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她不装了(双重生)》作者:蕊青一 文案: 太子裴阙十七岁监国,及冠时登基,三年攘外安内,天下太平。他是京中所有贵女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中情人。 唯有柳盈月冲出重围,成了太子妃。 然而,直到她病,直到她死,裴阙都未曾正眼看她。 柳盈月一睁眼回到即将嫁给裴阙那年。她决心重新拾起琴弦,改素面为红妆,成为他最不可能喜欢的那类人。 后来,人人皆知柳府三姑娘,生的妖艳,风情万种。 再见裴阙,她朱唇轻启,笑得轻狂,“殿下如山巅之雪,遥在云端。” “臣女不敢高攀。” - 新婚之时,她安心等待自己亲选的夫婿揭开喜帕,却冷不丁对上一张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裴阙轻抚她眼下嫣红,笑得温柔:“不要想他,我会发疯。” - 裴阙心心念念甚至不择手段让前世那个温顺、体贴的皇后回到身边。 后来发现,原来从前世的某刻开始,她的爱就是假的。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破镜重圆前世今生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盈月;裴阙┃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白花驯服傲娇大狼狗 立意:爱是双向奔赴 第1章 “我没有盼他来。”…… 隆冬新雪未下,丑时,青鸾殿值夜宫女往皇后轻轻唤了一声:“娘娘。” 外头乌黑,殿中的烛火却依次支起,榻上的人毫不拖沓地坐起,有宫女娴熟地替她宽衣,而门外的宫女陆续入内,极有序地替皇后更衣。 凤仪宫中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每日晨昏定省,柳盈月都需要早早地在太后的寿康宫外等太后起身。 等东方日出照云,寿康宫中老嬷嬷气势昂然地出现,不疾不徐走到柳盈月身前,引道:“皇后随奴婢来吧。” 请过安后,照例皇后还需侍膳。 待宫人将菜依次排开,柳盈月规规矩矩地上前,依样从各菜盘中夹到水晶的碟子里,垂着眸很是温顺,“请母后用膳。” 太后舀着金汤匙,声音略有些尖细,不紧不慢地问道:“近日,后宫可有什么动静?” 其实太后虽身在寿康宫,后宫诸事没什么能躲过她的眼。柳盈月恭恭敬敬垂眸站着,将近日琐事一一交代。 “近日,陛下前朝事务繁忙,并未翻后宫的牌子。后宫中预备着过新年,年货已经分发下去了。” “皇帝近日不曾踏入后宫?”太后忽然放下羹汤看她。 这皇后生的粉面朱唇,一双狐狸眼低垂,长睫颤颤,十分乖顺。人生的无疑是美的,可作为皇后,妖艳可不是好事。 太后一抬手,柳盈月将预备好的锦帕递去,只听太后道:“哀家早就说过了,后宫子嗣,是你做皇后需要操忙的第一件大事。” 柳盈月跪下请罪,“臣妾知错。” 太后敲着桌面,语气不善,“回回都是这样说。” “哀家上回挑了些人送到后宫,如若侍寝顺利,如今也该有反应了吧?”太后随不看人,但语气已然冷下来。 柳盈月静静地听着,莫敢说话。 实际上,裴阙登基三年,涉足后宫次数屈指可数,就算她在旁相劝,总会叫他不悦。 他不喜欢她掺和进他的任何决定。 太后数落地久了,干咳一声,柳盈月忙劝道:“母后,您仔细身子。” 太后轻咳一声,又斜睨着她:“皇后,是该有皇后的样子。” “哀家的侄女不久也要进宫了,长得很是水灵,身子也好。”说到这里,太后停顿片刻,才续道:“回头哀家让她见见你,陛下同她相识,你安排一下。” 柳盈月眸光一松,毫不犹豫地应下,太后用完膳兴致缺缺,放柳盈月先回宫。 宫道上,柳盈月身后主仆默默跟着,素云支着她,悄悄地看柳盈月的脸色。 这一年,已经是第八回 往后宫里塞人了。 “娘娘……” “无怪太后娘娘生气。”柳盈月轻按素云的手,“陛下登基三年,到现在仍无子嗣,我也很着急。” “可……”陛下一年不来后宫几次。 柳盈月在宫道上边走边吩咐:“我记得,揽月宫还有空着吧?离陛下的承明殿和太后的寿康宫都相近……” 素云将话都吞了回去。 说着说着柳盈月忽然一顿,素云看见她脸上骤然变化,吓得脸色一白:“娘娘?要不要唤太医?” 柳盈月来自五脏六腑的疼痛开始翻江倒海,不动声色地承着身上的痛,宫人亦陪她站立在原地。 良久,她才缓过一口气,声音微微弱弱,“才出寿康宫不久,若此时传唤太医,有人要疑心太后娘娘为难咱们了。” 说罢,她扯出笑意,“不碍事,回宫吧。” 回宫后,柳盈月匆忙用过早膳,后宫妃嫔已到凤仪宫请安。柳盈月照例说过一些宽慰的话,就叫她们回去。 柳盈月坐在凤位,已是疲惫地预备卸掉力气,只见诸位嫔妃落在最后有一个小丫头转过头来,“娘娘?” 柳盈月又立马匀出一个笑意,声音温温和和,“本宫在这里。” 小丫头三两步蹦到柳盈月的身边,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娘娘身子不好吗?” 这小丫头年方十三,是太后家中挑选出来的,半年前入宫。 柳盈月侧过身,看着她满眼中的星星,笑道:“没有,近日已经大好了。” 素云招人搬来椅子,小丫头原本坐正了,又歪着身子,在倚着凤座支着下巴脑袋看她,十分专注。 柳盈月不经笑道:“在看什么呢?” “娘娘真好看。”小丫头仔细地看着柳盈月,认真答道,“在家的时候他们说表姐是倾城之貌,但我看才不及娘娘。” 柳盈月听她提起家,不禁问道:“想家了吗?” 小丫头垂着眸答:“没有……” “过年的时候,历年都有恩典,可以差人往家中送东西,你到时兴许可以见他们一面。” “真的?”小丫头眼前一亮,不过又黯淡下去,嘟哝道,“不过我入宫半年,都还没见过陛下,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我爹娘交差……” 柳盈月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道,“不碍事,年前陛下会来一次凤仪宫,到时候后宫的人都能见着他了。” 小丫头十分欢快地应下,而后又说了很多他们宫中的事,叫柳盈月不经笑起来。 待人走后,素云望着她的背影感叹道,“真好。” 柳盈月的目光穿过门帘,不知落在哪里,忽然道:“你觉不觉得,她有点像流云。” 素云哑然失笑。 流云同她自小侍奉柳盈月,后来陪嫁到东宫,再后来到凤仪宫。 不过一年前,流云已经被陛下指给前朝一位将军做妾室。前几日,她收到了将军府的讣告。 素云看着柳盈月略显疲惫的目光,上前扶起她,“娘娘该喝药了,喝完药您再歇息一会儿吧。” “娘娘不必担心流云,奴婢前几日收到她的信了,说是已有孕,年节怕是不能给娘娘请安了。” 只见柳盈月面色一怔,倒不见多喜悦。 不过幸而娘娘没有追问,不然素云怕自己圆不上这个谎。 午憩过后,素云见柳盈月一人坐在院中,忙从屋中取了大氅裹住柳盈月。只见主子缓缓地睁眼,语气很是虚弱,“素云,我有点累。” 素云陪着柳盈月长大,习惯性地站在柳盈月身边让她支着,哄道:“姑娘如今已是皇后,自然身上的担子重些。” 柳盈月舒了口气,没有说话,随后咳了好几声,缓过来时面色有些发白,“做皇后有什么好的。” 素云一阵心疼,“娘娘,不要坐在这里受风了,奴婢扶您回去。” 柳盈月没有动,目光静静落在院前的一盆矮松上,“如果不是嫁给他……” 素云正等着娘娘后半句,却感觉到搭着她的那只手一紧。 半晌,柳盈月松了手,便往屋内走,素云明明支着她,却感觉支着一团棉花,轻的不像话。 待扶她到榻上,素云连忙到屋外,找到几个小宫女:“把药呈上来,再去请张太医来。” 宫人应声便行动,如此已十分熟稔。 素云心中不安,往屋内柳盈月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招来一个宫女:“你去请陛下。” “……陛下?”小宫女哑然。 素云到底还是朝她肯定道:“去吧,娘娘病了,想方设法也要把陛下请来。” 小宫女不敢忤逆,连忙出去了。 可素云和她都知道,这一趟大概率是请不来人。 皇后娘娘身子弱,一个月能病上二十八天,陛下从不曾来看过。 “素云。” 素云正往殿里走,听到柳盈月喊她,连忙提着宫裙,加快脚步,远远地应她:“娘娘——” 柳盈月靠在椅背上,看上去很是疲惫地捏着眉心:“不必劳人熬药了,我不想喝。” “娘娘……”素云走到她身边,轻轻抚着她的肩,半哄道:“娘娘,再喝一些吧。” 柳盈月摇头:“我这一生,劳母亲为我奔波婚事,眼看兄长含冤下狱,断送流云半生幸福,现在还连累你同我空耗青春。” 柳盈月的声音一向很温润,眼眸低垂,是在自省,“而我,无能为力。” 素云脸色乍变,“姑娘……” 柳盈月长叹一口气,素云说了什么她有些听不太清,不知怎么的开始混沌起来。 “娘娘,陛下方才差人来过,说是要来的,只是有事耽搁了。”素云知道,只要搬出陛下来,再难喝的药,姑娘会尽数喝下。 柳盈月轻笑,安慰素云道:“我没有盼他来。” 她说出这话时,内心松下一口气,素云真的不必总是替她担心她早就不在意的事情了。 耳边的碎发有些痒,可她没力气去拨。 “我不等他了。”柳盈月轻轻道,眼皮很沉,“我睡一会儿。” “娘娘,您等太医看过再睡好吗?”素云轻轻劝她。 柳盈月应了一声。 门外小宫女已经端着药进来,素云连忙上前端起药碗,转身只见柳盈月已经闭上眼睛。 柳盈月长长的睫毛垂着十分安详,盖在半身的毯子滑落下来,而她丝毫未觉。 她内心怔了一下,手指忍不住地发抖,像是有什么不确定一般地发问:“娘娘?” * 承明殿内。 裴阙坐在龙椅上,桌前站着几个着官服地大臣,其中一位上前秉道:“窦将军近日又得良妾百名,行迹放浪,此前窦将军为陛下平定叛乱劳苦功高,可如今这奢靡做派,亦是宫中所不能容啊。” 裴阙微微皱眉,正要出声,只听帷幕之后有人出声,是大总管喊道:“陛下,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了。” 裴阙正襟危坐地沉思着,似乎不曾听到外面的声音。外面也不敢再喊,过了一会儿他答道:“窦将之事,罪尚不至死。” “再养一会儿。”裴阙翻开桌面上的折子,道,“钦天监说明年夏至江南那边易生水患,朕也觉得,江南水坝已建有三十年,需再度检修,爱卿可有合适人选?” 几位老臣被这一发问,便推出几个人,搜肠刮肚地朝皇帝举荐,又过了半个时辰才定下,眼见裴阙有些乏了,便告退。 裴阙则继续批他的折子,端王不解道:“皇兄,嫂嫂身子不适,您不去看看?” 裴阙眼皮也不抬,“太医院那边有人日夜看着她。” 端王干干地笑了一下。 他不敢再多话,不过恍惚想起曾经见过那位嫂嫂一面。生得风华绝代,性子也十分温顺,回眸间万种风情,可惜皇兄…… 他自知僭越,便不敢再想下去,正要告退,只听门外又起一阵动静。 “陛下——娘娘不好了!” 那声音凄厉急切,还带着哭腔,端王听着也不禁皱起眉头,下意识看向皇兄。 皇兄一向不喜爱喧闹,这宫中怎会有人不知? 不过眼见皇兄脸色终于是有点反应。端王连忙起身,替皇帝打开殿门。端王看见那宫女脸上的清泪,恍然发现,这似乎是皇嫂的身边人。 之前窦将军来宫中接皇嫂身边的人时,曾经见过一面。 裴阙的脸色微动,但端王知道,皇兄有点生气。 “娘娘身子不好,请您前去看一眼。”她字字铿锵,却带着很强的哭腔。 “太医看过没有?” “请陛下前去看看娘娘!”她竟不直接回答,叫人捉摸不透。 裴阙站了一会儿,终于道:“摆驾凤仪宫。” 凤仪宫中死气沉沉。 几位太医围着皇后,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宫人跪了一地,却无人言语。 “皇上驾到——”终于外面一阵窸窣,扰乱了最后的宁静。 太医一听,脸色又浮起慌乱,见着玄色的阴影走进,几人跪拜下去:“陛下。” “请您节哀——” 裴阙的脚步一顿。 第2章 愿意换她多活几年 裴阙的目光越过跪了一地的人群,落在床榻上安然的那个人。 她黛色眉舒展开来,闭着双眼,鸦睫垂着,只是唇色有些发白。 裴阙皱着眉,一语不发地走到床边,冷冷地看着床上的人。而后伸手,将柳盈月地手腕拉在手中。 他的手骤然收紧,语气听不出起伏:“皇后怎么了。” 裴阙脚边的张太医答道,“娘娘她……薨逝了。” “皇后她只是偶尔身子不好,太医院不是一直在调理吗?” 张太医背上冷汗直下,“娘娘她久积郁结,脉象虚弱。近日许是积劳成疾……” 裴阙打断他,“去把太医院所有人都请过来。” 不一会儿太医院人挨个进门,请安过后要为柳盈月诊脉。 裴阙垂下眸子,将她的手腕递出去。 只见为首的太医一探脉搏,默然将柳盈月的手腕放好,走到一旁,跪下道:“陛下节哀。” 而后太医一一替柳盈月诊脉,却最终只有一句话:“陛下节哀。” 殿内快跪不下了。 可裴阙还是没有喊停。 直到太医院最后一位太医诊完,裴阙的望着床榻上的人终于有些松动。 “既然如此,安葬了皇后吧。” 张太医心想,果然帝后不合之事并非谣言,皇后病故,陛下竟然没有半分感伤。只是可怜……他想起床榻上的人的面容,心中叹息。 当夜,凤仪宫中人均发配暴室,因照顾皇后不周受刑三日后赐死。 同年,太后遴选美女百名欲充盈后宫被拒,大周帝遣散后宫。 第二年,大周帝将太后送往福香山礼佛。 第四年,大周平定叛乱,年底,皇帝病重。 第五年春,大周帝让位于端王,三月崩于凤仪宫。时皇陵已修葺,帝后合葬于陵。 * 京城大雨连下几日,终于晴好。原是山花烂漫的春季,自春季过后,各处山头都吹开新绿,京中贵女都兴起一阵爬山风气。 浮云山山腰上,寂静的庭院藏在山中,并不引人注目。 侍卫走进院中,朝正坐其中的人禀报:“殿下放心,院外山路上无人经过,不会打扰您。” 殿下喜好寂静,因而这院子建的偏僻,怎会有人敢前来。 裴阙坐在案前,对侍卫的话恍若未闻。桌上摊开着一张半成的女子画像,她满头珠翠,身段窈窕,可眉目处却一直空着。 他迟迟下不了笔。 天上忽而滚了一阵雷,裴阙抬头,发现已是浓云层层叠叠。 “殿下,先进屋吧。”侍卫劝道。 但见太子殿下受起手中的纸,一脸肃穆站在了廊下,似乎心情不佳。 天空又一阵惊雷滚过,柳府小院,熟悉的声音由转角处逐渐靠近:“姑娘小心着凉。” 柳盈月恍惚回头,只见素云抖开湖绿色的披风罩在她身上。素云身边的姑娘,明眸皓齿,笑着替她整理下摆,话语中带着一丝打趣:“姑娘可是后悔没偷偷同二小姐一道出门了?” 柳盈月不曾回答,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流云,生的一双好看的杏眼,性子比素云活泼许多。如若不然,那天也不会叫那位无礼的将军看上,非要讨流云回去做妾。 流云抬头迎上小姐的目光,心软了一大半,悻悻自察失言。姑娘前几日自打听到殿下会出门,精心准备多日,只愿能远远见殿下一眼。如今听了这话岂不是要伤心? 可是二夫人,也就是姑娘生身母亲,将姑娘大骂一顿,还禁了姑娘的足。 流云连忙道:“姑娘别多心,二夫人是心疼您才多那多说了两句,二夫人最心疼姑娘了。” 柳盈月的脸上一僵,眸色低垂,转而问道:“兄长呢?” “大少爷近日在陪小王爷练剑呢。”流云又凑到柳盈月身边笑道,“还说呢,晚间大少爷回来,就要检查姑娘的琴了,姑娘连睡了一整日,这可怎么办才好?” 雨点泼落下来,素云连忙引柳盈月进屋,回头不忘呛一句流云:“大少爷才不会计较。” 流云嗔笑着瞥一眼流云。 如此熟悉。 柳盈月心中一阵怅然。 她是已死之躯,怎么又活了过来? 母亲,兄长,流云,都还在。 素云见三小姐愣神,不禁担忧起来,朝她道:“姑娘若是记挂去浮云山,等雨过了,兴许还能赶上二小姐的马车。” 二夫人总是不能阻止嫡出的二小姐出门的。 “诶,谁说咱们就得赶二小姐的马车了。”流云睨一眼素云,鬼灵精怪地道:“咱们可以自己去。” 柳盈月手中攥着的帕子蓦然散开。 浮云山……上一世,她早得到消息,欺瞒着母亲,前往浮云山。不仅见到了裴阙,他还许下迎娶的承诺。 她自十二岁初遇太子殿下起便满心沦陷,想尽办法也想要和他并肩而立。 然而她不知道,即便是成了皇后,也从来不得他一个正眼。 浮云山这条路,一旦走上,便不能回头。 柳盈月轻起朱唇,她往屋内走了几分:“架我的琴吧。浮云山,不去了。” 流云哑然地给素云使眼色,想问姑娘这是怎么了。谁知素云不解,反向她道:“看我做什么,一同去取琴啊。” “……” 晚间,柳府琴声越过屋檐,柳凡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小厮,像是失神一般问道:“少宫,里面是三姑娘在奏筝么?” 少宫应是。 柳凡不语。昂着头细细听了片刻,少宫亦默然站立,等筝声停了也不敢出声。 三小姐不奏筝已一年有余,自从知道当今太子殿下不喜音律开始。 筝声停了,鸟鸣声显得恳切起来,柳凡回神,卷了袖子,往小院去。 雨已经停了,屋内天光大亮。 流云正卷窗纱,素云擎着烛台,远远就见大少爷进门,喊道:“小姐,大少爷回来了。” 柳盈月侧面坐着,素手搭着琴弦,恍然听到动静,便盈盈起身,柔柔地一拜:“兄长。” 柳凡看过去,自家三妹梳着两个丫髻,亭亭玉立,不见慌乱。 他点点头,转身别过脸,“琴声,我听到了。” 柳盈月抬起头,看着青衫长袖的人负手而立,晚风夹着雨后泥土的清香,落日昏黄的余晖撒在兄长身上。柳盈月终于确认,自己最亲的兄长,一并回来了。 自从前世宴会上得知裴阙不喜欢女子习音律,柳盈月回府之后决然将琴藏起,再不曾弹过,无论兄长如何相劝,她从不妥协。 而后四年,至兄长离京。 等兄长想听她一曲送别,那时她已在不能奏了。 “兄长……” “阿盈。”兄长转过身负手而立,“你去吧。” “啊……?”柳盈月讶然。 “兄长答应过,若你不废音律,这次若要去浮云山,兄长绝不拦你。” 柳凡一边道,一边喊小厮:“少宫,备车马。” “兄长!”柳盈月心中一惊。 原本有心弹一曲想叫兄长高兴,却叫兄长误以为为了去见太子殿下,故意为之。 柳盈月忘了,如今在她们眼中,自己对太子殿下情根深种,不顾一切。 她解释道:“兄长,我不想去浮云山。” 柳凡骤然转身,凝着她,像是意外极了。 柳盈月长袖掩面,轻咳一声,“阿盈想学骑马。” 柳凡再次怔住。 他愣了半天的神,下意识道:“姑娘家学骑马比较危险,京中大家闺秀总不爱学这个……” 他念念叨叨说了一些骑马话,最后目光落在柳盈月脸上,像是怕她反悔一般,“明日,我就向小王爷告假,带你去骑马!不,少宫,现在替我拟信去王府。” * 等满天地星子洒在天幕之中,浮云山院子中的笔墨已然收起,裴阙一人站在檐下。 侍卫走上前劝道:“殿下,时辰已晚,您该休息了。” 裴阙“嗯”了一声,转身之后,又听见外头什么动静,骤然转身。 一只大鸟扑棱棱地从院中飞过。 侍卫已跟了太子殿下数年,察觉到殿下近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但他不敢随意揣测。 幸而殿下并不在外久留,很快地熄灯入睡。 第二日一早,太子殿下正在更衣,只听屋外侍卫禀报:“殿下,柳侯府上的马车坏了,是否请他们进门稍作休息?” 皇后原本就是柳侯府的三小姐。 想到这里,太子殿下扣着腰间玉带的手一顿,隔了片刻才应:“先让他们候着。” 殿下没有下令,侍卫就不放人进门。侍卫在门口站了会儿,裴阙从屋中出来,下令道:“请他们进来吧。” 侍卫领命去,不一会儿稀稀落落地谈笑声就从外院传来。 前世,皇后的车架就是在这时停在门口,她藏在人群之中,一张明艳动人的脸显得十分乖顺。 而后她雨夜执伞穿行而来,眼神却又具是坚定。 那时山路湿滑,她淋湿了半边的衣裳,却替执着替他撑伞,裴阙心中亦有一丝触动。 所以,在当时皇帝面前择定太子妃人选时,他望见陈列好的世家贵女的画像,报出了她的名讳。 侍卫安定好人,便来禀报,“殿下,已经安置好了,柳家小姐整理衣裳后便来拜谢殿下。” 裴阙不动声色地走进屋内,案几上还摊开着未完的她的画像。 这一世,他愿意分出几分精力,换皇后多活几年。 他提着笔沉思,只听外面动静又起,女子施施然参拜:“多谢殿下收留。” 裴阙的指尖一顿,抬起目光,落在柳家小姐的身上,而她的身后,是一些普通女眷,他们亦是低着头,没有即便垂眸也能摄人心神的眉目。 柳家有二女,除开柳盈月,还有一个侯府夫人所出的嫡女。 裴阙俶尔松开手中狼毫,然而却面露寒意,“起来吧。” 柳梦姚手中捏着裙摆,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来时的马车坏了,她不知道这院子的主人是太子殿下,不然她宁愿走回去也不会敲这个门。 不过可惜了,她这庶妹没有来,回去定要叫她狠狠地羡慕一番。 柳梦姚这样想着,只听太子殿下继续道:“许你们暂留一天,马车修好就离开。” 她如蒙大赦的应下,而后退出小院,并不留恋。出来带的人不多,马车半天没有修好,只好差人先回去再弄一辆马车来。 不过半日,那小厮便架着新的马车来了。 柳梦姚一见着人,连忙拉住他问:“怎么样,三姑娘是不是又气的吃不下饭了?” 柳梦姚早已知会他,回去的时候,一定明说是在太子小院上被收留的,她太想看这个庶妹明明不甘心还强忍着不在意的表情了。 谁知小厮楞了一下,直言道:“今日少爷和三小姐一道去了马场。” 柳梦姚正踏上马凳,一听柳盈月去马场,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什么,她去马场?还有,大哥居然趁我不在带她去马场!” 她叉着腰大喊道,正见侍卫从门中出来,似有不悦,她才悻悻地收了动作,学她妹妹做出一副乖巧地模样道:“多谢殿下收留。” 侍卫也同她一礼。 她就风风火火地踩上马凳钻进马车去了,催促车夫道:“快走!不回家,就去马场!” “……” 侍卫待人远去,才把不悦显在脸上。 殿下提前了大半个月来这个不常去的小院,总是停下笔留意外头的动静,他以为殿下是在等人。而如今看着殿下的反应,再见这柳小姐急躁的模样,发觉猜错了。 侍卫回到殿中,朝太子殿下请罪:“殿下,扰了您的清静了。” 裴阙的目光仍旧停留在未曾描摹脸部细节的画上,问道:“外面在吵什么?” “臣不知,只听到柳小姐囔囔着谁带三小姐去马场,竟然不带她去。”侍卫脸色平复,嗤道,“近日听闻穆王世子在那里,这些贵女平日进不了马场,恐怕是想沾点世子的光。” 裴阙目光一沉,将笔一扔,“去马场。” 第3章 “她骗孤?” 日已西斜,柳盈月学了一天,终于克服马背上的颠簸,能坐一小会儿了。 柳凡怕她摔着,寸步不离地跟着,替她牵着缰绳,在马场上兜着圈子。 最大的程度,也就仅限于让人牵着缰绳,她坐着晃上一圈。 等到又晃了一圈,忽然有小厮狂奔而来:“少爷,二小姐来了。” 柳凡对两位妹妹一向公正,“她爬山这么快回来了?请她来吧。” 前世柳盈月与这位嫡姐相处并不愉快,而且柳梦姚想方设法用裴阙的事激她气她,自柳盈月出嫁也没有一句好话。 如今倒感慨起来,竟叫嫡姐说中了一部分。 柳盈月重活一世,再见到嫡姐已没有从前的脾气,于是从马上下来,打算迎一迎她。 “柳盈月我得告诉你我碰见谁了!!!”柳梦姚的声音老远就传来,直到人面前才听清后半段:“是太子殿下!” 柳盈月落地时,足尖一歪。 “……” 脚踝处一阵刺痛,她皱了皱眉。 柳梦姚兴致盎然地继续道:“今早我的马车坏了,正路过一个宅院,诶你说巧不巧,正好是太子殿下,他还留我用午膳呢。” 柳盈月来不及打断她,只好等她说完,才低着头,面色微微有些泛红,道:“我……我下马时崴了一下。” 柳梦姚心中还想着把用膳那段再编一段,如此一听,又怪里怪气道:“不就是提了一下殿下,你有必要那么激动吗……” 柳盈月无辜地看着她。 说起来,刚刚柳梦姚跑来时说见到太子殿下,她竟然以为裴阙会来马场,因而下马时失了力道,才崴着了。听了后话才发现,原来只是早上遇见的。 也是,裴阙才不会来这里。 于是柳盈月才松了口气,极其放心地由兄长搀着道了马场外的殿室中。 柳梦姚气鼓鼓地在后面跟着,等柳盈月坐好,又缠着柳凡去骑马,“大哥只喜欢小妹,骑马都不叫我!” “怎么会。”柳凡每每被这样一发问,不知该作何回答:“你骑马太不稳了,需得多多小心。” 柳梦姚再度发誓,自己这次骑马一定会好好听话,只是漫步走一走。许久不许她骑马,她心痒地慌。 然而柳凡刚将她送上马,就见柳梦姚挥着鞭子扬长而去,气的柳凡急急地另牵了一匹马前去追。 柳盈月轻笑,眼睛不知怎么湿润了。于是很是随意地拿起矮桌上倒好的茶,因略有些发烫,她抿了一口又放下。 而后像是想起什么,忽然往右边看去。 只见一只手刚刚抽回,伸手取了一块白帕擦净桌上的水渍。 柳盈月一时怔住,蓦然想起,这是当今豫王之子,人称“小王爷”。 柳盈月面色微微泛红,正要见礼,只听他道:“不必多礼。” 裴宁站在这有一会儿了。 原本只是在里间煮茶,这马场原是供皇家使用。他和柳凡交好,很乐意用自己的名头将马场借用来给柳家使用。 裴宁出来时,就见外面一阵喧闹。他就见着柳凡让柳梦姚缠住,被问的脸色发红。 柳凡和柳梦姚又进入马场,留下了一个不常见的妹妹。因怕她无聊,前来照看着。 见到她轻笑,一时有些失神,倒茶的手也抖了一下。 裴宁平素见到的宫中美人不少,但很少见过这样的。 一见便难忘。 她明明生的一双狐狸眼,但眉目之间全是温柔。盛满星子的眼将笑意漾开,又像是掩饰地拿起茶盏,薄唇翕张,妖而不媚,将他一下子摄住了。 等到这张脸的主人看过来时,眸中浮起一丝惊愕时,裴宁才发觉有些唐突,只好咳一声掩饰。 “怎可叫王爷做这些。”柳盈月懊恼自己不曾提前注意到身旁有人,又斜了一眼流云。 流云堪堪反应过来,上前道:“王爷,奴婢来吧。” 裴宁感觉两颊有些烧,他刚刚略微抬眼,就看到她如新荔一般的两腮上浮着两团彤云,朝他低着头,羽睫轻颤,不知为什么,他发觉手背上像是有小虫子挠过有些发痒。他对着要上前的婢女摆摆手,“不必,我同柳凡关系甚好,招待一下他的妹妹,没什么的。” “多谢小王爷。” 裴宁清了清嗓子,而后只见面前的姑娘又转了回去,依旧目视着马场上她的兄长和姐姐,然而面色已经沉稳很多,嘴角端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已不如方才惊艳。 这种笑容在宫中很常见。 宫中无论是宫女还是主子,见着人都是一副挂着浅笑的神气,叫谁见着都觉着像是有什么大喜事一样的。不过见得久了,才会发觉,这样的笑容都是扮出来的,与她本人心情好坏并无甚相关。 不知柳家姑娘是否是这样,但裴宁已不好意思再多打搅,只好道:“你继续看吧,我到里间去坐坐。” 柳盈月低着头送他进去,等人走了,放松下来。 流云站在静立在一旁,不时添茶倒水。柳盈月坐得久了,也觉得脚踝之处不怎么疼。 远处,大哥好不容易赶上了二姐的马匹,正凑过去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见二姐一昂头,又骑着马跑远了。 如此岁月,她怎么也想不到,居然还能再见到。 柳盈月一直手臂搭在案几上,闲适地看着远处,又不知道想什么出神,忽然手臂处被人推了一下。 她看过去,只见流云的脸色微变,目光望着柳盈月身边的另一侧,像是来了什么人。 循着目光追去,玄衣,金冠,凌冽,一步步向她走来。 柳盈月竟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殿下。” 她差点脱口而出“陛下”。 而这一阵,原本已不大有感觉的脚踝又刺痛一阵,较之刚刚更加猛烈。她咬着牙,将礼做全:“见过殿下。” 裴阙就站在离她两步的地方站定了。 两厢无言,柳盈月再见到年轻时的裴阙,心境全然变化。 那时的裴阙,只需要从她身旁经过,就能勾起她半日的失神,甚至不多渴求他停下看她一眼。 而今日裴阙居然停了下来。 裴阙的目光从柳盈月的脸色略过,回到当年,她依然是温顺的,目前看起来,气色也很好。 然而相顾无言,他站立在此,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毕竟,此时的她,才十四岁,还不是她的太子妃。 “你……” “皇兄!” 一阵叫喊声从里间传来,由远及近,裴宁从里面大步走来,毫不见外地给裴阙问安,而后才道:“皇兄怎么来了?这是柳家的三小姐,这是我皇兄,太子殿下。” 活像在给二人做介绍。 柳盈月想,雨夜之事未曾发生时,裴阙应当是没有同她真正打过照面,他应该是不知道自己的。 柳盈月微微屈腿,脚踝上刺痛更甚一些,她面色不改,又朝裴阙行了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裴宁看着她的小腿,关心地道:“柳三小姐方才不还是崴着了,不好见礼,皇兄应当不会怪罪吧?” “……” 裴阙淡然的眉目终于有了变化,移到了柳盈月的腿下。而柳盈月一直低着头,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 “怎么?”裴阙的语气中似乎有些不善。 柳盈月知道,这些事原不该叫他过问。 裴阙自十八岁起监国,朝中大小都需要经他过目。像她生病这样的小事,从来排不到他的日程之上,反叫他心烦。 “不碍事,已经不疼了。” 等例行公事一般的问完话,只见裴阙目光收回,又朝向小王爷:“前月,皇祖母问及你的课业。” 裴阙严肃地目光看得裴宁一阵心寒,连忙退了两步,挠着头道:“皇祖母也知道……我、我就不是读书那块料。” “过来,孤考考你。” 裴阙负手往里走,裴宁看了一眼柳盈月,又硬着头皮跟着。侍卫也跟了进去,不一会儿又出来。 见人进去,柳盈月才松了气力,由流云支着坐了下来。 大哥和二姐也先后都返回来,柳凡最先问道:“怎么了,是太子殿下来了?” 柳梦姚颇感到惊讶,明明自己前脚才离开太子小院,那时还见过侍卫,怎么太子殿下这么快也到马场了。她小声嘟囔:“我可没有骗你,我今日当真是在殿下的小院暂时歇息了。” 柳盈月自然知道,并不去反驳,只是略微有些奇怪,原本的太子殿下不应在这里。 柳凡斜柳梦姚一眼,生怕二妹的话勾起小妹因没同去的悔恨,连忙出声道:“阿盈,腿还疼不疼?” 不提还好,一提及,柳盈月便能觉得脚踝上抽疼。 其实与前世她在宫中受过的罚相比,这样的抽疼全然不算什么。而此时大哥关切地看着她,柳梦姚虽然撅着嘴巴,但却在等她的回答。 “疼。”她已经很不习惯说这个词,但又努力地再说了一遍,“有点……疼的。” 柳凡起身,朝侍卫拱手道:“小妹崴了脚,需要去寻医,柳凡带着小妹先告退。” 柳梦姚像模像样大大方方地朝侍卫一礼。 而后柳凡在柳盈月面前背过身蹲下,道:“兄长背你回去。” 柳梦姚跟在后面,模样颇为不爽。柳盈月几乎下一秒就能听见她刺两句“身娇体弱”、“这么大了还要人照顾”之类的话。 谁知她没有。 侍卫眼见着一行人远去,忽而身后的大门打开,侍卫朝前一拜,“殿下,柳氏兄妹已先告退了。” 太子殿下似是未闻,仍旧是对小王爷道:“你的功课仍需上心,身为皇家子弟,心思不应放在享乐之事上。” 裴宁连连答应,心中却叫苦不迭。 裴阙眸光一变,摆摆袖子离开,侍卫则跟在后面,不敢有任何差池。 等出了马场,侍卫突然听见裴阙问:“他们在外面说了什么?” 侍卫向来是太子殿下暗处的鹰眼,因而不消裴阙多提醒,侍卫早知要留意任何可能被问的事情。 兴许是柳家兄妹在门外说话声音太大吵到殿下,因此殿下有次一问。 侍卫道:“没说什么,柳家三小姐说腿疼,柳氏兄妹便先回去请大夫了。” 裴阙的脚步明显慢了一些,而后慢慢地,目光凌厉起来,语气很轻地发问,“她骗孤?” 第4章 只需要找个机会让她表明心…… 侍卫跟在裴阙身后,听得不真切。 而后太子殿下步伐如常,侍卫才想,大抵刚刚是错觉。 回到东宫,裴阙没日没夜地看起前朝的折子。他在浮云山小院时,有些折子不便送去,因而累积起来。 不过侍卫替太子殿下整理桌面时却发现,偌大的桌面堆放起折子已是不易,却还堪堪留出一角,放了一张无面的女子画像。 但看这女子扮相,竟不像宫内宫外任一人。 于是数日,这画摊开在太子桌面上,与前朝的折子并立,甚至这画还较那些折子的待遇更好。 过了小半个月,东宫来人了。 梳着垂桂髻的少女风一般地闯进东宫,身后的丫鬟提着裙摆气喘吁吁的追,几个侍卫一看清来人,便瞬间做没看见。 无人敢拦。 “表哥,是我啊表哥!” 清丽的女声穿透门扉,侍卫听着不由得胆寒。 来的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侄女,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很得皇后娘娘喜欢,谁也不敢惹这个主。 况且……这位主子还很可能是东宫的女主人。 侍卫站在太子殿下身侧,下意识扫一眼裴阙,只见他依旧在折子上写着什么,丝毫没有反应。 侍卫低头,忽然就瞥见桌角的画,心中一怔。 这画的莫不是…… 只听清脆地一声,太子殿下搁下笔,不紧不慢地将折子放好,才倚着看着门缝中漏出的一点光线:“东宫数百护卫,竟任由她撒泼。” 侍卫堪堪反应过来,也只能跪地低首道:“殿下息怒。” “表哥,不是说好了今日陪我去看尚京绿冶园的花事吗?”门外声音愈发高昂,“我们都准备好了。” 殿内一片安静。 侍卫心中冷汗,此事皇后已下口谕,前日皇后身边大总管亲自传的讯,殿下应当还记得。 “着实被惯坏了。”太子殿下道。 而后侍卫感觉到周遭的寒意,不由得将头又埋下几分。 良久,只见眼前阴影一空,太子殿下步履缓缓走向门外,侍卫连忙上前将门打开。 何语萱正要再搬出皇后,只见门直接开了,半张的朱唇立马化作笑意:“表哥。” 裴阙神色淡淡,吩咐道:“容安,备马车。” 容安应声,然而东宫的人早就预备下,因而不一会儿,容安便回来复命。 何语萱一听,喜不自胜。自家马车虽然亦十分华贵,但总比不上和太子同乘马车共赴花事吧? 她满面红光地看着表哥,当今的太子殿下。 他的五官鲜明,眸色幽深。虽总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其实她知道,太子表哥是个闷葫芦,有事只爱藏在心中,但实际是很贴心的。 只见那双眸子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小会儿,而后毫不犹豫地从她身边走过。 裴阙走路之快,她压根追不上! 她才从气喘吁吁地迈出东宫的门槛,就眼见着裴阙上了马车。 谁知,接着容安就驾着马车先走了。 先走了! 何语萱眸光一滞,还不等她喊什么,只见太子表哥的马车已经飞一般地跑出老远。她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上了自家马车,气急败坏地对着车夫喊道:“跟上太子表哥的马车!” 马车颠簸一阵一阵,何语萱坐在马车里一边骂一边催,终于等到停下,车夫颤颤巍巍地喊:“小姐,绿冶园到了。” 何语萱飞速跳下马车,扫视人群,发觉太子殿下的马车还在后头,心中又喜了几分。 她提着裙摆跑到太子殿下的马车边,先是瞪了一眼容安,才又挤出笑容:“表哥,刚刚怎么不等我呀。” “坐不下。” 何语萱无语扶额,“已经到了,咱们一起进去吧。” 只见门口的帘幕没有动静,窗边的锦帐被撩开,裴阙的面容从小窗中探出,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 何语萱笑容僵住,知道表哥是因为皇后娘娘才来,但心底却不甘心:“若皇后娘娘问起……” 裴阙不怒反笑,“你敢威胁孤?” 何语萱干干地笑了下,只道:“我也不敢不如实回答。” “那是你的事。”裴阙放下帘幕,不再理会外面的人。 容安被何姑娘的眼神刺的心慌,但不敢多说一句话。 幸而何姑娘不再强求,愤愤地转身进园子去了。 容安松一口气,将马车找位子停好,但还是预备和太子殿下确认一番:“殿下,需要送您回东宫吗?” 意外的是,里面的人很快应道:“不必。” 裴阙坐在宽阔的马车之中,再度沉默。 良久,容安终于瞧见远处一人十分熟悉,想起竟是上个月见过的柳府二小姐。 他对柳府二小姐那副咋咋呼呼的状态印象不好,但方才才送走一位国公府的姑奶奶,一时之间,心中竟然很快的比较出来,柳府的二小姐相较之下还是嫩了一些。 “柳盈月,我早就说过你不行!”那声音很轻易地从人群之中层层穿越,盖过了一众车马相移和人群的交谈声。 “……”容安抿着唇往马车内看了一眼。 被柳二小姐边笑边指着的女子穿着淡翠对襟襦裙,头上戴着及肩的纱帽,看不清真容。但见她行步款款,身姿稳重,与柳二小姐极不相称。 听那一声叫喊,大约是柳府中,不常见人的柳三小姐了。 容安只见马车中贵人悠悠地道:“容安,替我去寻一面具。” * 柳盈月感觉自己面色已经烧红了,尤其是刚刚柳梦姚那超大的一声叫喊。 在笑她走得慢。 柳盈月心中不情不愿,暗暗想着居然叫她给骗了。 原本柳盈月是不打算上绿冶园来的。 前世,柳盈月早早得知太子殿下要驾临绿冶园赏花,同京中许多贵女一样,精心装扮过,特地来同他相见。 然而到了绿冶园,不少人远远见着她就毫不避讳地对她的容貌评头论足,纷纷猜测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更有甚者直接挤开柳梦姚,上前试图与她答话。 柳梦姚哪受过这样的忽略,回去路上气鼓鼓说她就爱招摇抢人风头。 而裴阙,见到她之后亦深深地皱着眉。 “孤并不愿太子妃还未过门,便遭人非议。” 想到这里,柳盈月轻嗤一声。 好容易走到柳梦姚身边,反应极快地拉住她的袖子道,还未喘平便道:“你怎么不是送我去兄长那里?” “大哥他忙呢,哪有空管你。”柳梦姚挑眉,“你再不快点我可生气了。” 也就是一个没留神,柳梦姚又窜出更远,留下一个背影:“一会听说前面有表演,你再不快点就赶不上了啊!” “……”柳盈月叹了口气。 流云扶着柳盈月,自知小姐平日不爱出门,着实赶不上二小姐这速度,不禁嗔道:“小姐,二小姐怎么能这样?” 重活一世的柳盈月如今再看柳梦姚,心境已大变,宽慰流云道:“不要紧,我们尽量走吧,她不会真生气的。” 流云才放心下来。 今日绿冶园中的人很多,一是绿冶园中植栽各类花草树木,惊蛰一过,到处都开出花来。 绕过巨石堆叠的假山,入眼是九曲长廊,两侧便是白蕊桃林,似乎触手可及。 此时白桃将开未开,在枝上成片地挂着朵儿,放眼望去,十分赏心悦目。 柳盈月感觉袖子上的手一紧,是流云看呆了。 她也不由得笑起来。 微风吹拂,纱帽轻扬下摆,柳盈月伸手压了压,但感觉似乎差点碰到什么。 转身,玄色银竹纹映入眼帘,再抬眼,金冠下的人戴着半截白色面具。 “……” 柳盈月忍住下意识的行礼。 一方戴着面具,一方戴着纱帽,在柳盈月看来,完全此地无银三百两。 再不见面容,怎么也认得这镶金边的玄色锦袍吧? 柳盈月朝他微微屈身,为他腾开一个空道,好叫他更容易经过。 谁知对方像是也在看花似的,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独自喜欢裴阙两年,嫁给裴阙六年,柳盈月对裴阙的喜好如数家珍。 裴阙不喜欢花香脂粉的味道。 眼见着裴阙站着不动,他身旁的侍卫也只能跟着,两个大男人看着面前一株未开的桃花,不知在想什么。 这个场面叫柳盈月不禁觉得好笑。 她拉了一下流云,似乎没注意到那边的人一般道:“我们走吧。” 流云应下,走了许久,终于发现,似乎有点不对。 玄衣戴面具的人一直走在小姐附近的人她认出来了,是太子殿下! 于是流云小心翼翼地拉着自家小姐跟在太子殿下后面,自己站在小姐的一旁,面容肃穆,绝不点破小姐的心思。 原本好不容易走到前面的柳盈月,最终还是以半步之差稳稳落在裴阙的身后。 裴阙也并不走快,此时的她虽然还年轻,身子也很好,到底还是柔弱的。 这一世,不需要她雨夜中冒着生命危险赶来表明真心,他全都知道。 只需要找一个时机,让她再表明心意即可。到时候他再顺水推舟,许诺她太子妃之位,以后还能细水长流。 裴阙正这样盘算着,忽然听见很远地有人朝这边大喊:“表哥!” 柳盈月的脚步顿住。 不知为什么,容安竟然突然想在心底为这位姑奶奶捏一把汗。 第5章 来者不善 眼见蓝衣少女疾步而来,柳盈月感觉到凉气从手心漫延到全身。 裴阙的脚步停了,柳盈月侧身避过,如同避让一位陌生人。 她感觉到似乎有目光落在身上,但戴着帷帽,遮去了大半。 “表哥出来了怎么不告诉我。” 何语萱的声音落在身后。 柳盈月扶了扶帷帽,感觉流云的手搭着自己差点滑落,便用手拢了拢,意思是让她宽心。 蓝衣少女是皇后亲侄女,裴阙的表妹,她致死都不会忘记。 嫁给裴阙的第一年中,何语萱上东宫无数次,指责她是妒妇,生不出孩子还拦着裴阙纳侧妃。 后来有次,她正有一月身孕,来不及告诉裴阙,就在被推搡之中落了红。 何语萱在皇后面前哭的声泪俱下,最终换来国公府禁足一月。 而她在那场风波之中受惊受寒,身子逐渐时好时坏。 “小姐……”流云不确定地发问,“我们去哪呢?” “四处逛逛。” 流云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家小姐,薄纱将美人面遮得朦朦胧胧。美人侧看过来,如玉的面容漾开温柔的笑意,“你若有什么想看的,一起去便是。” 刚刚是太子殿下啊……小姐竟然没认出来? 流云凑近小姐,小声道:“小姐,那个……” 柳盈月亦靠近她,煞有介事道:“殿下与人谈话,我们若是打扰殿下,岂非罪过?” 流云恍然大悟。 柳盈月却在心中叹一口气。流云见过她深夜为裴阙做香囊,也陪她无数次等裴阙经过身旁,对柳盈月之于裴阙的感情深信不疑。 前世,即便被赐给别人,流云毫无怨言,临嫁时还劝她:“不要为奴婢同陛下置气。” 一个傻姑娘。 “我听闻绿冶园每年的花事都会贩卖花物,我们选一些带回去给兄长吧。”眼见流云还拧着眉,柳盈月连忙改换话题,又指了指远处。 沿路竹篮里盈满各式各样的雏菊,蜿蜒出一条宽阔小路,铺开一座偌大的水榭楼阁。 流云的目光瞬间一亮。 柳盈月同流云加快步伐,才到楼阁前,就听到柳梦姚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她抬头,就见柳梦姚极兴奋地挥着双手,示意她上来。 柳盈月略微迟疑,但还是顺着她的意往上,阶梯处处是人,她行走得不快。一楼空阔地供人休憩赏花,二、三楼一些小贩在贩卖什么,而柳梦姚在四楼。 四楼时人已不多,到门口有人朝柳盈月福了一礼,请她进去。 与楼下不同,四楼布置的极其雅致,红毯铺开的地毯上零落散着一些花瓣,屋内放置着红木架子,摆着一些红釉梅瓶和花篮。 透过木雕屏风,还能看见柳梦姚站在栏杆边仍旧向她招手。 她刚站过去,还不等欣赏极目远眺整个绿冶园,就听见楼下有人大声喊道:“谁占了我的小楼,把她们给我赶出来!” 柳盈月才回想起来,恍惚听闻,绿冶园背后是国公府夫人,何语萱母亲。 她倍感尴尬地拉了拉柳梦姚,而后者则叉着腰,往下做了一个鬼脸。 “……” 然而很快柳梦姚笑不出来,原本在身旁的小厮竟然围堵过来,语气不善地道:“请二位小姐出去吧。” 楼下咚咚咚地传来脚步声,步伐急促。身旁的小厮也粗暴起来,几个人推搡地将柳梦姚赶出去,柳盈月在其他人的怒目之下识趣地快速往外走。 才出了门口,就见何语萱两三步上来,一见着柳梦姚便大喊:“怎么又是你!” 柳盈月感觉十分头疼。 柳梦姚属于炮仗脾气,遇到另一个炮仗,必然会炸。 刚要发作,柳梦姚就见着她身后的人,回望了一眼柳盈月,悻悻地闭嘴。 柳盈月不欲与何语萱多纠缠:“我们并不知道此间楼阁为姑娘所有,冒犯了,我们现在就走。” 正要离开,何语萱身子一移就拦到身前,冷笑道:“侯府如今是没落了,连赏个花也要借别人的地儿。” “这你妹妹?”何语萱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她,语气尖利:“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庶女?” 气氛骤然凝结。 嫡庶十分敏感,嫡庶之间明争暗斗是常有之事,然而任什么外人也不会当着面明说。 “瞧瞧这帽子戴的,怎么就不敢让人看看你的反应呢?” 忽然,何语萱一伸手,柳盈月心中一惊退开好几步,护着头上的帷帽。 何语萱初次未得手,心中不悦,大喊道:“把她的帽子给本姑娘拉下来!” “住手。” 屋内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一道在外,一道在里。 柳盈月退开时身子不稳,堪堪站住,又扶了扶帽檐,才见另一人从隔间中穿过屏风走来,手持一把折扇重重拍在何语萱的手背上,让何语萱吃痛地大叫一声。 连柳盈月都吃了一惊。 “姑娘,失礼了。”蓝袍公子十分庄重给朝着柳盈月作了一礼。 柳盈月讶然地看着他,这人可是国公府的世子,何语萱的嫡亲兄长,何玉辰。 “你居然维护外人?”何语萱吸了吸鼻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柳家姑娘误入小楼,想必不是故意,既已赔礼道歉,又自觉离开,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背过身去时,遮住了“而你不该当众揭人之短,与人难堪!” “兄长你凶我!”何语萱捂着的手背已被她抓出几条红印子,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我回去告诉爹爹,说你帮着别人欺负我,你今晚等着吃竹条吧!” 何玉辰青筋突了突,因为妹妹生时体弱,爹娘百般爱护,原是怕她受委屈,可没想到养出这么一副不讲理的脾气。 他朝柳盈月拱手道:“请姑娘先离开吧,放心,他们不敢再拦你了。” 柳盈月看着两人,心中有定论。这是人家家事,不是自己能掺和的。说着便朝何玉辰一礼,又示意一眼柳梦姚,便绕过两个人往门外走。 路过何语萱时,对方的目光刺得她有些不适。 何语萱眼中含泪瞪着柳盈月的背影,气上心头,随手抓住腰间的荷包就朝她砸去。 何玉辰的惊呼哑在喉咙中。 柳盈月正低头绕过裴阙,可还没反应过来,裴阙离她几寸,只能看见一个胸膛,另一只手绕过她——很像是在抱她。 “放肆。”她听见裴阙语气压抑着不悦。 气氛凝住,柳盈月屏息。 两人之间隔着帽纱,裴阙比她高,柳盈月看不见他的脸色。 谁知接着,裴阙伸出另一只手,扶正了她的帽檐。 柳盈月眼见他快速抽身,回身见裴阙掂量了一下手里的荷包,丁零作响,十分清脆。 她反应过来,是何语萱想用这东西让她出丑。于是朝他矮身道谢:“多谢公子。” 再斜一眼柳梦姚,示意她离开。 柳梦姚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而柳盈月知道,接下来怎么样,不是她们能干涉的事。 柳梦姚眼见柳盈月真走了,才依依不舍地下楼。再一看柳盈月居然走了老远。明明那么娇弱的一个人,居然差点追不上。 好容易赶上了,柳梦姚还想拦:“别走啊,等等还能看到她一哭二闹三上吊呢。” “你是没看见,她刚刚眼含热泪愤恨地看着她哥哥的样子,还有本来要绊你一下结果没成,那个悔恨的样子啊!” “……你这么想看她闹?” “倒也没有。”柳梦姚嘿嘿一笑。 柳盈月知道,这二姐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格,等走得远了,才同柳梦姚解释,“毕竟是何氏兄妹才是一家,做做样子给外人看,关起门来还是要宽慰的。” “此事原是我们有错在先。”柳盈月眼见着柳梦姚躲闪着目光,问道:“对了,你不知道那个楼是何家的,怎么上去了?” 柳梦姚拧起眉头,扭捏地看着柳盈月,“是帖子里写的。” “帖子?” “你不出门不知道,绿冶园算京中比较大的园子了,花事期间,入园都是要有请帖的。”柳梦姚忽然惊醒,推了一下婢女,“快,拿出来给三小姐看。” 那婢女翻找随身带的荷包,没翻出什么,才吞吞吐吐道:“小姐,方才入四楼的时候,已经叫人收走了呀。” 柳盈月瞬间想清其中关窍,笑容僵在脸上。 她总有种不详的预感,催促柳梦姚道:“算了,咱们还是快走吧。” 她想不通这件事。 按理说,这一世,她还未得裴阙允诺,更不说光明正大在裴阙身边惹人嫉妒。 她还什么都没有做。 出了绿冶园,上了回府的马车,柳盈月才安下心来。 * 当夜,国公府。 何语萱扑在国公府夫人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兄长他向着外人都不向着我!” 缙国公一拐杖毫不留情地打在何玉辰的腿上,何玉辰识趣地跪下,低着头脊背却不屈。 “你母亲就这一个女儿。” “萱儿她得皇后喜爱。” “你,是她的兄长。” “你当众下她的面子,岂非下国公府的面子,下皇后娘娘的面子?” 每说一句,拐杖毫不留情地落在何玉辰身上。 何玉辰毫不辩驳,捏紧拳头受着。 何语萱吸吸鼻子,从国公府夫人怀中探出头来,在其他人看不见的时候,露出了一张得逞的笑容。 夜深,国公府世子于祖祠前思过。 祖先列位牌位之前,何玉辰低下头时,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的背影。 纱帽之下的容颜,曾见之,难忘。 今日不悔当众驳了何语萱,但有二悔:一,未能英雄救美。 二,反为他人做嫁衣。 虽然她满眼都是那个人,但可惜,那个人眼中只有江山锦绣。 否则自己的妹妹,撇开脾性,好歹也是京中公认的美人,又近水楼台。 早就该嫁入东宫了。 第6章 庶出 柳盈月一早在院内弹琴。 一抬眼便见柳梦姚和柳凡二人并立而来,柳凡耷拉着脸,柳梦姚却像是得知什么喜事,碍于柳凡还得强忍着。 两个人的脸色对比起来,十分精彩。 柳盈月收了手,问道:“怎么了。” “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柳凡和柳梦姚一齐说道。 柳梦姚一瞥柳凡,争着把话先说完,语速极快;“昨日何世子回去以后挨罚了。” 眼见着柳盈月面露讶然,柳梦姚凝着她道:“怎么样,有人为你挺身而出,还不高兴吗?” 柳凡瞧着这对话很显然要歪着走了,连忙道:“京中人都说起你。” “说就说呗。”柳梦姚不服气道,“国公府怎么了,我爹也是承袭了三代的侯爷,何国公在我爹面前还得恭恭敬敬的呢!” “二姐!” 柳盈月打断她,又四下看了一下,院中只有流云和素云,才安心下来。 这话原是不错,可现在说起,太过大逆不道些了。 是三代侯府没错,可如今柳家因无人做官,早已衰微,朝中真正看的是做官的实权。 而何家,后宫出了一个皇后,前朝二品官员均是何家近亲。 如若不然,前世兄长也不会因觉着她家中无人,在东宫受欺负,才撇下侯府爵位,前往边境。 柳凡凝着自己面色茫然的三妹,不禁担忧起来:“都在议论,何小公爷是为柳侯的三小姐受罚。” 柳盈月垂下眸光,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拨弄,“随他们说就是。” 柳梦姚附和道:“怎么,还怕他们不成?我还巴不得别人看一看我这神仙似的妹妹呢!” 柳盈月的手一拨出一声清脆,抬头,便见柳梦姚无辜地看着她。 和前世大不一样。 前世的柳梦姚,怎么会夸她? 柳盈月终于感觉到,有哪里不对。 再想起裴阙,明明特地避开前世和裴阙相见的重要时间,可这一次依旧遇上。 有没有可能,这一世的人已经和前世不一样了。 她抬头凝视着柳梦姚,而后者立马凝起眉头,大声喝道:“干嘛,不许人炫耀一下了?” 柳盈月认真的看她:“黎衡。” 只见柳梦姚迷茫地看着她,“什么?” 她的说是柳梦姚前世所嫁之人的名字,如今应当尚在庐中,二人还未相见。 柳梦姚的神情不像作假,柳盈月心下稍安,笑道,“我是说,我本也不想出门,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去吧。” “可是下月初三是太后娘娘寿宴。”柳梦姚偏头看她,“我们都得去。” 柳凡的颜色又重了,“别说是柳家、何家,宫中皇亲国戚,都得前去贺寿。” * 太后寿宴。 太后并不住在皇宫之中,而是在京畿的上清园住着,预备着贺寿的人天还未名时便起身。 柳府亦正侯携侯夫人和家中子女前往贺寿。 上清园人极多,一趟一趟的马车停在外头。 柳府的马车一停,便有内侍疾步走来,朝率先出马车的柳侯见礼:“侯爷这边请。” 柳盈月从马车上下来,跟着前面的人,手搭在腰间。 柳梦姚此事亦不敢放肆,但当路过其他马车时,柳梦姚回头朝她使了使眼色。 周遭的许多人都在看她。 而柳盈月则眉色淡淡,举手投足有条不紊,不露羞怯。 上午的贺寿只需要拜见太后说贺词即可,听得出来,太后很是高兴,只问过柳侯母亲身体,便叫人出去了。 而后,太后换过常服,同众人一道进膳。 原没有什么,但太后、皇帝、皇后及诸位妃嫔都在,必然有人想方设法讨这些上位开心。 寿宴之上,有宫妃献琴献舞,而同辈之上,丝毫不落后。 何语萱毫不怯弱地起身,朝众人盈盈一笑:“但献一舞,讨太后娘娘欢心。” 太后点头应下后,她便换上一身锦衣,身段或袅娜,或 一舞终了,柳盈月也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如果没有她退场后煞有介事一般朝她看来的话。 “不错。”大殿之上,太后赞道,“何家的女儿?” “哀家还记得,尚宫局曾有四位女官尤擅长琴曲,哀家还是皇后之时,最喜欢同她们说话。” “母后还在想兰姑姑?” 太后不置可否。 皇帝和皇后正要赔罪,“母后寿宴,是孩儿不对,惹您伤心了。”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见他们这批人如此年轻,哀家也很喜欢。”太后道,“今日大家只管开心。” 何语萱下了场,十分得意地朝向自己的兄长,而何玉辰,手里捏着的酒盏还在轻晃。 他先前受罚的伤还没好。 但见何语萱瞥一眼下席中的柳盈月,朝何玉辰假意笑道:“兄长,怎么不喝啊?” 何玉辰不应饮酒,是因养伤期间,禁食腥辣禁饮酒。 “是不是看见她也不喝?”何语萱下巴微抬,示意柳盈月的方向。 而何国公和何夫人坐在前桌,一听见此言,便放下酒盏,蹙着眉往那边看去。 这一看,惹得其他人也纷纷朝柳盈月看过来。 “……”柳盈月故作不觉,但柳梦姚察觉到周围的目光,拉了拉她的袖子,“他们是不是看过来了?” 不仅看了过来,还十分明显。 如此目光齐聚一人,坐在殿中的太后不禁有些惊讶,也一齐朝那方向看去。 只见目光中心的姑娘生的眉清目秀,是个十足的美人,更出彩的是,即便是众人各异的神色朝她看去,她依旧气定神闲地剥着金桔,毫不慌乱。 太后略有些诧异,又觉得这姑娘面生的很,于是问道:“这是柳侯的女儿?” 皇后应道:“是柳侯的三女儿。” 太后瞬间明了。 柳侯是三代承爵,年轻时娶了宰相之女为妻,后又讨了妾,且妾室先孕育长子。 这原本是不允许的,奈何前朝宰相之女大度,柳侯又极力维护,柳家才不曾有什么大的矛盾。 后来二夫人孕有二女时,为了不惹大夫人心烦,特地将人送出去养,待长到十岁时才接回来。 她并不喜欢柳家庶出的两个兄妹,更不喜欢柳侯过分宠妾的行为。 太后“啧”一声后,皇后便瞬间明了,太后对这柳家是不大满意,而绿冶园之事,她也颇感兴趣。 皇后看着众人,笑道:“都在看什么呢?” 何语萱极快地回复道:“听闻柳家有个天仙似的美人,既是太后娘娘的寿宴,何不献上一技,让众人瞧瞧这天仙有什么本事?” 何玉辰瞪她一眼。 谁知这更激发了何语萱的兴致,故意点他:“你可别瞪我,我对这位姐姐可期待着呢。” 柳盈月自知躲避不及,起身一拜,连着柳侯和夫人一道起身,朝太后娘娘一拜:“小女久居家中,性格腼腆,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太后娘娘海涵。” “京中的姑娘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总得会一样。再不济嫁人去了夫家没点本事,倒叫人笑话柳侯教女无方了。”皇后娘娘面上温顺,但连着柳侯和柳盈月的家事一道说了。 “母后倒也不必强人所难。”裴阙却偏要接一句,惹得皇后一个侧目。 “哀家记得,柳二夫人出身永州梨巷吧。” 柳侯嘴角一僵。 永州梨巷是永州一地出乐师和艺人最多的地方,虽非烟花之地,但乐师出场时备受尊敬,而背地里仍被调侃不过供人取乐之流。柳盈月母亲的身份一直如此为人诟病,入侯府之后再没出过小院。 柳盈月出生后,为不惹大夫人烦心,也偷偷被送入梨巷,直到十岁时,她才知道自己还在京中有个侯爷的爹。 柳梦姚此时站起身,毫不羞怯地朝太后一拜道:“娘娘,小妹擅琴,如若娘娘不嫌弃,小妹当即可演奏。” 柳梦姚身为嫡女,哪知身为庶女,身份能有如此多诟病之处。 一直沉默着的太后并不想场面难看,怕柳三姑娘水平太次硬生生地搅了大家的兴致。 只见柳盈月终于起身,走到殿间,毫不露怯地向前一拜:“愿为娘娘献上一曲。” 随即便有宫人取琴来,柳盈月若无旁人地走到琴后,理裙入座。素手一伸,反拨出一道流水。 在场的人忽然静了下来。 柳盈月心中已有定论,择了一曲十分庄重的曲子,不紧不慢地拨弄琴弦,视若无人。 即便柳盈月重生归来,但前些日子总在闲时练琴,很快便捡回练琴的感觉。 一曲终了,柳盈月合时宜得起身,朝太后娘娘致意,却没见,太后娘娘缓缓站起身来,皇后的面色并不好看。 “这曲子谁教你的?”