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苹》作者:猫大夫 文案 一切皆因这个穷学生想把MB当替身而起。 “情难自控,一腔孤勇。 ” CP:韩笠×裴晏禹(互攻) 第1章 序章 三年前-1 “你就是我的天使,保护着我的天使,从此我再没有忧伤。你就是我的天使,给我快乐的天使,甚至我学会了飞翔——” “近日鹿和集团发公告称董事会于XXXX年6月20日审议并通过:选举顾辽章为集团董事长,任职期限自本次董事会审议通过该议案之日起至公司第七届董事会任期结束。” “像孩子依赖着肩膀,像眼泪依赖着脸庞,你就像天使一样,给我依赖,给我力量——” “鉴于顾辽山因个人原因于XXXX年6月1日申请辞去集团董事长及法定代表人职务,为规范和优化公司治理结构,根据《公司法》及《公司章程》的相关规定,选举顾辽章为集团董事长并担任法定代表人。” “你是我最初和最后的天堂——” 关上房间的门以后,客厅电视里的财经报道新闻便被隔在了门外,裴晏禹仍能听到父亲对这条新闻评头论足,仿佛还对昔日东家的发展耳熟能详一般。 “这个顾辽章啊,是顾辽山的弟弟,三十出头!前段时间电视新闻不是报道了吗?顾辽山病倒了,估计快不行了,这才要换的董事长。啧啧,有钱有什么用?连个儿子都没有,到头来金山银山都落到游手好闲的弟弟手里。”裴榷咂嘴,又问妻子,“儿子呢?刚刚还看到他在阳台晒衣服。” 韦柳钦应道:“回房间去了。他爸,你倒是劝劝他呀!我问过12栋的邓姐,她女儿去年考上的大学。咱儿子这个分数,能报省内最好的大学、最好的专业了!犯不着跑到省外读个普通院校!” 裴榷不耐烦地说:“你一个女人家成天这打听、那打听,听风就是雨,没半点主见,瞎闹什么?咱们这里教育落后,说是最好,还不如人家普通院校。到江苏读书,毕业以后就留在长三角工作,谁还跟你窝在这山沟沟里头。不长见识!” 高考分数公布以后,父母没少关注与填报志愿相关的问题。但裴晏禹心中早有打算,无论他们怎么提建议,都不会更改他的决定。 好在父亲一向对他引以为傲,对此并不异议,母亲自然也不会当面置喙。 裴晏禹戴上耳机,开始给杜唯秋写信。耳机里单曲循环播放着杜唯秋最喜欢的乐队歌曲,高中时裴晏禹曾在台下看过他的演唱。现在每次听到这首歌,当时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 “飞过人间的无常,才懂爱才是宝藏。不管世界变得怎么样,只要有你就会是天堂——” 唯秋哥: 见字如面。 最近怎么样?过得好吗?这是我高考以后第一次给你写信,前些日子在等分数,每天都过得十分焦虑,现在已好多了。 得知你暑假因要在实验室给老板打工而不能回来,感到很遗憾。关于这段时间的境遇,总觉得有许多事情要与你说,又生怕文字表达不清,盼着当面告诉你。既然你不能回家,那也只能暂且放下了。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经过了解,我的高考分数比你们学校历年的统招分都高出很多。昨天我给学校招生办打了电话询问,老师回复说,我的分数报医学院没有问题。我自己决定填报你所在的专业,到时候,我就又是你的学弟了! 最近常见到新闻报道长江洪迅,不知你那里会不会受到影响?我每天都在看天气预报,见到是晴天,便放心许多。 上回你给我寄的《天使》谱子,我已经照着练了一段时间。我预备这个暑假都拿来练习这首歌,到时候开学了,唱给你听。暑假的计划除了帮家里干活以外,还打算学做菜,争取在开学以前把糖醋鱼、香煎藕饼、蒜香排骨和鱼香肉丝这几道菜学拿手来。 常听你说大学生活的丰富多彩,我一直都非常向往,可又担心太精彩的课外活动会影响学习。唯秋哥,在大学里,是不是需要成绩非常优异才能够拿到奖学金?近来爷爷的病越发严重了,家中为给老人治病花费了不少钱,我不知如何才能减轻他们的负担。 信写到这里,裴晏禹的钢笔没了墨水。他从抽屉里取出墨水瓶子,又见到放在里面的小铁盒。 打开铁盒,裴晏禹在底部翻出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上面的杜唯秋仍是年少时清俊的模样,手中抱着书本,朝镜头温柔地微笑。他把照片拿近来仔细瞧,心中的亲切感一如往常。 杜唯秋有一双泛着柔光的眼睛,常带着温润的笑意,右边眼角的泪痣又让他在沉静时似有忧伤的气质,引人疼惜。高中时,杜唯秋是学校里许多女同学的初恋对象,同时也是裴晏禹的初恋——哪怕他不是女生。 自从杜唯秋考上大学以后,便很少回家乡。他和裴晏禹的家境相似,都算不上富裕,每逢寒暑假杜唯秋都会留在学校所在地打工挣钱,赚取自己的学杂费。裴晏禹上一回见到他,还是在前年的寒假。 他摩挲着照片上杜唯秋的泪痣,心想:这回好了,等考上杜唯秋的学校,又能够常常见到他。关于杜唯秋的容貌,裴晏禹最喜欢的是他的眼睛,仿佛充满了光,又仿佛充满了不具名的悲伤。 第2章 序章 三年前-2 “宝贝,你全身上下,妈妈最喜欢的就是你的眼睛。还有你眼角的那颗泪痣,真是特别漂亮!”韩小怜啧啧称赞道,“简直和你爸爸一模一样!” 正坐在梳妆台旁边看书的韩笠眉尾微微一挑,斜眼瞄着镜子里的自己,继而又看向坐在画布背后的母亲,漫不经心地说:“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没印象,家里连张像样的照片都没有,你说像就像?” 和以往每一次一样,哪怕韩笠这么说,韩小怜也不会受到刺激将他的生父是谁向他说明。 韩小怜置若罔闻地哼着旧上海的小曲子,用画刀在画布上涂抹,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她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坐在高凳上身影似乎摇摇欲坠,挂在身上的吊带睡裙和围裙仿佛能够把她压垮。韩笠继续看书,余光瞥见她晃晃悠悠的两只脚,好似只有一层干燥枯萎的皮肤包着细小的脚踝,能够清楚地分辨骨骼的形状。 韩笠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如同韩小怜所说,长得像自己的生父,但他能够肯定,自己和母亲并不像。 小时候,韩小怜偶尔心血来潮、大发慈悲地前往学校参加家长会,同学和老师们都说没想到韩笠的妈妈这么年轻漂亮。他们的言语当中,也只有“年轻漂亮”,却从来不曾说过他们是一对相似的母子。 或许在容貌上,韩笠的大部分基因都继承于他的父亲。然而韩笠对这位生父早已没有印象,那或许是一个高大伟岸的身躯,但只剩模糊的背影。 韩笠不知道他的姓名、籍贯,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工作,又是否还活着。他只知道这位父亲非常有钱——至少在他与韩小怜交往时如此。否则,那个男人也不会送给韩小怜这么一座偌大的别墅。 位于江湾的这片江景别墅区是本地最贵的房产。韩笠自小居住的这幢别墅中,有配备的室内游泳池和豪华车库,曾经每一样家具、摆设都是国外大师订制的限量版,尽管表面上看来只是一幢算不得别致的房子,里面的所有东西却都是价值连城。 这是韩笠对这个家最初的印象。不过,二十余年来,由于韩小怜生活铺张奢侈,身为画家的她所画的画没有一幅能够卖出去,而韩笠的生父也对他们母子毫不过问,渐渐地,家里的东西一件接一件地消失了。 它们被换做韩小怜的首饰、衣服、鞋包、化妆品和绘画工具,也换成钱,供养她时不时找的小男朋友。她非常好心,没有忘记韩笠的学费和生活费。韩笠上幼儿园时,仍有韩小怜给他配备的专车接送,等到上高中,已经需要自己搭乘公交车上学。 大学四年,韩笠在省会上学,哪怕回家的路程连半天时间也无需花费,但他依然很少回家。 韩小怜只有在和男友分手以后,才会偶尔想起她这个英俊漂亮的儿子。但这样的时间十分短暂,因为她的空窗期总是很短,上一任男友在她的身上再也榨不出好处以后,又会有下一个不嫌弃她不够富裕的男友接任。 住在这样的大别墅里,怎么会没有钱?喊穷多半是骗人的。年轻的男孩子们总是会这么想,待到发现韩小怜果真如同这幢别墅一样虚有其表时,才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便是在韩笠的印象中,除了美丽以外,别无用场的母亲。可上个月他接到通知回家,才发现长久不见的韩小怜连她唯一的好处也没有了。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难看? 韩笠发现,早已变得空空如也的家中,连韩小怜往时最喜爱的那张梳妆台也不见了。这曾经是韩小怜最珍爱的家具,她说这是韩笠的父亲亲自为她设计的。 梳妆台换了多少钱,韩小怜不肯说,用去做什么了,也没有答案。韩笠想尽办法找到买主,把梳妆台买了回来,但这件家具是否会在他离开以后再次消失,他不确定。 最可恶的,莫过于韩笠那些关于他们一家三口的零碎记忆里,竟然有一幕,是他看到母亲坐在这张梳妆台前,对正在为她梳头的父亲微笑。 韩笠曾经以为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此时,他坐在梳妆台旁看书,供这个女人作画。那一件件曾鲜活地摆在他童年记忆里的家具仿佛都活了过来,如同海市蜃楼一样出现在空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里,陈设在它们原本的位置。 所以韩笠才会讨厌回家,这个家在他的视线范围里一点一滴地消失了。 他拿起手机,接听来自好友的电话:“喂?城春,什么事?” 赖城春在电话里十分焦急地问:“你在哪儿?出大事了!” “我在家,什么事?”韩笠皱起眉头,莫名其妙地问。 他惊讶地喊道:“你还在家里?!赶快回学校吧!卢智杰那臭小子把你给卖了,现在都知道你收钱替考的事,系领导和辅导员正查着呢!这下惨了,别说保研,你能不能毕业都是个问题!” 第3章 深夜的秘密-1 又一个室友因为不堪忍受旧校区简陋脏乱的宿舍环境而搬出去了,原本八人的宿舍现在只剩下三个人。裴晏禹下午的课结束以后,面对搬迁以后凌乱不堪的宿舍和走廊,悄然叹气。 他给余下两位室友打了电话,得知他们晚上都要陪女友,便知他们是要在外面过夜了。 距离去便利店的打工时间还有几个小时,裴晏禹啃着面包,在公共卫生间打了一桶水,将宿舍地板和走廊清理了一遍。 周末的夜晚,校园四处都是游逛的人,更有不少外出吃饭和约会的学生。 裴晏禹洗过澡,骑车前往距离学校两公里外的一家便利店打工。这是他本学期搬来旧校区以后,找到的一份新工作。从前在本部,他也在校区附近一家相同的连锁便利店工作。 从那家店离开以前,裴晏禹向店长提起了变更就职地点的申请。他做这份兼职已经两年,工作业绩不错,店长很快就帮他解决了新工作岗位的安排。 但由于现在这间店的人员安排,目前只需要肯值夜班的兼职生,所以裴晏禹暂时只能值夜班。好在他对此早有准备,在新学期选课时,尽量避开了早上的课。这样哪怕值了夜班,翌日早上也能够补眠休息。 地热已然散去,骑行在郁郁葱葱的校园里,晚风中丝丝凉意带来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天气预告报道夜间将要有雨,难怪空气中会弥漫着一丝闷热,裴晏禹呼吸着充满夏天气息的空气,在骑出林荫校道后蓦然抬头,便见到了满天繁星。 再低头,裴晏禹看到灰暗的夜色中有一对熟悉的身影。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刹车,车速陡然下降,继而又在他回过神后,慢慢地恢复了速度。 裴晏禹把车骑到迎面走来的杜唯秋面前,停车打招呼:“杜老师,师母。” 晚风温柔,星光和灯光都次第亮起,正是散步的好时候。杜唯秋同往常一样,在夜色正好时与妻子一起在校园中散步。他微笑点头,问:“出去做兼职?” 两人认识已久,如今杜唯秋又是裴晏禹的辅导员,自然对裴晏禹的生活有所了解。这不是裴晏禹第一次在打工路上遇见他们夫妻二人,也不怪乎他会有此一问。“嗯,今天值夜班。”裴晏禹答完,余光禁不住地往黄容济隆起的肚子上瞟了一眼,又对杜唯秋问候道,“散步?” 杜唯秋点头,眼中带有温柔的笑意,一如往常。他关心道:“现在值夜班,白天如果有课,休息时间能够顾上吗?” “可以的。”说了两句话,裴晏禹的心里已经有些发堵。他假装看了一眼手表,不好意思地对他们说:“快迟到了。老师、师母,我先走了。回头再聊!” 黄容济微笑说:“骑车小心。” 裴晏禹的目光匆匆地与她对视,又匆匆离开,羞赧地点了点头。离开以前,他想起他们一家都很喜欢吃便利店的三明治,说:“老师,明早下班,我给你们带三明治和沙拉做早餐吧。” 杜唯秋和黄容济听罢惊讶地对视了一眼。黄容济蛮不好意思地笑说:“不用了,别这么客气。” “没关系,顺手的事情。”以前还在本部时,杜唯秋常常到便利店给妻子买三明治,这个裴晏禹是知道的。 杜唯秋思忖过后,掏出了钱包。 见状裴晏禹忙道:“十几块钱的事情,别跟我客气了。我先走了,拜拜!” “哎——”杜唯秋来不及再喊住他,裴晏禹已经骑车进了夜色里。 夜很深,沿着江畔的这条路一路往前行,雨前沉闷的空气很容易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公交系统早已停止运营,大街上连行人也少见。路上空荡荡的,偶尔有车辆从裴晏禹的身边驶过。 哪怕出门前洗过澡,渐渐地,裴晏禹还是出了一些汗。他表情木然地看着前方的路,目光似乎找不到定点。前往便利店的这条路,裴晏禹还走不惯夜路,险些错过了绿化带后这间不大不小的店面。 “欢迎光临——”收银台后和店面深处不约而同地响起了店员的问候声。 裴晏禹走进店里,把书包卸下,对麦则笑说:“可以下班了。” “裴晏禹,你来啦?”已经补货结束的池效辛拎着空篮子走出来,“我帮你把货补好了,熟食柜里的食品也重新摆放过。待会儿你不用再整理了。” 他受宠若惊地说:“啊,谢谢。” “不客气。”池效辛嫣然一笑,把空篮子放回门边的架子上,“你去换衣服吧。” 裴晏禹先翻出工作证打卡,快步往员工休息室走去。 夜班的时间很长,从晚上十二点到翌日早上七点,全由值夜班的人单独照顾店面。 在裴晏禹接替这个时段以前,基本上是麦则在值夜班。池效辛是女孩子,按规定不能值夜班,现在她与麦则两人同时下班,正好也能够结伴回去。 裴晏禹换好工作服,来到收银台前和麦则交接班,又在本子上记录了晚间要完成的其他工作。待他们换好衣服要下班,裴晏禹趁着没有顾客,从仓库冷柜里找出熬点食材添加进热气腾腾的汤头里。 “哎呀,下雨了!”池效辛才背着包要往外走,又退回了店里。 裴晏禹惊讶地回头一看,果然见到窗外已经淅沥淅沥地下起了雨,片刻以后,演变为瓢泼大雨。天气预报没有错误。 麦则刚走出休息室,闻言折回屋里,找了两把雨伞,叹气道:“这下得打车回去了。” “怕是连车也打不到。”池效辛接过伞,懊恼地说。 裴晏禹建议道:“用手机叫个车吧。” 麦则走出店外探看雨势,门自动关上了。 “哎。”池效辛没有跟着走出去,而是偷偷摸摸地来到了收银台前。 裴晏禹正在整理汤头里的熬点,疑惑地眨了眨眼。 她朝微波炉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悄悄地说:“帮你做了一杯美式咖啡,藏在微波炉里。你待会儿趁没人的时候拿出来喝。” 闻言,裴晏禹诧异地说:“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池效辛在这间店做兼职已经很长时间,老练而随意,“客人来肯定要喝现磨的,这杯也卖不出去,而且我付钱了。请你喝,半夜别瞌睡。” 面对她的笑容,裴晏禹蛮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发热的耳垂,说:“那谢谢了。” “不客气!”眼见麦则再度从外面推门进来,她开朗地对裴晏禹道别,“走啦!好好工作!” “路上小心。”他探出身子对二人道别。 第4章 深夜的秘密-2 原本,裴晏禹打算晚上的工作从补货开始。奈何池效辛已经把他该做的给做了,面对货品摆放琳琅满目、整整齐齐的冷清店面,裴晏禹的心中多出了一份清闲的无奈。 店面远离闹市区,市民们的夜间活动本就结束得早,就算是平时工作也十分清闲。正遇到下雨天,更不可能有人来光顾。 裴晏禹喝完了那杯苦涩的美式咖啡,提了提神,从杂物房里拿出提示板和拖把走出店外。 大雨已经淋湿了门外的走廊,甚至有些积水。他借着店里的灯光将积水清理干净,再摆上“小心路滑”的提示板,自己也淋湿了大半。 应该不会有人来了。时间未到凌晨一点,裴晏禹已经这样想。 他坐在收银台背后,拿出专业单词本,开始认认真真地背起单词来。他没有在半夜值班时播放广告音乐的习惯,渐渐地,店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听得见。而玻璃窗门将雨声隔绝在门外,仿佛是另一个冷清的世界。 突然,不知从何处灌来一阵湿润的风,也带来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用心不在焉地语调调侃:“店里没人?” 突然被提醒疏忽了工作,裴晏禹猛地从收银台后抬起头,待再看到收银台前站着的人,又是一愣。 对方分明没有化妆,却有着一张似是被认真描绘过的精致面容,垂眸看着裴晏禹时,嘴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嘲意,更像是戏谑。看着这张几个小时前似乎才见过的脸,裴晏禹如同被点了穴道一样动弹不得,脑海里也陷入了空白。 “看来是真没人。”被裴晏禹不礼貌地盯了半晌以后,他冷笑了一声,继而看向他胸前的工作牌,“裴晏禹。” 不是。声音不像,人也比杜唯秋要稍微高一些、白一些,尽管五官很相似——特别是眼睛和眼角的泪痣,但杜唯秋五官的轮廓比这个人要柔和些许。这个人鼻梁和侧脸的线条都比杜唯秋清晰,如同工笔画。 裴晏禹的额头上冒了些虚汗,看他已经自顾自地往熟食柜前走,连忙抹了抹汗,从收银台后走出来,招呼道:“先生,您想吃些什么?” “没有火腿乳酪三明治了?”他的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腰微微地弯下迁就熟食柜的高度,话说得漫不经心。 那恰好是裴晏禹打算明早给杜唯秋带回去的三明治。听到他也想吃这个,裴晏禹的心中又是一惊。他努力掩饰着自己如雷的心跳声,说:“不好意思,三明治白天已经卖完了。我们晚上不安排补货。” “哦……”他懒洋洋地应着,仿佛对此并不在意。 裴晏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站在杜唯秋这么近的身边。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香水,淡淡的青草香味被雨水的气味晕染开,新鲜而清冽。但杜唯秋从不用香水,裴晏禹知道这一点,如同他知道这个站在熟食柜前选食物的人不是杜唯秋一样。 他冒雨而来,衬衫和裤子都湿了一片。裴晏禹等了片刻,还是选择回到收银台后等待。门边的水桶里放着这位客人的雨伞,上面有似曾相识的名称和图案,裴晏禹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有打火机吗?”他最终拿了一个三文鱼饭卷和一瓶水,放在收银台上,问。 裴晏禹将商品扫码,往柜台里一看,发现已经没有打火机了,忙不迭地应道:“您稍等,我找一找。”他记得烟酒柜下方的柜子里有打火机的存货,便在角落里蹲下,认真地翻找起来。 奈何烟酒和打火机是裴晏禹平时最少接触的货品,临时要找起来却无处可寻。寻找的过程中,裴晏禹的心里有些发毛,耐不住急躁起来。 他想赶快找到,他不想对那双等待的眼睛敷衍。 如果早在他来以前发现打火机没补货就好了,裴晏禹忍不住内疚于这次疏忽。好不容易,他终于在柜子的深处找到打火机,松了一口气,起身道:“找到了……” 收银台前已经空无一人,裴晏禹愣住了。台上放着二十块钱,正是那位客人留下的,而收银机上显示着十二元整。 裴晏禹往门边一看,伞也不见了。他放下打火机,急忙拿着钱走出店外,又被大雨逼退在店门前。 雨幕当中只有寂静的大街,还有稀少的、昏暗的灯光。裴晏禹张望寻找着,见到街的对面有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正是那位顾客。他打着伞,走进了马路对面的那家假日酒店。 这时,裴晏禹才蓦然想起那把伞上的图案和名称,正是这家假日酒店的名字。 他是住在假日酒店里的客人?那位顾客离开以后,裴晏禹不由得这样猜测。 那家酒店是本市少有的五星级酒店之一,客房服务应该很齐全,为什么他还要特意到便利店里买吃的? 裴晏禹把找零的八元钱放在失物招领的透明盒子里,不知道那位顾客是否还会再次光临这家便利店。为免下次他来的时候自己不在,因而不能把零钱还给他,裴晏禹在交接班本子上记下了这件事。 雨渐渐地停了。 由于始终没有顾客光临,裴晏禹在临近四点时不小心打了个盹儿。大约睡了十五分钟,他猛然醒过来,望见门外依旧潮湿一片。 他打着呵欠,走出店外呼吸了几口雨后清新的空气,也将提示板收回来。为了提神,裴晏禹重新将门外的地板拖了一遍,又拎着攒了些雨水的水桶出来,把水倒在门外。 再过不久供应商便会送来早餐。他抓紧时间将熟食柜重新整理,又将保温箱中的蒸包进行最终清理。 为现磨咖啡和现磨豆浆所准备的咖啡豆、黄豆均已准备齐全,裴晏禹在店里忙碌了近半小时,再度回到收银台前坐下。 打火机的货也补齐了,整齐地码在盒子里。裴晏禹取出其中一只看了看,又重新放回去。 熟食柜里还剩下最后一份便当,这是昨天卖剩下的。依照规定,它将在翌日早餐补货以前从货柜上撤下来,处理掉。 这个时段所有的熟食已经到了半价促销的阶段,三更半夜的,恐怕也不会有人来买走它。 裴晏禹打算下班前把它买下来,这样中午起床以后便可以当做午餐。店里的便当向来美味可口,很受附近居民的欢迎,然而对裴晏禹来说它的正价稍微贵了一些,除非处理打折,否则他不会购买。 奖学金申报已经结束,以裴晏禹上个学年的成绩,通过审批不会有问题。他打算用这笔钱买一台笔记本电脑,这样就不必再每次为了完成网络作业而去图书馆机房排队。 他翻看着电商促销的宣传册子,考虑到底要买哪个品牌、哪种配置的电脑,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余光里又见到有人走进来。 “欢迎光临——”裴晏禹诧异万分地抬头招呼,看到走进来的是之前来过的那位顾客,再次愣了愣。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收银机上的时间,凌晨四点四十分。 对方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人看起来意兴阑珊。 怎么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来便利店买东西?裴晏禹禁不住好奇心,目光随着他移动到了熟食柜前,见到他拿起最后一盒便当,顿时心里有些为自己预订的午饭被买走而感到遗憾。 三个小时前,裴晏禹分明见到他走进了对面的假日酒店。大半夜不睡觉,又来到便利店买便当?这样的行为实在令裴晏禹摸不着头脑,满心不解。 然而对客人的行为进行猜测和质疑十分不礼貌,在面试时店长就曾为此教育过每一位员工。裴晏禹没有流露出自己的困惑,平静地对便当盒上的条码进行扫码,说:“您好,一共是七元。” 他一脸倦怠,打着呵欠,掏出了钱夹。 “您不用付钱了。”裴晏禹忙从失物招领的箱子里取出之前放进去的八元钱,对他仓促地笑了笑,解释道,“刚才您买饭卷,找零的八元钱我没来得及给您,您就走了。这边扣去便当的钱,我再找您一元。” 他大概是太困,听罢呆了片刻,半晌才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 裴晏禹将钱放进收银机,又把一元硬币和小票放进他手里,礼貌地说:“您的钱和小票。”钱放进去时,裴晏禹的指尖触到了他温热的手心。 他面无表情地把那枚硬币和小票丢进装便当的塑料袋子里,眼睛抬也不抬,走出了门外。 裴晏禹望着他的背影,说道:“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这位顾客是裴晏禹一整晚遇到的唯一一位顾客,在他离开以后,再来到便利店里的便是早餐供应商。 在几名供应商小哥的帮助下,裴晏禹把新一天的早餐全部都依照位置顺序摆放好,准备接待早上的第一批来客。 他将其他货架也重新擦拭了一遍,确认食品区的食品全部按照生产日期进行排列,又将汤头倒掉,重新煮上新的熬点。 大约到了六点四十分,店长和另一名店员便来接班了。裴晏禹把之前记在交接班本子上的事情删掉,又补上客人已经再次光临,已将零钱归还的事实。下班以前,他购买了两份火腿乳酪三明治和一份五彩蔬菜沙拉。 第5章 深夜的秘密-3 天亮得早,当裴晏禹踏着晨光骑车回到学校,已经是艳阳高照。 他拎着早餐特意绕到了职工宿舍的楼下,没有打扰杜唯秋,而是打开他们家的牛奶箱,把买好的早餐放进去。早上送来的孕妇牛奶还没有领取,裴晏禹料想杜唯秋应该会在下楼拿牛奶时,发现三明治和沙拉。 值了一整夜的班,裴晏禹再回到宿舍,哪怕条件再差,也很快认床地睡过去。常听从新校区搬回来的同学们说这里的环境比不上原来的,但在裴晏禹的眼中并没有太大区别。 昨晚外出过夜的两位室友依旧没有回来,他一个人在宿舍里睡觉,无人打扰,一觉便睡到了下午上课以前。 裴晏禹定了个闹钟,醒来以后浑浑噩噩地坐着发呆,摸到枕头旁的手机拿起来看,惊讶地发现上面有杜唯秋发来的消息。 他惊喜地揉了揉眼睛,读取以后发现是他发来的早餐图片,还说:早餐已经吃了,很美味。谢谢你,辛苦了。 想到杜唯秋早上吃的是自己买的早餐,裴晏禹的嘴角抿起一丝笑容。可想到和他共用餐点的人是他的妻子,裴晏禹的这抹笑容又不自觉地带上了自嘲的意味。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发什么神经。 作息时间不规律造成的疲惫感在这个瞬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脸,给杜唯秋回复道:不客气。 没过多久,杜唯秋发来信息说:我还是把钱给你吧。 裴晏禹一愣,还没来得及回复不需要,他已经通过转账把早餐的钱转了过来。看着手机提示收到的这区区二十元,裴晏禹再次倒在了床上。 近秋以后又到了汛期,雨三天两头地下着,仿佛天不会枯一般。遇到不下雨的日子,便是烈日当空,烤得大地上的人和物都没了生气。 结合上课时间的安排,裴晏禹每周有三天时间值夜班,余下的四天时间,兼职则安排在下午至午夜前的时段。 遇到值夜班的日子,他常常想要在早晨下班前给杜唯秋买早餐。但他唯恐这样会对杜唯秋造成困扰,所以这样做的次数很少,偶尔有这么一两次,也给会这份早餐找足理由。 杜唯秋每次收到他的早餐,一定会将钱如数转账,从来不拖沓和亏欠。裴晏禹有时候觉得自己和杜唯秋站在雷池的两岸,可他又很可悲地发现,杜唯秋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可越过的边界。 他一直把裴晏禹当做是上进的学弟、刻苦的学生和很好的朋友。裴晏禹在他的眼里有许多种身份,但没有一种是值得小心翼翼、细心呵护的。 周六,又遇到了裴晏禹值夜班。他知道杜唯秋不上班的日子会亲自给妻子做早点,故而也没有再买早餐作不必要的殷勤。 裴晏禹出门前下了雨。他穿着雨衣,骑车来到便利店时已经湿了大半,人也没精打采。 和即将交班的两位同事聊了几句,裴晏禹换上工作服,翻看交接班本子上记录的事项。忽然,池效辛走过来问:“裴晏禹,你周三是下午的班吧?周三的晚上有时间吗?” 望着她殷殷的目光,裴晏禹有所保留地说:“现在还不确定。有什么事吗?” “哦……”大约是没想到他可能有事,池效辛的热情有些被打灭,但仍是笑说,“缪柯丞的新电影《八点半的飞机》明天上映,周三她会到鹿和影城参加影迷见面会。我记得你挺喜欢她,一起去吧?” 裴晏禹的确听说自己喜欢的电影演员将有电影在本周末上映,也知道她要来本地与影迷见面,但他并非是那种狂热的粉丝,所以对与演员本人见面没有多大兴趣。何况,他不想和池效辛一同去参加,这样的活动太像是约会,而裴晏禹委实不知道怎么单独和女孩子相处。 “周四我有一门课要随堂测试,我想周三晚上在学校自习。”裴晏禹找借口拒绝道,“不去了。” “这样啊……”池效辛失落地叹气,又很快提起精神,笑说,“没关系,学习比较重要。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去吧!” 麦则在一旁听到他们说话,凑过来主动邀约道:“我周三晚上有空,不然我们一起去?” 她一愣,尴尬地笑着摇头,说:“我突然想起周三晚上也有事,还是不去了。” “这样?”麦则将信将疑地看着她,转而又不是滋味地看了裴晏禹一眼,说,“那行,我先回去了。” 看他们接连走出去,裴晏禹连忙倾身道别。 这回池效辛没有帮裴晏禹把货架整理后再离开,裴晏禹也乐得有事可做。过了十二点,他开始在店里忙碌,有条不紊地做着一件又一件需要完成的工作。 由于白天的课很少,他在来以前已经做了充分的休息。待到要上班的时候,裴晏禹精神十足,一点儿也不觉得困倦。他还带来了作业,打算半夜清闲的时候完成。 “欢迎光临!”他从货架后面绕出来,看到走进来的那个人,心陡然用力地跳了一下——又是那位长得很像杜唯秋的顾客。 他看起来神清气爽,仿佛同样不为深夜的到来而感到疲惫。在淡漠地瞥了裴晏禹一眼以后,他若无其事地朝着别处走去。 裴晏禹主动上前想要询问他需要点什么,可看到他在计生用品的货架前停下,自己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原来是来买安全套。裴晏禹尴尬地回到收银台后面,一时之间手边找不到事情可以做。比起半夜来买吃的,这个时候来买安全套倒像是很正常的事。 他的伴侣是男性还是女性? 裴晏禹忽然想起了杜唯秋和他已经怀孕的妻子,心里变得沉甸甸的。如果在最初动心时就向杜唯秋告白,说不定能够早一步得知自己和他并无可能。都怪他自顾自地抱着期盼暗恋,才在得知杜唯秋有女朋友以后,陷在泥沼里出不来。 这位顾客不但买了安全套,还有润滑剂。裴晏禹帮他结账时,头始终低着,免不了尴尬得脸红。 “呃……”他还没有把价格总数告诉这位顾客,对方已经把一张百元钞票放到台上,裴晏禹忍着窘促的心情收起钱,“收您一百。”话毕,他的余光瞥见有人进店,忙喊道,“欢迎光临!” 进来的是一个化了妆的男孩子,身材纤长,样貌看来不过是个高中生。他一见到收银台前的人,当即眼睛一亮,叫道:“韩笠!好巧,你也在这里!” “哎,你已经买了。”长得像高中生的男生见到已经结账的性用品,笑着凑到韩笠的近旁,笑说,“分我两个呗,今晚这个很厉害,房间配备的肯定不够用。” 韩笠好笑地冷哼了一声,淡漠地说:“赚好几千块,连一盒套子都不肯掏腰包买。” “都是辛苦挣来的血汗钱,谁能像你那么大方,用这么贵的?”高中生撇撇嘴,趁韩笠不注意,直接夺了过来奔到一旁拆包装。 起先裴晏禹不知二人是什么来路,见到他们为了一盒安全套而大放厥词,心中满是震惊。仔细想想,他隐约能够猜到他们的对话里是什么意思。再看到那张和杜唯秋极度相似的脸,裴晏禹不免感到毛骨悚然。 他装模作样地在收银台背后忙碌,尽量不去注意他们,免得引起他们的注意。 兴许因为时值半夜,所以这两位客人才会这般毫不顾忌。照理来说,哪里有做这种行当的人会这样光明正大、毫不遮掩地说起自己的工作?思及此,除了震惊以外,裴晏禹不禁又感到些许厌恶。 为什么?他知道,换做是杜唯秋,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还这么理直气壮。 “喏,还你。要了三个。”高中生将包装盒还给韩笠,乐滋滋地奔到了关东煮的锅子前挑熬点。 韩笠在一旁等他,冷冰冰地讽刺道:“操不死你。” 闻言裴晏禹生生地打了个寒颤,难以置信地看向韩笠。 注意到店员吃惊的目光,韩笠抬起眼与他对视,嘴角忽而挑起一抹暧昧而隐晦的笑容。这笑容让裴晏禹想起了杜唯秋,可杜唯秋从不会这样笑。裴晏禹尴尬地撇过了脸。 高中生挑好熬点,又舀了两勺汤头,美滋滋地把关东煮交给裴晏禹。纸碗才交到裴晏禹的手上,他立即瞪大了眼睛,无比惊讶地喊道:“天啦!小哥,你可真帅!我活了三十一年,头一次在便利店见到你这么帅的店员!” 毕竟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尽管被这样夸奖,裴晏禹也不感到高兴。他象征性地扬了扬嘴角,开始帮他计算这碗关东煮里熬点的价格。忽然,裴晏禹意识到他刚才说自己三十一岁,不禁又讶异地抬头看他。 “嘻嘻,我看起来很年轻吧?”对方露出有鱼上钩的得意表情,对裴晏禹抛了个媚眼。 裴晏禹无奈地敲打着收银机的键盘,结算道:“一共是十五元。” “等等,我加根雪糕。”他颠颠儿跑到冰柜前翻出一根雪糕,往收银台上丢,又冲韩笠喊道,“韩笠!请我吃宵夜!” 韩笠一脸不耐烦地走过来掏钱包,把一张二十元随手丢到桌上。 这撒钱的动作又令裴晏禹感到些许不快。他把零钱补给韩笠,面无表情地说:“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咦?帅哥心情不好呢!”长得像高中生的男人歪着脑袋打量他。 裴晏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而看向似笑非笑的韩笠。 “走吧,要迟到了。”韩笠说完,将刚才拿到的两元钱硬币投进一旁的爱心工程捐助箱里。 第6章 深夜的秘密-4 他们离开便利店后,果真是朝着对面的假日酒店走去。望着他们消失在视线中,裴晏禹回想起上次半夜里韩笠先后两次光顾便利店。那时说不定他也是在酒店接客,工作结束来便利店买宵夜。 明明长得和杜唯秋那么像,两人却是一个天、一个地。裴晏禹感到很可惜。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刚才那个“高中生”所说的并无过错,只不过,“辛苦挣来的血汗钱”这种说法听起来十分讽刺罢了。 到那样的大酒店里工作,一晚上几千元的资费或许也是理所当然。裴晏禹每周在便利店里兼职,一个月下来怕还不够他们一个晚上的收入,这样的天差地别根本不能比。难怪会有人乐于做那种工作。 那两位客人离开以后,便利店又冷清了。 裴晏禹做完该做的工作,窝在收银台后面写作业。这很耗费精力,写完作业后不久,原本精力十足的裴晏禹也开始犯困了。 那个很像杜唯秋的人,叫做“Han Li”。他的名字该是怎么写? 裴晏禹在草稿纸上写着各种各样的同音字,再度想起他和杜唯秋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杜唯秋的笑容总是十分温柔,不会像那个人一样,带着戏谑的意味。 如果他和杜唯秋那样温柔地微笑,会不会真的和杜唯秋一模一样? 太过安静的环境加剧了他的睡意,凌晨三点左右,裴晏禹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睡了片刻。 好在他事先在门旁挂了电子提醒的欢迎牌,一听到牌子自动发出的“欢迎光临”,他立即惊醒过来,继而揉着眼睛,也说:“欢迎光临。” “像你这样上班,东西全被偷走了都不知道。”进来的顾客讽刺地说。 裴晏禹见到是韩笠,忙不迭地站起来。他下意识地往外瞄了一眼,发现韩笠是独自前来,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看出他的疑惑,韩笠走向熟食柜,随口说道:“他要过夜,不到天亮下不了床。” 听罢裴晏禹面上一红,低下头发现桌上摆放着自己的书本,连忙趁他过来以前收拾清楚。 偏偏韩笠已经拿着半价打折的便当走过来,瞄到桌上的草稿纸,迅速地从裴晏禹的手底下抽出,饶有兴趣地端看起来。 上面除了公式和化学分子式外,还有不少韩笠名字的同音字。看到韩笠的脸上浮现出笑意,裴晏禹觉得尴尬万分,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是‘斗笠’的笠。”他把草稿纸还给裴晏禹,笑着说。 韩笠此刻的笑容近乎温柔,全然褪去了常有的嘲讽意味,看得裴晏禹不由得愣了一愣。他窘促地把草稿纸连同书本一起放进书包里,心底却因而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惊喜。 真的很像,几乎一模一样。 裴晏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杜唯秋这样对自己笑,自从得知他有女朋友以后,两人之间生疏了许多。 起先是裴晏禹自发自觉地拉开两人的距离,而杜唯秋却任由这样的距离拉远。在裴晏禹懊悔不已时,杜唯秋结婚了。 如今杜唯秋似乎只对他的妻子这样微笑,仿若他的妻子值得他寄予全部的温柔。 而现在,裴晏禹又见到了这样的笑容。这是给予他的,来自一个和杜唯秋极度相似的人。 裴晏禹给韩笠结了账,在收取钱币时,发觉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问:“需要帮您加热吗?” “嗯,我在这里吃。”韩笠点头,又往外面望了一眼。 裴晏禹好奇地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外头下雨了。韩笠大约是想要等雨停了再走。“您可以在用餐区稍等,我加热完毕给您送过去。”他端着便当走向了微波炉。 仔细看一看,韩笠跟刚才同他一起来的那个MB有很多的不同,至少如果没有暗示,裴晏禹怎样也不会想到他做着那样的工作。 然而如果不是这样的职业,又有谁会三更半夜屡次光顾便利店?至少裴晏禹一时之间想不到还有什么是韩笠会去从事的工作。他的气质太特别,丝毫不像是一个会为生活奔波劳累的人。 裴晏禹把加热完毕的便当送至韩笠的面前,想了想,从冷柜里拿出一瓶茶饮料,推荐道:“这两天我们店里的这款饮品在做活动,您需要尝一尝吗?” 韩笠托腮打量着他,一直到裴晏禹被看得不知所措,才忽而笑道:“好。” “那您先喝,我待会儿再给您结账。”裴晏禹将茶饮料送给他,继而没来由地在他的面前杵了两秒钟,又匆匆地回到了收银台后面。 难道是为了不为生计奔波,才做这样的工作?坐在收银台后面,裴晏禹再度对韩笠产生了好奇心。 他和裴晏禹想象中的MB截然不同。韩笠太高傲了,裴晏禹每次见到他,他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仿佛别人对他都是求而不得。 这哪里像那些需要勾引顾客的性工作者?——也许各行各业都有些外人不了解的区别,裴晏禹一时只能这样解释猜测。 韩笠吃饭时很安静,几乎不发出声音。这一点和杜唯秋一样。裴晏禹远远地望着他,大抵由于半夜里神智不够清醒,好几次以为是杜唯秋坐在用餐区吃便当。 “你是附近学校的学生?”韩笠拧开茶饮料的瓶盖,突然看向裴晏禹,问。 裴晏禹偷看他被抓了个正着,顿时有些慌乱。他懵了两秒,讷讷地点头,如实说:“我在读医学院。” 他挑眉,问:“将来要当医生?” “不是,学的是医学检验专业。”裴晏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诚实地对他说了,大概还是因为他和杜唯秋太像的缘故,使得裴晏禹屡屡觉得自己在和杜唯秋说话。 夜太深,人容易产生幻觉。他也想向韩笠打听些什么,就当是陌生人之间的搭讪。然而哪怕是面对真正的杜唯秋,裴晏禹也早已落入无话可说、无从说起的境地,更毋庸提是一个长得像他的陌生人。 想起杜唯秋,裴晏禹的心总是会加重几分,如同自己站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道路上,而他已经寸步难行。 “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今年才考来的?以前没见过你。”韩笠又问。 裴晏禹一愣,摇摇头,说:“不是,我今年大三了。以前在老校区,今年才搬过来。”话毕,裴晏禹突然意识到韩笠这话是什么意思,话语在他的喉咙里滞留片刻,还是道出:“你平时常光顾我们店?”他猜想,韩笠或许一直常来,才会说之前没见过他。 韩笠吃完便当,把饭盒丢进垃圾桶,又拿着茶饮料过来结账。“嗯,一周可能来个两三回。” 估计每次都是去往对面的假日酒店。一周两三回,这对还没有经历过**的裴晏禹来说,简直是一个可怕的数字。他顶着发麻的额头给韩笠结账完毕,又想到,这意味着他们之后说不定会有无数次像现在这样,在深夜会面。 “您的零钱。”裴晏禹把钱交给他,指尖再次触到了他的手心。 晚餐学校的食堂里有鱼香肉丝和香煎藕饼,那都是杜唯秋最喜欢吃的菜式。裴晏禹在图书馆完成了单片机作业,赶到食堂看见这两样菜,想起了杜唯秋。 这也是裴晏禹最拿手的两道菜,他曾经花了一个暑假的时间学着做,为此自然有很多不成功的成品。哪怕是疼爱他的父母也吃得腻了,最后只剩下他独自解决。 在裴晏禹即将放弃,认为自己一辈子都学不会香煎藕饼这道菜时,居然突然又变得拿手了。 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办到的,自那以后就连不喜欢吃藕的母亲也对他做的这道菜赞不绝口。而裴晏禹却因为吃了一个暑假的藕饼,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吃藕。 不过,裴晏禹学会了许多菜式,却一次也没有真正给杜唯秋做过。 裴晏禹在食堂窗口前面徘徊走了好几遍,选了自己想吃的两个菜,在就要结账时,还是加了一份香煎藕饼。他刷卡盛饭,在用餐区环视了片刻,惊喜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趁着杜唯秋所坐的那张餐桌旁没有别人,裴晏禹快步走过去,笑着打招呼道:“唯秋哥?” “嗯?”杜唯秋正吃着一块藕饼,闻声惊讶地抬头,“真巧。” 裴晏禹难得遇见他在食堂吃饭,在他的对面坐下以后,高兴地问:“今天怎么想到来食堂吃?不会是因为知道今天有藕饼吧?” 杜唯秋看了看筷子上藕饼,赧然地笑了笑,说:“这两天容容回娘家了,我一个人来食堂吃方便。” “这样……”只有他们两个私下相处时,裴晏禹才会听到杜唯秋这样称呼自己的妻子,正如同只有在此时,他才不会叫杜唯秋“老师”一样。 杜唯秋看着裴晏禹餐盘上的饭菜,皱眉道:“你也吃得太少了,晚上不会饿?而且,怎么都是素菜?” 裴晏禹向来省吃俭用,不像杜唯秋现在有了稳定的工作,再也不必节俭地生活。他腼腆地笑着摇头,开玩笑道:“最近胖了,得减肥。” 听罢杜唯秋认真把他打量了一番,不予苟同地摇头,说:“你哪里胖?你回去照照镜子,连气色也差了。你还在上学,营养千万得跟上。”说完,他把自己餐盘里三块酱排骨往裴晏禹的米饭上放。 裴晏禹看他一直给自己夹菜,忙不迭地说:“够了够了,你没东西吃了。” “正好我也快吃饱了。”杜唯秋满不在乎地继续吃饭,关心道,“今晚要去兼职吗?” 他正为这几块排骨而感动,闷头吃着,摇头说:“今晚有课,不去。” 杜唯秋想了想,建议说:“还是得适当安排作息时间,如果这份工作总安排通宵,还不如换一份。我找机会在学校里帮你看看还有没有合适的勤工俭学。” 裴晏禹知道偌大的学校里,家庭条件比他要困难的人比比皆是,相对来说,他家只不过是不够富裕罢了。与其在学校里和更困难的同学争那些勤工俭学的机会,还不如出去找兼职——裴晏禹一直这么想,所以才在校外打工。 “好。”但他不想要拒绝任何一份来自杜唯秋的好意。 两人平静地吃着饭,偶尔聊一聊最近发生的事。裴晏禹从杜唯秋那里得知他妻子的预产期就在下个月,不由得愣了一下,心道时间过得真快。 在他的印象里,他们似乎结婚的时间并不长,可再仔细想一想,杜唯秋和黄容济已经结婚一年半了。 裴晏禹故作轻松地说:“不知道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他们说看着像男孩子,不过我喜欢女孩子。”杜唯秋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宠溺的笑容,不知是对他的妻子还是对未出生的小婴儿。 他仍保持着轻松的笑,点头说:“我也喜欢女生。” 话说到这里,身后不远处突然响起了口哨声和古怪的吆喝声。裴晏禹奇怪地回头,见到是几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男生朝正端着餐盘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曲胜寒吹口哨。 “曲女神的曲线好动人哦!”有人阴阳怪气地说。 同伴也跟着吹口哨,笑说:“女神,我们安哥喜欢你!”那人说完,还推挪着自己身边那个不好意思地笑着的男生。 被他们言语调戏的曲胜寒面无表情地经过,走到裴晏禹他们这桌时,对二人微笑打招呼:“杜老师,裴晏禹,介不介意我坐这里?” 她是裴晏禹的学姐,裴晏禹入学报到那天就是她负责接待。裴晏禹看她要坐自己的身边,便将放在一旁的书包拿起来,往杜唯秋身边的空位放,说:“坐吧。” “谢谢。”曲胜寒坐下后,问了杜唯秋同样的问题,“老师,您今天怎么不在家里和师母一起吃饭?” 杜唯秋笑说:“她回娘家去了,我现在是伪单身状态。” 闻言裴晏禹筷子一顿,筷子尖**了一块藕饼的藕孔里。 因为同席的人有学校里的老师,那几个刚才拿曲胜寒打趣的男生便不再声张了。没过多久,他们吃完饭,大摇大摆地离开。 杜唯秋本就最先落座,吃完饭正巧看到他们不收餐盘,无奈地叹气,摇了摇头。“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他起身对两个学生微笑道别。 两人同时抬起头,忙说道:“老师慢走。” 杜唯秋离开以后,裴晏禹仍和曲胜寒边吃边聊了片刻。 和裴晏禹不一样,曲胜寒学的是临床,这个学年正好在附属医院实习,所以才从本部过来。听她描述附属医院的实习工作,裴晏禹也多少为明年自己去实习感到期待。 “辛苦倒是不辛苦,就是得细心和耐心。”曲胜寒对他笑了笑,说,“不过这些对你来说都不是问题。” 裴晏禹腼腆地低下头,谦虚地说:“也没有。” 第7章 深夜的秘密-5 不用兼职的日子里,裴晏禹的生活同样安排得密集。医学院的学生本就不好当,因为工作而落下的许多功课都需要利用这样的时间补齐,还需要抓紧时间自习,这才能不让成绩落下。 早上的课开始以前,他照旧前往图书馆晨读。 一个小时的晨读时间,裴晏禹一秒钟也没有浪费。待到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提醒他去上课,他急忙收起放在走廊上的书,跑步下楼。 不料他才跑到通往地下一层的楼梯间,旁边突然冒出一个人,把他拽进了通道里。 裴晏禹吓了一跳,身体被人摔到了墙上,转眼间已经有两个人欺过来。感觉到来者不善,他皱起眉头,很快认出这几个正是之前在食堂见到的男生。 因为兼职,裴晏禹除了上课和自习,对校园环境了解不深。他不知道这几个人是什么来路,只对他们粗鲁的行为感到不满,站直以后想要通过缝隙离开。 “嘿,有点儿意思!”事先拦住他的那个平头用力把他按回了墙上,把抽到一半的烟往地上踩,不客气地说,“小子,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 这样的事情裴晏禹以前也不是没见过,比起上中学时遇到的那些地痞流氓,这几个人在裴晏禹眼里还算不得厉害。他撇撇嘴,没心思讨好他们,说:“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事?” “臭小子!”另一个拦住他的小个子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仰着头逼视他,又朝自己的身后努了努嘴巴,说,“曲姐是我们安哥的,少动歪脑子。离她远一点儿!” 裴晏禹听罢觉得简直可笑。一方面他本就和曲胜寒只是朋友关系,另一方面,哪怕并非如此,他也不觉得曲胜寒会看上这个被他们称为“安哥”的人。他冷冷地瞥了这个小个子一眼,没吭声。 小个子一看,捏住他下巴的手立即钳住了裴晏禹的脖子。裴晏禹的后脑勺往墙上撞了一下,脖子上被施予的力度令他呼吸困难。 “放手。”他抓住那只钳制他的手,用力地甩开,大口呼吸。 小个子大概没想到他竟然敢反抗,瞪圆了眼睛。他正要对裴晏禹下手,安哥突然说:“喂,我还没说话。” “安哥……”小个子一听,立即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 平头仍然压着裴晏禹的肩膀不让他动弹,裴晏禹也无意动弹,冷漠地看着走过来的安哥。 安哥冲他抬了抬下巴,说:“我是卫检的蒲安,你是谁?跟曲胜寒什么关系?” 裴晏禹听他居然还自报家门,倒是不再像刚才那样不屑了。他如实说:“裴晏禹,曲胜寒是我学姐。” “你也是临床的?”蒲安问。 他赶着去上课,不耐烦地说:“不是。” “不是你认什么亲?”小个子再度冲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 裴晏禹最烦的就是他,见状立刻开始挣扎,先是撇开一直压住自己肩膀的平头,继而又甩开小个子的手。 蒲安见状面色一变,马上箭步上前揪住裴晏禹的衣领,虎视眈眈地威胁道:“以后离曲胜寒远一点,听到没有?” 裴晏禹万没想到好好的一个早晨要因为这几个莫名其妙的人而迟到,烦不胜烦地要挣开他的手,“神经病。” “我看你是活腻了!”蒲安看他始终不服软,眼里冒出了火光,举起了拳头。 裴晏禹皱眉,陡然间胸腔里冒出一股邪火,在这个拳头抡下来以前,率先扬手一拳往蒲安的脸上打去。 走道里的吵闹声引起了路过的图书馆管理员的注意,两名执勤保安立即将已经起势要打起来的几个人隔开了。 充斥在裴晏禹脑子里的热血还没完全消退,他已经被带到了辅导员办公室。 此事还没有惊动系领导,那三个人被带到了卫检系辅导员的办公室,而裴晏禹则站在了杜唯秋的面前。 趁着同事离开,杜唯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只留他们二人。 他走到裴晏禹的面前,面色沉重地看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叹气道:“他们几个已经被记过警告了,多一步就会被开除。你跟他们较什么劲?” 裴晏禹的脸颊上有擦伤,表情一动便扯到伤处。他难以置信地回视杜唯秋,争辩道:“是他们莫名其妙,半路拦我。” “那为什么动手?”杜唯秋质问道。 他提上一口气,迟迟不肯松开,半晌才说:“我正要去上课,难道半路被堵住,还应该跟他们聊天闲扯吗?” 杜唯秋的表情看起来仿佛是裴晏禹不可理喻,道:“我问你,是不是你先动手?” 裴晏禹不服气地说:“是我。难道我还要等被打残了……” “为什么先动手?!”他不听裴晏禹的解释,只关注这个问题不放,“要是你肯做一点儿迂回,回头再跟老师报告,哪里会落得被人拎到我这里来的地步?为什么要动手?不会好好说话吗?” 杜唯秋根本不了解当时的状况,可裴晏禹心想他但凡稍微想一想,也不可能说这种话。 他急道:“我被三个人围堵,还有什么机会好好说话?是我被他们骚扰了,为什么错在我?你讲不讲道理?” “我不讲道理?蒲安的眼角被你打裂了,你如果是防卫还好说,问题是你先动的手。”杜唯秋急得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你还想不想要你的奖学金?如果被系领导知道了,你的档案还要不要清白?” 裴晏禹自己也受了伤,可杜唯秋从头到尾都没有关心过他,只是一味地指责他。“多大的事?”他冷哼了一声,一肚子的气。 “裴晏禹!”杜唯秋失望透顶,忍不住大声喊他的名字。 他听得浑身一颤,一时间满腔的怒气变成了委屈,红着眼睛喊:“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杜唯秋的面色瞬间灰白。他强忍着气,捂住发沉的额头,咬牙切齿地说:“你回去写检讨,明天交到我这里。明天跟我一起和他们几个碰面,双方互相道歉。” “我不道歉!”裴晏禹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嚷道。 杜唯秋瞪圆了眼睛,牙齿因为生气而打颤。他强忍了良久,最后还是退了一步,字节从齿缝里挤出来:“回去写检讨。” 裴晏禹只觉得周身冰凉,胸腔却酸涩火热。他快步往门边走,开门以后甩上离开。 为这件事折腾了大半天,下午裴晏禹原本有卫生检验学的课,但那是和卫检的学生一起上的大课,他不确定是否会在上课时见到蒲安几个人,索性让室友帮自己代到了。 他终究还是要写一份检讨交给杜唯秋。 这是裴晏禹人生中第一次写检讨,他从前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写检讨,而且这份检讨竟然是交给杜唯秋。 他想起以前每一次和杜唯秋通信的情景,手中的笔始终在发抖。 写这份检讨花了裴晏禹一个下午的时间,里面的每一句话都是言不由衷。 最后,裴晏禹把好不容易写完的检讨看了一遍,还是气得将纸张揉成团,丢进了废纸篓里。 为了冷静下来,裴晏禹在晚饭以后,按时前往教室上干细胞与血液成分制备的课。他的脑子一直处在高热的状态,闪回的都是杜唯秋对他的责备。 杜唯秋以前绝不会这样。他绝对不会。 想到这里,裴晏禹再次拿出信纸给杜唯秋写信,诉说他们以前的回忆,希望能够让杜唯秋回忆起年少的过往。可他写着写着,又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杜唯秋现在是他的老师,这封信难道是为了法外寻情吗? 说到底,以杜唯秋的立场来看,他又有什么不对?对杜唯秋来说,裴晏禹就是一个在打架事件中最先动手的异端罢了。他不袒护裴晏禹,不意味着就会放过那几个人,作为老师,他只是需要双方都表态而已。 裴晏禹把写到一半的信撕掉,脑袋里一片空白。他用手机上网搜了一份检讨书的范本,中规中矩地抄写,又稍作修改,敷衍了事。 晚上又遇到裴晏禹值夜班,上完课,他无心再待在校园里。裴晏禹把写好的检讨书送到辅导员办公室,此时老师们已经下班,他把装在信封里的检讨书投进杜唯秋的邮箱内。 没有想到,裴晏禹才把车骑出学校大门,便远远地看见杜唯秋和黄容济从公交车站的方向走来。 见到杜唯秋的手里提着不少营养品,裴晏禹的心里咯噔了一声,猜想黄容济这是才从娘家回来,而杜唯秋去接她了。 为了不和他们遇上,裴晏禹改了方向,绕到了另一条道路上。 时值附近中学的学生们晚自习下课,不少学生从校园里鱼贯而出。裴晏禹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下来,目光涣散地看着他们过马路,恍惚间想起自己和他们一般大的时候。 他上初中时,因为个子矮小瘦弱,说话轻声细语,总被班上其他男生笑话是假女生。裴晏禹那时看起来好欺负,放学路上曾被男同学堵过。 明明看起来没有钱,他仍然被他们勒索要钱。裴晏禹没钱可交,少不了被揍一顿,还手起来打不过他们,反而被越揍越狠,揍完还受要挟如果敢告诉老师和家长,非把他打死不可。 裴晏禹也有一腔不服输的骨气,觉得如果告诉老师,反而是自己弱气了。和那些小混混们僵持了那么几回,在某一次又被勒索要钱时,被路过的杜唯秋碰见了。 杜唯秋那时在高中部上课,就算看来不是孔武有力,但总比几个初中生强。他在他们争执的过程中,跟着裴晏禹一起出手揍了小混混们一顿,警告他们再敢欺负裴晏禹,有他们好受。 他是高中部的学生会会长,没少被学校的老师们关注,初中部的小混混们忌惮他,果真不敢再找裴晏禹的麻烦。从那以后他俩便一起上下学,也越来越熟悉。 偏偏是那时凭着一股意气为自己出头的杜唯秋,如今在他被欺负以后,要求他写检讨。思及此,裴晏禹脑袋一热,鼻腔也开始酸涩了。 第8章 深夜的秘密-6 他在来到便利店以前调整好情绪,和往常一样走进店内跟自己的同事打招呼。 麦则正在给几个打扮艳丽、衣着性感的女人结账,见到裴晏禹进门,惊讶地说:“来得这么早?” 此时离交接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难怪麦则会有此一说。裴晏禹耸肩,说:“没什么事,就先过来了。看天气预报,待会儿可能要下雨。” “真的吗?”一个已经结账完毕的女人走到门边往外张望,鼻子嗅了嗅,说,“好像真的是,空气闻起来很湿。” 她说完便被自己的同伴开玩笑:“狗鼻子咧!” “母狗。”另一个挂着大耳环的女人抿嘴笑道。 裴晏禹的心里虽然对这几个人有些好奇,可没有搭腔。他走到熟食柜前面帮池效辛整理货架,没过一会儿,那几个女人便嘻嘻哈哈地离开了。 麦则晃到池效辛的身边,跟着帮忙,议论说:“刚才那几个是做鸡的吧?” 闻言裴晏禹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看起来像呗!”池效辛往计生用品的货架上指了指,“一个个跟批发一样买了一堆,等一下还得补货。” 裴晏禹一愣,往货架上一看,果然一些货品已经售罄。 麦则见怪不怪地说:“天黑了,得出来干活了。附近不是刚开了家歌舞厅吗?” “好像也有做鸭的。”池效辛问,“你见过吗?” 麦则想了想,摇摇头,不太确定地说:“不知道,看不出来。但是见过一两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娘娘腔。” 裴晏禹不知他们所说的人里面会不会有韩笠,可他想韩笠既不是妖里妖气,也不是娘娘腔,应该在他们看来也不像MB。 韩笠像谁?像杜唯秋。一想到杜唯秋,裴晏禹再次气结。 打卡上班以前,裴晏禹在员工休息间里写药理学作业,杜唯秋一直没有给他发消息,他也不想问杜唯秋是否见到了他写的检讨书。 不过,裴晏禹心想此时杜唯秋或许已经和他的妻子进入了梦乡,哪里还有心思考虑学生是不是交了检讨书? 他这是没事给自己找罪受,好端端地又想起了令自己失望的人。裴晏禹最后气的还是不中用的自己。 为了不让自己再想起糟心事,裴晏禹不断地找事情做。 他先是写完了所有的作业,又在货架前整理货品。计生用品货架上之前售罄的货物又被他补齐了,往架子上放安全套时,他拿到其中一款,突然想起这是韩笠之前买过的品牌。 售价不便宜,是所有安全套里最贵的。那时韩笠的“同事”说韩笠阔气,能用这么贵的安全套。 这样的套子和其他的有什么区别?用起来会更舒服?裴晏禹未曾经历,无从想象。他把货品都一一放好,再想到麦则他们说起MB和妓女时的语气,反而不以为然了。 虽然韩笠总是给人求之不得的感觉,但他其实哪里会求而不得?杜唯秋才是不可求,韩笠却是明码标价的。韩笠有一个价格,只要他能够付得起,就能得到。 他应该会满足客人所有的需求,包括成为客人希望他成为的样子。如果裴晏禹有足够的钱,或许能让韩笠成为杜唯秋,哪怕只有一天,抑或几个小时,让韩笠成为他印象中杜唯秋的模样。 想什么呢?裴晏禹为自己心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感到羞耻。他抹了抹额头,忽然听见有人从外面进来。 一个妖艳的女声懒洋洋地问:“有没有人?” “欢迎光临——”裴晏禹连忙起身,从店面的深处走出来,看到进门的还有韩笠,顿时愣了愣。 韩笠身边的女人看着眼熟,裴晏禹猛地想起她是早先时候来买安全套那群女人之一。 “还以为没有人看店,可以白拿走。”女人晃了晃手里拿着的酸奶,笑盈盈地说。 裴晏禹尴尬地走回收银台后面,又窘促地看了看韩笠。他看起来有些疲惫,气色却是很好。现在是凌晨四点多,裴晏禹猜想他是刚刚工作结束。 他将女人选购的酸奶扫码,看看正在往熟食柜方向走的韩笠,问女人:“你们是一起的吗?” “我结我的。”女人从零钱包里拿出钱,回头对韩笠道,“韩笠,我先走了。” 韩笠拿着一份照烧鸡腿饭和一瓶茶饮料走过来,点了点头,对裴晏禹说:“便当加热。” 裴晏禹发现他买的茶饮料正是自己上回推荐给他的那一款,犹豫着是否该提醒他已经不打折,但最终没说。 “雨势大了。韩笠,借你的伞。”女人打开门后说。 他抬头瞥了她一眼,无所谓地说:“你拿吧。” 女人连谢也没有说一声,拿起韩笠放在门边的伞走了。 裴晏禹给韩笠结了账,抬头发现他已经拿着饮料走到用餐区落座,便把便当加热,送到他的面前。 街道上的梧桐树被雨水打落了不少叶子,黄的、绿的,像季节的更替。 裴晏禹把店外的地板拖了一遍,顺便将黏在瓷砖地板上的树叶扫开,立了一块提示牌。 他远远地望了一眼对面的酒店,见到大堂依旧明亮,但道路上静悄悄的,没有过往的车辆。 韩笠依旧坐在用餐区吃便当,心不在焉的模样看起来并不饿。裴晏禹坐在收银台后面,满心好奇地看了他好几回。他似乎有心事,时不时地望着窗外的雨发呆。 外面偶尔传来打雷的声音,却不足以打破室内的平静。按说两个人在一个独立的空间里,这么长的时间不说话,免不了尴尬,可裴晏禹也想不到要说些什么。 或许就这样各自坐着,也挺好。裴晏禹重新找出流行病学的课本来看,不知不觉间,雨下得更大了。 “有打火机吗?”忽然,韩笠问。 裴晏禹蓦然抬头,发现他已经吃完了饭,来到收银台前。他连忙点头,放下书从一旁找出打火机,介绍说:“有两种,您要哪一种?” “便宜的那种。”韩笠不甚自在地多解开一颗衬衫的纽扣,没精打采地说。 裴晏禹将另一只打火机收起来,给他结算道:“一元。” 他往桌面上丢了一枚硬币。 上回他也这样给钱,裴晏禹的心里还是堵了一下,默不吭声地把钱收起来。“收您一元,正好。”话毕,他抬头见到韩笠叼了支烟将要打火,忙说,“对不起,我们店内不能吸烟。” 韩笠瞥了他一眼,把烟从嘴巴里取出来。 忽然之间,裴晏禹注意到他的两只手腕上都留有被绳索捆绑过的红印,似乎因为挣扎,还划破了一层皮。他看得屏住了呼吸,还没回过神,韩笠已经走出去了。 外头还在下雨,裴晏禹不知他没拿伞,该怎么走。他忙不迭地从收银台后面走出来,隔着一道玻璃门,看到韩笠站在外面点烟。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明明知道杜唯秋不会抽烟,可望着韩笠的身影,裴晏禹还是不知不觉地出神了。 韩笠站在风雨飘摇的雨棚下抽烟,时不时低头踢一脚地上的水洼,溅起些许雨水。 裴晏禹想了想,还是从书包里取出自己的雨伞,将门推出去。没想到里面会有人出来,韩笠奇怪地回过头,弹了弹烟灰。 “这是我的伞,您要是急着走,借给您。”裴晏禹还是犹豫不决,将伞递出去时,迟疑了些。 天边陡然划过一道闪电,把街景照亮了短暂的瞬间。 韩笠吐出烟雾,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问:“把伞借我,你自己呢?” 裴晏禹心想他刚才不也把伞借给别人了吗?“没关系,我下班的时候雨应该停了。雨下不了那么久。”说话间,远处传来了雷声,隐约有些覆盖了他的声音。 韩笠挑了一下眉,把剩下的半根烟丢在地上踩灭。火星碰到水,瞬间变成了袅袅的烟。 “你说话的声音可真小。”他说话时,又闪电了。 裴晏禹一梗,辩说道:“是打雷的缘故。”偏偏说这句话时,又打雷了。 韩笠抬眼看他。 他看到韩笠脖子上的几处红斑,不知道那是不是被称作“吻痕”的印记。 “谢了,下次还给你。”韩笠接过伞时说。 裴晏禹不在意地摇了摇头,一时想不到还要和他说些什么,便道:“您慢走,路上小心。”说完,他仓促地看了韩笠最后一眼,开门走回店内。 通过收银台背后的落地窗,裴晏禹看到韩笠打开伞,走进了雨里。 这把伞裴晏禹用了两年多,借出去时他才想到,怕是不怎么经用了,只希望雨不会下得比这更大。他翻了翻面前的书,想起韩笠刚才把烟灭在了门外,便起身出去打扫卫生。 第9章 深夜的秘密-7 这场雨果然没能下到第二天清早。早上供应商将新一天的早餐送来时,雨已经停了。裴晏禹一直忙到交班,回学校的路上,不得不再次想起了之前打架和写检讨的事。 他原先希望杜唯秋能够联系自己,而等到他体力不支地躺在宿舍的床上,又希望全世界都当做他不存在算了。 这一觉睡到了中午,裴晏禹起身冲了个冷水澡。尽管肚子非常饿,可他依旧不想出门,于是请室友给自己带了午饭。下午上课以前的时间,他始终在宿舍里消磨着。 打架的事似乎并没有闹大,至少室友没有当着裴晏禹的面提起此事。 不久,他收到了曲胜寒发来的信息,问他的伤怎么样了。裴晏禹的脸上不过是轻微的擦伤,当天晚上就看不出来了,但学姐好意关心,他也客客气气地回复了。 事情过了两天,医检系终于又遇上了和卫检系一起上的公共课。裴晏禹果然在教室里面见到了蒲安等几人。 他原本在教室前排坐得好好的,蒲安他们进来以后,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那个平头往裴晏禹的椅子上踢了一脚,不客气地说:“滚!我们要坐这里!” 裴晏禹冷冷地看了一眼脸上挂彩尚未恢复的蒲安,很快感觉到四周围其他同学紧张的注目。他不想再因为和他们纠缠而闹出别的事情,上次那件事如果他能够预料到会弄得自己那么不爽快,说不定真的不会动手。 这次裴晏禹一声不吭地起身,拿上书本头也不回地往教室的后排走了。 “哼,怂货!”小个子在他身后啐道。 裴晏禹抓紧了手里书包的背带,强忍着气,依旧没回头。 这三个人坐在教室前排,由于上课不安分,课程上到一半,老师走到他们的面前,亲自把他们请了出去。 裴晏禹坐在后排,看得啼笑皆非,无语地冷笑了一声。 下课以后,裴晏禹抢先前往网络中心排了号,然后抓紧时间前往食堂吃饭。 他本打算尽快吃完,接着赶回网络中心做VFP作业,没想到他把米饭扒到一半,对面忽然落座了一个人。 裴晏禹满口的饭菜,看到对面坐下来的杜唯秋,咀嚼的动作变慢了一些。他沉默地吃着饭,又端起例汤喝。 “检讨书我看过了。”杜唯秋没有打饭,而是干坐在裴晏禹的对面和他说话。 这情境令裴晏禹有所不适。听罢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还是闷头吃饭。 杜唯秋看了他好一会儿,轻微地叹气说:“那天我的语气没能控制好,如果话说得难听了,希望你别往心里去。” 裴晏禹确实想开了,可他宁愿自己没有想开。长久以来,但凡他能够记住杜唯秋的一点不好,如今又岂会这么憋屈难受?“嗯。”裴晏禹觉得自己的脑子老早以前就出了问题。 “蒲安他们三个也给田老师写了检讨书。他们已经被记过警告,在田老师那里又记了这件事,如果不想被开除,今后应该会安分一些。”杜唯秋说这话时,多有无奈,“晏禹,叔叔阿姨供你上大学不容易,别为一些可以避免的麻烦丢了前程。” 裴晏禹不相信他们会安分,可杜唯秋说话的语气却令他的心里堵得慌。他无处排解,稀里糊涂地还是点头嗯了一声。 “哎,裴晏禹?”这时,麦则端着餐盘走到了他们的旁边,看到杜唯秋,礼貌地问候道,“杜老师好。” 杜唯秋对他微笑点头,问:“才来吃饭?” “嗯。”麦则在他的旁边坐下,问,“老师,您吃过了吗?” 他看了看手表,摇头说:“还没,待会儿打包回去,懒得开伙了。” “嘻嘻,师母怀孕,家里没人做饭了吧?”麦则打趣道。 杜唯秋笑了,仿若全是甜蜜的负担。 麦则扒了两口饭,端起例汤的碗,对裴晏禹说:“哎,昨晚我值夜班,有人半夜来找你。” 裴晏禹惊讶地抬头,心里猜测出一个大概,却不肯定。他问:“是谁?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是谁,他也没说什么事。长得很帅。哎,长得很像杜老师!”麦则说到此处,突然兴奋地叫了一声。 杜唯秋听了,讶异地看向裴晏禹,问:“新交的朋友?” 这样的形容不可能是别人,裴晏禹想到先前自己把伞借给了韩笠,说不定他是想要还雨伞。 “不是,只是一个常来的顾客。”裴晏禹否认道。 杜唯秋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确实很常来,我在那间便利店兼职了这么长时间,几乎每周都能有两三晚见到他半夜光顾。”麦则摸了摸下巴,寻味地说,“那个人有时候来买宵夜,有时候买套子和润滑剂,感觉不是什么正经人。哎,裴晏禹,我见到他和那些妓女在一起。他要是想勾搭你,赶紧撇清了,指不定是做鸭的!” 他说的每一句话裴晏禹听得都十分逆耳。他把餐盘里不能吃的菜梗夹到一边,淡漠地说:“有一回他来买宵夜,遇上下雨,我把雨伞借给他。他大概想要还伞而已。” 麦则一听是这种小事,眨巴了两下眼睛,了然地点点头。 “如果真的是来路不正的人,晏禹,你还是注意点儿距离。”杜唯秋嘱咐道,“外面社会非常乱,比不上学校里太平。你与人交往,要多留个心眼。” 裴晏禹心想自己这么穷,韩笠也不是没有眼力见,怎么可能勾搭自己?他厌烦了杜唯秋只说不做的叮嘱,不以为意地说:“我知道了。” 第10章 深夜的秘密-8 大约是晚饭时麦则提到韩笠的缘故,夜晚裴晏禹来到便利店接班,不禁想着是不是能见到他。 在他们的语气里,MB是个来路不正的工作,但裴晏禹想起自己那晚看到韩笠手腕上的伤,还是不由得想,那是不是他在“工作”时受的伤? 那应该很疼,可他也听人说,疼痛能够引来更激剧的高潮。 裴晏禹一直在低谷,不知道所谓的高潮是什么。 过了零点,依旧没有见到韩笠光临,裴晏禹料想他不会来了。但是,他把熟食和零食的货架都擦拭过一遍以后,又忍不住想,说不定韩笠会在四点半左右出现。 便当在白天的销量好,此时熟食柜里只剩下一个。裴晏禹犹豫片刻,趁着店里没有别人,偷偷地把这份便当藏到了微波炉里。 如果在他下班以前,韩笠还没有出现,大不了他就买下来带回去。尽管在没有客人来的时候私留货品不符合规定,不过裴晏禹觉得自己毕竟不是偷,最后还是会走账,应该没什么大碍。 假如这段时间里有别的客人需要使用微波炉呢?裴晏禹坐回收银台后面时,不免有些忐忑。他犹豫了一阵子,还是决定坚持原来的做法。下定决心以后,他从书包里拿出书本开始自习。 门口照旧挂着电子提示牌,在有顾客推门入内时,发出“欢迎光临”的声音。 裴晏禹埋头写着作业,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直至听到那声机械的童声,他蓦然抬头喊道:“欢迎光临!” 韩笠转头看到他,微微错愕,继而对他淡淡笑了一下,打招呼道:“嗨。” “嗨。”裴晏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跟着笑了。 韩笠仿佛是见到裴晏禹才想起雨伞,恍然之后,抱歉地说:“今天没下雨,我没把伞带出来。” “没关系。”裴晏禹不在意地笑,眼看他往熟食柜的方向走,自己则往微波炉走去,“你是要找……” “欢迎光临!”话音未落,门边又响起了欢迎声。 裴晏禹惊讶地回头,发现进来的人是上回曾跟韩笠抢过性用品那个MB,不禁愣了一下。 “你果然在这里!”高中生模样的MB颠颠儿跑过来,一把从后面抱住韩笠,立刻又被他甩开了,“找吃的?请我吃呀!” 韩笠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说:“自己掏钱。” 高中生的小嘴努起来,满不高兴地揉肚子,叹气道:“哎呀,我可得大吃一顿。饿死我了!” 看得出来,韩笠正在找便当,裴晏禹本意要将藏在微波炉里的便当拿出来给他,奈何现在有这个人在,倘若拿出来便会被他发现自己违规。 许是他杵在微波炉前面的神情古怪了些,高中生四处张望寻找可口的食物,一眼瞄见已经打开的微波炉柜门,当即眼睛发亮,奔过来敞开柜门一看,惊诧地叫起来:“啊呀!小哥,你竟然在这里私藏了一个便当!” 闻言,裴晏禹面上发热,见到韩笠错愕地看向自己,更是觉得无地自容。 “我看看,”高中生把便当端出来一看,啧啧道,“铁板烤鸡花式盒饭。小哥,你想藏起来自己吃,对不对?” 面对他的质问,还有韩笠似是探究的目光,裴晏禹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沉默。 明明裴晏禹的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高中生仍然端着便当到处搜寻,念叨着:“你是不是还藏了别的便当?赶快拿出来哦。我们有两个人呢!” 裴晏禹委实太尴尬,勉为其难地说:“只有这个了。” “啊?”高中生失望地叫唤。 韩笠在一旁冷不丁地说:“这店也不是你开的,人家现在肯给你吃就不错了,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高中生回头看他,不客气地说:“这份是我发现的,我吃了哦!” 他轻哼一声,道:“谁稀罕。” 这话听得裴晏禹发堵,见到高中生把便当放回微波炉里加热,他也只能在心里无奈地叹气。 韩笠走到食品架前,随意地捡起一桶泡面,走往收银台。 见状裴晏禹连忙回到工作岗位,给韩笠结账以后,说:“您先去坐吧,这面我帮您泡。” 韩笠说:“给我一只纸碗。” “给您。”裴晏禹找出装关东煮的卫生餐碗,一边撕开泡面表面的薄膜纸,一边说,“贡丸和鱼豆腐是我来上班时放进去的,还新鲜。” 韩笠抬头看了他一眼,依言分别挑了两支贡丸和鱼豆腐放进碗里。他偏过头瞥了一眼自顾自将便当端往用餐区的同伴,平静地问裴晏禹:“只剩那份便当了?” 看他不相信自己,裴晏禹想起自己的初衷,不免有些不快。他点点头,如实说:“我来的时候只剩下那份了。” 听到这话,韩笠再次用探究的目光看了裴晏禹一眼,转而重新挑着锅里的熬点,问:“没有魔芋丝了?” “哦,您等等。我看看冷柜里有没有,给您加进去。”裴晏禹依稀记得点货时曾经见过,再度离开了收银台。 高中生已经在用餐区津津有味地吃起了便当,余光瞥见裴晏禹经过,忙朝他挥手,喊道:“帅哥,这里来两罐啤酒!” 便利店并非餐饮店,店员根本没有对用餐区的顾客提供服务的必要。听见高中生对自己呼来唤去,裴晏禹心觉不耐,自顾自地在冷柜前找魔芋丝。待找到以后,他走到高中生的面前,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不提供就餐服务。您要是有什么需要,请自取,并先到收银台结账。谢谢。” “嚯,有脾气呐!”高中生惊奇地打量他。 裴晏禹没搭理他,而是回到收银台前。他想到自己既然这样说了,还是得一视同仁,便在往锅子里放生食前,问韩笠:“您需要多少?” “三捆。”韩笠比着手指。 “那么我先帮您把魔芋丝的钱也算上。”裴晏禹清点着碗里的熬点,结算道,“一共是二十一元零九角。” 韩笠付了钱,在他要把零钱找给自己时,说:“先放着吧,指不定待会儿还要买。” 裴晏禹手里拿着零钱,怔了怔,说:“那么我先放在这里,一共是二十八元零一角。”话毕,他把找零放到了失物招领的透明柜子里。 高中生从冰柜里自取了两罐啤酒,来到收银台前结账,完了对裴晏禹不客气地做了个鬼脸。 裴晏禹瞟了他一眼,在找零以后说:“您的便当还没有结算,请您稍后来结账。” “小朋友,别以为长得帅就了不起。”高中生将啤酒罐子当着他的面打开,些许冷气伴随细细的泡沫喷到了裴晏禹的身上,“哼!” 看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裴晏禹擦了擦脸上的水汽,无奈地摇头,把烧好的热水倒进泡面盒子里,加上调料,用书本压住包装膜。 “现在的小孩儿真是没礼貌,搁我那会儿,哪里有人这样做兼职啦?”高中生回到用餐区,坐在韩笠的对面,懒洋洋地搭着二郎腿。 韩笠喝着啤酒,仍是沉默着吃东西,没接话。 过了五分钟,泡面好了。裴晏禹顺便将已经煮熟的魔芋丝也捞起来,放进另一只纸碗里,给韩笠端过去。 高中生一看,又来话了,急道:“嘿!不是说不提供就餐服务,有需要自取吗?” 裴晏禹置若罔闻,把两只碗放下以后,转身走了。 “哦!我知道了!”高中生饶不过裴晏禹,明明见到他走了,还转过身来朝着他追问,“喂!小哥,你是不是喜欢我们韩笠?” 裴晏禹回到工作岗位,闻言心头一紧,不由得看向正对着自己的韩笠。他有假性近视,离得远了,没办法看清韩笠的表情。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裴晏禹选择当做什么也没有听见。 高中生托腮望着他,冥思苦想了片刻,仍旧问:“小哥,你在这里打工,是全职还是兼职?一个月有三千吗?有没有?” 裴晏禹还是没有说话,兀自翻开书本来看。 “看你还是学生,你是兼职咯?”高中生伸长了脖子探看,笑说,“兼职的学生可不行啊,钱少泡不到他。这家伙是我们那儿的头牌,和他约会,一次可得这个数!” 他不禁抬眼瞥了一眼高中生用手指比划出来的数字,在发现韩笠正注视着自己时,立即重新看回了课本。 高中生嘻嘻地笑,说:“我比他便宜,不如你跟我玩吧?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份更赚钱的工作?其实干我们这一行,也不辛苦,懂得门路以后挺爽的!而且大家都相亲相爱,像是一家人!” 裴晏禹听着很不对劲,不耐烦地抬头回道:“我不需要,您别客气。” “这样?”高中生不确信地看了看他,抿嘴一笑,说,“那就当是我自作多情啦!” 眼看他转过身去,裴晏禹发现韩笠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顿时面上发热,赶忙低下了头。 第11章 深夜的秘密-9 原本裴晏禹已经知道想要约韩笠一次很贵,可那个外貌像高中生的MB报出来的数额仍是令他震惊不已。 他想到要购买的笔记本电脑,想到每个月都会往家里汇的钱,还有生活费,着实不知道要存多久才能攒够钱。 立秋过后,天气一天一天地转凉。 裴晏禹在一个周末前往邮局领取了母亲从家里给他寄来的包裹,里面除了自家腌制的酱萝卜以外,还有两件新打的毛衣。 包裹里还有一封信,信上母亲说已经到了土葬的爷爷要拾骸骨正式入土为安的日子,但既然裴晏禹在远方上学,就不必回家了。母亲在信中叮嘱他在学校里要认真学习,父亲听说他这次照旧申请到了奖学金,没少向左邻右舍炫耀令他自豪的儿子。 先前裴晏禹曾在长途电话里向母亲提到打算用这笔奖学金买电脑的事,他不知他们是否还记得。 这笔钱他确实不计划汇回家里,如果父母再问起,裴晏禹仍打算这么说。 虽然上回留的便当最终被那个MB给吃了,可从那以后,只要遇到值夜班的日子,裴晏禹还是会注意将一个便当留下来。 也不知道韩笠是否注意到了这件事。裴晏禹有时值班能遇到他,有时则不能。 入秋以后再没有下过雨,渐渐地,两人都忘记了那把雨伞。 哪怕是遇到韩笠的夜班,他光临的时间也不确定。然而,裴晏禹逐渐发现了规律:韩笠无非就是两个时间段会光临,要么是零点以前来一趟,之后他会前往对面的假日酒店,再于凌晨四点半左右来找吃的。要么他只会在后面这个时间段出现。 有一次,午夜以前下班的裴晏禹在回校时,遇见正往酒店里去的韩笠。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在一起,两人举止亲密。裴晏禹猜想那或许是韩笠的客人之一。 他会挑客人吗?标准是什么?是不是只要有钱,都可以接受? 这些疑问时不时地漂浮在裴晏禹的脑海里,然后在某个时刻全部消失不见。那个时刻大约是在他想起韩笠本就是个MB的时候。如果韩笠是明码标价的商品,那么商品应该没有选择买主的权利,能不能得到他,取决于有没有钱。 偏偏,裴晏禹没有钱。 倘若说杜唯秋是裴晏禹永远都得不到的正品,那么因为缺钱,他甚至连赝品也得不到。裴晏禹在那条遥遥无尽的道路上寸步难行,哪怕有了分岔路,有另一棵几乎相同的树木,他依旧难以前进。 裴晏禹望着窗外发呆,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可说熟悉、可说陌生的身影,令他的视线突然有了焦点。 韩笠走进便利店前也见到他,在窗外对他笑了笑。 “欢迎光临。”裴晏禹起身招呼道,“晚上好。”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他心情不错的时候,和杜唯秋尤其像。裴晏禹望着他往熟食柜的方向走,主动上前问道:“要吃便当?” “嗯。”韩笠往货架上看了看,转而看向他,猜道,“你又私藏了?” 裴晏禹笑着点头,从微波炉里拿出一个家常牛肉盒饭,问:“我帮你加热这个?”这是韩笠最常吃的品种,裴晏禹悄悄地记下来了。 他抿嘴一笑,点点头,继而走向冰柜自己拿了一瓶茶饮料。 韩笠看来心情确实不错,裴晏禹头一次听到他哼歌。那声音很小声,可裴晏禹听出了是什么歌曲,还是错愕。 “你也喜欢他们的歌?”他把热好的便当送到韩笠的面前,若无其事地问。那也是杜唯秋最喜欢的乐队。 他正玩着手里的瓶盖,说:“还行。” 犹豫片刻之后,裴晏禹尝试着在韩笠的对面坐下。看韩笠没有拒绝,他便安心地坐定了。 “你是哪里人?”问这个问题时,裴晏禹并不抱期望。 “本地人。”他揭开便当盖子,“你呢?” 裴晏禹如实说了那个远在西南山区的小城。 许是这地方距离本地确实太远,韩笠惊讶地看了看他,夹起牛肉送进嘴里,问:“上大学好玩吗?我看你挺喜欢学习。我上大学那会儿,无聊死了。” 裴晏禹吃惊至极,顿时睁大了眼睛。“那为什么……”没来得及犹豫,他已经把疑问脱口而出,可又在见到韩笠笑后,没能把话说完。 看裴晏禹话说一半,韩笠凝笑望着他,帮他问完没问出口的问题:“为什么要做这种工作?” 裴晏禹满心的不解,又觉得问出这样的问题不好,听罢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上回你没听我朋友说起我的价位吗?”韩笠用筷子夹起饭盒中的一粒米饭,慢条斯理地贴近嘴唇,抿进了嘴里,“花几个小时赚的钱比一般人一个月的薪水还高,何乐而不为?” “可是……”裴晏禹再次脱口而出,又再次吞下了剩下的话。 他抬眼抛出了疑问:“嗯?” 裴晏禹没想到韩笠的想法和他那个朋友居然没有多大区别,心中不禁有些失望。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对一个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的顾客提出质疑?思及此,裴晏禹选择忍下来,摇头说:“没什么。” “你试过吗?”吃着便当,韩笠突然问。 “啊?”裴晏禹一懵,不解地抬头看向他。 韩笠又吃下了一粒米饭,眸子望向裴晏禹时,目光很淡,似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撩过了裴晏禹的眼睛。“不是说花钱玩,而是说有没有做过。”他的话也说得似是无意般。 闻言,裴晏禹顿觉耳朵发热。他低下头,也不知怎么的,居然没有想到要逞强撒谎,而只是小声地说:“没。” 看他分明不想承认却仍是说真话的模样,韩笠抿嘴一笑。他盖上还没吃完的便当,若有似无地笑着,说:“有机会找个经验丰富的人试一试吧,很舒服。” 话音刚落,裴晏禹的心便咯噔了一声。他错愕地抬头,见到韩笠若无其事地起身将饭盒和饮料瓶全丢掉,在离开前回头对他轻佻地笑了一笑。 第12章 深夜的秘密-10 裴晏禹想不通韩笠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是某种暗示,抑或只是一种轻蔑和看低?按说裴晏禹不认为自己会被韩笠看轻,可他的确毫无经验这件事确实常被室友拿来开玩笑。 上大学以后,室友们接二连三地找了女朋友,如今有人已经在校外和女友同居,有的则三天两头不回寝室。大一时,裴晏禹常在自习回到寝室后,遇见三两同学凑在一台电脑前观看A V,并且邀请他一同欣赏。 裴晏禹对女性的躯体并无感觉,但短片里一些夸张的桥段着实令他震惊。比如赤条条的男男女女滚在一起,又比如人兽间的性 交,也不知是如何拍摄完成。 三年前,杜唯秋将作为女友的黄容济介绍给裴晏禹认识。三人曾一起到校外看电影和吃饭——现在裴晏禹想起来,着实不了解当时的自己是如何做到那样厚脸皮和死心眼。彼时看二人举止不算亲密,样子不像是热恋中的情侣,裴晏禹一度猜想,他们是否已经上过床、做过爱。 发生过关系的两人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怎么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经历过性 事?这些裴晏禹都不知道。 又过了两日,裴晏禹仍在见到自己的雨伞时,想起韩笠所说的,要找个经验丰富的人试一试。 “你那天晚上不是要值班吗?”池效辛挽着货篮从仓库里走出来,往生活用品的货架上摆放洗面奶和卫生巾。 麦则跟在她的身后,经她一提,不确定地喃喃自语:“那天我值班?” 池效辛受不了地瞥了他一眼,蹲在地上,见到他要帮忙摆放卫生巾,立即打开他的手。 “咦?还真是我值班。”麦则叹气,想了想,立即追上要下班的裴晏禹,“哎,裴晏禹!” 裴晏禹把自己不在时韩笠还回来的雨伞放进书包,问:“什么事?” 麦则蛮不好意思地搓搓双手,笑问:“这周日的凌晨,你有时间吗?” 不上班的夜晚自然是睡觉,能有什么事?裴晏禹摇头。 “我跟你换个班怎么样?”麦则打着商量道,“你上我周日凌晨的班,我上你周六凌晨的。” 裴晏禹吃惊地说:“如果这样,你周五晚上来接班以后,得一直上到周六清早。没问题吗?” 他拍胸脯道:“没问题!” 不远处的池效辛听罢急道:“什么没问题?连着上这么长时间,你不要命了?裴晏禹,不许和他换班!” 裴晏禹知道麦则这是想要和池效辛一起去省会看演唱会。此前池效辛曾约过他,但裴晏禹没有理由答应她,当面以没有时间为理由拒绝了。现在麦则得知她要一个人去看演唱会,才这么积极地想要一起去。 看到麦则拼命给自己使眼色,裴晏禹犹豫片刻,点头答应道:“好,我和你换。” “谢啦!”麦则高兴地往他的肩膀上下了一拳头,回头对池效辛笑道,“辛辛,你一个人去看演唱会有什么意思嘛!我和你一起呗!” 池效辛整理好货架,生气地剜了裴晏禹一眼,拎着货篮往仓库里走了。 回学校的路上,下起了细雨,骑着自行车的裴晏禹从书包里掏出雨伞,不急不慢地回到了宿舍楼下。 和麦则换班的这天本是周六,裴晏禹自习了一整天。宿舍熄灯以后,他在公共浴室洗了个澡,匆匆忙忙地赶往便利店接班。 交班的同事因为晚间时段太忙,清空的一些货架没能把货及时补上。她自觉地留下来和裴晏禹一起把需要上架的货品找出来,裴晏禹担心她太晚回家不安全,催促她先离开了。 同事离开后,裴晏禹很快关闭了店内的背景音乐,继续给即将上架的货品扫码记录。 他席地坐在货架前,没过多久,便听到有人进门。 “欢迎光临!”裴晏禹忙不迭地从地上起身,发现光顾的是韩笠,不由得愣了一愣。 这才凌晨一点钟不到,往常韩笠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裴晏禹看他的面上毫无血色,登时心上一敛,问:“怎么了?” 韩笠冷淡地瞟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走到摆放家庭药品的货架前找东西。 “需要什么药?”见状,裴晏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走过去问。 韩笠的额上渗着细细的汗珠,沉默片刻,问:“能借用你们这里的洗手间吗?” 员工卫生间按规定不能外借,但裴晏禹看到韩笠的气色这么差,心里直打鼓,一时也顾不得什么规定了。 “这边。”他把韩笠往里面带。 也不知韩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裴晏禹忍不住担心。因为他的脸色实在是太差了,非但一脸冷汗,嘴唇更是灰白。尽管韩笠留在卫生间内,但裴晏禹仍是不放心。 他惴惴不安地站在通往店面的通道口,频频往刚才韩笠找过药的货架张望,终究还是猜不到韩笠要找什么。 突然,卫生间里传出了手机的振动声,把裴晏禹吓了一跳。 很快,韩笠把电话接了起来,非常虚弱地应了一声:“喂?” 偷听电话很不礼貌,裴晏禹在通道口徘徊了几次。 在他决定要回到货架前继续扫码上货时,注意到卫生间的门口有动静,急忙跑回收银台。 “我不去!”韩笠怒气冲冲地从里面走出来,不客气地说,“谁受得了那门大炮让谁去,老子不伺候了!妈的,没水平还逞能,硬捅进来没两分钟全灌进老子肠子里,洗出来全是血。你找别人去吧!这货不接!” 裴晏禹听得心砰砰直跳,杵在收银台前全然不知该做些什么。他忐忑地看向负气挂上电话的韩笠,却见他已经来到熟食柜前,若无其事地找宵夜了。 看来是遇到了不讲理的客人。裴晏禹暗自这般揣测,但又为韩笠居然还有接头人感到讶异。刚才韩笠是要找外伤药?这毕竟是别人的隐私,裴晏禹开不了口打探。 过了片刻,韩笠又走到家庭药品货架前拿了一盒外伤药膏。 他在熟食柜里随便拿了一份便当,走到收银台前,往桌上一丢,冷冷地说:“结账。” 裴晏禹的呼吸有些不顺畅。他默默地端起便当,将要扫码时,发现是麻辣口味的川味便当。在短暂的迟疑过后,裴晏禹还是忍不住说:“这个便当里的辣子鸡很辣,你还是别吃了。” 闻之韩笠错愕。 偏偏裴晏禹来接班时只剩下这个口味的便当。他从收银台后走出来,在熟食柜里挑选了一份什锦寿司,回到韩笠的面前推荐道:“你吃这个吧,价钱一样。” 韩笠的眉心蹙起。他久久地端量着裴晏禹,半晌,意味深长地说道:“小朋友,别玩火啊。” 听到这话,裴晏禹手中的寿司陡然变沉。他紧抿着嘴唇,最终收紧的心脏还是跳过了那个节拍。“我快发奖学金了,你可以把联系方式告诉我吗?”裴晏禹注视着他,一时忘了怎么呼吸。 韩笠原本打量裴晏禹的目光硬生生地和他突如其来的认真眼神撞上,使得他面上一凝。俄顷,韩笠那已经慢慢又有了血色的嘴唇动了动,扬起一个或是兴味又或是无奈的微笑。 “裴晏禹。”他盯着裴晏禹别在胸前的工作牌,继而抬眸看进他的眼睛里,一如既往地用戏谑的语气说,“你骚扰客人,我要投诉你。” 裴晏禹愣住,果然见到他拿起一旁的意见簿,捧起来当面往上写了字。见状裴晏禹不禁受挫地低下头,闷不吭声地帮他结账。 不消片刻,韩笠写完了意见簿,随手丢回原来的架子上。 “一共是三十五元。”裴晏禹困窘而不甘,低声说。 韩笠给了他正好三十五元,在端视裴晏禹数秒后,轻微地哼了一声,拿着东西离开了。 待他离开,裴晏禹挫败地坐下来。 他余光瞥见那本意见簿,拿起来翻看韩笠写了些什么。当他看到上面写的字,心跳声立即如雷般响了起来——188XXXX4016,早上我要睡觉,中午以后找我。 裴晏禹险些叫出来。他连忙掏出手机记下了这个电话,又唯恐被别人看到,偷偷摸摸地把整页纸撕掉了。 手机里存下了韩笠的电话号码,心跳却没有因而安稳下来,他呆呆地坐着,有些六神无主。想来想去,裴晏禹还是擦掉了额上的汗,重新翻出这个电话号码。 手指在拨号键上方停留良久,他终于鼓起勇气按了下去。 等待的声音没到第三声,电话被接了起来,也传来了韩笠的声音:“喂?” 裴晏禹的喉咙发紧,尴尬地说:“我试试看能不能打通。” 电话里传出韩笠的嗤笑。 他窘得很,挠了挠发热发痒的脸颊,问:“你到家了吗?” “还没,快了。”韩笠说。 没想到韩笠的家这么近,裴晏禹的心中暗暗吃惊。可是,他却不知要在电话里再说些什么,只好道:“那你到家好好休息。” 半晌,韩笠才说:“傻。” 裴晏禹知道自己傻,他自嘲地笑了笑。 “乖学生。”韩笠的声音悠扬而缓和,带着悦意,“我等你发奖学金。” 第13章 鲜美的沼泥-1 清早醒来,裴晏禹的手机里多了一条新的未读信息。他打开一看,是奖学金进账了。他至今仍记得自己第一次拿到奖学金时的心情,那和兼职打工得到薪水的心情全然不同,比起辛劳以后有所回报的雀跃,更有一种向上推动自己的力量。 不过,随着每年都能够顺利申请到奖学金,渐渐地,裴晏禹也不以为意了。他原本打算这笔钱要么汇回家贴补家用,要么购买笔记本电脑,总之,钱会化作实际的用途。然而现在他却不确定这回这笔奖学金的用途算不算得上实际。 倘若被别人知道他打算用奖学金来换和一个MB的春宵一度,必定要觉得他疯了。 自从得到韩笠的电话号码以后,裴晏禹再也没有在上班时间遇到他。想起他身上的伤,裴晏禹估摸着他大概将有一段时间不能再“接客”,晚上见不到他也是正常。 因和裴晏禹换班而同池效辛一起去看演唱会的麦则,似乎却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回来以后两人头一次一起值班,麦则趁店长不注意,悄悄地溜到仓库,对正在清点货物的裴晏禹说:“哎,上周六谢啦!” “有进展了?”裴晏禹看他春风满面,猜测道。 麦则得意地挑了挑眉,美滋滋地说:“亲上了。” 裴晏禹吃惊极了,没想到演唱会的气氛这么好,能够让原本存在距离感的两人快速亲近。 “你们现在交往了?”想到自己时常碰面的同事发展起办公室恋情,裴晏禹的心里不免有些尴尬。 麦则努了努嘴巴,摇摇头,说:“还没,她说要认真考虑考虑。我觉得应该**不离十了。”话毕,他又朝裴晏禹抛了个得意的眼神,“改天请你吃饭!” 如果真能成人美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裴晏禹笑着点头,不客气地说:“那我一定要狠狠宰你一顿。” “没问题!”麦则信誓旦旦地说,“这周五怎么样?周五晚上你应该没课吧?” 裴晏禹星期五的晚上确实没课,但早上班级群组里发了公告,决定在本周五班级聚会,全班人一起吃顿饭,然后去KTV唱歌。具体是为了什么由头举行的聚会,裴晏禹在班会上没仔细听,忘记了。 他遗憾地摇头,说:“周五我们班一起吃饭,下回吧。” “好吧。”麦则也觉得可惜,说,“下回我看时间合适再约你。你要是有时间,得和我说!” 裴晏禹笑道:“放心,这顿少不了你。” 直到周五下午,裴晏禹才知道原来是班上一个家境优渥的同学难得地得到了奖学金,正遇到他的生日,高高兴兴地要请大家吃饭。 为此,另一名同样获得奖学金的同学略有微言,私底下评论那位同学这样张扬,岂不是搞得其他人没有表示很失礼? 这样想的不止这位同学,还有两位女同学在下课以后找到裴晏禹他们,问晚上的聚会怎么办。拿钱的不只是那位请客的同学,他们其他人不表示点什么,或许有些过意不去。 裴晏禹的心里不以为然,认为奖学金毕竟是个人通过努力学习获得的鼓励,又不是从天而降的幸运大奖,凭什么要和同学们分享自己的辛劳所得? 奈何他们几个商量着要分摊KTV的消费,还问起了裴晏禹的意见。既然他们想要分摊费用,裴晏禹哪怕不去,不出一份钱总是不好,便答应下来。 “哎,听说吴之魁今晚要宣布一件大事。”事情商定结束,最终负责要求买单的那位同学八卦道。 众人纷纷好奇是什么事。裴晏禹也同样疑惑,不过,他想吴之魁这个人向来高调,利用生日会宣布大事也见怪不怪。 晚餐全班人在江边的一家私房菜馆吃了一顿道地的杭帮菜。 由善于交际的班干部带头,基本上所有获得奖学金的同学都成了众人敬酒的对象。裴晏禹的个性算不上合群,却拗不过他们一句句颇具压力的敬酒词,纵然心中有不少无奈,但也算得上是来者不拒。 他的身边坐着班上成绩最好的女孩子。她也是不多话的类型,遇到有人来敬酒,不知如何推拒。裴晏禹眼看着她被不知分寸的男生言语威逼着喝酒,心中不耐,索性为她拦了几杯。因此,一顿饭的工夫,酒席上便传起了他和这位女同学的绯闻,听得两人均是啼笑皆非。 更别提那些向班对敬酒,祝他们百年好合的路数。裴晏禹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莫名其妙。 众人都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做东的吴之魁结了账,招呼大家热热闹闹地前往附近的KTV。 没有想到,当他们来到KTV的大包厢,却见到早已等在那里的曲胜寒。大家面面相觑,再看吴之魁和曲胜寒说话,都猜得**不离十,为此更是诧异万分。 裴晏禹在晚餐时喝多了酒,一到KTV就窝在沙发角落里打瞌睡,任凭谁叫他都只是轻微地哼一声,不予理会。 他抱着抱枕,脑袋里好像糊成了一团浆糊,耳畔都是时而惊天地泣鬼神的高音,时而娓娓动听的吟唱。包厢里的彩灯光线强烈,闪烁不定,隔着一层眼皮,裴晏禹依旧能够感受到周围的五光十色,更毋庸提通过音箱振动而直击心脏的鼓点声。 “裴晏禹?”酒席上裴晏禹曾经帮助过的那个女生在一旁推了推他的肩膀,“这里有醒酒的饮料,你喝一点吧?” 裴晏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瞧见面前是一张干净清秀的脸,正心疼而内疚地看着自己。此刻他只想睡觉,却敌不过这样一双眼睛,只好扶着发沉的脑袋坐起来,从她手里接过醒酒茶,说:“谢谢。” “你让规则再也没有原则,风流再也没风格。猜测、对策,都拿你没辙,算了,罢了,我认输了!”吴之魁正站在电视屏幕旁兴高采烈地演唱,脸上都是幸福宠溺的笑容。 裴晏禹见到周围的人一个个都十分高兴,而且很兴奋激动,进而才发现,原来吴之魁这首歌是对着曲胜寒唱的。他惊讶地看向曲胜寒,只见往常高傲的学姐此刻面上竟浮现着害羞的表情。 副歌的部分,吴之魁走到曲胜寒的面前,笑着面对着她演唱:“我愿意被你骂、被你整,当你心疼。也愿意陪你哭、陪你恨,挥霍青春。放弃游戏规则,抛弃经验法则,才发现最成熟的爱是天真!” 虽然最后的时刻还没有到来,但大家都已经预料到吴之魁先前所说要宣布的大事是什么。 果然,在这首歌演唱结束以后,吴之魁开始向曲胜寒表白。两人早先已经眉来眼去,这样的当众告白像是一个仪式,曲胜寒自然而然地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笑着答应了吴之魁关于交往的要求。 一对新人立刻受到了全体人的祝福,紧接着,更有吴之魁和他的几个朋友一道合唱了《恋爱ing》。朗朗上口的歌曲演变为全场大合唱,啤酒和汽水的泡沫喷得满屋都是,哪怕已经是深夜,也难以抑制同学们的热情。 裴晏禹的手里被人塞了一个沙锤,他跟着大家一起合唱,抖动手里的摇铃,逐渐也有了精神。坐在点歌机旁边的同学好几次催促他唱上一两首,裴晏禹忙以自己不会唱歌拒绝了。为免被赶鸭子上架,他索性加入了一旁猜骰子的局,骰子在筒子里摇晃的声音让歌声显得更加热烈。 正当大家都玩得兴起,服务生突然从外面推开门,带进了一位新的客人。 裴晏禹起先没注意,直到拿着麦克风的麦霸说:“哎!杜老师来了!快帮杜老师点歌,先唱为敬!” “不唱、不唱,我不会唱歌,你们玩吧。我就来看看。”杜唯秋不好意思地笑着挥手,走到裴晏禹的身边坐了下来。 裴晏禹全然没有想过他会出现,现场气氛却没有因此而降温,想必很多人都知道辅导员会来。 “老师,喝酒,吃爆米花。”吴之魁正唱得高兴,把两罐啤酒和零食放在杜唯秋的面前以后,又唱歌去了。 杜唯秋礼貌地谢绝学生给自己倒酒,频频表示自己只喝饮料,又兀自倒了一杯大麦茶。 自从杜唯秋坐到身边,裴晏禹便感到如坐针毡。他好几次猜骰子猜错,连喝了好几杯啤酒,之前的酒还没醒,脑袋又开始发沉。唯恐再这么下去,会没办法自己走回学校,裴晏禹喝完最后一杯,当即退出了赌局。 杜唯秋摇着沙锤给正在演唱的学生伴奏,看起来心情很好。 裴晏禹窝在沙发里,望着他扫到白衬衫后领上的黑发,心想他的头发长了,该剪了。 “老师,唱一首啦!”吴之魁恳求道,“他们说你以前是校园十佳歌手,今天我生日,你赏个脸呗!” 杜唯秋为难地挥手说:“我真不会唱,你们唱吧!” “哎,赶快给杜老师点歌!点一溜下来,看有没有他会唱的!”吴之魁却不放弃,如此指挥点歌机前的同学。 杜唯秋哭笑不得,待学生们闹过后,回头看了看裴晏禹,关心道:“喝醉了?” “没,还行。”裴晏禹强撑着,再次坐直来,端起了醒酒茶。 此时,边上的一个同学给裴晏禹塞了一支麦克风,嚷嚷着:“这是给裴晏禹点的歌!他会唱,他会唱!” 裴晏禹懵了一下,只见电视上出现了歌曲名字,前奏也跟着响了起来。 “咦?这首我也会。”杜唯秋惊讶地说。 学生一听到老师这样说,立即将另一支麦克风塞到杜唯秋的手里,喊:“老师一起唱!” 裴晏禹怔住,还没来得及反应,杜唯秋已经先开始唱了。 杜唯秋才开嗓唱第一句,原本热闹的包厢便渐渐地安静下来。还在打闹和摇骰子的同学们都乖乖地坐住了,全都沉默着听他唱歌。“把相片让你能保存多洗一本,毛衣也为你准备多一层。但是,你孤单时刻安慰的体温,怎么为你多留一份?” 裴晏禹听得出神,直到在副歌的部分,突然被身边的同学捅了捅胳膊,才脱口跟着唱:“我不愿让你一个人,一个人在人海浮沉。我不愿你独自走过风雨的时分——”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世界的残忍。我不愿眼泪陪你到永恒。”他们的歌声合在一起,仿佛发生了强烈的共鸣。 共鸣和共振都在裴晏禹的心里刮上了伤痕,随着歌曲旋律往高潮推进,他只觉得本就发沉的脑袋剧烈地疼痛着。 酸涩的味道哽在喉咙里,好像只有更加大声地唱出来,才能够得到纾解,他依旧靠在沙发上,余光总能见到靠前坐着的杜唯秋,和他在白衬衫下微微隆起的蝴蝶骨。 “也许未来你会找到懂你、疼你,更好的人。下段旅程,你一定要更幸福丰盛——” 越过喉咙的高音令裴晏禹难以再续,他失去了声音,只能无力地听杜唯秋一个人继续唱下去。他越是听,心越是疼。 第14章 鲜美的沼泥-2 夏天的蝉在繁茂的树木间发出响亮的声音,炎炎烈日高挂空中,将行人的身影聚成一个一个黑色的圆。 山脚下,江水潺潺地流过,一张张被风涨满的帆将船只送归。酷暑阻不断商人的脚步,渡口依旧是熙来攘往,生意依旧是络绎不绝。 裴晏禹急急忙忙地跑到待渡亭,依靠着栏杆张望。 等了一会儿,他见到一艘靠岸的渡船开始放客,立即向外探出身子,在人群中寻找杜唯秋的身影。 “唯秋哥!”裴晏禹见到杜唯秋下船,忙朝他挥手。 杜唯秋穿着白色的衬衫和水洗牛仔裤,样子不似是风尘仆仆的归人。他抬头看到裴晏禹,笑着冲他挥手。 裴晏禹忙不迭地顺着长坡往下跑,顾不得头顶上恶毒的太阳。远远地见到顺着长坡向上走的杜唯秋,他飞奔过去。 “哎哟!”杜唯秋一把抱住投入怀中的裴晏禹,险些摔上一跤,笑道,“你长高了。” 裴晏禹站直来,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说:“饭我已经做好了,你回家就能吃。” “好啊。”他笑问,“做了什么好吃的?” “糖醋鱼、蒜香排骨、鱼香肉丝和香煎藕饼!”裴晏禹说,“都是你最爱吃的菜。” 杜唯秋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听罢满意地点头,说:“我真是有口福了。” 裴晏禹得意地笑了,想了想,又说:“唯秋哥,你累不累?” “还行,怎么了?”杜唯秋不解地问完,看着他,眯了眯眼睛,“又有什么鬼主意?” “不累你背我!”裴晏禹说罢,立即绕到他的身后,一下子跳到了他的背上。 杜唯秋吓了一跳,急忙将他背好来,原地晃了几步,又继续沿着长街往家的方向走了。 他们一路走、一路笑,裴晏禹在他的背上,听他说了许多旅途的风光。 杜唯秋的后背有多踏实,裴晏禹醒来以后,感到尤为真切。 他呆呆地看着寝室的天花板,或许由于屋子没开窗户通风,闷热的环境才让他做了这样一个充满温度的梦。 原来杜唯秋的后背这么踏实。 裴晏禹闭上眼睛回味,宿醉令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他疲惫地坐起,听到室友问:“醒了?桌上有粥,下床吃两口吧!” 裴晏禹喝断片了,连自己怎么从KTV回来的都记不得,问:“昨晚你们送我回来的?” “杜老师背你回来的。”室友对着电脑吃杂烩面,说,“我连路都走不稳,怎么送你回来?” 闻言裴晏禹愣住,半晌才哦了一声,从上铺爬下来。 他的手机放在书桌上充电,上面有杜唯秋两9.7.9.9.个小时前给他发的消息,问:醒了吗?桌上有醒酒药,吃点东西以后把药吃了。以后别喝这么多。 那碗装在外卖饭盒里的粥旁的确放着一瓶醒酒药。裴晏禹拿起来看了看,只觉得胃里反酸得难受。他垂头丧气地坐着,深呼吸片刻,用力地抹掉脸上黏着的疲惫感,揭开餐盒盖子吃粥。 好在周末不需要上课,此刻裴晏禹的大脑似乎停止了工作,缺乏思考的能力,只留有一些零零星星的梦境片段。梦里的杜唯秋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恰如他出现在KTV时的样子,裴晏禹想,自己之所以做了这个梦,是因为杜唯秋把他背回来的缘故。 他没有回复杜唯秋的信息。 宿醉令他直到晚上去便利店打工也依旧没精打采。在裴晏禹的印象中,自己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晚上他在收银时出了差错,正遇上排队结账的客人有点儿多,他因而被客人催促了几句。 店长见状连忙走过来向顾客道歉,又接过裴晏禹手中的活,让他去做导购。 好不容易等到客流少了,裴晏禹在熟食柜前将里面的三明治和饭团按照赏味期限的长短排列。 趁着店内没有顾客,店长走过来说:“裴晏禹,我问你一件事。” 裴晏禹一怔,停下手中的活,说:“您说。” “你上凌晨的那个班时,是不是会私藏便当?”店长直截了当地问完,不等裴晏禹解释,说,“我们店里有时确实会有一些熟客买固定的东西,如果你和他们比较熟,想要给他们留一份便利,可以自己先把东西买下来。过后钱怎么算,你们自己结清。但假如你先收起来而不走帐,那么在你藏起商品到商品最后售出的这段时间里,想要购买的顾客就买不到了。而且按规定,我们也不应该给特定的客人预留货品。” 听到店长的训话,裴晏禹立即想到了韩笠。他猜想,或许是店长回放店内录像时发现了他把便当放进微波炉,过后又在韩笠光临时,取出来给他的记录。 他自觉有错,没什么可以辩解,乖觉地点头答应道:“我知道了,我会注意。” “这里先警告你一次,下次如果再让我发现有这种情况,会按规定考核你。”店长说。 裴晏禹感激于店长这次的不计较,连忙说:“谢谢店长。” 此后约莫一个星期的时间,裴晏禹在工作时都中规中矩,再也没有在凌晨上班的时段将便当预留下来。但他也没有见到凌晨光临的韩笠。 裴晏禹的借书证上记录着几本他在学校本部图书馆借的书即将到期,他用一张废旧报纸包起来,捆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送回本部归还。 把书还给管理员以后,裴晏禹发现这张旧报纸上印着几天前的本地新闻,称近段时间市公安系统严抓扫黄工作,卓有成效,接连捣毁了几个卖 淫窝点。 裴晏禹仔细地看了看那篇新闻,那些卖 淫窝点里没有提到那家假日酒店。不过他转念又想,除了有性工作者出入以外,它确实也只是一家高级酒店而已,不至于被称为“卖 淫窝点”。 也不知道韩笠这段时间过得如何。裴晏禹骑车回程的路上,始终心不在焉。他终于有了一笔数目算是可观的钱,但他真的要用来做那样的消费吗? 骑着骑着,遇到了十字路口,他停了车。 北风从两天前光临了本市,从那时起气温开始骤降,裴晏禹穿着薄外套,骑车依旧感到有些凉。 他无所事事地张望,忽而看到对面商场的门口有一对举止亲密的同性情侣。认出其中一人是韩笠,裴晏禹的心里咯噔了一声。听到背后传来电动车的喇叭声,他忙将自行车拎上了人行道。 裴晏禹远远地看到他们两人在露天咖啡馆喝咖啡。韩笠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休闲西装,宽格纹深色九分裤跟布洛克鞋之间露着干净精致的脚踝,嘴里含着咖啡吸管,正兴致满满地听坐在他对面的男人说话。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欣赏和崇敬,笑容格外迷人。裴晏禹注意到韩笠戴了眼镜,这使他本就清秀俊美的脸顿时更斯文了许多,还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书卷气和节制感。 跟韩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约莫三十几岁,一看就是青年才俊。他看着韩笠说话,神情专注而自信。两人偶尔耳畔厮磨,偶尔低眉浅笑,丝毫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像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裴晏禹从前曾经幻想过,如果自己能够和杜唯秋谈恋爱,那会是什么样子。哪怕杜唯秋不是和自己恋爱,裴晏禹只消想象他是一个同性恋,便已经激动不已。 韩笠那么像杜唯秋,现在裴晏禹远远地观察着,不禁想,倘若杜唯秋也和男人谈恋爱,是否就是韩笠这个模样?可是,裴晏禹不确定杜唯秋是否也会这样在光天化日下与男友亲密无间。 看着韩笠和那个男人谈笑宴宴,裴晏禹的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羡慕。这种羡慕,不仅仅是针对能有一个伴侣这件事而已。 这个男人是谁?是韩笠的男朋友吗?或者,他只是韩笠的一位客人?想到这里,裴晏禹油然一惊,忽而不自在起来。 他等了片刻,思来想去,正打定主意要走,突然看到那个男人在摸了摸韩笠的头以后,拿着手机起身往商场里去了。 裴晏禹见到韩笠在男人离开以后,表情立即变得冷漠,他猜到了真实的情况,马上把自行车停好,往露天咖啡馆走去。 韩笠很快注意到裴晏禹朝自己走来,脸上先是浮现出错愕的神色,继而又露出了从容的微笑。 看到他的微笑,裴晏禹在来到他的面前以后,反而又变得无话可说。他扣了扣手指,没有握成拳头,问:“你的身体好些了吗?”算起来,他们也有半个月没见过面了。 韩笠仰望着他,嘴巴微微地努了一下,模棱两可地说:“马马虎虎吧。” 他这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着实令裴晏禹不甘,但裴晏禹不知自己能说到哪个地步,才算是不越雷池。 正当裴晏禹紧抿着嘴唇缄默不语时,韩笠往商场的方向望了一眼,抬头淡漠地说:“我还在工作,你如果有事,明天联系。” 从韩笠的口中确认刚才那个男人确实是他的客人,裴晏禹的呼吸发紧。他强忍着,不甘心地问:“你那么缺钱吗?” 韩笠眉峰一挑,似笑非笑地反问:“你有钱吗?” 听罢,裴晏禹呆住。 “等你有了钱,再和我谈钱的问题。”韩笠说完,带着无奈轻微地叹了口气,起身往商场的方向走。 裴晏禹怔怔地看着他推门走进了商场。等在门内的那个男人充满疑惑地望着裴晏禹,继而在韩笠入内后揽住了他的腰,不在意地往里走去。 第15章 鲜美的沼泥-3 “妈妈,奖学金前两天已经进账了。”裴晏禹望着窗外招摇的树木,心在最后一刻仿佛停了,“我看上一台笔记本电脑,打算买回来用。” 韦柳钦听罢十分同意,说:“好,你买吧。电脑买回来也方便上网查资料,你不是说学校里有网络作业,需要上网完成吗?买回来就方便了。” 裴晏禹静默片刻,嗯了一声。 “你那边应该转凉了吧?我看天气预报,吹东北风了。你要是觉得冷,我不是给你寄了两件毛衣吗?拿出来穿。”做母亲的在电话里叮嘱道。 他忍不住笑道:“这才秋天,谁会穿毛衣?” “总之,你注意点儿,别着凉了。”韦柳钦叮咛着。 裴晏禹听着母亲担忧的声音,良久,低低地说:“我知道了,妈妈。” 在远方的父母无从知道游子的境遇,除却电话和书信,只有不断地关注远方的新闻和天气。 从小到大,裴晏禹很少对父母撒谎。这次向母亲说谎,令裴晏禹的心情变得很差,想起自己打算用这笔钱去做的事情,他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和迷茫。 纵然迷茫,他却不打算回头了。 去往便利店的路上,满地的梧桐叶子,大约都是被秋风卷落了。 他在夜里逆风而行,抵达便利店时,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不巧隔着玻璃窗,裴晏禹看到一同值班的麦则和池效辛正并肩坐在收银台后面分享一对耳机,他轻轻地笑了一下,上前敲了敲窗户。 两人均吓了一大跳,回头吃惊地看着裴晏禹。 只见池效辛脸上一红,立即摘下戴在左耳的耳机,往店里面走了。裴晏禹冲觍着脸笑的麦则皱了皱鼻子,推门走进店内。 他们在裴晏禹的面前仍旧表现得像以前那样,尤其是池效辛,依然对麦则爱理不理,而麦则也还是毫无怨言地跟在她的身后。裴晏禹换好工作服,来到收银台后打卡上班,抬头看到池效辛从休息间里埋头走出来,便道:“路上小心。” 池效辛猛然抬起头,古怪而尴尬地看了看他,又继续低着头往外走。 不一会儿,麦则从货架上拿了两盒牛奶结账。眼看着池效辛走远,他急急忙忙地对正在找零的裴晏禹说:“捐了,回见!” 裴晏禹不可思议地看他跑出去,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按照顾客的要求,把余下的几元钱投进一旁的爱心捐助箱里。 零点过后不久,有一位顾客光顾便利店,买走了熟食柜里的最后一份便当。裴晏禹已经受过警告,加上之前在街上遇见韩笠时,韩笠对他所说的那些话让他心怀悻悻,他没有特意为韩笠留下任何货架上的商品。 哪怕如此,裴晏禹还是忍不住想,韩笠会不会出现。 不久,秋风愈发剧烈,连店门也被吹得内外摇晃,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裴晏禹生怕门再这样被吹下去,得出问题,便走出来查看了一番。 店外的风确实很大,枯叶在晦暗的夜色中乱舞,停在外面的几辆自行车全倒了。 裴晏禹想了想,将那几辆车都扶起来,又把自己的自行车推进店内的休息室里。就这么几分钟的工夫,等到他再回到收银台,窗户上已经落下了雨滴。 有一对情侣奔到便利店门前的棚子下躲雨,在门外说了几句话,走进店内买熬点。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店内的午夜变得热闹了。裴晏禹才给他们结账,又进来一位中年男人,肩膀上湿了一片,连连咳嗽着问裴晏禹买香烟。 陆陆续续来了几位顾客,把用餐区坐满了。也有人临时进店购买雨伞,眨眼工夫,账上售出了四把雨伞。 为了不让店内的气氛太古怪,裴晏禹打开了背景音乐。因有顾客在,他忙了好一阵子,也不方便拿出作业来写。 这场雨是雷声大、雨点小,大约下了半个小时,渐渐地停了。到店里吃宵夜和躲雨的顾客们纷纷离开,裴晏禹送走最后一名顾客,见到门外的地板被踩脏了,便拎出拖把来拖地。 用餐区其中一张桌子上放着顾客没有自觉清理的垃圾,裴晏禹拖完外面的地板,将每一张餐桌都擦了一遍。忙忙碌碌好一阵,他筋疲力尽地坐回收银台后面,休息片刻,拿出书包里的课本,作业本却不小心掉了出来。 和作业本一同从书包里掉出来的还有银行卡,那是白天裴晏禹去银行取钱以后放进去的。他拾起银行卡,才想起里面的余额,便听到门口响起了那声甜腻的“欢迎光临”。 走进店内的韩笠穿着那天裴晏禹见过的西装和衬衫,同样戴着眼镜,神情清淡。他看了一眼发怔的裴晏禹,兀自往熟食柜的方向走,看到上面已经没有便当,犹疑片刻,扭头看向裴晏禹。 裴晏禹想起那天他说的话,心觉不快,说:“便当卖光了。” 韩笠蛮不在乎地撇撇嘴,随意拿了一份寿司组合,又走到计生用品货架旁。 见状,裴晏禹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果真从架子上拿了一盒安全套,连同寿司一起放到收银台上,说:“结账。” 看着那盒安全套,裴晏禹端起寿司的双手隐隐有些发抖。他一只手捧着寿司,另一只手拿着扫码器,动作生硬地扫码。 裴晏禹工作时始终低着眼睛,好像一点也不想看到韩笠。韩笠看了半天,淡淡地说:“真是小气。” 