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吃胖 文案 霍云山一直想的不过是眼前一亩三分地,设想的爱情不过是能有商有量过日子。无奈太实在的人容易被人算计,自从霍云山踏上东去的路,事情就变得不可控制。遇到的人太能耐,遇到的事太大,她如同一叶小舟随波逐流,无能为力,好在实在人的心不易变。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霍云山 ┃ 配角:李慈晏、李慈煊、赦拓 ┃ 其它: 第 1 章 霍云山知道王府很大,但没料到竟然这么大。 眼前是一片望不见边际的水面,湖中还有一座小山,茂密的林木中露出琉璃屋顶,飞檐下挂着的惊鸟铃被春风吹得悠然摇摆。 湖风迎面吹开她额角的碎发,顿觉面目清爽。她望了望碧水青天、翠柳粉桃,不禁感叹京城的春天真是明媚又净澈,墙内的王府真是富贵又逼人。 但霍云山感觉不太妙,虽然要见的福王也是个跟她一样两条胳膊两条腿的人,但是跟在王府仆从身后,走过这段不长不短的路,满眼是雕梁画栋,身边是奴婢穿梭,让人不禁就想到,与她孤身一人相对的并非是福王这个人,而是他,以及他身后诸多住在这府中、不在这府中触摸不到但真实存在的权力,就好像人身后一个黑洞,因为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大,所以越发畏惧谨慎。 推开房门,霍云山迈步进去的时候,太黑,闭上眼,再睁开,就看见一人端坐在房中,半明半昧。 房中挂着几张大帐,挡住了外面的光线。这人一半隐在阴影里,越凸显出五官轮廓立体俊秀。穿一件白袍,领口和袖口压着红灰相间的花纹,在灰暗的环境里把个明亮的身影衬托得凸显出来,又让明亮有了一种雍容和内敛。 他应该就是福王殿下李慈晏了。 这是霍云山二十多年人生里从未接触过的一类人。虽说她站着,对方坐着,但她丝毫没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反而心理上不自觉地向后一缩。 眼前这一幕有种不真实感。这种久违的感觉让她想起多年前在龙官寨的一台戏,扮公瑾的小生一亮相,霍云山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仿佛灰扑扑的人生里突然划过一道绚丽的光,劈开了一条光明大道。当时她才十五岁,一颗少女的心激荡了许久不能平静。而现在,霍云山心里略气馁地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人和人还真是不一样。站在他面前,竟然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实在是不太妙。 “殿下,这位就是霍云山霍大夫。”从旁边忽然跳出个人来。 霍云山吓了一跳。其实这人一直站在这儿,霍云山一进门就被福王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好在吓了一跳也没表现出来,她不禁暗自讪笑。 “草民霍云山见过福王殿下。”霍云山没跪,她觉着一个请来的大夫,给病人下跪,气势上太矮了不好。 但对方显然没这么觉得。 霍云山明显感受到福王的气场有点变化。 “霍大夫请坐。我铁七爷也没想到,霍大夫竟这样年轻。”旁边这人呵呵笑道。 霍云山说:“有劳七爷。”依他指点落座,这个空当,七爷在他家王爷手腕子上轻轻盖了一块白色的锦帕。 好一会儿,霍云山都没动。屋里不知燃的什么香,霸道浓重。她被香熏得头发闷,心中难定。 她在这里稳定心神,但目光却落在那方锦帕上,没伸手。 “霍大夫……”七爷愕然。 “紧闭门窗又点这么重的香,我有点儿受不住。光线太暗,望闻问切,只先问。”霍云山说,“请问殿下有何症状?” 福王没出声,收回手,将桌上的茶碗一端,人已经转向一边。 霍云山就是再不懂规矩,也知道端茶送客。不知自己哪句话触了这位殿下的霉头,只得扭头看七爷。 七爷倒还和善,说:“霍大夫,我们殿下身子不爽,今日就到这儿,改日再请您来。” 霍云山两边看了一眼,笑了,说:“好。”她起身走到靠门口,有了新鲜空气,不禁深吸一口气,站住,对七爷说:“七爷,方才我看殿下手臂上似有红线,恐怕有高热的症候。”果然见七爷目光一闪,她继续说:“我身上有几丸清热解毒的药丸,要是真烧起来,可以压一压。只是方才进来的时候,被府上……” “哦!”七爷明白,感觉唤人来,将从霍云山身上搜去的物件送过来。 一包银针,两个小药葫芦,一个荷包,还有一把折扇和半截蜡烛。都是行医最惯常的物件。 霍云山从一个葫芦中倒出几丸绿豆大小的丸剂,捡了一粒递给七爷,说:“不是服用的,点燃,就跟你们熏香一样。”想了想再捡了一粒递过去。 大户人家对江湖游医的药自然要先试。 他二人站在门边,福王都看在眼里,却丝毫反应都没有。 霍云山见七爷在收拾那两粒药丸,顺口说道:“那这些我都能拿走了?” 七爷点头:“自然。” 霍云山往门口靠了一步,侧身对着屋内,一样一样把东西收回,最后把折扇一甩,“唰”一声脆响,扇面展开,上面竟画了一条肥硕的鲤鱼,跟寻常百姓家年画上一个风格,她转腕把扇子往胸前一带,另一面写着两个巨大的“白鱼”二字。 俗不可耐。 七爷看了眼霍云山,面色古怪。 无奈霍云山感觉颇好,做出摇扇风流状,觑屋内福王。 福王表情看不清,但明显把脸又扭向一边。 霍云山看见了,再看七爷也没甚反应,一笑,收好折扇,与七爷告辞,转头想起赠出的药丸,说:“若是那药丸用不着,也别扔了,说不定还有机会再见,到时候再还给我也行。毕竟这药丸得来不易。” 七爷见她给出东西还打算要回去,而且一副坦然的样子,惊讶之余点了点头,目送霍云山而去。 霍云山出得福王府,悠悠叹了口气----识不出暗语,福王并非知情之人啊。 京城如此大,人海茫茫,哪里去找这人?师父一句“自有人接应”就哄得她上了路,现在想来,师父的意思八成是“我也不知道上线是谁”吧。 霍云山摇头好笑,真是被师父给卖了啊。 霍云山转来转去竟然转到了棋盘街,回头看紧闭的大明门,随口念道:“山河壮帝居,日月光天德。”其实两句对联顺序念反了,但她的声音不大,又被周围鼎沸的人声盖住,没人笑话也没人纠正。 宽阔的街道上人头攒动,商贾云集,热闹非凡。 霍云山心情有些复杂,这才是真正的繁华风流之地。与她呆了九年的龙官寨比起来,这里简直就是在云端里。皇城脚下的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安乐自得,还有几分慵懒的神情,不像龙官寨里灰头土脸的士兵,脸上满是疲惫和不安。这里的风不像边关的风冷硬锋利,温柔乡里的风扬起落樱垂绦,轻拂在脸上,让她仿佛是觉着从冰窟窿掉进了温暖的锦被里。 霍云山坐上鹤鸣楼,微眯着眼,惬意地看着窗外的行人,忽然有种满足感。 因为这里的繁华和安逸也算是有她的一份功劳。或者说将有她一份功劳。她此来京城是来寻人送信,信里是她师父绘制的一面突厥地图,可成为指引大汉军队直插入突厥心脏的利剑。师父把这重任交到她手上,让霍云山也惊诧了很久。自从她十一岁跟在师父身边,没想到师父对她如此高看。手里的东西压手,师父的目光烫人,为国为民为师徒情分,霍云山很郑重地对天地起了誓,从师父肩上接下这极重的担子。 路上艰难时也有过迷惘的时候,此刻,看到眼前的风流繁华,霍云山才真心觉得值。 酒楼里有说书的,霍云山听了一段书,觉得很对胃口,又叫了一壶茶。说书的指着几个故事吃饭,自然不会一下就把要说的说完,往往卡在最关键的时候。霍云山被他卡了两回,都是本来想走,又被故事拽了回来。终于到了第三回,也快到了晚饭时候,说书人一天的营生也摆完了。霍云山才意犹未尽地打道回府,她回头看了眼鹤鸣楼,赤红色的匾额在夕阳下发出好看的光泽。 这里真好。 第 2 章 春日天黑渐晚,霍云山趁着天光,闲散地逛着,走到河边,正好看到一家面摊,红油辣子面看着让人胃口大开。 等面的时候,霍云山看对面蹲了个小乞丐,眼巴巴望着锅里滚开的面条,那小乞丐跟霍云山隔了半个面摊,瞧见霍云山看他挤个鬼脸笑。霍云山心中盘算,乞丐圈子恐怕是这座城里消息最快最灵通的圈子吧。恰巧那孩子的肚子叫得她听得一清二楚,于是就又要了一碗面,让老板给那孩子送过去。霍云山打量了这孩子一眼,是个结结实实的小子,眼睛贼亮亮盯着自己看,忽而一笑。霍云山也笑笑,也捧着大碗开始吃。 其实霍云山是个挺实在的人,她追求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就像大口吃着面条,又烫又辣又香的面条,吃得鼻头上都沁出汗来,最后把面汤喝尽,出了一身薄汗,周身都通畅了。霍云山两手捧着碗,满足地叹了口气。 吃完了,霍云山在自己身上翻腾,只从怀里翻出一包银针,顺便把手往怀里一探,隔着衣服摸到半截蜡烛,并没有钱的影子,才在鹤鸣楼找开的碎银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扒走了。她努力想了半天,也没什么线索。霍云山经常遇见这种事,并不焦急,反而无奈地笑了。她去看店家老板,希望从老板的举止和长相上看出是个好说话的人。这店铺的灶台搭在门口,挡住了半边门,霍云山坐在里面只能看到老板忙碌的背影----是个挺壮实的男人。 见到这个背影,霍云山忽然有些恍惚,觉着他很像自己认识的一个人,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这点儿迹象,勾起了霍云山的思绪,反正吃饱喝足,晚风怡人,一时还不想立马结束这种惬意,于是她就安坐在那里看着那背影走神。 这面摊摆在小河边,虽说是河,也就三步宽。河堤就是大青石砖铺的路面,面摊老板挺风雅,靠着两颗垂杨柳摆的桌椅,难为他椅子还尽是带着靠背的圈椅。霍云山坐在这儿,耳边是热闹的人声,风中有股水腥味儿。三月的日子里,实在是舒服。她懒懒地往后靠在椅背上,索性赖着不动了。 在暂时安全而无事可做的时候,霍云山会想,想自己这不算短更不算长的前半生。 在人生最初的时候她过得挺不错,残存的模糊记忆里都是些快乐的印象。她还记得年幼时被养在父母跟前的样子。不过双亲的面目已经模糊,只有几个动作,几个断掉的场景不断地在脑中回放。还记得自己有个妹妹。至于她怎么会去了龙官寨,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一场大病后,她便没有完整的记忆。 在人生最关键也是最美好的年岁里,霍云山在龙官寨。虽然不全是好的记忆,但说霍云山对那里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那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明的感情。每每想起龙官寨,霍云山心里就会潮涨一样,而后叹上一口气。这是她不能言说的一段历史,任千百种滋味,只有压在心头一个人默默地品尝。 想起那段岁月,刘明初和王城是两个不能回避的名字。 霍云山已经不大想得起刘明初的样子了,十年时间过去,那段曾困扰她很久的暗恋之情已经淡得不见踪影了。可是这个人却像是边界上的界碑一样,钉在了她的人生路上。霍云山依然记得她初次见到刘明初的时候,他说的第一句话:“我叫刘明初,就像初生的太阳一样明亮。”他坐在马上,阳光从他的后方照过来,霍云山仰着头,眯着眼睛只能看见灿烂的阳光里一个圆圆的人头。事实上,刘明初的确圆乎乎的。他是世家子弟,年纪轻轻就做了校尉,身上有股子我生而优,且前途无量的优越感。很像戏台上那光芒四射的周公瑾。后来他调去了关内,做了一个什么官儿,再也没有见过。 而后的枯寂岁月里,霍云山把这一段仔仔细细研碎了回想,再又捻起来回味,不得不承认,当年刘明初是明白她的心思的,但是他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却也没拒绝,反而对有人仰慕而心生窃喜,有点儿吊着她。 霍云山在刘明初的队伍里待了一年半,那时候她还没单干,跟在师父后头刻苦学习。刘明初调走一年后,又回过龙官寨一次,霍云山那时候心还没淡,听说他来,竟然落荒而逃。每每想到这一出,霍云山就好笑,当时的自己跟个傻子一样。等她能这样笑出来的时候,这桩事已然翻过去了。 王城跟刘明初很不同,不过也有点儿胖。霍云山常笑话他:“你是那种冲锋前在前面挂跟萝卜就能立功的人。”王城很能吃,而且抢吃的很在行----这在军营里很要紧,跟他平时闷声不响的样子很不一样。 霍云山跟他混熟了之后,还记得王城跟她说的人生信条:“别说,得想。人就得蔫坏蔫坏的。”霍云山笑了。想起王城,她就想笑。她和王城先是朋友,而后在某一天毫无征兆地对看了一眼,在那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两人都明白了。 在人心里留下痕迹的经历,大多是痛苦的或遗憾的。 霍云山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旷野上风狠狠地鸣叫着,凌厉地扫荡着大地。她被师父拎出去帮着清理战场,其实在她看来残阳下的战场与以往没什么不同,戈壁滩上一样的冷酷而寂寞。她撩开一面残破的,被血和污渍染得已经分不清是哪一方的军旗,就看到了躺在下面的王城。起初霍云山没认出那人就是王城,只是觉得眼熟,愣了一下,然后脑子里突然一声轰鸣----闪过一个念头:王城永远地离她而去了,也永远地不会离开她了。 一根羽箭斜插进他的脑袋,血已经发黑,把白色的羽毛凝结在一起。这个地方离战场中心有段距离,而且王城竟然没有带着头盔,腰上还系着几个人头,刀却不在周围。霍云山忽然想起王城从前跟他说过一句话:“战场上有很多人都死的特别冤,仗打完了,被不知道哪里来的流矢射中一命呜呼,还不知道是敌方还是己方的箭。” 霍云山红了眼眶。她明白从那一刻起,这半生的绮丽幻想就算是划上句号了。有时候想到这一切说不定有一天会随着年岁老去渐渐淡忘,她竟然有些恐惧,实在不自信还能寻到寄托情思的地方。 每次想起王城,霍云山就觉得遗憾、心酸。后来,她偶尔会想,若是他活着会如何。当初应该对他说出自己的心意,好歹不会这样不甘心。 然后又释然了,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充满遗憾。 霍云山笑得很开心,盯着老板胖壮的后背,看着他忙过来忙过去,老板身后一直有个女人在搭手帮忙,这面摊应该是夫妻店。霍云山脑海里浮现出一副跟现在很相似的场景,不过胖胖的老板成了王城,而她自己跟在胖子后边忙活。起锅腾起的雾气越发营造出梦幻般的色彩,霍云山在梦境里难以自拔。这是她务实作风里的一点不切实际,却也是支撑她走到今天的动力之一。 这样的回想与遐思霍云山并不陌生,在长风戈壁上她常常以此打发寂寞。 霍云山发了半天呆,忽然闻到一种很古怪的味道。像是放久了的淘米水,又像酸豆腐被蒸熟了,酸臭而且热乎乎的。她一扭头,就发现先前那小乞丐立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眯着眼睛在仔细观察她。小乞丐见她回过神,坏笑,凑上半步,用嘴型说:“没钱?”说完张大嘴无声地笑了。看他笑得心灾乐祸的样子霍云山忽然醒悟请他的那碗面也得跟着霸王了。看着小乞丐开心又有点儿恶作剧地笑,霍云山心情很好地跟着笑了,这年纪什么都可乐。 小乞丐眯着眼的样子像个小狐狸,眼珠子骨碌一转,左右看了看,然后瞅准霍云山一摆头,那意思是:“跑啊!” 霍云山一时来了兴致,这样逃霸王餐也未尝不是种乐趣啊。于是很配合地左右溜了几眼,脚尖冲着小乞丐的方向,屁股也半抬起来,趁着老板转身下面的时候,弯着腰从椅子里起身,然后飞奔而去。等他们都跑了十来步了,才听到后面老板的急切中也难掩憨厚的声音“诶诶,没给钱呢……”霍云山只管朝着前头跑,飞奔的感觉掺上做坏事的得意,霍云山放肆起来,忽然大声喊:“抢钱啦,看你往哪儿跑!”吓得跑在前头的小乞丐惊得瞪圆的眼睛回头看她,然后像只兔子一样窜进了小巷子里。霍云山边笑边跟着他七弯八拐,终于到一条小巷子里停了下了。 两人对着弯腰喘气。 小乞丐瞥了她一眼,说:“你瞎喊什么呢?” 霍云山坏笑着说:“我看你跑得那么慢,给你加点儿油。” 小乞丐不屑的说:“我比你可跑得快多了!”又横了她一眼:“没钱还请人吃饭,你装大爷啊!傻子啊!” 霍云山再也憋不住了,喷笑出来:“哈哈哈哈。” 霍云山笑够了,对小乞丐说:“其实我有钱,你信不信。” 小乞丐又一笑,“戚”了一声。 “你别不信,明天还这个时辰在这里等我,我给你一吊钱。”她看他一脸警惕,说“这都不敢来?” “你别用这招,老子还怕你能吃了我啊!明儿我一准来。”说完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霍云山看他晃晃悠悠走远,这才转身回去。回到住处,已经月上中天。 临睡前,灭了油灯,月光很弱,在半明半暗中,想到自己身上已经没有多少盘缠,又想起白天见到的福王,他这样的人大约没什么烦恼吧。当然了,那是病前,如今怕不知受过多少捶杵。 第 3 章 霍云山料得不错,李慈晏送走霍云山,就有点儿不对劲。 铁七爷暗道一声“幸好”,白天的药丸,经袁成泰和李济和两位御医点头,赶做了十丸,这才送到府里,个头比霍云山留下的也大。铁七爷心道,若有用,便会更有效。 可从福王的表现看,这药没用。福王脸色渐白,冷汗直下,嘴唇被咬出血渍。铁七爷手中原版丸药越来越烫手,最终一咬牙,用个新香炉点了,放在稍远的地方。 青烟一冒出来,铁七爷就发觉气味有差别,原本的草药味中一股奇妙的味道凸显出来,似香还臭,细细嗅来让人觉得如在云端般轻快愉悦。 其实这香丸里有一味药量虽少,但起作用的就是它。霍云山的师父多年培育才得了几株药草,每日清晨刮出青果上的津液收集制成,得了才指甲盖大小一团,价比黄金。霍云山送这两丸药其实肉疼得很。 福王在半昏半醒的状态里,忽然闻到一股很刺激的气味,浑身不自觉打了个寒颤,神志顿时清明过来。他闭着眼嗅,等他寻到那股气味,才发现那是一种臭,臭的让人作呕,心里翻江倒海一阵,等平复下来,鼻尖残留的又成了余香,似乎有一股凉意进入了肺里,随着血液的流动,让人精神一阵。似乎好受些了。刚要再闻,却再也闻不到了,他急道:“拿近些!” 铁七爷听王爷的话他心下大奇,把香炉搬来。 李慈晏闻着闻着,竟然慢慢睁开眼,虚弱地说:“近些。” 铁七爷赶紧把香炉搬到床前的脚踏上,说:“殿下可好些了?” 李慈晏又深吸了一口气,气息不稳,拿手指朝香炉点了点。 铁七爷会意,捧着香炉伸到李慈晏鼻前。 又等了片刻,李慈晏眉头放开,呼吸也渐渐平稳,他闭上眼,细细体会其中妙用。 第一口气吸进去的时候,觉得臭的简直不可忍受,不自觉地就会把心一提,闭住这口气,等把这半口气缓缓呼出去,一个呼吸走完,就能忍受这味道了。第二口再试探地吸进来,稍微适应,前面第一口吸入的臭味的好处就体会出来了,李慈晏暗暗体会这药进入心肺游走全身,这时候就放心大胆地深吸第三口气----臭味却没有了。 再来一次,又是重复前面的轮回,只感觉到这臭味似有若无萦绕在鼻尖上,想去大把抓住的时候又不见了,李慈晏试了七八次,彻底暴躁了,突然睁开眼,直刺刺盯住铁七爷,好在他本就眉目温柔,瞪着也不过眼珠子大些罢了。 铁七爷跟他大眼瞪小眼,也没法子----还有一丸试药试没了。 李慈晏也明白,闭上眼,认命。 铁七爷捧着香炉眼看那一线白烟越来越细,如蛛丝一样扯得老长,最终断了线,此时滴漏正好入了寅时。扭头看,福王已睡过去,鼻息均匀。他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 李慈晏这一觉睡得黑甜,清晨起来觉得神清气爽,这是从病后从未过的。铁七爷听见动静进来,也是高兴,说:“殿下这一觉睡得好,夜里都有鼾声了。” 李慈晏听这话手里一停。 铁七爷意识到自己真是得意忘形,忘了这位小爷的脾气,赶紧岔开话题说:“霍云山得请进府。” 李慈晏瞥他一眼,没反对。 铁七爷亲自去请霍云山。 走到天桥就看见霍云山的摊子,确切的说是看到写着“白看病”三个大字的幡,摊子被排队的一行人挡的严严实实,霍云山就在这群人最当中。 铁七爷早年纵剑游侠,机缘巧合认识了年幼的李慈晏,一路跟着他开牙建府到而今。这份情说是主仆,比主仆更亲,说是师徒,比师徒更近。自从李慈晏病后请了多少人,想了多少办法,只见人往下走,心都灰了。当初听见霍云山的名头,心里有点希望,又怕有希望,把这一丁点希望压得死死地。 经过昨夜,此时铁七爷觉着自己心跳在加快。 他知道昨日有些以势压人,好在霍云山并没计较,今日便存了道歉的意思,特地按照她的规矩来,排在队伍里,随众一点一点往前挪,一边朝里看。其实私心里铁七爷是得上霍云山,看得起她的直率明朗,还有那么点儿不畏权贵的味道,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当年逍遥江湖的更年轻的自己。 等挪到更近处,铁七爷看见布幡上还写着“初见空手,再会有鱼”八个小字,他再扭头一看,果然人人都带着鱼,他空空两手。倒把这茬忘了。 在请霍云山入府之前,铁七爷已经把人摸得清清楚楚。霍云山这小摊子规矩挺大,不论谁,但凡来找求医的,来诊脉时不收分文,等病被她治好了再交诊金,同时得带一条活鱼。 慢慢的这摊子摆出去有了名气,人来瞧病第一面直接提了活鱼来,反正霍云山担得起药到病除这四个字,免得跑第二趟。再看这幡子就品出其中的傲气:第一面空手来,病治好了,再来就多余,鱼和余同音。 可人家担得起这样的狂言。 刚开始霍云山脚边放一个半截大葫芦,灌了水养活鱼,收摊了带回去煮了吃。过些日子葫芦换成木盆,木盆又换成大桶,鱼越来越多,最后又换成了葫芦。霍云山把摊子往后挪了挪,紧挨着护城河,弄了个渔网把鱼丢进去养着,想吃哪条捞出来带回去,其余的鱼就放进护城河里,河里鱼越来越多,名声也慢慢传出来。 这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福王府就是这样知道的霍云山。 铁七爷忖摸着,福王那里也没治好,不带鱼也说得过去。 霍云山一见是他,先皱了下眉。 铁七爷赶紧赔笑道:“霍大夫,还得辛苦您再跑一趟。” 霍云山正在整理桌上的银针,说:“还去啊?” 铁七爷干干笑了两声,说:“主子本想亲自来请您,无奈身子不方便,到底病痛缠身,诸多不便。另外,前日无礼之处还请您多担待。” 霍云山心里掂量着见了小乞丐再去福王府,应该赶得及宵禁。便说:“知道了,晚间忙完就过去。下一个!” 铁七爷还来不及再客气几句,就被后面人挤开了。踮起脚看霍云山仍一脸认真地忙活着,反而觉得这样的人过得挺坦率,得了准信,便退出人群,回到府中安排人在门口候着。 等霍云山忙完收了摊,饿得前胸贴后背,还是忍着往约好的地方赶。 远远就看到这小乞丐正靠在墙边打盹。霍云山放下心来,笑嘻嘻走上去,把一串钱拆散,往他那破碗里“啷当”扔了一个,小乞丐脸上盖着一张破草帽,动都没动。 霍云山又“啷当,啷当,啷当”连扔了三个,这小子还没动,但嘴里懒洋洋地说:“谢谢大爷打赏,您老一定长命百岁,子子孙孙代代封侯嘞~” 末尾险些唱起来,霍云山笑了,抓了一把铜子儿扔下去,把个碗砸得噼里啪啦一阵脆响。 小乞丐揭开草帽一看是霍云山,懒洋洋站起身,把钱搂到一处,倒进自己胸前的一口黑黝黝的口袋里,那口袋已经看不出颜色,里面鼓鼓囊囊还有些其他宝贝。 霍云山把剩下的钱攥在手里,说:“你还挺守信。” “那是必然,咱丐帮讲的就是个‘信’字!” “那你答应帮我干件事,我再给你一吊钱。” 小乞丐想了一想,说:“什么事儿?你先说。” 霍云山说:“不是大事儿,只是要你教你的小兄弟们唱首歌。” “唱歌?” “也算顺口溜吧。成交吗?” 小乞丐想了想,说:“那你得先唱出来给我听了。” 于是霍云山就把想好的顺口溜一句一句念出来念了一遍。小乞丐摆手道:“念这个做什么?我忙着呢,没时候。”把手伸到霍云山面前:“说好的一吊钱,剩下的拿来。” 霍云山说 :“你既然不接应,还要什么钱?” 小乞丐歪头冲她一瞅,就这一瞅,霍云山看出这孩子不是个纯良善类。 “这一吊钱说好我来就有。这念什么鬼歌的有什么关系?我又没说一定答应你,你莫不是还要抵赖吧?”说着不屑地切了一声:“你以为我稀罕这点儿钱啊,老子还真也不差你这点儿钱!” 霍云山被气笑了,把剩下的铜子儿丢进他手里,问:“你叫什么?” 那小子竟然哼哼一笑:“怎么,问了好找人揍我啊?”说着攥紧拳头扬长而去。 霍云山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感叹,从前运气太好遇到的人都太好了,如今到了京城这个大林子,被个小娃子给耍弄了一番。 无法,霍云山去昨天的面摊会了账,老板娘看见她来,拿出个荷包,问:“姑娘,这是你掉的吗?” 霍云山一看,说:“咦,是我的呀,昨天不知掉在哪里了,你在哪里捡到的?” “昨儿问了一圈,只有你跑的快,料到也是你的。”老板娘把荷包拍在霍云山手里。 老板也过来,说:“唉,里面的东西丢了吧。这附近有一伙子小叫花子,没人教没人管,得手了随手就把这扔了,收摊的时候拣着的。没多少钱吧?” 霍云山听完呆了呆,摸了她的荷包还敢跟她打秋风,还要钱,胆子忒大。她摸摸鼻子,心里骂的开花,嘴里也不好意思说,随口答:“几个铜子儿。”谢过老板,赶紧走了。 太丢人! 霍云山忽然想起师父从前说她有赤子之心,难道是轻信人太好骗的意思? 这件事一出,恐怕她在京城乞丐这个圈子里傻名赫赫了。 霍云山自嘲够了,耳边听着梆子已经打到二更。从这里赶去福王府已经来不及,只好爽约,灰溜溜地回了客栈。 第 4 章 铁七爷这边一直到晚间落锁也没接到人,估摸是霍云山想摆个架子,但也怕霍云山又变卦不来了,合计明日再去请。 岂料第二天才伺候王爷吃完早饭,就来人通报霍云山到了。 铁七爷松了口气,心里很高兴。 但李慈晏很不高兴。他白白等了一晚上,难以安眠,一会儿觉得这女大夫或许是个有本事的,一会儿觉得这药丸可能是瞎猫碰着死耗子;一会儿觉得刘备还三顾茅庐呢,一会儿又觉得这人故弄玄虚,虚有其表,又是来骗钱的……总之就是没睡着,一晚上在床上翻烧饼。早晨起来心情很烦躁,尤其看到霍云山一脸神清气爽地进来,更加暴躁。 李慈晏抬起头瞪着霍云山,用凶狠的目光仔仔细细把她打量了一番。 霍云山虽然穿的是女装,但明显改良过,朝方便行事的男装修改了,穿在她身上给人一种雌雄难辨的感觉。人也是这样,五官端正,但疏于打理,略显粗犷,头发有些凌乱,眉毛没有修过,因为这条粗壮的眉毛,让这张脸在英气上占了上风。 李慈晏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说不上来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去看她的时候需要先在心里酝酿下。她坦然从容的气质让李慈晏意外,好像对她来说自己只是众多求医者中的一个,并无差别。这也很让人讨厌,尤其是霍云山直挺挺的脊背,直愣愣的眼神,让李慈晏很烦躁。 “得开窗,太暗。”霍云山说。 这是挑衅!李慈晏瞪她一眼。 “掌灯,掌灯,掌灯!”无奈铁七爷在一边飞快地答应。 四人鱼贯而入,一人举了两根高粱秆子粗细的蜡烛,点燃后满堂辉煌。 霍云山看见李慈晏愤懑扭头的样子了,假装没看见,上前抓住李慈晏的胳膊,一翻,把上面的帕子掀掉了。铁七爷刚要去捡,霍云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福王殿下的袖子刷了上去,露出一节白净净的小臂。 其实霍云山是想看清楚他皮肤上的红线。但她自己穿惯了窄袖,不曾料到福王殿下的袖子这样宽松,手上用了力气,一撩就撩到了胳膊肘上,因为霍云山暗处有点儿看不清,凑得很近,于是这情景看着就有点儿怪。 李慈晏只觉得胳膊一凉,低头看见霍云山凑得那么近,呼出的气都喷到他皮肤上,他刚要发作,眼睁睁看她竟然上手了,粗糙温热的触感让李慈晏一惊,本能地把手抽回来,但霍云山的手正搭在他手臂上,这一抽,让霍云山结结实实顺着他的胳膊从头摸到尾,最后落在他手里。 李慈晏呆了一瞬,铁七爷也呆了一瞬。 霍云山也茫然抬头:“怎么了?” 铁李二人见霍云山这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反倒不好多说,不然显得自己多心小气。 “没什么,没什么,霍大夫您请。”铁七爷赶紧说,他看见李慈晏脑门上青筋都突出来了。 “不止一个原因,一个是外伤。” “是,半年前王爷摔了马,可只是擦破了点儿皮。”铁七爷说。 霍云山又问:“摔下来碰到头了吗?” 铁七爷也不清楚,扭头看李慈晏。 李慈晏抿嘴不语,看向别处。 “爷,霍大夫问您上回从马上摔下来,碰着头了吗?”铁七爷只好再问一遍。 “你告诉她,头疼了两日。” 铁七爷闻言看了眼霍云山,说:“王爷说,摔着了,之后头疼了两日。” 霍云山一脸蒙圈地看着他二人,铁七爷只得尴尬地赔笑。 霍云山问李慈晏:“平时爱吃些什么?” “这个,我们王爷不太爱吃青菜,其他都还行。好像没什么特别偏爱的。”铁七爷抢答。 霍云山又问:“喜欢吃鸡么?青蛙?蛇?” “都吃,吃的少。怎么,这跟吃有关?哦,鱼比较爱吃。”铁七爷答得飞快。 “生鱼?” “不不不,王爷最讨厌鱼腥味,得煮的熟透了入味了才吃,丁点儿腥味儿都不成,哪里吃得了生的。” 霍云山说:“如果我料的不错,这是两个毛病。发热是身体里有虫子,你到时候再仔细看看他身上有没有红色的线。”霍云山对铁七爷说,“这个腿的毛病,可能是摔了头,当时没什么,但是受了内伤,经脉受损阻滞不通。” 屋中静了一静。 霍云山以为他二人会说:“一派胡言,身体里怎么会有虫子!” 不料这二人对视一眼,均默然无语,若有所思。 铁七爷闻言想到的是他曾看见李慈晏后背的一条红线变换了位置,当时他以为自己眼花。 而李慈晏想到的更多,他回想起自己发病初时全身发痒,真如虫爬。还有昨日才在《千金要方》看到的白虫。他心里已经信了三分。而且上次摔马,当时头正好撞在一块石头上,感觉很不好,但是竟然没事,此时想来,这霍云山说的恐怕是真的。这事他对旁人都未曾提起。 铁七爷看李慈晏神情,心中有了计较。于是对霍云山说:“霍大夫,这能医好吗?” 霍云山想了想说:“我尽力。” 李慈晏看了她一眼。 霍云山说:“我只能尽力,看病不是修车造船,你又不是我造的,我哪知道你肠子怎么弯的,我得寻摸着来,治好治不好可打不了包票。” 铁七爷赶紧说:“诶,诶,是是。霍大夫,您既然能诊出什么病症,是什么原因,那就是从前遇到过这类病啊,以你以往的经验看,能有几成把握?” “真说不好,三成吧。” 看着霍云山竖起的三根手指头,铁七爷刚热起来的心又冷了一半。 李慈晏脸上的神色也不太好。 铁七爷说:“霍大夫您此番都来了,也诊出了病根,那请您先开个方子吧。” 霍云山听他这话说得暧昧,二人神色又勉强,就知道他们没下定决心,想试试自己,让自己拿出点手段来。本来这事挺让霍云山倒胃口,明摆着不信任么,但人家是王爷,也是这么说,既然都来了,自己亮亮本事,也让人家心服口服。 于是就提笔写了个方子。 铁七爷把方子承到福王爷眼前。 福王爷也是久病成医,卧床后没什么事情消磨,越发爱琢磨药典医书。他从小熟读经史,悟性又高,多年下来,对医理算得上精通了,看霍云山这个方子,他有点儿看不懂,君臣配伍有点不一样。于是默然,将这纸方子放下了。 霍云山一看,这二位还在犹豫,于是说:“你们二位商量好,要治再来找我。”说完要告辞。 铁七爷反应过来,说:“霍大夫,早饭已经准备好了,到这里吃了再回去也不迟。就是粗茶淡饭,怕怠慢了您。吃了再走,吃了再走。” 铁七爷这一嗓子其实没指望能喊住霍云山,不料霍云山真的停下了,想了想,转身说:“行,吃了再走。”她想的是在这儿吃了过去正好摆摊看病。不然还得另外找地方吃饭,浪费时间。 杀了个铁七爷措手不及,他都没料到霍云山会这么早来,哪里会准备。好在王府里吃喝不愁,赶紧让人去准备饭菜。 李慈晏已露出疲态,让铁七爷将他抱上床,靠在铁七爷肩头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让她住在府里。”便翻身面朝里,不再理人了。 铁七爷得了话,去找霍云山。 霍云山正跟一条肥硕的鸡腿较劲,听了铁七爷的话,没多意外,就下嘴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下,然后该怎么吃怎么吃,她说:“既然你们信得过我,那我就治。既然住在府里方便,那也行。”正好她没钱交房租了。 转天等霍云山做完了生意,一顶四人小轿,将她接进福王府。 第 5 章 霍云山从进门起,就一直在打瞌睡,没留意接她的丫鬟虹云,脸色很不好。 虹云边想边走,乡下游医祖上不知冒了什么青烟了,有幸进得王府,哪个不是千恩万谢,这位倒好,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进门来一句话没有,进屋就赶人,还撂一句:“我没醒别扰我。”门板就在眼前合上了,宰相门房还七品官,她一个堂堂福王府大丫鬟,你在我跟前还抖上了,好看的日子在后头呢! 虹云转身叫了两个小丫头,让他们去月亮门后面把杂草杂树砍了。月亮门后面一片大杂草荒着,就挨着霍云山住的屋子。虹云特地挨着月亮门听了片刻噼噼啪啪的砍树声,才满意地回屋睡中觉去了。 霍云山果然被吵醒了。两个小丫鬟本来都能回去歇着了,被硬抓来干辛苦活,心头都不乐意。等旁人都走了,她二人叽叽喳喳抱怨开了。霍云山在一片砍伐声中尚且坚持不醒,但在这样汹涌的八卦吐槽声中就不能不醒了。 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脆生生的童音格外入耳。一个说:“她耍什么威风?说是二等丫鬟,到了这野院子里算什么,出去人家管她是几等。谁爱搭理她。” “就是,孟管事没说话,就她事儿多。”另一个压低声音又说,“你知道吗,上回她去那边……”一阵窃窃私语被噼噼啪啪的声音盖住,然后传来一阵窃窃的笑声,这丫头继续说:“回来时候我瞧见了,那脸色,啧啧,我看不叫虹云,应该叫乌云。” 砍樵声停歇下来。 “诶,你看,这柳树后头就是镜湖啊!”一个小丫头发现了什么。 “本来就是啊,大惊小怪。” “不是不是,你快来看呀。” “哇,原来这里还有这么好的景儿。这柳条真密实,扒开风透进来真舒服。” “我们今儿索性就把这柳条也清理了,反正她让我们干,我们就慢慢的仔细的干,她不是说‘不着急,细细的砍’吗?” “嘿!对!咱就边玩边干。” 于是,霍云山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听了一上午的闲话。长在王府里的人,大都不是省油的灯。两个半大小姑娘的体力有多少,嘻嘻闹闹玩到快中午饭的时候,两人就丢了手里东西去厨房吃饭了。 昨晚霍云山回了住处,本来打算收拾东西好好休息一晚。结果才睡下,遇到个急症病人,忙到凌晨,这才来得晚了。一夜没睡没吃东西,她决定起来吃个饭,再好好睡个午觉。起来看见门前一片狼藉,走出月亮门看见一片白绰绰的草木桩子,杂草也被剪得平平整整。她心里暗嘲道:“没想到这王府还挺重视她,看她住进来还特意搞了下清扫。” 这里就挨着湖边,从这里看出去天高湖阔,从别处看过来那也是一览无余。岸边三口大柳树遮住了阳光,垂下的柳枝落在水里,被砍去了大半,湖风扶柳扑面,倒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霍云山站了会儿,感叹福王府到底是福王府,王府里竟然圈进来一个这么大的湖,到底是帝王家呀! 从月亮门后钻出个漂亮的女子,霍云山认出是带自己过来的那位,也就是小丫鬟口中的虹云,便冲她一笑。 虹云白了她一眼,扭身走了。她走得快,心里又想着别的事,跟一个闷头来的小丫头撞了个满怀,骂道:“没长眼呐!”小丫头是个机灵的,赶紧闪到一边赔不是,等虹云走了,在她背后啐了一口,刚刚脚背狠狠被踩了一脚。一拐一拐走到门口,歪头看见霍云山从湖边走进来,便说:“霍大夫您醒了,枫姑姑让我来问问,您是到哪儿吃饭?” 霍云山纳闷还能选在哪里?有几个厨房吗?这王府的里的套路不大懂啊。 小丫头看她没说话,又说:“是给您送到屋里吗?” 霍云山一点头,说:“好,送屋里。” 霍云山回屋里等饭,却发现屋里有人,似在等她。霍云山四下留意,发现床边的柜锁还在晃动。她看了眼来人,细白的瓜子脸,眼活下巴尖,不是太喜欢的面相。 “大夫,掌事的要见你。” 霍云山看她面上毫无被抓现的尴尬,说的这话语气说不上有礼,看样子推测是府里比较有身份的大丫鬟,不介绍可能是觉得不会打多久交道吗?还是搜查出包裹里没有足够的银子塞给她? 霍云山双臂抱胸,冷冷地看她,问:“要见我,自然要她来找我。” 丫鬟冷哼一声,转身要走。 霍云山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顺手往回一带。丫鬟没有防备,吃惊不小,趔趄几步退到扶住床柱才站稳,美目圆睁,不可置信地指她道:“你!” 霍云山拨开她的嫩葱似的手指,把人按倒在床上。这女人力气太小,霍云山用指头按在她的脸上,说:“再发现有人趁我不在的时候进我的房,我就在这里留点记号。”看着美人恐惧而无力的样子,霍云山突然想到了“霸王硬上弓”这个词,实在是不太合时宜。面对这样的娇柔的女人,霍云山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汉子了一点,有点下不去手了。 正巧送饭的人敲门。 “霍大夫,您在吗?孟掌事来了。” 又来一个。霍云山心里开始冒火,松开手。 听说是掌事,霍云山以为是个严肃的年长妇人,等人进来才发现是个貌美含笑的年轻女人。 不知道是否感受到屋里的异常气氛,孟掌事一进来就赶紧上来抓着霍云山的手说:“霍大夫,我是来向您认错的,您莫要生我的气。老早就听到霍大夫的名儿,说是妙手仁心,王爷又特意交代让铁七爷去把您请进来。您进来就该是我去门外接您进来的,不巧刚来此地有些事情缠住脱不开身,让我们这儿的大丫鬟虹云过去接您,柔雨照应起居饮食,可有不称意的地方?”说到柔雨的时候指了下站在里面的那个女人。 霍云山心说,尽是不称意的地方,一句话也说不完。可也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看一个掌事这样,心下也便没什么计较了:“您客气了。” 枫琚又认真地看了她片刻,温柔地拍着她的手,含笑说:“各人有各人的喜好习惯,您若是有不顺意的,只管告诉我。我也知道霍大夫是直率的人,怕麻烦旁人,可我们在这里就是来伺候您的,王爷特意交代要我们让您住的舒心,伺候您好了是我们的本分,伺候不好就我们差事没当好,有什么您只管交代我们去做就是。” 枫琚这样说越发让霍云山不好意思起来,对付这样温柔款款的细语,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应对,只好连连说好。 怒火苗子就被这样轻轻巧巧扑灭了。 这是霍云山头一回见识到女人温柔细语的威力。这样回想一下,以往她见过的女人都还比较直接泼辣的。身为女人,霍云山猛然意识到,自己还有未被开发利用过的性别上的利器。反过来又一琢磨,这是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事,还是等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再用吧,话说这就是叫美人计吗? 等等,枫琚用的是美人计? 可我是女人啊! 第 6 章 按照霍云山的习惯,伤了夜歇两天。可她心里有事,第二天一早,问明王爷不会来请她,霍云山便去厢房找这院子里的孟掌事孟枫琚。枫琚开着门在屋里拆洗被褥,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在旁边搭手帮忙。 霍云山在门上敲了两下,枫琚扭头见是她,弯了眉眼说:“稍等下,这就好了。”把手里的活干完,小丫头把被子搬出去晒。枫琚掸了掸身上的绒絮,走到门前来说:“霍大夫,有事吗?” 霍云山是个随意惯了的人,也没在意,说:“孟掌事,我要出府办点儿事,不知道给谁说。” 枫琚问:“出府啊,您有什么要紧事吗?” 霍云山不是个呆子,可自己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但又一想,自己好歹是府上请来的大夫,不至于被限制自由,便硬气的吐出三个字:“恩,有事。” 枫琚见她这样,犹豫了下,说:“那我去禀明王爷。” 霍云山知道她顶多是向管事的,要么就是铁七爷请示,这点小事,要是等王爷示下恐怕到明天都不一定能有结果。果然,等到都快吃中饭的时候了,枫琚来敲她的门,递给她一张小条,摊开了,上面写着“东美”。枫琚解释:“这是东角门的进出便条,报铁七爷的名就成。戌时下鈅,霍大夫别误了时辰。” 霍云山揣着小条回房去稍微眯了一会儿就出门了。 经过门房的时候,守门的家丁看了她这条子,面上没什么好神色,挥挥手说:“早去早归,勿误下鈅。” 霍云山没计较,她站在府门口,看看左右两边的街上,行人稀稀拉拉,正巧有顶绿呢轿子吱吱呀呀的经过。王府周围哪里会热闹,霍云山抬头看看日头,选了面朝太阳的一边踱过去,阳光照在脸上热忽忽的。直到拐过两个街口才看到热热闹闹的人群集市。 霍云山先去住处把剩下的东西打包好,退了房子,又去常去的几个饭馆茶楼会了帐,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一看时间,已经过了饭点。 她走完一条街,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脸油口渴,找了半天也没找见一个吃饭的地方,倒是撞到个门帘齐整的茶馆。大堂里搭了个临时的台子,一个干瘦的中年人在上头拉弦。台下有个五六岁的小乞丐捧着半边破碗在一边等着,旁边还有个更小的,应该是妹妹,攥着姐姐的衣角,咬着头巴巴望着邻桌的一碟点心。 茶童瞧见她,笑问:“客官里边儿请,客官几位?瞧着面生,头回来吧,我们这儿云片茉莉花茶味儿够。” 霍云山心中好笑,这茶童会瞧人,看她一身粗布,推荐的都是价贱解渴的茶,她抬头四下扫了眼,周围的大多是寻常人物,这家店面对的人群也就是这些,便要了一壶茉莉花茶。 其实霍云山不算穷,她十二岁跟着师父学医就有进项,而今医术小成,她也不是个只救人不求财的圣人,手里从来没缺过钱,一贯有了就花,花了再挣,只是手里没什么积蓄罢了。 她挑了张临窗的位子,窗外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放眼望过去,屋檐交叠,京城这样大,人在里头显得真小。霍云山留神看了半天,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喝完了一壶茶,靠着窗子出神。 拉曲儿的人一曲终了,接了赏钱捏出两个丢进那姐姐的碗里,两姐妹一圈下来得了四五个钱,千恩万谢。 霍云山本来有心想找人把童谣传扬出去,忽然又改主意了,灵光一闪,想到了点别的。 霍云山初到京城时,选在天桥略显张扬地行医,不是没有想过传歌谣的法子,但名气没起来,传唱太刻意,便按下了。如今得偿所愿引起了福王的注意,算是有了传唱的资本,歌谣在坊间流传开来,也可以理解成是对一介女流以布衣之身进王府奇事的传唱。 可是,既然上线是个贵人,坊间传说可能难入其耳。况且歌谣这东西,都是有心有所图,太明显。已经进了福王府,再传出造势的歌谣,反而引人生疑。 有心人会问,都入了福王府,还要再吸引谁的注意? 而且贵人有贵人的圈子,京城统共这么大,达官显贵应该都是相熟的。身在福王府,就算是一只脚踩进了这个贵人圈。反过来再想,进福王府,就是对自己最好的造势了。福王作为皇四子,与其兄的太子位之争引得多少人注意,福王的病牵动多少人的心。自己的出现八成已经引起很多人的注意了。当务之急是稳住,治好福王的病。 可看福王的情形,这个时间略长。 从前在龙官寨的霍云山是不会想到这些的,就是未进京城前的霍云山不会想到这些。这一来,霍云山自觉自己变得不一样了,想得更多,过得更费心了。 霍云山想透了,歇足了,会了茶钱从那两姐妹旁边擦身出了门。 在回去的路上,霍云山步履轻盈。只是进王府门的时候,翻了半天才从钱袋子里把那张门条翻出来,已经皱的不成样子了。那门房仔细看了,直接塞进了腰带里。霍云山看他抄着手转身走了,这才明白过来,要是再出府还得再要条子。 王府的待客之道果然与众不同。 这一日,霍云山修整了一天,福王爷调整了一天。 第二天,两人第三次见面。 因为霍云山存了要利用福王的心,再见到福王爷耐心便多了几分,脾气也少了几分。 但是霍云山看见福王腕子上那块丝帕,心里还是不爽了,耐着性子把了脉,心里明白前日那方子是白写了。 看铁七爷在一边研墨,只得又把那方子写了一遍。心道这回该吃了吧。 李慈晏接过方子,用无名指的指甲在方子上划,说:“这个二分,这个减一分……” 霍云山一直在一边冷眼瞧着,看王爷那样子不像是遵医嘱去煎药的,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再看他改方子,顿时窜起无明业火。上前把方子抢到手里,冷笑一声说:“这行里,最忌改人家的方子。您吃便吃,不吃便不吃。” 福王空着的手一捏,扭头望向霍云山。 “请我来治病,最最要紧的是什么知道么?”霍云山问。 福王渐怒。 “是信我。不信我请我来干嘛?”霍云山把方子揉成一团丢在脚下,说:“再说了,您要是有改方子的本事,还会病着吗?既然你不信我,我还伤什么神费什么力?我一个山野粗人,也不便久居王府,就此告辞了。”说罢转身出了府门。 铁七爷眼看两人没三句话就说掰了,想去拦霍云山。王爷在一边说:“让她走!”那语气分明也是火了。铁七爷只好眼睁睁看着霍云山迈过门槛,穿过石子小径,转出院门。 霍云山略潇洒的背影让福王爷越发不快,冷冷地横了一眼铁七爷,七爷识相地出去,顺手把揉碎的方子一并带走了。 福王李慈晏病后郁郁难舒,肝火颇旺。好在虽然生气,但理智仍在,多半是一个人躲在房里发发脾气,闷气出完了,除了眉眼不大顺,其他还好。 铁七爷出了门,唤来两个得力的小厮候在门外。自己攥着方子去找人。 铁七爷心里是偏向霍云山的,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大概是那晚上的确用她的药把症状压下去了,也可能是看见她能在福王殿下跟前都这么挺着腰杆子说话,有本事的人自然也有脾气。但是王爷的脾气大家也都清楚。他看了另两位几眼,从他们眼里也看出了几分左右为难。最后还是铁七爷开口:“袁大夫,这药两样吃法有事没事?简单点儿说,别太深,用我们俩都听得懂的话说。”说着指了指自己和姜管家。 袁成泰捏着山羊胡想了想点头说:“无大碍。” 铁七爷心里拿定主意,但面上仍然踌躇的样子,对袁大夫说:“袁大夫,王爷那里上回吃了您的药说是舒坦些。您老难请,既然来了,就请给王爷把把脉,瞧瞧吧。” 袁成泰本来就是被姜管家请来给王爷看病的,虽然对这张方子有疑惑,也没有多问。便跟着人去了怡性斋。 铁七爷留下姜管家,说:“咱们吃谁的米操谁的心。等会儿袁大夫开的方子,咱暂且不用,用这个。先按照减了剂量的给王爷吃三日,再按照这份没减的再吃三日。若是前者好,咱再说,若是后者好,那咱就去把人给请回来。怎么样?” 姜管家看了铁七爷一眼,说:“那就听七爷的吧。” 于是事情就这么去办了。 第 7 章 霍云山这边回海棠苑收拾东西的时候,被枫琚拦下了。枫琚的意思是要得王爷的话才好请霍云山出府。 虽然霍云山走的看似潇洒,但是心里有点儿复杂。她懊恼自己的暴脾气,但是若是让她冷静下来再来一遍,还是会生气,还是会说那些话,还是会转身就走。这时候她想起自己的师父,若是他老人家在,一定能把这事处理好,又不伤情面。霍云山深感自己还尚嫩,好容易打开的局面被自己掐断了。 这时候枫琚的阻拦,倒让她生出几分好感,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就看王爷那边周旋得如何。霍云山留意到枫琚把自己请进屋后,对柔雨使了眼色,柔雨便出了房门往外走了。 霍云山揣测应该是去怡性斋问个准话。她心里七上八下,对枫琚也懒得敷衍,倒在床上趁着气性假睡。 枫琚便告辞出去。 这下没有旁人,她越发难以安心。摔开被子,猛灌凉茶,在屋里来回走,脑子里转的飞快,又什么都抓不住。好容易才稳住心神。 快到晌午。 枫琚领着柔雨来送午饭。一个黄焖鸡,一个小炒肉,还有几个新鲜的菜式,比往日好了不少,旁边还立了一个酒壶。 送行酒?霍云山顿时心往下沉。 却听枫琚说:“这是王爷刚刚特地命人送来的,还有一壶花雕,说是请霍大夫顺顺气。您慢用。” 霍云山站在那儿,故意笑问:“怎么?还替我送行?” “霍大夫您说哪里话!”枫琚把霍云山按下坐着,“您是我们王爷请来的贵客,哪里肯放您走。这是王爷特意赏的。”说着亲自斟酒布菜。 “赏的?”霍云山说:“我要见铁七爷。” “您看您,我们说的话不信。您吃完了酒菜去问七爷去。”枫琚放下筷子,拉了柔雨出去了。 留下霍云山一个人放开吃。 铁七爷来的时候,她正好放筷子。 铁七爷正要开口,霍云山问:“铁七爷,你信我么?” 七爷只好顺着她的意思来,说:“信,自然信。” “那福王爷信我么?” “自然也信。”铁七爷说。 “偶?那请您说说这三番两次的为什么?我一个游医,不是王府里养的专给王爷看病的大夫,这么三番两次请来又挥去的,开了方子又不吃的是个什么道理?我真是不懂了。”霍云山问。 七爷没说话,反而给霍云山倒了一杯酒。说:“霍姑娘,您从西北一路走到京城,一路上见到黄河了吗?” 霍云山没懂他的意思,看着铁七爷。 “翻过太行山了么?”铁七爷给自己也倒了杯酒,说:“当年,我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离家西去,沿着黄河一直往西,现在还记得壶口瀑布动人心魄的壮观,还记得登上华山俯瞰群山的心中豪情啊!当时真年轻啊!我家中还有个小妹,她总是追着我问路上的见闻,开始还说得有意思,说的多了也就没趣了,觉得她烦,听了一遍还一遍。当时太年轻啊!”铁七爷叹了口气,说:“后来她远嫁,生孩子的时候伤了身子。正巧我去邯郸,见了她一面,当时她才十九岁,但老得跟四十岁一样。那时候看见她,我都没认出来那是我妹子,见她那样,我心里就知道,恐怕也没多少时日了。她见着我很开心,最后临别的时候,拉着我的手一直不肯放。她对我说:‘哥哥,我真羡慕你,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惜我是个女儿家,想去哪儿总也不能去。如今病了,想干什么事都不能了。真觉得自己活得没意思。’我当时还安慰她。结果她说完这话没多久就死了,被淹死在后花园的池塘里。都说她是失足落水,我心里却总觉着她是想不开自己寻死。”铁七爷红着眼睛,说:“霍姑娘,你想想,一个女子都想着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何况是男儿。我们王爷他自小就爱到处跑,胸中自有乾坤万里,如今病了,心里头不好受,只能憋着,他从前不这样,他从前爱笑爱闹,脾气也好。” 霍云山明白他的意思了,想想也是,顿时觉得自己跟福王闹别扭挺没劲,有点儿气量小了,对铁七爷说:“七爷,您别说了。我知道了。我可以留下,但是我有三件事,得您答应我。” “你说。” “第一,咱们前头不算,但是若你们真的决心让我治,那就得听我的来,不行咱就算了。但我已经上门三次,开了两回方子,不行诊金得照付。” “这个自然。” “第二,若是治好了,用什么做诊金得听我的。” “就是你要什么就给什么?” “就是答应我一件事吧。当然了,不会让你们为难,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铁七爷琢磨了下,说:“这个得王爷定夺。第三个呢?” “第三,我住在王府,但是不拦我去留,让我自由出入。”霍云山立着三根手指。 铁七爷点头:“明白了,等我回禀了王爷,再来答复。” 霍云山等到午睡醒了,铁七爷的话正好传来,说是三件事王爷都答应了,请霍云山留下。至于到底是福王还是七爷让她留下,她也懒得问了。既然两边都铺好了台阶,那就顺顺溜溜下呗。 余下的日子,霍云山很清闲。她绕着人高的院墙转圈,海棠苑离其他院落有点儿距离,进出一条路,十分清静。院墙外就是镜湖,湖畔种了两棵大柳树,暮春的太阳明媚灿烂,从密密的叶子里投下斑斑点点,湖风一吹,光影摇曳,日子很过得去。 映水楼台,晓月星辉,湖里的荷都快顶出花苞了。霍云山眯开眼,看了眼湖对岸的怡性斋,有些好笑,这对主仆对自己信不过又放不下,正如自己拿捏不住又丢不得。不过正主儿都不急,她急也没用,每日竟有两三个时辰是窝在湖边僻静地方,悠悠打发,静静看荷叶上滚水珠子,看蛙两腿一瞪蹦进水里,还看闲云悠哉悠哉……把往事回想一番,在侯府里的这几日,竟是这些年来最清闲无忧的日子。 这天夜里,霍云山正准备睡下,有人来敲门。打开门来,是铁七爷立在门外,枫琚站在铁七爷身后。 霍云山披起衣服随铁七爷去。一路上铁七爷什么话都没说,步履急沉。霍云山看着前头展胸拔背的铁高人,想到了自己的师父,或许在看见自己病痛的时候,也是这般不言不语暗自沉重呢?无奈小病自己都能调理,等到真等到师父出手,依然是病的昏昏沉沉,没机会去探查师父的神情。 这样想着,抬头已经到了怡性斋,铁七爷才开口:“有劳霍大夫,王爷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霍云山推门进去,房里有些昏暗,只在床边点了两根油蜡,窗户依旧紧闭,浓浓的熏香味在深夜里沉闷浑浊。 铁七爷关好门,上前撩起床帐子,露出半张床来。 霍云山发觉情况有些不太妙。 福王虾缩成一团,面色惨白,有几缕散发从床沿上垂下来,发尖挂着水珠,那是汗。漆黑的发和白的脸衬在一起看得人心惊,他嘴里咬着块不知什么木头,嘴角隐约有血。 一看这情形,霍云山不禁由衷地佩服起这主仆二人。铁七爷方才敲门三响一顿,不急不躁,一路上步履分毫不乱。而这位年轻的王爷疼成这样,自己刚才站在床边竟然没听讲他一声□□。难怪外间只知福王染疾,其中细节全然未闻。 第 8 章 福王疼得人事不省,霍云山只得请铁七爷帮忙,让他躺平,掀开紧裹在李慈晏身上的薄被,霍云山没想到福王看着瘦长,倒是个有肉的,以前应该也是个练家子。贴身的中衣湿得彻底,这样省的脱衣了,直接上手。 这样李慈晏都没有醒过来,霍云山只有向铁七爷征询意见。 她说:“王爷这病能治,不过得按我的法子来。你们若是信得过我,让我治,就得答应我一条:不论我做什么怎么个手段,都要按我说的做。若是能行,我也好施展。” 铁七爷想了想,说:“我家王爷自然是信得过您的。但王爷向来有主张,前头就说了想问明了诊治的法子,再做决定。也是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的意思。我一个下人没有替主子拿主意的道理。不如这样,既然霍大夫诊出了病根,治也不在一时。等明日王爷醒来再作定夺也不迟;要是能让王爷即刻醒来那自然更好了,上回那个香丸,不知还有没有。” 霍云山气得笑了:“那你们喊我来干什么?不让动,是趁着发作的时候确诊拿出个诊治的想法?” “对!”想不到铁七爷竟然连连点头,“王爷也看了许多医书,说是这虫症各有不同,平静时看着一样,发作起来才能看出不同。” 这倒让霍云山惊了一下,的确是这样,仔细想了想,说:“这个香丸不能多用。”原因她没说,是因为香丸中的奇药用多了就离不得了,虽有奇效,但之后损害肌体甚重。再一次仔仔细细替福王查看了一遍。 铁七爷上来问:“心里有数了?” 霍云山点头。 铁七爷见她点头,走到福王身边,用银针刺进福王穴位。霍云山看得清楚,这穴最疼,昏昏迷迷的福王经这一刺激猛然睁开眼睛,虽然目光有些涣散,但人清醒了。 铁七爷示意霍云山上前,又转头对福王爷说:“王爷,霍大夫有主张了。” 霍云山对福王扼要说了她的治疗步骤,思路是先去虫再调养排毒,在下次发作前,用药石将虫逼出,趁虫躁动蹿走时再以银针取出。取出虫后用汤药、针灸将体内残毒从五脏往外逼到肌肤,再药汤浸泡,使毒液排出体外。最后调理身体。就这么个情形,福王竟然还能问出几个切中要害的问题,看得出他在努力集中注意力,然后点了头,才昏睡过去。 获得王爷点头,铁七爷协助霍云山开始施针。 这番忙完也不过一个时辰,福王这样她也不好走,只得想些不碍的法子缓解福王的痛苦。让铁七爷烧了浓浓的一锅艾叶水,让福王浸在里头。 霍云山插着袖子,立在床头看铁七爷忙里忙外,这才发现从方才进来就未曾见到一个人。原来病发时只有铁七爷在。 房里空气污浊,霍云山踱到临窗的位子,推开窗户,能看见窗外有两棵丁香,正开着紫白的花。 李慈晏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怒斥一声:“关上!”他实在虚弱,话音绵软。 霍云山回头看见李慈晏目光虚散,面有浮汗,反而让这张英俊年轻的脸显出一种细腻温柔的幻觉。 “霍大夫。”铁七爷像猫一样靠近霍云山,说:“殿下已经睡了,劳烦您在这儿照看片刻,我去换件衣裳就回来。”霍云山早看见铁七爷累得满身湿透,把椅子搬到床前,让铁七爷速去,“你回去歇着,我白日睡够了,你晚些再来。” 霍云山一人在屋中干坐了会儿,觉得时间实在难捱。便盘起腿在椅子上打坐。春夜风凉,霍云山坐了会儿有些冷,就起身把李慈晏床上的一张薄被披在身上。 刚裹好自己,就听李慈晏梦中呓语,似乎是个“痛”字。忙丢下被子,凑近问:“哪里痛?”问了两遍,李慈晏只模模糊糊回答:“疼。”无奈霍云山只得把他侧抬起来,一点一点按着问,李慈晏到底是男子,重量不轻,霍云山一手撑着一手摸索,累得满头大汗才弄明白他是腰痛。大约是卧床时间太久,按摩了好一会儿,李慈晏才慢慢平静。霍云山就把她身上的被子折好垫在他的腰下。再坐下发现后背的衣服已经汗湿,贴在背上怪难受的。她去厢房换了中衣,再回来看李慈晏睡得很香甜,就靠在椅子上打起盹来。 李慈晏清醒过来看床头有人,以为是铁七爷,就哼唧了两声,铁七爷是机警之人,以往这是两人不言自明的暗语。李慈晏哼唧了两回,这才定睛看清是霍云山。霍云山本来就睡得难受,听到响动也醒了。 李慈晏赶紧闭上眼。 霍云山凑上来看了看他,阴影正好在他脸上。他的双腿被抬起,腿上有种温软的触感,他瞬间明白过来是霍云山单用手抬不起他的腿,只好俯身来抱。腰下有东西被抽走,应该是被子之类,因为抽走的时候有个角被他压在了腿上,抽的时候费了些力气。 过了会儿,李慈晏眯开眼,床前的椅子也搬走了,人也走了。 他感受了一下,自己挪动了下身体,感觉刚才有东西垫在腰下躺着似乎舒服些。李慈晏这时候精神反而好了,再也睡不着,躺着张开眼望着帐顶。他发现霍云山跟以往他身边的人都不一样,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围在他身边的人对他哪怕只有一分好嘴上也要说成十二分,深怕他不知道。而霍云山在他睡着的时候守着,他看不见,在他睡醒前把一点蛛丝马迹清理干净,好像深怕他知道。如果不是他这时候醒来,哪里会知道她费的心思和辛苦? 转而又想到自己的病。李慈晏从病起,换了不知多少大夫,身体反而每况愈下,自己心里头渐渐凉了,不时就升起自暴自弃的念头。如今换了霍云山,虽然口上不说,也仅仅治了两次,但他能感受到身体在下坡路上定住了。心里想着,总算刹住这病,往好了调理,精力充沛人也活得有劲头些,若是再神一点儿,自己再能站起来,那就是重获新生了。李慈晏存着这份念头,却不敢让自己希望太大,怕失望太大,时刻提醒自己莫要存着全好的念头,知足便好。于是对霍云山也是隐隐存了期望,又存着戒心。霍云山先前开的方子,他最终还是吃了,似乎有些效用,但又不能完全放心,一直这样矛盾地对抗着,心累。 到了今天这一刻,忽然想通了。为什么这样优柔不定呢?无非让她治和不让她治:治有可能治好,也可能治死。治好自然大好。治死----反正不治也是死,治死只不过来得快些,这样绝望地活着不如干脆点儿快点死了的好。哪怕只有一成的机会,也要试试。余生藏在暗处残喘还不如死了。怎么看都是放手去治来得划算。 想明白了,李慈晏的心不再摇摆,顿时觉得连日来压在胸口的纠结烦闷都一扫而空,很轻松地入睡了。他历来睡眠不好,这一觉睡得真好。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整整睡过了一个白天和一夜。 霍云山也是一觉睡到自然醒,迷迷茫茫地睁开眼,回想睡前发生的事,躺了会儿才坐起身,她撩开帘子,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是枫琚在说:“霍大夫,早膳已经准备好了,是传进来,还是到厅里吃?” 霍云山迟迟的,心想:“这是睡到第二天早晨了?还有她是怎么知道自己醒了,我又没出声。”口里应:“进来吧,就到这里。” 然后丫鬟端着饭菜鱼贯而入,有人端了洗脸水和青盐过来。她刚洗完脸,就有人把帕子递到手边。霍云山对这种被人伺候的日子感到新奇,也有些别扭。枫琚站在一边指挥众人,一边对霍云山说:“霍大夫可歇好了?铁七爷派人来了两趟,见霍大夫一直睡着没好叫醒您。现在起了,我这就让人去回铁七爷。” 霍大夫边吃边“嗯”了一声。 这回来的还是铁七爷。 霍云山正练字,这是坚持了三天的新兴趣。看了他一眼,手上没停。 铁七爷看了看她的字说:“你这字还得我们王爷指点指点,他的字好。怡性斋的匾就是他的墨宝。” 霍云山说:“哎,这个得从小练,我这是瞎写,混混时光。” “您这是养精蓄锐。”铁七爷切入正题,“王爷说是从来都觉得胸前有一块儿是空的虚的提不起气,吃了您的药顿时就觉得精力充裕,精神好多了。唉,真好!您真是妙手回春。今儿还得请您去一趟。” 霍云山要笑不笑地拿眼风飘了他一眼,说:“这病人太多,还真不记得开的那服药了。” 铁七爷知道她说的是改了方子吃两次的事情,老脸红了一瞬,就知道霍云山知道他的小伎俩了,心下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又是尴尬,不由得干笑两声。说:“霍大夫哪,以后保管都听你的!” 霍云山闻言一笑,都猫腰起身了,想起了那天砍了一上午的杂草,又坐回去,说:“七爷,人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您这王爷府里头那官更大了。我就草民一个呀,小民见了官老爷那让我怎么伺候啊?” 铁七爷听这话心里头犯嘀咕,这话从何说起?霍云山进王府在怡性斋跟王爷闹了一场,但听她这话应该说的不是跟王爷,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人闹出什么幺蛾子?这样一想,他想起海棠苑来了,里面的情形他清楚,三个人各有各的主子,各有各的手段,霍云山进去保不准就受了什么闲气。忙说:“霍大夫,您是府里请进的贵客,就连王爷都跟我们千叮咛万嘱咐让好生伺候,别唐突了霍大夫。若是府里有那等不醒事的下人,冲撞了您,我代我们王爷在这里给您赔不是了,我这就回去禀报王爷,好好整治那些没长眼的东西。您大人大量,千万念在王爷的面子上,别同他们一般见识。我铁七爷在王爷跟前还算说得上话,这就跟您保证,府里再没有人会惹您不痛快,若是再有人扰了您,人拎出来绝不轻饶。”铁七爷一口气说完没喘气,心里明白这可是显诚意的时候。 霍云山心里想:“要就是福王惹我呢?还能怎么着他。”但话没出口,铁七爷这话听着让人舒服,于是一笑,跟着走了。 走了一路,霍云山突然发现铁七爷其实是个有些嘴碎的,跟在他身后一路听他说福王早起进了一碗小米粥,两个豆腐皮包子,午间睡得香,中午又多吃了半碗粥,在他说起他们殿下大解缩短半刻钟的时候----这跟铁七爷开始的形象差的太远----霍云山再也没忍住笑了出来。 第 9 章 他们到怡性斋的时候,李慈晏才用过早膳,手里捧了本书读,看见霍云山进来,不急不慢地放下书,看过来。 在霍云山看来,简简单单两个动作,真是一派雍容气度。不知怎么就想起一句“阳春白雪”,估摸就是这么个意境,用得对不对就不计较了。她肚子里文墨不多,长在边陲大漠,能识字断文已是大大不易了。她的那些立身处世的道理都是在艰难世道里磨练出来的,懂多少事就摔过多少跟头。而李慈晏这样的身份地位,从生下来就好好的养着教着,他的出生也决定了他的眼界和高度,不是她所能企及的。他是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贵胄,而她是挣扎在最底层的尘土。他们不是同一类人。好在霍云山是个心大的,她从来都觉得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不管好赖都是活着,没什么不同,当然活得自在更更好。 想得入神,风从开着的门里吹进来,屋里的幔帐被吹得翻飞摇摆,有一块落下时正好兜头罩在了霍云山头上。霍云山扒拉半天,最后还是铁七爷搭手才从幔帐里脱身。幔帐挂了不少日子,有股灰尘味儿,霍云山呛得打了几个喷嚏。 她鼻子痒得很,边吸溜边说:“嗯,按方子吃药,有哪里不得劲儿告诉我。” 李慈晏想了想,说:“晚上睡不安稳。” 这是福王李慈晏对霍云山说的第一句语气正常的话,温润清醇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有礼的节制,霍云山说不上来用什么词形容,就是让人听了就觉着这是个教养良好的贵公子,而且语气表现出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很明显的改变。她愣了一愣,才说:“虫症一般晚上活跃些,也不能常用药,吃多了不好。”霍云山看了他一眼又说,“白天少睡,多活动,累了自然就容易入睡。这幔帐厚重,屋里最好通风。” 正好这时候,丫鬟端了药进来,霍云山起身让到一边。她看着李慈晏拿了个小勺,在汤药里搅动,旁边放着一碗蜂蜜水。看他那架势是要一勺一勺喝。霍云山顿时觉得牙根都苦了,她开过多少方子,看多少人吃过药,都是一口闷,苦一下,这么一下一下来,这不是自找罪受吗? 