭口?” 荷叶也有点后怕:“不、不会吧?公子和小公子……不,君后和小皇子都是好人。” “可陛下是大坏……”说着一个激灵,荷花赶紧顿住,“你说咱们现在要不要磕头?先磕头再求情。” “也、也不用吧,君后明显不想显露身份,小皇子也一副……不想做皇子的样子,咱们不能自乱阵脚,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对对,嗐,谁承想,本来只是好奇,结果却知道了这么多不该知道的密辛!” “皇家可不都是些不该知道的密辛嘛!谁承想,传闻中年轻有为威风凛凛的陛下竟是这种人!圣旨上那样款款深情,结果都是假的!” …… 于是,季恪不顾危险身先士卒,与家国百姓同在的功绩只在老百姓心中稍稍停留了一瞬,就迅速被假情假意、欺凌妻小这些恶名取代了。 第41章 第二天清晨, 姜宣终于醒来,美美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舒服得完全不像被打晕。 小山儿正蜷成一团趴在他的胸口。 昨夜一直担心爹爹, 小家伙很困很困了才终于不争气地睡去, 睡梦里并不安稳,爹爹一动,他也跟着睁了眼。 然后习惯颇似姜宣, 打哈欠伸懒腰动四肢,缓过劲儿来后大喜。 “爹爹醒了!”他扑上去抱住姜宣的脖子,“爹爹你昨天晕着回来吓死我了!” 叽叽喳喳地报告了昨天的事, 姜宣一边听一边在心中点头嗯嗯—— 昨天黄昏, 大堤几乎失守, 他拼命挽救; 然后季恪来了,当众说他是君后; 还派人把他从堤上揪走,还给了他一掌! ……醒来却在周始府中。 也就是说,季恪虽然打晕了他,但并没有抓走他, 如在废院时一样,好奇怪。 不过等一下。 不对。 天呐。 姜宣表情惊恐,按住山儿的小肩膀:“你真地跟荷花荷叶那么说了?” 正得意报告的小山儿一愣, 看爹爹的表情, 他好像做错了事! 小山儿有些慌, 姜宣瞧出来了, 连忙把小家伙抱到怀里,先揉脑袋安慰, 然后认真讲解了不能对外说那些事的原因。 其中世故小山儿不真明白,却也知道爹爹说的一定有理。 他便点点头:“我知道了爹爹, 我以后不说了,可是已经说了的怎么办?” 姜宣一笑:“说了就说了,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嗯!”小山儿也笑起来,“那以后我再遇到不知该不该说的事,就先不说,先问爹爹!” “嗯嗯,爹爹也会更加严谨,把重要的事情提前跟山儿嘱咐好,不让山儿困惑。” “嘿嘿。” 小山儿满心欢喜,觉得爹爹实在是太好太好了。 突然间,他想起了大师伯平日里总挂在嘴边的什么中庸、调和、冲盈、损益,以前根本听不懂,但现在好像有一点点懂了。 那好像就是说,正因为他的生身爹爹太好,所以另一个爹爹只能是大坏蛋。 讲完悄悄话,父子俩起床洗漱。 消息传来,大堤保住了,洪水挡住了,雨也停了,这一劫总算是过去了。 江东城中,百姓间开始口耳相传圣上与君后亲赴大堤的圣德,也有亲眼目睹的人透露,说先前周大人府中的义诊大夫正是微服的君后,百姓们更加兴奋,纷纷说起我曾远远望见君后、我曾与君后擦身而过,曾被姜宣看过诊的人更是荣耀,说起姜宣的容貌身姿声音品行如数家珍,每每一提便引得众人围上来,就差支个说书摊子了。 与此同时,姜宣躲在周始府中,足不出户。 府中人已皆知,可没人敢问,他便径自掩耳盗铃,亦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和小山儿盼星星盼月亮,只盼周始能带人快点儿把灾后的道路清理好,方便他们逃跑。 怪的是季恪除了那天在大堤上出现了一下,之后就再也没出现。 姜宣想来想去,实在想不明白,一时告诉自己既然如此且放宽心,一时又禁不住忐忑。 巴巴地数着日子,巴巴地祝祷,直到将一位完全没有想到的客人祝祷了过来。 是小荷。 姜宣一下就兴奋了,暂且抛开所有担心,拉着小荷直接进卧房。 避开众人,小荷再无顾忌,“唰”地红了眼眶,“扑通”一跪,唤道:“君上!” “不要跪不要跪!你知道的我一直把你当好朋友!我根本就不想当君后你也知道的!” “是,奴婢知道,奴婢只是……”小荷说着便要落泪,“这几年日日夜夜地思念,从不敢想还有再相见的一天!” “我也是我也是!”姜宣扶着小荷,与她执手相望泪眼。 小山儿站在一旁好奇地歪头瞧。 小荷与小山儿对视数息,面色一喜,侧身福了福:“这必是小主人,小主人安好!小主人好漂亮好可爱!与公子一模一样!” “嘿嘿!”姜宣十分疼爱地揉了揉小山儿的脑袋,介绍道,“这就是我同你说过的小荷姐姐哦!” “小荷姐姐好,我叫山儿,山峦的山。” “山儿?小主人的名字也好可爱!” 见过之后,三人围着桌边坐下,姜宣内心略略平静,疑惑便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小荷,你现在是在明威殿当宫女吗?” 想来他离宫后,明华宫无主,那里的宫人便会被遣去其他地方当差。小荷既然跟着南巡,就必是被调去了伺候季恪的天子寝宫明威殿。 然而小荷却摇了摇头。 “奴婢仍是明华宫的宫女。”她顿了顿,更多完结文在君羊八留意齐齐散散零四,欢迎加入露出略艰难的神色,“公子,不瞒您说,明华宫除了公子您离开了,其他一切都跟从前一样,一样的人、一样的摆设、一样的执勤清扫,一样的发放月例及年节赏赐,就连、就连……” 姜宣惊讶了:“就连什么?” 小荷叹了口气:“就连陛下时不时过来用膳留宿都一样。” 姜宣更惊 :“用膳留宿?他一个人吗?!” “嗯,陛下独个儿在明华宫用膳就寝,可表现却像是你还在的时候。” “什么什么?”姜宣有点听不懂了,“他难道还对着空气说话做动作吗?” “哦,倒没有那么疯,就是触景思人沉迷过去。” 姜宣松了口气。 然而想象了一下那场面,觉得多少还是有点疯。 “所以吧,奴婢觉得,陛下让奴婢跟着南巡也是这个道理,因为奴婢是您的贴身侍女,奴婢在就好像您也在,陛下一路上肯定都在想象和您一起出巡的情景呢!” 姜宣:…… “还有前次和公子在街上偶遇,那是陛下微服巡街,让奴婢去买包子。陛下这几年特别爱吃包子,不仅让御膳房换着花样做,还下令各地定时进上来。南巡每到一处,必先尝当地的包子!奴婢想着陛下从前没这个喜好啊,公子,是不是也和您有关?” 姜宣:………… 说起包子,他倒的确是印象深刻。 当年在行宫,他把治疗不行的药丸下在了给季恪包的包子里,让季恪受了好大的罪,生了好大的气。 这也值得怀念入迷至此? 姜宣又在心中把季恪发疯的程度稍稍调高了一点。 “小荷,你这次是偷跑出来见我的么?” 小荷茫然了一瞬,然后猛一拍腿,神色肃起来:“见到公子我太开心了!把正事都给忘了!公子,我来此并非偷跑,也并非只是为了聊天,而是斗胆请您前去官驿给陛下看病!” “啊???!!!” 太出乎意料了,姜宣整张脸扭曲,五官也狰狞抗拒起来。 “公子您别急,先听我说。”小荷依旧很有管事大宫女的风姿,最能给姜宣分析事情,“陛下是那日从大堤回来之后病倒的,此行并无太医跟随,王至大人命此地衙门找最好的大夫来为陛下看病,可惜数日过去,陛下的病症却加重了!噢,那大夫是正经大夫,出身清白,绝不是故意害陛下。大夫吓坏啦,不敢再治,各位大人着急,又找了更多大夫,可其他大夫知道了先前那大夫看病的过程,也变得畏首畏尾,不敢确诊不敢用药。王大人实在没办法,听说您之前也在城中行医,便让奴婢来请您。其实王大人本想亲自来,可怕您不肯见,不如奴婢来管用!” 姜宣道:“陛下是什么症状?” 小荷一个一个地数:“发热咳嗽,头疼头晕,浑身无力,起不来床吃不下饭,胸口闷,出虚汗,这一两日总是沉睡。” “听来是应在堤上淋雨受了凉。” “也许是吧,也许也不全是。”在姜宣面前,小荷什么话都敢说,“其实奴婢在街上偶遇公子之后……就是水涨起来,陛下去大堤之前,应当就已经病了。陛下当时不是去追公子来着?后来他一个人回来,想是没追到公子,奴婢以为自己要被质问,不料却没有。当时陛下浑身湿透一言不发,坐在那里也不动,我们上去伺候,陛下不应,只偶尔咳嗽,而且明显不是普通咳嗽,而是憋着,不想放开使劲儿咳嗽的那种。奴婢便偷偷看了陛下几眼,发现陛下脸很红!又过了一会儿,陛下就收到消息,赶去大堤了。” 原来如此。 可那日的雨自己也淋了,自己都没生病。 季恪现在的身体已经这么弱了吗? 小荷简直像是能从表情眼神看出心理,跟着就说:“其实陛下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太好,动不动就头疼脑热,好在宫里传太医方便,一直以来也没什么大事。所以奴婢还奇怪呢,明明身体不好,出巡为何不带太医?当然奴婢只是奴婢,管不了陛下的事。” 姜宣思索道:“莫非是当初中毒中箭,一直没养回来?” “有可能。宫中吃穿用度虽是极好,可陛下国事繁忙,几乎夜夜点灯熬油,极欠安养。更重要的是,陛下思念公子如同疯魔,间或借酒消愁、外出纵马,日久天长自然反噬其身。这回看似是因为淋雨受凉,恐怕实际是因为积累到极限了,哎。” 小荷认真地叹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抓住姜宣的胳膊。 “公子莫误会,奴婢绝没有倒向陛下,奴婢永远永远都站在公子这边!只是、只是奴婢觉得这次陛下倘若当真得不到医治,恐怕……那毕竟是一条人命。而且老实说,按公子先前教给奴婢的道理来看,陛下是个好皇帝。这几年来,经过陛下治理,别的地方奴婢不知道,可奴婢家乡的日子比从前好过多了!奴婢就觉得……倘若公子愿意,能救一救陛下最好。当然,公子若不愿,也是陛下咎由自取!” 小荷握拳,义愤填膺起来。 期间小山儿一直专注地听,最后好像有些懂了,也握拳附和:“咎由自取!” 姜宣与小荷一愣,扭头看到小山儿严肃得不得了的表情,一同“噗嗤”笑了起来。 姜宣没有立刻答应,他要想一想。 送走了小荷,他好像突然之间就不在意旁人知不知道他曾是君后了,好像突然之间心境开阔通透了许多。 他领着小山儿在周始府中散步。 这里有周始的家眷、幕僚、侍从。 他们有的是本地人,有的是随周始从京城来的,有的是从自己的家乡前来江东城讨生活的。 周始若调任,有的人会跟着离开,也有的人会留下,还有的人或许会再去他处。 但无论如何,眼下的他们,包括周始在内,都是一副安然自信、悠然快乐的面孔。 因为大水过去了。 因为周始为官有道,待人诚恳,将此地治理得很好。 这也只是一处,一个缩影。 整个大宁在季恪治下,越来越富庶、越来越奋发、越来越有希望。 他想起了那天大堤上坚定不移的季恪。 当时的他很慌乱,因为他是姜宣,想躲避季恪;但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百姓,那么季恪便会一瞬之间在他心里成为敢与天争的神明。 看到如今,不免想起从前。 还有更早更早的从前…… “山儿。” “爹爹!” “你说季恪是什么?” “是大坏蛋!” “没错,是大坏蛋!” 姜宣掷地有声,而后容色一软,很温和很温和地笑了,低头望入小山儿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清澈大眼睛里。 “可是也有人说,他是好皇帝呀。” 半个时辰后,姜宣身背药囊,出现在了江东城官驿门外。 第42章 病中的季恪昏昏沉沉, 反复做梦,宛如走进了一条只有自己的长廊。 长廊上云雾缭绕,几步之外仿佛虚空, 又仿佛深渊, 仿佛只要踏入就会进入另一个世间。 他有些踯躅。 背后却有不知名的力量推着他。 恍惚向前,长廊延展,走了许久, 在他以为即将一直这样迷失下去的时候,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自己的声音。 心头一讶,他加快脚步, 虚空与深渊在面前散开, 露出他的寝宫明威殿。 一模一样的他虚弱地靠在龙床上, 摆手命侍从们退下,却独独留住了小荷。 已经走出一些距离的小荷微愣,侧身一福,口中称是,面色却不情愿。 那时的他心思在别处, 视线也受阻,没有发现小荷的表情,如今梦中旁观, 自是看得清楚。 仆随主人, 此宫女必定也痛恨自己。 那是三年半之前, 他设了一计, 为姜守与谢宁赐婚,引姜宣回来, 结果不仅没能如愿,还被姜宣等人合起来耍了。 “季恪,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你死心吧。” 深夜山道上,姜宣流畅而雀跃地这般大喊,那一瞬间,他的心里没有气、没有怨、没有悔、没有怒,什么都没有。 他只想死。 前方就是万丈悬崖,他想如果他死了,就不会再记得那句话了。 可是他没有死。 他的御马、他的侍卫都不想他死,然而他们挽救了他的命,却挽救不了他的心。 他的心已然支离破碎,他栽倒在地,大病一场,休养至今也不见好转。 四面望去,天子寝殿华丽而虚浮,过去的一年里,他做到了旁人难以做到之事,可除了这个在内心深处其实并不多么渴求的位子,他还有什么呢?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还有必要继续吗? “你说,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很没用?”他终于问道。 过了片刻,已经干站着许久,甚至有些走神了的小荷才意识到这话是问自己的。 可这哪里是天子该问宫女的话? 皇上太不对劲了,因为没追到君后,就越来越不对劲。 太医明明说他的病不算重,却这么久都没痊愈。 太医不会说谎,那就是皇上自己……不想好? 小荷一惊。 她机灵聪慧,也很善良,虽说因为姜宣的缘故很讨厌季恪,但季恪已经差点儿死过一回了,那回姜宣做主把人救了回来,这回总不能逼人再死一次吧。 于是她跪下,诚恳地说:“奴婢惶恐,奴婢不知陛下是不是……没用,只知身为君主,但能知人善任心系百姓,让天下众生过上好日子,便是最最有用的。” 季恪意外了,暂且从稠浓的情绪里走出了一瞬,偏头看着跪在床边的人:“你这话倒不像下人们会说的。” “陛下圣明,的确不是奴婢自己说的,而是奴婢从君上那里听来的。奴婢觉得有道理,就记住了。” “君上”二字精准地攫住了季恪的心。 他的语气终于有了起伏,声音颤抖道:“君后说的?” “是,是从前君上与奴婢们谈起陛下的时候……”小荷一顿,“哦,请陛下治奴婢等议圣之罪。奴婢等说大多时候在画上见到的君王都中年微胖而蓄须,看着很有气势,陛下却翩翩公子,与他们截然不同。君后便很不赞成地说,看人不能只看外表,尤其为君的标准与普通为人大大不同。中年微胖而蓄须的并不一定是好皇帝,相应的,陛下年轻英俊,也不一定就不是好皇帝。好皇帝应知人善任心系百姓,让天下众生过上好日子。君上还说,他日日与陛下一起,陛下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向着那个方向努力,所以君上相信,陛下定将是位受群臣敬仰、百姓爱戴的好皇帝!” 季恪震惊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活了过来。 姜宣曾经认可他、相信他、发自内心地喜欢、赞美过他。 是他把这一切破坏,使得姜宣开始讨厌他。 如今,还要执迷不悟,继续令姜宣讨厌吗? 如果认为过去都是错,难道就不能改错吗? 姜宣也曾说错做错,但只要发现错了,便立即坚持不懈,坦坦荡荡地道歉、改正,看似容易,却是大多数人都难以做到的。 他既然爱姜宣,难道不应方方面面都追寻他吗? 姜宣的内心澄澈高贵,他倘若就此一蹶不振,这般渺小脆弱,又哪里配得上姜宣? …… 终于,季恪从病中恢复,首先便是按姜宣说过的那样,做一个好君王。 近四年来,他的生活非常简单,除了勤政便是思人。 思念至深处,也会控制不住地冒出一些稍显疯狂的念头,每每这样,他便努力去想谢宁说过的话—— “请陛下体察宣儿的内心,让他真地幸福快乐。” “姜守做错了的事,相信陛下不会再重蹈覆辙。” 是,他是姜宣的夫君,只要他一日没有下旨废后,他就是姜宣的夫君。 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是唯一的、超然的。 对待姜宣也理应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要对姜宣最好。 他可以忍、可以让、可以等,什么都可以。 知道姜宣不想见他,他便硬逼着自己不去找也不打听消息,只靠故地旧事过活。 只是有时候,他会莫名其妙地惊惶:不找也不打听消息,姜宣会不会忘了自己?姜宣那么可爱美好,一定有许多人喜欢,那他会不会也……喜欢上旁人?会不会自己的余生就只能够独自思念了? 被自己吓得许多次从梦中惊醒,冷汗浃背心跳不止,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坚持下来了。 所以当他微服巡查江东城,居然与姜宣偶遇了的时候,他一边以为是做梦,另一边又确信一定是真的。 几年来辛苦坚持辛苦思念,老天爷终究也会眷顾一次。 姜宣自然会跑,他不奇怪,他追上去。 这么近的距离,没有人帮忙,他一定能追上。 追上以后,他要诉说歉意、诉说思念、诉说他的改变与期待……不恳求获得什么,只是想让姜宣知道。 意外的相遇令他的理智骤然尽失,直到站在废院柴房摇摇欲坠的窗外,可以听见姜宣的呼吸,可以一伸手就把朝思暮想的人拉进怀里,谢宁的话再次冲进脑海。 他陡然发觉,柴房里的姜宣正在害怕。 为了躲避自己,用尽了几乎所有力气和办法。 被逼迫至此、走投无路了,却仍在坚持困兽之斗。 还要见吗? 破开这扇门,他是不是就又和从前一样了? 他决定了要体察姜宣的内心,对姜宣最好的。 思来想去,扛住了滔天灭顶的思念与渴望,他离开了。 在大堤上的时候也一样。 如果姜宣不是身处危险至极,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最前方,他不会去打扰他。 他把他弄了回来,送回周始府中,这就是他对他的好。 能对他好,他一边幸福快乐,一边又深深苦涩。 唯一稍稍大胆而自私之处,便是公然说出了姜宣君后的身份,只这一句,他便觉得一切都值了。 哪怕余生真地只剩下独自思念,也值了。 游走于梦中的迷雾长廊,季恪被思绪带着,来到他印象深刻的数个时间,略作停留就离开。 最后,又是姜守府邸的花园,他看到了正无忧无虑玩耍的姜宣。 记忆中,那时的姜宣侧身对着他,并没有发现他,可是这回姜宣却扭过了头,与他对视,还不断靠近,不断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 他十分意外,紧接着姜宣的脸模糊了,耳边嘈杂起来,许多人七嘴八舌地说着“陛下陛下”,“怎么样怎么样”、“君上”之类的话。 仍是“君上”二字令他猛然一惊。 他睁开眼,面前居然真地有一个姜宣,动作表情与梦中花园里的一模一样! 然而下一个瞬间姜宣就不看他了,好像不认识他似地站起来抖抖衣袍,面色严肃,语气平静地对周围人说:“是伤寒,挺危险,得慢慢治,慢慢调养。” 第43章 季恪自然是无法平静的。 三年多来朝思暮想、悔恨遗憾, 最近两次明明近在咫尺却又用理智顽抗,强行远离,可现在姜宣自己来了, 他还等什么? “宣儿!” 病得昏昏沉沉的季恪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用渴望到几近哀求的眼神望向不远处的身影。 那身影的情绪却与他截然相反。 只微微侧了个身,冷淡的目光瞥过来,冷淡地说:“你认错了, 我不是宣儿。” 季恪顿时懵然。 一刹那间,他以为自己尚未梦醒,求助地望向周围, 王至、小荷、其他侍卫侍从……每个人都那么真实, 脸上的表情也生动而有理可循—— 他们垂下头, 浑身写满了尴尬。 因为堂堂帝王被张口就来的胡说八道无情顶回去的尴尬。 所以这不是梦! 宣儿的确来了! 确信以后,季恪便不顾面子百折不挠了,很激动地说:“谁说你不是宣儿,你明明就……” “就不是。” “怎能不是……” “就不是就不是。” 季恪:…… 众人:…… 头纷纷垂得更低。 此情此景,实在不该有他们的存在, 众人不约而同地后退,想要躲过这劫,姜宣却朗声道:“你们不能走, 我只看病开方, 不照顾人。你们走了, 他有个好歹我可不管。” 众人:………… 季恪:………… 姜宣同从前不一样了。 初醒的时候就意识到了, 现在这感觉更加强烈。 此种不一样名为成熟和成长,在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或激动或尴尬的时候, 姜宣却能发自内心地镇定自若不为所动,说出的话语并非从前的生气或撒娇, 而是不带情绪,坦坦荡荡,冷冷冰冰,自外于周围。 季恪难过地攥住手指:“朕就算、就算是崩了,也绝不可能认错宣儿……何况还有他们,方才有人称你君上,朕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也认错了。”姜宣木头人一般生硬地说,“反正我不是姜宣。” “你不是姜宣那是谁?!”季恪有些崩溃,努力压着声音,却实在忍不住用拳头砸了一下床板。 室内寂静,众人脸上的表情惨不忍睹,唯有姜宣毫无变化。 他把拳头放在嘴边,轻轻咳了咳,说:“我是宣姜,我来的时候就自报了家门,不信你也问他们。” 季恪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几乎快要吐血。 姜宣理直气壮地与他对视—— 吐血就吐血,他已掌握了季恪的病状,就算吐血也有办法。 而且他不算说谎,来官驿的时候,王至领着人要列队迎接,他拒绝了,说你们要先承认我不是君后,不知情的人面前也不许提,我才给季恪看病。 看病要紧,王至一口就答应了。 检查完毕,他先施针令季恪苏醒,情急之时,有个侍卫大约是一时忘了,喊了一声君上,不料却被季恪听见了。 其实来之前他也想过易容,但与季恪在此相遇已成事实,再遮掩也是晚了,而且近来他突然有些想通,没什么不敢面对的。 季恪放不下,大约也是因为他一直躲避,那么现在他就站出来,亲口让季恪放下。 于是,在满室的震惊惶恐与匪夷所思中,他又说:“你还治不治病?不治我这就走。治的话你便记住我是宣姜,不是姜宣,不能瞎以为,更不能叫错。” 季恪:……………… 众人:……………… 实在难以想象天子究竟怎么可能点头,怎么可能在这么多下人面前放下世间最为高贵的身段。 但天子终究是点了那个头,放下了那个身段。 看来即便天子也有大老虎变小猫咪,被一物降一物的时候。 …… 季恪开始正式跟着姜宣治病。 姜宣每日辰时来官驿,检查问诊、调整药方、配药熬药、留下医嘱—— 他的医术承于骆雪霜,读的是停仙门典籍,治法上颇有属于自家隐秘、不同成俗之处,故而开方、配药、煎制等绝不假手他人。 而且这一次,除了要治季恪的伤寒重症,姜宣还想挖一挖他的病根,查查过去被白玉弓下慢性毒药,并经骆雪霜施救后是否还留有隐患,每日停留的时间就长了些。 这样辰时到来,大约申时离开,两三日后,姜宣越发坚信这次的决定做对了。 学医以后,除了偶尔下山义诊,他实际行医的经验并不丰富,季恪可以说是他碰上的第一个病因复杂、病情麻烦的人! 如此专注钻研,一点点寻找症结、一点点印证自己、一点点攻克难关,太有成就感! 虽然身为大夫,最大的愿望还是这世上没有病人,可话又说回来,能精进自己亦是相当快乐! 至于和季恪的过往且顾不上呢—— 原来他面对季恪真地可以心如止水,起初连他自己都意外了! 然而季恪尚不能心如止水。 一开始,他一看到姜宣就激动,想跟他说话,可是看着姜宣一板一眼只当大夫的表现,想到那句被专门提出的“不能瞎以为,更不能叫错”,他强行忍住了。 他不能再让姜宣不快,更加不能把他气走。 只在一旁静静观察也不错。 仍是那张精致可爱的面庞,眼里仍是充满光,偶尔思索或用力,脸颊上的酒窝就会被挤出来。 那样精巧的酒窝,那样灵动的神情,他以前居然会因此纠结彷徨。 他是傻子、疯子!是天下第一的蠢蛋、混蛋!他活该受罪!活该承受一切恶果! 季恪一边痛恨自己,一边更加痴迷地瞧。 姜宣在不远处的案前配药,做事永远专注而沉浸。 忽然,一小根药材飞到了脸上,他没注意,那根药材就那么挂在他柔嫩的面颊上。片刻后似是觉得痒痒,他轻轻晃了晃脑袋。 季恪不由地笑起来。 天真烂漫、可爱自然,即便如今成长、成熟了,但骨子里依旧没变。 而自己,这个肮脏可恶的自己,唯有彻底洗心革面、换了全身的血肉,才能稍有一丝继续配他的可能。 数日来,季恪的内心反反复复波澜汹涌,姜宣却是极其简单,看着病人在自己手下症状渐轻、身体向好,不由地心生喜悦。 这日清晨,他照旧来到官驿,走进季恪卧房却没有看到应该看到的人。 小荷端着水盆搭着抹布进来。 “……公子!” “唔。陛下呢?” “书房批折子呢。” 姜宣一愣:“批折子?批多久了?” “醒来就去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吧。” 也不算短。 “最近折子多?”姜宣把背着的药箱放在桌上。 原本要打扫卧房的小荷便先浸湿抹布,来擦那药箱。虽然姜宣做君后只不到半年,但她认定了这个主人,打理他的日常起居已经成了习惯。 “前几日陛下昏昏沉沉无法理事,堆积的奏折想来不少。” “噢。”姜宣坐下倒水喝,等小荷擦完药箱,便从中取出药典翻看。 虽是已读过数遍的书,但学无止境,好书多看,常看常新,医家之海更是无边无垠深不见底,功夫到了,或许不经意间就能有新发现。 如此入迷地看了一会儿,房门外传来恭敬的声音—— “禀陛下,膳房求见,送今晨的果点。” 姜宣从书里回神,做完清扫倚在一旁打瞌睡的小荷也醒了。 这趟出巡,季恪轻骑简装,一路没住行宫没建行营,都是住各地官驿或在野外扎急行军营,饮食也十分朴素,一日两餐。这回是因为病了,得滋补,才恢复了一日三餐两点。 小荷去开门,说:“陛下在书房呢,你送过去就是。” 膳房的说“知道了”,正要走,姜宣眼珠回头道:“劳你给陛下传个话,说诊脉的时候到了,让他回来。” 话音落,膳房侍从的表情艰难了一下,他立刻明白过来。 膳房侍从是江东本地州府派来的人,与小荷、王至这等长久在季恪跟前当差的不同,哪里敢主动跟季恪说话,甚至提出要求? 他便说:“算了,小荷你……算了算了,我自己去吧。” 既然不把自己当君后,那么就没有指使仆从的道理。 身为大夫,亲看病患、亲达医嘱也是应该。 于是三人一起去了,官驿不大,没走多久便来到了给季恪当书房的院外。 院里乒乒乓乓,是兵器相接的金石声,有人正在对打。 ……谁敢在天子的院里打架? 难道是季恪批折子无聊,命人打给他看的? 可季恪那种人会觉得批折子无聊吗? …… 活泛的性子令姜宣即便再成熟也忍不住七想八想。 绕过一个枝条遮挡的弯儿,进了圆月门,他往中庭一看,顿时滞住脚步,“噌”地一下火冒三丈。 好家伙,居然是季恪自己在打! 第44章 季恪没穿外袍, 只着单衣单裤,袖子翻到手肘以上,一手提着长剑与王至对招。 听到动静, 二人往门边一瞥, 同时停下动作。 王至迅速将剑背在身后,下意识想行礼,可想到姜宣正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便只垂头退到了一边。 季恪却是上前了两步。 姜宣明显是来找他的,他很高兴,可姜宣脸色不对, 他又有点紧张, 脸上的汗和动武后的喘息便密集了。 姜宣脸色更差, 阴阳怪气道:“身子大好了?” 季恪慌忙道:“不!宣大夫,我……” 姜宣非说自己是宣姜,否则便不肯留下治病,是以近日季恪每每唤他便称“宣大夫”。 起初觉得别扭,但仔细瞧去, 姜宣对这称呼挺满意,似是特别看重自己医者的身份,季恪便接受了, 更觉得能以此讨姜宣片刻欢喜, 也很不错。 只是眼下的姜宣听到这声“宣大夫”不仅不欢喜, 还更生气了。 “知道我是大夫啊。那可还记得大夫同你说过什么?近日都要怎样?” 言语直接而锋利, 像老师训不听话的学童,季恪汗涔涔的, 说:“大夫说近日要……卧床。” “那你说说,什么叫做卧床?” 季恪:…… 王至垂着脑袋不停后退, 恨不得立刻从这个院里消失。 小荷和膳房侍从也眼观鼻鼻观心。 姜宣不依不饶地盯着季恪:“什么叫卧床?你且说一说。堂堂皇帝,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季恪:………… 这是姜宣入官驿看病以来,跟他说过的最多的一次话,他喉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艰难地说:“卧床,卧床就是……” 姜宣低低地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转身走掉。 季恪:……………… 王至、小荷和膳房的侍从都很想死。 姜宣回去收拾了药箱就走,季恪立刻追过来,没拿剑,也穿上了外袍,穿得不太整齐,明显是一边快走一边穿的。 他堵在姜宣面前,低声下气道:“抱歉,是我不好,请大夫原谅。”然后颇为可怜地伸出手腕。 姜宣睨他片刻,终是秉着医者的操守搭了他的脉。 季恪松了口气。 可松得有些早。 姜宣迅速诊脉迅速抽手,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外走。 季恪又急了:“宣大夫!” 姜宣回过头来,眼神少见地凌厉,季恪一滞,心知那意思是别说话,也别跟过来。 如今的他只能照做。 姜宣背着药箱折上离开官驿的道路,小荷跟了上来:“公子您别生气!” “我干嘛不生气?这样不听话的病患最讨厌了!”姜宣认真地说,“而且你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心思么?他是看自己好了许多,生怕我不再来,就故意折腾,争取把自己折腾得不那么好,我就能再多留些日子,阴险。” 小荷眼睛一亮,这倒……的确像是陛下会做的事。 此时一个声音微弱道:“并非如此。” 姜宣和小荷一愣,看向身后,发现王至也跟来了。 王至微微躬身:“公子,陛下近来很体谅您的辛苦,时常向属下说起,陛下也想亲自向您诉说,还想命人接送侍奉您,但怕冒失,反复犹豫,最终都作罢了。陛下也一直听您的话卧床,今早批折子是因为确实积压太多,有些紧急公务必须陛下亲办。练武则是因为陛下说您医术高超,只短短时日他就好多了,甚至能动武了,您若知道定会开心。而且陛下是想着练武增强体魄,痊愈得更快,您就能早些轻松。天地良心,陛下的确不曾有过那些……阴险之行。” 姜宣:…… 他看着王至,气势弱了:“这么说,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王至立刻道:“属下绝无此意!” “你不是我的属下。”姜宣道,“好了,你们都别跟了,我要回去睡会儿。你们帮我告诉他,如今我只做大夫,他便只做病患,有的没的且少想,因为哪怕再多有的没的都无济于事。” 王至与小荷默默地对望一眼,他们也越发明显地感觉到,姜宣的确和从前很不一样了。 回到周始府上,姜宣也没睡成,近来忙于给季恪看病,陪小山儿的时间少了,今日阴差阳错得闲,自然要好好地与他玩一玩。 这样一直到中午吃完饭,又在院里消了会儿食,父子俩才一起上床睡晌觉。 “爹爹爹爹。”小山儿侧躺在姜宣怀里,两只小手轻轻捏着姜宣的中衣,“咱们什么才能回师门呀?” 姜宣笑问:“你想师门啦?” “有一点儿,我会算日子,咱们出来都几个月啦。” 小山儿毕竟才一丁点儿大,受不住长时间的游历,姜宣揉揉他的脑袋,说:“把季恪的病看好咱们就走。” “那是什么时候?” “大约半月后。”只要季恪不瞎折腾,半月后就无需再用他独门的针法和药方,拿随处可开的方子日常调养就行。 有了准确说法,小山儿安心了一些,但还有更多的不安心。 “爹爹,如果季恪好了,又要把我们抓回去怎么办?” “不会的。” 小山儿一愣:“季恪不是大坏蛋吗?” 大坏蛋怎么可能不做坏事。 “是啊,季恪是大坏蛋。”姜宣理所当然地说,更加理所当然地一笑,“但现在爹爹比大坏蛋厉害了!他不敢再抓咱们!你看,爹爹现在天天去给他看病,不是都没事?” 听姜宣这么一说,小山儿心想的确,一时对姜宣无比钦佩,更无比安心,缩成一团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接下来,姜宣照旧每日前去官驿,稳如泰山地做着一个大夫的应做之事,直到十余日后,季恪再度不卧床了。 却是提前得了姜宣允许的。 城内外主要道路修缮已毕,江东城百姓恢复了正常生活,季恪身为天子,将亲□□劳劳工。 姜宣坐在官驿,打算等人回来,下最后一次诊断和医嘱。 但不知为何,等着等着,他突然心头一动,坐不住了。 他也去了城外大堤,那个先前差点儿将整个城池撕开冲垮的江边—— 只是没有直接出现,而是躲在堆积的高高的废石料后。那天季恪称他君后,他现在当众出现可不得了。 王至带领侍卫们分发赏赐,有金银布帛,酒肉粮食,季恪着常服走在官员和劳工们中间,随口说着什么,官员与劳工们不时躬身。 他离得远,听不见内容,但想来定是称赞、鼓励、关怀一类,而且一定挺真挚的:百姓们不傻,官员皇帝是好是坏,他们分得出。此时此刻,百姓们脸上欣慰幸福的笑容做不得假。 其实安天下治民生,季恪从一开始就不马虎,近年来更是精进。 当皇帝和当夫君终归不同。 姜宣一时看,一时思索,一时恍惚,一时又恍然大悟。 他知道把他从官驿召唤到这里来的东西是什么了。 以及先前明知江东城危险却向险而行,明知大堤即将崩溃还坚持不退,明知是季恪还愿意为他治疗,这些原因都是一样的。 …… 这些年来,姜宣是成长了,然而本性难改,许多小习惯深入骨髓,譬如偷窥等待时爱走神。 慰问劳工看久了无聊,他思索着、恍惚着、醒悟着,目光漂浮,注意力乱飞,直到面前落下一片阴影,将他的神智拉回。 一抬头,季恪正微笑着站在面前,他惊得一缩,心想糟糕,被发现了。 表情动作恰似当年,可如今那些可爱和慌乱只维持了数息,便换上了身为大夫的威严。 目光左右巡视,慰劳已经结束,官员和劳工已经撤离,大内侍卫列队站在远处。 姜宣装模作样地咳了咳,理直气壮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明明站得挺远,躲藏得也很隐蔽。 面色仍显虚弱的季恪笑了一下,说:“你不爱听这话,但是真的,只要你来了,我总能感觉到,从最一开始就是。” 姜宣:…… 说得没错,他确实不爱听! 脸上也明晃晃地露出了抗拒。 季恪身为皇帝,如今倒是会给人下台阶了,便问:“你来此给我诊脉吗?” 不下白不下,姜宣抓住季恪手腕摸了一会儿,放下道:“不只是为你,这大堤多少也有我一份功劳,如今正式修好,我自然要来看。” “是,前期安置与最后坚守,你皆居功至伟。”季恪诚恳道,“那方才怎不出来?大伙儿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高兴个屁。 姜宣翻了个白眼,不快地嘟囔道:“你说得好听,我现在还怎么出来?明知故问。” 季恪一愣,片刻后脸上泛起了很温柔也很深挚的笑容,说:“你终于承认了。” 承认自己是姜宣,是君后。 姜宣继续翻白眼:“承认了又怎么样?” 反正他现在已经想得彻彻底底、明明白白了。 他转身往一边走去,季恪跟上。 他平静而认真地说:“我做梦都想让你废了我的君后名位,但你偏不那么做,你是皇帝,没人管得了你,那么不废就不废吧,你随便,反正我的心早已不在那里,无论你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无法改变我。当然,我也无法改变你,但你要知道,你捧着自己制造的‘君后’二字,只不过是执念,是臆想。不妨告诉你,我来这里,除了看我为之倾注了心力的大堤,还为了看道路修整的状况。我要离开了,你会利用皇帝的权力和武力扣住我不放吗?” 他转回身,扬眉看着季恪。 季恪也认真地看着他。 季恪现在很高兴,因为虽然姜宣说的话很直接也很无情,但这却是他们第一次诚恳地聊起过往,他们第一次真正交心了。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能先花时间听我说一些话么?” 姜宣疑惑道:“什么话?” 季恪深深望着他:“一些我早就该说,却一直没能说的心里话。” 第45章 姜宣一脸狐疑地皱着眉, 没说行,却也没说不行,季恪忐忑而急切的心便放下了。 这几年来, 这样的时刻他甚至不敢想象, 所以此刻当真来临时,他突然无比松快,折磨他许久的病仿佛一下就好了。 他望向前方, 天高地阔,正是千里江山。 “此江但不泛滥,便堪称天下盛景, 咱们往那边走走看看吧。” 季恪向更远处的江边走去, 大氅随风扬起, 事已至此,姜宣只好跟随。 这情景,他和季恪宛如故友重逢,一起漫步谈话,他连做梦都没想过。 他平静地走着, 平静地等待,江风拂面,凉意丝丝, 他确信自己并非一时昏头, 而是当真愿意听一听季恪究竟想说什么, 不含任何情绪的那种。 “宣儿, 我对不起你。” 季恪终于开了口。 “我为以往的一切道歉,我不该有寻找替身的邪念, 更不该把那份邪念加诸无辜的你,更不该一错再错, 用自己幸运得来的权力伤害你和你的亲友,最不该……把黑暗的人心展露在你面前。你原本纯净无暇,内心唯有善,你那么单纯、那么快乐、那么无忧无虑,就像最名贵干净的丝绸,而我却把那样的你破坏了,我用我的丑恶玷污了你,我让你看到了、体会到了这世间最肮脏的东西,我让你再也……回不去了,我的确是……罪大恶极。” 季恪停下脚步,侧头看着姜宣,声音和双手都在发抖。 姜宣却没有看他,表情也没变化,但不可否认,终于听到这样的歉意,他的内心仍然泛起了波澜。 他曾经被骗,不管事情后来有多少变化,不管他决定原谅或不原谅,不管他如今在意或不在意,他理应需要一个正正式式、诚诚恳恳的道歉。 不管时隔多久。 姜宣开始沉默。 他能有什么回应呢? 他这辈子第一次主动地、全心全意地去喜欢一个人,对那个人比对自己都好,愿意为了那个人付出一切,却落得了那样的下场,他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就说出“没关系”? 虽然他的确放下了,但道歉是基于当时,而非此刻,当时的他不会没关系,不可能原谅。 即便到了现在,偶尔回忆起当时的自己,他的心中还是很难过。 为那时深深痛苦的自己而难过。 所以其实季恪说得很对,他最大的错就是给自己留下了无法更改、难以磨灭的创伤。 姜宣吸了吸鼻子,继续向前走。 季恪立即跟上,略急切道:“宣儿?” “你要说的都说完了?” “不,没有说完。”季恪坚决地摇头,“我还有话,很多话……” 只是怕你不爱听,不敢开口。 “那你说吧。”姜宣突然道。 季恪一愣。 “说吧。” 姜宣非常平静,也非常笃定,季恪仿佛看到自己面前竖着一面铜铁铸成的高墙,千军万马都不能攻破,更不要说只是几句话了。 姜宣是想让他亲自走进这条死胡同,亲自撞上去,亲自确认他唯有死心。 季恪的表情沉了下来。 他愿意,因为这是必经的路。 比起过去几年反复的痛苦纠结,如今眼前有了一条明路,这不是很好吗? 尤其姜宣站在那条路的尽头,正等着一剑刺穿他的心脏。 是他应得的。 季恪心甘情愿地笑了起来。 “我登基前的旧事,想来你哥已经告诉过你了,但他所知只是一些外人可见的现象,我真正的心情他并不了解。我真正的心情,就连自己也是慢慢才理清的。” “宣儿,我封你为君后,的确是存了让你代替白玉弓的念头,但其实我对白玉弓并没有爱,之所以执念于他,是因为我把他当作了代表我渴望的人。反抗母妃、独当一面、曾经少有的尊重与温暖,以及自己有情有义的证据,白玉弓对我来说就意味着这些。如果我忘了他、如果我不要他,就仿佛我不要这些了。所以我一直记着他,然而可笑的是,我一直记着这个执念般的人,记着他的名字,却忘记了他的样貌,到了后来,他就只剩下了一个非常非常模糊的影像。是你让我又想起了他的脸。” 姜宣一愣。 这话怎怪怪的? “我没骗你。”季恪强调道,“宣儿,那天在你哥府中看到你,是我这一生至今拥有过的唯一一次不加任何杂余的最简单纯粹的快乐。从始至终,我所爱之人唯你一个。那天,我开心得忘乎所以,其实我在画轴上画的就是你,只是画入情浓,白玉弓的名字突然跳了出来,朦胧的影像竟然也清晰了,我惶恐地发现,他竟然同你……有些相似……我惶恐地问自己,可以放弃白玉弓所代表的曾经的一切吗?思来想去,我终究没能度过自己那一关,以致于后来……” 姜宣凉凉地瞧着他,出其不意地嘀咕道:“你那一关还蛮厉害的。” 季恪:…… 淡淡一语骤然化解了深情,季恪有些尴尬,解释道:“我当皇子的时间……太后是个性情刚烈且颇有城府的女子,她少时被迫入宫,始终与先帝不睦,甚至还与其他男子……” 他没说下去,但姜宣懂了,一时也尴尬起来,连忙躲开目光,心中的震动却是丝毫不减:原来只知道季恪夺嫡乃是其母妃一手谋划,那已经相当厉害了,不想她竟然还有更大胆的! 季恪咳了两声,接着说:“其实先帝也知道,只是从未抓住过真凭实据,又好面子到了极处,一直没有发落母妃。先帝也曾怀疑我并非他亲生,然而母妃行事谨慎,唯一生育的我的确是皇子无疑,先帝拿母妃与我没办法,只能处处打压。” 他摇头苦笑。 “其实我觉得,先帝恐怕宁愿我并非皇子,因为那样的话,他就有理由真正地惩治我,总好过一边生气,一边又考虑到我的确是他的孩子而只能憋气,对我越发扭曲。” “母妃则更加……她唯一的孩子是她与最厌恶的人所生,她始终在做她极其不愿、又不得不做的事,日久天长,她的心中只剩下了报复,她以为让我成为皇帝就是最大的报复,可到头来,这究竟是报复了谁呢?” “最终母妃没能等到我登基就先去了,这倒是上天对她唯一的仁慈,否则真到了那时候,她究竟是会快乐,还是会茫然空虚,惊觉一生都蹉跎了呢?” “在这样的境况下,我几乎没有真正地为自己活过,除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只有对你的感情是我发自内心,毫无枷锁的。”季恪认真地看着姜宣,“我这一生第一次不靠规则、束缚,只凭自己的感觉处事,我……很笨,一下就把所有都搞砸了,我把我最最珍贵、最该好好保护的东西破坏殆尽,我……” 季恪又急切又词穷,眼睛、嘴唇和手指都在发抖。 其实这点姜宣早发现了,与人交往时的季恪确实不是很聪明,因为根本就没人和他真正交往过。 除了自己。 可他却把唯一的自己伤害了。 姜宣气不打一处来,皱着眉翻了个白眼儿。 季恪一愣,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把姜宣惹到了,虽然尚不明确是哪里惹到,但态度理应先行,连忙再认真地说:“宣儿,总而言之,我的确太对不起你。但我也的确深爱着你,从始至终,只深爱着你。” 姜宣更加凉凉道:“深爱我?爱我什么?” 他的脑袋略倨傲地扭向一边,季恪目不转睛地望着,表白道:“爱你精致可爱、天真烂漫,善良热情、达观坚强,透彻澄明、不同流俗……” 这些话都是大伙儿常夸他的,姜宣正准备不屑地哼一声,然后说千篇一律,季恪却顿了一下,非常郑重地又说:“爱你对我真心真意。” 姜宣:…… 他明白,季恪说的“真心真意”是指无论好坏皆出于本心。 其实他对任何人都这样,只是对于季恪来说,这种东西尤为珍贵。 “爱你是这世上唯一的宣儿。”季恪还没说完,“你有我没有的所有、渴望的所有、想要追逐的所有,从小到大,我从未服过、信过什么,但如今,我服你、信你。在我眼中,你高高在上,宛如遥不可及的神明,但在我心里又有一个角落,一个最柔软最温暖的角落,我想将你抱在那里、呵护在那里。” 姜宣:………… 听起来确实有点动听。 ……但想得美根本不可能打动他! 他抱起双臂,仍然哼道:“但我不爱你,我讨厌你。” 事实如此,季恪早已接受:“嗯,我知道,没关系。我想从现在开始追求你,让你渐渐地不那么讨厌我。” 姜宣:? 他诡异地看向季恪,季恪的眼神无比诚恳。 他便皱起眉:“若是追不成功,我一直讨厌你,永远讨厌你呢?” 季恪微笑道:“那也没关系。” 姜宣更加迷惑:“你在说些什么?你是皇帝吧?你能一辈子追求一个追求不到的人?你应该后宫佳丽三千,生很多很多皇子皇孙才对吧?至少你的皇位要有人继承。” 季恪轻飘飘地说:“也不一定,我不执着,真到了那一步,选宗室中合适之人继承大统便是。” 姜宣:??? 不会是一直生病生得脑袋坏掉了吧? 