闻言,裴晏禹立刻放下了尚未扫码的安全套,急躁地问:“我有钱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韩笠头一回看到他这样对自己说话,顿时错愕。他这个样子哪里像是邀约?就算是约,看起来更像是约着决斗。想到这里,韩笠忍住笑,故作随意地说:“我的伤还在养,等下个月吧。” 裴晏禹听罢皱眉,忍不住问道:“那上次你为什么和那个人在一起?” “他是零。”韩笠坦然地说,“而且,我的嘴巴还能用。” 他把话说得太露骨了,听完裴晏禹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只感觉自己的耳朵热得要烧起来。他仓促地避开了韩笠带着笑意端量自己的眼神,勉力咽下了一口唾液。 眼看着裴晏禹躲开了和自己的对视,韩笠眼中的笑意也渐渐地淡去。俄顷,他兀自将那盒安全套往裴晏禹手中的扫描器下晃了晃,听到嘀的一声提示,说:“像你这种长相的乖学生,在学校里找个男朋友应该不难。辛苦赚的钱不存着,像有钱人家的小孩一样挥霍,真是不学好。” 他全然不知道裴晏禹的内心为了坚持这个决定,经历了怎样的挣扎。裴晏禹气不过,执拗地说:“是你说等我有钱的。” 韩笠听到这话,完全愣住了。 裴晏禹紧咬着牙关。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他紧紧地盯着韩笠的眼睛。 半晌,韩笠恢复了原本随意的模样。他轻轻地勾了勾嘴角,调笑道:“行啊,只要你不介意做下面那个。你那点奖学金,只够买我三个小时。” “明天我就发工资了,还能再买两小时。”裴晏禹说。 韩笠再次讶然地看向了一脸坚持的裴晏禹。他低头笑了笑,服气地点头,又问:“好,怎么约?” 经过一番争论,好不容易得到了韩笠的同意。可是,当他问起自己有什么安排时,裴晏禹却怔住了——他丝毫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韩笠看他懵住的样子,不由得觉得好笑。他忍住笑,问:“周三晚上你上班吗?有没有课?” “没有课,那天我是早上的班。”意识到这将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单独和一个男生约会,裴晏禹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他始终不知道要怎么看韩笠的眼睛。 韩笠从容不迫地说:“那么,周三晚上七点我们在江潮广场见。灰姑娘。” 七点见面,五个小时的约会,一个零点结束的梦境。裴晏禹怔了怔,低声应道:“好。” “你有没有什么喜好或者要求?”韩笠说完,看到裴晏禹一脸不解地望着自己,不禁想要伸出手捏捏他的脸,好好地逗一逗他。他解释说:“比如需要我穿什么、做什么。你是客人,满足你的要求是我该做的事。” 裴晏禹仍恍惚不定,他的脑子正在发烫,完全想不到该怎么做。他挠挠额头,实在想不出来,便道:“随便,你去就行了。” 韩笠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了解地点头,把钱递给他,说:“结账。” “哦。”裴晏禹险些忘记了还有这件事,匆忙地给韩笠结账。他把韩笠购买的安全套放进购物袋里,红着脸接过韩笠递来的钱,说:“收您五十元,正好。” 韩笠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出他在嘲笑自己,裴晏禹蛮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巴,低头说:“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周三见。”韩笠拎着自己买的东西,推开店门。 裴晏禹听到门口的铃声,恍然间想起一件事,忙不迭地叫住他:“哎!” 韩笠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他。 “那天,”裴晏禹扣紧了手指,说,“你能不能穿白衬衫和水洗牛仔裤,然后穿白色的板鞋?不要戴眼镜。” 韩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戏谑道:“原来你喜欢这种风格。” 裴晏禹困窘地低下头。他白天已经充过饭卡,如果再为这次约会花费一笔钱,他将会一贫如洗。既然如此,他觉得自己稍微提这样的要求也没有关系。 “我知道了,到时候见。”韩笠轻轻笑了一下,走了出去。 第16章 鲜美的沼泥-4 明明是周三晚上七点的约会,裴晏禹却从周二的晚上开始忐忑不安了。 这晚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设想了无数种可能,计划着自己要穿怎样的行头、几点出发——或许会在路上遇到意外,所以要提前一些。出门前得先洗澡,这是必定的,可裴晏禹依旧有许多疑问:七点对于像他这样的学生来说,已经过了晚餐时间,但约会是否要共进晚餐?裴晏禹已打算接下来的一个月都吃白面馒头和白开水度日,倘若再要支付一顿像模像样的晚餐,生活恐怕会更加捉襟见肘。 他再次想起了韩笠所说的那句话——“等你有了钱,再和我谈钱的问题。” 裴晏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这样落进了另一个漩涡里。 周三上午的课,裴晏禹一句话都没听进脑子里。午觉醒来,他坐在床上发呆,思来想去还是拿出手机编辑消息,询问韩笠晚上是否打算一起吃晚餐。消息尚未发送,裴晏禹又删除了所有文字。他心想,既然只有这一次,倾尽所有也无妨。 这样下定决心以后,似乎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晚上洗过澡,裴晏禹换了一身新衣服——衬衫和牛仔裤都算不得新了,但是今年刚买的,只穿过两三回。这身衣服为了约会,他在早上从柜子里找出来,重新清洗过一遍,如今穿在身上还能闻到白天阳光的气息和洗衣液若有似无的香气。 为了不在前往江潮广场的途中出汗,裴晏禹选择了搭乘公交车。可他没有想到,半路居然下起了淅沥淅沥的小雨。想着自己悉心准备和万分期待的约会竟然遭遇了糟糕的天气,裴晏禹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场雨直至裴晏禹抵达江潮广场,仍然没有停。天空非但没有转晴的迹象,反而越发灰暗,雨势也渐渐地大了。往日裴晏禹骑车经过江潮广场,总能看到来来往往散步的市民,桥上也有不少在晚间垂钓的钓鱼翁。而这时,由于雨的缘故,灯光本就黯淡的广场里几乎不见人影。 裴晏禹没带伞,在路边一个或已废弃的电话亭里等。 雨也引起了气温的下降,他只穿了一件衬衫,站在萧索的风里冷得微微打颤。他来得有些早了,还得再等二十分钟。 耳机里播放的音乐随机播放至那首《天使》,听得裴晏禹怔怔出神,直到音乐播放到更为激动人心的摇滚乐曲时,他才恍然回过神来。他掏出手机点开音乐软件,把歌曲倒回先前那一首,再将播放模式设定为单曲循环。这首歌单曲循环了两遍,裴晏禹开始无意识地跟着哼起来。 “唱得挺不错。”忽然,电话亭的背后传来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隔着耳机里的音乐,显得那么轻。 裴晏禹慌忙地摘下耳机,弯腰从电话亭里走出来时,险些撞到一旁的壁板上。他起先不知道韩笠带了雨伞,埋头走出来后,却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他的伞下。裴晏禹为此微微地怔了一下,抬起头,便见到了韩笠脸上的笑,看着格外舒心。 “呃……”意识到他们站得太近,裴晏禹不自然地转头看向了别处。纵然如此,他还是禁不住用余光打量韩笠的装扮,一些梦中零碎的画面得以在现实中出现,让裴晏禹的心不由自主地开始了恓惶。 韩笠如约穿了裴晏禹希望他穿的白衬衫和水洗牛仔裤,脚上的白色板鞋看着是新买的,洁白干净。 想到韩笠也为这场约会而有所准备,裴晏禹轻轻地抿起了嘴唇,但转念想到这不过是一场自己花钱买来的美梦,他又禁不住在内心深处感到自己的荒唐。 “接下来去哪儿?”韩笠看他非但不说话,还别扭地把脸转开,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是随便走走,或是直奔主题?” 裴晏禹听罢一愣,不确定地问:“‘直奔主题’?” 韩笠拧眉,看他的表情分明正怀疑裴晏禹在装傻,便直白地说:“开房。” 这两个字听得裴晏禹的心里咯噔了一声,胸腔里莫名其妙地冒起了一小股无名火。 “你吃过饭了吗?”他语气生硬地问。 韩笠有些讶然地看着他,因抹了唇膏而显得柔软水润的嘴唇微微地努了一下,说:“还行,我不一定要吃晚饭。你想先吃饭?” 裴晏禹惊讶地眨了眨眼,反而不知要如何说他才好。好在他的身上还带了三百元,应该足以吃一顿可口的晚餐,裴晏禹看着面前这张和杜唯秋极度相似的脸,无奈地说:“怎么能不吃晚饭?我们先去吃饭吧。” “好。”韩笠左右看了看,问,“上哪儿吃?” 为什么每件事都需要他来做决定?裴晏禹的心里隐隐有些不耐烦,但幸好仍是他自己做决定,于是他可以控制进程和态势。他征询韩笠的意见,问:“去古渡口吗?” 晚上的古渡口不像白天那样热闹非凡,但灯艺很美,是不少学生和青年人前往约会的圣地。韩笠听到这个地点,心道裴晏禹果然还是个学生,便笑说:“好。” 江潮广场距离古渡口仍有约莫两公里的路程,虽然公交车没有停运,但如果步行前往公交车站,那么也走了路程的一半,裴晏禹选择搭乘计程车。 上大学以来,裴晏禹因为自己的事情而搭乘计程车的次数屈指可数。两人坐进计程车内,裴晏禹看了看韩笠手中那柄白色透明的塑料直柄伞,忽而感到这把伞带进了车外所有的潮湿气息。 到底是为什么?这似乎并不是裴晏禹想象中的约会。他回想着那个梦境,再看看身边的韩笠。哪怕他有着和杜唯秋那么像的外貌,装扮也和梦里的杜唯秋几近相同,可裴晏禹的心中依旧充满了陌生感。 他在韩笠的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和杜唯秋相同的气息,这让裴晏禹在约会刚刚开始的这个时候,莫名地感到失落。 是因为这场雨吗?但裴晏禹认真地想了想,却错愕地发现,哪怕此刻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是真正的杜唯秋,自己或许也感受不到任何亲切感。 说不定早在不知什么时候,杜唯秋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很陌生的熟人了。 “你是第一次约会?”正在裴晏禹坐在黑暗里犹自失落时,韩笠突然问。 裴晏禹听罢一愣,下意识地去看坐在前方开车的司机。确认司机没往后视镜里观察他们,他才轻微地应了一声:“嗯。” “难怪。”韩笠勾起了嘴角。 见状,裴晏禹皱眉。但他来不及也不知如何将这份不平说出口,韩笠已将手伸过来,覆住他的手背,指尖扣住了他的掌心。 这有些痒,裴晏禹条件反射地把另一只手握上去,想要将他的手推开,他却倾身而来。 当一枚柔软的吻落到了自己的唇上,裴晏禹忘了闭眼,他近乎不明所以地睁着双眼。说是不明所以,同时也是不明不白。他不明不白,就这样忘了把韩笠推开,甚至忘了再挣开他的手。 裴晏禹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见到合着双眼的韩笠在晦暗的光线中长长的、柔软的睫毛。他从未和杜唯秋这么亲近,从未和任何一个人这么亲近。裴晏禹惊讶地意识到韩笠的身上没喷香水,气息竟是如此清甜。他怎样都再想不起韩笠的职业,顷刻间丢盔卸甲,全然地放松下来。 他的身体前一秒还僵硬得像是一副尸体,连嘴唇也紧抿着,下一秒则失去了力气。韩笠本想给他一个轻巧的吻,指尖却感受到了他掌心里渗出的热汗。他的手背上同样也是过于温热的湿润——那是裴晏禹先前为了拒绝而覆上来的掌心。 韩笠不禁好奇地睁开眼,见到裴晏禹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双眼。车内黯淡的灯光让裴晏禹清秀的眉眼像是水墨画里被晕开的那片朦胧,而雪白的肌肤做底,也沉进了一抹晦暗的色调里。韩笠不禁扣紧了那只被他握住的手,向前更近地贴近了裴晏禹的身体。 他仿若陷进了座椅里,唇边感受到韩笠呼出来的温热气息,双唇松了些。韩笠的嘴唇也松了些,继而更深地吻了下去。 裴晏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任由韩笠支配自己的初吻。韩笠是如何用舌尖轻巧地挑开自己的牙关,又是怎样温柔地吮吸他的唇瓣,裴晏禹都记得不甚清晰。他同样意识不到自己是否也不由自主地伸出了舌与他交融,耳畔什么都听不见。渐渐地,仿佛是热了,或许是因为韩笠靠得太近的缘故。 不知为何,当裴晏禹的手顺着他的手背抚上手臂,韩笠轻微地打了个抖。他为自己的这一反应而触动,先一步睁开了眼。 裴晏禹的手仍扶着他的手臂,气息因这个长吻而飘忽不定,双眸中仿若全是如水的月光,盈盈地望着韩笠。韩笠捏住他的下巴,只怪车里的光线太暗,他不能将裴晏禹更清晰地看清。 第17章 鲜美的沼泥-5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双手却始终紧握。眼看着就要抵达目的地,裴晏禹松开也挣开了韩笠的手。 他将自己的双手交握在一起时,发现上面有许多汗,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还是韩笠的。 司机把车停靠在路边,把车费报给他们。 裴晏禹手忙脚乱地翻口袋,却听韩笠说:“我来付。”他听罢一愣,转头时,司机已经打开了车内的灯。 不知是否是错觉,裴晏禹看到韩笠的脸颊上似乎泛着淡淡的红,额发上仿佛也有晶莹的水迹。 见状,他下意识地又抿起嘴唇,上面好像还留有其实早已被他们吃掉的唇膏的蜂蜜香味。 下了车,裴晏禹惊喜地发现雨已经停了。地面依旧湿润,可微风徐徐,纵然空气里依然留存着潮湿的气味,但闻着十分清新。 “哎呀!”裴晏禹在计程车开走以后,突然叫了一声,“你的伞!” 韩笠转头去看已经开远的计程车,无奈地笑了笑,说:“算了。” 夜有些凉,月还藏在云里。裴晏禹的身体因为那个吻而感受不到寒意,在彼此短暂的沉默以后,主动地说:“我们先去吃晚饭吧。” 韩笠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走上前来拨开裴晏禹的额发。他先是拨乱了,继而又用指尖轻轻地扫理清楚,像是精心地装扮一件玩具。 裴晏禹不甚自在地微微低着头,可当韩笠的指尖触碰他的额头,哪怕只是头发被撩动,也令他感知到一丝难得的亲密感。他发现自己其实控制不了进程和态势,但不知为何,却更心安了。 书上说,爱是热,被爱是光。韩笠将手拿开,莫名地以为明月的光落到了裴晏禹的身上。 沿着古老的街道一路走,渐渐地可以在错落的灯火之中听到人说话的声音。 这声音是细微的,似是夜里悄悄的喃语,时而又有双脚奔过石板路时啪嗒啪嗒的声响,寻声望去,便能见到有小孩儿急急忙忙地从街头跑到巷尾,躲一场莫须有的迷藏。 从街道两旁随处可见的商铺便可见白日的热闹,但此时大多数商铺已打烊,留下零零星星的几家店,老板也同稀少的游客一般慵懒,或说普通话或说方言,与邻舍聊天以消遣着多余的时间。 韩笠尽管是本地人,古渡口却一次也不曾来过。 他的母亲韩小怜不屑于这种地方,在韩笠与她亲近时,她尚且不带他来玩,后来更是不会。 至于韩笠自己,他对时间的珍视令他没有逛古街的闲情逸致,而裴晏禹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想来这种地方约会的客人。 裴晏禹带他来到一家小酒吧的门前,打算入内却被告知里面暂时没有空桌。 这家店的生意自裴晏禹上一次来时就非常好,过了三年依旧如此。裴晏禹纵然感到气馁,还是向老板登记排号。 “这家店的东西很好吃?”韩笠抱臂站在门外,望见店铺内部比街道的地面低了半米,店内的环境看着也逼仄,人满为患。 裴晏禹不记得了。他上一次来这家酒吧是三年前,那时他和杜唯秋、黄容济一起来吃饭,一顿饭下来,他的心思全在这对情侣身上,尝不出饭菜的好坏。 彼时,他为杜唯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朋友而心感悻悻,全然不去想他们其实已经交往了很长一段时间。 印象中,杜唯秋很推荐这家酒吧里的简餐和驻唱音乐,裴晏禹在与他相约的前夜也曾辗转难眠,却想不到他会在翌日带了另一个人在身边。 裴晏禹在那一刻想:如果能够只有他和杜唯秋两人吃这顿饭该多有好。而现在,恰恰只有他和韩笠两个人。 裴晏禹听韩笠问这家店的东西好不好吃,他回答说:“好吃。” “但得等好一会儿吧?”韩笠通过窗户见到里面的客人都不像是吃完就走的样子,“吃另一家?” 裴晏禹皱眉,想了想,说:“我排了号。我们逛一逛,随便吃点儿东西,等号到了再来吃。” 韩笠虽然知道他有时会一根筋,可没想到他对吃的东西也这么执着,不禁觉得好玩。“看来你是非吃不可了。”他点头,转身便走,又偏过头对跟上来的裴晏禹说,“灰姑娘,珍惜你的时间,你还有四个小时。” 裴晏禹听得心头一堵,低着头应道:“我知道。” 听出他声音里的失落,韩笠轻轻地挑了一下眉,放慢脚步等他跟上自己。 街上的石板路上仍留着些许积水,每一块板砖上都映着月光和灯光,也倒映了人的身影。韩笠和裴晏禹顺着高高低低的地势在古老的街道上漫步,偶尔说一两句话,但仿佛总说不到一处。 韩笠心不在焉,也不知裴晏禹究竟在等些什么。难道他真的打定主意要在稍后去酒吧吃简餐? 像这样平凡而普通的约会,韩笠收了钱也不是没经历过。的确有许多客人是为了体验简单的恋爱而进行这样的约会——最好这份简单的恋爱里还有一个赏心悦目的人,不过那都是十分有钱的客人。 可裴晏禹明显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穷学生,得在便利店里打通宵的工挣钱,还会利用兼职的时间做功课。裴晏禹会为这个约会花掉奖学金和兼职的薪水,故而韩笠非常想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漫无目的地浪费时间。 换做那些深知时间就是金钱而出来偷欢的顾客,此刻韩笠早就不知在哪家酒店的房间里和顾客翻云覆雨了。但是,偏偏裴晏禹却要以一个穷学生的经济实力来做一个富家子弟的消遣,对韩笠来说,这实在匪夷所思。 “你饿不饿?”裴晏禹忽然问。 韩笠正琢磨着裴晏禹究竟怀揣的是哪门子心思,闻声看到他在一个小铺子前停步,又看看店铺门口售卖的章鱼小丸子,回神后说:“不饿,你想吃就买一份吧。你不也没吃晚饭?垫垫肚子。” 裴晏禹掏出钱,向老板要了一份章鱼小丸子。韩笠斜眼瞥见他那只破旧的钱包和里面零碎的钱币,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更加淡漠了一些。 “呐。”裴晏禹接到食物以后,用竹签子挑起一个,捧着小船状的纸盒,把丸子递到了韩笠的面前。 韩笠始料未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惊异地看向裴晏禹。 他的手依然举着,坚持道:“你尝一口?挺好吃的。我上回来吃过。” 毕竟是陪客人约会,韩笠忍住了皱眉的冲动,将信将疑地打量了裴晏禹一番,张嘴吃了一口。 小丸子的香气四溢,却烫到了韩笠的舌尖,他微微地张着嘴巴哈气,更是被裴晏禹的主动弄得云里雾里。 裴晏禹笑着问:“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韩笠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纸盒和竹签,把刚才自己吃了一口的那个小丸子夹起来递到他的面前,抬了抬下巴,说:“张嘴。” 他乖乖地张开嘴巴,吃掉了剩下的半个。 见状韩笠愣了愣,犹自夹起一个,继续吃起来。 “味道还是和之前吃过的一样鲜!”裴晏禹和他并肩走着,吃完不忘舔一舔嘴唇。 韩笠依旧把吃剩的一半喂给他,随口问:“之前吃过?” 裴晏禹吃着嘴里烫呼呼的小丸子,章鱼和鱿鱼太烫,令他的口吃不清:“嗯,吃过一次。” 那次是杜唯秋给他买了一盒。彼时裴晏禹高高兴兴地吃了一个,觉得又香又甜。可转眼之间,他又看到逛完饰品店出来的黄容济给杜唯秋喂小丸子。一盒章鱼小丸子一共有四个,裴晏禹只尝出了第一个的滋味。 “你觉得怎么样?好吃吗?”裴晏禹又问了一次。 韩笠觉得味道一般,不过他爱上了喂食的游戏。在吃第三个章鱼小丸子时,他依旧是吃了一口,把剩下的喂到裴晏禹的嘴里。 裴晏禹也喜欢这个游戏。他喜欢看韩笠喂食时,为了看他的嘴巴而低下的眉眼,似是杜唯秋悉心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们离得那么近,在昏黄近暖的灯下,裴晏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帮助自己、陪伴自己、教导自己的大哥哥。 可惜,现在的杜唯秋只剩下教导他。 不知不觉间,他们散步走到了陶笛店前。店内传出的曲子似曾相识,裴晏禹认真分辨,惊讶地发现竟然是他刚才在江潮广场等韩笠时听过的歌曲。 当时他一度疑惑为什么一张收集了摇滚乐队作品的歌单里会出现女声,掏出手机仔细一看,才发现歌曲的作词是乐队的主唱。 歌曲唱的是奋不顾身的追逐,背负忘却苦痛的煎熬和倾慕。听着悠扬的陶笛声,裴晏禹停下了脚步,耳畔仿佛又能听出歌中倾尽一切的付出。 韩笠把手里的垃圾丢掉,发现裴晏禹站在陶笛店门前出神,便走进去说:“进来看看。” 裴晏禹回过神来,跟着走进去,而乐曲声也因为有客人的到来而戛然而止了。他的心中觉得遗憾,见到老板走上前来打算推销,不由得感到抵触。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想把韩笠叫出去,谁知他却已经拿起一个店里的陶笛,试起音来。 老板很快认出谁才是可能的消费者,走到韩笠的面前向他介绍陶笛的产地和演奏的简易性。 “您应该会别的乐器吧?”老板笑眯眯地问,“初学者比较难吹出调子,但看您刚才吹得挺顺利。” “嗯,我会长笛。”韩笠又试了两个音,在老板再度开口前,缓缓地吹奏出刚才那首裴晏禹没听完的曲子。 裴晏禹怔怔地看着韩笠吹完乐曲的高潮和结尾,不知为何,忽而感到心口发热发酸。他紧紧地抿着嘴唇,等韩笠吹完后,对他微微地笑了笑。 是不是因为这首曲子的基调太盛大和悲烈,才让裴晏禹在听完以后露出惆怅的笑容? 韩笠没想到裴晏禹这张尚显稚嫩的脸上居然会出现这样悲沧的表情,心底暗暗讶然,脸上却轻松地笑问:“要不要送一个给我?”没等裴晏禹回答,他又问老板:“能不能邮寄?同城。把这个给我装起来。” 裴晏禹错愕,转眼间老板已经欣欣然地为韩笠包装陶笛了。他困窘地走到收银台前,摸出钱包,问:“多少钱?”问完他听到价格在自己可支付的范围内,悄然地松了一口气。 走出陶笛店,裴晏禹已经站在街上,而韩笠还剩下一级台阶。韩笠突然伸手捞过了要往前走的裴晏禹,把他拉到怀里。 裴晏禹吓了一跳,低头一看,韩笠已经单手揽住了他的颈,握住他的肩头。 “穷学生。”韩笠的嘴唇贴覆在他的耳后,似笑非笑地讽刺他,“连支笛子都送不起。” 他当然知道自己穷,偏偏妄想又太多、太重。被韩笠三番两次嘲弄过后,渐渐地,裴晏禹也没有一开始那么抵触了。只是他想,自己花钱难道不是为了买开心吗?为什么韩笠却要让他难过? “我花了钱。”裴晏禹低着头,喃喃地说。 韩笠微微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说什么?” 为什么哪怕明知抱住自己的这个人不是杜唯秋,裴晏禹还要持着面对杜唯秋的态度?他多想在转过头时,理直气壮地对韩笠说,自己在这几个小时里是在消费他,韩笠该做的是讨好他、让他开心,而不是戏弄他。 然而,当他从韩笠的臂弯里转身,说出口的却是:“没什么。我们可以去吃饭了,吃完饭,我还有另一样原先准备的东西要送你。” 韩笠惊讶地问:“是什么?” “现在先保密。”裴晏禹脸上的失落不见了。他笑得有几分调皮和得意,说完便走。 “快说,是什么?”韩笠追上来,揽住他的肩膀,扳过他的下巴,眯着眼睛威胁道。 裴晏禹努了一下嘴巴,全然不受威胁,拒绝道:“不说。” “说不说?”话音刚落,韩笠已经把吻压过来,用舌尖撬开了裴晏禹闭得严实的嘴巴。 “就不说……”他艰难地发出声音,说完却笑了。 韩笠也无心再打听答案,任凭路过的人用奇怪的、诧异的表情将他们注目,仍在吻他。 他也在笑。裴晏禹在接吻的间隙,见到他笑得那么开心和张扬,和自己真正梦想的人并不一样。而裴晏禹还在不知厌腻地跟他交换着吻,明知他不是,却以为他是、认定他是。 如果面前的这个人是杜唯秋该有多好。如果杜唯秋像他一样,该有多好。月光和灯光都太美,连石板路上的水光也美,裴晏禹溺在美景里,越发享受和糊涂。 第18章 鲜美的沼泥-6 为了约会不被打扰,裴晏禹早已将手机调至了静音模式。但他在酒吧排号以后将这件事忘记了,等他们再次光临酒吧,手机软件里的号码牌已经过期。 好在两个小时以前还人满为患的酒吧此时已经只剩下零星几位饮酒聊天的顾客,空出了许多座位。 二人被服务生带进酒吧内,裴晏禹注意着距离驻唱舞台最近的餐桌,发现仍留有视野良好的座位,便主动地叫住跟着服务生向前走的韩笠,说:“我们坐这儿吧。” 韩笠觉得不无不可,耸了耸肩膀,退回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请问驻唱的歌手已经下班了吗?”裴晏禹接过服务生递来的菜单,疑惑地问。 服务生摇摇头,微笑说:“现在是休息时间,他们吃饭去了。下个时段的演出是半个小时后。” 看得出来,裴晏禹很在意这间酒吧里的驻唱演出,韩笠好奇地问:“驻唱的歌手唱得很好?”他们上一回来的时候,韩笠在外面无意间听过一点儿,觉得说不上出彩。 裴晏禹也不知道。他腼腆地笑了笑,说:“我不太确定,不过或许有驻唱气氛会好一些。” 听罢,韩笠轻轻地挑了一下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问:“你想要什么气氛?” 毕竟身边还站着等他们点餐的服务生,见到韩笠这样看着自己说话,裴晏禹红着耳朵低下头,努力地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菜单上,也忍住了挑眼去看服务生作何反应的冲动。 “一份牛油果芝士意面。”裴晏禹找到了上回杜唯秋推荐过的意面,抬头对服务生说。 服务生的手里拿着点菜宝正要录入,闻言态度平淡地回答:“我们的牛油果已经没有了。” 裴晏禹意外地怔了怔,只好再次翻看菜单。 “一客菲力牛排。”韩笠没看菜单,随口报道。 服务生又说:“不好意思,牛排已经卖光了。” 只不过晚了两个小时,想要点的餐点居然都已经售罄了。想到此前的行程都十分顺利,偏偏到了吃饭的时候遇上这种事,裴晏禹唯恐美好的约会因此大打折扣,心中隐隐有些不耐烦。 他又向服务生问了几样餐点,全部被告知售罄,听得他面红耳赤,手指紧紧地压在菜单上,没能抬眼越过菜单去看坐在对面的韩笠。 韩笠淡漠地问:“主食你们还剩什么?” 服务生将手伸往裴晏禹手中的菜单,翻了两页,指着说:“这一页上的意面还有。” 裴晏禹看到韩笠好奇地眺望,便把菜单给他,说:“你决定吧。” “黑椒意面、Mojito、水,各两份。一份香槟柠檬芭菲。”韩笠将合上的菜单还给服务生,说,“麻烦快一些。” “好的,请稍等。”服务生点好菜,把菜单抱在怀里转身离开了。 他点餐时十分随意,一看就是常常在外面吃饭的人。裴晏禹心想确实如此,比起韩笠,一日三餐素来只在学校食堂和工作地点解决的自己实在太生疏。也不知道他点餐时有没有看餐点的价目?裴晏禹料想大约是没有。 没过多久,服务生拿着他们的小票走过来,连同两杯昂贵的柠檬水一起放在餐桌上。 裴晏禹拿起小票想要看看一共多少钱,却发现上面并没有标明价格,而只是写了餐点名目而已。“Mojito是什么?”他不解地问。 韩笠惊讶地眨了一下眼睛,抿嘴一笑,说:“鸡尾酒。” “哦……”裴晏禹猜想芭菲或许是某种甜点,也就不问了。 韩笠好奇地打量着他,问:“你该不会没喝过酒吧?” “怎么可能?没喝过鸡尾酒而已。”裴晏禹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有些奇怪,喝不习惯,又说,“上周我们班有聚会,我喝瘫了,还是辅导员把我背回宿舍的。” “那你的酒量一定不怎么样。”韩笠同样端起水杯,哂笑道。 裴晏禹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究竟如何,他无意和韩笠做这种辩解。他再次看了一眼那张小票,苦恼于上面为什么没有价格。 “放心吧,这顿饭的钱我来付。”从刚才在陶笛店里看到裴晏禹的钱包那一刻起,韩笠便不打算让他今晚再花一分钱。 裴晏禹错愕地问:“为什么?” 他微微地努了一下嘴巴,将水杯放在桌上,用修长的手指推动杯子,直到与裴晏禹那只水杯相碰,发出单薄的、沉闷的声音,不甚清脆。 裴晏禹眼看着他的指尖轻轻地滑过自己那只水杯的杯沿,不知为何,心渐渐地往下沉了一些。 因为刚才喝过水,那只水杯的一侧留着一层薄薄的水痕,被韩笠用指尖抹掉了。见状,裴晏禹不自觉地抿起了双唇。 “因为我喜欢你。”韩笠看到裴晏禹睁大了双眼,无比震惊地望着自己,顿时扑哧一笑,颇有意味地说,“穷学生。” 他说这番话时,眼底沉着浓浓的、醉人的笑意,泪痣跟着眼角的上扬而显出若有似无的妩媚,仿佛人已经先一步醉了一般。裴晏禹在昏黄而暧昧的灯光下望着这张面庞,心如同被重击过似的难以感受跳动。 他连做梦也不敢想杜唯秋有朝一日会对他说喜欢他,而现在坐在餐桌对面的这个人却能够把这句话说得那么轻而易举。 这个人,有着一张和杜唯秋那么相似的脸,说着杜唯秋绝不可能说出来的话。一时之间,裴晏禹的心情复杂得无以复加。 裴晏禹低下头,苦涩和腼腆都掺杂在笑容里,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到表情的古怪。 不知道韩笠曾经对多少人说过同样的话?他还记得那几次见到韩笠陪客的样子,在那些人的面前,韩笠同样表现得顺从和愉悦,可是当客人们转过身去,他又换做了另一张冰冷的嘴脸。 裴晏禹不禁心想,倘若自己此时此刻转过身去,韩笠充满暧昧和沉迷的目光是否也会立即冷却? 看到裴晏禹苦笑,韩笠便知他没把自己的话当真。韩笠不以为意地挑眉,用手指勾过自己的水杯,继续喝水,而意大利面也在这个时候被服务生端上了餐桌。 吃饭的过程中,韩笠又开了一次玩笑。他说Mojito的味道虽然不浓烈,但容易上脸,保准裴晏禹一口喝下去,脸会红得像小姑娘一般。 裴晏禹没受他的言语刺激,在碰杯以后只小小地呷了一口,又等着韩笠的脸先红。 但是,裴晏禹难以形容韩笠喝完酒以后,泛红的脸。他想起了在计程车里的那个吻,还有当时韩笠在晦暗的灯光下闪着微光的侧脸。 酒吧里的驻唱乐队在休息过后,重新上台演出。 这是一支小清新民谣乐队,唱着一些他们自己写的歌曲,也接受在场观众的点歌。裴晏禹很少在这样的环境中吃饭,觉得在酒足饭饱以后,静静地坐着欣赏演出,心情能够得到难得的放松。 可惜韩笠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听歌时,裴晏禹几次斜眼偷瞄,发现他总在低头玩手机,模样心不在焉。也不知他这是在和谁聊天,裴晏禹心感不悦,又犹豫着是否应该提醒他。 “你觉得不好听?”裴晏禹小声地问。 韩笠将手机放在桌面上,茫然的模样一看便知刚才已是神游天外。他无所谓地耸肩,说:“还行。”话毕,他见到裴晏禹仍然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自己,不禁笑问:“怎么了?” “没什么。”原来,和不喜欢的人约会是这样的心情。裴晏禹感到自己根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却不由得想象,如果现在和自己约会的人是杜唯秋,气氛是否也会这样? 裴晏禹想象不出来,可有一点却可以肯定——杜唯秋不会在约会的时候这么不专心。尽管,杜唯秋根本不可能和他约会。 “你先前说要送我的礼物是什么?”韩笠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提醒道,“还有不到半小时,魔法就消失了。” 裴晏禹目不斜视地看着舞台,心里悻悻然,完全打不起精神。 但他转念又想,这恐怕是他们唯一的一次约会,也是他能够和“杜唯秋”最接近的一次,以后或许不可能再有这种机会了。起码,在他有钱以前不会再有了。 这么想着,他起身往舞台走去。 韩笠惊讶地看着他走上舞台,走到弹吉他的主唱身边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接过主唱的吉他。尽管答案已经了然于心,可韩笠还是难抑讶异的心情。 只见主唱拿起沙锤坐在一旁,裴晏禹则坐到了原先主唱的位置上。他将麦克风架子往上调整了一些高度,紧张得不敢多看酒吧里的其他客人一眼。 在虚化的背景里,似乎还有三四桌的客人,而自己刚才落座的那张餐桌距离舞台只有两米的距离,韩笠此刻正带着他素来充满兴味的微笑望着自己。 “呃。”通过话筒,裴晏禹听到一旁的音箱里传出自己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他暗暗地吃了一惊,抿起嘴唇以后小心地咽下一口唾液,说:“我想唱一首歌,送给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这算什么?韩笠听得哭笑不得,可见到裴晏禹已经红得像番茄一样的脸,又忍不住暗自期待他接下来的表现——说不定,他就算出糗,也特别可爱。 随着乐队的前奏,裴晏禹也开始低头弹起了吉他。他的指法不是特别熟练,但看得出来经过了精心的准备,待他开口,连原本的乐队主唱也向他投以了惊诧的目光。 头两句或许是由于太紧张,韩笠觉得裴晏禹的声音紧得像是随时要崩断的琴弦。 可是,哪怕如此也掩盖不了他清亮的声线。渐渐地,他越唱越顺了。在舞台时而明、时而亮的灯下,他投入演唱的表情显得格外认真和专注。 “像孩子依赖着肩膀,像眼泪依赖着脸庞。你就像天使一样,给我依赖、给我力量——”坐在台下的韩笠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裴晏禹唱着早已熟稔于心的歌词,仿佛从他平静、温和的微笑当中得到了力量,“像诗人依赖着月亮,像海豚依赖海洋。你是天使,你是天使,你是我最初和最后的天堂。” 原来这家伙唱起歌来是这个样子。韩笠靠在椅子里望着,在他朝自己笑时,忍不住跟着笑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大约是刚才喝了酒的缘故,竟觉得脸颊上热得有些发痒。他轻轻地挠了挠。 当这首歌完整地演唱完毕,裴晏禹悄然地松了一口气。他将吉他还给主唱,在其他人的掌声当中羞赧地回到了座位上,又不禁将身体往餐桌的边沿靠,问:“怎么样?你喜欢吗?” 韩笠古怪地看了看他,等服务生走过来,将一张信用卡交给她,说:“没有密码。” 裴晏禹看得一愣,仍殷殷地望着韩笠等答案。 “我很喜欢。”韩笠等着信用卡被还回来,起身道,“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裴晏禹不明所以,只得跟着他一路走出去。韩笠不但走出了餐厅,还走出了巷子。他走得特别快,裴晏禹匆匆忙忙地跟着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急忙掏出手机来看。 见到已经变成第二天零时的时间,裴晏禹的心里咯噔了一声,进而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似是已经停摆的时钟。 忽然,韩笠攥住他的胳膊,将他拽进一条漆黑的巷子里。 第19章 鲜美的沼泥-7 有月光,没有月光。 裴晏禹看得不够真切。明明二人什么也没有做,韩笠不过只是用双手将他锁在了墙边,他却在与他对视良久以后,呼吸莫名其妙地变沉了、变虚了。他恓惶地望着韩笠的眼睛,还有他眼角的泪痣,又带着浅浅的畏惧垂下眼帘,视线掠过了他的嘴唇。 “嗯……”裴晏禹开口的一瞬间,韩笠阻止了他说话。不过一秒钟的工夫,裴晏禹已经无话可说。热吻席卷在他的唇舌间,带着潮水般汹涌的气息,湍急而澎湃,裴晏禹感到自己的腰肢被他用臂膀用力地锁紧,挣扎不开。 他张着嘴巴迎接这个吻,呵出的热气全跟在韩笠的呼吸里。仿佛要烧坏了似的。裴晏禹分不清楚,明明韩笠的嘴唇和舌头都这么柔软,又是怎样死死地缠住了他?他来不及分辨,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也缠了过去。 以为这个吻是缱绻,又以为是缠绵,其实却是纠缠多一些,他将颤抖的指尖触碰在韩笠的脸颊上,虚弱无力地扣着他的颈子,又更深地将贪婪的吻伸进他的口腔里。紧密地贴在一起的身体原先是僵木的,直到韩笠的手往下触碰到他的臀尖,他才恍然觉察自己的迷离。 他拧起了眉头,又不愿这疯狂暂停,只得任凭韩笠将发热的手流窜在自己的身上,而他却一门心思地吻他。如同只要睁眼就会醒过来的梦境,裴晏禹不愿睁开双眼,又忍不住想要多看一眼这张脸、这个人。 韩笠贴近在他脸颊上的吻带着潮热的气息,吻湿了他的双眼,又熨烫着渗出细汗的额头。当他轻轻地咬着裴晏禹的耳根,舌尖伸进了他的耳廓里,那轰隆隆的声响振动着裴晏禹的心脏,他的一双膝盖禁不住微微地颤抖,慌乱之间,虚弱的、迷茫的、忘怀的呻吟声从喉咙里细细地钻了出来,直到韩笠轻声的笑穿透他的鼓膜。 直到他的手伸到了裴晏禹的腿间,不轻不重地握了握那个仿佛要和他的肢体分离却又那么明显的部位。这一抓,抓回了裴晏禹的清醒,他近乎慌乱地睁开了眼,只见到韩笠喘着气,嘴角挂着似是戏谑又似是愉悦的笑意。 “你真新鲜。”韩笠的额头发烫,抵在裴晏禹的额头上。裴晏禹的呼吸很乱,全呼在了他的鼻尖和嘴唇上,像是迷迭的香气,蔓延在韩笠所有能够呼吸到的空气里。 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他的周身正在微微地发抖,恐惧又渴盼,显得那么慌张。“过、过午夜十二点了。”裴晏禹不知自己究竟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激动才把话说得不清不楚。 韩笠仍握着他鼓在牛仔裤里的那东西,将自己的身体贴近。裴晏禹难以分辨隔着一只手,韩笠贴在自己身上的身体是否也同样的激动。他同样分辨不出面前这个人是谁,他只是莫名地觉得这个人无比的美好,究竟是为什么,他不明白。在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办法想明白。 “今天我开心,送你半个小时。”韩笠略微沙哑的声音里带着勾心的笑意,撩拨在他的耳畔,问,“你要不要?” 心脏从刚才开始就跳得急促,裴晏禹能听到的除了韩笠的声音,便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 没有月光,有月光。 他慌了神,仿佛听到另一个世界传来人潮的言语,可他不愿去看,只怕看旁人一眼便少看韩笠一秒。这条巷子幽深而漆黑,偏偏韩笠又是如此明亮,裴晏禹当他是唯一的光点,带着恐惧和忐忑抬起双臂抱住他,用连自己也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应道:“嗯。” “好孩子。”看着怀中分明害怕得很,却依然不舍的人,韩笠的话语突然之间变得温柔了许多。这是一只新鲜的猎物,浑然不觉自己的诱人,还不顾一切地献身。 韩笠诱导着他,却开始嫌黑暗当中看不清的画面。当他摸索着解开裴晏禹的皮带和纽扣,在松开的拉链和裤子背后握住他勃起的性器,裴晏禹突然僵住了,如同身上再没有一处是自由的。他不禁不适地伸手推拒,却被韩笠撇开了。 他用吻撇开了,好像只要有吻,裴晏禹便忘了抗拒。他又开始轻微地颤抖,而韩笠一边吻着他,一边好声好气地宽慰,说:“好孩子,别担心。出事我担着。” 从来没有人这样触碰过自己的身体,裴晏禹没来得及想象,意识已经落进了一片平静的湖底。他像溺水一般挣扎,这挣扎好似又跟上了韩笠的节奏,更令他沉得彻底。 裴晏禹别无他法,只得像是抱住了一根浮木一般抱住韩笠,亲吻他,好让自己分神。他不愿因忘情而难以自已的轻吟暴露自己的慌乱,却屡屡因而更加忘情。涌动的快感包围着他,慢一些、快一些,都让他全然没有了自己呼吸的频率。 韩笠看着他像一只提线木偶一样不知所措,想要好好欣赏,又禁不住他的吻,忍不住捂住他的脑袋更深地吻进去。他的轻吟微弱得像是细细密密的针,刺激着韩笠的听觉。倘若这声音更强烈一些,会是怎样的迷人?韩笠加快了手上的套弄,便听到裴晏禹如同呼救一样的声音灌进了自己的声道里。 他慌乱得再度伸手要推开韩笠,韩笠的嘴唇仍贴在他的唇上,手指覆盖在铃口,眼底尽是裴晏禹惊慌的神情。他哑着声音问:“用嘴巴还是手,你选。” 裴晏禹听得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一时之间忘了手上拒绝的力气。偏偏韩笠用手困住了他,他不敢想象还能有更令他激动和张皇的事情降临。“手……”裴晏禹害怕极了,他没有见过这样的自己,却又在见到光的同时,恨不得立即扑上去。 话音未落,韩笠深深地吻住了他的嘴巴。 他的手太灵巧,铃口被放开以前所发生的一切裴晏禹甚至来不及感知,自己已经在好不容易露出水面的那一刻,没来得及透上一口气,又深深地沉进了水底。灭了顶。 一切来得太快,就连韩笠也在满手沾满粘稠的液体以后有些哑然。接着,他不小心笑出声,却见发懵的裴晏禹因他的笑声而如梦初醒,进而满眼愧疚和不甘愿地低下了头。 韩笠用手帕将沾满精液的手擦干净,嘴上却不忘亲吻仿佛做错了事一般的裴晏禹。裴晏禹微微一愣,也不管自己有多不整齐,立即像是逃难一般再次拥住他,主动地和他交换充满温情和讨好的吻。 “小朋友。”韩笠松开手,手帕落到了地上,他一边吻着裴晏禹,一边帮他整理裤子,轻哼道,“下次要学坏些,也帮帮我。” 裴晏禹怔了怔,低头看着他帮自己重新扣上皮带。起先的太松,他又往里扣了一个。他怔忡地看着,点了点头:“嗯。” “乖。”哪怕见到他的嘴唇已经被自己吻肿了,韩笠还是忍不住再一次将吻覆了上去。 回到家里,韩笠才发现自己出门以前忘了关窗户。他坐在临江的落地窗户旁,秋夜里凉爽的江风铺面而来,吹得江面波光粼粼。 韩笠喝着仍冒着冷气的啤酒,很快便周身冷却。月华如水般洒在江面上,广阔的江面连着天际,又依稀可见江水的对面是万家灯火在深夜里的星星点点。在他不甚清楚的印象当中,江的对面似乎就是裴晏禹的学校。 想到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学生,韩笠不禁轻声笑,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摇了摇头。他拿起收到信息的手机,打开一看,是裴晏禹将钱转到了他的账户上,写的附言是:谢谢你。 韩笠看得讶然,又一次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不自觉地哼着先前在酒吧里听到裴晏禹唱的那首曲子,一边喝啤酒一边编辑回复的信息。可不知为何,韩笠犹豫了片刻仍没拿定主意要说什么。 他想了想,笑着回复道: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顾。 过了一会儿,韩笠的手机里收到了裴晏禹的回复,又是那个字:嗯。看着这个字,韩笠又想起了他在自己臂弯里忐忑又期待的样子,笑容里无奈的意味更深了一些。 他回复了这段对话里的最后一个字:傻。 自从那日和韩笠在古渡口分别以后,裴晏禹所过的生活与他原本预想中的没有太大区别。他一日三餐吃着十分节俭却充饥的馒头包子,照旧每天在课后和业余努力学习。为了避免在食堂里遇见杜唯秋,裴晏禹从不在食堂吃饭,而是一个人窝在宿舍里一边写作业一边啃馒头。 他当然知道这样的生活不能一直过下去,那日别后,他再没有在打工时遇见韩笠。裴晏禹几次想过联系他,可又想不到其他缘由。那天在酒吧里,裴晏禹在唱歌以前曾说将那首歌送给他的朋友,然而他并不知道韩笠是否也把他当做朋友。 或许算是?哪怕没有上次的约会,他们往常在便利店里的相见也算得上是有数面之交的友人。裴晏禹不知道自己现在之于韩笠究竟是什么人,如同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看待韩笠一样。 他还在每天做那样的工作吗?裴晏禹看着手机里的信息记录,不由得想。那句韩笠说的玩笑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裴晏禹无从分辨,可他总在看到这句话时想起韩笠的脸。是韩笠的脸。 为了这条信息里所提到的“下次”,裴晏禹又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家教的对象是个上中学的女孩子,约定每个周末的两天裴晏禹上她的家里给她补习功课。这份工作不辛苦,薪酬对裴晏禹来说已经十分可观。他估摸着自己再过一个月就不需要过捉襟见肘的生活——只要他不再见到韩笠。 然而,一个月后,裴晏禹又见到了月圆。 他恍然之间意识到自己竟然一个月没有见到韩笠了,反倒是在学校里遇见过杜唯秋一两次。他的妻子就要临产,裴晏禹每次见到他,他都是神色匆匆。 拿到家教薪水的第一天,裴晏禹在食堂里吃饭,见到橱窗里售卖的糖醋排骨,想了想,便在吃过饭后用自己的便当盒又装了一份饭菜。 第20章 低语的月下-1 天气就这样一天比一天冷了,便利店前的梧桐树总是落下不少近乎透明的落叶,黄橙橙的一片片,好像收集了不少枯萎的阳光。 裴晏禹接连两天值夜班,每次都会带上自己在学校食堂打的盒饭,将素菜和荤菜分开摆放在米饭旁,像是电视剧里常常出现的美味便当。 然而,他没有一天晚上见到韩笠,反倒是在其中一晚见到了那个曾经向韩笠借雨伞的女人。 尽管很想知道韩笠最近的消息,但裴晏禹没向那个女人问起。女人对他不熟悉,裴晏禹不知道她和韩笠究竟相熟到什么地步,也无从开口。裴晏禹不得不承认,除了韩笠所做的工作以外,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但夜晚没向那个女人打听所带来的遗憾始终滞留在裴晏禹的心里,白天他留在宿舍里补眠,却辗转反侧到中午。 下午的课堂上,裴晏禹难掩睡意打了个盹,醒来时视线里白茫茫的一片。 课程上到一半,窗外鼓动着冷风,偶尔几片树叶被朔风卷来,打在玻璃上,啪的一声,像是枯叶蝶撞在窗户上。雨滴是蝴蝶的血水,窗外下起了雨。 没过多久,下课了。裴晏禹全然不知道这堂课究竟上了些什么,只得计划利用晚上的休息时间找地方自习。 课间,教学楼的一楼进进出出全是学生,也有不少像裴晏禹一样因雨被困在教学楼内的人。 他等了片刻,正打定主意要飞奔往食堂,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听到这个声音,裴晏禹愣了愣,回头对杜唯秋笑着打招呼:“杜老师。” “没带伞?”杜唯秋说着打开了手中的雨伞。 裴晏禹点头,见到杜唯秋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便跟着走到了他的伞下。 雨不大,只是细细密密,让眼前的道路迷蒙成一幅水彩,远山更是模糊得似同泼墨。 脚下的地面被雨水浸透,裴晏禹低着眉眼,不想彼此的沉默延伸,主动地问:“师母的预产期快到了吧?” “嗯,就是这两三天了。”杜唯秋说起妻子,神情平淡,似是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这即将出生的婴孩是他们夫妻二人爱情的结晶,本是值得恭喜的事,可裴晏禹没有办法祝福得由衷。他笑着说:“提前恭喜你了。” “谢谢。”杜唯秋对他微微一笑,问,“一起去食堂?我吃过饭得去医院。” 他们走得很近,裴晏禹匆匆地看过他的笑,又望向食堂的方向,点了点头。 正是晚餐的高峰期,食堂里大部分座位已经被学生们占座。裴晏禹远远地见到了曲胜寒和她的男朋友,也见到他们身边有一个空座位。他犹豫了一下,又跟着杜唯秋去找别的空位。 “坐这儿吧。”他们正巧遇见一对情侣吃完饭,端着餐盘离开,杜唯秋叫住了仍在往前走的裴晏禹。 裴晏禹卸下书包,又从书包里随意取出一本书占了旁边的座位,转身同杜唯秋一起打饭去了。 杜唯秋的雨伞立在餐桌旁,水珠陆陆续续地顺着伞骨落在地上,待他们打饭回到座位旁,裴晏禹见到地上那片小小的积水,方觉外面的雨究竟有多大。 杜唯秋买的汽水在端来的过程中不小心洒出了一些,他用指尖抹掉了水杯边缘的汽水。裴晏禹不经意间见到这个动作,忽然想起了那天在酒吧里,韩笠同样用手指擦掉水杯上的水痕。 “怎么了?”杜唯秋用纸巾将手指擦干净,关心道,“看你今天没什么精神。” “没什么。”韩笠的手指似乎比杜唯秋的要细长一些,又似乎没有。 只不过片刻的犹豫,那时留在脑海中的印象便模糊了,裴晏禹再也不能确定那时韩笠的动作,好像韩笠和杜唯秋做过的同一件事叠在一起,画面难以对比,全淡忘了。 杜唯秋将信将疑地看他,问:“真的?” 裴晏禹拿起筷子,另一只手端起自己的那杯汽水喝了一口,刻意地淡然一笑,说:“真没什么,大概是连上了两天夜班,没缓过来。” “熬夜确实很伤身体。”杜唯秋问,“怎么连上了两天?” 他无奈地耸肩,说:“麦则谈恋爱要约会,跟我换了班。” 杜唯秋皱眉,不予苟同地说:“谈恋爱归谈恋爱,怎么能因为谈恋爱而影响工作,还连累别人?晏禹,你就是太好心了。以后再有这种事,你也得仔细考虑,酌情拒绝,别累着自己。何况,这只是兼职,你是学生,学习为重。” “嗯,我知道。”裴晏禹并不排斥上凌晨的班。他没向杜唯秋说起自己真正没有精神的原因。坐在对面的这个人,他所说的都是充满道理的话,看在裴晏禹的眼中竟有些不真实了。 然而杜唯秋才是真实的,裴晏禹心知肚明,他健康、正直、善良、温厚,是非黑白,清清楚楚。 为了将下午落下的功课补上,裴晏禹回到寝室以后收拾了自习需要用的书本,打算前往图书馆自习。没想到出门以前,他又接到了麦则的电话。麦则说自己和池效辛现在仍在邻市,赶不回来,想让裴晏禹代班。 裴晏禹皱起眉头,不再多做考虑,明言自己没有时间,让他找别人代这个班。 麦则在得到回复以后,再也没有音讯。裴晏禹当他是去找别人了,遂不放在心上,照着计划去自习,直到快熄灯的时候才匆忙赶回寝室洗澡。 出门以前,寝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没想到回来时多了一个人。裴晏禹打开灯,奇怪地问:“怎么不开灯?” 室友戴着耳机蹲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压根没听到他的话。裴晏禹关上门,好奇地走过去,本打算问一问他在看些什么,却先一步被电脑上所播放的画面给吓了一跳。 不只是吓了一跳,裴晏禹的喉咙发紧,错乱之间别过了目光。 可正看得入神的室友浑然不觉身后有人靠近,渐渐地把原来蜷缩在椅子上的双腿放下,一只手伸向旁边的纸巾盒,另一只手拉开自己的裤子。 见状裴晏禹连忙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吓得室友猛然回过头,略有些发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诧异。他讪讪地笑道:“你回来了?” “嗯。”看到他低头匆忙地把裤子重新整理好,裴晏禹的余光仍见到屏幕上播放着女演员给男演员进行口 交的画面,“我先去洗澡了。” 室友把视频关掉,茫茫然地应了两声哦。 “用嘴巴还是手,你选。”韩笠说这句话时是什么语调,裴晏禹淡忘了。他只记得韩笠说过这句话,在他们彼此的呼吸都那么焦灼的时候。 他继而想起了那些韩笠后来所说的话,一共多少句、几个字,裴晏禹还能数得清清楚楚——大约是因为仅此一次的缘故。 洗过澡,裴晏禹回到寝室里,发现室友电脑上的画面已经变成了游戏界面。 坐在书桌旁擦着头发,裴晏禹的脑海里几乎空白,理不清自己究竟想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室友退出战局,便问:“刚才你看的那个,用手机能看吗?” 闻言室友惊讶地看向他,眨巴了两下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奇事。室友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说:“能啊,你开蓝牙,我传给你。” 裴晏禹面无表情地打开了手机的蓝牙,头发上的水滴润湿了擦头发的毛巾,指尖留着的或许是洗澡时的水汽,导致屏幕好几次在触碰以后没有反应,如同在阻止他做些什么。 “谢谢。”看到文件传输完毕,裴晏禹对室友扬了扬嘴角,却没感觉到自己的笑意。 他还是意味深长地笑,爽快地说:“别客气!” A V和G V总有不同,后者裴晏禹没有看过,前者他也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 室友打游戏打到凌晨三点,而那个视频裴晏禹花了不到十分钟便看完了。他蹙着眉头又看了两遍,身子里隐约有些躁动,却越发地心事重重。 随着视频最后一遍播放结束,裴晏禹看着手机屏幕上留着的女性胴 体转为黑屏,缓缓地沉下一口气。 口腔里十分干燥,他从床上下来,倒了一杯热水。室友正要上床睡觉,错愕道:“你还没睡?” “睡了。做了个梦,醒来喝水。”裴晏禹在晦暗的光线里说着谎话,待室友爬到床上,再看时间已经四点。 这正是韩笠往常“下班”的时候,裴晏禹喝完水,拿起手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问他睡了没有。 没有回音。 裴晏禹等不到他的回复,先一步睡熟,但醒来时看手机,确实没有回音。 第21章 低语的月下-2 好不容易少值了一次夜班,没想到几乎整夜没有睡稳,裴晏禹在上午的课堂上哈欠连连,想着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偏偏这天晚上又轮到了自己值夜班。 麦则他们已经从邻市回来了,裴晏禹考虑到先前他欠了自己一个班,为了能调养好身体,他请麦则把那个夜班给还上。 麦则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还在手机信息里再次向裴晏禹道了一声感谢。裴晏禹放下心来,因而午觉也睡得安稳了许多。 谁知在下午的课堂上,他的手机却收到了韩笠回复的消息。裴晏禹上课时将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下课见到他的信息,登时愣住了。 这是一个月以来他们第一次取得联系——尽管在这以前,裴晏禹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消息的内容非常简单,韩笠问:什么事? 几个字看得裴晏禹没来由地气馁,可的确想不到韩笠还能对自己说些什么。他想了想,问:你最近不会再去便利店了吗? 这次韩笠很快便回复了,说:今晚会去。 裴晏禹的心里咯噔了一声,一时之间感到自己好像有很多话想要说,却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他迟疑了许久,最后却只回复了一个“好”字。发完他自顾自地苦笑,不知道到底好在哪里。 接着他想起了自己和麦则换班的事,连忙趁着晚饭以前给麦则打电话,表示这个班先不换了。 麦则在电话那头奇怪地问:“怎么又不换了?” “本来我有点儿事,没时间。现在时间空出来了,还是留到以后吧。”裴晏禹如今说谎越来越溜了,完全不需要多加思考。 麦则没有听出端倪,答应说:“那行吧,反正我记着自己欠你一个夜班。你什么时候需要,再跟我换。” “嗯,好。谢谢。”裴晏禹挂断电话,走进了食堂。他买了两个白面馒头,却用便当盒装了满满的一盒饭菜。 晚上到达便利店,裴晏禹将便当盒放进员工休息间的小冰箱里,来到打卡机前打卡成功以后,向将要下班的同事道别。 时间很快到了午夜,他惴惴不安地坐在收银台后面等客人,不料人没等到,却等到了一场雨。 裴晏禹蹙着眉头望着窗外这场越来越大的雨,暗想这会不会是这个秋天的最后一场雨了。 隔着绿化带和马路,对面的度假酒店大堂依旧灯火通明,偶尔见到一些旅客入内,也见到成双成对的人,裴晏禹不知道是否相拥的两个人就是情侣。 他心不在焉地拿出手机,想给韩笠发信息,但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 多日的疲惫导致他无法在夜里聚精会神,没有客人光临,他在完成所有工作以后开始昏昏欲睡。可他不敢有一丝松懈,仿佛只要一次分神,耳边便听到那声甜腻的“欢迎光临”,全是幻听。 不知不觉间,雨停了。 裴晏禹打起精神,拎着扫帚和畚斗走出门外,打扫店门外的落叶,也将雨水一同清扫干净。 门外的瓷砖地板打滑,裴晏禹自己险些摔上一跤。将扫帚和畚斗拿回杂货间后,他找出防滑地毯和提示牌,摆放在店外。 推开店门走进去以前,裴晏禹忍不住又回望了对面的度假酒店一眼,除了亮堂堂的大堂以外,什么也没有。 说不定那份盒饭又得拿回学校,当做午餐了。裴晏禹这么想着,来到熟食柜前整理摆放在货架上的一份份未售完的便当,其中不乏韩笠先前常吃的家常牛肉饭。他端起盒饭看了看,存着私心将它们摆在了货架的最角落。 眼看又要到四点,裴晏禹百无聊赖地坐在收银台前写作业,眼皮子重得几次要合上。 耳边又响起了“欢迎光临”的幻听,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受不了地用手指推了推两旁的太阳穴。 “我要偷东西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道。 闻声裴晏禹猛然抬起头,近乎惊喜地看到站在门边的韩笠,只见他轻蔑地哼笑了一声,低头挠着本就不算整齐的头发,走向了熟食柜。 “外面又下雨了吗?”裴晏禹匆忙地往员工休息间里走。 韩笠刚要回答,回头见到他埋着头急忙地从自己的身后经过,狐疑地等了他片刻。 “没有,我洗了个澡。”等到裴晏禹从里面出来,他才回答。 裴晏禹的步伐有些急,可听到他说这话,脚下仿佛被藤蔓牵住,生生地放慢了脚步。偏偏紧接着,他看到了韩笠颈子上的吻痕,捧在手里的便当盒顿时冰冷了许多。或许是便当盒放在冰箱里的时间太长的缘故,裴晏禹的双手全冷了。 韩笠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便当盒,心中猜到一二,却若无其事地在熟食柜的货架上找起了盒饭。他从最角落里找到了家常牛肉盒饭,感觉到裴晏禹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又将手中的盒饭放回原处,拿起另一盒。 是谁留下了那个痕迹?高吗?年轻吗?是不是英俊,又或者很有钱?这些问题盘旋在裴晏禹呈现出空白的脑海里,过了许久,他反应过来。 他想象着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穿着工作服,手中端着一份冰冷的便当站在熟食柜前,特别傻。 他听到了内心深处的自嘲,却在这嘲笑声中,做出了更傻的事。裴晏禹说:“你要不要吃我带的这个?那些便当是早上送来的,我这个是傍晚在学校食堂打的。” “偷赚外快?”韩笠放下手中的盒饭,开玩笑问。 裴晏禹心中一敛,摇摇头,说:“不是,你直接吃吧,不花钱。里面有青椒牛肉和糖醋里脊,还有茄子烧豆角。” 韩笠接过这只装饰图案已经剥落的塑料便当盒,拿在手中方觉里面装了多少东西——很沉。他淡淡地看了裴晏禹一眼,径自走到微波炉前,将便当放进去加热。 “东西有点儿多,得热三分钟。”裴晏禹走上前去帮忙。 他很瘦,而且体质不好,皮肤青白。韩笠看他按动微波炉的按钮时不禁回想,他们一个月前分别时裴晏禹是否就是这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可他带的便当菜式算是丰富,如果他平时也这么吃饭,又怎么会营养不良? “要喝点什么吗?”裴晏禹站在一旁等了片刻,笑着问。 韩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笑容,不答反问:“你下次攒够钱是什么时候?” 听罢裴晏禹愣了愣,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奖学金一学期只有一次。我上个星期给家里汇了些钱,兼职的工资得等下个月了。” “这么久?”韩笠皱眉道。 微波炉工作的时间结束,响了一声清脆的叮。裴晏禹只要抬头,目光总要忍不住去看那个留在韩笠颈子上的印记,令他自己周身不适,也不知究竟恼的是什么。偏偏韩笠对此浑然不觉,更让裴晏禹觉得自己在圈地自囚。 他或许还会再多说几句这样撩拨的话,而裴晏禹尽管分不清他到底为的是什么,却总要如实回答。他总是下意识地要对杜唯秋说实话。韩笠皱眉的时候,裴晏禹想起了不久前对自己训教的杜唯秋。 韩笠所说的都是些不清不楚的话,人却无比真实地站在面前。他神秘、轻浮,朦朦胧胧,面目却如此清晰。 裴晏禹将便当盒取出来,盒子有些烫手,他快步地往用餐区走,说:“我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能多挣点儿。” “你傻不傻?”韩笠在餐桌前坐下,不满地说。 裴晏禹当然傻,所以疑惑地看着他。 韩笠沉了沉气,带着几分不耐烦,说:“怎么不问我能不能赊账?” 听罢裴晏禹愣住,分明便当早已放在了餐桌上,他仍觉得烫手。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韩笠,直至见到他好笑地摇头,又再度陷入了不确定。 “看在这个便当的份上,让你赊一次吧。”韩笠打开便当盒的盖子,顿时饭香四溢。他看了看装得满满当当的饭菜,又看了看还呆木着反应不过来的裴晏禹,伸出手,说:“筷子。” “哦!”裴晏禹回过神来,抹了抹额头,回到收银台后面给他找卫生筷。 他信口说出来的话如同过眼云烟,却在裴晏禹的眼前挥之不去。望着韩笠坐在用餐区吃饭,裴晏禹几次想要开口问问那是不是真的,又恐他真有此意,而自己不知该如何安排接下来的事。 上个月的生活裴晏禹的确过得有些艰难,因不想再向家人说谎,他把除去生活费以外所有打工挣到的钱全部汇回了家。好不容易生活过得宽松了一些,韩笠却说了这样的话。裴晏禹不能够拒绝——诱惑似是已经熟透,娇艳欲滴,昭著着他的贪婪。 他在收银台的背后踟蹰良久,发觉韩笠的面前没有水,便找了个水杯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水。”杯子太烫,裴晏禹松手时不小心泼出了几滴,他抹掉了纸杯上的水迹。 韩笠垂眸看着他的手指动作,送进嘴巴里的牛肉吃完以后,牙齿还咬着筷子尖不放。 裴晏禹侧坐在椅子上,想了想,转头说:“家教我是在周末的白天做,周六、周日两天。” 筷子尖上的菜汁被韩笠吮干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裴晏禹,半晌,从米饭里挑出一小块里脊肉递到他的面前。裴晏禹看得一怔,别扭地看了一眼用餐区的监视摄像头,很为难地望着韩笠。可他却不收手。裴晏禹拗不过他,只得凑上去张嘴把那块里脊肉吃掉,继而低下头。 “甜吗?”韩笠坏笑着问。 太甜了。裴晏禹皱着眉吃完,不假思索地拿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 韩笠忍俊不禁,待他将水杯放下后,又拿起水杯,沿着他刚才喝过水的那一侧,继续喝起来。 见状,裴晏禹无意识地抿起了嘴唇,悄然地叹了口气,再度低头。 “装这么多饭菜,想胖死我?”韩笠实在吃不下了,丢下筷子,说。 裴晏禹听罢怔了怔,看到便当盒里还剩了些饭菜,心道他要是胖些才好。“如果你胖了就不招人喜欢的话——”他嘟哝着,把便当盒盖上,收拾桌子。 “嗯?”韩笠疑心自己听错了。 裴晏禹淡漠地瞥了他一眼,说:“没什么。” 看到裴晏禹闷不吭声地端着便当盒走了,韩笠想起先前曾有人说过他脾气大,不禁笑起来。他远远地问往店铺后头走的裴晏禹:“早上几点下班?” “七点。”裴晏禹走出来时,刻意地避免了和他的对视。他总是觉得韩笠永远在用看一个笑话的目光看着自己,只等着自己出糗。 他回答时连头也不转,韩笠挑眉,道:“你过来。” 裴晏禹停下脚步,转身,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两人之间已经有三米多的距离,可韩笠坐在灯下,颈子上的吻痕仍然清清楚楚。看得久了,裴晏禹的目光不自觉地冷却下来。 两人就这么注视着对方,无声地对峙了片刻。 最后,韩笠说:“我等你到七点,白天你去我家睡。” “我没钱,而且明天上午我有课。”裴晏禹听他说话依旧轻浮,便也随口应了一句,回到收银台前坐下,信手翻了书本好几页。 韩笠冷哼了一声,好似裴晏禹的态度有多么莫名其妙。他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裴晏禹抬头,自己也不由得缓缓地往胸腔里沉下一口气。韩笠起身,拿着那只水杯走到收银台前,在距离桌面还剩下两厘米的距离时,松开手。 纸杯虽是稳稳当当地落下了,半杯水却往外溅。 裴晏禹没有抬头,只看着韩笠用手指抹掉杯子边沿的水珠,便一度觉得自己的坚持都成了虚妄。 当韩笠将湿润的手指伸向裴晏禹的嘴唇,他下意识地往后避开,抬头虎视眈眈地望着韩笠,如同警惕天敌的靠近。 韩笠的手停在半空中,继而垂放下来。 第22章 低语的月下-3 早晨回到学校里,裴晏禹清洗那只便当盒时才真正肯承认,自己这样殷切地给韩笠送饭的行为像谁——像他自己,像不久前明明知道早餐带回来是给杜唯秋和他的妻子,却还是乐意如此去做的裴晏禹。 只不过这回韩笠的背后没有一个固定的、倾心的对象,而裴晏禹更显得愚蠢之极。 他没有长进,反而越来越荒唐了。 上午其实没有排课,裴晏禹下班回到宿舍后睡了几个小时,待到最后一节课前才起床洗漱。 他记得班委们在群里发的通知,最后一节课全班同学到指定的教室里开班会,届时辅导员会来参加,要求全体人员到齐。 由于休息不够充分,裴晏禹抵达指定教室时依旧精神萎靡。 他坐在教室的后排等待,陆陆续续地,同学们都来了。雨后的天空格外明朗,湛蓝的天色仿佛比往常高出了几丈,正是到了秋高气爽的时候。裴晏禹望着窗外被微风轻拂的秋叶,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叶子抖擞的声音,光是白色透明的,透过窗户把视线里的色彩全部冲淡了颜色。 待全班同学基本到齐以后,班长对着花名册将名字一一点过,确认全员到齐,便开始组织其他班委召开班会。 裴晏禹看了看手表,不禁感到疑惑,转身问坐在后排的吴之魁:“不是说辅导员会来吗?” “不晓得,好像是临时有事,来不了了。”吴之魁同样一知半解地摇头。 裴晏禹仍然不解,正想着还有什么事能够让杜唯秋推掉既定的工作安排,又听见另一位同学凑近来悄悄地说:“好像是师母难产了。” 听罢裴晏禹心头一颤,忙问:“怎么回事?” “我也不确定,早些时候我去辅导员办公室找他签字,却没见到人。听牛老师说的。”那同学皱眉道,“师母那么瘦,骨架子又小,可是看她那肚子却那么大!顺产很难生的。” 裴晏禹听得忧心忡忡,不禁也跟着担心起来。他拿出手机找出杜唯秋的号码,想给他发消息问一问情况,但这念头在萌生伊始又被自己给遏制了。 那是杜唯秋的家事,他过问、关心些什么?而且,为什么要为他的妻儿担心?裴晏禹在心里将自己嘲笑着,却还是没让这份担心停止。 哪怕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杜唯秋,杜唯秋却像是小半个世界,春夏秋冬,裴晏禹即使见到一片落叶,也担心他着凉。他没有办法祝福他们,也没有办法看到杜唯秋遭遇挫折,可他总有办法让自己更加不堪。 好不容易等到班会结束,裴晏禹终于打定主意给杜唯秋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师生的关系纵然不允许他这样做,但好歹他们是相识多年的朋友。 但是,他刚把电话拨出去,便听到了其他同学带来的消息:黄容济最终顺利地生下了一名女婴。裴晏禹听罢,慌张地挂掉了尚未接通的电话,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有个认识的学姐在医院妇产科里实习,她说的。”黄容济在学校的附属医院里住院,那里有许多他们学校的见习生,得到这样的消息并不奇怪。 裴晏禹的心原本慌着,如今却无去无从。 就连吴之魁也给正在实习的曲胜寒打电话,打听能不能在妇产科见到辅导员,确认消息。 裴晏禹站在一旁干等,等到的是确凿的答案——确实如此。 “太好了!”一个女生高兴地说,“我们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恭喜杜老师?” 吴之魁笑着摆摆手,说:“哎呀,人家老婆生小孩固然是欢天喜地的事,可他自己没公布消息,我们兴高采烈地跑去祝贺叫什么事儿!” 一片败落的枯叶落到了裴晏禹的脚边,落地的声音清脆。裴晏禹低头看着,头很沉,他一路走往食堂,始终没有抬头。 看不得他开心,也看不得他难过。裴晏禹不知如今的自己在面对杜唯秋时究竟能够做些什么。他早就不知所措。 杜唯秋在朋友圈里发布了消息,孩子有八斤重,他感谢为生育而劳累的妻子,也感激选择降生在他生命中的小天使。 消息发布不到三分钟,裴晏禹已经见到不少同学的点赞和评论,全是祝福和恭喜的话语。 他迟疑片刻,也循规蹈矩地说恭喜,再刷新时见到有新消息回复,原以为是哪位朋友的信息,点开一看才发现是杜唯秋统一的回复:感谢大家的祝福。 裴晏禹又想起了杜唯秋上一回在朋友圈里发结婚证照片的时候,彼时评论区也是同样的热闹,让人知道杜唯秋有多么好的人缘。 结婚、生子,人生大事。杜唯秋现在业已完成。裴晏禹是一个旁观者,自始至终没有机会参与其中。他甚至没有参与的意图——否则当初为什么没有一早向他告白?然而,裴晏禹不能用“没有告白”这样的理由为自己开脱,从而得到安慰。毕竟即使他向杜唯秋告白了,结果也不会不同。 或许像现在这样远远地看着才是最好的,裴晏禹连对杜唯秋说“为了我,你要幸福”的资格也没有。杜唯秋凭什么要“为了他”?裴晏禹看着自己留在朋友圈里那条被淹没在众多评论中的祝福,最终将聊天界面里关于杜唯秋的置顶设定取消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没有雨。 裴晏禹曾听室友提起自己见到了杜唯秋夫妇,说黄容济不愿意像传统家庭里刚刚生产结束的妇女一样坐月子,很早便办理了出院手续,现在又过回了和往常一样,和杜唯秋一起饭后散步的生活。 不过,裴晏禹却没在校园里遇见他们。 班上有同学上辅导员家里拜访过老师和师母,也给小婴孩拍了照片,发在班级群里。 小婴孩的皮肤仍然皱巴巴的,可舒展开眉眼时,隐约可见与杜唯秋的相似之处。都说女儿长得像父亲,裴晏禹见到照片时,心想果真不假,但没有发表评论。 眼看着气温日渐降低,裴晏禹穿上了妈妈给他打的毛衣,毛线柔软、针脚细致,可惜他近来瘦了许多,原本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便松垮了一些。 周日的下午,他照旧去那个初中生的家里给她补习功课。 离开以前,家中的女主人十分热情,非要将裴晏禹留下来吃晚饭。 裴晏禹笑着谢绝了很多次,终是拗不过执着的母女,只得不尴不尬、客客气气地坐到了她们家的饭桌旁,吃了这顿免费的晚餐。 “裴老师,你多吃一些。太瘦了!”小女生积极地往他的碗里添肉,“你吃这个,妈妈做的盐煎鸡翅最好吃!” 裴晏禹总避免与她亮晶晶的眼睛对视,赧颜笑了笑,说:“谢谢。” 她的母亲见了,抿嘴一笑,说:“现在的男孩子真是越来越害羞了。裴老师,您交女朋友了吗?现在很多大学生都在学校里谈恋爱。” “没有。”裴晏禹如实说。 “为什么不谈?是没有漂亮的女同学,你看不上?”女主人开玩笑道。 裴晏禹匆匆地看了她一眼,挑着碗里的米饭说:“不是。谈恋爱很耗费时间,我没有精力。” “就是!裴老师如果谈恋爱,周末肯定要陪女朋友。到时候谁还给我补课,对吧?”女生给裴晏禹抛了个媚眼,继而古灵精怪地笑起来。 裴晏禹在心里苦笑,没有作答。 女主人起身将电饭煲移至面前,对他说:“裴老师,我给您添点儿米饭吧。” 他忙道:“别客气,我已经吃饱了。剩下这些就够了。” “是您客气。”女主人不由分说地拿过了裴晏禹的饭碗,往里又添了两勺米饭。 “裴老师,你的毛衣是在哪里买的?很贵吧?”甘婷将家里的垃圾丢掉以后,颠颠儿跑到裴晏禹身边问。 吃过晚饭,裴晏禹便要回学校。甘婷借着丢垃圾的由头一路跟着他下楼,又全然没有与裴晏禹道别的意思。 裴晏禹已经坐到了车上,答道:“这是我妈妈打的毛衣。” “哇!你妈妈还会打毛线呢!”甘婷羡慕地说,“我妈妈什么都不会。” 他客套地说:“刘姐她做饭很好吃。” 甘婷眨巴两下眼睛,笑道:“那你以后常留我们家吃饭呗!” “嗯。”裴晏禹只当她客气,眼看已经走到了马路边,便说,“我先走了。你没什么事就赶紧回去吧,外头挺冷,起风了。” “诶,老师再见。”她对他挥手道别。 裴晏禹点点头,也说:“再见。” 确实起风了,毛衣挡不了风,裴晏禹还未将车骑到江边,便已被萧索的冷风吹得周身发凉。其实他没骑多远,顶多五米,而令他周身发凉的也不是冷风。 裴晏禹刹车在路边停下,看着站在道牙上注视自己的韩笠,余光瞥见交通灯转绿,又立即抬腿往前去。 不料韩笠却从后面扯住了他的衣服,他不得不停车,回头不满地说:“放手。” “做家教挺开心的吧?给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补课。”韩笠意味深长地说。 裴晏禹皱眉,不客气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 听罢韩笠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在裴晏禹又要把车骑走以前,攥住他的胳膊,生生地将他从车上扯了下来。 裴晏禹一个趔趄,险些翻车。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韩笠,急道:“你什么意思?放手!”说话间,他挣了好几回,眼看着新毛衣要因为拉扯而变型,他恨得用力地振臂,最后一下,依然没有挣脱开。 “跟我回家。”因为刚才裴晏禹的一阵挣扎,反倒是韩笠被他从道牙上拉了下来。 眼见后方陆续有车辆经过,韩笠把他从路边拽到了人行道上,而老旧的自行车可怜地倒在了马路上。 裴晏禹几次见到自己的自行车要被路过的轿车碾过,气道:“你发什么神经?!” “是你在发神经。挣什么挣?不许跑!”韩笠话音刚落,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不由得错愕。 裴晏禹趁他不设防,立即挣开了他的手,跑到马路上把自行车拎上人行道。他恼怒地瞪向韩笠,却见有人朝他们走过来。 其中一个看着有些眼熟,裴晏禹心头一敛——这人正是之前他在商场前见到韩笠与之约会的那一位。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韩笠低声骂了一句“见鬼”,继而见到他走下马路拦了一辆计程车。 “怎么回事?”裴晏禹忍不住问。 韩笠完全没有回答他的意思,打开车门便将他摁进了后排。 裴晏禹一看慌了,看他同样坐进车里,忙道:“我的车还没锁。” “这破车谁会要?丢了我赔你。”韩笠关上车门,对司机说,“师傅,去江景华庭。” 裴晏禹讶然,而计程车已经上了路。他回头望向在马路旁的那三个男人,仿佛见到他们同样也感到莫名其妙,正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心烦地理了理刚才险些被韩笠扯坏的毛衣,扭头怒目瞪了他一眼,却见他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模样,顿时更是气结。 “今晚是和他们的谁‘约会’?”裴晏禹刻薄地问。 韩笠的神情一敛,转头望向他,眉心微乎其微地蹙着,仿佛下一刻就会深深地皱起眉头。 第23章 低语的月下-4 一路上,韩笠的手机响了无数遍,裴晏禹偷偷地瞄了好几次,发现都是来自一个叫做“S”的人。 最后,韩笠烦不胜烦地接起电话:“喂?石头哥。” 看见他的表情阴沉,裴晏禹更加好奇这是谁打来的电话。 但很快,韩笠与电话那端的对话便告知了裴晏禹答案——韩笠烦躁地抓了抓后颈,淡漠地说:“临时遇见点事情,这单不能陪了。” 这话似乎惹恼了对方,只听见嘈杂的声音从电话里漏出来,似乎正在对韩笠训话。裴晏禹听不清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而韩笠的脸上只剩下不耐烦。 他虽然不耐烦,可总归把话听完了,末了道:“我不回去,你让别人替我吧。我改天再跟你赔罪。”话毕,他不等对方再说些什么,兀自挂断了电话。 原来刚才那三个人不是突然出现,而是早已和韩笠约好了。裴晏禹不了解世界那一端的神秘,看见韩笠的脸色难看得很,又忍不住神经质地为他担心起来。赔罪?怎么赔罪呢? 忽然,韩笠朝裴晏禹转头,让悄悄观察他的裴晏禹吃了一惊。裴晏禹连忙抓住机会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韩笠古怪地看他,皱眉道:“我家。” “江景华庭?”裴晏禹难以置信地问。 他嗯了一声,不愿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裴晏禹震惊极了——江景华庭是本市最先开发的别墅区之一,位于江湾畔。 尽管随着多年经济的发展,市内有了不少新的富人区,但江景华庭依旧是这座城市房产的标榜。韩笠怎么会住在那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却做着出卖皮肉的工作?裴晏禹百思不得其解,但看韩笠始终望着窗外的江景,又按捺着不问。 “你看,月亮。”韩笠突然指向江的对岸,说。 裴晏禹听他语带惆怅,心中一敛,便好奇地往他的身旁探过身子向窗外望。 月只有一半,看着却清清冷冷,随着汽车行驶的方向一路跟。他正要坐回来,却感到韩笠将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背上。裴晏禹迟疑了片刻,将往回坐的动作放慢了些,最终留在了韩笠的身旁。 这片住房区虽然已有些年月,可依旧能够感觉到它在管理上的细致。 这里距离市区不远,却格外安静。时间不算太晚,车辆进入别墅区以后便再看不到人的踪迹。 裴晏禹看得出来,住在这里的人不多,一幢幢精致的楼房只有院前的灯点着光,偶见一两家屋内有生活的灯光,却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更显冷清。 计程车在面朝江湾的那条马路上行驶,最终在一幢别墅前停了下来。 裴晏禹跟着韩笠下车,心中茫然,好奇地环视了一番周围这些颇具英伦风格的建筑。路旁有一个英剧里常常能够见到的红色电话亭,但里面的电话究竟还能不能使用,裴晏禹不太确定。 “进来吧。”韩笠往路边一幢别墅的方向走。 裴晏禹跟着他走上台阶,直至看到韩笠掏出钥匙开门,才不得不承认面前这幢有着倾斜屋顶的别墅是韩笠的家。 进门以前,裴晏禹回头望了一眼屋前那棵早已枯死的苹果树,再走进屋内,便为屋内的陈设而错愕了。 屋内没有陈设。虽然房子在外表看起来是一幢普通的英伦别墅,与周围的别墅风格相同,但更加令裴晏禹感到难以置信的却是这个空荡荡的房子。 这是一座空房子,不但没有人,而且没有家具。裴晏禹不由得不寒而栗。 韩笠只开了一盏灯,照亮了房屋的小半。 裴晏禹谨慎地往里走,突然发现旋转楼梯前的地板上摆放着一张手织地毯,乍一眼看价格不菲。他连忙绕过了这张地毯,又跟着韩笠顺着小巧的旋转楼梯往上走。 到了楼上,倒是没有那么空旷了。 裴晏禹这时悄然地松了一口气,但疑惑依旧没有在心头消失。走廊上摆放了不少画框,墙上也整齐地悬挂着不少画框——它们全部用白纸包着,裴晏禹不知道这些画框里究竟包裹着什么。 他们路过了两间房门紧闭的房间,又经过一段只有五级的木台阶,来到了一道门前。韩笠推开那道门,映入裴晏禹眼帘的便是一个不算宽敞的阁楼房间。 倾斜的屋顶占据了房间的大半空间,一面巨大的窗户在屋顶上打开,洒下了天空中的月光。 窗旁,是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床,冷色调的被子没有叠,随意地堆放在床上。临窗的小案上端放着一只霁蓝釉梅瓶,里面插着一支早已干枯的花枝,不知原先是什么花的枝干。 除去这些以外,还有一张布艺沙发。沙发上散落地放置着一些零碎的东西,看到上面丢着的手表和安全套,裴晏禹的心上一敛。 “没想到你会来,所以没收拾。”韩笠走进一旁的一间小巧的衣帽间,从里面拿出一套睡衣和一盒未开封的内裤,“先去洗澡吧,我还没吃饭,得先叫份外卖。” 裴晏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心道分明是他半路把自己拉上了计程车,什么叫做“没想到他会来”?他淡漠地看了韩笠一眼,没有伸手接东西,说:“我还要回学校。” “拿着。”韩笠又往他手里递了递,“浴室在走廊尽头。” 裴晏禹厌恶地皱眉,说:“我没钱。” 闻言,韩笠定睛看了他片刻,突然笑道:“我说了我们要做什么需要你花钱的事吗?” 裴晏禹喉咙一梗,立即接过了换洗的衣服。但他很快地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的行为是鬼使神差了。他不知要如何再把衣服还回去,便道:“难道不是只要花费你的时间,就得付钱吗?” 韩笠微微地迷了一下眼睛,突然向前走了一步。裴晏禹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谨慎地盯着他。 两人一言不发地对视了片刻,韩笠嘴角挑起一抹戏谑的笑。 “所以,你还不赶快抓紧时间?”见裴晏禹不悦地皱眉,他又说,“现在虽然只有九点,但想要叫一辆计程车,起码得加一倍的小费。你是打算从这里走三公里到大马路上叫车,还是在这里睡一晚,明早我给你叫车?” 裴晏禹无言地翻了个白眼,倔强地说:“我可以走到马路上以后,找公用自行车骑回学校。刚才我见到自行车亭了,距离园区不远。” 韩笠听得讶然,眼看他说完便将手里的衣服丢到床上,转身离开,忙不迭地伸手揽回了他的肩膀。 裴晏禹始料未及,突然被他揽进怀里。 紧接着,韩笠的气息迅速地将他包围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裴晏禹闻到的香水味,清新清静,当时的裴晏禹想,这不是从来不用香水的杜唯秋。 “你究竟在生什么气?”韩笠的语气听起来疑惑和天真,像是在责怪裴晏禹的冷淡。 听罢裴晏禹心中发憷,竟有些惶惶然了。他不愿回头,只因韩笠的话语就落在他的耳畔,他唯恐只消将头稍稍一侧,便会碰到他的唇。裴晏禹浑身僵硬,费力地咽下了一口唾液,艰难地开口:“我……” “我说了这次不让你花钱。”韩笠语句中的委屈又加了一分。 裴晏禹哑口无言。他无措地垂放着双手,余光却瞥见了韩笠长长的睫毛和他的泪痣。月光和灯光都那么无力,裴晏禹感到头疼。他的心不可避免地用力跳动着,想着自己好不容易开始淡忘杜唯秋,却不知不觉地走进一座满是幻象的宫城。 杜唯秋已经走到了幸福的彼岸,越走越远,而裴晏禹仍然滞留在原地,对着他的幻影,几经徘徊,几度继续不知所措。杜唯秋是他不能爱的人,然而现在将他紧抱的这个人就不是吗?裴晏禹皱着眉头,静静地环视这个陌生的房间还有它简陋的陈设,仿佛透过这片糟糕的空白看到了深之又深的秘密,如同一道广阔的鸿沟。 不花钱。这次不花钱,那么以后呢?他们会有以后吗?如果有,是不是以后都要算每一次的花费?以后,以后他要一边记挂着他们每一次相约所需的费用,一边看着韩笠去和别的人约会、上床,对着那些时不时出现在韩笠身上的痕迹和伤,为“某一次不花钱”而沾沾自喜吗? 裴晏禹在心里苦笑,疑惑韩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韩笠到底在图些什么?韩笠究竟是怎样想的,才能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出这样的荒唐?而他自己呢? 这抹苦笑最后变成了嘲笑,对他自己的。他以为自己是一个很认真的人,认真得无法接受这样的荒谬,难道不是吗? 他不知道。他在知道以前,已经抬手握了握韩笠揽住自己的手臂,说:“我去洗澡,你先吃晚饭吧。”待韩笠松手,他转身说,“钱我先欠着,以后还你。” 韩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最终同意地点头。 第24章 低语的月下-5 或许韩笠以前所说的没有错,和一个MB谈论肉体以外的交汇是一件浪费时间也浪费金钱的事。 裴晏禹固然不知道韩笠究竟将自己摆在什么位置,但他又何曾清楚自己将韩笠当做了何人?这种不清不楚的感情,如果还能有一样东西作为衡量,恐怕也只剩下韩笠所说的“钱”了。 韩笠家里的浴室宽敞而简陋,比起学校的公共浴室却好了许多倍。裴晏禹第一次坐在宽大的按摩浴缸里,心不在焉地擦拭着自己的身体。 浴室有一道方形的气窗,依稀可见明月的一阙,这狭窄的视野令裴晏禹想起了监牢。 洗过澡,裴晏禹穿上韩笠的睡衣。由于泡了一段时间的热水,走出浴室时他仍觉身上发热,遂折起了睡衣的袖子,露出上臂。 经过走廊,他好奇地看着那些用白纸包住的画框,在其中一幅画前停下来,小心翼翼地揭开其中一角。 “那是我妈以前的画。”韩笠突然不清不楚地说。 裴晏禹吓了一跳,回头见到韩笠捧着一份盒饭正吃着,问:“我可以看看吗?” 韩笠耸肩,无所谓地说:“随便。” 裴晏禹稍作迟疑,选择了墙上另一幅小巧的画作,小心地取下覆盖在上面的白纸。当画作呈现在裴晏禹的眼前,韩笠也打开了画前的灯。裴晏禹微微错愕,看着水彩画上的梅瓶,这分明正是韩笠的房间里摆放的那只。 他不了解美术,看不出这幅画的艺术感,却莫名地感觉到这幅画透露出了十分孤独的气息。画中的梅瓶里插了一支粉色的杏花,但在苍白的基色衬托下,毫无春色。 裴晏禹仔细分辨着杏花的枝干,又走到韩笠的房门前,远远地往梅瓶望了一眼,对比以后问:“那只瓶子里刚插上杏花时画的?”如今那支枯萎的花枝形状和画中的如出一辙。 韩笠点头,继续吃饭。 “很漂亮。”裴晏禹由衷地称赞,问,“这些全是你妈妈画的?她是画家?” 他微微地努了一下嘴巴,说:“卖不出去也没用。” 裴晏禹一怔,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她呢?” “死了。”韩笠轻描淡写地说着,低头扒了两口饭。 裴晏禹震惊地睁大了眼睛,顿时有些慌张。他为自己问出了这样的问题而感到懊悔,又为韩笠竟然这样说起母亲的死亡而心惊。裴晏禹不禁又想到了韩笠的父亲——哪怕这几乎是一幢空房子,但毕竟价格昂贵,当初韩笠是如何住进这里来的?但刚才问出那样的问题已经很冒失,裴晏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作罢了。 韩笠却在信手将空饭盒丢进一旁的垃圾篓以后,说:“我上小学一年级以后,再没见过我爸。他可能也死了吧,我妈到死没告诉我。我也没问。” “对不起。”不知为何,裴晏禹下意识地说了抱歉。 他不以为意地挑眉,说:“没关系。我妈说这房子是我爸留给我们的。” 原来如此。裴晏禹望向楼下空无一物的客厅,又想到韩笠身上独特的气质,不禁想,或许韩笠的家里原本十分富有。 是不是因为父亲走后没有经济来源,所以韩笠才开始做MB的工作以维持这份昂贵的尊严? 其实如果不是非住在这种小区,需要支付昂贵的物业管理费用和其他开销,说不定不必做那种工作。裴晏禹自顾自地以自己的逻辑为韩笠开脱着,却在思考的同时遇到了障碍——这是韩笠的选择,他的选择里没有裴晏禹的逻辑。 “我今天本来有一笔大生意。”韩笠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裴晏禹的面前。 裴晏禹想起马路上那三个叫住韩笠的人,心头一堵。 韩笠揽住他的腰,将他拖进怀里,笑了一笑,幽幽地说:“那三个富二代等着轮我,但我看到你,跑了。让你赊这次,真是赔本买卖。”他说完将吻凑过来,裴晏禹往后倾着身体,转头避开了。 裴晏禹看到他不悦地皱眉,想了想,又先忍不住笑起来。 韩笠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他。 “你吃完饭,不擦嘴巴?”裴晏禹忍着笑说完,却见韩笠睁圆了眼睛,狠狠地往他的嘴上亲了过来。 原本只是疑惑和好奇才问出的问题,但在亲吻之后,裴晏禹却忘记了问出口的初衷。他承认自己是乐意糊涂的,当韩笠亲吻他,他可以忘记韩笠所说的那些让他头疼的话。 韩笠的晚餐究竟吃了些什么,他猜不到,分泌出的唾液很快将口腔里的其他滋味冲淡,让越发灼热的空气里只剩下彼此的气息。 裴晏禹被他压到那幅画着杏花的画上,背部磕碰着画框,随着韩笠施加的压力,硌得背上生疼。他眉头紧蹙,总想要睁开眼睛看这个亲吻自己的人,又怕真将他看清了,于是焦虑地闭上双眼,让自己陷进沙丘里。 是沙子的声音,黄沙被风拂起阵阵迷蒙。 沙沙作响。韩笠轻轻地握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解开他的纽扣。这是韩笠的睡衣,裴晏禹感觉到他将这个动作做得非常轻易,就像在脱他自己的衣服一样。 怀中的这具身体还是像上回那样微微地颤抖着,可不知为何,给韩笠的感觉却跟上次不一样了。 他贴近着裴晏禹的身体,手指穿进他微湿的发间,不轻不重地拽着他的发丝,抚摸他胸口的手指头则用上了更重一些的力气,揉捏那枚小巧的珠子。 “嗯……”哪怕是平时,裴晏禹也不会刻意地触碰自己的乳尖。被另一个人触碰的意识令他的紧张加剧,触觉却是奇异的,直达脑子里的某一根神经。被轻轻地拨动。轻微的叹息难以自已地从裴晏禹的喉咙里溢出来,他为这声音而慌神,可想不到这有什么不好。 韩笠听到他的叹息,在他的耳边轻轻地笑着,似是一种催促和鼓励。 裴晏禹的双腿几乎陷入沙丘当中,往下沉,却仰起头,配合韩笠的吻,让他的吻一点一点地落在颈子上,也落在颈窝里。 或许是他们贴得太近的缘故,裴晏禹困难地发现自己腿间的热得难受,上半身被韩笠热情地抚摸和亲吻着,下半身却不得不克制地紧绷起来。 越是紧绷,越能感觉到自己的冲动,冲动将裴晏禹拉进了更深的焦虑里。他匆忙地推开韩笠,在韩笠疑惑的当头,迎上了一个吻。 这是裴晏禹第一次主动吻他,突如其来,唇舌交融。 错愕令韩笠险些忘了回应,反应过来后,他立即将裴晏禹圈进怀里,舌尖搜刮着他口腔里的每一处。裴晏禹的轻吟还没来得及发出来,全被韩笠吞进了嘴里。 第25章 低语的月下-6 床十分柔软,韩笠不耐烦地将乱糟糟的被子推开,又在脱衣服时不得不先将裴晏禹放开。裴晏禹却不想放开他,才中断了这个吻,立即从床上坐起,在韩笠敞开衬衫的同时,双手抚上了他的身体。 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床上,床上的人在辗转之间或明或暗,披上了冷清的色。 他们却不冷清,韩笠脱掉裴晏禹的睡衣后,又把他的裤子扯下来。赤裸的身体完全暴露在空气中,让裴晏禹不免又开始紧张。他来不及看一看自己的阴茎是否已经直挺挺地昭示着欲念,压下来的韩笠已经挡住了他的视线。 暴露出来的顶部不可避免地在亲密时摩擦在韩笠的牛仔裤上,那有些疼,微痛却刺激着裴晏禹的神经。他不知不觉地张开腿,韩笠将他拖下来,呼吸深重而湍急,似是洪流。 突然,明亮的光线布满了整个房间,像是偷情的人被抓了正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中。裴晏禹惊得睁开眼,却被那两盏白色的灯刺痛了眼睛。他下意识地推拒上方的韩笠,拧着眉问:“为什么开灯?” 韩笠的头发刚才被他抓乱了。他气息不稳地看着身下这个忽然冷静下来的人,准确地抓住了此时最能把持他的地方。裴晏禹果然周身一僵,连脸上的表情也充满了为难。他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液,紧紧地盯着被韩笠握住的地方不放。他看到顶端的光滑和若有似无的潮润,红得发紫,被韩笠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显得无助又狰狞。 “你这里,上次摸着好像不错。”韩笠将他抱起来,让他靠在床头,自己则缓缓地滑下去,跪在他的腿间。 他的脸上挂着邪里邪气的笑,似是在策划一个阴谋,又等着看裴晏禹慌慌张张的样子。裴晏禹努力保持着镇定,可越是猜到他要做什么,越是担心他突然把手放开。然而,倘若韩笠不放开手——裴晏禹陡然抽了一口凉气——他的手缓缓地开始套弄,也同样是无妄之灾。 “今天光线好,我想看看,好不好吃。”话毕,韩笠用手压住他的毛发,埋头尽根含进嘴里。 潮湿的温热瞬间包围了裴晏禹,他来不及阻止就已经忘了阻止。快感随着韩笠的吞吐而越发潮热,一步一步将裴晏禹逼向绝望和顶峰。刺眼的光晃得他的视野白花花一片,又依稀可见韩笠的背脊在吮吸的同时若有似无地起伏,如同正在啃食猎物的豹子。 裴晏禹是被他啃食的猎物,无助又欢喜地被他拖拽进沦丧的边缘。分明眼看着自己要消失了,裴晏禹却依然不知憨足地将手指穿进他的头发间。 韩笠触碰到一处柔韧的地方,在吞吐的同时顶弄着,刺激得像是沾了火。蒙在心上的那张网一瞬间被撕得粉碎,裴晏禹见到自己扑了出来。他扶住韩笠的头,腰贪婪地往深处顶去。 他的顶端突然顶到韩笠的喉咙里,韩笠难以呼吸,痛苦地发出了呜鸣。这吓坏了裴晏禹,他连忙往后退出来,艰难地躬着腰想要看看韩笠怎么样了,谁知韩笠却双手分别扣住了他的两条腿,再度将他吞进了深喉里。 “别……”裴晏禹唯恐再弄疼他,在自己再次沉溺进快感前慌张地推开他。 韩笠张开了嘴,唾液将他的双唇染得晶亮,就连唇边也满是津液的光泽。他还没来得及再闻吸裴晏禹腿间湿漉漉的气息,哑着声音问:“怎么?不舒服吗?” 裴晏禹不想回答,因为,太舒服了。他心疼地看着韩笠被呛得发红的眼睛,又见到自己那东西挺立着,茎身被湿漉漉的水渍包裹,连囊袋也湿了。“你脱,我看看你。”说罢,他先一步坐起来,伸手解开韩笠的皮带和他的纽扣。 韩笠因他的主动而错愕,又不禁愉悦地笑起来。他揉搓着裴晏禹发红的耳朵,看他解裤子时微微蹙起的眉头,认真又焦急。 突然,裴晏禹把他推翻,赤裸的身子将他压在身下。韩笠看得讶然,不由得抚上他的脸颊,仰头给他一个吻。裴晏禹接受着这个吻,他没给别人脱过衣服,连裤子也脱得十分费力,这让他连吻也吻得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将韩笠的牛仔裤扯了下去,裴晏禹将它丢到床下,又在韩笠细微的笑声中将内裤也扒了下来。头一次在除了视频影片以外的地方看到别人勃起的阴茎,裴晏禹的心里咯噔了一声,一时之间分辨不出这和自己的有什么不同。 他学着韩笠对待自己的方法,把手握了上去,尝试着套弄。可韩笠靠在枕头上,似笑非笑地看他,仿佛不为所动的样子。裴晏禹恼怒地皱眉,却看到他恶作剧一般的笑越发明显了。 轻哼险些在裴晏禹张嘴含进去时吐出来,韩笠的心陡然颤了一下,脸上的笑挂不住,顿时褪成了恐惧的颜色。或是有余震,自那一下高高升起又砸下的心跳以后,韩笠的心始终在恓惶和忐忑之间颤抖着。裴晏禹的手法生涩得根本没有值得赞许的地方,偏偏他一门心思往深处吞去的执着看得韩笠开始六神无主了。 他不敢动,任由裴晏禹将他迎进喉咙深处。裴晏禹呼出的热气撩拨着韩笠下腹上的每一寸皮肤,牙齿和舌头裹着他肿胀的性器,喉底柔软的骨头一下一下地摩擦着顶端,似是一道关卡,关卡的背后,是一个无限的黑洞。 痛苦碾压着裴晏禹的喉咙,他找不到呼吸的方法,不由自主地哀鸣着。可韩笠越来越重的呼吸却鼓励和推动着他,他将汗湿的手指伸向那两只囊袋,像韩笠之前对他一样,轻轻地揉按。 人仿佛被拉进了一片潮热的沙丘里,越陷越深。韩笠支起的双腿紧绷着,才要说话,又被裴晏禹的深喉刺激得先叫出声来。这更是催促了裴晏禹,无惧无畏一般,一次次地让他撞击着那个脆弱的关卡。 “真学坏了?”韩笠有些慌,试图将他推开,颤着声音问。 裴晏禹呜呜地应着,在只含住顶端时口齿不清地回答:“不是说要我帮你吗?” 韩笠怔住。他放在裴晏禹肩上的手已经感觉到这具身体的冷却,偏偏裴晏禹的双眼却满是光,亮得摄人。 “松开。”他掐住裴晏禹的下颌,逼他把自己吐出来,又迅速地把他拽上来,翻过他的身子,压在身下。 裴晏禹惊慌地回头,臀间已感觉到他湿淋淋的茎身挤进来。韩笠搂起他的腰,挤压的快感先一步淹没了他的理智。他早就不剩理智了。 “我这儿有润滑剂,保证不让你疼。让我进去?”他虽是这么问着,却不等裴晏禹的答应,把一支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润滑剂打开,往那道紧闭的口子里挤。 凉意随着尾椎窜上来,让裴晏禹本就冷却的身体又悄然地打了个颤。他不可避免地紧张,想要转身却被韩笠压着无法动弹。“放松。”连一根手指要往里伸进去,也遭到了裴晏禹的拒绝,过于紧张的穴口和肠壁揪着韩笠的手指,他紧皱着眉头,意识到这将有多艰难。 “不愿意吗?”韩笠完全没有再挑逗和戏弄他的闲情逸致,给他按摩扩张的同时覆在他的耳后,威慑的语气背后分明透着紧张。 裴晏禹摇摇头,恐惧和紧张仍然占据着他的内心。他见到韩笠几乎迸出火光的双眼,心因而颤得厉害。“愿意。”这不是违心的话,但裴晏禹恼怒自己不听话的身体,“只是有些怕。你亲我。” 韩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扶住他的脸吻他。裴晏禹拧着身体,热情地回应这个吻,努力淡忘身体即将被入侵的惧怕。韩笠的手指像要把他拆开,他就让他拆开。撕裂的疼痛和涨满的丰足感纠缠着裴晏禹,他唯有更深地感觉韩笠的亲吻中带着的眷恋,才能忘却。 纵然如此,他将手指取出后,裴晏禹看着他带上安全套,还是禁不住再次紧张。 痛楚险些令他昏阙,可韩笠衔着他的颈子,不容他转身,不容他回头反咬自己一口。韩笠起伏时浑浊、潮热的呼吸轰隆隆地占领了裴晏禹的听觉,他甚至听不见自己是否发出了痛苦的呻吟。非常痛,痛得裴晏禹忘记了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这原本是一件寻求快乐的事,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哪怕韩笠灵巧的手指悉心地照顾着他已经疼得虚软的前端,依旧无法彻底令他忘却这份痛苦。裴晏禹在极乐和疾苦之间挣扎着,不愿让韩笠失望,把自己的快乐无限地放大,近乎贪婪地曲起身体,又一次次地被韩笠的推送压回柔软的床上。 身下的人紧紧地揪着他不放,原本以为已经放松的甬道在多次松动以后,依旧紧得很。韩笠的神经始终像是绷直的弦,稍一用力便要断。他浑身是汗,裴晏禹也是。 “很疼?”他把裴晏禹翻过来,擦着他的汗,疼惜地问着,却一刻也不想从他的身体里离开。 腺体被摩擦时的快感总能抵消一些不愉快,裴晏禹痴痴地望着他的眼睛,也抹掉他的汗,喘息道:“不疼,真的不疼。你快一点儿。” 韩笠眉头紧皱,在他耳边请他再忍一忍。裴晏禹听得怅然,便感到自己有满腔的痴妄要付诸韩笠。“啊,啊……”他将双腿缠到韩笠的腰上,往那些依稀可寻的快乐里追寻和沉溺。也许是痛太强烈,哪怕只有一丝甘甜,他便感到是恩典的降临。 房间里的光太明亮,让天窗外的月显得单薄。不知是疼痛还是快感,令裴晏禹逐渐地分不清灯和月,他闭上双眼,又剩下一片红色的暗。 所有的感觉仿佛全消失了,这个世界也消失了。裴晏禹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知道韩笠在他的身边,在他的身体里。这种过于寂静又过于亲密的感觉笼罩着裴晏禹的心,他从未有一次像此时一样,意识到自己曾经是孤孤单单的一个,而如今却跟另一个人难舍难分。 只剩下他和韩笠两个人,两个人而已。 “啊!”裴晏禹没能看见韩笠做了些什么,从尾端窜上来的快感迅速地覆灭了疼痛,那好像余留在他的身体里,又好像沿着腺体周围的神经往四肢百骸窜动,直抵他的心尖。 他连痛是什么都忘记了,也分辨不出这是否是一种快感。是快感吗?但裴晏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惶惶然地被推到云端,飘飘欲仙,只剩下临渊一般的刺激和惊恐,骇得他声声叫唤,苦乐不分。 “还要吗?”韩笠抚摸着他那勃起肿胀的阴茎,指尖在顶端不停地按摩和轻点着,哼着笑意问。 裴晏禹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喘息和呻吟早已替他说出答案。随着韩笠不断地抽插,一份可怕的冲动填满了裴晏禹的意识,他惊慌而焦急,急忙要拆开韩笠的手。可他实在是坏心眼,竟遮着铃口不肯放,用一根手指挡住裴晏禹所有的希望。 “让我射……”裴晏禹几乎哭出来,全身瘫软,只剩下那一点点力气,“啊、啊……” 韩笠放开手后,攥着他的腰发狠地往里送。裴晏禹只等着这一刻,心甘情愿、满心欢喜地被他摆布,在一片白茫茫的光线里,感到体液从顶端一阵阵地涌出来,心弦因撩拨得太急,崩断了。 第26章 低语的月下-7 原本遮掩着明月的浮云不知何时已经飘走,月光穿过透明的玻璃,倍觉凉薄。 但臂弯中的身体依然温热,抱得久了,裴晏禹感到自己冰冷的心也渐渐地开始回温,甚至有些热了,稍一动弹,胸口的湿和热便腻人。他仍旧一动不动地躺着,静静地呼吸。过了一会儿,他低头轻声说:“我想去洗个澡。” 怀里的身体动了动,良久,韩笠趴着他的胸口抬起头,一双幽怨的眼睛定定地盯着他不放,眉心也蹙着。 裴晏禹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笑着要推开他,说:“身上太脏了,睡着难受。” 韩笠不吭声,依旧注视着他,半晌又重新将他抱紧,分明没有放开他的意思。 裴晏禹受挫,悄然地舒了一口气,只得继续乖乖地躺着。又过了一会儿,他问:“关灯吧?” 韩笠先是沉默,然后懒洋洋地撑起身体,伸手碰到床头的开关将房里的灯关闭以后,再度躺进了裴晏禹的臂弯里。裴晏禹尚且来不及起身。他想了想,决定作罢,就这么抱着韩笠睡觉算了。 极乐过后,被捅开的身体只能感觉到撕裂时的疼痛,像是被蚂蚁咬了,痛觉丝丝地从后方漫上他的背。裴晏禹开始慢慢地熟悉这种疼,也因为太累,意识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睡着以前,裴晏禹低头将脸埋进韩笠的颈窝,想要说感谢的话,又怕说错。他吻了吻韩笠温热的肩膀,起了一个念头,让吻在锁骨处停留,开始深深地吮吸。 韩笠一直在发呆,突然感到他的吮吸和啃咬,疼得皱了皱眉。可一想到他在做什么,韩笠又忍不住笑了。 “不是这样。”韩笠放开他,仰头说,“我教你。” 裴晏禹的双眼因为疲惫而无神。他茫茫然地看着韩笠,见他将吻烫到自己的胸口。紧接着,似是被针轻轻地扎着的疼从一小片皮肤上窜起,这点疼对现在的裴晏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痴然地拨开韩笠半湿的额发,等他再次抬头对自己微笑。 “好了。”韩笠的指尖轻轻地擦过自己制造出来的吻痕,像是擦掉一小片擦不掉的痕迹。 裴晏禹抚摸着他脸上满意的笑,心中又暖又涩。他照韩笠教他的,在韩笠的锁骨上印了一枚浅浅的印记,问:“疼吗?” 闻言,韩笠再度蹙起了眉。他凝视着裴晏禹,只觉得他清秀明净的脸在月下格外的苍白。 他有多久没有触碰一具新鲜的身体了?韩笠依稀记得不会太久,可上一次遇见的人却和裴晏禹全然不同。 上次的人喊疼,喊得特别大声,却在喊完以后一遍一遍地叫韩笠更加有力,总嫌不足似的,如痴如醉。想起这件事,韩笠厌恶地皱起眉头,手则往裴晏禹的背后伸去。 裴晏禹敏感地微微颤了颤,脸上的表情先一步泄露了他的惊慌,接着,韩笠又看到他努力保持镇定的样子,十分可人。 “还疼?”韩笠的眉心始终蹙着。 裴晏禹固执地摇头,但想了想,还是无奈地说:“是有点儿。”说完,他看到韩笠的眉皱得更深了,也不知这份不满是针对了谁。裴晏禹愣了愣,连忙笑着将他抱紧,在确认他看不到自己的脸时,才臊着脸说:“可是舒服,非常舒服。像你之前说的那样。” 韩笠被他抱着,听他说着既违心又诚实的话,不由得怔了片刻。裴晏禹抱着他的臂弯暖,胸口也暖,然而韩笠摸到他的背,却凉。 “下次不会让你这么疼了。”韩笠吻了吻裴晏禹的肩窝,痒得他不自在地动了一下,“走吧,去洗澡。” 裴晏禹松开双臂,看他从自己的怀里坐起来,又对他伸出手。下次。这次。裴晏禹又不适时地想起了不该想的事。然而他没有在韩笠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落寞,而是握住他的手,等他把自己拉起来。 第27章 持续的虚妄-1 早晨,裴晏禹适应不了房间里充足的光线,很快醒了过来。但身边的韩笠依然睡得安稳。裴晏禹趁他睡着,多看了他一会儿,才拿上自己的衣服换好,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和韩笠所说的那样,在小区里面很难打到车。 好在经过一晚的休息,裴晏禹不再那么疼和累,他照着原本的计划走到小区外的自行车亭,取了一辆公用自行车往学校的方向骑。 那辆被遗弃在路边的自行车尽管没有上锁,但经过一个晚上以后,仍好端端地停在路边。看到自己的自行车,裴晏禹又想起韩笠把自己带走前所说的话,哭笑不得。 裴晏禹原本认为疼痛仅仅源于***的拉伸,可上午的课结束以后,他在洗手间里发现了血,心还是猛地抖了一下。 明明当时韩笠已经给他做过**了,但恐怕还是他太紧张的缘故,才不小心受伤了。如果昨晚洗澡时能够发现,裴晏禹清早便会去医院检查,可是,裴晏禹想起他们连澡也没有认真洗,不禁无奈地自嘲摇头。 回到寝室,裴晏禹找到了自己的校园医疗卡,打算去医院里做检查和取药。 午饭他吃得十分清淡,趁着午间医院人最少的时候前往了门诊部。 他这么计划,本是为了不遇见太多人,没想到,却遇见了熟人。 在收费处遇见正在排队的杜唯秋,裴晏禹愣了愣。 如果不是他先叫了自己,裴晏禹仍恍惚着。看着这张和韩笠相似的脸,裴晏禹不由自主地紧张,又为自己这样的联想而陷入了惶恐当中。 杜唯秋将他的面色苍白理解为病色,关心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裴晏禹下意识地要收起手中的处方和化验单,又怕欲盖弥彰,只好强装淡然地笑了笑,说:“没什么,最近饮食不注意,**受伤了。”未等杜唯秋再问,他转移话题问,“你呢?怎么到医院来了?” 提起这个,杜唯秋一脸愁容,叹气道:“孩子发烧了,来住院。” 裴晏禹闻之大惊,关切地问:“发烧了?严重吗?”杜唯秋的孩子才出生不久,尚未足月,这时候一丁点小病就要格外注意。 “烧得挺厉害,原以为打针能退烧,还是不行。”他摇摇头,“得住几天。” 不知是不是错觉,裴晏禹觉得杜唯秋的气色比起从前差了许多,这恐怕也是照顾小婴孩的缘故。裴晏禹忧愁地望着他,鼓励道:“放心,会好的。我看你气色不行,最近没能好好休息?” “唉,小孩和大人都闹得慌。”杜唯秋脱口而出,看见裴晏禹讶然,立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用微笑掩饰了刚才的失言,轻描淡写地说:“这个时候都会特别累,才刚开始,今后还有得折腾。” 看来哪怕是有了美满的婚姻生活,生儿育女,也依然会有各式各样的烦忧。裴晏禹看杜唯秋不愿意向自己透露,想着事到如今自己已是无路可退,唯剩下言语的关心了。 可是,对于杜唯秋,裴晏禹一向也只能在言语上关心,不是吗?他说着世人皆会说的开解:“养小孩都挺累的,长大一些会好。” “嗯。”杜唯秋同意地点头,又笑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裴晏禹心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了,但这话他无法对杜唯秋说,于是只淡淡地笑了笑,做出不置可否的模样。 杜唯秋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许是只当他故作老成,还笑着揉了一下他的头。 这亲密的动作对裴晏禹来说陌生又熟悉,可他感觉得出来,杜唯秋对此依旧熟练和自然。大约在他的心里,自己无论何时都还是少时那个小学弟。裴晏禹从前总为此感到忧伤,也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是忧伤而已。 分别前,杜唯秋提醒他要开始注意保研的事宜,该准备的材料现在就可以着手准备了。裴晏禹表示自己打算毕业以后参加工作,立即遭到了他的否定。 裴晏禹知道,杜唯秋总希望他可以走得更好、更远,成为更好的人。但裴晏禹家中的情况恐怕不容许他再往远处走,他们都等着这些年来的培养可以得到成果,而裴晏禹也想尽快地分担家中的负担。 他客客气气、规规矩矩地答应老师会认真准备,却不告诉他自己到底有多么无奈。 那些以往不能向杜唯秋说的话,今后裴晏禹也不会说了。 裴晏禹回到学校里,遇见校道上的学生信用卡申请摊位正在收摊。 工作人员还在不留余力地招揽路过的学生,裴晏禹骑着车,险些被拦下来。 他在食堂前停车,远远地望着那个摊位,犹豫片刻,还是打消了办理信用卡的念头。 裴晏禹听说过,现在办理信用卡不需要任何信用证明,哪怕是毫无经济来源的学生,也可以申请到一张具有一定额度的学生信用卡。 他近来虽然缺钱,却不想通过这种途径来化解窘境,毕竟,这样的窘境一时半会儿不会消失。 他又想起韩笠了。 韩笠喜欢他吗?那些欢好是因为喜欢他吗?想到韩笠在月下对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裴晏禹又想起了那无数次在凌晨的相遇。 说不定韩笠在和别人做那些事的同时,也说过那些话,思及此,裴晏禹觉得自己又犯傻了。 还不如办一张信用卡。他得把钱还给韩笠,瓜葛才能变得简单。 第28章 持续的虚妄-2 照片上的男人一个不如一个,韩笠百无聊赖地看着,将照片一张接一张地丢在茶几上。 他还没找到一个顺眼的人,已听见石远鹏逗乐道:“唉,这年头,都轮到小鸭子挑金主了。” 韩笠从照片背后淡漠地瞟了他一眼,依旧漫不经心地从照片上挑主顾。 一旁崔唐笑嘻嘻地说:“那是因为韩笠长得帅,活也好。换做像我这种可怜虫,只有被别人挑的份儿,更可怜的时候,还被挑剩下。” 听到活好这个说法,韩笠的心里隐隐地冒出些不耐烦。他将手中的照片看完,又拿起一叠全是女性的照片,继续心不在焉地挑选。 石远鹏看韩笠挑得不起劲儿,踢了踢他搭着的腿,脚趾头往他的脚背上勾了勾,在他抬头时给他抛了个媚眼,提醒道:“哎,跟女人约会能赚多少钱?况且你还不跟她们上床。陪逛街、吃饭、唱KTV,累也该累死,还不如干一场来得痛快。” 韩笠置若罔闻地翻看照片,又是一张接一张地往茶几上丢。 石远鹏看了,拧起修过的细眉,说:“韩笠,你挑也就挑了,这回可别反悔。上次你把张家少爷他们几个落在路上,我帮你给他们赔礼道歉可不知受了多少罪——” “就是就是,我的屁股眼儿现在还疼着呢!”崔唐在一旁插话抱怨,又被石远鹏轻轻地白了一眼,连忙闭嘴。 石远鹏继续说:“咱拿钱干活儿,天经地义,向来靠的也是意气和信用。翠翠算是好的,茗茗现在人还在医院,还不是为了帮你赔罪?大家共事,哪怕你再讨人喜欢也得讲点儿信用,否则以后可没人点你了。” 韩笠捡起那叠散落的照片,对着石远鹏摆了摆,算是对这话的回应。见他无趣地翻了个白眼,韩笠不以为意地笑,转头问:“崔唐,你分了多少?” 崔唐不说话,却把小嘴嘟得老高。 韩笠看了,又对石远鹏说:“他们不也是收钱做事?” “你和他们可不一样吧?”石远鹏似笑非笑地说,“你可住在我的房子里呢!” 闻言,韩笠面上的神情冷却了。他撇撇嘴,随意地在那叠男人的照片里挑出一张顺眼的,递给石远鹏。 “所以急不来。我也跑不了,对吧?”他痞里痞气地笑,“就这个吧。是今晚?” “看看。”崔唐好奇地趴到石远鹏的背上,撅着嘴巴说,“长得不咋地呀,出多少?”待石远鹏将照片翻过背面亮出数额,仍是撇嘴说:“马马虎虎吧。对韩笠来说,他捡便宜了。” 石远鹏笑说:“这是四川来的火锅店老板,没尝过我们这里的鸭子,想尝尝鲜。哎,他捡大便宜了,咱们韩笠可是从里到外都是宝贝呢。”话毕,他又冲韩笠抛媚眼。 韩笠无所谓地笑了笑,疲惫地挠了挠眉毛,问:“今晚几个小时?” “人家远道而来,你还想不过夜就跑?”石远鹏诧异,又看他确实略有萎靡之意,问,“韩笠,你前两天把张少他们丢下跑了,是上哪里去?我听张少说,你跟个学生样儿的孩子跑了。怎么回事?你在外头接活儿了?多少钱?还是谈恋爱了?” 崔唐一听惊讶极了,忙不迭地追问:“是谁是谁?是哪个富二代?” 韩笠淡淡地瞥了崔唐一眼,又对石远鹏不耐烦地说:“石头哥,说定不管私生活的?” “看来真是恋爱了。”石远鹏唏嘘一叹,颇觉可惜,端正了表情提醒说,“你谈恋爱归谈恋爱,可别耽误工作。要么,你就退圈,代价你也知道。要么,哄好你的小男友,别再在你接活儿的时候出来闹腾。再有上回的事,可不是这么简单了。嗯?” 韩笠漫不经心地抓了抓头发,半晌闷闷地嗯了一声,全然没往心里去。 石远鹏端量他片刻,忽而又扭头催崔唐道:“愣着干什么?该你挑了。” “咦?我也能挑呀?”崔唐正满心期盼地等着八卦,忽然被点醒,惊喜万分地捡起那叠照片,美滋滋地说,“我要挑一个长得帅,给钱也多的。” 与火锅店老板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依旧按照了韩笠往常的习惯。从石远鹏那里离开,崔唐非要跟着韩笠回家。 韩笠的心情很差,懒得推脱,便由着他钻进同一辆计程车里。 车上,崔唐聒噪地向韩笠问八卦,非要他说出“小男友”是谁。 韩笠烦不胜烦,冷冷地说:“你再多说一句,我现在就把你踢出去。你信不信?” “哦!”崔唐连忙捂住了嘴巴,两只大眼睛眨巴两下,再将双手拿开时,嘴巴像是被针缝上了一般紧。 那天裴晏禹换下来的内裤,韩笠在清洗过、晾干以后随手放进了衣橱里。没想到却在崔唐洗澡以前,被他翻了出来。 