她看见李慈晏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依然优雅从容。可能在某些人看来仪态气度比这点子苦重要很多吧。她实在没忍心看完,中途辞了出来,一路上想起来嘴里是苦的。 初夏的风吹拂在脸上,霍云山轻嗅,有草香和花香。窗外阳光明媚,一双蝴蝶翩然起落,随乱红飞过秋千。 这样好的光景,让霍云山不禁探出头去,没顾忌到手中还抓着笔,笔管一滚,霍云山哎呀一声,险些摔出窗去。惊魂未定拍着胸脯,霍云山暗道一声好险,若是从屋内摔到窗外,恐怕她又得成为王府中新一轮传奇。扭头偷觑李慈晏,好在他没看这边,正扭头对着另外一扇窗,也看得出神。 霍云山看看他,又看看屋外,笑道:“天气这么好,去湖边走走?” 李慈晏转头看她,眼中一亮,但没说话,略犹疑。 霍云山好笑,心说这什么富贵毛病,想就想,不想就不想呗。 李慈晏说:“湖边风大,我身子虚,出了汗又吹风容易着凉。我就不去了,霍大夫你去吧。” 这是李慈晏头一回跟霍云山说这么多话。闻言,霍云山睁大眼睛看着李慈晏,眨巴眨巴眼,想了想,走到李慈晏身后,把他的活动椅子推向门口,说:“有我这个大夫在,你还怕受凉?”不由分说,把他弄出了院子。 “铁七爷呢?下人呢?”李慈晏被霍云山推得人稍稍后仰,有点儿不适应这种速度,紧紧抓着椅之把手问。 霍云山满头大汗兴头正健,随口答道:“不知道,好像七爷有什么事,让他们都跟着去了。” “那……” “哇!”霍云山望见镜湖还是忍不住惊叹一声,打断李慈晏的担忧。 李慈晏这才抬头,望见远山碧水。霍云山看见李慈晏眼里的向往和欢欣,一路把他推到镜湖边。 李慈晏看她还没有停的意思,连说:“到了,到了。” 霍云山放开李慈晏的椅子,一笑,很有几分狡黠的意味,一脚踩到泊着的小船上,一脚抵在岸边的树桩上,试了试,张开手把李慈晏的椅子往岸边又拖过来一点。 李慈晏这下看出她想干什么了,急道:“你干什么!快住手!放肆。” 不料他这一句放肆还真让霍云山住了手,两眼亮晶晶看着他,倏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说:“原来你们还真跟戏文里写的一样,说‘放肆’啊!”她学着李慈晏的语气,板正了脸片刻,又笑不可遏地弯了腰,手上没停,继续把李慈晏往船上巴拉。 李慈晏死死抠着椅子不撒手,很是慌张地看向周围。 “他们都不在,就咱们俩,你要不配合,那掉水里我可捞你不动。” 李慈晏又气又急,说:“别,别胡闹!” 霍云山说:“你手上有劲儿,等下往前一趴,撑到船上,我再把你搬上去。”说着根本不等李慈晏反应,一抬手把李慈晏的大椅子掀翻了。李慈晏连人带椅一起翻到船上去,幸亏他有从前练功的底子,反应还快,还没等人落地就改成了撑地的姿势,但他这样一扑,船受力往湖中走,霍云山两腿的力气根本架不住,只能顺势一蹬脚,踏上了船。李慈晏屁股后头的椅子顺着他的腿往下溜到湖里去了,整个人毫无形象地扑在船上,死命抠着船舷,抬起一张脸望着霍云山,俊脸惨白,一副又惊又怕又怒又悔的样子。 霍云山站稳了朝他走过去,绕到他跟前,慢悠悠蹲在他跟前,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李慈晏憋着气,咬牙切齿地说:“快!帮忙!” 霍云山反而笑了:“殿下,你这身手挺不错的。”惹来李慈晏一个俊俊的白眼。 看他急得那样儿,霍云山好心提醒:“我说你啊,你这就腿不能动,又不是整个人都废了,翻个身就坐起来的事,你不翻身翻什么白眼?” 李慈晏本来心头又急又气,经她一提醒,也反应过来,试了试手上的力气,酝酿一下,很是漂亮地翻了个身,坐在了船头,船身起伏。这时候船已经离了岸,眼前一片波光浩渺,湖风畅爽。李慈晏就在这一翻身一抬眼的瞬间心里仿佛有什么打开了。 “漂亮!身手不错”霍云山撑着李慈晏的肩膀坐到他旁边,昂首望着远方舒展了眉目,也没去帮他把腿搬到舒服的位置。 李慈晏侧头看了她一会儿,知道倚靠她不上了,索性就把两条腿嚣张地岔开放着,让两只脚选在船舷外,撑着身子望天看云,看着看着整个人都仰躺了下去。 而霍云山盘腿坐了起来,说:“这么大的湖啊,竟然都在你家里,真是,啧啧。” 李慈晏心中得意,口中想说她没见识,好在没出口。他暗自撇了撇嘴,正看见霍云山的后脑勺,发现她的脊背总是立得很直。他能听出她的呼吸不深不沉,很多时候有些阻滞不畅,应该是心肺有些病症,她这样的医术未能治得了,恐怕是从小带出来年长日久的毛病了。平日里却从未见她愁苦不耐烦,这样想来真是豁达。 李慈晏思绪散漫地想着,一片浮云悠然飘过,就在这艳阳暖风中,藏在霍云山的一片影子里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而霍云山在听到身后均匀的呼吸声后,扭头看了他一眼,看他睡得嘴角含笑,也不禁笑了笑。可能连李慈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周边人的不断提醒和暗示下,他在慢慢按照众人心中的病人的状态在生活,在慢慢放弃自己的意志,慢慢不敢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霍云山突然理解了,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古怪的性情。因为她有过切身的体会,霍云山膝盖在冬天受过伤,不能蹲,变天就疼,又因为从小带出来的心病,让她比旁人都要弱。从小她就被周围人提醒,不能跑不能跳,身体虚容易生病,导致她一直都觉得她如旁人所言的那样虚弱那样无力。那时她的脾气也是暴躁多变,不过因为年纪小,并未被大人重视。不仅仅是因为想做什么而不能做,还有旁人那种看待她的神情,充满同情和忧虑。后来她能跑能跳能日行百里,原来很多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被旁人迷惑住困守在否定中。 道理说起来简单,可其间她经历过太多,才明白。所以她能理解。没有亲身体会,说理解都是假话。 被发现的时候,可想而知,动静闹得很大。李慈晏看到众人不得了的神情,忽然觉得很火大,喝道:“都闭嘴!好生送霍大夫回去。”李慈晏被人抬着,扭头忘了眼下午泛舟的大湖,还有背对着他依然望着湖面的霍云山,心中竟有些怅然,这一个下午是他病后最自在的时光了。 第 10 章 “霍大夫还没回来么?”李慈晏问。他朝窗外扭头看了好一会儿。窗外扶疏的花木在夕阳下显得温柔多姿,很有种出门的欲望,他想去看一看女墙上移去的余晖,去看一看那几丛金镶玉在夕阳下画出的斑驳光影。 铁七爷听这话已经问了不下三遍,小心回禀:“是,霍大夫这几日问明了殿下这里暂时没事,就出去办些私事去了,一般也没多久,午饭前,太阳还不晒的时候就回来了。今日想是什么要紧事绊住了。” 李慈晏皱眉,低声说:“她成天忙些什么?” 铁七爷其实知道霍云山每天都是去天桥开那个医药摊子。看王爷略有不满,怕误会了霍云山,两个人又不痛快,于是将霍云山每日奔波王府和天桥的事情说了。 李慈晏闻言,没什么表示,看脸色好像没在意。 黄昏日近,李慈晏热起来,自己动手脱了罩衣,铁七爷在一边接过来搭在手臂上,一边带上门,怕他脱得太快冷,问:“爷有什么吩咐?” 李慈晏有些不知道怎么说,想张口问霍云山回来没,可自己都数着问了三四遍了----这个人医术还不错,但是人有那么点让人讨厌,烦她不老实呆着。于是蹙了蹙眉头没吱声。 铁七爷看了李慈晏的神情,有些拿不准,试探着问:“早起还有些冷,我去把窗子关上。” 李慈晏心里有些恼,神色越发不豫。枉费跟了他那么多年,这点小心思都不能揣摩到。 铁七爷一看李慈晏的样子是怒了,越发不好发问,心说不知又是那里冲撞到他的暴脾气了。仔细一回想刚才从进门就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掰开了揉碎了也没错处。那就是第二句,是冷还是关窗子?瞅了眼自己胳膊上的罩衣,他小心翼翼地问:“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我叫人来换夏衣?” 果然李慈晏虽然还在生气,但是他几不可闻地哼哼了一声。 这下铁七爷明白了,说:“外头景致不错,爷去门口坐坐吗?” 李慈晏的一口怒气终于散了一半,虽然离他本来的想法有点距离,但好歹铁七爷终于给出了方向相同的建议。 铁七爷把搬了把椅子挨着门槛放在门里。 “你叫德宝来,把这头顶上的瓦给我挑了。” 铁七爷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抱着椅子往外退,边看李慈晏。直到退到院门口了,李慈晏才丢过来一个极忿忿的眼神,意思明白不过的嫌弃他才领会主子的意思。 铁七爷擦了把汗,又把椅子搬回来了,说:“我的爷,你要想出去,就直截了当跟我说嘛。” 李慈晏一听这话,眼风扫过去,淡淡地说:“什么都要我说了才做,还养着你们做什么?” 铁七爷赶紧闭嘴,抱着李慈晏出了门。刚出门,李慈晏看见自己的脸在架子上的铜镜里一闪,悠悠地喊了句:“回去。” 铁七爷真拿这位爷没办法,又一步一步往后退,停到铜镜前,李慈晏拍了他一下。 李慈晏瞧着镜子里的人,优雅的从左侧脸转到右边侧脸。 铁七爷在这些事情上很了解自家这位殿下,说:“霍大夫这药好,自从吃了药您这胃口好睡得也好,着肉了。” 李慈晏的好心情顿时没有了,他就说怎么看见双下巴了。 铁七爷还准备抱着他出门。 李慈晏急道:“把门给我关上,还有窗!” 铁七爷忙了半天,满头大汗被赶了出来,在门边深深地叹了口气,私心里说还是病得起不来好,起码不会这么折腾人。刚抱怨完抬头就看霍云山大步流星从月亮门里走进来。铁七爷眼前一亮,迎过去:“霍大夫。” 李慈晏在房里听见这句话,手上拿着书,眼睛却往窗那一边看。 “正好想起来一件事,还顺路就拐过来了。”只听霍云山说:“到今儿王爷两服药吃完了吧。还行吧?” “行行行,当真行。我们爷精神头好了,力气也足了,刚刚还想出门晒太阳了。” 屋里李慈晏闻言脸一热,咬牙切齿恨这人不会说话。 好在霍云山没多问,说:“那行,明天别吃了。可以开始用针了。” 铁七爷还想留霍云山吃饭。霍云山连连摆手,说:“七爷,算了,我回去吃吧,都快热死了,我得把这身衣服脱了才松快。” 铁七爷笑道:“霍大夫这都入夏了,你这冬衣哪里还穿的住。日头越来越毒,您好歹挪个地方摆摊啊。” “知道了,谢了,明儿就换地方。”说完这句话,她人已经出了院子。 李慈晏整理广袖的手停住,侧耳听,果然霍云山已经走了,不禁哼一声,摔下袖子。 第二天没等霍云山动手,她的白看病摊子就已经挪到了一棵大柳树下,把个卖狗皮膏药的摊子挤走了。 霍云山看着神色复杂的狗皮膏药摊老板,讪讪地笑了笑。狗皮膏药摊的老板看了看她摊子左右两边站的两个长随,说:“没事,我就是把这狗皮膏药都卖完了,也挣不出这换摊子的钱。”他倒挺直率,说“你要觉着不好意思,今儿就让我插个队,给我看看吧。我这腿老疼。你这又是有人保驾,又是轿子接送的,我这看一回病,跟王爷用一个大夫,怪荣幸的。” 霍云山干笑两声,心说我这找个借口递消息不成,反而成就了一番事业,真是世事难料啊。 其实她一个江湖郎中,风雨日晒都习惯了,这样的架势反而有些不太习惯。但到底是人家好意,不好推辞。当天回去,就跟铁七爷道谢。 铁七爷嘿嘿一笑,说:“这我可不敢居功。”他指了指屋里,“是我们王爷的功劳。” 这倒让霍云山有些意外了。不知道李慈晏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不过转念一想,这满王府都是他的耳目,想知道什么都会有人一一报上吧。而且在她看来,李慈晏不像是个会在意这些细务的人。这样熨帖,倒让霍云山有点儿受宠若惊,在她的记忆里,好像从来没有人特意为她做过什么,单单就为她一个人。头一次感受到被人这样周道地照顾是个什么滋味。她回味了下,感觉挺好,起码不用狼狈地奔波,有那么点从容舒适----福王李慈晏身上的从容优雅就是这样来的吗? 再见李慈晏,霍云山心里就没了那些计较和疏离感。对他笑笑,说:“多谢您费心了。” 李慈晏说:“哪里。” 霍云山是个热情的性子,从前跟人打交道情绪上都能够相互感染,比方说,她热情点儿,对方必然也热情回应。像现在这样的情形,她还没遇到过。听李慈晏的话音似乎是心情不错的,但是看他的神情却很冷静,似乎自己所做的不值一提,也似乎是很克制的表示礼貌?反正根本就让人接不下话去。让霍云山这头的热情十分尴尬地硬生生平淡下去,有那么点儿不是滋味。 “王爷们都这样?克制自己的七情六欲不累么?有必要么?”霍云山脑子里冒出一串问题。 两人没有再说话。 霍云山默默地开始准备。 李慈晏在铁七爷的帮助下也准备好了。 霍云山用的是艾灸,得等一段时间。不多时,屋里被艾叶的香味熏得暖暖的,外面传来笃笃的更声,霍云山跟李慈晏没什么话说,靠在一边翻着书。 李慈晏仰面对着帐顶,艾绒的热量很有力,让人很舒泰,没有睡意。耳边指尖擦过扉页的声音让他觉得太安静了。 李慈晏其实感觉到了霍云山情绪的变化,他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让她产生了尴尬。但他真就觉得这点小事不足挂齿,太过热情没有必要。但他是想让霍云山感受到自己的善意。于是他想主动示好,打破这份尴尬,“嗯……”李慈晏想了半天才开口,“几更了?” “二更。”霍云山回答。 显然李慈晏的这个问题没有点燃霍云山的兴趣,或者说霍云山没有感受到李慈晏强行化解尴尬的善意。 见霍云山没从书里拔 出来,李慈晏过了会又问:“看的什么?” “话本。” 李慈晏到底是皇子,主动去缓和气氛很难得,见两次都没能达到效果,没耐心了。心说我一个王爷好容易跟你搭讪,你还俩字俩字往外蹦,郁闷了,于是说:“你坐在这儿是干嘛的?”他的意思是你坐在这儿,就要陪我说说话,别爷在这儿说,你爱答不理----要是铁七爷在这儿就能理解。 结果,霍云山的理解是王爷嫌她烦让回避,便“哦”了一声,看艾叶烧得差不多了,卷起书,拍拍屁股起身走了。 李慈晏愣了一愣后,内心翻滚,一口血要喷出来却又给憋了回去。趁霍云山还在门口,他高声说了一句:“你,你这样跟本王说话,是要治罪的!” 霍云山莫名其妙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你不是让我走吗?” 这一问差点把李慈晏噎死。难道让他说:“我不是想让你走,是想让你陪我说会儿话。”这话他怎么说的出口,憋得满脸通红。最后吐出两个字:“你!走!” 霍云山便安心地转身走了。 空留小王爷一人在床上怄气。 第 11 章 过了三四日,霍云山晚上泡脚的时候,突然想李慈晏跟她搭话的事,琢磨出味来----李慈晏是不是想让她陪他聊天啊。再想到两人对白,忍不住喷笑,心想福王只怕被呕得几乎吐血。 她头一次觉得像跟人表达善意也这么难。她能很明白的感受到对方想跟自己表示友好,自己这边也是,但似乎不是水到渠成的,而是生拉硬拽,强行拉近关系,没对接成功。 既然都双方都有这个意愿,那也就没什么好试探的了。霍云山是个直爽的人,再见到李慈晏,就直接问出来了:“你那天是想让我跟你说说话么?” 李慈晏其实一直对那天事情耿耿于怀,她这样一说就明白了,很不给面子地白了她一眼。 见状霍云山哈哈一笑,说:“你直说嘛!那么含蓄做什么?” 李慈晏看了她两眼说:“你是过了四天才明白的?” 霍云山反问:“你就是因为这个,四天都对我爱答不理的?” 李慈晏又横了她一眼。 霍云山兀自好笑,这王爷跟个小孩儿一样。 李慈晏躺在床上看霍云山读书读得专心,问:“你在看什么?” “王宝钏。”霍云山对正经典籍没什么兴趣,没事就夹着一本小说随处翻翻。 “你喜欢看这个?” “听人说过,想看看到底是讲的什么?而且生字少,没什么之乎者也。” 李慈晏看过这戏,不知道还有书,回想了下情节,便问:“你喜欢里面哪段?” “他们初见、抛绣球和离家。”霍云山乐得有人跟他聊聊正在看的故事,“王孙公子千千万,彩球单打薛平郎。有情人做到这步很不容易。” 李慈晏笑:“是个欢喜的团圆结局。” 霍云山一笑,她不这么认为。王宝钏等在里有爱情,可最终等来的却已无爱恋,只是一份温饱。而薛平贵本来有个爱人,最终只有两个妻子。他们当年的感情,最终被现实击碎。根本就是个悲剧。 李慈晏见她笑而不语,知道是不赞同。有些好奇,便问:“分别多年终于重聚不好吗?” “可是她的丈夫已经成了人家的驸马。” “两个女人,薛平贵算是不错了。” 霍云山知道跟李慈晏这样的人说不通。笑了一笑,又说:“薛平贵怎么样我说不上来。但是王宝钏的做法我不太赞同。一个离她十八年在外另娶的男人有什么好眷恋的。十八年没有薛平贵她也活下来了,也就是能自己生活的。为什么等薛平贵回来又要经受他的考验,又要哭着喊着要跟着他过?薛平贵已经另结新欢,这旧人的日子想来也不会太好过,十八天就死了,怪不怪?薛平贵能做出试探的举动,恐怕也对没有多深的感情了。这样没有感情的生活她图的什么?” 李慈晏这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问:“那她要怎么做?” 霍云山合上书,冲李慈晏笑道:“看清楚了趁早转身离开是最好的做法。” 李慈晏那头想了片刻,说:“那按你这么说,多少人家里的娇妻都要走了。” 霍云山说:“说戏说故事,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回海棠苑的路上,她想起福王是成了亲的,可是从没见过王妃和其他的妻妾。其他人也就算了,可是按找礼数内宅来客不应该是王妃来打点吗? 霍云山还在门口就听到里面叽叽喳喳热闹得很。伸头看见院子里的三大丫鬟都在,还有两个小丫头。一群人看见霍云山进来,柔雨越众而出挽住霍云山的胳膊,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笑嘻嘻地说:“就等神医您了。” 在霍云山的认知里自从上回两人动手,她和柔雨就是已经撕破脸面,想不到她竟然还能做到这样。心下不禁感叹,果然是王侯府里女子的做派。既然人家都热情了,她也不是非要让人脸上挂不住,便也笑着问:“等我干什么?” 虹云在一边也赔笑着说:“德宝才捧了这些缎子来,说是王爷送来给您挑了做夏衣的。” 霍云山才从怡性斋回来也没听见这事,吃惊地看了枫琚一眼。 枫琚说:“这是铁七爷亲自送来的,说是王爷交给他的差事。” 原来李慈晏那日听见霍云山说热,又见她总是一身冬衣,便让铁七爷去给霍云山做几身夏衣。铁七爷接了这差事才发现难办。女人于衣服上的喜好各有不同,而且霍云山从未表露过在这方面的品位和偏好。总不能把库房里所有的衣服料子都搬过去给霍大夫挑选。德宝是个精明人,他不禁笑道:“我瞧霍大夫是个爽利不拘小节的性子,不能用轻佻的桃红翠绿,素净些的好。上回我瞧见过霍大夫一回,霍大夫生得俊秀,挑白底浅花的料子就很合适。” 铁七爷半信不信地看着笑眉笑眼的德宝,他没觉出霍云山的俊和秀,她整个人都是灰不溜秋的,偏黑的肤色,英武才是,性子也像男人。但他暗忖德宝在宫里伺候过女人,又比自己向女人靠拢些,在这方面的观察力应该比自己强。于是让人去库房里挑了三匹素净的好料子,走到门口又回来随便挑了两匹艳丽些的,一同拿去海棠苑。 枫琚很矜持地一笑,说:“王爷亲自让七爷送来这些来。您来挑几匹喜欢的,做几身夏衣,免得捂得满头大汗。” 霍云山看那些漂亮的缎子静静地散发着柔和的光泽,这样好的料子用来做夏衣?霍云山有些不习惯。便说:“这么好的料子,给我做夏衣穿可惜了。” 众人都嘻嘻发笑。 “霍大夫,我觉着这匹粉的就很好看。”柔雨笑道,“这可是宫里赏下贡品,年前我看王妃那里有两匹,颜色好,花样也雅致。宫里的东西就是好,不管是什么,材质好,做工也是外面比不上的。我前些日子听王妃说,景王妃得了块羊脂,想做新样子,好料又怕人做坏了,就送到宫里专门的制造处做成一根玉钗,宫里娘娘传了一遍都说好看,都很羡慕呢。” 霍云山闻言心下一动。 枫琚起身手里摩挲这一匹素白暗花的缎子,悠悠地说:“王爷待您真好。” 霍云山看了她一眼。 枫琚紧接着笑道:“您挑吧。” 霍云山说:“都退回去吧。我都不喜欢。” 李慈晏看着退回来的几匹缎子,闷不做声。 铁七爷小心翼翼进来通报说霍云山来谢他。 李慈晏酝酿好情绪,才开口对霍云山说:“霍大夫来此有何事吗?” 霍云山谢过他送布料的好意,又有些为难地说:“是有点小事,前日七爷问我有什么需要,我仔细想了下,还真有事请王爷帮忙。” 李慈晏来了点精神,说:“霍大夫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来听听。” 霍云山走到说桌边开始画,转身递给李慈晏一张墨迹未干的画。李慈晏看见画的是一把半展开的折扇,扇叶上的纹路是鱼。 在李慈晏眼里霍云山握笔姿势倒不错,但运笔差了许多。 霍云山说:“天热了,原本那把扇子破了洞,想换把趁手的玉骨扇子,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铁七爷忍不住问:“霍大夫很喜欢鱼么?” “呵呵”霍云山干笑两声,说:“有点儿,鱼好吃。” “你要这样的?”李慈晏看了一会儿,坚持再问了一遍。 霍云山心说很难看么?她觉得还成啊。干脆很坚定地一点头,说:“就要这样的。” “霍大夫爱好很专一啊!”铁七爷道。 李慈晏见是这个要求,心情转好,说:“霍大夫这话客气了。玉有什么说法么?” “白色的就成。” “新样子可能要费些时日,打好了给霍大夫送来。”等铁七爷进来,李慈晏把事交代给七爷,吩咐说:“府里还有一块岫岩玉,让德宝跑趟造办处,打得小巧些。”又补上一句:“把鱼的样子稍微修修……恩,大修。”李慈晏对霍云山的审美有点儿着急。 铁七爷见李慈晏这样上心,更加存了让霍云山满意的念头,亲自去库房领了料,仔细交代德宝用心去办。 第 12 章 霍云山一手抓着玉米棒子,边啃边逛。京城就是这点好,谁也不认识谁,怎么惬意怎么来,霍云山为自己毫无形象的举动找着借口。可没想刚思量完,迎头就碰上了熟人,确切的说应该是闻见那股古怪的馊臭味了。霍云山举着玉米棒子侧身让人过去,擦肩而过的时候,这股味道暴露了这人的身份。雷冬狗只留给霍云山一蓬草窝似的后脑勺,他身后跟着的一个小乞丐回头看了霍云山一眼,露齿一笑,那笑容看起来还有几分惊喜。 霍云山扔掉手里的玉米,朝两人跟去,远远望见雷东狗二人进了一个低调的门脸。 雷冬狗是从后面闪进去的,门口一个赤膊的汉子见他们来还打了招呼。霍云山隐在一边站着看了会儿,绕道这店的前门,赫然是一座气派的赌坊,前是一大片空地,无树无无房,直白地承接着阳光的温度,日头渐高,霍云山有点儿站不住,在周围转了一圈叫了一顶小轿回鹤鸣楼。 霍云山坐在轿子里,被颠得有些发晕,掀帘出来,得说鹤鸣楼的老板他已经把钱会了,她道了谢,便深一脚浅一脚进了自己的店,把她的家伙事儿摆出来,帆布上写着“看病不要钱”,这是新写的。这五个字是出自霍云山的手笔,写得实在不怎么样。她倒是想让李慈晏帮忙,但是,李慈晏当时的反应是,把眉毛一挑,只要眼睛没瞎都看得出来他那鄙视不屑以及不爽的神色,让他写这五个字真是毁了他的名声。霍云山只得亲自操刀。 忙活完,她终于坐下歇息了,最近天气热,只有一早人来。没过多久,霍云山的匣子里得了四五个铜板。跑堂在一边笑着说:“霍大夫,天儿热了,进来喝杯茶解解渴吧。哟,今儿有进项了。”边说边往这边探头。 跑堂这话说得霍云山一乐:“义诊有进项是挺稀奇的。”说着把钱从匣子里掏出来,把匣子倒过来拍了拍清干净了。 中午在楼里随便吃了点凉菜,架不住天气炎热,霍云山心里闷得慌,就早早撤了摊子回王府。 坐在湖心亭里吹了会儿风,霍云山才觉得心口畅快些,湖面上渐渐蒸热起来,她又不想回去,记得出门的时候枫琚在整治那两个小丫头,王府里主子只有两三个,服侍主子的下人一大堆,那是另一个争斗的小世界。霍云山很容易理解这种现象,但是又很难理解为什么人要把精力花费在这种事情上面。 最终还是挨不过阵阵热浪,霍云山拍拍屁股起身回海棠苑。 霍云山把早上穿的长衫脱下来,枫琚就发现了问题:“霍大夫,您的袖子怎么被拉了?”果然她的袖子上划了三寸长的一个口子。这一提醒,霍云山几乎冷汗惊吓出来,赶紧摸胸口。枫琚还以为她不舒服,略有惊慌地问:“霍大夫,您怎么了?” 霍云山已经放下心,说:“可能太阳晒了,胸口有些发闷,没甚大事。” “哎呀!” 霍云山已经被枫琚的一惊一乍搞得心惊肉跳,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自己的钱袋子也不见了,只留了半截系袋子的绳子,想来这窃贼是一刀拉,把袖子也割破了。 霍云山笑叹口气,她心里明白这小贼是何人。连忙安慰枫琚说:“这小贼可要跳脚了,我那钱袋子里用得只剩了两个铜板,枉费他费了这些功夫,担了风险,白忙活了。”其实她出门钱都带的不少。 枫琚听完笑道:“索性还好,只是这衣服可惜了。” “这要劳烦你了,你手艺好,缝起来照样能穿,我也不是什么讲究人。”霍云山两手一摊。 枫琚笑道:“你呀!” 霍云山跑了半天,又累又渴,眼睛四处找食物。枫琚放好衣服说:“霍大夫您稍等会儿,刚才差红玉去厨房了。今儿王妃回府,厨子要忙活一阵,比平常要晚些。” 霍云山自倒了一杯水,肚里思量她需要不需要去见王妃。 枫琚已经开口:“王妃这人爱静,不怎么管府里事的。况且您是王爷的客。”霍云山心下明白,对枫琚一笑表示感谢。 红玉一路小跑进门,看见枫琚稍微收敛些,把吃食端到桌上,拿眼偷偷觑枫琚,枫琚半真半假板起脸问:“这是怎么了?”红玉一看她这神气,顿时撒开了,两步上前挽住枫琚的胳膊,小声说:“我刚才在厨房听说,王妃一回来就跟王爷吵架了。”她那小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亮。 枫琚顿时不悦,看了霍云山一眼,说:“胡说什么!编排主子好大的胆子!仔细你的嘴!” 红玉缩后一步,嘟嘟囔囔:“又不是我胡说的,真是……” 枫琚看了一眼霍云山,一把揪住红玉的耳朵,把小姑娘揪出了门,隔老远都能听见小丫头的痛呼声。 霍云山悠游自在啜着玫瑰露,表示对这王府秘闻颇有兴趣。 有兴趣的不只是她,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听到一个长随跟门房说王妃跟王爷因为一块豆腐闹得不欢而散。 八卦之心啊,人人皆有,不论男女长幼,真是老少咸宜。 霍云山想到李慈晏跟人吵嘴的样子,很自然就联想到乌眼鸡,忍不住笑出了声。 霍云山长得糙,什么事儿都见识过,在路边弄个瓷碗来赌的见过,这么富丽堂皇的赌坊还真没见过。霍云山跟着两个人往里走,门上的人也就没拦他,进到里面乌烟瘴气,她发现即便换了男装,进来以后别人也能一眼看出她不是此道中人。周围人神情里有种跃跃的兴奋,即便掩藏得再好,也能从他的目光中辨别出来,更别说赢得心潮澎湃输得双目赤红的,昏黄的灯光和一粒骰子就把人本性里的贪和欲勾扯出来。霍云山在场中转了一圈还没有下注的意思时被人拦了下来,那人客气地问:“这位小哥头回来?”她懒得多说什么,转身出了赌场----没有看见雷东狗。 霍云山慢慢走到鹤鸣楼前,老板从门里探头出来瞧见她,冲旁边使了个眼色,霍云山回神一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旁边立着的这个小子正好是雷东狗身后的跟班。 这小子看到霍云山把手里揉搓着的一个布袋子举到她面前。霍云山看了两眼才认出这是昨天丢了的钱袋。她有些好笑,这就一个晚上,这孩子拿它怎么了搞成这个破样,还有他来给她这个袋子绝对不是搞物归原主吧,明显里头的碎银子已经不见了。 霍云山没接过来。 那孩子急了,说:“这,这是你的。” 霍云山两臂抱胸站直了看他想干什么。 “想要银子就跟我来。”说完他转身就走。 霍云山看他装得一副狠样子,可话音还在颤抖,越发好笑。那孩子走了两步看霍云山没有跟上来,说:“雷爷让我来找您。” “找我做什么?他怎么不来?” 孩子看霍云山没有要走的意思,低头思索了一下,然后转身跑远了。 霍云山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他跑远了,回头过来照样料理她的小摊子,她把桌椅都摆放好,支凉棚的时候,一个黑影从背后摸上来,霍云山早留意到了,她手里正好抓着一根竹棍,等那影子上前来,霍云山突然扭身横扫竹棍,好在霍云山练过几天,也估摸得出身后人就是刚才跑掉的那个小子,那棍子将将定在偷袭人的耳边,果然是那孩子,被霍云山这一招吓得目瞪口呆。就在这时霍云山腰上被人一撞,整个人往前一送,棍子奔着孩子的太阳穴戳过去。这点小事出了人命可不好,吓得霍云山冷汗直冒,好在这孩子机灵闪得快,擦着棍稍过去。霍云山大松一口气,回头一看,另一个灰不溜丢的小子冲他喊:“得手了,走!” 他手里抓着的正是霍云山腰间的那把破扇子。 霍云山诧异地在原地愣了愣,提着棍子追去。不急不慢跟在二人身后----这两个小鬼的目的在引诱她。 第 13 章 在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霍云山一闪身又退了回来,等了小会儿,果然那两个孩子没见她跟上竟然又折返回来。霍云山抽身闪到旁边的一颗大树后,等那两个人从身边走过去,就听他们说:“……真蠢,这都跟丢。”另一个埋怨:“都是你走这么快,叫你慢点儿,节骨眼上前功尽弃。” 霍云山这时已经是绕到他们前头去了,她琢磨了下这两个孩子的对话。 先头的小风已然变成了大风,刮得街上尘土飞扬,天边的黑云终于压过日头,眼见一场暴雨将至。 真是运气好,老天都帮忙。 霍云山从前走过这条路,记得旁边有个杂货铺子,于是去买了蓑衣和斗笠,又买了把油伞,走出铺面,天色暗得如同傍晚,乱风雷鸣。 她仔细看了周围的情况,回到那两个孩子折返的地方,循着他们的方向小心探过去,走到一片废弃的宅院,屋顶和院墙上荒草足有半人高,宅前一棵大槐树,槐花开残,树下的空地上乱长着寸长的杂草,两扇破门板各自朝中间倾倒,可是霍云山一眼就看出这门还能用----门上光溜得很,尤其门轴油亮。 这时豆大的雨点零星打下来,两个孩子急急忙忙跑过来。霍云山拉下斗笠,夹着油伞匆匆而过,那两个虽说机灵,但毕竟是半大孩子,没留意这个像是急着去送伞的路人,把门拉开两人鱼跃而入。 这地方应该是他们的老巢。霍云山料定不只这一条出路,她谨慎地绕着废宅,在西边的围墙缺口处找到了一条细细的小路。 天上一个炸雷打下来。 霍云山趁着这动静,拨开杂草,几步跃进院内。 雨点越落越猛,终于成了暴雨,地上溅起的雨雾遮住了半人高的矮墙。 霍云山一路走来确定这周围没有什么埋伏,她趁着这大好形势摸到院子里屋顶最完好的一间屋外,门虽然关着,但从门缝里一览无余地看到里面的三个孩子。 雷东狗躺在一堆稻草上,另外两个坐在旁边看着他。 看上去,雷东狗被揍了,而且很惨。霍云山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点什么,她晃神的一瞬间,一道闪电劈下来,就跟在跟前一样,霍云山吓了一跳,紧接着从天边滚来一阵雷鸣,霍云山推门进去的时候,这雷声正好炸开,那两个孩子显然被吓得不轻。待看清来人,两人竟然一跳而起,但又不知道再怎么办,立在当场只能扭头去看地上的雷东狗,他们的意图明明白白用这种含蓄又直接的方式表示出来。 雷东狗脸上的伤很难看,眼眶肿的发亮。霍云山检查了他身上的伤,左腿骨折,肿的很厉害,右手食指被包扎过,长度明显短了一截,其他都是棍棒伤。下手狠毒,这是想要人命的做法。 霍云山站起身,这里的味道实不怎么好闻,她退到门边,接着屋檐下的雨水洗手。她不知雷东狗得罪的是什么人,但是肯定不能再呆在这里。这样放着就是死路一条,也不能弄到王府,只能找个稳妥的地方安顿下来再慢慢养伤。 霍云山在这里寻思的时候,站在一边的孩子心理素质不过关,以为霍云山不想管,那个给钱袋的孩子突然抓住霍云山的袖子,凶狠地说:“你要是不救活他,我就把你让我们传歌谣的事情说出去。” 霍云山冷哼一声说:“要挟我?那就放着他在这儿等死吧。” 那孩子一看成了这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边磕头边求饶。 霍云山平心静气地说:“求人就得有个求人的样子。我可以救他。但是你们要发誓,从今往后得听我的,我说什么就得做什么,否则天地不容,兄弟相残。” 跪着的一听,立马举起右手起誓:“我武峰。” 站着的犹豫了下,也跪下来:“我雷平。” “对天发誓,从今往后追随霍云山,若有背叛,天地不容,兄弟相残。” 外面狂风暴雨,吹进来的雨水把这两个孩子浇得湿透了,霍云山立在一边远远看着这三人,有种岁月重演的错觉。 骤雨停歇,已过午时,霍云山挺佩服自己这情况下还记得买了夏衣再回府。 枫琚等她用完饭,说:“铁七爷午间来过。”把手巾递给霍云山,接着说:“七爷说,海棠苑离得远,王爷不忍您来回奔波,就为您在怡性斋收拾了一间厢房出来,方便您休息,若是太晚了就歇息在怡性斋,王爷有什么动静请您也方便。” 霍云山听了知道这是李慈晏治病的日子快到了,那边已经提前开始做准备了,问:“今儿十几了?” “十三了。七爷请您得空去看一看。” 霍云山点头,又说:“我今儿买了夏衣,帮我换上。” 霍云山长成后一直没有穿过中原女子的装束,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有片刻地怔忪。 枫琚站在一边,也看得有些发愣。 霍云山把扇子别在腰间,是男人的别法,但看上去别有一番风流味道。她穿了这身穿堂过室,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觉得旁人对她的神情不同以往。她看见枫琚一直立在院门口望着自己走远。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她知道枫琚虽然对自己敬重有加,但那一半是对医术,一半是看他们王爷和铁七爷的面子。在枫琚心里,霍云山作为女人来看是被她远远甩在身后的。 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霍云山想:俗语果然精辟。心里好笑,自己也难以免俗地暗爽了一把。 这样想着,抬头已经到了怡性斋。铁七爷早就看到远远来了个女子,走近了才惊觉是霍云山,张口立在当下:“霍云山?霍大夫!”跟在霍云山身后暗暗拿眼一通打量,好在霍云山一张老脸皮够厚。 李慈晏正张嘴吃莲子,抬头看到走过来的霍云山,莲子也没吃了。他从来不知道霍云山可以是这个样子的,一身白色的襦裙把匀称的身材显现无遗,微黑的肤色并不影响她的美,健美的身姿有种蕴含力量的轻捷,随着她的行动飘逸的裙摆翩翩而动,像只白色的蝴蝶,又像一支立着的白荷,更像一尊观音。李慈晏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观音…… 霍云山从一个不男不女的灰色,变成了一个亦柔亦刚的女子,柔美里带着几分英气,让她显得格外特别。霍云山此刻的表情不再像往常那样看着粗蛮,五官也神奇得秀气起来,她的嘴角微微翘着,眉宇间明朗自信。 铁七爷笑着说:“霍大夫穿襦裙也很好看。” “多谢七爷夸奖。”霍云山笑道。 铁七爷刚要再捧上几句。 李慈晏插话了:“自然是好的,我福王府里的东西哪里配得上神医。” 铁七爷看着他家王爷直唑牙。 好在霍云山已经习惯了李慈晏说话的方式,拿眼瞥了他一眼,说:“嗯,中气足,恢复得不错。”转身对铁七爷说,“枫琚说让我来看看厢房的。” “哦,对。”铁七爷一拍脑门,叫人来带霍云山去准备好的厢房。 这两人一走,独独留下李慈晏,王府里的下人都是人精,见这样,谁都不往前凑,搞得李慈晏这心火一直没发出来。睡了午觉起来依然一脸阴沉。 德宝就是这时候捧着一个木匣来回话的。他一脸不安地瞟了铁七爷一眼,铁七爷瞧他可怜巴巴的小样子,只得硬着头皮将匣子捧到李慈晏面前,揭开匣盖,匣子里面躺着把白润的扇子,坠着杏黄扇坠儿,李慈晏两根指头捏起扇子举在面前,看了又看,脸色阴晴不定。 铁七爷和德宝对看一眼,拿不准他家主子是个什么意思。 李慈晏端扇这片刻仿佛耗去许多力气,不耐烦的垂腕撂下玉扇,扇角磕在硬木盒沿上,“嗑”一声惊出铁七爷一身冷汗,急急一把抓起来,反过来细看,没伤着,右拇指顺势摩挲两下,轻轻将扇子放回盒中。 “殿下,这就给霍大夫送去了?”铁七爷试探地问。 其实早先李慈晏把话说完就后悔了,听铁七爷这样问,李慈晏火腾地就上来了。这扇子肯定是要送过去的,他要说是,可刚才还冲人发火,一下转过来,让人笑话他拿这扇子去讨好某人。难道逼着他说不是?那不是明摆着显得自己量小?愣是把张白脸憋红了。 铁七爷一看不妙,也想通了,赶紧把扇子往德宝怀里一塞,说:“霍大夫就在厢房,咱们快去,她念叨好多回了。” 李慈晏这才瞥了铁七爷一眼。从那眼神里,分明是咬牙切齿的“还算你聪明”五个字。 德宝如释重负地大松一口气,飞一般跑走了。 第 14 章 霍云山打开盒盖,暗红的绸缎中间一柄小巧的白玉扇发出如水的润光,捏在手里不足一盏茶水沉,扇叶跟铜钱一般厚薄,上面的鱼刻得栩栩如生。这样精巧,霍云山捧在手里,对铁七爷道谢:“这样漂亮,我哪里还好拿它扇风。给铁七爷添麻烦了。” 捧匣的德宝抬头看了她一眼,他见霍云山喜欢,笑着说:“我就说霍大夫会喜欢,铁爷到库房的时候还念叨,说不知道霍大夫喜欢那种玉料,我就说铁七爷多余担心了,我们王爷眼光独到,他老人家选的肯定是思量过霍大夫的喜好,选的也是跟霍大夫气质最般配的。” 霍云山不由得看了他一眼,这内监个笑模样的白圆脸,年岁应该不大,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很是机灵的样子。他很会说话,笑眯眯不紧不慢这几句话听着是埋怨,其实把三个人都夸了一遍,而且声色不动地挑明了出力的人。 霍云山是个言辞上不甚厉害的人,遇到德宝这样会说话的,总是不知如何应付。 她捏着扇子口中连说感谢,再说不出什么花样来,一时讷讷,心里默默记下这一笔。方才还怪李慈晏脾气古怪,见他如此用心,却丝毫不表露,有些过意不去。更不知道怎么见他,他这会儿大概正生气,还是算了,等气消了再去吧,反正感谢的话什么时候都能说,不急于一时,治好了他病才算是真真切切感谢了。而且明天早晨两人又要见面,于是霍云山对德宝和七爷说:“那劳烦二位代我向王爷道谢。”直接走了。 这一走便是一夜一天。 霍云山饿的脚下无力,坐在回廊上不想起身。 远远望见一盏红灯朝她这边飘来,八成是枫琚让人来接。 果然是海棠苑的小丫鬟红玉迎上来,手中提着个小包袱,打开一看,是两块红豆饼。这真是救命点心,霍云山一手一块塞进嘴里。 红玉在一边说:“霍大夫昨儿没回来,今儿又来得这样迟。孟姑姑等了一会儿刚才有事才走,让我等您。她怕您饿了,就让我带了两块点心。” 霍云山深感枫琚受主子重视绝非偶然,这样细心周全的人一开始就被安排在海棠苑照看她才奇怪。霍云山吃得太快,噎着了,一路打嗝,怎么捶胸憋气都没办法,手边又没有茶水,只能加快脚步往回赶,红玉在后头一路小跑。 海棠苑灯火通明,门口还立了几个侍卫。红玉惊呼一声,提醒道:“是殿下。” 德宝笑嘻嘻地过来,对霍云山说:“霍大夫您来了,殿下在里头等了有一会儿了。” 霍云山越发感到奇怪。在门口瞧见铁七爷直对她使眼色,枫琚趁机帮她整了整跑乱的衣摆。 霍云山瞪着铁七爷看了半天,也没明白他挤眉弄眼具体是个什么意思,估摸着是小王爷那里又出了幺蛾子,秉着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的念头,霍云山硬着头皮闯进去。 桌上只有一壶茶,霍云山刚伸手,枫琚喊道:“烫!才烧的。”还是烫的她缩手。 霍云山又觉得气往上涌,见李慈晏手中捏着杯茶,应该是晾好了的。她抬起头看他一眼,点了下头,觉得对方应该理解她的意思,然后伸手将茶杯从他手中抽出,仰头灌进嘴里,生生把把个嗝压了下去,大舒一口气,冲李慈晏说:“谢了啊!” 霍云山自己把凳子挪出来,坐到李慈晏对面,边说:“来了啊。” 李慈晏却直愣愣看着她,等了会儿才“嗯”了一声。 霍云山一看人很平和啊,越发不能理解铁七爷的意思,但是放下心来,她本来就又累又饿,这时候放松下来,桌上摆的点心正中她下怀,抓了一块枣糕刚要吃,发现李慈晏还看着她,手还空举着,就顺口问:“你要么?”说着递了过去。 李慈晏明显愣了下。 霍云山把手一伸出来就有些后悔,毕竟李慈晏是个王爷,而且在她看来十分讲究。自己这么黑漆漆的爪子,又直接拿了递给他,不干净不说,似乎不很合乎礼仪。但随即又一个念头出来:“都推着人家下河了,还讲什么礼仪。不要就不要,大不了自己收回来,反正她觉着不丢人,也不尴尬----自己吃,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李慈晏看了霍云山一眼,竟然接了过去。 霍云山应酬完李慈晏,自己又捡了一块,三两口吃了下去。 李慈晏看她吃得凶狠,很美味的样子,也咬了一口手里的糕,细细地边嚼边看她吃。 霍云山自斟了一杯茶水,一边喝了一大口,一边给李慈晏到了一杯,递给李慈晏的时候,正好水进肚,把将要打出来的嗝压了下去。 看得李慈晏一笑。 这一笑霍云山正好看见了,这是真笑。一种只是李慈晏而非王爷的笑,放松的发自内心的一笑。看得霍云山心头一动,虽说李慈晏这小子细皮嫩肉经常被她腹诽,但是不得不承认的确杀伤力够大。受到影响,霍云山也放松下来,低头一笑,嘴角上挂着一粒芝麻。 霍云山道:“遇到个病重的孩子,昨夜凶险得很,离不开,所以晚了。你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李慈晏还举着那块枣糕,戏谑道:“没有要紧事就不能来吗?”问得霍云山无言以对,只好打个哈哈,继续吃,不过吃得慢了许多。 李慈晏举目四下看了看,说:“你这里布置得倒素雅。” 霍云山笑说:“这里就我几件衣物,还在柜子里,说这里布置的好你这分明是在自夸。” 说得李慈晏又笑了,手一抖,糕也掉了。 这时候枫琚推门进来,端上来几碟精致的小菜,还备了一壶酒。 李慈晏已经用过晚膳,霍云山这会儿已经吃了个半饱,于是她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吃起来。 李慈晏一边饮酒,一边问:“住的习惯吗?若有什么不便只管跟我说,跟七爷说,让枫琚去办。” “好,挺好的。”霍云山放了筷子,说:“正好有个事。” “能办到的都定会尽力去按你的要求办。”李慈晏只差得意地拍胸脯。 霍云山笑道:“我想出去住几日。” 李慈晏举到嘴边的茶一顿,喝下一大口,问:“有什么不便吗?” “那倒不是。来求诊的人多,耽误晚了回来麻烦。” “我让七爷去帮忙把义诊摊子移到近些的地方。”李慈晏语速略快。 王府周围能有人来吗?再说她是要出去办点事。霍云山说:“人家才摸到地方,换了地方不好。而且在外面夜里出诊也比较方便。” 李慈晏忍了又忍,但是脾气还是从脸上带出来了。但霍云山知道,李慈晏不会直接拒绝,因为他虽然讨厌人忤逆,但是个要面子的人。才拍胸脯就自抽脸巴子,不是他的作风。 李慈晏闷坐了会儿,没同意也没反对,叫来铁七爷回怡性斋。一路上铁七爷就觉得不对,枫琚出来的时候说里头气氛融洽,可爷一脸不爽,小冷风嗖嗖直刮不像个融洽的样子啊。他没敢多说话,因为他了解李慈晏的脾气,这是爆发前的积蓄阶段。果然一到怡性斋,李慈晏就憋不住了,狠狠发了一通脾气。 “去,给我查,查她到底见了什么人,有什么事。” 铁七爷装傻,企图蒙混过关:“您说的是……” 李慈晏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七爷赶紧领命:“是,这就去,这就去。”脚下抹油,一走了之。 铁七爷第二天就知道了李慈晏发火的原因,霍云山这天晚间又没回来。他个人的想法是这有什么好查的,人家一个游医自然想住哪里住哪里。于是点了两个比较老实的两个人去调查霍云山。他所谓的老实,便是能力一般,但工作能保证合格,而且听话,不会因为活儿小而耍滑头闹情绪。 事实证明铁七爷眼光很准,这两个人愉快地接受了任务,开始尾随霍云山。 霍云山这几日早出晚归,偶尔不归,心思都花在了雷东狗身上,这孩子的情况很是凶险,高烧不退。霍云山费了很大功夫才让情况稳定下来。要说霍云山治外伤真是一把好手,毕竟军中这方面经验十分丰富,没过几日,雷东狗小朋友不仅退了烧而且人也清醒过来。 武峰和雷平自从雷东狗病情稳定下来,就不见人影了。霍云山只得亲自去抓了药来,转头的瞬间,扫到了角落里坐着的两个人,其实霍云山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防备心不强,但是这两个跟踪的人实在太老实,盯着人看被霍云山撞了个正着,不由得人不起疑心。 她这一留意,再问了店小二,得知这两个人在这里坐了大半天,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霍云山心中一动:莫非是上线? 她又大大方方朝两人看过去,按照常理,若是上线应该会给她个暗示,可这两人迅速转开视线。 霍云山迅速拐进一个小胡同。 果然两人紧跟着出门,刚到胡同口跟霍云山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第 15 章 霍云山阴沉着脸回了海棠苑。 铁七爷满脸愧色地跟李慈晏回禀。 李慈晏闻言,半晌没说话。铁七爷都做好准备李慈晏会大发雷霆,毕竟这样的小事竟然让他给办砸了。 谁知李慈晏等了许久,语气平静的说:“事情是没办好,你这责任推不掉。但主意是我出的,归根到底是我想得不周全。” 这两句话让铁七爷真真惊奇。他都已经习惯了李慈晏阴晴不定的脾气,多久没有这样平稳的心态了。他愣了一会儿。 “看着我做什么,去问问霍大夫什么时候有空,我去向她请罪。快去吧。” 铁七爷眼睛瞪得都快圆滚滚的了,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小王爷竟然要去上门给人赔罪。还要再问,看李慈晏一挑眉,铁七爷赶紧一溜烟跑了。 霍云山听了铁七爷的解释,虽然明白并非自己露出了马脚,但也决定不在王府多待了。她也不敢真让福王爷亲自来找,等铁七爷一走,她也就后脚跟着去了怡性斋。走到院门外,听见里头一声大叫:“殿下!” 霍云山以为出了事,两步跑过去一看,院里一棵丁香树横倒下来,满院狼藉,茂密的枝叶当中露出李慈晏圆圆的脑袋,两只黑嗔嗔的眼睛,一反常态的显出有些搞不清状况地望着门口。 霍云山赶紧上前两步,问:“砸伤了吗?”却见李慈晏面上毫无痛苦之色,只是惊讶。再往下看,断枝正在李慈晏手里抓着。 “殿下,您这是……折花?”霍云山再看了一回,心道这花折得有点儿彻底,半边树都撇下来了----真心疼这棵丁香。 铁七爷一直在暗处盯着,看到这里赶紧出来救场。从几乎密不透风的枝叶里摸到树干,接过来,边说:“殿下,说了您坐着够不着,还不让人帮忙。这丁香才种了没几年,您这百十多斤吊上去,哪受得住。”又看了霍云山一眼,说:“王爷,这太沉,霍大夫可能扛不动。”惹来福王一记眼刀,赶紧改口:“王爷好身手!” 李慈晏身上落满了叶子和花,不敢抬眼,拿眼偷偷瞟了瞟霍云山,烦躁地说:“送我回房”。 霍云山等两人进屋后,试了试那根树干,果然扛不动。人却忍不住笑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很不厚道地伏在窗边笑得双肩抽动。 等她进门的时候,李慈晏已经整理完毕,他转头看见霍云山一脸笑意还没来得及收,有些不自然地看了霍云山一眼,说:“你怎么来了?”他也没料到话出口的语气这么不好,想收回又不能,又想方才出的丑被她嘲笑,越发恼,灵机一动,以手扶额装作痛苦。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霍云山也算知道李慈晏的脾气,知道他是爱面子。方才这一出大约是想跟自己道歉,心中也便释怀了,反正就要走了,自己也的确动机不纯。这时从李慈晏的手指缝中瞧见他偷偷睁开一只眼看了她一下。顿时心中好笑,决定还是不拆穿,配合王爷把戏作下去。上前问:“王爷,您不舒服?” 其实李慈晏偷瞧霍云山时正碰上她的目光,哪里不被发现的,脸上一红,见她还算聪明没拆穿,顺势放下手,悠悠地说:“无妨。”故作镇静地清了清嗓子。 李慈晏想了一想觉得自己挺好笑,用手搭在鼻梁上,遮着嘴偷笑了一下。 霍云山转身去抓凳子的时候正好又看见了。 见对方心情正好,便抓紧说事:“王爷,我来京师也有些日子了,来前一直向往京师繁华,没来得及好好四处看看。我前日跟您提过,想告两日假,出去走走。” 李慈晏听完不知怎么脑子里闪现出的第一句话就是:“穿得跟个花蝴蝶样出去会情郎。”第二句就是“都出去这么多回了,还当我不知道。就知道心不在此,想到处跑。”他心中腹诽,但还是很风度地点头,说:“这是本王招待不周了,过两日忙完了,就让七师挑两个熟悉京师的人带霍大夫四处走走。” 霍云山听他这样说,一时不知道是放人,还是缓兵之计。她经常分不清对方说的话到底是真话还是推辞,只得把话当真话听,估摸着也得把病治好了,才好出府。便没再做声。仔细给李慈晏诊脉,心里暗暗算了下时日,说:“差不多了,可以拔除体内的邪虫了。准备准备,明儿夜里就驱虫。” “这么快?”铁七爷道。 霍云山对李慈晏说:“你这好好休息,明天夜里要力气。剩下的我会准备好,你不用太担心。” 霍云山那里说完,见李慈晏没反应----当然了,他一直都没对什么表示激烈的反应,以为李慈晏跟往常一样,没说话就是不反对,想着自己这边准备时间够但略紧张。于是,霍云山以为与对方已经沟通好了,便甩甩衣袖去忙自己的了,留给李慈晏跟铁七爷一个貌似潇洒的背影。 其实李慈晏是有点儿没反应过来,等他想明白张嘴,霍云山已经只剩个黑点儿了。 铁七爷伸头看了他家主子一眼,他在李慈晏身边这么久,还没人敢这么对这位小爷。他瞧着李慈晏愣愣的样子,又想起方才折花那一幕,心里憋着笑,果然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他发现,霍云山是个有意思的人,大约她长在北地,跟王爷的套路不一样,总能搞得李慈晏一愣一愣的。 李慈晏干干瞪着那双好看的眼睛,看着霍云山的背影在院墙外消失。 霍云山按时到达,进门就看到李慈晏直挺挺地躺着床上,李慈晏的眼珠往外动了下,但是人没动。霍云山有些奇怪,走上去前去,低头一看,李慈晏两眼充血,神色倦怠。 她吃惊的问:“你怎么了?他怎么了?”后半句是问铁七爷的。 铁七爷在一边跃跃欲试。李慈晏用一个眼神狠狠制止了他。 霍云山看了看他二人。 最终在李慈晏坚决不许的威胁声中,铁七爷还是说了:“殿下听说今晚要拔除邪虫,兴许是太兴奋,您走后到现在一直没闭眼。”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可能是害怕的。” 李慈晏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瞪着铁七爷。 这是霍云山没想到的,见状笑道:“这孩子眼珠真圆。” “那是!”铁七爷那得意的口气,听得霍云山没憋住喷笑出来。 李慈晏气愤难当,却无可奈何。 黄昏时分,晚霞满天。 霍云山对李慈晏说:“殿下的身体已经调理好了,今日用药将邪虫逼出来,拔除根子,再慢慢祛除残毒,再慢慢调理过来就大好了。” 李慈晏盯着霍云山问:“如何逼出来?” 霍云山发觉李慈晏一紧张话语速就比平常快几分,于是笑慰道:“放心,在邪虫活动的地方破个口子,用针挑出来,就跟挑刺一样,不怕。” 李慈晏被她说得一愣,这分明是哄小孩子的口吻,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但到底心中有些憧憧。 霍云山说:“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了,再热下去,不知怎么过了。夏天里河边最热闹,都是些光屁股的娃娃。”说完她发觉有些不雅,果然是没甚谈资的粗蠢之人。 李慈晏多聪明,知道她的用意,这是转移话题,让他别那么紧张,于是笑了,说:“我小时候夏天最爱偷偷去河里,但是一直学不会游水,总把水搅得混不见人影。” “我们管那叫狗刨。”霍云山实在想不出他这样精致的人光着屁股狗刨的样子,“后来学会了吗?” 李慈晏说:“有一回掉进河里,开始怕得很,后来沉下去,踩着实地反而不怕了,往上一蹬,窜上水面,就会游了。”他挺喜欢脚底心贴着河底软泥的感觉,还有破水而出时的畅快。 霍云山说:“看不出你也有调皮的时候。” 李慈晏知道她想错了,说:“不,是被人推下去的。能长这么大,倒是不容易。” 铁七爷在一直在门外,伸头进来,见李慈晏正好看到他,又把头缩回去。 里头再没说什么。 霍云山见状,再没言声。见桌上有笔墨,就揭开砚台,研起墨来。 天边正是晚霞灿烂的时候,夕阳的余晖从窗外照在霍云山身上,有一层朦胧的光晕,微黑的肤色也在这光影下不明显了。李慈晏看了几眼,又扭头看窗外的夕阳,一直到暮色四合,他也就懒得把脖子扭回来了。 风里有丁香的香味,静的久了才觉出阵阵微风,霍云山手上一直未停,墨和砚发出规律的厮磨声,于是拂到李慈晏面上的风里又有了墨香。他白日里想睡足了晚上撑得住些,却辗转了许久一直没睡着。这时候听着沙沙的研磨声竟然睡过去了。 第 16 章 铁七爷从门外进来,听到床上的轻鼾声,有些意外,把脚步放的跟猫一样轻。 李慈晏这一觉睡得安稳,到亥时三刻才醒过来,瞧见铁七爷站在床尾,床边放了一张小条桌,上面摆着银针、香炉和三个黑色的长颈小瓶子。那边霍云山背对着他在写什么。铁七爷发现李慈晏醒了,就喊了一声“霍大夫。” 霍云山写完搁笔往这边来,仔细把了脉,只等时候到。他三人的目光都落到那滴漏上。子时一到,霍云山神情严肃,说:“翻过去。”边说自己边迅速把臭熏香点燃扔到香炉里,铁七爷应声而动,把李慈晏翻成背朝天,褪下他的中衣。 霍云山利落地用银针封住了李慈晏的几处经脉,又从一个瓷瓶里到处一颗黑色的丸药,让李慈晏吞下。片刻后,李慈晏身体上出现了很多细若游丝的红线,霍云山小刀在红线上各划开寸长的小口。 铁七爷一直看着李慈晏,好像没什么反应,不觉得疼似的。就这么一走神的功夫,不知霍云山又做了什么,李慈晏伤口里忽然涌出紫黑色的血块。霍云山又是几针下去,铁七爷也看不甚明了,只见血块出得更多,有的颜色乌黑。 约莫过了半刻,伤口流出的血块渐少,多是流的血了,也没那么黑。霍云山又从中间的一个小长颈瓶中倒出褐色的散剂,敷在伤口上。 那头李慈晏已经昏昏然睡了过去。 渗出的血把散剂冲掉,霍云山又敷上,如此三次,伤口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霍云山提针迅速刺上去,挑出来是条黑色血块,那血块动了一下。 “这,这是什么?会动!是虫?”铁七爷道。 这时一瓶药已倾尽,其余切口处的黑虫全部逼出。霍云山这才悠悠地用热在火上的烧酒擦净伤口,敷上金疮药,包扎好。铁七爷把人又翻过来,盖好被子。收拾完这些,两人把那盘银针端到灯下,一人捏了银针,在灯下看那虫,跟蛆一样,不知是扎出的血还是它泡在血水里,淋淋漓漓很是恶心,还在蠕动。 “霍大夫,这就是那个邪虫?” 霍云山把虫放到烛焰上,烧得噼里啪啦作响,一股焦臭味还有点儿腥甜。她洗了手走到院外,在月光下深吐纳几次才对紧追出来的铁七爷解释,“这是附骨虫,入人身体后就你们王爷这个症候,只是不同的虫子发病时间不同。它只有在发病时才从骨上下来游走到肌理,这时可用制蜈蚣粉逼出来。这种虫症很难查出,被寄生后会堵塞人的经脉,若是游走到脑中,会引发中风、或者吸取人的精血,让人慢慢虚弱而死。” “我们王爷怎么会有这种虫子?” “附骨虫的卵蒸肉眼几乎不可见,一些动物,像青蛙、蛇、鱼的身体里就有,没有煮熟煮透就会让虫卵进入体内,再孵化,蹿走全身。” 铁七爷刚要再问,听到李慈晏梦里唤水,匆匆忙忙转身进屋。 “今夜我来照看,怕还有其他状况,铁七爷你先去休息吧。” 铁七爷想了想,说:“那就辛苦霍大夫了,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叫我,我就在外面候着。” 天将明反是最暗的时候,李慈晏被痛感搅醒,刚要发作,扭头看见一个人坐在床边,好一会儿才看清是霍云山。 烛火烧得很高,摇摇摆摆,烛光有种温柔的静谧。霍云山侧枕在手臂上,睡得有些不痛快,眉头微微皱着,嘴也嘟着,很像个任性的孩子在发脾气。因为太近,李慈晏能看清她眼角上一粒针尖大的小痣。有风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烛火一晃,正好有几缕头发从她额上滑下,搔得她重重哼了口气。 李慈晏从没见过霍云山有这样稚气可爱的一面,寻常看来霍云山总有些谨慎粗蛮偶尔还有些滑稽,这恐怕是她一个女子四处闯荡不得不摆出的姿态。而且在这样的光线和角度下,霍云山的面貌竟然十分秀丽。李慈晏看她被头发弄得难受,慢慢地抬起手,帮她把头发撩到耳后,他手指碰到霍云山的耳朵,柔软的粉红色耳垂手感滑腻。李慈晏忍不住又用手指碰了碰,惊奇地发现霍云山竟然没有耳洞。 他非常想去捏捏她肉肉的耳垂,到底还是按捺住这冲动。 他安静地躺回去,在这熟悉的卧房里,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陌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萦绕着,眼前的这一幕会被牢牢地印在自己脑海里。他又拿目光好好扫视了一遍现下的情景,心说这真是一种古怪的滋味。 烛泪滴满烛台,烛火在最后的挣扎跳跃后终于熄灭窜起一缕青烟。 霍云山醒了,她仔细查看了李慈晏的身体,大约是太累,神色倦怠地去厢房歇下。 等她走了,李慈晏很轻地说了一声:“多谢你。” 他看见从窗子缝隙里射进来的阳光温柔明媚,他的心情也犹如从深夜进入到白昼,仿佛重生一样,让他连夜的疲倦一扫而空,心平静而喜悦,脸上绽放宁静的微笑。他知道铁七爷在门外,张开嘴,喊了一声:“七师。”声音有些晦涩。 几乎是同时,铁七爷破门而入,面上忧色很重,看见李慈晏虽然倦容难掩,但两只眼睛却清亮有神,脸上有种久违的神色。铁七爷大松一口气。 “七师,把我弄出去看看太阳,我想看看。”李慈晏说完脸上竟然隐约带了点笑意。 铁七爷见到这样子的福王,恍然回到了从前,那时候李慈晏喊他总有些撒娇亲昵的味道。 铁七爷看见福王沐浴在嫩而明亮的阳光中,整个轮廓被金色勾勒出来,他微微昂起头,微眯眼远眺前方。铁七爷忽然知道了那久违的是什么,是充满希望的神情,一个年轻人应有的火热的朝气。这个年逾不惑的江湖老师背过身去偷偷抹去眼泪,他心里有个声音在高喊:“他妈的终于过去了!都过去了!上天不弃,咱晏儿到底挺过来了,而且,还是恁帅!” 今上每年盛夏都会去西苑避暑,今年随行人员里意外的有福王。 其实李慈晏那天去海棠苑等霍云山,就是要跟霍云山说此事,想请霍云山随行。谁料中途打岔,后来又怄气又治病,一直没有机会再说。如今他的病根已除,用不着日日再诊断料理,霍云山隔七日才去一趟怡性斋请脉。霍云山这里多了选择,可以跟着去,也可以住在府上来回跑。李慈晏想听霍云山的意思。 其实铁七爷心里明白得很,他家殿下希望霍云山随行。可无奈霍云山是个摸不透脾气的人,或者说脑子里根本就差弦,放着这么好的主子不巴结,来回跑,去搞义诊。不过打从心眼里,铁七爷还是觉得她这种人难得,是神医风范。 福王从病来一直未出王府,此次西山避暑,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以为福王此次真得神医医治,已然大好,不禁都伸长脖子来看。 看到的是这种天气福王身上竟然裹了一件孔雀翎大氅,脸色依然煞白,被铁七爷抱上马车。身体并未见得有什么好转。 刚行到阜成门,福王那边一阵骚乱,李慈晏在车里喊:“来人。”铁七爷赶紧上前,只见李慈晏脸色苍白,汗如雨下。他上前赶紧大呼:“殿下,殿下!”却小声说:“热得厉害就把大氅脱了,外面看不见。”李慈晏眼梢横了他一眼。气若游丝地说:“药。” 铁七爷配合地急道:“哎呀,殿下!”说着跳下马车,急吼吼往圣驾方向跑,跟来人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 一看来人是皇帝身边的大内总管常怀恩,常公公被撞得唉哟一声,被人扶住了,看清是铁七爷,说:“唉哟,我说七爷啊,我可比不得您身子骨呀,这一下杂家散了架了没要紧,陛下还等着听回话呢。殿下怎么了?” 铁七爷急的满头大汗,说:“我们殿下不好。”常公公告了罪,掀开福王的车帘子一看,情形果然不好。赶紧去禀报皇帝。 皇帝恩准让李慈晏一行回府。 福王府一行人又调转车头往回赶去。 行到街上,王架已出京,撤了禁。李慈晏听到车外吵嚷的嬉闹声,揭开帘子,正看见三个小儿,腿勾着腿,围成一圈,边跳边拍花巴掌,小辫儿跳的扬起老高。他们念了一遍又念道:“神医神医赛神仙,能与阎王打擂台,阎王让他三更死,他能饶你到天明。关山游龙玉带江,七寸羽扇走四方。” 李慈晏仔细听了两遍,放下帘子。 第 17 章 霍云山几乎是跟李慈晏同时出门的,走的偏门。 她也听到了那首歌谣,原来那两个孩子不见人影是去办这件事情了。哪知到了鹤鸣楼,被那三个小子唱了出空城计,还留了一张字条,东倒西歪地写着:“我让他们走的,你没让他们不走,所以他们不算违背誓言。”违背誓言四个字还写的是“为北四言”霍云山气得咬牙,不过转念一想,笑了----那两个人是发了誓,可他没有。 她从鹤鸣楼出来,一抬头看见到对面街角站着一个戴斗笠的男人,一身长衫,身材高瘦,脸被挡住。她直觉这人并非寻常食客。那人侧转了身子,朝霍云山走来。霍云山听到自己的心突然彭通一声,隐隐明白或许这就是在自己在找的人。那人果然奔着她而来,十步、五步、三步……霍云山几乎听到自己身体里血液奔流的声音,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烫起来。暗暗告诉自己冷静,只有一步,这人却擦身而过。 霍云山猛然回过头去,正在这时她肩上被人重重一拍,双膝一软几乎要跪下去,幸亏强行稳住了心神,她回过头来,看见福王府的门房:“快走,王爷叫您速速回府。”他见霍云山还在发愣,拉住霍云山往回走。 霍云山被连拖带拽,四下没找见那戴斗笠的男人。 “你从哪里回来?”李慈晏问,“怎么一头汗。” 霍云山摸了李慈晏的脉象,明白他这是在做样子,至于给谁看不是她关心的,说:“想去看王驾的,结果街上清道了。就到酒楼里坐了坐。”又说:“这里没事,我走了?” 李慈晏说:“就这么想走吗?” 霍云山一听也有点儿不痛快了,说:“病瞧完了自然要走。” 李慈晏憋了半天,放软口气说:“我想能自己走出去。” 霍云山极轻地叹了口气,说:“你的腿连日来针灸已经起了效用,如今虫症已除,可以正常用些活血化瘀的药,过不了多少时日就会好起来的。” 李慈晏还是扭着头。霍云山只得拉了把凳子过来,不远不近地离床坐着,手里摇着扇子,刚刚跑了几步,真是一身汗。 李慈晏见她没走,把脸转过来,说“帮我把这个脱了。” 霍云山上前去把的大氅脱下来,看他脸上要笑不笑的样子,问:“你不热?” 李慈晏问:“真的要走?” 霍云山心说不是才问过么,要问几遍,于是说:“是。” 李慈晏动了气,一个衣袖怎么也脱不下来,抽开霍云山的手,自己发狠劲儿拽下来,说:“走走,你走。” 霍云山应付不来,没说话,转身出了怡性斋。 李慈晏没去看她。 铁七爷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候摸进来,说:“爷,今儿晚了,出去投宿也不方便,不如让霍大夫再住一晚,明日再走。” 见李慈晏没有反对,便让亲自去海棠苑传了话。 夜已经深了,屋里暑气未散,跟蒸笼一样。枫琚不知熏的什么香,霍云山很闻不惯,倒了杯茶浇灭了。回到床上只觉得一时沉闷一时惊悸,辗转到三更反而越来越精神,心焦天热,索性起身,出来走走,晚间的风吹在身上怪惬意的,她想起房里有一把躺椅是竹篾的,也不很重,便自己搬了出来,没惊动旁人。躺了会儿又觉得蚊虫多,便又回房搬了香炉,抓了艾绒点上,想到路上黑顺手把油灯也带上了,又怕夜深了水边凉,就又折返一趟抱了一床薄被。这一番折腾,她浑身上下都被汗湿透了。心里好笑,都安置好了,躺在竹椅上乘凉。 夏夜的天空繁星灿烂,一条银河恰在头顶淌过,这些景象又倒映在湖上,天上湖里一片璀璨。霍云山感叹:夜晚哪里是静悄悄的,这么绚丽张扬。她头枕着手臂找见了织女星,再去找牛郎星,这才发觉这对爱人已经快相会了。“这就七月七了呀。”她低吟的话音刚落,忽然发现湖面上有两点星火在空中漂浮,霍云山仔细一看,是萤火虫,一转眼,才发现在不远处的水面上忽然升起了一片星星点点的萤火,飘忽窜动。 霍云山起身穿了右脚的鞋子,左脚那只鞋却不知被蹬到哪里去了,用脚在地上探了半天也没找见。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片星火繁杂的地方。 冷不丁从背后传出“咔嚓”一声轻微的响声,她此时身在围墙外,里面的动静听得格外清楚。 常年的习惯让霍云山警觉地闪进阴影里。从院墙那边摇摇摆摆走来一女人,应该是不习惯脚下不平坦的草地,走得很慢。她从树影里走出来,借着月光,霍云山看清是枫琚。她松了一口气,往前走了一步,正在此时一道微弱的反光在院墙上划过。 霍云山眯起了眼睛,月下寒光她太熟悉了,那是兵刃的冷光。枫琚已经看见她了,说:“原来你在这儿,也睡不着吗,天太热了。” “是啊。”霍云山冷笑,想偷袭也该先把匕首藏好,这样明目张胆,真是太轻敌了。 霍云山用余光扫到身后有一根小臂粗的断枝,她不动声色地挪过去,反手在身后抓住断枝,却没拔 出来,原来这是根从水里发出的新柳枝。这一试探,让霍云山心头生起不好的感觉,她试着握紧拳头,却发现有点吃力。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熏香熏不到那儿,当心蚊子咬。” 