他一脸古怪地踮脚,用手背贴了下季恪的脑门儿,心想没有发烧。 季恪笑意渐浓:“宣儿一向肆意,怎么却在这事上想不开了?” “不是我想不开,是我觉得你们不应该想得这么开。” “那是一般,是从前。方才不是说了,你是我渴望、追逐的,我要学着像你一样达观肆意,我愿因你做一个与众不同的皇帝。” 姜宣:……………… 算了算了,管不了了。 “我是真地会一辈子都讨厌你哦。” 季恪点点头:“你一辈子都讨厌我也是应当的,我要做的便是也用这一辈子尽量消除曾经对你的伤害,能消一点是一点,能让你快乐一分就是一分。” 好肉麻。 还不如从前那个坏蛋季恪令人好接受呢。 姜宣抱住自己的胳膊轻轻抖了抖,季恪立刻问道:“你冷?”伸手就要解大氅。 姜宣无语凝噎,皱眉大声道:“才不冷!是好烦!你说完了吗?” 季恪:……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差不多……吧。” 姜宣一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模样,甩甩手道:“都白说啦,你说再多,我也就是听听罢了。” “听听就听听,你愿意站在这里听我说,我就已经很高兴很高兴了,宣儿,此刻的确是我这几年来最高兴的时刻。我说这些绝非专门为了什么,或想你有怎样的回应,我没有那样的奢求。我只是想,在你不需要我的一生中,或许万一、可能……有那么一个瞬间,一个刹那,你需要我了,我是在的。为了那大约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一个瞬间和刹那,我愿意一直守候、一直等待。” 他从来不曾准备过这些话,全是自然而然、由心而发,越说他就越分明,越坚定。 然而姜宣真地只是听听。 他没有对季恪的告白给出任何回应,只道:“现在你能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了吧?” 我要离开了,你会利用皇帝的权力和武力扣住我不放吗? 季恪笑着叹了口气,一脸释然的表情,道:“我早已回答了。” 姜宣懂了,耸了耸肩说:“那再见,你后续的医嘱我已留在了官驿,别再生病了,眼下除了你的确没有更好的皇帝。” 姜宣摇摇手,转过身再不留恋地大步走了。 季恪望着那在江风中衣袂飘飘的身影,没有跟上去。 但他不会永远都不跟上去的。 这次重逢令他明白,姜宣不再怕他、不再躲他、不再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牵动情绪,这固然意味着姜宣已经彻底不在意他,但也同样意味着,他终于可以脱出迷惘,放开手脚了。 …… 午后太阳出来,一扫近日连绵的阴雨,姜宣和小山儿驾上二人马车,终于踏上归途。 “好险呀,我们没有被季恪大坏蛋抓走!”小山儿心有余悸地说。 “果然还是爹爹更厉害吧!”姜宣骄傲道,“你放心,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他了!” 小山儿一愣:“他还会来?” “或许吧,管他呢!” 达观善良这方面小山儿完全承袭了姜宣,听完便点点头不在意了,又说:“大堤和城池也没有被洪水冲垮,大伙儿不用受灾,不用搬家饿肚子生病去世,真好!” 孩子悲天悯人,姜宣听得感慨,不由地微笑起来:“山儿,你知道那时爹爹为什么明知道江东城危险,却仍坚持要来吗?” “因为爹爹是大善人!”小山儿竖起食指自豪地说。 “不止哦。”姜宣揉了揉小山儿的脑顶,笑容里染上了回忆的味道,“爹爹来此帮大伙儿,以及发现季恪也来了都没有离开,甚至还给他治病,更多的是因为你的祖父母。” “祖父母?爹爹的爹娘?”小山儿从来没听过有关祖父母的事。 姜宣认真地点点头:“是哦,爹爹和阿守伯伯的爹娘,很可惜,他们在爹爹不到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去世的原因……正是水患。” 小山儿一愣,表情郑重了起来。 他虽然小,很多事情不太懂、说不清,但他会感觉,尤其是感觉爹爹。 从小一直和爹爹在一起,爹爹开不开心难不难过,他一下就能知道! 譬如现在,爹爹虽然算不得很难过,但一定不舒服,那种不舒服看着不明显,但是一直在,就比那种大哭一场的难过还要深许多。 他便挪动屁股,两只小手攥着爹爹的衣袖,抬起眼睛认认真真地等着听爹爹说。 姜宣一手揽着小山儿的圆圆的肩膀,望着被夏风轻轻吹起的车帘外,回忆道:“爹爹的故乡在青州,本是很少发水的地方,那一年正如不久前的江东城,运气不好,遇上了极难遇到的水患。当地的堤坝年久失修,官员经验亦不足,大水泛滥,冲走了好多人,冲坏了好多田地和房子,我们一家也成了灾民。老百姓日盼夜盼,等着朝廷赈灾救民,然而可恶的是,青州官府从上到下都坏透了,贪墨了赈灾的钱粮,害死了好多百姓,你的祖父母就在其中。” 小山儿听得攥紧拳头,呼吸也屏住了。 “你祖父母是为了把仅有的能吃的东西省下来给我和你伯伯,活生生饿死的。” 姜宣垂下眼帘,这么多年了,这件事他很少提起、甚至很少想起,但只要想起,心中便是无穷无尽的悲愤。 “当时爹爹很小,不记事,这些细节是伯伯后来告诉爹爹的,伯伯还说,堤坝失修其实也是因为贪官污吏无视民生,只把银钱装进自己的腰包里,那场大水看似天灾实是人祸。所以伯伯后来一心想出人头地,因为只有出人头地了,才能把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 小山儿骄傲地说:“伯伯是大将军!” 姜宣“嗯”了一声,又说:“父母去世时爹爹虽不记事,但那份悲痛绝望和水患的惨像一起留在了记忆里,只要去想那时,脑海里便全是夹杂着各种哭喊声的阴影。所以爹爹后来就想过得简简单单快快乐乐,而且不只是爹爹自己,爹爹想让所有人都幸福快乐,爹爹想这世上都是好人好官好皇帝。虽然这不可能,但爹爹还是想!” 姜宣笑了起来,小山儿畅想着爹爹描绘的情景,也跟着微笑。 接着,姜宣的眼里染上了期待:“一开始只是空想,后来渐渐地就有了眉目,直到如今爹爹确定,季恪是个好皇帝,他也想让这世间变好,也一直为此努力。他是皇帝,他的努力最为紧要、最为有用,所以爹爹想让他活得久一点。” “哦!”小山儿恍然大悟,目光灼灼地看着姜宣,“那我也要像爹爹一样希望这个世间好!我长大了也为此努力!” “山儿已经努力啦,义诊的时候,山儿不就是为了大家好的小善人吗?” “嘿嘿嘿!”父子俩开心地笑成一团。 …… 越来越远的江东城外,季恪披着披风站在那里,凝望着刚修好的出城道路。 “陛下,微臣……有事禀告。”王至单膝跪下。 季恪微愣:“何事?起来再说。” “不,请陛下治微臣之罪。”王至垂头,“君上其实……其实的确身怀有孕,如今皇子殿下已三岁有余,微臣当年就知道,却一直欺君……” 季恪定定地看着他,不语半晌,忽而毫不在意地笑了。 “你既然这么久都没说,怎么今日突然说了呢?” “因为微臣觉得陛下实在……不易,微臣心中实在不忍,故而……” 季恪脸上的笑意浓了。 三年多了,终于有人说他不易,这是继今日与姜宣推心置腹聊过后的又一快事。 但他并非自满,他深深知道,他做的仍然不够。 “起来吧。”他向前走去,望着壮阔的江水,“说来你难道就没发现,朕后来再也没问过此事吗?” 跟上来的王至一愣。 季恪负手道:“因为朕确信了,早就确信了。朕确信朕与宣儿定是有了孩儿,即便没有亲眼所见,即便没有亲耳所听,但朕就是确信。这大约就是朕与宣儿和孩儿之间的缘脉,分隔两地,却又于冥冥之中紧密相连。” 第46章 八月秋高气爽, 丹桂飘香。姜宣与小山儿已经回到师门好一阵儿了。 这一趟游历很有意义,对姜宣来说,医术大大长进、帮了许多人是一面, 从过去与季恪的桎梏中彻底走出是另一面。如今他真正天空海阔, 再不受任何羁绊。 对小山儿来说,走了许多地方、见了各色各样的人,开阔眼界、增长见闻, 在小小的内心朦朦胧胧地种下了一颗属于未来志向的种子。 大伙儿都说几个月不见,小家伙仿佛长大了好几岁,逗的时候都得多动些脑子。 小山儿咯咯笑, 在外游历固然有趣而充满期待, 但内心深处亦有少许对陌生人和陌生事的害怕; 在师门则完全不同, 最最熟悉的地方,有爹爹,有同样疼爱他的师公、师伯、师姑,他最最安全、最最自在、最最无忧无虑,最最无法无天—— 不是做坏事的那种, 而是撒娇! 他和生身爹爹一样是善人,才不和季恪一样是坏蛋! 师门里虽然极好,可山儿终归幼小, 见过了繁华热闹, 时日一久便有点想念。 正巧近日隐青山中有一盛事, 小山儿知道以后日夜盼望, 等啊等等啊等,那一天终于到了。 当日清晨, 停仙门众弟子在老师行风真人的带领下,集体出动, 前往山中一处名为惊龙谷的地方。 彼时小山儿正被二师伯抱着,手搭凉棚到处看,爹爹在队伍后面,和三师姑四师姑聊天,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小山儿动动身体:“二师伯,我想去爹爹那儿!” 姜宣的二师兄故意道:“为什么呀?” 小山儿道:“我想爹爹啦!” “才一会儿会儿没见就想爹爹了?先前外出游历那么久,也没见你想二师伯?” 小山儿立刻正色道:“我有想的!” 二师兄不紧不慢道:“那你想二师伯什么?” “想二师伯说话有趣!陪我玩好多有意思的游戏!而且二师伯是师门里个头儿最高的,每次我坐在二师伯脖子上,看得最远!” “哈哈!”二师兄爽快地笑了,“这般不假思索,想来都是真心话!好,放你去找爹爹,山儿放心,到了惊龙谷,二师伯还让你坐在脖子上看新鲜!” “谢谢二师伯!” 小山儿在二师兄脸上亲了一口,跳下来小跑去找姜宣。方才他被抱久了,一点儿不累,反而很兴奋,就牵着爹爹的手自己走路。 “爹爹,咱们要去的这个‘问道大会’是什么呀?” “山儿知道,隐青山中有许多修道门派,从前大伙儿各自为政少有来往,前些日子,青霜派提出举办一个大会,邀请其他门派切磋道法剑术,联络感情,取名‘问道大会’。” “噢!就是大伙儿一起打架!” 小山儿一语道破,姜宣和其余师兄师姐都笑起来。 小山儿又说:“咱们要去的是惊龙谷,师门在流霞谷,都有个‘谷’字。” 姜宣“嗯”道:“地势低平则为谷,师门所在的谷中河水清澈、隐有甜味,酿酒极佳,故名‘流霞’。” “噢,那惊龙谷为什么叫惊龙谷呢?有一条龙去了那里被吓住了吗?” 姜宣闻言一愣,脸上轻松的笑容微僵。 不知为何,孩子这随便一语,竟令他的心莫名一抖,生出了些许不好的预感。 ……凭空瞎想甚没道理。 姜宣迅速略过这茬,向小山儿解释说山中各地名称有的有说法典故,有的则毫无意义,或是年月太久说法失传,若有兴趣等到了地方再问,当地人应当会知道。 小山儿信服地点头。 他自打能说话就爱问问题,关键便在于无论他问什么,姜宣和停仙门里的众人都不会敷衍他,而是十分重视,认真细致地回答。 这样一路走一路聊,渐渐靠近惊龙谷,渐渐地遇到了越来越多的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门派。 小山儿发现,大部分门派的人都比他们多,且排着整齐的队伍、穿着同样的衣裳、带着相同的兵器,不像他们随便怎么走都行,衣裳花花绿绿,有的人有兵器有的人没有; 而且其他门派的掌门看起来都很严肃,不像师公一直笑眯眯乐呵呵的,宛如年画上的长寿爷爷。 他果然还是更喜欢自己的师门。 夜幕初临,他们到了惊龙谷腹地,青霜派早已做了安置,给各门派搭了简易住所。 大伙儿都是修道的,对于这些并无要求,有的甚至连简易住所都不用,夜里仍在幕天席地地修炼。 好像誓要在明日的大会上扬名立万。 姜宣跟师兄师姐们窸窸窣窣地这样议论—— 不敢大声,因为各门派挨得很近,被人听到不太好。 哎,大家都太严肃了,显得他们停仙门实在另类。 其实知道要开问道大会的时候,大伙儿虽然对新鲜热闹很有兴趣,但也犹豫是否真要去参加,毕竟他们并无好胜心。最后老师说青霜派盛情邀请,且是首次,去一去也好。 明日的大会会是什么样呢? 姜宣侧躺在自己的铺上,望着朗月繁星,轻轻拍着怀中已然安睡的小山儿。 - 翌日辰时,二十个门派齐聚惊龙谷深处的开阔地带,问道大会正式开始。 青霜派掌门凌阳真人说了些感谢赏脸、招呼不周的客套话,讲了大会切磋的规则。 各派派出一名高手,抽签捉对儿,两两轮番上场比试,然后五人乱斗,在众人的见证下决出两位胜者; 第二日规则相同,各派可另派一人,也可继续选用前人,照旧选出两位胜者; 四位胜者再行乱斗,最终头名可获得青霜派顶级法宝一件,其余参与切磋的人亦有奖励。 二十个门派各据一地,中间围出空地做演武场。 姜宣一边听一边踮脚探头,他个头儿不够,离得又远,看不太清凌阳真人的模样。 凌阳真人掌门的青霜派是隐青山中的大派,最以剑术、道法见长,据说门规森严,门中弟子除了修炼就是修炼,连笑都不会,对于打扰他们修炼的人更是凶得不得了! 姜宣从小就这样听说,故而对青霜派十分敬而远之,从来不去青霜派那边的山头上玩。 今日终于得见其庐山真面目,不禁好奇。 这么一想也怪,明明青霜派离停仙门不远,为何要到这里来召开问道大会? 这时侧后方一个声音低而温和地说道—— “咱们第一日派大师姑,第二日派大师伯。” 回头一看,二师兄脖子上架着小山儿,正在轻声讲解。 坐得高看得远,小山儿比自己福气好。 小山儿虽年幼,但聪明,会看场合,此时大家都安安静静的,他便凑在二师兄耳边压低声音说:“我知道,大师姑和大师伯最厉害!” “是咱们师门最厉害的。”二师兄说,“至于其他门派,从前没比过,不知道,但我相信,大师姑和大师伯凭借这些年来的努力,一定会在大会上大放光彩,取了青霜派的顶级法宝也在情理之中。” 排在停仙门最前方的骆雪霜和大师兄笑着回过头来。 小山儿赶忙摇手打招呼,又说:“大师姑和大师伯都厉害,最后他们俩就要打!” “嗯。”二师兄看热闹不嫌事大,“山儿希望谁赢?” 小山儿一愣,向左边望望大师姑,再向右边望望大师伯,实在难以抉择。 姜宣便踮脚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谁赢都好!反正不管谁赢,法宝都是咱们的了,到时给山儿也玩一玩!” 爹爹说得对! 爹爹好聪明! 小山儿恍然大悟,使劲儿点头“嗯”了一声。 停仙门众人都笑,两侧紧邻的门派十分寂静,间或有人投来古怪审视的目光,弄得大伙儿只好暂且安分。 不多时切磋正式开始,骆雪霜前去抽签,运气不错,抽了第二组,对手是个使剑的男子,恰好正是邻居门派的人。 一开始大伙儿尚且收敛,皆是静静观战,后来实在忍不住出了声,便一发不可收拾。 “大师姐最厉害!”姜宣大喊道。 “大师姑最厉害!”小山儿附和。 “大师姐不要手下留情!” “对!速战速决!拿出看家本领!”其余人纷纷喊道。 大伙儿振臂高呼,拥上前去,隔壁门派也不示弱,一时之间,场下的比试甚至胜过场上。 多亏姜宣的大师兄稳重,才避免了两面同时开战。 骆雪霜亦不负众望,花了一刻钟多一些时候,叫对手输得心服口服。 停仙门的大伙儿兴奋地喝彩,又七嘴八舌地说让骆雪霜快快休整,后面的乱斗才是重头戏。 小山儿也跟着一脸认真,凑在大师姑身边,捏着小帕子擦她脸上和额头的汗,间或呼呼吹气,时而捶肩膀捶手臂,活脱脱是小时候的姜宣。 午后乱斗开始,乱斗不定时,直到三人无力再战便结束。 而今日名为切磋,点到即止,若非有人主动退出便需战至力竭,很耗时候。 姜宣等人一开始兴致勃勃且有些紧张,可时间一长,场上战况焦灼,骆雪霜看来亦有余力,他们也不可能一直大喊鼓劲儿,不免有些无聊。 日头渐渐偏西,小山儿打了个哈欠,向前趴倒在二师伯肩窝,姜宣便把小家伙接过来,抱在怀里哄睡。 昨日一日赶路,今日一日兴奋,小家伙明显精力不足了。 嗐,只希望这一战大师姐也顺利取胜。 ……如果能快一点更好。 姜宣默默地在心里想。 远处石林嶙峋,起伏成山。 山腰空隙间站着二人,着江湖武人常穿的暗色箭袖,衣料却是极佳。 “主子,不想湖州府竟真有这些避世道门的消息。” “说明有些道门并非真地避世,反而很有野心。” “这个青霜派?” “现在还不好说,先看看。” 但停仙门的确是清流,遗世独立、卓尔不群。 就如宣儿。 望着下方远处最与众不同的那个门派里的一举一动,望着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以及那个单看轮廓就可爱至极的小身影,季恪满足而安慰地笑了。 这一日下来,姜宣和小家伙明显被比武吸走了全部的注意力,一时跳一时叫,一时浑身紧绷一时浑身轻松,单纯自然,没得叫人喜欢。 他很想站在他们身边近距离看一看。 他更想牵着姜宣的手,或也把小家伙举在脖子上。 而如今那样做的是姜宣的师兄。 他不吃醋,他感激他们给了姜宣和小家伙另一种幸福。 他只是有些遗憾,有些可惜,有些努力克制的急切。 他负手凝望,夜幕初临,乱斗结束,骆雪霜终归坚持住了,成为了第一日获胜的二人之一。 停仙门再度陷入狂喜,睡着的小家伙也醒了,和大人们一起举着双手围着骆雪霜大叫。 那样的欢乐也感染了季恪,他笑意渐浓,终于明白,原来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就是看到自己心爱珍视之人幸福。 他把那画面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并用心将最特别的一大一小涂上最鲜亮名贵的颜料。 他转过身。 “王至。” “属下在。” “走吧,回行营,明日再来。骆神医今日出战,想必君后的大师兄本领更高于她,明日停仙门还会有更大的喜事。” 明日再来与你……和孩儿同乐。 第47章 第二天仍是上午抽签, 两两捉对儿轮番比试,姜宣的大师兄意料之中地胜出—— 只是在他们自己人的意料之中。 即便在隐青山这等本就避世的地方,停仙门也是低调得过了头的, 其他门派对他们仅有耳闻, 昨日骤然初见,他们人少又散漫,便被下意识地认为不行。 结果昨日骆雪霜脱颖而出, 今日大师兄首战赢得也十分轻松,其他门派再不敢轻视他们。 下午乱斗,有三人不知是否提前说好了, 一上来就合力围攻大师兄和另一位青霜派的高手, 姜宣很生气, 小山儿也被影响,和他一起攥着拳头鼓着腮,两双大眼睛噌噌冒火星。 虽说兵者诡道,为了赢讲策略不是不行,可这毕竟并非行军作战, 武人切磋,尤其他们还是修仙炼道的,如此未免落了下乘。 停仙门众人脸色不虞, 二师兄却又悠然摇扇道:“我相信, 大师兄不会给他们胜之不武的机会。” 众人都看向他。 最前方坐着的掌门行风真人一向高深莫测, 多数时候都是任由弟子笑闹, 此时却少见地捋须点头,含笑开口道:“所言甚是, 你等稍安勿躁。” 姜宣和小山儿对视,两双大眼睛里的火星收了收。 没错!大师兄有实力, 用计的对手不过是跳梁小丑! 果不其然,过不许久,场上局势开始倾斜,那三人疲态渐露,大师兄和青霜派的高手仍然自如。 最终停仙门两人进入决胜局,连他们自己都有点没想到!毕竟青霜派这个大派主家都只进入了一人! 停仙门乐成一团,小山儿被大家轮换举着振臂高呼。 远处石林山间,负手遥望的季恪也露出了欣慰满足的笑容。 半个时辰后,决战开始。 四人皆是高手,这回要拼第一,紧张程度与观赏程度一时加倍,二十个门派的人围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瞧。 “爹爹那里怎么突然冒出来一条大狗!” “那是那人豢养的灵兽,相当于兵器,不算违规。” 小山儿惊叹地双手捂嘴,灵兽大狗冲着大师伯去了,他害怕地闭上双眼,又实在好奇,微微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唔?! “爹爹大师伯周围蓝色的是什么?!” 居然凭空把灵兽大狗挡住了! “那是大师伯的防御法阵,以灵力催动,阻挡攻击。” “好厉害!我以前都没见过!” 姜宣笑了:“在师门里大伙儿是一家人,不会打架,更加不会用如此高等的道术打架。而且大师伯往往独个儿修炼,那样方能潜心深入,就像爹爹研读医典配置药方,也不会一边做一边和山儿玩闹对不对?所以山儿没见过。” “噢。”小山儿恍然大悟,一时间对大师伯的崇拜超过了爹爹。 但很快他就不知道到底该崇拜谁了,因为大师姑也厉害,能用一柄鞭子挥出许多条鞭影,鞭影还能变形! 另外那两人也很令人眼花缭乱,一个飞到很高很高的空中,“唰唰唰”地撒下光剑,另一个解开身上的大氅,随手一抛,口中念念有词,居然就刮起了旋风! 弄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要使劲儿抓着爹爹才不会被吹跑! 爹爹也抓着他,在旋风中大声讲解:“这就是法宝!有各种各样的外形和功用!比人厉害许多!” “哇……”小山儿艰难地躲在姜宣怀里,仍然没忘了赞叹。 远处山间,季恪所在已是旋风攻击范围之外,可他毕竟亲眼所见,脚边不远的石块尚在翻滚。 他的手轻轻攥拳:“普通弟子便有这等力量……” 朝堂、江湖、方外多数时候都是相安无事,但偶尔也会产生纠缠。他想打造盛世,让天下众生真正安居乐业,这些就都在思虑之中。 正琢磨着,季恪神色一变,快速向前走了两步。 “主子?”王至疑惑地看向他。 “看那里。” 季恪伸手指向演武场北面青霜派所在的主家位,只见掌门凌阳真人右手食中二指捏起剑诀,闭目凝神。 场上正在乱斗的青霜派弟子祭出一个香炉形法宝,身体升空,以同样的姿势闭目捏诀,方位正与凌阳真人遥相呼应。 季恪蹙眉,预感很不好。 “你这就下山,调人马前来待命。” “主子,这……” 尚不知会发生何事,把天子一人留在这里不妥。 然而季恪十分笃定:“朕要在此守着宣儿他们,你快去,晚了或会……快去!” 他果然没有想错,正在这时,乱斗场上青霜派弟子手中的香炉形法宝骤然放出深紫色的强光,一下便笼罩了所有人,正在乱斗的其余四人距离最近,猝不及防,被法宝倒卷而去,又狠狠摔下! 却不是普通的摔,而是仿佛连线的风筝,那法宝就是线轴,控制着他们,让他们瘫倒在地,似乎还在吸食内力与灵力! 一直关注乱斗躲避旋风的众人这才意识到不对,也是这才看到被乱斗遮挡的青霜派那里凌阳真人正在施为。 他飞身至演武场上空,从弟子手中接过法宝,运起灵力,紫色法阵顿时变大,所有人都被吸起摔下恶意吸食,除了道术高超的各派掌门及长老,他们或站或坐,或悬于空中,有的勉力抵抗,有的试图破阵反击。 王至大惊,知道季恪现在无论如何不会抛下姜宣和小皇子,只能听命先行。 虽说他们的人马不懂道术,但总归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一路运轻功下山,季恪则与他反向,掠身形迎着那个危险的紫色法阵而去。 他的双眼死死盯着阵中的两人。 ……嗯? 他们……好像没事? 众人之中,似乎只有他们没事? 陡然生变,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姜宣把小山儿紧紧护在怀里,反应过来之后也在奇怪,为何大家都中招了,只有他和山儿没事? 因为他俩从未修炼过任何道门心法,没有内力和灵力,法阵吸不出东西? 小山儿在怀中发抖,姜宣也又紧张又着急。 他努力冷静,到处探头观察大家,大师兄和大师姐在战圈里,看不清楚状况,想来必定凶险; 老师行风真人正和其他几个还有余力的掌门与凌阳真人对抗,看样子一时打不过。 凌阳真人竟如此厉害?! 其他师兄师姐多数已然不支,其他门派的人也一样,甚至有晕厥的,只有如二师兄这般根基扎实者仍在苦苦强撑。 “小……师弟。”二师兄离姜宣最近,此时盘膝而坐,满头大汗浑身发抖,“你快……离开。” “二师兄!”姜宣凑上前去,不敢拿手碰他,“我要帮大家!我要想办法!我既然没事就、就该……” “你没有……办法。”二师兄坚决道,“你快走,留得……青山在。” 姜宣猛地一怔。 二师兄向来爱开玩笑,说话插科打诨,哪天正经了才是不正常,所以现在…… 事情是真地到了不走不行的地步。 自己不懂道术,不如他们能准确判断形式; 自己留下,一个不小心,或许还会给大伙儿添麻烦; 何况还有小山儿,小山儿必须安全! 姜宣咬了咬牙。 如同曾经京城造反,叛军冲进长安宫,他知道自己不会武功就绝不添乱一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先走,还可以想办法搬救兵! 迅速向四处看好线路,他猫着腰抱着小山儿蹑手蹑脚地快走。 然而这时,紫色法阵中心的香炉形法宝突然动了,仿佛有眼睛似的,直直向姜宣头顶飘来。 姜宣浑然不觉,仍然在逃,那法宝便跟着他,忽而一个俯冲,“嗡”地发出轰鸣! 姜宣下意识抬头,只见头顶黑漆漆一片,然后身体一轻,他急速倒飞起来,衣裳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接着后腰腰带被人揪住,回头一看,竟是…… 凌阳真人! “原来是你。”凌阳真人瓮声瓮气地说。 这般近的距离,姜宣看清了,这个故意把大家骗来的罪魁祸首坏老头满面铁青,根本没有道家长者的仙风道骨,反而像个妖魔! “什么原来是你,你要做什么?!你跟我有仇吗?干嘛抓我?!” 姜宣紧紧箍着小山儿,一手按在他后脑不让他看,小山儿也并不想看,他很怕,抖得更厉害了。 姜宣十分心疼,双腿拼命地踢:“你要带我去哪儿!放、开、我!” 他发觉了,抓到他,凌阳真人仿佛完成了什么目标,不再管那个香炉弄出的紫色法阵和被法阵控制的众人,正运气飞身远离。 这时老师飞身而至! 老师和坏老头缠斗,方才数人联手都不敌,现在只老师一人,怎么可能打得过!万一再伤了老师…… 姜宣急死了,不断给老师使眼色,意思是先不管他先救山儿,然后便将山儿一抛! 他相信老师肯定能接住!哪怕山儿受点儿小伤也没关系,总比落在坏老头手里好! 姜宣屏住呼吸,只见山儿飞向老师,终于惊得开始哭喊,老师迎着山儿伸出拂尘,姜宣心想成功了! 然而下一刻,老师却是以拂尘将山儿的背托了一下,再向后一送…… 姜宣:!!!!!!!!! 那一刻,他的心几乎死了。 但下一个瞬间,老师错开位置,他看到后面另有一人牢牢地接住了山儿,以轻功旋飞速身向下,最后……终于……稳稳落地。 是…… 仓促之间,他没有看见那个人的脸。 但那个身形他其实非常熟悉。 是那家伙……也好。 反正现在他落在坏老头手里,下场多半是死。 所以是那家伙救了山儿也很好。 季恪落地便就势一蹲,仔细查看小家伙的情况。 方才,他一个不懂道术的普通武夫把毕生功力发挥到了极致,在这高出了他许多的战场之上,总算没有辜负。 按着面前小家伙圆圆的肩膀,他内心狂跳,嘴唇和牙齿不断打战,喉头也像被阻住了。 “你、你……” 你没事吧? 你有没有事? 你怎么样? 你还好吗? 明明是那么简单的几个字,他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此时小山儿已经懵了,茫然地站着,只流泪不出声,然后突然想到什么,抬头看天上,只有黑紫黑紫的雾气,没有爹爹。 他又扭回头,隔着汹涌的泪水看着面前的人,不认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一把搂住了那人的脖子,声音也发出来了。 他凄声喊道:“爹爹——!” 季恪:!!!!!!!!! 整个人陡然僵硬,心头像被利箭穿过; 又倏而软化,胸口宛如满腔热热的糖稀。 其实他知道,小家伙不是喊他,是喊姜宣。 可是、可是…… 他这一生再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了。 他向前伸手抱住孩子,他和姜宣的孩子,抬起头,那团黑雾里人影飘忽。 他已然完成了任务,他相信行风真人一定也可以。 第48章 姜宣总算没有被抓走。 行风真人为救徒儿拼了全力, 凌阳真人抓住姜宣后便放弃了对香炉法宝的控制,法阵威力变小,在其他掌门、长老合力之下终于出现裂隙, 被一击击溃。 大好形势逆转, 凌阳真人立即逃遁。 黑紫雾气逐渐消散,被吸食内力与灵力的众人脱去控制,季恪护着小山儿, 四面望去,有的人不支晕厥,有的人就地打坐, 二十个门派几百个人, 一时竟静寂无声。 姜宣也躺在面前的空地上。 行风真人在一旁疗伤—— 他说姜宣无碍, 只是被方才两股强大的对攻道法震晕了,吃了门中调养的药丸,过不多久就会醒。 但行风真人自己…… 季恪看着运功中的老人家紧皱的眉头,暂且不愿深想。 “爹爹。” 小山儿捏着小手帕轻轻擦拭姜宣脸上的灰尘,难过地吸了吸鼻子。 经过最初的惊惶, 他现在多少有些明白发生了什么,他镇定了许多,却还是怕。 扭头看师公和师伯师姑, 还有其他人, 又扭回头看把他从空中接住, 然后一直陪着他、和他一起守爹爹的人。 “你是我爹爹的朋友吗?”要不然怎么会来救他。 季恪一怔, 深邃的双目望入小家伙的眼睛,犹豫的波澜起伏片刻, 最终“嗯”了一声—— 眼下并非好时候,一起顺利度过难关才是紧要。 “谢谢你。”小山儿很懂礼貌地说。 季恪心头猛痛, 认真地摇头:“不,不必谢,我做这些再应当不过。” 小山儿没太听明白,此时此刻,也没精力像往常一样打破砂锅问到底,就又看向姜宣,用很心疼、很委屈的眼神。 季恪连忙很轻很轻,且不太熟练地摸摸他的脑袋,柔声安慰道:“别急,爹爹很快就会醒的。” 小山儿听话地点点头。 季恪略略放大胆量:“你……叫什么名字?” “山儿,山峦的山。”小家伙哽咽道。 往常若有人问他名字,他答完以后肯定也会问对方,这样就是认识了,可现在这情景下,他把那些都忘了。 “……山儿。”季恪喃喃自语,知道了小家伙的名字,就仿佛获得了这世上最珍贵的礼物。 最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念在嘴里、想在心里,就是无穷无尽的绵软、安慰与甜。 他愿意一直叫。 叫一辈子。 山儿、山儿。 季恪的眼里蕴满温情,抚摸小山儿脑顶的动作更加轻柔—— 这是他和宣儿的孩子。 他最爱的宣儿。 他们最爱的孩子。 …… 姜宣终于醒了。 初初醒来,整个人有点呆,企鹅君羊八六艺奇奇散散零四整理本文看着四周并不熟悉的情景,以为还在做梦,直到小山儿激动地扑上来,又看见了季恪,他终于把思绪接上。 然后猛地一个打挺,先问小山儿有没有事,再急切地来到老师跟前,行风真人仍在运功调息,姜宣知道不能打扰,便先忍着。 爹爹醒了,小山儿的心情好了些,主动跟姜宣指了指季恪,说:“爹爹是他救了我!” 姜宣看看季恪,再看山儿,知道山儿还蒙在鼓里,只得说:“爹爹知道,咱们……去瞧瞧大伙儿!” 也不管姜宣答不答应,季恪跟了上去:“我来帮忙。” 姜宣:…… 哎,此情此景,先随他吧。 方才太紧急根本顾不上,如今心中才泛起疑惑:江东一别已有两个多月,季恪还没出巡完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难道他已经查出了师门所在? 师兄师姐们都受了伤,尤其大师兄和大师姐内伤很重,如二师兄这般离法阵中心远,又功力深厚些的,现已基本行动自如,只是非常虚弱。 他们一起跑前跑后到处张罗,随身携带的调养药丸派上了用场,王至调来的人虽然不会道术,但毕竟是高手,也能作为辅助,这样过了一个多时辰,大家多少都缓了过来,行风真人也收了功法,来到弟子中主持大局。 紧接着一阵吵嚷,停仙门众人走过去一看,许多人将仍然在场未能离去的青霜派弟子围住,愤怒地讨要说法。 “大会是你们青霜派提议的,法阵也是你们的弟子和掌门放出来的,你们哪里有脸说不知道?!” “就是,还大派呢,居然用这等恶毒的手段,那法阵能吸食人的功力,一看就是妖法!你们青霜派果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 青霜派弟子人少,百口莫辩,那个进入最后决战并放出香炉法宝的弟子终于崩溃,按着胸口勉力起身道:“诸位,今日之事我们的确不知情!这件法宝也并非我的,而是掌门交付,说切磋时若有不敌可运功催动作为助力,我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功用!我在鄙派亦非顶尖弟子,另一位参与比试的弟子也是,眼下留在此地的皆非顶尖弟子!临行之前,大伙儿以为掌门是想让一般弟子出门历练,如今看来……”他垂下眼眸,表情似是不信,却又不得不信,“掌门应当是一早就、就把我们放弃了。” “那又怎么样!你们不容易,就能连累我们吗?!” “没错!你们惨,我们更惨!祸从天上来!” “大伙儿差点儿丧命,功力不够的恐怕一辈子都重伤难愈,今日且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吵着吵着,众人逼近青霜派弟子,眼看着就要打起来。 停仙门的大家连忙拉架,姜宣牵着小山儿在人群里踮脚探头,急切地看情况,季恪站在他俩身边,时时提防他们被人挤伤。 “那个……大家别激动,别打架,别再费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一些的功力了!其实他说的也有道理!” 姜宣一手放在嘴边努力喊。 他声音清澈,在嘈杂愤怒的吵嚷中显得十分特别,众人闻言纷纷回头盯向他,眼里还留着对青霜派的怒气,令他下意识向后一缩。 季恪黏在他身上的双眼变得柔和而充满笑意。 他的宣儿很可爱,却更厉害,这等场面还不至于吓到他。 果然姜宣捏了捏拳头,定平面色,认真地说:“大家稍安勿躁,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没错,可得先找见真正的仇人,欺凌弱小又有什么意思!他们的确不是青霜派最厉害的弟子,否则不可能两日大会只一人取胜,他们也的确不知情,否则也不可能与我们同样被吸食功力。凌阳坏老头既有筹谋,为何不带顶尖的弟子来呢?那样一定胜算更大吧,之所以没那么做,说明他一定还有后手。方才一击不成,他逃跑的方向正是青霜派的方向,他回门派以后多半会做更大更坏的事!咱们现在首先是要尽快恢复自己、保护自己,然后就是要想对策!被凌阳坏老头抛弃的各位一定会帮咱们吧!他们知道许多青霜派和凌阳坏老头的事,有他们帮忙,咱们胜算更大!” 季恪望着姜宣,眼里除了温柔,还有骄傲。 小山儿双手握着爹爹的手,仰头认真听爹爹说话,虽然不完全懂,但爹爹说的肯定对!他也骄傲! 正在气头上的众人被这么一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愤怒见少。 这时行风真人道:“小徒所言正是老道想说的,凌阳野心初露,隐青山必将有大事发生,大家得静下心来。” 击退凌阳暂解危机,行风真人当居首功,不久前姜宣差点儿被抓走也是众人所见,大家愿意相信他们,一人抱拳道:“如此还请真人发号施令!” 行风真人道:“各派掌门长老皆在,有事理应共商。” 众人都同意了,前辈们坐在一起谈了谈,考虑到大家都有伤,还是得先回门派,一边疗伤一边积蓄力量,同时增强联络,探查青霜派的动向,该防御时防御,该出击则出击。 这般定好,原本热热闹闹的问道大会惨淡收场。 停仙门一行人相互搀扶着离开,小山儿也十分懂事乖巧地自己走路,并主动关心师姑师伯们好不好。 季恪默默跟随。 姜宣:…… 他当然不想让他跟,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该怎么措辞好呢?毕竟季恪帮了不少忙,不好让他太尴尬。 正在深思,行风真人过来了,站在季恪面前微微躬身。姜宣心想太好了,老师帮忙撵人! 行风真人道:“今日多谢贵人。” 季恪立即也躬身:“前辈有礼,晚辈实不敢当。” 姜宣的师长就是他的师长,他自然得恭恭敬敬。 姜宣心里想:先礼后兵,客套完了,该正式撵人了吧? 然而行风真人道:“老道有一事想请教贵人,冒昧请贵人往鄙派一行,不知可否?” 姜宣登时瞪大眼睛:?????? 怎么回事?!!! 今日季恪突然出现已经很奇怪了,老师认得他则更加奇怪,主动请他去师门则更更更加奇怪! 季恪却非常舒坦。 原本厚着脸皮跟着走,他还有些不好意思,怕惹姜宣生气,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可是光明正大被掌门邀请的。 他姿态优雅地颔首:“前辈相请,受宠若惊,既如此,晚辈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了。” 姜宣:…… 姜宣:………… 姜宣:……………… 不愧是当皇帝的,好会摆姿态和说漂亮场面话。 于是季恪坦坦荡荡地走在姜宣身边,停仙门有人向他投来“原来这就是狗皇帝”、“狗皇帝怎么来了”的异样目光,他也不在意。 唯有小山儿心思单纯。 他现在不太怕了,用大眼睛探寻了季恪一会儿,放开姜宣的手,小跑到季恪那边,仰头笑着看他。 “你这人还挺好。” 季恪的心猛地一颤,又猛地化了,努力微笑,努力跟小家伙聊天套近乎:“哦?是吗?哪里好?” 一旁的姜宣翻了个白眼。 小山儿老老实实数道:“你救我,用你的衣袖擦我的鼻涕眼泪,跟我一块儿等爹爹醒来,你的手下帮大伙儿,现在还要回师门继续帮大伙儿!” 听了这话,季恪简直再开心也没有了,心满意足道:“是,而且我已告知手下也去,如今形势晦暗不明,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不过你放心,我的手下只在远处待命,不会打扰到你和你师门的人。” 小山儿道:“所以说你很好啊!” 季恪将脸笑成一朵花,恭维道:“你可爱乖巧,你的周围自然都是好人。” 小山儿却摆摆手:“也不是,我周围也有大坏蛋。” 姜宣脑门“叮——”地一声,顿时竖起耳朵:? 季恪尚不知即将发生什么,傻乎乎地问:“大坏蛋?是谁?” “是季恪!他可坏了,他……”小山儿脱口而出,然后发觉不对,连忙用两只小手捂住嘴,抬头看着季恪已然被意外和震惊打僵了的面孔,小小声道,“对不起,我忘了,爹爹不让说。” 季恪:…… 季恪:………… 季恪:……………… 他这一生确实也没有这样的时刻。 好像在做梦,梦里被雷劈了个透彻,劈得浑身滚烫焦红,尤其是脸。 所有人都听见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 世间无比安静,只有尴尬与羞愧在流动。 终究是要面对的。 何况是在自己的孩子面前。 季恪垂下眼帘,把拳头放在唇边掩饰性地咳了咳,说:“没、没关系,不让说也没关系,因为我、我其实知道……” 这一下小山儿来劲了,爹爹不让说归不让说,可人家本来就知道的不算! 他立刻开心起来,小蹦跳了一下,自来熟地牵住季恪的手,喊道:“原来你也知道季恪大坏蛋!那以后咱俩就能一块数落他的不是了!你说他是不是坏透了?最坏最坏的那种!” 季恪:…………………… 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比穿心更厉害的还有诛心。 譬如这时,姜宣轻松地哼着小曲跑到人群前方去了。 第49章 天色阴沉, 大雨哗啦哗啦地下。 小山儿双手捧脸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伸出小小的脚尖往雨水里点了一下,然后迅速收回。 西北方的远处, 一束有数人合抱那样粗壮的紫黑色气柱直冲云霄, 以它为中心的四周黑雾滚滚,仿佛潜藏着无穷无尽的危险。 师公和爹爹他们想的果然没错,刚回到师门不久, 那个凌阳坏老头就又发动了一个奇怪的法阵,弄的隐青山先是地龙翻身,山石滚落树木摧折, 然后又狂风暴雨。 师门有结界保护, 眼下没受太大影响, 但师公也说不准坏老头的法阵将有何变化,师伯师姑们又都受了伤…… 好忧心。 小山儿皱了皱眉。 这会儿爹爹和他的熟人被师公叫去,没带自己,又去了那么久都没回来,想必是在谈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哎。 江东城的洪水过去还没多久就又这样了, 爹爹想要的每个人都平安快乐果然很不容易。 卧云阁。 行风真人盘膝坐在蒲团上,微微躬身,向季恪行了个道门礼:“陛下驾临, 蓬荜生辉。” 季恪端正地坐在客位上, 拱手回礼道:“真人言重, 真人是高人, 又是长辈,如此倒让晚辈无地自容。” 姜宣实在不想听这些客套话, 他现在心里全是疑惑,好不容易场合合适了, 赶紧凑到行风真人身边坐:“老师老师,你怎么知道他是皇帝?” 行风真人捋须一笑:“龙气所在,自然知道。” 龙气??? 姜宣古怪地看向季恪,心想这么厉害么? 季恪亦是一脸不明。 行风真人拍了拍姜宣的手:“有足够的修为方能感知天地间特异之气,你不行。” 姜宣郁闷地撇撇嘴,可爱的模样最是令人沉醉,季恪目不转睛地瞧,又见他露出破罐子破摔的表情,摊了下手。 “那我的确是一辈子都不行啦。” 行风真人道:“这未尝不是好事。” 姜宣一愣,觉得这似乎话里有话,季恪也稍稍挪开视线,看向行风真人,行风真人表情严肃,还有一些心疼。 “宣儿,你知道那天凌阳为何要专门抓你吗?” 姜宣摇摇头:“不知道,我也奇怪呢,他还说‘原来是你’,什么叫‘原来是我’?” 行风真人望向他,一字一顿道:“原来那个至真至纯的法宝就是你。” 姜宣:!!! 季恪:!!!!!! 季恪紧张地站了起来,上前一步道:“真人此话何解?” 行风真人抬手示意他们别急:“宣儿你可还记得,你初来之时,停仙门本已不收徒了,你哥哥好说歹说我才松口同意。” 姜宣使劲儿点头,季恪也记得姜宣曾提过这个。 行风真人叹了口气:“其实我之所以同意,并非因为你哥哥好说歹说,而是因为我看出了你极有慧根,是百年难见的至真至纯的法宝。” 姜宣和季恪几乎同时喉头吞咽了一下。 行风真人道:“以我道门所见,极具灵气且能助益修炼之物可称法宝,法宝需炼化,炼死物易,炼生灵难,但相应的,生灵炼成法宝,功用比之死物要大许多,若这生灵是人,一旦炼成,效用不可想象。” 姜宣听得咋舌:“人也可以炼?” “可以是可以,但真正具备炼化条件的人极少,正邪亦只在一念之间。”行风真人眼神悲悯,“宣儿你身藏强大的至真至纯之气,若是被如凌阳这等歹人发现,必会施以邪术。” 姜宣有点懂了:“所以老师收我,是保护我?” 行风真人点点头:“你入门后对修道并无兴趣,我想正好,不修道术,体内灵气不被激发,能发现你的人便少了许多。后来你入宫成婚,远离道门,又有重重宫禁保护,于你来说更好,却不料……”行风真人一顿,淡淡地瞥了眼正在认真听的季恪。 季恪意识到了,垂下眼帘,心中无比愧疚。 他震惊于姜宣身上居然还有这样的隐情,更愧疚于明明可以给他最好的保护,自己却没做到。 行风真人接着说:“青霜派那个香炉形法宝应当具有辨认灵气、吸食灵气的作用,我又翻阅典籍,推测惊龙谷是隐青山中最易引起灵气波动的地方,‘惊龙’二字大约就是说连龙这等至强的生灵亦会受影响,所以凌阳选择将大伙儿骗去那里,更加顺利地达成目的。” 季恪蹙眉问:“那人究竟想做什么?” “飞升成仙。”行风真人笃定道。 姜宣与季恪双双一震,不由地对视一眼。 行风真人叹息:“修道之人无不想飞升,可大家更明白那是镜花水月,然亦抵不过有些人偏执欲想,最终堕入魔道。” 姜宣攥拳:“凌阳坏老头就是入了魔。” 行风真人“嗯”了一声:“此事单他一人之力远远不够,所以他假借问道大会吸食各派高手的灵力,这些年来,他恐怕也察觉到有至宝在隐青山中,故而一并寻找。若有幸将你炼化,至真至纯的灵气大增,又能带来福运,势必是升仙的一大助力。” “福运?”姜宣挠挠头,“是说我会带来好运气?” “是,咱们停仙门这些年来无比祥和,门中弟子无论修习什么都大有进益便是明证,连老师亦沾了你的光。” “真的吗?”姜宣眼里闪出了光。 一开始他还觉得他怎么突然就成了会被坏人觊觎的法宝了,好可怜,但听说自己能给周围人带来好运,那也不错! 原本他只是感慨,不料身边却传来信誓旦旦的一句“真的”。 是季恪在说话。 扭头一看,那家伙的目光极其笃定。 姜宣赶紧扭回头。 季恪是想起了从前,大事小情,几次死里逃生、几次转危为安、许多顺顺利利,大约都是因为有姜宣。 而这样好的姜宣却因为他的好正面临巨大的威胁。 季恪急了。 “真人,敢问凌阳如今这法阵也是为了飞升成仙么?宣儿可会因此有危险?” 姜宣心中咯噔一声。 行风真人道:“没错,观法阵之形,乃是凌阳与他门中人合吸食到的灵气一起筑成的通天阵,传闻法阵力量足够,便可直通天界。然而能不能通天界没人验证过,因法阵之力导致天象地形改变而酿成灾祸却是事实。