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芍》作者:海青拿天鹅【完结】 内容简介 阿芍的三个愿望: 一、离家出走 二、赚钱生活 三、弄清楚我是谁 小女子卷起包袱毅然翘家,路上怪事多多,鸟兽搭讪,妖仙频出。 不靠谱的世界上,连宠物和美男也不大保险。。。。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芍 ┃ 配角:辟荔,初雪,若磐,子螭,句龙,相柳 ┃ 其它:妖仙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五二书库www.256zww.com/} 第一章 我拨开墙头上堆积的一层枯叶,探着头往外面望去。 天色湛蓝,云彩如撕开的丝絮般洁白,阳光和煦。才是二月初的天气,墙外的田野阡陌纵横,已经添了好些新绿的颜色。不远处,溪水潺潺,一道木桥身影细长。 一阵马蹄踏过沙地的声音碎碎传来,间着人语。未几,几骑人影从树林里出现,沿着小径朝这边走了过来。 那是几个青年男子,衣冠整齐,马身上各饰铜辔丝络,拿着新摘的青枝,说说笑笑,纵马悠然踏上那木桥。 是城里来踏青的人。我心里道。 待离得渐近了,他们之中有人忽然看到了墙头上的我,说了句什么,其余的人也跟着望过来。 我没有缩回头,感受到那些视线落在脸上,我抿唇眨了眨眼睛。 马儿的步子不约而同地缓了下来。 风儿拂过我的脸颊,少顷,我心满意足地收起踮着的脚尖,将脸遮在院墙之后。 "她为何躲起来了?" "许是小女儿害臊哩。" "可他们还在看呢,真可惜呀……" 我抬头,是两只喜鹊正立在树梢上唧唧咋咋地闲聊。 我笑了笑。 它们突然噤声。 我扶着树干小心地下来,拍拍手,往屋内走去。 身后,两只喜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真怪啊……我怎觉得她听到了?" "……我也觉得,可她是个人呢……多心了吧……"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掩上房门。 屋子里空荡荡的。 自从母亲离开,那些人就以居丧简朴为由,把玲珑些的摆设都收了去。 肚子"咕噜"地响了一声,我这才发觉自从早晨起来还没有进食。侍候我的阿芙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没像往常一样把饭食送来。实在觉得饿,我想了想,只好再走出门去。 宅子里空荡荡的,我走过后院的回廊,一名家人也没有见到。 当我走过一间的厢房时,忽然听到些声音。 我驻足。 这些声音从门fèng里出来,仔细听,却是有女人在哼哼唧唧,似乎还有男人在说话。 厢房壁板年久失修,我不是小孩子,到处乱走的时候,家人们的好事也偷撞见过几回。母亲在这宅中本说不上不少话,出了我们住的院子,凡事她是不大管的。 总之也不关我的事。 "……女君……京城里,可就要嫁人……"一个声音飘入耳中,却是阿芙。 我停住脚步。 "哦?女君?"另一个声音传来,慢悠悠的,陌生得很。 说时迟那时快,厢房的门板突然打开,一阵风"呼"地出来,未等我反应,面前已经站着一个人影。 我瞪大眼睛。 如墨的鬓发遮住了阳光,光晕淡淡。 这是个长得相当俊美的男子。 平视过去,只瞅得一身白衣青裳。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长眉如叶,一双眼睛,似乎满含潋滟光彩。 我盯着那眼睛看,只觉样子煞是精致,画描的一般,让人不想移开视线。 风在庭院中扫过,树木的叶子"哗哗"地响。 好一会,他微微蹙起眉头,双目更显修长。 一阵人语声从回廊那头传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视。 美男子望望那边,神色复杂地又瞥我一眼。只见那衣袂在眼前一晃,顷刻间,他竟消失不见了。 旁边传来一声轻哼,我回过神来。 大门敞开的厢房里,阿芙躺在一堆陈年茵席上,挣扎着要起来。 "……女君?"她神色迷糊,像刚刚睡醒一样,用手擦着眼睛。再看她身上,只见衣衫完好。 "哟,女君这是做甚?" 正想询问,一个故意拉长的声音忽而在我身后响起。 门口,几名家人神色恭敬地站着,一名妇人站在当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一事未尽又来一事。 我转身面向她。 "阿……阿姆!"阿芙却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怯怯向她行礼。 "并未做甚。"我答道。 这是父亲派来打理母亲丧后之事的人,姓周,据说是个很得那边夫人仰重的,宅院里的家人们都要尊称她一声阿姆。 "阿芙,你给女君送膳食,就送到了此处么?"周氏没有理我,却看看地上的食盒,转而问向阿芙。 "嗯……阿姆……我……"阿芙脸色慌张,两颊涨红,嗫嚅地说不出话来。 "是我想到此处用膳,故而教阿芙拿来的。"我答道。 周氏看我一眼。 "女君是个大人呢,如今居丧,更该检点才是。"她似笑非笑,道:"然家有家规,还烦女君在用膳前先将孝经抄上十遍。" 说罢,她不等我回答,命身后家人将食盒收起,缓步离开了。 "是婢子不好,连累了女君!"案前,阿芙一脸愧疚,眼泪都快出来了。 "无事。"我将笔蘸了墨,慢吞吞地在纸上落笔。 "这卷册这么长,要抄到何时才能算完,那周氏是故意要女君挨饿。"阿芙忧心忡忡道。 "无事。"我又道。过了会,我看看纸上的东西,觉得满意了,将纸递给阿芙:"好看么?" 阿芙探过头来看了看,点点头:"好看。" 说着,她对我嘻嘻一笑:"女君,你画男子哩。" 我仔细看着她的表情:"你可觉面善?" 阿芙歪着头又看了看,摇摇头。片刻,她恍然大悟一般看向我,双眼放光:"婢子知晓了!近来多有踏青之人,女君可是又去爬墙,窥着了哪位来游春的公子?" 我笑笑,道:"胡说甚,不过随手画画。" 窗外的月亮渐渐到了半空。 阿芙似乎特别疲惫,已经趴在案边睡着了。 我看看她,放下笔,去外室取她的被褥。等到回来,突然发现案前坐着个人,把我吓了一大跳。 听到响动,那人抬起头来,只见眉目如画,却正是白天那美男,不,妖男。 见我一脸惊诧,妖男唇角弯起,勾出一个魅人的笑,接着不紧不慢地拈起案上那张画纸,朝我扬了扬:"女君莫不是白日里见到在下,触动了春思,夜间便画起像来了?" 我看着他,努力平复着心情,片刻,又看向仍趴在案边的阿芙。 "放心好了。"妖男似乎洞悉了我的心思,悠然放下画纸:"她已中了我的迷术,一时醒不来。" 我知道他有些非凡本事,警惕地将他上下打量:"足下来此做甚?" 妖男的目光扫过我紧攥着被褥的手指,又是一笑:"勿惊,我今日吃饱了,不想害人,来此不过闲逛。" 说出这话还教我勿惊……我仍并不敢信他,瞅着附近墙壁上挂着一枚桃符,不动声色地挪过去。 妖男并不理会我的举动,顺手拿起我案上的纸翻了翻。 "才抄了三遍,想来女君今日是用不得膳了呢。"他说。 原来他那时一直都在。 肚子里适时地又翻滚了一下。我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室中一片奇异的安静,只有阿芙轻微地打着呼噜。 少顷,身边忽然有些异样的气息,我回头,心跳几乎停顿——妖男竟就在我身旁,相距不过咫尺。 "你这是做甚?"我忍不住,抚着胸口怒目道。 妖男却似乎很得意,却并不出声,只将眼睛盯着我看。 我仍瞪着他。 二人两两对视。 他的气息隐隐拂来,似有些幽幽的香。 "为何你不会中术?"他说。 我愣了愣。 "中术?" 妖男仍盯着我,满脸思忖:"譬如你那婢子,只同我对视上一眼便给摄住了,为何你与我相视良久也全无回应?" 原来如此。 我蹙眉,不答反问:"你白日里对阿芙做了什么?" 他却眨眨眼睛:"女君以为呢?" 我想到的是在母亲的书堆里看到的那些妖怪以房术吸人精血的故事。这妖男无疑会施术,看阿芙那迷怔之态,莫非…… 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妖男看着我,目光愈加暧昧。他抬起手来,轻轻往我颊边一掠,语气如兰似麝:"女君欲一试否?" 我怒起,扯下墙上的桃符便朝他掷去。 妖男冷笑一声,却见衣袂晃过,桃符"啪"地落在地上,他如白日里一样不见踪影。 我留在原地,好一会,胸口还在怦怦地跳。 案台那边传来迷糊的声音,阿芙伸着懒腰醒来了。 "女君……"阿芙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问:"女君立在墙边做甚?" 我反应过来。 "嗯……未做甚。"我说着,故作镇定地将桃符拿起,挂到墙上。 "咦?"只听阿芙惊奇地说:"女君竟这般神速!纸都抄完了呢!" "什么?"我讶然回头,忙走到案前。 果然,那案台上的纸都已经写满了字。我翻着数一数,不多不少,连着自己之前抄的,正好十遍。 作者有话要说:鹅新坑,欢迎跳 第二章 "女君,婢子想起来了。昨日婢子去庖厨内取膳食,听到庖娘她们议论说主公已将女君许了人,马上要接你进京哩!"第二天,阿芙对我说。"婢子那时听得这话,便马上回来,一心想着要赶紧告知女君。" "之后呢?"我问 "之后……"阿芙尴尬地笑:"婢子还是记不起来。" 我有些失望,但是阿芙记起的这件事却一下转移了我的兴趣。 父亲要把我从这里接走,还要把我嫁人。 父亲不与我们住在一起。 他甚至很少来这里,有时每年一两次,有时一整年都不会来。我和母亲却只能待在宅中,哪里也不能去。 我从前对此很是不解。就连庖娘阿芬和伙夫阿东那样的杂役,每年岁末中元都能告假回家祭拜;母亲却常年留在此处,几乎不曾出过宅门。她不想出去么?没有亲人可以祭拜么?为什么不带我去看父亲? 小时候我问过她几次,可母亲总是苦笑地摸摸我的头,并不回答。我感到她不愿说这些,次数多了,也就不再问了。 对于父亲,我自认与他并不大熟。 他每次来都是匆匆忙忙,从不逗留过夜。母亲让我跟他见礼,他看着我,也总是神色淡淡。 为何会这样,母亲也从不跟我解释。不过,家人们常有些闲言碎语,我却听出了大概。 父亲的家在京城。据他们说,那是一个比这里要大上无数、美上无数的地方,到处是高阁楼台,遍地如锦繁花。 而这所宅子,不过是父亲的一处田庄。 他们说,母亲原本也住在那京城,是父亲照着六礼正经娶来的夫人。 可后来,怀有身孕的母亲突然生了一场大病。此病不知根由,父亲从宫中请来太医,又请神占卜,都说母亲病症怪异,不可治。非但如此,还须将病人及早送走,以免累及家宅. 于是,母亲被送到了此处。 出人意料的是,母亲的病好得很快,且顺利地产下了我。 但是,母亲病好之后,父亲却一直没有将她和我接回去,且以恶疾为由将母亲休了。 说到这些,那些家人都欷歔不已。 他们说母亲那时中的邪秽,这般状况要换做别家,一c黄糙席卷了送到庙宫了事。父亲却将母亲一直照顾,即便休妻也不曾抛弃。 他们说,父亲在朝中是个大官,京城的家中早有了贤妻美妾儿女绕膝,过得这般美满还不忘来探望母亲,实乃大善之人。母亲当年病好,说不定也是因为父亲德泽深厚,故而老天照拂。 "阿芍可怨恨母亲?"弥留之际,母亲曾这样问我。 我摇摇头。 母亲脸上浮起一丝虚弱的笑。 "母亲知晓你不爱这里。"她幽幽地说:"母亲也不欲受人眼色。可母亲无处可去,唯有如此,才好保你不致挨饿受冻。" 我看着她,没有言语。 "阿芍可是有话要问母亲?"她说。 我拧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才小声问:"我父亲是谁?" 母亲微微一怔,看着我,目中神采忽而黯淡。 "阿芍,你没有父亲。"她轻轻地说,被褥下的胸膛微微起伏,唇边笑容苍白:"母亲亦从未得过恶疾。" 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又变得纷纷杂杂。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不大像个常人,我有些常人不会的本事。 我听得懂鸟言兽语。 五岁时,有贼人夜里潜入我和母亲住的院子。我发觉了,硬是大喊大叫招来家人,把贼人抓了起来。事后母亲曾问我,如何发现贼人。我懵懵懂懂,说那是一只常来讨食的黄鼬告诉我的。母亲那时看着我,长长地叹口气,却一再告诫我切勿这般与别人说,懂得鸟言兽语的事也万不可在别人面前显露。 我很是听话,将自己的小伎俩隐藏得很好,除了母亲,谁也不知道。 如今遇到妖男,却将我与"常人"二字之间的距离又拉开了一些。 我有了别的想法。 我难道跟他一样,是个妖么? 可我什么也不会变,什么术也不会施,甚至不会像妖男那样来去自如,书上哪个妖会生成这样? 这些念头,让我很是迷茫。 我万般懊悔,那时要是有勇气向母亲再问清楚一些就好了。 "老妇不晓得过去服侍之人如何教导,如今女君孤身在这宅中,更非长久之计。京中主公亦早有所虑,命老妇速陪女君返京。"堂下,周氏慢条斯理地说。 我看看她,只见那粉白的脸上浮着和善的笑容,一双眉毛高傲地扬着。 "不急呢。"我一脸无谓地:"尚有十日,母亲丧期方满三年。" 周氏的脸上立刻拉下许多,重现那夜三更我强行将她吵醒并将一叠厚厚的孝经放在她面前时的表情。 "如此,还请女君收拾收拾,十日后启程。"周氏昂着头冷冷地说,略略施礼,转身离开。 "女君。"待周氏走远之后,阿芙一脸忧虑地说:"女君非去不可么?据说京城里的夫人可厉害得很。" "还有十日呢。"我笑笑。 天还朦朦亮,宅子前已经亮起了火把。 "京中那边也真是,往年都是上巳过后才送鲜物,这般天气,听说河边还有冰雪未融呢。"庖娘阿芬打了个哈欠,抱怨道。 一名车夫道:"太夫人月末六十大寿,主公盂cao办一番,听说主公家田产有许多处,现下全都要往京中送呢。" "唷!"阿芬欷歔了一声:"原来这样。那想必热闹得很。" "尔等怎多闲话!"管事的声音传来:"阿芬!车中的鲜物可查点清楚了?" "酉时就查点过了,一点不差!"阿芬大声答道。 管事道:"如此便快快启程,路上时辰可紧!" 众人皆答应。一番杂乱的声音,马车缓缓走起,车轮碾过清晨的道路,辚辚响作一片。 我躲在一辆装满鲜活野味的车内,摇摇晃晃,满鼻子都是鸟兽皮毛和粪便的味道。 它们似乎对这般颠簸已经习以为常,除了偶尔动动身体,大多正呼呼大睡。 清晨的寒风从外面灌进来,我缩缩脖子,换个姿势抱紧包袱,继续闭眼。 心有些紧张,却格外开阔。 这事我计划了许久,母亲丧期满了,即便父亲不接我去京城,我也会离开宅子。当我知道了田庄往京城送鲜物的时日,主意就已经打好。我跟周氏说,随我上京的家人皆出身本地,虽为奴婢,亦当体恤人情,临走前该让他们回家探望才是。许是将要上京的缘由,周氏近来对我收敛了许多,迟疑地答应了。 阿芙不在宅中,我行动就方便了许多,偷偷爬上这马车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几套方便的衣裳,几块饼,还有些金银首饰,打成一个包袱,并不沉重。 衣裳都是乡野市井中的常见式样,便于行走;饼是这几日早晨攒下的,备着充饥;金银首饰是母亲去世前交给我的,我将它们埋在了院子里的老桑树下,昨夜才取出来。 那时母亲似乎预料到什么,将她的贴身细软都交与了我。 "阿芍总该有些财物傍身才好。"那时,她慈爱地看着我说。 这话说得很对,没有钱物,我离开这宅院定是妄想。 "真稀奇,这车里连人都有。"一个咕咕的声音道。 我将眼睛眯开fèng,只见那是旁边笼子里的一只锦鸡在说话。 "许是他们也想吃人。"另一只锦鸡接口道,它抖抖羽毛,往笼子上啄了啄,不甘地"哼"了一声。 "我说那位穿山甲兄。"它说:"我等贪食松子落入罗网也就罢了,你日日躲在山岩里,莫非也是贪食蚁穴进了陷阱?" 我顺着那锦鸡说话的方向看去,只见它对面放着一只铁丝笼子,里面正关着一只穿山甲。 穿山甲正在假寐,听得这话,睁开眼将它们一瞥,不服气地说,:"人狡猾,莫说我,尔等不见那一身白的兄台也中了圈套?" 它说的是车子正中一头毛色雪白的兽,伏在笼子里。 "话说,这是狗么?"一只毛色油亮的灰狐狸歪着头说。 我看向那边,也觉得稀奇,它身形像一只大狗,长得却又不大像狗,说不上是什么。 那兽仍然一动不动,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幽暗的光照下,像一堆白雪。 真是奇物,也许就是为了它,这车子才特地加上篷的吧。 正胡乱想着,忽然,白狗睁开眼睛,直直地看向这边。 目光相遇,我心中莫名一惊。 那是一双我从未见过的金色眼睛,冷冷地看着我,锐利得碜人。 第三章 车夫们将马车一路紧赶,三天过去,外面的景色渐渐变化,我知道离宅子已经很遥远了。 路上,我要防备被车夫发现,时时提放,却不觉得疲惫难忍。我的想法很简单,尽可能远地离开宅子,等到糗粮吃光,寻一处地方下车了事。现在,包袱里的糗粮所剩无几,我也该离开了。 "……你是没见到去年那阵势,各田庄的鲜物塞得没处放,占了好几个院子呢!"外面,车夫们的闲聊断断续续地传来。 车内也正热闹。 鸟兽们唧唧呱呱,正讲到些神怪趣事。 比如有位山神爱喝酒,就专门在山中变出一座茅庐来招引旅人休憩,好把人家囊中的酒用水换走;比如有位土地爱文辞,来祭拜的人只要祝词写得好便有求必应,若写得不好,再多的贡物也不理会…… 我感到新鲜,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说这些做甚,我还想下月回去看母亲呢。"角落里,一只白头翁伤心地说。 鸟兽们听到这话,声音顿时低下去。 "嗯……我表姊去年也被罗了去,我舅舅可想她呢。"锦鸡小声地咕咕道。 "这些事可多了,"毛色油亮的灰狐狸尖细地哼道:"年年都有。" "喂,那个人。"说着,它忽然转向我。 我一愣。 只见那灰狐狸盯着我看:"你知道我们说什么,可对?" 被发现了。 我看着它,笑了笑。 一时间,除了白狗,鸟兽们全都盯着我看。 "哟哟!这可稀奇!"锦鸡们瞪着我:"人怎能听懂?" "谁知道是不是人,或许也是个妖。"灰狐狸打量着我,不掩兴奋。 "喂,"它冲着我说:"你替我将笼子底下那符揭开。" 符? 我讶异地朝它笼子底下看去,只见一道脏兮兮的黄纸贴在上面,果然是符。 "你是妖啊?"穿山甲努力地贴着笼子看,似乎很是吃惊。 "那当然。"灰狐狸扬着头:"爷爷我可两百岁了。" 周围一阵羡慕的叽咕声。 "据说是因为子螭句龙也失踪了,下界妖物就多了起来。"一只锦鸡感叹道。 "胡诌!子螭句龙都是神君,只能像盘古神那样化作天地四海而死,何来失踪一说。"另一只锦鸡道。 "怎没有?你看如今这大地,连人也不那么敬神了。" 我听得有些不大明白,问:"天上神仙不是很多么?女娲伏羲颛顼少昊,数也数不完。" "那是老掉牙的事了。"锦鸡白了我一眼,道:"自从重和黎打断天梯,神界渐渐不管事了,如今天界仙人,多是下界登仙而成。"说着,他忽然把声音放小:"据说天上乱得不成样子,正要商量推选新天帝哩。" 我听得颇有兴趣:"可有人选?" "当然有。"锦鸡道:"就不外乎子螭和句龙。" "子螭句龙何许人也?"我紧接着问。 锦鸡鄙夷地看看我:"子螭和句龙乃是神界留下来治理天地的神君,这都不知。" "哎呀,他们要是打起来可怎么好?"白头翁愁眉苦脸。 "你们都知道些什么。"灰狐狸懒洋洋地说:"他们都算是年轻神君,脾性闲散得很,平日将神力交与了天庭便四处幻游太虚。尔等凡物不解,便说什么神君失踪,什么神君争位。嘁,天晓得这些神君有没有争的心思。" "你既然是妖,当有法力,自己怎不揭?"我看向灰狐狸。 "这符是专门画来压我的,我要是能揭开也不会在此处。"灰狐狸恼怒地说:"都是那臭方士!收了我拿去换酒喝!" "如此。"我点头,心里转起了念头。"答应你可以。"我想了想,说:"不过你也须替我做一事。" 灰狐狸愣了愣:"何事?" 我凑过去,在它耳边说了几句。 "这……"狐狸听完,眼珠溜溜地转:"可以是可以,你须先替我揭符。" 我笑笑:"那是自然。"说着,我从衣裳角上扯出一段麻线来,一头结在符上,另一头结在车子的木栏上。 "这是做甚?"灰狐狸不解。 我嘻嘻的笑:"到了京城,他们卸车的时候会拆下木栏,你的符就会扯掉。" 灰狐狸瞪起眼睛。 这时,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用饭!用饭!"有人吆喝道。我从车篷的fèng隙朝外望去,只见车子正驶过一个窄窄的城门,像是入了县邑。 "你怎这般奸诈!"灰狐狸气得毛扎扎地。 我不以为然:"勿恼,到时你若真的得救,可别忘了约定之事。" 车夫吆喝着把车停稳,我对灰狐狸笑笑,拿起包袱。撩开篷布的一瞬间,我忽然看到白狗睁着眼睛看我,光照下,双眼清亮。 真是金色的呢。 我心里赞叹着,一溜地钻了出去。 双足奔走在白沙铺就的小道上,似乎从未有过的轻快。风掠过耳后,鸟兽们的叽喳和人声都被带得远远的。 我一口气跑了很久,眼前的街道景色全然陌生,我却毫无惧意。 待终于停下来,我弓着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哟哟!这不那宅子里的小女君么?" "是呢!这般打扮,难道是逃跑?" 我一惊抬头,却见是那日宅子里的两只喜鹊停在了屋脊上,正看着我唧唧地说话。 走得还不够远么? 我提起包袱,继续朝前方奔去。 第四章 对于院墙外的生活,我并非一无所知。 过去,家中的柴糙全都由庄户里的一位老叟用牛车送来。 这老叟最爱喝酒。 母亲也爱酒,室中总浸着几罐梅子青或桃花酿。 我于是将母亲的酒偷偷倒出一些,等到老叟来送了柴糙,就翻墙出去在路上拦他,央他带我去乡邑中。老叟不认得我,只当我是哪家小童,见了酒便答应下来。 母亲虽不爱出门,却笃信神灵。我出去的时候,都是趁着母亲到附近庙中祝祷。到了乡邑中也并不贪玩,算准了时辰回来。母亲每次到家,我都能乖乖地坐在案前看书。 从母亲的反应上看,我觉得自己从未被发现。 在市集上,我看到了世间人们的生活,知道了钱物的用处,也开始慢慢幻想自己的将来。如今,一切隧我所愿,我的生活就要从脚下重新开始了,心里不是不激动的。 我坐在树荫下,面前的白布上只摆着一支金簪。 今日巧的很,恰逢县邑中的圩日。市集路人来来往往,不时有人停下来看簪子,满面赞叹,可看到我,又神色迟疑地离开。 "这位小郎君不是本地人士吧?"旁边一个卖米糕的人搭讪道。 我看向他,笑笑:"不是。" "我看也不像。"那人道:"小郎君如何只摆这一件货物?" 我将准备好的话拿出来,愁眉苦脸地说:"此簪乃我母亲遗物,家中急用钱,不得已拿来换些钱物。" "原来如此。"那人捋捋胡须,道:"本地治吏甚严,往来之人若不明白小郎君境遇,难免心有顾忌。小郎君若急用钱,何不将此簪拿去熔了?虽便宜了些,却比卖出去要容易。" 我摇摇头,道:"足下所言甚是,只是此簪乃母亲爱物,毁掉终是可惜。" "如此。"那人颔首。 我低头看看金簪,午后的阳光将它映得明亮。 这是母亲给我的首饰中最简单的一只。方才说的话虽应付,却也是确实所想。将它卖出只是一时之计,将来我若有钱财定会赎回,所以万万毁不得。 "这金簪真好看呢。"一只皓腕忽而伸过来,伴随着柔柔的话音,将金簪轻轻拈起。 我抬头,温温的香气随着微风飘来,女子纨扇半掩,柳叶眉下,一双妙目看着我,盈盈挑着笑意。 我望着她,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小郎君怎不说话?"她身后的另一名年轻女子看着我,"哧"得笑出声来。 我回神,忙收起脸上的尴尬,起身招呼道:"二位娘子,看首饰么?" "不看首饰还能看什么。"美人笑道,说着,将纨扇缓缓放下,露出形状描绘精致的樱唇和圆润的下巴。 果然是美。我心道。 我学着市集里正经小贩的样子,对着她们眉开眼笑:"二位娘子若是喜欢,不妨戴上一试。在下这金簪乃是祖传,做工质料都极好,方圆百里再找不出第二支。" "哦?"美人目光在我脸上流转,笑意愈深:"小郎君口舌倒是伶俐。妾见你带了包袱,想必还有别的。" 我没想到她这么说,愣了愣。 "这样的金簪我有几件,再买又要重了。"美人将金簪放下,继续道:"不过妾家中还有姊妹,也缺些首饰。小郎君不若带上货物,随我等回去与众姊妹一观,但凡好的,必不亏待。如何?" 我望着那二人笑意盈盈的面容和精致的衣饰,觉得这提议很是不错。方才还以为今日大概卖不出去了,谁想一时风水大转,来了大客人。心里不住地盘算,若她们是一家人,价钱出得合适,首饰全卖给她们也未尝不可,将来要赎回的话会方便许多。 "凭娘子做主。"我笑着向美人一揖。 二女一前一后,步履款款。 我跟在她们后面,只见行人不时回头看来。走了约两百步,二女领着我进了一处宅院。 "夫人回来了。"刚进门,一人走过来,向美人作揖。 "承文。"美人道,并不停步。 我在后面看去,只见那是个中年男子,面庞长而白净,唇边两撇长须,很是精神。 那男子也望过来,目光在我身上扫过。他跟在美人身后,道:"洛阳来书,说梁王那边来了人,请夫人速归。" 美人颔首,登阶上堂去,边走边道:"备下车马,明朝启程就是。" 承文应承了一声,见美人在胡c黄坐下,忙将案上的琉璃盏斟上茶水,递上前去。 "花君寻到了么?"美人接过水盏,问他。 "还未曾,"男子恭敬地立在一旁,答道:"小人今日在这邑中寻访了一圈,未见着合意之人。"说着,他叹口气:"我等南下一遍来回,多少名城胜地寻遍,皆无所获。这小小县邑,想来也无甚盼头。 美人道:"花君乃十五六岁的女子,长相姣好又气韵端庄,乡野之人自然演不得,优伶中人又脂粉太重,最好是良家女儿,偏偏最是难寻。"她喝口水,笑笑:"也不忙,梁王宴还有三月,将钱加至每月五百,总归寻得着。" 我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话,有些出神。 十五六岁女子才能演的"花君"我知道,乃是大曲"宝霓天"里的女花神。 而说起"宝霓天",那也颇是神奇。 这大曲中最美的一段叫"白露",传说是某位神君所作。十年前,大乐正王蟠得到此曲,将之与原有乐府歌舞汇编,成为大曲"宝霓天"。此曲问世之后红极,无论宫廷民间,优伶乐伎争相排演,多年来长盛不衰。 我和母亲都没看过"宝霓天",这些事都是阿芙告诉我的,她有个姊姊在青州太守府中帮佣,有一次那太守请了乐伎伶人到家中演"宝霓天",阿芙的姊姊将这事炫耀了一整年。听这美人和男子说的话,他们也许就是做伎馆的营生。 每月五百钱呢。我心里道。阿芙曾告诉我,她家十口人,每月花费是两百钱…… "光顾着说话,忘了小郎君。"这时候,美人忽而转过来。 我回神,忙摆出笑脸揖了揖。 "阿絮,去将阿沁她们都唤来吧。"美人对身后的女子吩咐道。 女子应下一声,瞅瞅我,转身离开。 "看小郎君相貌,不是本地人士?"美人让我在旁边一席坐下,看着我,声音和缓道 我干笑两声,道:"娘子何以见得?" 美人微笑,将纨扇轻摇:"一方水土一方人,妾虽孤陋,这些还是看得出来。" 那个叫承文的男子也看着我,笑了笑,道:"这位小郎君若是女儿,夫人定要收作徒儿呢。" 心里一惊。 我装着憨态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足下说的哪里话,呵呵……" 脸上虽笑着,心里却一阵不舒服。我感到他们似乎在窥探什么,不自觉地避开目光。 "夫人。"这时,唤作阿絮的女子走出来,向美人一礼,道:"阿沁她们不在屋内,想是出去了。" "哦?"美人面上一讶,与承文相视一眼:"倒是不巧。" 她转向我,笑笑:"小郎君,我等姊妹如今都不在,明朝又要上路,只怕这买卖不成。" 我睁大眼睛,只觉方才的满怀兴奋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美人红唇轻抿,目光柔媚,继续道:"实在对不住小郎君一番辛苦,买卖不成仁义在,小郎君若不嫌弃,可记下我柳青娘之名,际遇奇妙,说不定将来我等还可再见。" 我心中虽失望之极,对这一脸温软却实在说不出什么恶言,只得勉强牵牵嘴角,一揖道:"娘子此言甚是,愿后会有期。" 从柳青娘的宅院里出来,已是傍晚时分。 市集上的人们已经散去,只有些零零落落收拾摊点的商贩。 我抬头望望天边泛红的云彩,听到肚子"咕"地响了一下。 包袱里,衣物首饰原原本本,糗粮只剩下半个巴掌大的一块。我四处望了望,找到一处屋背的青石板做下来,将糗粮掰开,一点一点地放到嘴里。 心里苦恼着晚上投宿的事,没有换到钱,今晚说不定就要露宿呢…… 远处有些蹄声春来,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吗,显得尤其响亮。我望去,只见两匹马正在一处宅前停下,马背上的人下来,似乎在与宅前的人说着什么。 那些身影很是熟悉,我突然警觉起来,忙起身躲到旁边的一棵柳树背后。 偷眼望去,愈加清楚。没错,那二人正是宅中的家人。 心砰砰地跳将起来,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赶过来了。 须赶紧找个落脚之处才好,还要尽快离开这里。 我望向身后的街道,心一横,朝着方才过来的方向发足奔去。 晚风带着炊烟呃味道拂在面上,乌鸦似乎被什么惊起,"呀呀"地飞过头顶。 那扇大门紧闭着,我用力将门板敲响。 没过多久,里面传来开闩的声音。大门开启,柳青娘出现在面前。 "我说过什么来着。"她看着我,夕阳的光辉将脸颊染得笑意闪烁:"小娘子,你我又见面了。" 第五章 一个月之后,一桩笑料在街坊间流传开来。 左相褚温为母亲cao办寿筵,从各处田庄运来鲜物与鸟兽珍味。不料,一夜狂风大作,鸟兽们的笼子被掀翻,全跑了出来,将左相府闹得翻天。 据说当时情景甚是狼狈,诸如左相衣冠被猴子穿着跳到了树上,女眷们的闺房里进了长虫,明堂上的神像被穿山甲钻崩等等事情,被人们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而最令人匪夷的是,左相府出动了所有家人,最后居然什么也没抓着。最后,左相府上花了大力气建造的珍苑空空如也,而太夫人寿筵上的美味也不过是些寻常菜色。 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在洛阳。 "左相么。"阿沁一边将琵琶缓缓调着弦,一边说:"我记得他年前还来请过我们演南山乐呢,可不也是为了这寿筵?" "正是。"阿絮对着镜子,将新描的斜红看了看,道:"说来他那时的价出到了五万钱,也够阔气,可夫人偏偏不肯。" 阿沁笑笑:"夫人自然不肯,有梁王呢。" 这话出来,二人皆抿唇轻笑。 "说起左相,倒还有一桩事。"阿絮道:"听说北海王曾与左相府上定亲,却又罢了。" "定亲?"阿沁杏目圆睁:"北海王呢!怎么回事?" 阿絮道:"也不过是些传言。今上为北海王选妃的事不是拖了许久?据说今上终于烦了,干脆就让太常去卜,结果卜得左相家中一女,生辰甚是吻合。今上一喜,就令太常卿与左相将婚事定下。" "那怎又罢了?"阿沁问。 "我也不知。"阿絮道,挑了点朱脂,继续对镜描画:"若此事当真,左相可算走了大背运。" 阿沁想了想,嘻嘻一笑:"我看不可信。北海王那等人物,选了许多年也不见有合适的,可见今上有多宠他,又怎会随便让太常指个人了事。" 我在一旁听着她们的言语,稍一走神,头顶上的瓷碗就动了动,里面的水漾出来湿了头发。 "啧啧,这可不行呢。"阿絮转过头来说:"再溅出来,你今日也要挨饿。" 我忙摆正姿势,继续一动不动地扮着花君。 阿沁将琵琶放在一旁,看着我,好一会,道:"阿芍生得确实好,记得香棠当年也想演花君来着,但夫人不愿意。" 阿絮不以为然:"她?站出来就是一脸媚相,怎演得花君?"说着,她朝我道:"阿芍你可记着,以后要是遇着香棠须小心些,她看演花君的人都不顺眼哩。" 我不能点头,只弯弯嘴角。 柳青娘真的是做伎馆,名曰栖桃。馆中乐师优伶两百余人,是洛阳城中首屈一指的大伎馆。 我严重怀疑那时在县邑中,柳青娘早已看中了我,然后故意把我带到宅子里,再与承文聊那一番话给我听。 这个想法,我曾向阿絮求证。 她听了,只看着我笑笑:"你须知晓,夫人向来不爱求人。" 这话算是默认,可是疑点又起,她如何笃定我一定会回头找她呢? 阿絮说不知道。于是这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只觉柳青娘着实深不可测。 就这样,我随着柳青娘离开县邑,一直向东到了洛阳,再也没有那宅中的任何消息。 柳青娘当真让我演花君。 与馆中其他乐伎优伶不同,我不卖身,若是演得花君,就要在这伎馆中待上两年,期满之后,柳青娘将所有月钱一并给我;可若是演不得,我就立刻走人,一个钱也不会有。 还有两三个月就得出场,柳青娘将我抓得很紧,每日从早到晚,乐师舞师课业无数,习完还须她亲自检查,点头之后才能歇息用膳。这个月以来,我每日练得精疲力竭,时而饿着肚子,睡着了还觉得全身骨头在疼。 "阿芍,说来你还真是吃得苦呢。"阿絮将镜台收拾好,对我说:"去年冬时夫人寻了三名女子来演花君,她们捱不过,还不到十日就全走了。" 我笑笑,依旧没有说话。 "体态是有了三分,神色还太钝。"傍晚,柳青娘将我练的"拈花"看了一遍,说着,将手中的细荆条往我腿上猛地一抽,我来不及痛呼出声,皮肤上已传来钻心的疼。 "可知'拈花'由来?"她悠悠道。 我忍着变得火辣的疼痛,答道:"知晓。说的是花君在水边拈花伫立之态。" 柳青娘问:"而后呢?" 我想了想,道:"而后,神君下界,见到了花君。" 柳青娘颔首,道:"你可想过,神君恣意风流,花君虽为神女,却何以吸引神君注目?" 我愣了愣,一时想不出说辞。 "今夜不忙用膳,三更我再来看。"柳青娘红唇微翘,施施然离去。 夜里,梦境反反复复,总是能看到母亲。 "……唯有如此,才好保你不致挨饿受冻……"她目光似含着深深地忧郁。 我使劲摇头,道:"阿芍不留在那里,也不会挨饿受冻。"说着,我手里捧起一把铜钱,落在地上叮叮地响,高兴地说:"阿芍每月有五百钱,两年之后就是一万两千钱。我可以不用变卖母亲的首饰,将来说不定还能买一所宅院再置些土地呢。" 母亲没有看那些钱,却只盯着我,双眼深邃。 我张张嘴,想对她说,我如今有了这番前景,无论这两个月柳青娘怎样折磨我,也一定会咬牙扛着。可是心里想着,嘴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芍……阿芍!"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着,我睁开眼,是阿絮。 她皱着眉头看我:"总说胡话,做噩梦么?" 我揉揉眼睛,支起身来。只见窗纸上已经透着微光,快天亮了。 "无事。"我笑笑,披衣下榻。 虽然柳青娘仍不认可,我却从做事严厉的舞师娘子那里得到了表扬。她说我颇有根骨,身段柔软且灵活,丝毫也看不出是个才练了月余的新手。 这话多少是个安慰。 这样的话母亲也说过。宅院里实在穷极无聊,我以前经常玩的一个小游戏就是不经意地靠近母亲,将她身上的东西瞬间取走,等她发现不见的时候,我才笑嘻嘻地拿出来还给她。这些东西,时而是她袖子里的针线包,时而是她头发上的一支小簪,不一而足。母亲每到这时总是又好气又好笑,唤我"小贼",脸颊泛着好看的红润,平日里的沉郁仿佛顷刻间烟消云散。 离开练习的阁楼,我才发现身上的汗衫已经湿了,风吹来,一阵发凉。 我打了个喷嚏,想去换衣服,又觉得肚子更要紧,踌躇片刻,向庖厨走去。 "咦,这不是新来的花君么?"才走几步,一个拖得长长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回头,却见香棠身着一件紫色罗裙立在廊下,将一双脉脉的眼睛瞅着我。 "是呢,这湿贴贴的衣裳可不就是练花君才能穿的。"这时,几名舞伎走过来,笑着搭腔道。 她们将去路堵住了,我只得停下脚步,张起笑脸向她们一礼:"原来是几位姊姊。" "这声姊姊可不敢当。"香棠慢条斯理地捋着手里的一只拂尘,笑容微挑:"夫人找来的花君,不是出身破落的大户就是没落贵族,不知这位娘子出身是何门第?" "这位娘子姓白,说不定是那被先帝满门斩首的河东白氏?"有人接着话道。 话音落下,她们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抬起头,也对她们笑了笑,道"这话夫人也同阿芍说过,那时阿芍就寻思,这般破落身世就只好演花君,那演不得花君的人,想来是出身太高?" 笑声消失,香棠的脸登时拉了下来。 "尔等不好好cao练,在此处做甚!"这时,不远处的阁楼上,舞师娘子厉声向这边喝道。舞伎们皆一惊,忙各自散去。 香棠望望那阁楼,冷冷地白我一眼,拂袖离开。 "阿芍,今日可是顶了香棠?"晚上,阿絮问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你怎知道?" 阿絮笑道:"馆中可都传开了,说香棠本想拿言语数落你,却给你顶了回去。"说着,她一脸肯定:"你做得好,不然她总以为舞得好些长得媚些便高人一等,还成天拿个拂尘装名门做派。哼,就该让她时时记着演不得花君的事!" 我讪讪,没有接话。众弟子的是是非非与我无关,只是香棠那般出言不善,我也断然不会忍气吞声的。 "说来,阿芍识字又通经典,的确看着是大户人家里的女儿。"正在一旁fèng补的阿沁凑过来:"我家也在蒲州一带,不晓得你是哪家白氏?" 我莞尔:"我家不过小户,只是父母好读书罢了。" 阿沁点点头:"如此。"说罢,她笑笑,对阿絮道:"香棠自然恼了,今日舞师娘子还说阿芍根骨上佳,软纱那等健舞指点一二便有了模样,若做了舞伎,日后必定成名。" "香棠就是见不得别人好。"阿絮颇是不屑,停了停,她像想起什么,道:"说起软纱,我听说檀芳馆在物色软纱的舞伎?" 阿沁颔首,道:"她们有个舞伎病故了,偏偏过几日就要演软纱,急得不得了。" 阿絮了然:"原来如此,软纱的舞伎确是难寻了些。" 阿沁轻哼一声:"难寻的也就檀芳馆一处罢了,听说那馆主常常要舞伎向宾客献媚,这般下作,谁人肯去。" 阿絮笑笑,二人碎碎地又说些闲话,到了人定时分,各自散去。 也许是今日睡得偏早,我闭着眼睛,许久许久,仍然睡不着。 我坐起身来。天气转暖,窗外的虫鸣渐渐多起来。我披上外衣,看看对面正熟睡的阿絮,轻轻下榻。打开房门,夜里湿凉的露水味道沁在鼻间,我不禁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出门去,小心地把门阖上。 廊下静悄悄的,各处厢房皆门户紧闭,没有一点灯光,幸得月亮照得四周还算可见。 柱子对着月光,在地上投下倒影。我穿过回廊,穿行在月光和影子之间,觉得很有些诗意,不由地将脚步放缓下来。 庭院里的花糙树木平日里得到馆中之人的爱护,长得很好。我看到其中一丛芍药,绽放着洁白的花朵,映得跟月亮一般颜色。 以前,我和母亲的院子里也种有芍药。 "母亲,我为何叫阿芍?" 母亲搂着我,莞尔地指着庭中,说:"那是因为阿芍同那花一般美呢。" 我想了想,道:"那我若跟母亲一样姓白,不就叫白芍了?" 母亲笑了起来,眼尾弯弯。 她把白芍花瓣晒干,装到一只小囊里,塞到我怀中。 "阿芍也要像这花朵一样香香的才好。"她柔声道。 那小囊里的花干也该换了。 我走下庭院,行至那从芍药面前,片刻,像以前在宅院里那样伸出手来。花瓣软软的,在手心下经过,感觉很是奇妙。我不禁俯下身来,在花间缓缓深吸一口清香。 正闭眼,鼻间忽然触到什么,毛茸茸的,似带着温热。 我睁开眼睛,面前仍是一片雪白,一双金色的瞳仁,在月下显得尤为光亮。 第六章 我吓了一跳,忙向后退开。 "真胆小。"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 我转头,却见一只狐狸蹲在旁边的假山石上。 心狂跳不已,我抚着胸口,两眼圆瞪。 月光下,狐狸的毛色灰灰白白,我终于记起,这正是那鲜物车里遇到的灰狐狸。再看向芍药花丛,一只大狗伏在花荫下看着我,毛皮如雪。 "啧啧,不记得了?"灰狐狸居高临下地立在山石上,歪着脑袋看我。 "你们怎会在此?"我的心仍然惊疑未定。 "巧遇巧遇。"灰狐狸不紧不慢,从山石上跳到我跟前。"爷爷那洞府被臭方士毁了,来洛阳寻表兄,不巧遇到了它,又跟着它遇到了你。" 说着,它将毛茸茸的大尾巴朝芍药花下指了指。 白狗仍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我狐疑地看了看那白狗。 "这就是你的居所?。"灰狐狸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四周望了望,道:"卧榻在何处,赶了许久的路真累呢。"说着,它嗅了嗅地面,朝厢房走去。 "止步!"我忙追去拦它。 灰狐狸却没听到一样,径自往前,只听"嘎吱"一声门响,它已经钻进了我的卧房里。 室中黑洞洞的,借着窗口的月光,少顷,我看到自己的榻上躺着一团灰糊糊的东西。我走上前去,一把将灰狐狸按住。 "你不可睡在此处!"我低声道。 灰狐狸没有躲开,却道:"你就是左相府上那出走了的女君吧?" 我愣了愣。 灰狐狸声音得意洋洋:"那左相找你找得正急,爷爷我若是出去捅一捅,还能得三千钱酬劳呢。" 明摆了是敲诈,我登时火冒三丈。 这时,门"嘎吱"一响,一团白色的影子进了来。白狗慢悠悠地走到我的榻旁,伏下身来,看热闹一般瞅着我们。 "出去!"我瞪着它们咬牙道,说着,伸手去扯灰狐狸。它眼见不妙,往旁边打了个滚,我的膝头磕在榻上,"咚"的一声闷响。 "嗯……什么声音……"阿絮在对面迷迷糊糊地嘟哝了一声。 我登时停住动作。 黑暗中,只见阿絮翻了个身,片刻,再也没了动静。 我看看榻上的灰狐狸和地上的白狗,它们也都看着我。 "这般小器做甚,"灰狐狸不快地说:"爷爷在这榻上睡一晚就不与你抢了。" 胸中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我问:"就一晚?" 灰狐狸连连点头。 我没好气地转过脸去,拉开被褥。 第二日,我被一阵嘻笑的声音吵醒。 睁开眼睛,天已经蒙蒙亮了。我正想伸伸懒腰,昨夜的事情忽然浮出脑海,不由一个激灵。 我看向榻上,只见空空如也,灰狐狸已不见了踪影。 "……白得似雪一般,真好看……"有人在外面说。 我连忙起身穿好衣服,打开房门。 廊下,院子里的十几名弟子正围着什么,说说笑笑。我凑上前去,只见白狗卧在中间,闭着眼睛,对女子们的抚摸说笑毫不理睬。 居然还没走,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白狗睁开了双目,看到我,站起身来。众目睽睽之下,它走到我身旁,复又伏下身去。 "阿芍,这狗是你的?"有人问。 我尴尬地笑笑,低头看去,正对上那双金瞳。 不守信用,心里暗骂。 "以前怎未见过?"阿絮在一旁问。 "该是这狗寻主人寻来的吧。"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答道。我看去,却是一个总角女童,生得唇红齿白,穿着一身灰色衣裳,却面生得很。 "你怎知?"阿絮问。 "我以前养过一只狗,也是这样。"女童歪歪脑袋答道。说着,她笑吟吟地看向我。 "勿忘了爷爷昨夜说过的话。"一个声音突然传入脑海。 我吃一惊,瞪着那女童。 她眨眨眼睛,神气似曾相识。 "阿芍这狗养得真好,瞧那眼睛,乌溜溜的灵光。"有人道。 乌溜溜?我愣了一下,看向白狗,那眼睛仍然是金色的。正要开口,忽而闻得一声响亮的大喝传来:"尔等做甚!天亮了还不练功,想吃罚不成?!" 众弟子一惊望去,见管事正怒气冲冲走来,连忙噤声,纷纷散去。 "还有那卖果的童子!此处是内院,你怎擅闯!"管事指着女童斥道。 女童笑笑:"我来看看众位娘子爱吃什么果子,就走就走!"说着小跑地朝院门溜了出去。 混乱中,我发现那白狗不知何时不见了。我也不停留,转身走回室内。 才掩上门,裙裾被什么扯了扯。 我回头,又惊了一下。 灰狐狸同白狗都在身后。 我暗骂一声,平静片刻,问道:"方才那女童是你变的吧?" 灰狐狸扬扬脑袋,不可置否。 "你原来是母的。"我瞟瞟它□。 灰狐狸"哼"一声:"爷爷何时说了是公的。" 一只爱自称"爷爷"的母狐狸。 白狗看着我们,闲闲地俯下身去,闭起了眼睛。 "怎不接着装人?"我讽刺地问。 "装人没意思,"灰狐狸扬扬脑袋:"爷爷好不容易采来的野果,那管事才给十钱,比你还小器。" 我不理它,思索片刻,在席上坐下来,看着白狗。 "昨夜,灰狐狸说它跟着你遇见了我。何意?你在寻我?"我问。 "爷爷可不叫什么灰狐狸,爷爷叫初雪!"灰狐狸不满道。 我无视它,只看着白狗。 白狗伏在地上,眼睛闭着。 "睁眼。"我说。 白狗仍不动。 我有些没好气,伸手去揪它的毛。 "喂,阿墨,醒来。"灰狐狸也用爪子捅捅它。 白狗似无所觉。 灰狐狸凑近去,翻开它眼皮看了看,回头来讪讪道:"它嗜睡,睡着了天塌下来也不会醒。" 我哑口无言,看看它,又看看白狗,只觉这两只不是一般的神奇。 "你叫它阿墨?"片刻,我问。 灰狐狸颔首,得意地说:"我给它起的名,不错吧。它浑身雪白,更衬得双瞳黑似墨,所以叫阿墨。" 我怔了怔:"你看它眼睛是黑色?" 灰狐狸奇怪地看我:"不是黑色是什么。" "……瞧那眼睛,乌溜溜的……"刚才院中众弟子的议论再度回响。 只有我看到它的眼睛是金色的么?我有些懵然。 "不同你多说了。"这时,灰狐狸起身压压四肢,道:"我表兄就住在城外,我要去寻他。" "这白狗呢?"我问。 "自然是归你。"灰狐狸懒懒地说罢,身子一闪,钻出窗台就不见了踪影。 院子里年初时进过贼人,管事一直想要一只看宅护院的恶犬。 阿墨的出现为此事带来转机,在同院众弟子的一致推举下,阿墨成为了那只众望所归的恶犬。 不过,已经过去了三日,阿墨仍然伏在我房里睡觉,一点地方都没挪过。 "这算什么护院狗!"管事很是不满。 可弟子们似乎很欢喜它,常常拿些吃的过来,见它没醒,就走上前去抚摸它的毛。籍着此事,我与众人的关系也熟络了许多。 也不算坏事了,我想。 空闲无事之时,我也常常好奇地蹲在阿墨面前,将它细细打量。 说实话,它长得真不大像狗。 除了那身白得无暇的毛皮,它脑袋太大,腿粗壮而结实,一双爪子也生得硕大。我倒是很想知道它的眼睛究竟是黑色还是金色,可它总不醒来,我也只好等下去。 它到底是什么?它不吃东西么?来到此处又是为何? 更费解的是,我从未听到它说过话语,与灰狐狸它们比起来,总透着不寻常。 我揉揉脑门,觉得自从出了宅院,让人猜不透的事着实有许多。 第七章 白狗并没有耗去我许多精神,因为阿絮告诉我,再过两日,栖桃的所有弟子要到城郊的霞山踏青。 这事于众弟子而言似乎是件大事。两日来,众人的话题始终围绕在衣裳妆面上,就连练习课业也比平日里活跃许多。 于我而言,这事也很新鲜。 以前我住的宅院所处之地景色秀美,攀上院墙往外看,时而能见到些城里来的人结伴游览。那时我就很是羡慕,想着如果自己也能出去游玩该多好。于是,当弟子们讨论行乐之事,我也会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 到了踏青那日,我才知道乡野里的游乐与如今在洛阳见到的排场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栖桃馆前的街面上,几十辆牛车排成长龙,引得行人驻足围观。馆中弟子们盛装打扮,携手谈笑步出门庭,像过节一样。 我没有跟着阿絮,管事将我与新来的弟子们编在了一处。 "听说你是那个花君呢。"同车的人盯着我说。 我莞尔笑笑,颔首一礼:"白芍见过几位娘子。" 她们目光立刻落在我身上,好奇、羡慕或揣测,不一而足。比起香棠那日的阵势,这些的眼神实在不算什么,我并不回避。少顷,她们收回目光,各自恢复神态。 "听说你有只白狗。"有人问:"难得去踏青,怎不带上?" 果然是个藏不住事的地方。 我笑笑,道:"畜生尚欠管教,怕惊扰众娘子,只留它看家护院。"阿墨仍然没有醒来,被我留在了室中,我怀疑它是打算睡死过去。 那人"哦"了一声,点点头。 车子慢慢走起来,辚辚之声在街道上汇得隆隆地响,不绝于耳。待出了城,四周风景变得葱郁,女子们兴致起来,隔着竹帘瞧向车窗外,叽叽喳喳地谈笑。都是年纪相仿的女孩,三言两语之后,各人说话也渐渐轻松,不复之前的疏离。 "你这衣裳也太简朴,游春的贵人们谁会知道你是花君呢?"身旁的女子皱皱鼻子,摇头对我说。 "贵人?"我讶然:"什么贵人?" "你不知?"她说:"栖桃弟子踏青乃盛事一桩,每年不知有多少名士贵人捧场。别的不说,你以为着几十辆牛车都是夫人自己的?" "原来如此。"我颔首。我身上的衣服还是从宅中带出来的,母亲的首饰一件没动,头上只簪了庭院里的一朵白芍药。打扮的时候我觉得还算应景,现在比起其他人来,却的确简朴得寒酸了。 朝帘外望去,牛车在弯曲的道路上连坐长队,很是壮观。 "不知都会遇到哪些名士贵人?"我好奇地问。 "多了呢。"女子得意地说:"以栖桃的名声,不止洛阳,京城那边恐怕也会来些人。 "正是正是,若是有北海王那般人物来到就好了。"另一名女子凑过来,满面憧憬地说。 众人都嗤笑起来。 "北海王?"这个名字我似乎不是第一次听到,问她们:"北海王何许人也?" 女子们看着我,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你竟不知北海王?"旁边的女子吃惊道。 我讪笑,道:"白芍蔽陋,从前家在乡间,这等大事是在未闻。" 听我这么说,女子们来了劲,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这位北海王。 在她们口中,这位北海王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据说他出世之日,殿上异香蒸腾,紫气如霞,宫中钟磬无人自鸣。他生得很是美貌,自幼聪慧过人,经书诗赋无不通晓,是今上最疼爱的皇子。最重要的是,是这位北海王性情风流,匹以无双的姿容,为他倾倒的人不计其数。 女子们眉飞色舞地说了一路。 我面带微笑地听了一路。 降生异象和才情什么的,书上这般描绘的人物多的是,无甚稀奇。不过貌美我是信的,听说今上好美色,这位殿下若长得不美,怕是再有才情也难得今上喜爱。 我想起传言中那桩北海王与左相女儿的婚事,忽然觉得心情大好。 损失了这样一位叱咤风云的女婿,他必定捶胸顿足了。 到了霞山前,我终于看清了这踏青的样子。 绿野中泉水潺潺,花树如锦。百十茵席铺陈在芳糙间,案台上鲜果酒食应有尽有。除了栖桃众弟子,还有许多来宾,衣着或华丽或雅致,坐在席间言笑饮酒,甚是热闹。 柳青娘身着一袭罗裙,长长的裙摆拖在绿糙间,煞是夺目。她颊上两抹斜红如月,乌发高髻,珠翠簪钗琳琅点缀,衬得眉间愈加妩媚。馆中的乐伎们早已吟唱助兴,柳青娘手持青枝,在云集的宾客中穿梭自如,笑靥醉人。 名为栖桃踏青,实则更像馆主柳青娘的风光盛宴。 "尔等站着做甚,还不快去帮手!"身后传来管事的呵斥声,把驻足观望的我们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只见管事站在几步开外,皱着眉头朝我们指指点点,对一名仆役说:"宾客席上的酒壶要空了,快引她们去盛酒!" 仆役唯唯连声,领我们到食帐中去。 "原来我等要做侍婢。"有人不满地嘟哝道。 我望向那些席间,看到阿絮等一众弟子衣饰华美,参差落座,与宾客们谈笑。我还看到香棠坐在一张案前,笑得容光焕发,与她对坐的人只能看到背影,衣冠不俗,身形如松。 "待娘子将来成了一等弟子,便不必做侍婢了。"一个熟悉的尖细声音道。 我转头,一名女童总角灰衣,眼睛亮亮的看着我们。 "你来做甚?"取酒出来,我看看一直跟在后面的灰狐狸,疑惑地问。 灰狐狸吮吮指头,嘻嘻一笑:"自然是爷爷嘴馋了,想吃点好的。" 我白它一眼。 灰狐狸往四周望了望,道:"你们馆主也是,洛阳外方圆几十里,名胜多了去,却偏要挑着霞山来踏青。" 我不解:"霞山怎么了?" "你不知?"灰狐狸表情神秘,压低声音道:"我表兄说,这霞山乃是从前神君句龙投剑所化,灵气甚重,往深处走,妖邪可多了去了。" "句龙?"我想了想,记起那时鲜物车上的议论。我看看灰狐狸:"你不也是妖物。" 灰狐狸瞪起眼,小脸霎时涨红,分辨道:"爷爷修的是善行,可不是那等害人的坏妖!" 我觉得有趣,可仍觉得不明白:"可此山既是神迹,怎成了妖物聚集之所?" 灰狐狸叹口气,满脸感慨:"这些神君们都不爱管事哩,我祖父说他们几百年都不曾显灵,也不知魂游何处了。" 那神色深沉,放在一张女童的脸上显得很是滑稽,我不禁笑起来。 "话说,阿墨怎不跟来?"灰狐狸歪歪脑袋,问道。 我刚要答话,这时,有人朝这边唤了声 :"那婢子,快来盛酒!" 望去,香棠正朝这边招手。 旁边没有别的侍婢,我踌躇片刻,虽不情愿,还是走了过去。 "换上。"香棠指指案上的酒壶。眼睛看也不看我,只将一张脸对着面前的人继续笑,我看去,只能见到花团锦簇的发髻和一双描得高高的眉毛。 我也不说话,弯腰去换空壶。才低头,案前那人的面容落入眼中,我愣了愣。 他瞅着我,柳叶长眉下,双目似笑非笑。 我的呼吸几乎凝住。 "换了就退下。"香棠冷冷地说。 我有些不知所措,应了声,拿起空壶就转身走开。 "这婢子粗笨了些,回去定好好□……"身后传来香棠软绵绵的话音。我听到妖男在笑,像被什么追着一样,加快了脚步。 心里很是惴惴,砰砰地跳。 妖男怎么出现在此处? 我心烦意乱,才转过食帐,衣角突然被扯住。 我吓了一跳,回头,却见是灰狐狸。 她脸色阴沉,似乎很是暴怒:"方才席上坐的那人你可看清了?" "嗯?"我一怔。 她咬牙切齿,拳头紧握:"他就是那臭方士,这番送上门来,爷爷定要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有这么多人留言,鹅很是暗慡,暑假每日一更,请勇敢地跳吧~~~~ 第八章 狐狸说要去找妖男报仇以后,就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 我一点也不想再遇见妖男,瞅着四周无人注意,远远地躲开了这宴乐之地。 天气已近四月,糙木繁茂。来霞山踏青的人,除了栖桃弟子和宾客们,还有不少。我往偏僻些的地方逛了逛,仍然能见到三三两两的游春之人在树丛间往来。 "人真多呢。" 我听到有声音从头顶传来,抬头看去,是几只鸟儿在树梢上叽叽喳喳。 "可不是。人真矫情,哪里不是春,非要来山里吵闹。" "这小女子穿得好生朴素,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婢。" 似乎在说我。不管它们,我继续往前走。 "说起小婢,前面的才叫好看,个个穿罗裙。主人似乎是京城里的左相。" 鸟儿们的话语零零碎碎,传入我耳中却如惊雷。 脚步倏而止住。 我望向前方,只见竹林半掩,笑语阵阵,似有许多人在那边。 好一会,我迈开步子,轻轻地朝那里走过去。 屏风前陈着一张镶嵌螺钿的大榻,那个我一两年才能见到一次的人坐在上面,脸孔一点没变,所不同的是,他身上的来大宅时的朴素衣袍,而是像个真正的贵家主人一样穿着宽阔的鹤氅,织锦上的光泽簇新。两名歌伎在旁边轻吟浅唱,他神色闲适,对坐的盛装妇人将酒盏递去,他接过缓缓饮下。 下首的席上坐着几名少年男女,或品尝鲜果,或游戏于席间。仔细看去,他们年岁似乎都不及我,稚气的面容似有几分相似。 这般情景,我从未见过,却又与自己常常揣测那样吻合。那人看着面前的嬉闹,温和的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我只觉无法思考。 你与他本来就是陌生。 心里有声音在安慰自己,却仍然觉得透不过气来,似乎什么地方在隐隐地痛。 笑闹声起,两名七八岁的童子在席间追逐开来。上首的妇人朝他们半嗔半斥:"这般调皮,可勿摔倒了!" 两名童子却仍然打闹,笑哈哈地向这边奔跑过来。 我看这阵势心道不好,连忙躲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哎哟"一声,为首一名小童重重地撞了过来。 她上下打量我,眼睛圆瞪:"你是谁?" 我却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看也不看她,逃跑一般朝身后飞奔。 "怎么了……"竹林里传来妇人的声音。 "不知哪家的蠢婢……" 脚被低矮的糙木一路绊着,我不知跑了多久,觉得脚下发软了,才停下来。 心口像要迸裂开了一样,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浸湿了头发和衣领。 我弯着腰,双手撑在膝头,好久好久,仍觉得难受。 "……阿芍,你没有父亲。" 母亲的话回响在心头,一贯的轻柔,却冷冰冰的,让我全身发寒。我很想哭,喉头咽了几下,却一点也哭不出来。 良久,我直起身,深深地吸口气。 母亲说的没错,我本来就没有父亲。如今见到,只不过让我更加确信罢了。从此以后,我就真的是个没有父亲的人了。 我慢慢地走开,举目望向前方,却觉得茫然无措,脚步虚浮得像踏在绵絮上一般。 "白芍!"一个声音猛然在身后响起。 我回头,只见是一张带着怒气的脸,穿着馆中弟子的行头,有几分眼熟,却记不起是谁。 "喊你许多声,为何不应!"她很是着恼,细细的眉毛几乎拧在一块。 我仍有些愣怔,张张嘴,却发不出声来。望望四周,栖桃的宴席就在不远处,自己竟是跑了回来。 "夫人要去取些清水来。"她冷冷地说。 我点点头。 "要顺着山道往南,到远一些的泉眼去取,记着,取水处要路过一片长着野菌的老林,走到尽头,那里的水才是夫人要的。"她说着,递过来一只小漆桶。 "好。"我再点头,接过桶。 许是诧异我的顺从,那弟子愣了愣。 我不与她多话,转头离开。 心里还是乱哄哄的,我迫不及待地想找个地方清静一下。 这山上果然有往南边的山路,只是浅浅的,似乎走过的人并不多。我提着漆桶,慢慢地向前。 尽管告诫自己不要去想,过去的事情仍然一件一件地浮起,无论如何也躲不掉。 "阿芍,来拜见父亲。"堂上,母亲微笑着,身上穿着那套每年只穿一次的锦衣,美丽的面庞上染着胭脂,全然不见平日里的苍白。 我身上也穿着隆重的衣裳,顺着母亲所示朝前方望去。父亲一身青色衣袍,背光而立,高大的身形显得屋子局促极了。我遵照着母亲平日的教导迈着步子,极其小心,生怕走错一下。终于走到父亲面前,我向他下拜行礼,嘴里怯怯道:"阿芍拜见父亲。" 话说完,我觉得四周一片寂静,似乎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过了会,只听父亲淡淡开口:"倒还有些样子。你教的?" 母亲低低应了一声,似乎含着笑意。 晚上,我和阿芙睡在了别院。第二天早晨,当我回到院子里,看到母亲正坐在芍药丛中,细细地修剪花枝。 "父亲呢?"我问。 "回京城里去了。"母亲答道。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盯着母亲看,觉得她脸上的笑容比枝头上的芍药还要好看。 父亲一走就是许久。 第二年,他没有出现。 母亲一如既往,织布绣花,或是在庭院里修剪花枝。 第三年,他仍没有出现。 "你祖母身体不好。"母亲对我笑笑,却勉强得很。 那一年秋天,母亲病倒了。躺在病榻上,母亲再也没有主动提过父亲。而她去世的时候,父亲仍然没有再出现…… 幸好今日看到那番景象的不是母亲。 心里想着事,脚下却不知走了多久,待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片阴暗的树林之中。回头望去,来路上掩在一片蕨糙之中,浅得几乎看不见。 四周围很是寂静,听不到一点鸟啼虫鸣,似乎也没有一丝风。 旁边的树木很是嶙峋粗壮,生得姿态各异。各种藤萝在树干上垂下来,像蜘蛛网似的,与茂盛的枝叶一道将天光遮得所剩无几。淡淡的雾气在树林间漂浮,地面很是潮湿,青苔厚厚的,许是因为时值晚春,到处长满了菌子。 不知为何,我心里隐隐提着戒备,似乎总有不妙的预感。 我记起那弟子的话,此地大概就是她说的那老林,柳青娘要的泉水应该就在前方。 赶紧取了就回去。我心里想着,用石子在青苔上做个标记,继续朝前走去。 可越是往里面越是觉得不对劲,光照弱得跟天黑了差不多,且透着一股惨白,让人觉得不怀好意。 脊背阵阵发凉,我停住脚步,决意回去。 才转过身,我惊得几乎魂飞魄散。 一张惨白的人脸正在眼前。 "咚!"漆桶掉落,一声闷响。 我看着那可怖的脸,只觉浑身失力,连呼喊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呵呵 ,是个小娘子呢。"那怪物忽然发出声音来,磔磔的,像人破了嗓子:"长得真好,我能换张脸呢。" 我几乎没有了心跳。 那脸上毫无表情,没有眼睛,只有两个窟窿,竟是一张人的脸皮。湿漉漉的长发搭在上面,发出阵阵恶臭。说着,它忽而立起,露出后面长长的身体,只见竹节一般,百足密密麻麻,是一只巨大的蜈蚣。 我本能地后退,脚在青苔上一滑,重重摔倒下去。疼痛让我浑身激灵过来。 "啊!"我大声尖叫,拾起地上的漆桶,使尽浑身力气向它砸去。 怪物将毒钩轻轻一扫,漆桶"砰"地粉碎。 眼见着那毒钩向我伸来,我绝望地闭上眼睛,紧紧地将手臂抱住头。 一阵风在身旁扫过,没有预期中的剧痛,却听到一阵长长的嘶叫,鬼哭狼嚎,教人毛骨悚然。 我睁开眼,那蜈蚣精退到了数丈之外,举着一边还剩半截毒钩,似乎很是痛苦地四处乱撞,将一棵大树捅出了窟窿来。 面前,一人背对着我昂首站立,手中的剑上染着黄褐色的污液。 "阿芍!"一个急促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抬头,灰狐狸蹲在一棵大树上向我招手:"快躲上来!" 我不假思索,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才抓住藤蔓,只听那怪物一声嘶吼,狂风平地骤起,将大树都撼得摇晃起来。 "妖孽休得放肆!"那人厉声断喝,持剑迎向怪物。他口中似念念有词,身体腾空而起,只见光芒闪过,霹雳般的声音震耳欲聋。蜈蚣精嘶叫着,卷起团团黑雾,脸皮和头发如败叶般飘动,扭曲得鬼魅一般。 "阿芍用力!"灰狐狸变作女童,伸手来拉我。 "灰狐狸!不可上树!"那人回过头来,竟是妖男。 他一边用剑挥挡那黑雾,一边皱眉朝我们大吼:"还不快出去!" 他话音才落,突然,那蜈蚣精立直了身体。那竹节般的躯干高高的足有十丈,它的头将上空浓密的树木枝条捅出一个口子来。断枝碎叶纷纷砸下,我尖叫着躲向一旁,狂风猛烈地刮起,我攀爬的大树摇晃得愈加厉害,瞬间,藤蔓断开,我只觉身体被拉扯,卷到了半空。 "阿芍!"我听到灰狐狸尖细的声音在喊叫,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天光被树枝分割成碎块,白花花的刺眼得很。 我看到一个巨大的白色影子朝我扑来,身体似被什么东西托起,温暖而有力。陌生的怒吼与蜈蚣精的嘶叫混在一起,成为这世上唯一到的声音。 身体软绵绵的,像躺在云端。 昏厥前,我望着面前那双金色的眼睛,觉得今天定是做了一场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的错字改掉了,嘿嘿。。。 还有霞山是句龙的神剑化的,不是子螭。。。。抱头窜 第九章 一团金光在远处照耀,光芒越过茫茫云海,将万物包裹在一片橘色之中。我站在竦峙山峰上,低头看去,云烟缥缈而过,绮丽的花朵在脚边盛开,摇曳生姿,延绵漫山遍野。 耳边似传来些空灵的歌声,徘徊不去,又似有人在低低地说这话。 我抬头,只见霞光灿烂,几只白鹤正飞来,后面,是一片染满霞光的云彩。我想抬手遮住刺目的光芒,身体却不听使唤,所有视线都被那渐近的云彩吸引,看着那上面一个冠带巍峨的身影渐渐清晰。 心中蓦然升起些熟悉的感觉,风缓缓拂过指间,轻柔和煦。只见那人衣袍在风中微动,身形嵌在云霞中,灿烂而慑人。 我想将他细看,却觉得身体不听使唤,脚下浮浮的,像站在船上一样,离那人越来越远。我伸出手,想叫他别离开,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心头像被刀割一样,莫名地疼痛,泪水不可抑制地奔涌出来…… 脖子上凉凉的,像泡在水里一样,很是不舒服。 我睁开眼睛。 光照刺目,我不自觉地偏过头去。 "哈,真的醒了。"一张女童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我愣了愣,皱着眉头揉揉眼睛。 没错,真的是灰狐狸。 她看着我,满脸嘻笑地晃晃手里的水盏:"你昏睡两日了,我方才见你总说梦话又总不肯醒来,就泼了些水。" 我低头,果然,脖子上全是水,脸上也湿乎乎的。 霞山的事泉涌般重现心头,我一下清醒过来。顾不得计较,我连忙看向四周,却见自己身处的正是栖桃的卧室中。 "你……"我转向灰狐狸,想说话,喉咙里却干涩难忍。 "勿急勿急。"灰狐狸将一只水盏递到我嘴边。 我就着"咕咕"的饮了下去,瞬间觉得舒服许多。 "你……那蜈蚣精……"我迫不及待地抓着灰狐狸询问,却有些语无伦次。 "你不记得了?"灰狐狸眨眨眼睛,道:"那时是阿墨救了你。" "阿墨?"我讶然。 片刻,我终于想起来,却只记得昏厥前看到那双金色的眼睛。 "阿墨可厉害呢!"灰狐狸将水盏放到一旁,比划着手脚,兴奋地对我说:"它一下变得好大好大,冲上去,五个回合就将那蜈蚣精碎作几段!" "变得好大?"我惊诧不已。 灰狐狸似乎意识到什么,突然掩住口。她朝门外看了看,确定无人,才讪笑地小声说道:"臭方士不让我说出去,我只与你说。阿墨不是凡物。"说着,灰狐狸有些惭愧,道:"爷爷活了两百岁,竟也没看出它的本事,还以为它就是只长相奇特的白狗。" 我点点头,问:"如此,阿墨现在何处?" 灰狐狸指指我的塌下。 我低头,只见阿墨在那里趴着,一动不动。 "自从霞山回来,它又睡成了这样。"灰狐狸声音有些低落:"臭方士说,它怕是中了蜈蚣精的毒雾。" 我吃了一惊,急忙下了榻,将阿墨细看。 只见它蜷作一团,脸都埋在了皮毛之中。我看到它的耳朵拢了下来,那毛色也比往日黯淡许多,不复光洁,就像白雪上落了一层灰。 我看着它,伸手轻轻地在它身上抚了抚。皮毛依然柔软,我想起那时自己在空中被托起,身下的触感一模一样。 是它救了我呢…… 心里很是纷杂,感激和愧疚涨得满满。 "醒了?"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我转头,只见一名男子正走进来,一身儒雅的淡青衣裳,那面容,竟是妖男。 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我面前,将我看了看,目光落在我的颈间,片刻,眼角朝灰狐狸一扫:"总这般粗鲁。" 灰狐狸"哼"地将头一撇。 "阿芍醒了呢!"一阵莺声燕语跟着响起,我再望去,阿絮和阿沁她们也进来了,围在我身旁,神色关切:"可还觉得不适?" 我摇摇头,莞尔道:"多谢诸位娘子,阿芍已无事。" 阿絮将手指点了点我额头,道:"你这小娘子竟般好动,山野之地岂是随意走得的?幸得你有辟荔公子这表兄,否则掉在那深洞之中无人发觉,不是困死也是饿死。"说着,她的眼睛向妖男轻轻一瞟,目光盈盈。 深洞? 我讶然,抬头看向妖男。 表兄?什么表兄? 妖男高高在上地看着我,没有说话,唇边的弧度似笑非笑。 "不记得了?"阿沁满脸同情:"果然惊吓过度呢。" 她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告诉我。 故事相当温情。 妖男,也就是她们一口一个的辟荔公子,乃是我的表兄。 他胸怀大志,在我年幼的时候便已离家,游学四方。那日霞山之上,他在柳青娘的宴席中认出我,诧异不已;而由于多年未见,我印象淡薄,他故而未唐突相认。他见我离席去玩耍,心中担忧,尾随而至,当我不慎跌落山中深坑,他及时救起。 "那时可将我等吓坏了呢。"阿沁笑道:"幸而你只是昏厥,并无大碍。" 我点头,也讪讪地笑了笑。 妖男不想张扬,这般说辞倒还掩盖得住。 "辟荔公子如今寻到了阿芍,可是要带她走?"过了一会,阿絮问道,满脸不舍,眼睛却看着妖男。 妖男看看我,面露感慨之色,双目明亮:"姑母家中遭变,表妹出走,某身为亲戚,本该拯救于水火。然某亦无家多年,风餐露宿又居无定所,岂忍心让表妹同受?某昨日与馆主娘子谈过,表妹且收留在此,某自当赴京,待挣得一屋半舍再将表妹接去,也好告慰姑父姑母在天之灵!" "如此。"阿絮和阿沁望着他,皆颔首而笑:"公子大义。" 好个儒雅情深顾全大体的风流妖男公子臭方士。我心里冷哼。 阿絮和阿沁将我安慰一番,又与妖男聊了些话,直到管事来催她们去练习,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臭方士真啰嗦。"她们才走,变回原形躲在木榻底下的灰狐狸钻出来,不满的掸掸身上的灰。 妖男瞟了灰狐狸一眼,并不理睬。 我看着妖男,此人虽诡异,可若不是他,我恐怕已经命丧霞山了。我坐正身体,向他深深一礼:"公子搭救,白芍感激不尽。" "阿芍你不必谢他。"灰狐狸跳到我面前,说:"他本就是去取那蜈蚣精妖丹的,你那时正好做了饵……" 它话未说完,已经被妖男拈着脖子上的皮拎在半空。 "小妖,"妖男的声音懒洋洋:"你就是那变作仙门弟子讹诈路人钱财,被某收了法力的蒲州灰狐狸吧?" 灰狐狸的样子恼怒至极,嘴里发出尖利的声音,爪子在空中朝妖男的脸乱划。 妖男将它拎得离自己更远一些,继续道:"两百岁才能化作女童样貌,道行深浅一看便知,做这等诈骗之事,雷劫可要提早。" "爷爷可不是讹人钱财!"灰狐狸挣脱妖男的手,"嘭"一下变作女童的样子,面红耳赤地瞪着他:"爷爷不过挣些食物!" 妖男柳眉挑着,满是不以为然:"某也不过收了你七成法力,略施薄惩。" 灰狐狸双目喷火:"臭道士!你还我洞府!还我法力!"说着,两手变作利爪朝他扑去。 妖男不慌不忙,身体轻盈地往旁边一闪,灰狐狸扑了个空。她尖叫一声,回身再扑,妖男又闪开…… 我坐在榻上,看着这一人一狐打闹,心里却想着阿墨的事。 "依公子之见,不知阿墨现下当如何?"我问。 "白狗么?"妖男拎着灰狐狸的尾巴,停下动作。灰狐狸口中尖叫,四肢却僵直着一动不动。 "它有中毒之相,想来是那时毒雾所致。"妖男道。 我颔首:"可有解毒之法?" 妖男看着阿墨,双目中似有思索,片刻,却摇摇头:"某也不晓。这白狗甚异,某从未见过,无以揣测。不过若道行够深,此毒当不日自解。" "如此。"听着这般言语,我不由地感到失望。 "也说不定,"妖男眉头一扬:"待某这几日四处查看,或有解毒妙方。" "这几日?"我愣了愣。 妖男看看我,神色颇有玩味:"洛阳风物甚美,某又有表妹在此,自当住上几日再走。"说罢,他瞥一眼仍在挣扎的灰狐狸,笑笑:"小妖,今日权且到此。"说罢,将丝毫动弹不得的灰狐狸往榻上一扔,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第十章 妖男一去就是两三日,再没有他消息。 这两三日里,阿墨两只耳朵拢拉着,仍旧一副打算睡到死的架势。 我心里一直惴惴,总觉得放不下阿墨,一有空就守在它旁边。 "阿芍放心好了,阿墨像是有些本事的,过不了多久应当会醒来。"灰狐狸见我这般,安慰道。 我并不觉宽心,嘟哝道:"若无事,何以这般病态?" 灰狐狸没了声音。 我叹口气:"辟荔公子说会出去寻解毒之法,也不知寻到未曾。" 话刚出来,灰狐狸"嘁"了一声。 "那臭方士的话你也信。"灰狐狸很是不屑:"一去无音无信,说不定他此时在何处玩耍,怎会想着阿墨?等得他来,还不如去找灵玉算了。" "灵玉?"我愣了愣。 灰狐狸点点头,道:"传说天界有玉田,灵玉就是玉田中所产,可辟恶邪祛百毒。"说着,她忽而脸上一讪:"阿芍还是勿期许才好,灵玉我就见过那么一次,是佩在一位成仙了的祖母身上,此处乃是凡间,可没处寻。" 说了等于没说,我再度泄气。 烦恼似乎变得更重,看着阿墨,我着实觉得忧心,难道当真没有解毒之法么? "有长进。"柳青娘看过我的课业,对舞师娘子说。 舞师娘子颔首,道:"这弟子根骨颇佳,也肯苦练。" 柳青娘将纨扇轻摇,却转向一侧:"承文以为如何?" 承文看看我,白净的脸上神色淡淡。他像柳青娘微微躬身,道:"花君形神兼具,登场当是无碍。" 柳青娘点头,面上露出微笑。 她让舞师娘子退下,对我说:"你且过来。" 我答应一声,将手中的绢花放下,走到柳青娘跟前。 "辟荔公子曾登门来访,他是你的表兄?"她声音缓缓。 