霍云山心中叫惨,想起了刚才让她辗转难眠的古怪熏香。难怪这样自持无恐,原来是早有准备。她的四周,一面是敌,三面是水,湖面宽广,孤岛一样的境地。 见到枫琚还在靠近,霍云山说:“你别过来了,这里黑,看不清脚下。我明日就要走了,你摔坏了可送不了我了。” 枫琚迟疑了一下,忽然举起背后的匕首直奔霍云山而来。 霍云山瞅准时机,往旁边一闪,让枫琚扑了个空,顺势在她背上推了一掌。 “来人那!”霍云山闪到竹床边,一脚把灯笼踢进杂草堆里。夏天都是被晒透的草木,一股浓烟窜起来,眨眼的功夫就能看见明火窜起来。无奈海棠苑位置偏僻,那几个小女孩又是贪睡的年纪,霍云山的呼救并未见成效。 霍云山转身看见枫琚已经从直起腰又朝自己扑过来,手中的匕首闪出刺亮的白光。霍云山脚下不知被什么绊倒,没能闪开,只得直面对上枫琚的扑势,双手抵住她的双腕。 枫琚也是个女子,力气有限,一时难以刺下。 霍云山盯着她的双眼,心头一阵发凉,她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慢慢流失,不禁暗骂,眼睁睁那尖锐的刀锋离自己越来越近。 枫琚因为即将到来的胜利,眼中的光芒越发疯狂。 霍云山眼睁睁看着刀锋插进自己的胸口,先只觉得一凉,过了一会儿才清晰地感觉到痛,匕首还在一寸寸往里送,霍云山此时竟然觉得好笑,那么多千辛万苦没有死掉,反而到了家门口被个小妮子干掉了。枫琚死死盯着霍云山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你死了,他们就不会急了,就都好了。”霍云山感觉心脏越来越难受,求生的本能让她拼死一搏,突然松开双手,猛戳向枫琚的双眼。匕首也彻底伤到了她。 枫琚惨叫一声。霍云山趁机将她掀翻,咬牙拔出胸前的匕首,用尽力气插进枫琚的劲间,热血喷涌而出,霍云山滚到一边,看枫琚躺在地上抽搐,经此一搏,失血加上迷药的效果让她难以站稳,回头一看,发现火已经沿着伸进去的树枝烧出来了,后院的门不知怎么关上了,已经出不去了。 蹿高的火光终于引起了人的注意,霍云山听到红英尖细脆嫩的童声,极富穿透力地响起。 霍云山按住伤口,估计自己的伤势颇重,她趁着一丝清明,割开半个袖筒,把贴身的蜡烛和一块大石包住,沉到水下,在沉水处的树根上刻了一道浅痕。 眼看火势越来越大,霍云山开始恍惚起来,试图攀上树干,再在树上做个记号,哪知脚下一滑,匕首从手中别掉,整个人朝水中扑去。 霍云山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但是她实在没有力气回答了。 外面的人只能绕到院子外的水岸下去游到这边,霍云山死死抓住了一根垂到水上的软枝,虽不能顺着枝子爬起来,但让她有了喘口气的机会,只是胸口上的伤越发厉害,血把身边的水都染红。几个起落,那枝子终于不堪重负地断掉了。霍云山手里紧紧攥着断枝往下沉,窒息的恐惧感袭上了她的心,这样接近死亡。 忽然,她的脑子变得清醒异常,眼前出现了一双如鬼火般幽亮的眼睛,忽然那双眼睛笑了,他说:“女人?” 转眼又是两个女孩子在巷子里飞快地奔跑,后面那个孩子忽然喊了一声:“姐姐!” 回头的却是胖胖的王城,他说:“你别走好吗?” 霍云山记不起王城什么时候对自己说过句话,她感觉四周越来越黑,身上越来越冷。 就在霍云山快失去意识的时候,被人捉住了两只胳膊,往上托,终于冲出水面,被人托着往岸边游去,她仰面看着镜湖周围被灯笼围成了通亮的光景,犹如一串灿烂项链,已成火海的海棠苑便是这项链上最夺目的一颗珠子。 第 18 章 霍云山伤得很重,开始发烧。她感觉自己越来越沉,仿佛沉入无底的深渊,身体越来越冷,而且疼。这感觉似曾相识,她脑子里忽然闪现一副雨夜的画面,一座破庙里,三个孩子跪在无头的神像前起誓。 “我石云。” “我宋广南。” “我霍云山。今日结为异性兄妹,同富贵,共生死……”庙外的雨泼天盖地。那雨砸在身上像冷刀子,霍云山心脏猛的一缩,仿佛真的置身夜雨中,突然一只箭头从宋广南胸前穿出,霍云山竟然还清晰地看见了他的表情,他的右嘴角微微向上扯起的弧度都那么逼真。而身边的石云猛然将她一掌推开,可她身后是百丈悬崖,她落下悬崖前的一瞬间看见石云被一刀砍倒在地。而她顺着从悬崖上落下的雨水形成的瀑布,掉进了深潭中,真冷。 霍云山觉得自己的灵魂从灵台飘了出来,从第三者的角度看到了被师傅捞上来的自己,而事实上,她从未见过这一幕。 这是年轻时的师父,年轻时的师父就长着一把漂亮胡子,黑油发亮。不是花白的,霍云山忽然记起师父临行望着自己,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让霍云山不安不明。眼前这个年轻的师父,在一边抓药,中间一堆火烧的正旺,而曾今的自己就跟她现在一样,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霍云山就是从那次大病后失去了许多记忆,而这几幕却经常出现在她的梦境中,让她难以忘却。 飘在半空中的霍云山觉得她被这个闭着眼睛的病人看见了。她明明知道这一切很荒诞,是梦,但是却无法也无力从中解脱出来,甚至感受到了那堆火的热量,并且越来越热。霍云山觉得自己要被蒸烤熟了,难耐地蹬动四肢,可是有人压住了被角,在她耳边说:“忍一忍,再热也忍耐一下。” 霍云山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忽然眼前出现一双灰色的眸子,戏谑地瞪着她,都快凑近到贴在她脸上了。他身后的景色是一篇荒漠,霍云山想挣扎着躲开却躲不开,那人紧紧压着她的四肢,然后这人用脑门狠狠袭击了她的额头,瞬间脑子一蒙,她向后倒去,趁着这个契机,正在梦里挣扎的霍云山终于借机放开了自己,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霍云山是被痛醒的,也搞不清是嗓子还是伤口疼,脸上烫的快要熟了。她知道是伤口感染,烧起来了。灌了药也不见多好,反反复复,人昏昏涂涂。 清醒了片刻又迷迷糊糊中觉得有火光在晃动,就看到自己身前燃着一堆火,穿过火焰正对自己坐着一个男人,黝黑的肌肉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着红光,从右边肩头到左边乳下一道新鲜的伤口依然渗着血。他身边倒着香炉,这人想用香灰止血。他垂着头,额前的头发把脸挡住了,忽然抬起头朝望过来。凌厉的眼神让霍云山心脏猛然一缩,整个人陷入昏沉中。 霍云山在高烧中昏迷反复,醒来时已经是第四天清晨。 “霍大夫醒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转身又跑出门外了。霍云山不禁苦笑:“我想喝水啊。”她的嗓子依然疼得撕心裂肺。 眼前人影晃动,第一个入眼的竟然是李慈晏。他身后进来一个年长的妇人。 霍云山在她的帮助下喝了三大杯温开水,身上出了一身汗,感觉好了不少。 “您醒了就好,殿下可担心了,让我来伺候霍姑娘,丫头们都唤我宝荣姑姑。”这妇人四十多岁的年纪,笑容很慈爱恬淡,霍云山一点头算是知道了。 “霍姑娘别劳神,早日康复才是要紧。”宝荣姑姑说着替霍云山掖了掖被角,“你好好休息,有事再唤我,我就在外面。” 李慈晏伸出手,给她搭脉。霍云山着实觉得人生真是事事皆有报,连看病这种事情都能你给我看了,我还有机会给你看。只见李慈晏似有所得,把她的手放进薄被里,然后松了一口气。 霍云山说:“不要紧……”没料到声音撕拉得跟干锯木头一样。 李慈晏说:“就知道你会醒来。你先养伤,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第二天李慈晏来了,可是不止一个人。 这时霍云山刚进完一小碗稀粥,看见鱼贯而入的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身着锦衣的年轻人,一双眼睛精光四射。这是个精明之极也身怀绝技的人,可是霍云山的目光却被他身后的人吸引过去,她一眼就认出这就是那天在集市上带斗笠试图接近她的人。 房中闲散人皆退下。 霍云山侧头看着他们,心情不能平静如常。 “霍大夫重伤未愈,还请陆指挥使不要盘问过久。”开口的是李慈晏,一张脸冷得陌生。 这位陆指挥使却依旧笑着说:“请王爷息怒,此案关系重大,皇上下令着下官来查,下官只是尊本分简单询问几句,绝不会叨扰霍大夫,请王爷放心。” “快些吧。”李慈晏不耐烦地说。 这时铁七爷上前:“霍大夫,这位是锦衣卫指挥使陆谦大人,来此想问您几句话,关于遇刺的事情。” 霍云山其实已经清醒了,她听见来人是锦衣卫指挥使陆谦,那身后的人自然是锦衣卫了,锦衣卫的大名她早有耳闻,她在京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锦衣卫来找她也并非怪事,在她意料之中。她一时失望透顶,感觉心头又被插了一刀。躺回去,仗着李慈晏的态度,索性假装重伤昏迷。 “霍大夫,本官奉命前来查办此案,特来找你问几句话。”陆大人问:“当时只有你与枫琚二人,不知在枫琚行凶时,可透露过什么?” 霍云山只差翻个白眼,心说:“难道枫琚还提前给我说声晚上要动手,让提前做好准备吗?”她决定佯装到底,迷迷糊糊说:“没有。” “什么?”陆谦探身向前,被铁七爷拦住,支耳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霍云山说话,只得又问:“你与枫琚同住海棠苑,平日有没有发现她不寻常之处,有什么怪异之处吗?” 霍云山摇头。 眼见问不出什么,陆谦决定收工走人,起身对福王说:“看来,霍大夫伤重未愈,又受了惊吓,神志未清。此番在下回去复命,将实情禀明圣上。圣上十分挂念王爷,特地下旨增添王府府兵,另派锦衣卫守卫福王府。请王爷放心。” 没听见李慈晏说什么。 陆大人自解尴尬,又转身对霍云山说:“久闻霍大夫医术高超,有一把别致的白鱼扇。‘照日深红暖见鱼,连村绿暗晚藏乌。’鱼刻在扇子上倒是新鲜。” 这白鱼扇三个字一出口,霍云山仿佛被雷劈中。这是暗语?莫非这是暗语? “见白玉扇口称白鱼,吟东坡《浣沙溪》照日两句。”师父苍老的声音出现在耳畔。 霍云山应该回应,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昏迷病人突然念诗?真是自作孽。 “不知可否亲眼一见,不知这白鱼扇在哪儿?”陆大人又连忙作态,笑道:“哦,我唐突了,只是在下难得到福王府中一趟,错过此次机会,恐怕难得再来福王府见霍神医了。” 李慈晏明显很不舒服了,刚要开口,却听见霍云山已经昏睡过去,迷迷糊糊仍在念叨说:“鱼在水里。” 众人一听皆是无语。 唯独陆谦眼中精光一转,默记心中,口中说道:“按规程下官还需去现场查验一趟,不敢劳烦王爷,请王爷差个知情之人带路。” 李慈晏挥袖。 陆谦得准转身对霍云山说:“霍大夫早日痊愈,此番之后必有后福。”然后跟随铁七爷出门。 霍云山暗暗将伤口捂住,用力一压,钻心的痛,这表情还真不是装的。李慈晏见状,果然叫到:“云山,七爷,七爷!” 门外带路的铁七爷闻声转回,见霍云山伤口崩裂胸口已经血流汩汩。李慈晏把铁七爷一推,说:“快去叫袁大夫。”霍云山痛苦地扭动身体,铁七爷一边去找人请太医,一边喊:“宝荣姑姑在厢房。”。 哪里还有人管撂在门外的大人们,陆谦听到那声“云山”脚步一停,暗叫一声好,抓紧时间朝海棠苑奔去。 第 19 章 光阴如梭岁月如水,有人问如何让时间变慢?霍云山现在可以告诉他,让每一刻都煎熬就会感觉度日如年。她人躺在床上,但是心却飞到了海棠苑。 可是那个袁大夫是太医院里最稳妥的大夫,换个说法就是见效略慢。霍云山实在熬不住了,自己开了副方子去吃。李慈晏见她这样,略略惊诧于她的好不淡定。说到李慈晏,就算是霍云山再迟钝也发现了一点偏离轨道的苗头。一个王爷天天泡到她房里是怎么回事?虽说她对婚姻不太抱希望,可这种名声问题,还是略让人麻烦的纠缠,尤其是在这种人闲口杂的王府京城。 霍云山在实践中磨练出来的针对外伤的手段,效果是立竿见影的,虽然人还虚弱,但伤口的情况和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她看着袁大夫不急不缓的样子,心里一方面有点儿心虚,毕竟人家是他的大夫,而另一方面对袁大夫身为御医的医术有点儿捉急。 霍云山刻意地去加大了食量,努力恢复,等能下地的时候,抽了一个无风的深夜,摸出厢房去了海棠苑。昔日的精致庭院变成一片废墟,那好看的金镶玉竹因为就栽在院墙边,未能在那场大火中幸免。 霍云山支撑着绕到湖边,用尽了她的力气。地上被烧的黑炭,她也顾不得,席地坐下。大柳树被烧掉了半边,被自己扯断的那根枝杈只有一些筋皮连着,栽落到水中,露出参差的断口。 明月从云中探出来,照得湖面上一片净明。霍云山用目光搜寻着树干上的记号,却瞥见在岸边的一块大石下压着一缕碎布,她认得那是她割断的袖子,残破的布条被湖水一波一波送到岸边,像一面旗帜在风中飘摇,又退回水中,霍云山撑起身体走过去,在那石头正上方的树干上,仔细辨认还有是能在熏黑的树皮上看出刀刻的记号。 霍云山站在这里,发现一切都完成了。 望着明月下的茫茫水面,她从心里深深地长舒一口气,除了一种难言的平静和坦然,没有其他的情绪。就这样,就这样结束了。 湖面上有晚风习习。若是健康的人在这里定然觉得舒爽怡人。但病中的霍云山挨不住,她咬紧牙关两步一歇,也不知道花了多久才回到了怡性斋的厢房中,是否惊动其他人她也顾不上了。用掉了最后的力气,走到床边,仰倒在床上,直勾勾地望着床顶,思维无法集中。很奇怪,她没有想象的喜极而泣或如释重,只有疼痛让她有种刻骨铭心的深刻。一瞬间的,就感觉一切都索然无味,想了很久,她索性放弃了集中精神的想法,目无聚焦地出神。 脑子像有一千匹马在飞奔,各种画面,亲见的,想象的飞快地闪过,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思绪,这是一种习惯,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放松。可是今天,她猛然醒悟,她已经完成了一个细作的任务,可以完全地放松自己了,于是霍云山放弃了抵抗,任凭思绪奔逸。 一个人只为着一个明确的目的努力着,一旦这个目标没有了,那接下来的日子该如何自处? 虽然有药石相助,霍云山身体恢复的速度也迟缓下来。这个问题摆在她的面前,好在她借病能仔细思索应对之法。这些天她睡得很多,也毫无规律,醒了的时候就静静地想。想以后该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找一方有山有水的地方,一个小院子了此残生;想该如何去找失散多年的妹妹,可是多么难啊;想再见到陆指挥使如何应对,想该不该去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想来想去,霍云山自嘲:“真是个劳碌命。这是不是叫咸吃萝卜淡操心?还是老办法,事情未来不瞎操心,能见到了再仔细尽力应付。” 李慈晏这几日没有再过来。霍云山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也不想知道。霍云山一人安心静养。想来也是李慈晏发了话,让人不要打扰她,否则那会连怡性斋院中都静悄悄的,连蝉鸣都没有。但是宝荣姑姑是个----霍云山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人,在霍云山记忆里,亲情的回忆很少,尤其是成年女性的影响对她很小,宝荣对她的态度让她觉得既温馨又新奇还有些不习惯。她会把霍云山照顾得很好,但不会阻拦她,比如那夜去海棠苑,宝荣是知道的。而且她会常常把李慈晏的消息当做白话说给自己听,而她则在一边做着自己手上的事,也不管霍云山有没有听有没有回答。在这样的絮叨声中让霍云山觉得日子过得更像过日子。 人的适应力是很强大的,不知不觉霍云山习惯这样的日子,她的起居已经趋于正常。每日午后,霍云山睡觉起来就能看到宝荣坐在床边,边替她打扇,边做绣活儿。好像王府里的女人总有做不完的女红。 宝荣见她醒了,问:“要喝水吗?” 霍云山点点头。 宝荣看她喝水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她的针线笸箩,笑道:“我们王府里的女人啊,日子能一眼看得到底,要么找个人配了,生一窝家生子;要么一辈子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能成为主子的毕竟是少数。不过即便是主子,除了管家应酬,也无聊得很,到头来还是靠手里头的针线打发日子。”宝荣坐回去,重新拿起针线,说:“其实啊,你才来府里,我们就留意到你了。一个女人能走南闯北,干男人干的事情,比男人走的路还多,真是让人羡慕。回头想想自己,一辈子出府的日子掰着指头数的过来。见的都是这些人,看的都是眼前的景儿,说实话,也怪没意思的。” 霍云山笑了,她知道宝荣的絮叨又开始了。不过她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漫无目的地闲谈,现在还能不时插上几句话,得到鼓励的宝荣越发说得开心。 一个小丫鬟从门外进来,说:“姑姑,王妃和姜孺人来了。” 霍云山去看宝荣,只见宝荣姑姑淡定地一点头,说:“请王妃进来吧。”说着,从容起身,按住霍云山说:“你是病人,也是府里的客人,更是王爷的恩人,福王府欠你的,不用起来。” 说完,一行人已经进了门,宝荣对王妃福了一福,王妃一步上去搭住了她的胳膊将人扶起来,是真扶。宝荣忙说:“王妃折煞老奴了。”却没再动作。王妃笑盈盈地说:“姑姑切莫这样说,我哪里受的了你的礼。” 霍云山深感有眼不识泰山,既然宝荣的地位这样特殊,她的话自然也错不了,她乖乖地躺在床上,只在王妃上前来时,作势起身,也被人按了回去。 福王妃给霍云山的第一个印象就是美,尤其白,这一白便衬出眉目的秀与唇的红,一双眼睛大而有神,虽然是圆脸盘,但是显得大气,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大方从容,举止有度,且有一种温润婉和的气质。 霍云山不再看她,垂下眼帘。旁人看来是十分谦虚恭敬的样子,其实她心里对这样的女子既赞叹又惋惜,这样一个女子,几乎承载了所有女子应有的美好,但是正因为她的这近乎完美的美好,那颗纯真活力的年轻的心被掩藏得可能连她自己都忘记了。 与王妃同来的还有芙蓉阁里的姜儒人。霍云山扫了她一眼,正巧看到她瞥过来的眼神,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毫无掩饰。霍云山不善于风鉴,但见的人多了,有自己的直觉和经验。姜孺人看着有些面善,但是霍云山不喜欢她。 果然姜孺人开口便不太友善,她轻声细语地说:“霍神医真是命大,那样大的火,除了您谁都没逃出来,那把火是谁点的如今都还不明不白。倒是耽误了您,原本都要走的人了,如今住进这怡性斋来了。” 霍云山听她阴阳怪气,福王妃在一边一声不吭,不禁冷笑一声。 宝荣姑姑赶紧说:“王妃,霍大夫大病未愈,伤了嗓子,说不得话,请您见谅。” 王妃说:“霍大夫在府中住着,竟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如何对得住她,特地来看看。既然这样,那你好生休息,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让人告诉我。” 等出了院门姜孺人道:“什么东西,还当是个什么人物,又丑又俗。哪里配跟王妃您相提并论,白白跑这一趟。王爷竟然为了她杖毙了柔雨虹云……” “走吧。”王妃打断她。 姜孺人却按耐不住,说:“王妃,那把火究竟是怎么燃起来的,看她这个贼眉鼠眼的样子,说不好为了留在王府自己放了把火,好家伙,烧了这么大个院子,连带这么些人,她倒好,还成了病西施了。” 等她二人走远,宝荣姑姑将晾凉的小米粥端给霍云山。看她一勺一勺吃,边说:“府里太小了,人住着也拘束,把人心都拘束窄了。下人们也多,闲言碎语免不了。若是管他们说些什么,那自己的日子就别想过了。天道自在人心,霍大夫莫往心里去。” 霍云山其实根本不在意,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罢了,谁管这个,倒是听宝荣说的有意思,说:“我倒是头一回见王妃,真美。” 宝荣垂首一笑,说:“王妃样样都好。”继续手里的活计,又说:“哎,我们王爷生来便在这金银富贵窝里,大小事情都很顺遂了。不过就是子嗣上有些艰难。不过呐,人多少有些不如意的,哪有都顺心顺意的。” 霍云山说:“那是病了。以后就好了。” 听了这话,宝荣很高兴,连问了两声“真的?”转而又有些惆怅,说:“从前有一个都快七个月了,却小产了,人都说七活八不活,再等个十来天说不定就活下来了。” “王妃身子不错,人也年轻,还会有的。” “不是王妃的,是王爷跟前的,从小就伺候王爷,王妃还没进府的事了。王爷的意思是等大婚了再抬举她,没想没等到这一天,和那未见世面的孩子一起去了。”宝荣又叹了口气。 第 20 章 李慈晏看着手中的信,紧抿着唇,两道眉慢慢吊起,面色铁青,偏偏脸颊泛出红来。 铁七爷知道他是怒极了,血都涌上脸了,这时候谁凑上去谁找死。 “出去!”李慈晏的声音很轻。 铁七爷看他这样越发不放心,说:“殿下……” 李慈晏突然爆发:“出去!”说着抓起手中的信砸铁七爷。铁七爷见状赶紧退出去。可李慈晏扔出的信毫无力道地飘了几飘又落回到他脚下,李慈晏越发怒不可遏,弯下腰,一脚踩在信纸上,用手一扯,薄薄的纸扯成了两段,把手中撕成碎片,又不解恨,李慈晏挪开脚,把另半张也捡起来,撕得粉碎,几步跑到门口,狠狠把它们扔出门外。他久未活动的人,急怒过了,扶着门框喘气。猛然,他意识到自己正站着,李慈晏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实实地踩在地上,回头一看,刚坐过的椅子离他有三四步远。李慈晏试着松开扶住门框的手,张开手臂---- 他真的站着! 可是他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喜悦,慢慢地,他又坐回去,颓然地望着窗外。他心里很不好受,像浸湿的棉花堆着闷得不透气,像把一颗心泡进了酸麻的冷汤里,隐隐胀痛。但是这种感觉让他有种自我折磨的欣快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任这种感觉在心头肆虐。 可愤怒过后,李慈晏很想见霍云山一面,想听听她到底会如何解释。有一丝侥幸地想知道她的出现是个不巧的意外还是刻意的安排。又不想见她,他一直在纠结中,想等到霍云山痊愈后给他一个答案。 窗外的丁香早已无花,府中有株老桂花树,开花格外早,一夜之间开了花,满院都飘着桂花的香气。随着霍云山推门而进,一缕花香荡起,让李慈晏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病后他二人第一次相见。 李慈晏发现病后的霍云山有些不太一样,最直观的是由黑变白了,气质上有些久病后的慵懒和虚弱,还有种历经磨难后终成正果的满足和恬然。细白的脸庞和因清减而立起的肩让她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那是一种气质的变化,透出一种柔弱而倔强的美。 “看到你大好,我也心安了。”李慈晏淡淡地说。 霍云山客气地说:“劳烦您费心。” 李慈晏见她这样也就没再说什么。 一时静默。 霍云山看看周围,说:“对不住了,前几日才知道你搬来了烟波楼,我算是鸠占鹊巢了。” “无碍。”李慈晏说,“你到底是待字闺中,住在一处于于你清誉有碍。” 霍云山看了他一眼,见他面带愠色,气息不稳。直觉李慈晏应该是知道了点什么,从最开始的日日探病,到后来忽然消失;从他看过来的眼神中带着的防备和犹疑;而且她都能在几日后找到留在树下的蛛丝马迹,何况是一个王爷?若是有心要查,哪里不是线索。霍云山本来想提要走的事,这下反而不好开口。 一时间屋里很静,但是他们两人都知道这背后的情绪汹涌。 “你到过战场吗?” 霍云山突然开口。 李慈晏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在旷野上两军相遇,两军交战。” 李慈晏看见陷入回忆中的霍云山眼中有种难以言表的感情。 是的,霍云山见过战场,那是一种很难对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述说的感情。她慢慢收回目光,又说:“那您见过屠杀吗?打仗还有反击,屠杀就是真正的屠杀。”霍云山的神情严肃悲悯,“你知道屠城吗?” 李慈晏想起来,问:“你说的是嘉佑十八年,突厥攻破龙关,屠城三日,城中百姓皆被杀吗?”然后就是当时先帝御驾亲征,二十二万大军全军覆灭,随军的朝廷精英被屠尽,先帝死于乱军中。他说完又反应过来,那时霍云山太小,应该未曾亲历。边境之地大约常有战火。 “我记不清是多少年了,我也不记得死了多少人。我只记得城墙上的血迹有两人高。有人死在城外、有人死在瓮城还有人死在城里,最后突厥逃走时杀的一批是赶出来在瓮城里射杀的。”霍云山目光麻木,“到处都是肉,不能叫尸体了。你能想象的肮脏龌龊恶心的生物都出现在那里,就是没有活人。坚决赶来救人的师傅最终也没敢入城,隔了两里地都能闻到那股恶心的臭味。” “然后汉人打回来,又把突厥人的尸体堆成小山。之后突厥人打回来赶尽杀绝。”霍云山抬眼望向李慈晏,说:“我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人物。两国之争我们这些小民没有置喙之地,军人尚有兵刃在手能自保反抗,被屠戮的总是手无寸铁的小民。突厥人、汉人杀来杀去,但是总有两族的混血出生。多么奇怪啊!两国的小民都不希望打仗,可是杀戮却停不下来。之后又打了这么多年,两军正面交锋屈指可数。就是因为茫茫荒漠,草原无边,我们的军队找不到突厥的主力和王庭。我想做的就是指引我们的军队找到该打的敌人。既然战争不可避免,那就把战火控制在两军阵前,不要殃及无辜。” 霍云山的话说完了,良久,没有人出声。 她的声音不大,但是情绪慷慨悲壮震慑人心。 李慈晏抬头看着霍云山,神色复杂。他一直觉得霍云山与其他女人不同,应该说与很多人不同。原来她胸中装的是这样的丘壑,有了这样的胸怀和决心,哪里是俗人能比的。再看她,除了爱慕还多有敬佩。 终于,李慈晏慢慢地开口:“霍大夫,我的腿有知觉了。谢谢你。” 霍云山听完,扭头看向李慈晏,不知怎么,再苦再她都未曾流过泪,但此时这样一句话,让她心潮起伏,泪盈于睫。她对李慈晏说:“谢谢你。”谢谢你放过我。这是霍云山心里未出口的话。 李慈晏对霍云山说:“霍云山,我想自己站起来。” 霍云山听他唤她的名字这样郑重不知什么意思,回过神说:“会能走的,现在病邪已祛除,一时站不起来是因为太久没有受力,慢慢练习就能恢复如初了。” 李慈晏看着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我觉着还有些不好。” 霍云山说:“我已经将调养之法告诉了袁太医,袁太医于固本调养上很是高明,至于如何练习恢复,我已经将要点记下,嘱咐过铁七爷了。” 李慈晏听过无话良久,说:“我想你看着我站起来,现在站起来试一试,你帮我。” 霍云山看李慈晏正看着她,便点头说:“好。” 霍云山帮助李慈晏撑着椅子站起来,看他站稳后才慢慢放手。 李慈晏双手撑着椅背,看着霍云山退开几步,然后张开双臂朝自己鼓励地一笑,李慈晏忽然想起自己的母妃,此时他像一个学步的幼童,投向母亲的怀抱,不管中间这几步是跑是跳多么不成章法,等待自己的都将是温柔的怀抱。李慈晏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霍云山可以给自己一个充满母性的拥抱。他松开手,僵直地迈开腿,让自己看着艰难些,慢些要慢一些,他抬头望着霍云山就在对面等着他,矛盾地不知该快还是该慢,最后还剩两步远的时候,李慈晏假意一个不稳朝前扑了过去,霍云山一把接住他,李慈晏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李慈晏明显感觉到霍云山往后一仰,后撤了半步才支撑住。李慈晏没想到这样娇小的身体里有这样大的力量。 李慈晏把头搁在她的头顶上,下巴蹭着她的头发,双臂紧紧抱住她。李慈晏心里突然有种按捺不住的激动,强烈地想把她留下,但是挽留的话不能从他口里说出,他有他的骄傲。 霍云山被李慈晏勒得有些难受,是狠狠地箍着,她没动,怕两个人都摔了。 铁七爷打门里进来,见状愣住了。 霍云山看见他,忙出声:“七爷,来搭把手。” 铁七爷看了李慈晏一眼,这才心情复杂的上前来架住李慈晏的胳膊,他看见霍云山一点一点的但是坚定的把李慈晏推向旁边的椅子。铁七爷错眼瞧见李慈晏的眼里有种从未有过的感情和隐忍。 李慈晏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双臂颓然地垂着,垂着眼没敢看霍云山。 霍云山微喘,额头上微微冒汗,有些抱歉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她没给他太多时间,转身出去了。 李慈晏望着她的背影,没有去追。王爷的身份在这场感情里毫无价值,而且还是障碍,除开这个,他还有什么可以留住她的呢?爱情?很明显霍云山没有他那么动心,或者根本没有动心。或许他们根本就不应该相识。 铁七爷看见李慈晏一追着霍云山的背影,眼里的不舍毫无掩饰,觉得事情在往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 “你去送送她。”李慈晏的声音微微发颤。 铁七爷知道李慈晏终究还是动心了。 霍云山在湖边站了一会儿,澄澈的蓝天上,有一片白云被风缓缓地推向天边。一阵秋风吹过,广阔的湖面上皱起层层波纹。一时间有种惆怅的情绪弥漫开。 霍云山此刻有种悲伤和忧心,她已然成了终盘棋局上的一颗子,不管如何重要,都已经过去了。她已经不能再留在这里。 可是去哪里呢? 霍云山耳边又回想起那句话:“你跟我走吧,不管以前。以后,跟着我。”可惜,她放走了那个机会。 她低下头。 铁七爷叹了口气,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送送您吧。”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西北角门。霍云山请铁七爷留步。铁七爷取下右手手指带着的扳指,对霍云山:“霍大夫,您治好了我们家王爷的病,多重的酬金都不多。可惜我也知道您是个豁达人,这些身外之物并不多看中。我铁某人混迹江湖三十余年,多少有些交情,这扳指,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一定收下,不要推辞,若是遇到什么不方便,它或许帮得上小忙。” 霍云山接过扳指道过谢,便从当初进来的偏门出去了。 霍云山走在空荡荡的巷子里,有种劫后余生的空白感,慢慢弥漫起失落的情绪。可才出巷口,她的寥落就被看热闹的人群挤得难见踪影。 原来今日突厥和谈使臣进京,一众人穿街而过。 霍云山愣在原地,和谈?那她所作岂不是白费? 天气本来就热,霍云山身体到底还是没有恢复,在人群中头晕目眩,几个酒楼都满座,反而是鹤鸣楼里老板见来人是霍云山,看她这幅样子,不由分说拉上楼去。霍云山也懒得挣扎,落座半天还直冒汗,她看着街上黑压压的人头,心里什么也感慨不起来了,顿觉还是嘈杂烦恼的生活来地实在,想那么多干嘛,她苦笑:活着就是最好。 鹤鸣楼正在朱雀大街边,在二楼看下面看得一清二楚。若不是那段义诊的日子连带福王府的威名,今日她恐怕就要踮起脚尖在人堆里挤了。鹤鸣楼里也是人满为患。小二应了东边西边又喊,霍云山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得了一壶雀舌。此时人还未过来,酒楼里闹哄哄一片,中间说书的地方也给拆了,添了几张桌椅。霍云山喝了半壶茶,忽然听见下面人群哄闹起来,是大队过来了,大家争看这突厥王子和迎接的王大将军的风采。 霍云山也探出头去看得真切,王斐果然是儒将风姿,年纪不过三十,眉目清秀不像领兵之人,只是嘴角微微下撇,目光冷峻,带了几分杀伐气度。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女声,是个热情的少妇,霍云山隔得有些远没听清说的什么,就被一阵哄笑掩盖过去。看情形,想来不过是些风流言语。 突厥王子却带着一个面罩遮住了口鼻,神情拽拽地骑在马上。 霍云山坐回来,看着陆续而过的着甲士兵,不禁想起了从前在龙官寨的那些兵。这些京师的兵鲜衣怒马,他们脸上带着一种骄人的盛气。霍云山知道这些亲兵大多是亲贵子弟,正真打仗他们不行。在战场上他们要么死,要么成为正真的战士。那些兵痞之所以能在一场场战场上活下来,是因为他们懂得“缩着”。这是王城的名言,这个词很形象很贴切。“冲得最前的往往是死得最快的,得缩着。气势不能全摆出来,要缩着,趁人不备的时候一击即胜。”她后来也留意过,那些似睡非睡,看着松松夸夸的兵大多能活到最后。 这时候霍云山眼尖地看见人群里有个人朝她这边仰面看了一眼,再去看已经找不见了。她对小二说声记账就下楼去了,追着刚才那人的位置挤过去,果然那个人见她来了,才钻出人堆。霍云山跟着他走到一家铁匠铺后院,没想到闹市里还有这种地方,叮叮当当敲得热闹。那人停在院墙边,朝四周查看了一番,霍云山走上前去。那人从袖中翻出左手,手心上有方朱砂印,“锦衣卫都指挥使”七个字。这是陆谦的官职。 “西山戒台寺有人接应你。主家到时候会联系你。”那人说完闪身扎进了人堆。 就这样霍云山找到了自己下一步落脚的地方。 第 21 章 戒台寺位于京城西郊,这座千年古刹建在半山腰,正好选在两山之间,空谷流风,立在观景台上能望见一片灰蒙蒙的地界,那灰蒙蒙里正是繁华的京畿,每当朝阳从那片烟尘中生起,灰色的烟雾便被染成了红色。 寺院中的钟声响起,洪亮的声音一圈圈绵绵荡开。 霍云山驻足在一棵大树下,阔大的枝叶遮蔽了整块空地,手掌一样的叶子,不对,叶子更加细长,跟霍云山在梦中见到的一样。 霍云山拉住身边一个大师傅,问:“大师傅,借问这是什么树?” 大师傅顺着她的手指抬头看了下,说:“这是菩提树。”见霍云山眼睁睁望着树发愣,又说:“这树从南边来,已经两百余岁了。” 霍云山脑子在飞快地转动,目光在飞快地搜索,口中说:“这就是菩提树,原来是菩提树啊。” 这和尚见她若有所思,便问:“是的。施主在找什么?” 霍云山已经看了几遍,树是这树,可是周遭景色不同,笑叹道:“找人,一个失散多年的故人。” “跟这树有关?” “只记得来过菩提树下。”霍云山有些怅然地说,忽然想起来也可能是周围寺庙改建过,问道:“这寺庙修缮过吗?” “贫僧在这里二十一年,未曾有大的修缮。”他想了想,又说:“这菩提树,是当年章怀太子植下的,一共有两棵,一棵在寺里,还有一棵在东宫。” 听到这个霍云山眉毛一跳:“东宫?” 和尚称是。 一个小沙弥跑过来对她说:“施主,您在这儿啊,今日有其他的施主来还愿,到时候大殿上难免人多眼杂,请女施主今日就不要过去了,免得冲撞了您。”这小沙弥年纪才七八岁,说话有些气短。 霍云山听他说,笑着应了。想来应该是有京城贵胄来此进香,大殿周围要肃清闲杂人等,方丈让小沙弥来告知一声。 霍云山对佛事不甚上心,自不会去瞧热闹。跟和尚告别,她又回头看了看这大树,一只白猫从菩提树后窜出来,又懒洋洋地卧倒晒太阳去了。 她只有上山,才能避开那些贵人。 京城的秋色格外迷人,戒台寺这样的佛门净土也难辞大自然的妙笔,湛蓝高广的天空下是斑斓的黄叶秋草。 霍云山转过一个山坡,就看见不远处的白塔下立着一位红衣女子,旁边一树银杏,黄叶蓝天,在这样一片色彩里就像一幅美丽的画。 那女子回过头,是福王妃。 两人都有些惊诧。 霍云山拾阶而上,站到福王妃对面,一笑。她自忖未有什么对不住福王府的,于是在福王妃看来,她这一笑很有些红尘外的洒脱。 福王妃上下看了霍云山一眼,说:“真是巧,原来霍大夫在此地修行,越发神采照人了。” 霍云山虽不在官场混迹,但好歹在王府呆过几天,知道场面上这类话是在于互捧,即便不喜欢,也说了句:“王妃气色也好了许多。我方才看见王妃立在这里还以为是一幅画。” 福王妃无声一笑。 两人又说了几句,霍云山不想多纠缠,便找个由头离开了。沿着来路往回走了会儿,望见一群莺莺燕燕往这边走来,转身却发现福王妃慢慢踱着,这下她被夹在了中间,只得无奈地笑着站住了。 那群人中打头的是一位穿着大红长裙的年轻妇人,有人看见了福王妃,两下招呼,正巧走到了霍云山跟前。 福王妃介绍了霍云山。 那年轻妇人是景王妃杨涤洲。杨涤洲个头略高,鹅蛋脸上一双杏眼格外有神,眉目间透出一种爽朗明快。她仔细将霍云山打量了一番。 一行人走到山间的一座小亭,摆了酒菜,吃笑赏景。 霍云山很无奈,也被拉了来。虽然她医术高明,可到底是个没根没据的山野村妇,大夫的地位也未见得如何高。福王妃很给她面子,但其他贵妇人就未必了。迎着众人或好奇或蔑视或试探的目光,霍云山一直默默地垂首啜着手中的茶,也会抬头去看远处的风物,但就是不会把目光落在宴会中在座的人身上,她仿佛是置身事外的。但是有人点名问到她头上,想看她尴尬出丑,霍云山却能自然地答上一两句,话说的虽不精彩,但还算得体。就让人有些错觉她方才并未走神,都是一直认真听着的。 “果然厉害,不愧是做上门大夫的。”不知是哪位贵人尖酸地说了一声,把“上门”二字咬的格外响,引得一阵轻笑。看来到底李慈晏的所作还是让人看出了端倪,福王妃到底还是对她有了芥蒂,能让这些流言传出府门。不过幸好都只是女大夫与王爷之间的风流事,没有透露她的身份。 霍云山放下手中杯,立起身,掸掸衣服上的灰尘,说:“恩,我也觉得我挺厉害,一技傍身安身立命是足够了,也不求多大富贵荣华。医术虽然算不得百里挑一,至少半百挑一也不错了。我还有些杂事羁绊,恕不能久陪各位夫人了。”说完,转身便走了。 福王妃看着她的背影,不禁讶然。 霍云山回到房中把细软包好,果然没多久,门外脚步声渐近,但推门进来的是景王妃本人还是让她略略吃了一惊。 杨涤洲屏退奴仆,对霍云山说:“果然人不可貌相,难得你一个女子竟孤身东来,又潜入福王府,将密件送出。真是女中豪杰。” 霍云山听她夸赞,却没觉得多舒服,直觉这王妃大约也跟方才席上众女心中所想一般无二,便也没了什么耐性,说:“多谢夸赞。” 杨涤洲看了她一眼,说:“王爷的意思,既然你立下大功,自然有重赏。想问问你想要什么赏赐。” 霍云山扭头看了眼窗外,说:“我所做皆是出自本意,并不为谁,谈什么赏赐。” 杨涤洲说:“你可想好了。” 霍云山看她这样,忽然起了戏谑之心,一笑,说:“我想见景王。” 杨涤洲了然笑道:“好个出自本意。” “王妃是不是觉着我一个已毫无用处之人,还有什么必要来多费口舌。”霍云山踱到门边,望着天边浮云说:“你去跟景王说,看看他手里那图上是不是只有单色,缺了河流水系。” 杨涤洲美目圆睁,忽而笑道:“你就不怕么?” “怕什么,怕这怕那我也就不来了。”霍云山说,“怎么,王妃你怕了?怕我进了那福王府,又进景王府?” 杨涤洲面色一变,说:“你要什么?” “我与你没什么好谈的,我要见景王,还有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大人。” 杨涤洲说:“我提醒你,少得意猖狂,京城可不是你那穷山恶水。少拖泥带水,连累了谁,头一个跑不掉的就是你。”说罢甩袖而去。 霍云山心中忽然冒出个念头:她这般为国为民,到底托付对人没有。诸位夫人所思所想让她失望,而这些贵妇的夫婿皆在朝中手握权柄。他们的言行让霍云山心中单纯的信念略略动摇。 她叹了口气,说:“师父,好像跟我们想的不太一样呢。” 霍云山正在踌躇下跪的事,她给福王都没下跪,到景王这里跪不跪? 她这里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那边就来了人,正是见过一面的陆谦陆指挥使,身后再没跟着人。 陆谦见状说:“王爷有些紧要的事,一时走不脱。” 霍云山暗自点头,心道景王妃在景王跟前倒分量不轻。 陆谦将地图展开,是一张薄如蝉翼的丝绸,因被蜡裹住,图上斑斑点点,软硬不一。 霍云山要去拿笔,被陆谦拦住,他说:“已经临摹了几份,在那个上面画,更好。” 霍云山依言去画,这地图上原本是单色墨线地形,霍云山补上的不仅是蓝色河流水系,竟然还细细画上了历来突厥迁徙路线,和临近边境的驻军点,连军队数目,头领名目都细细列出。 陆谦死死盯着地图,两眼放光。 霍云山翻了翻地下还有七八张临摹的图纸,笑道:“这下陆大人该放心了吧。” 陆谦捧起地图,说:“你真是女中豪杰。有了这张地图,哪里还仇破不了突厥,朝廷连年征战,缺的就是这样呀!” 霍云山见他激动得双目含泪,不禁肃然起敬。 陆谦稳住心神,对霍云山抱拳行礼。 霍云山说:“陆大人,不必如此,我只是微末小技,到时候大显神威还得看你们。” 陆谦问:“景王殿下让我问你需要什么赏赐。” “要什么赏赐?不用。” 陆谦转头看她:“这可是大功一件。” 霍云山嘿嘿一笑,说:“这是应该做的,不用这些七的八的。” 陆谦倒惊奇了。 “从近的说,突厥不犯边境,我们小老百姓日子也好过些,不用成天提心吊胆,人心惶惶的;从远的说,我也好歹是华夏儿女,难得我一个女儿身还有机会为国为民做点事,是应当的。搞这个什么赏赐反而变了味,没意思了。你说是么?”霍云山说完笑道。 陆谦闻言,哈哈大笑,说:“姑娘是真英雄。” 陆谦看了看地图,皱眉又问:“这个图如此详细,你是如何记得下来的。” “这样简单,就是每日早晨画一遍,画了个把月闭着眼睛也能画出来了。放心,错不了。” 陆谦见霍云山道破他心事,不觉尴尬,反而觉得这人有趣,又问:“难怪你要面见景王。这主意真是绝妙。” “妙么?其实我到觉着有些险,若是万一我人没来,岂不是白费心思了。”霍云山道。 陆谦仔细看了她一眼,眼中一亮,说:“这单色地形图也是有用的,只是有你就更有用了。”又问:“你是一人从龙官寨而来?此去千里万里,你孤身一人怎敢接下这副担子?” “其实还好,虽说千里万里,每日走个四十里路,百十来日也就到了,有时候还有车马。好在路上没人知晓我是谁,省了许多麻烦。” 门外忽然一声喝彩:“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景王妃一声红妆立在门口。 第 22 章 霍云山见她柳眉一挑,真心觉得这王妃也是个绝色佳人,还是有些本事的人。 陆谦道:“见过王妃。” 杨涤洲朝他一笑,转脸对霍云山说:“今日听了霍姑娘一番话,真是惭愧。”她竟然拉住霍云山的手,“倒是我前日误信谣言,错怪了你。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位有勇有谋心中有大义之人,莫说周遭女子,就是天下男儿多少人都比你不上。” 霍云山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门外。 杨涤洲见状笑道:“不怕你笑话。我来这里本是听说你来想来闹一场,不料在门外正巧听到你这番心意,顿时深感惭愧,为自己道听途说和小心眼惭愧。原本兴师问罪变成了诚心道歉,还请霍姑娘海涵。” 杨涤洲朝霍云山靠过来,霍云山连忙扶起她,顿时只觉得香风扑鼻,温言在耳。说:“王妃言重了,我哪里担得起这番夸奖,哪里受的住您这一拜。” “受得起,自然受得起,有过能改善莫大焉。你如此说,我便当你领了我这番歉意。从今往后,你我便诚心相待如何?” “承蒙王妃不弃。” 隔得近了,霍云山看清杨涤洲脸上敷粉描眉,处处精致,无一分一毫疏忽之处,不禁感叹:“这可是个厉害女人。” “昨日福王妃与我说,福王那里多亏了你,病才有了起色,却不想你竟半路走了。说是想请您再去,最好能治好福王,最后在山门前要上车了她都念念不忘。”杨涤洲将霍云山拉在一边坐下,二人并肩而坐。 霍云山想了想说:“我的医术就只能到这里了,没必要再去。” 杨涤洲稍一愣,又笑道:“是啊,陈年旧疾哪能说好便好,请了那么多大夫,唉,也是个可怜人……但这人总有一丝侥幸期望,这世上也并非没有过奇迹。” 霍云山挠了挠头发,借机抽出杨涤洲握着的手,说:“福王那里还是另请高明吧。” 杨涤洲忽而一笑,说:“霍大夫莫要在乎那些流言蜚语。” 霍云山说:“的确不在乎。”霍云山不是个很有耐性的人,听杨涤洲这样几次三番规劝,心中坐实了必有内情的猜测。 杨涤洲将身子坐正,理了理并未杂乱的鬓角,说:“明日清宁宫宴客,既然霍姑娘不图其他,便请赏脸,也算酬谢一番。” “清宁宫是什么宫?”霍云山问。 陆谦在一边答道:“是我朝太子青宫。” “我一定参加。多谢王爷王妃。” 杨涤洲陆谦二人皆看她一眼。 送走霍云山,杨涤洲说:“你看她是个什么人?” 陆谦说:“行事倒爽朗。” 杨涤洲看着墨色尤新的地图,说:“就不知是真爽朗还是深藏不露。竟然知道留一手,不过也好,不然这时候再要个让福王念念不忘的女人,去哪里给他找。如不是孟枫琚反水,哪用得着她。既然她不想再去福王府,那就再做打算。”杨涤洲忽然转头,说:“今后再有什么要紧消息,提前告诉我。莫让我蒙在鼓里,不利王爷行事。” 陆谦说:“王妃亲往戒台寺,我以为王爷已将详情告知,不料王爷也是这般想法,阴差阳错两边都落了这节,是我做事不周了。” 杨涤洲冷眼看了陆谦一眼,洋洋而去,自与景王回禀,只是好奇问道:“请她来,福王必定知道是有人要讲将她安插在身边,哪里还有信任她。”景王呵呵一笑,说:“就是要考验考验他,让他也难做一回,左边是美人是恩人,右边是江山是皇位,你说他会选什么?” 杨涤洲闻言一愣,心知景王心中仍有芥蒂,因选了她做王妃着实忤逆了今上。她靠在景王怀中,泫然欲泣,唤道:“殿下真是足智多谋,让妾身倾心不已。” 景王见她这般模样不禁心驰荡漾,笑嘻嘻将王妃抱入帐中。 宴会这天,明月当空。 霍云山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最好的家当,暗自点头。秋夜凉,今年新制的夏装已经过了穿的时候,新作又来不及,反正她去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就穿这身来时的衣衫正合适。 果然霍云山的座位靠后,很不起眼的地方。 可李慈晏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李慈晏没有料到在这里再见到她,几乎是心有所感的,一进门他就在人群里望见了那个身影,依旧是灰突突,一个人坐在那儿细细地吃着点心,端起茶杯不时扭头望望门外,似乎在想些什么----她还是那么逍遥自在。 福王妃觉察到丈夫的异样,随着李慈晏的目光看过去,在人堆里找到了霍云山,依然穿着那身不伦不类的灰衣,面目模糊。福王妃面上一笑,对李慈晏说:“霍大夫也在,真是好。” 福王妃走到霍云山跟前,人都到跟前了她才察觉,有几分诧异,但还是笑着说:“见过福王、王妃。” “想不到你也来了,真是巧。”福王妃笑道,伸手拉住霍云山的手,说:“这才几日不见,霍大夫精神一日好似一日。” 霍云山干干一笑,很勉强的克制才没抽出手来。 福王妃扭头看李慈晏,却见李慈晏将脸别向一边,眉头紧锁。福王妃赶紧松开霍云山的手,说:“待会儿宴会完了再好好说会话。” 福王妃刚侧身,杨涤洲已走到跟前,说:“如今看福王殿下精神好了许多。” “是啊,这多亏霍大夫。”王妃笑道。 杨涤洲说:“今儿不许叫她霍大夫,人家医术高明,就不许人家是姑娘了。” 福王妃看李慈晏仍不回头,心中一沉,说道:“这是我的不该,整日念着霍大夫霍大夫,总觉得一见如故,想着若是霍姑娘留下来给我作伴倒好了。” “这个倒好。”杨涤洲拍手。 景王李慈焕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笑道:“那倒成就了一段佳话。” 霍云山一脸好笑看着这三人,忽然起身,将这三位吓了一跳,霍云山说:“敢问茅房在哪里?我要拉屎。” 众人愕然。 福王妃扭头看见李慈晏抿嘴一笑。 霍云山力排众人,去寻茅房。 李慈晏在门外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却见霍云山从“茅房”另一边出来。 见是李慈晏,霍云山不知该打招呼还是不打招呼。 却听李慈晏说:“怎么,完事了?” 霍云山喷笑。 “还笑,你胆子挺大啊,敢赴‘鸿门宴’。” 霍云山也放松下来,说:“有点儿事,得来。”她指指心口,说:“我清楚的。让我推你回去么?” 李慈晏心跳竟然有些加快,说:“你敢么?” 霍云山“有什么不敢”刚要脱口而出,转而说:“不敢。” 李慈晏面色一沉,好在夜色中看不出来。“你先去吧。” 霍云山周围看了眼,果然不远处有人候着,便放心而去。 李慈晏无奈地叹气,说好了再不理她,但还是忍不住靠近她,如今才体会到什么叫情难自已。他独坐了好一会儿,才回去。 福王妃一直留意着二人,趁李慈晏落座,忍不住扭头朝霍云山方向看了一眼,却正好看见门外进来一行穿着迥异的队伍。 这便是近日京城风议的主角----前来议和的突厥四王子赦拓,据说他的母亲是汉人,是而他的长相结合了两族的优点,身材高大修长,剑眉深目,真是位俊美威武的男子。 赦拓的在殿中一立,扫视一圈,气势逼人。 福王妃注意到他的眼睛,目光冷静而透彻,像一只鹰隼。福王妃看着他,觉得他跟病前的李慈晏有几分相似的地方,可细细一想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像。她不觉又看了丈夫一眼,却发现李慈晏的目光没跟她落在同一处地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又看到了霍云山。 福王妃惊奇地发现在赦拓出现之后,霍云山好像忽然就睁开了眼睛,她那种灰蒙蒙的不存在感一扫而空,整个人突然清晰了出来,那是一双跟赦拓一样眼睛,属于大漠的眼睛,明亮而坚定,那是晨光朝霞、是万里河山。只要这双眼睛就够了,足以让霍云山从众人中脱颖而出。 一张白净的汉人的脸,生了这样一双眼睛,显得有些奇怪,但不得不承认有种逼人的美丽。福王妃的目光再也不能从她身上移开,多看一眼便是多一眼的舒服,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霍云山是非常动人的。她敏锐地感受到坐在身旁的丈夫,他的气场里流露出一种微妙的向往之情,她的目光掠过李慈晏的手时,发现他虚握的右手拇指正轻轻地摩挲着食指尖儿,这是他心里头不安定时的小动作。福王妃的心猛地沉下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什么。 赦拓也说不清为什么,在那么多人中一眼就注意到穿得寒酸得掉牙的霍云山。 就像在流沙谷,冷月残星下,他一眼就看到了隐在山石后面的那个人影。 那时候他孤身一人逃出王庭,途径流沙谷,遇见了同样走夜路的霍云山。 从龙官寨到阳关,隔着一片戈壁和沙漠。戈壁的边缘有雁翅排开的山脊,留出中间一个峡谷----那里是从龙官寨入关的必经之路----流沙谷,也叫哭哭谷。平坦的地势上,大风放肆舒展,到了这里被挤进一个狭小的口子里,整日传出“呜呜”的声音,像人在低泣。 霍云山才从龙官寨走出没多远,靠着山石歇脚,几颗碎石从山坡滚落,眼看从头顶落下一个黑影,像一只大鸟朝她扑过来。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对方制住,手里的匕首也被甩开。 黑衣人便是赦拓,他下来的第一招就钳住了霍云山的手腕,细细的腕子让他觉得异样,另一只手掐住霍云山脖子的时候就收了力,借着月光他看到了对方细腻平滑的脖颈,没有喉结,他笑了:“女人?” 赦拓原本以为又是来追杀他的人,没料到是个柔弱的女人,还深更半夜跑来哭哭谷。他有了兴趣,一把扯下霍云山的面罩,微眯着眼睛翘起大拇指沿着女人柔和的下颌骨线条摩挲了两下。 还是个年轻的有点儿好看的女人。 赦拓思量是直接灭口还是吃完豆腐再灭口的时候,嗅到了风里的异样,鬼使神差地松开霍云山,顺手捡起那把匕首,纵身上跃,立在山脊的时候,他回头看了霍云山一眼,转头跳到山南坡去了。 这就是两人的初次相见。 第 23 章 时隔半年,赦拓再看见霍云山,开始有些不确定,等他看清她的眼睛的一刹那,他眼里的惊喜很明显,冷峻的脸上似笑非笑,眯着眼睛,隔着宴会众人对她的还是那句话:“是你啊!” 霍云山有些惊诧地望着他,没想到他还能见到他,没想到还能认出她来,更没想到他会这样大大咧咧地打招呼,引得众人瞩目。 场面一时静下来。 景王发问:“你们认识?”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 “自然!你们中原有句话叫什么来着?”赦拓望着霍云山笑,假模假样地想半天,忽然说:“对,始乱终弃!” 就连陆谦也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霍云山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赦拓见状放声大笑,愉快响亮的笑声回响在大堂之上。 霍云山听到这敞亮的笑声感觉十分亲切,不禁恍然自己离开大漠似乎已是前世。她从容地从人堆里站起来。 赦拓又抢着说了一句:“难道你想赖账?” 逼得霍云山笑着摊手说:“是啊,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你是突厥王子。”她的语气中有种故人重逢的稔熟和戏谑,一举手一投足潇洒自然。 赦拓说了句突厥语:“怎么后悔了吗?现在你就是趴在我脚下痛哭流涕,我也不会要你了!” 霍云山听他这样说,也笑了一声说:“再怎么说你都是被我拒绝过的男人。” 开始霍云山一直说的汉话,在场的人都能听懂,这一句话是突厥语,众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望向霍云山,又转而看赦拓。 赦拓的眉毛一跳,眼里的火光一亮,嘴角的笑意未褪尽,能看见咬紧的牙齿。让霍云山想到了冬夜里咬着牙觅食的狼看见了猎物而兴奋。他说:“那我就更不会放过你了。” “这就看你的本事了。”霍云山已经坐下,边喝茶边笑着说。 陆谦站出来笑道:“想不到霍神医真是识尽天下英雄。” 闻言,赦拓问:“哦,本王也仰慕英雄,不知还有哪些英雄,请出来让本王也认识认识。” “这不就是?”陆谦朝福王李慈晏一指,“我们福王殿下便是少年英雄。霍大夫在福王身边同吃同住,原以为是妙手仁心,原来却是英雄惜英雄。” 霍云山面上一滞,目光从挑事的陆谦身上滑向李慈晏。 李慈晏正垂目饮茶。 赦拓作势上下看了看李慈晏,他身后一个壮汉抢先道:“没看出来。” 李慈晏也由随从回敬一句:“那是有眼无珠。” 先说话的突厥汉子蹭地站起身,被赦拓招呼坐下,呵斥道:“你以为这还是我们突厥吗?什么真话都往外说。” 李慈晏从来都是让人吃亏,哪里自己吃过亏。身后那伶牙俐齿的人见主子没拦着,继续说:“多谢王子提醒,您到这儿我们一句话都不会当真的。” 暴躁的突厥汉子把手里的肘子当成飞镖,可惜手一滑,扔到了陆谦脚下。 陆谦哈哈一笑,说:“多谢王子赠肉!” “陆大人客气了。”赦拓要笑不笑地瞥着李慈晏说,“说起你们这位霍大夫的妙手仁心,我倒是体会颇深。” 陆谦适时接上:“哦?” 赦拓笑道:“我与她同吃同行还多个同睡,才让我捡回一条命,又碰巧一路东来,你们中原有句话,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对吧,云山。” 霍云山蹙眉看着这小子,说:“你这是想害死我吧!” “错!我是在斩断你的后路。”赦拓笑嘻嘻地说。 李慈晏一言不发,忽然捂住胸口。 福王妃见状,连问:“殿下,您怎么了?”又唤来铁七爷跟德宝,众星捧月般离了席。 惹来赦拓一记嘲讽的冷笑----对手都下场了,自然是他赢了。 转头铁七爷又回来了,径直找到景王说了什么,景王点头。铁七爷又走到霍云山身边说了几句,霍云山便起身而去。 赦拓这才明白过来,这一仗反倒是李慈晏以退为进占了上风。 霍云山以为李慈晏在旁边的客房里,一路跟着铁七爷走到了大门口,见他们出来,车夫利落地掀开车帘。霍云山踌躇,就这一辆马车,难道王妃也在车里? 就听里面传出李慈晏很不耐烦的声音:“还杵着干嘛?”伴着咳嗽。 霍云山料他是真有些着凉了,便踩着铁七爷的腿上了车。 一进去,只有李慈晏一个人闭眼靠在车壁上。霍云山瞧出他气不顺,小心翼翼去捉他的手,李慈晏乖乖让她摸脉,睁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这时车开动了,霍云山只略皱了下眉头,反正开了终究会停,再回来就是。 他听霍云山的呼吸有些乱,应该是跑得急了。“她还是关心我的。”这样一想本来满腔的怒火,突然就熄了。 霍云山病后清瘦了许多,但衣服还是当时带进府里的冬衣,大了许多,能从豁起的领口看到里面细白的皮肤。 李慈晏有过不少女人,可在这上头一直很淡。他有点儿不自在,只好找话说,于是问:“你怎么穿这身?”话一出口,李慈晏就知道自己错了。这口气很冲,话题找得也敏感,但又补救无法,只好硬着头皮闭上嘴,有些气恼地把头扭向一边,一边在想霍云山会怎么回答。 没想到霍云山没反应,她没听清李慈晏说的什么,抬眼看了这位王爷一眼,见他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没想自找麻烦,诊脉完没发现什么大碍,便就低下头,继续顺自己的手指头。 李慈晏见她这样自在,更加恼火,憋了一路,最后下车的时候几乎是怒火冲天,也没等人伺候,自己掀帘而出,搞得霍云山和铁七爷莫名其妙。 霍云山目瞪口呆看着甩袖而去的福王殿下,把她晾在这儿了。本来她可以去找铁七爷让车夫送自己回去,但是想想今夜时间尚早,也没宵禁,懒得再去席上受罪,便自己背了手,慢慢朝街上踱去。 李慈晏在屋里等了半天,也没见人跟来,急了,可又不好说,直拿眼睛横铁七爷。铁七爷心道你自己生气把人丢在那儿了,我们当下人的怎好做主。好吧,在一起的时候尽发脾气,人家现在走了,又要人回来。而且如今人家身份不同,不好再留。 于是他摸摸鼻子溜出门,假装没看见,留李慈晏一个人在屋里捶桌跺足。 李慈晏一个人坐在屋里,门吱呀一响,他猛回头去看,却发现是风,不禁失望,又愤怒。他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这几日霍云山一走,李慈晏才发现自己已经深陷泥潭。无时无刻都能想到她,哪里都是她的身影。一想到她的身份,又各种烦躁。在冷静下来的时候,李慈晏开始设想各种计划,将霍云山席卷到麾下。可是总有一丝理智压制住自己,但是,今天看见赦拓,李慈晏心中的狂潮越过堤坝,再也按捺不住。朝门外喊:“来人,快去把霍云山找回来。” 霍云山从金碧辉煌的宴会上出来,微凉的空气让她仿佛从一场梦境中归于现实。 繁华热闹的夜市已然到了尾声,店家摊主忙着收摊,几盏亮着的灯照出晕黄的光影,把这繁华散尽的红尘点缀得格外温馨暧昧。霍云山走在这样微凉的秋风里,感到一种满足,不知何时下过小雨,石板路湿漉漉的,空气中不时飘来食物的香气,似乎是馄饨。 她随意地跺着步子,心里有点儿高兴。赦拓的到来给她的生活里注入了一道亮色,就跟馄饨里的鲜红的辣椒酱一样,刺激得她满身激动,那是一段难忘的经历啊。 其实霍云山对他们第一次相见没什么太多感觉,反而是再次在一座破败的山神庙里遇上,让她觉得恐怕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那时候霍云山借宿山神庙,一觉起来就发现躺在地上的赦拓,嘴唇干裂发白,浑身滚烫。她踌躇片刻,最终决定出手相救,又在他手中留了几颗丸剂,匆匆而去。 但据赦拓说,是他救了霍云山的命。彼时,赦拓筋疲力尽到达庙中,刚躺下就在草堆里发现了同样狼狈的霍云山,火灭了也不知道,这样的天冻死人是常事。 赦拓从她身上闻到了草药味,一个大夫对现在的他很有用,于是他决定救她,烧旺了火才睡去,其实是昏迷过去。昏睡中闪现片刻的清明:若是他的好大哥使个美人计,就派这样一个女人来追杀他,这时候就是他身首异处的时候。想到这点,赦拓猛然惊醒,拔匕首,匕首不见了,女人也不见了,手中有几颗药丸。 究竟是谁救了谁,说不清楚。 越是理不顺算不明,二人越是纠缠不清。 霍云山不禁摇头苦笑,步子却越发轻快,不知不觉竟然哼起了小曲,是首长调。她踮起一只脚,在原地转了一圈。就在她悬空的脚还未落地的时候,从身边的小巷子里伸出两只手,把她拽进了黑暗里。霍云山反应不慢,但还是没出声就被捂住了嘴。她看不见身后的人,挣不开钳制,心里的恐惧放大,那人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声:“是我。” 第 24 章 有些异样的音调,霍云山知道了,是赦拓。 霍云山挣了两挣,赦拓没松手。霍云山决定流氓,伸出舌头在捂着她的手上舔了一下。 赦拓一笑,把她翻过来按在墙上,两只眼睛贼亮亮地盯着霍云山。 霍云山觉得自己的瞳孔放到了最大,在黑暗里也只看清那双眼睛。 “你说再遇上就跟我回突厥。”赦拓正色道。 霍云山蹙眉。 赦拓掰正她的脸,看着她。 霍云山无法,只得说:“这个等等再说。” 赦拓气道:“就知道你们中原人总是出尔反尔,比不得我们。” “怎么出尔反尔了,那时候也没说什么时候跟你回去。如今我也没说不跟你走。”霍云山也毛了。 “那你跟我走?” “现在还有点事,走不了。”霍云山见他态度放软,自知理亏,也放低声音说。 赦拓甩开霍云山的手,说:“你又骗我!” “我真有事。” “哪回你没事?都是借口,我看你就是我大哥用来迷惑我的……” 霍云山连话都不想说了,直接抱住赦拓的脑袋,对着他的喋喋不休的嘴唇吻下去。 完事,霍云山擦了擦嘴,说:“这是定金。” 赦拓舔了舔嘴唇,却问:“你感觉怎么样?” 霍云山反应了下,他应该是在讨论刚才的那个吻,于是说:“没啥感觉,就是你胡子扎得我疼。” “哦?那再来一个,感觉感觉。”赦拓笑着凑上前,他的唇贴在了霍云山柔软的唇上。 两人靠着喘息,赦拓左右看了下。 “你想干嘛?”霍云山知道他动起来歪脑筋,“被人发现要游街的。” 赦拓嘿嘿一笑:“中原不是有句话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么,游街算什么?” 赦拓刚要动作,忽然抱着霍云山往巷子更深处退了几步,抬起头似乎在听什么。 霍云山感受到他耸立起来的肩胛,她知道有人跟着她,无非是李慈晏或者景王的人,但她一点也不害怕,也不慌张,安静地在赦拓怀里,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赦拓时,他支棱起来的双耳,手就顺着摸上去。感觉赦拓全身轻颤了一下。霍云山印象里赦拓的耳朵是像狼一样尖尖的,可摸上去不是,和她的一样,只是耳垂很肉。 赦拓全身放松下来,危机已经过去。他用笑的语气说了句突厥话。意外的霍云山没有听懂。两人在黑暗的掩护下纠缠不清。 赦拓抱起霍云山跳到屋顶上,绕到另一条路上跳下来。霍云山牵着他的手往前跑,冷夜的温黄灯火在她身边匆匆而过,霍云山感觉自己像一只轻快的蝴蝶,开心地无声地笑着。赦拓回头看她,笑颜灿烂,两人笑着跑过街巷,呼呼的风吹得脸上发凉,霍云山却有种久违的畅快和快活。 人越来越少,霍云山和赦拓清脆的笑声越发响亮,最终赦拓把她拉进怀里,紧紧的抱着,用他的脸摩挲着霍云山的脸颊,顺势亲了一下。 霍云山咯咯笑出声。 “跟我走吧。”赦拓笑道。 “我要找到我妹妹,就跟你回去。” “你还有妹妹?我帮你。” 霍云山忽然想到了什么,推开赦拓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赦拓看了她一会儿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们俩是天定的缘分,让老天扭成了一根麻花。” 霍云山翻个白眼,说:“你确定这是情话?还是你的情话水平就这样?” “说那么多干嘛,主要看行动。” 霍云山被压倒在墙上,含糊中依然问:“你真不怕么?” 赦拓口齿不清地在她耳边说:“只要相逢欢心,别离不忘,就是真情。不管你是谁,你做了什么,我都喜欢你,你都在我心里不会忘记。” 霍云山感动了一下。 “当然,我做了什么,你也会这样吧?”赦拓赖皮地说。 霍云山感觉上了贼船。 霍云山醒来,望着天边的弦月,手插在赦拓的头发里有一波没一波地来回梳动。 “你在想什么?”赦拓扭头问她。 霍云山一笑,说:“我在想,你干嘛把我拖在马屁股后头,你真不男人。” 赦拓翻身,支起脑袋说:“你还好意思提,我那是‘拖’着你吗?那马都让我当驴骑了,真跑起来你还能跟在屁股后头小跑?”说着气哼哼地说:“倒是你,干嘛把我拖在马后,我那时候可受着伤,重伤!”“拖”字说得很用力。 霍云山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赦拓看着她,也忍不住也笑起来。 他们的第三次相遇,便是在沙漠。 赦拓解决了身后的尾巴,伤势更重。不敢久留,也不敢折返,朝东进了沙漠。因为伤势和缺水,他倒在了寻找水源的路上。 没有想到救了他的又是那个霍云山。 其实在她把他拖在马后走的时候,他就醒了。看见是她,便又装晕,任她摆弄。这个女人对他没有杀心。好在沙子细软,速度不快,就是身体朝下的一面磨得有些发热发痛。 行了也不知多久,空气中有了水的气味。赦拓感觉到被拖着爬坡,马也有些不支,行进得很慢,他想着是否找个合适的时机“清醒”过来,就听耳边一声欢呼,他睁眼一看,女人倒在沙山顶,抱紧了双臂,直接滚下山坡。 