为了有足够的力量,凌阳必会再找机会抓宣儿,如今宣儿在师门结界之中,暂时可保平安,但能保多久却不好说。所以我们不能放任凌阳继续下去,我想请其他各派掌门、长老一起破阵,请陛下前来亦是为此。” 行风真人看向季恪。 季恪一怔。 姜宣更怔:“他?他又不会道法,找他有什么用?” “为了龙气。道法也好妖法也罢皆是人为修炼所成,龙气却是上天赋予,即便只是微末亦可凌驾于人为之上,我所料不错的话,惊龙谷中,宣儿你、山儿和陛下之所以皆不受吸食法阵所缚,正是因为有龙气在身。” 姜宣和季恪:!!! “凌阳施用邪术,已有入魔之相,眼下事不宜迟,我与其他门派的掌门、长老尚未伤愈,即便合力恐怕也不能敌,故而想请陛下相助。当然,此事极其危险,陛下不愿亦是理所应当。容我先将破阵之法详细说来,请陛下考虑,无论陛下作何选择,我与门人皆感激不尽。” 行风真人从蒲团上下来,手作道家礼节,对季恪恭敬地一揖。 季恪连忙起身双手去扶,自然地微笑道:“真人言重,晚辈明白了,既然事不宜迟,无需真人多讲,晚辈自当效命。” ……什么?!?!?! 姜宣听得下巴都快掉了,这也答应得太轻易了吧!像吃饭喝水一样! 不行不行。 姜宣也站起来,非常严肃地说:“等一下等一下,季恪你冷静一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比造反严重多了!当真死翘翘,很可能会灰飞烟灭,你别不当回事啊!而且你也千万别想着为了、为了……我告诉过你的,那是不可能的!” 季恪亦对姜宣微笑。 姜宣的意思是别想着这回你豁出去了我就会感激地跟你重归于好,不可能。 他知道。 他也不是为了这个。 他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大坏蛋了。 他的笑意浓了些,对行风真人躬身道:“虽说事不宜迟,晚辈本无需多想多言,但宣儿还需说明劝解,便请真人再给晚辈一些时间。” 回头温柔地望向正急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家伙。 “宣儿,我初来乍到,尚未逛过你的师门,你能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吗?” 第50章 凌阳真人筑起的通天阵引发了天象地形的变化, 好在停仙门的结界尚能支撑,流霞谷中虽然也下了大雨,但基本无风, 亦不冷, 只要雨伞够大,再穿上雨靴,行走不算麻烦。 姜宣与季恪便一人擎着一把大伞。 季恪自然想与姜宣同擎, 也自然知道姜宣不愿,便就自然实行近日的习惯做法:忍着。 雨帘中,姜宣从伞下抬了抬眼。 哼, 这家伙又一边绞尽脑汁一边状似无意地制造独处, 他根本不想同他独处, 方才本想说有话就直接讲,但考虑到老师也在,万一季恪真说了些不恰当或很尴尬的话,场面不好看。 他是大人了,自己的事情应当自己处理。 所以他同意了, 只是心中略略不快。 “你要逛,那就走吧。”他百无聊赖地说。 首先折上卧云阁主院外的石板路,这一带是大伙儿聚居之地, 石制与竹制院落交错分布, 其间是遍布各类植物的空地、生活着各种游鱼虾蟹的小河。 按理来说带人逛, 主人家应当即景介绍, 但姜宣根本没这心情,只闷声低头走路, 仿佛身边没人似的。 季恪却不然。 即便要事当前,但能来姜宣的师门是天大的福气, 他理当暂且徐行,用心观赏。 “果然钟灵毓秀,不愧能养出你与山儿这般纯真烂漫的人物。” 姜宣:…… 不提山儿还好,一提他就郁闷。 这些年来他将山儿藏得好好的,连在江东城那般意外之下都没被发现,这回竟然莫名其妙地就…… 他蹙眉看向季恪,警惕地问:“你不会想同我争抢山儿吧?” 抓去做皇子太子什么的。 话音落,季恪的双眼微微一睁,深邃的波澜里泛起一点点惊讶、无奈与委屈—— 如今的姜宣没有一丝一毫信他。 这令他十分心痛。 然而他也只能忍着心痛道:“怎么会?知道山儿存在的那一刻起,我唯一的念想便是让他幸福快乐。只要他幸福快乐,我怎么都行。” 哪怕这一辈子不认他这个爹…… 也行。 “当真?”姜宣审视季恪片刻,最后不愿深究,摆了摆手,“行吧,你赶紧说正事。” 不被在意的苦涩于季恪心中蔓延开来,他不由地加重了握伞柄的力道,轻轻地叹了口气,提步走向道路深处。 若不管旁的,单看这雨,激起山中水雾迷蒙,亦是一番好景。 “首先要说的是,我自然也是为你,这点毋庸置疑。为了你,我百死尚且无悔,何况如今听行风真人所言,只不过是作为破阵的助力。” ……只不过? 姜宣为这无比轻飘飘的三个字微微蹙眉。 “但我答应,绝不仅仅只是为你。”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能与姜宣如此深谈,季恪还是很高兴的,不禁轻轻勾了嘴角。 “先说于私。首先,我季恪本不是恶人,自有不忍之心、勇毅之心,如同当日你在江东,面对洪水泛滥,亦因一腔悲悯孤勇甘愿留在险地;再者,四年前造反宫变与前日水患之后,骆神医与你两番妙手回春救我性命,我如今还能好好站在这里说话全是因为你们,救命之恩理当相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最后,行风真人说你乃至真至纯之宝,你我相识一场,我的许多福运想必正是你带来的,我也不该不付出,只一味享受好处吧?” 季恪娓娓道来,伞下的姜宣抿着唇,眉蹙得更紧了一些。 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好像挺有道理。 路旁有一石亭,季恪侧头看了姜宣一眼,主动往亭中走去。 进了亭子,姜宣收伞、向亭外甩水、把伞支在亭柱旁、径自小蹦跳晃脑袋理顺衣裳头发一气呵成,最后并齐双脚揣着双手坐在石凳上,活泼可爱的举止看得季恪十分心动。 他便坐在姜宣对面,大大方方地望向那双漂亮灵动的眼睛。 “再说于公。我是皇帝,天下百姓皆是我的子民,承平之时,我尽享皇帝的尊贵荣耀,灾祸之时,难道不该挺身而出?行风真人说,那法阵发展下去,隐青山的一切将毁灭殆尽,山下百姓也会因此遭灾,倘若这时我退缩了,我算什么皇帝?宣儿,在江东时我曾对你说,我愿因你做个与众不同的皇帝,那是指感情方面,但抛却感情,我依然想做个‘与众不同’的皇帝,有权而不贪权,在位一日便为这天下苍生谋划一日,不辜负众人尊我一声‘陛下’。凡此种种,宣儿你说,答应为破阵助力,我难道需要考虑吗?” 糟糕,好像更有道理了。 姜宣垂下眼帘攥了攥拳头:“那、那你若因此、因此……” “因此丧命?”季恪笑着,并不忌讳地直言。 姜宣有些尴尬地点点头:“那样的话,你那些远大理想不就戛然而止无法实现了?” “那便是命。”季恪说,“而且你说的是如果、是往后,可眼前的是事实,眼前都解决不了,还谈什么往后?再说我即便一生无虞,寿数亦不过百年,百年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皇帝,会是什么样的世间谁也无法预料,我只求自己问心无愧。” “那……你想不想求长生?” 修道之人求长生,许多皇帝也求长生,主要是为了权力富贵,但若如季恪这般真有远志,年岁便显得越发重要。 然而季恪却摇了摇头。 “我只求此刻。踏实的、出于本心的此刻远胜于虚无缥缈的长生,何况一人之力有限,放下那些执念,方能将力量发挥出最大的功用。宣儿,你就让我去吧。” 姜宣一怔:“言下之意,我不同意你就不去?” 季恪依旧摇头:“我必须去,但我更希望你能顺意。” 姜宣沉默了。 他的心轻轻地波动了一下,像一块不大的石头砸开了水面涟漪,缓缓下沉、下沉,最终“咚”地一声落底。 是啊,他在反对什么呢? 因为害怕季恪丧命,还是因为害怕季恪丧命给自己内心添了负担? 他又为什么会觉得有负担呢? 再次攥了攥拳头,起身来到亭子边,他望着雨帘中的师门,淡而笃定地说:“这原本就是你自己的选择,无人能左右,无人能置喙,我无谓顺意,也无谓不顺意,倘若你去,我便只有衷心的感激与祝愿。” 面向迎上来的季恪,姜宣拱手,端正严肃地深深鞠了个躬。 季恪坦然地笑了。 虽然姜宣的话再次撇清了他们的关系,但他竟然很高兴,因为眼前的姜宣脱离了最初入宫时的青涩单纯、脱离了在江东城时冲动锋芒,变得更加沉稳独立、圆融通透。 他更爱他了。 他与姜宣并肩而立,遥望远方,隐约有一院落,周围生满了层层叠叠的花朵。 “那里是你三师姐的居所吧?”季恪抬臂指过去,“记得你曾说过,你的三师姐擅长种花,有许多宫中没有的品种,还能以花丛作为机关,令人无法靠近她的庭院。你说很想让我看一看,可惜我不能随便出宫。然而你瞧,世事难料,今日我便看见了。相信破阵之后,天朗气清风和日丽,花朵们一定更加风姿绰约。宣儿,那时你能带我近观,再给我细细讲解一番吗?” 姜宣亦笑了。 他突然有种感觉,好像直到这时,他才真真正正地变回了从前那个尚未入宫、根本不认识季恪的姜宣。 他对季恪抬起手掌,扬眉道:“好啊,一言为定。” 季恪心满意足,亦抬起手掌与姜宣一拍,发出清脆的声响。 之后的两日便是为破阵做准备。 行风真人请来有意一同破阵的其他门派的掌门和长老,详细议定了破阵之法。 先前被凌阳抛弃的青霜派弟子也来帮忙,画了青霜派的地形图,并与其他门派的优秀弟子一起编队,到时分头攻入青霜派,担当后援,为破阵的掌门们牵制对手。 季恪是破阵所需灵气中最厉害的一股,一直参与商议,为了行事方便,还临时学了些入门的运气之法,一得空就练习,直到去破阵的前一晚才终于稍闲,与小山儿相聚了些时候。 第三日清晨,雨更大了,兼之阴风阵阵。 姜宣及伤势较重、不参与破阵的弟子们在停仙门结界入口处送自己的师长与季恪。 此时此刻,众人心情复杂,并未过多言语。 行风真人一挥拂尘,淡蓝色的传送法阵出现,他们一一走上去,一一在面前消失。 姜宣站在雨中茫然若失,过了好一会儿才打起精神回自己的小院儿。 卧房里的桌上搁着一封信,是季恪嘱咐让他回来再拆的。 他已有所料,拆开一看果然,正是季恪写的一旦遭遇不测后朝中的各项安排。 他早把一切想好了。 他早把一切想好了,却也没有在最后倾诉感情。 他是真地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 望向床上,小山儿昨夜玩得有些晚,此时还在睡,枕边搁着一枚龙纹玉佩,是季恪平时最常挂的。 又过了半个时辰,外间并无动静,小山儿醒了。 姜宣照旧帮他穿衣洗漱,与他一起吃早饭,小山儿吃了一会儿,左右看看,明显是在寻找。 “爹爹,你那个熟人呢?” “他今日有事离开了。” “唔?那还回来吗?” “事情顺利就很快回来,不顺利的话大约就不了。” “噢,难怪他昨天送我东西,说留作纪念。哎呀,我都没给他送东西。” “没关系,他不会介意的。” “嗯嗯,他这人好!” “山儿喜欢和他玩?” “还可以吧,不过他有点怪,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不肯说,而且他高兴了虽然也会笑,但从不大声笑,跟咱们都不一样,而且而且,很多特别特别简单的游戏他都不会玩,说没玩过,他小时候不做游戏的么?” “世上有千万人,便有千万种个性和经历,人不人不一样再正常不过,山儿只要觉得他好便好。” “噢。” 小山儿只是奇怪,并不执着,听了爹爹所言便觉疑惑得解,继续幸福地大口吃饭。 姜宣笑着轻轻揉他脑袋。 他明白了季恪所说,他所求的也是此刻。 早饭后,停仙门留守的众人一起来到卧云阁主院,远望西北方紫黑色法阵,默默地期待祝祷。 午时正刻,至阳之时,一道耀目的金光冲开浓黑密布的雾气,势不可挡地直插云霄! 众人沸腾,大喜欢呼,姜宣亦大喜欢呼,接着金光化形,泛出浅浅龙纹,最终变作季恪手中天子剑的模样! 第51章 终于还是邪不压正, 行风真人与季恪他们破阵成功,缚住主谋凌阳,又收拾了残局, 直到黄昏时才终于归来。 隐青山危机解除, 贻害山下百姓的祸事消弭于发生之前,天空阴云散去,射出霞光万道, 停仙门留守的弟子带着满腔喜悦冲向风尘仆仆的英雄们。 小山儿冲得最快,张开双臂快乐地大叫着“师公——”,到了跟前使劲儿一蹦, 跳到行风真人怀里。 “师公师公, 爹爹同我说了, 你们去打凌阳坏老头,给大家做好事!爹爹还说那可危险了,比江东城的洪水还危险!” 被行风真人抱着,小山儿贴心地用小手指梳理师公长长的白发和银须,然后视线一飘, 发现了旁边提着剑的季恪。 “咦?原来你也去啦!你这人果然很好!” 关乎许多人生死的大事解决,又被自己的孩子夸赞,季恪再轻松不过, 再幸福不过, 比从前大胆了一些, 抬手捏了捏小山儿的脸蛋, 说:“幸不辱命。” “你给我讲一讲你们打凌阳坏老头的事吧,我方才只看到金光‘唰——’地冒出来, 变成了一柄好大好大的剑,然后又‘哗——’地散开, 把那些紫黑色的气都撵跑了,好像还有一条一条小龙在飞!” “好,我一定给你讲。”季恪走在小山儿身边,轻轻拉住他的小手,“只是眼下大伙儿都累极了,身上也都有伤,需要休整。” 小山儿很懂事地点头:“嗯,我不着急,等你们休整好了再说!方才我们已经准备了晚饭,咱们一块儿去吃!”又双手搂住行风真人的脖子,“师公,你是不是还是不吃饭?” 行风真人辟谷多年,他本已习惯。 不料行风真人却说:“今时不同往日,师公可以吃了,况且其他掌门尚在,师公身为主家,理应相陪。” “噢,那太好了!” 一行人进入正厅分宾主落座,席间时而回忆不久前艰险的一战,时而讨论青霜派的善后之法,言语间尽是胜利的怡然喜悦。 谁也没有料到,行风真人会突然倒下,然后便再也起不来了。 那一刻,大伙儿脸上的笑容未及收敛,意外惶然之时,姜宣第一个冲过去,握住行风真人的手腕,触手已是一片冰凉,明亮热闹的大厅仿若一瞬间陷入旋涡与黑暗。 - 卧云阁。 行风真人闭目躺在榻上,面容平静安详,仿佛只是静静睡去了,然而却已几无鼻息,唯余经脉极其微弱地流淌着力量。 骆雪霜和姜宣这两个最善医术的弟子反复看过,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此时的行风真人就与……无异。 “怎么、怎么会这样?老师刚刚明明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姜宣的眼眶红了,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哭,仿佛哭了就是证实了,可身体和声音的颤抖却控制不了。 众弟子与他一样,骆雪霜难过地闭了闭眼,说:“恐怕不是突然。” 语毕看向大师兄。 大家也都看过去,大师兄亦一脸沉痛,却没有意外。 “没错。”大师兄望向姜宣,“那天在惊龙谷,老师为了从凌阳手中救回小师弟,解开了自身功力的禁制。” 众人:!!! 姜宣:!!!!!! 难怪原本多人合力都打不过的凌阳最终会被老师打败遁走! 姜宣急了:“这就是解开功力禁制的后果?!” 大师兄点点头:“自行兵解,以性命为代价,将功力爆发至极,维持一段时日。所以老师早就知道他只剩下数日的性命了,这数日之内,他殚精竭虑,势要解决凌阳的通天阵,他为我们、为隐青山和山下的所有人考虑到了最后一刻,甚至说,如果没有老师兵解,通天阵不可能这么顺利就被攻破。如今一切皆如老师所愿,相信他老人家就算去了,也定能……” “不!”姜宣崩溃了,眼泪“唰”地流出来,“怎么能这样?!不可以这样!我不想老师为了我就……根本不想!大师兄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说!” 看着师公一动不动,又看到爹爹哭了,一旁的小山儿再也忍不住,“哇”地大哭出来。 季恪一直牵着他的手,此时更是心痛,连忙抱起小家伙擦眼泪摸脑袋,无声地哄劝。 其他弟子也纷纷掉泪,大师兄叹息道:“老师性情随和,内心却极为坚定,他决定了的事,又有谁可以改变?小师弟,老师还曾嘱咐我对你说,保护弟子是师尊应做之事,保护众生亦是道人应修之法,你切莫自责。” “我怎么可能不自责!”姜宣用手背一抹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从一开始,从我入门,老师就、就在保护我!他完全可以不收我!让我被坏人抓去算了!这回、这回也是……老师已经保护了我那么多年,这回竟然还……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我每天都嘻嘻哈哈,我不应该再回来的!我明明已经离开师门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我不回来就不会带来麻烦!我、我……” 众人听得悲戚,哽咽声此起彼伏。 季恪攥了攥拳,走到姜宣身边,抬手扶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宣儿冷静,真人他不愿看到你这样,我们也都不愿。何况眼下并非一味难过的时候……” 姜宣一愣。 季恪此言提醒了他。 蕴满泪水的大眼睛一闪,希望的光芒泛了出来。 他吸了吸鼻子,又使劲儿一抹眼泪,用力地说:“对!没错!老师经脉中还有力量,老师还活着!我要想办法,一定要想办法,我一定能想到办法治好老师!” 他深深地望了行风真人一眼,表情无比笃定,扭头跑了出去。 “小师弟!”骆雪霜眉间一蹙,快步跟上。 自此刻起,两人扎进师门典籍库,埋头寻找救治之法,吃饭喝水都顾不上。 众人也被鼓舞,采集山中的珍贵药材并接连输以灵力为行风真人续命,其他门派也送来珍藏的丹药与典籍,虽然收效甚微,但只要行风真人经脉中的那股力量未断,大伙儿便觉得有希望有意义。 小山儿由季恪陪着,为大家鼓劲儿,为行风真人祈福。 夜以继日六天过去,姜宣终于有了发现。 却不是在医书毒书中,而是在其他门派送来的一卷百年多前的修仙前辈所写的游记见闻里。 其中记载着他悟出的“几乎起死回生”之法。 那方法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就在游记见闻中,另一部分却在…… 皇宫大内? 姜宣眼神一凛,“噌”地扭头向一旁看去。 正被季恪陪着一边小小玩耍一边守候爹爹的小山儿一愣,季恪也一愣,甚至有点受宠若惊,蹲着的身子挺直了,眼里也挂上了笑意—— 毕竟姜宣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用如此灼灼的目光看过他了。 第52章 季恪对此事毫不知情。 不怪他不知情, 一则百年多前,天下尚不是大宁季氏之天下,再则宫中藏书浩如烟海, 姜宣所寻非史非经非传, 只是一则道术医方,便如大海捞针。 更麻烦的是,百年过去, 那枚针究竟是否还在原地,谁也说不准。 众人坐在一起议了议,无论如何, 但有希望就得牢牢抓住, 季恪当即决定回宫, 姜宣一同前往——没有他,旁人哪怕真找到了医方也辨认不出——骆雪霜则留在师门照看行风真人。 小山儿不愿离开爹爹,自然也要跟去,如此一来,季恪便欢喜了, 无比无比欢喜。即便知道姜宣此行只为办事,但他还是可以私下里自欺,蒙骗自己这是一家三口的归家团聚。 事不宜迟, 三人立即出发, 连行李都没收拾, 毕竟有季恪这个皇帝在, 无论需要什么都能随时办妥。 时隔三月,小山儿再度下山出远门, 坐在宽大富丽的马车里,从窗口看到车前车后长长的队伍, 整个人都惊呆了。 “爹爹,这比咱俩先前买的二人马车大好多!”他坐在柔软舒适的榻上,一边向四处看一边在心里计算,“嗯……能坐六……哦不,十个人都能坐下!” 姜宣尚未答话,坐在小山儿对面的季恪便笑着说:“在外不宜排场,此车还算小的,你喜欢的话,等回去了给你坐更大更精美的车,车中物件齐全,与平地居住无异。” 姜宣:…… 皇帝当久了,就算再控制,也总有些尊贵架子是控制不住的。 小山儿挠了挠头,没有太被这话吸引,因为他对坐车也不是特别喜欢,就是第一次见,有些好奇,又问:“那样的车要花特别多的钱才能买到吧,你有那么多钱?你是做什么的呀?” 记得爹爹说过,人是靠自己的本领挣钱的。 季恪不敢说自己的皇帝,怕被小山儿知道了真实身份而讨厌,只含糊道:“我……算是做官的。” “做官?就像阿守伯伯、阿宁伯伯和周始叔叔那样?”小山儿想了想,“看来做官能挣好多钱。” “倒也不能一概而论。” 此时此刻,突然跟小山儿聊到普通玩耍之外的事,季恪便突然很有为父的自觉,自以为谆谆善诱地开始讲道理:“为官有清有浊,浊的的确能捞不少富贵,却并非正道,并非对社稷百姓有益的好官。听山儿方才所言,是对赚钱做官有兴趣?对这些有兴趣不是不行,然需切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可以利用权势却不可贪恋权势,否则终会迷失,乃是取祸之道。” 姜宣:………… 季恪好蠢。 他太不懂孩子,更不懂小山儿,小山儿从来只是爱聊天,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的也只是表面;问问题也仅仅是因为不知道,想听答案,从来没有更深的意思。 如此发散,小家伙除了茫然奇怪,不会有其他任何触动。 果然小山儿又挠了挠头,不再答话,往姜宣身边凑了凑,开始有点无聊地眨眼睛,眨着眨着打了个哈欠,便抱住姜宣的胳膊,两只小脚勾在一起,闭眼打起盹来。 季恪:??? 他……说错话了吗? 向姜宣投去询问的目光,姜宣只当没看见,也闭上眼睛,和小山儿依偎在一起。 就装睡。 季恪:…… 他坐在原位稀里糊涂地反思了片刻,起身给姜宣和小山儿搭好薄毯,悻悻地下了马车。 其实他们此行乘了两辆马车,为了不让姜宣不快而故意分开,只不过他又存了些小心思,打着陪小山儿玩的旗号一直赖在这辆车上。 只是如今姜宣和小山儿都睡了,他好像没有充足的理由了。 不过毕竟同路,姜宣不愿也好、没心思也罢,总不可能一直不跟季恪说话,一来二去,他知道了前次江东一别后,季恪安养十来日,身体大好,继续出巡,两个月后本欲回銮,忽闻湖州林江郡奏报治下有关江湖及道门的消息,言道近来活动频繁,似有不安分之意。 思及姜宣的师门正在林江郡外的山上,季恪临时起意,微服前往问道大会。 就是这么凑巧。 或许冥冥之中也是姜宣身带的“福运”在起作用。 毕竟那日如果季恪不来,他和小山儿多半会折一个,没有龙气加持,通天阵亦不可能顺利被破。 当然,没有老师自行兵解也是一样。 不知道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此行能否如愿。 姜宣靠坐在马车一角,想到这里,不禁缩了缩身体。 季恪瞧得十分不忍,终于开口劝道:“宣儿,不要着急,也不要多想,眼下尽力而为便是。” 姜宣一愣,抬眼望向季恪。 自打老师突然倒下,他大哭一场之后,便一直努力藏着情绪,一直用拼命补救缓解,这一路上行事也算正常,不想竟然被季恪看出来了。 没错,他的心里是很难过、很自责,他很想很想将一切扭转,如果做不到……如果最终真地做不到,他…… 眼圈“唰”地又红了,他连忙扭开头,装作没事般尽量轻快地说:“嗯,我知道的,你不说我也知道的。” 季恪的心随之一沉,隐隐作痛中,他犹豫半晌,终究没有点破。 …… 这样一路到了京城,小山儿便如当年的姜宣一样,看热闹繁华的京城盛景看得眼花缭乱,什么都是新鲜。 姜宣却少见地产生了些许对往事的感慨,看季恪的眼神凉了几分,把小山儿抱到腿上问:“爹爹要去找医方,一找起来没日没夜的,恐怕顾不上你,你去阿宁伯伯家里住好不好?阿宁伯伯家里还有一个小弟弟和一个小妹妹,你们正好一起玩耍。” 小山儿一听正要点头,季恪却插话道:“你也可以住在我那儿,地方大,还有各种好吃的好玩的,想见阿宁伯伯家的弟弟妹妹,叫他们一起过来就是。” 近来的季恪少有如此不知深浅的表现,这回全是因为机会实在难得,他实在不想放弃。 不过他终究不能擅自妄为,一切得听小山儿的。 又怕姜宣不高兴,他的目光在姜宣和小山儿之间紧张地来来回回,小山儿的目光也在姜宣和季恪之间难以抉择地来来回回。 终于终于,小山儿脑中“叮——”地一声,想到了一个极佳的办法,竖起食指笑问道:“爹爹,这两个地方哪个离你更近?我想住得离你近点儿!” 姜宣:…… 季恪:!!! 他激动的笑意有些控制不住,他极力去控制,手指都发抖了。 于是就这样,大宁王朝实打实的小皇子殿下迟了三年多,终于来到了早已属于他的宫殿。 第53章 陛下圣驾回銮! 带回了君后! 居然还有小皇子! 小皇子已经三岁多快四岁了! 原来君后当年离宫前就有身孕了! 宫中当差的众人日日按部就班忙忙碌碌, 许久未有新鲜事,这一下立刻如大铁锅烧开了热水,即便只是私下议论, 也堪称鼎沸。 许久未见, 不知君后有变化吗?当年君后还不到二十岁,想来现在会长高一点点,更加成熟俊俏! 还想看一看小皇子, 听小荷说,小皇子生得像君后,特别可爱, 性情乖巧和顺, 还能说会道! 唔不过, 又听说君后这次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有事要办,并非与陛下和好,办完事还要走,而且是带着小皇子一起走, 连陛下也没办法,哎。 不过至少是回来了,听说陛下特别高兴, 对君后小心翼翼言听计从, 对小皇子更是宠上了天!连在御书房批奏折见大臣都带着小皇子, 还让小皇子坐在御案上玩耍!弄乱了奏折、打翻了砚台、甚至拿朱笔胡写乱画都没关系, 陛下反而还高兴呢! 但有一点很奇怪,陛下传来口谕, 所有面君之人暂免跪拜大礼,言语间不许出现“陛下”、“皇上”等字眼。 笼统地讲, 大伙儿的议论没有错。 一入皇宫,姜宣便直奔文澜阁。 阁中卷帙浩繁,季恪一面调拨秘书监官吏一起帮忙寻找,一面派明华宫的旧宫人前去侍奉。 自己出巡许久,朝务虽有信任的亲贵及御书房大臣妥善办理,但如今既然回来了,自当亲力亲为。 不过事情就算再多,他也不能不陪小山儿,一起用膳、一起逛御花园、送各种礼物,既有名贵合用的器物,亦有精巧的小玩意儿,总而言之就是想方设法讨好。 在御书房也的确是让小山儿坐在案上,反正御案很大,足够坐,自然是坐得越近越好。 但大伙儿的议论亦有添油加醋之处。 小山儿乖巧懂事,坐在御案上,只会好奇地看、认真地摆弄研究、在没人来找季恪的时候和他聊天,绝不调皮捣乱。 御案始终整齐干净,加上小山儿,一时变得宛如年画,别提多富贵多可爱了! 一件要事议完,御书房大臣告退,殿门关好,小山儿闪着大眼睛看季恪,说:“你家好大,你的手下好多!你的衣裳也金灿灿的,和从前不一样!” 先前出巡,季恪多作年轻剑客打扮,衣料颜色低调,虽然质地考究精良,但小孩子看不出来。 回宫之后,即便只是常服,然帝王制式、金银锦缎丝线,全是小山儿没见过的扎眼。 季恪笑道:“先前给你量了尺寸,我命他们赶工,很快你也有这样的衣裳配饰了。” 小山儿照旧懵懂挠头。 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他觉得季恪人好,还挺爱跟他玩儿,可现在吧,人也不能说不好,就是聊天总聊不到一块儿去,不像和爹爹、师伯师姑他们聊天的时候那样有意思。 这时殿门外传来柔和的女声—— “奴婢求见,送御膳房的新果点。” 季恪正在想象小山儿换了衣裳后的模样,听到“新果点”三字,讨好孩儿的心思再一次生出,未及考虑就直接说了“进来”。 然后小荷就端着托盘进来了。 小山儿扭头去看。 小荷笑着屈膝一福,道:“小主人安好!” 小山儿惊讶道:“小荷姐姐?!” 季恪一愣。 紧接着,冷汗“嗖”地从脊背上冒出来,“唰”地直窜脑顶—— 完了。 那边小荷茫然顿住,小山儿也茫然顿住,然后小脑瓜开始转动:小荷姐姐怎么在这里呢? 上次见小荷姐姐是在江东城,小荷姐姐是季恪大坏蛋的手下,而季恪大坏蛋是皇帝,是这个天下最有权力的人! 所以、所以…… 冷汗也“嗖”地从小山儿的脊背上冒出来,他僵硬地扭头看向季恪,把近来发生的所有事想了一遍,表情突然就慌了! 怪不得这人不肯说名字,原来、原来他就是…… 小山儿的表情从慌变成惊恐,然后“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下了御案,迅速往门外跑。 “爹爹!呜呜呜!我要找爹爹!爹爹你在哪里?!” “山儿——!” 季恪心中又痛又悔,连忙大步追过去,经过小荷身边的时候生气地瞥了她一眼。 小荷:??? 在江东城与姜宣一番深谈后,季恪想通了、心境向上了,不再睹物思人沉湎过去,便命于出巡无益的小荷等人先行回宫。后来接连发生了许多事,自然顾不上宫人调动,小荷仍按照先前的值勤安排来御前当差,不料山儿竟然和小荷见过! 最近为了不在山儿面前暴露,他免了众人的大礼,禁称“陛下”、“皇上”、“天子”等,结果却是百密一疏! 如此突然、毫无铺垫,山儿定是吓坏了! 御书房外的宫道上,小山儿拼命轮换着双臂与双腿,使劲儿向前跑,一边大哭一边凄声喊爹爹。 季恪身高腿长,原本几步就能追上,但他看着孩子这般模样,想到方才那双懵懂的眼里丝毫不加遮掩的震惊与恐惧,终于克制了自己。 小荷也跑了过来,他抬手制止,因为小山儿奔跑的方向上来了个人。 深青色文官袍服,容姿端华,气度儒雅。 正是他的刑部侍郎、经筵讲官,姜宣的大嫂,山儿的伯父——谢宁。 小山儿哭得没看路,一头撞了上去。 谢宁蹲下,将小山儿揽在怀里,从袖中取出手帕,轻轻为他拭泪擦鼻涕,温声哄道:“山儿?这是怎么了?” 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先小山儿是一愣,然后抬头,用朦胧的泪眼看面前的人,再一愣,然后更加委屈地大哭着张开双臂抱上去。 “阿宁伯伯!呜呜呜我要找爹爹!季恪大坏蛋要抓我!” 这时季恪走了过来,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径自尴尬。 谢宁是来奏事的,他已知道姜宣和小山儿也回宫了,更听说了季恪宠爱小山儿的种种,本想奏完事就请旨与他们相见,若能带他们回自己府中居住则更好,不料半道上竟遇上了这事。 虽不知道方才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保护小山儿不受惊吓是第一位,谢宁的手掌托在小山儿脑后,轻轻转向自己,没让他再看季恪。 季恪的心又狠狠地酸楚了。 骤然如此,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生怕自己做多错多。谢宁便躬身小声提议道:“不如找宣儿过来?” 季恪:…… 姜宣正为救治行风真人忙得脚不沾地,这时候去打扰,还是因为他吓坏了小山儿去打扰,姜宣不得气死! 但也别无他法。 毕竟小家伙哭得如此令人心疼,口口声声要找爹爹…… 明明他也是爹爹。 季恪难受得心肝脏腑全部搅在了一起。 第54章 姜宣久违地回到了明华宫—— 为了尽快安抚受惊的小山儿, 文澜阁里都是书,没地方,就近只有明华宫曾属于他, 多少能添些安全感。 偏殿暖阁里, 姜宣坐在榻上,小山儿蜷缩在他膝头,脑袋使劲儿往爹爹怀里钻。 谢宁坐在一旁。 季恪站在木屏风外, 只是小山儿不知道。 姜宣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按抚小山儿的脊背,温声哄道:“他的确就是季恪,不过他不会抓走你, 更不会害你, 绝对不会, 爹爹保证。” “他做过坏事,也做过好事,譬如江东城在大堤上坚守,保护百姓、不久前不计生死帮忙攻破通天阵,保护了许多人、从凌阳坏老头手里救下你等等。人很复杂, 或许不会一直好,也或许不会一直坏。” “他之所以没有说出姓名身份,一是怕你害怕, 二是因为近来诸事纷扰, 想等那些事情都解决, 大家心中轻松了再慢慢说, 绝非恶意。” “爹爹说这些,不是让你现在就把他当好人, 只是想说你不必害怕,也不应只拿一点去认定一个人, 他究竟如何,需要你慢慢地、用很多事情去体会,当然,你不想见他、不想体会也随你。山儿明白了么?” 殿内点着檀香,最是凝神静气。 小山儿因为受惊而一直紧张拱起的脊背终于缓缓松弛,点着小脑袋“唔”了一声。 姜宣抬眼,厚重的屏风透不出后面的身影,但他能感觉到。 他的目光有些黯然,低声问道:“那你还愿意和他一块儿玩,让他照看你么?” 这下几乎毫无犹豫,小山儿立刻摇头,连带着整个身体一起摇,还发出了非常抗拒的、曲里拐弯的“嗯”的声音,好像生怕自己表达得晚了、不足了,就又要羊入虎口。 屏风外的季恪自然听到了。 他的心上仿佛有一根弓弦,正不断、不断地拉紧。弓弦锈涩,一拉一绞之中带着沉沉的苦味。 姜宣便说:“那去阿宁伯伯家里住怎么样?爹爹最近要为师公寻找药方,找药方的地方的确不适合日常起居,爹爹忙起来也顾不上同你说话。阿宁伯伯你是知道的,和爹爹一样疼爱你。伯伯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上次你们相见,弟弟妹妹才刚会走路,而今他们长大了,能和你一块儿做游戏。阿宁伯伯还能时不时带你来看爹爹。你觉得呢?” 小山儿的脊背又轻轻拱起,明显是在思索。 片刻后,小脑袋点了点,脸也终于仰了起来,看着爹爹,蔫儿而懂事地说:“给师公找药方最重要,我不捣乱!” 姜宣心中疼惜,揉揉小家伙的脑顶:“山儿没有捣乱,这次都怪爹爹,没有提前告诉山儿,让山儿害怕。” 小山儿搂住姜宣的脖子,小声说:“爹爹在我就不怕。”又看谢宁,“阿宁伯伯在我也不怕。” 谢宁笑了:“山儿很勇敢。那么稍后便和我回府,弟弟妹妹知道你来了,都特别高兴。” “好!” 小山儿终于被劝好,姜宣抱着他出去,经过屏风的时候,也将他的脑袋往自己胸口一转,让他看不到站在那里的季恪。 季恪:…… 出了明华宫,父子俩依依惜别后,小山儿被谢宁领着出宫,姜宣看了那两道背影一会儿,也转身回文澜阁。 脚步很快。 季恪的脚步则更快,从后面追了上来。 先说话的却是姜宣。 他目不斜视,语气也很平静:“我并未在山儿面前评价你,只是将过去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我觉得他理应知道,理应自行判断是非对错。‘大坏蛋’便是他的判断。” “我也的确并未反驳,因为我……也那样认为。只是孩子尚小,无形中夸大了恐惧,我先前并未察觉,到如今才察觉。到如今又发生了许多别的事,所以方才我向他说明。日后山儿与你会如何,也只看山儿自己的意愿,我不阻挠,也不会促进。” “我懂!宣儿,我未曾怪你,过去都是我错,要怪我只怪自己,哪怕你阻挠也是应该的!”季恪急切地说。 姜宣突然不再平静,停下脚步看着季恪:“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季恪一愣。 姜宣也一愣。 他怎么有点失控?因为山儿被季恪吓到,他心有怪罪吗?还是因为别的? 他垂下眼帘,努力平静下来,不再纠缠,继续向前走。 季恪继续跟。 “药方找得如何?” 一听这话,姜宣心中便是一堵,捏了捏拳头道:“三天多了,毫无头绪,恐怕……” 他摇了摇头,改口道:“秘书监的官员说,文澜阁里的藏书都有记档,虽然多,却分明,找下去大约也是浪费时间。” 大伙儿并非不愿找,而是担心劲儿使错了方向,反而耽误。 可是除此之外没有办法了。 他怎么能不行动?他怎么能放弃?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 更加用力地捏了捏拳头,他的眼眶有些发红:“我觉得还是得找下去,说不定呢,文澜阁的书籍虽有记档,但并非每一本的每一行字都被人看过,既然如此就还有可能,就像之前我也没想到居然会在别派典籍中看到那一半药方。” 宛如自我安慰,一边安慰一边更加心慌。 姜宣摆了摆手:“不说了,我得赶快回去,多找一时是一时,你去做你的事吧,反正现在你也帮不上忙。” 季恪蓦地站在了原地。 晚风残阳之下,宫道上姜宣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季恪的心随之不断收缩。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觉得自己无力、无能,面对最爱的、最最需要帮助、呵护的妻儿,他不仅什么都做不到,还会令他们厌烦。 他算什么父亲、算什么夫君。 当夜明威殿里,昏黄的宫灯摇动着光影,衣架上挂着将作监送来的小皇子袍服。 虽是赶制,但御用衣料与顶级工匠的手艺可不马虎,云锦金丝密缝,蛟龙戏水纹样栩栩如生,领口、衣襟、袖口处的祥云图案刻意用了圆胖可爱的风格,最讨小孩子喜欢,头顶鎏金冠上缀的夜明珠是季恪命人从库里取来的去年西域呈送的贡品,圆润饱满,流光溢彩,只此一颗。 小山儿长得像姜宣,五官漂亮神情灵动,若穿上这一身,定是富贵可爱至极。 可事到如今,是否还能看见那样的小人儿,季恪也不知道了。 他站在衣架前,宽大的手掌抚过光滑的云锦与细密的绣线,眼中满是哀愁与悔恨。 他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服侍更衣的宫人多等了一会儿,待到禁军钦卫首领王至大人面色严肃地从殿内出来才进去当差。 心想王大人不愧是大内第一高手,功夫真好,脚步轻盈,他都没注意到王大人是何时进殿的,也不知道是陛下传的他还是他自己来的。 不过无论哪一种,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有要事。 两日后,仍是黄昏,季恪把姜宣从文澜阁叫了出来。 姜宣的脸色比先前更差,黑眼圈很明显,人也全然没有了往日活泼的精神。 季恪已听秘书监官员禀告了,文澜阁现只剩下一柜子未查,那柜子里是大宁朝立朝以来所有阁员的文集,查不查都一样,也就是说,姜宣此行几乎相当于失败了。 “君上内心悲痛,未溢于言表。” 秘书监官员最后这样说。 季恪将这句话放在心里捣了无数遍,最后狠狠压住,只道:“有个地方,你同我去一下。” “什么地方?去干什么?我还要找书呢,走不开。” “就一会儿,让他们先找着,不妨事。” 姜宣下意识皱眉,想直接转身走。 季恪瞧出来了,又道:“我知道事情正在紧要关头,绝不会无故寻你开心。” 姜宣抬眉。 他觉得季恪似乎话里有话,想从他的表情中审视出些什么,可如今的他又莫名地害怕确定,害怕那确定并不是他想要的。 季恪的确不会在这时候胡来。 去就去吧。 离开文澜阁,姜宣随着季恪走向外廷,最后来到宣政殿外,百官入宫上朝的宽阔空地上。 记忆中姜宣只来过这里一次,就是大婚后不久,他问季恪是不是不行,气走了季恪。意识到自己错了,他便来这里等季恪下朝,向他道歉。 也才几年,可感觉却是上一辈子的事。 季恪走进宣政殿。 姜宣跟着进去,心中不免疑惑。 季恪向殿门两侧的侍卫示意,侍卫们躬身,然后分别拨动两扇殿门上的机关,厚重的殿门“咔剌剌”地缓缓关闭。 姜宣更奇怪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 “来。” 季恪没有解释,引着姜宣走上大殿最北面的金阶,站在天子御座前,弯腰伸手,摸到龙椅下方一个突出的纹饰,轻轻一转,又一阵“咔剌咔剌”,龙椅前方的地板空了,露出一条密道。 姜宣:!!! 他匪夷所思地看向季恪,季恪道:“百多年前乃是夏氏齐朝,皇族与道门颇有联系,听闻齐朝开国皇帝便是被一道人辅佐才平了天下战乱,首位丞相亦出身道门。这条密道是齐朝开国皇帝为子孙后代留的,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有此一路,我想,若有什么与皇族又与道门有关的东西,一定会放在非常隐秘也非常重要的地方。宣儿,咱们一同去找找看。” 姜宣:!!!!!! 其实他已经知道文澜阁里不会有发现了,只是不愿承认。 最近以来,他的心情一日差过一日,最后整颗心好像都冰了、死了似的。 可现在,他的心又重新开始跳动,重新变得有了血气,温热了起来。 第55章 二人走下密道, 右侧墙壁上有个纹饰相同的凸起,季恪轻轻转动,头顶御座前的地板便合上了。 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 “噌”一声擦亮, 暖黄的火光照出前方的路,照出二人的面庞。 季恪道:“墙壁上有许多极小的气孔,这密道修得果然精细。” 姜宣问:“密道有多长?通向哪里?” “不知道, 得我们亲自去走走看了。” 密道尚算宽敞,二人大可并行,季恪举着火折子, 稍稍提前一步, 为姜宣引路。 “行风真人还好?” “嗯, 师兄师姐每日都传信过来,还是老样子。” “听谢卿说,山儿在他府中尚算适应。” “是,阿宁哥哥也同我说了。山儿其实很能适应新地方,性情又自来熟, 带起来相当省事。” “乐观乖巧,随遇而安,像你。” 姜宣没有接话。 季恪便继续想话题:“年底你哥哥要回京述职, 终于又能和谢卿与孩子们团聚些时候了。你若愿意, 也可带着山儿在京中过年, 与他叙叙亲情。” “到时候再说吧。” 明显不愿多言, 甚至有点烦躁。 季恪只好闭嘴。 昏暗中,二人沉默前行, 唯余脚步声、衣料摩擦声、呼吸声与极轻浅的烛火燃烧声。 幽暗的甬道一点点被手中的烛火侵蚀,尽头却毫无一丝出现的迹象, 这路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漫长。 估摸着走了近半个时辰,身边的呼吸声变得略重,季恪便道:“累了吧?先歇一会儿。” 扭过头,移近火光一看却是大惊失色:姜宣额上满是汗珠,脸颊泛红,明显不是普通疲倦! “宣儿你怎么了?!” 季恪扶住姜宣的肩,带他靠在一旁墙壁上,探了探脉息,跳得也比平时强烈。 姜宣顺着墙壁坐下去,闭了闭眼睛,说:“我在黑暗狭窄的地方待久了就不舒服。” 季恪心中一痛,自责再次袭来:“抱歉,我、我不知道……” 为什么他对姜宣的了解这样少! 姜宣却摇了摇头:“不怪你,我自己几乎都忘了。那是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贪玩跑去山洞里,结果迷路了,困了很久,很害怕,头晕冒汗喘不过气,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最后哥哥找到了我。回去以后我病了一场,病好以后就不太能在黑暗狭窄的地方停留了。这些年来也没有这样的经历,方才有点不舒服才想起来。” “那你还一直坚持?”季恪难过地捏了捏拳头,“我现在送你出去。” “不要。”姜宣抬臂制止,“不过是心病罢了,我能克服。已经走了这么久,不能半途而废。” “可是……” “季恪。” 季恪一愣。 姜宣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直接而认真地唤过他了。 “你为什么要让我来这里呢?”姜宣问,“这条密道的存在乃是宫闱秘辛,而且事关前朝,不能让旁人知道,不便命令属下我理解,但你大可以自己找,找到了就告诉我,找不到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不是更好吗?你为什么非要让我亲自来呢?” 季恪心头震动。 他的宣儿果然聪明,只要愿意,就什么都懂。 “因为我知道文澜阁里的书马上就查完了,我不想让你直面那样的失望,所以叫你离开。” 季恪单膝蹲跪在姜宣面前,从袖中取出巾帕,轻轻擦拭他额上的汗。 “也因为我仔细想过,如果那半份药方真地在宫中,就只可能在这里,甚至说我有感觉,它就在这里,所以我希望你是第一个看到它的人。但我即便有此预感,却也不敢提前给你希望,生怕事有万一,你会更加失望,所以来之前我并未言明。我……我这人就是无用的心思太多,反而容易弄巧成拙。近来我看着你一直压抑着心情,实在很想让你好受一些,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我……” 他说得小心翼翼,甚至有点惶恐,恰是极致的坦诚。 此情此景,姜宣难得因为他的话而感慨,深深吸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一定要去,无论结果如何,我面对就是,我……想好了。” 他撑着地站起来,季恪连忙去扶。 