我一怔,虽不情愿,仍点头:"正是。" 柳青娘神色无波无澜:"你当初说你已无亲人在世。" 我的心微微提起,忙道:"这位表兄早已离家多年,杳无音信,阿芍也不知会重遇。" 听着我解释,柳青娘不置一词。 "辟荔公子也是个风度翩翩之人。"她微笑,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流转,道:"他与我商量,将你暂寄在此处,日后有了落脚之地再将你接走。" 我赶点头,向她一礼:"多谢夫人。" "不过话虽如此,有一事须说明。"这时,承文开口了。他看着我,道:"你已入栖桃,还须履约,三年之内不得离开。" 他的面容很是平和,那眼神却锐利而冰冷,盯在我身上,只觉四周凉丝丝的。 "阿芍明白。"我藉着行礼,避开那目光。 "夫人也是奇怪,既怕你走了,如何不干脆再立个契?"到庭院中歇息时,阿沁不解地说。 "用不着立契。"阿絮搭话道:"可还记得前年那些从抚州买来的少年?有一个忍受不得习练,就夜里悄悄逃走了。承文发觉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将他捉了回来。" 阿沁讶然:"果真?" 阿絮颔首:"那出逃的少年也是倒霉,你可知道他后来怎样?" 阿沁摇摇头。 阿絮在她耳边低语了一下,阿沁睁大眼睛。 "那等去处,连青楼都不如,只怕凶多吉少。"阿沁一脸心悸。 "可不是。"阿絮道,叹口气:"从此以后,那些买来的少年再也没有想要逃的了。" 阿沁与她相视一眼,吐吐舌头。 我听着她们说话,半知半解。 望望天色,已经是日中了。我心里想着该回去看看阿墨,跟她们说了一声,小跑地离开了。 才出了侧门,忽然见迎面走来两人。 香棠笑容娇媚,与一男子款款踱来,话语温软。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我苦等许久的妖男。 见到我,二人停住脚步。 "妹妹。"香棠满面春风地走过来,将我的手轻轻执起:"习练完了?" 那声音甜腻得教我起了一身鸡皮,我牵牵嘴角:"习练完了。"说着,不着痕迹地抽开手。 "表妹何往?"妖男看着我,唇边弯起微笑。 这声倒是叫得挺顺。 我瞟瞟他,也摆出笑容,道:"不过私下里走走,不期遇到表兄。" 妖男眉梢扬了扬。 香棠转向妖男,正要说话,不远处传来唤她的声音,一名弟子向这边招手:"舞师娘子寻你哩!"她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 "娘子既有事在身,某不敢打扰,还请自便。"妖男对香棠温文一揖。 香棠双颊绯红,只得还礼,道:"妾去去就来,还请公子稍候。"说罢,匆匆走了开去。 "可寻到了给阿墨疗毒的方子?"待她终于走远,我迫不及待地问妖男。 妖男瞥瞥我,道:"不曾。" 心中的希翼陡然破灭,我脸上的笑容褪去。 我将目光扫了扫香棠离去的方向:"怕是不曾去寻吧?" 妖男不以为意:"某只说试试,寻不到也是无法。" "你算哪门子方士。"我皱眉,冷冷地拂袖而去。 回到室中,只见阿墨在塌下伏着,还是一动不动。 我轻轻地走过去,坐在榻沿上。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充满心中,我低头看着阿墨,只觉委屈得很。 从大宅里出来,我的运气虽说不上好,却是不坏的。至少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总能找到解决的路子。我觉得下定了决心,只要全力以赴就不会错。 可是阿墨这件事,我着实茫然。 我第一次感到无助。 阿墨与我素昧平生,却舍命救我;而我什么也做不了…… "你在此作甚?"灰狐狸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抬头,只见她不知何时进来了。 她伸着脑袋,两只眼睛往我脸上仔细瞅:"咦?你哭了?" 我忙将脸转向一旁,拭拭眼睛。 "勿难过。"灰狐狸跳到我面前,不掩兴奋:"你猜爷爷我方才在街上看到了什么?爷爷看到了灵玉!" 我猛然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灵玉?" 灰狐狸眼睛亮亮的:"就在大街上!爷爷还跟着那人的车走了好一段,见他进了城北的大宅才回来找你!" 我二话不说,立刻起身跟它出了门。 大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我只出来过一两回,对道路不熟,只跟着灰狐狸小跑地往北穿过大街,许久,终于在一处大宅前停下步子。 我气喘吁吁地望着面前的大宅,满心惊叹。 只见青砖的院墙又高又长,几乎望不到尽头,当前的大门上,重檐雕花涂漆,正中"品香"两个大字金光灿灿。 "爷爷见那人就是进了此处。"灰狐狸擦着汗道,停了停,她讪笑:"那时爷爷见有恶犬,就没敢进去。" 正说话,侧门忽然有些声音传来,我和灰狐狸转头望去。 只见两人从宅中出来,一人深深作揖,不知说着什么,颇是恭敬。说罢,转身匆匆离开。 我怔了怔,那人我见过。霞山踏青的时候,旁人曾指给我看,那是檀芳馆的馆主。 "是他!"灰狐狸指着受礼那人,说:"佩着灵玉那人入内时,就是此人来迎接。" "喂!那两个女子!"她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 我们回视,却见是一个拿着笤帚的老叟,走过来朝我们挥手:"此处乃安阳公别所,尔等不可在门前逗留!" 我看着他,心生了念头,堆起笑容上前一礼:"这位叟,小女子想打听打听,府中主公可有宴乐?" 老叟奇怪地将我看了看,道:"今日确有。做甚?" 我忙问:"不知如今府中可要人手……" "不要不要。"我还未说完,老叟就不耐烦地说:"安阳公府邀的都是贵客,岂随便进得,尔等速速离开!" 我和灰狐狸相视一眼,依言走了开去。 "什么安阳公如此跋扈,连门前也不让站。"灰狐狸很是鄙夷,嘟哝道。 我心里却在想着刚才的事。问灰狐狸:"那佩灵玉之人衣饰如何?" 灰狐狸想了想,道:"极精致。"说罢,她忽而笑笑:"且长得很是好看,爷爷还没见过这样俊俏的人。" 我点点头。没猜错的话,方才檀芳馆主施礼那人,当是这府中的管事。而能够得管事亲自迎接的而又衣饰高贵的人,十有八九是来宴的宾客。 听说檀芳馆的软纱舞伎还没寻着,愁得不行呢。 心里渐渐觉得拨云见日,我不禁微笑。 "你就是那新来的?"一名檀芳弟子将舞衣拿给我,将我上下打量。 "正是。"我接过舞衣,莞尔道。 话才出口,又立刻围过来几名弟子,看着我,好奇不已。 "你真年轻哩,才十几岁吧。"一人道。 "这话稀奇,谁不是十几岁就出来了。"另一人嗤她。 "可馆中这样年轻又懂软纱的可不多呢。" 她们正说着,我的臂上被捅了捅。望去,一名弟子看着我,眼光神秘:"你进来时,馆主可曾同你说过这馆中的规矩?" "规矩?"我望着她。 那弟子唇角勾起:"檀芳馆的舞伎在宴上可要敬酒,你会么?" 我张张嘴,正要答话,这时,门口传来馆主的呵斥:"尔等在那里做甚!还不快准备!" 弟子们一惊,纷纷散去。 我看看她们,也转过身去。将手中舞衣展开,只见薄纱染得绮丽,美轮美奂。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我让灰狐狸变作我的模样回到栖桃,自己则径自到了檀芳馆,找到馆主,说我能舞软纱。我在他面前舞了几式,又与馆中舞伎合演了一遍,馆主眼睛发亮,当即决定将我留下。 我舞得不算好,可是对于火烧眉毛的檀芳馆来说,无异于救命。我的条件是了只舞今夜,过后就离开;馆主答应给我三百钱做报酬,条件是别的舞伎做什么,我也要做什么。 "弟子定当守诺。"我微笑地对馆主说。 傍晚,当檀芳馆的马车驰入安阳公府的时候,我望着帘外瑰丽的霞光,丝毫不觉刺目。同车的弟子们似乎早就习以为常,或假寐或聊天。 我转回头来,只觉心隐隐地撞着,摸摸胸前,母亲的小囊还藏在那里,似有淡淡的白芍香气漫在四周…… 第十一章 听弟子们议论,这位安阳公是今上生母的舅家,生性豪奢。他最爱的就是游玩宴乐,这个名为"品香"的大宅乃是他专门为在洛阳玩乐修建的别所。 这些话看来不虚。 进入宅内,一路上所见都是布置奇巧的园林,各式楼台竦峙其中,装点着灯笼,在夜色中甚是瑰丽。不远处传来鼓乐之声,似乎热闹得很。 弟子们早已妆点齐备,在厢房中换好衣服,就被馆主催促着出去了。才到堂后,只见果然灯火辉煌。眼前的厅堂建得比庙宫的殿堂还大,四周垂下的都是纱帘,锃亮的各式铜灯点着蜜烛,璀璨夺目。 透过纱帘望去,几十席宾客在厅堂四周,只听得笑语阵阵。府中的仆婢们捧着酒食果品鱼贯往来。厅堂正中鲜艳的红毯上,一名舞伎身姿婀娜,长长的绢袖在空中变幻,如蛟龙舞动。 "京城的伎馆都请了来,这安阳公果然气粗。"我听到有弟子嘀咕道。 我听着她们说话,再仔细望去。上首处,一人方面大耳,烛光中映得满面红光,似乎在与旁人说着什么,哈哈大笑。 "安阳公够肥的,我可不与他敬酒。"有人嘟哝道,旁人皆嗤笑起来。 一个声音打趣道:"安阳公好排场,这宴上的定然都是些有权有势的人,说不定安阳公还算好的。" "我看不一定,安阳公左下首那宾客似乎不错。"另一人道。 这话出来,立刻引起众人兴趣。 "谁啊?" "那里……" "……果真哩!快看快看,是个美男子!" 我也想看,无奈前面的人太高,踮着脚也看不到。弟子们愈加兴奋,嗡嗡地议论,后面又不断有人拥挤过来。 我实在透不过气,干脆往后面走开,让她们去挤。 没见过好看的男子似的,那人还能美成一朵花么?我看着她们挤做一团,用手揉揉被撞疼的后肩,心里腹诽。 衣角被什么拉了一下,我回头,灰狐狸站在身后。 我心中一喜,赶紧同她躲到角落的僻静处。 "怎现在才来。"我抱怨。 灰狐狸嘟嘟嘴巴:"还不是那香棠,一直缠着爷爷问臭方士的事,走也走不开。" "哦?"我问:"后来呢?" "爷爷实在烦了,就让她睡在了院子里。" "如此。"我点头。 灰狐狸看看我身上的衣服,又看看厅堂上,道:"阿芍当真要这般去取?" "嗯。" "真累。"她说。 我瞥她一眼:"你若能让这满宅的人都睡着,我就不必累了。" 灰狐狸叹口气:"那可不行,臭方士收了爷爷七成法力,只怕难办。" 这时,馆主在前头的声音传来,他正教弟子们噤声,要她们准备上场。 我不与灰狐狸多话,赶紧问:"那佩灵玉之人在何处?" 灰狐狸踮起脚望了望,指着前方:"左下首那人就是。" 我讶然,原来是那人。再张望过去,视线被纱帘阻住,仍然看不到他长什么样。 "我方才过来时看到那人,发觉他生得可真是美哩。"灰狐狸眨着眼睛道:"阿芍,你让爷爷代你去舞好了。" 我笑笑,问她:"东西可带来了?" 灰狐狸点头,将一只小纸包递给我。 我接过纸包,转身朝弟子们那边走去。 胡鼓的声音响起,我随着众人出去,衣裙在灯光中流光溢彩,只听得厅堂上一阵哗然。软纱舞来自胡地,最别致之处乃是舞伎面上掩着的薄纱,飘动间,面上精心描绘的红粉金钿若隐若现,甚是惹眼。 舞伎们笑意盈盈,举手投足间,引得满堂宾客目不转睛。 我随着鼓点舞动身体,目光投向周围。 座上的宾客们宴饮许久,脸上都有了微醺之色,看过来的眼神都带着辣热。 我挥洒自如,毫不扭捏。妆扮时,我刻意地将妆面画得浓艳,再戴上面纱,只怕阿絮她们在场也认不出我。 羯鼓越打越快,弟子们的胡旋也愈加热烈,已经有宾客在座上拊起掌来。 我的眼睛只看着左下首,眼看着近了。 这时,我发现弟子们每经过那边,速度变有意放慢,似乎总不肯离去。 心中一阵着恼,这有什么可争。 鼓点将尽,脚下一步一步接近,挨着我的弟子还在那里徘徊。 我不客气,往那边撞将过去。 羯鼓戛然而止,舞伎们收住旋转。 张开的纱裙在空中落下,我脸上满是胜利的笑容,目光落在面前。 面前那男子也看着我。 他斜倚着一张螺钿小几,身姿舒展而修长。烛光映照着如玉面庞,一双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唇上似沾了酒,泛着氤氲的润红。 我愣了愣——那面容,果然是美成一朵花了。 上首传来一阵大笑,安阳公边盯着为首舞伎摇曳的身姿,接过她斟上的酒。 胡乐的声音变得舒缓而迷离,我看向那男子,微笑地拿起案上的酒壶。 男子无所动作,仍倚在那里,神色惬意。 他的手指托着酒盏,纤长而优雅。 我弯腰,将那酒盏斟满。目光下移,那腰间的一块白玉落入眼中。 男子神色闲适,将酒盏举起,正要饮下,我抬手按在盏上:"且慢。" 面纱下,我笑意嫣然,俯身下去,声音柔媚:"妾来敬君子。"说着,将酒盏拿过,一手托着捧前。 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传到周围。旁边席上的宾客有人叫好,安阳公也冲着这边大笑。 男子看着我,一双美眸深黝。他的面容近在咫尺,隔着面纱,我几乎能感到他微醺的气息。 他的唇角渐渐勾起笑意,注视着我,就着酒盏一饮而尽。 四周一片喝彩之声。 我含笑起身,向他款款一礼,后退离席。 脚步踏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那回响的声音悦耳得很。我一路小跑,只觉得自己要飞了起来。 "走这样快做甚,"灰狐狸埋怨道:"那酒里的药少说也够他睡上三五日。" 我听着她说话,脚上却怎么也慢不下来。背上的包袱里,铜钱的声音隐隐作响,玉佩在怀里硬硬地硌着,我只觉满心欢喜。 夜色浓重,偶尔有宅院前明灯未灭,在风中摇摇曳曳。 栖桃馆前高高挑起的红灯终于映入目中,我心中一阵欣慰,加把劲向前奔去。 忽然,我看到一个身影立在院墙前,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缓缓转了过来。 竟是妖男。 我和灰狐狸俱是一愣。 "去了何处?"他的目光扫过我们,声音不缓不急。 未待我回答,灰狐狸跳出来,叉腰瞪着他:"你在此作甚?" 妖男从袖中拿出一件物事掷到我们面前,冷冷地说:"你说我在此做甚。" 我往地上看去,灯笼摇曳的光照中,只见是个小人模样,仔细看,原来是个禾糙扎的人偶。 "馆中弟子说表妹你病倒,某特地去探望,不想那榻上的是此物。"妖男语带揶揄:"做表兄的岂不心急。" "谁是你表妹,不害臊。"灰狐狸嗤之以鼻。 "原来如此。"我笑笑:"表兄来探望,阿芍不胜感激。我等偷偷摸摸,做的自然不是好事;表兄三更半夜在此,想来是要降妖除魔?" 妖男眉梢微挑,看着我:"嗯?表妹倒是一语中的。" "理他做甚。"灰狐狸哼道,说罢,口中低念着什么,"嘭"地,脚下生出一片云雾,将我们托起。 我看着身体离地,一阵惊惶,忙抱住灰狐狸。 "勿跟来。"上了墙头,灰狐狸转过脑袋向妖男做了个鬼脸:"里面可是女眷内院,你若跟来当心爷爷喊淫贼。" 妖男面无表情。 灰狐狸得意地拍拍手,收起云雾,与我一道落了地。 回到屋内,阿絮已经睡着了。 榻下,阿墨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灰狐狸蹑手蹑脚在走到阿絮榻旁,朝她吹了口气,片刻,转过身来朝我嘻嘻一笑:"她今夜醒不来。" 我把灯点上,移到榻旁,蹲身看看阿墨,从怀中掏出那灵玉。 灯光下,灵玉光泽温润,却是个玉玦的样子。我将它左看右看,觉得除了形状怪异些,怎么看也是一块普通的玉。 "这真是灵玉?"我问灰狐狸。 灰狐狸鄙夷地看我:"自然是,尔等凡人果真不识货。" 我颔首,觉得新的问题又出来了:"灵玉拿到了,接下来该如何?" "接下来?"灰狐狸歪歪脑袋,想了想:"既是解毒之用,当塞入口中才是。" "塞入口中?"我懵然。 "自然是。"灰狐狸信心满满:"听爷爷说的不会错。"说罢,它将灵玉拿过,掰开阿墨的嘴,塞了进去。 "歇息吧。"做完这一切,她得意地拍拍手,对我说。 我虽疑惑,仍点点头。 看向阿墨,那灵玉在它口中露着一角,像极了在啃骨头。 我一口气把灯吹灭,在外面忙碌了大半日,我觉得困倦极了,打算更衣歇息。才解下外衣,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往内襟摸了摸,没错,那只装芍药花干的小囊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鹅回顾了一下码字历史,发现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每篇文都有,鹅的恶趣味啊。。。。 今天七夕,祝看文的各位七夕愉快,也祝鹅早日扑倒口水中的男银,嘿嘿。。。。 第十二章 无数星光在茫茫的黑暗中出现,渐渐汇聚,似利刃般划过。顷刻间,强光喷薄而出,将视野吞没。 我在沉睡中醒来。 白光满目,明亮却不刺眼。我四下里看看,发觉自己身上寸缕未着,躺在生满了兰糙的水汀之上。一阵风拂过,带起芳香阵阵,我似乎听到有幽远的歌声缭绕,身下的花瓣忽而化作衣裳,将我的身体裹起。 我站起身,只见四周竟是鲜花如海,姹紫嫣红,望不到尽头。 大风吹过,无数花瓣飞舞而起,光采晶莹,缤纷漫天。 "是撷英哩……"点点笑语传来,如银铃般悦耳。 我望去,发现那是些花精,手掌般大小,拖着长长的裙子从空中落下,朝我微笑。我觉得她们甚是可爱,不禁伸出手去,还未触到,花精们忽然消失,紧接着,花海迅速枯萎,天空的颜色亦变得灰败,霎时间,四周竟空无一物…… "……阿芍!" 我睁开眼睛,房顶上黑黑的横梁落入眼帘。 "又做噩梦。"阿絮披头散发,打着哈欠,嘟哝地抱怨。 我支撑着起身,只觉头痛欲裂。 "什么时辰?"我揉着眼睛问。 "快天亮了。"阿絮长长地伸个懒腰:"快些洗漱,今日你可要合演。" 我点点头,准备起身。 "是了。"才要下榻,阿絮忽然说:"你那白狗呢?今早就不见了它,莫不是醒了?" 我怔了怔。 昨日的事记上心头,我赶紧朝榻下看去,只见空空如也,阿墨不知去了何处。再往四周看看,灰狐狸也不见了踪影。 我披上外衣起身,一下把门打开。 朝阳初升,几缕光照越过墙头,将一个雪白的身影映得清晰。阿墨伏在芍药花下,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姿势很是优雅。 庭院中仍有露水的味道,晨风吹来,一阵沁凉。 我心中喜不自胜,奔跑过去,一把将阿墨抱住。 "你……你可把我吓死了……"我喉咙干干的,脸上的笑却怎么也止不住。 阿墨动了动,似乎想起身,但或许我抱得太用力,它终于没有动弹。 柔软的毛皮触在颈间,只觉温暖满怀。细小的声音传来,我抬头,灰狐狸正躲在芍药丛后面,看着我偷笑。 "阿墨早就醒了,见你睡得沉,就没吵你。"她高兴地说,尾巴一晃一晃。 我莞尔,松开怀抱,双手捧起阿墨硕大的脑袋。 阿墨看着我,毛茸茸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那眼睛,真的就是金色的。 "乖狗。"我亲了亲它的额头,笑眯眯地说。 一桩大事了去,我如释重负。 心情好得不得了,无论做什么事,我都觉得浑身轻松,连香棠的搭讪我也觉得不像从前那样难以忍受。 与弟子们的合演也不错,柳青娘脸上的神色相当满意,头一次什么错处也没挑。 "承文说得对,"合演后,柳青娘看着我,唇含浅笑:"阿芍这花君确是形神兼备。" 承文在一旁牵牵唇角,没有说话,只将眼睛看来。 四目相对,我不由地微微低头。不知为何,我愈发觉得承文看人的目光阴恻恻的,似乎在打量什么,让人很是不舒服。 闻得阿墨醒来,练习后,同院的弟子们纷纷过来看它。 "哟,真的醒来了呢。" "这皮毛真白呢,越看越美。" "看那耳朵,一动一动的……" 阿墨伏在廊下,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弟子们却越看越欢喜,未几,有人开始尝试着伸手去摸摸它的脑袋,再拍拍它的背。 忽然,阿墨嘴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吼。 弟子们缩回手。 "怎么?它不喜给人摸?"有人问。 我看看阿墨,道:"或许是呢。" 弟子们一脸可惜的表情。 "阿芍,让它站起来,看看多高。"旁边一人对我说。 这话出来,我着实有些为难,自己也不知道阿墨肯不肯听我话。正思考着如何应付,这时,阿墨支起前爪,慢慢地站起身来。 弟子们发出一阵赞叹之声。 "呀,真漂亮呢!" "看那腿,多健壮!" "若奔跑起来定是威风凛凛。" 我看着它,也觉得这狗生得的确好看,正与众人欢笑,不经意间,我瞅见院墙外露出的一角阁楼上,承文立在那里,似乎在往这边看。 我怔了怔,心里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阿墨!骨头!去捡!"忽然,有人朝院子里扔去一段粗短的木棒,兴奋地冲阿墨大喊。 木棒落在糙地上,"咚咚"地滚了几下。 阿墨却看都不看那边,片刻,它甩甩脑袋,慢悠悠地从廊下走开。 众人愕然。 "嗯……许是生病了才好,打不起精神。"我咽咽喉咙,尴尬地解释。 "哦……"弟子们面面相觑。 我脸上讪笑,再将眼睛瞅向那阁楼,只见已空空如也,似乎什么人也不曾出现过。 饧糖含在嘴里,香甜的味道慢慢溶开,满是愉悦。 原来日子可以过得这样开心。 我走在大街上,津津有味地吃着饧糖,步履轻快。袖口沉甸甸的,每行一步,都能听到里面传出铜钱的响声。 怪不得有钱人到乡下游春时都那么神气,我心想。 檀芳馆主给的那三百钱还一毫未花,我早就心痒难耐。加上母亲给我的小囊一直找不到,我想着裁几尺布做一个新的。今日天气晴朗,又还算空闲,我便带着灰狐狸和阿墨出街市逛逛。 从布市出来,我们听说南郊祭祀水神祈雨热闹得很,又一路出了南门。 日头白花花地挂在空中,我望着周遭景色和行人,兴致勃勃。记得上回这样晃荡,还是背着母亲偷跑出来的,与如今心情可大不一样……正想着,忽然,我感到额边一阵隐隐的疼痛。 我缓下步子,用手揉了揉。 又是这样。 最近频发怪梦,醒来后脑袋昏昏沉沉,却什么也记不得,额边也开始时而作痛。我曾问了馆中最懂医理的管事娘子,她替我把把脉,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心里觉得这与那些梦有关,想到妖男是方士,也许能给我解解梦。可是不巧,那晚之后一连好几天,他又是人影都不见…… "阿芍?"灰狐狸的脸出现在眼前,她啃着油饼,奇怪地看我:"怎不前行?" 我笑笑:"无事。"说罢,与她继续往前走。 "真不该带阿墨出来。"灰狐狸擦擦油亮的嘴唇,嘟哝道:"这般惹眼,要是檀芳馆的人认出了你可如何是好?" 我朝身后的阿墨看去,路上人来人往,阿墨的长相奇特,引得不少人注目。不过它淡定得很,步子悠闲,毫不东张西望,似乎无视一切。 阿墨真不是一般的狗。普通人家的狗但凡认了主人,必定热情地又是摇尾巴又是撒娇,一副恨不得扑上去的架势。 可阿墨不一样,它一直都是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虽然它会跟着我,可是包括我在内,无论谁逗它玩它都不理睬,再热闹的事,它也只会伏在一边作冷眼旁观状。我对它说话,它也从不回应。 "这真的是狗么?"多次戏弄无果,弟子们纷纷皱眉。 这话确实,有时候,我觉得恨不得扑上去的是我。如此情形,当主人的实在觉得挫败。 "无妨。"我笑笑,对灰狐狸说:"檀芳馆的人昨日去了抚州呢,没有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灰狐狸"哦"了一声,继续啃油饼。 "说起檀芳馆,"我看看它,道:"那玉怎不见了?" 灰狐狸愣了愣,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嘴里鼓鼓囊囊:"哦,爷爷还了。" "还了?"我一讶:"何时还的?" "昨夜。"灰狐狸道。 我点头,兴致上来,问它:"那人可是还在睡?" "是在睡。"灰狐狸想了想,道:"可那时是深夜,也不知他是不是中了药。" "如此。"我说。仔细揣测,这几日都没听说安阳公别所有失窃之事传出,也就是说那人没发现。这样想着,心里安定下来。 我看向灰狐狸,不禁揶揄地小声道:"那可是灵玉,你这么急着还了做什么,难道真怕雷劫?" 灰狐狸一听,两颊登时涨得通红,朝我瞪起眼睛:"胡说!爷爷不过见不得有借无还!什么雷劫!那都是臭方士胡诌!" "哦?某胡诌什么?"她话音刚落,一个拖长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和灰狐狸吓了一大跳。 转头,妖男一身青衫,面带微笑地立在我们身后。 "你怎在此?"我瞪着他,只觉此人着实神出鬼没。 妖男似乎对我们这般反应很是满意,笑容儒雅:"自然是游览至此,不期遇到表妹。"说着,他看向阿墨:"嗬,这白狗果然醒了。" 阿墨看着他,目光冷清。 "它不叫什么白狗,叫阿墨!"灰狐狸嚷道。 妖男瞅瞅她,视线落在嘴边:"灰狐狸,你吃了油饼么?" 话才出口,妖男"嘶"地痛呼。灰狐狸一只脚踢在他的小腿上,眉毛倒竖:"臭方士,爷爷叫初雪!再叫一声灰狐狸试试!" 妖男面色阴沉,居高临下地拎着她的后领提了起来,冷哼:"你也再称一声臭方士试试。" 路上行人纷纷朝这边侧目,我看这一人一狐又闹起来,觉得很是头疼。正要上前劝解,突然,"轰"的一声惊雷,将路旁一棵大树的枝干劈下半截。 灰狐狸愣了愣。 妖男也愣了愣。 片刻,灰狐狸再挥挥手。 霎时间,大雨骤至,倾盆般落下。连我在内,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汤鸡一般。 妖男一脸不可置信。 灰狐狸却登时喜上眉梢,兴奋地大叫:"法术!我的法术回来了!"她一下挣开妖男的手,又是得意又是气势汹汹地指着他:"臭方士!你我今日来决个高下……" 话未说完,她的嘴巴已经被我赶紧捂住。 看向四周,路上的行人们早已驻步不前,都望着我们,脸上又是畏惧又是欣喜。 "这是水神显灵啦!"不知谁大喊一声。 此语一出,人们群情激昂,纷纷围拢过来。 "大贤大德水神娘娘!"附近一名老叟颤颤巍巍地一边走过来一边拱手,口中念念有词:"叟家中薄地三亩春旱至今寸糙不生乞水神娘娘布下甘霖老叟一家日后焚香纳贡感激不尽……" "还不快走!"妖男急急低喝道,将袖子一拂,刹那间,我的身体腾空,眼前一阵天昏地暗。 "啊!臭方士,拿来你的脏手!" "住手!由不得你胡闹!" 混沌中,只听"轰!"的一声雷响,震耳欲聋。 我的身体猛然落空坠下。 "啊!"我惊声尖叫着,再度昏厥过去…… 第十三章 "……哟……哪里来的女子?" "我也不知,在这里许久了……" "……真奇怪,睡在此处做甚?" 有什么落在脸上,一下,两下,凉凉的。 "……下面那垫着的是什么?像是只大兽。" "……嗯……看不清呢……" 我迷迷糊糊地睁眼,光照太强,我不禁侧过头 。 身下软软的,很是舒服。我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睡得这样好的觉了,不禁长长地伸起了懒腰。 有什么"嗒"的落在颈间,那感觉很是清晰。 莫非又是灰狐狸……我睁开了眼睛。 鸟鸣的声音高高低低,充满了耳朵。正上方,一棵老松伸展着遒劲的枝干将天空遮去,三只松鼠立在枝头,一边啃着松果一边将乌溜溜的眼睛瞅着我。 灰狐狸和妖男打斗的事浮上心头,我愕然,一下坐了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我疑惑地望向四周,只见眼前糙木丛生,一片苍翠的山野景色。再转头看向身下,只见那是一团巨大的白色毛皮,柔软而温暖。 阿墨?我吃了一惊,连忙爬了起来。 果真是阿墨,它蜷成了一团,脑袋埋在尾巴的长毛里,一动不动。 与平日所见所不同的是,阿墨变大了许多。它的身躯比我见过的所有牛或马都要宽阔,四肢粗得像树干,这般躺在地上,乍看上去,就像一张铺着雪白毛皮的巨大卧榻。 我想起灰狐狸说它与蜈蚣精打斗的情形,眼前这庞大的躯体才是它本来的样子么? 这次也是它救了我吧? 心中的惊异与好奇愈加浓郁,我凑上前去,想再将它细看。"咔",脚下一段松枝被我的脚踩到,发出断裂的声音。 我忙定住身体。 再看向阿墨,它双目紧闭,似乎对周遭的一切动静毫无所觉。 还是这般死睡……我心道。 这时,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阿墨上回救我之后,几乎一睡不醒,这回可会重蹈覆辙?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忽而紧张起来。 我犹豫片刻,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它推了推:"阿墨。" 阿墨的身体太沉重,几乎纹丝不动。 我用些力,又推推它的脑袋和四肢,将声音提高些:"阿墨。" 它仍然不动。 "哟哟,这是怎么回事?"唧唧的声音从老松上传来,那些松鼠又在议论。 "那大兽醒不来了么?" "不会吧,醒不来不就是死了?" "死了啊……" 我猛地抬头,朝它们瞪一眼,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子使劲扔向它们:"胡说!你们才死了!" 松鼠们受惊跳起,"吱吱"地蹿了开去。 四周再无声音。 焦虑和担忧却又涌上来,我回头,正想着再去摇它,忽然看到那堆雪白的皮毛中,阿墨的眼睛已经睁开,瞅着我,金色的瞳仁光泽清冷。 "阿墨。"我欣喜不已,登时眉开眼笑。 阿墨收回目光,动了动身体,先支起前腿,缓缓地站了起来。我坐在地上,只觉那身躯的阴影将我埋没,要仰着头才能看到它的脑袋。 只见它前后地压压四肢,末了,迈步慢悠悠地走向前方。 "你要去何处?"我讶然,跟着它站起身来。 阿墨并不理会我,穿过低矮的丛林,庞大的身体将树枝挡了开去。 我跟在它身后,未几,只闻得哗哗的流水声传入耳中。 视野倏而开阔,一条山涧出现在面前,淙淙流下,在山石间撞出清亮的浪花。 阿墨挑着一处水深的地方,走入山涧之中。 原来它要洗浴,我了然。 我摸摸脸上,自己出来似乎过了许久,也该洗漱洗漱。心里想着,我走到旁边一处水流较缓的地方,蹲下身去。 山涧中的水甚是清凉,洗过脸,很舒服。 我抬起头,阿墨已经将整个身体都没在在水中,似乎很是惬意。溪水容纳这般大物,猛然上涨,一下没过了附近的溪石。 我忙提起裙裾跳上岸边。这时,我瞥见不远处,一棵树上结着红红的果实,煞是惹眼。我好奇地走到那树下,摘下一颗野果,看了看,放到嘴里。那滋味酸酸甜甜,熟悉得很,没错,是野樱桃,阿芙曾经从家乡带到宅子里给我吃的。 待我用裙子兜着满满的野樱桃走回来,却发现不见了阿墨。 我讶然,仔细望去。阿墨方才洗浴的地方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阿墨的踪影? 心中一慌,我把野樱桃"哗"地倒在地上,着急地踏上附近一块大石,朝那水中大声呼喊:"阿墨!" 溪水打着细小的漩涡淌过,映着天光,耳边只有"哗哗"的流水之声。 我愈加觉得不安,四处张望,提高声音再喊:"阿墨!" 声音在两岸的树林和山石间回响,仍旧无人应答。 山中似乎只剩下我一个人。 细细的汗泌出额间,我望着四周嶙峋的山石,只觉心怦怦地撞着胸口。 "咕咚" 我听到水中有什么声音传来,忙转过头。 只见阿墨洗浴的那片水面上,几个水泡冒了出来。突然,"哗"的一声,水面溅起浪花,一个黑影突然从水中出现。 我吓了一跳。 只见那是个男子,上身□,一圈白色的皮毛围在下身,披头散发,浑身是水。 他摸一把脸上的水,看过来。 四目相对,我的视线下移,落在他肌理结实的身上,顿时面红耳热。 "你……"我瞪着眼睛,张张嘴,却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男子却瞥瞥我,自顾地从水中出来,踏着溪石从我面前走过去。他上了岸,伸手将湿漉漉的头发束起,片刻,转过脸来。 那是一张清俊的脸,线条优美却棱角分明,年轻而有朝气。 "你……你是何人?"我捏着手心,终于问出声来。 男子看看我,唇上掠过一抹嘲讽的笑,声音低沉而清冷:"你在一旁看着也不知我是何人?"说罢,朝树丛中走去。 我懵然。 "是了。"没走几步,他忽而停下来,转脸看向我,眼睛在日头下泛着金色的光泽:"我有名,叫若磐,不叫阿墨。" "哟,这恶女身旁的怎么是个男子,那大兽呢?" "这还不明白?自然是大兽变成了男子呢。" "哦哦,原来是个妖哩……" 树上,那三只松鼠又回来了,在枝头叽叽喳喳地议论。 我坐在一块青石上吃着野樱桃,眼睛却不时瞅向前方。 变作人形的阿墨,不,若磐,正枕着一条突起的树根,闭目养神。从这里看去,他的脸和□的上身在阳光下泛着干净的蜜色,轮廓很是清晰。 "变成人也挺好看么……" 四周安静得出奇,只剩松鼠们吱吱的声音。 "那个,"我觉得这样沉默不是办法,开口道:"你吃野樱桃么?"说着,拿起一串,伸出手去。 若磐微微睁眼,目光朝这边一扫,重又闭上:"不吃。" 我将野樱桃收回,看看他,道:"我想问你些事。" 若磐的声音似有似无:"嗯。" 我略一思索,道:"你来跟我做甚?" 他的眼睛再度睁开。 "寻人。"他的声音平静。 "寻人?"我讶然:"寻何人?" 若磐没有接着答话,过了好一会,道:"一个十分要紧的人。" 我愕然:"跟着我就能找到?" 若磐转过脸去,似乎一点也不打算回答。 真无礼。我心道。 "你为何从不说话?"我忍耐着,又问。 "我变作兽形时说不得话。"他说。 原来如此。我点头,觉得这实在是他说过的最长到的一句话,继续再问:"辟荔公子和初雪呢?" "不知。" "这是何处?" "不知。" "你是什么?真是狗妖么?" 话出了口,许久也未曾听到回答。 我看去,若磐躺在那里,眼睛已经闭起。那神气,就是别人逗他时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这样执着地同一名上身□的妖怪说话实在是诡异且累人。 管他呢。我深吸口气,继续吃野樱桃,不再发问。 日头渐渐西移,乌鸦"呀呀"地飞过那几只爱说是非的松鼠也早就不知去了哪里。 我的野樱桃早已吃完,穷极无聊,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站起身来,走到若磐面前。 他躺在地上,睡容很安稳。夕阳的光斜斜透过松枝,在他的脸上和肌肤上投下橘金色的碎片。 我努力让自己移开目光不去看他光溜溜的上身,用脚踢踢他枕着的树根:"喂。" 过了会,若磐的眼睛慢慢睁开。 我瞥瞥他:"我等留在此处做甚?" 若磐微微侧头,朝夕阳那边望了望,道:"等天黑。" "天黑?"我不解:"为何?" 若磐没有答话,却重新闭起眼睛。我等了一会感觉不妙,又踢那树根,他竟又是一副睡死过去的样子。 死阿墨。 我瞪着他,恨恨转身。 天空全黑之后,若磐终于醒来。 他站起身,伸了伸懒腰,瞥瞥我,道:"走。"说罢,只见白光闪过,他已化作兽形,雪白的毛皮在夜色中泛着银光。 我走到它面前,看着那几乎高过肩膀的脊背,有些犹豫。 若磐似乎察觉,伏下身来。 我安下心来,看着面前那片雪白的绒毛,跨坐上去。 才坐稳,若磐忽然起身,一下腾云而起,飞上半空。我几乎措手不及,大惊之下,连忙将双手抱紧它的脖子。 双腿吊着在空中,无着无落,那感觉很是奇异。 过了好一会,我才敢睁开眼睛,慢慢抬起头来。 眼前的景象是我从未见过的。 地上的一切都变得很小,月光下,山林和丘壑通通都缩到了脚下,山峰上的怪石竦峙如孤岛,在我身旁经过。 心里一阵悸悸,我不禁攥紧若磐脖子上的毛。 过了一片山林,前方豁然开朗。夜色中,大地宽阔得似乎无边无际,农田和乡邑在大地上依稀可见,飞驰地后退。 心急剧地跳动,我却觉得心奋不已。 夜风呼呼掠过耳边,我的头发向后飞扬。 抬起头,明月就挂在上方,似乎触手可及,淡淡的云形如绫纱,在月光中随风缥缈。不时有鸟儿飞过身旁,冲我们唧唧地叫,我可以看到它们在脚下展翅样子。 一切仿如梦境一般。 怪不得都想修仙,再不济也要当妖。 我突然领悟到为何若磐一定要等到晚上再走。这家伙大约不会隐身,光天化日下这么个庞然大物飞上半空,不吓死人才怪 。 回到栖桃馆,已是深夜。 看到我回来,管事似乎松了口气,却又立刻拉下脸来,领着我去见柳青娘。 "在城外迷路?"堂上,柳青娘喝着茶,话音缓缓:"三日之后就要赴京,你若此时不见,可知我麻烦?" 我低头道:"弟子必无下回。" "好个必无下回。"柳青娘冷笑,放下茶盏:"你虽非卖身,可入了栖桃便是栖桃弟子,'必无下回'之类的话,这馆中可从未有过。" 她语气凌厉,我望着她,几乎无言以对。 正尴尬间,这时,管事在外面禀报:"夫人,辟荔公子来访。" 第十四章 柳青娘神色微讶,与旁边的承文相视一眼,又看看我。 我听得这话,也颇觉得意外。 "请他入内。"柳青娘淡淡道。 管事在外面答应了一声。 没过多久,窸窣的脚步声传来,管事领着一人入内,衣饰儒雅,正是妖男。 "辟荔深夜打扰,夫人恕罪。"妖男看我一眼,面含浅笑,向上首的柳青娘款款一揖。 柳青娘亦微笑,看着他,目光变得温婉。 "公子哪里话,"她声音柔和:"寒舍得公子莅临,妾求之不得。"说罢,让承文将下首一席置好,请妖男落座。 妖男并不客气,谢过柳青娘,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不知公子来访,所为何事?"柳青娘让承文斟茶,问道。 妖男莞尔,看看我:"某今日邀表妹出城,不料迷路失了方向,至今方归。闻得夫人治馆甚严,表妹出馆皆因辟荔,还望夫人勿怪,此乃其一。" 听他说出这话,我心中稍稍安稳,这人还算有些良心。 柳青娘看我一眼,浅笑依然:"公子所言,妾自然理会。然,白芍已入栖桃门下,当以弟子规矩管束。" 我的心又微微提起。 "不过,"她看看妖男,唇角弯起:"公子乃贵客,既是公子求情,此番便权且记下。" 心中一下松开。 妖男亦莞尔,在座上一揖:"多谢夫人。" 柳青娘颔首,将手中纨扇轻摇:"公子方才说其一,莫非还有其二?" 妖男眉梢微微扬起,笑意更深:"其二,自然是上回与夫人约下的品茶吟歌,今夜月色正好,不知夫人可有意践诺?" 我听着这二人对话,只觉愈发迷惑。他们似相交颇深,妖男何时与柳青娘这般熟稔? 柳青娘轻笑起来,看这妖男,目光温柔似水:"劳公子记挂,今夜便依公子所言。"说罢,她对承文柔声道:"去取我琵琶来。" 承文答应一声,退下去时,朝我挥了挥手。 我如获大赦,再顾不得揣测,忙向柳青娘一礼,告退下去。出门时,我向里面再瞟一眼,只见妖男面上,笑意和煦醉人。 妖孽。我心道。 夜风轻柔,出了庭院拐个弯,柳青娘的阁楼就不见了。 "听管事说,那白狗是你的?"走在前面的承文忽然开口。 我抬起头,回答:"正是。" "哦?"他回过头来看我:"养了多久?" "并未养得多久。"我敷衍地答道。心里觉得一阵怪异,黯淡的光照下,那眼睛盯着我,觉得黑洞洞的,又觉得有什么引着我移不开眼……警觉漫上心头,我瞥见往居所的路就在前方,忙向承文一揖:"多谢相送。"说罢转身,快步朝那边走去。 梁王宴将至,馆中的弟子们骤然忙碌起来。每日排演紧锣密鼓,众人苦不堪言。 不过,我发现阿絮和阿沁很是高兴,无论多苦多累,脸上都带着笑。 "你可知演过此番,我与阿沁就留在京城里不回来了。"梁王宴的前一日夜里,她们终于对我道破天机。 "京城?"我讶然。 "是哩。"阿沁笑嘻嘻地凑过来:"阿芍莫非不曾察觉,这馆中只有年轻弟子?" 我想想,似乎的确这样。她们虽然也就十八岁,可算是馆中年纪最大的。 "可你二人也不老。"我说。 "自然不老。"阿絮自豪地说:"我等要到京城里的大伎馆里,将来只有王公贵族才能看得我等歌舞。" 我颔首,思索片刻,仍然觉得不解:"如此,那夫人辛辛苦苦教习,岂不亏了?" "夫人才不亏。"阿絮轻哼:"这栖桃最出名的就是宝霓天,所用之人俱是十八以下的少年男女,夫人将童子买来作弟子,专演宝霓天,过了十八岁便卖到京城的名馆,又赚一笔。" 阿沁笑道:"阿芍,你前面的花君也都去了京城哩,你若是卖身来的,到了十八岁也要去。" "如此。"我点头,一直知道柳青娘手段不浅,却未曾料到这伎馆还有如此乾坤。 "夫人这般用心,怪不得梁王那般人物也要看栖桃的宝霓天。"我说。 "梁王?"阿絮和阿沁相视一眼,忽而扑哧一笑。 "栖桃的宝霓天好是好,可梁王却不同。"阿絮笑笑,在我耳畔低语:"待那梁王宴毕了,我等引你去看好戏。" 好戏?我听得云里雾里,仍点点头:"好。" 除了每日排演,这两日过得还算平静。 妖男自从那夜之后,再也没出现,而柳青娘待我仍如过去。 灰狐狸也没出现过,只有若磐日日趴在廊下,仍旧死睡。 上京城之前,弟子们一得了空就收拾行囊。阿絮此番一去不回,更是将屋子里翻得底朝天。我来到此处时日不长,东西就那么些,收拾起来并不麻烦。别人在忙的时候,我就空闲许多。 我看看廊下一动不动的若磐,走过去。 "醒来。"我说。 若磐无所回应。 我想了想,道:"我明日去京城,过得几日才回来,你可留在此处,不必寻我。"说罢,转身离开。 深夜里,我被一阵摇晃吵醒。 迷糊地睁开眼,却见灰狐狸站在榻旁。 "阿芍!"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惊惶得很,手不停地比划向外面:"阿墨,阿墨……" 阿墨?我一惊,赶紧披衣起身。 出到门外,月光明亮,一个身影坐在阶上,似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若磐看着我们,眼睛在月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 "阿墨……阿墨成了这模样!"灰狐狸指着他,声音不掩兴奋。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叫他若磐。"我对灰狐狸道,说罢,走下阶去。 "何事?"我看着若磐,问道。 淡淡的银辉下,他依旧□着上身,看看我,将一只手掌伸出来。 "给你。"他说。 我看去。那掌中躺着一样物事,拇指大小,尖尖的,一头穿着细绳,在月光下泛着洁白的颜色。 "是什么?"我将那物事拿起,仔细端详。 "像是颗兽牙。"灰狐狸也凑过来看。 兽牙?我讶然,疑惑地看向若磐:"你的?" 若磐看看我,却忽而微微侧过头:"嗯。"片刻,他开口道:"你若有难,将它摔下,我就会知晓。" "如此。"我点点头。瞥瞥兽牙,又瞥瞥若磐,忽然感到欣慰起来。 我笑笑:"你说你要跟着我才能寻到的那人,不若将他的长相说与我知道,我此番进京若遇到相似的,便摔这兽牙唤你过来。" 若磐看我一眼,面无表情,并不说话。 我习惯了冷场,也不在意,对他说:"你且稍候。"说罢,转身走进室内,拿出一套男子的衣裳来。 "给你。"我递给若磐。 若磐看着那衣衫,神色不解。 我莞尔,道:"你这般打扮不是办法,将来要在人前露面,总该穿些像样的衣服。" 若磐瞅向我,金色的眼睛光泽淡淡,看不分明。 过了会,他伸手收下。 我弯弯唇角,道:"歇息吧。"说完,步履轻快地朝卧室走去。 朝阳升起之时,栖桃馆前的几十辆马车也缓缓走起,浩浩荡荡地朝城外走去。 "不愧是梁王,千里迢迢遣马车来接,果真财大气粗。"阿沁望着竹帘外的街景,赞叹道。 阿絮笑她:"只怕明年这个时候,你在京城再见到这些马车要笑梁王小气。" 阿沁"哼"一声:"那倒不一定,我或许要看到上百马车才肯笑人小气也未可知。" 二人说着,笑闹起来。 "我怎么觉得有些异样的声响,可是这车上有鼠?"说了一阵话,阿絮表情奇怪地四下张望。 "车上怎会有鼠?"我忙笑道:"我也听到呢,觉得是车毂老旧所致。" "原来如此。"阿絮收起疑惑之色,点点头。 我面上仍带着笑,朝旁边的行李堆里斜了一眼。 灰狐狸忙将露出的半只耳朵收回了包袱里。 "你跟来做甚?"中途歇息时,阿絮和阿沁都下车去舒展筋骨,我将灰狐狸从包袱堆里拉出来,瞪着她。 "爷爷也想去看看那梁王宴么。"灰狐狸脸上堆着笑。 我轻哼一声:"你不是腾云驾雾么?要去京城何须乘车。" 灰狐狸挠挠耳朵,为难道:"腾云驾雾也须力气,爷爷那日连番使了两回雷术,如今乏力得很。" 还好意思提那日,我睨她。 "那日究竟怎么回事?"我没好气地问:"你去了何处?" 灰狐狸的脸一拉:"都是那臭方士,若不是他半空中抓我尾巴,我也不至于使法力。"说着,她讪讪望着我,小声道:"之后,我怕阿芍你生气,就去表兄那边住了几日。" 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想敲她脑袋。 这时,车外传来阿沁的声音:"阿芍!你在里面做甚?怎不下来走走?" 我忙应答一声,低低地对灰狐狸叮嘱道:"藏好,勿教人发现。"说罢,掀起帘子下车去。 马车一路紧赶,过了三四日,终于到了京城郊外的梁王私苑。 路上听阿絮她们议论,这梁王是今上的兄弟。当年今上与先太子争位,梁王站在了今上这边,登极之后,今上便对梁王甚是厚待。她们说这位梁王甚爱神仙方术,常常寻仙问道,求不老之术。他也酷爱建造林苑,这私苑就是今上专门赐给他大兴土木的。 梁王的私苑甚是宽大,据说是圈起方圆几十里山水林木建造而成,纵马从一头奔到另一头也须一两个时辰。我们往车外偷眼望去,只见一路上水色山景亭台楼阁应有尽有,虽是人工雕琢堆砌,却是一派天然情趣,各处美景应接不暇。相较之下,洛阳那安阳公府别所几乎可谓寒酸了。 栖桃馆弟子住进了一处背山向水的屋舍内,很是宽敞,据说是梁王亲自拟的糙图。 我进到里面去,只觉这屋宅很是异样,虽高梁大栋,却绘着许多五彩的图案,花花绿绿,有的像庙宫里的画符,有的像神鬼出游,还有的像男女媾合,看得人面红耳热。 "怎这般装饰?"我觉得不舒服,问阿絮。 阿絮看看四周,笑笑:"谁知道梁王那老儿怎么想。" 正谈论间,这时,阿沁从外面快步走进来,神色兴奋:"我方才在外面见到一队车马驰了过去,神气得很,你们猜是谁?" "谁?"阿絮问。 阿沁双眼亮晶晶的:"听这苑中仆役说,那是北海王呢!" 第十五章 弟子们住下之后,未休息多时就被管事赶去排演。 梁王不但爱好修造,看得出还是个爱排场的人。弟子们的排演之所就在附近一处临水的高台上,像水榭一般加了廊柱和庑顶,弟子们在上面排演,乐声可传遍附近方圆几里。而我同弟子们从高台上往下望,也常常能见到气派的车马队伍从大道上过去。 "这阵势,该有许多王公贵人吧。"有人叹道。 "多少王公贵人也及不得北海王一个啊。"阿沁嘻嘻地笑。 "……不想北海王今年竟来了,去年可听说梁王请了几番也没请到。"不远处,香棠和几名舞伎弟子说得正欢。 阿絮和阿沁往那边瞅一眼,露出鄙夷的神气。 我听着弟子们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倒不禁对这个多次闻得大名的北海王好奇起来。这般被众人津津乐道的人物,不知到底生得个如何了不起的模样? 梁王宴当日,鼓乐吹打之声从远处传来,似乎热闹得很。据说,那是梁王与宾客们乘舟游湖,奏乐的乐伎就足有上百。 弟子们白日里仍要在馆中排演,纷纷朝那边张望,满脸艳羡。 "不知死活!若出了纰漏,我看尔等吃得了夫人多少惩罚!"管事瞪着眼,大声训斥走神的人。 "说我等做甚,夫人此时还不知在何处。"阿絮嘟哝道。 日头渐渐向西沉去,万里晴空,只有天边的一小圈云彩染着金色的光芒。苑中的各处楼台都装点上了璀璨各式的灯笼,明晃晃的,甚是悦目。 栖桃的弟子们换好装束,面上都描上了精致的妆容,随着管事鱼贯穿过亭台楼阁,来到一处大殿前。 我抬头望去,只见这殿堂虽大,却做得很是别具一格。四周没有墙,只有十余根巨大的立柱,中间垂下层层蛟纱,烛光中,光滑通透,更添飘渺之感。大殿的四周,白玉石砌作宽敞的台面,鲜艳的红毯将所有地面铺满,踏之无声。 "那可是宜州丝毯呢,每丈千钱!"有的弟子特地去张望一番回来,面上露出夸张的神色。 我朝那大殿上望去,只见四周案席满满地坐着许多人,隔得太远,却看得不甚清晰。未几,只闻得一声钟鸣,弟子们不再出声。前方,管事急急得朝这边招手,乐伎弟子们拿好乐器,低头小步趋前。 乐声在殿中响起,宏亮而悠扬。舞伎弟子们款款上前,粉面红妆,罗裙缤纷如霓虹,串串琉璃璎珞闪闪发光。 殿上的宾客中间起了一阵低低的声音。 "栖桃的宝霓天就是好呢。"旁边的弟子自豪地说。 "可不是,连这些显贵也要赞叹。"另一人得意地说。 "梁王的油饼也比别处的好吃呢。"一个尖细的声音心满意足地说。 我愣了愣,朝旁边低头看去。朦胧的光照下,果不其然,灰狐狸蹲在墙角,两只眼睛亮亮的。我连忙朝旁边看看,只见弟子们都望着殿上,无人察觉。 它自从来到这私苑,就一直嚷着要出去开开眼界,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我向问它去了哪里,又怕别人听到,不好开口。 灰狐狸却似乎很开心,钻到我脚下,滔滔不绝地对我说:"阿芍你猜爷爷今日去了何处?爷爷去了梁王的庖房,吃了好多好多油饼,可是爷爷在那里头看到好多好多老鼠,吓死爷爷呢!哦,爷爷还看到了上回安阳公那个……" 她话还没说完,管事又在前面催促,后面的弟子们推着我往前走,一路上了大殿。 辉煌的灯烛将面前照得骤然明亮,弟子们随着乐声款款起舞,我忙将手中的绢花和拂尘摆好,敛眉观心,踏着莲步走到众人之前。 弟子们和着乐声,齐声歌唱。我觉得似乎有许多目光聚在身上,倏而紧张起来,手心薄薄地起了一层汗腻 。 阿絮扮作的神君抹粉涂脂,眼眉描得深邃而英武。 众人的歌声萦绕,她朝我缓缓走来,璀璨的灯光映在身后,衣裳落着彩霞般的颜色。 我忽而有些怔忡,这情形在眼中竟是久违的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谁曾经这样注视着我…… "……阿芍!阿芍!"身后弟子急急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回过神来。 阿絮已经摆好了架势,两只眼睛盯着我。 我连忙舞起绢花和拂尘,迎向阿絮。 弟子们的歌声又起,舞伎转动得衣裙翩翩,在大殿上,似花朵一般缤纷满目。 "可吓死我了。"趁被众人挡在身后,阿絮瞪着我,低声道:"你可不能分心!" "哦。"我讪讪地笑了笑。 少顷,弟子们在面前散开,阿絮与我携手上前,走到大殿中央。我脸上带着微笑,将绢花举过面前,含羞将脸侧向一旁。 上首的案席正在眼前。只见一个衣饰华贵的人坐在正中,四五十岁上下,面庞瘦削而苍白,生着两只小眼睛,精神地打量着这边。 兴许就是梁王。我心里想着,目光却被他身旁一袭惹眼的红色锦袍吸引过去。 那是一个年轻人,头戴嵌玉金冠,红袍底下露出雪白的衫领,将他的面容映得俊美生辉。 我一怔。 他坐在锦榻上,一双美目瞅着这里,似慵懒,又似笑非笑。 心里猛然一惊,我的动作微微滞住。 安阳公宴上的那个灵玉男子怎会在此处?心突然撞将起来,我随即跟着歌声转回头去。 弟子们的歌声婉转,阿絮宽阔的衣袂扬起,似无风自动。 我深深地吸口气,那日我在安阳公府戴着面纱,且妆容画得又浓又艳,与今日可谓判若两人,那男子纵是眼力再好,恐怕也难得认出我来。 心里不停说着无妨,我平静了些,努力把心思放在舞姿上。动作却变得不大自然,背上似乎时时都能感觉到那边看来的目光。 好容易终于退下,我躲到殿上看不到的阴影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阿芍,可见到北海王了?"肩上忽然被捅了捅,我吓一跳。 转头,阿沁满面兴奋地看着我:"就在方才上首那几席,穿着红袍。" 上首?红袍? 我心跳一顿,望殿上望去。 没错,上首几席之中,穿红袍的只有一人。 我的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 "原来那就是北海王啊,怪不得爷爷觉得他长相不俗。"白日里排演的高台上,我和灰狐狸并排坐在一起,灰狐狸一边吃着油饼一边说。 "嗯。"我惆怅地从她手里掰下一块油饼放到嘴里,望着台下的景色。 夜色已经浓了,苑中各处楼宇仍灯火明亮,鼓乐之声仍阵阵传来。有这般热闹,再加上一个北海王,除了我这个做贼心虚的人,栖桃的弟子们谁也没有回来。 "阿芍,"灰狐狸吮吮指头上的油,道:"你既然演完了,就快些走吧。" "为何?"我问。 灰狐狸歪歪脑袋望望四周:"这苑里我总觉得怪怪的,说不上为何。" "我也觉得。"我点头,说罢,笑笑:"幸好,明日就回洛阳呢。" 灰狐狸应了一声,却看着我:"你真要在那栖桃馆中待下去?" 我一怔:"何出此言。" 灰狐狸道:"你可是左相的……" 我赶紧捂住她的嘴。 望望周围无人,片刻,我才松开手。 "栖桃虽不是什么好去处,可我孤身在外,在栖桃可得些钱财傍身。至于左相,"我淡淡道:"我与他再无瓜葛。如今我出了来,便再不会回去。" "哦……"灰狐狸看着我,片刻,转过头去继续啃油饼。 今日累得很,我没有心思再赏夜景,不等阿絮她们回来就躺下歇息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摇醒,睁开眼,迷蒙中,只见是阿絮和阿沁。 "不是说过要带你去看好戏?"她们抿唇笑着,一脸神秘地催促我:"快些起来。" 我迷迷糊糊,揉揉眼睛,披上衣服随她们着起身。 夜里的风凉凉的,带着露水的味道钻入鼻间。我睡意仍浓,脚步迟缓地跟着阿絮走出厢房。她们四下里张望,领着我走出侧门,穿过几重回廊和庭院。 道路曲曲折折,走了许久,我忍不住问:"什么好戏?" "嘘!"阿沁急忙教我噤声,笑笑:"去到便知了。" 再前行没多久,一片浓密的花树出现在面前,远处,一个巨大的屋顶在夜空中显现着轮廓,檐下残灯仍明。 我望着那里,睡意忽而醒了几分。 那不是夜里宴饮的大殿么? 二人望了望那边,却不解释,拉我走入一旁的□之中。 半人高的花枝茂密,在夜色中舒展,将月光遮得微弱微弱。摸黑走了十数丈,忽然,一阵微弱的声音传入耳畔,似有人在哼哼。 我愣了愣,看向阿絮和阿沁。 她们示意我不要出身,低低地弯腰避过花树枝叶,从一角的台阶走到上面去。 蛟纱层层,全都放了下来,在夜风中摇曳。烛光比宴饮时昏暗了许多,透过纱帘,映着阿絮和阿沁脸上的巧笑。 阿絮和阿沁带着我,猫着腰躲到一根粗大的立柱之后。 男女的高低喘息之声愈发清晰,殿上的亮光在蛟纱中透着晕红的颜色,心似被埋伏其中的预示引诱着,呼之欲出。 阿絮伸手将面前纱帘挑开一条fèng隙,当殿中一切落入眼底,我的耳根脸颊已经烫成一片。 丝毯鲜红,烛光下,男女的ròu体横在殿中恣意交缠。 梁王身无寸缕地压着一个女人身上,驰骋般地厮磨,冲撞的声音与嘴里的喘息交叠,粗重而浑浊;身下的女人长发散开,身体丰腴而雪白,在梁王的用力揉捏下泛着冶艳的晕红。她仰着头,柔媚的声音似吟似喘,似无尽欢愉。 背上被什么点了一下。 我吓了一跳。 回头,阿絮看着我,无声地偷笑。 "大王与妾夜夜这般……也不知被人看到不曾……"这时,我听到那女人声音婉转地喘息道。 "发现又如何,"梁王粗喘地笑着,动作愈加狂放:"……俎上之ròu……有甚计较……" 话音入耳,脖子根愈加烧热。 我正想拉阿絮离开,忽然觉得有些怪异。 再仔细看,没错,梁王的脊背起伏着,上面似乎有生着一层绒绒的东西;那女人晃着头,侧脸甚是眼熟——是柳青娘。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会不会被河蟹。。。 第十六章 衣裳被扯了扯,我回过头,阿絮示意我该走了。 我颔首,往那殿中望了望,随着她们静悄悄地走下了台阶。 沿着原路穿过花树丛,又绕着弯路穿过一片庭院,直到那大殿的屋脊被挡住看不见了,阿絮和阿沁才停下步子。 她们相视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声音在寂静的林苑里显得很是突兀,我听到一只夜枭骂骂咧咧地飞走了。 "方才那真是夫人?"我问她们。 阿沁看看我,又笑了起来,擦着眼泪道:"你这小娘子,那不是夫人还能是谁?" "阿芍你如今可明白了?夫人在京中,底气可硬着呢。"阿絮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我点点头,道:"方才真险,他二人说起话来,我还以为要被发现了。" "说话?"阿絮和阿沁一愣,面面相觑。 "这小娘子莫非看痴了,"阿沁好笑的点点我的额头:"他二人何时说了话?" 我懵然:"说了呢,什么有人见到,什么刀俎的……" "定是痴了,"阿絮以袖掩口:"这般旖旎之事,只怕她见都未见过哩。" 二人又大笑了起来。 我面上也讪讪笑了笑。 心里却狐疑不已,那两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小,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二人却为何不曾闻得? 正说话间,忽然附近的树丛中传来些叽叽哗哗的声音,似乎有什么怪叫着窜了过去。 三人吓了一跳,阿絮和阿沁都收起了笑。 "听说这苑里不太平,时辰不早,还是快些回去吧。"阿絮说。 我和阿沁都点头,三人挑着宽敞些的路,朝住所的方向走去。 许是夜色浓重又没有光照,阿絮带的路有些迷糊,我和阿沁跟着她走了一会,阿絮朝四周看看,丧气地说她不记得这些地方。 "呀,这可如何是好?"阿沁着急地说。 阿絮一脸发愁,只锁着眉头。 我朝四周望望,忽然望见远处一角飞檐,那形状,很像白日里看到的湖边水榭。我提议不妨往那边走,栖桃弟子的歇宿之所就紧挨着湖边,说不定能有转机。 二人想了想,都觉得不错,迈步走向那边。 路变得很窄,旁边都是些糙木,夜色中,显得阴森难测。 我总觉得背后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跟着,猛然回头望去,却又什么也没有。阿絮和阿沁或许也感到异样,不停地加快脚步。 那飞檐就在前方,道路一转,豁然开朗。只见面前波光盈盈,水色映月,果然就是那湖畔。正庆幸,忽然,我感到肩膀碰着什么,回头,却见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多出来一个黑影。 我惊得几乎尖叫,足跟却被裙子一绊,向后跌倒下去。 顷刻间,一双有力地手臂将我扶稳,醇厚的声音夹着陌生的气息拂在耳边:"夜深路黑,小娘子当心。" 我睁大了眼睛。 月光下,一张面容近在咫尺,只见美眸如墨,肤若冠玉,更衬得身上的锦袍鲜红。 我与他对视着,有些发愣。 那人看着我,唇角微微弯起,低沉的声音带着戏谑:"小娘子可觉得寡人怀抱舒适?" 我登时回过神来,耳根一阵发热,忙站直了身体。 看向阿絮和阿沁,她们望着这里,表情怔忡。 "惊扰了殿下,妾并非有意,还请殿下恕罪。"我低头行礼道。身旁一阵脚步声响起,阿絮与阿沁上前来与我一道行礼,声音却比我温婉许多:"殿下恕罪。" 北海王没有说话。 我低着头,片刻,那红色的锦袍出现在面前。 "你是何名姓?"他问。 我心中一提,没有抬头,少顷,从容答道:"妾无姓氏,自名牡丹。" "牡丹?"北海王似一怔,声音带笑,却愈加缓慢:"果真?" "正是。"我说。 旁边的阿絮和阿沁扯我衣角,我只装作全然未觉。 "去吧。"过了会,只听北海王淡淡道。 我应声行礼,低头匆忙退下。 "什么牡丹?!"回去的路上,阿沁瞪着眼睛,几乎要把我吃掉:"为何不报真姓名?!" 阿絮也在旁边咬牙切齿:"要我说你什么好?那可是北海王啊北海王!" 我讪笑:"我想着北海王那般大人物,有名有姓的未必能记住……" "那你说个什么牡丹北海王就能记住了?!"阿沁更是恼火,拧拧我的手臂。 "你这心眼啊……"阿絮叹气地摇头。 三人说这话,一路嚷嚷地走回了住所。 不知为什么,我总对殿上的光景很是在意,只觉梁王的话别具深意,还有那些异象,当时所闻所见,难道真是幻觉? 囫囵的一觉过去,第二日醒来,已经到了日中。 才起身,就听得管事在外面吵嚷,说梁王下昼要为宾客送行,让我们赶快准备。 "梁王府中也养有伎乐,为何把我等也叫去。"阿絮一脸不快地嘟哝道。 阿沁笑笑:"反正你我就要走了,夫人大概想着能用一时是一时。" 我更是不解,问:"不是今日就起程返洛阳么,怎还要出演?" "你睡迟了不知,"阿絮道:"方才管事来说,今日多留一日,明日清晨再走。" "如此。"我点头,没想到又起了变化。 阿沁莞尔地叹气:"到了明日,我等便留在京城,不同你回去呢。" 我怔了怔,不禁有些伤感起来。自从被柳青娘带来栖桃,阿絮和阿沁就一直与我在一起,如今要分开,不是不难过的。 "说这些丧气话做甚。"阿絮却笑,摸摸我的头:"能进得栖桃的弟子都是万里挑一,阿芍这般资质,将来定也能到京城,到时我等又能会在一处呢。" "此言确实。"阿沁恍然大悟,掩口笑了起来。 日中时分,管事将栖桃的一种弟子们领到了湖边的一座水榭。这水榭修造奇特,分出一头探入湖心,建造出一座宽敞别致的亭子,梁王的送客宴就在那亭子之中。 乐伎弟子们在廊下奏起乐歌,舞伎们轻舞衣袂,我则有些无所事事,随着阿絮站在一旁。 我看到柳青娘也在,与承文站在不远处,手中仍轻摇着纨扇,不知在看哪里。 似乎感觉到目光,她忽而看过来。 我忙避开眼睛,收起心思安分地站好。隔了会,再偷眼看向那亭中的梁王,只见他身着鹤氅手持拂尘,正坐在席上与宾客们高谈阔论,脸上似乎施了脂粉,有些不自然的红润。 昨夜二人那纠缠的场面掠过脑中,我耳根一热,只觉像是做了场梦。 这时,人们忽而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我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去,水榭的另一头,一个俊逸的身影正走来,步履款款,广袖在日光中拂起优美的弧线。 "北海王来了呢!"一直不甚欢喜的阿絮振奋起来,抬头张望。 亭中宾客似乎因为他的到来活跃不少,纷纷起身见礼,一阵热闹。落座之后,梁王甚至让舞伎们去舞几段助兴,乐伎弟子们奏出的曲子也一时欢快许多。 我望见香棠也在那些舞伎之中,面上笑容灿烂。 "媚样。"阿絮不屑地哼了声。 未过多时,忽然,我听到管事在唤我和阿絮。他站在柳青娘身旁,招手示意我们过去。 我和阿絮对视一眼,走上前去。柳青娘领着我们,莲步轻移走到亭中,向梁王婀娜下拜:"柳青娘并栖桃弟子,拜见殿下。" 梁王看看我们,浮起笑容:"这两位可就是昨夜的神君与花君?" 柳青娘红唇勾起:"正是。" 梁王盯着我们,拂尘一扬:"且上前来。" 我随着阿絮上前去,像柳青娘一般见礼。 "你就是花君?"梁王看着我问。 "弟子正是。"我答道。 梁王颔首,一手持起酒盏,眼睛却仍在我身上打转:"甚是年轻呢,今年也就十五六?" "弟子刚满十六。"我答道,心里却一阵不舒服,觉得这般打量和询问着实无礼。 梁王一阵大笑,转头对北海王道:"贤侄昨夜不是问起过花君,如今寡人将之召来与贤侄相见。看着眉目身姿,贤侄可见过更好的花君?" 手心里捏出了一层汗腻,我感觉到北海王投来的目光,几乎不敢抬眼。 "多谢皇叔,这位花君果然不凡。"他的声音清澈,似乎带着微笑。 我微微低着头,心里不住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事先把花君的妆画在了脸上,还扑了厚厚的粉,活像戴了个面具。虽然知道胜算无几,还是但愿北海王认不出这张脸。 梁王又是一阵笑,朝我招招手:"花君过来,为北海王斟酒。" 我闻言,如遭雷击。 安阳公府上那场景似掠过眼前,只觉身体发僵。心里不住骂梁王臭老儿净出馊主意。敬什么酒有什么好敬的! 身旁,阿絮不着痕迹的捅捅我。 "快去。"她的声音从牙fèng里低低地出来。 我只得上前。 面上挂着微笑,我把酒壶从案上拿起,手像注了铁一样沉。 一只手指修长的手伸过来,优雅地握着一枚白玉酒盏。 我微微抬眼,正遇上那双美眸,一如既往的似笑非笑。 酒壶突然不稳,几滴酒水溅在那织锦的袖缘上,瞬间洇开一片。 我忙退开施礼,喉咙里却一点声音也出不来。冤孽。心里道,只盼一切赶快过去。 "这弟子怎一语不发?"梁王奇怪地看我。 "无妨。"北海王莞尔道,说罢,微微颔首:"有劳花君。" 我脸上发烫,低着头再礼,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回到住所,这事被阿絮和阿沁说着,连着昨晚湖边的偶遇,又是一阵取笑。 "阿芍啊……"阿絮摇头,拭着眼角笑出的泪水:"第一回也就罢了,再来又是这样,你这一辈子能遇着几回北海王呢?不知北海王当时可认出了你这'牡丹'。" 话说出口,二人笑得捧腹。 我讪讪,也觉得当时自己表现的确窝囊,脸红不已。我借口出去取水来烹茶,提起漆桶起身离席。 "也并非全然败了,"打开房门时,只听阿沁在身后说:"你没看见阿芍未北海王斟酒时,香棠那脸多难看呢!" "就该让她难看,"阿絮得意地说:"北海王连我都知道了,就是不曾知道她……" 关上房门,我松了口气。 二人的笑谈声隐隐传出来,似乎还要说上许久。我苦笑,提着漆桶朝井边走去。 院子里没有灯烛,光照很是黯淡。弟子们或在厢房中歇息,或到高台上去观景,只闻得寥寥的语声,并不见人影。 我望望夜色,不禁觉得有些害怕,偏巧灰狐狸今日又不见了踪影。 许是又偷吃油饼去了。 我心里道,到了井边,解下轱辘,准备将井桶掷下。 "这般忙碌做甚,今日老见尔等来来往往。"一个声音传入耳中。 我怔了怔,往旁边看去,并无他人。 "你不知晓,大王说那几个不够,今夜要吃掉全部。"又一个声音道,带着些尖利的"吱吱"声:"那底下什么物件都不齐全,可累煞了我等……" 正听着,手上不觉一松,井桶"咚"地落到井水中。 那些声音戛然而止,再没有动静。 我又是惊讶又是疑惑,望向黑洞洞的周围,觉得灰狐狸说得果然没错,连老鼠说话都透着诡异。背脊上生出一阵寒意,我赶紧把井水盛好,快步走回去。 到了屋里,一阵芳香扑鼻而来。阿絮和阿沁还在说话,见我进来,招手道:"阿芍快来看,方才梁王遣人送来一只香炉呢。" 我走过去,只见那香炉很小,金光闪闪,镂花的顶端正冒着袅袅的烟。香气入鼻,只觉温温软软,甚是舒泰。 "这是什么香?"我好奇地问。 阿絮仔细嗅了嗅,道:"我也不知。" "这可是梁王送的呢,兴许是稀罕物。"阿沁道。说着,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揉眼角望向窗外,奇怪地说:"才刚入夜呢,怎这般渴睡?" 阿絮也打了个哈欠,道:"我也觉得,许是这香有安神之效。" 阿沁点点头,道:"今日我等也累了许久,早些歇息却是无妨。" 二人说着,各自起身。 我望着她们,道:"不是还要烹茶?" "不烹了,明日早起再饮也是一样。"阿絮懒洋洋地说,走向卧榻。 不知是否真为那焚香的缘故,夜里,我睡的很沉。 当我被摇醒之时,只觉得头脑昏胀,无论如何也不愿睁眼。 "阿芍……阿芍!"灰狐狸尖细和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快醒来,出大事了!快醒来!"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灰狐狸的脸出现在面前。 "什么事?"我揉着眼睛问。 她表情惊惶:"你抬头看!" 我讶然,抬起头。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洞洞地敞着。光照中,只见阿絮和阿沁不知何时榻上起了身来。正慢慢地朝门外走去,脚步无声无息。 "阿絮,阿沁。"我朝她们唤了一声。 二人却似浑然未闻,仍旧移步向前。 我觉得不对劲,赶紧披衣起身。门外,有"铛铛"的声音传来,一声一声,不高不低,似钹似锣。 "你们要去何处……"我跑到门口,淡光落在她二人面上,我吃了一惊。 二人面无表情,目光空洞。 这时,窸窣的脚步声传来,我转头看向庭中,霎时瞪大了眼睛。 月色朦胧,所有的弟子都起了来,踱着一样的步子走出厢房,像失了魂魄,惨白的月光下,神情呆滞如一。 第十七章 "铛……铛……"那锣一般的声音还在响着,节奏缓慢。 庭院的地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洞口,筑着阶梯,弟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下去,里面透出的火光映在他们脸上,神色僵硬。 "阿絮!醒醒……阿沁!"我拦着阿絮和阿沁,想把她们晃醒。可她们仍然像被牵了魂一样,手脚力气变得大得很,几乎把我推着一块走。 "阿芍!她们中了术,摇不醒呢!"灰狐狸在一旁冲我叫道。 我急得出了一身的汗,忙问她:"可有解术之法?" 灰狐狸摇头:"这术太深,爷爷……"突然,她睁大眼睛看着我身后,面露恐惧之色:"阿芍……" "哟呵,这可稀奇。"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心一惊,转过头,登时毛骨悚然。 一个人站在身后,穿着管事的衣服,脸上却长满密密的毛,袖口露出两只干瘦的利爪。他看着我,发出磨刀般的笑声,黄褐的眼睛阴气森森,露出尖利的黄牙:"竟有人未中术哩。" "休得张狂!"只听灰狐狸喝道,说时迟那时快,"轰隆"一声巨响,一道闪光劈向管事。 鼠妖却伸手一挡,那闪电被收入袖中。 "原来这狐妖也在。"它冷哼道,突然伸出手。"哗啦"一声,灰狐狸刚才站立的地面赫然裂开三道深深的堑沟。 灰狐狸躲在柱子后面,睁大了眼睛。惊魂未定之际,又是一声碎响,柱子旁的石阶碎作齑粉。 "快走!"我朝灰狐狸大吼。话才出口,我的衣服后面被一把扯住。 "你要乖乖跟来才好。"鼠妖在我耳边笑道,满鼻子的腥臭。 我挣扎着踹它,手脚却突然被什么缠起,动弹不得。 碎裂声中,"阿芍!"灰狐狸惊惧的声音传来。 "走!"我被鼠妖抛到背上的一刻,我大声喊道,这时,头上一阵闷痛,再无知觉。 黑暗中,身上又潮又冷,背上不知被什么硌着,阵阵发疼。 耳边满是吱吱的声音,一片一片的,吵得人头疼。 我突然睁开眼睛。 面前,灯火刺目,我不禁将眼睛半眯起来。 微微抬头,只见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人,不远处,阿絮和阿沁躺在那里。方才的事情倏而浮起在脑海,我一阵惊恐,身上却被麻绳捆着,动弹不得。 "阿絮!阿沁!"我压低声音朝她们呼唤。她们却紧闭着眼,不知是死是活。 我深深吸气,极力让脑子冷静下来。方才那场面,不知道灰狐狸逃出去不曾,若磐的兽牙还在怀里,眼下恐怕只能靠他了。 令人气恼的是,我的手脚被麻绳牢牢捆着,动弹不得。 我朝四处看看,发现身后就是墙壁,于是挣扎着往背后靠去。 才将身体坐起一些,眼前的景象教我一阵寒颤。 我和弟子们身处在一个巨大的厅堂。顶上黑洞洞的,不知几许;四壁都是石墙,壁上点着无数火把。不远处,放着一只巨大的鼎,似乎肮脏得很,通体乌黑。 而我们的面前,无数长得有人身那么高的鼠妖聚在那里,黑鸦鸦的地挤满了整个厅堂,叽叽喳喳,声音像锯木一般尖利刺耳。 "哟,醒了呢。"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一只鼠妖跨过弟子们的身体走过来,将硕大的脑袋凑近前,两只眼睛不怀好意地将我打量:"这女子面貌生得真好,我早就看中了她。待会大王放尽了血,我就要她这皮ròu好了。" "乱看什么!那些都是大王的!"一个磨刀般的声音斥道,管事已经变回了人的模样,冲他骂道:"还不快滚回来!" 鼠妖看看他又看看我,悻悻地转身走开。 管事看过来,视线相遇,我浑身倏而紧绷。他似阴阴地冷笑一声,走了开去。 方才那鼠妖的话仍徘徊在耳边,恐惧蔓延在全身,阵阵发寒。 镇定,镇定。心里不住地对自己说,我的手在身后摸索,突然,手指碰到一片薄薄尖尖的东西。 似是一只碎瓷片。 心中一阵惊喜,我忙将它拾起来。 正在这时,突然,厅堂中"哐"一声锣响,鼠群的嘈杂声渐渐平静下来。 "大王驾到!"穿着管事衣服的鼠妖尖着嗓子喊道。 鼠妖们一阵兴奋,纷纷朝那边下拜。 火光中,几个身影缓缓走来。 我屏住呼吸,那当先的,身着上玄下黄的祭服,瘦削的脸上涂脂抹粉,竟是梁王。跟而跟在他身后的一男一女,一个是承文;另一个面带微笑,姿容婀娜,是柳青娘。 我呆呆地望着他们,只觉脑子"轰"的一声,有许多事情似乎接到了一起,许多事又似乎更加混沌不清。 梁王缓缓地走到鼠群面前,待站定,挥挥手中拂尘:"都起来吧,今夜乃人ròu之宴,众卿不必拘礼。" 群鼠一阵兴奋的欢呼,尖利的声音再度响满厅堂。 承文皱眉问管事:"方才我见地上那屋舍毁坏多处,怎么回事?" 管事微微躬身,答道:"那是白芍那小贱人引来一只狐妖坏事,小人过了几招。" "白芍?"柳青娘神色诧异,几个人皆转头望了过来。 他们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只觉身上所有热气瞬间被抽走。 "原来是花君。"梁王看着我,面上浮起微笑,白粉与唇脂相衬,如鬼魅一般。他伸出手来,点点指头。未及出声,我的身体已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提起,飞到他面前。 "啧啧,果然不施粉黛更加诱人。"梁王打量着我,笑得阴气森森,语声缓慢:"练习宝霓天之人,身心浸染仙音,血ròu也会鲜美些。往年的花君都曾习练三年以上,最是可口;青娘说你根骨天生,习练不到三月已神形兼备,不知ròu味如何?" 柳青娘看着我,鲜红的唇角扬起,描绘精致的双目中,光采冰冷。 承文面无表情,只将两眼盯着我。 我望着他们,心跳似乎都消失了。 梁王说罢,却将拂尘一抖,我一下摔在地上。骨头一阵钝痛,手上刺刺的疼,似乎被瓷片划破了手掌。 我咬紧牙关忍受剧痛,将那瓷片再攥起。 "大王,万事俱备,请大王吩咐。"只听管事向梁王道。 梁王颔首:"开始。" 鼠妖们的声音沸腾起来。只见几只鼠妖上前,从地上拉起一个弟子,剥去衣服抬起来,走到那巨鼎之前。早有鼠妖持着一把尖刀等候在那里,我看到他们将那弟子抬到鼎上,持刀的鼠妖举起刀子…… 心头一阵痉挛,我转开眼睛,片刻,只听鼠群一阵骚动,再望去,弟子赤条条的ròu体已经躺在鼎下,鲜红的血染满身体,胸口赫然一个大洞。 "大王,这……"管事向梁王问道。 梁王微微挥手。 鼠群一阵欢呼,鼠妖们拥挤着向前。鼎下的鼠妖将那弟子的尸体抬起,抛向鼠群,立刻爆发出一阵争抢之声…… 腹中纠结起一阵呕吐感,我强忍着恐惧和不适,手上的动作愈加用力。 鼠妖们走过来,继续搬起地上的弟子。同样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不再往那边看,手指阵阵发抖,心里只祈求手上的麻绳快些断开。 周围的弟子越来越少,我看到他们抬起了香棠,另外几个平日面熟的人也被抬了过去。泪水涌出眼眶,恐惧从未像现在这样严重,渗在我心中的每一个角落,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王,这边只剩下她呢,你看……"管事的声音再度响起。 梁王的眼睛看向我。 "既然是花君,寡人自然要留倒最后,先吃其余的。"他笑了笑,道。 管事应诺,鼠妖们走向墙下,将一人抬起来,却是阿絮。 "孽畜。"我低低地说。 梁王几人转过头来。 "什么?"梁王问。 "孽畜。"我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抬头盯着他:"你知晓我不是常人,怕了,可对?" 梁王看着我,白如垩土的脸上慢慢浮起笑容。 "且住。"他向抬着阿絮鼠妖们道,忽然伸出手来变作毛茸茸的爪子,一把捏住我的脖子提起来。 "啪",我听到兽牙打在地上的声音。 脖子被那铁一样的爪子箍着吊在半空,我几欲窒息。 若磐快来。心里默默祈祷。 "挣脱了绳索呢,果然不是常人。"梁王冷笑,双目渐渐变得通红,声音陡然磔磔:"可花君既然活得不自在,这般费事做甚。" 若磐快来,若磐若磐若磐…… 这时,梁王的嘴突然咧得巨大,露出尖利的牙齿。 "啊!"死到临头的恐惧如闪电袭过全身,我爆发出尖叫,将手使尽浑身力气挥向面前。 一阵白光突然淹没视野,手上烧灼如火。 顷刻间,我身上一阵钝痛,再次跌在地上。 "你……"梁王瞪大眼睛,惨白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大王当心!"只听柳青娘惊叫一声,阵风从他们中间呼啸而过,我倏而被托到了一个雪白的背上,飞到半空。 鼠妖们发出一阵惊惶的声音。 我双手紧紧抱着若磐的脖子,只觉胸口急剧地撞击,虚脱得讲不出话来。它的毛皮温暖,背上传来的呼吸和心跳声,强壮而安稳。 地面上的一切落在脚下,满心的后怕仍在心中交杂,我盯着那里,身体紧紧绷起。 梁王抬头望着这里,"哼"一声,身形突然暴涨,身上衣冠裂作碎片,变作一只鼠头人身的白毛巨怪。 我瞠目结舌。 若磐怒吼,声音震响厅堂。 巨怪亦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霎时间,眼前漫起一阵红色的雾气。我的鼻间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登时几欲作呕。那血雾越来越浓重,我听到些哀怨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四面八方地挤压过来,肺腑似要炸开一样。我紧紧蒙住耳朵,可那些感觉仍然逼来,似乎无孔不入。 若磐似乎感觉到我的不适,一下飞上更高的地方。我的周围忽而被一层白光包裹起来,温暖而柔和,脑海中的那些恶音被驱开,一片清明。 "妖孽休得伤人!"正在这时,一声清喝传入耳中,只见刃光闪过,周围血雾突然散尽。 我睁眼望去,巨怪方才站立的地方,稳稳地cha着一把宝剑。 而上方,一人悬空而立,衣袍扬起,翩翩如仙人,肩上蹲着一个灰色身影。 "阿芍!阿墨!"灰狐狸兴奋地朝这边大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鹅打算重拾一下久违的RP爆发,晚上还有一更~ 第十八章 灰狐狸无事,我心中一阵松开。 妖男手掌一张,地上宝剑飞起,回到他手中。他居高临下地指着地上众鼠妖:"尔等伤人无数,某今日当替天行道!" "好个替天行道!"怪物发出一阵磔磔的笑声:"区区方士,不过习得一招半式,安得诳语!" "大王且慢。"这时,一个柔软的声音响起,柳青娘走上前来握住怪物手臂,嫣然笑道:"妾与这位公子有些交情,乞大王容妾说上两句。" 罢了,她转向妖男腾空而起,款款一礼:"公子别来无恙。" 妖男笑笑:"夫人别来无恙。" 柳青娘轻摇纨扇,掩唇笑道:"劳公子挂心。妾见公子身手不凡,想来是一心向着仙家之人。当时在洛阳初遇,妾就已生出结交之心。我家大王虽与公子迥异,却亦是心向仙途久矣。仙途波折,公子与我等不若结成一家,升仙之后自当共享荣华,何如?" 灰狐狸"呸"一声:"什么何如,伤天害理之人,教你吃爷爷雷术!"说罢将手一抬,闪电落向柳青娘。 柳青娘并不理睬,只轻轻一摇纨扇,那闪电便如火花一般再无声息。 灰狐狸瞪着眼,一脸沮丧。 柳青娘看着妖男:"公子,妾方才所言,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妖男微笑,风采儒雅:"夫人抬爱,只是这般邪术,夫人即便成了仙也要遭天谴,某实不敢奉陪。" 柳青娘叹口气,望着他,双目盈盈:"这般如玉郎君,妾初见公子即已倾心,如今变成这般,却是可惜了。"说着,她忽然面目一变,带着阴风四起,下巴伸长,眼睛染上血红的颜色,双手化作白绒绒的爪子。 她伸出舌头舔舔爪尖,朝妖男妩媚一笑:"青娘这手,可许久未尝到这般美貌郎君的血了呢。"说罢,那爪子突然伸长,朝妖男袭来。 妖男提着剑,不慌不忙地躲向一旁,却并不还击。 柳青娘再出手。 妖男再躲。 过得三招之后,妖男临风而立看着她,扬起微笑:"夫人既一意如此,某就不客气了。"说罢,忽然将剑持在身前,挥向柳青娘的爪子。 柳青娘手脚很是灵活,只听"锵锵"数声,二人已过招几回,难分难解。 地面上的怪物看着他们,忽然一挥手,厅堂剧烈震荡起来,四周有石头崩裂下来,忽而化作无数碎刃,向妖男飞去。 若磐大吼一声,飞向怪物。只见白光一档,那些碎石都变作沙粉落下。 "呀,阿絮!"我看到有石头落到了还在昏迷的阿絮等人周围,惊呼一声。 若磐足下生风,又转向地面。 鼠妖们看到我们,龇牙咧嘴,群起地围攻而来。 那些鼠首人身的样貌黑鸦鸦的一片,我身上寒毛倒竖。若磐却毫无怯意,迎上前去。只见他前爪一挥而下,忽见叵风如刃,鼠妖们凄厉惨叫,地上一片血光。 一声尖利的大喝响起,化作原形的管事突然出现在前方。 我见他又使出地面上对付灰狐狸的招式,急忙大叫:"当心!" 若磐却不慌不忙,管事妖爪袭来,顷刻间,只听一声惨叫,若磐和我安然无恙,管事的那使妖法的爪子却已断在了地上。 "你……"它惊恐得望着若磐。 若磐身体向前一冲,叵风将管事和一众鼠妖掀到了墙上,化作一堆ròu泥。厅堂内响起一阵恐惧地尖叫,鼠妖们纷纷向外逃遁。 厅堂中清静许多,忽然闻得一声惨叫,我望去,只见柳青娘被妖男的剑透胸而过。睁着眼睛,从空中飘然坠下。 怪物大吼一声,腾空攻向妖男。 若磐欲腾空去救,才转身,我却忽而看到承文静静地站在身后。 若磐立刻摆出迎战的架势。 "你终于醒了呢。"承文却无所动作,看着若磐,脸上忽而露出一个笑容。 我愣了愣。 若磐盯着他,低低地吼叫。 承文仍是笑,突然,他的身形拉长开来,瞬间变作一条十余丈高的巨蟒,浑身鳞片闪着绿幽幽的光泽,嘴里吐着鲜红的信子。 "阿芍当心!"我听到灰狐狸朝这边大叫。 巨蟒高高地抬着头,突然,朝我们俯冲过来。 地上撞裂的碎石如水花四溅开来,我紧紧地抱着若磐的脖子,只觉它带着我飞起,躲开巨蟒攻势,才到半空,忽而见巨蟒身体围拢过来,霎时间盘起来,四周陷入一片窒闷的黑暗之中。 若磐发出一声怒吼,向上腾空而起。只听长嘶声哀号,瞬间腥风血雾迎面扑来,巨蟒的身体破开,碎块落下,滚落向四周。蟒首落下之时,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在它的眼睛里看到了笑意,不禁打了个寒战。 它的尸体散落满地,我看着那里,只觉得这妖怪从头到尾都阴恻恻的,又教人匪夷所思得很。 这时,一声嘶吼在厅堂中响起,我望去,妖男挥剑斩下了怪物的首级,只听"轰隆"一声,怪物的身体瘫倒在地,缩成普通老鼠的模样,地上躺着一片黑稠的污液。那尸体旁边,一具干枯发青的ròu身横陈,看样貌,应该是真正的梁王。 而不远处躺着另一只白色的鼠尸,旁边同样有一具女尸,身上衣物仍旧装扮华美,脸却已瘪得扭曲。 纵是今夜见惯了血ròu模糊的场面,我还是忍不住向旁边干呕起来。 "快些离开才好。"灰狐狸举袖掩着鼻子道。 "不忙。"妖男道,说着,提剑上前,划开怪物腹部,一枚鲜红的物事飞向妖男掌中。 "这是……这是妖丹哩!"灰狐狸瞪着那物事道。 我也看去,只见它足有半个手掌大小,又圆又红,色泽却诡异得很。 "这样大,足有几千年吧!"灰狐狸喃喃道。 "顶多一千来年。"妖男笑笑,道:"这妖怪化作梁王模样,常年得许多人血ròu进补,自然比别的妖怪大些。"说罢,他看看厅堂之中不堪入目的狼藉,道:"整个厅堂的妖丹加起来也不及这个沉。" "哦!"灰狐狸点头,又看向那脏污的大鼎,问:"那他取心做甚?" 妖男道:"许是古传的邪法,聚人心炼鼎,可召唤力量。" "召唤力量?"灰狐狸不解:"是何力量。" "照那鼎上纹饰来看,当是召唤神君句龙。"妖男道。"当年大地洪水再发,水过之后,神君句龙不见踪影。天地间传说他为阻止洪水散神而死。如今这妖怪炼鼎,大概就是想聚起句龙神力占位己有。"说着,妖男鄙夷地"嘁"一声:"这般费事,还不是被我杀了。" "有这等说法?"灰狐狸睁大眼睛:"爷爷怎不知?" 妖男瞥他:"你一个灰狐狸,知道多少。" 灰狐狸登时跳起:"不许叫我爷爷狐狸……" 我却没有心思听他们吵闹,"句龙"这名字落入耳中,只觉心头扎扎地疼。似乎有许多东西正不断从记忆深处冒出来,塞得脑袋乱哄哄的,胀得几欲裂开一般。 "阿芍,你怎么了?"面前,灰狐狸神色担忧地看着我。 我张张嘴,却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突然,两眼一黑,我向旁边栽倒了下去。 我走在一条长长的小径上,沙子晶莹剔透,满满地铺满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参天蔽日,枝叶剔透。似乎是迎接我来到,枝条上的各色花朵忽然盛开,日头的光照中,满眼的绚烂缤纷。 "天庭中的宝霓花树,能长得这样好的怕是也只有此处了。"一个带笑的声音传入耳畔,嗓音清朗柔和。 我转头,那人的脸背着灿烂的天光,唇上的笑意却清晰可辨。被日头晒到似的,脸上一阵赧然,我还以微笑…… "撷英在做什么?"有人在问我。 我瞧向她,将手里的东西捧给她看。 "呵,是悬圃上的神土呢,神君对撷英真好……" 水汹涌澎湃,四周像汪洋一般,茫茫望不到尽头。我心中焦虑不已,朝天边大喊着什么。"快走!"一声怒吼传来,眼前巨浪滔天,隐隐可见一人的身影吞没在其间,白炽的光照突如其来,将眼前一切吞没。我听到自己在喊叫,撕心裂肺…… "撷英,神君心愿如此,只望你珍惜他一片深意。"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响在耳边,似亲近又似久远…… 作者有话要说:鹅被抓壮丁明天加班,更新挪到晚上。。。 第十九章 清明渐渐回到脑海中,我的头昏沉得难受。 额上阵阵发疼,混沌中,我想睁眼,却觉得眼皮像挂着千斤重物一样,很是艰难。 "阿芍……"有人在唤我,片刻,额头上传来一片清凉,很是舒服。 好一会,我缓缓地睁开眼睛。 视野逐渐清晰,灰狐狸的脸出现在面前。 "阿芍醒了!"她似乎很是开心,连忙从旁边拿起一碗水递到我唇边。 我嘴里干渴得发苦,凑前用力饮了几口,喉咙却被呛住,猛然咳了起来。 "慢些慢些!"灰狐狸忙又放下水碗,给我拍背。 一阵用力,我气喘吁吁,脑子里的混沌却倏而散开许多。我躺回榻上,少顷,转头看向四周。 只见自己正身处在一间屋子里,陈设摆置陌生的很,似乎比栖桃的馆舍要大些……想到栖桃,我的脑子又是一阵发沉,梁王苑里的事一下冲到了记忆中来。 "这是何处?"我开口问灰狐狸,嗓音干哑。 "这是臭方士的京城宅院。"灰狐狸用凉水绞了一把手帕,放到我额头上,道:"阿芍你真要吓死爷爷呢。一晕就是几日,又发烧又说胡话,还哭啼不停。" 哭啼?我愣了愣。 "可不是。"灰狐狸说着,指指榻旁的一套衣物:"你方才还在哭,爷爷正要给你换衣服,你就醒了。 我这才感到脸颊和衣领的地方湿湿的,不禁有些赧然。这时,我的目光落到榻下一侧,忽然看到一团雪白的毛皮。 若磐趴在那里,似乎睡得正沉。 "阿墨为了守你,一连几日未歇息,今晨才睡过去。"灰狐狸道,说着,她忽而两眼放光,低声说:"阿芍你不知道,阿墨守你的时候可是变作了人样,穿着你给的衣衫,可真好看。" 我讶然,看看若磐。他一动不动,一贯的死睡模样。 他也会几日不眠么?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心情却倏而明亮不少。那时,还是若磐及时赶来救了我呢…… 我思索片刻,问灰狐狸:"那些弟子如何了?" 灰狐狸歪歪脑袋,道:"那些被鼠妖害了的自然是救不回来了,活下来的只有阿沁和阿絮十几人。臭方士将她们救醒,又从梁王库中取出钱财给她们每人分了些。再详细的事,爷爷却不知晓。" "如此。"我颔首。那时的情景现在想起来仍觉得恐怖,不过阿絮她们还活着却无疑是万幸,我的心一下安定许多。 "话说回来,"灰狐狸一脸好奇:"爷爷听你那啼哭揪心得很,究竟是为了何事?" 何事? 我回想着,却只记得些浮光掠影,唯一清晰的是梦里那男子对我微笑,亲切的感觉现在还留在心间。至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就再也记不起来了。 想着这些,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像有什么在里面拉扯着,绷绷的难受。 又是这样!我低下头,双手用力按着额边。 "阿芍……"耳边传来灰狐狸担忧的声音,忽然,她声音一亮:"啊,臭方士回来了。"说着,她跑出屋外看了看,又折回来。 "臭方士买了鱼ròu回来,"她笑眯眯地说:"阿芍你且歇息,煮好了就来叫你用膳!"说罢,朝门外跑了出去。 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过了会,我缓缓地重新躺下。 腕上似乎被什么硌着,硬硬的。我看去,只见手掌上缠着布条,那夜被碎瓷片划破的伤口被包扎得严严实实。腕上,若磐的兽牙系在那里,洁白如初。 我看着那兽牙,又看看若磐,将身体转向他那边,窗口投来一束阳光,照在那皮毛上,白得耀眼。屋子里静悄悄的,似乎能听到细微的呼吸起伏。头脑还在胀痛,却不像之前那么难受了。我轻轻闭上眼睛,只觉此刻,心底正生出些柔软的东西,踏实而温暖。 灰狐狸来叫我用膳的时候,若磐还在睡。 我不想吵醒他,换好衣裳,随灰狐狸到堂上去。 妖男对于我的到来,只淡淡地笑了笑,却一个劲招呼我吃菜。 "臭方士自己做的,虽不十分入眼,但味道不错。"灰狐狸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笑笑,埋头用膳。 这厅堂,虽比不上老宅的大,却也算得齐整,看得出是个殷实人家。 "听灰狐狸说,这是你的京城宅院。"用过膳之后,我问妖男。 妖男看看我,道:"此乃辟荔先师素泉真人旧产,先师羽化之后,这旧产便传到了辟荔手中。" 我颔首,看着他,在席上端正一礼:"白芍谢过公子再救之恩。" 妖男愣了愣,看着我,眉梢微微扬起。 "阿芍谢他做甚?"灰狐狸瞪着眼睛看我,很是不满:"他为的就是那鼠王的妖丹,当初可是爷爷去找他来的,阿芍要谢也该谢我……" 话没说完,她的脑袋忽然被什么砸中,"哎哟"地痛呼一声。 "灰狐狸,"妖男斜睨她,手里将一枚核桃"啪"地捏破,缓缓道:"也不知是谁哭着喊着来求某救人,如今却是不记得了?" "爷爷叫初雪!"灰狐狸涨红着脸,一下变作兽样跳起来。 "公子早就察觉了那栖桃馆之事,可对?"我怕他们又要起冲撞,忙拖住灰狐狸的尾巴,岔开话题。 "嗯?"妖男脸上露出一丝赞赏的亮光,无视灰狐狸的叫声:"女君怎知晓?" 我把灰狐狸抱在怀里,一边安抚一边说:"不过些许直觉。" 妖男笑笑,将手中的核桃丢到旁边。 "梁王甚爱方术金丹,与在下先师有些交情。先师过后,某去年经过梁王那私苑入内拜访,见梁王形色,已觉有异。某暗地查访,发觉梁王与洛阳这栖桃馆来往甚密。栖桃每年到梁王宴上演一回宝霓天,都要留下许多弟子,却一夜间消失得无声无息,着实教人深思。" 原来如此。妖男为何到了在洛阳,为何总神神秘秘的消失又出现,又为何及时到了梁王苑,所有事情都连接了起来。 我语气低落:"以前的弟子,果真都被吃掉了么?" 妖男看看我:"女君可见那地宫中的大鼎?污秽不堪,当时常年人血浇淋所致。" 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京畿之地,鼠妖这般猖狂,莫非无人所觉?" 妖男摇头,道:"梁王常年醉心此道,旁人早习以为常,且荒芜政事多年,无论他如何挥霍,今上亦从不过问。"说着,他唇角微弯:"再深些就是朝中之事,某也不说了。" 我颔首。 "说到朝中,"妖男看着我:"某这几日在京中逗留,得知了一些左相的往事,不知女君可有兴趣?" 心头微动,我直直盯着妖男,没有说话。、 "女君可知先帝时的太尉白崧?"妖男问。 我摇摇头:"不知。" 妖男缓缓开口:"白崧出身河东大族白氏。先帝一朝,太尉之职数次更替,白崧乃是最后一任。当时,今上还是郑王,白崧曾任太子太傅,继而升任太尉。当时左相还是一名中书谒者,其祖上与白氏有些交情,又得太尉赏识,招为女婿。" "……这位娘子姓白,说不定是那被先帝满门斩首的河东白氏……"那时舞伎弟子们议论我的话犹在耳旁,我望着妖男,心中似有什么呼之欲出。 他告诉我,当时先帝对太子颇有成见,偏爱郑王;而朝中也渐成两派,一派支持太子,一派支持郑王。白崧曾任太子太傅,自然站在了太子的一边。先帝日益衰老,猜忌之心也越来越重,终于有一天,他听到消息,说太子意欲谋反,白崧府中已造好了登基的冕服。先帝立刻派人搜查太尉府,果不其然,搜出了十二旒的冕冠和十二纹章冕服。 先帝大怒,拘禁太子,诛杀太尉九族。次年,先帝晏驾,郑王顺利登基为新帝。 "今上登基同年,那中书谒者的元配夫人因恶疾被休,而中书谒者数次升迁,最终当到了左相。"妖男道。 我听着他说,没有cha话,手掌中汗腻生凉,指头不觉地紧紧攥起。 "……母亲知晓你不爱这里……母亲也不欲受人眼色,可母亲无处可去……"一个忧郁的声音萦绕,似近似远。 鼻子酸酸的,眼睛起了潮,却无论如何掉不下泪来。 堂上一阵安静,灰狐狸不知什么时候也不再挣扎,静静地卧在我的膝上。 "多谢公子相告。"过了许久,我低低地说,看向妖男:"白芍离家之时就已决意不再回头,那里的事情与我无关了。" "如此。"妖男微微地笑了笑。 日头温煦地照在小小的庭院里,我坐在一棵老榆树下,将手中的衣服fèng补。 我对妖男和灰狐狸说想静一静,他们就不见了,留我一人坐在这里。 霞山上遇到父亲一家之后,我就曾在心里无数次对自己说,他与自己无关,今后再遇到他的事情一定不会再往心里去。 可今日听到妖男这番话,我却无论如何平静不下来。心里悸悸地发痛,不是为了别人,全都是为了母亲…… 想那人的事做什么!伤感过后,我心里狠狠地骂自己。 额角仍然有些隐隐的胀,我却一点一不想睡。 我揉揉穴位。那些梦的事,方才曾问过妖男。 妖男问我梦到了什么,我却说不清楚。那些人那些事,我一件也记不起来,却觉得实实在在有过。 "只怕某无能为力。"妖男坦言道:"前世今生,虽灵ròu更替,有的人却能梦到前世幻境。女君昏厥时,某曾试图施以入梦之术,无奈女君异于常人,无论如何不得相通。" 我看着手中针线,轻轻叹口气。 最近的事一桩接一桩,可谓跌沓起伏,就连做下来,能让我发呆的事也着实不少。 旁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我看去,只见灰狐狸手里捧着一篮樱桃,躲在树后面朝我探头。 "怎么了?"我问。 灰狐狸嘻嘻一笑,将樱桃捧上前来,道:"方才在外面有人卖这个,爷爷觉得不错,就买来给你吃。" 我笑笑,接过樱桃。 "阿芍在fèng补呢。"她凑过头来:"这般宽大,谁的衣服?" 我弯弯嘴角,没有答话。 灰狐狸却同情地看着我:"阿芍,你心事挺多哩。"说着,她叹口气:"可惜呢,若你是在想男子的事,爷爷说不定还能给你开导开导。" "男子?"我看着灰狐狸,觉得又惊讶又可笑:"你多大,知道什么男子?" 灰狐狸瞪起眼睛,神色认真:"你们怎么都这样?爷爷法力是差了些只能变作小童,可爷爷已经两百岁了呢。"说着,她面上露出落寞的神色:"想当年,爷爷也是美狐一只,夜夜都有公狐狸在洞外对爷爷叫唤。若不是爷爷一心修仙,如今也不知道是多少孩儿的曾曾曾祖母了。" 我感到有趣,正想再问多一些,忽然看到地上多出一个人影来。抬头望去,一人站在我们面前,挺立的身形遮着一角天空,阳光碎碎地扎眼。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加班,更新大约在傍晚。 第二十章 "阿墨!"灰狐狸朝他打招呼。 若磐站在树荫下,碎金般的光照打在他脸上,只觉那眼睛无比清澈。 我好笑地扯扯灰狐狸的耳朵:"怎还叫阿墨?" "阿墨好听么。"灰狐狸揉揉耳朵,委屈地说。 我不理她,看向若磐。如灰狐狸所说,他穿着我送的衣服,细白的絺布映着阳光,显得他俊朗的面容愈加明净,而身形愈加挺阔。 脸颊忽然有些热气。 果然小了点。心道。 不知是不是我盯得太久,若磐眼睛闪了闪,疑惑地朝身上看去。 我笑笑,道:"穿上衣裳可觉舒适?" 若磐抬头,道:"不觉。" 倒是直接…… 我微讪,笑意不改:"无妨,再久一些便习惯了。"说着,我将手中fèng好的衣服看了看,折好了,双手递前:"给你。" 若磐看着那衣服,似迟疑片刻,看看我,伸手收下。 "又有新衣。"灰狐狸羡慕地嘀咕。 "你身上这套是我在街上买回来的,尺寸到底不足;现在这套是我自己做的,应当合适些。"停了停,我补充道:"你可以换洗。" "阿芍会做衣服呢。"灰狐狸讶然看我。 我莞尔,心中有些得意。 做衣服并非难事,我自己的衣服都是母亲做的,她做的时候我在一边看,几次以后就学会了。上回匆忙去街上给若磐买衣服不过是应急,想了想,又顺便扯了些布回来。若磐的身形我大致留心了一下,布买到就即刻动手裁好。原打算在去洛阳的时候得了空就fèng好,没想到fèng了一半,却遇上那等事……幸而妖男他们细心,取回了我的包裹,这衣服终于得以完成。 若磐看着我,忽而别过头去,把衣服卷起,塞在腰间。 灰狐狸看着他的动作,睁大了眼睛。 还要给他做个包袱才是。我心道。 "我去看臭方士在做什么。"灰狐狸忽然道,说着起身,朝堂外跑去。 树下的长石条多处一半位置,我往旁边又让了让,示意若磐坐下。 若磐看看那石条,走过来。 他坐下的一瞬,某种气息淡淡传来,干净而温暖,就像我伏在他背上感觉到的一半。我看向他,只见他一如既往的缄默,只看着前方,侧脸上表情淡淡。 "吃些么?"我把樱桃捧到他面前。 若磐看看那些樱桃,神色似不为所动,片刻,却出手来。他拿起一枚樱桃,看了看,放进嘴里。 我也伸手到篮子里,将一枚樱桃放入口中。果皮裂开的清脆声在齿间响起,甜丝丝的滋味带着些酸,散在舌间,浓郁而可口。 旁边的高大身影是那样的不容忽视,我微微抬眼,只见阳光中,鲜红的汁液洇开在那唇上,闪着宝石般的色泽。 风悠悠吹来,带着些微醺的气息。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异样,不大自然地转过头来。 "若磐,"踌躇片刻,我对他说:"我今夜想回蒲州看我母亲,你带我去可好?" 若磐侧过头来我,脸颊的轮廓在树荫下泛着蜜金的光泽。 "嗯。"他擦擦嘴唇,答应道。 我弯弯唇角,微笑起来。 半边月亮挂在天上,夜空清澄,巨大的云朵在月光中泛着银白的边,层层分明,后面,星汉一望无际,难以言喻的广阔。 我坐在若磐的背上,望着天空中的奇景,仍然觉得新鲜不已。 经历过梁王私苑的惊心动魄,再坐到若磐的背上,我已经不再觉得紧张了。凉凉的夜风迎面出来,我的两袖鼓起,裙裾舞动,几乎像庙宫壁画上的仙娥们那样高高地飞扬起来。 京城早已消失在身后,月光下,地上万物似乎在狂奔一样迅速往后退去,若磐飞过原野和江河,有时经过大些的城邑,还能看到耸起的高楼上点着灯笼,一闪一闪地在风中摇曳。 若磐在一片宁静的田野上空停下来,我朝下面望去,夜色浓重,只觉迷茫得很。 月光如银,忽然,我发现一所宅子的墙头上,有棵树头很是眼熟。让若磐飞低些再看,没错,那正是我和母亲院子里的那棵老梅树。老宅四四方方,没有一点灯火。我望着它,心里起了些复杂的思绪。现在看来,老宅可谓又小又不起眼,但是在过去,它曾经包容了我的所有,让我觉得它就像天地那么大呢…… 找到了老宅就好办许多,我朝四周望了望,一下就望见了母亲埋葬的山坡,让若磐飞过去。 月亮在云间穿梭,荒芜的山坡上,母亲的坟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若磐在山坡上着了地,我从他背上下来,走到母亲的墓前。 墓碑静静立着,上面只有"白氏之墓"几个字和生卒年月,如碑上的光泽一样清冷。 "母亲……"我抚着墓碑,觉得喉咙哽哽的,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鼻子里阵阵发涩,眼睛里渐渐蓄起泪水,却许久也落不下来。 "母亲,阿芍不但话说不好,连哭也不会了呢……"我苦笑着低声道。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轻轻吹过。 坟包上早已长满青糙,因无人打理,有些已经长得老高。我举袖拭了拭眼睛,伸手去拔。那些糙根很深,我飞了好大力气才拔下一棵。正要再去拔旁边的,忽然,一双大手伸过来,将几棵野糙连根拔起。 我转头,若磐不知何时已经变回了人形。他弯腰低头,只三两下,坟包上的高糙已经清理干净了。 "多谢。"我说。 若磐把手中的糙扔到一旁,没有搭话。 我转向坟前,把带来的祭品一一摆上,弄得整整齐齐。 "母亲,你常同阿芍说起京城里的吃食,今日阿芍给你带了些来。"我望着坟包,停了停,道:"阿芍知你心思,将来定会好好照顾自己;母亲在那边,也……"话说了一半,泪水忽而决堤一般涌出眼眶,我再也说不下去,低头大哭起来…… 许是哭了一阵,路上又吹了许多凉风。回到京城之后,我躺在榻上怎么也睡不暖。 想了想,我披衣起身,推开房门。 月亮仍挂在天上,若磐趴在廊下,似乎没了忌讳,恢复了巨兽的身形。 我拿着一块茵席走过去,垫着坐下,轻轻靠在若磐的身上。 毛皮上的温暖透过背上的衣裳传来,果然一阵舒坦。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缓缓而沉稳,过了会,身上的寒意渐渐消退。 方才在母亲墓前,若磐坐在我身旁,我哭了多久他就坐了多久。待我哭完,他又负着我一路飞回来,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 那番啼哭大概是我懂事以来哭得最要紧的,鼻涕眼泪擦得到处都是,回来洗过脸。眼睛还是红红肿肿,把灰狐狸吓了一大跳。 但是发泄之后,我发现自己竟是轻松了许多,便如现在这般平和的心境,似乎很久没有过了。 这样想着,我把头小心地向后,枕在若磐的背上。头顶,屋檐在夜空中映着黑黑的轮廓,似乎正同身后这身躯一起包围着我。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里,这温暖似乎已经占有了许多分量。假若有朝一日失去它,不知道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 这般想法着实教我茫然。 我微微侧身,看着那片浓密雪白的皮毛,不禁喃喃低语:"若磐,将来你即便找到了要找的人,也不要走开,再陪陪我可好?" 那背上似乎动了动,我把以为它醒了,心中小小地吃了一惊。 抬眼看去,那眼睛闭着,仍是一副熟睡的模样。 日子过得很是悠闲且无所事事。 妖男仍然行踪不定,或者在房中看书,或者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但用膳之前必定回到宅子里,到庖厨中为大家做饭;灰狐狸时而跟着妖男,时而跟着我,时而自己到街上去,吃得满嘴油津津的回来。 若磐仍然爱睡,无论房中、廊下或是院子里,张眼望去,总能见到他睡得死沉的样子。但不要看他总是睡,若是醒来与我们一起吃饭,食量可大得惊人。头一回的时候,妖男得意地对他说不必客气,有菜有ròu尽管吃。若磐没有出声,只不停地吃,菜吃完了就光吃饭,最后把新添的一桶米饭也吃个精光。我们三人目瞪口呆。 相比之下,我可做的事情实在不多。 这宅里的书不少,我翻了一下,却全是方术神仙之类的书,我能看的实在寥寥无几。于是,我迷上了做衣服,打算给若磐多作几套,妖男和灰狐狸也要做些。想法定下来,我干劲十足,到街上买了许多布料回来,给他们量过了身,就每日待在房中裁裁剪剪。 拿到新衣裳,妖男很是欣慰,灰狐狸很是欢喜,若磐则仍旧一脸无所谓。他有时变回大兽在院子里睡觉,我就靠在他身上fèngfèng补补,觉得这样实在惬意。 我仍惦记着若磐的包袱,也惦记着自己的新衣还没有着落,他们的衣服做完之后,我决定再去扯些布料回来。 打开行囊,我数了数自己剩下的钱。原本过了这月,我就能找柳青娘领钱的,现在自然不可能了,那幻想中的小宅院和田产也随着破灭。 想到钱,我心里不禁一阵惆怅,幸好现在还有一些,能支撑些时候。 心里想着,我把行囊收拾好放起来,让若磐看家,带着灰狐狸一起到街市上去。 京城的街市很大,人也很多,一眼望去,到处是攒动的人头。我和灰狐狸走走逛逛,她一到了人堆里就开心得很,买了许多油饼,嘴里永远塞得满满的。 布铺实在不少,我挑了些适合夏天的衣料,又扯了一块结实柔软的麻布,就催促灰狐狸回去。 二人走走停停,才到宅院的巷口,忽然被几个人拦住了去路。 "小人见过女君。"一人微笑地看着我,上前作揖。 那人陌生得很,我看着他,心中却被"女君"二字着实惊得震响。 "咦?"灰狐狸看看那人,又看看我:"你认得他?" "不认得。"我笑笑,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对那人道:"小女子不是什么女君,足下想必认错人了吧。"说罢,拉着灰狐狸的手向前走去。 "小人并未认错。"只听那人跟上来,脸上仍微笑:"女君下落,主公倾全府之力寻找了许久,今日终于寻到,主公甚盼女君归家。" 我心中冷笑,道:"足下此言好生无礼,足下口中女君,小女子实不认得。"说罢,继续往前。 那几人却将身形移来,将我们的去路堵住。 我皱起眉头:"尔等……" "表妹,出了何事?"话未说完,忽然,一个缓缓地声音传来。我看到妖男站在前方,倏而大喜。 "表兄!"我脸上浮起笑意,用力推开那些人,快步朝他走过去。 那几人面面相觑,似乎很是疑惑。 妖男看看我,又看向那几人,拉着脸走上前去。 "诸位意欲何为?"他冷冷地说,眼神凌厉扫过:"光天化日,莫非强抢民女不成?" 几人看看他,又看着我,神色疑惑。 方才说话那人首先缓过神来,站出来向妖男一揖:"某奉主人之名,出来寻人,见这位娘子与画像相似,故而冒犯。得罪之处,还请足下见谅。" 妖男"哼"一声,不理他,转身走开。 那阵势透着怒气,倒真像是个为表妹出头的表兄。我和灰狐狸对视一眼,忙跟在他身后。 "敢问公子名姓,某回禀主人,也好登门请罪!"只听那人在后面高声道。 妖男头也不回一下,只领着我们径自往前。 "快收拾东西,即刻离开此地!"回到宅院里,才关起大门,妖男沉着脸对我们说。 "现下?"灰狐狸一脸不解:"他们不是走了么?" 妖男冷笑:"你以为他们真信了?他们走乃是为了搬救兵。"说罢,快步朝庭中走去。 我和灰狐狸见他这般说话,也不多言语,赶紧去收拾行囊。 所幸若磐没有在死睡,听到动静就出了来。我七手八脚,把房里的所有东西塞到包袱里。几个人收拾好东西出了院子,才要出门,忽然,门上传来"笃笃"的声音。 我顿住脚步,跟他们相视一眼,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只好用术呢。"妖男无奈笑笑,说罢,他将袖子一拂。云雾平地而起,我只觉脚下忽而腾空,赶紧一把抱紧了若磐。 突地,上满吹来一阵凌厉的罡风,我只觉身体几乎飘起,突然,怀中一空,我尖叫地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鹅打开网页,忽然被一个长评晃到了眼,险些以为开错了文。心情澎湃中,撒花~~~谢谢心为形役大人!!!! 补充了一小段,不好意思,鹅又把她写晕了。。。。 第二十一章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最后补充了一小段。 明天学校开学,打杂的鹅又要开始忙了。日更不会断,更新时间定在每天晚上,钦此~ 我来到了左相府。 没错,就是我从小想象中的那个母亲曾经作为主妇住过的地方。 那天,我从空中落下,再醒过来,若磐、灰狐狸和妖男不见踪影,而我已经躺在了左相府的榻上。 真冤孽。我心想。自己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竟又回到了这样的地方。 他们把我安置在一间陈设不错的房子里,门窗关得死死地。 我没有哭没有闹,因为没有精力。头很沉很沉,自从在这屋子里醒来,它就一直这样,比以前严重得多,就像一口快要被挤爆了的箱子。大概是这个原因,我的身体也乏力得很,像被什么抽去了半边元神,每日只能躺在榻上。 "女君。"一个快要哭的声音传来,我睁开眼,阿芙担忧的面容出现在面前。 她望着我,眼圈红红:"女君,你已经睡了一整日了,再不用食如何得了……"说着,举着袖子去拭眼睛。 我笑笑,没有言语。 醒来之后,阿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至今唯一见到的人。她看我醒来,就扑到我身上大哭,说我走了以后,她日日担惊受怕,左相还把她叫到了京城,亲自过问我失踪前后地事。幸好我终于被找了回来,否则她不知有多么自责。 我看着阿芙消瘦的脸,心里很是内疚。出走前几日,我以阿芙家中母亲生病为由,说服管事让她回家探亲,为的就是不连累她。不想到底还是给她带来了麻烦……我苦笑,在她面前,心里再多的恼怒也发泄不出来。 左相把她和我关在一起的用意,大概也正是在此。 我心中想着若磐他们,就问阿芙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阿芙说她也不甚清楚,只听家人们说在城东的一座小宅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我…… 思考着事情,脑子又胀疼了些,似有无数的声音在说话,嗡嗡一片。我闭紧眼睛,双手用力地夹着头的两侧,那些声音却怎么也消不下去。 要是若磐在就好了……心底低低叹道,忽而觉得失落得很。 "女君……"阿芙担忧的声音传来。 "无事。"我咬着牙,好一会,才觉得那昏胀过去了些。 说来奇怪,我平日里只是脑子发沉,来到这个地方,却开始觉得浑身乏力。想到方才阿芙说我已经昏睡整日的话,心中惊异,自己不过闭了闭眼,不知不觉,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么?我觉得这样实在不行,不管头上如何沉重,支撑着坐了起来。 "女君要起身?"阿芙惊喜地说。 我"嗯"了声,道:"阿芙,搀我四处走走可好?" 阿芙笑意绽开,点点头,突然,神色又为难:"可周氏阿姆吩咐过,女君身体不好,除了沐浴如厕,都要躺在榻上才好呢。" 周氏?我想起那张刷白的脸。 "无事,"我笑笑:"只散散步。" 阿芙颔首,过来搀我起身。 第一次起来走动,我觉得脚下虚虚浮浮,像个大病了一场的人。 我忍着不适,缓缓地走动,屋子里的摆设落入眼中。这里的装饰的确不错,摆设的物件不多,却看得出做工考究,不是一般人家的用物。 引起我注意的,是我卧榻旁的一盆花卉。 那花长得很是美丽,低矮的枝条生得婀娜,上面椭圆的叶片碧绿如玉,粉紫相间的花朵绽放其间,甚是好看。它的位置正好在枕头后方,故而我虽时常闻到香气,却一直不曾察觉。 "这花是主公送来的。"阿芙见我盯着那花,解释道:"周氏阿姆说这屋子常年无人居住,有些晦暗,摆些花卉才有生气。"她说着,笑笑:"婢子觉得好看,可从未见过,不知是什么花。" 我也笑笑,朝那花走过去。 丝丝香气沁入鼻间,花朵颜色美丽,很是赏心悦目。我伸出手,慢慢地抚过花瓣。娇柔的触感碰在手心上,很是舒服。 紫荼。心底一个声音说。 我愣了愣。片刻,忽然想到什么,我转向自己睡的榻,走过去,摸摸那木头。 是黄檀。 "阿芙。"我转头看向阿芙,道:"我方才看到你那外间有一盆春兰,换过来可好?" "春兰?"阿芙怔了怔,道:"可是周氏阿姆说这花贵重的很,不能随意搬动哩。" "无妨,"我微微一笑:"稍微搬动伤不了它,这花香嗅了许久,有些腻了呢。待外面有人要来,再换回来不迟。" 阿芙听我这般说,点点头,道:"女君稍候。"说罢,弯腰去搬那花盘。 我在旁边一张胡c黄上坐下,看着阿芙搬着花离开的身影,心底隐隐发寒。 紫荼生在东南之地,美而不易得。此花最大的禁忌,就是不能与黄檀摆在一起,因为气味交汇而生微毒,虽无害,却能使人浑身乏力。 春兰与黄檀并无冲突,阿芙住的外间没有黄檀,紫荼在那里不会生毒,正好可以交换……额边的穴位忽又隐隐作痛,我伸手按着,心中满是惊疑。 这些事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女君,婢子再去盛些ròu糜可好?"案前,阿芙笑吟吟地问我。 我摇摇头,拭拭嘴角:"不必,盛些水来就好。" 阿芙颔首,起身去为我添水。 把紫荼移走之后,我又睡了一会,醒来,果然觉得身上不想先前那样乏力了,头脑的胀痛也随之消散了些。 许是这些天都没怎么用膳,这次醒来,我觉得腹中饥饿得不行,就让阿芙去取来饭食,一口气吃了好多。 阿芙看我这个样子,高兴得不得了。 "女君这样才是,"她把我的水盏放在案上,道:"不好好用膳,怎做得新妇……"话才出口,她忽而掩口。 我却一字不漏地听在耳朵里,看着她:"新妇?什么新妇?" 阿芙神色尴尬,红着脸,吞吞吐吐:"女君,婢子听这宅中的人说,嗯……主公将女君许给了北海王做王妃哩。" 北海王?我的心猛然一提。 想起来了。那时父亲要接我进京城,就是要把我嫁人;我出走之后,听阿絮她们提起北海王与左相的联姻不知何故作罢了。这两件事交叠在一起,父亲当时要把我许配的人就是北海王么? 怪不得这样费劲也要把我找到,怪不得连紫荼花黄檀这样偏门的招数都用上了,大概是怕我再逃走,干脆让我萎靡无力好等到那良辰吉日直接送给北海王呢。 我心里冷笑,想得倒是美。 "女君勿忧虑,"提到北海王,阿芙收起讪讪地神色,笑眯眯地对我说:"婢子打听过了,那北海王是个极英俊的人呢,才华满腹又极得今上宠爱,别人提起他可都赞不绝口,说天下不知多少女子想嫁他呢!" 她说得绘声绘色,我笑而不语。 想到那如玉的面容和翩翩风姿,阿芙这话倒并不夸张。只可惜他是父亲要我嫁的人,这婚事,注定成不了。 我没有多话,只叮嘱阿芙千万不要把今日搬动紫荼的事说出去。 "为何?"阿芙不解。 我笑笑:"周氏不是同你说过那花贵重搬动不得?若让她知晓了,岂不责罚?" 阿芙恍然大悟,连忙点头。 这样做,自然有我的心思。这个左相府我是决意不会待下去的。他们希望我乏力无神,我自然要遂了他们的愿,暗地里养精蓄锐,才能伺机再逃出去。 第二日,父亲来了。 阿芙跑来告诉我的时候,我心中虽惊异,却并不慌乱,让阿芙把花换过来,自己则躺到了榻上。 门"呀"地响了一声,阿芙低头行礼,只见几人走进了屋内。 当前一人,正是父亲。 他身后跟着两名一名妇人。一个是周氏,另一个,妆容衣饰精致,正是那日在霞山竹林里与父亲坐在上首的美妇。 父亲缓缓走过来,看我的神情与在老宅里一模一样,只是此时相见,我心中已经没有了过去的敬畏。 我看着他,没有动弹。 "女君……"阿芙在旁边小声地提醒我,表情又是着急又是惊讶,少顷,她忙向父亲行礼,畏畏缩缩地解释道:"女君身体不好,这几日都在卧榻,这……" 父亲没有说话,后面的周氏却一笑,嗔怪地对阿芙说:"既如此,还不快搀女君起来。" 阿芙唯唯连声,忙上前来扶我坐起。 我任凭着阿芙摆弄,身体软软地靠着她。待终于坐起来,我垂目,语气孱弱:"阿芍身体昏沉,不能给父亲行礼,"说着,我低低咳了两声:"乞父亲恕罪。" 父亲看着我,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似在审视,有一瞬,我怀疑这是他打量我最认真的一次。 "你身体不适,就免了吧。"他淡淡道。 "多谢父亲。"我说。 周氏让侍婢抬来两张胡c黄,放在我的榻前。 "这是府中的夫人,按说你也该叫一声母亲。"父亲在胡c黄上坐下,对我说。 他指的是旁边那衣饰精致的妇人。 妇人看着我,与周氏一般擦着厚粉的脸上露出笑容。 她含嗔地看了父亲一眼,走过来,挨着我身旁坐下。一阵粉香迎面扑来,她语气亲切:"阿芍头一回来京城,难免生疏,唤夫人便是。" 我看着她,,顺着台阶唤一声:"夫人。" 夫人颔首而笑,拉起我的手,面露怜惜之色:"我儿面色不佳,回到家中,该好好进补才是。" 我看着她涂着朱脂的薄唇弯得高高,心中觉得有些可笑。 我离家出走几月不回,他们为了把我抓回来大概也是费尽了心血,换到哪一家,估计见面也是要吃几个耳光。面前这两人倒是与众不同,一个神色冷清,一个温声软语,只字不提我离家之事,这是学优人搭配着演戏么? 可惜我不打算顺着他们的意,有些事,捅破比不捅破要好。 在栖桃,最大的收获不是别的,是优伶们的演技。 我低下头,双眉含怯:"阿芍一时糊涂,离家多日,教父亲与夫人担心……"说着,我低低咳了两声,拭拭眼角:"内心实在愧疚。" 果然,话说出来,夫人的脸色微微僵住。我看到她的眼睛不着痕迹地朝父亲那边瞥一眼。 "过去之事,不必再提。"只听父亲道,他看着我,声音缓缓:"宫中聘礼昨日已到,你与北海王的婚事已定下。此乃光耀门楣之事,你生母若有知,亦当含笑。" 心头似被什么一刺。 我看着他的眼睛,片刻,唇边弯起笑意,颔首一礼:"谨记父亲教诲。"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最后补充了一小段。 明天学校开学,打杂的鹅又要开始忙了。日更不会断,更新时间定在每天晚上,钦此~ 第二十二章 我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到底有些用处,父亲离开时,让阿芙开窗透气,还说我可以到屋外的花园里走动。 当然,他们也不会因为单单因为我做出顺从的样子就信了我。 室中的紫荼仍然怒放,周氏叮嘱阿芙每日浇水,不可让它干枯。 既然有了父亲的允许,我当然不会浪费。想要逃出去,周围长什么样子总要知道。于是午后,我让阿芙开了门,踱出了房门外。 外面果然是个花园。夏日时节,只见花糙浓郁碧绿,虽过了百花竞放的时节,枝头上却也姹紫嫣红。 阿芙看到这般风景也很是欢喜,在花丛中这里看看,那里嗅嗅,兴奋得很。 "婢子来到这府中许久,还是头一回来花园里玩耍呢。"她笑嘻嘻地对我说,阳光下,脸庞被一丛月季映得红扑扑的。 我笑笑,往周围望去。这花园不算大,一眼望去,除了我住的屋子就是长长的白墙,把四周围得严实,只有一扇园门可供出入。 这般情形可有些难办呢。心里暗道。想起若磐他们,又有些心焦,不知道他们如今在何处?手腕上,若磐的兽牙还在,被肌肤贴得温热。我曾将它摔在地上试了许多回,若磐都没有出现,心里渐渐生出不好的预感。 或许若磐那时未与我说清楚,这兽牙只能用一回呢……担忧得深了,心里又不禁侥幸地想。 走了一会,我觉得头脑有些发胀,寻着树荫下的一块青石坐下。 午后柔和的风缓缓拂过,花糙树叶随风摇曳。我忽然觉得这声音好听极了,好像许多人在轻轻地吟唱,高高低低,似远似近地汇聚一片。 我听着这声音,唇角不禁扬起,发胀的头脑似乎也舒缓了许多。身旁的几株虞美人在风中微微摆动,我望去。那朵朵花儿在眼前,似乎微笑地看我…… "你是谁?"一个童稚的声音忽而响起。 我抬头,只见面前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总角小童,两只眼睛将我上下打量。 "小公子。"一个侍婢打扮的人急忙地跑过来,见到我,似愣了愣。 "她是谁?"小童指着我,大声问那侍婢。 侍婢看看我,又看看园中那屋舍,似乎了然。她面上浮起笑意,向我一礼,对那小童道:"这位是女君,小公子该唤长姊呢。" "长姊?"童子一怔:"可我长姊是……"说着,他忽然眼睛一亮,看着我,脸上露出厌恶的笑:"你就是那离家出走的贱人吧。" 话才出口,侍婢陡然变色,急忙捂住童子的嘴巴。 我看着他,眉梢扬起:"什么?" "小公子不懂事呢!"侍婢又是尴尬又是发急,一边红着脸对我赔罪一边皱眉对那童子道:"小公子不可胡说!" 童子却一下掰开那侍婢的手,大声道:"我未胡说!母亲说了,她才不是我阿姊!是贱妇生的……" 话音未落,小童被我一推,猛然跌坐在地上。 他似毫无预料,愣愣地睁大眼睛看着我,片刻,嚎啕大哭起来。 侍婢看着他,又看看我,脸色刷白。 我不理会那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骂的童子,只微笑地转向侍婢:"你看到了什么?" 侍婢神色阴晴不定,片刻,嗫嚅道:"婢子……婢子什么也没看见。" 我看着她,莞尔不语。 那侍婢不敢停留,像看鬼一样看我,抱起那童子就匆匆地走了出去。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园门外,我看着那边,再看看身旁的虞美人,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鲜艳的花瓣。 方才那童子的话虽惹怒了我,却是真心话,左相夫人和这宅子里的其他人到底怎么看我,从那童子嘴里便可亏得一二。 "女君……"阿芙捧着一束花从树后转出来,看着我,有些忧虑:"那可是主公最疼的小公子呢,你……" "无妨,不会有事。"我笑笑,起身整整裙裾:"回房吧。"说罢,转身朝屋子那边走去。 北海王是个宝。 我只要在父亲面前做出愿意安安稳稳一心一意待嫁的样子,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用在乎。 小童有没有回去告状我不知道,左相府对我的看重却是明显的。 那天之后,父亲和左相夫人又陆续来过几次。左相夫人看到我,依旧满面慈爱,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 她不觉得难受,我自然奉陪,轻声细语,温驯得像一只白兔。而父亲看我的神色,也渐渐平和许多。 我的待遇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每餐的食物精心炮制,餐后还有温补的汤水送来,我想要些什么,只要让阿芙禀报一声,有求必应。 相对的,新妇嫁前必要诵习的女经也送了来。我不以为意,这些东西母亲多的是,我还小的时候她就要我背诵。母亲这一辈子算是实实在在按着女经里说的做,我看在眼里,对那些大道理已经嗤之以鼻。可如今他们却还想着要我学,却是晚了。 在夫人的提议下,父亲还让我跟他们一道用饭。 一乘小辇把我抬出了园外,在一座建造气派的屋子前停下。夫人笑吟吟地出来,亲自拉起我的手走到堂上。 除了父亲,我见到了我要称为祖母的太夫人,还有父亲的几个妾侍和子女。 果真是一个大家子,一眼望去,堂上满满地坐着人。 我再次庆幸看到这些的不是母亲。 太夫人看到我,虽不十分热情,脸上那神色却比夫人要真实许多。她精神不是太好,只问了我些许问题。 见过太夫人之后,我又与妾侍和子女们一一见礼。 妾侍们的脸上都和夫人一样挂着笑容,几个子女们却不大一样,与我见礼之后,互相偷偷地挤眉弄眼。可以肯定的是,有两个人对我没有好脸色,一个当然是那日在我手上吃了亏的小童,另一个女孩,头上也是总角,年龄却看着比其他人要大些,或许只比我小一点。她从我走进来就一直白眼不断,似乎我欠了她几万钱一般。见礼的时候,甚至话都不愿说。瞟我一眼就走开了。 席间,几乎所有人都打量着我,目光中,似乎各藏心思。 我并不在意,只低头用膳。 "女君在家宴上可见到了慧女君?"回到房里,阿芙问我。 我一笑:"嗯。" 她说的慧女君就是方才那个老对我白眼的女孩,和那个同样没有好脸色的童子一样,都是夫人所生,我没来之前,她是左相府里年纪最长的孩子。 "婢子听说,慧女君见过北海王几回,爱慕得不得了。北海王这婚事是太常署卜的,先前只说是左相府中的长女君,她可乐坏了。可后来拿到生辰来对,太常署却说不是,再问才知道原来指的是女君你。"说着,她笑笑:"慧女君为这事,可大哭了好几日。" 我不禁觉得有趣。遥想当时,夫人得知这事的时候大概也怨恨不已,这点从那童子骂我的话里面就能窥得一二。可惜,夫人是父亲的正室,父亲的孩子都要叫她母亲。嫁给北海王的人,说出去都是她的孩子,所以她看到我,再不乐意,也仍然能够笑得那般慈祥。 想到这里,我再次觉得北海王确实是个宝,我能够在左相府里过得好,全多亏了他。 夜里,我躺在榻上正半睡半醒,忽然听到些咔咔嚓嚓的细微声响。 自从经历了梁王私苑里的事之后,我对夜里听到的声音都特别敏感,觉得不对,即刻醒了来。 我起身,仔细听去。那声音仍在响,似乎是从一扇窗户发出的。 贼人么?心里一阵警觉,我轻轻地起身,拿起案上的一只重手的瓷壶,蹑手蹑脚走过去。 月光从外面透着,一个半人高的影子映在窗纸上。 果然是贼人,我心里一阵着慌,立刻想着该叫醒阿芙。 说时迟那时快,我才迈出步子,窗"呀"一声打开了。 我心中大惊,连忙举起手中的瓷壶。 "阿芍!"一个熟悉的尖细声音传来。我一愣,定了定眼睛。 灰狐狸站在窗台上,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又惊又喜地看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无敌勤劳小蜜蜂~~我要表扬我要表扬~~~~~ 第二十三章 "初雪……"我惊喜难当,才叫出她的名字,突然捂起嘴巴。 阿芙就在不远处躺着,现在可不是大呼小叫的时候。 "无事,爷爷施了法术,她醒不来。"灰狐狸得意洋洋地笑。 我放下心来,看着她,激动又起,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可真想你们。"我把脸蹭在灰狐狸毛茸茸的脖子上,喃喃地低声道。 灰狐狸咯咯地笑。 这时,我看到妖男也站在外面,夜色中,他看着我们,一贯的唇角微弯。 我朝他身旁看出,出乎意料,若磐竟不在。 "若磐呢?"我问灰狐狸。 "阿墨?"灰狐狸讶然看着我,又看看妖男,语声茫然:"阿墨不是同你在一起么?" 清冷的月光照在窗台,室中,我和灰狐狸坐在榻上,妖男坐着胡c黄,皆神色沉凝。 "那罡风下来之后,爷爷被吹得一阵发晕,待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到了几千里外,身旁只有这臭方士。"灰狐轻轻摇着尾巴扇风,一边回忆一边说:"爷爷和臭方士都以为你和阿墨在一处。偏偏爷爷落地时腿受了伤,臭方士带着爷爷休养了几日,才回来找你们。" 我听着她说,没有作声。 妖男坐在胡c黄上,眉头微拧,亦一语不发,指节轻轻叩着宝剑。 "待回到京城,我等就听到了你要嫁给北海王的事。偏偏又遇上梁王发丧,官府暗地抄查梁王苑,京兆尹从栖桃弟子口中捉了臭方士的影,画像贴得满街都是。"灰狐狸看看我,咽咽口水:"我等只得昼伏夜出,现在才寻到了你。" 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 "我醒来就未见着若磐。"我低声道,手指轻轻抚着腕上的兽牙:"此物摔过几次,若磐也从未现身。" 灰狐狸歪着脑袋想了想:"阿墨不会无缘无故这般,可是被左相府的人藏起来了?" 我心里也没底,片刻,抬头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妖男:"公子之见如何?" 妖男将宝剑放在一旁,缓缓道:"女君在这府中多日,可觉察到有身怀法术之人?" 我想了想,摇头:"不曾。"如果有的话,想让我精神萎靡,何需费这么大劲找来紫荼花的偏方。 妖男颔首:"某方才潜入之时,也曾暗暗观察,未见左相府中有异常之处。若磐虽兽身,修为却不可估量,想困住他,无高深至极之法力不可为。" 室中一阵默然。 "尔等可还记得那时将我等分散的罡风?"妖男问。 我和灰狐狸相视一眼,点点头。 妖男道:"那罡风之劲猛,某生平所见绝无仅有,恐怕就连某师祖太清真人在世也做不到。" "你是说,那使罡风者与困住阿墨的乃是同一人?"灰狐狸道。 妖男点头:"正是。" 灰狐狸睁大眼睛:"他要阿墨做什么?阿墨那臭脾气,当狗来养定是不成,难道要抓去剥皮么?" 妖男苦笑:"这某就不知晓了。" 我低头不语,手指困苦地捏着兽牙,只觉心焦不已。 "说到京城,女君果真要嫁给北海王么?"这时,妖男忽而问我。 我看看他,摇摇头:"那是左相一厢情愿,我必不遵从。"话音刚落,灰狐狸欢呼了一声。 "甚好甚好!"她扑到我的怀里,高兴地说:"爷爷这几日还在想,若是阿芍做了什么北海王妃,将来可不能与爷爷到处逛了呢!" 我摸着她的头,哭笑不得。 "北海王。"妖男沉吟着,少顷,笑笑:"怪不得左相这般执意抓你回来,他这是押宝呢。" "押宝?"我不解。 妖男颔首,道:"今上多疑,太子至今未立。众多皇子中,唯长子卫王与三子北海王最是得势,而今上又向来最爱北海王,将来的太子之位恐怕非他莫属。" "是这样。"我明白过来。 心里却不怎么感兴趣,这些事本就与我无关。我对妖男说:"你们来了就好,我并无行李,现下就可离开。" 妖男却摇头:"现在不可。" 我讶然。 他指指外间:"你凭空消失,那侍婢怎么办?" 我怔了怔,心里一阵愧疚。没错呢,我已经对不起阿芙一次,这回可不能再让她担惊受怕。 "不急。"妖男悠然道:"我见女君在这府中也过得不错,安排好再走不迟。" 我点头,忽然想起那时在老宅里初遇妖男的情景。 "你倒是还记得她。"我冷瞥。 妖男愣了愣,片刻,嘴角一弯:"自然记得,她虽瘦了些,长得却还不错。" 老天到底还算眷顾我。 第二天,夫人那边遣人来传话,说夫人过明日到贤真观进奉,要带上我。 我微笑地颔首,表示我很是乐意。 "贤真观呢!"阿芙又是好奇又是憧憬:"据说那是京畿最好的庙宫,四周山水都是名胜哩。" 我问她:"阿芙可想去?" 阿芙点头:"想。" 我含笑:"可有要祝祷之事?" 阿芙想了想,忽然脸颊微红,点头:"有。" 我看着她,含笑不语。还在老宅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提过她那个在抚州行商的表兄,每次都是这个表情。年初时,她还羞赧地偷偷对我说过,她表兄已经快攒够了钱,年末就去求父亲让他为阿芙赎身成婚。 第二天清晨,几辆牛车安安稳稳地载着左相府的女眷们出了府,往城郊而去。 我和那个叫慧的女孩同一辆车。 一路上,她眼睛抬得高高的,看我仍然只用白眼。 我不管她,或透过竹帘看车外景色,或闭目养神,一句话也不说。 "贱妇养的,妖媚相。"她终于按捺不住,低低地骂道。 到底不肯让我安生。 心里叹口气,我睁开眼睛。 "可偏偏妖媚相的人才能嫁给北海王呢。"我看着她,嫣然一笑。 慧神色骤变,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像要飞出刀来,嘴唇紧抿着,颊边微动。 突然,她朝我扑了过来,咬牙恨道:"你这不要脸的贱人!" 我猛然接住那双臂,身体向前,一下将她摁倒在身下。我发觉我的悟性实在不错,和若磐他们经历过险恶,不必练习也知道怎么拆招了。 慧睁大了眼睛,满是不信与惊恐,嘴里骂着难听的话,身体和双腿用力地踢打。 我不理会,只用力将她稳稳地摁住,目光冷冷:"你看清楚,要当北海王妃的人是我不是你,莫在我面前使那套撒泼脾气。你若不信喊吧,看谁理你。" 慧瞪着我,嘴里仍然骂着,手脚却渐渐不再挣扎。突然,她眼圈一红,"哇"地大哭起来。 "女君,出了何事?"外面传来侍婢惊讶的声音。 我放开慧,理理身上的衣服,转过头对外面和声道:"无事,方才说了个笑话,慧女君笑翻了呢。" 牛车行走缓慢,将近日中才到了贤真观前。 我下了车,往前方望去。只见树林如海,远处浓密的树冠掩映中,隐约可见层叠的飞檐露着尖角。 夫人由着侍婢整好衣裳上的皱褶,由一名妾侍虚扶着,慢慢沿着石砌的台阶向上走去。 路上,夫人和妾侍们说这话,声音不断。 我在后面文静地跟着,并不出声。慧的脸阴沉得发黑,一声不响地朝前面快步走去,脚"嗒嗒"地踏在台阶上。 "怎这般粗鲁。"夫人回头,皱眉看她。 慧不搭理,径自快步向前,把其他人都抛在了身后。 "这孩子。"夫人轻叹一声,目光若有若无地朝我扫过来。 我回视她,神色平静。 心情却是一片大好。 从小到大,我从不知仗势欺人是何感觉,如今从这姊弟身上找到了,很是愉快。这么想着,心中有些惋惜,如果我真的嫁给北海王,将来这样的机会一定还多的是。 到了贤真观,只见果然气派。重顶飞檐下,勾心斗角。墙上和梁柱上绘得绚丽,仙鸟神兽姿态各异,真人大小的神仙们衣袂飘飘,像是随时能从墙上飞下来一样。观台四周,花树缤纷满目,山林中凉慡,许多晚春的花朵现在还有。 观中真人与夫人相识已久,亲自招待。众人在堂上拜过神,真人引着走到观后,说桃花开得正盛。 果然,只见面前一大片桃林,粉白的花开满枝头。 众人惊诧不已。 "果然名不虚传,已经夏初时节,谁知竟还能看到桃花。"一名妾侍叹道。 "自是宝地有灵。"夫人微笑。 真人让童子在桃林中铺设茵席,摆上案几,又打来泉水煮茶。 他们说的话都是些神仙玄理,我不感兴趣,在旁边听着很是无聊。正在这时,真人饮一口茶,微笑道:"这茶虽好,若是采些花瓣来煮,味道更是清雅。" 我闻言,心道正好,微笑道:"如此,阿芍去采来。" 夫人没有反对,却让慧同我一起去。 慧的脸色登时更黑。 我微笑,答应着一礼,起身离席。 这桃林果然大。 我借口着要去找开得更好的桃树,快步走着,没多久,慧和跟随的侍婢甩得不见了。 繁花在四周开得满目绚烂,我张望着,却许久也没看到灰狐狸或妖男的影子。 没来么? 心里琢磨着,有些失望,觉得接下来要做的事实在不易,他们也该来鼓舞鼓舞。 鸟鸣声阵阵传来,微风拂过枝头,时而有落英飘下,地上粉红与糙青相映,甚是美丽。我似乎又听到了那种许多人一起吟唱的声音,甚是悦耳,凝神再听,却又只剩下风声,那些歌唱似乎只在脑海间缭绕。 我脚步缓移,并不打算采什么花瓣,只陶醉地望着四周。 忽然,我发现头顶上方有一根枝条生的别扭,嫩嫩的,却弯曲得不甚自然。仔细看去,原来夹在了邻近的枝干之间,也许是鸟儿嬉戏时做下的好事。 我似乎能听到它在委屈地抱怨。 被欺负了呢。 我心里道,不禁微笑,踮起脚去给它解围。 桃树密密的枝叶被我拨开,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这事似乎熟悉得很,好像经常会做。 "花君亦爱花么?"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陌生的气息,醇厚而悠然。 我一惊,猛然回头。 一人锦袍玉冠,立在桃树下看着我。俊美出尘的脸庞上,双目映着繁花的颜色,愈加流光潋滟。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勤劳~~ 第二十四章 北海王的看着我,神色似笑非笑。片刻,他抬起手,"啪"地,青枝脱离束缚,一下弹开,几点花瓣纷纷落下。 我已经回过神来,拂开肩上的两瓣桃花,向北海王一礼:"拜见殿下。" "免礼吧。"北海王道,声音似从胸中透来,带着些沉,却很是好听。 我抬头,神色自若。 方才他口中的那声"花君"的确把我吓了一跳,我们见面不止一两回,恐怕他已经把我认出来了。心里这么想着,目光不自觉地朝北海王的腰上瞥去。那块样式奇怪的灵玉仍挂着,还是我偷走那时的样子。 不知为何,我看到它,忽然觉得有些奇异的久违之感,明明是早已经见过的东西,看在眼里竟有些移不开目光,好一会才转开眼睛。 无妨。心里道。认出来便认出来了,要是他能够如蒙奇耻地满天下嚷嚷左相的女儿当过优伶他不愿娶,那是最好。 可惜这人不知在想什么,起了个花君的头,却没接着说下去。 "寡人见前方树下甚是热闹,女君离席,想来是要取花烹茶?"只听他开口道。 称呼都变了。 我颔首,不紧不慢地答道:"正是。"说着,看看他的衣装:"殿下也来拜神进奉么?" 北海王淡笑。 他没有回答,却将双目注视着我,片刻,伸手过来,低声道:"勿动。" 我不禁一僵。 只觉鬓边上传来轻轻的触碰,北海王收回手,指间拈着一片花瓣。 脸微微发热,我触到他的目光,觉得那玩味的笑意中暗含得意。 "咔"地一声,似乎什么人踩断了地上的碎枝。 我望去,慧站在不远处,望着这边,面上通红,似羞窘又似慌乱。 北海王看了看她,漾起微笑。 "想是左相夫人着急了呢,寡人先告辞。"他转过头来对我说,头微微凑近,声音随和而亲昵。说罢,他转身,步履款款而去。 那笑容仍留在眼前,似蕴着无限风情,晃眼得很。 我望着他渐渐被桃树挡去的身影,缓缓松了口气。不愧是北海王,做派比妖男还要妖孽。心中暗道。 待转过头来,只见慧还望着那边,神色有些痴痴。忽然,她看向我,表情倏而变得更加阴鹜。 我淡淡一笑,并不多加搭理,径自朝桃林外走去。 饮过了茶,真人一捋拂尘,向夫人道,今日恰逢十五,后观先尊羽化之处启门迎瑞,问夫人可要前往。 夫人颔首:"正有此意。" 真人即命童子备好舟楫,引众人前往。 事情正如计划中一般,似乎曙光在望,我心中渐渐地雀跃起来。 贤真观分前观和后观。前观就是方才拜神饮茶之处,后观却神秘许多,建在一座四面环水的江心孤岛之中,只能以舟楫相通。据说这后观里,曾经先后有三位真人在此羽化,灵气甚足。观中殿阁亦时常关闭,只待每月十五开放迎瑞,且只允许常年虔诚供奉之人前往观拜。在京城中,亦是仙道名闻一件。 据说夫人每回来这观中,捐奉的数目从未下过万钱,"虔诚"之列自然有她。而既然挑着十五这次来此,我料着夫人必定要到后观观拜,便与灰狐狸和妖男商定了计划。 真人领着众人出了桃林,踏着石阶。缓缓地下了山。未几,果然闻得水声哗哗,只见道路一转,已经到了江边,一艘大船泊停靠着,几名身着方士衣冠的童子侍立在旁。 "夫人请。"真人一甩拂尘,向夫人行礼道。 夫人颔首,由妾侍搀着登上船去。 一名充作舟子的方士撑开竹篙,船渐渐离岸。 水波有些湍急,船行在江上,时而左右轻摇,女眷们站立不稳,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真人忙命童子去仓中取来茵席,向夫人解释说,附近山林中雨水充沛,昨日才下过大雨,故而江上水势有些大。 夫人和妾侍们在茵席上坐下,望着周围水势,脸上神色仍有余惊。 "阿芍不坐下?"夫人捂着胸口,朝我看过来。 我笑笑,扶着船舷道:"江景甚美,阿芍未坐过船,想观望片刻。" 几名妾侍听我这话,相觑着交换眼神,露出嘲讽之色。 夫人摇头:"这有什么可观望,当心落水。"说着,闭起眼睛,不知默念什么。 我朝远处望去,江上水色茫茫,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十余大船,似乎都是特地去后观看迎瑞的。遥望江心处,一座小岛孑然伫立,长满了树木,形如盆栽。苍翠的树冠中,露着观台楼阁上的鎏金,远远地也能看到闪光,果然宝气逼人。 这时,我看到前方另一边的岸上,墨绿的江树间,赫然出现了一簇红叶,甚是显眼。 我心中暗暗一喜,那是妖男和灰狐狸与我约下的暗号。 依着谋划之计,待大船行至那红叶处,他们施术让江水起浪,届时船身必定摇晃,我只要站在船边站立不稳跌下江去就行了。 此计虽冒险,却很是合适。 我是当着夫人的面落水的,她带我出来,与别人无关。阿芙昨日发热头晕,疑是染了风寒,留在宅中没有出来,这事就自然免了牵连。 灰狐狸向我保证,落水之后我必无痛苦,只消闭着眼睛,醒来我就会在岸上。从此天南海北逍遥自在,什么左相什么北海王,统统与我无关。 心里想着,我望着远处树丛中那抹落霞般的红,不禁漾起笑意。 "阿姊在笑什么?"一个柔柔的声音传来,我转头,慧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旁。 "慧!还不快坐下!"夫人严厉的声音响起。 慧朝夫人道:"我腿脚麻了,起来走走。"说罢,她又将目光看向我。 我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转了脸色,此时心情正好,也不予理会。我唇角弯弯:"无他,不过见江景甚美,觉得欣喜罢了。" 慧看着我,没有说话,脸上神情莫测。 我移开目光。 前方的江面上出现了许多细小的漩涡,掌舟的人朝这边道:"前方暗滩,船要转开些,女君们可须坐稳。" 夫人闻言,又叫慧和我赶紧坐好。 我应了一声,正要离开,袖子却忽然被扯住。"你休想嫁给北海王!"一慧的声音在耳旁低低恨道。 这时,船身一偏,背上被一个猛劲推来,我猝不及防,朝江面上翻了下去。 一阵惊呼声响起。 死女人,还没到时候!我心里大骂,身体却已经重重跌入水中。 江水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我的手脚用力挣扎,才抬起头,又被浊浪淹没过去。 "救命……"我不会凫水,想大声呼喊,却喊不出来,鼻子和嘴里进了水,呛得难受,似乎一路灌进了了胸口,呼吸不得。 眼睛被水迷得睁不开,黑暗中,绝望的恐惧袭来。 谁来救我…… 这时,我忽然觉得身体被什么卷起,水波在眼前破开,呼吸重又回到胸口。晃神间,我的腰带忽然被用力提起。 "哗"的一声,我从水中出来,身体落在了地面上。 我双手撑着地面,低着头不住地猛烈咳嗽。胸口想要咳爆了一样,水从鼻子里、嘴里和身上淌下来,浑身湿淋淋的。好不容易睁开眼,只见这里已是岸边,我趴在一段栈桥上,四周绿树葱郁。 "花君当成这样,可真丢人呢。"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似带着嘲弄。 我心中一惊,猛然抬头。 天光入眼,刺目不已。一人立在面前,身上锦袍正是桃林中所见的颜色,双目看着我,似笑非笑。 是北海王。 我瞪着他,喘着大气。 少顷,北海王蹲下来,头微微低着,与我双目平视。 "落水逃逸,此法可舒适?"他缓缓开口。 话音入耳,我心中如掀起骇浪一般。 我拍着胸口,一边喘气一边说:"谁说我要逃……我是被人推下的。" 北海王看着我,树荫下,双目黑若浓墨。 "是么?"他唇边慢慢弯起;"狐妖与方士在那边江上布下法界,又是为何?" 我心中一绷,睁大眼睛看着他,只觉身上的湿衣正变得冰冷。 "你怎知……"我看着他,声音低低的,似乎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北海王笑起来,唇间齿白如贝,眼睛微微上扬,泛着淡淡的漆光。 "女君以为呢?"他问。 有些事情似乎在脑海中慢慢连接,又不甚分明。我将脸上湿贴的散发掠起,将衣袖裙裾稍稍绞干,看着北海王,冷笑一声。 "殿下莫称我女君,小女子一介平民,折杀不起。"我站起身来,向北海王一礼:"得殿下相救,白芍感激在怀,今日在此别过,来日定当报答。" 北海王没有挪动,看着我,神色一贯的淡然。 我不理他,朝前方走去。 "小娘子似乎忘了些事。"才走两步,北海王的声音在身后悠然传来:"若磐,你也不管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今天早上原本打算到了单位就更新的,没想到才到地方就被抓去开会鸟,现在才开完。。。。内牛满面 PS:鹅会常常跑回以前的章节里改错字,所以如果内容提要里没有特别说明的话就是伪更,请无视~ PPS:再次感谢辉藏强大的心为形役大人再次送来的长评,飞吻~~~~ 第二十五章 脚步猛然收住吗,我转回头。 树荫上,北海王看着我,似乎将我的所有反应都料到了一样,唇角淡定地弯着。 心砰砰地撞着胸口,我盯着北海王,惊疑在心中翻滚扩大,好些事情似乎瞬间通透。 "那罡风是你使的?"我愈发觉得此人可怕,盯着他,喉咙发紧:"你到底是什么人?" "寡人是谁无甚要紧。"北海王神色平静,却道:"女君是谁,不知女君可知晓?" 心中一沉。 "我有名有姓,我的身世我自然知晓。"我按捺着心绪,努力维持着脸上的镇定。 "如此。"北海王微笑:"女君可信?"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想必你近来愈加安眠不得。" 我神色骤变,睁大眼睛:"你……" 话音未落,突然"轰"一声,雷电在眼前闪过。 几段碎枝落在栈桥上,北海王却安然无恙,眼睛瞟向我身后,微微冷笑;"人都齐了呢。" 我转头,果然,灰狐狸和妖男都来了。 "阿芍!"灰狐狸跑过来看着我,急切地问:"你可还好?" 我点点头:"无事。" 灰狐狸脸上一松,随即转过身,叉腰瞪眼地指着北海王:"呔那妖人!爷爷不管你乃何方妖孽,阿芍是不会嫁给你的,你死心好了!" 北海王将目光扫她一眼,又看向我,似笑非笑地扬起玩味的神色:"哦?" 灰狐狸"哼"一声,"臭方士,你也来说两句!" 妖男却没有说话,双眼看着北海王,神色似复杂不已。 "女君考虑如何?"北海王没理会他们,只看着我。 我一动不动,直视着他的眼睛,各种思绪飞快地掠过心间。 "若磐在你手上?"少顷,我问。 "正是。"北海王道。 "你知晓我身世?" 北海王唇角微勾。 "为何告诉我这些?"我盯着他的眼睛。 "寻人。"北海王淡淡道。 我怔了怔。 "寻人。"脑海中回想起那时,若磐也这般对我说。 牙齿在唇间轻咬,片刻,我低声道:"我跟你走。" "阿芍!"灰狐狸吃惊地看着我。 我摸摸她的头,看看她,又看看一脸沉思的妖男,唇边露出苦笑。片刻,我抬头直视北海王,重复道:"我跟你走。" 北海王看着我,美若玉雕的脸上缓缓浮起笑意。 "女君聪慧。"他说,声音清朗。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路上,车厢中沉静一片,只有嘈杂的声音。 湿答答的衣服和头发已经被灰狐狸使个法术弄干了,发髻却有些散乱,我伸手整理着,把簪子cha稳。 我看看与我同车坐着的灰狐狸和妖男,问:"你们跟来做什么?" "自然是看着阿芍你。"