山下就是清泉。 马也嘚嘚地朝水源跑去,赦拓来不及反应就被拖在马屁股后面栽了两个跟头,惨不忍睹地被拖到湖边,满口黄沙,头晕脑胀。 女人喝饱了过来解开马鞍上的绳子,赦拓能闻见她身上的新鲜的水气,女人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拖进水里,还记得露出头和伤口----还是个善良细心的女人。 赦拓没有再装,他张开嘴,没命地喝,身上的皮肤也在吸收着水分。他感觉自己有活过来了,看着蓝天白云,黄沙烈日,活着真好。 趁女人往马背上挂水袋的时候,赦拓忽然发难,以断绳为鞭,精准得缠住了她的脚脖子。她倒地的那刻还想从腰间拔出匕首,可手才把匕首抽出刀鞘,已经被赦拓识破,一跃而起骑在她身上了。 赦拓轻轻一捏她的手腕,就让匕首松脱了。盯着她看了一会,赦拓忽然笑了,眯起的眼笑得很有意味,假模假式地说:“是你啊。”他看了眼地上的匕首,说:“刀剑不是女人用的,拿回去了也没用。” 女人企图把他从身上掀翻,可惜才动弹,就被赦拓摁得更紧实了。 她涨红了脸,说:“就这么对付救了你的人吗?” 赦拓闻言神松开手,劈手夺过马缰绳,紧紧盯着霍云山,往后退,直到水没过他的腰。 马背上的包袱里只两条披肩,一红一绿,赦拓选了绿色的,围在腰间。然后他把自己从上到下洗了一遍,连伤口也没放过。 在这样缺水的地方,这样举动似乎在昭示什么,但那边的女人没注意,她在梳洗自己。真是个粗心的女人,这是赦拓第二次给霍云山下的定论。 赦拓把围在腰上的披肩当成披风系在了脖子上,一脸张扬地说:“我是该捆住你的手腕还是脚脖子?”那神色活像一只绿孔雀。 霍云山盯着他说:“我就应该捆在你脖子上!” “哈”绿孔雀闻言笑了,他探下身说:“看在药的份上,否则我早就杀了你!”他期望在霍云山的眼里看到恐惧和退缩,所以盯紧了她的眼睛。但是霍云山漆黑的瞳仁猛地一缩,越发税利地瞪回去。 赦拓惊诧,坐回去,说:“我叫赦拓。” 霍云山懒得理他。 赦拓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手上用劲儿。霍云山只得恨恨地说:“霍云山。” “霍云山”赦拓念了一遍,朝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头也没回地说:“霍云山,跟着!” 赦拓就真的这么一路拖着霍云山往前走。 沙漠中的大树,像从地上直接开出的花。旁边隐约有袅袅炊烟。 霍云山趁赦拓停下探查,想坐下。却被赦拓一拽,把她又拉了起来。 赦拓说:“我多好,还救你的小命儿。”说完扭头朝身后看去。 霍云山顺着他的目光,看清远处有一队人马。她还在发愣,被赦拓一把捞上马,朝不远处的村庄飞奔而去。 赦拓勒马退到一堵半塌的墙体后,一手捂住霍云山的嘴,一手紧紧拽着缰绳。霍云山不禁无语,这人竟然被人追杀,此情此景他们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随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霍云山没心思再想别的,心跳的越来越响,就在她觉得快憋死的时候,身下的马忽然往前纵出,飞快地窜进一条小巷,身后伸出一把弯刀迅速地解决掉冲到跟前一个追兵,他的同伴立马喝呼一声。霍云山听清这是突厥话。 四处响起响应声,纷纷往这边聚拢。所幸绿孔雀的马术一流,对地形很熟悉,逃过几次堵截后,总是能找到十分合适的地点守株待兔手刃追兵。霍云山有种反而是他们在截杀对方的错觉,没多久她感觉到后背有点湿粘,不知是自己的汗还是他的血,只好把自己的身体努力往前压,不要蹭到他的伤口。一马二人跃起跳出一道一人高的矮墙,有个年轻人正靠着墙打盹,被吓醒,看到霍云山刚要骂,目光落到她身后的那人身上,顿时瞠目结舌地指着他们说:“你,你……”男人没给他多说的机会,一刀毙命。 已经有四人死在他的弯刀下,霍云山记得跟来的是七个人。她听到身后传来粗重的呼吸声,看来不能久战了。 “抓紧了!” 霍云山狠狠点头,把手指插进马鬃里,抓得紧紧的。真有种热血沸腾,共同战斗的豪情。他们冲进一个破败的院子,马还没被勒住,霍云山就被一脚踹下马。她愣了一瞬,钳着鬃毛的手还没有松开,被拖行了几步,终于才想起放开手。她仰躺在地上,翻身起来的时候,一人一马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不远处黑烟四起,火光渐亮。这村庄虽然墙体都是泥土,但是不少屋外堆放着柴草,在这样干旱的地方救火不是件容易事,整个村子烧起来,只有等能烧的烧完了火才会熄灭。 霍云山正踌躇是留在这里被火波及,还是趁乱逃走,就望见门口冲进一人,绿色的披风在一片土黄中格外生机勃勃,他手举火把,点燃干柴,最后把火把扔上了房顶。 霍云山只得抱头窜出。 赦拓几步走过来拎起她的后衣领径直走向井边。霍云山隐约明白他要干什么,试图扒住井口的断砖,回头的瞥见这人的眼睛竟然通红,这一惊非同小可,挣扎无果,被粗暴地扔进了井里。 井不深,霍云山惊魂未定地从水里冒出头,呛得鼻子发痛。她扶着井壁,看那人从井壁上撑着一步一步跳下来,他跳进水里,在井壁上摸索,抽出略有松动青砖,露出一个能容一人进出的洞口来。 霍云山这回没再废话,连滚带爬翻进了洞里。 第 25 章 通过一个狭窄的地道,进去是个宽敞的地洞。好在够大,两人各踞一方。 等霍云山咳嗽平息,才觉出身上的疼来,她从马上被踹下来,现在尾椎股疼得坐不住,就势侧躺到一边。倒栽下来的时候,肩臂擦伤,好在头没撞到。仔细确认过自己的伤并无大碍,她开始四下打量,洞的一角放了一些食物,有肉干和红薯。 洞口燃了一盏清油灯。 霍云山的目光移到洞口处,发现绿孔雀正幽幽地望着自己。目光相碰的时候两人戒备全开。霍云山知道眼前这人有着不一般的背景和身份,赦拓也在忖度霍云山的身份。 “你是谁?”语气里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慵懒,赦拓仍掉火折子。 霍云山冷冷盯着他。 赦拓突然扑过来,捏住了霍云山的脖子,纤细的脖子在他手里脆弱得毫无抵御之力。霍云山看到他的面目变得狰狞可怖,张开的瞳孔里果然泛着红光。 霍云山脸色一变,血冲上头顶,窒息感让她本能地挣扎起来,最初的慌乱过后霍云山脑子一瞬间清明过来,摸出匕首刺进了他的背窝。 赦拓显然没有料到一个女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反击,被霍云山偷袭成功。他的眼里有暴怒的迹象,但接下来脖子一凉,霍云山的匕首已经对准了他的脖颈。 赦拓眼神复杂,慢慢地松开了手。 两人慢慢回退到安全范围,试探的戒备的盯着对方。 霍云山此时越发后悔跟这人搭上关系,就不该心软! 赦拓靠在洞壁上,霍云山的两下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他仿佛陷入了一种孤寂和自伤的状态,已经完全把霍云山摒弃在外,也没有处理背后和脖子上的伤口,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 霍云山盯了他好一会,有种奇怪的感觉,眼前这个人似乎从火变成了水,方才的举动烧完了他最后一点热量,转眼成了一潭悲伤的水。 直觉告诉她,暂时安全。 洞里逐渐升高的温度,让她最终抵不过困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霍云山被冷醒来,慢慢活动发麻的双腿。赦拓也醒了,有些吃力地挪动了手臂和两腿,靠着墙壁发愣。 霍云山是个全乎人,站起身朝食物走过去,一直拿正面对着那人,但一看到食物就什么都没顾了。 肉干太硬太干,红薯比较新鲜。她随便捡了个红薯,原地坐下开始啃皮。空气中有一股土腥味,还有红薯汁浆的清香味,霍云山饿极了的人,大嚼起来。 赦拓吃力地爬起来,他起身走到霍云山身边,有些吃力地坐下来,捡了块肉干,撕扯起来。霍云山瞟了一眼,对方脖子上绿色的结子随着吞咽一上一下,喜感十足。未免忍不住笑呛到,只好背转过去,继续啃自己的红薯。 两人毫无形象地把自己喂饱了,再对上眼已经没有了干架的冲动,摊在洞里养精神。你看我,我看你,干瞪眼。霍云山不喜欢他眼神里□□裸的对于异性的打探,有些恼火地问:“你看什么?”绿孔雀挪动了下腰,不屑地说:“这洞里还有其他能看的吗?你也就比那堆红薯强点。” 二人各自扭头不理。 等他们从井里出来,外面已是繁星满天。 九月的大漠夜里很冷。霍云山抱紧双臂,看着被烧成废墟的村落,村子里已经没有人声。沙漠在冷月下静谧如画,远处传来几声狼嗥。男人辨别清楚方向,牵马行了几步,听到此起彼伏的狼嗥,回头望了霍云山一眼。 霍云山仰面看了他一眼,默默地跟上去。没有马没有水没有食物,还有狼,回到洞里她一个人爬不上来,只能跟着他,边走霍云山边打定主意:找到补给立马分道扬镳。 经过了休整,霍云山敏锐地感觉到了他气场的变化,甚至在时不时地留意她的体力。 “你救过我。” “恩准你跟着我。”后面半句是霍云山自行补上的,她腹诽:“自己骑马,让女人步行!” 赦拓似乎猜到霍云山在想什么,说:“来了追兵,你杀了他们?” 霍云山瞪了他一眼,咬牙说:“是追你的追兵,不是我的!” 赦拓一脸冷肃地遥望天色的星斗定位,边说:“都共生死了,还分什么你我!” 霍云山骂道:“厚颜无耻。” 四天后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荒漠。 太阳落山的时候,赦拓把马鞍下了,放走了马。他看着那匹瘦马慢慢跑远,直到融入到天边的夕阳里晃得看不见了,才回身。 霍云山在他身后,看见他立在矮坡上,瘦高的身影里忽然有了些悲伤的味道,他站了很久,久的让霍云山有种错觉----独自站在那里的是她自己,在夕阳下投下一个孤独而悲伤的背影。她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感动。残阳下的绿披风也不再那样滑稽。 天边已经生起了月亮,是毛月亮,果然没多久就起了大风。他们二人在嚯嚯北风里大眼瞪小眼,根本就生不起火来,只好找到一处凹地猫着。 夜越深越冷,霍云山刚睡过去又被冻醒,白天奔劳,又饿又冷,想睡又睡不好,精神上极其痛苦烦躁。一抬眼发现男人两只眼睛在黑夜里幽幽地盯着自己,她把头扭到一边,蜷缩成一团,再试着眯会儿。 “我们可以抱着取暖。”男人悠悠地说。吓了霍云山一跳。对方说完看着霍云山,见她没反应,又说“我可不想冷死在这里。” 霍云山抱着两臂睨了他一眼,控制不住自己的牙齿一直哆嗦,说:“我更不想死后被人发现的时候,抱着个男人。” 赦拓忽然笑起来,边笑边起身,挪到霍云山身旁,说:“那我抱着你。”说完突然伸出手箍住霍云山,双腿朝前盘过来,强横地把蜷坐着的霍云山圈在了里面。霍云山本想说不,但后背贴过来的像个火炉一样,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热气,理智上她挣脱不了,身体感受上的确好很多,于是霍云山的感官占了上风。被赦拓抱着的双臂也渐渐暖和过来有了知觉,霍云山的思维也在慢慢苏醒:“背靠着背也能取暖。”不过她没说,而是在温暖里睡过去了,身后的人靠在她背上也昏沉地睡着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二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倒在了地上,不过赦拓的手脚依然盘在霍云山身上,像个抱着石头的佛像。 佛像先醒,眯着眼醒了会儿觉,一低头看见的是女人的耳朵,耳廓在朝阳下粉嫩可爱,还有细细的绒毛。这是赦拓第一次发现耳朵也能这样充满了诱惑。 霍云山这时候悉悉索索地醒过来,先对自己的姿势惊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欲拨开赦拓的手脚。 掰不开。 她还以为赦拓没醒,回眼一看,就看到一双褐色的眸子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她被吓了一跳,然后整个人就被赦拓连带着翻滚了一圈,变成了她在下,赦拓在上。赦拓把头一低,直接凶狠地把嘴压在了她的唇上。霍云山还没醒透,半天才反应过来,用手肘在他胸口伤处猛戳了下。赦拓痛呼一声,倒在一边。 霍云山迅速跳起身,忽然发现赦拓趴在地上正好背对着自己,绿披风晚上被盖在了他们身上,裤子和肩背处的都已经磨破,肩背也就算了,裤子的破口里露出两瓣红彤彤圆胖的屁股。回想起来应该是倒拖着他的时候磨坏的,原来赦拓愿意披着那样香艳的披风。 霍云山忘了发怒,爆发出一阵大笑。 赦拓确定就是这时候喜欢上霍云山的,他仰面望向她,看见朝阳下霍云山笑得跟太阳一样鲜活灿烂,或许她就是来救她的太阳。 这真是一段奇妙的缘分,两个在旅途中相遇的人终归要分别,踏上各自的道路。 望见绵绵的关隘,两人都明白结束的时候到了。 火堆里柴火在哔哔播播的响着。 沉默许久,赦拓咳嗽了一声,问:“你要入关?” 霍云山说:“嗯”,等了一会儿又问,“你呢?” 赦拓笑了下,说:“我入不了关。” 霍云山看向他。 “我是突厥人。我不能入关。我的好兄弟在等着我踏上汉人的土地,那样就可以收起刀箭坐享其成,把我永远地驱逐出去。”赦拓望着火堆,眼睛里的火苗在闪动,“我不能入关,那些狡诈的汉人,我宁愿死在沙漠里,也不要落在他们手里,被背后的刀子杀死不如当面被勇士的刀砍死!” 赦拓说的很冷静,脸上慢慢现出一种寂寞和茫然,他苦笑,说:“可我的身体里有一半是汉人。” 霍云山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被烧掉的那个汉人的村庄。 “要是这条路不要走完,也挺好。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匹马,浪迹天涯。”赦拓说完,抬头望过来,他发现火光下的霍云山没有白天看起来那么板正,温暖的火光照得她的脸微红,她的眼睛像黑色的宝石,流光动人。她的脸上是坚毅和勇敢,她的目光如水清澈如钢坚硬,身上散发出一种迷人的气质。 隔着火光,赦拓不转瞬地看着霍云山,出神许久,忽然起身走到霍云山跟前,蹲到她面前,说:“你跟我走吧,我缺个女人,你一个人,需要一个男人,保护你。” 霍云山被这个末路男人不负责任的态度搞得很恼火,一个火星崩到她手背上,烫的她一缩。她看向赦拓,发现他的瞳孔颜色很淡,浅褐色的瞳孔像晨光中的露珠一样清澈明亮。忽然有一瞬间霍云山生出一个念头:“他的心也跟这一样明澈吗?” 她眼前忽然闪现出一个男人的影子,胖壮的身材与赦拓相去甚远,略带些憨笨地一笑,然后就不见了。霍云山有些失措地闭上眼。 赦拓眼里的期待慢慢暗淡,自嘲地一笑,他缓缓立起身,低头又定定地看了霍云山好一会儿,似乎想把她的样子牢牢印在心里。然后说:“你真让人讨厌!”他用一种很浪荡的口吻对霍云山说:“十年后,二十年后我可能会忘记今天。你最好活着,虽然我不喜欢你,以你这么蠢的样子也未必活到那时候,反正我也会努力的活下去,到某一天,我们再相遇的时候,还能让我记得遇到个蠢人一起走了一段蠢路吧。” 然后,赦拓转身走出门外,没再停留。 霍云山有点儿意外他说出这话,看他的背影,笑着说:“好好说话会死吗!”这话赦拓却是听不到的。 她回望来路,没想到这里地处沙漠边缘竟然还会有雾,漫漫地蓄在天边,苍脊山脉也有些朦胧默默的羞涩。那里的天空实在太大,一半天明,红日万里;另一半还留在夜里,弯月如刀。 第 26 章 虽已入秋,但炎夏余威未尽。 霍云山折腾好一会儿换上新衣,后背就已经全湿了。 赦拓靠在门边,懒洋洋看着她,吹了声口哨,说:“你是不是瘦了,摸着没以前有肉了。” 霍云山翻了个白眼。 “你穿个衣裳要这么久?等我们到宛平县就该直接找地方投宿了。”赦拓笑嘻嘻地问:“我说你不会穿衣服么?春夏秋冬都裹这身皮?” “那时候不是有人帮忙么。” “有人?”赦拓警觉,“那个残废秧子?” 霍云山终于系上最后一粒扣子,横了赦拓一眼,打个响指说:“出发!” 赦拓不依不饶:“对了,你跟那秧子到底怎么回事?还同吃同住,帮忙穿衣服?” 霍云山翻身上马,回头对他说:“他可比你温柔多了。”说完大笑拍马而去,心中腹诽:“温柔个屁,跟炸毛的斗鸡似的。” 赦拓闻言上马追去。 等二人一路打情骂俏赶到宛平县,日已西斜,小小的县城中人流不息,街道两边摆出了越来越多的小摊小铺,竟然赶上了花灯夜市。 赦拓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场面,惊奇地连连问:“这就是你们中原说的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么?” 其实霍云山也是头一次遇见这种热闹,听赦拓问,心中鄙视他连日子都不会算,嘴里却连连答应:“对啊,对啊,热闹吧,好玩吧!我们今日倒是赶得巧。” “嗯,今日也不用赶回会同馆了,就说来逛夜市,看人家相会。”赦拓替霍云山捉住辔头,伸手要抱霍云山下马,却见霍云山利落地一翻身,甩开的脚正好踢到他手上,霍云山一落地,跳到赦拓跟前,眉开眼笑地问:“我们还没吃晚饭呢!” 赦拓拍了拍手,笑道:“随你吃,今儿管饱!” 二人便将马寄存到驿站,开始吃吃逛逛大扫荡。 “吃不下了,吃不下了,给你!”霍云山把半个糖人塞给赦拓,无奈赦拓两只手里已经被各种小玩意占满,霍云山没找见下手的地儿,索性塞进了他嘴里。 赦拓的嘴被半个糖老鼠屁股撑得发麻,好容易才慢慢融化了吞进嘴里。顾不得嘴里还没吃完,忙拉住霍云山,说:“我也吃不下了,要是再来碗馄饨,我可走不动了,这些东西可得你抱着了。” 霍云山笑嘻嘻地说:“你那饭量还说这话,少谦虚。老板,来碗馄饨!”她把赦拓拉到树下的座位下,说:“咱在这儿歇歇,我看中他这地方了。舒服。” 赦拓把东西一股脑放在桌子上,左右看看,这地方正是个路口,老板的馄饨摊子摆在一棵大柳树下,晚风宜人,的确不错。 “这都逛了一天了,你有收获没?”赦拓下巴指了指那堆玩意儿,“不包括这些啊。” 霍云山吸溜着馄饨,说:“有啊!” 赦拓一脸茫然:“有?你什么时候找到的?” “一进宛平县城门,我就知道了啊。我要找的地方不是这儿。”霍云山吹着馄饨,说:“我可是有原则的人,先办正事再玩儿。” 赦拓一拍桌,指着桌上这些乱七八糟的,说:“这这这……我说你找人这样重要的事,我怎么就没看出你着急呢?” “心里知道就行了,非得苦大仇深的样子啊。”霍云山白他一眼。 赦拓气得夺过馄饨碗,一口气吃了五个。 霍云山问:“你不烫么?” 赦拓转眼已经眼泪花花,强自镇定,说:“吃得下刀子的人什么吃不下。” 二人吃饱喝足,那桌东西也懒得拿了。一人牵着一匹马,荡荡悠悠在热闹的街市中穿行,有种世俗的美满。 霍云山见赦拓半天没说话,问:“有没有无聊?” “没有,难得陪你做些事情。”好半天后,他又说:“我倒也想找个人来找。” 霍云山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若是我们以后分开了,你可以找我啊。” “嗤。” “这什么意思?” “你还用找,跟牛皮糖似的,走哪儿跟哪儿,还用找。”赦拓不屑:“回回都遇上,哪有那么巧,不知道偷偷跟了我多久。” 霍云山说:“行行行,瞧你那样儿,我找你,行行行。” 赦拓问:“你找你妹妹,可有什么线索?她叫什么,长什么样?我也可以让人帮忙。” 霍云山望着远处灿烂温暖的灯火,说:“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有一两个片段,菩提树下,城门之下。” 赦拓看了看她,伸手拍在她肩上,朝自己身边揽了揽,他知道这是霍云山的隐痛,就像母亲在他这里也是个触碰不得的暗伤,说:“于是你去了东宫的宴会,既然你今日来了这里,那棵菩提树看来与你记忆中相合了。” 霍云山仰头看他,眼睛笑成月牙,说:“聪明!你越来越顺眼了。” 赦拓洋洋笑道:“那是!比那秧子好多了吧!” 霍云山喷笑,说:“你对李慈晏成见挺深啊。不过我觉着他还真挺有意思的。” 赦拓看见她故意挑事,不屑地把一掌将她的脸推开,说:“还想让本王为你吃醋,幼稚!” 霍云山忍不住哈哈大笑,翻身上马,任由赦拓牵着马往前走,在一片灯火阑珊中恣意开怀。 二人沿着大路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门边。 开着洞开的城门,霍云山忽然对赦拓说:“你累么?” 赦拓看了眼黑漆漆的门洞,说:“出城啊?” “你带刀了吧?功夫没落下吧。”霍云山已经打马小跑起来。赦拓对于她质疑自己的身手很不屑,翻身上马,追随而去。 坐在城门口的士兵被呛得一鼻子灰,手里的一张饼不知是吃还是不吃,“奶奶的,跑这么快,去投胎啊!” 二人冲出门洞,策马疾驰,起先还有零星行人,跑了一段路只见烟树明月,永定河水滚滚东去,秋风涤荡,吹尽心中烦忧。 赦拓望着远处朦胧的江山,扭头看霍云山正抬眼望着远处,面色沉静舒展,笑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是借着找人的借口,拉着我当保镖陪你游山玩水、及时行乐吧?” “哈哈,给我一把剑,我还能仗剑天涯呢!”霍云山嗔他一眼,笑道:“你个土包子。没觉出我们俩这是个什么意思?” 经她这样一提醒,赦拓咂摸出点儿味来。 “从前我们俩,一个忙着赶路,一个忙着踩点。如今都闲下来,应当好好过,不负青春年少好韶光么!”霍云山嘻嘻笑着。 赦拓点头,说:“嗯,踩点这个词用的准。那咱做点儿快乐事吧!” 霍云山骂道:“流氓。” “诶,我说月下烤野味的快乐事。你想哪儿去了?”赦拓一把揪住霍云山的马,笑嘻嘻道:“既然你都想到那儿去了,那就别白费了,来吧!” 明月好花清山水,留下二人畅快淋漓的欢笑声。 京城会同馆。 珲山拦住铁七爷,看见轿子里下来一个人。这人一出来,珲山觉得周围的光彩都暗了一暗似的。在他们眼里勇猛剽悍是男儿之美,而眼前这人肯定是中原女子眼中的大大美男子。这样俊美优雅的人,一件深紫色大氅,露出白色的毛边。珲山想,这好看得还了得! 珲山回过神,说:“我们王子这时候不便见客。”他明显感觉到这位紫氅王爷身上燃气了熊熊怒火,细弱的白毛轻轻颤动。 珲山越过他往街上看去,惊呼道:“四王子!” 赦拓策马而来,见了李慈晏这幅样子,愣怔了一瞬间旋即明白过来,不禁笑道:“不知小王爷大清早的亲自造访有何要事?” 李慈晏不管他话中讥讽,目光就往后面找霍云山。 赦拓明白得很,凑前说:“她昨夜可被我累坏了,不便见客。”说完很嚣张地看着李慈晏。 李慈晏往后看到霍云山骑着马正拐出街口,晃晃悠悠而来,手上还举着半张烧饼吃得正欢。他怒气更胜,白脸一红,摔袖而去。 铁七爷赶紧到霍云山跟前解释:“霍大夫您安然无恙就好了。王爷知道您在城里没个落脚的地儿,昨儿夜里找了一宿……”还要再说,被李慈晏打断。“你不走就留这儿吧,福王府养不起你了。” 铁七爷又冲霍云山指指李慈晏,说:“您得空去王府里坐坐,王爷的病还没全好呢。” 霍云山嘴里嚼着满口饼,懵懵懂懂朝铁七爷点了点头。 赦拓靠在她肩上,看着远去的车马,问:“同吃同住?” 霍云山差点儿噎死,接过赦拓递过来的水袋,喝水的时候拖延了会儿,想蒙混过关,说:“啊……噎死我了。” “你刚是不是还点头了?”赦拓说。 霍云山偏头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怎么一夜没睡好还能这么好看?” 赦拓不屑,嘴角含笑,说:“别打岔。”人已经撒开霍云山往会同馆里去,问:“珲山,你一大早在这儿干嘛?那秧子王让你出来你就出来?” “不是,四王子,昨夜王庭来了信,找您找不见,急死我们了,我在这儿特地等您回来呢。”珲山追上赦拓。 赦拓一听,大步往里去。 留下霍云山在会同馆门口摸鼻子。 赦拓瞧见了,问:“你还真想去福王府?” 霍云山哈哈一笑,说:“不去不去。突然有点儿事,完了来找你。你先忙你的正事。”赦拓见状想伸手去抓她,霍云山已经像个泥鳅一样窜走了。 气得赦拓恨恨道:“霍云山,你又始乱终弃!” 这时候会同馆周围已经热闹起来了,不少异国使者听他这么一句喊话,皆停下手里事抬头来找“始乱终弃”,霍云山顶着巨大的压力,穿行而过,心里恨不得咬死赦拓。 赦拓见她走的并非福王去的方向,心中稍宽,对珲山说:“你不用跟着我了,跟上她,护好了。” 珲山目瞪口呆,说:“您真把秧子王的女人抢过来了呀,四王子,我真佩服您!” 赦拓心里不痛快,什么叫“秧子王的女人”?不禁骂道:“胡说八道。”回头一看珲山已经颠儿颠儿地牵马去追霍云山了。 第 27 章 珲山顺利跟上来,朝霍云山略带腼腆地笑笑。 霍云山看出他眼里都快好奇死了,憋得挺辛苦。便问:“是赦拓让你来的?跟着我?” 珲山点头。 “知道我是谁么?” 珲山忽然咧开嘴笑了,很天真灿烂的那种笑,说:“知道,是我们四王子从福王那里抢来的女人么!” 霍云山震惊地看着他,问:“这是你们四王子跟你说的?” 珲山抿嘴笑着摇头,说:“这不是很明白么,人家都找上门了。” 霍云山好笑,决定不在这上面头费劲,转而说:“那你听我的话吧?” 珲山说:“四王子让我保护你。没说听你的话。” 霍云山翻个白眼,说:“那好,跟上!跟丢了自己回去。”话音刚落,没等珲山“好”字说完,趁机一脚把珲山踹进了护城河里。 珲山果然是个旱鸭子,在河里扑腾,已经吸引人来救。霍云山便朝他摆摆手,潇洒地跑了。 逃跑的方向正是福王府。 福王府侧门前的小厮张望见霍云山,忙飞奔过来牵马,领着霍云山一路到怡性斋。 果然福王殿下仍在忿忿。 铁七爷送给霍云山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霍云山看着李慈晏的后脑勺半天,心说这脑袋挺圆滑的,没有个把儿啊,怎么脾气这么难相处呢? 李慈晏知道霍云山进来,但等了半天也没动静,扭头一看,发现霍云山认认真真盯着自己在看,不知怎么才白回来的耳朵忽然又红了,也不觉得怒了,赶紧把桌上的一页纸递给霍云山。 “第一栏是闺名,第二个名儿是改的花名,后面两栏是年岁及哪一年入教坊司。” 霍云山小心接住,心想:“这福王其实是个好人,就是什么话都不说,得让人猜。”口中却道:“多谢殿下。” 李慈晏看霍云山看得仔细,解释完便没说话,让她细细看完。 霍云山翻到第二页,停在一个名字上,暗暗记下,她不动声色,依次把名单看完,没有重名。她对李慈晏说:“多谢殿下。” “没什么好谢的,酬金罢了,正好两讫。”李慈晏带气说完“两讫”二字略觉不妥,想收回。 却听霍云山说:“殿下一诺千金。没想到这样快便有了结果,还劳烦殿下亲自跑一趟,云山惭愧。” “只是小事一桩,礼部那里自有教坊司名单,让他们抄录来便是。”李慈晏说:“你要这些做什么?七爷说没来得及问你。” “找人。”霍云山答道,又问:“这些人都在教坊司么?” “嗯,建元三年到建元十年之间获罪的犯妇都充入教坊司,流放的极少。”李慈晏说:“不过这些人,又过了这么些年恐怕散落难寻。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我的,我可以帮忙。” 霍云山一笑,说:“我先试试,走不过去了再劳动您大驾。” 李慈晏看着霍云山,只觉得她似乎有些不一样----眉梢带俏,粉面红唇,神采飞扬中多了几分妩媚。想到她与那突厥四王子夜宿宛平,李慈晏心中难受,将头扭向一边。 霍云山正一心在这名单上,哪里注意李慈晏,她把名单小心收好。 李慈晏见她要走的样子,急道:“你这就要走吗?” “正好没什么事,早点儿去。”霍云山问:“王爷还有什么别的事么?” 李慈晏没回答。其实他有很多话想对霍云山说,但不知道如何开口。 霍云山递回七爷的扳指。 李慈晏却开口道:“这个不用还,你拿着今后或许用的着。这次已经说了算是你帮我治病的酬劳。我便不欠你什么了。” 霍云山说:“没有两讫,我记得,我还欠你的。”她指李慈晏放她出福王府的事情。 李慈晏闻言,心中顿时云销雨霁。 霍云山独自去教坊司,倒有些近乡情怯的味道,看到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好笑。索性折返回去,找了个豆腐脑挑子,蹲在路边边吃边望着教坊司平复情绪。 过了这么些年,这比找上线还忐忑。 霍云山吃了一半,忽然想到,自己这一去似乎不太合适。最好找个男人方便行事。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珲山,但珲山知道了赦拓肯定也知道。转而想到李慈晏,霍云山赶紧甩开这念头。 她不想让人再知道得多一些了。 没有什么明确的原因,但霍云山内心深处有个声音时刻提醒自己,寻亲这件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霍云山已经干掉了一张盆大的饼,这碗豆花吃了半天还剩一半。老板正忙着招呼生意,霍云山笑道:“老板生意好啊!” 这会子老板抽空蹲下歇脚,说:“嗨,好什么,小本生意糊口饭吃。” 霍云山一笑,道“京城混口饭可不容易啊。老板能在这儿做生意,有本事。” 老板哈哈一笑,刚要说话,又来了生意。 是个年纪不大的男人,自带了碗,从红线搭膊里掏出几个钱,丢到豆花摊子上。 霍云山看他果然踅进教坊司里去了。 “嘿,他们这么早就起来了。”霍云山道。 “哪是早,这是吃了饭才去睡。”老板的笑容里意味深长,“他们跟寻常人反的,咱们是早晨开门做生意,晚上睡觉,他们是晚上开门迎客。” “难怪了,我说这么冷清呢。”霍云山跟着笑了两声,望见对面有两个人闪身而过,一时愣住,这两人形容气质与早间看到的这些人决然不同。 “我说,你一个女娃子到这地方来做什么?”老板问。 霍云山把剩下的豆花倒进嘴里,随口答道:“来找人。” 老板指着里头,问:“里头的人?” 霍云山拍给老板一个铜板,起身藏进旁边一条夹道中。那两人一里一外,各据一方,分明是在守株待兔。 兔子是谁? 不会是她吧。 霍云山走过两条街,霍云山暗自庆幸养成了在目标地周围转转的习惯,抬眼却笑不出来了。前头两人堵在巷口,那身飞鱼服晃得她眼发花。 其中一个人转过身来,正是陆谦。 “霍大夫,陆某久候多时了。” 霍云山余光扫到后背也被人截住,口中道:“原来是陆大人,不知等我做什么?” 陆谦笑道:“请霍大夫帮一点小忙。” 霍云山看了前后左右四个锦衣卫,说:“嗯,一点小忙这么大架势。”人乖乖跟上陆谦。 “霍大夫在找人?” 霍云山看他专心整理前襟,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反问道:“是吗?” “这个人到过戒台寺,又去过东宫,最后落入教坊司。”陆谦抬眼,精光一闪:“是个女人,是霍大夫旧友么?哦,十多年前,霍大夫还是金钗豆蔻之年,千里迢迢千辛万苦来寻人,似乎不合常理。那便是亲眷?” 霍云山闻言,说:“陆大人对我这个小人物倒是挺关心。” 陆谦笑道:“这女人入得了东宫,进得去皇家寺庙,那便是大家闺秀。建元三年到建元十年之间,犯官祸及满门,女眷充入教坊司的,只有谢、杨两家。”陆谦扭头朝霍云山一笑,问:“霍大夫是姓杨还是姓谢?” “你猜?” 陆谦大笑,说:“事关霍姑娘认祖归宗,陆某不敢妄言,自有人能识破。” 霍云山脸色变了一变,她偷看了对面一眼,陆谦警觉地揭开窗帘一角,一双鹰眼既亮又狠。不禁暗道一声:“认栽。锦衣卫当真名不虚传。” 落地在一处十分幽静的宅院。 灯火幽暗,空气清冷。 黑暗中走来一个男人,身披斗篷,帽子上一圈油亮的细毛,被不知哪里来的暗风吹得瑟瑟颤动,姿态从容,步履坚定。 他在霍云山跟前停下,很高,霍云山仰着脖子看他,等他掀下帽子,霍云山险些叫出“福王”,但她立马否定了自己的念头。这人面相比李慈晏凌厉,剑眉星目,气势却含而不露。 他低头仔细打量霍云山,霍云山也直愣愣看过去。 他直白地看着霍云山的眼睛,霍云山趁着眨眼的功夫让自己歇气,看似也毫不示弱地盯着对方,其实早就败下阵来。 对方显然察觉了这一点,忽而一笑,这一笑很特别,干净得让霍云山一愣。 “霍云山。”这人声音温柔,他说,“我是李慈煊。” 霍云山倒吸一口凉气,目瞪口呆地瞪着李慈煊,说:“太,太……” “现在是废王。”李慈煊说,“不是太子,更不是太太。” 霍云山笑不出来。 “你师父岳广微让你给我带的东西呢?” 霍云山再次石化,舌头打结地四处找陆谦:“我给陆谦了,他对上了,我以为他会给对的人。不知道他没给你。” 李慈煊看着霍云山支支吾吾的样子,笑了,笑得很灿烂,依然干净,说:“那可怎么办?” 这下霍云山也看出李慈煊是在逗自己开心了,干笑了两声,不作答。 门被打开,进来两个女子,一人着红,艳丽夺目;一人着白,清雅风流。二人进来,朝李慈煊盈盈一拜,姿态婀娜,浅笑倩然。 霍云山就算没出入过烟花地,也猜出二人身份。 此时陆谦打点完一干事情,也推门进来,看了眼屋中,问:“留哪一个?” 李慈煊看了霍云山一眼,说:“柔奴留下。” 红衣女子悄然退出。 柔奴浅浅一笑,眼中波光流转,眼风将屋中三人皆扫了一遍。 李慈煊说:“柔奴弹得一曲好琵琶,捡个欢快些的曲子唱来。” 霍云山在下首坐下,看李慈煊跟陆谦听曲。 “霍云山,你觉得柔奴弹得如何?”李慈煊问。 霍云山在一心一意走神,没留神曲子唱完了,看柔奴柔柔弱弱地望着她,口中连道:“好,蛮好。” “好在哪里?” 这把霍云山问得一愣,看废王一脸认真地等她回答,顿感莫名其妙,索性说:“我也不知道好在哪里。我是个粗人,对这些琴棋书画风雅东西,其实全不懂。姑娘弹得再好,在我这里也是对牛弹琴了。” 柔奴浅笑。 “柔奴”李慈煊转头问柔奴,“你是几年入的教坊司?” 第 28 章 “教坊司”三个字入了霍云山的耳朵,她顿时明白今日这番际遇的缘由,赶忙抬头去看柔奴,想从她脸上找出些什么,无奈她脸上画了寻常歌姬常画的妆容,雪白的脸上,细眉如月,嘴唇被勾勒出一点点樱桃小嘴,真面目看不真切。 “公子可是嫌弃奴家人老珠黄?”柔奴瑟瑟反问。 “从前姓什么?”李慈煊问柔奴,却看了眼霍云山。 柔奴脸上的笑容少了两分,借着手中调试琴弦,飞快地打量了场中三人,说:“当时奴家年岁尚小,不记得了。” 李慈煊不再追问,反而对霍云山一指,问柔奴:“那你认得出她吗?” 柔奴扭头看向霍云山,二人目光正正碰上。 无奈霍云山此刻灰头土脸,一身半男不女的装扮,手里还夹着一筷子油汪汪的肉忘了放下,给柔奴辨认增加了很大难度。 柔奴收回目光,垂首不语,轻轻摇头。 李慈煊饶有兴致得看着二人。陆谦倒是闷头吃肉,吃得很凶,看样子饿了很久。 霍云山拿不准废王是个什么意思,不敢轻举妄动。 柔奴手中琴弦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霍云山看到手里夹着的肉,摔下筷子,一滴汤汁飞溅在她手背上,她起身的瞬间,把手背往裤腿上擦了一下,伸出手,指着废王问:“不知废王到底是何意?但请明言。” 废王一笑,说:“南宫孤寂,寻些故人相伴罢了。” “故人?”霍云山目瞪口呆。 “南宫?”柔奴震惊,一时忘了手中动作,等回过神来,放下琵琶,跪倒说:“犯妇不知王爷驾到,罪该万死。” “何罪之有?都是身不由己的行尸走肉罢了。”李慈煊问:“我一介废王,无甚用处,你可愿意跟随我而去?当年若非受我牵连,你也不会落得这般地步。我如今能做的不多,只愿竭尽所能寻回当年故人,稍减心中愧疚。” 柔奴仰起脸,呆呆看着废王。忽然一滴泪从眼中滑下,说:“柔,我愿意,我愿意追随您。”她的声音不似方才轻柔,急道:“请王爷将我从那教坊司快些脱身,三日后,便是我去‘转营’。求王爷救命,您让我做什么我都做,求您救命。” 霍云山看着她突然崩溃在面前,泪水冲花了妆容,像一张斑驳的面具。心中诧异,旋即想到,她身处的是多难的处境,竟面对三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这样坦白,只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若她真是自己要找的人----霍云山闭上眼,不敢想,心痛起来,心生愧疚,自己所经所历与她相比竟是人间与地狱的差别。霍云山的脸烫起来,她想给这个姑娘一点安慰,但是却不敢伸手。 李慈煊和陆谦却并未有什么举动。只是默默地看着场中二女。 “我是谢家的女儿,我是太傅府的嫡女!”柔奴终于喊出这句话,哭倒在地:“求王爷、大人救命!” 霍云山站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已查清了。”铁七爷说:“那几年间获罪的犯官有数十位,但女眷,尤其是年幼女眷能入东宫的,仅有三位。前御使大夫李庸和,前镇国公杨震,前太子太傅谢广言。据礼部的人说,充入教坊司的犯妇所剩不多,按照年岁算,合适的统共有八人,李家一人,杨家四人,谢家三人。” 李慈晏看出铁七爷的小心思,把三家女眷的名字分别列在了三张纸上,杨谢那两张每个人名之间又特地隔了几个人。 “霍大夫在这张……”他将谢家这张提上来,指出:“在这个名字上停顿时间最长。” 谢朝云,建元六年充入教坊司,时年九岁,谢广言次女。 李慈晏手中薄薄的宣纸微微颤抖。 “王爷,这是谢广言家眷名单。”铁七爷递上一个小册子。 李慈晏伸手去接。 “谢广言有一妻一妾,生了三子二女。按照霍大夫的年岁,那就只有谢家长女谢玉山可以对上。”铁七爷稍停顿,继续说:“我着人打听了下,当年去谢家逮捕家眷的旧公人说,到谢家的时候,谢家女主放火烧了主宅,整个花园都烧了,乱了一阵,最后清点人数,除了谢广言的妻妾尸首认出来了,还少了长女及二个丫鬟,尸身难辨,最后均报的自焚身亡。”铁七爷说完,静静看着李慈晏。 “她人在哪儿?”李慈晏问,声音急促。 铁七爷略有踟躇,说:“方才有人报来,霍大夫与锦衣卫指挥使陆谦乘车同去,教坊司中谢朝云也一并失踪了。我让人追寻线索而去,暂无消息。” 李慈晏闻言,有些不敢置信,偏头看铁七爷好一会儿,慢慢思量过来,这前太子太傅之女,竟设下圈套引诱自己,可怜自己以为一片痴心,竟错付于人,被人利用,而且是一而再地利用。 李慈晏猛然把手中的纸片扔下,看着似乎与寻常一样,但铁七爷看出,他多了许多小动作,捏着拳头,呼吸也略乱,便说:“王爷,您宽心。”说罢,默默退出。 余下李慈晏一人,终于将怒火爆发出来,不然胸中那一团火要把五脏俱焚,此刻已经燎得心痛。 李慈晏再也难以忍受,踹开门,寒风夹杂的秋雨扑在他身上,轻微作响,他慢下来,一步一步趟入雨中。仰头看从天落下的零碎雨点,落在眼角,像泪,用手抹去,仅是滴无根水。 次日,铁七爷打开门,正对上李慈晏疲惫的脸,吓了他一跳,这位即便是病痛中都仪容整洁的福王殿下,竟然脸泛油光,神情倦怠,眼下有半圈黑青,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说:“她应该不知情。她若知道自己的身世,怎会找我,必然有陆谦帮忙寻找。她只有不知道内情,才会误到我这里求助,被陆谦得知。而且,既然她放着陆谦不用,反而来找我,那就是她不信任他们。” 她还是信我的。 铁七爷顿时心里像化成一汪水,这孩子是着了迷,入了魔,他年轻的心里已经有了爱的人,为了这个人,他只管磋磨自己,跟自己较劲,只为维护他的爱人。就像这静谧的一夜,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其实有一场惊涛骇浪,痛苦挣扎,九死一生,只不过都在憋他心里,旁人都不知道他怎样苦,怎样难,怎样伤心,怎样又升起希望。 这注定是一场劫难。 李慈晏捂住胸口,低低地说:“我去找她。” 铁七爷急道:“王爷!您就撒手吧!”声音好像在李慈晏耳边炸开,想喊醒这位殿下。“今上灭了她谢家满门。这世间有些事,没法子,真没法子!” 李慈晏侧头看他,眼中的光跳跃了一下,瞬间熄灭了。 一场初雪落下,秋天便全部过完,才一开头,这个冬天就显现出了凌厉的威势。 霍云山坐在火盆边,从烧尽的灰里拨拉出两个烤焦的红薯,香气就散出来,满屋子都是诱人的甜香。 柔奴伸着脖子望着,忍不住上手,被烫得一跳。 霍云山拉过她的手指看嫩嫩的指尖上被烫红,笑道:“忍不了这么会儿。”把两个红薯从炭盆里抓出来,来回倒腾拍掉上头的灰。 柔奴靠在她身上,把下巴搁在她肩头,专心致志地看霍云山摆弄,见红薯掰开,露出红壤,一股热气带着浓厚的香甜,伸到眼前。柔奴笑着接下,边吃边说:“好吃,好香!” 霍云山一笑,自己把另外半个吃了,扭头一看,柔奴小口小口才吃了一点儿,便把另一个也弄干净,让她抓在手里暖和。 柔奴吃得像个孩子,满足又轻松,但霍云山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看见柔奴便想起陆谦对她说的话。 “你不知道转营?不过就是今上觉得这些罪臣眷属在教坊司过得不够坏,把他们送去各个军营,好让这些女人受尽凌-辱。死的人已经死了,再恨也不能怎样了,就折磨这些活着的人。” 霍云山眼眶又红了,她抓住柔奴细弱的手腕,记忆中的红痣仍在,她轻轻摩挲着,心中怜惜酸涩。她有很多话想对柔奴说,但又不好说,怕说出来,非叫她面对现实的残酷。 柔奴穿了一身普通的衣裙,青丝随意挽就,头上只插了一根碧玉的簪子,随随便便倒别有风姿。霍云山笑道:“你穿的一身白,这簪子插上倒挺好看的。” 柔奴得意地笑看霍云山一眼,说:“这是玉色,哪里是白色。” 她抱住霍云山,万分眷恋地说:“姐姐,有你在真好。你若能一直陪着我,我也不会害怕了。” “我们不要再分开,好不好?”柔奴把脸靠在她耳边。 霍云山心软了,说:“有我在呢。” 柔奴轻轻哼了一声。 她比霍云山小了四岁,但年纪也不小了,如今这样娇嗔的口吻,霍云山是纵容的,心疼的,两人仿佛都在缅怀不堪回首的豆蔻年华里,没来得及拥有的天真烂漫。 一个下午的时光便这样打发,窗外寒风碎雪被隔在这段时光之外。 门被推开,霍云山正对着门坐,一股寒风夹雪搅起炭盆里的烟尘迎面扑来,她险些背过气去,赶紧滚到一边。 李慈煊从黑色大斗篷里亮相,霍云山真觉得他那自然风流的姿态,从黑色帽子中露出一张英俊的脸,比戏台上亮相还让人震撼。 第 29 章 柔奴赶紧起身为他脱下斗篷,扫清身上残雪,捧上一盏清茶,跪坐在李慈煊身侧,微垂臻首,面带娇羞,目光盈盈,想望又不敢望地倾心身畔的贵公子。 霍云山一笑,越发随意地靠坐在一边,兀自拨弄火盆中的红碳。 李慈煊也挺放松,笑看着二人,说:“你们俩倒不怎么相像。” 霍云山懒得开口。 自有柔奴轻声细语地答道:“我与母亲生的像,姐姐与姨娘像些。” 李慈煊问:“这几日过得可还称心?” “托爷的福,这几日怕是我睡得最安稳的几日。”说着牵动愁肠,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霍云山眼眶也跟着一红,看着柔奴落泪,真觉得即便是哭,她也哭得如此好看,泪水一滴滴落下,眼眶跟鼻头微微发红,显得楚楚可怜,梨花带雨。 李慈煊伸手揽住柔奴,用帕子为她拭泪。柔奴整个人小小的,看上去就像钻进了李慈煊的怀里。 看得霍云山一愣,起身,灰溜溜躲进风雪中。 这还能去哪儿? 好在霍云山长在西北大漠,这点风雪算不得什么。索性去看院子后面的那池锦鲤。池子周边积下一点薄雪,一池活水没有冻上,锦鲤都沉在湖底,只看得见几个红点,漫天碎玉,碧池红鱼,倒有些趣味。 若是身边有个人,相依看雪那景色也挺美。霍云山想到这里,忽然很想见赦拓。就是不知道李慈煊会不会放她出去。 管他呢! 她找个丫头要来了蓑衣斗笠和木屐,越想越发觉得雪中探情郎别有几分刺激。心中不禁雀跃,等穿戴好,直起身,见到陆谦在跟前,一点儿也不意外。 不得不说,陆谦也生的一副好相貌,又是习武出身,展背收腰,一副好身段----不过跟赦拓比,还差了一大截。霍云山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 “大小姐看到陆某笑什么?这是要去哪里赏雪?”陆谦笑问。 霍云山看他笑得一脸骚情,心中腹诽:“这是主仆二人各个击破,都来用那美男计么?”口中说:“见到陆大人来,自然笑脸相迎。想去会同馆,我出来了也没跟那边知会一声。” 陆谦看了眼屋内。 李慈煊推开窗,露出个侧脸,霍云山这个角度却正好看见他敞开的前襟和揉乱的发髻,李慈煊说:“也好,早去早回。” 霍云山低头一笑。 迎风冒雪走出这院落,霍云山的心情却一落千丈,她回头看了眼,心中明白,自己已经被人利用,用亲情羁绊住,落入错综复杂的罗网中。师父让她东来,除了送信,余下的这一切是在他意料之中还是掌控之外? 一片雪花落在她眼中,凉得她闭上眼。 还好有赦拓在前面等她。 可惜等她的不是赦拓本人,却是赦拓的留书一封。 霍云山在会同馆门口,展信看了好一会儿。雪渐渐小了,却下起了雨,把纸上的墨迹染花了。她无奈地笑了声,捏着信,在雨中抖,似乎是想把上面的水渍抖去,又像是捏着信恨恨。 “王庭事毕,归来接你。”八个字就把她打发了。 说不生气是假的,枉费自己还巴巴跑来。 霍云山自己也不知怎的,意识到自己在发怒,这怒火竟然还压不住,越烧越旺。把信封狠狠揉成一团,摔在地上,她看着那模糊又湿了的信纸,就像对赦拓咬牙切齿,说:“哼!”却把信纸仔细叠好,小心翼翼放进怀里。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霍云山转身,在一根立柱后找到了笑得欠揍的陆谦。 她走过去,问:“你知道还让我跑一趟。” “古人有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我如何好拦大小姐兴致。”陆谦笑道:“何况不是还有封情郎书信么!” “你与我同来便是。”霍云山真有了火气。 陆谦赶紧说:“并非我要跟踪而来,我是来保护大小姐不被人掳走。” 他闪开,让出两个瘫在地上的人,看上去跟一般大户人家的常随衣着没两样。 陆谦抓起两人的手,虎口上有一层厚厚的茧。 霍云山看着驶到面前的马车,没动。 陆谦在她身后说:“景王正到处找你,你不知道么?” 霍云山被他推上马车,问:“抓我做什么?那地图还能有假?” “原来你也知道其中关节,那还同赦拓王子夜宿宛平?” 霍云山闻言不禁笑道:“你还真什么都知道,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果然神通广大。” “职责之内,大小姐过奖。”陆谦道。 “那地图还没交到圣上手中?”霍云山问。 陆谦慢悠悠地说:“没有,景王见你与突厥关系匪浅,不敢冒险。” “你给他的什么地图?” “自然是真的。”陆谦一脸理所当然,“国仇家恨,国仇在先。不过景王那里与今上有些微妙,如今谨慎得很,不敢冒险,再触怒今上,他倒是做多不如不做错。” “那废王这里也是真的?他为何不送?”霍云山问完就明白了,废王是先帝遗孤,比起景王来,在今上那里更加敏感,越发不会做这呈献地图之事。只得暗暗叹口气,心中无奈。转念又一想,那师父让她送图,到底是给景王还是废王?图是送到了,可也没做什么大用处,想来自己千辛万苦,白折腾一场。 霍云山回到院子,李慈煊已经走了,柔奴一人守在房中,房中重新熏了香,香味浓重,霍云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去哪里了?外头怪冷的。”柔奴双颊带粉,眼波如水,趴在地毯上,望着霍云山一笑。 霍云山道:“去看个朋友。” “那个突厥的王子吗?”柔奴见霍云山皱眉,笑道:“满京城哪还有人不知晓?”柔奴又悄声问:“姐姐是杏林高手,你那里可有生男的秘方?” 霍云山往后一让,问:“你要留在废王身边?” “难道我还有其他出路?又回教坊司让人作践吗?”柔奴站起身,说:“如今只有废王能救我们出水火,你难道还想找福王?你忘了是谁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霍云山立在那里茫然无措,良久,无奈道:“其实我都不记得了,从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哈哈!”柔奴突然尖声道:“不记得了,你不记得了。我可记得清清楚楚,我记得我是怎样被他们拖入教坊司,怎么被人按在床上,怎么被那些人糟践。我记得清清楚楚。哦,也对,你是神医,是福王的座上宾,哪里会没有出路。身边随便一个男人都能让你荣华富贵,吃穿无忧。可我只有这次机会,不能失手。若是没有太子,我宁愿去死。” 霍云山惊讶地看着她,原来在柔奴心里,她霍云山完好的存在已经刺伤了她。霍云山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所有的话都太虚假。 她缓缓开口说:“既然你已经决定,就好。” 柔奴转过身看她,眼中的怨恨一闪而过,她说:“姐,你帮我。” 霍云山说:“我从未学过这个,也不知道什么秘方。我这里有个扳指,或许你会用得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来中原两件事都办完了,自要回去。” 柔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说:“你要走?”阻拦道:“不,你是谢家人,你是中原人,这就是你的家,你去哪里?你又要逃?置身事外?” “我真不记得了。”霍云山看住柔奴说:“你若愿意,我们可以一起走。这里的这些事这些人,都不好。你也可以忘记。” 柔奴翻袖怒道:“不!我要记得,我要报仇!让他们也尝尝我的痛苦。” 霍云山心中既痛楚又怜惜,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要去找你那个突厥情郎?”柔奴冷笑一声:“迟了,他被围在小清凉山,早就死了!” 霍云山震惊。 “不信?刚才殿下与我温存时说漏了嘴,你去找他吧!” 霍云山转身出门。 “没有殿下的指令,谁也不能从这院子里出去。”柔奴扒在门边说。 霍云山没有回头,这个境遇早在她意料之中。 一晃眼只剩一片夜色。 护院第二波换班刚刚结束,第一次巡夜才进行一半。 霍云山从土炕的松懈处,掏出一拳大小的土块,伸手进去,摸出一个一个滚烫的碎石。时日尚短,石子难寻,仅仅只有一小把。她把这些日子裹在一套干净衣裤里,用油纸包住,再用绳子绑在胸口。顿时石子的热量窝在胸口,又烫又熨帖。 她对厢房方向道:“走走就回来。” 那边人已经习以为常,支吾了一声翻身继续睡了。 值夜的护院不时咳嗽几声,让满院反而安心。 霍云山大大方方走到小池塘边,用手摸了摸池水,忍不住一个激灵,脱了肥大的棉衣裤,用凉水拍湿身上,不用小风,她都险些一口气闭过去,原地活动片刻,脱下鞋袜,深吸一口气,从岸边石头上溜入水中。 真冷,难以形容。但比她想象的要好,至少比在岸上湿身吹夜风还暖和那么一丝丝,也就一丝丝罢了。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有点儿难受,加快速度,朝暗涌方向挪过去,最后憋足一口气,登开石头,借力沉入水中。 这小池塘联通外河,但没人守着这处出口,谁也不会料到会有人寒冬潜水逃遁----那是找死。即便是游出去了,方圆数十里人烟稀少的旷野也能冻死他。 霍云山的水性挺好,一口气憋到足,顺利逃出了那座神秘的院子。但也真如常人所料,半条命几乎没了,寒冷太消耗体力,脑子都有点迟钝,她趴在岸边不敢多耽搁,趁着夜色,脱得精光,把水擦干,换上干衣服,那把石头尚有余温,被她继续窝在胸口,凉透了才扔下。这番动作做完,霍云山眼前发黑,脑子发晕,坐在地上,后悔没准备食物,闭上眼努力调整呼吸。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轻啸。 霍云山睁眼,一把寒光闪闪的剑搁在了自己肩上。 第 30 章 “我劝你最好不要去。”陆谦说,“突厥四王子才踏入中原境内的时候,突厥王庭出了内乱,老突厥王被他的大儿子杀了,新王集结兵力,准备南下。四王子却毫不知情,他的势力太弱了,如今被围困在小清凉山,被人一锅端。”陆谦眼睛超屏风后瞥了一眼,继续问:“他如今在中原是仇敌,回突厥是乱臣贼子,曾今的高贵的突厥四王子已无容身之地。你还要去么?” 霍云山回到这温暖的屋子反而有点儿犯困,抱着一碗姜茶只管喝。 “你干嘛不趁我下水前说?”霍云山笑道。 陆谦对霍云山所说的跟踪监视毫不遮掩,笑说:“我只是好奇你怎么逃遁,也好奇你是不是真能办到。陆某敬佩得很。” 霍云山挑眉冷笑:“就这么个敬佩法?” “那霍姑娘要怎个敬佩法?” “放我走。”霍云山故意道,冷笑一声。 “好。”陆谦说。 霍云山扭头看他,从他脸色没看出什么意思,问:“陆大人,我说放我走。” “我说好。”陆谦把门打开,说:“现在就可以走。” 霍云山双肩一抖,卸下裹在身上的一床被子,跳起身来,看着陆谦,走到门口,说:“你说话算话。” “算话。” “那你捉我回来做什么?” “一则怕您着凉,二则让您知晓前因后果,再做决断。”陆谦说:“门外已经备了马和干粮。” 霍云山看着陆谦,早看清他的神色,也朝屏风后瞥了一眼,不客气地夺门而出,翻身上马,奔入夜色中。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陆谦对废王说:“您说她真去?赦拓那里就算今日脱险,也已经是死局了。” 废王说:“我也不知道。” 废王又问:“她真明白你的话了么?” 陆谦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霍云山她连夜赶到小清凉山,山中静悄悄的,马惊了林中鸟,扑簌簌飞出几只,发出惊怪的警告声。 曙光中,她立在山头,见一队人马朝西奔驰而去,辨不出是何人。 霍云山调转马头,朝山下没命地奔去。 前队人发现这个尾巴,拉弓上弦,瞄准射击。 霍云山在射程外停住,大叫:“孔雀!绿孔雀!” 一人一马越众而出,正是赦拓,周围人收起兵器。 霍云山这才看清赦拓一身血迹。 赦拓抱着霍云山,尽力让自己不倒下。霍云山摸到他的袖管,湿粘的血满手。她惊慌地拉起他的胳膊。 “没事。”赦拓的小指不见踪迹,血已经止住。他抚摸霍云山的脸,目光是从未有过的缱绻和不舍,他问:“你来做什么?” “来找你。”霍云山说。 赦拓看着她,默然良久,说:“你走吧,我如今已无处容身。” 霍云山说:“我也是,我被人追捕,也在逃亡。” 赦拓愕然。 “现如今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什么都没有了,都自由了,逃亡都有个伴,多好,这是天意,让我们在一起,违背不得。”霍云山泪中带笑,却是真有欢喜。 赦拓看着她的眼睛,说:“对,天不负我。”他紧紧抱住她。 “不!”赦拓突然推开霍云山,说:“我还没有倒下,只要活着就有机会。”他从怀中摸出一团血迹淋漓的布,递给霍云山说:“你帮我,把这个交给李慈煊。” “废王?”霍云山接过,是撕下的袖子,上面似乎有斑驳的血书。 “转告他,多谢他出手相助,这份情我赦拓铭记于心。”赦拓捉住霍云山的手,说:“不要拆开,帮我,交到李慈煊手中,一定亲自交到他手中,我的命就在这里了。” 霍云山说:“好。” 赦拓说:“你上次拒绝我,我伤心了很久。”他一把抱住霍云山,故作轻松地说:“对心爱的女人就是没办法。下次我就直接把你抢走,不说那么多废话了。这次我去不知是生是死,你不要去也好。”他眷恋地用脸去抚摸情人的青丝,说:“我舍不得,我会心痛。” 霍云山不知道他是舍不得她去死,还是舍不得离开她。 赦拓已经放开她,翻身上马,陌陌望着霍云山,探身下来狠狠吻住她的嘴唇,然后放开她。霍云山看到他明亮的眼里闪着温柔的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就像上一次的分别,似乎是想牢牢记住她的样子,嘴角露出一点笑。 霍云山看见这一笑,忽然很难受,心里像被重锤砸了一锤,闷疼闷疼。她站在赦拓投下的阴影里,只感觉到心痛。 她跟赦拓有一种相似的无奈。因这无奈不得不走上陌生的路。他们就像沙漠里的菟丝子,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随遇而安的能力,但是没有根。当两棵菟丝子相遇,他们欣喜和相惜,但一阵风吹过,又滚落得不知去向。 “等我回来。”赦拓说。 “等我。”霍云山说。 二人遥遥挥别,直到望不见彼此,目光仍留在远方。霍云山不禁想,若他们俩就是戈壁沙漠上相遇的流浪人该多好,可以相互跟随漫无目的地游荡,因为有了对方,所有的游荡都是幸福的旅途,所有的停顿都是甜蜜的回忆。 可惜,人在这世上被赋予了太多的身份。身份让人不再是单纯的人,给人带来一些什么的时候,也给人戴上了枷锁,让人不再只为自身最初的意愿生活。 不识身份时的相识相爱是最真挚的感情。 霍云山把血书交到李慈煊手中,陆谦在一边看到霍云山神情憔悴,问:“您要紧吗?” “他说他的生死全在这里,您救他的恩情他铭记于心。”霍云山眼巴巴望着李慈煊说:“还有多谢您出手相救。” 李慈煊看了她一眼。明白最后这一句是也是她想说的话。 他说:“我知道了,你放心,你暂且住下,有些事情还要请你帮忙。” 等霍云山辞去,陆谦问:“信上写的什么?” 李慈煊把血书递给他。 陆谦展开,正反查看,只有血迹,再看,还是没有字迹,抬头去看李慈煊。 却见李慈煊举目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等李慈煊回过神,已经日影西斜,如血的残阳照在身上,有种悲凉的凄艳。李慈煊看着桌上的“血书”,叹了口气,这哪里是血书,这分明是最动人的一封情书。 这哪里是情人间的书信,分明是封绝交信。 霍云山跪坐在被褥中,手中捧着一张薄薄的书信,短短一个月,她的伤寒还没痊愈,赦拓的态度就已转变。 柔奴抢过信来,读完柳眉倒立,把那信撕得粉碎,骂道:“天下男儿皆薄性,突厥男人也一样!今日山盟海誓,转头就娶了公主贵女。就该让他死在小清凉山,救他做什么?姐姐,天下男儿多得是,没了这个忘恩负义之徒,让殿下再给你物色几个好的,让你挑。莫非就在一棵树上吊死?” 霍云山没有听见柔奴说些什么,只是愣愣的,她忽然想起那夜赦拓在她耳边说的话:“我做了什么,你也会这样吧?”霍云山其实理解赦拓,在这样的局面下,只有借助妻子家族的力量才有可能翻身。她向来觉得自己是个洒脱之人,原来心也会痛,不禁想,她与赦拓只有在身边的时候才是彼此爱的人么?一旦分别,便各有背负,不再是自己。 柔奴还在骂。 霍云山忍下心中痛楚,轻轻叹了口气,说:“男人啊,总有那么点儿雄心壮志。” 柔奴噤声,不可置信地看着霍云山。 霍云山仰头对她说:“你去对废王说,问他要我做什么?” “你要干什么?” “我欠了他一个情,自然要还。” “还了之后呢?” 霍云山没说话。 “你要走吗?又要离开我?”柔奴扑到她身边,抱住她说。 霍云山没有再敷衍她,说:“朝云,年少时候的事情我真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我是谢家大小姐,我就是边塞孤儿里普通的一个。我记忆里就在龙官寨长大,眼里看到的是大漠戈壁,耳中听到的边塞俚语,京城离我太远了,废王、锦衣卫他们想要什么,我也不能理解。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也知道你尚在人世,如今得废王保护,我也放心了。我只想回家,回龙官寨。希望你能理解我。” 柔奴默默起身,走到门边,转身说:“姐姐,我真羡慕你。” 李慈煊分毫不取,还为霍云山准备了车马,反而让霍云山心中越发觉得亏欠了他。但她一介草民,即便是废王,到底是个王爷,她没有自信能有报恩那一天。只得将这份恩情在心中默默牢记。 柔奴眼中带泪。 霍云山作为长姐,还是对李慈煊说:“请您善待朝云。” 李慈煊拉住柔奴的手,让她立在自己身边,说:“你放心,我会护她周全,不再受苦。” “若王爷有用得上我的一天,只管开口,您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不会忘。” 李慈煊微微一笑。 姐妹二人抱在一起,没有惜别的话语,只有默默垂泪。 此去山高水长,可能永无再见之日。 第 31 章 阴森的密林中,一人一马在小道上前行。拐过一个弯道,闪出一池深潭,左手边是临水断崖,右手边是森木如鬼影。 路上跳出一人。 霍云山趴在马背上,勉力抽出腰刀,喝到:“谁?”色厉内荏。 此时,风吹树动,月影从树林间的空隙里落下,投到拦路人脸上。 “七爷!”霍云山手中的刀落地,人也从马背上滚下。 等霍云山清醒,眼中是芙蓉帐,身上的锦缎被,挑开帐子一看,果然又回到了怡性斋。 一个高瘦的男人背对着她,正在写什么,他听见响动,转过身,是李慈晏。 霍云山没见过站得这么挺拔的李慈晏,有点儿恍惚,眼晕,也着实饿久了。 李慈晏放下笔,走到她身边,轻声问:“你醒了?想喝水还是吃东西?” 霍云山说:“都要。” 侍者鱼贯而入,端进来都是霍云山从前在王府中爱吃的。 李慈晏在她对面坐下,看她吃得急,亲自舀了一碗汤放在她手边。 “索性你没有大碍。”李慈晏说,“是我连累你了,没想到三哥会禀明父皇,悬赏通缉你。” 霍云山这才知道折腾的自己这样惨的始作俑者是景王,但是景王与她没什么仇怨,要说起来,还给他办过事,翻脸从何说起?再者,李慈晏又哪里连累她? 看霍云山疑惑。 李慈晏说:“不过是三哥为了整治我,给我安个私通突厥的罪名,不知怎么的知道了你,就想从你这里下手。”说到“不知怎么”的时候,李慈晏瞟了眼霍云山。 霍云山断断不敢这时候把自己的上线交代出来,便忍住没做声。心中却想,难怪不似通缉反似追杀,看来景王为了不让自己说出真话,想让自己成为死证。 霍云山抬眼望着李慈晏,问:“因为赦拓的缘故,我成了突厥奸细,你便是窝藏奸细,图谋不轨?可赦拓被突厥新大王追杀,他本是来议和的呀!” 李慈晏见她这时候还为赦拓说话,心中有些不快,却越发温柔地一笑,说:“不过是借口罢了。你就在我府里好生修养,莫要再现身。若非七爷江湖路子多,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你,又怕找到你时已经……” 霍云山自嘲道:“还不找着,就自己饿死了,省得景王费事了。” 李慈晏闻言一笑。 霍云山发现这回见李慈晏似乎跟以前的李慈晏有点儿不一样,性情温柔了许多,而且爱笑。她这样凄惨的境况,他那样紧张的局面,说着说着竟然能说成眼下这般温风习习的气氛,她也有点儿佩服自己了。 因是避难,所以霍云山如今活动范围被局限在怡性斋内。每日见的不是铁七爷就是德宝,李慈晏貌似略忙,只晚间能见着。 闲则多思,霍云山纠结了两日到底该不该给废王报个信,又闹不清楚福王跟废王平日里是个什么关系。她这人在人事上缺根弦,每回遇到人际纠葛就晕菜,憋得她鼻头上长了个硕大的包。 李慈晏看见她这幅尊容,以为她又想着出去,心中不快,跟他在一起就这么没趣?但脸上做出和煦的样子反省:“倒是我招待不周了,改日遇到些小玩意给你带来解解闷。” 霍云山哪里知道他心中的小九九,这回只当他病好后脾性都改了,真以为心口一致,便说:“我在这里好吃好住,多亏殿下,我心中明白的。只是我从前野惯了的人,整日圈在这院子里是有些没意思,其他小玩意也就算了,要是有话本或者小说倒可以带来点儿。” 李慈晏听她说还真是留在他这里没意思,心里怒火就开始烧,笑得越发如烈火烹油。 铁七爷在一边看看霍云山,又看看李慈晏,忍不住朝自家主子使眼色。 “殿下,您到底这,这……”他指着霍云山走的方向支支吾吾的问。 李慈晏知道他所指,说:“事在人为,总有一天我能替她谢家正名。” “可人家不一定喜欢您啊!”这是铁七爷心里头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但就是打死他也不敢说。转念一想,这“正名”二字,里头内涵可就多了,难怪近日谋划颇多。 李慈晏欲言又止,几经纠结,最终憋不住了,问:“我表现的还行么?有没有不太好的?” 铁七爷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心说突然转了性子,走温柔爱笑路线呢。于是他很肯定地说:“行!”想了想,又说:“还行……就是在霍大夫被追杀走投无路险些丧命的时候表现得没那么高兴就更行了。” 李慈晏摸摸自己的脸,问:“我有吗?” 铁七爷惊诧地看了他一眼。 “那我以后注意,少笑。” 他看着一脸琢磨样的李慈晏,叹了口气,清清嗓子道:“殿下,景王请您去他府上赴宴,您去么?” “自然要去。” 铁七爷问:“这节骨眼上,恐怕他在酒菜里做些手脚。” 李慈晏朝霍云山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神采飞扬地笑道:“本王会怕?” 铁七爷明白他是府里有了神医无所畏惧,看着他那笑容,不忍直视,心中默默劝诫:“殿下,您不是要少笑,而是要少痴笑。” 景王殿下明发请帖,又是众目睽睽,福王欣然前往。 是夜,李慈晏微醺而归。 折进怡性斋的院门,李慈晏见厢房烛火仍亮,深吸两口气,走到窗前。他揉了揉太阳穴,真是喝多了,这才几步,就有些气喘。 窗上出现剪影,是个女子。 李慈晏闪到一边,藏在窗棱后,正与这剪影面面相对,那影子忽而一笑,李慈晏心如擂鼓,他认出这窗后的正是霍云山。 想到这里,再看近在咫尺的倩影,李慈晏觉得今日的酒真烈,今日的烛火真烫,刺激得他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 “谁在外面?”霍云山在窗内问。 李慈晏张口,没出声,转念又一想,为什么要藏?现出身形,对窗而言:“是我。” 霍云山推开门,看门口真是李慈晏,左右看没其他人,惊诧道:“殿下,可有什么事?” 李慈晏看她发梢微潮,发髻松散,烛火下眉目温柔,顿时下了决心,借醉发疯,说:“没事就不能来看你吗?” 霍云山看他双颊绯红,嘴角含春,一双眼睛贼亮贼亮地盯着她,忽然明白了当时离去前福王给自己的那个拥抱是什么意思。她往后一缩,想关门,不料李慈晏身手挺敏捷,一掌撑住房门,靠近她。 霍云山再往院中看,静悄悄的,铁七爷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或者说总是跟李慈晏狼狈为奸。 