这么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揽着人,以稳健坚定的步伐带着姜宣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道路开始蜿蜒曲折,时而向下,时而又向上,两人都感觉到他们已经远离了皇宫的范围,甚至是否仍在京城都不好说。 这样又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来到了尽头,那是一处平坦的圆形空间,正中有张石桌,桌上放着个挺大的木匣。 姜宣立刻来了精神,正欲上前,却被季恪挡住。 “小心,我来。” 季恪抬臂把姜宣护在身后,从腰间抽出匕首,以匕首尖轻轻挑动木匣上的锁扣,然后护住姜宣侧身。 什么都没发生。 木匣也开了,锁扣是活的。 静了片刻,二人走过去,发现木匣最上层放的是一身衣物。 他们疑惑地对视一眼,季恪继续以匕首挑开衣物,露出底下的一些器具材料。 姜宣愣道:“这些是易容用的。” “易容?我大约明白了。” 翻过第一层,露出木匣中间的夹层,其中赫然躺着一本书! 二人再对视一眼,眼里都染上了光。 季恪仍然谨慎,以匕首翻开书页,又拔下脑顶束冠的银簪,搁在书中一会儿,确定并无异常,才示意姜宣看。 姜宣早已等不及了,方才季恪翻页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这的确是一本讲道术及丹方、医方的书! 他把书拿起来,露出木匣挖空了的最下层,正是石桌正中,一个与宣政殿御座下和密道入口墙壁处相同纹饰的凸起。 姜宣看向季恪,眼里的意思是要不要转转看,季恪却示意他先看书,扶着他坐在桌边的石凳上,自己躬身,将火折子靠近为他照亮。 姜宣便看起来。 看得很快,却极细致,一页一页地迅速翻过,烛火昏黄,字迹时而朦胧模糊,但在他的眼里却越来越明亮。 渐渐的,他忍不住手指颤抖、嘴唇颤抖、肩膀颤抖、浑身颤抖,不由地嘴巴勾起、咧开,眼里露出笑意,然后湿润、流泪,终于“哇”地抱住那书哭了出来。 “找到了!我找到了!老师、老师还有机会!还能活……季恪,我、我终于找到了!” 这一瞬间,他仿佛忘记了与身边此人曾经的种种不快,仿佛回到了他们相互之间最信任、感情最好的时候,自己但有高兴悲伤都要立即与他分享。 烛火映照下,季恪微笑的面容仍是从前那样英俊温柔。 “咱们快回去,把这个好消息传给师门!” “好。” 正要走,姜宣又看了眼木匣深处的纹饰凸起,说:“这应该是开门的机关,你想知道这密道出去以后是什么地方吗?” 季恪淡然地摇了摇头,说:“先离开吧。” “哦。” 此时的姜宣根本没心思想别的,他怀着巨大的喜悦与激动捏着书站起来,一转身,突然间天旋地转头重脚轻,整个人向一旁歪倒。 “宣儿!” 季恪从身后抱住他,近在咫尺的脸红得厉害,以手背一摸,也烫得厉害。 “你发烧了?!” 季恪心头一惊,想了想,向一旁矮身,把姜宣背了起来。 “我、我没事……可以自己走。” “你不可以。”明明已经站不住了,却仍要逞能。季恪以双臂箍紧姜宣的腿,坚定道,“我背你,你放心,咱们很快就能出去。” 生怕姜宣迷糊中弄掉了书,他想去拿,姜宣却死死攥着,怎么都不松手。 认真顽强,可爱又可怜。 这样好的人,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儿看清内心,为什么要伤害他? 一路上,季恪反反复复地自责、反反复复地痛苦,反反复复地坚定。 一路上,姜宣脱力地伏在季恪背上,眼皮渐渐垂下,脑袋里越来越恍惚,思绪随着起伏的脚步一同起伏—— 季恪说他是新近才知道这条密道的,那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怎么知道的?这么隐秘的前朝密道,他身为皇帝尚且不知道,知道的人又能是谁? 他说这密道是前朝的开国皇帝为子孙后代留的,看那个木匣里的东西的确,应当是预备好了子孙后代若遇危难,便可从这密道逃生。有易容之物,还有记载着道术、丹方、药方的书,是想逃生后隐居避世吧。 如今东西尚在,说明直至前朝灭亡也未曾用到。 方才读书得知,这书才是正经,之前在别派典籍中看到的道门前辈的游记只是随口提及。前朝皇族和道门的确联系颇深,如今是否还有联系呢? 季恪为什么不想知道密道出口是什么地方?是着急为师公疗伤,还是有别的忌讳? 季恪…… 力气挺大,背着他走了这么久,依旧脚步沉稳,没有丝毫减速。 哎。 如果没发生从前的那些事,如果没有白玉弓,那他现在该多幸福啊。 想到这里,姜宣一愣。 不知此时的他究竟是醒着还是做梦。 若是醒着,他怎么可能有如此想法?若是做梦,可他掐了手指会痛。 好奇怪。 想来是发烧烧糊涂了。 ……嗯,一定是。 第56章 从密道出来已是深夜, 姜宣昏睡了过去。季恪把人抱到寝宫明威殿,立刻传太医诊治,一晚上守在床边没阖眼。 黎明时分确定人退烧无恙, 才依依不舍地去上朝了。 同时命人传口谕给谢宁, 如无要事便不必参加朝会,直接过来照看姜宣。 谢宁遵旨,来的时候带上了小山儿。 如今小山儿连侍从搬来的椅子都不愿坐, 就站在极为宽大的龙床边,离姜宣的脑袋最近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爹爹, 小脸绷着, 两只小拳头也攥成一团。 “哼, 又是季恪弄晕了爹爹,还说不是大坏蛋!” 穿着官服的谢宁站在一旁,揉了揉小家伙的脑顶,解释道:“这次并非陛下,太医说了, 爹爹是因为近来夜以继日地找药方,没吃好没睡好,心情也不好, 才弄病了身子。相反, 多亏陛下及时发现, 及时延请太医, 爹爹才能这么快就没事。” 小山儿有些不信地努嘴:“真的么?” “当然啊。”谢宁微笑着,“事情是怎么就是怎么, 阿宁伯伯不会骗你。而且先前不是说过,人做过一次坏事, 并不意味着就永远都做坏事,山儿忘了么?” “没有忘。”小山儿认真地摇摇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明白的。只是季恪大坏蛋以前实在太坏了,我都想象不到他会做好事!” 谢宁尴尬地笑了笑。 他已觉察到季恪来了,没让人通传,此时正站在屏风外。大约原本是想过来,可听到小山儿这话又难堪而伤怀地止步了。 谢宁想了想,故意问道:“山儿不是怕见陛下么,怎么今日倒毫不犹豫地来了?” “因为爹爹病了!”小山儿继续捏拳头,“爹爹最重要,想到要看爹爹,我就有勇气!对了阿宁伯伯,咱们能不能把爹爹带回你家?救师公的药方不是已经找到了吗?那就不用再住在季恪大坏蛋家里了!” 本以为小山儿经过这些日子,情绪已缓,对季恪没那么抵触了,故而谢宁有此一问,不料小山儿不止未缓,反而变本加厉。 谢宁越发尴尬。 “爹爹尚在病中,不宜挪动,而且宫中太医比伯伯府中的大夫医术高明,理应先在此养病。” “噢。”小山儿很懂事,只要有道理他就听,但也很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想法,“那等爹爹病好了,是不是就可以不住这里了?” 言语之中,直把季恪视为洪水猛兽。 屏风后的季恪闭了闭眼,又吸了口气,做好心理准备,终于转了出来。 脚步声响,谢宁与小山儿扭头看去,谢宁立刻要跪,季恪抬手道“免了”。 与此同时,小山儿“嗖”地两步躲到谢宁身后,考虑到为了爹爹要有勇气,便拉住谢宁的官服大带,从他腰侧露出小小的脑袋,用那双与姜宣如出一辙的大眼睛“噌噌”地发出警惕敌对的火光。 谢宁:…… 季恪:………… 曾几何时,姜宣也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如今姜宣对他失了所有心思,那么孩儿讨厌他也不错,讨厌至少比无视强。 “用过早膳了吗?”季恪道。 “蒙陛下垂问,方才御膳房送了八凉八热十六个碗,山儿各用了些,另有果点汤盅,臣也用了,谢陛下关怀。” 十六个碗正是皇子早膳的规矩,小山儿本来倔强地不肯吃季恪大坏蛋送的饭,谢宁劝了片刻,他才终于听话。 季恪点点头,来到床边,躬身伸手,欲摸姜宣的额头,突觉身边目光一冷,正是小山儿十分不满,嘴也绷成一条缝,就差说“不许碰我爹爹”了。 季恪胸中一滞,把手收回来。 谢宁及时道:“宣儿没有再烧,先前醒来了一会儿,说他一时起不了身,怕耽误救治行风真人,想将那本书先送回师门交予骆女侠。说完这些便又睡了。” 言语中有请示之意。 “自然随他。”季恪毫不犹豫,又问,“卿以为这样妥当否?” 谢宁才华横溢,心思细腻,处事周全,这几年来君臣二人间十分信任,十分有默契。 谢宁便道:“送书自是越快越好,然臣以为,此书如此珍贵,应当留下副本,以策万全。” “的确,但抄录副本耽误时日……”季恪蹙眉,“这样吧,朕命大内侍卫立即护送此书回停仙门,卿随行,路上抄录书中内容,抄完一本便让侍卫快马送返宫中给宣儿。呣,抄两本更稳妥。此书隐秘,暂不便大肆宣扬,只好辛苦卿了。” “陛下吩咐臣自当领命,何况是为救治宣儿的师长,臣更义不容辞,只是……”谢宁犹豫地低头看向小山儿。 季恪也看向他,眼神深挚而复杂。 与那目光一对,小山儿就下意识地捏拳头,然后更加贴近谢宁,说:“阿宁伯伯我差不多听懂了,我要陪着爹爹!” “那……” “我不怕!爹爹已经找到书了,就不忙了,爹爹醒来我们就一起作伴!而且爹爹生病了,我要照顾爹爹!” 谢宁失笑:“你这么小,会照顾病人?” “会的!”小山儿理直气壮,“擦手、擦脸、喂药、喂水、喂饭、吹吹……我都会!” 谢宁笑容放大,赞赏道:“山儿好厉害。” 季恪也笑了。 孩子可爱真诚,他心中少见地轻松,也添了几分希望,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山儿方才所言甚是,如今我便正在改错,山儿若是愿意,今后可看我表现。” 小山儿哼了一声,脚步往旁边挪了挪,抱起两条小胳膊,还扭开了头,一副“我不愿意”的模样。 却也没有直接说。 这已令季恪十分欣慰。 一个时辰后,大内最精锐的一队侍卫护送谢宁与那本书快马加鞭前往停仙门。 谢宁坐在马车里,奋笔疾书一刻不停。 姜宣午后醒了,浑身依旧无力,精神却好了许多。 小山儿爬上床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姜宣安心地点了点头,心想阿宁哥哥和季恪终究考虑得比他周到,多亏他们,这事才会办得这样好。 更多亏……季恪,那书才能找到。 一日后,大内侍卫送回了谢宁抄录的第一份手稿,姜宣立即细读那个所谓“几乎死起回生”之法,根据行风真人的情况列出救治的细则,借皇家信鸽发给骆雪霜参考。 又过了两日,姜宣身体大好,自然打算离开—— 即便没有行风真人的事,皇宫也并非久留之地。 小山儿一听就很高兴,终于可以脱离季恪大坏蛋的魔掌了! 季恪却很伤怀。 一则宣儿和孩子要走; 二则他们要走他却没办法留; 三则他刚回宫,国事纷扰,想追也不好立刻追。 他只能假装大度,勉强露出微笑,忍着滴血欲碎的心痛说“好”。 “容我为你们打点路上的一切……不如吃了午膳再走吧?宣儿你这次回来,几乎没好好用过一餐。记得你甚爱御膳房做的水晶肘子、平湖醉蟹、溜白鱼、拔丝山药和红豆糯米夹心,让他们做来,你吃吃看御厨手艺有否退步?让山儿也尝尝鲜,好么?” 姜宣:…… 他知道季恪是真心的,他将那些菜式一一数出,是为了证明他的确关怀自己,从一开始就关怀。 他很努力。 只不过有时候努力并不一定就有好结果。 姜宣躬身问山儿:“你想留在宫里吃饭么?” 小山儿立刻坚决地把头摇成拨浪鼓:“如果要吃完午饭再走,那能不能去阿宁伯伯家里吃?我之前答应了弟弟妹妹,教他们玩一个新游戏,但接着爹爹就生病了,我就来了宫里,咱们这次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弟弟妹妹……我是哥哥,要讲信用。” 小山儿有些伤感地垂下眼帘。 姜宣心想有理。 何况谢宁这趟出京是为了他,他现在要离开,自然也得去谢宁府里再看看孩子们。 他向季恪示意,季恪脸上的黯然非常明显。 小山儿还十分急切地轻轻摇姜宣的手:“爹爹爹爹,那咱们现在就去吧?” 拉着姜宣就跑。 跑到一半又停下,小手伸进怀里摸了摸,转回头来到季恪面前,作扔东西状。 季恪下意识抬手接,手心被小拳头一砸,触感先冰凉后温润。 “还给你!我不要你的东西!”小山儿大声说完,跑回去牵住姜宣的手,蹦跳着走了。 季恪呆呆地看着手心里的龙纹玉佩。 这回不是心在滴血,而是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碎了。 - 正午时分,宽大的马车停在刑部侍郎府邸对街的树荫下。 季恪掀开车帘,静静地凝望府门。 “没有告诉君后今日谢卿府中掌勺的乃是御厨吧?” 王至道:“禀陛下,没有。” 但君后不傻,一看菜色肯定就明白了。 王至想了想,进言道:“陛下为何不入府用膳?说是送行,君后想必不会拒绝。” “朕若去了,阖府人都要接驾,少不得折腾,算了。” 姜宣如今性子沉了,应当的确不会拒绝,可他也不愿因为满足自己就令他们为难别扭。 一丝一毫都不愿。 如此凝望了一个多时辰,姜宣和小山儿终于出府,备好的马车正在府门外等待。 王至道:“陛下,属下去了。” “嗯。”季恪点点头,目光更焦灼了些。 姜宣和小山儿刚欲起行,就见王至骑着马领着六个侍卫过来。 “君上,属下奉命护送您与小皇子。” 姜宣从窗口与他说话:“不必了,这一路皆是大道,毫无危险,你告诉季恪,不用这么麻烦。” 脑袋从窗口伸出,四处看去,想找季恪,但没找到。 这时王至脸色微黯,打马侧了下身,保证季恪从马车那里看过来时看不出他的嘴型:“除却圣命,属下自己也希望能护送君上与小皇子。” 姜宣一愣。 “君上难道就不想知道陛下是如何突然得知了那条密道吗?” 姜宣更愣,脸色肃了起来。 远处,看到王至等人跟随姜宣的马车离开了的季恪松了口气,心想王至真是越来越会办差了,不知怎么说的,这次姜宣竟答应得如此顺利。 第57章 深秋时节, 京郊野外金红交错,宽大的马车飞驰向前,为了说话方便, 窗扇紧紧关着。 王至在姜宣与小山儿对面恭敬地端坐, 脸上一贯的没表情,语气也一贯的平静,说出来的话却宛如白日惊雷—— “那条密道是先帝三皇子告诉陛下的。” “先帝三皇子?!”姜宣惊得面色一变, 脊背也挺直了,“就是那个、那个……” 造反的九门卫都统原本支持的,和季恪争皇位失败, 被交部议罪, 贬为庶民幽禁的家伙?! 小山儿茫然地看着反应很大的爹爹, 更加茫然地看王至,王至点了点头。 “前些日子,眼看文澜阁寻找无果,陛下急君上所急,心想那本书若在, 存放处一定极为隐秘,便命属下向一些深涉宫事的旧人放出消息,说陛下要收集前朝与本朝秘辛, 尤其是有关宫中秘地、秘物的。三皇子母家祖上曾有一位我朝太/祖的贴身侍卫, 家族内部过一些太/祖秘闻, 其中就有关于那条密道的, 先帝三皇子便告诉了陛下……” “等等等等。”姜宣蹙眉抬手打断王至,“先帝三皇子视季恪如仇, 他会那么容易就说出来?” “君上明鉴,那人自然不会。”王至顿了一下, 脸上少见地现出了情绪,搁在腿上的手也握成拳,咬牙说道,“那人卑鄙可恶至极,言道要陛下向他下跪才……” “什么?!”姜宣匪夷所思地站了起来。 “那人早已认命,只是恨极了陛下,一心要折辱陛下。那些旧事说与不说对他毫无意义,对陛下与君上却至关重要,所以陛下……” “季恪……跪了?”姜宣开始发抖,更被一阵强烈的痛楚攫住,不敢大声问,只是极轻极轻地试探。 他多希望季恪没有。 可是王至终究沉重地点了头。 “时间太紧迫了,那人几近疯癫,油盐不进,无论什么都不能相胁,陛下实在没有其他办法。陛下说,论人情,那人乃是兄长,一跪虽重,却也并非不可;论理法,那人身为罪臣,受天子跪,早晚会有恶报。他问心无愧,诚挚一请,苍天可鉴,必将允他所求。” “苍天可鉴……”姜宣喃喃自语,眼圈红了,“苍天或许可鉴,可那人既是疯的,季恪就不担心他胡说八道,或者所说与我的事其实毫无关系吗?!若是那样,季恪不就白白、白白地……” “陛下自然想过。”王至笃定道,“陛下将一切都想到了,想得清清楚楚。” 但他还是选择了那么做。 姜宣垂下头,使劲儿抿着嘴唇,使劲儿攥住双拳,并不长的指甲戳进手心,戳出一道道血线,然后重重坐回原位,脱力地靠上车厢,一滴泪滑了出来。 “爹爹?” 小山儿凑上来,用小手抹去姜宣脸颊上的泪珠,眼里满是意外和疑惑。 爹爹和这个王至叔叔说的话他好像听懂了,又没全懂,但他明白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抱、抱歉。”姜宣哽咽了一下,努力调整情绪,“你且继续说,后来如何?” “后来那人总算没有食言,讲了太/祖立朝时的一段旧事:前朝荒帝昏庸无道,荒淫享乐,任用佞臣,百姓饱受其苦,太/祖顺天应命,伐无道、诛荒帝,人马来到宫中,一路入宣政殿,正见荒帝逃进御座下方的密道。” “荒帝失政,罪大恶极,不仅没有一死以谢天下的百姓忠臣,竟还妄想苟且偷生,太/祖义愤填膺,追入密道。” 姜宣问:“太/祖杀了荒帝?” 王至摇了摇头:“荒帝眼见逃脱无望,终于自行就死,然心有不甘,垂死之时竟诅咒太/祖及我朝。” 姜宣一愣:“诅咒什么?” “荒帝说,那密道是为逃生,只有亡国之君才会进入,今日他做了亡国之君,太/祖也定然要做,就算太/祖侥幸逃脱此劫,劫数也会应在其后五代子孙之内。五代以内,新朝必亡。他还咒我朝帝君各个短命,要么盛年而崩,要么众叛亲离,一生不得片刻安乐。” “此后太/祖心中有了疙瘩,曾想命人把密道堵上,可又视之如妖魔,不愿再打开,然而终究难以释怀,便将这些说给了身边的近臣,却又纠结反复,让他们保守秘密,还特别言道万一有所泄露,后代子孙需得谨记,无论如何不可进入密道。” 姜宣:…… 虽然他不信这些,但是后来好像的确…… 大宁前四位帝君里仅有一位在位超过了十年,第五位帝君也就是季恪的父皇,寿数与在位的时间长些,可朝局错综复杂,从皇亲到朝臣斗得天翻地覆,说是众叛亲离也不为过,民生也每况愈下。 如今在位的季恪太/祖的五代孙。 季恪下大力气刷新朝局改善民生,短短数年已有成果,可是…… 盛年而崩、众叛亲离,一生不得片刻安乐。 姜宣咬紧牙关,掌心攥出的血更多了。 “季恪他……信这些吗?” “属下不知。当时属下只是在陛下身边,听先帝三皇子讲完了这一切,然后陛下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再然后……” 他俩便从密道中取出了那本书。 姜宣都明白。 可是他不明白那一路上的季恪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 曾经可见,季恪对皇帝的身份地位并不执着,但这不代表他对祖宗以及祖宗创下的基业毫无敬畏。 而且就算对所谓诅咒嗤之以鼻,但勇猛果敢如大宁太/祖,心中依旧会有疙瘩,依旧会因此郁郁而终。 尤其“盛年而崩、众叛亲离,一生不得片刻安乐”这话多多少少能与季恪……沾边,季恪难道对他自己也毫不在意吗? 一定不是的。 季恪不是石头,他当然会有波澜、有动摇、有忧虑、有脆弱,譬如那天他坚决不愿打开密道的出口—— 荒帝说进入密道就是亡国之君,那从密道出去则更是—— 但他依旧选择陪自己走了进去。 …… 姜宣整个人震动至极,也麻木至极。 马车里久久静寂。 香炉里燃着沉香,分量不多,此时方可见存在,味道与明威殿、明华宫和御书房里的一模一样。 是季恪安排的。 姜宣恍然大悟,这马车虽出自谢宁府中,但里外一切皆是季恪默默打点,包括今日中午的菜色。 “啊,是了,君上,方才所言皆是属下自己的意思,陛下从不曾让属下说,甚至还特别嘱咐,万万不可告诉君上。” 王至一副想起了重要事情,绝不愿姜宣误会的急切表情。 姜宣却是淡而笃定:“我明白的。我自然明白,我怎么能……不明白呢?” 千言万语,反反复复,都说不尽此时他心中的分毫。 他只能将小山儿抱坐在腿上,然后紧紧地揽入怀中。 之后的一路上,王至等人沿途护卫打点,姜宣的心思百转千回,终究未说一句让他们回京的话。 就让季恪享受些许安乐,又有何不可呢? 第58章 姜宣和小山儿顺利地回到了停仙门。 多亏了他找回来的书, 加上前几日送回的医治细则与骆雪霜的想法不谋而合,骆雪霜立即动手,其他弟子共同以灵力辅佐, 经过两天两夜的推经换脉, 终于挽回了行风真人的性命。 只是多年的修为废了,如今的行风真人就是个普通老人家,身体元气大伤, 还需用药细细安养。 不过这样已经很好了。 再见到行风真人的时候,姜宣又落了泪,小山儿也跟着哭, 坐在师公床头, 抱着师公的胳膊不肯撒手。 “我以后好好照顾师公呜呜呜……我给师公喂水喂饭, 帮师公穿衣裳叠被子,扶师公走路!” 行风真人靠在床头捋须笑:“山儿最是孝顺,和你爹爹一样,如此师公死且无憾,何况如今死里逃生。” “老师千万别这么说, 如果我当时知道老师会……我宁愿……” “你才是千万别这么说。”行风真人牵住姜宣的手,语重心长道,“老师那么做, 种种缘由与心情你大师兄已经言明, 你我师徒之间, 何必那么见外呢?再说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譬如我要救你,又因你而得救。既然天意让我最终只是个普通老头儿, 我便乐天知命,安享天伦。宣儿, 你与山儿恰与我的儿孙无异。” “嗯,是,我明白了。”姜宣认真地点头。 老师说得对,他从小没有父母,这些年来,老师其实早已是他的父母了。 度过此劫,停仙门重归平静,同时也有新鲜事—— 姜宣的大师兄众望所归,接替行风真人成为掌门; 大伙儿纷纷刻苦修炼,一则想尽快疗伤,早日恢复在问道大会上被凌阳的法阵吸走的功力,二则这次之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有了发扬门派之心,比以往上进了许多; 小山儿虽幼小,但也是停仙门的一员,独属于他的努力便是开蒙进学。 快四岁了,不能只靠玩耍度日,姜宣为他定了课业,上午听讲,下午背诵习字,做得好可提前结束,做不好则要受罚。等到读书有了进展,年岁也再大一点儿,就在师门的众多功课里择选一项专攻。 可以像自己一样学医,可以像大师兄那样修道,可以像四师兄研习偃术,可以像三师姐弹琴作画、种草养花……也可以什么都不择选、什么都不钻研,就在这世外天地里优游浪荡。 反正日久天长,眼下怎样不一定就一直会怎样,小山儿靠他自己的双手去触碰、靠他自己的双眼去观察、靠他自己的内心去感受,自然会有独属于他自己的、最想要的人生。 若说这世外桃源中还有什么与世俗的联系,那么便是季恪。 姜宣回来以后不久,季恪便派人送来了许多大内补品与珍贵药材,附信一封,言道一直挂念行风真人的伤情,无奈国事繁巨无法脱身,先送上这些聊表心意。 话里话外,只有晚辈帝君对高人长者的敬佩与关怀,令姜宣完全挑不出理。 行风真人收下了礼品,打算回信感谢,因身体尚未恢复,就请姜宣代笔——说到底,季恪如此,根本还在于姜宣。 姜宣心中别扭,不便与老师掰扯,就答应了下来,但写字的时候故意不好好写,还刻意改变了惯用的笔体,争取让季恪看不出来! 不过他似乎多此一举了,因为季恪好像压根儿没被影响到,自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接连往停仙门送东西,哗哩哗啦的,仿佛冬日最冷之时不断下落的雪片! 有给他的大内孤本医书药典,说是听秘书监的官员禀奏,先前在文澜阁找书的时候,他的目光在那些孤本上多停留了片刻,如今便给他送来。 还特别附言,这些孤本已命人提前抄录,因此也不再算孤本,请他放心收,不必不好意思。 相反的,这些书重见天日全是他的功劳,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很感谢他。而且精妙医术本就是越多大夫懂得了才越好,故而请他细读,也请骆神医细读,祝他们医术更加精进。 姜宣:…… 堵死了所有拒绝的可能。 有给小山儿的生辰礼,一共三份,吃肉来扣抠裙舞贰四酒零巴依久贰明显是补足了以前的,还说四岁的生辰礼若是小家伙愿意,他想当面送,当然,若小家伙仍抵触,便请姜宣先代为保管这些礼物,厚颜相求,至嘱至盼。 有给小山儿的开蒙礼,御贡的文房四宝、秘书监首席正字撰写的字帖、内阁大学士亲编的经传注解等等。 姜宣:………… 好像是比他给小山儿准备的课本和字帖好。 好很多。 还有给他和小山儿的食谱,说直接派来御厨不妥,便让御厨将他们喜欢的菜色做法详细写出,纵有独门秘技也不许保留,如此只要操练得当,定能做出同样的口味。 姜宣:??? 他虽然喜欢吃,却不是必须吃,这个可以拒绝! 然而正要退回,食谱就被闻讯赶来的四师姐抢走了—— 四师姐最爱烹饪!定然视其为珍宝! 还笑嘻嘻地说:“小师弟,前面那些你都收了,再多收一个也不要紧吧。” 姜宣:……………… 哎,最近大伙儿又开始逗他,动不动就凑在一起猜狗皇帝还会送什么,或是一起床一见面就先问一句今日狗皇帝的礼物到了吗?甚至还故意打趣,说小师弟我想要什么什么,你让狗皇帝帮忙找来。 哼,口口声声叫人家狗皇帝,但看起来一点儿都不讨厌的样子。 就连小山儿说“季恪大坏蛋”的次数好像都变少了。 要警惕。 但是,让大家都开开心心,让季恪收获些安乐…… 也不是不可以。 时光飞逝,年关将至,山下的安陆镇城飘起了小雪,姜宣带着小山儿和几位师兄师姐一起下山采办年货。 虽说停仙门靠着极具灵气的流霞谷,足够自给自足,但毕竟是过年,只有这时才会卖的特色炒货、卤味腊味,带着红火祝愿的大小灯笼、金粉年画还是要的。 姜宣还给小山儿买了崭新的虎头帽、虎纹袄和虎头鞋——每年一套,是小山儿过年的固定礼物!以后由小到大排成一列,便是成长的纪念。 又买了糖葫芦、冰糖糕等零嘴儿。 “甜不甜?” “甜!好吃!”小山儿使劲儿点头,吃得特别满足,想了想又道,“不过比不上阿宁伯伯家门外的冰糖糕和季恪大嗯……坏蛋家里的糕点。” “嗐呀,安陆是个小镇城,东西自然不比京城和宫中的好。” “噢!” 今日是小年,回到师门,大伙儿收拾装点了一番,然后一起吃暖锅,停仙门一扫道门清静,变得十分热闹。 晚上姜宣收到家书,哥哥已经到京。 这几年来,他偶尔会趁谢宁出京办差之时见见谢宁和孩子们,但姜守远在驻地,实在不便相见,所以小山儿只知道自己有个大将军伯伯,知道伯伯疼爱他,却一直没见过伯伯。 他当然想与家人团聚。 先前季恪提出让他去京城过年的时候,他心头牵挂着老师,没有细想,下意识就是抗拒,但眼下…… 白天小山儿对果点的比较分明就是想念。 孩子幼小的内心也在渐渐地产生变化。 就交给天意吧。 姜宣下定决心,解下腰间钱袋,取了个制钱出来,闭眼向空中一抛。 “呦,小师弟何事难以抉择?” 这调侃的语气,是二师兄无疑。 姜宣回过头,与此同时,制钱落在石桌上,发出清亮的声响。 他正要解释,就见二师兄揣着双手,笑嘻嘻地抢先道:“无论何事,在你抛出制钱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有决定了,小师弟,你现在期望制钱向上的是哪一面呢?” 第59章 停仙门距离京城路途遥远, 姜宣做好决定,立刻整理行装,和小山儿一路紧赶慢赶, 终于在除夕午后到达。 京城正在下雪, 漫天瑞白中点缀着红色的梅花、红色的鞭炮、红色的年画,还有路人红彤彤的脸颊,年味甚浓。 小山儿顿时不想坐马车了, 拉着爹爹从车里出来,一落地就“哇”地大叫起来。 “你首次见这么大的雪,是不是很有趣?” “嗯嗯!好玩!” 小山儿举起双手在厚厚的积雪上蹦跳, 脚下连连发出“噗噗”声。 他也是第一次在这样冷的地方过冬, 第一次穿很厚很厚还带绒毛边的连帽长袄、到腿肚子的棉靴, 双手都戴了手套,中间一条棉绳连着,挂在脖子上不怕弄丢,虽然有点笨重,腿都不太能打弯, 但好有意思! 于是便有一小颗圆滚滚的棉球在雪地里来回跑跳,看得姜宣心中喜悦。他抱着手炉跟在后面保护,父子俩快乐地踩雪步行, 一路来到大将军府。 门房的人一看见他就亮了眼睛, 立刻开门迎接, 侍从们一层层向内通报, 很快,姜守、谢宁带着一对龙凤胎快步跑了出来。 “山儿哥哥!”两个孩子跑得最快。 小山儿也急不可耐地蹦过去:“弟弟妹妹!” 许久未见姜守, 姜宣十分想念,与哥哥用力地抱了一下, 想到近来发生的许多事,鼻尖又开始酸。 但过年团聚,理应热热闹闹,他就使劲儿忍住不掉泪。 姜守道:“怎不提前说一声,我派人去接你们。” “小年那天才决定要来,派人的话,一来一去赶不上除夕,何况我与山儿健健康康行动利索,本就不需要人接。”姜宣眼睛转转,故意笑道,“怎么?我来得不是时候?” “这是什么话。”姜守作势嗔怪道。 谢宁道:“宣儿无论何时来都是时候,眼下更是最好的时候,厨房正在准备年夜饭,你们先沐浴更衣,安顿好了便可入席。” “太好了!”在两位兄长面前,姜宣仿佛也变成了小孩子,开心地牵住谢宁的手,“阿宁哥哥,上次我一心为老师找书,都没好好跟你说话,这回我要多跟你聊一聊,秉烛夜谈!” “这是自然,上回匆匆一别,我遗憾,孩子们和山儿哥哥没玩尽兴,也很遗憾。” “我最遗憾的便是一直没见过侄儿,这下一举数得,宣儿来的甚好!”姜守走向正在雪地里追逐的三个孩子,一把捞起小山儿,“来!让伯伯好好看一看!” 小山儿惊呼一声,双手胡乱挥舞,手中的雪球扑住了姜守脸上,大伙儿顿时笑成一团。 随后姜宣与小山儿去沐浴更衣,洗掉一路风尘,小山儿在大将军府厅堂正式拜见伯父,领了伯父的见面礼。 距离年夜饭还有一段时间,连赶了几日路,一闲下来就犯困,姜宣去卧房小憩,小山儿的精神头倒是极好,继续和弟弟妹妹们玩耍。 一觉睡醒,正是华灯初上,府内张灯结彩,府外街道上隔三差五传来鞭炮声。 花厅里摆了年夜饭,先是冷盘,正中一道大菜盖着,喷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三个孩子已经就座,皆是小腿悬空坐在高背椅上,穿着崭新鲜亮的衣裳,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十分可爱。 谢宁也换了新衣,暖黄锦缎衬出儒雅文气,颔首一笑皆是风华。 “宣儿快过来坐。” “好!”姜宣坐在谢宁和小山儿中间,左右看看,疑惑道,“哥哥呢?” “等一下,马上就来。” 话音刚落,姜守进了花厅,脸上有几分无奈。 谢宁望向他道:“还在呢?” 姜守点了点头,坐在谢宁另一边。 姜宣:??? 听起来好像有事。 “你们在说什么?” 姜守与谢宁对视一眼,姜守道:“没什么,你不必管。” 姜宣:…… 他蹙了蹙眉:“不会我真地来得不是时候吧?咱们是一家人,有事应当直说,如果又因为我而影响到你们,那我……” “傻宣儿,你没有影响我们。”姜守认真道,“安心吃饭便是。” “既如此,你干嘛藏着掖着?”姜宣不依。 姜守沉默。 谢宁道:“要么就说了吧?” 姜守仍犹豫:“可是宣儿好不容易来一次……” “今时不同往日,宣儿早已成长了。”谢宁笑了,看向姜宣,“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陛下一直待在府外没走。” 啊???! 姜宣一听,脸色就变了。 谢宁解释道:“今日上午宫中饮宴之时,陛下说年夜饭要来将军府吃,我与你哥立刻准备接驾,年夜饭的菜色也修改了规格,但不久后陛下又传来口谕,说不来了。起初我俩还纳闷了,直到看到你来才恍然大悟,应当是你进城后陛下收到了消息,觉得他若来吃年夜饭会令你不快。我与你哥想陛下不来也好,咱们只管一家人团聚,不料不久前你睡觉那会儿,你哥发现陛下竟然微服前来,马车守在后门外的巷子里,没让人通传,却也一直没有走。” 姜宣:………… 季恪心海底针。 他整张脸皱成一团,嫌弃了一阵儿,然后就和大家一起开吃。 谢宁便给了姜守一个“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的眼神。 席间孩子们向大人拜年,大人给孩子们派红包,姜宣和姜守虽是平辈,但年岁相差大,姜守也一直把弟弟当小孩子宠,所以姜宣也收到了红包。 家人都在,也没什么烦心事,这简直是他记忆中过得最最开心的年! 硬要说的话…… 唔,还是先不说了。 年夜饭边聊边吃,近一个时辰才结束,饭后消食守岁,大家来到园中放鞭炮。 姜守甚少归家,如今自然要与孩子们多多亲近,他胆大心细,能放特别大特别厉害的炮,而且武艺高强,能“嗖”地一下带着孩子们上树、上房顶、过湖面,孩子们都喜欢他,纷纷围着他,姜宣和谢宁便得了清闲,来到一旁的亭中坐下,喝茶吃零嘴聊天,时而看看姜守和孩子们,特别舒坦。 谢宁问了停仙门的近况,姜宣一一作答。 渐渐地雪大了,谢宁向亭外看了看,幽幽叹息:“不知陛下回宫了没。” 姜宣扁了扁嘴:“明明可以在宫里享福,却偏偏要出来受罪,还要去臣子家里吃年夜饭,不知他怎么想的。” 本是自顾自地埋怨,不求回答,谢宁却道:“君王去臣子家用膳乃是加恩,陛下至今尚未去过其他臣子家,你哥哥是头一个。” “原来如此。”姜宣懂了,“哥哥是季恪最信任、最重用的臣子,多年在外,好不容易回京,难怪他要这么做。” “不过此次应当还有深意。” 姜宣一愣:“什么深意?” 谢宁笑了:“陛下加恩何时都行,为什么偏要选年夜饭?家人团聚的时候,陛下大约也渴望亲情。” 言下之意,是因着姜宣,把姜守、谢宁和他们的孩子也当做了自己的亲人。 姜宣:……………… 他的胳膊架在石桌上,双手捧住脸,表情有些深沉,又非常谨慎,时而捏起一颗瓜子放进嘴里缓缓地嚼。 谢宁不动声色地瞧着他。 许久后姜宣说:“阿宁哥哥,其实和你们一起过年这事我压根就不用思考,我当然乐意,一千个一万个乐意!但来之前我还是好好思考了,甚至投了制钱,让老天爷帮我决定。这番纠结自然是因为季恪,毕竟他就在京城,太近了。” 顿了顿,姜宣放在脸颊上的食指轻轻一敲,露出释怀的笑容。 “不怕告诉你,制钱最后扔出的是‘不来’的那面。” “可你还是来了?”谢宁明知故问。 “是啊。”姜宣理所当然地说。 谢宁笑弯了双眼:“那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和你哥若是真想瞒你什么,就绝不可能让你知道。” 也就是说,让他知道季恪正等在外面是故意的。 他理应什么都知道,然后亲自去做决定。 姜宣也笑弯了双眼,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行吧,那就让尊贵的皇帝陛下进来吧!” 谢宁话里有话地确认道:“这是最后的决定了?” “当然不!”姜宣立刻严肃起来,“我只是没那么讨厌他了而已!” 谢宁大笑。 姜宣松口了,姜守与谢宁去府门外接驾。 姜宣才不去,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和孩子们在花园玩。 一般接驾后,当请天子去正厅奉茶,天子若无要求,臣下也不便带天子去其他地方,不合规矩。 然而大约一盏茶后,姜宣分明听到数人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哼,明显是季恪自己得寸进尺。 不打算给他好脸色。 姜宣暗自决定好,抱着双臂勾着双脚晃着双腿坐在栏杆上,忽而园门处暖黄的灯笼照出一片温柔的亮光,照出漫天的乱琼碎玉,照出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头束金冠,身着孔雀云锦…… 原本准备好的坏脸色突然变成了呆。 不是说微服吗?怎么这么扎眼! 而且…… 好奇怪。 季恪好像突然就…… 比从前…… 英俊了一点点? 虽然只是一点点,但还是好奇怪。 怎么回事? 姜宣抱着双臂勾着双脚,百思不得其解,漂亮的脸再次深深地皱成了一大团。 第60章 大将军府的花园颇大, 季恪随着侍从指引走进来的时候,只见暖红的灯笼映出柳絮般飞舞的雪花,姜宣披着月白色绒毛大氅坐在栏杆上, 双目清澈面容精致, 仿佛雪中的仙人。 但他的动作却一扫那份清冷,勾着双臂双脚,时而皱眉时而扁嘴, 活脱脱一个可爱贵气的少年。 季恪看住了。 他站在园门处执着地凝望。 仍是在姜守府邸,仍是花园,这幅情景一如当年初见, 虽然时光流逝、人事变迁, 然而姜宣一点儿也没有变。 他这一生至今所见过的最美好、最珍贵的景象, 皆是姜宣。 任凭情绪奔涌,季恪一动不动,目光里的波澜深邃而真挚,直到完全不知情、完全玩疯了的三个孩子完全没关注周围,一路追逐打闹, 连连“咚”地撞了上来。 季恪完全失了神、完全没防备,被撞了才倒退低头,一眼便看见了跑得脸红出汗, 头发也凌乱了的小山儿。 季恪露出充满疼爱与期待的笑。 小山儿一愣, 下意识唤道:“季恪大……” 然后突然止住, 吸了吸鼻子, 扭身跑去找姜宣。 这时一直随在季恪身后的姜守说:“你们两个快向陛下行礼。” 谢宁走到自己的一对龙凤胎跟前,俯身笑道:“之前教过的, 说见过陛下。” 兄妹俩早就面过圣,又有谢宁日日教导, 很懂礼仪,只是年纪太小,需要提醒,这时想起来了,正欲跪,季恪连忙上前伸手扶:“不必,都是一家人,虚礼皆免了。” 谢宁与姜守对视,齐齐躬身:“谢陛下恩典。” 两个孩子听懂了不用行礼,一起蹦跳着去找小山儿,季恪顺势跟上去。 这下所有人都聚在了姜宣面前。 姜宣:…… 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宣儿,除夕安乐。”季恪望着姜宣,认认真真小心翼翼地说。 姜宣才不看他,抱着小山儿打理他凌乱的衣裳头发,随便“唔”了一声。 却已足够令季恪开心。 季恪又说:“山儿也除夕安乐。” 小山儿怔怔地对着季恪眨眼片刻,又一扭身,双手搂住姜宣的脖子,小脑袋也埋进爹爹肩窝。 最近他听说季恪大坏蛋做了很多很多特别特别重要的好事,他好像没那么讨厌他了; 可他还是季恪大坏蛋啊,万一以后再做坏事怎么办? 而且近来开蒙读书,学到了“孝悌”。 季恪也是他的爹爹,却又是大坏蛋,他究竟该怎么唤他?怎么对待他呢? 就茫然。 就逃避。 接连的态度冷淡,季恪却百折不挠,甚至笑得更多了些:“听姜卿说,山儿你的生辰乃是正月初一,明日……尚不知能否见你,便提前祝你生辰安乐。礼物我已放在府中正厅,你若愿意,稍后我们一同去看,当然,你想自个儿去看也行。” 小孩子关注的地方总与大人不同,听了这话,小山儿对要不要收礼物、和谁一起看完全不在意,只扭回头来好奇地问:“姜卿是谁?” 季恪一愣,众人也一愣,纷纷笑了。 姜宣解释道:“姜卿就是阿守伯伯,皇帝称臣下为‘卿’。” “噢!”小山儿恍然大悟,想了想说,“爹爹我还想和弟弟妹妹玩!” “可以啊,你们去,小心别摔着!” “好!”小山儿开心地从姜宣怀里蹦下来,拉住弟弟妹妹的手跑开了。 季恪笑望着那三个小身影,此时一个侍从过来,凑近谢宁低声说话,谢宁点了点头,向季恪躬身:“禀陛下,膳食已妥,请陛下移步花厅。” 原本在正厅接驾奉茶就是让季恪等吃,结果季恪根本坐不住。 此时更不可能走。 “朕不饿,此园景致甚佳,朕想慢慢欣赏。姜卿与谢卿在本宅且随意些,无需时刻伴驾。何况二位爱卿久别重逢,理应多多相聚,若是因朕扰了你们,朕就该愧疚了。” 既赶了人,又委婉,还十足贴心热情。 此话堪称妙极。 姜守与谢宁再不退就是不识相甚至是抗旨了,姜宣却不好跟着一起走,毕竟那就成了“扰人久别重逢”,罪大恶极。 好细巧又好阴险的心思! 姜宣使劲儿撇嘴。 紧接着,季恪坐在了他身边的栏杆上。 他立刻往另一边挪屁股,季恪没有动,只是望着他笑。 显得他小题大做。 太讨厌了。 “冬日出行不便,路上还顺利么?”季恪问。 姜宣有点懒得理他,立刻离开的欲望却没有极强,便把头扬向一旁,故意口齿不清含含糊糊非常迅速地嘟囔了“顺利”二字。 太可爱了。 季恪的胸口不断荡漾。 “准备在京城待多久?” “不知道。”仍是口齿不清含含糊糊非常迅速。 “既如此,左右无事,你与山儿又都爱玩爱热闹,便多留些日子。是了,来前怎么不打招呼,我派人去接你们。” 姜宣:…… 又是这话,毫无新意。 继续往另一边挪屁股,挪到廊柱旁挪不动了,就把身体靠上去缩起来,继续口齿不清含含糊糊非常迅速地说:“我不需要接。” 想了想强调道:“不需要你接。” 季恪还是笑。 带情绪的话永远比不带情绪的话动听。 动听许多,令他喜不自胜。 “送去你师门的东西还得用么?那些皆是我自己的稚拙心思,不知是否和你们的意。我不太会送礼,不太会……讨人欢心,我便想着只要你们不讨厌就好。对了,行风真人的回信我已收到,是你代笔吧?” 姜宣顿时惊讶:“你怎么瞧出来的?!” 口齿清晰,精神头十足,目光和语气里带着一点点悲愤。 如此鲜活,季恪笑得更浓烈了。 “很好瞧出啊,无论措辞还是字体都不情不愿,除了你,又有谁会对我如此呢?” 姜宣:………… 糟糕,弄巧成拙。 他的脸颊有些红,目光也有些闪烁,顽强地装作不在意,再次口齿不清含含糊糊非常迅速:“你别自作多情了。” “没有,绝对没有。”季恪坚定地摇头,“如今我只是径自努力与全数接受,别说自作多情,我连希冀都不曾有。宣儿,我跟从前不一样了,已经想得非常透彻。不止是你我之间,很多很多事我都想透彻了。” 姜宣:……………… 他想到了王至对他说的话。 季恪所谓的“想透彻”,是否包括那些呢? 突然之间,他想开口问一问,或是至少表达一下感谢,然而犹豫半晌,斜觑了季恪棱角分明的侧脸半晌,还是决定算了。 首先季恪曾嘱咐王至不能说,他若问就是卖了王至。 虽然王至乃是备受信任的近臣,事情穿了应当也不会有什么后果,但终归不好。 现在也不是问的时候。 “盛年而崩,众叛亲离,一生不得片刻安乐。” 他根本不信这些,可是这话近来依然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一片始终笼罩无法散去的阴云。 仓皇一问,除了让季恪难受,增加他的负担,没有任何好处。 “方才我看见孩子们打雪仗,一时特别羡慕。”季恪这时又说,“我虽长于京城,但被皇子的身份所缚,童年很少玩乐,打雪仗更是不可能。宣儿你常年在师门,那边没有这么大的雪,应该也没打过雪仗吧?眼下无人,坐久了冷,不如我们一起玩一玩?” 季恪站了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向他伸出手,笑眼饱含邀请之意。 姜宣:??? 发生了什么?他还在纠结正事呢!这也跳得太快了吧?! 而且和季恪一起打雪仗,简直不可想象! 浑身写满了抗拒,季恪却上前一步,作势来拉他。 姜宣立刻惊地跳起来,“嗖”地从季恪胳膊底下钻出去撒腿就跑,叫道:“我才不要打雪仗尤其是和你打雪仗一点儿都不好玩我困了要回去睡觉!” 逗人成功,季恪笑得心满意足,作势继续追。 真追的话一定能追上! 姜宣心头紧绷,迅速想象了一套被季恪抓住然后紧紧抱在怀里不放手接着这样那样挣扎无果的过程,吓得汗都冒了出来,保护自己的心思过于猛烈,顺势弯腰随便团了一个大雪球当做武器转身拼命一扔! 果然砸的季恪满脸满身都是! 大成功!好机会!快跑! 季恪站在那里,用手拨开脸上的雪粉,望着受惊的大白兔在雪地里没命狂奔,又认真又害怕又努力又勇猛,实在令人喜欢得无以复加。 他是大白兔,他便是猎犬、是苍鹰。 他会努力追他,被他狠狠蹬到也没关系。 反而越发上瘾。 若是追到,他不会凶残地吃他,只会把他护在自己的绒羽之下,轻轻捏他长长的耳朵,看他小口小口地吃萝卜青菜,呵护、疼爱他。 直到他再也不怕自己、不抵触自己。 甚至或许重新接纳自己。 第二天姜宣醒来,季恪已经回宫,留下了一封信和一个香囊,在大家一块儿吃饺子的时候由姜守交给了他。 “陛下说此乃云锦所制,其中香料辅以药材,为太医院精研,有驱蚊避秽、强身健体之效。” “这么厉害?我也是大夫,别想蒙我。”姜宣皱眉,掂着香囊来回审视,然后凑近鼻尖嗅了嗅,嘟囔道,“挺香的。” 爱看新鲜的小山儿立刻凑上来:“爹爹让我也闻一闻!” “好闻吗?好闻就送给你挂。” 谢宁噗嗤一笑:“宣儿应当知道,香囊、扇坠、丝带之类可不是长辈送晚辈之礼。” 只有情人才送这些。 “我当然知道!”姜宣一扬眉,“就是知道我才给山儿挂,让他别多想!嗯……就挂在山儿的书桌边驱蚊虫吧。” “好!”香囊漂亮精巧,又有阵阵幽香,小山儿十分喜欢,立刻就收了起来。 谢宁又道:“信不拆开吗?” “拆。”姜宣理所当然,他与季恪关系分明,没什么需要避人,拆开了就交给小山儿,“你最近习字,给大伙儿念念,看都认不认得。” “好!”小山儿大大方方地接过,觉得当众诵读毕竟正式,便开始摇头晃脑,一字一顿地带上了节奏—— “宣儿、山儿如唔:新年伊始,愿君身体康健万事顺心。