已经变作人样的灰狐狸撅着嘴道:"阿芍这么笨,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爷爷可不放心。" 这话虽损,我却听得心中一阵欣慰,不禁把她搂过来往脸上猛亲了一口。 灰狐狸脸红,却"咯咯"地笑。 一直闭目养神的妖男微微睁眼瞟来,弯了弯唇角。 "阿芍,乘那北海王不在此处,我等溜走吧。"灰狐狸眼睛转了转,对我说。 我摇摇头,道:"不可,若磐在他手上,有些事也须问他才知晓,走不得。" 灰狐狸不以为然,"哼"一声:"你怎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法力深不可测,若是想困住阿芍,用不着说谎。"妖男缓缓开口道,他斜一眼灰狐狸:"你忘了那罡风?我等便是要逃也难走远。" 灰狐狸张张嘴,似不服气,又说不出反驳的言语,少顷,朝妖男瞪起眼睛:"臭方士,你不是说把阿芍从左相府里救出来你就要去那个什么浮山么?如今还跟来做甚?" "浮山?"我惊奇地问。这个地方我听过,据说是东海上的仙山,不如蓬莱名声响,确也是一等一的修仙之地,且只有那些修为深厚到快要登仙的人才能去到。 "正是。"妖男颔首:"某出世间云游也有了些时日,天裂之时将至,须回去准备。 "天裂之时?"我不解。 妖男看看我,道:"可知女娲?。" "当然知晓。"我说。 妖男道:"当年共工撞断不周山,天空开裂,女娲采五色石弥补,方救得大地生灵免遭灭顶。然天虽修补,却到底不如未裂之时,每隔千年就要裂出一次fèng隙。" "还有这等事?那如何是好?"灰狐狸听着他说,也眼睛发直。 妖男笑笑:"也无甚大事,天庭神仙自会全力应付,每回大地上也不过落半月暴雨。某回浮山,乃是为防万一。" 灰狐狸想了想:"话是这么说,可如今句龙不是不见了踪影?天庭只有子螭一位神君呢。"说着,她摇摇头,笑道:"不对,句龙是共工之后,这时他不在也并非坏事。" "也不能这么说。"妖男莞尔:"句龙虽共工之后,其法力却纯正无邪。当年他降生时,曾在增城历经神火淬炼,故而其虽为罪神之后,却仍委以重任。" 我听得有些出神,没想到神君句龙还有如此渊源。 灰狐狸瞥妖男一眼:"说了这么多,你到底留下来做甚?" 妖男眉梢微扬,继续闭目养神:"自然也是担心阿芍太笨。" 灰狐狸不屑地"嘁"一声。 北海王府地处京城北边,附近似乎都是些高门大户的家宅,很是僻静。 暮色中,只见王府正门高大气派,白玉石砌成的台阶宽阔,门前神兽姿态威武。门楣上,"北海王府"四字端正大气,檐下的椽头都雕着花,漆光生辉。北海王也不愧是个声名远扬的人,下了车就有七八个美貌侍婢迎候在前,我和灰狐狸看得咋舌。 随着他走入府中,只见四处已经点起了灯笼。朝四周望去,各式屋舍楼阁或宽敞大气,或玲珑雅致,园林中花树芳糙点缀如画,在傍晚的光照中若隐若现。北海王脚步没有停留,一路引着我们往前,穿过回廊和庭院,最后在一处水边的小楼前停住脚步。 暮色中,里面的灯火倏而亮起,映着北海王优美的侧脸。 他看我一眼,推开门。 我跟着走进去,只觉心跳隐隐,似乎蛰伏着什么。 灯烛静静燃烧,纱帘挽着,光泽氤氲。 内室的一张镶钿漆c黄上,一人躺在正中,那身形,甚是眼熟。 "阿墨!"灰狐狸低呼道,她话音才出,我已经快步走到了那c黄边。 只见他双目紧闭,神色却安详,身上穿的还是我那时给他的衣服。 真的是若磐。 我注视着他的脸庞,鼻子突然涌起些莫名地酸涩,目光留在那脸上,久久不能离开。 不过,我心中立刻察觉到不寻常之处。若磐往日沉睡,都是化作兽身,如今却完全变作了人形。 想到这些,我转向北海王,疑惑地问:"他怎么了?" 北海王看着我,没有回答。 "你该知晓。"他说。 我怔了怔,片刻,我冷笑:"殿下此言有趣,我若知晓,何必再问。" 北海王注视着我,唇边在灯光中微弯:"你自然知晓。" 他的声音清醇而缓慢,很是悦耳。我想再反驳,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双目幽远而深沉,又似蕴着无限的辉光,教我忍不住盯着看,转瞬间,意念在慢慢沉沦…… "你做甚……"灰狐狸惊惶的声音传来,似乎想阻止,被妖男拉住…… 脑海中的声音渐渐被隔绝,只有那双瞳仍在眼前,心神正慢慢飘离身体,似乎在无尽的迷雾中飞奔…… 我是撷英,悬圃灵气汇聚而生的花神。 我初生之时,重和黎已经打断了天梯,我太稚弱,被留在了天庭。 我年少时心性懒散,每日在天庭游逛,常常捉弄那些比我年长的仙人,看着他们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我乐得哈哈大笑。终于有一回,我惹到了嗜酒且脾气暴躁的火神囹吾,他一怒之下,把我抓起来送到了神君句龙面前。 句龙没有罚我。 他让我留在他的宫中,每日随他处理天庭事务。 渐渐地,我学会了许多处事之道,心性也安静下来,我觉得句龙是最值得我敬重的神君。可是这时,句龙却不再留我了,他让我回到天庭的仙苑中去做花君,还将悬圃上采来的神土赠给了我。 我把仙苑打理得很好,珍贵的宝霓花只有我这里开得最美,来游览的仙人们赞不绝口,我仍然记得句龙来观赏时脸上露出的笑意,比宝霓花的盛开还让我高兴…… "这是何处?"我向句龙问道。那是我跟着句龙在他的宫中游玩时,发现一处幽静的去处,空旷极了,却只有一座殿台,残旧不已。 "这是我出生之地。"句龙望着那殿台,目光深远。 "出生之地?"我讶然:"怎这般残旧?" 句龙没有回答我的话。 我这才想起句龙是共工之后,他的父母曾被软禁,生下他之后双双散神而去。心中一阵内疚,我偷眼看看句龙,很是不好意思。 "此处你不该来,回去吧。"句龙却似没放在心上,淡笑着轻声对我说。 我点点头,正要走开,又停住脚步。 "等等。"我对句龙神秘一笑,默念祝词,伸手朝那空地上一拂。 顷刻间,鲜花绿糙从地上长出来,遍野皆是。青翠的藤蔓攀上殿台,绽放出朵朵美丽的花。风从远处吹来,花糙如波浪漾动,生机勃勃,似乎天空也变得明亮起来。 我得意地转头,句龙看着我,脸上噙起的笑意和煦如春…… "这就是你那曲子里的花君?"这时,一个缓缓的声音传来,清朗而悠然。 我讶异地望去,只见一个人立在不远处,光采潋滟的双眸看着我们,似笑非笑。 作者有话要说:在领导眼皮底下偷闲码字的日子又开始鸟。。。。 第二十六章 "子螭。"句龙看到那人,微笑道。 我听到这名字愣了愣,原来他就是神君子螭。 自从重和黎打断天梯,上古众神们随着悬圃和阆风的飘离而渐渐远去,天庭中真正的神君只剩下了句龙和子螭。 子螭不像句龙那样是神的后代,他是像盘古那样诞生于天地之间的神,也是天上的最后一位新神君。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子螭也不像句龙那样总规矩地留在天庭之中处理事务,他生性不羁,喜欢到处闲游,上至九霄下至黄泉,行踪不定。 故而我在天庭中许久,直到今日才见到传闻中的神君子螭。 我打量着他,目光落在那面容上。以前我见到姮娥的时候,觉得那姿容即便放在神仙中也是极致了。不想如今见到子螭,才知道极致的美貌不只女仙才有。他衣袂飘飘,衣裳光泽如虹。那是仙女们采瑞气织就的霓锦,只有神君才能穿。句龙不爱奢华之物,霓锦织就的衣裳,我在子螭身上才第一次见到,果然精美夺目。 "撷英,可见过子螭?"句龙温和的言语传来。 我回过神来,微赧地对他笑笑,向子螭一礼:"拜见神君。" 子螭没有答话,片刻,我忽然觉得面前一暗,抬头,子螭已经站在面前。他的目光扫来,似乎也在将我打量,似笑非笑地眼睛里,眸色深若浓墨。虽美,却似含着些不怒自威的气势,教人不由地心生敬畏。 我面上不禁一热,往句龙那边微微退开步子。 "子螭,这是撷英。你可见到了仙苑中的宝霓花?那是撷英种下的。" 子螭看着他,扬起一抹淡笑,不置可否。 "听北斗星君那老叟说,你仍日日坐在宫中批阅简书?"他悠然道。 句龙莞尔:"正是。" 子螭眉头微皱:"不是我说你,天庭中仙官不少,你这般落力,他们该做什么?" 句龙脸上噙起一抹苦笑:"我岂不知晓,只是重托在身,不敢怠慢。" 子螭瞥他一眼,不以为然。 这时,几名句龙宫中的仙人飞来,向他们拱手禀报,说筵席已经设好,请二位神君前往。 我知道今日句龙只能陪我至此,知趣地告辞。 句龙没有挽留,和声对我说得闲的话可再来这宫中。 我满口答应,离去时,却使了个小小的法术,让花糙们留了耳朵偷听。 不出所料,句龙和子螭路过宫中的一些花树景致时,又说起了我。 "她么,"我听到子螭语气不羁:"花是种的好,只是长相差了些。" …… 天裂之时将至。 天庭中的仙人们谈到此事,无不忧心忡忡。据说此次天裂比历来任何一次都严重,偏偏子螭离开天庭去神界述职,只剩句龙一位神君来应付。 "无事。"句龙对我微笑,神色一如既往的洒脱:"天裂千年一回,天庭中早有应对之法,无甚可怕。" 我望着他,也笑笑,心中却仍惴惴不安。 终于到了天裂之时,洪水带着戾气,似瀑布一般从天空巨大的裂fèng中落下。仙人们合力围挡,却仍止不住那滔滔的势头。大地上已是泛滥一片,似乎将被汪洋吞没。危难间,我看到句龙手持五色石冲入那凶恶的水势之中。 "快走!"他的吼声传来,震荡寰宇。 我望着他的神光被洪水吞没,失声尖叫…… 我从黑暗中惊醒,喘着粗气,冷汗涔涔。 "阿芍!"灰狐狸的脸出现在面前,满是惊喜。 我却顾不得许多,迫不及待地转头看向旁边,一张面容落入眼中。 北海王,不,子螭静静地看着我。 "句龙……句龙在何处?"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干涩的喉咙沙哑不已。 子螭淡淡道 :"这该问你。" 我怔了怔。 "天裂过后,我从神界匆匆赶回,句龙却已经不在。我问遍天庭,无人知晓。天裂时,最后见到句龙的是你,你倒是告诉我,句龙去了何处?" 天裂之后?我回忆着,那时我朝着水中的句龙喊叫,之后的事却像裹着重重迷雾,无论如何再记不起一星半点。 头又开始阵阵地胀痛,越来越厉害,像要被什么挤爆一样。句龙的声音和我的声音交杂在一处,胸口疼得刀剜一般, 我痛苦地蜷起身体,只觉浑身阵阵颤抖,泪水迷蒙了眼眶。 这时,头上忽然被什么轻轻触摸,一阵清凉的感觉如水淌过,舒缓了那些逼人疯狂的抽疼。 我睁眼,子螭的脸出现在面前,看着我。 "想不起来么?"他低声问。 我张张嘴,喉头却像被堵着。心如坠冰窟,我支撑地起来,手仍然紧紧攥着他一角衣袂:"句龙……句龙难道……"话说了一半,却怎么也说不下去,心中分不清恐惧还是悲痛,更多的泪水却涌出眼眶,顺着颊边流下。 子螭没有立刻回答,却将腰间的玉拿到我面前。 "你该认得它。"他说。 我看着那玉,过往如水边的滩石,在潮水退后渐渐显露。 那玉我是认得的,不是因为前番偷窃,而是我曾在巨龙那里看过与它一模一样的的玉。 昆仑璧,乃神界交托天庭的信物,句龙与子螭各执一半。 "此物交到我与句龙手中时,便与我二人命脉相连。若句龙死去,其手上所持半边玉璧必毁,我这半边亦毁。"子螭开口道,声音缓缓。 没错,句龙也曾经这样同我说过。 心中一下透过气来,欣喜难抑。 子螭的玉既然完整,句龙就必定还活着,没有什么比这事更让我激动。 他在去了哪里?我拼命地回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脑海中的迷雾像黑夜的颜色一样厚重,根本无从寻找他的身影。 怎么会这样? 我愣愣的,头又一下一下地发胀,越想越痛。 "还是记不起来么?"子螭的声音再传入耳中。 我没有说话。双手紧紧按着发疼的穴位,心中焦急不已,记忆变得越来越迷蒙,我想寻找,却方向难辨。 "快走!"句龙那最后的声音在脑海间回荡,一下一下,揪得我心痛…… "阿芍。"灰狐狸捧着一碗粥站在榻前,看着我,神色忧虑:"你吃些吧,三日水米未进,如何受得了?" 我望着她,再看看那粥,仍没有食欲。 "不饿呢。"我苦笑,微微摇头。 灰狐狸一脸失望,端着粥垂头丧气地走开。 日子过得不知不觉,已经三天了。我的头依旧胀得难受,从前的事一件一件记起来,把脑子塞得满满的。可我不管怎么努力,句龙修补天裂时的景象却永远停留在入水的那刻,待我再往后想,却是空白一片,换来的是更强烈的头痛。 当时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又为何会转生人世?许许多多的事情透着怪异,我却什么也记不起来,简直沮丧得很。 "阿芍,爷爷同你说件事。"灰狐狸忽然又走回来,一脸神秘地跟我说:"爷爷白日里到街上去转了转,竟什么也没听到。" 我不解地看她。 "左相府啊!"灰狐狸道:"阿芍你落水失踪,那边不但什么动静也没有,昨日还遣人送来礼单呢。" 我了然,点点头:"哦。" 灰狐狸似愣了愣,盯着我看:"阿芍你不觉奇怪么?" 我淡淡地笑了笑。自从记忆被唤醒,这些事就变得很遥远,左相府什么的变成怎样,他们要做什么事,现在真真正正的与我无关了。 灰狐狸还想在说什么,脑袋忽而被一只手敲了敲。 "什么左相府,净爱瞎扯。"妖男斜睨着,将她拉开。 灰狐狸不服地挣脱他的手,撅着嘴:"爷爷是看阿芍寂寞,寻些话来聊聊。" 妖男淡笑,目光扫我一眼:"她如今心事多得很,哪来的寂寞。" 灰狐狸愣了愣,面上讪讪:"也是。"说着,她坐到榻边,盯着我,满眼好奇:"说来,阿芍可是撷英哩,怪不得总能逢凶化吉!爷爷从小就爱听神仙故事,长辈都说撷英是最美的花君。" 我看着她,不禁苦笑,没有说话。 灰狐狸歪歪脑袋:"阿芍如今也记起以前的事了,不知法力如何?" "这有何难。"妖男微微一笑,说罢,转身走出门去,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一支干枯的花。 他递给我:"拿着,想想它鲜活的样子。" 我怔了怔,接过花来。脑海中浮起些以前的情景,我也曾经这般怜惜败谢的花枝,不顾花时有序,让枯花回复生机。我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干瘪低垂的花瓣,片刻,闭起眼睛。 周围一片安静,只有外面传来的阵阵虫鸣。 好一会,我睁开眼。 花握在手中,依旧枯萎。 妖男神色无波,灰狐狸一脸失望。 "嗯……那些粥我还是吃了吧。"我撇撇嘴角,支撑着坐起身来,对灰狐狸道。 灰狐狸睁大眼睛,露出惊喜的笑容:"真的?好,好!"说着,蹦蹦跳跳地去端粥来。 夜色中,小楼静静矗立,没有一点灯光。 我轻轻地把门推开,里面黑漆漆的,寂静无声。 "真不要我等陪你?"灰狐狸朝屋内望了望,对我说。 我微笑着摇摇头,片刻,把门阖上。 灯笼光芒淡淡,朝内间望去,那身躯仍躺在c黄上,一动不动。我走过去,把灯笼放在一旁,看着c黄上的人。 若磐的睡容依旧安详,光照在脸庞落下浓淡不一的阴影,棱角有致。 "你也说跟着我是为了寻人,你要寻的那人,也是句龙么?"我看着榻上的若磐,轻声道:"你究竟是谁?" 他一动不动,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轻叹道:"如今我也要寻人了呢……"说着,酸酸的涩意从鼻间涌起,眼睛蒙上潮意:"可我怎么也寻不到……"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哽咽声。 "撷英怎么了?"那人看着不服气的我,神色平和。 我瞪着他,虽害怕,却死撑着硬气:"我不是有意扯掉囹吾君的发冠,我不过是好奇他那红发!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嘴上强词,却到底心虚得很,我看着一语不发的句龙,终于说不下去,眼泪掉了下来。 一阵低笑传入耳中:"怎哭了?我听着呢,再哭我可不管你……" 作者有话要说:好想快点交代完,可是一写就没完了,挠头。。。 PS:刚才回头把上章末尾改了一些和这章修改了一下,所以暂时锁了。 第二十七章 夜色浓浓的,带着露水湿凉的味道。我在幽静的庭园和回廊间穿行,像失了方向一般漫无目的。 时而有夜巡的家人提着灯笼迎面走来,见到游荡的我都似乎吃了一惊,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只微微颔首,仍然走我的路。从前,我虽不算胆小,却不喜欢黑暗,觉得四周总像蛰伏着什么东西,教人不安。可是现在,我觉得这漆黑的颜色是那样亲切,走在里面,可以慢慢地想许多事情,且不会像白日里那样头晕。 回廊在脚下慢慢延伸,前面,一座水榭灯火通明,将夜里的湖水也映出金红的光亮。有人在吟唱,伴着琴声,婉转延绵。那曲调有些耳熟,我仔细地停了停,竟是宝霓天里的"白露"。 我的脚步倏而踟蹰。 "……神君恣意风流,花君虽为神女,却何以吸引神君注目?"柳青娘那时教训我的话隐隐回响在耳畔。 神君,花君。如今心里再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却万分纠杂。我忍不住想再认真听听,移步朝那水榭靠近一些。 明亮的灯笼已照耀在前,水榭中的一张凉榻上,一人斜倚着小几饮酒。少顷,似发觉了什么,他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子螭俊美的面孔上,眼睛幽深得不见光泽。 我迟疑片刻,朝水榭中走去。 伶人仍在吟唱,悠然的声音高低回转,似含着淡淡的忧郁。 怎会有忧郁呢?我微微怔神,自己以前听这曲子,从来只觉得欢欣呢…… "撷英,你猜猜神君这几日做了什么?"那时,北斗星君神秘地问我。他是天庭仙人中的元老,永远笑呵呵的,爱吃爱酒爱八卦。 我看着他那光滑得如童子的老脸,摇摇头:"不知。" 北斗星君"嘿嘿"地笑,摸摸那常年发红的鼻子,悄声告诉我:"神君在谱曲呢!" 我讶然。句龙总是一副忙碌的样子,怎会有闲心谱曲?我觉得有趣,当即跑去句龙宫里,想看个明白。 句龙看到我来,微微一笑,将写着谱的竹简拿给我看。 我看着上面的曲调,轻轻哼了起来,竟动听得很。 "谱得真好。"我赞叹地说。 句龙眸光生辉。 "如此,赠你可好?"他说。 "赠我?"我一愣。 句龙声音轻缓如风:"我那时见到你的宝霓花,就想着该谱首曲子呢。" 我高兴极了,问他:"此曲可起了名?" 句龙莞尔:"未名,不若撷英来起好了。" 我想了想,道:"既是观宝霓花而作,可名'宝霓天'。" 句龙轻笑起来。 "甚好,此曲尚只谱完一段,此段须再取个名。"他思索着,道:"前些时候我到凡间,见人们咏蒹葭,甚是美好,此段便取名'白露',如何?" 我没有听过什么"蒹葭",虽不觉叫"白露"有什么特别的意境,但是既然从句龙口中出来,我就笃定地觉得一定不会错。 我点头,对他微笑:"此名甚好。" …… 出神之间,伶人一曲歌完。 "下去吧。"子螭淡淡道。 我讶然,回过神来。 "为何不接着唱?"我问子螭。 子螭修长的手指托着酒盏,缓缓饮下一口酒:"有真正的花君在此,还听什么宝霓天?" 我默然。 他看我一眼,拿起酒壶,将案上的另一只空盏斟满。 "我不饮酒。"我说。 子螭言也不抬:"可有心忧之事?" 我没有答话。不但有,还多得很,脑子都要挤破了。 "有心事就饮酒。"子螭缓缓道:"这是天上的'解忧',喝了就不会想太多,忧虑自然散去。" 我看看他,又看看那酒,片刻,在一旁的茵席上坐下来。 夜风从湖上拂来,凉丝丝的。我端起酒盏,往唇中轻送一口。酒味甘醇浓郁,似带着些花果的香气,令人心脾舒畅。 心里有些奇异的感觉。过去在天庭,自从子螭那句"长相太差"被我听到,我就恼怒得再也不想看到他;而每回迫不得已照面,子螭看我也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眼角里透着轻蔑。 我为了报复他,还耍了些心眼。仙女们之中不乏爱慕子螭的人,每当她们谈论起他,我就不经意地提到:"哦,子螭君啊,我前两日还见他与XX神女同游太虚呢。"仙女们的脸立刻拉下来,看到她们心碎的样子,我假装惊觉失言,又是道歉又是安慰,心里却开心得很。 我不知道这些小谣言子螭知不知道,反正句龙是知道的。我从来不向句龙隐瞒任何事,他无奈地笑,却微微皱眉,斥我不该跟人胡说。我不以为然,反正子螭风流是出了名的,柳青娘形容宝霓天神君里的话,放在他身上正好合适。 事实也证明我没有看错他,被我讹传的那几位神女,后来也果真被子螭邀去同游太虚。 说我心虚也好小器也好,没有句龙在场,我见到子螭定然绕得远远的。像现在这样坐到一起喝酒,还是头一回。 "你早就认出我了吧。"我把酒盏放下,道:"在那安阳公别所的时候。" 子螭将目光扫我一眼,饮一口酒:"嗯。" 我目光落在他的腰上,那半边昆仑璧光泽温润。 说来,我那些前生的梦和头疼,都是始于那夜从他身上偷得昆仑璧。句龙告诉过我,它有纯正无匹的灵气,妖邪皆不可近。灰狐狸被妖男封住的法力突然回来,恐怕也都是这璧的功劳。 我也再抿一口酒,苦恼地说:"句龙补天之后的事,我什么记不起来。" "是句龙不愿你记起。"子螭道。 我讶然抬眼。 他的手指缓缓拂过酒盏边沿,道:"你那记忆封闭之处,我也解不开。除了句龙,无人可做到。" 我望着他,久久不能说话。 的确,子螭神力之强大,能与之匹敌的只有句龙。我每回想要重拾那些记忆都徒劳无获,可是眼泪却会不可自抑地流下来。心的一角锐锐作痛,句龙不愿意让我记起的,究竟是怎样一段过往? "你方才去看了若磐?"沉默了一会,子螭突然开口。 我点头。 "还在睡么?"子螭道。 "嗯。"我说。 "他不要醒来比较好。"子螭将手中的酒盏斟满。 我诧异地看他。 "可知天狗?"子螭缓缓道。 我想了想:"知道。" 天狗是握有阴晦之力的上古神,每当大地间阳气过剩,它就食日月以制衡,在传说中,它虽不为人喜爱,却代表了阴阳生死交替,是不可或缺的神。然而共工当年被杀前,曾与天狗搏斗,将天狗杀死。这事忙坏了天上的众神仙,没了天狗,他们只好煞费苦心地定出一整套律法,从此上至日月明晦,下至糙木枯荣,全都要遵循这律法。 想到这些,我忽然领悟到子螭的意思,睁大眼睛:"你是说,若磐是天狗?" 子螭点点头:"其法力虽弱,却有上古纯然之气,非妖邪所有。沉睡乃是新生神之常态,可积聚神力。" 我仍觉得不解:"他为何寻句龙?" 子螭看我一眼:"天狗当年为共工所杀,他如今复生,不寻句龙寻谁?" 我吃惊:"他要报仇?" 子螭唇角微微勾起:"不见得。天狗与别的神仙不同之处,在于每代天狗都由天地灵气汇聚而生,无前尘恩怨束缚,更不会为往生寻仇。若磐寻句龙,只是想要回当年被共工困住的神力。" "原来如此。"我说。怪不得他总爱睡觉,原来竟是位新神。我看看子螭:"他为何不要醒来比较好?" 子螭瞥我一眼,神色又变成以前那样的轻蔑。 "天地万物已有交替之律,天狗再世,岂不又要更改?天庭的仙官可不是整日闲得发慌。"他淡淡道,说罢,斜睨我一眼:"不但长相差,心智也弱。" 我瞪起眼睛,正要说话,这时,忽然闻得一阵软糯的声音:"殿下,时辰不早,该歇息了。" 望去,只见一名长相白净得清秀的内侍站在水榭外,身后站立着一众内官侍婢,皆姿容俊俏。 子螭答应一声。 内官小步趋前,从他手中借过酒盏,又恭敬地扶他起身。 一个神君哪有这么娇矜。纵是一向知道他爱排场的习气,我心里仍然腹诽。 似乎觉察到我的眼神,子螭目光扫来。 我轻哼一声,转过头去。 不知是否那仙酒果然解忧,我回去之后,长长地睡了一觉。待醒来,头虽然还有些发胀,却不像从前那般难受了。 妖男不知踪影,灰狐狸似乎怕我又像前几日那样不声不响地闷在榻上,一定要拉着我出门,说北海王的花园修得美丽,要我陪她去玩。 我奈何不得,只好随她一道出去。 天色却不怎么好,阴沉沉的,时而能看到闪电划过天空。 "要下雨了么?"我说。 灰狐狸摇头:"不是,臭方士说,那是天裂的先兆。今晨他匆匆离开,就是为了这事。" 我颔首。 心中又想起上回天裂时的情境,我再没有见到句龙,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思及这些,心情又低落下来。 "殿下还未醒来么?" 路过一处山石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有人在说话,望去,只见两个内官正在山石另一侧说话。 "可不是,他昨夜饮酒饮至深夜,一醉不醒。"一人说罢,叹了口气:"也不知殿下是怎么了,自从那二女一男进了府中,就变了一个人似的。" 另一人也叹气:"这时节,可不要出事才好。听说陛□弱卧病,朝中又开始为立太子之事吵得翻天呢。虽近来左相也站到了殿下这边,可郑王也不是好惹的……" 那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远,渐渐吗,没了声音。 我却没有再前行。 子螭醉酒不醒? 我和灰狐狸对视一眼,满心讶异。 北海王的寝殿中,沁人的馨香袅袅,浓而不腻。纹锦裁就的幔帐低低捶着,各式家具摆件玲珑名贵,最耀眼的是角落一棵高大的珊瑚树,以宝石明珠镶嵌作花朵,闪着豪奢的光芒。 "啧啧!"灰狐狸看着那珊瑚树,满脸惊叹。 三四个美貌侍婢倒在c黄前,睡得死死的。那是灰狐狸的功劳,我们试过走正门探望,可是府中管事坚决不允。 "阿芍阿芍,"灰狐狸扯着我的衣袖,指着地上:"啧啧,痰盂都是镶宝的。" 我没有管她,却将目光投向那c黄,子螭躺在那里,双目紧闭。 "果真是醉酒么?"灰狐狸探着头,又是好奇又是小心。 我没有说话,翻开被褥查看子螭身上,又将室内的箱笼衣物都翻检一遍,果然,都没有见到昆仑璧的踪影。 "阿芍?"灰狐狸不解地看我。 我笑笑,摸摸她的脑袋:"走吧,等辟荔公子回来,我们就离开这里。" 子螭已经回天庭应对天裂去了,这c黄上躺着的,真真正正的成了北海王。 入夜时分,天上的雷愈加厉害,电光不断,闪得骇人。 这时候,妖男终于回来了。 "随我走。"他风尘仆仆,面色沉沉。 我和灰狐狸答应,拿起早已收拾妥当的行囊,很快出了门。若磐是不能丢下的,妖男口中念念有词,变出一头青牛,把若磐从小楼里驼了出来。 正腾云而起,忽然,我们听到有人敲起云板大叫:"失火了!寝殿失火了!" 我一惊,转头望去。 果然,北海王的寝殿里透着浓烟和火光,未几,熊熊的火舌舔着屋檐蔓延出来,与天空的雷电之光相映,将周围照得白昼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请原谅鹅对神仙们的无下限架空。。。。 嘿嘿。。句龙真的是独娃。。我爱乃们。。。 第二十八章 "呀!"灰狐狸指着那火光,大惊失色。 "不必担心,"妖男懒懒地说:"子螭是神君,他如今在凡间愿望已了,自然离去。肯留下凡体来给个交代已经不错了。" 我看着地面上,却想起以前句龙说过的一些话来。他说有的神仙托世下凡,忍受不得人间的痛苦,就擅改命律,损坏凡体先死。这般行为对修为是极损的,有的神仙甚至因此被贬为凡人。 不知这火是否在北海王的命数之内,如若不然…… 正思考,只听"轰"一声,一道惊雷划过天际。寝殿上的火苗仍旺,我似乎能看到那将要被烧焦的面容。 "即便是凡体,亦有一命,见死不救,岂是修仙之人所为。"我转头,对妖男急道。 妖男一愣,似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我看着他,神色尽可能地显得正气凛然。 妖男扬扬眉毛,片刻,念念有词地再变出一头青牛,让它冲入那火场之中。 未几,浓烟之中,殿顶崩塌开来,青牛驮着一人腾空而来,正是子螭的凡体。我将他检视一番,只见除了脸上有些烟熏之色,别处并无损伤,摸摸鼻子,呼吸还在。 "阿芍不愧的撷英呢!"灰狐狸崇拜地看着我。 我满意地摸摸她的脑袋。 "嘁。"妖男终于忍不住,将灰狐狸和我分别白了一眼。 灰狐狸不捣乱的时候,妖男的腾云之术还是着实不错的。 空中,交织的雷电光飞快掠过,我们在云雾中却立得稳稳当当。或许是因为有了前生的记忆,我对身体悬空已经不再害怕,甚至会盯着地上的大地山河,想着我当年御风凌空的样子。 云蒸雾绕中,视野忽而变得水色茫茫。电闪雷鸣的天空另一头,神奇地出现了一抹霞光,下面出现了一座岛屿矗立的身影,周围环绕着极低的云气,就像浮在海上一样。 "那就是浮山。"妖男道。 "哦!"灰狐狸睁大了眼睛,张望了许久,皱眉道:"何处?爷爷怎看不到?" 妖男瞥她一眼:"两百年的修为离成仙尚早,抓紧!" 风声呼呼刮过,灰狐狸忙抱住了妖男,我忙抱住了灰狐狸。 大雨倾盆而下,像在发泄怨气一样,没完没了。 天空黑得像染了墨,电光频频,与上次天裂时的样子毫无二致。 妖男把我们安置在浮山中的一所宅院里,简单的住下之后,他就不见了踪影。别看这宅院连着庖厨只有三间破旧瓦屋,却还算宽敞,容下我们四五人绰绰有余。 我望着屋檐上哗哗流下的雨水,心里想着天裂的事。比起句龙和子螭,我诞生的年岁短得太多,天裂只经历过一回,却足以让我惊心动魄。已经许多天过去,暴雨如注,一点减缓的架势也没有。脑海里反反复复重现着句龙冲入水中的情景和他竭力朝我呼喊的声音,头又阵阵昏胀起来,我不禁用手紧紧夹住额边。 再这么想下去会疯掉。我叹口气,转身朝旁边的屋子走去。 雨水噼噼啪啪地打在头顶的瓦片上,雷声低吼。光照黯淡的屋子里,子螭,不,北海王静静地躺在里面。 c黄是茅糙木板再铺一张糙席搭成的,恐怕子螭无论在天上还是凡间都没睡过这样简陋的东西。我看着那面容,似乎能想象到子螭绷得发青的脸,心情不由大好。 屋子里的光照倏而暗下来,我看向门外,只见一人身影堵在了那里。 我脸上露出微笑,走过去:"回来了?" 若磐头戴斗笠,背上裹着蓑衣,湿淋淋的。 他点点头,一边抖去身上的雨水一边卸下雨具。我帮着他把蓑衣挂好,发现他身上的衣服湿贴贴的,道:"我去拿巾帕来。"说罢,转身出门。 也许是因为摆脱了子螭的神力,来到浮山的第二天,若磐就醒来了。 我和灰狐狸都很高兴,一方面是因为他到底平安,一方面是因为我们真需要帮手。 浮山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普通的法术在这个地方用不了,据说这就是为什么只有快成仙的人才能在浮山留下的原因。 这对我们却着实是个大问题。我的法力已经尽失,灰狐狸的法力使不了,在这浮山上,就是两个凡人。若磐的醒来,无异于雪中送炭。 但奇怪的是,若磐的法力虽使得,应付这些生活杂事却笨拙得很,与打斗时的强大判若两人。就如今日屋顶漏水,若磐要修补,也只好像凡人一样提着瓦片上屋顶慢慢修补,结果淋了一身的水。 我取了巾帕,又取了一套晾干的衣物,走回若磐的屋里。才到门口,却忽然见他正脱下上衣,暗光下,上身结实的肌理映着淡淡的轮廓。 脸一热,我踌躇不前。 若磐转过脸来。 "嗯……给你。"我伸手,把巾帕和干衣递出去。 若磐走过来,将那些东西接过。 "我去做饭。"我看他一眼,又转头走开。 虽连日阴雨,幸好庖厨中还存有可用的干柴,我们来到这几日,暂时不必为烧火发愁。我把米洗好,把柴火点燃,塞到在在灶里。柴火噼噼啪啪地烧起细细的火苗,未几,冒出浓浓的烟气。 我被熏得呛了几下,连忙往旁边别开脸。 这时,我被一只有力的手拉起,待回神,若磐已经蹲在了灶前。他把灶膛里的干柴捅了捅,三两下,火就熊熊地燃烧起来,一点黑烟也没有。 他抬头看看我,金色的瞳仁在火光中映得明亮。 "柴火须架起才能烧着。"他说。 我讪然地笑了笑。烧火的活我真不在行,平时都是灰狐狸和若磐做的。 若磐没有说话,片刻,起身坐到一旁的柴糙上。 我朝镬盖上碰了碰,一点热气也没有,大概还要烧上许久。看向若磐,他从柴糙垛里扯出一段细长的干糙叶,慢慢地在指间折叠。我盯着那糙叶,只见它在若磐手里编织起来,片刻,竟似乎有了形状。 我觉得很是好奇,不禁凑上前去。 "这是什么?"我问。 "促织。"他说。 我愣了愣,惊讶地看着他:"你会编促织?" 若磐道:"以前在街上看孩童编过。" 我仍然发怔,片刻,点点头。我忽然觉得自己对若磐实在说不上了解,就连他是天狗的事还是子螭告诉我的,他醒来之后,我还没有好好跟他谈过。 "若磐,"我想了想,道:"你是天狗?" 若磐编着糙促织的手停了停,目光投向我,似带着讶色。 我望着他。 "嗯。"少顷,若磐低声道。 子螭说的果然没错,我眉间舒开。 "你出生在何处?"我问。 若磐埋头继续编着糙促织:"不知。" "不知?" "只知四周是山林。"他说。 我了然,又问:"之后呢?" "之后就出去了。" "寻句龙?" "嗯。" 我发觉若磐这次醒来,不但再也没有变成兽形,不像过去那样嗜睡,连话语也明显多了许多。我兴致起来,看着若磐:"后来你怎寻到了我?" 若磐将一根糙叶绕在指头,淡淡道:"只有你带着句龙的味道。" 我了然,不愧是天狗。 若磐转头,从糙垛里又抽出一段长长的糙精,穿过编好的糙促织。他将眼睛瞟了瞟我,将糙促织递过来。 我一讶:"给我的?" 若磐点点头。 我不禁欣喜地露出笑容,从那大手中接过糙促织。仔细看看,编得挺精致,不想若磐竟有这等灵性。心里觉得又神奇又高兴,我忍不住,朝他伸出手去。 若磐金眸盯着我,似一怔。 "乖狗。"我的手落在他的头上,笑眯眯地说。 将近午时的时候,灰狐狸回来了。她把蓑衣脱下,似乎兴奋得很。 "去了何处?"我问。 灰狐狸满面笑容:"去了市集。" "市集?"我愣了愣:"这海岛上还有市集。" 灰狐狸点点头,两眼发亮:"有呢,虽不十分大,东西可不少。" 我颔首,指指一边案台上的饭食:"饿了吧,来用膳。" 灰狐狸看到那饭食,脸上的神色忽而黯淡。 "阿芍……"她撅着嘴巴,声音里带着撒娇:"我等去市集上吃可好?" 我不解地看她:"为何?" 灰狐狸苦着脸,小声说:"你做的饭食不是盐放得太多就是放得太少……" "哦?"我看微笑地着她,目露凶光。 灰狐狸一惊,忙躲到若磐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赔笑道:"爷爷想吃油饼。" 我气不打一处来。妖男不在家,我看这一狗一狐实在不是做饭的料,才主动担起庖厨之任,没想到这般苦心到头来竟被嫌弃。 "没钱。"我干脆地说。 "爷爷有。"灰狐狸马上接话。 我面色不善。 灰狐狸哀求地看我:"阿芍,你反正没出去走过,就陪爷爷去一次么……" 我看向若磐,想听听他的意思。 不料,他别着头,一眼也没朝这里瞟。自从方才我摸他的头,他就一直这样不理不睬,像跟我有仇一样。 心里叹口气,我瞪灰狐狸一眼:"稍等。"说罢,把饭菜收好,从墙上取下蓑衣。 雷声在天上噼噼啪啪地响着,暴雨仍然倾盆。 我才走出十几步就后悔了,道路泥泞得简直不是人走的。灰狐狸死拉着我,一个劲保证到了地方我绝不后悔,还说她一定给我找火塘烘干衣服。 我勉强地被她拖着,一步一滑,约走了半个时辰出了山林,忽然,雨在头顶消失了。 诧异地抬头,只见上空,雨水被什么挡住了一样,水花汇成一个穹顶的模样流向四周,煞是壮观。 "爷爷说你必不后悔么。"灰狐狸取下斗笠,笑嘻嘻地说。 我撇撇嘴角,随她顺着山路走下去。山路上到处是□的岩石,有几处难走得很。我正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忽然,一只手伸过来。 抬眼,若磐瞥着我,不发一语。 我把手搭在上面,他的手掌立刻握紧,牵着我朝山下走去。 那手心暖烘烘的,舒服又安定。 我一边走一边偷眼瞄瞄他的侧脸,心里斟酌着,小声道:"若磐,我方才错了。" 若磐转过头来。 我露出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说:"我不该叫你乖狗,我该说多谢才是。" 若磐嘴角动了动,双眸却似乎变得愈加清冷,片刻,面无表情地转开头。 作者有话要说:战斗鹅有点忙…… 第二十九章 又怎么了? 我盯着若磐的脸,直觉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却想不出什么地方不对。 怪人。心里道。 我闭上嘴,也一语不发,跟着若磐走下山去。 灰狐狸说得不错,这里的确有个市集,的确很小,也的确什么都有。 除了寻常城镇能看到的卖吃卖穿的小贩,这市集中还有别处见不到的东西。比如比如巨大得像马一样的鹤,说是能载着人飞起来,让苦于修行之人提前享受神仙的滋味;价值万两黄金的大氅,正中处fèng着一小片流光溢彩的霓锦,说是穿着修炼可事半功倍;比如一些干瘪的桃核,据说是那是神仙们吃天上的蟠桃扔掉不要的,小小那么一颗,也价值千金……我和灰狐狸在店铺里转着,看得眼花缭乱。 灰狐狸没有食言,领着我和若磐走了一圈之后,她带我们在一处小店坐下,豪气地跟店主人说要二十张油饼,再包五十张带走。 "这么多。"我吃惊地看她。 灰狐狸嘿嘿地笑,指指若磐:"阿墨食量可大呢,再说这雨也不知何时能停,爷爷总不好日日出来买。" 我无语。 未几,店主人笑眯眯地将油饼送来,灰狐狸往他手上丢过一大串钱。店主人数了数,笑得脸上开花,灰狐狸又他端个火盆来给我烘烤衣服,他也一口答应,马上送了来。 我借机向店主人问起这市集的事。 店主人听我们说是第一次到浮山,热络地说了起来。这市集可谓浮山上的一大名声,有许多修为高深的商贩常年奔走四海,搜罗来无数奇珍出售。我们刚才看的那些东西,不论价钱高低,来买的人可不少,如果天气不那么恶劣,我们连店门也挤不进去。 听他这么说,我了然,这浮山果然有些意思。 "早知如此,我等就将神君子螭那凡体运出来卖了,反正他也用不着。"灰狐狸在我耳边嘀咕道。 我忍俊不禁。 吃过了油饼,我们几个离开小摊,又一把兴致地逛起来。 "阿墨真能吃。"灰狐狸肚子鼓得圆圆,两只眼睛却抱怨地看若磐:"这么多油饼,一下就吃光了。" 若磐瞥他一眼。 灰狐狸假装吃一惊,像个小童一样缩头小跑地躲到我身旁,细声细气地嚷嚷:"天狗瞪人呢,怕怕!" 我被她闹得好笑,看向若磐,却见那冰霜一样的脸似乎不那么冷了,轮廓柔和了许多。 路过一处布摊的时候,我见那些料子不错,心中一动,就向灰狐狸借了些钱。 "若磐喜欢什么颜色?"我转头问若磐。 若磐看着我,眼睛里泛着金色的神采,似迟疑,片刻,指指边上一匹:"白。" "爷爷也要。"灰狐狸在旁边撅起嘴。 "好。"我笑眯眯地说,又挑了几样,抱着布心满意足地走开。 午后的人似乎多了些,有两三家小铺已经走不进去了。灰狐狸满面不快,一边退出门口一边嘟哝。 我正想宽慰几句,这时,忽然觉得有人在看我。 我猛然回头,却见来来往往的都是路人,无人向这边注目。 错觉么。我疑惑地再看看,随着灰狐狸和若磐走开。 "到底是浮山,我在外面淋了受了几日暴雨,到这里才得些清静!"前面,两个人边走边聊着,看样子,似乎也是刚来到,身上沾着雨水。 "可不是,中原许多地方都发了洪灾,朝廷也不见个动静。"一人摇头道。 "朝廷?朝廷被郑王搅得翻天呢,哪管什么洪灾。" "郑王?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天裂前,雷火击中了京城北海王府,把北海王烧死了!" 这话传入耳中,我一怔,和灰狐狸相视一眼,继续跟着听他们讲下去。 "北海王?就是那个今上宠得不得了的三子?" "就是他。北海王和郑王争位之事你可听过?北海王一死,郑王就立刻动作起来,联合了一干重臣,调起京畿军队逼宫。" "今上呢?" "今上病重,已被郑王软禁了。那郑王也够狠,朝中与北海王有牵扯的人都被郑王杀了,就连左相,女儿还没嫁给北海王,也被灭了门。" "啧啧,可真惨……" "确实惨,不过我可听说,北海王没死,是乘着青牛升了天……" 那两人说着,声音渐渐遥远,我的思绪仍停留在方才说到左相的那些话上,脑中似有一瞬空白。 "阿芍。"灰狐狸看看我,有些小心,片刻,她紧走几步追上那两人。 "二位公台留步!"她拦住那二人,满脸堆笑地行礼:"方才闻得二位公台言语提及京城,我家中有亲戚在左相府,故追上来一问。" 那二人对视,面露诧异之色。 "左相府啊,"一人捋着胡子连连摇头:"听说连柴房里打杂的仆役也没放过,你那亲戚,恐怕……" "这童子,这些事你父母才该知晓,说了你也不明白。"另一人朝灰狐狸挥挥手:"别问了,回去吧。" 说罢,两人摇着头走开了。 灰狐狸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又将目光投向我,片刻,扯起一个笑:"阿芍,嗯……幸好阿芙已经送走了。" 我看着她,想说什么,喉咙却卡着,勉强地点了点头。 送走阿芙的事,是妖男做的。 我落水之后没几天,父亲在府中设宴招待几位朝中大臣。到后苑赏花的时候,一名叫什么大将军的人许是喝多了,看到路过的阿芙,两眼定定地,出了神一般。 父亲向来心思通达,当晚就将阿芙送到了那个大将军的府上。 据说当时阿芙哭哭啼啼,激烈之程度,与第二日见到她那个抚州表兄的欣喜程度相当。只可惜我那时被前生的事搅得失魂落魄,她离开京城的时候,我没有相送,只托妖男把我那些剩余的钱和一封书信给了她。 阿芙以前跟我识过些字。信里,我言简意赅,把自己的心意都告诉了她,让她不要牵挂。据妖男回来说,阿芙和她的表兄乘着车走的时候,那哭声隔着半里路还听得见…… 灰狐狸说得对,至少阿芙没事。 我心里安慰着自己,却还是藏着好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回去吧。"一个声音传来,我转头,只见若磐看着我,目光盯着我的脸。 我点头,片刻,随他们朝来时的方向。 回到山林里,又是雷雨如注。好不容易回到宅院,三人已经成了落汤鸡一般。 一番忙乱,我们换上干衣,在庖厨里生起了火,外面已是入夜时分了。 今日着实疲劳,灰狐狸和我说了一会话,就躺在c黄上睡着了。 我却一点也不想睡,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坐了起来。 市集里买的布被打湿了,还没晾干,做衣服是做不成的。许是思索的太多,脑子又开始阵阵地发胀,我想了想,起身朝隔壁的屋子走去。 夜色沉沉,雨还在噼噼啪啪落个不停。 我在檐下躲闪着,快步走到屋前,推开门。 黑暗中,我听到那呼吸被惊起的声音,忙道:"若磐,是我。" 若磐平静下来,只见那双金色的眼睛在夜色里泛着微弱的光。 片刻,灯亮起来,若磐举着灯盏,讶异地看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若磐,陪我坐坐可好?" 若磐目光清澄,片刻,道:"嗯。"说着,把灯盏放在旁边一张简陋的案台上。 我抿唇笑笑,随他在案台旁的茵席上坐下。 雷声轰轰地传来,我坐定,看看若磐,他也看着我。 我弯弯嘴角,看向面前,灯火晃动,在粗糙的案台面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若磐可有父母?"少顷,我问。 "不知。"若磐道。 我一笑:"你比我好。" 室中一阵沉默,片刻,忽然听若磐说:"他们自有命数,你莫太悲伤。" 我抬眼,若磐看着我,金色的眼睛光泽淡淡。 我摇摇头,浮起一抹苦笑:"我并非悲伤,若磐,就在上个月,我还恨不得我父亲在这世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可真到了这时,却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一阵凉风带着语气,从门外吹进来,灯火摇曳不停。 "总会过去。"过了会,若磐道。 我望着他平和的眼睛,忽而有些怔忡。 "……总会过去。"许久以前,也曾有人这样看着为种不好宝霓花而沮丧的我,微笑着说过同样的话。 外面的雨声愈发大了,引得思绪渐渐延伸,那冲入水中的身影似乎又在眼前浮起。头愈加地胀痛起来,我忙将两手蜷起拳头,用力地按在额边。身后有些动静传来,我望去,却见若磐变作了巨兽,伏在地上,两只眼睛看着我。 我似乎读懂了他目光中的含义,看看他的背。 若磐耳朵动了动。 心中涌起一阵暖意,我转过身体,向后靠在他的背上。 柔软的触感传来,带着融融的温暖,久违而舒畅,我闭上眼睛,觉得那暖意将自己包围着,能把所有的不快都通通消解。 "若磐,"我睁眼望着头上黑黑的房梁,喃喃道:"无论神或人,无论爱恨,终有一日都会消散,可对?" 雨水被风扫过房顶,哗哗作响。 我等了许久也没听到若磐的回答,困意上涌,只觉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 夜里,我被一阵凶狠的雷鸣惊醒。 屋子里漆黑一片,身上却很暖和,软软的。隔着背,我能听到若磐绵长起伏的呼吸声,似睡得正熟。 心头一阵安定,我唇角不禁扬起,歪着头闭上眼睛。正想继续再睡,忽然,一阵滴答声传入耳中,清晰极了。 是屋漏,我登时醒过神来。 我摸着案台找到灯盏,幸好灯油还有,我将它点着,眼睛被光芒照得眯起。 朝四周的地面看看,只见干干的,没有落水的痕迹。 那嘀嗒声仍然传来,我连忙又走向一旁,把帘子拉开。 着帘子把房屋隔作两间,外间给若磐,内间则拥来放置 我将油灯往里面照了照,子螭的凡体仍好好地躺在c黄上,胸口却洇湿一片,屋漏的水正好落在了那里。 我一惊,想去叫醒若磐。才转身,又觉得若磐今日也累得很,这点小事,似乎也不必劳动他。 把那身体拖到地面的茵席上就好,雨水且用桶接着,明日再说。 心里打好主意,我把油灯放在一旁,走到c黄前。 这身体沉得很,所幸的是我还拉得动。我板着他的双臂,发尽全身力气往c黄下拖,未几,只听一声沉沉的落地之声,那身体终于被我拖了下来。 我看看方位,此处离c黄太近,须得拖远一些才好。想着,我再用力,把那身体拖向墙边。 "住手……" 雨水滴滴答答地继续落着,看得人心慌,我一边拖着他,一边思索着等会要赶紧拿桶来才是。 "……住手!"一阵猛力突然传来,那身体竟从手中挣落,我险些跌倒。 我睁大眼睛。 只见那身体蜷着,低低地咳了几声,片刻,北海王,不,子螭转过头来,狠狠地瞪我一眼,声音沙哑:"怎这般用力!疼死了!" 第三十章 我瞪着他,只觉一切都变化得如此之快,脑子实在转不过弯来。 "你……你不是去补天裂……"我张张嘴,说出来的话却结巴不已。 子螭坐起来,一边揉着后背一边将没好气地斜我一眼,冷冷道:"自己不会往外面看看?" 我怔了怔,起身到窗边打开窗户。 夜色仍旧漆黑,雷电和暴雨却已经不再肆虐,只有树上的残水仍旧落个不停。 停了? 我探着头望了望,片刻,转向子螭。 "天裂补好了?"我忙走到他身旁,问道。 "嗯。"子螭仍捏着肩头,淡淡道。说罢,他在茵席上躺了下来,闭着眼睛,声音里带着疲惫的低叹:"累死我了。" 我看着他,灯光中,只见那面色微微发白,下巴上冒着青青的胡茬,这个模样的子螭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在安静地坐下来,过了会,又有些忍不住,轻声问:"补天很累吧?" 子螭眼也不睁:"嗯。" 我看着他,斟酌片刻,又问:"你修补天裂之时,可曾见到句龙以前留下什么痕迹?" 子螭的眼睛睁开一条fèng,深深的目光朝我瞥来。 "那般汪洋之地,你觉得呢?" 我讷然,低头不语。 天裂之处我去过,巨浪汹涌得能冲毁一切,除了水还是水,句龙能留下什么,我也想象不到。心中的一点希望破灭,我不由有些沮丧。 "如此。"片刻,我开口道:"你辛苦了,且歇息吧。"说罢,从席上起身。 还未直起腰,我的手忽而被一把拽住,几乎一个趔趄跌倒。 "不许走,陪我说话。"他仍躺在席上,两只眼睛盯着我。 "你小声些!"我瞪他一眼:"这室中还有他人安寝。"说着,我挣挣手,他却牢牢地握着。 "那天狗么?"子螭唇角浮起冷笑:"我想让谁听不到,谁就听不到。" 我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心里一阵着恼,愈加用力,一边抽手一边使劲推他。 "嘶!"当我碰到他腹部的时候,子螭似乎吃疼,微微弓起身体。 我愣了愣,片刻,伸出手,又捅了一把方才推到的地方。 子螭几乎弹起,护着腹部瞪我:"你做甚!" "你怎会疼?"我懵然道。 子螭咬牙倒抽着气,片刻,睁开一只眼睛看我:"这可是ròu身!" 我看他的样子不像在装,停住动作。补天果然是累得很的事么?连神君也这般伤筋动骨?我忽而想到句龙,沉默下来。 子螭在地上哼哼着,却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松开。 "我陪你,你放开手。"过了一会,我说。 子螭回过头来。 "不行,你会走。"他口气顽固。 我又瞪起眼睛。 子螭却不管我,自顾地朝身上看了看:"这凡体怎会在此?" 我瞥瞥他,没好气地说:"你那寝殿失火,故而救到此处。" 子螭看着我,目光无波无澜。 "如此。"他说,语气轻描淡写。 我虽对他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早已见怪不怪,却还是好奇,问:"你托世为北海王,不问问出了何事?" 子螭神色淡然:"不用问我也知晓,命自有数。"说着,他瞟我一眼:"尔等将这凡体救出来,可知司命府须改动命册,要做多少事。" 我心中一阵气闷,果然好人不可常做。 "既如此,神君还来寻回这皮囊做甚?"我冷笑。 子螭也弯弯唇角:"我也不想,只是补天太累,要歇息,还是这降到这凡体中舒服些,谁也打扰不得。这么想着,突然发觉这身体未毁,本神君一时好奇,便……" 他话没说完,忽而停住,眉头微微皱起。子螭抬起手臂来,左右地嗅了嗅,登时拉下脸来,瞪着我:"这么多日,尔等都不会给本神君换套衣裳么?"说着,他将手往胸口上一抹,神色更是嫌恶:"还有这水,啧啧……" 我哭笑不得,他今日反常地得就像换了个人,若非昆仑璧又回到了他的腰间,我几乎以为这个子螭是假冒的。 "房屋破旧,我也无法。"我心情舒畅许多,毫无愧疚地道:"若神君再努力些,在入夜之前将天裂补好,这衣裳到现在定然还是干的。" 子螭看我一眼:"说得轻巧,你可知那天裂多大?由西至东,够日车跑上半天。女娲留下的五色石已经不多,新炼的神石过重,有的才举到天裂之处就落下来,费神得很。"他停了停,看向房梁,继续道:"凡间上来的神仙果然不行,空有口舌,临近大事却没些果断之气。见天裂补得不顺,有的人竟惊慌失措,说什么取泰山之石重塑天柱把天庭托出九霄避灾。哼,将来我该困住他们神力,放到海外那些山水险恶的荒蛮之地好好历练,免得他们以为当了神仙就是每日天马行空不学好……" 我很是无语。 我实在没想到子螭除了爱打扮爱排场,还是个话痨。 子螭说着愈加起劲,说到天庭滔滔不绝,看也不看我脸色。 手腕被他一直握着,箍得难受得很。我望向窗外,只见夜色依旧沉沉,困意上涌,不禁低低地打了个哈欠。 子螭终于打住,转过头来看我:"你困了?" 我拭拭眼睛里的泪水,无奈地说:"神君,撷英如今已是凡人,比不得神君补天之后还有如此精力。"说着,我示弱地笑笑:"我知晓神君健谈,只是如今凡间乃深夜,还望神君体恤一二。天庭里博闻强识的仙公神女多的是,神君随便挑几位,说上一年也无人瞌睡。" 子螭目光幽深,没有说话。 手突然被一个力道拉下,我来不及惊呼,眼前一晃,身体已经躺倒在地上。 子螭的脸正在上方,唇边弯起笑意,话音缓缓地绕在耳边:"本神君哪里也不想去,你今日与我作伴可好?" 我羞恼交加,将把他踢开,手脚却被压住,动弹不得。 子螭注视着我,目中的墨色似慢慢化开,与脸上的笑容连在一处,似乎暗藏无限温柔,美得攫人心魄。他的气息拂来,很低很近,却不觉逼迫,似兰似麝的味道似沁入心脾……我望着那眼睛,忽然觉得天庭那么多仙女爱慕他并非没有道理,这个人如果存心想要诱惑谁,恐怕无人能够抗拒…… 不过,那些人未包含我。 我看着那脸渐近,想着如果额头撞上那优美的鼻梁,不知何等壮观。 正蓄势待发,子螭却忽然停住。 身上倏而松开,他坐起来,看我一眼,淡淡道:"长相还是太差,算了。" 昨天从市集回来,灰狐狸曾慷慨地将十张油饼拿出出来,说无论如何也要留着,要给妖男吃。 第二清晨,妖男回到这宅子,那十张油饼却已荡然无存。 原因是灰狐狸将它们通通拿来招待了子螭。 用膳时,只有她和子螭说话,相谈甚欢。 "神君不知,那时臭方士变出一头青牛来,将神君这身体从火海中救出来。后来初雪与阿芍在市集中闲逛,才听人说北海王乘青牛升天哩!"太阳光明媚地照在屋前,石台旁,几人围坐着用膳,灰狐狸向子螭笑道,一脸兴奋。 "哦?"子螭看看她,一派矜持地莞尔,昨晚那神经兮兮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 灰狐狸双颊绯红,却说得更起劲。 "嗯……这其实也有阿芍的功劳,"她嘻嘻地笑,看看我:"那时,是阿芍说修仙之人不可见死不救哩。" 子螭目光投向我,双眸温和:"原来如此。" 我面无表情地别开头。 旁边,若磐埋头用膳,一声不吭。再旁边,妖男云淡风轻地坐着,往碗里添菜。 "阿芍……"灰狐狸似乎感觉到我的脸色,探过头来瞄我。 我不答话,继续吃饭。 "许是昨夜我半夜醒来惊动了撷英,她未睡好。"只听子螭缓缓道,语调轻缓。 不要搭理他。心道,我盯着碗里,用木箸将一块鱼ròu戳得四分五裂。 "阿芍怎会给惊到?"灰狐狸不解。 "谁知晓,她在天庭也向来胆怯得很。" 木箸在手中猛然捏紧,我朝子螭瞪起眼睛。 真是天大的笑话!什么胆怯,说得好像他很了解我一般! "她每回羞于承认,也总这般瞪眼。"子螭神态自得。 "阿芍,你也会胆怯哩。"灰狐狸嘻嘻地笑。 我横她一眼:"不是胆怯!" "哦?"子螭悠悠道:"那是什么?" 昨夜被他捉弄的事又浮起在脑海,我的脸上一热,想反驳,却干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心虚地看向旁边,若磐正往碗里扒饭,似乎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妖男已经吃饱,淡淡地瞥来,泰然自若地拭着嘴角。 再看向子螭,他看着我,唇边弯着浅笑,似颇为乐在其中。 当初就该让他在火里烧成炭!心里恨恨道。 "饱了。"这时,若磐放下碗,站起身来。 我如同抓到了救命稻糙,望着他:"你去何处?" 若磐看我一眼:"打柴。" 我心中倏而明亮,也站起身来:"我同你去。" "爷爷也去。"灰狐狸高兴地说,她说着,又转头向子螭:"神君何时返天庭?" "今日。"子螭道。 "这么快?"灰狐狸一愣,很失望:"用过膳就回么?" "也不定。"子螭拿出一块锦帕,优雅地拭拭唇角,目光却向若磐投来:"还须将若磐带回去。" 第三十一章 这话出来,我大吃一惊。 看向若磐,他面无表情,双目盯着子螭。 灰狐狸了睁大眼睛,看看若磐,又望向子螭:"为何?" 子螭温文莞尔:"若磐乃天狗,自当返回天庭。"说着,他与若磐对视:"你如今初生,无天庭灵气补益,神力维系必是吃力,难道要一直靠昏睡来补?" 若磐仍盯着他,没有说话。 我站在一旁,只觉得心满满低落,沉得不见底。 子螭的意思很明白,若磐的身世,天庭已经知晓。心里虽不愿意,可我也很明白,子螭说的话是实情。若磐力量虽强,可作为天狗而言还远远不足,去天庭的确会让他脱胎换骨。 终于到了这一天么?我咬咬唇,不禁抬头。 不期然的,若磐也看着我,金色的眼睛沉静如水。 "如何?"子螭淡淡问道。 我瞥他一眼,扯着若磐的衣袖,道:"去打柴。"说罢,拉着他头也不回地朝山林里走去。 大雨下了十几日,林中到处湿漉漉的,鸟鸣稀少。不过,风景却很是美丽。 山林间,到处长满了奇花异糙,大朵的灵芝就生在树头,沾着露水,仙气斐然。 我看着惊叹不已。浮山乃是由托地的巨鳖死后躯壳所化,故而能浮在海面。在天庭的时候,我就听说过浮山灵气积聚甚厚,如今来看,果不其然。别的不说,这山林间到处生编的灵芝就是一大奇景,在凡间的仙山岛屿之中,恐怕只有蓬莱可与之相较。 我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同若磐走了许久。终于,林中出现一块空旷些的地方,有几块山石参差其间,上面的水已经被风吹干了。 我挑着一块平坦些的山石,坐了下来。 若磐看看我,片刻,也跟着坐下。 山林中静谧得很,日光透过树梢,在地上落下碎块,斑斑驳驳。 "神君方才言语,若磐以为如何?"我问。 "不去。"若磐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愣了愣:"为何?" 若磐没有回答,却反问我:"你去么?" 我摇摇头,苦笑道:"我去不了。"这ròu身凡体,来到浮山还勉强,上天却不可能,九霄下的罡风就能把我撕碎。停了停,我说:"天庭有灵气宝物,你去了,可得到真正的神力。" "我在凡间也一样可恢复神力。"若磐不为所动,过了一会,他又淡淡道:"我若去了,他们就不再让我再回来。" 我讶然看他。 若磐注视着我,双目澄明如镜。 我想起以前阿芙对我说起过她家的黄狗,和阿芙很要好的,阿芙离家的时候,黄狗跟着她走了五里,一直悲鸣。我当时听到这事,还跟阿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一塌糊涂。 原来如此。 没想到若磐对我的心意也执着至此,即使是天庭那人人想去的地方他要不屑一顾。我望着他,感动不已。不枉我待他好,看他沉默寡言,没想到心里这般有义气。 许是被我盯得不自在,若磐微微转过头去,天光下看着,那脸上竟起了些不自然的淡红。 "若磐,你伸头过来。"我微笑道。 若磐一怔,少顷,依言将头伸向这边。 "乖狗。"我摸摸他的头顶,笑眯眯地说。 说是打柴,樵夫们要忙上一日的活计,在若磐手上却简单得很。他使出一阵厉风,大段的树枝就裂作长条从树上坠了下来,半月的柴火都不愁了。 若磐将木柴收起,打成一大捆,负在背上,大步朝前走去。 我跟在他后面,觉得不论怎么走也跟不上那步子,出声埋怨:"你慢些。" 若磐却像没听到一样,步伐愈发快了。 这是怎么了?我狐疑满腹,觉得这天狗实在变脸如变天,不过摸了摸头,不高兴便说出来,何至于拉着臭脸。 心里腹诽着,我紧走几步,想赶上若磐。凉风缓缓拂过耳边,突然,那种被人注视的奇怪感觉又袭过脊背。 我猛然回头,树林鸟语阵阵,回荡着雾气。 除了我和若磐,什么人也没有。 "跟上。"若磐的声音传来,几步外,他终于肯停下来,正回头瞥着我。 我讪笑,答应着,快步上前。 若磐不回天庭的事,是我告诉子螭的。 因为若磐背着柴一路进了庖厨,路过子螭的时候,看也没看他一眼。 我对若磐的表现很满意,于是慢条斯理地将此事知会了他。 子螭似乎并不觉意外。 "哦?为何?"他倚着石台,一只毛色美丽的雀鸟停在他的手背上,温顺地接受着他的手指抚弄。 "若磐当初是我收留的,自然随我。"我不慌不忙地说。 "随你?"子螭抬眼,轻轻抚着雀鸟的羽毛,淡淡道:"若磐既为天狗,当属天庭,怎又随了你?" 我不以为然:"神君自己也曾说过,如今天地间已有阴阳交替之律。若磐要是回去,定然给众仙官添乱,随了我岂非大善。" 子螭看着我,浮起一抹冷笑:"你倒是肯为天庭着想。" 我不理会他语中的讽刺,莞尔:"如今我已知会过神君,若磐返天庭之事,神君可不必再提。"说罢,唯恐他出言不认,快步溜入房中。 不知是我那番话说动了子螭还是他一开始就抱着捉弄的心思,若磐去天庭的事,子螭果然没有再提。 不过,他也没有走。到吃晚饭的时候,子螭仍悠闲地坐在石台旁,雀鸟换作了几只白鹤,立在一旁,姿态优雅。 灰狐狸眉开眼笑,妖男云淡风轻,若磐面若冰霜。 我皱眉:"神君不是说今日走么?" 子螭将手中的食物喂给白鹤,回头一笑:"确是今日,现在回去,天庭还是清晨。" 我无语。 这时,灰狐狸在庖厨唤我们进去端饭菜,中子螭微微抬手,几只白鹤化作美人,皓齿白肤,鱼贯进入庖厨之中,把饭菜端出。 灰狐狸看着她们,眼睛睁得鸡子一般大。 虽有美人环伺,还有妖男做的美食,我却仍然觉得吃得憋闷。正百无聊赖地四下里瞄着,忽然,我发现妖男的袖口处露着一截青绦绳,一块光润的石子系在上面,红得似血,状若水滴。 我愣了愣,以前一直没注意,不想妖男还有这样的物件。 正待仔细再看,妖男目光扫来,似发现了我在偷看,袖口一收,把手腕都遮了起来。 这般小器。我瞟一眼妖男若无其事的脸,心里嗤道。 "我听说,你交游甚广,识得许多广清真君门下弟子?"用过膳,子螭忽而问妖男。 "正是。"妖男温文答道,说着,接过鹤女呈上的清水漱漱口,吐到器皿里。 子螭微笑,缓缓道:"我听说广清真君在这浮山上也弟子?" 妖男道:"岛上还有悟贤真人,乃辟荔师尊旧交。此番天裂,辟荔就是跟随悟贤真人守在浮山。" 子螭颔首。 我听着他们说话,有些出神。 广清真君我知道,天庭中,他算是下界仙人的元老,句龙和子螭都须敬他三分。据说广清真君登仙以前,曾在下界广收弟子,其门下香火至今仍盛,而天庭的下界仙人里头,也有不少出自广清真君门下。 可惜这位真君虽修为深厚,却是个极其寡淡的人,平日在仙府中闭门不出。我虽常跟随句龙左右,离开天庭前,见过他的次数也是十个指头就能算出来的。 妖男对子螭的态度不卑不亢,原来竟与这样数一数二的门派有交游,倒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我吃着鹤女送上的果品,看着子螭与妖男二人说话,那尔雅的言语神态,我不得不承认面前的确实是眼福。 "你快入仙籍了吧。"子螭道。 "快了,就在下月。"妖男道。 子螭浅笑:"你离开天庭也有五百年了,是该回去。" 什么? 我听到这话,怔了怔。旁边,灰狐狸瞪着眼睛,不知被什么噎到,剧烈地咳了起来。 妖男回来,一间房要容下子螭、妖男和若磐就显得太挤了些。我原本料定以子螭的性子,必然是要回天庭的。 没想到,此神君往林间一指,变出一座精致小巧的殿阁来,有宝榻香炉,还有鹤女环伺。他随和地对我们说,今夜再将就留宿,暂且不走了。 我失望之极。 天色渐渐入夜,虫鸣从屋外阵阵传来。我没有别的事情可作,就把那些新买的布拿出来,打算裁衣裳。 "阿芍,你可觉得此番臭方士回来似换了个人?"灰狐狸在旁边看着我,好一会,开口道。 我看看她,问:"何以见得? 灰狐狸想了想,说:"他话少了许多,腕上还多了那红玉。" 原来她也看到了。 我点头:"嗯。" 灰狐狸望着我:"那是什么?阿芍你可知晓。" 我笑了笑。 我当然知晓,那不是什么红玉,它有名称,叫"魄血"。 说起来,魄血是很古老的法术,若要细论,还有点歪道。 常言说仙人之所以为仙人,乃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而殊不知,做仙人还须超越生死,登仙之人对于前生往事必通晓于心,于是,仙人在登仙之前,要像鸟兽一样历劫。不同之处在于,鸟兽登仙历的是雷劫,而凡人登仙,却要将其往生至今所有最痛苦的事都经历一遍。不少人登仙不成,不是因为修为不到,而是因为最后无法超脱记忆的痛苦,功亏一篑。 于是,魄血术诞生了。它以心血为媒,把人最痛苦的念想牵引出来,封存于心血之中。这样,痛苦虽在,人在历劫之时却能暂时忘记,顺利过关。 不过,天庭也不是瞎子,这般法术自然管制严厉。允许用魄血登仙的人至今寥寥无几,都是得到优待的人。 天裂之时,狂雷暴雨交加,虽可怕,却正是天地混沌之时,乃登仙良机。妖男消失这几天,无疑与历劫有关。 听子螭言下之意,妖男曾在天庭待过,不知因为何事下了界,如今再回去。 我很困惑,觉得自己竟一点也不曾了解过妖男。 以魄血登仙,他男究竟何许人也? "阿芍。"灰狐狸探着头来看我,眉头皱起:"怎不说话?" 我看她一眼,继续裁布:"谁知道?许是捡来的或谁人送的。" "别人送的?"灰狐狸却瞪起眼睛:"谁?" 我很是无奈,停下手头的活,摸摸她的头:"你若是实在想知道,何不去问辟荔?" 灰狐狸若有所思,片刻,却撅起嘴,把头一偏:"哼,爷爷才不问他。"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朋友结婚要送嫁,鹅申请停更一天,请各位批准,伏拜~~~ 第三十二章 夜色渐深,屋外的虫鸣高高低低,室中愈加安静。 灰狐狸说白日里在附近看到了别的狐狸,要去找它们玩,跟我聊了一会妖男之后就没了踪影。耳根清净下来,我在灯下裁布,专心致志。 若磐的衣服比较缺,首先自然该裁他的。那身形前些日子才量过,我记在了心里,看着布比划比划就能顺利地下手了。 我用炭条仔细地画上线条,屋外的风从窗口沁入,灯光轻摇,手指的影子在布上落得重重叠叠。我盯着手下的线条,只觉呼吸间,山林中的糙木气息清新芬芳,似乎还带着些陌生而淡雅的兰麝之气。 心里觉得不对,我猛然抬头。 子螭倚在门边看着我。 心咯噔一响,我的手僵住。 "怎不画了?"子螭脸上又浮起那似笑非笑地神色。 我不大自然地移开目光,继续做活:"你来做什么。" 子螭没有答话,片刻,那淡淡的香气却似忽而近了,我再抬眼,他已经站在了案旁,衣裳一捋,坐了下来。 我再度停住,瞪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子螭却不管我,微微低头,看着案上的布料:"身量画得这般大,谁的衣裳?" 多管闲事。我别开眼睛,不答话。 子螭也没再问,过了会,却听他悠悠的嗓音传来:"你莫不是还为昨夜之事生气?" 那言语传入耳中,我再也忍不住,转头朝他瞪起眼睛:"你……你胡说!"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却笨拙起来,触到他带笑的目光,我的脸愈加发热。 子螭看着我,双眸映着烛光的氤氲之色,唇含莞尔,脸上竟又平添着几分魅惑。 喉咙似有什么滚过,不自觉地咽了一下。 勿着了他的道。 我心里提醒着,看着他的手指朝我的脸伸来,却觉得挪不开眼睛…… "我终于知晓句龙为何对你这般着迷,"他唇齿微启,目光注视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得动听,传入耳中,如陈年的老酒一般引人醺醉:"你……确是尤物……" 我想把他推开,却像着了魔一样,手一点力气也没有,只眼睁睁地看着那脸靠近。 突然,一阵厉风袭来,只听一声砰响,旁边的一张小案被震得撞到了墙上。 我一惊回神。 子螭抬头,看向前方。我亦望去,若磐站在门口,面无表情。 "离开她。"他冷冷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看着子螭近在眼前的脸,又羞又窘,一把朝着子螭的左胸推去。 子螭闷哼一声,侧倒向一旁。 我忙抽身起来,朝若磐那边跑去。 子螭看着我,似乎不可置信。 我喘着气,脸上仍烧灼得厉害,躲在若磐后面瞪他,只觉心砰砰地撞着,似乎要冲到了胸口。 子螭脸明显绷起,脸色愈加发白。他嘴唇紧抿,双目沉沉,却锐如雷电。他的衣袖被方才的厉风割开一条长长的口子,吊吊地挂着。 "神力进展倒不错。"少顷,子螭神色已恢复常态,看看衣袖,低低地冷哼。 "走。"若磐却不理会他,沉声道,拉起我的手,转头朝门外走去。 "你终有一日要回天庭。"这时,子螭的声音在后面不紧不慢的声音传来。 我回头,他仍坐在席上,眼睛看着若磐。 若磐脚步微滞,却终究没有理会,拉着我向前走入浓浓的夜色之中。 森林中漆黑一片,若磐却大步流星,走得无所阻拦。夜里的凉风将我脸上和脖子上的熏热吹散,巨大的树木在身旁掠过,树枝和糙精绊着衣裳,我走得跌跌撞撞。 心仍扑扑地跳,似揣着兔子一般。 以前仙女们都说子螭的双目乃万千星光汇集所化,藏有惑术。我不信,还暗笑她们迷恋太甚以致幻觉,我观察过子螭几回,就从没觉得那眼睛有什么特别。 现在,我知道仙女们未必说错。子螭那双眼睛是不是星光汇聚而生不知道,可藏有惑术乃是确实。 方才在室中,自己竟似个懵懂小儿一般盯着子螭移不开眼睛,那情形,想起来就教我无地自容。连续两回中了他的惑术,这ròu身凡体果然不经用! 可新的疑问又来了,子螭对我施术做什么?第一回他脑子有些错乱,纯粹捉弄,可第二回呢?我想想他方才自若的神色,觉得说不定他早就知道若磐在附近,逗我就是为了激怒若磐,好试试他的力量。 到底还是着了他的道……我胸中气结。 "我们去何处?"这时,我发觉走过的路已经好长,忍不住问若磐。 若磐没有说话,片刻,将手往前面一挥。 只听树木断裂倒下的声音传来,前方的漆黑忽而消失,头顶一小块天空中,月亮高挂。银辉下,两棵巨大的树木横在眼前,少顷,只听断裂之声不绝于耳,树身裂作无数长条飞起,汇聚排列,一座木屋很快出现在面前,窗户里,透着橘红的灯光。 我惊奇地看向若磐。 若磐却仍旧一语不发,拉着我走进木屋之中。 "今夜睡在此处。"他说。 我睁大眼睛望着屋内,好一会,点了点头。 看着木屋,虽简陋,却做得不错了。若磐的本事似乎又进了一步,想想刚才,若磐把子螭的袖子划开了一道口子,浮山果然是灵气汇聚之所。 不过,天狗究竟是还是天狗。我看看那干糙堆成的c黄,心中不禁苦笑。 既来之则安之,妖男那边有子螭在,我想到就觉得莫名心虚。 我在c黄边坐下来,干糙软软的,堆得还挺舒服。 抬头看看若磐,他还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这时,我忽然发现他的臂上有些鲜红的颜色,愣了愣。 "怎么了?"我皱起眉,起身走过去看。只见那里的衣袖破损了,翻开看,臂上一道伤口赫然入眼,正往外渗着血水,触目惊心。再往别处看看,腰侧竟还有一道。 "子螭伤的?"我吃惊地问若磐。 若磐看看我,转过头去:"嗯。" 我心中一悸,当时我坐在旁边,竟不曾察觉子螭出手。伤人于无形,这般可怕的力量,大概也只有他这样的神君才做得到。 "你等等。"我说着,拿起旁边的灯台,快步走出门去。 月光仍在头顶,屋外的糙丛里,露水闪着微弱的光芒。 这个地方刚才还有大树荫蔽,糙丛茂盛。我举着灯台在糙中细看,未几,终于看到不远处,一丛蓝背在光照下露出宽大的叶片。 蓝背生长于阴凉之地,其貌不扬,却是上好的止痛止血良药。不过么……嗯……这药还有别的用途,是民间的助兴偏方。 若磐还流着血,管不了许多了,心里道。我忙走过去,将几片叶子小心采下。 回到室中,若磐还在那里。我把灯台放在一旁,将手上的蓝背处理干净。 "把上衣褪下。"我对若磐说。 若磐看看我手上的糙药,依言解下上衣的结带。灯光下,他上身的肌理□出来,线条结实,很好看,两道伤口竟平添了些刑天那样粗犷勇武的气概。 他可不只是天狗,也是个男子呢……心里忽然跳出一个声音道。 我为自己这些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耳热,忙转来眼睛。 "嗯,且在c黄上卧下。"我发现若磐站着不好敷药,想了想,对他说。 若磐在干糙c黄上躺了下去。 我坐到c黄边,把蓝背撕开,放到口里嚼碎,看着那腰侧的伤口,敷上去。 若磐的身体似微微一动。 "疼么?"我抬头问。 若磐看我一眼:"不疼。" 我从衣裳里撕下一块里布,将他腰上的伤口缠上。若磐配合的微微弓起身,腰上的肌腱凹凸排列,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心跳似被什么触了一下,有些不齐。 "子螭是神君,你才初生,他自然胜你一筹。"我移开目光,盯着手上,一边打结,一边说:"日后再遇到他可不许这般逞强。" 若磐没有说话。 我转过头,又把几片蓝背嚼开,吐在手心,敷到若磐的手臂上。眼睛微抬,似不期然又似在预料之中,若磐看着我,金色的眼睛定定的,如同月华一般明亮而氤氲。 我像被什么蛰了一下,忙看向正给他包扎的手。 室中静极了,弥漫着蓝背芬芳的味道。两人的呼吸高低相错,听着很不安稳。 若磐的手臂温暖得发烫,我的手指每每触在上面,能感到那肌ròu忽而收紧。我虽低着头,却知道那眼睛一直盯着我,像夏天里被站在大太阳底下似的。鼻尖嗅到若磐身上那带着点汗气的味道,像带着他肌肤上的热力,蒸腾在鼻间,却将我的脸和脖子根一起烧灼…… 此处还是不宜久留,给他包扎好就离开…… 嗯……我发现自己的腰似乎弯得太低了…… 正要直起身,忽然,脖子被一个有力的手臂捞下,天旋地转,我转眼已经躺在在干糙铺上。 我睁大了眼睛,上方,若磐双目注视着我,金色的双眸像火光一般炽热炙人。 "若……"话音才出口,突然,他的身体重重压下来,我的唇被狂野地堵住。 呼吸被唇舌粗暴地掠夺,身体像被巨石碾着,四肢却丝毫动弹不得。窒息间,我感到双腿被生硬地分开,一双大手正探入裳下,火热的掌心揉搓在皮肤上,一路伸向腿根,隔着布料,一块硬硬的东西正杵在那里。 强烈的恐惧冲上脑海,我奋力扭开头,终于得到一角空隙。 "若磐!"我嘶声吼道,使尽浑身力气挣扎。 蓦地,我看到了若磐的眼睛,不再是金色,而代之以妖异的血红。 "啊!"我惊愕万分,竭力尖叫起来。 似被我的声音吓到,若磐的动作猛然一滞,片刻,身体突然离开。他躺在旁边,全身蜷起,双臂夹着头。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搅得愕然:"你……" "走……"若磐仍蜷着,声音似痛苦万分。 "若磐……"我看到他腰侧的布条上,正渗出血水。 "走!"若磐回过头朝我大吼,散乱的鬓发下,双目暴瞪,瞳仁鲜红如鬼魅。 作者有话要说:狗血+天雷完成~ 世界好危险啊好危险啊~~~~~ 第三十三章 我吓得后退开,转身朝门外发足奔去。 夜色浓浓的,到了森林里就一片漆黑。