李慈晏的呼吸急促起来,把霍云山圈在怀中,头靠近她耳边,又热又烫的呼吸袭扰她的耳朵,李慈晏情不自禁,唤道:“云山。” 霍云山撑住他的胸膛,着急得口不择言说:“干嘛?想死啊?” 李慈晏目光迷离,忽而笑了,说:“恩,想死在你手里。” 霍云山看着这张艳色无双的俊颜,心猛一跳,但第一个反应竟是:这情话说得,啧啧啧,比赦拓不知高出多少段位。转念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看他只顾着调戏自己,整个身体的正面全暴露在她面前,二话不说,伸手从他肩上穿过。在李慈晏看来这是投怀送抱,顿时心波荡漾。不料霍云山压住对方双肩往下一带,提膝一顶,登徒子李慈晏顿时抱胸委顿在地。 霍云山趁机跳开。 李慈晏倒在地上,心口憋闷,吐出一滩血。 霍云山目瞪口呆,自言自语道:“吃不到豆腐也不用呕血吧。” 适时出现的铁七爷看到的就是自家主子调戏霍云山不成,反被痛殴吐血这一幕。 第 32 章 福王赴宴归来,口吐鲜血。 所幸在霍云山的救治下,李慈晏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呼吸渐渐平稳。霍云山长舒一口气,转身对铁七爷和德宝说:“幸亏发现的早,又催吐出来一些,性命无忧。” 本来是实事,但迎上铁七爷略带质疑的目光,霍云山心虚地闪到一边,又想起来,自己分明是受害者,李慈晏图谋不轨,她阴差阳错救了李慈晏一命,怎么到头来反倒是自己心虚? 德宝不如铁七爷知道的多,但心思敏锐,看了两眼霍云山的背影,心中明白了七七八八。见铁七爷端起小米粥,赶紧收回心神,抢过粥碗,一勺一勺喂给福王。 铁七爷在一边说:“殿下,您可吓死我们了。今后可不能再这般涉险。” 李慈晏不知是仍醉着,还是被毒伤了,情绪低落,精神靡靡,他吃了两口粥,便推开德宝,说:“三哥是无计可施,着急了。” “必定是陆谦那里的消息比咱们早,贺将军以少对多,击破突厥大军,朝廷增兵势在必行。景王恐怕是想争个军功,于之后事情有利。”铁七爷道。 德宝在一边一声不吭收拾手边事。 李慈晏蹙眉沉思,说:“三哥文胜于武,他这是依仗有贺将军,料定此仗不输。但战场上千变万化,哪里说得上十分把握的。八成还有层心思,是想趁此机会搭上贺家。” 铁七爷经这一提醒,转过弯来,忙说:“怪不得。可景王已经成婚,贺桂怎会把他那女儿嫁给景王做侧妃,屈居一个宫人之下?贺家就一个女儿啊,还是嫡长女。再说了,景王悔婚,给王家那么响亮一个耳刮子,还有哪个大家敢跟他结亲?” 李慈晏没顺着这话题说下去,沉思片刻,说:“让王妃过来。” 德宝领命,自去传话。 翁蘅听闻李慈晏不好,心中焦急,进门时踩住了自己的裙角,险些摔一跤,被德宝扶住。 翁蘅立在床边,伸出手去,却不敢碰到李慈晏。 铁七爷把药递到翁蘅手边。 翁蘅这才顺势接过药碗,德宝搬来春凳给王妃坐了。 “这是怎么了?”翁蘅问。 德宝说:“王爷去景王府赴宴,回来就倒在门口,吐了血。” “啊!”翁蘅惊呼一声,转头去看铁七爷,头上的步摇珠翠随着这猛烈的动作叮聪作响。 “索性王爷进的不多,又吐得早,已无大碍。”铁七爷道,“请王妃安心。” 翁蘅美目含泪,柳眉倒立,说:“他竟如此明火执仗,谁给他出的主意。” 铁七爷德宝不敢应声。 李慈晏喝了两口汤药,昏沉睡下。 翁蘅默默看了他一会儿,脸上的怒气已不见踪影,苦笑一声,便去了。 镜湖边的大风吹得她一个趔趄,木笔抱住她的腰,主仆二人才站定。 一滴水砸在木笔手背上,她想看清王妃的脸。却被王妃避过。 “怎么了?可摔疼了?”木笔问。 “没有。”翁蘅说:“走吧。” 回到蘅芷院,翁蘅直奔书房,铺纸研磨,略加思索,下笔一气呵成。把信递给木笔,说:“你亲自去跑一趟,务必送到我爹爹手中。” 已是隆冬深夜。 木笔疑惑。 翁蘅说:“让爹爹务必尽心尽力,看能否挽回几分。” 木笔领命而去。 留下翁蘅一人,唤来紫梨:“你去问问,怡性斋可进了什么生人。今儿夜里请了大夫没有。” “你若是让她查出什么,也就别来见我了。”李慈晏说。 德宝垂首道:“奴才知道的。只是想请王爷给个尚方宝剑,难免对峙起来,束手束脚。” “我近日病了,怡性斋没有我的话,不许进,否则乱杖打死。” 德宝为难:“若是王妃亲自来,奴才不好拦……” 李慈晏瞪他一眼说:“那就乱杖打死你。” 德宝苦着脸退出,期期艾艾没敢走,等铁七爷出来,带了哭腔道:“这可如何是好?” 铁七爷两手一摊,说:“我也没法子。” 德宝发愁,转眼看见朝厢房,眼珠子一转,愁容散去,他刚要抬脚,被铁七爷拦住,说:“王妃不会亲自来。你应付的了。”铁七爷指指厢房,告诫道:“若我是你,就不让她知道。” 德宝心里转了两圈,也明白过来,霍云山要是知道了保不准就想走,这罪过可比让王妃进怡性斋更大。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还多了条务必让霍云山不知情地在怡性斋长久住下去的任务。 其实霍云山此时就想走了。 今夜,她明白了李慈晏的心思,而且李慈晏病好了不仅性情有了变化,胆子也肥了不少。怎好再留在他府中?但她如今是个活证据,若是被景王捉住反而糟糕。 辗转一夜。 清晨。霍云山下了决心,走到李慈晏门前,刚要抬手敲门,正巧听见里面提到自己的名字:“……霍大夫出面作证的话便胜券在握。” 霍云山不好在门口再听,把门重重敲了两下,进得门去,见李慈晏、铁七爷和德宝俱在,笑道:“不好意思打扰了,刚才想来找殿下有些事,走到门口听到好像说到‘霍大夫’,是找我有何事么?” 三人面面相觑,铁七爷和德宝的目光都落在李慈晏身上。 待二人辞出,霍云山问李慈晏:“殿下,我蒙您相救照拂,若有需要我做什么,只管说便是。” 李慈晏道:“没什么。只好委屈你在此处藏身,莫要出去被人发觉便好。” 霍云山看了他一眼,神色好笑而洒脱,说:“殿下休要瞒我。这些事情我也多少知晓些。景王既然想杀我灭口,我对他做什么倒也没什么不忍。殿下中毒之事让我作证我也作得。” “若是去作证,你可知你会有怎样的结果?” 霍云山理顺思路说:“若是判我伪证,便是诬陷皇子,应该是死路一条。若是信了我证言,但我被通缉之事却仍要追究,大概也是难脱死罪。” 李慈晏看着她没说话。 霍云山说:“若是我说出我的地图是交给了他,是不是会把局势搅得乱一点?我对着朝政之事一窍不通,若是说的不对,你可不要笑我。” 李慈晏见她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忍不住问:“你为何要这样做?你不怕么?” “不是还有你吗?”霍云山笑道,“我如今在你福王府中偷生,若你没了,我哪里又逃得出景王的手段?与其毫无用处的被弄死,不如试试看。若是今上真信了我的话,你说不定还能想办法救我一命,是吧?” 李慈晏从来都觉着霍云山是个直率天真之人,没想到她想得倒透彻,想透了还这样洒脱,很是意外。忍不住看了她一会儿,说:“你这份心,我知道了。” “你放心,有我在,自然保全你。”李慈晏回想她口中说出“不是还有你吗”,不知怎么忽而有些小激动,说:“我与景王的事情,我自有把握,你安心。” 见霍云山仍踯躅,李慈晏问:“你来找我为了什么事?” 霍云山踌躇道:“我想能不能换个地方住,比如海棠苑那样的比较偏僻地方,或者其他府宅。” 李慈晏一听就知道这是昨夜之事让自己心迹败露,霍云山又想逃,有些烦躁,忍耐着答道:“我府中三百多口人,我又病了多年,如今只有三两人可信。当日把你弄进怡性斋----不瞒你说,费了些周折,若是再变,难保有哪里又有双眼睛,哪里又有双耳朵。我不想冒这个险,也冒不起这个险。” 霍云山被他一番话堵得死死的。 “不知近日可发生了什么,让霍大夫生出这样的念头?”李慈晏故意将头一低,蹙眉按着太阳穴,说:“昨日赴宴归来,神思不属,三哥这毒着实霸道,昨日发生什么竟然全然不记得了,若非你正巧在,恐怕我便长眠无烦忧了。” 霍云山看了他一眼,听他说得这样还转,心中也疑惑或许他真是酒后胆壮,再怎么说自己因他回护才保全,若是在他危难时执意离去,是有那么点儿不地道。只得点点头,说:“如此说,那就只好继续劳烦殿下了。” 李慈晏口中说:“不劳烦,你不要想多了。”心中却忽然明白霍云山那番话的意思,等于她内心里愿意站在他身边,同担风雨,并肩作战。这样一想,李慈晏心里的那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忍不住摸了下肩头,开心得一笑,骂道:“果然是一窍不通。” 看见铁七爷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李慈晏说:“不要把她搅进去,她对朝政全然不通,局势复杂,若被人迷惑,反而容易生出事端。” “殿下泰岳做事牢靠,如今满朝皆知景王歹毒。”铁七爷道。 “父皇怎么说?” “圣上传下口谕:‘晏儿久病初愈,身子不甚强健,今后少赴宴会,多安心静养。’”德宝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李慈晏闻言,冷了半截腰。 “这,这……”铁七爷仍不信这是个父亲的话。 “到底父皇心中还是属意于他,看来当年为他定下王家姻亲,等他成亲就立太子并非空穴来风。”李慈晏笑道。 “他到底哪点好?那点比得上我们,我们,啊?”铁七爷忽而跳脚道:“他又是悔婚,又是私奔,又是忤逆上意,又是离家出走,哪里有一点明君的样子?他做的这些事,看看他做的这些事,别说是一国之君,即便是寻常百姓,百姓家的儿郎那样恣意妄为,都是丢家里人的脸面,要让人戳脊梁骨的。圣上怎么就喜欢这样荒唐的儿子?” “七爷,你错了,不是父皇喜欢这样荒唐的儿子,而是父皇喜欢他,他才能这样荒唐。”李慈晏说。 铁七爷噤声,心中懊悔,望着李慈晏。 德宝把头垂得更低。 “既然这样,那就让他好好放肆一番,再让他消停。”李慈晏冷笑。 第 33 章 至此,福王因身体抱恙告了假,在府中专心修养。整日在怡性斋中,与二仆一友赏雪读书,倒是惬意。转过年节,正月十五,霍云山耐不住寂寞,自己砍竹扎花灯,做了一个奇丑无比的花灯,连一直奉承她的德宝都难开口夸赞。 李慈晏便邀了霍云山登上马车,从偏门转出,到街上赏灯。 被困了一个严冬,又因有了一层偷偷摸摸的意思,反而觉得格外有趣。 二人来到江边,正逢灯会高潮,无奈霍云山根本猜不出一个灯谜,只得巴巴望着李慈晏,李慈晏俊脸一转,才不屑在此露脸。最后李慈晏实在看不过去,花钱买了一盏小小的鲤鱼灯,给霍云山提着。看霍云山高兴地跟个小孩儿一样,心情大好。 李慈晏领她进了一家酒楼,楼内亭台错落,转过曲折回廊,看见尽头站着的正是铁七爷,霍云山才知道此行并非临时起意,李慈晏早做了万全准备。 推门进去,是一间宽敞的房间,家居摆设就是霍云山这样的外行人也能看出不是俗物。 桌上摆好了酒菜,推开大窗,灯火辉煌尽入眼底,难得是窗外花木扶疏,能听见些许热闹,但却不吵,屋中人轻声对话也能听清。 霍云山欣然坐下,李慈晏对面而坐,两人靠着窗,边看人来人往,边吃菜品酒。 霍云山感叹道:“真是由俭入奢易啊,想我才来京城土包子样儿,在你府中住了几日,平日也没觉得怎么,就是耳濡目染,方才见那曾经常住的客栈,眼里也是瞧不上了。啧啧,以后怎么了得?” 相处久了,李慈晏也知道霍云山看着是个严肃板正的人,其实内心天真烂漫,他心道:“怎么了得,以后不走了便得了呗。” 李慈晏闷头喝了两杯酒,有些高兴。看霍云山还是给自己倒的茶,拦住她,说:“今儿得喝两杯才尽性。” 霍云山忙捂住杯子,说:“我真喝不得,喝不得。过年都没喝,就喝茶。” 李慈晏指着她想骂,忽又放过她,转而自饮自斟。等了会儿抽个空子,看霍云山正忙着看景,给她茶杯里掺了半杯酒。 引她碰杯,一饮而尽。 霍云山喝完大呼上当,似乎纠结了会儿,索性提过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对李慈晏说:“你耍诈,待会儿你可得善后。” 李慈晏自罚三杯。 一壶酒还没喝完,李慈晏就看出霍云山有点儿不对了。整个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跟做贼似的亮,忽然落下泪来,竟嚎啕大哭,看得出是伤心得很。 李慈晏在一边看得好笑又心惊,问:“你怎么了?” 霍云山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哭。好难受,我心里难受。”眼泪根本止不住,李慈晏的手帕都湿透了,霍云山仍在痛哭,把杯子往地上一砸,说:“不要你了!” 这下李慈晏也明白了,赦拓离她而去,实际上是选了别的女人,抛弃了她。平日看霍云山没什么,原来心里也会难受,可即便是这样了,心里难受却说不出来。 他顺着霍云山的背帮她顺气,等她哭得打了嗝,哭声渐歇,人也脱力匐倒,迷迷瞪瞪似睡非醒。李慈晏将她背在身上,耳边听她低语,说:“心里难受。” 李慈晏哄她,说:“我背你回家去,就不难受了。” 等他们回到府中,霍云山已经醉的人事不省。 铁七爷问:“这是喝了多少?” 李慈晏仔细回想了下,说:“好像就一杯半。” 二人相对失笑。 第二日霍云山起来神清气爽,看李慈晏盯着自己,便问:“你看我做什么?怎么了?”忽然想起什么,问:“咦,我的鲤鱼灯呢?我记得一直提在手上没撒手啊?” 李慈晏再看她一眼,自言自语笑道:“还真不记得了,难怪不沾酒。” 到中午的时候,霍云山才想起来自己昨晚喝酒了,但全然不记得喝酒后发生了什么,恐怕又是出了什么幺蛾子,想起早晨李慈晏的眼神,只得抱头懊悔,假作不知。 春风化雨,暖意渐浓。 德宝已经换了春装,笑眯眯从宫中来到王府,看福王正在教霍云山临帖。 李慈晏在一边斜眼看着,手里这时候拿着一把扇子,正是那把白玉扇,一下敲到霍云山肩上,骂道:“蠢!又错了!怎么老改不过来。” 难得霍云山竟然一声不吭,埋头苦练。 德宝看那纸上只空了两个字,便又缩回来,在外头等着。听里面似乎是搁笔了。 霍云山问:“怎么样,怎么样,最后两个还成吧。” 李慈晏不屑地说:“还成吧。啧啧,朽木难雕。” 霍云山竟然笑嘻嘻地说:“这练字得从小练,我觉着我还不错了。当然了得,多亏得您指点。” 德宝在门外咳嗽一声。 过了一会儿李慈晏施施然走出来,手中握着那扇子滑不留手地来回倒腾。 德宝放轻了声音说:“殿下,宫里选了宫女,让来问府里要几个。” 李慈晏心不在焉,说:“不用了。” 德宝说:“景王府三个,南宫两个。” 李慈晏说:“就两个吧。给王妃去安置。” 德宝领命而去。李慈晏抬眼看见院中去年新植的海棠竟然开了花,一阵春风,花枝摇曳,几点花瓣随风飘起。他已经多少年没有好好看过这春花萌动,若是春风常在,繁花似锦不消散,一直在这怡性斋中淡薄度日倒是心甘情愿。 只可惜韶光易逝,平常难求。 他回头看了眼,霍云山又埋头去练字了,她的头又低了,但李慈晏没有再去纠正。 随着春选,一批新人进入宫廷,必定又有新的故事开始。而他这里的故事,已经筹备了整整一个冬日。 京师已聚十二万大军,粮草具备,景王准备开往西北,增援贺桂。 霍云山听得这消息,心中大松一口气,景王得势离京,她这个小喽啰应该再进不了他老人家法眼,自可归去。况且景王身怀地图,我军破敌指日可待。 霍云山哼着小曲,想着回程的事项,一不留神,把那株开花海棠上所剩不多的残花拔了个干干净净。 李慈晏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样子,心中知晓霍云山在高兴什么,蹙眉道:“你这是归心似箭,春心荡漾啊。” 霍云山看见李慈晏,本是欢喜地准备凑上去。听了他这话,顿时反应过来,景王得势,必然福王受挫,自己这般开心,似乎是有不妥。刚想说句软话,却听他说什么“春心荡漾”,顿时也来了脾气,到底有所顾念,没说话,脚下却站住了。 李慈晏看她竟然一句话没有,反倒冷冷地站在那儿,料定是自己说中她的心思,想去寻赦拓,心中火气再也压不住,笑道:“好好,如今有人翅膀硬了,不屑在我府中呆了。自有那得势人可投奔。” 霍云山莫名其妙,哪有这么大火气,想到他正逢曲折,再忍。 不料李慈晏看她毫无反应,越发觉得自己看透了她急于要走,不依不饶道:“你要走便走,如今我这小庙难容大佛。”说罢摔袖而去。 这下霍云山也火了,在他身后说:“我一介草民,王爷这里高攀不起。既然王爷逐客,我自然麻溜地滚蛋!” 铁七爷跟在李慈晏身后,等主子火气稍平,就有德宝来报,说霍云山要出府。 李慈晏闻言将手中书册一摔,咬牙切齿道:“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既然要走,就让他走。” 铁七爷跟着德宝出来。 德宝往里看了眼,问:“怎么这么大火气?” 铁七爷摆摆手,把他拉到一边说:“别说了,几件事凑一块儿了。今早上去准备出征迎送,遇到景王,闹了点儿不愉快,又被圣上说了两句。好么,北边儿来了信,又说那个突厥四王子竟死灰复燃。” 德宝一拍手,点着这最后一条,恍然大悟说:“难怪了!那霍大夫那里?” “如今景王哪里还管她,既然王爷让她走,那就这么着,不过还得让人盯着,保不定王爷哪天又失悔,拿我们开刀。” 霍云山便重归市井。 因迎送事宜,李慈晏在宫中住了小半月。等大军出征,才搬回福王府,在怡性斋中看到厢房门窗紧闭,心中不是滋味。 似乎才过去的不是严冬而是阳光明媚的春天,这来的不是春光明媚,反倒是寒冬雪封;又似乎那门一推开,便是霍云山一笑。 第 34 章 景王鲜衣怒马,仪仗辉煌,今上率诸王众臣相送,俨然太子架势。 霍云山挤在人堆里看,被铁七爷拽出来:“王爷想见你。” 霍云山举着一个烤红薯吃得嘴边一圈黑炭,抬头看七爷,莫名其妙,问:“他见我?还没骂个够,找回来继续骂?” 七爷噎了下,拉住霍云山往外拽,说:“王爷有话对你说。” 霍云山被他拽到一架马车前,心知躲不过,再者自己躲什么,扔掉手上啃残的半边地瓜,上了马车。 果然,车上李慈晏一身华服,这天气竟还骚包地披了条狐皮,油亮可爱。他的目光一直在车门方向,看着霍云山裹着油黑发亮的厚重布衣爬上车,像个在煤堆里滚过的肥猫,还是只花猫。 李慈晏递过去一方丝帕。 霍云山有些日子没见他的这般雍容典雅了,似乎觉着他好像胖了点儿,双颊微红,双眉舒展,神情气质与从前大不一样。 她这一走神,就没却接他的丝帕。 “擦擦,几日不见,跟个花猫似的。” 霍云山越发震惊,小别数日,他们还在怄气啊,几时福王殿下这么好说话了。想归想,还是擦了嘴。丝帕上黑漆漆,黄西西,就没还了。 李慈晏说:“前几日,我见着一个人,穿了件灰白的男装,以为是你,等她回头一看才发现是个小丫头,那身男装应该是她哥哥的的,大了许多,穿在她身上挺可爱。” 霍云山说:“京里女子流行这样穿了?那我倒赶时兴了。” “你听出的是这个意思?”李慈晏歪头苦笑,俊颜如玉,他轻轻地说:“你就没听出,我在想你么?” 霍云山跟截木头庄子一样,顿时杵在那儿不知应对。她瞪着眼睛仔细打量李慈晏,李慈晏在她印象里最大的特点就是把情绪憋在心里。 这样直白。 这从何说起。 霍云山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一句像样的话,反而僵硬地把脸扭向一边,揭开帘子往外看,神情严肃。 李慈晏见状,有些无措,好不容易鼓气的勇气也泄气了,脸也红了。 其实在霍云山硬邦邦的外表下,内心已掀起轩然大波,她从未听过这样的情话,李慈晏轻低的话语让她懵了,一个女人有这样优秀的男子以这样低的姿态说出这番话,说毫不心动那是装了。她的心跳开始加速,脸也微微发烫,但是不知怎么,就是没有应对赦拓时的自如。 两人一路尴尬,终于到福王府,皆松了一口气。 李慈晏看霍云山飞快地逃走了,转头问铁七爷:“七师,我师娘当年听了你说的那些话,怎么个反应?” 铁七爷说:“我未曾娶妻啊!” 李慈晏吃了一惊。 “我给小师妹说了,但是她嫁给别人了。” 李慈晏顿时无语,将狐皮劈头扔过去,骂道:“个臭棋篓子。” 霍云山再走,便是真的走了,李慈晏只得给她准备了路上要用的物件,唯恐遗漏,又想遗漏点儿什么。 霍云山自那日之后,都有些怪怪的。看都不敢看李慈晏,闷头辞行。可一抬眼,却留下一双如秋水般的眸子。 李慈晏看了,欲言又止,现在还不是时候,只能故作潇洒,送走故人。他忍不住低声问:“你怎么总是离开,让人追不上,捉不住?” 左安门外野树寥寥,田野上光秃秃只剩残雪,除了那座城门,真看不出这是京城外城七门之一的地界。 在瑟瑟春风中,周遭居民与京城的富庶百姓相去甚远,倒有些质朴古风,趁着天光正好,三三两两出来笼着袖子晒太阳。一队人马飞驰入城,引得众人引颈观望,那马均膘肥体健,马上的人皆便服跨刀。 被围在当中的显然是头领。 他抬头看了眼城门,露出一张白净的脸----正是景王李慈焕。 此时,一骑八百里加急从德胜门进入。 贺桂军遭突厥大军袭击,力战不能胜,贺桂将军两子皆战死,贺桂败走。 景王领兵恐怕会与突厥大军正面相遇。朝中皆不看好此战。贺桂都不能敌,何况是初出茅庐的景王。 杨涤洲立在那棵柏柿树下,将一条白绫挂上枝头,死死打了一个结,又怕不够结实,又打一个,再打一个。她踮着脚只能把鼻子挂上去,小跳了一下,将头套进去不难。她便手中拽着这根白绫,借力站着,心中默念着李慈焕的名字,她想让他知道,她一直都陪在他身边,一直都支持他,与他在一起。若是得了他死讯,她便就吊死在这里。 来报信的人看不清脚下,被冒出土的树根绊了一跤,才爬起来看清王妃与白绫,又跌下去。 “怎么来的这么快?遇上了么?王爷活着还是死了,快说。”杨涤洲格外冷静。 “活着,活着。”那人赶紧将王妃扶住,杨涤洲大喜过望,但人瘫软下去。 “王爷让我来打个前站,他快马加鞭,不日就回来。” 杨涤洲惊诧,问:“不日就回?” “回禀王妃,突厥贼子聚集五十万大军,挥师南下,贺桂将军大败,领残兵逃出关外。为保全殿下,军中精锐已护送殿下返京。” “圣上的旨意还说什么?”杨涤洲问。 “没,没圣旨,军队仍在原处。就殿下回来了,已经入了左安门。” 杨涤洲想明白后险些背过气去,李慈焕竟然弃军逃跑。 “殿下的马快,但是绕了路,从左安门入城。此时应该到了。” 杨涤洲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南方,这时候他还想到从人烟稀少的左安门入城。她挣扎起来,说:“给我备马。” 这位娇滴滴的王妃,身手利落地纵马奔去,奔到崇文门外。正遇见见一队人马奔来,打头那个不是李慈焕是谁。 杨涤洲勒住马,一切坐实,她不禁苦笑一声。一人拉住马头,是陆谦,他笑道:“原来是景王妃,陛下得知景王归来,特命我来此接他入宫,你是随景王进宫么?” 杨涤洲看着陆谦的笑,心中怒火燃起,扬鞭挥开陆谦的手,调转马头,低头看了眼,说:“夫唱妇随,那是自然,只是我穿的一身孝服,容我回去换上翟冠大衫,风光入宫。” 陆谦看着杨涤洲一身白衣,驰马而去。 杨涤洲忍不住泪流满面,她并未回府,而是一气跑出城外,等力竭下马,咬牙落泪。 “清远?” 杨涤洲扭头一看,竟然是一身乌衣的王稳。不知不觉跑到了旧地。 王稳上前忙问:“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杨涤洲扑倒在王稳胸前,痛哭流涕。 “我,我,我自诩眼光过人,没想到有眼无珠。”杨涤洲道,“王稳,求你帮我。” 王稳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看杨涤洲梨花带雨在自己怀中,多少年来的夙愿今日几乎成真,早已心旌摇曳,答道:“好,你莫怕。我帮你。” “你还不知是何事呀!” “无碍,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去做。即便是重回景王府,我也甘愿。” 杨涤洲闻言,越发伤心。 当夜,王稳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景王,背回景王府中偏僻的鹤园。 杨涤洲在一边冷眼看着,心中明白这已经是最好的局面,她在暗自庆幸,幸亏王斐随王出征,景王逃后,他出面维护,大军才没有崩溃逃散,如若不然,即便是皇子也难逃一死。仅仅是杖责和闭门思过,足见今上对这个不肖子的偏爱。她还是有机会的,只不过这机会靠不得夫君,得看自己来争取了。 第 35 章 李慈晏掀开轿帘,不远处人头攒动,那人圈里最核心处,是贺桂的眷属,从前的将军府中人,如今的刑场罪人犯。看贵人落难,是寻常百姓生活里最刺激的调味。 李慈晏放下帘子,心中忧虑,这一刀下去,贺桂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他带走的军队自然也不会再为我所用。边疆兵马镇守边关捉襟见肘,就剩王斐手下十二万军队;一个征战沙场三十余年的老将军都难以抵挡,这个年轻儒将能否转变局面,李慈晏心中不甚乐观。 铁七爷将获罪官员名单呈上。 李慈晏的目光停在最后,铁七爷伸头见上面写着:“安远盛”三个字。 李慈晏蹙眉想了想,道:“这个安远盛跟贺桂速来不合,怎会也被贬?” 铁七爷回道:“这个我听人说,是因为安远盛散朝后,跟几个武将说话,有人说这次贺桂兵败是因为当年先帝出征消耗了元气,安远盛就说:‘哪里都能怪先帝,如今已经过了十多年,还练不出一支兵。’有人上奏圣上,就被定了罪。” 李慈晏闻言,叹了口气。子不言父之过,但朝廷正值多事之秋,这样捕风捉影,闹得满朝惶惶,不利于稳定人心。 他圈出几个人名,捏起奏折站起身,又坐下了。问:“德宝那里有消息吗?父皇怎么打算的,是让王斐就这么代了,还是再派人前去领兵?” 铁七爷说:“圣上那里还没消息来。不过内阁那里商议了下,大约不赞成再派人去。” 毕竟今上仅有二子成年。景王被责,福王转眼成了太子不二人选,怎好让他涉险。 这里面的意思大家都明白,是而圣上这里没开口,大家也就默认了让王斐顶替景王军中职务。 但铁七爷看着自家主子的样子,似乎有些想去。心下自豪,殿下毕竟不同于那贪生怕死的景王,男儿气壮,倒有几分胆色豪情。同时心中忧虑,怕刀剑无眼,战场无情。 李慈晏看铁七爷面有忧色,说:“其实贺家军虽败,突厥也受了重创,如今又已立春,情报上也说突厥战线回缩,留在边关袭扰的不过是些零散军队。我们这里已经再招募筹集了十万大军,再有半个月就能就位。胜算倒蛮大。” 他忽而一笑,说:“我从小研习兵法,学习刀枪剑法,就是想有一天能领千军万马,为国守土。无奈身为皇子,被护得严严实实,这杀敌的念头便只能想想罢了。霍云山一个女子都能千里奔袭,为国出力,我倒是连她都比不上了。” 提到霍云山,李慈晏抿嘴停了一停,问:“她走到哪里了?” 铁七爷答道:“快到宣府了。” 李慈晏闻言遥想了片刻,笑道:“她这是在春游么?走得可真慢。” 莫不是舍不得? “哎呀!”德宝被门槛绊倒,摔趴在地上,没爬起来,仰着脖子说:“殿下,宣府,宣府!突厥军到宣府了!” 李慈晏一跃而起,把德宝提起来,问:“多少人?什么时候?” 德宝哜哜嘈嘈却说不明白,反反复复几句“宣府”“突厥”。 气得李慈晏扔下他,只身往宫中去。 行到午门,已有大臣聚集文华殿外,一个清亮的声音格外有穿透力:“突厥二十万大军围攻宣府,宣府危矣,京师危矣!” 李慈晏心一沉,见是个小吏,心头火起,大喝一声:“来人,把这人拿下,妄议军务,抽十鞭子。” 立刻有当值的侍卫去人群中捉那人,引得一阵骚乱。 李慈晏没等侍卫捉住人,已往内阁去,众人见是他,忙把军情奏报捧给他看。 二十万突厥大军出现在宣府。 他心越来越凉,能用得上的大军皆派往西北,宣府果然危险。 他抓起战报,朝大内去。 王斐所率大军现驻在大同,若是京师这十万兵马能守住宣府,等到王斐那十二万大军赶来,两面夹击还有胜算。 李慈晏的血在慢慢沸腾,他要做这十万大军的统帅,要做挡在最前线的气壮儿郎。 烟尘滚滚,战马嘶鸣。 霍云山还未入宣府城,就正面遭遇了突厥先锋。 对方的骑兵把驱赶出来的百姓切割成若干个小块,而后分块屠杀,这个阶段,还容不得他们抢掠妇女。 霍云山此时在马车中反而避过了不少羽箭,因为要杀人,影响了突厥骑兵的前进速度,给了霍云山逃命的机会,她跳到一匹马上,弃车而逃。 她的马术不输身后的追兵,渐渐拉开距离。毕竟对方也不会为了一个小民紧追不舍。 霍云山扭头一看,一支箭从她眼前飞过,箭尾的羽毛似乎擦伤了她的耳朵,火辣辣地半边脸都烫起来。 她赶紧俯下身子,策马狂奔。 眼前就是宣府城门,城头的将士满弓待敌,从城头吊下许多篮子,霍云山的目标就是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只要跳进去,她就跑脱了。 目标越来越近,负责拉那只篮子的士兵也看到了霍云山,已经紧紧拉住了绳子。 霍云山伸出手,忽然身下的马身一颤,一枝硕大的长箭从马肚子上洞穿而出,余力未减,将旁边一个倒霉蛋斜钉在了地上。 霍云山随马往前栽倒,不知滚到哪里,烟尘弥漫,她猛地爬起来,眼前却看不清东西,赶紧甩甩头,只见异族的骑兵的表情都能被看得清清楚楚,霍云山赶紧转过头,朝城墙爬了两步,才得起身,憋着气狂奔。 她看见一个细长的影子从头顶伸出,那是举着长刀。身后马匹的喘息声越来越清晰,霍云山心中大惊,只恨自己只有两条腿。 那长刀落下,却听一声惨叫,城头落下箭雨,正救了霍云山的小命,但无眼的羽箭也误杀了几个将将要逃脱的百姓。 这只能看命。 霍云山也顾不得避开箭雨,只管闭上眼,纵身一扑----抓住了! 篮子立马往上升去。 霍云山蹲在篮中,看身后被驱赶的同胞朝自己奔来,尽力伸直胳膊,试图拉住吊篮。霍云山也忍不住伸出手,但实在太远了,他们已经被砍倒在地,再被践踏,绝无活路。 霍云山睁着眼睛落泪。 骑兵中忽然升起一面黑色大旗,一人搭箭弯弓。 一只黑色的羽箭破空呼啸,目标竟是霍云山,她闪无可闪,肩头受到重重的力度,往后倒去,她看见城上士兵长大的嘴,惊呼着什么,然后从篮中翻下,摔落地,才感觉到痛。 完了。 这是霍云山意识到的结果。在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里,越来越大的杀戮声中,霍云山竟然看见了李慈晏,在城头朝她蹙眉,说:“真笨!” 李慈晏坐在帐中,听斥候来报。 “八万突厥人马已经围住了宣府城,防备严密,城内消息递不出来。” “八万?” 有一将越众而出,说:“殿下,大军人数大多会夸大,不足为奇。” 李慈晏说:“但京中得到消息是二十万大军,今上让锦衣卫核实,也说是二十万,可见这并非‘号称’。” “管他二十万、八万,如今到了跟前,突厥围住宣府迟迟不攻城,摆明了是要围城打援。如今他们人马少了,还想打了我们这十万大军?我看,反而更好。” “若是余下军队埋伏在外,待我军出击,内外夹击,如何?”又一将问。 李慈晏抬手止住他二人争辩,说:“如今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余下的十二万大军在何处。” 众将辞出。 最先说话的那将领出了主账,吐口唾沫说:“娘的,还得投胎好。” 有人笑:“那你可没机会了,不然抹了脖子再试一次。” 众人哈哈而去。 李慈晏在帐中听得一清二楚,铁七爷大怒。被李慈晏喊住,他说:“我从未领兵,他们不服也是自然。要让他们服,得在战场上找。” 他翻出从前情报,转身看地图,用手指在九边重镇来回摸索。 李慈晏忽而站住,问:“有她的消息吗?” 铁七爷低头,道:“还没有。兵荒马乱,城内也进不去。想来霍大夫吉人天相,应该已经安全入城。” 但愿如此。 次日,有大同使者来报,献上一个匣子。 卫兵揭开匣盖,惊叫一声。 众人凑近一看,是颗血淋淋的人头。 再仔细一看,有人说:“这,这,这人头好像王将军----王斐。” 众人惊惧,满堂寂然。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都落在李慈晏身上。 那剩下的十二万突厥大军踪迹已明,并在大同斩杀了大将王斐,十二万将士葬身阳和。 如今先送来人头,后必然趁胜追击,直至宣府,两路军马夹击,福王危矣。 福王李慈晏想到的却是,锦衣卫竟谎报军情。京城三大营十七万兵马被他带出来十万人,京城周围已无兵可用,若这十二万大军不来宣府,反而直扑京畿,那我朝危矣。 这些念头闪过他脑中仅眨眼的功夫。 李慈晏说道:“传令全军,拔营回京。辎重全弃,各带口粮,余下粮草全部烧毁。” 众将又被他口令震惊。 思量一番,均渐渐明白其中厉害。赶紧各回营中,督促撤兵。 第 36 章 大军连夜启程。 黑夜中,有人马暗尾随。 李慈晏伏在草木中,与一万将士静候追兵。 天边启明星已亮。 地震风起,果然一队突厥人马轻装握刀,伺机在后。 李慈晏心中既激动又紧张,这是他第一次亲临战场,难以遏制地兴奋,只得将头埋在草堆里,免得粗重的呼吸被敌方察觉。 他已经明显感到身边将士的躁动,自己也被这种氛围感染,但只得咬牙忍下,等敌军过完。 天色将明之前,倏然暗下来。远远有鸡鸣几声。 忽然,远处亮光一闪,良久才听到一声轰鸣,那是炮声。 李慈晏率先爬起,大喝一声:“敌军在前,中了埋伏,我等大好男儿舍身护国,杀贼,杀贼,杀贼!” 草木中窜出蛰伏已久的将士,口中大喊“杀”声,随着他们的主帅福王,朝前方鏖战处杀去。 李慈晏身先士卒,嘶声大喊,长剑破空,渐渐杀红了眼。 铁七爷率领亲兵护在周围,一展鲜红的大旗在混战乱军中招展。 李慈晏先前在草丛中,衣裤已经被露水打湿,可此刻他只觉得热,血在沸腾,眼已发红,心中炙烫,在战场上挥洒搏命。 初日渐生,战场渐息。 李慈晏立在战旗下,众将聚集在他身边,默默望着他们的主帅。两万突厥先锋全军覆灭。辉煌灿烂的朝阳中,李慈晏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场胜利。 捷报送到京城,满城欢欣振奋。 次日,一骑突厥使者进入主帐,送来突厥议和文书。 突厥使者却是个汉人,他面见福王,直接拜倒,说:“我本是阳和守将,战败被俘,会突厥话,被贼子强逼做了使者,但其实忠心不变。趁贼人让我报信之机,特来投奔福王帐下。” 又送上一柄玉扇。 李慈晏从座中立起,问:“此扇从何而来?” 使者说:“玉扇主人尚困在宣府,重伤难愈,恐怕危在旦夕。宣府百姓被困数月,请福王出兵解困。” 李慈煊又问:“突厥人如何知道这玉扇?” 使者说:“突厥也有诡诈之人,在朝中暗插细作。” 李慈晏将手中玉扇紧紧捏住,这是个两难的选择。 窗影东移,在一片残阳的光影中影子拉得长长的,他终于松开了手里握着的白玉扇,说:“传令,回京。告诉陛下,军中有奸细,朝中有奸人。” “谁是奸人?谁是忠臣?我在前线舍命退敌,两子皆战死,他竟杀我家眷,抄我的家!”贺桂眼中含泪,说:“他一个杀兄篡位,背信弃义的小人,何以为君?” 紫荆关守备都御史孙良是个老实人,此刻听贺桂诅咒今上,吓得手中筷子落地,醉酒舌头打结,但还是阻拦道:“快住口。你怎敢毁谤今上。”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当年先帝出征,敢说没有他的阴谋诡计在里面?明传天下要保存先帝太子,太后一死,他就废太子,这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么?”贺桂将桌子一拍,说:“你我多年的交情,今儿给我一句话,是让我过还是不让我过。” “你疯了!”孙良的酒醒了一半。 贺桂大笑,说:“你若打开城门,你我便是同袍,还是朋友,日后论功行赏自有你一份;若是不开……” 孙良一个激灵,已经全然清醒,冷笑一声问:“若是不开如何?” “哼,那你我就是阴阳相隔的仇敌。”贺桂露出狰狞本色。 孙良大惊,拔地而起,拔出腰刀,说:“我好心收留你,不想你竟包藏如此祸心。” 门被打开,跳入两个贺桂亲兵。孙良手下已被戮尽,倒在血泊中。 孙良大叫道:“有奸……” 人已被贺桂一刀斩断。 贺桂立在关隘上,看着夜色中奔入关内的突厥兵马,犹如一群霸道的飞蝗,又如一股涌动的洪流,涌向关内万里江山。 风起,刮起他猩红的披风猎猎作响。 贺桂仰天大笑。 入侵的异族铁骑还未波及京城,但城中已自有波谲云诡的变化。 福王令传入京城。 当夜,锦衣卫倾巢出动,围住南宫。 废王李慈煊坐在南宫主殿内,身边已逃散得不见一人。他冷笑一声,抬头望了望天边还剩一道弯眉就全圆的月亮,觉得自己此刻连屋顶上成列的脊兽都比不上,至少他们都成队相伴,而他从来形影相吊,真凄凉。 李慈煊走上假山,望了望宫墙周围密集的火把,最后再仔细看了看宫内,果然难觅一人。他以为这些年到底笼络住了几个人,原来还是自己太天真,在这时候都没一个人搭把手。他又笑了一笑,从容走下假山,点燃了主殿。 腾起的浓烟和火光几乎照亮了半个夜空,但整个京城在片刻喧闹后,闹明白是南宫走水,竟突然静下来。 世人----上至王侯,下至草民,对这位废太子的结局,都心中洞悉。 南宫这场劫难是早晚躲不过去的宿命。 火光中忽然传出一声凄厉地嘶吼:“李由桢弑君篡位,谋害亲侄,天地不容,必诛之而后快!” 围在宫墙外的锦衣卫,被这一声喊得毛骨悚然,有人忍不住抬头望,却见天边似乎也有红光闪动。 “那是哪里?” “好像是城郊,从前那儿好像有个烟墩,是不是烟墩周围的山火?” “是烟墩放的烽炮。” “那处烟墩还在用?不是早废了吗?难道突厥还能打到京城门口来?”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一个锦衣卫千户首先反应过来,说:“快,去报告指挥使大人。” 南宫大火尚未熄灭,陆谦亲到南宫,调派诸人。 西直门、安定门、德胜门三座城门深夜得令开启,放出跨刀纵马的锦衣卫,奔往烽火高燃处。 陆谦却心焦如焚,一边望着南宫火势,一边望着天边烽火。 大火渐渐熄灭,天色尚未明。 陆谦大松一口气,令人开宫门搜捕,却不见废王尸首,撒开去四处寻找,也不见废王活人。 众人惊诧,锦衣卫团团围住南宫,毫无逃出可能,火场不见尸首,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陆谦趁着混乱的当口,寻到水遁的李慈煊。他把藏在河边柳荫下的李慈煊拉出来废了好大的力气,几乎是把人整个抱出来。 李慈煊已经冻僵,他缓慢地把一个油纸包裹从胸前扯出。 里面的烫热的石子已经凉透。 陆谦把李慈煊扒了个干干净净,再穿上包袱里的干衣。就这样一番动作,李慈煊还没缓过神。 他在凉水里呆的太久了。 陆谦心中焦急,从怀中掏出两个葫芦,一个装着烈酒,一个装着肉汤。 李慈煊轮番喝下,发出一声喟叹,才缓缓止住了哆嗦,他躺在地上,看着漫天星光,一颗流行恰巧从天边划过。 李慈煊忽然笑起来,说:“既然我没死,就是天不亡我。那天下就是我的了!” 大地忽然开始微微颤抖,李慈煊躺在地上,反掌抚地,指尖微麻。 陆谦耳目聪明,循着方向望过去,在一片朦胧的日色中,天边有烟尘扬起。 他二人目光落在那片尘土中,在渐明的天色中,烟尘越滚越大,终于从一片灰黄中冲出几个黑点,那是黑衣铁骑,突厥铁蹄已落在京城地界,嚣张奔袭。 “来得真快。”李慈煊说。 而且来的方向正是他将要去的地方。 陆谦抱住李慈煊,把他送上马,自己跳到他身后,说:“殿下,抓好了。”策马奔逃。 “去哪里?”陆谦问。 “进城。”李慈煊说。 陆谦诧异,但转念一想,此处空旷,二人一马跑不远,只有入城最近。 快到城门,却见城门缓缓闭合。 陆谦脱下披风,把李慈煊按下用披风裹住,露出他鲜明的飞鱼服,大声喊道:“锦衣卫入城!锦衣卫入城!” 果然那城门停顿片刻,放他们入城,城门守将再飞快将大门合上,落下巨大的门闩。 陆谦不敢在城门边停留,已有兵卒在备战。 李慈煊从披风中揭开一条缝,却看到街上百姓神色慌张,兵士来回奔忙也是一脸惊惧。他二人纵马在街上驰骋,一路看到的都是惊惶不安的局面。 行到别院门口,见家丁在门口张望。 陆谦把李慈煊背入门中。 柔奴见状,惊慌失措,问道:“这,殿下,殿下这是怎么了?殿下还活着?还活着!” 李慈煊却因连番劳顿,想出声制止也没有力气。只得任由她又哭又笑,把他抱入怀中。 “谢小姐,此处暂且安全,您好生照顾殿下,不要出门,不要放人进来。我若来找您自有进来的法子。切记。”陆谦对柔奴说。 柔奴看着李慈煊,不知听清没有,只是胡乱点头。 陆谦见状,只得再交代那家丁,他自有要紧公务,转身出门而去。 “别哭了,快给我抓药,我烧起来了。”李慈煊歇了会儿,有力气开口了。 柔奴手足无措,说:“我,我不会。” “你不是神医么?”李慈煊猛然咳嗽不止,说:“怎么救得福王,就救不得孤?” “殿下,您糊涂了,我是柔奴,不是姐姐。”柔奴哭道:“我是谢朝云,不是谢玉山。” 第 37 章 霍云山被五花大绑扔在安近思脚下。 安近思一见她就头大,挥退众人,亲自蹲下替她松绑,苦口婆心地说:“我的姑奶奶,您就好好呆着不行么?” 霍云山推开她,自己去解脚脖子上的绳子,说:“好好呆着,突厥人都打到眼皮子地下了,还能好好呆着?” “你一个女人,拉不开弓,挥不动刀枪,你往前凑干嘛?去端茶倒水,还是加油喝彩?”安近思恼火了,把绳子扔到霍云山身上。 霍云山瞥了他一眼,说:“你也太小瞧人了。”她站起身,把绳子团成一团,又摔在安近思身上,凑近他说:“我都说了,我出关是去怀来找福王,你怎么千方百计阻拦我?突厥大军围困怀来,你不去救,也无斥候前去查探。你到底在干什么?想干什么?” 安近思被戳中痛处,心虚地转开目光。转而想到霍云山不过是个太子要的女人,怎敢对他指手画脚,对她说:“我是受人之托才对你客客气气,你别得寸进尺,刺探军中机密。” 霍云山冷笑一声。 “千总,有怀来使者来了。”门外士兵通报。 安近思转身要走,却被霍云山抢先窜出门外。 城门下,怀来使者仰头望着,满头满脸的血污,看不清原来面目。 安近思问道:“我是安近思。” 使者道:“福王率军与突厥大军决战怀来,苦战得胜。突厥援兵至,敌众我寡,福王再困怀来,来求援兵,请开城门。” 安近思先是吃了一惊,自语到:“竟然胜了?”继而道:“让使者入关。” 那使者在关内换马,再朝京城驰去,一支箭从背后射来,将他穿胸射落。 霍云山转头看向正收弓的安近思,不敢置信。 安近思冷笑一声:“你要去找福王?”他转过身,看着霍云山,用一种戏谑的姿态说:“如今福王仅剩两万残兵,被突厥四王子五万大军围困怀来,一个是久战残兵,一个是养精蓄锐的骑兵。哼!我在做什么?我奉命守住居庸关,福王想入关,只能从我这儿横着入关。” 霍云山来不及消化这其中的内容,从前隐隐觉得不对,但未曾料到是这样的局面,她问:“你不是汉人吗?奉命?谁的命?” 安近思大笑,说:“谁不想让福王得胜还朝,便是谁的命。”他看了眼面无血色的霍云山,说:“我劝你还是不要去找福王了,等人料理完围困京师的突厥兵,福王就是死路一条;即便退不了突厥,福王困守怀来,也得死在突厥人手里。福王这里没戏了。你还是另外找个灶头烧火吧。” 安近思喊来两个小兵,将仍在震惊中的霍云山押回住处。 霍云山躺在床上,思绪纷杂。她是个小人物,江山太大,计谋太深,她看不透,想不通,怎会有这样的事情,不是一致对敌,一心击退突厥么?怎么击杀的对象成了自家搏命御敌的主帅?她用手挡在眼睛上,又气又失望。这世间的人和事,她看不透,猜不着。 她一闭上眼,见到的就是李慈晏,是他在马车中朝她无奈地一笑,说:“你没听出我是在想你吗?” 一滴泪从她眼中滑落。 李慈晏站在一树海棠下,转身迎她,手中横抓着硕大的丁香树,笑道:“我喜欢你。” 李慈晏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在霍云山印象里,就是把他一张白脸憋得通红,他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又一滴泪滑入她耳中,霍云山猛然坐起,感受到自己的心怦然一跳,而后是随着每次跳动的疼痛。她按住自己的胸口,原来她是这样迟钝。 霍云山泪如泉涌,说:“原来,我也喜欢你。” 窗外夜风哨起,如长歌低诉,如心事豁然洞明,如心潮涌动。 霍云山冲出门,闯入安近思帐中,她脸上的泪渍未干,眼中含泪,说:“我要出关,我要去找李慈晏,我要跟他在一起。” 我要告诉他。 我也喜欢你。 “她真这样说?”废王闻言问,手中的刻刀并未停,但明显走神。 陆谦担心他会削到手,小心翼翼地看着,答道:“是,是谢大小姐亲口对安近思说的。” “她人呢?” “还在居庸关,安近思没敢放人,想问下殿下的意思。” “去吧。”废王手中一偏,果然利刀破指,大拇指被削掉一块肉,血流汩汩,心痛难忍,自问:“这样都还值得奔赴么?”不禁喃喃:“为何我身边没有这样一个人,当年,一个个都弃我而去?” 若是有一个,但凡有一个,我都会……李慈煊不敢再想,也想不到自己会如何,但总觉得若是想出来,会让他的心好受很多。到底会怎样?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年幼时的恣意岁月和成年后隐忍麻木的生活,中间那段,他不记得了,为了保护自己的心,他不愿想起,脑中只要有一星半点的苗头,就会自觉地回避----你看,身体都会保护自己----以往他都会断在这里,让自己不再自苦自怜,可今天,他偏偏要想下去,想到底,想到最好的结果。 李慈煊首先想到的是一个拥抱,一个在倾盆大雨中的拥抱,跟他得到父皇驾崩的消息那天一样的大雨,几乎要把东宫的琉璃瓦砸透,他跪在狂雨中,偌大的东宫不见一人,他知道他们都藏在角落里看着他,看着这个尴尬的太子,先皇驾崩,传位皇弟,他这个失怙的少年太子会怎样退场。 如果那时候有一个人抱住他,他一定会痛哭流涕,让所有人都听到他的哭声,发泄出他的害怕,他的伤心,他的愤怒,可是他不敢,因为没有人让他有这样的权利,他不能暴露自己的恐惧与无能。 若是有这么个人,该多好。 在他移宫那天,拉住他,只用一下,他都不会在倒在金水河上,不会被“废王”的奏折压垮,其实那天太阳并不大,是他的心被冻住了,心冻住了,身体怎么能动?身边往来穿梭的人在他身边飞快地擦肩而过,没有人伸出手扶他一把,眼睁睁看着他如一块行尸走肉,跌进尘泥中。 “废王。”李慈煊隐忍了多年的委屈突然汹涌而出,心中的痛苦悲愤穿破胸膛,“废王,呵呵呵……”从胸中爆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像哭泣又像怒吼,他咬紧牙,胸腔中鼓荡的怒火悲愤竟压抑不住,只得张开嘴,喘息片刻,待渐渐平静下来,低声道:“为何我没遇见这样一个人?”烈火焚烧的疼痛变成酸涨,他羡慕李慈晏了。 在李慈煊这样的人身上,情绪也是一种手段计谋。他的心意深藏,感情不可捉摸。 等他走出门,什么都已经看不出,一身戎装,英姿勃勃。 柔奴跪在一边,默默仰望着李慈煊。 李慈煊不顾众人目光,将她扶起,说:“我去迎敌,你愿同往吗?” 李慈煊望着柔奴。 却见柔奴眼中慢慢蓄起一层泪光,梨花带雨,柔弱不堪地倚靠在他怀中,说:“奴家害怕。”微微颤抖的声线让男人心神一颤。 但李慈煊眼中的一点柔情希冀却冷静下来,他说:“你在城中,自得安全。” “奴家等你得胜归来。”一滴泪从柔奴眼中滑落,滴在李慈煊手背上。 李慈煊从袖中掏出方才刻成的楠木钗,递到柔奴手中,说:“出发。” 李慈煊立在德胜门上,拔剑出鞘,立下军令:“战端一开,即为死战!军令有三: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立斩!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敢违军令者,格杀勿论!” 全军震动。 要么胜,要么死,决无第三条路。 对面的突厥士兵仍懒洋洋望着前面的军队,一声令下,骑兵冲锋。 在他们心中,这是易如反掌的一仗,如同入关以来遭遇的汉军一样,一触即溃。他们戏谑地愉快地冲向阵前。 对方果然没有应对,应该是吓呆了。 突厥士兵身下的马在加速,冲击速度越来越快,距离越来越近。 对方阵营中升起一张小旗,前阵中忽然有三队人马出现,一声令下,枪炮齐鸣----是神机营。 突厥士兵来不及反应,马太快了,直接冲入射程。前排人马应声落地。冲锋还在进行,□□发射后换药费时,他们还有机会,可以马上冲入敌阵,冲乱他们的阵型,再分别绞杀。 哪料第二波枪响紧接着响起,再是第三波。 冲锋的突厥兵团损失殆尽。 忽然一声轰鸣,地面震颤,一颗硕大的炮弹落在突厥阵营中,轰然爆炸。紧接着又是一声。 大炮击中的地方伤亡并不多,但给突厥士兵造成的恐惧迅速传染到全军。他们仍在慌张,一下在还没接受刚开战就被压倒性震慑的局面。对方已吹响了号角,竟然主动出击。 李慈煊发令,骑兵冲出阵营。骑兵之后,步兵紧接着跟上。 突厥军队不愧久战,立刻调整阵营迎战。他们必胜,论骑兵,无人能与突厥骑兵抗衡。 两队骑兵终于在阵前短兵相接,意外的,汉军骑兵竟然顶住了突厥骑兵的攻击,两军相接的锋面出现了短暂的僵持。 突厥人还没反应过来,两侧忽然出现伏兵,以炮火开道,将突厥阵营冲得七零八落。突厥后方动摇,前方溃散。这一仗竟然胜得十分漂亮,令人振奋。 李慈煊却不乐观,他说:“这是突厥轻敌,我们占了便宜,胜在出其不意,他们实力尚在,后面的仗会越来越难打。” 果不其然,溃散的突厥士兵渐渐止住,朝同一个方向聚拢,在他们身后,有黑压压的突厥大军新投入战局。 再无巧可取。 李慈煊拔出长刀,对身后众将士喊道:“为父母妻儿搏命,为战死同袍报仇!” 废王身先士卒,跨马冲锋,手举长刀,冲杀入敌军阵营。他身后是两万热血沸腾心中愤怒的儿郎,为父母妻儿,为战死的同袍,为家国万里,搏命杀敌。 战场上博的是气,气势、气概和气魄。 骄傲的突厥骑兵竟然渐渐不敌,杀红眼的我军将士越战越勇,随着军中那杆硕大的帅旗浴血前进。 激战中,德胜门上大炮齐发。 李慈煊猛然回头,正巧一发炮弹在他身侧炸开,把他掀翻在地。周围亲兵惊呼着把他护在当中。 李慈煊按住腰间伤口,咬牙复又上马,长刀指向突厥帅旗,说:“诛杀贼首!擒贼先擒王!” 这一仗胜得十分艰难,李慈煊被众将抬入城中,他阻住众人,问:“战时谁在守城?” “原本是御史刘大人,被突厥乱箭射下城头。后来礼部尚书翁大人替他守城。”有人答道。 李慈煊挣扎起身,说:“让翁大人来见我。” 翁尚书就在众人中,只得出列,说:“见过废王。” 李慈煊问:“那城门上的炮是你下令放的?” 翁尚书略有踌躇,但人证皆在,又料他废王也不会拿他如何,便说:“是我为助废王得胜。” “两军混战,你这炮是助我还是助突厥?”李慈煊勃然变色:“我看你分明是突厥安插进城的奸细,想一炮炸死我等。” 翁尚书脸上变色,还要再说。 李慈煊长刀挥下,尚书大人已尸首分离。他说:“去禀告圣上,德胜门守住了,此战大胜。还揪出一个突厥奸细,已被正法。” 众人战战,得令而去。 李慈煊挥完这一刀,也已失血过多,痛晕过去,趁着清醒的片刻,交代亲信说:“让霍云山进京,救我的命。” 第 38 章 从居庸关快马入京一日可到。 霍云山被送入废王所居民宅时,废王咬死了不肯让大夫近身,只有亲信草草包扎止血,听闻霍云山赶到,李慈煊眯缝着眼睛,长舒一口气说:“你来了。”说罢放心地昏迷过去。 霍云山原本心中万般思绪,听他一言,顿时哑然,闭目冥思片刻,再睁开眼为李慈煊治伤。 战事仍在继续,饶是霍云山医术高超,也架不住李慈煊日日上城头督战。 伤口好了又裂,裂了又好。 霍云山见他如此大义,为国为民不要命的架势,心中敬佩,索性背着药箱子,尾随其后,随时待命。 李慈煊见她本就娇小,又背个硕大的药箱,抢过药箱,问:“战场残酷,刀剑无眼,你个女儿家,还是少来为妙,我下了城头必定第一个去找你。” 霍云山哪能让个伤员背箱子,扭身拦住,说:“殿下为国作战,保护百姓免遭铁蹄□□之苦,受了伤还不忘战事,不光我,大家都感动得很,也激励得很。我力气小,帮不上什么大忙,背个药箱子算得了什么。您只管做自己的事情,我不妨碍您。退敌要紧。” 李慈煊听霍云山说得不成章法,但她的意思他明白了,会心一笑。 霍云山看见春日阳光中,一身戎装的李慈煊竟然露出这样清澈干净的笑容,恍然错以为遇上了个不谙世事的纯良贵公子。不过也就一错眼,转瞬,李慈煊就已凝神蹙眉深思。 他可真爱蹙眉。 霍云山转而想到李慈晏。不知他此刻是否也在城头,对着突厥大军蹙眉。 在她的心里,是希望李慈煊得胜的。家国大事前,其他一切都放在退敌之后。再者,李慈煊若退敌,那便是大功一件,想来日后在朝中也有说话的余地,救救李慈晏说不好就得靠他。她跟在李慈煊身边蹭几分情谊,今后都好说话,再回过来说,李慈煊还是她妹夫,关系越多,后面越好开口。 她这样想,抬眼正看见李慈煊在翻看军报,一只手悄悄撑在伤处,赶紧跑过去狗腿帮他换药。 忙活完,霍云山抬头看见柔奴带着个小丫头婀娜而来,她忍不住就去看柔奴的肚子。 柔奴也看见了,叹了口气,转个表情去迎李慈煊。 霍云山明白了,赶紧给柔奴腾地方。 李慈煊看见柔奴略诧异,问:“你如何来了?” “殿下为国杀敌,我一个小女子出不了什么力,白白挂心,想着能到殿下跟前搭把手端茶倒水,伺候好了殿下也算尽了自己绵薄之力。”柔奴真带来了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盘盘精致的菜肴。柔奴错眼看见李慈煊身边换下来的带血纱布,轻呼一声,走到李慈煊身边,掀起他的衣裳一看,顿时泪眼婆娑,说:“殿下,您受伤了?” 李慈煊以为柔奴又要哭又要咋呼。 不料柔奴却眼含关切地轻声问:“疼吗?” 李慈煊一愣,笑道:“不疼了,好多了。” 柔奴默默伺候李慈晏吃了饭菜,提着食盒出来,撞见几个兵将。其中一个认出柔奴,说:“咦,这不是柔奴么?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来会哪个情郎,还是哪几个情郎啊?” 柔奴惊惶,她朝李慈煊看了一眼,目光闪烁可怜。 李慈煊拦住霍云山,自起身走到柔奴身边,抓住她的手,说:“这里风大,你莫要来回奔波了,等这里战事一歇,我便回去,你在家中等我便是。”说罢,与柔奴比肩而立,问方才说话那人:“你也认得朝云吗?” 这人看李慈煊这幅样子,哪里还敢说认识,只得说:“认错了,认错了。” 李慈煊便将柔奴亲自送进轿子,柔奴泪眼望着他,等轿帘落下,再也忍不住,咬着帕子落泪。 却听李慈煊隔着轿帘说:“我不在乎这个,你宽心。” 柔奴更加难以自持,泣不成声。 霍云山在一边看着,为柔奴伤心,她走到李慈煊身边,轻声说了一句:“多谢你。” “谢什么?我既选了她,她的荣辱便是我的荣辱。我自不会让她吃亏。”李慈煊忽而一笑,说:“齐家治国平天下,连一家人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治国平天下。” 霍云山听这话,愣了一愣。她想到了赦拓。有时候回想某些事,挺残酷的,那是撕开一层皮,□□裸地露出鲜血淋漓。可能他们俩就算一路走来,在赦拓那里还算不得家,他还未成家,所以只用选国选天下。 陆谦久未露面,这一来霍云山几乎没认出来,这才多久,丰神俊朗的陆指挥使大人神情憔悴,面目被胡茬模糊,他眼睛通红,不知熬了几夜。 李慈煊见他这样,赶紧扶他坐下。 陆谦一张口,口气很不好,他说:“圣上那里憋着坏,殿下要小心。” “我知道,翁家只是其中一个。”李慈煊说。 霍云山趁机去舀了一碗肉汤,给陆谦端来。 陆谦见是她,等她出去才说:“福王那里也有动作。贺桂还没消息么?若突厥再不退兵,京城守备快坚持不了多久了。还有景王今日被圣上放出来了。”说着手中一个蜡丸塞进李慈煊手中。 “景王不足为虑。”李慈煊飞快地说:“最多两日,就见分晓。你届时见机行事,此事险恶,你尽力保全自己为上。” 陆谦握住李慈煊的手,说:“有殿下这句话就够了。”说罢一口将肉汤喝完,骑马又去了。 李慈煊在夜色中遥望西北,两天时间,他一定要再撑两天。 有骚动从西边传来。 “殿下,突厥人进了西直门。”传令兵狼狈跪在李慈煊脚下。 李慈煊感觉自己的血都涌到看头顶,脑中嗡地一声,他问:“多少人?” “大约一万人马。” “西直门有守将一万八千人,怎会被一万人攻破?”李慈煊边问,边拽起传令兵,朝军队驻扎处跑去。 “不知道,没听到攻城,人就进来了。”传令兵跟着跑得气喘吁吁。 李慈煊率兵赶到西直门支援,只摸到了突厥军队的尾巴,大军已然入城。 李慈煊站在城头,看着向城内遥去的突厥骑兵,心凉了,他令人紧闭城门,又令众将入城追击。 他在城头望见,黑暗中惊叫声惨叫声渐起,有火光燃起,他从未觉得这座熟悉的城池这样恐怖,仿佛黑暗中有什么莫测的怪兽,挣脱了兽笼,掉进满是食物的天堂中。 冷冽的夜风呼啸而过,李慈煊看着自己手中的长刀,慢慢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有看见此景的将领勒马回奔。 意外的,李慈煊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不意外,仿佛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了结。他凄然一笑,原来在他内心深处,已有求死的念头,只是竟未察觉,这么多年,究竟是被什么掩盖过去,让自己还有力气去想去争去抢夺。 其实只要这么一下,就一切都解脱了,所有的痛苦爱恋,所有的恩怨情仇,有所的屈辱和荣耀,就都没有了。李慈煊忽然觉得很累,他慢慢地呼出一口气,觉得真轻快,真轻松。 只要这么一下,仿佛受到蛊惑,他慢慢闭上眼。 霍云山离他最近,趁他闭眼,扑过去,夺下他的长刀,说:“你傻啊!活着才有一切!你做的已经够了,比那些躲在后面什么都不干的人强多了。他们才该死,等他们死完了,才轮到得到你。” 李慈煊颓然冷笑,他知道霍云山根本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她以为的是那么浅薄可笑,她眼中只有自己能看到的。西直门紧靠西北,是守备重点,怎会被一万突厥骑兵悄无声息攻入? 他一把夺过长刀,刚要动作,被霍云山一推,往前扑倒。 一块残破的盾牌扫过他们方才站的地方,不远处弹坑犹新。 李慈煊抬头一看,明白过来,这时候竟然还有人想要他的命,他不禁又惊又怒又悲。 “你看,你要是死了,正如了这些小人的意。”霍云山懒得再废话,趁他走神,跳到他身上,按住他把他双手反剪,抽了腰带捆住,又把腰带另一端系再自己胳膊上,说:“你要是不走,就是连累我。”说罢朝城中窜去,李慈煊挣脱不开只得随她而去。 两人刚刚走下城头,却听城外轰鸣。 李慈煊站住脚,霍云山被拉得往回:“你怎么?” “你听!”李慈煊朝城外望去,说:“这是军队,骑兵、步兵,新的军队。” 霍云山与他返回,扒在城头,望见一面“贺”字大旗,在一片火光中若隐若现。 李慈煊眼中含泪,声音在发抖,说:“快解开,京城有救了。” 霍云山也看出下面并非敌军,赶紧去解,无奈方才打了死结,用脚边残刀割开腰带,李慈煊心急如焚,没等她解散腰带,就冲下城去,霍云山看着刀刃上的新血,望着李慈煊狂奔的背影,不禁展眉大舒一口气。 贺桂昂首望见城头的李慈煊,心中一阵波动。他原计划从德胜门入城,却在途中遭遇突厥主力,转而向西直门靠拢。正踌躇如何骗开城门,已然望见李慈煊立在城头。 这便是天命所归吧。 军队在城外慢慢集结,待星光漫天。 李慈煊重又点将守门,与贺桂筹谋落定,亲自打开城门,贺军众将手举火把,得令入城。 霎时间,火把如黑夜中的萤火散入京城角落。 突厥人进入京师繁华地,早已被胜利冲昏头脑,烧杀抢掠,难以约束。还有部分迷失在迷宫般的城市中。突厥骑兵在巷战中没有优势,反而被分割成分散的力量,被个个击破。 贺军在黑夜中如沉默的鸱鸮,冷静肃杀朝皇宫逼近,对京城地形烂熟于心的京城兵将被安排在最前列,从四面八方,对聚集在皇宫周围的突厥贼人成包围之势。 等贺桂以最慢的速度走来,看着突厥大军嚣张狂妄却仍未攻破皇宫大门,不禁想这恐怕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有勇敢忠义的京官带领家仆汇集到皇宫周围勤王。 众目睽睽。 贺桂对李慈煊说:“殿下,我贺桂的身家性命就全在您身上了。” 李慈煊自然明白,他说:“我与贺将军共生死。” 贺桂下令:“列阵,杀敌!” 久经沙场的贺家军,将心中憋闷的怒火和仇恨从胸中吼出,在帝国最核心的皇城脚下亮出自己锋利的长刀,让久在京城的人们震惊于他们的剽悍、冷静和勇敢。 正是黎明破晓。 贺桂骑马立在一片残迹中,望见废王李慈煊年轻的脸上露出莫测的笑容。 城内战况初定,就有京城官员得到消息,赶来皇宫以表忠心,比朔望朝会人数只多不少,许多芝麻绿豆大的小吏都卓有眼光跑来露面。 李慈煊坐在马上,望着皇城,英气勃发。 忽然,一直暗箭从重叠楼阁中射出,废王中箭仰面摔下马。 “殿下!”贺桂血都凉了,滚下马,奔到废王身边,箭镞正插在废王护心甲上,李慈煊被冲击的力度击得张口无声,一口气憋在胸间,不能呼吸,他的脸涨得通红,索性屏住呼吸,用尽力气长啸一声,才慢慢恢复脸色。贺桂大松一口气。 “突厥人,入宫了。”李慈煊指着箭射来的方向,正是大内。 贺桂心领神会,勃然立起,说:“突厥贼人已攻入皇城,众将列阵,攻城勤王!” 正此时,宫门缓缓打开。 在内侍和锦衣卫的簇拥中,今上步履坚定,从容而出,景王紧跟其后。 李慈煊冷笑一声,他这位叔叔倒还是有几分胆色。 众人见圣上驾到,纷纷跪倒。 站着的李慈煊、贺桂诸人跟广场上的华表一样醒目。 皇帝的目光却越过李慈煊和贺桂,朝他们身后望去,那里还有一个人站着。 “大哥,你回来了。”皇帝说。 第 39 章 霍云山不认得皇帝的大哥是谁,但认得李慈煊,知道李慈煊的亲爹就是今上的亲长兄,先皇仁宗。这位传说中的先皇竟然活生生在自己眼前,霍云山有点儿懵。 李慈煊跪在父亲跟前,说:“父皇,孩儿不孝。原本想趁机诛杀了他父子,不料走漏了风声。是孩儿谋事不密。好在父皇平安返京,若有分毫差池,孩儿……”哭泣难言。 仁宗神色有些倦怠,看着长了这么大的儿子心中激动,但又有些茫然,他扶起李慈煊。 李慈煊却不起身,膝行至他脚下,抱住仁宗的双膝,又喜又悲泣道:“父皇,您终于回来了,儿臣,儿臣一个人在南宫日日想念您。” 仁宗想到父子二人这些年吃的苦头,不禁老泪纵横。周遭几位仁宗亲信纷纷陪泪。 霍云山是局外人,难以感受到其中情感,听他二人的话,多不是好话,心中乱跳。她不明白让她留在这儿看父子团聚这一幕是个什么意思。只好努力减少存在感。 仁宗忽然指着霍云山问:“这就是谢广言的女儿吗?” 李慈煊道:“是,她是谢广言的长女谢玉山。师承岳广微,医术了得,为儿臣千里独来。” 霍云山心道自己来哪里为他,但人还是赶紧跪下。 好一会儿,仁宗说:“谢家满门,是忠臣。”说罢被众人拥入离宫。 李慈煊自回东宫。 霍云山夹在这一群光鲜贵胄中,自觉别扭,无奈李慈煊诸人忙着册立之事,还不忘留她在身边随侍。 好容易礼成归位,尘埃落定。 霍云山抬头看了看一身玄衣的太子殿下,他一闪身,肩上团龙的绣线发出耀眼的光,冕冠上垂下的五色彩玉随之摇摆,朱红的紘缨趁得他面若白玉,目若点漆。这样庄重华贵的装扮让李慈煊成了真正的天子娇子,不同于李慈晏眉目温雅,李慈煊身上更多的是厉色。霍云山赶紧低下头,不敢直视。 “你一直没说话,就没恭喜我的话吗?”李慈煊忽然问,口气听来比较放松。 霍云山干笑两声说:“恭喜殿下。” 李慈煊听她说得这样勉强敷衍,嗤笑一声。 “也的确没什么好恭喜的,不过是时势所迫,今上才不得不这样做。可惜我父皇仍在离宫,太上皇终究不是皇帝。我这太子不知能做到几时。”李慈煊谈性颇高,有些指点江山的味道,无奈霍云山是个一窍不通的,茫茫然跟着点头。 “当日在城头上,多谢你。”李慈煊说:“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霍云山等的就是这一刻,但这些日子所见所闻,也明白自己人微言轻。从前想好的话,在李慈煊面前却觉得说不出来,她自认还没有那么大面子,让李慈煊为了她一句话掺和到皇家敏感隐秘事中。只得干巴巴说道:“殿下,我,我想回龙官寨。” 李慈煊剑眉一挑,眼光明亮。 霍云山直觉在这样的目光下,小心思根本藏不住,想解释下,又怕弄巧成拙,只得干笑两声,说:“事情办完了,我得回去跟师父交代。” 果然李慈煊笑了一声,心知霍云山是想趁这个借口出关,再绕去怀来找福王,便说:“你不用去了,你师父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下个月初就能到了。” “师父他来京?”霍云山心中疑惑。 “我还能骗你不成。”李慈煊道,“你就住在东宫,待他来了,你再听你师父如何说。” 霍云山还在挣扎,但又想不出来其他借口,憋得急了,索性说:“殿下,师父来还有大半个月,我有些小事先去办,等他回来时我再来找他便是。” “小事?” “恩……我想去见个朋友,有些话要说。即便有些事我这般小人物无法左右,但至少能做一点是一点,方不违心意。” 李慈煊转过身,没有说话。但霍云山明显感受到他的气场发生了变化。 霍云山还要说,李慈煊忽然广袖一甩,打在她胳膊上,太子殿下转身走了。 留下霍云山张口结舌,原来太子也这么大脾气。 此去怀来不过一日光景,霍云山望着重重宫阙,心里烦的不一般,这李慈煊把她弄进东宫里来做什么! 柔奴拉住他说:“姐姐,你这来回来回的,走得我头都晕了。” 霍云山气馁道:“我要出去。” 柔奴说:“姐姐,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你我生来便是太-子-党,与那今上和福王景王不是一边儿的,你如今身在东宫,如何还想着福王?” 霍云山猛然扭头看向柔奴,问:“你怎知我要去找谁?” 柔奴失言。 霍云山稍加思索,明白过来,抓住柔奴,问:“是太子下令阻了福王不让他入关?” 柔奴不敢看她的眼睛。 霍云山恍然大悟,放开她,说:“我就奇怪,景王临阵脱逃,又被关住,若还阻住福王,就不怕突厥大军攻破京城,那时国都没了,还争个太子做什么。如今看来,最终是他得了太子,居庸关安千总原来是他一手安排。” 霍云山忽然想到贺桂,一个念头闪现,却赶紧打住,转念又一想,有什么事是李慈煊不敢做的呢?为了太子之位,为了皇权,能买通居庸关,就不能买通紫荆关,放突厥入关吗? 这个念头一起,霍云山赶紧一阵凉意从尾椎骨窜起,毛骨悚然。 她冲出门,却跟门外进来的人撞个正着。 是李慈煊。 霍云山眼中又惊又怒,退后两步。 柔奴一脸焦急,眼中有愧色。 李慈煊见她姐妹二人情状,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柔奴不敢不答,说:“姐姐想出宫去。” 霍云山问:“是你让安千总把福王阻在居庸关外?” 