愿宣儿医术更上一层楼,杏林更得一圣手。愿山儿添岁添福,学业进步,展翅高飞,直上青云。言不尽意,聊表吾心。祈盼再见。恪。” 小山儿念完,将信纸一折,抬起头来等爹爹夸奖。 这些字他全认得! 可爹爹却抱起双臂抖了抖。 是冷吗?屋子里这么暖和,爹爹怎么还发冷? ……是肉麻。 姜宣深深皱眉,简直没见过季恪这般又笨又正经又无聊又肉麻的。 “吃饭吃饭,哥哥你就不该给我,净耽误时间。” 今日朝臣休沐,一家人吃完早饭,出门去庙里上香祈福,一起逛热闹的街市,在酒楼用了午饭,下午看戏看杂耍,入夜时又看焰火。 一日满满当当开开心心,孩子们旺盛的精力消耗殆尽,回到家洗漱过,几乎不消哄就安安稳稳地睡了。 姜宣也挺累,可是脑袋里却清明,正巧晚上姜守去赴军中的宴席,不在家,他就找谢宁聊天。 随便话了几句家常后,他终于问道:“阿宁哥哥,我一直不太明白,你和哥哥为什么愿意分居两地呢?你们感情那么好,不想时时处处在一起吗?这么长久的分开,不会很想念很难过吗?真的是因为施展抱负更加重要吗?” 谢宁泡了壶淡茶,倒出一小盏推到姜宣面前,姜宣自自然然地接过,自自然然地举起来品。 谢宁不紧不慢地说:“终于终于,宣儿问了出来,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找我聊感情困惑。而且是借我与你哥解你的困惑。” “咳咳咳。”正在品茶的姜宣一呛,尚未细细思量,就先羞红了整张脸和耳朵。 第61章 “我我我我才没有什么困惑!就是好奇你和哥哥罢了!”姜宣脸红而嘴硬, “阿宁哥哥你愿意说么?如果觉得不好意思,我也可以不知道!”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谢宁揶揄道,“我可不像宣儿这般面子薄。” 姜宣心中一梗, 脸色更红, 小声嘟囔着反驳:“我哪有。” 行动却比言语老实,整个人趴在桌上,脸埋进交叠的双臂, 只露出一双骨碌骨碌转的大眼睛。 谢宁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脑顶,目光饱含柔和的疼惜,娓娓道来—— “施展抱负、实现理想固然非常重要, 却并非你所问之关键, 我与姜守甘于多年分隔两地, 说到底还是出于‘情’字,而且是‘深情’。” 姜宣一愣,大眼睛眨啊眨,里面全是困惑。 谢宁笑了:“不瞒你说,你哥并非第一个与我有私情瓜葛之人, 认识他之前,我在家乡曾经长辈介绍,与同为书香门第的男子相看过, 后来离家远游, 也与路上结识的江湖侠客互生过好感, 更有盘踞一方的富商子弟一掷千金, 只求我片刻青眼,只不过这些都仅止于此, 直到我遇上了你哥哥。” 姜宣听得吞了下口水,感慨道:“阿宁哥哥你好厉害, 有好多人喜欢!” 谢宁却叹了口气,摇头道:“不过是父母生就的好皮囊与家族熏陶出来的学识,算不得厉害,而且那些人皆有所图,并非真正爱我。” “那你和哥哥……” “我游历至北方,想要一试本领,便入了他的军中做幕僚,那时陛下尚未登基。一开始,我俩相互看不上,他嫌我恃才傲物,我觉得他是莽夫。然而日久天长相处下来,我才发现,他心中之志堪比高山大海,他效忠陛下并为其奔走,并非效忠权力富贵,并非下注赌前程,而是效忠于自己的内心。他是真地认为陛下乃英明之主,为此他不惧危险与牺牲。无论情况多么复杂急迫,他总是胸有成竹,自信能荡平一切,当然,他也的确有这样的本事。除此之外,他虽为铁汉,却有无限柔情,这一点我是从他对你的种种发现到的。他身上的这些光华无不吸引着我,我自然会爱上他,交往愈久,爱之愈深。” 姜宣听得投入,露出期待而向往的笑容。 谢宁接着说:“而我嘛,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看似与你哥截然不同,但实际上,我俩的内心极其相似,方才所说的他的种种正是我也拥有的,只不过被文气的外表遮住,更不易察觉,所以当你哥察觉了的时候,也自然会爱上我。” 姜宣赞同地使劲儿点头,心想没错,哥哥和阿宁哥哥都胸怀大志、都通身才华,并能为之一往无前;同时哥哥铁汉柔情,阿宁哥哥则宛如被冰山包裹的火种,相配极了! “我们既然爱着这样的对方,就不能只图一时团聚而将其抹杀。”谢宁认真地说,“只有如今这般,姜守是真正的姜守,谢宁是真正的谢宁,才是他们最爱的对方的样子。” 姜宣一怔。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真正的爱是爱那个人本身的独特,而非爱腻在一起的时光。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至于你问的会不会想念……”谢宁蹙眉,“当然会,我那样爱他,怎么可能不想念?有时甚至会想得发疯。我便告诉自己,如斯想念入骨亦是爱的体验,这世上再不会有另一个人让我如此,我愿意将自己的这份心情予他,和他一起经历这份只属于我们俩的东西。” 姜宣恍然大悟,也深深震撼。 原来感情竟然可以是这样的! 看似平平无奇,实际轰轰烈烈。 好、好羡慕。 “那阿宁哥哥你和哥哥当时是谁先爱上的呢?又是谁先追求的谁?” “谁先爱上恐怕已经说不清了,至于谁先追求……记得那时我动了心,我猜他的心思应当也八/九不离十,期望他能主动,可是他没有。我就有点急,逼着他主动……” 姜宣立刻八卦道:“怎么逼的?” 谢宁眼里露出狡黠:“假意与旁人交好亲近。” “哇!”姜宣的八卦之心得到了满足,“那哥哥呢?是不是特别特别着急,特别特别吃醋,然后立刻把你抢过来?” “嗯。”谢宁笑着点头,“所以他一直以为是他主动,宣儿,这件事你要替我保密。” “没问题!阿宁哥哥你尽管放心,我这人最讲信用了!”姜宣拍着胸脯道,“而且你好有趣,谈情说爱有这么多花样,哥哥和你在一起真地好幸福,不像我……” 略略苦下脸,心想如果季恪也…… 咦?为什么突然想到季恪?! 扫兴。 姜宣捏起拳头敲了敲脑畔,略过这一茬,闪着大眼睛望向谢宁,希望他能再说点儿什么,却听谢宁道:“我和你哥的事说完了,如今来说说你的事吧。” 姜宣:什么什么?他能有什么事?! 谢宁再次摸他的头:“据我观察,宣儿你近来对陛下的态度同以前不太一样了。” 姜宣:…… 又开始脸红。 他把脸更深地埋进双臂,小声说:“这是有原因的,先前在宫中找到那本给老师救命的书,季恪付出了很多,事关宫廷旧事,暂不方便说明,阿宁哥哥只需知道那付出之多之大的确难以想象,我听到的时候都被惊吓到了就可以。而且那是王至私下告诉我的,季恪不让我知道,他不想我愧疚,不想我有负担,更不想我感恩,他自己一个人承担了一切。我这人就是善良嘛,就没那么讨厌他了。” 如此细细地梳理,心情越来越分明,姜宣扁了扁嘴。 “而且老实说,好像是……在江东城他认认真真地向我道过歉,跟我说了很多很多真诚的话,不再像从前那么疯的时候,我就不太讨厌他了。何况他后来还救了山儿,豁出性命去破通天阵,救了隐青山的大伙儿和山下的人!虽然他有自己的理由,但、但我这人真地太善良了,我……” 有时太善良了也不好。 姜宣愤愤地敲自己脑袋。 “并非一味善良,而是正直讲理,就事论事,这是许多人都不具有的好品质,宣儿理应自豪,不该苦恼。”谢宁笑着说,“那你如今是想和陛下重新……” “才没有!”姜宣一拍桌子直起身,表情十分严肃,“这才哪儿到哪儿?而且既然就事论事,那让我重新喜欢他就远远没门儿!尤其方才跟阿宁哥哥你聊过,我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一个人,我对季恪……就算是最从前,我对他好像也没有你和哥哥之间的那种感情。当时只觉得他是我夫君,他喜欢我,那我当然也喜欢他,后来发现了真相,就更谈不上‘爱’了。” “让宣儿有所收获我很开心,如此便更需负责。”谢宁道,“何谓‘真正的爱’其实没有唯一的标准,我与你哥如何并不代表你就要如何,我想一个人最需要、最适合、最满意的,应当就是‘真正的爱’。” “唔。”姜宣一怔,“可我不知道什么是我需要最适合最满意的。” “不一定非要知道,谈情说爱不是一生的必须。”谢宁露出关怀而疼爱的笑容,“不过好的爱情的确会为一生增色,若想知道便去寻找、去尝试。” “是说要多交往几个人吗?”姜宣琢磨道,“像阿宁哥哥那样,先遇到一些人,有了经验,方能知道哥哥才是最爱。” “或许如此,也或许只是一见就确定了。情之玄妙,便在于毫无法则,只能靠自己去体会。” “啊……好难。” 比学医还要难许多,姜宣深深蹙眉。 谢宁笑了,故意道:“我觉得陛下倒是已经想明白了这件事,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感情是他所需要的,怎么为此付出,如何在其中平衡,观陛下近来所行,颇有大彻大悟之意。宣儿,陛下比你进展得快呢。” 姜宣一愣,不忿地嘟囔:“阿宁哥哥你偏心他。” “怎会?无论何时我都只偏心宣儿,无论宣儿作何决定我都全力支持,当然,这决定一定得让宣儿快乐幸福。至于陛下,这几年伴驾下来,在为君和人品方面,我也的确十分认可他,但他是否快乐幸福,我并不在意。” 姜宣立刻感动了,抱住谢宁的胳膊,吸了吸鼻子道:“阿宁哥哥你对我真好!” “所以宣儿要快快跨过迷障,快快幸福起来!” “嗯!”姜宣使劲儿点头,挺直脊背双拳握紧,“我想好了,我也要去寻找、去尝试、去确定答案,活得明明白白!正好我打算过阵子再去游历呢,就趁此机会多认识一些人!说不定也能像阿宁哥哥那样,发现自己会被许多人喜欢!” “宣儿这般可爱,自然会被许多人喜欢!只是那样的话,陛下就该坐不住了。” “我才不管!”姜宣一扬头,“估计最近他还挺得意的,那我就让他知道知道,别做梦了!” 谢宁噗嗤一笑。 皇宫大内明威殿。 孤独地躺在宽大的龙床上,正苦思该以何种理由与姜宣和小山儿再见的季恪突觉脊背一凉,幽幽地打了个喷嚏。 听说这是有人想。 也可能是有人骂。 第62章 朝廷官员只有从除夕午后开始至正月初二正午这两日休沐, 初二午后便要回归本职,入各司部办公。 白天姜守和谢宁不在,姜宣便带着小山儿和哥哥的孩子们外出游玩, 将京城转了个遍, 也算了了自己曾经的一桩心愿。 如此直到正月十五上元灯会,年节里的最后一天,仅次于除夕和新年的大日子, 宵禁解除,男男女女尽情出游,街道上火树银花, 流光溢彩。 大将军府自然也阖府出动。 不过姜宣存了些小心思, 虽说谢宁早已有言, 他与姜守心有真情,不在意时时处处都在一起,可如今好不容易团聚,哥哥不日又将返回驻地,他们理当多享受些私密的二人时光, 于是提前订好了通宵游湖的画舫,让他俩只管去玩,孩子们就交给自己。 姜守和谢宁又惊讶又感动, 接纳这份美意的同时, 谢宁心生一计—— “既是节日, 便该每人都乘兴而去尽兴而归, 要我说,孩子们和宣儿你是玩不到一处的, 他们爱跑爱跳,爱在孩子堆里穿梭, 玩属于小家伙的游戏,不如让郑叔带着,去你那位部下府中?”谢宁看向姜守,“他们不是联络了许多已成家的同僚,要带着孩子一起热闹吗?” 郑叔是大将军府的管家。 姜守立刻明白了:“好啊,他们本就邀请了咱们,我原也打算赴约,只是宣儿这事办得妙,不如就让孩子们代咱俩去,不至于失了礼数和情分。” 谢宁点点头:“宣儿可以自己去玩些别的。” 姜宣愣住:“我自己能玩什么?” “城南春风苑每年元宵皆开文会,众青年才俊齐聚,赏灯猜谜赛诗斗文,甚至可以演武,非常热闹。听说有许多人都是在此文会上相识结缘,堪称佳话。”谢宁笑得意味深长了,“宣儿前几日说要多认识一些人,那不妨前去一观。” 姜宣懂了。 听来倒还可以。 于是他就去了。 天擦黑的时候出门,一路步行赏景,沿途买零嘴儿、买灯笼——那些灯笼做得太漂亮太可爱了,一看见就忍不住想买,等到到了春风苑外,两只手撑到最远处都不太能抱下了。 入苑需花钱买券,姜宣把灯笼和零嘴儿一个个放在地上才能掏出钱袋,买好了券又得把灯笼和零嘴儿们一个个抱起来,一不小心就会弄掉一个,努力弯腰,好不容易刚捡起来,另一个就又掉了。 生气。 “小公子,在下来帮你吧?” “唔?” 身后传来说话声,挺温和挺好听,姜宣回头,看见的人扎着玉冠,穿着文士袍,摇着折扇,也挺温和挺好看。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怀里的东西就又掉了,还一发不可收拾,一个接一个地掉。 好尴尬。 姜宣蹲下去捡,那文人躬身帮他捡,他不好意思地说:“多谢你多谢你!” “不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救。” 明显是玩笑话,这人还挺有趣,姜宣忍不住笑起来。 两人各抱一半灯笼和零嘴儿,轻松了许多,一同进入春风苑,那人问:“小公子独自来玩?” 姜宣点点头,礼貌地回问:“你也是一个人?” 那人摇摇头:“在下的朋友已经到了,在下正要赶去,小公子可有兴致一起?赏灯猜谜,人多才好玩。放心,在下和在下的朋友们都是正经人。” 姜宣便琢磨:虽说不认识,不知能否玩到一起,可来此的目的不正是做些新鲜事吗? 也无需害怕,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灯火通明处,哪里会有危险?就算万一有,他可以施展二师兄教的逃命身法,还可以搬出哥哥来吓他们。 于是姜宣开心地点头:“好啊好啊,承蒙关照!” 那人也很开心,又问:“小公子怎么称呼?” “我姓姜。” “江河的江?” “不哦,是葱姜的姜!” 那人噗嗤笑了:“哦,姜公子。姜公子说话十分有趣。敢问大名?” 姜宣心想说了真名可不得了,便道:“我叫姜宁。” 他反应快,那人也没瞧出端倪,道:“在下林睿,双木林,睿智的睿。” “噢,林公子有礼。” 林睿一愣:“你不知道我?” 姜宣也一愣,眼珠转了转:“你……非常有名?你是大官?还是大官子弟?” 他知道不少大官,却没听过“林睿”这个名字。 他言语直接,却自有一股真诚,林睿便不在意,只道:“想来姜公子并非京城人氏。” “对啊,我是来探亲的。” “原来如此。” 林睿的朋友们占据了春风苑东边的一个水榭,水榭周围布满花灯挂满灯谜,连水里都漂着灯,色彩炫目,影影绰绰,映得水榭桌上的酒菜都泛出了华丽的光芒。 见林睿带着个漂亮少年,朋友们便调侃起来,说林睿为了讨漂亮少年的欢心端来了整个灯笼铺,林睿倒也君子,三言两语说清了与姜宣相识的经过,让朋友们别再打趣吓到姜宣。 “才说了尔等是正经人,竟如此受不得夸奖么?” 朋友们都笑了,姜宣也笑,觉得与这群人在一块儿虽也轻松有趣,但和与师兄师姐们玩闹的轻松有趣不同,正如林睿所言,好像是既正经端着又胡说八道,别有一番风味。 他把怀里的灯笼和零嘴儿往桌上一倒,把林睿帮他抱的也放在桌上,灿烂一笑:“我数过了,这些正和大伙儿的人数一样,看来天意让我一股脑地买了,是为送给你们!见面礼!随便挑吧!” 众人又大笑,纷纷从善如流地挑起来。 姜宣活泼可爱,自来熟性情好,很快就融入了这群年轻文人。 大伙儿入席,边吃边聊,时而行酒令,输了的受罚,或作诗,或写字,或饮酒,一面风雅,一面又有脱掉外跑去湖边奔跑这种极无理取闹的,弄得姜宣简直没有一刻不在笑。 阿宁哥哥的建议真好,这样过节太有意思了! 接着是猜灯谜,姜宣虽也聪慧,但不常猜谜,尤其在这群文人面前更没优势,来来回回总是输,罚喝了不少酒,还好是小杯,他的酒量还撑得住。 终于终于,有一则灯谜与医家有关,大伙儿都猜不出,他得意地说了答案与理由,说了自己懂医术,一时备受追捧。 “原来是姜大夫,我最近总头疼,大夫给我诊诊脉?” “我家老母日常咳嗽,吃过许多药方都不见好,姜大夫可否指点一二?” “我写字写得太多,手腕时而剧痛,能治么?” …… 姜宣也不含糊,一一细询作答,甚至当场诊脉开方,一时间,文雅的水榭仿佛严肃的医馆,年轻的文人们不断露出柳暗花明、恍然大悟之色。 “原来如此!多谢多谢!” “厉害厉害!姜大夫该叫姜神医才是!” “听林兄说你是来京城探亲的?不如留在京城开医馆或药铺?以你的医术,定能闯出名堂。” 一直挨着他坐的林睿道:“好建议啊,说来你的名字正巧凑齐了当朝大将军与刑部侍郎伉俪的姓和名,可见你也是个富贵命。” 正在兴头上的姜宣一愣:糟糕,大意了,化名没化好。 林睿还挺能联系,又说:“听闻君后圣容明媚灵动,与姜兄弟你乃是一路,我尚未有机会朝见君后,不过想来即便是君后,容貌也不会比你好多少。” 一言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说林睿这话太大胆了,一定是看上了姜宣,才说出这样的话来讨好,又让姜宣好好考虑,毕竟胆子大、夸人动听也是优点。 姜宣:…… 难得出来玩,竟然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对自己与季恪的过往毫不知情,季恪保密得这么好? 一时好奇,他随便提了个话头试探:“君后是大将军的弟弟,听说大将军十分威武,你们又说君后明媚灵动,看来他们兄弟俩长得不太像。” 林睿道:“或许五官相似,只是风韵不同。” 众人纷纷说有可能,姜宣也在心里使劲儿点头:他和哥哥以及山儿都是大眼睛,脸型也像! 他接着试探:“大将军正在京中述职,肯定会上街逛,说不定咱们还见过他呢,君后倒是的确难以见到,毕竟人在深宫。” “那是。”林睿道,“陛下深爱君后,视若珍宝,极小心地呵护着,不让君后沾染任何风霜。” 姜宣:………… 果然季恪不仅保密保得好,维护深情形象也维护得很好! 这时又有人起哄,说林睿若有了心上人,也定然无比深爱、视若珍宝,让姜宣好好考虑。 姜宣:……………… 多认识些人是不错,但也不必刚认识就这样吧。 他有点尴尬,大家瞧出来了,便略过这茬,不让他为难。 众人继续聊天,沿着姜宣医术高明这一点夸,姜宣也夸他们,让他们也显露显露本领。 这些年轻文士虽然懂礼,却不一味谦虚,当即各显其能,也并不严肃,专挑了适合眼下场合,能活跃气氛、有意思有趣味的。 譬如林睿就表演了闭着眼睛在空白扇面上写字,写小字,丝毫不错不歪,十分整齐漂亮! 姜宣太震惊了,这太厉害了! 他凑过去瞪着眼睛使劲儿看,林睿挥洒自如地写了一首《青玉案·元夕》,是他最喜欢的元宵词! 写完以后,林睿将扇面一吹,合上递过来:“送姜公子。” 姜宣一愣。 如果只是朋友间送礼,他当然愿意收,就像他给大家送灯笼和零嘴儿一样,可今日大家几度起哄,这是否有些旁的意思呢? 好在林睿不仅君子,还人如其名,十分睿智,立即补充道:“回姜公子的见面礼。” 这下姜宣放心了,开心地接过扇子。 另一人道:“我们也应当送姜公子回礼,只是眼下无论送什么,都会被这位探花郎闭着眼睛题写的扇面给比下去喽!” 姜宣顿时大惊,看向林睿,林睿点了点头:“在下是去年的金科探花。”抬手一指,“这位是状元,这位是榜眼。” 姜宣:!!! 好、好厉害。 他们可算京中最顶尖的才俊了!难怪刚见面道过姓名时林睿会奇怪自己不认识他,难怪他们又有文采、又懂礼仪、又……有点风流,相处起来和避世的师兄师姐们不一样。 ……和季恪也不一样。 咦?为什么又想到季恪? ——或许是因为离得近。 水榭不远处有一高楼,置身楼上,可一览众景。 听闻姜宣要来春风苑,也急忙赶来制造偶遇的季恪就坐在这里。 偶遇没成,却把姜宣和林睿等人共聚的种种看了个清楚分明。 桌上的菜一样没动,酒壶却空了,酒壶旁放着个灯笼,是很可爱的白兔模样。 这时,办完了其他公务的王至前来换另一个随驾侍卫的班,终究是最熟悉信任的近臣,季恪压着整整一晚的醋意与嫉妒,道:“王至。” “属下在。” “探花郎果然很有才华很英俊吗?” 刚刚过来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王至一愣。 这是什么问题?不是说来偶遇君后么?怎么扯到了探花郎?探花郎犯事了?公务?为什么要问英不英俊有没有才华? 季恪急不可耐,嫉妒疯狂燃烧,沉声再道:“回答朕。” 王至极度困惑,只好凭着为臣的本能道:“圣明无过皇上,探花郎乃皇上亲点,自然有才华,也英俊。” 说完刚好走到季恪身后,向下方水榭一看,浑身一凛,心说完了,说错话了。 水榭散宴,姜宣与林睿并肩共行,颇有同归之势。 王至很是难言地瞥了季恪一眼。 第63章 春风苑外, 林睿问姜宣住在何处,表示可以送他回去,姜宣微笑着摆手说不必了。 林睿不负探花郎之名, 聪慧文雅且知情识趣, 如此便不再强进,与姜宣挥手道别。 虽已夜深,但元宵的热闹依然持续, 街道上人很多,四处灯光,道路颇亮, 姜宣披着绒毛大氅, 两只手交叠着揣在身前, 快乐地没入人群,返回大将军府。 今晚十分开心,他的笑还挂在脸上,口中哼着小曲。 林睿这人挺不错,但不打算更深地结识, 正是因为他乃探花郎,在翰林院做官,未来也是天子近臣。 除非季恪对他死心, 否则他便不好与朝廷官员过多私交。 想要多认识人、多些经历, 还是离开京城的好。 如此想着, 姜宣一路快行, 完全不知道自己已被人尾随。 一直到了大将军府后门所在的巷子里,四处寂静, 他才意识到。 他停下脚步,有些紧张地四处看了看, 没有发现。 便继续走。 可感觉还是不太对。 又停下脚步,更加紧张兮兮地上下左右四处看,依然没有发现。 怎么回事? 这时,寂静昏暗的巷道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一个人影随之转出来,姜宣立刻绷紧脑中的弦,大氅底下的拳头也捏住了,一双大眼睛犀利地看过去—— ……是、是季恪?! 挺拔的身影缓缓向前,越过树枝阴影的遮挡,确实是季恪。 姜宣:…… 他有点生气:“你干嘛跟踪我?还吓唬我!” “我没有吓你,我……并非故意。” 当时看着姜宣和林睿一起离开,他当然很急很气很吃醋,但看到姜宣拒绝了林睿送回家的请求,多少有些舒坦。 送姜宣回家理应是他的责任。 于是他默默地跟在后面,保护姜宣的安全。 他隐藏了身形气息,原本姜宣发觉不了,可进了巷子,知道姜宣马上就要入府,就看不见了,下一次见还不知道在何时,他就很伤感、很着急。 一不小心露了些气息行迹,姜宣察觉了,明显在怕,他当然不会让姜宣怕,所以就现了身。 只不过姜宣根本不打算知道他这略显复杂的心路,扬眉道:“只不承认吓唬我,那是承认跟踪我喽?” 季恪:…… 姜宣又问:“你从哪里开始跟踪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 季恪:………… 他可以说谎,说是在路上偶遇,但他不愿对姜宣说谎,便诚恳道:“自打除夕之后便没见过,我十分想念你和山儿,便命人关注大将军府众人的行动。先前你带着孩子们玩,我不便破坏,也常常不得闲,但今日是元宵,我知道你要一个人去春风苑,于是……” 好阴险。 姜宣皱眉:“你也去春风苑了?” 季恪点点头。 “你在春风苑一直跟着我?” 季恪仔细一想,觉得这话略有偏颇,便道:“算不得跟,只是在凤来楼上看。” 这有区别吗? 姜宣更加蹙眉。 前几日才说季恪没那么疯了呢,怎么突然又…… 一时又想到他为了给老师找书的付出,心想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 他无奈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吧,怪晚的,你一个皇帝,总往宫外跑像什么样子。” 他快步跑向将军府后门。 季恪上前一步,急切地喊:“宣儿!” 姜宣却没停步,也没回头,只抬起手挥了挥。 后门处的侧门一开一关,姜宣闪身进入,季恪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知道姜宣在烦什么。 他今日的确是有些不稳重了。 可是今日与以往不同,看着姜宣和一群年轻才子饮酒玩闹,有人还明显对姜宣有意,他怎么能稳重? 没有当场发难,没有表露情绪,他已经很克制了。 方才姜宣的脸色就红红的,眼里还有微醺之态,记得当初他酒量很差,在御花园稍喝些果酒都能上头,如今酒量却好了? 什么时候练的?在哪儿练的?跟谁练的? …… 此时此刻,季恪备受打击,内心惶惶,念头如脱了缰的野马,纵横来去任意纷飞,彻底收不住了。 姜宣回府一看,同样赴宴玩耍的小山儿已经回来,正被侍从看顾着,抱着小被子呼呼大睡。 姜宣也累了,洗漱好更了衣,上床把小山儿揽在怀里,也进入梦乡。 一夜沉眠,第二天醒来得晚,姜守和谢宁不在,应是清晨从画舫直接入朝了。 府中安静,姜宣无聊地转悠了片刻,打算换换口味,上街去买早饭。 从府里走出一条街再拐个弯的地方有家孩子们喜欢的油炸货和卤味店,姜宣迈着轻快的步伐过去,可巧竟遇上了林睿! 林睿也很惊讶,有些涣散的双眼聚起了亮光,喜道:“姜公子!” “林公子有礼!”姜宣拱了拱手,从医者的角度问,“昨夜没睡好么?你脸色有些不佳。” “果然是神医。不过并非没有睡好,而是今晨被陛下批评了,心中不太安乐,故而出来走走,缓缓情绪。” 姜宣一愣:“陛下批评你?你做错事了?” 林睿的表情有些无奈:“在我看来只是小事,可在陛下看来应当是大事。” 姜宣蹙眉:季恪故意的? 拳头硬了。 林睿又道:“姜公子,我还有公务,临时出来片刻,不可久待,便先别过,有缘再聚。” “哦,好好,你先忙!”他摇摇手,林睿躬身,折向另一条街,正是皇城的方向。 背影略显凄凉。 没由来地被批评,可不就得凄凉? 林睿何辜? 季恪好讨厌,还是好皇帝呢。 姜宣拎着吃食一路愤愤地回到大将军府。 今日正月十六,算是出了年节,让孩子们睡过懒觉、吃了心爱的东西,便得继续用功。 上午帮小山儿复习功课,哥哥的一对龙凤胎尚未正式开蒙,就坐在一旁听,不为听懂,只为观摩。 小山儿也很有做榜样的自觉,特别投入,坐在高背椅上整整半个时辰都没挪屁股。 复习结束,休息片刻后开始习字,小山儿一边写一边给弟弟妹妹讲解,言语稚嫩,却像个小老师般煞有其事,那两个小家伙也听得严肃认真,姜宣在一旁瞧着,特别欣慰。 但很快就不欣慰了—— 午后许久,姜守和谢宁还不见回来,也无人前来传话。 他俩职责不同,不可能这么凑巧一起公务繁忙吧? 姜宣又想到了早上的林睿。 莫非昨晚惹怒了季恪,他只给林睿使绊子还不够,如今又要为难哥哥和阿宁哥哥?! 越想越对,越想越气,姜宣憋着怒火,等了一会儿还没消息,便怒发冲关,当即决定入宫找季恪要人! “爹爹你要去哪里?!” 大将军府门口,小山儿跟了上来,一双眼睛懵懂而急切地眨着。 姜宣正在气头上,也不瞒他,三言两语讲了,小山儿便也震惊地瞪大眼睛捏起拳头。 “季恪又变大坏蛋了!” “什么又变,一直都是大坏蛋罢了!” “哼!”小山儿义愤填膺,“爹爹我跟你一起去!我帮你!也帮弟弟妹妹出头!” 姜宣心想季恪眼下怕他,也怕小山儿,他俩聚在一起,季恪就怕上加怕,可行。 于是他点点头,牵着小山儿快步上马车,周全地问:“弟弟妹妹不知道这事吧?先别告诉他们,省得他们担心阿守伯伯和阿宁伯伯。” “嗯,他们不知道,我出来找爹爹的时候,他们已经睡着了。” “那就好。”姜宣突然一愣,“是了,你怎么没睡着?你们不是一起去午睡的吗?” “因为我发现爹爹脸色不对,故意装睡,然后偷偷溜出来看情况,嘿嘿!” “什么?!你倒人小鬼大!”姜宣一时意外,一时哭笑不得,小山儿好像比他想象的还要机灵。 皇城内宫众人都认得姜宣这张脸,他一路畅通无阻,牵着小山儿气势汹汹地直入明威殿。 秦中在,季恪却不在。 三言两语问过,姜宣甚至没让他完完整整地行个礼,就又领着小山儿奔赴御书房。 另一位驾前常见的年轻太监守在门外,姜宣知道这回保管没找错,便拿出兴师问罪的气魄,一脸冰霜地向前走,小山儿感受到了爹爹的情绪,也连忙积攒勇气,横眉怒目起来。 面对被陛下宠得无法无天的君后与小皇子,面对明显要出事的氛围,年轻太监立刻非常识相地低头远遁,任凭姜宣“啪”地将御书房的门向前狠狠一推,狠狠质问道—— “季恪你究竟把我……” 戛然而止。 不止是声音,还有动作和表情。 正月十六,京城的天气仍然寒冷,御书房里却是暖意融融,因为有烧得很旺的地龙,有一直静燃的沉香,还有……满满一屋子的人—— 季恪坐在御案后,案旁站着王至,案下两侧的椅子上分别坐着御书房理政的二位大臣,户部、兵部、礼部尚书,他的哥哥,大宁朝天下兵马大将军姜守,他的嫂嫂,刑部侍郎兼御前经筵讲官谢宁。 都穿着官服,都正正常常。 唯一不正常的,便是突然看到他破门而入、听到他高声叫嚷之后的脸色。 季恪的脸色更是复杂。 小山儿抬起头,轻轻地顿了顿爹爹的衣袖。 姜宣:…… 姜宣:………… 姜宣:……………… 糟、糟糕了。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数息寂静后,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 那位忠君爱国清廉有加,却也城府颇深的御书房大臣首先站起来,一撩官袍,对着姜宣和小山儿跪了下去。 “微臣参见君上,参见殿下。” 姜宣:…… 御书房大臣这么做,其他人自然有样学样,纷纷起身下跪,恭敬道“参见君上参见殿下”,包括姜守和谢宁。 姜宣:………… 这时,季恪面上的复杂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轻松地舒了口气,然后微微勾起嘴角,笑容舒心,甚至还有一分得意。 姜宣:……………… 第64章 下午, 姜守和谢宁早早地回府了。 姜宣也回府了,捧着脸塌着腰坐在小矮凳上,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先前在御书房发生的事。 当时除了季恪, 所有人都向他下跪, 他被形势架着,无法直接跑,也无法解释, 只能尴尬地说你们快起来你们继续忙我不打扰,然后领着小山儿一溜儿烟逃。 路上还仿佛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后背,别扭得不得了。 此时此刻, 姜守和谢宁站在他面前, 耐耐心心地解释—— “我们的确是商量国事, 参与的皆为机要大臣。陛下当时传召得急,我们没想到会拖那么久,没让人回来传话,害得宣儿你担心,是我们不对。只是我们也确未想到宣儿你竟这般冲动。原以为一时不回去也没什么, 家里肯定能料到是公务耽搁了。” 姜宣整个人在小矮凳上坐成一团,脸恨不得埋进胸口,实在欲哭无泪:“我、我也是因为今天早上遇到了林睿, 听说他无缘无故地就被季恪批评了, 才以为你们俩也……” 委委屈屈地讲了昨夜在春风苑被季恪盯梢, 后来还一路尾随的事。 姜守与谢宁恍然大悟, 谢宁道:“林探花的事情我知道,今日正月十六, 出年节的第一天,陛下巡视各司部, 到了翰林院,撞上包括林探花在内的几个年轻翰林大声说笑,姿态放旷,十分有失官体,陛下便批评了他们。因为林探花在其中说笑的最为出挑,亦是去年才上任的新官,就多说了他几句。陛下内心重视林探花的才学方才如此,无奈他年轻,一身文人傲气,又风流潇洒惯了,觉得陛下小题大做。不过我想,以他之聪慧,迟早会想通的。” 原来这样。 姜宣扁扁嘴,还是有点想找补,闷闷地问:“季恪当真没有一丁点儿假公济私么?” 姜守道:“陛下再吃醋,也不至于真地和一个小翰林计较,太失身份。” “是啊。”谢宁微笑,“何况你与林探花萍水相逢,根本没什么。” 姜宣心说就是。 哎,好后悔,好愧疚,也好尴尬。 谢宁一眼便瞧出了姜宣的心情,劝道:“宣儿不必多想,陛下早已挽回了你的面子。当时你跑了,陛下对我们说,你是因为急着要找一本被他弄丢了的重要医书才会那样,还说你心系医道,可敬可嘉,全怪他毛手毛脚忘性大才令你动怒,而且你也不知道大伙儿都在御书房,否则绝不会冲动。” 姜宣:…… 怪会编的,还编得挺快,还能巧妙地把他自己融进去,好像他们多么亲密无间似的。 姜宣蜷成一团,除了自我消解,没有第二个办法。 这时一直坐在他身边另一张小矮凳上,认真听伯伯和爹爹说话的小山儿扯了扯姜宣的衣袖,问:“爹爹,咱们是不是错怪了季恪?” 姜宣闷闷地点头:“是。” 小山儿眨了眨眼睛,又问:“那咱们是不是要向他道歉?” 姜宣扭头看向小山儿,无助地低声说:“好像是。” 姜守和谢宁在一旁笑。 小山儿很聪明,眼珠子转了转,把小手放在嘴边,也很低声地问:“爹爹你是不是不想向他道歉?” 姜宣依旧闷闷地说:“也不能说是不想,就是觉得丢脸。” 这下小山儿明白了,从小板凳上蹦起来,抱住姜宣的胳膊,很严肃地说:“要有勇气啊爹爹!咱俩是大善人和小善人,要做好事对事,不能怕丢脸!因为怕丢脸而不道歉,就跟季恪以前一样是大坏蛋了!” 姜宣一愣,脑中突然有些清明。 小山儿拽着他的胳膊向后撤步:“走吧爹爹咱们去道歉!” “别别!”姜宣按住小山儿,“现在天都快黑了,要去也得……明天再去。” 声音低下去,还有些含糊。 小山儿便一板一眼道:“那好吧,明天去,明天爹爹不许反悔哦。” 姜宣垂头“嗯”了一声。 哎,最近小山儿开蒙,被教的太好了,对对错是非特别在意,眼里简直容不得沙子。 自己身为爹爹,必须以身作则。 于是第二天上午,估摸着季恪已经下朝,并处理完了最紧要的公务,姜宣带着小山儿再次来到御书房外。 偷偷摸摸闪闪烁烁。 走一步四处看看,然后再走一步,时而退两步。 他本想让侍从传话,这样有个过程,也显得懂礼仪,可所有侍从一看见他就迅速远遁,好像他是洪水猛兽,特别害怕他,根本不敢来沾边似的。 哎,都怪他自己。 他只能领着小山儿在御书房所在的殿院里逡巡。 小山儿就很疑惑:“爹爹咱们不进去吗?” 姜宣自欺欺人道:“季恪应当在忙,咱们先等等。” “噢。”小山儿不疑有他,“那咱们坐着等吧,皇宫太大了,我走得脚有点累。” 四处看看,只有最靠近御书房的廊下能坐,小山儿就脱开姜宣的手小跑过去。 也太近了,季恪会听到的吧? 姜宣蹙眉。 可是孩子累,他只好跟过去。 结果小山儿刚舒舒服服地坐下,御书房的一扇窗突然发出轻轻的“啪”一声,窗扇向外打开了一点点,小山儿立刻惊奇,计上心来凑近姜宣,又用小手遮住嘴巴小声说:“爹爹咱们过去那里看一看季恪到底忙不忙吧?” 姜宣:…… 他觉得他好像即将跳入陷阱。 但小山儿已经轮换着小腿过去,根本拦不住了。 小山儿站在打开了一点的窗下,因为幼小个儿矮,踮起脚都看不到里面,便扭头求助爹爹,举起双手要抱。 姜宣视死如归地箍住小山儿腋下,将他稍稍举起,没能瞻前顾后,一不小心把小山儿的脑袋轻轻磕在了窗上。 “哎呦。”小山儿时刻记得自己是偷窥,连喊痛都小小声。 姜宣十分自责,连忙看他伤处,还好没事。 这时季恪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宣儿?” 语气带着非常明显的疑问。 姜宣便不忿了:明明早就知道他和小山儿来了,不自己出来就罢了,故意打开一点窗户引他们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装不知道?! 好讨厌,得寸进尺。 于是更加不忿地说:“才不是宣儿。” 抱着小山儿就走,脚步甚快。 小山儿疑惑地看着爹爹。 走到御书房正门,“吱呀”一声,季恪拉开门从里面出来,笑盈盈地望着姜宣,说道:“哦,知道了,你不是宣儿,你是宣儿的心里话。” 姜宣:…… 油嘴滑舌。 小山儿更加疑惑:“爹爹的心里话是什么?” 季恪抬手揉了揉姜宣怀里小山儿的脑顶,温声说:“是你爹爹和我的小秘密。” 姜宣:………… 受不了了,太肉麻了。 既然是秘密那就不能问,小山儿很懂事,在姜宣怀里轻轻蛄蛹,意思是放他下来。 等双脚站在了地上,他就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季恪说:“我和爹爹来给你道歉,我们昨天错怪你了,对不起!不过也怪你以前是大坏蛋,我和爹爹才会觉得你又做坏事了,我们也不是故意的。” 看着稚嫩可爱的模样,听着诚恳直接的言语,季恪的目光与内心数度变化,时隔许久,终于又将小山儿抱了起来。 小山儿这回果然没有抗拒。 季恪非常开心,说:“没错,这都怪我自己,不怪你们,你们根本无需道歉。” “不哦,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小山儿说,“做人做事要坦坦荡荡,对得起天地良心和自己。” 季恪双目惊喜地一睁,赞道:“的确,山儿所言甚是,我自愧不如。” “嘿嘿。”被夸赞了,小山儿特别高兴,“这是我学的课本上讲的,你也多读书就会知道!” “好,我听山儿的建议,日后多多读书。外面冷,咱们进来说话。” 季恪命人前去准备果茶果点,仍是把小山儿放在御案上坐,继续与他聊天。 姜宣坐在一旁稍远的椅上,一直垂着头没说话。 他在反思。 怎么就还不如孩子大方自然呢?他在别扭什么?害怕什么? 如此扭捏畏缩,都不像他了。 打定了主意,他说:“山儿,让小荷姐姐带你去玩一会儿好不好?我和季恪有些事要说。” 小山儿与季恪都看过来。 姜宣的表情非常认真,季恪微微一愣。 小山儿却毫不在意道:“好啊!” 大人总有好多正事,小孩子不能听,听也听不懂,等到他也成了大人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 不片刻,御书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姜宣像小山儿方才说过的那样,坦荡地讲了昨天不分青红皂白前来兴师问罪的原因,再次道歉。 季恪终于全懂了。 他也用小山儿说的话回答姜宣:“你不必自责,到底还是怪我让你没有信心。” 姜宣没有回话。 他觉得这件事到这里就应当结束了。 静静地喝了一会儿茶,他说:“等我哥哥离京,我再陪阿宁哥哥一阵子,就也要走了。” 季恪心中泛起波澜,忍耐着问:“回师门?” “先回师门,然后再去游历。” 季恪心中更加波澜:“去哪里?” “还没想好,可能会走远一些吧,想着多认识人,多点经历。” 季恪心中的波澜不断扩散,轻轻蹙眉:“多认识人做什么?你想经历什么?” 过去种种经历,数次事关生死,还不够么? 姜宣瞥了季恪一眼,开始犹豫,最后决定直言:“我想去寻找、去确定我需要的、适合的、满意的爱。” 季恪顿时睁大眼睛站了起来。 心中波澜掀起巨浪,果然元宵夜里没有看错,无论别人怎样,但姜宣就是放开了! 他无法自持,大步走到姜宣面前,语无伦次道:“你的意思是、你是说……你要、你要出去……要……” 姜宣难言地抬眼看了下季恪,点点头道:“没错,就是去找别人谈情,比较比较。” 季恪:!!! “你、你……”他急得脸都红了。 姜宣向后一缩,声讨道:“那回在江东城外,你口口声声说你不会用皇帝的权力和武力束缚我的,我想做什么都行,你不插手,只在旁边默默守候,你不会要出尔反尔吧?” “我没有!但、但是我、我……”季恪这一生的混乱结巴都在这里了,终于终于,他勉强理好了语句,“你想确定需要的适合的满意的爱,就要和他人谈情?” 姜宣理直气壮地点头:“当然啊,不多多谈情多多比较没有经验怎么知道?阿宁哥哥就是这样的,他也鼓励我这样做呢!哦对你不许因此责怪阿宁哥哥!而且而且,你自己也是这样啊!” 季恪匪夷所思:“我何时这样了?!” “你不就是因为白玉弓……” “我并不喜欢他!那是从前无知!我只喜欢你,从来只喜欢你!” “不管你喜不喜欢他,反正是比较过了的!没有他,你能意识到你其实那么喜欢我吗?不能吧?所以这方法就是对的!” 姜宣站起来,定平面色又略略无奈:“哎,原本这些我没想告诉你,是你一直问一直问,话赶话我才说了。现在搞得你自己也不开心,又是何必?你快先办办公务冷静冷静吧,我去找山儿!” 摇了摇手,不再给季恪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快步离开御书房。 季恪:…… 季恪:………… 季恪:……………… 不久前,发现姜宣带着孩子来找他的时候,他简直太快乐了,恨不得手舞足蹈,可没想到,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便由大喜到大悲。 人生之变,可见一斑。 第65章 御花园。 小山儿正和小荷、秦中与明华宫另外的几个侍从玩捉迷藏。 都是自己在宫里最最熟悉的人, 姜宣没什么介意的,也没什么不放心,坐在一旁一边看一边就着茶水吃果点。 宫中侍从很会带孩子, 小山儿肆意的笑声不断, 听得姜宣十分舒坦。 不多时脚步声响,扭头一看,季恪来了。 脸色很平静。 ……恢复好了? “你呆呆地看着我, 在想什么?”季恪扶膝坐在姜宣身边。 姜宣连忙坐正,把脖子扭回来,脸也定平道:“没什么。” 季恪很是感慨地笑了一下, 很是感慨地说:“真希望有一天你在我面前能变回曾经毫不遮掩、无话不谈的模样。”顿了顿, 声音低下去, “真希望你这回外出比较过后,能确定我便是你需要、适合、满意的人。” 姜宣一脸古怪:“你不是说你现在没有希冀么?” “这并非希冀,这只是幻想,是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唯一能让自己支持下去的自欺。” 姜宣:…… 突然间,他又想到了季恪对先帝三皇子的千金一跪, 想到了那句“盛年而崩、众叛亲离,一生不得片刻安乐”,心中难过起来, 说:“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刺激你的。” 季恪摇了摇头:“终归怪我对不住你的地方太多。” 姜宣望着他, 心中一动, 问道:“你还不准备就此打住吗?” 季恪的脸色微微变了,好像有点害怕, 好像有点忧伤,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几不可察地捏住了拳头。 小山儿和小荷他们的玩闹声极其简单、极其快乐,被御花园的草木笼罩,虽然离得很近,却仿佛另一个世间。而季恪所在的世间里,唯有极度的绝望与痛苦。 过了许久,他才再次开口。 “山儿这孩子很好,聪慧睿智有主见,言行之中亦颇显大气魄。” 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 可就是这句没话找话,令姜宣抓到了试探他的突破口。 “没错,其实山儿挺有当皇帝的潜质。”姜宣故意说。 季恪一愣,表情很是意外。 姜宣心想上钩了,接着说:“不瞒你说,我的本意是让山儿随心所欲,长大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开心就行,更觉得为君辛苦,坚决不愿他涉足这些,可转念一想,一味让他远离朝堂是否也仅只是满足了我自己的私心呢?看我哥哥、阿宁哥哥和林探花等人便知,有些人就是以此为志,甚至以此为乐。做皇帝不该不经山儿考虑就直接被排除在外,或许山儿适合做皇帝、很爱做皇帝呢?如今他既已开蒙,有关这些慢慢地都会学到,慢慢地也会知道他可以拥有一个至高无上的身份,那么到时就看他自己的。如果他当真想当皇帝,我绝不阻拦。”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季恪的反应,最后果然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表情。 他便挑明道:“你这是什么眼神?你不想让山儿当皇帝吗?” “的确不想。”季恪艰难措辞,“你说的虽然有理,但为君与为官不同,为君之难远超你能想象的万一。” “但万一山儿就是喜欢,就是想当,就是能从为君的难处中感受到快乐呢?” 季恪匪夷所思:“怎会有人如此?” “人与人差别甚大,怎么就不会?” 季恪皱眉:“你这是胡搅蛮缠。” “我看你才是胡搅蛮缠。”姜宣故作生气站了起来,“山儿还这么小,你就完全抹杀了他当皇帝的可能,你在介意什么?介意我不回宫,还是介意我哥哥是大将军?” “不是!你不要乱想,与你所说的这些毫无关系,而是因为、因为……” 欲言又止,季恪也站了起来,脸都急红了。 姜宣便确定了,果然他自己也被前朝荒帝对大宁历代君主的诅咒困扰,不愿让山儿沾染一点。 哎。 这一心软,姜宣便没有拒绝季恪的邀请,跟小山儿一起留在宫中用午膳。 季恪尽可能地让这顿午膳变长。 小山儿玩闹结束,身上沾了灰,出了汗,头发也乱了,他便命侍从伺候殿下沐浴更衣。 