韩笠起初没注意,直到他抱着换洗的衣服往自己的身边经过,才连忙攥住他的胳膊。 “你就不能找一条新的内裤?”他皱眉问。 “多浪费。”崔唐努了努嘴巴,见他依旧眉头紧蹙,便耸肩道,“好吧!既然你有钱!”说着,他把那条内裤放回原处,又打开旁边的抽屉拿了一盒新的。 他一件一件地挑选着衣帽间里的衣服,流连地说:“韩笠,你很久没买新衣服了呀。上次你不是和刘先生去逛街吗?他没给你买衣服?” 韩笠想不起他说的是哪位刘先生,也知道他的心思不在此处,便说:“你看上哪件就收起来,改天给你寄过去。”看他喜上眉梢,他又不禁笑道,“挑合身的。你那小身板,也挑不出几件。” “那不尽然,我改一改就好了。唉,我赚那点儿小钱,遇上的都是抠门的假金主,想买你这些大牌子的衣服可难了。买高仿吧,我又嫌丢份儿!”崔唐从衣柜里挑出几件衣服,在韩笠的面前展示,“我要这三件!” 韩笠揉了揉已经提前酸痛的脖子,说:“白衬衫留下吧,我才买不久,以后也得穿。而且,那件才百来块,你自己也能买吧?” 崔唐惊讶地眨了眨眼,不太相信地看衣服里的品牌标签,难以置信地嘟哝着:“还真是。怎么穿在你的身上就像限量版?”他将白衬衫挂了回去。 为了保持那张高中生一般稚嫩的脸,崔唐将许多赚到的钱花在了护肤上。直到目前为止,他仍旧按捺着自己前往美容院打针的冲动。 花在脸上的钱多了,置装的费用自然少了。为此,他常常到韩笠的家里搜刮他不再喜欢的衣服,韩笠已经习以为常。 他在韩笠家里洗了澡,又在按摩浴缸里泡得不知今夕何夕。在将身体和脸都擦得香气四溢后,崔唐才心满意足、意气风发地将要离开。 “韩笠,你的套子用完了?”崔唐抠门得连安全套也想顺走。 最后一个确实在上次裴晏禹来时用了,只留下空盒子。韩笠受不了地说:“用酒店里的不就行了?” “我嫌太厚了。”他背上包,眼珠子转了转,打定主意说,“我去买个带纹的,宾主尽欢!走了!” 韩笠靠在房门口,抱臂道:“好走不送。” 待他蹦蹦跳跳地跑下旋转楼梯以后,韩笠又揉了揉脖子,心想自己也得买安全套了。 那位蜀地来的顾客不知是遵循了哪里的规矩,早早地给韩笠发了消息,向他打招呼问好。韩笠看这客气的语气,哭笑不得,想了想,回复道:我也很期待今晚跟您见面。 火锅店老板对约会的期待显而易见,约会前的时间里,时不时地给韩笠发消息,所说的都是暧昧和露 骨的话,暗示自己多么有能耐。 这样的客人韩笠从前也见过,但究竟有没有能耐,到了床上才能见分晓。韩笠腹诽着这位老板可别像他以前遇见的某些客人一样,只有嘴皮子功夫,到了床上顶不过小半柱香的时间。 夜里起风,韩笠往衬衫外加了一件休闲西装,出门前收到客人的信息,问他戴不戴眼镜。 他稍作迟疑,问:为什么这样问? 客人说:看你的照片觉得你很秀气,戴眼镜一定更秀气,像学校里那种乖学生。 乖学生。看到这三个字,韩笠不由得笑了笑,回道:乖学生可不一定戴眼镜。发完这条信息,韩笠忽然很好奇真正的乖学生戴眼镜是什么模样。 客人说:嗯?乖学生不都读很多书、学习很好?读多了书,不就会近视吗? 韩笠依然感到好笑。他问:您在说您的初恋吗? 他回复:你长得确实像我的初恋,我猜戴上眼镜会更像。 您这么说,我更不能戴眼镜了。韩笠逗他说:我可不想做替身。 他倒是好脾气,在读完韩笠的消息以后,说:没关系。你来就足够了。 难道真是初恋?韩笠看他说起这件事时态度上的转变,不禁好奇。他摘下本已经戴上的眼镜,回到洗手间换上日抛。韩笠依然将眼镜放进了眼镜盒里,带出了门。 这个话题过后,火锅店老板消停了片刻。 韩笠坐在前往假日酒店的计程车上,百无聊赖。但他没有下午那么累了,大概是这位客人个性不错的缘故,他的态度从排斥转为了不无不可。 下车后,韩笠再次收到这位老板的信息,露 骨地问他喜欢哪种安全套。他挑眉,往便利店的方向走,嘴角挂着笑意,问:嗯?我以为是您来选。 当然还是要你舒服。——他说。 韩笠在心里哦了一声,推开便利店的门,低着头回消息:那么我自己准备就好。 门内随之响起了那声机械的“欢迎光临”,韩笠抬头随意地往收银台处看了一眼,发现值夜班的是裴晏禹,不禁怔了怔。 第29章 持续的虚妄-3 裴晏禹看到他,同样愣了一下。他的表情不甚自然地僵木着,处于想笑又笑不出来的状态,半晌才生硬地打招呼:“欢迎光临。” “哦。”韩笠想到口袋里的眼镜盒,也为自己刚才的那份惊讶感到莫名其妙。他摸了摸麻木的鼻尖,径直往计生用品的货架走,手机忽然又收到了客人的消息。韩笠不耐烦地端起来看,见到客人建议:你觉得粉色香草味的怎么样? 他的手已经碰到了自己常用的那款,读罢沉了沉气,又选了客人指定的款式,另一只手往手机里打字回复:很可爱。我买到了。 高温持续了两三天,裴晏禹出门以前,披着薄外套尚且感到有些热。冷不防夜里起风,他频频地听到店外的风声,在写作业时几次庆幸自己留在室内。不料,韩笠进门时带进了一阵冷风,直到他拿着他要购买的东西走到收银台前,裴晏禹依然觉得周身冰凉。 韩笠穿着去古渡口那天穿过的白衬衫,将下摆束进了修身的九分裤里,显出略显单薄的腰身。他将纽扣扣全,衬出修长的颈项,满是禁欲的矜持感。裴晏禹垂着眉眼,一言不发地拿起他放在桌上的安全套,在扫码以后丢回桌上,面无表情地对着电脑结账。 “怎么了?”韩笠看了一眼那盒被他丢开的安全套,饶有兴致地问。 听他这满不在乎的语气,裴晏禹冷淡地说:“没什么。” 韩笠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把安全套的钱放在桌上。见他的眼睛抬也不抬,只顾着低头收钱,韩笠想了想,又转身往店内的食品货架走。 裴晏禹觉得胸腔里有一团邪火烧着,自从韩笠在这个时候走进店里,他便一直在强忍着自己这份莫名其妙的怒气。偏偏还是忍不住,裴晏禹没办法心平气和地给他结账。 看到这盒安全套,裴晏禹的心底就有说不出的烦躁。他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点着桌子,等韩笠继续送来他要买的东西。待到他将一份三明治放在桌上,裴晏禹终于忍不住用嘲讽的语气问:“今天又是什么客人?” 韩笠讶然地看了看他,答道:“一位火锅店老板。” 一句平淡的话将裴晏禹堵了一遭。他紧闭着的双唇动了动,半晌哦了一声,又给三明治扫码。 他的动作十分利落,仿佛巴不得赶快给韩笠结完账,让他消失一般。韩笠定定地观察了他许久,始终等不到他抬一下头,本就有些不耐烦的心更加浮躁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钱丢在桌上。 “不用了,我欠你的钱还没还。”裴晏禹将钱退还给他。 闻言韩笠错愕,浮躁便窜起了火苗。他咬了咬牙,却见裴晏禹很平静地看着他,仿佛自己说的话十分平常似的。韩笠和他对视了半晌,淡漠地哦了一声,将钱放回钱夹里,又随口问:“那套子为什么收钱?”话毕,他在余光里见到裴晏禹紧紧地握住了扫码的仪器,白皙的手背上骨骼的架子青青白白。 “月底我就能拿到家教的薪水了,你能不能等一等我?”裴晏禹以为自己克制得住,但从第一个字说出口开始,他发觉自己的牙齿在打颤。 韩笠愀然地看着他,不知自己在听到这样的话时,究竟应该感动还是应该烦恼。他觉得自己恐怕遇到了一个**烦。眼看着约定的时间即将来临,韩笠沉了沉气,说:“我待会儿过来再和你说。” 他说完话,留下还没结账的三明治,将安全套拿在手里匆忙地离开了。在裴晏禹的眼中,这几乎像是逃跑。裴晏禹捂住隐隐发痛的额头,感到自己糟糕透了。但是,当他回头看到韩笠走进对面那家酒店里,对荒谬的认知又铺天盖地而来。 他怎么能再和这样的人联系下去?接下来会怎样?他把钱还给韩笠,然后再继续想尽办法筹钱购买他的时间吗?与此同时,还要接受韩笠不断地和别的人交往、上床,而他是这群人之中的一个,却为此甘之如饴。这实在太荒唐了。 韩笠说过,他真的说过。这样的生活,他过不起。裴晏禹越是往深处想,头越是疼。他无助地坐在凳子上,望着还没写完的作业发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将脸上的疲惫抹掉,从书包里翻出消炎药和外用药膏。他在店门口挂了一个“配货中,暂停营业”的牌子,把门反锁以后走进员工卫生间里上药。 伤口恢复的速度比他预想中的要慢一些。裴晏禹上完药膏,取了一杯温开水吃药,将店门重新打开。 半夜,店里来了一位空姐,拖着小巧的登机箱,面带倦容。 裴晏禹往她挑选的熬点里加了热汤,等她孤单地坐在用餐区吃完,又沉默地离开。 她一走,本就冷清的店面显得更寂静了。 裴晏禹在一次回头时,发现自己的自行车倒在门外,便走出去将车扶起来。 他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凌晨四点,但韩笠还没从酒店里出来。 会不会是已经走了,只是没往便利店里来?想到韩笠离开时的模样,裴晏禹猜想多半如此,但他走时分明说自己还会再过来。 裴晏禹总是在谈恋爱时犯傻。然而,他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谈过恋爱。他的上一次恋爱还没有经历告白便失恋了,而这次,似乎比上次更加荒诞。 或许他一开始就是错的,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杜唯秋,有的只是不明不白。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四点,韩笠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发呆。他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等到身旁的人呼吸变得平稳和均匀。韩笠缓缓地坐起来,腰却突然被拧出了声响,疼得他皱了一下眉头。 “你去哪儿?”客人从背后将他抱紧,嘴唇贴在他的肩头,留恋地抚摸着他的背。 韩笠讪讪地笑了一笑,回头说:“快五点了,我想先走。” “嗯?”他把韩笠的身体扳过来,只当他在开玩笑,轻轻地点了一下韩笠的鼻尖,笑道,“天还没亮,你去哪里?我们说好了,你要陪我过夜。” 韩笠忍着心底的不耐烦,愧疚地笑说:“我知道了。” “乖。”客人用厚厚的手掌抚摸着他的胸口,又贪婪地摸着他的腹部和后腰,赞叹道,“你真是个尤物。”说着,他起身打开床头的灯,将手伸向了韩笠的腿间,“这里也漂亮。” 韩笠的眉心不自觉地蹙了一下。 客人的手像是在把玩一样玩具。 “再来,要加钱了。”韩笠托起他的下巴,似笑非笑地说。 “没关系,我有的是钱。”他满不在乎地笑,含住韩笠的嘴唇,把湿漉漉的舌头伸进了他的嘴巴里。 随着客人的身体压过来,韩笠的腰狠狠地往床上沉,刚才被扭到的位置仿佛又正了位。他在心底冷笑了一声,空出来的手往边上摸索,拿到了一只粉红色香草味的套子。 这位火锅店的老板在高潮时,喊出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他一边喊着,一边在韩笠的耳边追问爽不爽,还要不要。 韩笠本就意兴阑珊,难以配合他完成这场角色扮演。他用了一些小技巧,让客人提早尽兴,又在客人满脸期许的注目下用手给自己解决了问题。 趁着客人洗澡的工夫,韩笠用湿巾将身上的痕迹擦掉,迅速穿上衣服,拎着西装先离开了。 第30章 持续的虚妄-4 时间越是往后延迟,裴晏禹越是放弃了等待。他在清早的货品送来以前,把店门外的落叶扫干净。 晨雾正浓,他只不过在室外待了五分钟,便冷得四肢冰冻。 他往手心里呵气,推门前还是忍不住回头望。 不料,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晨雾中走出来。裴晏禹惊讶得呆住,眼睁睁地看着韩笠匆忙地横穿了马路。 “借你们的洗手间。”韩笠将西装丢往裴晏禹的身上,不由分说地往店里走,径自穿过了店面。 裴晏禹大吃一惊,忙不迭地丢下扫帚跟进去,紧张地问:“你又受伤了?” 可他什么也没问到,已见韩笠走进卫生间,关上了门。他焦急地站在门外等待,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既懊恼韩笠为什么非要做这种工作,又憎恨他刚才遇到的客人。他更担心他。 左思右想,裴晏禹正要去找自己的外用药膏,便听见门打开的声音。 他连忙迎上去,担忧地问:“你受伤了?” 韩笠掩上洗手间的门,面色平静,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灯光很暗,裴晏禹看不透他的表情,只留得满心的焦急,追问道:“怎么不说话?” “我没事,好着呢。”说罢,他看到裴晏禹愣了,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裴晏禹得知自己被骗了,不满地瞪他,正转身要走,却被韩笠从背后圈进了怀里。 他挣扎了片刻,又被韩笠锁在了墙边。 没有了担心,裴晏禹剩下的只有因这个人而起的无奈和烦躁。他沉了沉气,在韩笠凑过来以前,先撇开了脸。 “不过,那位客人恐怕是吃多了火锅,那根东西有毒,**来辣得很。”韩笠似笑非笑,在他的耳边吐着热气说,“我看他挺爽的。” 分明是潮热的气,裴晏禹的脸却瞬间发青了。他咬紧了牙关,恨恨地瞪着韩笠,唯恐自己的嘴唇稍一松开,会立即吐出咒骂他的话。 韩笠凝视着他生气的模样,目光中仿佛找不到焦点,全散开了。 “你想不想**来试试?很多人喜欢,你也会喜欢的。”他轻轻地亲了一下裴晏禹的唇角,声音轻柔、缓慢,如同娇弱的讨好。 裴晏禹因他露骨的话而瑟瑟发抖,面色依旧惨白。 韩笠看他分毫没有缓和的神色,便收敛了自己乔装出来的娇气,皱眉问:“嫌脏?” “不是。”不知为什么,听他这样说自己,裴晏禹的心陡然一跌,仿若碎了一地碎片。他费力地抹了一把脸,像要卸掉本没有的浓妆,露出真容。他忧愁地看着韩笠,不确信地问:“包养你是不是得花很多钱?” 闻言,韩笠愣了愣。如果不是及时收敛,韩笠不知自己将会露出多夸张的笑容。他淡淡地笑着,指尖轻撩着裴晏禹因忍耐而发热的脸颊,轻声问:“想独占我?” 想到这个,裴晏禹挫败地苦笑。他耷拉着脑袋,全无办法,说:“我太穷了。” “我有钱,我包养你吧。”韩笠看不得他这副样子,脱口而出道。 裴晏禹震惊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韩笠见了,忍不住往他的脸上掐了一把,笑说:“虽然你什么都不会,但谁让你可爱呢?” 这形容词让裴晏禹不舒服地皱起了眉头,偏偏韩笠却在说完以后,接连亲了他好几下,像是在亲一只宠物。裴晏禹躲也躲不得,无奈地推开他,说:“我得出去了。视频里那么长时间没有人,被发现了,要扣钱的。” 韩笠几时听过他的话?裴晏禹正要走,韩笠立即拉住他的手,非让他定在墙边不可。 若不是面前站着的人是韩笠,若不是他端量的目光当中仿佛有万种疑惑和柔情,裴晏禹简直以为他是那些上学、放学路上堵住自己去路的坏学生。 裴晏禹每次抬眼正视韩笠,都被两人之间过于接近的距离吓一跳,不知所措地重新垂下眼帘。太近了,他呼出的气息几乎让韩笠的眼镜片变得模糊。 也不知僵持了多长时间,更不知韩笠想做什么,大概因着太近的缘故,裴晏禹感到热,拉伸紧绷的声带,小声地问:“干什么?” 韩笠拉着他的那只手不肯放,另一只手则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给裴晏禹戴上。 他的近视度数不深,裴晏禹戴上眼镜后,稍微感到一时片刻的晕眩,但很快韩笠的脸便在他的面前变得异常的清晰。看清韩笠以后,裴晏禹怔忡了几秒钟,仓皇地想转开脸,却连脸也被韩笠先一步抚住了,动弹不得。 原来,真正的乖学生戴眼镜是这个样子,懵懵懂懂、干干净净,因为不耐烦而恼起来,较真时看起来清清楚楚。韩笠没能好好地看一看裴晏禹,已见他满脸莫名其妙地瞅着自己,颇不耐烦地努起嘴巴。 韩笠笑了,问:“七点下班?早上有没有课?”他又能恼多久?问完,韩笠已经见到他的眼睛里透出天真,摇了摇头,是以一时又不想将他放开了。 他的指尖沿着裴晏禹的耳垂轻微地滑过侧脸,宛如一片秋叶飘飘荡荡,在平静的水面上,漫不经心地扫过,终是落入水中,激起似乎平静的圈圈涟漪,竟足以打破平静。 韩笠捏住裴晏禹的下巴,因着这不轻不重的力道,裴晏禹松开了紧抿的嘴唇。无论唇间留不留缝隙,韩笠也侧过脸,吻进他的唇间,趁着他不备,挑开他的牙关。 裴晏禹岂会不备?哪怕不备,也忘了拒绝。韩笠的唇齿轻柔,拉着他的那只手渐渐地松了,手指辗转穿入裴晏禹的指间,与他十指紧扣,扣得一手温热和湿潮。 “我先回去补一觉,你下了班来找我。”一吻将毕,韩笠的额头抵在裴晏禹发热的额头上,忐忑地嗯了一声,等一个点头。 唇上留着韩笠的温度,眼镜滑到鼻尖上,裴晏禹想此刻的自己或许有些滑稽,韩笠却不笑他。韩笠的眼神那么惴惴和认真,裴晏禹唯有确信和当真——他点了头。 第31章 持续的虚妄-5 韩笠离开后不久,供货商的送货小车到了。 裴晏禹和提早来接班的店长一起将这天的新货进行点收,又把新的餐点摆放在货架上。 估摸着这个时候总有室友已经起床了,裴晏禹在寝室的群组里给他们发了一条信息,请他们中的某个人帮忙代到。 “晏禹,这件西装是谁的?”店长好奇地拿起放在收银台内侧的黑色西装,一看标签,惊异道,“哇!外国大牌子!” 那是韩笠之前落下的,裴晏禹回答说:“我一个朋友的,他昨晚过来买东西,忘了带走。我待会儿给他带回去。” “哦……”店长又看了看他,仿佛在惊讶于他居然有这么有钱的朋友。他将西装交给裴晏禹,微笑说:“那你先收起来吧。放这儿,一不小心就给弄脏了。” 裴晏禹接过西装,上面留有十分清淡的香水味,是韩笠身上的味道。 西装的口袋里装了一只眼镜盒,裴晏禹在员工休息间里换了衣服,走到镜子前戴上了这副此前戴过的古铜色复古圆框眼镜。 许是戴过一回的缘故,眼镜戴上以后,裴晏禹再没有头晕目眩的感觉,只是镜子里的自己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他看不清。 裴晏禹将眼镜收回盒子里,从便利店下班前,购买了当天新鲜的酸奶和三明治。 他没有骑自行车——风很大,江畔更甚,裴晏禹担心一夜没睡的自己在半路跌倒,还是选择了公交车。 公交车站距离韩笠的家还有两公里的距离,裴晏禹下车以后,吹着寒冷的江风走完了最后这点距离。 这个别墅区仍像裴晏禹上回来时那般冷清,直至他来到韩笠的家门前,依然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他在门前找了片刻,却没有看到门铃。 也不知这个时候韩笠起床没有,裴晏禹的头沉甸甸的,唯恐自己只要见到一张床,便会毫不犹豫地倒下去,睡得不省人事。他揉了揉疲惫的眼睛,给韩笠打电话,又从台阶上退下,望向那个小巧的、倾斜的屋顶。 “喂?”片刻以后,韩笠接起电话,沙哑慵懒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意。 裴晏禹依旧望着那扇天窗,说:“我在你家门外了。” 韩笠似乎愣了一会儿,半晌才道:“钥匙在窗台那只花盆下面,那盆已经枯萎的雏菊。” 裴晏禹讶然地看向屋门旁那扇拉上了窗帘的窗户,上前一看,见到窗台上积满了灰尘,而雏菊早已枯得不剩一点儿水分,花盆上全是灰尘。他将花盆移开,已是满手泥土,花盆的下方果真有一把钥匙,积了不少锈迹。 “找到了吗?”韩笠问。 “找到了。”裴晏禹连忙将钥匙捡起来,又将花盆放回原处,“我直接开门进去了?” 韩笠缓缓地呼气,仿佛有微笑的声音:“嗯。” 裴晏禹用这把钥匙打开了韩笠的家门,进门前仍稍有犹豫,小声地对着空荡荡的屋子问候:“我进来了。” 白天,这幢空房子给人的感觉更为荒凉。 裴晏禹在心里吁了口气,径直走过空无一物的客厅,顺着旋转楼梯上楼。 那幅上回他拆掉白纸的画现在展露在外,因没有开灯,在熹微的日光下画的色泽似乎明快了一些,但杏花孤单地插在瓶子里,还是很落寞。 裴晏禹惊讶地发现上回那两扇紧闭的房门中,打开了其中一扇。 他好奇地凑到半掩的房门前往内瞄了瞄,却见到并不完全的布景里是一个女性的房间。这恐怕是韩笠母亲的房间,尽管隔着一道半开的门,裴晏禹没能看全,但他看得出来里面该有的陈设一应俱全。 相比之下,韩笠自己的房间却简单了许多。 裴晏禹犹豫着,终究没有将这扇门彻底地打开,而是去往阁楼房间找韩笠。 韩笠将房门敞开着,裴晏禹走到门口,却没见到人影。他看着那张依旧没叠被子的床,纳闷地往衣帽间里看了看,同样没有见到韩笠。 “韩笠?”裴晏禹奇怪地喊了一声。 走廊尽头的浴室门打开了,穿着灰色工字背心的韩笠从里面走出来,抹掉满脸的水,戴上了另一副眼镜。 他抬头对裴晏禹微微地笑了笑,脸上依旧带着睡眠不足的青白,说:“来了。” “嗯,你还要再睡吗?”裴晏禹的手里拿着早餐和他的西装,说,“要不你先吃完早餐再睡。” 韩笠将他带来的早餐放在床头的矮柜上,西装则随手丢往了沙发。他挠着乱糟糟的头发,坐在床上,撕开三明治的包装后问:“你吃过了吗?” 裴晏禹摇摇头。一宿没睡,他毫无胃口。平时这个时候,他早已倒在寝室的床上闷头大睡,根本没有吃早餐的兴致。 “坐。”韩笠往边上递了个眼神,在裴晏禹坐下后,将三明治对半撕开,分给他一半。 裴晏禹摇头拒绝:“你吃吧,我没胃口。”说完却见韩笠坚持地伸着手,只好将三明治接过来,味同嚼蜡地吃起来。 吃着吃着,韩笠不知想起了什么,起身捡起沙发上的那件休闲西装,取出口袋里的眼镜盒。 “乖学生。”他的嘴上叼着剩下那点儿三明治,把眼镜给裴晏禹戴上,端量了片刻。 裴晏禹长了一张青涩纯良的脸,戴上这样的复古款式眼镜,乍一看十分懵懂。 韩笠见过一回,再见还是觉得好玩,笑着揉他的头发,却见他不悦地皱眉。顷刻间,深沉儒雅的气息布满了他清秀的面容,看得韩笠心中错愕,不禁倾身凑了上去。 他的嘴里还有没吃完的三明治,裴晏禹诧异极了,下意识地张嘴咬住他嘴里的吐司片。 两人又在舌尖挑弄的过程中,分食了火腿片和卷心菜。 眼镜架又滑到鼻尖上,挡住了裴晏禹的视线,他连韩笠的脸都看不清,只依稀感觉韩笠在笑,摘下眼镜一看果真如此,于是将自己手中剩下的三明治全塞进他的嘴里。 “走廊过来的第二间房,是你妈妈以前的房间?”裴晏禹用湿纸巾将手擦干净,疑惑地问。 韩笠先前赎回了两样东西,放进房间后忘了关门,没想到被裴晏禹见到了。但他想被裴晏禹知道了也无所谓,点了点头:“嗯。” 裴晏禹疑惑地看他,只见他自顾自地用吸管喝着酸奶,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虽然心里还是有些好奇,可裴晏禹决定不问了。他疲惫地倒在床上,却被天窗外耀眼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难受地用手捂住了眼。 “你觉得她的房间怎么样?”韩笠忽然问。 裴晏禹扯过被子抱在怀里,对他的这个问题满是不解。他奇怪地看着韩笠消瘦的背影,半晌没等到他转身解释,想了想,如实说:“很漂亮。我没推门进去,只在外头看了看,像个千金小姐的房间。电视上那种。” 听罢韩笠笑了,把喝空的酸奶盒子丢在地上,转头说:“你看了多少电视?” 在裴晏禹从前的生活当中,像韩笠家这样的房子也只在电视上见得多。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没回答。 韩笠定睛凝望了他良久,扯开他怀中的被子给自己腾出空间,倒下来往他的臂弯里钻,枕着他的手臂说:“我前天刚把她的钢琴买回来。” 裴晏禹方才并没发现房间里有一架钢琴,他心想或许在某个他没有见到的角落。但是,韩笠所说的话却让他感到不解,不禁问:“‘买回来’?” “她在戒毒所里死的。死之前,家里的东西全被她典了。”韩笠淡淡地说。 他的声音让裴晏禹想起了刚才吹得他头疼的冰冷的江风,心头由此咯噔了一声。没等韩笠再说话,裴晏禹转身将他抱进怀里。 他抱得非常用力,韩笠的鼻尖碰到他的毛衣上,被细小的绒线粘得发痒,险些打了喷嚏。 怀里的身体过于平静,反而让裴晏禹感觉到瑟瑟发抖的人是自己。 过了很长时间,他问:“下午你要出门吗?”等韩笠摇头,他又建议道,“那中午我出去买菜,回来做饭?你家的厨房还能用吗?” 韩笠听罢,苦乐参半地笑了一下。他从裴晏禹的臂弯里爬起来,饶有兴致地打量他,问:“干什么?想让我有家的温暖?” 裴晏禹的眉心轻微地蹙了蹙。他跟着坐起来,无奈地说:“今天外面的风很大,我只想呆在屋子里。而且,我很困。” 这副全然未将他刚才所说的话往心里去的样子,反而让韩笠疑惑和不解。他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裴晏禹,心里产生了一些奇妙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或许得重新认识这个人。 裴晏禹任他审视着自己,取出刚才振动过的手机来看。见到寝室聊天群组里发的消息,裴晏禹不由得愣住了。 “怎么了?”韩笠看他咬住唇角的模样,在他的嘴唇从齿缝间松出时,将手指碰了上去。 他叹了口气,说:“早上的课老师点名,室友帮我代到被发现了。” 韩笠眨了眨眼睛,奇怪地问:“你不是说早上没有课吗?” 裴晏禹抬眼瞥了他一眼,弯腰脱掉脚上的袜子,略不耐烦地说:“要是我早上不过来,上午上完课铁定没力气出门了。要是不逃课,最早得晚上才能见到你。谁知道你晚上……” 他的话没能说完,嘴巴已被韩笠给堵住了。韩笠总是不让他把话说完。 裴晏禹被他****,满天的白光仿佛全投进了他的眼睛里,令他一阵目眩。 可韩笠那么着急,舌尖才探进他的嘴里没过多久,手已经顺着他背部的线条往下寻。隔着裤子,韩笠抓了抓他的臀部,又寻着腿根分开他的腿,跪在他的腿间。 裴晏禹的背脊忽然发僵,生硬地推开韩笠。 韩笠将双手重重地压在他的肩上,蹙着眉头,不满地问:“怎么了?” “你……”裴晏禹想到清早自己才往伤口上药,心头发麻,反而问,“你不累?” 听他提起这件事,韩笠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恨道:“你知道昨天那个人长得有多乏善可陈吗?”说完,他掐住裴晏禹的下巴,转了转他的脸仔细看,更是懊恼地无声骂了脏字。 裴晏禹怔了怔,险些笑起来。他摘掉韩笠滑到鼻尖的眼镜,叹了口气,说:“可是上回我受伤了,还没好。” 闻言韩笠一愣,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裴晏禹困窘地撇过脸,又趁着他的手上没了力气,坐起来。 不料他还没来得及坐稳,又被韩笠推倒在床上。 裴晏禹吓得叫了一声,人已经被韩笠翻了过去。他一看急了,忙不迭地挣脱,气道:“你干什么?!” “脱裤子,让我看看。”韩笠拧着眉头,火急火燎一般胡乱地拉扯裴晏禹的皮带。 裴晏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和他打起来,发狠着往他的肚子上踢,喊道:“滚开!发什么神经?” “快点儿,我没跟你说笑!”偏偏这么说着,韩笠自己却先笑了。 分辨不出他是要借题发挥还是真有此意,裴晏禹也忍不住发笑,在他的怀里卯足了劲头反抗。 两人在床上扭打了一阵,险些从床上滚下来。 忽而听见一声脆响,裴晏禹在反抗时愣了一下,问同样动作停顿的韩笠:“什么声音?” 韩笠面露疑惑,仔细地想了想,一边看着裴晏禹,一边从自己的背后摸出了一副镜架扭曲的眼镜。 第32章 持续的虚妄-6 “让我看看。”好好的一副眼镜就这么坏了,而且看来价值不菲,裴晏禹哪里还有心情和韩笠打闹?他拿过眼镜,仔细地检查起来,试图复原。 韩笠托腮欣赏着他眉头紧锁的发愁模样,只觉得好玩,并不求他真能把眼镜修好。 偏偏没能看多久,手机响了,韩笠拿起放在枕头旁的手机,打开看见是石远鹏的信息,连忙在裴晏禹发现以前点了关闭,连信息的具体内容也没看清,只依稀见到“客人”二字。 “你有事?”裴晏禹在余光里瞄见韩笠很快又把手机丢回原处,犹疑地问。 韩笠耸肩,道:“手机软件的推送。——怎么样?小师傅,能修好吗?” 裴晏禹本就为眼镜坏了心存懊恼,听他逗自己,更是悻悻,把眼镜还给他。 韩笠夸张地哎呀了两句,仿佛他这么不高兴有多要不得似的,抱到怀里哄。 裴晏禹好气又好笑,任他抱了片刻,忽觉他竟又将手伸进自己的衬衣里,惊得连忙把他推开,为难地说:“我真困了。” “好吧。”这回,韩笠不再强求他,摸摸他的脑袋,“你先睡,我出去买菜。” 闻言,裴晏禹吃惊地眨了眨眼睛,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你会买菜?”他怀疑韩笠知不知道超市的生鲜区在哪里。 韩笠听罢眯起眼睛,道:“怎么?你觉得我不会买?”未等裴晏禹回答,韩笠又捏住他的下巴,凑近道:“万一我买回来了怎么办?” 这人真是正经不了一会儿,裴晏禹撇开他的手,道:“买回来了,我做饭给你吃。” 韩笠白他一眼,嫌他无趣,从地上捡起裴晏禹的手机递给他,说:“中午想吃什么,把食材写下来,发给我。” 看着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床下的手机,裴晏禹顿觉脸热,拿起手机开始给韩笠编辑信息。 韩笠又是坐在一旁,欣赏他认真的模样,待收到他发来的信息,便将自己的睡衣给他。 这不是一套干净的睡衣,恐是韩笠在他来以前才换下的,裴晏禹迟疑之间,脸又红了。他接过韩笠手里的睡衣,下床往衣帽间去。 等裴晏禹关上门,韩笠重新拿起手机,把石远鹏发来的信息完整地读完:钢琴怎么样?我替你收得很好吧?人已经放出来了,阿德让我谢谢你。阿德想你了,他周四从静安回来,同行的还有一位重要的客人。周五新人走秀,你和茗茗他们过来看看吧。化妆,化漂亮点儿,阿德喜欢。 雷熙德又要过来了。和往常一样,得知这个消息,韩笠的心里止不住地烦躁。 把裴晏禹写好的菜单看过后,他将手机放进口袋里,看见裴晏禹从衣帽间里出来,抿嘴一笑,说:“中午我好像有口福了,是你的拿手菜吗?” “还行吧。”裴晏禹没来由地忸怩了一会儿,坐回韩笠的身边,想了想,拉过被子盖住自己,躺在床上。 韩笠有意逗他。他刚躺下,韩笠立即爬到他的身旁。 见状裴晏禹防范地裹好被子,警惕地盯着他看,看得韩笠忍不住发笑。 裴晏禹没好气地瞪他,犯难地看着天窗,明媚的阳光透过干净的天窗洒满了整个房间,哪里能教人好好地睡觉?他看墙上没有窗帘,奇怪地问:“你平时白天就这么睡吗?连遮光的帘子也没有,怎么睡得着?” “睡不着就别睡。”韩笠似笑非笑地说着,看裴晏禹又是皱眉,便将他拉起来。 裴晏禹不明所以,只见韩笠起身往衣帽间走,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条领带。 他****,用领带把裴晏禹的眼睛蒙住,在脑袋后面系了一个结,笑说:“现在遮住光了吧?” 的确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不知为何,想到蒙住双眼的是一条领带,裴晏禹还是窘促地低头。 蒙住了双眼,并不能遮掩他的心事。韩笠看他的耳朵红透了,不禁吻住他。 裴晏禹明显地僵了一下,却自发自觉地张开唇,伸出舌尖与他纠缠,仿佛自己看不见,也可以如掩耳盗铃一般,假装韩笠也看不见,什么都不必掩饰了。 韩笠却睁着双眼,看得清清楚楚,看见他在阳光下泛着潮红的脸,还有领子下白皙的皮肤。 宛如酒酣,韩笠稀里糊涂地跨开双腿,坐到裴晏禹的身上,正伸手要解开裴晏禹的纽扣,他倒是清醒了。 裴晏禹抓住他的手,局促地说:“真不行……” “那你还撩我?”韩笠故意不满地说道。 裴晏禹看不见,以为他真的生气了,张了张嘴巴,将要说出妥协的话,但终是委屈地低头。 “算了,我还怕你做着做着睡着了,岂不尴尬?”韩笠本要瞪他,可想到他看不到,便改作拧他的鼻尖。 裴晏禹窘了,不尴不尬地愣愣坐着。 韩笠轻轻地把他推倒,覆在他的耳边说:“先睡吧,我出去买菜。”话毕起身正要走,又被裴晏禹胡乱地抓住了衣摆,“嗯?” 裴晏禹松开手,道:“外面冷,风大,你穿个能挡风的衣服。” 听罢,韩笠愣了几秒钟,淡淡地笑道:“好,我知道了。” 裴晏禹说的不错,走出室外,韩笠便感觉漫天地刮着冷风,因在江边,更是阴冷。 风太大,廉价的打火机几乎打不着火,韩笠费了好些功夫才把烟点着。 他站在枯朽的苹果树旁抽烟,看着面前的别墅,吐出烟雾。 等手里的这支烟抽完,韩笠拿出手机给石远鹏打电话。 “这么早就醒了?”石远鹏在电话里惊讶极了,继而笑问,“李老板没让你满意吗?” 韩笠将这话当做笑话来笑,等石远鹏也笑停了,他试探着说:“石头哥,周四我有事儿,秀场我就不去了。” “嗯?”石远鹏只用一个字便透露了自己的不满,接着道,“韩笠,阿德特意向我问起你,你懂我的意思吧?” 韩笠不耐烦地撇撇嘴。 石远鹏没等到他的回答,耐心地说明:“这回和阿德一块儿过来的客人,很重要。你把事情办成了,绝亏待不了你。我知道你的心思,放心,你要是不乐意陪阿德,我当然想方设法替你拦着。他还能比你重要?我喜欢你,可不比他少。” 听完,韩笠又当笑话笑了。 “况且,茗茗已经答应了。”突然,石远鹏意味深长地说,“客人最近刚遇到不顺心的事儿,茗茗一个人可担待不了。你不去,交给他一个人,你放心?上回他替你给客人赔罪,差点儿脱肛了,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这种时候,你该有点儿担当吧?别仗着咱们都喜欢你,你就随心所欲、恣意妄为了。” 直至听到这里,韩笠才动摇了。他看了看面前的别墅,想到还在里面睡觉的裴晏禹,烦躁地挠了挠额头,松口道:“我知道了,周四我过去。” 石远鹏并不意外,笑道:“这就对了。这两天我让他们别找你了,你在家休息,和男朋友好好谈恋爱。我们周四见。” 韩笠的心里发堵,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第33章 持续的虚妄-7 韩笠按照裴晏禹发给自己的信息,在超市将他们的食材购买完毕。他推着购物车从位于商场地下一层的超市里出来,拎起超市袋子,想到眼线笔已经用完了,又折回商场的化妆品专柜购买新的眼线笔。 平时,韩笠很少在家里做饭,厨房里的调料少之又少。为此他来这趟超市,不但购买了食材,还买了做这些菜所需要的所有调味品。 化妆品专柜的销售员看见韩笠拎着两只装满食材和调味品的袋子,屡屡流露出好奇和在意的神情,待正在挑选眼线笔的韩笠突然抬眼看向她,她的脸蓦地红了。 “您是要给自己的女朋友选购吗?”销售员尴尬地笑着,向他推荐道,“这款是我们的冬季新品,比较浓艳。它的质地柔滑,上色容易,延展性很强。刷头可以轻易地沿着睫毛根部滑动,画出来的眼线能让睫毛看起来浓密,眼睛更加深邃和立体。” 韩笠听她说完所有的眼线笔都能打造的效果,面无表情地递出信用卡,道:“打单吧。” 中午以后,天气稍微好转了些,虽依旧阴风阵阵,但天空蓝了,飘着薄薄的云彩。 韩笠回到家里,将买回来的东西全堆放在厨房,一边脱掉身上的风衣,一边往楼上走。 他离开以前,房间的门没关。裴晏禹似乎没有中途起来过,如今还蜷缩在床上熟睡。 上回裴晏禹到这里来睡觉时,韩笠就发现他和自己一样,都喜欢蜷着身体睡觉。然而此时,韩笠站在门口,看见他因为睡得不安分,裤腿已经滑到膝盖上,袖管也撸起来了,露出两条精瘦的胳膊,抱着被子的模样像抱着一只蚕蛹。 他的视线落在裴晏禹的脚踝上,慢慢地往上移,落在他青白的膝头。韩笠发现,裴晏禹的膝盖居然像小少年一样,透着淡淡的粉红色,他惊讶地挑了一下眉,继而看向他的手肘。那里同样泛着若有似无的粉色,让韩笠不得不怀疑,是不是阳光太耀眼,才晃晕了自己的眼睛。 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直至韩笠看得身子热了,不得不丢掉手里的风衣,解开皮带,往床边走。 裴晏禹的眼睛还被领带蒙着,睡得熟了,浑然不觉有人靠近。 韩笠将脱掉的长裤和衬衣丢在地毯上,扯开裴晏禹怀中的被子,待他有了动静,才悄然地凑到他的耳边,悄声道:“裴晏禹。”韩笠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却先一步拉住裴晏禹的一只手,引他往自己的身下摸去。 裴晏禹半梦半醒之间感到手里忽然握住一个硬挺而饱满的东西,瞬间清醒过来,脸上露出骇然的神情,还有一知半解的茫然。 “我饿了,想吃掉你。”韩笠说着,将被子推到床下,吻住裴晏禹干燥的唇。 是梦吗?纵然是在梦里,裴晏禹也已经昂起头,让这个吻更显亲近。 热吻很快让彼此的双唇变得柔软、湿润,裴晏禹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有一副火热的身体靠近自己,又将潮热的手伸进自己的衣服里,这具身体几乎一丝不挂,却格外的温暖,纵然不在视野里,也因为抚摸而愈发清晰。 他知道是韩笠回来了,这具身体不会有第二个人。裴晏禹的双手也认不得第二个人。 处在黑暗当中,欲望里掺杂着睡意,更为浓重。韩笠的皮肤十分柔滑,皮肤下的筋骨却异常的结实和有力,他的毛孔似乎散发着热气,热气轻轻地笼罩裴晏禹的身体。 韩笠本就欲火中烧,又被裴晏禹不遮不掩的抚摸惹得心焦。他脱掉裴晏禹的上衣,跨开腿跪在他的身侧。 光线实在太强烈,白色的太阳有万丈的光芒。光天化日,欲望昭然地暴露着。裴晏禹十分渴望他的吻,韩笠只消稍作停顿,便看见他贪婪地张着嘴,像一尾从水里上岸的鱼,只等着与他相濡与沫。 是以韩笠吻他,痴狂地抚摸他的脸蛋,亲吻他的颈子和胸膛。 裴晏禹有一具白皙的身体,待韩笠连他的裤子也脱去,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生光的皮肤仿佛要灼烧韩笠的眼睛。 韩笠的视线或许被灼伤了,移不开,只在裴晏禹的身上游离,湿漉漉的吻与视线陪同,亲近着裴晏禹洁净的身体。 “嗯……”明明身上还带着伤,裴晏禹却焦急而渴望地挺起身体。韩笠的吻时而轻柔、时而沉重,手指时而轻飘飘地撩过他的皮肤,时而热辣辣地攥住他的关节,裴晏禹浮浮沉沉,心里想着,算了算了,如果真要发生什么,只当是梦吧。 可是,他又怕梦境不够真实,在韩笠重新吻到自己的唇时,深深地吮吸,双手沿着他的后腰往下摸,滑进他的内裤里。手底富有弹性的、结实的触感令裴晏禹几乎叫出声来,连摩擦在韩笠小腹上的茎身也渗出水滴。 这不是梦,裴晏禹怕自己没醒,着急地脱掉韩笠的内裤,叫道:“韩笠。” “什么?”韩笠把内裤丢到一旁,握住裴晏禹勃起的阴茎,套弄着,哼声问。 裴晏禹把他也握在手里,手指滑过顶端,摸到湿润的液体,一阵心悸。 纵然看不见,裴晏禹同样清楚地明辨着。韩笠多么真实,他的皮肤、他的呼吸、他的吻,连手中的这物也真实。 裴晏禹在黑暗中套弄,依稀看见有光透过布料流进自己的眸子里,他不知厌倦地与韩笠交换着彼此的唾液,这吻如同不会中断般长久。 韩笠吻着裴晏禹的额角,那里全是汗。他恨不得将裴晏禹的身子翻过去,但裴晏禹握住他,用最原始、最简单的方式,解释着彼此的冲动。韩笠不忍将他的手撇开,胸膛却已被裴晏禹摸得燥热不堪。裴晏禹的抚摸并不轻柔,有时用劲地抓住薄薄的肌肉,仿佛要把他的心脏挖出来一样。每当这时,韩笠以为自己的心会猛地跳出来,献进他的手里。 裴晏禹的皮肤泛着潮红,像春天漫山遍野的花田,毛发潮湿、阴茎勃发,全是鲜美的朝气。韩笠看得双眼发直,忽而捧起裴晏禹的脸来亲,呢喃道:“我吃了?” 他以为自己不会问,裴晏禹也以为他不会,毕竟这样的问答全无意义。 韩笠问完已经起身,宛如潜入水里的鱼,不待裴晏禹挽留,已将鱼饵含在嘴里,上了钩。 “啊……”裴晏禹来不及躲闪,顶端已经触及深喉,惊喜得叫出声音。韩笠含住他,甘之如饴地吮吸,生生地将他也拖进水里。 裴晏禹在岸上挣扎,找一块浮木。他在分明透着光的不明当中,抱住韩笠的腿,像是寻着光的来源去,求一线生机般,抓着他的腿、他的臀,埋头往那处寻。 未等找到韩笠,裴晏禹已被后头突如其来的快感冲击,几乎断了所有的欲念。他惊慌地叫起来,却不知这喊声荡进韩笠的耳朵里,成了狂喜。 他的唇、他的舌,清清楚楚地将裴晏禹袭击,裴晏禹烧得脑门发热,感到那道缝隙被韩笠深入,他深深地沉进水底。唾液沾湿了囊袋,与裴晏禹的体液一起让腹股沟湿了一片。 愈发地,裴晏禹的身体被凿出一个黑洞,要吞入一枚太阳。这是韩笠,活生生地与他纠缠。他把韩笠含进嘴里,恨不得吞进去。 裴晏禹奋力地吞咽,舌苔和上颚摩擦着茎身,喉咙不断地挤压着顶端,韩笠抱着他的腿,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了。 恐怕这扇窗户真的太亮,光晃得韩笠的视线白茫茫一片,心的深处却热得发慌,似是要烧着了一样。他重新含住裴晏禹,舔弄直挺挺的茎身,舌尖挑弄光滑泛红的顶端,在血脉几乎从单薄的皮肤下迸出时,整根吃进嘴里。 “呜……呜……”韩笠的视线掠过裴晏禹的脚跟,伸手抓住他的脚踝,另一只手则往下伸,掐住他的下巴,逼他把自己吐出来。 裴晏禹不情愿,张着嘴,布满渴望的脸红得异常。感觉到韩笠从他的嘴里离开,他的心似乎也要从嗓子眼里吐出来。 他来不及再在黑暗中寻到韩笠,韩笠喉道里散发的炙热已将他彻底地烧灼,他苦心地寻找、奋力地涌入,在无法自已的呻吟声中,将自己倾尽于韩笠,又感到喷涌的泉散落在自己的唇角和下颌,滴到锁骨上。 第34章 持续的虚妄-8 呼吸依旧起伏不定,裴晏禹的呼气、吸气全伴有韩笠的气息。 韩笠的眼前布满金星,又在阳光的照耀下,渐渐地清白。过了好一会儿,他缓过来,看见裴晏禹张着嘴巴喘气,脸上、颈子上,全脏了,皮肤上的红潮尚未褪去,模样格外魅人。 韩笠看得心扑通扑通直跳,咬紧牙关,伸腿用脚趾勾掉那条几乎松开的领带。脏兮兮的领带背后,裴晏禹的眼睛清澈却痴妄。 俄顷,裴晏禹回过神,见韩笠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上除了未消散的欲望以外干干净净。裴晏禹顿时红了脸,开口时声音喑哑,问:“你吞进去了?” 韩笠爬到他的身边躺下,擦他的脸,见他全然不在意,也哑着声音问:“你现在脸上、身上都是我的味道,还记得自己的味道吗?” 裴晏禹看韩笠喘着气,怎么也找不到平常那气定神闲的悠然了。他不禁想,韩笠呢?韩笠记得自己的味道吗?思及此,裴晏禹摇摇头,用干燥得起皮的嘴唇吻他。 韩笠怔了怔,在反应过来以前,已经吮吸了裴晏禹的唇瓣。 他们交换一个余温尚存的亲吻,吻着吻着,都忍不住笑出来,全不知笑的是对方还是自己。 韩笠揉了揉他的耳垂,轻声问:“舒服吗?” 裴晏禹很不好意思地点头,抬头看着韩笠泛红的眼睛,抚摸他的眉角和脸颊,又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喉咙。 韩笠窥见他疼惜的眼神,胸腔的热尚未散去,又热了,禁不住将裴晏禹搂进怀里。 如果不是温暖的阳光透过天窗洒满房间,纵然屋里开了空调的暖风,两个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睡觉,哪怕拥抱得再亲密,怕也得着凉生病。 睡醒后,他们一起去洗澡,在浴缸里亲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 水蒸气填满整间浴室,挤压着空气,令他们奄奄一息。待他们昏昏沉沉地从浴室里出来,已经下午两点多了。 裴晏禹的拿手菜不多,他做了那几样自己会做的菜,思来想去,还是削了两颗土豆,对着网上的菜谱加了一道醋溜土豆丝。 韩笠家里的厨房竟然可以使用,这让裴晏禹难以置信。 然而,他的家里没有餐具。盛菜和装饭的餐具全是韩笠在超市里买的一次性餐盘,连筷子也是卫生筷。 没有餐桌,他们将饭菜端到韩笠的房间里,把那只矮案上的花瓶取下来,菜盘子全摆在了上面。 “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买到莲藕。”韩笠吃着香煎藕饼,让莲藕在嘴巴里逗留了片刻,吃下去后惊讶地说,“你的厨艺挺不错。” “是吗?”裴晏禹将蒜香排骨也夹进他的碗里,“你再尝尝这个。” 韩笠用手背推了推从鼻梁上滑落的眼镜,低头扒了两口饭,又吃起排骨来。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韩笠心想果真如此,裴晏禹这个乖学生不但学习成绩不错,厨艺也是一流。他满意地点头,往糖醋鱼下筷,说:“裴晏禹,既然我包养你了,以后你就专门给我做饭吧。” 裴晏禹哭笑不得,说:“谁要你包养?我不缺钱,一个人打工赚钱照样活得好好的。” 听罢,韩笠放下碗筷,托着腮端量他,眼底满是意味深长。 裴晏禹被看得心底不舒服,往碗里夹了好些土豆丝,低头扒饭前说:“不过,你要是现在也算钱,我就没办法了。上回的钱没能还,这次也得再等等。”他顿了顿,“还有五天。” 韩笠看他这副脾气又要上来的样子,没好气地笑出声,说:“放心吧,以后都不会管你要钱了。”哪怕如此,裴晏禹的脸上依旧没有露出悦色,韩笠为此又看了他片刻。 裴晏禹知道自己一直被他打量着,心也越发往下沉。他看着面前这几样色香味俱全的菜式,没来由地叹气,又打起了精神,笑着问韩笠:“你有什么喜欢吃的菜吗?我下回给你做。” “我喜欢吃你。”韩笠说。 本是认真地问他,没想到竟然是这种答案,裴晏禹听得一愣,接着耳朵红了。他仓促地避开韩笠调笑的眉眼,往他的碗里添了两块藕饼,自己则端起碗扒起饭来。 韩笠看他这副慌乱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又秉着耐心看了他半天。 “你辞掉那份家教的工作吧。”继续动筷以前,韩笠面无表情地说,“那个中学生看上你了,你还是走为上策。” 裴晏禹的眉头一蹙,心里啼笑皆非,满不在乎地说:“要是遇上喜欢自己的人就逃,我还不如呆在家里,连学也别上了。” “嚯。”韩笠没想到他居然会说这种话,放下碗掐了一把他的脸,看他厌恶地躲开,嘲讽道,“看来,你在学校很受欢迎。以后别上学了。” 裴晏禹冷漠地瞥了他一眼,道:“滚。” 韩笠假装没听到也没看到,若无其事地吃饭,说:“钥匙就放在花盆底下,明天下午也来给我做饭吧。” “明天下午有课,不来。”裴晏禹不留余地地回答。 他惊异地眨了眨眼睛,思忖后说:“这样。你来一次,我让你看一幅我妈的画。” 裴晏禹奇怪地看他,心道自己为什么非要看他母亲画的画不可?可这想法留在心底,他没问出口。他同样考虑了一会儿,讨价还价道:“这样,你弹一首曲子给我听,我明天中午过来给你做饭。” “你怎么知道我会弹钢琴?”韩笠诧异地问。 他笑说:“我猜的。” 看到他的脸上出现这种得逞以后的得意,韩笠不禁错愕。 裴晏禹还没把碗里的米饭吃完,碗筷已被韩笠夺走了。他空着两只手,惊讶地看向韩笠,下一秒便被韩笠从地上拽起来,接着丢往床上。 “喂……”裴晏禹没来得及坐起来,韩笠已经扑过来亲他。 裴晏禹心道怎么又来了,可饭还没吃完。这人怎么这样?裴晏禹迷迷糊糊地被他亲着,更加迷糊了。 第35章 咫尺的深渊-1 “唉!韩笠,以后可怎么办呐?”崔唐对着洗手间里的镜子画眼线,唉声叹气道。 韩笠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反问:“什么怎么办?” 崔唐轻哼了一声,没搭理他。 反而是一旁的柳哲恺酸溜溜地说:“你问他有什么用?从来都是流水的新人,铁打的韩笠。别说这回来的这拨,就算再过十年,韩笠也是头牌!” “你他妈还再卖十年!”韩笠不客气地往他的腿上踹,被他笑嘻嘻地躲开了。 “我在石头哥那里见过一两个人的照片,长得还真不错!”杨茗的声音从隔间里传出来,接着人也出来了。他洗了手,擦好护手霜后信手从崔唐的化妆包里捡出一支口红,还没来得及往嘴唇上抹,又被崔唐夺回去了。杨茗啧了一声,不高兴地说:“用一下有什么关系?小气鬼!” 崔唐恶狠狠地瞪他,说:“你的**好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谁插?” 杨茗的脸色刷地白了,将矛头指向一旁抱臂等待的韩笠:“你也就只能欺负欺负我。韩笠多漂亮,你也没敢欺负他!” “韩笠是天生丽质,不化妆也漂亮。”柳哲恺冲他抛了个媚眼,却遭到他的嗤笑。见状,柳哲恺倒也不生气,继续撩拨说:“改天三人行,你当我下面呗!” 韩笠鄙夷地笑了一笑,见崔唐已经化好了妆,便转身往外走,意兴阑珊地说:“什么时候轮到你出钱,再让你说了算。” 回秀场的路上,他们遇见了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一行十几人,环肥燕瘦应有尽有,正意气风发地往别的秀场去。 韩笠和崔唐靠在墙边等她们通过,人尚未走远,崔唐便拽了拽韩笠的胳膊,悄悄地说:“刚才那个长得最高的,嫩模出身,认得吧?叫美美。” 韩笠依稀记得对方曾经跟自己在石远鹏那里见过一面,但印象不深。“怎么?”他问。 崔唐露出神秘而可怖的表情,小声道:“听说染上艾滋了。” 闻言韩笠怔了怔,奇怪道:“哪里来的小道消息?真要是得病,早被赶出去了,怎么还在这儿混?” “所以才是听说嘛!”崔唐努了努嘴巴,却因而想起了健康问题,问,“对了,你最近做过检查吗?” 尽管每次和陌生人或者熟客发生关系时,韩笠都会使用安全套,但石远鹏总时不时地提醒他们去医院做检查,别赚了钱连体检费也舍不得花,将来没命花钱。不知为何,崔唐问到这个问题时,韩笠想起了裴晏禹,他心不在焉地摇头。 崔唐兴奋地说:“我前天去做体检了,在医学院的附属医院。今年来了很多实习生,给我做检查的那个实习生是个冰山美人!噗,以前我做检查,要是遇上像她那个年纪的小姑娘,我裤子没脱她们的脸先红成紫色了。她倒好,面无表情地给我做完了检查。我看她,前途无量!你什么时候去?我推荐她,姓曲,曲什么寒……我忘记了。可真够寒的!” 韩笠毫无兴趣,勾了勾嘴角,没作答,推开秀场的门。 崔唐立即进门热情地向石远鹏和其他人打招呼,看到一排站立在走秀台上的年轻人,不以为意地撅起嘴巴,抬头挺胸地朝石远鹏走过去。 “韩笠,怎么还不进来?”石远鹏端着红酒杯,远远地问道。 韩笠拿着手机低头给裴晏禹回信息,闻之随口应了一声,关上门往内走。 只听石远鹏对身边的雷熙德解释道:“这孩子最近谈恋爱了,总心不在焉。” “嗯?”雷熙德将周遭的其他MB都看了一轮,十分好奇地问,“是什么人?能让韩笠这么上心。” “石头哥开玩笑,您别往心里去。”韩笠在崔唐的身边坐下,淡淡地笑了一笑。 坐在雷熙德另一侧的是一张陌生面孔,他从韩笠进门时开始,便将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难以移开。 听到韩笠说话,那位陌生客人问雷熙德:“这位是?” “漂亮吧?明星里也很难找到这么标致的脸。”雷熙德扶起韩笠的下巴看了看,如同看一件艺术品,称赞道,“化了妆更不得了了。” 崔唐在一旁听了,酸溜溜地拖着长音。 雷熙德听罢连忙乐呵呵地转身搂他,向石远鹏预定了崔唐。 石远鹏看崔唐已经往雷熙德的怀里依偎,当即做了这个顺水人情,又吩咐助理安排新人们走秀。 “我看他们没一个比得上韩笠。”那位陌生的客人说。 韩笠早已觉得这人眼熟,待他再度提及自己,不由得又往他那里看。 目光相遇后,陌生的客人对韩笠和蔼而亲切地微笑,韩笠因这个笑容恍然大悟,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还以微笑,心中奇道:这位才到本地上任不过一周,已经寻到路找乐子了? 雷熙德和石远鹏已经看出新客人的心思,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石远鹏凑到韩笠的耳边,低声道:“晚上看你的了。” 室内明明开着空调,韩笠的后颈却冒了汗。 客人的目光片刻不从他的身上离开,韩笠再度与他对视,眼光流转之间,抛去一个似笑非笑的笑,继而若无其事地重新靠进沙发的深处。 台上的七八个男生看来又是缺钱找上了这种工作。韩笠本无心思来观看这种走秀表演,余光里瞥见杨茗紧张兮兮地坐在最靠边的那张凳子上,心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起身正要往外走,又被雷熙德叫住。 雷熙德搂着崔唐,疑惑地问:“上哪儿去?不看秀了?” 韩笠解释道:“这里太闷,想出去抽根烟。” “我和你去。”石远鹏在雷熙德再开口前插话,又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起身搂住韩笠的肩膀,把他带出去了。 与室内不同,秀场所在的娱乐会所位于江畔,两人走到室外,扑面而来便是凛冽的江风。 韩笠接过石远鹏递来的烟,说了声感谢,点烟的打火机却不利索,点了好几次也没把烟点着。 “用我的。”石远鹏点了烟,把打火机递给他。 韩笠把烟点上后还他打火机,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让韩笠留着用。 这是一支崭新的打火机,烤漆光亮,图案精致,韩笠再次道谢,将打火机揣进口袋里,吸了一口烟,漫漫地吐出烟雾。 半支烟的工夫过去以后,石远鹏用手指弹掉烟灰,开玩笑地问:“怎么样?今晚的贵客眼熟吧?” “嗯,我最近看了点儿电视新闻。“韩笠同样开玩笑地回答。 石远鹏听罢直笑,挠了挠细眉,往身后神经兮兮地瞥了一眼,确认四下无人后,凑到韩笠的耳边神秘地说:“经开区那块地,阿德一直想要。资金已经到位了,客人是外地人,尽快让他熟悉我们这里,以后也好办事。” 韩笠了然地点头,答说:“我明白。” 因他办成的事太多了,石远鹏向来器重他,闻之放心地点了点头,俄顷又感慨地叹气摇头道:“我是真不放心茗茗,否则也不会让你出马。这人在圈里风评不好,我怕茗茗受不住。” “没事儿,我照顾好他。”韩笠轻描淡写地回答,没说要照顾的是谁。 第36章 咫尺的深渊-2 完全没有想到,韩笠的生活里居然还有看走秀演出这种活动,当见到他发回来的消息,裴晏禹的心里惊讶得不得了。他想向韩笠问清楚是怎样的走秀,但又不希望打扰他的兴致,便决定等翌日他们见面时,再问一问他。 自从那天从韩笠家离开后,裴晏禹的学习和生活过得十分忙碌。为了能够争取到在附属医院实习的机会,他和系里其他同学一样,积极地准备材料。 期末考试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无论是哪一门功课,裴晏禹都得抓紧时间复习。 与韩笠联系的方式暂时只有发消息和偶尔的电话。裴晏禹能够感觉到,韩笠有许多不愿意说的秘密,这使裴晏禹每次在与他相处时,总想不到要说些什么好。 他对韩笠的了解才刚刚开始,而对于巨大的未知,裴晏禹时常感到茫然和不知所措。 但他想,或许当一个人太渴望了解另一个人时,都会有这样的感觉。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等他更了解韩笠一些,这样的感觉就会消失。 对于韩笠现在的生活,裴晏禹几次在和他发消息时想要问一问,但终归是忍住了。 现在韩笠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他还在从事那样的工作吗?裴晏禹觉得换做是自己,这时应该会放弃那样的勾当了。可韩笠是怎么想的? 没有见面的这些天,裴晏禹值了两个夜班,都没有见到韩笠。他也曾向麦则他们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同样没有听说韩笠的消息。为了确认韩笠还会不会在深夜光临便利店,裴晏禹只差还没打开店里的监视录像查看了。 然而,倘若韩笠不再做MB,他又该用什么来谋生?裴晏禹知道,韩笠需要的不仅仅是谋生而已。他住在那么高级的别墅里,穿的、用的全是名牌,全然是富家子弟的生活。而且,韩笠似乎还在不断地赎回以前从房子里被当掉的东西,这更是一笔巨资。 裴晏禹想,如果是自己,哪怕这些东西因为先人的缘故全消失了,自己也大可不必非要还原、非要过从前那样奢华的生活。 可或许韩笠不一样。 裴晏禹记得韩笠曾说自己读过大学,既然如此,只要不是一定要过那种上等人的生活,找一份正经的工作谋生总是好的。 说不定等到以后他们对彼此都更熟悉了,他可以向韩笠提出类似这样的建议。可是,在此之前韩笠会怎么做?裴晏禹完全想象不出韩笠要过怎样的日子。 他甚至产生了一个奇特的想法:只要韩笠不是非要穿金戴银,过现在这种实际上无力负担的生活,说不定自己再打一份工,也可以养活韩笠。然而,如果把这个想法告诉韩笠,韩笠一定会说他傻——裴晏禹已经想象到了。 上午的课结束以后,裴晏禹先前往自习室占了一个座位,打算吃完午饭后回来自习,这样可以腾出时间在下午和韩笠约会。 他从自习室里出来以后,发现好些从楼梯上来的女生们在频频地回头,不知在为什么窃窃私语。 裴晏禹云里雾里,继续往楼梯的方向走,依稀听到有女生用兴奋的语气悄声说:“真的好帅!” 女生的同伴也连连点头,两眼放光地说:“杜老师化妆应该也这么帅吧?太美了!” 裴晏禹听得心头一震,连忙加快了脚步下楼。 果然,他在图书馆的门口看到了等在石柱旁的韩笠。 在学校里见到他已经让裴晏禹紧张万分,何况他竟然打扮得那么张扬,着实令裴晏禹更加慌乱。 韩笠画了眼线,原本秀气的双眼在顾盼间显得冷漠又妩媚,银色的耳钉在染成栗色的碎发里若隐若现。他穿着短款灰色皮衣和修身的细腿裤,脚上蹬着一双马丁靴,往风里一站,在造型风格严肃古朴的图书馆面前十分突兀和抢眼。 看他这副明明屡屡被人注目却依旧若无其事的样子,裴晏禹既无奈又害怕。他忙不迭地跑上去,问:“你怎么来了?” “下午不是约会吗?”韩笠反问。 话虽如此,但裴晏禹从没想过要和他在学校里见面。万一遇到杜唯秋怎么办?现在裴晏禹已经十分担心那些见到韩笠的人往杜唯秋的跟前说了。他犯难道:“你来就来了,怎么还打扮成这样?” 韩笠微微努了一下嘴巴,双手揣在皮衣的口袋里,耸肩说:“我从我朋友那儿过来的,没能回家换衣服。” 难道是看秀时的时尚穿着?裴晏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但见到他的妆容,又忍不住苦笑道:“那妆呢?为什么化妆?” “他们说特别好看。”韩笠见他总是想看又不愿意看的样子,调笑着问,“你觉得呢?好看吗?” 裴晏禹就是怕他在学校里太引人瞩目,无可奈何地说:“好看。太好看了。” 他脸上满是发愁的样子,韩笠看了直想笑。 为免韩笠再这么继续引人注目,裴晏禹将他带到了图书馆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里,又急匆匆地赶回自习室取自己的书。 韩笠自然没有乖乖地站在原地等他。 裴晏禹刚刚转身离开,他便顺着楼梯往上走,站在中庭的走廊边上。他看见裴晏禹匆匆忙忙地往楼下的一间自习室里走,宽敞的自习室内坐满了学生,其中有埋头学习的,也有利用自习的环境谈情说爱的。 中庭的设计十分空旷,他趴在栏杆上观察室内花园里的一对小情侣,看着看着,发起了呆。手机在这个时候进了一笔账款,韩笠翻开手机相册里的一张张旧照片,还没拿定主意究竟要先赎回餐桌或是书柜,又收到了一条图片信息。 柳哲恺:20岁的海归小少爷,刚刚失恋,求拯救。 韩笠百无聊赖地回复问:出多少? 柳哲恺:石头哥没说,只说这单重要,你非得接。 读罢,韩笠微乎其微地蹙了蹙眉头,索性不回复这条信息。 韩笠呆在学校里的时间越长,越是危险。裴晏禹的心里着急,收拾起东西来也手忙脚乱。等他把所有的书本全收拾进书包里,走到自习室的门口又隐约发现少了点什么,打开书包翻找以后,他错愕地发现自己的病理学笔记确实不见了。 他懵了一会儿,确信自己出门时带了这门课的笔记,于是不得不又折回原先的座位上寻找。 此时,原先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人,裴晏禹向她说了声抱歉,在周围仔细地找了一番,最后惊讶地发现笔记在附近一个染了银发的男生手上。 裴晏禹诧异万分,上前礼貌地对他说:“同学,你这个笔记本,是我的。” 对方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脸上的妆容像是网上的韩流明星。他同样带着银色耳钉,让裴晏禹不由得想起了韩笠。 “哦,是你的。”他把笔记还给裴晏禹,将下巴抬得很高,明明坐着,眼神却比站着的裴晏禹要高上一等。 裴晏禹对他这态度哑口无言,惦念着要找韩笠,便不和他追究偷笔记这件事——说也奇怪,看他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是个会记笔记和认真学习的人。 谁知裴晏禹才走出自习室的门,便听到那个银发男生喊出了他的名字:“哎,裴晏禹学长。” 裴晏禹吃惊地转身,不解地将他和他那同样笑看自己的同伴打量了一遍,确定自己根本不认识他们。但他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姓名和班级,或许他们是因而知道他的名字。裴晏禹问:“什么事?” “学长,听说你平时打工兼职很忙。这么忙还能拿奖学金,你真厉害。”银发男生笑着说,“我是临床二年级的李长渊。期末考试快到了,学长,有没有兴趣赚点儿外快?” 裴晏禹听罢心头一凛,沉下脸说:“没兴趣。”他知道,临床每门课的考试难度都十分大,通过率是学校里所有院系最低的。因此,临床的学生想了不少办法。 “学长,别着急,听听价格再决定嘛!”另一个男生说。 裴晏禹不悦道:“你们另想办法吧。”说罢,他背上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37章 咫尺的深渊-3 回到原先和韩笠分别的楼道口,裴晏禹却没见到韩笠的身影。 他奇怪地往上走了一段,看到韩笠靠在栏杆上玩手机,才悄然地松了一口气。 “走吧。”裴晏禹的目光才和他对上,心又唐突地跳了一下。 化了妆的韩笠已经不仅仅是用“好看”就可以完全形容,裴晏禹甚至觉得他是艳丽的,看在眼里,喜欢的同时又免不了不安。 “韩笠,你先卸妆,我们再出去好不好?”他用商量的语气问。 韩笠皱着眉问:“为什么?” 裴晏禹的心里发堵,说:“你太抢眼了,跟你走在街上……”他的话没说完,看到韩笠的目光一点一点地变得更冷,又改口说,“要不,我们去你家吃火锅吧?今天挺冷,涮火锅很合适。” “我不想吃。”他淡漠地说着,自顾自地往前走。 裴晏禹连忙跟上去,妥协道:“那行。你想去哪里?午饭还没吃。”问出口后,他又担心韩笠突发奇想,要到学校的食堂里吃饭,忍不住忐忑不安起来。 韩笠突然转身,险些撞上跟在身后的裴晏禹。 裴晏禹在台阶上往下晃,急忙扶住了韩笠的肩膀。 韩笠下意识地扶住他的手臂,又在裴晏禹抬头时迅速地将手拿开。 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裴晏禹在心里打鼓,放在他肩膀上的双手便用了些力气。 “我……”韩笠才张开嘴巴,裴晏禹的吻却已经覆上他的双唇。他为此愣了愣,很快便闭上双眼,仰头迎合了这个吻。 他吻得急切而热烈,很快打乱了韩笠呼吸的频率。 韩笠敏感地记起还未从脑内删除的,关于窒息的恐惧,又不肯结束这个吻,哼声道:“我要呼吸。” 天气确实很冷,裴晏禹的嘴唇起先是冰的,热烈过后变得暖融融的一片,听见韩笠的要求,亲吻变得缱绻而柔软,眷恋在韩笠的呼吸中。裴晏禹将手轻轻地扶在他的颈子上,那里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韩笠的脉搏跳动,一声一声,格外有力。 最后,他觉得自己吃完了韩笠的唇膏,不自觉地舔了舔自己的唇角。 韩笠见了,立即又扶住他的后颈,抬头吻了上去。 一直吻得两人的嘴唇全都变成纯粹的红色,才肯作休。 “我们先去吃饭,再到私人电影院看电影。”韩笠止不住地吮吸和**他的唇,气息温热,“带你看部A片。你看过吗?” 闻言裴晏禹愣了愣,厌恶地皱起眉。 韩笠笑着拍了拍他的脸蛋,说:“好了,不逗你了。” 离开学校以前,韩笠所做的事让裴晏禹吓出一身冷汗。 他居然走到图书馆的其中一间洗手间门口,拦住某位正从里面出来的女同学,向对方借用卸妆油。 裴晏禹原不知道他有卸妆的打算,站在走廊等待,见状吓得不轻。 那个女生也吓了一大跳,但惊吓过后,眼神又变成了木讷和惊喜。 她乖乖地出借了自己的化妆包,等在走廊时,好奇地看了看裴晏禹,问:“他是你的男朋友?” 裴晏禹怔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得困窘地笑了笑。 “你们好般配啊!”女生看他没有否认,默认了答案,带着一些遗憾的语气感慨说,“都好帅。” 听罢,裴晏禹更加尴尬地笑了。 等了大概五分钟,素颜的韩笠从洗手间里出来,将化妆包还给了女生,礼貌地说:“谢谢。” “不客气。”女生将化妆包塞回书包里,看到韩笠素净的脸,不禁咦了一声,又在韩笠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时,腼腆地笑了笑,“那我先走了。” “嗯,谢谢。”韩笠又说了一次感谢。 裴晏禹猜想那个女生刚才大概是觉得韩笠眼熟,才会那么惊讶。好在她没有想到韩笠像谁,或者她想到了没说。裴晏禹在心底暗暗地庆幸着,忙催着韩笠赶快走。他往前快步地走了一段路,又忍不住扭头仔细地看卸了妆的韩笠。 照他今天的衣着打扮,素净的脸反而显得太过文静,看着不太搭。裴晏禹想了想,说:“其实你化妆以后真的很漂亮,但是在学校里太扎眼了。以后有机会我们到更闹一些的地方,到时候你再化妆?” “你是在夸我吗?”韩笠睨视着他问。 裴晏禹连连点头。 韩笠别扭地拧了一下眉头,说:“晚上回去,我得给你化妆,以作惩戒。” “啊?”除了幼儿园和小学低年级的时候,裴晏禹被老师选作小演员上台跳舞以外,他的脸上再没有抹过胭脂水粉。现在看韩笠说得这么严肃,他不禁犯难了。 韩笠充满恶意地端量裴晏禹为难的模样,决定放弃看电影的计划。 火锅的底料里全是菌类食物的鲜味,弥漫在空旷的客厅里。 电磁炉仍开着,沸腾的汤水咕噜咕噜地细细作响,似是鱼吐在水里的泡泡,才冒出水面便破裂。 汤水渐渐地被蒸发了,留在里面的食材也被熬得稀烂,锅子内侧边沿留着一圈浓稠的奶黄色印记,那是汤水原先的水位。 走廊上的画作又多了一幅展露在外。 纯粹、清新的油画中,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正倚着一张复古的梳妆台看书,他的眉眼清秀又纯洁,似有无限的温情。 距离画作最近的那个房间里,却时不时传出吵闹和抱怨的声音。 “眼睛向上看!”韩笠用双腿夹住裴晏禹乱动的腿,其中一条胳膊压着他的肩膀,贴着裴晏禹脸颊的另一只手则垫着一只粉扑,才好不让粉底被手上的汗沾湿。 裴晏禹费力地将双眼往上翻,看着天花板上的那盏吊灯,感觉韩笠手中的眼线笔在自己的眼底细细地勾画着,又痒又疼,十分难受。 “大晚上还化妆做什么?”他问完立即说,“先说定,化了妆我就不出门了。” 韩笠笑话他:“化了妆当然要走出去让人看你漂亮,不出门化什么妆?浪费化妆品。” “所以我不想化,是你非要浪费,我有什么办法?”裴晏禹接话道。 “臭小子!我乐意。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的废话这么多?”韩笠给他画完眼线,不客气地往他的腰上掐。 裴晏禹痒得直挣扎,又在定睛看向韩笠以后,被他用力地拽进了怀里。 韩笠往梳妆台上摸索,抓到一支口红以后单手打开盖子,扶着裴晏禹的脑袋往他的嘴唇上抹。 闻到口红过于甜腻的香味,裴晏禹生怕自己被韩笠弄得妖里妖气,连忙将双唇紧紧地抿起来。 韩笠把他的嘴唇撬出来,狠狠地瞪他,说:“别动。” “抹口红可以,但你别抹完了又吃掉。”裴晏禹较真地眯起眼睛。 听罢韩笠愣住,下一秒便揽住裴晏禹的腰将他抱到梳妆台上,自己则倏尔起身,双手分开他的腿。 “你这家伙……”韩笠开始解裴晏禹的皮带,吻还没覆上他的嘴巴,微微颤抖的舌尖已经先润湿了裴晏禹的双唇。 裴晏禹的嘴唇在接吻以后,变得亮晶晶的。韩笠失手了,没将裴晏禹的脸画出自己想要的感觉。裴晏禹没有因为细致的眼妆和透明的腮红而变得艳丽,只是楚楚可怜。偏偏他楚楚可怜、惴惴不安,却又笃定执着,韩笠的吻将他逼到了镜子前。 裴晏禹裸露的后腰瑟瑟发抖,感觉到韩笠细长的手指沿着他的脊梁往下摩挲,似是往白键上弹奏,又不敢触碰。 “你真香……”裴晏禹的脸上带着脂粉的香气,这是韩笠的化妆品,他闻得习惯了,恍然间觉得裴晏禹像是另一个自己,无限地接近。 韩笠的裤子已经解开,裴晏禹曲起的双腿一点一点地将他的裤子蹭下去。他低头和韩笠交换这个香气四溢的吻,轻声笑道:“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笑着咬住裴晏禹伸进自己口腔里的舌尖,又在他退缩时追进他的嘴里。 哐啷一声,裴晏禹重重地撞到镜子上,整架梳妆台不可避免地晃动起来。 那锅从中午吃到下午的火锅,汤水终于烧干了。 第38章 咫尺的深渊-4 韩笠和裴晏禹一起给那盆枯萎的雏菊换了泥土,往里面播撒了新的种子。 虽然早已过了雏菊的播种时节,但天气预报称一周内气温将会有所回升,雏菊的发芽时间仅需一周,他们还是满怀希望地把种子埋进了泥土里。 接下来的几天,气温果真渐渐地回升了。 裴晏禹每次来韩笠家,在花盆下取钥匙时总要看一看种子是否发芽,倘若见到泥土湿润,便知道韩笠已经起床,也给花浇了水。 家里的画框展露了许多幅,其中一幅摆在地上的素描并非韩小怜的风格,裴晏禹把画作举起来端看,在右下角见到了韩笠的签名。 素描画的是这幢别墅,屋前的苹果树仍枝叶茂盛,可惜现在已经只剩下干枯的枝干。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裴晏禹知道韩笠并非虚有其表——他早猜到他不是虚有其表。韩笠颇具才华,精通钢琴、长笛,英语流利。他的画画得很好,有一半源于韩小怜的耳濡目染,另一半来自他的天赋和努力。 他告诉裴晏禹,小时候他读的是那种“电视里的贵族学校”,这些东西都是那时学会的。在裴晏禹的眼中,韩笠仿佛认得地面上的所有植物,于是他们到植物园里约会时,韩笠是他的讲解;他也知道天上的每一颗星星,晴朗的夜晚里,他们躺在床上数天窗外的星辰,韩笠告诉他星星离他们有多少光年。 就是这样的韩笠,却做着出卖肉体和时间的工作,让裴晏禹屡屡在欢喜过后茫然不解。他在一天夜里忍不住问就要睡着的韩笠,他拥有这么多本领,为什么不靠这些来谋生? “我看很多西餐厅需要钢琴师,也有景区需要外语导游。你为什么不做那些?”裴晏禹趴在韩笠的身旁,小心翼翼、故作天真地问。 韩笠笑着撩拨他的额发,笑问:“你是希望我给吃饭的客人弹钢琴,还是希望我给别人当导游?” 裴晏禹疲惫地蹙了蹙眉头,缓缓地摇头。他抚摸韩笠的眉毛和泪痣,指尖轻触他柔软的长睫毛,见到他不适地眨眼,又起身吻他的双眼。 “我不知道。”裴晏禹轻微地叹气,他不知道从他们开始交往以后,韩笠每天究竟在做些什么。他既担心又好奇,更怕自己所担心的事是真的。 “我说过,那些事情都太累了,我不想做。”韩笠看到他难以置信地睁眼,却坦然地笑问,“怎么了?” 裴晏禹的心底隐隐地有些生气,纠结地注视了韩笠良久,终是没有办法。他的心思反复得厉害,末了忧愁地摇头,搂紧了韩笠。 如果不想做那些他认为累的工作,那么能不能做轻松一些的?不必赚很多的钱,但能不能不再填现在这个永远填不完的无底洞?裴晏禹最后却不能问这个问题。 这个无底洞是韩笠的过去,裴晏禹不敢深究。他害怕韩笠也问起自己的过去,那不是不堪回首,而是见不得人——见不得如今在身边的这个人。 清晨,裴晏禹发现花盆里的雏菊生出了娇嫩的芽。 他惊喜地叫醒了还在睡觉的韩笠,和他一起给嫩芽浇了水。 “煮好了粥,在炉上保温。你睡完回笼觉起来吃吧。”裴晏禹背上书包,吻了吻仍蹲在地上看嫩芽的韩笠,“今晚我值晚班,不过来了。” 韩笠抬头问:“是零点以后上班吗?” 裴晏禹点头。 “晚上我没事,去陪你上班吧。”韩笠说。 他惊讶地眨了眨眼睛,扑哧笑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裴晏禹觉得韩笠晚上没有事就是最好的事,于是笑着点头。 韩笠对他勾了勾手指,待他重新蹲下以后,笑说:“你得再亲我一次。” 裴晏禹听罢将手覆在韩笠的膝头,凑近亲吻他。 吻在唇间眷恋片刻,直到裴晏禹在心里提醒自己上课要迟到了,才说:“我得走了,晚上见。” “嗯。”韩笠在他起身前再次拉住他,吻他的眉头。 晨间的空气稀薄而冷淡,韩笠不愿在室外久留,进门前犹豫片刻,暗想这盆刚发芽的雏菊会不会在冷风中死掉。但他看着花盆里小小的嫩芽,猜测或许倒不至于这么脆弱,于是回到屋里。 韩笠没有想到未走到房间的门口便听见手机的铃声,回屋拿起手机一看,是石远鹏的电话。韩笠已经猜到他找自己是为了何事,接听前,稍微考虑了一番措辞:“喂?石头哥。” 大概由于韩笠的声音已显清醒,石远鹏第一句话就开玩笑说:“你的男朋友是好学生还是小白领?让你顺带也起得这么早。” 石远鹏是个人精,韩笠没心思与他谈及裴晏禹,听罢只是敷衍地笑。 笑罢石远鹏说起了正事,道:“海归小少爷的事,阿柳告诉你了吗?人家回来寻找年少的记忆,你得陪一陪吧?” “石头哥,我这两天不舒服,您让别人替一下吧。”韩笠全无心思陪什么陌生小少爷寻找记忆,意兴阑珊地说,“田局那个事儿,不是答应办下来了吗?” 石远鹏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昨天下午,田局还托人向我要你呢。我答应帮他问问。韩笠,你的机会又来了,田局年轻,还不到五十岁,仕途光明。你跟了他,以后可什么都不用愁了。” 想起那个周四晚上发生的事,韩笠心有余悸,一点儿也乐不起来。 石远鹏接着开导道:“别的不说,他现在这个位置,起码能让你好好地置办你的家吧?” 这不是韩笠第一次遇见想包养自己的客人,他们的资产和权力,无一不能帮助韩笠把他的家从石远鹏的手中拿回来。可这是一张长期的卖身契,韩笠不愿买回了这幢别墅,反把自己赔进去了。若是如此,还不如和这些人做露水情人来得痛快,货款两讫以后,谁认识谁? 当然圈内也有些人怀有包养出真爱的梦想,可是,韩笠想:既要拿钱,又要真爱,世界上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有权有势的人大多精明,赔本的买卖,他们是不做的。起码,韩笠认识的、听说的人里,再有本事,也没一个能造出奇迹来。真要比那些人精明,最初断不至于干起这档子勾当。 “石头哥,窒息的滋味可不好受,蜡滴在脸上虽然不留伤痕,但怪疼的。”韩笠轻描淡写地说,“您这两天见到杨茗了吗?” “这倒没有。”石远鹏好奇地问,“他怎么了?” 韩笠诡秘地笑了一声,答说:“他的头发被剃光了,还躲在家里哭呢。” 石远鹏听罢错愕,少顷,他呵呵地笑,满不在乎地说:“习惯就好了嘛!” 韩笠料到他会这么回答,挑了一下眉,开玩笑道:“那我得先找个人,预备着替我收尸啊。” 话到此处,石远鹏又笑了,末了放弃地说:“行吧!我知道了,替你推掉。”他顿了顿,“你又欠我一个人情了,怎么还我?得见一见海归小少爷吧?” 没想到石远鹏又绕了回去,韩笠既感到无奈,又觉得好笑。想到要是不答应,恐怕会更麻烦,韩笠只好道:“好吧。” 第39章 咫尺的深渊-5 有了和韩笠之间的约定,裴晏禹从回到学校开始,便等着晚上去便利店上班。 这天的课很少,他利用不上课的时间去了一趟社会实践中心提交申请实习的资料。 近来正是申请的高峰期,裴晏禹坐在办公室外排队等候,无聊地拿出手机给韩笠发消息。 不知韩笠在忙些什么,抑或是没注意看手机,直到裴晏禹等到自己提交材料,手机里也没有他的回复。 谁知他才将材料交上去,等待老师的回复,手机便在兜里振动了。声音不大,但办公室里十分安静,正在检查材料的老师从眼镜背后抬起了眼。 裴晏禹尴尬地笑了笑,取出手机看到韩笠的回复,说自己正在书店内看书。 怎么想到去书店?裴晏禹的心里纳闷,为不打扰韩笠看书,就这么收起了手机。 “同学,你这两份材料需要交给辅导员签字。”老师把全部材料还给裴晏禹,又将她所指的那两份放在最上面,“让辅导员写一个学院证明,再送过来。” 裴晏禹接过来仔细看,瞥见身后还有许多排队的同学,向老师说了声感谢,抓紧时间离开了。 来到辅导员办公室的门口,裴晏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没有见过杜唯秋了。 他在虚掩的门口迟疑了片刻,定了定神,敲开了办公室的门。 “牛老师好。”裴晏禹见到杜唯秋的工作位空着,心中略过了一丝轻松,又为自己还得再来一趟而遗憾,问,“杜老师不在?” 牛老师扶了扶眼镜,说:“他出去了。你有什么事?” 裴晏禹看看手里的材料,答说:“我申请实习的材料里面有两份需要他开证明。请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不一定了。”牛老师说,“你要么放在这里,等他回来我跟他说一声。要么你晚点儿再过来吧,他一时半会儿可能不会回来。” 看牛老师似乎有所隐瞒,裴晏禹不禁好奇。他不方便继续打听,只好说:“那我晚点儿再过来。谢谢老师。” 走出办公室,他取出手机找到了杜唯秋的电话,犹豫着是否该直接问他的去处——明天是周末,裴晏禹得去做家教,加上便利店的兼职工作,他很难再有像今天这样的空闲。 只不过是一条信息的事,算不上打扰,裴晏禹犹豫过后给杜唯秋发送了信息,问他此时在什么地方,又将找他的原因详细说明。 他在系馆外站了片刻,渐渐地便觉得起风了,甚至能偶尔感觉到水滴落在了鼻尖和睫毛上。 既然杜唯秋一时片刻不回系馆,裴晏禹再等下去也没有必要。 他往图书馆去,在图书馆门前那一排被强风刮倒的自行车旁停了车,取出手机一看,分别有韩笠和杜唯秋的信息。 韩笠: 对不起,晚上我要和朋友去淮左,不回来了。明天你有课吗?要是没有,下了班先回家等我。我们明天见。 杜唯秋:我在医院陪小孩的妈妈看病,晚些时候回去。你先把需要开证明的材料拍照发给我,我晚上回去给你开,明早你来取就行。 裴晏禹分别读完他们的消息,忽而听见哐啷一声,紧接着被倒下来的自行车砸到了脚。 他吃痛地龇牙,单脚跳了两步,扶起自行车。 上回见到杜唯秋,他正在医院里陪小孩儿看病,现在又是孩子的妈妈。裴晏禹不禁为他最近为家庭所累而唏嘘,来到自习室后,先将材料拍照发回给杜唯秋,向他提前说感谢,又对韩笠回复,说了好。 也不知韩笠和他的朋友哪里来的闲情逸致,要在这个阴雨有风的夜里乘船去淮左。 想到和韩笠约好的事被临时取消,裴晏禹的心里不禁发堵,但让韩笠陪自己上班又是让他受累,去淮左玩也是好事。 那是不是很重要的朋友?难道是远方来的朋友?大学同学?裴晏禹自己没什么朋友,除了同学以外,很少交朋友,所以对朋友的结交方式了解不多。 他也没有见过韩笠的朋友——如果那个长得像高中生的MB和那些“小姐”不算在内。 期末考试将近,寒假也会在考试结束后开始。 自习过后,裴晏禹利用这天余下的一点时间,前往火车票代售点购买回家的学生票。 但当他来到距离学校最近的代售点,见到排成长龙的队伍,便放弃了这个念头。裴晏禹搭乘公交车往市区的方向去,找到一个人不那么多的代售点,下车买票。 这个占地不到五平米的代售点十分隐蔽,裴晏禹很快买到回家的火车票,趁着时间早,他打定主意回学校再吃晚餐。 可是,在他前往公交车站的路上,却见到了韩笠和他的朋友。 想到先前韩笠说要和朋友去淮左,裴晏禹的心里纳闷极了。 不过,此处距离渡口不远,或许他们正打算乘船前往。他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打声招呼,便见两人已经走到了轮渡的售票点。 裴晏禹走上前,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已见买好了船票的韩笠从售票窗前走出来,对他的朋友微微一笑,牵住了那个人的手。 见状,裴晏禹的心里咯噔了一声,对于“朋友”的解释再次浮上了心头。 那是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男生,相貌普通,但气质不凡。他的胆子明显比裴晏禹大许多,纵然周围全是等着买票的观光客,那个男生也十分坦然地和韩笠牵着手。可他看起来没精打采,望着韩笠的目光茫然而忧伤,韩笠凑到他的耳边说话,神情是裴晏禹少见的温柔。 看到韩笠为男生整理凌乱的额发,裴晏禹的心陡然凉了半截。 大街上人来人往,裴晏禹却在寒风中感到自己尤其多余。 他抹了抹额头,发现没有汗。或许是自己站得太远,韩笠才只顾着和那个男生说话,迟迟没有发现自己。裴晏禹在原地踟蹰良久,终于在见到往他们闸关处排队时,拨通了韩笠的电话。 韩笠仍拉着他朋友的手,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接听了电话:“喂?” “喂?”或许是江边太冷,裴晏禹的声音簌簌发抖,“你到淮左了吗?” “还没,正要乘船。”他将手放在男生的肩上,让那个人走在前面,问,“你下课了吗?吃晚饭了没?” 裴晏禹听他这若无其事的声音,心头感到一阵荒凉。他苦笑,却没有声音,半晌说:“正要吃。你什么时候回来?明天?” 他们的身后很快排了其他的船客,但韩笠长得高,裴晏禹依然能够见到他挺拔的身影。他那么悉心,手始终像是安抚一样放在那个人的肩头。韩笠说:“大概明天中午。想吃三丁包子吗?给你买回来。” “不想吃。”裴晏禹的心酸得厉害,恐怕要被腐蚀了。他难受得皱眉,好不容易屏住了呼吸,在调整好情绪后,盯着韩笠的背影,学他平时玩味又暧昧的语气,轻声笑说:“我想吃你。” 韩笠明显为他所说的话而吃惊了,过了一会儿,他和他的朋友通过了关闸,对裴晏禹笑说:“那你等我回来。” 裴晏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自嘲的笑,说:“嗯,慢走。” 刚刚检票结束的韩笠听到“慢走”两个字,脚步生生地停住了。 他惊觉间回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裴晏禹站在马路旁。 裴晏禹不知在那里望了他多长时间,看到他回头,便对他微微地笑了一笑,似乎满不在乎,又似乎忧心忡忡。 韩笠立即要通过闸口往回走,却被工作人员拦住了,排队检票入内的其他船客也纷纷向他投来不满的目光。 “怎么了?”刚刚失恋的海归小哥见状不解地问。 韩笠困窘地看了看他,又望向已经叫到计程车的裴晏禹。他连忙在电话里面喊:“你等一等,先别走!” “没关系,你先忙吧。船要开了。”裴晏禹已经在手机里听到了轮渡广播的声音,他坐进计程车里,冷漠又无奈地望着正在闸口处向工作人员发难的韩笠,说,“你们玩开心点儿。”话毕,他立即挂断了电话,请计程车司机开车。 韩笠的电话很快打进来,裴晏禹拒听了这个电话,继而将手机关闭了。 第40章 咫尺的深渊-6 直到回了寝室,裴晏禹的脑子还是乱的。 他坐在书桌旁,脑海里想不起韩笠的脸,却莫名其妙地频频想起了那个和他在一起的男生。那究竟真的是他的朋友,抑或是他的客人?无论是哪个答案,都让裴晏禹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异常的可笑。 不仅仅是此时此刻可笑,就连早晨给雏菊的嫩芽浇水的自己,也同样那么滑稽。 更荒唐的,是韩笠在给他发的最后一条信息里说,让他下班以后先回家。 “回家”?裴晏禹觉得自己活在了一个荒诞的喜剧故事里,自己像小丑一样逗乐,显得那么不自知。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在街上遇见韩笠和别的人在一起了,不管那些人到底是谁,裴晏禹只知道韩笠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跟与自己相处时没有太大不同。 换做他们没有交往以前,韩笠那样也就罢了,可他现在依然如此。也许在“家”以外的地方,韩笠和无数的、不同的人谈恋爱,这么看来,所谓的“家”真是一个讽刺的地点,一个戏剧化的舞台。 为这件事,裴晏禹头疼了整个晚上。 公共浴室里的排气系统似乎出了些问题,洗澡时,裴晏禹在里面呆的时间长了,感到呼吸困难,险些窒息在隔间里。 回到寝室,他坐着发呆,全然提不起精神做任何事。 他想向家教的那户人家请假休息一天,可想到自己这个星期才拿到家教的薪水,就这么请假了反而不合适,于是决定再坚持坚持。 心病算不上病,裴晏禹心想,或许找了别的事情做反而不会那么郁结。 也许他得和韩笠谈一谈,确认他俩之间如今究竟算是怎么回事。可无论是怎样的关系,裴晏禹已经感到十分疲惫,不想再继续了。 和韩笠在一起,快乐和悲伤总是那么极端,让向来平稳的他颠簸不已。裴晏禹甚至狠心地想:既然当初是因为韩笠长得像杜唯秋,才对他产生好感,那么现在自己已经放下杜唯秋了,自然也不必再从韩笠的身上寻求安慰。就这么撇清算了,他过不起韩笠那样的生活。 裴晏禹打起精神,换了身衣服将要出门打工。 出门前,寝室里那台一个学期也未必响起一次的电话座机响了起来,让他和其他室友都很惊讶。 裴晏禹距离电话最近,接起后问:“喂?您好。” “喂?晏禹吗?”是杜唯秋,他听出了裴晏禹的声音,“打你的手机,一直关机。没充电吗?” 裴晏禹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原来自从下午把手机关机以后,他一直没有开机。他忙说:“嗯,忘了。我正要出门打工,怎么了吗?” “你急吗?要是不急,到系馆来一趟,拿走你的证明吧。我给你写好了,也盖了章。”杜唯秋抱歉地说,“我想起明天周末,不过来了。你如果明天来,恐怕就没法给你。要是你现在没时间,我放在办公桌上,你来了自己取。” 没有想到已经这么晚了杜唯秋还在系馆里加班,裴晏禹诧异不已。他看了看手表,在斟酌后说:“我现在去。” 临近午夜,不仅仅是系馆,就连通往系馆的路灯也灭了许多盏。 顺着空荡荡的走廊走,裴晏禹听见的全是自己脚步的回声。 漆黑的走廊尽头是杜唯秋的办公室,门虚掩着,白色的光泄露在门外。 裴晏禹敲了门,听见杜唯秋应门的声音,轻轻地将门推开,问好道:“唯秋哥。” 灯下的杜唯秋面色苍白,笑容看起来也十分疲惫。裴晏禹看得错愕,零零碎碎的不安漫上了心头。 “就穿这么点儿?凌晨开始降温了。”杜唯秋等他走到办公桌旁,往身后的挂钩递了个眼神,说,“待会儿把那件风衣穿走吧。” 裴晏禹连忙摇头,谢绝道:“没关系,反正我晚上也呆在室内,不会冷。” “但早上回来得骑车。”杜唯秋向他投以的目光里带着些许责备,坚持说,“穿走吧,别冻着。我不想再看到人感冒了。” 这话令裴晏禹怔了怔。他等杜唯秋找出证明和材料还给自己,猜测问:“师母感冒了?” 杜唯秋无奈地笑,叹气摇头。 见状,裴晏禹便知自己猜对了。他犹豫了一会儿,问:“可是我把衣服穿走了,以后怎么还给你?” “又不是不再见了。况且,我也不少这一件衣服。”杜唯秋好笑地白了他一眼,又关心道,“你的实习材料都准备好了吧?上回和你说申请保研的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裴晏禹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却是杜唯秋始终在为他的未来担忧。听到杜唯秋问,裴晏禹不禁为自己的不上进感到对不起他。他敷衍地点头,努力摆出诚实的面孔,说:“已经在准备了。” “那就好。以你的成绩,明年去医院实习不是问题。到了单位也要好好向老师们学习和请教。”杜唯秋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不耽误你了,去上班吧。” 裴晏禹捏紧了手里的材料,感激地说:“谢谢老师。” 他欣慰地微笑点头,再次提醒说:“拿上衣服。” 尽管杜唯秋偶尔十分严厉,也喜欢在裴晏禹的面前摆出长辈的威严,但他总是为裴晏禹好,也总是温柔。 裴晏禹知道他在学校里受学生的欢迎、受同事的信赖、受领导的器重并不是没有道理,如果要裴晏禹指出世上有谁正直又善良,他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杜唯秋。 因为穿着加厚的呢子风衣,上班的路上虽然下了一些毛毛雨,可裴晏禹也不觉得冷。 他只是有些担心雨滴伤害风衣的料子,又在来到便利店以后,小心地用纸巾擦拭上面的雨水。 杜唯秋不用香水,风衣上只有衣料原本的味道,裴晏禹凑近闻了闻,忽然希望杜唯秋能够有更好的生活。 至于他自己,他已经认清自己和韩笠之间一开始就是错误。 那不是罪过,却比罪过更甚——那是错误。 既然韩笠并没有和他厮守的念头,而他也不堪忍受韩笠这样的生活,不如趁早了结这个错误,对彼此都轻松。 裴晏禹自嘲地想,说不定对韩笠来说从头到尾都轻松,只有他自己负重而行。 半夜,便利店里来了几个衣着性感的女人,她们的脸上化着粗糙的妆,似是出门前匆忙画的,头发也随意而凌乱。 明明在冬夜里,她们却全都裸露着大腿,穿着细细的高跟鞋。 冷清的便利店因她们花枝招展地到来而热闹不凡,裴晏禹一会儿给她们的熬点加汤,一会儿帮她们加热盒饭,忙碌了好一阵子才得以重新坐下。 她们坐在用餐区兴高采烈地聊天,谈论着男人和女人,还有工钱。 裴晏禹坐在收银台后面看书,已然猜到了她们的来路。她们倒是知趣,时不时在一阵哄笑以后突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偷偷地朝收银台望过来,接着又开始高谈阔论。 裴晏禹被她们吵得头疼,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希望她们赶快在吃完以后离开,自己也好在收拾清楚以后偷偷地小憩片刻。谁知,他突然在她们的口中听到了一个刺耳的名字,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真是韩笠耶!”一个女人兴奋地大声喊,“韩笠!韩笠!” 闻言裴晏禹大吃一惊,抬头时已看到韩笠走进了店内。 刚才裴晏禹不曾注意店外,便想说不定韩笠才从对面的酒店里走出来。思及此,裴晏禹看他的眼神冷漠了许多,倏尔起身生硬地说:“欢迎光临。” 那些女人都认识韩笠,高高兴兴地朝他招手。 韩笠冷淡地瞥了她们一眼,走到收银台前,低声对裴晏禹说:“你有时间吗?我们谈一谈。” 裴晏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看向那群女客,好笑地反问:“你觉得我现在像是有时间吗?” 看到他的笑,韩笠的脸色又是一沉。他转身对那群女人说:“你们吃完了就出去吧,我有事情和他说。” 女人们面面相觑,一个个都十分惊讶。其中一个扑哧笑出声来,问:“韩笠,他就是你的小男友吧?” 韩笠不客气地说:“别那么多废话,吃完就出去。” “头牌了不起咧,仗着石头哥喜欢男人。”另一个女人撇着小嘴嘟哝了一声,拎起自己的手提包起身。 由她带头,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收拾东西走了。 她们经过收银台,要么冲裴晏禹飞吻,要么言语上调戏他,更有甚者直接将货架上的口香糖拿走了。 裴晏禹急忙出声要拦住她们,却听韩笠说:“少了多少,待会儿我付钱。” 听到他这语气,裴晏禹忍不住冷笑,又在见到韩笠皱眉后,同样变得面无表情。 韩笠沉了沉气,道:“现在可以谈了吧?” “不想谈了。”裴晏禹将旋转货架转至面前,清点着上面被拿走的口香糖和小盒装安全套,头也不抬地说,“这个月恐怕欠了你不少钱,你抽空清点清点,我尽快还给你。” 韩笠听得心脏狠狠地抽了一下,脱口而出地喊道:“裴晏禹!” 面对韩笠的怒气,裴晏禹发觉自己从傍晚见到他以后对自己所做的那些心理工作全部枉费了。他还是没办法平静,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坚持令他在这时也跟着被激愤冲昏头脑,脑海里全是为什么。 裴晏禹努力地克制着,身子因为克制而战栗,失望地说:“我以为我们已经在交往了,难道不是吗?” 韩笠面色发白,缓慢而肯定地说:“是。” 裴晏禹浑身发抖,抬高了声音质问:“那你为什么还和别人做?!” “我没和他做。”韩笠看他误会了,解释说,“我只是陪他玩玩而已。” 裴晏禹懵住,险些为这个荒唐的解释而笑起来。韩笠的身影仿佛在他的眼前暗了片刻,裴晏禹双手撑着桌子站稳来,自嘲地提了提嘴角,却没办法笑。 “就是约会了?不是情侣为什么要约会?”裴晏禹一时之间,分辨不出荒谬的究竟是韩笠还是自己,“原本说好了晚上见,你却去陪你的‘客人’,让我先回家等你。究竟谁才是你的男朋友?是我吗?为什么你可以敷衍我,还心安理得地和别人约会?!” 望着他通红的眼睛,韩笠如鲠在喉。他抿起了嘴唇,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想不起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他没有办法回答裴晏禹的问题,裴晏禹的质问没有错,他是对的,然而韩笠却无法承认自己是错的。 裴晏禹等了很久很久,迟迟等不到韩笠的回答或辩解。他颓然地坐下来,疲惫地承认这一切全是徒然,他和韩笠之间的鸿沟太深了,任凭他们中的谁向前跨出一步,都是万丈深渊。 “记得上回你在我的手机里看到的那把椅子吗?”韩笠哑着声音说,“那要五万元。我住的房子,韩小怜死之前就换成毒资卖给现在给我牵线的人了。我想把家从他的手里买回来,得花很多钱。” 这些裴晏禹早就想到了,可他想不通。他想不通韩笠为什么非要住在里面,又为什么非要将里面的陈设还原,这样的劳累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了过剩的自尊,抑或对韩小怜的怀念?他能有多怀念自己的母亲?可是,到现在为止,韩笠是裴晏禹见过的头一个直呼母亲姓名的人。 想不通就是不合适,但裴晏禹难受地发现自己一时片刻间根本放不下韩笠。他觉得自己快被韩笠的这份执念逼疯了。 他该怎么办?跟着韩笠填那个无底洞吗?韩笠什么也不说,既不哄劝他,也不拉拢他,就这样把问题丢给他,像是任凭他处置一般。 “我明白了。”裴晏禹根本不明白,他清点好缺少的货物,没精打采地说,“你先走吧,让我好好想一想。我还会再联系你,你放心。这些钱我垫着,你走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他颓败地坐着,让韩笠想起了那盆枯萎了许多年的雏菊。然而,他们不久前播下的种子明明才刚刚发芽。 韩笠的眼眶忽然间热了,鼻子也变得酸涩,他咬紧了牙关,撑在桌上的手难以自已地颤抖。可裴晏禹始终低垂着头,不愿再看他一眼,韩笠张了张嘴巴,却无话到嘴边。 第41章 咫尺的深渊-7 那天韩笠是何时离开的,裴晏禹很快便恍惚了。 与店长交班时,他觉得到身体的不适,回学校的途中买了一些感冒药,又在向家教请假后,在寝室里躺了一整天。 裴晏禹没有办法再想起韩笠,一旦想起他,裴晏禹的头就疼得厉害。 期末考试如期将至,他得让身体保持良好的状态才能考到好成绩,保全这个学年的奖学金。 可是,尽管他没有刻意地考虑和韩笠之间的未来,韩笠却始终在他的心里,导致他的心总是沉甸甸,连呼吸也感到疲惫。 韩笠在那以后,再没有联系他。 或许他是想给裴晏禹时间考虑,或许他也放弃了。 裴晏禹害怕之余,又产生了一丝侥幸,希望能够就这样不了了之,从此不再和他产生交集。 杜唯秋帮裴晏禹在校园勤工部争取了一份工作,从下个学期开始,裴晏禹就不需要每天到校外兼职,更不需要在凌晨上班。裴晏禹看学期将要结束,自己即将回家,打算辞掉便利店的工作,以后也不再去了。 最后一门课考完以后,裴晏禹拖着沉甸甸的脚步回到寝室,坐在书桌旁发呆。 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振动,吓了他一跳。他拿起手机一看,是杜唯秋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是否购买了回家的车票。 上回杜唯秋帮他申请到勤工俭学的岗位之后,裴晏禹一直没有机会好好地感谢他。他将回家的日期和车次号告诉杜唯秋,想了想,又补充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回家前请你吃顿饭。 杜唯秋用开玩笑的语气回复:可别有了勤工俭学的工作就开始挥霍了。 裴晏禹揣摩不出他这话的用意,理解为谢绝,便说:不是,只是想好好谢谢你。你要是没时间就算了。 杜唯秋说:今天食堂的菜式不错,请我吃食堂吧!我在一食堂等你。 裴晏禹平静地回了“好”字,起身将桌面上的书本收拾清楚。 病理学的笔记在收拾的过程中掉在了地上,裴晏禹捡起后看了看,惊讶地发现最后一页不知何时被人胡乱涂写了一些东西。看着上面的联系方式和报价,裴晏禹的心突然用力地跳了一下。 疼得很,跟着他便心慌了。他惴惴不安地看着那几行字,又打开手机查看校历。得知自己没有错过临床二年级的考试时间,裴晏禹心中原本的平静顷刻间被打破,转为沸腾。 温泉池中的泉水沸腾着,冒出许多白色的泡沫,腾起团团的气雾。韩笠蜷缩在池子里,只露出脑袋,脸和身体均泡得通红。他佝偻着身躯,更像是被蒸熟的虾。 隔着一座太湖石造型的假山,另一只池子里的两男三女正像是快要煮熟的鱼一样扑腾,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和尖叫声在整个天然温泉浴池里回荡着,唯恐旁人不知他们的放荡。 韩笠被吵醒了,用一方湿润的毛巾盖住了额头和双眼,缓缓地沉进水中,让热水漫过自己的肩头。 他闭气沉入水中,睁开眼看见自己的附近不知何时多了一副同样蜷缩着的身体。 待韩笠从水中探出头来,隔着缭绕的云雾定睛一看,只看见一个学生样貌的男人坐在池子的另一旁,孤零零地发着呆,呆板的表情中尽是茫然。 “今年来的新人,昨天才被南方来的大人物开了苞。”崔唐凑到韩笠的耳朵旁,悄悄地说。 韩笠闻之一愣,更加注意这个新人。 对方回过神,很快发现自己正被同池子里的另外三个人看着,原本已被蒸得通红的脸更像要滴出血来。 崔唐的目光刚和新人对上,立即兴奋地朝他挥手,道:“喂,过来聊一聊呀!”见对方犹豫,他又指着韩笠,“这是韩笠,我们这儿的头牌!过来交流交流经验嘛!” “啧。”韩笠不满地瞪了崔唐一眼,这家伙却只顾贱兮兮地笑。 新人好奇地看着韩笠的脸,犹豫片刻,最终慢吞吞地从池子的那边挪到他们的面前。他带着试探的眼光看了看韩笠等三人,腼腆地问候道:“你们好。” “哇,好乖呢!”崔唐惊喜地眨巴着眼,大大方方地笑说,“别害怕,我们都是好人。我叫崔唐,这是杨茗,我们干这行都有好几年了。” 新人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杨茗,最后看看韩笠,轻轻地点头。 “哎,他跟你是同一款的!”崔唐用胳膊肘戳了戳安安静静不吭声的杨茗。 杨茗别扭地嘟起嘴,不应他。 崔唐毫不介意,向新人八卦地打探:“你多少钱把自己卖掉的?” 闻言,新人先是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而后迟疑了一会儿,答道:“我继父欠债跑了,妈妈生病住院,家里没钱。前些天石头哥找到我,帮我还了债,还付了拖欠医院的医药费。但是,他要我帮他工作来还钱。” “多少?”崔唐依旧充满了好奇。 新人又是将他们都小心翼翼地看了一遍,才说:“一百多万。” “要是你突然有了一百多万还给石头哥,你还卖吗?”崔唐扑闪着他亮晶晶的大眼睛,狡黠地笑。 “怎么可能会突然有那么多钱?”新人茫然不解,想了想,问,“包养吗?” 崔唐听罢噗嗤一声笑出来,拍了拍水,止不住地笑说:“别天真了!你的情况和韩笠差不多。石头哥不会贪你的钱,只图你的色。你要是不用卖**的钱还他,他不但不认,还有可能找人弄死你!” 新人吓得脸色刷白,忙惊恐地看向韩笠和杨茗,想从他们这里找答案。 不过,除了崔唐,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这些吓人的话。崔唐变本加厉地吓唬他:“除非你能找到一个包养你的人,比他们有能耐、有关系。可你觉得可能吗?给你开 苞的那个大人物,同样的人他们认识了不少,道上也认识很多人。你敢不听话,分分钟把你和你妈搞死!” 眼看其他两人依然没有插话,新人吓坏了,求助一般看向韩笠,焦急地问:“就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卖到死?” 韩笠冷冰冰地睃了崔唐一眼,还是不搭理。 崔唐老神在在地代为回答道:“多熬几年呗,人老珠黄以后谁还要?没有了利用价值,自然会放你走的。”他的眼珠子转了转,又神神秘秘地说,“其实你也可以主动‘辞行’,他们会给你办一个‘践行宴’,不过下场通常很惨。——璐姐后来埋哪儿了?”他捅了捅杨茗的胳膊。 杨茗不耐烦地给他白眼,细声细语地说:“不记得了,栗子山吧。” “唉!做这行也挺好,就是可惜,回回都得试新菜,难吃不难吃都得往下咽。”崔唐夸张地唉声叹气,斜睨着韩笠,阴阳怪气地说,“真羡慕韩笠,还能交男朋友。头牌就是不一样!” “能不能别扯上我?”韩笠用劲地推了一把崔唐的脑袋。 他可怜巴巴地叫唤,又吃痛地揉着脑袋,问:“韩笠,你现在全套的价定这么高,除非石头哥给你派任务,否则没人点你,少很多钱呢!是你的那个小男友不让你接了?” 对他们来说,韩笠的小男友一直是个传说中的人物。杨茗也跟着好奇,问:“你的男朋友究竟是什么来头?很有钱?能耐大不大?他要是很有能耐,让他把石头哥说通了,这样你也可以金盆洗手,专心伺候他。不是很好?” 韩笠没有回答。他不知道现在裴晏禹究竟还是不是自己的男朋友。自从那天他从便利店离开以后,答应他好好考虑的裴晏禹再也没有联系他。 想起裴晏禹所说的让他放心,韩笠在时间一天接一天地过去以后,越发觉得是一个笑话。 他去过便利店两次——专程去的,不是因为工作而路过,但都没有见到裴晏禹。 第二次,他忍不住问了当天值班的店员,对方告诉他,这周是学生的考试周,裴晏禹请假了。韩笠觉得这个理由十分合理,正放心地将要离开,又听到那个店员说:“不过,他好像要辞职了。做完这个月就不来了。” “真羡慕,卖身还能谈男朋友。”杨茗抱着双膝晃了晃身子,艳羡地说,“我只在上高中时谈过一个,是个渣男。直男图新鲜把我玩了一把,又跟女人好了。不过现在想起来,谈恋爱那会儿挺开心的。以后可能没机会了,除非从良。从良以后也没人要吧?正常人家就算接受儿子出柜,也不可能接受儿子和MB在一起。” 看他说得黯然神伤,崔唐同病相怜,搂住他的肩膀,说:“就是。说起来,我干这行以前谈过两回呢!有一次是网恋,可疯狂了,攒了两个月的生活费,翘课从穗湾坐四十个小时的火车去呼盟。想想那时候虽然很辛苦,但真的很开心。现在再没有那种开心了,不过,拿钱还能爽到,也很开心!哈哈!” 听到他们的话,新人心事重重地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杨茗圆溜溜的脑袋上刚长出的头发,还不足寸,面露好奇。 崔唐眼尖,立即猜出他的心思,告诉他说:“他和韩笠前些日子伺候了一个刚上任的新官。那老头儿有怪癖,喜欢玩**,还只喜欢和不好这口的人玩些奇怪的花样。他和韩笠玩蜡滴,把韩笠的鼻孔和嘴都封住了,差点儿没憋死。茗茗下面的毛和头发被烧得差不多,后来干脆剃光了!幸亏没往茗茗的口鼻上**,他的身子骨弱,随随便便都能被折腾死。”眼看新人被吓得面如土色,崔唐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他玩死过人。全中国那么多人,像我们这种小人物,死多少个能被发现?” 新人已经被吓傻了,六神无主地泡在水里,崔唐趁机拍拍他的脸蛋,酸溜溜地嘀咕着这满脸的胶原蛋白,又安慰说:“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大部分的客人都很贴心。处得好了,有些熟客还惦记着给你送礼物呢!嘻嘻!总之,如果遇到可心的客人,尽情享受吧!” “石头哥和德哥他们也很疼人,有些客人你如果不愿意接,他们会帮你找别的人代替,不会强迫你。”杨茗也安慰他,但又犹豫了一下,提醒道,“不过,千万不要惹毛他们。” 他们所调侃议论的这些事,在普通人的眼中,怕是荒诞得过分。然而,只有像他们这样的人,才能说得那么轻松,因为轻松,所以显得更加荒唐。 韩笠想起那天晚上裴晏禹看自己的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绝望,仿佛对荒谬没有一丁点儿办法。然而,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韩笠心烦意乱,抓起池子边的毛巾,蓦地起身往外走。 崔唐忙不迭地叫他:“哎!韩笠,你干什么去?等会儿还得招待石头哥的朋友呢!” “不伺候了!”韩笠头也不回地喊。 第42章 咫尺的深渊-8 裴晏禹放假离校的当天,下雪了。 上午,裴晏禹坐在门窗紧闭的教室里,写字的手由于冰冻而发灰,双肩和背也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僵硬发酸。 不知是谁先感慨了一声“下雪了”,连监考老师也喜出望外地走到窗旁看雪了。 裴晏禹偷偷地瞄了监考老师一眼,看手表确认考试结束的时间,又往掌心里呵热气。这不能带来足够的温暖,不消片刻,他的双手再度冰凉。 他已经写完了试卷,但如果现在交卷,太引人瞩目。 临床的病理学试卷没有他想象中的难,裴晏禹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消磨时间,又在快交卷时重新将卷面上的分数清算了一遍。 坐在裴晏禹旁边的女生从考试伊始便总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裴晏禹装作没有发现,自始至终不曾把目光往她的方向多瞥一眼,只顾着抓紧时间将试卷写完。 现在他无所事事,趁女生不注意,悄悄地看了看她。 此时那个女生已经无暇再左顾右盼,正埋头奋笔疾书,从焦虑的模样看来,也不知还剩多少没能写完。 然而,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来了。 尽管两位监考老师均提醒同学们坐在原位,但依然有不少学生趁着此时的混乱而吵闹起来。 裴晏禹在试卷的装订线内写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将钢笔放回外套的口袋里。他始终低着头,当老师收集试卷自他的身边经过时,他不确定老师究竟有没有看他。 待监考老师宣布学生们可以离开考场,裴晏禹立即起身从教室的后门离开了。 天空果真飘起了薄薄的飞雪,这样的雪无法堆积,落地以后便化成水,地面上湿漉漉、脏兮兮的一大片。 裴晏禹的自行车虽然停在车棚内,可经过冷空气的冰冻,本就陈旧的自行车更有了破烂的迹象。 他想起韩笠有一回说,这辆自行车太破,哪怕丢在路上也不会有人捡——后来当真在经过一夜以后,没上锁的自行车仍然平安地停在路旁。 裴晏禹打开自行车锁以后,没有将车骑走,而是把车移进了车棚的深处。 寒假期间,只有本部的自行车棚提供校工保管,所以裴晏禹利用这次来本部考试把车骑了过来。 待他将车放好,正要往外走,却见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车棚里的人。 李长渊把头发染回了黑色,那些妆容和首饰从身上拿掉以后,除了跋扈和嚣张的态度外,和普通学生没有不同。 “学长,辛苦了。”李长渊掏出手机,笑嘻嘻地说,“以学长的水平,考个七十分肯定不是问题。你不会好心地帮我考了满分吧?” 裴晏禹冷淡地说:“我没那么蠢。” “那就好。”李长渊满意地点头,又冲裴晏禹抬了抬下巴,“钱我转到你的账户上了,你看看。” 裴晏禹本不愿在他的面前查看账户余额,但这笔钱毕竟来之不易,他很快就要乘车回家,不希望在冒险过后还出差错,所以还是当着李长渊的面查看了手机上的余额。 他的银行卡里本来只剩下几百元,现在手机信息里已经显示账户中有五位数。他点了点头,淡漠地说:“好。我先走了。” “辛苦学长了。”他笑说,“我一个朋友的药理学挂了,开学得补考。到时候,还想要再劳烦学长。” 裴晏禹暂时不想再和他说话,将风衣的帽子往头上盖,冒着漫天的雪粒快步地离开了车棚。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飞雪,裴晏禹乘坐的公交车堵在了从本部回医学院的路上。 他生怕赶不上回家的火车,一直焦虑地重复查看手机,又坐直了身体探看前方的道路。 望见仿佛没有尽头的汽车长队,裴晏禹忧心忡忡。 抱着最坏的打算,他查看了当天时间较晚的那趟车,结果没有出乎他的预料——因为正值离校高峰期和春运,两趟他所能选择的列车在未来三天内都没了座位。 他没有申请延迟离校,最迟得在后天离开。 尽管后来道路得到了疏通,裴晏禹还是错过了前往省会的那趟车。 幸好两地间的车次很多,他临时购买了一张无座票,拖着行李箱搭乘下一趟车前往省会站换乘。 在省会站换乘的过程可谓是九死一生,裴晏禹扛着行李箱奔跑在站台与换乘口之间,再次奔上站台时,列车已经即将开动。 他跑得气都喘不过来,先将行李箱丢进车厢内,才吞着略带血腥味的唾液,上气不接下气地把票交给乘务员检票。 “回家?”乘务员把车票和学生证还给他。 裴晏禹的双臂因为扛过重物而微微地颤抖,他艰难地在嘴角扯出一丝笑,点了点头。 车厢连接处和过道处站了不少乘客,行李架上也堆满了行李,他拎着行李箱费力地往车厢里挤,手拿车票不断查看自己的座位所在。 然而车厢已经满员,根本没有空位。这种情况在裴晏禹的预料之中,等他找到自己的座位,发现是一位大叔抱臂坐着,礼貌地说:“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座位。” “你的座位?”大叔蛮不相信地瞅了他一眼,在看到裴晏禹的车票以后,又憨憨地笑着起身,“你坐。” 裴晏禹赧然地笑了一下,坐下后在四周围寻找了许久,无论是桌子的下方还是座位下方都放置了行李,他只好把行李箱放在过道里。 车上的乘客们操着各地的方言,裴晏禹依稀之间似乎听到了乡音。 列车出发后不久,他很快迷迷糊糊地抱着书包睡着了,到了吃饭的时间,坐在邻座的乘客要打开水泡面,必须从他的身边经过,他才懵懵懂懂地醒过来。 很快,车厢内便飘满了泡面的香味,不少乘客已经开始吃晚餐。 列车上售卖的盒饭对裴晏禹来说性价比低得离谱,他自然不可能购买。 可惜,这回他赶着乘车,没有时间准备回家路上的泡面。邻座的泡面味道实在太香,裴晏禹忍了半个小时,最后还是在售货推车经过时购买了一桶泡面,然而泡面真正吃起来却十分乏味。 他穿过人满为患的车厢,把吃空的泡面盒丢进已经满得将要溢出来的垃圾箱里。 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有不少烟民,冷风从连接处的缝隙中吹进来,更是烟雾缭绕。 裴晏禹丢了垃圾,打算回座位上坐着睡觉,却远远地看见一位年轻妈妈将自己的小朋友放在了他的座位上。 他走近以后,两人尴尬地对视了一眼。眼见年轻妈妈把小孩子抱起来,裴晏禹客气地说:“您先让她坐一会儿吧,我站一站。” “这……”年轻妈妈稍作犹豫,说,“太谢谢了。宝贝,快谢谢哥哥。” 小朋友仰着头乖觉地喊:“谢谢哥哥。” 裴晏禹淡淡地笑了一笑,心中却隐隐地担心她就这么一坐不起了。 另一张桌旁的乘客已经开始打牌娱乐,附近一些无聊的乘客也加入了观战当中。 裴晏禹倚靠着座位站,拿出手机,在确认信号良好以后把钱转给韩笠。 钱转出的那一刻,信号从满格变成了一格,裴晏禹皱起眉头,不确定这笔钱究竟能不能转成功。 手机程序出现了卡顿,裴晏禹盯着那个旋转的圈看了许久。 并行的轨道上有另一辆列车呼啸而过,车厢因而暗了片刻,只听得哐当哐当的车声,每一声都清清楚楚、毫无迟疑。 终于,在两趟列车交汇后不久,手机里出现了“转账成功”的提示,裴晏禹悄然地松了一口气。 信号还是不好,这笔钱转出去花费了不少力气,他看到原本满格的电池退了一些。 坐在座位上的小朋友不安分,穿着鞋踩在座位上,踮起脚尖偷看裴晏禹的手机。 裴晏禹对她善意地笑了笑,正要将手机收起来,便见到尚未锁屏的手机屏幕上弹出了韩笠的来电。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裴晏禹迟疑了良久。 “哥哥,你的手机响了。”小朋友用天真的声音好心地提醒道。 裴晏禹回过神来,对她笑得困窘,还是接通了电话:“喂?” “你什么意思?”韩笠劈头便问。 这态度是裴晏禹的意料之中。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的内心像一潭死水般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他说:“上回你不是说,那把椅子要五万元吗?你拿这笔钱先把椅子赎回来吧,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韩笠气急败坏地问:“我不要你的钱。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裴晏禹依旧平静地说:“你别管。我想清楚了,既然你那么想把‘家’买回来,我帮你。但你以后别再做那种工作了,随便做点什么,赚不到钱也没关系。钱我来想办法。” “想办法?你能想什么办法?”韩笠在电话那头怒气冲冲地质问,“这笔钱到底是怎么来的,你老实告诉我。这对一个学生来说根本不是小数目,你要是敢为了挣钱不择手段,我非收拾你不可!” 听罢,裴晏禹却忍不住笑了。他好笑地问:“你还能怎么收拾我?” 韩笠怔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平静了许多,却显得不容敷衍:“除非是歪门邪道,否则你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弄到五万元。裴晏禹,快告诉我。” 最后一句话,裴晏禹听见韩笠的声音在颤抖,听得他慌了心头。裴晏禹怔了怔,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能够感觉到身边的小朋友和她的母亲正用好奇的目光将他打量,这使他无地自容。 裴晏禹松开抿得太久的嘴唇,低微的声音仿佛埋没在车厢喧闹的嘈杂里:“有个临床的大二学弟让我帮他考病理学……” “裴晏禹!”原本已经平静的韩笠听到这里,声音陡然地拔高了。 裴晏禹连话都没说完,突然听见他的吼叫,不禁愣住。 “你他妈真是疯了!谁准你做这种事?如果被抓到,后果有多严重你知道吗?”韩笠咒骂着,“该死,你究竟还有没有脑子?你怎么敢……你现在人在哪里?我要见你,马上!” 后果他当然知道,可是,他没有想到韩笠的态度会这么激烈。裴晏禹有些懵,可答应替考以前那些挣扎又化作一片黑暗笼罩在他的心头。 从小到大,别说替别人考试,就连抄别人的一个答案,裴晏禹也不曾做过。他的头又开始疼了。裴晏禹抱歉地看了一眼安静的小朋友,无力地往自己的行李箱上坐,回答说:“我在回家的火车上。” 年轻妈妈担忧地打量着裴晏禹,悄无声息地把孩子抱走,将座位还给了裴晏禹。 裴晏禹坐在座位上,临窗的两位乘客正兴高采烈地攀谈聊天,而坐在对面的青年则一边看手机一边嗑瓜子。 