李慈煊对霍云山问这话毫不意外,淡淡地答道:“是。不过不用我阻他,他如今也难脱身返京。他被突厥兵缠住,困在怀来。” “让突厥围困他也是你?”霍云山把心中所想问出来。 李慈煊笑说:“我还没有这等本事,能让指挥突厥大军进退。若是能,也不会苦战退敌。” 霍云山冷笑一声,说:“那也是你放他们入关?” 李慈煊倏然转身,冷冷看着她,神情吓人。 柔奴在一边看着,想回护几句,又不敢。 霍云山才不管那么多,既然他狠,她也不畏惧。二人直愣愣僵持。 李慈煊冷哼一声,转身道:“你要去找李慈晏,我不拦你,随你。” 霍云山心中气愤,但李慈煊在居庸关的问题上回答爽快,而这个问题却避而不答,还这么一副强硬的样子,心中疑惑,反而燥火更胜。转念想到以自己的心智哪里是他的对手,便是口上的辩才也逊色得很。听他这样说,便转身朝宫门走去,无人阻拦。 众人见李慈煊点头,还帮忙把门打开了。却见门外立着一排带刀的内侍。见清宁宫门开,扶刀警戒。霍云山将将迈出腿,被人拦住,说:“我等奉圣旨在此保护太子,无圣上旨意,任何人等不得进出,若有违背一律格杀。”说罢那内侍将霍云山一掌推回,挥手让人将宫门合拢。 霍云山被他一掌推得倒退两步,仰坐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关闭的宫门。她扭头去看李慈煊。 李慈煊却冷笑一声,反身进了殿内。 清宁宫与乾清宫格局相似,前殿也是个威武庄严的大殿,此时却暗无烛火,李慈煊遥遥往里走,融入黑暗中。 霍云山追到李慈煊身边。 李慈煊似乎是站在大殿当中的台阶上,看见霍云山进来,笑道:“看,不是我不让你走。” 霍云山在这片黑暗中努力睁开眼也看不见人,心中的愤怒渐渐平息下来,她问:“这些人真是陛下安排的?他们为何要守住东宫?” 黑暗中,李慈煊又一笑,似乎霍云山问的这个问题很可笑。他说:“你只看到了你眼睛看到的,却没用心去看,所以总是被迷惑,总是个小人物,被人利用。” 意外的,霍云山竟然没有被激怒,反而不做声地等着他下面的话。 李慈煊问:“怎么,你不气?” 霍云山不耐烦地叹气道:“我本来就是个小人物,也本来就看不透。你能一次把话说完么?” 李慈煊笑起来,越笑越厉害,真的仿佛听到一个什么笑话一样,良久才说:“你倒不是无可救药,能有自知之明也算过人之处。” 阵阵夜风,吹散黑云,一轮银盘从云中窜出。 借着月光,霍云山才看清李慈煊正坐在台阶上,垂头不知想着什么,他说:“这世间的东西大多都是能换的,给你这个,自然要拿走那个。李由桢给了太上皇,还给了我这太子的名号,自然要取走些什么。我父皇留在宫外,自然我就得留在宫内。就像下棋,你要踩我的马,我就炮打你的车。总有代价。”李慈煊忽然问:“你会下棋么?” 霍云山没回答他,思忖片刻,忽然想到一个关节,问:“太上皇是你亲爹,你在东宫这样的处境,他知道么?” 李慈煊扭头看他,嘲讽一笑,反问:“你觉得他知道么?” 这一连串的事情,让霍云山震惊,她不明白怎么一个父亲能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进政敌的手中做人质,而李慈煊那样的厉害,竟然乖乖任人摆布。 “在世为人,总有些不得已。”李慈煊说:“我哪里不想跟四弟一样,在府里圈个镜湖,逍遥度日;哪里不想同三弟一样,为红颜一笑,触天子眉头。”他笑了笑,但霍云山觉得笑得真难受。 “没法子,我只能流连烟花巷,忍下心上刃。好容易等到千军万马,想不到得来这么个结局。”李慈煊说:“我从前最羡慕三弟四弟跟着他们父亲出宫避暑,父子三人一路又笑又怒。而今,父亲等到了,我却觉得怪没意思。” 他话不多,语调也寻常,但这寻常一句里的凄凉让人绝望。 霍云山半晌没出声,原来这风光无限的太子竟然也是人家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第 40 章 霍云山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问:“那紫荆关……” “你可真是个实心眼儿,看准了就揪着不放。”李慈煊笑得仰躺下去,斜靠在台阶上,说:“我倒是感谢突厥能入关,至少能让我横刀立马,振奋一回。可惜被人自毁长城,破了西直门。不然,保卫京城这一战这样漂亮,应该能在史书上提到一笔。让人看看我这废王到底还有些本事的。”见霍云山仍看着他,他说:“若是我做,我守那城做什么?直接让突厥攻破皇城,再去捡便宜不更好。” 霍云山脑子有点儿乱。莫非是李慈煊打乱了他爹的计划,他爹一怒之下把他放进来思过受罚? “我不要捡这种便宜,让人笑话;我要夺过来,让人心服口服。”李慈煊双眸中有亮光一闪。 “为了皇位,让那么多人都死在突厥人刀下。”在霍云山看来这难以想象,她问:“国家和军队不是为了百姓么?” 李慈煊闻言又笑了,他说:“你真是个好百姓。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他们争的是万人之上的权柄皇位。死多少人又算的了什么?或许像蝼蚁一样活着,不如在沉睡中被人一刀带走,什么痛苦都没有了,岂不是也很好?” 霍云山听他最后的话,似乎是在说他自己。这位年轻的太子,心中已经绝望,萌生死意。不,或许他们这样的人,原本就在成王与身死之间徘徊。 殿内一时静得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 “你还要走吗?”李慈煊问。 霍云山没好气地说:“这不废话,走的了么?” 又引来李慈煊一阵大笑。 窗外闪出一道亮光,二人停语去看,一朵烟火在天边绽开。李慈煊起身走到殿前,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是个什么由头,懒得再想。霍云山也出来看烟火。 烟火停歇的间隙中,身后似乎有动静,二人转头望进去,身后烟火不断,闪闪忽忽也将屋内照了个大概。柔奴不知何时来了,远远地望着他们。 李慈煊笑道:“你怎么来了?” 柔奴走到他身边,说:“我怕。” “怕什么?”李慈煊见到柔奴,总是不自觉就放软了声调。 “怕你不要我了。”柔奴偎依在李慈煊怀中。 “小傻瓜。”二人温柔软语。 霍云山见状,心中羡艳又惆怅。她借着这如流星灿烂的烟火,许下愿望:愿能早日再见李慈晏,不使心意枉费。 天边又是一朵烟花从容地绽开,几乎铺开到了半个夜空。 这明显不同于普通烟火,霍云山认得这个,是传信的穿云炮,从前在边关常见。她扭头去看李慈煊。 果然,李慈煊脸色突变。 此时有明亮的动火朝门外聚集,来人口称宣旨。 内侍急忙去开门,李慈煊喝住他们。听门外宣旨太监高声道:“圣上赐御酒,请太子殿下开宫门接旨。” 李慈煊说:“把门给我堵上。”见众人还在发愣,说:“圣上是来杀人灭口,这东宫里一个都逃不掉。” 众人醒悟,合力搬来笨重的衣柜、山石堵住大门。 李慈煊拉住柔奴往后殿去,对霍云山说:“你们藏起来,待会儿见到什么都不要出声,也不要出来。若是我不在了,你们就换了衣服出宫去。” 柔奴闻言,开始垂泪,说:“殿下……” “不是废话的时候,快些。”李慈煊推开屏风后墙壁,露出一个夹层,把柔奴塞进去----这夹层只装得下一人----他回头看了眼霍云山。霍云山见状,说:“我方才来的路上,看有个屋子里有横梁,够粗,能藏人。” 李慈煊回想一下,关上夹层,取了宝剑,把霍云山送出去,他要抱霍云山上去,被霍云山推开,她说:“不用,不用,你自去料理你的事情。爬柱子小菜一碟。”边说边脱下腰带,绕在柱子后,抓着两头一点儿一点儿爬到顶,翻身上了房梁,那身手看着还略矫健。 李慈煊从下面看上去,黑漆漆,看不到有人藏在上面,于是放心,转身抽出宝剑,迎向翻墙而入的侍卫。 霍云山藏身高处,正好能看见前面的战况。 李慈煊很冷静,立在殿前,双手持剑。指挥前排内侍结成圆阵,阻挡不断进入的敌人。几个内侍不知从哪里出来,手中竟还一人一把弓箭,各自找好掩护放冷箭。 大约没有料到东宫还能抵抗,翻墙过来的侍卫非没有把宫门打开,反被杀得所剩无几,余下的又翻墙逃出去。 第一轮冲击东宫抵住了。 李慈煊一直立在殿前最高处,在片刻的静谧中,忽然下令:“找掩护。” 话音才落,一阵箭雨越墙飞入,来不及躲藏的内侍被射成了刺猬。 李慈煊躲在大柱后,往上正巧看见霍云山露出半个脸。 霍云山说:“上来?” 李慈煊没理他。 这一波箭阵破坏了东宫防线部署,东宫诸人成了单兵作战。宫门被轰然推倒,铠甲鲜明的侍卫涌入。 李慈煊深吸一口气,手握宝剑,突然杀出,砍翻打头的侍卫。他看了眼敌阵,说:“射杀内侍!”羽箭应声而出,那阵后的大太监被一箭撂翻在地。趁着这个空档,东宫人从藏身地朝李慈煊靠拢。 仗打到这里,李慈煊只剩下血肉相博。 霍云山看得焦急,身边忽然黑影一闪,一个东宫内侍也跳上了房梁。 两人皆吃了一惊。 那内侍看清是霍云山,转头去看战局,李慈煊已经被逼到角落,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 这人带着弓箭,瞄准包围圈,连发三箭,三人接连倒地。无奈箭盒已空,他扭头看了霍云山一眼,跳下房梁。他这一举动,为李慈煊争取了一点时间,从包围圈中挣脱出来。 霍云山望见远处有火把蜿蜒而来,心中连连叫惨。那队伍转过来,却是一队锦衣卫翩然而入,打头的正是陆谦。陆谦一眼望见战局,还对那受伤的大太监说了声什么,突然发难,一刀将那太监砍倒在地。他身后的锦衣卫也趁机而动。那太监身死,竟立马有人顶上。 陆谦不纠缠,看准路线,飞快朝李慈煊而去。冲入战团,与李慈煊脊背紧贴,两面对敌。 他这一手,杀得敌人措手不及。战局从一边倒陷入僵局。 正此时,远处响起鼓声。霍云山在房梁上感受到微微的颤动,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冲锋的战鼓。 陆谦大喊一声:“兄弟们,皇城破了!我们胜了!” 东宫门中又闯入一支队伍,身着边将军服。领头的看场面纷乱,黑夜中左右分不清人,大喊一声:“安将军命我等来救太子殿下!” 陆谦忙喊:“在这儿!”到底寡不敌众,他与李慈煊身法渐滞,苦苦支撑。 救兵助战,大势已定。 敌方溃散。 安军将领跪在李慈煊跟前:“宫中贼人未清,请殿下先出宫避祸。” 李慈煊坐着歇气,问:“你是安远盛的人?” “是,末将是安将军帐下赵三。” “李由桢在哪里?” “皇帝老儿还在乾清宫,已经围住了,还在等太上皇的旨意。” 李慈煊深吸一口气,提剑而起,说:“所在,皆随我去乾清宫。” 等霍云山确定没有危险,从柱子上爬下来,思量再三没有放柔奴出来,既然李慈煊已经获胜,那她自是安全。自己朝乾清宫摸去。 天边紫薇落太白起,却是最暗的时候。霍云山手边没有火把,当初入宫时有人带着,如今才知道这皇宫就是个大迷宫。她深一脚浅一脚,不知摸到哪里,只管往人声鼎沸处去。 霍云山在黑幽幽的宫墙中不知绕了多久,终于转过一条宫巷,到乾清宫前广场,恰此时曙光初现。 不远处,李慈煊站在宏伟威严的乾清宫前,手执带血宝剑,垂着头,有血从乱发间低落,身边的汉白玉栏杆也被染成暗红色。 朝阳照射在金黄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炫目的光彩,把地上横陈的尸体隐约暴露出来。 霍云山望见李慈煊脚下,一人躺着,胸前的金丝团龙在阳光下一闪。 李慈煊长剑举起,却迟迟未落。 当今圣上重伤在地,望着李慈煊,忽然露出一抹笑意。 从旁边闯入一人,奔到李慈煊身前,伸手抓住剑身,他说:“太子殿下!杀不得!他是君,他是君。”李慈煊抬眼看他,冷意在目光中。这人仍不撒手,又说:“福王尚在外,景王仍在啊。” 李慈煊手中长剑缓缓落下。 今上大骂:“王俊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李慈煊,你不是要诛我而后快么?来啊!” 李慈煊倏然重挥剑,剑柄重击在皇帝头上,皇帝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一缕阳光直射到大殿之上,把鎏金的匾额照得金灿灿的,这光线尚嫩,照进大殿内,只照出了乾清宫辉煌的屋顶和鲜红的柱子,越发显得金碧辉煌,但其下的暗影中是未干的鲜血和方休的战场。 在这样的景象中,李慈煊渐渐抬头,展开胸膛,仰天长啸。 第 41 章 仲夏端午,京师热闹非凡。到处是雄黄艾虎,百姓结伴出游,头插芳兰,呼朋引伴。 李慈煊早早去了射柳之地,柔奴随行。倒是霍云山期期艾艾晚到一步。等她好不容易钻进场地,游戏已到高潮,满场的皇亲贵胄娇女儿郎都翘首望向太子仪仗,待太子下场。 如今李慈煊已是名副其实的东宫太子,自然风流气度光彩照人。他落到场中,满场欢腾,尤其是那些尽态极妍的贵族少女----这个太子尚未娶妻,是而越发万众瞩目,群情振奋。 霍云山不禁感叹,到底势不同,人不同。京师经历这一春天的劫难,借着节日的氛围举城狂欢,想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掩盖。 她被激动的人群挤到一边,险些跌倒,被人一把扶住。回头看是陆谦,他把霍云山领到人少处。霍云山左看右看,估摸这里是锦衣卫的“窝点”,旁边都挤成那样了,这边竟然没几个人。 霍云山问:“你怎么没上场?” 陆谦也是一脸红光,笑道:“这么大场面,我们得看着。你怎么没上去?” 霍云山顺着他所指,看到柔奴坐在首席,说:“人多,挤不上去。” 陆谦闻言一笑,又上下看了她一眼,问:“你怎么还穿这身,跟着太子殿下,穿得这样寒碜,让人还以为是殿下亏待你了。” 霍云山刚要答话,一个什么物件落到她怀里,低头一看,是一支兰花,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个少女飞快从她怀里把兰花拿出来,又递给了陆谦,然后飞快地跑掉了,留下一方丝帕----这是给陆谦的,留给霍云山的就是一阵香风。 霍云山看看陆谦,果然也是人才风流,忍笑,往旁边闪开一步。果然又一花束落在他头上,顺着肩头恰好滚落到他怀中。霍云山又往旁边闪了一步,忍不住哈哈大笑离他越远越好。本想走,无奈往后一看,入口处已经挤得密不透风,只得呆呆站着看完。 射柳之戏,自然是太子殿下漂亮地得了头筹。霍云山被陆谦推着凑到太子身边。李慈煊额角微带汗,脸色微红,越发显得俊朗非凡。柔奴笑迎着李慈煊,手中捧着一杯水酒,李慈煊见她也是一笑,要伸手接过,却被一团石榴花砸翻。 众人扭头一看,一个红衣少女笑盈盈朝这边望,见打翻了酒,赶忙过来,朝太子赔罪:“殿下恕罪,我这石榴花想插在您发上,不料失了准头,落在了您手上。”哪里有赔罪的样子,还笑嘻嘻挑起漂亮的大眼睛看了李慈煊一眼。 “若殿下生气了,舍不得这杯水酒,我赔给您。我叫安诚,记得来找我讨还酒哦!”说罢往李慈煊手里塞了个半大不小的石榴花,转身跑远了。 留下一干人嘻嘻乱笑。 霍云山去看柔奴,见她嘴角往下一撇,强忍了忍,又柔柔笑了,不禁叹了口气。 宴会后,李慈煊一脸酒色被人拥入马车,柔奴替他擦了脸,李慈煊似乎脸色白了一白,再睁开眼,目光清明,他朝外吩咐:“去别院。” 霍云山与陆谦早已候在别院,有侍从来说太子车马已到。二人出去迎,见到的是酩酊大醉的太子殿下,在柔奴的搀扶下入了房,二人一直跟在后面搭不上手。这时候门一关,霍云山跟陆谦二人对看一眼,看着关门闭户的房间,皆摇头好笑。 这是等还是不等? 一个小太监不知从哪里绕出来,走到二人跟前,说:“请二位大人移步,到厢房歇息。” 霍云山跟陆谦算得上老熟人了,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推开厢房门,都愣住了。 已经歇下的太子殿下正口不歪眼不斜地坐在屋内,竟然还换了一身衣服,他面前是一桌丰盛的酒菜,柔奴在一边相陪,看情形正等着他们。 正此时,霍云山肚子不争气,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叫声。 引得众人都笑起来。 霍云山难得羞涩,说:“饿久了,饿久了。”边说边走到桌边,靠下首坐下。心中却想,这太子如此谨慎。 等陆谦落座,李慈煊还没动筷子的打算,转头朝身后说:“还不出来啊?” 屏风后,一个满脸胡子的年轻人笑眯眯走出来,朝座中人抱拳道:“石云见过各位。” 霍云山一惊,仔细去看他,但面目被一脸胡子遮住。 李慈煊见状,笑道:“玉山,你可认出他来了?” 霍云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李慈煊是在叫自己,等反应过来见大家都瞧着她,干笑一声,道:“这一脸胡子贴我脸上,我都能混进锦衣卫了。” “若虚,玉山这是在说你锦衣卫篱笆不牢啊!”李慈煊道。 吓得霍云山赶紧摆手说:“那没有的事,你别听他挑拨离间,陆大人的能耐我可领教过了,牢得很,牢得很,牢得水都泼不进。” 众人哈哈大笑。 李慈煊说:“说起来,我,石云,你……”他一指霍云山,“是同门师兄妹。” 霍云山双目睁得滚圆。 “从前师从谢太傅,如今又在岳师父门下。”李慈煊举杯,石云赶紧也举起酒杯,霍云山晕晕乎乎被陆谦撞了下,也端起杯子。李、石二人一饮而尽,霍云山沾了沾嘴唇,就放下杯子。 李慈煊瞧见,看着霍云山。 霍云山说:“我喝不了酒,喝了耍酒疯。” 李慈煊脸色微变。 石云、陆谦赶紧上前,乱纷纷说:“没事,尽管疯。如今随你怎么疯,都有太子殿下给你善后。” 霍云山就着陆谦的手把一杯雄黄酒灌下。 没多久,三个男人正说得兴起,忽然霍云山一掌拍在桌上,众人惊得停了言语都去看她。霍云山对李慈煊说:“倒酒!”口气直冲云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快呀!”霍云山竟然绕到李慈煊身边,直接上手,拍了李慈煊一掌,李慈煊手里端的酒撒了大半。 柔奴上前来给李慈煊擦干净,忙说:“姐姐沾了酒就闹,殿下勿怪。”她还要给霍云山倒酒,被霍云山推开,指着李慈煊说:“要这个俊哥儿倒。” 众人闻言喷笑。李慈煊无奈道:“好好好,给你倒酒。”说罢真的给霍云山倒了一杯酒。霍云山得了这杯酒,却不喝了,又乖乖坐回座上,呆坐着发愣,直勾勾瞪着圆桌对面的李慈煊。李慈煊被她看得发毛,坐在霍云山身边的石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被霍云山拍掉。 霍云山端起酒,摇摇晃晃走到李慈煊身边,又一掌拍在李慈煊肩上,自己险些栽倒,等稳住了说:“你敢不敢跟我碰一杯?敢不敢!” 李慈煊说:“别喝了,你都醉了。” 霍云山却把手臂套在李慈煊脖子上,说:“你不喝,我就不走,不走,拉着你不走了!”拉的李慈煊左摇右摆,李慈煊只得说:“好好,我喝我喝,你走开,走开。” 众人忙上手,拉开霍云山,却见霍云山跟裤腰带似的直接委顿,被陆谦架住才没瘫在地上。原来霍云山已经醉了。众人面面相觑,又是忍不住乐了。 这场酒宴,李慈煊兴致大好,同门相聚、好友在座,还有柔奴唱曲助兴,好不热闹,一直闹到当晚三更,才尽兴散去,李慈煊早前就喝了些,这时候已经喝得满面红光,脚下发软,倒在车上醉死过去。 第二日在寝宫中醒来,头痛欲裂,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还发晕。 柔奴已经上来伺候。 李慈煊恍然记起昨夜醉的不止他,便问:“你姐姐呢?昨儿好似醉了。” 柔奴闻言稍愣了一下,说:“姐姐一早就走了。” “走了?” “姐姐说,殿下昨日让她走了。便一早就出城了。”柔奴说得提心吊胆,留意李慈煊的神色。 李慈煊闻言愣了半晌,等想起昨夜霍云山闹他的事情,顿时气得把手上的帕子狠狠摔到地上,往后又倒进床里,咬牙切齿地说:“好你个谢玉山!给孤等着!” 第 42 章 霍云山没等多久,被扔回到李慈煊面前。 李慈煊把笔递给石云,要笑不笑地对霍云山说:“你倒是厉害,心眼儿用到孤身上了。”柔奴替他把挽上去的袖子拉下来。 霍云山一听他说这个“孤”就腻味,反正李慈煊不会拿她怎么样,她也不准备在李慈煊身上求个什么,于是翻了个白眼。 李慈煊一看,登时火大,说道:“你这是背叛我!” “我又不是你属下,依附都没有,哪有背叛?”霍云山不咸不淡地说。 “你不依附我?哈!”李慈煊气笑了,说:“你是太子太傅谢广言的长女,是岳广微的徒弟、我的师妹,还有,妹妹身在东宫,保卫京师一战你就一直跟在我身边。只要是长眼睛的,谁不知道你是太-子-党,你生来脑门上就刻着“太-子-党”三个字,你生来就是我的人!” “我不记得我是谢玉山,我是霍云山。而且我来京师是被你抓来治病的。”霍云山说:“我可从来没说过要跟着你,也没觉着是谁的一党。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你好像还欠我一个人情。而且你是不是还该叫我声姐?” 李慈煊指着霍云山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最终挤出七个字:“蠢,太蠢,愚不可及!” “我是个又蠢又愚的平头老百姓,目光短浅,您看不惯就把我扔出去呗。”霍云山没好气地说。 “你这是仗着我不敢动你是吧?”李慈煊忽然站起身。 霍云山心道你这个太子最要紧的就是表明文章,笼络人心,敢动前太子太傅的女儿,让谁信?口中说:“其实我倒是不明白了,太子殿下,我这样粗陋蠢笨的一个人,您这样看不惯,干嘛老是不让我走?” 她这话一出,倒让李慈煊一个激灵。 对啊,为什么不让她走? 他冷静了点儿,说:“你要去找的是福王。”福王二字他咬的格外重。 “我不懂这些政局朝局。我这点儿能耐放在你们这些大人眼里算的了什么,能起个什么作用?找了他与你们这些事情全然没有影响。” 李慈煊沉默一会儿,似在思索什么。 霍云山说:“请您让我去见见他。” “不行!”李慈煊突然高声,场面突然一静,石云柔奴都诧异地望向他。 李慈煊意识到失态,缓和情绪,重又说了一遍:“不行,福王如今到底如何想,都不清楚,若是对你不利,我怎同你爹爹,和柔奴交代。”说着他看了眼柔奴。 霍云山气得无话可说。 柔奴看了看李慈煊与霍云山二人,伸手拉住李慈煊的手。 石云的目光在李霍二人之间逡巡一遍,垂头不语。 侍从悄然入内,点了烛火。气氛也随着温柔的光晕缓和下来。 柔奴一反常态,没有在李慈煊身边忙来忙去,她立在李慈煊身后,默然不语。 天色不早,李慈煊有些烦躁地起身回宫。 柔奴跟在他身后相送。 李慈煊上了马,低头看她,柔奴整个人好像有些不一样,不似平日紧张,总是害怕担忧什么的样子。 柔奴却知道,自己担忧的害怕的终究落实了,便不再紧张。她心中好像有什么落地了,放下了,反而从容对李慈煊说:“您路上当心。” 李慈煊扭头又看向她,问:“你怎的了?” 柔奴洒脱一笑,说:“殿下,姐姐今日问您的话,您晓得为什么了吗?若是想不出,可以来问柔奴。” 李慈煊心头有点儿乱,看着她这般蹊跷的样子,没明白其中关节,面带疑惑,却不想多问。趁还有些天光,返回东宫。 李慈煊这一去三日未来。霍云山百般计划到底抵不过锦衣卫的手段,窝在房中苦思三日,暂且放下不提。 这日,霍云山推门出来,初夏的阳光扑在她身上,觉得院子里气氛格外热烈,柔奴身边的小丫鬟望见她来,兴高采烈地说:“大小姐,您来看看,小姐穿哪套合适?” 满屋子到处都是摊的衣服,霍云山转了一圈愣是没找到坐的地方。心头纳闷柔奴要这么多衣服干嘛,难怪箱子一个接一个的新做。 “今儿夜里宫里夜宴,陛下请了小姐呢!”小丫鬟不懂颜色,眉飞色舞地说。 霍云山去看柔奴,她也是眉梢带喜。当初他们跟李慈煊进东宫,那是非常时期非常之策,没多久便又送出宫来。如今再入宫,看来是柔奴大喜日子快到了。霍云山虽然心中略有惆怅,但到底压下这些,陪柔奴同喜。 小丫鬟忽然灵机一动说:“小姐,不如你穿了各色衣裳去给殿下看,让他选最好看的。” 柔奴闻言娇羞一笑,没有反对。 霍云山听李慈煊在这里,心咯噔一跳,白眼没翻到天上去。 柔奴兴冲冲换了身衣裳小跑出门,想起霍云山来,扭身问她:“殿下来了,你过去么?” 霍云山巴不得不见他,挥挥手,说:“你忙你的。” 好在李慈煊也忙着,懒得搭理她。等二人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回了宫,霍云山才大松一口气。 柔奴这里什么都精致,袅袅的熏香,叮当的风铃,还有精致的小点心,凉风习习,霍云山奔波一天,不知不觉靠在桌上睡了过去,手上还捏着半个绿豆糕。 梦里,她见到李慈晏正站在她面前,霍云山开心得上前,对他说:“你怎么越发俊朗了。” 李慈晏闻言竟然一笑,又白她一眼,说:“你总算是眼光好了一次。你还是这老样子。”最后一句故作敷衍面带嫌弃,却俯身下来作势要亲她,霍云山心跳加快,闭上眼睛,嘴唇上一凉,一个激灵,醒了。原来打翻了茶水,流到她嘴边。 霍云山迷迷糊糊抬头,看见一人背对她站着,瞧着是柔奴。她看看天色,暮色麻麻,宴会怎就散了吗? 她起身走到柔奴身后,柔奴竟然都没反应。霍云山只得拍了她一下,还是没反应。霍云山绕到柔奴正面,看见柔奴脸色很不好。柔奴眼中映出霍云山的影子,恨意一闪而过。霍云山错愕地退了一步,这才发觉柔奴脸上一直挂着的浅笑没有了,神色冷然。 霍云山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她问:“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柔奴直勾勾盯着她,不问反答:“你想见福王?”霍云山没闹清楚怎么回事,眨巴眨巴眼睛。柔奴神色古怪,冷笑道:“我可以帮你。” 这不对。 霍云山问:“你跟太子去参加宴会,怎么就回来了?” 柔奴往门边走了几步。天黑下来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这时候已经难以辨认出她的脸色,天边斜斜挂起一轮明月。 柔奴望着月亮,淡淡地说:“还为什么?宴会上没有位置呗。什么太傅嫡女,什么落难的交情,什么长伴君侧。”柔奴冷哼一声,一口气像是从心里叹出来,说:“不过是个千人睡万人尝的妓-女。”这口气叹出来,她整个人就像委顿了一般,憋着的泪也终于落下来,垂泪也不再同从前那样好看,愤恨、悲痛和无奈的情绪却真实地暴露出来。 霍云山大概明白了,看得心塞。她抱住柔奴,说:“不,不要这样说,别理他们。” 柔奴被她抱着,终于可以借力站着,她的泪无声如泉涌,歇斯底里得喊道:“凭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他们那样说我,那样看我。我以为遇到了太子,会不一样,结果呢?我终究只是个任人践踏的妓-女!我对不起爹娘,我对不起谢家!” “不,妹妹,你很好!”霍云山紧紧抱住她,说:“你经历了家破人亡,看了这么多世间丑态,但是还能这样好;那么多人不堪忍受,要么放弃彻底沦落,要么自杀,但是你活下来了,心仍是热的,就比太多人都强。你比那些人都强,他们经历过什么?他们有什么资格嘲笑别人,他们都是一群浅薄的小人。”霍云山不知从何劝起,只得把心中所想,都一股脑说出来:“妹妹,你很好。不要妄自菲薄。人得看得起自己,才能坚定地在这世上活下来,看得起自己,才能不畏旁人的目光,才能勇敢温柔地活下去。你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只是没有看透没有想透。你比他们都要好,都要好。” 柔奴哭得无泪可流,呆呆地瘫坐在地上,好在有霍云山抱着她。 霍云山在她耳边问:“妹妹,跟我走吗?我们一起去想去的地方,想停在哪儿就停在哪儿,想在哪儿呆多久就呆多久。” 柔奴愣了许久,忽然推开霍云山说:“姐姐,我帮你见福王。” “你要做什么?”霍云山问。 “你别管我,如今我已经这样了,做什么还有什么要紧?” “你别做傻事,你得好好活着,好好的才对得起爹娘,对得起谢家。” 柔奴咬唇思忖片刻,反抱住霍云山说:“姐姐,我帮你,帮你见福王,跟福王重归就好。你也得帮我,帮我怀上太子的孩子。不管他贺家、安家谁是妃谁是嫔,生了长子才是要紧。可怜我们谢家一门忠良,爹爹为了太子撞死在宫门前,却落得这般田地。我做不成皇后,入不了后宫,但只要先生下太子的儿子,下一个皇帝就是我们谢家人。我不能倒下,只有比他们这些贱人活的更好,更有权势,把他们狠狠踩在脚下,才能以解我心头之恨!姐姐,你这回必须帮我。” 霍云山看见柔奴眸中的光刺人,不敢再说什么,怕刺激她做出什么傻事,说:“好,我帮你调理身子。我帮你。” 柔奴紧紧抱住霍云山,靠在她肩头,两行清泪顺腮而下。她张开拳,手心里正是霍云山送给她的那枚扳指。 第 43 章 三日后圣旨明传天下,今上为太子选定了贺桂嫡长女贺英兰为太子妃,安远盛嫡女安诚为太子侧妃。而随太子殿下出生入死的谢家嫡女没能入东宫,连个名分都没捞着。 李慈煊蹙着眉头在柔奴门前发愣,方才进门遇到霍云山,被她一眼瞪得有些心虚。 门忽然打开,盈盈走出来的,正是柔奴,一身浅粉的夏裙,头上只戴了一只木簪子,耳边一对珍珠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出温柔的光晕。 别有味道,格外娇艳。看得李慈煊心头一动。 柔奴拉起李慈煊的手,把他拽进屋,说:“殿下……”一声唤完,却盈盈不语,只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委委屈屈看着他。李慈煊立马把人拉进怀里,说:“委屈你了,你自在这里,一应用度只比宫里好。等到了时候,我定把你风风光光接进宫去。要我立誓么?” 柔奴顺势坐在她腿上,用青葱小手捂住他的嘴,接着把青葱小手换成樱桃小嘴……后面就自不必多说了,会和谐。 柔奴趴在李慈煊怀里,手里玩着他散落下来的头发,说:“殿下,您就饶了我姐姐吧。” “我怎没饶她?她跑,我再追究了吗?再说,要真不饶她,她还能像现在这样?”李慈煊道。 柔奴噗嗤一声,说:“我就知道殿下没想为难她,那既然殿下这么说了,那姐姐去见福王殿下,您也不会生气咯?” 李慈煊闻言坐起来,问:“你说什么?她又跑了?” 柔奴跪在床上,说:“姐姐是真心爱福王的,福王爷是真心待姐姐。殿下,求您看在我们姐妹二人受尽诸多苦楚,才有今日,姐姐她好容易觅得爱人,求您成全。” 李慈煊的火气就上来了,半天没说话,气笑了,说:“真心爱他?真心待她?还成全?你姐姐就是个浆糊脑子。你别跟着她凑热闹。” 柔奴瞧见李慈煊的反应,又问:“其实我们姐妹二人虽说是谢家人,但如今谢家已无男丁,我又……光耀门楣已无从说起。不如放开这些,让姐姐做些她想做的事情,跟爱的人在一起,这不好么?至少能快快活活,光明正大地与心爱之人在这世上过完余生。” 李慈煊看了眼柔奴,对她颇有亏欠。心中忍了忍,但还是难以平静,耐着性子说:“你不要多想。我既然答应你,自不会食言。你姐姐的事情,你不要插手,她犯傻,你别跟着她胡闹,福王不是儿女情长的人。” 柔奴幽幽地问:“若他是呢?他若是愿意什么都抛下,带着姐姐远走高飞呢?” “李慈晏不敢!”这是李慈煊脑子里第一句,好在没说出来,但心头火再也压不住,匆忙起身。 柔奴闪在一边,冷眼看着,也不帮李慈煊穿衣,只管冷冷看着。待李慈煊要出门,柔奴高声唤道:“殿下!” 李慈煊驻足。 柔奴问:“殿下,您把姐姐箍在身边,是想让我们姐妹都伺候您一人么?” 李慈煊呆住。 “您当初选了我,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知道我做不得大事,挡在前头为姐姐铺路也好?” 李慈煊怒道:“别瞎想。” 柔奴却一笑,说:“我入不得宫,姐姐却是可以的。毕竟,当年姐姐在东宫伴你三年,圣上又曾亲口说要把她赐给你。” 李慈煊扭头看了她一会儿,没有再说话,转头而去。 李慈煊一直以为他对谢玉山感情,是因为两人年少时的交集,对那段美好纯真的年岁的回忆,是对故人的顾念之情。谢玉山回到他身边自然是好,不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们那些过往都是从前了,这些年时间过得太慢,事情发生太多,人也自然变得面目全非。 果然,霍云山的到来击碎了年少时谢玉山留给他的一切印象。不光是外表,她竟然已经忘记了从前的事。对她来说,他李慈煊是个陌生人。同样,对李慈煊来说,眼前的霍云山何尝不是个陌生人? 更何况这个陌生人不仅治好了福王的旧疾,还与突厥小王子牵扯不清。这样的人,谁敢信? 师父千里迢迢送来的人,李慈煊没敢用,暂时放着了。 这些话他不好对柔奴说。只好什么都不说。 但可以对石云说,他都明白。 石云看了李慈煊一眼,却没有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反而道:“这谢家二小姐倒是深得父母偏爱,这样的事情竟然都没避着她。”他这话的尾巴拖得有些长,事关谢家家务,还存了责备谢广言没有守好秘密的意思。他又说“圣上为殿下选的两个都是武将之女。原本谢二小姐若是能入东宫就好了,谢太傅在文臣中仍有威望。可圣上却打破了。” 李慈煊明白石云这话里有两层意思,一个是这事是否是圣上有意为之;另一个是既然柔奴不能入宫,是否把霍云山推上去。其实也是一个意思,若是圣上有意为之,那霍云山就必须得推上去;若是圣上并非对太子存了戒心,那就没必要走霍云山这一步。 他思忖片刻,刚要开口,被一阵炮声打断。二人抬头去望,白晃晃的日头,天蓝云淡,并未有烟火。紧接着又是一声。 石云立起身,说:“南宫?赵王薨了?” 李慈煊也疑惑,说:“前日太医来还说身体无恙……我这就入宫,你自己警醒些,有什么事我让若虚来找你。霍云山那里,暂且先看住她。” 石云说:“殿下,你自己保重。” 李慈煊推门出去,正好有个人闷头闯进来,把李慈煊撞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来人见状,慌忙跪倒,是个锦衣卫,他说:“殿下,奴才死罪。奴才来报信,没瞧见殿下。” 石云把李慈煊扶起来。 李慈煊听这话不知怎心头一阵慌乱,没纠缠,只问:“报什么信?” “殿下,圣上下令把陆大人抓了,如今关在昭狱里。” 李慈煊听得眉梢都吊起来,问:“什么罪名?” “谋害赵王。” 石云扶着李慈煊的手一松,李慈煊又一屁股墩了下去,脸上又茫然又惊恐,扭头问了石云一句:“父皇怎么容不下我似的。是我看得不对吗?” 石云反应过来,一把拽起太子,说:“如今这时候救陆大人要紧。其他的之后再说。我这里恐怕也住不得了,太子你快去东宫,我去别院,把有些事情准备下。” 李慈煊爬起来身上灰尘也没掸,一边思索如何应对,一边直奔东宫,到宫门口被候着的东宫太监截住,太监说:“殿下,圣上让你直接去乾清宫。” 李慈煊问:“还说了什么?什么人在乾清宫?” 那太监一问三不知。 气得李慈煊无可奈何,这才知道从前宫中消息有陆谦,如今他一走,堂堂太子东宫竟没个得用之人,他成了瞎子聋子。 李慈煊走来一声燥汗,一进乾清宫顿觉一阵凉风入怀,脑子顿时清醒了。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宝座上的父亲,低着头看着手上的奏折,瞧不真切他的神情。 见他进来,从前的仁宗、如今的皇帝缓缓放下手中奏折,看了他一眼,说:“你竟然养出了这样的忠臣,真是好,好,好!”把奏折扔给李慈煊。 李慈煊拾起脚边的奏折,展开一看,顿时眼前一阵眩晕,猛然抬头,说:“父皇!若虚也绝不会如此做,儿臣敢担保。” “担保?你拿什么担保?”今上久居塞外,从前清亮的嗓子被烈酒泡得嘶哑,他说:“他自己认了罪,签字画押,还有谁冤枉他不成?” 李慈煊还要再说,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从容进来,说:“圣上,陆谦在昭狱畏罪自尽了。”听了这一句,李慈煊大热天的竟然打了一个寒颤,脑子里嗡地一声,周遭忽然没了声音。 他眼前站着的不是陆谦是谁?他还是当年初见时的少年模样,跟在他爹后面好奇探出头,看着李慈煊一笑,露出满嘴漏风的牙。 李慈煊飞快地眨着眼睛,这样才能让眼泪不落下来。泪眼朦胧中,陆谦一身鲜亮的飞鱼服在他面前张扬,说:“殿下,这身衣服怎么样,才得来就穿上给你来看,看看,能闪瞎姑娘的眼不?” 在李慈煊恍惚中,听到高处有人在说:“追查背后指使之人。” 陆谦背后之人除了他太子殿下还有谁?乾清宫之变中陆谦已经完全暴露了太子亲信的身份。李慈煊慢慢抬头,看不清皇位上坐着的人,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黄色,上面是他皇叔吗?不是,皇叔尚且留了他一条小命苟延残喘。这位似乎是要把他斩草除根。 李慈煊低下头,飞快清醒过来。他没有猜错,没有看错,他千辛万苦迎回来的父亲在剪除他的势力。他李慈煊隐忍数年,躲过数不清的刀光剑影,暗杀毒鸩,绝不能倒在此时。他冷静下来,恭顺地说:“儿臣走眼,竟然让他蒙蔽多年,请父皇恕罪。”低头一跪,到底一滴泪砸在金砖上。 “啪嗒”一声,泪碎。 他太大意了。 李慈煊走在骄阳烈日下,身体却冷得发抖。以为尘埃落定,以为父皇只有他一个儿子,又倚仗他夺回天下,却忘了皇权无父子。他觉得胸口憋闷,不仅为陆谦的死,还有对父亲所有的幻想。 原来这世上,能依靠的从来只有自己。 李慈煊慢慢撑开胸膛,看着满眼红墙,心中像坚冰在合拢,把最柔软的地方冻住,这里容不得半点温情和天真,所有一切都需要强大的心去承受,需要坚不可破的毅力去谋划,需要神挡杀神魔挡杀佛的信念去争夺。容不得半点松懈和侥幸。 当夜,今上下令把景王李慈焕圈禁团城。 李慈煊听了这消息,觉得有些好笑,这种局势下,景王害了他爹有个什么好处?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连景王犯事的动机都懒得想,简单粗暴,直接抓人。可笑的是满朝上下无人出声,这大概就跟当初南宫那把大火一样,真相明明白白,毫无可说之处。只是如今赵王薨了,景王被关,福王就是个白痴也不会乖乖入关了,先前做的种种都白费了。李慈煊冷笑一声,真没闹明白父皇这样着急是为了什么。 第 44 章 霍云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师父回京竟然会惊动皇帝,还摆出这般隆重的架势迎接,而且站在皇帝身后真的很尴尬。 李慈煊迟来了片刻,走到皇帝身后,立定,回头看了她一眼,朝她一笑。 霍云山对她这个名义上的二师兄不怎么待见,干巴巴回了个皮笑肉不笑,朝大师兄石云的方向挪了挪。 她一直很疑惑,自己哪来那么多师兄? 李慈煊似乎还要说话。有人前来说到:“陛下、殿下,车队来了。” 从车中伸出一只手,是一只女人的手。 车帘掀开,从容走下一位年纪尚轻的女人,生得有几分颜色,脸上略有骄横之色,行动举止不循朝中规矩,倒让霍云山觉得有些亲切。 跟在她身后,一个半人高的男孩子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怯生生地望着众人,望见圣上,眼前一亮,松开手,朝皇帝奔去,皇帝竟然蹲下身子,扎煞着手接他入怀,一把抱起。 霍云山扭头看李慈煊,他脸上并无异色。 他们师兄妹三人往队伍里翘首望了望,没见再有人下来。 那女子说:“陛下,岳师父路上感染风寒,到路上选了个寺庙修养着。” 皇帝正肆无忌惮在众人面前拿胡子往小皇子脸上扎,闹得小皇子又笑又叫,一片欢腾,闻言只“嗯”了一声。 李慈煊没有再说话,跟在人群之后,保持脸上的笑容,一路走完迎送大礼。等不再需要他参与,李慈煊脸上依然笑着,他怕摘下这笑容,脸上的表情会太失望太狰狞。 石云撞了下霍云山说:“你去跟着太子,他那里恐怕要坏事。我宫不方便,你去,有什么信儿好递出来。”说着竟然递了个进宫的牌子过来。 霍云山哪里想去。 石云正色道:“事关师父生死,不得小觑。”霍云山想到师父早说要来,却迟了这般久,方才听说师父风寒留在寺庙,也觉得有些古怪,听石云这样说,便匆匆跟上李慈煊。 霍云山跟不上他的速度,又有人穿插,转眼就不见太子踪影。最终在东宫后殿的柏树下找到了李慈煊。 他问霍云山:“有刀么?” 霍云山警觉:“你干嘛?” “放心,不是自杀。”李慈煊接过霍云山递来的刀,是把小巧的匕首,锋刃只有一根指头长,削水果倒合适。他无奈一笑,蹲下来,挑开柏树的皮,安静细心地挑完一圈,被霍云山拦住。 “这好好的树,你弄死他们做什么?” 李慈煊挥开她的手,继续埋头,五棵柏树只剩下最后一棵。他扔下匕首,转头回了寝宫。 天色渐暗,李慈煊不让点灯,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看着天上繁星发呆。 霍云山靠在一边的柱子,抱臂看着他。 一束火光从重叠的琉璃顶上窜起,在天边绽开一朵漂亮的红色烟火,耳边隐约有丝竹声传来。 李慈煊抬头,在璀璨的烟火中笑着说:“当年我立为太子时,父皇与我共植了五棵柏树,后来死了一棵,母妃便与我在第二年又栽了一棵。”他两手往后一撑,脸上的笑容在火光下越发灿烂,他说:“这烟火真是时候,省的我再偷偷摸摸烧纸钱祭拜母妃了。” 霍云山闻言,吃惊地看着他。 “你知道师父为什么让你来吗?”李慈煊问。 “送……”后面的那个“信”字被霍云山吞下了,经历这些,她也算大概知道,师父让她送的那封信根本就没派上丝毫用场。 李慈煊扭头看他,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越发显得晦涩难辨,他朝霍云山一笑,说:“师父给我送来的,是你。” 霍云山错愕许久,终于明白过来,心中的疑惑顿解。原来在师父和李慈煊看来,她不过是谢家遗孤,是能召回谢家旧党的一面旗子。 “所以,你不能去找福王。”李慈煊说。 霍云山心中的怒火腾起来,说:“你们这样算计的时候,就把人当成提线木偶么?那你对柔奴呢,你待她有几分真心?” “你倒真是忘得彻底,一点身为谢家人的自觉也没有,只想着抽身,只想着逃。”李慈煊问,“你以为你是奔赴自己所想,其实是在逃避。” 霍云山看着他冷笑一声,说:“你不懂。你心里除了权力,没有真情。” “命都没了,谈什么真情。”李慈煊讽道。 话赶话说到这里,两人都怼得难再开口。 殿外有喧哗声渐近,东宫门被打开。 霍云山扭头去望,见一个光鲜的太监端着盘子进来。 “太子殿下,圣上说:太子身子不适,但贵妃与皇弟还朝,这杯酒还是该喝的,这杯御酒给太子送去。”太监恭恭敬敬说完。李慈煊谢恩,仰头把酒饮尽。 等赐酒的太监一走。李慈煊扑到地上,扣住嗓子眼儿,把酒尽数吐出。霍云山要上前帮她搭脉,被李慈煊挥开。 霍云山默默站在一边,看着狼狈的李慈煊,心中感慨:父子猜忌竟到这般田地。 李慈煊吐完,说:“你今晚就出宫,若是我有个三长两短,带着柔奴跟石云走,让石云别回来了,给他们杨家、给镇国公留个后。” 霍云山走到门口,想起李慈煊做的种种,有些后悔方才怒火之下说的话,站住,还是回头说了:“我方才说的话,正在气头上。”说罢一溜烟跑了。 李慈煊仰躺在地上,成大字摊开,说:“不是所有的悔过都会被原谅,不是所有的真情都会被接受。” 天空中砰然炸开一朵极大的烟花。 李慈煊眼中映地流光溢彩。 夜色渐深,烟火落尽,只剩漫天星辰。 宫中也归于宁静。 乾清宫中灯光重亮,有嘈杂人声响起,深夜,宫门被打开,一行人神色匆匆。不断有人被惊醒。宫中渐渐惊惶起来。 李慈煊仍躺在地上,胸口发痛,一股气往上顶,突破喉头,热乎乎的一口喷出来,血腥味顿时弥漫开。他却笑了。 片刻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朝东宫而来,来人跪在太子跟前,说:“殿下,陛下、贵妃还有小皇子都中毒吐血身亡。” 李慈煊仍望着天边明亮的紫微星,问:“哦?就像我这样吗?” 霍云山听闻这个消息,整个人仿佛被震飞了,口中问:“谁下的毒?” 石云道:“景王余党。” “怎么可能?”霍云山说。 石云叹了口气,说:“如今谁下的毒还要紧么?” 霍云山张口无言,由衷地说:“他真厉害。” 石云笑了一笑,神色莫测。二人未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石云先回过神来,对霍云山说:“你这一路要千万小心,突厥大军已退,说不好还有潜藏的残兵。柔妃如今不好出宫,特地叮咛要我看着你走得不见才能回去。” 霍云山也笑道:“她如今这样,我走得也放心了。她那里还劳烦您多照拂。有你这当朝最年轻的镇国公相送,我这面子大得,啧啧……” 石云说:“唉,你到底不肯喊我一声大哥。”石云盯着她看,说:“不知你是真忘得干净,还是真狠得下心。你我当年藏在东宫三年,多亏太子照拂,不然三家灭族,我们三个小孩儿又怎逃得出来,哪里又有正名的一日。只可惜,二弟却看不到这些了。”他见霍云山神色颇不耐烦,便收了话头,把一个荷包递给她,说:“这是柔妃让我交给你的。你这一去见到师父,代陛下跟我好好伺候他老人家。你什么时候想回京来,只管来。有大哥在呢。” 霍云山接过荷包,点头。她不太喜欢送别,看了看石云,说:“那我去了。”便转身上车。 车上,她打开荷包,里面装着一张纸,展开一看,除了一个印章,一字未有。霍云山仔细一看,那印章竟然是当今圣上李慈煊的私印。她把纸仔细叠好,放进荷包,贴着胸口放好,心中五味陈杂。 挑开车窗回望,石云----不,杨岩仍立在那里望着,似乎送的不是故人,而是当年的岁月和岁月中失散的真情。 等马车在官道上越走越远,最终不见,杨岩才回马归城,不敢耽误,直接递牌子入宫。 李慈煊登基后,寝宫改到养心殿。 人还是那个人,但势已不同。此刻李慈煊随意坐在那里,但杨岩却已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一丝不苟地行礼,而后听李慈煊问:“走了?” “回陛下,是的,臣把霍云山送上马车,一直看着她沿着官道往西去了。另安排了人在她前去的途中候着。消息一日一回。” 李慈煊恩了一声,显得不甚在意。如今这局面,霍云山是去是留皆无大碍。看杨岩太规矩,李慈煊笑道:“就咱们俩,你不用这样拘谨。” 杨岩闻言,似乎松动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陛下,其实臣还有一事,只是不知怎么说好。” 李慈煊说:“直说。” 杨岩酝酿了下,说“今早出门准备去别院的路上,碰到了礼部侍郎王大人,他跟臣提了提他儿子。” 李慈煊想起在乾清宫前徒手抓剑的王俊林,说:“王斐那里,这个朕已让兵部去查那一战的详情,初步结论是为国捐躯,你告诉他,不日就有明旨,不会让王斐死得不明不白。这事也怨不得他,若不是景王临阵脱逃,扔下烂摊子,以王斐之才……唉!”李慈煊连连挥袖扎了话头。 杨岩又说:“他,还提到他的女儿。” 李慈煊一听,去看杨岩,两人目光一碰,心知肚明。李慈煊摸了摸头上的网巾,似笑非笑,说:“难为他竟然找上你。你怎么觉着?” 杨岩赶紧跪下,趴着挨了挨,期期艾艾说:“陛下虽是春秋鼎盛,但后宫空虚,膝下无子,恩……” 李慈煊听得哈哈大笑,说:“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当真想笑,你还是先管管你自己吧。后宅空虚,膝下无子,国公大人。” 杨岩无话可接。 “起来吧,既然他托了你,我自不能拂了你脸面。”李慈煊说,“就在皇后入宫前办了,也给个妃位。” 杨岩起身,听李慈煊又说:“王俊林倒是个识时务的。比那些冥顽不化的,知情识趣得多。” 杨岩心知这说的是霍云山,但李慈煊未明说,他不好开口,只当没听懂,干干杵在那儿。 李慈煊哪里不知道他装傻,见他立得规规矩矩,心头不是滋味,故作轻松地说:“提到皇后,我倒想问你,你见过她么?长得怎么样?听说她从小跟着贺桂,很小的时候还在军中待过,人到底怎么样?” 杨岩回想了下,认认真真回道:“臣好些年前见过一面,当时隔得远,也没看怎么清楚。未能为圣上解忧,臣惶恐。” 李慈煊脸上的轻松也装不出来了,慢慢收回,他看着杨岩说:“你我虽是君臣,但也是同门,你如此拘谨,让朕怎么是好?” 杨岩说:“陛下是君,臣是臣。” 李慈煊无奈,让他退下。 第 45 章 此时,李慈煊未来的皇后贺英兰远在千里之外,随父亲贺桂到了关外。凄凄芳草中仍有白骨可见。父女二人沉默着将带来的酒菜一一摆出。 贺桂对着远处说:“震儿,乾儿,爹带着长姐来看你们了。”他把酒壶中的酒尽数泼在地上。 两人举着空杯,枯坐良久。耳畔只有长风凄凄,似乎是两位为国捐躯的少年将军在同他们的父亲和姐姐低语。 贺桂对贺英兰说:“兰儿,京城此去千里,爹年岁也大了,恐怕今日一别便再无相见的机会了。你要记住,后宫比战场,厮杀和鲜血不会少,更让人防不胜防,你要当心,做事待人要留个心眼儿。但是也别怕事,爹还在,若有人敢欺侮你,你只管打回去。你爹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不在乎了,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给你撑腰!” 贺英兰闻言,已满面泪痕,不忍去看两鬓苍白的父亲,扭转头,爬上马,路上却频频回望二位兄弟埋骨长眠之处。 贺桂仍坐在原地,望着女儿远去,直到身影在天边消失。他低头抹了泪,说:“儿子们呐,你们姐姐也走了,明年就只剩我一个老头子来看你们了,就是再嫌我只会灌酒不会说话,也没法子了。” 他猩红的披风,与白发,被风撩起。 贺英兰一身红妆去往京城的路上,送嫁队伍蜿蜒数里,又有兵甲护持,沿途宵小不敢觊觎。但队伍中有人发现,总有一骑一马不远不近地随队而行。或是出现在远处山坡,或是隐身在道旁密林,却未曾靠近,只是远远观望。 贺英兰在车中也遥望着那个身影,她抽出腰刀,那是一把小巧的金刀,她割断自己的头发,绕在刀柄上,连着刀鞘一起扔出车外。 那尾随的少年等车队走过,拾起金刀和秀发,驻足良久,便消失了。 宫中的女官发现贺小姐的断发,不禁惊诧。 贺英兰从镜中冷冷睨了那女官一眼。 女官慌忙垂首,将断发藏进发髻中,带上凤冠,丝毫看不出来。 贺英兰起身披上大婚的冠服,走到门口时,她停了片刻,深吸一口气,眼前一片锦绣珠宝,耳边是迎亲官在宣旨:“……贺英兰为皇后,命卿等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贺英兰闭上眼,任人扶持,被架入后宫。 李慈煊挑起盖头,贺英兰抬眼去看他,两人目光相碰,贺英兰没有闪避,眉梢微微一跳,听闻当今年少英武,果然气度不凡,只是一双眸子深不可测。 李慈煊眉头微微一皱,他这位皇后不羞不惧,坦荡直接,倒是压得住场面的人,但面上并无多少喜色,面相便显出几分凌厉。 他朝皇后微微一笑。 皇后还了一笑。 二人初见之后,便开始继续应对接下来的繁琐礼仪。 李慈煊身边有了人,但奇怪自己并没觉得与寻常有什么不同,心中怀揣的些许期盼慢慢消散。他朝旁边看了一眼,皇后恐怕是个冷性子的人,比不得柔妃温柔解语,眼波传情;也比不得安庄妃热情直率,撒娇卖乖;至于王德妃……李慈煊又扫了旁边人一眼,大约这两人说得来话。 他这样想着,冷不丁有人递了个石榴上来,原来是皇后,她已经吃上了,还不忘给他也留了半个。李慈煊笑了,接过石榴,心道这皇后面上虽冷,但也略有趣。是不是长在边疆的女子都是如此,霍云山也是这样,总会让人有些意外。 想到霍云山,李慈煊情不自禁转头在殿内找了一圈,人自然是不在的。眼前宫娥穿梭,一个个喜气洋洋的。从一大早忙活到现在,终于暂且无事了,李慈煊坐在那里愣愣的,觉得好笑,他们喜些什么?他信马由缰地想:霍云山在干什么呢? “霍云山跟丢了,请陛下治罪。”杨岩利落地撩袍跪地请罪。 李慈煊闻言反而笑了,说:“你这个当师兄竟栽小师妹手上了,丢人。”他手里捏着一本《孙子兵法》,卷成筒,饶有兴致地问:“她这回是怎么溜掉的?” “她专走地势平坦的地方,一眼望得到天边。见有人跟上来,就停到路边等人先过。派了四拨人,都走到她前头去了。等回头一看,人已经骑着马跑了。”杨岩话音里也带上了笑意,“陛下您给她亲自挑的马,神骏得很,她身子轻,骑术又好,后头的人追得马口吐白沫也没追上。眼睁睁看着跑了。” “没联系当地官府么?”李慈煊问。 “她一路就没进城,西去、东来的路上也堵了,也没见人。” 李慈煊心中有副地图,紫荆关和龙官寨这两个地名格外显眼。他说:“罢了,罢了,随她去。她还能跑到天边去不成?时机到了,自然有回来的时候。”他见杨岩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倒是朕选错了良驹。” 虽说杨岩办砸了事,但君臣二人皆知此事无甚大碍,气氛轻松。可李慈煊这一句话一出,气氛霎时一转。杨岩僵了片刻,顿觉尴尬。李慈煊也察觉出来,想弥补,但本就没有戳破的事情,强行解释反而不美。只得转开话题,问:“既然已经到了灵台寺,师父跟她说了什么?” 杨岩小心答道:“霍云山到了灵台寺,等了七日,师父没见她。师父说:‘世上已无岳广微,只有悟悔。此生无有故人,不出山门’” 李慈煊口中念着“悟悔”,悔什么?后悔欺蒙霍云山?还会后悔放纵突厥铁蹄践踏中原?这话岳广微虽对着霍云山说,但他明白这也是对他李慈煊说的。悟到了悔意,还悟到此生绝不再入京城。莫非功成之后都是个奔散的结局? 杨岩辞去,李慈煊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怅然若失,从前亲密的师父、师兄和朋友不知不觉已渐行渐远。 李慈煊一个人在书桌前痴坐了许久。 养心殿大太监常遇来问:“殿下,今儿夜里去哪位娘娘宫中?” 李慈煊回过神,说:“去永寿宫柔妃那儿,晚膳就到她那儿用。直接过去,省的她大着肚子来回准备累着了。” 李慈煊木着一张脸踱进永寿宫,宫里却静悄悄的,他不让小太监通报,进去看见柔妃正背对着他,立在那里不知在查看什么,几个宫女大气不敢出跪的老老实实。 他问:“这是怎么了?” 柔妃听他的声音,赶紧拿帕子在眼角点了点,转身迎驾。李慈煊托起她的下巴,眼眶子红红的,才哭过。他又柔声问:“你这是怎么了?” 柔妃却笑道:“没什么,眼睛里进了小飞虫子,揉了半天也不出来,方才还在恼火发脾气呢!”她道:“都起来吧。”宫女得了这句一个个立起来,去收拾桌上的残茶和点心。 李慈煊趁柔妃转身,抬眼看了下,估摸是方才庄妃跟德妃来过,再看那三杯茶,两杯动都未动,心中大约明白了柔妃在哭什么。他心中恼火,宫中人瞧不来柔妃过往经历,甚至她经手的东西都嫌脏,但没想到连安诚和王元琴都这样,还做得这样明显。 看着柔妃在他眼前强打精神,李慈煊有些过意不去,牵着她的手,对她说:“你不必这样忙来忙去,忙得朕都捉不住你了。我可不是来监督你的做事的,是来找你说说话的。” 柔妃闻言一笑。 帝妃二人便亲亲热热说起话来。 李慈煊的好性子也就在这里了,等出了永寿宫,对常遇冷了脸,说:“让中宫长长心。” 柔妃那里等李慈煊一走,脸上的笑也落下来,她摸着肚子,问那宫女:“你还没说完呢,他们说什么了?” 那宫女不敢说。 柔妃说:“你不说,我就让人把你的嘴缝起来,用针线缝起来。你说吧,我不怪你,又不是你说的,是他们说的,你告诉我,我给你赏。” 那宫女抖抖索索说:“奴婢也是听说,他们说,说娘娘进宫才两个月,就有了身孕……” “来人,把针线拿来。” 那宫女惊呼一声,扑倒在地,飞快地说:“他们说根本不是龙种,说娘娘在宫外有那么多恩客,还不知是谁撒的种。宫外已经有人认下了,拍胸脯说是他嫖了一夜播的种,好像是个姓张的……啊!” 宫女被一碗燕窝兜头罩下。 柔妃却转过背去,说:“都下去。” 独剩了她一人,柔奴再也站不住,她瘫在地上,心头滴血,气得发抖。宫女口中“姓张的”便是当日在城头遇见的那个男人,柔奴心道不好,生生忍下这口气,自己扶凳站起,张口想喊,却想起这宫中没一个心腹。其他宫妃都带着得力的人进宫,她却是一孤零零进来的,而且她身后没有娘家。连个扶她一把的人都没有,倒地了也只能自己站起来。柔奴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唯独一个姐姐,还离她而去奔赴所谓的爱情。若她成了霍云山就好了,柔奴凄凄地想:可她不是,她是谢朝云,她是教坊司的柔奴。 柔奴慢慢坐下,手上一阵凉意,才惊觉自己落泪,索性将帕子把脸一蒙,无声大哭起来。 夜里,柔奴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肚子大了许多,正在姐姐的搀扶下来回走动,姐姐说:“多走动,好生些。”她觉得肚子微微发痛,但没他们说的那么痛,然后双-腿间一热,一个孩子就这么滚出来。柔奴梦中惊醒,在腿间一摸,手上又热又粘,她仍然心存侥幸,掀开被子,满床血迹让她晕厥过去。 第 46 章 柔奴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刚要动,被人按住,说:“娘娘,太医在给您诊脉。” 柔奴一个激灵,心中的侥幸渐渐掐灭,想问又不敢打扰太医。 太医收回搭脉的手,说:“陛下,娘娘可能是思虑过重,心思郁结,影响到胎儿;也可能是从前落胎留下了病根;还可能是从前吃了些什么药物,伤了身子,才导致小产。” 这连着的“从前”直戳人心,格外刺耳。 柔奴静了一静,破口大骂:“放屁!你个狗娘养的乱吠,你泼脏水!你这狗杂种,你是收了哪个狗娘养的好处,这样诋毁我!”柔奴一翻身坐起枕头,但手抖得抓不住,两手都上把那枕头从床上掷出来,口中不停,她恨极了,但不管她怎么骂,怎么打,心中这口憋闷的怒气都发不出去。 她在发疯似地哭,被人抱住。柔奴一看是李慈煊,揪住他的衣服,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你要我怎么办?怎么办?你怎么不早来救我,你怎么不把我也带走?我恨你!你把他们都杀了,全都扔进教坊司,看他们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李慈煊一脚把那太医踢翻,叱道:“滚!打,给我往死里打!问出来,是谁给了他这狗胆。”他紧紧抱住柔奴,说:“是我的错,他们诬陷你,我知道,我知道,我给你出气。”柔奴张口咬住他,夏衣轻薄,李慈煊不挪动一分,任她咬,哪怕是咬下一块肉,他也认了。 柔奴却虚弱地仰倒下去。 李慈煊忙把她扶住,替她擦去嘴边的血迹,安置好柔奴。他转身出来,满脸怒色,问那施刑的太监:“问出来了吗?” 太监答道:“招了,说是中宫的意思。” 李慈煊见那太医屁股上没见红,还张着眼偷偷瞟他,分明是做了恶还想保护主子再拖个人下水,骂道:“蠢材!打!” 那太医才慌了,嚷了两句,被塞住口鼻,几杖下去,精骨尽断,尚存一口气。 “住手。”李慈煊道:“把他拖着在大内绕,让所有人都出来看。” “绕几圈?” “断气为止。”李慈煊又问:“谁让柔妃听到这些流言的?谁说的?” 那太监说:“这……” 李慈煊冷笑一声,说:“找不着人?那就把这宫里所有人的舌头都剪了。常遇,长寿宫里的人全部换了,中宫那里让她来跟我回话,还有庄妃跟德妃,一起来。” 柔妃闻言默然良久。她看着李慈煊,伸手摸上他的脸,一笑,说:“陛下,我后悔了。” 李慈煊反握住她的手,说:“别这样说,事情都解决了,以后不会再有人诋毁你。我们会再有孩子。”可他觉得柔奴神色有些异样,似乎他说什么她都已经听不进去了。 “我后悔没有跟姐姐一起走,如今想走却走不了了。”柔奴说,“我从小就跟着姐姐身后跑,长大了,我不服气,不想再跟着她。可到头来,发现还是姐姐是对的。当年在城头下,我偷偷挣脱了姐姐,一转身就撞进捉我们的人手里。她成了英雄,我成了妓-女。”她张嘴想笑,但落下泪,她说:“她是对的,当年我不应该离开她宫。如今也是。我应该跟她一起离开这里。” 李慈煊说:“我不许你走。你想她,我把她找回来。” 柔奴忽然笑了,很开心地笑,仿佛窥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她说:“你想找她回来,不是因为我想她,而是你自己想她。”她捂住李慈煊的嘴,说:“我想明白了,你留我在身边,是因为我对你有所求,而姐姐没有,你控制不住她。她不会依附任何人,她只是她自己,所以她做的一切都那么难以捉摸,那么有趣,那么不在乎旁人的眼光,自然也不会被流言蜚语击倒。我不如她,即便是学她登上城头,也学不来她的勇敢和洒脱。她过得真自在,我真羡慕她。” 她抬头望向李慈煊,眼中泪花闪动,说:“陛下,一个人心里想什么,就要去做。对吗?” 李慈煊看柔奴的样子,有不好的预感,目光扫到妆台上的一只金耳坠,没找见另一只。 柔奴说:“只吞了一只,太难吞下去了。梗在嗓子眼儿这儿好半天才下去。就说你这金耳坠打得太大了,耳朵挂得疼,你还不信。” 李慈煊眼眶红了,抱住柔奴,大叫道:“来人,来人,叫太医!”被柔奴拦住,她说:“别救我了,活着太难了。谢家,就让姐姐去费心吧。” 柔奴咽气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霍云山远在关外,如何也睡不安稳,索性披衣起来,按住胸口,心悸才好一些。 霍云山尚不知道这莫名的不安源于血脉相连,她在夜风中吹了会儿,心中渐渐平静,便又回房睡去。 李慈煊抱着柔奴,感受到她温暖的身体一点一点冷下去,他想到了自己的心,他身边活生生的人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让他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 他想把这难受的感觉倾诉,但翻遍脑子里所有的人,没有找出一个能让他抱住痛哭流涕的人。 李慈煊只得抱着冰冷的柔奴洒泪。他疯狂地想,要是早些把柔奴救出就好了,但他身不由己;要是把她跟霍云山他们一起送出去就好了,但那时候他又救得了谁?三家人里,他只能一家留一个,谢家留的还是个女孩儿。 柔奴说得对,人活着,太难了。 身不由己地走到这一步,还是会束手无策。李慈煊向来相信事在人为,此时体会到天大人小、造化弄人。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从别院相认到突厥围城,从乾清宫之变到今上驾崩,这么多艰难险阻都淌过来了,好日子都临头了,结果诛心自尽。 “你怎么这么傻?”李慈煊问柔奴。 李慈煊抱着的是柔奴,但看见的却是那段最艰苦最难捱的岁月,柔奴是那段时光的一部分,她走了,时光的鲜活也随之消逝。他有些害怕,流年匆匆,曾经那段折磨过他,也磨砺过他,让他痛苦挣脱,也让他热血沸腾的时光会被淡忘。经过岁月磨蚀,年轻的身体最终只剩下一具乏味沉闷的躯壳。 李慈煊已经没有落泪了。 他倏然想起,这世上,除了成为杨岩的石云----他已经主动斩断了跟那段记忆的联系,跟他一同走过的人只剩下福王李慈晏,和不肯叫回谢玉山的霍云山。 一个陈兵居庸关,最终被他杀死。 一个离他而去,满怀恨意永不愿再见。 这是李慈煊想到的结局,心竟然有些痛和失落。非得这样吗?从来坚定前行的李慈煊动摇了,他已经嗅到了高高在上、孤家寡人的味道----有些残忍,凄凉。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他需要爱恨悲喜,他需要放声大笑失声痛哭,这才是人。他不能仅仅是冷酷无情的帝王,不仅仅手握天下权柄,还应该有真情。 他低头,看着柔奴苍白的脸,伸手,温柔地触摸。 他也后悔了。 后悔,从前似乎没有好好看一看她,摸一摸她的脸,不带任何情-欲的,只为她的真心追随,为她温柔相待,只因为自己的真情。 他没有爱上她。 李慈煊很清醒,爱上一个,是把自己的所有全部坦诚相待,把整个人内外都掰扯开,给对方看,让对方看了再决定接不接受你。他不敢这样做,他被背叛了太多次,他只好把自己藏好,留下最好的一面给柔奴,给她看到一个英勇坚定多情智慧的殿下,给她保护,给她想要的。但他的心仍藏得好好的。 藏得太好,所以孤独。 若是把它交付出去,满腔真情、无所畏惧地交付给一人,她接过,翻个白眼,却用掌心的热去捂暖它,那应该是让人泪涌的感受。 李慈煊抱紧柔奴,额头相贴,轻轻地说:“好,我答应你。我赦免李慈晏,只要他回来,既往不咎,我绝不杀他。他回来,你姐姐自然也就回来了。” 第 47 章 至此,霍云山这个人终于以一个女人的姿态出现在李慈煊眼中。 李慈煊和霍云山不是没有打过交道,但从前在李慈煊这里是瞧不上她的,根本就没放在眼里的意思。可现如今有了这样的觉悟,再把从前种种交往翻出来一想,从青楼初遇,到解小清凉山之围与赦拓搭上线,京师保卫战、乾清宫之变再到夜宴毒鸩案,这一桩桩一件件,一直陪在他身边走完这些荆棘之路的,不是陆谦、也不是石云、更不是柔奴,竟然是她----霍云山! 李慈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们两人之间原来已经有过这么多次交集。仿佛是宿命,一直有股看不见的力量把霍云山不断往他身边的推,而自己和霍云山又因为各种原因不断地让彼此拉开。这来来回回的拉扯,让李慈煊想起来小时候看过的扯白糖,黑的变成了白的,千丝万缕再难分开。等意识到这些,对方已经成了彼此生命中的一部分。 有了这样的念头,李慈煊发现自己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去找她的身影,如果找到了,会开心;当然此时是找不到的,就失落。李慈煊沉思良久,得出了结论----原来他真的喜欢上了霍云山。 但是喜欢她什么呢? 她这样的……李慈煊想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霍云山。她跟其他女人比起来太寻常太不起眼了,比不上她妹妹的温柔如水,也没有安城热情娇憨,王元琴的端庄文雅自不必说,更没有贺英兰的深沉智慧,喜欢她哪点呢? 他认真回想了好一会儿,竟然没记起霍云山长个什么样子,记忆深刻的只有那一身不像样子的、不男不女的装束,还有不管在谁面前都敢挺着腰杆子愣上的姿态。 这有什么好喜欢的? 莫非是年少时的情愫?可如果提前不知道霍云山就是谢玉山,他们在街上面对面撞到都认不出来,就是知道了她的身份,李慈煊也偶尔怀疑是不是弄错人了。 李慈煊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他索性披衣起身,不想了。 既然喜欢,那就喜欢吧,果然感情这事,没道理可讲。 