小山儿一开始有点别扭,加入扣口君羊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看更多完结文因为这是第一次在并非爹爹和家人的人面前脱光光,但在宫中沐浴和平时沐浴不同,他又很好奇,很快别扭就消散了,在特别大特别暖和还撒着很多花瓣特别特别香的汤池里像条小鱼似的快乐掬水到处游动。 沐浴完换上新衣,正是先前季恪命将作监赶制却没能送出的那身。 这也是小山儿第一次穿这样华丽的衣服,又重又晃眼,实在不太舒服,不过还是很新鲜,只穿一会儿也可以。 于是当他顶着金冠穿着蛟袍挂着丝绦跑进殿内的时候,姜宣顿时眼前一亮,恍惚之中,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初入皇宫,努力学做君后的自己。 季恪也有点愣,此情此景,让他一时难分真伪,姜宣和孩子都在,他们一起玩耍,一起用膳,正是一家三口最普通也最难得的日常。 午膳前已有旨意给御膳房,御厨心领神会,拿出看家本领,六十四道菜整治得完备精美,让小山儿除了连连发出惊叹,便是连连大叫好吃,让季恪十分满足。 不料吃着吃着,小山儿突然问姜宣:“爹爹,是不是只要当皇帝就能吃到这么多好吃的?” 姜宣没有多想,点头道:“是啊。” 小山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自然而然地说道:“那我以后也要当皇帝!怎样才能当皇帝呢?好好读书么?”扭身问季恪,“你是怎么当上皇帝的呀?你教教我行不行?” 季恪:…… 姜宣:…… 虽是只是童言,但这也太巧了。 季恪的神情从方才的轻松快乐变得稍显凝重:“此事说来话长,为免影响吃饭,日后有机会我再同你说好么?” 明显是没想好该怎么说。 小山儿倒不执着:“好啊,说来话长,因为想当皇帝很难?” 季恪点点头道:“的确不易。” 小山儿望着季恪的眼里便出现了一点点钦佩:“那你挺厉害。” 季恪又摇摇头:“并非只我一人厉害,还需有人帮助。” “噢,唔……” 小山儿的嘴里被姜宣及时塞进了一块桂花冻,桂花清甜,糕体滑溜,简直太好吃了,他立刻幸福地大口嚼啊嚼,眼睛开心地眯成一条缝,一时便忘了和季恪聊当皇帝的事。 饭毕又上茶与水果,姜宣心想这简直是想直接吃到黄昏,然后继续晚膳的意思。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问季恪:“你不去处理公务?” 季恪只当听不出深意,自如饮茶,气定神闲道:“今日不忙。”放下茶杯又说,“秦中,御膳房近日新酿了一种果酒吧?送来给君后尝尝。” 秦中一愣,这他倒是没听说。 不过不重要,天子的心思他再清楚不过,果酒有也得有没有也得有,于是躬身应是,倒退着出去了。 姜宣:…… 吃饭、吃点心、喝茶,还要饮酒,还当众称他君后。 他先前心软,给季恪面子,季恪倒是很会把握,蹬鼻子上脸起来了。 他又有点别扭。 小山儿不愧与他最亲,也并非故意,就是每每都恰到好处,这时吃空了面前小碗里切成块的柰果,满意地用手巾擦了擦嘴,说:“爹爹,我玩好了也吃好了,咱们回家吧,我想回家了!”倒也没忘了季恪,把头扭向他,“我下次再来找你玩!” 季恪:…… 姜宣:………… 看来山儿根本没听见季恪让上果酒的话,或是就算听见了也不懂其意。 而且观其言行,山儿现在的确不抗拒季恪,但也完全没把他当爹,视来皇宫如做客。 这里还有个前提是,山儿一直知道季恪就是他另一个爹爹。 明明知道却不认。 这对季恪来说比不知道要惨痛千百倍。 姜宣觑着季恪棱角分明的侧脸,看着他自行忍耐、彻底消化,最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微笑起来。 “好,山儿,我送你和爹爹出宫。” 宫门处马车前,小山儿因为疲惫食困,正迷迷糊糊地趴在姜宣肩头,随时要睡过去。 季恪站在姜宣对面,深挚的目光望过去,说:“路上小心,随时再来。至于先前所说是否让山儿继位的事……确有很深的隐情,并非你所能料,时机合适的时候我告诉你,你先稍安勿躁,好么?” 姜宣“嗯”了一声。 坐上马车离开后,姜宣一直在想,季恪所说的仅是托词,还是真打算在合适的时机告诉他? 合适的时机又是什么时候呢? 穿一身皇子常服的小山儿正躺在自己腿上,重量比从前略增,一团金灿灿,像个珍宝。 他尚未睡着,姜宣便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山儿,记得除夕那日你见了季恪还躲,也不说话,怎么今日竟然不躲了,而且有说有笑的?” “因为那个时候我有困惑。”小山儿奶声奶气地说,“怕他一会儿是好人一会儿是大坏蛋,又觉得他也是我爹爹,如果我不叫他爹爹、不孝顺他,是不是不对?但过了几天我想通了,就是我先前说的,也是从课本上学到的,无论他怎样,我只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就好。” “原来如此。”姜宣笑了,“山儿能够举一反三,十分厉害。” 提出让山儿继位只是诈季恪,当真观山儿性情行为,不滞于物任意自然,最适合的恰是修道。 姜宣和小山儿在京城待到了二月中旬,春暖花开,他们随着花朵不断繁盛的轨迹一路回到停仙门,陪伴了行风真人两个多月,再度下山游历。 盛夏天气炎热,既为开阔眼界,也为避暑,姜宣带着小山儿往北方走,没有再经京城,而是另外改道,一路穿过中原,直达大宁国土北境最边缘的重镇梁州。 土地不适宜耕种,一望无际的旷野上水草丰茂,奔跑着无穷无尽的牧马牛羊;人们穿戴着防风的衣帽与牛皮筒靴,擅长骑马射箭,爱吃烤肉爱喝烧酒,蔬菜不多,水果也是小小的没见过的,然而十分酸甜可口。 这便是小山儿到此的印象。 入乡随俗,他和爹爹也换上了当地人的衣裳,在腰间别上匕首,只是他还太小,他的匕首是木头削的厚厚的一片。 真希望自己能早日长大用真匕首,并独立骑马射箭。 哎,已经试过了,他现在还拉不开弓箭,连这里小孩子用的都拉不开,胳膊绷紧脸绷紧全身都绷紧了也不行。 爹爹说他是不懂射箭的技巧,又未经锻炼,力气都藏在体内,不懂使出来。 而且爹爹自己也不会,所以不能教他,哎。 看着小家伙一动不动地坐在小板凳上忧郁,姜宣很是心疼,连忙开解。 “山儿很喜欢射箭?” “没有真正射过箭,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地喜欢,不过我猜想那应该是很好的吧,‘嗖’地一下就能抓住离自己很远很远的东西,哪怕那东西是在天上。” “照山儿你说的,只是一般会射箭还不行,要相当会射,射术极佳才可以!” “那我勤学苦练!”小山儿立刻捏着拳头瞪着眼睛保证。 他是首次对一件事露出如此牵动内心的向往,姜宣十分触动,随着孩子描绘的画面想去,自己也笑了。 “好,爹爹相信山儿,过阵子就带你去阿守伯伯的驻地,让他教你!” “真的么?!”小山儿顿时开心了,一下子蹦起到姜宣身边,抓住他的胳膊,“伯伯的驻地在哪里?过阵子是什么时候?” “伯伯的驻地离此不远,坐马车大概五日可到,过阵子大约是……不到一个月?咱们现在在边境上,出了这座城,往北直到交赤国国境将不再有任何城镇,都是小村子,那里应当有许多生了病却难以得到良好医治的人,爹爹想行一个月左右的义诊再离开。” “好!”小山儿一口答应。 日久天长,他并不急于立刻就学射箭,可生了病的人等不了,这个道理他明白。 决定好了,二人当即出发,离开城中客栈向北而行,入了村,仍是先拜访村长,借住在村长家或村中合适的空屋。 半个多月后,“姜神医”的名声再度传开,许多周围村子的病人但凡还能走动,都前来找他。 他认真看诊,认真保证周围的几个村子都会去到,甚至一时冒出念想,不如就先把小山儿放到哥哥那里,他在此地住上个一年半载,好好行一行医。 毕竟此地的水土气候、生活方式与中原不同,病的种类与表现各异,用药习惯也不同,而好大夫却少,实在应当深挖深研。 整整一晚他都在思考,第二天醒来仍无法决定,终究是不舍得与小山儿分开。 这日坐诊到中午,一个衣着打扮看起来颇有家底的年轻人到了摊前,请他去家中给兄长看病,说兄长打猎时被野兽攻击,伤了胸腹和大腿,看过的大夫都没办法令其止血愈合,如今兄长命在旦夕,又说他家不远,就在姜宣前来的那个永平城,还奉上了一箱银两做诊金,治好了会再给更多诊金。 诊金姜宣自然不收,心中琢磨着若真有这样的病人是该去,可现在远在他乡,如此一个陌生人,不知可不可信,便回答说义诊尚未结束,他得先把排队的病人看完。 那人便不再请求,站在一边耐心地等。 姜宣趁机离开片刻打听了一下,村长说这人的确是永平城中数一数二的富户,他每逢过年都去永平城卖东西买东西,所以知道,姜宣便放了心。 于是义诊结束,大约申时,他带着小山儿上了那人的马车。 那人很是恭敬,亲自赶车,最初姜宣没觉得怎么,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突然开始颠簸,可从永平城来的时候一路平坦啊。 打开车窗一看,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前方竟是山路! 姜宣心中咯噔一声,冷汗“唰”地出了一背,站起来去拉车门,却发现门已经从外面锁上了。 他更是惊悚,一时什么都顾不得,大声喊道:“喂!你究竟是谁?干嘛要抓我?!” 第66章 “你是大夫, 找你当然是看病。” 车门外传来毫无情绪的低沉声音,正是那个自称永平城富户的家伙。 但很明显他根本就不是永平城富户! 村长认错了人,还是也在骗他? 村长其实是坏人吗?! 姜宣脑中不断闪过问题, 进一步试探道:“既然是看病, 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你究竟是谁?!” 车门外没有回答。 姜宣捏了捏拳头,再喊:“你说话!你究竟是什么人?!” 片刻后,那人终于开口, 低沉的声音卷入了冷意:“想要你和你的孩子没事,就闭上嘴。” 姜宣:!!! 他浑身都绷紧了,小山儿凑上来依偎着他, 抬起的眼睛里满是惶恐, 小小声唤道:“爹爹。” “山儿不怕。”姜宣蹲下把小山儿抱住, 贴近他耳边,也小小声地说,“爹爹会保护你,你饿不饿?爹爹这里还有零嘴儿,你吃一点。” 他领着小山儿重新坐回位子上, 拿出一小包牛肉干,小山儿接过来,放了一颗在嘴里十分缓慢地嚼, 不敢动, 也不太敢出声。 姜宣心里其实很没有底气, 连连后悔自己太大意了。 车门已锁, 车窗虽然开着,但车速甚快, 若是跳窗会受伤,而且无人接应, 就算跳了,也很快就会被抓住。 想留下记号,可此地风沙甚大,又有什么记号不会被消去呢? 只好忍耐,到了那人的目的地再说。 然而现在都跑不了,一旦到了那人的地盘,岂不更加困难? 姜宣心乱如麻,每每这样的时候,他都会悔恨为什么自己从前没有学武功,总是一被抓住就毫无办法。 吃一堑长一智,小山儿以后必须学武。 想到这里,他难过地蹙了眉:应当还有那样的机会吧? 记得老师说过,他天生能带来福运,所以应当能,一定能! 他要把所有的福运都给小山儿,一定要! 危急之中,他不断地往好处想,不断地给自己力量。 约莫到了深夜,马车不再颠簸,看来道路又趋于平坦,然后车速微缓,最终数马齐嘶,车猛地停了。 姜宣和小山儿的心同时提了起来。 车门打开,那个请他来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说:“大夫请下车。” 姜宣捏了捏拳头,把小山儿抱起来,又用袍子下摆把小家伙卷了一圈,最后将衣袍边儿塞进腰带,用虚声说:“抱紧爹爹。” 小山儿立刻双手紧勾住姜宣的脖子。 车外的男人默默地看着他们。 姜宣在心中预备了一下,终于走下车来,视野一旦开阔,立刻震惊了—— 周围遍布圆帐,帐前与各帐之间有或腰悬佩刀、或手举火把的士兵守卫或巡逻,远处还有防御工事! 是军营! 而且看他们的穿着,分明与中原不同。 这是邻国的军营! 姜宣的冷汗顿时下来了,下意识地吞了下口水。 请他来的年轻男人一言不发地在前方领路,似乎并不介意让他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应是自信他翻不起风浪。 这男人也颇有身份,士兵见了他都会行礼。 姜宣忐忑地跟着走,一路深入营内,最终来到了一座明显比其他营帐宽大华丽许多的帐前。 那个男人停下来,面向营帐,手在胸前行了个奇怪的礼,又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想来是求见。 果然下一刻里面回了一句很短的话,男人便掀开帐帘,一边走一边回头示意姜宣跟上。 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 还有不同寻常的暖热。 以及映入眼帘的摆设绚丽华贵。 帐子最深处有一张大床,床上躺了个人,这时正努力撑起身体向他们看过来,床边四个穿着异族服饰的侍从向那个年轻男子行礼,然后纷纷退开。 走到近前,姜宣看清了床上的人—— 面容粗犷的中年男子,须发旺盛,脸色与嘴唇青紫,一副中毒之相; 在这么热的帐子里还披着袄,袄下是里衣,里衣里鼓鼓囊囊,想是绷带,腰以下还盖着毡被。 年轻男子开始和床上的中年男子对话。 仍然听不懂,但从动作、语气和表情上,姜宣大略可以猜出,年轻男子在给中年男子介绍自己,中年男子非常凶非常抗拒,年轻男子还是没什么表情,但应该是在劝说,因为中年男子渐渐地不太坚持,也没那么凶了,最后仿佛是认命一般地狠狠用拳头砸了下床,又极其咬牙切齿地说了句话。 姜宣猛地一愣。 他在那句话里听见了一个非常耳熟的词,发音的方式听起来似乎是…… 姜守?! 脑门前忽而一闪,极其响亮地“叮——”了一声。 记得哥哥离京前说,这次一走恐怕又要好长一段时日无法相见,因为边境上与交赤国的局势很紧张,那日他冒失地闯入御书房,季恪传召重臣,正是谈对交赤的策略。 所以这伙人是交赤的兵马?! 这两个男人看来是将军或主帅,床上的那个想必是作战受伤,而令他受伤的人很可能就是……哥哥?! 姜宣的心狂跳起来。 “请大夫看看我兄长。”年轻男人说。 这回说的是大宁官话。 完全没有口音,所以姜宣才会被骗。 这时他更加确定这两人的地位一定很高,否则不可能专门学说大宁官话,还说得这么好。 姜宣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 那人道:“不放下孩子?” “不必,先看一看,不影响。” 那人不再说什么,只是盯着他。 一个侍从过来帮床上的男人宽掉袄和上衣,缓缓地解开又厚又长的绷带,露出胸口下方一个狰狞可怕的血窟窿。 本也在看的小山儿猛地被吓到,扭身缩进姜宣怀里。 姜宣轻轻地拍了拍他,凝眉看去,是箭伤,血未止住,呈紫黑色,肿了一大片,还在向周围蔓延。 箭上有毒。 如此伤势依然清醒地活着,这人的体魄相当强健。 “左大腿上还有一处一样的。”年轻男人补充道,“我们国家最好的大夫和最好的伤药都没用,大夫你有办法吗?” 直言“我们国家”,当真是极其狂妄。 还有“最好的大夫”、“最好的伤药”,这两人的身份看来比他先前想象的还要高。 姜宣一时没说话,那人便面色不善,开始威胁。 “我请大夫来治病,是只把你当大夫,但你自己若不把自己当大夫,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锐利的目光挪向小山儿,“你很爱你的孩子吧?” 姜宣顿时气死了,忍耐着说:“你究竟想不想让我治疗你兄长?” 那人沉默片刻,缓和道:“大夫有办法?” 姜宣也暂且退了一步:“明确知道是什么毒或许有办法,现在这样看不出来。” 那人想了想,对侍从说了句话,侍从躬身出帐,片刻后回来,手捧托盘,盘中两枚断箭,箭头黑乎乎的。 “这便是淬毒的箭。” 姜宣走过去看了看,说:“先前你说你兄长是打猎时被猛兽咬伤,我带来的药物不对症,如今想要验毒,我需要其他药材和物品,更需要时间,需要清静的地方。你们既然有最好的大夫,应当知道这件事不能有丝毫出错。” 年轻男人想了想,说:“可以,只要于救治兄长有利,你的要求我都会满足。但你要记住,不要耍花招,除非你不想要你自己和你孩子的命了。” 姜宣垂下眼帘,低声说:“知道了。” 他要了一个空营帐,除了他和小山儿不许旁人进来,送饭送水送东西都放在帐外; 所需药材、药品与器物列了张单子,很长,东西很多,无法立刻备齐。 年轻男人便警告他不许拖延时间。 他表示自己没有拖延,所要之物都有用,并拿出了一粒停仙门的丹药,说可保命三日,让那中年男子服下。 年轻男人自然不全信他,把丹药给了本国的大夫,大夫看了许久看不出究竟,却也未发现不妥。 最后中年男子自己决定一试,服药之后,疼痛、发热和畏寒果然有所减轻,一时便对姜宣刮目相看。 年轻男子又逼问他丹药还有没有,姜宣索性直言,说这丹药乃师门秘方,自己身上还有最后一颗,然而这东西治标不治本,且只管三天,最后一颗若是现在服下,以后危急关头再想续命就彻底没办法了。 尽快验出毒性,对症下药才是根本。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那人只得命人加速备齐姜宣所需之物。 即便不全信,此时他们仍是把姜宣当作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其实姜宣确实是故意的,但关键处并不在于拖延时间。 看到那个中年男人伤处的第一眼,他就觉得非常眼熟,等到再看到断箭,他几乎就已经确定,这毒药出自大师姐骆雪霜之手,而且还加入了当年季恪所中的白玉弓的毒箭上淬毒的手法。 当年宫变之时,骆雪霜为季恪解毒疗伤,已经将白玉弓所用的毒药与下毒手法摸透,后来他自己也开始学医,骆雪霜还专门给他讲过那种毒药的制法和疗法。 至于这毒怎么会到哥哥手里…… 想必是哥哥向大师姐请教的? 那回大师姐不止救了季恪,还在刚进京城的时候以毒术帮助哥哥迅速打败了叛军,后来他生小山儿的时候大家伙儿也在一处聚了好些日子,哥哥当真有心,学个一招半式也不是不可能。 白玉弓那毒药本就相当厉害,再加上大师姐的融合,按理来说必将令人毫无生路。 而那中年男人居然还活着…… 是因为哥哥学毒还不到家? 以及交赤国最好的大夫多少也得顶点儿用。 老实说,这毒若非之前听大师姐讲过,他也没办法。 当然,眼下他虽然有办法,但也不可能真治。 那毕竟是与大宁交恶的敌国贵人,是哥哥要射杀的人! 还那么坏地把他和小山儿绑来威胁,他的善良、他的医术医德绝不会对这样的人使用! 既然来了,便是天意。 他提要求、要东西自是有所图谋,在看到断箭确定毒源的时候就决定了。 唯一难过的便是对不起小山儿。 两日后,他要的东西备齐,又过了两日,他装模作样地说疗法已有眉目,但毒性太诡太烈,他没有完全的把握,只能尽力,治一步看一步。 正巧停仙门那枚疏理体内力量的丹药药效耗光,中年男人再度发起高热,人都烧糊涂了,还说胡话,上下两处伤口溃烂流脓越发严重。 姜宣便煎了剂药,药汁内服、药渣外敷,半个时辰后,中年男人再度好转,交赤军营这下简直视他为神,对他的态度都恭敬了许多。 如此姜宣继续医治,一连七日,中年男人伤口的血止住了,开始结痂,也不怎么疼了,精神也好了许多。 这天夜里,姜宣和小山儿上床睡觉。 虽然帐内没有旁人,但外面都是士兵,小山儿知道不能大声说话,就把自己和爹爹都蒙在被子里,躲在爹爹胸口很小声很小声地问:“爹爹,等你治好了那个人咱们是不是就能离开了?” 姜宣一愣。 犹豫半晌,努力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也下了狠心,将小山儿紧紧揽在怀里。 “山儿,爹爹现在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是爹爹说过的所有话里最最重要的,你先做好准备,待会儿无论如何不要害怕,好么?” 小山儿也一愣。 被抓来这么多天,虽然还不太清楚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虽然没受皮肉之苦,但他依然非常明确地知道,这里十分十分危险,危险到他不敢说话,睡觉也总是惊醒。 但现在,他用两只小手捏住爹爹的中衣,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鼓足了勇气。 他做好准备了。 第67章 姜宣先简单讲了他对这里、对那两个男人的身份和中年男人受伤缘由的猜测, 然后又说—— “交赤国这些年来一直想侵吞咱们大宁的土地,不断在边境上恶意破坏互市、骚扰抢掠百姓,这些咱们先前在梁州就有所耳闻, 所以我根本不可能真地救治那个家伙。” 小山儿便一愣, 用虚声问:“那爹爹你……” “也是巧了,那种毒来自于你大师姑,有着旁人不知道的秘法, 我深明就里,做起手脚十分容易,现在只是让那个家伙的伤势表面看起来向好, 取得他们的信任, 然后找机会一击杀之。” 小山儿瞪大眼睛张开嘴。 “就这几日吧, 我会告诉他们如此用药无法根治,必须切除伤口腐肉,切肉时要用本门特制的镇痛止血药,否则恐怕挺不过来。我便在那时下手。” 小山儿想了想,蹙眉说:“可是他们的大夫每次都会检查爹爹你的药。” “那药本身没有问题。”姜宣笑了, “关键在于我提前要来的其他药物。我用那些药物配了个香包挂在身上,又用另一味药消去了它的味道。这香包留香很久,遇热更甚, 也就是说这几日来, 我不断前去治疗那个家伙, 就不停地在那家伙那个热烘烘的营帐里留下药引, 而药引一旦遇到师门的镇痛止血药,就会产生大量药雾, 令人头晕目眩浑身无力。” 小山儿眼睛一亮,立刻抓到了重点:“除了那个受伤的家伙, 其他人也被会影响?” 姜宣点了点头:“我提前给咱俩吃解药,到时咱俩趁机逃跑。” 小山儿眼睛更亮,喜色呼之欲出:“爹爹你好厉害!” 然而姜宣却高兴不起来,他真正要对小山儿说的话其实现在才开始。 他有些沉重地摇了摇头。 “这只是最好的可能。那药雾对付重伤之人绝对没问题,爹爹自信一定能在那时杀了那个家伙,可是对于其他人,药性能有多强、能坚持多久,爹爹无法笃定。这里毕竟是交赤军营,那两个人身份尊贵,想必周围都是精锐,人人都会武功,都有强健的体魄和强大的意志,虽然爹爹也会二师伯所教的逃命身法,但练得并不算好。这件事里有许多变数,任何一个变数都有可能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可是爹爹思来想去,必须这么做。” 他认认真真地望着被子里小山儿柔嫩的脸,十分疼惜地用指腹缓缓抚摸。 “首先,咱俩绝不能在这里久呆,因为那人一旦去查了咱俩的来历,发现了咱们与伯伯和季恪的关系,势必会拿胁迫他们;就算不查,无论我最后能否治好那个家伙,咱俩也不可能有生路——单看他们并不顾忌咱们深入军营,就知道他们断不会放咱们回去大宁透露消息。” 小山儿听懂了:“所以咱们必须逃跑。” 姜宣点点头:“依计逃跑,最好的情况是顺利逃出军营,可咱们不知道军营外是什么地方,或许已是交赤国,或许荒无人烟,咱们很可能会再次被抓,再次被抓则必死无疑,即便不被抓,也有可能迷失方向,饿死冻死。差一点的情况是在军营里就被抓。” 小山儿的脸变得害怕而伤感了。 姜宣紧紧握住他的手:“山儿,爹爹保证会拼尽全力护你离开,但同时,爹爹把所有可能告诉你,是希望你能做好准备,不要怕死。就算死,我们也要努力死在外面,死在这里的人找不到的地方,避免他们用咱们的尸体再做文章。山儿,爹爹这回实在对不住你,但是爹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姜宣的眼泪“哗”地滑落。 “从前不曾对你说过,但爹爹现在要对你说,你的父亲是大宁天子,你的伯父是大宁将军,或许有朝一日这整个国家和所有百姓都将成为你的国家、你的臣民,你拥有他们带来的一切尊贵荣耀,便要为他们付出、为他们作战,所以,不要害怕为他们而死。那是英雄的牺牲,是值得的。” 小山儿愣愣地看着爹爹,问:“死会很疼么?” 姜宣难过地点点头:“会,但你放心,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就会忘了那些疼。” 小山儿却问:“也会忘了爹爹,忘了师公师姑师伯、阿守伯伯阿宁伯伯和弟弟妹妹,忘了……季恪吗?” “你、你不想忘了季恪吗?” 小山儿的眼圈红了:“好像是有点……不想。” 姜宣的眼泪忽而汹涌而出:“若还有机会相见,你告诉他,他一定会很开心很开心的。” 小山儿像平时一样乖乖巧巧地“噢”了一声。 姜宣猛地把他抱住:“山儿对不起,都怪爹爹……都怪爹爹……但、但咱们也可能不会死,就算、就算死了,阿守伯伯和季恪也一定一定会给咱们报仇!” “嗯!”小山儿在姜宣怀里使劲儿点头,“爹爹你不要说对不起,也不要哭,我都明白了。死就死,疼就疼吧,我才四岁半就是小善人和小英雄了!我也在课本上学过,就算不是天子和大将军,只是平民,也要有气节!” “山儿……” 姜宣几乎崩溃,也许正是因为孩子太小,才会将这一切都想得那么简单,那么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 可他就算无数次地狠心、无数次地决定、无数次地想清楚,又怎么可能真正接受呢? …… 整整一夜,他将小山儿抱得无比得紧。 小山儿难得地在这里睡了个好觉,他却一夜未眠。 他恨不得把每一个瞬间都无限拉长,多看一看自己的孩子。 可惜有些人怕是再也看不见了。 第二天,他向那个年轻男人提出了割除伤口腐肉的疗法,年轻男人没有立即答应,又过了一天,大约是同兄长以及他们的大夫商量了,总算同意。 于是这日午后,姜宣正式开始了属于自己和小山儿刚强无畏的殊死一搏。 然而怪的是,从前但凡治疗,那个年轻男人都寸步不离他兄长,今日人却不在。 姜宣十分困惑,直觉或有问题,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就在主营帐靠近门口的地方煎镇痛止血药。 本是为了监视,避免他在药里做手脚,现在却是方便了他。 镇痛止血的功效只需过一遍伤处就会有,而与香包药引结合之效需得大约一盏茶,他面无表情地缓慢下刀,一边割除腐肉,一边用余光观察那家伙的脖颈。 他已经观察过无数次了。 但仍反复模拟、确认一击毙命的位置。 小山儿站在他侧后方,像近来的所有时候一样,用两只手紧紧捏着爹爹衣袍的下摆。 此刻的他也在想。 想爹爹前夜说过的话,想待会儿可能发生的事情,想师公、师姑、师伯,阿守伯伯、阿宁伯伯、弟弟妹妹…… 还想季恪。 他还没有特别特别喜欢季恪,只是想告诉他,他好像已经不太把他当大坏蛋了。 要相处过后才能知道究竟是不是大坏蛋,譬如这里的每个人都比季恪坏好多好多好多……好多。 这时,床上的中年男人难受地“嗯”了一声,帐中两个不会武功的侍从直接晕倒在地,两个士兵开始按着脑袋摇晃,强撑了一时也倒下了。 起效了。 中年男人登时意识到这是姜宣的手段,很凶地大喝一声,拼命想要起来,然而他已不能,便面目狰狞双目赤红地吼喊,不知是在咒骂还是在叫人,然后用尽全力一翻,从床上摔了下来。 姜宣向后一退,迅速背起小山儿,小山儿按照先前说好的那样,双手双脚箍紧爹爹,双拳攥紧,双目充满勇气地瞪圆。 姜宣又来到那男人身后,试图拉起他,以他做肉盾掩护。 一切不过数息。 这时营帐帐帘一掀,两个身形高挑穿着交赤士兵制服的人闪进来,姜宣和小山儿同时屏住呼吸—— 逃跑从现在开始! 快晕倒!快多晕一些! 果不其然,那两个士兵刚一侧身踏入就猛地顿住了,其中一人本能地将另一人挡在身后。 姜宣忽觉不对,脸从受伤的中年男人身后露出来:“是……你们?!” 熟悉的声音令那两个穿着士兵制服的人再次顿住,惊喜地望过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正是季恪和王至的脸。 第68章 姜宣几乎喜极而泣, 一脚踢开那受了重伤又被药晕却仍垂死挣扎的中年男人,快步跑过去。 小山儿也从爹爹背上抬起小脑袋,大眼睛里数日来首次染上了光彩。 “是……你们?!” 他知道这里很危险, 不能喊名字。 季恪和王至也迎上来, 可才走了数步,便也纷纷蹙眉按住额头。 小山儿立刻凑近姜宣耳畔:“爹爹快给他们解药!” “嗯!”姜宣从怀中掏出锦囊,取了两片叶子递上去说, “这是我放的毒雾,这是解药,含在舌头下面就行。帐帘一开, 毒雾传出去, 还能帮助咱们逃跑, 不过能持续多久,我不确定。” “好。”季恪含了叶子,以眼神示意,当机立断道,“解药给他, 外面还有接应,山儿我来背。” 姜宣便把锦囊给王至,至于小山儿…… 他稍有犹豫, 怕季恪负担太重, 可若自己背, 跑得慢, 或许对季恪来说是另一种累赘。 就听话。 决定好了,他把小山儿挪到季恪背上, 此时此刻,小山儿再无任何抗拒, 一下便紧紧地贴上去,任由自己小小的心跳声在季恪的脊背上响起。 季恪忽然说:“山儿,闭上眼睛。” 姜宣一愣。 小山儿也一愣,但他非常懂事,现在关键时刻,叫干什么就干什么,立刻使劲儿把眼睛闭成一条缝。 季恪走到地上的中年男人面前,居高临下,冷冷睨视。 那家伙已无力挣扎,浑身都是血污,宛如死鱼一般瞪着赤红的眼睛,喉中艰难发出“喝喝”声。 季恪面无表情地说:“交赤王。” 姜宣:!!! 下一刻,季恪以二指从姜宣腰间抽出方才切除腐肉的医用小刀,蹲下,手臂轻轻一旋,起身扔了刀,一把握住姜宣的手,轻描淡写地说:“走。” 在帐帘后戒备的王至听到命令,首先冲了出去。 姜宣随着季恪向前跑,余光尽头一道细长的血线扬起,地上的中年男人猛地颤了一下,然后再也不动。 药雾无声无息地随风涌出去。 本就不多的士兵纷纷眩晕、挣扎。 王至犹如猎豹一般纵身开路,手中佩刀轻盈利落,所到之处仿佛飞花摘叶。 他像是已将这条路线、这些做法重复过千百遍,无需思考,身体便自行做出了反应。 季恪也一样。 姜宣被他紧扣五指领着,原本不能完全看到他的身形动作,但他知道,他一定也一样。 所遇士兵纷纷倒下。 扭头一看,季恪背上的小山儿仍然听话地紧闭着眼睛,全身也如临大敌地用力绷紧,仿佛随时也要战斗。 很好、很好…… 姜宣的手心不由地热了,脸上出现了笑意,他知道他们这回一定能出去、一定能活着了。 这个军营远比他想象得大许多,到了外围,药雾已经无用,突破全靠武力与筹谋。 二十个最精锐的大内侍卫护着他们来到垒门附近,王至放出响箭,在营外埋伏的五十精骑出动,里应外合,迅速将内部已溃的军营冲垮。 垒门大开,他们冲了出去,战马正在等待,铠甲也早已备好,季恪牵着姜宣背着小山儿,欲上自己的御马,姜宣却一顿。 “你带着山儿,我独自骑马,跑得更快!” 季恪望着他。 这话就事论事,绝无半分刻意抗拒,他懂; 姜宣的骑术他曾见过,也信得过。 于是他点了下头,认真嘱咐道务必小心,便松开手,让姜宣上了御马旁边另一匹十分精悍的黄骠马。 他们不足百人,却是大宁皇宫大内与边境军中最顶级的战力,筹划得当,行动精当,深入邻国军营,极其干净利落地救出了君后与小皇子。 一行人快马奔驰入关,小山儿被季恪从背上调换到怀里,先是让□□坐,再让伸胳膊抬手,哐啷哐啷地给穿很沉的衣裳,小山儿再听话也忍不住了,终于睁开眼睛,然后便是大惊—— 一片旷野,前后左右都有穿甲的人在骑马,他自己也在骑马,骑得特别快,风呼呼呼的,脸都疼了,他还穿了一身银色的小孩儿盔甲! 然后“咚”地一下,脑袋一沉,他又戴上了头盔! 回头一看,是同样装扮的季恪! 一手控马缰,一手抱着他,还对他笑,看起来特别厉害! “……爹爹呢?” 左右看看,发现爹爹就在旁边,也穿上了盔甲骑着马,一时无比放心,难得地笑弯了眼睛,还使劲儿跟爹爹招手。 他们逃出来了,应该不用死了! 这时,姜宣和季恪异口同声道:“山儿坐好。” 小山儿一愣。 他俩也一愣,不由地对视,接着姜宣把视线挪开,季恪的视线多停留了一时,然后也挪开继续看前方,眼神无比坚定。 小山儿还在愣,来来回回看爹爹和季恪,却看不明白,最终便自顾自而中气十足地答道:“噢!” …… 如此快马加鞭近半个时辰,边境大宁的守关已近,队伍后方却传来了马蹄声,有人追了上来! 小山儿又将心提了起来,但看大家似乎非常从容,一边加快马速,一边变换队形,将队伍拉成细长的一溜儿,后方人马竖起盾牌,防止追兵射箭。 一路跑至守关下,关门一开一合,他们总算平安回到了大宁的地盘。 季恪抱着小山儿下马,关内将士跪迎,季恪一摆手,将小山儿交给姜宣,转身快步上城楼。 小山儿望着他的背影片刻,扭头对姜宣说:“爹爹咱们也去看看吧!” 姜宣也好奇追兵是谁,点点头,抱着小山儿跟了上去。 众将士纷纷让位,他怕影响正事,连连摆手,与小山儿一起站在季恪的侧后方。 他们从季恪脑袋边望下去,追至关下的正是把他们绑走的那个年轻男子,领着黑压压的一队人,大约得有上千! 姜宣心中咯噔一声,难不成他想攻打关门?! 这时季恪又一抬手,道:“弓箭。” 城上守卫纷纷向下架起弓箭,王至也把御用弓箭递了上来,季恪接过,几乎毫无准备就起手挽弓、拉弦、出箭,快得所有人都未防备,“嗖”地一声,箭尖稳稳地扎进关下领头的年轻男子马蹄之前! “哇塞!”小山儿情不自禁地赞叹出声。 与此同时,关下战马嘶鸣着向后退了一步,马上的男人依旧死死盯着城上,眼神阴鸷。 “你,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姜宣知道,他问的是季恪、自己和小山儿。 季恪自然不答,只道:“图里苏,你回过军营了吗?” 那人一愣,眼帘垂下,似在思索。 片刻后抬起头来说:“你们不要得意,早晚还有一战。”接着调转马头率兵撤退,卷起阵阵尘土。 姜宣终于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加强戒备,谨防偷袭。”季恪道。 “遵旨。”守关将领躬身抱拳。 季恪转过身看向姜宣和小山儿,面容和语气柔和了许多,说:“走吧,带你们去休息。” 除了负责城关守卫的士兵没动,其余人皆跪下道:“恭送陛下、恭送君上、恭送殿下。” 姜宣:……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难以想象,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转危为安,却是以如此方式,他至今恍惚,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做。 直到下了城墙,他把小山儿放下地,发现季恪正用一种非常复杂的执着眼神看着他。 陡然发觉,一路紧张营救,也是直到此刻,季恪才终于有空闲表达一下最最隐私的情感。 那一定是自打听说他和小山儿失踪就一直强行压抑着的极其强烈的情感。 姜宣如此想着。 果不其然,下一个瞬间,他就被季恪抱住了。 非常用力,失而复得,万分后怕的那种。 第69章 毕竟身处守关之内, 大庭广众,季恪不可能太过放纵,只抱了一时就放开了姜宣。 周围守卫的将士们低眉顺眼, 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 弄得姜宣非常尴尬,脸都红了,牵上小山儿就闷头走。 直到身后的季恪轻轻地说:“这边, 宣儿。” 姜宣:…… 只能更加尴尬地返回,任凭季恪在前方领路,他就垂着头, 盯着季恪的脚后跟。 “爹爹你怎么啦?”小山儿仰起头, 大眼睛好奇地眨着, 一只小手放在嘴边,很小声很小声地问。 “没、没怎么。”姜宣结结巴巴地说。 小山儿就一愣。 怎么爹爹不回答他的问题了?爹爹以前从不这样。 唔,爹爹好像在害羞?因为方才被季恪抱了吗? 可是先前季恪也抱了他,他是小孩子都没害羞,爹爹都是大人了, 怎么可能还害羞? 守关城内已备好了天子起居之所,季恪把姜宣和小山儿领进卧房,说:“你们受了惊又受了累, 快先睡一觉, 起来再沐浴……饿不饿?饿的话先对付着吃少许, 等体力恢复了再正经用膳。” 按理奔波之后应先沐浴更衣, 洗去一身尘垢方才进食入睡,可这次被困不同平时, 十几天的担惊受怕,差点儿连命都没了, 那些繁琐之事就都不再紧要,踏踏实实地睡一觉才是最关键的。 季恪的安排十分周到。 姜宣有些触动,终于说了脱险后冷静下来的第一句话:“你怎么知道我和山儿被抓去交赤军营了?” 季恪道:“说来话长,你先休息,等醒了再……” “我现在一点儿也不困,心里藏着这么多事,怎么可能睡得着?说来话长,你就长话短说。” 姜宣的语气十分坚持,季恪有些犹豫,又看小山儿。 小山儿历来和爹爹站在一处,而且他现在也确实兴奋,说:“我也睡不着!我也想知道你怎么知道我和爹爹在那里的!而且我不想你长话短说,仔仔细细地告诉我们好不好?像说故事一样!还有还有,你射箭好厉害呀!怎么才能练得那么厉害?唔……” 肚子突然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 小山儿低头去看,季恪与姜宣对视一眼,都笑了。 “罢了,既然山儿饿了,那就传膳,一边吃一边听我讲。” “好棒!”小山儿立刻举起双手蹦高。 边关的膳食自然不比宫中,但也胜在家常,正适合惊怕挨饿之后的慢用。 季恪特别嘱咐了要做的软糯清淡,于是不多时,圆桌上便摆上了小米粥、鸡蛋羹、荤素两类包子,以及清鲜的菜肴。 姜宣用小碗给小山儿盛饭菜,一边照顾着他吃,一边听季恪讲述。 “我……听闻你和山儿外出游历,还一路向北走之后,便派了人暗中跟随查探行踪,随时上报。” 姜宣一愣,意外的目光望过去,季恪立刻尴尬起来。 “并非私心监视,而是担心你们的安全,真的,我绝无虚言,不过跟踪确是事实,我还是要向你道歉。”季恪的语气和表情非常诚恳,又叹了口气,“我怕你们察觉了会不快,只派了两个人,命令他们远远跟随。你们被抓之后,他俩一路跟着,势单力薄无法立即营救,为免暴露,亦只能一面在交赤军营外的远处探查,确定你们的安危,一面传信给我。宣儿,你、你别怪他们,要怪就怪我。” “怪这个怪那个,我是那么坏的人吗?”姜宣蹙眉,“我、我怎么可能会怪他们,如果不是有他们,我和山儿最终就不会被救,那自然、自然也不会怪你。” 最后一句的声音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去。 得知一直被人跟踪的感觉是不太好,可事实又是一旦出了事他的确无法自保,对于季恪的行为便无法指摘。 甚至非常感激,哎。 季恪继续说:“我听到消息以后都快吓死了,幸好那时已在前来北境亲征的途中,便一路急行军,首先与你哥会合,商量营救的对策。必须一次成功,容不得丝毫失误,便不可轻举妄动,除了救你们还要考虑边境的局势,在真正见到你们之前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我、我都惶恐至极,又要硬逼着自己冷静,我希望听到好消息,又害怕听到坏消息,每次底下人前来奏报,我、我都……” 姜宣愣愣地听着,放在桌子下面的手不由地攥了起来。 他懂季恪的心情,陷在交赤军营的那些日子他其实也是一样,一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强大起来,一边企盼明天天降好事,一边恐惧也许下一刻他和山儿就会被轻而易举地杀害。 二人各自回味,有一段时间没听到讲述,小山儿便坐不住了,咽下手中的最后一口包子,对季恪说:“你去找伯伯啦?那伯伯呢?” 季恪这才回神,把几乎粘在姜宣脸上的视线挪向小山儿。 姜宣也正要求证一件事:“是了,那个受伤的人竟然就是交赤王?他的箭伤是哥哥造成的吗?我认得箭上的毒本是大师姐的手法。” 季恪点点头,“没错,那人正是交赤王图连宁,绑走你们的那个是他的王弟图里苏。近来与交赤的局势非常紧张,朝中的策略是假借和谈摸清交赤实情,然后一举肃清边境的所有隐患。” “也就是确定了要打仗?” “嗯,交赤野心勃勃,唯有一战,方能为百姓换来真正的太平。其实交赤也存了同样的心思,但更恶毒。前不久,交赤王以狩猎为名来到边境,邀你哥赴会,说是商议两国国事,实则为鸿门之宴,好在你哥早有准备,亦是仰赖超群的本领,不止毫发无伤顺利逃脱,还以毒箭射伤了交赤王!” 小山儿一听就双眼放光:“伯伯好厉害!” 姜宣则更是惊心,如此恶毒如此危险,若非哥哥当真心思缜密武艺超群,恐怕就、就…… 他又后怕又愤怒,捏紧拳头道:“可惜没能射死!” “你哥说他是最近才写信向骆神医请教箭上淬毒之法,治毒和淬炼都不精通。” 姜宣心想果然如此。 小山儿等不及了,伸长脖子问:“然后呢然后呢?” 季恪笑了,轻轻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说:“然后我就与你伯伯商议营救你和爹爹的办法。交赤王周围有重兵,好在受了重伤不可轻动,只要想办法将多数兵力调离就是。” 姜宣登时明白了:“围魏救赵?” “正是。你哥带兵向交赤最重要的沙下关进发,作势攻打,图里苏调兵支援,营中空虚,我们便有了平安救出你和山儿的把握。你哥那边本就是以逸待劳,然后适时撤离,让图里苏扑个空,来回奔波,战力亦会受损。” 姜宣恍然大悟,缓缓点头,心想怪不得那天图里苏不在。 “没想到宣儿也有甚好的谋划。”季恪又说,“让咱们的行动更容易、更顺利了。” “哎,别提我那雕虫小技了。”姜宣无奈地摆摆手,“真正逃出来了才知道只我一人是绝对绝对不行的,还是多亏了你们,没有你们,我和山儿这次必定死翘翘。也多亏了那个图里苏上钩,他若是也想到了围魏救赵可就难办了。” “他不会想到。”季恪笃定地说,“一则他并不知道你与山儿真正的身份,便不会想到你哥的行动与你有关;二则他早已对王位有意,对其王兄恐怕并不完全忠诚,出于冠冕堂皇的理由给重伤的交赤王留下一个空虚的军营亦是顺水推舟。而且我想,他之所以绑走你为交赤王医治,既是因为他们对那种毒确实没办法,也是因为找个大宁的大夫,一旦你英勇爱国,在治疗时下了杀手,恰好顺理成章帮他上位,然后他拿你问罪抵命,将自己彻底撇清。” “好阴险。”姜宣愤愤地说,如果不是季恪他们来了,一切就真地会这样发展下去了! “前不久在城楼上也是如此,我暗示他交赤王出事了,他当然要赶紧回去,一旦晚了,王位指不定会归谁,毕竟交赤王除了他这个弟弟,还有一个幼子。” “他们争位会乱一阵子吧?”姜宣蹙眉,“所以咱们也会暂且安宁一阵儿?” 季恪严肃地摇摇头:“暂且安宁的心思于国事上万万要不得,趁着他们混乱,一举破敌才是上策。如此说来,你与山儿这次被抓恰恰为咱们制造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只是这代价太大了。” “可你们来救我俩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啊!”姜宣理所当然地说,“真正该愧疚的是我,自己蠢笨被骗被绑,连带着山儿一起受害,你们也深入险境!还好最后大伙儿都没事,否则我……” 季恪更加严肃地摇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救你与山儿本是应该,你也并不蠢笨。军中的探子已经查出,你义诊的那个村子,村长被图里苏用家人威逼,所以对你说了谎话,而那个村子里更有被你医治过的人发现你跟着图里苏一去不回之后,觉得不对,日夜步行赶来城中府衙报案。” 姜宣心中猛地一动,鼻尖都酸了,来自于许多人的无穷无尽的感激与感动将他包裹,他捏了捏拳头,使劲儿忍住要哭的冲动,无比认真地说:“越是如此我越是不忍你们、你们……你为什么要扮成士兵亲自深入敌营呢?你是皇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呸呸呸,万一遇险、万一被抓,这不仅仅是你个人性命的事,更关乎国家和百姓!你也太冲动了,周围的人都不劝你么?” 季恪却是笑着,徐徐说道:“并非冲动,而是深思熟虑,你和山儿被困,我怎么可能坐得住?亲入敌营相救,方才已经有言,那本是我应当做的事,我若是连你们都保护不了,何谈保卫国家和百姓?他们自然劝我,只是我意已决,而且不止是救你们,很多事都是这样,譬如这次亲征——哦,你莫误会,我并非因为你和山儿北上才决定亲征,而是早已有意——包括你哥哥在内的众臣都曾劝我,说如今远未到天子亲征之时,但我却不这么认为,有一些事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抓紧时间亲自去做、去实现的。” 