一旁的牌局十分火热,频频传出他们激动的喊声。 随车人员在车厢的尽头叫卖儿童玩具。 裴晏禹疲惫地捂住额头,仔细地听辨手机里的声音。 韩笠半晌没有说话,裴晏禹在查看以后确认通话仍在计时中。 “我快被你逼疯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韩笠声音沙哑地说。 裴晏禹的呼吸发热而颤抖,话无法说出口。他想,不过只是万丈深渊罢了。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现在看文的小可爱们还有多少人坐过这种普快火车,如果没坐过,希望了解一下,这种列车环境是真实存在过的。❤️ 前方重创预警。⚡️韩笠那么紧张和生气的原因,请回顾前面的序章。❤️ 第43章 咫尺的深渊-9 游轮上的晚宴已然结束,但兴致高昂的人们并无休息之意。穿着性感而暴露的女郎和人妖在T台上展露风姿,踏着猫步不断地扭摆着身体,仿佛要使出浑身解数以博取客人们的青睐。 台下的卡座上有不少老板和大佬被莺莺燕燕簇拥着,烟雾缭绕,人也缭绕。宴厅旁有一个室内乐团在演奏调子诡秘的音乐,但乐曲声被埋没在嬉笑喧嚣之间,无人听闻。 韩笠:石头哥,我不做了,跟您辞行。 石远鹏:行啊,周六的晚上我们在游轮上办晚宴。你来,我们给你践行。 来到宴厅时,韩笠最后一次查看了他和石远鹏的聊天记录。按照规矩,他关闭手机,抬头正见到石远鹏跟一个扮成古希腊女神的半裸男孩玩蓝色药丸。 男孩像一条狗一样撅着屁股跪在石远鹏的脚边,嘴巴微微张着,待石远鹏将药丸抛掷在半空中,忙不迭地伸长了舌头要把药丸接住。他接住了,憨足地把药丸咽下去,整个人变得兴奋不已,更放肆地用袒露的乳头往石远鹏的手指上蹭,引得周围的人哄笑不止。 另一旁,手中捻着雪茄的雷熙德正躬身将茶几上的一小串白色粉末吸进鼻子里,人顿时精神抖擞了许多,靠在真皮沙发里搂住身边的女郎,翘着二郎腿向韩笠打招呼:“韩笠,好久不见。” “德哥。”看到日渐消瘦的雷熙德,韩笠的心不禁颤了颤。但他面色平静,又向正和小男孩玩得欢的石远鹏打招呼道:“石头哥。” “哎,这位帅哥是谁?”不认得韩笠的大老板兴致勃勃地向石远鹏打探。 雷熙德品着雪茄,介绍道:“他是石头这儿的头牌!怎么样?比你那个当红小鲜肉标致多了吧?” “还真是。”大老板将韩笠和他怀里的男明星对比了一番,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石远鹏叹着气,把烟掐灭,感慨道:“人家现在想和小情人远走高飞,不肯跟我了。” 看着这阵仗,韩笠的心中隐隐地有些不安。在场的男男女女起码有五十人以上,实在太多了。而且,雷熙德也来了。他跟石远鹏以前是情人,后来玩腻了,变成了生意上的合作伙伴。韩笠每次见到雷熙德,都能看到血和疯癫。 “数人呢?”石远鹏看到韩笠眼神的变化,笑眯眯道,“石头疼你,压根没告诉我们你要走。否则,大伙儿可不得都来送行?唉,现在就这么些人,寒碜了些。” 韩笠的眉心轻轻地蹙了一下,面上没有惧色,但也不回答。 这时,雷熙德不耐烦地朝室内乐团嚷嚷道:“拉个屁!滚!台上那些,自己一边儿玩着去!”说罢,他将原本搂在怀里的女郎恶狠狠地甩到地上,又拎起女郎的脑袋往撒了白色粉末的茶几上按,待女郎把粉末舔干净,又丢到地上。一旁前来观光的几位客人看得目瞪口呆,转眼又露出了充满兴趣的表情。 人少了一些,韩笠的口腔干燥,抬眼看到雷熙德大摇大摆地走到面前。 雷熙德对他温柔地微笑,客客气气地说:“韩笠,你化妆好看。下回化妆吧!” “德哥,我不做了。”韩笠说话时,感觉到耳旁有嗡嗡的汽笛声,是列车出发前的耳鸣。 石远鹏故作不满地说:“韩笠,你在这儿做了三年,我没亏待过你吧?你这三年拿到的钱,可比翠翠他们那种干了七八年的,多多了。什么好的、贵的都给你,你想走就走。嗯?何况,你睁开眼睛好好地看看,人都去了大半,想想谁最疼你。” 韩笠咬紧了牙关,静默几秒钟后,干脆地跪在地上。 雷熙德一看乐了,骄傲地向朋友们炫耀自家的小孩有多懂规矩,一边解开裤子,一边说:“咱俩太熟了,你跟石头也熟。大家知根知底,让你就这么出去,我们冒了大险。你说对吧?”话毕,他掏出裤子里那微微抬头的东西,往韩笠的嘴边站。 韩笠的目光阴霾,张嘴把生在一片乌黑糟乱中的紫红含进嘴里。那东西不消片刻便在他的嘴里涨满了,雷熙德勾起嘴角,拽着他的头发柔声说:“乖,往里吞。” 周围或站或坐了十来人,全在看这场真人表演。早有神志不清的,此时更是激情澎湃,坐在石远鹏的腿上荡秋千的半裸男孩一脸哭丧地把臀缝往石远鹏的皮鞋上蹭,发出乞求的嘤嘤哭声:“石头哥,我也要玩。” 雷熙德突然拽住韩笠的头发,呛得他险些咬住嘴里的这根肉棒。他仓皇地吐出来,唾液仍在嘴边流淌,目光始终落在地毯的一团花纹上,下颌却因为嘴巴张开的时间太长而酸疼了。 这只是开始。 雷熙德大咧咧地把湿淋淋的性器挂在裤子外,坐进沙发里,对韩笠招手:“爬过来。”韩笠的背脊僵直,良久没有动弹,咽下去的唾液里有咸腥的气味,十分刺鼻。 “阿德,这条公狗不听话啊!”雷熙德的一个朋友一边在女郎的衣服下揉着她的乳房,一边嘲笑道。 闻之雷熙德瞪圆了眼睛,石远鹏往半裸男孩的腿间踢了一脚,痛得男孩捂住性器在地上哭着打滚。“痛?踹他去!”石远鹏往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把男孩踹到韩笠的身后。 男孩痛得两眼发红,颤颤悠悠地爬起来,咬着嘴唇,气呼呼地往韩笠的背上踹。韩笠的身子晃了晃,仍跪在地上未动。男孩急了,又往他的腿上、背上连着踹了几脚,韩笠忽然回头瞪向他,反倒看得他愣了愣。 “真没用,我来!”一个穿着改良旗袍的女郎走过来,抬腿往韩笠的脸上踹。 她的动作太快,韩笠始料未及,没想到要和女人动手,就这么被踹到了地上。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液,接着又被那个半裸男孩趁势连踹了几脚。看着男孩子耀武扬威的模样,韩笠恨得从地上爬起来,一拳抡到了他的脸上。男孩哎哟了一声,又见韩笠扑过来,忙不迭地喊饶命。韩笠目露凶光,正往男孩的脸上揍,忽而身后不知是谁往他的腰上踢了一脚,他的喉咙一甜,顷刻间摔倒在地。 那个刚刚嘲笑过雷熙德的男人操着一支空酒瓶砸到韩笠的头上,韩笠双眼发黑,没来得及爬起来,人已经被他提溜到雷熙德的腿边。男人把他的脸往雷熙德的腿间摁,命令道:“畜生,给你德哥舔!” “哎,对漂亮的孩子得温柔。”雷熙德满不在乎地朝朋友挥手,掐着韩笠的下巴抬起他的头。韩笠愤恨地撇开脸,挣脱了他。见状,雷熙德眯了眯眼睛,耐心地说:“韩笠,要从我们这里离开,得按规矩来。你不是不明白吧?” 韩笠的胸腔起伏着,半晌道:“明白。” “平时待你不薄,既然以后江湖不见,是你报答的时候了。”石远鹏在韩笠的身后说,“脱吧。” 他的心一片死寂,脑海里同样一片空白。不知为何,当他低头解开自己的皮带时,忽然想起了裴晏禹。他沉下了一口气,利落地将皮带松开了。 石远鹏看得不耐烦,扯下他的裤子,从边上捡起一颗胶囊往他的后穴里塞,督促道:“吃进去。”感觉到身体里多了异物,韩笠的心陡然抖了起来。未能做最后的抵抗,石远鹏已经粗鲁地用手指把胶囊塞进他的肠道里。 顷刻间,韩笠原本颤抖的心静止了。他还在盯着地毯上的那团花看,余光看到茶几上倒映着石远鹏喝红酒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奇异的瘙痒开始抨击韩笠的神经,他开始发抖,最明显的却是露在外面的阴茎。他慌了神,双手不知该先安抚哪一端,而石远鹏已经操起他的皮带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身后。 那团花开始出现重影,后来的事情,韩笠无法记清。他在地上打滚,双腿将裤子蹭到脚边,又贪婪、饥渴得像是牲畜。冷汗、热汗一并在他的皮肤上腻出一层水色,宴厅的灯光变成了漫天的星辰,而千万只蜘蛛伸出毛绒绒的触手爬在他的肠道里,原本紧闭的穴口张开了嘴,大喇喇地开着要迎合某种恩赐。他的面色涨红,话语在口齿间哆嗦,发出的全是痛苦却激动的呼噜声。 “这张嘴,真是不会求人。这样才讨人喜欢。”石远鹏抱起他发红的身体,又往那流出肠液的穴口里塞了一枚胶囊,“让德哥救你,快。” 他倒在地上像畜生般发情的模样让周围的男男女女全看直了眼睛,刚才打过韩笠的男人已经和他的女伴在沙发上干了起来。晃动的身影花白了韩笠的视线,身体里更是骚动得厉害。 他怀疑自己的心再这般跳动,会碎裂。他已经没有精神怀疑。连听觉也乱了,他喘着气,后头终于被把持不住的雷熙德捅了进来,本是痛苦,却成了欢愉。韩笠痛快地发出了叫声,又听到雷熙德骂骂咧咧的嘲笑声,将他像推车一样捅到沙发上。 鼻子和嘴巴全压在皮料上,韩笠大口大口的呼吸和呻吟,快感化作体液从肿胀的性器里流淌出来,耳旁全是火车铁轨的声音,哐啷、哐啷、哐啷。突然,辛辣的鞭打抽到他的背上,刺激的疼痛加剧了快感,他嗷叫了一声,后穴却收紧了身体里这不知换了谁的东西。 不知道是什么人在笑,什么人在哭。他的下颌被掐开,又捅进了另一根粗壮。他的手腕因挣扎而鲜血淋淋,他仿佛坐在一截车厢里,一旁有列车呼啸而过,车厢全暗了。通过一条幽深的隧道,周围都是风声。风声里有裴晏禹的声音,和他通红的眼睛。 “把美美叫过来。”石远鹏双眼发白地瘫坐在沙发里,将韩笠的脑袋往腿里按,又和再度进入韩笠身体的雷熙德舌吻。 韩笠恍惚之间听到他们交换着彼此的唾液,还有女郎和男人做爱的欢叫声,湿淋淋的唾液滴在他的后颈上,像是滑腻的蛇爬在他的肩上,要把他勒死,又恐他不够乖张。 一个陌生的女人走进了宴厅里,韩笠的呼吸里全是石远鹏的气味,神志不清,恍恍惚惚地想起这是上回见到的那个嫩模。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石远鹏射出的精液在这时灌入他的口中。 “她很漂亮。”雷熙德也射了,他摘掉安全套,又在韩笠往地上呕吐时,把他翻倒在地,拍拍他的脸蛋,“我把她赏给你。”话毕,他用满是白色粉末的手捂住韩笠的嘴和鼻子,又欣赏着他惊恐的模样,微笑着。 恐惧布满了韩笠的心头,比痛苦和欲望更甚,但这些很快全部没有了,只剩下飘飘欲仙的迷离。 没穿内裤的嫩模跨开双腿,湿淋淋的甬道在他勃发的性器上勾引着,韩笠突然笑了,欢快地挺腰进入了她的身体——难以置信的舒服和顺利。 韩笠眼前的光越来越亮,像是阁楼那扇天窗没关上遮光板,裴晏禹很奇怪地问,连遮光的帘子也没有,怎么睡得着。 第44章 微光的重生-1 夜里睡着前,韩笠忘了将天窗的帘子合上,以至于一大清早,他便被窗外灿烂的阳光照得合不拢眼睛。 “宝贝、宝贝。” 韩小怜轻摇着他的肩膀,在他的耳畔轻声地呼唤,“宝贝,醒一醒。快起来看看发生了什么好事?” 韩笠本已被阳光打搅,又被韩小怜纠缠着非要他起床,他不乐意地呢喃了几声,终是懒洋洋地被韩小怜拉起来,趿着拖鞋往外走。 待揉亮自己的眼睛,韩笠才发现韩小怜一大清早已经穿上她作画时挂的围裙,料子上大片浑浊而混乱的颜料,衬得她的白色连衣裙更显柔美和干净。 “妈,早餐做好了吗?”韩笠走到厨房里,远远地听见韩小怜哼曲儿的声音,回头一看,自己已经置身于她的画室当中。 韩小怜青春靓丽的面庞晶莹剔透,如同院子里结的红苹果,她美滋滋地把一座画架拖拉到韩笠的面前,心情愉悦地说:“宝贝,上回你给妈妈当模特儿,画的这幅画呀,今天早上画廊的老板告诉我说,已经被订下,要卖掉了!” “真的吗?”韩笠惊喜极了,走到蒙着防尘布的画架前。 韩小怜确定地连连点头,仰头望着他,像是一个天真的少女,单纯地笑道:“我们用卖画换来的钱把你爸爸最喜欢的梅瓶买回来。等家里的家具都赎回来,爸爸就会回家了。” “嗯!”韩笠仰望着韩小怜散发着柔和光泽的面庞,甜甜地点头。 她怜爱地揉一揉孩子的小脑袋,在他的面前蹲下,仔细地端量他稚嫩的面庞。片刻,她倾身抱住他柔软的肩膀,温柔地说道:“宝贝,妈妈永远爱你。” 韩笠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和小胳膊,像个小大人一般回抱住韩小怜,也说:“妈妈,我也永远爱你。” 她亲亲他的脸蛋,拉着他的小手,起身道:“看看妈妈给你画的画,好不好?” “嗯。”韩笠瞥见她谨慎而怯弱的眼神,淡淡地点了点头。 韩小怜松开他的手,走到画架前把防尘布取下。 很快,一副精致的油画呈现在韩笠的面前,画里的男生面目清秀干净,眼神似有些许懵懂,正定定地看着前方,看着站在画外的韩笠。韩笠感受到画中人的眼神,皱起眉,问韩小怜:“这是谁?” “这是你。”韩小怜幽幽地回答。 画中的人眼神越发地深沉,眉心若有似无地蹙起,渐渐地,面部表情呈现出愤怒、忧愁和无奈的焦灼感。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韩笠的脸上移开,韩笠与他对视,嘴里喃喃地喊出画中人的名字——“裴晏禹。” “对,他是裴晏禹。”韩小怜站在没有遮光帘布的天窗下,瘦得皮包骨的身子像是一具骷髅。 她的皮肤白得发灰,纵是在阳光下也毫无光泽,她几乎掉光的黄头发可怜兮兮地黏在她的头皮上,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发黄败落的牙齿。那双眼睛像随时可能从眼眶里掉出来的铜铃铛,盯着韩笠的脸不放,问:“宝贝,你爱他吗?” 韩笠可怖而憎恶地看着她,从她的眼珠子里看见自己将狰狞藏在皮下的冷漠的脸。 突然,韩小怜哇的一声哭出来,双手捧着脸接住自己的泪水,痛苦地说:“你爱他,你爱他……”她呜呜地哭着,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韩笠没有开口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的哭泣,忽而感到有一双手自身后将自己抱拥。 他疑惑地回头想看看是谁,却什么也没有,连身后的油画也在不知何时变成一块未使用过的画布,干干净净。 “你把他藏哪里了?”韩笠生气地质问。 韩小怜还在哭,哭着哭着,嘻嘻地笑起来。 “藏哪里了?”她从双手中抬起脸,掌心里留着两颗眼珠子,轱辘轱辘地在她的手掌里打转,灵巧地看着韩笠,“你猜。”说完,这两颗被摘下的眼珠子淌出泪来。 韩笠吓得蓦地睁开眼,依然能够听见哭声。 迷药过后,表层和内里的疼痛加剧了他的清醒,又险些令他再度痛晕过去,他费力地呼吸着,忽然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韩笠茫然地转头,见到崔唐哭着扑到自己的身上。隔着被子,他正巧压到韩笠的手臂,疼得他出了一头冷汗,骂道:“操,哭丧呢?” “呜呜……”崔唐的眼睫毛被泪水黏成了一簇一簇的,抽泣道,“我们以为你要死了。” 闻言,韩笠又骂了一声。他疼得动弹不得,又见到自己的右手上吊着点滴,脑袋沉甸甸地再度倒在枕头上。 医院的天花板白花花一片,和游轮上的奢华全然不同,他迷迷糊糊地问:“谁送我过来的?” 崔唐哽咽道:“我和茗茗。上回泡温泉时遇到的那个小新,他最近得宠,偷偷给我们弄了一艘快艇。他们把你从宴厅里丢出来以后,我们马上把你弄上快艇,又叫救护车把你送到医院来了。” 韩笠困难地转过眼睛,瞄了一眼坐在一旁默默拭泪的杨茗,虚弱地说:“行了,我没死。别哭了。”说完,他听到杨茗打了一个泪嗝,“病房是你们开的?” “嗯。”杨茗点头,“集体病房人太多了,嘴杂。” 韩笠凝视着他,说:“谢谢。” 崔唐擦干了眼泪,说:“韩笠,茗茗可帮你了。这单人病房的钱可贵着呢!” “说这些干什么?人能救活就行了。”杨茗连忙止住了他的话头,忧心忡忡地看了看韩笠,“我去叫医生过来。” 没过多长时间,一名约莫四十出头的男医生便带着几个实习生过来了。 韩笠在他们的胸牌上看到了熟悉的校名,才知道原来这里是裴晏禹他们学校的附属医院。 医生向韩笠询问了目前的身体状况,又向他的学生们介绍了接下来的治疗建议,并且向护士交代工作的注意事项。 “病人发生过急性毒品中毒,已经采取解救措施,目前需要观察、调养,看看是否需要进行进一步的戒断。”医生对他带来的人说完,低头俯视韩笠,说,“不算特别严重,会诊过,外伤更重一些。先住着吧,观察观察。” 韩笠疲惫地点头,说:“谢谢。” “嗯。曲胜寒,这位病人你跟一下。”医生回头对一位女实习医生说。 从他们刚进来时起,韩笠便敏锐地注意到这名实习医生常常用困惑和不解的目光窥看自己,这眼神与其他的实习生、护士全然不同,令韩笠感到莫名其妙,尽量避免与她发生目光的交汇。等到医生这样吩咐,韩笠这才转眸看她。 曲胜寒看见他正视的眼,错愕地眨了一下眼,仓皇和尴尬从脸上轻微地掠过,淡定地答说:“好的。” 他们只是来问了问情况,未做别的检查。 医生带着其他实习生和护士离开以后,崔唐忙不迭地和曲胜寒套近乎:“曲医生,我们又见面了!你还记得我吗?上回体检,是你帮我检查菊花。” 哪怕听一个男人说着那样的部位,曲胜寒同样不动声色。她微微地扬了扬嘴角,又疑惑地看向韩笠。 韩笠的心里更加奇怪,但他太累,心脏似乎在历经大难以后难以重新负载重荷,跳得格外吃力。他转开脸,不再理会这个实习生。 “呵呵,我们韩笠刚受过大难,心里不太舒坦。您多担待,别生气!”崔唐客客气气地搓动双手,殷切地说,“曲医生,我们两个平时都还有工作,特别是晚上。要是没时间来陪床,麻烦您多看看?他家里没别人了……哎?” 崔唐的话说到一半,顿时想起一事,忙扯着韩笠的被子问:“喂,你的小男友呢?好家伙,你为了他弄成这样了,他到现在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你可昏迷四天了!电话呢?家庭住址呢?给我,我把人找来!” “滚。”裴晏禹早就回家了,就算他没回家,韩笠也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惨样。 崔唐吵得韩笠头疼,烦不胜烦地撇开他的手,却不小心扯到输液管。 杨茗吓得连忙将输液管和点滴瓶扶住,嗔道:“崔唐,你烦不烦?没看见韩笠想休息吗?” 崔唐被骂得愣了一下,半晌,他的小嘴一努,嘀咕道:“谁不知道你那小心思。” 杨茗听得怔住,不消片刻便涨红了脸,又羞又恼。 “病人刚醒过来,需要休息。”曲胜寒在这时淡漠地发话,打断了他们的吵吵嚷嚷。 韩笠惊讶之余,不得不重新睃了她一眼,又遇见她看向自己的目光。 他们的对视本应短暂,但因曲胜寒抓住机会,不容置疑地看进韩笠的眼睛里,韩笠的心里纵有不耐,还是转过脸正视了她。 曲胜寒肯定的目光由此变得柔和了一些,声音也温柔了,道:“今天我值班,有事可以按铃。”话毕,她郑重地看了崔唐他们一眼,算作提醒他们保持安静,转身走了。 第45章 微光的重生-2 就这样,韩笠暂时在医院的住院部里住了下来。 由于他的病情特殊,并且所有的治疗、住院费用全部自费,所以关于他身份的猜测很快在住院部里流传开,连每天到病房里打扫卫生的清洁人员也对他侧目而视。 韩笠受惯了这样的冷眼,全都不放在心上,但“践行宴”的记忆时常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令他难免惴惴不安。 其实,那天晚上自韩笠的**里被塞了致幻剂以后,他的精神、意识都模糊了,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更不可能记得清楚。韩笠只能勉强地记起一些自己完全疯癫以前发生的事,光是那些事,已经足够让他胆寒。 杨茗每天都到医院来看望韩笠,韩笠没有请护工,杨茗不在时,他连上洗手间也格外困难。近来他只吃流质食物,人很快又消瘦了一圈。 一天早上,崔唐把一张新的手机卡给韩笠送来了。 韩笠换上手机卡,给裴晏禹发了一条消息,向他问过年好。一不留神,裴晏禹的寒假已过了两周,到了将要过年的时候。 虽然过年期间的生意火爆,但崔唐还是向石远鹏请假回老家过年,杨茗放心不下韩笠,在医院里多陪了他两天。 过年前,韩笠终于把杨茗撵回了家。 另一方面,住在单人病房的费用确实是一笔不小的负担,韩笠知道一直是杨茗替自己垫钱,心中过意不去。随着身体的渐渐好转,医生确认他不需要进行戒断治疗以后,建议他去往集体病房继续养病或者出院——冬天里,医院的病房十分紧张,韩笠也曾认真地考虑。 偏偏崔唐和杨茗不放心,非要他住在医院里,韩笠思来想去,确定自己不可能受得了集体病房里人多嘴杂的环境,于是还住在原先的病房里,但关于住院和治疗的费用,他另有别的打算。 崔唐和杨茗都走后,韩笠仍能见到的比较熟识的人,只剩下那名姓曲的实习医生。尽管韩笠醒来的那天,崔唐向她拜托过,但韩笠自那时起根本不打算领情,所以除非曲胜寒自己过来,否则韩笠从不会主动地按下电铃。 曲胜寒看样子就是个性情孤冷的人,韩笠待她不亲近,她也没有主动地套近乎。为此崔唐曾向韩笠发脾气,说自己偷偷摸摸地给曲胜寒送礼物,却让韩笠白白地把好意浪费掉了。 韩笠不以为然,淡漠地问:“送了她什么?她收了吗?” “两盒意大利巧克力。”崔唐说着,眼睛瞥向别处。 杨茗在一旁给韩笠盛粥,嘟哝道:“人家根本没受你的好,最后还不是你自己吃光了?” 崔唐气得直哼哼,那天直到探视结束也没再搭理杨茗。 住院本来不是什么好事,韩笠不打算和医院里的人套交情,可是他整天待在病房里,有些事想做又做不得,免不了心烦。 他不想再给崔唐他们添麻烦,让他们担心受怕,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终是需要自己想办法。 大年初一,住院部里冷冷清清,大多数病人回家过年了。 韩笠问到病房里看他的曲胜寒:“你过年不回家吗?” “我是本地人。”曲胜寒检查他的伤口,声音冷冷地留在口罩里面,“今天值班。” 原来如此。他点头,再次看到曲胜寒查看他的肛 门时冷静的眼睛,免不了困窘地避开她看向自己的眼。 “好得差不多了。打算出院吗?”曲胜寒直起身,拆掉医用手套。 韩笠穿好裤子,翻身坐起,仔细地想了想,抬头问:“我想做一次HIV病毒的检测,你能帮我吗?” 闻言,诧异从她的眼睛里一闪而过。少顷,她摘下口罩,从容地点了点头,说:“好,我帮你安排,安排好了通知你过去。” 虽然多日以来两人基本上只有医患之间的交流,但韩笠在这时忽然对曲胜寒产生了一丝好感。他由衷地说:“谢谢你。” 曲胜寒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微笑,说:“不客气。” 韩笠稍作犹豫,问:“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你还记得吗?” 曲胜寒听罢,脸上难得地出现了羞涩的神情。她抱歉地淡淡一笑,说:“因为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这答案在韩笠的意料之外,可是他回忆曲胜寒当时的模样,确实像如她所言该有的反应。韩笠错愕半晌,庆幸地笑了笑,说:“那我也该谢一谢你的那位朋友了,多亏我长得像他。” 在曲胜寒的帮助下,韩笠很快在医院里做了检测。 伤势慢慢地好转,韩笠已大可不必住在医院里,但他又无处可去,所以还是暂时住着等消息。 与裴晏禹的联系时有时无,他们没有打过电话,只有互传信息。 裴晏禹时常在半夜三更给韩笠发信息,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韩笠第一次收到他半夜发来的信息时,觉得很奇怪,可他很快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裴晏禹这是在检查他是不是半夜没睡觉。 意识到这一点,韩笠好气又好笑,再想到自己遭的罪,更为裴晏禹的怀疑而生气。 他气归气,又没有把已经退圈的事情在电话里告诉裴晏禹。韩笠担心裴晏禹追问缘由和经过,这些三言两语都讲不清楚。所以,韩笠气了半天,最终只选择在收到裴晏禹的信息以后不马上回复,总等到翌日的早上,才回复裴晏禹的留言。 裴晏禹的留言往往非常无聊,只有“睡了吗”、“在干什么”,留言虽然在早上回复,可韩笠每天的半夜都要等到裴晏禹发来的信息,才能睡得着。 醒来时,韩笠的回复同样非常无聊,只有“刚醒”、“没干什么”。 终于等到出院的当天上午,韩笠来了兴致,回复道:你每天半夜不睡觉,给我发消息,什么意思? 这条信息发过去以后,久久没有等到回复,反而是曲胜寒走进了病房。 曲胜寒把化验报告单交给他,说:“你的报告。” 看到密封的报告单,韩笠的心头发紧,立即撕开密封条,取出报告来看。 看到上面的检验结果,多日来的郁结终于散去一些,他松了一口气,抹去额上的汗,虚惊一场。看着手里的报告,韩笠感激地看了曲胜寒一眼。 见状,曲胜寒猜出报告单上的内容,露出温柔的微笑,说:“如果还是不放心,高危行为的三个月后,再进行一次复查吧。但其实你刚来的时候,已经对你进行过阻断治疗,现在这个结果,应该很准确了。” “谢谢。”韩笠再一次由衷地说。 她的目光依然柔和,说:“不客气。” 于是,韩笠带着满身的伤疤离开了医院。 天空灰蒙蒙一片,连远处的山也雾蒙蒙。 韩笠拎着包沿着道路相反的方向走,在走了几步以后忽然想到,那幢别墅现在已经不是他能够回去的地方了。 崔唐和杨茗放假回家以前,把韩笠家里的东西全搬了出来,分别挤着塞进他们的小公寓里,等着韩笠出院以后再做安排。 韩笠没什么可以安排,自从走上那艘游轮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决定如果自己能够活着离开,便将那些贵而无用的东西卖掉。 可惜逢年过节,却一时找不到好的买家,如果再把东西送回原本那间典当行,以那位老板贪婪的个性和他跟石远鹏的关系,哪怕是死当,韩笠也换不了多少钱。 韩笠的银行账户里还留着裴晏禹给他的五万元,想起裴晏禹,韩笠又是一肚子火。他想,等自己再见到裴晏禹,非把他狠狠地训一顿不可。 可是,裴晏禹居然趁着放寒假逃之夭夭了,韩笠连当面质问他的机会也没有。 韩笠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休息,伤处直到此时仍感到疼痛。 他看了看两只手腕上结痂的伤疤,无力地叹了一声。 手机里存着这几个星期以来,他和裴晏禹之间的那些无聊的对话,看着看着,韩笠居然笑起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迷信的说法,韩笠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后福——他估摸着不会有,但起码想起裴晏禹时,他的心里是踏实的。 韩笠望着街道上偶尔经过的车辆发呆,又起身往更远的地方走了一段,来到那家便利店前。 在里面打工的是一名没有见过的店员,想来是裴晏禹离开以后来顶替的,韩笠走进店里,受到了店员的欢迎。 他在店里寻找片刻,找到一份速食粥请店员帮忙加热,然后来到用餐区坐着等待。 恍惚间,韩笠以为又看见裴晏禹在货架前拣货,结果却是这位陌生的店员将速食粥端到他的面前。 韩笠意兴阑珊地吃着蛋花粥,取出手机拍摄了一张店内的照片,给裴晏禹发过去。 趁着他还没有回复,韩笠又问道:你平时怎么回家? 过了一会儿,裴晏禹回复道:先乘车到秣陵,然后转车。如果不遇上列车晚点,大概三十个小时能回到春林。春林有直达趾洲的汽车,两个小时,再坐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就能到家。 看着这些惊人的数字,韩笠懵了片刻。原来裴晏禹到这里来上学得花费那么长的时间,他皱起眉头,又问:如果不坐火车,乘飞机呢? 裴晏禹:我没有坐过飞机,不知道。但只要到了春林,过来应该挺方便。 方便?明明又是一番折腾。韩笠不悦地沉了沉气。 此时,裴晏禹又问:怎么了? 韩笠仿佛看到裴晏禹已经坐在自己的对面,正好奇地发问。他不禁笑了,却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没什么,问问而已。 第46章 微光的重生-3 “嗞——”姜末和大蒜末倒进油锅以后,锅子里的油珠子往外弹,又在裴晏禹倒入洋葱末翻炒后,持续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裴晏禹端着碗,正往已经炸出香味的调料末里倒汤汁,放在围裙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他将碗放下,一边注意锅里的调料汤汁,一边拿出手机。 一旁的韦柳钦看了,连忙接过他手里的锅铲,用眼神督促,嘴里说:“去去去,到外头去!” 裴晏禹看到是韩笠的电话,心虚地瞥了母亲一眼,又埋头匆匆地走出厨房,快步通过客厅以后,在关上房门的同时接起了电话:“喂?” 电话里没有声音,裴晏禹等了等,又奇怪地看了一眼手机,确实在通话当中。 “喂?韩笠?”电话那头似乎很吵,全是人说话的声音,却没有韩笠的回音,裴晏禹纳闷极了,“是不小心拨错了吗……” “是我。”正当裴晏禹嘀咕着,要把电话挂断的时候,韩笠说话了。 上一次听到韩笠说话,还是在他回家的列车上。时隔一个月,裴晏禹丝毫不觉得陌生,只是熟悉的感觉令他感到一丝不知因何而来的惆怅。他扬了扬嘴角,没能笑出来,问:“怎么了?” 韩笠又沉默了许久,电话里再度只剩下路人嘈杂的声音,这回,裴晏禹安静地等待着。他试图在那些嘈杂的声音里寻找到韩笠的呼吸声,但终是无迹可寻。 明明是元宵节里与家人团圆,也同母亲一起热火朝天地准备了晚饭,但裴晏禹的心里还是感到无限的荒凉。过了很长时间,他提起精神,问:“今天元宵,你在那边,平时怎么过的?” “有时候跟朋友一起,有时候一个人。”韩笠顿了顿,话说得刻意而缓慢,“有时候,在做生意。” 闻言,裴晏禹的心里咯噔了一声。他不知韩笠这话究竟是否在戏弄自己,但如今在这通好不容易接通的电话里,他不想再和韩笠为这件事争执了。 上次在电话里,他和韩笠说过的话,韩笠后来往心里去了吗?韩笠究竟有没有考虑过他的建议?在那之后,裴晏禹常常在半夜给韩笠发信息,可韩笠似乎每晚都睡得不错,裴晏禹不知该不该怀疑自己已经被看穿,是不是又受到了愚弄。 裴晏禹想问,又怕话一出口,通话便断了。他静默了一会儿,故作轻松地说:“今天的晚饭是我和妈妈一起做的,烧了一桌菜。要是你能来就好了,爷爷去世以后,我家更冷清了,过年只有我和爸妈三个人。” 韩笠忽然笑说:“我要是真去了,你可不得吓死?” 裴晏禹愣了愣,竟不知道要如何接话了。 电话那头的韩笠听到裴晏禹沉默,冷笑道:“你瞧,真被我说中了。” 元宵和除夕一样,是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这个时候几乎没有朋友会串门。如果韩笠上家里来,裴晏禹确实不知该如何向家里人解释。他刚才只不过是不想让气氛太僵才说了那样的话,没想到居然演化到这个地步。他沉默着,不知要再说些什么。 半晌,韩笠突然说:“既然如此,我这就回去吧。” “什么?”裴晏禹怔住,总觉得自己听漏了什么内容。 韩笠冷淡地说:“我在你们这里的长途汽车站。操,以前怎么没听你说,你们这儿的冬天这么冷?刚才车上有空调,把衬衫汗湿了,现在黏在身上好像不会干似的。” 裴晏禹吃惊地捂住了嘴巴,脑子一时之间转不过弯来。韩笠居然来了?裴晏禹懵了,还是反应不过来,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么来的?” “当然是飞过来,谁跟你一样坐火车?”韩笠不客气地说,“你出不出来?要是不出来,我这就回春林了,起码能找一间像样点儿的酒店住。” 可是家里面刚刚做好了团圆饭,他该用什么借口出门?裴晏禹心知自己如果出去这一趟,晚上多半不会再回家了——他不能让韩笠一个人在他乡异地过元宵。 裴晏禹在房间里踱步,脑子里乱成一团,最后狠下心来,说:“我给你发我家的地址,你打个车过来,跟我们一起吃团圆饭吧!” 韩笠静了静,怀疑道:“你确定要这样?” 这么一问,再次把裴晏禹问住了。他搔了搔头,想到现在韩笠在汽车站里,已经离他这么近,顿时什么规矩和道理都想不起来了。 但如果跟他出去了,再回家得怎么向父母解释?二十几年来他不曾缺席一顿元宵的团圆饭,倘若突然走了,他们必定得一顿盘问。裴晏禹的心脏跳得特别快,扑通扑通作响,感到自己的心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奔向韩笠了。 “我家的饭快做好了……”裴晏禹在跟自己为难,发愁地说,“你先来,好吗?到了我出去接你。晚上我们再出去。” “好吧,你把地址发过来。”韩笠不情不愿地说完,又问,“晚饭真是你烧的?” 裴晏禹听他答应,遂放下心来,连忙说:“嗯,食材是我清早到农贸市场买回来的。忙活了一个下午,和妈妈一起杀了两只从乡下送来的鸡,鱼是昨天我爸爸钓到的。我一共烧了六个菜,还有妈妈烧的菜,可丰盛了。”他急急忙忙地说了一通,话毕又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傻。 韩笠在电话里又沉默了,多半是被他所说的弄得哑口无言。 良久,裴晏禹听到韩笠在电话里笑了,他用很轻的声音说:“裴晏禹,我想见你。你等我。” 裴晏禹愣了愣,原本扑通扑通直跳的心渐渐地平静了,应道:“嗯,我等你。” 自从得知韩笠已经来到了趾洲,挂断电话以后,裴晏禹便开始六神无主、坐立不安了。 韦柳钦看他时不时地走到窗户前眺望了许多次,还在摆放碗筷时不小心将筷子跌落在地,哎哎地提醒了两声,又问:“怎么回事?心思全在外头了。” 裴晏禹回过神,这才想起要向父母说明。他考虑一番措辞,说:“忘了和你们说,我请了一个朋友上家里吃饭,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这么多年来,裴晏禹连朋友和同学也少往家里带,更毋庸提在阖家团圆的日子里邀请朋友到家里来一起吃饭。此话一说,裴榷和韦柳钦都十分吃惊。 裴榷皱眉,不满地问:“正月十五,哪家哪户不是在家里团圆?虽说请朋友来,好客没有错,不过你的那个朋友上别人家里吃团圆饭,他家里人没意见?” 裴晏禹早知父亲会这样说,回答道:“他没有家人了,是个孤儿。” 闻言,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 裴榷露出尴尬的表情,随口哦了一声,在坐下以后心不在焉地问:“哪个朋友?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是在学校里认识的同学。”为免麻烦,裴晏禹说了谎,又在看到他们吃惊以后,接着往下编,“放假以后他就出来玩了,各地都转了转。我看元宵到了,就让他到我们家来。” 裴晏禹在他们面前一向表现得诚实懂事,听罢两人不再怀疑。 韦柳钦好奇地问:“是你们系的?” 他只知道韩笠从前上过大学,但究竟学了些什么,却不曾有机会问,突然听母亲问起,裴晏禹的心头一堵,又怕韩笠稍后到达后也被他们问起,两个答案对不上反而露馅。他摇摇头,只说:“不是,其他系的。以前我们系不是在本部上课吗?那时候认识的。” 韦柳钦了然地点头,没接着问。 裴晏禹不敢当面过多地观察他们的神色,免得自己先露出马脚。他担心父母因为等韩笠吃饭而对韩笠留下不好的印象,趁着韩笠还没到,又主动地打破短暂的沉默,说:“他在外面住酒店。不过,我觉得元宵一个人住外面怪冷清的,家里也没空余的床,晚上我打算和他一起住外面。” “哪里有元宵节有家不住,住外面的道理?”裴榷不悦道,“没有床?你床底下不是有一张行军床吗?怕委屈了朋友,你睡那张床,让你的朋友睡你的床不就行了?” 韦柳钦同意地说:“你爸爸说得对,酒店总不比家里,而且谁知道那些被套和床单干不干净?前天不是还看到新闻报道,说整顿了好几家嘛!还是住家里吧!” 裴晏禹唯恐自己再坚持下去,让他们起疑心,心里纵是不耐烦,也只好乖觉地点头,答应下来。 他们的菜上桌得晚,三人说这几句话的工夫,裴晏禹便接到了韩笠的电话。 看到来电显示,他的心陡然往上一提,努力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接起电话:“喂?” “我到小区里面了,是三栋3单元吧?”韩笠嫌弃地说,“这楼多老了?是危房吗?” 不知为何,听到韩笠这么说,裴晏禹居然觉得好笑。他匆匆地看了父母一眼,说:“你等等,我下楼接你。” 这一路从家里往外跑,裴晏禹总在还剩下五六级台阶时,飞身往下跳,再跑下一段。 小时候,为了一丁点莫名其妙的虚荣心,他总为家里的楼层低而时不时暗自气恼,但这时他却为这段路程这么短而庆幸。 见到站在楼外的韩笠,他在最后几步路飞身一跃,又像一阵风一样扑到韩笠的身上。 韩笠没想到他跑得这么快,还二话不说地往自己的身上扑,脚下趔趄了几步,可算把他抱稳了。 裴晏禹不知韩笠的身上有伤,抱得太用力,引发了他身上各处的疼痛。疼痛那么清楚,比凉风还清楚,韩笠抱着这具温暖的身体,听到裴晏禹连呼吸也是温热的,不消片刻便温暖了他冰凉的耳朵。 痛处仍在提醒着韩笠伤害和恐惧,可怀里有裴晏禹,那些都不算什么。 那些都是过去了。 “不怕你爸妈在楼上看到?”韩笠笑问。 裴晏禹的臂膀一僵,尴尬地放开他,又紧张地往楼上望。 确定窗台边上没有人,裴晏禹松了一口气。 他困窘地看着韩笠带笑的眼睛,这才发现一个多月来韩笠瘦了很多。裴晏禹忍不住心疼地伸出手,又在手指将要触碰他的脸时,仓促地收回。 “我们先上楼吧。”他窘促地避开韩笠的注视,转身往楼内走。 第47章 微光的重生-4 韩笠跟在裴晏禹的身后往老旧的楼道里走。 一楼没有住户,楼梯间内堆满了自行车和杂物,还有一辆气门芯被拔掉的手推车。灯光很暗,韩笠不知道裴晏禹刚才怎么做到匆忙地跑下楼,还敢离得这么远就往下跳。 他正好奇地看贴在灰白墙壁上的小广告,忽然被裴晏禹推到了墙上。韩笠吃惊极了,来不及看清,裴晏禹已经将热吻贴到他的唇上。 似是打开了一个开关,韩笠立即圈紧裴晏禹的腰,不知厌倦和疼痛,唇齿不断地跟他触碰和舔舐。 昏暗的楼道里寂静得只剩下他们亲吻时发出的细细水声和焦灼的呼吸声,韩笠靠在墙上,双手捧着裴晏禹的脸,动情地将舌尖往他的口腔里探伸,吮吸这张久别的唇。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油烟味,让韩笠想到平凡的家常便饭,他饿极了,扶住裴晏禹的后颈,轻轻地啃咬起来。 裴晏禹吃痛地发出呜呜的轻吟,手上却解开韩笠风衣上的带子,摸索到他的羊毛衫和衬衫的边缘,将发烫的手覆到他温热的皮肤上。 韩笠的腰上仍有迟迟没能散去的淤伤,裴晏禹摸不到,他却痛得皱了皱眉头。 他在接吻的过程中迟疑了,额头抵在裴晏禹的唇上,又忍不住往他的颈子上舔了一下,呼着热气笑问:“馋猫,不怕被人看见?” 裴晏禹呵着气,垂首轻啄他的嘴唇,另一只手则抓皱韩笠的衬衫下摆,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液,哑声说:“我想看看你的衬衫是不是还湿着。” 黑暗里,韩笠总以为自己看清了裴晏禹的眼和他眼中的笑意。这只馋猫在想些什么呢?那明明只是他在汽车站里的一句无心抱怨罢了。韩笠当这话是调情,哼笑着用鼻尖蹭他的鼻尖,张开嘴唇,伸出微微颤抖的舌尖。 裴晏禹垂眸看着,不管不顾地捧住韩笠的脸,狠狠地吻住他,把他的舌撩进自己的嘴里。深得不知要等谁先痛出声音。 若不是老旧、阴森、潮湿的楼道内有老鼠跑过,踏响自行车的铃,惊得韩笠不小心咬到裴晏禹的舌头,疼得裴晏禹叫了一声,这贪婪的吻尚不知该如何终结。 韩笠托起他的下巴,凑近看,轻声道:“看看,咬伤了没?” “没,不疼。”裴晏禹抿住嘴唇,刚才被咬疼的舌尖掠过牙齿的背面,没一会儿便麻木了。他看见韩笠的额上腻出一层细汗,赧然地抬起手擦了擦,说:“先回去吧。” 闻言,韩笠免不了迟疑,裴晏禹诚挚的眼神更让他的心里产生更深的困惑和犹豫。 “走吧。”裴晏禹拉起他的手,把他往楼上带。 进门以前,裴晏禹谨慎小心地向韩笠说明在他到来以前自己曾向父母说的那些介绍。 看到韩笠脸上露出了兴味的笑容,裴晏禹的心里发堵,为难地说:“我爸妈……他们有点儿麻烦,所以我不方便向他们细说。” 裴晏禹深知自己的父母都是老派而传统的人,至于韩笠,他想韩笠或许更希望对外公布这段关系——因为韩笠对自己的性向那么坦然,可是,眼下裴晏禹没有信心能够得到父母的认同。 他们好不容易才见这一次面,裴晏禹希望至少能安然地渡过这个本该安然的节日,暂时不想再有新的烦心事了。 “不是他们麻烦,是我麻烦。”话音刚落,韩笠看见裴晏禹无奈地皱眉,又笑着亲了他一下,“你还跟他们怎么说我了?” 正在自家的门口,裴晏禹生怕站得太久,冷不防父母从里面开门或通过猫眼探看到二人情真意切地站在门口说话,到时候别说过元宵,连接下来的日子也不知该如何过了。 他把韩笠拉到楼道里,防备地看了家门口一眼,苦笑道:“我没有多说,只说你家里只剩你一个人了。他们让你今晚住家里。”看韩笠玩味地勾起嘴角,裴晏禹连忙又补充道,“咱俩睡两张床。” 看裴晏禹紧张的模样,韩笠暗想他在父母的面前,恐怕不只是深柜这么简单。韩笠敏锐地察觉到裴晏禹夹杂在紧张当中的恐惧和担忧,为之心疼,故作轻松地轻轻拧了一下他的鼻尖,没好气地应说:“哦。” 裴晏禹赧然地笑了笑,仍是拉着他的手舍不得放,又说:“他们问我你学什么专业时,我没能答上来。待会儿吃饭,他们指不定还得问。你究竟学的什么?” 韩笠无所谓地耸肩,随口道:“建筑设计。” 闻言,裴晏禹惊讶地眨了眨眼睛。看到韩笠说得那么随意,裴晏禹不禁感到怀疑,可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相信他。他放心地点头,说:“我们学校也有建筑系,到时候你就如实说吧。他们不了解这个,多半不会再细问。” 想到韩笠要和自己的父母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裴晏禹总觉得惴惴不安,他打定主意过了今晚,想办法出门,在外面多和韩笠在一起。 “那我们进去吧,饭菜恐怕凉了。”裴晏禹掏出家门钥匙,打开了家门。 韩笠所见形形色色的人太多,经裴晏禹所说的这些话,又看他提起父母时的神情,在进门问候以前,韩笠便知道自己要见到的是怎样的人。 果不其然,韩笠一进门,立即听到裴晏禹的母亲热情地向他问候。 她把拖鞋放在门边,连连笑说:“欢迎,欢迎同学。” 韩笠抬起头,正与这家的女主人打了个照面,只见裴晏禹的母亲惊讶得愣了一下。他礼貌地微笑说:“阿姨您好,我叫韩笠,是裴晏禹在学校的朋友。” “哦!韩同学!”韦柳钦把他迎进家里,又招呼道,“饭做好了,洗洗手,咱们就吃吧!” 韩笠看到站在餐桌旁的男主人,微微地鞠躬,道:“叔叔好。” “嗯,欢迎。裴晏禹先前没说有客人来,家里随便做了几个菜,不要介意。”裴榷同样微笑着说。 韩笠看见满桌丰盛的佳肴,分明毫不“随便”,他在心里猜测着哪些菜是裴晏禹做的,嘴上依然客套地说:“哪里,已经很丰盛了。我打车的时候,司机绕了路,所以来得迟了,真是对不起。”说完,他听见韦柳钦在厨房里催促自己和裴晏禹洗手盛饭,又腼腆地对裴榷笑了笑,跟着裴晏禹进厨房。 “你妈妈为我的美貌折服了。”确认韦柳钦已经远离,韩笠在厨房里对正在盛汤的裴晏禹悄声说。 裴晏禹一愣,白了他一眼,把汤端给他,说:“先喝汤吧,蛇汤。” “这么敢吃?”韩笠吃惊极了。 裴晏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去年底乡下的亲戚在田里打了一条蛇,进城串门时给家里送的。他们舍不得吃,截成两段,其中一段年夜饭时煲汤了。这是剩下的。” 韩笠点了点头,等着裴晏禹又盛了一碗汤以后,同他一起往客厅走。 本以为可以就此入席,韩笠却发现裴晏禹手里的这碗汤是给裴榷盛的。见状,韩笠立即把汤放到韦柳钦的面前,礼貌地说:“阿姨,喝汤。” “啧,裴晏禹,怎么做事的?”裴榷看了,不满地说,“怎么让客人帮你干活?” 裴晏禹原先没料到韩笠会如此,不免尴尬。 韦柳钦连忙起身说:“你俩坐下吧,我去盛就好。韩同学,你坐。”话毕,她把那碗汤放到韩笠的座位前。 “妈,你坐吧。我去盛就好。”裴晏禹向一旁尴尬的韩笠递了个眼神,让他先坐下,然后自己回了厨房。 韩笠本是好心,没想到居然害裴晏禹挨了骂。尽管骂裴晏禹的人是他的父亲,可韩笠的心里依然感到不快。奈何这毕竟还是裴晏禹的父亲,韩笠只得忍着,对神色放松的女主人说:“我之前没喝过蛇汤。” “那今晚就多喝几碗,你们那里的人生活质量比较高,不像我们偏远山区,自己打野味。哈哈!你是哪里人?”裴榷拿起筷子,仿佛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听到韩笠说了地名,他抿着嘴巴点了点头,又说:“你们那里教育好,好的大学也多。当初裴晏禹考你们学校,费了不少劲儿。” 韩笠看向将两碗汤端出来的裴晏禹,起身接过其中一碗,双手交给韦柳钦,又同他一起坐下。 韩笠知道裴榷这说的是客气话,于是说:“不会吧?裴晏禹的成绩很好,在我们学校能拿奖学金的。”然后,他用自己的奖学金和MB约会了。——韩笠瞄见裴晏禹拿起筷子的手停顿了一下,心里得逞地笑了笑。 裴晏禹发现他脸上细微的得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又对父母说:“爸爸吃饭、妈妈吃饭。”他也对韩笠说,“吃饭吧。” 这般招呼过后,裴晏禹才端起自己的汤碗。 韩笠看得心里的得意顷刻间烟消云散了,他预感这个算不得富余的家庭里还藏着自己数也数不清的“规矩”,不耐烦再次浮上了心头。 第48章 微光的重生-5 因着韩笠的到访,席间所有的话题几乎全围绕着韩笠。 裴晏禹深谙韩笠的个性,生怕父母终将韩笠问得不耐烦,使他在席上摔了碗筷。可让裴晏禹十分意外的是,韩笠的态度一直非常好,谈吐之间分寸拿捏得十分恰当,还时不时说一句玩笑话,逗得两位家长都很开心。 尽管如此,裴晏禹总能感觉得出来,韩笠所说的许多话都不由衷,偏偏他扮演得好,让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看不出破绽。裴晏禹暗忖韩笠演惯了戏,所以如此,但自己的家成了表演的舞台,这总归令裴晏禹感到遗憾和心酸。 裴晏禹自己也偶尔说几句应承的话,却很快疲惫了。 他在旁边听韩笠绘声绘色地说起学校里的生活,觉得他所描述的校园和自己所处的环境相去甚远,可竟和其他人印象中的校园生活差不多。裴晏禹不禁猜测,或许韩笠所说的正是他读书时过的日子。这么一来,裴晏禹便听得津津有味了。 电视上的整点新闻结束后,韦柳钦拿起一旁的遥控器选台,打算按时收看当地的天气预报。 选到当地电视台时,这个频道的新闻还没结束。 本是欢乐祥和的元宵夜,新闻里却报道了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到今年二月为止,全国高校大学生中感染艾滋病的比例再度上升,大部分因男同之间的性行为而广泛传播。 “同性恋就是变态!”新闻尚未播完,裴榷已经斩钉截铁地评论,“韩笠,你说是不是?男人不像男人,这不是变态吗?” 裴晏禹食不知味,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韩笠同意地点头,轻松地说:“确实有这种变态,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和神经病没两样!” 韦柳钦惊恐地问:“你们学校也有这种人吗?” “每个学校都有一些。”韩笠假装无可奈何地说。 她紧张极了,发愁地说:“那怎么办?太危险了。要是住同一个宿舍,什么时候被传染了都不知道呢!” 韩笠作安慰状,道:“这个没关系。其实那种人一般都很招摇,打扮得跟人妖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来了。见到了,躲远一点就是。” 双方的对话仿佛格外投机,裴晏禹却知道韩笠这是顺着父母的话胡扯,真情实感的模样更让裴晏禹听得刺耳,既不高兴父母这保守封建的态度,又为韩笠愚弄自己的父母而不悦。 “艾滋病的传播途径是血液和体液,住在一起怎么会传染?”说完,裴晏禹不满地瞪了胡说八道的韩笠一眼。 “住在一起怎么不会?”韦柳钦依旧十分害怕,看儿子这么从容,生气道,“万一他们往你喝的水里面吐口水呢?你没发现,再喝进去,不是传染了?” 韩笠听得愣了一愣,险些在脸上露出夸张的笑。 如果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听到母亲说出这么荒诞滑稽的言论,裴晏禹顶多只是无奈地苦笑。偏偏这时韩笠在家里,裴晏禹惭愧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头隐隐作痛,有气无力地说:“妈,唾液不是体液。你别这么神经兮兮,况且,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当然会注意保护自己。别瞎操心了。” “你妈说得没有错,在学校里注意一点。现在的学生,不三不四的多了去了,没几个好好念书!”裴榷沉了沉气,愤愤然地摇头,“世道变了,越来越乱。以前说学校里清静,没社会上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现在可好,学生不读书,整天只顾着玩,图新鲜、找刺激,所以才多了这么多不男不女的变态!你是咱们家的独苗,一个人在外面闯荡,更要小心!” 裴晏禹又听到了熟悉的话,同样的话他听了太多年,耳朵快长茧了。他点头,瞥见韩笠沉默下来,更觉得懊恼和后悔。 要是之前答应韩笠马上出去见他,这个时候哪怕是在路边小摊吃一碗米线,或许也比现在自在。现在可好,让韩笠看到他的父母这样,裴晏禹不知以后要怎么向他解释才行。 一桌人安安静静地吃了一会儿饭,韦柳钦看完天气预报,忽然说:“明天下雨,又降温了。”仿佛刚才激烈的对话不曾发生过似的。 一年一度的元宵晚会准时开始了,与往年一样,裴晏禹一家人准时地守在电视机前看这台联欢晚会。 哪怕在他们的眼中,这样的晚会一年不如一年,可看晚会已经和元宵节的团圆饭一样,成了一种习惯。 今年,家里来了客人,裴榷十分喜欢博闻强识的韩笠,晚饭过后便拉着他一道喝茶,两人天高海阔地聊着内外时局,大有指点江山的意思。 裴晏禹和韦柳钦一起将餐桌收拾干净,又端上了葡萄和橙子摆在客厅的茶几上。 平时,裴晏禹的父亲在家中很少说话,他不与女人谈政治,而裴晏禹又没什么大局观,难以应付父亲,故而总要等到家里来了一位像样的客人,裴榷才会打开话匣子,将古今中外说个遍,仿佛天上飞的、海里游的,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裴晏禹知道韩笠和自己的父亲不是同一类人,眼下的状况,不过是韩笠往时讨好客人的伎俩派上了用场。他心有不耐地坐在沙发里,手中捧着一杯茶,意兴阑珊地看着电视发呆,相声节目里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几乎没能听清。 以裴晏禹对韩笠的了解,他猜想韩笠不会喜欢自己的父亲,所以,韩笠现在这般世故圆滑的态度多半是为了他。思及此,裴晏禹怪不起韩笠来,但他也不感激,只为韩笠这“不得不”的逢场作戏发生在自己的家里,让他感到对不起韩笠。 既然韩笠不喜欢他的父母,以后还是少让他到家里来。——晚会的小品正上演着年轻人应该常回家看看的主题,裴晏禹的心里却这么决定了。 在晚会的军旅节目过后,裴榷又提到了抗日时期的旧事。 这是裴榷最喜欢的话题,他将十大元帅的功勋说了个遍,更提到了抗美援朝和对越自卫还击战的始末,仿佛亲身经历一般。 韩笠保留着谦逊的态度,听长辈高谈阔论,言语中多是赞同和奉承,使得裴榷对这位年轻人感到一见如故,更是喜欢。 韦柳钦一边听两个男人谈古论今,一边看联欢晚会。晚会中的小品或歌舞节目中时不时出现了她在家庭剧里见过的演员,忙又和儿子分享。 裴晏禹对电视节目没有兴趣,倒是在家时陪母亲看过不少连续剧,经母亲提起,仔细一看果真是某位演员,但究竟叫什么名字,他却想不起来了。 戏曲节目过后,韦柳钦敦促裴晏禹和韩笠洗澡去了。 裴晏禹由此松了口气,立即起身将韩笠带进房间里。 房间的门口正对着客厅,父母仍在那里,裴晏禹不便将房门关上,只虚掩着,给韩笠找换洗的衣服。 “洗完澡,我们就休息吧。不用等到晚会结束。”裴晏禹找出衣服,“我爸会看完,不过我妈十点就睡了,不用陪着我爸。”说完,他犹豫地看着韩笠,有些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韩笠往外瞄了一眼,确认裴晏禹的父母看不到他们,便拨了拨他的头发,对他微微地笑了一笑。 裴晏禹无奈地笑了,说:“我告诉你沐浴露和洗发水放在哪里,还有热水阀的位置。”他又想起给韩笠找一条新毛巾,好不容易在柜子里翻出了一条,扯掉标签以后同样递给他。 裴晏禹家的这房子住了二十几年,已经随处可见岁月的痕迹。浴室这样潮湿的地方更是斑驳累累,不但角落的水管连接处生了锈,连蹲式马桶也免不了有些沉积的污渍。 浴室很小,只有两平米,热水器上的莲蓬头已经拆除,只能用水桶将热水盛好再进行冲洗。 韩笠站在浴室的门内看裴晏禹为了让他洗个澡而忙碌,不禁心疼地皱起眉头。 这一切对裴晏禹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他倒不觉得有什么为难。 韩笠家的浴室很大,安装的是坐式马桶,不存在失足滑落马桶内的危险,虽然对一般人来说,哪怕是蹲式马桶同样不会有这种危险,不过裴晏禹此时依然找了一块木板盖在马桶上,又往上面踩了踩确认厚实,才打开热水阀往水桶里盛水。 “水很烫,我平时只盛一半,再兑冷水。”裴晏禹见到韩笠面露愀然,轻声问,“怎么了?” 韩笠摇摇头,思忖片刻,又说:“心疼。” 闻言,裴晏禹愣了一下,其实这样的生活十分普通,不足以惹人同情,但韩笠从小养尊处优习惯了,才会对他产生怜悯之心。思及此,裴晏禹不由得又想到了韩笠现在的状况,也不知他如今还是否为了过优渥的生活而做那种工作。 或许一时半刻之间,韩笠难以适应简陋的生活,可裴晏禹想,只要韩笠肯放弃,以后他们总会慢慢地变好。 这般想着,裴晏禹笑了,小声地说:“你放心,以后我们会过上更好的日子。我快毕业了,还有一年,你再坚持坚持。” 这话听得韩笠哭笑不得,明明自己是心疼他,却变成了他说安慰和鼓励的话。说什么过上更好的日子,韩笠又想起了他替考的那件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如今站在浴室门口不好发作,韩笠暂且忍着,敷衍地应了一声:“哦。” 裴晏禹满怀希望地鼓励他,没想到他却这么搪塞自己,令裴晏禹不禁怀疑他是不是还想做MB。他的心底有些丧气,眼看水桶里的水盛了一半,忙关掉水阀,说:“你先洗澡吧。” 韩笠敷衍的态度足以打消裴晏禹所有的积极性,回到房间里,他没精打采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又打起精神拖出床底的那张行军床。 多年没有使用,行军床外包裹的塑料已积满灰尘,裴晏禹单单把这层塑料扯开,也扬起了一屋子的灰。 韦柳钦在客厅里听见动静,进来给儿子帮忙,一边将塑料纸折起来往阳台送,一边嘀咕着:“还不如你俩一起睡。” 裴晏禹听了一怔,费力地将行军床打开,满是灰尘的双手上又粘了不少锈迹。 “这可得好好擦一擦了。”韦柳钦找来一张湿抹布把床铺的铁架子擦了两三遍,又指使儿子洗手,给同学找一床新的棉被。 母子二人里里外外地忙了半天,期间裴榷走到门边说了两句指导工作的话,末了道:“待会儿把地拖一拖。” 裴晏禹应着,利落地把棉被塞进干净的被套里,握住边角抖了几回,可算套好了被子。 母子二人一番忙碌过后,行军床终于有了能睡觉的模样。 拖了地,裴晏禹擦擦汗,把拖把洗干净后晾晒在阳台。 “晏禹,你这个同学真是孤儿?”韦柳钦往行军床上加了被褥和新床单,好奇地说,“看他懂的很多,穿的、用的都体面,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啊。” 没想到不怎么和韩笠说话的母亲观察得这么细微,裴晏禹的心中诧异,解释道:“他家里不困难,而是从小没有爸爸,妈妈前些年去世的。” “就是留了些钱给他呗?”韦柳钦猜测着,理解地点了点头,又叹气说,“挺可怜的,这么早就没有爸爸妈妈了。” 裴晏禹不知要如何接话。他们家不是一个能够接受同性恋的家庭,何况韩笠还有那样的背景,裴晏禹对自己的父母毫无信心。何况,韩笠又哪里需要他们同情? 第49章 微光的重生-6 床铺收拾好后没多久,韩笠洗完澡出来了。 看到他的身上穿着自己当做睡衣的旧衣服,裴晏禹不禁怔了怔,好在韦柳钦只顾着和韩笠说话,没发现他的失态。 得知床铺是韦柳钦和裴晏禹一起准备好的,韩笠忙说:“谢谢阿姨,其实我本打算洗完澡和裴晏禹一起铺床。” “铺也铺好了。”韦柳钦笑说,“这床是铺给晏禹睡的,你睡他的床,宽敞些。” 待这家的女主人走了出去,韩笠绕到门的背后,悄悄地掩上门,往行军床上瞥了一眼,又看向裴晏禹,悄声地问:“真睡?” 裴晏禹听出韩笠这是想和自己睡的意思,偷偷摸摸地通过门缝往外瞄,摇摇头,小声道:“看情况。我爸看完晚会就睡了,应该不会再过来。我妈比较唠叨,咱们等她睡了以后再说吧。”话毕,他往行军床上跪了跪,突然听到一声脆响,吓得他急忙往身后的木床上坐。 韩笠眼疾手快,箭步上前扶住了险些坍塌的铁架床,难以置信地看向裴晏禹,继而满是怀疑地皱起了眉头。 裴晏禹尴尬极了,又将这张简陋的行军床摇了摇,发现它十分不稳当,只等一个重力的施压就要坍塌。 再看向韩笠时,裴晏禹见到了他脸上满意的表情,简直哭笑不得,又见韩笠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用更小的声音说:“别告诉他们。否则,你有可能得出去睡沙发。” 经韩笠这么提起,裴晏禹立即想到确实如此。他同意地点头,不禁为韩笠能够这么快就了解自己的父母而暗暗吃惊。 考虑过后,两人来到客厅坐着陪裴榷看了一会儿晚会,待到韦柳钦洗了澡,韩笠才跟着裴晏禹再度回房。 裴晏禹找出手机充电器交给韩笠,离开房间时将房门敞开着。 韩笠虽然不喜欢自己待在房间里,敞着房门由陌生人随时经过探看,但他知道裴晏禹正尽量地在父母面前表现出大方的态度,所以才任由门敞着。 他倚靠在床头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玩手机,床铺很硬,只垫了褥子,却没有床垫,他坐了片刻已觉身子酸疼,不知晚上要如何睡得着。可他转念又想,或许晚上并不需要睡着。 他玩着玩着,果真见到韦柳钦如裴晏禹离开前所说,前来招呼了两句。 她将洗好的葡萄往房间里端了一碗,唯恐客人在家中吃不饱一般。 韩笠客客气气地接下了,等她走远,随手把葡萄放在裴晏禹的书桌上,继续坐在床上玩手机游戏。 片刻工夫,韩笠已经如坐针毡,心里只想着一早醒来一定要把裴晏禹带出去,分秒也不想在这个屋檐下多呆。 他本就缺乏耐心,这念头才在脑子里出现不久,他已经耐不住性子,将手机丢在床上,起身走了出去。 浴室门打开的一瞬间,团团的白气从小屋子里冒出来。 看到水雾背后的裴晏禹,韩笠愣了一下。 裴晏禹同样惊诧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想刷了牙睡觉。”待水雾散去,韩笠看到裴晏禹被蒸红的脸,心情顿时变好了一些。 裴晏禹拎着装满衣服的水桶,说:“你等等,我晾了衣服,给你找牙刷。” 经他说起,韩笠才发现水桶里全是洗好的衣服,里面还有刚才自己换下来的。 韩笠洗完澡,在狭窄的浴室里找不到任何放置脏衣服的地方,只得拿回裴晏禹的房间,至于裴晏禹是什么时候拿回浴室,又和自己的衣服一起进行清洗的,韩笠没注意。 现在发现他给自己洗了衣服,韩笠不禁多看了他片刻,才点了点头。 眼看着裴晏禹往阳台的方向走,韩笠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又站在阳台外看他晾晒衣物。 裴晏禹被他看得不甚自在,将晾到一半的衣服放置着,走回房间给韩笠找了新的牙刷,说:“喏,刷牙去吧。” 知道他是有意支开自己,韩笠怒目瞪了他一眼。 裴晏禹却憨憨地笑着,又把牙刷往他的手里递了递。 韩笠抽出他手里的牙刷,扬手作势要往他的脸上抽,裴晏禹惊得忙不迭地闭上眼,却是一个轻巧的吻落到自己的嘴上。 他更是吓了一跳,睁眼惊惶地看向韩笠,竟见他已经转身离开了。 水桶里还剩下韩笠的衣服没有晾,裴晏禹想了想,还是留在水桶里。 过了一会儿,韩笠刷了牙回来,裴晏禹说:“你的衣服自己晾一下吧。” 听罢,韩笠不解地看着他,应了一声哦,拎起桶子里的衣服晾起来。 裴晏禹像刚才韩笠看自己那样,倚靠在门边看他晾衣服,解释说:“要是让我爸看到我给你晾衣服,回头得数落我的。他总说家务事是女人干的,在外头,自己的事要自己做。” 经过这一个晚上和裴榷的交流,韩笠也能感觉到裴晏禹的父亲就是这样的长辈。他把空水桶递向裴晏禹,逗他道:“水桶得我自己拿回去吗?” 裴晏禹白了他一眼,拎着桶子往外走了。 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裴晏禹的房间通往阳台——非常老旧的设计。 阳台上只晾了他们两个人的衣服,韩笠关上阳台的灯以前,朝着那些仍在滴水的衣物望了片刻,明明陌生,却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关上了灯。 “他们的衣服明天洗,不到阳台去了。我们先睡吧。我和我妈说过了……”裴晏禹回到房内,关门后回头看到站在书桌旁翻书的韩笠,未说完的话在空气中消失了。 韩笠转头,微笑时递给他疑惑的眼神,但很快意识到裴晏禹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他不禁怔了怔,低头看了手腕一眼。 很快裴晏禹快步走到他的面前,丢下他手中的书,握住他的双手仔细看,面色褪成了霜白般的颜色。 这已经是裴晏禹第二次看到韩笠受这样的伤,而这次分明比上一回要重得多。裴晏禹看着触目惊心的痂皮,深褐色和奶白色混着,一看便知不久前伤口仍化脓。 心顷刻间仿佛受到了凶狠的重创,裴晏禹的脑海里闪过皮带捆在这双手腕时的画面,令他周身酸楚和战栗。紧接着,可怖的愤怒和痛苦涌上了他的心头,他难以克制地发抖,握着韩笠的手,抬头咬牙切齿地问:“多少钱?” 裴晏禹的双手冰凉,连汗也冷。 韩笠听出他的所指,无奈地笑了一笑,不与他做口舌之争,道:“我不做了,这是他们给我的践行礼。” 听罢,裴晏禹倒抽了一口凉气。 韩笠继续云淡风轻地微笑,问:“看到这些就怕了?还有更严重的。”话毕,他见到裴晏禹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抖。 见裴晏禹不由分说地伸手解自己的纽扣,韩笠笑着阻止了,开玩笑说:“不怕你爸妈看到吗?” “门反锁了。”裴晏禹的目光会发热,要引燃韩笠,“让我看。” 韩笠难以拒绝这双眼睛,手上的力道消失了。 裴晏禹立即解开他的纽扣,剥开睡衣,见到韩笠满身的瘀伤和痂皮,他眼前一黑,动作也停了停。可当他又能看、又能动了,马上开始扯韩笠的裤子。 韩笠看他像发了疯似的慌乱,忙不迭地抱住他,但裴晏禹还扯着他的裤子,引得韩笠的内心欢喜之余,又生出惶恐来。 他靠着书桌上,裴晏禹想脱也脱不了了,抬头恶狠狠地看向他,沉声说:“下来,让我看。” “好了好了。”韩笠安抚着拍拍他的背,把他抱紧,“别看了,我害羞。”耳边,裴晏禹的气息犹自仓皇、沉重,他的身子则在韩笠的臂弯里瑟瑟发抖。 韩笠知道裴晏禹疼惜自己,可是他的慌、他的痛又无法让韩笠高兴或欣慰,反而跟着心疼了。 这样的心情前所未有,韩笠一时难以捉摸自己的心,茫然之中又伴有几分对未知的恐惧。韩笠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看裴晏禹一动不动地杵着,故作不满地在他的耳边说:“抱我一下。” 本以为裴晏禹会单纯地回抱他,没想到他却搂起了他的双腿,把他托上书桌,让他更好地坐稳。韩笠从没有见过这样一张令自己揪心的脸,但是,裴晏禹明明什么也没做,他甚至还没有开始安慰。 “那天大概有十来个人吧,几个男、几个女不记得了。他们轮了我。”韩笠一边说着,一边看见血色从裴晏禹的脸上一点一点地褪去。 他不断地从裴晏禹的脸上窥见一个事实,这事实酸楚,结结实实的疼,格外真实。韩笠不忍之余,又忍不住为这份疼痛所带来的快感所刺激,问:“嫌我脏了吗?” 从看到韩笠满身的伤痕开始,裴晏禹的头就一直在发痛。他总怀疑自己的脑袋会在下一秒爆裂,沉得他难以抬头。仿佛没听到韩笠的发问,裴晏禹只忧心忡忡地说:“让我看看你的伤。” “你没毕业就有职业病了?”他抬起两条胳膊搭在裴晏禹的肩上,凑近亲吻他以前,先伸出舌尖舔湿了他的嘴唇,“我这么脏,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还想不想和我**,怕不怕得病?” 裴晏禹不知道这张无所谓的脸面下,藏有多少的不甘和无奈,还有多少的敏感和试探。他想拥抱韩笠,又怕太用力弄疼他,便只牵住他的衣角。 “我这个人没有出息,从小也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想过平淡的生活,不需要丰衣足食,只要衣食无忧。”裴晏禹摩挲着他的耳廓,将他温热的耳垂揉了揉,“其实我现在已经过着这种生活了。所以,如果能和你在一起,哪怕现在就死,我也不觉得可惜。” 不知震源距离地表究竟有多远,先是微微地晃动,不久便看到地面开出了裂纹。从容一点一滴地从韩笠的脸上流逝,直到最后,他显得极苦和极乐,捧着裴晏禹的脸,盯着他的眼睛,急切地问:“你很心疼我,对不对?” “嗯。”裴晏禹苦笑着点头,心想韩笠有时真是过分,非得让他疼,让他承认疼,才开心。 原来欢喜到了极处竟会忘了怎么笑,韩笠低头,小心翼翼地轻吻他的唇,声音轻微,如道一个秘密:“以后你要对我好。” “嗯。”裴晏禹分享了他的秘密。 裴晏禹没有一丝惧怕,那么热忱和渴盼,如同一盏盛开的花,绽放得不留矜持。裂缝旁的韩笠坠了进去,如星火般的碎石随着晃动落进深渊里,他似是被砸伤了,又似是没有,裴晏禹的吻太温柔和缱绻,韩笠将所有的伤痛都忘却,全心全意地与他换着灼热的气息。 第50章 微光的重生-7 房间里的日光灯条白得刺眼,韩笠躲避着灯光,贴在裴晏禹身上的身体却越发热了。 裴晏禹托住韩笠的双腿将他抱起,转身把他放到床上,床铺分明硬得很,韩笠却产生错觉,以为自己被放进了云朵里。 “嗯……”韩笠缠住他,发热的双臂穿进了他的睡衣里,往这具温热的躯体上摸索。这躯体无比的温暖,足以扶持他度过无数个寒冬。 韩笠被灯光刺疼了眼睛,开始掉落的痂皮被裴晏禹舔过以后,因正长出新的皮肤而痒得难受。 他用胳膊遮住双眼,嘴却一张一噏地寻找裴晏禹的双唇。 不必找寻,裴晏禹很快又轻轻地含了含他的下唇,接着把吻送来。 从前韩笠哪怕是再强烈的光线,也不怕睁着双眼,可不知经历了什么,他开始不忍看光了。裴晏禹关了灯,屋内一暗,立刻看见韩笠坐起来搂住自己,继而缠了上来。 裴晏禹由着他缠上来,碰触他的皮肤时,轻之又轻。 然而这样的轻轻,却如同细沙扫过皮肤、扫过心头,需得狠狠地抓,才能解痒。韩笠拉过裴晏禹的手往自己的腿间按,听见床铺发出咿呀的声响,蓦地回过神,未等裴晏禹的手抓紧,又把他的手撇开。 裴晏禹怔了一下,伸手打开床头的灯。 韩笠的面色潮红,正试图均匀地喘气,可看见裴晏禹的脸,试图又是徒然。他垂眸瞥向裴晏禹的裤子,稍不留意,笑容便先溢出嘴角,但看着裴晏禹的眼,他很快敛起笑意。 家里的房子很老了,裴晏禹纵是情难自禁,也担心会发出声响被隔壁的父母听见。至于韩笠,裴晏禹猜想他是为了别的原因才打断暧昧的气氛,这真不像平时不管不顾的韩笠,但裴晏禹知道原因。 裴晏禹想了想,小声地说:“脱了吧,我看看你的伤。” 闻言,韩笠半嗔半喜,不情愿地说:“别看了,洗完澡我刚上过药。快好了,没什么好看的。” 话毕,他见裴晏禹仍有坚持之意,往他的耳朵里舔了一下,舔得他浑身战栗,才调笑道:“你就这么想看?也行,药还没干,说不定好用。” 裴晏禹听罢愣住。 “怎么?”韩笠看他迟疑,眯起眼睛,“不想用?” 他哪里是迟疑,心里分明已经燥得不知所措,听韩笠又说这样的话,他忙开口:“我想……” “嘘。”韩笠唯恐他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到时这张床就真的经受不住,连忙捂住他的嘴。韩笠逗够他,瞪他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许撩我。” 裴晏禹说不了话,只好乖乖地点头。 过了一会儿,等韩笠把手松开,他无奈地笑笑,翻身躺在韩笠的身旁,心想身侧的人无异于不许百姓点灯的州官。 果不其然,裴晏禹正要摊开被子盖在两人的身上,韩笠又凑过来,不许他动弹,却摸着他的身体,把他亲了个透。 他知道韩笠不会善罢甘休,很快,韩笠便把双腿缠到他的腿间。 裴晏禹闻到药粉黏在伤口上的气味,他在黑暗中找到韩笠的双手,亲吻他已经脱痂的手腕内侧。 韩笠忽而紧紧地抱住他,一动不动。 裴晏禹想他不可能突然睡着,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彼此的躁动。 良久,他蹭了蹭韩笠的发间,问:“你今后要怎么办?那幢房子呢?” “拿不回来了,也不想要了。”韩笠抚摸他的脸庞,“韩小怜房间里的那些家具现在被我的朋友收着,等他们过了年回去,我想把那些东西都卖了,换些钱,然后找一份工作。我想在你们学校附近租一套房,我们一起住。” 裴晏禹怔了怔,心道这样一来,寝室岂不是空了?可他转念又想,管它呢。 “好。”裴晏禹思忖片刻,又说,“钢琴别卖,那些画也别卖。” 闻言韩笠错愕,继而笑着答应:“好。” 这夜,他们直到入睡以前,也依然相拥。 窗外仿佛下了雨,降了温。 老旧的电热器在制热的同时发出嗡嗡的低声,如同酣睡的老头。 睡到一半,裴晏禹醒过一次,远远地见到窗户上蒙着薄薄的一层水汽,便知外头更冷了。 韩笠熟睡后的身体微微地蜷缩着,不知梦到了什么,发出痛苦的梦呓。 裴晏禹忙不迭地将他抱进怀里,没过多久,他便安静下来了。 后来,裴晏禹听见韩笠在梦中呢喃着自己的名字,他强撑着,在意识消退、再次睡着以前,吻了吻韩笠的耳朵。 第51章 微光的重生-8 口杯内两支牙刷上均湿润着,而插在一旁的那支牙刷也是,韩笠隔着隔断窗往客厅望了一眼,见到裴晏禹一家人已在准备着吃早餐。 “怎么了?”裴晏禹从客厅走出来,奇怪地问。 韩笠将牙刷和牙膏递给他,说:“牙膏没了。” 裴晏禹惊奇地眨了眨眼,拧开牙膏盖子以后,将整根扁平变形的管子往出口处挤了片刻,又沿着口子的底部向上推。 “好了。”他拿过牙刷,把挤出来的一段牙膏挤在牙刷上,“刷牙吧。” 韩笠犹疑着多看了裴晏禹片刻,才把牙刷接过去。 走进浴室前,韩笠回头见到裴晏禹重新把牙膏的盖子拧上,分明是认定还能继续用的意思。 这情形让韩笠想起自己还没上大学的时候,那时,韩小怜还活着,但家中能够用的钱已经不多。因为没有经济来源,韩笠每周只能指望着韩小怜好心地将自己挥霍过后的一星半点儿零钱留个他度日。 那段时间,哪怕是一管牙膏,韩笠也像裴晏禹这样挤着用,他甚至还曾把牙膏管子剪开,用牙刷刮上面的最后一丁点。 直到上大学,韩笠同样过了一段时间这样的生活。 直到后来有一次,他听到同学在背地里议论他把一管进口牙膏用得淋漓尽致,嘲笑他的贫穷和虚荣,韩笠才决定再也不过那样寒酸的生活。 偏偏现在他最爱的人却是这样过活,而他看得出来,裴晏禹丝毫不为这样的举动而难堪。想起先前裴晏禹问,包养他需要多少钱,后来又可怜兮兮地说自己太穷了,韩笠在刷牙时不自觉地笑了一声,一不小心被牙膏泡沫呛住了喉咙。 气温如天气预报所说的那样降了几度,不但如此,天空中还下起了毛毛细雨。 这样的天气让人懒得出门,可裴晏禹在吃早餐时便向父母说,家里已经没有牙膏了,打算和韩笠一道出门购买,顺便带韩笠四处走走。 “你们打算上哪儿玩?”韦柳钦问。 没等裴晏禹回答,韩笠接话道:“不上哪儿去。和裴晏禹买了东西以后,我就得回家了。有个朋友过两天结婚,设了喜宴,我得回去参加。” 裴晏禹之前没听韩笠说起过这件事,闻之错愕地看向他。 和他对视过后,裴晏禹便知这是他说的谎话,顿时不知道要如何安排下一步才好。 正在此时,韩笠突然又问他:“你不去吗?赖城春和钟云阙的婚礼。” 裴晏禹压根不知道他所说的这两个人是谁,听韩笠这么一问,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问:“他们是下周设宴吧?” 韩笠语塞,纠正道:“这个周末。” “周末设喜宴?”韦柳钦惊讶极了,疑惑道,“那天是什么好日子吗?” “大概是吧,特意请了大师算过吉日。”韩笠看向裴晏禹,再次问,“你真不去?” 两人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无非是想早点儿离家。尽管裴晏禹很想离开父母的视线,和韩笠在一起,可是他常年在外,假期本应留在家中多陪陪父母才是。 面对韩笠突然丢给他的选择题,裴晏禹为难极了。他犹豫了片刻,继续对裴榷和韦柳钦扯谎:“他们是学校里的学长和学姐,平时跟我的关系不错,所以给我发了请柬。” 裴榷皱眉,问:“还在读书就结婚了?” “他们都在读博士,今年毕业以后出国。他们想在出国前把婚结了,也借这次机会跟亲戚朋友们道别。”韩笠说。 没想到韩笠编的故事自成体系,裴晏禹在心里哭笑不得,面上却跟着他说的话点了头。 夫妻二人听说原来还有这样的缘由,立即露出了然的表情。 裴榷对儿子说:“既然这样,你就去吧。” “10栋老张家的女儿前些年跟一个外国老头结婚,后来老头回美国,她不也跟着去了吗?”谈到出国,韦柳钦自然而然地提起了与自己离得最近的外国消息,“听说到了美国没多久就离婚了,现在带着女儿在纽约餐馆里唱歌、端盘子呢!啧啧,也算拿到一张绿卡了!” 裴榷不屑地说:“裴晏禹的同学是读书读得好才出去的,跟那种人怎么一样?” 韦柳钦茫然地说:“出国真的那么好吗?怎么这年头,个个都想出去?” “哼,能有多好?天天不是打仗就是罢工,连安稳日子也没法过。”裴榷冷嘲道。 一直到早餐结束,韦柳钦始终在听丈夫谈论国外的问题,仿佛国外永远存在着问题似的。 裴晏禹在这个家庭里长大,早已习惯裴榷在这间二居室的小屋子里谈论五湖四海的广阔,而韦柳钦永远是乖觉地听讲,但此时韩笠坐在他的身旁沉默地吃饭,时不时听两位长辈议论,好像真的感兴趣一般,这情形令裴晏禹感到有些不舒服。 好在吃过早饭,裴晏禹也得以和韩笠一起出门离开。 出门以后,裴晏禹顿觉身心轻松了不少。 两人刚刚走出小区门口,来到空无一人的马路上,韩笠便牵了他的手走了一路,直至来到行人渐多的十字马路才松开。 “赖城春和钟云阙是谁?”裴晏禹好奇地问。 韩笠忍住笑,说:“赖城春是我大学时的同班同学,钟云阙是他的弟弟,他俩分别跟妈妈和爸爸的姓。” 一对兄弟生生地被他说成将要结婚的情侣,裴晏禹啼笑皆非,可他难得听韩笠主动地提起从前,忍不住又问:“那他们现在呢?” “不知道,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那些人和事仿佛已经停在韩笠离开学校的那年,再回不去,更像是上辈子的事。 裴晏禹一愣,但想到倘若是自己,怕也不知在经历了那么多事以后,再怎样和从前的朋友联系。他又想起韩笠当着父母的面撒谎,责备道:“你怎么把时间说得那么早?也没和我提前通气,我差点儿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了。我从没假期没过完就离开家。” “你这么聪明,哪里用提前通气?”韩笠笑着说完,瞥见裴晏禹困窘的表情,“我想早点儿同你离开。你真的喜欢他们吗?” 裴晏禹被问得心上发堵,半晌,无奈地惆怅道:“你知道,有些人是不能用喜欢或不喜欢来对待的。” 这话似是新生的枝丫在韩笠的心头冒尖,出土的一刹那表皮破裂了,有些疼。韩笠沉默良久,确实不知要如何回答。他知道,他的确知道。 来到街角,裴晏禹本来要寻的那家小超市没有营业。 他正打算再继续往前走,又被韩笠握住了胳膊。裴晏禹疑惑地回头,只见韩笠将手中的雨伞往下遮。 晦暗的天光透过深蓝色格子的伞面映在韩笠白皙的面庞,眼看着伞骨就要碰到他们的头顶,裴晏禹自然而然地伸手抚他的脸庞,迎接他亲近后温柔的吻。 当雨伞再次举高,这个吻余留在唇上的温度仍是暖的。 裴晏禹看到韩笠的目光仿佛打量着自己脸上的每一处,似是要把他仔细地看清似的。他对韩笠微笑,用眼神发问。 韩笠的目光变得深沉了许多,如同沉思以后无果,微笑着摇了摇头。 街上的杂货店和小超市全因为过年没有开门,两人都没有想到居然要为了买牙膏而来到大商场内的超市。 进入超市后,他们径直地走向生活用品的售货区,裴晏禹见到有两个大众品牌的牙膏正在做折价活动,正对比两种活动究竟哪一种更实惠,转身却见到韩笠在进口货品的架子上拿了一管进口牙膏。 “这个太贵了。”裴晏禹看他拿着牙膏走过来,自己的手里则拿着一捆家庭装,“放回去吧,看看这两种。”韩笠手里的牙膏在裴晏禹从前工作的便利店里有售,他知道它的价格是自己手中这些的三倍。 韩笠从小到大,只要不是在外面,用的都是手中这个品牌的牙膏。他说:“这个好用。” 先前裴晏禹在韩笠的家里确实见到盥洗池旁放着这款牙膏,自己也用过,但在他的眼中,它跟国内的牙膏比起来除了价格更贵以外,没有太大区别。 想到一管进口牙膏的价格可以买三管家庭装的国产牙膏,裴晏禹坚持说:“还是买我这个吧,是留给我爸妈用的,他们用不习惯全是外文的东西。再说,我觉得效果没什么差别。我从小用这种牙膏,牙齿一直很好,一颗蛀牙也没有。” “真的?”韩笠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突然向他伸手。 裴晏禹惊得立即捂住嘴巴,不让他在超市里把自己的嘴巴撬开,目光凶狠地瞪他。 韩笠白了他一眼,说:“好吧。” 超市里的顾客看起来不多,但到了结账的时候,才能见到仅开设了两个通道的收银台前排着长长的队伍。 韩笠通过未购物通道走出超市,趁着裴晏禹排队结账,他去了一趟洗手间。 不料等他走出洗手间,仍见到裴晏禹排在队伍里,仿佛从未向前移动过一点儿位置。 韩笠无聊地走到一旁的休息区,看到座椅上满是泥水,桌面上沾了不少菜叶,只好倚靠在寄存柜旁,一边吃糖一边继续等。 “秋学长?!”突然有个女生在一旁大喊了一声,吓了韩笠一跳。 他抬头奇怪地看了那人一眼,却惊诧地发现对方正盯着自己看,不由得更加莫名其妙了。 女生兴奋地跑到他的面前,说:“秋学长,你回来过年啦?” 韩笠古怪地打量她,道:“你认错人了。” 女生一愣,眨巴了两下眼睛,问:“秋学长,你不记得我了?我以前是州中的学生,比你小两届。我叫杨可然,也是学生会的!” “对不起,你真的认错人了。”女生的态度越是积极,韩笠越是冷漠。 女生仔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吓得捂住嘴巴,窘得做着敬礼的动作连连低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因为你长得太像我的学长了,我有好几年没见到他,所以认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韩笠哭笑不得,淡漠地说:“没关系。” “真是太像了。不过,我确实有点脸盲。”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尴尬地说,“那我先走了。” 除非是长得一模一样,否则怎么可能明明在别人纠正以后,还非要说是同一个人?韩笠看她灰头鼠脸地走了,不禁冷笑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裴晏禹结账完毕过来找韩笠,正遇到他不知又在嘲笑谁,好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有个女孩儿刚才非说我像她的学长。”韩笠无所谓地耸肩道。 闻言,裴晏禹的心头一敛。他将忐忑和吃惊隐藏在心里,好笑地问:“真的?不会是看你长得好看,搭讪你吧?” “这也不一定。”韩笠笑说,“不过她搭讪的本事还可以,套路挺全,说是同校的学妹,还是学生会的,连名字都报上来了。” 裴晏禹接着随口问:“叫什么?” “杨可然?”韩笠记不清了。 这是当年他们学校里的校花。裴晏禹心中大惊,暗自庆幸刚才自己不在,否则被杨可然认出来,当着韩笠的面真不知要如何解释才好。 裴晏禹心有余悸地走着,决定一定得尽快让韩笠离开本地。这个地方很小,裴晏禹的家又在从前学校的附近,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遇到认识杜唯秋的人。 “对了。”走到已经空无一人的过道,韩笠突然拉住裴晏禹,捏住他的下巴说,“张嘴。”说完看到裴晏禹瞪他,又说,“张嘴。” 裴晏禹知道他想做什么,心不甘情不愿地张开了嘴巴:“啊——” “还真是没长蛀牙,你的牙齿真白。”话毕,韩笠突然凑过来,把口中还没吃完的水果糖渡进裴晏禹的嘴里。 第52章 微光的重生-9 从裴晏禹的家里离开以前,韩笠曾表示自己陪他买了东西便离开,因此道别时裴晏禹的父母对他百般热情地欢送,口口声声说他没有提前知会,让家里没来得及准备东西,于是也没什么东西能让他带走。 临走前韦柳钦从冰箱里收拾出几个苹果,非要韩笠带走,在路上吃。 裴晏禹从旁劝说阻止也无用,反倒让父母说他不懂礼貌,最终还是韩笠客气地表示自己不方便带在路上,他们才肯作罢,嘴里还不忘说是韩笠太客气了。 经过此次的经历,韩笠在心里决定,今后除非如果不去裴晏禹的家里就见不到裴晏禹,否则断不可能再登门拜访那两位长辈了。 在超市里买完东西,裴晏禹陪韩笠去往县城里条件比较好的酒店入住,他当然不知道哪里有这样的酒店,最后还得在网上查。 裴晏禹实不愿再让韩笠住在家里,也能感觉到韩笠不想在家里住,所以住在外面反而方便一些。这么一来,裴晏禹每天可以找借口出来见面,等到周末,他们也可以一起离开。 找到的酒店距离裴晏禹的家有十公里的距离,不算近,他们不必担心被裴晏禹的父母见着。 其实,这同时也解决了裴晏禹心中的另一层顾忌——这里与他所就读的高中比较远,而且不在同一个方向,这么一来裴晏禹便不担心认识杜唯秋的人再见到韩笠。 当然,韩笠闷得无聊了,很可能出去走一走,不过裴晏禹心想这样的小县城韩笠也逛不了多久,没什么好玩的、好看的,哪怕韩笠出门,恐怕不到半个小时就要回酒店了。 两人各自不动声色地想着心里的事,直至走到酒店的前台订房间,才想到一处来。 裴晏禹看着大堂展示的门市价,囊中羞涩,拉着韩笠走到一旁,在网上订房间。 “订大床房。”韩笠夺过他的手机,删掉订单里的标准间。 裴晏禹窘然,正想说大床房比标准间一晚上贵了几十元,但瞄见韩笠手腕上的伤痕,又放弃了。 韩笠订好房间,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裴晏禹忙不迭地摇头笑。 见状,韩笠不客气地瞪他,道:“晚上过来和我睡。” 这要求完全在裴晏禹的预料当中,他自己也很想出来,但想到家里的情况,他勉强地点头,说:“我等他们都睡了以后出来,可能会比较晚。” “你多大了?”韩笠看他不解,说,“二十多岁了,在外面过夜还要和父母报备?你可真是你爸妈的宝贝儿子,独苗。” 听他拿裴榷的话来讽刺自己,裴晏禹既感到好笑又感到无奈。但韩笠好不容易才不做MB了,生活还没有真正地回到正轨上,自己家中的情况比较严峻,如果贸贸然地出柜,只怕会闹得天翻地覆,到时候受累的还不是韩笠? 裴晏禹讨好地扯了扯他的衣摆,说:“这个假期就算了吧,你别闹了。” “我哪里闹了?”韩笠莫名其妙地白了他一眼,把身份证交给前台的工作人员。 裴晏禹好奇地往身份证上一看,惊讶地发现身份证上住址的最末几个字居然是“学生宿舍”。 难道,这是韩笠读大学时户籍迁入后办理的身份证?趁着韩笠不注意,裴晏禹在手机里偷偷地搜索了住址上的城市和街道,再在关键词中添加“高校”二字。 很快,“秣陵大学”四个字连同它所在区域的地图出现在搜索结果的第一项,看得裴晏禹的心里咯噔了一声。 “看什么?”韩笠办好入住手续,瞄见裴晏禹居然搜到自己学校的名字,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裴晏禹讪讪地收起手机,忍不住问:“你是秣大的学生?” 韩笠知道裴晏禹的心细,但想不到他居然这么细心,竟然通过无意间瞄见的身份证住址查到自己的学校。 虽说随着二人今后一起生活,这件事迟早会暴露,可是这样被他发现,着实让韩笠心堵。他眯起眼睛,不悦地说:“你查我?” 裴晏禹知道自己悄悄地搜他的身份证住址不礼貌,但韩笠的反应依旧让他惊愕,看来韩笠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以前的事,思及此,他免不了遗憾。总归是他的行为错误在先,他尴尬地笑了笑,打算敷衍过去。 叮的一声,电梯的门打开了。 裴晏禹才踏入电梯间,腰上立即被韩笠掐了一下。他大吃一惊,急忙往电梯里闪躲。 可韩笠哪里会放过他? 跟进电梯以后,韩笠一边急匆匆地按关闭电梯门的按钮,一边用空出的另一只手继续挠裴晏禹的痒。 电梯的空间狭小,裴晏禹躲了两下已无处可躲,连声叫着求饶。 韩笠听他声声地喊道歉,更不肯饶他,很快把他圈进臂弯里,往他的腰上狠狠地掐了一把,问:“以后还查不查我了?” “我错了。”裴晏禹的心里委屈,可这么一闹又觉得无所谓了,连道歉的话也说成无所谓的语气。 瞄见韩笠再度不满地皱起眉头,他急忙指向电梯的操作盘,说:“到了。” 叮的一声,电梯的门再次打开了。 韩笠将裴晏禹拖出电梯间,不愿多走一步,把他按在墙上亲。 裴晏禹和他接吻,余光里瞥见头顶正上方的监视摄像头,想到酒店保卫处内正有人看他们两个在电梯的门口痴缠,顿时窘得不行,哼声道:“有摄像头……” “别回去了,回去干什么?”韩笠的脸贴着他的脸,呼吸浊重,“留在这里陪我,给我上药,和我**。” 他的话要么直白、要么暧昧,或重或轻,总能轻而易举地撩动裴晏禹。 裴晏禹听得心跳如雷,想起他们离开超市以前,专门把购物品全放进存储箱里,空手来到酒店。 那个时候做出这个决定的自己,是不是也想着这一出?可是,当时明明没有想得那么多,裴晏禹轻抚着韩笠的脸庞,暗想说不定自己根本不了解自己之于韩笠的心。 良久,裴晏禹好声好气地商量道:“还是回去一趟吧,我尽量早点儿出来。吃过晚饭我就出来找你,好吗?” 韩笠久久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末了直起身子,淡漠地点了点头。 裴晏禹同样站直来,在他的眼皮底下,神经兮兮、鬼鬼祟祟地按下电梯的按钮。 他们默默地等着电梯再次上来,裴晏禹看韩笠始终面无表情,差点儿心软了,扯着他的衣袖撒娇讨好。 他撒娇归撒娇,却不吭声,只用一双胆怯又生动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韩笠,看得韩笠无可奈何,忍不住啧了一声。 裴晏禹看他消气了,觍着脸,抿嘴笑起来。 “笑?”韩笠冷眼看他,吓得他忙不迭地躲进打开门的电梯间里。 见状韩笠马上伸手往他的身上抓,裴晏禹大吃一惊,生怕他被关闭的电梯门卡住,连连地按开门的按钮。 不料,韩笠抓到人,非但没有把他往外拖,反而跟着进了电梯,挤着电梯内的墙壁把他抱住。 裴晏禹愣住,眼看着电梯门关了,手指放在一楼的按钮上,迟迟不动。 韩笠抱着他,不说话,裴晏禹想了想,抬起另一只手回抱他。 韩笠握住他空出来的那只手,抓着手腕,让他放在按钮上的手指把按钮按下去,在他的耳边说:“我跟你回去。”他起死回生,好不容易见到裴晏禹,一分一秒都不想和他分离。 第53章 成真的虚妄-1 早上说过道别的话,又为道别而客客气气了一番,结果最后再度回到裴晏禹的家门口,不说韩笠,连裴晏禹也有些窘。 裴晏禹的父母热情好客,这样的去而复返在他们的眼中并不尴尬,韩笠说出早已想到的借口,立即被他们高高兴兴地迎入家中,比韩笠头一回进家门更隆重。 裴榷竟然没去厂里上班,这着实让裴晏禹惊讶。 电视上正播放着夫妻们热衷的抗日战争题材电视剧,主角是裴榷永远不会失去兴趣的革命伟人。 经过韦柳钦的一番端茶倒水,因韩笠的二度拜访而热闹了片刻的家里总算回归平静。 他们回到房中,裴晏禹正要掩上门,又见韦柳钦走过来,叮嘱和提醒他别忘了请同学吃水果。 韩笠的心里对这样的盛情款待很不耐烦,装作没有听见,没想到韦柳钦神神秘秘地和裴晏禹说起悄悄话,把裴晏禹带走了。 裴晏禹莫名其妙,跟着韦柳钦走到浴室里,只见她拿开放在水桶上的塑料面盆,悄声说:“中午我帮你收衣服,顺便把韩笠的衣服也收进来了。我觉得衬衫的领口和袖口泛黄了,想帮你们漂白一下,但是没想到……串色了。”说着,她拎起水桶,把里面的一件衬衫拿出来。 水桶里还有两件衬衫,其中一件是韩笠的,原本是烟灰色。 那烟灰色经过漂白,颜色脱落大半,褪掉的颜色染在裴晏禹的白衬衫上,拧干的衣服还没展开,仍像两团麻花放在水桶里。 裴晏禹心知韩笠的衣服都很贵,如今经过韦柳钦的好心,全和他的平价衬衫一起遭罪了。他的心里发窘,但瞄见妈妈紧张的模样,再想到裴榷,便故作淡定地说:“没关系,洗坏了就算了。反正我的衣服也多。” “你的另一件白衬衫,我用漂白剂洗了,像新的一样。”韦柳钦愁容满面地解释,“原以为能把这三件也洗好,没想到变成这样了。” “没事儿,既然这样就不要了。”她谨小慎微的模样让裴晏禹既无奈又心疼。 韦柳钦悄悄地说:“你晚上还出去吗?要是出去,把这三件衣服丢掉吧。” 裴晏禹点头,再一次说:“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母子二人留在浴室里的时间过长,说话又很小声,引起了裴榷的注意。他们出来时,正在看电视的裴榷问:“什么事?” 裴晏禹脱口而出道:“没什么。”话毕,他若无其事地回房。 窗外又下起雨了。 不但有雨,还有轰隆隆的雷声,打雷的地方很远,雷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笼罩了整个屋子。 春初的小鸟儿从电线杆上飞走,叽叽喳喳地叫着,四处找地方躲雨。 韩笠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渐渐地看见阳台上种的薄荷和紫苏被淅沥淅沥的雨点打湿。 他听见裴晏禹回来的动静,转头好奇地问:“怎么了?” 想到韩笠遭殃的衬衫,裴晏禹倍感抱歉。 他本打算等衣服干了以后给韩笠送去,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他掩上门,小声地说:“你昨天穿的衬衫不是烟灰色的吗?我妈不知道,又好心,以为那是旧了、脏了,想帮你的衬衫漂白。结果和我的两件衬衫一起洗,全串色了。” 韩笠听得呆住,俄顷,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看裴晏禹犯愁的样子,韩笠不禁逗他说:“那怎么办?你赔我一件新的?” 裴晏禹完全没有想过赔他衣服,听他这么问,不由得一愣。他的错愕不单单因为没想到韩笠会让他赔,更因为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没想过赔给韩笠。是因为在他看来,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已经可以为韩笠的一件衣服做主了吗?可是,原来不是吗?到底该不该是呢? “好了,逗你的。哪儿能真让你赔?你真去赔一件给我,我还得跟你生气。”韩笠依稀记得那件衬衫的价格,恐怕能抵裴晏禹好几个月的生活费了。 听罢,裴晏禹着实松了一口气。 韩笠没好气地瞪他,往他的脸颊上掐了一把,说:“我为你死都愿意,怎么会跟你计较一件衬衫?” 裴晏禹拉住他的手捏了捏,想劝他别说这些死不死的话,但又觉得偶尔听一听也好。 “不过,看不出来你在家里还挺有威严。”韩笠看他不明所以,便说出自己的猜测,“你妈把衣服洗坏了,她肯定很怕你生气吧?刚才看她的样子,简直跟古代的奴婢犯了错似的小心翼翼。” 这话正说到裴晏禹的难处,然而事实哪里像韩笠说的这样?韦柳钦固然是害怕的,但这个小小的家庭里,长幼尊卑都有序,男女也有别,她纵然害怕,怕的也不会是她的儿子。裴晏禹摇摇头,打算下次再找机会告诉韩笠,可他想了想,又说:“以后你就慢慢发现了。” 韩笠不解,仔细思忖以后,递给裴晏禹一个猜测的眼神。 裴晏禹苦笑着点了点头。 见状,韩笠反握住裴晏禹的手,这力道,分明是恨不得要把他马上带走一般。 偏偏竟是怕什么来什么,裴晏禹坐在房间里和韩笠聊天,也等着快到晚饭的时候,再去和韦柳钦一起做饭,没想到外面却传来裴榷的责骂声。 “这点事情都做不好。不懂装懂,真是不知道还能做成什么事!”他极度嫌弃地喊道。 韩笠大吃一惊,震惊地看向裴晏禹。 裴晏禹的眉头紧皱,却是早已习惯了,他起身往外走,果然看见裴榷站在浴室的门口对韦柳钦训话。 韦柳钦低头站着,手足无措,小声地辩驳:“我也是想帮他们洗干净……” “帮?你这叫帮吗?”裴榷不客气地训道,“人家的衣服干不干净,人家不知道?要你好心?好心你办成什么事了?” 见妻子憋着不说话,他拎起水桶里褪色的衣服,在她的面前抖开,翻出一片还有原本颜色的布料,问:“你知道这是什么颜色吗?烟灰色!这衣服本来就是这个色,你不知道为什么不问?” 她瞥见儿子和客人走过来,面子上挂不住,逞强道:“上回你的那件衣服不是也旧了,和这个颜色差不多,让我洗吗?” “差不多?”裴榷把衣服丢回水桶里,“说你还不听,不肯认错!真是,笨得要死,什么都做不好,还犟!” 裴晏禹尴尬极了,看韦柳钦这样挨骂,心里不是滋味,好言相劝道:“算了,才开年,别吵架了。” “你妈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敢还嘴!”裴榷气得满脸通红,迅速说出判断。 韦柳钦被训得两眼通红,抹了一把脸,道:“别说了,我买一件新的还给韩笠。” 韩笠愕然,忙说:“不用了,阿姨。” “你现在跟我顶嘴是什么意思?”裴榷啼笑皆非,插着腰,忍了又忍,“你买一件新衣服赔给人家?你哪儿来的钱,还不是我给你的?在家里闲着没事做,也不多看看书,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帮倒忙!” 裴晏禹进一步上前说:“算了算了,几件衣服而已,说这些干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抹掉流下来的眼泪,自言自语道:“反正都是因为我犯了罪,你才这么对我。我要是没犯那个罪,现在哪里会变成这样?” “现在说这个干什么?”裴榷皱紧眉头,盯着她说,“做错了事不肯好好地承认错误,整天给自己找理由。” 韩笠怎样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么一套两居室的老房子里见到这样有威信的大家长,心中不禁泛起一股子不耐烦和鄙夷。虽然当着裴晏禹的面不方便表露,但韩笠已经烦透了这位大家长。 裴榷这时转身,无比抱歉地对韩笠说:“真是对不起,韩笠,让你在家里看笑话了。” 韩笠面上一僵,想劝他别在意,又不想和他说话,只微微地扬了扬嘴角,刻意淡然。 裴晏禹难堪极了,不愿再让韩笠继续看这场家庭审判的闹剧,推着他的胳膊,说:“我们先回去吧。” 韦柳钦依然在无声的拭泪,模样既像不服气,又像忍气吞声。她谁也不理,只顾着擦眼泪,眼泪擦干以后定定地看着地板上的某一处,谁也不看、谁也不理。 韩笠看裴晏禹的面色愀然,跟着他回房。 离开前,他们听见裴榷似乎强忍住满腹的牢骚,苦口婆心地问:“韦柳钦,我裴榷真的那么难服侍吗?”听见这话,韩笠的脚步生生地顿了一顿,忍不住回头厌恶地看了一眼裴榷的背影,再看向身边的裴晏禹,他始终面无表情,白皙的面庞上隐隐地透出古怪的绯红,面上的轮廓更加凌厉——因他咬紧了牙关。 两人刚刚回到房间里,裴晏禹便翻出自己的书包,往里面迅速地收拾了几套衣服,又把需要随身携带的重要物品全装进去。 韩笠看他匆忙的模样,不禁心疼地皱起眉来。 裴晏禹顾不上他的心疼,背上书包,说:“走吧。” 韩笠没有任何理由劝他留在这个家里,跟在他的身后,连招呼也不打就离去。 第54章 成真的虚妄-2 如果不是因为韩笠,裴晏禹不会想到就这么离开家。 这几年来,父母时有像那样的争吵,裴晏禹无法劝解,只能选择呆在房间里,等他们双方都消停以后,再默默地出来,在无声无息当中等他们的关系慢慢地复原。 然而,任何的关系都经不起这样反复的折腾,就像哪怕是铜盆子、铁盆子,砸在地上的次数多了,也会留下痕迹一样。 现在他们又吵了,而且是当着客人的面大吵,裴晏禹估摸着他们不会很快地和好,想到韦柳钦悲伤而愤慨的样子,不禁后悔自己这样贸然地离开。 因为心里记挂着事,离家以后,裴晏禹和韩笠一起在小馆子里吃米线,始终心不在焉。 韩笠自然看出他的心思全留在那个家里,想到裴榷对待韦柳钦的态度,可想而知以他的做派平日里在家中如何管教裴晏禹。那样的管教可好可坏,好处当然是教出了裴晏禹现在这样待人彬彬有礼的态度,坏处——坏处是韩笠想到裴晏禹也有可能被裴榷那样训话,心烦。 “既然你已经收拾东西出来,以后也别回去了。”韩笠吃饱,冷不丁地对走神的裴晏禹说。 裴晏禹回过神,脱口而出道:“不行的。他们这次吵得有点儿厉害,我还得回去看一看。” “看有什么用?你那位老父亲在家里称皇帝,你进谏他能听得进去?”韩笠阴阳怪气地说。 自己的爸爸被这样比喻,裴晏禹既难过又难堪,他的心里堵得慌,想帮裴榷在韩笠的面前说一两句好话,又开不了口。 韩笠看他闷着不说话,自觉言重,放软了语气,问:“他平时都这样吗?洗坏几件衣服,这种小事也值得这样大动肝火。” 裴晏禹想说不是,但又是什么呢?他原本已觉得韩笠不喜欢自己的父母,现在韩笠的态度更说明事实。如果这个时候,裴晏禹坚持再回家,韩笠肯定会一起回去,到时候的情况无法预料,裴晏禹唯恐再给韩笠添堵。他左思右想,做了决定。 “先这样吧,明早我再回去。”他看韩笠的碗已吃空,问,“现在回酒店吗?” 他心事重重的模样,看在韩笠的眼中,不免烦忧。韩笠想了想,说:“去喝一杯吗?” 闻言,裴晏禹怔住,问:“去哪儿喝?” “还能去哪里?”韩笠哭笑不得,可想到裴晏禹素来规矩乖顺,能问出这种问题情有可原,便说,“酒吧。” 韩笠口称的酒吧恐怕和那次他们约会的酒吧不一样,大概是专门喝酒的去处。裴晏禹不习惯那样的地方,平时连想也不会想,但因为韩笠,都成为可能了。 韩笠平常应该经常出入那些场所吧?或许一直以来,是裴晏禹太守规矩了。但现在的他又哪里还有规矩呢?想到家里的事,裴晏禹烦不胜烦,既然韩笠提出借酒浇愁,他便同意了。 其实,心烦的不只是裴晏禹,韩笠亦然。 从小馆子里出来,他们并肩打着一把雨伞,裴晏禹沉默的侧脸和伞外漆黑的夜色,都让韩笠忧虑起来。 他看得出来,虽然生在那样的家庭里,裴晏禹仍然很看重自己的家人,正如裴晏禹所说的那样,有些人不能够用喜欢或不喜欢来相处,他们有着天然的、无法割舍的关系,哪怕在其他人的眼中,这样的关系不要也罢,但对于裴晏禹这样的人来说,却是绝不能够的。 如果裴晏禹始终无法割舍与父母之间的关系,他们俩又该何去何从?韩笠不合时宜地想起杨茗说过的话,他说:正常人家哪怕能够接受儿子出柜,也不可能接受儿子和一个MB在一起。更何况,裴晏禹的家庭或许说不上“正常”。 跟着手机里的地图导航,他们找到县城里稍有名气的酒吧。 天色已晚,酒吧刚开始营业,裴晏禹和韩笠算是最早的客人。 酒吧的装潢简陋粗俗,丝毫不入韩笠的眼,可他奔着酒来,坐进沙发已经掉色的卡座后,立即向服务生要了一打啤酒。 裴晏禹本已被父母的事气得又困又累,来到光线昏暗的酒吧,更是昏昏欲睡。 不过,周围渐渐开始嘈杂的环境却不适宜睡眠,裴晏禹和韩笠两人分别干了一瓶冰啤酒的工夫,客人渐多的店里开始播放节奏分明的DJ音乐。 “你妈妈现在不工作吗?退休了?”韩笠撬开一瓶啤酒的盖子,递到裴晏禹的面前。 裴晏禹摇摇头,说:“她原本在茶厂上班,几年前茶厂的效益不行,将近一半的工人下岗,她是其中之一。” 原来如此。韩笠想到没有经济来源的韩小怜,不禁问:“是因为她没有经济来源,才在你爸的面前抬不起头?你妈妈说自己犯了罪,什么意思?” 说起这个,裴晏禹的心里更堵得慌。他仰头咕嘟咕嘟地喝了大半瓶啤酒,忍住一个酒嗝,双眼的眼皮开始发沉。 “以前他们不这样。从小,我家都是我妈管钱,我爸发了工资全上交到她的手里,我还开过我妈的玩笑,说她是家里的财政大臣。”说起过往,疲倦更重地袭击了裴晏禹,他揉了揉困倦的眼睛。 韩笠不可思议地问:“那为什么现在是这样?” “我妈是个很天真的人,也容易轻信别人的话。”裴晏禹苦涩地笑了笑,“下岗以后,家里少了一份经济收入,她或许急着想帮家里的忙吧,朋友说认识做投资的人,把钱拿去做投资,赚钱比银行的利息来得多,而且比股票稳定。她信了,偷偷地把钱拿去做投资。因为我爸从不过问钱的事,所以我妈习惯了,没有问我爸的主意。听我妈说,拿去投资的钱中途得过一笔回报,有好几万吧。她尝到甜头,往里面投了更多的钱,直到那个‘投资人’携款潜逃,她和她的朋友才知道那是民间非法集资。” 话说到这里,裴晏禹停下来,把酒瓶里余下的酒喝完。 他的神情平静,看起来内心早已不会再为这件事起波澜,韩笠却为这份平静而心疼起来。 裴晏禹依然记得那个午后,他在实验室里做实验,手机里忽然收到韦柳钦的信息,自称是家里的罪人了。 后来,韦柳钦在信息里说,她想一死了之,但裴榷不让她这么做。 裴晏禹从没考虑过家里有多少积蓄,但看见信息里“五十万”这个数字,脑子里一片空白,回过神才意识到,原来家里曾有这笔钱,而在他知情时,已经像打了水漂的石子,再也回不来了。 那种感觉非常不真实,甚至有几分荒谬,裴晏禹感受不到这笔钱的存在,看韦柳钦在信息里提及“死”,他回复说:算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是他们一起攒了几十年的积蓄。我爷爷去世前,生了重病,家里为给他治病花了十来万,后来差不多只剩下那五十万了。”裴晏禹抿了抿嘴巴,“因为一直不知道他们存了多少钱,我妈告诉我那笔钱没有的时候,我真没什么感觉。直到后来我爸发信息告诉我……不,他在短信里跟我道歉来着,说那是留给我在大城市里买房子、娶老婆的钱,但钱没了,可能我还得再多等几年。” 闻言,韩笠的心猛地往下一跌,这才终于明了为什么裴晏禹会这么放不下。 说到这里,裴晏禹的眼中泛起泪光。他皱起眉头,花了些力气把眼泪忍住,试图轻描淡写地继续说:“你明白这种感觉吗?我之前压根不知道这笔钱的存在,更没有想过要拥有。但是钱没了,我爸跟我说‘对不起’,留给我的钱没了。” 韩笠握紧手中的啤酒瓶,瓶子里的酒散发着冷气,冰冻了他的手。良久,韩笠缓缓地点头。 这件事是他们家的秘密,裴榷好面子,韦柳钦为此内疚,裴晏禹知道他们谁都不会往外说。裴晏禹当然不曾告诉任何人,直到韩笠问他,要不要一起喝一杯。望着坐在对面的韩笠,说出秘密的裴晏禹顿觉轻松,不由得想:能够遇到韩笠,真是太好了。 “在这件事过后,家里的钱全交给我爸管了。他几十年来几乎没去过银行,刚开始的时候,想去办一些业务,还要我教他,他也是从那时起才知道家里银行卡和存折的密码——其实全都是他的生日。”说到后来的事,裴晏禹轻松了很多,“我妈下岗以后,没有收入,她为那件事愧疚,不敢向我爸多要钱。现在,她和一些以前的工友一起做手工赚钱,贴补一些家用,收入还是很少。所以我在学校里会把钱省下来,兼职的钱也存着,汇回家让我妈零用。其实我爸知道这件事,不过,他没管。” 难怪裴晏禹的家境看起来明明不算十分贫穷,他却还要省吃俭用、兼职打工。听到这里,韩笠挑眉,兴味地说:“让你妈知道那个月自己的零用钱被我抢走了,她会不会生气?” 裴晏禹失笑摇头。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喝完了一打啤酒,裴晏禹的脑子发晕,眼中的韩笠开始出现重影。他以前从不知道原来喝酒也是开心的事,如今看着韩笠酡红的脸,才觉得时光好,喝酒也好。裴晏禹抹了抹发热的脸,问:“我们再喝一打吧?” 韩笠意外极了,想不到几瓶啤酒下肚,乖学生变成了小酒鬼。 “好啊。”韩笠笑起来,朝服务生招手,喊道,“再来一打啤酒!” 第55章 成真的虚妄-3 随着室外的雨越来越大,连屋内浮躁而混沌的音乐声也显落寞了。 大雨浇灭了夜归人的兴致,酒吧内欢谈畅饮的人接连地离开,剩下的只有沉闷的碰杯、郁郁的独饮。 脚下哗啦一声,惊醒了昏昏欲睡的裴晏禹。 他忍着酒嗝,眯起眼睛往桌下一看,酒桌下光线昏暗,他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酒瓶。 多少个呢?裴晏禹趴在沙发上,指着那一个个瓶子数起来。 韩笠喝得酒酣耳热,脑袋沉得很,瞥见裴晏禹从对面消失了,疑惑地嗯了一声,同样弯下腰去。 裴晏禹正一个接一个地数喝空的酒瓶子,那茫然又认真的模样十分孩子气,韩笠看了好一会儿,笑问:“喝了多少?” “嗯?”裴晏禹困惑地努起嘴,费力地直起身子,摇摇头,“数不清了。” 他看起来苦恼极了,眉头紧紧地皱着,想了又想,再度趴在沙发上。韩笠眼看他要钻进酒桌底下数瓶子,忙要阻止,奈何自己也是酒精上头,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来,竟抬起腿,要把裴晏禹踢回沙发上。 这念头未经脑子已有了行动,韩笠反应过来时,几乎踢到裴晏禹的脸。 然而没有,韩笠的皮鞋轻微地碰到裴晏禹的下巴,两人俱是一愣。 裴晏禹没有躲,韩笠也忘了收回腿。他定定地看着裴晏禹的脸,等到裴晏禹望向自己才抬腿——韩笠用脚背缓缓地抬起裴晏禹的下巴,真真切切地四目相对。 裴晏禹的目光朦胧,看起来像是一片混沌不清的雾气,韩笠看得甚久,问:“回去吗?” “嗯。”裴晏禹捂住发沉的额头,一轱辘跌坐在地。 忽然,涨满肠胃的酒精剧烈地翻腾起来,裴晏禹的食道、呼吸道里全是麦芽发酵的气味。他痛苦地捂住嘴巴,试图从地上爬起来。 韩笠向服务员结账完毕,看见裴晏禹在地上扑腾着起不来,好气又好笑。 “你到底能不能喝?”韩笠自己也是脚底打飘,话毕蹲下,要将裴晏禹搀起来。 不料这一动弹反而加剧了酒精的反应,裴晏禹的手才被韩笠架开,开口却来不及说拒绝,徘徊在食道里的液体便呕出来。 韩笠大吃一惊,躲无可躲,转眼间已被裴晏禹吐了一身。 “我的天……”刺鼻的气味几乎让韩笠也跟着作呕,线衫的前襟全湿了不说,连衬衫也跟着倒霉。 裴晏禹吐得恍惚,眼前全是晃晃悠悠的金星。 服务生发现此处的状况,急忙上前关心是否需要帮忙,更在乎场地被弄脏。 韩笠挥手谢绝,顾不上身上的污秽,抽出好几张纸巾送到裴晏禹的手里让他擦嘴。 呕吐物的味道很快在室内沉闷的空气里蔓延,韩笠也是满肚子的酒精,再不透气恐怕得和裴晏禹一样的下场。 他潦草地帮裴晏禹把嘴巴擦干净,架起他的胳膊、揽住他的腰,把人扶出了酒吧。 “嗯……”裴晏禹吐得大脑缺氧,被韩笠搀着走出酒吧以后,难受得双腿打颤,险些摔倒在地。可他还认得韩笠,看见韩笠的衣服脏了,痛苦地说:“对不起,弄脏你的衣服了……” 韩笠没好气地瞪他,说:“这是你的衣服。” “嗯?”裴晏禹听罢疑惑,再度露出那副迷茫的表情。 韩笠指自己穿的是裴晏禹的衣服,不过以裴晏禹现在的状态,能够想清楚几乎不可能。 春风让屋檐遮不住雨滴,很快他们便被雨淋湿,韩笠一手拥着颤颤悠悠的裴晏禹,一手打伞,打伞的那只手还得抱住他们的外套,本已困难重重,更不要提他自己也喝多了,不知道这一点点残余的清醒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别再吐了。”韩笠好不容易拦到一辆计程车,把裴晏禹塞进后排时,严厉地叮嘱道。 裴晏禹坐进计程车后,很快乖觉地缩成一团,点了点头,看起来格外听话。 韩笠却没工夫欣赏他的听话,向司机报了酒店的名称以后,倦意和醉意袭来,韩笠靠着车门打盹。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当计程车抵达酒店,韩笠经司机的叫唤醒过来,发现裴晏禹竟靠在自己的肩上睡。 这时雨停了,未干的车窗看起来十分安静,韩笠付了车钱,把睡得迷糊的裴晏禹背下车。 他们刚刚走进电梯,裴晏禹便醒了。 他在韩笠的背上挣扎,很快自己下了地。 可惜他还是站不稳,韩笠不能眼睁睁地看他又摔在地上,先一步重新搀住他。 回房间的这短短一段路程,裴晏禹始终难受得眉头紧皱,他无声无息,连哼哼的声音也没有。 韩笠猜他还是想吐,于是不多问,免得他还得张嘴回答。 果不其然,房间的门甫一打开,裴晏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立即奔往浴室,趴在抽水马桶上吐起来。 他昏了头,免不了吐了一些在身上。 韩笠赶到浴室里看见这光景,登时倒抽一口凉气,急忙蹲在地上给他拍背顺气。 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地把裴晏禹带回来,没想到进门以后,他还是把自己弄得全身都是污秽。 韩笠哭笑不得,打心里头想把他丢在浴室里不管,可才站起来,又改了主意。 “起来,把衣服脱了,去床上睡。”韩笠脱掉他的毛衣,看他赖在地上不肯合作,动作变得强硬许多。 瘫坐在地上的裴晏禹缓过劲来,呆呆地看向韩笠。 看着他眉头紧锁的模样渐渐地在自己的眼前清晰,裴晏禹明明有了清醒的意识,却没有说,他等韩笠一脸不耐烦地帮自己脱衣服,依然痴痴地、迷惑地看他。 韩笠察觉他的目光,只当他不清醒了。 他盖上马桶的盖子,拍拍裴晏禹的脸蛋,把裴晏禹拖到马桶上坐。 花洒的水温暖而甜腻,很快浇湿裴晏禹,也重新浇灭裴晏禹的意识,袭来深深的睡意。 因裴晏禹的裤子没脏,脱掉也麻烦,韩笠只脱了他的上衣。 他像浇花一样浇淋裴晏禹的身子,帮裴晏禹洗了把脸,将关闭水源的花洒随意丢在一旁,搀着他走出浴室。 裤子上的水拖了一路,韩笠把裴晏禹扶至床边,动作麻利地解开他的皮带,脱下长裤丢在一旁,连裴晏禹也丢到床上。 他再也不堪忍受身上的气味,不假思索地脱掉自己的上衣,正打算去冲个澡,却听见裴晏禹的呢喃:“韩笠……” 韩笠一怔,回头看见蜷缩成虾米般的裴晏禹,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这不是喊自己——他在喊梦里的人。 没有擦干的身体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水光,让裴晏禹精瘦的身子看来线条分明,韩笠望着他的背脊和小腿肚,心陡然发沉。 他舔了舔嘴唇,缓缓地靠近,抓住裴晏禹的脚踝,趁他不注意,慢慢地帮他把袜子脱去。 韩笠悄悄地跪在裴晏禹的身后,借着微弱的光,细看他的耳后和下巴。 他伸出手,隔着极其接近的距离从裴晏禹的手臂上滑过,却不碰触。直到将要碰到内裤里的那东西,韩笠才哑然失笑。他想了想,仍然握上去。 “嗯……”本要睡着的裴晏禹忽然轻吟,发出难抑的声音。 韩笠的喉咙发紧,将手里的东西握了一会儿,可依然是软绵绵的,反而是裴晏禹抗拒的声音越发强烈。 裴晏禹无力地推他的手,喃喃道:“别摸……” 他越是如此,韩笠越是难以离去。韩笠皱起眉,面对着一具光鲜却柔软的身体,不止如此,连心也仿佛皱了,跳动时声音脆硬,如同玻璃。 他收回手,往裴晏禹的耳背上亲了亲。 第56章 成真的虚妄-4 酒店空调或许将到了使用的年限,工作起来呼呼作响,听了一夜的风声,裴晏禹做了一个有关于麦田的梦。 在一片金黄的麦浪当中,他茫茫然地站着,无去无从。忽然,裴晏禹听见麦田的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居然有一双金红色的尖耳朵从麦穗之间冒出来。 裴晏禹吃惊极了,他揉了揉眼睛,这一会儿工夫,那双尖耳朵又消失了。他在原地踟蹰了几秒钟,拨开麦穗,往刚才看见尖耳朵的地方追。这距离明明不远,可不知道为什么,裴晏禹还是走了很久。直到他在某一次拨开面前的穗子,看见一朵鲜红娇艳的玫瑰种在面前的泥土里,而他原先置身的麦田消失不见了。 但风还在吹,呼——呼—— 麦田、狐狸还有玫瑰花,裴晏禹知道这是那本法国小说,接着他想到自己不是小王子,再接着,他醒过来。 裴晏禹发现自己躺在酒店的大床上,天亮了,却阴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让这个晨间格外暗淡无光。他看见韩笠正在阳台打电话,韩笠趴在阳台的栏杆上,背对着房间,面前浮动着几缕袅袅的烟,应该正抽着烟。 他穿着拖鞋,却只披着敞开的风衣,乍一看去有几分荒唐和滑稽。但望着韩笠那双笔直修长的腿,还有在衣摆下若隐若现的大腿根部,裴晏禹的心头倏尔收紧了。他窘促地移开自己的目光,想到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他正在偷看,又再度将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韩笠的背影上。 韩笠或许正在和朋友聊天,肩膀放松,时不时往一旁的烟灰缸里弹几抹烟灰。这是裴晏禹第二次考虑关于韩笠的朋友——除了其他性工作者,韩笠还有别的朋友吗?如果他已经和当MB的过往告别,那他还会和那时的朋友往来吗?这通电话,又是打给什么人? 裴晏禹以为自己已经很喜欢韩笠,但韩笠究竟是什么人,是怎样的过往让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裴晏禹依然不知道。那么,他喜欢韩笠什么?是因为……杜唯秋吗?思及此,裴晏禹烦恼地晃了晃脑袋,把这个念头甩出去。从前,裴晏禹以为自己会一直呵护一朵玫瑰,可是,真正把刺留在他心里的却是另外一朵。 今后他们在一起生活,裴晏禹还得去学校上课,关于杜唯秋的存在恐怕瞒不了韩笠多久了。韩笠这么敏感,总会想到些什么,到时候要怎么向他解释? 为什么他们是那样的开始?苦恼让宿醉的裴晏禹头脑发痛,他费力地坐起,捂住隐隐作痛的额头。 待他再转头看向阳台,发现韩笠不知何时已经转身倚着栏杆。风衣之下,韩笠的身上只穿了内裤,他敞开衣襟露出身体,皮肤上的伤痕在熹微的晨光中不清不楚,反而像是一幅画布上的几抹颜料。裴晏禹呆呆地看着,目光在韩笠的胸膛和腹部游离不定,他的肌肉并不厚实,却在紧致的皮肤下透着单薄的力量,想到触碰在上面的感觉,裴晏禹的目光变得飘忽,胸口也发热了。 裴晏禹不甚舒服地收起双腿,感觉腿间的物件在清晨苏醒,饱满得让他无措。望着韩笠笔直而有力的腿部线条,裴晏禹的呼吸发紧,渐渐地了悟倘若他喜欢韩笠需要无数个理由,那么这些线条、这些肌理就是其中之一。 透过窗户,韩笠忽然看进房间里,裴晏禹躲无可躲,与他四目相对后,窘促地避开对视。余光里,裴晏禹瞄见韩笠勾起嘴角,露出兴味的笑意,好像正在嘲笑他,又带着些许得意和迷离。 韩笠若无其事地打完电话,抽了最后一口烟,在阳台碾灭烟头,拉开门走进屋里。 毕竟偷看韩笠许久,被韩笠发现以后,裴晏禹与他面对面,不免尴尬。裴晏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牵强地扬了扬嘴角。