太后问道,声音中竟然略微颤抖。 “臣女虽是庶出,还在永州梨巷住了好些年,可小娘并不忘给臣女请先生教导,臣女自幼习音律,日日操习,莫敢怠慢,此曲是师父所授。”柳盈月字字铿锵,毫不怯场。 “太后!”只听皇后一声惊呼,众人均看去,太后娘娘竟当众用锦帕擦泪。 何语萱一下子站起来,斥道:“柳氏,你大胆!” 柳盈月也不辩解,直直地行了一个跪礼。 一言不发地裴阙此时已经起身来到太后身边,软下声音喊道:“皇祖母。” 周围的皇帝、皇后,在场的官员大臣一齐站起,关切地看着太后。 场面乱作一团。 许久,太后终于擦了眼泪,朝围来的人摆摆手。 裴阙适时道:“柳三姑娘虽不识好歹,但原不知情,祖母可要怪罪?” 太后娘娘终于坐起身,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朝柳盈月道:“你走近些,抬起头来,哀家看看。” 第7章 奉为上宾 裴阙见人低着头走近再行大礼,不由得手中攥紧。只见她抬起头来,生的一双狐狸眼,若不是过于温顺,抬眼之间便都是风情。 收回目光,只听太后缓缓道:“好,好。” 柳盈月一头雾水,太后没发话之前,自己仍规规矩矩。 “这曲子,谁教你的?” “回太后的话,是臣女的梨巷的师父。”柳盈月再度垂下眼睫,十分乖顺地道。 “她叫什么?” “师父是臣女的长辈,臣女只知道师父姓兰,不知道师父的名讳。” 太后大笑一声,“绝对是兰筝。” 众人见太后笑声爽朗,不由得松一口气。 “兰筝还在尚宫局的时候,改了这首曲子的几处转调。”太后直起身,“这曲子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偏她大言不惭,觉得改了的才好听。” “反拨琴弦的手法,也是你师父教你的吧?” 皇帝终于也反应过来,温和地道:“先帝在时,你师父曾在宫中任尚宫,很得母后喜欢。” “哀家再见不到那个死丫头了。”太后满带眷恋地感叹,又朝她道,“好孩子,以后常来上清园。” 话音落地,柳盈月僵直的身子终于舒展开,颇不置信地抬头。 另一道目光随之向她扫过来,裴阙声色淡淡:“还不谢恩?” 柳盈月后知后觉地谢过。 何语萱看着备受瞩目的柳盈月,心中一言难尽。 明明是想让她当众出个丑,怎么还叫太后娘娘喜爱上了。她抬头试探性地看皇后娘娘,而后者并没有看她。 何语萱将酒盏在手指上打了个圈儿,又看向旁边的何玉辰,打趣道:“怎么样,刚刚你吓坏了吧?” “你这是什么话。”何玉辰淡淡地瞥她,拿起酒盏凑到嘴边,也不喝又放下,注视着从殿中回到原位的人。 缙国公夫人的目光一直紧紧落在柳盈月身上,细细听着身后自家儿女的对话,目光晦暗不明。 柳盈月回到座位,柳梦姚替她扫扫软垫,喜滋滋地看着她,小声道:“我在家听你弹那么多回,终于有人能和我一样听到这首……天籁了。” 她是在打趣。 自决心重拾琴弦时,柳盈月每日弹的第一首曲子,就是这首师父亲传的曲子。 柳梦姚偶尔来她的小院,一坐下第一句话就是:“换一首行不行啊?” 如今见太后喜欢,她也再不敢置喙,连称呼都变了。 寿宴结束时已近黄昏。 太后喝了些小酒先睡去,席散之后,众人各回马车。 临走时,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喊道:“柳三姑娘,请留步。” 回身只见一个老嬷嬷赶来,朝她一礼,举手投足是稳重和贵气。 这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个金制托盘。 老嬷嬷从盘子中央将锦囊拿出,双手捧着递到柳盈月面前。 柳盈月着实有些受宠若惊:“嬷嬷这是……?” “这玉佩上清园原是太后赐给兰姑姑的,兰姑姑离宫时还给太后。如今,太后将这玉佩赐给姑娘。” 柳盈月正惊讶着不敢收,但老嬷嬷低着头,稳稳地呈着,坚持道:“还请姑娘收下。” 等柳盈月收在手中后,她才解释道,“兰姑姑在宫中时,曾经照顾过老奴。” “离宫后,她给我寄信说她在梨巷收养了一个姑娘,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 “收养的应当是你母亲,当然,太后并不知道。”老嬷嬷道,“兰姑姑当年触怒太后离宫,兰姑姑的事,谁也不敢提及。” 她感叹道,“太后如今气消了,以后太后兴许会常来接你过来。” 柳盈月温顺地听着:“多谢太后娘娘抬爱。” “姑娘想来,以玉佩示人,上清园上下都奉姑娘为上宾。”嬷嬷十分恳切地道,“还请姑娘,常来。” 柳家一众人在柳盈月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喘。 柳盈月虽有些惶恐,但也是历经两世的人,因此还保持着应有的稳重。 走过嬷嬷离开,柳盈月回身,只见众人均极其惊诧地看着她,却不敢多问。 柳夫人的眼神讳莫如深,还是柳侯先回过神来,道:“先回去吧。” 众人才应声而动。 等上了马车,柳梦姚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戳戳她那个端详着玉佩,神色依旧的妹妹。 “棠灵姑姑同你搭话了。” 柳盈月一手抚摸着玉佩,正要将玉佩重新装回锦囊之中,冷不丁遭此一问,她有些疑惑。 虽然她面上不显,但仍旧在心中十分触动。 前世,她在这场寿宴上一言不发,只应裴阙而动。 那时她已在绿冶园出过名头,寿宴上亦有许多人看她,连太后都注意到。 然而,太后明上不说,但实际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口气。 裴阙的脸色不是很好,而后半程,她一直规规矩矩,更不敢有什么动响。 寿宴上献琴着实是一个大胆之举。 人人都知道,太后对所听曲舞十分挑剔,根源就在于前朝有四个极其能歌善舞的女官。 柳盈月也不曾听师父说起过曾经的旧事。 柳梦姚抱着手,嘀咕道,“我看你是没听过棠灵姑姑的名讳吧。” 柳盈月一笑掩饰。 其实是真没有。 前世她嫁给裴阙时,每日都在想如何能让裴阙过的更舒心一些。宫中这些人,她很少见。 然而,更重要的是,太后的身子已经逐渐不好。 嫁给裴阙的半年时,太后薨于上清园。她来吊唁时,这些女官对她的态度十分冷漠,而后没有更多交集。 柳梦姚清了清嗓子,“棠灵姑姑可是陪太后从姑娘嫁入东宫的,是宫中的老人,待人最是严苛,还没见谁对她有这样的好脸色。” “如今的太子殿下曾经养在太后膝下,这不是正好遂了你的意?” 柳盈月哑然,并不知道此事,只记得太后薨逝时,裴阙在灵前一言不发跪了很久。 当时她想陪着,却被裴阙强硬地打发走了。 这一世,柳梦姚还不知自己已对裴阙断了感情,柳盈月也并不答她的话。 柳梦姚见柳盈月没有太大波动,不禁感叹道:“没见过世面就是好啊,什么都不知道。” “……”柳盈月对这个嫡姐时不时刺人两句的毛病已经习惯了。 “这样挺好,指不定太后时不时来问问你的近况呢。”她叹一声,“以后常出门,不要总藏在家里。” 她看着柳盈月的眉心,一指,“你看看,多好的事,你别皱着眉。” 柳盈月回神下意识抚自己的眉心,应她时,马车已然停下,小厮喊道:“二小姐,到了。” 下了车,柳侯和柳夫人也立在原地,眼见柳盈月下来,柳夫人一指柳凡和她道:“你们俩个随我来。” 柳梦姚吃惊道,“娘,叫他们俩干嘛?” 大夫人语气不悦道:“没你的事,先回你的院子。” 柳梦姚悻悻地闭嘴。 自己母亲一旦凶起来,是连自己这个亲生女儿也会挨骂的。 她瞥一眼柳凡和柳盈月,灰溜溜地跟着柳侯离开了。 余下的,大夫人走在前,柳盈月跟在后,柳凡站在旁边。 大夫人是将他们两个一齐叫上了。 到了前厅,柳夫人坐在上位,柳凡和柳盈月二人垂着脑袋,听后教导。 “行了,我知道你们一向安分守己。” “我既容得下你们小娘,也自然容的下你们。” 大夫人说着,但柳盈月却感觉不出她的语气松动,屋内冷冷清清的,大夫人只留了一个贴身侍女侍奉,上茶盏都不曾多出半点声响。 “我平日里并不同你们多接触,但你们的事,我都清楚。”大夫人道,“柳盈月,你年已十四,才貌又出众,如今侯爷应当替你寻你个好人家。” 柳盈月心中一怔……没想到大夫人将夜时将她喊来,竟然是提婚事。 但……柳梦姚的婚事不也还没着落吗? “你们都非我所出,按照大周的律令,柳凡继承不了爵位,你若嫁了人,娘家无权势,是很会叫人看轻的。” 柳盈月沉默了。 这一点,她太清楚。 “柳凡身手不错,又和豫小王爷,走得亲近,兴许还能挣些名头出来。可若是等到那时再嫁,过了年纪,你的婚事便不好定了。” 到底,又落在柳凡身上。 回想前世柳凡含冤下狱,柳盈月心中抽疼。明明是自己的婚事,却总要母亲、要兄长操心。 “多谢母亲提点。”柳凡上前一步,十分诚恳,“孩儿近日和小王爷去往金乌卫,希望能讨个一官半职。” 大夫人点点头,看着柳盈月,眸色幽深。 “劳母亲费心了。”柳盈月舒一口气,“孩儿想,嫁个寻常人家便已知足。” 大夫人打量她一眼,“到底是侯府的女儿,自然也不至于嫁给平民百姓。你心中有数,便好。” 大夫人交代完,利落地出了厅堂。 前世,大夫人说这番话,其实是在两日后。 大夫人桌面上摊开一堆朱红名帖,召柳盈月上前来。 这些都是求亲的婚书。 当时大夫人颇为不乐意,自家亲女儿没收到婚书,反倒是庶女收了这些。 她当时语气十分不悦,将婚书推到她面前,“好好挑吧。” 上面的名字大多柳盈月都不曾见过,然而,大夫人将一些名帖全收到手心,嗤道:“这些人,你就别想了。” 现在想起来,当时似乎有看见其中一封上写着国公府。 当然,这些人,柳盈月也没想过嫁。 如今这话早两日谈及,意味却变了。 在大周,身份、门第都是不可避免的话题,嫁给裴阙之后,她已充分认识到这一点。 可这些凭什么一定要靠父母、兄长才能给? 她要自己挣来。 “在想什么呢?” 见柳盈月一时怔着,柳凡伸手在她眼前晃一下,“阿盈不用担心,兄长不会叫你受苦的。” 他的眼神温和而坚定,却越叫柳盈月心中一寒。 “兄长不必为我担心。”柳盈月摇了摇头,屋内烛火惺忪,照不清柳盈月半边的脸色,她看着柳凡道:“我已想开了。” 兄长虽是庶子,可从没有被苛待。一张白净的面皮,承接了母亲的桃花眼,他是不染世俗的少年郎。 绝不该……是那样的结局。 柳盈月低着头凑近兄长,声低却坚定,“并非一定要嫁给太子殿下。” 柳凡愣愣地看着她。 柳盈月手捏成拳掩饰性的咳了一下,“若要嫁人,阿盈要择一个全心全意对自己好的。” 柳凡看着这个妹妹,心中感慨,又轻轻抚摸她的发顶,应道:“好,阿盈不用勉强自己。” 柳凡仍不太敢相信。阿盈她看似柔弱实则心底固执,认定什么很难改变。不过是大夫人的一段告诫,如何能叫她改变心意? 若真有这样的念头实属不易。 柳凡想,还是应当让阿盈见更多的人,她就不会满心满眼围着太子殿下转了。 “再过两日,为兄要去比马术了,阿盈要不要来看?” 第8章 她在高兴什么?? 与上回不同,此次的马场,远比上回来时热闹。 上回来时天气尚寒,如今四月底,京中人穿衣逐渐单薄,正巧轻便适宜骑马。 柳凡所说的比马术,柳盈月更觉得像是一场表演。 柳梦姚坐在一旁被婢女压着肩,仿佛下一秒就要出位子上窜出去。 “好!”柳梦姚惊呼。 马场之中有人轻越马上,干脆利落。 那人听到声响,下意识转过头来,器宇轩昂,柳梦姚又冲他招了招手。 彼时柳盈月的帽纱被风吹开小缝,她看清来人——竟是黎衡,她的……姐夫。 前世不知柳梦姚作为侯府嫡女,嫁的竟然不是王公贵族,原来前缘在这里么? 对诸位贵女而言,黎衡十分面生。 她们来场,不单是给自己的兄弟助兴,还存了几分看其他人的意思,比如豫小王爷、柳侯长子,若能在此有一邂逅,指不定半生无忧。 除了柳梦姚一直站着看着这个面生的小将,其余人都坐着不语,沉默比柳盈月更甚。 黎衡的马术的确让人惊艳。 其他世家子弟因习马术良久,因此自带一套章法,凡事以稳为先,如若看的多了,便可发现其理大抵相同。 而黎衡则讲究快、准、狠,凡事不留余地。 待那人收势下马,柳梦姚远远便道,“一炷香,本小姐要知道他的名讳!” 只见她小跑起来裙袂生风,到了那人面前,又堪堪止住,双手收在身前,不知在说什么。 柳盈月忍不住用帕子抵着唇瓣轻笑,对着流云道:“你觉不觉得,二姐和那位公子有些一见如故?” 流云后知后觉地看去,但见那小公子已抽身要走,被柳梦姚一步一步地拦着,才回过头来,弱弱地道:“奴婢没太看出来……” 柳盈月看着柳梦姚已消失在视线中,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上,但见柳凡已牵着马匹出来,朝她们这看来。 见席上位置只有一人时,他不由得脚步一顿。 柳盈月亦起身朝他致意,柳凡应当是在想柳梦姚去哪里了。 柳盈月下阶去,待柳凡走到身前,才同柳凡说明情况。 “今日来的人多,她不要走丢了才好。”柳凡牵着马绳的手一紧,“这样吧,豫小王爷今日也在,你去请他派人帮忙寻一下梦姚。” 柳盈月抿着唇,有些犹豫。 柳凡看出她的顾虑,宽慰道,“不碍事,你们能来,我已十分高兴了。” 原是为着看兄长来的,如今突发此事,错过柳凡上场演马术,怕叫他伤心。 柳凡一扬下巴,指远处的高台,“今日小王爷在那边,需要劳你照顾梦姚这个姐姐了。” 循着柳梦姚方才离去的地方走了几步,柳盈月发现这马场之大着实没有意料到,想着还是如兄长所言,寻求豫小王爷的帮助。 上次见过一回小王爷,自觉他应当很心善。 柳盈月偏首去看,在马场北面,有一个高台,周围布满守卫,那高台通常为皇室所用。显然豫小王爷此次带了更多的人手。 她步伐加快,走路时有些不稳,喉间也感觉几分干疼,流云在身后跟着,亦感到有些费力。 到了高台,柳盈月气喘吁吁地朝守卫道:“劳您通报,柳府柳盈月求见豫小王爷。” * 高台上,月白纱帐将小殿三面围起,从外面看,并不知道其中坐了什么人。 豫小王爷虽坐的直,但心思全不在马场之中,而时不时地注意着身后的动静,不敢怠慢。 “坐直。” 身后有人轻描淡写地提醒,裴宁一个鲤鱼打挺地直起身板。 坐在高台正中央的男子清俊的眉舒展开来,虽无平日威仪,但那玄衣上的四爪蟒袍顿生威严,周遭寂静无声。 台下有脚步声逐渐逼近,侍卫来报:“殿下、小王爷,台下侯府柳三小姐求见小王爷。” 气氛一滞。 裴宁略有些惊讶,试探地问,“求见谁?” 侍卫重复,“求见小王爷。” 由于太子殿下在场,裴宁不能贸然离去,遂请示裴阙,“殿下,柳家小姐应当是有事,臣弟自与其兄长交好,恐怕需要去一趟。” 他自知柳三小姐还不会平白来找他,应当是柳凡有是什么事托付给了她。 他也记得柳盈月那温顺如小鹿的眼睛,不敢想如果这双眼睛染上了忧色,该有多遗憾。 裴宁预计这也不是大事,太子殿下应当会欣然应允。 但半晌,那位好像没有动静? 只见裴阙刚舒展的眉又拢了一些,身子往后靠几分,淡然道:“什么事,请她上来说。” 侍卫应声。 “应当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敢扰……”裴宁话还没说完,眼见裴阙又透露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连忙闭了嘴。 柳盈月摘掉帷帽上了高台,垂着眸子不敢造次,到了内里,将帷帽搁在一旁,朝坐在中央的人一拜,“臣女参见豫小王爷。” “起来吧。” 裴宁咳嗽了一声,柳盈月这才发现,她方才拜的不是豫小王爷,而是……。 裴阙。 怎么没有人说太子殿下也会在?? 她无意识地捏紧袖口,正要赔礼,只听上位的人语气已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 柳盈月松了袖口,压着一口气道,“臣女方才与姐姐在马场中走散,臣女想请豫小王爷派人,替臣女寻一下姐姐。” “就这样?” “此事虽小,但马场人多,臣女也是担心姐姐安危,故想求助王爷。看来殿下和王爷事务繁忙,臣女便不多叨扰。”柳盈月叹了口气,“臣女告退。” “诶……”裴宁看着裴阙的脸色明面着显露出不高兴来,连忙道,“确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好歹臣弟和柳凡投缘,照顾一下他的妹妹倒也……” “照顾他的妹妹?”裴阙的语气冷淡,一瞥裴宁,后者感觉后背上全在发毛。 僵持了一会儿,裴阙招来人:“容安,派几个人去找。” 柳盈月心中堵着,但口中已率先谢恩起身:“谢过殿下,臣女告退。” “慢着。”裴阙转过身,朝裴宁道:“你去。” “啊?” 裴宁一惊,下意识看了一眼柳盈月:“啊,对,臣弟是应当陪柳姑娘去的。” “柳三姑娘身体柔弱,能这般折腾?你既认得人,又有心帮忙,何不亲自去?” 裴宁扁扁嘴,又看着柳盈月如瓷一般的面容,心道,还是皇兄想事周到。于是对裴阙的敬意油然而生,朝他揖礼,“臣弟遵命。” 柳盈月手中还拿着帷帽,进退都不是,有些无措地站着。 她是想退而不能退。 只听裴阙道,“给柳三姑娘上座。” 最终,柳盈月还是在高台上就坐,两厢添茶之声衬得高台寂静,甚至能听见远处马场上嘈杂的声音。 裴阙看着垂着眸的柳盈月。 上一回在绿冶园见她时,她戴着纱帽,一双眼藏在纱帐中朦朦胧胧。 原是想同她见一次,可不成想,他同何氏兄妹说完话,柳家的马车已经回去了。 而在上清园,殿中那么多人看她,他也没寻得什么机会来见她。 他的皇后一如往常般温柔,垂着眸很是养眼。 但他直觉有些不对。 高台之上,谁也没有动,静得像一幅画。直到风将两侧的帷幔掀出一点口子,凝着柳盈月的裴阙终于开口:“你,似乎有什么要同孤说。” 柳盈月怔怔的,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问她。 “回殿下的话,殿下派人帮忙找寻姐姐,臣女感激不尽。” 裴阙看着她,静静等待下文。 没了? 柳盈月的眸依旧是垂着的,看都没看他一眼。再等开口,有人脚步声哒哒地上了高台,豫小王爷的嗓音中气十足:“皇兄!” 柳盈月心中莫名地舒一口气。 裴阙将身子微微摆正,容安已上前来,“殿下,人已经找到了。” 他身后跟着的一个女子早在之前已经见过,见人时低着头,极力作出沉稳的模样。 柳梦姚原没想到居然这么兴师动众,心想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谁知上了高台,兄长没见到,只见到板着脸的太子殿下和柳盈月。 看起来不妙。 柳盈月见人已经找到,如蒙大赦一般地起身,脸上终于浮现真挚的笑容。 她的宽袖一扬,朝裴阙利落地一拜,音色泠泠清丽:“多谢殿下相助,臣女不敢叨扰殿下清净,先告退了。” 脚步都已准备就绪,柳盈月已在克制唇角和语气中的笑意。 裴阙的眸子淡然的垂下。 方才,也就是裴宁出现的那一瞬,小皇后木然的脸色上突然现出生机。 随即起身拜谢一气呵成。 如此迫不及待? “慢着。”裴阙凉凉地朝她瞥了一眼,不轻不重地道:“太后娘娘昨日问及你,我已同她说,你预计明日去看她。” “明日太子府的马车会去接你。” 说罢,就连裴宁也惊诧地看了一眼裴阙和柳盈月。 柳盈月抬头时,只见裴阙漫不经心地抬眼,倨傲的神情一如往常,“怎么,还有事?” “臣女告退。”柳盈月辞拜,一旁的柳梦姚也后知后觉地一同行礼。 出了高台,柳盈月才松了一口气。 裴阙生气了。 她略有些不适的抬头,见天高云阔,日影西斜,远处马场人影攒动,是她前世错过的风景。 他生他的气去吧。 第9章 “人都戴着纱帽,算什么见…… 忽然,右肩被人轻碰了一下。 柳梦姚晃着脑袋问道,“出什么事了啊?我不就离开一会儿,你不是等着看大哥吗?” 柳盈月正戴纱帽,听得疑惑,反问,“你不是看兄长来的吗?” “我不是啊。”柳梦姚回答地理直气壮。 “今日来的都是金乌卫的人,我来看看有什么好苗子。”柳梦姚仰着头,一脸笑意,“果不其然还真有。” 说的该不会是那个未来的姐夫吧?柳盈月心想。 “我是觉得,他比大哥还厉害。”她走了几步便又轻快地踢起路上的石子,得意地道,“我已经把他的名讳、出身、住址摸的七七八八了。” “……” 这么短时间,简直是太快了吧。 柳盈月心知这个姐夫和姐姐会喜结良缘,故作不知地问道:“他……是哪一家的公子?” 柳梦姚瞥她,“肤浅。” 柳梦姚戴好帷帽时,已见柳梦姚不太高兴地走出很远,又转过头来,气愤地看着她。 “我说,你们怎么都这么在意出身?” ……不是你说连出身都打探到了吗? “认识人要看出身,出门结伴看出身……出身高贵就好么?出身寒门就不好么?” “当然不是。”看着柳梦姚如此振振有词,柳盈月轻咳一声,不过此时柳梦姚还未有嫁给人家的念头。 可难以避免的是,柳梦姚不仅是侯府嫡女,母亲还是前朝宰相之女,大夫人能许她低嫁么? 裴阙贵为太子纵然不能随心所欲,柳梦姚真的会不介意吗。 单说父亲和大夫人,他们都会同意吗? 不等柳盈月想清楚,忽然,柳梦姚如同见到什么长辈一般收敛起来,刻意等了柳盈月几步,但又不与她同行。 柳盈月正疑惑,只见拐角处,穿着骑装的一行人颇具威严地走来。 这是正金乌卫的装扮,他们应当是比骑术之后去面见小王爷和太子殿下。 她伸手将低着头的柳梦姚拉到一旁。 不同于柳梦姚的羞怯,柳盈月扶了下帽檐,还能见到柳凡走在稍靠前的位置。 但奇怪的是,队列之外,还有一人走得懒懒散散,但似乎无人管他。 散漫气质与整个队伍格格不入。 “看什么看。”那人冷不丁地看过来,语气极其嚣张,“再看把你们都抓起来。” “……” 柳梦姚一惊,连退几步,原是被轻拉手腕已脱出来反抓住了柳盈月。 柳盈月则微微福身,朝他们作一个简单的礼。 原不知那人是在说柳梦姚,还是在说她。 那人从身边走过时,还能感觉出他极富侵略性地气息,脚步缓慢一瞬,才离开。 待他离开,柳盈月才望着这群人远去的背影。 “好俊。”一旁的柳梦姚赞叹道。 ……谁俊? 柳盈月目光移动,才发觉原来她说的是走在最末端的黎衡。 “我们就在这等大哥出来吧。”柳梦姚商量似地同她道,而后又朝她眨眨眼。 到底是等大哥还是等黎衡,这也太过明显。 柳盈月笑着叹道,“我们不要走远,他们这一趟应当不会太久。” 柳梦姚有些不相信地看她。 不过正如柳盈月所言,才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金吾卫便整整齐齐地从高台上下来。 柳梦姚见被她说中,反倒欲言又止。 下高台之后,其他人各自散开,柳凡远远见着两个妹妹,便朝他们走来。 而他身前一人却率先停住了脚步。 那人剑眉星目,笑容中带着痞气,远见一个戴着纱帽的姑娘抬起头向他望来。 他自知道这一副装扮是谁,但难得见一人对自己如此注视,不禁打趣道:“在等爷呢?” 那姑娘微微愣神,而后纱帽偏了一分,顿住了。 这人挑了一下眉。 “不必害羞,对爷有倾慕之情是理所应当。” 柳盈月一时讶然,否认道:“不是,在等兄长。” “倒也不必拿你兄长作挡箭牌……”他冷哼道。 却听身后有人咳了一声,但见身后柳凡面带歉意越过他,介绍道,“少将军,这是舍妹。” 那姑娘也朝他微微颔首,声音温温软软,“见过少将军。” 他有印象,在太后寿宴上,因献曲惹得太后思及往事。当时殿中见她不觉得如何,反而她戴着面纱时,极想让人折下纱帽,一窥真容。 少将军懒洋洋道:“人都戴着纱帽,算什么见过了?” “少将军。”戴着帷帽的姑娘对他的打趣不见恼怒,语气平静,“太子殿下恐怕有事找您。” 少将军当她是找一个挡箭牌,正中他下怀。正要就此作文章,身旁柳凡朝他身后一指。 少将军不耐烦地看去,只见高台上,一张淡然的脸俯视着他。 裴阙站在高处,身量笔直,气势冷峻。 少将军不悦地冷笑,不情愿地朝裴阙作了一礼。 又回身朝柳盈月走近,低手轻拢了一下她身边的纱,那白纱被风一吹退避他的手指。他语气调笑道,“那下次再见。” 柳凡心中一惊,但见很快少将军快步朝太子殿下走去,他到嘴边的话也停住。柳氏三人朝高台处拜了一下,转身离开。 * 马车上,柳凡若有所思地倚靠在车厢门边,柳梦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烂桃花啊……” 柳盈月将帷帽递给流云,又疑惑地看向她。 柳梦姚面上挂着笑,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什么,“京城有两位大爷不好惹,第一,太子殿下。第二,便是刚刚那位少将军。” “巧不巧,都叫你给碰上。” 柳凡眉心皱起,止她:“梦姚。” 柳盈月低着头捏着袖口,不言语了。 “呃……我是说,你运气不好。”柳梦姚伸手扯了一下柳盈月的袖子,试图打破她的沉默,而后道:“少将军是那种碰见谁都要戏耍几次的,仗着会些功夫,惯会欺负人。” 她撒娇似的,“你下次见他小心些。” “嗯。”柳盈月朝她眉眼一弯,轻轻地笑了一下。 但柳盈月说的不错。她出门时,原不想碰见裴阙,更不想碰见这些人,却不知怎么总避不掉。 “我以后可以少出些门。”她轻轻道。 柳梦姚却不服气,“凭什么要少出门啊?” “遭人议论。” 前世,嫁给裴阙后,她并非一开始便不爱出门。 某次上街后,不知怎的被人暴露行踪,她的马车在城内被围得水泄不通,靠着金乌卫巡街才得脱身。 后来听闻京中有人撰文写她,直言她生的狐媚,暗指她将来会成为祸国的妖妃。 柳梦姚愣愣看着她这个庶妹,垂着眸子,羽睫颤颤,即便侧颜看去便足叫人惊艳。 但这副面容却不敢见人,出门时还要戴着面纱遮挡。 她不由得觉得好笑:“这又不是你的错。” 一旁流云也捏捏柳盈月的肩,哄道:“小姐——” 流云作为柳盈月的贴身婢女,能想到转移小姐视线的事只有一个,于是就着二小姐的话头问道:“二小姐方才说……太子殿下为什么不能惹?” “那很好理解啊。”柳梦姚瞥一眼柳盈月,故作轻松地提起,“位高权重。” 而后凑到柳盈月地耳边,补完后半句话。 “还记仇。” 柳盈月眼睫一抬。 柳梦姚心想,果然还是得提某个人。只见柳盈月看她时,一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询问。她痛心疾首道,“你呀,就是对尚京中的人和事太不熟悉了。” 柳盈月真感觉不出来裴阙有什么记仇。 实际上,裴阙对大部分的事都不在意。东宫到后宫,大部分事宜都是她来定,裴阙从来不过问。他的案前,多的是书册、奏折。 “发什么楞。”柳梦姚推了一把柳盈月,不顾绷着脸的柳凡道“我这有很多宫廷秘辛,有关于裴阙的,想不想知道?” 柳盈月避开她的目光,并不回答。 柳梦姚耸耸肩,“想知道我还不说呢。” * 马场之中,裴宁站在太子殿下和少将军只见,只想遁地逃走。 裴阙稳步走在前,少将军却没个形,时不时伸展一下胳膊。 “你在马场上做了手脚,今日故意不上场。” 少将军轻嗤,“殿下这口气,怎么跟我爹似的。” 裴阙平息一口气,遂道:“萧将军一生勤勉,在金乌卫时勤学苦练,一套萧家枪法出神入化,上阵杀敌战无不胜。” “他是他,我是我!”少将军在无人看见时翻个白眼,“行,我自罚去金乌卫做一日后勤。” “萧启。”裴阙终于转过身来,面前的少年依旧豪不在意。 “是我——” 裴阙面色淡淡,“你虽出身将门,可在金乌卫,并不比人高贵。” 萧启捏捏耳朵,又摆摆手。 这些话,早听不耐烦。 “半年。”裴阙的语气不容置疑,“半年后勤。” “什么!”萧启散漫的脸上终于有点动容,“我好歹……!” 一旁的容安极其配合,不等萧启说完,已先承下,“是,殿下。” 容安朝萧启一拜,认真提醒道:“两月之内,少将军需要寅时列阵前入营,替金乌卫收整装备及其他事宜。” “明日寅时,还请少将军准时报道。” 交代完毕,裴阙转身离开,玄色锦袍的下摆步步生风,而萧启的脸上依旧不可置信,又像裴宁确认。 裴宁无奈地拍拍他的肩膀,跟上裴阙的步伐。 第10章 “香囊之中明明有字,你…… 第二日因记着裴阙的话,柳盈月一大早起身。 素云替她挽髻,半天都不见流云身影,柳盈月不禁问起她。 “流云在替小姐选衣服样式呢,不过好像有点……”素云往衣柜一瞥,就见流云抱着衣裙气喘吁吁地跑来,将两件衣衫抱在臂上,一手是湖绿的,一手是浅紫的。 流云眼神在柳盈月身上逡巡,像是在自行比对,最终将浅紫茱萸裙推到柳盈月面前,“小姐今日穿这件。” 柳盈月没动。 素云一边替柳盈月梳起耳边鬓发,一边瞥流云,“今日小姐可是去见太后娘娘。” “但今日是太子殿下来接小姐,小姐自然要扮的好看些。”流云不服气道,她瞥见桌上素云刚刚取出的一支翠色发簪,嘟哝道:“怎么戴这个,那支绛紫蝴蝶宝簪呢,最好还配个紫宝石耳坠。” 流云得意洋洋地等着柳盈月夸她心思周到。 “……”素云别过脸去。 只见柳盈月听完,越过流云的一只手臂,点了湖绿色的衣衫。 然后在妆奁盒子里选了碧色攒金祥云发簪。 “就这样吧。” 流云不解地看着自家小姐,试探性将湖绿色那件递了过去,“小姐见太子殿下要穿的这么素净嘛?” 柳盈月接过后笑道,“不是因为想见太后娘娘,也不是因为要见殿下,只是我想穿这件。” “再说了,今日只是乘东宫的马车前去上清园,殿下事务繁忙,未必会亲自前来。” 流云噘着嘴巴,不情不愿地另一件放回衣柜。 不情愿是真的,小姐明明生的那样好看,却总是素面示人。今日就是见着太子殿下的大好机会,为什么不趁此机会叫殿下惊艳一番呢? 流云回来时,柳盈月已穿戴好,湖绿荷纹将小姐衬的十分娴静淡雅,一如往常。 缺月悬于晴空,柳盈月已在前厅等候着。 不一会儿,容安腰间别着长刀跨过门槛,朝她拱手道:“柳三姑娘,有请吧。” 容安在裴阙身边如影随形,见到他,柳盈月几乎能确定,裴阙也来了。 柳府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四方的檐角挂着玄色的流苏,是东宫最明确的象征。 柳盈月由流云搀着上了马车,一掀门帷,便见裴阙坐在马车正中央,闭目养神。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裴阙的眉间在一瞬间有几分松动。 “殿下。”她唤道。 里间的人脸色未有丝毫变化,也不应,似是没有听见。 太子殿下没有应声,这马车她也不敢上。 正将门帘放下时,她看到裴阙那清冷双眉微微蹙起。 他开始丧失耐心了。 柳盈月很快地走进马车,在一旁规规矩矩的坐下。 裴阙也不抬眼,只道:“启程。” 车轱辘摇摇晃晃转起来时,柳盈月尚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马车行驶得飞快,窗边的锦帐被外头的风吹得呼呼作响。柳盈月不得已,扶着马车的窗柩才稳住自己的身子。不过刚用过早膳,如此颠簸,感觉有一团火要从腹中烧上来。 她感觉自己后背已在发冷汗,但脑中莫名蹦出昨日柳梦姚的那句话。 裴阙爱记仇。 柳盈月知道,他也是真在生气。 为什么生气,她不知道,但这么整下去,等会到了太后娘娘面前,她可能只剩下半条命了。 她艰难地咽了咽,吐字时气息微弱,“殿下。” 他没动静。 柳盈月大着胆子又喊了一声,“殿下!” 裴阙依旧不曾抬眼,淡淡启唇,“何事。” 突然她就不想再说了。 万千思绪过眼,她暗地里轻嘲自己,手中攥紧,别过脸去。 裴阙见没了后话,先是皱眉,而后缓缓睁眼。柳盈月坐在车厢的一角,低着头紧抿着略泛白的唇,身子绷着,手肘抵在背后的车厢上。 “是嫌马车不够大?”裴阙问道。 “臣女不敢。” 裴阙思来想去,才推出另一个可能,“你觉得马车太快?” 柳盈月面上微微泛红,故作冷静道,“臣女的婢女……身子略微娇弱,恐怕受不住这一阵颠簸。” 坐在车厢外的流云极力克制着声音对容安道:“容侍卫,我家小姐向来身体柔弱,真、真经不起这样的……” 容安点点头,但半点没停下。 流云腹诽这个冷面侍卫千八百回。现在对我家小姐不闻不问,以后有的是遭报应的机会! 终于,马车里有人沉着声音喊他,“容安。” 容侍卫才将缰绳一拉,逐渐缓下马车。 马车之内,一片风浪后的残局。柳盈月从锦帐之下撤回手,理理衣裙。 马车虽慢了下来,但烧心之感并未多好转。 柳盈月倚着车厢,依旧是低着眸子,“臣女知错了。” 裴阙眉心一跳。 “昨日臣女不该以小事叨扰殿下和豫小王爷的清净,更不该不得殿下应允便私自上马车,请殿下降罪。” 声声恳切,也尽是冷意。 “你……” 裴阙后半句哑然在喉,只见她鬓边碎发映着她木然的脸色,马车内再度陷入安静。 他脸色沉下来。 这不是他的小皇后。 即便一样的如水一般的眸子,一样的鸦色眼睫,但绝不会见着他只想躲避。 裴阙移开目光,在虚空中看见一个穿着月白色斗篷的女子站在东宫大殿门口,刚一看见她,满眼星子一瞬绽开。 而后浸满笑意温温柔柔地喊“殿下”。 骤然收回目光,裴阙又恢复一贯的漠然。 不久,马车已然停下。 裴阙默然从柳盈月身边经过,下了马车。柳盈月腹中缓和不少,才重新支起身。 流云掀开门帷,“小姐?” 柳盈月用帕子压着下唇,应她一声,再由她搀着下马车。 而裴阙和容侍卫的身影已入上清园,只余一个背影。 看,裴阙还是裴阙。 柳盈月身子有些虚,一步一步走的缓慢,等进了上清园,裴阙已不见踪影。 幸而,有个老太监迎上来,柳盈月便将棠灵姑姑赠的玉佩呈上。 老太监眯着的眼一见纯如雪色的玉佩,瞬间透亮,俯身很是尊敬,“姑娘里边请。” 随着他转过一个湖畔和一个长廊,柳盈月看见廊下,裴阙的身影逆着光。见她来,眸光满是寒意,便转过身去。 还不等她走到身边,便毫不犹豫地抬腿进殿。 绕过屏风,便见太后坐在太妃椅上懒懒地绞穗子,棠灵姑姑俯身在玉盘中理着彩色的宝珠。 一见来人,太后瞬时露出和蔼的笑容,“来,这边坐。” 约莫因为太后是个老人家,一见着孩子总是喜滋滋的,先是问裴阙:“今儿不忙吧?” 裴阙淡淡地勾唇。 太后兀自笑着,对着柳盈月像是在寻求赞同似的:“这孩子,心里高兴,只偏不爱表现出来。” 柳盈月用帕子掩唇,不置一词。 说时,太后又将手里的穗子扬一扬,“那时候,兰筝的手艺也最巧,你做她的徒弟,你可有学到一二?” 说起这个,柳盈月的确记得兰师父曾经请人帮忙卖些绣品,在永州,师父的绣品曾一夜之间卖空。 柳盈月低着头,不太有底气,“会、会一些。” 在太后面前,她着实不敢班门弄斧。那时师父嫌做些东西伤眼,通常针线功夫不叫她碰。但兰师父总经不起她央求,愿意指点一二。 一指点,兰师父便不禁叹道:“会弹琴未必就能做好女工啊!” 是以,她一向甚少碰女工。 “看看,手里的帕子时自个绣的么?” 说罢,太后侧身过来看她的帕子,差点叫她呼吸一滞。她连忙道:“回娘娘,这个不是……” “绣过一个香囊,但今日……” “未带来”几个字还未说出口,流云已在一旁十分乖顺地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小姐,是这个?” 是曾经柳盈月为裴阙挑灯夜绣,可未曾赠出的那个。 她这时才真正的呼吸凝滞。 柳盈月很快地反应过来,从流云手中取来香囊,满带笑意地呈给太后:“绣的不好,恐怕要叫娘娘笑话了。” 太后一手接过细看,香囊上绣着一轮弯月和祥云,下面还用暗红丝线勾出楼檐一角,两相印衬,十分和美。 “天上人间。”太后慈祥的声线念道,而后她捏了一下香囊,发觉是空的。便将香囊反拆过来,手指拨弄着上面的丝线,“这个针脚,是兰筝教你的吧。” 翻了两下,太后又抿唇道:“应当没少挨骂。” 柳盈月颇带歉意地垂下眸,脸上不自觉泛起红晕,“嗯是。” 只听太后又道:“诶,这线里是不是有什么字儿?” 柳盈月的红晕一下变成煞白。 太后眯着眼睛对着窗外的日光看了几下,略显无奈地交给裴阙:“你来帮哀家看看,是什么字。” “没有什么字……”柳盈月声如蚊呐。 只见裴阙拿起看了一会儿,脸色如常,对太后道:“皇祖母,您看错了,没有字。” “是吗?” 柳盈月连忙接上:“回娘娘话,臣女技艺不精,不会绣字,许是些未曾摘干净的线头。” 太后娘娘“噢”了一声,将香囊还给她。 柳盈月连忙收在袖中。 索性太后没有追问,只又问及一些有关兰筝师父之事,柳盈月认真地答了。 裴阙一直静静地听着,鲜少言语。 老太后提及往事十分喜悦,硬将两人留用午膳。 从上清园出来时,柳盈月不免有些疲惫,再看裴阙,仍是一副十分精神的样子。柳盈月不禁怀疑道,只要说话少,就不费气力。 再度回到马车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再度僵持。 待马车缓缓驶动,柳盈月听到裴阙忽然开口: “香囊之中明明有字,你为何隐瞒。” 第11章 “带上柳姑娘。”…… 送给裴阙的香囊还有什么字?自然是……他的名讳。 柳盈月挤出一个笑意,否认道:“没有字的,殿下。” 裴阙冷傲的眼光投来,柳盈月依旧是淡然地笑着解释,“只是余留的一些线头罢了。” 反正现在香囊在自己这里,他也不能再确认。 “是么?”裴阙淡淡地瞥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孤看看。” 太子殿下亲自讨要东西,总没有不给的道理。 柳盈月才慢慢悠悠地从袖中掏出,极不情愿递出去。 马车摇晃,只见裴阙拿在手中装模作样的看了几眼,得出结论,“是没有。” 柳盈月松了口气。 正等着裴阙还回来,却眼见裴阙将那未制成的香囊攥在手中,不再言语。 “殿下?” 柳盈月双手交叠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目光落在裴阙那只拿着香囊的手上,暗示地十分明显。 “嗯?” 裴阙的手指松松地拢着,一瞥她时冷傲的意味十足。 柳盈月闭嘴。 原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东西,被他发现又如何。 他的心思,自己左右不了。 裴阙眼见着那道似曾相识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最终恢复如常时,他顿失兴致。 他转而正色道,“孤有话问你。” 柳盈月恍惚一般回过神来应“是。” “你怕孤?” 柳盈月心中一跳,低垂的眼眨了眨,“不敢。” “京中有人传言孤果决冷血、不近人情,你可听说过?” 柳盈月眼睫一颤,不禁在心中自嘲。 没有听过,但见过。 但柳盈月回过神,一勾唇角:“殿下心系百姓,将来必然是位仁君。” 忽然,车厢外滚出一道惊雷,容安自外面喊道:“殿下,外面将要下雨了。” 霎时,窗外有凉风吹开帘幕飞到柳盈月的脚边,裴阙恍若未见。 “这话孤曾问过你一次。”他的眉色淡淡,不见悲喜。“上一次你不是这么说的。” 上一次? 柳盈月一时征楞住,不知他指的哪一次。 裴阙同她搭话的次数屈指可数,那时她对裴阙过于了解,只消裴阙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何需他多言。 柳盈月扯了扯嘴角,“殿下,您指的是……?” 不等裴阙搭话,又一阵响雷滚过,雨点随着夏风撞开帘幕,冲进马车中来。 车内的裴阙脸色不见动容,问道,“容安,到哪里了。” “殿下,到南城了。” 尚京分为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上清园在城外,而东宫在北城,柳府在西城,现在,在南城,距离东宫和柳府还有很远。 裴阙瞥一眼柳盈月,眼见窗外的一些雨点已将她肩上的衣襟湿了几分,道,“找家小店暂歇。” “是,殿下。” 夏雨急骤,片刻间,已将容安和流云两人淋得湿透。容安面色依旧,不受什么影响。流云则显得有些狼狈,雨点几乎糊得她睁不开眼。 不一会儿,容安便找好一家客栈,将马车停去后院。又问客栈掌柜求了伞,才递入马车之中。 裴阙和柳盈月齐齐伸手。 然而裴阙还是较她快一步接过纸伞,率先下了马车。 待柳盈月掀开帘幕时,抬眼一张大伞的阴影将她整个人笼住。裴阙撑着伞,只将一半地伞面倾向她,并不伸手邀请。 那淡然的眉色依旧,好看的眸子很轻地眨了一下。 “愣着做什么?”他淡淡的开口,瓦解不存在的旖旎。 柳盈月下了马车,钻进裴阙的伞下。 纸伞明明不大,但两个人分立两侧,看似很近,实际透着明显的疏离。 客栈的老板是中年胖男人,很热情地将她和裴阙往客栈里招,在看见柳盈月的容貌一时怔住。又感觉到来自更高处的冷淡目光时,便连忙别开目光,掩饰似的对着柜台喊了一句,“阿童,招待一下。” 柜台前走出个与柳盈月差不多高的姑娘,红扑扑的脸蛋笑得灿烂。她将袖子一挽,腰一弯,便很熟络地道:“客官里边请。” 她很自然注意到柳盈月的容貌,脚步一顿,就见柳盈月别开脸去。 目光下移,阿童姑娘又注意到柳盈月半湿的衣衫,问道,“夫人这是淋了雨?” 柳盈月别过脸去,正咬着唇要答,裴阙已经收了伞,解释道,“不是夫人。” 那姑娘见到裴阙又是一怔,直挺的鼻梁,淡然的眉目,翩若出尘,亭立如松,这不是话本里的男主角么! 但见那男主角冷冷看她一眼,阿童姑娘连忙下移目光,落在他的锦袍上。 虽说上面的花纹她看不懂,但就这衣料,必然是非富即贵! 她心道,必然要把这二位伺候好,兴许还能得些赏钱呢。 于是她加倍殷勤地在堂里寻了一个安静的雅间,请柳盈月和裴阙坐好。再见到两位贵人身旁的侍卫和丫鬟,不禁有些好笑。 即便二人衣着不凡,但在雨下,谁都难免狼狈。那侍卫还好,脸色并无异样,但着丫鬟看上去冻坏了,却还强忍着。 不等那贵人开口,她便道:“二位大人稍坐,我见大人的丫头侍卫都淋湿了,斗胆替二位寻些干净的衣裳来,请二位莫要嫌弃。” 贵人身旁的姑娘朝她眉眼一弯,“有劳姑娘。” 阿童心中乐开了花。 谁不喜欢美人呢? 待她很快寻来衣衫,递给侍卫和丫鬟,又引他们上楼前去换衣服。下来时,带着一个几只小碗。 她抱来一个封好的小瓷缸,将碗在二位贵人面前摆好,便将瓷缸中的冒着白气的汤倒了出来:“热的,可以去湿气。” 裴阙轻微地皱眉。 柳盈月知道他不会用宫外的吃食,又不忍驳了人家姑娘的一阵好意,便端一碗,利落地仰头饮下。 那一刻,她的心中有几分后悔。 饮完,受惊一般地将碗置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裴阙手抬起,在离她几寸时堪堪停住,只见柳盈月的脸色上浮起两团红云。 阿童姑娘本是好心,不知怎么会有这么大反应,连忙道:“这是……这就是暖身酒,咱家自己做的,不醉人,但很暖身子。” 裴阙的脸色一变。 柳盈月只觉得有些困意袭来,对着阿童姑娘笑道:“不碍事,我不是不能喝酒……” 说罢,人便起身,极其严肃地回身朝裴阙一拜:“臣妾告退。” 而后转身,身子忽一软。 童姑娘一阵惊呼,正要去扶,却发现—— 那姑娘安然地倒在另一人的怀中。 那位大人脸色很差。 阿童姑娘感觉自己完了。 万一这位姑娘有个三长两短,那她的小命连带着那个没良心的爹的小命,可能要一道终结了。 谁知,那位大人并未多言,一俯身,轻松地将闭着眼的姑娘抱起,问道,“可有空厢房?” “……有、有的。”童姑娘转身带人上楼。 童姑娘回身,只见那位大人正低头凝视着怀中人的睡颜,不禁心想,这话本倒未必全是人编出来的。 * 原是半夏,窗外凉雨未歇,随着风卷进屋内。 裴阙刚将柳盈月抱上屋内的床榻,就见那店中的姑娘正把窗户关了,不时朝这边张望。他瞥她一眼,淡淡道:“出去吧。” 阿童姑娘如梦初醒一般:“啊?哦哦。” 正迈出门槛,想回身关门,只见门毫无征兆地“啪”的一声关上了。 她抹了一把脸,才确认。 她正想再敲门,左右一瞥,只见刚刚换好衣衫的侍卫和丫鬟在两边站的笔直,一齐盯着她。 她讪笑一下,“有事您再喊我。” 屋内。 裴阙刚收回手,转身,便见原安安分分躺好的姑娘已换成侧躺,被角一半落在榻下。 他半晌没动。 小皇后梨白的面容上浮着酡红,唇不点而朱,如嗔如娇。他两步走到塌边,伸手捞起被角,正往她的肩上拨。 谁知,刚一碰到她的手背,她似碰见什么似的,骤然往后退缩。 霎时,将自己裹成团,用被角掩住自己。 裴阙注视着床榻上的如球一般的被团,几乎要认为此时的柳盈月已经醒了。 “出来吧,孤有话问你。” 对面没有动静。 裴阙耗光耐心,对着被团伸出两根手指,将被子从柳盈月身上剥落,叫她露出脸来。 她依旧是闭着眼,然眉头紧锁着。 裴阙微微福身,凑到她耳边低语道,“皇后?” 霎时,她立即伸手捂起耳朵,蜷缩成一团,双唇紧抿。 裴阙伸手抚摸了她的额头。 有些发烫。 裴阙起身,退开一些。 便见床榻上的人捂着耳朵地手渐渐垂落,眉头逐渐松开。 所有的变化,尽收于他眼底。 裴阙面容沉寂,走到窗边,见浓云滚滚,听骤雨敲窗,直到云开雨霁,天边渐渐升起彤紫的晚霞。 门外容安提醒道:“殿下,雨停了,可要启程回宫?” 裴阙再去看床榻上的人。未经打扰,她似乎睡的十分安稳。 客房的门开了。 裴阙缓缓走出,面容平静,“回,东宫。” 流云一见开门,连忙进屋,只见小姐还安睡着,心下松了一口气。 随后只见容安走进门,朝她道,“殿下说回宫。” “带上柳姑娘。” 第12章 等她有求于他 柳盈月醒时,夕光照在高山流水的云屏上。她试图动一动手,只觉得脑中疼的厉害。 “小姐!”流云连忙赶来,端来一个瓷碗,坐在床榻边,“这是醒酒汤,能止头疼的。” 柳盈月伸手时顿了一下。 乌釉瓷碗碗沿一旋,鎏金淌着光辉熠熠。 “我们这是在哪里。” 不消流云提醒,她都知道,这是东宫。 她一骨碌揽衣起身,流云匆忙放下瓷碗去搀扶她。 却见小姐三两下走到了殿门口。 彼时裴阙正闲步而来,刚踏进门槛,就见柳盈月素手轻扶着门框。 像是在等他。 火红的晚霞映照在金色飞檐,染上朱墙的暗红,最后洒在她湖绿的裙摆上。若换成藕粉莲裙,荷叶领能将她衬的更娇小。 她像是方醒,还在征楞之中,美目流转,规规矩矩地矮身一礼。“多谢殿下,臣女该回去了。” 裴阙眉尾一挑。 “你饮酒之后,曾梦中呓语,似有话讲。”他三两步进了殿中,兀自在四足漆案上坐下,又作势揽揽袖子,“孤正巧有空闲,说来听听。” 柳盈月只知那酒烧心得厉害,后面同裴阙说了什么,并不知晓。 “回殿下,臣女不记得有此事。” 裴阙瞥一眼容安和流云,“还不知下去?” 容安和流云急拜后退出小殿,柳盈月心焦地在袖中捏红了手指。 裴阙起身,高大的阴影朝另一个瘦小的阴影偏去。 “是不是你,皇后。” 柳盈月抬眸,慌乱的眸子几乎说明了一切。 荒谬,人死如何能复生。 但更荒谬一点,两人同时转生,不是也有可能? 柳盈月不是没有想过,为何这一世和裴阙相关的一切明明极力扭转,却莫名再次靠近。 但没有想过,裴阙能这么快将她认出,并将这事摆在明面上。 没等她反应,忽然听见门外的敲门声。 “殿下,何姑娘来了。” 裴阙眯着眼,似乎不太高兴,反看着柳盈月,等着她的下文。 柳盈月很快清醒过来,朝裴阙一礼,“殿下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吧。” 如柳盈月所言,外面何语萱的声音由远及近,破了半晌的寂静,“表哥呢,在不在?诶?你这丫头怎么在这里。” 说的应当是流云。 柳盈月转过身,直视着门外,垂下的目光骤然冷却。 裴阙已提步前去开门。 何语萱见着门开了,竟是裴阙,喜不自胜,“表哥。” 而后目光透过表哥的臂沿,便感觉另一道目光轻轻地扫在她身上。竟然是柳家那个姑娘,丫鬟侍卫都打发在外面,她居然和表哥共处一室! 早就觉得她生的狐媚,竟然直接想勾引太子。 顿时何语萱怒气上来,直勾勾地瞪着身后那湖绿衣裙的姑娘,她的面色藏在暗处,瞧不清楚。 只见她从暗处走近,越过裴阙的身边,很乖顺地道:“殿下既忙,臣女便不打搅,先行回府了。” “你怎么在这里!” 柳盈月轻轻一避何语萱手指指向,转向裴阙,面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看来殿下事务繁忙,臣女先告退。” 何语萱瞪大了眼睛看着柳盈月,她居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明明刚刚还和表哥共处一室! “你要走,走去哪?” 柳盈月看着她,微微勾起唇角,很温和地说:“何姑娘要留我用晚膳么?” “那不可能!” 柳盈月心知她会这样回答,也知道裴阙不会在有外人时强留自己,遂很恭敬地朝裴阙一拜,盈盈起身离开。 这一次她不再作为裴阙的太子妃,也无需再看裴阙的脸色,转身时十分迅速,毫无留恋。 裴阙怔怔地看着柳盈月。 向来温柔的她,竟然轻而易举地将何语萱的话头拦下,而那眼波流转,竟然看起来有几分……妩媚? 不知为何,裴阙的心中有些堵得慌。 尤其是在她不等自己回应时。 当柳盈月的背影渐渐远去时,他偏首问何语萱:“有什么事?” 何语萱惊讶的看裴阙一眼:“表哥,没事我就不能来吗?” 裴阙提着步子往书房走去,对着容安道:“送客。” 无人知道太子殿下的负手交叠时,一只手指已被他捏的通红。 容安跟上裴阙道:“太子殿下,是否需要派马车去送柳姑娘。” “不必。” 等她知道回去还需要乘马车时,自然会有求于他。 书房。 容安默立一旁,眼见太子殿下不时从书卷中抬起头来,不时凝望着山水屏风出神,不禁问道:“殿下,可是屋里要多加几盏灯?” 裴阙的目光忽得收回,低沉地应了一声:“嗯。” 随即容安招来宫人添了几盏宫灯,殿内更显亮堂。案几前的书卷已经铺满,两道影子静静地立着。 忽然屏风之外传来一阵轻快地脚步声,门外有人高喊道:“皇兄!” 是豫小王爷裴宁。 容安眼见着太子殿下的眉头蹙起,豫小王爷绕过屏风,略有抱歉地道:“皇兄,我来迟了。” “其实傍晚我就来了,但在东宫外头见柳姑娘要回府,便先送她回去了。”裴宁低头强行压着自己的唇角,好叫皇兄不看出来。 “之前皇兄说要来试我的学业,今日虽迟了一些,皇兄不会介意的吧?”他兴致勃勃地拉着宫人送来的墩子坐下,极像一个想被夸奖的孩子。 容安在太子殿下待了数年,但见殿下的表情木然,挺直身板俯视着豫小王爷。 裴宁很快笑不出来。 裴阙追着他问了一夜的书,连觉都不许他睡,又列了一张比他人还长的书单,才放他回府。 这个皇兄也太严苛了,不知道以后哪家姑娘能受得了这个脾性,裴宁一边抹泪边想。 * 柳盈月走时潇洒,由裴宁送回府之后,就让柳凡带到了前厅。 如前世那样,大夫人手边的檀木桌上堆叠着朱色墨笔的红笺,前厅中的人一见柳盈月回来,都讳莫如深地看着她。 柳梦姚朝她招了招手。 大夫人一抬手臂,从一堆红笺中随意抽出一份递给柳盈月,“这些是京中向你求亲的婚书。” “若你有相中的,两家便互送拜帖,我同你父亲去议这门亲事。” 柳盈月接过后打开,上面写着“尚书令次子韩凌求娶亦正侯三女柳盈月,愿订立盟约,结秦晋之好。” 这尚书令之子,她好像都没见过。 再不用说上面放着的其他名帖,她之前鲜少出门,这些人应当大部分都是不曾见过的。 柳梦姚也是一惊,“那病秧子居然想娶你?” 眼见着柳盈月还茫然着,柳梦姚便明白,这人她都没见过。她又向母亲问道:“母亲,我都及笄有半年了,就没有我的求婚书吗?” 大夫人一怔,脸色一阵青白:“哪有人问自己的求婚书的,你就这么想把自己嫁出去?” “不过。”大夫人话锋一转,“你自小有婚约在身,自然不会有什求婚书。” 柳梦姚活到十五岁,还从不知道自己居然有婚约,吓得从椅子上跳下来:“我有婚约?是哪一家?” “订的是窦大司马之子。”大夫人看她:“你不记得了?小时候他还常来侯府,只是后来随大司马戍边去了。” “快回来了。”大夫人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又从上到下读了一遍,朝柳梦姚确认道,“应当就是这两日。你已及笄,早该完婚的。” 这是,大夫人身边的丫鬟低声朝大夫人补充道:“夫人,昨日将军府上来人了,说窦少爷已经回府,期望这两日能来府上见一面。” 大夫人听完眉色一凝,对柳梦姚道:“你明日收拾一下。” 柳梦姚倒抽一口凉气,脑中想不起那个儿时的玩伴长什么样,只能想到黎衡那张略显腼腆的笑容。 她干笑道:“都不见这么久了,兴许他会退婚呢?” “说什么胡话。”大夫人一脸古怪地看着她,“订立婚约时,京中很多人都来喝过酒的,你若是被退婚,可还怎么嫁得出去?” 柳梦姚的脸色难看起来。 站在一旁的柳盈月,手中的红笺不知怎么也捏的变了样,反问道:“姐姐订立婚约的那人,可是窦合延?” 大夫人瞥她一眼,“窦家长子是以合延为名,他久不在京,你听过?” 那没错了,是窦合延,那个前世见过流云一面便硬要讨去做妾的姑娘! 那个风流成性,妻妾成群的人。 柳梦姚怎么能嫁给他?? 柳盈月一时失神,不过很快反应过来。 此事应当在前世已了,毕竟,她当时没有听过柳梦姚被退婚的消息,柳梦姚也顺利地嫁给了黎衡。 “也不急着定下来,如果你想见这些人,倒是可以请来府上小坐,等爹娘给你看过,再定。”大夫人看着柳盈月说道。 随即她手指在求婚帖上点了几下,示意柳盈月自己看,而后由婢女搀扶着走出了前厅。 柳盈月将原本拿到的那个帖子往桌上一放,而后坐在一旁的梨花櫈上,略显疲惫道:“厨房里可还有什么吃的么?” 柳凡有些惊讶,以为是豫小王爷将她送回,必然是请她吃过晚饭了,不禁问道:“你不是从豫小王爷处来的吗?” 第13章 他忽然将人揽入怀中,又…… 柳梦姚哭丧着脸,但不忘白柳凡一眼:“她今日明明是和太子殿下一起去上清园了。” 她面露苦涩,支着脑袋问柳盈月:“所以你怎么乘豫小王爷的马车回来了,太子殿下呢?” 柳凡看着她一脸头疼的模样,招来少宫,让他去厨房看看可有什么吃的。 随即也坐到檀木桌边,试图将一桌的红帖理好。 柳凡原不想看上面是什么人,但终究还是没忍住,甚至念了出来,“骠骑将军之子萧启求娶……” 他又翻找出几个红帖出来,颇有些不可思议道:“怎么这么多金乌卫的人,他们这是在打赌谁能娶到你么?” 柳梦姚一听,那泫然欲泣的脸上又多了几分紧张,虽并未起身,目光却不断往柳凡手上瞟。 柳凡翻得快,也不怎么看上面的名字,正叫柳梦姚欲言又止。 柳盈月察觉到柳梦姚的神情,即便胳膊不怎么有力气,还是伸手接过柳凡排好的红帖,翻了翻朝柳梦姚确认道:“他没送。” 自然指的是黎衡。 只见柳梦姚松了一口气,疲惫的脸上立马浮出笑容。 柳凡也终于敏锐捕捉到两个妹妹之间的暗语,凝眉看过来:“你们说的是谁。” 柳梦姚不想将黎衡的名字告诉大哥。一想到自己还有居然还有婚约缠身,她就痛苦不已,活了十五年,突然多了一个见面屈指可数的未婚夫,她着实有些难耐,手指一个劲地在一旁的案几上刮着。 柳盈月朝她走去,捏着她的手道:“放心吧,应当是不会成的。” “真的吗?”柳梦姚眼中放光。 那当然真的,前世她都看见了。 但转而一想,这一世有些事情发生了变化,不知对于柳梦姚的结局会否有新的影响? 但她会尽自己所能,阻止悲剧发生。 “我绝不要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柳梦姚扭捏着靠在柳盈月的身上。 柳盈月轻轻抚摸她的发顶,“那,他呢。” 提起“他”,柳梦姚便是一顿,抬起头来时脸上一阵红晕,轻咳了一声,别开了脸。 柳凡在一旁已经理好红帖,语气凉凉地道:“你俩在我面前打哑谜呢?二妹是看上哪家的少爷了。” 柳梦姚瞥他一眼,愤愤地跑了出去。 柳凡一时语塞,颇有些无奈,“姑娘家家怎么能跟别人私定终身呢?你……” 他刚想说“劝着点”,但想着自己这个妹妹不也是一门心思扑在那个人身上,便不言语,凝着面前的人兀自生闷气。 柳盈月正要说话,少宫和素云一道进门,身后跟着几个端着菜盘子的婢女。 素云指使着那些小丫头们布菜,替柳盈月先盛了一碗红枣莲子小米粥,“热过一遍,不知有没有失味,姑娘先尝尝。” 柳盈月亦看向流云:“你也下去吃一些吧。” 原本婢女需等主子吃好之后才能在小厨房里用饭,但流云今日陪着柳盈月,应当也是没怎么吃东西的。 流云一听高兴起来,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柳盈月开始头疼。 窦合延还是出现了,该怎么才能叫流云不被窦合延讨走。 流云性子单纯,若直叫她不要出门,必然要让她伤心了,而且她的性子,也全然不能闷在家里。 柳凡见她吃的不大专心,取来一双筷子替她夹菜,“想什么呢,先吃饭再说吧。” 但他亦有心事,面露难色地道:“我有一事需同你商量。” 柳盈月回神看他。 “前日金乌卫里有人说想来柳府坐坐,我便应了。”柳凡扶额,“今日才知道,他们竟都是冲着你来的。” 柳凡避开柳盈月的目光,“……大约就在近几日,我知道你心不在此,不想见的话,你便不要出小院,亦或是出去逛逛,可好?” 柳盈月闷声喝了几口粥,而后才道:“知道了。” 她的确不想见,不过幸而柳凡也知晓,并不为难她。 * 柳梦姚的未婚夫倒是来的更快。 金乌高悬,碧空如洗。一大早就能听到小院外的动静,小院内也醒的早,柳盈月已闲的无事支使人出来晒书了。 为了方便晒书,今日的装扮也比较随意,不过是件藕粉对襟襦裙,举手投足都很方便。 她正思索着院中还有哪出的空地可以摆一摆她的琴谱,就有有婢女走进小院朝在院中的柳盈月道:“三小姐。大夫人说,窦大人和窦少爷已经在府上,还望小姐今日不要出来。” “一日三餐,会有人给小姐送到院中。” 柳盈月极识趣的点头,早已做好在院中待上好几日的准备。 整个上午都很平静,用过午膳,柳盈月略显坐在院中略显困乏,见素云正从门口走来,道:“我得去……睡一会儿。” “姑娘!”素云的声音从身边响起,柳盈月心中一惊。 瞌睡都惊去了,她才发现刚刚迷迷糊糊看见的人影,哪里是素云,而是面上极其陌生的男子。 素云亦显得十分惊恐,很快地走到柳盈月身前挡住,斥问道:“你是何人?” 恰流云亦从屋内走出,见着居然有外男进了小院,心头一震,正要大喊,只听对方沉声道:“姑娘莫喊。” 对面的男子恭敬地抱拳,“原是我走错了小院,还请姑娘恕罪,我这就走。” 他说着便回身,见他正出小院,素云在安心下来,走到柳盈月的身边,朝柳盈月道:“姑娘莫怕。” 