姜宣一怔,他好像又从季恪的话里抓到了一些细节,只是尚未来得及细想,小山儿就插了话。 小山儿眼下听事情能听懂,听道理则往往似懂非懂,于是稍稍一以为自己懂了,就立即加入分享—— “你要保护国家和百姓,爹爹先前也是这样和我说的!说我父亲是天子,伯伯是大将军,国家和百姓以后就也是我的,让我做好准备,为国家和百姓作战,不能怕死不能怕疼!” 季恪闻言一愣,几乎震惊地望向姜宣。 姜宣立刻尴尬地把脸扭开。 哎,此一时彼一时,怎可相提并论! 小山儿这时刚刚吃饱,正愁无处消食,一起了话头就停不下来,继续说道:“我本来都鼓足勇气了,可惜没用上!不过当然还是不用死最好!先前不知道能不能跑掉,我心里其实还是有点怕的,我知道爹爹也害怕,因为前一天晚上跟我说计划的时候爹爹都哭了,流了好多好多眼泪!” 季恪深深地望着姜宣,手指发抖,眼圈泛红。 姜宣垂头坐着,只觉那道视线明晃晃的,令他的脸越来越烫,只能不断埋头不断把自己缩小。 哎,忘了嘱咐山儿别乱说话,现在实在太丢脸了。 季恪能感受到姜宣的内心,不愿他再不自在,努力忍着把视线移开,努力把语气语调放得轻松,问小山儿:“那你哭了吗?” “我也哭了。但是只有一点点,不像爹爹哭得那么凶。”小山儿老老实实地回答说。 姜宣:…… 季恪把手掌轻轻按在小山儿脑顶,感慨地说:“现在不怕了,以后也不用怕,以后你和爹爹会一直平平安安,我保证。而且爹爹先前的话说得重了,山儿只是山儿,可以随心所欲,不是一定要为国家和百姓而战,更无需牺牲。” 小山儿疑惑地抬起头:“什么意思?” 季恪想了想,轻松一笑,少见地开了个玩笑道:“就是说你还太小,肩膀上没有足够的力气,不应挑这么重的担子。眼下的你好好读书、认真玩耍就好。” “不好!”小山儿定平面色反驳,“除了读书我还要学射箭!而且爹爹说我不是没力气,是不会用,需要有人教!你教我好不好?”转了转眼珠思索,“你先教我,等我见了伯伯再跟伯伯学!” 季恪却道:“你伯伯的射术不如我。” 小山儿一愣。 姜宣也一愣,古怪地看向季恪。 季恪认真地说:“旁的我不敢夸口,但论射术他的确不如我,你们不信尽管去问他。”更加认真地看向小山儿,“所以如果你跟我学了,就要一直跟我学,可以么?” 小山儿更愣,看向爹爹求助。 姜宣:………… 季恪此人一向古板,但冷不丁地也会耍个小花招,突如其来令人难以招架。 他想了想,糊弄道:“先学一阵儿,看看效果,如果的确把山儿教得不错再说一直学的事。” 小山儿又扭头看季恪。 季恪笑了,点点头说“好”。 学射箭的事终于尘埃落定,小山儿立刻兴奋地坐在椅子上大叫着扭动弹跳,然后被姜宣按住。 “刚吃了饭不要跳。” 小山儿便眼巴巴地说:“可是爹爹我太高兴了!” “高兴归高兴,切忌忘乎所以。”姜宣认认真真地教导。 “噢!”小山儿乖乖巧巧地应,然后问季恪,“咱们什么时候开始学?在哪儿学?是不是要先去给我买小孩儿弓箭?小孩儿弓箭的箭头是假的那种么?”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可见的确兴奋。 姜宣便道:“你先不要着急,他说了教就一定会教,只是我们现在正在边境守关,有许多国家大事要优先办理。” 季恪道:“没关系,待会儿先教你一点,然后嘛……我的意思是先送你们离开北境,回京城或回师门都行。” “那你呢?”姜宣问。 “我再待两日,确定此间无事便前往你哥的驻地,制定与交赤作战的详细计划。” 姜宣想了想,道:“我与你一起去。” 季恪一愣:“这怎么可以?就算有人保护,前方毕竟危险,你与山儿刚才脱险……” “我不管,反正我要去。你同意我要去,你不同意我还是要去。”姜宣抱起双臂,理直气壮地说。 季恪被堵了个结结实实。 这分明是曾经那个少不更事天真烂漫的姜宣才会说的话!他有些恍惚,完全措手不及了。 古怪的僵持中,又是小山儿打破沉寂,抱住姜宣的胳膊,也十分坚决地说:“那我也要去!我不和爹爹分开!” 一时无人答他,他还要再表明决心,不料一张嘴首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一顿逃跑,吃饱喝足,听了想听的事情,还能马上就学射箭,他再没什么不满足,一时便十分困倦。 姜宣哄他上床睡觉,小山儿很快就闭上了眼睛,很快就迷迷糊糊,但迷糊之中依然不忘叮嘱“爹爹我要和你在一块儿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千万不能扔下我一个人”。 姜宣连连说好。 他知道,虽然没有过多表露,但小山儿这一回确实被吓坏了。 季恪亦说到做到,立即吩咐下去准备小山儿学射箭的一切,还亲自前去选看,屋里只剩下姜宣,渐渐地便也忍不住困,依偎着小山儿一起睡了。 于是季恪一回来便看到朝思暮想的二人躺在床上,眉目平和,呼吸绵长,令人心中无比安稳。 他轻手轻脚地帮姜宣拉回被子,挪开脸上戳来的数根发丝,然后坐在床边,静静地看。 姜宣精致贵气,山儿灵动可爱,眉眼、脸颊、鼻尖、耳垂……无比牵动着他的心,他伸出手掌放在姜宣脸畔,仿佛就是已经摸到了。 他更难以抑制地俯身,不断地靠近,让那面容不断放大,仿佛就是已经亲吻上了。 这样的心思十分令人不齿,所以他只敢在姜宣的睡梦中稍稍放纵,只是突然,姜宣睁开了眼睛。 姜宣一愣。 季恪也一愣,不仅忘了撤开,甚至突生冲动,想要更进一步,直到姜宣反应过来,慌忙往床里侧一滚,连带着熟睡的小山儿也翻了个身。 “你你你要做什么?!”姜宣坐起来抱住双膝,大眼睛警惕地看过来。 季恪站起身道:“抱歉,我……不会做什么的。” 很难相信。 姜宣骨碌骨碌地转眼睛,半晌,尴尬的气氛渐消,静谧之中,他看着眼前的人,想着重逢后的种种,突如其来地终于下定了决心。 “季恪。” “嗯?” “我知道,你说你亲征,以及有一些事一定要赶紧亲自去做,包括不想让山儿继位,其实都是在意那个前朝荒帝的诅咒吧?你想趁现在尽己所能多做一些对国家百姓有利的事情?其实王至早就告诉我了,哦,你不许怪罪他,他告诉我,自然是觉得告诉我更好,说来我也理应知情。” 季恪一听这话,脸上立刻露出大惊的表情。 姜宣才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说:“你如今亲征,自己也说了,就算有保护,但前方毕竟是前方,很危险,你心里又在意那所谓的诅咒,就更加不行!所以我要跟你同去,老师说我天生能带来福运,那你就放心,有我在保管你没事,我不许你有事!” 季恪:!!! 季恪:!!!!!! 季恪:!!!!!!!!! 如果说靠近睡着的姜宣那时他是心动,那么现在,他的心已经几乎跳得炸开、冲破,完全不受控制了。 第70章 重阳佳节, 停仙门因着福地洞天,既有春日的和婉,又有秋时的飒爽, 气候十分宜人。 小山儿站在后山一片如茵的草地上, 手执雕花弓,身背木箭筒,正认认真真地练习。 近日的目标是把箭射到河边那块大石头底下, 现在还差大约一步半,准头也偏了将近一尺,得加把劲儿了, 否则…… “山儿!” “爹爹!” 小山儿回头, 看到姜宣正在一边招手一边冲他走来, 便也快步跑过去。 “哎呀,又是一脸汗,又忘了自己擦擦?” 姜宣从袖中取出手帕,先去河里打湿,回来从小家伙汗湿的发际开始仔细擦, 小山儿仰着脸闭着眼睛绷着表情配合,老老实实地解释—— “爹爹我来的时候原本记得要自己擦,还特意带了两块手帕, 可是一练习起来就忘了!” “你呀, 可算是找到了自己最喜欢做的事!” “嘿嘿。” 小山儿开心地笑, 又问:“爹爹你来喊我吃饭吗?可我还想再练一会儿, 我觉得我越练越好了,如果现在回去吃饭, 然后午睡,起来再练的话, 说不定就会忘了那个感觉!” 姜宣疼爱地摸了摸小山儿的脑顶:“爹爹早猜到你不想回,所以带了包子来和你一起吃!节省时间吧?你还可以一边吃一边给爹爹讲心得,这样不仅不会忘记手感,反而能加深理解!” “哇!爹爹真好!而且爹爹好聪明!” 父子俩来到潺潺流淌清澈见底的河边席地而坐,掬水洗了手,姜宣把水袋放在草地上,铺开揣在怀里的油纸包,露出白腾腾带褶儿的大包子和黄灿灿炸得焦酥的蔬菜丸子。 小山儿先咕嘟咕嘟地喝水,然后用小手捏起大包子,一口一口认真地咬,表情十分满足。 姜宣在一旁瞧着,内心渐渐地溢满幸福。 “你说说,近来练习的心得是什么?” “噢。”小山儿把包子咽下去,眨动的大眼睛闪着光芒,“之前季恪教我用腰和大腿用力,我总是不会,最近好像会了,就是要把腰和腿绷紧,但又不能完全绷紧,要鼓足气力,又不能憋气,如果这样做得好了,就能轻轻松松地把箭射得很远!只不过我现在还不能每次都做到,嗯……大约五次里能做到三次!” 姜宣笑着说:“所谓熟能生巧,山儿领略到这些便是因此,之后继续练习,次次做好是迟早的事。”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小山儿的表情严肃起来。 姜宣一愣。 小山儿道:“季恪不是就快来参加那个‘正道大会’了吗?我想在他来的时候练好,给他表演一下,然后让他再教我一些新的!相反如果他来了我却没练好,他是不是就会失望?觉得我一点儿也不厉害,或是偷懒了没有认真练,哎。” 小山儿放下包子捧起脸郁闷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尽情畅想:“好想快点儿学好射箭呀,什么时候才能像季恪一样厉害呢?他真地好厉害啊,打仗的那时候,骑在奔跑的马上,有那么那么多人,而且隔了那么远,他却‘嗖’地一箭就射倒了敌军的王旗!敌军一下子就溃败了!” 随着小山儿的描述,姜宣也陷入回忆,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不久前边关的大战。 他提出同去,又说了那些或许还挺……感人的话,季恪自然动容,自然不会再拒绝他,更十分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先后两次因他得救,自己的命就是他的,没有得到他的允许,自己一定好好活、拼命活,绝不敢出事。 两日后,部署好守关内的一切,季恪带着他和小山儿起驾前往北境姜守的驻地,会合后立刻制定出兵交赤的计划,加上操练士兵、各处巡查,季恪更要处理京中送来的重要奏报,一时忙得脚不沾地,但仍是分出了时间如约教小山儿射箭。 姜宣偶尔也去听他们讨论军务,说说见解,但更多的则是做起本行,根据近来的天气变化为军中将士准备预防疾病强健体魄的药方、和军医一起为受伤生病的士兵治疗。 天子坐镇军前,君后深入士卒,才四岁半的小皇子也不怕吃苦日日操练跃跃欲试,将士们看在眼里,士气自然大涨。 又得知姜宣还曾为边关百姓义诊,与百姓同住同食,更因此被交赤国掳走,命悬一线,将士们对他更是钦佩,纷纷义愤填膺,誓要护国卫君安民,打出漂亮的一仗。 反观交赤,国君设计刺杀邻国主帅,结果不仅没能成功,反而害得自己一命呜呼,国中与军中一片愁云,王室贵族与朝中重臣又陷入大位之争,各个心怀鬼胎谋取私利,自然很难应对蓄势待发的大宁重兵。 先是姜守麾下的先锋将军数路并进,顺利打下据点,如此点连成线,为最终的大战做足铺垫。 记得那日进发沙下,面对交赤最重要的守关,季恪亲自领军冲锋,与交赤新王候选图里苏的大军正面会战。 姜守带兵在成掎角之势的另一边,对手是亲自督军的前交赤王幼子。 很明显,谁能抵挡住大宁,谁就是交赤新王,他们必须拼命。 这一战比从前的所有时候都更加艰苦,双方焦灼了足足三个多时辰,最终季恪一箭射折交赤王旗,适时天起大风,狂风涌向沙下关,交赤军心彻底溃散,大宁兵马高呼天子之威,势如破竹地冲进了关门。 姜宣与小山儿在后军高地上将这一切看得分明。 姜宣说不清自己当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大约是什么都没有想,顾不上想,只有绷紧了一根弦的紧张,几乎冲出胸口的心跳,和…… 一直定在那个人身上的目光。 最终,前朝丢失的沙下关一带时隔百年后被大宁,被季恪与姜守带领将士们夺回,交赤向大宁称臣,订立属国盟约,季恪率军凯旋。 姜宣和小山儿也在队伍里,一路上百姓夹道欢呼,到了青州,既是故乡,姜宣盘桓了数日,然后与季恪分道扬镳,回归师门。 那个时候季恪什么都没有说,欣然接受,照旧为他们打点一切,只是送他们上马车时,眼里流露出了浅浅的不舍。 小山儿的不舍却是非常明显,还更纠结,因为他既舍不得季恪,也想念师门,同时也想念才分开没多久的阿守伯伯,以及分开已经好一段日子的阿宁伯伯和弟弟妹妹,私下里闷闷地对爹爹说,如果大家都能在一块儿就好了。 姜宣便温柔地揉他脑袋,说世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圆满呢?人生难免缺憾,关键在于好好珍惜在意的人和事,用美好的时刻去对抗缺憾。 小山儿没有太听懂,但还是说“噢”,先记下来,对于他来说,眼下最美好的时刻就是练习射箭! “对了爹爹,那个‘正道大会’又是什么呀?听起来和‘问道大会’好像,不会再出现一个凌阳坏老头吧?” 河边,小山儿思绪发散,好奇地问。 姜宣止住回忆道:“不会不会,你尽管放心,所谓‘正道大会’,就是因为前次出了凌阳坏老头的事,季恪觉得咱们道门虽然处于世外,但也需适当约束,所以和隐青山众门派商议,定个盟约,选个大伙儿都敬服的人出来管理。先从隐青山开始,然后渐渐推开,渐渐地让天下道门都有规则、有归处。” 听老师说,这想法季恪早就提出了,后来不断和老师书信往来,讨论其中宽严的细节,毕竟朝廷想插手道门事务,限度需把握得当。 后来老师牵头,与各门派掌门、长老议了数次,终于有了结果,召开“正道大会”便是宣布这些,道门领头人受朝廷加封,又是首次,季恪自然要亲自到场以表尊崇重视。 他没想到,原来季恪竟然在暗中默默地做了这么多事情。 父子俩简单吃了午饭,稍事休息后,小山儿继续练习,姜宣在旁鼓劲儿。 练习毕,两人又玩了一会儿,大约申时正刻返回师门—— 今日重阳,晚饭时师门要摆宴席,他俩也该回去打下手帮忙了。 结果没有想到,刚一进卧云阁,居然就看见了季恪和行风真人悠闲地坐着饮茶聊天! 姜宣觉得自己简直在做梦,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宣儿,山儿。”季恪起身微笑唤道。 姜宣皱着眉,下意识退了一步:“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要再过几天才来的吗?!” 季恪上前,笑着解释:“国事都已处理妥当,正好赶上重阳,想着该看望看望老师,就提前来了。” 姜宣一愣。 什么什么?他叫行风真人什么? 老师也是他应叫的么? 太蹬鼻子上脸了吧。 姜宣眉头皱得更深,眼里的光芒古怪而警惕。 这时身后一直没说话的小山儿突然大叫一声“不好!糟糕!”,转身拔腿就跑。 姜宣也拔腿去追。 季恪原本自信满满的笑容一僵,愣在当场。 行风真人捋须笑眯眯道:“看来陛下道阻且长啊。” 第71章 季恪自然也追上去。 于是停仙门的大伙儿便看到一个如临大敌十分紧张加速快跑的小山儿身后缀着急急忙忙的姜宣, 再身后则缀着满脸困惑与少许受伤的狗皇帝。 不算新奇,但十分可乐。 小山儿毕竟是孩子,会不会被追上取决于大人想不想, 放任他一路跑回后山, 季恪先是拉住姜宣,以无辜的眼神询问,姜宣联系不久前小家伙说的话, 心中已经有数,便无奈道:“你自己问去吧。” 季恪一愣。 小山儿正站在河边郁闷地踢石头。 季恪缓步上前,小山儿发觉他过来了, 立刻扭开身体, 不与他照面。 季恪:…… 似乎回到了还把他当大坏蛋的时候。 “山儿。”他努力温和地说, “你……不想我来吗?” “不想。”小山儿用稚嫩的声音十分坚决地说。 季恪仿佛心口中了一箭,结巴道:“为、为什么?” “因为你来得太早啦!我的射箭还没有练好!”小山儿撇撇嘴,一脸委屈地诉说,“我原本想着你还要过好几天才能来,那时我肯定练好了, 就能给你表演,还能学新的!结果你现在就来了!就会看到我练得很差劲!其实我没有偷懒,天天都在努力!刚才还在练呢!” 季恪:? 季恪:………… 他一时意外, 一时恍惚, 一时恍然大悟, 一时又十分欣慰而欣喜。不得不说, 小山儿在这点上和他小时候非常相像,他们不愧是父子。 他微笑起来, 耐心地劝说:“山儿多虑了,山儿一向勤奋, 我最是知道,怎么可能以为山儿偷懒呢?而且以山儿如今的进境,在同龄人中已是进步神速。对自己有要求固然好,但绝不可产生执念,内心平和方为进学的最好方法。” 曾几何时,他被母妃极其严格的要求,觉得自己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心中十分痛苦,后来才慢慢明白,其实他已做得很好,过分自责才是阻碍。 如今他身为父亲,当然不可能让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 至真至理果然很有用,小山儿终于扭回头,用无辜而落寞的小眼神望着他,确认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季恪走过去蹲下,理了理小山儿的鬓发,双手按住小肩膀,“单看山儿随身背着弓箭,就知道你一定十分刻苦。” 小山儿看着他,神情终于缓和了,想了想说:“‘正道大会’七天后开对不对?” 季恪点点头:“对。” “那我七天后再给你看射箭行吗?” “当然行。” “那最近我练习的时候你不许看。” “好。” “拉勾。” “没问题。” 季恪主动伸出小指,小山儿勾上来,再用大拇指和季恪的大拇指一对,两只手连在一起,就是订好了契约。 “我现在要再练一会儿,你说了好不许看,你去找爹爹吧。”小山儿双手捂住季恪的眼睛,还将他往后推。 季恪笑着站起来说:“好,你放心,我讲信用,绝对不看,不过练习需适可而止,欲速则不达。” “我知道啦。”小山儿略略不耐烦,“你快去找爹爹吧。” 季恪回头,见姜宣一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站着,方才的一切他看得见听得到,不知是何样心情? 他提步走过去,温声说:“孩子让我来找你。” 姜宣下意识地、小小地翻了个白眼,然后像小山儿一样扭开身体,百无聊赖地踢草。 哎,季恪可能会觉得他变脸太快吧。 这也是有原因的,先前要打仗那会儿,联系到前朝的诅咒,他怕他真地死翘翘了,所以坚持跟随。 他不想季恪为了他死翘翘。 而现在没事了,季恪不仅好端端的,还有些如鱼得水,他就又开始懒得理他。 这会儿原本要和师兄师姐们一起准备晚上的宴席,但现在明显不行了,他若去,季恪肯定会跟,甚至一起帮忙,大庭广众的好尴尬。 他同季恪明明还是没什么,只是近来发生了很多事,不得不凑在一起罢了。 眼下没必要再凑。 于是他直接走掉,挑没人的地方,季恪果然跟了上来。 哎,虽说一路都不作声,但毕竟是那么大个人,很有压迫感,弄得他心神不宁,甚至有点儿慌不择路。 走啊走绕啊饶,来到大伙儿的起居之所,独立的院子分散错落,前方有一大片绚烂的菊花。 姜宣停下脚步。 季恪跟上来问:“这便是你说过的擅长种花的三师姐的庭院吧?” 姜宣蹙眉道:“是我的三师姐!” 季恪垂目笑了笑。 这时菊花丛中冒出来一个女子,对姜宣招了招手:“小师弟,你怎么过来了?” 姜宣快步跑过去:“三师姐,我就瞎走走,你怎么没去前院和大家一起准备晚饭?” “嗐,我的机关坏了,正在修呢。” 姜宣手搭凉棚踮脚四望:“难怪花丛看着有些乱。” “是特别乱。”三师姐认真道,“完全无法入眼,我得赶紧修,就不招呼你们啦。” “嗯,你忙,等修好了我再来看!”姜宣说完,躬身凑近三师姐,一手捂嘴小声解释,“不是我们,他自己硬要跟来,我才不想和他一起。” 三师姐意味深长地笑着瞥了季恪一眼,季恪亦礼貌地躬了个身:“虽说机关坏了,但花朵姿色绝佳,尤其那边那些品种我都没见过,宣儿可否与我一同过去看看?” 指了指花田最远处。 姜宣袖着手不说话。 季恪十分好脾气地再道:“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姜宣无语凝噎。 季恪果然最会搞这种小花招!当着旁人的面提,他就会考虑到不让旁人看笑话不给旁人添麻烦而答应! 好烦。 姜宣气势汹汹地向花田最远处走去。 秋日凉爽,菊花香气清幽,二人同观本是很好的意境,只可惜姜宣的心里正噗噗地冒着小火苗,不免有些辜负。 “你要说什么?快说吧。” 季恪注视着他,不紧不慢道:“山儿不愿见我是因为射箭尚未练好,你呢?你突然不愿见我又是为什么?” 姜宣一愣,他的心情被察觉了。 然而季恪此问过于透彻,他自己都未能完全说清。 说不想见吧,倒也没有那么严重,说想见吧,则根本是无稽之谈。 那么是因为突如其来,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可他为什么要为季恪做准备呢? 这么一分析,再有爽风一吹,他冷静了下来。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要说?” 他也不是必须回答季恪的问题。 没听到答案,季恪径自琢磨了一会儿,如姜宣的愿再问道:“宣儿,如今你对我是否已经有所改观?” 姜宣挑眉看过去。 他觉得季恪在将他的军,没关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是啊,很有改观,那又如何?”他理直气壮地说。 季恪道:“距离重归于好尚且很远?” “很远很远,遥不可及。”姜宣想也不想就说。 “不是气话?也不是别扭?” 姜宣抱起双臂一扬头:“当然不是。” 季恪笑了,笃定道:“我看不然。” 姜宣顿时横眉:“哪有不然?你别自作多情了!” “没有,怎会?”季恪笑意浓了,望着姜宣的眼里满是爱意,“只是请宣儿扪心自问,所言之中是否多多少少有些过头?在我看来,若以十分论,大约有一两分是嘴硬。” 姜宣古怪地看着他,犹豫片刻后道:“我懒得和你理论这些,就算有一两分嘴硬,那还有八/九分是真的呢!” “可是只要有这一两分,我就知道,你已开始在我面前卸下陌生与冷意,变得真切活泼了。” 姜宣顿时更加横眉:怎么回事?怎么什么话都让他说了?! 季恪上前一步:“我知道,你最在意的就是我曾经的欺骗,若是有什么能消去那欺骗,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我都愿意,挖心刺肺百死无悔,只是可惜没有那样的办法。我无法消除过去带给你的痛苦,哪怕如今我对你再好也没有用。” 姜宣斜眼看他,在心里说是啊是啊所以呢? 季恪道:“但我依旧要对你好。” “为了让你自己心里舒服?”姜宣有点不快地反问。 “不,绝不。”季恪坚决地反驳,坚决地看着姜宣,“是为了真地对你好,只做你需要、想要的事。这次提前来,是因为我觉得你不排斥我了,上次分别时山儿也明显不舍,但来了以后,发觉你似乎又在抗拒,所以方才我问你是为什么,以及是否在说气话。倘若果真有原因,果真不是气话,我便立即离开,不打扰你。” 姜宣:…… 姜宣:………… 姜宣:……………… 兜了好大一个圈子,但好像还挺有道理? 记得阿宁哥哥说过,现在的季恪已经想得非常清楚明白了,就是自己还迷糊混沌呢。 一时之间也不可能搞透彻。 便摆摆手,破罐子破摔道:“还是那句话,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管不了你,也不想管你,更不想你做什么都提前顾着我。就这样,我走了,别跟来!” 落荒而逃。 哎。 他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儿里发了会儿呆,等到天色暗下来,估摸着晚饭该开席了,便慢吞吞地起身去往前院。 要和全师门的人和季恪一起吃饭,想想都麻烦。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到了卧云阁外,已经架起暖锅摆好菜肴的席面上,老师在,师兄师姐们在,连练习射箭的小山儿也从后山回来了,却没有季恪。 他不由地四处看。 行风真人深明就里,捋须笑道:“不必找了,人已经走了。” 姜宣便红了脸,在小山儿身边坐下,道:“我哪有找?我是怕他在,他走了最好!” “哦?”行风真人呵呵笑着,“宣儿怕他?这是为什么?” 所有人闻言都看过来,包括小山儿。 姜宣一愣,心想说错话了,脸顿时更红。 第72章 小山儿听了一会儿, 大约听出了端倪,便问:“你们在说季恪吗?他刚刚跟我说啦,他还有事, 所以先走, 不和咱们一块儿吃饭啦。” 姜宣有些惊讶:“他又去找你了?” “嗯。”小山儿点点头,“差点儿就被他看到我练习射箭了,好险!” 行风真人道:“陛下临行时也同我说了, 公务繁忙。” 礼数还挺周全。 姜宣微微蹙眉撇嘴。 骆雪霜笑道:“什么公务繁忙,我看就是被小师弟轰走的。” “哪有?”姜宣立刻反驳,“我才没轰他, 他堂堂皇帝, 我哪里管得了, 我都说清楚了,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骆雪霜笑意更浓:“这话与轰有分别么?稍有眼力见儿的肯定会走。小师弟,看来你还是讨厌他?” 二师兄跟着问:“是发自内心的讨厌,还是勉勉强强、别别扭扭的讨厌呢?” 姜宣一愣。 哎,又是这些他很困扰, 根本回答不了的问题。 大伙儿倒也不急着让他回答,问了他之后又说:“山儿如今倒是与狗皇帝十分相亲,你不讨厌他了?” 小山儿明显比爹爹坦荡许多, 点了点头, 一五一十地说:“因为他从来没有欺负过我呀, 还对我很好, 我当然就不讨厌他。但是爹爹不一样,爹爹被他欺负过, 而且是很大很大的欺负,一直讨厌他也是应该的!” 二师兄再问:“既如此, 你打算认回他做爹吗?” 小山儿摇摇头,又想了想说:“听爹爹的吧,爹爹让认我就认,爹爹不让认我就不认。” 姜宣侧头望向小家伙。 童言简单,却有自己的道理,然而可惜他如今的心情很难像孩子一样泾渭分明条分缕析。 是因为他真地有所动摇么? 他默默地吃饭,明白了大伙儿方才对他看似调侃,实则希望他能尽快梳理心情,走出混乱。 晚饭后,大家陪着老师又聊了会儿天,然后各自散去,小山儿整日用功,此时体力耗尽,入睡十分容易。 姜宣却难睡着,给安眠的小家伙理好被子,自己出屋,踏着月色转悠。 秋日夜风幽凉,却扫不去脑袋里面的乱,走得脚都累了,仍是无半分睡意,索性就地盘膝坐下,捧着脸苦恼。 哎,他这辈子至今所有的苦恼都与季恪相关,真地好讨厌。 “宣儿。” 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姜宣有些意外地回头。 “老师,你怎么还没睡?” “同你一样睡不着,出来转转。” “为什么睡不着?” 姜宣脱了外袍铺在地上让行风真人坐,行风真人却摇摇头,躬身将姜宣的衣袍拾起来,拍了拍灰,交还给他。 “我如今虽然失了功力,但有你们日日用这个药材那个珍品补养,身子骨还算硬朗。” 姜宣接过外袍,看行风真人挨着自己坐下。 “到了这个年纪,哪里还会有烦恼,睡不着,自然是因为你这个不令人省心的小徒儿。” 姜宣一愣。 行风真人呵呵笑了,慈祥地揉了揉姜宣的脑袋,说:“老师没有怪你,只是关怀。” 姜宣双臂抱膝,把头埋下去,闷闷地说:“我知道。” 有最亲近的长辈关怀,他的心一下子柔软了,仿佛变回了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接着恍然发觉,这些年来因为发生了很多事,也因为做了爹爹,他一直让自己坚强勇敢独当一面,只是这样久了,他也会累。 偶尔也想不那么坚强不那么勇敢,就像下大雪的时候蜷缩在厚厚的温暖的被子里,就算外面再冷再危险,都不用出门不用面对。 “宣儿向来随遇而安任意自然,只是有时候给自己设限太多,先成执着,再成执念,平添许多烦恼。”行风真人说道。 姜宣好学地看过去:“老师的意思是我现在的纠结都是执念?” 行风真人点点头:“你的纠结是不知该如何应对陛下,依我看来,陛下所求是爱,你有便予他,没有便不予,不清楚有没有便去验证,其余无需考虑。” 姜宣脑中“叮——”地一声。 好像突然就……醍醐灌顶柳暗花明了! …… 七日后,正道大会如期举行。 行风真人虽然修为尽失,但德高望重,何况失去修为正是为了保护隐青山众道门和山下的百姓,大伙儿一致推举他出任隐青山道盟首任盟主。 行风真人当仁不让,领了盟主之位,受了天子加封,姜宣站在远处,看着高台上再熟悉不过的二人。 老师没了功力,无法辟谷,面容比从前苍老了许多,但精神矍铄,容光焕发,皆源于从容泰然的处事之心,这亦是他一辈子需要学习修炼的; 季恪则依旧高挑英俊,记得大婚之时,他尚不足二十五岁,如今已是而立之年,褪去了初登帝位时的少许青涩与冲动,如今的他在许许多多经历的浸淫之后,俨然是个非常成熟稳重的天子了。 明白什么要做、什么不要做,知道什么该舍、什么不该舍,偶有情绪,却不会被情绪牵走。 如果说曾经的季恪内心孤僻脆弱,甚至有些阴鸷,但现在的他完全变了,现在的他,内心宽广坦荡,胸怀宛如大海。 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变化。 但是季恪真地做到了。 他的确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够真正成熟呢? 问道大会结束后,按照礼节,停仙门要迎天子前来奉茶,期间姜宣躲了,是听老师的话,随心所欲不要纠结。 奉茶结束后,季恪自然没有立刻就走,他去往姜宣的住所,打算问一问,今日的姜宣是否愿意和他一起走一走聊一聊,或是一起去教小山儿射箭。 姜宣也自然知道他会来,这一次,他很干脆地答应,很干脆地去后山,看完了季恪和小山儿友好认真的教学,看着日头渐渐西斜,季恪的脸上又露出了不舍的神情。 天黑了,他得下山。 除非这座山上有人留他。 可是他心里清楚,那个人并不会这样做。 不过人生也会有意外之喜,作为对长久的、真正的努力的奖赏。 夕阳笼罩,河边的草地上,姜宣背着手,认认真真地说:“你听好,我想明白了,从此刻起,以前的一切一笔勾销,我就当自己从来没认识过你。你若喜欢我想追求我,就尽管来吧,能不能追得上,看你自己的本事!” 夕阳余晖照在身上暖暖的,正如此刻姜宣脸上飒爽肆意的笑容,正如此刻季恪不断翻滚的内心。 第73章 数日后, 姜宣收到季恪的来信,邀请他下山前往官驿,说有重要事情相商, 为免打扰隐青山道门清静, 劳烦他走一趟,若是可以,便定个时间, 让车马在山下迎接。 言语文雅,礼数周全,丝毫不见天子之威。 这些年来, 季恪焕然一新, 不久前姜宣的话又宛如一剂立竿见影的灵药, “唰”地给他加了层光芒,让他由内而外地年轻了好多、活泼了好多。 譬如这邀请信,活脱脱透出一个富贵公子抑制不住的期盼与喜悦。 姜宣看完,把信折好,铺开白纸, 随便研研墨,随便拿了支笔,不顾格式随便写道:可以, 但不必接, 我自己溜达着就去了。 自打他松了口, 就知道后面季恪肯定会有许多追求讨好的招数, 他做好准备了,却没多少期待, 因为季恪古板,恐怕想不出来出乎意料又令人心动的手段。 他说有要事, 应该就是真有要事,普通去去就好。 姜宣独自下山,一面走一面在镇城里随意逛,逛到脚有点累的时候拐向官驿,正好歇息。 季恪没有第一时间见他,可能他来得太突然了,季恪还有公务。 他便随着侍从指引,来到暖阁等待。 喝了一盏茶,吃了两个果点,外面传来响动,接着门吱呀一声打开,姜宣口中嚼着果点望过去,猝不及防地一噎一瞪眼—— “咳咳咳……” 赶紧端起茶杯猛灌。 “宣儿!”季恪迎上来,关切地帮他拍背,“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小心?” 姜宣端着茶杯按着胸口咳咳咳了好一阵儿,总算缓过来,抬头十分古怪地转眼睛,匪夷所思道:“我才要问你是怎么回事呢!” 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万万没想到,季恪居然特意打扮了! 穿了一身非常亮眼的孔雀蓝色云锦袍,上面用更加亮眼的金线绣了繁复的纹样,腰间大带上嵌着五颜六色的珠宝,还有金制的袖口箍、剔透的玉扳指,腕上的棕木色手串……唔,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最是不同,因为那正是自己曾经怀着满腔爱意买给他却突遭巨变未能送出的那一挂! 原来他一直保留着。 再往上看,一向全束的头发放了一半下来,其余的用高高的镂空金冠固定在脑顶,头发涂了油膏,十分黑亮水滑,脸上似乎也搽了香粉,显得白嫩而有光泽。剑眉修过且描了几笔,近处看来十分明显,嘴唇好像也擦了什么东西,比平时更红润一些。 浑身还散发着幽香。 难以想象。 毕竟季恪一向不打扮,穿戴方面只保持着突显天子身份的礼制规格,从未考虑过名不名贵、耀不耀眼、好不好看,出巡在外或需隐藏身份的时候则更简单低调,今天这是怎么了? 所以方才他让自己等待,不是因为忙公务,而是因为……去打扮了?! 姜宣越来越皱眉,眼神越来越古怪,弄得季恪自己也不太自在,退后几步,微微展开双臂,低头看了看自己,尴尬笑道:“宣儿觉得我这样……如何?是否比从前更加……英俊一些?” 姜宣:…… 伸手捋捋胸口,总算平复了,姜宣说:“你先坐好。” 季恪一愣,听话地在姜宣对面坐下,表情略有忐忑。 姜宣问:“你吃错东西了?干嘛把自己搞成一只花孔雀?” 季恪:…… 他脸红了,更加尴尬地咳了咳说:“我见你似乎很喜欢谢卿和林探花那样文气儒雅与风流潇洒兼备的男子,所以就……” 姜宣:………… “所以这就是你对文气儒雅与风流潇洒兼备的理解?”姜宣蹙眉问。 季恪也蹙眉:“宣儿以为呢?我虽也读了许多书,但文采比之他们的确远远逊色,文采并非一蹴可就之物,我已在努力,想着同时从其他好追的方面先追一追。” 姜宣:……………… 难怪邀请信写得那么文绉绉。 “阿宁哥哥和林探花也没这么夸张吧。”姜宣嘟囔道。 “夸张吗?”季恪又疑惑地低头看看自己,“眼下出巡在外,很多东西没有,我原本还想着等回了宫再……哎,罢了,你不喜欢的话,我便不这样做了。” 话里话外充斥着白努力了的忧伤和苦恼。 姜宣便又看过去。 可能是因为先前猛然一下冲击太大,现在适应了、接受了,他能静静地认真地去看,并摒弃掉季恪理应如何的固有念头,将眼前人当作一个全新的人…… 好像的确也不夸张。 季恪原本就很英俊。 这一点在新婚之夜,他初次见到季恪的时候便确信不疑,在他傻乎乎地喜欢着季恪的时候,也是把他当作名贵的宝剑或花朵来欣赏的。 既是宝剑又是花朵,说明季恪除了英俊,还有俊美。 后来突生变故,他讨厌了季恪,便在心中给季恪退去了光彩。 如今抛却曾经所有的好与不好再看,如此名贵华丽的打扮其实很衬季恪,尤其此处是暖阁,摆设温馨富贵,季恪背后又正好摆着一架牡丹屏风,柔和灯光照来,更显俊美夺目。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灯下看美人吧。 一时之间,阿宁哥哥和林探花竟都被他给比下去了。 姜宣看得有些愣。 直到季恪见他长时间不说话,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 姜宣回过神来,忙躲开目光,闪烁其词道:“你、你随便,爱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把全天下所有的好东西穿到身上都行,我才不管……对了,你要我来说有重要事,什么重要事?” 想来肯定不是很重要,否则哪里有心思打扮。 姜宣愤愤地想,觉得自己好像稀里糊涂地被骗了。 被骗来看他孔雀开屏! 果然是大坏蛋。 抱起双臂皱起眉,等着听季恪解释,只见他脸色微变,道:“你生气了?” 语气和表情都非常困惑非常无辜。 嗐,懒得跟他一般见识。 姜宣无奈地摆摆手:“你到底有没有重要话要说?” “有,当然有。”季恪认真起来,“宣儿,我知道你心中存着莫大的善意,理想是行医济世,帮助贫苦百姓,所以我想多征召一些大夫入太医院,但并非入宫任职,而是编成一个或数个队伍,由你带领,去民间各处义诊,你觉得如何?” 姜宣稍有些怔,根本没料到竟然会从季恪口中听见这些。 但转念一想,季恪做皇帝历来称职,比起一般的好皇帝对百姓的重视,他的爱民更深更真,提出这样建议既在情理之中,也可说是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 季恪继续说道:“先试试看,若是可行便扩大规模,毕竟有此需要的百姓太多了,或是可在民间设立固定的官府义诊处,或是为自行义诊的大夫赐官,鼓励促进此种善举,总之且做且看。我想着你医术高明,在义诊方面的经验又丰富,便带一带他们,同时你也能尽情做自己想做之事,同行的人多,加上官府之名,你的安全得到了保证,我和你哥也会放心。” 姜宣望着娓娓道来的季恪,认真地听。 季恪最后说道:“你若愿意,咱们便喊上相关的官员探讨细节,不愿意也没关系,只是你若还想外出游历或义诊,如何保证安全,咱们再行计议。” 姜宣心中轻轻地咚了一声。 他…… 没什么不愿意的。 他觉得季恪说得很好,非常好,特别特别好。 不知是否因为季恪先头的孔雀开屏太过令人咋舌,如今听到这正正经经又恰如其分的安排,他越发觉得好,越发觉得一直以来他看待季恪似乎都非常的…… 片面。 他一直聚焦于季恪与情感有关的那一面,不自觉地忽略了其他,尽管知道、尽管明白,却从未有真正深切的体会,他所认为的并非完整的季恪。 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故意问:“如果我答应了,就得四处奔走,势必不便你展开追求,你会甘愿?” 季恪先是一愣,而后无奈地笑了:“只要我还是皇帝,追求人就都不便。” 姜宣更加故意地问:“那你别当皇帝了?” “那般任性,你不会喜欢。宣儿,你的善意与理想正是我的理想,并非我投其所好,而是本就一样,既如此,我们便各尽其职发挥所长,一起努力去实现如何?” 姜宣心中更大声地一“咚”。 他突然想到了阿宁哥哥说过的和哥哥甘于分隔两地的原因。 他们爱着的是真正的对方,而不仅仅是相聚。 暖阁不愧是暖阁,坐久了有些闷热。 姜宣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秋日凉爽的风迎面而来。 他闭上眼睛,用脸颊、眉毛、睫毛去感受。 一丝沉静的幽香靠近,季恪过来了。 没有追着他要答案,只是站在他身边,陪他一起享受这难得的静谧,许久之后开口道:“你……” 不约而同的,姜宣也睁开眼睛说:“你……” 二人一顿,姜宣道:“你先说。” 季恪微笑,诚挚地邀请:“不急着回去的话,我们一起上街去吃晚饭,再逛一逛,可以吗?” 姜宣:…… 心里并无太多抗拒,可是嘴上说不出来。 怎么办呢? 片刻后,他的耳根微微发红,径自首先走去门边,然后回头笃定地说:“你不许穿这身衣服。” 季恪一愣,接着十分舒坦地笑了,优雅地一躬身说:“是,遵命。” 第74章 季恪换掉了孔雀蓝色的云锦袍, 重新穿了一身姜宣最是熟悉的武人玄色暗纹箭袖,头顶的大金冠变成了银小冠,的确不再扎眼, 但依旧倜傥, 好在临近黄昏天色渐暗,走在路上不至于太招人。 季恪的手上还拎着件披风,月白锦缎, 与他通身的格调十分不符,长度也不太够,姜宣就明白了。 “给我的?”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季恪笑着点头说:“怕你着凉。” 姜宣拨浪鼓般摇头:“我不凉。” 季恪温和地解释:“到了夜里恐怕会凉, 你现在不想披, 我便给你抱着, 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好大的道理。 姜宣懒得与他掰扯,于是两人就这样离开官驿上了街,没带任何随从。 在路人眼里,单看打扮, 季恪明显更矜贵,更像主子,但穿的像主子的人却保镖一般走在另一穿着朴素的人身侧, 臂上搭着一看就不属于自己的披风, 时刻保护着那人不被磕碰, 看到那人在某个小摊前多驻足一时便主动耐心地询问是否要买东西, 随时准备付钱,而那人却从不多看他一眼, 表情眼神始终冷淡,穿的像主子的人却毫无怨言, 甚至还有点开心,实在奇哉怪哉。 这个镇城姜宣从小就逛,对街道店铺极其熟悉,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早已没了新意,却也从无厌倦。 从前他常常疑惑,为什么一个这么小且不够繁华的城镇他逛不烦?像是曾经刚入宫,心里很喜欢季恪的时候,想象着和季恪一起外出游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里。 最近他明白了:新奇和熟悉都很好,硬要对比的话,新奇是一瞬,熟悉是常情,而新奇总会变成熟悉,所以还是熟悉更好。 糖人、糕饼、茶酒,衣饰、首饰、器物,姜宣逛完了吃的逛看的,走得浑身冒热气,脸颊也红彤彤。 季恪适时问道:“累了吧?去酒楼里坐坐。” “好吧,哪个酒楼?” “我对此间不熟,你决定就是。” 姜宣开始想,想好了也不回答,径自上路,季恪提步跟随,余光囊括着道路两旁,忽然一顿:“宣儿稍待。” 姜宣停下脚步,见季恪向一个卖小饰品的摊子走去,不禁奇怪—— 一路上季恪都随他,这还是首次有自己的想法。 虽有好奇,却没跟上去,姜宣就站在原地等待,望着季恪高挑的背影站在摊前,似乎买了什么,而后转过身走回来,脚步轻快,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了。 “宣儿,送给你。” 季恪手心托着一挂手串,也是棕木色,与他正戴在手腕上曾经自己送的那挂几乎一模一样。 姜宣微微愣住。 季恪挺雀跃地说:“这两串十分相像,唯有花纹不同,一个是松柏,一个是翠竹,很衬你我。” 姜宣没有立刻就接,蹙眉道:“谁是松柏谁是翠竹?哪里衬了?好牵强,我怎么不觉得?” 这番反驳不仅没有令季恪灰心,反而令他笑得更宠溺了一些:“当初你买它送我,定是觉得衬我,如今我买它送你,也定是觉得衬你,此种内心的强烈触动,无缘无故,却远胜譬喻之类的说辞。” 姜宣:…… 又是好大的道理,还油嘴滑舌。 季恪牵起姜宣的手掌,摊开,将手串轻轻放上去,再把他的手指卷起来合上。 姜宣抵抗道:“我可不会戴。” “无妨,随你。”季恪笑道,“走吧,咱们去吃饭。” 姜宣选的是此地最大的酒楼。 小镇城中,最大的酒楼亦不豪奢,只有人来人往的热闹烟火气,姜宣最爱的便是这里的油泼扯面。 连逛了两趟,此时饥肠辘辘,面一端上来他便低头猛吃,仿佛对面没有人似的。 季恪隔三差五嘱咐—— “宣儿,慢点儿,当心噎着。” “喝口茶,只是吃面太干了。” “吃些凉菜清清口吧。” …… 又是好多好大的道理,更婆婆妈妈。 姜宣懒得理他,祭了五脏庙后,满足地轻轻打了个嗝,这才开始点缀一般地小口吃菜。 季恪要了壶酒,二人小杯浅酌,吃完饭离开的时候,夜幕降临,秋日的晚上已见寒凉,季恪站在酒楼门口将披风一抖,脸上笑意盈盈。 姜宣:………… 勉勉强强微微侧身,让他给自己披上披风,在他还要给自己系带的时候退了下步,说:“我自己来。” 季恪没有坚持,放下手道:“再走一走消消食?” 姜宣道:“就一会儿哦,我还要回师门呢。” “好。”季恪一口答应,“稍后你若愿意,我送你回去,你若不愿,我派人送你。” 姜宣:……………… 这有区别? 二人沿着穿镇城而过的流水边走,流水中心有一座拱桥,到了桥上,远望曲折水面与两岸人家灯火,算是此处的一道景致。 他们并肩站在这里。 季恪道:“万家灯火,安居乐业,眼前便是你我的理想。” 姜宣有些触动,说:“你的确是个好皇帝。” 季恪叹道:“只是不知能做多久。” 姜宣心中咯噔一声:“你果真很在意前朝的诅咒?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 季恪摇了摇头:“宣儿,当时突然听到那些旧事,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我对于自己的选择从未有过半分犹豫,之后每每回忆起来,也从未有过半分后悔。