韩笠单膝跪在床边,忽然凑近,裴晏禹僵着身子不动,自以为冷静。 他吐出嘴里的烟,烟气很快在裴晏禹的面前飘散。裴晏禹闻不惯烟味,难受地屏住呼吸,不料紧接着韩笠的唇便覆上他的嘴。 “醒了?“覆上身体的不只有这张嘴而已,韩笠说着、吻着,手隔着被子准确地摸到裴晏禹的腿间,连这两个字也像是双关语。 他的唇上带着烟草的苦涩,裴晏禹吃了苦,却不以为意。韩笠在阳台上吹了风,那些迷人的肌理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冷气,裴晏禹点头,脱掉他的风衣,随着亲吻将他拥进怀里。韩笠又苦又冷,但裴晏禹甘之如饴。他的顺从和体贴让韩笠很快发热,韩笠扯开被子,拉住裴晏禹的一只手引他握住自己勃起的物件,揉着裴晏禹的耳垂,轻声责怪道:“小酒鬼,我等了你一晚上。” 裴晏禹听得心潮澎湃,翻身将韩笠压在身下。 韩笠始料未及,倒在枕头上,呆了一呆。他很快笑了,抚上裴晏禹的脸,嘴角的笑容如同春日云间的光,一点一点地明晰。 窗外的光不够明亮,裴晏禹打开房间的灯照明。当屋里的光把他们彼此的身体照得一览无遗,韩笠的背脊没来由地发僵,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裴晏禹的眼睛,目光偶有闪烁不定。 裴晏禹也跟着迟疑,但他很快定住神,往床头的柜子里找出安全套和润滑剂。他见到抽屉里有韩笠的药,也拿出来,跨腿跪在韩笠的身侧,呼吸紧张而刻意,问:“可以吗?” 勃起的阴茎将内裤顶起,早已摩擦在裴晏禹的胯下,闻言,韩笠困窘地转开脸。他拿了一个安全套看了看,斜睨裴晏禹,含糊地回答:“你不怕就行。”话音刚落,便看见裴晏禹躬身趴下去,隔着布料把他含进嘴里,韩笠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几乎从胸腔跃出,“嗯……” 明明等了一个晚上,真正发生时,还像梦境,韩笠用手臂遮住眼睛,不敢醒。内裤被裴晏禹舔湿了,伴着若有似无的凉意,铃口渗出的汁液被裴晏禹吸了去。裴晏禹脱掉他的内裤,把整根完完全全地含进去,直抵喉咙。这张嘴里的温热切实地包容着韩笠,他从缝隙中窥去,看见裴晏禹埋头吞咽,他拨开裴晏禹的额发,只见裴晏禹的脸面泛红,抬起那双纯净的眼睛看向他。 看见这双眼,心头涌动的热浪更为澎湃,韩笠被拽进温柔的浪涛里,双手揉着裴晏禹柔软的头发,出神地望向屋顶的白灯。灯光晃晕了韩笠的眼睛,唯有温暖的快感最清晰,他沉湎于此,被裴晏禹悉心揉按的鼠蹊部愈发发紧。 韩笠不知不觉地张开腿,旧伤的疼痛早已为裴晏禹的温柔所免疫。裴晏禹抱住他的腿,卖力地舔弄和吞咽,分心拆开润滑剂的包装,挤出润滑剂抹往韩笠腿间的缝隙。 感受到异物的入侵,本已收敛的缝隙更是发紧,裴晏禹的指尖才摸索着陷进缝隙里,已被韩笠挤得要退出来。与此同时,裴晏禹的头发被韩笠抓在手里,头皮扯得发痛。 “韩笠,韩笠……”裴晏禹的掌心轻柔地抚摸、按摩着韩笠的臀,爬上来轻声地叫他的名字。 韩笠睁开眼睛,眸子里竟流露出忐忑。 裴晏禹看得心头生疼,用没沾润滑剂的那只手抚摸他的脸,另一只手的手指依然在口子上游巡。他亲吻韩笠的眼睛,把他吻得收了心,说:“我不怕,你也别怕,好吗?” 韩笠不回答,直视着裴晏禹的眼睛,眼里的不安渐渐地消失,却没有别的情绪,只映着裴晏禹。忽然,裴晏禹的手指插进缝隙里,准确得当地按到了韩笠的腺体。韩笠蓦地睁大眼睛,呻吟一不留神便溢出喉底,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裴晏禹。 裴晏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觍着脸小声道:“我上过人体解剖课。” 这理由让韩笠哭笑不得,倒是轻松了一些。他抬头蹭了蹭裴晏禹的鼻子,悄悄地问:“考试考了满分,是不是?” 裴晏禹憋红了脸,轻微地嗯了一声,看韩笠的眼中伴着笑意,心底松了一口气。 “优等生。”韩笠扭了一下腰,轻声道,“动一下。” 听到韩笠的提醒,裴晏禹的手指继续往韩笠的腺体附近按摩。 韩笠的双腿完全打开了,由内而外的刺激在下半身游离,却有一丝浮动,钻进他的心底。他的呼吸急促,甬道愈发空虚,原本紧致的口子在裴晏禹悉心有道的按摩以后变得放松,只是里面太空,非紧紧地揪住探入其中的东西。 “嗯……嗯……”韩笠发自肺腑地呻吟,余光里瞥见裴晏禹肿胀不堪的阴茎,瞪直了眼睛。他抚摸裴晏禹的身体,在接吻时,双腿盘上他的腰肢。 裴晏禹的后腰因而一沉,溢出的体液滴在韩笠的小腹上,格外淫靡。不知为何,韩笠的声音在裴晏禹听来竟有凄楚之意,让裴晏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团火,拥暖他的身体。韩笠的身体透出荡漾的红,汗水更增添艳丽,裴晏禹看得触目惊心,急急忙忙地拆开一个安全套的包装,取出套子,摸索着往自己的阴茎上套。 他第一次套这玩意儿,双手哆嗦得厉害,套子一度掉在床单上。捡起套子时,裴晏禹瞥见新生的皮肤长在韩笠的穴口附近,小小的一片皮肤泛着稚嫩的粉红色,看得裴晏禹怔住。 “怎么了?”韩笠气喘吁吁,挺起身来问,还未听见答案,已见到裴晏禹埋下头,“天……” 刺激突如其来,韩笠几乎喷出精液,从铃口不断往外渗的液体沾湿裴晏禹的额发,褶皱被舔弄的快感铺天盖地而来。韩笠只感到昏天暗地,脑子里盘旋着裴晏禹说的他不怕,热流涌向韩笠的泪腺,白光晕染了他的眼睛。 “别舔了,快进来……”韩笠忍着哭腔说,可裴晏禹不听。 他的舌尖在甬道的浅处摆动,抽离后双唇又在腹股沟上徘徊,由下至上,裴晏禹像一只饕餮细细地品味自己的美食,不知满足又慢条斯理。韩笠浊重的呼吸声像风声,让他回想起那个麦田里的梦境,他去追寻那只露出耳朵的狐狸。 可是裴晏禹没有想到,当他拨开金黄的穗子,早已埋伏好的狐狸突然现身,把他扑倒在地。 韩笠骑坐在裴晏禹的身上,眉头紧皱,对他的猎物拿不定主意。裴晏禹将手伸向韩笠的胸膛,那些刚才的亲吻慢慢地浮出浅色的痕印,有些点缀在韩笠的旧患处,像对这些伤痕的占领。 他撑着身体坐起,戴上套子,抚摸着韩笠的后腰和臀部,直到韩笠的两股发颤。韩笠往后面摸了摸,用手指撑开缝隙,往下坐,将裴晏禹含进身体里。甬道里的潮热瞬间包围了裴晏禹,韩笠看他的面色陡然一红,暗暗一笑,亲在他的耳边说:“让你早点儿进来,你不听。” 裴晏禹知道错了,抱着韩笠的腰肢,往神秘的深处挺进。这与口腔的触感完全不同,收缩的紧致充分而有力,裴晏禹食髓知味,挺起腰往里追寻。 空虚已久的甬道被深入的茎身撑满,挤在臀下的囊袋同样饱满,似要把韩笠拖起,韩笠拥着裴晏禹的肩,卖力地起落和摇摆,从未有过的用心。裴晏禹发力时的哼声听来坚定,像桩子打进韩笠的身体里,韩笠听得心头荡漾,趴在裴晏禹的肩上随着摇晃呵出呻吟。 裴晏禹把他拥紧,分外有力,韩笠的身体做着回应,甬道揪紧。这是裴晏禹第一次进入,哪里经得住这种煎熬?眼看韩笠涣散的眼神里流露出痴迷,裴晏禹急忙往外退了些,往腺体上冲撞。 “啊!”韩笠可怖地看向裴晏禹,来不及有眼神的交流,裴晏禹已扶住他的后颈,仰头把舌尖伸进他的口腔里,“唔、唔……” 欲生欲死的快感从一个点炸开,化作烟火,沿着韩笠的四肢百骸烧得淋漓。 裴晏禹射尽时韩笠还在发抖,因此他为了韩笠坚守在他的体内,直到韩笠如同被狂风肆虐过的垂柳,败落在裴晏禹的肩头。冷风从阳台的方向吹来,他们的汗腻在一起,裴晏禹等到汗开始干,才在春寒料峭的清晨觉察一丝丝的凉。 先前还精神抖擞的物件慢慢地从韩笠的身体里滑出,韩笠抱着裴晏禹一动不动。裴晏禹拥着他,轻声问:“去洗个澡吗?” 韩笠不答,半晌,他在裴晏禹的耳边笑起来。 “怎么了?”裴晏禹疑惑,偏偏韩笠越笑越起劲了。裴晏禹不明所以,但想到刚才那一遭除去前面的时间,自己确实快了。思及此,裴晏禹又羞又窘,涨红着脸辩解道:“我是第一次……” “知道你是第一次。”韩笠打断他,滑坐在裴晏禹的大腿上,捏住他的下巴,亲了亲他鼻尖上的汗,“你现在从里到外都不是处男了。看不出来,你这么有天赋。” 裴晏禹面红耳赤,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裴晏禹,”韩笠等他抬头,说,“你的天赋,以后只能用在我的身上,知道吗?” 他怎么会这么说?裴晏禹听得愣了愣,忙道:“当然。” 这急于相告的样子让韩笠忍不住噗嗤一笑,他捏着裴晏禹的脸蛋,心想裴晏禹怎么会这么神奇?“洗澡去吧。”韩笠起身,见裴晏禹面露犹疑,问,“怎么了?” 裴晏禹抿了抿嘴唇,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刚才我会不会太用力了?你的皮肤刚长出来,我怕又破了……”说完,他看韩笠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心里不由得打鼓,“疼吗?” 他的话音未落,韩笠忽然扑过来,吓了他一跳。裴晏禹生生地被他扑倒在枕头上,腰肢很快被韩笠紧紧地搂住,没有干透的汗再度黏在一起,似要把两个人粘得分不开。 “不疼,舒服。除了有点儿快以外,其他都很好。”韩笠说着,感觉裴晏禹的耳朵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热得像刚起锅,“但你是头一次,我原谅你。以后我会慢慢教你……” 韩笠的话说到此处,突然停了。裴晏禹怔怔地听着,猜想自己明白他为什么没有往下说。他想了想,轻抚韩笠的后背,扭头亲吻他的脸颊,轻声说:“我会好好学的。” 闻言,韩笠的身子明显地僵了僵,俄顷他笑了,转过脸,嘴唇恰好贴到裴晏禹的唇上,吻着他说:“好孩子。” 第57章 成真的虚妄-5 事先准备好的药膏没有用上,裴晏禹松了一口气,不过,他看完以后瞄见韩笠兴味地打量着自己,免不了困窘地把脸别开。 韩笠起身穿上裤子,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回哪里?”裴晏禹随口问完便知道韩笠所指,顿时迟疑了,问,“回去以后,我们住哪里?” 韩笠早有打算,答道:“住崔唐那里,就是之前你在便利店里见到的那个男的。他回家过年了,还没回来。我们先在他那儿住几天,找到房子租下后再搬过去。” 难道韩笠早晨是给崔唐打电话?哪怕不是,看来韩笠以后还会继续和那些人关联。裴晏禹不太喜欢那个崔唐,但仔细想来,崔唐与他不曾结怨,若说崔唐举止轻浮、言语轻佻,其实,类似的话韩笠也对裴晏禹说过不少,裴晏禹非但不介意反而被撩动,总归还是裴晏禹自己的问题。 既然韩笠说不再做MB,也受了那些苦,裴晏禹相信他会有自己的分寸。他点点头,说:“好。” 看他想了很久才回答,韩笠说:“那天‘践行宴’,我到最后不省人事,如果不是他和另外一个人把我送去医院,我恐怕不能活着来见你了。” 闻言,裴晏禹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知道韩笠这话是什么意思,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了,以后要是有机会见面,我想好好谢谢他们。” “懂事。”韩笠摸摸他的脸,最后捏了一把,“谢就不必谢了。” 裴晏禹本没有假期未结束就回学校的经历,这次离家又是因为父母争吵而负气出走,一夜过后,无论是裴榷还是韦柳钦都没有消息,不知他们如今的情况怎么样了。 就这么回学校,裴晏禹的心里总放不下,和韩笠商量道:“我想先回家看看我爸妈怎么样了。你先去车站等我?”知道韩笠不喜欢自己的父母,裴晏禹尽量不让他们见面。 不料韩笠不满地白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我和你回去。”他顿了顿,“不过,不跟你进家门了。” 哪怕只是如此,裴晏禹已经很开心,他笑着点头,开始收拾行李。 问过以后,裴晏禹得知那天救了韩笠的,除了崔唐以外,还有一个叫杨茗的人。 尽管韩笠说不必,但裴晏禹依然想感谢他们,可是,他们现在仍在做MB,想到自己竟然打算和MB结识,裴晏禹更为自己的境遇和想法感到不可思议了。 以后的生活会怎么样?裴晏禹既期待又忐忑。 看着韩笠在伞下的侧脸,裴晏禹心想自己得找机会向韩笠坦白杜唯秋的事。 韩笠会原谅他吗?裴晏禹还有一年多就要毕业,这一年多还包括去医院实习,留在学校的机会不多。连他自己也未必会常见到杜唯秋,更何况韩笠? 如果能风平浪静地拖到毕业,他们去别的地方生活,更能摆脱那个“初衷”。那样,会不会好一点儿? “想什么呢?”韩笠忽然转头问。 裴晏禹回过神,连忙摇头,说:“没想什么。” 韩笠将信将疑地看他,抬抬下巴,说:“你家到了。” 经韩笠提醒,裴晏禹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楼下,全赖他刚才一直想事情才没发觉。 他讪讪地发笑,韩笠不客气地问:“你上去以后,什么时候下来?十分钟能下来吗?” 这么快?!裴晏禹瞪圆了眼睛,但不忍心韩笠在楼下枯等,说:“要不你去外面的奶茶店里坐着等?” “坐着等?”韩笠哂笑,“你打算让我等多久?” 这话问得裴晏禹发窘。 在韩笠的眼中,裴晏禹的父母麻烦得很,偏偏裴晏禹又容易心软,还是个大孝子,韩笠简直可以预见他回家以后的状况。 突然,韩笠把雨伞塞进裴晏禹的手里,捧住他的脸,重重地吻到他的唇上。 像提醒也像不舍,裴晏禹被他吻着,像顺从也像告白。 他牢牢地握着手中的雨伞,不让它倾斜,不让雨水淋湿韩笠的肩。裴晏禹的舌尖香甜,韩笠悄然地睁开眼,想看一看他颤动的眉睫。 没想到,不远处的小区门口竟走来一个熟悉的人,韩笠的心头一梗——那是裴晏禹的母亲。 韦柳钦看见自己的儿子竟然在小区的路上和一个男人接吻,脚步生生地停住了,转眼间,恐惧的表情涌现在她的脸上,她的面目瞬间苍白,杵在原地惊慌失措。 裴晏禹背对着她,不曾察觉,韩笠稍有犹豫,依然没有中断这个亲吻,直至他再次瞄见惊恐不已的韦柳钦躲进另一栋楼的门洞里。 “回去吧。”韩笠弹了一下裴晏禹的额头,若无其事地说,“我去外面的奶茶店等你。” 裴晏禹果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韦柳钦发现,恳切地说:“我很快会去找你。” 不知道韦柳钦回家以后会怎么对待裴晏禹?韩笠暗自思量,面上淡然地笑笑,向他递了个眼神,催他赶快回去。 裴晏禹把雨伞留给韩笠,自己冒着雨跑回楼里,上楼前不忘回头再看韩笠一眼。 韩笠远远地对他挥了挥手,微笑着。 等到裴晏禹的身影消失,韩笠敛起笑容,转身往小区的外面走。 他没有多走几步,已看见韦柳钦拎着买菜的篮子,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到自己的面前。 面对韩笠,韦柳钦的脸上青红交加,枯着一双眼,眼底红透。她咬牙切齿,恨道:“神经病!变态、变态!不男不女的神经病!” 韩笠早知她对同性恋的看法,镇定自若地说:“这不是病,如果你认为是,那你的儿子也和我一样。” “晏禹才不会和你一样!”韦柳钦失控地大叫,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你带坏他,他才不会!当初我就说别让他去东部读书,都是他爸……” 闻言,韩笠的眉毛微乎其微地动了动。他勾了勾嘴角,说:“是你的儿子先勾引我。” “不可能!你滚,赶快滚!”韦柳钦瞪着眼珠子,愤怒而惶恐,神神道道地念,“我这就去告诉他爸,你俩一定得断。你怎么样我管不着,但我的儿子……我去找医生,他这个病一定能治好。” 眼看她说完自顾自地打算走,韩笠说:“你告诉他爸?你会害死他的。”话毕,他果然看见韦柳钦停住脚步,面露骇然。 韩笠继续说:“你的丈夫是哪种人,不会有人比你更清楚。家里出了这么一个‘变态’,他会让这个‘变态’去医院,被人知道,丢人现眼吗?” 韦柳钦的脸刷地发白,六神无主地杵着。 韩笠走近一步,低头看她,淡漠而肯定地说:“裴晏禹没有病,我也没有。我们在一起很开心,起码,比你和你丈夫在一起开心。” 韦柳钦听罢猛地抬头,看韩笠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怪物。 裴晏禹回到家中,发现裴榷和韦柳钦都不在家里。 他疑惑极了,在屋内的四处晃了一圈,没有找到韦柳钦平时买菜拎的菜篮子,猜想她去菜市场买菜了。 这天是工作日,裴榷恐怕去上班了,临近中午,他应该很快会下班回家。 还以为韦柳钦在家里,这样裴晏禹起码能够当面向她道别,他把上回临走前没来得及收拾的房间收拾了一遍。 不多时,裴晏禹听见开门声,在房间里喊了一声:“妈!” 没有人回应,裴晏禹奇怪地走出来,只见到韦柳钦像一个鬼混一样幽幽地往厨房走,手里还拎着买回来的菜。 难道经过一个晚上,她和裴榷的关系依然没有缓和?裴晏禹稍有迟疑,没有前去搭讪,仍留在房间里收拾。 这是他们家处理矛盾的方式,没有多一分的劝解,也没有对和缓的主动,由着沉默一点一点地把僵局冲淡。 因那件小事而起的矛盾,裴晏禹站在韦柳钦的这边,认为裴榷没有必要那样大做文章,可是他又能对韦柳钦说什么?让她别往心里去,原谅裴榷吗?裴晏禹做不到,他不认为说出那种话的爸爸值得原谅,可是,裴晏禹也做不到劝他们分开——毕竟他们自己没有那样的念头。 裴晏禹收拾好房间,正要走往厨房向韦柳钦道别,便见到裴榷下班回来了。 父子二人打了照面,都愣了愣。 裴晏禹夜不归宿,心虚地叫他:“爸。下班了?” “嗯。”裴榷换鞋,没有问他去了哪里,而是往屋里看了看,见到韦柳钦在厨房,便径直往厨房去。 裴晏禹惴惴不安地跟过去,只见裴榷翻弄着菜篮子里的菜,问:“买了什么?” 韦柳钦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就那些。” 裴榷拿出菜篮子里的鸡腿,说:“做个红烧鸡腿肉吧。” 那是裴榷才会做的菜,韦柳钦不会。听裴榷这么说,裴晏禹知道他要做午饭,也对他俩现在的情况有了底。 想到韩笠还在等自己,裴晏禹在韦柳钦煮饭前说:“我不在家里吃,韩笠还在外面等我。我马上出去了。” 闻言,韦柳钦猛地回头看他。 看她的神情古怪,裴晏禹莫名其妙,又听裴榷说:“让他上家里来吃饭吧,把朋友丢在外面算什么事?也到吃饭的时候了。” 裴晏禹不愿多此一举,摇摇头,坚持说:“我们买好回春林的车票了。” 听罢裴榷无奈地说:“好吧,自己路上小心。” 裴晏禹点头,道:“那我走了,爸、妈,再见。” 按裴榷和韦柳钦现在的情况,裴晏禹估摸着他们过不了多久又会和好如初,这么一来,他也能够放心地回学校了。 裴晏禹走出厨房,远远地看见阳台上居然晾着韩笠的衣服,不免意外。 他走出去一看,见到确实晾着被韦柳钦洗坏的三件衣服,不知道她后来用了什么手法进行清理,如今全都亮洁如新。 裴晏禹摸了摸,确认全干了,索性收起来给韩笠带去。 “今早有一点阳光,不知道为什么,晒过太阳以后串的色全退了。”韦柳钦忽然出现在阳台,上前帮他把衣服从衣架上取下。 裴晏禹自己的衣服倒是无所谓,不过韩笠的衬衫价格不菲,最终没有报废再好不过。想到韦柳钦方才在厨房里的神情,裴晏禹的心里依然感到奇怪。 这时,韦柳钦冷不丁地说:“刚才我买菜回来,在路上看见你和韩笠了。” 裴晏禹闻之呆住,终于知道为什么韦柳钦刚才那样看自己。 “我看见你们亲嘴了。”韦柳钦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恨,“你没听你爸说吗?那是变态!新闻里也说了,很多搞同性恋的都得了艾滋病。你也想得艾滋病,是不是?你赶快和他撇清关系,去看看病。否则别回家里了!” 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被韦柳钦发现,她的不理解在裴晏禹的预料当中,但荒谬的言论依旧让裴晏禹感到心力憔悴。 曾几何时,裴晏禹也巴望着能够和韩笠撇清关系,感情却没有给理智让步。以前韩笠做着那样的工作,裴晏禹尚且放不下他,何况现在? “我不会和他分手。”裴晏禹坚定地说,“他为我死过一回,我说什么都不会放开他。哪怕不是那样,我也不会。” 韦柳钦闻之脸上写满恐惧,宛如裴晏禹已经病入膏肓,转眼间,命令变成苦求,她痛心地说:“晏禹,算妈妈求你,别再搞同性恋了。这是变态,变态啊!” 不知道为什么,听韦柳钦这样说,裴晏禹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韩笠。这样的评断让裴晏禹心寒,也让他不耐烦,他摇摇头,说:“我们不是变态,和韩笠在一起,我很开心。以前什么事我都听你们的,这件事我不能听。韩笠还在外面等我,你和爸爸好好吃饭吧。”话毕,裴晏禹从韦柳钦的手里拿过衣服,进屋装进一只纸袋里,匆匆地离开了。 就这样急急忙忙地从家里出来,裴晏禹本要去往小区外面的奶茶店找韩笠,没想到韩笠却站在小区门口等他。 韩笠同样没想到裴晏禹这么快就能从家里出来,不禁疑惑:难道韦柳钦回家以后没有向裴晏禹说什么? 可是,在韩笠看来,韦柳钦不像那种能够不动声色的人。他疑惑归疑惑,见到裴晏禹跑过来,仍说:“真快。” 裴晏禹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向家人出柜,没想到真正出柜却是一眨眼工夫的事。 为此,他为刚才自己的遭遇心有余悸,也不知如果这件事被裴榷知道会变得如何。 但事已至此,裴晏禹决定不再耿耿于怀了,哪怕父母反对,他也不会退缩。 这和韩笠为他所受的罪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何况,裴晏禹认为这本就是自己应该承受的,不被发现有不被发现的好处,既然被发现了,后果他可以承担。 “我上楼以前,我妈看见我们了。”裴晏禹跑得急,说,“我向她出柜了。” 韩笠事先已和韦柳钦摊牌,只在乎她回家以后是否会为难裴晏禹。 看裴晏禹这么快出来,韩笠还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不料发生的竟是大事。裴晏禹喘着气,坦然的脸上毫无悔意,韩笠笑了,笑得既满意又满足。 第58章 叠加的真伪-1 断断续续下了两天的这场雨,让韩笠想起自己和裴晏禹一起回来的那一天。那天同样也在下雨,不仅是县城,连省城同样是雨天。因为那场雨的关系,他们乘坐的飞机晚点了,那天直到深夜才抵达。他们没有转乘列车,而是就近住进一家经济型酒店里——韩笠本没有家,无处可回,裴晏禹陪他一起。 后来他们暂住在崔唐租的公寓里,在崔唐回来以前,他们在裴晏禹的学校附近找到一套单身公寓。 落在水中的烟灰很快散开了,本就肮脏的水洼变得更脏。 巷子的深处传来野猫的叫声,但循着声音望去,却不见踪影,韩笠打着伞,等叼着香烟的卖家点钱,举着伞的那只手已经冰凉。如果换做韩笠来点钱,恐怕没有这么利索。 “你看清了,一模一样吧?”卖家把点好的钱拍了拍,卷成一卷揣进大衣内侧的兜里,又捏着烟吐出一口烟雾,将他和韩笠的视线都模糊了。 韩笠打开手机的灯光对着手里刚刚得到的证书认真地查看,先是纸张质感,再到印刷标准,最重要的是落在上面的公章。 “以假乱真、‘如假包换’!”卖家骄傲地说,“只要不是非拿到学校里对着学生系统查,保准查不出来!你再看看别的?” 刚刚从卖家手里拿到的塑料文件袋里除了毕业证,还有学位证书,韩笠把毕业证放回文件袋里,取出另一份证书。 这两份证书真实的样子韩笠都曾在学长那里见过,他的印象很深,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再让他看到高级的仿制品也认得出来。 确实与真正的证书没有区别,韩笠放心地把学位证也放回了袋子里。 卖家抽着烟,问:“你这个行业得有个注册建筑师证才有含金量吧?你不办一个?给你再打折。” “不用了。”韩笠的伞始终举得很低,常常看不清卖家的脸。 “那行,有需要再联系!”卖家爽快地说着,把抽完的烟蒂丢在水洼里,火很快灭了,只剩下转瞬即逝的一缕灰烟。 从这条幽深肮脏的巷子里走出来时,韩笠举着伞的手冻成了冰块。 他将文件袋夹在胳膊下,立起风衣的领子,埋头快步走着。走到巷子口,他看见等在那里的杨茗,道:“走吧。” “嗯。”杨茗从便利店的遮雨棚跑到他的伞下,依在他的手边,问,“都弄好了吗?” 韩笠瞥了一眼在自己身旁小鸟依人的杨茗,想起从来不会这样的裴晏禹。他点点头,由于太冷,鼻腔里全是冰冻的空气,连嘴巴也麻木了:“谢了。” “没事儿,我认识的人多。”杨茗满不在乎地笑,问,“咱们现在上哪儿?你今晚还呆在省会吗?” 望着他充满期盼的双眼,韩笠说:“嗯,晚上回去。” 杨茗失望地低下头,轻轻地哦了一声。 想到这回多亏了他帮忙,自己才能找到靠谱的人办好需要的证件,韩笠的心底不禁产生一丝愧疚。 他想了想,把文件袋塞进杨茗的手里,继而揽住他消瘦的肩膀,带着他快步向前走,埋头道:“走,先请你吃顿饭!” 杨茗愣了愣,抬头望着韩笠,马上又来了精神,高兴地点头:“好!” 雨势不大,但走在种满法国梧桐的道路旁,积累在树叶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成了一场大雨。 街景潮湿而模糊,灯下全是树影,脚步踩在浅浅的水洼里,印出痕迹。 经过上学时偶尔会去的那家小馆,韩笠把杨茗带进去。 进门以后,韩笠才发现店名虽然未变,店铺却已经易主,连服务员也是一些新的年轻人,再看不到任何韩笠从前见过的痕迹。 “这家店的鸭血粉丝汤还不错,不过我很久没来,不知道口味变了没。”韩笠拿起桌上过了塑的菜单,瞄见杨茗正往手里呵气,先向服务员要了两杯热水,其中一杯放在杨茗的手边。 杨茗捧起装满热水的玻璃杯子,跺着脚说:“没关系,你看着点就行。我不挑。” “我知道你不挑。”韩笠向服务员报了菜名。 喝下半杯水的工夫,雨大了些。 韩笠隔着贴了“欢迎光临”的玻璃门望向店外不清不楚的街景,街上时不时有车辆路过,而马路对面的学校侧门大约因为雨的缘故,离得很远。 他没有看见出入校门的学生,心想大概是正在上课的缘故。 “韩笠……”杨茗的话才出口,便听见韩笠的手机铃声。 韩笠掏出手机看是裴晏禹的电话,用眼神示意杨茗后,接起电话:“喂?” 裴晏禹那边也下雨了,他的声音里同样伴着雨声:“喂?你回来了吗?” “还没,和朋友在外面吃了晚饭再回去。”韩笠看正是裴晏禹的下课时间,问,“你下课了?回到家了?” “嗯,我搬了一点儿东西过来。”裴晏禹没有任何怀疑和不满,“那么你回来的时候和我说一声吧。” 服务员把鸭血粉丝汤端上来,由杨茗从盘子上端出,放在桌面。韩笠拿过自己的那一碗,交代道:“好。你自己吃饱来,别又吃白面馒头了。”有一回裴晏禹说漏了嘴,韩笠才得知他为了付和自己约会的钱,连续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白面馒头。 裴晏禹笑道:“我知道。那先这样,你吃好来。” 他在电话里没有多余的话,韩笠猜想等自己回到家里,他也不会再问一句。 大多数时候,裴晏禹十分懂事,从不问韩笠不想回答的问题。 这次出门,韩笠只告诉他,自己要到省会找工作,裴晏禹高高兴兴地鼓励了他,临别时又说,找不到也没关系,慢慢来。 可惜,韩笠不知道要怎么慢慢来。 挂断了电话,韩笠仍旧怔怔地出神。他很快回过神,拿起筷子却发现坐在对面的杨茗正偷偷地观察自己,笑问:“怎么了?” 杨茗腼腆地笑了笑,小心地问:“你的男朋友?” 他点头,挑起一筷子粉丝,低头吃起来。 “以后有机会,见面认识认识吧?”杨茗试探着说。 关于裴晏禹,无论是杨茗还是崔唐都曾向韩笠问起过。可韩笠不但拒绝提供任何和裴晏禹有关的信息,甚至在他们说起裴晏禹时,简单粗暴地将话题转移。 韩笠不等崔唐回来就找到新的地方住,也是为了不让他们相互接触。所以,到现在为止裴晏禹对崔唐和杨茗来说仅仅有“韩笠的男朋友”这么一个印象,他们连裴晏禹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了这件事,崔唐向韩笠发过脾气和牢骚,但是这些在韩笠的面前没有用。 他们帮过韩笠许多忙,特别是杨茗,不管是韩笠在做MB时还是现在,但凡韩笠遇到困难,杨茗总是二话不说就想尽办法帮他。 现在听到杨茗有这样的愿望,样子看起来也不是随口的玩笑,韩笠想了想,点头说:“好,等以后有机会。” “嗯。”杨茗吃了两口粉丝,突然说,“他一定特别好。” 特别好?韩笠心道:特别傻却是真的。他冷哼了一声,好笑地摇了摇头。 吃过饭后,心里想着特别傻的裴晏禹,韩笠没走出店面已经将回家的车票订好了。 “你回去吗?”韩笠问拎着雨伞等在身边的杨茗。 他摇摇头,垂着眼帘说:“有个客人约了八点钟在新街见,正得赶过去。” 没有想到他晚上还得接客,这件事对韩笠来说仿佛已经隔世般遥远了。窘促从韩笠的脸上一掠而过,他迟疑后问:“你要一直做下去吗?” “嗯,大概。”杨茗对他惭愧地笑,“看你们受的那些,看得怕了,不敢走。也没有几年了,年纪再大一些,没法给石头哥赚钱,他自然会让我走的。” 韩笠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叮嘱道:“你和崔唐平时都小心点儿。” 他坦然地微笑,说:“我知道,我们都是老江湖了。” 这话让韩笠无法反驳,当初他刚刚入行的时候,一些多人的局全是杨茗带他去的。 杨茗和崔唐一样,看着稚嫩,其实年纪不小,而且做那行已经有许多年头了。他们很幸运,直到现在人还健康,有好些人没来得及熬出头,疯了、病了,死了。 正是分别的当头,韩笠考虑过后,还是决定先陪杨茗去新街。 谁知道,他们才拦到一辆刚刚下客的计程车,从车里下来的乘客立即叫出了韩笠的名字。 韩笠听到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错愕地回头,发现居然是大学时的同学,登时惊讶得话说不上来。 “那我先走了。”杨茗看到这情况,对韩笠说,“我要迟到了。” 韩笠讷讷地点头,由着他走了。面对感慨万千地来到自己面前的赖城春,韩笠仍旧难以回过神来。 赖城春激动地看着他,见到杨茗乘坐计程车离开,他上前握住韩笠的肩膀,继而又往他的胳膊上抓了几把,如同正在确认自己是否看到了真人。 “真的是你!”赖城春感动地抱住他,“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些隔在上辈子的事情,因为这一个拥抱,生生地全部涌入了韩笠的脑海。他的头突然开始发疼,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对松开自己的赖城春牵强地勾了勾嘴角,说:“好久不见。” “臭小子!这么多年,你死到哪里去了?!”赖城春狠狠地往他的肩膀下了一拳,眼眶却先红了。 第59章 叠加的真伪-2 雨仍在淅沥淅沥地下着,打在窗台,溅在玻璃。 咖啡馆里的音乐宁静而忧伤,伴着门外的雨声,更显阴郁。 韩笠埋着头给裴晏禹发了一条信息,说自己遇到同学,一起叙旧,需得晚些回去,让他不要等自己。 发完消息,韩笠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抬头见到赖城春正仔细观察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但韩笠避开了他的目光,也没问他想说点什么,而是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这咖啡偏酸,韩笠抿了抿嘴唇,突然焦急着想回家。 过了一阵子,店门处响起了铜铃声。韩笠听见店长轻声地说了一句“欢迎光临”,他向店门外望去,看到如期而至的人,依然忍不住皱起眉头。 赖城春回头看到进来的钟云阙,忽然放松地笑了。 钟云阙冒雨而来,风衣上沾了不少雨滴,短发上同样有湿润的光泽。 他的嘴巴微微地张着,喘着气,面色发白,晶莹透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韩笠。一步步走来,他不曾眨眼,仿佛害怕眨眼工夫韩笠就会凭空消失一般。 韩笠被他看得背脊发僵,眼见他的眼圈发红,韩笠的心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学长……”他的手里紧紧地握着刚刚摘下来的手套,声音颤抖,只需半句话的工夫,眼泪已经盈眶。 赖城春一看忙让开自己身边的空位,说:“先坐吧,坐下说。” 闻言,钟云阙怔了怔。他激动的情绪里突然加入了尴尬,窘促地看了韩笠一眼,只得沮丧地在赖城春的身边坐下。 他坐下以后,三人一直沉默着,仿佛都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才能让现时和过去完美地接轨。 韩笠盯着咖啡杯的杯碟发呆——上面有烛光落下的光亮,手机忽然响了,他取出手机一看,是裴晏禹回复的消息,问他是否需要明天再回去。 韩笠看了看时间,心想自己应该还能赶上最后一趟列车,便说:能回去的,你先睡,不用等我。 发完这条消息,韩笠顿时轻松了许多,抬头看向他们两个,问:“最近过得怎么样?前段时间,我听说你们出国了,原来还没有。” 钟云阙听罢打了一个颤,定定地看着韩笠的眼睛,问:“你听谁说的?谁?” 他说话时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倾,贴到了桌子的边沿。韩笠匆匆地瞥了诧异的赖城春一眼,避开他的目光,轻描淡写地回答:“忘了,有一天上网,在群里看到的。” “你还在群里?”听到这个,连赖城春也忍不住问,“这些年我们在网上找你,你怎么一次也没有回复?我们还以为你已经不用那些联系方式了。家呢?你还住在江湾吗?为什么我们到你家找你,物业却说你妈妈已经不是业主了?这些年你究竟上哪里去了?在秣陵吗?你到底……”他激动地说了大半天,直到最后一句,才古怪地停了下来,再度欲言又止地打量韩笠。 钟云阙大概猜到了他想问的是什么,身子抖得更加厉害了,仿佛如果停止颤抖,他的眼泪就会开始往淌下。他痛苦地捂着额头,久久不能发声。 韩笠忧愁地望了他片刻,收回目光,说:“房子我妈生前卖出去了,但这几年我一直住里面,前段时间才搬出来。” 钟云阙目光闪烁不定,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那些跟你有关的传言,都是真的吗?” 面对他的质问,韩笠的眉头蹙了蹙,反问:“什么传言?” “说你……”他说不出口,摇头表示不想再提,又问,“学长,你现在究竟是怎么过的?过得好吗?” 韩笠看了看赖城春,平静地说:“最近过得还行,我正在找新的工作。” “有头绪了吗?”赖城春忙问。 他沉默了片刻,摇摇头,说:“暂时还没有。没有毕业证和学位证,耽误了不少事。”他看看二人为他担心的模样,提起精神问道:“你们呢?怎么没出国?” “因为一些变故。”赖城春仓促地笑了笑,看看弟弟,“我在附近的一家设计公司上班。不过,云阙确实快出去了。” 闻言,一丝怅然和羡慕从韩笠的心底流过。他看向钟云阙,在预料之中看见他忧心忡忡。 “学长,你找新的工作……”钟云阙犹豫了片刻,主动说,“要不我向蔺老师推荐你吧?我和他的另一个学生都要出国,他的儿子又自立门户了,工作室缺人。” 韩笠闻之愕然,还未回答,已见赖城春在一旁为难地提醒钟云阙:“哎,工作室不是蔺老师一个人说了算,师母那关过不了吧?” 钟云阙语塞。 赖城春同样尴尬,朝韩笠讪讪一笑,解释道:“师母这两年的脾气越来越差了。” 三人许久未相见,韩笠不希望刚刚再见,他们兄弟二人就为自己的事情而发生不快,他淡淡一笑,说:“没关系。” 与这兄弟二人相聚花了些时间,韩笠的心里惦记着回去的末班列车,也知道裴晏禹等不到自己不会睡觉,所以很快提出道别。 走出咖啡馆,赖城春因接电话走到一旁,留下韩笠和钟云阙二人站在路边等车。 两人相顾无言,从路上经过的车辆溅起的水声偶尔打破他们的沉默。 钟云阙回头看了赖城春一眼,用试探的语气问韩笠:“学长,能把你现在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吗?” 他的小心谨慎让韩笠感到一丝恍惚和窘促,同样的话,韩笠从前也听钟云阙说过,但那时的他……韩笠停止了回想,点点头,把电话号码告诉他。 钟云阙存好韩笠的电话号码,张嘴正要说话,赖城春已经打完电话过来。 他搂了搂钟云阙的肩,对韩笠笑着说:“再联系。” 话虽如此,赖城春却没向韩笠要联系方式。韩笠不作提醒,微微一笑,说:“嗯,再联系。” 因为这次相遇,韩笠错过了回程的最后一趟列车,只得乘坐城际班车回家。 车厢的空气密闭,他听着音乐在座位上昏昏欲睡。 班车到站以后,他走出车站,望见大马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和车辆,雨不久前停了,地面依旧湿漉漉地倒映着路旁的霓虹灯。 韩笠裹着风衣,怀抱着刚刚买到的伪造证件,在萧索的冷风中等计程车。 他沿着街道走了二十分钟,终于找到一辆计程车,才坐进车里,手机里便收到了信息。 韩笠原以为是裴晏禹问他到了没,不料打开手机发现是钟云阙发来的信息,内容是:学长,虽然师母要求只有正规院校毕业的学生才能进工作室,不过我想她这只是虚张声势,咱们想办法瞒着她,应该没问题。在学校的那几年,你该学的都学了,成绩也有,还获过奖,缺的只是一张文凭而已,那不重要。你周末有时间吗?我们能不能再见一面? 看着这条信息,韩笠想象钟云阙说这番话时的神情,发现自己想不起刚才见到的钟云阙,反而是记忆中他的模样。 原来三年的时间不足以让韩笠与过去作别,他吁了一口气,想到自己已经和裴晏禹说好,这个周末他们一起去学校把东西都搬回新家,回复道:周末我有事,抱歉。 被抹黑的履历让韩笠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过去的一切全被否决了,再这么下去连糊口都成问题。 在这样的关节,还能有什么比意外伸来的橄榄枝更重要?或许在电话的那一头,钟云阙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良久,他在信息里问了一句和工作无关的话:学长,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韩笠毫不讶异他会这么问,回复早已准备好的答案:不是。 作者有话说: 这位钟先生和前面的杨茗有一个短番外,在作者的专栏里,叫做知汝名。是白苹的故事结束后,过了些年以后发生的事。❤ 第60章 叠加的真伪-3 回到家中,已然过了零点。韩笠从计程车上下来,看到楼上的灯依然开着,便知裴晏禹终是没有先睡。 打开门,他听到里面传来裴晏禹的声音,喊着:“回来了?” “嗯。”韩笠换了鞋,走进这间只有六十平米的小屋子里,看到裴晏禹正穿着睡衣蹲在角落里收拾东西,问,“不是让你先睡吗?” 裴晏禹笑说:“没关系,反正有些东西没收拾清楚。你饿了吗?还有些剩饭,给你煮泡饭?” “不饿。”他走到裴晏禹的身边,同样蹲下来,拿过裴晏禹放在膝头的那个饼干盒子,问,“这是什么?” “你的首饰。”裴晏禹好笑地白了他一眼,捡了捡里面的耳钉、耳环、手串、项链,“除了那些放在珠宝首饰盒里的,还剩这些。是你平时掏的小玩意儿吧?我看有些已经氧化了,大概你也不会再戴。捡出来以后,其他的保存好,否则以后全用不了了。” 里面的小东西全是韩笠前些年和朋友或客人逛街时买的零碎物件,他得到以后,要么因为不喜欢,要么因为厌倦了,不分价格贵贱全随手往抽屉里丢,收拾屋子时,崔唐和杨茗把它们都捡出来放进这个小盒子里。 韩笠拨了拨盒子里这些零碎的小玩意儿,忽然一枚普通的金曜石耳钉映入他的眼帘。 一瞬间,这枚款式再普通不过的耳钉勾起了韩笠的回忆——一秒钟的回忆,这是钟云阙从前想要的。 钟云阙刚打了耳洞那一天,问韩笠能不能送他这枚耳钉,彼时韩笠没戴着它,答应他下回见面送给他。 之后,他们再没有机会见面,韩笠渐渐地忘记了这件事。 现在钟云阙的耳洞还留着吗?韩笠回想几个小时前见到的钟云阙,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怎么了?”裴晏禹看他对着一盒首饰发呆,疑惑地问。 “没什么。”韩笠收回神,握住他的手,说,“明天我的报告就出来了。到时候,如果我没事,我想不戴套**一回。” 裴晏禹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突然说这个,哑然无语,脸顿时红到耳朵根,又热又辣。 “说什么呢……”偏偏韩笠说得这么一本正经,着实令裴晏禹不知该如何回答,倒不是因为韩笠的要求有多么过分,而是实在太窘了。 裴晏禹窘促地笑了笑,说:“你现在要这么做,我也不反对。” 韩笠爱透了他这不管不顾的个性,用力地把他抱紧了。 雨下了一夜,直到清晨裴晏禹出门上学时,天色依旧没有亮堂。 韩笠因画图而熬夜了,裴晏禹起床后没有叫醒他。或许因为空气潮湿、冰凉的缘故,呼吸十分凝重,他的精神也很萎靡。 早上的两节大课,老师究竟说了些什么,裴晏禹全没记住,只得打定主意在自习时把落下的功课补回来。 他接连看了好几次手机,一直到午后才收到韩笠的信息,称要去医院拿报告了。 裴晏禹尚未在自习室中找到空座,看到消息,又离开了自习室。 韩笠做检查的医院正是学校的附属医院,距离学校非常近,裴晏禹急匆匆地把车骑往医院,还没找到韩笠,却先在走道里遇见杜唯秋。 看到许久不见的辅导员,裴晏禹不禁为他的憔悴而感到诧异,心陡然往下一沉,险些立即转身离开。 但杜唯秋也看到了裴晏禹,远远地,他朝裴晏禹局促地笑了一笑,似乎也为这次相遇感到无所适从。 裴晏禹犹豫片刻,故作平静地走上前去打招呼,关心道:“身体不舒服?” “不是。”杜唯秋的面色苍白,眼眶下仿佛抹了一层薄薄的灰色,嘴唇也是干裂的,“陪小孩的妈妈来看病。” 闻言裴晏禹一愣,忙问:“师母怎么了?” 杜唯秋静默了片刻,又带着迟疑反复看了裴晏禹几眼,似乎再也不想隐瞒一般,唏嘘道:“她的产后抑郁症一直没有康复,最近只能陪她找心理医生。” 两人的孩子出生到现在,已经过了很长时间。 在裴晏禹的印象里,自从那个孩子出生以后,每次见到杜唯秋,他都显得十分疲惫。 没有想到他的家里居然还发生了这样的事,这个时期的婴孩最需要照顾,偏偏母亲却生病了,担子全压在杜唯秋的身上,不怪乎他会累。 裴晏禹记挂着要去找韩笠,可面对憔悴的杜唯秋,又不免恻隐。他想了想,鼓励说:“慢慢会好起来的,别太担心。” 杜唯秋淡然地微微一笑,点点头,也问他:“你呢?今天怎么到医院来了?” 裴晏禹的心头一堵,避开他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有个朋友来医院做检查,我过来看一看。” “哦……”杜唯秋了然地点头,“不耽误你了,快去找你的朋友吧。” 这话让裴晏禹不禁又怔了怔,他分不清自己迟迟没有离开究竟是因为尴尬或是因为无所适从。 从杜唯秋的表情和语言当中,裴晏禹隐约地感觉到拖累他的不仅仅是妻子的病情而已,但他多问又有什么意义?总归杜唯秋向来独立而坚强,再大的苦难他都会有办法挺过去,而无论结果如何都不是他应该关心的。 裴晏禹离开以前说:“加油。” “好。”杜唯秋的笑似乎是欣慰,也似乎是无奈。 裴晏禹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脚步加快,时间仿佛也会加快,这样一来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很快就会过去。 来到化验中心,走廊的椅子上萎靡地坐着一些人,似乎都在等待命运的宣判。裴晏禹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近,余光按耐不住地打量这一个个人。 突然,一个脸上已经长出斑点的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吓了裴晏禹一大跳。裴晏禹惊得面色发白,立即恓惶地寻找韩笠的身影。 想到韩笠此刻或许正和真正的病人坐在一起,哪怕知道这并不会传染,裴晏禹同样揪心得害怕起来。 他的心里打着鼓,忽然意识到先前父母的那些说辞或许不是愚昧,他们只是过分地爱护裴晏禹罢了。 裴晏禹迟迟找不到韩笠,只得站在走廊的角落里等待着。 灯光很暗,走廊里没有人说话,显得死气沉沉。 裴晏禹往手机里编辑消息,问韩笠此刻在什么地方。 未等消息发送,他忽然听到了一声“谢谢医生”,分明是韩笠的声音。 裴晏禹循声望去,正见到韩笠拿着报告单从里面走出来,忙不迭地走上前去。 韩笠看到他慌忙走过来的脚步,笑容浮现在嘴角。 见到他笑,裴晏禹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他激动地握住韩笠的手,问:“没事,对不对?” 他笑着,宠溺地轻轻捏了一下裴晏禹的鼻尖,说:“对。” 韩笠的笑容让裴晏禹觉得哪怕再下一个春天的雨也无关紧要,他开心极了,泪水却烧热了眼眶。裴晏禹做着深呼吸,感慨万千地说:“太好了。” 他们高兴的模样让旁边正在等待结果的其他人侧目。 离开时,裴晏禹又注意到那个长斑的男人,他愧疚地看了男人一眼,心底倒不觉得自己此刻的喜悦是一种罪恶。 他只是拉着韩笠的手急忙地往电梯的方向走,哪怕有人经过,也不肯松开。 裴晏禹这副生怕他弄丢的样子让韩笠几度发笑,等那些旁观的路人走了,韩笠讥诮道:“先前你不是说,不管结果怎么样,你都不在意吗?为什么现在却那么高兴?” “死不可怕,但活着总是好事。”明知他是故意说这样的话,裴晏禹还是认认真真地思考,答说,“我希望你健健康康的,这样可以少很多烦恼。” 韩笠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仍笑说:“我要是健健康康的,医院可又少了一笔收入。” 裴晏禹不悦地白了他一眼,无所谓地耸肩:“反正我没在这家医院工作。” 听罢韩笠挑眉,眼见裴晏禹往电梯间里走,伸手捞住他的腰。 裴晏禹大吃一惊,连忙挣扎着进了电梯,韩笠抱着他,踉踉跄跄地也跟进了电梯里。 “还得回寝室搬东西……”裴晏禹心有余悸地瞥了瞥电梯间里的摄像头,奋力摆脱了韩笠的胳膊。 听他竟然能说出这么不合时宜的话,韩笠瞪他,将化验报告塞进他的手中,空出手把他逼在电梯的角落里。 在裴晏禹曲下膝盖要从他的胳膊下逃脱前,韩笠先低头吻住他。 虽然这样的情况发生了不止一两回,可裴晏禹依然无法坦荡地接受在视频监控下做这样亲密的举动,尤其在医院里,更吻得心不在焉。 韩笠很快感觉到他的不专心,匆匆地结束这个吻,不满地瞪他。 裴晏禹讪讪发笑,很快打开的电梯门搭救了他。 第61章 叠加的真伪-4 医院距离学校不远,雨中的校园比平时冷清一些,又值周末,走动的学生更少。 住在校外的室友们周末一般不会回寝室,裴晏禹暗想这正是回寝室搬东西的好时候。 其实此前他已经陆陆续续把一些东西搬往他们的新家,那段时间韩笠四处找工作,没有时间帮忙,直到现在裴晏禹留在寝室里的东西所剩无几,韩笠依然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 这些日子里,韩笠的工作迟迟没有着落,裴晏禹才真正地意识到现在找工作的形式有多严峻。 裴晏禹上网查过,秣陵大学的建筑系已经是行业内数一数二的,从那里毕业的韩笠尚且找不到工作,那一般院校毕业的学生又该如何? 不过裴晏禹转念又想,像韩笠这样毕业以后没有马上工作,而是耽搁了几年,没有相关的工作经验,想要在一个月内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恐怕不是易事。 裴晏禹不知道怎样的设计才是好的设计,不过,他看过韩笠画的图和模型,觉得那都是很漂亮的房子,真希望有哪家设计公司可以给韩笠机会,让这些房子有朝一日都变成真的。 无论如何,韩笠开始找工作才一个月,没找到工作很平常,裴晏禹想到不少人毕业后两三年还在家里啃老,对这一个月的时间根本不以为意。 反而是他自己不久以后要去医院实习,必须得从现在起存一笔实习的经费——向韦柳钦出柜以后,裴晏禹已经没有底气向家里伸手要钱,也担心韦柳钦借题发挥“劝说”自己。 裴晏禹琢磨着自己得找一份校外兼职的工作,把下个学期的学费和实习经费准备好。 裴晏禹他们学校的宿舍环境比韩笠想象中的要糟糕很多,不但没有独立的卫生间,而且设施老旧,简直比裴晏禹的家更像是危房,走进楼中仿佛见不到一丝阳光,空气里满是潮气和霉味。 走廊里挂满干不了的衣服,有些甚至正滴滴答答地淌水,淋湿褪色的瓷砖地板。 看出韩笠对这里的不满意,裴晏禹的心里觉得好笑,说:“反正也搬走了。” “平时吃白面馒头,住这样的寝室,你告诉过你爸妈,自己是来受苦的吗?”韩笠问。 裴晏禹白他一眼,问:“你们学校的寝室怎么样?” 不怎么样。韩笠耸肩,说:“比这里好。” 裴晏禹接不了这话,哭笑不得,眼看自己的寝室到了,掏出钥匙开门进去。 本以为没人在寝室里,没想到门刚刚打开,裴晏禹便看见有位室友待在里面。 室友听见开门声望出来,看见裴晏禹身后的韩笠,面露愕然,喊道:“杜……” “你怎么回来了?”裴晏禹急忙打断他。 经裴晏禹的打断,室友眨巴了两下眼睛,看韩笠的眼神更显诧异。 韩笠莫名其妙地回视他,只见他窘然地笑笑,心不在焉地回答裴晏禹:“回来自习,没在图书馆找到座儿。”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仍然不由自主地逗留在韩笠的身上,表情充满了不可思议。 不怪乎室友看见韩笠会这么吃惊,裴晏禹第一次看见韩笠同样难以移开眼睛。 为免在寝室里逗留的时间过长节外生枝,裴晏禹迅速地把书架上剩下的书籍和小东西往空箱子里放,又催韩笠道:“帮我把抽屉里的东西放进那只纸箱里吧。” 他们的时间充裕,大可不必这么匆忙,但韩笠看裴晏禹说这话时不往他的室友那里多看一眼,不免更心生犹疑。 他奇怪地打量裴晏禹故作认真的模样,打开抽屉把里面的东西全捡出来,一股脑往纸箱里放。 难道是怕人知道自己是同性恋?然而两人进门以后的举动并不亲密,裴晏禹不需要这么紧张兮兮。 未待韩笠想明白裴晏禹这是怎么回事,裴晏禹忽然啊了一声,转身对室友介绍道:“这是我哥哥。” 室友本对韩笠充满好奇,闻言惊讶地眨巴两下眼睛,半晌了然地哦了一声,讪讪笑道:“挺像的,特别是鼻子。”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韩笠料不到裴晏禹会突然这样向室友介绍自己,不禁错愕,只见裴晏禹对他腼腆地笑了笑,继续收拾东西了。 见状韩笠挑眉,刚才的疑惑一扫而空,脑子里反而想的是裴晏禹的室友所说的话。 他和裴晏禹长得像吗?韩笠盯着他的鼻子看,伸手捏了一下。 裴晏禹大惊,窘促地瞥了室友一眼。 室友明显看见他们的举动,也猜到他们真实的关系,惊讶之余,此时只是故作淡定地低头看书。 说是哥哥,哪里有这样的哥哥?何况,刚入学时室友们都住在寝室里,彼此间聊到家里的情况,裴晏禹是独生子的事实早已被室友们知晓。“哥哥”这样的称呼用在此处不外乎只有一种原因,裴晏禹这算是向室友承认二人的关系了。他红着脸看韩笠得逞的笑,小声催道:“赶快收拾吧。” “这么急着回家做什么?”韩笠非但不急,反而更加优哉游哉了。 裴晏禹拿他没有办法,只好自己默默地收拾,尴尬无比。 他虽然在室友的面前承认了,可韩笠看得出来他不想声张,起码不想在室友的面前显摆他们的关系。 韩笠收了心,懒得再逗弄他,弯腰往抽屉的深处看,确认是否有东西遗漏。 他看见里面放着一叠信封,取出来一看,发现这是裴晏禹以前收过的信件。 这些信件无一例外来自于同一人的手笔,寄信人地址和邮戳都表明这是从本地寄出的信,寄信的是这所医学院的研究生,从入学年份来看这人现在应该已经研究生毕业。 由笔迹判断或许是个男生,这人给裴晏禹寄这些信时,裴晏禹还是一名高中生。现在这个时代,还会寄信的人少之又少,更毋庸提是男生之间的信件。 想到这或许是裴晏禹大老远从西南部到东部读书的原因,韩笠皱起眉头。 趁裴晏禹蹲在地上收拾东西不注意,韩笠悄悄地从邮戳最新的那个信封里取出信件,将信笺放在纸箱里,低头看起来。 信件顶头的称呼是“晏禹”,一如裴晏禹的母亲称呼裴晏禹,而落款处的署名则是“秋”。 秋?韩笠重新拿起信封看收信人的地址,一个原本无关紧要的回忆闪现在他的脑海里——那天他在超市外等裴晏禹结账,曾有一个女生称呼他为“秋学长”,还自称是“州中”的学生。 由收信人地址来看,裴晏禹也曾经是州中的学生,韩笠本以为那个女生为了搭讪才编出那种理由,可是如果他真的长得像这个叫做“秋”的人,而裴晏禹也认识这个人呢? 韩笠很快想起自己住院时,曲胜寒曾说过他长得很像她的一个朋友。 曲胜寒是医学院的学生,她的朋友会不会就是这个“秋”?虽然韩笠接连遇见认识“秋”的人非常不可思议,然而,他分别与不同的人相像到会被认错的程度,难道不是更令人难以置信吗? “收拾好了吗?”裴晏禹将纸箱封口,起身回头一看,发现韩笠的手里拿着一张纸,立即知道那是什么。 他大吃一惊,下意识地伸手要夺,韩笠眸光一闪,马上把信藏到身后。 裴晏禹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过于紧张,很快放弃了收回信。看着韩笠冰冷的表情,裴晏禹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颈子上的动脉扑通扑通作响,不消片刻他的额上已满是汗。他看了一眼正在自习的室友,脑袋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又该先说什么。 被裴晏禹发现以前,韩笠的视线从信上匆匆地一扫而过,依稀看见“《天使》”二字还有它的演唱乐队。 在裴晏禹无话可说的时候,韩笠重新把信拿到眼前认真地看了一次,确认信中的确提到乐队和歌曲。 这首歌在他们第一次约会时,裴晏禹曾在酒吧里唱过,当时裴晏禹说这首歌要送给他,但是韩笠忽然发现,裴晏禹说起慌来真是让人深信不疑。 思及此,韩笠自嘲地笑了一声。 看见他笑,裴晏禹的心骤然冷了一截。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说起,韩笠发现了吗?发现他和杜唯秋长得相似的事实。 韩笠现在的不快是因为什么?因为他留着这些信吗?从前,裴晏禹和杜唯秋之间尽管常常通信,信中的内容却只有各自的日常还有一些生活上的烦恼和感想,裴晏禹的暗恋小心翼翼地不能被杜唯秋察觉,杜唯秋待他也只如朋友或弟弟,说些平常的鼓励。 这些信里断然不会有一封像是情书,可是,或许在韩笠的眼中单单是这些留到现在的信已经是不可原谅的证据了。 碍于同学在场,裴晏禹小声地解释:“很久以前的东西了,我忘了丢。” 自从来到这里读书,知道杜唯秋有女朋友,裴晏禹再也没有给他写信,通信自然断了。 这话不假,从最新的一个邮戳来看,最后一封寄给裴晏禹的信在三年多前。 不过,既然三年多前裴晏禹来到此地读书,二人自然没有通信的必要。 裴晏禹犯难的样子令韩笠迟疑,但迟疑比不上心头的焦虑和愤怒,他把信丢进纸箱里,说:“你有这个人的照片吗?” 闻言,裴晏禹倒抽了一口凉气。 韩笠看罢已经知晓答案,狠狠地将装了信件和杂物的纸箱甩往地上。 动静之大吓了室友一大跳,惊恐地看向二人。 裴晏禹看韩笠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顾不上捡撒了一地的信,忙不迭地追出去。 第62章 叠加的真伪-5 走廊里全是潮湿的水渍,裴晏禹为了追上韩笠,险些在地上滑倒。 他好不容易拉住韩笠,看见韩笠回头时冰冷的眼,心仿佛被抽了一下。 在裴晏禹犹豫的一瞬间,韩笠迅速地甩开他的手,快步下楼。 “韩笠,”裴晏禹再次拉住他,“韩笠,你听我解释。” 他的寝室正在二楼,两人没一会儿已经走到楼下,此时正遇中午吃饭的饭点,宿舍区内的学生渐渐地多起来。 两人的举动不算激烈,却足以引起路人们的注意。 裴晏禹发现路过的人看向他们,手上的力度变轻了些,反而被韩笠狠狠地甩开了。 裴晏禹大惊,顾不了许多,奔到他的面前挡住他的路,焦虑地说:“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韩笠淡漠地问,见裴晏禹被问得语塞,不由得一声冷笑。他的脑子产生了高热,荒谬的热度在他的胸腔内涌涨,但看着裴晏禹不知所措的脸,他竟顿觉一丝无以名状的委屈。 “操。”韩笠低声骂了一句,捂住额头努力让自己冷静,瞥见裴晏禹神情慌乱,不禁破口大骂道,“你难过个屁!解释呢?是不是一直在玩我?解释!” 裴晏禹被骂得呆了一呆。 他从哪里开始说?哪里才是重点,哪里才能让韩笠从第一句就相信自己没有被玩弄?裴晏禹乱极了,看见韩笠血红的眼睛,心口泛起一阵酸楚,双眼也跟着红了。 “那些信都是以前留下来的,我原本的确想好好收着,所以放在抽屉的最里面了。可是后来认识你,还发生了那些事,我就把信忘了。我真的是忘了丢,我不记得有那些信了。”裴晏禹说到此处,见韩笠毫不动容,心底更慌。 “写信的人是我的学长,我们以前在同一所中学读书。上中学那会儿,他给了我很多帮助,所以、所以我以前很喜欢他……”裴晏禹的话未说完,韩笠的脸色已经刷白,裴晏禹忙道,“可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以前的事?”韩笠的眉角微乎其微地动了一下,古怪地微笑着,“多久以前?指定我穿白衬衫去古渡口和你约会的时候?还是得知我受伤,问我要电话号码的时候?” 裴晏禹懵住,不知道韩笠为什么提起那时。 韩笠敛起笑容,冷酷地指明:“那个时候你很生气吧?知道我是MB的时候。你当时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长得那么像那个人,怎么可以是MB?’——你这样想了,是吗?所以,为什么要约我?‘如果他非要做这种工作,也应该招待我,而不是别人’——对吗?后来你一定很难过吧?我到底不是那个人,我还是去和别人搞了。我记得你很难过。你很失望,是不是?” 听着这一项项的推断,裴晏禹越来越迷茫。 他急于回想关于自己和韩笠的过去,这短暂的几个月里发生的种种。 他们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一起?又为了什么在一起?韩笠说得没有错,当他得知韩笠是MB的时候,确实非常失望,也想过如果是杜唯秋,绝对不会像韩笠这样。 但是,后来呢?裴晏禹努力地在记忆里搜寻线索,想找到问题的答案。他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喜欢杜唯秋了?又是从什么时候起爱上韩笠?裴晏禹知道最终的结果,然而线索,线索在哪里呢? “我刚认识你的那段时间里的确发生了一些事,让你穿白衬衫,约你去古渡口,确实是想要从你的身上找他的踪迹。”生怕韩笠决然离开,裴晏禹急忙道,“可从那天晚上以后就没有了!也许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对于喜欢你曾经迟疑,但是我从那天晚上,不,从你吻我的那个时候,我就很清楚——那是你,不是别的什么人。我喜欢的人是你,那次约会以后,你继续和别的人约会,我当然在意和难过。我希望你只属于我一个人,可我没有办法办到,我不可以难过吗?” 他说着说着,泪水盈满眼眶。 韩笠见到他的眼泪,心仿佛一块完整的纤维被撕出一片,疼得纹路分明。他来不及帮裴晏禹拭泪,裴晏禹已经用力地抹掉眼里没来得及流下来的泪水。 裴晏禹涨红着脸,身子不由自主地发颤,激动而克制地说:“韩笠,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精明,可是我也不傻。我知道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是谁,做戏很累,我演不出来。更何况,如果真是演戏,那我要骗你、骗自己一辈子,我办不到。” “‘一辈子’?”韩笠轻轻地挑眉。 裴晏禹微微一怔,怀着对结果的不安,肯定地点头。 韩笠注视着他,幽幽地问:“你是不是没有向那个人表白?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闻言,裴晏禹屏住呼吸。 “他不知道,对不对?”韩笠的话如同抽丝剥茧,生生地继续沿着纹路,把纤维继续撕开,“我猜,他或许不喜欢男人吧?” 见裴晏禹的脸色越来越白,韩笠倏尔瞪大双眼,厉声问道:“他是不是和女人在一起了?结了婚,生了孩子?去你妈的‘一辈子’!喜欢我?你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你没法和他在一起!如果他突然回心转意,乐意抛妻弃子和你在一起呢?到时候我算什么?” 裴晏禹忍不住大声地说:“什么‘算什么’?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喜欢你,也只想和你在一起!我早就不喜欢他了,他是过去式,早就是了!” “‘过去式’?”韩笠嗤笑这话的荒唐,“他明明还在你的生活里!他还在这所学校里,难道不是吗?直到现在,这间学校里有一群人认识他,包括你的室友。你管这叫‘过去式’?!” 裴晏禹的头脑发热,焦急万分,问:“你究竟怎样才能相信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韩笠问完,便见裴晏禹呆住了。 他只呆了一秒钟,下一秒已跨步向前捧住韩笠的脸吻过来。 韩笠始料未及,嘴唇和牙关均被裴晏禹的舌尖撬开,潮热而柔软的气息以近乎强硬的姿态缠住了韩笠。 在人来人往的宿舍楼下,他们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动了不少路过的人。 韩笠的脑袋里轰然一声巨响,下意识地要推开裴晏禹,不料裴晏禹搂住他的手臂却愈发用力。 韩笠睁着眼睛,看到裴晏禹颤抖的睫毛和微微泛红的脸,心跳如春夜的冰雹般纷乱。 他甚至瞄见不远处有人正举着手机偷拍,情急之下,他的愤怒有了新的苗头。韩笠攥住裴晏禹的手腕,生生地拽开他,甚至狠心地咬破了裴晏禹的嘴唇。 被韩笠推开时,裴晏禹的唇上全是血,气喘吁吁。 韩笠啐了一口血,骂道:“你疯了吗?!” “还不是因为你!”裴晏禹不管不顾地大喊道。 韩笠盯着气势汹汹的裴晏禹,头脑发晕,可他仍感觉从刚才一直对着他们的镜头没有停止拍摄。 “你拍什么拍?”韩笠转而指向那个戴着眼镜的男生。 对方一看韩笠朝自己走来,既害怕又不肯放弃猎奇的举动,依然用手机对韩笠拍摄。 韩笠怒不可遏,大步向前要夺对方的手机,眼镜男吓得收起手机,拔腿就跑。 裴晏禹发现周围还有其他人在拍他们,连忙拉住将要追赶的韩笠,他不希望把事情闹大,无奈地说:“算了,让他走吧,否则越闹越大了。”话音未落,韩笠已奋力地甩开他的手。 气恼和委屈一股子涌上裴晏禹的脑门,可他不敢说威胁韩笠的话,生怕韩笠当真,借着机会走了。 韩笠的胸口起伏得厉害,眼看裴晏禹的眼睛越来越红,低声骂了一句脏话,道:“上楼收拾东西,回家说。” 闻言裴晏禹错愕,不敢轻易地错过这个机会,连忙点头答应。 “那,”裴晏禹在原地迟疑,“你先走,我跟在你的后面。” 韩笠微微一怔,心中泛酸。他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握住裴晏禹的下颌,逼视他道:“裴晏禹,我原谅你这一回。但如果你再惹我生气,我会毁了你。” 他的手指格外地用力,仿佛再用力一些,会捏碎裴晏禹的脸。 但他说这番话时,语气中除了警告和威胁,还有些微的请求,裴晏禹看见他眼睛里的不确定,心想倘若韩笠此时此刻捏碎自己的脸,或许也不可惜——他不怕韩笠生气,只怕他伤心。 韩笠久久没有看见裴晏禹点头,聚焦的眸光变得更加动摇。 当裴晏禹握住他的手腕,点点头,韩笠迅速地收回手,仓皇地避开了裴晏禹的目光。 随着二人停止争吵,原本围观的学生们渐渐地散开了。 裴晏禹亦步亦趋地跟在韩笠的身后,不禁担心那些拍了照片和视频的人将要拿那些影像做什么用途。 万一他们当中的谁赶流行,把影像发布在网络上,那么他和韩笠之间的事恐怕得传上好一阵子。 反正经过刚才那样闹一场,裴晏禹算是彻底地出柜了。 他看得出韩笠对被拍这件事很生气,但这样也好,起码说明韩笠在乎他,不想弄得人尽皆知。 现在裴晏禹只后知后觉地担心,如果事情被公布,韩笠以前是MB的身份被人认出来,那怎么办?他自然不惧承认自己和韩笠交往的事实,只不过如果被家里人得知,那么原本已经非常反对他们的韦柳钦,恐怕会绞尽脑汁让他们分开。 不过,裴晏禹想到韦柳钦几乎不会上网,对这层的担心又变淡了些。 无论如何,本来以为得一直瞒下去的事情被揭穿,今后便少了被发现的提心吊胆。 何况,韩笠已经松口说原谅,裴晏禹希望以后会慢慢地好转——只要他们还相爱。 正这么想着,裴晏禹抬头险些撞到韩笠的背上,原来是韩笠不知何时在台阶上停住脚步。 韩笠突然比裴晏禹高出一截,令裴晏禹不由得紧张。 “又在盘算什么?”韩笠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裴晏禹当然听得不舒服,他的心头一紧,想不到什么好话能让韩笠尽快地消气。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裴晏禹固然明知错在自己,却依然忍不住憋屈。 是被韩笠疼爱惯了吗?这满是怀疑的话语令裴晏禹感到有一团棉絮堵在自己的心口,血都得慢慢地往里渗,感觉不到真实的心跳。 他摇摇头,说:“没什么。” 韩笠咽下一口唾液,喉咙干涩得发痛。 算了算了,看着裴晏禹百般无奈、千般委屈的样子,韩笠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纵然心里有一万个不甘心,韩笠还是在心里说:算了。 他忍不住摸了摸裴晏禹受伤的嘴唇,看见裴晏禹疼得想皱眉又不敢皱,那一声“算了”说得特别大声。 韩笠扶住裴晏禹的后颈,低头吻下去,吮了吮伤口渗出的血液,唇齿留下甜腥。 第63章 叠加的真伪-6 直至回到寝室的门口,裴晏禹始终跟在韩笠的身后,两人最起码也要并肩走。 韩笠知道,这是裴晏禹担心如果自己走在前面,回头会见不到他。 他们推开寝室的门,正巧看见裴晏禹的两位室友在里面阅读那封之前被拆开的信。两位室友一看见裴晏禹回来,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把信放回裴晏禹的书桌上。 裴晏禹与室友们的关系说不上太好,但平时相处起来并无矛盾,这些信刚才全撒在地上,被他们捡起来,出于好奇看一看,也不奇怪。他平时习惯了息事宁人的处理方式,撞见这一幕,只是面无表情地走进寝室,默不吭声地把地上的信全捡起来丢进纸箱里。 那位在裴晏禹、韩笠离开寝室以后才回来的室友也许先从前一位室友那里听说了什么,看见韩笠时,惊愕之余不忘与友人对视。 不过,韩笠的态度冷若冰山,让他们都不敢过多地关注和议论,转眼便装模作样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韩笠进屋后抱起先前裴晏禹收拾出来的那只纸箱,瞥见裴晏禹拎起那只装了信件的箱子,目光又是一沉。 两人各自捧着一只纸箱下楼,彼此之间沉默不语。 等走到校门外,裴晏禹把纸箱里的所有信全部丢进他们遇见的第一个垃圾箱里,韩笠在一旁看着这些干净的信封一个接一个地往里面掉,再看向裴晏禹沉默的侧脸,心里既没有感到满意,也没有感到不满意,无所谓轻松,也无所谓不轻松。 沉默像是沥青,铺撒在冰凉的道路上,散发着刺鼻而高热的气味,胶着着,不凝结,路迟迟走不过去。 “我来拿吧。”裴晏禹突然打破沉默,踏进沥青里。 “我来拿。”韩笠答道。 裴晏禹想了想,不再坚持,选择从韩笠的箱子里捡出几样东西,分担这只箱子的重量。 他们在路边站了片刻,远处突然有人喊裴晏禹的名字。 裴晏禹不明所以,寻声望去,竟是李长渊和他的朋友在校门附近朝自己招手。 见状,裴晏禹的面上一凛,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不料李长渊又接着喊道:“嘿!杜老师,你俩去哪里?” 裴晏禹闻之脚步生生地顿了顿,回头紧张地看向韩笠。 韩笠早已皱眉,转身看向那两个叫裴晏禹的人。 他本为被裴晏禹当做替身的事而心怀芥蒂,如今又听见有人对着他喊别人的名字,更是愤然。很快,他的愤怒转为讥讽,问裴晏禹:“他是你们学校的老师?” 裴晏禹困窘极了,不知要如何在马路上向韩笠解释。刚才好不容易让韩笠稍微消了点气,答应回家以后再谈,没想到半路上竟杀出这两号人物。 裴晏禹心烦意乱,又担心一走了之会被李长渊他们穷追不舍,向韩笠请求道:“你在这里等一等我,我过去一会儿。回家以后,我再向你解释,好吗?” 韩笠若有所思地看他,问:“是解释还是告白?” 裴晏禹愣住。 韩笠诡秘地微微一笑,说:“我不需要你的解释,我要你的告白。” 不知为何,看见韩笠的这抹笑,裴晏禹更加忐忑不安。他定了定神,把箱子放在地上,说:“你等等,我很快回来。”话毕,他立即朝李长渊他们跑去。 李长渊和他的朋友始终玩味地笑着,裴晏禹丝毫感受不到他们的乐趣何在,跑到他们的面前以后,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学长,我们从本部开车过来,挺辛苦的。”李长渊原想寒暄两句,但看裴晏禹的态度依然冷漠,噗嗤笑了,直截了当地说,“我这个朋友今年要清考了,希望学长可以帮帮忙。” 自从上回裴晏禹替考了一回,再回到学校里,李长渊又通过电话找过他两次。不过裴晏禹已经不再急需用钱,更答应韩笠不再做这种事,自然拒绝了。这段时间没有考试,裴晏禹以为李长渊已经消停了,没想到他居然特意来分部找他。 “我没兴趣,你找别人吧。”裴晏禹说着前两次在电话里说过的话,又道,“清考的试题是最简单、最基础的,稍微把书看一看就能过,不需要找人代考。” 听罢,李长渊的那个朋友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 李长渊也像听了笑话一般笑道:“学霸就是学霸,说话特别轻松。” 裴晏禹腹诽他们只是平时活得太轻松罢了。心知与他们说这些无益,他转身要走,说:“帮不了你们,别再找我了。” “那么,让大家都知道学长你收了钱替考,也没有关系?”李长渊在他的身后大声地朝他喊。 闻声裴晏禹吓了一跳,紧张地转回身,瞥见好几个路过的学生往他们这里看,更是心惊。 李长渊看出他的慌张,嘴角勾起得逞的笑容,说:“大家有商有量,不是挺好吗?” 裴晏禹一时之间不知是否该后悔当初做出了那样的决定,如果不是他把替考赚到的五万元交给韩笠,韩笠是不是还在做MB?这样的可能裴晏禹不愿意多想,现在既然后患已经来临,裴晏禹只能认了。 他咬了咬牙,故作镇定地说:“作弊这种事双方都有错,败露了我们都得被记过甚至开除,你想说就说去吧。” 李长渊意外地挑了挑眉,笑说:“学长真是有胆识。不过,学长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我如果被开除了,照样不愁下半辈子没饭吃。你呢?” “少啰嗦,给个价吧!”他的朋友不耐烦地喊。 裴晏禹知道这两人均是富家子弟,靠着家里的关系进学校,却整天不学无术,才落得找人替考的地步。 听到威胁,他的心里既窝火又担心,面上冷静地说:“既然你们不愁下半辈子没饭吃,为什么还要找人替考?能不能拿到毕业证,对你们来说很重要吗?” 两人听罢都愣了愣,李长渊皱起眉头,原本自信的和颜悦色全不见了,狰狞的愤怒暴露在脸上。 纵然心中愤恼,可裴晏禹想再与他们起冲突,恐怕真会有自己承担不了的后果,淡淡地说:“先前帮你考试,是我的确很需要钱。但这件事本身不可取,以后我不会再帮你们了。” “少他妈假清高!”李长渊的朋友跨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 他大吃一惊,攥住对方的手腕,奋力地撇开这只手。 两人剑拔弩张,对方正要往裴晏禹的脸上挥拳头,一旁突然响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道:“哟,这是要发生校园暴力事件了?” 听见这个声音,裴晏禹愣了愣,回头看到真是韩笠,立即跑到他的身边,抓住他的手想把他带走。 韩笠没让裴晏禹拉走自己,反而把他留在原地。 校门口不仅有进进出出的学生,还有门口的保安,裴晏禹不愿节外生枝,为难地说:“先走吧。” “你们是谁?”韩笠假装没听到他说话,问这两个虎视眈眈的大学生。 对于突然出现的韩笠,他们全然没有搭理的意思,高傲地转开了脸。 韩笠改问裴晏禹:“你在学校里到底多不受欢迎?” 裴晏禹无奈地交代:“上回帮他替考,这回又找来了。”话音刚落,他便见韩笠皱起眉头。 裴晏禹知道韩笠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现在被他碰到给钱的人,肯定没办法善罢甘休了。 然而,韩笠却没有揪着这件事不放,只是对他们说:“他和你们不是一路人,上回帮你们考试是他的脑子不清楚了犯糊涂,以后不会再有。别再缠着他。” 李长渊好奇地打量他片刻,兴味地笑了笑,说:“杜老师,原来您知道他替考。看来,您和他的关系真不错,可是您也太偏心了吧?” “你认错人了。我叫韩笠,是他的男朋友。”韩笠在裴晏禹震惊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地说出事实,又在这两个大学生怪讶地面面相觑时,继续道,“你们看起来家境不错,有许多方法可以过活,何必为难只有一条道可以走的人?以后别再让我知道你们找他的麻烦,否则,在学校里你们尚且要找人帮忙,出了外面更是不好说了。不信,你随便去哪个会所里报我的名字看看。” 第64章 叠加的真伪-7 他最后说的话不但让这两个人懵住,也让裴晏禹摸不着头脑。裴晏禹稀里糊涂地被韩笠拖走了,回过神来才发觉那分明是港台黑帮剧里常出现的台词,顿时哭笑不得。可他现在不敢笑话韩笠,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你说那种吓唬人的话,搞得好像自己是外面的什么老大似的。” “对于不懂事的家伙,不吓唬吓唬怎么行?”韩笠满不在乎地说完,发现裴晏禹的谨小慎微,无奈地叹了口气,抓乱他的头发。 裴晏禹错愕,露出愧疚的笑容。 他们把原打算带回家的两只纸箱重新抱起来,过了马路,裴晏禹想了想,趁韩笠现在的心情稍微好转,依往他的手边,讨好地问:“午饭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想吃你。”韩笠回答得漫不经心。 裴晏禹听罢一愣,面对韩笠的斜视,说:“还是先吃饱饭吧。” 裴晏禹的态度让韩笠想起两人刚认识的时候,那时他常在半夜去便利店,每当偶遇裴晏禹,裴晏禹总会带着小心和试探接近他,向他示好。 无论那时的裴晏禹将他看做是谁,那种明知不该伸手却忍不住想触碰的姿态的确令韩笠心动,现在的裴晏禹同样小心,滋味却全然不同。韩笠既希望裴晏禹能够体恤自己的情绪,又为他这副低声下气的姿态心烦,不禁啧了一声,不客气地说:“你再这副样子,我生气了。” 想到刚才韩笠提醒自己不能再惹他生气,裴晏禹讪讪一笑,说:“知道了。” 韩笠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为讨韩笠的欢心,他们一起去超市买菜时,裴晏禹特意挑了几样韩笠喜欢吃的食材,可他又担心韩笠将自己的讨好看做刻意,所以买了别的东西,伪装好自己的心意。 临了结账,裴晏禹翻看购物车内的东西,想起还有东西没有购买,便让韩笠先排队,自己折回超市里。 韩笠不明所以,等裴晏禹鬼鬼祟祟地拿着安全套回来,故作镇定地放进购物车,便是一声嗤笑。 裴晏禹红了脸,挠挠发痒的脸颊。 “今天我不打算用。”韩笠幽幽地说。 裴晏禹语塞,心想难道以后也不用吗?但这话他不敢在争执以后说,只好讪笑。 韩笠挑眉,问:“还是你要用?嫌脏?” “韩笠,”裴晏禹知道自己错在先,可韩笠三番五次地自贱,让他实在忍不下去了,“你已经这样说好几回了。以后别再说,不然我真生气了。” 真生气?那他现在气呼呼的样子,难道是假生气?韩笠非常意外,却先笑出来。 下午,裴晏禹本没有课,纵然有课他也不算去了。 午饭后,骤雨沛然而至,裴晏禹匆匆地将晾晒在阳台的衣物收回来,又把摆在窗台的两盆雏菊收回屋内。 关于工作,韩笠依旧一筹莫展。 趁他在网上四处投简历,裴晏禹好奇地端看他随意放在书桌上的学位证和毕业证。 虽然毕业几年了,韩笠的证书保存得很好,依然崭新。 裴晏禹看得有几分羡慕,再看韩笠找工作找得这么心烦,更希望自己能够早点儿毕业,好作分担。 说起毕业,裴晏禹立即想到自己该找一份兼职的工作,好攒够实习期间的费用了。 “你在干什么?”韩笠突然问。 裴晏禹正在手机上搜兼职信息,闻言抬头解释说:“我妈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所以接下来实习的费用和最后一年的学费我不打算向家里要了。现在想找一份兼职,赚点儿钱。” “为什么你妈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你就要自觉地打工赚钱?”韩笠置疑他的逻辑。 裴晏禹窘然,没有办法完全解释清楚这份复杂的心情,只好简单地说:“他们对我有养育之恩。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有资格反对我们的人,我想大概只有他们了。所以,我想从现在开始少欠他们一些,这样以后也可以少一点愧疚。” “你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还巴望以后能少点儿愧疚?”韩笠捏住他的脸颊扯了两下,松手后不同意道,“兼什么职?白天上课、晚上兼职,我呢?要去便利店陪你熬夜吗?” 闻言裴晏禹讶然,顿时惭愧得说不上话。 “你的实习费用和学费我来付,安生地在学校里上课,下课以后回家看看书、上上网也行,别折腾自己。”韩笠再次把简历投递出去,瞥见裴晏禹带着怀疑欲言又止,不耐烦地解释,“韩小怜的家具卖了好几件,钱我都留着。” 裴晏禹听完才发现自己完全忘记了还有这件事,惊喜道:“太好了。” 如果不是没钱,裴晏禹当然也不想半夜不睡觉去打工。诚然,他还年轻,睡眠的时间少一些不算吃苦,可他终究希望能够多一点时间和韩笠相处。 “你啊你。”韩笠揉他的脸,“把你对父母的感恩之心分给我一点吧!” 裴晏禹的脸被他揉得变型,还不忘连连点头。 大雨潇潇而下,淋湿他们的窗台。 窗玻璃上的水珠直挺挺地往下滑,在模糊的街景上添加一笔笔透明的印记。 裴晏禹的午觉因韩笠的手机铃声而结束。 韩笠很快接起电话,走出房间,裴晏禹在屋里静静地望着玻璃上那一道道雨水的痕迹发呆,心中忽然感到一丝落寞。 如果说从前,他与韩笠都死守着自己的秘密,现在他的秘密已经暴露,而韩笠呢?他依然对韩笠当MB前的过去一无所知。 明明是名校毕业的学生,为什么做MB?或许,真如韩笠所说,因为以前家里的房子被母亲生前变卖,买主只允许他用卖身来还债,所以他才开始“入行”。 裴晏禹固然理解韩笠从前对那座房子的坚持,但韩笠的以前呢?当MB以前,韩笠是怎样的人,他有没有自己的好朋友,如果有,他们如今已经不再联系了吗? 裴晏禹清楚地感觉到,哪怕杜唯秋这件事可以过去,他和韩笠也无法立即奔向美满的结局,即使没有世事的阻挠,也不可以。 但裴晏禹渴望那个结局,每当对韩笠的好奇涌入心底,他都在努力说服自己——他们只需要未来,不需要过去。 “裴晏禹。”韩笠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裴晏禹抬头,看韩笠端着手机欲言又止,问:“怎么了?” “我……”韩笠再三犹豫,答道,“这个周五我要去秣陵面试,是一间设计工作室。” 裴晏禹希翼着未来,没有想到,未来这么快就来了。他惊喜极了,问:“真的吗?” 刚和钟云阙通过电话的手机还烫着,韩笠局促地笑笑,点了点头。 “太好了!”裴晏禹高兴得从床上跳起来,跑到床边亲他,但看韩笠似乎并无喜悦之情,不禁疑惑,“怎么了?这份工作不好吗?” “不是。”韩笠沉吟片刻,忽然邪里邪气地笑了笑,“我的初恋在那间工作室跟着老师学习。你还觉得好吗?” 裴晏禹听罢呆住,但韩笠的话是假非真,让他不知该不该听信。他想:韩笠找工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突然有了面试的机会,还是在工作室上班,又能有什么事情令韩笠在这等好事面前依然面露愁容? 裴晏禹不得不信以为真,下了床,变得困窘,问:“他是你的同学?” “我的学弟。”韩笠不咸不淡地回答。 裴晏禹的心头发热,像刚煮沸的浓汤乱糟糟地冒泡,又问:“他是个怎样的人?” “很乖、很聪明,比你帅,比你有钱。”他保持着刚才的语气。 裴晏禹低头,无意识地咬了一会儿嘴唇,想了想,最后问:“你还喜欢他吗?” “不喜欢了。”韩笠平淡地说。 闻言,裴晏禹的心情变得更为复杂。他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表态,放在枕头边的手机突然响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裴晏禹的手机看去,韩笠看见来电显示“杜唯秋”三个字,皱起眉头。 裴晏禹见到是杜唯秋的来电,惊愕之余面对韩笠又不免心虚。他迟疑了几秒钟,终是接起电话,礼貌地问:“喂?杜老师。”说话间,他不禁偷瞄已经沉下脸的韩笠。 杜唯秋在电话的那头语气并不轻松,他深沉地说:“晏禹,我刚才接到学院的通知,得知今天你在学校里发生了一些事。你在学校吗?尽快到辅导员办公室来一趟。” 听罢,裴晏禹的心咯噔了一声。 第65章 叠加的真伪-8 裴晏禹捂住发凉的额头,迟疑以后,没有在电话里向杜唯秋确认这是为了什么事。 他已经猜到答案,挂断电话后,不甚确定地看向韩笠,道:“可能上午在学校的事情被系里知道了,辅导员让我去一趟办公室。” “辅导员叫‘杜唯秋’?”韩笠怀疑地问。 裴晏禹知道这时如果再隐瞒只会让后续更麻烦,何况他看得出来韩笠已经猜出大概。他点点头,主动承认道:“嗯,他就是和我通信的人。” 韩笠为他的直言不讳而错愕,想了想,说:“我和你去学校。” 因为身为同性恋的身份,他们之间亲密的行为更容易引起骚动,裴晏禹估摸着杜唯秋会针对这件事说他。 尽管裴晏禹对当时做的事情并不后悔——在大学的校园里接吻的情侣还少吗?可是如果这时和韩笠一起去见杜唯秋,或许在其他老师的眼里会算为示威。何况,裴晏禹心想:如果韩笠真的出现,恐怕在他人的眼中他对杜唯秋的感情便是不言自明了。 眼下还有什么能比取得韩笠的信任更重要?裴晏禹太渴望迎接未来了。所以,哪怕知道如果杜唯秋和韩笠见面可能引起自己不可控的事态,裴晏禹还是决定赌一回。 他答应了韩笠。 雨愈来愈大,两人虽然打着伞,出门以后依然难抵风雨淋湿了裤脚和衣摆。 待他们一同来到系馆的楼下,裴晏禹收了伞,瞧见韩笠发梢上的雨滴,从口袋里找出纸巾递给他。 韩笠接过纸巾,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裴晏禹讶然,俄顷将雨伞交给韩笠,往杜唯秋的办公室走去。 雨天的大楼内格外安静,雨水冲刷着每一扇玻璃,哗啦哗啦的雨水声荡进安静的走廊里,令光线昏暗的走廊更显寂静。 裴晏禹上楼时一个人也没有遇见,寂静让他的心难以平静。 假设杜唯秋得知他和韩笠的事,那么他是如何得知?学生的告发还是网络的传播?那些拍下他和韩笠的人处置了那些照片和视频吗? 他心事重重地往上走,没想到走到办公室所在的楼层时,竟先听见了杜唯秋的声音。 “我现在是上班时间,你能不能先回去?”杜唯秋烦恼地说。 黄容济冷笑道:“怎么?怕当面对质,敢做不敢当吗?” 裴晏禹从没听过温柔乖巧的黄容济这样说话,远远地看见他们夫妻二人在走廊里发生口角,不由得呆住。 黄容济很快发现裴晏禹,表现出刻意而夸张的惊讶,意味深长地说:“啊,晏禹你来了,我和你唯秋哥正聊你呢。”她的双臂在胸前交叉,“看到你们在学校里接吻了,你真主动。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吧?现在我帮杜唯秋生了孩子,你俩也可以公开了。” “你让我说多少次?那不是我。”杜唯秋满脸涨红,不耐烦地说道。 裴晏禹万万无法想象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这对夫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他们的关系变成这副模样。面对黄容济莫名其妙的冷嘲热讽,裴晏禹的脑海里更是一片空白。他又懵又慌,情急之下迅速地思考着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来黄容济已经看见他和韩笠接吻的照片或视频,还把其中的韩笠错认为是杜唯秋,所以特地来到学校对质。可是,普通的路人或朋友把两人认错尚且能够理解,黄容济和杜唯秋朝夕相处,怎么还会认错?裴晏禹认为他们二人并没有相似到一模一样的地步。 “师母,你误会了。那是我的男朋友,不是杜老师。”裴晏禹连忙解释,心底却不由得想:怎么黄容济生完孩子,像变了一个人? 大概没想到裴晏禹和杜唯秋的口径会如此一致,黄容济的肯定变为将信将疑,带着不确定坚持道:“那你的男朋友呢?叫来让我看看。” 虽说裴晏禹对这事问心无愧,而且韩笠在楼下,随时能叫他上楼,可黄容济的态度着实让裴晏禹难以接受——这算什么? “别胡闹了,我今天到中午为止都在开会,下午才看见照片和视频,全系的老师都能替我作证。你行行好,回家去,行吗?”杜唯秋难堪至极,请求道。 黄容济稍有动容,思忖片刻,转而对裴晏禹说:“我知道你喜欢杜唯秋,所以哪怕找个男朋友也要和他长得差不多,但我告诉你,杜唯秋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就算他是骗婚,也是我的人……” “黄容济!”杜唯秋忍无可忍,大声打断了妻子的话语。 黄容济被他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威仪的气势有所减弱。她气呼呼地看着杜唯秋,咬牙切齿,仿若忍气吞声,道:“回家再和你算账!”话毕,她恶狠狠地瞪了裴晏禹一眼,挎着手袋大步离开了。 随着黄容济脚步声的消失,走廊再度回到原本的寂静。 杜唯秋又气又窘,匆忙地与裴晏禹对视后又将目光飘开,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裴晏禹同样困窘,除了对他们夫妻间的关系不明所以以外,心底还产生了一丝愧疚。 难道性格发生改变的黄容济正是这段时间以来让杜唯秋备受煎熬的原因?是家庭关系的变化才让裴晏禹每次见到杜唯秋,他都面容憔悴吗? 既然连黄容济都说了那样的话,那么作为当事人,杜唯秋有可能什么都想不到吗?裴晏禹在心里叹了口气。 “先进来吧。”良久,杜唯秋唏嘘道。 经过与韩笠的争执,又得知杜唯秋如今与黄容济的关系,裴晏禹已经无心考虑杜唯秋对照片的事作何感想了。 正和裴晏禹告诉韩笠的一样,怎样都好,他对杜唯秋的感情已经成为过去式,哪怕到现在才被揭穿,倘若被杜唯秋问起,他也选择老老实实地承认,然后做一个道别。 裴晏禹跟随杜唯秋走进办公室,见到同办公室的牛老师也在。 牛老师看见二人进来,古怪地淡淡一笑。 裴晏禹礼貌地问候:“牛老师好。” “嗯。”他点头,看了落座的杜唯秋一眼,假装若无其事般继续工作了。 杜唯秋思量片刻,抬头对裴晏禹说:“中午开完会,他们告诉我有两个男生在宿舍楼下举止亲密,其中一个是系里的学生。我没想到那个人是你。” 想到这事情给杜唯秋惹了麻烦,裴晏禹抱歉地说:“对不起。因为我们吵架了,所以……我当时的情绪可能比较激动。” 杜唯秋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大方地承认,面露讶然,继而谅解地点了点头。他再度沉吟,末了说:“关于学生的性取向,我个人的态度是开放的,不反对男生交男朋友、女生交女朋友。但学校方面相对来说更严谨一些,同性恋毕竟是少数,而且有相当一部分的同学和老师不接受这个事儿,所以照片和视频的传播容易造成不好的影响。学校让我找你谈一谈,希望你今后尽量约束自己的这种行为,谈恋爱没关系,不过尽量低调一些。你想,就算是异性情侣,在学校的公共场合有那种程度的亲密行为,也比较少。” 他公事公办,已经说得仁至义尽,却丝毫未提自己所受的影响。裴晏禹乖觉地点头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会注意。” “嗯。学校已经及时要求传播的学生把相关的影像资料删除了,这样或许传播的范围不会太广。”杜唯秋的眉间似皱非皱,道,“你回去写个检讨,明天交到我这里来吧。” 裴晏禹点头。 他疲惫地淡淡一笑,向裴晏禹递了个眼神,允许他离开。 裴晏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离开后小心地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裴晏禹满心想着过新的生活,然而事实似乎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好在杜唯秋仿佛知道他的难处,在本应出现关卡的地方放他一条生路。 当裴晏禹离开办公室,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子对杜唯秋的感激。 杜唯秋确实非常好,可惜生活不一定会善待好人,每个人都有不能向外人道的苦楚。 太多的事情像是这场雨般,带来潮湿、苦闷,毫无爽利感,裴晏禹吁了口气,实在不知道为什么生活会这么难。 “晏禹!”没想到,裴晏禹还没走到楼下,杜唯秋的声音便从楼上传来。 他惊讶地停下脚步,等杜唯秋跑到自己的面前,态度已不是刚才在办公室里严肃的模样。 对着裴晏禹,杜唯秋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容容的事,对不起。她最近喜欢胡思乱想,说的那些冒犯你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裴晏禹愕然,迟疑了一会儿,忍不住关心道:“她的性格变了很多,是生病了吗?”他记得之前在医院里遇见杜唯秋,彼时听说黄容济需要看心理医生。 “嗯。”杜唯秋愁容满面,叹了一口气,道,“医生建议她多外出散心,但她放心不下孩子。我打算下个月开车带她出去转转。” 看来,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大家都依然选择尝试积极地面对。裴晏禹微笑着点了点头。 杜唯秋再次躲避他的目光,俄顷,在确定以后关切地问:“晏禹,你喜欢他吗?照片上那个人。” 裴晏禹听得心头发紧。那些影像资料被传播,杜唯秋和他的家人会受到影响,这是裴晏禹事先没有想过的。现在杜唯秋没有追问照片中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长得和自己那么像——也许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他只问这样一个问题。裴晏禹点头,肯定地说:“我很喜欢他。” 杜唯秋郑重地看着他的眼睛,释然地笑了笑,说:“好,祝你们幸福。” 听罢,裴晏禹怔住,他永远想不到杜唯秋会成为第一个祝福他们的人。他的心头泛热,感激地说:“谢谢你,唯秋哥。” 他依然微笑着,目光忽然被裴晏禹的身后吸引。 裴晏禹回头一看,是韩笠走到楼梯下,远远地望着他们。 见状,裴晏禹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噗通噗通地狂跳起来。 韩笠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看向杜唯秋时,眉心若有似无地蹙了蹙。 杜唯秋看见韩笠,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窘促地瞥了裴晏禹一眼,没说道别的话,径直上楼了。 裴晏禹忙不迭地跑下楼,来到韩笠的面前,脑袋发懵。他着急地挠挠头,说:“韩笠,以后我们好好过吧。” 韩笠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又转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楼梯,淡漠地嗯了一声。 第66章 叠加的真伪-9 见到杜唯秋的那一刻,韩笠已不奇怪为什么那么多人把他们认错。他记起裴晏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时,裴晏禹分明呆住了。可那个时候的韩笠竟单纯地认为裴晏禹是被他的相貌吸引,如今想起来,这份习以为常的自信显得格外荒谬和可笑。 这几个月以来,裴晏禹每一次凝视他时,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每一次,当裴晏禹呆呆地看着他,让他自以为迷人的时候,裴晏禹想的是谁? 杜唯秋不是活在过去的人。 从前裴晏禹还在便利店里兼职时,夜里见到他,向他献殷勤,和他聊天,白天回到学校又见到杜唯秋。那段时间的裴晏禹看见杜唯秋时,想的又是谁?他究竟想过些什么? 忽然之间,韩笠开始充分地置疑过去几个月里发生的种种。 裴晏禹说喜欢他,从他们的第一吻开始已经确定是他,那么杜唯秋呢?尽管只有短暂的一面,但韩笠看得出来杜唯秋与自己的个性截然不同。既然如此,裴晏禹为什么会喜欢他? 想到裴晏禹还有那么长的时间才毕业,杜唯秋身为他的辅导员,两人还会继续碰面,韩笠的置疑越来越重。他甚至想起周末自己要去秣陵面试,如果面试通过,他就要去秣陵工作。到那个时候,裴晏禹还能够像现在这样确定吗? 韩笠知道,自己对裴晏禹的态度常常很苛刻,裴晏禹说喜欢他,恐怕只看重他偶有的温柔。但那个人——韩笠一眼便知,他有过多的温柔。 “你为了他到这里来读书,他呢?”韩笠阴阳怪气地问,“他是为了你,留校当辅导员?” 这种毫无根据的指控让裴晏禹感到莫名其妙,他自认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但韩笠对他只有怀疑。 想到杜唯秋明明遭受牵连还忍辱负重,甚至祝福他们,裴晏禹不禁为韩笠的咄咄逼人而气恼,说:“你总不能让我不上学吧?” 韩笠冷冷地说:“你最好马上退学。” 闻言,裴晏禹哑口无言,气到极点唯有苦笑。 韩笠古怪地笑了笑,说:“你瞧,见面以后果然不一样了吧?” 裴晏禹呆住,痛心地看着韩笠。 以往韩笠也常刻意说些话试探他,可裴晏禹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觉得韩笠这是无理取闹。 不知为何,韩笠的这个样子竟让裴晏禹想起黄容济,心里既憋屈又无措。 “韩笠,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别走歪了,更别走散了。好吗?”裴晏禹请求道。 韩笠听罢敛住笑容,裴晏禹的无奈同样让他乏力。他注视着裴晏禹,心想:他凭什么这么无辜?错的人什么时候成了自己? “刚才我在楼下等你,看见一个女人突然气势汹汹地走到我的面前。”韩笠面无表情地说。 裴晏禹一愣,顿时慌了神。他既紧张又担心,忙道:“她对你说什么了?她说什么你都别信,杜老师说她最近生病了,精神不正常,喜欢疑神疑鬼。” 想起那短短一分钟里发生的事情,韩笠的眉毛轻微地动了动,道:“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我。后来她笑了笑,走了。你知道当我看见她的那个笑容,我的心里想的是什么吗?——我觉得,她看我的时候就像在看一个笑话。” 裴晏禹听得屏住呼吸。 “而你,”韩笠苦涩地扬了扬嘴角,眼神如同春日里发不出新芽的枯枝,“你嫌弃我无理取闹的样子,更让我确定了这件事。” “韩笠……”裴晏禹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捣了一锄,慌忙地拉住他的手,心疼而愧疚。 韩笠没有挣开他的手,轻微地叹了口气,平静地说:“回家吧。既然你想好好过,我会和你继续过下去。” 裴晏禹的喉咙哽住了,迟迟说不出表明心迹的话。 韩笠反握住他的手,同他一道牵手往校园外走。 途中时有路过的学生向他们投来惊奇的目光,可裴晏禹全无心思顾虑,也没办法按自己答应杜唯秋的话去做得低调一些。 因为刚才有一个瞬间,也许是听见韩笠叹气的瞬间,裴晏禹恍惚地想到了秋天里那些化作齑粉的衰草和枯叶。 韩笠说他同意这么继续过下去,可这话给裴晏禹的感觉却和预想中的截然不同,他所希望的结果并非如此。 回家以后,韩笠始终没有主动说话。 裴晏禹几次想和他再谈一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生怕说得太多惹韩笠心烦。 为了过几天的面试,韩笠开始着手做准备,裴晏禹心知此时打扰他不合时宜,选择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看书。 裴晏禹记得欠杜唯秋的那份检讨,不过他打算等韩笠不注意的时候再写——现如今他打算最大程度地避免让韩笠想起杜唯秋。 潲雨让屋内开始散发若有似无的潮味。 吃过晚饭,韩笠重新回到电脑前,仿佛片刻也不愿意和裴晏禹产生交流。 裴晏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给彼此一些时间。他一方面希望韩笠能够想通和释怀,另一方面又希望韩笠能尽快地放下。他忍不住着急,觉得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 两人就这么默默不语地在屋子里待到深夜,趁着韩笠起身去洗澡,裴晏禹找出信纸开始写检讨书。 然而他满脑子都是韩笠还有密密麻麻的雨声,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外面的夜早已漆黑一片,只剩下温馨斑斓的灯光做染料点缀在深色的画布上。 雨水浇在窗户,像是稀释那些温暖的色块,浑浊的颜料流淌下来。 裴晏禹望着这副毁坏的画作发呆,忽然想起韩小怜那些卖不出去的画,还有当初与韩笠在那座空荡荡的别墅里相处的时光。 彼时的他们各怀心事,却依然过得那么开心,为什么如今真相大白,反而如隔山海? 韩笠洗了澡出来,径自往卧室走,一声不吭地坐在床沿擦头发,如同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裴晏禹难受地摸了一把脸,起身走进卧室,说:“韩笠,我们要不要再谈一谈?” “谈什么?”韩笠从擦头发的毛巾下抬起眼睛,若无其事地问。 裴晏禹被问得发堵,不由得迟疑了。难得韩笠不想提及杜唯秋,他还要主动往枪口上撞吗? “你要是太累,就算了。”裴晏禹放弃了。 韩笠没有回答,继续低着头擦头发。 裴晏禹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始终没有再理会自己的意思,吁了口气,转身往浴室走。他自欺欺人地奢望,他们的关系能在一觉醒来回到原本的轨道上。 没有想到,等裴晏禹洗完澡回到卧室,韩笠已经躺下并且关了灯。 窗户上的雨水因着室内没有灯光,连轮廓也不见,只泛着若有似无的银光。 裴晏禹想了想,选择打开床头的小灯,调至最暗。 韩笠对着墙侧躺,身子蜷缩成一只虾米的模样。 裴晏禹爬到他的背后,小声地叫他的名字。 “干什么?”韩笠没有睡着,淡淡地问。 他冷漠的态度让裴晏禹不知该如何是好,生怕他们今后只能这样相处了。裴晏禹难过极了,请求道:“韩笠,你别这样。好不好?” 闻言,韩笠猛地翻过身,盯着裴晏禹的眼睛。 裴晏禹微微一怔,愀然道:“你可以打我或者骂我,要么,讽刺我、笑话我都可以。但你别像现在这样……”他的话还没说完,余光里忽然注意到韩笠露在睡衣袖口外的手腕。 韩笠发现他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低头看了一眼。 看见腕上的疤痕,韩笠这才记起自己不久前经历过什么。他原以为那些都可以是上辈子的事情,自己也可以展开新的人生,可是他想不到新的人生比以前更荒谬。思及此,韩笠自嘲地笑了一笑。 这笑容尚未变淡,裴晏禹的嘴唇忽然覆上来,生生地将他的唇角锁住。 韩笠的脑袋瞬间空了,一反应过来立即从裴晏禹的臂弯里挣脱。他在挣扎中坐起,避开裴晏禹来势汹汹的吻,却挣不开裴晏禹的手臂。 “干什么?”韩笠被逼到角落里,一时没有多余的空间,恼道,“裴晏禹,你疯了吗?” 裴晏禹用劲按住他的肩膀,跨开腿,猛地把韩笠压在身下,回道:“我没疯。我想要你,现在就要。” 韩笠头一次听见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呆了呆。 不料裴晏禹竟趁这时扒掉盖在韩笠身上的被子,开始扯他的裤子。 “裴晏禹!”韩笠急得险些蹬腿踢他,抓住他胡作非为的手,恶狠狠地瞪道,“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裴晏禹想挣开他的手却不能,瞪着发红的眼睛回视道:“我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早就说得清清楚楚了。你呢?”他抬起自己的手臂,把抓住他的韩笠也带进灯光照得到的范围里,“你当初为什么选择这些伤?不是为了跟我在一起吗?为什么要冷战?为什么要把我推开?还是你后悔了?如果你不后悔,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见鬼。”韩笠翻身将裴晏禹压在身下,把他的双手按在枕头上,逼视着他,咬牙切齿地说,“所以呢?你想和好,对吗?你骗了我这么长时间,难道你以为,凭你‘清清楚楚’的几句话,我就会心无芥蒂地放过你吗?” 裴晏禹的心跳像是脱缰的野马踏出狂热的脚步,瞬也不瞬地看着韩笠的双眼,说:“那你别放过我。” 闻言,韩笠的瞳孔倏尔收紧。 “该死的。”他抓到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根皮带,将裴晏禹的两只手腕迅速地缠住、勒紧,狠声道,“信不信?你连万分之一都受不住。” 手腕上传来热辣的疼痛,裴晏禹稍一动弹,辛辣的疼痛便更加明显。 这或许就是韩笠所经受过的万分之一——为了他,想到这里,裴晏禹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蓦地腾起身体,吻住韩笠的嘴唇。 第67章 叠加的真伪-10 韩笠惊愕了一秒,很快毫不留情地推开裴晏禹。 他们凝视对方的目光焦灼而煎熬,韩笠在他开口以前跨出一条腿下床,捡起纸箱中的那卷胶带。 见状,裴晏禹恐惧地瞪大了眼睛,忙问:“你要做什么?” 韩笠不说话,扯出胶带不顾裴晏禹的反抗封住他的嘴巴。他俯身咬断胶带,像施以一个落在脸颊上的吻,灼热而浑浊。 裴晏禹呼吸加急,难以获得更多的空气,不消片刻面庞已经通红。 昏暗光线中的韩笠像是一个陌生却冷漠的恶徒,动作迅捷却狠辣,未知令裴晏禹不由得开始恐惧,抬腿反抗。 韩笠哪里容得他反抗?很快,韩笠抱紧他乱蹬的双腿,与此同时迅速地扒掉他的裤子。 “唔……唔……”这样的韩笠太陌生了,裴晏禹的心里直打鼓,挥起被束缚的双手朝韩笠打去。 韩笠抓到落在床尾的另一根皮带,脸上忽而被裴晏禹下了一拳。他的面色一暗,不假思索地扬起皮带朝裴晏禹的身上抽下去。 啪! 火烧般的痛感从裴晏禹的腿上一闪而过,紧接着撕裂的疼痛感沿着毛孔渗入皮肤,裴晏禹痛得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回过神时韩笠已经用手中的皮带捆住他的两只脚踝。 韩笠始终沉默着,裴晏禹全然猜不出韩笠下一步会做什么,在他爬到自己的面前时,恐惧得直摇头。 韩笠眯了眯眼睛,捏住他的下巴,凝视着他的双眼。 不知为何,看着这双眼睛,裴晏禹心中的恐惧竟然消失了。他想:这是他爱的人,他对他无所畏惧。 思及此,裴晏禹变得平静许多,腿上的痛楚如同悄悄燃烧的火苗往四周散开,而他更像一只等待燃烧的稻草人。 他不害怕。韩笠看得出来,裴晏禹不害怕。 为什么?一个答案忽然闪现在韩笠的脑海里,看着裴晏禹眼睛里的自己,刁钻的愤怒迅速地笼罩韩笠的心头,蒙蔽他的眼睛。 他狠狠地掐住裴晏禹的颈子,逼视着——他在看谁?当裴晏禹的眼睛里映着他的身影时,裴晏禹看的是谁? 窗外忽而闪过一道闪电,照亮阴暗的房间。 裴晏禹无法呼吸,仍盯着韩笠的眼睛不放。 他这副毫不畏惧的样子,让那夜零星的记忆如飓风一般卷入韩笠的脑海里。 韩笠想起来了,他想起那天——被宴会上的所有人轮奸的那天,自己想的人是谁。 火车压在铁轨上的声音充斥了韩笠的大脑,哐啷、哐啷。 这是要开往哪里的列车? 它的前途是否一片光明? 韩笠原以为那是终将开往花海的班次,所以要经过无数条阴暗潮湿的隧道,哪里料到隧道的尽头却是悬崖,车厢一节接一节地落进深渊里。 哐啷、哐啷。 韩笠抽着凉气,找出领带蒙住这双眼睛,不让裴晏禹再看别的人。 看不见韩笠,裴晏禹呆住,慌忙地利用仅剩的感官感知。 无垠的黑暗当中,他感到韩笠扯开他的睡衣,纽扣全迸落了,打在他的皮肤上。 哐啷、哐啷。 “你爱我?想跟我一辈子在一起?证明给我看。”韩笠把脱不掉的睡衣捆在裴晏禹的手臂上,发现裴晏禹的手腕因为挣扎已经被皮带勒出血痕,他古怪地笑了笑,“证明你爱的人是我。” 湿滑的触感顺着磨破的伤口蔓延,裴晏禹知道那是韩笠的舌尖。他盲目地伸出手指,试图碰触韩笠的脸颊,反被他一把抓住往手背上翻,痛得裴晏禹只能生生地睁大眼睛,渗出的生理眼泪润湿领带,眼睑摩擦在布料上,同样刺痛难当。 这是韩笠经受过的吗?他所说的“践行宴”上,或者他遇见过的那些人里,谁这样对待了他? 恐惧和痛楚同时占据了裴晏禹的心头,可韩笠要他的证明。 他该证明什么? 极致的爱,抑或极致的热烈? 是等同的吗? 这是韩笠给他的考验,裴晏禹心知如此,可他听见胶带声,恐惧先一步弥漫他的心头。他吐不出一个字眼,只听见窗外风雨急骤。 裴晏禹痛得浑身发抖,原本安分的双腿和双手又开始剧烈动弹起来。 “还爱我吗?”韩笠凑近他的脸,幽幽地问。 裴晏禹颤抖着抬起脸,汗水啪嗒啪嗒地从额上滑落,呜声应着。 韩笠微微眯了眯眼睛,竟见他再度抬起双手,试图找到自己的面庞。见状,韩笠的心里咯噔了一声——还是渴望这张脸吗? 被韩笠推翻的那刻,裴晏禹清楚地听见窗外传来轰隆的雷声。 雨水惨淡地落在窗台上,时而因风吹动而显得骤急,时而格外安静,安静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韩笠的呼吸声。 他的呼吸在雨声的背后显得如此湍急,如同紧紧勒住裴晏禹的器具。 没有器具,是伤口和痛苦,连同欲望,一同勒紧裴晏禹的出口。 裴晏禹在韩笠的呼吸声中,终于领悟人有灵魂这件事。 韩笠攥着他的灵魂,抓在手里,狠狠蹂躏。 他没有四肢、没有百骸,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如同线绳一样牵在韩笠的手里。 韩笠用力地拉扯,看他的傀儡在自己的手中挣扎。他用穿刺将其禁锢,但眼前的色彩却在电闪雷鸣间越发迷离。 裴晏禹还没有心甘情愿,韩笠看到了,他心不甘、情不愿。 眼看裴晏禹企图撕开嘴上的胶布,韩笠扯起他的胳膊反挂在颈后,狠声道:“受不了了?你究竟爱我什么?这样就不爱我了,是吗?就想跑了,对不对?裴晏禹,你什么都不知道。” 裴晏禹跪着,双腿打颤。 简陋的床铺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代替裴晏禹的呻吟。韩笠说对了,裴晏禹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知道,或许他不会试图和解。 韩笠太可怕了,疼痛和快感搅合在一起,颠倒裴晏禹的认知。 雨声当中,裴晏禹很快精疲力尽。他迷迷糊糊,既看不见,也说不了话,他的四肢全被捆绑,皮料似乎沿着伤口陷进皮肉里。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意识模糊了,裴晏禹居然觉得自己是韩笠。 他被什么人束缚?疼痛真的能引发更强烈的快感吗?裴晏禹站在雨棚下,望着抽烟的韩笠,悄悄地观察他手腕上的伤痕。雷电照亮了韩笠的脸,他的目光在烟雾缭绕的背后,看向窥视自己的便利店店员,说:“你说话的声音可真小。”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韩笠?真的是从计程车里的那个吻吗? 轰隆!——雷声再次让房间震动。 啊!裴晏禹在心里叫了一声,极度的快感瞬间垄断他的思路。 韩笠突如其来的温柔,让皮肤上的伤痛瞬间变得又轻又薄、又瘙又痒。不行,这样不可以……裴晏禹的心脏错乱地跳着,快感逼着他往前迈步,可他走在细细的钢丝绳上,想要落往深渊,却得知自己站在一个镜面。 “唔……”裴晏禹哭得连鼻涕也淌出来,想从韩笠的怀里逃离,皮带勒得更紧,痛楚不足以帮他忘记冲动。 裴晏禹才得知:由爱带来的痛苦,会比由伤害带来的痛苦更多,它由表及里,阵阵丰盈、阵阵刺痛。 裴晏禹的挣扎更像是讨好,不断扭摆的身体在韩笠的臂弯里像是**的动物。韩笠想起那夜被欲望控制的自己,他的样子有多丑陋,裴晏禹这辈子都想象不到。 哐啷、哐啷。 列车的声音再次出现在韩笠的脑海,他知道那时裴晏禹正要回家,他当初多么想和裴晏禹一起回家。 那难道不是回家的列车吗? 是回家的列车吧。这些密密麻麻的吻像是午后的阳光,也像是午夜的星,落在裴晏禹的身上,他分不清这是韩笠对他的引诱还是惩罚。他当然爱韩笠,但是,韩笠爱他吗?这是爱吗? 裴晏禹几乎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意识。他神往已久、求而不得,痛苦不已。他无法呼吸足够的空气,哭泣更令他的大脑缺氧。 为什么要惩罚他…… 不是,这不是惩罚。 他们相爱,相爱的人做这种事,怎么会是惩罚? 悄悄燃烧的火苗忽而在裴晏禹的心头窜起百丈烈焰,一种恨不得将自己完全撕开,将自己完全向韩笠敞开的冲动迅速地占领思想的高地。 突然之间,裴晏禹的挣扎有了新的意味。 他明明动弹不得,却完全自由,韩笠为之错愕,看见裴晏禹通红的面孔忽然变得异常清晰。 除却了痛苦的欲望让裴晏禹的表情显得明朗而热烈,他想到了什么?想说些什么?韩笠在一瞬间,产生犹疑。 “唔……”裴晏禹好不容易跪起,颤抖的双膝却支撑不住他的身体。 韩笠伸出手,指尖在他的脸颊上停留两秒,最终兹拉一声撕开胶布。 “狠点儿,别停。”裴晏禹说。 闻言,韩笠怔住,但裴晏禹说完话的下一秒,已经张开了嘴巴。 证明给他看。裴晏禹用最后的力气挣扎,企图挣开捆绑自己的皮带,向韩笠证明。 他可以承受,只要是由爱带来的痛苦,就算是千百倍,他都可以承受。他触碰韩笠发怔的面孔,摸中他的嘴唇,迅速地吻过去,舌尖径直钻进他的口腔里。 韩笠回过神,呵地笑了一声,抱紧裴晏禹的身体,手却往下抓。 裴晏禹又开始发抖,比刚才更加剧烈,却执拗着回头,张着嘴,像岸上扑腾的鱼,需要唾沫才能活下去。 韩笠俯身,抓住那条皱巴巴的领带,凑近他的耳边问:“干什么?你的唯秋哥不是很温柔吗?还是你做梦也希望他像我对你这样?你喜欢这种,嗯?” 闻言,裴晏禹的心头骤寒。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努力支起自己的胳膊,泪水却浸透领带。 “是,我喜欢。”裴晏禹喘着粗气,“韩笠,我喜欢这种。” 韩笠的心仿佛焦了,被烈火烧得要化为灰烬。他用力地扯掉领带,裴晏禹的脸因此变得痛苦狰狞。直到他睁开眼,红通通、泪汪汪的眼睛狠狠地盯着韩笠,韩笠才知道,是什么比火焰还要炽烈。 “你怎么不死?啊?”韩笠的一只手钳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压在他的后腰,“死了化成灰,我也好把你全部咽进肚子里。” 裴晏禹明明双膝已经虚软,却总能从身体里找到一星半点的力气,让自己承受韩笠。他痴往地笑,分明痛苦,却笑出声音。 “笑什么?”韩笠掐着他的下巴,问。 裴晏禹睁开眼,泪水却模糊他的视线。他看不清韩笠的面庞,说:“和韩笠在一起,开心。” 第68章 叠加的真伪-11 窗外的雨声渐渐地浅了,裴晏禹睁着眼,迷迷糊糊间,看见韩笠在小阳台外抽烟的身影。轻薄的雨水落在他的身上,迷蒙一片,如同被水泼湿的颜料。不知怎么的,裴晏禹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以为韩笠会慢慢晕染进夜色昏暗的雨幕里,消失不见。 裴晏禹忍着周身的疼痛,好不容易从床上爬起来,想找韩笠去。可没想到,他的双脚落地,才晃晃悠悠地站起,双手才离开床架,便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 听见屋内的声响,韩笠回头,烟灰落到手背上。他仔细一看,发现裴晏禹已经不在床上,大吃一惊,立刻丢掉剩下的半支烟,冲进屋里。 看见倒在地上、正费力地坐起的裴晏禹,韩笠收紧的心脏放松下来。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裴晏禹忍着疼痛重新爬回床上。 因为四肢被捆绑得太久,又曾经挣扎得太使劲,裴晏禹的双手双脚能重新活动以后,分明不听使唤。韩笠早就回来了,可他只生生地看着他,并不上前帮忙。裴晏禹的心凉得像淋了整夜雨的阳台,终于坐回床上,气喘吁吁,一身冷汗。 他的双腿在发抖,房间里的灯光很暗,但韩笠看得清清楚楚。他抖得十分厉害,连床也发出轻微的声响。韩笠皱眉,看着他静默地坐着,只有不受控制的伤痛代替他发出声音。他的呼吸也很吃力,但发抖的声音几乎盖过他的呼吸声。 裴晏禹呆呆地坐着,对着地板出神。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试着张嘴发出声音:“韩笠,能把空调的温度调高点儿吗?”说完,他发现因为气短,自己起初喊韩笠的名字时,说不定没能真正发出声音。 “是冷?”韩笠问他发抖的原因。 裴晏禹不明所以,扭头看他,说:“有点儿。” 韩笠冷眼注视他片刻,拿起书桌上的遥控器,将室温设定往上调。正在此时,他突然听见裴晏禹叫他。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俄顷,放下遥控器,问:“什么?” “我不会辜负你,但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自己被我辜负,你可以毁了我。”