但柳盈月紧盯着门口,那男子又回过身来,站在门外与柳盈月对望,午后的暖风吹拂,空气像是静止了。 那男子再拜辞去,良久没再出现。 素云和流云都松下一口气。 然而,柳盈月却下意识攥紧衣袖,盯着那人离去后留下的空门。 “小姐,人已经走了。” 直到素云轻抚她的肩,柳盈月才发蒙似的起身,看向流云。 流云朝她眨了眨眼睛。 柳盈月想到前世流云的结局,不自觉眼睛有些干涩,声音哑道:“流云,以后见着这个人,都要避开好吗?” 流云虽微讶,但见小姐十分恳切,连连应答。 * 南城小院,一女子穿着锦绸,打着扇儿,颇有些紧张地盯着门口。 只见一男子负手穿过拱门,她立马站起身:“爷。” 窦合延进了屋,女子也赶忙一道进去,拉开窗帘,显得屋内亮堂许多。又赶忙到了热茶,恭恭敬敬给递到他的面前。 “两个月,我就得成婚了。”窦合延就着茶饮了一口,“你待在院子里,不要露面。” 女子脸色一僵,“成婚?” 窦合延颇不耐烦地应一声。 “请爷不要丢下奴家。”女子瞬时跪在他的脚边,素手试探性地捏着窦合延的衣角,祈求似的细细哭了两声,两眼中泪花已经泛起。 窦合延原觉着这招过时,正想伸脚踢开,但见她双眼含泪,楚楚动人,尤其是那双狭长的眼眸,极像他今日在柳府小院见到的那位姑娘。 明明妖娆长相,可眼中却不见任何情丝,见到他时,竟像受惊的小鹿一般茫然。 窦合延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随后,他一语不发地伸手揩去她眼角的泪,又细细地端详着。 如此,又不那么像。 他嗤笑一声。 这姑娘原是在僵所救,边境女人少,便留她在一旁侍奉,回京时觉得侍奉着尚可,家中又无人,才一道捎上。 可大婚之前,决不能叫柳家的人知道她的存在。 窦合延忽然将她揽入怀中,又猛地捏她的下颚,令道:“哭。” 那女子下巴被捏的生疼,可不敢做声,但眼泪簌簌落下,梨花带雨。 窦合延封住她的唇。 他闭上眼,狠厉的眉色凝起,眼中浮现午后所见的丽影,将怀中人紧了紧,心中已生一计。 * 晚间,流云正在侍弄院中的花草,素云将三小姐的琴搬出来擦了擦。 午后的那个无理之人,大家都闭口不提,只当未见。 因为小姐似乎很怕。 素云回身时,只见小姐坐在屋檐下,晚间的风拂过她的鬓发,她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扰乱寂静的是一阵哒哒的脚步声,柳梦姚进了小院,耷拉着脸,“我母亲已在商定日子了。” “定下来了吗?”柳盈月脸色一凝。 “定在七月初五,还有近两个月。”柳梦姚攥紧拳头,愤愤道,“我必要叫他把这婚给退了!” “先不要冲动。”柳盈月说着,“毕竟是父母定下的婚约,骤然撕破脸,对两家都不好。” “你不是再劝我安然接受吧?”柳梦姚咬着牙,“等我嫁过去,也是要两家鸡飞狗跳的!” “不是死缠烂打逼他退婚,”柳盈月摇头,“先找他的错处,到时候退婚便不会波及到你的名声。” 实际上,窦合延那风流成性,绝非在接任将军之后,必然会留下痕迹。 未婚养外室、暴虐嗜血,都可以是退婚的理由,柳梦姚无需背负骂名。 “他常年在外,能找出错来么?” “是人便有踪迹,咱们可以托兄长去问问军中人。”柳盈月远看着流云在修剪花枝,继而道,“再是留意他的动静,看看有没有藏着什么人。” * 柳凡请金乌卫的同僚吃饭那日,柳盈月并不在家中。 柳梦姚拉着她上了京中的一家酒楼,这家酒楼是她的闺中好友所开。据说是今日是开业一年,让柳梦姚替她去捧场的。 见柳梦姚央了半天,柳盈月终于是愿意出门了。 到了百仙楼。 马车停于后门,柳梦姚先下了马车。 柳盈月习惯性地戴上纱帽,掀帘下车时,帘纱轻舞,而外面,早有一群人等候着她。 许霓裳捻着团扇,方迎柳家的二小姐,更期待着车中的人。一得知柳梦姚能讲自己家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妹妹带到百仙楼来,不由得高兴地睡不着。 但不成想,下来的柳三小姐居然戴着纱帽,她一惊,确认道:“三小姐?” 素云替柳盈月理着裙摆,柳盈月应了一声。 许霓裳连忙上前,半天不知作什么礼,双手交叠打了个圈,还是对方先反应过来,“有礼,柳盈月。” “许霓裳。” 许霓裳面对她,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紧张,柳盈月戴着面纱时,竟然还透着一股威严。 她一招手,便有小厮去同柳家的家仆牵马,她则很礼貌地引道:“快进来坐吧。” 关于许霓裳,柳盈月前世接触不多,还是柳梦姚同她说起。 京中除开缙国公夫人开了绿冶园之外,还有一些富家小姐不甘于闺阁之中闲坐,在京中开了一些铺子。 而许霓裳为了开这家百仙楼,还曾经与其父许参知大吵一架,不靠家中权势,自己在京中站稳脚跟。 要知道,京中是个看门第和嫡庶出身的地方,没有这些寸步难行。 眼见许霓裳身材高挑,笑容明媚,待人很是热情。 走进百仙楼,便可见楼中空,中央摆着许多供饮酒喝茶的桌子。再抬头,楼层有三,两侧的楼阶都可以上去。 百仙楼里人来人往,也很是热闹,打理这一家大酒楼,想必很不容易。 “二楼是雅间。”许霓裳团扇一点,便对着对面开着房间道,里边有人坐着,小厮提着一壶酒和果盘走进。“门一关,便可以谈事。” 上了三楼,许霓裳领着人推门而入。 这间房比方才二楼那屋子看起来大多了,几人就着屋内的圆桌坐了下来。柳盈月一摘帷帽,许霓裳不禁楞了一下。 而后她但觉失礼,因此抱歉地道:“姑娘随便看看便是,这间屋子不会有别人来用。” 柳盈月瞥见门外,三楼有一处多出来的空地,像是底下是空的,与三楼相连,像是一座空中楼阁。 许霓裳顺着柳盈月的目光看去,笑道:“原是打算在那处置些大的梅瓶的,供人从三楼俯视。” 柳盈月收回目光,手指在袖口摩挲。 “二位姑娘便在这里稍坐吧。”许霓裳起身拜道,“今日还有几个贵客在楼中,我去看看他们可还有什么要求,失陪。” 她离去步履款款,方才近身时,才能闻到她身上的脂粉香味。 自知道自己要常见裴阙,柳盈月已很久不搽这些脂粉,而柳梦姚也不惯用香,一时柳盈月竟想不起来许霓裳用的是哪种香。 柳盈月方才留心,三楼一共只有几间像这样大的屋子,不能不感叹,许姑娘待人还是很周到,至少很给她们脸面。 正坐着,有几位小厮上来添茶,又置了些果盘,柳梦姚端着小凳子坐在门口,一时往外望,一时往里望。 “你平日里素少见人。”柳梦姚眼睛一转,“不会是恐人吧?” 柳盈月正饮茶,给她一呛,咳了好一阵。 再抬头时,柳梦姚已然起身,身后许霓裳提着裙摆踏入门中。 许霓裳一脸苦笑,一坐下来,柳盈月替她倒了杯茶。 “今日原请了如音阁里的姑娘来弹琴,方才有小厮来报那姑娘今日有约,不来了。” 柳梦姚吃了一惊,“如音阁?那可不便宜吧。” 许霓裳叹道,“原是为着这苦心经营的一年,想有个仪式。我才往外一说,对面的贵人方才来曲子也点好了,若是言而无信,那生意可不好做。” 她将茶水一饮而尽,柳盈月站在一旁不禁也替她担忧。 但见柳梦姚眼骨碌一转,落到柳盈月身上,许霓裳心中一惊。 别说如音阁的姑娘,现成会弹琴的人,不就有一个么? “姑娘。”许霓裳说的十分诚恳,朝柳盈月一拜,“可否帮帮我。” 第14章 “你要求娶谁?” “我应当……怎么帮?”骤然被人行了一礼,柳盈月一时愣住。 不过她很快明白过来,许霓裳现下不过是需要一个弹琴的人。 眼见柳盈月应答的快,许霓裳眼前一亮,生怕叫她反悔了,连忙把之前与如音阁姑娘的约定同柳盈月一说。 柳盈月暗中思忖,那些曲子并不难。 但见百仙楼上下,并无什么适宜弹琴之处,不禁又问:“那原先如何弹琴呢?” 许霓裳招她出门外,“按照如音阁的规矩,原是在一楼中央腾出一块空地,留与她弹琴的。” 她一指栏杆外,柳盈月的确见着那处安排好的空处,正像一个弹琴的小间。 柳梦姚重重地点了头,看见柳盈月沉着的脸色,立马道:“可以改地方么?” 许霓裳先是怔楞,但见柳盈月那侧颜微微泛红,便瞬间了解,连忙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柳盈月视线一转,伸手指着那处楼阁空地道:“就那里吧,搭个小台子。琴声从空中飘扬而下,能叫人如临仙境。” 许霓裳眉梢一扬,已有安排:“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 夜。 原本是来百仙楼中闲来吃茶的青衫男子,不过一个下午的光景,就见楼中已布得张灯结彩,十分喜庆,又见三楼一处落下红纱帐,隐隐绰绰,看不清楚。 他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道:“也不知这百仙楼是要做什么。” “听闻是开业一周年,兴许是要弄个什么庆祝节目吧。”另一人饮了口茶,叹道:“不过听说城中最好的如音阁,今日来了个贵客,里边的姑娘可都招待着呢,大概是请不来人了。” 青衫男子嗤道:“你说这这老板放着好好的千金大小姐不做,非得出来开个什么酒楼,图个什么劲?” 两人啧啧可惜时,许霓裳已布好三楼,只等着纱帐中的抚琴仙子就位。 她不也不催,只目光不断往雅间中瞟,终于先见柳梦姚从雅间出来,往里面催促道:“不要不好意思啦!” 便有一莲足试探性地踏出,一角红裙遗落在门槛上。 再见柳盈月时,她头簪宝钗,两靥点朱,微微抿唇,很是羞怯。而一身的霓裳华裙,又将她的窈窕身形勾勒出来,行步软软,似柳扶风。 眼波流转,风华绝代。 许霓裳惊得差点没站稳。 柳盈月万万想不到,居然会变成这样。 明明只是答应弹几首曲子,最后由着许霓裳建议加上祈求,替她全身上下变了个样。 尤其,许霓裳不许她看镜子。 她不知这一身到底如何,仍捏着门角,望着柳梦姚。 柳梦姚只会反反复复嗔道:“别担心,好看。” 柳盈月内心是忐忑的。 单这一身红衣,已大大超出她的日常行装。 眼见在场的几位都不出声,柳盈月说着就往门里钻:“我去把衣服换回来……” 许霓裳三两步拉住她:“真的特别好看!”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怎么有人能将皮相妖艳和灵魂干净融合的如此绝妙。许霓裳生怕柳盈月后悔,连忙道:“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尽早开始吧。” * 百仙楼中谈笑声、觥筹交错声、杯盘相叠声纷纷杂杂。 忽然,一声筝响破空,百仙楼中谈笑的众人忽地抬头,去寻那声音的来处。 直到第二声、第三声,泊泊流水一般的琴音从红纱帐中传出,众人只见纱帐轻舞,其中一人影在其中隐隐约约,如天外之仙,虽近尤远。 一曲终了,静了半晌,众人才开始窃窃私语。 三楼雅间,几位公子原正罚酒,听到筝声皆不由自主地听了下来。有一人已起身将大门打开,从这里,正可以将那个人的身影看得更加清晰。 红帐之后的那人,人虽娇小,但抚琴有力,必然习琴多年。 几位公子平时也是高雅之人,在如音阁中听了不少曲子。站在门口的那人指着红纱帐笑道:“有奖竞猜,诸位猜猜是这弹琴的如音阁的哪位姑娘?” 坐在一旁的窦合延敲了敲桌面,一旁的小厮连忙上来倒酒,他饮下一口酒呵道,“这是欺负我不在京多年?我离京时,还不曾有如音阁呢。” 原来这几人正是窦合延在京的好友,见窦合延回京,便马不停蹄地来替他接风洗尘。 几人谈笑着说出几个名字,只有坐在席中的何玉辰自曲毕之后一语未发。 有人问他,“何世子也是如音阁的常客吧,自小受音律熏陶,可能猜出这是谁?” 何玉辰止住他们的笑,怔怔的起身,目光落在那娇小的人影之上。 半晌,他喃喃道,“是她。” 第二首曲调从帐中传出,窦合延笑着摇头:“听闻世子少时也习过琴,不会是觉着寻得知音魔怔了吧,那可不得多给他送几个如音阁的姑娘开开眼?” 其他人不及窦合延敢打趣国公府的世子,因此只一笑而过。只见何玉辰又坐回了席上,立时便有人替他倒酒添菜。 也不知过了几首曲子,那姑娘已从帐中走出,雅间中一人呼道:“看,出来了!” 窦合延才瞥了一眼,见又是红衣,不禁心中一嗤:俗物。 而其他人却鲜少见过这样的美人,便纷纷倾身看去。 那女子头戴华翠,雍容华贵,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从画中走出来,每一步都牵动着所有人的视线。 在座的几人正沉迷在对面女子的侧颜之中,见到女子随人进了对面的雅间,不知有人忽然出声打破沉寂道:“她身边的那个……有点像柳侯府中的二小姐?” 忽然,在座的所有人清醒过来。 他们知道这个红衣女子是谁了。 “不必等我。” 何玉辰放下这话,连忙撂下筷子起身下楼,身旁的小厮差点没跟上。 * 柳盈月换去衣饰,正想把面上的浓妆也洗掉,偏偏被许霓裳止住了:“诶,这多好看,别擦,别擦。” 柳盈月连镜子都没照过,全然不知道是对方诓自己的还是真有此事。 许霓裳见她不动了,便喜滋滋地再打量她一番,对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柳家三小姐底子极好,平日里素面朝天完全不能将她的气势显现出来,实在有些暴殄天物。 如今一扮,才是才貌与气势并行的美人。 当然,许霓裳并不敢明说这话,只道:“姑娘不知道,今日的效果很好,我听伙计说,很多人都在猜到底是如音阁里哪位姑娘才能作此曲,以后姑娘常来我这百仙楼可好?” “常来?” “诶,不会叫姑娘白弹一次琴,姑娘来一次,我便付一次姑娘的出场费,可好?” “啊……”柳盈月心中一愣。 实际上,前世作为闺阁小姐她鲜少掌管账务,后来做了太子妃和皇后,她时常翻阅账本,然而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少的可怜。 “哎呀,她对这个不是很懂的啦!”柳梦姚伸手捏了一把柳盈月的脸,嘻嘻地笑道,“没事,我把她带来,你记得付账就好。” 许霓裳笑着拿出两个锦囊,先讲一个塞到柳盈月的手里,又将另一个递给柳梦姚。 “这是今晚的。” 柳盈月一手捏着沉甸甸的锦囊,隔着一层布还能感受到银锭的温度。她知道这里有不少,但也知道,在永州,以乐师为生的人,都会平白受人指摘。 柳梦姚对着柳盈月的脸蛋又是一捏,像是看透她似的,“这是京中不是永州,你别担心了,尚京对乐师还是尊重的,否则,太后宴上,你也不可能当众献琴。” 柳盈月心下才安,天色不早,是时候辞别许霓裳。 两姐妹乘着马车正回去,柳盈月掀开马车的窗帘,远远地窥见百仙楼在如雾的夜色之中泛着清辉。 马车忽然停下,她放下下帘子,只听门外小厮道:“小姐,有人求见三小姐。” “见我?”柳盈月和柳梦姚对望了一眼,柳梦姚拉开门帷,往外一探:“是何世子。” 国公府的世子求见,她柳盈月没有不见的道理,只好下了车马。 两人的车马停靠在一旁,柳盈月被素云拉着,并不走上前。 而只见何玉辰眼前一亮,快步地朝她走近,很礼貌地行了一个大礼。“何某想求娶姑娘。” 声音如钟,如此笃定,而且不避讳任何人。 柳梦姚已经呆了。 堂堂国公府世子居然在大街上表白。 柳盈月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不禁退后半步,避开他的礼。 她不知道这是打趣还是什么,皱着眉道:“我并没有收到你的礼帖。” 何玉辰先是愣住。 但转而心中一喜。 自己没有寄送婚帖一事柳姑娘居然知道,难不成她对自己已然上心? 他心中忽然又生郁结,为何没有婚帖,那是因为家中二老不肯!他咬着牙心想,迟早都会叫他们同意的! 他正低着头,全然想着如何证明自己的心意,目光落在自己随身带的玉佩上,极其利落地取下,上前拉过柳盈月的手,塞到她的手中。 柳梦姚一惊,这人怎么还上手呢! 她连忙从马车上下来,将妹妹拉到一边,低头一看,原来柳盈月的手上被塞了一个羊脂白玉佩。 何玉辰正要开口,但见不远处马蹄缓缓而来,他想拉着柳盈月躲一下,只见骏马在他们身边疾停。 有一人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十分清冷。 “何玉辰,你要求娶谁?” 第15章 抢人 柳盈月抬头时,只看到裴阙一个冷清的侧颜。 何玉辰见时裴阙,朝他一礼,而后又对柳盈月解释道:“姑娘手中的这枚玉佩,乃是我娘留给我的,当年我爹娶我娘时,赠的便是这枚玉佩。” 柳盈月忽然觉得手里的凉玉十分烫手。 骑在马上的裴阙似乎也不曾下来,声音从上飘落:“你可知道,你要娶的是谁?” “自然知道,如今拿着我家传玉佩的是柳家三小姐柳盈月。”何玉辰又对柳盈月行了一个大礼:“此生,我何玉辰非柳小姐不娶,以此为誓,苍天为鉴!违者……” “何玉辰,你可有想过你的父母?” 国公府不同意,到底只是一片痴心。 柳盈月轻轻安抚柳梦姚的手,而后走到何玉辰面前,将玉佩递给他:“此事我不能应你,还请公子另寻良缘。” 何玉辰头上冒汗,“姑娘不必担心这个,我必能说服我爹娘,以八抬大轿迎你进国公府!” 柳盈月将玉佩像刚刚何玉辰塞给他一样,又回塞给他,谁知何玉辰心中一急,抓住柳盈月的手道:“姑娘信我,这几日,国公府便会上柳家提亲。” 柳盈月见抽不回手,十分无奈地用力挣扎着。 别说他不能娶,柳盈月她也不想嫁,谁想有个像何语萱那样的小姑子呢。 忽然何玉辰吃痛一声,柳盈月趁机收回手,极快地转身上马车:“公子心意,恕我不能领。公子醉了,请先回去吧。” 何玉辰还想拦,只见裴阙带着人一旁注视着他,只能任柳家的马车先走。 柳盈月回到马车上,心想着何家那人应当甩开了。 同何玉辰的见面,她最远只能想起绿冶园相见,还十分不体面,怎么就叫人生了娶自己的心思呢? 她正想着,忽然觉着不对,自家的马车之外,还有一阵异样的马蹄声。 柳盈月一掀帘,就见裴阙骑在马上,玄衣上的蟒纹在夜间清晰可见。 跟了半天的裴阙终于叫人察觉,他依旧一语不发,像是只是同行。 柳盈月好心提醒道:“太子殿下,东宫不走这边。” 马上的裴阙身量笔直,直视前方,夜色在他身上泛着冷光,“你如今处在是非之中,还是少出门为妙。” 柳盈月心中冷笑,如何就陷于是非了? 前世没等到裴阙一句公道的评价,这一世也不肖想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丝赞美。 是以,他向来觉得,女人是麻烦的。 前世的柳盈月她自己,只是不那么麻烦罢了。 她轻笑道,“太子殿下可是在下令?” 那一双狐媚的眼波叫墨色一勾,显得十分明显,朱唇一扬,竟显得十分张扬。 裴阙只瞥一眼便不再看。 他喉结滚了滚,“孤只是提醒你。” “多谢殿下。” 柳盈月假意地凝了一个笑,而后把窗帘子拉上时,又瞬时面无表情。 马车中的柳梦姚目睹了这一变脸的场面,暗暗地心惊,原来美人生气是这样子的。 裴阙跟着到柳府时,金乌卫一群人原见着柳府的马车,心中一喜。 谁知一旁驭马的居然是……太子殿下?? 顿时,众人心情跌落谷底。 原本就是来柳府看人的,谁知竟一天都没见到,叫人大失所望。 等见到柳府的马车时,众人好容易燃起的一点期盼又在见到那玄衣蟒袍的人一小子吓的干干净净。 金乌卫众人均是一震,齐齐作礼:“参见太子殿下。” 裴阙漠然颔首,“今日,大家都很得空。” “回殿下,今日大家一起休沐,我便请诸位一起来家中做客,正要离开的。” 裴阙道,“你们回去吧。” 众人刚松了一口气,只听太子殿下又添:“想必今日大家玩的尽兴,功课都忘了大半,明日到营时加训。” 加训。 众人想唉声叹气,但太子殿下在前,所有的气都卡在喉咙中,于是齐齐应了一声:“是。” 见他们走了,裴阙才驾马离开。 回东宫后,裴阙手握两份名单,其中一份做了不少朱批,递给容安:“这些人,是明日需加训的,一人也不许漏。” 待容安走后,裴阙在书房之中,对着书案敲了几下,只见东宫之中数个身影从黑暗之中瞬时进入书房,跪了一地黑衣人。 裴阙将书桌旁一张已完成的画像交到跪在最前的一人手中,“京中如遇此人,留意其行踪,势必保她万全。” * 第二日才用过早膳,柳盈月在院中抄写琴谱,只见大夫人身边的婢女来请。 等柳盈月到前厅时,便见柳侯、大夫人坐在一旁,而上座上一个锦衣华服的妇人,她偏首来看柳盈月时,矜贵的眼皮微微耷拉下来,犹如俯视众生一般。 柳侯朝她招手:“快来,见过缙国公夫人。” 柳盈月上前见礼,“小女拜见夫人。” 等她见礼时,国公府夫人也不却不理,“此事,你们做父母的还需问她的意见?” 柳侯原性子沉闷,大夫人却冷哼道:“毕竟是她嫁。” “这不是亲生就是待遇不同啊。”国公府夫人啧啧两声,才悠悠转过头来,见柳盈月还在见礼,也不喊起,反倒是让她上前,“走几步,转个圈,看看。” 柳盈月不解其意,依样恭恭敬敬地在她面前转了个圈。 国公府夫人那一双火眼,像是要把她烧了似的,将人从上到下扫了个干干净净,最终得出了个结论:“这身子骨啊,也忒羸弱了些。” 她坐直了身板,仿佛多了几分贵妇人的气派:“我儿娶你也不是不行,但一年之内,你得给国公府生个儿子出来。” 柳侯和大夫人一听,互相对望一眼。柳侯将桌面的茶盏往国公府夫人面前推了推:“夫人请用些茶。” “不喝了。”国公府夫人拒道,转而又看柳盈月,“你也知道,国公府的大门,多少姑娘挤破了头都想进,前几日有几个夫人还想引荐一下,我都没同意。” “我儿是年纪轻,没见惯好的。”何夫人嗔怪道:“等你入了国公府,安分守己些,多替我儿纳几个妾,儿孙满堂才是福照。” 柳盈月一听这语气,几乎就要敲定她嫁给何玉辰了,连忙抬头瞥一眼父亲和母亲。 只见父亲紧握着椅子扶手,脸色凝重。大夫人一向耿直,直言道,“我家女儿还没答应呢。” 何夫人神情古怪,大约就没想过自家缙国公嫡长子,还能叫一个庶女给拒婚了。虽然这姑娘她极不喜欢,但儿看上了,也不妨替儿争取来。 “姑娘还不知道吧?是我儿何玉辰想求娶你,你父母偏要问你的意见。”她看向柳盈月,神情倨傲:“咱们两家早日定下来,完婚后你就在家安心准备孕事,吃的,穿的,国公府短不了你的。” 她上下又打量了一下柳盈月身上的衣料,黯淡的颜色像是浆洗过很多次的。何夫人不禁内心暗暗叹道,虽国公和侯位果真不可相提并论。 “夫人。” 柳盈月早被何夫人那目光打量地如坐针毡,连忙上前道:“承蒙夫人与公子抬爱,盈月自知卑微,不敢高攀公子。” 这话说的恭维,何夫人身心愉悦,换了个坐姿,改用斜眼瞧她,偏和煦地笑道:“你倒很懂事。” 柳盈月福身,音色清丽:“所以还请夫人收回婚帖。” “你……你说什么!”何夫人几乎要坐不住,但强撑着扶椅,喉中冷哼一声,目光愈加寒冷。 她眯眼打量了一眼柳盈月,随即伸手将柳侯敬的茶慢慢悠悠地喝了,才继而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柳盈月十分干脆地再答:“还请夫人收回婚帖。” 何夫人再度听清,便已很快想通。这丫头才多大,父母又不帮着照料婚事,不懂这些可以理解。 她慢慢悠悠地改换坐姿,“你年纪还轻,不知嫁个好人家对闺中女子而言有多重要。” “女儿家。”她顿,“尤其像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家,能安生嫁人,相夫教子,已是不易。我儿是心悦于你,可国公府这门也就只有这一次能进。” 柳盈月汗颜,只好道,“昨日我已同公子说的明白,何公子知道的。” 何夫人脸色一变,定定地看她,手指差捏将锦帕捏碎。 怪不得小儿昨日回来之后宿醉不醒,呓语此生非她不娶,原来是早在昨日就被拒了! 但何夫人掌管家务和铺子多年,谈不拢是小场面,因此反应极快地稳住自己的反应。 “本夫人不知姑娘是真说了,还是欲擒故纵。”何夫人冷笑道,“还请三小姐同本夫人走一趟吧。” 柳盈月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只听厅堂外面一阵动响,只见门外已有几个健壮的打手穿着粗布衣裳,头上系着猩红布条,腰间绑着手臂粗的木棍,正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柳盈月想到,传言国公府除了府兵之外,国公府夫人还蓄养奴仆,专替她处理难平之事。 这哪里是求亲,这明明是抢人! 大夫人立马站起身,喝道:“夫人这是要强行带她走吗?” 何夫人不答她的话,反是转身回看一眼柳盈月,笑道:“是你自己走,还是国公府带你走?” 柳盈月朝父母亲一拜:“父亲、母亲,不要担心,孩儿去去就回。” 说完,她凛然转身,跟在国公府夫人身后,上了马车。 第16章 他在东宫等了许久,还不…… 国公府的马车宽敞,何夫人板着脸坐着,到何府全程未曾说一句话。 待下了马车,同何夫人一道进了国公府。 柳盈月察觉,府内的人见着她都目光躲闪,像是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何夫人在前面大步流星的背影,柳盈月不紧不慢地跟着,直到上了厅堂,何夫人坐下来,令道:“坐。” 他们刚到,何语萱后脚就踏进堂内,不知哪里得了消息。何语萱面带笑容道:“母亲接来了?” 何夫人见着这个女儿心情十分愉悦,也不愿呆在堂子里同柳盈月独处,便道:“不知辰儿是否醒了,我去看看。” 何语萱笑着同母亲道别,又满带着喜悦地在柳盈月面前转了几圈,献殷勤似的:“嫂嫂坐。” 八字还没一瞥就占了个嫂嫂的名号,柳盈月抿唇不语。 何语萱看着面前的人蹙起眉头,显出几分柔弱,凭空叫她生出折枝的快感。 眼见有婢女端上茶来,何语萱率先捧起,十分恭敬道:“嫂嫂请喝茶。” 她嘴上“嫂嫂”喊得亲切,内心却自有算盘。若柳盈月嫁给哥哥,便不能嫁给太子表哥,而国公府里,可不是她说了算么。 柳盈月淡淡地瞥了一眼她,并不打算接过。 何语萱笑容一僵,“嫂嫂不接,可是看不起小妹?” 若是平常姑娘,叫国公府的女儿如此一激将,必要连连起身赔礼,就连柳梦姚都不敢同何语萱硬刚。 但柳盈月好歹多活一辈子,何语萱的什么手段她没有见识过? 她淡淡地推开,“身体不适,不宜饮茶。” 何语萱挑眉,才把茶盏放下了。 忽而又有一婢女走上堂中,朝两人道:“二小姐,世子已经醒来了。” “哥哥醒了!”何语萱笑得十分真切,转身邀请道:“那嫂嫂,我们走吧?” 何语萱带路,不消几步,只见远远地有一间屋子,一群人从里面排站到外面,一个个丫鬟仆从都低着头不敢做声,那里应当是何玉辰的屋子了。 何语萱方走在门口便道:“哥哥,我把人给你带来了。” 她声音响亮,屋内屋外数十人齐刷刷地抬头,脸上瞬时展现出光芒。 柳盈月心感不妙。 不知何夫人在这群人中下了什么命令,才叫他们见到自己如见救世主一般。 柳盈月恍若未觉一般走进,转过屏风,见到躺在榻上的何玉辰。 后者原毫无生气,忽然睁眼,像是枯木逢春一般支撑着想要坐起身。何夫人一见她来,和蔼的脸色立马垮了下去,二者形成鲜明的对比。 何夫人将何玉辰扶起,“既然来了,想必有话要说。” “夫人想臣女说些什么。” 柳盈月不必环视,便能感觉到身边无数目光汇聚,竟带着点祈求的意味。 何夫人冷笑。 柳盈月霎时明白了什么。 床榻之上的何玉辰不似昨日的威风,嘴唇无色,指节微微屈着,试图朝柳盈月伸来,奈何无力再伸得更远,最后落在绵软的被褥上,气若游丝:“……你来看我了。” “是夫人要我来的。”柳盈月话说的很平静,“夫人,可还需要我再说些什么?” 何夫人的作为被拆穿时,她一点也不见愧疚,似乎也不怕自己的儿子知道。 但见何夫人招招手,便有姑娘盛了药碗来,她的皮肤细腻,手上不见一点褶皱与薄茧。手捏起汤匙在药碗里转了两圈,又凑到唇瓣吹吹,再送到何玉辰嘴边,喂着何玉辰一点一点饮下。 如此喂了两次,何夫人才放下药碗,偏首看柳盈月:“学会了吗?” 也不等柳盈月回答,何夫人便留下药碗,令道:“恐怕你二人还有小话要说,都先下去吧。” 何语萱朝何玉辰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便欢欢喜喜的出去了。何家的仆从丫鬟如潮水褪去般离开屋内,还将门带上。 人群骤然撤去,何玉辰的屋内显得空荡荡的。 何玉辰眼瞟一眼药碗,带着歉意地笑笑,“麻烦姑娘。” 柳盈月理了理衣裙,漆黑的眸子里像是盛满了冰:“不必再装了。”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公子既然没病,为何装病,见我?”柳盈月毫不留情地拆穿,“我与公子尚只有几面之缘,如此定终身,不觉得过于轻率了么?” 所谓久病成医,前世她病时,不仅看了很多医书,甚至还学会了如何装病才能瞒过太医。 “我昨日……”何玉辰还不死心。 柳盈月一笑:“真病时,并非脸色并非是煞白,更多的是有气无力地菜黄,不仅如此,身上的每一次都能显出病症来,而公子指腹红润,呼吸均匀,并不像有病之人。” 何玉辰嘴角忽然浮现一个笑,语气恢复如常。 “不愧是你。”我心心念念的人。 柳盈月见他恢复,便觉已无甚可言,“我昨日已同你说过。” “我不会嫁你。” 两方对视,柳盈月觉得自己十分清楚。遂兀自转身,走到外间。她伸手推门,脸色一变。 再推了两下,只听见外头几阵铮响。 被锁住了。 柳盈月轻轻蹙眉,忽听得另一阵脚步声。她回头时,只见何玉辰一身中医,赤着脚,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身后,离她只剩几步距离。 他面露苦涩,比柳盈月高出几尺的影子倾下来,十分抱歉地看她,“实在是下策。” 何玉辰墨色的发披下来,一双眼中尽是痴迷。 那双狐狸眼虽依然沉静,但他知道,那是她不通人事,等她嫁过来…… 何玉辰望着那张芙蓉面,不自觉伸出手想要握住,喃喃道:“我以苍天为鉴,绝不负你……哎呀!” 而屋外因这一声叫喊,门纱上瞬时多出了许多人人影。 “你……”何玉辰捂着腰间,愤愤地涨红了脸。 那一腿用了她十足的力,柳盈月暗地里咬唇,面无表情地道:“所以国公府就想出了这么个下流手段?” 屋内屋外无人回答。 她是娇弱,但何玉辰一个被捧在手心的贵公子,却也硬朗不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柳盈月伸手取下发上的金簪捏在手中,一双狐狸眼眼中满是寒冰。 何玉辰霎时变了脸色:“你……你别冲动。” 柳盈月皱着眉,手中冷汗频生,却道:“我不会冲动,但你冲动了可能会死。” 两人僵持着。 柳盈月不敢分心,拇指在金簪上的金丝桃花瓣上摩挲。 若说她还期盼着谁能破这个局,只有流云去寻他的兄长来。 兄长有些功夫傍身,但其实她也不曾见过,更不确定兄长是否能从布满府兵的国公府中将她救出。 何玉辰又起身,她刚刚那一下踹的不重,很快好了。 实际上,他知道柳盈月走投无路,只是不想伤她。 于是何玉辰又摆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同她谈判道:“其实嫁入国公府未必就比嫁给太子差。” 柳盈月捏着簪子,心忽然一怔。 “我如此设计,也只是太喜欢你。”何玉辰无奈笑道,“我知道你从前对太子殿下情根深种,但我其实不必他差。” 柳盈月在心中冷笑:差多了。 “我对你亦有情,也不在乎你心中有谁。”他见柳盈月听的怔楞,伺机一步一步向柳盈月走近,“婚后我敬你,也爱你,除你之外,绝不纳妾,事事以你为先。” 柳盈月正奇怪他怎知道她对裴阙的心思,却不防何玉辰走近,金簪正要朝他刺去,却不想手腕被何玉辰捏住。 挣松不开。 何玉辰将她禁在身前,轻轻俯身,“成婚之后再怪我,可好?” 柳盈月背后在发冷汗,眼见何玉辰的靠近,眼眶瞬间红了,两世之中头一次有了想致人死地之心。 “啊!” 忽然,何玉辰大叫一声,等柳盈月再看时,他已撞倒在屏风上,一只手臂没入半根金色尾羽的利箭,殷红血迹霎时染红袖口。 她来不及惊讶,只见身后“哐”的一声,门被暴力拉开。 柳凡冲提着三尺剑进来,一眼看到摊在地上“哎呦”的何玉辰,握剑的手更攥紧几分。 柳盈月见柳凡穿着软甲,便知应当是柳凡在金乌卫时得了消息,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大哥!” 柳凡终于看见小妹,心下放松了一口气。而后才检查柳盈月身上的衣衫,完好无恙,只是鬓发有些乱。 柳凡恶狠狠地瞪一眼何玉辰,护着小妹走出。 出了何玉辰的房门,柳盈月出来时才发现,金乌卫很多人都来了。豫小王爷手中执着弓,意气风发,国公府的大夫人和何语萱都被围住,周围的奴仆一个也不敢动弹。 见柳盈月安然出来,裴宁松了一口气,收了戾气,朝她走来,宽慰道:“没事了。” 柳盈月在众金乌卫的护送下走到国公府门口,何夫人和何语萱在他们身后看着。 豫小王爷原是驭马而来,见柳盈月不好回府,于是朝身后的何夫人道:“向夫人借个马车,用完就还。” 何夫人咬着牙吩咐道:“依豫小王爷,备马车。” 设计不成,还得赔上马车。想到这里,何夫人便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但面前的不止是豫小王爷,更是金乌卫,代表着皇权及其背后的皇帝和太子殿下。 不一会儿,马车被人牵来,柳凡将柳盈月扶上马车,自作车夫,与金乌卫众人浩浩荡荡离开国公府。 柳盈月倚靠在马车上,才觉得心跳很快。 一种无力感席卷她浑身上下每一处。 柳凡驾着马车同金乌卫走了一段,又同他们告了别。这一趟原是太子殿下授意,他没理由不带着柳盈月去拜谢。 等到东宫时,柳凡停下马车去掀门帷,却见柳盈月倚靠在马车上,眼睛安安静静地阖着,呼吸平静, 马车一路颠簸,她竟睡着了。 而东宫之中,裴阙已然拿到报书,称人已救下。 他在东宫等了许久,还不见人来谢恩。 第17章 认定 柳凡深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小妹这是受了累,但毕竟向太子殿下谢恩,却不能不将礼做全。 他轻轻地拉了一下柳盈月的袖口。 没有动静,柳凡只好再用些力推了推。 柳盈月似在梦中惊醒一般,眸子瞪大深吸了一口气。见是柳凡,便很快平静下来,随兄长下了马车。 然而刚从马车上下来,定睛一看,柳盈月便蒙了。 东、东宫? 柳盈月很快反应过来。金乌卫仅听命于皇帝和太子二人,若不是他们授意,柳凡若私自以金乌卫之名行动,便是犯了律令。 “等一等。” 但她知道自己来时狼狈,不得不喊柳凡停下。她理理鬓发,将金簪重插回 发间,面色恢复如常,才道:“走吧。” 东宫的路她已走过千百回,而柳凡却是第一次来,因此即便是由人领着,柳凡依旧走的很谨慎。 到了太子书房前,当木制沉着的宫殿门被缓缓推开,屋外的光猝不及防地涌向殿中。 那时候柳盈月会说,“殿下总合着门看书对眼睛不好。” 裴阙不会有任何反应。 如今屋内灯火明朗,未来的裴阙将坐拥万里江山,群臣朝拜,轮不到她来在意。 柳盈月任宫人将柳凡和柳盈月带到裴阙之前。 仿佛东宫只是一个十足陌生的地方。 裴阙坐于案前,身姿傲然,长眉向来凝着,像山间化不开的冰雪。 柳凡带着柳盈月跪拜,声音响彻殿中,“臣柳凡携臣妹柳氏前来向殿下谢恩,谢殿下出手相救。” 案前的裴阙目光仍在手中的书卷上,问道:“人没事吧。” 柳凡真切地答道,“倚仗殿下恩惠,臣妹安然无恙。” ……若不是殿下派人告知自己,又事急从权许他调用金乌卫。怕是等他筹谋好赶去救人,一切都晚了。 说罢,他又很轻地低咳一声。 柳盈月立马接着他的话,道:“多谢太子殿下。” 裴阙将书搁下,淡淡地扫过案前的人,而后又重新将书卷折起,道:“国公府行事大胆,可有惊着?” 柳凡看向柳盈月。 她攥紧了袖口。 国公府夫人亲自到侯府抢人,只是行事大胆么? 将此事定成鲁莽之举,是为了正好免去国公府之责么? 反正也无人受伤,不如大事化小,保全两家颜面。 不知怎的,柳盈月忽然想起前世她小产第二日,卧在榻上疼的抽气,而裴阙直到午后才见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她一时莽撞,孤已派人将之禁足。” 却不知这莽着失掉的是她苦心一年多才换来的孩子,她的满心欢喜和所有希冀。 柳盈月低垂着的眸间没有任何温度,“臣女已无碍,全凭殿下定夺。” 裴阙没应。 “殿下恩情,臣女没齿难忘。” 她字字铿锵,情真意切。 恩是有的,情再不会有了。 话说着,柳凡也再行大礼。大约觉察太子没有什么要嘱托的,便先行告辞。 柳盈月同行。 她转身干脆,迈出门时的身影毫无留恋。 裴阙遥望着空空的殿门,藏在袍下的手抽动一瞬,却终究没有伸出试图挽留什么。 柳氏兄妹走后,余殿内空寂。 没过多久,容安迈步进门,禀道:“殿下,宫中来人了。” 很显然,金乌卫前脚刚出国公府,就有人将宫外之事报进了宫中。 裴阙起身敛袖,情绪骤收。 这个国公府,他不惯着了。 * 凤仪宫中上上下下忙碌地招待国公府两位贵客,忙前忙后给国公府夫人添櫈添茶,给何姑娘添什锦果盘。 皇后坐在凤位上,何语萱扑在皇后怀中。 何夫人板着脸告状:“那些人直闯国公府,挟制老身和小女,还射伤了我儿,全都是奉了那孩子的命令!” 她兀自愤愤,还要得人赞同,忙不迭朝坐在凤位中的人道:“皇后娘娘,您可是看着咱家辰儿长大的,不能不为她做主啊。” 皇后正要开口,便听宫人来报:“太子殿下已到了。” 在场的何家人因裴阙的到来皆紧着一口气。 国公府夫人自觉也算裴阙半个长辈,自己又和皇后如此亲近,怎么都该让裴阙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夫人”。 眼见裴阙到了殿前,连眼皮也不抬,其他人只做没见:“母后。” 只听皇后娘娘道:“来,这是你表妹,这是你表姑。” “看清楚了吗?” 皇后的声音看似温润,实则狠厉,句句都在暗示:这是你血亲,你可知道今日做了什么? 裴阙眉色淡淡,“今日之事,是儿臣下的令。” 何语萱和何夫人俱是一僵,没想到裴阙在皇后娘娘面前承认的如此之快。 但何夫人反应极快,转而就向皇后道:“娘娘您看看,这孩子还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呢,才这么大,就不近人情了。” 何夫人揪着锦帕,看着裴阙痛心疾首道:“辰儿算起来还是你的表弟!你可知道,那豫小王爷,一箭直接射穿了他的右臂!” 她捂着心口,几乎要落下泪来:“等皇后娘娘发话,老身还要上豫王府去讨个公道!” 提起何玉辰,裴阙的面色就更冷一分。 也不知是因为被何夫人颠倒黑白,还是因为接到那封信,称她被锁入何玉辰的屋中而心情烦闷,一听裴宁那废柴居然还能射伤他的手臂,不经冷笑道:“干得好!” 何夫人一声抽噎哽在喉咙。 作壁上观的皇后终于喊住他,“是因为何玉辰想要那个女人,你不高兴?” 皇后在稳坐后位多年,总是一针见血。 屋子里静了一瞬。 “不是。”裴阙淡淡道。 皇后反笑了:“既然不是为着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你又何必同堂弟一家置气呢?” 裴阙身前的手蓦然攥紧。 皇后拍了拍何语萱僵直的背,温和地笑道,“既然如此,原也不需要那么费劲。既然辰儿对柳姑娘有意,本宫下一道懿旨,将柳姑娘赐给国公府的世子,岂不是更简单?” 裴阙骤然抬眸,望见了母后那双盛满笑意的眸子。 “如此最能全两家的颜面,是吧太子?” 像是征询意见一般,皇后又看向何夫人。 何夫人嘴角一僵,但连连道:“那是最好不过,老身替辰儿多谢娘娘恩典!” 何语萱与母亲对视一眼,也擦着泪应道:“如此,正好全了我兄长那片痴心。” “慢。” 裴阙疏离的眉间慢慢收拢,“此事,恐怕还得行经皇祖母恩准。” “哦?” “柳三姑娘时常到皇祖母跟前侍奉,皇祖母曾说,她会替柳三姑娘做主婚事。”裴阙的面色平静如水,“若母后赐婚,还需知会皇祖母一声。” “皇祖母早已不理宫中事多年。”皇后坐在后位上往靠垫上挪了挪,眼神满含危险问道,“不会是你想护着那女人,故意抬出皇祖母吧?” “皇祖母如何在寿宴上对柳三姑娘刮目相看,想必母后也看见了,既要赐婚,何不先禀告皇祖母,派人出宫到上清园讨个消息,不过多花一日罢了。” 殿内寂寂,何语萱和何夫人都望着皇后,等她发话。 她们知道,实际上,太后和皇后并不和睦。 若非如此,太后也不会搬离后宫至上清园。 皇后轻抚她长长的鎏金护甲,终是令道:“派人给上清园传消息。” 裴阙曾养在太后膝下,太后曾经的权势如何,他一清二楚,皇后不得不忌惮几分。 “既然今日两家都在。”皇后换了个舒适地坐姿,居高临下道,“正巧把你的婚事定了吧。” 皇后眉眼一弯,看着自家侄女:“都将十五岁了吧,人很水灵,很适合做太子妃。” 何语萱朝皇后嫣然一笑。 她初入凤仪宫和东宫早如自己家一般,对嫁给太子表哥也抱了十足的期待。即便表哥不愿意,但不过是一道懿旨的事。 何语萱回头看着裴阙。 那个虽然极不喜欢自己靠近,但从不拦着自己进入东宫的人。 从不忤逆皇后娘娘的人。 他冷冰冰道:“儿臣不愿意。” 何语萱的脸色垮下来。 “果然是孩子大了,不需要母后做主了。” 皇后装模作样感慨道,却看见裴阙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而后她又对一边的何语萱叹道,“听听,表哥不喜欢你。” 何语萱极其委屈地站在一旁,含着泪呜咽一声,“表哥” 裴阙无动于衷。 “母后既然没有要问的,儿臣就告退了。” 不管凤仪宫中作乱的一团,裴阙行礼告退。 历经一世,他早将这些人看得清楚。 出了凤仪宫,却又有一人在宫道中将裴阙拦下,朝裴阙一礼:“殿下,陛下在承明殿等您。” 大周元帝的身体孱弱,太后寿宴没过多久大病一场,在承明殿中,时常有太医值守。 今日的父皇,他还精神健烁,能说得上话。 那声音还有些虚弱地问道:“从你母后那里来?” 元帝不见裴阙回答,只好自顾地帮腔:“你母后总是要强的。” “都怪你儿时父皇和母后都没有好好照顾你,以至于才养出了这么个闷闷的性子。” 元帝长叹一声,眼中带着浑浊地看向裴阙。 十九岁的少年芝兰玉树,目如朗星。 明明站的很近,却像是隔了十多年的距离。 元帝原想向他招手,却终归是招向一旁的太监:“取画像来。” 裴阙的眼中终于有些波澜。 前世,元帝也曾和他一番推心置腹,最终提及纳妃之事。 当时,数十个太监抱出了一摞一摞画像,光是铺开就花了一炷香的时间。 ……然而这一次,太监并未像之前一样抱出一摞画像,最终只拿着一方卷轴交给元帝。 那卷轴被元帝置在龙案上缓缓摊开,人影显现。 一双温顺的狐狸眼中蕴含着笑意,藕粉色衣裙的姑娘翩翩然似要从画中走出。 底下缀着红色的名字:亦正侯三女柳盈月。 裴阙的眼神骤然凝固。 这不是他当时让影卫见过的那副。 元帝抬头看他:“你将画像交给影卫,朕已经知道了。” 承明殿中光影晦变,裴阙抿唇不语。 “你是朕亲定的太子,将来继承江山大统。”元帝的指腹在卷轴上摩挲,“朕只问你,你是否想娶这个女子为太子妃。” 裴阙毫不犹豫,声音被殿内的空寂映的十分清晰。 “是。” 第18章 裴阙想着,环在她腰间的…… 元帝捻着卷轴的手停下了,泛白的鬓发映着一双沉着的眸子。 “好!” 元帝朗笑,然而却显得有些中气不足,末了像是被什么呛着,猛咳了一阵,老太监连忙给他顺气才舒缓过来。 裴阙的目光锁在他身上,额上青筋显现,但终究立于原地,一语不发。 元帝又叹了口气,缓缓将卷轴收好,斜眼看他:“赐婚?” 裴阙没有应声。 “行。”元帝一伸袖,老太监便连忙接过,转身去放着了。 “还有的忙。”元帝看着裴阙那张木然的脸短暂的总结道,“你回去吧。” 裴阙朝他一拜,停顿一瞬道:“父皇保重龙体。” 明明是祝福安康的话,但在从向来寡言的人口中说出,总显得没有温度。 眼见裴阙的身影消失在承明殿中,元帝又猝不及防地咳嗽起来。老太监连忙端来药碗,极其心疼地道:“陛下。” 元帝叹道:“他这孩子,从小就同人不亲,你说人家小姑娘会喜欢么?” 老太监笑着道:“陛下您就别操心了,殿下是大周难得的英才,五岁能作文章,八岁能弯弓射雕,又是本朝太子,哪有姑娘不喜欢的。” 元帝的目光落在案上,逐渐面无表情道:“至于皇后那边,去知会一声吧。” * 晚间,蝉鸣透过晚风扫在美人的鬓发上,柳盈月轻蹙着眉,尚在沉思。 刚刚,原本还在柳府的豫小王爷被王府唤了回去。 柳盈月直觉此事和她有关。 当时她清楚的看到何玉辰的手臂上的箭矢,只有豫小王爷手提着的长弓。 国公府的世子受了伤,即便是豫小王爷,国公府也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柳凡见妹妹闷闷不乐,便替妹妹剥了一个橙子,递到她的面前。 柳梦姚骂完何玉辰有些累,正歇一歇,见柳凡亲手剥橙子,便兀自敲敲桌面,颇不满意道:“怎么没有我的份?” “就来了。” 柳凡在一旁忙前忙后伺候着两位小姐,心是想宽慰三妹的,“别担心,你平安无事就是最大的好事。” “就是,要是定我的婚约时能在场,我绝对当场!”柳梦姚愤愤地咬一口橙子,“当场!拒绝。” 柳盈月强笑一下。 当时还是太冲动了些…… 国公府绝非是一个安生之所,当时她若不挣扎,生米煮成熟饭时,她不嫁也得嫁。然而,国公府是何等要面子的,能叫她一个侯府庶女驳了颜面。 她自己死过一次,可以不在乎,但她不想拖累别人。 柳凡手中拿了个橙子在她眼前晃了晃,“别想了。” 还不等她接过,眼角便瞥到门厅外有家仆进来。 “三小姐,太子殿下已在门外等候姑娘。” 厅中的三个人俱是一愣,柳梦姚朝她挑眉:“去呀。” 柳盈月出了门,就见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马车边,苍蓝的天幕替他留下一道挺拔的剪影,晚风吹动他的袍角,裴阙像站在画里。 在他抬眼看来哪一刻,柳盈月率先矮身作礼:“殿下” 半夏的天气,夜里的空气都是温的。 裴阙瞥开目光,“皇祖母想见你。” * 柳盈月随裴阙上了马车。 裴阙方才简短地同她道,若不想嫁给何玉辰,太后兴许可以成为她的靠山。 马车之中,依然是长久的寂静。 柳盈月手指摩挲着袖子,忽然从怔忪之中抬眸,对上一双平静的眼睛。 她眨了眨眼睫。 然而后者将目光转向别处,两道目光交错开来。 像是原本就没有交汇。 如果说在那六年之间她还有什么企盼的话,不过是他能来宫中看看自己。那时坚信他只是表面待人冰冷,总有一天能对她温柔以待。 可惜,她没等到。 马车摇摇晃晃,终是到了上清园。 上回出来迎接的老太监这一次早早得了消息到门口,屈着腰,“恭迎太子殿下、柳姑娘,里边请。” 再度在殿中见着太后,她染上一片怒色,棠灵姑姑将一个青釉瓷杯呈给她,只见太后饮了一口。 眼前还有一个宫人跪着,在殿中显得柔弱不堪。 “来了?”太后轻瞥门口的人,语气缓和下来,“赐座。” 她的凤眼轻睨殿中磕头的宫人:“他们来了,你再说一遍。” 那宫人将头埋得更深,语气颤颤巍巍,“柳三姑娘和何家世子两情相悦……皇后娘娘想给柳三姑娘赐婚,请太后娘娘恩准。” 柳盈月的步伐就此顿住,迅速回身朝那宫人看去。 太后很快察觉她的反应,半笑道:“怎么哀家看着不是这样呢。” 那人不敢作声。 “捆了,丢在柴房。” 太后语气平平淡淡,那人却惊叫着连连喊着饶命,被人拖了下去。 随即太后招来柳盈月,将事情了解完毕。 “国公府好大的胆子,倚仗皇后权势,为非作歹。”太后不禁冷笑,“哀家还没死呢!” 柳盈月连忙道:“娘娘息怒。” 殿中也没有皇后的人了,太后缓和下神色来,柳盈月仿佛又看见一个关爱儿孙的慈祥的老太太。 老太太摇了摇头惋惜:“你说有些人不想着讨姑娘欢喜,想这些做什么呢?” 柳盈月轻轻一笑。 “罢了,你可有喜欢的人?”太后关切地问她,“哀家可以替你做主。” 屋中几双眼睛齐齐落在她身上。 裴阙看见她的眸光中十分平静,毫不躲闪。 “回太后娘娘。”她道,“还没有。” “还没有?”太后也一时停顿,“怎么会还没有?” 像是自问自答一般,太后哼道,“哦……京中那些子弟确都娇气了些,需得找个文武双全,才貌出众的人配你。” 柳盈月犹豫了一会儿了,还是坚定道:“但臣女想自己做主。” 太后应下。 “好了,今日天色已晚,你二人在上清园住下,等明日准备好了,陪哀家一道回宫。” 晚饭后,棠灵姑姑带着柳盈月转了转。 两世之中,她都没在上清园转过。 棠灵姑姑像她介绍道,“这里原是荷塘,夏日开了花之后,荷叶层层叠叠起来,连一片水面都见不着。” 柳盈月顺着看去,如今塘面上有些曲折的荷茎,可以想见,等花开之后是如何盛况。 不过应该见不着了,太后明日回宫,不知什么时候才再回来。 空泛的湖面将月光洒下的鳞片盛起,映着的晴空满是星子。 她看到远处长廊里裴阙的身影,由远及近。 经过,停下。 “请殿下安。”柳盈月与宫人一道行礼。 “孤已派人知会你家中人,回宫之后,皇祖母大约会留你在身边一段时间。” 柳盈月谢过。 二人相对着,谁也没有再开口。 棠灵姑姑见状,轻咳一声:“有劳殿下带姑娘转转,老奴该回去侍奉太后就寝了。” 裴阙颔首以应。 棠灵姑姑一走,其他宫女也迅速跟上,周遭忽然就只剩下柳盈月一个人。 裴阙扬一扬下巴,柳盈月就转过身为他腾出一条路。 他一人出来,也没有容安跟着,不知是去哪里。 管他去哪里。 裴阙走在前面,转身见身后空空,柳盈月还停在原地。 “愣着做什么?” 他的语气中似乎有些不悦。 柳盈月见状,极其乖顺地小跑着跟上来,又在离裴阙的半步停下。 如此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 无需裴阙回头,她就在眼角的余光中,且永远在那里,低着头。 低着头还看什么景? 裴阙眸光一沉,迅速转身拦她,想提点她一二句。 柳盈月只顾着低头走,哪里想到他会忽然停步,不想冲撞了太子殿下便迅速往一旁撤。 谁料她原本就在栏杆边,几步便有什么横在她的小腿上,身体下意识往后倾。 身后是栽满荷花的水塘,水下满是茎叶和淤泥。 这次若掉下去会很丢人,柳盈月没由来地想。 谁知,一只手臂反应极快地先是勾住她的手腕,然后往她的腰间一捞,有力的臂弯环绕过她,一种安全感迅速包裹她的全身,而升高的温度抵达她的脸庞。 一方锦帕飘落水面,迅速地染上了淤泥。 而她落到了他的怀里。 一切安定下来,柳盈月松了一口气,但对久违的近距离极不适应,她试图拉开一点距离。 毕竟此时将夏,夜里很容易闷热,尤其是同人走的太近。 但没能成功。 她终于反应过来,是裴阙一直锢着她,没松。 柳盈月略微迟疑地喊他:“殿下?” 回应她的,是一双幽深的眸子。 裴阙感觉自己魔怔了。 他为储君,统天下时,向来当机立断,行事果决,他不为一件事花费太多心血,因为没必要。 就像任用贤臣,天下能人异士奇多,没有什么官位非要某人不可。 就像皇后虽任得不错,但到底没有替他留下皇嗣血脉,这一世又爱搭不理,还有待观察。 裴阙想着,环在她腰间的手却紧了紧。 他冷笑着心想,时间有的是。 身后的湖面沉寂无波,但他分明听到什么潮水汹涌泛滥。 裴阙克制住心底的潮涌,平静地看她:“其实,还有个极简单的办法。” “嫁给孤。” 第19章 “收她做你的义妹可好?…… 柳盈月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为了防止事情往不可挽回地奇怪的方向发展,她还是先从裴阙的怀里逃了出来。 裴阙见她挣动,便不再拦。 他转过去,“国公府势大,你今日拒了。以后也没有几家敢上门提亲。” 像是权衡利弊一般,他条分缕析道,“嫁孤,自然没有人说你的闲话。况且,前世你不是做的很好吗?” 柳盈月的眸子终归沉了沉。 夜色沉静,照着湖面微鳞,银光拨动到她的眼尾余光,惹出几分刺痛。 随后,她朗声道:“不劳殿下费心我的婚事。” 裴阙眉间再度攒起:“你不愿意?” 柳盈月垂着眸子道,“殿下应当心选一个喜欢的女子做太子妃。” “孤……”裴阙话到嘴边,却再不能说出一个字。 柳盈月心平气和。 这一世有些变故,而裴阙向来不喜欢在这些事上花费心血。 “敢问殿下。”她道,“殿下可知道臣女喜欢什么。” 裴阙定定地看着她,抿了抿唇道,“喜素衣,不爱香料。” 虽然偶尔她发间会沾染些花香,他不喜欢,但有时也不那么介意。 裴阙觉得这问题着实与娶她毫无关联,便道:“你喜欢什么孤都可以送给你。” 柳盈月轻嗤。 前世投其所好,行装素净,倒被他当做是真的。 一时不知是裴阙可怜,还是她可怜。 “不重要了。”柳盈月早就一身轻松,“夜深露重,请殿下回吧。” * 和裴阙的莲池夜谈不仅没多久,还不欢而散。 第二日因太后要回京,上清园都起的极早,再见到裴阙时,他的眉间依旧淡淡,丝毫不曾被昨日的谈话影响。 这才是他。 柳盈月和裴阙在太后身后分立两侧,而后回宫之礼数繁多,需要皇帝、皇后、大臣轮番拜见。 柳盈月猜测,太后离宫之前原本权势也很大,以至于离宫后仍有余威,而回宫时宫内宫外依然是恭恭敬敬的。 如裴阙所说,太后没许她离开。 接见皇帝、皇后和官家亲眷时,她就站在太后的不远处。 前世她见着元帝的次数不多。况且这时元帝的身子已很不好了,深陷的眼窝强撑着精神,太后见着他便叹息,很快地让他回去了。 皇后留了下来。 前世的太后如今还是皇后,奉茶时稳妥恭敬。 柳盈月不禁疑惑,怎么会同她见到的那个人相差如此之大。 太后就着宫中的许多问题询问,皇后跪伏回答,答的不仔细的,太后还会追问。 问到柳盈月估摸着茶要凉了,太后才微掀眼皮道:“昨日你差人问哀家的意见,说明你还有心。” 皇后跪在冰凉的地板上,死命压抑着心中的怒意。 她没想到太后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迅速。 不,她根本没想到太后会为了这件小事驳她的颜面。 皇后抬起头时,又是一副乖巧的儿媳模样,答道:“臣妾知错,不应让此事扰了母后的清净。” “你知道她是谁,还敢把她赐给你那废物侄子??” 骤然生变,皇后亦猝不及防遭了一声喝问。 太后脸色怒意横生,伸手掀翻一旁的茶盏。茶盏骤然摔落在皇后腿边,冰冷的茶水四散,向她侵袭过来。 皇后纹丝不动,喊道:“母后息怒。” 她知道寿宴上太后赞赏这柳家庶女的琴艺,知道和前朝某位宫女有关。 可那位宫女早和太后反目被发配出宫去了,人人深以为忌讳。 没想到太后竟对那宫女教出来的一个小徒弟如此袒护! 皇后新修的指甲掐进肉中,她认错极快,“太后息怒,臣妾知错了。” 太后将陈年的旧事翻到出来又足足说了好一阵,才道:“此事原也不怪皇后,起来吧。” 谁都知道这是一句场面话。 “皇后一向心软,必然也是偏听了别人的话。”太后像是消了气,“身为皇后,应当一视同仁,不偏不倚。身为国公府世子,就可以强抢民女?” 皇后起身时膝盖还在疼。 许久没有受过这样的罪,她显然是不习惯的。但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连连道:“母后教训得是。” 太后训完皇后,又诏国公府一家人入宫。 国公府夫人一早得了消息,一夜没能睡好,顶着眼下淤青来拜见太后。刚进门,就瞥见站在太后身边的柳盈月,但全然没了先前气势。 至少现在她不敢。 何夫人一进门便大喊恕罪,声泪俱下地说知错了。身后跟着的是何语萱和何玉辰。 何玉辰的手臂还裹着厚厚的纱布,面色青紫,行跪礼时很不顺畅。何语萱跟在后面抿着唇,大气也不敢出。 明明寿宴上她曾一舞得过太后的青眼,但当下,她全然不敢有任何动作。 她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发生了这样的事,太后绝不会如此兴师动众。 纵然国公府私下对柳盈月有多不满,太后面前悔过十分真切。 太后坐在凤位上,招来柳盈月替她揉太阳穴。 下面跪着的人都吓呆了。 柳盈月还是有些局促,毕竟自己这些不过是前世为了舒缓自己的疼痛学来的,与太医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太后在上,将国公府的人痛斥一通,令何夫人带着家人上柳府请罪。 自此之后,人人都知道柳三姑娘,一个庶女,有多受当今太后的喜爱。 不仅如此,柳盈月还在寿康宫住着。 这个寿康宫与前世相比,多用红木雕的柜子,显得十分稳重,她很心安。 棠灵姑姑将大部分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偶尔要她做的,不过是替太后揉揉太阳穴,晚膳前弹弹琴罢了。 这日早晨,她在擦琴弦,屋外有人敲门。 “姑姑?进来吧。”竟是棠灵姑姑。 棠灵姑姑进门时,身后还跟着很多个太监宫女,他们将檀木盘子举过头顶,进门便呈上。 “库房有几样不错的料子,太后让尚宫局替你制了几件衣裳,姑娘看看喜不喜欢。” 柳盈月睁大眼睛,人已经被棠灵姑姑拉到落地的菱镜前。 新制的衣服是锦绸华服,上面纹饰繁复,十分贵气,前世她做皇后的时候,从没有穿过这样贵气的衣服。 她喃道:“姑姑……不合适吧。” “太后娘娘亲自挑选,最适合你了。”棠灵姑姑对她的态度不甚满意,随即她又招来几个宫女上前,“来,我来替你戴簪子。” 所取的簪子各个都雕琢精细,华美无比。 等穿戴好,棠灵姑姑十分满意地拉着她站到镜子前。 她虽然是素面,可样貌出挑,身段窈窕,和身上的华服相得益彰。 棠灵姑姑忽然嗔道:“若还有什么……你这妆面还得再改。” 柳盈月哑然回避……她基本不怎么带妆。 之后面见太后谢恩,太后亦欣喜无比,让她以后都这样打扮。 后来接见大臣家眷时,柳盈月都只得这样。 寿康宫所有人都受太后的威严影响,各个沉稳、机敏,唯有她,好像不像寿康宫的人。 来拜见太后的人看见她第一眼总是迟疑,太后便像介绍宝贝似的,一次一次请她到前面来,偶尔遇见太后亲近的老臣,还会请她弹弹琴。 柳盈月出挑、明艳,唯有太后才能宠出这样一个张扬又出世的姑娘。 