他相信自己的心不会骗他,也相信自己的心不会眼光太差。接下来就是该怎么做的问题了。 以他如今的地位,对个女人,不用他亲自动手动脑筋,一句话的事情,自有人把事情安排妥当送到他面前。话说回来,若是哪个女人知道他的意思,谁会拒绝?即便她本人有那么些小九九,她的家族自然会让她就范,在他面前乖乖的侍奉。 他忍不住冷笑:这就是权势。 但是霍云山……李慈煊不禁皱眉,她真的没什么好拿捏的,大约是这种掌控不住的滋味让自己惦记?而且这家伙脑子里不知装些什么,浆糊得让人摸不到套路。 李慈煊摸上心口,自问:“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出了毛病吧?” 要不先看看吧,说不定过段时间就不记得这女人了,反正女人还是不缺的。 可夜里,他睡不着了。 从前没明白的时候没觉得怎么,如今明白了,心里那就跟抓心挠肺似的想要,还非常非常的纳闷,应该是疑惑和纳闷多些。李慈煊掀开被子,坐起身。 守夜的是大太监常遇问:“圣上要什么?” “要女人!”李慈煊没好气地说。 常遇吃了一惊,旋即也明白,自柔妃走后圣上憋了这么久了怪不容易的,便说:“不知陛下要招哪位主子来?” 李慈煊瞅他一眼,不耐烦地挥开他。抬眼望见月光斜照在书桌上,睡前翻开的书没合上,让那个角落有了种清心寡欲的味道,跟床帏的燥热气闷是两个境界。 他还就不信邪了,把衣服随便拢拢,真就坐在桌前,端起书开始看。看了几个字,就开始天人交流,他到底是看中霍云山什么了!?这个女人是哪个点戳中了他?不光他,还有李慈晏和赦拓,莫非她有什么秘术?能迷惑男人?李慈煊这样一想还真觉得有可能,她可是大夫,而且医术高超,难保就学过什么惑心术。他觉得非常有可能,一拍桌子,忘了手里还有书,手一翻书险些掉在地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看书的,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他恼火地把书又拍回桌上。 心浮气躁,难以静心。 “人呢?”李慈煊喊来常遇,说:“去,把,把,把庄妃宣来。”为这个不得已的选择,李慈煊又狠狠气了一通,咬牙切齿地说:“霍云山!” 杨岩一大早被皇帝宣进宫,路上琢磨了几件临近的大事要事,心里暗暗打了腹稿,怕面圣应对不上来。 圣上见着他,面上有些犹疑,似乎有些不好开口,旁敲侧击问了好些他们在关外的情形。杨岩本来就有些热,这一翻对答,越发冒汗,头越垂越低,心中渐渐发慌,心道莫不是哪里带发了圣上对师父的猜忌。 李慈煊忽然问:“人找着了吗?” 杨岩开始没明白,心道师父不是在灵台寺么?那么多僧俗探子围着,莫非跑了?再看李慈煊遮遮掩掩,眉眼不顺,猛然想起霍云山跟丢这事,试探着问:“小师妹……” 李慈煊眼睛一亮,明显在等他下面的话。 杨岩心底长出一口气,险些被吓死,放松答道:“暂且还无消息。” 李慈煊又没声音了,似乎很为难很纠结,终于把手中做样子的折子一摔,说:“我要让她进宫。” “这……”杨岩要说霍云山喜欢四处野,不爱规规矩矩,在宫里住不惯,话都到嘴边了,忽而心头一动,问:“陛下,您这个‘进宫’的意思是仅限于字面的意思,还是……字面后的意思?” 李慈煊被他这一句逗笑了,反问:“你说呢?我一大早特地让人把你找来,你没掂量掂量,是前面意思还是后面的意思?” 杨岩心中咯噔一下,李慈煊这便是给了他答案。但霍云山的心思,他跟李慈煊都明白。 李慈煊见他还在装傻,说:“你即刻派人去怀来,还有让在怀来的人留意些,尤其是从紫荆关到怀来的路上,截住她,直接送进宫来。” “圣上,其实如今的局面,有了王俊林,谢太傅那里……”杨岩还没说完,被李慈煊打断:“不为这个。” 不为这个,为哪个?杨岩心头冒出个想法,但不敢肯定,眼神便有些鬼。 李慈煊虚张声势瞪了他一眼,说:“这事得快,算日子,她也就快到怀来了,得抢先在她跟李慈晏见面之前。” 杨岩想了想却说:“这事恐怕急不得,依着霍云山的性子,太急了,硬掰不过来。”杨岩这话说得比较含蓄了,明摆着霍云山跟李慈晏两人都有意思,一棒下去说不好让鸳鸯抱的更紧了。 李慈煊却说:“你不知道我这个四弟,他戒心重得很。若是他知道霍云山是谁,肯定不会让她进府。他非但让她进去了,还一而再再而三地饶了她。说明什么?” 杨岩心道这不明摆这么,李慈晏喜欢霍云山呗,这不用分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呀。 李慈煊恨铁不成钢地说:“那为什么他俩没成?” 不等杨岩开口,他紧接着说:“因为霍云山没开口,所以李慈晏也不敢先开口----他从来都是个等着别人靠近的人。若是让霍云山真见了他,那……” 李慈煊不自然地换了个坐姿。 杨岩小心翼翼地问:“人恐怕已经到了些日子了,若是来不及了,那这事……” “还得办!”李慈煊说,“就是难些罢了。难办也得办到!” 杨岩领了圣谕,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转身说:“陛下,您知道师父为什么敢冒险让霍云山孤身东来么?除了怕被人一网打尽,也有别的原因,师父是仔细考虑过的。”他顿了顿,说:“您也看到了----臣就说实话了,我们这位小师妹她不出众,不管是样貌身段,还是才情智慧,但是有一点,让她没有泯然众人,那就是坚定。但凡她认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并且做到。人家学医不过三四年便可看些小病,略有小成便自以为有所得。但她学了十二年,原本记不住看不懂的书都读完了、读透了,闹不明白的问题都慢慢磨会了,把师父一身本事都一天一天学了过去。再出手时,医术已在众人之上。师父让她来京城,我们都担心她到不了,她却说:即便是每天走一里路,她也会一直走下去,不会后退,即便晚一点,但一定能到。结果,果真是这样。她既然已经决定要去寻福王,那即便是十年二十年也会要去的。” 李慈煊静静听着,一笑,说:“我从前在南宫,有一年冬天发现池水有一小块不会冻上,等暖和了,摸到池子底,发现底下沉了一块大石,堵住了一个洞口,那洞口应该通向外河。那之后我便每日趁夜深人静的时候,下水去敲掉一块石头带出来,从夏天到冬天,一天都未间断,两年差十五天,多谢老天不负,露出一人可过的水下暗道。” 他起身走到杨岩身边,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说:“我连天下,这么难,都到手了,何况是一个女人。” 李慈煊望向蓝湛湛的天空,有浮云轻飘过,低声说:“而且,我的心,动了。” 第 48 章 早起还是晴空万里,等霍云山启程上路就开始下雨,酥雨连绵,待放晴时已近黄昏。 霍云山牵着马走到山腰,从一块半悬空的山石下转出来,转身望见天边,大半天空雨云未散,只露出西边一小块,被夕阳染成红色紫色的彩霞,反而瑰丽难言。这壮阔的景象,让霍云山喟叹。她想到,见到李慈晏,可以说给他听,雨后的天空总格外好看。这世间除了人与人之间的种种纠葛动人心神,还有更大更美的景象让人心神摇曳。若是他想,她可以陪他去看。 竟然有些激动。 霍云山觉得只要能见李慈晏就好,即便此时不便剖明心意,但能陪伴在他身边也是好的。 见到他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见到他是该开心的笑,还是含蓄的笑?霍云山一路都在琢磨这些,喜悦中又藏不安。 她知道此行艰难,难处不在途中艰险阻隔,而是人心难测。霍云山心中做好了各种设想和准备,李慈晏的各种反应她自忖都能一一顶下来。怪得了谁呢?谁让她没抓住最好的时机,只得回头来苦追,但她认,什么结果她都认。有了这种心态,事情就好办很多。 再往前走了一会儿,出现了军队的痕迹,但放眼望去,骄阳烈烈,人烟寥寥,残留的几顶军帐也东倒西歪。 突厥大军不知何时已经退出外长城。 依着霍云山的想法,她与赦拓应该还会有一次碰面,这才算有个交代,他们两人的事才算尘埃落定。跟戏文里一样,来个结局。但人世间许多事情,哪有什么结局,一个不经意,就过去了。 这段路过去,怀来城就暴露在眼前。 铁七爷在霍云山踏进怀来城的时候,就知道了。他把手放到胸前,碰到个硬硬的凸起----木扳指。柔妃临终前把这个塞在信封里送还回来,点名要他亲收,信只有一句话:“福王与陛下谁赢?” 当时铁七爷看到这句话,想到的是局势之争,待得到霍云山入城的消息,铁七爷恍然意识到,信中指的恐怕是情敌之争。不管争的是什么----就算铁七爷是铁杆福王党,但也不得不承认,局势比人强。柔妃这是提醒他,让殿下在情字上赶紧撒手。 铁七爷看着日渐憔悴的福王,胸前这手又放不下去了,翻天覆地只在短短时日,从前的短命废王竟真翻身成了天子,丧父失权,殿下受的打击很大。若是这时候在加上个霍云山,殿下会不会彻底倒下去?不管柔妃是出于什么目的带这话,殿下离霍云山远点儿总要好过跟圣上夺人。 最终,他咬了咬牙,悄悄退出去,吩咐道:“把她弄出城,动静小点儿。别伤了她。” 他一转身,李慈晏就站在他跟前,铁七爷吓了一大跳。 “你把谁弄出城?”李慈晏问。 铁七爷庆幸没说出人名,说:“是京城来的使臣。” “还是劝降么?出城返京,既往不咎?”李慈晏笑,但他多日操劳,身心俱疲,笑起来有种无奈的郁色。 铁七爷蹙眉。 李慈晏越过他,窗外秋雨方歇,有了些许爽意,天色明澈湛蓝,一派明静的景色,跟他如今的处境着实不搭。李慈晏心中想:看来自己并非天定之人,这番景色恰合李慈煊的心意。他说:“把人都放了吧,把让他们把李慈煊的意思说给众将士听,要留要走各自为便。” 铁七爷一把拨转李慈晏,问:“殿下,您,说什么?” 李慈晏看着铁七爷,面色出奇地平静,说:“还能如何?如今天下已定,父皇驾崩,三哥被捉,我被阻隔在关外,身后仅有不到两万人,这两万人还都是我从京城带出来,家眷皆在京中,时日一久,军心动荡。这盘棋,我输了。” 铁七爷张口结舌呆呆地看着李慈晏,总觉得不应是这样的,但却说不出话来。 “要么投降京师,我不想。”李慈晏说,“要么投靠突厥,我不愿。”李慈晏握住铁七爷的手,说:“引狼入室这种事情,我做不到。七师,我想了很久,如今父皇不在,国家动乱才定,我也没什么好争的了,认赌服输。趁这几日把这里的事情安置好,我就离开这里。” “去哪儿?” “跟七师仗剑江湖。横刀立马的梦做了,可以还了年少时的游侠梦,也算上天待我不薄。”李慈晏从怀中掏出一个扇袋子,里面是那柄白玉扇,他递给铁七爷说:“听说她在京城,这个找人还回去吧。七师,我们第一站就去沧州,好吗?”他说的虽是这话,但姿态一如平常,就好像跟七爷说,让他去看看天色如何一样,还好的话就去郊外走走。 铁七爷他接过扇子,在李慈晏的目光中离开。 他不愿相信他的福王殿下会是这样的结局,但李慈晏所说的话,这些日子在他脑子里滚了不知多少遍,只深切地体会到一句“大势已去”。手中的玉扇仍有温热的体温,铁七爷不禁联想到自己年少时的憾事,为李慈晏越发难过,他想:这孩子也是苦。可怜他一直将这扇子贴身带着,如今还巴巴的还回去。 铁七爷想到这里忽然站住脚,觉得有哪里不对,既然要走,随时还扇子都比这时候还便宜,而且干嘛非得还?他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扇子,心道:“不好,要糟。” 他急忙转身回去,李慈晏已不在原地,房门紧闭。铁七爷推开门,看见李慈晏正背对着房门,长剑架在肩,他心跳都停了,急切中,手中玉扇脱手,打在剑上。但剑势甚猛,仍贴着肉划过,李慈晏立了须臾,扑倒在地,血从他身下流出。 铁七爷整个人呆掉了,脚一软瘫在地上,连滚带爬到李慈晏身边,把人翻过来一看,暗红的血从他脖子上流出,但是不多,再一看,刀口在锁骨处,而且不深。铁七爷整个人瘫软下来,抱着李慈晏又哭又打:“你怎么这么傻!你这是做什么啊?” 李慈晏没有说话,人有些魔怔。 铁七爷用手抹了泪和鼻涕,看他这幅样子,突然想到霍云山,赶紧说:“霍云山来了,他来找你了。就在怀来,今早入的城门。” 李慈晏眼中一亮,又黯下去,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但是伸出一只手,搭在了铁七爷臂上。 铁七爷又拉又拽,把李慈晏扶住,坐在地上。 “我不见她。”李慈晏坚定地说:“七爷,你也走吧,我这里已经是死胡同了。李慈煊不会放过我,京城十二家大族,被灭了七家,他是个狠得下心的人。谁在我身边都不得好下场。” “我还能走到哪里去?”铁七爷说:“殿下,若不是隐姓埋名藏在你府中,大盗铁铮早已骨头都敲得鼓响了,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您是要我死在你面前吗?”说着铁七爷去捉地上的剑,被李慈晏拦住。 他拉住李慈晏说:“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还年轻,只要有命在,哪里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不要学那霸王,抹脖子是痛快、是豪气,可屁用都没有了呀!能屈能伸才是英雄。您看那刘备,刘邦,不都有败的一败涂地的时候吗?”说罢抱住李慈晏大哭。 李慈晏说:“七师,这些天我想明白一件事。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李慈煊能隐忍数年扭转乾坤,那是他从小就是那样的人,他想做皇帝,他想征服天下。而我从没想过这些,我想要的是父亲的从三哥身上转眼来看看我,我就很开心了。我想要的是什么?是仗剑天涯,做的梦是个将军的梦。一个人从心里想要什么,才会去做什么,才做得到什么。天下、皇位,我想想都没劲,怎么能争得过他?他为了这些能不择手段,能置自己于死地,他的勇气和手段是我做不到的,他存了必死的决心。我不会为这些而死。这就是我们的差别。我赢不了他。与其落得凄凉下场,不如自己走得体面些。” 铁七爷懂了,从内心来说李慈晏其实适合做个太平王爷,而非乱世枭雄。 但也不能这样去死。 他说:“你若走了,那霍云山怎么办?” 李慈晏的心一阵波澜,又平静了。即便柔妃死了,霍云山依然是大功臣,是谢家人,李慈煊对政敌毫不手软,但对功臣十分优待。霍云山那里,他是不担心的。 铁七爷见他神色不惊不喜,只得拿出木扳指,对李慈晏说:“霍大夫走投无路,拿着这个来求你救命。” “她怎么了?”李慈晏问。 铁七爷两眼一闭,说:“李慈煊在暗中计划把霍云山送去突厥和亲,送给赦拓。”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李慈晏突然坐直。 “怎么不可能?怎么不可以?为了答谢突厥,除了金银珠宝自然缺不了女人。赦拓张口要,李慈煊他能不给?家国大事哪会考虑她愿不愿意。没法子,才千里迢迢跑来找你。冲着这份信任,您就是死,也得把她安置好了再去。她救了您,难道殿下都忘了?”铁七爷说得不容置疑,捏着李慈晏的手越发用力,就等着他一句话。 李慈晏看着铁七爷,将信将疑,但转念一想,这的确是李慈煊能做得出来的事。他想起那夜霍云山醉酒痛心大哭,应该是对赦拓已经死心。而且她那样的人,能为了所谓边关安宁千里独行送信,怎么可能看得过放突厥入关这样的行径,她又是那样耿直,若是得罪了李慈煊,她妹妹柔妃一死,还有谁能为她说话?她一人投靠无人,无依无靠,李慈晏想到这里不禁心痛,终于说:“没忘。好,为她,我死不足惜,也算死得其所。” 李慈晏摇摇晃晃起身,血流满前襟,他问:“霍云山在哪儿?” 铁七爷说:“您的伤,先裹了伤再去。”他好趁机去让人把霍云山留下。 李慈晏抬手按住伤口,头也不回地说:“我去找她,她比你裹得好。” 铁七爷干举着伸出的手,含着的话在嘴里,不知是该喜还是该骂…… 第 49 章 李慈晏冲出来,被灿烂的阳光险些晃瞎眼,抬起胳膊遮在眼前走了两步,又觉得冷,才想起为了体面,从箱子里翻了身最精致的衣衫披上,却是一身轻薄的夏衣。在屋子里不觉得,此时秋风飕飕一吹,发热的脑袋渐渐冷静下来。 他觉得手上皮肤有些发紧,原来是热血已凉,干在手上,低头一看,前襟也是一片污渍。李慈晏赶紧停下,忍不了自己此时的形象,何况要去见霍云山,急转身。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李慈晏!” 就跟这明媚秋色里拐过一道弯,闯进一片粼粼的水色,荡荡漾漾,灵动活泛了。 李慈晏愣在当场,自从他被封为福王,这名字听到的次数屈指可数,猛然听见,不光他,连才追出来的铁七爷也有些意外。 李慈晏先看到的是铁七爷手里抓着一件他常穿的墨绿色常服,吃惊地望向他身后。 李慈晏不记得自己怎么动脚,怎么转身,反正就一个恍惚,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呈现在他面前。待看清喊他的人是谁,李慈晏更反应不过来了,呆呆地望向霍云山。 霍云山的目光自从落在李慈晏身上就没再挪开,他果然瘦了,面上略有风霜愁容,不敢相信似的望着她。霍云山刚要扬眉笑,这才看见他胸前的血渍,眉头便蹙起来。 霍云山的微末表情都落在李慈晏眼里,他双眉一皱,飞快转回去朝县衙走,路过铁七爷的时候,顺手扯下他手里的衣服,拉着走了一步,衣服另一头却挂住了七爷身上的刀把儿,扯得七爷趔趄一步。李慈晏只管扯,扯得七爷手忙脚乱来不及应对,知道这时候霍云山看着,李慈晏要维持个形象,铁定不会停下或是撒手,于是干脆把刀一抽,让他家殿下拖着衣服带着刀一路冲进大门。 剩下霍云山立在门口,呆了一瞬,忍不住笑了。 铁七爷朝周围扫了一圈,望见右手边胡同巷子边站着两个人,朝这边伸头探脑,七爷又好气又好笑,不知该说这两人办事办得不好还是办得好。 李慈晏推门进房,阴沉沉与屋外是两个世界。他看到地上的剑和血污,一屁股坐在塌上,曲肘撑着额头,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才下定决心要自尽,转头为了一件衣服上心。说到底,心没死透,还有想见的人。 李慈晏跑回来其实只是把更衣当成由头,其实是他不知道怎么面对霍云山,该拿什么态度面对她,愿意为她舍命是一回事,但两个人面对面怎么办是另一回事。 他脑子里有点儿乱,感觉到眼前光影明暗,一个人走了进来,直接坐到他身边。 李慈晏扭头一看,霍云山净亮一双眼睛正盯着他,笑意从眼底一点一点扩散开,眼睛里似蒙了一汪水意,似在他眼里搜寻什么。 这样的霍云山是李慈晏从来没有见过的,在他印象里,霍云山要么是飒爽干练的,要么是大气冷静的,直视他的时候,目光明净直白但无情。在这样的注视下,李慈晏清晰地听到胸腔里“彭通”一声响,激荡得整个人都震了一下,血液开始奔腾----“莫非……” 他不敢往下想,想得越多失望越大。 他忽然觉得脖子上有些痒,低头一看,伤口又开始滴血。李慈晏捂住伤口,顺势朝塌上一扑,偷眼瞅了霍云山,嘴里呻--吟。 霍云山忙拉开他手,一把扯开他的前襟。这动作迅猛无比,让李慈晏措手不及,胸口一凉,整个前襟被她扒得坦坦荡荡都暴露在她面前。就是从前在府里,李慈晏也注意穿件薄薄的纱衣,没让霍云山全看了去,眼前这一幕,让李慈晏伤口的血流得更快了,他都感觉到自己从脖子到耳根子都烫起来。 其实霍云山动机单纯得很,他是看李慈晏胸口有血,以为是伤在胸口,哪知道扒开一看,白花花的肉呈现在眼前,伤口就在锁骨上头一点儿。她怎么想到这天气李慈晏竟然还穿身这么好扒的夏衣。再看一眼李慈晏,白白的俊脸上绯红一片,连脖子都粉了,而此时李慈晏本来是扑倒的姿势,被霍云山扒过来,成了双肘撑塌的姿势,霍云山半扑在他怀里----这就有点儿尴尬了。 铁七爷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停在门槛处,一脚在内,一脚在外,灵机一动,两手搭上门,陪笑道:“你们随意,我就来关个门。” 李慈晏推开霍云山,坐起身拢住衣服,喊住他:“你站住。” 铁七爷半闭着眼立定。 “过来帮我裹伤。”李慈晏这句话声音比上一句矮了一半有余。 铁七爷睁开一只眼,看了他一眼,又朝霍云山看一眼。 李慈晏不耐烦说:“还不过来,要让我说几遍?” 霍云山被推开就有点儿懵,看他主仆二人挤眉弄眼,觉得有必要解释下,说:“我其实就是看看你伤得如何,说起裹伤,我比七爷手艺要好些。” 霍云山这句话一出,铁七爷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赶紧拉上门溜了。 李慈晏一看屋里就留了他二人,心里不知怎么就开始慌了,追着铁七爷出门。 霍云山脑子里忽然转过弯来,李慈晏那时候那么隐忍愣是没把话说出来,自己撇下他离开,八成是伤了一回心,所以格外回避。看李慈晏已经推开门,管不了那么多,喊道:“李慈晏,你要害死我吗?” 李慈晏听到这句话,不明内里,但到底停下了。 院子里一株金桂正怒放,满院子馨香。 李慈晏看见霍云山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似喜还嗔。 霍云山看见李慈晏踩一片金黄的落花上,轻愁含盼。 “我怎么害死你?”李慈晏还是那个先没撑住的,没什么气势地问。 霍云山没跟他废话,脚下未停,走到他身前,张开双臂,抱住他,说:“你再不让我说,我会后悔死。”她扬起脸,看着李慈晏,说:“我想你了。” 霍云山感受到李慈晏身体从僵硬到放松,心跳呼吸在加快,终于,他抬起双臂轻轻地回抱住她。 霍云山感受到这一抱,一直漂浮的心终于落地,空落处也被填满。但是她的泪比心中的快乐来得更快,因为她知道,这一刻来得有点儿晚。 她已经在迎恩门看到了赦免的诏书,但像李慈煊那样的人,哪里会有什么赦免。而以李慈晏的骄傲,不会容许自己勾结突厥,更不会束手就擒,只有逃入突厥,从此流亡;或是率军攻入居庸关,死在刀剑下。都不是什么好结局。 霍云山收紧自己的双臂,泪水全落进李慈晏怀中。但是她不悔不怨不畏,她心爱的男人值得她去爱。 李慈晏松开她一点儿,霍云山仰头看他,看见他的眼中浮着一层泪光,温柔似水,喜色难掩。他捧住霍云山的脸,慢慢地靠近,冰凉的唇触到她的嘴唇上,极轻极浅。霍云山没闪开,还用手臂用力让他靠近自己,李慈晏的呼吸瞬间加重,越发用力地回应,他好像听见冰封的湖面咔嚓一声裂开,心中似乎有什么汹涌奔腾。 两人呼吸乱了,心跳如擂鼓。李慈晏用臂弯环抱住霍云山的头,贴在自己胸前,他双眸亮亮的,什么话也没有说。霍云山听着他的心跳,笑了。 李慈晏一句话含在嘴里,终于等到此时,他张口说:“我很早就喜……” 正巧一只肥雀惊飞,蹬下一支花枝,搔到李慈晏头上,落下一阵花雨。打断了李慈晏的话。繁花枝头勾住青丝,他一动,带的满树皆响,落花满头。 霍云山看得愣了愣,本想伸手跟他拆下来,见状忍不住笑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李慈晏自然晓得她笑什么,拉住她,闷闷地说:“诶,诶,快帮我弄下来。”自己也笑起来,把霍云山拽到怀里,咬牙切齿,但只是狠狠用力抱住,舍不得再做什么,任由霍云山笑得眼中含泪。 李慈晏抱住她不舍得撒手,渐渐动情。霍云山一双眼睛亮晶晶望着他,越发让他受不了。李慈晏眼一闭,赶紧推开她,退到一边冷静。 霍云山不解。 李慈晏说:“我要给你一个交代,一个婚礼。” 李慈晏眼中的深情、忍耐和激动让霍云山呆住,她忽然明白了自己从前到底哪里错了。眼前的这个男人,爱她更敬她,除了肉-欲之爱,还有珍重之情。霍云山才止住的泪,奔涌而出,哭得一塌糊涂。 “你怎么了?我,我……”李慈晏慌了。 霍云山拉住他说:“我是高兴的。”她被感动了,她终于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她不顾一切抱住李慈晏,在他怀里说:“谢谢你。” “你说什么?”李慈晏要掰开她,看她脸上的神色,但霍云山像个壁虎一样扒在他身上,最终只得由她任性。 在李慈晏和霍云山记忆里,一切开始在一片金秋桂香中。 第 50 章 霍云山连日奔波,今日心愿的了,睡了个甜甜的好觉,一晚上嘴角都是翘着的,只差笑出声了。第二日起来就迟了。 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开门,一个黑影挡在门口,吓得霍云山整个人都懵了,好在她半睡半醒之间,反应还没跟上,没叫也没动手,只是木在那儿。 这黑影正是李慈晏,看霍云山见了他别说惊喜,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感觉有点儿失败,讪讪地塞了个纸包在霍云山怀里。 霍云山被怀里的热度拽回现实世界,看李慈晏的样子,又是一副要生气的样子。想问他是不是一直在等她醒,又赶紧闭嘴,这话一出来,福王殿下铁定不屑,于是说:“这是什么呀?热乎乎的。” 李慈晏一改傲娇姿态,一听她问,两眼放光,凑到她跟前,伸出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替霍云山把纸包打开了,露出两个白胖胖热腾腾的包子。他一边忙活,一边说:“山山,我们这儿的包子做得特好吃,给你留了两个。”那神情只差把包子送到霍云山嘴边了。 “你闻闻,香吗?”李慈晏两眼亮晶晶的,其实他是来邀功的,他可是站了一大清早,又好容易窝着包子没让凉。 霍云山看他脸上就差没写上“夸我”两个字了,眯起眼睛仔仔细细看了遍眼前人,的确是李慈晏。但他这是怎么了? 她这一走神,就没答话。 依着以前李慈晏的性子,那必然把袖子一甩,甩下一句话:“也是,我这里的东西怎入得了神医的眼”。霍云山都想着怎么补救了,可此时,李慈晏竟然没发作,直勾勾地盯着霍云山看,就等霍云山感动的小眼神。 霍云山闻了下,包子的确香,应该是白菜猪肉馅儿的。但,这样的李慈晏她不熟啊!她疑惑的看了眼凑得更近的李慈晏,往后撤了撤。 李慈晏没等到想要的反而让霍云山退了一步,不死心,继续说:“这里的厨房不怎地,也就这包子能拿出手了,你觉得呢?” 霍云山抬手打断他,问:“你叫我什么?” “山山啊!”李慈晏说:“霍云山、谢玉山都有个山字,两个山加一块儿嘛!”李慈晏又说:“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夸奖和感动啊。 这很重要好不好! 霍云山重新闭眼再睁开,面前还是这个眼睛里有星星的李慈晏。她心不在焉地,有意无意地跟他作对,说:“两个山字叠一块也可以是‘出’字。” “所以,你喜欢‘出出’?”李慈晏皱眉问,“这个名儿倒是不会重名,既然你喜欢‘出出’就‘出出’吧。” 霍云山想了下,说:“还是山山吧。”见李慈晏把整个身子都挨上来,热烘烘的,霍云山受不了了,问:“你这是怎么了?”其实她内心在咆哮:那个傲娇矜持的福王殿下哪里去了? 李慈晏莫名其妙,问:“什么怎么了?” 霍云山“你”了半天,也没想好怎么说。 李慈晏却明白了,他一把搂住霍云山,甜腻腻地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说着用脸蹭了蹭霍云山的脸颊,那满心的欢喜真是丝毫不遮掩,甜蜜的笑意把霍云山也感染了。 但她一时不太适应有些奇怪的李慈晏。并且,他还看着她吃完整整两个包子----霍云山其实吃得很艰难,哪有人这么不眨眼盯着看人家吃东西的,李慈晏一边问:“饱了吗?不够还有。”一边伸出手,把霍云山嘴角边的面屑擦掉,动作极其自然,眼神极其温柔。 反倒是霍云山不习惯这样腻歪,一阵恶寒,心里却明白过来,这孩子八成就是这样,从前是把什么都憋在心里不敢表露,肯定了心意后,才会把最真的自己热情似火地表露出来,只是这火候掌握得不是太好。 恍然大悟的霍云山不禁哈哈大笑----从前那么装,想不到你小子也有这一天。 李慈晏没等来霍云山的亲口夸赞,很有些挫败。见她笑得这么贼,料到是笑自己,有些难为情,把头一转,走了,可没等多久,自己挨不住了,又凑上来。 霍云山心里明白,好笑的要死。 霍云山吃完了早饭,已经过了中饭饭点。 他们去了厨房,就剩了些菜板子,其他的连渣渣都没剩。 霍云山看还有颗白菜和白面,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李慈晏,估摸他应该饿了,说:“要不我做顿简单的?随便填填肚子?” 李慈晏眼睛一亮,点头,连说好。 霍云山怕他吃不惯,特地详细地说了下她要做的“面坨子”,“就是把菜下到水里,然后把和好的面用勺子一点一点下下去,等煮开了,放点盐和油,捞起来吃。所以就只有白菜和面团。你能接受么?” 李慈晏刚要趁机说些豪言壮语,好让霍云山放心他能跟着她过小日子,肚子却响起一声雷鸣般的叽咕声,足够表明他的心意。 霍云山哈哈大笑。 都饿成这样了,什么都能吃下了。 霍云山开始忙活,李慈晏围在她身边,绕来绕去,问:“要我做什么吗?” 霍云山看他一眼,估计烧火不行,便说:“你把那把白菜洗了吧。” 李慈晏得了令,欢欢喜喜提了一大桶水到灶边,洗白菜,别看还像模像样的。就是离灶太近,霍云山过来过去老擦着他。 “你把水打到这儿来做什么,去井边洗了,把菜拿回来就行了。”霍云山忍不住说。 李慈晏见被嫌弃了,提着水桶坐到门边,说:“我打够水了。你忙你的,我就坐在这儿看着你忙,就看着你,不碍你事。” 霍云山闻言特地停了手上动作,转脸来看他,两人对视一笑。 霍云山才吃下两个包子,这顿饭他俩反了过来,霍云山眼巴巴看着李慈晏喝干净最后一点汤,问:“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吗?” 李慈晏点头,说:“好吃。”这是霍云山第一次为他做饭。想到这里,他拉住霍云山的手说:“你看,我又能帮你洗菜,又不挑食,还能帮你送早饭,我有用吧。所以你以后不管去哪儿,都带上我吧,我还能给你背包袱,你要是累了,还能背你。” 霍云山对李慈晏的情话水平是很服气的,笑道:“啧啧啧,可别反悔啊!我可不给你开工钱。” 李慈晏打蛇上棍说:“没事,这点儿小钱本王不在乎,以身相许抵了就成,我不嫌弃的。” 得了霍云山一个白眼。 天气渐凉,日头渐短。等霍云山忙活完,已有暮色。她进了屋点起蜡烛,扭头一看,李慈晏正襟危坐等着她。 霍云山其实吓了一跳,但还好没什么表现。走近了才发觉他有些紧张,昏烛、卧室、紧张的男人,霍云山觉着这一幕有点儿暧昧----这莫非就要以天地为证,礼成然后什么什么?搅得她也紧张起来,问:“怎么了?” 李慈晏一脸严肃,拉住她的手,把她扯到身边坐下,看了霍云山一会儿,说:“我有些事情要给你说清楚。”他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有一个王妃和两个孺人,但我跟他们都……不多,病了之后更加没有了。以后也不会了。”霍云山见李慈晏一脸严肃,不知是什么大事,听他说出这句话,一时哭笑不得,不知怎么接,看他还等着回答,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故作淡定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说:“没事,从前是从前,没事。” 李慈晏明显放松下来,说:“我会明媒正娶你----你不介意我成过亲吧?”他看着霍云山,霍云山心说我也有过黑历史,莫非也要坦白?她边琢磨边摇头。 李慈晏有底气了,说:“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翁蘅那里,是父皇指婚,可跟她订了亲之后我就站不起来了,他们翁家做了些事,没料到我这瘫了的人还有些能耐,虽拢住了没让他们翻了天,但到底两家人心里有了嫌隙,最让我意外的是,翁蘅竟然也对我三哥有意思,无奈父皇指婚,我不好违抗,便如此过到如今。虽有夫妻之名,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不过顶着名头不得不住在一个屋檐下罢了。其余二人也会遣散,写下休书。我自当干干净净跟你走。” 霍云山不是个会说些动情话的人,但李慈晏这样推心置腹,为他考虑,心中感动,望向李慈晏的眼神自然不同。 李慈晏被她看得情不自禁将她拥入怀中,烛影幢幢中,他说:“我自小丧母,虽是皇子,却难有人真心相待。父皇眼中从来只有三哥,我一直闹不清我样样比三哥好,为什么父皇却从不用看三哥的眼神看我。我跟你说过我被人推下水,就是我三哥干的,父皇一句重话都没说他,那时候我就想,恐怕我不是父皇亲生的。后来我才知道,我想错了,我是他的儿子,只是我有个碰不得的母亲。” 霍云山感受到李慈晏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她伸出手轻抚他的脊背。 李慈晏整理了一下情绪,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我从未见过母亲,小时候看三哥跟母后撒娇,就跟父皇闹,那时候父皇还是赵王。他问我:‘你真想要你娘?’说话时他脸上的冷笑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左边嘴角上翘的弧度都那么清楚,就在眼前。看向我的眼神让我害怕,别说是看儿子,就是看寻常侍从也没有这般怨毒。我生来我就不是个讨喜的人,还求什么青眼,都是自取其辱。可到底年轻,做了许多事情,想挽回点什么,就是病了也不敢让父皇知道,怕他彻底不理我。”李慈晏静了很久,才又说:“这些事搁在我心头多少年了,一直没对人说过。其实我很想找个人来说一说,就像现在这样。”他松开怀抱时,趁机在霍云山肩上擦了泪,面对着她说:“就是这样的,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那么坚强,那么勇敢,有时候也会软弱,也会害怕,你还愿意要我吗?” 霍云山至此在明白李慈晏全部的意思,她怔住了,面前的这个男人把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和不堪坦露出来,然后问她还愿意爱吗?他把自己脆弱的心捧到她眼前,哪里还有人会狠心再在他心上捅刀? 她伸手抚上李慈晏的脸,拂去脸上的泪痕,把他的耳朵贴在自己胸口。 李慈晏听见她的心跳,拦腰抱住霍云山,双臂越收越紧,不知怎的,竟然咧开嘴恸哭起来,他多年的心结终于在温暖柔软的怀抱中解开。霍云山也垂泪,她遇到了一个不惜自己受伤也不愿让她受到伤害的人。 上天待她不薄。 等二人情绪平静了些,霍云山坦白说:“我是谢玉山。” “我知道。”李慈晏闷闷地答道。 “但我不记得我是了。” “我知道。” “我不是太-子-党。” “我知道。”李慈晏补了一句:“我信你。” 霍云山问:“你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赦拓。”李慈晏索性把头埋在她柔软的肚子上。 霍云山眉毛一挑,问:“还知道什么?” 从她肚子上有个声音窜上来:“你有时候找男人挺瞎的。我这么好的不知道珍惜,偏偏去找他!” 霍云山舔了舔嘴唇,不置一词。 第 51 章 秋夜清寒,怀来南城门被悄悄打开。 一队士兵从城中溜出,守城的将士探头看了他们一眼,见是自家军队的铠甲,又缩回去了。 这队士兵清晰地暴露在明净的月光下,有人回首望见城门上“迎恩门”三个字,扭头朝南望去,他们的确是迎恩而去,投奔京城。 等这队人走远了,城门吱呀呀又关上。 李慈晏从城头现身,遥望南归的将士,面色平静。七爷跟在他身后,望着那队人发愣。 “从今日起,夜里有人出去就开城门,不放人进来便是了。”李慈晏说。 七爷被城头的寒风吹得反应有点儿慢,问:“说不好有人趁机坏事。” 李慈晏说:“突厥大汗大军南下未有大功,回去又被赦拓截在半道,他们内斗都忙不赢,哪里还有闲暇想其他的。” 铁七爷忽然问:“他们就这么两手空空的去,没有尺寸之功,李慈煊会饶了他们吗?” 李慈晏想了想,没答,遥望明月,说:“只有这一夜了。” 铁七爷默默望了他一眼,看李慈晏双目明亮,略带期盼,忽然觉得这样的李慈晏也挺好。于是接道:“愿您心想事成。就是不知道他们能否体会到您的一片苦心。”还有朝中史官如何落笔,恐怕落得个千古骂名了。 李慈晏回首,冲他一笑。 铁七爷被看得怔住了一瞬,他向来知道李慈晏好仪容好样貌,但月下这一笑,让人着实惊艳。这大约便是爱情润养出的神采,是挥别旧事的洒脱,是美好的希望。 起风了,静悄悄的夜里,忽然一声尖锐的惊叫声响起,只有一半,就被掐灭。 李慈晏已经下了一级台阶,站住脚,跟铁七爷对视一眼,反身朝城头奔去,只见逃走的那队人马仍在视野内,一行人停下看落在最后的一个人从把一个什么东西从地上扛起推上马背。 李慈晏微微偏头,目光未移,又有断续的声音隐约传来。他心里有个猜测。 “殿下,殿下!”城内有人疾呼,声音被楼道扩散,大得吓人。 “霍大夫,不见了!”报信的正是帮铁七爷办事的那人。 李慈晏腿弯不禁打了个抖,扒开来人,朝楼下奔去。铁七爷还在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才,厢房门开着,人没了。” 话音还未落,铁七爷已经追上李慈晏,打开城门。 李慈晏翻身上马,说:“速去,调一队人来。”此时警戒未除,城门周围有军驻扎,片刻调来十多个骑兵,卸甲挎弓,随李慈晏出城。 追兵轻骑,逃兵累赘。眼看越追越近,李慈晏已经看清前面那人马背上夹着的是个套着麻袋的人。他拉满弓,没留神侧面一箭朝他射来,李慈晏朝右一偏,躲过箭,人却落下马,再抬头,那一队人已经折进山坳中。山中密林阴森,月光照不进。 他捂住右肩,忍了痛,翻身上马,问:“这箭从哪里射来?” 有人答道:“好像不是他们射的,天黑,也说不好。” 李慈晏仰头望去,黑压压的山脊像一对即将合拢的双翼,说:“回去。快!”说完拉转马头。 山坳中惊鸟四起,怪叫骇人。 众人皆调转马头,往回跑去,一阵箭雨从山林中破空飞出,队尾几个纷纷被射落马下。 一只格外粗壮的黑色羽箭带着轻啸声,一箭钉在李慈晏肩上,余力将他整个人推得前扑,栽下马,在地上抱头滚了几圈,索性没落在马蹄下。 一人把李慈晏拉上马,前面就是城门,跑起来却就是不到。身后的逃兵已成追兵。迎恩门再次打开,铁七爷率众接应。 无奈李慈晏一骑二马,距离渐渐被拉进,追兵射出一张大网,连人带马罩住,收网一拉,马失前蹄,二人摔下落网。 铁七爷远远望见,发出一声怒喊,拼命挥动马鞭,身下坐骑没命狂奔。眼见近了,铁七爷眼睛被一束亮光刺着,再听得一声巨响,整个人半边身子发麻,倒地前脑子里闪了一句:“竟然带了虎尊炮。”人就没有知觉了。 李慈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洗手,把嘴瘪了瘪,把两只手都沉在盆地,时间比寻常要久。 常遇悄悄瞥了眼杨岩,为杨大人捏把汗。 “伤了?”李慈煊问。 杨岩赶紧说:“右肩中箭,还有些皮外伤。”他觑了觑李慈煊的面色,硬着头皮说:“还有怀来城中原京城三大营的将兵,他们到底是为抵御外敌调过去的,如今突厥退兵,何时调回,请圣上示下。” 李慈煊把手擦干,说:“这个不急,先着人甄别,福王党羽格杀勿论。” 杨岩遵旨,又说:“霍云山已回京了。暂且安置在别院。” 李慈煊点头表示知道了。等杨岩告退,这一日的事情处理得七七八八,李慈煊静了会儿,设想了一下见到霍云山会说些什么话,想了几个角度,但有些拿不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换了一身衣服,轻装简从,到了别院。 别院其实叫“柳园”,当初买来就是这个名字,园中柳树却没留下多少,之后补栽了许多其他花木,柳树不多,空留了个园名。 李慈煊重涉柳园,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慨,独自转进去,推开门,正望见霍云山听见动静转头看来,二人打了照面。 霍云山此时有些懵,她晕晕乎乎才醒来,坐起身,努力想昏睡前发生了什么,听见有人推门,转头看见穿着直裰的李慈煊。她人还迟迟的,有点儿转不过来,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而且这园子给她的印象总觉得还是当初,柔奴和她落脚的地方,李慈煊偶尔来逛逛。 李慈煊的目光落在霍云山脸上,仔细看她,原来霍云山是这样的,一张鹅蛋脸,眉目间有女子少见的英朗之气,但眉毛略粗,没有细致地修成细长的弯眉,眼睛不大,但黑而有神,鼻子挺,鼻头略大,下唇微翘,看上去就跟闹脾气似的。整张脸三庭五眼生得端正匀称,五官不甚出众,但凑在一起,挺耐看。若是稍微修饰下,也是个美人。 这个发现让李慈煊又惊又喜,不自觉朝她走去,立在床边,抬手想把落在她耳边的碎发挽到耳后,被霍云山闪开。 霍云山问:“我怎么在这里?”她记起月色下李慈晏被一箭射下马,投向李慈煊的目光便充满戒备。 李慈煊抬着的手继续往前。 霍云山掀开被子,挪到床边穿鞋,趁机避开他的手。 李慈煊也不说话,任她穿鞋起身,他自己弯腰坐在床边。 霍云山走到门口,问:“他在哪儿?” “他谋划率军攻打居庸关,被人举报拿下,罪名还未审定,暂且关在昭狱。”李慈煊平静答道,“没有我的准许,你见不到他。” 霍云山僵住。 李慈煊一笑,说:“你可以来求我,念在你曾救我,我会答应。” 霍云山没转身,继续往外走。 “站住!”李慈煊见霍云山没按自己设想的走,有些恼,霍地站起,问:“你要做什么?” 霍云山仍旧不说话,李慈煊几步冲过去,拉住她说:“我今日来看你,把你从怀来带回京城,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了什么?”见对方仍然没有反应,李慈煊说:“柔奴死前我答应过她,可以饶李慈晏一条命。” 霍云山似乎是想从李慈煊眼中看出这话有几分真心。 “你若是求我,我会饶他。”李慈煊说,“他如今只是阶下囚,性命堪忧,你跟着他得不到好处。我来,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选,给你指明另一条路。” 霍云山说:“我不需要。”刚要转身又被李慈煊拽住,他双手紧紧捏住她的胳膊,恨不能猛摇一阵,把霍云山的浆糊脑袋摇清醒,他说:“你明白了吗?你不要去找他,留在我这里,我就留他一条命。只要你不去找他,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你要什么?” 霍云山看向李慈煊,但她想到的却是与眼前这张脸十分相似的那个人,她要的是李慈晏愤愤一瞥,是他在花树下歪头一笑,是温馨烛火下醉眼迷离地说:“我想死在你手上。”是张开双臂扑向她给她一个倔强又情深的拥抱……霍云山闭上眼,她要的是李慈晏,要的是他这个活生生的人。她说:“不,我要的是他,别的都不要。” 李慈煊目光如刀。 “他没有选你。他在鹞儿岭伏击成功,得知你在宣府,他没有去救你,而是班师回朝。” 霍云山说:“他若回了宣府,我倒看不起他了。他是个男人,自有他的责任和担当,他胸中有大义,手中刀剑能杀敌,是个好男儿!” 李慈煊闻言难以置信,他一直以为霍云山也是个女人,她选择男人的标准不外乎家世外貌,想不到她的标准却是“大义”;不是福王的身份,不是王子的身份,而是这个人本身。李慈煊经历了太多因为身份的变化带来的人情冷暖,大约也不再相信纯粹对一个人本身的赞美和爱慕,但现实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竟然有人真的做出了取舍。 老天,他找到了什么?李慈煊内心掀起惊涛骇浪,他望向霍云山的目光似暗涌秋水,有星光闪动,其中复杂滋味难以言明。 李慈煊醒悟过来,他一直以为霍云山目光短浅,做事鲁莽,其实是她心中没有世间的功利计较,如同一颗清澈透明的明珠,只遵循自己的心意,为了自己心中认为美好、值得追求的,一往无前、勇敢无畏地奔赴而去,就好像浑浊夜空中突然出现的流星,迸发出让人羡慕的纯粹光彩。 李慈煊有些颓然地垂下眼帘,不去看霍云山离他而去奔赴他人的背影,他再抬头时,用手挡了下眼睛,不经意间拭去微潮的泪意,挡住想追寻而去的目光。 被她追寻的、奔赴的人,该是多么幸福,多么让人羡慕。 他做不了霍云山这样的人,那只好希望被她追寻、被她凝视,被她爱着,与她相伴。 第 52 章 霍云山虚张声势地把一张条子递给锦衣卫,接条子的人抬头看了她一眼,便顺溜地领她见到了福王。 霍云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的看见躺在黑牢中那个身影,还是深受震动,好在泪忍着在人离开后才落下。 李慈晏躺在地上,身上换了囚衣,脸上都是擦伤,红肿得都快认不出来,右肩仍在流血,箭头还留在里面,他已经开始发烧。 霍云山在身上摸了一遍,什么都没带。她记得进来时门口有油灯和酒,狱卒身上有刀。 先把箭头拔0出0来再说。 几个狱卒正围坐在桌边喝酒吃菜。 “我说啊,甭管什么男人,那都过不去美人关。”一个人说,“当初费了多少劲儿,福王在关外愣是没法子,又怕人跑突厥去,又弄不进关内来。好么,来这么号女人,轻轻巧巧诱捕落网,还是个大败突厥的王爷,我都替他害臊。” “也没怎么美啊,跟福王妃比差远了,我见过福王妃,那才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另一人往嘴里扔花生米,含含糊糊说。 “真的?比景王妃还骚?”又一人问,引得一桌人贼兮兮笑倒。 霍云山站在暗处,浑身发冷,跟当头浇了一桶冰水一样,心头颤栗。她慢慢挪到亮处,问:“劳驾,借下刀子、火和一碗酒。” 三个人见是她,停了话头,脸上仍带着淫-笑,一个人不情不愿地把东西一一给她,尾随而来。 霍云山先把刀在火上烧烫,再把酒放在火上烤着,把李慈晏又翻过来----他又痛得蜷成一团。 这一翻过来,对上的却是李慈晏的眼睛,他醒了。看清是霍云山,李慈晏眼里先是一亮,而后是冷意,见她拿着刀子,问:“怎么,他来让你下手?” 霍云山被这一句话击倒,真好像一锤抡在自己心上,她眼前一片模糊,衷心佩服起李慈煊的攻心手段。她一口气叹出,带出笑腔,她说:“你先活着。才有力气掰扯。” 李慈晏却以为坐实,一掌推在她胸口,把人推得往后倒去,他说:“我就是死,也不想再见你。” “你就这样看我吗?”霍云山问。 “那我该怎么看你?一切就是从你开始,从你入府开始,一个一个圈套,一个一个谎言,你骗了我多少?父皇、我的一切,我都忘了,你是个细作!”李慈晏面目扭曲,热泪直下,指着霍云山道:“你跟他,就是利用我的一点真心,一步一步把我拖到如今的地步,霍云山,不,谢玉山,你真狠,真厉害,不愧是谢广言的女儿,不愧是李慈煊的女人,你们真是登对。你告诉他,用不了多久,他的脸就会被撕下来,他李慈煊就会成为天下的笑柄。” 李慈晏激动得大笑起来,伤口涌出的黑血越多,霍云山见他神情已不太正常,不敢再刺激他,赶紧逃出。她飞快地穿过阴暗恶臭的牢房,即便站在了天光下,还是觉得冷,李慈晏已经不再相信她,两个人之间的信任一旦不再稳固,那这两个人的关系也就完了。 霍云山不知道该怎么做。她相信的从来都是缘来则聚缘尽则散,没想到即便是真心托付的人之间也会遇到误解和磨难。若是寻常人不信便不信了,不再往来便是;可李慈晏她不想放下。 她对身后的狱卒说:“福王的伤得治,箭头要尽快拔-出-来,不然性命难保。” 那狱卒显然不觉得福王的性命有保的必要,说:“他不让人靠近,也不让人拔箭。他自己寻死呢。”何况圣上也没有下令让治。人都知道,福王必死。 “可以把他绑住,拔箭用药。”霍云山急道。 狱卒看了她两眼,嗤笑道:“就听过绑了为所欲为的,没听过绑了给人治病的。”说罢扔下霍云山转身走了。 霍云山在街头茫然无措,入昭狱前第一个找的就是镇国公府,杨岩去了怀来;若是陆谦、柔奴活着,还有帮忙说话的人,如今只有她,除了哭泣,竟然毫无用处。 阳光不知何时已收起,仲秋的天气,没有了太阳就冷得厉害。 霍云山朝别院走去。 人却不在了。 李慈煊已经摆驾回宫,看着这张印有自己私印的圣旨,有些惊讶,特地把腰间的小印翻出来,盖个在旁边,一比对,一模一样。 他想了一会儿,推测应该是柔奴给霍云山留的后路,竟然为了见李慈晏一面就断了这条路,难怪方才不肯低头相求,想到这些,李慈煊心里头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为这样的情义感慨,霍云山的确是个有情有义有气性的人;又为这样的深情忧愁,李慈晏单方面的误解恐怕难以让霍云山死心。 常遇进门来通禀:“圣上,谢玉山从昭狱出来去了别院。是否让别院的人领进宫来?” “不必。”李慈煊说:“让她自己来。” 天黑沉沉,彤云压在京城上。才到申时,天色已经暗得需要掌灯。 李慈煊抬起头,见是霍云山,心中既欢喜,又愤怒,但手中仍从容落笔,看也不去看她,说:“你来了。” 霍云山望着李慈煊,心中纠结忐忑,对这个人,她始终看不透。她几番思量,不知如何开口,转念想到这其中内情他恐怕早已一清二楚,她的来意,他应该也洞悉。 于是,霍云山双膝一曲,跪倒在地,双掌撑地,跪倒在他脚下,说:“求您放过他。” 李慈煊走到她跟前,蹲下,问:“他是谁?你来求我放过谁?” 霍云山说:“求您救救李慈晏。” 李慈煊没有等到之后一大堆“做牛做马,肝脑涂地”的话,他捏起霍云山的下巴,逼她直视,见她才哭过,梨花带雨因真情流露更加动人,心神一荡,转而想到她是为谁哭泣,不禁怒火更盛,他问:“你求我救他,你拿什么来求?” 霍云山看着他的眼睛,不同于赦拓的浅淡,他的眸子漆黑,不仔细辨看不清双瞳。李慈晏的眼睛呢?霍云山这时候竟然走神,仔细回想,却想不出来,只记得方才狱中那一双仇恨冰冷的眸子。想到这里,她的眼眶一热,泪水迷茫。 李慈煊看着她眼中的情绪,放软了口气,诱道:“你用什么来换?” 霍云山脑子里一片空白,茫然看着他。 李慈煊把手伸到她脑后,把她朝自己面前带得更近,问:“恩?” 霍云山猛然明白过来李慈煊要什么,推拒道:“不。”想逃却逃不掉。她已被李慈煊牢牢制住。 李慈煊在她脑后的手突然发力,把她带入怀抱,将霍云山抱在怀中,呼吸猛地急促,低头吻住她的嘴唇。霍云山还要挣扎,李慈煊顺势用身体压住她,把她狠狠按在地上。他隐忍已久的欲望如猛兽出柙,心中只有一个执念:得到她!我要得到她! 霍云山的手在地上摸索,金砖光滑冰凉,没给她分毫挣脱的机会。 李慈煊的手滚烫,呼吸灼人,而她身下却冰凉刺骨,这冰火交替的异样感觉,让她恐惧。 正此时,天边一道闪电,炸雷劈到脚下,震得大地微颤,紧接着狂雨铺天,轰鸣听不见其他声音。 养心殿大门被人推开。 常遇呆在门口。 狂风带雨席卷进殿。 常遇见从霍云山身上抬头的竟然是一身龙袍的今上,悚然惊醒,飞快逃出,关上大门,隔断云雨疯狂。 第 53 章 夜雨滂沱。 李慈晏被剧痛刺激醒来,他本能得想把身前的人推开,这一动才发现四肢被人按住。他努力聚焦,看清身边簇拥着好几个人,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山羊胡老头子,不是霍云山。 李慈晏顿时倒入温软的被褥中,任命地闭上眼,却看见霍云山在哭。李慈晏的心痛起来,眼睛眯开一条缝,老头子一手鲜血在嚷嚷。手被人握住,他努力睁开眼,是个女人,李慈晏仔细认真的看了许久,才认出是福王妃翁蘅。 他也分不清是伤痛还是心痛,目光落在远处,竟然看见了七爷,把腰间的白玉扇递上来,杏黄色的穗子在七爷满是老茧的手上散开,像一柄黄透了的银杏叶子。 李慈晏猛然惊醒----他的扇子呢? 四肢怎么都挣不开,旁边人在喊些什么,但他听不不见,这一动感受到自己的上衣没穿,腰间和胸前都是光溜溜的,反应过来,那把扇子没在身上。 扇子丢了。 他把七爷也弄丢了。 李慈晏痛哭起来,是嚎啕大哭,止不住的涕泪横流,哭得手脚发颤,睡过去才收住泪。 一夜大雨未歇,清晨时分才云收雨霁。 一只金钗被摔出房门,落在李慈煊脚下。 出来拾钗的宫女见到天子,赶紧跪倒。 霍云山见他来,坐在妆台前,也不起身,也不跪拜。 李慈煊挥退众人,捡起地上的梳子,为她梳头,手法熟练,竟然盘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堕马髻。他没再去捡那金钗,把自己戴着的白玉簪子插在霍云山发间,弯腰凑到霍云山身边,两张年轻的面庞在镜中亲密地贴着,他说:“一直觉得你若是随意温柔的装扮,会很不一样。”说完一笑。李慈煊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干净。 霍云山不知他要怎样,一动不动端坐,李慈煊侧头,在她脸上轻轻吻下,而后又笑了,似乎很开心。 但霍云山觉得脸颊上湿濡的触感如同一条冰冷的蛇。她问:“李慈晏怎么样了?” 李慈煊动作稍顿,说:“箭头已经拔出,太医说已无大碍。” 霍云山一口气松下来,深感疲惫,几乎不想抬起眼皮。 李慈煊两手轻轻扶在她肩上。 他掌中的温度,让霍云山不由得想到昨日的一切。 李慈煊感受到她在发抖,俯身环住她,在她耳边说:“对不起。我太想你。我想要你。” 霍云山眼珠子挪到他那边,不可置信。 果然,李慈煊说到做到,手顺着肩膀滑下,霍云山伸手去捉,才发现女人的力气跟男人比起来真是太小,她双手抓在李慈煊的手上,却被一路带下去,前襟被挣开。她要起身,无奈李慈煊整个身子压在她背上,根本动弹不得。霍云山能反抗的只有转开脸。 镜子里照出她心口上的一道伤痕。 李慈煊细细摸着,引得她一阵战栗。他问:“还疼吗?”语气中似乎有怒气。 霍云山想到这是在福王府被刺的伤,恐怕他又想到如何整治李慈晏,便忙转头看向镜中人,说:“不疼,只是划了条口子。” 李慈煊眼中厉色一闪,滚烫的手抚上她心口,贴在她耳边温柔地说:“在我身边,不会让你受到伤害。”说罢,把她抱起。霍云山心中惊惧,左看右看却无一人,顿时明白这是他的地盘,不仅是这里,连整个天下都是他的,纵容他为所欲为,无人能救她。 此时,走在青天白日下的杨岩忽然凭空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他领旨去怀来,夜色蒙蒙时到了城下。翻身下马,一脚踏空,下马时竟然摔了,杨岩有些好笑,仆从拉他,他笑着推了,说:“好日子过久了,连下马都摔。”他想自己撑地起来,右手一动,碰到个毛茸茸的物件,顺着又摸了两把,冰凉凹凸,好似人脸,吓得他一个激灵跳起来。他回身一看,地上有个黑咕隆咚的球,无奈今夜云厚,无星无月,仆从点了亮,弯腰一看,喊了一声“妈呀”,手里的亮也扔的老远。 地上长出来的真是个人头。 杨岩扫眼望过去,这片空地上,突突冒出的竟有无数个黑黢黢圆溜溜的人头。这一瞬,他的血都凉了,反身亮出身份,进了城门,扯住一个兵问:“这下面的是什么人?” “福王手底下的叛将。” “怎么会是叛将?这么多?他们是来杀突厥的呀!”杨岩激动得有些口吃地问:“怎么杀了?怎么能就这么杀了?谁下的令?” “不知道,反正昨儿晚上一群人拉这儿坑了,说是圣旨吧。” 杨岩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怔了一会儿,突然大哭起来。 连夜,杨岩赶回京城。一身风霜未涤,直接入宫,冲入养心殿。李慈煊抬头看他,杨岩却没有下跪,目光带刺,眼眶干红。 他咬着牙,问:“你下手太狠!” 李慈煊从容地放下笔,说:“这才是朕的好师兄。” “你怎么能?他们都是忠臣,他们都是好兵!”杨岩说着一滴泪落到腮边,“他们去怀来,他们跟着李慈晏那是去杀敌卫国,他们是无辜的。” “无辜?”李慈煊冷笑一声,“朕已经说得很明白,回京既往不咎。回来的朕一根毫毛都没有动他们,他们是朕的臣子;没回来的都是叛党,格杀勿论。死有余辜,难道还留着他们给李慈晏做内应么?” 杨岩指着李慈煊激动地说:“这么多人,损阴德,老天会有报应!” 李慈煊怒道:“阴德?报应?你摸着良心问问,遭报应的是谁?死了这么多人,没见你说一句话,如今杀了这些反贼叛将你倒说‘阴德’‘报应’?你比谁都清楚,是谁放了突厥入关,是谁把他们推出去,拉到关外做替死鬼?你做都做了,如今想到报应不爽,良心不安?” 杨岩被戳破心事,顿时泪如雨下,跪倒在地,口中道:“你把我也杀了吧。” 李慈煊扶起杨岩,说:“我不会杀你。有什么好后悔的?做了便做了,人得往前看。不要用现在的眼光,看从前的决定。不在那个局势下,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做对了,受得了;做错了,得担着,担不起也得咬牙撑着。” 杨岩看着李慈煊,忽然明白了师父为什么没有回京,为什么会选择剃发修行。他们搏命翻身,到底伤了千万条性命,像他如今脚下踏着万人枯骨,享用国公之尊,良心难安,只有自苦自悔方能平息心中的愧疚。 杨岩收了泪,看着李慈煊说:“陛下,此一时彼一时,从前是迫不得已,但如今您已是皇帝,赶尽杀绝不得人心,宽仁体恤才能得人心。一味的用杀虐强迫人低头,不得长久。” 见李慈煊不出声,他上前扯住李慈煊的衣袖,说:“陛下,请您务必留福王一条性命,毕竟他是您兄弟。” “好了!”李慈煊不耐烦道,“他若安安分分的,留他一条小命。” 杨岩唯唯告退,养心殿的大门被打开,露出宽阔的广场,天空的蓝、琉璃瓦的金黄和宫墙的红色搭配在一起,是格外明丽壮观的秋色。 杨岩驻足,第一次在这里直起腰,贪看这番景色,无言一笑。 临走前,他转头对李慈煊说:“陛下,霍云山留不住,早日放她归去吧。” 李慈煊其实一直默默看着他的举动,闻言,不耐烦道:“不!她留得住。她虽看着冷硬,其实是个心软如水的人,即便初始不情愿,但日子久了,会接受我。” 杨岩说:“水也能变成坚冰。” 第 54 章 霍云山只在进宫的第三日出了承乾宫,把能去的地方都转了一圈,才发现这个她从前数次出入的皇宫是个红墙围起来的巨大的牢房。没有皇帝许可,别说出宫,就是甩掉身后这串人都不大可能。 短短几日,霍云山就已感受到宫中岁月漫长。已近深秋,但午后睡觉没什么别的事打发时间,霍云山又不是能绣花作画的人,稍微消消食,便靠在美人榻上睡午觉。刚迷迷糊糊,直觉不安,翻身一看,果然是李慈煊不知什么时候已立在她身后。 见霍云山醒了,李慈煊笑得有些抱歉,靠着塌边坐下,抬起手,朝霍云山脸上靠去,霍云山本能往后一闪。 李慈煊把手点在自己右颊边,说:“以为沾了什么东西,原来是靠了个枕头印子。” “你怕我?”李慈煊问。 霍云山被李慈煊问醒了,是的,她怕他,怕他洞悉一切,怕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怕他帝王心术神鬼难言。这话不好答,反正他已经知道,只好避开他的目光。 “你若觉得闷,可以去御花园散散心,等明年立春了,我同你去西边园子你去住一段时间也好。”李慈煊说,“再不然,召些命妇进宫来说说话,开个赏菊宴什么的。” 霍云山问:“听说大师兄走了?” 李慈煊恩了一声,说:“上朝没他的人,国公府里来人说,不知什么时候人不见了,找了几日,也没个消息,不知祸福。” “冠服整整齐齐放在桌上,应该是自己走了。大师兄本事大得很,一般人伤不得他。”或许去大漠,或许去寻师父。霍云山羡慕石云,至少能来去自由。 李慈煊瞧霍云山脸色,猜到几分,出了门来,变了脸,把承乾宫中大太监找来,问:“谁把杨国公的事说出来的?” 满地的宫娥太监跪的抖抖索索。 “怎么?没人认罪?那就所有人一起罚。” 有个宫女说:“是伺候主子梳头的宫女说的。”当时在场的皆出来指正。 梳头的宫女全身发抖说不出一个字。 李慈煊道:“杖责二十,换个人来。其余人罚俸三月。若再有人把前朝宫外的消息传进来,杖毙。” 承乾宫里人来人往,却安静非常。 而霍云山的过分安静,让李慈煊心中欢喜也存有疑虑。暗中有宫女太监将她一举一动汇报给他。 霍云山心中明白得很,只有在夜里,夜深人静时才敢咬着被子落泪。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脆弱,但只要想到李慈晏,她就忍不住心痛,如今还夹杂了些许愧疚。她把李慈晏的一举一动都翻出来回想,原来从很早,他就有了别样的想法,他那一次次的脾气白眼,都是有据可循。他们之间的来来往往,不知夹了多少巧合,多少是他人暗中推波助澜,只恨当时身在局中,看不透。这样一想,霍云山越发想奔赴到他身边,告诉他,她没有背叛他。 无奈阻隔重重。 想到李慈煊,霍云山心中真的怕,她也奇怪,为何自己不怕千军万马,不怕身赴黄泉,如今却这样怕他。 大约是有了想见的人,有了想爱的人,不舍离去,不再无畏。 重重罗帐忽然被掀开。 霍云山见是李慈煊,翻身坐起,来不及擦干眼泪。 李慈煊逆光站着,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脱了鞋袜,钻进罗帐,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霍云山根本无处可躲,被李慈煊拉住,抱进怀里,他伸手擦去她的眼泪,让她看着他,脸上神色晦涩难辨。 终于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我真心爱你。不急,我们的日子还有很长。我相信你会爱上我的。”说罢,吻上霍云山的眼睛。 这如毒蛇般的触感紧紧缠住霍云山,真的如同一条蛇慢慢濡遍全身,捆缚住她,越缠越紧,几乎让她窒息。 原来跟没有爱的人在一起,是这样抗拒,这样难受。 霍云山睁开双眼,看着罗帐上繁复的绣花,忽然问:“李慈晏呢?” 李慈煊一番缠绵后将昏沉入睡,闻言倦意困意全无。 “他还好吗?”霍云山继续问。 果然李慈煊散发的气场里渐渐愤怒。她意识到找到了一个能攻击李慈煊的点。若是李慈煊大发雷霆,再不理睬她最好。 无奈,李慈煊是多聪明的人,他在愤怒中理智犹存,转瞬明白了霍云山的意图。他笑了一声,冷静下来,很平和的说:“他很好,回了福王府住。” 霍云山这一拳出去打在棉花上,沮丧。但到底他还好,到底李慈煊算是言而有信。 李慈煊忽然翻身,把腿压在她身上,一勾,霍云山整个人便落入他怀中,紧紧偎依在他胸前。 “这样睡,我安心。”李慈煊说罢竟然真的闭上眼。 霍云山离他这样近,周围全是他的气息,很反感,几经挣扎却挣不出来。 一个想挣脱,一个不愿放手。 这一夜,两人都很艰难辛苦。 秋日高爽,一片波纹似的白云在湛蓝的天空上格外漂亮,天边还有一轮残月,给这清晨带来几分凉薄之意。 李慈煊向来不爱在宫中乘坐步撵,今日立在殿前,喊常遇备撵。高高坐在上面,黄瓦在肩旁,天在头顶上,摇摆起伏间有种超脱世外的味道。 这样高,也不用遮掩了。 李慈煊的左眼含了半滴泪,苦涩在心头。 他是不是做错了? 人怎会爱上一个强迫她的人。尤其是她,霍云山,更不会。他恐怕做错了,但不这样做,她就跑了;已经这样再如何挽回?心中有了这个结,再怎么做都是自己失了分寸。 李慈煊轻轻抬手,在自己脸颊上轻轻锤了一拳,顺便抹掉了那滴泪。 步撵停了。 李慈煊在上头多坐了片刻。进到养心殿,心头火忽然就冒出来,顺手把一盆半开的兰花掀翻了。 他这怒气来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常遇一干人等跪的满地,大气不敢出。 李慈煊看着他们,跟一群鹌鹑一样,越发火大。想到杨岩的失踪,自己竟然落到个众叛亲离的境地了?他做了什么?在正常不过的手段。他不禁想到:若是若虚还在,会懂他,会支持他。李慈煊想到这里,赶紧打住,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往事不可回头,一切朝前看。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深吸两口气压下怒气,喊来常遇,宣议事的大臣来。 好巧不巧,进来头一个议的就是李慈晏老丈人翁家那笔账。 “殿下,翁舱在迎回仁宗一事上是有功的,是否可为其正名。” 李慈煊心里已把这人贬到不入流了,他翁舱迎回仁宗有功,那谋害今上呢?要知道如今当家的是他李慈煊,不是仁宗,而且当初对翁舱的处罚,是他亲口下令亲自动手。一个二品大员竟然连这点事情都看不明白,白瞎了。他将奏折甩回,正砸在大臣鼻尖,大臣打了个响亮无比的喷嚏。 “大功已赏,大罪难逃。没有诛其家人已是网开一面。”李慈晏说,他把另一张奏折扔给大臣,说:“若再有人求情,按同罪处置。” 大臣展开一看,顿时头昏眼花,脚下不稳:“这,这……”在李慈晏的注视下,说:“陆贤未得圣旨,擅入皇家围场,误伤看守侍卫……” “既然都说是误伤了,无心之失,也罚了钱,还要怎样?”李慈晏道:“若虚之子肖其父,若虚年幼时也是飞鹰走狗,无风起浪。倒是有其父风采。既然他喜欢打猎,那便把西郊的映雪山庄赐给他,方便他到西山围猎。还有本宫那把神臂弓,也一并赐予他。从今往后,陆贤随时可入围场行猎,不必次次请旨。” 大臣张口结舌,识相地将陆寻霸占良田打伤农夫一事揭过不提。 经过这一番,李慈煊不但没被政务转移注意力,心情变好,反而越发上火恼怒。 安庄妃这时候娉娉婷婷进来,端着一碗不知什么羹汤,笑嘻嘻机灵灵地蹭到李慈煊身边。 对着这样的笑脸人,李慈煊就是再气也不好发作,嘴里吃着甜滋滋的银耳羹,心中不禁想:不知霍云山什么时候能这样待他。又觉得实在渺茫,不知所谓地哼了一声。 第 55 章 一整个寒冬,因今上的缺席,后宫皆冷意袭人。 当然,不包括承乾宫。承乾宫俨然成了养心殿,今上办公歇息全在其中。 霍云山却越来越心躁,神思难定。她感觉离李慈晏越来越远。她怕自己再也憋不下去,会疯掉。 宫女端上一碗燕窝。 霍云山其实很不爱这些东西,无奈每日必上所谓珍馐。她想吃烤红薯,想吃夜市摊子上的馄饨,还有油泼辣子面,却不得不端起这碗价值不菲的燕窝。 这气味着实让人忍受不了。 霍云山推开她,不料宫女手中不稳,碗勺摔在地上粉碎。 李慈煊进来,正巧瞧见,以为霍云山又心里不痛快,便上前拉住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滚烫,额间也烫手。 “宣太医。”李慈煊沉声道,回首瞥了那宫女一眼。 霍云山忙道:“是我昨日贪嘴吃坏了东西,不关她的事。” 那宫女抖抖索索飞快逃走。 太医诊断半天,终于朝李慈煊跪倒,说:“恭喜圣上,贵妃有喜了。” 