我奔跑着,高糙和树枝不断从四面八方划拉过来,忽然,脚下被什么绊住,我一个趔趄,几乎向前扑倒。 手及时扶在旁边一棵大树上,手心被树皮刺得辣辣的疼。 那双红色的眼睛似乎仍晃在眼前,我喘着大气,心跳得擂鼓一般,脊背却阵阵生寒。 心中后悔不迭,我不该拿蓝背来给若磐疗伤,自己根本没想到这岛上的蓝背竟会这般猛烈,若磐的那红色的眼睛也是因为蓝背么? 脑子里乱乱的,隐隐发胀。太多的事纠作谜团,无从解释。 我忽然想到子螭,他是神君,若磐的事情,也许只有他知晓。想到若磐方才那怪异而痛苦地样子,我心中一阵焦虑,不管方才发生了什么,如今只有他能帮到若磐。 我小心地拨开脚下挡道高糙,却发现由于自己刚才那一绊,似乎把方向丢了。森林里黑洞洞的,静得出奇,一点声音也没有。自己在这漆黑中,竟不知身处何处。 一阵微弱的风吹来,颈间发凉。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我觉得这样不是办法,片刻,朝四周叫了声:"初雪!" 声音似乎撞在了树干上被弹回来,闷闷的。 "初雪!"我喊得更大声些。 周遭仍是一片死寂。 忽然,我听到有什么声音传来,"嗖"的一下,像是什么穿过了树叶。我回头朝那声音的方向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心中的恐惧像墨滴在了水中,不断地扩展开。我急忙蹲下,两手在地上摸索,片刻,摸到一根粗短的树枝。才起身,这时,我忽然感到一道微弱的凉风从脖子后沁来,似乎有什么在靠近,不禁汗毛直立。 不要怕……心里鼓着劲,我抓稳树枝,猛地转身朝那个地方劈去。 手被一双手架住,黑暗中,一个声音不满道:"你做甚?" 我愣住。 一团火光亮起,妖男的脸正在眼前。 "你……"我睁大眼睛,有些不能言语。 妖男放开我的手,将我看了看,又看看旁边,疑惑地说:"灰狐狸说若磐拉着你往这边走了,你在此做甚?若磐呢?" 我缓过一口气来,却匆匆对他说:"快带我回去找子螭。" 妖男奇怪地看我:"子螭?他方才回了天庭,你不知晓?" 我目瞪口呆。 "他为何回天庭?"我问。 "我怎知晓。"妖男看着我神色:"怎么了?" 我心中着急,一咬唇,扯过他的衣袖:"随我来。" 沿着方才被我踏出的乱糙往回走,未几,若磐那间木屋出现在面前。它仍立在月光下,却没了灯光,清冷得孤独。 我带着妖男紧走几步入内,光照中,只见那糙c黄还在,若磐却没了踪影。 "这是何处?"妖男疑惑地问我。 我没有答他,愣怔片刻,叫了声:"若磐!" 无人答应。 心中似有些不祥的预感升起,我忙跑出屋外,朝四周大喊:'若磐!" 四周的树林黑乎乎的,死寂一片,似铜墙铁壁一样把我的声音吞没。 我又叫了许多声,仍然什么回音也没有。 若磐不见了,这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阿芍!你回来了!呀呀!爷爷可急死了!"回到妖男的屋宅,灰狐狸高兴地跑出来,拉着我一个劲地说:"今夜鳖神可要显灵!爷爷得知了立刻回来寻你们,可你们又不见了,幸好有附近的狐狸看到若磐和你走进了树林,爷爷就……"说着,她往我身后望了望,讶异地问:"咦?若磐呢?" 我嘴唇动了动,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沮丧地说:"不知道……" 灰狐狸还想问什么,妖男却将她拉到一旁:"好了,时辰将至,此处不可久留。"说罢,一阵云雾卷起,忽而将我们托到了了半空。 明月像金盘一样挂在天空,平静的海面上映着它的倒影,与浮山孑孑的身影相称,恰是美好。 我却没有欣赏的心思,抱着灰狐狸,我还在想着若磐的事,只觉头愈加发胀。 这时,一阵隆隆地声音忽而传来,低沉又响亮,似远似近。 "看!"灰狐狸兴奋地指向下方。 只见无数海鸟从密林中飞起,无数白色的翅膀映着月光,铺开来,似银河一般。 没有风,海水却起了波浪,一层一层,由浮山向周围扩散开去。我这才看明白,那巨响正是从浮山传来的,它正在震荡。 我睁大了眼睛。 海鸟的叫声一阵阵地传来,伴着浮山地底的声音,黑夜中,宏大而神秘。不远处,还有好些人腾云而起,和我们一样在半空观看。 "这就是鳖神显灵?"我问他们。 "正是。"妖男答道:"浮山乃托地鳖神所化,每年今日,鳖神显灵,浮山就会震荡一次。" 我点点头。若磐现下不知在何处,心里又开始焦虑起来。虽余悸仍在,可想起他那副痛苦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担忧。望向下面茫茫的山林和海面,好巧不巧偏偏碰到浮山地动,他现在究竟在何处…… "如今与从前不一样了。"忽然,叹着气的一个声音传来。 我们望去,却见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衣服穿得很是邋遢,发髻歪斜,手里拿着一只酒葫芦。他面目醺红,半卧在云雾上,云雾也跟醉了酒飘得一样晃晃悠悠。 那人往嘴里灌了一口酒,飘过来道:"从前鳖神显灵,浮山四周雾气蒸腾,能将浮山全遮掩起来,在海上漂移几千里不见行踪。那时的浮山才叫浮山,如今,啧啧……"他抠抠耳朵,将指尖弹了弹,一边摇头一边飘走,哼哼的嘟哝声仍传来:"震那两下子,和寻常海岛有甚区别!" 我听得有些愕然。 "真的么?"灰狐狸抬头问妖男。 妖男颔首:"确有其事。" "怎会变成如今这般?"灰狐狸问。 妖男没有回答,双目盯着仍在震动的浮山,神色沉静而莫测。 "嘁。"灰狐狸等了一会,皱皱鼻子,鄙夷白他一眼。 隆隆的声音渐渐平复,海水也不再激荡,只余水波一圈一圈缓缓漾开。 我看到那些腾云在半空的人都纷纷收势,朝地面落去, 妖男也带着我们飞回浮山上,不过方向却不是宅院所在的山林里,而是朝浮山的最高处落去。月光下,只见树影茂密,将要落地了,我才看到浮山的最高点竟矗立着一座观台。旁边巨树参天,平日里根本看不到。 不少人已经在我们之前来到,都朝那观台上跪拜。 我望去,只见那观台上立着一个金光厚实的大鼎。观台下,上百的方士围坐着,穿着一样的祭服,煞是壮观。他们中间,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真人尤其醒目,手握拂尘,身上法衣流光溢彩,高冠巍峨。 "方才地动,悟贤真人与弟子坚持留在这观台下祈福,可敬可敬!"有人赞叹道。 "正是。"旁人接话道:"说来,这观台金鼎亦是真人为苍生祈福而作哩!" 我听到这话,不禁往前方望去,原来那白发老者就是妖男对子螭提过的悟贤真人。 只见他端坐在弟子之前,双目微闭,口中似念念有词。 "在浮山顶上筑观台,这真人可了不得。"灰狐狸咋舌,低声道。 这时,一声钟响传来,悟贤真人缓缓睁开眼睛。 "吉时至,稽首!"他起身转向观台,领着众弟子向金鼎跪拜。 下面不少围观的人也随着他们,朝着前方稽首。 礼毕之后,弟子们唱起经文,悟贤真人面带笑意,将拂尘一抖,从台下走来。众人纷纷上前,与他作揖见礼。悟贤真人一一答谢,笑容和气。 "辟荔拜见真人。"妖男亦上前一礼。 悟贤真人看到他,呵呵笑起来:"公子亦至,山人有礼。" 这时,他的目光忽然朝我投来,似微微一亮,看向妖男:"这是……" 妖男瞥我一眼,温文答道:"此乃辟荔俗世表妹,家人病故,辟荔暂为收留。" "原来如此。"真人颔首,又看向正探头探脑的灰狐狸。 "这是表妹随身小婢。"妖男微笑。 我和灰狐狸配合地一礼。 真人捋须而笑:"公子仁厚,必有福报。" 我觉得他的目光似有所打量,笑笑,装作羞怯地转开头去。 "臭方士,爷爷为何是小婢!"回去的路上,灰狐狸不满地嚷嚷。 妖男看看她:"你莫非要做女君?" "不行么?"灰狐狸说。 妖男笑了笑:"你看看你自己,女子都不像,哪里像女君?" 这话出来,我就觉得不妙。 看向灰狐狸,果然,她脸色登时拉得阴沉,眼睛瞪得杀气腾腾:"你凭什么说爷爷不像女子!" 妖男冷哼:"就凭你这声爷爷。" 我想劝阻,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噼啪声响起,一点雷火打向妖男。 妖男却岿然不动,躲也不躲,轻轻动了动袖子,雷火不见了踪影。 "灰狐狸,这是浮山,你那点妖力可使不出来。"妖男斜睨着她淡笑:"还有,你不知某将入仙籍么?" 灰狐狸气得暴跳,恨恨地"哼"了声,突然化作兽身朝妖男扑去。 妖男不慌不忙地接招,按着老套路一把抓住她的尾巴。 灰狐狸嘴里叽叽地尖叫,四肢划拉着抓向妖男。 我看着他们俩打斗,心里愁苦得很。现在还须去找若磐,他们这样闹下去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正要出声劝架,突然,我听到"啪"一声,妖男手腕上的一样物事被灰狐狸的爪子抓下,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缠斗中的二人登时愣了愣。 我也怔住。 地上,只见妖男那魄血滚落在了石阶前,已经裂作两半。 第三十四章 我看着那摔碎的魄血,眼前忽而起了一层白雾,待散尽,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山谷之中。 一名仙君乘云降下,看到不远处的一名女子,唇边漾起笑意,朝她走去。女子亦看到了仙君,姣好的面容上泛起羞赧地颜色。我看到他们走到一起,耳鬓厮磨,说着绵绵情话。 白雾渐浓,四周倏地暗下,我看到仙君带着那女子腾云而起,身后追来些些绰绰的影子,似乎是黄泉下的冥吏。女子面色苍白,瑟缩在仙君怀里。九霄罡风刮来,仙君大喝一声,四周卷起扶摇,将罡风挡开。天空渐渐明亮,九霄瑞光近在眼前,二人面上顿时露出希翼的神色。就在这时,一道强雷突然从云中降下,不偏不倚地正中二人。 女子一声惨叫,周身被白光吞没。仙君急忙念咒施术,却被从天而降的锁链捆住,他双眼暴瞪,眼睁睁地看着女子灰飞魄散。 "青瑜!"罡风中,只余仙君撕心裂肺的喊声…… 眼前忽而一晃,那些声音消失,夜间的阵阵虫鸣重又回到耳畔。 自己仍置身浮山之中,魄血的碎块仍好好地躺在地上,却没了光润的色泽。 "那……那仙君是……"灰狐狸呆呆地睁大眼睛,望着妖男。 妖男面无表情,与魄血中仙君一模一样的脸在黑夜中黯淡无光。 灰狐狸愣怔着,少顷,小心翼翼地拾起碎裂的魄血。她转头看向妖男,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愧疚和踌躇。 "爷爷……嗯……爷爷不是故意的……"她手足无措地魄血递给妖男,嘴上支支吾吾。 妖男看着魄血,却没有接。 他的面色微微发白,唇边紧绷,双目幽远而深沉。 灰狐狸看他一言不发,神色更是不安,片刻,道:"嗯……要不爷爷拿去修好……" "不必。"妖男声音淡淡,说罢,径自朝前面走开了。 一路上,妖男仍然什么也没说,只在前面走着,身影孑孑。 我和灰狐狸隔着一小段路跟在后面,气氛很是尴尬。 "阿芍……"灰狐狸求救地看我。 我叹口气,摸摸她的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头几乎要胀成两个那么大,原本还想着赶紧回去找若磐的,可枝节横生,不知妖男可还有心情帮忙。 回到宅中,妖男对我说他有事要离开片刻,说罢,看也不看灰狐狸,腾云而起。 看着他在空中离去的身影,我和灰狐狸面面相觑。 "阿芍,"灰狐狸眉毛几乎拧在了一块:"怎么办?" 我也觉得没主意,在屋前的石板上坐下,觉得今日着实过得艰难。心里还惦念着若磐,我看向手腕,想着现在也指望不上妖男了,不如……心里一横,我把若磐的兽牙解下来,朝地上掷去。 夜里安静不已,我看着落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兽牙,片刻,拾起来,再掷。 四周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灰心地把兽牙拾起,系回腕上。 虽然现在还对木屋里的事感到害怕,可还是忍不住为若磐担忧,现在到宁可他突然出现吓我一跳,也不愿他这样一声不响地消失。 "阿芍……"灰狐狸又可怜兮兮地凑过来。 我瞥瞥她:"现在知道不好了?当初闹得这么凶做什么?" "爷爷怎知他那什么玉这般脆弱……"灰狐狸嘟哝着,她瞄瞄我:"阿芍,你可知那幻境是怎么回事?" 我看她实在不知晓,就把魄血的来历对她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魄血?"灰狐狸讶然,看看手中的碎块:"此物叫魄血?" 我点头。 灰狐狸似犹豫片刻,小声地问:"那叫青瑜的女子,是臭方士喜欢的人么?" "应该是。"我说。 灰狐狸脸色渐渐变得灰败。 "她……嗯……她死了么?"好一会,她又问。 "嗯。"我答道。妖男带那女子强行登天时,她大概已经濒死。不想妖男也有如此意气的时候,他对那女子深情可见一斑。可惜九霄下的罡风和雷劫,乃是天地间的屏障,女子是凡人,即便有仙君保护,最终还是惨烈死去;而妖男,大概就是因此触犯了天庭律令,从此贬下凡间。 "阿芍,"灰狐狸也坐到石板上,苦恼地说:"你可知魄血怎么补?" 我看看她手里的魄血,摇摇头:"我也不知。" "你说……没了此物,臭方士会不会登不成仙了?"她吞吞口水,声音低低地问。 我想点头,看到她快要哭了的样子,又觉得于心不忍,道:"勿想得太多,辟荔有魄血,可见天庭对他器重,或许……嗯……你看辟荔也未多责怪你,想来他也有办法。" 灰狐狸低着头,许久,"哦"一声,没精打采地走开了。 混混沌沌地过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天已经大亮。 灰狐狸不见了踪影,妖男也没有回来。 灰狐狸昨夜睡得很不安稳,说了整晚梦话,我看看她那翻得乱七八糟的被褥,心里估摸着她大概是去找妖男了。 我看看四周,一夜之间,这宅子里竟变得如此冷清。 心底叹口气,我走出宅前,在石台旁坐下。我实在没有心思去向灰狐狸和妖男,若磐的事就已经够让我头疼了。头又隐隐发胀,昨夜梦到了句龙,那些记忆却还是老样子,一点进展也没有。 晨风凉凉的吹来,拂在耳边,我却想起了昨夜的木屋。 耳根一阵烧灼,若磐粗鲁的气息和重压似乎还停留在身上,想起来就觉得羞赧。他做出那般举动,我曾一心怪到蓝背上,却全然说服不了自己。若磐看我的眼神,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时时触动着心头,教我难以释怀。 我想起了句龙。 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句龙对我好,并不单纯是因为他关心我。我也何其自私,一边享受着他的关怀,一边又对他的示好装聋作哑。 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我无父无母,降世以来一直都是孤独的,只有在句龙那里,我才觉得自己会被人真心的在乎。我也全心信任句龙,他像兄长一样指引我和教导我,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处处踏实。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或许也正是因为这喜欢,我害怕有朝一日它突然改变,自己将无所适从,于是干脆瑟缩起来。 或许句龙也感到了我的犹豫,他没有点破那窗户纸,一如既往地待我。直到天裂后的别离,我和他,谁也没有再进一步…… 额头上又开始阵阵地发疼,我觉得困倦得很,把头靠在石台上。 再想想若磐。 如今,类似的事又出现在我和若磐之间。我对他好,除了当初被他搭救的感激,或许就是那温暖的感觉让我觉得依赖,就像当年在句龙身边一样。不同之处在于,我终究迟钝太过,直至昨夜才明白若磐对我的心思;可等我回过神来,若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思绪在脑海中纠杂,睡意阵阵上涌,我闭起了眼睛。 迷蒙中,我觉得风实在有些凉,想去披些衣衫,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过了会,身上忽而一暖,我觉得似乎有人给我盖了东西,似乎带着些熟悉的气息,寒意骤退。 谁? 我的心微微一震,强迫自己睁开眼来。 手臂枕得太久,又酸又麻。我抬起头,一边放下手臂一边坐直身体,不期然的,目光触到身旁的人,我一愣。 天光下,若磐站在身前,注视着我,金眸光泽明净。 "若……若磐。"一切突如其来,我睁大了眼睛,喉咙却涩涩的。 若磐没有说话,仍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一下站起来,身上一件长衣倏而滑落在石板上。 那面容更加真实地映入眼中,只见若磐的头发衣衫皆齐整,除了脸色不大好,眼窝有些塌陷,其它与往常无异。四目相对,我紧绷的心一阵松开,又浮起好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觉得启齿艰难。 "昨夜怎么回事?"少顷,我开口道。 话才出来,我心中却觉得不妥,结巴地补充:"嗯……我是说你的眼睛……"说着,脸上不由地腾起一阵潮热,眼睛不由地躲闪向一旁。 "无事。"若磐道,声音低沉。他的神色也不大自然,却仍注视着我:"是我惊着了你。" 他目光坦然,我的心却不安稳地撞起来,赶紧摇头:"不全是你的错。" 这些话从头到脚都透着别扭。昨夜的事告诉我,我和若磐之间的关系已经变了,我再也不能拿他当作那只随时能靠在身上睡觉的宠物。 "我要去天庭。"若磐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怔了怔,抬起眼来。 "天庭?" "嗯。"若磐神色平静。 "你昨夜去见了子螭?"脑海中似有什么连接起来,我脱口问道。 "嗯。" 我望着他,没有说话。心中虽觉得意外,却又实在讲不得什么。若磐或许有什么隐瞒着我,但他不想说,我也不想刺探。于他而言,去天庭确是再好不过,我又有什么理由反对? "既然想好了,就去吧。"好一会,我勉强地牵起唇角笑笑,轻声道。 若磐目光微微一动,片刻,点点头。 "多保重。"他低声道,说罢正要转身走开,忽又顿住脚步。 "昨夜的事,你即便怀恨,我也不后悔。"他看着我说,声音低沉而柔和。 他双目从所未有的明亮,堪比星光月华。随后,若磐的身形化作巨兽,踏着云彩一下腾上天际。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那白色的身影消失在空中,我的眼前还重现着他变身成天狗前的一瞬间,那颊边闪过的霞红…… 我忽然觉得睡意全无,浑身都精神起来。 我有些坐立不安。 我时而进屋打扫,时而烧水做饭,时而又裁剪衣料,却全然专心不得。 这是第一次有人向我告白心意。没错,不是妖男那样的调戏也不是子螭那样的迷惑,而是真正的告白。 虽然曲折,但这心情,着实很不一样。 天庭和大地上一样,仙君和仙女之间的旖旎情事是永不腐朽的调剂。只不过神仙的生命无穷无尽,像牛郎织女那样深情的有,做游戏一样喜欢分分合合的也有,却从不会乱了套。 仙君仙女每年互诉心意的场景,我在天庭上不知撞过多少回。我一向觉得这些事很美妙,就像大地上人们唱的诗歌那样教人心旌荡漾。不为有什么结果,单为那种被人追逐的虚荣,每当仙女们说起各自的告白经历,我看着她们的神情就觉得羡慕不已。 可惜有句龙在身旁,这等美事从来不曾出现在我身上。 直到如今我做了凡人,才终于有了一桩。 我真是既高兴又郁闷。 若磐也真是,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呢? 他是神我是人。 他这一去,九霄之上,天庭太虚逍遥不尽;而我却要在这地面上,时时记得有个长得不错的天狗曾向我告白。 这般行径,简直比我当年对待句龙还要自私自利…… "你是阿芍么?" 正胡乱地想着,忽然,一个尖细的陌生声音传来。 我抬头,却见案台旁立着一大一小两只狐狸,长着火红的皮毛,将乌溜溜的眼睛瞅着我看。 "你们是谁?"我讶然。 "我们是初雪的朋友。"大狐狸说。 原来它们就是初雪说过的森林里的同类。 我笑笑:"原来如此,初雪呢?" "初雪被悟贤真人的弟子带走了。"小狐狸道。 "悟贤真人?"我一惊:"为何?" 大狐狸愁眉苦脸地说:"我们也不知,初雪就在岛上找一个叫臭方士的人,被那弟子遇见。那弟子硬说初雪是化作人形的妖孽,用法术将她锁了去。" "我们在旁边都看见了。悟贤那些弟子都蛮横得很,以前也有好些山精水怪被他们不分青红皂白锁走,再不见踪影。"小狐狸说着,两只眼睛哀求地望着我:"初雪总说你是好人,你可要救救她!" 作者有话要说:嗯……今天要说一下入V的事。 《白芍》定于周五开V。 开V之后,鹅会尽量按照目前的进度更新至完结。 跟以前一样,V章前所有能够赠送积分的留言鹅都会赠送积分,赠送多少由系统根据字数决定。 似乎也没有别的要说了。。。谢谢大家的一路支持,鞠躬。。。。 第三十五章 我大惊,一下站了起来。 "他们果真没说为何?"我皱眉问。 "什么也不曾说?"两只狐狸皆摇头。 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我沉吟。 天庭允许方士收妖,本为锄奸扶正,以防邪物祸害人间。广清真君当年就是以除恶妖而名扬,其门下弟子继承此志本无厚非,可这般不辨黑白地收妖,实非名门正派所为。 心里焦躁不安。妖男现在又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他认得那真人,去了好说话。可是如今事急,等不得寻他了……我左思右想,心一横,站起身来。 "可知那些弟子将她带到了何处?"我问。 大狐狸点头:"随我来。"说罢,转身朝屋外奔去。 浮山地势不平,两只狐狸四条腿却跑得飞快。我追着它们一路奔跑,待到达悟贤真人的雉鸣观之时,已经气喘吁吁。 我擦着头上的汗,抬头望去,只见古木筑成的山门巍峨,上雕神兽仙人,涂着五彩。没心思欣赏这些装饰,我对两只红狐狸说了妖男的形貌和名字,让它们赶紧把他找来。随后,我心里盘算着措辞,蹬着石阶朝观内走去。 雉鸣观建在浮山北麓的山腰上,树木苍翠而高达,一声声磬响传来,伴着方士们喃喃的念经之声。石阶又陡又长,像峭壁一样,浓郁的树木遮天蔽日,鸟鸣声声吗,猿啼阵阵。我抬头,只能看到观阁上冒出的香烟,袅袅地腾向空中。 不知为何,虽是仙岛上的名观,我却觉得这地方有些说不出的诡异。别的不说,就连照到这里的日光,也变得阴凉寡淡,似乎没有一点温热。 "施主留步。"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我抬头,却是一名童子手持拂尘站在高出十余阶的地方。他看着我,施礼道:"今日本观谢客,施主若要拜祭神灵,还请择日再来。" 我还礼,道:"这位小真人,我并非祭拜,烦小真人通报悟贤真人,就说辟荔公子表妹请见。" 童子看看我,似微微打量。 "施主稍候。"他又一礼,说罢,转身朝观内小步走去。未几,他复又出来,对我说:"施主,真人有情。" 我没想到这样顺利,心里不禁一松,随童子走入观中。 青石铺作长长的步道,踏入观中,只见甚为宽敞,前庭白石铺就,间以各色香糙花树点缀,泉水奔涌,颇有天庭的意趣。 童子没有带我进正殿,一拐方向,进了侧面一处庑廊。七绕八绕,童子领着我出了一道门,只觉一阵风迎面吹来,面前忽而空旷。 远处,一块巨石从深深的山谷中耸立上来,如磨砺过一般光滑,顶端竟修着一座小小的观阁,檐角如飞,金光闪闪。而观阁前,一道用整根巨木雕就的长桥跨过深谷,将这边连接。 "真人就在那观阁之中,请施主移步。" 童子对我说,罢了,领着我走上木桥。 我虽觉得这桥看着心悸,可想到灰狐狸,还是不加犹豫地踏了上去。 巨木很是厚实,比起下面的深谷却终究纤细,脚走在上面,传来教人不安的"咚咚"之声。一群飞鸟展翅从桥下展翅而过,幸好巨木两边都雕了阑干,我的手紧紧扶在上面,才不至于太害怕。 童子在前面走着,却安稳得很,待终于走到尽头,只听一声缓缓的声音传出:"可是施主到了?" 童子一拜:"禀师父,正是。" "呀"一声,观阁前两扇雕花涂漆的大门缓缓开启,淡淡的香烟迎面而来。只见一人身著素色细麻衣,端坐在阁中的蒲团上。 他看到我,微笑一礼:"悟贤有失远迎,施主恕罪。" 我看着他,亦一礼:"白芍叨扰真人。" 悟贤含笑,从蒲团上站起来,挥挥手让童子离去。 "施主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悟贤道。 我也不多废话,道:"白芍前来,全因家中小婢。今日小婢出门玩耍,被真人门下弟子捉去,白芍特来恳请归还。" "有这等事?"悟贤面露惊讶,片刻,他道:"待山人查看一二。"说罢,他伸出手指掐算,片刻,面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悟贤微微一笑:"施主家中这位小婢,当是妖物?" 我知瞒他不得,颔首:"正是。"说着,语气毫不放软:"这小婢虽是妖物,却心地善良,从不加害于人。白芍闻真人门下一身正气,非邪恶不出手,小婢之事,想必是弄错了。" 悟贤一抖拂尘,抚须而笑:"施主不必惊慌,既亲自前来,山人岂有不还之理?想来弟子学术不精,错怪了良善。待山人领施主前去辨认,若果然错捉了施主家人,必严加惩罚。" 说罢,他将拂尘将轻轻一扬,一片云雾倏而平地腾起,将我和他托出观阁,缓缓朝空中飞去。 风呼呼地吹来,我的衣袖鼓鼓的向后飞起。或许是救人心切,我心中竟没了恐惧,只望着前方。未多时,云雾在浮山顶上收下,我稳稳落地。只见一座高大的庙堂,地势颇高,前方十数丈之处,就是昨夜悟贤祈福的观台。 悟贤一揖:"山人门下弟子所伏妖物皆在此处,请施主入内。"说罢,他手一指,大门缓缓洞开。 我迫不及待地朝那殿中跑去,才踏入殿中,一股奇异的味道迎面扑来,像什么人做菜时烧糊了ròu。 虽是大殿,里面却黑洞洞的。四壁都被封得死死,只有大门处有天光透来。借着暗淡的光照,我一眼就看到了殿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巨大的立柱下,毛色灰黑。 "初雪!"我急忙跑过去,将灰狐狸抱起。 淡光下,只见灰狐狸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没了知觉。我急忙探向她胸口,心跳微弱地传来。 心中一块大石落下,怒气随即而起,我转向悟贤,横眉道:"她怎会如此?" 悟贤却不慌不忙,微笑道:"想来是弟子们取了妖丹。" 我愈加气急:"既如此,还请真人将妖丹还来!" "施主莫急。"悟贤呵呵一笑,他看着我,道:"山人门下弟子,皆为登仙而来,修炼实在繁琐,一颗两百年的妖丹必是增益不少。" 他声音和缓,一字一句,平板无波。 我心中愈发觉得不对劲,不由地抱紧了灰狐狸,慢慢站起身来。 "如此,"我努力地平复心思,朝大门移步走去:"可白芍这小婢已奄奄一息,还请真人替白芍讨回。" 眼看着大门近在眼前,正想走出去,突然,两扇门一下阖起,四周顿时黑暗。 我大吃一惊,心里暗叫不好。只听地面开启的声音响起,脚下突然落空,我惊叫着,连忙抱紧灰狐狸。 身体却没有落下,被无形的力托着,浮在了空中。 四周已经一片通明,我看到与我一同在空中的,还有许多弟子,都坐在蒲团上,似闭目养神,表情平和。 大殿的横梁已经望不到了,地面上,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圆坑,里面冒着熊熊火焰,滚滚热气冲出。忽然,一声惨叫传来,只见一名弟子坐在蒲团上飘来,手里抓着一只硕大的乌鸦,念念有词。乌鸦叫得凄厉,似痛苦至极,嘴巴张得大大的,未几,吐出一枚妖丹,被那弟子一口吞下。 乌鸦浑身瘫软,那弟子将手松开,乌鸦坠入火坑之中,"噗"地一声,卷起一团火焰。 "施主请看,这么多弟子,恐怕山人也分不清谁吞了妖丹呢。"悟贤带笑的声音传入耳中,我转头,他就在身旁,清瘦的脸映在火光中,干得像骷髅。 想到灰狐狸方才也受到这般虐待,我心头刺痛,抱着她,愤恨地瞪着悟贤。 "你到底是谁?"身上微微颤抖,我咬紧牙关,低低地说。一只手暗自探入袖口,解开兽牙。 "山人是谁无关紧要,撷英可是忘了事?"悟贤盯着我的眼睛。 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头疼撕裂般涌来,似要把我吞没。我难受至极,却无法排解,紧紧地蜷缩起身体。 电光火石间,滔天的洪水,句龙的喊叫又徘徊在脑海,抽疼一阵阵地袭来,似有什么呼之欲出。 我的身体不知何时落了地,身下冷硬如冰,我抱着灰狐狸,只觉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轻笑声在耳旁响起,悟贤的脸出现在面前。 他面上含笑:"你该是记不得了。我等了许多年,也是等到如今才明白,那东西在你身上。" 东西?我睁大眼睛望着他,不明所以。 悟贤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笑容映着火光,说不出的诡异:"你想不起来也罢,待山人来取出。"说罢,他突然一甩拂尘,我被抛上空中,倒立在那火坑之上。 "三清玄火,山人苦练多年。"悟贤高声道,声音透着得意:"如今能以撷英来祭,岂非无上之功!" 他话音刚落,我身体失重,一下坠向那火坑。 "啊!"我恐惧地尖叫,抱紧了灰狐狸。 似有什么划过脑海,引来一片耀眼的白光。 烧灼的疼痛没有传来,片刻,我惊异地睁着眼。脑海中的那白光竟然就在眼前,灿烂得炫目,包裹着我,将我缓缓托起。我睁大眼睛,几乎不能思考,只看着上方裂开的地面离我越来越近。 "果然!果然!"忽地,一道黑影倏挡在上面。 悟贤阴魂不散地看着我,脸兴奋得扭曲:"昆仑璧!山人终于寻到了句龙的昆仑璧!"他的笑声干哑,近乎癫狂。 昆仑璧?! 我吃了一惊,顷刻间,头疼更加剧烈地袭来,似乎要将头劈裂。眼前,悟贤举起拂尘,口中念念有词,我看到一道光刃如刀一般向我劈来。 我感到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思考或反抗,绝望地闭起眼睛。 "真人半仙之身,这般欺负孱弱,不觉得羞耻么?" 脑海中,只有那从天而降的清喝在震响。 第三十六章 ... "……撷英!躲开!"句龙的吼声似徘徊在耳畔。 头疼欲裂,深深的恐惧紧缩在心间,似乎有什么就快崩断了。 恍惚中,我感到身体被什么稳稳接住,迷蒙中,妖男高高抬起的下颚出现在上方。 心中稍稍放下,他来救我们了么? 我突然意识到灰狐狸还在怀中,她还没有醒来。牙关紧咬,我的舌头上漫起一阵血腥味,钻心的疼痛袭来,脑海似清醒了一些。 眼前,妖男周身撑开一阵扶摇之风,将漫天刺来的刃光挡去。他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四周一阵动摇,一块巨石拔地而起,撑破火坑,耸到半空将我们托住。无数碎石聚起,如流矢射向悟贤。 "……初雪……"身体落地,四周暂时安稳,我急忙看向怀中,艰难地张口唤道。 初雪仍闭着眼,胸口心跳微弱弱,四肢已经开始发凉。 我心中揪紧,正要再唤,身前忽而一暗。 妖男俯身下来,将灰狐狸小心地从我手中抱起。他低头盯着初雪,紧绷的双唇微微发白。 这时,我看到悟贤那边卷起一阵红光,反袭过来。 "当心!"我喊道。 话音才出口,妖男已经回头,将手一挥,红光倏而破散。 悟贤的笑声响起,像嘶破了嗓门一样刺耳。只见他立在空中看,拂尘一抖,莞尔道:"公子已是将入仙籍之人,何苦来管些许闲事。公子尊长曾托山人对公子多加照拂,今日生出这般事端,岂不教山人难为?" 妖男怒极反笑。 他没有理会悟贤,却弯腰,把灰狐狸放回我怀中。 "且照顾好她。"他低声对我道,看看灰狐狸,眼神中似含着歉疚。 片刻,妖男长身而立,"锵"地抽出宝剑指着悟贤,怒喝的声音震响四周:"你戕害生灵,枉为真人!若师叔有灵,必以为耻!" 须赶紧离开此处。我感到身上的力气回来了一些,赶紧继续扯手腕上的绳结。 悟贤看着妖男,神色不改。他念了声道,轻叹:"如此,莫怪山人无情。" "啪"一声,兽牙落地。 与此同时,悟贤的拂尘甩开。 突然间,天摇地动,我几乎被晃下悬崖。妖男一手扯住我,一手施术稳住,我感到大地在下陷,发出可怖的裂响。无数巨石从四面八方剥落砸下,地底深处传来"轰隆"的破碎之声。妖男将袖子一挥,飞溅而来的石块被挡住几丈之外,只见周围混沌一片,已然分不清上下。 一声怒吼破空而来,似贯穿宇宙。 迷蒙中,金色的眼睛出现在面前,一个巨大的影子扑来,下一瞬,我们已经被温暖的脊背稳稳托起。 "若磐!"我几欲喜极而泣,趴在他的背上,如获新生一般感动。 若磐负着我们飞到上空,爪下生出一阵猛烈的罡风朝下劈去。碎 石和尘雾霎时被涤荡一空,不再弥漫,那地动也停了下来。 面前倏而一片宁静,幽深的空旷笼在四周,火光仍在,却照不到尽头,上下皆深不见底,似乎呼吸都带着回音。 我睁大眼睛,忽然醒悟过来。浮山乃巨鳖尸骸所化,我们现在竟是到了那尸骸的腹中。 望向妖男,他神色严峻。 忽然,四周出现许多红光,一点一点慢慢明亮。仔细看去,竟是方才那些闭目端坐在蒲团的弟子,悬浮在空中将我们包围。 "原来又多了一位上宾,山人有礼。"悟贤驾着红云,微笑地立在我们对面。 若磐脚踏罡风,朝悟贤长长怒吼。 我看着他,心底暗吃一惊。他那身形,竟比常人大出了几倍,脸也扭曲变形,脖子上堆叠着层层皮ròu。 "怪不得人言浮山灵气日薄,原来是你吞噬了鳖灵。"妖男冷冷道。 我闻得这话,登时想起昨夜那拿着酒葫芦的人。他说浮山不再漂移的事,难道竟与悟贤有关?我望着悟贤,手心沁出阵阵冷汗。鳖灵乃海中圣物,力量无穷,只怕这悟贤不易对付。 悟贤低低笑起,阴森的声音在四周回荡:"公子果然聪颖过人。山人既为尊长,总不能跟弟子们争抢妖丹。"说着,他却看向若磐,意味深长:"山人等了许久,你终于来了。" 我心中莫名地提起。 妖男没有言语,突然腾空而起,气势暴涨。他一举宝剑,聚集万千利光朝悟贤刺去。 悟贤不慌不忙,在一张蒲团上坐下,闭起眼睛念念有词。 一时间,众多声音汇聚,像观里的经歌,缭绕不断。妖男不以为然,仍将剑气逼去,凌厉的攻势下,悟贤面前撑起的红光慢慢后退。 忽然,我看到那红光之中,慢慢出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那轮廓渐渐分明,是一名女子,那面容,竟与妖男魄血中所见的青瑜一模一样。 她双目脉脉含情地望着妖男,迎向剑气。 妖男似怔了怔。 我心道不好,忙向妖男大喝:"那是幻象!" 这话出来已经太迟,妖男的剑气稍稍停滞。乘着间隙,悟贤的红光突然卷着杀气冲来。若磐纹丝不动,妖男却被撞击得退后几步,我看到他的背微微弓起,嘴角淌下血沫。 若磐立刻飞身上前,扫出罡风袭向悟贤,悟贤拂尘一扬,十几名弟子迎面抵挡。只听惨叫声起,罡风中,那些弟子血ròu碎裂,跌落下深渊之中。 我看着这场面,有些惊呆。 若磐只到天庭不足一日,竟有了如此可怕的神力么? 一阵低低的笑声响起,越来越大。悟贤看着若磐,笑意愈盛:"不愧是若磐。"说罢,他却看向我,和声道:"花君可是忘了事,待山人来助一臂之力!"说罢,他双手向天举起,身后剩余的弟子忽然 聚集过来,那诵经的声调一变,高亢而纷乱,魔音嘈嘈入脑,像无数只手在里面用力揪扯,我大叫一声,身体痛苦地蜷起。 "阿芍!"妖男大喝的声音传来。 若磐金色的眼睛在面前闪过,似惊恐不已。 我听到若磐怒吼,他的身影腾空飞起,攻击向悟贤。 我说不出话来,眼睛直直地瞪着面前。 脑海中,那洪水中身影正一点一点地浮现。 我却感到轻飘飘的,魂魄中似乎正有什么在分离。 一声嘶鸣般的吼声传来,我看到若磐在空中翻滚,死痛苦挣扎,坠落在正下方一块伸出的岩石上。 我能清晰地看见那双眸,它们不再是金色,而又变成了那妖异的红,牵扯着我的记忆。 我心不在焉地磨着墨,四处张望。 神君的宫殿也不过如此么……心里道。 不期然的,撞上了案前那双明亮的眼睛。 眉头一扬,我扭开头去。 "你一定是在想'不就是个神君么,有什么了不起',可对?"句龙好听而缓缓的话音传来。 我心里"咯噔"一响,惊异地看向他。 句龙看着我,亦将眉毛微挑。 承认是傻的。 我决定不管他,没有答话。。 句龙却不管我的态度,笑笑,道:"你自然不会觉得我了不起。你可是颛顼洒在悬圃上的鲜血聚灵而生,论来亦是真正的神裔。我说得不错吧?" 我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起眼睛。 他说得没错。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颛顼与共工争斗,虽最终获胜,却也受了重创,鲜血洒在了悬圃之上。颛顼死去之后,神力化入日光,照耀万古;浸染了颛顼血液悬圃神土中却长出繁茂的花木,四季不败。 血灵透过糙木重新聚集,经过千万年积累,最终生出了我。 这是个秘密,因为连总管悬圃的毛女也不知道。 可这个句龙为什么会知道? 句龙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莞尔道:"我可是神君。"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从不周山上传来,天裂漏下的汪洋掀起巨浪。 "那是什么?"阴风凛冽,我又惊又恐,看着巨浪中那青黑的影子盘旋而上,卷着水柱将天裂撑开,仙人们全力支起的五色石纷纷坠落。 "若磐。"句龙平静地说。 "若磐?"我不明所以。 句龙颔首,声音低沉:"昔日先祖败于颛顼,散神时,其神力分正邪劈开两半。正力交与我父辈,邪力镇在不周山下。" 我明白过来。共工是水神,他虽做下反叛之事,其神力却是天地间不可或缺的。天庭为保持维系,便在散神时取走了他的神力,允许共工后裔继承。 句龙力量纯正,自然是承自那正力,如此说来……"那若磐就是邪力所化?"我惊诧地问。 句龙点头,望向不周山,忧心忡忡。 "他只有我能对付,你走开。"他对我说,面容已经疲惫不堪,神色却仍然刚毅。 "快走!"水面上只留下句龙的吼声回荡。 我看到水中发出炽烈的白光,它耀眼得刺目,像水波一样突然将四面八方淹没。 那是句龙正使出最后的力气。 "句龙!"心里明白了句龙的意图,泪水涌出我的眼眶。声音出来,却被呼啸的狂风吞没。 坠落的五色石迅速飞回天裂之处,黑影愈加狂怒地挣扎。 句龙的白光渐渐变弱,我感到了句龙的不支,那黑影却仍未消失。 只有我能帮他。 心里做了决定,我冲入水中。 没有理会句龙神色骤变的脸,望向那黑影,闭起了眼睛。 光带着融融的热意从心中生出,渐渐化为白炽,将我的一切淹没其中。我能感受到那黑影由于我的力量而困住,那双鲜红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渐渐消失在句龙的白光之中。 自己从不知道散神也会心满意足。 我再也不必对句龙那么内疚,因为我终于能为他做些事了…… 痛苦的吼叫仍回荡着,上方,妖男为我抵挡着那些诵经之声,愤怒的剑气划出万千流光,悟贤的弟子纷纷坠落。 若磐……我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觉得亲切又陌生。 一切都已经了然。 共工散神之前曾杀了天狗,他把诅咒下在在天狗身上。虽不知上回若磐何以出现,这回却的的确确以天狗之身复生。句龙将力量倾注在若磐身上净化邪气,为了就我,用他的昆仑璧凝聚了我的魂魄,也同时封住了我的记忆…… 句龙……他的名字每每在我心中想起,便如刀绞般疼痛。 记忆开启,我的魂魄就不再沉睡,句龙的昆仑璧也将重现于世。它与句龙血脉相连,若磐身上维系的句龙神力也会随昆仑璧召唤而去。到那时…… 那些魔音依旧隐隐传来,我的精神已经阵阵恍惚,魂魄似乎很快就会分裂。 快来不及了呢。 心里道。 身上,包裹着我的白光仍在,我现在很明白,那是昆仑璧的光芒。 我松开怀抱,将灰狐狸轻轻放下。我看看她熟睡一般的脸,费劲地抬起手指摸了摸,片刻,朝若磐所在的岩石翻身跳下。 头脑中的眩晕愈加厉害,无论我的魂魄如何急切地想要分离飞去,昆仑璧却仍然没有抛弃我。白光似乎顺应着我的念想,托着我缓缓落向若磐。 我抓着仅有的一丝元神,却觉得宇宙空前清明。 若磐发现了我,突然停止挣扎,他的头蜷缩在两只前爪间,抬起眼来。红色的眼睛在暗光中闪着妖异颜色,透着腾腾杀气。若磐却一动不动,浑身紧绷着,利爪深深地嵌入岩石里。 我看着那嘴角被牙齿  咬破渗出的鲜血,抚抚他的头。 "他的心意,你也明白,可对?"我轻声道。 若磐盯着我,双眸定定。 "松开。"我伸手握住他的一只爪子。 若磐身体仍抽搐般地颤抖,却按着我的吩咐,松开那爪子。我笑笑,稍倾,使尽浑身力气将利爪划向脖子。 "没错,我就是颛顼血灵所生,是我先祖打败了你先祖。"我不服气,昂着头,挑衅地向那案台前的神君一笑。 "嗯?"句龙的眼睛从木牍上抬起,看看我,淡淡笑道:"可我一点不怕你,你怕我么?" 血色浸染了视野,若磐双目暴瞪,却已辨不出是红色还是金色。 我好像听到了好些声音在呼喊,可是已经无所谓了。 我的魂魄像终于挣断了线的风筝,终于高高地飞走,再也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和沉重。 满目的白光中,我似乎又看到了句龙,他注视着我,眼睛里仍然满是和煦的笑意…… --------------------------------------------------------------------------------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开V第一天就扔天雷出来。。。 有童鞋问鹅今天是不是三更。 鹅内牛满面。 鹅最近已经么睡过午觉鸟,晚上再不睡,无异于杀鹅取卵,鹅过拔毛,过河拆鹅……细水长流才能把有爱的生活继续下去,让我们放下不切实际的幻想,来过一个美好又有意义的教师节吧~~~~~~~~~~~~ PS:祝各位服务教育事业的大人节日快乐! 第三十七章 ... 身体很轻盈,像羽毛一样,似乎吹阵风就能飞起来。 一条大河在黑暗中泛满银光,浪花粼粼,光亮而不刺目。岸边遍生的菖蒲忽而被风吹起,几片细长的叶子随风飘入河中,经纬相织,在水流里打着转,静静漂到我的脚前。 我抬脚踏上去,菖蒲托着我,片刻,缓缓离开水边。 河上一丝风也没有,静谧中,只见树木姿态秀美各异,在漆黑的天空下,闪着河水一般的银色光芒。 菖蒲在水流中轻快向前,浪花中,隐隐可一张张人脸竞相抬起,喜怒哀乐,表情不一。远处,一点小小的亮光渐渐飞来。 那是一只通体透明的飞蛾,它挥动着翅膀,绕着我上下飞动,似将我端详。不远处,一个宽袍大袖的身影立在河上,脚踏祥云, 那是一名白发老者,长髯垂地,面容和善。 他看到我,长揖一礼,声音苍老:"神女。" 我从未见过他,却知道他是谁。 "大司命。"我深深一礼。 大司命和少司命都系出远古,居于空桑,是颛顼的佐臣。如今神界虽远去,他们却留了下来,仍然掌管人世间的生死命运。他们德高望重而神秘,不像句龙和子螭那样总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相反,他们隐没于虚幻,从来不知所踪,却将世间死生之事管理得井井有条。从前句龙与我说起他们,也是一副景仰不已的神情。 看到了他,我就知道自己的的确确来到了凡人的黄泉路上,须接受这位幽冥之神的指引。 "神女终于还是来了。"大司命看着我,神色慈祥,缓缓道:"神女上回来到幽冥来,魂魄虚弱迷离,得昆仑璧千年浸润,终于得以再塑。" 这声音我曾经听过,投生为人之前的混沌中,他对我说过那是句龙的心意。 我望着大司命,浮起一丝苦笑,低声道:"撷英未能守住昆仑璧。" 大司命莞尔:"世事无常,即便是句龙神君亦不能全然掌控,如今之事已是万幸。当初神君此举亦是为救神女,神女勿再多自责。" 我没有说话,心底却仍有一丝侥幸,犹豫片刻,问:"句龙……句龙究竟在何处?" 大司命目光平和,却没有回答。 "神女已脱离凡身,待老朽送神女归去。"他抬手,云气顿开。片刻,一盏明灯出现在他的手上。 "明灯明灯,稍后见到少司命,烦替老朽请她脚步慢些,省得老朽总也追不上。"大司命面带笑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着那明灯低低念叨。说罢,将明灯往空中托去。明灯向上飞起,悬浮在上方。 "神女请。"他向我告别一揖,周围云雾腾起,身影渐渐隐去。 脚下的菖蒲托着我,随着那明灯,离开了河面。 明灯在漆黑的空中直直向上,亮得耀眼。那蜿蜒的水道  渐渐消失不见。云气漂浮,许久,面前忽而开阔。 微风从远方吹来,幽冥的原野上,银色的花糙开得漫山遍野,在墨色的天地间摇曳着光亮的轮廓。 几只青鸟拖着长长的尾羽在空中盘旋,明灯缓缓降下,落在一名女子的手中。 只见她头绾高髻,临风而立,飞扬的广袖襳髾将身姿勾勒得窈窕。 "神女来到,有失远迎。"少司命声音清冽而温柔,看着我,露出微笑。 清光如银的遍野糙木渐渐消失不见,代之以粗砺崔巍的山岩。 少司命带着我腾云而起,在幽冥界中穿行。 下方,一条长长的道路出现在崎岖的地面上,无数明灯点在两旁,人头攒动,数不清的人排成长龙,缓缓行进。 我随着少司命路过,那些人的神色清晰可见。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喜笑颜开,更多的却是哭泣,在冥吏的笞打下拖着脚步,走得艰难。 忽然,我看到路边坐着一个身影,猛然怔住。 少司命似觉察到我的念想,停了下来,温和地看我。 我望向她,一礼,低声说:"可否让撷英下去一观。" 少司命莞尔颔首,将手一拂。 菖蒲载我飞下云端,在那人面前落下。 母亲倚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正闭着眼睛。我在她面前蹲下,熟悉的面容映在眼中,似隔着千万年般久远。 我将她仔细端详,她还像生前一样,从头到脚收拾得从来不见一丝凌乱,手里捏着一朵白芍药,那样子我记得,正是入殓前我悄悄塞到她袖子里的。 "她不知是怎么了,说心里有事未交待清楚,要等人。坐在此处许久,怎么赶也不肯走。"一名冥吏走过来,叹气摇头道。 "等人?"我不解:"等谁?" 冥吏挠挠头,说:"我也不知,原以为她要等她夫君,可前些时候,她夫君一家哭哭啼啼从这里走了过去,她却还是没走。" 我望着母亲,往事涌上心头,纠杂不已。 "母亲。"我握住她的手,轻轻唤道。 那手凉凉的,母亲却仍然闭着眼睛,没有一点动静。 "神鬼有别,为避免鬼灵逾越哭诉,神仙来到幽冥,鬼魂什么也感觉不到。"冥吏向我解释道,说罢,他看看母亲,挠挠头:"神女若是想知道她的事,观心便是。" 观心? 我迟疑片刻,将手放在她的胸口上。 迷蒙的雾气渐渐漫上眼前,翻滚变幻。 片刻,我看到了一间小屋,幽暗逼仄,昏黄的灯光下,两名衣着粗糙的妇人忙碌着。c黄上,一名女子躺在那里,头发被汗水湿透,脸庞瘦削而苍白,双眼无神地睁着。 "……死了呢。"一名妇人摇头道,用布擦去手上的血渍。 另一人也叹气,将手中一个襁褓看了看,放在女子身旁:"真惨,赶 紧让人告诉主公才是……" 她们说着话,我却看到一名冥吏手持铁索来到,从c黄上把那死去的婴儿魂魄带走。 "乞吏官手下留情,还我孩儿!"女子突然从c黄上哭嚷着爬出来,扯住冥吏的腿,那声音凄厉,竟是她的魂魄。 冥吏看着她,叹口气:"白氏,人各有命,你阳世未尽,我怎带得你走?快快放开,好让我回去复命。" 女子却不肯放开,绝望地呜咽道:"我母家破尽,再无这孩儿,夫家定然休弃,此生何益?吏官若不若将我一并带走,也省得余生凄凉!" 冥吏大怒:"岂可这般取闹!"说罢,将她的手掰开,带着婴儿消失了去。 c黄上,女子仍睁着眼睛,眼眶里涌出泪水。 她的魂魄蜷在一旁,嘤嘤哭泣。 "你想要孩子么?"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 女子抬头,却见面前一团耀眼的金光,那人的脸隐没其中,看不清面容。女子面露恐惧之色,犹豫着,片刻,咬牙点头。 "给你。" 女子睁大眼睛,又惊又喜地看着那金光中出现一名婴儿,缓缓落到她怀中。与此同时,婴儿呱呱的啼哭声在室中响亮传出…… "你的魂魄不在凡人册上,只得借尸而生。"那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叹,眼前一切突然消散。 我转头,少司命看着我:"她的孩儿形貌合适而早夭,故而将你降生于此。" 我怔怔不语。 看看母亲,她仍在沉睡。 过往的一切掠过心头。 母亲被休弃之后,生活冷清,但她从未在我面前说过一句父亲的坏话。我原以为她怕宅中耳目众多,忧恐失去栖身之地。可现在,一切与我的猜测大相径庭。我想起母亲每每见到父亲时的笑意,心中滋味杂陈。就连她那时愿意接受我,也不过是因为她还想着挽回父亲的心…… 正愣怔,这时,母亲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面前,目光直直透过我,没有落点。 忽然,她扶着石头,缓缓站起身来。 "白氏,你要走了么?"冥吏讶然问道。 "嗯。"母亲道。 "你不等人了么?" 母亲低头,看看手中的白芍药,轻声道:"我方才做了个梦,似乎把想说的都说过了。" "呵!"冥吏道:"这么说你心愿已了?" 母亲微笑颔首,转身离开。才走两步,忽而又停下来,回过头。 "吏官,"她想了想,道:"吏官若将来见到了我那女儿,烦吏官告诉她,我一生糊涂,最欣喜的就是有她相伴。"说罢,母亲向冥吏施施然一礼,拿着手中的白芍药,加入到行进地人潮中去…… 风仍然缓缓地吹着,我的眼眶仍然酸涩。 我伸手触向眼眶,什么也没有。心里不禁苦笑,自己总忘了在 这幽冥之中,我仍是魂魄,再哭也没有眼泪。 黄泉路上的景象早已望不到了,天空中,漆黑的颜色正慢慢变淡,一束光似乎正从头顶降来。 "玄冥地界将至,不知神女还有何未了凡愿?"少司命开口道。 我想了想,摇头:"无。"片刻,心头忽又想起一事。我看向少司命,道:"虽不算凡愿,可少司命洞悉天地万事,可否告知撷英,句龙可还在?" 少司命看着我,少顷,唇角微微弯起,温声道:"此事,要神女自己去看。"说罢,她将手一拂,头顶的光冲破黑暗照耀下来。 我看到漫天的巨浪。 一个黑影被巨浪中突然迸发的白光吞没,光芒透出,将洪水聚作的深海照得见底。 须臾间,强光消散。 阴云不再密布,云破日出,风平浪静。 太阳光中,苍穹似清洗过一般,蓝得深邃。 我看到巨大的彩虹跨过天际,整整九道,繁复相叠。 句龙曾经告诉过我,九色巨虹,是神君散神之后,留在天空中最后的眷恋。 我定定地望着那里,看着它离我远去。泪水终于涌出眼眶,温温热热,是潮湿的…… -------------------------------------------------------------------------------- 作者有话要说:赶上新生开学,今天要加班。 没什么时间构思,所以这章情节没什么进展,主要是把第一部的做个交代,可以当番外来看。 明天终于可以不用加班了,55555555555555 38 阳春三月,垂柳青青,琼池岸边,游人如织。 琼池虽叫"池",却是个千顷大湖。四周山峦秀美,花木繁茂,人杰地灵,自古就是南方一大名胜。经各朝营造,琼池边上楼台错落,酒肆林立,引得无数游人前来消遣,所处之地琼州更是因其得名。 春暖踏青,乃是琼池最热闹的时候。水榭楼台上,歌舞乐声终日不绝;池边的树林和步道上,天南地北的游人来往如梭,或休憩赏景,或接踵信步,车水马龙,一派热闹。 湖面上漂着许多富户巨商和官僚贵族的舟船,装饰精美,大小不一。和风吹来,琵琶笛声散落萦绕,勾人张望。 "好俊俏的郎君!" 我听到一声娇滴滴的轻叹,回头,只见不远处,一艘泊在池边的伎馆画舫洞开着小窗,两名盛装女子正睨着这里,团扇半掩,描画精致的眉目巧笑生辉。 我亦勾起唇角,目光微微停驻,还以一笑。 两名女子一愣。 我继续往前走。 "呀!他回头笑了呢!" 未几,她们的声音突然再度传来,低低的,似激动似欣喜。 "他看到了我!" "他是看我……" 我不禁露出微笑,手中拈着一截柔韧的青枝,望着水光天色,心情也荡漾不已。 走了一段,迎面行来好些人,看到我,脸上皆是惊异之色,频频回头。 路边,不少卖小吃的商贩支起篷布摆成摊点,招徕游人。 "这位小郎君,来吃碗豆花么?" 一名卖豆花的小贩向我招呼道。 我走过去看了看,炭炉上,一只镬里盛满了洁白的豆花,热气腾腾,气味闻着倒是不错。我颔首,道:"来一碗,多点糖汁。" 小贩眉开眼笑,热情地让我坐到案台前,少顷,将一碗满满的豆花放在我面前。 我用汤匙舀起一勺,吹散热气,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果然香味清甜。 时近中午,游人已经少了些,路边的小吃摊点都颇是冷清。我悠闲地慢慢品尝着豆花,一点也不着急。 当神仙有一点好,就是不会饿。 这省去了许多麻烦。 别人玩的时候,我在玩;别人为了三餐四处觅食的时候,我还是在玩。当然,神仙虽然不为肚皮发愁,但也是会馋的,所以,我的钱都拿来在沿途换些小吃解馋了。 "琼池琼池,平日里光闻其名,今日来到,方知何为名声。" 这摊里也不止我一个客人,旁边,两人正一边吃着豆花一边聊天,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可不是,就是人多了些,挤得很哪。"另一人笑道,片刻,他声音抬高,道:"那位店主人,今日怎这般拥挤?可是琼州的圩日?" 小贩回过头来,呵呵地笑:"二位郎君是外地人吧?今日不是圩日,每逢春来,琼池边上的人都是这么多呢。" "原来如此。"那二人了然。片刻,其中一人又问:"我等初来,不知这琼池边上,哪家食肆最好?" "最好?"小贩想了想,笑道:"郎君,琼池边上食肆不少,若说最好,那些修着高楼亭台的食肆都算得上,可一餐没个上千钱可吃不得。" 那二人也笑:"你这店主人,我等又不是什么豪富贵戚,所谓好,自然是美味又便宜的去处。" 小贩点头,道:"如此,我只有一家推荐。"说着,他指向远处:"二位郎君从这路上往前走,一直走到那边边上,能看到一处门前有几棵梅树的食肆,有三层楼,叫云来阁。那里的菜色做得可真叫好,又不贵,有名得很。只是这般时候恐怕没了座位,二位要吃,不如等晚饭再去。" "如此。"二人点头,又说了一会话,付了钱起身离去。 我把碗里最后一点糖汁喝光,拭拭唇角,问小贩:"店主人,这豆花多少钱?" 小贩回头,笑道:"三钱。" 我颔首,拿出一贯钱放在案上,起身走开。 "郎君郎君!"没走两步,小贩追上来。他手里拿着那一贯钱,道:"错了错了!只是三钱!" 我笑笑:"没错,剩下的都是你的。"说罢,扬长而去。 日头渐渐升上正空,树荫清凉,脚下,青白石板驳色相间,甚是平坦。 人流仍然不减,我跟着前行,顺着宽阔的步道慢慢踱步。快半个时辰之后,湖上的风悠悠吹来,带着些松林的味道,不远处,一排梅树伸展着枝条,青翠欲滴。 三层的阁楼上,题着"云来阁"三个大字的漆匾挂在正中。敞开的大门前,人来人往,穿梭不止。不时有车马停靠或走开,两名青衫少年张罗着,忙得汗流浃背。 我看看门前,一排粗粗的木桩像栅栏一样围着梅树,栓满了马匹和车辆。 果然还是不够呢。心里思考着,我把目光投向旁边一座门户紧闭的残破宅院。 "公子!"这时,一个青衫少年看到了我,面露惊喜,一边擦着头上的汗水一边跑过来:"你……" "嘘。"我微笑地朝他摆摆手,让他继续招呼客人,迈步里面走去。 云来阁,就是客似云来之意,通俗易懂。 实际也果然如此,我进门时,是被后面的人推着进去的。 到了大堂上,只见熙熙攘攘,角落的席上都坐满了人,店里的从人端着酒菜来来往往,忙得不亦乐乎。 我看着这场景,心中很是满意。 食客中不少人朝这边望来,众目睽睽。 我不以为意,径自上到三楼。 三楼是雅席,每一间都有木壁隔起,上到来,清静许多。偏僻处,有一间两席大的小间,门前无名无号,我熟稔地掀起竹帘,走了进去。 里面空无一人,小小的,却是这云来阁上视野最好的地方,往窗外看去,门前的热闹一目了然,再远一些,琼池上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 我在席上坐下,看看案上,茶具和漆桶里的水都是新鲜干净的。他们早清楚了我的脾性,不知什么时候会出现,索性每日更换。 "公子!"正点起一旁的小炉烹茶,一个声音在帘外响起。 我应了声,片刻,一名长相清秀的男子走了过来。 他看到我,满面喜色,随即深深一揖:"小人罗言,拜见公子。" 我笑笑:"罗言。"说罢,朝对面的席上一指,道:"坐。" 罗言再揖:"多谢公子。"说罢,依言端正坐下。 我看着他,只见他一身淡色衣裳,戴着襥头,年轻的脸显得精神饱满。 云来阁是我的。 我离开幽冥之后,没有回天庭,一直留在了人间。 那时,天裂的洪水刚过,中原一片狼藉,死了许多人,处处缟素。那时的云来阁是间小小的客栈,大灾之年没了客人,主人生计艰难,要将它卖掉。我恰好路过,就将它买了下来。 一开始,我并没有想开店赚钱。 我每日在店门前煮粥,赈济灾民。若有无家可归的孤儿,就收留下来。渐渐地,名声传来,云来阁面前煮粥的炉子从一个变作十个,收留下来的人也把小小的阁楼住满了,我又把后面一处三进的院子买了下来。 罗言就是那是来的。 他家中原是一方富商,水灾时,家破人亡,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他被人送到云来阁之时,已经奄奄一息,待救活后,就在云来阁待了下来。 其实养这么许多人,关键的无非是钱财。 可钱财这对于神仙来说,简直比浮云还要浮云,我并不发愁。 不过后来我发现,长此以往并不是办法。天灾人祸总会过去,成年的人,可以给些钱财让他们回故乡生活;那些失去父母的孩童却不行,除了这里,他们别无去处。 把云来阁重新开张还是罗言的建议。 他说这些孩童虽不愁衣食,但终日养着不是办法,因为他们总有一日要长大成人。如果能有一处既能让他们接触世事,又能长本事自立的地方,才是最好。 我思考一番,觉得此言有理。 对于我的身份,这些人大约一直认为我是个钱多得没处花的暴发户公子。 暴发户好理解,我钱多是有目共睹的。 至于公子么……入乡随俗,抛头露面的事,男子总比女子多出许多方便。别人能不能看出来我不清楚,至少我扮得很自在。 他们也不知道我是神仙,我从未在他们面前显露过法术。 神仙也有尊严。 就像游侠儿不可能什么事都拔剑说话一样,神仙也不可能什么事都用法术解决。神仙与凡人的差别在于,神仙看问题更随和,反正总有办法解决,繁不繁琐没什么紧要,紧要的是过程是否有趣。 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想法。于是,决定把云来阁做成食肆。 做饭的庖人是不愁的,灾民里,有一个人叫周良,家中世代庖厨,做了一手好菜。我说服周良留下来,云来阁就开起来了。 琼州人杰地灵,没过几年就慢慢恢复了兴旺兴旺。云来阁地段不错,灾祸时又名声大噪,很快,账面上不用我额外接济也有了余钱。后来,收留的孤儿们渐渐长大,开始为店里做事,我又把原本的小楼拆掉,做成三层的高楼。 这件事,罗言一直办得很尽心。我对生意着实不在行,店里的事情几乎都是他一手cao办。功夫不负有心人,云来阁虽无高楼歌伎,可如今在琼州说起食肆,这里却是首屈一指的有名去处了。 我看着事情顺利,也不再cao心,索性让罗言做个总管,把云来阁交给他打理。他们能自己养活自己,我也满天下逍遥去了。 "这些日子我不在,店里辛苦你了。"我说。 罗言神色谦恭,道:"小人本分之事,不敢居功。" 我莞尔:"你是管事,辛苦就辛苦,有什么好谦虚的。" 说着,我把清水斟满茶壶,一边放到炉上一边问:"近来大家都好么?" "都好。"罗言答道:"开春后,店里每日忙个不停,众人皆全力以赴,无人怨怼。" 我颔首。 罗言停了停,笑笑,又道:"有几件事要向公子禀报。" 我慢慢地把茶饼研开,道:"说来。" 罗言道:"阿康与阿萝年纪不小了,阿康昨日来说,他想娶阿萝,不知公子……" "哦?"我抬起头来,笑了笑。 阿康和阿萝是我收留的第一批孤儿。他们同个村子,父母都在水灾中身亡,结伴在路上讨食,一直来到琼池边上。 那时,这二人才四五岁,如今转眼就是大人了呢…… "好啊。"我说,看看罗言:"只是他们虽从小熟识,可既要婚娶,当有诚意,三媒六聘,可简不可缺。" 罗言含笑,道:"这是自然,阿康说已经攒够了钱,办个像样的婚礼不在话下。" 我想了想,道:"阿萝的嫁妆,店里也可出钱添些,不可太寡淡。" "小人省得。"罗言道。 正说着话,这时,外面忽然有些声音传来,笑嘻嘻的。 "公子回来了么?"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外面问,话音未落,竹帘"刷"地拉了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今天又被拉了出去,所以再次晚点鸟。。。。。 今晚参加了一个很梦幻的婚礼,鹅心潮澎湃,于是。。。写完发现。。。。。 女主脱胎换骨地万能了~ 我觉得她可以写入党申请了~ 好像在写穿越哇~~~~~~ 第三十九章 ... 我望去,只见几个女子挤在门口,当前一人,笑意盈盈地望着我,正是阿萝。 "这般无礼成何体统,还不快出去。"罗言冷着脸道。 几名女子被这一喝,都缩了一下。 阿萝望着罗言,委屈道:"我等听说公子回来了,都想来看一眼,管事净来凶人。" 我看看罗言发青的脸,又看看阿萝她们,笑了笑,对阿萝道:"现在看到了,如何?" 阿萝几人脸上回复笑意,一人道:"公子还那么年轻哩!" 这话出来,女子们都咯咯地笑起来,有几人还红了脸。 我也微笑,正容道:"我正与管事议事,尔等且下去,不可误了工。" 女子们皆答应,向我一礼,乖乖地离开了。 我看着那仍在晃动的竹帘,心里却一阵警觉。说我不会老么……虽然是溢美之词,但是这样下去不行。这张脸几十年如一日不变,总会教人生疑。我思索着,也许下回露面该加点皱纹什么的才好。 "都是些少年心性,公子莫怪。"只听罗言道。 我回过神来,笑笑。旁边的水壶"咕咕"地冒着白汽,我把茶末倒入壶中。 "你说有几件事禀报,还有何事?"我问。 罗言忙道:"是这样。近来人客多了许多,总不够案席招待,小人寻思着可否扩充店面?旁边那屋宅破旧,想来主人也不愿住了。" 我听了,道:"我亦有此意。可遣人打听了那家主人去处,将屋宅买下来。" 新皇继位,至今已经十余年。水灾后,民生惨淡,新皇令免赋税五年,奖励开荒和水利。休养生息至今,已重现生机。这些都是我在外游历时看在眼里的,琼池乃名胜,如今下本钱扩建,亏不了。 "小人今日就遣人去办。" 罗言颔首答应。停了停,他看看我,道:"还有一事,万琼楼上月又遣人来问,仍说要盘下云来阁,公子看……" 我冷笑。 万琼楼是这琼池边上最豪奢的食肆之一。 说是之一,乃是因为去年新开了一个斛珠居,也有建造精美高楼亭台和优伶献艺,且后来居上,拉走了不少万琼楼的食客。万琼楼当然不服气,就打起了云来阁的主意。从去年十月开始,万琼楼就不停地遣人来说要盘下云来阁。这边坚决不应,他们竟让市井中的闲人来闹事,幸而被罗言识破,把他们赶走了。 "无事,若再使那些低劣的手段,就让熊三再把他们扔出去。"我说着,把佐料加入茶汤里,慢慢搅拌:"这些事你以后不必理会。" "小人知道了。"罗言道。 茶香在壶中四溢开来,我拿起壶,将我和罗言面前的茶盏斟上。 "罗言,"我瞥了瞥他:"我不是早说过,你未卖身于我,不必小人小人说个不停。" 罗言微笑,清秀的  脸上浮起些赧然,道:"小人明白,只是受公子多年恩惠,礼不可废。" 同样的话他说过许多回,我扫他一眼,继续饮茶。 我回到来,阿康和阿萝的婚事也很快定下,六礼办得有模有样, 阿康在云来阁的后巷里租了一个小小的宅院作为新居,月余之后,二人举行婚礼,阿萝乘着牛车离开了云来阁,由阿康接到新居里去了。 罗言做傧相,我做主人,看着新人向我行礼,心里竟有了些情不自禁的感慨,眼睛里微微发热。 忽然想到从前那人,我问他,这么多事做也做不完,为何不干脆像子螭说的那样分给仙官们,自己也好逍遥。那人却笑,说重任一旦在身,就会有了些父母的怜悯关切之心,想放也放不下。 这就是父母之心么?我望着面前,唇角微微弯起,只觉烛光耀眼…… 婚礼三日后,阿萝依礼归宁。在堂上行礼之后,子弟们都起哄,说要到他们的新居里去。我看众人兴致高的很,索性放他们一日的假,打烊休息。 子弟们高兴得不得了,收拾过后,蜂拥地随着阿康和阿萝到他们新居里去了。 店里登时冷清下来。 我哪里也不想去,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我的住处是一幢小楼,面前像老宅里一样种满了白芍药。天气已经热了,别处的芍药早就凋谢,我这院子里却仍开得绚烂。阵风吹过,清香满院。看着洁白的花朵恣意绽放在绿油油的枝头,我心平气和,从花园中间辟出的小径走过,将那些花朵细看。 "……阿芍同那花一般美呢。"那个温婉的声音又回响在脑海。 我不禁微笑,似乎感受到我心中所想,面前几朵芍药忽而将花瓣舒展得更开。 一阵噼啪的声音隐隐传来,似乎有谁在劈柴。我讶然,原以为店里的人都去了阿康和阿萝的婚宴,还有人没走么? 我离开小院,循着那声音走去。到了庖厨所在的院子,只见一个魁梧的身影立在院中劈柴,我了然,原来是熊三。 熊三是柴房里的杂役,他姓熊,也真的是就是一只熊。 灾祸之年也连累了许多兽类。熊三是我在森林里见到的,当时他跟另一只熊妖争食不过,身受重伤。我将它治好之后,熊三就一直说要报恩,跟着我回到了云来阁。 他很听话,我不让他变身吓人,他就不变身,一直是人形。虽然长得比常人高大太多,熊三干起活来却很卖力,多粗多重的木料,他一掌下去,即刻变成细柴。也正是这个原因,我把他留了下来。云来阁全是孤弱之人,来些寻衅的还真不好对付,熊三可是上好的戍卫人选。事实也确实如此,上回万琼楼找的人来滋事,熊三二话不说,直接把那些人扔了出去。 不过熊三到底出身山林野兽, 虽能做活,却不擅长与人交往,说话冷冰冰的。弟子们对他又敬又怕,相处不来。 "熊三。"我走过去打招呼。 熊三回头看到是我,停下手中的活,一边用脱下的短褐擦汗一边走过来:"公子。" 我看着他,问:"今日放假,不回山里么?" 熊三摇头,指指身后垒得山一样高的木头,道:"早晨才来了薪柴,要赶紧劈好。" 我颔首,正要在说话,这时,忽然听到店里的大堂上有些声音传来,似乎是罗言在招呼客人。 客人?我心中诧异,转身走向那边。 到了堂上,只见罗言正拱手作揖,面前,两人风尘仆仆,浑身旅人打扮。 "两位公台,小店今日打烊,着实不便招待,还请移步。"罗言和气地说。 那两人却不走,一人作揖笑道:"这位店主人,我等知晓贵店打烊,只是此地实在热闹,我等想讨口水喝,转了许多家,门口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店主人就让我二人歇息片刻,喝口水酒就走。"说着,那人从囊中取出一串铜子,足有五十钱。 罗言正要再说,我走上前去:"罗言。" 他回头看到我,忙行礼:"公子,这二位……" "我已知晓。"我含笑道,看看那二人,又看看那手里的钱,对罗言道:"些许方便,无甚难处。请二位公台落座,上一壶酒。" 二人闻言大喜,向我施礼:"多谢这位公子!" 我笑笑,向罗言挥挥手。 罗言见我这般,只好引他们落座,斟上酒水。 一壶茶二十文,这样好的生意不做才怪。我心里暗笑,想起罗言昨日说要给我看账本,转身走到柜台前去。 罗言见状,招待过那两人,也连忙走了过来,把账本翻好,指着条目对我交代。 "终于坐下来了,可真累人。"那二人说话的声音传来,只听一人叹道。 "可不是。"另一人说:"不想琼池边上这么热闹,我走得腿也瘸了。"另一人笑着说。 "十余年能恢复成这样也算不错呢。须知我上回来琼池之时,正是洪水刚过。那个惨,方圆五里不见人。唉,千年一遇,也真猛。" "不如上回猛。我看过门中师尊留下的笔记,上个千年,洪水可把京城都淹了。" "果真?啧啧!" "啧什么,还有更惨的。我听说,神君句龙上个千年可就死了。" 我的心似被什么触了一下,抬起眼来。 只见那二人仍对坐饮酒,聊得入港。 "神君句龙?"一人吃惊地说:"如何见得?" 另一人说:"昆仑璧知道么?" "知道啊。" "我山门中登仙的师祖上月显灵了,我师尊被召了去随宴,回来就给我等捎了消息,说子螭的昆仑璧已经许久未见了。" "哦?"那人想了想 :"却又如何?" "啧,你想啊,昆仑璧这般重要之物,句龙子螭历来佩在身上。这许久不见佩戴,便说明那昆仑璧出了事。神君与昆仑璧相连,一位神君若死去,他那昆仑璧必然碎裂;而两半昆仑璧亦是一体,一半碎裂,必然殃及另一半。你说,你若是子螭,若你那昆仑璧碎裂了,你怎么办?" 那人恍然大悟:"所以子螭就不再佩戴了。"说着,他又疑惑:"那子螭的神力……" 对坐那人神秘地笑了笑,不说话。 "可我又不明白了。"那人说:"既然句龙死在千年之前,怎无人发觉?" "句龙已死的说法一早就有了。"对坐的人缓缓道:"你未听说千年前那场天裂之后,有许多人看到了九色巨虹?且那以后,句龙再未出现,何解?不过是因为子螭那昆仑璧还好端端的,他不说话,谁敢质疑?" "那为何子螭的昆仑璧一直好端端的?" "这我可就不晓了。"对坐的人哼笑一声:"子螭是神君,天知道他有什么厉害的法术。这回补天是子螭补的,只怕是补天过后他精力不济,维系昆仑璧的神力弱了,这才露了马脚。" 问话的人听他这么说,叹了声:"昆仑璧可是天庭信物,握有昆仑璧才能掌握天庭,这……" "可不是。"那人双眼发亮:"你说,没了昆仑璧,神君又如何?" "你的意思……" 他脸上浮着醉意,笑着说:"我们师尊可说了,当今天庭之上,下界仙人最多。既神界管不得事,那位子也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那笑容落在我眼中,心底一阵厌恶。 他们不是方士就是修仙之人。 自从浮山之后,我对这些人就没了好感,凡与他们有关,一律回避。方才他们进来时一副普通的旅人打扮,我没在意,听着他们谈话才发觉他们身份。原想着开门做生意,是我自己放他们进来的,喝过酒就算了。不想这二人言语愈发猥琐,真让人给不起脸来。 我让还在滔滔不绝说着账目的罗言停下,离开柜台,朝那二人走去。 才行两步,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堂后传来:"公子!" 我看去,只见熊三提着两只桶走过来,道:"我要到山里取泉水,可要替你那些芍药花也取些来?" 我点点头:"好,取些来。" 熊三应了声,正转身离开,这时,却听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慢着!" 我看去,那两个喝酒的人已经站了起来,看着熊三,满面酒气的脸上露着精光。 "二位公台,怎么了?"罗言诧异地问。 "怎么了?"一人盯着熊三,脸上横ròu冷笑:"这堂堂一间大食肆,在琼州也是名声响亮,不想竟匿着这般妖物!" 第四十章 ... 这话出来,熊三面上一愣。 "妖物?"罗言不禁失笑,上前拱手道:"二位公台,小店堂堂正正,店主人公子就在此处,何来妖物?二位公台想必是喝多了……" 话音未落,那人却将他推开,"锵"地将腰间一把宝剑抽出:"不与你啰嗦,待山人来将妖物收拾。"说罢,剑上忽然青光闪现,他口中默念,长喝一声,劈向熊三。 剑气才到半空,忽然,一下灭掉。 那人动作僵在半空,懵然愣住,再举剑,那剑却黯淡无光,犹如一块锈铁。 "我来!"他旁边那人哼道,从腰上扯出一个布袋,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将口袋朝熊三张开:"妖孽,来受死!" 话音落去,口袋在他手中瘪瘪垂下,熊三仍好好地站在那里。 二人面面相觑,神色匪夷。 熊三青筋暴跳,怒吼一声便朝他们冲去。 "熊三,慢着。"我淡淡道,拉住熊三,转向那二人,沉着脸:"二位可闹够了?" 二人瞪着熊三,又瞪着我,一人道:"此人确实是妖!方才之事,定是有更厉害的妖力作祟!" "哦?"我慢条斯理:"如此,那妖孽又在何处?" 二人紧张望着四周,狐疑地目光掠过我和罗言,说不出来。 "妖不妖孽的暂不理论。"我继续道:"且问二位,就算我这杂役是妖,尔等要收服,可有他作恶的凭据?" "凭据?"