渐渐地,柳家庶女如何成了太后跟前红人成了京中茶余饭后的谈资。 * 裴阙自上一次同太后回宫之后便一直不得空,边境的折子一件一件叠上了,他连着大半个月都在东宫书房里。 但太后如此处理他并不惊讶。 等他理完手头事,自然前往寿康宫拜见太后。 彼时正是晚膳之前,晚间的天空是蔚蓝的,月亮还未显现,院中琴声流动,太后坐在门槛边,正吹着温和的晚风。 裴阙进门时,见到的就是沉浸于拨动琴弦的柳盈月。 她华裙曳地,玉手从锦袖中伸出,露出雪白的皓腕。素指在筝上勾抹,便是一曲低语浅唱。 裴阙一时顿住脚步。 周围的人纷纷唱礼:“参见太子殿下。” 琴声骤停,也如其他人一样,见礼请安。 太后终于见着这个许久未见的皇孙,喜笑颜开:“小阙啊。” 柳盈月不曾见过有这么亲昵的叫法,收琴弦的手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 太后起身,便有人挪开了凤椅。 裴阙搀着太后,二人一道进殿,柳盈月跟在一旁。 太后问了他几句日常起居,裴阙一一回答,而后太后向想起什么似的,招来柳盈月,同裴阙道:“你来看,她这样是不是好看多了?” 柳盈月:“……” 太后这段时间在大臣家眷前介绍她,她已经可以面不红淡然接受了。到了裴阙面前……她别过脸去。 偏偏手腕给太后拉住了。 裴阙这才认真地看柳盈月的面庞。 才发觉,今日的柳盈月的气色很好,原是上了眉色和粉黛,粉妆玉琢,仪态万千。 裴阙道:“孙儿不懂这些。” 太后叹了口气,拍了拍裴阙的手背。 几人一起走入殿内,棠灵姑姑已安排上了果盘糕点,屋内多点了几盏灯,十分明亮。 作为长辈,总要担心些后辈的终身大事,太后也不例外。 再见着裴阙,太后觉得再不能错过时机,“你的年纪不小了,什么时候娶个太子妃回来?” 裴阙的脸色一僵,呐呐道:“皇祖母别打趣孙儿了。” 太后偏头看柳盈月,“你可别笑,你也到年纪了。” 柳盈月立马笑不出来了。 “你收她做你的义妹可好?”太后对裴阙道,满心为两个心爱的孩子打算着,“这样以后去了夫家,没人敢看轻她。” 第20章 没人发现他袖口中藏着的…… 裴阙脸上的神情很难说是什么。 太后殷切的目光终于收了回去,缓和道:“你们两个都是哀家心爱的孩子,两个人都要好好的。” 柳盈月和裴阙应了一句,却都不说话了。 只听太后喃喃:“哀家就想看看你们早些成家,让哀家早日抱上曾孙。” “太后娘娘……” “皇祖母。” 他们都记得,前世太后如何很早就崩逝。 裴阙先柳盈月一步捏住了太后垂在凤椅旁的手道,低声道:“孙儿知道了。” 太后向来喜欢裴阙的孝顺,因此很快又喜笑颜开,“所以,哀家替你们谋划谋划好不好?” “皇祖母。”裴阙道,“父皇已经替孙儿谋划过了。” “哦——怎么还不见消息?” “还在准备。” 柳盈月面色如常,心下却松开一口气。 她早就知道,她并非无可替代。 太后放过了裴阙,转而看向柳盈月,“至于阿盈,哀家近日已经带她见过了不少世家子弟。下次,你着手办个宫宴,请那些子弟来宫中,阿盈来认识认识。” 屋内静了一瞬,柳盈月也愣了。 原来这段时间太后是带着她见人的…… 只听裴阙答道:“孙儿最近有些事务缠身。” “哀家忘了,你还忙着。”太后道,回身喊人,“棠灵,上回豫王府那孩子是不是说还挺得空?” 棠灵应了一声。 柳盈月反应过来,豫王府当前只有一个孩子,这说的应当是豫小王爷。 “行,那这事交给他去办吧,也锻炼锻炼。” * 五月廿五,云卷蔚蓝天幕。 太后的赏赐一些存在寿康宫,大部分被送回柳府。流云喜上眉梢,想着小姐要出门,在一众金光灿灿的宝簪之间挑花了眼。 素云虽然沉着,但见自家小姐能得了这么多好东西,不禁内心感慨,苦尽甘来啊…… 豫小王爷的马车停在柳府外,裴宁早早在马车一旁等着,十分耐心。 柳盈月知道他到了,不由得叫流云和素云快一些。 等她们出来时,裴宁已是一惊。 柳盈月自从寿康宫出来大不相同,但今日不同在宫中她穿着华美锦缎,虽然质地比不上宫装,但能衬的她无比娇艳。 尤其……当柳盈月开始描妆之后,从前的眼波婉转更加深切了些。 裴宁没发觉自己两耳朵已然红了,低首道:“姑娘请上马车吧。” 等柳盈月主仆上了马车,他自己骑马护在一旁。 忽而又想起什么,叮嘱车夫,“不必太赶。” 等到了地方,裴宁将马绳交给仆从,早早等在马车旁。 这一处是豫王府的宅院,因受邀的子弟比较多,故而选在了宫外,豫王特地派了府兵护在园子外头。 眼见柳盈月下马车时似乎有些不自在,裴宁连忙道:“姑娘可是想要戴帷帽?” 柳盈月有些僵硬道:“多谢豫小王爷,不必了。” 谁都知道这宴会是为她而办,她本人若是还戴着帷帽,岂非刻意做作? 裴宁见她无异样了,才领了她进园子。 一进园子,乌泱泱的人群纷纷停住看向她,园内寂静无声。 柳盈月:“……” 裴宁连忙道:“姑娘莫怕,姑娘只消坐在楼阁上看便好,若觉得有不错的公子,便招上来相谈几句,姑娘若觉得不错,可以留个名字。” 柳盈月:“…………” 怎么觉得怪怪的。 还不等她多想,裴宁便引她上楼,当她凭栏而坐时,侧颜翩翩然和楼阁相映。 韩凌站在楼下,听身边的人小声议论着那姑娘容貌身姿。以及前段时间和国公府有关的宫闱秘事。 他远望楼中之人,感觉她的存在飘飘渺渺,像是海市蜃楼一般,似乎只要眨眼就能不见。 柳盈月微微偏首,不知怎么的,就瞥到树下正有人怔楞地看着她,见她看去,又连忙别过脸去。 裴宁对这些人很熟悉,向她介绍道:“那是前年的探花,尚书家的儿子,原要去荔州上任的,只是病了一场耽搁了。” 柳盈月不想这么快叫他察觉了,连忙别过脸去。 半天,她都没选出一个人来。 裴宁思忖了一会儿道:“如果姑娘不好做抉择,那我替姑娘看看吧。” 而后裴宁一一领人上楼,柳盈月同他们说过几句话,就请他们下去了。 即便是素云再一旁拼命的薄荷茶,她依然觉着口干舌燥,累得不行,没忍住时,咳了两声。 裴宁领人的步子一停,朝那人招了招手道:“等会儿吧。” 那人虽有些不满,但能见到太后面前的红人,这红人长得还极其俊俏,因而什么也能忍耐下来。 一天时间,柳盈月觉得像是过了一年似的。 等到最后,裴宁已替她抄好名册,递给她看。 裴宁的字不算好看,但却一笔一划写的楷体十分工整。 趁柳盈月看时,他亦坐在对面,吞吞吐吐道:“姑娘……我有一个请求。” 柳盈月抬眸,好看的眸子里略显迷茫。 劳累了裴宁一天,她自觉惭愧,连连道:“小王爷有何请求但说无妨。” “可否把我的名字也加上……?” 柳盈月一时讶然。 这可是要给太后过目的名单,豫小王爷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裴宁不看她的目光,躲闪的脸已经红了:“我原不在受邀名单之列,但……可以么?” “是这样的,我们豫王府都很喜欢你,那日我母妃见你第一眼就觉得十分喜欢。而且、而且,豫王府也很能保护姑娘的安全。” 裴宁慌乱地解释,垂在下方的两只手相互捏着,他却没知觉。 柳盈月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姑娘若不愿意,也、也可以不加的。” 裴阙忙完正事上阶来,看见此景,脸色很难看。 裴宁慌慌张张起身喊道:“殿下。” 柳盈月沉着起身,朝他行了一礼。 裴阙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名单上。 上一世见她拿着这样多的名字,还是她做皇后时,呈上各家适龄女子的名单。 眼见着几个人都愣着,裴宁憨笑了一声,朝柳盈月道:“姑娘不介意的话……我就写了哈。” 裴宁对太子这个堂兄十分喜爱,没把他当外人。 柳盈月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名单已经被人拿走了。 但已见裴宁用墨笔添好自己的名字,锦帖上长长的一串名单,可以说明这一日柳盈月到底见了什么人。 至此,裴阙已大抵猜到那名单是什么。 裴阙的眸光微沉。 柳盈月咳了咳。 这一声提醒了裴宁。他察觉有些凉了,一看日近西山,一拍脑袋,“诶,该送柳姑娘回去了。” 他收好要上交太后的锦帖,对裴阙抱憾道:“殿下方来我们就得回去了,要不我送完柳姑娘,再陪殿下坐坐?这边风景不错的。” 裴阙:“不必。” 裴宁颇抱歉地同裴阙辞别,一路护着柳盈月下楼去了。 裴阙站在楼上,也不知裴宁在和柳盈月说什么,她频频颔首,两个人十分亲密。 没人发现他玄色勾金的袖口中藏着的手已然攥紧。 * 回到柳府时,柳梦姚还没见回。 柳凡自入金乌卫后,大多时间都早出晚归,但柳梦姚总不能一个人出去了吧? 一问人,才知道:“窦小将军约二小姐出去了呀。” 柳盈月手捧着流云端上来的茶,一晃神,茶水溅到她的手指上。 恰好门口一阵窸窣,一听便是柳梦姚回来了,柳盈月擦了手指起身,走到门口,却发现另一人稳稳落在之后,窦合延一并进来门。 柳盈月的话噎在喉中,朝他致礼。 他便站在原地没有再动,同样致礼。 身后的小厮大包小包地往里抬东西,柳梦姚忙着指使他们都搬到自己的闺房去。而后想起了什么,忽然喊了一个人停。 她拿出两指宽的雕花红盒,送到柳盈月面前:“我们今天出去逛街了,顺便也给你带了些东西。” 柳盈月朝她眨眼。 “是阿延买的啦。”柳梦姚回头朝窦合延笑了笑,“她说谢谢你。” 窦合延微微一笑,“喜欢就好。既然人送到了,我就先走了。” 柳梦姚还不舍:“不留下吃个晚饭吗?” “我爹娘在家中等我用饭,下回你来我家用饭可好?” 柳梦姚连连答应,又将他送出门外。 “他们何日这么要好了?” 身后少女极力压低的询问还是飘入他的耳里。 窦合延一面点头应柳梦姚的话,心中却想着别的。 魂牵梦绕的身影,终于再见面。 她比上回更见清艳。 窦合延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柳梦姚也开心起来,约他下次见面。 窦合延收回心思,笑道:“好,下回我来接你。如果你想带妹妹出门,我也不介意,毕竟是你的妹妹。” 柳梦姚心中一喜,“正好,我感觉她也老抑抑郁郁的。” 说定之后,柳梦姚欢欢喜喜地回了府中。 见柳盈月还在等她,她不禁向她炫耀道:“体贴吧。” “……” 柳盈月一时沉默了。 柳梦姚正在兴头上,若此时说窦合延如何不好,反会叫她生气。 柳盈月干巴巴地问道:“你……不要黎衡了?” “诶,吵架了,你说我干嘛非盯着一个跟我过不去的人呢?”柳梦姚眉头一蹙,嘟囔道,“就这婚约不就很好吗?他这段时间推了朋友的活动,就为了腾出时间陪我。” 柳盈月抿了抿唇。 “诶你这是什么表情?”她有些不满,“再过一个多月,他可就是你的姐夫了!” 柳盈月感觉身上有些发凉,但还是笑道:“我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喜欢就好了。今天累了吧?” 不提还好,一提柳梦姚便感觉累多了,伸了伸腰,让人摆膳,柳盈月陪她吃了一会儿,又问及他们两个之间的事。 * 柳盈月一大早就被宫中的人接了回去,裴宁将昨日写好的锦册交给太后。 太后一览而下,果然在最后顿了一下,抬起头望一眼裴宁,后者重重的点头。“皇祖母,孙儿……也想娶柳姑娘。” 太后“噢”了一声,并不多见怪。 转而从棠灵处接过笔,划去了几个人:“这几个配不上你,其余的,可以再看看。” 柳盈月应了。 刚接过,老太监便迈进门来,禀道:“太子殿下来了。” 太后略微有些迟疑:“今日这么早过来了?” 第21章 薄薄的锦衣磨着她的手腕…… 裴阙下了早朝,不知怎么的在宫中转了几圈就转到了寿康宫。 太后一见着今日来了这么多儿孙心中高兴的不行,开口便问裴阙:“你的婚事准备地如何?” 裴阙:“……” 一旁的柳盈月无声地叠起锦册,玉指纤纤。 裴阙目光一落,就认出那是昨日的名单。 他长袖一拱,眸光淡淡:“孙儿需要仔细斟酌才能确定。” 太后一想,深以为然。 转而对柳盈月道:“你也不要确定得太早,再考虑考虑。” 太后娘娘如此一说,柳盈月连忙道:“是。” 屋外的阳光悄悄爬进殿中,余下满殿清辉。 太后斜了一眼窗外:“今儿天气好,你们去玩玩吧,也别陪我这个老太婆了。” 在场三人连忙宽慰,又同太后说了一些话,太后便借口去休息,让他们自行安排。 今日的微风和煦,万里无云。 出了寿康宫,裴宁问柳盈月:“今日你想去哪儿玩吗?我正好有空。” 柳盈月摇头。 裴宁也料到,便道:“今日我有一好友在南城湖上邀了一群好友泛舟游湖,请了如音阁的人助兴,一起去吗?” 他来了兴致,生怕柳盈月不同意,连忙道:“听听琴,吹吹风,还是别有一番风味。” 裴宁知道,柳盈月唯一的爱好,便是弹琴。 “如音阁有位乐师,也曾拜宫中乐师为师,特别想请教姑娘琴艺。” 柳盈月见他乐此不疲,颇有些无奈地点点头。 问完柳盈月,裴宁才想到身边还有一尊大佛。 于是后知后觉地问裴阙:“殿下一起去吗?” 然而其实不过是客气的询问,谁都知道,太子殿下自监国之后日理万机,哪有闲情同他们玩乐。 只听裴阙道,“今日忙。” “但还腾的出一些空。” “那先恭送……”裴宁的话立马弱了,转而嘴角僵了一下道,“多谢殿下赏光。” 走到了宫门,裴宁请柳盈月上马车,替她掀开车上的帘子:“今日我戴了帷帽出来,你若是不习惯……便戴上帷帽吧。” 裴阙看他。 柳盈月上马车时一愣,便见马车上放着一个纱帽,与她之前平日戴的大小、形制都极其相似。 “……多谢豫小王爷。” 得人这一句话,裴宁安下心来。 马车驶动,人潮之声逐渐传入耳中,柳盈月倚在马车上,显得有些无措。 渐渐地,人声稍小了些,替代的是空阔的鸟鸣和远方的琴音。 裴宁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姑娘,到了。” 水藻的清香混在微风中,一掀门帷便环绕在门帷中。 湖面上,几条高大的朱色画舫在青绿色的微波中映出残影,画舫上,人群推杯换盏、笑声、琴声浅浅淡淡、不绝如缕,恍若仙外之境。 裴宁在岸边朝招手,便有小船撑篙而来,不消一会儿便道眼前。 柳盈月正随裴宁上船,却听他问道:“姑娘会晕船吗?” 柳盈月一怔。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恍惚了一瞬,裴阙、裴宁先上了船,朝她伸出一只手:“你拉着我,便不会怕了。” 两道目光齐齐落在了裴宁伸出的那只手上。 柳盈月凝了一下眉,终究还是道:“多谢小王爷。” 随即兀自提起裙摆上了船。 船驶离岸边,柳盈月像是没有踩着实地,微微晃动,她屏住一口气,垂着头看着船面。 裴宁不时地看着她,抿着唇。 索性很快到了画舫,有歌声嘹嘹,传入耳畔。 有人青灰衣袍,从船舫之中走来,笑声爽朗,拱手道:“恭迎豫小王爷。” 一众的歌声、笑声便都停下,船上的人齐齐地朝这边看来,“恭迎小王爷。” 这位领头的,听裴宁说过,是如音阁的乐师,筑风。 筑风说时,还见豫小王爷身后的两人,其中一人还戴着帷帽,不经意间便和传闻中的那个太后身前的红人联系起来了。 裴宁介绍道:“这是太子殿下。” 筑风有些没站稳。 传闻太子殿下不喜音律,更不喜这些吵闹的地方。然而画舫处处是歌舞升平,太子殿下来此,那他们还继续吗? 只见太子殿下站地笔直,淡淡道:“你们继续吧。” 筑风心下稍安,裴宁又朝他介绍另一位。 “这是柳府三姑娘。” 筑风已有心理准备,便很快地行上一礼。 帷帽之下,柳三姑娘的容貌看不清楚,然而目光一垂,便看到她葱白的玉指交叠在腰间,水润剔透。 筑风连忙将脸色瞟到一边,但觉耳边已泛红。 他连忙道:“草民带各位贵人上船舫转转吧。” 即便太子殿下没有表现任何不悦,但筑风行走风月场所多年,也知道某些人的忌讳是碰都碰不得的。 上到船舫三楼,人声更小,风划过耳边的声音较之反而显得更清晰。 筑风不再试图向众人介绍今日如音阁湖上有什么安排,因为几位贵人全站在船沿边,不知在看什么。 周围的声音安静下来之后,裴阙的眉也逐渐松开,转而闲适地看起远处的河山来。 柳盈月扶了一下帷帽,余光瞥见一个身影朝她而来。 回身,见筑风道:“久仰姑娘大名,不知姑娘今日是否有空闲,想与姑娘切磋琴艺。” 柳盈月顿了一下,抱歉道:“今日我有些不适,恐怕不能随公子所愿了。” 裴宁立马看过来:“怎么了?” 柳盈月歉笑。 筑风不再勉强。 柳盈月别过目光,忽然目光一怔。 另一条船的船头,柳梦姚挥舞手臂朝她招手,而后她拍了拍一旁的窦合延,似是想两船只靠近。 柳盈月一见窦合延也在,脸色下意识绷起。 众人见她怔楞,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杏黄色的衣袖摆动,船沿上的女子笑容明亮。 “那是我阿姐。”柳盈月朝筑风解释。 眼见着两船逐渐靠近,筑风很识趣地领着人下楼。 柳梦姚一见柳盈月兴奋地不行,忙邀她:“你们那边怎么这么冷清,要不你来我们这边玩吧,我这里热闹。” 窦合延也在一边附和:“这边有些歌舞和酒宴。” 一听到“酒”这个词,柳盈月脑中下意识警觉起来,眨了眨眼:“好。” 裴宁同筑风道别,陪柳盈月上了船舫。 下船时柳盈月一顿,裴宁问她:“怎么了。” 柳盈月摆摆手。 入了船舫,这边的气氛与方才筑风的船上迥然不同,一侧坐席,另一侧的女子容貌昳丽,手中或琴、或笛,是专门为舫中的客人助兴的。 眼见门外有人进来,为首的女子一抬手臂,舫中乐声再起。 不止在舫中,那乐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萦绕耳边。 柳梦姚拉着她入席解下她的帷帽放在一边。 东道主窦合延也在一旁坐下,问道:“姑娘可会饮酒?” 柳盈月眼一抬,压下唇角,尽量平静地歉道:“我不会饮酒。” 而后她又将柳梦姚的杯盏取来,手覆在上面,劝道:“你也不许多喝。” 此时柳梦姚的双颊微微泛红,但她自觉十分清醒,故意道:“你可不要姐的扫兴致。” 裴宁站在一旁轻笑,便从桌上倒了一壶酒,“咦”了一声。 柳盈月瞬间看去。 他又“哦”一声,向柳盈月解释道:“一壶是酒,一壶是茶。” 柳盈月应了一声,屋中酒气隐隐约约。管弦丝竹之声再起,窦合延再没问她,只是不时地给柳梦姚添茶倒水。 眼见裴宁正要起身,柳盈月道:“没事,我出去走走。” 出了门走了几步,船上的清风吹散了薄薄的酒气,柳盈月顿感觉舒适许多。 沿着船沿走着,还能看见筑风所在的船舫。 原先船舫上的人都散去,船舫静静地浮在水面。 再一转身,是窦合延从不远处走来,问她道:“姑娘不舒服么?” 柳盈月手一颤,应激似的后退,虚虚地一扶,发觉流云不在身旁,不由得松了口气。 窦合延见状不再上前,只道:“姑娘若是不喜欢吵闹,可以在其他雅间歇歇,等晚间还有一些别的活动,若姑娘不介意,还想请姑娘弹一曲呢。” 柳盈月微微颔首,眉目间尽是疏离,“多谢。” 窦合延彬彬有礼地同她告辞,而后进了舫内。 柳盈月才扶在船沿上稍微呼吸了一下。 许久,只有船内的谈笑声、歌舞声,微风吹动柳盈月的鬓发,此刻她的身边都是静谧。 她安下心。 一阵泠泠笑声从身后传来,柳盈月回头,便见有女子三三两两结伴走来,衣着不俗,想来也是船上的来客。 她们谈笑着说了很久,柳盈月已别开头去。 “丁零”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滚到了她的脚边,她挪开鞋面,低头去看,是一个红玛瑙坠子。 一个女孩轻快地跑过来:“是我的。” 柳盈月顺手捡起给她。 女孩连连道谢,她的姐妹也一道围了上来。 “多谢姐姐,姐姐怎么一人在此,要不随我们进去坐坐?” 那女孩大约十一二岁的模样,笑起来很是清甜。 柳盈月原不甚愿意,敌不过她们的热情。 谈笑间,便到了另一间屋子,众人都纷纷坐下来,几个姑娘拉着她坐下,同她聊天,屋内渐渐生出一股暖意,夹带着特有的香气。 柳盈月不染香,因而对这突如其来的味道极其敏感。 她起身道:“我姐姐方才叫我早些回去,先同各位姑娘告辞了。” 几位姑娘正笑着,忽然哑了,其中一人来拉她的袖子:“回去做什么,在这里姑娘玩的不尽兴么?” 柳盈月顿觉不对,黛眉一凛,试图从她的手中挣脱出来。 * 另一旁,歌舞升平时,窦合延朝柳梦姚道:“有些醉了么?不如先去睡会儿?” 柳梦姚有些昏昏沉沉,大抵是喝的多了,便应他说的,被他送去一旁的厢房。 窦合延嘱咐好婢女照顾柳梦姚,自己却不在厢房多待。 他出了厢房,却往另一个方向去。 他步伐轻快起来,又不自觉扬起嘴角。何玉辰还是太废物了,不仅人捞不到,还把自己搞成了半残废。 船头的风都是烫的。 船舫另一头,忽然有门重重地打开,里面女子的声音像是带着某种引诱地意味:“姑娘去哪里呀,留下来不好吗?” 便见柳盈月摇摇晃晃地从船舫之中走出。 那香的作用开始显现。 柳盈月手中攥着簪子,原有人想抢,但她毫不犹豫地朝那人刺去,其中几位姑娘便都不敢再拦了。 这样的招数,又来一遍。 柳盈月的心中极其厌烦。 才从舫中脱身,恍惚间,她听见有人的脚步声,一回头,竟然是裴阙。 裴阙怎么在这里? 不知怎么,一见裴阙,她便感觉有什么骤然燃烧起,从心口到脖颈,温度骤然升高。 她不想见裴阙。 但裴阙朝她走来,脚步似乎有些急切。 柳盈月下意识地往回走,脚步跌跌撞撞。 窦合延:? 明明香的作用应当显现了。 且不说那香会叫人身软,但说最起码的作用,便是能叫人见人看做是心上人,横生出想要亲近之意。 怎么也不该是这个反应。 柳盈月慌了似的奔逃。 噩梦一样的前世重新席卷她的记忆,她的浑身冰冷,转向时腿一软,却扑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准确地来说是那个人接住了她。 * 船舫三楼,裴阙将一切尽收眼底。 眼见有人朝她靠近,眼见她同人进了另一侧的船舫。 他兴致缺缺地将目光转向别处,湖面上波光粼粼,临近的船舫中歌舞升平,恍如另一个世界。 而后窦合延出现了。 她跌跌撞撞地再逃避。 裴阙眉间一凝,瞬时从船舫三楼飞身而下,身后传来很多人的惊呼。 “殿下!” 然而太子殿下稳稳地落在另一个人的船上,迎面接住了几乎要栽倒下去的姑娘。 窦合延的脸瞬时垮了下去。 裴阙面色骤冷,想将柳盈月扶起,护在身后。 谁知怀中的人避开他的手臂,转而他感觉腰上环上两条温软的手臂。 “阿阙……” 裴阙身子一僵。 柳盈月眼皮沉重,直觉这样下去不对,随即下定决心,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 双目暂时清明。 她抬头,入目是裴阙清冷的侧颜,他看过来,轮廓缓和下来。 那人任她抱着,漆黑的眸光低垂。 薄薄的锦衣磨着她的手腕,脖颈上有呼吸飘落,柳盈月半身酥了,背后像是有什么小虫子在嗫咬。 她无法克制地收紧了手,便能感觉到裴阙整个人像冰一样冻住了。 柳盈月不知道,身后有数十双眼睛看着她…… 她的脑中只有两个字:阿阙。 反复吟诵,像是在歌唱。 她用簪子在手上划了一道。 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被她咽了下去。 她不会再靠近裴阙的。 后腰上搭上的一只略微冰凉的手让她一震,她挣扎地起身,用尽浑身力气推开那个人的胸膛。 裴阙的手在空中,顿住。 怀中的温度骤然一空。 眼见她目下泛红,猛然起身,连走路都不稳,却不忘向前奔逃。 迷迷糊糊地,柳盈月记得,有一间船舫,柳梦姚在那里,裴宁也在那里。 屋内,管弦之声乐耳,裴宁坐在席上,兀自倒着酒,几张案上空空如也,就连柳梦姚也醉了,叫窦合延扶了下去。 忽然门外疾步声传来,众人一惊。 眼见柳盈月踉跄着进门,裴宁的酒意一下子全吓没了。 还不等他走过去,就见她已扑在一张案上,颤颤巍巍地从玉盏中到出了一杯,灌了下去。 随后“咚”的一声,直直地栽了下去。 现场瞬时安静下来。 他们刚要喊,却见到门口又站着一个人,满是寒气。 裴宁背后已是一凉:“殿下?” 宫中能称殿下的没有几位,在座的人都吓得说不出话来。 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殿下将那姑娘横抱起,出了门。 第22章 还是这么笨。 船舫之中,若静坐下来,还能察觉到微微晃动。 桌旁的人坐得直挺,手稳稳地将茶盏端到唇边,又放下。 船舫的门忽然打开,容安走进,朝人低声道:“殿下,查清楚了。” 不消半个时辰,影卫已将船舫上的各个房间食物、用香,事无巨细全查过一遍。 容安禀道,“柳家二小姐的酒杯里有用过蒙汗药的痕迹,船上有一房间香炉内用的香料与旁处不一样,是迷香。” “殿下,这是窦小将军的船。” 裴阙摩挲着杯口,在内心早将事情猜的七七八八。 身后有轻微的动静,裴阙脸色一转,沉声道:“先把醒酒汤呈上来。” 柳盈月觉察着意识时,屋内已转暗,而后门被推开,光线乍然涌入,她便醒了过来。 再转个身,就见裴阙朝她走来。 船上的床榻不大,柳盈月下意识地往后退,不小心一碰到手背,她抽气了一下。 眼见左手上,不知怎么已缠上了一圈纱布。 在她疑惑间,裴阙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撩了袍子便坐在一旁。 权当这空是为他准备的。 “……” 距离骤然拉近,柳盈月背靠着船舫,无意识地攥紧薄毯。 屋内昏暗,裴阙的如玉的侧颜却十分明朗,凉薄的目光微微舒展,轻轻地落在她身上。 柳盈月别开目光,面容平静下来,“我怎么在殿下这里。” 裴阙恍惚在这一刻见到了他的皇后。 玉面芙蓉,娴静温婉。 “孤是要走。”裴阙侧过身抻袖,面色平淡,“你说不要走。” “我说什么?” 柳盈月睁大了眸子。 不要走? 她会说这种话? 醉酒之后?之前? 柳盈月眸光落在眼前的薄毯上,脑子却在飞速搜寻这段记忆。 她想不起来。 她眨了眨眼,柳眉微蹙,“殿下听错了。” “臣女绝无可能说出这句话。” 裴阙探寻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门外忽然传来容安的声音。“殿下,醒酒汤已备好。” 裴阙右手轻微一抬,门便开了,容安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将棕木托盘端到他们身边。 柳盈月一愣,往前挪动几分,伸手去拿。 只见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将玉碗拿在手中。 裴阙侧身回来,和她的距离近在咫尺。 稳重的呼吸落在她的发间,她感觉有些不适,稍稍侧过头避开,连忙道:“殿下,臣女自己可以来。” 凉凉的目光扫来,柳盈月闭嘴了。 裴阙执意舀起一勺,送到她的嘴边。 只见她粉色 ?薄唇轻轻地沾上玉勺,试探性地喝了一口。 随后很轻地皱了一下眉头。 裴阙的手指在碗沿上挪动了一下,面上端着:“怎么了?” 苦涩的味道在柳盈月的舌尖漫开,还伴随着刺痛。 又烫又苦。 柳盈月抿唇不语。 舫间静了下来,三人之间谁也没有动。 裴阙也大抵失了耐心,将玉碗递到她面前。 柳盈月很顺从地接过碗,舀起一勺,自己吹了吹,便紧着眉头饮下。 薄唇一张一合,又乖又安静。 汤药用完,又送还到容安的盘子上。 容安在一旁垂着头,只感觉到手上忽然沉了些,一时惊讶。 柳三姑娘居然可以如此安静地饮完药,他都没察觉。 等她饮完药,裴阙起身便往门外走。 “殿下。” 屋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船舫中回落,裴阙和容安的脚步声骤然停下。 “殿下能否将此事瞒下去。” 房间昏暗,裴阙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颜色。 柳盈月醒来时,正巧将容安禀他的事情都听了个大概。 原来窦合延给柳梦姚下药,也给她下了药。 但即便如此……窦合延身份并不一般。 他父亲是三朝老将军,常年驻扎边境,连他自己也戍边数年,在裴阙登基后,还曾重用过窦合延。 而现在,他是柳梦姚的未婚夫。 裴阙面容一沉。 她不知道这件事是为她而设计? 难不成她还想嫁去窦家? 裴阙冷笑,一摆袖,“孤为何要参与这件事。” 柳盈月一腔解释全然咽回了腹中。 是她想多了,以为他调查这些是要处理窦合延。 随后,柳盈月垂首,十分恭敬地道:“恭送殿下。” 裴阙仍然未动。 良久,等到柳盈月感觉裴阙这个人似乎不在舫中了,才听他道。 “窦合延此人,风流成性,你不适合嫁他。” “殿下多虑。” 裴阙仍在看她。 从前裴阙觉得,她所有话所有事都是为他考虑,是以后宫诸事,他从不操心。 如今看来,却似乎变了味。 明明是一样的寡言,似乎也在替他考虑。 但裴阙感觉并不舒服。 他的薄唇轻抿,到底什么也没有开口。 转身后,却听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声色泠泠。 “我阿姐与窦合延有婚约,若此事传开,她颜面难存。” 裴阙脚步稍缓,并没有回头。 还是这么笨,他心想。 * 影卫早拎着窦合延回了东宫。 裴阙一进门,便有人禀道:“殿下,人已经在书房了。” 他到书房,就见窦合延闲适地坐在椅子上,见太子来了,才起身,做了一个不大全的礼。 裴阙一斜容安。 容安很知趣地把窦合延身后的椅子撤了。 裴阙没有免窦合延的礼,他就得一直跪着。 从进门开始,跪着跟裴阙的步伐转向。 在裴阙看不见的地方,窦合延偷偷擦了一下掌,脸色不悦。 裴阙坐在案前,似乎很温和地问道:“你知道她是谁么?” 窦合延早料到由此一问,脸上泛起微微的笑容,“只是一时意外,婢女燃错了香罢了,臣并不知柳三姑娘会在那里。” 然而这是他的船,船上也是他的人。 裴阙只说道:“她是你未婚妻的妹妹。” “倘若真有此事发生,臣娶柳氏二女为妻,让她们姐妹同住,相互照顾。” 好一个相互照顾。 裴阙手中捏紧了一页书,暗自冷笑。 随即他的眉舒展开来,颇不在意地道:“下个月,你自己想办法把同柳二姑娘的婚约退了。” 窦合延挑了一下眉,“殿下这是何意。” “你在军中那些事,以及在门外养的外室,孤都知道了。” 裴阙一抬手,便有人将一叠卷宗送到窦合延面前。 窦合延眯着眼,拿起卷宗看了一眼,脸色微微生变。再拿起另一宗,脸色更加垮了下去。 不仅是他京中蓄养外室,更有他在京在边境收贿,结党营私之事……一桩桩一件件,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起,描述的时间清楚仔细。 窦合延突然背后发凉。 “殿下什么意思。” “下个月的今日,退掉和柳家的婚约,保全两家颜面。” 翻动卷宗的窦合延忽然一顿,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人。 裴阙面不改色将面前的折子合上,似乎完全不在乎窦合延的反应。 杀他,轻而易举。 但窦家几代戍边,需要给老臣颜面。也正好给老臣一个机会,让他们表明忠心。 窦合延出东宫后脸色尤其难看。 裴阙一个皇帝皇后都不疼的太子,怎么能将他的底细查的这么干净? 再者,船舫之上,若非裴阙出现,此时恐怕和柳家的婚约都已经议上了。 他面露狠厉,一想到那时裴阙瞬时出现,不禁冷笑。 好一出英雄救美。 * 晚间的船舫应当是最热闹的。 两岸灯火通明,船舫之上橙红的八角灯层层叠叠地挂着,舫内丝竹之声悦耳。 不见窦合延。 眼见着柳梦姚的兴致也消减了,柳盈月问她:“你是不是挺喜欢窦公子的?” 柳梦姚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想了一会儿道:“也没有吧。” 她自知不如妹妹生的貌美,当有人愿意花心思和她在一起时,她自然觉得那个人是真的好。 但眼神不会骗人。 窦合延会送东西,会说好话,但柳梦姚莫名觉得,他对旁人也能做到。 喜不喜欢,早已尘埃落定。 柳梦姚饮下一口酒,又倒了一杯。今日她睡得太多,连酒都觉得不如下午醉人。 见柳盈月不喝,柳梦姚撇撇嘴,推给她一杯:“陪姐喝。” 柳盈月微楞。 裴宁在一旁吓得魂都没了,他可是亲眼见着这位喝了酒以后会成什么样。 柳梦姚吸了吸鼻子,嘟囔道:“可怜呐,感受不到这个好东西了。” 柳盈月心中思量着窦合延的事,抿抿唇,却终究说不出什么。 到底是看着柳梦姚一杯一杯地喝下去。 船舫靠岸之后,柳梦姚走路还有些不稳,被婢女扶着,仍不忘喊道:“我还能大战三百回合……诶这地怎么软的。” 柳盈月:“……” 柳梦姚试图扶着人站稳,伸着手试图瞄着天上的月亮,“我想要……” 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便看见人群中一人的目光穿梭而来,落在她的身上。 柳梦姚看见那人,一点点的酒醉完全被惊醒了。 黎衡的身影匆匆而去。 柳梦姚气炸了,风一样似的追了出去,誓有不把人抓回来就不姓柳的架势。 柳盈月也一愣,大约发现了两件事。 一,黎衡一直在等二姐。 二,黎衡并不想让二姐知道这件事。 还有第三件。 柳盈月微微抬眸,望着消失在人群中的人影,心想,黎衡是第一次这样等她吗? 是不是怕她和窦合延在一起受欺负才偷偷保护她呢? 见柳盈月的身边一空,裴宁适时地补上,却不敢靠近。 今天他因为没跟着柳三姑娘一道出去,在心底暗暗后悔。他可是从太后跟前把人带出来,要是她有什么事,他大半条命都要丢掉。 更何况他也有私心。 岸上灯火通明。夜风撩动柳盈月的鬓发,灯火和星光一道落在她的眼里,明亮寂静。 她的面容是平静的。 午后的事他虽不清楚,但影卫俨然一副要将船拆了的样子,两位柳家姑娘又很不巧地都昏睡过去,两件事必然脱不了干系。 尤其是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抱她出门,她……知道吗? 裴宁抹去脑中的想法,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姑娘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她的睫毛闪动,应当是将这问句听进去,却没有应。 良久她答:“温柔体贴,细致入微。” 裴宁仔仔细细地回顾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和她的相处,松了口气。 感觉他还有机会。 第23章 她的指尖颤抖,连他腰带…… 柳梦姚是被黎衡给抱回来的。 明明已经迷迷糊糊地要晕过去了,却还扒拉着爪子推黎衡。 黎衡板着脸,把人交给柳盈月。 柳梦姚却应激反应似的严肃起来,捏着黎衡地脸道:“你是不是不要我!” 黎衡从脸红到了脖子根。 他绷着脸对柳盈月道:“姑娘。” 柳盈月见他略微难堪,也不多问,只道:“麻烦你把她送到马车上吧。” 裴宁便先行一步,请人上自己的马车。 夜风将马车的门帷吹开一点,里面没了动静,柳盈月站在马车外,掐算着时间。 不多久,黎衡下了马车,脸色恢复如常,朝他们一拜。 柳盈月问:“你不送她回府么?” 黎衡咬咬牙:“她有未婚夫。” 而后他并不多言,消失在夜幕之中。 当晚,京中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院起了火。一个女子浑身带伤,衣衫上一道道血色口子,从别院中翻出来,猫一样似的窜进巷子里不见了。 身后有几个人急急地提刀赶来,啐道:“妈的,可不能能叫这娘们跑了,追!” 等人走了以后许久,这个姑娘才从黑暗处爬出来。 她在京中蛰伏良久,佯装柔弱,只是为了让那狗男人放松警惕。 她已打听到东宫所在之所。 临近东宫,一把短剑横生在她颈边,她抢先道:“求殿下救命,奴有窦家意欲谋反的实据。” 身后的暗卫一掌劈在她肩上,将人扛进东宫。 一个月后,亦正侯府二姑娘和窦小将军并不在百姓的茶余饭后的谈论中心,在两家和平退婚后,也没有兴起多大的波澜。 又过了半个月,在黎衡三次提亲,三次被大夫人从柳府赶出来之后,终于将亲给定下。 * 寿康宫中,太后在打着穗子,柳盈月站在一旁,有一时的失神。 太后不禁问道:“怎么了?” 眼见柳盈月不回答,太后不禁想到柳家第二女近日定了新的婚事,便问道:“是不是也想嫁人了?” 柳盈月笑道:“娘娘替阿盈把把关吧。” 太后没想到这一次她居然主动提了,连忙喊了棠灵过来,将上回搁置的锦册重新翻出来。 眼见柳盈月认真地看,太后便将这些人远远近近她能知道的事全都讲了一遍。 太后了解最多的还是那些人背后的家世和权柄。 柳盈月听完,目光落在一个名字上,道:“娘娘,我想见韩凌。” 选择一个能与国公府、将军府分庭抗礼的家族,并且要容易相处。 寿康宫中有一处六角凉亭,棠灵姑姑已经全然安排好。 韩凌同她在寿康宫中见面。 已是七月初的天气,远见小太监替一人撑着伞走来,韩凌身上浅淡的药香更快地达到柳盈月身边。 韩凌身上还余病气,苍白的手指捻着帕子,并不敢同她走近,远远地就同她行见面之礼。 倒是柳盈月后知后觉地站起来同他作礼。 其他人很识趣地退避到凉亭之外,留出足够的空间让两人相谈。 豫小王爷来时就见着这一幕。 韩家的公子白面青衫,即便是稍显柔弱,依旧风度翩翩。 而她穿了一套鹅黄色的对襟襦裙,既非平日的淡雅,也不是在太后前那般雍容华贵。耳间的还戴着玛瑙耳坠,轻轻晃着,很是灵动。 两人对坐,仿佛一对璧人。 裴宁轻轻吸了鼻子,心中有数。被淘汰了。 他看见身旁的太子殿下一动不动地望着那边凉亭,好心提醒道:“殿下,柳姑娘在那边同韩公子恐怕要要事相商,咱们避一下吧。” 裴阙淡淡地道:“什么事。” 裴宁很想捂着心口,他沉痛地道:“大约是婚姻大事吧。” 裴阙沉默。 在接连两次被人算计之后,是个人都会想办法。找一个有权有势的归宿是最简单的。 可没想到,她挑中了韩凌。 裴阙捏了捏眉心。 他轻蔑地收回眼,眉目如常,对裴宁道:“进去看皇祖母吧。” 凉亭中,韩凌温润如玉,只是带着一点病气。 韩凌用白帕子压了一下唇,道:“姑娘不必多言。” 今日的她比那日楼阁之中离的更近,她的唇微微弯着,任谁看了都会心底暗自高兴。 可明明是在谈及她的终身大事,只像是讨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韩凌自小长在京中,见惯了各种真心与假意,心想那大概就是她场面上的笑容。 美人如花,却遥在云端。 “姑娘放心,若嫁韩某,韩某必保全姑娘、敬重姑娘。” 柳盈月微微颔首。 嫁给韩凌这样的人很轻松。 他聪明,因此这件事上无需多说便能猜到她的目的。他家三代朝臣,谁想起心思都需要忌惮几分。他身子孱弱……某些事情上,不需要曲意逢迎。 等她和韩凌谈妥,便进门拜见太后。 韩凌很庄重地同太后行跪礼,殿内的人都朝他看去。 “拜见太后娘娘,臣韩凌,愿娶柳姑娘为妻。” 只有裴阙看向了她。 柳盈月轻轻将眸光一避,并不理会这道目光。 坐在凤椅上的太后很高兴道:“好孩子,起来吧,既然你们两个孩子相互有意,那这婚约便可很快定下。” 韩凌很快答道:“谢太后娘娘,韩某回去便上柳府提亲。” 太后一瞥柳盈月,后者亦上前了一步,声音温温的:“多谢太后娘娘。” * 东宫中,容安第三次走到案边,眼见太子殿下淡淡的眉目,目光没有落在书卷上,不知落在了哪儿。 “殿下,时辰不早了……” 裴阙低低地应了一声。 灯影晦暗之间,一个女子温软的声音响起:“殿下,这样看书伤眼睛。” 她长睫弯弯,眉目温婉,最开始靠近还是怯生生的。 也不知是见得人太少还是怎的。 大婚那日,她的指尖颤抖,连他腰带上的玉扣都解不开。 笨拙、羞怯,是对她的第二印象。 梦中的旖旎纠缠在辗转之间颠倒了日夜,恍惚间已天光大亮。 裴阙睁眼将书卷搁回案上。 容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影卫报书。” 黑漆描金长椅上的人手指一勾,门便打开,容安垂着头进来。 两封报书被放在案几上。 一封来自柳府,一封来自凤仪宫。 裴阙漠然地看着面前的两封信,先拆了来自柳府的。 “柳府昨日已与韩府定亲,约定婚期……” 只听“唰”一声,蓦然间,裴阙手中的报书已成两半。 “柳府的事,以后不必再探。” 只见另一封,裴阙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便地合上。 门外又有人报:“殿下,宫里来人了,皇后娘娘请您入宫一趟。” 容安想着太子殿下原最不爱去皇后娘娘那里,怎么这一回那边还派人来了? 谁知太子殿下已然起身,朝殿外走去。 时已七月,宫人穿着翠绿的夏衫,人人挂着浅浅的笑意。 近日太后娘娘十分高兴,传言身边的柳姑娘同韩家的探花郎定了亲。 而凤仪宫那头,太子殿下终于松口,愿意纳人进东宫。 最喜上眉梢的便是皇后的侄女,人人视之为太子妃,谁敢靠近太子殿下,都需要看她的颜面。 太子殿下原也不在乎纳妃之事,称一切由皇后安排。 皇后作为太子殿下的生母,对自己的儿子的终身大事极其操心,召集自家亲眷,更亲自在宫中挑选才貌俱佳的女子,等太子殿下挑选。 只是传言挑的时候,殿下总是兴致缺缺。 何语萱自然是不愿还有其他人进入后宫,每每太子殿下在时,她都要亲自看着,生怕挑到什么美人。 这些流言自然也在寿康宫中传开,太后对裴阙的态度微微有些不满,当着面问柳盈月:“你说他这样能挑好么?” 裴阙也只是淡淡地回答:“皇祖母不必操心,总有好的。” 柳盈月笑道帮腔道:“历年来太子妃都是要精挑细选的,多挑几次,满意才好。” 太后想了想,自己当年也是历经层层筛选才入的东宫,便抿着唇不多言语。 自柳盈月定亲之后,太后便不再多留柳盈月,她来寿康宫后可以自由离宫。 今日裴宁不在,出寿康宫时,裴阙在前,柳盈月在后。 宫道之上,裴阙的步伐很快,她兀自慢慢地往前走,身边站着的是流云。 裴阙并没有回凤仪宫,只是在宫道上走。 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流云问柳盈月道:“小姐,咱们需要跟上太子殿下吗?” 柳盈月微微一愣,才道:“我脚步太慢,赶不上的。” 出了宫后,几辆马车远远地停着。 韩凌立在风中,身上披着一件披风。 柳盈月远远地见着他,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韩凌只是微微地笑:“柳府不见你,想着你今日应当是进宫了。” 柳盈月不语,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保持合适的距离,韩凌从披风之中伸出一只手,邀她上马车。 流云的目光还在一旁的太子殿下身上,但最终回归到这个未来的姑爷身上,和柳盈月一道上了马车。 这位姑爷,待自家小姐简直无可挑剔。 小姐嫁他或许才是更好的。 不远处,何家的马车停在太子府的马车旁。 何语萱今日从皇后娘娘那里出来,得知裴阙今日去了寿康宫,大感不妙。暗暗咬牙,还是叫柳盈月给碰上了。 幸而那位如今定了亲,威胁不到哪去。 但何语萱还不放心,出来时见东宫的马车还在,特地想等裴阙出来。 终于见的裴阙,何语萱的脸色立马亮了起来,但见着不远处的那个身影,眼睫又轻轻地眨了一下。 身旁站着一个水灵灵的丫头,看着七八岁大。 小女孩最喜欢漂漂亮亮的事物,因而一眼见到裴阙身后远远走来的姑娘,瞬时笑了起来,拉了拉着母亲的衣角,“那边的姐姐是谁?” 她的母亲原没见过柳盈月,但一看容颜,便和传闻中的人对应上,正要开口,只听何语萱抢先轻笑道。 “那是尚书令之子韩凌的未婚妻,不久你就该喊韩夫人了,知不知道?” 第24章 有缘人 彼时裴阙正走向马车,听到这句话瞬时眉间一凛。 何语萱三两步拦在马车前,道:“表哥今日累不累?” 容安见裴阙面色不悦,连忙道:“殿下今日繁忙,还请何姑娘见谅。” 说着,便试图替裴阙腾出道,刚碰着何语萱,她大叫一声:“容侍卫,你干什么!表哥都没说什么,你敢拦我?!” 裴阙凉凉地瞥来一眼。 何语萱瞬间闭嘴。 但她仍不死心,眨着眼睛祈求一般地看他:“表哥……” 然而太子殿下转而上了马车,容侍卫迅速跟上,马车很快驶离。 一旁站着的何家的小丫头吓得连头都不敢抬,半晌站着没动,直到东宫的马车渐远,她才缓缓地抬头,略微有些迷茫。 回了家她才问母亲:“太子殿下看起来好凶,为什么堂姐还要跟着殿下呀?” 她母亲吓得捂住她的嘴,强调道:“这些话以后不许说了。” “太子殿下是储君,未来天子,咱们只有仰慕的份。” 其余的,一个七岁的丫头怎么能理解。 若是能得太子青睐,做了太子妃,便是未来皇后,身份无比尊贵。就算太子不喜,进了东宫,何愁日后的荣华富贵呢? * 宫中没有传出太子妃终究花落谁家,柳梦姚的婚事极顺利的进行了。 黎衡出身寒门,做了金乌卫后家中有些起色。 一家子对能让侯府的小姐进门都高兴的不得了,柳梦姚在家中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回门的时候,整个人红光满面。 到底是嫁了人,黎衡站在她身后,她收敛了许多,问柳盈月:“过几日,我们想去京中的澜山庙祈福,你不如跟我们一道去?” “是……去求什么?” 柳梦姚一低头:“是去求孩子。” 柳盈月有些吃惊:“不是没成亲几天?” “有备无患嘛……”柳梦姚拍她:“再说了,你也要成亲了,跟我们一起去,顺道一起求个多子福。” “……” 柳盈月深吸了一口气。 彼时,韩凌就在旁边微微地笑着看她。 柳盈月干巴巴地道:“那我还是不去了……” 然而由不得她不去,大夫人在那天全将他们四人一道赶出了门。 马车在京城街道上穿梭,越是靠近澜山庙越是走得慢。 柳梦姚在马车上终于有些坐不住了,便掀了帘子,不禁“咦”了一声。坐在她身边的黎衡握着她的手轻轻安抚。 另一驾马车上,韩凌朝柳盈月解释道。“近日澜山庙中有法会,临近法会时求的符据说特别灵,因而很多百姓会在这时候上山祈福。” 然而在马车中,她离他坐的很远,很安静地不知在想什么。 韩凌朝外面的车夫道:“上山走另一条路。” 许是韩凌和澜山庙那边相熟,走的道虽偏僻,但实际比正门要好走许多。 到了山上,有老僧出来迎接。 原来韩凌年幼时身体不好,曾有一段时间在澜山庙中做挂名弟子,以求福消灾。 柳梦姚一见能有这样的机会,欣喜地很,拉着黎衡就往那个求符的殿中跑去。 韩凌许久没来,老僧问他:“你可要去见你师父他们?” 自然是需要的。但韩凌还是看了一眼柳盈月:“我去拜见师父,你同姐姐去求福?” 柳盈月想不出祈什么福,只道:“我同你去。” 但她并不进禅房,只立在门外等他出来。 彼时,路过挑水的小和尚经过,不禁经了一瞬。 那女子站在明黄色的寺庙之中,衣衫随风而动,明明生的一副明艳动人的容貌,但面容平静,和古朴的寺庙融为一体。 只听方丈的禅房中传来爽朗的笑声,小和尚连忙担着水缸跑了。 穿着青灰色衣袍的老者将韩凌送出门,到门口时微微一愣。 韩凌见状,连忙介绍道:“师父,这是韩某即将过门的妻子。” 柳盈月走上前来见礼。 方丈看着她,捻着胡须不语。 良久,韩凌没忍住出声:“师父?” “姑娘……并非俗世之人。” 柳盈月凝眉,不知他所指。 “像姑娘这样的人,几十年未必能出一个。”方丈双手合十,微微福身,“不知能否请姑娘帮一个小忙。” 澜山庙有一处有千级石阶,据说石阶的最上处有一口铜钟,若能在日出之时敲钟三下,那时许的愿,便能上达天听。 而这铜钟,自方丈修行以来,还没见人上去过,受庙规所限,就连他自己也不能擅自上去。 韩凌原本替柳盈月觉得荣幸,但一听这状况,便不是那么乐意。 这石阶常年无人走过,早生苔痕,更不知千阶之后的台上有什么,万一遇见什么危险,无人照拂,那可怎么办? 另一位老僧沉着步伐走来,面露喜色对方丈道:“今年,恐怕这台上古钟能敲响了。” 柳盈月一看,那老者身后的人是裴阙。 韩凌见着裴阙,脸上惊讶,连忙见礼:“见过太子殿下。” 裴阙免了一众的礼,问那老僧:“需要孤如何。” 方丈也凝起眉,将方才同柳盈月所说的再说了一遍。 裴阙神色淡淡:“可以。” 方丈修行多年,原以为内心平静如水,在此时还是难掩的兴奋。 据说这石阶一百多年前曾有人走过,就连他师父也没有等到有缘人。如今他能听到澜山台上的钟声,不由得热泪盈眶。 两位老僧一齐重重地朝柳盈月和裴阙低头:“多谢殿下、姑娘。” 见到了裴阙,柳盈月便知道那“有缘人”是指什么。 柳盈月需得在澜山庙的寺院中斋戒两日,等到了法会前一日的晚上上阶,日出时敲第一声钟响。 两日后,一行人便提前来到澜山台下。 夜已深了,然而澜山庙内弟子却齐齐地站在台下,诵遍经文。 待诸事毕,方丈朝柳盈月和裴阙语重心长地道:“台上如何,我们僧人也不知道,望姑娘和殿下保重。” 但他一捋白须,忍不住补充:“钟声一定要在日出之时敲响。” 柳盈月朝诸位送行的僧人一礼,再抬头就是另一个人灼灼的目光。 韩凌见他看过来,一语不发的走上前去,十分担心道:“夜深露重,保重身体。” 韩凌眉间隐忧,道:“不用强求。” 很像是一个送妻子远行而放心不下的丈夫。 裴阙一言不发,已然先走上前去。 柳盈月回头看韩凌。 韩凌终于退开了一步,略带不舍道:“去吧。” 黑夜之中又寂静了下来,柳盈月踩上石阶,上面还有露水的痕迹,有点湿痕。 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喊道:“阿盈。” 是很陌生的声音,柳盈月下意识的回头去看,韩凌站在原地,笑着看她:“仔细自己。” 柳盈月点了点头。 裴阙的身影已没在黑夜和群山之中,看不太真切,而她回头,韩凌正站在橘黄色的灯光之中,遥遥的看着她。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柳盈月提起裙摆,迈开步伐向山上走去。 这长长的台阶上,只能看见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而身后的光也越来越远。 当半夜的气息侵袭,柳盈月突然发觉有些冷。 夜风扫进她的脖颈,钻进她的袖口,使她不得不哆嗦了一下。 为了不和裴阙隔得太远,柳盈月试图加快脚步。 然而,裴阙模糊的身影在眼前,越来越不清晰。 像前世无数个梦境中一样。 当暗夜环绕,寂静分明,柳盈月突然想,假若这一世一切都是一个梦境呢? 倘若这个阶梯一直走不到头呢? 柳盈月停下脚步,后背沁出薄汗,她缓下来,仿佛只有喉咙的疼痛及温度的冰凉是真实的。 她撇开脑海中的想法,走走停停,但没经住,低低地咳了几声。 大约晚风还是太凉了一些。 她不知走到了哪里,回过头望一眼来确认一下自己的位置。 明黄色的寺庙已经在山下好远,周围是黑色的阴影,巨大的压力跟使她眩晕,她不由得脚下一软,身子轻飘飘似的浮在了空中,被风一吹,失去支点。 柳盈月身子一晃,忽然惊醒过来,而人则要往山下跌去—— 忽然耳边一阵风过,一只手掌落在她的臂上,将她一带,稳住了她的身形。 柳盈月回头看去,裴阙的眉目近在咫尺,向来疏离地眉攒紧。 “殿下……” “嗯。” 裴阙伸手捞了人后,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并不欲多说一个字。 两人的距离十分稳定。 柳盈月不经有些奇怪,因为他感觉自己时而很累,走的很慢,时而休息够了,加快步伐,而陪却永远都在那个位置。 不知道为什么,柳盈月觉得也许是黑夜将所有的恐惧放大,她试探性地问道:“殿下?” “嗯?” 没预想到他真的能回身,柳盈月连忙把脸别过去。 一时缄默。 柳盈月只装作方才没喊她,继续低着头走了。 然而裴阙没动,直到柳盈月走到身边,才继续迈开步伐。 柳盈月心底微微惊讶。 两人之间不过几寸地距离,他的步伐明明向来很快,但却与她走的差不多。 是故意在等她么? 天色开始亮了起来,周边的树木植物都逐渐显出形状,她也不觉着更冷,便迈开脚步。 她再抬头,便发现千阶已经到头,而他竟然微微侧过身。 他平静如水的眸子望着自己,“为什么不看着。” 第25章 她明明就在身后,却像是…… 柳盈月没料想太子殿下竟能回过身来有此一问,没想好怎么答。 幸而对方也似乎没在意她的回答。 几步之后,两人一道登顶。 澜山台。 一座铜绿金钟架起,像是一个静坐此处的老人,任山间云层变幻,任苔绿爬上铜台,它自巍然不动。 这应当是山下老僧们说的古钟。 天色已明亮,雪白的天幕染上一层通红。 快要日出。 走得近些,便可发现金钟之后一旁还挂着一个木槌,按理说,摇动木槌撞钟即可。 木槌上蜿蜒青黑,如僧人所说百年之间未有人来过,经久风霜雪雨。 木槌上的泥尘刚遇到柳盈月的手便山崩地裂般地掉落,弄得她手心湿腻,哭笑不得。 她转而看了一眼裴阙道:“殿下……这个还是臣女来吧。” 说着,便收掌心,使力一推。 木槌巍然不动。 柳盈月面露讶异,抬头看那处木架。 难道说,这木槌百年不动,积着多年的尘土,卡住了? 正想时,玄衣的身影已走到身旁,骨节分明地手搭在她的旁边,霎时,木槌像是活了过来,轻而易举便能晃动。 当是时,一道红光从山巅破出,古钟音色低沉,在山坳间回响。 铛—— 铛—— 铛—— 等到金轮出岫,手心中的木槌回到原地,像是重新沉睡过去,再难推动。 裴阙抽回手,不自然地收了一下手指。 柳盈月从袖中取出锦帕,用干净地手试探性地递去。 裴阙瞟眼过来,转身将他的手递来。 那只手上沾着灰色的泥,将手相衬的更加苍白,见柳盈月久未动,那只手又晃了一下。 向来被人伺候惯了的太子殿下,濯手用的是热汤、软巾,别说沾染泥尘,便是沾了些墨香,都要有人擦拭。 那时在东宫书房里,他只需要搁下笔,晃动一下手,柳盈月便知道,该替他擦手了。 柳盈月上前了两步,仔细着将锦帕塞到他的手中,垂眸道:“殿下请用。” 温温顺顺的。 裴阙终究是收了手,兀自用帕子擦净手,目光却一直落在她的脸上。 柳盈月叠着双手,去接那脏污的帕子。 却有更细软地什么覆了上来,她抬头看,是一条黑方锦帕,勾着流云金边。 “……” 她原以为他没有带帕子。 柳盈月有些窘迫:“殿下……” 眼见太子殿下将她的帕子叠了两叠,塞在了袖口中,反过来看她。 全然没有要还的意思。 而殿下也不会将他递出的东西收回。 柳盈月有些无奈地收手,帕子上还带着几许余温,沾上了她手上的尘土之后,便更不能归还。 裴阙背过身,似乎在看山间风光。 山巅上,鸟鸣和风声都在远处,此刻,仿若只有眼前的人是真实的。 柳盈月还在擦指尖的细土,太子殿下的声音混在风中,很轻。 “你不愿意靠近孤。” 他转过身来,那张万年漠然的脸松动,目光在柳盈月的眉目中探寻:“为什么。” 再过一月,换在前世,柳盈月便能入主东宫。 而如今,她的未婚夫,正在山下等她。 柳盈月一时木然,微微抬头,有些迟疑。 她为什么一定要靠近他呢? “殿下如山巅之雪,臣女不敢高攀。” 她的目光平静,心如止水。 如此真切的回答,但显然不是裴阙想听的。 裴阙的声音低沉,仔细听,似有些不稳:“前世,你也是这样想的?” 她的目光怅然了一瞬,随即安定下来,想了想道:“殿下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贤惠温柔的太子妃,臣女自知愚钝,恐难胜任。” 这样的她和前世的某时某刻交叠。 那时候,她将各家女子的名册呈上,那双眸子温柔和婉:“殿下若是看得喜欢,臣妾即刻请她们入宫侍奉。” 那时他觉得烦闷,不许她掺和此事,却未曾细想原因。 如今两世重叠,心口竟像是被什么撕开了一道裂缝,冷风灌进来,空空落落。 凉风中,裴阙站在原地,低垂着眸子,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柳盈月终于打破沉寂:“殿下,该下去了。” 裴阙还在沉思,但脚步已然先行,习惯行地走在前方。 而柳盈月才提起步伐,到了阶边,却顿住。 从阶梯往下看,浮云和薄雾遮挡着山下的澜山庙,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从下自上袭来。 她感觉腿上是被人灌了铅,竟然半点都挪不开。 裴阙觉察不对,回身,发现她竟还在原地。 柳盈月歉笑,“殿下……您先走吧。” 裴阙有些失神地走上来了几步,到她面前将自己的手伸出,定定地看着她。 柳盈月不动。 他也不动。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柳盈月才哭笑不得:“殿下……可以牵您的袖子么?” 裴阙将手心一转,身子前倾,黑金莽纹的袖口在她的眼前暴露无疑。 她正起身,想抓那个袖子,却不想那锦袍袖口从她,她失去力道,吓得脸色一白,胡乱地探着什么。 直到触及到他的手指。 那手指上还带着薄茧,稍微一动,便将她的凉手握在手里,手臂一用力,帮她稳住身影。 柳盈月顿时倍感尴尬道谢。 明明刚刚是她说只想要抓他的袖子的。 她已站起身,手指从他松松的手心里滑了出来,转而重新拉上了他的袖子。 裴阙先是一顿,而后如常转身,放慢脚步:“可以闭眼。” 柳盈月真的闭了眼。 手心抓着裴阙的袖口已然出汗,她时不时睁开一只眼睛看看走到了哪里,然后又继续闭上,才会安心一些。 沉稳的步声在石阶上规律而有节奏。 袖口上的力道很轻,似乎稍不注意就会松开。 她明明就在身后,却像是一道幻影,稍不经意就会消失。 他的手在袖口中极不自然地动了一下。 回想着方才她的话,终于有些艰难地开口,“孤……” 藏在矜贵的袖子里手也试图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存在。 然而,来自袖口的力挣脱开了。 裴阙征楞,目光一落,便明了原因。 山下韩凌从人群中走出,手中搭着披风,目光关切着看着他的身后。 柳盈月下山时背后的冷汗已经消解地差不多,刚踩下最后一级台阶,一个温暖的袍子便罩住了她。 