李慈煊正抓着霍云山的手,闻言愣了半刻,扭头去看霍云山,见她也是一脸茫然,神游天外,说道:“好,下去领赏。” 因为李慈煊寡淡的态度,让满宫人不知是道喜还是沉默。他们踌躇的空当,李慈煊松开霍云山,走出暖阁,到前院忽然站住,问身后:“太医说什么?” 常遇诧异,心说搞了半天您刚才没听清啊,有些激动地说:“太医说是喜脉。” “我的孩子?” 常遇震惊,这如何作答? 李慈煊见他没反应,转头看他。 常遇还真仔细算了算,皇帝又看得这样紧,肯定地说:“是,太医说三个月,肯定是龙种。” 李慈煊又扭头朝前走了一截路,出了承乾门,忽然又站住,说:“我的孩子?我和她的孩子?” 常遇拿不准了,先前的激动和喜色都被疑惑取代。 李慈煊忽然说:“你去吧。” 等常遇诸人退下,李慈煊一个人去了东宫。坐在小时候常去的那颗柏树下,小柏已比他还高,他就席地坐在树荫下。泪水来得猝不及防,李慈煊忍不住痛哭流涕。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哭得这样厉害,仿佛心里有座牢固的堤坝忽然崩塌。 他高兴么?高兴。 可是,高兴太单薄,这种感情复杂难言。他想起自己年幼时在父母注视下无忧无虑地成长,少年时被一杖打下,而后是艰难的隐忍岁月,到如今重回东宫,这此间种种让他怆然泪下。 他还年轻,但是心却沉重。 好在,他如今终于修成正果,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他也将平平常常娶妻生子,还是和心爱的人生下孩子。 想到这个孩子,李慈煊感谢它。因为他也迟疑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似乎遥遥无期。承蒙上天眷顾,送来了这个孩子,让他终于看到了岸,看到了希望。 他哭完了,擦干眼泪,深吸几口气,把哭过的痕迹全部抹去。 他快步走向承乾宫----这个孩子是他李慈煊的孩子,他要给他天下最美好的东西,它的父亲可以给他一切,让他避开世事艰难,给他撑腰壮胆,让它不受半点坎坷艰辛。 他这样想着,冲进暖阁,见霍云山仍愣愣地坐在窗边。他激动得泪眼含笑,几步上去,抱住她,好像抱住了全部的满足。 霍云山却是绝望,她的泪水顺腮而下,眼前被泪水蒙住,看不清,恰如绝望的前路。 她懊恼,竟然忘了这个,亏她还是个大夫。 李慈煊从喜悦中回过神,看见霍云山的表情,也想到了,她就是一个大夫,竟然三个月都未曾发觉。说明她心里根本就没想到这个,那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绝不是他李慈煊。 李慈煊心中的喜悦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心里升起无力感,顺势坐在霍云山脚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爱上我。如果可以,我真想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他抱住霍云山的双膝,把头侧枕在上面,说:“我不求你爱上我了,只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他抬起头,望着霍云山,期寄而小心地问:“好吗?一直留在我身边?” 霍云山知道李慈煊是多骄傲的一个人,见他这样,心中不忍,但她到底点不下这个头,心中煎熬,闭上眼,两行清泪滴到李慈煊手上。 李慈煊眼中的希望慢慢淡去,他失望,跪起,把霍云山紧紧抱住,眼角一滴泪落进霍云山脖子上。 霍云山苦笑一声,问:“这是何苦?” 李慈煊抬起头,说:“不。”他盯着霍云山的眼睛,深怕遗漏一点情绪。他复又抱住霍云山。他心中暗自一点点坚硬,他知道他在慢慢接近胜利,霍云山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在开始纠结,开始对他不忍,她也在犹疑,在动摇。 李慈煊温柔地问她:“我要封你做皇贵妃,珍爱的珍字好吗?” 霍云山没有回答。 李慈煊说:“你是我最珍爱的珍宝,是我的妻,我的皇后。” 皇后闻言没什么大的情绪,只是在镜子前多坐了片刻。她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遥想到什么,温柔一笑。她说:“我与圣上也就那样,他和我都明白。我来没多久,他的珍贵妃就进宫了,他的什么宠爱我没尝过也不稀罕。其实,宫里这些事我也不怎么在乎,不过只有这皇后的位置,即便是我死,也得死在这位置上。这是我两个弟弟用命换来的,是我爹用一世名声换来的,我不能不守住。贺家在我这里,必须坐稳了,传下去。” 贺小蝶知道她主子从来很有主意,听她提到少爷,不禁心中凄楚。 “说起来入宫这么久,我没去过承乾宫呢,都没机会会一会这位今上宠妃。”贺英兰说。 贺小蝶答道:“大小姐想去承乾宫?” 贺英兰笑道:“有点期待呢,听说她也长在西北,说不好咱俩还能说到一块儿去,但愿跟那些娇小姐不同。” 贺小蝶知道自己的提议被自家大小姐否了,有些好奇珍贵妃在承乾宫几乎足不出户,不去怎么见到她? 第二日下午,就知道了结果。圣上设家宴,承乾宫在出席之列。 贺小蝶又惊奇又佩服,问:“大小姐,我都不稀罕夸您是女诸葛了,您怎么知道的?” 贺英兰嫌眉毛画得太弯,细细擦了重画,手里边忙边说:“这都已经有孕了,承乾宫还守得严严实实,你当是防外头人啊,防的是里头的人。这位谢贵妃也是个专情重情之人呐!”她照了照,满意点点头,转描右边,继续说:“你再看圣上,是眼里容得沙子的?成日憋着坏,就想着快刀斩乱麻把人断的干干净净,所以啊,不杀福王----死了的人谁都比不上,贵妃更忘不了了。所以得一步步来,先把人霸了,再有了孩子;那边先放个消息让人因爱生恨,再弄个娇滴滴的王妃贴心贴肺地伺候着,得把两人掰开了。”她放下眉笔,扬眉笑道:“可惜,人呐,就算是知道了那么回事,还得眼见才死心。这不,铺垫了这么久,就等眼前这出大戏了。” 贺小蝶算是看出来了,她家小姐兴冲冲是去看热闹的,不知该佩服她心大,还是说她没心没肺。她期期艾艾地说:“到底人家是您相公啊!” 贺英兰闻言哈哈大笑。 “您笑什么,我说的不对么?”贺小蝶小跑着跟上贺英兰的步伐。 其实贺英兰眼前闪过草原上那个骑马远眺的少年,不过口中却说:“圣上能文能武,坚毅聪颖,又有这份大家业,这样的好亲哪里寻?你我走到哪里都得人奉承,吃的珍馐美味,穿的绫罗绸缎,这样的日子哪里找?所以,圣上给了我这么多,他有点儿心不在焉我也想得通啊,人无完人么,还能好事都让我给占全了?” 贺小蝶是知道贺英兰的事情的,这样听她一说,心中也明白过来,就算过去了,这人到底留在心里了。只不过有的人看不开,有的人看得开。不免惋惜,贺小蝶联系贺英兰的经历再一想,心中冒出个疑问:“小姐到底是想看珍贵妃跟福王就这么相互误会怀恨一生,还是想看他们最终能圆满呢?” 第 56 章 李慈晏的到来是家宴的第一个高-潮。令所有人吃惊的是昔日丰盛俊郎的福王殿下,即便是当初病得死去活来,也未曾如此憔悴。 他被翁蘅搀扶进殿,目光扫了一圈,没有看见理应出席的珍贵妃,脸上没甚变化,漠然入座。 李慈煊见他真的来了,嘴角弯出一丝冷笑,场面上却说得十分亲热。 贺英兰在一边看着这兄弟二人,又仔细地观察了福王,然后用酒杯挡住翘起的嘴角。 这不是恨,恨会让人燃烧,会让人重生,就像凤凰涅槃。福王不是这样的状态。李慈晏心里藏的是爱,爱而不得,归因于一个男人的无能,才会消沉,痛苦。他放声哭泣哭的不是霍云山背叛她,而是眼睁睁看着爱人被人夺走,却束手无策,毫无办法,恨的是自己。恨别人,戾气是对外的,伤的是身边人;而恨自己,那是刀口对内,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其实内里已经千疮百孔。 李慈晏的恨都是装出来的,是为了保全霍云山假意中了骗局。但是他这副样子,活生生的就是证据。连她贺英兰都能看出来,李慈煊能看不出来? 贺英兰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一个情字,竟能百转千回。她重又认真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李慈晏。这位福王殿下与今上长得有七分相像,但他的眉长却峰棱不显,眼睛也是很柔和的曲线,给人一种温雅的感觉,眉目间的阴郁让人不禁对他心生爱怜之心,可又不敢表达,毕竟这是位心气高傲的贵公子。 等了好一会儿,只见李慈煊东拉西扯,却绝口不提贵妃。众人等了半天的大高-潮迟迟未见。 贺英兰明白过来李慈煊根本就不会让霍云山出现,他那样霸道,好容易得手的人,怎会再给她机会见旧爱。她以为李慈煊敢让霍云山与李慈晏见面必定手里握着什么要紧的底牌,所以兴致很高的来看戏。结果,原来这场家宴是对福王李慈晏心意的试探。她也被李慈煊骗了,无意间成了戏台上举扇子的龙套。 贺英兰懒得再陪下去,借口辞出,走到承乾门,见四个高大的太监立在门口,她刚靠近,四个人齐刷刷跪下来,不过把大门堵得结结实实。 贺英兰好笑,这李慈煊倒看得当真紧。 转而想到李慈晏恐怕也猜到了李慈煊的意图,执意前来是想让霍云山得些许他的消息。如今福王府被围得铁桶一般,承乾宫宫禁森严,福王跳出了王府只是过了一关----莫非这宫中有福王旧人、眼线,能帮他把消息递进承乾宫? 越来越有意思了,贺英兰笑看着承乾门一步一退。撞到人身上,回头一看,是个面生的太监,身后跟着一串人。 “你是谁?带这些人去哪儿?”贺小蝶问。 领头的太监答道:“我是司礼监的顺宝,这些人是安排进承乾宫当差的。” 贺小蝶粗略数了下,说:“承乾宫不是有人么,这么些人进去规格可就超了贵妃的了。” “是我没说清楚,圣上的意思是让这些人把里头当差的换下来。”顺宝说。 贺英兰闻言挑眉一笑,拉着还要说话的贺小蝶走了。一路上就想,李慈煊能从废王翻身,当真敏锐谨慎。 人心算计变化莫测,人与人斗其乐无穷。 霍云山倒没什么感觉,短短三个多月,这已经是第三波人,都是她一觉睡醒,人就不一样了。她估摸着往后人会一直换,故而也懒得再与这些人搭话。 四个大宫女默默上前伺候,一个宫女捧起镜子,问:“娘娘,奴婢芸娘伺候您梳头。” 这宫女生得珠圆玉润,笑眉笑眼,说话温柔,引得霍云山留意看了两眼,说:“随意,怎么简单怎么来。” 芸娘为她梳了个桃花髻,笑盈盈地说:“娘娘,桃花髻正好应景儿,方才奴婢路过御花园,那里的桃树已经冒出花骨朵了,没几天就能开花了,奴婢去折几枝?只是怕奴婢折不好。” 李慈煊踩着这句话进来,一眼望去见霍云山心情似乎不错,便笑道:“等会儿让人选个好瓶子,你去折几枝插了养着。” 芸娘嘴里话还没说完,听圣上吩咐,转身出去折花。 霍云山在这边把李慈煊送走。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芸娘施施然抱着一大捧桃枝回来。 众人一见,觑着霍云山颜色还好,便凑趣都笑芸娘。 霍云山笑道:“方才你说折不好,我还不信,这下倒真信了。” 芸娘半是抱怨半是卖乖道:“我看着这个也好,那个也好;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好,不知不觉就折了这么些。心疼得守院子的公公只拿眼横我。” “怪不得人家横你,好在这院子里的桃花还有几棵,若是只有一棵两颗,就你这一趟就把人折成秃子了。”有胆大嘴快的宫娥笑道。 芸娘道:“你们就笑我吧,索性我下次去把整个人都吊到树上去,撇下半边树来,全送给娘娘一个人看。” 霍云山抬眼朝芸娘一看,正碰上芸娘的目光。他二人是有心人,此时对上眼,其他无心人毫无觉察,仍顺着方才的话题凑热闹。 霍云山看她眼色,朝那堆桃枝中看去,拾起一枝,看了看,猛地掷到地上。 几个人被她这一举动惊得顿时鸦雀无声。 “呀!”离得近的宫娥叫到:“这枝上有个什么?虫么?” 是一根一端粗一端细的细尾巴。霍云山认出这是壁虎的断尾,心中一边感叹这小丫头心思机巧,一边被李慈晏的真心感动,忍住心潮澎湃,把戏做下去。 芸娘忙跪下,口称有罪。 霍云山有些不耐烦,说:“桃枝留下,你把这摊子弄走。”挥手让芸娘走。 芸娘眼泪汪汪左右看看,黯然出了承乾宫。 次日,李慈晏在一盘鳝丝里挑出了那根守宫断尾。把筷子摔下,猛然立起身,复又坐下,他忍着泪意,不知怎么吃完了这顿饭,喉头哽咽,不断跟吞咽的动作相抵。 夜深人静时,他独坐在窗前,望着院中的半株丁香,想不到这残木挺过了寒冬,活了下来。夜风清寒,吹得李慈晏神思清朗,细细地认真地把霍云山从进府开始,一点一点全部重头思念一遍,时而笑,时而垂泪。 弯月挂梢,春夜清静。 李慈晏点燃了易燃的幔帐,在逐渐势起的火光中,他面向东,遥望爱人,说:“我不能再为你做什么了,只求不成你的拖累,用最后一点力量再送你一程。去想去的地方,然后把我忘了。” 第 57 章 贺英兰得知这个消息,独坐了许久。 她站起身,感慨说:“想不到这世上真有有情郎。” 这个消息却不能让霍云山得知。 在怡性斋火起之后,李慈煊特意让承乾宫严守门禁,他亲自跑了一趟福王府。 当值的锦衣卫早已得知圣上将亲临,一个个站得气势纠纠,指点今上查看了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怡性斋。因在深夜,怡性斋周围又多高大的树木,遮住了火光,等发现时,火已经引燃了周边的草木,人近不了身,紧靠着镜湖一池水,也只能提着水桶眼睁睁看着火烧完了能烧的自己灭。 李慈煊问:“有尸首吗?” 抬上来一具难辨身份的尸体。 李慈煊看了一片刻,冷笑一声。 锦衣卫指挥使见状,赶紧道:“属下等细细搜寻了福王府各个角落,在西南角发现一个狗洞,能容一人进出,而且有近日钻进钻出的痕迹。今早德胜门有一行人出门,据当值的城门兵说,这行人有五人,都骑马,披着披风,围巾裹面,城门刚开就出了城门,朝北边去了。” “没有拦住?”李慈煊问。 “他们手续齐全。当时也没有下令关闭城门。” 李慈煊闻言,转身对着镜湖说:“湖水底下有没有暗洞通向别处。” “这……”指挥使大人想明白,赶紧说:“属下这就派三队人,一队下水摸查,另一队沿湖查探,再一拨人去找从前施工的工匠。” 李慈煊望着浩渺的镜湖,心有不甘地摆驾回宫。 在承乾宫,李慈煊进门洗脸的时候,霍云山问他:“福王府出事了吗?” 李慈煊手上停顿了下。 “李慈晏死了?”霍云山又问。 李慈煊眼风扫过侍立的宫人,趁着擦手的功夫脑子里飞快地想,到底该怎么答好。 霍云山说:“昨夜,他到我梦里来跟我道别了。他穿着一身白袍,衣领和袖口有花纹,站在镜湖边,还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样子,朝我一笑,然后转身走了。”她平静地说着,眼泪顺腮而下,难以止住。 李慈煊背对着她,不敢转身。 霍云山忽然爆发,朝李慈焕大叫道:“你把我关在这里做什么?”喊了一句,想骂但不知道怎么骂,只好歇斯底里地哭起来。 李慈煊听闻福王身死的消息,并没有预料中的感受,没有如释重负,也没有大松一口气,心头闷着。这时候面对霍云山的质问,他的心好像被一个鼓槌突地敲了下,疼,但也不是很疼,好像敲碎了什么,让一种古怪的滋味跑出来。 是内疚吗? 还是无能为力? 李慈煊想上前,被霍云山随手扔来的东西打中,捂着头,远远望着她。 霍云山脚下没站稳,摔在地上,看见李慈煊朝这边来,指着他道:“你别过来,我看见你就觉得恶心!” 李慈煊不敢置信地看着霍云山,问:“我待你不薄,你竟如此恨我?” 常遇在一边见帝妃二人越说越僵,朝徒弟顺宝丢了个眼色,顺宝瞧出口型是“皇后”二字,赶紧闪身去坤宁宫。 霍云山收了泪,漠然坐在地上,说:“你杀了我吧。” 李慈煊登时怒火冲天,上前一把揪住霍云山说:“你这是要做什么?要殉情?为他?” 霍云山眼中因恨意和报复的快意迸发出亮光,刺向李慈煊,她说:“是又怎样?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像畜生一样关着喂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李慈煊眉梢吊起,怒色上了脸,咬牙瞪着霍云山 这时候常遇噗通一声跪下,大声道:“陛下,娘娘,当心龙胎!当心龙胎!” 李慈煊先一步冷静下来,他脸上是表情慢慢恢复平静,一双漆黑的瞳仁落在霍云山眼中,想从她眼中找出一点不忍,一点柔情,好给他一点希望,一点支撑。但是没有,霍云山眼中只有恨和痛苦。 李慈煊闭上眼,眼眶合上的瞬间,眼泪挤落。这时候他忽然想起石云的话----水也能变成坚冰。 “杀了我,我不想给你生孩子。”霍云山说。 李慈煊猛然睁开眼,悲伤愤怒像烈火跟热油,烧得他的理智渐渐难存,嘴唇不自觉地抖动,他的手慢慢扬起,想狠狠扇醒霍云山。 手臂却被人架住,他仰头,看见皇后。 皇后说:“皇帝,这时候了,还不说实话吗?”她轻蔑地看了一眼霍云山,继续说:“福王跑了,从王府墙角里的狗洞里爬出去,一早从德胜门跑了。” 霍云山跟李慈煊同时扭头望向她。 李慈煊吃惊的是皇后消息如此灵通,转而看见皇后身后的顺宝跟常遇,明白过来。 霍云山问:“真的?” “不信,你问他。”皇后放开手,让李慈煊面对霍云山。 李慈煊看着霍云山眼里的希望,心如刀绞,咬牙点头。 看霍云山仍在犹疑,皇后又说:“不信?他还给你留了这个和一封信。” 一把白玉扇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霍云山拾起来,展开一看,朝皇后问:“信呢?” 皇后道:“信不能给你。等你生下孩子再说。” 霍云山冷笑道:“你也骗我。” 皇后闻言笑起来,说:“我巴不得圣上一巴掌打翻你,最好连你也杀了,孩子也杀了,这后宫也就消停了。你得清楚,我不是在帮你,我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我是皇后。骗你让你活下来,孩子生下来,与我有什么好处?” “信里说什么?”霍云山问。 皇后看了眼李慈煊,说:“告诉你怎么逃,哪里找人接应,他在哪儿等你。” “哼,这扇子原本就是宫中做的,再做一个也不难。再说,福王都拿下了,何况是把小小的扇子。”霍云山说,“皇后把我当三岁小孩子哄吗?” 皇后无法,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扔到霍云山面前。 李慈煊眼盯着信。 皇后示意让人把皇帝和贵妃扶起。她向李慈煊耳语:“假的。” 霍云山看完信,总算平静下来,却也不确定。 皇后半搀半推把李慈煊推出。 出了承乾宫,贺英兰说:“事发突然,顺宝来找我,一时之间我只想到这个法子,强借了这扇子,请您恕罪。” 李慈煊一改强硬姿态,姿势颓然,说:“无碍。那信呢?” 贺英兰随口道:“假的,我诳她的。她与福王能有多少文字往来,写的有几分像,盖个章就成。” 李慈煊点点头,对她说:“今日多亏你。”便转身,往前走了两步,一阵心悸,伸手抓住常遇。慌得常遇连问:“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皇后几步走上前来,拦住常遇说:“把辇抬过来。没什么大碍,抬回去,再请太医。别大呼小叫的。” 李慈煊上了辇,回首朝皇后点点头,扶额靠倒。热泪从眼角流入耳中,他撤手的时候抹去了短短的泪痕。回了养心殿,李慈煊摒退众人,想痛痛快快发泄一场,却只是木然坐着发愣。 暝色入殿中,火烛未燃。 李慈煊见一个人影推门进来,定睛一看,是皇后。 贺英兰的步伐自有特点,看上去有几分方步的架势,但仍有女子的矜持。 她走到李慈煊身边,递给他一个茶壶。李慈煊这才注意到她是拎着这个壶走进来的,接过,茶壶半满,壶壁温手。李慈煊对着壶嘴喝空了壶。最后茶壶往旁边一歪,砸在李慈煊鼻子上。 李慈煊鼻梁发疼,砸吧砸吧嘴问:“是酒?”这都没喝出来,自己先笑了。 贺英兰说:“醉了比醒着的好。” 李慈煊脑子发晕,天旋地转中想到一个问题,问:“你怎么有李慈晏的印章?” 第 58 章 李慈煊清醒过来,想起来的就是醉倒前最后问的一句话。他忙起身,腿发软,喊:“承乾宫,去承乾宫。” 承乾宫中一众人见皇帝驾到,跪倒。 李慈煊见承乾宫与往常一般无二,稍放心,抬眼望见明间的门仍紧闭,心中咯噔一下。他历来知道霍云山有早起的习惯,但仍心存侥幸,她到底有了身子,昨日情绪起伏大,累着了睡久些也正常。 他一步步往前走,临到门口,宫女说:“陛下,娘娘还未叫起。” 李慈煊自己伸出手,碰到门上的红漆,手上又不敢使力了。他抬头往上看了看,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看什么,趁这时候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 透出一股陌生的香味。 李慈煊往里走,床上的帐子打下来,看不清床里的情形。他紧紧盯着床头的位置,伸手撩开帐子,一个人面朝里躺着,青丝散乱。 李慈煊暗松一口气,转身的瞬间瞥见床上人隐约有些不一样,他搭住她的肩头往外一扳----果然不是霍云山。 虽然早已料到过会有这样的局面,但成了真还是让李慈煊难以接受。他猛转身,指着正准备进来的顺宝,说:“你,去传旨,关宫门,封锁京城九门。”顺宝退到门外,领旨去办。 李慈煊几步冲到门口,又退回床边,踏板下露出一角信,他弯腰拾起,展开一看,是封信。 李慈煊看着看着,捧信的手开始发抖,信上只有一句话:我在怀来等你来。下面是李慈晏的签章。李慈煊心如钝刀割肉,自己苦这么久,竟还是抵不过他一句话。 皇帝忽然勃然大怒,颁下圣旨:“福王府中人等一律不放过,按谋逆罪论处。让安近思严把居庸关,通知怀来,全城搜捕。”他手中薄薄的信纸已被攥破,李慈煊咬牙切齿地说:“再有,通缉谢玉山。”说罢把手中信摔到常遇跟前,甩手把腕子上的一串佛珠甩了下来,声响略大惊得常遇一跳。常遇原本想说贵妃身怀龙嗣,劝皇帝秘密寻找。抬头见皇帝盛怒之下,不敢出言,听圣上说完,等了会儿,慢慢退出,出门转身时,听身后李慈煊又低低说道:“勿要伤她。” 常遇松口气,转身接旨。 李慈煊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从豁起的帐子一角看见仍躺着的人,是承乾宫里的大宫女,他常见到,此时还睡得不省人事,显然被人动了手脚。阳光从窗子斜射进来,给整个屋子罩上一层朦胧的虚幻感。 李慈煊因怒气染红的脸慢慢白回去,端端正正坐在床边,面色沉静,目光满屋子扫过,好像霍云山会藏在花盆后,或是房梁上一样,好一会儿,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还在找她,还在不舍,对自己是真恨。 他对外面说:“宣皇后。” 门外的太监得令小跑去坤宁宫、 李慈煊坐在床边,一直未动,等到皇后凤驾。 贺英兰从容不迫地走到李慈煊跟前,行礼。 李慈煊抬眼看她竟然气定神闲,豪不慌乱,阴沉地看定她。 皇后被盯着看了会儿,要笑不笑地问:“皇帝把我宣到贵妃这儿,不知做什么?贵妃还未起,别打搅了她好梦。” 李慈煊问:“你有李慈晏的印章?” 贺英兰答道:“没有。” “那你给霍云山的信是怎么回事?你昨日告诉朕,是假的。” “是假的。”贺英兰说:“不信陛下可以让贵妃拿出来,找人验一验即可辨出真假。” 李慈煊咬牙哼了一声,用手朝地上一指。 贺英兰低头一看,褶皱的信纸上那行小字落入眼中。她抿嘴无言。 床上有了响动,滚出一个宫女,摔在地上,抬眼看见帝后,吓得魂飞魄散:“陛下、皇后恕罪,奴婢也不知怎么就睡到贵妃床上了。昨日我值夜,我还记得进来时,贵妃在床上,我给她掖了被子。不知怎么,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床上……” 贺英兰长眉一挑,转头看向李慈煊。李慈煊也正冷冷地看着她。 李慈煊问:“要我查出来,还是你自己说?你好歹是我的皇后,我给你留些脸面。” 贺英兰不语。 “不要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样。”李慈煊脸色阴沉。 贺英兰好整以暇,反问道:“陛下要拿我怎么样?是废后,还是打入冷宫,要是都难消您心头之恨,那就赐死?”她正色道:“陛下,你是帝王,因为一个人如此失态,让天下人如何看?你千辛万苦一步步走来,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为了什么?她若是爱你,没什么可说的。可她不爱你,你也未必爱她,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得不到回应的感情,是执念,执着的是自己的感受,已经不是对方,不是双方的感情了。陛下,您弄错了。” 李慈煊此时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些话,勃然大怒,红着眼眶,跳起身,捏住贺英兰的脖子,说:“她在哪儿?” 贺英兰毫不畏惧,说:“李慈晏愿意为了霍云山去死,霍云山对李慈晏不离不弃。他们的感情是他们的感情,与旁人没有半分干系。再羡慕,再想要,命中没有就没有,强求不来。” 李慈煊被一语戳中痛处,手上用劲,贺英兰抬脚踩在李慈煊脚背上,趁李慈煊因痛松手,揪住他的衣襟,一个漂亮的过肩摔,把李慈煊放倒在地。 旁边的宫女惊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贺英兰拍拍手,说:“我怀孕了,皇帝陛下,是你的嫡长子。” 这一摔,李慈煊后背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整个胸腔一震,然后着地的地方疼起来,因为身体的痛,如梦般的虚幻感被摔没了。他再睁开眼,眼前是明明白白的现实。李慈煊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自己坐起来,他扭头看向贺英兰,说:“出去。” 贺英兰转身。 “不是你。你,滚。”李慈煊对宫女说,宫女连滚带爬出了明间。 常遇在门口说:“陛下,圣旨已经传到。” “把承乾宫所有宫女太监全部关押,不得放走一个。”李慈煊吩咐完,常遇便去了。 只剩下了帝后二人,一立一坐。 李慈煊没了先前的怒气和焦躁,问贺英兰:“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就算她生了孩子,也是庶出,越不过你去。得罪了我,就算是嫡长子,你也捞不着好。” “我不想看你陷下去。”贺英兰见他平静下来,也放缓了口气,说:“感情这回事,说是上天注定,真是,不信都不成。不是你的,怎么也不是你的。你为她做的越多,越丢不开手,越痛苦。我是皇后,不光只做这后宫的管家,看到皇帝朝着岔路上走,我得拉一把,就算我捞不着好,也得拉,这是我的责任。因为我是皇后,皇帝是我的丈夫。丈夫好,这个家才撑得起,天下才坐得稳。” 李慈煊沉默片刻,说:“但是她怀着我的孩子,你让她一个有身孕的女人流落宫外,若是被人知晓,后果……”他的话戛然而止,倏然望向贺英兰,问:“你……” “她活着。我不会害她。”贺英兰说。 李慈煊见贺英兰神情决绝,心知问不出什么。 他转头望向书桌,妆台,雕花大床,一件一件望过去,他记起霍云山坐在妆台前怎么也插不进那根白玉簪,记起霍云山立在书桌旁望着窗外的丁香发呆,还记起霍云山坐在床边,垂首一手抹床沿,都是她一个人,寂寞的样子。不知怎么回事,李慈煊泪水哗啦啦流下来,他抱住头,右边脑袋上一根筋一抽一抽地疼,带的整个脑袋都疼起来,像要裂开。他蜷缩着倒在在地上,心每跳一下,蓬勃而起敲在胸腔上,就疼一下,一下又一下,李慈煊从未感到自己这样脆弱,原来自己也是血肉之躯,只是肉体凡胎,在天命之下,毫无挣扎反抗之力。 或许,上天给了他帝王之位,必然要拿走一些,比如亲情、友情和爱情;帝王本就是孤家寡人,冷酷无情。 他疼得泫然欲泣,口中问道:“谢玉山,你在哪儿?” 第 59 章 顺宝心神不定地看着他师父常遇,常遇神色镇定,让他佩服不已,但也捏把汗,当真手心都捏出汗了。 皇后走后,常遇看了看日头,又等了会儿,用眼神安抚了顺宝一下,摸摸索索推门又进明间。 李慈煊仍然坐在床边。 常遇跪倒说:“圣上,刑部那边说海捕文书没有画像没法发。” 李慈煊一听就明白这是常遇没把他的话带到,给他留了转圜余地,心觉熨帖,说:“那便罢了,让锦衣卫暗中查探,务必今夜把人找到。” “是。”常遇明白。 其实皇后就是不说,哪里又有不透风的,宫中进出皆有记录,从昨日他醉倒开始,到今日察觉,这段时间内的记录中已排查出蛛丝马迹。虽然皇后安排了三波人混淆视听,但到底有迹可循,以锦衣卫的能耐,今夜应该是能把人找到的。毕竟皇后一族的势力不在京城,而在边关。 李慈煊真正怕的是,有人趁机让霍云山彻底消失。 不单是景王的人,福王的人,还是那些被他灭族的家族残党,还有他后妃的家族,都有这个想法。李慈煊惊出一身冷汗。竟然有这么多人虎视眈眈,隐藏在他的宝座之下,他以为能给霍云山放肆的宠爱和保护,却原来在给她带来危险。 李慈煊坐不住了,他方才被霍云山离开的消息震昏了头,这才想起这不仅仅是他跟霍云山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也不仅仅是一个女人出走的问题,这其中牵扯太多,他似乎嗅到了暗处蠢蠢欲动的气息。 霍云山不懂政治,但她常年生长在恶劣的环境中,对周围的危险有敏锐的直觉。皇后给她了几个选择,她最终选择了睁着眼离开皇宫的这条路,毕竟关在箱子里谁知道会不会被扔进河里或者埋了。 她眼看着沉重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最后一点天光也被关在了城内。暮色降临,霍云山置身这片茫然的昏暗中,却觉得天地阔达,终于能伸展躯体,恣情恣意地挥洒情怀。西边的天空上,长庚已亮,就像李慈晏在西边遥遥相望,给她指路。 带她出宫的是个五旬老人,是个公公,从气质上看入宫前应该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老兵。霍云山推测应该是贺英兰她爹的人。 见她在门外略有迟疑,这人说:“主子让我把你平安送出京城,我便送你出京城,在城内我守诺,必定用性命保你平安,到了城外,生死我就不管了,看你的造化了。” 霍云山看他冷冷一笑,满脸褶子都藏着阴森,心道若是把我送到门口一刀宰了我,那也算皇后守了诺言。自己这小命有些悬啊! 但又有什么办法,若不是皇后她根本出不来,而且自己也没什么别的人可以依靠。只能兵行险着,相信皇后,相信自己的直觉一回,皇后应该还算得上是个磊落守诺的人。 霍云山便暂且放下心,在一间还算齐整的厢房里住下。点的不是蜡,而是油灯,豆大的火光悠悠灭灭,霍云山忽然想到,就算是被这老家伙一刀宰了,抛尸城外,也好过憋憋闷闷死在承乾宫里。 这是她自由后的第一个夜晚,夜已深,静悄悄的,油灯不灭,照出清冷的陋室,毫不讲究的家具桌椅,桌上有豁口的茶壶,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让她觉得万分亲切,这才是她该呆的地方。她努力回想早上在妆台前选首饰的情境,再看看眼下,恍如隔世。 她翻了个身,手上摩挲棉布的被子,这熟悉的感觉真好。霍云山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含笑睡去。 在这个院子里霍云山等了三天四晚,第四日一早被公公叫醒。二人穿着粗布衣服,绕道西直门出城。 霍云山排在队伍里,老远就望见城门下立着的几个锦衣卫。 “打点好了,只管出去。”老公公说。 果然,到了城门下,那锦衣卫对着画像,老公公一个健步上前,挡在霍云山跟前,朝那锦衣卫看了一眼,锦衣卫挥手放行。 霍云山被老公公推到前面,边往前走边留意到锦衣卫虽然放了行,但目光似乎一直落在她身上。她的后腰被老公公抵着,一个劲儿地往前推,那锦衣卫头朝这边一扭,目光跟霍云山碰个正着,霍云山心中一凉,又想起那老公公当日的话,脚下想站住,力气却没有身后人大,眼看就要被推出门洞。此时,迎面走来一个人,带着斗笠,朝霍云山而来。 霍云山心说完了。前后夹击,城门口就是她的葬身之地。后悔么?还好,就是有点儿冤得慌。就几步路的功夫,霍云山想到了自己这一辈子,真是跌宕起伏,爱恨情仇,貌似也值了。可惜,最后没能见上李慈晏一面,不能确定他是不是活着。自己挺没用的。她笑了一声,索性被老公公推得仰着身子往前走,迎面看着斗笠人离自己越来越近。 已近在眼前,斗笠人稍一抬头,露出一只眼睛,寒光一闪,霍云山只觉得他从自己肩头擦过去,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觉得背后的力量稍一松,从推换成搂,被人裹挟着闪到一边。 她的余光看见阴暗的门洞中一个人影倾斜然后倒下,更远处站在阳光下的锦衣卫抽出刀,追入暗处。 因为陆谦的缘故,在霍云山印象里,但凡锦衣卫出手,那必定手到擒来,想不到这锦衣卫只挥了一刀,就被她身后的人一剑刺中肋下。身后人一个漂亮的旋身,把中剑的锦衣卫踢出门外。 城门外落下箭雨,锦衣卫大人被扎成了刺猬,头一歪死透了。 霍云山脑子里闪过的却是不相干的一句话:“皇后到底还是皇后。” 斗笠人故技重施,又把老公公的尸首推出门外,又是一阵乱箭。趁着箭射落,未弯弓的一瞬间,斗笠人抱住霍云山飞快闪出门洞。 “快跑。我断后。”他转身挥剑挡箭,竟然从容不迫,待霍云山跑出一段距离,转身去追,呼哨一声,抱住霍云山往地上扑倒。 轰隆一声炮响,城门边埋伏的众人被轰得飞起。 霍云山来不及说话,被人抱上马,飞奔而去,身后不断有炮声传来。 霍云山到底养尊处优了一段时日,又有了身子,在马上颠簸一段有些受不住。 斗笠人察觉到,放慢马速,自己跳下马,对霍云山说:“他们追不上了,前面有辆马车,一匹枣红马,额头有白毛,你自去,我这里把尾巴剁干净了,再去追你。” 霍云山拉住他问:“你是谁?” 斗笠人丢给霍云山一个荷包,什么话也不说,抽了马屁股一鞭子,又朝来路上走去。 霍云山赶紧抓紧缰绳,朝前又跑了一会儿,官道不远处的一条小路边果然停了一辆马车,霍云山便离开官道,朝马车跑去,马正是斗笠人说的一般,便弃了马,爬上马车。 打开荷包,一个木扳指落在手心。 霍云山一看,攥紧扳指恨不能揉进肉里,吞到肚里,她心中的犹疑被抛到九霄云外,她相信了,李慈晏还活着,正在肃州等她。 第 60 章 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霍云山坐在马车上频频张望,不见来人。正考虑是否驾车去接,忽的,车身往下一陷,斗笠人跳上车,说:“快走。” 霍云山来不及多问,驾车朝西。跑了一路,雨越下越大,道路泥泞,只得找个地方把车停下避雨。 这人的斗笠已经摘下,露出一张极年轻的脸,看他身手老辣,想不到竟是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半大孩子。他睁开眼,看着霍云山,咧嘴一笑,露出一颗虎牙,说:“贵妃娘娘,还记得我吗?” 这一问倒把霍云山问住了,她仔细打量这人,有些眼熟,但少年人长起来变化很大,认不出来,只得摇头。 少年嗤笑一声,说:“贵人多忘事啊。我是武峰,雷平、雷东狗,还记得吗?” “啊!”霍云山想起来了,这孩子正是当年她初入京城时打过交道的小乞丐。 武峰见她想起来了,笑得更灿烂了。 “你怎么在这儿?”霍云山问,“他们两个呢?” 武峰说:“这个说来话长啊。”他挪动身子,让自己靠得更舒服,说:“雷东狗是被疯狗咬了,病死了。雷平逃出去,再也没见过了。” “逃出去?” 武峰嘿嘿一笑,说:“我们仨跟你道别后,没多久就被人盯上了,东躲西藏,雷东狗就是那时候被狗咬的。剩下我跟雷平,抓进戏班,说是学戏,但学的都是刺杀防身的功夫。雷平吃不得这亏,他机灵,抽个空档跑了。留下我一个。其实也成,一直当乞丐也挺没劲,就那小子说都不说一声就自己跑了,把我撂下,太不够兄弟。” 霍云山看他肩上有伤,趁他絮叨,扒了他上衣,给他上药。 武峰龇牙咧嘴只管说:“后来啊,我才知道,是铁七爷----铁七爷你知道么?就是福王里功夫最棒的那个。” 霍云山怔了一下,点头,问:“他怎么了?” “他也死了。在怀来,被大炮轰死了。还是我给他埋了。到底养了我这么久,又教了我一身本事。我大概就是他养的死士,士为知己者死嘛。命都不怕,何况是给他收尸。不过也觉着,他也是给人当差,我应该是福王的死士。” “你见到福王了?”霍云山问。 “没,有点儿怪。原本说好让我出关等着,说是接应从怀来来的人。等了好多天,不见人来,我实在等不得,去怀来一看,尸横遍野,七爷都死了,听说福王被捉了。这下我该怎么办?”武峰把手一摊,说:“正没主意,有信又让我去京城。让后就等到你了啊!” 霍云山从武峰颠三倒四的口中大概理出了头绪,原来李慈晏在怀来时预备脱身,不料被擒,而后再让武峰来接应她。她抓住武峰问:“你见到福王了?是他给你的信吗?是他的信吗?” 武峰说:“不是啊,我洗澡的时候有个人从背后来给我说的,还给我留下了这个荷包,说的暗号也对,那自然是我恩主了,没见到人,不过这人身手好,竟然让我没察觉。乖乖。” 霍云山又问:“是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 “三日前。”武峰肯定的说:“我早晨洗澡,三日前的一大早。让我到西直门接应你,然后护送你去龙官寨。” “不是肃州吗?” 武峰说:“我还骗你?那人说得可清楚了,是龙官寨。我也没记错,不可能记错,我记性好着呢!对了,还有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扇子,递给霍云山。 霍云山看见这把白玉扇,眼睛都直了,忙把自己身上那把扇子取出来,一对比,竟然大小、花纹一模一样。只是武峰的这把扇角有磕破。 “这是传信的人给你的?” “咦,你也有啊!”武峰大大咧咧道:“不是。是我从七爷身上发现的。你见了那么多好东西,给我看看,值多少钱?” 霍云山把扇子递给武峰,心中后怕,皇后这些虚虚实实险些让她丢了小命。霍云山看着武峰,问:“你还有什么东西么?” “什么?”武峰反问。 “比如说,印章?” 武峰笑道:“你怎么知道的?是还有个王八印。那人让我到了龙官寨再给你的。既然你知道了,诺,给你。”他在怀里掏了半天,捏出个小金印。 霍云山接来一看,果然是李慈晏的小印,忍不住笑道:“还是你狠,骗的皇后又骗皇帝。”霍云山揭开帘子,雨已经小了,只余牛毛雨丝欲收未收。她说:“雨停了,我们走吧,回龙官寨。” 武峰看着她没动,说:“贵妃,你眼睛都快冒星星了。” “别叫我贵妃。”霍云山说。 武峰像模像样想了想,说:“那我叫你什么?姐?山姐?乖乖,竟然跟贵妃攀了亲戚。” 霍云山也看出来了,这孩子大约被憋得太久,难得抓住她这么个说话的人,一路上嘴里不停,叽叽喳喳,又是少年人心性,一会儿折柳,一会儿抓蜻蜓,还捧了一个癞□□给霍云山看。搅得霍云山情绪还没酝酿起来就被他吵散了。看着武峰活泼的背影,霍云山想,这大约是李慈晏怕自己乱想,找这么个人来跟自己搭伴,被他胡搅蛮缠,倒还真有些开怀。 雨后的春日,颜色如洗。霍云山的心情也如霁月初晴,充满了期待。 他二人一路西行,却颇顺利,以为是上天庇佑,其实是京城局势有了变化,让人无暇西顾。 短短半个月,皇长子与皇次子接连夭折,皇帝以皇后安心养胎为由,把后宫权力交给了皇三子的生母王德妃。皇后宫中心腹全被撤换,贺英兰虽还顶着皇后的名头,其实已被架空。宫中变化历来与朝中风向息息相关,贺、安两家武将与王家为首的文臣间,关系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贺英兰却不怎么害怕,该吃吃,该喝喝,眼见肚子越来越大,心也越来越定。她用镶满宝石的裁纸刀,拆开家书,是爹爹的亲笔,全是絮絮叨叨说些家常。贺英兰好笑,大约也只有这种信能到她手边,可李慈煊啊李慈煊,机关算尽,总有被人算计的时候。突厥的局势她早已了解,三月前赦拓兵变谋杀突厥王,成了新的王,面对尚不稳定的人心,新王必定南下,想依仗一场胜仗扎牢自己的地位。但凡突厥用兵,她贺家军就是最重要的对敌宝贝,何愁她这个皇后站不稳? 贺英兰摸着已经隆起的肚子,安然一笑,说:“最要紧的就是你了,长住了,顺溜地生出来,到时候就什么都有了。你外公还闲成这样,那就是还未动兵啊,我们等得起,不急。” 霍云山跟武峰却很着急,他们为了躲避追捕,绕出关外,越走局势越不对,又被逼回关内,到了关内,却出现了追捕武峰的通缉令,贴在城门口,进出城的人一个一个比对着过。 武峰笑道:“刚打听了下,虽然只通缉我,但是找的却是年轻的一男一女。要不咱们变个妆?” “怎么变?” “夫妻?” “那还不是一男一女?”霍云山白他一眼。 武峰想了想说:“我当爹太嫩了,要不你当我老娘,那就是一老一少了。” 霍云山哼道:“你有见过这么年轻漂亮的老娘么?” 惹得武峰大笑,往后退了两步,霍云山一晃眼,人在她眼前不见了。 霍云山爬出车一看,地上一个黑洞洞的土坑,武峰掉在里面也莫名其妙,伪装的草皮落在他身上,他也没拍掉。两人还没反应过来,霍云山眼前一黑,被蒙头罩住。 两人双双被擒。 第 61 章 狱卒颠颠儿地给典吏倒酒,说:“大人您请担待,咱们这儿地方只有碗,大人大量,用碗喝更畅快。” 典吏没伸手接,忽然一巴掌扇在狱卒脸上,把狱卒打的掀翻在地。其他人见状,都惊呆了。 典吏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见到眼前这些人,心头火大,嫌不解气,狠狠踹了倒地的狱卒几脚,最后踩在他脸上说:“你这孙子的是活腻味了吧。”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不知小人犯了什么错。” “不说这话还好。”典吏接连几脚都踢的要害。 诸人见典吏下了狠手,越发无措,这狱卒向来和气,一干人大着胆子抱住典吏,求饶。 “你们不要拦我,不光他,还有你们,还有我,今日出了这牢门,都是死路一条,抄家灭族!”典吏咆哮。 众人越发糊涂。 典吏提着酒坛把酒往脸上倒,呼噜一把,冷笑道:“你们干的好事。你们知道她是谁?” “她是朝廷通缉的逃犯。” “有通缉她吗?我怎么没在海捕文书上看见。”典吏说,“通缉令上明明写的清楚,抓的是武峰,还写了‘勿要伤害分毫’,你们竟然给她刺字,你们这些眼睛都是窟窿吗,都瞎了了吗?” “典吏,我们,我们不识字啊。” “这可怎么办?” “我们怎么知道她动不得?” 典吏却默然不语。忽而咬牙而起,说:“报上去了吗?” “什么?”狱卒懵头懵脑。 旁边一个机灵些的说:“没,还没,在小八字那里,他还没来的去。” 小八字慌忙从袖子里掏出请功信。 典吏一手抓来,拆开看了,伸到油灯上点燃烧了,众人看着他手中腾起的那团火焰,再抬头看典吏,典吏正瞠目盯着那团火,瞳仁中印出炽热的红光。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典吏手刀一挥。 两个胆小的狱卒妈呀一声瘫倒在地。 霍云山被这一声喊醒,想睁眼,但右边眼睛却睁不开,半张脸都肿了,张嘴也有点儿困难,看来刺字的针没在火上烧过。 有两个人远远的朝这边看,昏暗的环境里,他们的眼里的光格外显眼,让霍云山咯噔一下,这两个人她认得,正是给她脸上刺字的狱卒,这会儿用这种眼神看她,霍云山多少猜到他们的心思。此时他们手里攥的绳索应该就是送她上路的。 霍云山注意到跟在他们身后的人,衣袍崭新,背手而立,是这群人里领头的。她喊道:“想不到逃过了锦衣卫,竟然落在你们手里。” 这句话一出口,典吏出手拉住狱卒。 一个年轻些的狱卒没忍住,退回来问:“头儿,还勒么?” 典吏没回答,咬牙切齿地想法子应对。 另一个年长的狱卒见状,做成明了的样子,骂道:“锦衣卫知道了,不就跟报上去一样么,杀不杀上头都晓得了。开头只是误伤,这时候还杀那就是谋杀了。” “可是,可以说她是畏罪自杀的。” 年长狱卒道:“不管怎么死,死在咱们这儿就跟咱们脱不了关系。” “对!”典吏说,“让她别死在咱们这儿就成。” “那把她扔黄河里?”年轻狱卒问。 典吏眼睛一亮,看着他二人说:“就把她打晕了扔进黄河。” “要把谁扔进黄河呀?”一个尖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其余狱卒还在纳闷,这声音听来有些奇怪,寻常男女没这声线,那典吏已噗通一声跪倒,也不知是不是吓得腿软。 一个身穿簇新曳撒的公公不紧不慢走上前来,霍云山虽在宫中住了些时日,但仍分不太清宦官的品级,而且这位胸前是个金光闪闪的老虎,她越发闹不清这人来历,但看他面色红润,半眯着眼睥睨众人,应该品级不低。 典吏抖索道:“王公公。” “咦,你认得我呀?”王公公口里答道,人已经闪到霍云山跟前,伸长脖子看她脸上的伤,顿时啊呀叫了一声:“这这这……”反身一脚,把地上的典吏踹得仰倒。 他喝道:“来人,把这几个全捆起来,一个都别跑了。” 从典吏到狱卒一个个鬼哭狼嚎。 典吏说:“大人,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我来他们已经给她刺面了。” “方才就是你说要把人扔黄河?其心可诛,明知故犯,罪加一等。”王公公说完,转身对霍云山说:“贵人,我得到消息立马赶来,想不到还是晚了一步,让您受惊了。这些人我定当严厉处置,让您满意。您面上的刺字不用担心,待消了红肿,可以用药水洗去。” 牢门被打开,王公公亲自进了牢房,说:“请贵人移驾,在别院小住几日,等候圣旨,不日送您返京。”王公公说。 见车马走远,王公公转身低声问:“公文送出去了吗?” 身后一人附耳答:“送出去了,六百里加急,约摸刚出城。” “快,八百里加急追回来。” 身后人撒丫子往回跑。 王公公气急败坏,口中念叨:“巴勒把子,真是倒八辈子血霉。好好个功劳成了烫手山芋。”他给自己一把巴掌,说:“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赶在这个点儿。贪杯,贪杯,拿住人再喝会死啊!提前庆祝个鬼。” 一个幕僚骑马赶来,喜气洋洋的。 王公公一见他,想到什么,一把把幕僚扯到一边,问:“安排好了?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这幕僚答:“都按公公吩咐安排好了。” “小声点儿!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幕僚纳闷,转念一想,以为明白王公公怕人抢功,放低了声音说:“我亲自去办的,孙御史和张将军他们都没知道,没动静。” 王公公一听这话放下心来。 那先去的侍从也回来了,朝王公公点头道:“已经出发了,不到天亮就能追回来。” 幕僚一见,心中纳罕。 王公公便把方才牢中之事一一告知。 幕僚听完大吃一惊,说:“那几个狱卒留不得。” 王公公也想到了这点,他脑子一转,吩咐侍从说:“把武峰放出来,让他杀了这四个人。女的好办,毒酒一杯,或烧或埋,干干净净。”好在跟着他来的都是心腹,还算靠得住。 幕僚赞道:“公公妙计。就说武峰越狱逃跑,带着那女子一路跑了,再在路上截杀,把武峰也干掉,毁尸灭迹。” 侍从问:“这女的到底是谁?” 王公公没答,他其实也没摸准霍云山的身份,按理说他在宫中多年,历来京中消息灵通,这次却没准信传来。只说找到了人,完璧归赵,飞黄腾达;伤了分毫,小命难保。王公公推测,大概是圣上的女人。可圣上的女人有出逃的吗,人家巴不得呢!可若是女刺客什么的逃走,用得着这样遮遮掩掩,而且还不准伤害分毫?莫非是圣上看上了谋害他的女刺客?反正王公公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就得到了人已落网的消息。只是没料到飞黄腾到小命难保隔得这么近。 侍从想起什么,说:“方才我们进去的时候,那女的好像提到锦衣卫,说是从锦衣卫手里逃了,却栽在这里了。” 幕僚急道:“锦衣卫知道他们在这儿了?那可就麻烦了。” 王公公手一挥,说:“别听她瞎诌,锦衣卫大多围着京城转,哪里会跑到这儿来。她是诈他们呐。还按计划办,快些动手,免得夜长梦多。”转身上马返回府邸。 回到家门口一只脚才落地,另一只脚还跨在镫子上,去送霍云山的人急匆匆跑来说:“公公,人走到半路,被巡守御史的人劫走了,连人带车。” “好你个孙诚,敢从我手里抢……”王公公骂到一半忽然停住,说:“哈,让他截。快去牢里,把那四个也给孙御史送去。凭什么就我一个头疼,你既然来抢,那就让你也头疼头疼。” 去牢中传信的人回来,大叫道:“不好了,大人,那囚犯武峰杀了人越狱了。” 王公公心道自己手下干事果然利落,问:“那四个死了也好。” “那四个没死,死的是公公的人。武峰是真越狱了。张将军得到消息已经赶过去了。” 王公公正吸溜一碗藕粉,听了这话,被呛得险些背过气去,手里划拉着,艰难地说:“快,快,去抢回来,杀了灭口。” “来不及了,等再赶过去,马车就到孙御史府邸了。” “蠢材!是那四个狱卒。为了活命,鬼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王公公大叫,“孙诚和张影早看我不顺眼,得了这机会,还不整死我!” 其实张影是听说有人越狱,纯粹来帮忙的。没料到前脚刚到,后脚镇守太监王环来抢人,这才意识到事情恐怕不简单,本来没怎么注意那四个狱卒,此时坚决不放了。两拨人在牢里打起来,动静闹得越来越大,两家家仆家将纷纷赶来助阵。 孙诚得了信,跑去劝架,被无端卷入混战,孙家的人也加入进来。 直到天亮,能打的打累了,不能打的被打趴下了,孙、王、张三人坐下来谈,张影这才知道霍云山这个人,心头大怒,被孙王二人按下。 “那你抓狱卒做什么?”张影还记得最初矛盾的源头。 王公公怒道:“武峰越狱,杀了我的人。狱卒疏于看管之罪难逃,我要不出这口气,以后谁还跟着我?” 张影不信,说:“就为这?王公公话没说全吧。” 王环看他神色,知道他是想诈他,手指着张影道:“我倒要问问你,张将军,你护着他们作甚?武峰怎么逃出来的?” 张影把杯一摔,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孙御史见两人又要打起来,赶紧劝和。最后说好,把这四人关入大牢,是否有罪审后再说。王公公不好再争,心想还有下手的机会。他此时还存了个心眼儿,他知道孙御史应该还没见霍云山,便把这事的好处说了,讲定三人平分。 三人议定,三方人马才渐渐散去。 可回头一找,霍云山连人带马车不见了。 第 62 章 霍云山是在孙家人加入战局时逃走的,为她驾车的孙家仆人一听家住被王、张两家人围攻,护主心切,丢下马车便赶去参战。而霍云山留意的是三家火并竟然是因为武峰越狱逃走,她暗道一声天助我也,驾车朝城门去。 此时天仍亮,城门未关。城门守将认得王公公的马车,霍云山便一路畅通无阻逃之夭夭。 其实这事只要王环说出这一节,霍云山是能追回来的,但是他巴不得霍云山逃到天边才好。煮熟的鸭子飞了,孙诚和张影非常不爽。王环倒是很高兴,霍云山和武峰这一跑,连那四个狱卒都不用管了,只要霍云山不回来,事情就发现不了。王环一句:“往西边递个信儿,见了这两人,让他们做得漂亮些。”便把此事揭过。 霍云山又成了一人赶路,当初是东去,如今是西归。没跑多久,天就黑了,这段路她走过,地势平坦,天穹如盖,满天繁星无边,地上鬼火甚似繁星,在一片灿烂中却偏偏没有人迹。她环顾四周,目力所及之处是黪黪寂寞的景象,再远处是无光的黑夜。偶尔几点亮光闪过,那是不知什么动物的眸子,幽幽盯着马车,霍云山不禁吓出一声冷汗。 她想喊人,思来想去只可能喊武峰的名字,真希望他能忽然跳出来,在她耳边颠三倒四地插科打诨。但她不敢张嘴,怕喊来别的,不管是猛兽还是人,她都招架不住。 武峰在哪里? 霍云山竟然有点儿想,有点儿依靠这个小兄弟了。她想起当初她一个人来的路上,遇到旷野也是怕的。只不过当初心中存了一腔单纯的热情,初生牛犊一往无前。如今不知是不是经历多了,反而明白了畏惧。二来这一段路,她记得,是跟赦拓一起走的,再往前没多远便是他们第二次碰见的那个破庙,再过去,就是龙官寨。 霍云山想得远了,耳边传来两声狼嚎。她赶紧返回车内,把匕首紧紧攥在手里。周围太静,只听见她和马的声响,霍云山贴紧离马近一些的车壁,匕首不离手,把耳力放到很远,听了会儿,再没动静,才迷迷糊糊靠着睡过去。 又赶了一天路程,傍晚的时候,霍云山爬上了一个小山包,一道冷硬的山脊出现在她眼前,霍云山一眼就认出了这里,这道山脊的另一边,是连绵的山脉,在这两条山脉的交汇处,有一个小小的山谷,她侧耳听,按理说是听不见的,但耳边似乎真有低低的呜咽声----那里就是哭哭谷。 绯红色的夕阳眨眼落入地平线下,有余晖留在云间,把一片白云染成淡淡的红色,就像那一片天空上蒙着一层微透的红纱,霍云山也被这层薄纱温柔地覆盖。如果此时有人在更远处,那远望故乡的霍云山便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霍云山没有留意其他,她望见熟悉的景物,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 她去擦泪,手指碰到右脸颊,刺字的皮肉已经长好,但一阵一阵扎进去的痛感似乎没有消去。她渐渐从激动变得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往前走,师父已经离去,同门也已离散。此时她腹中是别人的孩子,脸上有囚犯的刺青。要再往前一步,霍云山没了勇气。 这一刻,霍云山忽然想起李慈煊对她的评价。其实李慈煊说得不错,她看似在一往无前,其实也在逃避。逃避她的从前,逃避她的家族,逃避落在她肩头的担子,逃避她料理不来的争斗,因为她清楚,一旦不逃开,一旦正视他们,自由恣意自信潇洒的霍云山就再也回不来了,她就成了那个她不喜欢的贵族小姐谢玉山。此刻呢,她害怕去见李慈晏,怕看见他失望的眼神,怕他不再爱她,怕她历经千辛万苦,得来的却并非自己想要的。 霍云山站在山包上,痴痴望向龙官寨的方向,李慈晏在那里等她,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他等待。 一只鹰注意到久久伫立的这个人,飞到霍云山头顶,霍云山仰头看见这鹰盘旋而下,掠过时投下的黑影越来越大,展开的翅膀上根根羽毛依稀可见,一种恐惧感袭上心头,她翻身上马,策马飞快逃去。 同一片夜空下,李慈煊看完奏折,活动活动筋骨,还没有去休息的样子,在桌前踱来踱去。 常遇知道圣上这是在等密折。他掐指算了下日子,从龙官寨来的那封,应该也就这几日了。他暗暗叹口气,既希望有消息,又希望没消息。 主仆二人便静静地候着。 灯火通明,但不闻人语,夜越深,越安静。 一叠声脚步响起,又轻又快,落在李慈煊耳中却又重又急。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片刻又坐回去。看得常遇好笑。 “圣上,宁夏来的密折。”小太监呈上带锁的小匣子。 李慈煊心里咯噔一下,他的国丈此时正驻守宁夏。他看完密折,对贺桂这人生出一点想法,他这人还算识相,没有提到皇后,只说军情。但又是这幅勤勤恳恳为国为民的姿态,反而让李慈煊不好对皇后如何。而且,这封预警信息发不发密折都行,贺桂这么做,是在提醒他,边关不稳,离不得他贺桂,逼得急了,撂挑子不干,甚至开关放敌进来----李慈煊一笑,毕竟贺将军也不是没干过这事。 他这里才放下贺桂的密折,小太监又送上一封密折。 李慈煊边开锁边问:“阳关?” “回圣上,是嘉峪关的。” 李慈煊把匣子打开,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折子被浸在血里滚了一圈似的。常遇在一边看了忍不住惊呼一声。 “裁纸刀。”李慈煊说。 常遇赶紧把刀递上去,李慈煊用刀划开被血黏在一起的折页。信略长,密密麻麻记录了三位大人火并始末。李慈煊看到武峰二字,用指甲掐着字,一个一个往下仔细看,看到三人因为抢功,弄丢了人,气得把折子摔出八丈远。 “怎么这么多血?”李慈煊问那小太监。 小太监说:“信使说路上遇到突厥骑兵,是死伤士兵的血。” 李慈煊转身开始翻前几日收到的折子,找得不耐烦了,把一摞推倒,扫开笔架砚台,摊在桌上一个一个翻。 把找到的展开摆在地下,一个一个看过来,最后又把贺桂的这封间插在其间。 李慈煊看完,自说:“宁夏与嘉峪关之间,贺桂这折子递出来之后,突厥攻城了。”他猛然抬头,说:“战报也要到了。” 李慈煊料对了一半,次日战报送到,突厥大军攻破开城县,县内官民退至原州。另一半是,嘉峪关外也发现了突厥军队,关外所有治所消息被切断,最不乐观的情况是,嘉峪关外已被突厥控制,包括龙官寨。 夜里,李慈煊难以入睡,昏沉沉,脑子里各种奇异景象奔逸,眼前出现一个背影,他不会认错,这是霍云山,他想喊,但是喊不出声音,想醒又醒不来,眼睁睁看着霍云山走入一片黄沙中。旁边出现一个高大的黑衣人,是赦拓,嘴中叼着刀,朝他一笑,转身朝霍云山追去。 李慈煊猛然挣脱,坐起身来,满头满脸的大汗,他捂着脸,问:“这就是天意?” 这就是天意。 霍云山向来没有起夜的习惯,这天夜里却惊醒,想找个背风的山坡,往上爬了几步,却见山边红红的,她迷迷糊糊想是东边啊,心道还能看见日出,便再往上爬了一截,望见那团红色远在天边,她被风吹得清醒了一点儿,看清那是火光----该是多大的火,这么远都能看见。 霍云山目光往回收,有几个黑点儿在夜色若隐若现,她这些日子警觉性已经比刚出京时提高了很多,盯了他们一会儿,发现他们速度很快,马不错而且骑手骑术也好。此时月亮从云里出来,瞬间把大地照得清白。霍云山赶紧趴下,才发现在那几骑前还有几个人,骑兵很快追上,将他们砍杀,而后继续前进。 霍云山腿软了一软,连滚带爬返回马车边,把马车拉到另一条路上,卸下车,翻身上马,贴着山飞快逃去。 她想:穿过哭哭谷,到龙官寨就安全了。 她纵马上坡时回望了一眼,看清了,那些人身穿突厥服饰,发现了留在那里的马车,朝岔路上追去。 霍云山大松一口气,但仍不敢松懈。 此时东边已经泛白。 霍云山仿佛从黑夜奔跑到天明,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远山如烟,朝雾似云,身下的马飞驰,像要把她送上云端。她纵马登上山丘,天已大亮,雾霭腾腾升起,晨光穿透薄雾,浮光掠影恰似霓裳飘虹,如梦似幻。 霍云山看身边默默浮动的雾气,如同身在梦幻仙境,遥望哭哭谷,只望见一片迷茫。 熟悉又陌生的山谷越来越近,雾气越重,令人惊讶的是常年呜咽的山谷此时竟然无一丝风。 雾中出现移动的暗影。 霍云山抓紧手中缰绳,拉转马头,马屁股对着那影子,随时准备逃跑,侧身去看----走来的是人,只有一个人,是个瘦高的男人。霍云山睁大眼,看清来人是武峰,惊喜的跳下马,朝武峰跑去。 霍云山在武峰面前站住了脚,她望着他的眼睛,见到他的欢喜和惊诧,然后是愤怒和痛惜,然后一个大熊抱抱住霍云山,身体微微颤抖,激动地说:“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我以为又等不到了。太好了,你活着。” 霍云山说:“见到你太好了!”她的目光在他身后搜寻,只剩茫茫雾色,她极轻地问:“人呢?” 武峰松开霍云山,喜色一点点淡去,皱眉抿嘴,小心翼翼瞥了眼霍云山,说:“没有人。” “什么?” 武峰说:“没有人等我们。” 不好的预感让霍云山心跳加速。 武峰面色严肃,把脖子上的项链取下来,里面有个小小的夹层,夹层里是一张一指长三寸宽的纸条,是李慈晏亲笔:“活下去,忘了我。” 霍云山一阵眩晕,趔趄一步,被武峰扶住。 霍云山抓住武峰的胳膊才能站稳,她对自己说:“不会,你骗我。”但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泪,奔涌而出,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像个孩子一样,哭的太凶猛,难以压抑住抽噎。原来这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李慈晏那夜是真跟她道别的。霍云山想到这里,心痛难忍,又恨李慈晏死了都要苦苦欺瞒她,若是早知他已不在,何必费尽辛苦逃出来,早早死了,便能团聚。 武峰不停地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说:“哭吧,你哭吧,姐。”霍云山听到武峰这声“姐”,突然明白过来,武峰是李慈晏留给她的牵绊。所有的一切都已舍去,只剩下眼前少年,告诉她从前种种并非一场梦,她爱的,爱她的人,会一直爱着他,不会再从她生命中离去。也是这个少年,让她不要放弃,还能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借口。 武峰说:“姐姐,我一直觉得我很倒霉,遇到你是最好的事,因为你让我觉得跟别人一样,我也有人想,也有个人等,还等到了。”武峰扭头看了一眼,说:“我喜欢这里,哭哭谷。”她强忍住泪水,推开武峰,看着他略显青涩的脸。这样一个身世坎坷,孤身一人的少年,是李慈晏为她留下的,一片苦心。 霍云山含泪说道:“真傻。” 武峰边笑边不好意思地擦去眼泪,忽然身体一颤,动作停住,他缓缓低头,胸口钻出一只带血的箭头。他诧异地抬眼看了下霍云山,便倒下去了。 霍云山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跪倒在武峰身边。她捧起武峰,一箭穿胸,无处下手。她头一次察觉到身为大夫却无能为力的怒火,泪滚滚落下,根本止不住,武峰却艰难地抬起手,想帮她擦掉快要落到刺青上的眼泪,问:“疼吗?”霍云山张口还来不及回答,这个一路护送她的大男孩,已然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耗完了最后一丝生命,快得让霍云山来不及说出离别的话,只在半空捉住了他垂下的手。 胸口闷闷地一声像一刀捅进胸腔,还是一把钝刀,然后一搅。疼吗?没有心怎么会痛。她只觉得这世上只剩严冰霜冻,只剩一片无间火海。 霍云山伏在武峰的身上,眼前就是哭哭谷。 人啊,多么奇妙的巧合,当初是孤身一人,如今仍旧是孑然一身。 大漠上的冷风不知从何处开始,宽广的地方一旦风起便不会被阻挡,任凭风势壮大,山谷中响起灌耳的呜咽声,就像有人哭泣。 雾被风吹散,太阳升起又落下。 山岭上冒出一点星光。 霍云山仰头望去----那是火把,在风中忽明忽灭,始终未曾熄灭,隐约看见举着火把的,是一身乌衣的男人,骑在马上,遥遥朝她而来。但霍云山已经支持不住,昏过去之前,眼中最后的景象,是一片深邃的夜空中,繁星灿烂,有一颗极亮的星从天河划过。 这就是霍云山为期数年的一场旅行,一路上,不知道前面会遇到什么,但她可以选择走哪一条路,怎么走。一路走完,什么也有留下,但是历经欢愉、痛苦和无奈,才有滋味,才是人生。 后记 “你不记得我了?” 谢玉山睁开眼,仔细看着李慈煊,脑中浮现出一个少年青涩的模样,一时难以置信。 看她的表情,李慈煊笑了:“记起来了?” 那时年幼,谢玉山总是去缠他,这个又斯文又好看又拽拽的太子,总是对她爱答不理,太子的生活也着实没有意思,成天读书。时间一久谢玉山也就失去了兴趣。 三天没去,不料被太子堵住,说:“太傅是个君子,不料教女儿却未曾多用心。如此不持之以恒。” 谢玉山纳闷,自己学习用功,也没什么半路就撩开的事情,便问:“什么不持之以恒了?” 太子狠狠瞪了她一眼,说:“你,你这样,这样的朝三暮四……” 谢玉山看他一张俊脸憋得通红,又吞吞吐吐的样子,再一听“朝三暮四”,顿时明白过来,这是怪他没去找他了。 太子见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转,说不出的可爱狡黠,心下就欢喜,可脸上还憋着。 谢玉山早见到他眼里的笑意,笑嘻嘻凑上来说:“殿下哥哥,你这朝三暮四用的不对,我又没找别人去玩。” 一听这话,李慈煊心里跟灌了蜜糖似得,嘴角的笑意再也忍不住。想问她明日还来不来,可又不好意思再问,几次话到嘴边都没出口。可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提都没提,临了要走了,太子憋不住了,拉住谢玉山,装着混不在意的样子,往谢玉山手里悄悄塞了个物件。 谢玉山拿起来一看,是根白玉雕的玉兰簪子。 太子看着她,鼓足勇气,说:“你……” “怎么了?”谢玉山故意问。 李慈煊豁出去,说:“你明天来么?” 谢玉山终于套出他的话,得意地大笑。 李慈煊又恼又气,在清脆的笑声中逃也似地跑了。 “明天我要吃豆沙饼。” 李慈煊听到谢玉山在后面喊,欢欣地笑了,脚下走得更快。 太子的大伴落在后面,凑到谢玉山耳边悄悄地说:“太子殿下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废了好多玉料,才雕成的,你下回戴着来,不然殿下又得生气……”还没说完,被太子暴躁的呼唤声叫走。 但谢玉山还是听出那暴躁里有那么一丝丝害臊。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对当年李慈煊跟谢玉山两小无猜的一点交代。 至于霍云山睁开眼看见谁,我也不知道~~~ 下一篇新文《远月》,明年一月份开始发文。 这是一个关于欲望和追求的故事。 有的人知道自己要什么,有的人不知道; 有的人会勇敢追求,有的人不会; 有的人会把你往上推,有的人会把你拉下泥沼。 常碧蓉是个难得的美人,但美人迟暮; 吴姗耘年华正好,但她什么都不懂; 裴岳想要的,太远; 李和崇拥有天下,但他并不觉得快乐。 四个人的人生因为一件事交织在一起,但愿他们能得到自己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