裴晏禹凝望着他的眼睛,浅浅呼吸,“韩笠,我爱你。” 他的瞳孔深邃,深处有微光,透过黑暗,照进韩笠的心底。韩笠皱起眉头,鼻腔却酸得发疼。轮到韩笠发抖,却是因为热。半晌,韩笠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时,宛如叹息。 “你说的。”韩笠的声音微微沙哑。 裴晏禹的神色未动,好像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好像身上没有一丝伤。他的嘴角牵出一抹带着疲惫的微笑,异常温柔。他点了点头,道:“我说的。” 听罢,韩笠猛地提起一口气。他快步走到裴晏禹的面前,弯腰将其抱进怀里。这很疼,韩笠知道,因为裴晏禹又开始发抖了。 可裴晏禹非但一声也不吭,反而回抱他,双手轻抚他的后背,说:“我爱你。” 韩笠嗯了一声。 裴晏禹在这个轻微的声音里听见无尽的委屈,他放在韩笠背上的手微微一顿,重复道:“我爱你。”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反反复复地说这句话,哪怕已经满身伤痕。 韩笠同样想不到裴晏禹会不断地向自己重复“我爱你”。 裴晏禹的感情表达往往直接而真诚——起码在韩笠得知杜唯秋的存在前如此,可是像“喜欢”、“爱”这样的字词,却不像裴晏禹能说出口的字眼。韩笠心想:自己确实将裴晏禹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 从开始到现在,裴晏禹已经不止一次地向他告白。可是韩笠回想起来,自己却一次也不曾对裴晏禹说些什么。裴晏禹虽然从来不问,神情却偶有如赴死般坚定和壮烈,由不得韩笠不动容。 白天在办公楼里遇见的那个女人,似乎是杜唯秋的妻子?韩笠想起她眼神里的愤然和不屑,心中依然疑惑。 那个女人的表情带着对某件事的肯定,韩笠猜想或许她知道一些自己不了解的事情,所以才会表现出那种对真相的嘲讽。 杜唯秋和裴晏禹以往真的没有朋友以外的关系吗?思及此,韩笠的眉头紧皱。 但他晃了晃脑袋,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 哪怕他们真有什么,也是从前了,一直纠葛于从前没有意义。即使他和裴晏禹的关系建立在那段过往形成的地基上——韩笠的心再度一梗,现在要建造的也是完全不同的建筑物,他选择相信裴晏禹给他的现在。 从药店里把药买好,回家的路上,天已经蒙蒙亮了。 韩笠路过面店,发现以往生意火爆的店面正要开市。 此时回去裴晏禹大概还没睡醒,韩笠稍微等了等,买到了晨间的头两碗锅盖面。 下过雨后微凉的早晨,随处可见麻雀在电线杆上叽叽喳喳地乱叫。 这几乎是每天早上吵醒韩笠和裴晏禹的声音。 韩笠回到家里,发现卧室的灯已经打开,他朝里喊了一声,问:“起来了?” “嗯,醒了。你去哪儿了?”裴晏禹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韩笠换了鞋,入内看见裴晏禹正倚在床头发信息,不答反问:“怎么一大早的……” 裴晏禹抬头看见他竟拎着两碗面,吃惊地丢下手机,下床问:“去买早餐了?” “嗯?”他向裴晏禹示意还有问题没回答。 “哦,我爸昨晚给我打电话,我没接着。”裴晏禹挠挠脸颊,“刚才打回去,才知道我妈离家出走了。我正给我妈发信息。” “离家出走?”韩笠听罢惊讶极了。 这可算是家丑,裴晏禹感到很不好意思,尴尬地笑了笑。 韩笠把面放在床头柜上,揭开盖子,房间内瞬间面香四溢。他瞄见床上的手机又亮了,提醒说:“有信息了。” “哦,好。”裴晏禹连忙拿起手机,坐在床边继续给韦柳钦回信息。 读罢母亲的信息,裴晏禹不由得眉头紧蹙,他沉了沉气,思考着如何回复。 韩笠捧起面碗,挑了一小筷子的面条递到裴晏禹的嘴边。 裴晏禹满脑子都在想着回信息这件事,瞥见出现在嘴边的面,惊喜地转头。 韩笠淡淡一笑,用眼神示意他张嘴。 裴晏禹张开嘴巴让韩笠给自己喂了一口面,晨间的疲劳和饥饿瞬间一扫而空,他冲韩笠笑,很快确定了回复的内容。 这条信息回复以后,如同石沉大海,裴晏禹等了一两分钟也没有等到韦柳钦的回复。 韩笠看他心事重重,一边喂他吃面,一边问:“怎么回事?” 想起事出的原由,裴晏禹啼笑皆非。他接过韩笠手中的面碗和筷子,自己吃起来,并把了解到的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韩笠。 原来,裴晏禹的父母又因为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吵架了。 就在两天前的晚上,加班回到家中的裴榷发现家里没有做好饭菜,饥肠辘辘的他立即把妻子训斥了一顿,说妻子呆在家里不做事,做丈夫的在外头忙碌至深夜,回到家中连口热饭菜都吃不上。 这一回,韦柳钦没有像以往那样忍气吞声,而是选择愤然出走了。 她去的是花鸟市的妹妹家,裴榷两天后不见妻子回来,才选择给裴晏禹打电话,让他去劝韦柳钦。 而裴晏禹经过与韦柳钦的沟通,了解到的则是另一种真相:那天韦柳钦之所以没做饭,是因为裴榷傍晚给家里打电话,交代她不做饭,等他回家以后再做。谁知裴榷回家后竟完全忘了这件事,转而咒骂她一无是处,韦柳钦忍无可忍才选择出走。 这真是一场糟心的婚姻。韩笠听完裴晏禹的讲述,如是腹诽。他看得出来裴晏禹对此也颇不耐烦,问:“你和你妈妈怎么说的?劝她回去?” 闻言,裴晏禹撇撇嘴,直接将手机递给韩笠。 韩笠好奇地接过手机来看,读完母子二人的对话,哑然无语—— 韦柳钦:晏禹,我知道这些年来我和你爸的矛盾对你的影响很大,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好好地考虑自己的问题。你是一个男人,跟男人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场?妈妈是为了你好。如果你肯回心转意,妈妈现在就回家,否则,你自己服侍你爸去吧! 这正是那条让裴晏禹沉吟良久的信息,读完这条信息以后,裴晏禹吃了一口韩笠喂的面条。接着,裴晏禹回复说:你想和他离婚吗? 韦柳钦始终没有回复这个问题。 韩笠把手机还给裴晏禹,说:“她可能想不到你会这么问吧。” 裴晏禹无奈地扬了扬嘴角,点点头。 “她也不会想离婚。”韩笠说。 裴晏禹苦笑着,又点了点头。 裴晏禹出身在一个非常传统的家庭,带着浓重的封建大家长遗风,韩笠第一次光临时已经切身地感受过。在那个家庭里,传统的不只是秉承着夫权和父权的裴榷,还有劳心劳力地相夫教子的韦柳钦,她把毕生的心力都花费在自己的家庭里,她也许考虑了无数种方式缓解家庭的矛盾,但绝不会考虑像离婚这样“离经叛道”的事。这样的女人真是可笑又可悲,韩笠想到自己的母亲,心道韩小怜真是和韦柳钦全然不同的女人。 在那样的家庭里出生、长大的裴晏禹,或许从问他要电话号码的那一刻,已经耗费了十分的勇气。韩笠揉了揉他的头发,见他疑惑地看向自己,淡淡地笑了笑,说:“没事,先吃面吧。吃好了,我给你上药。” “嗯。”裴晏禹乖顺地点头,挑起面来吃。 他吃了一会儿,斜眼看向身边同样吃着面的韩笠,心想如果韩笠没有出现,现在的他又会如何回答韦柳钦的问题呢?他大概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如果没有韩笠,或许韦柳钦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男人。对杜唯秋的单恋和暗恋终究会走向末路,裴晏禹说不定直到现在还是单身,毕业以后选择像普通的男人一样找一个女朋友,结婚、生子,过上一般夫妻的生活。 因为韩笠的出现,裴晏禹可以对自己挑明心意,坦诚地表达自己的感情,这已经非常幸福了。他以为当初提出与韩笠约会已经是十分大胆的事,万万想不到自己还可以是更勇敢的人。 裴晏禹将嘴唇上的汤水抿干净,凑近亲了亲韩笠温热的脸颊。他的皮肤细腻而柔软,裴晏禹喜欢嘴唇触碰在上面的触觉。 “嗯?”韩笠正吃着面,被他忽然亲了一下,惊讶地转头,看见一双澄净的眼睛忐忑地注视着自己,迷恋中带着请求的怯意。 韩笠捧着面碗,缓缓地靠近裴晏禹,鼻息在他的唇上轻飘飘地弥漫,半晌,吻如花瓣落在唇上,说:“我爱你。” 第69章 斩尾的壁虎-1 写检讨书的过程中,裴晏禹渐渐地真正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去学校交检讨书的路上,他不禁开始担心视频和照片被传播这件事会不会影响他在学校附属医院的实习。 原本,按照他以往的成绩和履历,实习的机会十拿九稳,可是如果校方认为视频的事对学校的形象造成了十分不好的影响,说不定会取消他的实习资格。 到时候,裴晏禹就得自己到外面的学校申请实习了,这无疑会很麻烦,说不定需要更高昂的实习费用。但事已至此,裴晏禹只能听天由命。 这世上没什么事情是容易的,好歹现在韩笠不再为杜唯秋的事纠结,裴晏禹心想大难已经过去,今后再遇到什么事,顶多只是麻烦,而不是困难。 来到辅导员办公室,裴晏禹见到只有杜唯秋一人在里面办公,顿时轻松了一些。 自从得到杜唯秋的祝福,裴晏禹再看见他,更没有了先前那种说不得也道不明的情绪,内心坦然了很多。 “唯秋哥。”裴晏禹敲门入内,直接把检讨书递上,“这个是我写的检讨。” 或许看他这么落落大方地把检讨书交上来,脸上分明没有任何“检讨”之意,杜唯秋忍俊不禁。他接过检讨书简单地看了看,点头道:“好了。” “嗯。”裴晏禹见他正忙,同样无意打扰,可想到实习的事,又不免迟疑。 杜唯秋发现他欲言又止,问:“还有什么事吗?” 裴晏禹犹豫了一会儿,试探问道:“视频和照片被传上网的事,对学校的影响大吗?” 他到现在才关心这个问题,杜唯秋哭笑不得。俄顷,他若有所思地打量裴晏禹,猜测道:“担心实习的事?” 裴晏禹错愕,窘促地笑了笑,点点头。 “没关系。你的成绩很优异,我会尽量争取在医院那边给你留一个实习的名额。”杜唯秋安慰道。 言外之意,系里的确在考虑取消他的实习资格?裴晏禹闻之愣住,又忙道:“要是系里真想取消,就算了。我自己去外面找实习单位也一样,还是别为难你。” 杜唯秋不介意地淡淡一笑,说:“这不是为难。现在大学生谈恋爱很正常,同性恋也不少,只不过大家藏着掖着假装不知道罢了。别的男生在学校里和女朋友搂搂抱抱没事,不能因为你交的是男朋友就区别对待。再说,我认为主要的错在于那个把影像资料传到网上的学生,不是你。你是我的学生,我帮助你是天经地义的。” 裴晏禹听得心肺暖融融的,感激道:“谢谢你。” 他耸肩。 “但要是真的麻烦,你也别太费心,我不想你因为我再受什么影响。”裴晏禹依然说,“我可以自己想办法。” 杜唯秋闻之微微一愣,俄顷微笑说:“好,我知道了。” 离开办公室后不久,裴晏禹开始后悔向杜唯秋提起实习的事。 本来杜唯秋与影像中的韩笠相似的事已经令系里对杜唯秋产生看法,更毋庸提黄容济的直接挑明,要是杜唯秋还在系里为他说话,岂不是更引人误会? 都怪他太没用了,心里总记挂着那个实习的名额,才在杜唯秋的面前露出端倪。 长久以来对杜唯秋吐露心声的习惯真是一个恶习,裴晏禹想到这个,心中烦躁不堪。 他得更清楚地和杜唯秋划清界限,这样对他们今后各自的生活都会好一些。可是,刚才杜唯秋又指明两人只是师生的关系,反而显得裴晏禹的不适是做贼心虚。 眼下只能按照他们说定的那样,裴晏禹希望杜唯秋那点在他看来理所应当的帮助不会让旁人想入非非。 影像资料传到网上的事,的确对裴晏禹的生活造成影响。 下午,他去教室上大课,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频频感觉到有不少同学回头看向他。 空气中仿佛流窜着许多碎语,裴晏禹屡屡听见自己和杜唯秋的名字。裴晏禹忍无可忍,还是在上课途中给杜唯秋发了一条信息。 裴晏禹:杜老师,关于我还能否去附属医院实习的事,您别操心了。如果学校和医院取消了我的实习资格,我会想办法找到别的单位实习。这件事您当做不知道就好。 这条消息发出去以后,杜唯秋一直没有回复,直到裴晏禹下课,才收到他的信息。 杜唯秋:好。但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解决不了,需要帮助时,可以跟学校提,也可以来和我说。 读罢,裴晏禹松了一口气,回道:嗯,我知道。谢谢老师。 这么一来,裴晏禹得着手寻找可以接收自己的实习单位了。 下课后,裴晏禹像平常一样回家,给韩笠发了信息问他晚上想吃什么,他好在路过超市时购买食材。 路上的玉兰花开得正好,一朵朵花盏在微风中摇晃,紫白色的花瓣轻轻地颤动,散发着清新的芬芳。 裴晏禹走到路尾,见到有一个卖玉兰饼的小摊,正要向摊主买几个饼,便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竟是许久未见的曲胜寒,问候道:“学姐。” “晏禹,”曲胜寒穿着素雅的长裙,模样一如既往地端庄大方,可她看裴晏禹的眼神很复杂,窘然地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了。” 裴晏禹从她古怪的神情中大致猜到缘由,他提起精神,故作平常地问:“你下班了?” 曲胜寒的态度依旧拘束而克制,答说:“我今天休息。” “我刚下了课,从学校出来。”这样不尴不尬的对话实在难以继续,裴晏禹主动说,“那……” “你有时间吗?”曲胜寒忽然打断他。 裴晏禹愕然,考虑过后,点点头。 曲胜寒忧心地皱起眉头,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一聊吧。” 难道连曲胜寒也要对他和韩笠的事情置喙吗?或是像韦柳钦一样劝他别再喜欢男人?可裴晏禹的印象当中,学姐并不是后者那样的人。无论如何,曲胜寒是裴晏禹这些年来在学校里最熟悉的前辈,想到以往自己得到过的照顾和帮助,裴晏禹还是同意了她的邀约。 他们在江边的一间咖啡馆坐下,一人点了一杯咖啡,都没有要吃的。 裴晏禹给韩笠发信息,说自己遇到了一个朋友,得晚些时候再回家。 信息发送成功后,他发现曲胜寒坐在对面忧心忡忡地观察着自己,顿时心中一凛。 “前些时候,网上流传了一个视频还有一些照片,上面是你和一个男生在学校里亲热。”曲胜寒盯着裴晏禹的眼睛,斟酌言语时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问,“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裴晏禹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截了当地提起那些影像,更想不到她竟会打听另一个人的名字。 这不是一般人的思路,一般人会问“那个人是不是杜唯秋”或者“那个人是谁”,而不是“叫什么名字”这样一个答案既准确又没什么意义的问题。裴晏禹迟疑片刻,答说:“他叫韩笠。” 听罢,曲胜寒的呼吸一凝,面色顷刻间刷白。 裴晏禹皱眉,不由得怀疑这个名字对曲胜寒而言的意义。难道,曲胜寒和韩笠认识吗?但他从来没有听韩笠提起过。 “晏禹,你和那个人交往,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曲胜寒紧张地问。 这语气分明像是她知道一样。裴晏禹的怀疑更重了些,含糊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你知道?”曲胜寒惊愕,脱口而出道,“知道你还和他好?” 裴晏禹没办法判断他所说的“知道”和曲胜寒的“知道”是不是一个意思,可如果这时犯糊涂向曲胜寒对质或求证,会显得他的确“不知道”。 一直以来,他确实对韩笠的过去知之甚少,现在曲胜寒这样说更令裴晏禹心虚和不甘,他不愿承认自己不了解韩笠,索性硬着头皮沉默,看看曲胜寒会怎样说。 曲胜寒看他沉默不语,着急地说:“寒假期间,我在医院实习,那时候医院里接收了一名急诊的病人,那个人就是韩笠。” 闻言,裴晏禹的心里咯噔了一声,按捺住自己的紧张和好奇,没有发问。 “他被送来的时候已经生命垂危了,不但肛-门受创严重,身上也到处是伤,更重要的是他急性毒-品中毒!”曲胜寒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身子却贴近咖啡桌的边沿,“他的朋友行为举止很不正派,每天晚上都得‘工作’,我也给他的朋友做过检查。晏禹,韩笠是一名性工作者,而且不是一般的性工作者。你还是赶快和他断绝往来吧!” 急性毒-品中毒?!裴晏禹听到此处已经震惊得脑袋发蒙。他知道韩笠曾经九死一生,再看见韩笠时也知道他满身是伤,但却不知道还有毒-品的事, 韩笠说都没说过。裴晏禹吓出一身冷汗,忙问:“中毒的事怎么样了?产生依赖了吗?” 曲胜寒该是想不到他非但没听取自己的建议,反而关心韩笠的情况,她的面上一僵,答说:“没有,他解毒得及时,主要是外伤。” 裴晏禹听罢松了一口大气,双肩下垂地坐着,放松了许多。 曲胜寒眉头紧蹙,开口前看向他的手腕,蓦地瞪圆了眼睛。她再度严厉地说:“晏禹,韩笠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还是赶紧离开他。要是他不允许,你可以报警,遇到这种情况,我相信警方会帮忙。” 裴晏禹这才发现手腕上的伤露出了衣袖外,他拘谨地将放在桌上的手收回,理了理衬衫和外套的衣袖遮住伤痕。他知道曲胜寒误会了自己的伤因何而来,说:“他有过不好的经历,受那些伤都是为了我,我不会离开他。” 曲胜寒意外得呆了呆,沉吟片刻,换了一种说辞:“为什么?因为愧疚?责任?晏禹,可能杜老师确实没办法成全你,但两个人再怎么像,终究是不同的人……” “我知道他们不同。”裴晏禹打断她,肯定地说,“杜老师已经成全我了,他祝我们幸福。学姐,你也许觉得韩笠非常危险,可他是我最在乎的人。” 他的态度不容置疑,曲胜寒震惊良久,看他的眼神依然充满担忧。末了,她无奈地叹气,放弃道:“好吧,但你一定要小心。” 裴晏禹不知道自己之于韩笠还得小心什么,难道不是只要全心全意待他就够了吗?他隐约觉得自己再继续和曲胜寒谈下去,会忍不住嫌弃她多管闲事。在那之前,裴晏禹点头,仍是感谢道:“嗯,我会的。谢谢你,学姐。” 因着与曲胜寒的这次见面,裴晏禹再想去买玉兰饼,发现摊主已经收摊了。 他无奈之余,加快了前往超市买菜的脚步。 韩笠给他发的信息他一直没有机会看,快走到超市的门口时,裴晏禹想起得看看韩笠想吃什么,拿出手机一看,才发现韩笠在十几分钟前发信息告诉他自己将出门买菜。 裴晏禹惊讶地眨了眨眼,拨通韩笠的手机,问:“你在哪儿?我要回家了,快到超市。你出门买菜了?” “我在你的身后。”韩笠在电话里笑着说。 裴晏禹惊喜地回头,果真看见手里拎着一袋食材的韩笠站在清淡的月色下。 他拿着手机,笑着冲裴晏禹挥挥手。 “你怎么买菜了?”裴晏禹跑过去,接过他手中的超市袋子,难掩笑意。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家,等你回来,还不得饿死?”韩笠牵过他的手,额头贴到他的额上亲昵地蹭了蹭。 裴晏禹笑了,说:“我做两个快手菜,很快就能吃了。” “嗯,我煮好饭了。”韩笠说完,见裴晏禹两眼发光地看着自己,冲他皱了皱鼻子,问,“遇上什么朋友了?” 虽然曲胜寒说的话让裴晏禹悻悻,但韩笠住院的事应该都是事实。裴晏禹心想韩笠隐瞒毒-品中毒的事自有他的道理,韩小怜是吸毒致死的,韩笠大概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吸毒吧——那应该是被迫的。 既然现在没事了,裴晏禹也不想再提起,引发彼此的不快。他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和她聊了一点医院的事。” 韩笠了然地点了点头,瞥见裴晏禹从旁看着自己,问:“怎么了?” 裴晏禹赧然地笑了笑,伸出食指,问:“亲一下好不好?” 他挑眉,二话没说亲到裴晏禹的嘴上。“亲两下好不好?”韩笠在他的唇边笑着问完,便看见裴晏禹亲过来。 第70章 斩尾的壁虎-2 韩笠难以否认,他也被裴晏禹感染,渴望过平静安稳的生活,而且经过杜唯秋的事情以后,这个念头愈发地强烈。 然而以他现在的能力想要马上过上理想中的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本打算拿到伪造的学位证和毕业证以后去往某一间名不见经传的设计公司做隐姓埋名的工作,这样既能够得到一份不错的薪酬也不容易遭人质疑,可没有想到由蔺知攸和王如拭夫妇合伙创办的“栖厝工作室”会给他面试的机会。 得知这个消息时,韩笠的内心无疑是雀跃的。无论是蔺知攸还是王如拭都是在业内享有盛名的建筑学家,如果能得到在“栖厝”的工作机会,那将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个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学习机会。但王如拭怀有极深的门第观念,这几乎众人皆知,韩笠投递的简历里尽管注明自己毕业于秣陵大学,实际非但没能拿到毕业证,甚至被开除学籍。王如拭在甄选面试人选时难道没有联系校方了解情况?韩笠对此十分怀疑,偏偏打电话通知韩笠的是钟云阙,因此韩笠前往秣陵面试前,更对这次面试的实质充满不确定。 果不其然,当韩笠带着自己最近的手稿来到位于秣陵郊区的桃花林,在漫山绚烂的桃色间找到林中的“栖厝工作室”,他得知蔺知攸和王如拭都不在国内。 夫妇二人一同前往东南亚考察了,决定韩笠来“栖厝”面试的是他们的儿子——同样身为建筑师的蔺青梧,而蔺青梧这些天同样在外出差。 “那……”韩笠握紧自己的手稿,不免忐忑和疑惑。 “没关系,小蔺老师已经交代好我们了。”将情况告诉韩笠的男子身上散发着一股微妙的腐臭,脸上全是胡渣,热情地把韩笠往其中一个房间带,“我叫姚勒,也是蔺老师的学生,小蔺老师让我负责你的面试。” 韩笠猜想他已经很多天没有洗澡了,跟着他走进房间,映入眼帘的便是窗外漫山遍野的桃花,完全敞开的落地门窗似乎将屋外的山野融入其中。 姚勒请韩笠坐沙发,没过多久,韩笠看见钟云阙端着三杯冒着热气的绿茶走进来。 见到他,韩笠几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让惠君进来呗,他还在忙吗?”姚勒问。 钟云阙摇摇头,对韩笠微微一笑,说:“我马上去叫他。” 等钟云阙出去,姚勒冲韩笠呵呵地笑,告诉他曹惠君是另一名面试官。 “喝茶。”他张罗着,“这是今年的新茶。” 韩笠从前没有听过姚勒和曹惠君的名字,不知他们是不是这几年的新秀。带着疑惑,韩笠礼貌地谢过他的招待,很快看见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走进来,看起来和姚勒差不多,都是三十出头。 “下午要去规划局,你忘了?”那人进来没打招呼,反而先不满地提醒一脸堆笑的姚勒。 姚勒听罢一拍脑门,懊恼道:“我真忘了。——对了,这位是曹惠君。” 韩笠早已起身,连忙客气地伸出手。 曹惠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和他握手以后请他落座,自己则在姚勒的身边坐下来。 姚勒的双手往大腿上搓了搓,讪讪地笑说:“那个,不好意思,我们下午还有事。要不,我们速战速决吧?” 韩笠以为自己白来一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发展,带着惊疑点头。他正要翻出自己的手稿,却先看见曹惠君拿出了几份设计图纸。 “我们这里有几份你的设计图纸,是先前云阙给我们的。他说这是你的设计……”曹惠君见韩笠面露诧异,递交图纸的动作变得迟疑,“我们想向你确认。” 当曹惠君说是钟云阙提供的图纸,韩笠已经意识到那是什么。他不由自主地紧张和失措,面对手中拿到的这几份图纸,心情异乎寻常地复杂。 姚勒和曹惠君面面相觑,忍不住问:“这是你的设计吧?” 韩笠被问话唤回现实当中,依然有几分恍惚,点头说:“对,这是我的设计。” 听罢,曹惠君顿时变得积极许多,他推了推眼镜,问:“请问这套图纸的设计灵感来自于哪里?” 韩笠抿了抿发干的嘴唇,答道:“灵感来自于海子的那首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客户的出生、成长都在内陆,他很喜欢那首诗,也非常渴望拥有诗里的生活。” “这房子很棒!”姚勒不吝夸奖,笑起来两眼放光,“小蔺老师说我再过五年也设计不出这样的房子。” 韩笠闻言拘谨地笑了一笑。 “下周一开始,到这里来和我们一起工作和学习吧。”曹惠君干脆地邀请道。 言下之意,是他通过面试了?此情此景与韩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不由得呆住,反而引得这两位发笑。 韩笠迅速地收敛了自己发蒙的窘态,心中虽为此感动和振奋,但想到这多亏了钟云阙,而其中又仍有许多自己不能确定的细节,免不了迟疑。 姚勒见他不答,吃惊道:“怎么?还有什么问题吗?” “哦,不是。”韩笠连忙回答,可不能忽略心中的疑虑,抱歉道,“不过,我个人还有一些问题不能确定,所以……” 两人听罢,惊讶得面面相觑。姚勒提醒道:“这可是在蔺老师和王老师的手底下工作,机会难得。就算他们很忙,未必能亲自指导,以小蔺老师如今在业内的名气,这里的工作位可是很多人可望不可即的。” “这我知道,但……”韩笠低头,“抱歉,我还是希望能再考虑考虑。” “好吧,没关系。有能力的人,的确有资格做选择和考虑。我个人很欢迎你到这里来,希望能有机会和你多交流工作和设计上的想法。”曹惠君淡淡一笑,用胳膊肘捅了捅姚勒,“你还不去洗澡?这样怎么去规划局?” 经他提醒,姚勒哦哦应了,冲韩笠笑了笑,起身离开。 他刚走,曹惠君礼貌地微笑道:“我还有事,也先去忙了。我让云阙来陪你。” 韩笠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十分失礼,此时自然做低姿态,点头道:“好,谢谢。” 韩笠不怪他们为什么在听说他要考虑时会那么惊讶,姚勒说得没有错,蔺王夫妇是当今国内建筑设计圈内泰斗似的人物,能有机会在他们的工作室工作和学习,哪怕只是最简单的打杂,也能学到不少东西。可是,韩笠在面对这样的机会时,竟然迟疑了。 韩笠不是不渴望这份工作,这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但是,他想到这份工作是多亏钟云阙的帮忙,便没有办法安心地接受它。 既然刚才已经摆出那样的态度,韩笠不便在工作室久留。早些时候,他曾收到另一家设计公司的回复,让他在这几天前往面试。韩笠想,既然到秣陵来了,不如趁此机会去看一看。 不料,韩笠才走出茶室,便看见迎面走来的钟云阙。 两人打了照面,都愣了愣。 俄顷,钟云阙素净而精致的脸上袒露着温柔的笑意,带着几分遗憾,问:“要走了?” “嗯。”韩笠猜他的同事已经把情况告诉他,便道,“想去市区的另一家公司看一看。” 钟云阙轻轻蹙眉,无奈地望着他,末了道:“我送送你吧。” 韩笠正好也有话想对他说,点头答应了。 两人离开工作室,沿着林间的小路往外走。 他们的脚步声很轻,偶尔几朵桃花落在地上,似乎也有落花的声音。 韩笠怀揣着复杂的心情,思忖良久,问:“是你把‘春海’的设计图给他们的?” “嗯。”钟云阙毫不掩饰地承认,声音中含着沮丧,道,“小蔺老师看了那几张图以后,马上同意你来面试了。” 听罢,韩笠的心陡然一沉。他想了想,抱憾道:“云阙,谢谢你。但我想过了,这不是长久之计。我从前毕竟被学校开除了,如果我留在这里工作,万一今后败露了,不仅仅是我丢了工作那么简单,对你的声誉也会有影响。” 钟云阙立刻摇头,态度很坚定,道:“这些我都想过了。下个月,我们工作室会以团体的名义参加全国大奖赛。这是大师级别的赛事,到时如果你的作品能够获奖,哪怕王老师回来也不会说什么。”他看韩笠依然犹豫,请求道,“学长,做我们这行才华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机会,你赌一把吧!要是让我知道你得去三流的设计公司给客户画抄袭图,我会很不甘心的。” 这恰恰是韩笠原本预想中会找到的工作,纵然心里不服气,但他终究得生活。现在听见钟云阙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无疑激化了韩笠心中的愤慨。他几乎要改变主意,但面对钟云阙炯炯有神的双眼,他却没有办法不迟疑。因为他知道,刚才所言只不过是自己的托词,他真正想拒绝钟云阙的原因,不是那些。 许久的沉默以后,韩笠道:“云阙,我有男朋友了。” 钟云阙呆住。 韩笠惭愧地说:“我很抱歉。这些年发生的事,和传闻说的一样。我为了挣钱,和很多人上过床,也接触过黑社会。我几乎走到路的尽头,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我一直没有联系你。谁知道后来我又……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他想过平凡的生活,我想陪他过。从来没有机会向你道别,是我的不对……” “为什么要道别呢?我们不是又见面了吗?”钟云阙的眼睛里闪烁着动容的泪光,问。 韩笠摇头,道:“是,再见到你,我很高兴。可是我不希望自己和他在一起时,还和过去有关联。你那么帮我,我非常感激,但事情如果暴露,于你的代价太大了。假若是以前,你这样做,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但现在我们的关系不一样了,对不起,我真的不行。” 钟云阙不解地看他,仍不放弃,道:“学长,你误会了,我帮你,不是为了和你重新开始。我真的不甘心,你明白吗?你那么优秀,凭什么要因为那样的事情断了前程呢?这个圈里人才济济,要出头,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平台其实很难。你到那些小公司去,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你应该得到的?学长,无论你有没有男朋友,还喜不喜欢我,我都会帮你。你向来最了解我,为什么不可以体会我的心情呢?” 看他越说越激动,韩笠皱眉道:“你也了解我,我同样希望你能体会我的心情。当年替考也好,后来‘下海’也罢,都是我的选择。现在我回头,就必须从最基础的开始,这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痛苦、艰难,这是一回事,做错事要承受代价又是另一回事,没有人可以例外。” “我知道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非要选择付出代价不可?明明可以……你明明可以当那个侥幸逃脱的人。”钟云阙苦恼地摇头,“你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固执?” “因为我不想再和你有牵连了。”韩笠脱口而出道。 闻言,正激动的钟云阙微微一怔。他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别处,又看向韩笠,无辜地问:“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 韩笠摇头,无奈地说:“你没做错什么,是我做错的太多。” 钟云阙深吸了一口气。 在他开口以前,韩笠补白道:“我猜,你帮我这件事,城春不知道吧?” 钟云阙没好气地翻白眼。 韩笠看得苦笑,问:“你为什么……不能像他那样呢?”问完,他摇了摇头,“算了,你别回答。” 钟云阙睁大开始泛红的眼睛,半晌,他自嘲地笑了笑,开玩笑道:“学长,你现在的男朋友是不是个醋瓶子,管你管得很严?” 韩笠哑然失笑。他深深看着钟云阙的眼睛,末了道:“恰恰相反,是我太想占有他了。”如果他希望裴晏禹再也不要和过去产生瓜葛,那么首先,他自己得做到。 第71章 斩尾的壁虎-3 告别钟云阙,韩笠前往市区。然而,他在途中给那家设计公司打了电话,才得知原来公司的地址并不在秣陵,之前之所以在网上注明秣陵的地址,只是注册地点而已。 听说公司在鹿滨,韩笠不禁失望,但电话那头询问他是否还前往面试,他很快又答应下来,只因不想在回家后告诉裴晏禹自己没有找到工作。 因在秣陵待了太长的时间,韩笠乘坐列车抵达鹿滨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他匆匆忙忙地搭乘计程车到了公司的楼下,竟看见不少上班族从大厦中走出,相比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 怀着忐忑的心情,韩笠还是走进电梯间里。 好在抵达设计公司的楼层,前台还在值勤。 “你好。”韩笠上前打招呼,“我叫韩笠,是来面试的。先前给王总监打过电话。” 前台惊讶地看着他的脸,正巧外卖员送来外卖,她起身接过,对韩笠说:“王总监还没下班,你进去吧。进门右拐,走到尽头的办公室就是。” “谢谢。”韩笠才要走,又被她叫住。 她朝他灿然笑了一笑,道:“把这个外卖给他拿进去吧,谢谢。” 韩笠微微错愕,随即微笑接过,道:“谢谢。” 这间公司不大,只租用楼层的三分之一,韩笠拎着外卖餐盒入内,只觉得公司的一切已经一览无遗。公司室内的装修谈不上什么设计感,如果韩笠不是预先知道这里是一家建筑设计公司,恐怕不会往那方面想。这样的工作环境比起栖厝,天差地别,但韩笠已经拒绝了那边的机会,对于这样的情况,心中有所准备。 虽然曾在名校就读,可韩笠在这一行毕竟毫无工作经验。他拿着伪造的学位证和毕业证进行投档,简历大多石沉大海,这家公司是极少数给他回应的一家,而且工资薪酬还算不错,没有将他以实习生的标准看待。如果可以,韩笠打算先在这里待一段时间,起码能有一份工作,糊口饭吃,否则裴晏禹还没毕业,他再不工作,要如何生活? 韩笠走到总监办公室的门口,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坐在办公桌的后面。他懒洋洋地倚靠在老板椅里,两条腿搭在办公桌上,双手捧着手机玩游戏,正在兴头上。 韩笠敲了敲门,打招呼道:“您好,王总监。” 他抬头瞥了韩笠一眼,指了指桌面,继续通过语音和游戏里的伙伴们沟通。 韩笠入内,把外卖放在桌上,瞄了一眼桌上的名牌,写着:设计总监 王安 “包抄!包抄啊!我操!”王安明显没有发现韩笠未离开,放下双腿后朝着手机屏幕大喊,拇指用力按着屏幕,仿佛这样能让操作更精准有力一些。 韩笠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又观察办公室内的陈设。墙上挂着几张照片,是王安和一些人的亲切合影,其中有外国人,可韩笠认不出那些都是什么人。沙发上堆放着许多图纸,茶几上有一个建筑模型,韩笠看着,很像某个知名建筑物的翻版,但其中又有些差异,一看便知是山寨或抄袭。 “干!”王安大声一吼,意犹未尽地从游戏中抽离。他抬头看见韩笠,奇怪地问:“哎?你怎么还在这里?”说着,他把外卖盒拎到面前。 韩笠微笑道:“王总监,您好。我叫韩笠,是过来面试的,早些时候给您打过电话。” 王安解外卖袋子的动作停了停,他惊讶地看了韩笠一眼,笑道:“我说嘛,怎么现在的外卖员为了耍帅,可以连制服也不穿?” 韩笠的唇角轻微地动了一下,笑容并不完全,有些羞赧之意。 “不过,你这张脸也不适合做建筑设计师嘛。怎么看上我们这里的位置呢?拍广告不是更赚钱?”王安打开外卖盒子,低头吃起来。 是台湾卤肉饭的香味,韩笠奔波了一日,闻着有些饿了。他客气地笑道:“比不过现在的小鲜肉了。” 王安听罢,意外地看他,哈哈大笑,道:“幽默!——秣大毕业的?” 韩笠点头。 “怎么没考证?”他端起盒饭。 “因为家里的一些事情,耽误了。”韩笠用平静中带着遗憾的语调回答。 王安将筷子放在饭盒里,盯着电脑屏幕,点了点鼠标,说:“那也耽误了好几年啊。” 韩笠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道:“嗯,确实。” “真的一点儿社会工作经验也没有?”王安问。 若说“没有社会工作经验”,必然不是。韩笠在心里苦涩地笑了一笑,点头道:“嗯,在学校的时候,跟着老师实习过一段时间。” 他好奇地问:“哪个老师?” 韩笠随便编造了一个名字。 王安皱着眉头思考,嘟哝道:“没听说过嘛。” 他扬了扬嘴角。 “嗯,你发过来的设计稿,是最近画的?”王安又点了点鼠标。 “嗯,这几个月内画的。”韩笠如实道。 “不错嘛,基本功很扎实。”王安赞许地点头,他重新捧起饭盒吃饭,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韩笠。 韩笠的脸上始终保持着礼貌而清淡的微笑,过了一会儿,他想不能这么等着,便道:“王总监,我知道自己没有工作经验,比起很多人来说有所不足。但是希望您能给我这个机会,我会认真工作和学习,不会浪费公司的资源,努力为公司创造价值。” 王安把吃空的饭盒丢进垃圾桶里,嚼着嘴里剩下的食物。良久,他问:“韩笠是吧?” 韩笠轻微地皱眉,点了点头。 “你真的觉得,以你的才华,在我们公司领这样的薪水,不是屈就吗?”王安问。 韩笠始料未及,一时想不到答案。 王安似乎也不打算等待他的答案,说:“你这个设计稿,水平可不低啊……你又是秣大的学生,怎么会找不到更像样的工作,跑到我们这里来呢?就算家里有事耽误了,也不应该啊……你真不打算先考个证?” 韩笠沉下一口气,遗憾道:“就算要考,也得先吃上饭不是?” 他吃惊地看着韩笠,想了想,同意道:“你这么说,也有些道理。嗯……奇怪,太奇怪了,怎么会看上我们呢?” 韩笠的喉咙发紧,大脑有些高热。俄顷,他道:“其实我给很多公司都投了简历和设计稿,但包括贵公司在内,只有三家给了我回复。这里给的薪资标准,是最高的,所以……” 王安更惊讶了,他眨巴两下眼睛,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都是些什么狗屁公司,这么没眼光吗?” 韩笠困窘地淡淡一笑。 “嗯,老实说吧。以你这个水平,我想你在我们这儿是待不了多久的,不过上星期有两个小兔崽子给我拍屁股走人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实在可恶。你要是不介意,就先干着他们的活儿吧,P一P图,拉拉模型之类的。薪水呢,按照我们招聘公告上说的来,如果参与项目,会给你提成,好吧?”王安说完,用纸巾擦嘴。 能在面试当场就被决定留下,韩笠几乎不假思索地点头。 王安颇有感慨地叹了一声,问:“你什么时候能来上班?下周一可以吗?” “可以。”韩笠立即回答,他观察了一下王安的表情,客气地笑了笑,说,“那王总监,我先回去了。谢谢您。” 王安微笑点头。 不知为何,韩笠突然觉得自己无法完整地0.2.2.3.理解这个笑容背后的含义。 回家的路上,韩笠已给裴晏禹发信息,告诉他自己被公司录用。 他没有考虑好该用怎样的态度向裴晏禹说明,又怕裴晏禹不放心,所以选择发信息。但裴晏禹在他的预料之中打来电话,兴奋地问:“已经被录用了吗?什么时候上班呢?” “下周一。”韩笠忽然发现,如果真要到“建诚”上班,他必须好好考虑交通的问题。 裴晏禹难掩喜悦之情,连连说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这语气仿佛老妈子听说儿子被大学录取一般激动,韩笠哭笑不得,却已被他感染。韩笠发觉,这二十几年来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裴晏禹这样,由衷地为他的某次成功而激动喜悦。 韩笠得知自己被秣陵大学录取的那天,韩小怜正与她的某一任男友闹分手,为自己这个儿子的存在而烦心,她连连地重复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才去学校?” 韩笠将这份记忆挥去,对电话里笑问:“有没有奖励?” 裴晏禹被问住,尴尬地说:“还没想好,你回来再说吧。” 闻言,韩笠故意冷笑了一声,挂断电话。 不知在挂断那通电话以后,裴晏禹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活动。韩笠甫一走进家门,还没换好鞋,裴晏禹便从身后抱住他。 闻到裴晏禹身上沐浴露的余香,韩笠暗暗地笑了笑。 明明裴晏禹已经开始亲吻他的耳后,他还故作不明地转身,问:“干什么?”话毕,他被裴晏禹推到墙上。 裴晏禹的表情紧张得有些僵木,看得韩笠直想发笑,心道这人时不时想霸道一回,戏却假。 “奖励你。”裴晏禹埋头轻轻地啃咬韩笠的喉结,听到他难受又难耐的呻吟声,心潮更加澎湃。 他们的脚步把玄关里的鞋踢乱了,韩笠感受着他狂热的吻,仍讥诮道:“自己馋了,还找借口。” 裴晏禹听罢顿了顿,直起身子,捧住韩笠发烫的脸颊,注视着他的眼睛。 被他凝视的那一刻,韩笠的脑袋莫名地变得空白,方觉自己同样着迷。 结束后,他们饥肠辘辘。 韩笠在浴室里待了更长的时间,出来时裴晏禹已经做好他们的晚餐——两碗家常肉末面,裴晏禹分别在两碗面里各打了一个鸡蛋。 吃过饭,韩笠等裴晏禹把碗和衣服都洗干净,把他拉到床上进行又一次的缠绵。 裴晏禹时而温柔,时而热烈,韩笠分不清自己究竟喜欢怎样的他多一些。裴晏禹有时会亲吻他的脸,这样的举动仿佛忘情,又仿佛没有一心一意,不过韩笠渐渐地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三心二意”,只因为裴晏禹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一次性完整地诠释自己的占有和爱护。他像一个兴趣爱好过于广泛的孩子,喜欢在韩笠的身上作画,也喜欢在他的身上写诗,每一样都舍不得割弃。 韩笠当然喜欢和他这样,包括累的时候、不累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睡不着的时候。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足,也许是裴晏禹太瘦了,拥抱时硌得韩笠生疼。 夜尚未深,邻居的家里正在观看晚间档的周播剧,吵吵闹闹不知又在演绎哪路神仙的几世情缘,一辈子没折腾够,还接着折腾下辈子。 韩笠蜷在床上昏昏欲睡,晚风徐徐地从窗外吹来,撩动浅色的棉麻窗帘,窗台上的雏菊在微风中摇摆。 风铃叮铃叮铃地发出温柔的声响,如同裴晏禹在他耳边的低语。韩笠不着衣物,裸着身体藏在单薄的被子下,数不清这是自己度过的第几个安逸的夜晚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邻居的电视声音消失了,韩笠在伴着花香的晚风中入睡,直至裴晏禹回到卧室,他再度睁开眼睛。 “睡了?”裴晏禹开了灯,错愕间将灯重新关上,抱歉地说,“对不起。” 韩笠翻身道:“没事。” 裴晏禹钻进被窝里,发现韩笠没穿衣服,拥抱稍显迟疑。 韩笠拥着他的身体,光溜溜的两条长腿缠进裴晏禹的腿间,贴着他的肩头,呼吸裴晏禹身上的香味。 过了一会儿,他低头摸索裴晏禹的衣扣,解开。 月光和灯光透过窗帘映入室内,裴晏禹脱掉上衣,感受韩笠的双手往他的身上抚摸,疑惑地问:“嗯?” “没什么。”韩笠贪婪地闻吸着他皮肤上的温暖,轻声说,“裤子也脱了吧,裸着睡。” 裴晏禹点头,起身把裤子全脱掉,折好放在床尾,重新回到被窝内将缠上来的韩笠抱紧。他轻抚着韩笠的后背,交织的双腿和紧贴的胸腹令他们的身体慢慢地变得温热,热得足以驱散夜里的微凉。 韩笠忽然问:“裴晏禹,将来你想要怎样的房子?” 裴晏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甚至觉得他们如今这样已经很好。韩笠的问题让他意外,他想了想,说:“只要和你在一起,怎样的都行。” 韩笠惊讶地问:“什么要求都没有吗?” “有,”裴晏禹拨开他的额发,笑着说,“要求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韩笠闻之失笑,点了点头。 同样的问题,韩笠以前也问过钟云阙,钟云阙的答案很长,长得让韩笠设计出“春海”送给他。彼时的韩笠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钟云阙会将“春海”交出去,只为给他换一支橄榄枝。 “实习的事怎么样了?确认下来了吗?”韩笠关心起裴晏禹的学业,猜想上回被拍照的事说不定会给裴晏禹带来麻烦。 这件事裴晏禹同样刚从杜唯秋那里得到消息,答说:“还没有,附属医院那边已经没有实习的名额了,我打算问问别的医院。” 明明已经与杜唯秋说过不必操心,最后杜唯秋还是帮他言语了几句,可惜那件事情的影响太大,院领导没有听取杜唯秋的建议。不过,裴晏禹却隐隐觉得这样反而更好。 “既然你要去鹿滨上班,我想试试能不能在梅引或者静安找到实习的医院,到时候离你上班的地方也近一些。说不定,我们能直接搬到鹿滨住?”裴晏禹越想越觉得这样比在附属医院实习更好。 他构建未来时,眼睛里闪着光芒。韩笠看着,只觉得喜欢,笑着点头,也跟着他计划起来:“好。我想买辆车?” 裴晏禹讶异地问:“汽车?” “嗯。”韩笠点头,“现在你没找到实习的医院,还是住在这里不是?以后我上下班都得坐高铁或大巴来回,辗转不方便。” 其实当裴晏禹得知韩笠被录用以后,高兴之余也有过一丝不舍。他心想:工作的地点在外地,那他们岂不是得两地分居了吗?现在听说韩笠依然想住在家里,裴晏禹开心地点头同意,出主意道:“上回你不是说,卖家具的钱存了一些吗?” 韩笠说:“我打算用那笔钱买一辆。” 原来他们想到了一处,裴晏禹笑着点头,埋头往韩笠的肩窝上蹭了蹭。 韩笠摩挲着他瘦削的肩头,道:“实习以后更别做兼职了,医院的事够你累的。还是不好意思收家里给的生活费吗?”问完许久不见裴晏禹回答,他笑了笑,“没事,反正老早就说要包养你。” 这话裴晏禹听来别扭极了,可是如果坚持去兼职,那意味着他们不得不减少相处的时间。裴晏禹真想赶快毕业工作,这样不仅经济上能够从家里独立,还可以多一些和韩笠在一起的时间。 现在韩笠刚找到工作,裴晏禹怎么能好意思让他养着?想来想去,裴晏禹还是硬着头皮说:“我还是先用着吧,万一哪天我向我爸也出柜了,他不愿意再给我生活费,到时候再说。” 闻言,韩笠不满地问:“你跟他们亲还是跟我亲?” 裴晏禹窘极了,支支吾吾地答说:“都亲。” 韩笠听罢语塞良久,心知裴晏禹这什么都想顾全的黏糊个性是改不了了。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道:“随便你吧!总之你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要是让我发现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啃馒头咸菜,我非揍你不可。身上没点儿肉,摸起来还硌手,你那胯骨撞到我的大腿上时有多硌,你知道吗?” “我错了,一定多吃长肉。”裴晏禹被他说得满脸通红,试图转移话题,建议说,“韩笠,既然你的工作定下来了,我们找机会谢谢崔唐他们吧?毕竟他们帮了不少忙,甚至救过你一命,我很想当面谢谢他们。” 韩笠想不到他竟然这么“知恩图报”,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惦记着他俩。他蛮不乐意地问:“怎么谢?” “请他们来家里吃饭?”裴晏禹早已打好算盘,说,“这屋子四个人吃顿饭还是够的,我烧几个菜。” 看他这模样,似乎怀揣着这个打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韩笠的确欠下崔唐他们很多,但一直以来始终不希望裴晏禹与他们接触,现在裴晏禹一再坚持,韩笠心想自己离那个圈子已远,趁此机会谢谢他们也好,于是道:“好吧,我问问他们。他们晚上很少有时间。” 看来,他们现在依然做着MB的工作,裴晏禹闻之尴尬。可是不知怎么的,裴晏禹总觉得如果不谢谢韩笠的救命恩人,那件事总没有一个了结似的。现在韩笠松口答应,裴晏禹也放心了。 第72章 斩尾的壁虎-4 原以为以崔唐、杨茗他们在行内的热门程度,想约他们空出一个晚上吃一顿普通的晚饭十分困难,没想到韩笠才在电话里向崔唐说明用意,崔唐便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真有空?”韩笠半信半疑,“杨茗也有时间吗?” 崔唐理所当然地答道:“当然有!怎么会没有?没有也得有的!” 韩笠听完已经知道了事实。 “终于能见正宫了,”崔唐在电话里自顾自地念叨,“明天晚上是吧?那明天下午我得和茗茗一起去做个SPA,再做个美甲。唉,你也不早点儿说,这个时候才通知,让我怎么约造型师?” 韩笠汗颜,冷冰冰地说明道:“只是请你们到我家吃个饭,不是来看秀,你折腾那么多干什么?” “嚯!你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我和茗茗也是冒着得罪石头哥的险才捡回你半条命。藏了大半年的正主儿,终于要见面,哪儿能随便见见?”崔唐哼哼两声,又说,“万一当面被他比了下去,他心里还不得得意,觉得你选他是理所应当?” 韩笠心道裴晏禹怎么可能有这种心思,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淡淡地说:“不是好不容易见面,你以前见过他。” “什么?!”崔唐大叫道,“在哪里?哪个局?好家伙,你果然是和客人在一起了?” “别瞎逼逼,明天按时来。”韩笠不堪忍受他的聒噪,率先挂断电话。 不单单是崔唐,连裴晏禹也为那天的小聚而费尽心思。 邀崔唐他们到家里做客的当天,天空放晴,无论是街道上还是楼下的花园里,全是盛放的鲜花。阳光将街道的每个角落都照耀得发白,刚刚洗干净的白衬衫晒在太阳下,映着耀眼的光。 裴晏禹将沙发上的抱枕、靠垫全拿到阳台晒。 他和韩笠一起去车行看过车,但买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最终他们只将看中的车型记下来,便一同去超市采购当日的食材。 等他们回到家里,早上晒在阳台的棉被已满载阳光的香味。 眼看距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裴晏禹开始在厨房里为晚餐忙碌。 韩笠在一旁打下手,多是清闲,他端看了一番裴晏禹的侧脸,转身离开厨房。 “给我一个盘子……”裴晏禹回头,发现韩笠已经不在,只好自己从碗橱里拿盘子盛菜。 偏偏他才把菜装盘,韩笠又回来了。 裴晏禹好气又好笑,将手中的菠萝咕噜肉递给他,冲外面递了个眼神。 韩笠把菜端出去,回来看见裴晏禹守着一口锅,正等锅里焖的肉。 “裴晏禹。”他扳过裴晏禹的肩膀,拧开手中的唇膏管,往裴晏禹的嘴唇上抹唇膏。 裴晏禹皱眉,不明不白地问:“干什么?” “抿一下。”韩笠收起唇膏,冲他抬下巴示意。 裴晏禹抿了抿唇膏,闻到一股子甜腻的花香,又看不清唇膏的颜色,问:“为什么突然要抹唇膏?” “为了漂亮。”韩笠耸肩。 裴晏禹听罢大骇,忙要将唇膏抹掉。 韩笠立即阻止他,瞪了他一眼,宽慰道:“颜色很淡,跟无色的差不多。”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抹?”裴晏禹又一次问。 韩笠更狠地瞪他,又一次说:“为了漂亮。” 裴晏禹无言以对,只好就这么任由自己的嘴唇花香四溢,十分不自在。 好不容易把所有的饭菜都备齐了,只等着客人来,裴晏禹解开围裙,洗干净手,放松地坐在沙发上等待。 忽然,韩笠单腿跪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地抬起他的下巴。 裴晏禹吃惊地抬头,只见他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更确切地说,是盯着嘴唇。见状,裴晏禹忍不住抿嘴一笑。 他笑时,眼睛里闪耀着狡黠的光。韩笠眯起眼,索性另一条腿也跪往沙发,捧住裴晏禹的脸,欺身而下。 “哎,抹了唇膏。”裴晏禹连忙躲闪。 “亲完再抹就是了。”韩笠跨开-腿坐在裴晏禹的大腿上,嘴唇正要亲下去,手机忽然响了。 裴晏禹忍住笑,从韩笠的口袋里摸出手机,说:“是崔唐。” “早不来,晚不来。”韩笠兴味索然地起身,接起电话,“喂?到哪里了?” 趁着韩笠打电话,裴晏禹赶忙整理好自己有些发皱的衬衫,又到玄关准备拖鞋。 韩笠在电话里把楼层和房号告诉崔唐,让他们自己上来,而裴晏禹早已打开房门等待。 过了没多久,门外传来崔唐活泼的声音,不说韩笠,连裴晏禹也很快听出来。 韩笠看裴晏禹等在门口,自己只好也往玄关站。 “咦?门开着。”崔唐在外面敲了敲门,“韩笠?我和茗茗来咯!”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裴晏禹打开门看见门外的二人,仍然愣了一下。 如果说裴晏禹只是微微的一愣,崔唐看见裴晏禹以后,简直呆住了。 与他一同前来的杨茗同样呆了一下,俄顷含蓄而紧张地冲裴晏禹点了点头,问候道:“你好。” “你好。”裴晏禹想不到杨茗居然这么有礼貌、这么害羞,原本的紧张反而蜕变为身为主人的大方,请他们进屋。 “小帅哥?!”崔唐半天才反应过来,夸张地大叫。 这声大叫吓了裴晏禹和杨茗一跳,两人尴尬地面面相觑。 抱臂等在一旁的韩笠不耐烦地说:“赶快进来,废话这么多!” 两人连忙在韩笠的淫威之下进屋,换好拖鞋。 裴晏禹窘极了,心里免不了责怪韩笠的态度,尤其看见杨茗面色通红,更觉得韩笠不留情面。他紧张地关好门,张罗客人进屋,说:“饭菜都做好了,坐下吃吧。买了一些啤酒,不知道你们喝不喝。” 崔唐和杨茗走进这间公寓里,像是进入洞天福地般参观,实际上却没什么可参观,没一会儿只变成两人不断地交换眼神。 裴晏禹事先已将家里打扫干净,不过这公寓和韩笠以前的别墅比起来当然有天壤之别,不怪乎他们的神情会这么复杂。 “我们先洗手吧!”崔唐看见满桌的饭菜,扯了扯杨茗的衣袖。 裴晏禹连忙把他们带往几步之遥的厨房,离开前听见杨茗向崔唐耳语问是不是事先认识他。 “之前我和韩笠常去的那家度假酒店对面有一间便利店,这小哥在便利店打工的。”崔唐神神秘秘地回答,“没想到这么有手段,把韩笠搞定了。” 裴晏禹曾经像一般人一样,认为MB这样的职业低贱、卑微、龌蹉,甚至有些瞧不起做这行的人。可是听见崔唐这样评论自己,他忽然发现说不定自己才是被看不起的那个,他们反而是高尚的。 不过,现在裴晏禹对MB已经没有原本那样深的成见了,因为韩笠,他知道每个人做出选择总会有自己的苦衷、不甘和无奈,而且他们想要脱身,远不像裴晏禹原本想的那样简单。 待他们重新落座,杨茗谨慎地看了看裴晏禹,说:“那个,我叫杨茗。” 崔唐前来可谓盛装打扮,他化了精致的妆容,穿着时尚的新款春装,身上喷着香水,连手指甲也经过修剪、保养,指甲油涂得漂亮花哨。 杨茗相比之下平淡许多,但同样化了淡妆。 裴晏禹看他说话轻声细语,下意识地对他产生一些怜悯之意,同样礼貌地说:“我叫裴晏禹。” “先喝吧。”韩笠看不惯他们客客气气的样子,一人递了一罐啤酒,率先扯开易拉环,罐口扑哧一声冒出气泡来。 裴晏禹连忙跟着扯开易拉环,双手举起啤酒罐,真诚地说:“谢谢你们。” 杨茗听罢一愣,看向崔唐。 崔唐受不了地翻白眼,嫌弃地说:“小帅哥,你可真迂!”这样说着,他还是笑嘻嘻地举起啤酒罐,四人一起干杯,咕噜咕噜喝起来。 再怎么尴尬紧张的氛围也在几罐啤酒下肚以后变得轻松了,崔唐不胜酒力,更是开始大喇喇地夸奖裴晏禹做菜的手艺好,这是韩笠做得最值的一次买卖。 裴晏禹含蓄地笑,让他多吃一些,又不忘给杨茗夹菜,和他继续讨论做菜的问题。 韩笠分明看出裴晏禹更喜欢杨茗多一些,心里哭笑不得,可他转念又想,难道杨茗不该被人喜欢吗?思及此,他便由着二人一见如故、交谈甚欢了。 几人喝着啤酒,品尝桌上的菜肴,聊着聊着,裴晏禹发现汤碗见底,捧起碗道:“我去盛汤。” “我去吧。”韩笠把他按在座位上,接过碗,往厨房走。 裴晏禹只好坐着,对都朝自己看的崔唐、杨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崔唐警惕地瞄了一眼厨房的方向,和杨茗换了个位置,凑到裴晏禹的面前,神秘地问:“韩笠的活儿好吧?” 裴晏禹听罢愣住。 “嘿嘿,你可有福了。”崔唐信手拿起杨茗喝到一半的啤酒,喝了一口,兀自笑道,“我们以前想和他上床,都得等客人组np的时候。np你懂吗?” 裴晏禹万没想到崔唐居然这么不忌讳地提起韩笠做MB的过往,还告诉自己韩笠曾和他们发生过性关系。他本就对崔唐没有什么好印象,如今心里免不了厌恶和抵触。偏偏他救过韩笠,裴晏禹只能尴尬地笑一笑,当他是醉了。 杨茗在旁边尴尬得很,他对裴晏禹讪讪一笑,扯了扯崔唐的衣服,冲他挤眉弄眼地提醒。 无奈崔唐根本没看出杨茗的眼色,依然津津有味地回味:“不过,他也不是一开始活儿就好。人嘛,凡事都有一个学习的过程,可韩笠聪明,学得快。不信你问茗茗,开始韩笠……” “别扯上我!”杨茗阻止不了他信口开河,索性和他撇清关系。 崔唐眨了眨已被酒精迷糊的眼睛,不解地问:“干什么?韩笠什么都不会的时候,不是你教他怎么插吗?” “崔唐!”杨茗急得面色通红,噌地站起来。 崔唐突然被吼,一脸委屈,拍案而起,也冲他嚷:“干吗?我说错了吗?你脸红个什么劲儿,以为自己是纯情偶像剧的女一号吗?” “喂,怎么回事?”韩笠端着热汤出来,见两人大喊大叫,放下汤碗,不满地说,“搞什么鬼?请你们来吃饭,你们来砸场子了?” 裴晏禹见杨茗的眼泪盈眶,顿时心头一紧。他的心里还惦记着韩笠和杨茗的事,一时不知道该帮哪头说话才好。 “杨茗,他又欺负你了,是不是?”韩笠忽然不客气地指着崔唐问,“崔唐,你除了能折腾他,还能折腾谁?现在只剩你俩了,你就不能惦记着他一点好?” 裴晏禹听罢一呆,转头看向崔唐和杨茗。 “你就知道护他!我为什么要惦记着他好?只有他帮你了吗?”崔唐先哭了,愤愤然地抹掉眼泪,毫无征兆地扯住裴晏禹的胳膊,两眼放光地提醒道,“你小心点儿,他俩有猫腻,以前就他俩搞的多。尤其是杨茗,暗恋韩笠很久了!” “崔唐,你少胡说八道!”杨茗也急哭了,受不了地大叫。 裴晏禹一时之间接受不了那么多信息,又被他们吵得脑壳疼,完全不知道要听谁的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崔唐转而狠狠地瞪韩笠,气呼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车钥匙丢在韩笠的身上。 “亏我还想着你以后上班的事,给你买了车。他除了会哭哭啼啼,还会干什么?”话毕,崔唐一跺脚,拎着包夺门而去,踢飞了不少地上的啤酒罐。 “妈的,跑到我家来撒酒疯。”韩笠气得面目狰狞,一看手中的车钥匙,问仍在哽咽的杨茗,“怎么回事?” 杨茗忙擦眼泪,说:“这是我和崔唐一起给你买的车,刚才我们开过来,停在楼下。车牌号在钥匙挂件上。” 韩笠翻过挂件一看,确实是一块印了车牌号的铭牌。 “不行,你开回去,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韩笠看见汽车的牌子,二话不说便往杨茗的手里塞。 杨茗像是见到烫手山芋般躲闪,双手背在身后,直摇头,坚持道:“你救过我好多回,一辆车不算什么。你就收着吧!”说完,他抱歉地看了裴晏禹一眼,低下头,“我先走了。今天不好意思,不该让崔唐喝那么多的,对不起。” “哎……”裴晏禹的头疼得厉害,听说杨茗要走,下意识想叫住他。 杨茗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埋着头跑了。 “喂,杨茗!”韩笠还是不放心,用眼神向裴晏禹交代过,快步往外追。 第73章 斩尾的壁虎-5 杨茗走得很急,但楼道太黑,韩笠追上他时,他没走多远。 “杨茗,你等等!”韩笠匆匆忙忙地拉住他,黑暗中不灵敏的声控灯蓦地亮了,他看见杨茗疲惫的脸,不由得一愣。 杨茗挣开他的手,困窘而牵强地笑了一笑,说:“真对不起。” 想到崔唐那家伙撒酒疯闹这么一场,没准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韩笠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车你开回去,我不能收。”韩笠再次把车钥匙往杨茗的手里塞。 杨茗避之不及,两手背在身后贴着墙站,说:“你把钥匙给我,我也开不回去。万一被抓到酒驾,底子也被翻出来,更麻烦了。” 韩笠没想到这一层,闻之尴尬,只好说:“改天我把车开回去给你。是你和崔唐一起买的?” “嗯,他非要买辆骚气的,我和他争了很久,最后才挑的这辆。”窘态自始至终没有从杨茗的脸上消失,他笑得很不从容。 见韩笠不答,杨茗抬头说:“你把车留着吧,不是说下周要开始上班了吗?从鹿滨回来挺麻烦的。你应该不会住鹿滨那边吧?” 真让他给说中了,韩笠翻眼淡淡地看他,两人目光相遇,杨茗别扭地将脸转开了。 过了一会儿,杨茗往墙上一下一下地靠着,小声道:“他长得真好,又高又帅,说话也斯斯文文的。” 韩笠知道他和崔唐还在接活儿,以前韩笠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过和裴晏禹生活了一段时间以后,他觉得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挺好的。 只是这样的话,怎么向杨茗说?——韩笠没有办法帮助他们脱离现在的轨迹。 韩笠沉吟良久,道:“车我留着,谢谢你们。但我会把钱转给你们,毕竟钱来之不易。” 杨茗愕然地望着韩笠,半晌,他苦笑地点了点头,也妥协了,说:“好吧。”他的笑容里带了些调侃的意味,但他不知自嘲的味道多一些,“崔唐应该蛮高兴的,其实他不太舍得,刚买车那会儿他老喊肉疼。” 想起崔唐那副抱怨连天的模样,韩笠也忍不住笑了。 看见他笑,杨茗变得轻松了些。他恍然间想起一件事,说:“你以前住的别墅,石头哥已经开始找买家了。” 自从退圈后,韩笠对那间别墅再没有留恋,可现在突然听说它的消息,他依然愣了一愣。看来,关于韩小怜的一切,真的要画上句点了。 “昨晚石头哥在那里开party,他让我去陪客人。”杨茗追忆着,道,“后来我出来送客,见到路边停了一辆陌生的车,是辆迈巴赫。当时车里有位老人家叫住我,问我是什么人在别墅里开party,我如实说了。韩笠,那会不会是你的家人?” 韩笠前一刻还想自己的身世永远不会有答案,没想到杨茗竟告诉他这件事。他听罢心头一紧,忙问:“他有没有说自己是谁?或者说找谁?” “没有。他问我现在什么人住里面,我说是我的老板……”杨茗看韩笠如此紧张,顿时面露懊悔,“对不起,我当时没多想,所以什么也没问他,后来才意识到可能和你有关。他问我老板是谁,我报了石头哥的名字,他就不再问了。” 韩笠皱着眉思索,又问:“他看起来多大年纪?相貌呢?车牌号你记得吗?” “他看起来有七十多,头发全白了,样子看来很严肃。但他长得和你不像,要是长得像,我一定马上想到了。”他愧疚极了,“我没看清车牌号,也没想着记。” 燃起的希望转眼间又覆灭了,韩笠在心里叹了口气。 如果那位老先生要找的人是他,也许会通过石远鹏了解那幢别墅以前的历史,石远鹏这人很精明,说不定会反过来了解对方的来历和底细。要是这件事的确发生,那么韩笠再过一段时间去找石远鹏,说不定能够得到一星半点儿信息,然而韩笠想到如今的生活来之不易,委实不想再和石远鹏有任何瓜葛了。 “对不起。”杨茗内疚地道歉。 韩笠摇摇头,说:“没关系,要是下回有机会再见到,你记得问一问。还有卖家具的时候,如果遇到对家具来历感兴趣的买家,你也留份心。” 杨茗听罢连连点头。 “辛苦你了,以后要是有机会……”韩笠的话说到此处,忽然意识到这已经是他最近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了。于是他吞下了剩下的话,只郑重地说:“谢谢你。” 杨茗依然心存歉意,摇了摇头。 与杨茗道别以后,韩笠目送他离开。 刚才杨茗往墙上靠了好几回,韩笠看见他的后背上沾了些墙上的白灰,想帮他拍一拍,但又一次止住了叫住他的念头。 第74章 斩尾的壁虎-6 裴晏禹不是第一天知道韩笠曾是MB,他甚至经历过韩笠一边与客人约会一边和他交往的时期,那段时间对裴晏禹来说异常地煎熬和难捱。 谁能不介意自己喜欢的人和别的人在一起?韩笠常问他嫌不嫌脏,裴晏禹不嫌脏,他只是感到心堵。 无论如何,那已经是过去了,韩笠为了他死里逃生,他更不会时时刻刻将那段过往记挂在心上。然而不记挂,不代表可以拿出来当做调侃的谈资,像追忆年少的糗事或者过往的光辉一般侃侃而谈。 裴晏禹满怀真诚地想感谢韩笠的救命恩人,想不到却听见韩笠的那段过去被那样谈论,头痛过后,心里开始被愤恼煎熬。 随着韩笠出门追杨茗,原本吵吵嚷嚷的小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裴晏禹看着桌上的残羹,吁了口气,撸起衣袖开始收拾餐桌。 崔唐看似不经心的聊天内容始终在裴晏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韩笠还当MB那会儿,裴晏禹当然知道他常常和不同的人约会、上-床,可是np这样的戏码实在超出他的接受能力。 组局?做-爱这样私密的事情,也像打牌一样组局吗?几个人?三个?四个?甚至更多?裴晏禹一旦想到韩笠同时和好几个人发生性关系,脑袋便又涨又热,仿佛随时会裂开。 他刚才居然和曾经与韩笠玩np的两个人一起吃饭了,这叫什么回事? 这些不是最令他难受和费解的。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韩笠刚才对待崔唐和杨茗的态度。 爱情这件事很神奇,有着独特的魔力,获得它的人有时可以像傻瓜一样,对爱人的一切视而不见、一无所知,有时又会像侦探一般,洞悉爱人隐瞒的所有秘密。 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里,裴晏禹已经看出韩笠其实在意杨茗。 不是因为裴晏禹看到韩笠为了杨茗向崔唐发脾气,而是他注意到韩笠有意地避免和杨茗有过多接触。韩笠明显知道杨茗喜欢他,他在乎、介意这份喜欢,所以选择生疏和不亲密。 想到崔唐说韩笠的第一次是和杨茗,再想到他们俩现在的关系,裴晏禹头一回感到心头火烧火燎般难受。 他看了一眼时间,心道韩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 裴晏禹心浮气躁,将屋里所有喝空的易拉罐全丢进一只巨大的垃圾袋里,再将其他的垃圾也扔进去,捆好袋口,堆在家门口。 他从栏杆往下望,没有见到韩笠和杨茗,反而看见楼下那辆崭新的轿车在路灯下映着玛瑙红。 真有心,哪里像他?什么都给不了韩笠,连学费还要韩笠出。 裴晏禹砰地关上门。 在韩笠的印象当中,除了那幢别墅和别墅里的家具,亲生父亲什么都没有给他和韩小怜留下。 韩小怜交过无数任男友,但每次与那些人分手,总会哭啼啼地向韩笠说,韩笠的父亲一定会回来。 “我要一直住在这里等他,就算这房子全空了,我也要继续住着!”韩小怜曾经无数次这样哭哭啼啼地对韩笠说。 可是,她最后连房子也卖了。 韩笠的脑海里一直想着杨茗说的那个人,出现在别墅的附近,年纪看起来七十多岁,长得不像他,会是什么人? 这么多年来无声无息倒还好,现在突然有了一丁点可能,明知希望渺茫还是能引诱韩笠一直想。 别墅里的那些家具,全是韩小怜和他的父亲置办的,韩笠本希望家具变卖的过程中,有人从那些家具当中发现一些端倪,想不到,最后还是那幢别墅成了线索。 因心里有事,韩笠没有马上回家。他在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了一包烟,站在店外抽烟。 真是,为什么偏偏在他刚找到工作时听说这种烦心事? 韩笠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就此放弃思考和搜寻。 就算真是那个人找他或韩小怜,从离开以后已经过了二十几年,现在才想起要找,能有什么好事? 韩笠的酒醒得差不多,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回家。 回到家门口,韩笠看见已经堆在门边的垃圾袋,才发现原来自己出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没有马上进门,而是叼着香烟,把这满满一袋子的垃圾拿往楼下丢。 一趟往返,韩笠打开家门时,发现里面安安静静,空气中仍弥漫着啤酒的气味,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从屋子里消失。 “我回来了!”韩笠朝里喊了一声,没人应,换好拖鞋一看,浴室的门关着,裴晏禹想必正在洗澡。 因为聚会变得一片狼藉的屋子在很短的时间里被裴晏禹收拾得干净整洁,连碗都洗好了。 韩笠在屋子里转悠了一会儿,找不到还有什么事可以做,不禁笑起来。 正在这时,浴室的门打开了。 裴晏禹从一团水雾当中走出来,脸上满是沐浴过后的绯红,见到韩笠,微微一愣,说:“回来了?” 韩笠听出他的语气不对,没有马上问怎么回事,而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都收拾好了。”裴晏禹用毛巾擦了擦头发,若无其事地往卧室走,“洗澡吧,早点儿休息。” 他的态度让韩笠忍不住纳闷,应了一声。 裴晏禹没有继续说些什么,他站在窗边吹头发,手指撩抓头发的动作看起来平静而麻木。 韩笠望了他的背影好一会儿,始终没见裴晏禹再转身。 崔唐瞎闹时的确口无遮拦,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过裴晏禹会当真吗?哪怕裴晏禹当真了,他以前是MB的事,裴晏禹又不是不知道,怎么会到现在忽然发脾气? 现在这副田地让韩笠不禁后悔答应裴晏禹和他们见面,还说什么感谢他们?以崔唐的个性,他的胡闹简直在韩笠的预料当中! 韩笠啧了一声。 但话说回来,崔唐和杨茗一开始究竟是怎么吵起来的?而且吵得那么凶,两人哭兮兮的样子简直快赶上婆媳剧了。韩笠真后悔没有问一问杨茗,弄得现在他还得自己琢磨发生了什么。 他寻思良久,料定裴晏禹应该还是介意他和杨茗的事。 不说裴晏禹,连韩笠都觉得这个聚会荒诞得很——他和这三个男人都做过,后来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吃饭,裴晏禹还谢谢其他两个人,这叫什么回事?裴晏禹这么单纯,估计怎么也想不到MB除了和客人做以外,还会和同行做吧。 韩笠被这荒谬气得笑出来,洗澡时想到裴晏禹这深受打击的模样,又觉得好玩。 相比于从前裴晏禹气他接客的模样,现在这副样子才更像是吃醋,思及此,韩笠暗暗地笑了一笑。 他倒想着再好好地享受享受裴晏禹的那副脸面,不过依然得想办法赔罪,他清洗时不小心碰到要害,身体先一步兴奋了。 洗过澡,韩笠回到卧室,见裴晏禹倚在床尾信手翻书,假装不经心地问:“今天崔唐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裴晏禹翻书的动作顿了顿,他不会做戏,很快把书合上放在一旁。 见状,韩笠几不可察地笑了笑,爬到裴晏禹的身边,趴在他支起的膝头上看他。 他的眼睛里伴着妩媚的笑意,像是对一切早有察觉、早有预谋,裴晏禹看得心头一惊,咬着牙把脸转开,悻悻道:“崔唐说你和杨茗……” “嗯?”韩笠挑眉,稍微坐直了身体,托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过来,暧昧不明地说,“我和他们都做过。” 这个裴晏禹已经知道了,但从韩笠的口中听说,仍让他的心里发堵。 堵在他心口的是一团火,烧着诡异的颜色,响着嫉妒的爆裂声。裴晏禹的眉心轻微地蹙了蹙,问:“你觉得杨茗怎么样?” 韩笠知道裴晏禹正在吃醋,但想不到他会问关于杨茗,不免为裴晏禹的敏感而错愕。 可韩笠没有把惊愕表现出来,依然故作天真地问:“你为什么特别在意他?” 裴晏禹眉间的皱纹加深了,他不满地反问:“你不知道?” 韩笠没忍住笑,又敛起笑容,点了点头,答道:“我知道,但我想听你说。” 闻言,裴晏禹瞪圆了眼睛,双手压住韩笠的肩膀,将他推倒在身下。 韩笠非但不惊,眼中调笑的意味更明显了,这让裴晏禹更加怒火中烧。 韩笠曲起一条腿,膝盖碰了碰裴晏禹,说:“他的活儿比你好,但你比他漂亮。我喜欢漂亮的。” 裴晏禹听罢愣住,半晌,咬牙切齿地说:“太过分了……” “嗯……”韩笠张开嘴,舌头被裴晏禹卷入的舌尖猛烈地纠缠,却为这份火热笑出了声。 可怜韩笠没能笑到最后。 裴晏禹和他相处的时间挺长了,别的不说,床上的事肯定学到不少。加上裴晏禹本来也懂得很,韩笠没能和他缠到最后,已经受不了地开口喊停。 多的是说停就停的时候,偏偏这种时候不可能,韩笠越是喊着“不行”,裴晏禹越是不肯,双手和嘴巴都不闲着,非把两个人都折腾得像从火里走了一遭,又自水里过了一趟,身上又湿又热,弄得满床狼藉。 裴晏禹在床上素来温柔体贴,偶有盛情萦怀不吐不快的时候,也总顾着韩笠能否承受。 现在这般非得把韩笠整死的势头,真让韩笠又气又喜。 这样的剧烈当然远不及那天船舱上的晚宴,可对韩笠来说,热烈却足以令他神魂颠倒。 末了,韩笠累得趴在枕头上喘气,双腿发虚打抖,却忍不住发笑——只因裴晏禹居然霸道到最终宣泄在他的身体里。 躺在一旁的裴晏禹听见他痴痴发笑,面上发僵,待韩笠又用那双含笑的眼看他,他更是别扭得低头。 “喂,”韩笠抬起他的下巴,“还委屈吗?” 裴晏禹没想到他被折腾成这样了,说的却是这话,想到自己因妒忌而忘了节制,免不了内疚。 “那时候,你告诉我,这很舒服……”裴晏禹困窘地匆匆看他一眼,小声地问,“我嫉妒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像个傻子?” 韩笠摇摇头,笑道:“像个勇士。” 闻言,裴晏禹的脸红透了,像田里的番茄。 韩笠看了笑得更欢,摸着他的脸蛋说:“你平时很温柔,但偶尔像刚才那样也不错。”看裴晏禹要说话,他立即抢白,“只是偶尔。以后我白天要上班,可经不起你那么折腾。” 裴晏禹听完不乐意了,嘟哝道:“难道我白天不要上课吗?” 韩笠挑眉,问:“哪次我知道你早上有课,不是很轻?你说。” 裴晏禹哪里记得有哪一次?他的记性不好,光记得快乐了。 他当然知道韩笠像刚才那样勾引和顺从自己是为了示好,满足他的占有欲,否则,韩笠有的是力气,真想和他争上位,两人还得闹上好一会儿。 裴晏禹也不知自己有没有解气,但心事用纵-欲来排解,有好处也有坏处。他是不放心的,明知犯傻,还是问:“以后你不会再和他们上-床了吧?” 韩笠抿嘴一笑,反问:“有关系吗?反正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 “不能这么说。”裴晏禹当然明白心意很重要,但身体,身体他同样不能让步,“我也只喜欢你,但如果我……”话说至一半,他发现韩笠眼中的笑意全消失了,他忙把余下的话吞下去。 韩笠只想逗一逗他,可不乐意听见裴晏禹说赌气的话。以前那些客人说什么韩笠都能接,他们睡遍全天下的男人、女人,韩笠都懒得理,但是裴晏禹不行,即使是赌气的话,他也想都不许想。 “你敢说?”韩笠眯起眼。 “我不敢。”裴晏禹连忙摇头,见韩笠目露凶光,只想赶紧逃,“我洗澡去了。” 看着裴晏禹背上的抓痕,韩笠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起身往他的臀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裴晏禹惊得整个人弹了一下,才回头,韩笠已经跳上他的背。他忙把韩笠背住。 “我也去。”韩笠咬着他的耳朵,说。 第75章 斩尾的壁虎-7 转眼间,韩笠到建诚工作已有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韩笠每天起早贪黑,只为能够准时上下班,完成工作的任务。 建诚虽然不大,但交给韩笠的活儿却多,按公司里那些老资历的所言,韩笠做的都是没有技术含量的事。 这类事情尽管繁琐,可十分锻炼基本功,韩笠毕竟才捡起建筑设计不久,想着能锻炼锻炼也无妨,所以每天兢兢业业地完成工作,等着月底能够领到离开学校后第一份正经的工资。 不过,对于这份相当于实习生的工作,韩笠的心底又产生一些不妙的预感。这样的预感,在某次他和李鸣昊一起抽烟时,得到了证实。 李鸣昊住在静安,和韩笠一样,每天为了上班都得起个大早,下班后回到家已是星夜。因此,李鸣昊工作起来是全公司最认真的,否则进度太慢,不好意思下班时间一到马上走。 一天下来,李鸣昊只有在抽烟的时候能够放松放松。韩笠每次吃完午饭,到楼顶抽烟,都能够见到他。 见面的次数多了,两人也就熟了。 “你家在京口,怎么跑到鹿滨来上班?”李鸣昊相当于自问自答,吐了口烟,“不过鹿滨到京口,走静梅高速,和去静安差不多。” 韩笠同意点头,说:“到陌生的地方,感受一下新的环境,感觉也不错。” 李鸣昊好奇地问:“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韩笠耸肩,回答得模棱两可:“什么都做一点儿吧。” 许是听出韩笠的敷衍,李鸣昊努了一下嘴巴。过了一会儿,他感慨道:“我是没本事,家里帮找的这份工作。我爸的朋友,是静四院的,建诚不是给静四院画图吗?所以安排到这里来了。没办法,关系不够硬,静四院进不去。来了工作一段时间,这儿什么情况,基本也清楚了。说是正在参与几个项目吧,其实就是外包的再外包,所以你也看到了,基本没啥可设计的,别人都设计好了,楼书上根本没咱们名字。连正式员工干的都是这种活儿,更别说实习生。” 韩笠思忖片刻,谨慎地问:“我听说,先前的实习生,也是靠关系,过来走一走,拿个实习报告?” “可不是?”李鸣昊哂笑,“有的过来没几天,干不下去,连实习鉴定都不要就走了。我们公司和那些实习生,说白了是个相互利用的关系。找不到实习单位的,利用我们弄一份实习报告,我们呢,正好可以只出实习生的工资,拿到正式员工的劳动成果。本来嘛,我们公司干的活儿,也没什么技术含量。从上到下都如此。你看王总设计的东西,哈哈,那能叫设计吗?” 想起王安办公室里的模型,韩笠讳莫如深地笑了一笑。 “我看你的图画得挺好,不知道设计怎么样?我看,你要是真有本事,还是找机会走吧!别在这儿耗着。你不是秣大建筑系毕业的?这牌子拿出去,可比很多二流院校的研究生要吃香。缺少工作经验,大公司可能去不了,不过一些新成立的小公司可以求贤若渴。”李鸣昊想了想,说,“你要不就在这里工作个半年,算是有了工作经验,就能走啦!” 李鸣昊侃侃而谈的本事属于一流,韩笠每次和他待在一起,总不担心冷场。不过,从前他说的话,韩笠很少往心里去,直至听到此处,韩笠才觉得不无不可。韩笠正考虑他说的话,手机响了,是王安的电话。 “喂?在哪儿呢?”王安问。 反正是午休时间,韩笠如实交代:“楼顶抽烟。” “哦!有空不?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呗,有个好消息告诉你。”王安笑道。 韩笠不解,答应以后,向李鸣昊道别离开。 韩笠来到总监办公室时,王安正在屋里踱步,摩拳擦掌的模样好像十分兴奋,不知正为何事跃跃欲试。 他一看见韩笠,眼睛发亮,立刻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说:“坐!” 韩笠见他如此客套,心中更加疑惑。他莫名其妙地坐了下来。 王安奔至电脑面前坐下,将屏幕转向韩笠,激动地说:“瞧瞧这是什么?” 韩笠凑近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原来,静安建筑四院在梅引有一个“新风梨园”的项目,项目建成后,将成为一个大型的休闲度假区。现在,韩笠看见在静四院官网上的通告,“春海”已经被选定为新风梨园的山房。 “‘新风梨园’说是静四院出品,其实执笔的都是其他不出名的公司,顶多自己把把关。不过这个山房,前面起码有五稿了,院里都不满意,都开始操心了。‘新风梨园’的进度光是被这山房的定稿,就拖了一年半,我前两个星期把设计稿送过去,总设计师一眼就相中了。不过流程要走一走,所以今天才出通告。”王安朝韩笠挑眉毛,“‘新风梨园’的山房,是咱们的了!哈哈!” 听罢,韩笠沉了一口气,想了想,说:“王总,这件事您事先没有告诉我。” 兴头上的王安一愣,笑容变得讪讪,道:“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 韩笠对此半信半疑,想到这份设计稿诞生的缘由,心中总有些不舒服。不过眼下不是矫情做作的时候,韩笠问:“那……您把稿件送过去的时候,设计者的署名是谁?” “呃……”王安顿时变得正经严肃了许多,他的双手搓了搓,“这正是我想和你商量的。韩笠啊,你看,你虽然是秣大的学生,不过毕业了这么些年也没干这行。你还没证,资质问题,院里还挺忌讳的。公司好不容易瞧准了这个项目,如果还要等你考到证,那不就错过了?所以,我把’春海’送出去的时候,是以建诚的名义。” 韩笠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看他的神情,分明仍有几分欲言又止,像是话说了一半,先等一等韩笠的反应再考虑是否继续说。 “吴总,您说的有道理。”韩笠笑道,“既然这份设计稿,是当初我应聘时发给您的,那就当是我送给您的一份见面礼吧!没证这事儿,的确挺棘手,现在虽然中标了,但万一之后院里问起呢?那也麻烦。不然……吴总您要是愿意,就署上您的名字吧,您有资质。这么一来,公司也能顺利接下这个项目。” 王安惊讶地眨了眨眼睛,难以置信道:“你确定?设计者的署名是我?你不要了?” 韩笠肯定地点头。 “这不好吧……”王安满是怀疑地打量他。 “这没什么不好。您入行那么多年,设计的东西不少,可惜没什么机会一展宏图,公司也总是做别家项目的外包。实在可惜。”韩笠有理有据地解释,“既然现在能够这么一个机会,当然要抓住。” 王安仿佛被他说服,连连点头,接话道:“如果这个项目能够顺利完成,说不定咱们建诚的名号就打响了!这样,以后就不用再‘拾人牙慧’了。” 之所以一直没能做纯设计,难道不是因为公司里没人有这个本事吗?韩笠的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仍笑,十分赞同道:“对、对、对。” 王安非常高兴,像打了鸡血似的。可是俄顷,他又泄下气来,变得谨慎和怀疑,道:“但这么好的稿子让我署名,太委屈你了。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呀。” 如果过意不去,最初就不应该连招呼都不打就投稿。韩笠陪他演戏,淡淡一笑,遗憾道:“这也是没办法。我没考到证,总不能因为我的资质问题让公司错失这个机会吧?” 王安点点头,注视韩笠片刻,确定道:“你放心,这次我绝对不会亏待你。我马上去总经理那里说明情况,让他给你升职。你等着。”话毕,他从抽屉里找出车钥匙,指了指韩笠,笑呵呵地离开了。 总经理平时都待在家里,他家住静安,韩笠知道,王安这一去,当天是不可能再回来。 午休时间已经结束,韩笠回到工作位上继续工作,画他的楼梯。 因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失去“春海”,韩笠变得心不在焉。他忍不住关心它的归属,所以在网上查阅了一番“新风梨园”这个项目。 这个度假村除了酒店外,还有包括山房在内的七座建筑。 目前“新风梨园”已经完成了项目一期工程,安排在三期的山房在网上还没有效果图。韩立看了,前面两期的项目设计均来自于一家叫做“志杰”的公司,这家公司近几年常常和大设计院合作。 现在建诚的设计稿被征用,算是分了至杰一杯羹,韩笠觉得把这样的风头交给王安去出,说不定更好一些。一方面,如王安所言,他一定不会被亏待,另一方面,他何止是没有证这么简单?如今“秣陵大学本科毕业”的履历也就只能在这样的小公司用一用,真拿到外面去,往网上一查,就能知道真相是怎么一回事,到时候别说现在这份工作保不了,说不定连建诚本身也要受牵连。 如今这样的安排可以说是一举两得,韩笠还可以顺水推舟,让王安欠下一个人情,来日找机会让他偿还。 韩笠把一切考虑清楚,却没想到,王安没等他下班就把人情还上了。 看见王安在信息里说他从翌日开始就是建诚的设计副总监,韩笠愣了几秒钟,最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简直不知道这笑是因为高兴还是事情本身太滑稽。 韩笠回复道:如果是真的,就真太谢谢王总了! 王安:哪儿的话!这是你应得的!先这样,我再陪劳总打两局。这消息,我明天到了公司就宣布! 事情的发展令韩笠哭笑不得,导致他整个下午剩下的时间,总时不时为这件事发笑。尽管整件事十分荒谬,可正如韩笠所言,只要是真的,那一定是好消息。 下班的时间一到,韩笠立刻回家。他急着把这个消息告诉裴晏禹。 最近,裴晏禹的同学们纷纷去医院实习了,不少人在校的成绩根本不如他。裴晏禹因为受到上次事件的影响,没能到附属医院实习,他想到静安或梅引去,但一时还没有找到肯接收的医院。 这导致裴晏禹的心情低落。他虽然没有在韩笠的面前表现,可韩笠总会在某些裴晏禹忘了隐藏的时候,发现他的闷闷不乐。 韩笠想,把升职的消息告诉裴晏禹,他一定会为自己高兴。 回家的道路依旧拥堵,韩笠从高速公路下来,已是天黑。 手机响了,韩笠以为是裴晏禹的电话,接通后便道:“喂?我才下高速路,你先吃。” 不料,却是杨茗的声音从车内喇叭里传出来,语气着急、声音哽咽:“喂?韩笠,你在哪儿?我和崔唐这儿出事了,你能来看看吗?刚才石头哥的人过来了一趟,把你放在这儿的家具全砸坏了……” 韩笠听罢一愣,脚下稍不注意踩下油门,车子超速行驶了好一段路。 “怎么回事?”他注意着路况,安慰道,“你先别哭,现在你在哪儿?在家吗?” “我、我在家……”杨茗抽泣着,“崔唐找石头哥理论去了,我拉不住他,不知道怎么办。韩笠,你的家具……” “他去找石远鹏干什么?操!”韩笠忍不住骂,但很快保持镇定,“你乖乖地呆在家里,千万别去找石远鹏。我现在赶回去,你呆着别动,知道吗?我给裴晏禹打个电话,让他去看看你。” 韩笠等杨茗答应以后把电话挂断,拿起手机拨裴晏禹的电话。 很快,裴晏禹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问:“喂?回来了吗?” “下高速路了,正要回城里。崔唐那边出了点事,我等会儿直接过去了。你忙吗?我把杨茗的地址发给你,你过去看看?”韩笠想到突如其来的噩耗,又烦又急。 裴晏禹可能愣住了,过了两秒钟才答说:“好,你把地址发给我,我马上过去。” 第76章 斩尾的壁虎-8 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韩笠竟然拜托他去看一看杨茗,裴晏禹知道韩笠一直以来都在避免自己和杨茗他们有接触,上回在家里聚餐发生的事令彼此都膈应,韩笠更不希望他们再有来往。但裴晏禹独坐家中等韩笠回来吃饭,忽然接到韩笠的电话,不免紧张不安。 他带上手机和钱包出门,打车匆匆地来到杨茗的公寓楼下,奔上楼发现挑廊外站了几个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的邻居。 裴晏禹满头大汗,径直寻找门牌号,等来到杨茗家的门前,余光里又发现那几个人偷偷摸摸地观察自己。他转头一看,便见他们假装若无其事地散开。 裴晏禹敲门,侧耳倾听,未见里面有人回应,不由得紧张。 “杨茗,你在里面吗?我是裴晏禹。”裴晏禹观察着房门附近,没有任何异常,杨茗在门外种了几盆多肉植物,花盆和多肉都安安稳稳地摆放着。 他又敲了几遍门,问:“杨茗?韩笠让我来看看你,你在家吗?” 未等到里面有人应门,裴晏禹的手机倒先响了。 他掏出手机一看,惊讶地发现居然是韦柳钦的电话,只好暂时接起来,问:“喂?妈,怎么了?” 这时,杨茗在屋里开了门。 裴晏禹看见他面容憔悴,整个人像是被风雨暴击过的柳树般垂败,顿时忘了听韦柳钦说的话。 两人的目光刚刚对上,杨茗哭肿的眼睛又红了。 裴晏禹见状心头一紧,忙对电话里说:“妈,你要是没什么急事,晚点儿我再打给你。我朋友这里有点事。” “哦……”韦柳钦尴尬地说,“好吧,再见。” 裴晏禹挂断电话,视线越过杨茗往里瞟了一眼,只见到里屋一片狼藉,仿佛刚刚经历过一次洗劫和侵略,顿时呼吸发紧。 “发生什么事了?”裴晏禹被杨茗让进屋子里,更把这间小公寓看清,说是洗劫,倒不如说是破坏,屋子里包括家电在内的所有家具都被砸坏了,衣柜倒在地上,衣服洒满地。 他认出地上的几块霁蓝釉瓷片,分明是韩笠的那只梅瓶,还有几样他曾见过的家具,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 杨茗束手束脚地站在门边,仿佛自己根本不是屋子的主人,而是在此负责看护这些东西。他嗫嚅道:“崔唐得罪了老板,老板派人过来把这里全砸了,要给崔唐点颜色看看。但是韩笠的东西都放在这里,所以……” 裴晏禹听罢蒙住,反应不过来,问:“崔唐和你一起住吗?”他记得几个月前崔唐自己租了公寓,那时他和韩笠借住在那里。 “嗯。”杨茗窘促地抿了抿嘴唇,“韩笠放在崔唐那里的家具卖得差不多,剩下的几件没被你们带回去用的,都放在我这里。前阵子不是要给韩笠买车吗?崔唐抱怨穷,来和我挤一起住,谁知道……”他又忍不住哭起来,“对不起……” 裴晏禹头一回见到他哭,忙安慰说:“别哭,都这样了,哭也无济于事。” 眼看着好好的一间公寓被破坏得面目全非,韩笠当初靠出卖身体换回来的家具全毁于一旦,裴晏禹的脑子发热,又无法责怪无辜的杨茗。 他在原地踱步片刻,忽然想起要向韩笠报平安,于是拿出手机给韩笠打电话。 “先别哭,擦擦眼泪。”裴晏禹顺便从口袋里找出纸巾递给杨茗,柔声道,“不怪你。你有没有受伤?先坐下休息吧。”他从坍塌的床铺上整理一角,用眼神示意杨茗先坐下。 杨茗坐在床角,直抽泣,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缓过来。 “喂?韩笠。”听见韩笠的声音,裴晏禹的脑子再次蒙了,他试图整理清楚思路,“见到杨茗了,他没事。他这里的东西全砸没了,说是崔唐得罪了他们的老板。”说着,他发现坐在低处的杨茗正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 韩笠依然在开车,沉吟片刻,问:“你问问他,是得罪石远鹏了?” 裴晏禹将韩笠的话转述给杨茗,见他点头,又多问了一句:“怎么得罪了?”难道是像韩笠当初一样,想退圈吗? “小乐最近不听话,不愿意单独接客,要接也只接和崔唐在一起的局,石头哥就生气了,说是崔唐带坏他。”杨茗苦着脸说。 裴晏禹听得不明不白,把情况告诉韩笠,说着说着,自己先有些想通了——难道那个叫“小乐”的人喜欢崔唐? “小乐是谁?”韩笠奇怪地问。 裴晏禹讶异极了,答不上来。 韩笠也无心知道答案,说:“算了。裴晏禹,你在那儿陪一陪杨茗,我直接去找崔唐。” 去找崔唐,不就是要找他们的老板吗?裴晏禹想到韩笠为了离开那个圈子受到的代价,深知他们的老板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急道:“你自己去吗?不能去!以前你怎么出来的,你忘了吗?那个石远鹏太可怕了,你千万别回去!” “不回去怎么救崔唐?”韩笠急躁地说完,又换成安慰的语气,说,“我不会有事,你照顾好杨茗。我晚点儿给你打电话,先这样。” 不等裴晏禹再阻止,韩笠率先挂断电话,裴晏禹急得团团转。 这些东西全被砸坏了都不可惜,他只怕韩笠有个好歹。能派人做出这些事情来的人,会是什么好人? 现在怎么办……裴晏禹咬着指甲,见杨茗的神色既紧张又迷茫,站定后问:“你知道你们老板现在在哪里吗?去哪里可以找到他?我们报警吧!” 杨茗闻之惊恐得瞪圆了双眼,噌地跳起来,反对道:“不能报警!” “为什么不能?”裴晏禹急坏了,想到韩笠此前受过的伤害,再看到眼前的一切,报警的念头愈发强烈,“他涉-黄、涉-黑,还涉-毒,早就该报警了。怕没有证据吗?眼前就是证据,我刚才上楼前看过了,有摄像采集,很快能抓到犯人。把他关起来,你们就都安全了。” 杨茗的面色陡然发白,颤声问:“这些是物证,那人证呢?我要去作证吗?” 裴晏禹愣住。 “我是出来卖的。石远鹏涉-黄,我和崔唐都是他卖的货,我不想坐牢!”杨茗的脸上除了恐惧以外,还有一丝对裴晏禹的憎恨和鄙夷,既恨他的纯白又鄙视他的天真。 屋子里乱七八糟,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裴晏禹每走一步都会踢到被打碎的东西,这让他格外为如今的处境烦躁。 裴晏禹满脑子想着韩笠,想着他可能遇到的危险,而自己却只能留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他陷入绝望以及对那个世界一无所知的自我厌恶当中,面对杨茗突然坚决的态度无所适从,问:“你不想坐牢,那韩笠怎么办?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呢?” 他呆住,半晌,又惶恐地不断摇头,絮絮地说:“不行,一定不能报警。”他盯着裴晏禹的眼睛,声音颤得发哑,“韩笠以前也是卖,而且在石远鹏那里留有底子。要是石远鹏被抓起来了,韩笠也会被抓的!” 裴晏禹先是懵了一下,随即条件反射地问:“那也比死掉好吧?!” “石远鹏认识很多人,他不一定会被抓的!”杨茗急得跺脚,“要是报警惊动他,他反而会不留情面地把我们都整死!” 裴晏禹的脑子一直处于高热的状态,闻之几乎失控得大叫。他两眼发红,实在想不到任何办法,不能报警,那他还能怎么做?他怎么可能安心地坐在这里等消息? “行,你把石远鹏的地址告诉我,我去找韩笠。”裴晏禹咬牙道。 杨茗再次呆住,脱口而出道:“你疯了吗?” “我没疯,你把地址给我。”他见杨茗没反应,受不了地吼道,“把地址发给我!” 杨茗被他吼得一愣一愣,哆哆嗦嗦地翻出手机找地址。 裴晏禹没留杨茗的联系方式,又嫌他慢,夺过手机翻找到石远鹏的联系方式,将电子名片发往自己的手机。 “你在家里呆着,要是二十四小时过后没有我们的消息,你必须马上报警。”裴晏禹把手机塞回他的手里,临走前不放心地瞪他,“听到了吗?” 他愣愣地点头。 “见鬼!”裴晏禹忍不住骂,摔门走了。 第77章 斩尾的壁虎-9 夜渐渐地深了,想到韩笠的安危没有定数,裴晏禹焦心如焚。 偏偏城市已开始安眠,他想要在路上找到一辆计程车并不容易,连打车软件发送的请求也迟迟没有司机回应。 裴晏禹往订单里不断地添加小费,终于有司机回应,他连忙接通司机打来的电话,却被问及是否真的要去往码头。 裴晏禹再看了一眼打车软件,确定这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位联系自己的司机,生怕连这趟车也坐不上,忙说:“对,我要过去。您能赶快过来吗?车费我们可以再商量。” “你这个单已经跨城区了……”司机略有迟疑,最终说,“好吧!你等等,我还有五分钟就到了。” 通过杨茗的告知,裴晏禹得知石远鹏在城南码头的一艘游艇上。 城南码头远离市区,到了夜晚根本无人光顾,裴晏禹对那个地方除了“偏僻”以外一无所知。 裴晏禹坐在计程车里,左思右想,抱着一丝侥幸希望韩笠还没有抵达码头,拨通他的电话。 过了一会儿,电话接通了,裴晏禹听这声音像韩笠还在路上,忙问:“韩笠,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路上,快到了。”韩笠紧张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此前韩笠曾交待他看好杨茗,现在他却自作主张去和韩笠汇合,被韩笠这样问,裴晏禹不由得心虚。 “我正去城南码头。”裴晏禹含糊不清地回答。 韩笠听完静了几秒钟,像是愣住了,接着骂道:“谁让你过去的?赶紧回去!” “我不回去。”裴晏禹料到他会如此,倔强地说,“要么你也别过去。” “不行,我得去看看。崔唐现在怎么样了,谁都不知道。”韩笠顿了顿,好声好气地劝道,“裴晏禹,你先回去好吗?你把杨茗丢在家里了?万一石远鹏的人再去找他的麻烦怎么办?” 韩笠和杨茗的事,裴晏禹虽是说服自己不去计较了,但韩笠这样问依然令他免不了膈应。他的心上一梗,态度变得冷淡许多,但依然坚决,说:“除非你跟我回去。要是真和杨茗所说的那样,是崔唐得罪了石远鹏,杨茗不会有麻烦。你让我看着他,为的不就是让我不去找你吗?” 话毕,他始终没听见韩笠回答,心想韩笠已经气坏了,而他也气坏了,率先挂断电话。 “师傅,麻烦您快点儿开。”裴晏禹挂了电话,又催促司机。 车辆越是接近目的地,道路越是黑暗,路上没有任何一盏点亮的路灯,没有其他行进中的车辆,计程车的灯光将前方的道路照得十分渺茫。 裴晏禹心急火燎,完全不知道距离城南码头还有多远的距离。 他按捺不住,正要开口询问,忽然看见黑暗当中出现了一束车灯的光。 直至那辆车与自己所乘坐的计程车在路口-交汇,裴晏禹认出那是韩笠的车,心里登时咯噔了一声。 紧接着,裴晏禹依稀看见前方出现光亮。 “快到了,前面就是码头。”司机说,“咦?有船。” “师傅,跟上前面那辆车。”裴晏禹忙道。 司机好奇地瞥了他一眼,踩下油门追上去。 随着韩笠的车在码头停稳,裴晏禹的计程车也停下来。 韩笠怕是已发现他跟在后面,停车后立即下车,大步朝计程车走来。 裴晏禹将车钱交给司机,让他不必找零,下车后果见韩笠的态度怒气冲冲。 “要么你现在跟我回去,要么我和你一起找石远鹏。”裴晏禹在他发难前抢先说。 韩笠没想到他会抢白,闻之一哽,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船上多危险?别闹行不行?” “正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才不能让你一个人去。”裴晏禹毫不退让,“你选吧,按我刚才说的。” 游艇灯火通明,停靠在码头。 码头上站着两个正抽烟的青年,早已注意到韩笠和裴晏禹的出现,远远地朝他们望过来。 韩笠回头一看,得知他们已经被发现,心里既担心崔唐遇到麻烦,又为裴晏禹的出现而烦躁。 两人再继续争论下去不会有结果,而韩笠更怕崔唐等不了那么久了。他咬咬牙,狠下心来,说:“行,但你得答应我,到了船上什么也不要说,别出头。” 裴晏禹岂能这么轻易地答应他?万一真遇到什么事呢?他没应。 韩笠一看便知没说动他,气得两眼发黑,真恨不得把他带走,不管崔唐的死活。可他终究放心不下,只好急躁地往游艇走去。 裴晏禹寸步不离地跟在韩笠的身后,那两个抽烟的青年发现二人走来,先后丢下烟蒂,在地上踩灭。 “咦?这不是韩笠吗?”看见韩笠从夜色中走来,柳哲恺兴奋地挑眉,对身边的同伴介绍,“不认识吧?这是石头哥以前的头牌!你瞧瞧,比小乐那个傻帽儿帅多了吧?——哎呀!这又是谁?韩笠,你还带了个大帅哥回来见石头哥?” 韩笠心烦得很,没工夫和柳哲恺寒暄,更没心思搭理他身边那个人,直截问:“崔唐呢?他在不在?” 柳哲恺对裴晏禹的态度颇浓,频频地打量他,笑嘻嘻地回答:“翠翠?他在!唉,韩笠,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天发生了多少事!翠翠和茗茗那两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真不让石头哥省心!尤其是翠翠,没有一点儿眼力见,竟然勾搭石头哥用心培养的新人……” “别他妈废话!”韩笠不想知道这些有的没的,不客气地打断他,“崔唐是不是和石头在一起?带我去见他。” 一旁的青年吞吞吐吐地说:“韩笠哥,现在可能不方便……” “谁是你哥?我问你话了吗?”韩笠瞪他,转而对柳哲恺道,“我要见他们。” 听罢,原本和和气气寒暄的柳哲恺收敛了笑脸,又看了裴晏禹一眼,意味深长地提醒韩笠道:“韩笠,你想清楚。你当初可好不容易才走了,为崔唐这么一个小贱人再回来找石头哥,这不太值啊。” 想到裴晏禹,韩笠的心里不禁动摇。他迟疑了不到两秒钟,便听见裴晏禹说:“我们要见石远鹏,麻烦你带我们去见他。” 柳哲恺惊讶地眨巴两下眼睛,忍俊不禁道:“小哥儿,你可真有胆识。难怪韩笠为了你,连命都舍得不要。” 裴晏禹本能地排斥他们,闻言并不感到荣幸,既没有接话,也没有表情。 韩笠明明交代他别出头,他倒好,眨眼工夫就说话了。韩笠在心里受不了地啧了一声,看柳哲恺已改主意,便不当面教训裴晏禹。 “你们跟我来吧。唉……”柳哲恺古怪地叹气,带韩笠他们登船,临走前不忘提醒自己的同伴,“喂,看着点儿。” 第78章 斩尾的壁虎-10 天际的满月洒下银霜铺满平静的江面,透明清澈的江水仿佛一面镜子,倒映着月亮与云彩的身影。 停靠的船只尽管亮着灯火,却与周遭的环境一般静寂无声。 裴晏禹看得出来那个带路的人与韩笠以前是旧识,或许也是一名MB。 韩笠的神情严肃冷峻,表现出鲜有的焦虑,裴晏禹暗想自己的固执恐怕给他添麻烦了,却不后悔一路跟着来,如果真发生什么不测,至少是两个人一起担着,这比担惊受怕好得多。 他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船舱的深处传来惨叫声,仔细听辨还有鞭打的声音。 裴晏禹大吃一惊,连忙看向韩笠,只见他皱起眉头,分明也听出那是崔唐的声音。 韩笠沉住气,一边走一边听着那些鞭打声和惨叫声,轻微地啧了一声。 裴晏禹看得不明所以,又见带路的人抿嘴一笑,道:“客人是位老手,翠翠指不定怎么舒服呢!”话毕不忘朝裴晏禹暧昧地眨眼。 听出这是什么意思,裴晏禹的面色一红,顿时感到此时的境地有些荒谬——恐怕韩笠也是这么想。 正在此时,船舱外传来噗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落水了,紧接着,裴晏禹又隐约听见有人大喊求饶的声音,伴随着哗啦哗啦的水声。 眼下的情况与韩笠料想中的不太一样,得知崔唐正在陪客,他心里的烦躁少了,困惑倒是多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被丢进江里去了,韩笠问:“外面是谁得罪石头了?”被惩罚的人或许不是MB,否则石远鹏不会选择这种方法。 “把你的东西砸坏的人呗。”柳哲恺讪讪一笑,“那些东西很贵吧?石头哥只让他们把翠翠那儿砸了,给他点颜色瞧瞧,谁知道翠翠那儿还有你的东西。唉,石头哥可心疼你了,但砸东西的人又赔不起钱,只能这样啦!” 听罢,裴晏禹和韩笠错愕地对视了一眼。 他们来到一间房的门口,柳哲恺敲门道:“石头哥,韩笠回来看你了,还带了个大帅哥!”他冲裴晏禹抛了个媚眼。 韩笠把裴晏禹拉到身后,待门打开,走进去道:“石头哥。” 石远鹏正坐在一张扶手沙发上,面对一面单向镜大喇喇地敞开双腿。他毫不避讳地看向门外,微笑道:“啊,韩笠回来了。” 看到这人正做着的事,裴晏禹的面色一红,下意识地转开脸。 可他刚将视线转移,又看见单向镜中的画面——崔唐被挂在一根杆子上,手脚皆戴着手铐,赤-身裸-体接受另一个裸-男的鞭笞,身上已全是鞭痕。 裴晏禹看得心惊肉跳,很快发现室内除了石远鹏,还有另一个人。 那人同样裸-着身体,站在地毯上,看起来神情恍惚,正难耐地往身上挠痒。 韩笠一眼便认出这是上回一起泡过温泉的男生,但想不到几个月不见,那时看来干净乖巧的男孩子竟变成这副模样。 他的身上留着一些吻痕和淤青,黑眼圈极深,面色蜡黄。看见他不断挠痒的样子,韩笠的面上发青,艰难地沉下一口气。 “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好吗?”石远鹏起身,背对他们把裤子穿好,抽了两张湿纸巾擦手,笑眯眯地对裴晏禹问候道,“你好。你就是韩笠的男朋友吧?我是石远鹏,也是韩笠的朋友,很高兴认识你。” 面对石远鹏伸过来的手,裴晏禹垂眸看了一会儿,没有握上去。 石远鹏毫不意外地挑了一下眉,放下手,对韩笠说:“是为家具的事情来的?不好意思,我的人拎不清状况,把你的东西砸坏了。你算算那些值多少钱,我原数赔给你。” 韩笠之所以急匆匆地赶过来,只为了崔唐的安危,从没考虑过那些被砸坏的东西,如今突然听石远鹏这么说,他不免难以应对。与此同时,石远鹏的态度也让韩笠产生怀疑,不知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小哥哥,你说呢?”石远鹏看韩笠没有回答,转而亲切地问裴晏禹,“那些家具都挺贵重,但如果遇不到识货的人,想要卖出好价钱可不容易。现在全砸坏了,算我给你赔不是,你想要多少钱?” 裴晏禹几时考虑过赔钱的事?闻之愕然。 这个石远鹏的态度看起来丝毫不像一个会为非作歹的人,但再看看他安排的这些事,还有想到他对韩笠的伤害,给裴晏禹的感觉比面对一个纯粹的歹徒更令他毛骨悚然。 裴晏禹发现镜中的崔唐已经开始被客人强-暴,那副痛苦不堪的模样根本看不出他正在享受,他看得芒刺在背,道:“我不要钱,但是请你以后不要再骚扰韩笠,他已经退圈了。”话毕,他想到韩笠恐怕放心不下崔唐他们,又问,“能不能放过崔唐和杨茗?” “哇。”石远鹏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对韩笠说,“韩笠,你家的这个小哥哥真不是一般人。” 韩笠同样没想到裴晏禹居然会提出这种要求,不知该感到惊喜还是怪他天真。 听见崔唐在隔壁既痛苦又欢快的叫声,韩笠的头皮发麻。他们这次的确是为了崔唐而来,现在崔唐的遭遇令韩笠的脑子免不了有些混乱。 韩笠想了想,说:“石头哥,崔唐和杨茗的年纪也不小了。既然你最近培养了不少新人,不如就放过他们吧。” 石远鹏冷笑道:“新人?你不说还好……”话未说完,屋子里那个没穿衣服的男生忽然不堪忍受地惨叫,扑向了他。 石远鹏的眸光一暗,一脚把扑向自己的男生踹飞,怒道:“死兔子,好好在一边呆着去!” “石、石头哥……”男生连滚带爬来到石远鹏的脚边,鼻涕和眼泪流满面,拉着他的裤脚求道,“石头哥,求你、求你给我一点儿……我、我受不了……” “滚开!”石远鹏利落地抬腿挣开,继而踩在他的脸上,狞笑道,“受不了?呵,你放客人鸽子的时候,怎么没喊受不了?妈的,老子给你吃、给你穿,给你钱花,几时亏待过你?给你安排的客人个个是良配,欺负过你没有?你以为你是谁,出来卖的还端姿态。我去你妈的!” 眼看男生的脑袋被石远鹏像对待一颗足球般踢开,裴晏禹心惊肉跳。 看出这人是毒瘾犯了,裴晏禹渗出一背的冷汗。 此地不宜久留,要不就这么算了?裴晏禹怕得喉咙发紧,连忙拉住韩笠的手,冲他使了个眼色。 韩笠也看得触目惊心,那男生失禁了,尿在地毯上,屋子里很快弥漫起尿骚味。他低头看了一眼裴晏禹的手,感觉到裴晏禹的冷汗,连忙反握住他的手,强作镇定地对石远鹏说:“石头哥,崔唐他们跟了你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相信这回崔唐不是故意惹你生气,你要是不能放他走,也请放过他这回吧。” 石远鹏正教训着在地上打滚的男生,闻言停下来,转头笑问:“嗯?改主意了?” 韩笠发现那男生又朝石远鹏爬过来,立即拉着裴晏禹往后退,避免碰到。 “像垃圾吗?”石远鹏见状乐了,转身又把试图接近的男生踢走,烦不胜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粉末丢往外面。 男生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奔向那包粉末,捡起后撕开包装舔起来。 “像不像一条狗?”石远鹏笑着问已经看呆的裴晏禹。 裴晏禹既窘促又紧张,避开石远鹏的目光。 石远鹏抿嘴笑,双手背在身后,优哉游哉地说:“韩笠的妈妈以前也是这样,不过……姿态比这条狗好看多了。小哥哥,你看过韩妈妈的照片吗?韩笠长得那么漂亮,不是没有原因的。” 闻言,韩笠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两眼瞪直了盯着石远鹏。 裴晏禹见韩笠的魂仿佛出窍了,心中一痛,努力从几乎空白的脑子里找出一丝头绪。他强忍着愤怒和惊恐,冷静地问:“石先生,是因为这个人的关系,你才派人去砸崔唐和杨茗的家吗?” “嗯。”石远鹏似乎对裴晏禹的表现十分满意,赞许地点了点头。 裴晏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那么,我看现在他已经被你教训过了,崔唐也没少受苦,像韩笠说的,你要是不能放崔唐走,这回就原谅他吧。我听杨茗说,是因为这个人不听你的话,你才要惩罚他。现在我看……他很难不听你的话了。” 石远鹏噗嗤一笑,连连点头,十分赞同地说:“对,没错。哎呀,小哥哥,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可我真是喜欢你,喜欢得都快超过喜欢韩笠了。”他正要接近裴晏禹,又被韩笠挡在面前,只好遗憾地挑了一下眉,“行吧,你俩我都喜欢得不得了。韩笠,看在这位小哥哥的面子上,我放过崔唐这回。但是,你知道,规矩不能破。他和杨茗想退圈,你经历过的,他们也得经历。既然是他们不敢受,也怪不得我。” 说完,他朝走廊的尽头吩咐道:“崔唐那边搞完没有?和客人说时间到了,再搞得加钱!赶紧收工!” “呵呵、呵呵呵……”男生吃完粉末,靠在墙角傻兮兮地笑起来,模样像魂儿飘走了似的。他不但尿道失禁,连肠道也淌出东西来。 “干,脏死了!”石远鹏面色铁青,皱着眉头急匆匆地通过走廊,再不搭理他。 这状况裴晏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石远鹏刚从他们的面前离开,他的双腿立即软得几乎跪地,幸好韩笠在一旁扶住他。 裴晏禹一感觉到韩笠的搀扶,连忙反握住他的手。他既同情又痛心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陌生人,拉着韩笠走。 他们走到走廊的尽头,正巧遇见刚才镜中的客人衣冠楚楚地从另一条走廊经过。 客人似乎闻到走廊中的异味,厌恶地扇了扇风,顺着楼梯快步离开船舱。 韩笠带着裴晏禹往这客人走来的方向寻找,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口,果然看见已经解绑的崔唐倒在地上,身上满是痕迹。 “韩笠?”崔唐奄奄一息地爬起来,吃惊极了,“小帅哥?” 房间里只剩下崔唐一个人,裴晏禹连忙捡起旁边的衣服,上前交给崔唐,又从口袋里翻出纸巾给他擦身,催促道:“赶紧穿衣服。你受伤没?除了这些鞭,其他地方有没有伤?穿衣服,我们带你去看医生。” “谁要带他去看医生?”韩笠在门边不爽快地说,“没头没脑地跑过来,害大家这么担心。看什么医生?他怎么还没死?” 崔唐被骂得莫名其妙,愣了愣。他的手里被裴晏禹塞了衣服,就算只有一口气也还是不服气,还嘴道:“还不是因为你的东西被砸了,我来问问吗?” “你来问?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韩笠骂了句脏话,不耐烦地说,“赶紧穿衣服,别在裴晏禹的面前裸着!裴晏禹,你给我出来,盯着男人的裸-体看,不害臊!” 裴晏禹刚才情急之下哪里顾得了那么多?现在被韩笠骂了,立即红着脸把衣服盖在崔唐的身上,再次催促:“快穿上,我们送你去医院。” 话毕,裴晏禹低着头灰溜溜地走出来,余光里见韩笠目露凶光,忙躲到一旁。 第79章 斩尾的壁虎-11 上车后不久,崔唐开始朝韩笠吐苦水,说自己在整件事情里多么无辜,而自己又如何急切地想要帮韩笠讨回公道,现如今讨不回公道反而被指定给客人玩了一把S.M,但自己真心尽力了,希望韩笠别怪他没看好那些家具。 刚从游艇离开时,崔唐的样子看起来只剩下半条命,裴晏禹想不到才一会儿工夫,他居然在吃完一包饼干、喝完一瓶矿泉水以后变得这么精神。 见他这样,裴晏禹简直有些怀疑自己通过单向镜见到的画面是否真实。 裴晏禹睨视身旁的韩笠,见他面无表情,目视前方的专注模样仿佛车里根本没有人朝他诉苦和埋怨。 可是,裴晏禹想起自己在游艇上的遭遇依然心有余悸。这感觉比刚从鬼屋里离开更恐怖一百倍,毕竟,那些都是真实的事情。 他头一次见到MB被绑起来,明明没有同样的爱好却要任凭施虐者摆布,还在不知什么地方被旁人观摩。 还有毒瘾发作的人——裴晏禹的心头发毛,完全无法想象那个人正常时是什么模样。 那个叫做石远鹏的人简直是一个变态,这样满不在乎地折磨别人、玩弄别人,而他似乎并不是以此为乐。在裴晏禹的心目中,石远鹏比施虐者更加可怕,因为他无法从施虐中得到快-感,换句话说,他并不将自己的那些行为视为虐待,对自己的残暴和冷酷毫不知情,反以为平常。 思及此,裴晏禹不禁为韩笠能够从虎口脱险感到万般庆幸,崔唐的牢骚却不断地提醒裴晏禹,只要韩笠继续和崔唐他们有联系,韩笠就永远不可能结束与石远鹏之间的瓜葛。 裴晏禹望向漆黑的夜路,除了车灯照亮的区域,前方一片漆黑,顿感寒冷。 平心而论,因为崔唐他们从以前就和韩笠的关系很好,在韩笠大难临头时,他们更是冒着得罪石远鹏的危险救了韩笠一命,裴晏禹无论对崔唐还是杨茗都心怀感激。可是感激之余,裴晏禹依然希望韩笠能够彻底地和那段过去有个了断。 石远鹏太可怕,裴晏禹只见到他一次已觉得够了,真不愿韩笠再在那个鬼窟的边缘徘徊,让好不容易太平的日子无时无刻不伴随着提心吊胆,难以安生。 可是,裴晏禹怎么要求韩笠呢?韩笠的外表冷漠,实际却比平常人更重情义,让他舍弃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朋友,这无异于斩尾,裴晏禹光是想到也于心不忍。 “都怪彭可扉那小子,乖乖接客不就完了吗?”崔唐愤愤不平地说,“要不是他不听话,石头哥才不会那样!” 他说的恐怕正是在船舱内毒瘾发作的那个男生,可裴晏禹分明听说那个男生是因为喜欢他才不愿意接客,现在听见崔唐这样说,心中一凛。他回头看向抱臂生气的崔唐,又不知自己有没有资格责备。 崔唐埋怨了一路,韩笠听到此时终于忍不住,不客气地说:“他不是喜欢你才不乐意和别人在一起吗?他现在成那样了,你还叽叽歪歪,有点儿良心没?” 他被骂得一愣,哽了片刻,古怪地瞥了裴晏禹一眼,缩在后座嘟哝道:“哦,我没良心。你从良了,良心大过天。” 闻言,韩笠紧紧地抓住方向盘,强忍着没有回头骂他,眼睛直盯着前方看。 “有喜欢的人就不接客了?没点儿自知之明,还出来卖?”崔唐委屈地说,“杨茗不也喜欢你?