她抬头,韩凌在替她系脖颈上的带子,刚做完这些,他又猛地退后,在一旁咳了两身。 他指了指,便有婢女上前,将一个手炉塞到她手里。 手炉里是灌着一些热水的,并不烫人。 老僧满面春风地上前拜道:“多谢两位施主。” 柳盈月微微福身。 山下的僧人等了他们一夜,却不见疲惫,更多的是脸上的欣喜,方丈笑盈盈地走上前问道:“庙中已备好斋饭,施主若不嫌弃,请随老衲一同移步膳堂。” 裴阙道:“不必。” * 因着韩凌的关系,柳盈月留了下来,同僧人们一齐前往膳堂。 她走得慢,韩凌也陪她在后面。 却听到身后有人小声地喊她的名字,柳盈月回身,发现竟是柳梦姚。 她自知柳盈月夜里去台上敲钟,也是兴奋的,今日来庙中的香客无一不兴奋,而只有她知道,这钟声是自己妹妹敲响的。 柳梦姚数次问黎衡:“知道是谁去敲的钟吗?” 黎衡数次回答:“是三姑娘。” 这时,周围的人总用异样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 听闻古钟响时许愿,能保人许愿成真,能有资格上澜山台敲钟,必然极不一般。 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原来说的人正是传闻中的柳府三小姐时,不由得对这个名讳又更加敬仰几分。 再见到柳盈月,柳梦姚的心情也极好。 眼见着柳盈月从山上下来,又是披风又是手炉地,柳梦姚戳了戳黎衡:“学会了没有?” 黎衡先是一愣,瞬间若有所思然后道:“是的,夫人。” 柳梦瑶眼见着自己的妹妹和韩凌相处如此愉快,不禁也笑了,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符塞到了柳盈月的手里。 柳盈月手心刚摊开,韩凌习惯性的看过来。 多子多福符。 “……” “替你求的,不要太感动。” 柳盈月终究是在她热切的眼光中把符塞到自己的袖袋里。 韩凌袖子轻掩唇,移开了目光。 澜山庙就像是一个插曲,柳盈月后来,再没见过裴阙。 * 等到柳府内全挂上醒红的双喜彩灯,柳盈月站在府中,恍惚有些不真切。 韩家将一切都备好,柳府中亦有大夫人操持。大婚的前两日,韩凌同她说好,之后的几日需要避着新娘,不会再来。 等流云素云替她点妆面换喜服,柳盈月才感觉,是真的要成亲了。 锣鼓唢呐之声停在府外,是韩凌已经到了。 素云替柳盈月盖上盖头,便搀扶她去辞别母亲。 二夫人住的院子在府中偏僻,一时热闹起来,极为不习惯。她抹去泪光,拉着两个人的手嘱咐道:“你二人好好过吧。” 再去拜别柳侯和大夫人。 韩凌将她送上轿子,唢呐再奏,轿子被人抬起。 也不知是昨夜歇的不够还是怎的,柳盈月才坐着不过多久便倍感困乏,原想强撑着,但终究没抵住困意。 明明锣鼓喧天,轿内的人眼睛阖上,安安稳稳地倚在一旁。 东宫书房内,容安无声地研墨。 桌上摊开的是一张报书,昨夜已送到书房。 “韩府一切已就绪。” 裴阙将报书折起,待容安研好墨后递他:“这个,烧了。” 殿内空寂,只剩烛火燃烧的轻微声响。 书房门嘎吱一声又打开,有人来报:“殿下。” 容安知道殿下在谋划些什么,新的报书已被人呈到殿下案上,想必有新的进展。 他手中的锦色报书还未烧尽,只见殿下已然起身,脸色冷的像冰。 容安顿感不妙,“殿下?” 太子殿下疾步出殿,声音在殿中回响。 “召集金乌卫和影卫,出城,救人。” 第26章 “觉得是孤,意外了?”…… 出了西城,路边的人渐渐少了。 迎亲队伍在宽阔的大街上略显空荡。 流云一看天幕,早晨还是艳阳云天,如今却转成乌黑,冷风一吹,不由得哆嗦起来。 眼见那冷风轻轻掀起门帘,素云皱了下眉,今日小姐穿的喜服略微有些薄,可不要受凉。 素云靠近轿子,问道:“姑娘,可觉得冷么?” 轿子内没人应,素云不禁奇怪,正欲掀帘查看。 忽然,不知什么被吹得“烈烈”作响,素云抬头看去,数道黑色身影如雨一般从天而降,落地刀光一闪。 唢呐惊了一声,乐声骤然停住,迎亲队伍东倒西歪地尖声惨叫。 黑衣人很轻易地将众人踹翻在地,场面一片混乱。 眼见有黑衣人直奔轿子,素云连忙护在轿前,朝里提醒:“小姐!” 轿内依然没有人应。 惊慌之下,素云掀开门帘,只见轿内的人失去支力倚在一旁,喜帕掩面,看不见她的神情。 “小姐!” 她正要再喊,忽然脖颈一阵剧痛,她被轻易地拎起,又重重地砸在地上。 眼见黑衣人钻进轿内,将里面的人拦腰抱出。 流云反应过来冲上前去拉,却不防心口传来剧痛,被那人踹翻在地。等从眼冒金星中反应过来,只见小姐已被人抱上马。 而那马…… 马的主人是他们的姑爷,他狼狈地倒于马下,手无力地垂着。 流云声嘶力竭地大喊:“姑爷,救救小姐!” 韩凌弓着身子剧烈地咳了几声,半晌没能说出话。 流云瞬时哽住,寒意从背后升起,漫延全身。 那数十道身影都是练家子,众人早被掀翻在地,他们抢到人也极快地撤出视线,绝不犹豫。 规划缜密,有备而来。 倒地的素云强忍着浑身剧痛,断断续续:“回府……找大少爷。” * 城东的野山道口,一群人黑衣人疾驰骏马,像是在赶路。 唯一与画面不相符合的,是领首的马背上堪堪地搭着什么红色的东西。 若是仔细看,便能发现那竟是繁复的喜服,不知穿着的是哪家的新娘。 不消多久,迎面又是一路黑衣人。 两路人马汇合,对面那领首地瞥见他马背,不禁皱了皱眉。 窦合延啐道:“怎么,还心疼是不是?” 那领首地蒙着黑纱,牵着马绳地手却十分白皙,双臂上戴着银灰铁甲。 何玉辰他看到软玉一样的人先落在他那里,心中不由得烦闷。 当然,他心底也知道,这软玉如何带刺。 “这么顺利,不会有什么差错吧。” 窦合延目光一低心头冷笑,“韩家那个病秧子不足为惧,只恐怕还有别人想要她。” “谁?” 窦合延轻嗤,“你忘了你手上的伤怎么来的?” 一提及此,何玉辰心中的火便燃起来,“那快走。” 窦合延道:“硬躲不是法子,你我分开扰他视线,只不要被那个人拿捏住把柄即可。” 他轻笑,脸上陈年的褶子堆叠起来,十分不善。窦合延指了指马上的人:“先解决她。” 何玉辰的目光有些迟疑。 窦合延知道他在想什么。 “到时候她失了清白,辱了名声,你收养她做外室,她都要对你感恩戴德。”窦合延笑道,“还怕人不是你的么?” 这话终究是取悦了何玉辰,两人商议毕,便兵分几路,扬长而去。 远处山间锁着乌黑的云烟,墨色层云翻涌。 一袭玄衣身负弯弓纵马长奔,身后数十道黑色的身影紧紧跟随。 然而追了半天仍不见踪影。 好容易追寻到两路痕迹,却在某刻忽而变得繁杂起来,又变作无数个不同的方向。 这些人根本不是想要逃,而是要拖延时间。 抢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裴阙攥紧缰绳,冷冷下令:“追,如遇匪人,杀之不必上报。” 他顿了顿,“务必先保人无恙。” 身后跟着的人瞬时兵分数路,如风一般地追随而去。 这是宫中的影卫,也是皇家的暗探。 他们受训多年,蛰伏于黑暗之中,为一人倾巢而出。 然而,对于裴阙而言,他必须选择到底哪一路人真正携走了她。 他目光一落,心中有了定论,扬鞭一挥,纵马疾驰。 * 窦合延丝毫不怜悯地将人按在马背上,手中捏着她的脖颈,温温软软。 她的眼睫安然垂着,不知身处险境。 既然裴阙知道他的命门,他不会坐以待毙。 傲然清高的太子,现在还不是狼狈地在拼命追着他。而他只需要轻轻一紧,手中的人便能毙命。 窦合延常年戍边,马术精湛,就连身边也没人能追上他。 烈风穿过他的耳朵,松林被远远地落在身后。 忽然,他察觉有一丝不对劲。 身后有疾风逼近,明明没有马蹄声,却能感觉到从四面八方来的威压,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无数个身影飘飘然一样落下,窦合延在心中暗骂。 影卫! 没想到太子殿下竟舍得为这样一个女人如此兴师动众。 他眉峰一凌,忙拉缰绳改道。 影卫们足点树梢,便能借力远行,越是树林繁茂,他们便越快。但换做荒脊平地,他们便会慢下来。 山林很大,只稍找个地方甩开影卫,再处理了手中之人即可。 等事了之后,把她藏在某处山坳,深山野林未必能留下个尸首。 亦或是找到了,她发现自己清白不再,又会如何? 想到这里,窦合延不禁奋起来。 忽然,身后忽然有马蹄之声。 裴阙心知窦合延有破罐破摔之意,便取道于野山林中,衣上还沾着枯枝余灰。 直到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他才心下稍安。 对于窦合延来说,能将裴阙逼到此等境地,不由得十分畅快。 然而,这还不够。 裴阙从身后取下弓箭,取箭拉弦,却在满弦时松了手。 他能清楚地看见,窦合延一只手正搭在她的脖颈处。 不论他受伤中箭与否,只消轻轻用力,便可置她于死地。 窦合延该死,可不能殃及她。 眼见身后的人一直没动作,窦合延不禁在心底狂笑起来。 有弱点的人都是很好拿捏的。 眼见前方有一处两丈宽的沟壑,窦合延重扬马鞭,轻而易举地跃过。 裴阙目光一凌。 窦合延没成想身后的马蹄声能一直延续着,回头一看,只见裴阙已渐渐逼近。 他手中正想使力,却不想“嗖”地一声,手臂一阵剧痛。 一手脱力,马背上的人却因颠簸而失去支点,几乎将从马背上滑落。 不知什么时候,裴阙已然赶上,两马并行,一伸手便将人捞了过来。 “你!” 窦合延一惊,却是反应极快,从胸口处掏出一把匕首,猛地往她身上扎去。 裴阙取背后长弓一挡,却不想那不过是虚招,匕首尖端一歪结结实实地刺进臂中,余了半截刀柄。 他闷哼,手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松。 但她的身形却靠过来,裴阙不得已腾出另一只手来将她稳住。 而窦合延正借此机,纵马飞驰出数丈之外。 裴阙停了下来。 影卫们赶上来时,只见太子殿下的目光落在怀中的人身上,明明手臂上还插着染着血光的刀柄,但却丝毫不吭声。 直到金乌卫和影卫都赶上来,裴阙才吩咐:“杀。” * 东宫之中。 锦帐卧榻之上,穿着喜服的人衣衫工整,安然地侧躺着,露出半面芙蓉。 裴阙半肩袒露,玄色锦袍已被划开。 一旁的老太医即便是做了心理准备,也不由得吸了一口气,“殿下,这伤不轻。” 裴阙淡然地点点头,转而问,“浮生梦的药效有多久。” “平日里,大约也是几个时辰,兴许是柳姑娘体质不同……因而比旁人所用的时间需长一些。” 老太医一时不禁有些慌。 浮生梦是宫中秘药,比坊间的蒙汗药药效多了数倍。太子殿下想要制什么药,他们这些太医能做的也不过是听从吩咐,哪能过问。 他没想到浮生梦居然被用在了柳家姑娘身上。 柳姑娘还是太后跟前的人,万一太后问罪起此事,他不好交代。 为防万一,老太医还是请了脉,发现柳姑娘脉象平稳,呼吸均匀,只是睡着之状。 说明药效还未过。 太子殿下淡然颔首,“将刀□□吧。” 浮生梦中掺了酒,她晚些醒实属正常。只是他不想她一醒来,就见着这么一副场景。 老太医不是第一次为裴阙清理伤口,因而轻车熟路,但到底心还是虚的,很快地清理好后,便告退。 不消多久,殿内黯淡下来,容安站在门外,提着灯烛,却莫敢打扰。 门终于开了,容安悄悄地瞥一眼太子殿下。 只见他坐在桌前,望向榻中,不知在细想着什么。 只听床榻上,静静的人忽然有些翻身的动静,容安加快添好灯烛,便赶忙出去。 柳盈月的头还晕着,从床榻上刚支起来,又不防手中脱力,跌了下去。 这一下便清醒了。 松烟色云蝠海水纹锦被,她再熟悉不过,但…… 但这应当是东宫的东西。 骤然回身,她发现裴阙正端坐在不远处,眸子幽深地看着她。 “殿……” 裴阙起身,眸中寒冷,“觉得是孤,意外了?” 柳盈月还没缓过神来,喜服还穿在身,头上的凤冠沉得她有些不好喘息,此时她应当在韩府,对面的应当是韩凌。 “臣女……怎么在殿下这里。” 裴阙淡然地走上前:“你大婚之日,有山匪将你劫走,韩凌亲自相送。” 柳盈月不禁瞪大了眸子,下意识地回避他的上前。 裴阙倾身,带着薄茧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颌,也止住她退后的动作。直到指尖触到柔软的玉面,直到温度从指尖传来,心口之中才稍稍安定。 差一点,她就嫁为他人妇了。 “是孤救了你。”裴阙略显轻松,“再晚一些,恐怕你性命不保。” 柳盈月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韩公子呢。” 太子殿下的唇边勾起,“韩凌护不住你。” 两人的距离很近,他直看着那双眸子,定定地道:“你只能嫁孤。” 柳盈月垂着眸子避开他的视线,“韩凌他如今是臣女的夫君,臣女应当……” 下颌上倏然一阵剧痛,她不禁抽气。 眼睛泛红,眸子里是无声的控诉。 “不要想他。”裴阙克制着手中的动作,微笑着轻轻抚她面颊,“孤会……” 他一顿,偏要凑到她的耳畔,“会疯。” 低沉的两个字在柳盈月的耳边犹如惊雷,她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 第27章 “殿下想要的不是这…… 柳盈月在东宫里呆了两日,应当说,困了两日。 两日之中,她就困在前世这个极其熟悉的卧房之内,裴阙将书房的案几也一并搬了来。 然而,她心底知道,这不合礼。 起先她想出去,可门推不开,裴阙在案前批着折子,丝毫她如何试图因推门手指翻红。 后来她放弃后,静坐着,他的饮食起居也就在一旁。 报书一封一封地送到裴阙的手边,柳盈月无心过问,裴阙也不搭话,殿中静的可怕。 直到第三日晌午,裴阙的眉目终于松动。 他抬起眼,眸中幽深,“韩家退婚了。” 柳盈月骤然直起身,身形一晃,她定了定神,“殿下。” 裴阙才浮上两日内仅有的浅笑,“孤送你回柳府。” 她的来去自由,全然在裴阙的一念之间。 然而,柳盈月却是夜间被影卫送回柳府的。 东宫的马车停在柳府外,等她下来,又半点不留情面地驾着车离开。 守门的小厮一见着人,大惊一声,“三小姐回来了!” 柳府如同湖面般平静的夜里骤然沸腾起来。 不消一盏茶时间,前厅之中挤满了人。 流云和素云红着眼眶扑上来,眼下还有淤青,柳盈月将她们揽着:“我没事。” 二夫人喜极而泣,擦着眼泪道:“没事就好。” 大夫人同柳侯坐着,上下打量着柳盈月,眼见她仍穿着那日的喜服,摘了凤冠,华发披肩,脸上却干净整洁,忽然问道:“是殿下送你回来的么?” 柳盈月还是点点头,反问道:“我不在这几日……韩公子呢?” 大夫人忽然垂下目光,“那日之后你下落不明,韩凌又受了惊后卧病在床,所以韩尚书做主,为韩公子……退了婚。” “韩公子病了?” “此事原也不能怪你,是韩尚书过于古板。”大夫人默叹一声,看着她,“既然婚已退,你也不必挂心他,时辰不早了,先去沐浴吧。” 府中原没有热水,趁着下人还在预备时,柳盈月回了小院,问素云:“大婚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素云上来替柳盈月梳头,叹道:“当日队伍才走出城西,有很多人突然闯出来,奴婢叫小姐,小姐也没有应,奴婢们拦不住……” “后面呢?” 素云吸了口气,“……贼人劫了公子的马,把小姐拐走了。” 说到这里,柳盈月也觉得奇怪。 当日,她上了轿子后便感觉昏昏沉沉,不知什么时候竟睡过去了。 况且她睡得浅,不可能一路颠簸她全然未觉。 除非…… 她哑了一下,半天没能说出话。 素云不知所以,仍继续道:“小姐被劫后,我们先去找了大公子,又求了太子殿下,已是全力找寻,但一无所获。” 素云是什么时候见的殿下? 他明明把自己关在东宫,却对外瞒着,是为什么? “京中人都猜小姐如今已经遭遇不测,即便是回来……”素云已噎,不知该怎么讲述近日京中的流言蜚语。 柳盈月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定定地答道:“我没事。” “可是小姐被退了婚,日后寻夫家,也会遭人诟病。”素云咬着唇自责,“都怪我们没有护好小姐,倘若小姐有什么事端,我和流云也不活了。” 为人诟病,再嫁…… 柳盈月忽然想通其中关窍,不由得身体发寒。 * 柳盈月回来的第二日,宫中便来了人。 太后才得了她回府的消息,忙不迭将人接入宫。 出来迎接的是棠灵姑姑,一见着柳盈月,先将她拦了下来,是见她精神尚好,才领着她往寿康宫里走。 太后一见着她,苍白的眼神之中瞬间染上了光亮。见人来了,朝她招招手,让她坐在身边,拉过她的手,动了动唇:“今日穿的单薄了些。” 柳盈月手有些寒凉,被太后的手心包裹着,淡淡的檀香萦在鼻尖,霎时心安。 太后替她理了理鬓发,叹道:“那些事,哀家都知道了。” 柳盈月一僵。 没人知道那两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也正是因此才猜测不断。 即便是她说,被关在东宫两日,也不会有人信。 柳盈月垂下了头,看起来有些茫然无措。 太后瞬时心疼起来,连忙抚着她的背:“回来就好。” 正说着,门外又有嬷嬷走进,“太子殿下来了。” 一见到裴阙,太后的心情顿时舒畅,裴阙走近时,柳盈月自觉地走到旁边,太后却对她道:“你先下去吧。” 柳盈月虽不明所以,但依言退下,路过裴阙时,他也没有丝毫反应。 还未出殿,她忽然听到身后他的声音:“皇祖母,孙儿已查明幕后主使。” * 太后倚着太妃椅,目光恢复了如常的严肃,“是谁。” “主使有二,其中一人已在围剿时被射杀,另一人已伏法,移送大理寺审理。”裴阙的神色平淡,缓缓道来:“是窦将军之子,国公府世子。” 太后略微有些惊讶:“竟是他们?” “皇祖母有所不知,柳三姑娘在京中小有名气,但和韩尚书之子定亲之后,他们没了机会,才想出此招。” “但缙国公得知此事之后连夜上东宫,说何玉辰受人蛊惑,应当从轻处罚。”裴阙说时十分平静,“柳三姑娘故意勾引世子,转而弃之不顾,实水性杨花之人,理应受罚。” “他还能对那个草包有意?” “皇祖母,他们已非纯粹的臣子。”裴阙道,“窦将军久居边境,已生异心。缙国公身居高位,尸位素餐,这些不做正事的老臣,将损国之根本。” 太后沉默了许久才道:“你放手处理吧。” “皇祖母,还有一事。”裴阙道,“孙儿愿意娶三姑娘为妻。” 殿内静了一瞬。 太后绷直了身子,声音都变了,“你说什么?” “孙儿惭愧,没有第一时间救出柳姑娘。”裴阙低着头,似乎有些自责,“她受此劫难,再嫁恐遭人嫌弃,若入东宫,孙儿还能保她一二,不让皇祖母忧心。” 太后慢慢软了下来,陷入沉思。 眼见棠灵上来添茶,终于沉声道:“去请柳姑娘。” 棠灵出了门,找到柳盈月,却没有直接叫她进去。 当初太后赐婚兰筝,以至于她执意离宫,成了太后的心结。如今太后又要给柳盈月赐婚…… 棠灵姑姑将殿中的事告诉她,“太后招你去,是想听你的心意。” 却话锋一转,拉住她的手,“但姑娘可不要让太后为难。” 柳盈月垂着眼睫不语。 再入殿,太后面色略有愁容,却不拐弯抹角,将事情同她明说。 裴阙只在一旁站着,似乎并没有多在意。 她连忙道:“娘娘……臣女才被退了婚,恐怕会辱了太子的名声,太子妃理应……” 太后叹道:“嫁了太子,便没人能再对你置喙,更没人能伤害你了。” 柳盈月心中已凉,太后几乎心中已将此事敲定。 倘若当时他将自己及时送回府中,便不会有这些无端猜测,即便是再嫁挑个略低些的门楣也可。 可他偏偏强留两日,造成此种局面。 他是故意的。 柳盈月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眨了眨眼睫,朝他看去。 “姑娘放心。” 裴阙声音温温的,像是全然为她考虑,“孤来安排。” * 回到柳府,柳梦姚身边的茶已换了三盏,终于等到了柳盈月。 然而回府的马车竟然有些熟悉…… 太子驾临,柳府门前乌泱泱跪了一地。 而太子殿下了马车,回过头望向马车中的人。 素手掀帘,柳盈月兀自从马车上下来,声音淡淡,“多谢殿下。” 裴阙心情极好,免去他人礼数,望她:“孤不进去了,你若有什么需要,来东宫便是。” 待他走后,柳盈月一语不发地走进府中。 她更不曾想到的是,才过了几天,宫中的懿旨就下来了。 宣旨的是寿康宫中的那位老太监,笑吟吟地将玉轴懿旨递到她的手上。 裴阙如前世一般,在懿旨下来之后极少来见她。宫中教礼通事的、替她量身作衣的嬷嬷来了一波又一波。 许是宫规熟稔于心,又或许是别的什么,这一次嬷嬷面上都带着笑,不时称赞她仪态端庄,和殿下十分般配。 柳盈月作全礼,余的却很沉默。 柳府上上下下又开始筹备婚事,尤其是因要嫁太子,礼仪、制式更加复杂。大夫人才忙完一阵,又重新操劳,夜里还在点账册。 二夫人叫她到跟前,教她不要触怒帝王,多多保全自身。 柳凡从金乌卫中回来,看着她不禁头皮发麻,不知开口是叫阿盈还是叫太子妃。 从此柳家,还是和他挂上了钩。 再度出嫁,柳盈月面色上没有什么喜色,素云和流云也异常平静。 嬷嬷笑着劝她:“姑娘生的好看,应当多笑笑。” 柳盈月才挤出一点点笑容,两靥上点着朱红,眉眼一弯就足够勾人。 嬷嬷看着直欢喜:“殿下一定喜欢姑娘。” 喜帕一盖,她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她同裴阙拜过太后、陛下和皇后,受百官命妇道贺,又入东宫行了一系列的礼,才终于被迎入房中。 殿中已焕然一新,朱色纱帐,鸳鸯锦被,一如前世。 流云和素云一道入了殿内,而后女官、嬷嬷们早已撤出,殿内骤然安静下来。 经历一天的礼,她觉得困乏,几近入睡。 门忽然开了,“你们下去领赏吧。” 他的声音依旧淡淡,不一会儿,殿内只剩下两人。 裴阙看着坐在床榻边的人,层层的喜服将她显得十分娇小,如玉般的手搭在身前,似有些无措。 他缓步朝她走去,略带几分轻笑道:“还是今日。” 前世今生,还是在同一日嫁了他。 床榻上的人半分动静也没有,裴阙才止了笑意,伸手去掀她的红帕。 那一双狐狸眼朦胧之中睁开,带着一层水雾,略显疲惫。 像是刚刚睡醒。 裴阙不知怎么就心中烦闷起来。 他想过柳盈月兴许会不满、会质问、会讽刺,但独独没有想过她会如此平静,还在殿中睡着了。 他红帕一掀,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回头便见她丝毫不局促,走到菱镜前拆着头上的发髻。 两世,她对这里很熟悉。 裴阙原还想说什么,却终究负手默立。 顺着她如葱一般地手指看去,华簪宝珠在她的面前失色。 明晃晃地红烛衬得她的面颊胜雪,唇色殷红,眼尾上挑,带着几分不经意。 她缓缓地转过来,似乎才意识道自己被看了很久。 原以为她会略显羞怯地一笑,却见她只是略微吃惊:“殿下?” 裴阙的目光再度平静下来,似乎有些不悦:“好了?” 柳盈月才僵了一下。 “孤没有好。”他作势拉扯了一下袖上的花扣,“过来。” 柳盈月很听话地走到裴阙身前。 她站着还不到他的肩,可总是低着头。 待她走近,轻微的脂粉香传到鼻尖,勾着他的手拉她近身前。 柳盈月很顺从。 他轻扬她的下颌,细细地端详她的眉骨、鼻峰和唇线,笑道:“孤相信你能做好。” 忽然腰间的玉扣被人握住,裴阙面色一僵,有些慌乱地捏住她的手指。 “你……” 她抬头,目光十分平静:“殿下想要的不是这个么?” 第28章 表面看着不在意,其…… 裴阙的手霎时一顿。 她那双眼睛弯着,却不像是在笑。 她不在意要嫁的是谁,甚至不在意服侍的是谁,只是顺着他的意思,甘愿做一个没有情绪的傀儡。 “罢了。”裴阙终究是淡然地拂开她的手,道:“孤去书房看折子。” 随后,他打开房门出去,步声渐远。 柳盈月才松了口气,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又擦了擦手心的汗。 “小姐?”流云在外有些急促地喊道,想必是见到新郎新婚之夜离开,怕她难过吧。 柳盈月应了一声:“进来吧,我要睡了。” 喜房之中,红烛吹尽。 夜半时,流云在房中值夜,倚在床脚小憩。 她一向睡得很轻,以便夜里小姐有需要的时候叫她能应。 忽然,流云心中觉察不对劲,迷迷糊糊之中,发现房中站着什么东西。 她吓得一激灵,刚坐起身,才发现那道身影还穿着喜服。 是太子殿下。 只见他又摆摆手,示意她下去。 流云看一眼床榻之上安睡的小姐,抿着唇,轻手轻脚地离开。 又偷偷回头,太子殿下还站在原处。 裴阙本在书房之中批折子。 但觉着朱墨的颜色不好,着了容安去库房中取新的,转而想到新婚之夜把人撇下大抵会伤她的心,便又回到这个房中。 原以为,他离开之后,她或许会同婢女哀怨郎君不再身侧,亦或是因为再入东宫而叹息。 恨他、怨他、讨厌他。 可没想到她睡着了。 鸳鸯被下,一人安然地占据着床面中央,丝毫不理会这似乎应当有两个人。 殿中一片寂静,只有她轻微而又平稳的呼吸声。 裴阙眸光黯淡,终于还是转身出殿。 * 流云眼见着天才方亮,不由得打了一个哈欠。 在府中,再过半个时辰,奴婢们会起来梳洗,等候传唤。 她正想再眯一会儿,却听到房中小姐喊她。 流云赶忙起身上前,却不禁奇怪:“小姐不再睡会儿么?” 柳盈月摇了摇头,“等会儿宫中会来人。” 流云这才想起,今日作为嫁入东宫的第二日,还需要进宫向皇后进茶。 素云才堪堪进来,她记着应当早起,却还不想在小姐这里晚了。 两人很快地替柳盈月理妆,又很迅速地用完早膳,她走到院中看了一眼云烟。 东宫的马车已在门口备好。 临出门时,素云顿了一下:“小姐,不用等殿下吗?” “殿下上朝去了,我们先去吧。” 马车载着柳盈月向宫中驶去,和前世交叠。 前世,她新婚夜里睡得不好,断断续续地醒来。后来他起身上朝,皇后的人没过多久便到了东宫。 女官极其耐心地等她起身,而后在东宫将她斥责了一顿。 再到了凤仪宫,皇后和那个裴阙传言中表妹,早早坐好,一道等着她。 天空是明亮的孔雀蓝,琉璃瓦在金色的阳光下泛着麟光。凤仪宫中等级森严,那嬷嬷把人带到,先去里面请示了,才再叫柳盈月进去。 柳盈月进入殿中,轻轻一瞥,却没见国公府的几人,有些意外。 她一敛裙:“臣妾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向下扫了一眼,问道:“几时了?” “娘娘,卯时了。” 卯时。 坐在凤位上的人微眯着眼。 皇后没想到能来的这么快,这准备好的第一番教诲,有一半不能说。 她从一旁空着的黑漆椅子中收回目光,也没有叫人起身的意思,将腹中预先准备的训言徐徐道来。 跪着的人直着身子,竟然没有半分怠慢。 训诫完,皇后顿了一下。 既没有要她走,也没有要她坐的意思。 柳盈月知道,皇后是在等人。 终于,门外传来宫女的声音:“娘娘,国公府的人到了。” 皇后像是瞬时就忘记了自家儿媳还跪在殿中,便笑吟吟地朝门口道:“来了。” 何语萱搀着何夫人走进门,看着殿中跪着的人,有些惊讶道:“咦,这不是表哥新娶的太子妃么?怎么还跪着?” 皇后笑着解释:“依礼,新妇还需敬茶,你们先坐。” 等到何夫人和何语萱都坐定,闲话了一会儿,茶终于呈到了柳盈月的身边。 柳盈月双膝上已有些麻木,她起身缓了缓,便见皇后一直朝她看过来,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 她端起茶盏,走到皇后面前,伸直了双臂。 “臣妾向皇后娘娘敬茶,愿皇后娘娘身体康健,长乐未央。” 这一关是必然要过的。 前世她几度想要讨好皇后,却总得不到她的好脸色,如今许是她重活之后心态放平,倒也不觉得皇后这关有多难过。 左右不过熬一熬罢了。 皇后如料想中一般没接过,反是对着一旁的人道:“萱儿,太子妃是初次入宫,许多规矩不甚懂,你和太子关系好,没有不帮衬的道理。” 不等何语萱回答,柳盈月却答道,“娘娘,臣妾并非第一次入宫,臣妾从前在太后娘娘跟前当差。” 在座的几个人谁都在太后那里吃过了亏,自然也知道柳盈月此话何意。 指责太后跟前的人规矩不好,岂不是在打太后的脸么? 皇后侧身看过来,笑道:“怎么,你自觉得规矩很好,本宫说你不得?” 面前的人没有一丝慌乱,只道:“娘娘息怒。” 皇后轻轻地瞟她一眼。 原本就是打算借着礼在这里为难她,她搬出太后来,这个借口便不好用了。 不过,皇后执掌凤印多年,有的是法子叫她吃苦。 况且,她没接过茶,就说明这个儿媳她不认,柳盈月就得一直端着。 “你才嫁来,不知道宫中与外头是不同的。”皇后慢悠悠启了话头,转着了一下纤指上的护甲,语重心长地道:“你原先嫁的是韩尚书之子,自是没有这些规矩。你既曾侍奉太后娘娘跟前,也该知道在什么宫,便看什么宫的规矩。” 她一伸手,护甲沿着茶盏轻轻刮擦,“殿下没有告诉你,若是做不好太子妃,便会遣回府中的。” 她话一落,便感觉到举着茶盏的人微微怔楞,不由得心中暗笑。 果真是假清高。 表面看着不在意,其实心中在意得很。 想到这里,皇后不禁觉得拿捏到了她的痛处,正要开口,却听步声沉稳渐近。 一人声色低沉,寥寥两句,便叫殿中人不自觉全看去。 “儿臣竟不知道,东宫有这样的规矩。” 裴阙绕过屏风朝凤座上的人揖礼,“母后。” 皇后微眯着眼,“来了?” 眼见柳盈月手中还拿着茶盏,裴阙淡淡地道:“这茶母后若不喝,便要凉了。” 皇后依旧没有接过的意思,身子微微坐直,“太子妃生疏宫规,母后替你教导一番。” “她身子不适,这茶儿臣来献。” 说罢,他便上前,从柳盈月的手中取过茶盏,双手在皇后面前奉上。 然而,皇后拨了拨手上的护甲。 裴阙见她没接,将茶盏安然放置在一旁的桌上,权当她受了,谢道:“有劳母后。” 替新妇敬茶,这不合礼数。 自太子来了之后,殿中的人都屏住呼吸,何语萱和何夫人怯怯地看着皇后。 太子和皇后之间向来维持着表面的和谐,没有必要在此时下皇后的面子,不过是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太子妃。 “母后可还有其他吩咐?” 皇后兴致缺缺,将茶盏拨到一旁,“没有了。” 她原本就没打算喝。 但太子如此维护,是她没有料想。 眼见着人要走,干脆顺水推舟准了他们的告退。 出了殿,和煦的阳光抚面,柳盈月才喘息了一口气。 裴阙在前走得快,她跟在身后,安安静静的。 见他没回头,偷偷动了动手腕。 还是许久不曾受这样的罪,生疏不少。 出了凤仪宫,裴阙才终于回身走来,问道:“来了多久。” “殿下,没有很久。” 柳盈月是没想过他会来的。 从前她也曾盼过,他能有一日发觉自己身上有些不常见的伤痕,亦或是发觉她总是不适告病而查缘由,同皇后说一说,免去些许责罚,她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可是当难捱的日子过去,这一世等到了,她没有多高兴。 裴阙默然。 他上完早朝后方想起敬茶之事,连忙骑马赶回东宫。 却发现,她早已先行一步,一个时辰前。 裴阙伸出手,试图想替她捏捏手臂,却被她一侧避过。 问话也一在卡在喉中。 裴阙沉了一口气,到底只道:“回宫吧。” 她依旧是很乖顺地应下,走路很慢,裴阙不得不等她。 等到了东宫,柳盈月回了偏殿,裴阙亦回书房。 偏殿中,素云替她倒花茶,又吩咐流云弄些热水来。 想着素云陪她站了那么久,柳盈月也不安,便道:“你也去休息吧,我自己待一会便好。” 素云方出了东宫偏殿,却见容侍卫在门外看她,似乎已等候多时:“殿下有话问你。” 书房中。 裴阙方收了笔,便听见容安的声音,人已带到。 叫素云的丫头,比她看起来大些许,即便是有些紧张,但仍试图克制稳重。 前世,柳盈月薨逝时,唯有宫婢素云在身侧。这也是她带入府中的婢女,对她应当十分了解。 裴阙免去她的礼,“凤仪宫中发生了什么。” 素云紧捏着手心,深呼一口气,答道:“今日太子妃依礼给皇后娘娘请安敬茶。” “孤要你入凤仪宫开始,事无巨细地说。” 感觉到太子殿下探寻的目光,素云身上背后有些发冷。 她不知道皇后和太子的关系如何,今日,皇后是实实在在地为难小姐,即便小姐是太子妃,可那毕竟是殿下的母后。 她抿着唇,叩首。小姐没有其他倚仗了。 裴阙听她说完,半晌没有说话。 * 偏殿中,柳盈月坐在塌边,松松地倚着靠垫。 流云轻轻替她挽起裙边和裤管,看到发青的膝盖,忽然红了眼眶,“小姐……” 不小心被流云一碰,柳盈月没忍住一声抽气。 但她还是笑着宽慰,“流云,不疼的。” 门外,有人静默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走进来,目光落到她膝盖上,瞬时如冰。 第29章 这样的动作,从前她…… 柳盈月没想到裴阙会这时候进来,想用裙边把腿盖上,却不想衣料磋磨,惹得她一颤,不自觉攥紧了裙边。 玉腿修长,裙下两只脚丫春风一度,流云上前转过身替她拉裙角,顺势挡住了。 “都下去吧。”裴阙吩咐道。 流云犹犹豫豫地看一眼小姐,只能无奈地出去,将门阖上。 殿中骤然空空荡荡,柳盈月有些不适,忍不住往榻边纱帐里藏,又理了理裙角,试图盖住她的腿。 裴阙三两步走到榻边,淡淡地问:“有什么可躲。” 柳盈月稳了稳心神,“原不是躲殿下,都是小事,无需叫殿下忧心。” 裴阙皱了眉。 他撩袍坐下,手心摊开,是一盒白玉圆盒。 柳盈月反应了一下,才伸过手去接,“多谢殿下。” 玉盒温润,她收在手中,眼见裴阙还在原处,便往外挪开了些,别过脸去,“殿下要休息么?” “这是活血化瘀的膏药。”裴阙看她一动不动,解释道,“现在就可以擦。” 柳盈月张了张口,半天才弱弱地道:“……现在?” “孤看着你擦。” “……” 确认他没在玩笑,柳盈月心中一定,便重新拢了一下裙摆。也没什么不能叫他看的。 绿荷的裙摆轻动,露出的雪白玉腿在裴阙眼前晃了一下。 柳盈月刚腾出手来去拨那白玉盒子,裙角便落了下来,她抿了抿唇,不得已又去牵。 第二次,身边多出了双手,替她将裙摆拉好。 柳盈月手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水葱般的细指拧开盖子,沾了些似雪的白膏,涂抹在膝盖上。 她专心地擦药,便能忘了他还在身边。 直到擦完药,她才拧回盖子,深吸了一口气,“殿下……” 裴阙才回过脸来,“孤去批折子。” * 出了门,那细长的腿似乎还在眼前。 裴阙定了定心神,加快步伐往书房中走去。 晚上,她正好称病,裴阙也在另一处偏殿安寝。 药擦了几次后,腿上的淤青几乎消下去,让她不禁想要不再去摔个淤青出来。 然而,没等到这个机会,容安便上门来请:“殿下请太子妃前去侍奉。” 她只好收敛起来,也不装病,万一叫他起疑要查看,那边不好了。 太子喜欢身边有人静静地站着。 需要什么,只用一个眼神,或是一个动作,便有人替他把事情办妥。 比如濯手。 他放下笔墨,手指轻扬,柳盈月便招来人,用一早备好的热水替他擦手。 这是一份苦差。 不过习惯之后,偶然还能开开小差,想想旁的事。因为他向来是批完一摞折子,会用热水擦手,休息片刻。 只是今天……他蘸了朱墨,批着手中的折子,不时偏头看来。 也不知他是要什么,柳盈月不禁走上前,问道:“殿下?” 裴阙才搁下笔,指节晃动了几下。 容安便叫外面的人端热水和白巾进来,宫人早已备好,全呈到她的面前。 柳盈月不疾不徐地拧干毛巾,纤细的指尖浸过热水有些发红。 裴阙递出手。 被她双手接过,捧在手心里,她的手背有些凉,不过一触即离,改用沾了水的白巾来擦他的指缝。 隔着略微滚烫的毛巾替他擦手,这样的动作,从前她做了一遍又一遍。 但从没有一次,像这样,每一次触碰都似乎在他心上某处轻擦了一下,惹得他心口跳动,不自觉地攥了她的手指。 柳盈月一愣,手心骤然收紧:“殿下?” 那手攥住了她的手,柳盈月一惊,白巾掉落在地。 裴阙俯身看着她,她的目光从惊讶到迟疑,再到平静:“殿下?” 转瞬即逝。 只有最初的惊讶是第一反应。 她习惯侍奉,却从没想过会有什么回应。 趁着裴阙失神,柳盈月松出了手,俯下身捡起白巾,轻轻地道:“殿下恕罪。” 原也有全新的备着,柳盈月迅速取来,替他擦另一只手。 并不顾之前他骤然牵过她的手。 她觉得怎么样都是正常的。 裴阙回神,再没有别的动作,擦完手后,便重新打开折子,她又站回原处。 殿中寂静,如今,裴阙知道她就站在那里。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他的心空空荡荡,找不到一丝的满足感。 * 照例,柳盈月和裴阙还需得回门。 柳府早得了要回门的消息,所有人打起精神,生怕叫两位贵客不满意。 实际上,他们不知道太子殿下到底对三姑娘如何。 但无论如何,太子殿下这样的人,是他们得罪不起的。 柳凡身在金乌卫,时常受太子殿下之训,却没想到一夜之间太子殿下成了自己的妹夫……这声妹夫还不能叫,便异常紧张。 不过太子殿下不过是陪同柳盈月回来拜见父母,不消一个时辰,该有的礼便作完了。 实际上,太子来了,柳侯还得恭恭敬敬的。 也不知是谁拜谁。 幸而太子的事务繁多,便先回东宫,许了柳盈月暂时留在柳府。 柳盈月出嫁不久,小院还是原样,回门时正好可以顺道小住。 柳梦姚得了消息,回到柳府,径直向她的小院。 眼见流云和素云全在外头站着,不禁疑惑:“她人呢?” 流云和素云小着声音给二小姐请安,答道:“小姐在小憩。” 柳梦姚再望进屋中,见一人竟在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身上搭着毯子。 她不禁一愣:“这么累?” 流云叹了一口气,“太子殿下时常让小姐侍奉在身前,小姐很辛苦。” 柳梦姚早些出嫁,那些夫妻之间的事自然清楚。不禁心中吃惊,传言太子殿下不近女色,在她那里栽了? 素云给流云使了一个眼神,赶忙道:“太子殿下和小姐的事,奴婢们不敢多言。” 里面的人忽然轻轻地唤了一下,素云立马应道:“小姐?” 柳盈月方醒,便见着柳梦姚在门外,连忙起身。 柳梦姚遥遥地示意她坐着,打趣她:“如今是太子妃,应当是我给你见礼才是。” 柳盈月微微一愣。 眼见着柳盈月失了神,柳梦姚不由得捻着帕子转了个话题:“殿下让你在家住么?” 柳盈月起身,让素云替她理了理发钗:“或许是吧。” 裴阙临走之前,也没说让她何时回东宫。 最好她能一直在家中住着。 柳梦姚见她有些疲惫,不禁问道:“殿下不疼惜你么?” 柳盈月恍惚回答:“殿下很好。” 柳梦姚笑了:“京中的女子可不知怎么羡慕你呢,没想到太子殿下真的娶妻了,更没想到娶的是你。” 柳盈月僵笑。 柳梦姚连忙换了话题:“唉你别烦闷了,我带你出去怎么样?” 柳盈月抬起眸子。 柳梦姚一拍大腿,上下打量柳盈月,琢磨着:“还是得换身衣服。” 柳盈月最终还是和柳梦姚溜上了街。 换上从前在家时的衣裙,也戴上了之前的帷帽。 南城向来热闹。 晚间的风夹着吆喝与交谈之声,面饼、醋香、酥香不时盈出,摊前总集着不少人。 柳梦姚最喜欢小玩意儿,她各个小摊都要驻足,乐此不疲地挑挑拣拣塞到柳盈月的手中。 柳盈月差点没拿住她刚刚递来的平安福荷包。她的手中捻着纸兔,还抓着一个瓷娃娃,两根绕丝发簪。 一旁跟着的流云手里还塞着好几个木盒,风一吹,她就不得不停下来去理。 “对了,百仙楼在前面,你去坐坐吗?” 柳盈月想了会儿,应好。 她曾想过时不时来百仙楼中弹琴唱曲,才隔了几个月,竟像很久以前的事了。 许霓裳见着她,亦是一惊。 刚要作礼,柳盈月颇有些无奈地上前去扶。 柳梦姚凑到许霓裳身边小声道:“我们是偷偷出来的,不想惊动大家。” 许霓裳连连应声。 百仙楼比之前更兴隆些,楼上不时有零星曲调传来。 不过若是常年学琴的第一声便能听出琴艺其实有些生疏,而楼中声音烦杂,倒也无伤大雅。 眼见柳盈月愣神,许霓裳笑着解释道:“那是我捡来的一个孩子,家道没落有些可怜,见他喜欢琴,便由着他在楼中弹琴。” 许霓裳依旧将他们引到三楼的雅间。 也是在三楼,柳盈月见到那个弹琴的孩子。 男孩身形瘦长,看不出年龄几何。不过刚一见着有人来,立马站起身,低垂着头不敢看人。 许霓裳不禁笑道:“他有些怕生。” 又走到男孩身边,“别怕,两位夫人都很和善。” 那孩子才怯怯地道,“夫人好。” 柳梦姚看着这孩子,虽然清瘦但还是水灵的,不禁想上去捏他的脸颊一把,问道:“多大了啊?” 他又不说话,双手局促地放在身前。 柳盈月见他似乎很喜爱琴,便走到琴边,反手拨了几个音,温温的问他:“学琴了多久?” “一、一年。”其实半年而已。 柳盈月拨了两个音,眼见男孩的目光很快地移上来,转身正要说话,却忽然有种奇怪的直觉。 这孩子有些眼熟。 * 柳府外。 东宫的马车停在门口,柳侯带着人匆忙出府上前迎接,裴阙站在马车外,扫了一眼出来的人。 她不在。 连柳侯也屏住呼吸,恭敬请安。谁也没料想,太子殿下居然会在此此时驾临柳府。 “太子妃呢。” 柳侯顿了顿,“盈儿和她姐姐出府游玩……尚未回来。” 后半句话落地无声。 明月高悬,容安忽然想到,这时候已经亥时了,寻常人家应当预备着入睡。 而太子妃游玩还未回府。 凉风一过,容安忽然感觉周遭有些冷。 第30章 她的右耳正红得滴血。 百仙楼中,忽而传来一阵阵的乐声。 一楼饮茶的青衫男子不禁道:“我说什么来着,这得看缘分,我一来就能听见,这不比上如音阁划算?” 他们这些读书人,原也有些风雅的爱好,可是在京中,无处不花钱。 能不花银子听到琴声,怎么都是划算的。 今儿运气好,来的乐师怕是个高手。 对面的男子深以为然,不过还想显示自己见过世面,“猜猜,这水平在如音阁多少银子。” “我听闻如音阁最好的乐师筑风每个时辰五百两。”青衫男子摸了摸下巴,认真思考着,“我寻思着,这不止吧。” “那可未必。” 两人你一嘴我一嘴地争论着,然而谁也没上过如音阁,想着等考取功名之后怎么个附庸风雅。 楼上的柳盈月耐心地拨完一整段曲子,回身问那孩子:“这几处,明白了吗?” 她的声音温温的,面容藏在纱下看不清楚,但白皙的手指拨弦毫不迟疑,那孩子怔了一下。 随后他点头,又过了一会儿摇头。 柳盈月继而道:“没关系,你方才弹的那个谱子还有下半阙,我先弹给你听。” 后半阙泠泠似水,她勾抹琴弦,十分畅然。 柳盈月稳了心神,决定不去理会他到底怎么了,转而对着那孩子道:“下回我将后半阙的谱子……” 小厮忽然匆匆忙忙上来,对许霓裳道:“掌柜的,楼下有客人来了,指明要见您。” “见我?” 许霓裳略有些抱歉地看着柳盈月和柳梦姚。 既然主人忙碌,柳梦姚和柳盈月便不在百仙楼多待,两个人陪许霓裳下了楼。 裴阙不想惊动其他人,便让人找了最安静的雅间。 容安将身边的竹帘全拉了起来,但却隔不住周围相谈和议论之声。 楼上的琴音已经停了,走廊之中脚步声渐近。 许霓裳开这个楼的时候便想过偶尔会有贵客来,早教导过小厮,来了什么人,就办什么事。 可她绝没想过会是太子殿下。 她知道太子殿下如今监国,虽然她没犯什么事,但还是不自然地心慌起来:“拜见殿下。” 太子殿下坐的笔直,眉色淡淡,瞥人一眼就让人觉得哪里做了错处,许霓裳心中一凉,不禁问道:“……不知殿下驾临小店,有何吩咐。” 容安在门外站着。 一炷香前,殿下收到了影卫的报书,曾在南城见到了太子妃在游玩,并入了百仙楼。 眼睛一瞥,便见着戴着帷帽的人缓步走下楼梯,往门外走去。 容安不由得一惊,连忙朝裴阙道:“殿下。” 话还没开始问,忽然被打断的裴阙勾了勾手指,示意他。 “太子妃方才出了门。” 许霓裳感觉到太子殿下一顿,她心中一惊,只见太子殿下朝她摆了摆手:“孤巡视至此,见这店开得不错,来看看。” 他起身出了雅间,许霓裳便紧跟在后边,只听他道:“看完了。” 许霓裳:“???” 眼见着他原本步履沉稳,但不知不觉间许霓裳便跟不上了,才发觉殿下是要走,连忙道:“恭送殿下。” 太子殿下的身形只剩一个背影。 传闻殿下寡言,心思极其捉摸不定,竟是真的。 她叹了口气,忽然往楼上看去。 刚刚那侍卫说,太子妃走了。许霓裳有些遗憾,她还没来得及送送。 等等……难不成太子殿下是来她的店里捞人的??? * 从百仙楼出来,柳梦姚观察着柳盈月,她似乎心情已经好多了,不知是出了一趟门,还是弹了琴。 还想拉着她再去逛逛,不过柳盈月的脸色上却有些犯难。 柳盈月朝她示意了一下流云手里的东西,面露为难道:“再逛,我的丫头都拿不动东西了。” 柳梦姚撇了撇嘴。 不同于自己的婢女身强力壮,柳盈月的婢女都如其人,偏娇弱一些。 她摸了摸下巴,终于妥协:“那现在回……诶,你看。” 柳梦姚忽然后退到柳盈月身边,靠近她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前面那个身影有些像太子殿下?” 柳盈月被她一碰,手里的东西都差点拿不稳。 许是心底知道她在逗自己,柳盈月并未在意,先是把手里的东西想个法子重新拿稳,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玄衣金冠,负手而立,眉色淡淡。 太子殿下事务繁忙并没有心情闲逛,柳盈月不成想,还能在这个时候碰见他巡街,可见今日不宜出门。 她也不躲避,走上前去:“殿下。” 裴阙的目光幽幽:“你在这做什么。” 柳盈月并不想拿着这么多东西还要应付他的盘问,便道:“只是出来一趟,殿下,臣妾要回去了。” 裴阙才瞟到她手里的东西,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她想要,完全可以差人来买,何必自己辛劳。 他皱了眉,“容安。” “殿下稍等。” 不一会儿,容侍卫便驾着马车来了。 柳盈月这才有些惊讶,还会乘马车么? 倒也不是不行。 柳盈月眨了眨眼,“那臣妾便不扰殿下……” “上去。” 柳盈月怔楞的一会儿,明白是要送她回去。反应过来时,容安已经放好马凳。她顺从地踩上,又回过头来看一眼柳梦姚。 一旁的柳梦姚话也说不利索了,连忙道:“你先走吧。” 柳盈月有些茫然地看她。 “我……我再等会儿,我想起来,对,我还有东西要给黎衡带去,你先走。” 柳梦姚哭笑不得,她也不敢在太子殿下面前强留人啊。 幸好柳盈月不疑有他,先进了马车。 裴阙看着柳梦姚漠然地点头,算是准许,随即他亦上马车。流云抱着盒子在原处不知所措,容安思索了会儿,替她将东西安置好,一起驾马车回去。 坐在马车中的柳盈月掀了一下帘子,才发现这不是回柳府的路。 她颇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殿下不是许臣妾暂留府中么?” 裴阙淡淡地瞥来,语气不善,“你想留多久。” 柳盈月咬了一下唇,识趣的闭嘴。 他大约又是不高兴了。 柳盈月坐直了身子,双手搭在腰间,什么也不做,就不会触到他。 裴阙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状态。 她戴着纱帽,虽然脸色看不清楚,但他想都不用想,必然是那副在无数个场合中通用的温柔、安静地模样。 假意的温柔。 他亦失了兴致,又成了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 马车中寂静。 到了东宫,裴阙先下马车,也没想等人,迈开步子先走了。 容安跟在他后面。 柳盈月原就不想与他同路,非等人走了一段才下马车,眼见着裴阙的身量略高,步伐稳健,而容安在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不由得一惊。 却忽然眉间一凝。 百仙楼中那个孩子的身形忽然出现在眼前。 终于想起来,这孩子像谁了。 他虽然瘦弱羞怯,但眉目舒朗,看什么都十分认真。长大之后站在他身边,温和有礼,勤勉自持,受人称赞。 端王裴羽。 她仅见过几次,一时没认出来。 她那时候身子很差,几乎不理会后宫之外的事,对于端王此人了解的少之又少,却听闻端王原是从外头接回来的。 难道她近日碰见的是还流落在民间的端王? 流云终于理好了要带回去的木盒,跟在小姐身后,却发现小姐还在失神,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书房门口,不禁“咦”了一声。 柳盈月亦是被这一声“惊”得回了神。 她刚刚回顾了一下脑中关于端王的琐碎记忆,但实在是太少,也难以确定,不知该怎么和他开口。 一抬头,竟然到了书房门口。 眼见着裴阙在里面没有发现,她想了想,还是等再确定一些再说。 却不想里面的容安已经走出来,道:“殿下准许太子妃您前去侍奉。” 准许。 准许侍奉。 柳盈月眨了眨眼,立马道:“想必太子殿下十分忙碌……本宫便不打扰了。” 容安朝她鞠了一躬,将她往里面请。 没让她走的意思。 柳盈月犹豫片刻,才轻咳了一声,正往里迈,却又被容安拦下。 容安呈上双手,恭敬道:“烦请太子妃除冠。” 柳盈月手一顿,终于听了他的,将帷帽摘下来递到他的手上。 眼见着她进了门,容安恭敬地将门阖上。 又看着太子妃身边的小婢道:“卑职同姑姑先把东西送回娘娘的殿中吧。” 流云原还想在门口等着小姐,但觉得容侍卫说的有理,便同他一道往偏殿走去。 书房中。 裴阙预备着要看折子,方用热水濯了手,见她自觉走上前,便坐在案前朝她示意。 柳盈月自觉拿起一旁木盘中的白巾,蹲下身比他低了不少,才接过他的手擦着。 裴阙皱了一下眉。 她擦得不如平日仔细,有些心不在焉地在他手上轻蹭,眼见着擦完了便很快收了手。 知道她要走,裴阙抿唇,将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重擦。” 柳盈月一顿。 她给他擦了两世的手,还没见哪次他说要擦得不好要重擦的,不由得凝眉。 即便只是一瞬的神情,也被裴阙看的一清二楚。 裴阙不由得在心中冷笑。 她刚要起身,便被裴阙伸手扳了回来。 她身量娇小又轻盈,稍稍用力便能挡了她的去路,将她圈在案边。 裴阙纯粹是心情不好想要报复。 然而他忽略了,他想拦人,亦需要俯身过去,骤然拉近了两人距离。 她试图往身后撤,而后面是偌大的案几,她靠在案沿上,眼神躲避,似乎有些害怕。 裴阙忽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她的鬓发靠在漆金的案沿上,右耳正红得滴血。 第31章 她不装了 柳盈月不自然地瑟缩了一下。 她脖颈上有一处,一碰就易不舒服,刚刚被他碰到了。 他的手掌带些温热,过近的距离让人有些不适,她平静下来,直直的目光看着他道:“殿下。” 裴阙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即便是现在他抚上她的脸颊,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是吗? 裴阙在心里问,也伸出了手,带着十足的侵略意味。 她无处可逃。 但眼神中的躲避和一时慌乱却落入了他的眼中。 她是不愿意的。 在她努力保持平静而非反抗之后,依旧透露出来的不愿意。 裴阙的笑容散了,一时失神。 柳盈月定了心神,将脸颊边的手按了下来:“殿下,您还记得端王吗?” 裴阙回神,目光瞬时严肃,心中也没了旖旎,又坐回原处。 柳盈月重新拿起白帕,一边替他擦手一边将在百仙楼里遇见那个少年的事说了。 裴阙指了指案角的砚台,柳盈月也懂事,替他擦了手便研磨。 他摊开折子,忽然道:“这事你无需操心。” 柳盈月默然地点头,像是早已料到。 等替他摆弄好,便站立在一旁。 回到东宫已过亥时,还让她在一旁侍奉,裴阙有些于心不忍,“你下去吧。” 柳盈月才走到门口,只听他又道:“明日,进宫面见太后。” 她的回身应了一下,没有太大波澜。 她走得很轻,飘着似的捉摸不到。 裴阙打开折子,捏了捏眉心。 平静的眼神和眉目浮在眼前。 裴阙有些烦闷,干脆将折子拨到一旁,书房门又开。 容安端着木盘,提醒道:“殿下,该换药了。” 是上次擒窦合延余下的伤还没好。 容安上前替殿下拆了纱布,换上新药,不敢怠慢。因为药性猛烈,换药时很疼。 只见太子殿下随意地将手臂搭在扶手上,若有所思地问道。 “她近日睡得好么?” 容安早得了殿下的令,故意向流云打探消息。那个丫头也没防备,一问便都说了。 他将染着药的纱布理好,复道:“殿下,太子妃近日夜里睡得安稳。” 容安换好了药,又打开一个瓷盅:“这是已熬好了安神去火的茶。” 裴阙低低地应了一声。 却是欲言又止。 除了他和她,没有人再知道前世的事了。 * 裴阙因上早朝先进宫,柳盈月迟些才起。 因是去寿康宫,素云和流云都显得更加轻松。 太子殿下已提前上寿康宫打了招呼,因此,她一到门口,老太监便赶忙迎了出来:“娘娘正在里面等太子妃。” 柳盈月入了殿,就被招到了太后身边。 太后心中耿耿于怀,这婚是她赐的,却原本便是不想逼她。她走上前,虽然容貌不曾变化,但显然过于冷淡沉静,完全不是新妇该有的模样。 太后拉住她的手,脸色僵了一下:“小阙对你不好?” 柳盈月低下头,语气平平:“殿下很好。” 太后在宫里活成了人精,哪能看不出来。 从前多爱笑的一个姑娘,不过是成婚了几天,便失去了生气。 柳盈月自知瞒不过,直言道:“可是臣妾不喜欢。” 太后觉得有些遗憾:“世间夫妻也没那么多两情相悦,都是慢慢喜欢的。” 她点了点头,目光乖顺。 就是不带什么情感。 彼时裴阙下了朝,朝服还未换,便匆匆赶来寿康宫。 殿中齐齐地一声:“太子殿下。” 柳盈月揉了一下手指。 裴阙面色很沉。 刚刚,他听到了。 明明早就知道的结果,却头一次听到她亲口说出。 在太后面前。 原以为她至少会选择撒谎,或是至少假装。 他走到殿中央,太后免去他的礼。 屋中静了一下。 棠灵连忙接话:“殿下恐怕也累了,奴婢们给殿下搬个座。” 棠灵知道,太后会从太子妃身上找兰姑姑的影子。赐了婚,太子妃若是不开心,太后也不会开心。 这一下,他就顺理成章地坐在了柳盈月身边。 太后把裴阙拉到手边,叹道:“哀家知道你是有主意的。” “若是不喜欢,也不必强求。” 也不知道到底是和谁在说。 柳盈月的手就放在身前,裴阙轻而易举便能抓住,淡淡地笑道:“皇祖母不必担心这个。” 她的手再没躲,任他伸进指缝,握紧。 后半程,裴阙同太后提及端王之事,也不曾松开。 出了殿,他才松开。 流云站在柳盈月身边吓得不敢说话,木讷地跟着,眼见着小姐的手被松开,嫩白的手指已充满血色。 裴阙走到她身前,冷冷道:“皇祖母高龄,最想见的便是感情和睦儿孙满堂,你在皇祖母面前连演也不愿意。” “殿下不娶臣妾,就不至于此。” 猝不及防地,裴阙忽然将人拉到了身前。 棠灵方才出殿,刚下了阶正要叫住太子殿下,却见到这一幕,赶忙止住了声。 柳盈月原还在揉手指,忽然撞进他的胸膛,不禁烦闷。 这已经是近日不知道多少次他突然这样了。 喜欢他的时候会期待和他接触,不喜欢的时候轻微的触碰都会叫人反感。 即便他是太子,身份高贵。 裴阙按住她的手,深吸一口气,终于在说出了久久盘旋在他心间的问题:“为什么。” 而怀中的人也放弃了挣扎。 一时恍惚。 便觉得岁月静好,站着的人相拥,地上的影子交叠,像是一对璧人。 天造地设。 谁的心跳声打破了沉寂。 裴阙终于意识到,那如雷的心跳声,其实是源于自己。 柳盈月打破表面沉寂:“殿下,还有人看着。” 失神间,手臂一松。 柳盈月便退后。 每一次都是如此,只要他松了手,她就会迅速离开,毫不留恋。 眼见着面前的夫妻像是温存完了,棠灵轻咳,赶忙走出来:“殿下,太子妃。” “太后娘娘近日身子不适,醒时总牵挂着殿下和太子妃,还望二位以后能常来寿康宫陪陪太后。” 裴阙叹了一声:“好。” 柳盈月皱了一下眉。 棠灵姑姑已经往回走了。 他兀自走在前。 柳盈月心中想的却是棠灵姑姑方才说的话——太后的身体不好。 如果按照前世的时间,再过半年,太后就会…… 难道在此时已显现端倪么? 柳盈月不时回头望一眼寿康宫,宫阙伫立在云天下,显得巍峨静谧。 太后是因她回到了宫中,也让她免于嫁给国公府的世子。 不论如何,她都希望太后娘娘能有一个安然的晚年。 回到东宫,之后有几日柳盈月都不曾见到裴阙。 要给那孩子的琴谱她早已在闲时抄好,让流云送去。 忽然得了几天安生日子,她不禁长舒一口气。 当然好景不长。 流云现在已养成了习惯,不时得望一眼门外,一见着什么可疑的身影,便向在殿中侍奉的宫女传递眼神。 至少有个心理准备。 容安早知自己不受待见,只要出现,太子妃刚刚浮起的笑容必然马上消了下去。 原本好看的面容顿生冷峻。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难过。 容安内心惶恐,感觉自己自己在做一件天理难容的事。 但他只能哭笑不得地上前:“娘娘,殿下请您过去。” 自从几次裴阙没由来地靠近,柳盈月觉得,要让裴阙猜到自己的情感是不可能了。 她放下手头的琴谱,理了理身上的衣襟,并没有多余的表情,“走吧。” 书房中,裴阙刚放下书卷,便见到容安把人带来。 不知为何,她这几日的气色好了很多。 不仅如此。 她描黛眉,点朱唇,不带情绪的面容上,竟有几分冷艳。 “裴羽的事情,孤还要再去确认,需要出京一趟。” 裴阙直视她,清楚地看见她的长睫眨了两下,似乎很高兴。 他的话停在了唇边。 柳盈月感觉自己的情绪有些明显,不禁吸了口气:“臣妾能为殿下做些什么。” 客套话。 裴阙自然听得出来。 他收了收心绪,只道:“在此期间,孤需要你打理东宫。” “如从前一样。” 柳盈月应下。果然,他不过是想回到从前,想要找回从前那个千依百顺的皇后。 随便他,至少打理东宫比后宫轻松。 东宫之中,都是些跟了裴阙多年的老人,各司其职,不需要她操什么心。 裴阙不在,她还能多出去走走。 自由。 裴阙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表情的微妙变化,嘴角抽了抽。 原本,是想带她走的。 但眼见她开心的小表情,忽然就改变了主意。 他摆弄了一下桌上的折子,却不翻开,“还有一事,孤的行装需要你打理,尽快。” 