一人皱起眉头,硬气地说:"你这公子!妖物就是妖物,收服即是正道,要什么凭据?" 我冷笑:"如此,我就不客气了。"说罢,放开熊三:"去吧。" 熊三双目圆瞪,大喝一声,抡起粗壮的手臂,一边一个地将他们拎起。未几,只听惨叫声传来,二人被熊三扔出了街上。 活该。 我心底冷哼。连妖力和神力都分不清楚,还修个什么仙。 回头,罗言正看着我,一语不发。 "来继续看账本。"我若无其事,朝柜台后面走去。 夜晚,我躺在榻上,怎么也睡不着。 我又开始想以前的事,一想就停不下来。 我想起了灰狐狸。 那时,我刚从幽冥出来,魂魄重新召集天地精气重塑身躯,恢复了神力。虽获得新生,我的心里放不下牵挂,开始四处寻找若磐、妖男和灰狐狸。找了许久,最后,终于在蓬莱找到了妖男。 他那时就像换了个人,没了从前的张扬,变得沉默寡言。他失去魄血,登仙之事被耽搁下来。可我觉得让他意志消沉的不是这个,因为他每日守着昏迷的灰狐狸,一坐就是一整日。 修炼中的精怪若被人取了妖丹,性命就会变得濒死一般脆弱。虽然可以用别的妖丹加以弥补,但血性有灵,若新补的妖丹力量不足,身体必扭曲爆裂而毁,只有用妖力 深厚百倍的妖丹才镇得住。 灰狐狸也是一样。 妖男手上倒有妖力深厚的妖丹,可那是从鼠王身上取下的,邪气太重,须慢慢炼化。为了给灰狐狸续命,妖男带着她来到蓬莱仙岛,采仙糙精元喂她。 我是花君,这样的事对我来说最是在行。见到他们之后,我把采集仙糙精元的事一手包办下来,好让妖男专心炼化妖丹。这十几年来,每隔一段时日我就会回到蓬莱,将采集的精元送给灰狐狸续命。 或许真是事在人为,让我欣慰的是,灰狐狸虽一直昏迷,身体却不像从前孱弱。月余前我离开蓬莱的时候,她的脉搏已经有力了许多。妖男说鼠王的妖丹已经炼得七八成了,若有进展就来书告诉我。 更多的,我想起了句龙和若磐。 那两个人说句龙的事,只有一个地方说错了。句龙死后,昆仑璧仍完好,并非是子螭刻意隐瞒,而是因为句龙把他的神力放在了若磐身上,又将倾注了意念的昆仑璧收集我的灵魂。这样,昆仑璧仍随着句龙,却因为我和若磐的沉睡而一阵保存下来。 后来的事就很清晰了。我投生为人,若磐身上力量与句龙那半边昆仑璧息息相关,也跟着醒了来。 这事子螭知道多少,我并不清楚。但有一点很明白,自从我偷到他的昆仑璧之后,句龙的昆仑璧就开始苏醒,我的魂魄也慢慢地与它剥离开来。 他这么做是有意还是碰巧,我也想不透彻,只越想越觉得此人深沉得教人捉摸不清。 而至于若磐……从妖男口中我得知,那日我自尽,若磐像疯了一样,力量突然迸发。他爪下罡风生火,浮山登时山摇地动,那山腹中一片火海。炙人的热浪中,妖男只看到悟贤和他的弟子被烈火烧灼,惨叫地坠了下去,耳边满是若磐的怒吼,却不见若磐身影。 那时情形实在危险,妖男顾不得许多,抱起灰狐狸逃了出来。许是浮山失去鳖灵,没过多久,整个岛都在大海中消失了,而若磐,从此再也没了消息。 我不知道那是何等情形,听着妖男说时,手指紧紧地攥着,身上阵阵发寒。 句龙、若磐和我,就像被人下了恶咒,那羁羁绊绊,现在回想起来,已经分不清许多,只有一股的悲伤,看不出深切,却像缕缕发丝般纠缠在心头。 千年前,我为了句龙,散神封住了若磐;千年后,我把同样的事又做了一次。 我苦笑,自己大概不欠句龙了吧。 那么,若磐呢? 脑中纷乱无比,我躺在榻上,闭起眼睛。 脑海中,那金色的双眸一直注视着我,似乎从未离开过…… 神仙睡觉也有睡得混沌的时候,第二日我醒来,已是日中了。 出到院外,罗言匆匆走过来,说万琼楼主人遣了人来,邀我今  夜游湖。 "来人说,今夜田公还邀了太守,公子你看……" 我瞥他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说的田公就是那万琼楼主人,名昌,琼州人都叫他田公。说是邀我游湖,实际目的不用想也知道,离不开要盘下云来阁的事。 "公子,"罗言试探地看着我:"可要回他?" "不必。"我低低打个哈欠,转身朝小楼内走去,懒洋洋道:"不必理会,就说我还在睡。" 虽不想去,可田昌既然搬来了太守,便由不得我了。 这太守新上任,姓卢。一方父母,还是要给面子的,谁让我是在凡间开店呢? 到了傍晚之时,我换好了衣裳,收拾一番,乘着罗言为我添置的那辆雕花镶钿垂香漆车赴约去了。游湖的大舟停泊之处其实不远,就在琼池一处水榭旁。 还没到地方,已经能望见紫红余晖下,盏盏明灯点缀着水榭和大舟,人影绰绰,阵阵歌声传来,热闹得很。 似乎不止我和太守,田昌还邀了别的许多人,今夜也游湖许是要大cao大办。 我不介意,反正有吃有喝,我来者不拒。从车上下来,我整整身上的锦袍,款步向那水榭走去。 水榭前,一名管事模样的人正在招待客人,见我来到,笑容满面地上前作揖:"白公子,主人等候多时,请。" 我微笑,随他登舟。 大舟上果然灯火辉煌,上到去,只见丝毯铺地,正中一块西域花毯上,几名舞伎排列如雁,长袖飞舞,腰身柔软。 我露面的一瞬,在场的目光纷纷凝来,似有一瞬的安静。 "白公子!"田昌离席走来,满面笑容地向我作揖:"当真稀客!" 我亦含笑还礼:"田公相邀,某岂敢推辞。昨夜饮酒宿醉误了答复,还请田公勿怪。" 田昌笑出声来:"公子这话折煞田某,公子俊雅风流,琼州谁人不闻?能请到公子与宴,田某幸甚!"他说着,两只眼睛盯着我看,笑眯眯地说:"公子多年不见,还这般年轻俊美呢。" 那圆胖的脸庞上,两坨脸ròu泛着油亮的红光。 "田公过誉。"我保持笑容,移开目光。只见四周围坐的的面孔半熟不熟,似乎都是琼州本地的大商贾。上首,一个中年人端坐着,衣裳虽平常,眉目间却浑然一股严肃的架势,大概就是那新任的卢太守。 "府君请看,这位就是田某曾提起的那位云来阁白公子。"田昌引着我到上首前去,向卢太守笑道。 我行礼:"白某拜见府君。" 卢太守看着我,目光微微停住,片刻,微笑颔首:"白公子,久闻大名。" 我又与旁边几席行过礼,在一席间坐下。田昌回到上首,"啪,啪"击掌两声,场中的舞伎乐师纷纷退下。田昌堆起满脸笑意,举起漆觞道:" 今日月圆花好,田某设宴湖上,一为新任卢太守洗尘接风,二为与琼州诸公共赏良宵。"说着,他笑呵呵地将漆觞先敬太守,又敬向众人。 众人一阵应和,纷纷举起酒盏,一时间,笑语不绝。 "这话说得,倒像他是琼州商贾之首一般。"正无聊,我听到旁边两人正窃窃私语,声音很低,却逃不过我的耳朵。 "嘿嘿,人家现在可不一样了,听说卢太守是他远方亲戚。" 原来如此,我饶有兴味地看向田昌,只见他正与那卢太守说话,两只眼睛笑得只剩一条fèng。卢太守却一副敷衍的神色, 蠢人。我心道。田昌再富,也是贾人,而卢太守仕人出身,本差别悬殊。估计卢太守来赴这宴,本是看在了亲戚的面子,谁想田昌一心显摆请来这么多人,倒是教卢太守难堪了。 "可惜呢,原以为能见到斛珠居主人,竟不曾邀到。听说那主人可从未露过面,连那店里的人也不知他长相。" "斛珠居么?呵呵,你也不看看田公恨他恨得多紧,怎会请他……" 我一边听着他们聊天一边品尝着案上摆的满满的点心,觉得味道不错。田昌能开那么大的食肆还是有些本事的,倒不知那逼着他来收云来阁的斛珠居又是何等能耐。 正出神,忽然,我的眼睛瞄到田昌的管事匆匆走了出去。 "怎么了?"外面的声音隐约传来。 "管事,可不得了,庖中备下的油饼全都不见了!" 油饼?我愣了愣。 "吱,吱……"这时,我听到有什么在叫唤。 循着回头,却见旁边的帏帘下的角落里,露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片刻,它动了动,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与我四目相对。 41 发现了我在看,它似乎一惊,缩头往帏帘里钻去。 我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擒住,拖了出来。明亮的光照下,只见它一如既往,毛皮油亮,灰白相间。 "初雪?!"我却不放开,又惊又喜地看着它。 她却似乎害怕得很,嘴里发出尖利的叫声,四肢在空中挥动。 我有些吃惊:"你不认得我了?" 灰狐狸两眼瞪着我,陌生得很,挣扎的愈加厉害,嘴里叫得更大声。 宴席上,舞伎们又出来献舞,众人愈加兴致勃勃,因为我的障眼法,谁也没有注意到这边。 我疑惑不已地盯着灰狐狸,她是怎么了?心里想着,我又转头望向别处,灰狐狸在此,妖男应当离得不远,找他来问问便知。 稍稍走神,灰狐狸忽然将身体一抽,从我手里溜走开了。我来不及再捉住,又怕她身体虚弱不敢施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窜到了人堆里。 先是舞伎们惊呼起来,灰狐狸从一人裙底钻到另一人裙底。舞伎们花容失色,场上登时乱成一团。围坐饮酒的客人也吃惊不已,正待细看,灰狐狸突然一跃而起,跳到了上首的案台上。"啪"一声,她踩到一个漆盘,里面的放着的一碗羹汤高高溅了出来,把卢太守泼了一脸。 举座皆惊,顿时鸦雀无声。 灰狐狸蹲在一角案上,浑身皮毛竖起,紧张地尖叫。 "府君……这!这……"田昌更是语无伦次,手脚忙乱地用袖子替太守擦拭,他瞪向堂下家人,气势汹汹地指着灰狐狸喝道:"还不快把那畜牲抓起来!" 家人们连忙答应,朝灰狐狸蜂拥而上。 我心里暗叹,轻轻将手掌一转。 "乓"一声,三名家人扑上去,力道太重,案台一下被压塌了。他们爬起来,手里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这都跑了!没用!"田昌气急地斥道,脸上肥ròu抖动。说罢,却又赔笑地去搀扶卢太守,口里不住道:"府君莫惊,一场意外,待田某领府君去换身新衣,今夜还可继续……" "罢了。"太守挡住他伸来的手,从席上起来,还残留着羹汤油光的脸上黑沉得像泼了墨:"多谢田公,今夜某身体不适,还是先回府。" "这……"田昌左右为难,满头大汗,堆着笑不停作揖:"今夜实在照顾不周,多有失礼。" 太守却不假辞色,离席走开。 田昌仍一脸歉意,追着太守出去,口中叨叨不停的声音传来:"下回田某设宴,还请府君再光临寒舍……" 一场宴饮被搅黄。上首的人走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亦是无趣。不少人纷纷起身起来,互相作揖告辞。 我自然也不打算留下,方才使了个小法术把灰狐狸救走,可这下,她又不知道钻哪里去了。心里一阵气恼,我见这宴厅上已经全然没了灰狐狸的气息,也起身离开。 "白公子,这……"田昌的管事立在舟下,与离开的宾客行礼,看到我,更是一脸苦相。 "替我多谢田公招待。"我微笑颔首,从容走开。 天空中没有月亮,平静的湖面上只有明灯绰约的倒影。我自然不打算就这么回去,站在水榭上,将眼睛四处张望。似意料之中,水榭长廊那边,一个身影立在灯下,似乎在临水赏景。 我朝那边走过去。 许是听到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来。 是妖男。 看到我,他眉梢微微扬起,目光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一圈,唇角一弯:"某在路上就听说白公子是琼州地界上第一俊美的男子,如今见到,似乎属实。" 那声调和那表情带着倜傥,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妖孽的样子。 我也笑。男子装扮是为了应付在外行走,他们见惯了我,再易装成男子就未免无聊。故而我每次到蓬莱,都仍着回女装,这般打扮,妖男是第一次见到。 "初雪何在?"我问。 妖男微笑,将身体让开。他身后的阑干上,灰狐狸站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啃着油饼,头也不抬。再看妖男脚下,一个布包塞得鼓鼓的,看那渗出的油迹,似乎里面全是油饼。 "我也是无法。"妖男叹口气,道:"我若不去全偷了来,她就会去把人家庖房毁了。" 原来如此。 我无奈地笑,看着灰狐狸:"她何时醒来的?" "前几日。"妖男答道。 我颔首,却还是不解:"她怎不认得我了?" 妖男缓缓道:"仙糙精元只能续命,能醒过来已经不错了。她之前活了三百岁,要重拾妖力才能记事。"说着,他瞥灰狐狸一眼。声音低低:"如今她这心智,不过是只初生幼狐。" 我同情地看向灰狐狸。 似乎察觉到目光,灰狐狸从油饼里抬起乌溜溜的眼睛,"吱"地叫了一声。我笑笑,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灰狐狸稍稍撇过头,却继续埋头啃起了油饼。 "鼠王的妖丹还没炼化么?"片刻,我轻声道。 "快了。"妖男道:"还缺一味药。" "什么药?"我抬头。 "海目。" 我愣住。这个东西我知道,它产在南海。那里的海水离太阳最近,热力精气透过海水,凝结成宝珠,那就是海目。此物虽属火性,却纯正无邪,乃是炼化丹药的至宝。 "海目千年才得一颗,恐不易得。"我皱起眉头。 "正是。"妖男颔首。 我瞅瞅他,片刻,道:"你就是为这个来找我的吧?" 妖男没有否认。 他面露微笑,明灯下,目光迷人:"你还是那么聪慧。" 妖男和灰狐狸来到,自然住到了云来阁。 罗言和子弟们看到我带着这一人一狐回来,都讶异不已。尤其是妖男,一进门就引得众人围观。他手里抱着毛茸茸的灰狐狸,面带笑容,温情而绝尘,惹得不少女孩眼睛发直。 我见怪不怪,吩咐罗言安排饭食汤沐,好生招待。 夜晚,我躺在榻上,又是无眠。 能有办法帮灰狐狸,我本是乐意,可那偏偏是海目呢…… 海目是珍宝,全都收在南海龙君的宫中。 天下的江河湖海无数,江河有水神,湖海有龙君。而所有龙君之中,力量最大的莫过于东西南北四海之君。 他们各有脾性。 东海龙君管辖之内多仙山,他本尊也最有神仙的样子,闲来无事之时,喜欢像子螭那样神游太虚,也喜欢饮酒清谈;西海龙君近昆仑,脾性高傲,轻易不与人相见,最爱待在龙宫里阅卷;北海龙君地处偏僻,水域广而寒冷,他脾性却好热闹,常常离开北海,或拜访天上神君,或到别的湖海中串门,交游甚广。 至于南海龙君么……我认得他,他也认得我。 现任南海龙君是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前任南海龙君生性好斗,与弁天不睦,激战中重伤而死。于是,南海龙君的位子传给了他尚未成童的长子。 许是地域炎热的缘故,南海龙君大多脾气暴烈,这位幼年龙君也一样。而且龙生长缓慢,千年时间才长得常人一岁。这位龙君因此长期被周围所宠溺,生得一副任性刁钻的脾气,是众所周知最不能得罪的龙君。 很不幸,我曾把他惹了。 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次天庭过节庆,瑶池琼台摆起筵席,所有神仙会聚一堂,南海龙君也理所当然地被邀了来。那时,我还在仙苑中做花君,刚刚从句龙赠我的悬圃神土之中种出第一片宝霓花树。宝霓花开满枝头,绚烂夺目,与宴的神仙们看到,无不交口称赞,我心里也美滋滋的。 筵席中途,我忽然想起还未给花树浇水,便中途离席跑了回去。 没想到还没进仙苑,就听到了风中传来树木的呜咽,我大惊,进去一看,却见宝霓花落了一地。南海龙君是年幼,偏巧好强喝酒,此时醉意醺醺,手里拿着金杖,一边打转一边挥舞,所过之处,宝霓花的幼苗无不摧折。 我心痛不已,上前喝他住手。 龙君却看着我,哼哼冷笑,继续挥杖。 我怒起,使出法力,手臂粗的藤蔓破土而出,将龙君一下缠起,龙君醉醺醺的动弹不得,竟召火焚烧四周神木。我愈加愤慨,一把夺过他手中金杖,毫不留情地朝他身上笞去,只听龙君痛呼一声,他一边的龙须被我笞断,流出血来。 这件事惊动了句龙。 他斥责我不该下重手,更斥南海龙君酒醉闹事,罚他做三月劳役,每日负神水来浇灌伤及的神木。此事本由南海龙君而起,句龙此举无可厚非,可是南海龙君很不服。 龙君们本出身神兽,长相奇异,最让他们自豪的,是鼻子两旁那长而优美的龙须。南海龙君的龙须被我笞断,虽还能再长,却总比另一边短了一截。 这对龙君来说简直是奇耻大rǔ,估计南海龙君每回照镜子都会想起我来。于是,他每次再看到我,那童子般的脸上都是冷冰冰的,眼里像要飞出刀子。 当真要去求他么? 我揉揉额边,觉得头疼得很。 虽然睡得不好,第二天,我却一大早就醒了来。 不是自觉,而是外面实在吵得很,我想继续睡也无法。 "在那在那!捉住她!"小楼下的庭院里,一群女孩兴奋地喊着,围在我的芍药花丛旁边,几人弓身走到了花丛里面,似乎在寻找什么。 "尔等若踩坏了花丛,公子可要发火!"罗言拉着脸向她们斥道。 "不会不会!我等可小心着呢。"女孩们笑道。 "啊!在那!"一个女孩突然指向某处。 只见花枝掩映下,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似一闪而过。旁边的人连忙过去,张手一扑。旁边的芍药花被摇下一地花瓣,女孩起身,却什么也没抓到。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他们,心底叹气,这样下去,我的芍药花会被灰狐狸毁得一干二净。 正要施术捉住那小贼,忽然听一个声音道:"某来收拾。" 转头,妖男站在我身后,唇含浅笑。只见他目光瞥向庭中,不慌不忙地将手中一个荷叶包拆来,一张黄澄澄的油饼露了出来。 妖男拿起油饼,忽然朝面前一抛。 油饼在空中高高飞起,将要落地的刹那,一个灰色的影子从芍药花丛中窜出,一下将油饼叼住。正要继续逃走,一只手突然抓住她尾巴,提了起来。 灰狐狸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肢在空中挣扎,叼着油饼的嘴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样也舍不得放开油饼么?"妖男又好气又好笑,突然脸色一冷:"一大早就搅得人不得清静。"说罢,伸手朝着灰狐狸的屁股上一拍。 灰狐狸"呜"了声,突然不再挣扎,耳朵耸拉下来,委屈地看向妖男。 妖男这才敛起怒色,将她抱起。 我看着在妖男怀里埋头啃油饼的灰狐狸,哭笑不得。 "客人都来了,还不快去做事!"罗言呵斥的声音传来,庭中满脸向往望着妖男的女孩们被惊起,纷纷散去。 "她就要这样才听话。"妖男无奈地对我说。 我笑笑,没有说话。回廊那边,罗言似朝这边张望,片刻,身影与众人消失在转角。 "你今日去取海目么?"妖男问我。 我颔首:"去。" 犹豫归犹豫,神仙也有拉下脸求人的时候。南海龙君再讨厌我,我也是天庭神灵,撑着这点面子,我决定还是登门去问上一问。 妖男默然,片刻,道;"听说南海龙君易怒,若他不给,你回来便是,某另想办法。" 连妖男都知道这事,看来那龙君果然口碑不佳。 我莞尔:"我知晓。" 云雾在天空中腾起,九霄蓝色的穹顶罩在上空,一望无垠。 自从脱离凡体,我那站在高处的恐惧也一并消失,身体真正变回了以前的撷英。虽然如此,每当我腾云而起,却仍会回忆起我惊恐时会一把抱住的那些人。 那金色的目光划过心间,我不由微微黯然。 至少能给灰狐狸帮上忙。心里安慰地想。 我用了缩地之术,大地上的山川河流如风一边飞速过去,没过多久,茫茫大海泛着深邃的蓝色,将我面前的视野占尽。 日头在空中灼灼挥洒热力,海风吹来,带着温暖的气息。星星点点的岛屿白沙如雪,空中望去犹如珍珠散落。 我在海面上收起云雾,脚下,粼粼海水向两边分开,清澈如冰壁一般。待进入海中,只见阳光透在上方,与涌动的海水明暗交错,神秘而宁静。水波迎面拂来,我的衣裳和广袖漾动着,如滴墨入水一般张开。 海糙摇曳,鲜艳珊瑚形状高大,在海礁上生得如丛林一般;美丽的海鱼色彩斑斓,密密麻麻,在海水中穿梭,如霓虹一般。 耳边似传来些轻柔的歌声,缭绕不止。不远处,两名鲛人拖着透明的长发向我游来,他们的眼睛硕大,瞳仁蓝的如同海水一半透亮,身上的鳍像薄纱一样飘动,美不胜收。鲛人们在我面前停下,望着我,口中仍吟着歌,片刻,转身游去。 我跟随着他们,繁茂的礁石和珊瑚林在面前让开一条道路,只见海中色泽变幻,那道路深处,瑞光隐现。鲛人领着我继续前行,氤氲的海水中,那光采愈发明亮。只见一片巨大的宫殿影子在远方出现。 这时,一名人首龟身的海官手中执圭,身着鱼鳞神服,站立在道路之前。 "南海龙宫在此,不知神女何来?"他向我深深一揖,朗声问道。 我还礼,答道:"天庭花君撷英,前来拜访龙君。" 听到我的名号,那海官似微微一讶,抬起头来,一双鱼目般的圆眼将我微微打量。 "原来如此。"海官道:"请神女留步,待小臣通报。"说罢,他再礼,转身朝龙宫而去。 好一会,我听到一声螺音自龙宫中传来,低沉而宏大。 没多久,海官复又来到我面前,后面跟着两列鲛人神侍,垂首而立。 "龙君请神女入内。"海官向我一礼,恭敬道。 海水的幽暗在瑞光中渐渐褪去,龙宫盘踞在前,巨大的轮廓映在深海中,气势恢宏。 海底独特的细沙洁白而晶莹,在地上铺出一条雪白的大道。巨大的珊瑚雕作盘旋的蛟龙立兽形态各异,立满大道两侧,贵而威严;每只龙目上镶嵌着拳头大的南珠,明亮生辉。 大道尽头,殿台高高矗立,洁白的石阶如云一般层层叠叠。海官引着我一路向前,待终于登上殿台,只听乐声琳琅悠扬,蚌女们身姿柔软,肌肤胜雪,在殿上翩翩起舞,衣裙上遍缀的明珠流光溢彩。 "殿下,神女撷英已至。"海官上前,向殿上拜道。 "引来。"一个略显稚气的声音缓缓道。 乐声消退,蚌女们收起舞姿,躬身退下。 我这才看清。只见殿上蛟纱重重,上首处,一张巨大的白玉宝榻镶珠饰钿,南海龙君半倚在上面,神态慵懒。 我愣了愣,总觉得他这姿势眼熟得很。 只见龙君将手一挥,海官领着众神侍一礼,退了下去。 殿上倏而安静。 "我以为你死了。"片刻,南海龙君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不愧是跟我有仇的人,千余年不见,一开口就说我死。 我早料到他的态度,不以为意,答道:"撷英侥幸。" 龙君低低地"哼"一声,水波忽然一荡,龙君倏而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浮在半空,两只细长的眼睛睨着我;我神色从容,毫不避让地看着他。 毕竟过了千年,他的样子似乎比上次长开了些,若放到人间,就是个十二三岁的俊俏少年模样。我这么想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龙须上……很不幸,那被我笞断的一边仍然只有半截。 "你还是那么丑。"他不屑道。 我含笑:"龙君也一样。" 他看着我的表情,似乎对我的笑容很疑惑,片刻,回到宝榻上,继续倚着。 "你来有事?"他的声音恢复慵懒,慢条斯理地说。 "正是。"我保持笑容,开门见山:"撷英来向龙君讨一颗海目。" "哦?"龙君似微微一怔,看着我,少顷,忽然笑起来。 "你蠢了么?觉得寡人会给你?"他冷笑道。 我亦笑:"凭空向龙君讨要海目,自然不可。撷英带来了一物,欲与龙君的海目相易。"说罢,我从袖中将一只水晶小瓶取出。 水晶无色透明,所盛之物漾着金色的光泽,晶莹而诱人。 龙君看着它,目光忽而凝起。 这是元浆。 无论天庭还是人间,每棵糙木的魂魄里都有它,生长发芽乃至成为参天大树,都是由它而起。在天庭品种繁多的仙药中,元浆实在不算什么显眼之物,却惟独对龙大有裨益。以前曾有一位龙君,因为与恶神搏斗,四肢和龙须尽皆断去,服下元浆之后,那位龙君竟恢复得完好如初。 南海龙君的爱美之心与其他龙君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自从龙须断掉,他想要此物想得发疯。 偏巧,元浆只有我这花君才能得到。 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以前在天庭时,南海龙君虽不与我说话,却三番几次托人向我拐弯抹角地讨要此物。可惜这些招数我识破,他每一次都没有成功,直到现在还短着半边龙须。 到了今天,既然轮到我求他,元浆自然要带来,自己手上也好有些胜算。 "你以为寡人会听话么?"龙君盯着水晶瓶,片刻,冷冷地撇开头去。 那眼睛里的光芒早被我看的一清二楚。 我不慌不忙,浅笑道:"如此,恕撷英打扰。"说罢,将水晶瓶收起,作势要走。 "慢着!"才转身,龙君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回头。 只见龙君站在宝榻前,盯着我,神色阴晴交替,片刻,他终于"哼"一声,表情沉静下来,道:"元浆拿来,给你海目!" 我微笑,一礼:"多谢龙君。" 龙君白我一眼,朝殿上的海官挥挥手。海官应下,躬身退去。不久,他捧着一只珊瑚宝盘回来,上面,一颗宝珠璀璨夺目,那样子我曾在天庭上见过,正是海目。 "你将元浆拿来,海目归你。"龙君慢慢道。 我没那么傻,摇头道:"撷英要先将海目过目。" 龙君不耐烦地瞟我一眼,示意海官上前。 我道了声谢,将盘中的海目拿起。 只见这海目光润透亮,饱满圆润,实为上品。我看着它,心底暗暗赞叹,正想着,忽然,那海目光芒四射。 我心道不好,却已经来不及了,光芒突然交织成一张罗网,铺天盖地地朝我落下。 "哈哈!你以为海目是好拿的么!"南海龙君大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是先君最爱的海目,上面附着防贼的咒符,寡人都不敢碰!" 那落网似火一般,触在身上,只觉烧灼得痛苦难当。 我又气又怒,施术挣脱。可我越动,那罗网就收得越紧,将我浑身裹起,气力像被什么一点一点吸走,怎么也使不出来。 "不好受吧?你笞断我龙须,今日也让你尝尝苦痛的滋味!"龙君大笑的声音仍然传来,肩膀上一痛,我似乎被踢了一脚。上方,他低头看着我,精致的脸上,表情咬牙切齿:"没了句龙,寡人看你还如何嚣张!" 他话音刚落,忽然,海官匆匆跑来,似乎在他耳边嘀咕什么。 龙君面色一变,看看我,片刻,对海官道:"无妨,先将她丢到后室。" 海官应下。 我只觉身体被抬起,离开了殿上。我没有再挣扎,努力让自己平静。心里已经明白这罗网是厉害的捆仙之法,暗自催动元神,默念口诀,想凭借元神之力将这罗网割破。 海官负着我朝殿后而去,幔帐一路放下,光照倏而昏暗。未几,我的身体被抛在冷硬的地面上。 落地的刹那,我听到殿上有隐隐的话音传来,似透着熟悉。 还差一点,就能挣破了。心里鼓着劲,暗自发力。 "等等……"这时,龙君的话音传来,似满是惊慌。 不待我回神,"沙"一声响,面前的幔帐被拉开,倏而明亮。 耀眼的光照中,一个人影高高,似在俯视着我,声音淡淡:"成不成神心智都弱,真丢人。" 第四十二章 身上烧灼的罗网突然消失。 我睁大眼睛,上方,子螭看着我,美眸似笑非笑。 望着他,我有些不敢相信。想起身,手脚却不听使唤,似乎被那罗网吸取的力量还未恢复。 面前忽而一暗,我的身体倏地腾空。 子螭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我……我不要你抱!"我心里一慌,终于说出话来。 "你动弹得了再说这话。"子螭冷冷道,看也不看我。 那独特的暗香拂在鼻间,我耳根发热,瞪着他,却无处反驳。身上的确没了气力,他现在把我放下,我就只好先躺上一阵。 方才那重重幔帐已经挂起,龙君站在前方,面上神色变幻莫测。 子螭目光扫他一眼,龙君面上刷白,不由退后两步,双眼紧张地望着他。 "海目拿来。"子螭淡淡道。 龙君看了旁边的海官一眼,海官连忙将一颗海目捧前。 子螭接过,看了看,从我袖中掏出那装着元浆的水晶瓶抛向龙君,未发一语,继续向前。 "神君……我……"龙君从后面快步追来,嗫嚅地望着他。 "万言悔过书,三日后给我。"子螭头也不回,抱着我朝殿外走去。 海水在上方闪动着蓝幽幽的颜色,未几,水墙忽而朝两边破开,巨浪扬着洁白的浪花,将子螭和我托起,升出海面。 海风吹来,面前倏而开阔。 日头的光芒将海面映得灿烂。子螭两袖翩飞,身旁虹气缭绕,引得无数海鸟在巨浪下盘旋。 我抬眼看看子螭,他昂着头,俊美的眉宇间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优越。 虚荣。 心道。句龙就从来不使这么花哨的把式,他无论去哪里都是安静平实的, 巨浪升到半空,化作一片五色祥云,托着我们朝天空中飞去。 身上已经恢复了少许,我直觉子螭要带我回天庭,心中暗惊,忙道:"我不回天庭。" "放心好了。"子螭用眼角扫我一眼,缓缓道:"太笨的神仙,到了天庭门前也未必进得去。" 我愣了愣,随即怒起。正要反驳,这时,我忽然看到九只白鹤从天而降,展翅围绕在四周,随着祥云盘旋而上。 九鹤云车,是神君才能享有的礼遇。一瞬的恍惚,我似乎又回到从前,句龙带着我腾云遨游,我每回望着飞来的仙鹤都欣喜不已…… 臂上忽然被握得生疼。 我抬眼,子螭看着我,目光冰凉:"勿忘了方才是我救了你,我说话不许走神。" 心里嗤了一声。 不知为什么,他说的虽是实情,可我打心底不服。觉得即便他不曾来到我也照样可以出来,不过没那么快罢了。 "你怎会来南海?"片刻,我问。 子螭没有回答,收回目光,望向天际:"我是神君,须四处巡游,可不像只会种花的小神那般悠闲。" 我闻言,登时没了好气:"我还有事,烦神君放我下来。" 子螭不理我。 我着实恼了,挣扎起来。 "乱动什么?"子螭终于转过头来,不耐烦地瞪我:"你这女子怎如此不识趣!我专程救你,陪我片刻都不行么?"说罢,他突然松开手,我来不及叫唤,跌在了云彩上。 "罢了!谁稀罕抱你。"子螭嫌恶地瞟我,冷冷道。 我却有些发愣,坐在云上望着他。 "你专程来救我?为何?" 子螭却面无表情,高高昂着头,看也不看我一眼。 正要站起来再问,这时,云雾忽而收下。我晃了晃,臂上复又被那手有力地握住。 "站稳。"子螭侧脸对着我,声音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 自从千年之后再见面,这个神就一直表现得反复无常,我不与他多费口舌,却好奇地望向云彩下方。 那里仍是一片大海,对应星辰方位,却是八荒的边缘。 没想到方才只与他说了那么一小会话就已经行了千万里,神君的云车果然非比一般。我望向远处,只见天似乎也到了尽头,苍穹似被隔断了一般,飘着浓浓的白雾。 "那是何处?"我不禁问。 "苍渚。"子螭道。 我怔了怔。 苍渚我知道。那是上古分混沌时,诞生于天地之外的一片地域。传说那里荒凉不毛,山川险恶,连神仙也生存艰难。过去没有刑律时,神界曾将苍渚作为流放之地,将那些作了恶的罪神流放到苍渚,永世不得出来。 可是苍渚诞生天地之外,向来掌控在神界手中,即便出了八荒也无处可寻。况且如今神界远去,苍渚更应当消匿才是,怎会突然出现世间? 子螭却不再说什么,拉着我,直到云彩降在一个海岛上才把手放开。 "小臣拜见神君。"前方,几名神仙已经等候在海岛的滩涂上,见子螭来到,纷纷行礼。 我看去,那几名神仙有几分眼熟,似乎都是天庭上的仙官。他们看到我,似乎也有几分惊异,却很快敛起。 "如何?"子螭问略一答礼,即开口问话。 几位仙官互相对视,为首一位向子螭揖道:"小臣等已在这海岛之巅设下窥池,请神君前往。" 子螭颔首,片刻,转头瞥我一眼:"你候在此处。" 我看看他,"嗯"一声。他丝毫不用担心我会自己走掉,因为海目还在他手上。 子螭自然很明白这一点。他不再管我,神色从容地领着几位仙官腾云往海岛的上峰上而去。 我望着他们的身影隐没在苍翠的海岛山峦之中,四周望了望,只见白色的沙滩上空空如也,只有我在此处。 细细的海沙踩在脚下,很松软,我慢慢踱步,眼睛却望向远处那片白雾。 苍渚么?我对它知之甚少,现在更是第一次见到。只觉那白雾像遮掩的屏障,似乎正隐藏着什么似的,教人觉得诡异。想着想着,我的思绪又回到方才。 南海龙君向来气焰嚣张,在句龙面前也不完全收敛。可他见到子螭时却似全然换了一个人,眼神那般敬畏,倒似个害怕夫子教训的真正少年了。这二人究竟又是何等关系…… 正?*鳎馐保吆鋈淮匆桓鲆衾值纳簦朴ざ淇蕖?br /> 我转头望去,只见滩涂一片茫茫。 那声音一声一声,片刻,愈加清晰。转眼间,我忽而望见十丈开外的白沙上,有一个小小的襁褓,里面有什么在动,似乎真是个婴儿。 我看着那里,却倏而收住脚步。 四周已经起了些变化。 风似乎静止了,海水的声音消失,只有那婴儿的啼哭声愈加响亮。日头仍在当空,天光却不再白灼,而是变得发红,似乎蒙上了一层纱。 是引人入陷阱的幻术。 我眉头微蹙,这感觉不是一般邪秽所为,非妖非仙,怪异得很。 天庭的神君和仙官就在岛上,谁人这样大胆?我不动声色,知道施术之人一般都藏在幻景之后,只将目光望向四处。 这时,面前的光景却忽而一变。 宝霓花树长满视野,花朵开在枝头,一眼望去,皆是绚烂的颜色。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树下,落英点点,一个雪白的身影伏在那里,似在沉睡。 心壁似乎被什么触着,忽而裂开一道口子。 一阵低低的笑声传来,阴阳怪气。那婴儿不再啼哭,一个影子从襁褓中暴涨而出,未几,渐渐凝成人形。 "潋滟的幻景,看到的乃是心中渴望,但凡一丝心动,便已是潋滟盘中之物。"那声调似男似女,只一名玉冠男子站在面前,柳眉杏目,身着明艳的紫红衣裳,白皙的脸上施着红妆,看上去雌雄莫辨。 那气势非同寻常,我并不说话,直觉这人来头不小,暗暗准备招架。 潋滟看着我,秀美的脸上勾起笑容,手指似含羞一般勾在唇边,声音娇媚:"不想今日来的是个女仙,许久不曾尝过了呢。" 那摸样引得我一身鸡皮。 我冷哼,今天先是着了南海龙君那臭小子的道,接着又让子螭那莫名其妙的神君损了一路,肚子里早已憋了许多火气,如今这怪里怪气的东西来了却是正好。我二话不说,手中聚起杀气朝他劈去。 风雷呼啸扫过,宝霓花的幻景骤然扭曲,瞬间消失殆尽,紫红的迷光中,潋滟却不见了踪影。 "咦?这气韵倒是不错,想来定必那些男仙可口。"蓦地,潋滟带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愈发娇柔。 我大惊,潋滟紫红的眼睛已到了近前,笑容中杀气腾腾。 正想回手,此时,一道强光从天而降,潋滟的脸突然破碎,神色定在不可置信的一瞬,既连着身体被神光吞没。 我用手背挡住那刺目的光芒,片刻,周围回复平静,却见潋滟的迷光也消失殆尽。面前海风徐徐,浪涛的声音复又传来。 "才离开一下就差点又被打倒,真没用。"子螭淡淡的声音传来。 我望去,却见他正在半空,瑞气环绕,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谁要你救!"我终于忍不住,朝他怒目而视:"不须你来我也能对付!" 子螭却恍若未闻,转向身后一名神色尴尬地仙官,正色道:"苍渚乃罪神流放之地,不可小觑,尔等严加监视,如有异动,当火速报往天庭。 那仙官肃然一揖:"小臣遵命。" 子螭颔首。 仙鹤引着云彩飞来,伴着霓虹降下,子螭腾云而起,看向我,朝我伸出手。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自己登上云车。 天空浩瀚如海,澄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日头已经离开中天,正往西方移去,四周仙鹤张开的翅膀映着光辉,洁白而优美。 云彩变作一张榻,子螭悠闲地坐下,眼睛朝我睨来,片刻,问:"坐么?" 我转开眼睛,没有理会。 腰上忽然一紧,我不及出声,跌倒在那云榻上。 子螭的脸正在上方,看着我,深邃的双目泛起笑意,声音低低:"你还在恼?" 太阳下,他的眼中光芒隐隐,似带着温热,衬得面庞愈加丰神如玉。 心里长叹一口气。 我望着他,却并不反抗,少顷,脸上渐渐露出笑意。 "神君怕撷英恼么?"我唇角勾起,嗓音柔缓。 子螭眸光似乎微微一怔。 他没有说话,与我对视着,目光静静。那面容很近,幽瞳中,我能看到自己的样子映在里面,清晰可见。 我仍是笑,突然发力,用膝头撞向他的小腹。 子螭闷哼一声,手臂松开,我乘机迅速抽身。 "多谢神君。"我手里拿着从他袖中取来的海目,微笑道。 说罢,纵身腾云,扬长而去。 四十三章 当我拿着海目回到云来阁的时候,妖男正带着灰狐狸在我院子的一棵老桃树下消遣。 他从屋里搬出一张矮榻来,摆起棋盘,正对着棋盘深思。棋盘对面,灰狐狸正趴着呼呼大睡,旁边还放着半张油饼。 和风吹来,桃枝摇曳,满院芍药花瓣轻动。除去那煞风景的半张油饼,繁花似雪,君子如玉,若有心人想要入画,此景绰绰有余。附近,一干少女躲在门背和回廊里偷眼张望,满脸痴迷之色。 "咳咳!"罗言一阵大声的咳嗽。 少女们惊起,见是罗言,脸色乍变,纷纷四散开去。 "总偷懒不做事。"罗言一脸无奈,看着她们的身影对我苦笑道。 我看向庭中,径自往里面走去。 许是听到脚步声,妖男抬起头来。 我莞尔,却疲惫得不想说话,在他对面挨着灰狐狸坐下,拿出海目,放在棋盘上。 日光下,海目透亮,闪闪发光。 妖男唇角弯起,大方地将海目收到袖中:"谢了。" 我微笑不语,看向棋盘。只见黑白二色棋子密布,皆势均力敌,各自咬住不放。 "自己与自己过不去,不累么?"我把目光移开,换个姿势倚在榻上。 "累些也好,静下心来,能把好些事想透彻。"妖男眼也不抬,盯着棋盘,眉头微锁。 我不以为然。下界来的仙人就是这样,爱钻研些玄乎又磨人的东西。 "你何时炼丹?"我问。 "须再等一等。"妖男说:"下月才有吉时。" 我颔首,少倾,将目光看向旁边的灰狐狸。她睡得正香,嘴边还粘着些油饼的碎屑。心中浮起一阵怜惜,我将手轻轻抚过她的脑袋,只觉温柔如故。再看向妖男,他虽一脸沉思,却神态安详。 从前,他们一个爱讽刺,一个脾气直率,吵吵闹闹几乎每日不断。可就连我也不曾想到,灰狐狸出事之后,妖男能守一心一意地守在她身旁十几年。此事,我也曾好奇问过妖男,他却淡笑,说他不爱欠人情。 "初雪恢复之后,公子可要继续登仙?"少顷,我问。 "嗯?"妖男抬眼看看我,颔首:"正是。" 我亦颔首。这样也好,灰狐狸即便醒来也不必继续内疚。 "公子修为已到,天庭本来亦对公子有意,魄血之事,当还可通融。"我说。 "不必魄血。"妖男却道,神色平静:"待初雪痊愈,某自去迎雷劫。" 我吃了一惊,看着妖男,魄血中那惨烈的事又浮上脑海。当年,妖男就是因为那念想过不得雷劫,终以魄血术辅助。 "公子可有把握?"我问。 妖男笑笑,没有说话。 我默然。 心底的那些长久的思绪又闪过,牵牵绊绊,总徘徊不去。 少顷,我低低地问:"公子以为,前尘皆可放下么?" "并非放下。"妖男将一颗棋子落下,缓缓道:"那些事在某心中永远也忘不掉,可若是一味沉溺,就连眼前人也珍惜不得。" 说罢,他的目光看向灰狐狸,自嘲一笑:"此事也是这十几年才明白的,可笑某当初竟还去用魄血那等拙术。" 我望着妖男,想说什么,却又终究无言,只移开眼睛,久久盯着棋盘, 既然不赶着回蓬莱炼丹,妖男和灰狐狸仍然要在云来阁多留几日。 每天,云来阁的后院里都热闹极了。灰狐狸上蹿下跳,如妖男所说,非要他出手打屁股才肯屈服;而他们安静下来的时候,云来阁里的少女们就开始围观,前堂每日都有罗言的呵斥声传出。 我则继续做我的云来阁主人,每天看看账本,或巡视厅堂,或招呼客人,安然自得。 空闲时,我曾和妖男说起苍渚和在海岛上被潋滟袭击的事。妖男与我一样,对那潋滟的来路一无所知,却也觉得苍渚出现在八荒边缘感到疑惑。 "近来天下确不太平。"妖男深思一阵,道:"就拿人间来说,有几个山门遭血洗,听说是妖物所为。" 我点头。这些我也听说过,方士和妖怪之间的冲突历史久远。不过经历过灰狐狸的事,我对那些嚷着除妖修仙的人实在无多好感,这些消息听来,我并未作多想。 撇开这些玄虚之物回到现实,有一件事倒真正教我烦心不已。云来阁隔壁那老宅,我两个月前回来就打算要买下来扩建店面的,可使人去问,却说那老宅刚刚转了出去,新主人是谁,却怎么也打听不到。云里雾里过了些日子,就在这月,那老宅却忽然开门了,每日泥水匠人进进出出,又是盖屋又是修墙。我遣人再去打听那新宅的主人,匠人们却说他们只管接活,来人从未跟他们说过名姓底细。 我着实困惑,什么人搞得这样神秘? 这事还没完,这两天,另一事却突然将众人眼球夺尽。 那个从未露过面的斛珠居主人,据说露面了。 把这个消息带来云来阁的是一个人称菜娘子的女人。她专以贩菜为生,闲暇之时最爱走街串巷与人蜚短流长。 "老妇我可亲眼看到了!那长相,那身量,啧啧!"菜娘子的大嗓门从前庭传来,我在三楼的雅间里也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人能让娘子这般吃惊?"有人笑道:"再好看,能比得过我们云来阁白公子?" "白公子自然无人可比,老妇看来,能与白公子站在一处的,大概也就是那斛珠居主人呢!"说着,菜娘子又"啧"了两声,道:"当今天下这一等一的人物,可都在琼池边上了。" "果真?可娘子说了半天,我等却连那斛珠居主人名姓也未曾听出个所以然。" "名姓么,老妇也打听过了。"菜娘子底气十足:"可好记得很,就与那食肆同声,那主人就姓胡,单名一个珠,明珠的珠……" 胡珠? 我几乎被一口茶噎住。 这样的名字,怎么看都觉得是唬人的吧。 心里觉得可笑,这事我听过就算了,没往心里去。 可过了两日,却有斛珠居的人登门,说那斛珠居主人备了歌舞酒席,今夜在店里邀四方宾客宴饮,想请我赴宴。 这话传得时机颇好,众人一阵骚动。 "管他什么主人,公子就该去看看,杀杀他气焰!"阿萝怂恿道,子弟们皆点头附和。 我笑笑,气焰不气焰的于我无所谓,近来闲得发慌,我倒有兴趣看看这传说中的斛珠居主到底生得几手几眼。我邀妖男于我一起去,妖男亦不反对,到了傍晚,他带上灰狐狸,与我一道登车。 斛珠居临水而建,一座雕砌精致的白玉石台建在水上,岸边楼阁环抱,其间以飞桥相连,所有宾客都可欣赏台上歌舞。楼阁高耸而奇巧,飞檐斗拱雕琢精美,店内膳食更是绝伦。自建成以来,斛珠居便以美景美食招徕大批食客,将原本号称琼州第一的万琼楼挤得靠边。 天色已经渐暗,斛珠居的亭台楼阁明灯点缀,映着水色霞光。许是头一回夜里来看,我在楼下仰头望去,竟恍然有些置身天庭宫殿的错觉。 大概都想来一睹斛珠居主人的真面目, 斛珠居前停满车马,宾客纷沓而来,一干店里的管事仆从迎接不暇。 今夜我穿得很是不错,银冠缀珠,身上穿的是一袭轻盈的绫锦袍,正如阿萝所说,行止皆风采翩翩。 灰狐狸前几日大闹了田昌的宴席,恐怕好些人还记得,今夜带她来时,我索性把她的皮毛变成白色。妖男一身淡青衣裳,虽普通,那俊逸的面容衬着怀里雪白的灰狐狸,引人注目不在我之下。 许多人都认得我,纷纷过来打招呼,见礼之余,又好奇地看向妖男。我也并不遮掩,大方介绍说这是我的表兄,一路微笑作揖,进了斛珠居。 层层阁楼上,宾客已云集而作,热闹非凡。管事亲自引着我们走到正中一处席上,我看去,只见四周宽敞,陈设精致,玉台和后面的水光夜色更是一览无遗,竟是店里最好的一处。 "此乃主人吩咐。"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管事一揖:"主人说他与公子有旧,须以上首招待。" 有旧? 我愣住,只觉懵懂不已。再看向席上,除了我和妖男,再无别的宾客。 正疑惑间,这时,悠扬的乐声从玉台上传来,阁楼之中,宾客的喧哗声忽而响起。 "主人来了。"管事望向那边,微笑道。 我随着他望去,片刻,登时睁大眼睛。 只见灯烛通明,一人踏着缀金丝毯,自前堂缓缓行来。他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身姿修长,绯色锦袍映着烛光,愈加衬得面容明媚生辉。 虽隔得尚远,那美眸的目光扫过,一下停在这边。 不时有宾客上前见礼,那人皆从容应对,径直走来,不曾缓下脚步。 "子螭?"妖男声音诧异。 我看看他,心中仍有余惊,却倏而冷笑。 什么斛珠居,什么胡珠。 果然是与我有旧,谁能想到堂堂神君,也下界做起了食肆主人。 未几,子螭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看着我,笑笑,忽而回头:"弁羽,我说过什么,她果然来了。" 这时,我才看到子螭身后跟着一名唇红齿白的少年,细长的双目瞄着我,那样貌,竟是南海龙君。 "男装也还是那么丑。"他白我一眼,低声哼着扭过头去。 第四十四章 玉台上传来歌伎婉转的歌声,玉台前,觥筹交错,谈笑声琅琅。 我的席前却静得出奇。 妖男神色自若,将案上的小食喂着灰狐狸。许是感觉到了面前几人不凡,灰狐狸只将乌溜溜的眼睛睁着,规规矩矩地趴在妖男膝头上一动不动。 不远处,南海龙君倚在几上,眼睛看也不看这里一下。 我终于知道他这副样子到底像谁,瞧向上首,子螭姿势相同,更随意慵懒。开席以来,他不对宾客说话,也不敬酒,只见玉台上歌舞翩翩,仆从流水一般讲各式糕饼呈到各人席上。 "怎不吃东西?"他的声音低低传来。 不知是否有意为之,我和他的坐席靠得很近,子螭在榻上挪动一下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转头,他的脸正凑向这边看着我,墨目含笑。 我并不答话,只问:"南海龙君怎会在此?" "嗯?"子螭眉梢微挑,微笑:"弁羽么?前任南海龙君弥留时,曾托我教习弁羽。他许久前就说要来人间游历,故而今日顺道带来。" 原来这二人是师徒。 我睨着他,又瞟向龙君,心想上梁不正下梁歪,果然是至理名言。前任南海龙君竟将独子托给了子螭,亏得天庭史册里还说他有知人之贤。 不过看看那边龙君的神情,我心中突然精神倍增。他虽是少年模样,却也活了一万几千岁,我可没傻到拿他当真正的少年来看。但凡子螭同我凑近一些,龙君那边的目光就刺得像妒妇一般,让我觉得着实有趣。 天庭里男神仙们之间的轶事也不少,对于这些,我还是很通达的。 我拿过茶盏,轻抿一口:"北海王之事至今也不过十几年,你这般声势,不怕给人认出?" 子螭不以为意一笑,并未回答,却眸光流转:"撷英莫非担心本神君有难?" 我心底嗤一声,扭过头去。 这时,只听一阵脚步声响起,管事引着几人前来,俱是上座的宾客。 "我等久仰公台,今日得公台相邀,幸甚!"他们向子螭举盏敬道。 子螭坐起,含笑拿起案上酒盏,道:"某身体不适,未亲自招待诸公,实在惭愧。" 是懒吧。我腹诽。 众人望着子螭,皆颔首而笑。 一人看看我,带着醉意笑道:"原来白公子认得胡公,怎不早说?教我等空对这斛珠居猜测许久。" 我正要开口,子螭却微笑着出声道:"公台错怪了白公子。某与白公子乃是旧交,却失散多年,不知彼此所在。故而两家食肆开在同处,竟不知原是熟人。"说着,子螭目光将我一瞥,唇漾浅笑:"某也是这几日来到才知公子下落,故而今日设宴,一为款待琼州诸公,二为与白公子再聚首。" 这话从他嘴里出来,竟有些暧昧的意味,我不禁皱眉。 "原来如此。"众人皆颔首称道,微微交换目光,再看向我和子螭时,似多了些心照不宣。 "诸公误会,"我忙澄清道:"白某……" "白公子不必谦虚。"有人笑道:"常言兰蕙为友,二位公台皆天人之姿,却是应了此言。" 一时间,笑语声声。 我瞪起眼睛。看看子螭那没心没肺地笑容,再看看对座,果然,南海龙君正冷着脸,目光如刃。 宾客接连来了几拨,好不容易得清静,一只精美的鱼形米糕忽而被夹到我面前的盘上。 "来,尝尝我这店里的小食。"子螭温和地说。 我碰也不碰。 "你何意?"我冷冷问道。 "嗯?"子螭抬眼看看我,面色不改,目光无辜:"什么何意。你我莫非不是再聚首?你难道不是今日才知晓这斛珠居是我的?" 我气极反笑。 要玩么?我倒不介意,反正恼的是对面那个龙君小儿,他憋死了才好。 我拿起牙箸,夹起那米糕,放入口中轻轻咬下一小口。香甜味道顿时溢满舌间,似糖似酒,滑糯可口。似乎是天庭里的做法,心中讪讪,不禁未田昌那个倒霉的人一叹,他若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不吐血才怪。 "好吃么?"气息流动,只听子螭嗓音低低。 我没有躲开目光,抬眼望入那幽深的眸中,亦勾起微笑,唇齿轻启:"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两张脸离得很近,我的视线微微扫过子螭绯红的衣领,只见脖颈光洁如玉。 这位置相当显眼,我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正有无数目光窃窃张望。 片刻,子螭笑起来,拿起牙箸——却不落向案上,而直接将我箸上吃剩的半块米糕接过。 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子螭将米糕放入口中,片刻,唇边笑意愈盛,声音甘醇:"果然香甜。" 阁楼上的声音似乎瞬间低了下去,四周目光变得火热, 忽然,"砰"一声,一个瓷盘在地上摔得粉碎。 只见南海龙君站了起来。 "你们……"他涨红了脸,眼睛圆瞪,少顷,"哼"一声,拂袖而去。 "……没想到,公子是个断袖呢。" "我倒不觉奇怪,你看公子总不成亲不纳妾,连个贴身侍婢也没有,自然不是常人。" "听说那斛珠居主人也生得美极,啧啧,我们公子虽断袖,做派却还是那么雅致得一丝不苟……" 庭院里,几个扫地的子弟窃窃私语,声音一点不落地传入我的耳朵。 我趴在窗台上,一手托腮望着天空,未几,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失足成千古恨。 随着那夜斛珠酒宴盛况传开,我的清白已经荡然无存。 坊间的传说有好些版本,最出名的一个就是:斛珠居主人与云来阁主人少年相识,互生爱慕。十几年前一场洪水,二人不幸天各一方。许久以来,二人苦苦寻觅不得门路,斛珠居主人被父母逼迫成家而育下一子。不料世事瞬息万变,多年以后,二人在琼池边上相遇,此时方知原来手中产业开到了一处。旧人重遇,分外激动,情愫脉脉,于是便有了那斛珠居宴上的幕幕…… "咔"一声,手中的一根细木簪被我折断。 子螭那竖子!想到这些我就咬牙生恨。 我晃晃脑袋,想把那些烦人的回忆通通甩掉,站起身来,朝楼下跑去。 妖男仍坐在那棵老桃树下,悠然对着棋盘。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来。 "不是要炼丹么,今日就回蓬莱好了。"我走到他面前,开门见山地说。 "呜……"灰狐狸低低地叫唤了一声,趴在他膝头上望着我,似好奇不已。 妖男抚抚灰狐狸的脑袋,看我一眼,淡笑:"不忙,岛上丹鼎药引皆已齐备,过几日再回也一样。" "不一样。"我忙道:"过几日天气有变,落雨可不好启程,而且我现在就想走。" "哦?"妖男不紧不慢,神色揶揄:"子螭知道么?" 这家伙,存心揭我伤疤么? 我瞪起眼,正要说话,这时,阿萝匆匆地走进院子里来,兴奋地对我说:"公子公子!旁边那老宅里搬来了人家呢,你猜是谁?" "谁?"我没好气地问。 阿萝脸庞通红,望着我,却有些结巴:"是……嗯,是斛珠居主人!" 什么? 我懵然。 我当然不会傻到在众目睽睽下光明正大地闯到那家宅里去质问子螭意欲何为。 幸好我是神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隐没身形穿墙而入,轻易地就到了隔壁那老宅的后院。 浓云遮在天空中,星月皆不见踪影。 我站在主室门前,只见门扇里透着橘黄的光照。 静谧的夜风中,子螭的气息很明显。 我深吸一口气,想着质问之词,一把将门推开。 室内水汽浓浓,温热而氤氲。 我愣了愣,朝室内看去,却见一个巨大的木桶摆在屏风前,一人悠然坐在泡在水中里,□的胸膛上,水珠泛着湿亮的光。 耳根猛然一热,我转开脸去。 "你……你怎不隔上屏风!"我尴尬不已,气急地问。 "屏风?"子螭声音缓缓:"我在自己房中沐浴,怎会料到有人突然闯入?" 真是可笑至极。一个神君不在天上好好待着,下凡来泡什么木桶! 我不与他多舌,想即刻出去,门却"呀"一声在我面前一下阖了起来。再想穿墙出去,却一下碰在了壁上。 心中又惊又恼,我回头:"你这是……"话才说一半,却看到子螭正背对着我从水中站了起来。热气腾地蹭上脸颊,我像被蜇了一样,急忙再转过身去:"你这是做什么!" 子螭却不慌不忙:"我做什么你还不知晓?你把房门踹开,莫不许我关上?" 岂有此理!我正欲反驳,忽然,一只仍带着潮热的手捂在了我的嘴上。 "嘘……"子螭低低的气息拂在耳旁。 "主人。"外面传来些家人的声音:"小人听到动静,可是主人有吩咐?" "无事,"子螭声音平静,他的手臂结实地箍在我的肩头,胸膛贴着我的背,嗓音振响:"下去吧,有事我再唤。" 外面的家人应了一声。 我睁大眼睛,只觉他的胸膛热得发烫,周身被那陌生的温热包围,我的脸颊似烧灼一般。听着那家人脚步离去,我立刻挣扎起来。 子螭没有松开手,目光一闪,突然又道。"慢着。" "主人有何吩咐?"家人转回来。 子螭看着我,近在咫尺的脸上,双眸笑意愈深,似乎仍染着水汽的氤氲。 他语气轻松:"我听到庭院里有鼠叫,尔等仔细搜上一搜。" 第四十五章 ... 家人们在外面应了一声,竟留了下来,院子里传来窸窣走动的声音。 子螭仍环着我,气息流动,耳根似被烫到一样。 我气怒交加,用念力抓起附近一只瓷盏砸向他。 子螭却从容得无所动作,那瓷盏飞上半空,又稳稳地落了下来。我干脆聚起法力击向他,气脉却像裹着绵絮一样,软乎乎的。 "可想好了。"子螭继续在我耳边低低笑道:"你若再有动静,家人们便会发觉,到时你我名声可就坐实了。" 言下之意不挑自明,他的手仍捂着我的嘴唇,掌心热力似火。我的目光触到他横在面前的臂膀,想到身后那躯体只穿着薄薄的单衣,热气几乎冲出脑门。 狂徒!我羞恼不已,一口咬向捂在嘴上的手。 "嘶!"子螭倒吸一口冷气,松开那手。 我乘机挣脱出来,一掌挥向他的脸。 "你疯了。"他捉住我的手,低喝道。 我不依不饶,继续用另一只手抽他。法术使不出来,我就使劲用脚踢,用手捶。发现就发现好了,今日我宁可毁了名声也要揍他! 子螭似乎没料到我这样激烈,愣了愣,随即剪住我的手脚。他力道很大,我动弹不得,牙关一咬,又把肩膀和后背撞向他的胸膛和腹部。 "别动。"子螭突然沉声道。 我再使劲,身体却像被定住了一样,连转头都动不了。 室中忽而安静下来,只剩□后那胸膛中气息起伏的声音。它长而急促,似乎压抑着什么。 心中似有什么掠过。 眼前的光照仍然被水雾染得氤氲,微微变幻。我睁大眼睛,只觉隔着衣衫,似乎有什么抵在臀后。 子螭的头埋在我的发间,手臂像铁圈一样箍着我,肌肤的温热融融传来,憋窒得烘人。 "……可看到了鼠?"屋外,家人的声音传来。 "不曾呢……" 我耳边的发丝被热气拂起,触在颊边发痒,却愈加烧灼。 好一会,只听一个深长的呼吸声传来,子螭倏而将我放开。 我怔了怔,发现身上能活动了。回头看去,子螭仍注视着我,目光灼灼生辉,雪白的生绢单衣敞开着领口,可以看到起伏的胸膛上仍泛着淡淡的霞红之色。 四目相对着,谁也没有说话。 我的心冲撞着胸口,"咚咚"地响。羞愤仍在,我举起手来,想给他一个厉害的雷刀。可挥到半空中,却怎么也使不下劲来。 "主人,"这时,家人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禀报道:"庭院中并不见有鼠。" 子螭没有答话,只将眼睛盯着我。 "竖子!"我咬牙骂了声,一跺脚,转身穿墙而去。 回到云来阁,我步履匆匆,直奔后院。 "公子……"回廊上,夜巡的罗言等人看到我,皆神色讶异。 我没有说话,径自 走进小楼,门一关,灯也不点,一下扑倒在榻上。 完了。 不仅名声,差一点清白也毁在了那竖子手里。 我用手拍拍额边,使劲摇头。方才那氤氲炽热的情景仍徘徊在脑海中,恍若梦境,却怎么也赶不走…… "你摇头做什么?"一个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 我一惊回头。 窗边,妖男倚在那里,怀中,灰狐狸睡得正香。 我像要遮掩什么一样,连忙坐起来。 "你……你怎么招呼也不打就私闯近来!"我瞪着眼睛。 "某一向爱私闯,你又不是第一次见到。"妖男一脸无谓。说着,他看看我,说:"方才去见了子螭?" 耳根突然又烧起。 "嗯。"我说着,片刻,咬牙道:"我还是想去蓬莱。" "好。"妖男居然答应得很慡快。 我一愣,随即道:"现在就走。" "好。"妖男道。 我有些懵然,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快? "你不是说过几日才走么?"我疑惑地开口问道。 妖男将手指缓缓理着灰狐狸的皮毛,道:"总不好让你独自落荒而逃。" 这话出来,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跳起,反驳道:"谁说我落荒而逃!" 妖男却不慌不忙,睨我一眼:"半夜去蓬莱,不是落荒而逃是什么?" 我哑口无言。 "收拾好了就下来。"妖男却不多废话,一拂衣袖,转身消失。 说走就走。 我马上开始收拾行囊,待提着包袱走下楼,忽然发现罗言站在门前。 "公子现在就走?"他吃惊地望着我。 "嗯。"我答道,看看他:"店里还要劳你多多cao心。" 说罢,我略一颔首,朝前方走去。 "公子,"身后,罗言却追上来,声音急道:"公子才回来未多时,怎好就走?店里还有许多事须公子做主……" "罗言。"我心里叹下一口气,收住脚步,转回头去:"隔壁的老宅,是你为子螭办的吧?" 罗言怔住,看着我,面色刷白。 我盯着他,继续道:"我曾打听过,滁州白杨里确有一户罗姓富商罹难于洪水。不过,那富商子息单薄,只有二女,洪水时,皆已出嫁。" 罗言没有言语,夜色中,伫立不动。 我不再管他,拿着包袱,自顾地朝前方离开了。 夜空中,云雾层叠掠过脚下,头顶,星光漫天。 妖男立在云端,神色悠然,灰狐狸在他怀里睡得安安稳稳。 风迎面拂来,凉得似水,似乎能把一直混乱的头脑变得清静。 我有些后悔。 罗言是子螭派来的,这事,我在收留他之后不久就知道了。罗言虽是凡人模样,却洞悉世事,有一股超脱世俗的气性,想不引起我好奇都难。 有时神仙的直觉就是那么敏锐。 我在幽冥重塑神体之后,虽然一直没有回天庭,但是他们不可能对我一无所知。所以,对于罗言,我并不挑明。监视也好,保护也好,只要相安无事,我并无所谓。 说实话,这么多年来,罗言从未做过对不起我的事。相反,他尽心尽力打理云来阁,从未有半句怨言。我心里对此明白得很,也尽力厚待于他。不管他稀不稀罕,云来阁所有财产,我实际上都不加保留地交予了他手上。 如果没有今天的事,我会继续装聋作哑。 都怪子螭,遇到他,我什么事都冷静不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等到去了蓬莱,一切都会离我远远的,今晚的事,就当它真的是梦好了…… 妖男的屋宅坐落在蓬莱岛东面的一个山坡上,离海很近,周围长着稀疏的松树,往前十余丈就是险峻陡峭的悬崖。据妖男说,此处人迹罕至,故而灵气最足,对灰狐狸恢复有利。我对这地方一向挺喜欢,夜里入睡时,有海涛的起伏之声相伴,很是舒服。 第二天早上,我在榻上醒来。 周遭景物陌生又熟悉,我愣怔片刻,听着海浪声传来,才想身在何处。 昨夜的事在心头浮起,我伸着懒腰的手突然顿在半空。 "嘘……"那低低的嗓音又隐隐回响在耳边。 似乎有什么噎在喉头,我咽咽嗓子,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 惑术,不去想就好。 我心里默念着,拿起衣衫往身上穿好,下了榻,打开房门。 灿烂的日光从外面斜斜照下,伴着徐徐的海风,一阵神清气慡。我微微眯起眼睛,只见天空万里无云,尽头与沧海相接,水天一色。不远处的嶙峋岩石上,几棵老松姿态遒劲,树下对坐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衣袂临风,飘扬欲飞。 什么? 我愣了愣,揉揉眼睛。 没错,确是两人。似乎察觉到动静,他们适时地转过头来。小的那个,身板笔挺,是南海龙君;大的那个,坐姿舒展而优雅,是子螭。 我如遭雷劈。 --------------------------------------------------------------------------------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狗血。 昨天和今天都很忙,所以今天内容少了些,明天继续~~ 发现昨天那章留言暴涨,果然除了鹅全都是色女,哼哼。。。 46 "醒了?"子螭看过来,悠悠将手中一颗棋子落下,笑意翩然浮在唇间。 那话语飘入耳间,与昨夜留在脑海的声音重合。我的脸上登时一阵臊热,竟一下说不出话来,早上的愉悦心情顷刻间烟消云散。 "呜。" 这时,灰狐狸的叫声从一旁传来。我转头,却见妖男正坐在屋前用石杵捣着药材,神色恬淡。灰狐狸蹲在他肩上,歪着脑袋看我。 "他二人怎会在此?"我瞪着妖男,眉头倒竖。 "我怎知。"妖男不紧不慢,道:"他们可是神仙。" 我噎住。再望向那老松下,目光触到子螭似笑非笑地脸,呼吸一窒。 "砰"一声,我逃也般地转头,把门用力关上。 我在屋里一直待到午后。 谁也没有来打扰我。 外面,灰狐狸的声音不时响起,似乎跟什么人玩得欢快得很。我被吵得睡不下觉,又无聊得发憋,终于,心里一鼓作气,伸手再度打开房门。 海风夹着暖意,阵阵吹来。 老松下,不知何时摆上了玉榻锦褥,子螭仍以那招牌的慵懒姿势倚在上面。几名美貌的龙女环伺在旁,或持花打扇,或摆弄茶具。子螭面前一张案台上,南海龙君端坐着,专心烹茶。 子螭唇含浅笑,一手拿着茶盏,一手将一只小球抛向不远处的灰狐狸。那小球是海沫聚成,在阳光底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泽。灰狐狸兴奋不已,上蹿下跳,将毛绒绒尾巴朝着飞来的小球一扫。 小球弹开,复又飞回子螭手里。子螭不厌其烦,再抛,灰狐狸再扫…… 很难想象一个活得数不清岁数的神仙会喜欢玩这种游戏。 装嫩么。我腹诽。 忽然,那小球直直飞来,我愣了愣,伸手接住。 "呜……吱吱,呜……"灰狐狸撒腿奔过来,乌溜溜的眼珠企盼地望着我,不住叫唤。 我看看她,把小球抛过去。 灰狐狸随即又开心地玩起来,心满意足。 再看子螭,不意外地,他看着这里,神色似笑非笑。 我努力让表情显得若无其事,走过去。 "辟荔何在?"我问。 "不知。"子螭手指抚弄着茶盏边缘,徐徐道:"许是采药去了。"说罢,他指指旁边一张舒适的小榻,和声道:"坐。" 我看看他,又看看案前的龙君。 龙君正瞥着我,片刻,冷冷地转过头去。 有人比我更不高兴呢。心里道。我顿时觉得安慰许多,从容地在那小榻坐下。 子螭对我这般举动似乎很是满意,拿起一盏茶水放在榻前,语调温和:"来尝尝弁羽烹的茶。" 我没有碰。 再瞟龙君,果然,收到一个恶狠狠地白眼。 我看向子螭,问:"你来做什么?" 子螭美眸抬起,深瞳中,目光流转。 "我来做什么你还不知道?"他嗓音低缓。 我看着他,虽努力保持镇定,颊边却再度腾起热气。 "神君,"这时,龙君突然出声。他转过头来,先阴晴不定地剜我一眼,随后看向子螭,问:"接下来要喝什么?玉露还是清岚?" 子螭看看他,想了想,道:"玉露生于仙山之巅,我曾在三更时在月下取琼池之水来烹,味道正好;清岚生于崖上,其性坚强,若取林间露水来烹,才最是出色。如今在这蓬莱海边,清岚为宜。" 龙君应声,颇有默契地微微颔首。 我对这些刁钻的饮茶之道并无兴趣,与这二人坐着亦浑身不自在,说声"告辞",起身离开。 子螭对我的不理不睬似乎并不在意。 我并不是每天都能见到他,可是他总会隔三差五出现一次,不过身边南海龙君,只有他自己。 妖男很快就开始闭关炼妖丹,少了他,我更加不自在。我深知自己对这位行为不端的神君实在招架乏术,于是子螭每次来,我就叫上附近山林里相熟的妖兽们过来玩耍。狐狸啦松鼠啦棕熊啦野獾啦兔子啦等等等等,把屋前的空地塞得满满的,反正不让自己落单。 可是子螭不愠不火,他就坐在那老松下,不是带些文书来批阅就是静静坐在那里,神态从容,却把我盯得发毛。 除了这件事之外,蓬莱的日子还是过得很平静的。 妖男的丹药练得很顺利,没多久就成功了。 炼好了就须尽快给灰狐狸服下。夜里,妖男选了时辰,施术让灰狐狸熟睡,在屋前摆起法阵。 月光下,松枝掩映,涛声如诉。 我立在旁边,看着妖男念念有词。那妖丹已经不复过去那诡异的暗红,炼得色泽清淡纯正,在妖男掌间泛着晶莹的微光。 妖男神色沉凝,低喃着法咒,灰狐狸仍闭着眼睛,周身渐渐被一团月华般的光泽裹起,片刻,她缓缓张开了嘴。 妖丹轻盈地从妖男掌间飞起,缓缓落入灰狐狸口中。 我紧张地看着妖丹的光芒隐没在灰狐狸口中,片刻,消失不见。看看妖男,他盯着灰狐狸,神色严肃。 渐渐地,灰狐狸睁开了眼睛。 "初雪!"我欣喜不已,上前望着她。 灰狐狸却目光涣散,眼睛愈发圆睁。"啊!"突然,她口中发出刺耳的嘶叫,似竭尽全力一般,身体开始抽搐起来。 我大吃一惊,妖男急忙上前,念动口诀。 可是没有用,灰狐狸依然尖叫,四肢蜷起,神色扭曲而狰狞。 我赶紧用握住她的爪子,使出法术。力量从指间缓缓流淌而出,冥冥间,我能感觉道鼠王的妖丹在灰狐狸体内散出妖邪的气息。心中暗惊,怎会如此,难道这妖丹还未炼化? "那是鼠王作孽太深,怨气隐藏其间不肯散去。"身后,一个声音缓缓传来。 我回头,子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伫立月光下。 "闪开。"他淡淡道,一把将我拉开,伸手覆在灰狐狸胸口。 金色的光芒和正而温和,从他掌间透出。灰狐狸的身体似感应一般,方才那团微光又渐渐裹在四周,她仍圆瞪双目,却不再抽搐,少顷,她口中突然吐出一股黑气,眼睛倏而阖起。 子螭将手收回,站起身来。 我正要再上前,一个身影已经抢先过去。 妖男俯身看着灰狐狸,伸手小心地按在她的脖颈上,片刻,神色变得苍白。 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我也伸手过去。 手指下,灰狐狸的脉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似乎随时会消失不见。我大惊,忙聚起神力,刚要施术,手却被捉住。 "她气脉脆弱,强行续命将适得其反。"子螭声音低低:"只能由她自己挺过来。" 我定住,看向子螭。他注视着我,神情严肃。 再看向妖男,他仍看着灰狐狸,一动不动,月光下,侧脸如石雕一般。 周围好像瞬间安静,只有海涛声仍不断传来,一下一下,将我的心推向谷底。 灰狐狸躺在那里,双目紧闭,一点声息也没有。 "……阿芍……"那尖细的声音隐隐徘徊在脑海,笑靥与面前的样子重叠,眼前倏而迷糊。 "怎会如此……"我喃喃道,声音哽在喉头,再也说不出来。十几年来,我总以为可以凭着一番心意让灰狐狸恢复如初,不想到头来,竟还是一场空。 无力的感觉从心底漫开,凉飕飕的,眼泪不可自抑地淌了下来。 身后,一双手默默按在我的肩上,隔着衣料,温暖如许。我没有回头,只望着灰狐狸,将手握着她已经发凉的爪子,低头抽泣不止。 "……臭方士……"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含混不清。 我怔了怔,以为自己幻听,抬起起头来。 可那声音却仍然传来:"……爷爷不叫灰狐狸……" 我不可置信地擦擦眼睛。 面前,灰狐狸的眼睛竟已经睁了开来,她看着面前犹自发怔的妖男,语声沙哑而不满:"难听死了……爷爷叫初雪……"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内容,离预想要完成的情节还差一截。原本想下午上班接着完成的,但是接到电话说下午开会,所以,还是等到明天吧。 有大人问狗狗是不是从此退出了~ 呃。。。他要是从此退出的话,鹅前面写那么多做虾米。。。。鹅虽然不是那么爱狗血的人(咳咳,有异议的童鞋不许cha嘴),但也不是爱做无用功的人哇~~~ PS:狐狸的叫声,鹅特地上网搜了一下,嗯。。。怎么形容呢,有点像狗狗音,幼狐的听起来有点偏"吱吱",看养狐狸的童鞋写的文章里说,狐狸还会模仿别的动物比如狗啊鸡啊的叫声。。。逼急了会放屁。。。摸下巴,相当有爱的动物捏。。。有点后悔没让妖男被PP熏。。。 PPS:鹅觉得走到写文这条道上对鹅的CJ人生还是造成了一定影响滴。 比如昨天开大会,系领导在台上对着新生们谆谆教诲:要学艺,先学做人。 结果,鹅条件反射一般"噗"地笑出声来。 旁边以及台下,人民群众严肃且不解的目光如雪片般飞来。。 鹅囧,登时石化。。。 只有鹅想歪了咩。。。掩面。。。。 第四十七章 ... 灰狐狸醒来,皆大欢喜。 她看到我,先愣了愣,随即扑到我怀里大哭起来:"阿芍!那些臭方士……那些臭方士好可怕呢!捉了爷爷,还要……还要取爷爷妖丹!" 我悲喜交集,刚收回去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脸上却笑着:"无事无事,那些臭方士都收拾干净了!" "收拾干净了?"灰狐狸愣了愣,抬起头来:"谁收拾的?" 我张张嘴,却有什么卡在喉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还须作法固元,这些将来再说。"妖男不耐烦地声音在头顶响起,说罢,他一把将灰狐狸从我怀里捞起,朝室中走去。 "呀!臭方士!放开你的臭手,爷爷要阿芍!"灰狐狸挣扎的声音传来。 妖男却不加理会,只听"砰"一声,门被关起,那些声音消失在了门后。 我坐在原地看着那边,仍止不住笑意。 颊边凉凉的,我低头拭拭脸上残留的泪水,站起身来。 忽然,我发现子螭不见了,四处看看,一眼望见那松树下站立的身影。 我朝他走过去。 夜色仍然静谧,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如同映着白玉, "多谢。"我踌躇片刻,对他诚心道。 子螭看着我,沉凝的脸上弯起一丝不以为然的笑:"要谢也是那灰狐狸亲自来谢,你谢什么。" 我说:"她是我看重的人,自然要谢。" 子螭仍是那副似笑非笑地神色。 "要谢也可以。"少顷,他转头望望别处,又回过头来看我,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以身相许吧。" 我一怔。 "嗯?"子螭似有些意外:"不行么?" 我问:"你今夜来帮我,是为了此事?" 子螭挑眉:"我若说是,你可答应?" 我看着他,只见那双眸此刻映着月光,似海水般深邃,又如山泉般清亮。 心中觉得荒谬,又觉得着实饶有趣味。不知是因为方才经历了情绪大起大落还是因为这月色涛声引人遐思,我注视着他,竟丝毫不觉羞赧与畏缩。 "神君看上我什么?"我开口问:"撷英自认才不及毛女,貌不及嫦娥,天庭才貌俱佳神女多如星辰,撷英何以得神君青眼?" 子螭想了想,目光在我脸上微微转动。 "我也不知。"少顷,他缓缓吸口气,无奈地笑:"只觉得老忘不了你。" 这话很实诚。 我啼笑皆非,心里那点狐疑也烟消云散。 忘不了一个人的原因实在有很多种,不知道该说他风流过头还是纯粹无聊。 可是那人还在为那言语自得不已。 "你担忧比不上别人?是说弁羽么?"他神色认真,一脸淡定:"弁羽待我是亲密了些,可我对他向来只有师徒之谊。" 我很无语。 我觉得今日已经没什么 精力再跟他纠缠,深吸口气,向子螭一礼:"神君今日相助,来日定当报答,撷英告辞。" "嗯?"子螭道:"你要去歇息?" "正是。"我说。 "明日就回天庭么?" "不回。"我沉吟片刻,摇头微笑:"撷英还想在人间游历一番。" 子螭目光凝住。 "你还是忘不了若磐,可对?"过了会,他缓缓道。 心似乎被什么触了一下,我怔了怔。 子螭注视着我,深眸中,墨色如入水般洇开。 是么?心底某处,似有双眼睛隐约注视着我。 我弯弯唇角,低声道:"或许。" "天庭也不知其下落。"只听子螭道。 我苦笑:"句龙在他身上倾注了心血,我不得不管。" "可他不是句龙。"子螭声音冷冷。 我猛然抬眼。 子螭看着我,目光锐利,深刻透彻。 心中似有什么破开,压抑已久的情绪登时四散开来,似愧疚又似恼怒,一并涌起。 "你知道什么。"我咬着牙根,语气不可自抑地微微颤抖:"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自然知晓。"子螭冷笑:"你待若磐好,是因为他身上有句龙的影子。撷英,你总在内疚,何时才肯面对自己的心?你已经困顿了许久,莫非还要这样浑浑噩噩下去?" "住口!"我大吼一声,对他怒目而视:"你凭什么高高在上,凭什么口出狂言?!你是神君,可句龙补天的时候你在哪里?句龙与若磐搏斗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说着,眼眶发热,喉咙生疼,那高亢的声音似乎不属于自己,却仍然嘶声竭力:"你以为句龙死了是谁的错?