他要是不听话,现在不知道沉在江头还是江尾呢!” “给我闭嘴,再多说一句,我现在就把你丢出去。”韩笠不堪忍受,回头咒骂道。 裴晏禹弄不明白他们之间那些复杂的关系,感到疲惫万分,连醋也无心吃了。他乏力地抹了一把额头,转脸望向车窗外。 不多时,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额上又拿开,裴晏禹惊讶地转头看向韩笠。 “还好吗?是不是刚才吹风凉了?”韩笠睃了他一眼,问。 听见他的关心,裴晏禹摇摇头,强打起精神,拿出手机说:“我给杨茗打电话,报声平安吧。” 韩笠意外地看他,点了点头,又说:“我们去五医院,你让他去五医院和我们汇合。” 裴晏禹心想这么晚了,把杨茗叫出来多麻烦,反正等崔唐在医院看完医生,他们还得送崔唐回杨茗那里去的。 此时,电话已经接通,裴晏禹觉得这事由韩笠做主更好,于是把现在的情况告诉杨茗,也把医院的名字报给他。 不知道那个男生是怎么吸上的。直到抵达医院,把崔唐交给医生,韩笠的脑子里还想着这件事。 其实,从看见崔唐待客的那一刻,韩笠便知道他不会怎样,反而那个男生的情况在韩笠的预料之外。 这男生入行才不到半年,韩笠仍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对方生涩单纯的模样。 怎么才几个月的工夫,他竟变成那副样子?彭可扉拉住石远鹏的裤腿乞求的模样让韩笠想起韩小怜,想起当初她把鼻涕和眼泪往自己的裤腿上抹,干枯发黄的头发稀少地包裹在苍白的头颅上,两只空洞又急切的眼睛似乎随时可能从枯萎的眼眶里掉出来,韩笠的脑袋开始发痛。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彭可扉也会变成那个样子。但韩笠不确信他是否能够变成那样——说不定在那以前,人已经完了。 韩笠心乱如麻,身子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里阵阵发凉,他没吃晚饭,真想回家尝一碗裴晏禹煮的浓汤。 诚然,那些家具是韩笠前些年靠出卖身体从石远鹏那里换回来的,离开后,韩笠曾计划把它们全数变卖,让他和裴晏禹以后的生活稍微富裕和轻松一些,与此同时,也希望能从购买家具的买家中找到一丝生父的线索。但是现在家具毁坏了,韩笠竟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自己与那段过去、与韩小怜都再无关联。 但是真的可以无关吗?韩笠瞥了一眼坐在身边,同样正在等待的杨茗,想到自己曾从他和崔唐那里获得过的帮助,更觉心事繁重。 还有那个叫做彭可扉的男生,韩笠记得当初自己之所以能从游轮上离开,多亏了他偷偷给崔唐他们准备了船。 真的不再管了吗?天知道崔唐和杨茗继续在那里待下去,还会发生什么事。 正在韩笠被繁重的心事萦怀,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裴晏禹拎着一只便利店的购物袋从外面回来了。 他从袋子里掏出温暖的茶和饭团,递给杨茗,也将一个饭团递给韩笠,说:“先吃点儿吧,填填肚子,再饿下去对肠胃不好。” 韩笠看着裴晏禹手中的饭团,见到玻璃包装纸里沾有一些水珠,分明是刚刚加热过。他盯着这个饭团看了很久,抬头望向裴晏禹,只见他用目光催促自己快吃东西。韩笠的心头一热,仿佛刀子落下后喷出汹涌的热血般。 他没拿饭团,而是抬手环住裴晏禹的腰,将他紧紧地抱住,脸贴到他温暖的腹。 裴晏禹惊愕至极,尴尬地看向一旁的杨茗。 杨茗红了脸,无不困窘地低头,干坐着不知所措。 裴晏禹同样不知所措,感觉到韩笠的颤抖,他的手中拎着购物袋,还拿着饭团,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没事了,等会儿我们就回去了。”裴晏禹把饭团放回购物袋里,用空出的手轻拍韩笠的背,忽然想起石远鹏曾当着韩笠的面提起韩小怜犯毒瘾,又心疼地轻抚了片刻。 韩笠抱着他不放,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崔唐从医生那里出来,看见他们如此,哑然地张了张嘴巴。 裴晏禹见状连忙轻轻地拍了拍韩笠的肩,提醒道:“崔唐看完医生了,我们拿了药就回去吧。我去帮他拿药。” “不劳烦你们了。”崔唐满不高兴地撇嘴,“我自己去就好,你们继续秀恩爱吧。” 杨茗忙起身道:“我去吧。” “我去。”韩笠早已松开裴晏禹,起身面无表情地从崔唐的手里抢过单子,径自往收费处去了。 裴晏禹尴尬地站着,想了想,对杨茗说:“你陪一陪崔唐,我去看看他。”话毕,他忙不迭地追韩笠去了。 看得出来,韩笠有很重的心事,裴晏禹不禁担心他。 等追上韩笠后,裴晏禹再度把饭团拿出来塞进他的手里,又将单子拿过来,说:“我去弄好了,你吃点儿东西。这个,还有茶。”他索性把购物袋也交给韩笠。 韩笠望着他的背影,缓缓地沉下一口气,心想这也许是自己这么长时间来遇见的最难熬的一个周末。 他咬了一口饭团,惊讶地发现这是自己以前去便利店时常买的口味,而裴晏禹恐怕从那时起已经记在心里。思及此,他大口大口地匆匆吃完饭团,走到裴晏禹的身后。 裴晏禹交完费,回头看见他,吓了一跳。他失笑道:“干吗?” “没什么。”韩笠摇头,淡淡地笑了一笑,说,“领了药,我们回家。” 裴晏禹点头,拿着处方单往药房去了。 等到给崔唐拿完药,裴晏禹终于松了一口气,只等着把他们两个送回去,他和韩笠也可以回家了。 想起自己没来得及放进冰箱里的晚饭,裴晏禹不由得担心那些菜会不会坏了。 韩笠的车没有停进停车场,而是停在医院的大门附近。 他们一起离开医院,裴晏禹正要往韩笠的车走去,韩笠突然拉住他,继而从他的手里把崔唐的药拿走。 裴晏禹不明所以,却见韩笠将药递给杨茗,对他们说:“你们叫辆车,自己回去吧。” 闻言,杨茗和崔唐都愣住了。 他们对视了一眼,崔唐翻白眼,悻悻地接过装药的袋子,哼声道:“知道了,不打扰你们回去共度良宵。” 韩笠听罢眉头轻蹙,平静地说道:“以后,你们照顾好自己。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裴晏禹听得心里咯噔了一声,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杨茗他们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睁大了眼睛盯着韩笠看。 “你们救过我,我非常感激。可是,对不起……”韩笠的眉头皱得更深,那种血肉被切开后血液喷涌的热感再次包裹住他的心脏,他的脑袋空白,只能重复,“对不起。” “韩笠……”杨茗的眼中泛泪,才叫出他的名字,已被崔唐拉住。 崔唐向他使了个遏制的眼神,红着眼睛盯了韩笠片刻,末了倔强地笑道:“哦,好吧。祝你们幸福。” 看他这副故作洒脱的样子,纵是裴晏禹也于心不忍。但他对自己无可欺瞒,心中确有庆幸,所以他没劝韩笠收回决定,也感到自己没有资格、没有立场那样做。 想到以后不知道他们还会发生什么事、遇见怎样古怪的客人,连裴晏禹也担忧,何况是韩笠?可裴晏禹真的再也不想像这次一样担惊受怕、惶惶不安了。 杨茗望着韩笠,泪眼婆娑,忍不住道:“要是再见到那辆车……” “不用告诉我,”韩笠打断他,同时看见光从他的眼睛里泯灭,“我不需要知道了。” 听罢,杨茗颓败地低头。 韩笠咬紧牙关,拉起裴晏禹的手,和他一起去取车。 坐进车里,裴晏禹望着站在夜色中的那两个人,依稀听见崔唐开始骂杨茗,要求他别再哭。 这场景看起来实在辛酸,裴晏禹回头道:“韩笠……” “我不想再和石远鹏有任何牵连了,你呢?”韩笠在他说话前,问。 裴晏禹呆住,他不能否认心里的答案。 “我也想帮他们,更想救他们,但是眼下的情况就是无能为力。如果我再继续和他们联系,那我永远不可能避免和石远鹏的接触。裴晏禹,这是我的过去。时间无法倒回,我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是也不想再延续了。这是一条尾巴,我不能当做它不存在,但可以选择切掉它。你懂我的意思吗?”韩笠说完,同样看见站在医院门外的二人,喉底忽然冒出血腥味。这感觉就像当初他和钟云阙不告而别,心口被刀尖剜了一刀。他不再给自己回头的机会,就这么发动了汽车。 回到家中,裴晏禹确认傍晚做的菜还没变味,用微波炉加热后,两人面对面沉默地吃饭,填饱肚子。 他们谁都没有在提起崔唐和杨茗。 这夜,韩笠表现得异常的贪婪和孤独,像一只刚切断尾巴的壁虎,疼得不断地在裴晏禹的怀中颤抖,往裴晏禹的深处逃。 裴晏禹感受着他的仓惶、他的勇往,怀着无限的柔情,与之相拥。 直到清晨醒来,裴晏禹才想起自己忘了再联系妈妈。 他打开手机,发现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未读信息,正是韦柳钦发来的。 韦柳钦说,裴榷和她谈过,她想清楚了,那件事是她的不对。她现在已经回到家里。 读罢信息,裴晏禹松了一口气,庆幸这个家还没散,否则自己不知将如何面对年过半百还要分开的父母。但与此同时,他又免不了有些遗憾,心想韦柳钦最终还是决定延续原本的生活。裴晏禹不知道,这对韦柳钦来说是不是一条无法切断的尾巴。 韩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从身后抱住裴晏禹,问,“怎么了?” 可是,他又能为韦柳钦决定些什么?能够有自己的决定,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裴晏禹收起手机,说:“没什么。”他从韩笠的怀里转身,回抱他,“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韩笠吁了口气,吻了吻他的头顶,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第80章 虚度的时光-1 自从确认不能在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实习以后,裴晏禹便开始自己寻找实习的单位。但这并非易事,一来原本非学校安排的实习地点就不好找,二来京口医学院又非那种全国数一数二的医学院,学生要自己出来找实习单位,难度不亚于直接找一份工作。 考虑到韩笠目前在鹿滨,裴晏禹希望能在静安或梅引去,最好将来也能在那边找到工作。 裴晏禹对黑社会没有概念,若不是亲眼见过石远鹏,他几乎以为黑社会是电影里面才会出现的群体。如今既然韩笠已经决议和过去一刀两断,裴晏禹认为他们如果能离开京口市,那将最好不过。他想:黑社会再怎么了不得,总归也是地头蛇吧?离开了京口,也就离开他们的势力范围,这样他和韩笠将来就可以过得安心一些。 眼看着班上的其他同学都纷纷找到了实习的去处,连平时成绩最差的学生也能到市内的医院实习,裴晏禹心中不免悻悻。这样的心事,裴晏禹没有对韩笠说,他知道韩笠最近正忙于一个重要的项目,他不希望韩笠为这点事分心。再者,裴晏禹认为哪怕告诉韩笠,韩笠也帮不上忙,反而让他跟着不快罢了。 整个暑假,每当韩笠一大早出门上班,裴晏禹便开始出门做兼职。无论递交的实习申请有没有回音,他都得先把实习经费赚到。自从向韦柳钦出柜后,裴晏禹已经打定主意,从今往后再不花家里的一分钱。 不幸中的万幸,当裴晏禹把钱存够,他终于收到一家医院的通知,愿意接受他去实习。 这家医院虽然地属静安,距离鹿滨却近,若要非说美中不足,那就是这不是一家综合型医院,而是一家精神病医院。不过,裴晏禹学的是医学检测,到哪一科都差不多。想到担忧了一个暑假的事终于尘埃落定,接下来要计划和安排的,是和韩笠搬到鹿滨去,裴晏禹松了一口气。 既然已经对韩笠瞒了一个暑假,裴晏禹想着,多瞒几天也不无不可。再过些天就是韩笠的生日了,此前,韩笠从未向裴晏禹提过此事,不过上回裴晏禹看韩笠的身份证时已将他的生日记在心里。他打算在韩笠生日那天,把这个消息还有之后的打算告诉韩笠。 天空中下了毛毛的细雨,水汽轻轻薄薄地飘在空气当中,像是云雾一般。 渐渐开始炎热的空气因为这场雨而获得一丝清凉,裴晏禹没有打伞,行走在这片飘渺如云雾的雨里。 与往常不一样,裴晏禹在兼职结束后,没有马上回家。 他骑着自行车往江边去,在坐落于江畔的一家家餐厅里寻找合适的目的地。 韩笠生日那天正好是周六,裴晏禹盘算着要给韩笠好好地过一个生日。这是他们在一起以后韩笠过的第一个生日,裴晏禹希望韩笠能够过得开心。 可是,如何才能过一个开心的生日? 裴晏禹自从小学高年级以后就再没有过过生日。 他还在上小学低年级时,无论是裴榷还是韦柳钦所在的工厂,效益都非常好。厂里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工人们的生活水平自然也高,那或许是裴晏禹的记忆当中,家里最富足的一段时间。 之所以称之富足,不仅仅因为金钱,也因为那时裴晏禹的爷爷奶奶都还在。 在裴晏禹的印象当中,上小学时过的那几次仅有的生日都十分热闹和愉快,给他庆祝生日的不单单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自己在学校里的小伙伴。 那时候的裴晏禹拥有甜腻的奶油蛋糕和不断冒泡的柠檬汽水,在众人的簇拥下,坐在插着蜡烛的蛋糕前许愿。 现在裴晏禹早已忘记当年的自己许过什么愿望,更不可能知道那些愿望有没有达成。不过这样挺好,如果愿望没有达成会产生遗憾,那样连留下来的回忆也会变得不纯粹。 当然,那样美好得可以满足裴晏禹虚荣心的回忆与后来发生的事相对比,反而显得有些凄楚。 家里的经济水平渐渐地开始走下坡路,父母不再提出给他过生日,爷爷奶奶仍想为裴晏禹张罗。裴晏禹依然有他的虚荣心,但也学会隐藏起来,像个大人一样满不在乎地对慈祥的老人说,自己长大了,不需要过生日。 过生日的记忆已经太过久远,以至于裴晏禹心有余而力不足,空有一腔真挚的热情,却无法付诸实际。不知道以前韩笠是怎么过的生日,裴晏禹又唯恐问他,反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生日快到了。 裴晏禹寻思了好几天,认为像电视剧里那样,在餐厅里吃着吃着饭,由店里的服务员推来生日蛋糕,自己和路人们一起祝韩笠生日快乐,这应该不会有错。 在裴晏禹的心目中,韩笠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发光体,这样的人哪怕表现得随意和低调,但内心深处必定还是有一些由自信而发的虚荣。 裴晏禹想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让韩笠在大庭广众下虚荣一次,毕竟近来他们总过着柴米油盐的生活,裴晏禹也担心韩笠腻烦了。 有了这样的计划,裴晏禹开始寻找能够提供私人生日庆祝活动的餐厅。 他的经费有限,不能够铺张浪费,这样的计划无疑有打肿脸充胖子之嫌,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傻,另一方面还是不打算放弃这个计划。 天知道一年当中他们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所以哪怕这是一种庸俗的浪漫,裴晏禹还是想表现一次。 裴晏禹曾经想过预定古渡口的餐厅。虽然那次去往古渡口的目的是一次“消费”,可那里毕竟是二人第一次约会的地点。但他转念又想起上回两人因杜唯秋而起争执时,韩笠分明提过那天裴晏禹对自己的着装要求,认定当时的裴晏禹将他视作杜唯秋的替身。裴晏禹无法否认当初之所以选择在古渡口约会,是因为杜唯秋,他担心将地点定在那里,韩笠会想起一些不必要再想起的事,故而打算创造别的只属于他们两人回忆的地点。 但是,裴晏禹没想到原来预定一场生日会这么贵。 他走访了好几家装潢和格调都不错的餐厅,一问周六的价钱,心里也要抖三抖。再这样下去,裴晏禹恐怕得在网上申请洋快餐店的儿童生日会了。 幸好,在走访了多家餐厅以后,裴晏禹遇到好心的客人,告诉他江畔餐厅的价格都比较贵,如果去往市区会好一些。 裴晏禹很喜欢江边,认为这样情调会更好,无奈经济水平不允许他过分地追求情调,只能退而求其次,前往市区。 几经周折以后,裴晏禹终于在老城区的一家私房菜馆里预订了一场生日会,他尝过餐厅里提供的蛋糕,觉得味道鲜美、甜而不腻,心想韩笠一定会喜欢。 裴晏禹奔波了大半天,直到深夜才回到家里。 因白天下的是毛毛雨,裴晏禹没有打伞,回到家中方觉体温渐高。 赶在韩笠回家以前,裴晏禹匆匆忙忙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又喝了大量热水,窝在床上休息。 他坐在床上看一本译文小说,看着看着,居然睡着了。 梦里,韩笠亲吻了他。 回应像是条件反射,裴晏禹总有过度的热情。 过了一会儿,韩笠问:“嘴巴里怎么这么烫?发烧了?” 闻言,裴晏禹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清不知何时回到家里的韩笠。 “你回来了。”裴晏禹坐起来,头隐隐地作痛。 韩笠皱眉,摸摸他的额头,严厉地问:“好端端的,怎么发烧了?吃过药没?量没量体温?” 裴晏禹心想大概是淋了雨,又太累的缘故。他摇摇头,还没回答,已看见韩笠走出房间。 少顷,韩笠拿来一杯温热的开水,递给他。 “先别喝,量一次体温。”韩笠找出家里的体温计,“啊——” “啊——”裴晏禹张嘴,卷起舌头。 韩笠将体温计放在他的舌下内侧,等裴晏禹含着体温计闭上嘴,看了他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81章 虚度的时光-2 幸好感冒没有持续多久,随着天气的好转,裴晏禹也很快地康复了。 临到韩笠生日的那天,裴晏禹起了一个大早。 他把前一天从市场购买的黄鳝处理一番,切了生姜备用,熬了满满的一锅黄鳝粥。 韩笠闻到早餐的香味醒来,懒洋洋地踱步至厨房,望着裴晏禹熬粥的身影,笑了笑。 裴晏禹从墙上看见韩笠的身影,回头对他笑道:“早。你还能再睡会儿,粥没那么快。” “不了,我今天还要去上班。”韩笠揉着眼睛,走进厨房里亲了亲他。 得知韩笠周末得加班,裴晏禹微微错愕,连吻也不太用心了。 韩笠察觉他的愕然,拍拍他的脸蛋,说:“只是加班,应该能比平时早点儿回来。” 裴晏禹原本准备了一整天的惊喜,想和韩笠出门约个会,不料却听见这么突如其来的消息。而且,看韩笠的模样,仿佛一点也不烦恼,这让裴晏禹不由得产生疑惑:韩笠不像是生日加班还能不生气的人,怎么他的样子看来一点儿也不在意呢? 无论如何,不能耽误韩笠的工作,所以一起去植物园观赏植物的行程只能取消了。裴晏禹在心里默默地把这一项划掉,打起精神说:“嗯,那你去洗把脸吧,吃完能早点儿走,也能早回来。” “好。”韩笠又吻了他一次。 不管怎样,好端端的计划因冲突而取消,总令裴晏禹感到失望。尤其是韩笠这样无所谓的态度,更让裴晏禹怀疑自己是自作多情。 能不能不加班呢?当然不可以,既然如此,裴晏禹为了这天能够和韩笠相处更长的时间,在韩笠出门以前故作随意地问:“你说,我要是去你们公司探班,会不会不太好?当然,是节假日去。” 韩笠换好鞋,惊讶地看他,俄顷笑道:“你能来探班,当然最好了。你想来吗?” 裴晏禹总觉得去男朋友的工作地点参观十分奇怪,被韩笠这样问,又不免迟疑了。 “可惜这段时间开始忙了,如果你来,可能没有时间陪你看一看。”韩笠无不遗憾地说。 闻言,裴晏禹才知道原来韩笠不但乐意他去探班,甚至希望他这么做。如此一来,裴晏禹更加跃跃欲试了,但他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只是点头道:“既然这样,我什么时候去工作室看看你吧。看你怎么工作的。但是我不会提前说,我会突然去。这样你做不了准备,什么也瞒不住我。” 韩笠听罢好笑道:“我能瞒你什么?” 裴晏禹心道他对自己隐瞒的事情还少吗?到现在还有诸多事情不清不楚。不过,裴晏禹不说,他动了动眉毛,冷笑道:“谁知道,反正总有的。” 韩笠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随时欢迎领导来视察工作。” 论作态裴晏禹比不过韩笠,见状哭笑不得,忙把他往外推,催道:“赶紧上班去吧!” 把韩笠送出门后,裴晏禹也见到了屋外的天气。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呈现出一片剔透的蔚蓝色,裴晏禹的心里依然遗憾没能和韩笠出门约会。 不过,这样也好。裴晏禹下周一就要去实习单位报到,但他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静安五医院具体在什么地方。 开始实习以后,无论是医院还是韩笠的公司,离家都很远,当务之急是得搬家。早些天,裴晏禹在网上找了几间不错的房子,都在鹿滨,租金比现在的要贵一些,但能够承受。趁着韩笠不在,裴晏禹打算先去静五院看一看,确认路程和距离,如果还有时间,就再看看房子。 想着韩笠下班以后,在公司楼下见到他的模样,裴晏禹先一步笑出声来。 他在衣柜中罗列的衣服里挑选了一番,选出一套自认为不错的,换上后,带上钱包、手机这些贵重物品,轻轻松松地出门了。 和裴晏禹猜想的一样,计划虽然十分圆满,但实践起来,有些困难。 由于是周末,路上车多人多,裴晏禹乘坐的公交车堵在半路上,等他抵达火车站,再乘列车去往静安,转乘地铁,来到静安市第五医院时,已经临近下午四点钟。 他饥肠辘辘地在路边的小馆吃了一屉生煎,想到周一得花同样的时间来上班,心中满是焦虑。 可裴晏禹来不及想太多,因为还得去找韩笠,给他一个惊喜。 回程的路依然费时费力,不知道为什么,裴晏禹乘坐的列车竟然晚点了。他生怕韩笠下班,自己前往建诚,却扑个空。 无奈之下,裴晏禹只好给韩笠发信息,问他什么时候下班。 韩笠:正要走,怎么了? 读罢,裴晏禹的心里大叫糟糕,连忙给韩笠打电话:“哎,你先别走!” “什么?”韩笠没想到电话一接通,裴晏禹就说出这样的话,既奇怪又好笑,“不想我早点儿回去吗?” “不是。”裴晏禹在车上急得想跺脚,只好老实交代自己这大半天下来,都干了些什么。 听说裴晏禹打算来公司接自己,韩笠笑道:“哎,还真想突击检查?” 裴晏禹沉了沉气,说:“当然不是。” “我知道不是。可怎么办呢?我就算留在公司等,等你到的时候,怕是除了我,也没别人了。你想检查什么?都检查不到。”韩笠仍在开玩笑。 “我说了不是嘛!”裴晏禹嘟囔道。 韩笠在电话里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听着韩笠的笑声,裴晏禹只想翻白眼,但听着听着,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这样吧,乖,我现在去火车站等你。接了你,我们一起回家?”韩笠说,“这样,你也不用再兜进市里了。” 裴晏禹听了觉得这样挺好,毕竟,他想给韩笠过生日,两人好好地在外面吃一顿晚餐。如果在路上耗费太多的时间,还没抵达餐厅,先饿坏肚子,那可不好了。裴晏禹说:“好,那我们直接在鹿滨站见吧。唉,希望这车能开快点儿。真是的,怎么会晚点呢?” “别急,多晚我都等你。”韩笠安慰说。 挂断电话,裴晏禹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兴起的安排。如果他没有想着去静安五医院看一看,再去韩笠的公司给他一个惊喜,或许现在的他,正在家里洗完澡,清清爽爽地等着韩笠回家,两人再一同出门吃晚餐。 现在可好,他一身干透的汗,头发还有些泛油。 裴晏禹下车以后,奔往洗手间,用清水将脸上的油光洗干净,又稍微整理了头发。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裴晏禹只感觉到于事无补。他无奈得叹气,只希望晚上的安排能让韩笠开心,这样才能弥补他的遗憾。 韩笠果然已经到了,裴晏禹出站后没多久,就看见他的车打着双闪灯等在路旁。 裴晏禹快步穿过马路,坐进车里。 车内的空调开得很足,很快驱散了裴晏禹身上的燥热。他松了一口气,却不忘顾及形象,打开遮光板内的小镜子,瞄着镜中的自己,把刘海拨了又拨。 韩笠少见他这副模样,惊讶得不得了。可他没有马上打断裴晏禹的臭美,过了一会儿才说:“哎,要不要和司机说句话?” 闻言,裴晏禹吓了一跳,面对韩笠哭笑不得的样子,更觉得尴尬。 “我的头发好油,难看死了。”他困窘地笑了笑。 “谁说的?你什么时候都好看。”韩笠说完,看裴晏禹满不相信地瞪眼,忍着笑,从抽屉里取出一盒散粉递给他,“喏,拍点儿到出油的地方,拯救一下。” 裴晏禹惊讶道:“你还带化妆品?” “这叫什么化妆品?”韩笠好笑道,“你看看你,爱臭美,还不带装备。” “我也不是……”裴晏禹想说,自己不是每天都这样,只不过这天特别罢了。但他还惦记着给韩笠惊喜,不想提醒韩笠有多特别,于是闷不吭声地对着镜子,往刘海上拍散粉。 韩笠托腮看他,只觉得越看越喜欢。他揉了揉裴晏禹的耳垂,问:“你猜我现在想做什么?” 裴晏禹的刘海看起来可算干爽了,他把散粉放回原处,不明所以,如实说:“不知道。” 他眯了眯眼,说:“想车-震。” 裴晏禹听得大惊,登时间脸红透了,气道:“瞎说什么?快开车。你要是不开,我来开。” “你来开?来过鹿滨吗?认得路吗?”韩笠挑眉问。 裴晏禹没好气地瞪他,心里却不忘他们的晚餐,说:“快开车。” “好好好,听你的。”韩笠笑着给车挂挡,踩下油门。 车进入高速路口后不久,裴晏禹收到私房菜馆给自己发来的确认信息,他与店家交流片刻,确定座位的保留时间。 再看向眼前笔直的道路,黄昏的日落将大道染上金黄的颜色,裴晏禹恍惚之间觉得这是一条神奇的道路,它终将通往金色的梦乡。 “你每天都从这条路回家。”裴晏禹望着金色的远方,喃喃道。 韩笠点头,应道:“嗯。” 裴晏禹往前望,心头涌现些许温暖,感慨道:“夕阳真漂亮。你觉得吗?” 韩笠为难地嗯了一声,笑道:“觉得。不过,夕阳的尽头更漂亮。” “晚上的夜景也美吗?”裴晏禹好奇,因为高速路的两旁除了人工种植的植被以外毫无特色。 他哼笑,说:“笨,夕阳的尽头是你。“ 裴晏禹听得一愣,腼腆地笑了笑,不知该如何答话。 “不过,今天回家不能马上吃饭了吧?”韩笠平时回到家里就能吃饭,但是此时做饭的人还在自己的身旁。 说起晚饭,裴晏禹立即道:“晚上我们不回家吃了吧?很久没在外面吃饭了。” 韩笠心想不无不可,毕竟裴晏禹大老远地跑来看他,也算折腾了。他问:“行,你想吃什么?” “我知道一家私房菜馆,味道挺不错。我们上那儿吃吧,在老城区。”裴晏禹建议道。 没想到裴晏禹这么快就有了主意,这让韩笠想起他们第一次约会时,裴晏禹同样对他们的行程安排缜密。 那时的裴晏禹不但对每一段行程、每一个场景都有所计划,而且非要偏执地按照计划来完成。那次约会对韩笠而言本算得上一次有趣的经历,尤其是最后裴晏禹在自己的怀中乱了方寸的模样,韩笠直到现在依然记忆犹新。 可惜,韩笠后来得知在那个约会里,主角并不是自己。 现在裴晏禹再次提出建议,韩笠看出他并非心血来潮,也不知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奇怪地问:“为什么去老城区?那么远。你怎么知道那个地方的?” 私房菜馆对他们的家来说确实有些远了,裴晏禹讪讪一笑,说:“听人说的。去吧!等回到城里,换我开车,很快就能到了。” “头一回见你这么想吃东西。”韩笠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算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第82章 虚度的时光-3 车辆驶出高速公路,回到城中已是华灯初上时。 此时的江滨之城随处可见平凡人家的灯火,街道上行人稀少,多的是一份闲暇时光的烟火气。 裴晏禹和韩笠换了座,他驾车去往这座老城的老城区,街道虽是繁华,又少不了老旧的时代感,既时髦又温馨。 韩笠不知道裴晏禹是从哪里学会开车,开起车来居然有模有样。尤其是倒车入库时,裴晏禹没有选择观看倒车影像,而是将手扶在副驾驶座的座椅靠背上,回头慢慢地把车倒进车位里。 天知道韩笠已经多久没见过有人这样倒车了,他先是觉得不可思议,但很快又发现裴晏禹眉心微蹙的模样格外迷人。 裴晏禹的侧脸与颈子拉成一条利落而流畅的线条,韩笠看了一会儿,直到裴晏禹把车停稳。 他没来得及回头,韩笠已解开安全带,倾身亲到他的颈子上。裴晏禹吓了一跳,惊愕地转头,进而更震惊地看见韩笠猫着腰,跨开腿坐到他的身上。 “哎……”裴晏禹始料未及,想起韩笠刚下班时说的话,既心慌又激动。他稀里糊涂地和韩笠交换莫名其妙的亲吻,问:“怎么了?” 韩笠扯起他的T恤,往他的胸口摸,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直言不讳道:“发-情。” 裴晏禹听得满脸涨热,同时却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为之雀跃了。他发愁地说:“别闹了,这是露天的停车场。嗯……” 韩笠揉搓着他的胸,轻笑道:“那找个地下的。” 闻言,裴晏禹的心里咯噔了一声。他贪婪地舔了舔嘴唇,又晃晃脑袋提醒自己要清醒,仍坚持地摇头。 “真不要?”韩笠似笑非笑,抓住裴晏禹的手往自己的臀上揉。 摸到他的臀部,裴晏禹的手指发僵,很想用力地抓一把,可又怕控制不了之后的事。 车里的空调静静地吹拂着,因韩笠撩起裴晏禹的衣服,冷风直往他的皮肤上吹。 “韩笠……”他仰视着韩笠,看着这双带笑的眼,心里忽而涌出一股热潮。 裴晏禹凝视着他的眼,半晌,突然将他拥进怀里。 韩笠为之错愕,轻拍他的肩,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爱你。”裴晏禹亲吻他的胸膛和锁骨,说自己很爱这个永远疯狂的人。 裴晏禹不是每天都说告白的话,可他每一次说,韩笠总会意外。 这种感觉很奇特,似是自己不值得被他爱,又似是不了解裴晏禹究竟爱他什么,总归像是一份不曾奢望的惊喜,但拿在手中又觉得理所当然。 韩笠微微地愣了一愣,往他的耳朵上毫不留情地咬,咬得裴晏禹痛得发抖却不发一言,才松开牙齿。 “痛也爱吗?”韩笠在他的耳边问。 裴晏禹想了想,肯定地说:“嗯,痛也爱。” 听罢,韩笠轻声笑起来。 裴晏禹顿时感到不好意思,他想了想,拍拍韩笠的臀部,小声地问:“去吃饭?” 韩笠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打开车门,从驾驶座下车,道:“没情趣。” 裴晏禹也知道自己总是循规蹈矩,可他改不了这个毛病。他尴尬地挠了挠脸颊,拔掉车钥匙,下了车。 车停在路边的公用停车场,要抵达传说中的私房菜馆还得再走一段小路,拐两个小巷子。 当韩笠跟在裴晏禹的身后,来到这间位于老洋楼一层的私房菜馆,心中不由得暗暗吃惊。 他全然想不到裴晏禹怎么会听说这种地方,又怎么会在听说以后想造访。看裴晏禹对这个地方的熟悉程度,分明不是第一次光临,韩笠猜想他以前应该来过。 以前和什么人来过,才让他这么念念不忘?韩笠忍不住在心里怀疑,觉得十分不是滋味,跟随的脚步也迟疑了许多。但他想到裴晏禹在车上说的话,更为困惑,暗自吁了一口气。 两人甫一进入菜馆,门后的招待便走上前来。他礼貌地微笑,问:“您好,请问是裴先生吗?” “对。”裴晏禹将环视了一番,发现满座,而自己预订的座位留着。 “请跟我来。”招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为他们引路。 韩笠惊讶得很,不明所以地问:“你预订了位置?” “嗯。”裴晏禹不敢告诉他早在几天前自己已经来过一次,撒谎道,“我刚才在手机上预定的,加了他们的服务号。” 韩笠全然想不起裴晏禹在路上什么时候使用过手机软件,他将信将疑地点头,在招待的服务下落座。 “厨师已经把食材准备好了,您看什么时候可以上菜?”招待在裴晏禹坐好以后,等服务生为他们摆放好餐具,恭谨地问道。 现在已经很晚了,裴晏禹说:“尽快吧,做好就能上了。” “好的。”招待给他们分别倒了茶水,欠了欠身,转身离开了。 韩笠瞥了一眼桌上的热茶,意有所指地说:“看来,你刚才在车上,趁着我开车做了不少事。” 裴晏禹听得心虚,讪讪地笑了一笑。 “以前来过这里吗?”韩笠端起茶杯,轻轻地吹开茶水上的热气,漫不经心地问。 裴晏禹总不能承认自己来过,斟酌后摇头,道:“是第一次来这里吃饭。” 隔着茶水的雾气,韩笠迅速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裴晏禹察觉韩笠的态度微妙,心里打鼓,生怕已经被韩笠看穿了。他一方面这么担心着,一方面又怕菜馆这边露馅儿,犹豫了一阵子,起身道:“我去上个洗手间。” 韩笠点头,望着裴晏禹离开,发现裴晏禹走向大堂的服务生,询问以后才得知洗手间的方向。他意外地挑眉,这才确定原来裴晏禹没有来过这间菜馆,可是,他真的是刚才在服务号上预订的座位和菜式吗?韩笠依然疑惑,毕竟他记得裴晏禹在路上没怎么掏手机。 等裴晏禹回来的功夫,服务生把简易的菜品先端了上来。 “椒麻鸡。”服务生放下菜盘,报上菜名,“请慢用。” “哎,”韩笠叫住她,“请问,这顿饭是刚才预订的?我能看看订了哪些菜品吗?” 许是因为他出众的外貌,服务生稍微愣了一下,回答时略有羞涩,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清楚什么时候预订的。菜谱……您稍等,我去帮您问一问。” “好,谢谢。”韩笠原本也觉得不可能问得到何时预订,或许还得问一问前台的招待。可是这时,裴晏禹已经回来了。 “怎么了?”裴晏禹发现韩笠与服务生说话,落座后好奇地问。 韩笠摇头,说:“想看看点了些什么而已,她去找了。” 裴晏禹听罢心惊,生怕服务生拿过来的单子里包括生日蛋糕这一项,如果这样,那岂不是露馅儿了? 因为心虚和紧张,裴晏禹竟发现韩笠似乎正审视着自己,更让他忐忑不安。 “我点了四个菜,其中有两个带了汤,应该够了。”他给韩笠夹鸡肉,问,“你还喝点儿什么吗?喝酒?不过等会儿我们得开车,只能一个人喝。” “不用,已经够了。”裴晏禹紧张兮兮的态度令韩笠心烦,他没有表露心中的不快,吃了一块鸡肉,惊讶地发现味道还不错。 很快,服务生把写着菜品的单子送过来。 见状,裴晏禹先一步伸手道:“给我吧。请上两碗米饭。” 他拿过单子,等服务生离开,一看果真写着“生日蛋糕”,心中一凛。 他的余光里瞥见韩笠面带好奇,便对着单子读起来:“点了上汤西兰花、椒麻鸡、鱼汤豆腐脑和香炒六月黄。甜品是陈皮红豆沙。咱们两个人应该够了。”说完,他把单子折起来,压在自己的碟子下。 他虽然看起来神经紧张,但同时又不乏兴奋感,韩笠看得莫名其妙,心想难道裴晏禹真的只是单纯地想来这里吃一顿饭而已吗? 等第二道菜端上桌,韩笠给他夹菜,问:“这家店很好吃?” 裴晏禹没有尝过,只不过人云亦云罢了。他夹起碗里的杏鲍菇,吃了一口,觉得味道饱满劲道,问:“我觉得还行。你不喜欢?” “不是,味道挺不错。”韩笠接过裴晏禹给自己舀的汤,道谢后说,“只不过这地方难找,想不到你会找到这里来。” 裴晏禹可不好意思告诉他,为了找到一处气氛不错、价格适宜的菜馆,自己吃了两天的感冒药。他腼腆地笑了笑,见到主菜上来了,便挑了一只六月黄,给韩笠挑蟹肉。 尽管对裴晏禹的安排依然心有疑虑,但看着他把一心一意挑出来的蟹肉全放进自己的碗里,韩笠又无心追究这件事背后的真正缘由了。 韩笠疑心自己精明过了头,又害怕自己不精明,会再次受骗。他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裴晏禹的再一次欺骗,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期望永远不会有第二次。 裴晏禹看得出来韩笠有心事,不由得怀疑自己点的这些菜是不是不合韩笠的胃口。 想到这天是韩笠的生日,却不能让韩笠开心,裴晏禹忍不住着急。 他积极地给韩笠夹菜,时不时主动地和韩笠讨论店内的装潢和菜品的味道,一顿饭吃下来,似乎未见什么成效,他不由得气馁。 挑着碗里吃剩的米饭,裴晏禹想了想,问:“韩笠,你是不是更想在家里吃?” “嗯?”韩笠倒不是觉得这里的菜味道差,他只是没什么兴趣罢了,“不是,这里的饭菜挺好吃的。” 裴晏禹开口,见最后的甜点端上来了,等服务生离开以后,说:“因为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满意。” 听罢,韩笠轻轻地蹙了蹙眉头。他沉吟片刻,说:“因为你平时很少会为了在外面吃一顿饭,这么操心。” 裴晏禹闻之惊讶极了,他眨巴了两下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韩笠。 韩笠被看得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原来,韩笠已经看出他的用心了,但是他怎么会想不到为什么?裴晏禹奇怪极了,心想一般人要是怀疑了,应该都会想得到吧?顿时,裴晏禹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看了看面前还没有动过的甜品,打定主意不再拖,回头对前台的招待挥了挥手,喊道:“服务生!” 韩笠困惑地发现他们两人之间似乎进行了什么早已商量好的交流,裴晏禹什么也没说,前台招待便往后面去了。 和招待说好以后,裴晏禹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快速跳动起来。 他从来没做过这么夸张的事,心想这比之前上台唱歌更夸张、更令他紧张万分。 面对韩笠的云里雾里,裴晏禹定了定神,红着脸,赧然道:“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嗯?”韩笠惊愕得睁大眼睛。 很快,菜馆里的灯光调至温暖柔软的橙黄色,厨房通道里传出《生日快乐歌》的声音。 韩笠错愕地望去,只见蛋糕师的手里捧着一只点了蜡烛的蛋糕,和前台招待、服务生们一起唱着生日歌微笑朝他们走来。 韩笠难以置信地看向裴晏禹,但见他也轻轻地抚掌,笑着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不单单是裴晏禹他们,连温馨的菜馆里少数的几桌顾客,也被情境带动,朝一脸错愕的韩笠唱《生日快乐歌》。 韩笠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看着裴晏禹起身从蛋糕师的手里接过蛋糕,摆放在由服务生清空的桌面上,顿时哭笑不得——这天并不是他的生日。 第83章 虚度的时光-4 “韩先生,祝您生日快乐。”蛋糕师与菜馆内的众人围站在他们的身边,笑眯眯地向他说祝福语。 韩笠看看同样殷殷望着自己的裴晏禹,礼貌地笑答:“谢谢。” “许个愿吧!”说这话的正是刚才送来第一道菜的小姑娘。 韩笠的心里直想发笑,但他忍着。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期,立即知道为什么裴晏禹会以为这天是他的生日。 原来裴晏禹这一整天既格外殷勤又神经兮兮,全是为了准备这些。也不知道裴晏禹在什么时候选了这家私房菜馆,还与店里的人联络安排了这一切,难怪他非要来这里吃饭不可。 看着裴晏禹殷切的表情,韩笠抿嘴笑起来。 对着蛋糕许愿这件事,自从小学毕业以后,韩笠再没有做过。现在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韩笠打心里头抗拒和排斥,可裴晏禹似乎很期待他这么做,期待得好像他才是寿星似的。 韩笠勉为其难地保持平静,十指交叉,装模作样地闭了一会儿眼睛,睁开后说:“好了。” “吹蜡烛吧。”裴晏禹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催促道。 他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眉,凑近蛋糕,轻轻地吹了一下便把插在蛋糕上的那支蜡烛吹灭了。 “生日快乐!”围绕在旁边的菜馆员工们再一次齐声祝贺。 韩笠的背上发僵,面上保持礼貌的笑容,再一次说:“谢谢。”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都是裴先生的安排。”蛋糕师说着,拔掉已灭的蜡烛。 见他拿起蛋糕刀要给他们切蛋糕,韩笠说:“不麻烦您了,我们自己来就好。”说着,他向蛋糕师伸手。 蛋糕师微微一怔,将蛋糕刀交给韩笠。 见状,前台招待适时地说:“那么,我们先告辞了。祝二位用餐愉快。” “谢谢。”裴晏禹感激道。 好不容易等到无关的人离开,大堂内的灯光也恢复正常的亮度,韩笠松了一口气。 面前的蛋糕造型精美别致,有一个小巧的奶油钢琴,还有一盏路灯,韩笠撇嘴笑了一下,蛋糕刀在蛋糕的上方轻晃,抬眸看向裴晏禹,问:“这个蛋糕切开,会不会有钻戒?” 闻言,裴晏禹愣住。这样的安排已经是他能够想到的极限了,没想到韩笠还会说这个。 诚然,在那些电影里总少不了切开蛋糕,发现里面有求婚戒指的情节,但韩笠想要那个吗?看韩笠眼中的笑意若有似无,裴晏禹拿不准,隐约地感觉韩笠在逗弄自己,讪笑道:“没有。” “为什么没有?韩笠佯怒道。 韩笠吃饭时心事重重,裴晏禹本以为生日蛋糕出现以后,他会惊喜和感动,但如今似乎没有。 “呃……”裴晏禹感觉到自己的失败,心底丧气,窘然道,“因为是生日蛋糕……没想着求婚……” 话音未落,他竟听见韩笠噗嗤笑出声来,令他惊愕不已。 韩笠好不容易忍住笑,用蛋糕刀抬起他的下巴,眼神轻飘飘地撩过他的脸蛋,慢条斯理地说:“可是,乖宝宝,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闻言,裴晏禹彻底地呆住了。他没有时间为韩笠对他的称谓感到害羞,脑子里费力地处理刚刚接收的信息,讷讷地问:“不、不是吗?但是你的身份证上明明写的是今天。” “那是韩小怜乱报的。”韩笠漠然地说出真相,切开一块蛋糕,放到裴晏禹的面前,“她不记得我哪天出生。” 没想到,裴晏禹本以为最值得庆祝和纪念的日子对韩笠来说却是一个伤心而冷酷的日期。想到自己还安排了那么多人给韩笠唱《生日快乐歌》,希望这对韩笠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惊喜,裴晏禹窘极了也气馁极了。刚才听生日歌时,韩笠想些什么呢?他应该觉得特别讽刺吧? “对不起,我以为……”裴晏禹真恨不得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失望地叹气,愧疚得无法直视韩笠的眼睛,捂住额头,嘟哝道,“唉,真想像鸵鸟似的找堆沙子,一头扎进去。” 听罢,韩笠意味深长地低声道:“行啊,正好屁股撅起来了。” “啊。”裴晏禹正惭愧难当,怎料到韩笠突然说这种玩笑话,惊得叫了一声,脸瞬间红到颈子上。 他心慌意乱地小声道:“说什么呢……” “好了,吃蛋糕吧。反正我也不知道生日究竟是哪一天,从今往后,当是今天吧。”韩笠耸肩,无所谓地说。 裴晏禹呆呆地看着他,反而被他递了一个疑问的眼神。裴晏禹忙不迭地连连摇头,主动地拿过蛋糕刀,说:“我给你切吧。” “好。”韩笠十指交叉,安心坐着等自己的蛋糕,又抬了抬下巴,指挥道,“我要那架钢琴。” 听到此处,裴晏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好。”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一整块蛋糕切下来,放进韩笠的盘子里,“给。” “谢谢。”韩笠拿起叉子,舀了一口奶油送进嘴里,奶油随即滑开,温柔地顺着舌苔流进食道里。 裴晏禹紧张地看他,问:“好吃吗?” “嗯,很甜。”韩笠看了他的蛋糕一眼,“你吃吃看。” “好。”裴晏禹拿起叉子,看了看面前的蛋糕,挖出一大勺吃进嘴里。因为蛋糕的甜美,方才的焦虑和失落慢慢地瓦解了。 如果韩笠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在哪天,那从小到大,他怎么过的生日?他是不是没有过过生日? 这些疑问都留在裴晏禹的心里。他知道关于韩小怜的一切对韩笠来说都是割舍不掉的伤,韩笠刮不掉这些伤,说一次会疼一次,所以他索性不问了。 他们平静地分享着这个香甜软糯的奶油蛋糕,时不时在目光相遇时,对对方微笑。 吃到一半,韩笠舔了舔嘴唇上的奶油,突然问:“对了,你还有没有准备别的生日惊喜?” “啊?”裴晏禹始料未及,一下子被问住了。 瞧他这副呆样就知道肯定没有,韩笠的眉峰一动,问:“就这样?一个生日蛋糕就打发我了?” “不是……”可裴晏禹确实没有考虑别的,他以为本已经足够了,谁知道这根本不是韩笠的生日。他更想不到的是,韩笠竟在突然决定生日是这个日期以后,提出更多的要求。 他能怎么办?老套地说“以身相许”吗?要是说这种话,隔天早上会不会下不了床?裴晏禹还想着去做兼职。 偏偏,他一方面想着做兼职,另一方面又贪心地想着那件事,隐隐约约地觉得下不了床倒也刺激。 裴晏禹越想越窘,支支吾吾地说:“我真没做别的计划……”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只好问,“你想做什么呢?还是想要什么?只要是我能给的。” 韩笠若有所思,晃了晃手里的叉子,叉子上余留的奶油似乎在空气中荡漾出一缕甜美的、诱人的香味。他挑起一抹蛋糕上的奶油,送到嘴边,轻轻地抿了一口。 裴晏禹盯着他嘴唇上的奶油,脑子似要炸开般发热。 “你等会儿陪我去一个地方吧。”韩笠忽然说。 这话给裴晏禹浇了一盆清醒,他怔了怔,连忙点头,不假思索地答应:“好。” 私人菜馆的店员们尚且不知生日的真相,在裴晏禹他们结账离开时,亲切地再次祝福韩笠生日快乐。 裴晏禹本为此事尴尬得很,好不容易缓过来些,经前台招待一提起,再度窘得不行。 韩笠倒是心情愉快,笑着对送出祝福的人说感谢。 裴晏禹原以为他这是拿自己寻开心,后来发现韩笠真是挺高兴,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韩笠。”他们来到停车场,裴晏禹思量后说,“你要是乐意,以后每年的今天我都给你过生日,好不好?” 韩笠按下电子车锁,闻言微微错愕,俄顷,莞尔道:“好。” 有了韩笠的这句话,裴晏禹放心了许多。他们坐进车里,裴晏禹系上安全带,问:“咱们现在去哪儿?” 韩笠沉吟片刻,待裴晏禹攒足了好奇心,才笑道:“逛街去。” 闻言,裴晏禹愕然。刚才韩笠提出要去某个地方,裴晏禹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地点,万万没有想到会是逛街。可他和韩笠的确很久没在外面逛一逛了,既然韩笠有这样的兴致,他当然奉陪。 晚饭的时间过后,市中心车水马龙。 周末的夜晚,街上随处可见结伴出游的人。 韩笠打开了车顶天窗,夏天燥热的空气顺着气流滑入车厢,变得十分温柔,吹拂在他们的头顶,灌进衣裳里,格外惬意。 遇到等红绿灯的路口,裴晏禹看见一对年轻的夫妇推着一辆婴儿车从面前的人行横道通过,场面十分温馨。 通行的绿灯亮起,尚有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家没有完全通过人行道,韩笠又等了一会儿,直至道路清空才往前开。 虽然在这座城市读书已有三年多,可裴晏禹待在学校里的时间居多,除了打工的地点以外,他对城里的其他地方都不熟悉。每一次他离开学校出门办事,望着街上匆匆的行人和林立的大厦,总有强烈的陌生感。 如今坐在韩笠的车里看外面的世界,裴晏禹同样觉得陌生,好就好在身边有一个不陌生的人,心里那种因陌生而起的孤独感没有那么强烈了。 韩笠从小在这座城市里长大,应该很熟悉才对。裴晏禹愉快地建议道:“要不,咱们去你以前常去的地方吧?你上学那会儿,喜欢去哪里逛?” 听罢,韩笠的表情变得沉寂了些。 俄顷,他淡淡一笑,说:“我在这里上学的时候,几乎不逛街。除非哪天韩小怜心情好了,要拉我出来当陪衬。” 想不到又无意间提到了韩笠的伤心事,裴晏禹懊悔地哦了一声。 “我要带你去一个以前和某些客人约会常去的地方。”韩笠看他惭愧,突然说。 裴晏禹怔了怔,不悦地皱眉。 韩笠勾起嘴角,满是得逞的笑意。 第84章 虚度的时光-5 此后在路上的时间,裴晏禹的心里始终有些郁郁,想不明白为什么韩笠要这样。 是因为他弄错了生日吗?裴晏禹知道应该不是,可他又想不通自己还有哪里让韩笠不高兴了。 裴晏禹看得出来,韩笠这不是真的不高兴,反倒有点儿要逗他玩的意思,更令他不明不白。 从二人交往伊始,韩笠总喜欢逗他,拿他寻开心,裴晏禹早已习惯了。 可惜,他只习惯了韩笠这样做,却没办法麻木。每次被韩笠坏心地逗一逗,裴晏禹还是无可奈何,还是忍不住沮丧和郁闷,还是忍不住在沮丧和郁闷以后原谅他,拿他完全没办法。 韩笠把车开到一个商场旁,在路边找到车位停靠,两人一同下车。 远远地,裴晏禹已听见商场外的广场传来广场舞的声音,更有无数的欢声笑语,在夜空当中回荡。 这是城市中一座设施最健全的购物商场,哪怕不是节假日,也十分热闹,更毋庸提遇到周末。 广场上的音乐喷泉已经打开,很多小朋友在喷泉边玩耍,还有人在变幻不断的水景旁拍照。 广场上有不少玩直排轮和滑板车的青少年,旋转木马上座无虚席,还有不少小孩儿等着排队乘坐。 中老年人的广场舞队伍当中,也有年轻辣妈带着小朋友跳舞的身影。 这里的夜晚比裴晏禹的家乡要热闹无数倍,看着这些温馨热闹的场景,裴晏禹想起了一心只希望他在外闯荡,能在大城市里拥有自身立足之地的爸爸妈妈。 他忽然想,自己对他们是否有些误会?或许,他们并不指望裴晏禹能多么出人头地,足以光耀门楣,而是希望他能够拥有这样稳定小康的生活罢了。 现在,既然韩笠已经有了稳定的工作,他也找到实习的单位,那么只要他们彼此都努力维持现在的样子,他相信他们终究能过上安稳的生活。 裴晏禹突然想起下车以前,韩笠说的那些逗他生气的话。现在的情况让裴晏禹摸不着脑袋,也有意回击,故作满不在乎的语气,问:“你以前和你的客人们来这里逛街?” 韩笠正四处张望,闻言斜睨了他一眼,无动于衷地说:“哦,在里面逛的时间比较多。” 裴晏禹这石子丢进湖里没有激起千层浪,风平浪静反而令他更加困惑了:“你找什么?” “这里。”韩笠拉起裴晏禹的手,把他往一处围了人墙的地方走去。 因有些身高优势,裴晏禹看见人群中央站着一支小乐队。 这似乎是一家三口组成的乐队,爸爸弹吉他,妈妈打架子鼓,还有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作为键盘手正在和爸爸一起弹唱。 他们统一穿着黑色T恤,上面烫着“无以伦比”四个字的设计图案,唱的则是华语乐坛经典的R&B曲目。 “我用几行字形容你是我的谁。”小女孩稚嫩的歌声唱着香甜的情歌,显得天真无邪,像是刚从田里采摘的新鲜草莓。 观众当中有不少恋人,他们看着表演,面上无一不挂着幸福的微笑。 尽管周围的环境嘈杂,但听歌的人都沉浸在温柔的晚风当中,感受美丽的诗篇。 裴晏禹看着这个圆脸嘟嘟的小姑娘唱情歌,心里暖融融的,转头看了韩笠一眼。 韩笠也对他笑,凑近蹭了蹭他的额头。 “院子落叶,跟我的思念厚厚一叠;几句是非,也无法将我的热情冷却,你出现在我诗的每一页。”她用童稚的声音高声唱完整首歌曲,又低头继续认真地弹奏歌曲的结尾。 一曲终了,周围的观众纷纷给予掌声。 裴晏禹跟着拍手,发现在架子鼓旁立着一个打印了二维码的牌子,不少人往上面扫码添加好友,给这支小小的乐队演出报酬。 他还想再听几首曲子,发现这是演出已经到了一个段落,他们正在中场休息。 “我们也去捐一点儿吧?”裴晏禹拉着韩笠走过去,在路灯的照明下看清牌子上写的字——囡囡想去看演唱会! 韩笠同意地点头,抬下巴示意他扫码。 裴晏禹掏出手机扫码,不知捐多少合适。他翻了翻这个公众号的菜单,见到有一个默认的报酬金额,数额很少,他捐了两份。 捐款成功后,系统弹出一个自动提示,问:谢谢你!你还想听什么歌呢? 原来还有点歌的环节?裴晏禹讶然。正在这时,他的余光里看见韩笠竟拨开人群往里走,朝架子鼓走去。 裴晏禹连忙跟着走进去,听见那位妈妈欣然笑道:“当然可以呀,不过囡囡只会弹Jay的歌呢。” “没关系。”韩笠对裴晏禹说,“唱首歌给我听吧,当做生日礼物。” 裴晏禹没想到才走进来便听见这种事,顿时呆住。他窘极了,看见周围有那么多围观的人,为难道:“不好吧?人那么多。” 韩笠听罢冷下脸,说:“还说爱我,连首歌也不愿意唱。” 裴晏禹听得又是一呆,脸很快红了,看向一旁惊异以后忍不住发笑的年轻妈妈,心知胡闹他肯定闹不过韩笠,只好说:“好吧,你想听什么?” 他得逞地坏笑,想了想,说:“唱《可爱女人》吧。” “为什么唱这首?”裴晏禹奇怪极了,要是他想听告白的歌,也不该挑这首吧?他小声地犯难道:“换一首吧,唱这歌多奇怪。我又不喜欢女人,对着你唱也奇怪。” 韩笠耸肩,一副他爱唱不唱的表情。 裴晏禹无奈地吐了一口气,转而对年轻妈妈礼貌地笑道:“你好,那个……我想唱《可爱女人》,可以麻烦你们伴奏吗?” “当然可以。”年轻妈妈说着,向正在休息的丈夫和女儿说了这个安排。 裴晏禹硬着头皮走向场地中央,看见小女孩儿把爸爸的麦克风架搬起来,忙不迭地上前帮忙。 年轻的爸爸往吉他上加了拾音器,试了两个音,对裴晏禹友善地点了点头。 裴晏禹看向已经在人群前面抱臂等待的韩笠,又是叹气摇头。 这是一个突然的安排,裴晏禹事先没有任何准备,突然站在人群中央对着那么多围观的路人,他不由得紧张发僵。 “呃……”裴晏禹的脑袋空白,口齿隐隐地发抖,稍微冷静一些后说,“我唱一首歌,送给……送给身边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小女孩听罢惊讶地仰头看他,大眼睛眨巴了两下。 裴晏禹充满歉意和尴尬地对她笑了笑,自觉笑得难看,偏偏却看见韩笠开心地笑了。 “想,想……”裴晏禹发了两个音,觉得自己的声线紧张得要绷断了。 小女孩根据他发出来的音调整音调,开始前奏的演奏。 有了前奏的代入,裴晏禹固然紧张,但稍微感觉有些依托。前奏结束以后,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唱起来:“想要有直升机,想要和你飞到宇宙去,想要和你融化在一起,融化在银河里。” 前面的部分对裴晏禹来说没有困难,只是想到这首歌要唱给韩笠听,到了副歌的部分,他不免发窘。 幸好,小女孩和她的父母都发现裴晏禹的底气不足,在进入副歌以后,作为陪衬一同低声吟唱。 “世界这样大而我而我,只是只小小小的蚂蚁,但我要尽全力全力全力保护你——”裴晏禹握住麦克风架,怔怔地望着韩笠眼中的笑容,“漂亮的让我面红的……” 韩笠依然抱住手臂,咬着手指,站在不远处轻微地笑起来。透明的,透明的他在夜风中、在路灯下,难得地害羞,低头笑起来。 “坏坏的让我疯狂的……”唱到这个时候,裴晏禹忽然发现自己记不起上一次对着韩笠唱歌时,他是不是也这样笑。他在这样的发现以后,终于知道,直到这首歌才是真正欠韩笠的,难怪韩笠一直想要。 结束时的掌声并不热烈,可韩笠放眼望去,几乎所有围观的人都向裴晏禹投以赞赏的目光。裴晏禹在路人们的掌声当中,红着脸,不尴不尬地鞠躬,又郑重其事地向提供伴奏的一家三口致谢。 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把麦克风还给小女孩,埋头走到韩笠的面前。 裴晏禹才抬头,韩笠立即攥住他的手,拨开人群,把他拉走了。 这样的经历似曾相识,可裴晏禹突然意识到,自己常常被韩笠拉着走,去这里、去那里,全都是韩笠想去的方向。 他不曾反抗,甚至跟着韩笠加快了脚步。 他们很快找到停在路边树荫下的车,车体上满是被风抖落的花瓣,宛如简陋的婚房。 韩笠往周围看了看,打开车门把裴晏禹塞进去。 这鲁莽的动作已让裴晏禹心悸不已,更不提韩笠随后也钻进车里,关上门,没等裴晏禹坐稳,已将他按在后座上。 “韩笠……”裴晏禹有些害怕,忙阻止他的手,不让他解开自己的皮带,心惊道,“别了,外头人来人往的。” 韩笠不做坚持,但也并非善罢甘休。他跨腿坐到裴晏禹的身上,捧住他的脸,低头狠狠地亲下来。 裴晏禹早就忘了推阻他的方法,甚至搂住他的颈子,疯狂地回应。 唇舌在灼热的呼吸当中发烫,过分的纠缠让裴晏禹分不清他们的舌尖究竟在谁的嘴里缠绵不休,他的手指触碰着韩笠微微凹陷的脸颊,恨不得往他的喉咙里探去,而牙齿,免不了发生碰撞的牙齿却发出劝阻的声音。 裴晏禹睁开眼睛,看着晦暗当中韩笠紧闭的双眼,想起他们的第一个吻。 此时韩笠额头上的汗水比那时更亮一些,裴晏禹知道,自己的双手一定也比那时更加滚烫。 在韩笠的身后,隔着前排的座椅,裴晏禹看见有路人经过。 许是心虚和害怕,裴晏禹觉得自己的目光和外面的人相遇,他像是偷盗的贼,在被怀疑、被发现以后,惊惶地抱住他的宝贝,躲进角落里。 韩笠由此被他压在后座上,无声地笑,仍抬手把他往下勾。 裴晏禹看不清韩笠的脸,只能在几不可见的视野里寻觅他的唇和身体。 摸到韩笠的腿间,裴晏禹听见他兴奋的轻哼,激动迅速地占领了思想的高地,令他不顾一切地解开韩笠的皮带,把手往真实摸去。 他跨开腿,俯身亲吻韩笠的嘴,口腔里分泌出的唾液在浓烈的热吻中摩擦出水声,他忽然问:“用嘴还是手?” 他以为这是最好的调情,可韩笠听罢怔了怔,突然笑起来。 裴晏禹也愣住,继而跟着笑了。 “混蛋。”韩笠挺起身,喘着气笑问,“我想用你下面这张嘴,你敢吗?” 裴晏禹闻言实实在在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全然答不上来,连手也不敢动了。 韩笠顺势坐起,靠着门将裴晏禹拥入怀,取出他的手,满不在乎地再度亲他。 “晏禹。”韩笠亲他发懵的脸,“裴晏禹。” 明明是那么好的气氛,竟因为自己的胆怯而迅速地冷却了,裴晏禹又窘又臊,但着实不敢开口答应他。 毕竟正值周末的夜晚,他们又在大街上,可不是闹着玩的。裴晏禹知道韩笠有意让自己为难,觉得这很有趣,但也知道,如果自己答应,韩笠一定会来真的。所以,裴晏禹万万不能松口答应他。 “因为外面会经过的人太多了……”裴晏禹小声地申述。 韩笠擦掉他额头上的汗,说:“我今天很开心。” 没想到他竟然不计较,裴晏禹微微错愕,心里因着这句话泛起伴有花香的暖意,问:“真的?” 韩笠点头,既肯定又理所应当。 不知是不是错觉,裴晏禹觉得自己在韩笠的眼睛里看见了孩子气的自豪和得意。他因而满足地笑了,抱住韩笠,亲了亲他的颈子和后颈细细的绒毛,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韩笠奇怪地问。 裴晏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因为你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成就感’。” 听罢,韩笠错愕。俄顷,他揉了揉裴晏禹的头发,亲亲他的耳朵,贴近说:“我爱你。” “嗯。”裴晏禹抱着他不放,说同样的话,“我也爱你。” 第85章 时间的修罗-1 韦柳钦:你爸真是越来越过分了。昨晚我打算用洗衣服,问他有没有一起洗的,他自己说没有。后来我用洗衣机洗好了,他却怪我没把衣服一起洗,浪费水。 韦柳钦:你找机会说说他吧,我跟他没法过了。 一大清早,裴晏禹读罢韦柳钦发来的信息,原本好端端的心情顿时乏了。 一直以来,裴榷在家中始终扮演者大家长的身份,无论是韦柳钦还是裴晏禹都不曾试图违背过他的想法和做法,现在韦柳钦要求裴晏禹和爸爸说一说,裴晏禹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又从何说起。 再者,他知道韦柳钦所言十有八-九是句气话。 上一次韦柳钦在最生气时离家出走,最后还是回家了,自那以后,裴晏禹再不对她的出走抱任何幻想。 近段时间以来,裴晏禹时常收到韦柳钦抱怨的信息,抱怨的同时,她总不忘要求裴晏禹和韩笠分手,“像正常人一样”找一个女朋友,使得裴晏禹对她愈发没有了耐心。 一方面,裴晏禹想,如果韦柳钦真的有她自己所描述的那样对裴榷不耐烦,她为什么不离婚?另一方面,裴晏禹也想到了自己和韩笠。 他和韩笠之间,以后会有可能变成像他们那样吗?将来会不会有一天,他们把日子过成了“熬”? 万一真的有那样的时候,他会离开韩笠吗?又或者,他其实也会向韦柳钦那样,哪怕满心的抱怨,却无法离开半步? 但这样的忧虑只不过是裴晏禹闲暇时候的一些胡思乱想。尽管韩笠的身上有一些难以改正的缺点,裴晏禹有时会感到无可奈何,但他想,自己总不至于会厌烦韩笠。 裴晏禹想象不到对韩笠厌烦和憎恨是怎样的心情,心想自己也无法找到那样做的办法。 裴晏禹没有回复韦柳钦的信息,而是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 过了一会儿,先起床的韩笠回到房间里,他吻了吻裴晏禹的耳朵,说:“我去上班了,晚点儿我去接你,然后去看房子。” “嗯。”裴晏禹还想在床上再赖一会儿,转身说,“路上小心。” 他往裴晏禹的脸蛋上掐了一下,笑笑离开了。 原本打算再睡半个小时,但韩笠走了以后,裴晏禹没了睡意。 他在床上辗转片刻,心想躺着也是躺着,索性起床了。 此时天才真正亮了,裴晏禹洗漱完毕,给窗台上的花浇了水,吃完韩笠买的早餐,便出门上班去。 这已经是裴晏禹在静安五医院实习的第三个月,从一开始的踧踖不安到现在的游刃有余,裴晏禹已经得到了带队老师的肯定。 医院科室的主任在前些天问过裴晏禹,毕业以后有没有意向到医院里上班,裴晏禹彼时听得激动万分,面上却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很谨慎地表示希望自己能够获得那样的机会。 这样的谈话无疑是对裴晏禹能力的肯定,他当然很高兴。尤其是在他和韩笠已经在静安买了房子以后。 那是一套四十平米的一居室,建筑面积虽然不大,却因为位于顶层,是复式结构,给住户的使用空间比一般住宅要大挺多。 起先,裴晏禹完全没有想过买房子。即使他怀揣着这样的愿望,但对还没毕业的他来说,这无疑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计划。他还在实习,没有稳定的工作,怎么能想置业的问题? 可是,当他提出在鹿滨或静安租房住,韩笠几乎不假思索地问他,为什么不买房子。 虽然裴晏禹清清楚楚地把心中的想法告诉韩笠,可韩笠恐怕从听说他想搬家的那一刻起,就一定拿定主意。 钱从哪里来?这是首要的问题。静安作为超大城市,即使在市郊,房价同样高得离谱。 对于这一点,韩笠完全没有放在心上。那些从前被他卖身赎回来的家具,除了已经被砸坏的,都买了挺好的价钱。韩笠用那笔钱全款买下了房子,从他起意到做决定,只花了短短三天的时间。 裴晏禹对此惊愕不已,竟有些哭笑不得,觉得韩笠的行为孩子气。而另一方面,裴晏禹震惊于那些家具的价格。 那批家具,在被石远鹏的人砸坏以前,买了将近一半。仅仅是一半,就能够在静安全款买一套复式住宅,裴晏禹简直不敢想象韩笠的妈妈迷失于毒品以前,他们家究竟有多富裕。 裴晏禹想象,以前的韩笠是住在城堡里的孤独的小王子,但是后来,他被迫变成了小乞丐,只能靠不断出卖自己过活。生活会磨平普通人的棱角,但王子永远是王子,所以韩笠总会做出各种各样大大方方的决定,比如一掷千金地置业,也比如毫不犹豫地断尾。 韩笠做的所有事情都那么有魄力,好像世界上除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外,再没有其他更值得他用心,这不就是王子吗? 那他呢?他是什么? 裴晏禹不知道。 他只想守护好这个王子的愿望。 韩笠牺牲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只为了征服他们之间那片叫做“未来”的疆土,他当然愿意臣服于此、效忠于此。 所以,裴晏禹平静地接受了韩笠买房的决定,他很高兴地看到韩笠对这个属于他们的新家有很多很多可爱的想法。 那是一套毛坯房,要好好设计和装修一番,他们商议,新家离裴晏禹实习的地方近,所以设计的事情交给韩笠去做,等到装修的阶段,裴晏禹可以利用休息的时间找装修公司,盯着装修的进程。 这是他们的房子,也是他们的未来。每当想到这个,裴晏禹在选购装修材料时,心里都满满当当的。他终于更真切地明白韩笠的愿望,韩笠那么坚决地和过去划清界限,当然会更急切地,想拥有一个家。 裴晏禹也想给他一个家,一个他们共同建造完成的家。 随着平静的生活循序渐进地好转,裴晏禹每一天都过得十分满足,除却父母家里的事令他每每想起便不耐烦以外,一切都很好。 如今过的简直已然是裴晏禹梦想当中的生活,至于父母,裴晏禹不奢望他们能够了解,如果对质疑声装聋作哑就能够相安无事,他很乐意当做什么也不知道。裴晏禹知道,自己比不得韩笠,他也有尾巴,但狠不下心来斩断它。 裴晏禹万万没有想到,早上才和韩笠约好下班后一起去看正在装修的房子,下午台风就要登陆了。 他后悔出门前没看天气预报,在工作间隙用手机查看,得知这是三号台风,也是今年首次登陆静安沿海的台风。 同科室的姑娘为自家阳台上来不及收的衣服唉声叹气,裴晏禹则想取消去看房子的行程。毕竟台风登陆的时候,回家得争分夺秒,要是他俩还去看房子,那恐怕就没办法回新吴了。 奈何休息的时间过后,整个下午,送来做检测的样本多得数也数不清,裴晏禹几乎没有从机器前离开过,更别提给韩笠打电话了。 在裴晏禹完全没有留意的时候,窗玻璃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他好不容易等到晚班的前辈来接班,回头一看,窗外已经是风雨招摇,看不到外面还有些什么了。 裴晏禹拿出手机,见到有韩笠的未接电话,连忙一边脱白大褂,一边回拨。 “喂?下班没?”韩笠问,“那边下雨了吗?” “下了,下挺大呢。要不你别来了,地铁和高铁应该没停,我乘车回鹿滨去,你在车站接我吧。咱们直接回家,别去看房子了。”裴晏禹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地全告诉韩笠。 韩笠却笑道:“说什么呢?风那么大,高速路指不定什么时候封路了,哪儿还能开车回新吴?” 这是裴晏禹没有考虑的,他听完愣了,问:“那怎么办?” “傻。总之,我先接到你,其他见面以后再说。”韩笠说道。 裴晏禹听完他的话后,心里已经有所预感,他问:“你该不会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吧?” 韩笠笑了,说:“才说你傻,怎么又变聪明了?我还有三个路口就到五医院门口了,东门。你出来的时候,记得拿伞,别淋湿了。” 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裴晏禹既感动又心疼,他忍不住道:“万一路上遇到内涝,咱们没法走了怎么办?” 韩笠毫不在乎地说道:“那就住在车里。车里有饼干和水,我有你,你有我。” 听罢,裴晏禹笑了。他立刻关上置物柜的门,道:“我现在就出去等你。”话毕,他不等韩笠再说,挂断了电话。 和裴晏禹预料的一样,一楼大厅的便民雨伞已经被领取一空。他没带伞出门,只能又折回检测科,问问那里的前辈有没有人能借他一把伞。 电梯前全是人,裴晏禹选择爬楼梯——总共只有三层楼,他估摸着,一来一回,正好韩笠也到医院门口了。 还没走到三楼,裴晏禹便听见楼上的楼梯间传来一个耐心又严肃的声音:“现在医院的病床比较紧缺。高考将近了,有些考生的压力大,已经住进医院来。按病人现在的精神状况,我们建议留在家里服药观察,病患家属多加留意,有什么问题及时向医生反馈就可以了。如果观察一段时间以后,情况依然没有好转,到时候我们会安排住院的。” “但是,她已经服药一个月了,病情好像还是没有明显的好转。是不是该加大剂量呢?”病患家属焦虑地问。 听见这个病患家属的声音,裴晏禹停下脚步。 他呆在原地,踟蹰不前,直到听见医生说:“药不能随便加,这毕竟是精神性的药物,我们必须慎重考虑。” 听罢,裴晏禹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往上走,身子探出栏杆窥视在上层楼梯间对话的医生和病人家属。 确认向医生询问病情的人是杜唯秋,裴晏禹倒抽一口凉气。 “我知道了。回去以后,我会多留意她的状况。”杜唯秋叹气道,“谢谢葛医生。” 闻言,裴晏禹连忙转身往楼下跑,以免和杜唯秋遇上。 第86章 时间的修罗-2 裴晏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自己实习的医院里遇上杜唯秋,他太着急,一股脑地跑出医院,完全没有考虑下雨,等到了大街上,人也全湿了。 他只好奔至一旁的商铺门前避雨,正好遇上店铺老板的目光,那眼神分明在奇怪他为什么冒着那么大的雨跑出来,连伞也不带。 裴晏禹望着路口,心头莫名发慌。刚才听杜唯秋和医生的谈话,像是已经说完了。 他会很快从医院里出来吗?裴晏禹很担心,因为韩笠也快到了。万一韩笠到的时候,正好遇上杜唯秋,他该怎么解释呢? 诚然,关于自己的想法,裴晏禹已经向韩笠说明过。他也曾经向杜唯秋“道别”,并且在那以后,他们没有再见面了。可是,他了解韩笠,韩笠非常没有安全感,又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哪怕他十分确认自己再也不喜欢杜唯秋,甚至愿意从此和杜唯秋断绝来往,但是如果被韩笠发现他们或许又见了面,他还是会解释不清楚的,因为,韩笠根本不会真正接受任何一种解释,他太敏感,也太孤单了。 裴晏禹真没有想到,自己为了“避嫌”,选了静安的医院实习,居然还是会遇上杜唯秋。听杜唯秋和医生的对话,似乎是家里的什么人患上了精神病。精神病没法治愈,只能控制,这意味着如果杜唯秋的家人不转院,他们还是有可能在医院里遇上。 想到不久前,科室主任问他想不想在毕业后到医院里上班,他还心中窃喜。现在再看,假如杜唯秋的家人在五医院接受治疗,那么他真得考虑换个工作的环境了。 怎么会这样呢…… 裴晏禹的心里失望极了,毕竟要在静安这样的大城市里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正因为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实习的工作,如果突然告诉韩笠,自己想实习结束后另外找工作,也容易让韩笠起疑心。 想着想着,裴晏禹又忍不住怀疑是自己太杞人忧天了。韩笠真的有那么敏感吗?还是,他的心里有鬼呢?就算他的心里没鬼,被别人知道,也会被认为是心虚的。 裴晏禹被这突如其来的偶遇弄得心浮气躁,对自己将来的何去何从感到茫然至极,以至于根本没有发现韩笠已经把车开了过来。 直到韩笠在车内按了喇叭,裴晏禹吓了一跳,这才通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看见韩笠的脸。 韩笠在车内冲他招手,脸上写满烦躁。 裴晏禹立刻冲进雨里,开门上车。 “怎么湿成这样?这么大的一家医院,连把伞都没有吗?”韩笠又心烦又心疼,连忙找了干的毛巾,盖在裴晏禹的头上。 裴晏禹忙着擦头发,解释道:“跑出来太急了,没顾上借伞。” “真是,能有多急?”韩笠把车开上路,时不时扭头看他。 这么大的雨,裴晏禹担心影响他开车,说:“你开车吧,我没事儿。擦擦就好了。” “你呀你。”韩笠忍不住伸手往他的脑袋搡了一下。 他推得太猛,裴晏禹整个人晃了下。可也奇怪,只是这么一搡,便把裴晏禹刚才心里的烦闷都给推走了。 窗外的雨很大,将城市的街道冲刷得模糊不清,裴晏禹连车窗外有哪些楼、哪些车,都是不知道的。 他看看身边的韩笠,只觉得全世界都是模糊的,只有韩笠是清楚的。 车里的空调温度调得很高,裴晏禹隐约可见到韩笠的额头冒出了汗。但是裴晏禹浑身湿透,被暖风吹着,却是暖的。 他感受着韩笠送给他的温暖,心头变得安稳许多。 看着风雨那么大,裴晏禹真担心出了城,反而回不了家。他想了想,说:“要不,我们回新家吧?” 韩笠惊讶地瞥了他一眼,问:“‘新家’?那里还在装修,什么也没有。” “可是我有你。”裴晏禹学着他说话,笑道,“你也有我。” 闻言,韩笠忍俊不禁。他拉过裴晏禹的手亲了一下,又咬了一口,说:“真聪明,学什么都快。” 裴晏禹摸了摸韩笠的脸。他的脸暖得很,让裴晏禹被雨冻冰的手很快暖和起来。 收回手前,裴晏禹决定:宁可在实习以后另外找一家医院,哪怕是没有编制的私人医院也可以,只要不再遇见杜唯秋,不让韩笠有一丝怀疑和不安。 韩笠昨天晚上才给车加满油,别说把车开回新家,哪怕开回新吴的家里,油量也是绰绰有余。 可惜,他们谁都没有料到,物业居然会以台风为理由,拒绝任何车辆进入小区。他们拒绝的方式十分粗暴,直接关闭了地下车库的闸门,门口连个保安也没有。 裴晏禹给物业打电话,居然无人接听,恐怕是早在台风前下班回家了,并且没安排人值班。 “真是。上回群里嚷嚷着换物业,我也该应和两句才是。”裴晏禹悻悻地挂断电话,问,“怎么办呢?” 韩笠看了一眼油表,说:“还能回去。但雨太大了,要不在附近找家酒店住一宿吧?” 事到如今只好这样了,裴晏禹也不愿意再让韩笠在台风登陆的时候开长途,何况,现在高速公路怕已经封路了。 “也只好这样了。”裴晏禹叹气。 看他闷闷不乐,韩笠想了想,说:“要不,咱们把车停路边,拿上东西,从大门进去?” 听罢,裴晏禹吃惊地说:“这么大的雨,不往停车场上楼?就算打伞也会淋湿的。” 韩笠无所谓地耸肩,把他上下扫了一眼,说:“你不是已经湿了吗?” 裴晏禹无奈,道:“我是不想你淋湿。”他才说完,韩笠便先亲了他一下。 “知道你疼我。所以,要不要先实现我这个愿望?”韩笠笑道。 裴晏禹拿他没办法,想到新家新做好的壁柜里有他给装修工人买的饮用水,他们还不至于渴死,便笑了笑。 “笑就是答应了?”韩笠捏他的脸,将车往后退,调头开往路边的停车位。 裴晏禹想到之前韩笠说过,车里有饼干,不禁在韩笠停车的时候往后看。但是后座空空如也,面前的抽屉里也只有防晒霜和补水喷雾,找不到食物。 哪里有饼干?后备箱?裴晏禹还是担心他们会饿着,想着即使有饼干,也是不够的。 正巧,裴晏禹想起小区楼下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他看看韩笠,暗想韩笠恐怕不会乐意他跑去买东西。 于是,裴晏禹在韩笠把车停稳以前解开了安全带,等车停好,立刻说:“我去便利店买点东西。”说着,他不等韩笠反应,立刻开门下车,冲进雨里。 韩笠始料未及,生生被裴晏禹的迅速弄得愣住,在驾驶位上呆了几秒钟。 “傻瓜。”韩笠嘟哝着,连忙解开安全带,拔了车钥匙,也往便利店的方向跑。 “欢迎光临!” 韩笠一冲进便利店,便听见店员用惊讶的语气说着欢迎词。 裴晏禹正在冷柜前拿便当和饭团,看见淋过雨的韩笠走进店里,怔了怔,随即皱起眉头。 “皱什么眉,嗯?”韩笠上前刮了他的鼻梁一下,“招呼也不大就跑进来,还以为你和店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裴晏禹听罢吓了一跳,连忙紧张地看向店员。只见店员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许是听见韩笠的言论,表情里透露出些许厌恶。 裴晏禹是习惯了韩笠这样隔三差五地逗弄,但旁人或许理解不了这样的“打趣”。他冲店员抱歉地笑笑,没好气地白了韩笠一眼,小声道:“瞎说什么呢?逗我就罢了,干吗捎上陌生人。我和他就进门的时候打了个照面,能有什么勾当?” 韩笠看他说话小声,自知错了,却不承认,而是凑到他的耳边悄声道:“难说。这家联锁便利店的店员最会勾人了。” 幸好他说得小声,否则真能惹来陌生人揍他。想到自己曾经就在这个品牌的便利店里工作过,而且还因此认识了进店光顾的韩笠,裴晏禹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行了,别贫嘴了。”裴晏禹瞪他,问,“明天的早餐也买上?我拿三明治和牛奶?” 韩笠淋了雨,有点儿冷,抱着双臂,点了点头。 这么一来,裴晏禹手里的东西有些多,他看韩笠抱臂,便自己找了个篮子,将商品装进去。 现在是夏天,家里没水,他们住一宿,衣服没法换,内裤总要换的。裴晏禹又拿了一盒一次性的内裤,还有一条一次性的毛巾。 他点了点篮子里的东西,走到收银台,等店员扫码结账的过程中,加了一把雨伞。 没想到,等到店员扫码结束后,裴晏禹发现所购的商品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盒安全套。他吃惊地转头,只见韩笠努了努嘴巴,倒是显得无辜。 裴晏禹拿他没办法,掏出钱包,问店员:“一共多少钱?” 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雨水打落在商店的门口,连门内的地毯也湿了。 裴晏禹拎着买好的东西,打开雨伞,等韩笠走进伞下。 “好冷。”韩笠说着,依恋地把下巴搭在裴晏禹的肩头。 雨太大了,裴晏禹只想赶紧回家,听韩笠喊冷,心里又不禁责怪他怎么也跑进便利店里?要是他乖乖在车里等着,他们一起跑回家,倒不至于冷那么长时间。 心里的责备终归是因为心疼,裴晏禹摸摸他的脸,说:“乖,就一段路。回到家就抱你。” “真‘抱’我?”韩笠听完,狡黠地笑。 裴晏禹哑然几秒,佯怒剜他一眼,说:“啊。让你非但不冷,还热得慌。” “哇……”韩笠忍不住亲他,“乖学生,越来越会说骚话了。” 还不是跟他学的?裴晏禹只觉得好笑,却不知是笑他还是笑自己。他握住韩笠的手,发现真是冰的,便搂住他的肩膀,说:“快走,否则等会儿真冻感冒了。” 第87章 时间的修罗-3 幸而前段时间,裴晏禹为了能让装修工人连夜赶工,先一步安排安装了简易的灯具。 灯具在这时派上了用场。待韩笠和裴晏禹像落汤鸡似的来到属于他们的新家,当照明灯打开的一刹那,装修至一半的房屋瞬间亮堂了。光似乎有些温度,至少裴晏禹看着心里暖和。 装修工人离开以前,遵照裴晏禹日常的叮嘱,将窗户都关禁闭了。所以,哪怕室外风雨再大,屋里也没湿。 裴晏禹正打算趁此机会确认一下窗户的质量,看看有没有漏雨,却见韩笠在放下东西后,开始脱衣服。见状,裴晏禹大吃一惊,想着韩笠的衣服湿了,叫他不脱也不对,急急忙忙将装修用的薄木板搬到窗户旁,挡住透明的玻璃。 奈何客厅的长度太宽,窗户也大,裴晏禹根本找不到足够的木板。恰好,在他转身发现已经没有木板时,韩笠抱住了他。 裴晏禹的衣服太湿了,韩笠抱住他的时候,听见水声。韩笠扑哧笑了。 “别笑了。我买了内裤,你起码把内裤穿上吧?”裴晏禹瞄见还有一扇窗户没被遮住,心有些慌。 韩笠抱紧他,说:“不。我冷,刚才不是说抱我吗?” 裴晏禹哑然,哭笑不得道:“这连遮的都没有,万一被人看见怎么办?” “这整个楼盘都是新的,谁住进来了?雨还那么大,你能看见对面有什么吗?”韩笠说着,放开他,兀自往阁楼上走。 灯光是耀眼的白色,韩笠的身体也是。裴晏禹怔住,对着韩笠的背影,移不开眼睛。他不可否认这具身体的迷人——它本身的迷人,哪怕在某些位置有一些浅色的疤痕,可都想破坏完美的点缀,让它显得更真实。 裴晏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韩笠走到阁楼上,在台阶的顶部坐下。 他托着腮,笑盈盈地看他。 “起来吧,地上脏,也没收拾收拾。”裴晏禹捡起他的衣服,步上台阶,嘟哝道,“你还真是一点儿也不保守,脱光了身子走来走去的。” 韩笠耸肩,说:“在自己家里,为什么要保守?” 这话,裴晏禹听了无法反驳。他回想起从前在韩笠家,也常见韩笠这么随便,可是等到他们在外面租房子住以后,韩笠就很少那样了。这么说来,之前他们在外面租房子住,韩笠没有办法将那里当做自己的家吧?思及此,裴晏禹愈发庆幸这房子买下来了。 “好吧,你先穿内裤。”裴晏禹将在便利店买的内裤给他,又把他扯起来,往他坐的地方垫了一层干净的报纸。见韩笠拿到内裤以后一动不动,裴晏禹头疼,苦笑道:“求你了,哥哥。我好歹是医学生,这还没装修好的房子,到处都是灰。你这么随便,我真受不了。” 韩笠眨了眨眼睛,忍笑道:“你亲亲我,我就穿。哦,对了,你也得脱衣服。” 在这种时候谈条件?裴晏禹想生气,但看见他笑,又气不起来,只好迅速地脱掉上衣和裤子。 裴晏禹脱衣服的过程中,韩笠一直在笑,他一直忍着。末了,他瞪了韩笠一眼,问:“满意了?” 韩笠抱臂打量他,将他上上下下看个遍。直到裴晏禹被看得不自在,韩笠伸手往他的臀上抓,问:“内裤没湿?” “没湿!”裴晏禹迅速地避开他,快步往下走,“先吃东西吧。” 韩笠挑眉,看着裴晏禹的背影,淡淡地笑了。 好在,韩笠算是信守约定。裴晏禹拿回面包和水,韩笠也把内裤穿上了。 两人并肩坐在台阶的顶层,一起啃面包、喝水,解决他们的晚餐。 自从把设计稿交给装修队以后,韩笠便忙于工作。监工的事,基本是裴晏禹在做,而韩笠只能保证每个星期来一趟。 裴晏禹对装修一窍不通,但胜在人细心、好学。他在监工的过程中遇到什么问题,都会给韩笠打电话,晚上回到家里,也不忘给韩笠报进度,问他接下来要注意些什么。 房子交到他们手上时,还是个毛坯,但现在韩笠再看,大体的部分已经完成,而且基本和他设计的一样,这就是他设想中的,他们未来的家。 想到今后和裴晏禹一起在这里生活,他们一起吃饭、睡觉,做-爱,享受最普通、最平淡的日常,韩笠安心的同时,又泛起难以抑制的热潮。因为有这样的热潮翻涌在胸口,韩笠连此时此刻喝的水,也觉得是甜的。 “浴室的砖铺好了,水龙头有水,但是莲蓬头还没装上。现在天气热,随便冲个冷水澡,应该没关系吧?”因为家里的条件不够好,父母均认为夏天洗热水是一件不必要的事,所以裴晏禹从小习惯在入夏后洗冷水,但他担心从小养尊处优的韩笠不习惯。 “冷水?”韩笠惊讶,但听裴晏禹问得谨慎,便问,“你也洗冷水吗?” 裴晏禹点头,说:“嗯,从小气温超过三十度以后,我就洗冷水。” “难怪皮肤那么好。”韩笠意味深长地笑,捏他的胳膊。 裴晏禹好笑地撇开他的手,握在手中。 “要是你和我一起洗,我就洗。”韩笠笑道。 “哎、哎,以前可不知道你这么粘人。”裴晏禹往他的脸上掐。 韩笠凑近他的脸,把呼吸喷在他的脸上,低声问:“怎么?嫌弃了?” “怎么会呢?”裴晏禹抚摸自己刚才掐过的地方,垂眸看他的唇,问,“你吃饱了吗?” 韩笠听罢,贴着他的唇,哼声道:“吃饱了,胖胖的,可香了。你要吃吗?” 裴晏禹忍俊不禁,他抬头看看韩笠的头发,手指穿入发间,轻轻抓了抓,说:“头发还湿着……” “嗯……”韩笠反握住他的手。 裴晏禹的吻坚定又缱绻,韩笠很快如愿地被他逼到墙上,墙上的灰已经干透,散发着新鲜的气味,提醒着韩笠,这个家如此崭新。 他的背还是凉,或许是靠在墙上的缘故,裴晏禹反复抚摸着,以期能让他温暖一些。而韩笠确实意图在他的身上寻找温暖,很快便抬起双臂,勾住他的颈子,舌尖往最暖的口腔深处探寻。 韩笠的脚背是凉的,裴晏禹温暖他。 韩笠的膝盖是凉的,裴晏禹温暖他。 韩笠的心是凉的,他拉住裴晏禹的手,往自己的心口按。 风雨打在窗台上,淅沥哗啦地响,可是裴晏禹的呼吸却那么深沉,韩笠在浮躁的雨声里只听见他的呼吸。 韩笠过去再贫困潦倒的时候,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睡在几张报纸上。 阁楼的地板透着的凉意,没有楼下冰。 韩笠活了二十多年,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洗了冷水以后,身子会变暖。他躺在报纸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裴晏禹没让装修工人在阁楼安装临时使用的日光灯,所以阁楼上有点儿暗。 面对这个天花板,韩笠想起之前住的那个阁楼房间。他想着是否该找个时间,给韩小怜扫个墓,顺便告诉她,他有新的家了。 这么想着,韩笠起身。他趴在阁楼的栏杆上,看在楼下晾衣服的裴晏禹。 裴晏禹把他们的湿衣服都拧干,挂了起来。 一时间,这间装修至一半的新房子像是民工居住的贫民窟,看在韩笠的眼里,觉得有些好笑。 “裴晏禹,我们现在好寒碜啊。”韩笠望着他,笑道。 裴晏禹惊讶地抬头,说:“没办法,要是不晾晾,明天咱们都得穿湿的出门了。还得上班呢。” “真不想上班。”韩笠看着他背上的抓痕,说。 “唉,那也得上班呀。不上班,哪儿来的钱过日子?”裴晏禹听出他在撒娇,便哄道。 韩笠努了努嘴巴,不说话。 裴晏禹晾好衣服,重新上了阁楼,在韩笠的身边坐下,摸摸他的背,问:“还疼吗?” “没关系。”韩笠心想只是背硌在墙上罢了,他受过更疼的。可是,他没有说出口。裴晏禹已经对他很好了,他也不是时时都以逗裴晏禹为乐。 真话如果说起来,反而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裴晏禹原本确实没打算和韩笠做些什么。可是他答应了韩笠,而韩笠又想要,他当然要给。韩笠想要什么,裴晏禹都想给,只唯恐自己拥有的太少,没有机会付出。 等韩笠枕在他的手臂上,裴晏禹揉了揉他的头发,问:“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你每天都见到我,现在才问?”韩笠说着,往他的胳膊上咬了一口。 裴晏禹吃痛,皱了皱眉,却不好意思地笑着。 “马马虎虎吧,新风梨园那个山房项目,现在是我来负责。上回告诉过你,那是我的稿子,还记得吗?”韩笠说完,见他点头,又道,“新风梨园是鹿和集团投建,委托静四院设计的项目。前两天,王总告诉我,鹿和那边看到山房的效果图后很满意,打算接下来的影城项目,邀请我们去竞标。” 听罢,裴晏禹眼前一亮,忙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你没告诉我?” 韩笠看他打心里头高兴的样子,笑着问:“是重要的事?” “当然了!”哪里还有什么事情,能比韩笠被人肯定更值得高兴呢? “嗯,但毕竟只是个意向而已,能不能中标,还是另一回事。所以我就没说。”韩笠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 饶是如此,裴晏禹的心里还是因为喜悦变得格外温热,他忍不住道:“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嗯。”韩笠拉着他的手,轻声道,“有你在,一定会。” 第88章 时间的修罗-4 在没装修好的房子里晾干的衣服,哪怕干透,布料上仍然有一股装修的尘味。 如裴晏禹所料,韩笠对衣服很不满,只好安慰道:“你到了公司,看看中午有没有时间,去买套新的?” “你呢?”韩笠问。 裴晏禹可过不了那么奢侈的日子,他闻了闻衣服上的味儿,能够接受,而且想到上班时穿的是白大褂,医院里都是酒精味,完全给盖住这股味道,更不放在心上。 “我就算了吧。”裴晏禹笑说。 “哦,这个家里,就只有你会过日子了。”韩笠嘲讽地笑了一声,转身出门。 裴晏禹连忙拎着他们的早餐跟上去,不忘将家门反锁,追上韩笠,道:“别嘛,家里有一个人省着就够了,你随便浪费。” 听他说得真诚,真没有逗趣的意思,韩笠反而被他逗笑了。 在电梯里,韩笠揽住他的腰,狠狠亲了他一口,说:“行了,才买房,又装修,钱还是省省吧。我还盘算着给你买辆车呢。” 裴晏禹吃惊,拒绝脱口而出:“算了吧,有一辆车还不够吗?买了两辆车,可不得买两个停车位?子母车位才那么几个,还贵,哪儿轮得到咱们买?还有油费、车险,七七八八的费用,车放着不开都是一笔开销,既麻烦又浪费。” 韩笠看看他,说:“行吧,每天接送你,也挺好的。” “什么呀,我可不是图你接送。”裴晏禹想了想,说,“你这来回跑,我还心疼呢。是你老不愿意让我自己坐车。” 听罢,韩笠横了他一眼。 裴晏禹马上赔笑,说:“车真别买了。咱们也只是辛苦这么一段时间不是?你想想,等房子装修好了,咱们住进来了,其实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奔波折腾。地铁口就在门前,这儿离我们医院,那才几站地铁?” 他说的不无道理,韩笠只是单纯地认为挤地铁会让裴晏禹辛苦,所以能开车再好不过。不过,看他这副惨淡经营的架势,再想到他的家境,韩笠自然明白这是出于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韩笠的年纪虽然比裴晏禹大几岁,可他自知若论过日子,他没有裴晏禹有经验。思及此,韩笠笑说:“好吧,以后你当家,我懒得想这些了。” 裴晏禹眨了眨眼,无奈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待他们出了电梯,韩笠说:“我管你是什么意思。呐,今天是我最后一次送你去上班,你还要不要我送?如果不要,赶紧赶地铁去吧,让你体会体会挤地铁的辛苦,再来说我浪费钱。” “什么呀,真是!”裴晏禹好气又好笑,拉他的手说,“不生气了,啊?赶紧送我去上班,晚了你得迟到。” 听罢,韩笠嗤笑了一声。 裴晏禹觍着脸笑,往他的肩头上蹭了蹭。 若要裴晏禹真去乘地铁,是不可能了。去往医院的路上,他们路过地铁站,发现站内积水,市政正在抢修。 裴晏禹惊讶地看着抢修的工作人员们,忽然听见韩笠冷笑了一声。他不需要问,也知道韩笠想说什么,于是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只是地铁站,台风给城市的道路造成了不少的影响。道路两旁的树木有不少已经倒下,歪七扭八地瘫在路边,公交车站牌也有歪斜的,都等着人员修缮。 不变的是上班族的脸,茫然而疲惫,好像只有抵达公司的那一刻,才能真正醒来。 此时此刻,坐在韩笠的车里,裴晏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幸福的。起码,他不需要因为地铁站内涝而担心上班迟到。此时此刻,如果下一场小雨,他也不用担心因为没带雨伞而淋湿。 台风过后的街区,有一种百废待兴的意味。 裴晏禹在浅色的、平静的街景里,看出“新”的意味。他天真地幻想:这座城市也因为他和韩笠的新生活,焕发出新的生机。 “对了,还没有机会见见你的老板和同事。”裴晏禹觉得,那同样是新生活的一部分。 韩笠意外地问:“为什么要见他们?” “想认识嘛,毕竟可能成为你的新朋友?”裴晏禹对韩笠当MB前的生活一无所知,感觉他除了杨茗和崔唐外,再没有别的朋友了。直到现在,裴晏禹想到韩笠为了和自己在一起,舍弃他们,心中仍然有不便言说的遗憾。 “新朋友就算了吧。”韩笠转移话题,“别光说我,你不是也没介绍过朋友给我认识吗?” 裴晏禹愕然,细想之后确实如此,不免尴尬。他羞愧地笑了笑,说:“我没有朋友。” 韩笠像看怪物似的瞟他一眼,说:“那是他们都不长眼睛。” 闻言,裴晏禹扑哧笑出声。可是,如果不是韩笠问,裴晏禹真没发现自己没有体己贴心的朋友。 这么多年来,裴晏禹说不上一直独来独往,不过他所认识的“朋友”都是阶段性的。上学时,他的“朋友”在同学之中,打工时,“朋友”是一起兼职的伙伴。而现在,他在医院实习,确实有几个聊得来的同事能称之为“朋友”,可是裴晏禹能预料,如果将来自己不在那家医院上班,这些“朋友”也会随之断掉联系。 韩笠曾经有杨茗和崔唐,虽然他们的相处方式在裴晏禹看来有些膈应,但裴晏禹不得不承认,他们比起他的那些同学、同事,更能担得起“朋友”这个称呼。 瞄见裴晏禹沉默中带着遗憾的侧脸,韩笠敏感地皱起眉,故作随意地问:“难道你从小到大,就不认识一两个能让你说心里话的朋友?” 心里话?裴晏禹的脑海中闪过杜唯秋,紧接着迅速地猜到韩笠问这句话时的想法,心中一惊。是,在认识韩笠以前,若说裴晏禹对谁说过心里话,怕是只有杜唯秋了。但他怎么可能在韩笠的面前提起杜唯秋? 他想了想,另一个答案浮现,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啊,也不是没有……” 韩笠古怪地看他,问:“谁?” “一个学姐,学临床的。我入学那一年,她是新生接待,当时是她接待的我。后来我们的关系算挺好的,当然不能算亲密,不过——”他尴尬地笑了笑,“对于没有朋友的我而言,她算是和我走得比较近了。” 韩笠没想到还有这号人物,从前没有听他提过。但韩笠只消想一想,就知道“情有可原”,因为自他和裴晏禹认识以来,裴晏禹基本不聊学校里的事。韩笠以前觉得无所谓,反正他没兴趣,但后来他知道那是因为学校里有杜唯秋。 刚才问出那个问题,韩笠以为裴晏禹会承认自己没有那种能说真心话的朋友——毕竟他绝不会说起杜唯秋,可他想不到竟然还有别的答案。一时间,韩笠难免对这位学姐产生兴趣,说:“你们现在还联系吗?” 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和曲胜寒见面,裴晏禹无奈地摇头,说:“没联系了。” “既然是难得的朋友,为什么不联系了呢?”韩笠奇怪道。 那时和曲胜寒的谈话,算不上愉快。对裴晏禹而言,最令他不快的自然是曲胜寒对韩笠的偏见。裴晏禹思忖片刻,说:“因为她觉得你不好。” “我?她怎么会认识我?”韩笠忍不住笑,但很快有所联想,笑容消失在冰冷的脸上,“哦,她觉得别人更好是吗?” 裴晏禹早料到他会这么想,耐心地解释说:“不是,你误会了。你去我家找我以前,不是住过院吗?当时她在医院实习。上回在学校里,有同学拍了我们的视频上传到网上,她看见了,认出你,后来找了我。她叫曲胜寒,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曲胜寒?”韩笠很快想起那名漂亮的女医生。 当时韩笠住院,曾得到过她的诸多帮助和关照,他打心里头感激她,可是没想到她在背地里却是另一种姿态。他眯了眯眼睛,问:“她说我怎么不好了?” “你别管她说你什么不好,反正我觉得你最好。现在我和她也不联系了,还在乎这个做什么?”裴晏禹不太想再提起韩笠住院的事,毕竟那对韩笠来说是非常糟糕的经历。 话虽如此,但韩笠知道曲胜寒的做派后,心中仍然悻悻,觉得那时自己的感激像喂了狗似的。可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韩笠见得少吗?别说没当MB那会儿,即便以前在学校里,他也没少见。现在他之所以咽不下这口气的,多半因为这口气和裴晏禹有关。 “你们不联系,你岂不是没有朋友了?”想到这个,韩笠还是有点心疼。 裴晏禹不在意地笑,说:“日子还长,以后会认识的人更多。没事的。” 看见他笑,韩笠将信将疑地点头。 说服韩笠的话,裴晏禹同时也用来安慰自己。自从韩笠割舍杨茗和崔唐后,裴晏禹的心里总觉得遗憾,比起自己,他更希望韩笠能拥有新的朋友。他想对韩笠很好很好,也希望别的人同样能关爱、喜欢韩笠。 韩笠当MB以前,有没有朋友呢?那时候的朋友,现在还能联系上吗?他们知不知道韩笠当MB的事,愿不愿意重新接纳他? 太希望韩笠能有人爱,裴晏禹的心里多了很多憧憬和设想。他忍不住再次说:“下回有机会,同事们介绍认识一下吧?我找机会去探班,你会把我赶出来吗?” “什么话?我现在就能带你去。”韩笠哂笑。 裴晏禹故意说激他的话,听罢笑了,说:“还是下回吧,医院到了。” 韩笠瞪他一眼,把车开往路边停靠,方便裴晏禹下车。 “我走了,路上小心。”裴晏禹解开安全带,凑近想亲亲韩笠的脸,却听见他的手机响了。 看见来电显示着王安的名字,韩笠意外。他看了裴晏禹一眼,接起电话:“喂?王总。” “喂?韩笠,你的‘春海’没有问题吧?”王安劈头就问,“是你的原创,没抄袭吧?” 不小心听见手机里漏出的声音,裴晏禹忘了下车。 韩笠皱眉,肯定地回答:“那是我独立设计的稿子。” “这样……”王安半信半疑,嘟哝道,“那志杰的人怎么说‘春海’有问题?” 听他说话鬼鬼祟祟,韩笠莫名其妙。新风梨园用了“春海”的设计做山房,这伤害了志杰设计的利益,这个众所周知。不过,交不出让客户满意的设计,是他们自己没本事,平白无故指认抄袭,手段为免太卑鄙无耻了。 “我不知道。”韩笠沉了沉气,问,“他们说‘春海’抄袭?” “那倒没有。不过,他们跟四院说稿子有问题,不能用。我还纳闷了呢,怎么就不能用?”王安的语气听起来,对情况完全不清楚,“哎,我刚刚在电话里和他们说,有种来对质,你可别坑我。你在哪儿?我正往公司赶,他们估计上午就来人了,四院那边也会来人。” 裴晏禹看韩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担心极了。待韩笠挂断电话,忙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概遇上碰瓷的了。”韩笠回过神,提醒他,“你去上班吧,别迟到了。我得赶到公司去。” 裴晏禹刚才听他对电话里说的话,好像是设计稿被污蔑为抄袭了。怎么会这样?裴晏禹没遇过这种事,听见发生在韩笠的身上,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忧心忡忡,又知道不能耽误韩笠去公司,只好说:“你赶快去吧,开车小心。有事给我打电话。” 韩笠点头,用眼神催促他,道:“事情解决了,给你电话。别担心,上班去吧。” 第89章 时间的修罗-5 韩笠带着惊疑的心情上路,事情的进展让他完全摸不清头脑。 是行业竞争吗?但怎么会有这种下三滥的竞争方式? 韩笠心烦意乱,想着最近的日子好不容易过得平顺了些,怎么会飞来这样的横祸? 他如论如何也无法想通,只能一门心思往公司赶。事到如今,再多的猜测和迷茫都没用,只有到了公司,才能知道是怎么了。 不料,眼看着还有一个路口就要到建诚的时候,钟云阙的电话打了进来。 韩笠诧异极了。 自从那次决定不去栖厝工作后,两人再没有联系,韩笠以为钟云阙此时已经在国外,想不到竟然会在这时看见他的来电。这通来电接在王安来电以后,更让韩笠感觉蹊跷。 韩笠忙着赶路,但还是接起电话:“喂?云阙。” “喂?学长,你在哪儿?”钟云阙在电话里焦急地问。 韩笠疑惑,答道:“去上班的路上。怎么了?” 钟云阙似乎只等着他的回答,然后否定:“学长,要不,你今天请假吧?我这儿有点事,你能过来帮帮我吗?” 什么?韩笠蒙住。他想了想,问:“什么事?” “就是很重要的事。”钟云阙不耐烦地说。 韩笠听出端倪,重新问了一次:“云阙,怎么了?” “总之你先过来吧!”钟云阙执拗地说,“我在惊云画廊看现场,你导航就能过来了。” 这么无理取闹,完全不是钟云阙的风格。很快,韩笠在建诚的楼下看见了钟云阙,心往下沉了一截。 说谎的钟云阙随即也发现有车靠近,并且看见开车的韩笠。他呆住,不知所措地挂断了电话。 韩笠在路边的停车位停好车,纷乱的心绪因为钟云阙的出现更加复杂。 钟云阙朝韩笠迎面走来。 韩笠看他的神情焦虑,问:“发生什么事了?” 钟云阙看起来心烦意乱,道:“我哥到你们公司去了。” “什么?”韩笠愣了愣,随即想起王安说志杰的人要过来,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志杰的人说他的“春海”抄袭,要过来对质,来的人是赖城春?! “他和他的老板过来的。”钟云阙的样子,看起来已经对事情有所了解,“学长,你还是先回去吧。” 韩笠怎么可能走?他瞪圆了眼睛,问:“我的老板刚才给我打电话,说志杰的人要指认‘春海’抄袭。城春现在在志杰工作?” 钟云阙面色一白,为难地点头。 见状,韩笠忍不住荒谬地笑,说:“城春在志杰工作,跟着志杰的人到我的公司来指认我?!‘春海’是我送你的礼物,他当时也在场!他什么意思?你又是什么意思?!” “学长,你先别生气。指认你抄袭的人,不是我哥。”钟云阙试图安慰他,把他往车的方向推,“学长,你先回去吧。我知道你没有抄袭,‘春海’是你以前送我的。我会当着两家公司和四院的面说明,你先走好不好?” “我为什么要走?”韩笠站定,不任由他推,见他急得眼睛透光,更为恼火,“别人说我抄袭,我却要躲起来,让其他人解释?这样的解释,谁会听?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要是不说,我自己上楼看看。” “学长——”见他大步走进楼内,钟云阙急忙跟上。 韩笠没有理由推开钟云阙,也想知道他为什么还没出国,而是耽误在此处。钟云阙的遮遮掩掩令他十分不快,前者似乎明白韩笠的不爽,进入电梯后不敢再吭声。 眼下的情况,在韩笠看来,自己是唯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这样的情形让他十分焦虑和烦躁,他忍不住问:“你怎么还在国内?我以为你出国了。” “啊。”钟云阙心事重重,闻言回过神,说,“有点事,耽搁了。” 韩笠疑惑,但此刻没有心情关心是什么事。 很快,电梯门打开了,韩笠快步往公司的方向走。 前台一看见韩笠,立刻从椅子上跳起,紧张地问候:“韩、韩总监……” “哟!原来真是你——”韩笠还没来得及问她,公司门口的方向便传来一个清亮爽朗的声音,“韩笠,好久不见了!” 这声音韩笠一辈子也忘不了,听罢立刻望向声音的来处,瞪直了双眼,只恨目光不能化作利剑将对方刺穿。 想不到,多年不见,卢智杰居然比起当年看起来体面了许多,以前那愣头愣脑的书呆子模样没了,整个人收拾得像网络上的流量小生似的。可他脸上挂着的似乎人畜无害的笑容韩笠一直记得,当然更记得他在这张笑脸的背后做的那些事。 看见赖城春跟在卢智杰的身后,韩笠震惊得说不上话来。 他盯着赖城春,难以置信地问:“你现在和他在一家公司工作?!” 赖城春困窘地看着他,舔了舔嘴唇,反而问:“韩笠,你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 韩笠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眼前看到的一切,他怎么能够想得到,自己昔日最好的朋友如今居然和自己的仇家在一起工作?而且,韩笠犹记得上回在咖啡馆里问起赖城春的近况,赖城春对此缄口不提。 当年,正是赖城春告诉韩笠,他代考的事情被卢智杰揭发了。而现在,他们俩站在一起,赖城春非但毫不解释,甚至先问他为什么能找到这份工作! “投了简历,就来了。”韩笠强忍住心中的丧意和怒火,淡漠地回答。他兀自往里走,经过卢智杰的身边时斜睨了他一眼,再不多看。 王安等了韩笠很久,急匆匆地走出来,看见他们几个人一同往里走,不由得愣了愣。 如果来的人是卢智杰,韩笠完全没有向这家公司解释“春海”的意思,他问王安:“四院的人来了吗?” 王安张嘴,还没有回答,卢智杰突然高声调侃道:“王总!真没想到,贵公司这么‘不拘一格’,居然连因考试舞弊、被学校开除的人也聘用!” 闻言,韩笠停下脚步,猛地回头瞪向卢智杰。 卢智杰那阳光般的笑容背后泄露出些许阴冷,眼中伴着戏谑之意,道:“王总,建诚要是缺人,早说嘛。我们志杰也缺人,可以考虑考虑,到我们公司来不是?” “卢智杰,你胡说什么?”钟云阙急道,“谁考试舞弊了?少没凭没据地栽赃人!你不是来问‘春海’的事吗?四院的人快到了,到时候一起对质。现在张牙舞爪地乱咬人,什么意思?!”说完,他不客气地横了赖城春一眼。 赖城春将钟云阙拉至一旁,急切地低声道:“云阙,你搞什么鬼?明明知道韩笠……” “我知道什么?”钟云阙抢白,甩开他的手,对王安说,“您好,王总监是吗?我是韩笠在大学时的朋友。‘春海’是韩笠在大学期间的作品,我可以证明那是他的独立设计,其中绝对不存在任何抄袭的行为。” 王安好像被眼前的情况弄得不知所措,终于听到一点自己明白的东西,立刻求证:“是吗?那太好了。” “快给四院的领导打电话,说我们能证明山房的稿子没抄袭,让他们尽快过来。”王安吩咐了秘书,又对卢智杰不满地说,“卢总,我们建诚虽然是小公司,可也有自己的宗旨和底线,抄袭这样的事,我们绝对不会做的。韩笠是我们公司最有才华的设计师,你可以不满意他的设计,可是不能够用抄袭这样的罪名污蔑他的才华!” 听罢,卢智杰挑眉,笑眯眯地说:“是,我不否认他的才华。他从前开始,就非常有才华。” 韩笠眯起眼睛,心中怒火中烧,偏偏怒火之下又有怯意。他紧抿着嘴唇,想马上进办公室带着,等四院的人来说明清楚,可担心卢智杰又说出什么别的来,暗想当面听见总比背地里得知更好,所以留在原地没走。 王安惊讶地问:“怎么,你们认识?” “怎么不认识?韩笠当年在秣大可是天才似的人物,还长了这副好皮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卢智杰走上前来,感慨唏嘘,“老同学,这么长时间不见面了,难道我们不该找个机会叙叙旧吗?” 韩笠皱眉,道:“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 “不会吧?”卢智杰仿佛十分意外,笑着看看其他人,好像与他们交流某个笑话,末了意味深长地说,“我却有很多话想和你说。难不成,我们在这里说?”他凑到韩笠的耳边悄声道,“别怪我不给你机会。王安是什么货色,我知道你不介意。不过,你舞弊的事要是让四院的人知道了,他们还会用你的设计稿?你要是让王安丢面子,这工资想必是干不下去吧?再被四院通报,圈里今后还有没有你的立足之地,更是难说。” 听罢,韩笠狠狠地往胸口沉下一口气,咬紧了牙关。 韩笠努力保持镇定,转头对王安说:“王总,我有些私事要和卢总谈。既然四院的人还没来,我能不能和他先到楼顶去?” “楼顶?”王安吃惊,纠结地想了几秒,说,“要不,你们在茶水间谈吧。万一四院的人突然到了,你还得从楼顶赶过来,给人的印象不好。” 余光里瞄见卢智杰鄙夷又自信的笑,韩笠蹙了蹙眉头。他强忍着脾气,点头道:“好,谢谢王总。” 作者有话说: 关于卢智杰,请回顾2序章 三年前2 第90章 时间的修罗-6 韩笠看得出来,卢智杰如今混得有模有样。他的衣着体面,谈吐自信,从他在赖城春的面前摆的架子来看,似乎还是赖城春的上司。想到以前的好友如今竟然在自己的仇家手下工作,韩笠真感到心中五味杂全。 “多年不见,我还以为你从此销声匿迹了。想不到‘春海’横空出世,又让我看到你当年的风采。”卢智杰冠冕堂皇地夸赞一番,突然古怪地抿嘴一笑,话锋一转,道,“不过,你现在只能炒冷饭、吃老本了吗?大天才。想必考试舞弊被开除,对你的打击还挺大吧?” 因卢智杰提出谈话,韩笠也不想节外生枝,故而才答应他到茶水间来。想不到卢智杰一开始便说出这样令人不快的话,韩笠忍着烦躁,面无表情地说:“你究竟想说什么?” 卢智杰的表情忽然冰冷,不客气地说:“我想说什么,你还不清楚吗?你没有资格在这个圈子里立足,识相的,赶紧自己滚。” 听罢,韩笠微微地眯了眯眼睛,回道:“恕我直言,当初如果不是被你举报,恐怕如今在这个圈子里无法立足的人,是你。” 卢智杰听完瞪圆双眼,面色顷刻间涨红。然而,他忍了许久,被激怒的情绪反转为微笑,泰然道:“韩笠,你真是太自以为是了。你还不知道吗?正因为你的自以为是,才导致今天的结果。” “如果你找我过来,只是为了说这些,那么恕不奉陪。”韩笠话毕转身。 “要是王总知道你卖过身呢?”卢智杰忽然扬声问道。 闻之,韩笠的脚步溘然停住。 他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盯着卢智杰势在必得的微笑。 卢智杰的双手揣在裤子的口袋里,说:“刚才我不是说了?你的自以为是害了你。当初你在学校里多风光?所以哪怕被开除了,还有人注意你的动向。你的那些传闻可能传不到学校老师们的耳朵里,不过它们像臭水沟里的老鼠,杀都杀不尽。否则,你以为赖城春为什么看不起你?一个卖屁股的,活该被人看不起。话说,你妈以前也是卖的吧?‘小三’?说得好听罢了。不然你是怎么来的?” “你他妈到底想怎么样?”韩笠忍无可忍,厉声问道。 卢智杰扬起头颅,从眼底看他,咬牙切齿道:“要么,到我的公司来,给我做牛做马;要么,跪下来,求我放过你。” 韩笠愕然,如同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他难以置信地打量卢智杰,半晌,冷笑道:“跳梁小丑,你也配?” 卢智杰微微一怔。 “你以为找几个人帮你画设计图,又能‘活’多久?我劝你趁早放弃,你没有天赋。”眼看着卢智杰渐渐恼羞成怒,韩笠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冷,“我承认你的人缘好,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懂得拉拢人心。当年我替考,违反学校纪律,你举报我,做的是天经地义的大好事。可是非常可惜,做再多的‘好事’、‘善事’也改变不了你没有才华的事实。你今天可以扳倒我,阻碍我的去路,我当然不能保证他日能将你怎么样,但我很确定,你最后一定会玩完。想做设计师?这青天白梦快碎了,你忙着补,我不奉陪。” 眼看卢智杰的额头上青筋暴起,韩笠不屑地笑了一声,转身离去。 忽然,卢智杰在他的身后喊道:“怎么,不给你妈筹毒资了?” “操!”听到这话,韩笠的脑子里全无思考的过程,当即回身往卢智杰的脸上挥下一个拳头。 卢智杰始料未及,吃痛大叫后摔倒在地。 不等他爬起来,怒火中烧的韩笠已经扑上去,攥住他的衣襟。 “学长,快住手!”正当韩笠要继续往卢智杰的脸上挥拳,冲进茶水间的钟云阙大声制止。 这一喊将韩笠唤回神来,虽恨不得把卢智杰揍个面目全非,但还是没下手。 谁知韩笠稍一迟疑,卢智杰竟腾身而起,脑门直愣愣地撞到韩笠的头上。 韩笠痛得摔倒在旁,才爬起来要反击,钟云阙便一把将他从身后抱住,劝道:“学长,别动手。冷静些!” 很快,赖城春也来到茶水间。他扶起卢智杰,不满地冲韩笠吼道:“你太过分了!” “我过分?”韩笠啼笑皆非,指着卢智杰的鼻子骂道,“这条只会摇尾巴乞怜的狗发了疯乱咬人,还不许人教训?!赖城春,你开开眼!趁早回头,跟着他混,迟早也成一条狗!” “学长!”听见韩笠这样说自己的哥哥,钟云阙痛心地大叫,“看在我的份上,先算了!” 卢智杰看看他们二人,嗤笑道:“云阙,想不到你俩的旧情还没了?你可真是痴情。” 赖城春见状急道:“云阙,你少和他混在一起!” 料不到火竟引到了钟云阙的身上,韩笠纵有满腔的恨意和怒火,只能暂时压下来。他甩开钟云阙的手,指着卢智杰道:“卢智杰,你有什么不满,尽管冲我来,少对钟云阙评头论足!我不相信你能坑我一辈子,因为你没那么大能耐!还想怎么举报我?尽管去好了!反正这个圈里有我没我,都不碍着你一事无成!” 韩笠说完,扭头便走。 “这可是你说的!”卢智杰仍在他的身后挑衅,“白-粉妹的私生子,臭鸭子!舞弊狗!你继续嚣张好了,我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最后你必定得回来求我,跪下来求我!” 忿忿然地从茶水间里出来,韩笠随即和王安打了个照面。 王安好像一直守在门口,也听见里面发生的争执。他看到韩笠,脸上既有惊疑又有不解,眼神中充满不知所措的茫然。 与其等着别人将自己扫地出门,还不如主动些,韩笠淡漠地说:“我辞职,现在收拾东西。” 王安听罢大惊,忙跟着韩笠走进办公室,追着他问:“卢智杰说的是真的?怎么会?你先别忙着收拾东西——”他拿过韩笠的纸箱,“你不是秣大建筑系毕业的吗?怎么变成舞弊了?那你的毕业证和学业证从哪儿来的?” 事到如今,韩笠懒得再隐瞒。在建诚工作的这段时间,韩笠虽对王安有好感,但知道自己和他不是志同道合。王安之所以青睐于他,全赖于他有能力,又乐于将成果“分享”。 既然已经决定离开,韩笠没有必要再对他隐瞒,说:“那是我找人伪造的。” 听罢,王安呆住。 韩笠拿回自己的纸箱,想起裴晏禹,心陡然一沉。他紧紧地闭了闭眼,干脆利落地收拾东西,头隐隐地作痛。 “当初怎么会那样呢?”王安回过神来,问。 韩笠的喉咙一甜,含着血腥味回答:“缺钱。” 王安又呆了呆。 这回,韩笠迅速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快步往外走。 争执过后,卢智杰一行人已经离开了。 他们闹的这一场,让公司里的其他人都无心工作。 韩笠往外走,分明见到他们一个个交头接耳,又在看见他时,噤若寒蝉。 不料,韩笠才走到电梯口,便听见楼梯间的门内传来赖城春训斥弟弟的声音:“你赶紧和他断了关系,他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韩笠了,你明不明白?” “你才不是我以前认识的哥。”钟云阙反驳道,“当初卢智杰举报韩笠,你做人做得挺好,还把消息告诉韩笠了。现在呢?你和卢智杰在同一家公司工作,这是你的自由,我没权力干涉。但你竟然和他一起诬陷韩笠抄袭!‘春海’是韩笠在大学期间设计的作品,它的诞生,你和我有目共睹。而你现在居然这么做。哥,你摸摸你的良心还在不在?韩笠哪里对不起你?你跟着那个小人来害他!” “我没和他一起诬陷韩笠抄袭,今天只不过跟着来看一看怎么回事而已。韩笠被学校开除了,他哪里来的资格做设计?‘春海’能够中标,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手段!”赖城春恨道,“卢智杰是小人?好,姑且检举舞弊反成了错事,卢智杰不是个好东西,可韩笠又是了?你好好一个人,被他带弯了。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我管不着,但喜欢他不行!过去几年他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那天你也看到他承认自己卖身了吧?云阙,我已经同意你喜欢男人了,但凡你选个干干净净的人做男朋友,就算家里天塌下来,我也帮你顶着,可你专挑这么一个脏的来喜欢,以后你的日子还过不过了?黄-赌-毒不分家,他妈是介入别人婚姻的小三,而且吸-毒,他能好到哪里去?你跟他混在一块儿,让我怎么看得过去?” 钟云阙不甘示弱地说:“你少一副为我着想的样子,我早就不喜欢他了,但我看不惯你和卢智杰用这种不三不四的手段陷害他。你是为我好?那你知道卢智杰是为什么吗?他嫉妒韩笠,从上学那会儿就开始了,自己没本事赢韩笠,才想着用旁门左道害他。‘新风梨园’的山房,你们全公司都交不出让客户满意的图,现在让‘春海’中标了,他没有办法,头一件事就是跑过来说韩笠没资格设计。为我好?我谢谢你对我的用心,可我看不上!我瞧不起你!” 赖城春喊道:“钟云阙,你小子给我站住!” 韩笠大吃一惊,随即便看见钟云阙从楼梯间里走了出来。 两人见到对方,都愣了一愣。 赖城春出来,见到韩笠也在,再不掩藏自己的厌恶,皱起眉头。 “学长,你这是……”钟云阙看向韩笠的纸箱。 韩笠瞥了赖城春一眼,道:“我辞职了。” 闻言,钟云阙大吃一惊。 “哎,韩笠!”正在这时,王安从公司走了出来,看见韩笠,松了口气,“韩笠,先别走,回来,有事好商量。” 韩笠惊讶得愣了愣。 “谢谢王总。”在韩笠反应过来前,钟云阙把韩笠往公司拉,“学长,我们走。” 赖城春大喊:“钟云阙!你敢跟这小子走试试?” 他的怒吼让韩笠反应过来,憎恶和仇恨先一步掠夺了韩笠的冷静。