柳盈月将这个意思理解为:东西收好人就走。 正好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 柳盈月刚出了书房,便招来管事和宫人安排。 不到晚膳,就将东西全收齐了。 管事吓了一跳。 太子妃才嫁入东宫,怎么就对东宫事务掌握的如此清楚。 传闻柳家小姐出闺阁前不曾掌管过家中事务,怎么能将事情安排地如此有条不紊。 管事当晚见了裴阙,“殿下,一切东西均已收拾妥当。” 太子殿下沉默了。 管事想着,殿下恐怕也未曾料到能有如此之快,又不想将功劳全揽下,便补充道:“多亏了娘娘打理。” 太子殿下终于在案前舒展身子,答:“知道了。” 裴阙不是拖沓的人,既然一切准备就绪,便下令清晨便出发。 顺便将柳盈月喊了起来。 东宫前,容安替太子殿下牵着马匹,身后跟着一众金乌卫。 众人的注视下,太子殿下朝站在门口的太子妃走去。 新婚夫妻面临分别,无人不为之伤心。 晨光下,太子殿下与太子妃两个人默立良久。 终究,太子殿下转身上了马。 最真挚的感情无需言说,一切尽在眼神的流露之间。 随着太子殿下挥动马鞭,身后整个队伍动了起来。 太子妃浅浅微笑,在一旁注视着众人的远去。 裴阙想,或许她也会在心中有一丝不舍。 也许,她看见送别,也会感慨万千。 裴阙直起身子,回头看了一眼。 东宫门口的宫人三三两两的进了门,更遑论她的身影,早已不在原处。 第32章 有求必应。 那道身影可真是无情。 裴阙咬牙。 就不该管她高不高兴,也要把人带走。 眼见太子殿下回头看了许久,金乌卫跟随的众人不禁也悄悄回了头。 刚刚深情的太子妃……哪还有什么身影。 清晨的阳光在空气中一下冰冷下来。 太子殿下在马背上淡淡地回身,扬起马鞭,一骑绝尘。 * 裴阙离开的当日,柳盈月收拾了包袱,知会管家有事上柳府找她。 回府时,门口的小厮迟疑了半天才往里报:“……太子妃来访侯府了。” 柳府众人还记得上回太子来要人,多少有些心慌。 二小姐嫁出去后回府都变少了,更别说能想到三小姐作为太子妃放着东宫不住,要住回侯府呢。 但柳盈月知道自己必须回来。 她着人将东西放回自己小院,自己却径直走向小院。 小院数年没有什么变化。小娘坐在院中,脸色虽有些苍白,起身时缓缓,但看起来和从前一样。 也就是最近这段时日,夜里会起大风。 前世小娘身子不好,又为着她来回奔波,长久积劳成疾很快病倒。 等她知道时,已经来不及。 小娘一见着她,苍白的脸浮上了一层红晕。 一旁是服侍了小娘很久陈嬷嬷的在绣着绢子,一见是三小姐,很是欢喜,立马把手头事放下:“奴婢给小姐倒茶。” “不用了不用了。这次回来,我会在家里呆一阵。”稍稍感觉到手背有些凉意,柳盈月便连忙道:“小娘,咱们进屋吧。” 小娘身上带着常年的病气,笑着朝她点头,语气温温,“如今已是太子妃,怎么还往家里跑?” “殿下向来事务繁忙。”柳盈月只能干笑,“我想阿娘了。” 不是夏日,小娘也不惯点灯,即便是晌午也很暗。陈嬷嬷才匆匆上来,点了一盏,屋子里才稍亮了些许。 小娘的手轻轻握着她,缓缓开口,“从前你喜欢太子殿下,阿娘不是不知道。” 那手冰冰凉凉地,柳盈月心头一震:“阿娘……” “当年师父让我至死不要嫁入官家。”她的手连指甲都苍白毫无血色,和柳盈月圆润的指甲形成了对比,“我不曾做到。” 她微微笑了一下,“阿娘这辈子其实就这样了。” “阿娘,没有。”柳盈月鼻尖一酸,模模糊糊地道,“殿下待我好。” “自永州见了你父亲,是我一厢情愿一定要跟来。”阿娘自顾说着,“曾经,也有过机会能走。” 她薄薄的眼皮低垂,娓娓道来。 永州初见倾心,阿娘就跟着父亲回到京城,回来之后才发觉父亲还有未成的婚约。 后来明明可以走,却也没舍得,甘愿一辈子困在这个小院里。 “就这事啊。”她轻笑,“师父与我断绝关系。” “直到有了你。” 她取了一张帕子来擦了擦唇角,满眼疼惜,“你自小离家,身边只有一个严苛的师父,谁对你好,你就记一辈子。” 她叹了一下。 “永州尚京千里相隔,你当时十岁,是怎么过来的?” 柳盈月垂下了眸子。 两世过去,十岁的记忆已在很久远的过去。 某个船舫之上,她死死抱着手中的破旧衣衫,浑身脏兮兮的,央求那个船家捎她一路。 那个船家拿不定主意,让她等一等,便跑向船头。那里,站着的锦衣鹤袍的少年,霁月清风,翩然而立。 少年朝她走来,目若朗星,问她:“小姑娘,你想去哪里。” 那一世的恩情,偿也偿清了。 阿娘见她一时失神,将她的手揽在手心:“你年岁不大,已经懂了很多事情,阿娘只有一句话想告诉你。” “活着,为了自己。” 说完,她忽然剧烈咳了起来,整个人佝偻下去。 柳盈月连忙帮她顺气,脸色给吓得煞白。 过了会儿,陈嬷嬷端着药碗呈上,瞬时满是苦药味,小娘别过脸去,清秀的眸子里终于有些抗拒。 柳盈月恍惚了一会儿,拉着小娘的手,吸了一口气,将眼中盈着泪光咽下。 “小娘,我和兄长都在这里。”所以不要走啊。 柳盈月日日守在别院,一颗心悬着,半个月弹指须臾。 早晨起来,忽然有彻骨的凉意,柳盈月从榻上惊醒。 眼见院子里的绿色一夜之间惨黄,柳盈月连忙披上衣服进了别院。 陈嬷嬷才打了一盆水,见是三姑娘,“哎”了一声。 “太子妃先不要进去,二夫人生病了,可不要把病气过给太子妃。” 柳盈月心中一凉,焦急地道:“怎么没去请大夫?” 陈嬷嬷叹了一声,“不过是四季里都会带的病,自个儿寻些药吃了就是,等会儿奴婢去药房抓药。” 阿娘向来如此,从不愿意自己的事,麻烦到父亲。 “嬷嬷,我差人请大夫。”柳盈月急切道。 这并不是小病。 柳盈月让素云去请郎中,她转而进了屋内。 阿娘躺在榻上,似乎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只是稍微偏了一下脑袋。 柳盈月走去,伸手触了一下阿娘的额头。 是有些烫,陈嬷嬷已经端着木盆进来,柳盈月便取巾帕沾了水替阿娘擦身。 这些事她仔细做了三遍,素云的声音才在门外响起,“王大夫,您快请进。” 王大夫仔细的把了脉,脸色愈发凝重,收起手来欲言又止:“夫人的病已经拖了许久,早已伤及肺腑。” 柳盈月有些急:“大夫不用怕花银子,可还有别的办法?” “倒不是银子。王某学艺不精,只能并无良策。”王大夫恭恭敬敬地道:“若是王某尊师来……兴许能有办法。” “敢问尊师是?” “南城清净堂徐大夫。” 柳盈月当日登门拜访。 南城的清净堂是南城私人宅院,门口停着几驾马车,其中一驾竟有几分眼熟,右侧的旗上写着“韩”字。 韩府的马车。 柳盈月正走到门口,想让人通禀。 只听里面有人似乎在交谈,诚恳地劝慰道:“公子这是心病。” “不过就是退了个婚,何至于此?” “我瞧那女子也不是什么贞洁烈女,才被退了婚转而就嫁给太子,换作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必然要哭闹着上吊。”他啧笑,“哪值得您真费心。” “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事端。”另一个声音文弱,竟有几分耳熟。 是韩凌。 他不是还在病中? 流云三两步上前想去争论,脸色发青,这明晃晃地说的是谁? 被柳盈月拦住,现在是他们在求人,怎么能在别人的地方上无礼。 院中的话还在继续。 “如今那姑娘已嫁了人,是死是活与公子没有关系,公子只需要将药一日三次准时服下,便不会再梦魇了。” “好。” 两道身影走出,韩凌见着她一愣,有些心虚地道:“柳……太子妃。” 柳盈月微微朝他点头,却还是走上前去,“您是徐大夫吗?” 徐大夫睨了她一眼,“在下徐某。” 柳盈月眼前一亮,“久仰您的大名。我阿娘如今卧病在床,可否烦请您上柳府出诊,诊金大人不必担心……” 徐夫人作势抻袖,“今日不得空,姑娘明日再来吧。” 她低下头,急切道:“我等得了,阿娘的病等不了,请徐大夫……” 徐大夫半笑道:“太子妃怎么不去求太子殿下?” 柳盈月一噎。 徐大夫抱着手,“柳府的门槛,我徐某可不敢高攀。” 他在京中年少成名,向来都是为达官贵人治病,精力有限,哪里顾得上这么多人。况且,能教养出她这样不知廉耻的人,生母也好不到哪去。 柳侯抬的外室他知道,是个实在的药罐子,万一他去了没治好,岂不是坏他长久的名声。 “姑娘请回去吧。” 韩凌默然着,看着她略显焦急的脸庞。 即便是凝着眉,依旧是好看的,可惜已作人妇。 徐大夫走在前,韩凌连忙将徐大夫请上马车,回过身来看了一眼柳盈月。 “虽说我与姑娘曾有过婚约,但到底也不擅自打扰徐大夫的主意,见谅。” 等他们走后,流云气地语气都在发抖,“才不要原谅他!” “明明是他们先退婚的,凭什么要小姐来背负这些骂名。” 柳盈月转身上马车,“京中不是只有一个好大夫,我们再去想想其他的法子。” 她没有心思去理韩凌的事,徐大夫不肯救她母亲,总归还有别的法子。 她靠在马车车厢上,心底思索。 实际上,即便重来一次,有些事情依旧没有改变。 * 驿馆中,裴阙坐在桌前,眉目冷淡。 京中的报书放了好几叠,然而离他手边最近的那一摞,是自东宫来的:太子妃归家,一月未回。 裴阙的脸色不是很好。 不过他又打开其他报书,很快平静下来。 对于京中的大小事,裴阙早已习惯,却难付诸什么情绪。 容安从门外进来,手中抱着披风,连带着京中送来的最新的报书,放在裴阙的桌边,“殿下。” “兰大人的遗物已经寻到,其中还有一些是小女孩家的玩意儿。” 裴阙想了想,“替皇祖母收好,带回去吧。” 他摊开了新收的报书,上面赫然:柳盈月和韩凌见面。 裴阙手中攥紧书页,眸光如利刃。 再往下看,脸色才缓和了一些,挥笔写下几个大字。 “东宫之中对太子妃有求必应。” 他装进信封,叮嘱容安:“连夜送往京中。” 入了秋,夜里是凉的,裴阙揽了身上的披风。 他抚上胸口,虚虚地攥成拳,有什么压抑在这里。 容安进门时,带来了些许凉意。裴阙终于感觉出似乎是有什么预感,心底有些慌乱。 他沉了口气,“容安,兰大人的事尽快处理,然后返京。” 第33章 他进一寸,她就要退一尺…… 柳府的马车停靠在山道外,剩余的路全靠柳盈月自己走。 村落间,有人在取着井水,听见村外动静,不禁看去。 几个女婢簇拥着的是个披着淡绿披风的姑娘,长得秀气,上来便问:“您知道张大夫吗?” 老婆子心底明了。哦,求医的。 “小张啊。”她的口气中带着乡音,也不知道这小姐能不能懂,指了指前方的路口,“拐过这个道口,那个门口摆好多架子的就是他家。” 那小姐有些急切地道谢,正要走,转而又摸出个什么塞在她手里。 老婆子一看,是一锭银子,不由得一喜,但原没做什么,心中不好意思。 “小张这几天上山去了,估计要蛮晚回,你要是等他不到,到我家里去。” 柳盈月再度谢过她。 不消多久,几人便走到那个小院。院落不大, 一眼看尽。棚屋两侧摆着用竹子搭的架子,不一样高,能见着地地方都晒上了药草,有些她认得,有些她不认得。 柳盈月心头不安,这不会是个世外高人吧? 像这样的世外高人,向来不屑于为他们这样的人家出诊,以便落个攀附权贵的名头。 想到此,她心头更惶惶。 然而,等了几个时辰,都不见张大夫。 柳盈月捏着指尖,看着太阳落入山头。 流云试探道:“小姐,要不咱们回去吧,天黑了外边的路不好走。” 柳盈月倍感遗憾,想起方才婆婆的话,点了点头。 但回程的一路都走得慢,不时回头望一眼那个棚屋。 静静的棚屋倚靠在山前,像故人盼归。 再见着,一个穿着葛青衣衫的男子背着药篓,小心地将栅栏们大概。 流云见着一惊,连忙喊道:“张大夫。” 那人瞬时回头,似乎有些茫然。 他的眉目稍宽,有几分少年老成的相貌。这个人,她太熟悉了。 张太医,张简。 前世在那段时日里,一直劝她好好调理身子,想过各种办法让她开怀的人。柳盈月甚至从他这里学到不少治病的方子。 一个心地善良,医术绝对高明的人。 柳盈月几乎是瞬时安心下来,但知道对方如今不认识自己,连忙自报家门,“能否请您上门为我母亲诊治。” 张简闻言,极快地放下了身后的竹篓,将外头铺开的草药收进去,柳盈月和几个丫头也七手八脚地上前帮忙。 马车载着张简,戌时到柳府。 张简诊完收了手,如其他第一句话一模一样:“的确是久病,不好医治。” 柳侯几乎放弃了。 张简道,“夫人气血空虚,又常年郁郁,损害病体。” 话锋一转,“也并非全然没法子。” 屋内有没如期般的惊叹声,张简不禁心中有些惊讶。 那个请他来的小姐脸色严肃地道:“先生但说无妨。” “我行医时,曾经见过有老大夫给人家治病用“熏”法。即将草药磨成粉末,制成香料,在屋内熏燃。” “此事耗时很久,按照夫人的病情,还需要兼内服汤药。” 张简犹豫了会儿:“只是制香繁琐,还有些草药难寻,张某一人恐难……” “先生但请放心,只管诊治,柳府能做的,必然竭尽全力。” 张简不知道他是柳府请了很多大夫之后才被请到的,但觉柳府十分配合,因此他用药并不束手束脚。 柳府众人原觉得没什么救来的希望,但大公子和太子妃执意试试,便也忙碌起来。 柳侯给张简安排了小屋子,晚上便写方子调整用药,白日他同大公子去寻草药,太子妃亲自操持制香。柳府上下谁见着他都得尊称一声:“张先生。” 张简在柳府住了一月有余,到腊月小雪,他再诊时,二夫人的病的脉象平稳许多。 柳盈月用钳子挑拣香料,心中一喜,连忙唤人:“素云。” 素云早已备好了银两,往张简手中塞。 张简原也不在意银两有多少,便放下,还叮嘱着:“此后用香可稍减些,但三次焚香,不可怠慢。” “此并非我张某一人功劳,也全靠柳府众人帮忙,尤其是大公子和娘娘。” 二夫人的病只需要细心调理便可以好,张简不必要再待柳府,已经收拾了包袱预备离开。 柳盈月喊住他:“先生。” 小厮抬着两个大箱子,跟在她的身后,停下。 “略备薄礼,还请先生收下。” 张简吓了一跳,连连拱手道:“太子妃不必如此,治病救人原是大夫的本职。” “原就该是给小娘治病备下的,先生救了我小娘,便是救了我的命。” 张简若有所思,终于点了点头。 待人要走了,柳盈月忽然反应过来,叫住他:“先生可愿意入宫当差?” “进宫?” “……太医院。” 他想了想:“承蒙娘娘厚爱,张某不想入宫。” 柳盈月讶异。 “张某……想在京中开一家药铺。” 柳盈月连忙道:“如有用得上的地方,还请先生告知。” 京中近日,茶余饭后商量的不再是太子和太子妃那点不合的事,转而谈及柳府那个十多年的药罐子二夫人,竟然给治的差不多了! 南城新开了一家医馆,据说是医好柳府二夫人的那个神医,不在乎诊金,什么病都能看。 后来医馆有病人大闹,被柳大公子当众抓了扭送官府。 原来那病患竟不仅是同行,还是传闻中知名的徐大夫的弟子。 当然,第二日,这件事就被清净堂辟了谣。 不过张简却没隐藏自己得了太子妃的赏识和恩惠的事情,有人问及,他总是恭恭敬敬答,“太子妃待人谦和有礼,侍母事必躬亲,全然不像流言所说那般不堪。” 张先生的为人被人称颂,说的话也传开了去。 * 东宫。 柳府的报书中,夹着一张暗黄的草纸,上面写着些匪夷所思的内容。 【太子妃慧质心兰,可惜红颜命薄,前被退婚,后嫁太子,不得郎君欢喜。与太子相别,日日思之,形容憔悴。】 裴阙合上报书,揉揉额角,将草纸递给容安:“这样的话本,不许在京中流传。” “殿下,东宫之中无事发生。”管家走了上来,“只是太子妃自您走后,两月未归。” 裴阙早已得了消息,她在为母治病。 但是两月。 明明他已下了吩咐,只需要她开口,东宫之人可供她派遣。 何需她如此忙碌? 容安看着殿下的神情愈加幽深,朝管家使了个眼色。 马车很快备好,裴阙沐浴换过一身常服,便前往柳府。 彼时,柳盈月正接过陈嬷嬷煮好的药汤,吹了几下,仍觉得有些烫,刚放下,就见素云走进来:“太子殿下来了。” 阿娘靠在枕上,带着些笑意:“先去吧。” 厅堂之上,裴阙坐在正位,手边已呈上茶盏。柳侯和大夫人站在一旁,随时听候差遣。 眼见殿下冰雪一般的眉目终于有些动容,临近门口,终于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太子妃的身影在女婢簇拥下有些柔弱。 两月不见,她换上了月白的方领襦袄,外罩一个鸥蓝半袖披风,手指白皙泛红。 报书中有一件事却是真的:形容憔悴。 有一阵凉风穿堂,一阵淡淡的苦药乘着风飘到裴阙身前,他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请殿下的安。”两月不曾听她说话,这之前听着冷漠的声音如今却感觉有几分温润。 只是站得有些太远。 “柳府的事,孤知道了。” “你亲自做这些。”裴阙不自然地捏了一下鼻尖,有些不满,“倘若用太子妃之名去求,岂不是更容易。” 柳盈月淡淡地道:“忘了。” 其实也是真的忘了。柳盈月那日被徐大夫拒了之后,自然想了其他法子,甚至去了一趟宫中,但就是不曾想到回东宫。 况且,没有必要。 她两个月不曾回东宫,自然不会在意。 裴阙想到这一层,眸光一淡,转而看她略显疲惫的脸庞。 两个月不见她。 他若不提,恐怕她这辈子都不会回去。 裴阙走到她身前,抚她的发丝,低声道:“跟孤回去。” 那不是商量的语气。 柳盈月抬头看着他,晶莹的眸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身子稍稍往后退避。 裴阙止住了她。 直到碰到她的后背,才感觉她的呼吸和体温如此真实,心口处被什么安然填满。 她的身上还沾染着药气,却不似先前的苦味,带着几分淡然地甜意,直直地勾着人。 两个月不见。 “你阿娘这里,孤派人守着。”不知怎的,裴阙语气竟缓和下来,“该回家了。” 晚间,宫里的太医和宫女都来了,柳盈月交代完伺候二夫人的事宜,在太子殿下温和的注视下上了马车。 裴阙上马车后,偏偏不坐他原先的位置,改坐到柳盈月的旁边。 柳盈月还想退避,他的目光已经冷淡下来。 车厢内,他的质问骤然打破沉寂:“听闻你见了韩凌。” 柳盈月先是一愣,才想起来这个事,几近一月之前,还在寻徐大夫时见过。 心底先是疑惑,但更多的是烦闷。 见了如何,不见又如何。 她眉间蹙起,“嗯”了一声。 两个月不见,柳盈月的情绪更不加掩藏,全然落在裴阙眼中。 韩凌不仅和她定过亲,还曾经靠她那么近。 而现在,他进一寸,她就要退一尺。 “他和你说了什么?” 裴阙从她的耳垂移开目光,似乎从她的侧脸上寻找到什么情绪。 车轴声和马蹄声交叠,意料之中,她没有回应。 “韩凌手无缚鸡之力。”裴阙呵笑,语气冰冷:“就只会这点手段。” 他的气息正好落在脖颈间,柳盈月退无可退,只好无奈地道:“臣妾不知殿下何意,还望殿下明言。” 第34章 她没有躲避。 但柳盈月知道他不会明说。 他寡言,所有的意图藏在行为之中。 他说不说都没有关系。 只是现在他的行为超出了柳盈月所想,找个由头叫他退后罢了。 果然,裴阙冷哼一声,呼吸移开,在她身边坐直。 半晌,车厢之中没有言语。 反倒是这样,柳盈月放松下来,改而听外头闷闷的马蹄声。 而后困顿袭来,不得不强撑着精神。 半晌,他忽然开口,惊了柳盈月的瞌睡。 “韩凌与你曾有婚约。”裴阙的话越说越冷,“你最好避着他。” 柳盈月回神垂下眸子,淡淡道:“臣妾知错。” 裴阙直直地看着她。 她的脸上除了平静,没有其他情绪。当然知错也是假的。 但无妨。 在提到韩凌时,她没有表现出任何遗憾和怨怼。 她没有喜欢上韩凌。 想到这里,裴阙舒展了坐姿,语气骤然缓和下来,同她闲话:“孤前段时日去了永州梨巷,找到了些兰大人的遗物。” 她的眼神有些松动。 “是否是兰大人的遗物,还需要你来确认。”他像是抓住了什么要紧的消息,继续道:“兰大人的故居也已派人修缮。” 只要她开口,他可以腾出一些空出来,陪她故景重游。 柳盈月恍惚了一下,应是。 马车驶到东宫,柳盈月跟随裴阙下马车。 如同从前一样,他走在前,她在身后跟着。 也不知是入冬穿得多了走得慢,还是她已倍感疲乏。 两人隔开一段距离。 忽然,前方的裴阙像是意识到什么,回身向她走来,倾身,将她的手抓住。 并不是什么温柔的握住,而像是嫌她走得慢,亦或是怕她跑掉似的,抓住她的手腕。 一阵疼痛袭来,她不禁轻呼口气。 而他没有放开的意思,反而是势在必行一般地向前走。 柳盈月走的十分艰难,总觉得下一步就会摔下去。 他走得快,手松不开,不得已只能跟着。 她另一只手捏着领口,试图找寻半分安全感。 踉跄。 她将被牵住的那只手挣扎地旋了一下,手指试图将他拉扯回来。 他能察觉到她略微冰凉的指尖的动向。 裴阙松开一点,又回握。 像是一场博弈。 只要她愿意分出一点精力牵住他,裴阙愿意松开几分。 柳盈月感觉到他的力度变化,趁机喘息。 眼见书房的门在面前打开,柳盈月终于感觉手上一松,她连忙抽回来揉了揉。 裴阙到了书房前,“把兰大人的东西带上来。” 柳盈月站在书房之中,眼见着这些宫人进进出出,将一个个锦绸布包一一呈上来,打开。 出乎柳盈月意料的是,虽然有大部分的东西她不曾见过,但是有些能找回来,她还是很讶异。 毕竟也有好几年了。 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半开的包裹,不自觉走上前去。 那是一张连磨损地很厉害的琴,几乎看不出琴头有什么模样。但柳盈月知道,原本那上面曾阳刻着一株兰花。 师父给她的琴。 裴阙见她失神,还是对着一张几乎不能再弹的琴,不禁道:“你若是怀念,孤让人再制一张一模一样的,放在宫中,如何。” 像是真怕他这样,柳盈月的手明明触及琴弦,又缩回。 她面色清淡,“多谢殿下,无需如此。” 这张琴时她不可重来的过去。 上面原已经被擦拭过了,但某处划痕却像是无人兼顾的角落,连个形状也没有。 她拿了一张帕子,极小心地擦了一下琴身。 一个小月牙。 那时她读了些书,知道月盈则亏的道理,便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偏偏师父说,名字是阿娘起的,是阿娘的向往。 人就不该把希望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里。 她很快从这张琴上移开,看向了别处。 实际上,师父在永州的境遇不算好,家里最为值当的,只有这张琴。余的最常用的便是一些针线,应当早已被人拿走。 还有一些绣品。 裴阙眼见她的褪去了喜色,眸光一暗。看她迅速转向一方帕子,沉了一口气道:“按照你之前那个香囊上的绣法比对着买回来的,你瞧瞧。” 柳盈月略有些狐疑地抬了一下头,但目光还是落在那些香囊、帕子上,当时师父名气很大,绣工是出名的。不过这些年过去,应当是不好找的。 她伸手将绣面翻过来,走线昏暗看不清楚,不由得凝了一下眉。 容安一见,连忙将一盏灯移了过来。 太子妃走到哪,他的灯便移到哪里。 裴阙把桌上的折子摊开,眼看见容安同她靠得很近。 他将狼毫蘸了墨宝,却搁在笔架上,将折子叠了起来。三两步走到殿中,朝容安伸出手。 柳盈月查得专心,没留意身边人的动静。 容安既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询问太子殿下的意思,但觉背后一凉,于是试探性地把自己手中仅有的变数移到了殿下面前。 太子殿下伸手接过,往太子妃那里靠近一些。 容安感觉此地不宜久留。 柳盈月背过身去,想找另一个香囊比对,但不知怎么那灯盏慢了半拍,不禁道:“容侍卫可以来一下这里吗?” “容侍卫”慢半拍而来,显得有些迟钝。 灯影还是靠了过来,但“容侍卫”没有再上前,光线已经足够她用的。 裴阙很意外,能靠她这么近,她还没有躲避。 她的声音温温的,手指细细地拨动丝线,眼神专注而温柔。 “殿下,这些大部分都是出自师父之手。”柳盈月将看过的分类叠好,又看下一个。 裴阙没有应,柳盈月也并未在意。 直到手中最后一张帕子看完,她低低地道:“多谢容侍卫。” 而后她回身预备复命,却见案几前空空如也。 容侍卫站的笔直,见了她,略有些慌乱地别过脸去。 ……容侍卫在那里。 怎么会在那里。 柳盈月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才往旁边退了一退,深吸一口气,“殿下。” 转身便是他单膝跪地手中擎着灯盏,袍子散落开来。 她全然没想到,殿下会上前掌灯。 戏弄她么? 裴阙没有再上前,若无其事地起身,将灯盏递给容安,“正好,明日向皇祖母交差。” 柳盈月有些警惕地看着他,手指在腰间不自然地交叠。 “孤有折子要看。”他目光垂着,颇不在意地道:“夜深了,你去睡吧。” 柳盈月求之不得,退出大殿依旧是干净利落。 但裴阙心情好,丝毫不计较。 等人走了,他也没径直回到案前,转而到她刚刚经过的地方。 自带回来,他没碰过这些东西,原也没想过碰,可注意到她的神情之后改了主意。 她很留恋这张琴。 即便是再做成一样的也不行。 裴阙从没对什么物品这么上心,他想要什么,宫中自会选最好的东西送来。 他不禁有些好奇。 随即他回想着,走到琴旁。 琴的确是很旧了,琴头上曾经雕着什么已看不清楚。他不爱听琴曲,对这些雕花什么不甚感兴趣。 但他记得她不仅看了很久,还…… 裴阙伸出手指,似她一般摸索两下,琴身有些发软,鬼使神差地拨弄了一下琴弦。 音色沉重、喑哑。 确实不能再用了。 容安执着灯盏而来,不禁问道:“殿下,这琴需要修么?” “不修。” 裴阙说时,指尖很快地触到什么东西,他将烛火接过,晃了一下。 一个小小的月牙清晰可见。 裴阙不自觉唇角勾了勾,随即起身,让容安将这些东西重新封好,明日需带给太后过目。 实际上,太后还吩咐了一样。 打听兰大人在永州的生活。 此事耗时最久,需要找到往年与她有过接触的人,再请专人记录,整理成册。 因着他回京早,册子也迟些写好送来。 如今,已放在他的案上。 裴阙撇开了折子,先摊开要呈给太后的册子,上面详细记录兰大人的日常、起居,也记着她收养了一个孩子,长大后跟人走了。 几年之后,又收养了第二个。 裴阙平日看书很快,原本厚重的几册记录被他唰唰翻过。 兰大人收养第二个孩子时,境地不算好。 关于那孩子的记录不多,记录上写她腼腆安静,不见生人。只有几页提及,或许她将来会成一个美人。 裴阙回想她的面容。 嗯,确实美。 再往下,翻不到几页几乎就见了底。 裴阙合上之后,将其放在一旁,面色沉静。 他批了几个折子,才道:“容安,看看她睡了吗?” 容安去而复返,“殿下,太子妃已睡了。” 裴阙将笔搁下,拢了袍子便起身。 偏殿之外,素云正把灯盏递给宫女,眼见着太子殿下前来,不由得心头一惊。 现在小姐还不愿意见他。 她直言道:“殿下,娘娘已经睡了。” 只听太子殿下轻应了一声。 素云拦他不住。 眼见着太子殿下走入殿中,素云原跟在后,又叫容侍卫唤住了。 容侍卫朝她使过眼色,她只好无奈地转身,连殿门也一齐带上。 屋内很静,窗边月华流淌下来,照见暗影。 殿内焚着炭火,他初进来时,尚觉着有些热。 她微微侧躺,一只手臂搭在锦被之外,青丝散在白皙的颈边,羽睫垂着,睡相安然。 裴阙走上前,不自觉地上前去握了一下那只手。 很凉。 他霎时皱了眉头,将她的手藏进了被角。又理了青丝,将被角往上提了几分。 柳盈月睡眠很浅,入睡之后流云和素云都不敢动她。 方才有人动她的手时,她几乎一下就惊醒了过来。 而后看到了玄衣鹤袍、雪白方领。 第35章 “以后孤同你在人前演一…… 柳盈月下意识先闭眼。 却见手被塞在被褥里,软被被拉到了下颌,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 然而他没有走,视线以及呼吸近在咫尺。 藏在被子里的手不由得收紧。 忽然,她的额前碎发被拨开,指尖的温度在她的两颊上蜻蜓点水般触碰。 间隔了一会儿。 一个温热而柔软的什么落在了她的额头上,发间能感觉到沉稳的呼吸变得有点急促。 柳盈月僵了。 起初,裴阙只是想拉一拉她的被角,但当她安然的面容就在眼前时,他没有移开视线。 前世,他很少这样看她。 那时候她会主动靠近,将一切安排妥帖。 而这一世,即便想要靠近地看她,还得用这种方式小心翼翼 即便心有妄念,裴阙依旧没有动别的什么,但忍不住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这一世,希望她康健。 光影变幻,他没有注意到床榻上的人微微已怔住,转身离开。 * 因着第二日要面见太后,起身时,有人来报,太子殿下已先入了宫。 柳盈月又睡了一觉,没明白昨夜裴阙时在做什么。 不过素云将袄裙拿上来时,她便转移了注意,嘟哝道:“……这个穿着好累啊。” “小姐,冬日里就该穿的厚些,免得待会儿手又凉了。” 柳盈月连忙道:“也不会很凉,一直待在屋子里呢。” 在她是央求之下,素云终于动容换了一身稍薄些的,再加个手炉,柳盈月已觉得不会冷。 待到出了偏殿。她才发现,原来殿内有炭火加持,和外头是不能比的。 素云看她的脸色变化,连忙道:“小姐,要不再换一身再出门?” 柳盈月拢了拢身上的毛领披风,“不了,早些进宫吧。” 马车已在外备好,待到上了马车,就觉察不到外头的风了。 出了东宫,眼见着马车停驻,一人站在马车旁回过身来。 像是等候多时。 柳盈月不禁心中惊奇,不是说他已早朝去了么? 裴阙已走上前来,替她理了理披风,皱了一下眉:“孤让人替你制一件更好的来。” 随即他也不碰了,道:“先上马车吧。” 这一回,他并不紧挨她,反坐回了原处。 柳盈月虽觉得奇怪,但不多想。 车厢之中,不远不近的距离,真正头疼的却是裴阙。 他昨日已见识到了,自己的靠近会叫她害怕。 他在心底想了几句话,酝酿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不一会儿,容安在外头喊道:“殿下,到了。” 东宫和寿康宫原相离不远,没想到还没等他问出个什么,这么快就入了宫。 他梗了一下,就见柳盈月已抬头看他。 裴阙不得已撩袍下车。 原先从永州带回来的东西已送至寿康宫,太后正坐在殿中,眯着眼查看手里的绢子。 许是看得太久,等裴阙和柳盈月来时,她还觉得有些恍惚。 她朝二人招手,叹了口气。 棠灵朝他们二人使眼色,太后是睹物思人,伤心了。 她连忙上前宽慰。 太后见是柳盈月,不禁怅然。又失了神,见到裴阙之后才回身,一抬手臂,让棠灵扶起。 “兰筝机灵是机灵,偏性子倔了些。” 她的步伐迟缓,有些孱弱。 柳盈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裴阙。 算算日子,其实嫁入东宫已是第四个月。 两个人心知肚明,裴阙走到太后身边,试图安慰她。 而柳盈月却见棠灵姑姑朝她招手。 殿中人影攒动,来往的宫人正要将东西收下去。 太后恍惚地抬起头来,“若是她不愿意,你可愿意放她走么?” 裴阙的脸色瞬时僵了下。 “她”是指他的太子妃。 “豫王难道不是个好归宿么?她怎么偏要走呢。”太后兀自叹息,“永州偏僻,一走便是二十几年,死的时候,就一个小丫头在身边。” 裴阙默然听她感叹兰大人的后半生。 这些他在那页的记录册上已经看到,太子妃年少时的境遇并不好。 兰大人触怒太后的事情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后来同他们往来的人便不多了。 太后当初在这件事上也有错处。 “哀家只是想,让她回家,宫里才是她的家……” 太后如今说这些,是为的什么。 柳盈月的婚事她下的旨。 当初逼走了了兰筝,难道还要逼走另一个? 裴阙半天才道:“皇祖母,孙儿如今和太子妃挺好的。” * 柳盈月才回到殿中,就见着裴阙朝她看来。 面上温温地含着笑,又起身朝她走近。 极轻柔地牵起她的手。 靠近。 他的眼神瞬时镇定下来,又余光轻瞥示意。 是想在太后面前演一出琴瑟和鸣、深情款款的戏码。 柳盈月沉思片刻,朝他点了头。 下一刻,就被人走到太后面前,含笑道,“皇祖母怕孤欺负你。” 他动作不大,却轻易地将柳盈月拉近,声音很轻柔,“你来说,孤欺负你没有。” 柳盈月感觉到手心上的触碰,领会他的意思,别过脸去,点点头。 看起来像是羞怯。 太后还是不信,问道:“那怎么上次你去了永州,她就回了柳府?” 手心上又不轻不重地被捏了一下。 “臣妾……听闻阿娘身子不适,担心的紧,所以赶忙回去了。” 太后“哦”了一声,“你阿娘如何了?” 眼见着太后终于放过这个话头,柳盈月连忙道:“已经好些了,臣妾在宫外遇见了一个神医,皇祖母放心,约莫再过一个月就能见大好。” 她心头一松,手却没能抽回来。 她说话时,裴阙时不时看过来,那不常见笑的脸上不过时微微勾着唇角,便给人一种他很愉悦的错觉。 柳盈月也只好强笑着回应。 等到太后聊得累了,两人便适时告退,走出大殿。 下阶时,因为裴阙迈的步子大,怕她溜了手,不自觉地攥紧。 柳盈月能感觉到寿康宫的宫人悄悄地瞥她。 宫道上,他依旧没有松手,不时有宫人上前请安,裴阙懒懒地应一声。 裴阙没想到这招可以让她乖顺地被牵着,配合他的举动,配合他说话。 他尝到了些甜头,便不想放手。 直到上了马车,他才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果然,柳盈月便将手抽了回去。 “皇祖母不舍得你委屈,想你嫁的好,却没想过孤会不会委屈。” 裴阙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淡,“以后孤同你在人前演一对夫妻,人后随你,如何?” 听起来像是在商量。 “殿下何必如此。”柳盈月垂下眸子,面色平静,“只要殿下吩咐,臣妾不敢违背。” 气氛僵持。 半晌,裴阙才道:“孤同你说笑。” 没有人笑。 为了缓和气氛,裴阙转而正色道:“皇祖母的病,孤一直让太医院注意着。” “你之前寻的是什么神医,不如接到宫里看看。” 裴阙身为太子,寻个人轻而易举,但还是想让她回答。 柳盈月想了会儿道:“永安堂,张简。” 显然裴阙对这人的名讳并不熟悉,应了一声,对外吩咐道:“容安,南城,永安堂。” * 临近尚京南城,各种喧嚣夹杂交织,交谈声从厚重的厢帷中闯进。 裴阙很轻地蹙着眉。 永安堂地处在南城中繁华地段,门面也大,柳盈月下来时,有一个丫头出来迎接。 “师父正在里头抓药,请随我来。” 柳盈月听说张简收了个小徒弟,名叫南星,这个便应当是了。 南星早听说过自家师父的事迹,却从没见过柳盈月本人。 眼见那人刚下马车,南星便有预感,必然是传闻中的太子妃没跑了。 但见到她时,还是惊了一下。 即便是心中早知太子妃生的艳丽,她还是暗暗地感叹,其实还是温柔占的多一些。 太子妃却没立马随她走,而是停下,默然地等着,马车上又下来了一位。 那个男子从马车上轻盈走下,眉眼清秀,面色冷峻,有睥睨一切的非凡气度。 立马能叫人感受到威压。 南星瞬时感觉有些头皮发麻。 那大抵是传闻中的太子殿下了。 京中在传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感情不睦,两人很少一道出行。 这话说得也太假了。 南星朝他们行了礼,终于试图扯出几分笑意:“殿下,太子妃,请随草民来。” 柳盈月能感觉到,裴阙在身后这一路走的,两道像是结了冰。 永安堂内原本是喧闹的,瞬时安静下来。 在药架前的张简也发觉出不对,放下药称看过来。 然后走来,恭敬地跪下。 “起来吧。” 裴阙淡淡地免过礼。 柳盈月连忙开口道:“张先生,借一步说话。” 到一间无人的空厢房里,柳盈月将事宜告诉张简,想请他为太后治病。 张简有些惶恐,“承蒙娘娘信赖,宫中太医医术高明,太医院做不到的,张某恐怕……” “前日我小娘的病也是找过太医的,先生曾游历四方,想必能有良方。” 柳盈月不想放弃这样的机会,连连劝道,谁知张先生一再推辞。 再回头看裴阙,他的面容冷漠。 ……也无怪乎张先生如此害怕。 柳盈月不由得清了清嗓子,试探地问道:“殿下?” 裴阙终于开口,清冷的声音在屋内回想。 “孤觉得不行。” 柳盈月愣了。 谁知随即裴阙便起身离开,容安迅速跟上。 落在后头的柳盈月摸不着头脑。 他方才改道南城,不就是觉得宫外许还有些生机么? 走在前的裴阙脸色愈发难看。 在车上时,裴阙没有认出这个人来,如今一见,裴阙心中明了。 这是前世曾经在病中照看她很长一段时间的人。 医术高明么? 她身子愈加变差,一年到头基本都在病中,后来撒手人寰。 难道这样也算医术高明么? 走了几步,裴阙发现柳盈月还没能跟上来,不由得又缓下步伐。 直到身后的声音逐渐清晰:“殿下,张太医真的很厉害的。” 裴阙这才回身,淡淡地垂眼:“那前世,他为何医不好你。” 第36章 没有她。 他骤然问及前世,柳盈月先是反应了一会儿,竟没有找到合理的回答。 又看向容安,怕他听见。 裴他的目光满含探寻,让柳盈月不得不避开目光。 她迅速转移话题道:“殿下,让张太医去试试不可以吗?” 裴阙的脸色冰冷,没有应答,转身。 有关于她的前世,方才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不是张太医没法救人。 而是,她不想活。 裴阙想到这里,顿时如有千斤巨石压在心口,呼吸沉重。 柳盈月想不出来他为什么突然变脸,只能先跟上去,可是对方走得实在太快,已经在门外没影了。 她叹了口气,干脆不跟了。转而对走上前来的张简道:“还请先生不用惧怕,倘若先生出诊,本宫愿陪着先生入宫。” 张简有些为难,但还是应好。 柳盈月正要走,又被叫住。 “太子妃娘娘,张某还有一事相求。” “张某游历天下,实为一事。”他从衣袖中略显急促地掏出一个勾玉坠子,“这坠子……求娘娘帮忙看是否有人认得。” 柳盈月诧异,这坠子原见他挂在药架上。 “草民曾与邻家女定亲,此坠便是信物。”张简解释道,“然家乡受灾之后,已与邻家走散。草民辗转在京中找到了这枚勾玉……兴许她还在京。” 那勾玉并非纯色,带着些许浑浊,但对普通人家而言,质地已算上乘。 柳盈月沉默。 这样找,无异于大海捞针,京中这么多人,他要一个个去问么? “如今已十四岁,长相么……”他有些羞愧,“如今已八、九年过去,不是很记得了。” 他的面目饱经风霜,只身来京,只为这一点念想。 “本宫可以试试,但倘若她嫁人了。”柳盈月想了想,“亦或是她……” 柳盈月顿了一下,看向张简。 “张某寻人,是为守信。倘若姑娘不愿意,亦或是其他什么理由,张某不会纠缠。” 他言辞恳切,双手将那勾玉呈上。 柳盈月最终还是接了过来,“那本宫试试。” 张简郑重地拜谢。 柳盈月将勾玉塞进袖中,才想起,方才是同太子殿下来的,如今他大概是先回宫去了。 出了永安堂,才发现,东宫的马车依然停驻。 容安见她出来,正要请她上马车,却见她偏了一下头。 南城街道上,韩凌和徐大夫正在对面商议着清净堂新进的一批药材,转而抬头,就移不开眼。 像是感觉到了目光,她茫然地回过头来。 入冬,她穿的更多了些,身影不再显得单薄,不戴帷帽之后,明媚的红颜撞进视线,樱唇红润有气色。 隔了一条街遥遥相望。 最终,另一道目光投来,像一把冷箭,隔断了交汇的目光。 玄衣的太子殿下站在对面冷淡地瞥来。 一旁的徐大夫也一僵,既然已和太子殿下照面,便不能躲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拜见。 裴阙淡淡地伸手,抚平柳盈月身上的褶皱,她不得已看过来。 “拜见太子殿下。” 很突然地,整条街都哗啦啦地跪下来,声如震天,“拜见太子殿下。” 周围一片寂静。 柳盈月有点懵。 她记得裴阙不喜欢这样大肆惊动他人。 但对方不紧不慢地将她披风上的细绳解开,在她的肩头掸了掸灰,又重新系上。 “……” 周围的人半天都没等到一句免礼。 裴阙自顾自地捉住了她的手,微微皱眉,呲道,“手凉了些,孤带你先回去。” 柳盈月实在没想出来,太子殿下到底是在做什么。 而后,就被人牵着,送上马车。 直到柳盈月上了马车之后,裴阙的脸色才黯下来,扫了一眼跪地的韩凌,淡淡地道:“都起来吧。” 随即他也上了马车,听见周围齐声道,“恭送太子殿下。” 柳盈月眼见他进马车时颜色冷淡,不明所以。 直到马车又动起来,裴阙才冷声道:“他还敢有妄想。” “你也别有。” “……” 柳盈月回想了半天,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他”指的是韩凌。 也不知道传闻年少聪颖的太子殿下是如何得出结论的。 柳盈月想了想,还是同他道:“臣妾方同张先生谈过,若张先生愿意入宫,臣妾会在一旁看着。” 裴阙冷哼了一声,不应。 * 连着几日,柳盈月都没见着裴阙,裴阙也没招她前去侍奉。勾玉已交给了流云,她向来爱走动,能同外人打交道,消息应当比较灵通。 眼下再过一个月就到了年节,东宫之中忙碌起来,管家也总递来账册和新年常服的样式让她挑选。 忙里偷闲时,柳盈月听闻了一个消息。 柳梦姚有孕了。 当日下午,柳盈月就备礼上黎府。 黎衡的宅院不算大,但她一来,府中管家带头,下人们跪了一地。 柳盈月免去他们的礼数,问:“我阿姐在吗?” 管家连忙起身,带她走向最大的一个院子。 屋中门开着,在门口便能听到人声。 “娘~真的不想再吃啦——” 另一位妇人温和地劝道:“这个补身子,再吃一点点,就一点。” 那妇人也不再催,又问道:“可觉得冷?要不再添点炭火?” 管家朝柳盈月满带歉意地一笑,朝里道:“老夫人,夫人,太子妃娘娘驾临。” 柳盈月才知道,那妇人原来是黎衡的母亲。 黎母有些紧张地放下碗筷,正要出去迎接,只见太子妃已然走进来。 柳盈月连忙止了她们的礼数,道:“姐姐在孕中,不必多礼。” 黎母朝她致谢,道:“恐怕太子妃还有话与梦姚说,老身就先不叨扰了。” 她说完,还替柳梦姚拉了一下被褥,“不要冷着了。” “娘,没事的。” 待到老夫人一行人走了,柳梦姚立马坐起来,“天,我都憋不住了。” 柳盈月浅浅地笑了一下。 看来,黎家的人将她放在手心里,呵护地很好。 “你笑什么!”柳梦姚倍感失落,“我自有孕,他们都让叫我不要出门,少走动。” “少走动,还要不要人活了?” 柳盈月走到她的榻边,将被褥再往她身上盖些,“走动还是需要的,也对养胎好。” “哼我就说,那是必然的!”柳梦姚靠回软枕上,忽然觉察到什么,“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是不是也在准备着了?” 柳盈月一噎。 她用帕子擦了一下鼻尖,糊弄道,“如今你有孕在身,这些东西多看看就知道了,多请大夫来看看,心中也稳当些。” 柳梦姚叹气,“还看书呢,我现在只能靠些话本度日。” “话本?” 柳盈月方才没留意,柳梦姚的手边果然有不少不大不小的册子,眼见着柳盈月看过来,她又匆忙地往枕头下收。 这一收,其中一本的封面才露了出来。 《和霸道太子的二三事》 什么话本能起这样的名字。 柳梦姚嘟囔道,“我这不是闲着没事……诶,你不许看,殿下要是知道了非抄了我们家不可。” “……” 柳盈月忍着笑,幽幽地道,“黎衡知道你看这些么?” “知道啊。”柳梦姚低下头,“咳,偶尔一起看。” 柳盈月不曾见过这样的小书,不禁来了兴致,“真这么好看吗?” 柳梦姚有些心虚,“你如今身在东宫,哪有那么多空闲,伺候好太子殿下就不错了吧。” 柳盈月想了想,“有空的。” “不给!你不许看!” 眼见柳梦姚越发紧张,柳盈月不敢再背着她来,连连道好。 “孕中多注意休息,也可以出去走走,现在是头一个月,更需要多注意。” 柳梦姚应了,不过她很快转移注意,往窗外看去。 “下雪了。” 细细密密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散落下来,窗栏外竟已覆上一层白衣。柳梦姚让人将窗子关了,又让人再添炭火。 说了会儿话,柳梦姚怕回东宫的路不好走,叫柳盈月先回去。 犹豫再三,柳梦姚才将其中一本话本塞到柳盈月的手中,嘱咐她需等回宫之后才可打开看。并且极力警告,一定要避着太子殿下。 柳盈月有些不敢收。 柳梦姚好容易决定送出,哪有收回的道理,便强行叫她收下。 从黎府出来时,外头的花草丛林都已披上新衣,透露一点原先的颜色。 柳盈月想着离柳府也近,干脆再走一趟柳府。 * 雪,是大雪。 宫道之上,宫人行色匆匆,朱色宫墙沉默伫立。 恍惚间,裴阙走到了凤仪宫中。 午后,凤仪宫外十分安静,连半点鸟兽虫鸣的叫声也没有。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听见容安道:“殿下,皇后娘娘恐在午憩。” 裴阙想了会儿,转身就走。 再一抬头,却是承明殿。 容安又提醒道:“陛下近日还在静养。” 裴阙终于从迷茫中回过神来,“回东宫。” 回到东宫,裴阙径直地走向偏殿。 然而,染上一层白色的偏殿,只剩下宫人庸庸碌碌的影子。 没有她。 也没有她身边的两个丫头。 容安不知道殿下心中在想什么,只觉得殿下如今心情应当很不好。 不是生气、不是愤怒,而是低落。 只听殿下沉声道:“传令影卫,看看太子妃在哪。” 报书不到半个时辰便传了回来。 容安急忙将报书呈给殿下。 因为殿下已在偏殿门外站了半个时辰,外面雪还在下,不时寒风吹过,殿下却半天没有挪动,连报书也不翻看。 直到一抹蓝色倩影走进视线。 太子妃还转身还在同身旁的宫女说话。 却不察,有人早已等她多时。 裴阙三两步走到她的面前,不管不顾,将她拉到怀中。 抱紧。 用尽全力。 第37章 明明新婚那日主动的很…… 柳盈月才踏入院中,就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住。 他带着冷气将她包围,胸膛之上冰凉的锦衣毫不客气地碰到她,冻得她一个激灵。 再是被人禁锢在怀中,动弹不得。 在场的宫人不禁倒抽凉气。 太子殿下是冷漠的、淡然的,亦或是果决的,谁曾见殿下如此失态。 容安也没有。 柳盈月被他这样锢着,浑身都在疼,不禁试图挣扎了一下。 谁知那力道松了一瞬,又重新圈住,将她的手臂按下。 柳盈月的手臂发酸。 晶莹的雪花落在她的发间,融化后带来几丝凉意。 眼见着两人偏要在院中淋雪,素云不禁忧道:“殿下,外面凉,娘娘身子弱,还是进去吧。” 柳盈月能感觉到那力道怔了一下,然后松开。 正当她要松一口气时,忽然一阵天选地转,她不得已从披风中伸出一只手勾住他的脖颈。 他竟然! 柳盈月的心还悬着,人已入了偏殿,光线骤然变暗,她抬头只能见他干练的侧颜。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又被人放下。 他的目光低垂,紧绷着脸色,双目泛红。 柳盈月呆了一下。 却不知他倾身靠近,沉着脸迅速地解开她的披风,她没来得及够到披风的绳子,披风落地。 也被人重新揽住。 院中素云和容安面面相觑,最终容安默默上前,将偏殿的门阖上。 殿中,裴阙的呼吸逐渐平静,也意外地发现,她没有反抗。 怀中的温度清晰。 她开始试图挣扎。 裴阙垂着眸,无声地加大力道。 “阿盈。” 他能明显感觉到怀中人一僵。 “孤错了。” 没有她的五年,裴阙连凤仪宫都不敢涉足,以为封了宫,就可以将一切掩埋,也可以当她不曾存在。 后来无数次梦中相见,梦醒成空之后,有什么在心中肆意疯长。 当一切像极了五年前那个下着雪的日子,紧张和恐惧再一次蔓延。 没有什么比能碰到她更让人安心。 裴阙哑着嗓子,“我错了。” 柳盈月一时无措,只要一动弹,他就会应激似的收紧手臂。 等了很久,等到她感觉他安定下来,或者说有些累了。 柳盈月才稍微拉开一些距离,松了一口气。 谁知一双手捧住她的下巴,让她不得已抬头仰视。 柳盈月几乎是下意识地偏头躲避。 那个吻便落在她的右侧脸颊,灼热滚烫。 柳盈月下意识地后退,低着头道,“殿下。” 呼吸近在咫尺。 裴阙眸光落在她的脸颊。 明明新婚那日主动的很,现在却知道退避了。 他想了想,打算再等等。 前世他能得到她的喜欢,这辈子也可以。 裴阙没再上前,转身朝门外吩咐:“传膳。” * 裴阙用膳时,柳盈月站在一旁侍奉,执着筷子夹了几道菜后,裴阙凝着碟子出神,忽然道:“你坐。” 宫人连忙上座,添碗筷。 柳盈月便顺从地在一旁坐下,似乎有些失神。 方才门关着,素云和容安在门外听不出什么动静,因而完全不知道太子妃如今是怎么了。 一桌子琉璃八宝碟,盛着各式菜品。 裴阙长袖一挥,便夹了个水晶虾饺到柳盈月的碗中。 素云瞪大了眼睛。 ……小姐对虾过敏,殿下莫不是想害小姐。 主子用膳,她却不能出声提醒,素云不由得捏紧袖子,眼见太子妃面无表情地就要去夹。 被太子殿下一伸筷子拦了下来。 素云松了口气。 裴阙挑了一下眉。 他发现,观察她还不如观察她的侍婢。 柳盈月似乎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神情,裴阙给她夹什么菜,她就吃什么。 反倒是素云在一旁,紧张兮兮地看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总能找到太子妃不爱的菜。 可太子亲自夹菜,她还能不谢恩么。 直到太子殿下见柳盈月不再吃了,停下筷子,素云才呼了一口气。 又见太子殿下将手抬起,让太子妃擦手。素云不禁心酸,自家小姐到底是嫁了个什么人啊…… 裴阙乐此不疲。 眼见着柳盈月擦完手又仔细检查一遍才放下,裴阙的嘴角不自然勾起。 “裴羽的事情,孤还没有告诉你。” 她眸子闪动,手上停了一下。 “已经接回来了,住在端王从前在京的府邸,府中没有旧人。” “眼见到了年下,事务繁多,你……” 裴阙看着她的面庞,粉面朱唇,狐狸眼低垂时安静温柔,又改变主意,道,“让你婢女去照看就行。” 柳盈月应了一声。 裴阙看她心不在焉,也不强求,“你今日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柳盈月将巾帕叠好放在木盘里,由宫人收走。 闻言略有些木讷的起身辞拜。 裴阙这一世见她的背影多了,总心生怆然,这一次,心口中的虚无感愈加强烈。 “阿盈。”他凝眉喊道。 柳盈月才走到门口,顿了一下,转身,姣姣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茫然。 裴阙见她回头,眼含温柔和得意:“好好休息。” 人一走,裴阙起身招容安来,“等她睡着,带她两个婢女来见孤。” * 第二日早膳后,裴羽来访,容安请柳盈月入书房。 柳盈月看来看去,不见流云,不禁问起。 素云避过去给她拿手炉,“流云昨夜睡得不好,应当还在休息。” 柳盈月抱着手炉,忧心道:“不会是生病了吧?” “不用的,她说睡会儿就好。” 柳盈月感慨:“你们跟着的我这几年不容易,千万不要亏待自己,有什么难处及时告诉我。” 素云替她整了整衣领,笑道,“跟着姑娘,很好。” 柳盈月一向对两个婢女十分放心,不注意素云眼神躲闪,甚至手都有些抖。 还未入书房,柳盈月先在廊中见着裴羽。 先前腼腆的少年如今已换上青灰缠枝直裰,身形依旧清瘦,但看起来神采奕奕。 他眼前一亮,快步上前,拜道:“太子妃。” 柳盈月扶他:“快快请起。” “太子妃于端王府有恩,裴羽此次前来,有东西要赠予太子妃。” 裴羽招来人,呈上一方长长的红漆木盒,一打开,竟是一张琴。 柳盈月微愕,琴头上是朱漆阳刻兰花,几乎和从前她弹得那把琴制式一样。 “前日端王府中翻出一把旧琴,是兰大人曾赠予母亲的,臣弟已让人重修,太子妃看看可否称心。” 裴羽见她似是喜欢,心中也畅快,请道,“您试试音色如何。” “多谢世子好意。”柳盈月意图伸出的手又收回,神色收敛,“殿下不喜院中杂音,如此好琴,原是世子的,世子留下吧。” 裴羽曾历经家中兴衰,对高位喜怒极其敏感,支支吾吾地道:“啊、我,臣弟先收起来。” 再入书房,裴阙身披着大氅,手中执着书卷,眼见着两人一起进门,淡淡道:“坐。” 他的音色有些低沉沙哑。 裴羽郑重拜谢,裴阙问了他几句,然兴致缺缺,让裴羽先回去。 眼见着裴羽离开,柳盈月也起身准备告退。 殿中有人低低地咳了一声。 柳盈月诧异道:“殿下?” 容安上前,“殿下,可需要传太医来。” “不传。” 话音刚落,他又克制地轻咳了一下。 再看裴阙,他靠在长椅上闭着眼喘息,唇无血色,冷峻地眉目此时松散。 柳盈月还有些无措,反应过来才道:“容安,快去请太医。” 他向来极少生病,却是病来如山倒,不费去十日半月,好不了。 柳盈月正想上前,只听裴阙恹恹地扶额,冷声道,“下去。” 她犹豫片刻,还是转身。 裴阙又烦躁起来,捏了一下额角,“不是说你。” 殿中的容安左右为难,又听太子殿下道:“容安,请太医。” 容安这回得了确切的吩咐,连忙出了书房。 裴阙头疼脑热,见她呆呆地站着,不禁道,“这是关心孤?” “关心殿下是臣妾的本职。”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 刚刚她那表现出的一点关怀,就在这两句话只见殆尽。 裴阙暗自后悔。 “太医马上就来了。” 静默。 等了许久,太医终于迈入殿中。 一进来便觉得有些微妙,太子殿下坐在案前,太子妃站在不远处。 太子殿下见他来了,有些不耐烦地招招手。 太医连忙上前,默默接过太子殿下的手,搁在软枕上,似在沉思。 他在想这病情该怎么说。 上次替太子殿下诊伤时,总是在晚上出诊换药,殿下甚至让他小心翼翼地来,不要叫太子妃发现。 如今…… 半天,裴阙没等到人回答,催道:“孤怎么样?” 太医背后发着冷汗,道:“殿下寒症……” 太子殿下似乎啧了一声。 太医连忙改口:“殿下的寒症来势汹汹,有些不妙。” 太医没敢抬头,但见太子殿下的坐姿更随意了些,便心中有数,继而严肃地问道:“敢问容侍卫,殿下一向身体康健,为何会突然生病。” 容安面露难色,“……殿下昨日在雪里走了几个时辰。” 还在偏殿门外站了半个时辰。 裴阙支着额头,偷偷地看她。她正看着太医,柳眉蹙起,不知在想什么。 说不定是在心疼。 “若不悉心照料,恐怕会伤身。”太医郑重地道,“殿下近日应注意休息,按时服药,殿下很快能恢复。” 裴阙故作疲惫,令容安:“送太医。” 容安出了门。 既然太医看过,柳盈月不再多言,一转头,却发现他捏着额头看书,手边还有几本书落在地上。 她不禁道:“太医方才嘱咐过殿下需要静养,这些书不差这一时。” 裴阙不应,翻了一页。 柳盈月有些无奈朝裴阙走近,蹲下身子去捡书,猝不及防一个身影扑了过来。 “……” 容安去而复返,见着这一幕,顿觉得返的不是时候。 第38章 再给孤一次机会。 宫人迅速出殿,殿门合上最后一丝亮白光线,发出一声闷响。 某个人正不由分说地将她环绕。 要说柳盈月刚刚还有残存的一点担忧,现在完完全全消失殆尽。 这是病了的人应该有的样子? 她定了一会儿,试图去推他,“殿下。” 裴阙能感觉到她的手劲很小,不禁低低地笑了一下,“太医说,孤需要静养。” 柳盈月脸色绯红。 他的下巴正搭在那一处敏感的脖颈,体温滚烫,让她不禁躲避,却被他的手臂挡住退路。 柳盈月只想逃离,语气急促,“殿下如今在发热,臣妾去取湿帕子来。” 身上的力道依旧没有松。 良久,肩上的人似嗔似低语,“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从前不是对孤很关心么。” 柳盈月朗声,“殿下若需要照顾,臣妾自会尽心。” 话音刚落,周身的滚烫移开,裴阙终于抽开手,坐在一旁,冷冷淡淡:“你就不会尽心。” 柳盈月略显轻松地活动一下手臂,伸手捡起案边的书册,将之一摞一摞地理好。却见有一本册子摊着。 【正月,殿下在澜山寺祈福,二小姐说像小姐这样的人,殿下是最不喜欢的。】 【二月,大公子问小姐为什么绝弦,小姐和大公子两天没有说话】 【三月,小姐听闻殿下要去浮云山,连夜制香囊,但小姐觉得不好看,让我藏起来。】 【……】 还没有看完,桌边清脆的“咚”“咚”声吸引了她的注意,眼见指节扣着桌面,示意她将手头的书捡起来,放回案几。 合上书页,没有书名。 柳盈月心中复杂,然而裴阙若无其事地收过,放在一叠书卷之中。 剩余几卷,亦没有书名。 柳盈月将案几上理好,退后道:“臣妾去喊容侍卫。” 裴阙凝眉,“就没什么想问孤?” “殿下需要臣妾做些什么,臣妾自当竭尽全力。” 裴阙打断她:“不是这个。” 他再度趋近,手心握住柳盈月的手腕,执着不肯松手。 “孤想要的,是你。” “从前满怀真心的你。” 柳盈月沉默,而后才开口,“殿下于臣妾有恩,臣妾无以为报。” 温柔似水,字字如刀。 当昏沉和疲倦排山倒海般袭来,裴阙骤然松了手。 柳盈月冷不防接住他的身躯,被他结结实实地压在了靠椅上。 “殿下?” 这一次是真的没有应。 柳盈月费了一点力,才将他推开,他的眼睛闭着看起来没什么生气。 她不禁慌忙用手背碰他的额头。 果然很烫。 她小跑着出殿,连忙叫容安进来。容安将殿下放置在屏风后的卧榻上,又把太医接回,再诊了一遍。 “回禀娘娘,殿下疲惫至极,如今昏睡了过去,过不了几个时辰会醒来,醒时再服几帖药便可。” “这期间需要用湿帕子将体温降下来。” 东宫再度忙碌。 不消多时,白巾已预备好送进书房,容安试探性地看向太子妃。 眼见太子妃斜他一眼,示意他上前。 平日里殿下都无需容安近身伺候,但眼下没了别人。容安深吸口气,拧好帕子,自己上手。 “还有手臂,身子,都可以擦一擦。” 容安被这话吓得一哆嗦,不小心把帕子遮住了殿下的眼睛,又连忙移正。 “娘娘,要不还是您来吧。” 柳盈月不答,反问,“昨日,殿下到底让你们做什么了?” 容安垂下目光。 素云默不作声地伏跪,“小姐,殿下想知道您的喜好和经历,连夜让奴婢们讲述出来,由人记录。” 原本殿下下令不让说,但素云感觉自己背叛了小姐,十分自责。 柳盈月回看一样床榻上躺着的人,即便是睡着也爱拧着眉。 