就是你!" 声音似拼尽了力量,我一口气说完,急促地喘气。 子螭平时的从容神色已经全然不见。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盯着我,面无表情,僵硬得得似乎没有一点生气。 忽然,他身形一晃,弯下腰来,手紧紧地捂在胸腹之间。 我疑惑地瞪着他,似乎看到他额角着细汗,却看不清表情。 没多久,子螭缓缓直起腰来,不知是否月光的关系,那脸苍白的像纸一般,连唇上也失了血色。 他看看我,没有说话,片刻,却将一样物事抛过来。 我接住,看了看,却觉得眼熟得很,好一会,才发现竟是许久以前不见了的那只装花干的小囊。 "还你。"子螭淡淡道。 我诧异地看向他,他已经转身,夜风吹过,只余松影轻摇。 夜里的梦浑浑噩噩,我时而梦到句龙和子螭,时而梦到自己高声尖叫,时而又梦到与复生的鼠王搏斗,奇累无比。 清晨的时候,我被一个尖细的吵醒。 "……阿芍!阿芍!"它在我耳旁叫着,搅得我不得安宁。 我睁开眼,发现一个少女的脸出现 在面前。 我疑惑不已,眨眨眼睛。 少女也眨眨眼睛,那面容和神气,似熟悉又似陌生。 昨夜的事突然涌上脑海。 "初雪?!"我一下坐起,惊奇地望着她。 灰狐狸嘻嘻地笑,看看身上,又看看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好看么?爷爷试着变人形,就成了这样。" "好看!"我笑着点头。那妖丹果然功力深厚,如今的灰狐狸才像个修行两百余年的样子。唇红齿白,肌肤胜雪,与"初雪"二字正是相配。 "可觉得好些了?"我问道,将她仔细打量:"昨夜可把我等吓坏了。" 灰狐狸"嘁"一声,不以为然地笑:"自然无事,爷爷厉害着呢。" "辟荔公子昨夜为你固元,你该多多谢他。" 我颔首,说着,莞尔道:"你昨夜醒来就说辟荔唤你灰狐狸,我当时就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他可不曾这般叫你。" 灰狐狸却瞪起眼睛:"他叫了,爷爷听到他在心里叫的,一声一声,难听死了!" 咦?我愣了愣。不想那妖丹这般厉害,灰狐狸竟学会了观心之术。 "阿芍也叫了。"她接着说,不满地撅起嘴:"那时爷爷也听到你心里叫了好多声。" 我哑然无语,讪讪地笑。 "是了,"片刻,她想了想,忽然道:"臭方士说昨夜神君子螭救了爷爷,他在何处?" 我脸上的笑凝住。 "嗯,他走了。"我说。 "哦。"灰狐狸,不,初雪点头,过了会,她笑笑:"无事,爷爷可记得他常来呢。" 话虽那么说,可是这一天里,子螭没有出现。 过了一天,子螭也没有出现。 到了第三天,子螭还是没有出现。 "阿芍,"初雪疑惑地问:"神君还来么?" "不知。"我抿抿唇,想从容一笑,却笑不出来。 说实话,那夜他最后那模样着实吓了我一跳。 那样的脸色,叫我想起了上回他补天之后去浮山见我的情景。当时,他的面容虽没有这样苍白,胸腹处疼痛的部位却是一致。 我的思绪有些飘忽。若说上回那个样子是补天劳累过度所致,后来这次他只是给灰狐狸驱了妖丹邪气,莫非也劳累过度?这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可不管怎样,有一点毫无疑问,他大概就是被我气成那个样子的。 心里虽觉得自己占了理,却多少有些愧疚。 手里,他给回我的小囊静静躺着。锦缎色泽仍如当年,里面所容之物我也查看过,只见枯黄不已,竟还是十几年前的那些花干。不过它们被保存得很好,一点也没坏,陈年的淡淡香气很是独特。 细想之下,这小囊不见之时,正是我第一次与投生为北海王的子螭相遇之时。当年,我为自己轻易拿到了他的玉而沾沾自喜,却  没想到自己也有物事落入了他手中,而且过了十几年才终于发现。又偏偏是在那种时候,他一句话也不交代就走了。 他为何将这样一件东西悉心保存那么久? 心里当真有些苦恼。 那天夜里,我说的话算是彻底翻脸,他却留下这么一件不清不楚的事情让我想,是故意不给我痛快么? 罢了,我说了那样的话,他还来的话就是蠢物。 我望着岩石上的松树,心里道,反正他每次来,我的日子都不得安生,不来才好…… 过没几天,我向妖男和初雪告辞,说要回云来阁看一看。 "阿芍要走?"初雪又是吃惊又是失望:"怎不多留几日?" 我莞尔道:"并非要离开多久,云来阁是我一手创下,总该回去看一看。" 初雪两眼发光:"爷爷也想去。" "你还要在蓬莱固元,将来再去。"在旁边默默研着茶末的妖男突然悠悠开口道。 灰狐狸撅起嘴,不情愿地白他一眼。 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神色意味深长:"公子有话要说?" "无。"妖男轻描淡写。 我问他:"你打算何时登仙?" "不急。"妖男看我一眼,淡笑:"某现在觉着,神仙除了能长生不老遨游九霄,烦恼也不比凡人少多少。" 我愣了愣,当作没听到,含笑摸摸灰狐狸的脑袋:"我过几日就回来。"说罢,转身离开。 当我回到云来阁,子弟们仍是欣喜,不过,更多的是诉苦。 首先,他们告诉我,罗言不辞而别。其次,熊三四五日前也离开了,一直没有回来。 罗言走了的事在我意料之中。当细作最忌讳的就是被人戳破身份,那日我对罗言说下那番话,即便我本意不是要赶他走,他也非走不可。 "这些日子,店里谁在主事?"我问。 "是我。"阿康说。 我颔首:"将来你就做管事。" 众人皆惊讶,阿康睁大眼睛,脸色通红。 我笑笑,道:"怕什么,罗管事曾带过你,既学着做事,总有该出师的一日。"说罢,我看向众人,心平气和道:"今后阿康是总管,还是那句话,云来阁靠的是诸位,尔等当通力扶携。" 子弟们不再议论,皆大声答应。 比起这件事,熊三更令我担忧。 过去,熊三告假回山林,第二日就会回来,这回的确反常了。 "熊三离去时,曾告知我等,说家中有贼人挑衅,要回去帮忙。"阿康说。 我颔首,不禁皱起眉头。 熊三的山林就在琼州一处荒山之中。 我腾云降下,只见雾气缭绕,林海碧绿连绵。 可是,偌大一片森林,却听不到半点鸟兽的声音,我心中更觉异常。再往深处查看,雾气愈浓,却隐隐带着血腥的味道,隐隐有哀号声传来  。 雾气浓淡变幻,待我循着来到山林中一处山谷里,面前景象惨不忍睹。 一处空地上,铁索捆着上百妖兽,皆伤痕累累,似乎都是这片山林中的兽类。地上,妖兽的尸体横七竖八,有的身首分离,有的被斩作碎块,血ròu模糊。地面上被鲜血浸透,水洼也被染成了红色。 那些被锁住的妖兽们望着面前,口中低低呜咽不已。 十几名方士打扮的人立在旁边,面带笑意。 一人提着剑,踢踢面前一具野猪尸体,摇头笑道:"真不经砍,才两剑就死了。" "贤弟,你那剑术不行。"众方士中,一人怪里怪气地笑:"这妖物,先前可是跟我过了十几招才束手就擒,你这两剑正遇着他筋疲力尽,岂非捡了便宜!"说着,他指指那些锁着的妖兽:"你不若再挑些别的,看挨得几剑?" 说话间,一只熊被无形的力量从妖兽中间拖了出来。 妖兽们登时呜咽声更甚。 "尔等不得好死!"那熊被打瞎了一只眼睛的熊,手脚被捆着,犹自大声怒骂。那样貌,竟是熊三。 "死到临头还犹自嘴硬。"那方士冷笑一声,提剑便朝他劈去。 厉风扫过,方士的剑还未举起,整个人被掀开,撞在一棵大树上,头破血流。 众方士皆大惊。 "何人?"有人喝道。 我慢慢踱前,看着他们,面无表情。 "又来一个妖物。"那怪里怪气的人哼笑道,将手一挥,众人身上宝剑倏而一起飞出,化作万千兵刃,朝这边飞来。 我不避不让,放出周身气势,只听乒乓声一阵,兵器纷纷落地。 方士们脸色剧变。 "走!"那方士大喝,也不管方才受伤的人,卷起一道风便遁得无影无踪。 妖兽们身上铁索解开,林中,登时凄凉地嚎啕一片。 "他们说,山门被妖兽血洗,此番来专为报仇,要将所有妖物除尽!"熊三哭诉道,捶胸顿足:"我这林中众兽从不滋事,更遑论什么血洗山门!可怜这许多伙伴,竟遭如此虐杀! 我安慰着他,心中暗惊。 前些时候,妖男也曾与我说过这些。那几宗方士灭门的惨案,一直传说是妖兽所为,两边仇怨积聚,竟到了如此地步? "那些方士如此凶残,我等也要以牙还牙!"一只野猪妖抱着亲人的尸首,一边哭一边说:"我等就去血洗山门!" 悲愤的妖兽们纷纷应和。 我没有说话,却将目光看向旁边的妖兽尸首。那些方士下手极其残忍,妖兽们死状惨烈,却无一被取走妖丹。 心中一阵疑惑,方士杀妖而取妖丹,乃是必为之事。而方才那些人,却似乎更爱虐杀。而且,方才他们对付我的法术,与平日所见的方士路数也很不一样,与仙人或妖怪的法术也很不一样, 那给人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 思索着,我忽然看到方才被我击伤的那个方士 。 他躺在树下,一动不动。我走过去,只见他双目紧闭,已经没了气息。忽然,那方士的脸变得干瘪扭曲,片刻,整个ròu体化作一堆细沙。 我大吃一惊,正欲再细看,一道杀气突然逼来。 "砰!"一声,才避开,我前面的大树被击坐碎末,断枝木屑倒落下来。 妖兽们一阵恐慌,我朝那杀气的方向望去,却见一名少年腾云在半空中,那样貌,竟是南海龙君。 "贱人!"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我,神色阴沉。 --------------------------------------------------------------------------------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中秋快乐~ 鹅这边看不到月亮,预祝大家吃好喝好~~ 第四十八章 ... 我望着南海龙君,惊疑不定。 他却不再开口,抬手聚起杀气攻来,周围大树纷纷断开倒下,妖兽们四散逃开。 "弁羽!"我怒喝一声,使出法术截住他。 龙君却不依不饶。一道水光从天而降,聚成龙形,张牙舞爪朝我扑来。 我念动法咒,巨木从土中拔地而起,招风引雷,将那水龙缠住。 龙君还想再变幻,我抛出藤索,将他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 "贱人!"龙君滚落在地,嘴里犹自怒骂:"有本事你勿使这些歪道,用神力同我一决高下!" "哦?"我冷冷地看着他:"不若先说说你来此做甚?" "我来做甚你自己知道!"龙君在藤索里挣扎着:"贱人!你害惨了神君!他若出事,都是你的错!" 子螭?我蓦然一惊。 南海的海水在阳光下依旧深蓝明澈,南海龙君劈开海水,领着我一路沉下。 海底的景致依旧五光十色,龙宫瑞光笼罩,贝顶珠梁,依然是上回所见的奢华。 见龙君来到,海中游弋的鱼虾和海官纷纷避让行礼。他没有止步,径自领着我来到了一处殿台前。 "神君就在里面?"我问。 龙君不情愿地瞟我一眼,冷冷道:"嗯。" 我望向那殿内,海水中,子螭的气势隐隐传来,错不了。 "他仍卧c黄?"片刻,我再问。 龙君没有理我,只朝那殿上走去。 在熊三的山林里,他对我恨得不掩杀意,却最终还是带着我来到龙宫。这行径,怎么看都透着些忍痛割爱的悲壮意味,我心里不禁惴惴。不管子螭病症究竟因何而起,看来情形很是艰难。 待上得台阶,却闻得乐声传来。 我眉梢微抬,再走几步,只见殿内,莺歌燕舞。 虾蟹乐师奏着海乐,鲛人舞伎身着轻纱衣裙,在殿上翩翩起舞。她们体态丰盈,腰肢柔软,色泽晶莹的眼睛脉脉含笑,望着珠帘下那斜倚着的人。 子螭神态悠然,修长的手指握着一只酒盏。 我和龙君不约而同止住脚步。 少顷,子螭看过来。 "神君……"龙君瞪大眼睛望着他,愣怔不已。 "回来了?"子螭淡淡道,说着,目光往我这里一扫:"还带了人。" 四目相对,我懵然。 只见那面色与平常无异,哪有半点卧病的样子。 "我……"龙君结巴地看看他,又看看我,亦是错愕:"你不是……" 子螭却从容,微笑着接话:"不是什么?我睡了一觉醒来,殿中谁都不在,你倒来问我。"说罢,他微微抬手,不远处侍立的海官随即一礼,命乐师舞伎退下。 "前日吩咐你看八荒风物经,可熟读了?" 殿上才静下来,子螭看看龙君,问道。 "啊?"龙君一愣,半张着口,彻底没了言语。 "我当初如何说的?"子螭似早有预料,神色平和,声音却隐隐含威:"三日,答不出来可要罚抄百遍。" 龙君小脸一白,忙道:"我这就去!"说罢一礼,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四周一时间安静下来,殿中只剩下我和子螭。 气氛尴尬且诡异。 我站在这里,瞥着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原以为子螭如同龙君说的那样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我没顾忌太多就赶来了。谁知…… "既来了,就坐吧。"子螭倒是大方,指指下首,对我说。 我没有说话,又惊又疑,心思百转。 子螭却面容平静,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这般态度,自己若推拒反而扭捏。 我暗自咬唇,看看那案席,只得走过去坐下。 "怎突然想起来看我?"子螭目光睨来,不紧不慢地开口。 "该问你。"我瞥瞥他,仍觉得不自然,四目相触即收回视线:"龙君说你卧病,我……嗯,就来看看。" "哦?"子螭淡淡一笑:"撷英也知道关心我这高高在上之人,却是难得。" 他竟拿我说过的话来讥讽,我心里一阵气恼,横他一眼,冷冷道:"告辞。"说罢,利落地起身。 还没站稳,臂上被他突然一拽,我跌坐下来。 子螭低笑,瞥着我,脸上满是作弄得逞的神色:"多大了,还这般易怒!" 我瞪他:"到底怎么回事?" 子螭扬起眉梢,目光深邃:"做我妇人我就告诉你。" 我再度被惹恼,伸手一把推开他,起身离席。 身后传来子螭哈哈大笑的声音。 竖子,真是脑子坏了才来理他! 我心里恨恨骂道,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没走几步,我却听到子螭那笑声似乎渐渐低下去,片刻,变作一阵急喘。 不对!我猛然回头。 子螭正倒在榻上,身体蜷了起来。 心中一惊,我赶紧快步上前。 只见他的一手紧紧捂着胸下,脸色变得像那夜所见一样苍白如纸,眉头紧拧着,额间渗出细汗,似痛苦不已。 "你怎么了?"我看着他,心头一阵恐慌,急忙转头向殿外大喊:"来人!" 话音出来,却似撞在什么上面,闷闷地挡回。 "不可……"子螭突然用力扼住我的手臂:"不可教人知晓!" 我睁大眼睛,手足无措:"可你……" "无事。"子螭闭着眼,仍喘着气,似极力忍耐,声音从牙fèng里低低传来:"……过一会就好。" 我怔怔地看着他。 子螭没再说话,胸腹处,他的双手紧紧地攥在那里,骨节发白。 "你……"我心焦不已,喉咙里似卡着东西,想做什么,却无从下手。 那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句龙死去,子螭就是天庭中仅剩的神君,这事如果 传出去,会引起何等人心动荡可想而知。 片刻,我看向他的胸口上的双手,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手握上去。 那手绷得硬硬的,阵阵泛着凉。 我先封住殿内声息,不让任何人发觉。接着,我集中意念,让神力缓缓传给子螭。 脉搏的跳动在指下清晰传来,好一会,子螭的呼吸似乎平静了些。 手被轻轻拿开。 子螭已经睁开了眼,看着我,血色尽失的唇上浮起一丝虚弱地苦笑:"不必,没用的。" 我无言地看着他,只觉心头纠结不已。 "现在觉得如何?"少顷,我问。 "好多了。"子螭吁出一口气,缓缓道。他闭上眼睛,似疲惫不已:"我想睡上片刻。" "嗯。"我说。 他却扯着我的一只手不放:"你不许离开。" "……" 心底叹口气,我无奈地坐下不动:"好。" 子螭唇角微微扬起,捉着我那只手放在胸前,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殿上静悄悄的。 没过多久,我听到子螭的呼吸声绵长,似乎已经睡着了。 似乎如他所言,那疼痛只有一阵。现在,他睡容安详,神色也恢复了些,不再白得吓人。 他到底是患的是什么病症?我心中万般疑惑。 思索间,我看到他额角上湿乎乎的,是方才渗出的冷汗。我抬起另一只手,想替他拭一拭,忽然,手掌无意中触到他的胸前,似乎有什么硬硬的东西藏在了衣领下。 我讶然,看看子螭,轻轻地将手探入他的衣下。 待取出那物事,我暗自一惊,只见竟是昆仑璧。 它的色泽依旧温润,却与从前所见大不一样,几条裂fèng横亘其中,似乎随时要破碎似的,触目惊心。 海水映着瑞光,明亮通透。 南海龙宫的珊瑚台上,数十龙女身着戎装,cao着干戈演起海兵戎舞。 乐师擂起鱼皮大鼓,一声一声,雄壮激人。 "方士和妖兽么?"子螭轻抿一口茶,"天庭也接过奏章,那些山门惨案突如其来,确是蹊跷。" 我颔首,想起熊三他们的惨状,道:"大地上的方士与妖兽本有仇隙,如今只怕更甚。" 子螭淡淡一笑,低声道:"何止大地如此。" 旁边有犀利的眼神飞来,我转头,南海龙君坐在不远处的宝榻上看着这边,目光森冷。 我不以为意,唇角一弯,转回头去。 那日子螭发病的事之后,我和子螭之间出现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我不再烦躁易怒地对他冷嘲热讽,暂时留在了龙宫里;他除了偶尔变成无赖,大部分时候还是正常的,会像个真正的神君一样跟我谈些时事。 病症的事,子螭没有对我隐瞒。 因由牵扯到过去,我们头一次敞开来谈了一回。跟我猜测的一样,他的病 来自那半边昆仑璧。 神界将天庭的权利交托句龙和子螭之时,为使得他们团结一心,用昆仑璧将他二人命脉相连。 当年,句龙用散神封住了若磐,用昆仑璧保住了我的魂魄,让我们陷入沉睡。 可当我投生为凡人之后,子螭带着他那半边昆仑璧来到人间与我重遇。二璧相应,句龙的昆仑璧开始与我的魂魄剥离。 我做噩梦,记忆复苏,在浮山之中,我的魂魄终于脱离了句龙的昆仑璧。 幸运的是,经过昆仑璧的灵气千年滋养,我的魂魄已积聚成形,仍恢复了神体;可是句龙昆仑璧觉醒之后失去主人,破碎毁去。 当句龙的半边昆仑璧碎掉,子螭也不能幸免于难。 随着昆仑璧上的裂纹日渐深刻,子螭的身心也渐渐被侵蚀。从上回天裂开始,每当夏秋交替等这般混沌时节,天地间维系变弱,子螭便会发病。而最终,昆仑璧会完全碎开,子螭也将和句龙一般散神而死。 这一切回想起来,似荒谬,又似冥冥之中有所安排。 我曾想,句龙那时耗尽心力,却可曾料到这一切竟因为子螭到人间来寻他而终结? 将这话问子螭,他没有回答,只浅浅一笑而过。 "世事无常,即便是句龙神君亦不能全然掌控……" 大司命在幽冥对我说过的话似隐隐回荡在心…… "撷英,"子螭的话音低低传来:"随我回天庭吧。" 我愣了愣。 子螭的目光深邃,片刻,却转过头去看向珊瑚台,语气轻松:"你许久没回去了呢。" 我看着他,好一会,颔首:"好。" 第四十九章 ... 九鹤托着祥云缓缓而上,穿过九霄,天门的金光在云中渐渐清晰。 早有天庭一众仙官迎候在前,见到子螭来到,皆深深行礼:"恭迎神君。" 子螭含笑:"众卿辛劳。" 祥云和仙鹤散去,子螭换上神车,由祥龙牵引着,朝天门内驰去。雷轮驶过云彩铺就的道路,隆隆作响。后面,仙官和神兽列作仪仗,浩浩荡荡。 我乘着云跟随车旁,朝车上看去,霓光造就的车盖下,子螭端坐着,身形挺得笔直。 天地间节气渐渐稳定,那日以后,子螭再也没有那样强烈地发病。现在,他气色恢复如常,回到天庭也不必担心被人发觉异状。 身后,仙官们无不偷眼看我,目光中满是揣测。 他们的面容,有许多我并不陌生,他们也当然也认得我。消失了千余年,估计天庭已经打算要给我描遗像了,没想到又突然跟着子螭回来,换作是谁看到都要觉得匪夷。 彩云为旌,神车驰过浩瀚的苍穹,天庭久违的美景慢慢重现面前。只见琼楼玉宇在瑞光和云气间连绵矗立,瑶池水光如昔,远远可望见池中的菡萏正开得五光十色。千年时光,眼前的熟悉景致接踵而来,风貌几无所改,让我恍然置身从前。只是到底物是人非,心中不免又升起些怅然。 时而,形貌俊逸的仙君仙女们腾云飞过,遇到神车,纷纷避让行礼。 与仙官们一样,所有人看到子螭车后的我,都露出讶异地神色。我早预料到这般情形,面色淡定,一律浅笑回视。 "拜见神君。" 正当我觉得脸笑得要僵掉的时候,一个柔软的声音忽而传来。 拉车的神龙踟蹰停下,我望去,只见一名女仙伫立在前,正朝神车行礼,身上的衣衫飘若云霓,光彩夺目。 看到那面容,我的神色真正僵了起来。 那是瑶池仙子昙珠。 昙珠看到我,神色也骤然一变,笑容凝在唇边。 在凡间,每人一辈子都有那么几个不相善的人,天庭里的神仙也一样。 我和昙珠就是这样的关系。 昙珠本是广清真君门下弟子,登仙之后,被封为瑶池仙子。广清真君弟子在天庭里有不少,算是名门,昙珠亦生得风姿美艳,因此,她生来心高气傲,不大受女仙们欢迎;男仙们则截然相反,私下里向她示爱的人多如牛毛。 可是一般的男仙,昙珠根本看也不看。 她看上的是句龙。 可惜句龙身边有我杵着,于是很自然的,我成了她的敌人。 有那么一段日子,我无论走到,女仙们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流言四起,说我脾性刻薄啦不爱洁净啦占着句龙又和哪个男仙暧昧不清啦等等等等。当年我年轻气盛,得知以后自然恼怒非常,待查清楚这些都是昙珠所为,我当即找到  她,当着在瑶池里游玩的神仙们的面,把她一下推到了池里。 天庭神仙们生命无尽,平日除了仙游之乐,着实无聊得紧。故而这件事,一度被天庭仙众津津乐道。 从此,我不好惹的名声传开了,和昙珠之间也从此结下仇怨。 人言冤家路窄,果然不差。 如今我重返天庭,刚来就遇上了昙珠。 看着她那精细的装扮,想来费心不少。 原来又看上了子螭,我心里冷哼。 昙珠却很快恢复了神色,她收回目光,将手中一只玉盘双手捧前,柔柔道:"瑶池前日玉露新生,昙珠采下,献与神君。" 车前仙官接过玉盘,呈与子螭。 我往那盘中瞥一眼,只见上面托着一只金盏,盏中液光闪动。玉露是瑶池中特有之物,乃满月辉光落入池中而生,须以昆仑白玉才能采接,因此得名。 几滴露水有什么了不起,也值得拦车来献?我心里腹诽。 子螭看了看盘中托着的金盏,颔首浅笑,声音醇厚:"多谢仙子美意。" 昙珠微微抬眼,露出嫣然的笑意。她衣裙轻拂地避向一旁,仪态万方地再礼:"昙珠恭送神君。" 驭者驱动缰绳,神龙再度腾空往前。 行了好一段,我回头睨去,昙珠仍立在云道旁,双目脉脉望向这边。 "望什么?"子螭的声音忽而传入耳中。 我回过头,若无其事:"没望什么。" 子螭眉梢微扬,看看我,亦不言语,似笑非笑。 天庭自有营造规矩,子螭与句龙同为神君,他们的宫室规格并无差别。金雕玉砌的宫门一样的华美大气,我从前见惯,却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区别还是有的。 "恭迎神君。"神车方才停住,柔软的声音随即传来。 我回神,果然,两列仙娥侍女手持香炉宝扇,从宫门内施施然出来。她们迎候在神车之前,望去,只见乌鬓如云,烟罗似霞,伴以香气宝光,果然花团锦簇。 为首两名仙娥上前,将子螭从神车上请下。子螭踏着祥云,才下车,即有仙官在他身后张起华盖。 这般神气的排场,在句龙宫中绝无可能见到,可是放在子螭身上却在正常不过,无论在天庭还是凡间,我已经见怪不怪。不知是否提前打过招呼,子螭宫中的仙官和仙娥见到我,并无方才一路上看到的诧异之色,对我从容有礼,这一点我倒是很满意。 才入宫门,忽然,我听到有些声音传来,隐隐的,似乎有什么人在大声吵闹。 子螭显然也听到了,看向身旁的仙官。 仙官一脸苦笑,道:"禀神君,是犀明君与沐廉君来了,侯在琼霄殿前阁,都说有要事向神君面禀。" 我听着,心中讶然。犀明和沐廉,一个司兽仙,一个司人仙,他们这么 匆忙要见子螭,所为何事? 心中隐隐觉得同近来大地上妖兽和方士的事有牵扯,看向子螭,只见他神色微微发沉。 "先过去一趟。"少顷,他对仙官说。 仙官应下。 子螭又看向我,道:"你且歇息。" "好。"我微笑。 我不累也不困,子螭离开后,我向服侍的仙娥交代一番,独自腾云朝宫外而去。 天空蓝得深邃,似海一般。 风缓缓拂过仙苑,脚下的小径仍如记忆中般熟悉,走在上面,香糙和藤蔓忽而从土中长起,像追随我的脚步似的,一路延伸。 头顶,巨大的树木枝叶如盖,绚烂的花朵开满了枝头,花蕊闪动着晶莹的光泽。隐隐的吟唱之声悠长萦绕,似乎正因为我的到来而变得愈加欢快。过去自己精心照料的情景点点浮上脑海,那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枝干,我都熟悉无比,望着它们,我的眼睛忽而发涩。 落英点点在空中飞舞,如雪一般落在我的肩头。 时隔千年,我的宝霓花树仍长得高大美丽。 笑意情不自禁地漾满颊边,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我望着它们,抚摸着低垂下来的花朵和叶片。花瓣的叶尖温柔地掠过掌间,欢笑一般在枝头轻颤。 "……子螭不在,你只有一人,若是对付不了怎么办?"上一次,也是在这树下,我仰着头问身前那人。 他莞尔:"不过一次天裂,怎会对付不了?" 我觉得似乎有理,却还是不放心,弯弯唇角:"如此,你让我去看好了……" 此情此景,我定定地站着,恍若隔世。万千思绪堵在心头,鼻间忽而涌起一阵酸涩,花朵的颜色变得模糊不清。 自从恢复了神身,我一直逗留在人间,一步也未曾踏入过天庭。这里有太多的记忆,我怕我一旦面对无法承载,于是干脆远远逃开。 子螭说我浑浑噩噩,他其实说对了。现在我站在这里,才发现有些东西已经和我的心长在了一起,无论我走得多远也不会落下。 我明白句龙为这片天地耗费了多少心血,所以就算舍命也会为他珍惜。也正是因此,子螭提出让我随他回天庭的时候,我没有犹豫多久就答应了。这一切,看似为了子螭,却何尝不是为了句龙…… "撷英……撷英……"头顶,细小的声音传来。 我拭拭眼睛,只见无数指头大小的花精在空中朝我飞来,望着我,身上长长的罗裙张在空中,飘动如烟。我吸吸鼻子,朝她们破涕而笑。 "……宝霓花,果然是仙苑里开得最好!"这时,一阵声音忽而传来。 我愣了愣,循着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人影绰绰,原来是几名仙人到苑里来游览,花枝繁茂,方才竟一直没发现。 "说来也怪,听说花君已经消失 了千余年,这花竟还开得这么好。" "不明白了吧?那是因为子螭神君一直在关照哩!" "啧啧……" 我听着这些话,不觉地睁大了眼睛。望向头顶的花树,它们被护理得这样好,竟是子螭的功劳? 错愕间,却听到那几人又谈了起来:"说起子螭,听说他今日从凡间回来了?" "正是。听说沐廉今晨就往宫中去了。" "哦?为的是凡间的事吧?" "可不是。近来又有几个山门被灭,妖兽的山林业接连被屠了好些,沐廉和犀明正闹得不可开交呢。唉,我看子螭也是难为,当今天庭,兽仙与人仙势均力敌,他向着谁都不好。" "那可不一定,我可听说许多人要广清真君出来为方士主持公道呢……" 又是这些事,我微微皱眉。 下界的事终于闹上了天庭,子螭果然是处理争执去了。 可我总觉得一切没那么简单。事情起因扑朔迷离,如今看到的却只有一桩桩血案和争执,实在诡异。 至于广清真君,他德高望重,是人仙中的元老。可是我如今却对他尊敬不起来。先不说他门下的昙珠和悟贤,在凡间经历一番,我开始觉得这些所谓名门壮大至今已不免藏污纳垢,广清真君身为元尊却在天庭闭关不理。这般做法,号称"无为",实则任由门风败坏,岂不教人齿寒。 我不想再听,抚抚花精们,迈步再往别处。 才转身,猛然发现一人站在身后,看着我,呵呵地笑:"嗬,这不是撷英么?" 第五十章 ... 我起初被吓了一跳,待看清了那人,松了口气。 北极星君还是那副鹤发童颜的样子,看着我,似乎对把我惊到很得意,嘿嘿地笑。 我定下心来,向他一礼:"拜见星君。" 他是天庭中最年长的神仙之一,岁数比句龙和子螭都大多了。不过他虽为长者,却从来没有严肃过,最喜欢的就是与我这样的小辈神仙扎堆玩耍,还与酒神拼过酒量,是有名的老顽童。 "免礼免礼。"北极星君挥挥手,一边笑一边摸摸那只永远发红的鼻子:"才听说你回来了,老叟就往仙苑里来,果然碰到。" 他说话嗓门挺大,空地上说话那几位仙人张望过来。我连忙瞪他一眼,忙拉着他往前方走去。 走了好一段,我终于停下脚步,舒一口气。 "星君别来无恙否?"我继续微笑地说。 "无恙无恙!"星君往口里灌了一口酒,咂咂嘴,瞥瞥我:"撷英,这可是你降生以来头一回对老叟这般有礼,这千年不见,可是被捉去神界受教了?" 我苦笑,没说话。 星君却仍看着我,小眼里不掩八卦之色:"听说你这回是跟着子螭回来的?" 果然都是神仙,传话之快速非同一般。 "星君还是这般消息灵通。"我早有经验,语带奉承地敷衍道。 与过去一样,星君笑起来,拿起酒葫芦又灌一口。 "小神女,不是老叟我卖弄。"他打个酒嗝,得意地说:"老叟当年在天庭那可是千里眼顺风耳都不如的!就连女娲伏羲都要向老叟打听那四方异事。还那宝霓天,若没了老叟,如今还被句龙那小儿锁在藏室里不见天日……" 我愣了愣。 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星君亦打住话头,尴尬地看看我,片刻,又呵呵地笑了起来:"人老了,记不住事,莫怪莫怪!" 我抿抿唇,没有言语。 句龙当年与我一同消失,现在我回来了,句龙仍不见踪影,天庭中必然再起议论。昆仑璧与句龙子螭的关系不是秘密,若将句龙死讯公布,无异于将子螭的病情告诉所有神仙。故而,过去天庭对句龙去向的解释是句龙被召回了神界,今后也只能继续这样。 将来怎么办,我也曾问过子螭。他却不以为然,说他那半边昆仑璧要完全破碎,少说也还有千年,即便句龙不在,他自己也能扛起天庭。 "星君方才说宝霓天,怎么回事?"我不理会方才那言语中的打探,岔话问道。 星君精神又回来了,看着我,神秘地说:"撷英可去过凡间?"不等我回答,他嘿嘿地笑起来:"据说如今宝霓天在凡间可红着呢,宫廷教坊争相排演,那可都是老叟的功劳!" 我了然。睨着他,当年曾听说宝霓天是一位仙人传下的,原来就是北极星君。 星君说着,却叹口气:"句龙那文辞虽佳,可若是用术业的眼光去想,老叟觉得那神君换作子螭的模样更好,故而……" 他话说了一半,突然打住,两只眼睛望着前方。 我也望去,只见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他身上换了一套淡色的寻常锦袍,与背后盛开漫天的宝霓花相映,却深刻分明。 "撷英,"星君望着那边,忽然捅捅我的手臂,低声道:"不是老叟说你,子螭也不错呢。" 说罢,他又嘿嘿地笑了起来,朝子螭远远一揖,摇摇晃晃地哼着小调腾云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看看星君的身影,又看看子螭,啼笑皆非。 "谒见完毕了?"我走上前去,问道。 "嗯。"子螭道:"方才那是北极星君?" "正是。"我说。 子螭望望四周的宝霓花,又看看我,脸上神色轻松,没有说话,迈步沿着另一条小径朝着宝霓花深处走去。 "子螭,"我望着他的背影,想了想,道:"为何不去神界解开昆仑璧?" "嗯?"子螭回头看看我,片刻,淡淡道:"你以为我不想?神界早已缥缈无踪,我上回去已是最后一次。" 他说的"上回",就是句龙补天那个时候。牵扯到过去,我"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花树渐密,花枝簇拥得也更美,抬头望去,宝光如云霞般灿烂。和风吹过枝头,繁花微动,点点花瓣打着旋落下。 子螭似乎对道路颇为熟悉,他在前面七拐八绕,一个小小的水潭出现在面前。 我愣了愣。这处水潭隐藏在仙苑深处,乃是泉水汇集而成,外围生长着荆棘,不熟路的人很难找到。也正是因此,这水潭景色极美,不光宝霓花,潭边的各色花树藤蔓亦生长得姿态万千,每个时节各有繁花盛开。当年我发现这个地方之后,只告诉过句龙,长久以来,这潭边只有我和他来过,从无他人。 心中正疑惑子螭是怎么知道的,这时,子螭忽而抬手。 潭水破开,一道水柱从潭底升上空中,带着浑浊的淤泥颜色,倏而向四面八方散去,浇到了花树的根上。 我懵然:"你怎知晓要用这水?" 当年我开始养宝霓花的时候,曾走遍天庭寻找最适合浇花的水,甚至还在昙珠的眼皮下去瑶池偷来玉露。可是一番劳累,效果平淡无奇。我灰心不已,最后从这潭中取了泥水来浇,结果,宝霓花竟茁壮地生长起来。 这个方法,我从未告诉别人,甚至句龙也不知道,子螭却从何处得知? "这有何难?"子螭瞥我一眼:"你看这水潭附近花树长得比别处好,就该知道这潭水为花树所喜。" 我哑口无言,看看潭水,又看看附近的花树,似乎真是这样。 "……心智太弱……"子螭以前 挖苦我的话在心中回荡,想起我当年那番辛劳,忽而觉得气苦不已。 "怎么了?"子螭奇怪地看我。 我瞟他一眼。 "我想歇息。"我说。 "嗯?"子螭一讶:"你才来到,不看看?" "不看。"我生硬地说,扭头走开。没走两步,忽然,手臂被拉住。 子螭皱眉看着我:"怎变了脸色?先说清楚。" 我横他一眼,用力抽手回来。 子螭却不放,仍拽着。拉扯间,突然,他"嘶"一声,松开我的手,弯下腰去。 我一惊,赶紧停住动作,紧张地看他:"你没事吧,我……"才低头下去,突然发现子螭两眼中闪着笑意。 竟是耍我!心头窘然,我瞪起眼睛,将手捶向他。 子螭却大笑,再度一把抓住我的手。我使劲地甩,不料,脚下踩到树枝,突然一滑。 "当心!"子螭拽住我,却被我带着一齐倒在了地上。 糙坡倾斜,二人滚了两下才终于停住。 花糙的清香溢满肺腑,我喘着气,身上,子螭沉沉压着。 他亦气息微喘,抬起头来,上方,深深的双眸近在咫尺。 鼻间尽是他的气息,我看着他,热气攀上脸颊。有那么一瞬,我想移开眼睛叫他让开,喉咙里却发不出声来。 宝霓花绚丽的颜色中,那双墨眸定定的,我的影子映在里面,似乎整个人都被吸在了里面。 "……子螭的眼睛藏有惑术呢……"以前仙女们议论的声音犹在耳畔。 "哗" 一声树枝触动的声音忽然传来,将我们二人惊起。 朝旁边望去,不远处,一段花枝在空中犹自颤动。点点落花后面,一个身影正急急走开,只能看见衣裳颜色缤纷似云霓一般。 子螭回到天庭之后,短短几日内,连颁两道诏令。 首先,他令天庭彻查凡间的妖兽和方士冲突之事;其次,遣天兵下凡驻守八荒边缘,监视近来现世的苍渚之门。 第一件事乃是意料的举动,天庭仙众并无太多异议。为了公正,子螭只派天庭出身的仙官去调查,而监察之人,兽仙是犀明,人仙则如先前议论一般,是广清真君。 第二件事却着实诡异,天庭上一阵议论纷纷。 连北极星君也感到不可思议。 "苍渚之门现世呢!啧啧!"仙苑里,他拿着酒葫芦,一边灌着酒一边说:"苍渚之门向来为神界所掌握,匿于无形,怎能突然跑出来?" "想是因为神界远去了。"我说。 北极星君却仍是摇头:"那可麻烦了,现在还只是苍渚之门,若整个苍渚现世,那些罪神跑出来,可就有得恶战呢。" 我笑笑,没再说话。 这些事,轮不到我这个闲散神女关心太多。 因为我身上的事也不太平得很。 这番回天庭,我是跟着子螭回来的,此事已是招人耳目。子螭前番发病,心力劳损,我须每日采仙糙精元为他调养。因此,子螭没让我再回仙苑做花君,而是让我像很久以前那样留在他宫中,做随侍的女官。 外人会说什么,我当然清楚,舌头不是我的,让他们揣测好了。 可是就在几日前,有件事让我着实郁闷。 那是我从仙苑中采了精元回来,路过一片花丛时,听到几名仙娥在闲聊。不是我喜欢偷听,而是因为在花丛里,我实在耳聪目明。 "你们说说,谁是天庭中最不顺眼的人?"有人问。 这个问题不错。 以前在天庭,我也曾经和仙女们八卦过这个问题,当时的答案一致是昙珠。 "还用说么,"只听一个声音鄙夷地说:"当然是撷英。" 我愣了愣。 "哈哈,我还以为只有我这么想!" "当然是她,句龙不在了就去勾引子螭,真不要脸!我听昙珠说……" 当时,我是黑着脸回来的,看到子螭,狠狠甩了一个白眼。 我听着北极星君就着苍渚的事滔滔不绝,托腮望着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日在池畔跌倒的事,我不是不尴尬的,可是子螭丝毫没有不自在,他常常看到我就叹气,说那时低头下去就好了。我越来越觉得,对于子螭这样的人,暧昧既是调剂,又是浮云。我甚至同情起以前被我造谣的那些神女来,傍上子螭这么一棵大桃树,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但是有些话,猜到是一回事,听着别人从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并且说我的人还觉得昙珠比我好。 这打击,不是一点半点的大。 只会造谣的卑鄙女人。想起那天昙珠偷窥逃走的身影,我心里就来气。 "嗬,日头到半空了呢。"这时,北极星君停住话头,喝一口酒,看看我:"撷英是不是该回去了?" 我望望天上,的确,子螭议事要散了,还要把新采的精元带回去。 我懒懒地起身,别过北极星君,朝来路腾云而去。 没想到,还未进宫门,我就忽然望见子螭。 他正站在宫门处,前方,几人正从云车上下来。 那些身影看在眼里,我怔了怔。 只见当前一名老者,须发皆白,面色红润,广清真君。他身后跟着几人,似乎都是他门下出身的仙人。其中,一个衣着明丽的女子尤其惹我注目,正是昙珠。 他们似乎才到,满面笑容,正与子螭见礼。 "神女回来了。"一名仙官走过来,看着我,满脸释然:"神君正寻你,稍后要与广清真君等人共膳呢。" -------------------------------------------------------------------------------- 作者有话要说:狗血啊。。。从子螭再次失败就能看出人家其实也不是很喜欢狗血的~ 第五十一章 ... "神女?"许是看我脸色不善,仙官讶然。 "我不去。"我一口回绝。 仙官笑道:"神君说,神女定要去到。" "为何?"我说。 "神君说,这不过是个寻常聚宴,不必拘束。"仙官道:"神君还说,他命庖神做了水晶桂花团子。" 后面一句话出来,我着实哑然。 水晶桂花团子,人间的寻常小吃,到了庖神手中却不一样,我以前在天庭最爱吃的就是这个。有千年没尝过了呢……心道。 子螭那个奸诈的人…… 既然子螭说了是寻常聚宴,倒也不急。 我回到自己的宫室里,不慌不忙地换身衣服,理理头发,整整衣摆,直到仙官来催了三四遍才款款出门。 "神女,噫!"等候在门外的仙官见我出来,眼睛忽而一亮,满面惊艳之色。 我对他笑笑,端庄的行将出去。 在房中,我用一套藕色罗裳换下女官的衣服,发髻半垂,饰以簪花步摇。手戴玉镯,脖子上点缀一串晶莹的玛瑙,与唇间的点朱呼应生辉。反正子螭说不必拘束,我便索性随和到底。 望着镜中的影子,我满意地笑了笑。 说来,我一向不太打扮,以前句龙常常摇头说我是童子心性。我觉得正好,在他面前,我宁可自己总是童子。故而那些花钗首饰,我不是没有,却从来不戴,像今日这样花心思妆扮起来的时候,屈指可数。 不为别的,就为今日昙珠也在宴上。 踱着步子,惊艳的目光纷纷投来,我皆还以微笑。我可不是当年那个不高兴就把人推水里的小神女,我已经学会了不粗鲁也能把人气死的方法。 子螭向来讲究,宴客之所,挑在了宫中一处菡萏池边的玉台上。前有碧叶烟波,四周有绿柳如茵,又兼清风送慡,景致正好。 我去到的时候,正值乐师奏乐佐宴,池上,鹤女衣裙洁白,立于菡萏叶上展袖起舞,与碧叶花朵相映,煞是引人着迷。 首先看到我的是子螭。 他目光投来的一瞬,忽而凝住。 我唇角微微勾起。 没多久,他就回过神来,漾起笑意,和声招呼道。"撷英,来入座。" 座上众人皆转头看来。 诧异或赞赏,我能感到那些目光都聚在了身上。下首处,昙珠的眼神格外犀利,她看着我,脸色明显僵住。 我脸上笑意愈盛,朝子螭一礼:"撷英来迟,神君恕罪。" 只听子螭随和道:"无妨,来见过真君及各位仙人。" 我答应着,款款上前,与座上众人一一见礼。 广清真君以前见过,他坐在席上颔首答礼,态度温和;一干仙人也算面熟,对我也算礼数周全。可到了昙珠面前,她脸上淡笑着,目光冰冷。 我不在意,行过礼就走到子螭后侧的一席上。 落  座时,我朝面前的案上看了看,果然,一盘水晶桂花团子摆在上面,光泽通透诱人。 "可觉满意?"正食欲大振,子螭声音低低传来。抬头,只见他回首瞟来,神色玩味打量。 我笑而不语,含羞一般微微低头。 不经意地,我将眼睛瞟向一边,昙珠坐在不远处,目光剜人。 "今日嘉宾咸集,且共饮一杯。"未几,子螭举起手中酒杯,对席上众人道。 "神君安康。"众人皆双手举杯,一番致意,仰头饮下。 子螭再斟满一杯,莞尔道:"这杯,再贺真君出关。" 广清真君端坐子螭左下首,闻言,亦将酒杯举起。他透着红光的脸上笑意平和,在座上一礼:"多谢神君。"说罢,他仰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旁边的仙人皆拊掌而笑。 我看向广清真君,只见他神色从容,坐姿相貌毫无佝偻之态,浑然一股超然之气。虽对他没有好感,但我不得不承认,在下界仙人里,他确实气度出挑。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广清真君突然看了过来。 那眼神矍铄,虽含着笑,却让我陡然觉得气势压来,似乎能洞穿心思。 我觉得一阵不舒服,略略颔首,转开眼睛。 "今日蒙神君赐宴,昙珠幸甚,借此琼浆,祝神君安泰。"未几,昙珠柔柔的话音响起。 我望去,只见昙珠正端着酒杯,笑意嫣然地望向子螭,双目脉脉含情。 果然是个坐不住的,像是急着要抢回什么一样。我心里暗嗤。 子螭正要举杯,这时,仙官前来禀报,说南海龙君到了。 南海龙君?我讶然。 "请来。"子螭放下酒杯,含笑道 : 仙官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没多久,一个秀气的身影跟在仙官后面走了过来,锦袍玉冠,正是南海龙君。 "神君。"龙君在子螭面前一礼。 "弁羽。"子螭道:"可来迟了。" 龙君微笑:"路上耽误了些功夫。" 南海龙君身份不低,座上众人,除了子螭和广清真君,其他人都须向他行礼。南海龙君神色自然,一番寒暄,在子螭右下首坐下下来。 我瞥瞥昙珠,她的酒杯还满满地放在案上,浮着笑容的脸上,眼睛盯着子螭,似很是不甘。少顷,她朝旁边一名仙人看了看。 那仙人收到眼色,即捧起酒杯,向上首笑道:"今日承神君赐宴,小神等空手而来,实在羞愧。幸而瑶池仙子备下乐舞,献与神君,聊表心意。" 在座众人皆是惊喜。 广清真人捋须,龙君神色无波,我冷笑。 "哦?"子螭莞尔,看向昙珠:"如此,我等自翘首以待。" "敬诺。"昙珠笑意盈盈,起身向子螭及众人一礼,款款离席。她从发上摘下一朵菡萏,只见菡萏放出夺目的 光彩,倏而离开昙珠的指间飞到池上。 花瓣纷纷落下,化作一群罗衫白裙的仙娥,手持乐器。花心变得石台般大小,昙珠轻舒广袖,飞到花心之上,随着仙娥们奏起的乐声,且歌且舞。 那曲子我听得清楚,是下界里巫女赞颂灵修时所用的乐律,万般缱绻,为的是引得灵修一顾。 在座的都是神仙,谁是那祝辞里的灵修,我却不用想也知道。 我望着昙珠,她的腰肢柔若无骨,衣袂裙摆飘逸如烟,可谓美不胜收。只是这般妙乐,不知灵修可听进去了?想着,我又瞥瞥子螭,只见他坐在榻上,身姿悠然依旧。 未几,一曲奏完,舞台重新收小变成花心,仙娥们飞上半空,又变成花瓣纷纷落下,排列在花心周围,菡萏还原如初。 昙珠将花朵重新簪回发间,向众人下拜一礼:"昙珠献丑。" 在座众仙人皆拊掌赞叹。 "得与仙子同宴,果有眼福。"有人笑道。 子螭莞尔颔首,却对广清真君和声道。"久闻真君门人不乏才艺精通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广清真君捋须,缓缓一礼:"神君过誉。" 昙珠望着子螭这边,颊边泛着红云,笑容娇艳。有意无意之间,她瞥我一眼,不掩得色。 嘁。我不以为然地别过脸。乐舞也不是她能跳得,我还会宝霓天呢! "既然诸位仙人有备而来,某无所助兴,岂非不恭。"正暗自摩拳擦掌,我忽而听到一个声音缓缓道。看去,却是南海龙君在说话,他望着子螭,面带微笑。 呃?我有些错愕。 "南海龙君亦有乐舞么?"子螭似颇感兴趣,看向他。 龙君道:"并无乐舞,只有短歌一曲。" 说罢,他将玉箸朝酒盏中一拨,溅出琥珀般的酒液,水珠在空中变化,几条长龙忽而出现在半空。未几,长龙降下,化作几名龙神,皆玉冠长身,形貌白皙俊美。 龙君手执玉箸,缓声而歌。龙神们环坐在前,或击缶,或抚琴,随着龙君相和。歌中颂的是佳人,歌词满是倾慕追随之意。虽是男子,那歌声却清越而悠扬,毫无粗砺之感。在座众人一时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待那一曲唱毕,席间久久无人说话。 "龙君此曲,可谓醉人。"待回过神来,有人长长一叹。其余人等纷纷颔首,满面回味之色。 子螭微笑,对龙君说:"此曲甚妙。" 龙君望他一眼,笑而不语。 这时,我发现昙珠坐在席上,双目看着龙君,像要飞出刀刃一般。 龙君的眼角不经意地瞥了瞥昙珠,满是不屑。 什么? 我看着他二人,登时精神倍增。 夜里,我端着汤药,脚步轻快地来到寝宫。 服侍的仙娥见我到来,纷纷行礼。 "神君可在殿内?"我问殿前的仙官。 "神君正在阅卷。"仙官答道。 我颔首谢过,移步向殿内走去。 殿中垂着锦帘,明珠光泽璀璨,将四处照得通明。如仙官所言,子螭坐在案前,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简册。从下界回来,这模样已经成为了他的常态。我看着,常常会有些恍惚之感,仿佛面前坐着的是勤奋的句龙,而那个不屑埋头伏案的子螭另有其人。 "来了?"子螭抬起头来。 "嗯。"我走到他面前,将精元熬作的汤药放在他案前。 子螭放下手中的简册,眼睛却朝我的身上瞥了瞥,微微皱眉:"怎把白日里的打扮换下了?" "宴席散了,自然换下。"我说。 子螭注视着我,唇角弯起:"今日很开心是么?" 我眨眨眼:"神君说的是水晶桂花团子么?撷英甚喜。" 子螭眉梢微扬。 今日,龙君和昙珠在宴上针锋相对,我看得好不欢喜。昙珠献舞,龙君就献歌;昙珠向子螭献上一只金樽,说里面盛的酒是用瑶池菡萏酿造,龙君城上一只玉瓶,说里面是他亲自用海目、珊瑚和龙骨泡的美酒;昙珠又说过两日瑶池涌泉,邀子螭前往观看,龙君却说那日正逢南海水祭,子螭已经答应前往……二人你来我往,生生将我这花枝招展的风头夺了去,我却心情大好;而被人这般争夺,我看子螭亦是乐在其中,从头到尾,他除了偶尔说上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几乎都在微笑着看戏。 "哦?"子螭挂着那没心没肺地浅笑,指指案上一角:"还有些,吃么?" 我看去,眼睛一亮。那里放着一只小盘子,里面还有几只水晶桂花团子。 果然是神君,每回筵席,我吃完了再跟庖神去讨要,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给,子螭却还能再弄些回来 "多谢。"我不客气地说,伸手过去拈起一只就放入口中。 桂花清香的味道伴着蜜意,透人肺腑。 我一连吃了两个,津津有味。 这时,我忽然发现子螭没有说话,一直盯着我看。 "怎么了?"我愣了愣。 "嘴角。"他说,双目注视着我的唇上,神色不辨。 我讶然,抬手去拭,却摸不到。 "这里。"手指突然被攥住,触向另一边。 那掌心暖烘烘的,奇异的感觉突如其来,我抬眼,猛然发现子螭的脸已经近在眼前。 他身体前倾,深眸黝黝地看着我,片刻,颊边漾起一丝无奈的笑。 "可我,这几日很不开心呢。"他微启着唇,声音低哑,忽而将脸俯来。柔软的温热封住唇间,陌生的气息中,仍夹着桂花糖甜丝丝的味道。 我睁大眼睛。 一切来得毫无预兆,我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那阴影贴着我,只觉唇上触感又软又麻。浓重的热气涌上  ,包裹住呼吸,仿佛不再受自己控制。 片刻,那热气忽而抽去。 子螭的脸微微离开,双唇微启,泛着红润的光泽。那双眸看着我,似乎有些讶异。 片刻,他低低地笑,深吸口气,伸手扶住我的后脑,再吻下来。 "啊!"我醒神过来,慌忙偏开头,用手把他的脸撑走。 手指上一阵温热,却是不小心抠到了子螭的嘴巴里。 子螭一愣,当即放开我,掏出巾帕来啐了啐。 "你这女人……"他脸上泛红,双眉倒竖地瞪我:"怎这般粗鲁!"说着,他用力擦嘴:"手上还粘着团子面……" "我……"我脸上烧着了一样,结巴了会,也瞪起眼睛:"是你不说一声就亲过来!" "你头一回不是也未拒绝?" "那是我一下懵了!" 子螭神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般不解风情。"他冷哼,将手中巾帕往案上一掷:"再来。"说罢,伸手来抓我。 我尖叫一声,急忙从席上起来,逃也般地跑了出去。 身后,子螭大笑的声音一路传来。 殿外,侍立众人神色怪异。 我正发窘,这时,忽而一名仙官匆匆走来。 "神君可在殿上?"他问。 "在殿上。"旁人回答道。 仙官一脸着急:"快快替我通报。" "怎么了?"我讶异地问。 仙官叹一声气:"还不是苍渚!雾界又变宽呢!" 第五十二章 ... 八荒的边界上,白色的雾障依旧浓郁。 我跟着天庭的仙官们到海上去看,只见那雾色茫茫,比上次看到的样子又宽广了许多,横亘在水天之间,透着诡异。 "昨夜忽而红光冲天,臣等来此观看,见那光从雾气中来,未几则消散,彼时,雾界已扩成这般模样。"前方,一名巡视的仙官向子螭禀报。 子螭双眉微锁,望着那雾界,似在沉思。 我静静站在众人后面,听着他们议论纷纷。 子螭的病发作无常,我到底放心不下,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跟来。只是昨夜的事还是尴尬,我看到子螭就不自在,于是躲得远远的。 "莫非苍渚要现世?"有人低声道。 "荒谬,苍渚不在天地之内,如何现世?" "可这雾界都出来了呢……" 我望向那浓浓的雾气,没有出声。 天庭史册中有载,苍渚乃天地诞生时的戾气聚成,炎热如火,风水流毒。那个地方,糙木人兽无法活命,即便神仙去到也会煎熬萎靡。据说过去那些被流放的罪神之中,有不少都发疯了。 正思索着,我发现昙珠站在一群下界仙人之中,眼睛冷冷地望过来。 看到她,昨天那宴上的事就浮起心头,我不禁又想笑起来。 似乎感觉到我的心思,昙珠目光愈发犀利。 瞪我做什么,有本事去找南海龙君。我憋着笑,转开头去。 "莫小看,苍渚可邪乎得很。"这时,一名仙官对那议论的二人摇头道,他压低声音:"我可听说过一桩秘闻,当年共工曾窃往苍渚,还煽动了罪神暴乱。那时神界派兵去镇压,可死了好些神仙。" 二人听了,皆惊诧不已。我也吃惊不小。这个说法,以前可从未听过。 正想再听明白些,这时,子螭云车降下,似乎要去巡视,一名仙官来找我,说子螭让我过去。 我犹豫片刻,随着他上前。 "我还须四处看看,你先回去。"云车前,子螭对我说。 我想了想,自己在这里的确帮不上什么,颔首:"好。" 子螭微笑,片刻,却稍稍近前:"要遣人送你回去么?" 他的声音低低,双目注视着我,微微俯着头。这姿势落在我眼里,怎么看怎么觉得暧昧。脸上涌起一阵热气,我往四周扫去,众人目光有意无意地瞥来。昙珠那边,眼神更是杀人一般。 "不必。"我小声说,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开。 子螭嘴唇弯着,不再说话,未几,转身登上云车。 驭者催动,长龙驾雾,云车载着他腾空而去。 仙官们纷纷跟上,我站在原地,望着那呼啦啦一片身影,仍然觉得发窘。 这丁点事,让仙官告诉一声不就好了……心里气恼地嘀咕。 云雾迎着海风,托着我朝高空飞去。 望着下面水色 茫茫的大海,我心里盘算着,反正现在无事可做,许久没去看妖男和初雪了呢,去蓬莱一趟么? 心血来潮,我看天色尚早,按住云头,转而朝东海飞去。 深蓝的海水浩瀚无边,海浪拍打着蓬莱岸边嶙峋的岩礁,迸出雪白的浪花。 松树点缀的悬崖边上,青糙遍生,妖男的小屋仍然静静地屹立。我降下,才碰到地面,就听到一声雷鸣在屋子上空炸响。顷刻间,房顶被轰出一个窟窿,黑烟冒起。 我大惊,急忙奔过去。 还未到门口,却见紧闭的房门忽然洞开,一个俏丽的身影从里面跳了出来,一边后退一边指着里面大叫:"臭方士!你再敢过来!爷爷……爷爷就拿更大的雷来打你!" "哦?"妖男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出:"打来试试。" 女子恼怒不已,正要开口,我欣喜地唤了声:"初雪。" 初雪愣了愣,猛然回头,看到我,眼睛霎时一亮。 "阿芍!"她兴奋地张开手臂,一下扑到我怀里,又是笑又是用脸蹭我:"怎那么久也不见回来?想死爷爷了!" 我摸摸她的脑袋,也笑起来。 一段日子不见,她的身量已经与我差不多高,性子却仍像从前。 "说来话长。"我说,片刻,指指屋顶问她:"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火急烧屋。"妖男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我看去只见他也出了屋子,身上衣衫一尘不染。 初雪朝他怒目而视:"那是因为你的一定要我吃那难吃的药。" 妖男皱眉:"胡闹,不吃药病怎么会好?" "病?"我吃了一惊,看向初雪:"什么病?" 初雪满脸委屈说:"爷爷也不知,就是觉得前胸疼得很,老也止不住。臭方士就要我吃他的药,又苦又臭,难吃死了!" 前胸疼?我愣了愣。 "这灰狐狸十日前就开始说前胸疼,某给她把了脉,有些气虚。"妖男走过来,横了初雪一眼,对我说:"想来还是那妖丹之故。你来了也好,给她看看。" 我看看他,又看向初雪,忙拉过她的手来给她把脉。确如妖男所说,初雪的脉象有些发虚,却不像是病症之兆……忽然,一个念头在心中浮起。 "初雪,你随我来。"我说着,牵着初雪的手走到屋子里。 "怎么了?"初雪看我关起了门,奇怪地问。 我想了想,问她:"初雪,可来过癸水?" 初雪一怔,脸忽而发红:"阿芍怎突然问这个?爷爷成狐的时候就来过了。" 我点头,目光落在她的胸前,片刻,伸手轻轻一推。 "疼!"初雪叫起来,急忙将双手护住,又羞又窘地瞪我:"阿芍你做什么?!" "是发胀的疼么?"我继续问。 初雪疑惑地看我,片刻,点点头。 "变 作兽身也疼?" 初雪撅起嘴巴:"爷爷才不变兽身。爷爷若变作兽身,臭方士就老是欺负爷爷,打爷爷屁股。" 我啼笑皆非。 "成人?"妖男听到我的解释,有些愣怔。 我耐心地把灰狐狸如今的身形变化和常人女子发育之事告诉他,妖男听着,渐渐了然。 "那些药,不必再吃了。"我对他说。 妖男颔首,瞥瞥灰狐狸,脸上似有些不自然。 "阿芍,跟他说这些做什么!"初雪却红了脸,在一旁又是跺脚又是埋怨。 妖男却长叹一声,目光把初雪上下打量,似感慨万分:"那鼠王的妖丹,少说也有千年,两百年成童,千年才成人,这个资质……啧啧!" "你再说一遍!"初雪恼羞成怒,伸手招雷打他。 妖男不紧不慢,袖间卷起一片清风,将雷击挡在头顶。 初雪气急,干脆变出爪子去抓他,妖男左突右闪,一人一狐又闹作一团…… 恢复如前了啊。我看着他们,深深吸一口气,会心地笑。 如果若磐也在,就好了…… "初雪痊愈,你登仙之事也快了吧?"风缓缓吹来,我坐在松树下的礁石上,向妖男问道。 "不急。"妖男看看不远处正跟几只松鼠追逐的初雪,神色平和:"再过些时候。" 我看着他,默然不语。 好一会,我开口道:"你曾说,若一味沉溺,就连眼前人也珍惜不得。" "嗯?"妖男看看我,颔首:"似乎说过。" 我莞尔,过了会,站起身来。 "要回去了?"妖男问。 我颔首,道:"天色不早。" "阿芍怎不多留些日子?"初雪见状,也跑过来,皱着眉头。 我抚抚她的头,笑笑,轻声道:"以后我会再来。"说罢,我看看妖男,腾云而起,朝天空中飞去。 岩礁上那二人的身影渐渐变小,初雪的袖子仍在朝我这边挥舞,片刻,再也看不到了。 日头在前方斜斜照耀在海上,粼粼泛着金光。 心里仍在想着方才说的话,我望向天空,日光灿灿,心里也暖融融的。似乎有什么在催促着我赶快回去,我不禁加快了行速。 风仍迎面吹来,行了一段,我忽然感到鼻间有些怪异的味道,淡淡的,似乎带着腥味。 我朝下方望去,只见山峦起伏,隐约可见楼台瓦顶在密林间露出一角。 心中隐隐感到不对劲,我忙从空中落下。 雾气在林间缭绕,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观台静静矗立其间。 我望向四周,没有错,这里的确是一处方士的山门。不过,那些屋宇静得出奇,既听不到吟诵钟磬之声,也看不到半个人影。 那血腥的味道陡然变得强烈,我皱起眉头,朝前方一间高大的殿台上走去。 还没到门前  ,忽然,一阵撕扯啃食的声音传入耳中。 殿内光照黯淡,入目的景象却让我几欲作呕。 地上,血污凝结得到处都是。 血腥混着阵阵恶臭,一堆一堆红得发黑的东西散落着,似乎还带着些破布的残片,已经辨不出本来面目。苍蝇成群,嗡嗡粘在上面,似乎觉察到有人靠近,突然成片飞起,露出几个被啃得见骨的人头,血淋淋的,眼窝只剩两个狰狞的黑洞。 一阵低低的哭泣声从大殿深处传来,我望去,只见一盏油灯昏黄地燃着,几个奇形怪状的身影正坐在那里吃着什么,发出狼吞虎咽的咀嚼声。旁边,十几名方士打扮的人正缩作一处,低低地呜咽。 "……这山上水土果然好些。"一个粗声粗气道:"可惜吃了几天也吃完了,还须到下一处找活口。" 忽然,他停了停,回头看过来:"老五,是你么?" 昏黄的灯光中,只见他肤色发青,嘴里拱着森森的白牙。 我吃了一惊,那般长相,非人非妖,竟不似天地间的生灵。 那怪物也发现了我,一下站起来,似兴奋至极,发出一阵大笑:"呵!不是老五,原来是个人!" 这话落下,旁边那些身影也站起来,竟全是那般模样。 "方士山门连遭血洗,原来就是尔等所为。"我忍恶心,冷声道。 那几个怪物却不答话,只笑着,突然使出一阵怪风朝我袭来。 我挥散那风,使出神力。几个怪物惨叫一声,瞬间化作一堆沙粒。 那情景,与熊三山林中所见竟一模一样,我大吃一惊。 "潋滟,来了个神女。"这时,一个沉静而熟悉的声音忽而在身后响起。 我猛然回头,却见殿前站着两人。 "呵,是呢。"一人掩袖轻笑,看着我,面容雌雄莫辨,正是那日在海岛上袭击我的潋滟。 他身旁,一双红色的双眸注视着我,那十几年来不曾忘却的面容映入眼中,我倏而愣住。 瞬间的分神,潋滟已经出招朝我袭来。 我想避开,但已经来不及。温腻的香气进入鼻间,全身一阵麻软。我睁大了眼睛,那人的脸庞定在面前,却变得恍惚,我随即失去知觉。 --------------------------------------------------------------------------------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不打算写太长,预备十月结文,所以往后天雷狗血会密集出现,请大家蛋腚。 53 风吹在脸上,凉得像冰。 我睁开眼睛,上方,许多根纵横交错白线闪着银辉,将视野分割成碎块。身上僵硬得像灌了铁,被什么包裹地死死地,动也动不了。 那双血红的眼睛浮起在脑海。 若磐!我心中一惊,登时清醒。 这是什么地方?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却仍然动弹不得。那些白线密密麻麻,似乎是蛛丝一般的东西,把我从头到脚都缠了起来。我使出神力,片刻,身上一松,瞬间从束缚中解脱出来。 身体突然下坠,我急忙在空中稳住身体。 面前,是一片高大的树林。 说是树林,却又很不一般。那些树,虽有枝有叶,却是灰褐的颜色,一棵一棵长得巨大,粗壮得想象不出岁数。氤氲惨白的天光从枝叶的间隙中落下,大树之间,密布着无数发光的蜘蛛网,细密得像纱一样,把所有间隙填满。 诡异的感觉笼上心头,我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那些蜘蛛网大得难以想象,层层叠叠。朝头顶望去,几层蛛网赫然穿了一个大洞,似乎是我刚才坠下所致。我看到附近有几个茧一样的丝团,人身大小,静静的吊在网上,就像蜘蛛捕获的猎物。 "醒了呢。"静谧中,一个似男似女的声音忽而传来。 我转头望去,猛然见到不远处,交叠的蛛网后面出现了两点红光。只听着怪异窸窣声响起,那红光迅速靠近。未几,一个庞然大物突然跳落到面前一张蛛网之上,竟是一只通身发黑的巨蛛。蛛网轻轻抖动,它两只眼睛盯着我,稳稳立着。 一名穿着紫红衣裳的男子坐在蛛背上,涂脂抹粉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他漂亮么?"潋滟细声细气地缓缓道,声音还是那么令我鸡皮。他的手轻轻抚着巨蛛的头:"这是我的弟弟阿乌。" 我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周身暗暗聚起气势,我将眼角瞥向别处,却不见若磐的身影。 潋滟朝上方那些破碎的蛛网看了看,笑意不改。 "力气不错,"他语气轻松,却似由衷得很,复而将目光投向我:"我上回就看中了你,觉得你虽不如我,可是长得还真好看。" 我冷嗤一声。 潋滟却不在意,自顾地说下去:"以前我以为天地间的人也和我跟阿乌这样半神半妖呢。" 半神半妖?我暗自吃惊,看着潋滟,皱眉道:"尔等到底何人?" "我等?"潋滟微笑,将一绺散发含在嘴里:"你可曾听说过苍渚罪神?" 心中一震,我蓦地睁大眼睛。 "吃惊么?"潋滟轻笑出声,盯着我:"没错。这里就是苍渚。" 我瞪着他,吃惊得无以复加。 面前这一切,早已大大地超出了我的想象。这些巨树和怪物,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同传说中的苍渚连到一处。 潋滟看着我,却愈加自得。 "阿乌你看,这些天庭来的神仙跟大师说的一眼,无知得很呢。"他抚着巨蛛的头,话语轻柔而不屑:"我等可要说上一说,免得别人说我等不懂礼数?" 巨蛛口中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潋滟低笑,看向我。 "这都是共工大王的恩泽。"他不紧不慢地说:"从前,苍渚炙热不毛,暗无天日,连神仙也要变得暴戾不已,自相残杀。可是后来共工大王来到,他将苍渚邪毒炼化,上托为日;又开凿出清泉,汇作江河,苍渚从此有了生机。可后来,共工大王为天庭所杀,苍渚罪神愤而叛出,却终被天庭镇压下来。这一战之后,苍渚罪神死伤无数,为了延续后代,便与苍渚山岩里新生的妖物交合,终而有了我等。" 我听着他说,心渐渐沉静下来。 头一次在海岛上遇到潋滟的海岛,就在苍渚之门附近。当时我就感觉到他气势诡异,却不曾想到他竟是苍渚罪神的后裔。看看他和那巨蛛,再想想熊三和那山门中的惨剧,那些怪物身上的气势无不与潋滟相似。 许多血案,竟是这些苍渚的怪物一手炮制,为什么? "半人半兽也没什么不好。"这时,潋滟瞥我一眼,继续道:"你吃过神仙么?" 我不发一语,脊背上却隐隐一寒。 "我吃过。"潋滟笑容愈盛,一边站起来一边缓缓道:"神仙可好吃了,我喜欢吃四肢和心,阿乌喜欢吃头和肚子,我们每次都能吃得很干净呢!"说罢,他目中忽而凌厉,用袖子朝我一扫。 我先前吃过这亏,早已放出壁障,潋滟的迷烟一下被挡在了壁障之外。 潋滟不以为意,将手一转,无数紫红色的蛛丝从他袖中飞出,尖利无阻,直取我面门。 我手聚风雷,朝前方一挥。 轰然一声巨响,大树的断枝碎叶纷纷落下,四周的蛛网残破一空。地面上,那些茧一样的丝团有几个破碎开来,露出里面沤烂的发黑的人骨。 潋滟脸上,一道红痕慢慢变得显眼,流出暗红的血。他用手朝颊边一抹,看了看,神色倏而变得阴森。 巨蛛发出一声刺耳的怒吼,从下颚朝我射出蛛丝。那些蛛丝味道刺鼻,黏液发绿,所到到之处,皆蚀起一道黑烟。 我将那些蛛丝挡开,将风雷朝巨蛛劈去。 巨蛛一下跳开。 "受死!"潋滟尖利地声音倏而在上方响起,我抬头,他口中暴出尖齿,手聚杀气朝我刺来。 正在这时,只听"咻"一声,我和潋滟即将相撞的力量隔开。 "潋滟,怎对客人这般无礼?"一个声音淡淡传来。 我吃惊地回头,却见不远处,一个人影立在巨树的枝干上看着这边,面庞白净。 那张脸,眼熟得很。 我盯着他,好一会才想起来,那正是在鼠王洞里被若磐杀死的承文! "相柳先尊!"潋滟却收起了气势,向他一礼。 相柳? 我望着承文,惊诧得无以复加。 相柳是共工佐臣,天庭的卷册中说他是蛇身恶神,共工被诛之后,不知去向。过往的仍历历在目,我仍觉得难以置信,一时说不出话来。 相柳却神色平静,看着我,面露微笑:"花君,你我可又见面了。" 心砰砰撞在心头,我虽感到事情蹊跷,却并不害怕,攥紧拳头,重新聚起气势。 "先尊!"潋滟骑着阿乌跳过树丛的枝干向前,带着柔弱的哭腔:"先尊,这贱人伤了潋滟的脸,潋滟要将她活剥抽筋,亲口吃了!" 相柳看看他,莞尔道:"勿慌,大王要见神女,稍后就送回来。" 大王?我疑惑不已,这位大王又是谁? 相柳说罢,转向我:"请神女随某觐见大王。" 我看着他的眼睛,浮起一丝冷笑:"那须得看你本事。"说罢,我神力迸放,向他攻去。白光闪过,将阴暗的四周照得通明,"轰"的一声,相柳方才站立的那棵树碎成灰尘,扬得雾蒙蒙的。 "先尊!"潋滟惊恐地大呼。 我使出神风将那雾气涤净,待清晰下来,只见大树的碎屑落了一地,哪里有相柳的踪影? "呵呵,本事倒是长了不少。"相柳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我猛地转头,一股寒气忽而袭来,周身瞬间被封冻。 "可惜呢。即便是神仙,到了苍渚也抵挡不得这里的玄冰。"我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相柳在面前微笑,毫发无伤。 如潋滟所言,苍渚并非不毛之地。 相柳将我抛在一辆车上,由两只犀头蛇身的怪物拉着,飞上空中。 一轮光团照在头顶,却不是日头,明亮而没有温度。我被玄冰冻着,浑身的热气似乎全被抽去了,寒气侵入心脾,我不能动作,却能感到骨头在不住打颤。我不断地用法力熔冰,却毫无成效,玄冰就像绵絮,我每使出一点力气,它就瞬间吸走。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石头雕成的巨大宫门在上方经过,飞檐样式奇特,透明得像水晶一般。没多久,我被重重地抛下。 身上的玄冰被化去,我蜷缩在地上,剧烈地喘息。 "这就是那女子?" 一双织金履停在我的面前,踩着我的袖子。 那声音熟悉,我的心一阵猛缩,使劲抬起头来。 光照在眼前有些朦胧,那人的样子却看得清晰,清俊的脸一如往昔。 "若……若磐……"我望着他,张口唤了声,却像有什么堵在喉咙里。 "若磐?"他却愣了愣,目光变得玩味。 头发被一把抓起,我痛呼一声。 他蹲着身,让我与他对视,声音缓缓:"若磐,是他的名字么?" 我诧异不已,忍着头皮的刺痛望着他,身体仍麻木。 他看着我,神色似颇感兴趣,那双熟悉的瞳仁中却泛着艳红的光泽。 "你……"我张张口,心中掀起翻天巨浪。 他没有回答,却盯着我的眼睛,片刻,伸出手指来,往我的脸上轻轻摩挲。 "长得是不错。"他声音喃喃,片刻,突然目光暴涨,手上变作利爪,朝我脖子上划来。 我骇然,心跳几乎停住。 那尖利的爪子却在我眼前寸许突然顿住,再也没有挥下来。 他神情掠过一丝惊异。 头皮上的紧绷一下松来,我重重地跌回地上。 他站起身来,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神色阴晴不定。 "大王不必过虑。"相柳拱手,恭敬道:"臣稍后将此女交给潋滟,大王可高枕无忧。" 他没有答话,却看向我,少顷,脸上渐渐恢复平和。 "不,"他说:"押入牢中,出征之时我要用她祭旗。" 相柳讶然:"可……" "我谁也不怕!"他脸色骤然一变,声音狠戾。 相柳忙俯首不语。 我望着那张与若磐一模一样的脸,只觉熟悉又陌生,心擂鼓一样撞着,他到底怎么了? "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过了会,他莞尔,重新俯身下来,赤目倨傲地看着我,一字一字地冷冷道:"我乃共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学校有活动,不知能不能码够明天的更新,码不够的话,就等到后天一起更好了。有情况请注意鹅的留言啊~~ 第五十四章 ... 他注视着我,带着笑意。 我定定看着,心中一下坠入深深的惊恐之中。 浮山中,若磐痛苦挣扎的样子仍历历在目。 那红色的眼睛,与面前这个自称共工的人毫无二致。 他是若磐,又不是若磐。 不管何种原因,句龙和我全力阻止的共工邪力终于复生了,它反制了句龙的正力,重新占有了若磐的躯壳,如今就站在我的面前。 "吃惊么?"共工却笑意渐深,缓缓道:"当年句龙为了封住我,将他的力量倾注在我身上。可惜终究不如天算,我反而拿回了所有的神力。" 我盯着他,只觉呼吸都快消失不见了。 "你把若磐怎么了?"许久,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出来,微弱得沙哑。 "若磐?"共工似一讶,片刻,冷笑道:"你死到临头,还在想那个没用的东西?"说罢,他不屑地哼一声,抬脚朝我踢来。 肩背上一阵剧痛,我闷哼着,弓起脊背。 "大王。"这时,一个声音从殿中传来:"吉时已至。" "出去吧。"共工答道。 突然,我的头发再次被揪起。共工的脸出现在上方,看着我,血红的双眸微微眯起笑意:"是了,你也是天庭神仙,也该让你看看才对。" 说罢,他将手微微一挥,一个牛首人身的怪物走过来,将我一手扛起,走向殿外。 殿外,那个太阳般的光团照耀在天空,却一片灰白,没有蓝天也没有云彩。 风呼呼地吹来,不凉也不热,没有清慡之感。 喧闹的声音传来,似近似远,好像有许多人在呼喊。 片刻,我忽而被抛在地上,坚硬的石板把我的肩膀又磕得一阵疼痛。 待抬起头,我这才发现,这宫殿外面竟是断崖。山岩与地面皆是青灰一片,山崖下,平坦开阔,无数人聚集在那里。说是人,其实更该说是潋滟那样半妖半神的怪物,形形色色都有,在山崖下站得密密麻麻,望去黑鸦鸦一片。 共工步履缓缓,踱到山崖前。 崖下的怪物随即爆发出欢呼一般的声音,回荡在上空,久久不散。 未几,一声低低的角鸣传来,喧嚣声渐渐压低。 共工突然使出神力。 一阵隆隆的轰鸣从地底传来,带着轻微的震动。远处,一片高大的山脉突然崩裂,山顶如车盖一般削开飞起。山腹中,可见白炽的火光从喷薄而出,如火海一般。 山崖对面数十丈处,一座岩石高台拔地耸起。山脉中随即喷出一道火光朝这边飞来,一下落在高台顶上,熊熊燃烧,就像一个巨大的火把。 我目瞪口呆。 拔山神力,乃是上古神仙们所特有。我只看过一次,那是女娲将天庭与悬圃阆风之间的维系打断,让已经陷入沉睡的神界远离。 我望着那火,只见气势诡异,似  透着无穷的戾气。再看向共工,他昂首望着前方,神色平静而高傲。 "今日祭祀,乃为飨苍渚先神。"共工缓缓开口,声音洪亮:"天庭杀我先辈,如今亦当亦天庭神仙偿命。"说罢,他将双手抬起:"苍渚永保!" 崖下传来一片兴奋的高声应和。 天空中,一只人首鸾身的大鸟飞来,利爪中抓着人,浑身绑得结结实实,那身上的衣服,竟是天庭中的仙官。 "妖孽!尔等忤逆天庭,必遭天谴!"我听到那仙官扯着嗓子怒喝。 共工面无表情。 片刻,怪鸟飞到高台上,松开爪子,仙官一下落入火中。 "轰"一声,伴着仙官凄厉的惨叫,火苗倏而窜高,爆发出明亮而妖异的红光。 怪物们登时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我望着那边,只觉万般惊恐朝胸口压来。 "苍渚之火,从前燃于地下,光是热力也能将神仙逼疯。"耳边,共工的声音低低传来。我抬头,他高高地睨着我,唇边笑容得意:"如今我将它取出,果是精纯,神仙落到里面,连散神都来不及就化作灰烬。" "孽畜!"我使出神力,突然劈向他。 共工轻易地将手一挡,力量仿佛打在绵絮上一样。 "不自量力!"共工冷哼,一把拽起我,扯着我的头发,将我的头对着那边的高台。 