时至今日,我更想明白了,若是为了所谓的诅咒便畏首畏尾,不敢做正确之事,才是真正的诅咒。方才所说‘不知能做多久’,不过是对未知的感慨。世间万物变化多端,皆是未知,有时想来便觉心中无力,然而思来想去,唯一能与无力对抗的,只有在当下尽力而为。所以宣儿,请你也不要再因那些过分介怀。” 姜宣意外地看向季恪,眼神不由自主地敬佩:这个人真地越发和他以为的不一样了! 但是一码归一码,他皱起眉,暗自捏紧拳头,苦恼地声讨道:“怎么可能不介怀?原本你欺骗了我的感情,却豁出性命为我挡箭,我让大师姐救了你,咱俩就两清了。可是后来你在问道大会上救了我和山儿、又帮忙破通天阵、又不顾诅咒救老师、又不顾安危来交赤军营……我反而欠你好多!” “可你也救了我,否则我在江东就一命呜呼了。” “那也就只一次。” “你我之间一定要算得这么清楚分明吗?” “为什么不?”姜宣抱起双臂愤愤道,“我又不是你的谁。” “你可以是。” “现在还不想是。” “那就暂且等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想了。” 姜宣顿时大大蹙眉,一脸古怪地琢磨:糟糕,被季恪绕进去了! 正欲反驳,季恪却抢先道:“你那日不是说以前的一切一笔勾销么,怎么突然又纠结了?莫纠结,老实说,若你是因为所谓的‘欠我好多’而决定‘一笔勾销’,决定答应让我追求你,我宁可不要。” 姜宣一愣,有点呆地看着月色下十分英俊的季恪的面容,下意识说:“那倒……也不是。” “不是就好。”季恪笑容舒展,带着几分得意问道,“所以你现在只是因为与我独处而一时混乱了吗?” 姜宣:? 大言不惭。 立刻往旁边挪了一步,竖起眉毛警惕道:“才没有,你别自作多情,也别过来,我要回去了。” 总归是下山一趟,不能空手,他回主街挑了个小玩意儿给小山儿,正往城门处走,就听马蹄和车轮声从身后传来,回头一看,车前坐的正是王至。 王至从马车上跳下来,抱拳躬身:“主人命属下送公子回去,时候不早,步行不便,坐马车快一些。” 好有道理。 反正季恪听话地没有再跟来,他便没拒绝。 回到师门,小山儿已经自行洗漱完钻进了被窝。 “爹爹你终于回来啦!” “唔?你还没睡,在等我吗?” “是啊!我想知道爹爹干什么去了!”小山儿趴在被窝里,露出一双机灵带笑的大眼睛。 姜宣连忙打理好自己,换上干净的中衣,上床将小山儿抱在怀里,一手摊开,露出一个精致的香囊:“我下山去找季恪,他有事跟我商量,我在街上给你买了这个!” “哇!”小山儿接过香囊,新奇地左看右看,“加上上次季恪送的,我就有两个香囊啦!这两个香囊长得好像!对了爹爹,季恪跟你商量什么事呀?” 姜宣把招募御医前去义诊的事说了,又道:“爹爹觉得这件事很好,只是有些顾虑你,因为爹爹固然可以带你同去,可你现在并非很小的时候了,要读书习武,长期在外恐怕耽误,所以爹爹可能得同你……分开一段时日,你觉得行么?到时你想留在师门就留在师门,想和弟弟妹妹作伴就去阿宁伯伯家,想同季恪一起住……也可以。” 小山儿一边听,脸色一边变得郑重。 姜宣便又道:“若你不想同爹爹分开,爹爹便先不去,等你再长大一些再说。” 小山儿立刻拒绝:“不可以哦!爹爹你去!你要做你想做的事,我也做我想做的事!我刚刚没说话不是因为不同意,而是在想我住哪儿!” 姜宣松了口气,笑问:“那你想好了么?” 小山儿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姜宣示意他说。 小山儿特别准备了一下,轻声道:“季恪。” 姜宣一愣,小山儿也露出苦恼的表情,说:“我也奇怪呢,我觉得我应该更想留在师门,或是去阿宁伯伯家,可是又仔细一想,就选了季恪,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挠了挠全是问号的小脑袋。 或许是血缘的紧密牢固,或许是真正相处过后,季恪凭着他那不显山露水却细水流长的魅力征服了小山儿,姜宣也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鼓励道:“山儿知道自己想就行,无需弄清为什么!哦对,既然如此,爹爹有些话要对你说……” 姜宣凑近小山儿耳边,谆谆善诱娓娓道来。 小山儿的表情与眼神开始千变万化,先是惊讶,然后疑惑,最后终于恍然大悟,变得轻松舒展。 …… 三个月后。 万事妥当,姜宣领着义诊的御医队伍出发,骆雪霜也在其中,小山儿被接入京城,此番颇有正式回宫的意思,季恪为他赐了昭阳殿做寝宫,设了年例、月例,分了一应宫人,同时颁下口谕,说皇子毕竟年幼,独居尚需时日,眼下先与朕同住明威殿。 天子亲自教养对于皇子来说乃是极高的荣宠,只是小山儿什么都不知道,从头到尾十分乖巧,让干嘛就干嘛。 首日晚间,就寝之时,小山儿爬上龙榻,对跟着掀被上床的季恪一笑。 季恪温声道:“早点儿睡,明天起来要去书房念书。” “噢。”小山儿左右看看似乎是无人了,便道,“父皇晚安好睡!” 季恪“唰”地变了脸色,颤声问:“你、你唤我什么?” 小山儿自自然然地说:“父皇呀。” 季恪满心震动,也不管晚不晚、睡不睡、明天念不念书了,按住小山儿的肩膀:“你、你……你不是一直、一直……” 直呼他的名字。 从季恪大坏蛋到季恪,他自觉已是很大的进步,似乎无法再更进一步了。 小山儿继续自自然然地说:“爹爹说如果父亲是皇帝,就要叫父皇。” “你爹爹让你认我做父皇?” 小山儿摇摇头:“爹爹没让,爹爹说认不认不在于他,只在于我,只要我自己觉得你可以当父亲就可以认,在这件事上我和他不相干,他不会因为要给我一个父亲就同你和好,我也不用因为他不同你和好就不认父亲。” 季恪亦先是意外震惊,然后恍然大悟。 虽然、虽然…… 但是…… 他的喉头吞咽了一下:“也就是说,你自己愿意我做你父亲?” “现在愿意,以后看情况吧,如果你以后又变大坏蛋了,那我还是可以不认你!” “好、好……好!” 季恪喜从天降,大喜过望,欣喜若狂,整整一夜,望着怀中甜睡的小山儿,想着远方牵挂的人,幸福得完全没合眼。 道阻且长,然而只要努力前进,路途便在缩短,终点亦或会不期而至,令你又惊又喜,甚至癫狂。 第75章 姜宣此次义诊乃是朝廷政令, 提前定好了路线与停留的站点,从京城出发,先北上, 再向西, 再向南,最后往东,形成一个圈。 沿途衣食住行由当地官府安排, 所需药材也有有司衙门供应,姜宣只需操心医官调度,并将各地义诊的情况与后续的整治建议撰写成文回奏。 为了方便行事, 他刻意隐瞒了曾是君后的事实, 义诊队伍里的医官皆是新征召而来, 只以为他是宫中太医院的翘楚,再看他年纪轻轻,一时更是尊敬而不敢妄加揣测。 朝廷首次试行此事,许多方面都是且做且看,这一轮义诊的时间并不算太长, 但对于姜宣和小山儿来说,分开整整一年绝非小事,因此公务之外, 姜宣抽空便给小山儿写信, 关怀他的日常生活, 讲述自己行走各地的见闻, 诉说思念,期盼早日重逢。 他也常常收到小山儿的回信—— “男山儿拜上: 爹爹安好。 此信乃我和父皇一起所写, 父皇握着我的手,故字体和我平日字体约略不同, 爹爹明鉴! 我生活都好,一日三餐两点,特别好吃!卯时起床,亥时入睡,上午读书,下午习武,皆是一个半时辰,晚上做功课一个时辰,其余时候休息玩耍。 父皇经常陪我玩,小荷姐姐和其他人也陪我玩,玩的和师门里不一样,都有意思!我有时也去阿宁伯伯家,弟弟妹妹有时也入宫! 教我读书的老师乃翰林院大学士,很是严格,但讲道理。习武老师乃王至叔叔,父皇也亲自教,并监督我的读书功课!我现在会背更多书了,也会打好几套拳,射箭也比从前远!我还长高了!爹爹见到一定大吃一惊! 我也好想爹爹呀。 父皇也想爹爹,父皇最近经常画爹爹,还画我,原来父皇画画特别好看!我便跟父皇学,等学有所成了就寄给爹爹! 爹爹要照顾好自己哦,要健健康康! 言不尽意,至嘱至嘱。 山儿顿首。” 收到信的时候,姜宣正好忙完,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衬着窗外村子里的远山近树,一片朦胧,倍感温馨。 果不其然,原本青涩的笔体隐隐透出几分老练,用词是读书还不太久,努力学着文雅,实在不会文雅便宛如日常对话一般的杂糅和可爱。 他仔细读来,仿佛听到了小山儿用稚嫩清脆的语调嗓音认认真真地念,仿佛看到了小山儿伏在案前攥着小拳头握笔随想随写的画面,姿态神情无不清晰灵动。 唯有想象中坐在旁边的季恪有点碍眼。 但也只好算了,毕竟小山儿自己都认了父皇。 他把所有来信都收在一起,想念了便拿出来读一读,令他有些意外的是,虽然想念,但程度却远不及预想—— 并非他不够爱孩子,而是先前过分高估了对相聚的执着。他亦期盼重逢,却不代表无法平静且积极地接受当下,他喜欢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可以同时让两者存在。 小山儿也可以。 原来很多事情真地只有跨出那一步,才能发现它其实根本不难。 不久之后,当他已在下一个义诊站点,果然收到了小山儿寄来的画,一张是自己和季恪习武的场面,一张画的是他正在义诊,画面简单,笔触生硬,但基本技法已经习得,只需慢慢持续地修炼。 日久天长,青涩必将变为成熟,生硬必将变为柔软。 一年后,首轮义诊圆满结束,地方百姓皆赞天子圣德,姜宣在京城谢宁府中暂住,自然要接小山儿出来,自然也要承受季恪肆无忌惮的追求。 这样过了三个月,第二轮义诊开始。 有了先前的经验,这轮义诊修正了许多不足,规模更大,路线更长,预计耗时一年半。 季恪拼命压制私心,与小山儿一起送姜宣出发,小山儿此时将将七岁,已褪去了幼童的模样,不仅长高了许多,腮边的软肉也少了点,坚持习武更令他有了腰,穿着皇子常服,活脱脱一个贵气小少年! 而且还学会了许多规矩端正的礼仪,好像跟季恪在一起呆得久了,就有点变得像季恪,从前明明只像自己的! 姜宣坐在离开的马车中,从车窗探头挥手,心里五味杂陈。不过孩子渐渐长大,有所成长,他总归还是高兴更多。 他自己也添了年岁,如今已二十有六,地地道道的青年。季恪则已过而立,先前瞧着是成熟,眼下瞧着甚至可称老练,在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上十分游刃有余。 前路漫漫,他们三人的未来又会是怎样的呢? …… 这一日京城飘雪,季恪在暖热的御书房批折子累了,走到门外,深深地吸了口清寒湿润的空气,浑身无比松快。 此时王至进了院门,快步上前单膝一跪:“参见陛下。” “免礼,山儿此刻在做什么?” “殿下正在昭阳殿外和小荷等宫人堆雪人打雪仗。” 季恪想着那幅画面,笑了起来:“难得下雪,让他多玩一会儿,你晚些时候再去教授武艺吧。” 王至躬身:“陛下圣明慈爱。” 季恪脸上的笑容放大:“君后到蜀州了?” “是,今日奏报刚到,正要呈给陛下。”王至从怀中取出奏报,恭敬地双手举高。 此奏报乃是季恪命大内侍卫另行出发,一路暗中观察所写,并非为观察姜宣,也并非仅为观察义诊相关人事,而是观察沿途地方官员处理公务与百姓生活之实情。 顺带着报一报姜宣过得好不好、水土适不适应,需不需要给予其他关怀。 故而是挺机密的奏报,季恪御览之前,王至不能拆看,如此亦有利有弊,譬如倘若王至能够提前拆看,那么这份奏报他一定不会毫无预警地就交给季恪。 季恪修长有力的手指无比自然地拆开奏报,无比自然地低头,入眼是亲信侍卫无比熟悉的字体,他想象着姜宣可爱的模样,然后…… 笑脸陡然一僵。 “有人明确对姜宣表示了好感,如此狂妄之人还不止一个,姜宣的态度也很友善。” 底下人在这等事上的措辞一向克制,能这样说,就代表实际情况一定已经非常严重! 强烈的危机感当头罩下。 季恪定平面色,深邃的双眼微眯,奏报被宽大的手掌攥成一团。 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的王至一愣,武人的本能令他敏锐地发觉了前方气场的变化。 此时此刻,季恪整个人比这场雪还要冰冷百倍。 三日后。 大宁天子安排好了政务,带着懵懵懂懂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要出门,只知道这趟出门极其极其重要的小皇子离开皇宫,轻骑简装,快马加鞭,直奔蜀州而去。 远方,正在义诊的姜宣鼻子痒痒,忍不住别开头,打了个很大很大的喷嚏。 第76章 飞驰的马车上, 季恪心乱如麻,抽丝梳理毫无结果,只希望车速能再快一点儿。 按理说骑马最快, 可他带着小山儿一起, 小家伙只能坐马车。 先前也犹豫过要不要带小山儿,思来想去,一则考虑到孩子与姜宣许久未见, 理应带去一解父子俩的思念之情,再则他有点信心不足,生怕独自前往, 无法令姜宣改变, 有小山儿在, 多少能为自己说几句好话—— 这一两年相处下来,一声声又尊敬又依赖的“父皇”真心真意,作不得假。 掀开车帘,青山绿水不断后退,季恪的拳头缓缓攥紧, 片刻后松了车帘,来到小案几后坐。 提笔蘸墨并非处理公务,而是给姜宣写信, 他实在等不了了。 手下侍卫写奏报到他看到奏报, 再到他启程、抵达, 满打满算需近十日; 而手下侍卫在奏报中那样写, 就说明那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有一段时间,到了不报不行的地步。 如此说来, 任何一个瞬间姜宣那边都有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又急又惶恐, 只能先写信,让最快的信鹰送去,以期尽力阻一阻。 哎,曾经姜宣就说过要多认识些人、多谈谈请,后来被事情打断,他还以为这一茬已经过去,没想到姜宣居然还记得,居然还来真的。 季恪皱着眉头,指尖用力笔走龙蛇,片刻后蹙眉加深,将信纸揉了,铺开另一张重写,片刻后蹙眉更加加深,再次揉了,如是反复,越来越烦躁。 许久没出门,一直趴在另一个窗边快乐看风景的小山儿就奇怪了。 他从软榻上跳下来:“父皇你在做什么?” 季恪不要求他守礼,他在季恪身边亦十分随意,父子宛如朋友,眼下便好奇地抓起一个纸球。 季恪立刻握住他准备打开纸球的手。 小山儿一愣:“不能看么?” “并非不能,而是……” 有些丢脸。 小山儿的性情很好,平和舒展,遇事虽有好奇,却不执着,季恪阻止他便算了,把纸球放下,又问:“父皇咱们突然出门到底要去哪里呀?” 季恪道:“去找你爹爹。” “什么?!”小山儿立刻惊喜,举起双手一跳,“好棒!可以见爹爹了!父皇你怎么不早说呢?早说的话我就能多高兴一会儿啦!” 完全没意识到季恪截然相反的神态。 季恪心情复杂地垂下眼帘,余光里正是那些被废弃的纸团。 “宣儿,听说有人向你表白……” “宣儿,我从奏报中得知了一件关于你的事,你稍安勿躁,我没有监视你,而是……” “宣儿,我与山儿正在来蜀州的路上,咱们不日即可相见……” “宣儿近日可好?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 写了许多个开头,他都觉不好,直接问太唐突,委婉一点儿又欲盖弥彰。 姜宣本就聪明,或许早就想到了他能得知一切,如此还毫不介意地与旁人“友善”,可见是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 姜宣已明确说过过去一笔勾销,允许他展开追求,然而过了这么许久,却丝毫进展也无,这是否说明、说明他当真毫无魅力,根本无法打动姜宣一点? 这比姜宣恨他讨厌他更令他惶恐惊惧。 堂堂大宁天子双目赤红,陷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自我怀疑中。 …… 蜀州气候湿润,山川风物自有格调,天地如被纯水洗过,清新明澈,十分宜人。 姜宣每日忙完公务,便爱来到河边,踩着软草舒展四肢,随意打打姜守教的、他已记不太全的吐纳拳法。 放松了一会儿,身后脚步声近,回头一看,是义诊队伍中的同僚,才被征召入太医院不久的医官,姓吴名文元,年轻有为,性情不错,身形长相也不错。 姜宣笑着冲他挥手。 吴文元也绽开笑容,小跑过来,躬身拱手:“宣大人。” 姜宣隐瞒了身份,在义诊队伍中叫做宣宁——懒得费脑子想,就直接用了阿宁哥哥的名字。 “吴大人,找我有事吗?”姜宣笑着寒暄。 此地虽在他们的驻地附近,但多少有些距离,亦无很特别的景致,大伙儿平时散步都不太来这边,只有姜宣喜欢此处僻静。 故而专程来此,只能是找他。 “没什么事,想着宣大人在此,来聊天罢了。” “哦?”姜宣双目微微一睁。 吴文元的笑脸上显出了些许尴尬:“在下唐突,前日撞见李公子向宣大人您……您拒绝了他,说是因为您并非本地人,很快就会离开,更因为您心中真正想要的是有着共同理想与目标的知己……” 越说越尴尬,忙改口解释。 “宣大人,我、我真地只是无意中撞见,绝非偷窥,绝非!” 姜宣先是愣,此时见吴文元如此真诚,便笑了,摆摆手道:“嗯嗯,我知道,我没误解。那天我俩站在外面说话,光天化日,本没想着避人,被撞见也正常。” 那李公子乃是城中首富,他们到此义诊,李公子家出了财力物力,姜宣作为义诊队伍的首席医官,少不了与李公子交往,一来二去,李公子看上了他,对他表露心迹。 李公子虽是商人,但挺文气,当朋友很好,只是远不到当情人的地步,于是他诚恳拒绝,李公子也很体面,没有继续纠缠。 一件小事,他没太放在心上,不知吴文元为何突然提起,是怕他一旦得知曾被偷听而生气,所以特意前来道歉?毕竟他是义诊首席,管着所有医官,吴文元初入官场,担心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都说了没误解他怎么还是一脸悔恨难以释怀的样子? 这时吴文元仿佛做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深深地一躬到地,说:“撞见确是意外,但撞见之后我没有离开,反而躲起来听,就是出于私心了。我……十分想知道您当时会如何回答,因为我也……心慕宣大人。” 姜宣:? “我与您同来义诊,一路相伴,就算义诊结束,也会一起回归京城,不必担心不能相聚;更重要的是,同为医者,自然有共同的理想与目标,宣大人,您、您觉得我、我……” 姜宣:…… 姜宣:………… 姜宣:……………… 风吹树梢,枝叶轻动。 姜宣与吴文元站在水边说话,不多时,吴文元又深深一躬,转身离去,年轻的背影与时而轻扬的衣袂有些忧伤。 哎。 姜宣双手揣进袖中,看着河水里自己的倒影,伸出脚尖在水面上一点,涟漪阵阵漾开,倒影曲折模糊了。 就像他的心情。 忽而肩膀被人一拍,他惊地“啊”一声向旁边跳去,扭头一看便竖起眉毛申诉:“大师姐你故意吓我!” 骆雪霜笑道:“谁吓你了?我明明是光明正大走过来的。” “那你的脚步也太轻了!” “是啊是啊,就不如吴文元大人的脚步声好认是不是?” 姜宣无奈撇嘴。 先吓他再逗他,哼,生气。 骆雪霜笑意渐浓,抱起双臂从上到下意有所指地打量姜宣,玩味道:“小师弟天生丽质活泼可爱,招人喜欢是情理之中,干嘛伤怀?” 姜宣一愣。 骆雪霜既是打趣,也是真地关心爱护他,更是如今他唯一能分享心情的人,便不在意被吓被逗了,凑上去抱住骆雪霜的胳膊,问道:“你看出我伤怀了?” “当然啊。”骆雪霜轻轻捏他的脸,“全都写在这里啦。” “唔,一眼就被看穿,我怎么还是这么不成熟!”姜宣苦闷地敲敲脑袋,“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原本其实挺想多认识一些人,甚至多谈谈情,积累经验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明明有机会了,李公子和吴文元明明也不错,可我为什么下意识地就想拒绝呢?总不会是因为、因为……” 想到那个可能,他都不敢说了。 骆雪霜直言道:“因为狗皇帝?” 姜宣先是由于被戳破心事而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然后十分不解十分苦恼地小幅度快速点头。 骆雪霜说:“既然如此,皇帝追求你那么久,你干嘛还一直拖着?你究竟怎么想的?” 姜宣整张脸皱成一团,叹气道:“老实说,我现在不厌烦他在我身边,可却下不了决心,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嗯……譬如我和你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大家伙儿随意开玩笑、胡说八道、嘻嘻哈哈,我觉得那样真好,是真正亲密无间的关系,但我与季恪就不会那样,所以说,我和他之间是不是并非真正的亲密?” 骆雪霜的表情认真起来:“这倒不一定,亲人、朋友、爱人虽然都很亲密,但终归是截然不同的感情,加上个人性情不同,相处方式不同很正常。而且我觉得这没必要太在意吧,你喜欢说说笑笑,那就开口要求,让狗皇帝也跟你说说笑笑不就得了?” 姜宣脑中“叮——”地一声,眼睛不由地睁大:“大师姐你的意思是我太在意了?” “嗯,你明明是个自然性子,从小到大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可唯独一与狗皇帝相关,你便开始在意这个在意那个,而且在意的点都很奇怪!” “啊?!”姜宣的五官扭曲,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骆雪霜双手推压起他的脸颊:“可见狗皇帝对你来说的确很特别。而且老实说,我现在都有些佩服他了,能做到那么多那样的事,真的很厉害。” 姜宣撇嘴,正想说什么,突然脸色一变,吸气、弯腰、扭开,使劲儿打了好几个喷嚏。 然后吸鼻子揉鼻子,嘟囔道:“谁在骂我?” 骆雪霜失笑:“自己就是大夫,怎么还说这种话?” “有意思啊。”姜宣理直气壮道。 骆雪霜跟着道:“也可能是狗皇帝在想你。” 姜宣更加理直气壮地胡言乱语:“他应该常常想我吧,那样的话,我岂不是要不停不停地打喷嚏?” 骆雪霜哈哈大笑,伸手揉了下姜宣的头:“无论如何,你如今已完全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师姐很欣慰。” “从前?哪个从前?” “你还没发现自己是替身之前。” 姜宣一愣:“真的么?” 骆雪霜严肃地点头。 姜宣继续愣: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然后突然,比刚才还要惊天动地打起了喷嚏。 …… 第二日下午,畏首畏尾,始终没能把信送出的季恪收到了来信。 仍是侍卫密奏。 来自义诊驻地。 关于姜宣。 季恪很紧张,几乎屏住了呼吸,拆信的手指也有点抖。 依旧是神色陡然一变。 他更紧张了。 当即唤来小山儿。 “你我现下下车换马,父皇带你一路加速,大约今晚就能见到你爹爹,只是有些辛苦,你愿意承受吗?” 按原计划乘马车,需得明日上午甚至中午才能到。 小山儿略茫然:“咱们要赶早去?” “嗯,你爹爹突然生病了。父皇也可独自先去,你照旧乘马车……” “不要!”小山儿这下十分坚定,攥拳瞪眼,另一只小手拉住季恪的手,扭身就要下车,“看爹爹重要!咱们俩一起骑马!我才不怕辛苦!” 第77章 “大师姑, 爹爹得了什么病?怎么爹爹突然就生病了?” 一路快马加鞭,刚一见到骆雪霜小山儿便飞跑过去急切地问,仰起的小脸上泛着辛苦的红, 说话时还气喘。 骆雪霜揉揉他的脑袋, 对跟着迎上来的季恪点头示意,道:“长期疲劳引起的,还有些水土不服, 病来如山倒,先发冷再发热,头晕无力浑身疼痛, 吃了就吐……” 一边说, 一边看着父子俩的脸色越来越紧张, 骆雪霜忙又道:“症状的确突如其来,又来势汹汹,但其实并非大病,已经用了药,方才我又为他施了针, 情况比昨日好了。眼下好好治疗好好休息就行。” 父子俩又露出稍稍松了口气的表情,季恪问:“宣儿睡了?” 骆雪霜点点头:“只是很难睡安稳,一则浑身不适, 二则我的针效用虽大, 却有些令人迷糊的副作用……” 季恪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骆雪霜无奈:“一时迷糊罢了, 对身体无碍, 我不可能拿小师弟的身子开玩笑。” 季恪整颗心都被姜宣牵住,许多细节难以周全, 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不妥,忙道:“抱歉, 朕绝无责怪之意,只不过……” “明白,明白。”骆雪霜爽快地说,“你们来都来了,不看也不放心,小师弟本就睡得迷糊,不仅不会被打扰到,反而还可能知道你们来了好得更快。进去吧。” “好,多谢。” 与骆雪霜谈过,季恪多少不那么担心了,领着小山儿推开姜宣所居套房内间卧室的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小山儿也很懂事,知道不能大声,想问话就把小手放在嘴边捂着,用虚声说:“父皇,怎么你对其他人都自称‘朕’,对我和爹爹却自称‘我’?” 他早疑惑了,从前经常一打岔就忘了问。 “‘朕’乃帝王自称,以示独一无二的尊贵地位。”季恪亦轻声说,“但在你面前我只是父亲,在你爹爹面前我则只是……” “只是什么?”小山儿前面听懂了,后面却不懂。 季恪微微一顿,用更加低的声音说:“我想我是他的爱人。”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平静之下却有一股坚实与真挚,令还不到七岁的小山儿也动容了。 父皇曾经是大坏蛋,深深伤害了爹爹,后来父皇改过了,不再是大坏蛋,然后一直对爹爹好,想让爹爹原谅他,重新和他在一起,就像阿守伯伯和阿宁伯伯那样,相互是对方最爱的人。 这些他一直知道,起先自然是和爹爹一起讨厌父皇,后来他渐渐地不讨厌父皇了,但对爹爹和父皇以后怎样并无想法,直到现在,听到父皇这样说,他突然就觉得现在的父皇心里其实是很难过的,而且难过了好长好长时间,就像曾经的爹爹一样,他就又有点……觉得父皇可怜。 于是他仰起头,大眼睛闪出无比认真的光芒,小手用力捏牵着他的大手,鼓励道:“父皇加油!” 季恪一愣,然后发自内心地笑了:“多谢山儿,父皇不胜欣慰。” 两人来到姜宣床前,姜宣穿着中衣躺在棉被里,头发松松地束在脑顶,脸色潮红,额头搭着降温的布,正像骆雪霜说的那样,他双眼紧闭,眉头皱着,身体时而扭动,好像很不舒服,又好像是做了梦,在梦中被绊住了。 季恪与小山儿不厌其烦地为姜宣摆好额头的布、捋平扭动中翻卷的中衣与棉被,让他睡得舒服。 夜色深沉,药香浅淡,房间里点着暖黄色的灯,只够照明的那种亮度,在灯罩的遮盖下更加朦胧,映衬着守在床边的身影,一个高挑俊朗,一个矮小可爱,呵护关怀的动作便觉倍加温馨。 许久之后,小山儿眯起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季恪回头瞥了一眼沙漏:“晚了,你赶了一天路,又照顾了爹爹这么久,理应去好好睡一觉。” 小山儿的表情有些犹豫。 季恪劝道:“大师姑说过爹爹没事,你不必担心,相反的,倘若爹爹明早醒了,你却因彻夜不眠而睡倒,不能与爹爹见面说话,岂不是弄巧成拙?” 小山儿眼睛一亮:有道理。 “那好吧,我去睡觉,父皇你呢?” “父皇是大人,不困,便多守你爹爹一时。” 父子俩达成共识,季恪带着小山儿去找骆雪霜,让她帮忙照顾,亦是考虑到小山儿离开停仙门许久,与骆雪霜之间一定也非常想念。 再回到姜宣身边,他重新搅了冷水帕子,为姜宣擦额角和鬓角处的汗。 静静看去,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但姜宣的模样几乎没变,就像他纯净善良、正直乐观的内心,也不曾有丝毫被沾染。 过去种种漫上心头,有快乐,有温馨,有激烈,有难过,因为有姜宣的存在,都显得那么鲜活,那么浓墨重彩,他可以消解一切、忘却一切,唯独不能消解忘却姜宣飞扬灵透的深情、活泼肆意的笑语,以及曾经给予他的那份独一无二的真挚爱意。 季恪深邃的眼中饱含无数深情,宽大有力的手掌不再只停于虚空,而是轻轻贴上了姜宣脸颊,传达去温厚的心意。 忽然,原本已经睡得较为安稳的姜宣难耐地动了。 季恪愧疚陡生,连忙抽开手掌,不料姜宣呓语道:“季、季恪……” 季恪的心又陡然揪成一团,俯身贴近了看,姜宣明显还在睡,眼睛都没睁开,可见是在做梦。 ……梦中想着自己? 这个认知令季恪猛然一惊,接着大喜,恍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只是证据尚且不足,他不敢高兴得太过,生怕过了、得意了,就会失去这份惊喜。 他专注观察着姜宣的样子。 像是赏赐一般,姜宣又唤了他一声,语气也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这下他胆大起来,笑着激动地应道:“宣儿,我在。” 姜宣皱着的五官轻轻一顿:“……季恪?你、你来了?” 季恪又一愣,回想骆雪霜先前所言,所谓“迷糊”,是不是指在现实和梦中游离? 他试着答道:“是,我来了,我和山儿都来看你了,你快点儿好起来,咱们便一家团聚。” “唔……” 是接受、认可的语气,姜宣脸上的表情也平缓了,季恪简直喜不自胜。 更大的喜不自胜还在后面—— 姜宣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来回地摸,季恪立刻识相地握住。 姜宣满足了,翻了个身,身体还向床边蛄蛹。 “季恪。” “嗯,我在。” “你陪我睡。” “嗯,放心,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寸步不离。” 姜宣却又皱了眉,脑袋在枕头上来回晃了晃,用不依的语气强调道:“你陪我睡……” 季恪大愣。 茫然片刻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以前,在白玉弓尚未出现,姜宣还沉浸在与他的感情中的时候,早上睡不醒起不来,也是这样迷迷糊糊地同他说话说得有来有回,虽然醒了以后就不记得了,但迷糊之时也是发自内心,甚至可以说,迷糊之时有清醒之后做不到的更多的发自内心! 所以不完全是骆雪霜施针的副作用; 所以、所以…… 季恪整个人都颤抖了,他握紧姜宣的手,凑近他问:“宣儿,你、你的意思是要我……上床陪你一起睡吗?” “嗯……”姜宣的脑袋点了点,语调拖着,带着病中的不适,以及少许“你终于懂了”的满足。 季恪如同被烈火焚烧,却不会烧伤,只会烧得他沸腾融化。 “好,好……我这就来。” 他几乎要哭了,因为姜宣在最脆弱的时候需要他。 他迅速宽衣,提前将双手搓热,着中衣躺在姜宣身边。 姜宣立刻继续凑近,他再不犹豫,伸臂将人揽在怀里,怕病中的人不舒服,他的动作很轻,却又比什么都重。 第78章 次日黎明, 姜宣从迷糊中清醒,一眼便看见了十分放大的季恪的脸。 他立刻屏住呼吸瞪大眼睛身体后撤—— 只能撤一点,因为季恪抱着他, 手臂很有力, 他一个虚弱的病患根本挣不脱! 季恪也在这时睁开了眼睛,他根本没睡,只是闭目养神, 姜宣微有变化就能知道,他自若地微笑,在姜宣开口之前先开口问道:“醒了?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 “等等等等!”姜宣震惊地打断,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不是趁人之危?!” 眉毛倒竖, 一副“你又变大坏蛋了”的模样。 “没有, 不是。稍安勿躁宣儿,听我解释。”季恪早料到今日会是这般情景,早做好了准备,三言两语讲清了一切,姜宣的表情渐渐从震惊变为困惑。 “你说真的?” “嗯, 真的。” “没有骗我?” “当然,我怎么可能骗你……”说着一顿,想起曾经, 季恪十分羞愧地垂下眼帘, “也就只有最初那一回, 即便是那一回, 我也并非存心骗你,而是一时糊涂……” “不许狡辩!”姜宣不快地撇嘴。 “是, 不狡辩,是我错。”季恪诚恳地说, “宣儿,只那一回,我便要用往后余生赎罪,甚至都赎不尽,我怎么可能再骗你呢?” 姜宣继续撇嘴,伸指戳着季恪的胸口控诉道:“还不都是怪你自己太坏了!阴险狡诈!你还有脸说!” 季恪微愣,接着坦然而舒心地笑了。 姜宣如此反应是什么意思他已明了,昨夜并非糊涂,某些话也并非一定要现在就问清楚。 他把姜宣搂得更紧了一些,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理了理他的鬓角,用很温柔的声音说:“不发热了,还有不适么?唤骆神医来看看?” “天还没亮呢,不要打扰师姐,我自己就是大夫,可以给自己看。”说着便诊起脉来。 “如何?” “病情控制住了,继续用药正常休养就是。” “那就好。”季恪彻底放了心,“说来你也是,怎么总是一忙起来就不顾身子呢?上回为了救治行风真人,事关重大时间紧迫倒也罢了,如今义诊乃是正常公务,按部就班即可,太过操劳急切并无益处。” “知道啦。”姜宣有点不耐烦地说,“道理我都懂,其实我也不是不顾身子,这回发病前都没感觉,而且也正是因为没觉得累,我才一直做事一直做事,不料突然就……” “看来这是你的与众不同之处,既如此,以后就要加倍小心,我提醒你。” “行吧。”姜宣垂下脑袋闷闷地说。 好像这就是答应了。 答应就答应吧。 就像前几天同骆雪霜说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不厌烦、不抗拒季恪了。 回想昨晚,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特别希望有个谁能陪着他、保护他,让他安安心心地睡去,他想到了季恪,然后季恪也真地在。 记得江东城外季恪说过,想在自己不需要他的一生中,或许万一可能有那么一个瞬间,自己需要他了,他是在的。 为了那大约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一个瞬间,他会一直守候、一直等待。 如今,那个大约永远也不会出现的瞬间出现了; 他的守候与等待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做到了,自己也做到了。 他们用许多年,用许多经历,做到了曾经认为绝不可能做到之事。 今日看似只是一个瞬间,但关键却不在这一个瞬间,也不在任何时刻,而是点点滴滴汇聚,构成了自然而然。 答应就答应吧。 姜宣在季恪怀里轻轻蛄蛹,说:“我想再睡一会儿。” 季恪以下巴抵着姜宣脑顶,宽大的手掌在他脊背上缓缓抚摸,道:“好,我陪着你。” 烛火燃了一夜,此时终于熄灭,灯罩暗下去,房间重新陷入静谧,熹微的暖光从窗上透出少许,新的一天如期而至。 上午,小山儿和骆雪霜来了。 小山儿立刻上床抱住姜宣不撒手,很依赖很依赖地说:“爹爹我都好长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我好想你呀!而且咱俩也好久好久没有一起住了!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扭头看季恪:“今晚我跟爹爹睡!” 并非询问提议,而是告知,并含着一种“昨晚已经是你了今晚必须是我”的坚定。 骆雪霜笑了,揉揉小山儿的脑袋道:“就一个爹爹,你和你父皇还要争来争去?” 小山儿自然而然地说:“因为我和父皇都喜欢爹爹呀!” 众人都笑,骆雪霜又故意道:“哦?喜欢爹爹什么?” “喜欢爹爹好!” “哪里好?” “哪里都好!最最最最好!”小山儿理直气壮,整个人缩进姜宣怀里,仿佛生怕爹爹被抢走。 这时季恪笃定接道:“嗯,没错,正是如此。” 童言无忌也真诚,总能轻易地以最简单的句子说出最准确深挚的道理。 话音落,姜宣望向他,二人心知肚明的目光一接,想到还有旁人在,他有点不好意思,转开话题问道:“朝中都安排好了?” “嗯。”季恪点点头,“最近无要事,有上书房众大臣和谢卿在足矣。说起来,朝廷义诊至今,我一直只是听奏报,如今亲自前来观察其实,也是应该的。” 姜宣却道:“你是皇帝,事必躬亲反而不好。” “没错,所以只对重要值得之事躬亲。” 言下之意,千里迢迢来看自己便是重要值得,姜宣心中触动,微微别开头。 季恪脸上的笑意浓了,又道:“山儿也很久都没出门了,出来走走也好。” 小山儿一听,立刻赞同地点头。 姜宣玩笑道:“终于不用做功课啦!” 小山儿这下却不赞同了,摇摇头严肃地说:“才不是呢爹爹,我最近虽然不用读书练武做功课,但每天睡前和醒来以后都会想一想老师讲的书,再背一背文章,没有荒废学业,而且出行在外本就是强健体魄,对习武很有好处!” “正是。”季恪道,“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进学最忌闭门造车,宣儿你先前带山儿各处游历,定然也是存了这样的想法。” “是呀是呀,我就随便说说嘛,你们俩也太认真了!一个古板,一个小大人!” 姜宣一脸无奈,季恪与小山儿愣愣地对视一眼,也各自大笑。 最亲密的一家人在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中的和美温馨,是他们三个都不曾经历,而今终于拥有了的东西。 姜宣仔细考虑了,小山儿的话语虽稚嫩,却包含着许多东西。 他们的确分开得有点久。 起初小山儿应当是对长久的分别没有清晰的概念,又对与季恪一起的宫中生活怀有新鲜感,故而尚能承受,但时日一长便觉出了辛苦。 他还很小,即便乖巧懂事聪明勇敢也需要至亲的陪伴,而且越多越好。 就像自己,从小到大最遗憾的事情不就是早失父母么? 就像季恪,从小到大最影响他的不也是没有得到来自父母的真切的爱么? 不能再让小山儿也吃同样的苦。 数日后,姜宣病愈,和季恪一起带着小山儿微服前往最近的城镇游玩。 他们前来义诊,所选之地大多偏僻穷苦,临近的只有小城,然西川风物自有特色,爽利的方言、热辣的饭食、鲜艳的物件,即便小城亦值得一逛。 “爹爹那个是什么?” “那个面具好奇特!我都没见过那种图案和花纹!” “这个好好吃!京城和师门都没有!” “这里的暖锅居然是辣的!好多辣椒!好红!” “这是什么菜呀?它也可以放进暖锅里煮吗?” …… 一路上,小山儿发挥本色,惊奇多多,问题多多,季恪从未来过蜀州,所知仅源于书本和奏报,姜宣便担当起向导和讲解,引得小山儿和季恪不断地以求知和崇拜的语气说“噢”、“哦”、“原来如此”。 傍晚回程的马车上,小山儿十分满足,掀开车帘不舍地望着城中夜景,片刻后拉上车帘坐回来,感慨万千地说道:“记得我和爹爹第一次下山游历的时候,爹爹本来就是要去蜀州的,突然听说江东城会发洪水,会有很多人需要帮忙和看病,才临时改了主意去江东,然后才遇到了父皇。好险啊!差点儿就遇不到父皇了!” 闻言,姜宣与季恪再度对视,目光中含着无数过往。 季恪不知道,但姜宣知道,那时候,季恪在小山儿心里是世上最大最可怕的大坏蛋,离开江东城的那天,小山儿也说了“好险”,只不过“好险”的是“没有被季恪大坏蛋抓走”。 不一样了。 所有的事情都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一样了。 大师姐说季恪能做到这些很厉害,令人佩服,的确是至为中肯的评价。 城镇与义诊驻地之间颇有距离,小山儿吃饱喝足逛累了,便在马车上安然睡去,剩下季恪与姜宣,脱离了前几日养病的情境,许多年后这般单独相对,微微摇晃的马车正如微微摇荡的心情。 姜宣缓了缓,胸口飘浮的情绪渐渐沉下去,终于毅然而笃定地看向对面。 “季恪。” “嗯?” “我决定了,这次之后跟你和山儿一同回宫。” 季恪没有说话,像是有些愣。 姜宣进一步说:“回去了就再也不离开。” 并非不探亲访友、不义诊游历、不出行玩耍,而是心意的“再也不离开”。 季恪明白,他其实不需要姜宣给予他承诺,但姜宣终究给了。 他站起身走向姜宣,在姜宣身边坐下,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宣儿,谢谢你,是你救了我,不止是在我受伤生病之时数次救我的命,还让我从曾经的污浊泥泞中走出,脱胎换骨,重新成为了一个好人……谢谢你,有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与幸福。” 姜宣笑了,轻巧而洒脱地说道:“不客气!” 季恪抬起身体,认真地看了姜宣片刻,终于温柔地吻上去。 “唔……”这样的接触姜宣终归青涩,先是静静地接受,然后不太熟练地小小回应,最后红着脸把季恪推开,低头闷闷地说,“山儿还在,不要太过分。” 二人同时看去,小山儿在软榻上盖着薄被,呼呼睡得正浓,复又对视一笑,季恪道:“嗯,都听你的。” 便先依偎着,享受静谧安闲的时刻。 不多时,姜宣又把季恪一推,表情满是疑惑:“对了对了,我突然想到你这回来得是不是有点儿太快了?从听说我生病到过来……就算十二个时辰一刻不停地骑快马也来不及吧?嗯……” 脑中猛然“叮——”地一声。 “你是早就出发了的!”姜宣讲解般在身前伸出一指,“有别的原因?还是没有原因,单纯想来看看?没有原因又好像太突然了。” 季恪:…… 季恪:………… 季恪:……………… 在他已经把前事忘了的时候姜宣突然提起,若说真话,恐怕姜宣会因为被误解而生气,更恐怕姜宣一气之下索性不与他和好,那就彻底完了。 现在的感觉很糟。 可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欺骗。 他尽量简单、尽量大事化小地说了实情,十分忐忑地观察着姜宣的表情,的确是先意外再震惊再…… 咦?怎么好像不是很生气? 季恪有些茫然。 姜宣的确不是很生气,因为他已经想通了,他现在能明白自己,也能明白季恪。 他只是有点无奈。 于是仍然伸指戳了季恪胸口一下,说:“小气鬼!其实你应当感谢他们才对,若非他们向我告白,我可能还想不清楚呢!” 季恪松了大大的一口气,尤其意识到自己是姜宣精心挑选后的胜者,更是得意冒头,忍不住道:“哦?想不清楚什么?展开说说。” 姜宣立刻眉毛竖起,屁股往旁边挪,彻底离开季恪的怀抱,道:“得寸进尺,不理你了!” 季恪望着他笑,人没有跟过去,而是伸臂过去,用一根手指勾住姜宣的一根手指,紧紧扣住。 姜宣目视前方,当什么都没发生,唯有耳根红了。 如同骆雪霜所说,变回了曾经那个天真烂漫的家伙。 回宫前,他们又回了停仙门一趟,姜宣和小山儿已有两年多没回来过,一时倍感兴奋与亲切,门中的大伙儿也是一样,热络地迎接之后,一面让他们整顿休息,一面全员出动准备接风宴席。 而姜宣却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他领着季恪来到了三师姐的小院儿,这次机关完好,绚丽各异的花朵层层叠叠错落有致,透出远处格调清雅的竹屋,香味弥漫,宛如仙境。 季恪有些意外,更加欣喜,眼神带着询问。 姜宣笑道:“说好了要带你来看的,我这人讲信用吧?”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季恪感动地握住姜宣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二人立于花丛,一个英俊挺拔,一个漂亮可爱,亦是美好的风景。 姜宣又说:“对了对了,你这回不许再纳其他妃子,我不像从前那么傻了!” 季恪失笑:“这是自然,其实在这一点上,我从来不曾多想。不过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这证明你心中的确是爱我的。” 姜宣没有答话。 心想的确是吧。 他想要的爱人其实从来就没有变过:一个一辈子只爱他,能一直陪他对他好的人。 后来成熟了,加上了一些条件,譬如有共同的理想目标、能理解他等等。 再后来他意识到,这些所谓的条件固然重要,但并不能仅按照条件找,那个唯一的人究竟是谁,或许有,或许没有,但只要有,那么无论早晚,终会靠自己的心知道。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