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 她上前去接过容安手中的帕子,往裴阙手臂上擦了擦,重新浸了水。 “凉帕子不是用来敷的,是擦的。” 容安连连应声。 “会了吗?” 容安哑然抬头,才发现原来太子妃方才是在教他,如今换他来做。 裴阙醒时,见到的便是容安正在替他擦手。 容安见殿下已起,瞬时不敢动了,“殿、殿下。” 裴阙倏然坐起身,又不禁伸手扶着额头,凉凉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她。 动也不动,很好。 药已煮好,宫女进门,偷瞥殿中,不知该呈给谁。 容安走上前,将木盘端到太子殿下面前。 裴阙没犹豫,一饮而尽。 她才开口,“宫里来人,太后近日的病情加重了。晚间臣妾会和张先生入宫。” “传令太医院。”裴阙嗓子有些低哑,恢复往常的淡然,“到寿康宫前待命。” “备好马车,去南城接张简。” 他已起身,容安替他拿来大氅,整顿衣服时,发现她的脸微微别了过去。 窗外雪天一色,细细地下着雪子。 他还在病中,显然这时候不应当出门。 素云已接过伞,给柳盈月撑好。 柳盈月回身看他,“寿康宫中事,交给臣妾就好,殿下无需亲自到场。” 裴阙不应,朝容安摆手。 可怜容安一面想着太子妃的吩咐,一面还是受命于殿下,便替殿下撑开伞。 殿下走得急,把人落在后。 眼见殿下走了几步,却又回身朝太子妃道,“你来。” 容安和素云皆是一惊。 雪天撑伞,凉风能把手都剜疼。殿下要将这事交给太子妃? 素云连忙道:“要不奴婢来吧。” 柳盈月伸手拦住她,将手炉递给素云。低下头钻进他的伞下,从容安手中接过伞柄。 他二话不说便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柳盈月不察,连忙跟上去,不得已抬高手臂。 雪飘落到手背冰凉。他走得还是太快,柳盈月仓促跟上,半边身子落在伞外。 和前世某个雨夜一样,仓皇奔波。 一个触摸不到的人。 原本只是倔强作祟,既然她做不到,又何必勉强自己。 她正要收回手,却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覆盖在她的手上,她手上的力骤然一松。 伞面阴影重新压下,将她遮住,细密的雪花落在裴阙的领口。 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眼。 “这一次,再给孤一次机会。” “可以么?” * 素云和容安执伞相看一眼。 太子殿下替太子妃打着伞,两位主子并肩而行,但不讲话。 容安没有见过这个场面,眼神询问素云。 【殿下在病中,我该不该上前?】 素云手里还抱着小姐的手炉,也没主意。但凭直觉,此时似乎不是时机。 太子殿下的视线还落在太子妃身上。 素云晃了一下手炉,心想,至少不能让小姐冻着。 裴阙余光扫到身后她的婢女,便停了下来,将手炉接过,递给她。 她默然地收下。 至少不是拒绝。 裴阙眉目瞬时舒展开来。 走到东宫门口,张简已接到,便直接启程寿康宫。 寿康宫中,棠灵早得到消息,出来迎接,眼见着太子殿下亲自给太子妃撑伞,还是有些发愣。 “姑姑,皇祖母如何了?” 棠灵叹了口气,“殿下和太子妃先来看看吧。” 寿康宫中浮着浓烈的檀香,其中夹杂着淡淡的苦药味。绕过屏风,便能看见太后被搀扶坐起,面色苍白。 她是要开口的,但气在胸腔上,最终虚虚地道:“坐吧。” 柳盈月走到她身边道,“皇祖母,太医来请平安脉了。” 太后卧病良久,已知道自己的身子状况,叹了口气,“无妨,诊吧。” 几个太医鱼贯而入,低着头,一一诊过。 太后原疑惑今日来人为何如此多,但见两个儿孙都在等候,便干脆伸出手腕。 几个太医轮流把脉后对视一眼。 最终张简上前道:“太后娘娘的病,并非无可医治。” “张先生您说。” “太后娘娘的病在南境较为常见,因在常在屋中,气积体内以至体虚,需要调和体内气血。” “当然,需要采南境芸蒿煎药服下调理,同时多见阳光,大约调理一月左右,便可好转。” “真的么?”柳盈月十分惊喜。 但见太后娘娘和裴阙似尚平静。 裴阙问道:“院首觉得是否可行。” 太医院院首再拜:“南境芸蒿,微臣只在书上见过,确有补气养气之功效,微臣以为尚可一试。” 太后淡淡地笑,“那便试试吧。” 从束手无策到尚可一试,还是有一线生机。 柳盈月不禁问道,“这草药如何能得。” “微臣愿回南境,将芸蒿带回。” 最终,张简现写了一张方子,呈给其他太医看,裴阙替他签发沿途的公文,保他此行畅通无阻。 做完这些,两人才出寿康宫。 雪已基本停了,宫人在扫着道上积雪。 眼见着前方有一块湿地,裴阙将她拉到一旁,好叫她避开,不会弄湿鞋袜。 看她发愣,裴阙不禁问道:“在想什么。” 柳盈月摇头否认,目光聚集于脚下。 【小姐有心事时,常发呆,不会直说。】 裴阙想到这句,不禁道:“在想,皇祖母的病情能不能好?” 她顿了一下,摇头。 “先别想了。”裴阙看着她脸色郁郁,“上回张先生想找到的人已经找到了。” 眼见她骤然回神,愣愣地看过来,很是可爱。 裴阙突然不想那么直接告诉她。 “猜猜。” 柳盈月瞬间就蔫了下去,转过头去。 半点不想猜。反正这事她安排给了流云,回去一问便知。 她拢了拢身前的披风,再度抱紧手炉。 裴阙却转而走到她身前,拦住她的去路,微微含笑道:“是你的婢女,流云。”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将半边唇咬的通红,然后绕过他。 上了马车。 裴阙迟疑了一下,她都不追问的吗? 第39章 “再不喝,孤就得喂你了…… 眼见她上了马车,裴阙也迅速跟上。 她一言不发地坐着,似乎还在想。 裴阙不时地看她。 明明多问一句就能知道的事,为什么偏要靠自己想。 “觉得孤在骗你?” 柳盈月登时回答:“臣妾不敢。” 眼看着她的目光渐渐平静,裴阙心中也归于冰凉。 即便是有关她的过去记录做参照,他还是没办法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不由得如坐针毡,略显急促道,“孤去查张简身世时,顺便查到的。” “以为你会想知道。” 裴阙不自然瞟向马车的窗沿,语气瞬时软和下来。 “阿盈。” 听说她是极容易心软的。 只见她没有应,垂下目光,捏紧另一只手背,不知是在想什么。 前世,送婢女出嫁之后,她一直郁郁寡欢。如今看来,窦合延却非良配,可张简品行尚可,她也不乐意么? 裴阙不禁问道:“你不想她出嫁?” 柳盈月下意识地摇头。 裴阙是猜不到了,干脆道,“有什么需要,直言无妨。” 她终于直起身子,淡淡地道,“臣妾可以自行处理。” 也就是说,不需要他插手。 裴阙愣了半晌。 婢女的婚配由主子做主,太子亲自赐婚,对她和她的婢女而言,都是一种荣耀。 她不愿意。 看她定定的眼神,裴阙决定妥协,“好。” * 重新回东宫后,裴阙回到书房,命人将两本薄册送到偏殿。 柳盈月翻开,眼见熟悉的名字,才发现,原来上面详详细细记载了张简和流云的生平。 流云在被买入府中之前,也曾是一家的小姐。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流云上前替她理床榻上的帐子,看见流云解绳扣如此熟练,柳盈月心中几分感慨。 “上回张先生的事情,你查的如何了?” 流云手停了一下,目光躲闪。 柳盈月将册子合上,温和地道,“我已经知道了。” 流云连忙停下手上的活,跪到她身前:“奴婢不想离开小姐。” “还怕你不知道,想再来问你。”柳盈月牵她起来,安抚道,“我不会强行把你嫁出去,只是想问你的意思。” “如果嫁给张先生,便不再是奴婢,也不需要伺候谁。” 流云起身替柳盈月拆着发髻,铜镜中看得到她面上纠结,“……奴婢还没有想好。” 柳盈月笑道,“没关系,什么时候都可以。” 流云脸颊上浮上红晕,“他是奴婢的邻家哥哥,自小对奴婢照顾有加……如果能嫁给他,应该是极好的。” 柳盈月摸清了她的意思,不禁笑道:“其实出嫁了也不一定不回来了,只要我还在,你若是想回来,没有人敢拦你。” 流云摇了摇头,“可是奴婢担心,小姐身边没有知心的人。奴婢知道,小姐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开心。” 柳盈月顿了一下,“我没有不开心。” 眼下,窦合延已伏诛,柳府一切安然,甚至裴阙试图向她靠近。 流云伸手探了被褥,见已经暖好了才让她躺上去,嘟囔道,“小姐若过的不好,奴婢也不想嫁。” 柳盈月将外袍脱去,良久,才道,“只要一切平安就好。” 听完这句话,流云杏眸中带着疑惑,“可是小姐曾对奴婢说,人应该为自己活着。” 柳盈月失神片刻,终于再将被褥往上拉了拉。 * 自寿康宫回来之后,柳盈月鲜少见裴阙,年关以至,东宫中上下忙碌起来。 太后的身子已有好转,凤仪宫意图举办一场宫宴为太后的病体冲喜,邀请了众臣家眷。 原本柳盈月还想装病,终究作罢。 逃避不是办法。 宫中的旨意提前下来,除夕会有马车接他们入宫。 她早早起身,选好衣裙。 久违的面容出现。 裴阙闲适地站在身后,看铜镜中她淡淡的薄唇,几分素净。即便如此,依旧是好看的。 “怎么不擦口脂。” 柳盈月虽然从前没有被他如此围观,但很快适应,“不擦了。” 因着病,裴阙已有大约十日不见她。 太医说,她容易染病气,裴阙连半夜悄悄进屋都不敢。 好容易等太医说病好了,竟已是除夕。 听闻她这些日子也鲜少出门,应当修养的不错,看起来很有精神。 他倾身下来,手捧起她的面容,认真看,“擦了更好看。” 柳盈月淡然地道:“那就擦吧。” 裴阙连忙道,“孤只是一说,你不用勉强自己。” 流云在一旁拿着胭脂盒子不知所措,素云赶忙补充道:“宫宴上,小姐若是扮得太好看,恐怕要有人说闲话了。” 裴阙眸光骤然冷淡,“孤看谁敢——” 然而,眼见铜镜中,柳盈月面容上没有什么波澜,裴阙的目光又松下来。 她依样描眉,点上朱唇,偏头看过来。 眼中虽有茫然,但狐狸眼一弯便像是勾着人。 裴阙胸腔中有什么隐动。 他喉结滚了滚,“很好看。” “就这样。” 他试图抚平她蹙起的眉,却见她依旧是躲避,不禁僵了一下,收回。 裴阙不敢再靠近,从素云手中接过披风,摸了一下料子。 还算厚。 再给她系上,哄道,“今日宫宴大抵比较久,若是累了,咱们就回来。” 裴阙语气温温,试探性地看她。 她点了一下头,很乖。 听说她喜欢温润公子,大抵是真的。 为着年节,宫中焕然一新,临水庭前,帷幔搭就一场宫宴场所,两侧设案。 马车在庭外停下,裴阙扶她下了马车,手却没松。 周围的目光一下汇聚过来,柳盈月拉了一下他的手,怯怯地道:“殿下若不松手,恐于殿下名誉有损。” 裴阙皱着眉,“能损什么。” 也不知是被她刺激的,裴阙偏想停下来。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今日宫宴上来者甚众,谁都会看见太子和太子妃寸步不离。 这样也好,没人在打她的主意。 他仍握着她的手,低低道:“不用怕。” 不知怎的,柳盈月感觉身体在发寒,她试图挣开他的手,却没能成。 前世,议论如潮水般涌来,她以为自己不会怕。 一入席,周围的声音钻进耳朵里。 裴阙见她嘴唇发白,不禁问道:“怎么了。” 去探她另一只手,却发觉她下意识地躲避。 “冷么?” 她摇头。 直到太后入席之后,裴阙发觉,她的脸色才好看一些。 裴阙命宫人道:“将这酒盏撤了,换热茶上来。” 开席之后,她吃的很少,裴阙不禁问道:“没胃口?” 还不等她回答,就见皇后已然发话。 “本宫许久不见太子妃了。”皇后笑道,“都不到凤仪宫走动。” 裴阙骤然警觉,这是明着说她不孝敬长辈。 然而裴阙曾见过,皇后对她并不待见。 凤仪宫的门槛,对她而言,不是好踏的。 缙国公那双如炬的目光投来,啧道:“竟然是如此。” 一时之间,她成了视线中心。 裴阙去找她案下的手,才发现她的手有些冰凉。 他不禁摆了摆袖子,颇不在意地插话过去,“她忙。” “母后那日不接她的茶,儿臣以为母后不喜欢,不敢让她扰母后烦心,只让她在东宫安心伺候。” “你选的人,母后哪能说什么。”皇后依旧是堆叠着笑容,“可有什么动静?太后和母后都等着抱孙儿呢。” 皇后的目光幽幽,“若是不喜欢,母后还可以再给你选些好的。” 皇帝坐在身旁,冷不丁道:“太子和太子妃的事,你这做母亲的就少管一些。” 皇后冷笑道,“怎么,臣妾还管不得儿子了。” 她一斜眼,何语萱立马起身:“太子妃,臣女给你赔不是。” “奉茶那日,是臣女冲撞太子妃,是想替兄长讨一句公道话。” “兄长是真心喜欢你,绝无半分伤害你之意。” 她旧事重提,试图拿何玉辰的事情戳柳盈月的痛脚。 还有她差点被伤害。 “何家一定要盯着孤的太子妃不放么?”裴阙将杯盏在手中晃了一圈,语气危险,“何玉辰还没从牢里放出来,怎么还惦记。” 何语萱一噎,“臣妹也是怕表兄被她迷昏了头。” 裴阙嗤道,“你觉得孤是急色之人?” 何语萱那张脸瞬时变色,“我不是这个意思。” “国公府既教不会你,就该学着少说话。” 太子殿下公然打了国公府的脸,皇后也坐不住了,“裴阙,缙国公在场,你怎能侮辱长辈。” “任小辈受难,也配得长辈之称么?” 皇后咬着牙不语,眼见着皇帝也没有帮腔的意思,不禁心中冷哼。 “好了。”太后虽在病中,但已有所好转,“懿旨是哀家下的,就不要就这个问题再争了。” 皇后自是不敢多话。 裴阙感觉手中袖子被人动了一下。 回头看她,柳盈月低着眉,道:“殿下,年节宫宴,不必如此,臣妾不在意的。” 柳盈月想,这一劫,她终究还是要过的。 但裴阙不这么想。 他当着众人的面,接过宫人端来的热茶,用手试了一下温度。 再呈到她的面前。 一时之间,殿内静了。 刚刚,太子殿下说,谁伺候谁? 太子妃怔住,面颊上泛红,犹豫着不敢接。 殿中寂静,还能听到太子哄她道:“不烫了。” 太子竟然对太子妃如此宠溺? 皇后看着,心中冷笑,最终饮了一口酒。 何语萱也心虚的饮下一口酒。 太子的态度明显,谁也不敢明着反抗。 裴阙干脆不再碰碗筷,又替她舀了一些汤,“尝尝。” 这个点再不吃东西,岂不是会饿坏。 她仍不敢接。 裴阙低语,只让她听见:“再不喝,孤就得喂你了。” 柳盈月终于捧起碗,小口饮着。 不知怎么,裴阙心中高兴起来。 今日之后,谁都会知道他的态度。 就应当让所有人忌惮。 眼见她吃得差不多,便又掏出帕子,替她擦手。 众人感觉没眼看了。 柳盈月心慌意乱,试图抽回手来,却被他攥住。 “怕什么。” 第40章 先睡吧 她的手冰冷,甚至身子也有些发凉。 她在害怕。 前世,裴阙找个理由不来宫宴,而她却只身前来。 他不在的时候,她面临的是什么? 裴阙不敢想,心上不知为什么,很慌。 像是补偿一般,他一次次地替她擦着指尖,“不用怕,我在这里。” 带着安慰和讨好。 周围的人连忙收回目光,像是傻了。 太子这是怎么了,总不会被太子妃给迷住了吧? 坐在上面的太后咳了两声:“哀家总不喜欢看你们吵架,太子娶妻,怎么你们一副看不得好的样子。” 皇后连忙道:“母后,这是没有的事,臣妾是盼着东宫中能早日诞下皇孙,有些着急。” 缙国公亦附和:“臣等,也是为陛下和娘娘着想。” 裴阙冷淡地笑道:“多谢母后挂怀。” 手里还攥着她的指尖,不知为什么,感觉她在往里收。 他连忙低声道:“孤不急这个。” “……” 有太后坐镇,旁人不敢再拿太子妃来作妖,一场宫宴居然平平和和吃到最后。 散席时,所有人都离太子殿下保持一定的距离。 眼见太子殿下靠太子妃很近,又是哄又是低语,似乎和蔼可亲。 然而低着头的太子妃却不知道,殿下看向外界的眼神中满是威胁。 柳盈月没有留意,只感觉手被攥紧。 掌心相扣,他甚至还用带着薄茧的指腹磨了几下她的手背。 柳盈月低头看着鞋面,手中任由他牵着。 预期的羞辱被他全怼了回去。 但她并不想他掺和进这些琐事中。 原本她就不在意了。 裴阙将她送上马车,自己却停下脚步,回身面对众人。 他逗留片刻,嘴角扬起不明意味的笑。 周遭静悄悄地,都是准备出宫的大臣家眷,蓦然停下脚步。 有传言说,太子监国一年半靠的就是雷霆手段,才能将前朝理不断的事迅速处理。 这笑容是明晃晃的威胁。 人人不寒而栗,屏息。 眼见着东宫的马车驶远,众人才松一口气。 * 马车中,裴阙看她坐得远,不禁道:“怎么,还在怕吗?” 柳盈月木木地坐着,一时不察,裴阙已坐在身边,衣袍相叠。 他不再靠近,只是伸出手来扶她的钗。 几个时辰宫宴过去,她略显疲惫。 柳盈月任由他摆弄。 车厢中一时寂静,只听他道,“孤七岁时受封。” 她骤然抬头。 太子的生平经历是宫中禁忌,没有人敢谈及。甚至后来她入宫之后,也极少能听到只言片语。 听说曾经陛下钦定的太子不是他。 “在此之前。”但他娓娓道来,语气温和,“除了皇祖母,没有人觉得孤当得太子。” 就像是在说一件寻常的小事。 柳盈月猝不及防地听到他不尽人意的过去,一时手足无措。 眼见她眼神怔愣,听得认真,裴阙不禁心中隐动。 其实,这段过去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终究他还是手握大权,人人忌惮。 但她会不会心疼? 他微微勾着唇角,看起来是在强笑。 裴阙将她的手放在手心,她虽然下意识地往回收,终究任由他牵着。 “不过后来,还有一个人,坚定地相信孤。” 她会脆生生地喊“殿下”,也会在深夜点灯待他回宫,甚至只要抬眼,就可以看见她温柔坚定的目光。 裴阙失神。 后来她离开那五年,他再不敢夜行。 怕皓皓夜空,得见明月,不见她。 咫尺呼吸让人恍惚。 裴阙伸出手,拥抱了他的白月光。 柳盈月原本还在听他说话,不知怎么被他抱住,她脑袋又一片空白。 这一次能感觉到的是,他似乎小心翼翼地连碰都不敢用力。 这时候再去推他,好像不是时机? 柳盈月无所适从地坐着,等到他呼吸平静下来,松开怀抱。 裴阙忽然想起,还有件事没有完。 东宫快到了。 裴阙撩开马车的窗帷,唇角扬起浅浅的笑意。 “到家了。” 柳盈月还未来得及看,他又将窗帷放下,丝毫没有透露外面是怎么了的打算。 “等会儿就知道了。” 等马车停下,裴阙指了指外面。 柳盈月掀开车帷,才发现有些不对。 外面有些太亮了。 一抬眼,却看见,漫天的孔明灯升腾,照见碧瓦朱墙,乌黑的夜和东宫都被描摹清晰。 柳盈月怔了,疑惑地看着裴阙。 后者笑了笑,“正是年节,许个愿吧。” “别楞着。” 半哄着,她终于很配合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眼睫颤颤,面容干净温婉。 片刻之后。 狐狸眼眸睁开,带着一丝雾气,盛着懵懂和茫然。他干嘛看着她呀? 裴阙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了。 他慌忙移开眼睛,哽了一下,问道:“许了什么愿。” 而后他反应过来,又补充:“不必告诉孤。” 柳盈月看他脸色变化得如此快,不禁疑惑,却听见他低语:“没什么,下车吧。” 她没有多想,下车之后,只见东宫门外站着一排侍卫:“恭迎殿下、太子妃。” 深夜之中,他们声音洪亮,气势震天。 柳盈月给这一声吓得后退半步,好容易靠着裴阙才站住。 “……” 方才的温存和浪漫似乎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裴阙看着站在最前方管家,陷入沉思。 默立良久。 管家开始有点慌了。 裴阙在她的肩上安抚了两下,才道:“好,你们下去吧。” 侍卫退到阴影之外,瞬时没了踪影。 柳盈月还在惊愕之中没有反应过来。 她惊的不是这么多人,而是……这些人如此面生,都是哪里来的? 裴阙轻咳了一下,解释道,“他们是东宫的影卫,来认你做主。” 只不过出了点意外。 他是下令要给一个惊喜,也说尽快将影卫统领之权交给她,但没吩咐同时进行,还是今晚。 “影卫?” 柳盈月在深闺之中,只知金乌卫,不知还有影卫存在。 她狐疑地看着裴阙,“他们,平日里一直在么?” 裴阙点头默认,“影卫不同于金乌卫,只活在暗处,直属于皇帝和太子。” “当然,如今你是新主。” 还有东宫之外上千影卫,从今往后,也奉她为主。 裴阙心中盘算着,道,“孤以后教你怎么认他们。” 影卫的规矩繁多且复杂,一时难以言尽。 他一伸手,便勾住了另一只冰凉的手,不禁凝眉,“怎么还这样凉。” 柳盈月摇了摇头,小声道:“不冷。” 她一声低语,裴阙不禁安心下来。 柳盈月走进东宫,忽然觉得平日安静的东宫显出几分异样。 她难以想象,东宫中还藏着这么多人。 手心里,有人的拇指安抚似的摩挲。 裴阙将柳盈月送到了偏殿。 她怔了一下,犹豫道:“他们也会看着我的院子吗?” 裴阙不禁笑道:“他们在暗中巡视东宫,轻易不会上前。” “名字就是他们的诏令。”裴阙想了想,“孤先教你认一个。” 从柳盈月身上移开之后,裴阙的目光便骤冷下来,站在空荡的院子中央,字字清晰。 “十六。” 一道黑影闪过,黑衣人半跪在身前,声音冷冽,“参见主上。” “啊……” 亲眼看见大变活人的柳盈月张了张口,没说出话。 那人的身影飒然,长发盘起。 是个姑娘。 她叫什么?是她想的那个十六吗? “孤让她护着你。”裴阙摸了摸她的脸颊,问道:“看清了吗?” 柳盈月连连点头。 “退。” 眨眼间,十六姑娘又不见了。 知道是个姑娘之后,柳盈月方才觉得被人盯着的不适,如今已好多了。 裴阙看了看她,还是不打算告诉她影卫都是死士的事情,转而道:“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喊她。” 柳盈月还是说出心底疑惑,“她的名字,是那个十六吗?” 裴阙幽幽地看她,竟有几分哀怨,“你说呢。” 十六日,缺月重圆。 柳盈月心中一噎。 裴阙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孔明灯已将燃尽,“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柳盈月点点头,牵着他的手走到偏殿,又突然顿住。 裴阙侧过身看她,“怎么了?” 他要……一起进去吗?柳盈月不禁心中紧张,连忙道:“没什么。” 殿内烛火昏暗,素云擎了几盏灯上来,又安静地撤离。 两个人在殿中无声地走,不知何时,柳盈月已将手松开。 裴阙顿住。 面前是一方床榻。 半晌,他有些无奈地抚了抚她的脸颊,“今日也累了,先睡吧,孤去书房。” 柳盈月慌忙连连点头。 裴阙不禁觉得想笑,补充道,“孤看着你睡了再走。” 柳盈月一僵。 但裴阙率先一步走出殿,将流云和素云唤进来替她梳洗。 宫人在时,裴阙只在一旁站着,并不插话。 殿内安安静静,有人替她拆下发钗,青丝流淌,她的眸光垂落,似乎有些羞怯。 只是看着,便感满足。 裴阙舒展站姿,心中暗想,至于旁的,还有来日。 眼见着她洗尽铅华,从铜镜前盈盈起身。 转身过来,眼中像小鹿一般地企图躲闪。 裴阙终于没有忍住,一伸手,将人捞进怀里。 柳盈月失声惊呼:“殿下。” 流云和素云赶紧招呼宫人溜了。 殿中,再度只剩两人。 柳盈月感觉到滚烫的呼吸落在面颊上,只看了他一眼,就赶紧移开视线。 咫尺之间。 裴阙抬起手臂,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眸间带着祈求,哑声道,“这样可以吗?” 柳盈月的手蓦然僵住,两颊绯红。 裴阙心中一热。 吻就这样靠近。 呼吸骤停。 然后,落到了她……发烫的脸颊上。 裴阙微愕。 她躲开了。 第41章 他自觉从来不是什么君子…… 柳盈月有些崩溃。 明明历经一世,她应该很熟悉这些,甚至于熟悉他的触碰。 下一刻,柳盈月逃一般地从怀抱中挣脱出来,几乎是带着哭腔:“殿下,臣妾、” 躲避这件事……她自己竟没法控制。 她背对着身,铜镜中却显出她咬着唇瓣,满是自责。 裴阙克制心底隐痛,最终温温地道:“是孤唐突了。” 他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抚道:“今日你先睡吧。” 柳盈月不安地转身,望见一双温柔的眼。 他转向床榻,伸手试了一下,将被褥拉开,“睡吧,孤看着你睡了就走。” 柳盈月半信半疑地站着,而后裴阙将身转了过去。 即便身后的衣料窸窸窣窣,裴阙也知道,现下不应当回头。 否则,她又要害怕了。 直到感觉她上了床榻,裴阙喉结滚了滚,开口问道:“好了吗?” 她很乖地应了一声。 裴阙回身,三两步凑到她的床榻边,捧住她的脸,她的额上落下一吻。 然后迅速离开。 再待下去,他就不能再君子了。 柳盈月还没回过神,只听“啪”地两声,殿门一开一合,他消失在眼前。 “……” * 第二日一早,书房中,容安敲响殿门。 “殿下,凤仪宫中送来人了。” 送、人。 裴阙清楚地捕捉到这两个字。 他就知道他的母后绝不会善罢甘休。 裴阙匆匆起身梳洗,赶到偏殿。 流云还端着木盆,一见是殿下,不禁疑惑:“娘娘还未起身。” 裴阙心下稍安,“不用告诉她孤在这里,让她多睡一会儿。” 他转身向容安,面无表情:“那些人,处理掉。” 容安领命而出。 东宫之外,一排一排地站着珠圆玉润的宫女。 她们神情之中有些紧张。 但想着到底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东宫怎么也得给几分薄面。 领头的宫女一见容安便上前盈盈一拜,“见过容大人。” “奴婢们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侍奉殿下。” 此话一出,宫女忽然觉得门口的侍卫一道变得凶恶起来。 容侍卫的相貌居然看起来最平易近人。 “容大人,见不到殿下,奴婢们要受罚了。” 宫女急切地道,“听闻太子妃娘娘心地善良,一定不忍奴婢们受罚的。” 容安扶着腰间长刀,哂道,“进门是死路,出门是生路。” 宫女们相看一眼,心中有了主意。 娘娘之命,今天必须要把东宫弄得鸡飞狗跳。 门外站着数十个宫女,门口只有两个侍卫。 一个宫女朝门内大喊道:“奴婢倾慕殿下,还望殿下垂怜——” 眼见没人拦她,宫女们蜂拥而上,试图挤进东宫。 容安的声音飘忽,被淹没在惊叫中。 “留活口。” 话音刚落,只见几位宫女大声惨叫着后退。 长箭从她们臂下穿过,几位宫女惊魂未定后反应过来,原来只是穿破了衣服,未及性命。 可东宫之中,明明都没有人出现。 没有人赶上前了。 容安礼貌地拱手道,“殿下仁厚。” “还请各位回去明言,殿下沉心朝事,无意纳妾,容安在此谢过。” * 偏殿。 柳盈月方才梳洗罢,推开门,就见裴阙站在门外。 玄衣蟒袍,如松而立。 红日当空,彤色霞光下,他勾起浅笑,“岁安。” 柳盈月愣了一下,回他:“安。” 没想到他一大早便等在门口,柳盈月有些羞愧:“殿下等了多久,快进来吧,外头冷。” 裴阙能得她这么一句话,喜不自胜,故作深沉点头:“是有点久。” 原本想得她一句心疼的话,但见她脸色别过去。 裴阙忙不迭改口:“没有很久。” 柳盈月试图别开他的视线,声音有些小,“臣妾听宫女说,今早东宫外好像来人了?” 她看不见的地方,裴阙脸色一僵。 柳盈月回身看他,只见他依旧笑得温温地,走上前来,“哪有人那么早的。” “别想了,先传早膳。” 宫人端上一碗燕窝粥,柳盈月正抬手,却被裴阙先接过。 他将白玉勺转动两下,又犹豫。 柳盈月见状,连忙道,“殿下,还是臣妾自己来吧。” 裴阙凝眉。 上一回,在船舫之中,试图给她喂药,反被她拒绝。 他回想了一下,将勺子凑到唇边,很轻地吹了几下,又靠在唇边试温。 不烫。 他才安心,递到她面前,“试试。” 柳盈月哭笑不得,“殿下,臣妾可以自己来的。” 裴阙坚定道:“试试。” 眼见她微张樱唇小心翼翼地抿了一下,眉眼一弯。 再将粥小口吞咽,粉色的唇边湿润。 太乖了。 裴阙霎时移开目光,招宫人来,“帕子。” 然后伸手拿着帕子在她的唇角轻轻擦了两下。 这粥还得让她喝完。 裴阙忽然觉得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 他骤然安静,柳盈月不禁心中忐忑起来,但他的手没停,一勺一勺地递来。 柳盈月只好张口,由着他。 一碗燕窝粥见底,柳盈月又吃了几个水晶包果腹。 时辰还早。 撤去膳桌,裴阙见她竟有几分恹恹的模样,不禁笑道:“昨夜睡得不好么?” 她怔怔地,还在想答案。 裴阙不想再逗她,一伸手,将人抱了个满怀。 出其不意。 她来不及躲。 柳盈月再一次懵了,他的声音落在耳边,如同蛊惑。 “适应一下。” 柳盈月心中愤愤,适应就适应,为什么总是这么突然! * 用过早膳,还要往宫里走一趟,先是向太后贺岁,再是向陛下皇后贺岁。 等做完这些,已是晌午,午膳和小憩过后。 柳盈月没躺多久便起身,素云来唤。 豫小王爷和小端王来了。 小端王裴羽受了太子殿下的恩,按理应当来拜见。但拖着裴宁,纯粹是因为,他在宫宴上,被各种传言吓到了。 毕竟也有些日子不在京,他不敢单独见裴阙,生怕哪里不妥惹到这个太子殿下。 裴宁纯粹是给家里逼出来的,豫王妃想着怎么也要把这个坎给过来,谁让他惦记错了人。 柳盈月再见着裴羽,是在殿中。他这次穿着云水蓝直裰,与上次那件颜色相仿,衬得他英气十足。 他站在殿中,仍能听出几分胆怯。 别说裴羽,裴宁自己也心慌得不行。 他可是曾经想娶过柳姑娘的啊! 两人不约而同地上前,又往后退了些许,再拜:“臣弟见过殿下,见过太子妃,祝太子和太子妃吉祥如意,地久天长。” 同时容安将礼单呈上。 裴阙免礼赐座,又招她到身边。 柳盈月迟疑了一下。 接见亲眷,于礼,她应该站在一旁侍奉。 但裴阙觉得她站的太远了,不得已令道:“过来替孤翻礼单。” 柳盈月才应,走上前接过,替他翻开第一页,然后看向他。 是这样吗? 裴阙就着她的手看去,第一页便是什么鸳鸯什锦被,花好月圆团扇,龙凤双飞枕之类的。 他不禁勾起唇角。 柳盈月:“……” 直觉告诉她,这是豫小王爷送来的。 再是第二份就正常多了,是一些发钗簪子,夹着一个《鬓上珠翠》。 光看名字,像是一种发饰,但实际是一本琴谱。 小端王为了将琴谱送给她,看来是煞费苦心。 柳盈月心中触动,连连道:“多谢小王爷。” 裴阙看她这么开心,不禁想:有什么是东宫没有的么? 仔细一看,啧。 裴阙见多识广,裴羽的意图,一看便知。 “琴谱?” 裴羽内心慌乱,“臣弟在家中翻到残缺的古谱,想请娘娘过目,看看是否能补全。” “合着不仅是来送礼,还想让太子妃替你做事。” 柳盈月的脸色也变了,在案桌下拉了拉裴阙的衣袖。 裴阙面色缓和,道,“容安,回礼。” 裴羽愣愣,反应过来马上谢恩。 两人很快地出去了。 待他们走后,柳盈月轻松下来,正要说话,却见他蓦然转身逼近。 将她圈在长椅上。 身后是椅被和软枕,她靠着并不疼。 但柳盈月不明所以,迟疑道,“殿下……?” 裴阙目光深沉,大有不依不饶地架势。 “孤发现,你今日盯着裴羽那件衣服,有点久。” 柳盈月愣愣地:“啊?” 说起来,裴阙只是想起,她婢女说她曾经梦见过一个白衣少年。 起初裴阙只以为是她某个童年好友,然而忽然回想起来,她从来没提及过这样的好友。 她心里有过别人? 裴阙想到这里,不由得脸色冷下来。 “他是谁。” 柳盈月躲避不开,不禁苦笑:“殿下在说什么。” 裴阙手臂一勾,就将她拉近,一字一句:“白、衣。” 柳盈月忽然明白了,不由得别过脸去。 难道要告诉他,自己在十岁时,就曾对他动心么。 柳盈月感觉两颊在发烫,伸手试图去推他。 裴阙原也不把那人当回事,但见她的反应,不禁捏住她身前的手。 这个问题今天必须要有答案。 那人是谁,年龄几何,家世相貌如何,凭什么得她青睐。 裴阙几乎是从牙缝中咬字,“是、谁。” 手上生疼,又动弹不得,柳盈月有些怕了。 “那人……是殿下呀。” “是……” 裴阙的眉头骤然松开,狐疑地看她。 “殿下十五岁那年,曾路过永州。”柳盈月小声道,“臣妾那时借殿下船来的尚京。” 裴阙试图回想,他的十五岁。 身为太子私访天下,考察民情。 永州,一个衣衫朴素,吐字生怯的小姑娘。 借船。 裴阙那时下过令让人帮那姑娘,但未问及后续。 小姑娘的模样也在岁月中模糊。 是她。 裴阙不由得扬起嘴角,“所以,你自那时就把孤放在心里?” 话音未落,眼见她面色彤红,羞怯地点点头。 裴阙的心酥了一半。 怀中她眸光垂着,眼尾上挑,晶莹地唇瓣被她咬住,沾染水汽,看起来楚楚可怜。 裴阙忽然觉得,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君子。 第42章 “你半点不主动,还想做…… 裴阙倾身,怀中收紧,与她肌肤相贴。 他能感觉到她的身子一僵。 她下意识地紧闭双眼,眉间攒起,连身子都在发颤。 还是很害怕。 吻迟迟没有落下。 她睁眼时,眸中还氤氲着水雾。 裴阙心软了大半。 温热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后颈,带着安抚的意味。 裴阙轻问道,“为什么这么怕我。” 不弄清楚这件事,恐怕以后永远没办法同她亲密接触。 她睁开眼,眼神躲避,摇摇头。 她自己也不知道。 裴阙退让。 想想前世的接触,她向来极少说话,他也不问。那些事情里,她也有不愿意么。 裴阙想不通,只把她重新抱在怀中,另一只手不断地安抚。 在什么情况下身体会下意识地躲避? 曾经受过伤,并且潜意识会受伤。 裴阙不知怎么,心中一紧,想起这一世在马场的初见。 回想这两世,很少听她说疼,说苦。 裴阙环着她,轻轻地哄,“以后在孤面前,可以说疼。” 怀中的人无声无息。 裴阙换了个话头:“今日裴羽送来的琴谱,你想整理吗?” 安定下来的柳盈月看他,不知该作何回应。 “你若是喜欢,孤不会拦着你的。” “索性东宫事务不多,你大可做自己喜欢的事。” 柳盈月有些局促:“那,臣妾可以带回柳府去么?” 听她想走,裴阙不禁蹙眉,“回柳府做什么。” “臣妾要研琴谱,还需得在弦上弹过才能知道。”她犹犹豫豫地,“臣妾的琴还在府里。” 裴阙捏她的面颊,“让人替你拿回来。” 柳盈月未答。 太子殿下不喜琴音,不是什么秘密。 柳盈月隐约知道和他少时的某件事相关,他不喜琴音,甚至于不喜乐声,不喜欢嘈杂的环境,东宫上下都是安安静静的。 想安慰他,柳盈月最终在他的手臂上的衣料上轻抚。 动作很轻,像是怕伤到什么似的。 裴阙心头触动,安慰她,“安心,下次听你弹。” 年节这段时日,裴阙要处理的事务不多,最忙的事,还是哄着自己心尖尖的人。 总不能一年到头都碰不了她。 夜深时分。 等她安心睡了,裴阙黯然离开偏殿,但他也未回书房,转而带着容安出了东宫。 尚京城西偏僻有一处人烟稀少的宅院,紧闭着大门。 门的紧阖的,里面侍卫看着一个人,那个人的眼睛蒙着黑布,不吵不闹。 等到屋内灯盏亮了,侍卫才上前,将他眼上的黑布摘下。 那个人晃了一下神,下意识的收紧手心。 手是他浑身上下最值钱的物件。 他是筑风。 他孑然一身,即便是年节也在如音阁中度过,正准备熄灯睡下,忽然有侍卫上前告诉他太子殿下召见。 甚至带他来之前还蒙了面。 筑风自知不过是个乐师,任谁想带走他,他也没法反抗。 真正见着太子殿下时,又心情复杂。 屋内四方站满侍卫,个个庄严肃穆。筑风看着面前正坐的太子殿下,心中惶惶。 裴阙淡然地指了一下一旁的备好的琴,“孤说停,才能停,明白么?” 筑风应声。 但他连弹什么曲子也不知道。 屋内雅雀无声,他缓缓地拨出几个音。 太子殿下没有反应,其余侍卫一动不动,好像不存在一样。 他又继续连续地拨出几个音,依旧是舒缓的调子。 然而,琴声中似乎有人轻呲了一声。 他连忙停顿,只听太子殿下道:“继续。” 筑风听得出,太子殿下声音不稳。 裴阙的感觉身上像是千万根细针在刺,额头上瞬间沁出薄汗。 恍惚在某个昏暗的殿中,泠泠的琴音从不远处的空中飘忽而来。 一双狠厉的眼眸瞪大,染着猩红的指甲捻着细针在他的身上游走。 明明预感到死亡,他却发不出声音,浑身酸软无力。 恶毒的咒骂声逼近,一遍一遍在他的耳边回旋。 疼,很疼。 屋内,某声抽气几不可闻,而筑风向来耳力好,顿时感觉不合时宜的琴音过于诡异。 筑风不敢再弹,停下了手。 太子殿下久久没有回应,也没有喊继续。 他试探性地朝太子看去,眼见太子紧绷着身体,面上满是冷汗。 “殿下……?” 太子殿下冷冷道,“送他回去。” 筑风被送走后,冷风一过,屋内乍然陷入黑暗。 良久,容安听见黑暗中殿下的声音干涩。 “回宫。” 几许黑影在京中上空奔袭,容安自觉殿下的步伐似乎带着些未消的戾气。 然而殿下依旧身形矫健,如行云流水,他追赶不及。 直到到了东宫,殿下没有回书房。 转而上了偏殿。 偏殿外是守夜的宫女,素云提着灯怔怔地看着来人。 殿下带着满身的夜色,气势凌冽,疾步走到偏殿前,大有破门而入的架势。 宫人屏住呼吸。 朱红雕花的木门前,裴阙眉间稍松,将手缓缓地放下。 裴阙微颤的手很轻地推开门,脚步轻盈地走进。 床榻之上,鬓发勾出她的面容,呼吸细微而沉稳,被褥规律地起伏。 她轻轻转身,忽然顿住,睁开惺忪睡眼,声音迷迷糊糊:“殿下?” “孤……吵到你了么?” 柳盈月原也没太睡着,连忙起身,摇头,“殿下是夜出了么?” 他“嗯”了一声,走到榻边,将她重新扶进被褥里,“再睡会儿。” 柳盈月感觉到他身上沾染了一些寒气,从被褥中伸出手去拉他,触不及防碰到他的手,一触即离。 他的手冰凉得诡异,就像是曾在冰窖里冻了两天似的。 “殿下?” 谁知,裴阙躲避了她的手,脸色僵硬,替她拉好被角。 柳盈月于心不忍,双手去捧他的手。他指腹擦了擦她的手背,柔声道:“不碍事,睡吧。” 第二日,裴阙让人将柳盈月在柳府中的琴搬回来。 柳盈月在书房中看见自己的旧物,喜不自胜地掏出帕子。 裴阙道:“已找人替你擦过了。” “你家中还有什么没带来的,一道让他们搬来便是。” 柳盈月正要谢,只见容安走进来:“殿下,张简在外求见。” 柳盈月忽然有不祥的预感。 原计划二月才回的张简一行人,忽然回了京。 一月不见,他面容瘦削不少,唇上还生了半圈的胡茬,柳盈月差点没认出来。 他风尘仆仆地入殿复命道:“殿下,臣已让快马将芸蒿送回,并且臣已学会培植之术,可以让芸蒿生长在内陆。” “还有一事,”他从掏出一张封好的羊皮卷轴,“南境度兰差臣将这个送来。” 容安将卷轴接过,送到裴阙的案上。 裴阙并未打开。他望向柳盈月,发觉她似乎有些站不住。 柳盈月捏着帕子,心也悬起。 前世,度兰出使大周,想让两国结秦晋之好。 来的是度兰的大公主,当时和裴阙闹的不甚愉快,两人见面数次,次次都会和侍卫打起来。 而大公主一见着她,就会掀她的帷帽,说她这样不像话。 四年之后,金乌卫从柳家翻出大公主的信,直接成了柳凡通敌卖国的罪证。 柳盈月的背后都在发凉。 一只手勾住了她,裴阙的温度从手心传来。 柳盈月定了定神,知道他在试图安慰她。 裴阙将羊皮卷轴放置在一旁,对张简道,“这件事你不必担心,孤自有打算,太后的病情已有好转,还需要你照料。” 柳盈月稍安心,就下意识顺着他的手看去,却在案桌上看见了另一张摊开的报书,上写几个大字。 【烽火与佳人】 她僵了一下。 她知道那是一首七言歌行,全文340字,简便易读,朗朗上口,半个月后将在尚京的街头巷尾传唱。 描绘的是亡国之君和妖妃的凄惨爱情,那妖妃名迎月。 名字暗合了宫中某位贵人。 裴阙发现她的眼神不对劲,顺着看去,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 他连忙用一本折子将那几个字盖了。 而她的手在试图退避。 裴阙扣着她的手,朗声道:“你们先下去吧。” 她在躲避,也在害怕。 殿门合上的后一瞬,裴阙就将人抱在腿上。 柳盈月后知后觉,心思全在这两件事上。 即便是重活一世,有些事情依然无法避免。 裴阙见她眼眶红了一圈,顿时心中郁郁,凑到她耳边哄道,“度兰的事,你不用担心,前世孤也为柳凡平反了。” 柳凡的事,是她的心结。 当时裴阙收到的奏疏太多,不得已将柳凡下狱。 裴阙带着怨念嗔道,“你若再多活个一年半载,就能看见柳凡出狱。” 柳盈月吸了吸鼻子,“那诗……” 她心中委屈,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总因长相为人诟病,前世如此,这一世依旧如此。 “孤知道和你没关系,祸水之言,不过是无能之辈推托责任罢了。”裴阙从她手中取过帕子,在她的面颊上轻轻地擦着,“孤已经将人抓起来了,此事不会传出去。” 她闪着莹莹的眸子,轻轻地问,“前世殿下也是这么想的吗?” 裴阙忽然怅然,“前世,孤以为这件事瞒的很死。” 也并未想见百姓会对她原本的身份就抱有巨大大的偏见,他们喜闻乐见祸国妖妃的故事,甚至想看看真正的妖妃生得什么模样。 而裴阙自己也犯错,他以为,冷落她一段时间,流言自会平息。 裴阙心中冷笑,始作俑者,罪该万死。 柳盈月见他的眼色狠厉,不禁去抚他的眉,叹道:“殿下也莫为这些事情烦心了。” 裴阙转而看她。 她面容娇娇,一双干净的眼中满是纯粹的温柔。 见她已平复,人又在怀里,不禁生了逗她的心思。 他凑上脸去捉她的唇瓣,模模糊糊地低语道: “你半点不主动,还想做那妖妃?” 第43章 “……弄疼你了?”…… 柳盈月被他的话羞得生气,一时不察,软软的唇瓣凑上来,别过脸时,有什么蜻蜓点水地擦过她的唇角。 忽然意识到,距离很近。 她眨眼时,长睫颤颤。 裴阙轻扶住她的面颊,指腹在她的唇角摩挲,很轻地盖上去。 她身子轻颤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又被带回来。 起初只是温软相依,但情愫渐成燎原之势,力道不自觉加重。 她轻唔一声。 理智骤然决堤,克制多年的情绪在骨子里叫嚣,手臂收紧,体温和急促的呼吸被吞咽。 经年不见,无数个日夜与冷衾对峙。 从此不敢见明月。 怀抱软玉,静谧的殿中只听得到几声唔唔,一瞬间,似有滚烫的火燃起,企图烧遍全身。 想抱她去屏风之后。 裴阙睁眼,才发现……她眼尾几许晶莹的泪珠。 他瞬时手足无措,“……弄疼你了?” 她的唇瓣已红了大半边,轻呲了一声。柳盈月瞪他一眼,泪珠大颗大颗地掉,克制不住。 裴阙心想,完了。 刚刚没有收敛,这段时间的努力恐怕功亏一篑。连忙哄道:“孤错了。” 想要去擦她的脸颊,被她避过。 他慌乱地勾了勾手指,“孤让太医来替你看看。” 这话一出,柳盈月脸瞬时烧红,连忙去推他。 刚刚推了那么久他都没发觉,气死了! “孤错了,真的错了。” 裴阙连连哄道,企图撒娇,“孤只是很想你。” 柳盈月一噎,擦了擦眼角,声音中还软的很,“臣妾明明一直和殿下待在一起。” 裴阙拦着她的腰,怕这时候放手,人就哄不回来了。 “阿盈。”他面容诚恳,“太后教孤如何去争,太傅教孤课业,却没人教如何好好做一个夫君。” “给孤一点时间。” 许是“夫君”二字太过惊骇,柳盈月怔住,纯净的眸子藏着疑惑。 裴阙轻轻地道,“所以,那些事安心交给孤,不要多想。” 像是在思量他说的话,柳盈月沉默了一会儿后,弱弱地道:“殿下会相信臣妾么。” 裴阙反问她,“相信孤么?” 她并没立即回应,许久之后,才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也不知是不是礼貌性地回应。 裴阙无奈地捏了一下她的面颊,很是诚恳,“孤不会叫你失望。” “还有一件事。”裴阙脸色忽然严肃。 柳盈月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今夜,孤可以回偏殿睡么?” 柳盈月脸一热,捏着秀拳推他:“臣妾可不敢扰殿下公事,臣妾告退。” 裴阙看着她有些红肿的唇瓣,笑道:“好。” 待她走后,裴阙才又摊开那份报书,面容冷淡。 全诗最末,是影卫的字迹。 【此人已招供,称是收了何府的银两。】 裴阙的目光冰冷。 * 柳盈月借着年节回柳府将琴谱取了回来,也顺便将琴带回。也正是回了柳府,柳梦姚顺道将百仙楼帖子给柳盈月。 百仙楼在元宵节重新开业,请她到场。 柳盈月欣然同意。 元宵当日,裴阙入宫前说任她想去哪里,柳盈月便乘马车上百仙楼。 因着不想惹人注意,柳盈月换上的衣服纹饰简单,也戴上帷帽,连马车也形制普通。 沿路热闹,到了元宵这日,许多铺子重新开张,正招揽客人。 高楼檐角挂着长串的朱红八角灯笼,有人倚着栏杆俯眺,笑声悦耳。 马车停在百仙楼后院,店小二一见马车跟随的丫鬟,也就知道马车中的是谁。 得掌柜的吩咐,需要好好招待。 店小二赶忙上前,“贵人您里边请。” 素云将人搀下马车,柳盈月向小二低低道谢。 依旧是三楼的雅间,柳梦姚已经坐在那里,正起身朝她招呼。 柳盈月连忙快步上前,“你身子重,小心些。” 她算了算,柳盈月如今是快两个月的身子了,胎像应当稳当了些。 “黎衡好不容易允许我出来的。”柳梦姚嗔道,张牙舞爪地嗔道,“训谁呢你。” 柳盈月轻笑,“我只是担心你。” “我上次给你的话本你看了吗?” 柳盈月面露尴尬,实际上,她把这话本给忘了。 “没看就别看了,剧情有更新!” “?” 柳梦姚说着就吩咐婢女,“明日把我今日前几日看的话本整理起来给太子妃送去。” 她忽然顿住,弱弱地问柳盈月,“东宫,可以收吗?” “我回去问问管家,”柳盈月尴尬地道,“还是派人来取吧。” 柳梦姚欣然以应,正好,估计自家的奴仆也不是那么有胆子上东宫送东西。 聊了几句,楼下一阵惊叫和掌声。 柳梦姚不禁瞬间起身,拉她:“快来,许霓裳特地请的戏班子。” 柳盈月都稳不住自己,连连道:“慢点。” 一声弦动,清亮地嗓音飘扬。 戏子身段硬朗,绕场一圈,手中长枪旋转起来行云流水。 场下叫好。 柳梦姚很是激动,大约是自由地气息太过强烈,整个人的面色通红。 柳盈月微微地笑着,恍惚中听见几声咚咚地脚步声。 惊叫过后,场面又安静一些,三楼雅间的人不多,有人的声音在楼中十分清晰:“没见过世面就是容易高兴。” 柳盈月失笑。 缓缓回头,何语萱勾着耳边鬓发,又拢了拢玉红的披风,袅娜着身段上楼。 她扶了抚鬓上金钗,笑道,“太子妃。” 算是行过礼了。 柳盈月稍稍点头,拉着柳梦姚到一旁,不与她说话。 柳梦姚在孕中,不宜动怒,更不应该为这些小事动怒。 眼见着柳盈月的动作,何语萱不禁道,“哎呀,姐姐不如妹妹高嫁,就是没底气。” 柳盈月连忙给柳梦姚顺气,唤她:“不必同她置气,我们看我们的。” 许霓裳匆匆上来,见到这个场面,还没开口,只见何姑娘睨她道,“这么晚才来迎接?本小姐特地来给你捧场,不要太感动。” “何姑娘恕罪。”许霓裳拜道,“百仙楼雅间今日只接待收到帖子的贵客。” 何语萱摆摆手,婢女送上帖子。 许霓裳心中疑惑,明明没给她送。 打开一看,楞道,“这帖名写的不是您。” “是啊。”何语萱笑道,“我自幼出入宫中,宫规都不放在眼里,还在乎你这的规矩么。” 许霓裳连忙道,“还请姑娘移步,楼下亦有雅座。” 她嗤之以鼻,“本姑娘又不是不付账,你急什么。” 柳梦姚就没见过这么蛮横的人,尤其还在她朋友的店里,一时火上眉梢。 柳盈月轻抚柳梦姚的手背,低声宽慰她:“你紧着身子,气到她可就得逞了。” 柳梦姚气呼呼地瞬间扭头,“我才不气。” 柳盈月转身,朝何语萱道,“国公府早已在风口浪尖之中,你此时不收敛,迟早会给国公府带来灾祸。” 何语萱轻嗤一声,“仗着自己是太子妃,要欺负人了么?” 她那一声极大,整个楼中回响。 楼下唱戏的乐声停了,倏然一阵低语,楼下的人齐刷刷地抬头。 不知是谁先跪了下去,然后人群此群彼伏地唱礼。 “参见太子妃娘娘。” 人群之中,青衫男子忽然觉得这身形十分眼熟,像极了,他留意的那个在百仙楼中弹琴的神秘女子。 柳盈月沉声道:“百仙楼给人送了拜帖,既然你没有被邀请,而你却不愿意守百仙楼的规矩。” 柳盈月看向许霓裳,脸色温柔:“许掌柜,您想如何处理呢。” 她说得有理有据,并不如另一位小姐那般盛气凌人。 许霓裳想了想,朗声道,“何姑娘,三楼雅间席位已满,还请您随我来吧。” 楼下的人都能听见她们的对话。 何语萱心中不甘,她来这就是给她找不痛快的,怎么能这么轻易后退。 但此时胡搅蛮缠,到显得自己穷途末路似的。 她冷淡转身,预备下楼。 眼见着她要下楼离开,柳梦姚走上前嗤她:“就没见过你这种人,就爱砸别人的场子。” 何语萱上前两步,两人离得近。 谁知她下一瞬直接拉扯柳梦姚的袖子。 柳梦姚不察,身形不稳,直接被她带下。 柳盈月三两步伸手不及,眼见着柳梦姚就要摔下去,连带着那两个月的孩子。 若是此时小产,今后必然大伤元气,甚至危机性命。 柳盈月着急大喊道,“十六姑娘,救我阿姐!” 忽然,眼见身后飞出一条黑色绸布,伸过柳梦姚的手臂,瞬间缠绕将她稳住,很轻地往前一带,绸布一收,恍若无人。 柳盈月呆了。 待柳梦姚落地之后,柳盈月连忙扶住惊魂未定的她。 心中却生疑惑,何语萱未免太过大胆。 众目睽睽之下,她居然敢推侯府的嫡女,前首辅的亲孙女,柳梦姚一旦出事,就连京兆尹都得上门谢罪。 可她毫不顾忌。 何语萱愣愣地,哑然看柳盈月。 这救人的手法如此之快,到底是出自我谁的手笔。 原仗着她不过也是无人看护,甚至想在楼中搞一次动乱,却不得不再度考量。 她要是做什么,必然很快就能平息,甚至都伤害不到柳盈月本身。 她不了解表哥身边有什么护卫,但皇后娘娘一定了解。 何语萱终究是瞪她一眼,愤愤转身。 然后下楼离开。 柳梦姚惊魂未定,她回头看向柳盈月。 楼下的众人还跪着,上面什么动静都能听见。她差点让自己的妹妹难堪,有些惭愧,“要不咱们也走吧?” 柳盈月笑着看她:“她都走了,我们走什么,不能辜负许姑娘的邀请吧。” 许霓裳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下,她不能得罪国公府,但也不想得罪柳家。何语萱能自行离开,是最好的结果。 她满含着歉意甚至带着感激道:“请姑娘稍坐,戏班子等会儿还有看家功夫。” 柳盈月点点头,走到栏杆边道:“请大家不必拘礼,随性即可,本宫不会干预。” 她的声音温婉,仪容端方,遇事也处变不惊,举手投足皆有风范。 楼下齐声道是。 众人回到原位,心想着,太子妃确实是一个极其温柔和善的人。 百仙楼又恢复了生气。 从百仙楼回来时已是亥时。 回到东宫,柳盈月未见裴阙,心想他应当在忙。 到偏殿,才放下灯盏,容安走进来:“太子妃,您去看看殿下吧。” 柳盈月一时诧异,容安这意思,他并没有主动找她。 但她还是应下。 书房中,殿内烛火昏暗,太医伏跪在殿中,场面十分压抑。 柳盈月不知自己是否应该上前,试探性地喊他,“殿下?” 裴阙从案前抬起头来,艰难地道,“皇祖母病情加重了。” “太医说回天乏术。” 第44章 死的也要。 柳盈月呆住,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 完全不应该是这个结果。 之前按照张简的方子,太后的身体已有好转,怎么会在关键草药到京之后,又变成回天乏术呢? 柳盈月在扫了一圈跪着的太医,并没有熟悉的面庞。 裴阙扬手,“你们说。” 一人颤颤巍巍拱手,“太子妃娘娘,臣等亲自查看过,娘娘近日气息突然变弱,危在旦夕,想来是那宫外的张先生医术不精导致娘娘再度发病。” 柳盈月辩道,“当初张先生的方子是太医院说过没问题的,怎么今日又全推到张先生身上去了?” 那人不敢再吱声。 裴阙从案前起身,朝她走来,“去看皇祖母。” “好。” 裴阙快步牵着她的手,走出殿外。 东宫之中,灯火通明,暗色天幕下,侍卫站得整整齐齐。 柳盈月忽然心生不好的预感。 马车已备好。 裴阙回过头来,凝着眉,问她:“骑马可以么?” 马车再怎么快,还是快不过骑马。 柳盈月点点头。 裴阙细心地扶她上马,迅速坐在她身后,将她稳住,才对东宫众人道:“召集太医院太医上寿康宫,东宫中的太医用马车送去。” 说着他一扬缰绳,柳盈月整个人差点摔下去,裴阙拉着缰绳,手臂按住她的身。 “靠着孤。”他道。 骏马飞驰,她整个人晕沉沉,只能很听话地靠在裴阙的胸膛里。 “不舒服么?”裴阙靠着她的耳边问。 柳盈月摇头。 时间紧急,什么也顾不上了。 入宫时一路畅通,宫城的守卫早已得了消息等在门外,早开城门放行。 寿康宫中,裴阙下马,扶着她。 柳盈月能感觉到他手心发凉。 实际上,前世太后真正崩逝就是这段时间。 他怕的是,这一世依旧要走同样的路,逃避不开。 棠灵走出宫外:“殿下,娘娘在休息,由太医看护着。” “张简来了没有?” 张简是写药方的关键人物,有什么问题,应该他最能看出。 “已经在了。” 走进殿中,屏风之后,太医围了一圈。 张简站在其中,若有所思。 裴阙走上前,沉声问:“皇祖母如何?” 张简脸色也沉重,“娘娘突发急症,数症并发,以致性命垂危。” 柳盈月看着床榻上的太后,心中也悬着一口气,身子发凉。 张简犹豫道,“臣还想查看娘娘近日都食用过什么,以及倒掉的药渣。” “准。” 殿内忙碌,张简对着宫人搬上来的吃食和药渣一一检查,“敢问姑姑,娘娘近日都在食用黑米银耳汤么?” “是的,娘娘胃口不佳时,只爱喝这个。” 张简惊愕失色,“这其中混入了黑苡,和芸蒿混食有轻微的毒性,这连日食用,极易损害病体。” 棠灵不知他说的草药,但敏锐捕捉到其中意思,“下毒?!” 柳盈月感觉心中一凉。 “那么,可还有的救?” 他再拜:“微臣可以试试,但需要取回药箱,施以针灸,兴许能逼出毒性。” 旁边有老太医插话道,“……太医院有可用的针。” “去取。” 殿中再度行动起来,有人去太医院取太医的药箱。 寿康宫中都在等待着。 等了许久,有太医偷偷相看一眼。 柳盈月察觉有什么不对。 太医院和寿康宫距离不远,又是急诏,怎么可能去了这么久都不见回。 裴阙一语不发地走出殿外。 柳盈月跟上他,走到外面,突然发现,很亮。 宫中火光四起,寿康宫外声音嘈杂。 “他们动手了。” 裴阙淡淡地道。 “容安,召集金乌卫、影卫,所有人,全员戒备。” 他回过身来,走近柳盈月,“别怕。” 柳盈月嗫嚅问道:“是……怎么回事。” “别担心。”裴阙抱她,“孤有准备。” 忽然间,从深夜之中穿出许多身影,立于宫墙之上。 “只是父皇还在承明殿中。”裴阙拉开距离,定定地道,“等我。” 他余下一句话,走出宫门。 “保护太后、太子妃。” * 自裴阙走后,寿康宫中一片寂静。 宫墙之上数道黑影潜伏,就着远处的灯火可以见到一星半点,而后黑影消失。 十六姑娘刚才简短解释了前因后果。 宫变。 柳盈月脸色微变,前世她在时,明明没有这件事。 忽然有几个穿着铁甲的侍卫跳入墙下,径直走到柳盈月面前,呈上箱子:“太子妃,这是药箱。” 之前派去的那个不见踪影。 柳盈月将太医召集起来,“你们就在这里写后续的诊治方案。” “太子妃这是何意,难道要将太后交给一个外人。” 柳盈月微微笑道:“这位大人所言甚是,所以你们就在这里看着,若有不妥。” 她走向棠灵姑姑,“麻烦姑姑,寿康宫中可有守卫?” 主诊的是张简,她并不多担心,只是怕这些太医里有其他有心人。 太后的日常饮食以及用药都有专人伺候,这些人是怎么将毒手伸进太后这里? 自刚知道太后的用药有人下毒开始,棠灵心中愤愤。 她立即明白柳盈月的意思,招来老太监,点了几个人,其余的人,安排到无关紧要的位置。 “我们都是跟了太后几十年的,大可放心,其余的,我已打发去了。” 柳盈月从头上拔下簪子,攥在手中,“如今寿康宫就是太子殿下的软肋,我们决不能拖他的后腿。” 棠灵看着她向来温柔柔弱的脸上如此镇定,不禁心中吃惊。 殿中只有张简不时走动的脚步声。 柳盈月注视着张简的手中动作,一时忘却了时间。 静穆之中,忽然有人询问道:“太子妃,微臣家中尚有妻儿需要照顾,可否先行离开。” 柳盈月转头,那个太医颧骨凸起,整个人十分清瘦。 柳盈月简洁明了地否定,“不可。” “太后娘娘如今生病,各位都有照顾不周之责。”面前是大她十几岁的太医,柳盈月丝毫不怯,“甚至,各位太医都有下毒的嫌疑。” 棠灵竟没发现,她竟然能如此淡定。 “各位不要打搅张太医,若有差池,在座的是没有脑袋可以掉的。” 这话说得冷漠,可也最有用。 殿内再度沉寂。 张简擦着额间的汗,将针收到布包之中。 柳盈月连忙看去,皇祖母身上出了很多粗汗,眼睛眯着,似乎不太好受。 “张先生,是诊完了么?” 张简答道:“这不过是第一道,娘娘中毒已有些时日,毒已深入,还需要再施一次针。” “在此之前,还需要用热水将太后娘娘身上的毒汗清去。” 棠灵命宫人将热水端上来,柳盈月吩咐其他人:“诸位都到殿外候着,如有需要,会吩咐各位太医。” 柳盈月和张简以自觉退出,张简又要了一盆热水,找了干净的帕子细细地擦着方才用过的针。 其余的人都缩着脑袋不敢抬眼。 送水的宫人进进出出。 忽然,宫外似乎传来什么动静,仔细听,竟然是某种呼喊。 “生擒太后,生擒太子妃——” 那声音狠厉,渐渐清晰。 人群之中,有人怯怯地看向太子妃。 柳盈月不为所动,只问张简:“第二次施针需要多久?” 张简沉思道,“一炷香。” 忽然,太医之中有人掏出一把短匕首,疯一般地朝柳盈月刺来。 殿中有人惊叫,柳盈月被张简一把推开,跌在地上。 那人又将匕首转向张简,两个人相互制住。 几位太医年事已高,坐在角落张大了嘴巴。 影卫守在殿外,不曾想殿内居然有人做此行动。 棠灵抄起手边的烛台就朝那个太医砸去。 噼啪一声巨响,那人反应极快躲过,像是铁了心要整死张简一般手不停歇,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柳盈月。 张简脸上青筋凸起,紧抓着他的手臂,不让他动弹。 柳盈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十六——” 一阵风过,张简觉得手中一松。 那人抽搐着身体往旁边倒去,瞪着大眼,没了声息。 