那边,怪鸟正成列飞过,将擒住的十几名仙官不断投入火中。 "你看看!"他的声音带着嘲讽,语气欢快得疯狂:"呵呵!你以为天庭有多了不起?我不过出去一趟,就捉到了这许多仙人。你看他们那样子,无论骂得多凶,将死时都害怕得很呢!" 他凑近我的耳边:"听说子螭你也勾搭上了,我在那山中留下了踪迹,你说他若看到,会不会追随至此?"说着吗,他轻笑两声:"苍渚之火还未吞过神君呢。" "孽畜!"我的愤怒勃然爆发,不顾身上的疼痛,使尽气力地挣扎,朝他又踢又咬。 "和若磐一样没用。"共工蔑视地把我扔到地上:"押下。" "那是什么?" "若磐。" "若磐?" "昔日先祖败于颛顼,散神时,其神力分正邪劈开两半。正力交与我父辈,邪力镇在不周山下。" …… "我有名,叫若磐,不叫阿墨。" "我乃共工。" …… 混沌中,心头被什么捏了一下,我倏而睁开眼来。 寒意袭遍周身,我打个冷战,重新蜷起身体。 我被关在苍渚地底的一座石牢里。 这里面没有光,只有石壁,且极其寒冷,冻得跟那玄冰一样。谁能想到,以炎热著称的苍渚竟有这般冰火两隔之处。 我的身上没有锁链之类的东西,因为不需要。这四壁的石头坚固得让人发狂,我的神力打在上面  ,也全然不起作用。反复几次之后,我已经感到四体发软。苍渚的这种寒冷独特而诡异,能把任何一点热气都抽走,似乎一意将人拖死。 我想到过去苍渚将神仙逼疯的事,心中阵阵发寒。 不过在此之后,我反而冷静下来。不再盲目浪费神力。 我在身上摸到一个小瓶,里面盛得是精元,出来时带在身上以备子螭不时之需的。 这精元本是由仙糙淬炼,能聚生机。无论在炎热的荒漠还是极寒的雪地,只要有一点尘土,精元就能使任何地方长起繁茂的糙木。 这山岩再抗得住神力,fèng隙却是有的,而泥尘也并不缺乏。只是苍渚不同于大地,不知精元在此可奏效得了……我没有多想,将瓶子打开,全部倒了出来。 黑暗中,精元清新的味道弥漫开来,好一会,四周却没有任何动静。 我并不丧气,做完这些就开始沉睡,努力保存剩余的力气。 可是到了梦中,记忆中的那些声音纷涌而至,一直停不下来。每当清醒,我就忍不住去想所有事情。 我深吸口气,看着面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把身体团紧。 自从来到苍渚,我的时辰只有清醒和非清醒两种,天地间外面过去了多少时日,自己全然不知晓。 我失踪的事,子螭或许早发现了吧? 心中有些隐隐的希翼,可想到那些仙官落入苍渚之火时的惨状,我又忧心不已。共工有句龙和若磐的神力,且对天庭似乎早有准备;子螭却对苍渚知之甚少,他若果真来到,与共工交锋不知胜算多少。 再想到相柳,他的出现,令一些事情渐渐地显露了头绪。 相柳是共工的佐臣,共工死后,他不知去向。如今想来,苍渚大概就是他的藏身之地。共工咒杀天狗,封存邪力于不周山下的意图,恐怕他也早已知晓。在鼠王洞中,他对若磐说的那些奇怪话,无不说明了这一切。 除此之外,仍有疑惑之处。 那人自称共工,他也的确拥有了共工的神力。可是早在远古,共工就已经形神俱灭,如今又怎能复生? 正思索,忽然,寂静中,我听到些脚步声传来,越来越响,似乎有什么在靠近。 片刻,只听石壁发出隆隆的声音,似被开启,没多久,亮光突如其来,我觉得刺目得很,眯起眼睛, "花君可觉得此处舒适?"一个轻缓的声音传来。 我定定神,那人的面容渐渐清晰,正是相柳。 他的目光将我上下打量,露出一丝微笑:"苍渚地质特异,外来者常不能适应。"说着,他看看石牢的四壁,似有些感慨:"想当年,若非大王将苍渚地气炼化,此处连我等也待不得。" 他神态悠闲,似乎就是为了来与我怀旧。 我冷冷看着他,没有答话。 相柳却不以为意,看看地面,拂袖一扫,盘腿坐了下来。 "花君可是疑惑若磐之事?"他笑笑:"天庭众神已布阵苍渚之外,大王决意出战,花君亦命不久矣,有的事告知花君亦无妨。" "可还记得栖桃馆?"他缓缓道:"我见到若磐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谁。自从大王死后,我一直等着若磐醒来。大王早算到千年前的天裂就在不周山,他在不周山散神时,咒杀天狗而将邪力封在山中,为的就是借天地疲弱之机,让邪力附在若磐身上苏醒。"相柳说着,似乎兴奋起来,声调渐渐变高:"大王算得精妙,要镇住邪力,唯以另一半正力灌注才可奏效。句龙亦明白此理,可惜他即便散神,也阻止不了二力重合的一日!" 那话音撞在石壁上,发出闷闷的回声。 "若磐的身份,句龙大概早告诉你,可对?"片刻,他忽而看向我。 我盯着他,牙根咬得紧紧的。 相柳叹口气:"说来,此事也须多谢花君。"他面露得色:"若非你舍身自刎,若磐怎能自甘沉睡?如此,大王的力量全然复苏也还须拖上好些时日。" 心咚咚地撞着胸口,记忆和万般思绪纠结着涌上。 "悟贤那事也是你做下的?"我问。 "悟贤?"相柳不屑地笑:"那等贪婪之人,同鼠王一样,只想着得到句龙的神力。我不过将千年前的天裂之事告知,他便什么都替我做了。" 我愤恨地望着他,拳头紧攥。无意间,手碰到地上,软软的,竟是新长出来的糙木幼芽。 心中微微一动。 "神女的疑惑都解了么?"这时,相柳突然问道。他看着我,神色和气:"若是神女都明白了,我也该送神女上路才是。" 不好的预感压来,我浑身绷起。 只见他微微抬手,一条通体黑亮的毒蛇从里面钻了出来。 "它叫玄光。"相柳不紧不慢,看着我,两眼杀机浮起,却笑意愈深:"被它咬上一口,神仙也要血ròu尽化。我养了它五百年,一直想喂它吃些好的。"说罢,他突然将那蛇朝我抛来。 我发力将身体一闪,奔向门外,石壁却突然阖上。 室中一片漆黑,只有那毒蛇泛着黑亮的萤光,落在地上,长长的身体盘做一团,从口中"嘶嘶"吐着信子。 耳边传来相柳低喃的念咒之声,我的身体突然像被什么绑住了一样,定在原地。 毒蛇瞬间弹起,朝我飞来。 瞬间,一棵尖利的荆条从地上耸起,将毒蛇刺得对穿。毒蛇痛苦挣扎,我心中默念,荆棘生出更多的刺来,楔入毒蛇ròu里。毒蛇浑身冒出污血,片刻,再动弹不得。 石牢中一下变得宁静,我背靠着石壁,胸口阵阵起伏。 "原来还藏着这等本事。"片刻,只听相柳冷哼  一声:"看你挡得住多少。"说罢,更多的"嘶嘶"声忽而响起,似乎有无数的毒蛇向我爬来。 脊背上一阵寒栗,我赶紧再念咒催动。 千钧一发之间,石门却突然开启。 一名朱服男子站在门外,看到室中光景,似乎诧异得很。 "拜见先尊。"片刻,讶色在他脸上隐去,浮起浅浅的笑意,向相柳深揖一礼。 --------------------------------------------------------------------------------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没码完。。晚上八点再更。。。 第五十五章 ... 相柳停住动作,看着他,眉头皱起:"何事?" 我亦盯着那男子,心中仍砰砰激跳。 方才就在那开门的一瞬,那些靠近的蛇群突然消失,连被荆棘刺死的蛇尸亦不见了踪影。这般行为,像在忌惮什么似的。 这男子是谁? 只见他神色温和,道:"大王遣朱鸢来将神女带走。" 带走?我看着那个叫朱鸢的男子,手心沁出黏腻。共工说过出征时要杀我祭旗,如今是时候到了么? 相柳神色却阴沉不定。 "大王果真决意如此?"少顷,他开口道。 朱鸢微笑,道:"朱鸢只依王命行事。"停了停,目光瞥向牢中,问:"朱鸢不知先尊在此,若不然……" "我来拷问些天庭之事,既是大王之命,带走好了。"相柳神色已经恢复平静,淡淡道。 "朱鸢遵命。" 相柳没有多言,将眼角扫我一眼,转身而去。 "恭送先尊。"朱鸢朝着他的背影恭敬一礼。 脚步声远去,好一会,朱鸢抬起头来。 我看着他,捏着拳头不敢松懈。 "不必这么看我。"朱鸢温文道:"天庭抓了潋滟等人,要与苍渚交换俘虏。可苍渚抓来的神仙都扔到火里烧死了,如今只剩神女,故而大王名朱鸢来领神女过去。"说罢,他笑笑:"得罪了。"将手一挥,砂石卷起,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朱鸢的方法很特别,他用一口石匣把我关了起来。 我在里面挣扎了几下,只觉那石质冰冷,同石牢无异。 "这石匣乃玄冰封冻了万年的山岩制成,神女在石牢待过,当知晓挣扎乃是自讨苦吃。"朱鸢的声音从外面缓缓传来。 我不再动作,寂静的黑暗中,心中却仍为方才朱鸢的话掀起巨浪。 他说共工要拿我与天庭交换俘虏,子螭知道我在这里么?想到他,心头忽然有些莫名的颤动,只觉有什么似乎等待了许久…… 我深吸一口气。 无论如何,这算得上是个转机。在苍渚,我的神力总受到无形约束,无论如何不能完全发挥出来。不管这所谓换俘到底如何,只要能够离开这里,我逃走就多了几分希望。 朱鸢似乎把石匣放到了一辆车上,我能感觉到在空中的升腾之感。 待心情平复些,一个的问题又在心中转动。 与共工相比,相柳似乎更急于陷我于死地。方才他赶在朱鸢之前来杀我,似乎不想让我回天庭,这又是为何? 我在石匣里待了许久,肩膀被撞得生疼。 渐渐地,一阵喧嚣声传入耳际,似乎无数人在吵闹。 突然,石匣被打开,天光明亮地落入眼前。 天空不再是苍渚发灰的颜色,湛蓝深远,似乎已经将近傍晚,光照带着霞光的颜色。 "到了呢。"朱鸢的脸出现在面前,语  声和气,忽然,我身下的石匣消失,他一把将我拉起。 罡风夹着凉意,迎面吹来。 我发现这里是,这里接近西极,于天庭和苍渚而言都算是偏僻之地。 前方,两片巨大的云阵对峙,都立着成千上万的人群。一边是苍渚的怪物,而另一边,霞光满目璀璨,我一眼就望到了当先那个挺立的身影。 子螭一身霓锦衣裳,气势浑然,罡风亦吹动不了半分衣袂。 我望着那边,心中忽而无比坦然安定。 远远的,他似乎也看到了我。感到那目光投来的一瞬,纷杂的情绪忽然涌上我的喉头。 "欣喜么?"一个不疾不徐的声音传来,我转头,共工身披金甲,站在云端高高地睨着我。 "拜见大王。"朱鸢上前一礼。 共工没有说话,片刻,忽然抬手一勾,我被一股力量拽到他面前。 下巴被他的手挑起,共工看着我,低低道:"石牢里舒服么?" 我用力撇开头。 这时,我看到相柳立在不远处,看着这里,面无表情。 共工不以为意,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朱鸢,"他缓缓道:"天庭拿这么多苍渚俘虏来换她,我倒有些舍不得了。" 朱鸢在一旁看看我,躬身道:"此番也是潋滟卤莽。" 共工轻蔑地瞥瞥我,看向前方。 "传令,换俘。"他淡淡吩咐道。 身后一名苍渚战将答应,将手中令旗一挥。未几,只听苍渚这边的擂鼓声隆隆响起,披着战甲的怪物们大声吼起,如野兽一般。 没多久,天庭那边也传来鼓声,我看到一面金色的旌旗缓缓升起。 一列人影从天庭的阵列中被带了出来,足有数十人,潋滟那个紫红色的身影也在其中。 没多久,两边鼓声同时收住。一片云托着天庭的俘虏,朝这边缓缓飘来。 共工瞥向我,唇角忽而勾起一抹怪异的笑容。 "神女也该去了。"朱鸢在我身后轻声道,说着,往我背上轻轻一推,脚下的腾云载着我朝对面移去。 太阳变得十分庞大,已经落在了西边,光照从侧面斜斜投来,罡风也变得不那么冷冽。 我望着前方天庭的那片云霞,几名仙官已经出列,准备迎接。他们身后,子螭的衣裳在阳光中映得流光溢彩,赫然夺目。 这花哨的霓锦果然也只有他穿在身上才好看。心里忽而道。 一丝笑意忽而浮上我的唇角,心却开始突突跳起。我迎风加快步伐,像要把苍渚的所有噩梦都抛到身后。 迎面,与我交换的苍渚怪物们也缓缓而来。 潋滟站在当前,脸上的伤疤用朱脂描成一道假靥,两眼直直地盯着我。 即将交叉而过时,突然,潋滟身形暴涨,伸出巨手朝我扑来。 我早有预备,使出神力朝他劈去。 哗然的声音从  双方传来,潋滟却不放弃,骑在巨蛛背上,抵住我的攻势,忽然变出万道毒丝卷向我的周身。 金光从天而降,毒丝尽皆消散。 "撷英!"对面的云端上,子螭气势贲张开来,朝我大喝一声。 我忙朝那边飞去。 这时,一阵凌厉的寒气却从背后袭来,与子螭的神力相撞,天地间忽而一阵山摇地动的巨响。 "我还在此,急什么?"共工手持神杖,在空中对子螭冷笑。 子螭面若冰霜,双眼微微眯起,手中金光化作利刃;共工亦挥舞神杖抵挡,顷刻间,雷电生火,映得空中白炽刺眼。双方鼓声大作,一时间,乌云弥漫,排山倒海般的喊杀声涌起,不绝于耳。 "竟然分神。"潋滟的冷哼声突然从身后传来,我回头,他和巨蛛,一道戾气直逼面门。 我还手挡去,风雷来势迅猛,直直打向他们。 只听得一声惨叫,巨蛛躲闪不及,被风雷劈作两半,腥臭的血污四溅开来。 "阿乌!"潋滟嘶声大喊。 巨蛛残肢在空中抽搐,未几既没了声息,化作沙粒坠下。 "我杀了你!"潋滟暴瞪向我,眼睛变得血红。话音未落,他口吐瘴气,周身化作狂风卷起朝我扑来。 我毫不惧怕,撑出壁障,正要再召唤风雷,突然,背后一道阴森的力量袭来,将我的壁障打散。 心中一惊,我再回手却已经来不及。 潋滟的瘴风卷来,二力合击,我周身一阵剧痛,被扯入了瘴风之中。 "撷英!"子螭的声音似在耳边传来,却倏而变得遥远。瘴风中,潋滟化作蛛身,躯壳冲破了衣裳,狰狞的獠牙和毒刺向我扎来。我抵挡着,想挣脱开来,身上却被他的毒丝缠得紧紧。 瘴风卷着我们疾驰,似没了方向,面前,罡风如刀割一般,强光刺来,我望见前方是一片无际的水域,上方,太阳的身影有半边天空那么大,,正缓缓坠向那水中。 咸池! 心中一惊,这里连神仙也不敢靠近,再不收住,我们会被太阳的光辉吞噬,玉石俱焚。 "放手!"我使力反推向潋滟,他却似失了心智一般,不管不顾地要置我于死地。 蒸腾的水汽迎面而来,炙热中,白雾茫茫。我听到咸池沸腾的声音传来,身体却径自下坠。 滚烫的蒸汽伴着落水的声音传来,"啊!"我紧闭眼睛,惊声尖叫。 -------------------------------------------------------------------------------- 作者有话要说:JJ一直抽,所以更新延迟了。 把女主煮了,不成敬意~祝大家十一快乐~ 第五十六章 ... 身体在炙热中下沉,却没有预想中那噬骨熔筋的刺痛。 我睁大眼睛,水中仍然冒着密密的气泡,白炽的光照中,我甚至能看到潋滟痛苦万状地扭曲挣扎,最后,身躯在太阳的强光中消失殆尽。 我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咸池的水声汩汩传来,忽然,一声长长的清啸传来,似乎谁伸了个懒腰。 "嗯?怎么来了个神女?"一个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我突然被一股力量托起,不再下沉,那包裹着我的炙热随即散去。 太阳灼目的光芒中,一团白光在水中尤其明亮。未几,那光不再刺目,却慢慢汇聚成一个庞大的人形。有鼻子有眼睛,双臂粗壮得像树干一般,竟是个巨人的模样。 那巨人微微低头,朝我看来。 只见他的双目汇着金光,唇边浓密的光髯在池水中浮动。 "有意思,竟有人能活着到咸池来。"巨人开口道。 我望着他,惊诧得不能言语。 "你是何人?" 我张张口,发现自己还能说话:"我……" "让我猜猜。"他却将我的话打断,似思索着,片刻,道:"你有我当年血气的味道,是个血灵,对么?" 这话出来,心中猜测果然没错。 咸池是太阳每日的归所,在这里的,只有日神颛顼。 太阳乃万物之源,即便句龙子螭也接近不得。故而自从颛顼化日,他在天庭就成为了传说,连我也只能在史册中才能知道他的事迹。 我被他托在手上,仰头望着那大明亮的身躯,仍感到不可置信。 我的先祖呢……那目光注视着我,温暖融融,莫名的亲切。 日君却笑起来:"怎不说话?我看你从空中落下,可是与人缠斗?" 我一讪,片刻,答道:"正是。" 话说出口,心中却阵阵牵挂起天上。子螭正与共工拼杀,不知怎么样了。 日君微笑,不紧不慢地带着我沉入水底,在一张巨大的白玉c黄上坐了下来。 他将我放到一旁,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光照伴着气息如漩涡般卷起,光采通透。 "我方才见一群小儿在天上打得欢快,你就是从那里来的?"他问。 我不禁觉得好笑,天庭苍渚皆气势汹汹,在日君眼里却全是小儿。 "正是。"我复又答道,停顿片刻,补充道:"是子螭和共工。" "共工?"日君想了想,未几,颔首道:"是他啊。" 我诧异地望着日君。远古时,颛顼与共工大战,共工败绩,散神而死。如今再提起他,日君却这般平静。 "共工复生,神君可觉有异?"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日君没有回答,却缓缓道:"你心中思虑甚重,可是为了那两个小儿?" 我愣了愣。 他的目光透彻,似乎能将我心底每一处洞悉。 心绪  慢慢涌起,好一会,我点点头。 我苦笑:"若磐沉睡了,子螭亦命不久矣,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日君看着我,未几,却低低地笑起来,声音洪亮如巨钟。 "想当年,我也常常被后羿姮娥那些小儿们闹得不得安宁,如今虽许久不理,我还是一看就知晓。"他说罢,像想起什么,四下里找了找,从白玉c黄下摸出一只金光灿灿的物件来。 "小神女,我千万年不曾与人见面说话,今日可算痛快。"日君将那物件递给我:"这是我闲暇时炼下的,反正无用,赠你好了。" 我看去,只见那物件小巧,只有巴掌半大,是一根细匕首。 讶然望向日君,却见他已经站起身来,伸伸四肢。 "万事皆在人为,去吧!"他微笑地长吟一声,周身忽而发出刺目的光辉,未几,化作一团白光,融入了太阳的光芒之中。 不等我开口,一股水流涌来将我托起,朝上方送去。 蓦地出了咸池,天地间已经夜色沉沉。 水流将我托到水面就消失无踪。我腾云上天,朝脚下望去,咸池浩瀚而平静,已经见不到太阳的身影。 方才的阳光温热还留在身上,一点倦意也没有。 "去吧……"日君的声音仍徘徊在耳旁,他方才的话语,似无所指,又似别有深意。 心中还念着那战场,我收回目光,转身朝打斗的那片天空飞去。 "这不是神女么?神女!"忽然,一个声音从侧方传来,我望去,只见一片光芒在夜空中朝我靠近,是几名夜巡的仙官。 看到我,他们面容惊讶:"神女原来在此。" "神君如何了?"我迫不及待地问。 "神君安好,如今正在营中。"一名仙官道。 心中一下安定,我又问:"今日战况如何?" 那仙官与身后几人相觑,道:"神女且随我等回营,自然知晓。" 我看着他们,觉得有些异样,片刻,颔首答应。 仙官们引着我往天空飞去,使了缩地之术,一时间风涌云动,待到了地方,我却发现不是白日里的战场,而是又回到了八荒边上的苍渚之门。 天空乌云滚滚,天庭的兵将列阵云端,在海岛上设下营地,气势威压。 才要降下云头,忽然,一片云彩从天空中急急降来,我被一双臂膀用力地抱起。 夜风和缓,子螭的怀抱宽阔而温暖,胸口传来他呼吸的起伏。视线越过他的肩头,仙官们神色尴尬,我脸上发热,却没有挣扎,眼眶涩涩的。 片刻,子螭突然将我放开,上下打量,急急问:"可曾受伤?" 我摇头:"不曾。" 子螭看着我,略显憔悴的脸上似缓下一些,却他紧接着问:"方才去了何处?" 我苦笑:"说来话长。" 子螭盯着我,没有说 话,两只眼睛仍然睁得炯炯。 "真是胡闹。"忽然,他低低道,脸色突然板起,责备道:"叫你回天庭你不听,四处游逛做什么!如今苦头可吃够了?!" 我望着他略显憔悴的面容,只觉万般滋味卡在喉头,却反驳不得。 "嗯。"我拭拭眼睛,小声答道:"是我错了。" 子螭似一愣,片刻,轻轻冷哼一声:"认错也这般理直气壮。"话语才落,却一把抓起我的手:"走。" 说罢,带我腾云落向海岛。 神光汇聚如星辰,海岛上亮如白昼。 天庭的金幡招展,只见好些天庭将官在岛上,或巡逻或歇息,身上战甲锃亮。见到子螭,他们纷纷行礼,而后,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我身上,带着异样。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看看子螭,他却似无所觉,只目视前方,手上一点也没有松开。 "今日大战如何?"我讶然问子螭。 子螭看我一眼,淡淡一笑:"今日战未多时,苍渚突然撤军,算是胜了吧。" 我愣了愣,颇觉意外。在苍渚,共工那般踌躇满志,一心要与天庭争个高下,怎会突然撤走? 子螭却不言语,牵着我径自向前。 未几,只见宝树玉台璀璨生光,已经到了子螭的行帐。 "……罪贼退回苍渚,此乃绝好时机。神君应启乾坤阵,开苍渚之门,一举攻占!"一人高声道。 乾坤阵?我皱起眉头,不禁看向子螭。 乾坤阵是伏羲所创,能通玄冥阴阳。如今苍渚之门出现,唯有此法才能让天庭兵将进入。可这样一来,天地与苍渚连通,势必扰乱天地间固有的维系,子螭的身体必将受到连累。 子螭却面色平和,带我进了行帐。 只见玉台上,包括北极星君在内,许多仙君列席围坐,方才说话那神仙就站在中间。他的模样我认得,那日子螭宴邀广清真人,他在在席,似乎曾是广清真君最得意的弟子。 "神君。"见子螭进来,众仙君纷纷从席上起来,向他行礼。 子螭面带淡笑,放开我的手,走到上首。 "众卿商议到何处了,说来听听。"子螭缓缓道。 方才说话的仙君出席,拱手禀道:"臣以为,如今苍渚之门既现世,天庭当乘胜启乾坤阵,一举攻灭苍渚!" 他说完,在座许多仙官颔首。 "臣以为不可。"这时,子螭下首的北极星君起身,道:"苍渚狡诈而无信,从今日换俘之事可见一斑。天庭与苍渚正面交锋不过今日一回,苍渚撤军因由尚且未知,岂可冒进!" 星君话音落下,亦有不少人出言认同。 "星君是说让天庭观望么?"那仙君冷哼,道:"星君可还记得前番观望,苍渚偷袭巡逻仙官,捕去数十而无人生还。" 星君不慌不忙:"如此  ,敢问仙君,苍渚深广几许?罪神部众多少,贼魁何人?" 仙君哑口无言,怒视星君,面色通红。 星君捋须,泰然自若。 在场仙君议论纷纷,双方各有支持,争执不下。 子螭微微皱眉,将案上的玉镇一拍。 嘈杂声顿时消散,众仙人望向子螭。 子螭神色不改,目光望众仙人脸上一扫,噙起微笑,道:"二卿所言确实。天庭倒有一人全身从苍渚回来,苍渚如何,众卿不若听她来说说。"言罢,他将目光朝我投来:"撷英,上前来。" 瞬间,玉台上的众人纷纷看向我,神色倏而各异。 我早预料到子螭带我来此的目的,轻轻吸口气,移步上前。 "撷英,你在苍渚所见所闻,可一一道来。"子螭道。 "撷英遵命。"我一礼,转向众人,将苍渚怪物屠戮妖兽方士的事和在苍渚看到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 "共工邪力复生?"众仙人听我说到共工,皆惊诧不已。 我颔首:"正是。昔日共工将苍渚邪毒炼化,生糙木水流,苍渚罪神无不感恩于共工。如今共工邪力复苏而化为神体,罪神后代皆以其为王。"句龙和若磐的事牵扯到子螭,我将这部分隐去,只将如今形势由来说明。 席间一阵沉寂,众仙官面面相觑。 "共工……能与共工相抗之人,莫属颛顼句龙。如今颛顼已去,句龙不知踪影,这……"下首有人低声道。 "怪不得苍渚之门忽然现世。"另有人道:"共工当年便以诡计多端闻名,如今看来,白日里的撤军难免有诈。" "臣有异议。"先前与北极星君争执的那位仙君道:"早在远古,共工已形神俱灭。如今只有邪力,纵是部众再多也不过妖物,天庭何惧?" "是不惧,却也不可因此贸然攻入。"对席,北极星君缓缓道,他面向子螭:"臣以为,苍渚罪众既然意在与天庭一战,必出苍渚之门,天庭于门前严阵以待,占尽天时地利,何乐不为。天庭可在八荒边缘设苍渚府,驻以重兵扼其咽喉;再反列乾坤阵封堵苍渚之门,可永绝后患。" 这番话出来,不少仙人纷纷应和。 我看到子螭的唇边露出满意的笑。 "妖兽与山门之间的惨案,天庭前番遣仙官彻查,亦有了结果。"子螭道,说罢,他看向席中。 一名仙官起身,向子螭一礼,道:"臣等下界彻查,发现被屠戮之处,手法残忍,却如出一辙,与撷英神女所言无差。" 子螭颔首,将目光扫向列席,沉声道:"苍渚诡计多端,此为意在引天庭内讧。如今既已查明,尔等当同心协力。复有再议论人兽仙众不睦者,定严惩不贷。" 众仙人皆应答。 "至于苍渚,"停了停,子螭从座上起身,道:"北极星 君所言甚合我意,可依计而行。明日起,在此岛设府,严设兵阵。" "敬诺。"众仙人皆起立,齐声一揖。 当夜议事之后,子螭没有让我多停留,即刻将我送回了天庭。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宫中只不时传来他奔波于各处的消息,似乎预感到天庭将有大事要做,宫中服侍的仙娥仙官们神色间亦多了些严肃。 对于我的归来,他们没有流露出太多的讶异,只如常行事。不过,我曾被劫到苍渚的事在天庭已经人尽皆知,换俘之事也一时沸沸扬扬,外面的议论少不了。偶尔出去,我就会获得无数探究的目光,一次路过瑶池,昙珠看我的眼神已经不掩轻蔑。 我并不理会,每日尽量留在子螭的宫中,一为了清静,二为了好好梳理心中的想法。 问题总是一个接一个。那日我与潋滟缠斗,在我身后偷袭之人是谁?而共工突然撤退,又究竟为何? 时间一连过去好几日,百无聊赖之间,我已经把子螭藏室里的书册重新摆了一遍。 当我将最后一只香炉位置摆正,已是夜晚。 看着面前收拾得整洁的藏室,我用巾帕擦擦手,准备离开。才转身,却发现子螭倚在门边,美眸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惊讶不已,露出笑容,走上前去:"何时回来的?" "方才。"子螭慢悠悠地说,他将眼睛朝四下里看了看:"这藏室一收拾就找不着东西,我似乎交代过不许收拾。" 我不以为然:"就是不收拾才更找不到东西。"说着,我指指一排架子,"你常翻的书册都在那处。" 子螭眉梢微微挑起,不置可否,踱步进来。他动作优雅,往室中的榻上坐下,瞥瞥我:"累了,陪我坐一会。" 有前车之鉴,我看看那榻,只见边上有一只小几隔着。 犹豫片刻,我依言走过去。 "苍渚府和乾坤阵之事都忙完了么?"我在离小几还隔着几尺的席上坐下, "嗯。"子螭道:"苍渚府设好了,乾坤阵太大,尚需时日。" 忽然,他目光落在我腰间,看着上面别着的金匕,问:"这是什么?" 我低头看看金匕,微笑道:"是日君赠我的。" "日君?"子螭讶然。 我把坠落咸池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日君么。"子螭将金匕拿在手中观看,饶有兴味:"我也曾想拜访,可惜自从颛顼之后,太阳亦脱离神界,连我与句龙也接近不得。"说着,他瞥瞥我:"句龙提过你是血灵所化,我初时还不信,颛顼血灵怎会生出这般迟钝的神仙。" 我嗔怒地瞪他一眼,夺回金匕。 子螭却看着我,得意地发笑。 "是了,"片刻,我想起心中的疑问,道:"那日共工突然撤退,是如何状况?" 子螭  神色平淡,说:"还能如何状况,那日你与怪物缠斗坠下之后,那贼魁就突然中术一般抽搐起来,而后苍渚怪物皆退了去。" "抽搐?"我一惊,心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子螭"嗯"一声,忽然看看我们之间相隔的距离,皱起眉头:"你坐那么远做什么。"说着,伸手来抓我:"过来。" 我正想这事,躲闪不及,肩膀被扯得一痛,我轻呼了声。 "怎么了?"子螭疑惑地看我,目光敏锐地落在我的肩膀上:"有伤?" 我知道瞒不过他,讪讪一笑。 子螭从座上起来,不由分说地将我衣领向后拉开。 我赧然,一边拉回衣领一边挣扎着瞪他:"做什么……" "勿动!"子螭不放手,横我一眼,将目光看向我肩膀上的伤处,脸色愈加发沉。 "共工伤的?"片刻,他问。 "嗯。"我老实承认。 那日我对他说无事,是不想他担心。在苍渚,共工曾踢了一脚在我的肩上,后来又被寒气侵蚀,疼痛一直未消。 子螭没有说话,少顷,将手覆在我的肩上。 一股暖意从那掌中透出,柔和而纯正。伤处的疼痛慢慢减轻,一下舒服了许多。我不禁微微眯起眼睛,享受那泉水般通透的感觉。 室中静谧无声,夜明珠在壁上闪着银光,淡淡映在眼前。 "好些了么?"子螭的声音低低传来。 "好些了。"我缓缓吸了口气,轻轻道。 子螭不语,我的脖颈上的发丝忽而被一股热气撩动,微微麻痒。 嗯……肩上那手有些不安分,正往旁边慢慢下移。 我转头,正对上子螭含笑的眼睛,他注视着我,双眸映着明珠的光辉,如月下的潭水。身上,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手臂环了过来,身体贴着,我此时像是坐在他的怀里一样。 一阵热气蒸腾上脸。 "你……你乘人之危!"我羞恼地掰开他的手,抗议道 。 "嗯?你不喜?"子螭看着我,忽而莞尔。他放开我,姿态优雅地往身后的小几上一倚,霓锦衣裳的映衬下,笑容无比妖孽:"那……你来乘人之危好了。" 我看着他,面红耳赤。 子螭却仍那样笑着,淡淡的光影映在唇边,轮廓诱人。 罢了。 我深吸口气:"这可是你说的。"说罢,我凑前用手扳住他的两颊,将唇贴上。 子螭的呼吸似一滞。 那唇软而柔韧,他的气息迅速包裹在我的鼻间,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抗拒。我的唇舌描绘着那唇形,轻轻地吮咬,感受到那呼吸渐渐变得粗重。 忽然,我的两肩被用力握住,子螭坐直身体,压了过来。 我抬头,掰开他的手。 "你不许动。"我微喘着气瞪他。 子螭胸口微微起伏,唇色红润的颜色似乎淡淡蔓延到了颊边,表情有些哭笑不得。片刻,他没有松开我腰上的手,却重新向后倚回小几上,声音低哑:"嗯,不动。" 我盯着他乖乖的样子和上扬的唇角,忽然觉得很满意。一直以来,自己与他相处总被他占上风,如今能够换个地位来一次竟觉得很兴奋。 我与他额头相抵,却将目光移向他的领口。脖颈的线条细腻而结实,喉结的突起在衣领下掩着阴影。 那时在凡间看到他出浴的情景倏而掠过脑海。我咽咽喉咙,片刻,将手伸向他的腰间。 面前的胸腔似乎长长吸了一口气。子螭没有说话,腰上的手忽然发紧。 "喜欢么?"我将手伸进他的衣襟里,缓缓扯开结带,低低问道。 "嗯。"子螭的声音在喉咙里滚动,睫毛相抵之处,眼睛深邃而灼热。 我轻笑,将双唇吻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沿着笔挺的鼻梁缓缓向下;双手探入他的衣襟内,一直解开里衣,待触到结实温热的胸膛,将衣服缓缓拉开。 腿根上传来硬物的抵触,愈加明显。腰上的手又开始不安分地滑动起来,一只手紧紧握在我的后臀,一只手扯向我腰间的束带,身体一阵苏软。 我摩挲着他的面颊,微微低头。□之事我虽不曾主动尝试过,却也并非一无所知的小儿。鼻间,热气与他衣裳上的淡淡香味混在一处;明珠的光照下,那胸膛宽阔厚实,色泽柔腻却不失阳刚之气。 面庞上愈加烧灼。 忽然,我的目光落在他的左胸下侧,一块阴影浮在那里。 我心中一惊,稍稍离开,定睛看去。只见那确实是个阴影,拳头大小,像淤痕,却又均匀得很,玉璧一般浑圆。 "这就是你发病时的痛处?"我停住动作,皱眉问他。 子螭看看那里,少顷,"嗯"了声,手却没有停顿,我的腰带一松。 "昆仑璧破裂之后就有了?"我却接着问。 "嗯。"子螭的唇流连在我的脖颈上,声音含糊。 我盯着那伤处,他样子诡异,上回我闯入子螭房间匆匆忙忙,竟不曾留意…… "现在疼么?"我问。 子螭不答话,却埋头向我的锁骨,肌肤一阵素麻。 我又羞又急,顾不得松散开来的衣衫,用力扳开他的脸:"先说清楚!" 子螭似乎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瞪我一眼。 "不疼。"他面上还带着些潮红,不耐烦道:"你这女人总爱扫兴!都猜到了还有甚可说!" 我有些哑然,嘴上却不服输:"我又不知确否,当然要问!" 话音才落,子螭的手臂突然将我箍紧,片刻,我已经被他带得躺倒在席上。 他的身体压着我,脸悬在我上方,双目幽光吸人,仍染着未褪的炽热。忽然,他笑起来,紧贴的胸口上,声音浑厚。"你喜欢我。"他低低地说。 我瞪着他,啼笑皆非。 这么大动作最后竟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此人不是一般的反复无常。 可心里这样想着,双颊却又腾腾地蒸热起来,望着那双目,只觉移不开眼睛。 "你喜欢我。"他盯着我的眼睛,微微加重语气。 "嗯。"我吞咽似的答了一声。 "嗯什么?"他却穷追不舍,双手紧握着我的双臂。 "喜欢你。" "说全。"他低低道。 "我喜欢你!"我只觉脸上炙热无比,瞪他一眼。 笑意染上子螭的唇角,一瞬间,他竟像个大哭之后得到饴糖的小童一样,笑得灿烂不已,一双美眸光采明亮。 "会有些疼。"他声音带着沉沉的沙哑。 "嗯?"我怔了怔。 子螭却不说话,突然,他的头俯下来,将我的所有视线和呼吸封堵在热烈的纠缠之中。我毫无防备,只觉自己已经被那双臂牢牢困在其中,一点反悔的余地也没有。 被他瞬间反扑,心里羞窘得很,却似乎有什么在慢慢地化开,甜丝丝的,一抹笑意漾在唇角。自从换俘时在天上见到他的那一瞬,我就已经不在迷惘。妖男说得对,放不下过去便连眼前人也珍惜不得。心像明镜一样通透,我清楚得很,他就是我愿意用漫长的生命与之相守的那人…… 散乱的衣服底下,他的手不断探入,掌心与我的肌肤相合。我急促地喘息,只觉下面的衣服正褪去,身体深处,一股苏软伴着幸福的实感传来,通透全身…… "咚……"一个沉沉的声音传入耳际,隐隐约约。 "咚,咚……"片刻,那声音清晰了一些,似乎谁在击鼓。 疑惑浮过心头,我睁开眼:"子螭……" 子螭似乎也已经听到,停住动作。 "神君!"这时,外面传来宫中仙官的声音:"禀神君,下界传报,乾坤阵布阵已毕。" --------------------------------------------------------------------------------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不好意思,鹅今天出门去亲戚家,出门前忘了留言。亲戚家有电脑没有网络,鹅在亲戚家码了字,晚上回来才能更新,泣拜。。。。 本文大约还有几章就要完结了,所以,鹅想把更新在十一假期内停一停,好好梳理一下思路,全力把结局部分码好,十月八日再开始更结尾部分,大家说好不好? 同意的不举手~ 一下 两下 三下 太好了,大家都同意了,十一快乐~~~(鼓掌,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第五十七章 ... 乾坤阵? 我倏而清醒。 上方,子螭亦抬起头来。明珠的光辉中,我看到他的脸上仍带着晕红,双目看着我,瞳仁中炽热尤盛。 "神君……" "知晓了。"他应了声,嗓音沙哑。 外面再无声音,我和子螭对视着,安静得只有各自起伏的呼吸声。 突然,子螭低低地笑了起来,似憋了许久。声音越来越大,他把头埋在我的颈间,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胸腔沉沉的,压在我身上,不住发震。 我望着上方,片刻,也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起来,伸手环着他的脖子。 "撷英……"好一会,子螭的唇流连在我耳边,喃喃道,长叹一声:"奈何奈何?老天也捉弄我么……" 脖颈上麻痒得很,我笑嘻嘻地把头偏开,却问他:"你要去观阵?" "嗯。"子螭淡淡道:"我须主阵。"说罢,他吻吻我的唇,笑笑,翻身坐起来整理衣衫。 我望着他的背,微微皱起眉头。 乾坤阵乃是神阵,的确是要神力深厚之人来主阵,可是我没想到要子螭亲自来主阵。乾坤阵通阴阳,启阵时天地之气浮动,我担心会触动昆仑璧的裂痕,于子螭的身体而言必是损伤。 "天庭这般大张旗鼓,苍渚岂肯坐以待毙?"我也坐起身,不放心地说:"你分神主阵,若又遇大战,那……" "全出来了才好,一并收了。"子螭不以为意地轻哼,说着,他回过头来看看我:"不过是个乾坤阵,我……"话没说完,他却突然打住,目光停在我胸前,饶有兴味。 我讶然,低头看去,登时大窘。 方才纠缠,我的腰带和结带被他解开了,衣领大开地敞着,胸口浑圆的起伏半遮半掩地露着。 我一阵羞赧,忙将衣服掩好。 子螭笑起来,忽然过来把我拥起。 "撷英,"他在我耳边低低说:"可知明日是什么日子?" 过两日?我想了想,搜遍脑海,却想不出来。 "是替日。"子螭轻笑:"可还记得,当年我第一次见你,就是替日。" 我忽而明了。 替日是远古时一个重要的节日。顾名思义,每逢此日,天狗吞日月以变阴阳。后来天狗死去,天庭将阴阳交替之事交与万物,替日亦渐渐远去,只有句龙和子螭这样神界留下的神仙才会把它当作节日。那时我与子螭头一回相见,他正是特地回来与句龙宴饮。 "到了那时,可又是一个千年。"子螭低低道,手指在我的脸上轻轻摩挲:"你可知这样的日子我等了多久?" 我唇角弯起,反拥着子螭,把头埋在他的肩上,久久不语。 当初我见到子螭,只满腹猜测,觉得他阴晴莫测,何曾想到会有如今这一刻? 我的脸发烫,依偎在他怀里,听着那有力的心跳  ,却觉得心莫名地吊着。 天狗呢……我闭起眼睛,心底深处,似一直有双眼睛在注视着我,幽暗中,闪着金色的光芒…… 拂晓时,十几万天庭的兵将皆列阵在天门之前,浩浩荡荡,旌旗蔽日。 神龙昂首在前,子螭立于云车上,远远望去,只见身姿颀长而英武,黄龙鳞铸就的金甲在太阳光中闪着耀眼的光泽。 乾坤阵布好,子螭前往主阵,同时为预备大战突如其来,也将大批天兵抽调下界。 我望着子螭的身影,片刻,看向旁边。 南海龙君身着玉冠青袍,一边向子螭张望,一边朝我翻白眼。 子螭出发前,将南海龙君召来了天庭,要他陪在我身边。 "弁羽是龙君,如今他龙须生长齐全,力量恢复,天庭之中已少有对手。"子螭勾勾我的下巴,唇角微弯:"让他跟着你我才放心。" 我又不是小儿,心道。回想子螭那表情,我仍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摸摸下巴,那手指的触感似乎还留在上面,脸不禁一热。 周围熙熙攘攘。天庭几千年不曾有过战事,神仙们极其踊跃,除了出征的天兵天将,围观的神仙亦是如潮一般。 "嗬,看广清真君。"前面观看的几名仙人中,有人忽然道。 我随他们望去,果然,广清真君站在子螭身后,宽袍大袖,手按长剑,虽无战甲,却一副道貌岸然的凛然之态。 "啧啧,这气派,果然德高望重。" "那是。在天庭之中论神力,排在神君后面的可就是广清真君哩。" "这我自然知晓。不过我可听说,神君近来将真君门下的仙官替换不少?" "仙君门下?" "你不知么?"那仙人忽而压低声音:"听说真君与神君不合呢……" 我听着他们说话,怔了怔,忆起那天广清真君门下仙人与北极星君争执的事来。那位仙君离开时铁青着脸的样子我仍记忆犹新,不过我一点也不同情他,他坚持打开苍渚之门的提议,不仅卤莽,还会伤害子螭的身体。这些,也是广清真君的意思么? 似乎感觉到这边的目光,广清真君突然看过来,面色平静,却教人觉得深不可测。心中似被什么触了一下,那气势,自己竟像在何处见过。 一声长长的角鸣传来,将我的思绪拉回。围观的人群一阵喧哗,只见子螭车前神龙当先腾空,拉着云车稳稳走起。 旁边,南海龙君张望着,微微升高了腾云。 未几,隆隆声震耳欲聋,兵将们亦随之开拔,在欢呼声中,朝天门外汹汹而去。 我盯着那云车消失的方向,好一会,所有身影都不见了才收回目光。 旁边的仙人们纷纷散去,南海龙君睨我一眼,片刻,若有若无地哼一声,扭头走开。 "跟上!"走了几步,他忽  然回头来瞪我。 这算什么跟班。我心里一阵懊悔,心想,当初就是不该答应。 早在远古,伏羲将天庭中央的一片水泊灌注神力,设为窥池,以便天庭查看天地万象。如今天庭大军出征,留在天庭的神仙们便聚在窥池边上观看。 我亦与众人一道围观。 池神立在池中,将拂尘一扫,窥池上覆盖着的浓浓云雾随即散开,露出明镜般的池面。未几,光芒盛起,池面渐渐显现出一片碧海的颜色。 "那就是苍渚呢。"有人道。 "这般白茫茫的,果然是雾界。" "这么宽,也不知神君封不封得住……" "神君做事何曾出过差错,没见识。"我旁边,南海龙君不屑地低哼。 我不理他,看着窥池中列阵的天兵和那在海上主阵的身影,心绪亦如海涛般起伏。 有一件事,必须现在就去做。 我定下心思,转身离开。 "去何处?"南海龙君发现,从后面追上来,嚷嚷道。 "累了,回宫沐浴。"我答道,瞥他一眼:"你也要跟来看么?" 南海龙君瞪着我,脸色突然变得难看。 "谁要看你,丑女。"说罢,他"嘁"一声,不屑地转头走开。 如自己方才所言,我哪里也没有去,径自回到子螭宫中。我到宫中的汤殿里开启泉池,说要独自沐浴,摒退众人。待做好这些障眼法,确定周围再无他人气息,我随即隐身移形,离开了子螭的宫殿。 如我所料,神仙们都去窥池一睹下界战况,仙苑中则冷清许多。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步履匆匆,随着小径七转八绕,来到上次同子螭散步而至的那个小潭边上。这里依然静谧,繁茂的花树在四周开满了花,雾气变幻,潭水上漂着一层厚厚的落英。 这潭水是天庭涌出的泉水汇集而成,常年无人打扰,又汇集花树精气,我要使窥术,这里再好不过。 "撷英,撷英……"花精们从树上降下,如点点萤火一般在我四周围绕。 我朝它们笑了笑,望向前方心中默念。 潭水平静的水面上渐渐起了一层波澜,少顷,一片清莹的水花向上卷起。花精们飞向那水花,汇作一团亮光,慢慢在我面前铺开,如明镜一般。 我从腰间拿出日君赠我的金匕,往明镜上一点。 金色的光斑在明镜上出现,耀眼地如日光一般,未几,光斑向四处散开,明镜中渐渐映出些景物来。 苍穹深邃无底,云气茫茫在下,如万丈彩练一般映着霞光。 未几,却有团团乌云汇聚而来,高高的云头上,子螭和共工的身形两两对峙,气势贲张,杀气凛凛。一时间,只见强光闪过,将即将黯淡的天际照得如正午,猛烈的罡风将云彩冲得四散开去。一时间,战鼓擂动 ,对阵的天兵与苍渚怪物厮杀作一团。 忽然,我看到有身影自那众人之中落下,一阵狂风扶摇卷起,朝天边飞去。 正在这时,天上的共工杀气突然收敛。虽只有短短一瞬,那个在空中抖动蜷起的身影却一直徘徊在我的脑海…… 明镜中的亮光弱去,浓郁的雾气弥漫,遮去了所有画面。 我望着它,久久定立。 这镜中一切皆来自日君目睹留下的记忆。 金匕乃日君以自身光华炼就,与他灵犀相通。方才,我尝试着将金匕与窥术结合,重温那日战况。 许多事一下浮起在心头。 在浮山中,若磐双目通红,痛苦挣扎; 在苍渚,那双赤目出现在共工的脸上,他一度想杀我,那利爪却挥不下来。 "……我谁也不怕!"共工阴鹜的声音隐隐回荡。 是什么教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忌惮的是什么? 我想起换俘之前,相柳匆匆赶来杀我的事。心中渐渐变得豁然。恐怕那日战场上共工发生的事,就是相柳最不想看到的。 "万事皆在人为。"日君的话如一点亮光,将我的思路渐渐照亮。 在苍渚,相柳曾对我说过,若磐之所以甘愿沉睡,乃是因为我当年自刎。所以,共工得以最终占据了若磐的躯壳。可是共工毕竟与若磐同体,有若磐的心在,他杀不得我。而那日他在战场上突然失控,也是我突然被袭触动了若磐…… 这个想法出来,我的心冲撞不已,几乎觉得荒谬。 那日听说苍渚大战之中突然撤军,我就觉得不寻常。 昨日问子螭,他轻描淡写,却又即刻将话语岔到别处。 他没有瞒我,我很欣慰,只是有的事由不得我不做。乾坤阵即将开启,一旦成功,我就再也无法求证心中的猜测,若磐也许会永远被共工困在那躯壳之中。 若磐…… 忽然,我感到身后有异样的气息聚起。 不对!我收起窥术,猛然朝几丈外转开身体。 "花君离开苍渚,果然就机敏多了。"一个带笑的声音缓缓传来。 我吃惊地望向那边,雾气仍变幻,落英如雨。相柳缓缓踱将出来,看着我,白皙的脸上,平和而莫测。 第五十八章 ... 心中如坠深渊,我盯着相柳,身上骤然如结冰一般。 这里是天庭,他怎会来到这里? 看向周围,蓦地发现光照正渐渐黯淡,似乎已被他气势阻隔。 相柳却不慌不忙,看看我,淡淡一笑:"花君不必诧异,相柳不过重游故地。"说着,他看看四周的花树,轻叹道:"多年不曾来了,虽没了阆风悬圃,有宝霓花可观赏却也不错。" 他神色悠然,周身气势竟与周围毫无相悖。 我盯着他,眉头微微一皱, 相柳虽位列上古众神,可他随着共工反叛,早已被天庭驱逐在外,九霄的罡风雷劫和天门阻隔根本不会让他靠近。 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这个念头让我愈加心惊,有了前车之鉴,他说话语气越是柔和我就越是感到杀机重重,我稍稍后退,暗自运起神力。乾坤阵将启,相柳此时前来,必无善意。 "潋滟死去,花君竟完好,相柳佩服。"只见他目光微微转动,看看我周围的花精,不以为意,继续道:"自从大王将花君带到苍渚,相柳就知道你是个祸患。可惜大王太要强倨傲,一心要与若磐意志相搏,不肯杀你。而自从天庭说要以俘虏换花君,我就明白大王必以为耻,会千方百计将花君留下。果然,大王指使潋滟途中动手。"他苦笑:"相柳殚精竭虑,,一心为大王扫除忧患。不想,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这些话,与我心中所想完全相合,心中似激起万千波澜。 若磐……胸中堵着这个名字,久久不能平复。 "苍渚与天庭开战了么?"片刻,我问。 "正是。"相柳答道:"大王已率部进发。" 我冷哼:"如此,你来是要杀我?" "这倒说不上。"相柳微笑,说罢,他突然出手,一道玄冰交织的罗网突然朝我落下来。 网? 讶异闪过心中。 不容多想,我早已蓄势,还击过去。 罡风卷着雷火将那罗网劈开,瞬间撞得殆尽。 不料,相柳气势已经完全包裹过来,只不过一瞬,那罗网又重新恢复,继续朝我收拢。 眼前,光照幽暗,却仍能看到花树的落英悠悠落下,花精们嘻笑飞舞,方才的交战,对它们似乎都不曾存在。 是壁障!心中一阵火急。这样下去,自己什么时候死在相柳手上也不会有人发觉!想到这些,,我一边抵挡,一边用神力朝四周壁障突破,却总不见效。 耳旁传来相柳的笑声:"受死不在这一时,花君何必着急?" 我心头一紧,掌化利刃朝旁边猛然划去,相柳影子一闪,却又消失不见。 就在这时,忽而闻得一声冷笑传来:"原来你就是相柳。" 那声音清澈而张扬,我转头,却见相柳的壁障上,豁然出现一道光明的裂口,一个少年身 影缓缓踱入,玉冠青袍,竟是南海龙君。 见到他,我心中倏而一松,力量骤然迸发,将那已经收拢到头顶的罗网一下击破。 "原来是龙君。"相柳在空中聚起形状,睥睨着我们,笑笑:"倒是有趣。"说罢,他念念有词,周遭突然变成墨色,隐隐浮着青绿的幽光。只听"嘶嘶"的声音响起,未几,数十乌光袭来,却不搭理南海龙君,只交织如狂风一般缠向我周身。 我忙使力反击,只闻得一阵腥风迎面扑来,霹雳光下,满地碎断的蛇尸。 令人作呕的是,那无数的蛇尸在地上蠕动,未几,各自长出身首,变作无数小蛇从地上盘旋而起。我唤出神木拔地而起,将自己护在中心。血光闪过,荆棘爆裂而出,刺向那些怪物。可相柳的念咒之声仍然传来,更多的蛇从碎尸中分裂而出,四周像汇着青黑的大潮,向我奔涌而来。 这时,一道强劲青光卷起,将那些包裹在四周的黑气冲散,相柳咒声戛然而止。 "嘁。"南海龙君飞身到空中,鄙夷道:"亏你挂着天庭神仙的名号,使出来的法术这般恶心人。"说罢,他身形忽而暴涨,化作一条白色的巨龙,将强壮的尾巴扫向相柳。 相柳亦不甘示弱,将身体让开,瞬间化成一条巨蟒,竟比龙君还要高出数倍。 "小儿,我当年与天兵大战时你还不知在何处!"相柳高声笑道,说罢,将庞大的身体卷来,四周一下变得漆黑憋闷,似有什么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 我心中暗道不好,连忙腾空,立在龙君背上。 "丑女!下来!"龙君发觉,恼怒地扭动。 "别吵!"我盯着上方一点亮光,道:"朝上,扶摇来破!" 龙君似明白了我的话,不再闹腾,清啸一声,卷起扶摇朝上方冲去。我默念聚起神力,花木灵气招引风雷,如利刃一般随着扶摇飓风破向黑暗。只听"轰隆"巨响,一道口子裂在眼前。龙君怒吼一声,张爪搅得漫天水光,如山一般压向相柳。 只见光芒闪过,相柳一声闷哼,身躯与那沉黑的气势在面前一下消失殆尽。 水潭如镜,花瓣依旧落下,温柔如细雨。 方才一切竟如幻影。 "这般不经打,什么上古神仙。"龙君变回人形,拂拂袖子,不屑地说。言罢,他瞅向我,恶声恶气地嚷嚷:"我可不是为了帮你,我是为了向神君交差!你诓我的事可还未算账!" 我没有理他吗,只望着眼前。心中虽庆幸,却仍疑窦丛生。 相柳,果真死了么? 他有神身,一旦死去必是散神,不会如此平静。上回在鼠王洞中,他曾假死,这回,恐怕仍是故伎重演。 那么,他去了何处? 方才相柳在我面前,没有掩饰共工的秘密,并且那些法术都不  是杀招,且破解得太轻易,他这次来的目的,似乎更像是为了对我说出那些话。 他若是一心为了共工,为何这么做? 正思索,突然,"轰"一阵巨响,寰宇几乎震荡。一阵红光划过天际,空中登时如烧灼一般。 "苍渚攻来了!"远远的,有人大吼的声音传来。 苍渚?! 我望着天空的红光,心神几乎凝滞。 "快走!"龙君一声大喝,倏而变作龙形,将我往背上一撩,腾空而起。 狂风大作,仙苑中的大树也被吹得怒涛一般。我在龙君背上仰起头,只见天空中,那道红痕久久不褪,像一个伤口,红光映得天庭万物都像着火了一样。未几,乌云从那红痕中滚滚涌出,只听擂鼓声声,青面獠牙的怪兽排列如阵,竟真是苍渚! 龙君载着我,脚下云彩如火。天庭中的神仙们被惊起,仙官擂起大鼓,命神仙们聚集。我看到有不少仙人手持兵器腾空而起,准备迎敌。 突然,一团巨大的火球从那红痕中滚落,熊熊坠下。 我心中一揪,那火光闪着浓重的戾气,是能炙杀神仙的苍渚之火!神仙们发出一阵惊呼,滚滚热力卷来,空中一阵憋窒,龙君忙退到更远的地方。 眼见着火球落下,突然,有什么朝它一挡,火球倏而"轰隆"地迸裂四散,白炽的光乍然升腾而起,冲回那红痕之处。 "是神君!"有人喊了一声。 我睁大眼睛。 雷师击鼓,响彻苍穹。洁白的云列在天边滚滚出现,层层堆叠。天兵阵列整齐,旌旗上染着太阳的金光,气势如虹。云列在鼓声中迅速包抄而来,未多时,已将源源涌出的苍渚敌众包围在中心。 我望着正北方,祥龙拉着云车当先,子螭挺立其上,身形笔直。 心情一阵难以言喻的激荡,却又觉得安定无比。 "子螭早料到了?"好一会,我问龙君。 "正是。"龙君已带我收势落回地面,抬头望着空中,得意地笑:"神君以为,天地间唯边缘薄弱,故而苍渚之门在八荒之外现世;而共工乃上古之神,对天庭最是了解,一旦封闭苍渚之门,若再现世,必是天庭。" "……全出来了才好,一并收了。"子螭的话回荡在心中,我飞速地转着思绪,怪不得他让龙君跟着我,怪不得子螭早晨离开时把声势做得那样浩大,还带去了天庭众多兵将,竟是为了回来全力一击。 这时,一名身形巨大的将官身披战甲,威风凛凛地出列,声音洪亮震耳:"贼众竟敢犯我天庭!速速降来,可饶不死!" 无人答话,空中只余鼓声擂动。 苍渚的乌云团团停住,如染了墨汁一样浓重,沉沉悬在空中。 未几,那滚滚乌云中突然飞出一道刃光,直取将官面门。将官将手中神戢一挥  ,刃光破开。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似乎在笑,愈发响亮。没多久,苍渚的乌云从中心破开,云列盘旋,一人乘着红云降下,正是共工。 他的目光直直看向子螭,片刻,冰冷的脸上缓缓浮起一抹笑意。 第五十九章 ... 子螭立在云车上,看着共工,面无表情。 "尔等速速受降!"将官的吼声再度响起。 共工冷笑,突然将手中长锤一挥。 戾气激荡,如水波一样冲向四周。子螭放出气势一挡,神力相撞,狂风四散。 苍渚鼓声隆隆再起,怪兽们呼啸而下,朝四周的天兵攻去。雷师鼓声一变,天兵们严阵以待,整军迎战。一时间,无数喊杀声伴着刃光响起,电闪雷鸣。 子螭在云车上沉着指挥。 天上的红痕透着炽热的光,苍渚怪兽驾着滚滚浓云不断涌出,已有不少杀了下来。地面的神仙们毫不畏惧,纷纷上前迎敌。 我心急如焚,望着共工,腾云左冲右突,奈何一团混战,无论如何也上不去。不能这样下去,我暗自咬牙,看向近处一只怪兽,朝它冲去。 突然,手被用力扯住。 回头,龙君瞪着我:"你疯了?欲自残引共工发狂么?!" 心一揪,我讶然盯着他:"你……" 龙君哼一声,咬牙切齿:"神君同我说了,有他在,不许你去!" 他话音才落,突然,我听到天空中传来一阵狂笑。 仰头望去,却见共工手举长锤,对子螭道:"今日交战,共工等候多时,可惜尚未尽兴!"说罢,他将长锤往空中一抛,随即腾云飞起,张开双臂大喝一声。长锤被一股无形的力托起,化作一道锐光直飞苍穹。 子螭面色一变,卷起罡风阻挡那锐光。 共工却冷笑,周身突然放出万丈红光,如燃起火焰。 天庭似被什么撞了一下,突然一震。 我几乎站立不稳,踉跄了一下,待抬头,却猛然看到子螭面色苍白,一手紧紧捂在左胸下。 长锤的锐光刺向天空,只听崩裂之声响起,苍穹突然出现一个黑洞,洪水奔涌而下。 "天漏了!"有仙人惊呼,霎时间,洪水在呼啸奔涌,冲向天庭。 这时,又是一震,天摇地动。 我突然明白过来,这是共工发力正将苍渚整个撞来,天地动荡,牵连到了子螭的昆仑璧。心中不再多想,我顾不得龙君的呼喝,腾云而起。 红光戾气如刀,我手中聚起所有的力量,我朝共工击去。 未到身前,我已经被一股力量掐住脖颈。 共工冷笑,赤红的双目中,满是疯狂。 "杀我么?"他笑声轻蔑:"你以为我会像那日一般失态?我今日来,也是为了亲手杀你!"说着,他的手掌陡然收紧。 我的喉咙卡得难受,几乎无法喘气。 心中却无所畏惧。 当年的共工确实聪明,可他算漏了一点。若磐是天狗,不是他;而这世上,并非无人可像颛顼当年那样将他制住。 "你……不是共工。"我咬着牙,一字字道,说罢,拼尽力气,将金匕朝他臂上一cha。 共工双瞳放大,痛呼一声,松开了手。 我顾不得喘气,再上前往他胸口再送一刀。 共工张着口,盯着胸前的金匕,似乎不可置信。 少顷,红色的光芒从他周身透出,瞬间,共工四肢蜷起,重重坠下。 我连忙将那身体接住。 他的身体那样沉,我摇晃了好一会,才终于将他稳在了腾云上。 神仙们欢呼的声音如潮般涌起,天空中,我看到子螭放出神力,托起无数五彩的巨石纷纷飞起。天漏处倾泻的洪水渐渐小了,苍穹重新恢复宁静。 我看向臂弯里,他双目紧闭,似熟睡了一般。胸口,日君的金刃已经渐渐消失,完好如初。我低头注视着他的脸,轻轻抚过那眉宇。将手覆上胸口,那心跳微弱,一声一声,却似乎正渐渐恢复强韧。 突然,一股杀气从身后袭来。与我的神力相撞,手臂发麻。我忙起势转头,却不见任何人。 "当心!"一声清喝响起,白光闪过,龙君将一道刃光挡在身侧。 "可惜呢。"一个温煦地声音传来,对面,一道朱红的身影立在云上,是朱鸢。 不待我定睛,朱鸢却又突然消失,身后一道寒气袭来,我连忙乘着腾云躲开。 这样不是办法。 我放下若磐,站立起身。 神力聚起,似乎从未有过的饱满。我心里明白,此时自己要保护的东西有多么重要。 "呵呵,怪不得他老妨着大王,原来有这等深情。"前方,朱鸢现身,微笑着,双目阴鹜:"如今一同赴死大概也无所遗憾。"说罢,他气势涨起,身后突然出现一群凶神恶煞的苍渚怪物。 龙君冷哼,拔出腰中宝剑,击向朱鸢。 朱鸢不慌不忙,突然化作两人,一人拔剑与龙君相敌,一人攻向我。 会□?我心底一惊。 朱鸢手中变出一把鞭子,血一般闪着红光,破空而来。 "这是为了潋滟。"他的温和地笑,下手却招招狠戾。他身后的怪物亦呼啸而来,森冷的兵器从四面八方戳出。 我亦不客气,在空中祭出神木长藤,将那些怪物牢牢困住,再以雷电作利剑,朝朱鸢面门劈去。 朱鸢将气势一挡,才要还手,这时,只听一声怒吼响彻空中。 白影闪过,利光如电交织,朱鸢的身形突然一定,睁大了眼睛。片刻,那身体破碎开来,在空中化作一捧细沙。 我望着面前,那人看着我,金色的眼睛似明镜一般,清澄透亮。 风呼呼吹来,四周的一切嘈杂之声似乎都成了烟云。 泪水涌出我的眼眶,我害怕看不到眼前那张脸,用力地把眼睛拭净。 一只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将湿润带走。 久违的温暖传来,泪水却愈发止不住。 他用双手将我的脸抬起,清俊的面容如记忆般深刻。 "若……若磐 ……" 我哽咽着,用力握着那两只手,看着那颊边渐渐盛起的笑意,又哭又笑。 阳光扯着一道身影出现在旁边,我望去,却是子螭丛云车上下来,看着我们。 他背着光,看不清气色,却见衣服有些湿答答的。我看向头顶,那被共工戳破的天漏已经补好了。 我望着子螭,吸吸鼻子,露出微笑。 子螭目光注视着我,优美的轮廓嵌在阳光中,线条和缓。 突然,"轰",又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 我站在腾云上几乎也被荡得不稳,若磐一把将我扶住。 "子螭!"我看到子螭捂着胸口倒下,尖叫一声,急忙冲上前将他扶住。 子螭面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冷汗涔涔地从额头冒了出来。 我惊骇地抬头望去,却见上方,苍渚的红痕仍未消失,却变得透明,隐隐可见苍渚的山岭映在天空之中。震荡不断,天空像被挤压的纸片一样,渐渐变形。尘土从平地上弥漫而起,我们所处之处渐渐上升,竟与地上一切隔绝。 这时,一阵笑声从空中传来,低低的,却清晰入耳:"苍渚现世,神君可觉身上痛快?" 一个身影出现在上方,只见广袖当风,长剑锃亮,竟是广清真君! 我瞠目结舌。看向子螭,他望着那里,双目阴沉而犀利。 广清真君高高睨视着我们,面上含笑,缓缓地说:"句龙死去,神君一人维持昆仑璧,诸多辛苦,今日待老夫来为神君解去。" "放肆!"一声怒喝传来,龙君杀气腾腾跳上云头,拔剑指向广清真君:"叛贼!吃我一剑!"说罢,剑气化作无数刃光,刺向广清真君。 广清真君却不紧不慢,将手中宝剑一挡,龙君闷哼一声,突然向后退出数十丈。 "拿下!"护卫子螭的天庭将官一声令下,周围天兵朝广清真君杀去,广清真君将手一挥,乌光闪过,众兵士惨叫,竟有不少在空中散神而亡。 一阵刺耳的笑声又从广清真君口中发出,却怪异得很,时而变作另一个声音,我一听,心中一沉,分明是相柳! 他看向若磐,忽而低低长叹一口气:"我一心助你,可终不能成事,奈何!奈何!" 若磐盯着他,面无表情,双手紧攥成拳,周身腾腾涨起气势。 "不枉老夫一番心血,心愿终于得偿!"广清真君,不,相柳仰天而笑,说罢,他浑身黑光迸发,卷起扶摇冲天而上。闷闷的巨响传来,如万古擂动,苍渚的红痕刺目,一团巨大而幽暗的光从空中缓缓降下。 相柳嘶声狂笑,飞身腾空,举起两臂立于光团之下:"此刻之后,天地易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那是什么?"龙君不顾身上的伤,睁大眼睛问。 "共工的神力。"若磐走过来,看着我很  子螭,平静地说:"它被人重新收起了。" 我惊得无法言语,再看向子螭,他眉头紧锁,牙齿深深咬在唇间。 一切倏而明了。 为何我总觉得广清真君的气势似曾相识,为何相柳能到天庭来,这二人竟早已合为一体! 他袭击我的目的,全在于引我诱使共工分裂,以得到共工的力量。 柳在空中大笑,披发跣足,忽而身形暴涨化作巨蟒,吞噬幽光。 "须阻止他……"子螭艰捂着胸口站起,咬牙道:"否则,天地将会于一旦!"说罢,他看向若磐:"你当知晓天狗之事。" 若磐看着他,双目炯炯。 "知晓。"过了会,他答道。 我看着他们,忽然明白了这些话里的意思。 共工形神俱灭而神力仍存,本有悖于天地。今日正当古时的替日,天狗食日,阴阳交替,一切混沌秩序都能够在瞬息间扭转过来。 如果是这样……我的心砰砰激跳,望着若磐。 他没说什么,目光扫过我的脸,忽而转身,腾云而起。 "若磐!"我出声叫住他。 若磐定住,回过头来。 我望着那双眼睛,片刻,道:"万事小心。" 若磐看着我,露出一抹笑意,目光明亮得堪比日月。 "嗯。"他应了一声,随即化作巨兽,朝天空中飞去。 我站在原地,有些发愣。那神色,恰如许久以前,他对我说他不后悔时的样子…… "拿着。"愣怔间,手中突然被塞来一件物事。 我回神,却见子螭把昆仑璧交给了我。半边玉璧光洁,上面的裂纹却触目惊心,有几根竟已经比上回见到的更长,离边缘只剩毫厘。 心像被什么重重一捶,我惶然抬头。 子螭注视着我,目光深深,他低低道:"替我收好。" 我不解地望着他。 子螭双唇抿起,片刻,弯出一个笑容。 "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今天是什么日子?"他问。 "替日。"我答道。 子螭眉头微微扬起:"还有呢?" "你我相识之日。" 子螭笑了笑,苍白的面容竟有了些焕然的颜色。他抬起手来,似乎想触向我的脸,片刻,却突然收住。 "保重。"他轻声道,说罢,却不再看我,转身离去。 "你去何处?"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我急忙伸手,那衣裳却掠过指间,触碰不到。 "子螭!"我大声呼唤,想上前,身体却被龙君一把扯住。 "勿妨碍神君!"他喝道。 我瞪大眼睛望向那里,指间子螭闭目凝神,突然清喝一声,五色云霓从天而降,将他高高托起。未几,他的神力如虹气一般贲张开来,瞬间冲向天空。 昆仑璧护在我的手中,只觉起了一层冰凉的汗腻。万千波澜在胸中冲撞,心跳得飞快。 相柳 已经将幽光吞入大半,看到子螭,怪笑传来:"神君莫非疯了?这区区神力岂可……"他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穹顶之上,太阳渐渐被吞噬成缺,光照变得黑暗。 一道无形之气突地降下,如水波一样扫过万物。 相柳的面目陡然变得惊恐而扭曲。 "啊!"他凄厉地惨呼,蟒身僵直抽搐。 幽光迅速从相柳张开的大口中飞起,源源地从他身体上吸走青黑的光气,如云头升腾直高空,未几,骤然爆破开去。 瞬间,烧灼如火的光照喷薄而出,几乎将视野全部淹没。强光伴着暴风降下,四周云彩飞散,却撼不动子螭毫发。天上的红痕消退,子螭的神力仍在暴增,光芒如日,将苍渚一点一点地托出了天外。 "苍渚!"龙君一边撑起壁障挡住天上扫来的戾气,一边兴奋地大喊:"苍渚封住了!" 我望着子螭被光照抹去的身影,却几乎屏息。 "啪" 一个声音传来,细微,却惊心动魄。 我低头,心几乎停住,昆仑璧在手中已经裂作的碎块。 天空中,光芒渐渐收敛,顿时暗下。万籁无声,子螭的身影却似消失了一般,空落落的。 "保重……"耳畔似乎仍回荡着方才的叮咛。 "不!"意识突然崩裂,我大喊,撕心裂肺。 终章 时光荏苒,如风穿梭。 眼前烟云明灭,氤氲中,一人立在花间,似漫不经心:"花是种的好,只是长相差了些……" 花瓣缤纷点点,他立在繁花绚烂的树枝下看着我,似笑非笑:"……花君亦爱花么? "……可知明日是什么日子?"明珠的光辉映得那面孔美若玉琢,他眸光如温酒,柔和而醉人。 "子螭!"我痛苦的声音回荡在天空,充斥着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思绪如洪水袭来,我的心一震,突然坐起。 凉风阵阵,松枝如茵。 蓬莱脚下,沧溟涛声起伏,深邃的颜色延绵无际,与天边的宝蓝相交,粼粼映着日头。 又梦到了。 我望着头顶,深吸口气,片刻,缓缓在藤榻上躺下。 风凉丝丝地拂在脸上,眼角涩涩的,我摸去,水迹洇在指头。 "嗷嗷……"有什么灵活地爬上了我的藤榻,我侧过头,一只身体圆乎乎的小狐狸站在榻沿上看着我,乌溜溜的眼睛满是好奇,毛绒绒的尾巴一动一动。 我支着身体坐起身来,将它拎到怀中。 "阿团,"我挠挠它的下巴:"怎溜出来了?母亲呢?" 阿团望着我,嘴里仍"嗷嗷"叫唤。 "果真在这里。"一个恼怒的声音突然传来,阿团被一只手提了起来。初雪站在面前,撅着嘴瞪它:"又偷吃油饼!" 阿团"嗷嗷"的叫唤,求助地望向我,这时我才看清,它嘴边果然沾着些油饼的碎屑。 "求谁说情也没用!"初雪"哼"一声,佯怒地往它屁股上打了一下,却似小心至极,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不禁笑起来。 阿团是妖男和初雪的第一个孩子,去年出生,还不会说话,却跟初雪一样爱吃油饼。 初雪抱着阿团在藤榻上坐下,看着我,嘟哝道:"你好久不来,一来却就是睡。" 我笑了笑。 "阿芍。"初雪拍拍阿团的脑袋,瞅瞅我,支吾地说:"嗯……子螭,真的死了么?" 我抿抿唇角,片刻,摇头:"不知道。" 若磐化作天狗吞日,相柳随共工神力而亡,子螭却消失了。 无踪无迹,也没有句龙那样的九色巨虹。 天庭许多人说他已经死了,可是我不肯相信。 天狗吞日,斧正万物。子螭与昆仑璧本非一体,说不定昆仑璧在那一刻碎裂,却反而能够使得子螭的元神保留下来。这个想法,博闻强识如北斗星君,听过之后也未否认有此可能,但他仍劝我要往实处看。 说我逃避也罢,固执也罢,我总觉得他不会这样什么也不交代就离开,终有一日他还会回来。 "前些日子,南海龙君曾路过此处。"初雪小声说:"嗯……他说你忙得很,让爷爷劝劝你。" 我没有答话。 子螭不会回来的事,连南海龙君也默认了。 他说:"神君早已知晓时日无多,天庭事务,也早已交托完毕,以防身后无序。相柳那般谋划,本无论如何都是死局。你用金刃使天狗复苏,一切方得扭转,也算成全了神君心愿。" 我那时听到这些话,虽无言以对,却仍一意孤行。 子螭只要没有死去,终有回来的一日,即便昏迷隐匿,天地间也总会有他的气息。那日之后,我游逛在天地间,碧落黄泉,无时无刻不在寻找。 神仙的日子无穷无尽,几十上百年常常不放在眼里。子螭离去到现在,人间不过几十年,可在我看来却像几千年一样漫长。 说起这些,方才睡了一觉,精力恢复了了不少,今日也不能偷懒。 我摸摸阿团的头,站起身来。 "阿芍又要走?"初雪讶异地望着我。 "嗯,"我伸伸手臂,说:"北极之地还未去过,要去走一走。" 初雪目瞪口呆。 "你们这些神仙啊,"她叹了口气,皱皱鼻子:"还是臭方士说得对,登仙也不一定有现在过得好。" "又要去何处?"这时,我忽然听到妖男悠然的话音传来。 转头,只见他正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人。 目光倏而定住。 我望着那里,一时怔忡。 若磐看着我,金色的眼睛明澈如昔。 "嗷嗷……"阿团见到妖男,兴奋得很,挣扎着从初雪的臂间钻出来,一下跳到妖男怀里。 妖男抚着阿团,看看若磐,又看看我,笑了笑。他神色自若地走过来,对初雪说:"去散步。"说罢,牵起她的手,朝屋后走去。 初雪脸颊发红,跟着他,不是转头回来看我,目光闪闪。 我回过头来,只见若磐看着我,神色深沉而温和。 "你好么?"对视片刻,我开口道,喉头沙沙的。 "嗯。"若磐答道。 我看着他俊朗的面容,视线不放过每一寸肌肤,好一会,确定他说的是实话,眼前倏而迷蒙。 那场大战,若磐摆脱共工之时,身心已是大创,吞日之后,几乎散神而亡。幸而大司命来到,将若磐带到幽冥休养,方得保全。寻找子螭之余,我时常到幽冥探望,他回复到了以前初生时的样子,整日昏睡,醒来的时候却是极少。 如今能在阳间见到若磐,几十年来还是头一回。 眼角传来那大手的触摸,有些粗糙,却温暖真实。我抓住若磐的手,越发哽咽。 "你呢?"他任我攥紧手指,低低地问。 我抹开眼泪,苦笑,没有答话。 "我此来,是要带你去一个地方。"若磐注视着我,沉默片刻,对我说。 去一个地方?我讶然。 若磐却不多话,身形一变,化作白狗,两只眼睛看着我。 我微微犹豫,扶着他的背,坐了上去。 我又来到了幽冥。 从入口落下,无尽的黑暗如潮水淹没头顶,只余幽冥花糙的银光和时而闪过的指引之灯。 若磐的背温软依旧,他四足生风,穿过亡灵拥挤的峡谷河川,未多时,带我来到一条泛满银光的大河之上。 我望着下方,发觉并不陌生,这里正是让我重生为神的那条冥河。 若磐将我放下,化作人身。 "冥河乃盘古心脉所化,源头聚天灵,支流黄泉聚地灵,人神重生皆由冥河而始。"他说。 我颔首。 这些我都知道,这里我来过好几回,可搜遍上下,皆无所获。 若磐没有再说什么,却朝河面低念,未几,银光浮动,聚起一个人形,升腾至我们跟前。 "神君有召,小臣是听。"只见那是一个幽官,向若磐深深一礼。 我明白过来。与天庭神仙不同,天狗乃通阴阳之神,冥界的幽官亦听从他召唤。 "将我问我你的事告知神女。"若磐道。 幽官应诺,向我一揖,道:"上回替日,有灵陨落于河中,倏而散于水底,不见踪影。就在今日早时,散灵在水中重聚,化为神身,出了幽冥。" 心倏而被拨动,我睁大了眼睛。 "他是谁?"我问。 幽官笑笑:"小臣自盘古以来,从未出过幽冥。河中重生之人,小臣无一认得。只知其身份似乎了得,大司命亦不可掌控。" 思绪澎湃如怒涛,我看向若磐,他注视着我,目光映着冥河的银光,平静而深远。 "可知他去了何处?"心中激动难捺,我问幽官。 "这……"幽官想了想,道:"小臣虽不知那神灵名号,他离去所往,幽府中当有记载,待小臣查来。" 寒风阵阵,天空纷纷扬扬地飘起了细雪。天庭和仙山仍然温暖如春,人间却已经是入冬时节。 越过山川林壑,蒲州萧索的大地出现在脚下。 若磐在一个土丘上降落,我朝四周望去,发现这里正是我以前同他来过的那个地方。风物已经改变了许多,当年遍野的衰糙被如今纵横的农田取代,只有坡顶那个坟茔还剩下半截孤零零的石碑,上面残留着斑驳不辨的铭刻。 风景触目,往事忽而浮上心头。 我转头,若磐静立不语,双目幽深。 "幽官说的就是此处?" "嗯。"若磐道。 我看着脚下及膝的荒糙,这个地方是我过去降生为人之所,我去蓬莱前才来过一回。 "我去寻他。"片刻,我说。 "嗯。" 我转身走开,才行了十余步,回头看去,若磐仍站在坡上,看着这边一动不动。 脚步收住,我折返回去。 "若磐,"我踌躇着,过了会,注视着他:"我知道你的心,只是我……"声音发涩,我张着口,却说不下去。 "我明白。"若磐的声音低低。他双唇紧抿,飞舞的雪粒中,眼眶上竟似有些微微地泛红。 北风掠过,我深吸口气,没再说话,少顷,转身离开。 "阿芍!"忽然,若磐出声叫我。 我回头。 他立在那里,金眸明亮,语声醇厚:"我仍不曾后悔。" 我的脚步凝滞,好一会,唇角弯了弯,不再看他,继续朝前方走去。 雪越下越大,田野中逐渐染上银色。 那条小河上,木桥还在,老宅却已经改了样子,断壁残垣里是别人家的菜畦。只有那棵老梅树仍然歪歪地立在路旁,枝头长着粒粒花苞。 老宅的背后已经变成了一个村庄,寒气中,炊烟徐徐。 "这位娘子!天寒地冻,来买二两酒吧,你良人必是高兴呢!"路过一处酒铺时,当垆的妇人朝我招呼道。 我正想摇头,忽然,我看到一个老妇人坐在火塘边上看着我,那面容,似曾相识。 见我看她,老妇人笑起来,皱纹深深:"这位小娘子,老妇看你面熟得很哩。" 我停住脚步,看着她。 老妇人仰着头将我打量,似在思索地说:"老妇我年轻时曾去过洛阳,在那里认识过一个同乡的女子,也是你这般模样,名叫……"她想了想,片刻,笑道:"叫什么老妇忘了,只记得那时,她们都唤老妇阿沁……" "母亲又说胡话。"当垆的妇人收拾着酒具,对我笑道:"方才路过一位公子,生得也极是俊俏,我母亲也说年轻时见过一模一样的,还说那是什么北海王!" 心忽而顿,我愣了愣。 "老妇可不曾胡说!"老妇人嗔怪地看了当垆妇人一眼,扶着旁边的柱子慢慢站起身来,一边佝偻着朝屋内走去一边喃喃地说:"就是像么,老妇可不糊涂……" "这位娘子,"我向当垆妇人道,只觉胸中心潮涌动:"借问一声,方才说的那位公子,往何处去了?" "那位公子?"当垆妇人想了想,望望前方,朝不远处一条小路指了指:"我记得他是去了那边。" 她话音才落,我已谢过,步履匆匆地往她所指方向奔去。 细雪漫天飞舞,我的两袖向后扬起。清冽的风中,那苦苦寻觅的气息突如其来,似乎召唤一般引我向前。 道路弯曲向前,一直通往大河边。 一抹身影立在栈桥上,似乎等待着什么。 片刻,他缓缓转过头来。 那目光投来,远远的,子螭面上的笑意熟悉未改。 一时间,天地中似乎只剩下对视的二人。 我的眼眶倏而噙起泪花,却不禁地笑出声来,不再停滞,加快步子迎上前去…… 作者有话要说: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多谢大家的一路支持!鞠躬~~~~~~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五二书库www.25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