柳盈月抬头,发现十六竟在眼前。 她轻飘飘地道,“太子妃,人已经死了。” 十六遮在她身前,是不想让她看见那惨烈的一面。 面前的太子妃看起来身娇体弱,必然没有见过血,更不曾见过尸体。 在听到人死时,柳盈月深吸一口气。 而后她令道:“若还有作乱者,下场如同此人。” 十六心中有些惊讶。 但见目光一低,见她的手背已被抓出几道红痕。 原来只是在外人面前强撑着。 张简刚脱了力,身上都是冷汗,揉了揉手腕:“娘娘,微臣这里可以重新开始。” 棠灵捡那药箱:“奴婢陪着先生。” 老太监匆匆忙忙上前拜道:“寿康宫上下已在外殿戒备,娘娘放心。” 柳盈月道:“劳烦各位。” 等殿内重新戒备,她就走向殿外,十六跟在身后。 寿康宫外,黑夜被火光照亮,影卫提着剑立在宫墙之上。 “生擒太后、生擒太子妃——” 那声音已在宫外,宫墙上影卫提剑杀去,消失在眼前。 没再回来。 “太子已死,寿康宫中都是老弱妇孺,速速投降吧!” 忽然寂静下来。 有人重新喊道:“阿盈——” 柳盈月心头一震,攥紧了手头的簪子。 是已被下狱的何玉辰。 柳盈月大喊:“何玉辰,谋反是死罪!” 她刚说完,被人拦腰一抱,她心头一惊,忽然反应过来身后的是谁。 十六姑娘将她带到寿康宫前,她定睛一看,冷箭射在她方才的位置。 寿康宫外,何玉辰骑在马上重新抽箭,他披着一件披风,清瘦的脸庞十分冷然。 一旁的有人打趣:“还是这么深情。” 何玉辰平静地道:“只是看她在不在。” 那人讥笑,“这次,人死的活的我们可顾不上了。” “只要能攻下,死的也要。” 卑劣的占有欲在心底肆意生长,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何玉辰的眸光定定,下令道,“放火。” 第45章 这是一道送命题 何玉辰身后侍卫迅速将火把染油,点燃,装在长弓上。 待寿康宫中四下皆是火,他们自会逃窜出来。 不费一兵一卒,守株待兔。 忽然,一阵惨叫,漫天箭羽如雨般落下,染油的火把七零八落地掉地。 “后撤!” 马上的将军喊道。 一群士兵急急忙忙地将盾牌围上来,掩住马上的人往后撤退。 直到退离寿康宫门的宫道上,眼见箭雨才小了一些。 何玉辰定睛一看,为首的是裴宁,不由得怒上心头。 “他还真胆大,将金乌卫交给你,就不怕你将人占去?” 裴宁骑在马上,声音冷漠,“何玉辰,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心思龌龊。” 宫道上,金乌卫的身影层层叠叠,来者甚众。 何玉辰不由得大笑道:“他将金乌卫主力守在寿康宫,竟是自己都不顾了。” “承明殿那里,还有大军等着他呢。” 裴宁旋动手中剑,令道:“全军听令,叛贼之子在此,务必将之斩杀。” 寿康宫内,只能见着宫外两侧不同的火光交汇纠缠,厮杀之声震天。 柳盈月后退了两步便靠在殿门上。 十六站在一旁,默然地垂眸看面的姑娘露出的掌心颤抖。 除了影卫,柳盈月能想到的就是金乌卫。应当是两方势力交汇在一起,寿康宫幸免一难。 她茫然失措地看向十六,“殿下不止是去救驾的,是吗?” 十六不答。 * 承明殿两侧的烛火影影绰绰。 裴阙提着染血的长剑,一步步走上染血的台阶。 暗冷的气息中血腥弥漫,几个金乌卫最后将承明殿前的尸首踹开。 承明殿龙椅案前,有一人拿着短匕,一旁几个人包着什么,眼见殿门大开,元帝咳咳几声。 裴阙出手凌冽,案旁几人瞬间倒地。 “母后对皇祖母下手,就是为了这个。” 光影照到提着短匕的人脸,一张精致的面容显露出来,皇后穿着夜行衣,摘了金甲的手握紧匕首。 “本宫只是没想到那么多人都拦不住你。”她像是在叹息。 她遗憾一般地扫过刚刚包好的黄绸包袱,四四方方的角显得平平整整,只是上头的结系得不好。 她伸手解开,绸缎散落,露出一截玉雕龙头,“对你而言,不也是玉玺更重要么?” 即便是已被围,皇后依旧满是笑容,“没关系,等你死后,你那小太子妃自然有人照料,母后会帮你看着。” “何家和窦家的人,孤已经让人擒了。”裴阙慢条斯理地道,“母后的外援不会到。” 皇后的脸色变了,又很快恢复。 “孤给了母后选择。” “本宫需要你开条件?”她眼中一凌,握着匕首瞬间往一旁的元帝心口扎去。 只听一声尖叫,咣当匕首掉地。皇后跌落在旁,手心剧痛,勉强睁眼,能看到是一根雕琢粗陋的金簪。 裴阙淡淡地收回手,“父皇,过来吧。” 方才皇后的匕首差点就扎入他的心口,然而元帝不慌不忙地往地上瞥了一眼,面朝着天笑道,“淑妃,你看到了吗?” 奈何他身体不好,好容易说完一句后又剧烈咳嗽起来。 等他平静下来,才慢慢悠悠地起身,扶着桌沿走了很久,才走到裴阙的身旁。 “看看你的父皇,心里只有那个女人。”她笑时,手中一阵抽疼,越是笑越是疼得越厉害,但依旧不依不饶,“你不过是他养出来报复本宫的傀儡。” 话一说完,她终于笑不出来,蜷着身子,只剩一双凤眸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儿子。 元帝并未否认,摆摆袖子,朝裴阙夸道,“你做的很好。” 裴阙漠然。 元帝很淡地挤出一个笑,“从此以后,大周是你的天下。” * 宫外厮杀,柳盈月只能听见凄厉地惨叫,她不知道寿康宫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由得手中揪紧袖子。 棠灵姑姑已走出来:“娘娘的毒已经清除。” 柳盈月喜上眉梢,“真的?” 她快速走进殿中,只见张简已将针收好。 “张先生,皇祖母如何?” 张简语气轻松不少:“娘娘已没有大碍,只需要再好好修养。此次中毒对娘娘损害很大,但只要细心调养,假以时日,娘娘依旧能恢复如初。” 柳盈月终于松开一口气,道谢。 正说着,十六走进殿中,朝她拜道:“太子妃,殿下回来了。” 柳盈月连忙起身。 殿中其他人也听见这话,也连忙跟在太子妃身后。 寿康宫的宫门依然紧闭着,是方才裴阙离开时下令阖上的。 柳盈月有些不确定地看一眼十六。 十六沉静地道,“没有您的吩咐,影卫不得开门。” 柳盈月心下稍安,一步一步走到宫门之前。 朱红宫门之外,有人唤她:“阿盈,是我。” 是他的声音。 柳盈月立即下令,“将门打开。” 宫门被缓缓推开,昏黄的光线涌入。 他身挺如松,面色冷淡,但在门开的一瞬间泛起光,浅浅地笑了一下。 “恭迎太子殿下。” 寿康宫中齐声请安,裴阙恍若未觉,只记得三两步走进殿门,想要拥抱她。 却在伸手碰见她的那一瞬立即收回。 柳盈月凝了一下眉,“怎么了殿下?” 裴阙发现自己手上还沾染着血迹。 寿康宫外,血腥和焦油气味浑浊,寿康宫中像一处未染战火的世外桃源,连气味都干净清晰。 她的鬓发整齐,只是看上去有些单薄。 裴阙看着她完好无恙,心头大安,很温和地道,“没什么,只是衣服脏了。” 柳盈月顺着他手臂看去,心中一惊。 他手臂上染着殷红血迹,连着他的袖口,一直到他身上的衣袍,一团一团阴影。 全是血迹。 “殿下受伤了吗?” 裴阙道,“对孤这么没信心?” 柳盈月否认地摇头,朝外看了看,“陛下呢?” “留在承明殿了。”他试图用衣袖擦去手上的血迹,但怎么擦都是脏的,只好作罢,“孤先回来看你和皇祖母。” 柳盈月知道他担心,连忙道,“皇祖母的病也有转机,张先生说,只要皇祖母加以调养,就能恢复。” “好。” 柳盈月还想多问,但觉不是时机。 裴阙走进寿康宫。 眼见角落中陈着一具尸首,他的脸色淡下来。 “我们都没事。”柳盈月试图宽慰他,“先去看看皇祖母吧。” 再看太后,她已经悠悠转醒,但只是张了张口,朝裴阙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容安走进来:“殿下,萧启在外等候复命。” “让他进来。” 一个穿着甲胄地少年走进殿中,“殿下,窦将军和缙国公已被擒拿,正押入牢中。” 太后眨了一下眼。 裴阙淡然颔首,那人退下时,柳盈月还觉得有几分眼熟。 太后没过多久又睡去,裴阙坐在外殿,陆陆续续有将领前来复命。 他本想让她先睡,被她拒绝。 直到天亮,宫内宫外再度平静。裴阙看着她于心不忍:“回去睡吧。” 柳盈月惊了一下,“回哪。” 裴阙不禁笑了,“自然是东宫。” 方才是因为宫内宫外叛乱未平,只有寿康宫最安全,现在一切尘埃落定,自然可以回去。 裴阙一身染血的衣袍还未换下,即便是乘马车,也不敢离她太近。 回到东宫,热水已备好。 自出了寿康宫,柳盈月脑子里的弦便断了,整个人迷迷糊糊,沐浴时差点睡着。 等换上中衣,随意披了外套就往殿中走,也不知是太累还是怎的,晕晕乎乎地扑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上面。 以为是榻上,直接睡着了。 裴阙低头看着他沉静地面容,感觉有些无奈,只好将她横抱起,将她放在榻上,替她盖好被角。 “她昨夜也很累了,不必扰她。” 素云和流云早听闻了昨夜险事,连连点头。 临走之前,裴阙回身,偷偷亲了下她的唇角。 * 柳盈月睡了个好觉,起身时天色昏暗,不知早晚。 “几时了?” 流云应她:“酉时,太子妃,太阳刚落不久。” “殿下呢?” “殿下在书房,等您起后一起用晚饭呢。” 柳盈月心下安定,梳洗后又上书房。 方进门,便发现有什么不对。 案几前,他头戴金冠,墨发悉数挽起,云峰白的直裰贴身显得英挺,翩翩如玉。 抬起眸时,温温和和。 柳盈月呆了一下。 裴阙装模作样地轻咳,“来了?” 柳盈月避过眼神,不知该怎么启齿,他衣上的青竹还有些晃眼。 她嫁给他数年,见过各种各样的玄衣,即便纹样制式不同,但永远是一个颜色。 见她怔在原地,裴阙凝起眉头,扣指敲了一下案几。 在催她上前。 柳盈月犹犹豫豫地走到他身边,忽然一只手被扣,再一瞬就已在人的怀中。 他的衣上有很淡得清香,柳盈月心下疑惑,又凑近吸了吸鼻子。 飘悠悠侵入肺腑的木香。 裴阙一惊,以为她主动投怀送抱,不由得欣喜,收紧手臂。 闷闷的声音从怀中传来,“殿下用香了?” “……谁说孤不用香。” 柳盈月哑然。 虽不曾说过,但东宫之中从不焚香,她也一直保留着这个习惯。 “从前不用香是因为,孤能借气味知道是谁来了。” 柳盈月疑惑,“这么厉害?” 裴阙看她面露崇拜,很是受用,点了点头。眼见她又陷入沉思,又不满意地捏她面颊,“还有没有要说的?” 柳盈月怔怔地看他。 裴阙心中暗自生气,再凑得近一些,双目如炬。 柳盈月感觉这是一道送命题,答得不好,恐怕他会生气。 只好别过脸去,“好看。” “什么好看。” “殿下好看。” 裴阙偏要追问到底,得了这样的回答,心情不由得愉悦起来,凑近她:“现在,不害怕孤了么?” 很好,现在靠近她,她不会下意识躲避。 柳盈月眨眨眼,下意识地伸出手捂住面颊,从脸颊到脖颈一片烧红。 第46章 伺候她。 裴阙气笑。 “躲什么。” 柳盈月抿着唇,慢慢地将手放下,尽力保持平静,“原本,就不怕殿下。” 毕竟嫁他六年,两人什么没有一起经历。 裴阙深以为然,扬起下巴,“好,那你来。” 柳盈月食指盖在他的唇瓣上,“殿下不是召臣妾来侍膳么?” 裴阙拿她没有办法,“传就是。” 眼见她放松,趁她不注意,轻咬上她的唇瓣。 柳盈月又急又羞,一个不察,又叫他钻了空子。 唔唔两声被吞咽,裴阙不打算给她说话的机会。 一阵欺负过后,她气鼓鼓地瞪着他,唇瓣红着。 裴阙忽然觉得,用妖妃形容她,贴切又不太贴切。 不消她开口或是主动靠近,偏让人生了靠近的意思,甚至想听她小声啜泣。 裴阙扫了一下案几上的折子,眸光一暗。 现在还不行。 眼见她愤愤地看过来,裴阙似笑非笑地看她,“今日,睡够了吧?” “啊?” 裴阙捏她,“晚上等孤回来。” 柳盈月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差点没喘上,剧烈咳嗽起来。 裴阙抚着她的背,轻笑。 如他想见,等到夜里他批完折子,偏殿里的烛火早就熄灭。 流云愣愣地看着前来的殿下,“殿下,今日不是吩咐了要睡书房吗?” 裴阙不置一词。 再走进殿中,她果然已经睡得熟了。 呼吸平缓而浅,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 裴阙微笑。 在她榻边坐了会儿后,临走时告诉流云,“明日,孤会早点来。” 等到了第二日,裴阙来时发现,偏殿的灯已经灭了。 素云上前道,“太子妃今日有些不舒服,睡得早。” 裴阙点头。 往后他日日来偏殿,想看她能熬到什么时候。 每一日,都只能看见一个熟睡的身影。 柳盈月想得也很简单,就拖着。 白日里整理琴谱看看书,晚间刚用完晚膳便睡,回回都能避开他。 不过过了几天,裴阙忽然进门。 柳盈月手里的书都惊掉了,索性他并没有追究,只道,“太后传召。” 马车中,柳盈月煞有介事地正襟危坐,裴阙看着偏偏就很想笑。 他严肃地问道,“近日,身子不适?” “啊没。”柳盈月反应过来,“回殿下,臣妾近日只是比较犯困。” “噢。”裴阙淡笑看她。 柳盈月避开视线,心中发羞,毕竟是在说谎。 “等从寿康宫里出来,让太医给你看一眼。” 柳盈月应下。 裴阙心底克制住想要捏她面颊的冲动。 明知道她在说谎,明知道他在搪塞,就是忍不住看她害羞的样子。 到寿康宫中,太后已经能坐起身,精神恢复的不错。 同太后聊了一会儿话之后,裴阙又走了。 临走前,太后喊住他,“你打算如何处置皇后。” 柳盈月一愣。 只见裴阙的脸色淡了下来,回应道,“已将母后送往福香山,那边清净。” 太后不置可否,裴阙就先行离开。 柳盈月张了张口,送走他后,太后示意她上前。 “他待你好吗?” 太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印象里,太后之前也问过一次,再度回答,柳盈月的心境已然不同。 她点了点头。 “他是个好孩子,却总不会说什么好话。” 柳盈月不禁耳热,这段时间听他说那些话,不知道有多少。 她还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你知道皇后的事吗?” 柳盈月犹豫了会儿,答道,“臣妾可以知道么?” “自然。”太后笑道。 她清退宫人,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看着柳盈月,“哀家听棠灵说了,那天晚上,你表现得很镇定,不愧是哀家挑选出来的太子妃。” 柳盈月很恭敬地坐在一旁,“都是臣妾应当做的。” “好。”太后缓缓地朝她伸出手,柳盈月连忙接过。那双手温温的,历来保养得很好,没有什么褶皱。 太后沉思了一会儿,似乎在想从哪里说起。 “先说皇后吧,皇后之所以能成皇后,是因为何家权势,就连皇帝和哀家都不得不忌惮几分。” “皇帝不喜欢她,却不得不娶她。” “皇帝最为宠幸的是淑妃,淑妃曾为他诞下长子。”太后叹了一声,“可惜淑妃并无家族护佑,后来母子俱亡。” 柳盈月心口一跳。 这不能为人道的宫闱秘史,是皇后娘娘做的么? “幕后主使没有查到。”像是看穿她的疑惑,太后直言道,“说起来,淑妃和那孩子也可怜。” “你可曾知道,小阙之前不是太子。” 柳盈月认真点头。 “哀家发现小阙的时候,他才三四岁大,养在何家另一个妃嫔那里。” 柳盈月惊讶,“皇后娘娘竟然不亲自养在身边么……” “皇后不喜欢皇帝,自然不喜欢她和皇帝的孩子。”太后解释道,“再者,何家也想要何家自家的人登上帝位。” 太后摇了摇头,似乎在叹息。 “裴阙这孩子,跟着哀家的时候也常常不爱说话。”太后的目光落在鹅黄勾莲纹妆花缎被上,似在回忆,“但他很聪明,也要强,说要读什么书便能读得什么书,学什么东西都很快。” “这一点,裴宁可远远不及他。”太后谈及这些,面上容光焕发,继而又道,“淑妃及其子死后,皇帝就不怎么进入后宫了。不知怎么就想起来这么个儿子,后来时常带在身边。” “皇帝封他为太子,甚至把影卫的管理之权交给他。” “实际上是把他放在何家对立面。” 柳盈月眸光一定。 “何家想反不是一日两日,只是这一次,被逼到了绝境。”她眼睛里满是欣慰,“幸好他有所准备。” “不过,知道皇后也参与其中,他心中应当有几分难受。”太后抚了一下她的手背,“毕竟是生身母亲,下手还是留了几分情面。” 柳盈月听到最后,只剩下沉默。 宫中这些斗争她不甚了解,只是在想,原来他以前也过得很苦啊。 她想起自己,少年时虽不在父母身边,可还有个虽然严苛但爱她的师父。 而少年的他,身陷漩涡之中,身边空无一人。 柳盈月鼻尖一酸。 太后握着她的手道:“这些事,恐怕他也不会告诉你,哀家只希望你多了解他一些。” 棠灵走进来:“娘娘,太医来请平安脉了。” 太后才把话收尾,“传吧。” 裴阙从承明殿听完政事,便回到寿康宫接她回东宫。太后已经有些累了,柳盈月方服侍太后睡下。 马车中两个人相靠很近,眼见她的手在身前,裴阙伸手就玉手放在手心把玩。 她的眸光不断投来。 裴阙以为弄疼了她,连忙擦了擦她的手指,放回她身前。 而她反手一勾,从他的指缝中穿过。 裴阙一惊,没想到从寿康宫中出来,她就会主动牵他的手了。 他刚要说话,一低头,就见她红了眸子,抿着唇。 裴阙慌了神,捧起她的脸,“怎么就突然……” 话还没说完,她的泪珠就滚落下来,裴阙连忙将她揽过,抱在怀中。 她在怀中小声啜泣,喘息时双肩都在颤抖。 裴阙手足无措,只好连连道,“是孤不好。” 柳盈月想说话,开口却哽住。只是心疼他,怎么也停不下来。 裴阙不明所以,只能一直哄着。 后来哄着哄着,裴阙终于感觉怀里的人停了下来。 而后看见半边湿透的外袍,和她迷糊的睡颜。 “……”所以,皇祖母到底给她说了什么? 裴阙掏出帕子,想擦擦她的面颊。她皱了眉,似乎不太满意。 裴阙只能擦得很轻。 马车到东宫,她还沉睡着。 裴阙反手就将她抱起,下了马车。怀中的人轻轻靠在胸膛,丝毫未觉。 门外的侍卫已经见怪不怪,正气凌然地直视正前方。 裴阙将她抱回偏殿,安置在榻上。自己脱下外裳,让容安取一件新的来,又让人弄来热水和软帕子。 她今日哭了这么久,脸上还有泪痕。 裴阙转身还在吩咐,稍没留意,回头就见她往床榻上一躺,就试图往被子里钻。 明明鞋还没脱。 裴阙及时上前,伸手按住她的足,去脱她的鞋袜,然后才想起来,明明她的婢女还在。 素云和流云眼见着殿下和太子妃亲近,连忙走到殿外候命。 殿内空无一人。 水盆已放在桌前。 裴阙无奈地拧好帕子,凑到她的床边,“这是让孤伺候你?” 柳盈月半梦半醒,眼皮很沉,没在意他的话。 床榻上很凉,她又试图拿什么盖住自己,后来被褥自己盖了上来,到处都是冰凉的,只有一块是暖和的,她下意识往那边靠。 裴阙原本是想给她盖被褥,眼看人往怀里钻:“……” 考验他的时刻又到了。 他好容易将她拉开一些,试图擦她的面颊,她躲着脸,非得靠近。 她这次虽然不再后退,但着实磨人。 眼见她睡得很熟,哪舍得直接喊起。 裴阙只能任她贴上来,闭着眼乱蹭。 然后轻轻地按住她不安的手。 睡着的她脾气还很大,刚拿下来,又重新贴上。 裴阙咬着牙擦完她的脸,将帕子扔了,双手将她抱在身上。 然后等。 柳盈月睡得很足,睁开眼前一片纯白。 才想起来,明明哭过一场,眼睛居然不怎么干涩。 她眨了眨眼,再抬头。 他支着手臂,目光落在她的手臂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柳盈月这才发现,自己环在人家的腰上。 白色是他的中衣! 她下意识地撒手往后躲,却忽然间动弹不得。 某个人存了报复的心思,桎住她的身躯,偏埋在她的颈窝,声音满是低哑。 “醒了,嗯?” 第47章 给她系腰间的绑…… 柳盈月不得动弹,只知道脸朝别处看,含糊道,“殿下怎么在这里。” 裴阙心下冷哼,刚刚梦里的时候还知道往人怀里靠,醒来就不认。 柳盈月见他不答,转移话题道,“几时了,殿下可要传膳?” 裴阙摇了摇头。 咫尺相对。 他的目光柔和下来,定定地问道,“可以么?” 殿外。 素云和流云面面相觑,听着里面的动静,转身吩咐柴房再烧热水。 她们作为陪嫁,在柳盈月出嫁之前同样要学如何伺候人,这些事,都是清楚的。 过了几个时辰,流云小声地问素云:“水烧了三遍,殿下怎么还不传呢。” 素云沉默不语。 直到天色将暮,殿中才传来很沉的一声:“备水。” 流云和素云推门进入,宫人在殿中置上浴桶和香膏,又添了几盏灯。 裴阙面无表情地吩咐,“再多添些炭火。” 待人尽数退去,殿内恢复宁静。裴阙衣着整齐,朝在被褥里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人懒洋洋地道:“他们都走了,谁伺候你。” 她的声音闷在被褥里,细听还带着一点奶音,“……臣妾自己来。” 裴阙轻笑。 他下了床榻,伸手拨动浴桶的水面,白腕子上还有一道划痕。 裴阙恍若未觉,用帕子擦了擦手。随后走到床边,推了推那软软的被褥,“快起吧,不要病了。” 她埋在被窝中,只能看见很小一块雪白的肩胛,上面一点红,又很快藏了起来。 柳盈月打算着,自己穿好衣物再找流云和素云进来沐浴。因而抬头,只道,“殿下……烦请殿下将臣妾的衣物拿过来。” 裴阙猜到她心中所想。 目光旁落,发现床榻角落散在一旁的衣物。最上面是一件绣着浅蓝明月的小衣,带子断了一半。 他的眸光一暗,将心中的火压下。 裴阙胡乱地将衣物抱起,放在一旁,“拿了。” 她从被褥中探出手来,却不察被人一捞。 青丝将人面遮掩,裴阙只能看到她血红的耳廓。 裴阙无奈地哄道,“只是沐浴。” 再将她放入水中,只听她很轻地呲了一声。 裴阙皱了眉。 虽然知道这不是两人第一次亲密,但忘记了她的这副身躯没有经受过什么摧残。 柳盈月浑身酸软,又羞得不行,赌气一般地把头埋起来。 她一躲,便露出更大片的雪白,上面细密分布着一些红痕,一晃,让裴阙失神。 心怪自己方才没了分寸,又让她遭了罪。 裴阙抿着唇,“这下真得去瞧太医。” “殿下!”柳盈月立马惊道,“不用的。” 裴阙向她看去,她又连忙躲闪,不禁勾唇。 柳盈月将身子埋在水下,热水让她好受了些,才转过来,发现他的衣袖全湿了。连忙道,“殿下,还是臣妾自己来吧。” 她正要起身,被裴阙按了回去。 满池春色,很难让人保持定力。 但为了她的身子,裴阙只好淡定地挽起袖口,“无妨,孤一会儿再沐浴更衣。” 柳盈月干坐着不动,自觉羞愧。 裴阙耐心地替她抹上香膏,“你还是不动的好。” 潋滟的波纹随着他的手指漾开。 其实伺候人不是难事,尤其是伺候像她这么乖的人。 唯有专心将她当做一件精美的物品,才能将心底的旖念压去。 偏偏那一双水眸,时不时撞进视线。 柳盈月支着雪白的手臂,追随他的视线,在想应该在哪里帮帮他。 让他伺候自己,也太不像话。 忽然,她的肩被人扶住,正茫然地抬眼,吻又落下。 呼吸急促而强势,不给人机会喘息。 良久,终于被松开。 柳盈月听着他似乎咬着牙,很艰难地道,“今天先放过你。” 浴桶中水温灼热,她好不容易恢复的脸再度烧红。 * 待柳盈月沐浴完,裴阙让宫人再拿来松软的衣物,替她穿上。 原先穿衣是流云伺候,她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换了个人,便羞得不行。 但裴阙偏不让她自己来。 给她系腰间的绑带时,她还想躲。 一躲,柳盈月又察觉身上一些轻微的刺痛,小小地抽了一口气。 裴阙叹了口气,很是心疼,“怪孤。” 待替她穿好衣物,裴阙感觉十分满意,忽而又想到一件事,脸色严肃起来。 “想要孩子吗?” 柳盈月吓了一跳,抬眸看去,才发现他并不是在打趣。 他很认真在问。 裴阙私心是不想要的。他知道,女子有孕恍若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他可以不要孩子,但绝担不起失去她的风险。 只要他下令,避子汤很快就能端上来,她甚至都不会过多怀疑。 只是怕她伤心。 柳盈月怔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往后瑟缩。 孩子是她隐秘的伤口。 她在想那句话的含义,寒意猛然在后背升腾。 “孤的意思是,”裴阙将她揽在怀里,轻抚她的后背,温温地解释,“你想要,孤就要。不想,孤不会要求你。” 良久,许是他的安抚奏效,柳盈月感觉温度重新回身,犹豫良久,才问,“殿下呢?” 裴阙拨开她额前碎发,“孤只在意你。” 如果孩子会伤了她,他宁可不要。 柳盈月不知这话深意,嗫嚅道,“那,那顺其自然吧。” 裴阙没有再相逼,抚了抚她的发顶,应道:“好。” * 裴阙习惯单独沐浴,让她先传膳。 换好衣物出来,容安上前一步,禀道:“影卫已经发现何家小姐的踪迹。” 裴阙的面色瞬时淡了下来。 国公府被查之后,相关的人几乎都打入牢中,但唯有这个跋扈嚣张的大小姐失去了踪迹。 “她手里抱着何家祖宗牌位,求见殿下。” 何家祖上曾出过一位良臣,很受皇帝尊敬。 “护城楼的宫墙不高。”裴阙不咸不淡地道,“赶她上中扬关。” 容安心中一惊。 中扬关在中扬门那一带,地处偏僻,地势很高,关下山石嶙峋,没有别的路可走。 就算从失足跌下关去,一时半刻也死不了。 半死不活,比死还遭罪。 容安一瞬间明白了殿下的意思,拱手后退。 猛然想起,刚刚他好像没和殿下说何小姐的踪迹。 裴阙回到偏殿,眼见她支着脑袋在等,不禁心中一暖。 却还板着脸明知故问,“不是让你先传膳么?” 柳盈月想起身,却差点没站稳,被他扶住。 “想等殿下。” 温软的音调让裴阙的心化了一半,连忙应道:“好。” 传上膳来。 裴阙先替她舀了一碗热汤,“这次张简立有大功,孤还没想好如何赏赐,想问你的意见。” 柳盈月抱着碗,楞了下,“殿下怎么问我?” “你的丫头,不是同张简有婚约么?” 他扬了扬下巴,流云心底骇了一跳,整个人都发麻。 柳盈月心下了然,推了一下他:“她的婚期臣妾私下再问。” 她小声道,“你吓着臣妾的婢女了。” “……” 裴阙试图缓和面容,但怎么看起来都像是面无表情。 柳盈月不由地笑出来。 裴阙讨得她一笑,心底也不纠结,“他不肯做官,金银珠宝必然是要赏的。” “孤想赐个临近的宅子给他。” “太后还需要他照看,住在南城着实远了些。”裴阙盘算着,看她,“更何况,知道你舍不得人。” 如此临近,便可常来往。 柳盈月瞥了一眼流云,低声道:“臣妾再同她商量。” 裴阙应下。 柳盈月还是想流云有个好归宿。 流云的婚期定在两个月后。 寻常嫁婢女不消这么长的时间,但柳盈月对她的婚事看得很重,又是挑良辰吉日,又是定做喜服。 张府的宅子已经赐下,柳盈月还亲带流云前去看,想着怎么布置才好。 裴阙说她简直是在嫁女儿,什么都要亲自过眼。 前世,她困于宫闱,很多事难以决定。 这一世,想弥补遗憾。 * 过了一个月,喜服制好了。柳盈月想着带流云去试衣。 马车才出了东宫,柳盈月将帷帽放在一旁,她还是保留了从前的习惯。 一切安宁,忽然平静的道路上生出一阵不寻常的风。 马车上方,有人从天而降。 流云几乎迅速反应过来。 有人劫马车。 上回柳盈月成亲时被劫,流云耿耿于怀,这回死死地抵住马车车门。 坐在车中的柳盈月察觉出不对,迅速地将帷帽戴上。 铮铮两声,马车外兵刃相接。 柳盈月刚想撩开帷幕向外看,就见紧身衣的姑娘拉上缰绳,低声道:“太子妃,坐稳。” 马车骤然飞驰。 流云扒着门框,看着这个凭空出现的人。 之前见过她,这是小姐的侍卫。 她迅速拉紧缰绳,将马车驶入一个小巷。流云刚想问怎么停这儿了,那姑娘瞬间起身从腰间掏出长刀,飞一样地不见了。 而后,从巷子两旁的二楼窗台忽然飞下数人,身手矫健,并未落地,已经朝马车后方窜去。 他们穿得和方才那姑娘一样。 流云放了心。 两方交接,还是己方占了上风。 柳盈月在马车中等了会儿,忽然听到十六的声音:“太子妃。” 柳盈月知道结束了,便掀帘下车。 马车之外,几个人被死按住,连头都抬不了。 他们穿着紧身衣,蒙着面,衣制不是大周的样式。 柳盈月扫了他们一眼,扫了其中一个人道:“揭下她的面罩。” 那人原死不想从,被人按住动弹不得。面罩揭下,露出一张白皙的面容。 柳盈月眸中惊愕。 那是度兰的长公主,殷其姝。 柳盈月走上前,示意将人放开,问道:“公主这是何意。” 殷其姝没料想这么快叫她认出身份,不禁心中一惊。 但她还是故作镇定地揉揉手腕,“没意思。” 她派人在东宫外蹲守,是来劫大周太子的,不是这个。 殷其姝皱眉,仔仔细细地瞧着面前身段窈窕的姑娘,白纱将她的面容遮掩,勾起人一探究竟地欲望。 殷其姝抿起唇,“你就是诗里写的太子藏在东宫的娇妻?” “姑娘家家出门还戴什么帷帽。” 第48章 她的心停了一瞬。 柳盈月下意识地拢紧帽纱,后退。 殷其姝哼了一声,“你们太子呢?” 她的话很不客气,惹得周围再度浮上森冷的寒气。 殷其姝就是这个脾气。她是度兰的长公主,自然是不把大周的太子放在眼里。 柳盈月见事态不对,连忙道,“你既代表度兰而来,为何不直接入东宫通禀殿下。如此悄悄行动,若出了什么事端,对两国无益。” “你不必操心本公主。”她拢了下头发,“多操心操心你那位殿下吧。” 柳盈月不打算与她纠缠,吩咐影卫,“送她去殿下那里。” 见她软硬不吃,又要走,殷其姝上前两步想拦她,却被人拦下。 柳盈月回身时带动帽纱轻舞,露出半面玉容,嫣红唇瓣很是精致,玲珑耳坠晃动,灵动有致。 殷其姝只好遥喊,“喂,接见外国使臣,你就不打算露出真容吗?” 柳盈月转身离去。 殷其姝看着她的背影抱臂愤愤。 面对众多影卫,并不生怯,“走啊,见你们殿下。” 殷其姝提前来大周,便是为了避开大周官员,想真切地了解大周情况。 刚来尚京,便从别人那里得了一首诗,据说写的是太子和太子妃在宫变那日如何患难与共的。 殷其姝觉得是瞎扯。 写诗的人又没有真切见过。 以她在度兰王室的经验来看,太子和太子妃不过是一对表面鸳鸯。人在高位,还能只守着一个人? 度兰派她来和亲,她偏要坏事。 传闻太子妃能歌善舞,虽有倾城之貌,却端庄贤惠,平易近人。 殷其姝方才一见,觉察出她敏感聪慧,但看身姿,未免太柔弱了。 这在东宫,还不是被人欺负的料? 大周的礼节繁琐,即便是到达东宫,还得等一阵才能见到裴阙。 裴阙在书房得知马车被拦的消息,手中狼毫瞬时折断。 等到度兰公主在门外等候,裴阙故意道:“让她等。” 等到殷其姝不耐烦了,终于有人带她入东宫。 繁重的殿门大开,那人玉冠白衣,正坐其中,身形线条流畅。 殷其姝怔了一瞬。 不可否认,人是好看的。 “孤不知竟有公主如此癖好。”他抬起头来,语气不善,“爱行劫盗之事。” 殷其姝瞬间火气上来,“只可惜没见着你那藏着严严实实的太子妃。” “度兰公主此次来,只是为了见孤的太子妃?” “不是。”殷其姝平息心中怒气,“国书不在本公主手里。” 她上前一步,“本公主比使臣先一步到京,是因为本公主不想嫁你。” 裴阙卷了书页,嗤之以鼻,“度兰这么笃定,孤会娶?” “你不想是最好。”殷其姝不想被人驳了颜面,“事关两国邦交,希望使臣抵京时,你还能不改口。” “此事于孤而言,事小,于你事大。”裴阙将手中狼毫残骸拨到一旁,“况且,这是在尚京。” 殷其姝见他盛气凌人的模样,不禁道:“你不要太过分。” 瞬时温度骤降,殷其姝感觉寒意四起。 殷其姝不禁想,太子妃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裴阙静了一会儿,才出声问,“容安,太子妃在何处。” 啧,看,还有变态的掌控欲。 “殿下,在回东宫的途中了。” 大周的太子不说话,也不理人,殷其姝站在殿中又气又烦躁。 直到殿外有人进来禀报:“殿下,太子妃回来了。” 那坐在案前的冰柱才像是有了生气,撩了袍子,负手走向门外。 裴阙看她走来,连忙执她的手细细查看,问道,“可有受伤?” 柳盈月愣了一下,才想起是问的是拦车的事,摇了摇头,“公主在吗?” 裴阙侧身。 殷其姝在他身后撇嘴。 “去见她吗?”裴阙问道。 柳盈月对殷其姝有心结,但到底,殷其姝只是给柳凡送了一封她不知内容的信。 她想了想,这一世,殷其姝还什么都没有做,若迁怒于她,显得有些不公平。 柳盈月上前几步,伸手露出一截细细的腕子,晃了一下殷其姝的目光,纤指翻动帽纱,将帷帽摘下。 殷其姝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想摘她的纱帽了。 度兰曾一度流行半遮面的仙子画,画中女子半面芙蓉妆,余下遐想。 这种画最讲究留白,若真画出了女子的容貌,就不会如此受欢迎。 同样,等太子妃揭开面纱露出平平无奇的…… !!! 度兰长公主在阅遍无数宫女后妃之后,看见大周的太子妃,半晌说不出话。 度兰的女子长相出挑,见着人总有一种凌人的气势。殷其姝刚来大周时,觉得大周人长得不够大气。 如今才知道,什么叫长相精致,恰到好处。 太子妃的眉眼没有凌人的压迫感,像是冬日里雪山下的一汪清泉,宁静和婉。 她屈礼低眉,“臣妾见过公主。” 声音温温柔柔。 殷其姝的目光跟随着她的身姿挪动,木讷道,“不,不必多礼。” 眼见她起身,殷其姝站不住了,“我住在城南花事客栈,太子妃得空去坐坐?” 裴阙两步走上前,从柳盈月手中拿过帷帽,又替她戴上。 他凑到柳盈月耳边,试图分散她的注意,“晚上不用等我。” 柳盈月藏在纱下的脸瞬时红了,也忘记答话,作礼便离开。 看她离开后,裴阙旋身,恢复淡然神情,“为保护公主安全,孤会派人跟着公主。” 殷其姝愤愤,“大周太子想要监视本公主么!” “你今日差点伤到太子妃,难保日后不会做出什么。”裴阙似笑非笑,“为了邦交,公主牺牲一下暂时的自由,又能如何。” “想让我安安静静的,可以。”殷其姝咬着牙道,“让你的太子妃陪我逛尚京。” 裴阙冷淡道,“公主,您没有讲条件的筹码。” * 殷其姝在客栈度过了几日禁足的日子,把裴阙骂了千百遍。 等到度兰使臣入京,殷其姝才得再度出客栈,走上朝堂。 然后不欢而散。 度兰出使求和亲是为了邦交,也是为了她身为王子的幼弟,嫁了一个长公主,王位自然落在幼弟身上。 殷其姝兴致缺缺坐于客栈窗外。 度兰和大周不同,度兰女子出嫁以后,就是夫家的财产,一切都与自家没有关系。 很少有人敢娶她这样强势的长公主,毕竟可能得罪未来的天子。 她往下一瞥,看见了那位画中仙。 她今日穿着湖蓝的襦裙,很是小巧可爱。 殷其姝生了逗弄她的心思。 忽然扒开客栈窗户,往下一跃。 人群中惊了一下,柳盈月一转眼,就看见有人站在面前,后面瞬时跟紧着两个侍卫。 殷其姝才见到她旁边的人,不禁皱眉,“你,你居然背着太子和别的男人见面。” “这是臣妾的兄长。”柳盈月连忙介绍,“这是度兰的长公主。” 柳凡拱手,“柳凡见过公主。” 殷其姝上下打量了他,“免。” 等他再抬头时,才发觉和柳盈月是有几分像。 像在温和的气质。 竹绿的长袖随风摆动,高挺的身姿低下,温良恭谦。 殷其姝瞬时收敛锋芒,问道:“逛街呢。” “带上本公主?” 柳凡回望一眼柳盈月。 柳盈月走到她身后的侍卫处,“劳您问殿下,度兰长公主可以出客栈么?” 侍卫很快离开。 殷其姝瞬时扬起声调,“这点小事还要问他?” 柳盈月朝她颔首,“我们就在这里站一会儿,侍卫很快就回来。” 殷其姝见她一笑,瞬时没了脾气。 客栈周围是一些小摊,柳盈月觉着干等难耐,问她:“公主有没有尝过尚京的小面。” 殷其姝瞥到不远处的小摊,鼻尖哼哼,“这面这么细,怎么会好吃。” 柳盈月一笑,拉她上前坐下。 柳凡朝老板招手,“三碗小面。” 热腾腾地面出来时,殷其姝也有些动容,但绝不想为大周的面食低头。 柳盈月笑着介绍,“这细细的面条,配上特制的酱汁,是尚京有名的小吃。” 桌面上放着的是这家老板自制的酱料,一瓶红色一瓶黑色。 殷其姝很自然地选了红色那瓶倒出来,才吸了一口味道,猛地咳嗽,满眼都是泪,“怎么是辣的。” 柳凡骇了一跳,连忙将她手中的那碗面端离,又掏出帕子递给殷其姝。 他后知后觉才发觉自己敢替公主做决定,连忙起身,“微臣再给公主点一碗。” 殷其姝连忙摆手,缓了好一会儿,还腾出手去拉他,“不用了。” 她指了指柳凡未动过的碗筷,“你没碰过吧?” 柳凡没反应过来,面前的碗就被端走。 “换一碗。” 柳凡蓦地起身,“公主,怎么可以!” 殷其姝见怪不怪,嘟囔道,“我们度兰人从不铺张浪费。” 柳凡脸色有些泛红,把那碗满是辣酱的拨到身前。转身看柳盈月,她抿着唇,不知在笑什么。 柳凡有些恼,还没问什么,就听度兰公主挑了几下面条,道,“你一个男人,身上还带帕子。” 柳凡啊了一声。 殷其姝像是在调笑,“在我们度兰,只有女人会带帕子。” 殷其姝真正动筷之后鲜少说话,很快汤面见底,殷其姝半边脸色因吃得热食而熏红,放下筷子,不咸不淡地看着柳凡道:“还行。” 柳盈月见侍卫有话,便稍事离开。 侍卫道,“太子妃,殿下说可以,但影卫会在一旁跟随。” “好。” “殿下还说,让您今日早点回去。” 柳盈月应了一声。 出门之前,在柳梦姚那里的话本都拿了过来,他瞧见很好奇。柳盈月想着柳梦姚说需要避开他的话,连忙说,等她晚上回来再看。 殷其姝见她回来,嗔道,“所以本公主可以走动了吗?” “可以。”轻纱后的人语气温柔,“只是侍卫会在一旁看着,可以吗?” 殷其姝妥协,“可以。” 柳盈月这趟出门,是和柳凡商议着柳梦姚的生辰要到了,该送什么好。 金银珠宝做赏赐是必然的,但她想送点作为妹妹应当送的礼。 柳凡也正苦恼着送什么,还想请她支招。 几人就跟着柳盈月到柳梦姚爱走的街头闲逛。 开了春,尚京时兴一些瓷质彩釉的各式花样,看着小巧玲珑。 柳盈月挑选了几样,让小贩包好,放在婢女手中。 殷其姝疑惑道,“你确定这用来送人?” 柳盈月放下手中的瓷娃,解释道,“有些东西是东宫送的,有些是我自己送的。” “有什么区别?” 殷其姝若有所思,还是觉得麻烦。 柳凡掏出钱袋,顿了一下,“公主要不要挑些?” “本公主才……” 她的目光瞥到那些摊子上,度兰才不会做这样的瓷样,半点用处没有,只是好看。 殷其姝感觉自己不大懂尚京的人。 柳盈月见她顿住,悄悄凑到柳凡身边道,“兄长挑来献给公主就是,还需要公主亲自挑选吗?” 柳凡才反应过来,认真地扫了一圈。 末了,选了一支紫兰,递给殷其姝,“尚京小玩意儿,还望公主不要嫌弃。” 殷其姝凝着手心的紫兰,啧了一下,还是收进袖兜里。 之后再逛见什么,柳凡都会多买一份。 今日出门有家仆跟着,不知不觉买了很多东西。 柳盈月走着,一旁的马车忽然停下,有人撩起帘幕。 少年人神采飞扬朝柳凡道:“柳兄,今夜南城湖上有烟火,看不看?” 柳盈月只觉得那少年有几分眼熟。 柳凡见着人,拱手作礼,“少将军。” 这是萧将军之子。 萧启一看见旁边是柳盈月,连忙道:“既是同僚,不敢得此称呼。” 他在金乌卫做了半年的后勤,性子磨平,不敢造次,认真地道:“小王爷得了邀请,咱们若去,必然能有个好位置。” 柳凡不能做主,目光投向柳盈月。 殷其姝兴奋地插话道,“本公主想去看啊。” 柳盈月思量,还是道好。 逛街的东西都由仆人送回,他们坐上萧启的马车。 裴宁早先一步到湖畔,派了小船来接,得见柳盈月,惊讶不已。 他的船舫在湖中央,船上流光溢彩,湖面倒映波光粼粼。 踏上船,柳盈月留意着殷其姝的神情,见她没反应,才松一口气。 殷其姝瞬间看懂她的神情,“本公主自小就在马背上长大,还能怕晕船不成。” 船舫之上,异乡的灯火映入眼帘,殷其姝皱了一下眉。 柳凡问她,“公主可觉着冷?” 殷其姝偏说:“冷,冻死了。” 柳盈月自觉愧疚,“我去问问有没有干净的衣物。” 柳盈月走后,船艄只剩下两人。 柳凡见她目光低垂,似是太冷,立马就脱下外衫。 殷其姝反应过来,连忙道:“你可别乱来,在我们度兰,女子不能随便接男子的衣物。” “……” 柳凡把外衫重新拢好,夜色中不见他两颊泛红,“微臣有罪。” 柳盈月回来时,就见兄长和殷其姝两人靠在船舫上聊天。 一时之间,她不知该不该上前。 正犹豫着,船舫中忽然静了一瞬,不知附近有谁低语一句,“要开始了。” 她旁边的船舫上,忽然有什么流星一般地冲上黛色天幕,炸开满天花雨绚烂。 柳盈月不察,被那声音吓了一跳。 忽然有人绕到身后,捂住她的耳朵。 湖面水藻的气味和硝烟的气味萦绕在身旁,骤然间一阵暗淡的木香扰动平静的水面,拨动了某处琴弦。 烟火的爆炸声小了下去,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耳畔低语。 “很好,阿盈不仅放孤鸽子,还背着孤偷偷来这里。” 似笑非笑。 柳盈月的心停了一瞬。 第49章 阿盈,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气息环绕。 她下意识地往后,落入一个温暖的胸膛之中。 柳盈月抬头,是绚烂的烟火,一时之间,不知具体该看什么。 他也很有耐心得等第一阵烟火放完,才松开她。 柳盈月下意识地回身。 高大的身躯阻拦了夜里的凉风,也阻拦了视线。 裴宁和萧启正从船舫中走出,只见侍卫层层围绕在船舫之侧,其中隐约可以看见玄色披风。 很明显,那是太子殿下。 两人进不得,退不得,骑虎难下。 萧启凑近裴宁,小声道,“你这船还要不要。” 裴宁嗫嚅,“这就得看皇兄……” 两人的声音又远又小,柳盈月未曾察觉。 但见面前的人忽然笑了一下,柳盈月推他,“殿下怎么会来这儿。” “你倒学会先问孤了。” 忽然间,似乎有人看过来。他伸手带着披风将她整个人遮住,连带遮住了船舫间的光。 欲盖弥彰。 裴阙睨她,“孤不过是想同你一起看一场烟火,怎么了?” 柳盈月感觉出他的打趣,脸皮薄,“知道了,殿下,臣妾把这件衣服递给度兰公主就回。” 裴阙从她手中拿过衣服,递给侍卫。他手指刮了一下她泛红的鼻尖,“怎么只记得别人。” “臣妾不冷。” 裴阙探她的手,冰冰凉凉。 显然是因为在寒夜里太久而没有知觉。 裴阙将身上的披风取下,将她拢住,熟练地系好带子。 披风上已带着他的温度,于她而言,应当是暖和的。 不远处,殷其姝将自己的披风拢好,不解地问道,“你们大周人这么腻的吗?” 一旁的柳凡垂着头,目光都不敢往那处瞟,只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 殷其姝忽然觉得,这男人呆起来,还有几分可爱。 “像你这样的人,一定还没成亲吧。” “……”柳凡猝不及防心口被扎了一刀,不禁语无伦次,“微臣是要成亲的,迟早都是要成的,大丈夫成家立业乃是第一要事……” “你两个妹妹都成亲了,家里也不催你?” 柳凡无言,这个怎么就过不去呢。 烟火放过三巡,殷其姝还在和柳凡说话。 柳盈月不时看过去。从她的角度来看,更像是殷其姝在盘问,柳凡不知在比划着什么,看上去很是慌乱。 她偏头问:“殿下,臣妾这时候再过去是不是不太合适。” “不放心?”裴阙见她蹙眉,干脆地道,“孤这就下令,将度兰公主关起来,从今往后,不得与柳凡相见。” “殿下!” 柳盈月忽然不想理他。不过,她想起,他既然能为柳凡平反,必然看过那封信的,“殿下知道,之前公主给兄长写的那封信是什么么?” 裴阙:“没什么。” 他毫不在意地补充道:“什么红豆,青鸟之类的酸话。” 柳盈月:!!! 裴阙解释,“就是度兰公主回国之后思念你兄长,大概那个意思。” 柳盈月直接呆住。 如果真是这样,她之前甚至想过不让兄长和度兰公主相见,实在太罪恶了。 裴阙见她的神情,连忙道,“这一世,若度兰公主与你兄长情投意合,孤便说服使臣,如何?” 柳盈月才愣愣地看他。 发觉他像是早就准备好的一样。 柳盈月反应过来,什么不允许相见那话不过是在逗她,恨不得往旁边走两步,离他远一点。 裴阙看见她懊恼的表情,心情愉快,手指抚上她的眉,“不要担心。” 柳盈月瞬时红了脸颊。 柳盈月完全没心思再看烟火,一心想弥补,“要不今日让臣妾的兄长送公主回客栈。” “好,孤这就下令。” 决定好之后,柳盈月觉得时间也不早,更不想在这打扰到兄长,连连拉他的衣袖,“先走。” 转身,哗啦啦身后一群人跪下去,“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 也不知他们具体站了多久。 裴宁和萧启走也走不了,只能等在身后。终于等两位聊完,才重新请安。 裴阙慢悠悠地转过身来,颔首,语气淡淡:“起来吧。” 柳盈月察觉这语气不对劲。 像极了那天在永安堂门外,韩凌在时,他说的那句免礼。 他是故意出现在这里。 还不能柳盈月有什么反应,裴阙已到身边握紧她的手,声音冷淡,“孤来接太子妃回宫,你们自便。” 简直和那天一模一样。 马车上,裴阙看着某个人不断压下去的嘴角,装模作样地撩了袍子,再去捏她,“有什么话想说。” 柳盈月抿了抿唇,“回殿下,没有。” 忽然身下一轻,再定神时,已被人抱坐在腿上,他凑得很近,注视着她,“现在呢?” 柳盈月轻咳了一下,“殿下,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你说说,有什么不好。” 他的唇瓣轻轻蹭着柳盈月的脸颊,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柳盈月感觉自己的脸颊被软软地触碰,又想将后话说完,不得已将脸侧过。 而腰下,某个人的手臂紧锢,甚至不怀好意地挠了几下。 痒得她不得已往他怀里躲。 “殿下和臣妾靠得太近,会被人误以为……” 以为他沉迷酒色,荒淫无度。 他的唇瓣靠近,满是戏谑:“以为什么?” “殿……” 话还没说出口,温热地气息侵入,她来不及发声,音节被人吞没。 他拦着她的贝齿,勾着她的寸寸感官。 温柔但强势,柳盈月不得不投降。 好容易得空,她急切地喘息着,执意告诉他:“会认为殿下……” 吻再度落下,开始只是触碰,后来腰间的手一紧,另一只手扶着她的下巴,堵着她的退路。 柳盈月感觉他有些生气。 后来那只手轻轻擦过脖颈,掌心的温度停留。 柳盈月晕晕乎乎地酥了半边的身子,像是落水的人要抓住救命的稻草,下意识攀上他的脖颈。 谁知他便趁虚而入,不留情面。 柳盈月反应过来,无处安放的手擦着他胸口的衣料,想先安抚他。 裴阙以为她是在讨饶,缓下攻势。 他拉开两人的距离,抬手擦去她唇角的水渍,神色淡淡,“没有人敢说。” 裴阙并不把那些话放在眼中,但还是轻轻拍她的后背,“相信孤。” 柳盈月看着他,心中安下心来。 到了东宫,柳盈月才发觉,原来这一路都把他当了坐垫。 她起身急切,又被他拉住。 裴阙温温地叮嘱道:“小心。” 柳盈月腹诽,明明就是因为他在,柳盈月才感觉自己毛毛躁躁的。 她理好衣襟,下马车。 眼见身前他将手递来,柳盈月一愣。 她原本是想好好走路的,各走各的。 却不想驳他的颜面,犹犹豫豫还是将手伸出。 裴阙面上不显,心底暗自发笑。 “黎府送来了个箱子,你不许孤看,孤倒还真挺想知道里面有什么的。” 柳盈月并不避他,“其实就是些普通的话本,大约是些志怪故事集,没什么要紧的。” 裴阙“噢”了一声。 到了偏殿,柳盈月正要开那个箱子,却见裴阙坐在桌前,不禁道:“殿下不回书房去么?” “陪陪你。” 柳盈月颇无奈,“臣妾又不是三岁小孩。” 话虽如此,也不赶他。 她从流云那里取来钥匙。谁能想到,柳梦姚居然还给话本上锁。 打开小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摆了几摞,上面书页有些翘边。柳盈月看不过,试图整平。将其中一本比较新的本子取了出来。 书封上并无一字,柳盈月觉得奇怪。 刚一摊开,柳盈月便懵了,连着迅速翻了几页。 裴阙看着她的脸色一变,挑眉,“怎么了。” 她的耳廓瞬时红起,将书一合,“没什么。” 柳盈月努力平静下来,把书放进箱子,却不想手一抖,那本子掉落开,呈现上面的线条。 线条交汇出纤细的手臂和大腿,两两相叠,靠的极近。 柳盈月感觉脑袋里有什么炸了。 她眨了眨眼,将箱子迅速盖上,“殿下,真、真的没什么。” 裴阙原本对里边是什么不感兴趣,但见她反应,不禁懒洋洋地追问,“没什么,你反应怎么这么大。” 柳盈月干脆拦住他的人,转移他注意,重复强调,“殿下,真的没。” 裴阙将她抱了个满怀,怀中的人急切地靠近,蹭着他的胸膛。 像是撒娇,也像是乞求。 他忽然沉默,转而看她,“你可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柳盈月一顿,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勾着他的脖颈。 正下意识地松手,身上一轻。 裴阙将人横抱,三两步走到榻边,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引诱,“现在说点什么讨孤开心,还来得及。” 柳盈月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争辩的声音小下去,“真的……” * 素云默默阖上了门,走到门外吩咐烧水事宜,见着流云,连忙道:“娘娘不是许你几日假么,马上就是婚期了,你当好好休息。” “不碍事。”流云一脸忧心地望着合上的殿门,“娘娘身子弱,这可能吃得消么?” 素云嗫嚅着不知怎么回复,只道:“不会吧,殿下在意娘娘,应当有分寸。” 她答不上这问题,反嗔一句流云:“你马上出嫁,都预备齐全了吗?” 流云撇撇嘴,“娘娘的衣裳也该再做几套了,你可得记着点。” 素云抱臂,不服气,“我几时不记啦。” 流云认真回答:“上次娘娘的翡翠莲纹耳坠找不到,最后还是我找到的。” “耳坠又不一样。” 流云看往日被称做姑姑的素云吃瘪,不禁高兴地转了个圈,如数家珍般道来,“你可记好了,娘娘的小衣放在山水插屏后的那个柜子的第二层。” “娘娘最喜爱偏蓝偏绿的衣裳,但常常需穿礼服,记得给娘娘拿带花色的里衣,娘娘心里痛快点。” 素云啧啧两声。 算了,她确实在这方面记性不如流云。 她抬了抬眼皮,只道:“担心娘娘就多回来看几眼,我敢保证,娘娘好好的。” 天色将明,屋内,旖旎散去。 裴阙该上早朝了。 但怀中人好容易沉沉睡去,看着她的睡颜,裴阙不忍打扰。 柳盈月迷迷糊糊感觉有人看着,朦胧睁眼,“殿下。” 见她醒了,裴阙伸手拨开她面颊上散落地青丝,“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做好准备。” 柳盈月瞌睡醒了大半:“殿下尽管吩咐。” 裴阙心底一阵暖流淌过,蹭上她的脖颈,语气温柔。 “阿盈,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第50章 (正文完结)平生所愿,山河…… 柳盈月惊了一下,不解其意。 “父皇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他抚上柳盈月的面颊,“礼部已经在准备禅让事宜。” 柳盈月抬头看他。 “殿下要登基?” 与前世不同,前世,元帝崩逝之后的半月之后,行的登基大典,时间仓促。 居然要提前……两年? 柳盈月眨眨眼,明白了这句“皇后”是什么意思。 “孤不忍心你劳累。”裴阙摩挲着她的下巴,略带委屈,“可是孤,还是只想要你这一个皇后。” 柳盈月被突如其来的话懵了。 “殿下,臣妾还能选择不做么。” “当然可以。”他的语气冷淡下来,“你想要什么位份,孤都随你。” “不过也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一个名称罢了。 但她若真不愿意做皇后,裴阙又感觉郁郁,于是眼神中都带着幽怨。 前所未有的幽怨。 柳盈月不禁轻笑,定定的看着他,“殿下,臣妾愿意的。” 他的清俊的长眉松开,目光微垂,像是凛冬逢春。 “好。” “你不用起,”裴阙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低声道,“睡吧。” 裴阙起身很轻,又将被褥帮她盖上。 柳盈月像是受了蛊惑,不曾想真的再度睡着了。 醒来之后,柳盈月继续准备流云的婚事。 流云出嫁时,偏殿挂上彩灯和帖了喜字。这一世在东宫,礼节上稍有不同。 但依旧,流云着喜服,和张简一起到主君面前磕头。 裴阙下了朝便从宫中赶来,换上常服,在她身侧。 柳盈月坐在椅子上,见着新人唱礼,想起身,被素云低声提醒。 等磕头完,才赶忙起身去扶。 喜轿自东宫而出,唢呐与铿锵之声渐行渐远。 柳盈月在门口站了很久。 时过境迁,她依旧是送流云出嫁,依旧不舍。 裴阙扶着她的肩,“什么时候想她,便让人接来陪你。” 柳盈月看着远去的接亲队伍,叹了一口气,转身进门。 她情绪低落得突然,裴阙一时间猜不到她的心思,只好先执起她的手,安慰似地轻抚她的手背。 宫人识趣退到身后。 裴阙问她:“怎么了。” 柳盈月低头看着宫道,大理石的地面在阳光下晒得发亮,晃了一下她的眼睛,“臣妾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手中被攥紧,掌心的温度清晰。 然后那人又不怀好意地刮擦了几下她的指尖,戏谑道,“梦里会有这些感觉么?” 梦里不会。 柳盈月以前做过很多梦,都只有他的背影。 她远远地看着,从来难以触及。 柳盈月拉了一下他,“殿下,往前走走看。” “怎么?” 柳盈月松开他的手,指向前面,“殿下,不要问。” 裴阙不解其意,但听她的话,很快就走到很前面。 他的背影挺立如松,衣上竹叶清晰可见,袍角被风吹动,向来翩然,不近人间。 和无数个梦中相似。 柳盈月的眼中忽然有些干涩。 裴阙有些手足无措地回身,朝她伸手,等她上前。 “阿盈?” 柳盈月被他逗笑。 这是与梦相比,最大的不同。 裴阙无奈地走到她身旁,只听她抿了抿唇角,认真的道,“臣妾确定了,这不是梦。” 他这才明白,原来是拿自己做尝试呢,不禁捏她的鼻尖,嗔道,“孤在这里,还有什么不信的。” 裴阙很认真地对上那双眼睛,“相信孤。” * 登基大典同时也行封后大典,这日,裴阙和柳盈月都早早起身,换上冕服。 按礼,需到承明殿前颁布诏令,更年号,同时授宝册,封后,再一起受百官朝拜。 这一日阳光明媚,但因是盛夏,日出之后,柳盈月身上沁出薄汗。因要走很远,衣着和发冠显得愈发沉重。 柳盈月感觉身子有些发凉,小腹下像是藏了一块冰。 她手攒成拳,堪堪可以忍受。 承明殿前长阶漫漫,她一抬头,不自觉有些犯晕。 裴阙将一只手递来让她牵着。 柳盈月心中咬牙,百官面前,绝不能出错。 上了长阶,回身,群臣撩袍下跪。 侍监摊开明黄诏书,宣读。 诏书读完后,又读封后诏书,赐她皇后宝册,她可以进入殿中短暂地休息。 刚进殿,柳盈月脑中的弦一断,她便感觉自己身体软了下来,本想靠着他站着,忽然眼前一暗。 裴阙刚要转身,忽然见她直直地倒了下来,吓得脸色苍白。 “快传太医!” 呼喊太医的声音此起彼伏,幸亏是在宫中,几位太医来得迅速。 刚登基的陛下坐在龙椅上抱着皇后,脸色十分难看。 太医内心发怵,将皇后的手腕接过,新帝如利箭一般,刺得他脊背发凉。 细腕上,如有珍珠滚于指腹,按之流利。 滑脉之象。 太医感觉一家老小的命都保住了,喜极而泣跪道,“恭喜陛下,娘娘有喜了。” 裴阙手中一紧。 再看怀中人,她的眉目紧攒着,唇色发白。 裴阙喉间一紧,“是么。” 太医哑然,仓皇地解释脉象,继而道,“微臣推测,娘娘已有一个半月的身孕。” “再诊。” 又上前一位太医,额上发汗,说的话如出一辙。 但感觉似乎陛下不太高兴。 一位太医急中生智,“陛下,娘娘如今是气血不足,微臣先给娘娘煎药,娘娘服下药,很快便能醒来。” 意料之中得,龙椅上的人应了一声。 提及皇后,新帝的脾气能好上很多。 太医如蒙大赦。 柳盈月醒时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他的怀里,不自觉地挣了挣,才发觉周围好多人。 她脸上一热,茫然地想起身,被他按住。 “阿盈,咱们有孩子了。” 很突然的消息落到她的耳边,如雷震耳,她懵懂地看着裴阙。 “啊……” 殿中陷入沉默。 良久,她问道:“陛下不喜欢吗?” 裴阙抱紧了她。 “喜欢。” 他的语气恹恹,看出来不甚高兴,柳盈月下意识地护着小腹。 裴阙察觉到他的动作,轻轻抚了一下她的鬓发。 礼服还未脱去,她衣上纹章繁复,显得她更娇弱。 裴阙抿着唇,问道,“那时孩子没了,你很伤心吗?” 柳盈月一怔,试图理解他的情绪。 他对孩子没有什么期待。 或许是元帝和皇后从来没有认为他有多重要,他自然不觉得,孩子有多必要。 她伸出手,将裴阙的手掌揽来放在小腹上,小声在他耳畔询问,“陛下猜猜,孩子会长得像陛下,还是像臣妾。” 裴阙像是进入沉思一般,隔了一会儿才答道,“最好都像你。” 柳盈月没忍住笑。 “阿盈。”裴阙犹豫地开口,“我怕孩子伤你。” “不会。”柳盈月笃定,“有陛下在,谁也伤不了臣妾。” 她说这话时,梨涡浅陷,狐狸眼中藏满温柔和坚定。 裴阙将手收紧,给了她一个完整的拥抱。 即便隔着厚重的吉服,她似乎也听到了几声急促的心跳。 或许,当他接受孩子的存在之后,也开始紧张了。 眼见皇后身体并无大碍,一旁的礼官大胆上前提醒,“陛下,娘娘,礼还未完。” 裴阙放开她,由她起身,有人为她理妆。 她的面颊在凤冠的珠翠遮掩下显得娇俏,在宫人上前时,她温温和和地显出端庄,冷不丁对上他的眼,竟又露出几分羞怯。 裴阙起身,轻声问道,“皇后,可愿与朕共守河山?” 柳盈月不妨这一问,面上泛红,避开视线点了点头。 殿门大开,群臣跪地叩首,山呼万岁。 目光所及,金色阳光照在殿前的花白石阶,照在群臣的鸟兽纹章和玉冠纱帽,照在他们玄纁吉服上。 裴阙朝她伸出手。 光华描摹出他的身影,在蔚蓝天幕下十分清晰,他的眉眼弯弯,温柔之外,还有一句从未出口的话。 平生所愿,山河安定,与你共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