他深深地看了钟云阙一眼,说:“云阙,跟我进来。” 钟云阙立刻点头。 王安大概原本只想着追韩笠,没想到遇见这一桩。他看看韩笠,又看看赖城春,最终朝韩笠挥手,催促道:“进来,先进来,好好说说。这位小哥,韩笠让你跟进来,就一起吧。赖先生,卢总已经走了,我就不远送。再见,啊。” 作者有话说: 关于卢智杰,可回顾 2 序章 三年前-2 第91章 时间的修罗-7 “韩笠!”眼看着弟弟被韩笠带走,赖城春怒不可遏地大喊,紧跟他们的脚步往建诚走。 才进玻璃门,韩笠立刻转身将门关上。 赖城春被关在外面,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拍着玻璃朝里吼:“韩笠!你敢把云阙带走,我叫你好看!——钟云阙,你给我回来!” 看着他焦急而愤恼的面目,韩笠冷冷地勾起嘴角。 赖城春因而更加震惊和愤怒,拍玻璃的门握成拳头,重重地打在玻璃门上。 “韩笠。”王安的脸上带着惊恐和不耐烦,朝韩笠催促地挥挥手。 韩笠转身,经过钟云阙的身边,想到赖城春正盯着他们不放,便拉起钟云阙的手,把他往王安的办公室里带。 王安等两人全走进办公室后,鬼鬼祟祟地往外面扫视一番,最终关上门,将门反锁。 他这举动让韩笠既诧异又怀疑,着实猜不出他有什么打算。韩笠看看钟云阙,见他也是一头雾水。 王安转身,搓了搓双手,对钟云阙殷切地笑,问:“呃,这位先生是?” “哦,您好。我叫钟云阙。同行,之前在蔺知攸和王如拭先生的栖厝工作室实习。”钟云阙礼貌地伸出手。 “你好、你好。”王安和他握手,把他们带到茶几旁,请他们坐下。 他这客套的模样令韩笠萌生了一些想法。从刚才的情况来看,分明是韩笠处于劣势,但现在看王安的态度,反而像是王安将有求于人了。 “呵呵,不好意思,刚才太吵、太乱,我都没搞清楚是什么状况。”王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钟先生,我记得,你刚才说‘春海’是韩笠在大学时候的作品?这一点,可以确定的吧?” 钟云阙十分肯定地点头,说:“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春海’一定是韩笠设计的。” 王安摸着下巴,面露疑惑,喃喃道:“那怎么志杰的人说他抄袭呢?” 韩笠皱眉,和钟云阙对视了一眼。 没等他们回答,王安又说道:“难道,他们想以不公开你舞弊的事为条件,让你承认抄袭?!” 听罢,韩笠基本确认他想做什么了。他不禁对王安刮目相看,心想:王安这个人,本行不怎么专业,旁门左道倒是精通得很。 “大概吧。”韩笠故作遗憾。俄顷,他说:“王总,‘春海’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作品。我非常希望它有朝一日能够建成,展示在世人的面前。” 王安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说:“我也是这么觉得。” 韩笠接着说:“‘春海’是以你的名义送上去的。被卢智杰认出是我的稿子,想找我的茬,才说是抄袭。但举报抄袭,都得有证据,空口无凭的不算。证据在哪里呢?既然有抄袭者,就得有被抄袭者吧?描图还得有底图。王总,只要你一口咬定‘春海’是你的作品,除了我,谁都没有资格说不是。” “学长?!”钟云阙在一旁听出端倪,震惊地打断他。 王安也很吃惊,但他的吃惊在韩笠看来,更多是意料之中的成分。韩笠毕竟在一个不单纯的圈子里待过几年,惺惺作态见得多了。只见王安眉头深锁,脸上满是为难,但嘴角已经隐约可见笑容的抽-动。 他最终将笑容忍住,说:“那好吧,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卢智杰是个小人,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既然你和他有仇,咱俩算得上是同仇敌忾。对,你是被学校开除了,那又怎么着?就算从学校毕业了,没资质,不照样不能设计吗?你老早就向我承认你没有设计资质,这和开没开除有什么区别?所以,我觉得卢智杰那小子,就认准了你不能做设计,才专门找这麻烦。他想靠这个让咱俩翻脸,没门!” 他的话音刚落,钟云阙就皱起了眉头。 “‘春海’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作品,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王安的话完全不让韩笠意外,韩笠皱起眉,故作深沉的思索状,末了道,“但后续还有鹿和集团的影城项目……” “我正为这事心烦!”王安猛拍大腿,意味深长地看了韩笠一眼,叹气道,“唉,说来说去,还是你的资质问题。我这儿肯定认为被开除不是大事了,外头可不是怎么想的,起码,没法考证啊!” 韩笠看他唉声叹气的模样,说:“王总,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是想借着你的名义设计鹿和旗舰影城。” 王安呆了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问:“借我的名义?” 他确实惊讶得很,不过韩笠猜想,他的惊讶或许在于韩笠会主动说起此事。韩笠肯定地点头,说:“听说这次卢智杰的公司同样参与竞标,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击败他的机会。在别的地方,我恐怕很难找到这样的机会施展自己仅有的能力了,希望王总能够成全。” “你是说……鹿和旗舰影城的设计图,要署上我的名字,哪怕我完全不参与设计?”王安十分不确定地看他。 韩笠无比肯定地点头。 “学长……”钟云阙忍不住抓住韩笠的手,皱着眉,频频摇头。 韩笠把手从他的手底抽出来,为了让王安吃下一颗定心丸,道:“如果王总不放心,我们可以现在就签一份协议画押。” “呃,这倒不必。咱俩谁跟谁?不要这么见外。”王安乐呵呵地摆手,像是已经完全信任韩笠。 韩笠满意地微笑,道:“既然如此,先谢谢王总了。” 眼看二人说定,钟云阙面色发红,在韩笠看向他时,他狠狠地瞪了韩笠一眼。 他和王安,究竟是谁利用了谁?对此,韩笠不能完全确定。作为一名建筑设计师,韩笠当然希望作品能署上自己的名字,可是现在他没有任何资质,这却是事实。 如果被卢智杰咬着这一点不放,就此将他踩在脚底,韩笠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再想到赖城春的背叛,韩笠更顾不上其他。他只想将卢智杰对他说的话如数奉还,也让赖城春尝一尝被背叛的滋味。 不只是新风梨园项目和鹿和影城项目,从今往后,只要有建诚出现的地方,志杰就休想出头。韩笠知道,王安不会轻易放过他。王安瞧准他除了建诚外无处可去,而他,清楚王安如果没有他,什么像样的东西都交不出来。 “学长,你怎么能这样呢?”从建诚离开,钟云阙立即质问,“别人都担心自己的作品被抄袭、被挪用,你却选择双手奉上。建筑师的尊严呢?你不要了吗?” 韩笠停下脚步,看着他说:“从我被学校开除那一刻起,就再没有资格谈‘尊严’二字了。” 钟云阙一愣,正色道:“不,你有。你就是太在乎尊严,不甘心被卢智杰践踏,所以才宁可用这种方式打败他。” “那这有什么不对?”韩笠问。 钟云阙面色一凝,目光变得惆怅,说:“我替你可惜,‘春海’是非常优秀的作品,我相信将来的‘鹿和影城’也是。可是……它们都要署上王安的名字,没有人知道是你设计的。” “但你告诉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我不干这行,做什么去?”韩笠深吸一口气,“做别的,我更不甘心。” 钟云阙愁容满面,垂下眼帘。俄顷,他抬头道:“学长,明年的瑞士自由奖,你试着报名参加行吗?那个奖项专门面对三十五周岁以下的青年设计师,没有参与的门槛。但只要能够拿奖,马上就能获得设计师的资质。到时候,卢智杰也好,王安也罢,你就不需要再听他们的。” 韩笠苦涩地笑了笑,说:“那种比赛,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奖的?到目前为止,内地还没有人得到过最高奖。” “如果你成为第一人,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钟云阙用毋庸置疑的语气鼓励道。 看着他雪亮的眼睛,韩笠心中对赖城春的仇恨和鄙夷淡了不少。他忽然意识到,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钟云阙已经自行丢弃了“赖城春的弟弟”这个身份。钟云阙说这番话时完全没有考虑过赖城春,而是真心实意地为他着想。 思及此,韩笠不由得为自己方才的行为感到后悔。他不确定,利用钟云阙让赖城春除了愤恨外无计可施,这对钟云阙而言是否公平。 “云阙,之前你不是说要出国吗?怎么现在还在国内?”韩笠问。 闻言,钟云阙的面色一僵,答说:“小蔺老师离开栖厝,回他原本创立的憩居工作室去了。王老师因此病倒,我想留下来帮他们的忙。” 韩笠讶异,问:“难得有机会出国,就这么放弃了?” 他淡淡一笑,说:“没关系,以后还会有机会。但眼下,正是蔺老师他们需要我的时候。他们对我有知遇之恩,既然现在我有能力报答,当然得帮。” “你真重感情……”韩笠忍不住道,“和你哥完全不一样。” 钟云阙听罢尴尬地笑了笑,再次郑重其事地叮咛:“学长,虽然我不认同你和王安的做法,可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就不反对。但我想,既然今天我在,就算是你俩做这个约定时的见证人。如果王安那边以后有什么变数,我肯定会站出来,证明那些设计是你的。” 韩笠先前把钟云阙带进王安的办公室,除了成心想气赖城春外,也有这方面的意思。现在听钟云阙主动这么说,韩笠真不知他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想法,还是在听完对话后冒出的念头。 “谢谢你。”韩笠由衷地说道。 钟云阙的眉间始终带着淡淡的忧虑,想必依然无法接受韩笠放弃设计署名的计划。他摇头,说:“学长,既然短期内我还在国内,你现在又遇上这样的麻烦。今后如果有哪里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告诉我。但千万——”他顿了顿,“别再犯意气用事的傻了。” 听到最后一句,韩笠怔了怔。他点头,说:“我知道。” 独自回家的路上,韩笠反复地想起钟云阙说的“意气用事”。他丝毫不否认,自己在做决定的当下,确实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可是,在几个小时过后,韩笠平静下来,却依然想不到除此之外,他能做些什么。 和钟云阙说的那样,参加国际规模的设计奖赛,在得奖以后“一步登天”吗?且不说对韩笠而言遥不可及,即便他真的有能力得到某项大奖,那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而现在的他,太渴望把卢智杰踩在脚下,他一刻也不能容忍卢智杰那副嘴脸再嚣张下去。 他的不幸究竟从何时开始的?从他代考被卢智杰揭发那一刻?从韩小怜第一次吸毒?还是,从他出生的那一天? 然而,无论是他的出生还是韩小怜吸毒,都不是他能追溯或改变的过去。有一个词叫做“追债”,如今,韩笠能找到的唯一的债务人,只有卢智杰了。 韩笠原本离开石远鹏后,就能和裴晏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没想到卢智杰这位“债主”找上门来。这样正好,如果说韩笠和过去还有什么没能了结的,或许只剩下和卢智杰之间的恩怨。他趁着这次机会,一并了结算了。 眼下,韩笠还剩下向裴晏禹解释的难处。 裴晏禹虽然对设计圈内的事完全不了解,可韩笠每天在家工作,却看在裴晏禹的眼中。如果他每次都告诉裴晏禹,自己的作品被选中,那他该如何向裴晏禹解释后来那些作品去了哪里?新风梨园的山房暂且不提,假如建诚能在鹿和旗舰影城的项目中中标,新闻一定会加以报道。到时候,他该如何向裴晏禹解释,设计师是王安而不是他? 裴晏禹迄今尚未知道当年他因舞弊被学校开除的事,对他购买假文凭证书的事也毫不知情,一直以为他是秣陵大学的毕业生,靠着真实的简历理所当然地找到如今这份工作。现在,事情演化到这个地步,韩笠再找不到理由拖延和隐瞒,他必须得把自己的这段过去向裴晏禹承认了。 他会生气吗?韩笠忍不住担心,可是,又很快打消担心的念头。 裴晏禹连他曾是一名MB都能够接受,接受那段不光彩的过往应该不是难事。韩笠甚至能够想象到,裴晏禹不但接受,还开始为他担心,为他今后的发展而忧愁。 想到那样的裴晏禹,韩笠再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既然过去不能更改,那么唯有踏着过去的残骸复生。 作者有话说: 本节提到的瑞士自由奖,是作者虚构的奖项。 第92章 黑色的礁石-1 距离裴晏禹下班的时间尚早,韩笠从高速公路出来,拨通裴晏禹的电话,却意外地听到裴晏禹说,现在人已经在家里。 韩笠惊讶万分,更听出裴晏禹声音中的不安,问:“怎么这么早就回家了?” “家里出了事,我得回去看看。回来收拾点东西,买了晚上的火车票。”裴晏禹的声音颤抖,像是欲哭似的。 “出事?出什么事了?”刹那间,韩笠暂时忘记大半天来自己遇上的不快,跟着裴晏禹一起紧张。 裴晏禹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稳定了些,答道:“我爸生病了,确认是肝癌。之前他得了肝炎,一直瞒着家里人,我妈前些日子才知道他得了病,可也没告诉我。到现在实在瞒不下去了,才和我说。” 闻言,韩笠的心里咯噔了一声。他想了想,忙道:“那怎么还等火车?今天没有航班了吗?可以去静安或秣陵,乘飞机回去快一些。” “这个时候买机票,太贵了。”裴晏禹解释道。 韩笠忍不住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省那几个钱?” “这病也不是我早几个小时回去就能治的。能省就省吧,后头治病还得花钱。”裴晏禹的声音听起来很累。 听罢,韩笠哑然无语。他忽然间从裴晏禹疲惫的声音里听出包容和无奈,想到自己如今遇到的境况,心头便被沉重的阴霾笼罩起来。 平心而论,韩笠对裴晏禹的父母没有好印象。诚然,韩笠拜访裴家时,受到了那对家长热情的欢迎和招待,但韩笠不喜欢他们对待裴晏禹的态度,尤其厌恶裴榷。 所谓的三观不合,大抵就是如此。 从趾洲把裴晏禹带回来以后,韩笠便很少想起那对夫妇。他知道裴晏禹偶尔仍会为家里的事烦忧,可他没有办法站在裴晏禹的角度去理解和支持。他总想着:那样的父母不要也罢。既然裴晏禹的父母注定不会同意和承认裴晏禹同性恋的身份,不如他们就此远走高飞,裴晏禹再不用考虑家里。 韩笠的前半生,吃够了血亲给他带来的痛苦,受够了命中注定无法挣脱的束缚。想起卢智杰和赖城春对他的斥责和鄙夷,想到从今往后要继续生活将要面临的困难和麻烦,韩笠打心里头希望一切能够重来。 如果一切能够重来,韩笠一定不会让自己选择原先的道路。 起码,他不会为了韩小怜那些娇奢又丑恶的愿望,不惜铤而走险,赔上自己的前程。 倘若说那一刻他所做出的选择,还带来了某一个能让他不去后悔的结果,那就是他在之后遇见了裴晏禹。 世间的事就是如此荒诞离奇,只有选择了某个开始,才能在后来的道路上见到在那里等候的人和事。上帝之所以在关上一道门的同时,打开一扇窗,或许就是为了断掉他的子民们后悔的念头。 报喜不报忧。对于裴家这样过分传统的家庭来说,家里的成员最习惯的事情便是报喜不报忧。哪怕面对的是自己口中最重要的亲人,也必须保持最体面的姿态。 裴晏禹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从小以为报喜不报忧是最好的、最理所当然的。但是,自从认识韩笠,他常常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他明白了,只有得到对方毫无顾忌的坦诚,他们才能在问题爆发时共同面对麻烦。像裴榷这样,得了病,瞒着妻儿不说,韦柳钦知道后,夫妻二人仍选择瞒着儿子,只会让裴晏禹在突然得知消息时,如获当头一棒,痛得他晕晕乎乎、不知所措。 若不是跟着韩笠,“长了点儿见识”,愈发能面对突发的情况,裴晏禹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所幸现在的这个单位对实习生的管理不十分严苛,再者,裴晏禹已经放弃在实习结束后争取留院的机会,所以突然请几天的事假,他能够承担后果。 收拾好趾洲的行李,裴晏禹反复确认行程时间。 他做好饭,等韩笠回家,想到早上韩笠上班前接到的那个电话,不免担心和紧张,也不知道韩笠在公司处理得如何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为什么偏偏在韩笠的工作遇到不顺时,他家里出事了? 想到这样的时候,他非但没有办法帮上韩笠的忙,反而添麻烦,裴晏禹内疚极了。 窗外忽然下起雨,裴晏禹望着被雨水打湿的窗台,想到台风天的那天夜里自己和韩笠在那套没装修好的房子里发生的一切,心头发沉。他和韩笠都把那套房子当做一个新的开始,打算把它当做他们的新家,可是眼下,他非常担心他们还能不能承受那个开始。 听见开门声,裴晏禹连忙往玄关走,见到进门的韩笠,眼眶陡然发热,像是这段时间的情绪都在一瞬间翻涌,他得努力控制才能平静下来。 “公司的事怎么样了?说你抄袭,误会解释清了吗?”裴晏禹问。 韩笠换鞋的动作顿了顿,不可思议地看他,不答反问:“你爸的病,是怎么回事?” 裴晏禹是担心家里的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才先问的他,没想到却被他反问。想来,韩笠那边的事情,后续的发展同样不简单。裴晏禹才开口,窗外便闪过一道闪电,紧接着,轰隆一声雷,仿佛能震动他们的家。 “确诊了,是肝癌。我妈是看我爸不肯配合积极治疗,才不得不告诉我。前段时间,她不是离家出走吗?后来是听说我爸病倒,才回家的。”裴晏禹心情沉重,走进厨房盛饭,“昨天以前,我爸还在春林的省医院住院,嚷嚷着要回家。现在他们已经回到趾洲了。——先吃饭吧,不管怎么样,别饿着。” 韩笠跟进厨房里,看着裴晏禹木然又悲伤的脸,不禁心疼。他接过米饭,想了想,说:“你爸看着挺专制,不过你学医,他应该会听你的吧?医生那边,有提出什么治疗方案吗?” 裴晏禹看得出来,韩笠的关心全落在他的身上,和裴榷无关。他犹豫片刻,答说:“我妈没能和我说清楚,但听大概,是要做肝脏移植。” 闻言,韩笠的脸陡然诧白,怔怔地问:“移植?从谁的身上移植?” 裴晏禹没有在韩笠的脸上找到疑惑,他注视着韩笠,苦涩地微微一笑。 韩笠把碗重重地放在饭桌上,道:“不行。” 裴晏禹本打算说,目前的情况尚不能确定,能否通过移植手术治愈,还是一个问题。但韩笠的态度让他变得更加疲惫,他一时间没有心情多做解释。 从来,裴家都是男人做主,韦柳钦只有听从的份,所以突然遇上这种情况,她得独自从医生那里获取信息,自然很难领会清晰。她领会得不清不楚,再传达到裴晏禹这里,当然更加模糊。裴晏禹打算回到趾洲以后,亲自和裴榷的医师联系。 见到裴晏禹不说话,韩笠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裴榷是裴晏禹的父亲,裴晏禹向他捐赠肝脏,合情合理。这在一些人的眼中甚至称不上“孝道”,而是理所应当。韩笠明白这样的“事理”,却无法接受。 他对裴榷没有任何感情,甚至看不惯他的行事作风,他怎么可能接受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为了那样的人切掉一部分器官?他规划了他和裴晏禹的未来,那么美好,他愿意为此付出百分之两百的努力,但是在他的规划里,从来都没有裴晏禹的父母。 可是,韩笠知道裴晏禹的个性。裴晏禹平时虽然表现得什么都愿意听他的,只要能让他高兴,他什么都愿意做,但对于某些事,裴晏禹有异乎寻常的固执。 他的固执,才是让韩笠最没有办法的地方。 韩笠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试图说服他,道:“你爸之所以放弃治疗,也是因为不想接受你的捐赠吧?” “不是。”看见韩笠惊讶的目光,裴晏禹荒谬地笑了一笑,“他不想花钱,认为医院在坑他。”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被窗外的雨声淹没。韩笠仔细听清了,只凭这一句,裴榷振振有词的模样已经浮现在韩笠的脑海里。他跟着裴晏禹一起笑,笑一场荒唐,很想说为了这样的人不值得,但那个人是裴晏禹的父亲。 韩笠时常感觉自己活得特别累,但是面对裴晏禹时,他总会忍不住觉得自己的经历根本不算什么。他已然不知该对裴晏禹说什么,安慰?劝阻?好像都不应该。 “你打算怎么办呢?回去以后。要怎么说服你爸就医?”韩笠心疼地问。 裴晏禹无奈地摇头,如实说:“我不知道,只能先回去。” 闻言,韩笠决定道:“我和你一起回去。” “不用,你还有工作。”裴晏禹说完,愣了愣,连忙问,“对了,你的设计稿,怎么样?抄袭的事,解释清楚了吗?” 那不是抄袭,要什么解释?给裴晏禹打电话前,韩笠已经打算将过去对他和盘托出,但是现在得知裴榷的病情,让韩笠忍不住犹豫了。 见他不答,裴晏禹不由得紧张,问:“他们没听你的解释吗?那还会不会采用你的设计,会影响以后的工作吗?” 韩笠握住他的手,减少他的慌乱,想了想,说:“不存在抄袭的事,只不过,是我以前的死对头找上门来了。” 闻言,裴晏禹呆了呆,困惑道:“死对头?” 第93章 黑色的礁石-2 做好的饭菜,没有人吃。 听韩笠说起旧事的过程中,裴晏禹完全没有了胃口。 过了那么长时间,韩笠终于向他说起自己离开正道的缘由。裴晏禹听得心砰砰直跳,最后跳得憔悴,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可是,如果一切真如韩笠所说,那么一切都能够说得通了。 韩笠在临近毕业时,因为代考被人举报,被开除学籍。当时正是他最需要钱的时候,所以他才会“剑走偏锋”,踏上歧途。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步错,步步错”,此后遇上的事情就和裴晏禹见到的差不多了。 但错真是从韩笠代考开始的吗?如果,他不那么在乎韩小怜,事情是否不会变得那么糟糕? 现在,那个当初举报韩笠的人又出现了。他的招数和当年一样,举报韩笠抄袭,而且公开了韩笠被开除学籍的事。幸而韩笠和老板谈好了条件,能够继续留在公司工作,可是这在裴晏禹听来,依然十分不可靠。 他忧心忡忡地望着韩笠,忍不住想:为什么韩笠做的每个决定,都令他心惊胆战呢? 看裴晏禹在听完以后一直沉默,韩笠不禁担心。他想了想,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在听说你替考以后,那么生气了?” 闻言,裴晏禹想起韩笠当初得知他替考后大发雷霆,而且在那之后义无反顾地退圈,呆了呆。他终于知道自己做的那件事对韩笠来说是多大的打击。他放弃了自己引以为傲的清白,而后得到韩笠的回馈。可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韩笠比他更能体会其中的痛苦和后患。 “对不起。”裴晏禹内疚地说,“谢谢。” 韩笠淡淡一笑,安慰道:“算了,都过去了。明天我和你一起回趾洲,我们乘飞机回去。坐火车太辛苦,时间还长。等回到你家,我们再考虑怎么给你爸治病。” 没想到韩笠愿意一起回去,裴晏禹惊喜极了。无论如何,在这种时候,能有韩笠陪在身边,对裴晏禹而言都是最窝心的事。 裴晏禹微笑点头,但依然放心不下韩笠的工作,充满顾虑地说:“但是,韩笠,你现在做的这个决定……我真的,不能确定是不是好。‘春海’没有被举报抄袭以前,你那个老板就已经想占为己有了。现在他这样堂而皇之地要求你代笔,万一今后他有更贪心的想法呢?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样和他‘合作’了吗?” 闻言,韩笠心中一梗。他原以为裴晏禹会全力支持他的决定,但现在看来,裴晏禹更希望他成为一个“正派”的人。 然而,事到如今,这已经不可能了。因为正派太耗费时间和精力,而且未必能有回报。他虽然把和卢智杰的恩怨告诉了裴晏禹,可是他发现,裴晏禹并不理解他对卢智杰的憎恨。 思及此,韩笠答说:“志杰公司要参与鹿和影城的竞标,如果我想参与,就只能当代笔。卢智杰向建诚和静四院举报我抄袭没成功,一定会把我被开除学籍的事在圈里传个遍。这么一来,但凡有点地位和名气的公司都不会录用我,如果在小公司工作,别说参与鹿和影城这种大项目的竞标,我永远没办法设计我想设计的东西。” 韩笠面色发沉的模样让裴晏禹不由得担惊受怕,他知道韩笠是一个爱恨分明的人,所以,韩笠一旦恨某个人,一定会不计一切代价碾压他,哪怕以牺牲自己为代价。 “那不能……一边给你老板代笔,一边另外想办法吗?”裴晏禹小心翼翼地问。 见到他示弱的态度,韩笠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态度过于严苛了。他笑了笑,说:“会的。这段时间,我会为参加明年的瑞士自由奖做准备。那是一个面向青年设计师的新奖,在圈内的分量挺重,而且没有参与的门槛。只要我得了奖,就不用再给王安代笔了。到时候,我打算成立自己的公司。” 听说他早有打算,裴晏禹终于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虽然我对建筑一窍不通,但只要是朝好的方面努力,我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 他语气中透露出的说教语气让韩笠的呼吸一凝,但他向来“正派”惯了,会这么想理所当然,故而韩笠心中虽有些不舒坦,也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晚饭,两人均是潦草地吃了几口。 韩笠看裴晏禹的样子十分疲惫,便让他去洗澡,自己收拾餐桌。 洗了碗,韩笠回到卧室收拾去趾洲这几天该带的行李。现在,他和王安是这样的“合作”关系,也有好处。 起码眼下,他俩互相利用,王安断然不会用上司的身份压着他。这么一来,韩笠想请假,也没有那么多顾虑。 裴榷的病,在韩笠看来,只有给他们添麻烦。他对裴晏禹的这位父亲没有任何感情,如今自然毫不担心他的病情。 想到裴晏禹或许得把肝脏移植给裴榷,韩笠甚至希望他的病情能够迅速恶化到手术也救不回来的地步。这样,裴晏禹既不需要捐赠肝脏,也不再有向他出柜的难处。 裴晏禹可以就此摆脱那个家庭,就像他能够摆脱韩小怜。虽然,还有那个无知又感情用事的老母亲在,不过在韩笠看来,那位母亲比裴榷好对付得多。 而且,病拖得越久,治疗所需要的费用越高。韩笠为了买房子,已经把积蓄用尽了,而裴晏禹的家里本来就穷得叮当响,更是得为费用发愁。 裴榷愿意配合治疗还好说,可听裴晏禹的口吻,裴榷分明认为自己比医生更了解病情和治疗情况。如此一来,裴晏禹不但要为裴榷的治疗费用伤脑筋,还得受裴榷的气。韩笠真希望裴榷能够一死了之。 现在不知裴晏禹他们家打算怎么筹集费用,韩笠对他们家的情况知之甚少,上回听裴晏禹说起韦柳钦因参与非法集资弄丢家里的一笔钱,他爷爷去世前治病也花了不少,看来难处真不少。 如果不是知道裴榷是那样的个性,韩笠简直能理解他不愿意住院的心情。但裴晏禹身为儿子,怎么可能让父亲在有可能病愈的情况下放弃治疗呢? 静安那种寸土寸金的地方,房价每天都在涨。从韩笠购房到装修的这段时间,又涨了一些。想着为了裴榷把房子抵押出去,韩笠打心里头不愿意,但如果是为了裴晏禹,那就是另一种说法了。 放在窗外的那两盆雏菊,在淋了雨以后,看着反而蔫了。 韩笠把花盆收进房间里,放在地上。泥土的芬芳很快荡漾在房间当中,闻着有些沁人心扉。 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呢? 人生,一直都是这么困难吗? 对着脚边的花发呆,韩笠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洗好了,水还热着。”裴晏禹擦着头发,回到卧室里,“你把花拿进来了?” 韩笠回头,道:“嗯,雨挺大的,担心打坏了。” 裴晏禹笑笑,说:“没那么金贵。过两天咱们不在,还是端出去。要是下雨了,还能淋些雨,如果放在屋里,指不定得枯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浇花。” “好,听你的。”韩笠走到他的面前,抬起手,想拿过毛巾帮他擦头发,却先看见他头顶上的银丝。 韩笠愣了愣。 “怎么了?”裴晏禹奇怪地问。 韩笠皱眉,道:“你有白头发了。” 闻言,裴晏禹忍俊不禁,道:“我都二十多了,有白头发不是挺正常么?” “你觉得正常?”韩笠惊愕道,“这可不是少年白。” “正常。不信,我翻翻你的,一定也有。”裴晏禹说着,把手伸向韩笠的头发。 韩笠推开他的手,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抱住了他。 第94章 黑色的礁石-3 回到家中,裴晏禹甫一开门,便听见裴榷在屋里喊道:“花这份钱,还不如存下来给裴晏禹当彩礼!” 闻言,裴晏禹错愕,下意识回头看向韩笠。 韩笠惊讶之余,古怪地看他。 裴晏禹确实不知发生了什么,走进屋内,正巧见到韦柳钦走过来。 母子二人打了照面,裴晏禹不由得心头一惊——韦柳钦和上次裴晏禹离家前比起来,仿佛老了十岁。她的头发花白,法令纹和抬头纹都深了许多,面色暗沉无光,目光略显浑浊。 韦柳钦见到他,呆了呆,再看见裴晏禹身后的韩笠,憔悴的脸登时刷白。 “谁来了?”裴榷在屋里问道。 韩笠听裴榷的声音中气十足,似乎不像生了重病。他正纳闷,便看见一个陌生女子来到玄关。 她看起来挺年轻,大约二十出头,身材娇小,五官算不上十分出彩,但聚在一起令人看着舒服。 “你回来啦?”女子对裴晏禹笑,疑惑地看向韩笠,“这位是?” 裴晏禹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她的名字,哦了一声,介绍道:“这是韩笠,我的朋友。你怎么来了?” “来看望叔叔。”她笑着回答,又回头朝屋里喊道,“叔叔,是裴晏禹和他的朋友回来了!” “哦,那赶快进屋!”裴榷喊着,很快走出客厅,见到韩笠,眼前一亮,热情地招呼道,“是韩笠来了?快进屋,杵着做什么?” 他这一声叫醒了不知所措的韦柳钦。 韦柳钦连忙找客人用的拖鞋。 “换什么鞋?快进来!”裴榷不满道。 裴晏禹看母亲的动作僵了僵,便弯腰从鞋柜里找出拖鞋放在地上,又转身将门关上。 韩笠特意在玄关拖延着时间,等到其他人都走了,他拉住裴晏禹的手,问:“那个女人是谁?什么彩礼不彩礼?” 裴晏禹没想到他能把两件事联系在一块儿,吃了一惊,连忙解释道:“那是我们家从前的邻居,厂里效益没下来前,他们家住我家楼上。后来他爸妈内退,出去做生意,他们就搬走了。叫黎雅茵,从幼儿园到初中,我们都在一个学校上。” “哟,青梅竹马。”韩笠阴阳怪气地说。 裴晏禹哭笑不得,道:“什么呀!幼儿园到初中,都是厂办的,这算青梅竹马,厂里的孩子基本都在那些学校读。这叫青梅竹马,那和我青梅竹马的多了去了。” 韩笠挑眉,道:“撇得倒干净,机灵。” 裴晏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可想到裴榷刚才说的话,心里还是担忧。而且,那姑娘自从搬家以后,裴晏禹再没见过了,怎么如今会出现在他的家里,看着和他的父母关系还挺不错? 心中本已疑惑得很,待进了屋里,裴晏禹和黎雅茵目光相遇,后者莫名便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羞涩地抿嘴笑了笑。 裴晏禹心生不好的预感,不便透露,将手中拎的水果放在桌上,说:“好久不见。” “可不吗?呵呵。”裴榷听儿子向她打招呼,接话道,“那天在省医院里遇见,真教我吃了一惊。小姑娘都长这么大了,还这么标致,要不是她向我打招呼,我一时半会儿还真认不出来!” 黎雅茵好奇地看看韩笠,听罢笑得不好意思,说:“能见到叔叔和阿姨,心里听高兴的。就是在医院里见着,不太好。” “这有什么不好?要不是我生了这个病,还怕遇不上你。挺好的、挺好的。”裴榷毫不掩饰地说。 裴晏禹听见父亲主动提起病情,看了一眼将水果拿往厨房洗的韦柳钦,问道:“爸,看你气色还行,医生怎么说?” “是吧?看着没事吧?”裴榷得儿子认可,说话更加肯定,哼了口气,道,“我就说了是医院宰人。你知道吗?——哎,韩笠,我去了医院这一回,算是长了见识!就是躺在病床上,啥都不干,它也能想办法让你花钱。” 韩笠始终悄悄观察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闻言微笑问:“怎么说?” “病床旁边,有一个小电脑,”他比划着,“触屏操作的。点进去,什么超市啊,外卖啊,全是医院开的商店。这下好了,人住院,家里连饭都不用做,直接在医院买外卖。看着是让病患家属省事儿吧?钱最后还不是进了医院的兜儿?你看看,我说医生都是披着白大褂的奸商,这话准不?” 韩笠开玩笑道:“奸商不挺好吗?能挣钱。以后裴晏禹在医院工作,也是奸商了。” “哎,裴晏禹怎么一样?他做化验的,又不是看病的。”裴榷挥着手,动作仿佛将两者化为楚河汉界。 见裴榷和韩笠聊得起劲,裴晏禹悄悄地离开,进了厨房帮忙洗水果。 “妈,爸的病例在哪里?我想看一看。”裴晏禹从韦柳钦的手中接过苹果,码在果盘里。 韦柳钦低头擦洗苹果,声音低沉沙哑,道:“被他收起来了。” “收起来了?你不知道在哪儿吗?”裴晏禹皱眉道。 “不知道。”她把苹果放进果盘。 裴晏禹哑然,往外偷偷瞄了一眼,郑重其事地问:“妈,他不想治病,你该不会也不想吧?这都什么时候了?”他顿了顿,“还有,刚才听他说彩礼,什么意思?” 韦柳钦不耐烦道:“你问我‘什么意思’?我才要问你,把那个人带回来是什么意思?” 裴晏禹面色一白,道:“什么‘那个人’?他是我的男朋友。听说爸生病了,他关心,陪我回来看看。怎么了?” “关心?哼,我看他,是想回来看看你爸什么时候走,好眼前干净吧?”韦柳钦冷笑道。 “妈。”裴晏禹沉了沉气,不愿才回家就与她起争执,回到原本的话题,“你真不知道爸的病历在哪里?” “你跟着他,学坏了。换做以前,你哪里会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她古怪地沉默了片刻,改口道,“病历在主卧的抽屉里,但他从来不让我看。我也看不懂。我是这个家的罪人,管不了你们父子俩,你们以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裴晏禹的喉咙一哽,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韦柳钦端起果盘往外走。 裴晏禹看着她蹒跚的背影,发现她不知从何时起开始驼背了,那模样,像极了电视剧里那些封建社会的老佣人,可裴晏禹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是他吗?还是裴榷?又或者,是她自己? 趁着裴榷不注意,裴晏禹进了主卧,打开抽屉找出被裴榷藏好的病历本。 如今的病历都是打印,要看明白医生的记录不困难。不过,关于病情诊断方面的“行话”,还得有经验的人看了才明白。 医生的治疗建议,病历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裴榷不可能看不明白,他要么装傻,要么真的疯癫,到了这个地步仍认为医院在骗他的钱。 想到要动手术,还有动手术花的钱,裴晏禹长长地叹了口气。 “裴晏禹,在哪儿?”裴榷在客厅喊道,“回到家只会往房里钻?不是还有客人在吗?” 闻声,裴晏禹立刻将病例放回原处,回到客厅。 韩笠坐在单人沙发上,裴晏禹则坐扶手,故作轻松地问:“聊什么呢?” “聊在静安买房的事。”裴榷说完,对儿子责怪道,“你在静安找了实习的单位,怎么没跟家里说?要不是刚才韩笠提,我和你妈都还不知道!” 裴晏禹已经许久没和家里联系了,想到因此错过裴榷此前治疗的时间,他心虚地笑了笑,答说:“只是实习,能不能留在那里工作,还说不准,所以没提。” “一般在实习的单位里成绩突出,应该能留下吧?”黎雅茵接话道,“起码在春林那边是这样。” 裴榷积极地说明:“人小雅,在省医院实习呢,和你一样,学化验的。这下好,你俩有话题能好好聊聊了。” 黎雅茵腼腆地笑了笑。 方才裴晏禹不在,韩笠陪裴榷聊天时,便听裴榷反复提到黎雅茵多次。瞧他的语气,分明十分欣赏这个姑娘。而且他总提到裴晏禹和黎雅茵从小玩在一起的事,韩笠看黎雅茵笑得娇滴滴的,大致猜到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生厌恶。 他看裴晏禹面带尴尬,便知后者分明也猜出家长的意图,只是没有说穿。想到裴榷已然病入膏肓,还琢磨这档子事,韩笠心中哭笑不得。他不禁怀疑裴榷究竟有病没病,但此时自然不能问,便说:“以前没听裴晏禹说过,有这么个漂亮可爱的青梅竹马呢。” 裴晏禹讶然,低头看了他一眼。 黎雅茵受宠若惊,怔了怔,脸很快红了,害羞地低下头。 “说真的,要不是听说她从前是你们家邻居,刚才在门口见到,还以为是静安、梅引那边的人,小家碧玉的。”韩笠继续夸道,“这边的日照时间长,像小雅这么白的姑娘,很少见吧?裴晏禹也很白,他最初说自己是趾洲人,我都不信。” “其实,我爷爷奶奶是静安人,当年下乡,留在了这里。”她立刻说明道。 韩笠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原来如此。咦?那你现在要毕业了,不找机会回静安吗?” 她含蓄地笑,说:“想来着,但静安的工作哪儿那么容易找?况且,我在春林念的医学院。” 裴晏禹看二人你来我往的,便知韩笠又有了鬼主意。他在心里吁了口气,瞄见裴榷因插不上话,神情中隐约露出尴尬,又忍不住想笑。 眼看着韩笠和黎雅茵连着说了好一会儿话,裴榷忽然问妻子:“晚饭吃什么?” 韦柳钦一愣,看看其他人,起身道:“我这就去做饭。” “哎,做我们俩的就行了。”裴榷冲儿子递了个眼神,“让他们年轻人自己出去吃。” 黎雅茵忙摆手道:“不、不,我这就回去了。” “哎,你回去也是回酒店吧?”裴榷向儿子解释,“她特意从春林来看我,多好的姑娘。既然韩笠也难得来一次,你们一起出去吃顿饭,逛一逛吧!裴晏禹,和小雅很久没见了,多聊聊。” 裴晏禹本是回来看望生病的裴榷,没想到遇到的竟是这种事,顿时无言以对。他犹豫了一下,只好说:“好吧。呃,韩笠。” 他对韩笠招了招手,两人一起走进卧室。 关门以前,裴晏禹看见韦柳钦浑浊的眼睛里透出恐惧的情绪,可那眼神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她很快得加入裴榷和黎雅茵的谈天。 裴晏禹的手还放在门把上,韩笠先一步将门推上。 这在裴晏禹的意料之中,他转头一看,便听韩笠问:“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裴晏禹此前同样被蒙在鼓里,面对质问,好气又好笑。他瞪了韩笠一眼,不答反问道:“我还没问你。你那么积极搭讪做什么?” 韩笠错愕,转而捏住他的下巴,凑近笑问:“吃醋了?” “你怎么总动这种歪脑筋?”裴晏禹猜到他想做什么,撇开他的手,心里既是无奈,又忍不住想笑。 韩笠挑眉,理所当然地说:“谁让她先打你的主意?” “她要是真打我的主意,能两句话就被你带跑了?”裴晏禹还嘴道。 “难说,她可有‘父母之命’。这在你们家,比婚姻法还大吧?”韩笠讽刺道。 裴晏禹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他心疼地摸摸韩笠的脸,说:“既然她在省医院实习,我爸在那儿治疗的时候她应该也见着了。等会儿咱们出去吃饭时,我问问她。这次回来,是要劝我爸治病的,除此之外,他们说什么,我都不会听。” 怀着满心的烦忧回到家里,一心只担心父亲的病情,结果面对的却是这样的事,换做韩笠自己,同样会既气恼又不甘。 刚才看韦柳钦那蔫蔫的态度,韩笠唯恐她帮不上什么忙。想到裴晏禹得自己面对家中的变故,韩笠对他的父母再怎么厌弃,也想帮他分忧。 第95章 黑色的礁石-4 “真的?!”听见韩笠说的趣闻,黎雅茵吃惊地捂住嘴巴,不可思议地看向裴晏禹,“我头一回听说呢!” 韩笠笑道:“静安那边,好玩儿的事情还挺多。你下回有机会去,就能见到了。” 她看看裴晏禹,不好意思地笑,说:“不过你说的,都是本地人才知道的事吧?我去,就只能当游客,逛逛租界,吃吃大闸蟹吧。”她感叹道,“唉,要是有机会,能去静安工作就好了。” “其实工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找,不过……得看是什么工作而已。”韩笠鼓励道,“只要肯吃苦,在静安落脚,倒不是难事。” 黎雅茵点点头,张口正要说什么,瞥了裴晏禹一眼,又合上了嘴巴。俄顷,她轻声道:“现在,叔叔的病,你打算怎么办呢?” 裴晏禹看她和韩笠聊了一晚上,终于在这时想起关心,心中顿时有些不耐烦。他沉吟片刻,道:“想看看能不能让他去静安治吧。家里只有我妈在,我不能长时间留在趾洲,还是去静安治方便些。” “叔叔的病,要动手术。你打算……捐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点头,心想:不然还能怎么着? 回家以前,裴晏禹和韩笠先把黎雅茵送回她住的酒店。 裴晏禹原本打算在吃饭时多向她问问裴榷的治疗情况,可是他后来发现,她知道的并不多——或者说,她更想和韩笠聊静安。 结果,连裴晏禹得知的一些情况,都是通过韩笠的口,从黎雅茵的嘴里问出来的。裴晏禹为此闷闷不乐,韩笠却不忘冷嘲热讽。 “小姑娘只向往大城市,哪里是真心喜欢他们的儿子?你爸爸要是想给她准备彩礼,那得多少才能够?”韩笠坐在书桌前,对铺床的裴晏禹说。 裴晏禹正心烦得很,听见韩笠这么说,不免是火上浇油。他忍了忍,心想:他冲韩笠发什么脾气呢?这是他们家的事,韩笠愿意陪他一道回来,已经很好了。归根到底,还是裴榷他们莫名其妙而已。 “生气了?”看裴晏禹一直不说话,韩笠放轻了声音。 “没。”裴晏禹直起腰,闻了闻,疑惑道,“什么味儿?” 韩笠也闻了,道:“好像是中药味。” 裴晏禹惊讶极了,他让韩笠先睡,自己出了房门。 没有想到,裴榷口口声声说放弃治疗,从省医院出院,回到家里,竟然在熬中药!裴晏禹吃惊地走进厨房,问道:“爸,你在煎什么药?” “哦,老中医开的方子,管用。我喝了几天,觉得好多了。而且便宜,比起省医院那些专家开的药,不知道好多少倍。”裴榷说完撇撇嘴,分明对那些专家十分不满。 裴晏禹的脑海一片空白,疑心裴榷是不是疯了。他怎么可以自以为是到这个地步?裴晏禹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半晌,裴晏禹道:“爸,既然你信不过省医院的医生。要不,你和我回静安,我们在那儿治吧。” “静安?”裴榷的脸往下压,发皱的脸上挤出了双下巴,“春林的住院费已经那么贵,静安还得了?不去、不去。唉,儿子,既然你是学医的,你应该知道,西医治标不治本。花那份钱,没意思。” 事到如今,裴晏禹无法再低声下气地说话,他正色道:“但是你的病,已经没有时间让你喝中药治本了。” 闻言,裴榷面色一沉。他阴沉地看着裴晏禹,良久,重重地哼了一声,说:“治不好就不治!都这个岁数了,还能享受什么?听天由命吧!” “你听天由命,妈怎么办?”裴晏禹气道。 “她怎么办?她不是还有你吗?”裴榷说完,不耐烦地挥手,“你与其操心这个,还不如赶紧找个媳妇儿结婚。那些专家说,我这个病,还能活一两年。你趁着这时候,把孙子生出来,让我抱一抱,我走得也安心。” 裴晏禹打了个寒颤,说:“你在说什么?接受肝脏移植,好好活着不好吗?为什么要做这种穷途末路的打算?” “什么移植?!”裴榷抬起手,几乎朝裴晏禹的脸上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会接受的!活到这个岁数,哪怕没病没灾,也没几年可活了。让我为了多活几年,切亲生儿子的肝?没那种事情!你想都不要想!” 裴晏禹沉下脸,道:“你的病就得这么治。要是你不治,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 他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治病,我就不结婚。”裴晏禹冷冷地说道。 裴榷的面色一红,在原地踱了几步,站定后问:“你有对象了?” 裴晏禹握紧拳头,没有回答。 他低着头,若有所思,末了重重地点了点头,说:“行。这个病我治,但你得答应我,你要结婚,生个娃。到时候,我和你妈都能帮你带,你只管工作,不用操心。” 看他计划得清清楚楚,裴晏禹忍不住道:“爸,这是你自己的命,你这样和我谈条件,有必要吗?” “你答应了,我才治!”裴榷坚决地说。 闻言,裴晏禹愣了愣。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其中似乎有蹊跷,不禁满是怀疑地打量裴榷。 “你答不答应?”裴榷盯着他的眼睛,俄顷,又转身用隔热手套端起砂锅,把里面滚滚的药汤倒进水池里。 一瞬间,狭窄的厨房里水雾弥漫,药香溢出厨房,飘向整间屋子。 裴晏禹的心脏砰砰直跳,愈发怀疑自己的猜测。他摇了摇头,说:“爸,你不能这样。” “什么我‘不能这样’?这是我的命,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裴榷的鼻孔里喷出气,确凿无疑地说。 “那我的命呢?”裴晏禹一时顾不上确认,脱口而出道。 裴榷不可思议地看他,说:“娶妻生子,天经地义。这每个男人都会做的事情,不就是你命中该做的吗?什么‘你的命’?我只不过想趁着还活着的时候,哦,帮帮忙,给你带带孩子,我顺便也享受享受天伦之乐,这有什么问题?” 裴晏禹哑然无语,一瞬间,感觉全部的热情已经耗尽了。但是,即便如此,生命还在继续着,所以,人还是得做决定。 厨房里的中药味久久没有散去,裴晏禹心灰意懒,问:“是不是只要我答应结婚,你就治病?” 裴榷点头,问:“你在学校,交女朋友了吗?在实习的单位,有没有?” “这你就不要问了。明天,最迟后天,我们一起回静安。”裴晏禹已无心再与他多做争辩,走前说,“别喝中药了,平时调养还行,现在喝,没用了。” 满屋子的中药味像是阴魂似的,迟迟不散。 这房子的隔音效果不行,韩笠在房间里,隐约听见一些动静。虽然听得不十分清楚,可是听见裴榷似乎说了什么威胁裴晏禹的话,仿佛裴晏禹不答应,他就不同意治病似的。 裴榷的所作所为,让韩笠想起古时候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妇。亏得裴榷自认为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竟然想到用这种手段要挟儿子,实在令韩笠齿冷。 但是,裴晏禹回到房间后,却对厨房里发生的事只字不提。 韩笠没有主动问,他便没说。 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话,躺在床上后,关灯睡了。 那张铁架床,还摆在裴晏禹的床旁边。 和上次韩笠到家里时一样,裴晏禹在自己的卧室里安置了那张行军床。在父母那边,解释为他睡行军床,韩笠睡床。 裴晏禹这么说的时候,韦柳钦一脸无动于衷。他知道,母亲自然不会相信他的说法。 但是,那时裴晏禹没有怀疑过,裴榷是否会相信。 归根到底,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和家里联系了。这段时间里,除了裴榷的病外,家中是否发生了其他变故,裴晏禹不得而知。 按理说,他大学还没有毕业,裴榷不应该那么急着要他结婚生子。可是,如果想着自己快死了,想早点儿抱孙子,似乎又情有可原。 韩笠还在家里,裴晏禹最终没有和裴榷正面对峙,一时又想不到方法旁敲侧击,证实自己的猜疑。 无论如何,只要裴榷答应配合治疗,此后的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再怎么说,结婚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裴榷总不至于让他马上结婚,否则不动手术。只要手术做了,后面的事,裴晏禹还能慢慢想办法。更何况,即便到时候他反悔了,说不结婚,已经康复的裴榷总不可能还有别的把戏吧? 思来想去,裴晏禹只觉得对不起韩笠。虽说他从来没想过结婚生子,之所以答应裴榷,只是权宜之计,但他知道韩笠不会接受这样的做法。 夜里,裴晏禹躺在床上,怎么样都睡不着。 他听见身边的韩笠呼吸平稳均匀,便轻手轻脚地起床,到阳台看看月亮,吹吹风。 深夜的月色如水,十分温柔,让裴晏禹想起自己第一次和韩笠约会那天。 他望着银色的月光像是一匹柔软的轻纱,飘飘软软地落在房屋和树木上,天地间仿佛全蒙上一层薄薄的雾,看起来既飘渺又失真,宛若梦境一般。 裴晏禹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如今才有机会看这样的月色,却是因为这么繁重的心事,不由得叹了一声。 谁知,他的气息未落,便感觉韩笠自身后抱住了他。 裴晏禹居然没发现他起床了,不禁惊讶地回头。 韩笠亲了亲他的脸,耳语道:“睡不着?” “嗯。”裴晏禹拉起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想什么?”他轻声问。 裴晏禹的心口一堵,犹豫半晌,问:“韩笠,你会不会觉得,我们分开会好一些?” 闻言,韩笠敛容,目露寒光,反问:“什么意思?你想分手?” “没,当然不是。”裴晏禹连忙否认,在韩笠的臂弯里转身,抚摸他脸色极其难看的面庞,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我是说……你跟着我,一直在受累。我家本来就不好,现在又遇到我爸的病,让你也跟着犯难。要是你和别人在一起,应该会轻松很多吧?起码……你笑什么?” 韩笠收起冷笑,道:“如果不是和你在一起,我现在应该还在石远鹏那里。” 裴晏禹愣住。 “别的不说。当初,能接受我是MB,想和我谈恋爱的人有几个?全是些希望我不是的假仁假义,只有你是真的。虽然你也算不上十分真,但好歹肯为我花钱,还愿意为我卖命。”韩笠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鼻尖,“我的身世、我的经历,但凡摆出来,根本没几个人看得上我。你还在这儿妄自菲薄,说自己不配?别傻了。” 月光落在韩笠的脸上,显得他的表情有些冰冷。裴晏禹心知他还是生气,只能怪他确实傻气罢了。他苦涩地笑了笑,说:“我们这样……很难幸福吧?” “和我在一起,不幸福吗?嗯?”韩笠咬了一下他的鼻子。 虽然疼,可裴晏禹被他逗笑了。他点头,说:“嗯,已经很幸福了。” “那不就行了?”韩笠拨开他的额发,看银白色的月光点缀在他的额头和眉眼上。他摩挲着裴晏禹的额,凑近亲了亲,说:“相信我,没有比和你在一起更好的事情了。” 第96章 忽然的鹿鸣-1 不知道裴晏禹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说服了裴榷那个老顽固到京口医学院附属医院接受治疗。 为此,他们家甚至将那套仅有的房产做抵押借款,筹集了手术和后期治疗的费用。离开趾洲时,裴家可算是举家迁离,借款几乎不可能在治疗结束后凑齐,意味着家产也没了。 这段时间,韩笠几乎没在裴晏禹的脸上看见过笑容。虽然从认识裴晏禹的第一天开始,韩笠便看惯了他的愁眉苦脸,但还是喜欢看他轻松愉悦的模样。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韩笠隐约觉得,除非那对夫妇在裴晏禹不会愧疚的前提下永远消失,否则,裴晏禹的心里会一直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无论何时都不会获得真正的轻松。 但让他们消失、让裴晏禹毫无愧疚,谈何容易? 裴晏禹大概是知道他素来不喜欢裴榷夫妇,所以和父母一同回到京口以后,入院和治疗的事全是自己料理,完全不需要韩笠操心。 韩笠自然想帮裴晏禹的忙,可每当面对裴榷,就得惺惺作态,心中隐隐作呕。 正巧,他们回到京口后,王安便为鹿和旗舰影城的事催促韩笠。韩笠以此为由,没去医院探望裴榷。 他和王安说好,设计稿一旦中标,那么王安得预先支付他一笔酬劳。这么一来,裴晏禹就不需要一边顾及学业,一边照顾家里,与此同时,还得送外卖做兼职,打工挣钱。 近来,韩笠撞见裴晏禹做了一件令他觉得既心疼又心烦的事。 那是裴晏禹开始利用挤出来的时间送外卖的某个晚上。韩笠独自留在家里,埋头画稿,听见裴晏禹回家的声音,同时闻到炒饭的香味。 韩笠忘了给裴晏禹准备晚餐,看见他带回吃的,心中松一口气。 可是,裴晏禹却在他递了一杯清水后,告诉他,那是店家弄错了客人的点单,多做的一份。客人不愿收,他便和客人说好,留下带了回来。 闻言,韩笠的心中一沉。他的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裴晏禹怎么变成这么贪小便宜的人了?但看着裴晏禹埋头吃饭的模样,分明已经饿极了,韩笠没有说出口。 那天晚上,韩笠还发现裴晏禹的腿上多了一道划伤,问过才知道,是在送餐的过程中赶时间,不小心与其他电动车相撞弄伤的。 “没让对方赔吗?”韩笠皱眉。 “不是什么大事,你看,伤口不深,就划出一道血痕而已。我不是伤痕体质,这种伤口好了以后,连印子也不会有的。”裴晏禹满不在乎地说,“就算要赔偿,能赔偿多少钱呢?顶多十几块的药水钱罢了。当时时间很急,要是我缠着对方不放,送单就迟到了。要是遇到客户投诉,反而得不偿失。” 韩笠比他大几岁,从前的经历里遇到的比这糟糕的事情多得多。可是,莫名其妙的,他等到看见裴晏禹如此以后,才意识到生活对人的摧残和折磨。仿佛他以前遇上的那些事,都只是疼而已,而裴晏禹身上发生的,却是苦的。 “这样的日子,等你爸的病治好以后,能结束吗?”韩笠忍不住问。 裴晏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直至听见韩笠这么问,他忽然有些恍惚。他不禁害怕和烦闷,犹豫了一下,耐心地解释:“从我们还没开始交往以前,我就是这样一个终日为了钱操心的人。这你也不是不知道嘛。” 见韩笠听罢眉头紧锁,裴晏禹往他的肩头倚靠,打趣道:“难不成,你只乐意看我为了你拼命赚钱,其他人都不行?”他顿了顿,“那毕竟是我的父母。既然决心要治病,当然尽量打点清楚才好一些。加上实习结束了,这段时间等着毕业,我也有点儿时间。等我爸的病好了,我也要上班工作,肯定没有功夫再做这种费时费力的兼职了。韩笠?” 韩笠心中烦闷,摇了摇头,叹气道:“我不想看着你到处奔波辛苦,这让我觉得自己非常没用。” 闻言,裴晏禹吓了一跳,连忙说:“千万不要这么想!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也为我牺牲过很多,不能再有这样的想法了。何况,我跟着你,过得是苦是甜,都是心甘情愿,从来没想过靠你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不需要你‘有用’,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行了。” “可是,如果我帮了你很大的忙,也牺牲了很多,但还是没让你过上好日子。那有什么意义呢?”韩笠困惑道。 “当然有意义。”裴晏禹不知韩笠为什么突然如此,笃定地说,“像你说的,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是最好、最幸福的事了。” 纵然裴晏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依然没有解开韩笠心中的困惑。 看着裴晏禹被生活中那些俗事、琐事纠缠的模样,韩笠渐渐无法判断他们过得究竟幸不幸福。 别的不说,单是他们家把就医的地点选在京口医学院附院而非静安的医院,便是裴晏禹已经在其中做了权衡和退让。 京附院的治疗条件比春林那边好一些,有京口医学院作为依托,在技术水平方面,全省能排进前三名。而且,治疗费用相对静安来说,要少很多。 这段时间,裴晏禹在静安的实习已经提前结束。他等着毕业,正好能够照顾住院的裴榷。 裴晏禹曾想过让韦柳钦到家里来一起住,不过这样的提议,几乎不需要韩笠反对,韦柳钦就先拒绝了。 如此倒好,韩笠确实不愿和她同住,他看得出,裴晏禹之所以会那么想,只是希望能省下一笔费用在京口安置韦柳钦。 韦柳钦一副宁死也不会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模样,说要用自己的钱,在京附院附近找便宜的旅馆。 居然,真被她找到了那样的旅馆。 韩笠没去看过她住的地方,但听裴晏禹说起,从裴晏禹的表情看,他猜到那恐怕不太像样。他同时看得出来,裴晏禹复杂的表情当中,掺杂着烦恼和释然。 江南到了梅雨季节,终日阴雨绵绵。仿佛所有的东西都沾上了湿气和霉气,在闷热和阴沉当中反复徘徊。 因鹿和旗舰影城将建在江边,江畔的空气湿度大,在梅雨季节最受影响,故而韩笠在设计的过程中,把这样的情况列入考虑的范围。 把设计稿交给王安时,韩笠将各种设计上的特点一一说明,以防投标时王安被问起,作为“设计者”的他答不上来。 韩笠看得出来,王安对这样的设计非常满意,成竹在胸。看见他的反应,韩笠的第一个想法时:钱到手了。 这样的想法令他错愕了两秒。 王安踌躇满志,笑道:“等过两天,我把定金给你。” 韩笠讶然,失笑道:“还没中标,你就这么有自信吗?” “不是自信,是相信你。付你定金的钱,我还是有的。不能让你白干活嘛,辛苦这么长时间了。”王安得意地挑眉,将打印好的设计图打开,铺在玻璃窗上。 窗外虽然阴雨绵绵,但终究有些光线。 被光线穿透的图纸略显透明,其上的线条似乎留在了玻璃上,宛如上面的建筑提前修建在窗外的风景里。 “哎呀,这个设计,真是不愧‘江南’的名字。瞧瞧,简直太适合这种梅雨天了,既庄重又静谧,看着像是大家闺秀,却还有一丢丢小家碧玉的感觉。你说,真要是建在江边,再遇上这种天气,岂不是美死了?”王安啧啧称赞。 韩笠含蓄地笑了笑,说:“希望它能让建诚一举成名。”更重要的,是要打败志杰。 “当然,那当然!”王安把设计图小心翼翼地卷起,挥挥手,满不在乎地说道,“志杰这回,肯定不行。我虽然画不出稿子吧,但鉴赏能力还是有的。卢智杰的设计向来没什么灵气,而且不擅长因地制宜。他是西北人,对江南这一带,根本不了解。上回你的‘春海’已经给鹿和那边留了好印象,这回一定没问题!” 听他这么说,韩笠不禁有些期待看见卢智杰败北的模样。他微微一笑,说:“那我先回去了,如果对图纸有什么问题,再给我打电话。这段时间,我家里有些私事,不一定能常留在公司。” 自从和韩笠变成“合作”关系后,王安完全不在乎韩笠能否按时打卡上班。他把图纸放进筒子里,点头道:“哦,好,慢走。路上小心。” 参加瑞士自由奖的事,韩笠自然没有告诉王安。如今鹿和旗舰影城的设计图已经交出去,他便可以专心为参赛做准备了。 与王安道别后,韩笠开车回京口。 霪雨让天地昏昏冥冥,细雨落在窗上。雨刮器缓缓地划动着,没有雨声,更显出无力。 韩笠回到京口,往家的方向。 途中等红绿灯时,他看见了一个为了送外卖,骑着电动车在车流中四处窜行的外卖员,黄色的雨衣在灰暗的天色中显得格外抢眼。 那人在车流中穿梭,本已经非常危险,但他还是单手骑车,另一只手握着手机,像是抓紧时间刷单。 裴晏禹做兼职时,是不是也是这副模样? 看着这个为了挣钱不顾危险的外卖员,韩笠皱起眉头。 本应该直行的十字路口,当直行和左转的绿灯同时亮起,韩笠考虑过后,打了左转的转向灯。 裴晏禹这个时候应该在送外卖,他打算去京附院看一看裴榷,见见那对裴晏禹不辞辛苦也要尽心孝顺的父母。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很长时间没有更新了。新的章节,韩笠以前的亲人会出现,不过他不一定知道那是亲人。 第97章 忽然的鹿鸣-2 “唉,家里现在这样的情况,小雅不同意,那是正常的。”裴榷虽是叹气,言语中颇有些愤愤之意,“但裴晏禹那小子已经答应我,马上找对象结婚。我就不信他还能拿这种事糊弄我!这回,无论如何要把他从邪门歪道上拉回来!” 听见病房里传出的说话声,韩笠心中警觉,立即停下脚步。 韦柳钦小声道:“他现在还和那个人住在一起,这事能行吗?” “怎么不行?我不信,难道裴晏禹还能眼睁睁看着他老子病死?!你嘀咕个什么劲?他变成现在这样,还不是怪你从小没管教好他?我在厂里忙得团团转,你闲得发慌,也不晓得看紧儿子,让他变得像现在这样,不伦不类、不男不女!”裴榷沉声道,“等着吧,他和那小子,准成不了!那小子是什么人?但凡和他多聊两句就知道,根本吃不了苦!大城市里长大的少爷,优渥惯了,哪里能好好过日子?裴晏禹是想不开,被那张脸迷住了。他终究是个普通人,得过普通日子,玩不了那么刺激的,一定会回归家庭,像正常男人那样结婚!我的儿子,我知道!” 尽管被丈夫指责,但韦柳钦没有委屈,而是忧心忡忡地说:“但我们家现在这个条件,哪里能有姑娘肯跟晏禹?你还要他马上结婚,根本不可能的。” 裴榷啧啧两声,声音压低许多,说:“所以我才说,大城市里的人靠不住,都是势利眼。裴晏禹再怎么也是个大学生,还能在静安有份稳定的工作,这条件放回趾洲,还不是人人抢着要的?你去问问,还是给他在家里找一个吧。要不,问问他,班上有没有农村、城镇出身的女同学?” “我瞧着那个姓曲的姑娘不错,那天聊了两句,是茶圩人。”韦柳钦若有所思地说,“和我们,算是半个老乡了。” 裴榷一听乐了,说:“那不正好?我住院到现在,那姑娘几乎每天都来,难道不正是对我们儿子有意思?你问问儿子的意思。说不定能行!” 韦柳钦低声说:“他俩看来只是好朋友的关系,要是能行,不早就行了吗?” “得让儿子也主动!不然人姑娘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裴榷的声音虽然无力,语调却显得掷地有声,“他不去,我这病就不治。明天我就不去检查,看他动不动?!” 听着这对夫妇的对话,韩笠幽幽地眯起眼睛。他余光瞄见有护工扶着一位病人走进,正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他,他随即转身离开了。 从趾洲回来,韩笠一直奇怪为什么裴榷会被说服,来到京口治病。现在听他们夫妻二人的话,看来裴晏禹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和父母达成了协议,做出妥协。 结婚?韩笠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中泛冷。从看上裴晏禹那一刻起,韩笠就没有将他和“结婚”联系在一起。 裴晏禹怎么可能结婚?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同性恋,如果结婚,那就是骗婚。作为父母,居然希望自己的儿子骗婚,简直毫不掩饰自私自利的面目。 现在裴晏禹的父母认定是他把裴晏禹“带坏”的,殊不知,裴晏禹在遇见他以前,就喜欢其他男人了。说来讽刺,若不是裴晏禹先喜欢了别的男人,未必会看上他。 现在倒好,他替那个人背起了这桩罪。 裴榷他们打的好算盘,想给裴晏禹安排婚事,看上的那个曲姓女子想必是曲胜寒。曲胜寒每天都来看望裴榷,这倒是韩笠没有想过的。 难道,曲胜寒真对裴晏禹有意思?明知道裴晏禹是同性恋,还动这种心思,是不是太傻? 自从上回从裴晏禹那里听说曲胜寒对自己的评价后,韩笠曾经对曲胜寒的好感就消失殆尽了。如今听说裴榷夫妇想把她纳为儿媳妇的人选,韩笠更是本能地厌恶那个女人,以至于险些忽略当初落难之时,曲胜寒帮过他的忙。 裴晏禹每天为了还清家里的债务、凑齐父亲的治疗费用,忙得晕头转向,结果那两位在医院里做的却是这种打算,韩笠打心里头为裴晏禹不值。可是,裴晏禹的傻,他又岂能说不理解?换做当年,他为韩小怜做的那些事,放在他人眼中,同样不值吧?可他到底还是做了。 自己经历和看着心爱的人经历,终归有所不同,韩笠没有办法不拿出双重标准。 事到如今,韩笠已经不打算因为裴榷和韦柳钦是裴晏禹的父母就对他们包容和怜悯。他当然爱裴晏禹,可是,他只爱裴晏禹。 韩笠没有离开医院。他在住院部的院子里,给裴晏禹打电话,问他身在何处。 得知裴晏禹正在送外卖,韩笠心一横,道:“我在京附院,现在挺晚了,你过来,我们一起回家吃饭。” “你在医院?”电话那端,裴晏禹的声音几乎淹没在车流声中,“为什么?” “本来想看看你爸,结果,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事。”韩笠淡漠地回答。 不知裴晏禹是否想到什么,问得小心翼翼:“怎么了?” 听他心虚,韩笠顿时觉得荒谬,轻描淡写地问:“听说,你要结婚了?” 起初,裴晏禹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那是敷衍我爸的。” “我要你现在过来,别送什么外卖了。”韩笠只觉得心烦,不想在电话里听裴晏禹解释。 “韩笠……”裴晏禹非常犹豫。 “是我最近太惯着你了,所以你觉得怎样都可以吗?裴晏禹,我现在在医院的住院部,你马上过来。我不想再重复了。”韩笠冷冷地说道。 裴晏禹大概愣了一下,随即回答说:“好,我现在过去。你等等。” 挂断电话,韩笠悄然地松了一口气。幸好,裴晏禹没有真因为缺钱掉进钱眼里,连他的话都不听。 诚然,韩笠从认识裴晏禹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这家伙缺钱。他们的关系,也是从金钱关系开始的。这段时间,裴晏禹很需要钱,韩笠给不了他,看他辛苦,心中自然愧疚。可一旦想到裴晏禹这么做全是为了裴榷,为了一个用不治病来威胁儿子结婚的父亲,韩笠实在没有办法容忍,他宁可裴榷死。 回到住院部的大楼,韩笠心血来潮,去外科看看曲胜寒在不在。 大楼的电梯人满为患,每扇电梯门前都占满了人。 韩笠曾经来这里住过院,如果曲胜寒没有换科室,应该还在原本那层楼。 他等了将近十分钟,没有等到电梯,好不容易看见一扇门打开,那架电梯并不通往他想去的楼层。 韩笠没有耐心,在电梯门关门之际挤进轿厢里,按下就近楼层的按钮。 外面似乎下起雨,轿厢里不少人拿着雨伞,在密闭的空间里,充满潮湿、闷热的气息。 怎样才能让裴晏禹摆脱那对夫妇?想到裴晏禹对自己的隐瞒,韩笠心中充满不确定。或许,真得等到手术结束后,他才能把裴晏禹带走。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连肝都切给裴榷,只要裴晏禹愿意,他与父母间,倒算得上两不相欠了。 其实欠与不欠,还不是看当事人有没有良心?但凡心狠一些,又哪里有功夫算这笔债?早就走了。 雨水、消毒水、汗味……这些充斥在轿厢里,让韩笠的胸口发闷。 终于,电梯抵达他要去的楼层,他立刻往外挤,嘴里说道:“借过一下。” 正逢电梯外有人要往里挤,韩笠险些与之撞个正着。 他不耐烦地躲开,抬头看见另一个要进电梯的人。 四目交汇,韩笠和对方都愣了一愣。 对方明显忘了进电梯,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面对这张和自己十分相似的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韩笠在最短的时间里让自己做到无动于衷。因为,如果他也惊讶,那么就和杜唯秋一模一样了。 “杜老师。”韩笠想微笑,但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抽搐。 杜唯秋的眼中掠过惊讶,俄顷道:“你好。” 第98章 忽然的鹿鸣-3 也许是心理作用,韩笠感觉周围的人似乎正用惊奇的目光看他们。 杜唯秋的样子,看起来是不打算进电梯了。在电梯门关上以前,韩笠走了出来。 “真巧,在这儿遇见您。”电梯门关上后,韩笠用傲慢的语气漫不经心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杜唯秋显得十分拘谨。他点头,说:“嗯,挺意外的。” 瞧见他的态度,韩笠不禁敏感地猜测:为什么杜唯秋这么不从容,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 “杜老师来看病?”韩笠说着,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是骨科。 “哦,没有。有个朋友在这里,送点东西过来。”杜唯秋说这话时,眼神飘忽不定,但他很快看向韩笠,“身体不舒服?” 他努了一下嘴巴,笑道:“还行,心里不太舒服而已。” 闻言,杜唯秋讶然。他犹豫了一下,说:“心理咨询中心从那边的廊桥走过去就是。” 韩笠不敢相信他居然当真,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冷笑道:“杜老师,您在开我的玩笑吧?” 杜唯秋错愕,仓促地笑了笑,重新按了向下的电梯按钮。 他看起来似乎对裴榷住院的事毫不知情,韩笠心想裴晏禹应该不会告诉他。怕只怕,那个叫做曲胜寒的女人多嘴,毕竟她曾说过杜唯秋是她的朋友。 想到裴晏禹很快就会到住院部,韩笠不愿再和杜唯秋多待。 电梯升上来后,杜唯秋匆匆看过韩笠一眼,不说道别便走进电梯里。 韩笠自然无意与之寒暄,等电梯门关上后,他看其他电梯暂时不会抵达,索性朝心理咨询中心的方向走,搭乘那里的扶手电梯下楼。 不料,韩笠才走到心理咨询中心的入口,便遇上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 对方看见韩笠,惊奇地咦了一声。 韩笠莫名其妙,与之擦肩而过后忽然想到对方说不定是觉得他长得像杜唯秋,所以心生困惑。思及此,韩笠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等走远后才猛然间想到一件事。 他连忙回头,朝那位医生喊道:“医生,等等!” 对方可能早把韩笠放在心上,闻言很快回头,又在韩笠跑到面前后,露出微笑。 “医生,您好。”韩笠礼貌地问候,端出乖觉的态度,问,“医生,您是不是认识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 听罢,医生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失笑道:“您不是杜先生?啊,真不好意思。刚才我是认错人了。我说呢。” 韩笠连忙说:“杜唯秋是我的哥哥。请问,他找您做心理咨询了?” “嗯……”他抱歉道,“这是病人的隐私,我不方便透露。” 韩笠吃惊道:“他得了什么病?” 医生面露懊悔,随即正色道:“很抱歉,这是病人的隐私。” 韩笠往他的胸牌上瞥了一眼,上面写着他是一名心理医生。难道杜唯秋得了心理疾病? “我是病人的家属,没有知情权吗?”韩笠做出为难的模样,“我哥最近变得有些奇怪,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现在既然知道他来找您做咨询,请您把他的情况告诉我,这样我们在家才能知道怎么和他相处。这样对治疗也有好处吧?” 医生若有所思地听完,注视他片刻,说:“可是,杜先生说他是家中的独生子,没有弟弟。” 闻言,韩笠僵住,顿时收拾起脸上所有的客套,冷冷地看着这名心理医生。 “刚才认错人,非常抱歉。我先去工作。先生,您如果有什么要咨询的,麻烦请先到门诊处挂号。”他说完,淡淡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韩笠鲜少被人当面揭穿,医生离开时的笑容对他而言简直像是羞辱。他恼羞成怒,想到杜唯秋如果在这家医院看病,岂不是极有可能遇见裴晏禹?哪怕裴晏禹已经清晰表态,可是韩笠依旧不希望他们见面。 况且,刚才杜唯秋的态度实在可疑,像是有事情隐瞒,害怕被发现似的。好好的,怎么会出现心理疾病,到了到医院看诊的地步?韩笠只觉得糟心。他愿意相信裴晏禹对自己一心一意,可是裴晏禹这个人太善良了,万一知道杜唯秋遇上困难,非生出同情心不可。 韩笠才来到住院部楼下的院子,便和赶来的裴晏禹遇上。 他穿着黄色的送餐服,头上戴着黄色头盔,脸和胳膊都被晒得通红,一脸焦急的模样看在韩笠的眼中,既心疼又心烦。 “你拿的什么?”韩笠发现他的手里拎着一盒外卖,皱起眉。 “这……顺道送过来的。你等等,就在三楼,我很快。”裴晏禹说着往电梯跑,在几架电梯前徘徊数度徘徊,最终选择跑楼梯。 望着他匆忙的背影,韩笠不禁怀疑他的焦急是为了和自己见面还是担心不能按时把外卖送出。韩笠不堪忍受地啧了一声。 韩笠的怀疑在裴晏禹再次出现时,得到了证实——裴晏禹送完外卖后,看起来很轻松,像是完全松了一口气。 “吃过了吗?”裴晏禹笑问。 韩笠笑不出来,反问:“我直接点一份外卖,是不是能更快见到你?” 裴晏禹听罢怔住,笑容消失了。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解释道:“那是赶来的路上,系统派的,我看正好顺路所以才接。今天已经拒绝好几单了,再拒绝会被扣分。” “那你能不能干脆退出那个该死的外卖软件?”韩笠不客气地问。 面对他的怒气冲冲,裴晏禹的面上一僵,不禁想韩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无理取闹?他很快想到赶来前接到的那通电话,知道韩笠的心情不好与自己大有关联,态度便软化下来。 他摘掉头盔,试着心平气和地解释:“之前在家里,我爸不愿意接受治疗。他说除非我结婚生子,否则宁可病死。我总不能看他死吧?他是我爸。婚我当然不会结,只是暂时答应他。他现在不是已经来治病了吗?等他病好了,我不结婚,他总不可能像泼妇似的哭闹上吊。到时候,事情就都解决了。” “他现在和泼妇有什么区别?”韩笠瞪眼道。 裴晏禹不知该如何反驳韩笠,但裴榷毕竟是他的父亲,听到裴榷被这么说,他的心里头终归有些不舒坦。 看裴晏禹低头不吭声,韩笠知道他不爽快。在韩笠眼中,裴榷的病不管治不治,这个人已经没救了。裴榷他们怎么想,韩笠不想管,但他在意裴晏禹的想法。 “你爸为什么用不治病威胁你?你还没毕业,这么急着让你找老婆,还用命来要挟,这不奇怪吗?”见到裴晏禹的睫毛微颤,韩笠心中一凛,“他知道你是同性恋了。你妈告诉他了。” 这事裴晏禹一直瞒着韩笠,现在被揭穿,他顿时没了底气,小声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妈告诉他的。” “呵!”韩笠听罢冷笑,“他们明知你是同性恋,还让你去结婚?!裴晏禹,别告诉我,你不混圈就不知道什么叫‘骗婚’。这样的父母,你还孝顺他们做什么?!” 裴晏禹着急道:“不是说了,只是搪塞敷衍。我绝对不会结婚嘛!” “但他们已经盘算着给你找媳妇儿,人选都有了。”韩笠刻薄地说道。 裴晏禹不明白为什么韩笠一定要纠结这件事,事实很清楚:不管裴榷他们怎么打算、怎么安排,他只答应他们在治好病后结婚,而那只是权宜之计,他绝对不会结婚的。可是,为什么韩笠非要钻牛角尖呢? 他痛苦地捂住额头,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努力保持平和,说:“韩笠,你听我说。我不管他们怎么盘算,如果他们真给我找到‘对象’,我会做的只有拖延。我会把我的立场和难处向对方说清楚,希望对方能帮我一起瞒过他们。等到我爸的身体痊愈,一切就都结束。我知道你讨厌他们,我也不喜欢。但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我不可能拒绝他们的要求。等我爸康复,到时候我和你远走高飞,和他们断绝关系,这样可以吗?” 韩笠没想到裴晏禹会说到这个份上,吃惊极了。可他没有表现出来,免得裴晏禹认为事情有回旋的余地。他眯了眯眼睛,道:“你发誓。” “我发誓。”裴晏禹肯定地说,“如果你可以为了我,斩断和过去的一切联系,舍弃对你来说至关重要的人,那么我也可以。” 裴晏禹这么说时,韩笠不止想到了裴榷夫妇,还有杜唯秋、曲胜寒……以及那些他不认识、没见过的,所有跟裴晏禹有牵连的、被裴晏禹放在心上的人。韩笠真的曾试图包容他们,然而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韩笠省心。 韩笠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说:“好。裴晏禹,你说过,如果有一天我觉得被你辜负,我可以毁了你。现在,我要你用这个再发一次誓。” 不安以简短的速度从裴晏禹的心头掠过,可是,看着韩笠充满灼热和焦虑的眼睛,裴晏禹想不到不安的理由。他怎么可能辜负韩笠呢?何况,他与过去的联系早已断得差不多,只剩下父母没有舍弃了。 “我发誓,但凡我今天说的,有一样没有做到。你可以毁了我。”裴晏禹说。 听罢,韩笠心疼地蹙了蹙眉头。他凝视着裴晏禹认真的眼睛,将手轻轻地放在他的头顶,轻声道:“对不起,但我没有办法。我受够了。” 第99章 忽然的鹿鸣-4 那天过后,裴晏禹再没有送过外卖。 临近毕业之际,家里遇到这样的事,裴晏禹已经没有时间再找另一份工作。所幸,当他重新联系静安市第五医院,那里曾经接收过他实习的领导还愿意给他机会,允许他在毕业后去报到上班。 如此一来,工作就有了着落。 事到如今,裴晏禹已经没有精力再顾忌在哪里会遇见杜唯秋。手术过后,他也好,裴榷也好,都需要康复治疗的费用,韩笠不让他做兼职,他起码得有一份工作让自己糊口。 对于韩笠的要求,裴晏禹自然清楚他的难处,可是偏偏裴晏禹自己也有委屈,所以誓是许了,也愿意遵守,心底还是有些不服气、不爽快的。 裴晏禹之所以马上决定去五医院上班,多多少少有赌气的成分在。但是,他想:既然已经为韩笠而许下那样的誓言,就不必再畏首畏尾了。 手术的日子很快订了下来,在裴晏禹毕业前夕。 韩笠逼迫他发誓前,似乎早已有了准备,所以当后来裴晏禹说起手术的费用,他毫不犹豫、不容置疑地表示手术的费用他会出。 当时,裴晏禹看着他的表情,心中纵然想着不该如此,却不敢再说什么忤逆他的话。韩笠跟着他,已经太辛苦了,如果他连付出都不允许韩笠去做,那他还能为韩笠做什么呢? “手术费用筹好了?”听到儿子这么说,韦柳钦惊讶至极,很快,她古怪地打量裴晏禹,“是你自己筹的钱,还是他给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和韦柳钦交谈的时候,“他”这个字成了特指。裴晏禹近来已经疲惫到没有精力撒谎,如实道:“韩笠准备的,但以后我会还给他。” 韦柳钦满不相信,说:“你最好会。别忘了,你答应了你爸,是要结婚的。” 裴晏禹听见“结婚”二字就心烦,淡漠地回答:“我没忘。” 也许是他的逆来顺受让韦柳钦惊讶,她狐疑地端量他,半晌竟道:“那就好。本来男人和男人就不该在一起,这不是大自然的规律!但你既然和他好过,那也没办法了。他肯为你出钱,人应该还行吧。你俩玩玩也没事,最后你找人结婚就成。” 闻言,裴晏禹面色霜白,难以置信道:“妈,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有什么问题?”韦柳钦莫名其妙,正色道,“再说,你是真喜欢他?你喜欢的是别人吧?” 裴晏禹听罢一愣,问:“你说什么?” “叫杜唯秋是吧?你喜欢的那个人。”面对愣住的儿子,韦柳钦厌恶地皱了皱鼻子,“那天在医院见过,忘了在几楼了,认识小曲的。我原先看,以为小曲认识那个姓韩的,还有点生气,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姓杜,是你们学校的老师,还是你的辅导员。我听小曲说,那个杜老师是趾洲人,和你同校?合着当初你非要到京口医学院上学,是因为知道他在那里当老师啊!你爸一直以为你一心一意到东部城市谋发展,如果让他知道,你是为了男人,非气死过去。现在,既然那个杜老师已经结婚了,你找姓韩的代替他也没用,还不如安安分分结婚。” 裴晏禹听了半天,无心向她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哂笑道:“妈,我们家穷成这样了,才借了韩笠的钱给爸动手术,你这么说有意思吗?” 她听完面色涨红,憋了半天,道:“你们本来就不正常,我说两句怎么了?你信不信?你爸要是知道手术的钱是韩笠给的,宁可死也不会进手术室。” “眼下轮不到你们做决定,我会签字的。”裴晏禹气得发抖,“等他的病好了,我会亲口告诉他,钱是韩笠给的,他能活下来全靠韩笠。” 韦柳钦大吃一惊,叫道:“儿子,你疯啦?!” 裴晏禹知道自己还没疯,可是他最近总有感觉,自己迟早会被他们逼疯。他没有回病房向裴榷告别,怒气冲冲地走向了电梯间。 裴晏禹气归气,回家的路上,回想韦柳钦的话,却发现其中的一些问题。 她怎么会在医院里遇见杜唯秋?杜唯秋的家里又出了什么事,所以他不得不到医院来吗? 已经决定再不关心杜唯秋,裴晏禹晃了晃脑袋,把这些疑问甩出去。可是杜唯秋和曲胜寒的见面却免不了让他有所顾忌。 知道裴榷住院后,在医院上班的曲胜寒时不时会去病房看望他。裴晏禹看得出来,父母很喜欢曲胜寒,甚至有让她成为儿媳妇的意思。 之前,裴晏禹要做兼职,每次到医院探望裴榷,都是来去匆匆。他一直没有机会找曲胜寒详谈,问问她为什么总来,现在得知她和杜唯秋在医院见面,不禁担心她把裴榷住院的事告诉杜唯秋。 赶快做手术,赶快出院。裴晏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祈祷。 手术的费用,是韩笠提前向王安预支的设计酬劳。尽管鹿和旗舰影城的竞标结果还没有出来,不过王安对此十拿九稳,给钱给得十分大方。可是裴晏禹知道,那是韩笠出卖骄傲和自尊换来的钱,他曾经还劝说韩笠不要帮王安代笔,可如今却享受着这带来的好处。 他绝对不能够辜负韩笠,裴晏禹很少相信命运和上苍,但这回他真的希望有一个别的什么力量能够扭转这一切,让这一路以来的糟糕走到尽头。 公车到站,裴晏禹下车,打着伞往家走。 正是梅雨时节,总有这样的细雨,密密麻麻,令人心烦。 裴晏禹路过水果店,犹豫以后买了半斤葡萄,打算留着让韩笠下班回家吃。 回到自家楼下,裴晏禹还没上楼,便先留意楼下停的一辆轿车。 裴晏禹平时往停车位看,多是想看看韩笠会不会提前回家,这回引起他注意的却是一辆加长轿车。 这辆黑色的轿车,车身不但比一般的轿车长,宽也更宽一些。裴晏禹不懂汽车,但看车标便知道价格不菲,惊讶地想:这会是哪位大人物的车? 正这么想着,裴晏禹突然看见车头的灯闪了闪。 他吓了一跳,这才看清车里有人。生怕自己盯着看的时间太长,打扰了人家,裴晏禹加快脚步往楼洞里走。没想到,他才收伞,便听见车的喇叭声。 裴晏禹的脚步顿了顿,狐疑着车里的人是不是在叫他。 尽管觉得不可能,他还是好奇地转身。 只见一个穿着黑色西服,像是保镖似的男人下了车。他打着一把黑伞,朝裴晏禹走来,问:“请问,是裴晏禹先生吗?” 裴晏禹懵了,俄顷才愣愣地点头,应道:“我是。” 第100章 忽然的鹿鸣-5 自从有了上回在游艇上的经历,裴晏禹对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富豪产生了警惕。他毫无根据地认为这一定与韩笠有关,并且产生很不好的预感。 黑衣男人在距离他不远处停步,微微颔首,道:“您好,车里是江山集团的执行董事范美胤女士,她与韩笠先生的父亲是故交。听闻韩笠先生目前和您同居,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她有些事情想和您聊一聊。请问是否方便上车详谈?” 裴晏禹原先害怕是石远鹏之流再度找上门,万万没有想到是韩笠父亲的故交。可是,韩笠从小没有父亲,裴晏禹记得很清楚,他说韩小怜是他父亲在外养的情妇,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他们母子,再没有音讯,他一直不知道父亲是谁。怎么现在突然出现一位“故交”,而且看起来派头还不小? 像裴晏禹这样的“平民百姓”,平日里吃穿住行,顶多能记住一些将品牌标注在外的公司,而那些从不用公司名称作为品牌推广的企业,他哪里能注意到? 但是,尽管对江山集团闻所未闻,裴晏禹看这个男人气度不凡,再看那辆加长汽车更是自己这辈子很难触及的造价,自然不敢小觑。 裴晏禹犹豫道:“如果是要找韩笠,他现在还在上班,要晚点儿才能回来。我从没听韩笠提起过范女士。对不起,我虽然是他的朋友,不过范女士既然是长辈,我不方便在韩笠不在的时候直接和她见面。” 闻言,黑衣男人的脸上流露出惊讶。他大概没想到裴晏禹会拒绝,沉吟片刻,道:“裴先生,顾先生生前与范女士是故交。顾先生去世后,她一直在寻找顾先生的后人,直到最近才有韩先生的消息。范女士已经年近六旬,听闻有韩先生的消息,立即从美国回国。范女士十分关心韩先生,希望您能够体恤她的心情。” 他的话说得彬彬有礼,裴晏禹却听得蹊跷。既然这位范女士已经知道韩笠和他同居,还能认出他,说明在来以前没少做调查。说着很关心韩笠,为什么找的却是他? “你们见过韩笠了?”裴晏禹问。 黑衣男人见他依然迟疑,皱起眉头。 裴晏禹看他面色生变,心头一紧,想着对方毕竟看来有钱有势,得罪不起,只好不再坚持,说:“不好意思,那麻烦您了。” 他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微微一笑,转身前道:“请随我来。” 车门打开后,裴晏禹不能马上看清车内的全貌。他才把雨伞收起,黑衣男人便将伞接了过去。 “谢谢。”裴晏禹低头看见一位穿着旗袍的女士坐在车内,正对他和蔼的微笑,不由得一愣。 有两排座位,裴晏禹选择在她的对面坐,又不与她面对面。 车门关上那一刻,裴晏禹没来由地紧张,面对这位面目颇具异国风情的老妇人,他握紧拳头,问候的语句从发紧的喉咙里吐出:“您好。” “你好。”范美胤有着明显的港岛口音。 裴晏禹不知道如何和这样的人物相处,也不敢观察周围的环境。那个男人是司机,始终举着伞站在车外。车里只有裴晏禹和这位素未蒙面的妇人,她对裴晏禹而言只有一些关于韩笠的,并未确凿的关联。 “不知道我的司机有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范美胤微笑问。 裴晏禹点头,恭谨地回答:“嗯,他说您是江山集团的执行董事,是韩笠父亲的朋友。不过……” 她的眉目带笑,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 “韩笠从没说过他的父亲是谁,我更没听说过他父亲的朋友。”裴晏禹如实道。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很惊讶,可裴晏禹看得出来,这在她的意料之中。 范美胤的态度始终谦和,似乎没有架子,耐心地说:“韩笠的父亲是鹿和集团的上一任董事长顾辽山,他同时也是鹿和集团的创始人。鹿和集团,想必你有所耳闻。” 裴晏禹听得愣住,即便他不知道鹿和集团的旗下究竟有多少产业,但他至少知道鹿和院线的覆盖面。 鹿和是在境外注册发家的企业,开始在国内发展后,更是大力拓展其市场份额。那时候,很多小地方都以有“鹿和电影院”为洋气的象征。裴晏禹很小的时候,鹿和影院进驻趾洲市,他见证过那种家家户户争先购票观影,“万人空巷”的场景。 如今,几乎所有像样点儿的城市都有鹿和电影院。即便在大中城市里,人们提到上佳的观影体验、新鲜的电影资源,第一个联想到的还是鹿和。 最近,鹿和更成为常常出现在裴晏禹生活中的词汇,因为韩笠设计的“江南”将代表建诚参加鹿和旗舰影城的竞标。这对他们而言本就十分重要,更毋庸提现在他们还等着那笔设计费。 裴晏禹万万没有想到,这家最近常常被他们挂在嘴边的企业居然真的和韩笠有关,而且韩笠的父亲居然是鹿和的前董事长! 一时间,裴晏禹懵了,眼前范美胤的气度让他相信她的身份,可是她所说的内容对他来说却太过离奇,让裴晏禹怎样都衔接不起来。 “可是,韩笠从没说过他的父亲是顾辽山。”何况,裴晏禹根本不知道鹿和集团的前董事长是顾辽山,他隐约感觉自己曾在何时听过这件事,但如论如何都回想不起。 范美胤的细眉挑了一下,嘴角流露意味深长的微笑,道:“与韩小怜女士的交往,对辽山来说,或许不是太体面的事。” 裴晏禹闻之哑然,心里虽然知道那是上一辈的恩怨,韩笠是私生子也是事实,可是想到韩笠从小受的苦,听见她这么说,依旧忍不住生厌。 他猜想既然她在和韩笠见面前先找到他,肯定是带着目的前来,既然如此,寒暄闲聊大可不必,于是问:“请问您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她惊讶地端量他,半晌,她的微笑变淡,语气也冷淡许多,说:“来前,我听说你和韩笠遇上了一些困难,你家中的变故似乎不好解决。这对我来说,倒不是难事。我来找你,是希望可以帮助你,当然,初衷是为了帮韩笠。” 裴晏禹丝毫没有从她的神态出看出任何“帮助”的热心,越发提防。 “韩笠是辽山唯一的子女,辽山去世后留下的财产,韩笠是第一顺序继承人。但因为韩笠没有出现,辽山的弟弟顾辽章继承了他留下的遗产。如此一来,相当于是韩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剥夺了继承权。辽山生前曾经向我提起过韩笠母子,我可以证明韩笠有继承权。只要他继承辽山包括鹿和集团在内的所有产业,你们最近遇到的困难,应该都可以迎刃而解。”她说话的语气,仿佛势在必得。 待她说完,裴晏禹脑海中出现的唯一一个字眼,是“钱”。一大笔他无法想象的巨额财产,好像真的可以将他从生活的窘境当中解救出来。有了钱,韩笠不需要再靠给别人代笔挣钱,裴榷的治疗费用也不在话下。无论裴榷他们是不是贪钱的人,以他们的个性,最终一定会屈服在钱财带来的势力下。他们再不敢对韩笠说三道四,他也能够有一个在他们眼中世俗无比的借口离开那个家。 可是,任凭他独自浮想联翩,那毕竟是韩笠的事、韩笠的钱,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在外人眼中,他们没有关联。裴晏禹不解道:“这是好事,您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韩笠?反而先来找我?”他实在不喜欢范美胤为了维持体面而拐弯抹角的态度。 范美胤好像也不喜欢裴晏禹,很快,她脸上最后的和颜悦色消失了。她扬了扬嘴角,没有一点笑意,说:“因为我需要你离开韩笠,这是我帮助他夺回继承权的条件。” “什么?”裴晏禹脱口而出。 她坐直身体,傲慢地垂下眼帘,淡漠地说:“当年,辽山向我提起他的儿子,曾说过有朝一日让他和我的女儿结婚。我很喜欢这个建议。但是如果你在,这桩婚事就成不了,所以我需要你离开。” 怎么又是结婚?裴晏禹哭笑不得,道:“您明明知道韩笠是同性恋,还让他和您女儿结婚。您身为母亲,不觉得这样的想法非常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吗?韩笠绝对不会同意的,这太莫名其妙了!”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同意。他为了你所做的事,我多少听说过一些,所以我才来找你,希望你自己走。”范美胤道,“韩笠对你确实有很深的感情,不过对别的男人倒未必。只要和他在一起的男人不得他的欢心,那就丝毫不会影响他的婚姻。他是不是同性恋,根本不重要。裴先生,我希望你好好考虑考虑,只要你答应,就能给你和韩笠带来比现在好很多、很多的生活。我不会让你白白舍弃和牺牲,你会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你的父亲会得到最好的治疗,他甚至不需要通过你的捐赠就能够动手术,今后你们一家的生活更是不必担忧。我可以安排你在全国最好的医院工作,你如果想继续深造,同样不是难事。我想,只要你有了钱,只要你的父母得靠你过活,他们应该都不会再逼迫你做任何事了吧?总之,你所能够想象到的,任何与美好未来有关的向往,我都可以帮你实现。只好你离开韩笠。” 裴晏禹立即道:“不可能!” “先不要急着拒绝我,听我说完。”范美胤抬起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至于韩笠。他很可怜、很辛苦,我这么说,你同意吗?韩小怜不是一个好母亲,给他留下了一堆烂摊子。不过,请你相信,我能帮助韩笠摆脱过去的一切。他的过往,无论是在档案内,还是档案外的,都可以一笔勾销。谁又敢说鹿和集团的当家人曾经有过不光彩的过去?即便是黑社会,同样得退让三分。你也希望韩笠能抬头挺胸、理直气壮地生活,不需要再受人指摘和胁迫了吧?” 她对一切了如指掌的态度,像是在来以前,就对他和韩笠的现状和过往有了详尽的了解。她说能够帮他实现所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裴晏禹不为所动,可是当她说起能帮韩笠摆脱那些过往,他却不可避免的动摇了。 比起他,韩笠实在过得太辛苦了。和他在一起,韩笠几乎不曾过过一天顺心的日子。每每他们认为安稳的生活就要开始,就总会有噩耗传来。 那些噩耗来自韩笠的过去、他的背景,像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影子,只要他们追逐光,就怎么也甩不开。可是,现在这个人却出现了,带着极致的诱惑。 韩小怜的确给韩笠留下一堆烂摊子。为了帮她还债,韩笠代考,被人揭发,进而被开除。后来也是为了她,韩笠才“下海”做MB。一步错,步步错,之后哪怕韩笠千辛万苦脱离那个圈子,却依旧不能摆脱那些错误所产生的后患。 裴晏禹曾想过韩笠究竟如何才能堂堂正正地生活,偏偏他的家庭同样给他带来一堆破事,他根本帮不了韩笠,只会一直给韩笠添堵。 韩笠像是要被他逼疯了。 如果他们分开,会不会好一些?他今后过得怎么样,倒不重要,可是这对韩笠来说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在一生中能够得到一次机会重置过去,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裴晏禹从没有想过要拥有这样的机会,只因生活再难,他也不觉得自己到了那样的地步。 可是韩笠呢?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屡屡被生活碾轧,自尊不断地被自己最看不起的人践踏,但每次回到家,却从不把那种足以凌迟他的心酸说出口。裴晏禹只能心疼,而心疼无济于事。 韩笠太需要这样的一次机会了。 “怎么样,裴先生?”范美胤用胜券在握的口吻说,“韩笠他非常看重你的想法。只要是你做的决定,我认为,他一定会考虑的。” 作者有话说: 出于强迫症,把这两个大章节的名字改了一下。裴晏禹想不起在哪里听说过顾辽山,那是因为他没有看序章。 第101章 忽然的鹿鸣-6 车窗外的雨渐渐大了,滴滴答答地打在玻璃上,声音愈发清晰。 雨声让裴晏禹想起太多和韩笠的过去。他的回忆是湿的,裴晏禹发现自己和韩笠经历了许多雨天,他记得每一场雨,也记得当时韩笠的眼神。 “对不起。”裴晏禹摇头,看着她透露诧异的眼睛,说,“我不能就这么答应你。这对韩笠来说太重要了,我想,不管是谁都不能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做任何决定。至于你说的结婚,那更是韩笠的事情,我觉得你应该先和他谈,而不是来找我。” 裴晏禹说完转身,开门时发现门是锁着的,心底一沉,回头道:“就算我现在同意,你又怎么能确定我离开后会不会反悔?这样没用,你最好还是直接和韩笠谈。” 闻言,范美胤颇为意外地看着他,微笑道:“裴先生,你比我想象中的有魄力许多。不过,人如果没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光有魄力就显得螳臂当车了。” “今天你来找我的事,无论你找不找韩笠,我都会告诉他。”想到韩笠,裴晏禹心生惆怅,“你说得对,这对韩笠来说是仅此一次的机会。如果他在乎,我相信不管我提不提分手,他都会考虑你的提议。” 范美胤的笑容消失在唇角,注视裴晏禹的眼神变得十分冷酷。俄顷,她敲了敲车窗。 司机很快打开车门,撑着伞,等裴晏禹下车。 裴晏禹下车后,从司机的手中接过雨伞。他无法看清范美胤的脸,想到她是目前为止唯一能将韩笠和过去联系在一起的人,不禁为自己的莽撞后悔。 如果得罪了她,那么韩笠说不定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亲人了。不过,裴晏禹本来就不可能越过韩笠,自作主张地答应范美胤的要求——他既不能自以为是地认为那是对韩笠好,也本不愿和韩笠分开。 既然只要拒绝就会得罪,那么得罪在所难免。裴晏禹只好就此作别了。 回家途中,裴晏禹产生后怕。他通过手机搜索范美胤的名字,看见百科词条介绍,确认她确实是江山集团的执行董事。江山集团在海内外均有资本运营,她这样的人,有钱有势,裴晏禹根本得罪不起。 真不知道她在他这里遭到拒绝后会做出什么事。裴晏禹快步往家走,暗自祈祷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至于牵连家人朋友。 打开家门,裴晏禹依稀感觉自己做了一场白日梦。他不得不往楼下张望,要确认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他在大白天里出现的幻觉。 他仍看见那辆加长轿车停在楼下,为了以防万一,裴晏禹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裴晏禹从刚认识韩笠那会儿就知道他的身世扑朔迷离。韩笠只知道自己私生子,他的父亲直到离开他们母子都没有和韩小怜结婚。 可是,韩笠不知道那个男人最终是不是回归了原本的家庭,他甚至怀疑那个男人究竟有没有一个家庭。 韩笠从小一直住在京口最有名的别墅区,那栋别墅是韩笠的父亲留给他们母子的。裴晏禹光是想到这个,就能猜测韩笠的父亲非常富有,但他想不到,竟然富有到那个地步。 如果范美胤说的全是真的,那么现在鹿和集团的董事长就是韩笠的亲叔叔!顾辽章有可能帮助他们吗?裴晏禹对此非常怀疑,倘若真如范美胤所说,顾辽章抢占了韩笠父亲留下的遗产,那么他应该不希望韩笠出现才对。 裴晏禹从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和那些大人物如此接近过,可是,他毫无真实感,他感觉自己的浮想联翩更像是意淫。 这样的重磅消息,裴晏禹怎么可能瞒得住?更何况,这对韩笠来说何等重要,他完全没有立场和理由对韩笠隐瞒。 裴晏禹做好了饭菜,等韩笠回家,却在韩笠进门以后,立即开口说:“我有你爸的消息了。” 闻言,正在换鞋的韩笠动作顿了顿。他换好拖鞋,揉了揉裴晏禹的头发,好笑道:“才睡醒?说什么梦话?”说着往厨房走。 “你爸是鹿和集团的前任董事长顾辽山,现在鹿和的董事长顾辽章是他的亲弟弟。三年前,你爸就因病去世了。”裴晏禹跟在他的身后说。 韩笠洗过手,不可思议地看向裴晏禹。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认真,完全不像在说笑,奈何韩笠无法将他说的话当真,因为实在太离奇了。他担忧地问:“裴晏禹,你没事吧?” 裴晏禹当然明白自己说的话有多不可信,当他从范美胤那里听说时,他有同样的感受。面对质疑,裴晏禹拿出手机,打开相册。如果那是他的梦,至少韩笠醒着。 “我没事,你看这张照片。”裴晏禹把照片给他看,“今天我回来的时候,车里有一个叫做范美胤的人找我。她自称是江山集团的执行董事,是你爸生前的朋友,最近才得知你的消息。我上网查过了,她确实是江山的执行董事,我见到的人和网上的照片一模一样,而且网上的确有一些她和顾辽山私交甚好的消息。” 韩笠放大那张照片,看清是静安的车牌号。江山和鹿和的总部都在静安,或许裴晏禹说的不假。韩笠沉吟良久,道:“可是,她怎么能确认我是顾辽山的儿子?顾辽山已经死了。” 裴晏禹听罢愣住,道:“这个她倒是没说。不过,如果不是有确切消息,她不可能找上门来吧?” “她找的是你?”韩笠发现此事有太多蹊跷。 裴晏禹本不打算隐瞒,如实点头。 韩笠想了想,说:“她既然能找到这里、找到你,那一定知道我在哪里上班。为什么不直接找我,而是到这里找你呢?若论远近,对静安来说,鹿滨比京口近得多。” 韩笠的怀疑都在裴晏禹的预料之中,因为韩笠太聪明、太敏感了,缜密的谎言他尚且能够识破,更何况这种遭遇那么离奇?裴晏禹犹豫着要如何把事情有条有理地向他说明白。 没等裴晏禹开口,韩笠先道:“先吃饭吧,边吃边说。否则饭菜凉了。” 裴晏禹听罢一愣,忙洗了手,盛饭端至桌上。 自从得知裴榷生病后,裴晏禹在持家花费上更为省吃俭用,不过,他省的一贯是自己吃穿的用度。平时韩笠上班在外,他只吃酱油拌面,等到韩笠回家才买肉类和水果。 即便如此,一起吃饭时,裴晏禹还是将肉留给韩笠吃。哪怕韩笠给他夹菜,催他吃肉,他的筷子伸向那碗肉时,夹取的也是最难啃的部分。 有时候,裴晏禹感觉自己活得越来越像韦柳钦,只庆幸韩笠和裴榷全然不同。 趁着吃饭,裴晏禹把范美胤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韩笠。 韩笠沉默地听着,眉头渐渐皱起。他想象不出把那些话告诉裴晏禹的女人是一副什么嘴脸,无论她说的是不是真相,他都觉得恶心。 “让我和她的女儿结婚,这样她才去向鹿和主张我的继承权?”韩笠冷笑,“什么意思?她是觉得在那以后我继承的财产就属于婚后财产,她的女儿也能分一杯羹吗?” 关于这个,裴晏禹在等他回家的时候也上网查了一些。他打开搜索结果,说:“从网上公布的内容看,江山现在持有鹿和集团40%的股份,还有10%属于一家锦蓉的公司。江山集团的董事长魏夷行持有那家公司78%的股份,他的女儿魏青崖持有12%。魏夷行、范美胤、魏青崖,这是一家三口,他们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方式持有江山的全部股权。也就是说,现在江山一共占有鹿和50%的股权。剩下的50%,目前是顾辽章持有。” 韩笠翻看着裴晏禹搜索到的结果,眯了眯眼睛,说:“他们想独吞鹿和。”他顿了顿,看向裴晏禹,笑着将手机还给他,“但他们没想到你会这么‘不识时务’。” 裴晏禹讪讪地收起手机。 “你说你,连肉都舍不得吃了,这么大的诱惑摆在你面前,你怎么不心动呢?”韩笠说着,将一块完整的鸡腿肉放进裴晏禹的碗里。 裴晏禹低头一看,只觉得这块肉在自己的碗里实在可惜。他吃着碗里的冬瓜丝,说:“说到底,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件事和我根本没有关系。那个姓范的女人突然这样出现,让人很难相信她说的话。可是像她这样有头有脸的人,又怎么犯得着找不相干的人行骗呢?有些事情,明明看起来匪夷所思,真要置疑,又觉得无凭无据。韩笠,你相信顾辽山是你爸爸吗?” “不管是不是,他已经死了。我指的不是顾辽山。对我来说,我爸早就死了。”韩笠对那个父亲已经没什么印象,只不过每次想起那个人,他都会不可避免地想起韩小怜。 裴晏禹一直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而且正遭受被其束缚之苦。他无法体会韩笠身为孤儿的苦痛,只知道韩笠因为那个糟心的出身,受了很多冷眼和折磨。 虽然知道是异想天开,裴晏禹还是忍不住说:“假如顾辽山真是你爸,希望你叔叔是个好心人,知道你是你爸唯一的儿子,愿意出手帮你。” 韩笠听完笑道:“要真是那样,他不防着我抢遗产就不错了,还帮我?” 裴晏禹当然知道比起自己的幻想,韩笠的说法更有可能。他腼腆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不过,凡事总有个万一?如果他知道你对遗产没兴趣,帮你一两个忙,总没有问题?我不希望你活得那么辛苦,明明很有才华,却在外面受人欺负。” 其实,当裴晏禹说希望顾辽章能出手帮忙时,韩笠的心里是不屑的。他对顾辽山没有印象,更觉得和顾辽章非亲非故。可是听见裴晏禹这么说,韩笠忽然间希望真能如此,因为裴晏禹为他心忧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太可怜了。 第102章 忽然的鹿鸣-7 范美胤被裴晏禹拒绝之后,再没有消息,而韩笠那边,同样没有与鹿和集团的任何人产生联络。 事情就这么过了一个星期,日子过得风平浪静,直到裴晏禹拍摄毕业证照片那天,也没有发生别的事。这既让裴晏禹失望,又让他不安。 失望的是,韩笠的叔叔似乎确实没打算把这个侄子当回事,这么一来,韩笠还得为自己曾犯下的错误过艰难的生活;不安则是没有缘由的,只出自裴晏禹的第六感,他总觉得再怎么下去,会有不得了的事情发生。 裴晏禹尽量不去想后面那种念头,如今这样生活虽然辛苦了点儿,不过好歹他们都还平安,总比像以前那样提心吊胆的好。至于跟鹿和集团的那门血亲,裴晏禹本就觉得那是一场梦,既然之后再无联系,韩笠也不在乎,那么他且当作一场梦算了。 裴晏禹之所以会想得那么开,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也是这段时间来他和韩笠遇见最好的一件事——学校听说裴晏禹家里遇到的情况,鉴于他在校期间的表现还有实习期间的报告,愿意在他毕业后,接收至附属医院工作。 这消息,裴晏禹得知后只告诉了韩笠一人,偶然遇见曲胜寒时,也交代她不要告诉他的父母。是裴晏禹一点点的叛逆思想在作祟,这段时间,他和韩笠都饱受裴榷夫妇二人的折磨,他知道父母一直担心他毕业后的去向,所以故意不告知,让他们继续担心着。 转眼,到了动手术的日子。 为动手术,裴晏禹前一晚就在医院住下了。韩笠放下工作,在医院里陪他。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韦柳钦整晚没有出现。 临睡前,裴晏禹去了裴榷的病房一趟。 裴榷对这台手术的安排依旧表现出不满,叹气道:“虽说儿子救老子,天经地义,不过这得花多少钱啊。” “钱的事已经解决,你就别担心了。”裴晏禹说,“出院以后,回家好好休养。少喝酒,很快就能恢复的。” “我愁你的婚事啊!”裴榷大声一叹,嘴里不知嘀咕了什么,又改口道,“不过,你现在工作也没着落,谁肯嫁给你?看来这事一时半会儿成不了。” 裴晏禹不知他为何突然改变心意,惊讶至极。 “你还是赶紧谈个女朋友吧!”裴榷道。 闻言,裴晏禹知道自己犯糊涂了,居然异想天开。他点了点头,说:“你早点儿休息,我先回去了。” 裴榷的手术排在当天的第一台。 早上,裴晏禹八点钟就进了手术室。 韩笠在手术室外,见到了韦柳钦。 她看见韩笠,面色瞬间刷成灰。 韩笠没打算搭理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休息。但没有想到,不过多久,韦柳钦坐了过来。 他斜眼瞄她,看见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来回搓动。她的双手看起来十分粗糙,像干多了活儿,又皱又黄,表皮上有老年斑。她穿的裤子大概是含棉的涤纶料,已经起球了,韩笠怀疑她多搓弄几次,料子上会多出几个毛球。 “谢谢你帮我们家的忙。”韦柳钦忽然说。 闻言,韩笠皱眉,半信半疑地看她,说:“我不是帮你们家,是帮裴晏禹。” 仿佛料到他会这么说,她并不惊讶。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你的条件这么好,又是大城市里长大的孩子,说实话,我们晏禹根本配不上你。你干吗非缠着他不放呢?以你的条件,可以找其他人嘛。大城市里,应该有很多家庭都接受自己的小孩是同性恋了,你去找那些人不行吗?” “不行。”韩笠淡漠地回答。 她沉了沉气,看韩笠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无可救药的人。半晌,她道:“韩笠,你看着挺聪明,为什么要犯傻呢?” “我犯傻?”他好笑道。 韦柳钦的表情认真,眼神中甚至伴有些同情,说:“难道你不知道,裴晏禹真正喜欢的是他的老师?” 韩笠听罢愣住,他不知道韦柳钦从哪里听来杜唯秋的事,可是看她的模样,好像对自己说的话非常确信。一时之间,韩笠对她的厌恶又添一层,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开始灼烧韩笠的大脑。他的恼怒不仅仅源于韦柳钦说的话,还源于她说话的神情和态度。 她的语气让韩笠觉得,在她眼中,裴晏禹喜欢杜唯秋比喜欢他好得多。韩笠素来瞧不起她和她的丈夫,所以此刻被她瞧不起的事实,更令韩笠憎恶。 “你从哪里听说的?”韩笠眯起眼睛。 她露出自信的笑容,这笑容在她苍老而憔悴的脸上看起来熠熠生光,尤为古怪。她说:“晏禹告诉我的。” 简直贻笑大方。韩笠冷哼一声,道:“骗人的时候,过过脑子。” “我骗你做什么?他是晏禹的辅导员,你俩长得很像,我没说错吧?”韦柳钦肯定地说,“我见过他,他常到医院来,也来看过晏禹的爸爸。他比你有礼貌多了,而且是个正常人,结了婚,有孩子。” 闻言,韩笠倏尔起身。 韦柳钦被他吓了一跳,抬头惶恐地看他。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场手术的费用是我出的。”韩笠冷冷道,“韦柳钦——你是叫这个名字吧?我奉劝你,最好别再做背着你儿子做这种过河拆桥的事。我和你儿子分了,对你们家没有好处。别以为你儿子是什么毫无瑕疵的人,他有的是把柄在我的手上。想挑拨离间,让我恨裴晏禹,然后主动分手?哼,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让他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你嫌他是同性恋,传出去败坏你家的名声?他还有更败坏你家名声的事,我没往外说。” 听罢,韦柳钦战战兢兢地起身,瞪眼道:“你说什么?”她很快又平静下来,表情冷静,眼神却飘忽,“你瞎说!我们晏禹是好孩子,才不会有什么把柄在你的手上!” “是吗?”韩笠笑得更加阴冷,“那你大可以试试看。” 没过多久,韦柳钦连表情也变得不镇定了。她愣愣地坐下,盯着地板,喃喃道:“不会。晏禹顶多是个同性恋,他是被你带坏的。他压根不喜欢你,喜欢的是杜老师,只不过杜老师结婚了,他拿你当替身。只要你们分手,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什么事都没有了……” 听见“替身”这个词,韩笠真恨不得抓住她花白的头发,拉扯她的脑袋,狠狠地往墙上摔。可他强忍着怒气,终是没有这样做。 韩笠咬牙切齿,道:“你赶紧从我的面前离开。” 她一愣,抬头道:“凭什么?我的老公和儿子都在里面!” “我让你马上滚。”韩笠瞪眼道。 韦柳钦不为所动,双手抓住椅子的边,像是提防他把自己拉起来,打算死死地坐在椅子上。 韩笠怒火中烧,恨不得给她一个耳光,偏偏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看见是王安的来电,韩笠皱眉。他往一旁走,接起电话,颇不耐烦地问:“喂?王总,怎么了?我家里有事,今天去不了公司。” “来不了也得来!”王安在那头着急地喊道。 闻言,韩笠愣了一下。王安的语气毋庸置疑,让他莫名其妙,暂时忘了和韦柳钦的冲突,问:“发生什么事了?” “哎呀,鹿和旗舰影城的项目,我们落选了!”王安仿佛气得跺脚,“你来不来?来的话,我和你详细说,不然就在电话里告诉你。” 消息传到韩笠的耳朵里,他懵了一下,脑袋瞬间空白。等他反应过来,他的第一句话便是:“那谁中标了?” 王安沉默了几秒钟,吞吞吐吐道:“志杰。” “不可能!”韩笠大叫。 他的语调仿佛哭笑不得,说:“怎么不可能?你的作品虽然挺好,不过不代表就没有别的人能胜过你啊。鹿和对‘春海’的印象的确不错,但是旗舰影城这事儿他们看重,对投标的作品当然会仔细甄选。他们看上了别的,我也没办法。” 像是血液里突然出现了某种过多的激素,韩笠不受控制地发抖。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克制,说:“好,我现在过去。你能拿到卢智杰的设计图吗?我要看一看。” “他的图?哦,不,你误会了。虽然是志杰中标,但不是他的设计。”把未中标的事告诉韩笠以后,王安好像变得平静了,解释道,“是他们公司的另一名设计师,叫李嘉图。他非常年轻,才从日本回来。在日本留学期间,他拿到过年度最佳新人奖。效果图我有,你要看么?” 得知中标的作品不是卢智杰的设计,韩笠的愤怒一时间仿佛没有了落脚点。他忽然觉得无助。打败卢智杰的计划没有实现,他被别的人打败了。 这种挥出的拳头落在棉花上的感觉让韩笠混身不自在,他乏力地说:“不了,我家里有事。明天再去吧。” “这样……”王安犹豫道,“那,‘江南’你还卖给我吗?” 韩笠确实需要钱,闻言问:“你还要?” “哦,嗯……”他含糊其词。 韩笠觉得不妙,追问道:“怎么了?” 王安又犹豫了半晌,道:“上回不是说好,把‘江南’卖给我了吗?反正,那是用我和建诚的名义投标的。志杰那边想要‘江南’,我打算卖给他们,尾款我会给你,加钱也行。” “不可能!”韩笠听罢脱口而出,立即充满怀疑地问,“你该不会已经卖给卢智杰了吧?!” “呃,不是说好卖给我了?那就是我的嘛。”王安嘟哝道。 “操!”韩笠挂断了电话。 第103章 忽然的鹿鸣-8 挂断电话,韩笠回头,发现韦柳钦正看着他,那眼神中充满警惕和不屑,像是看不起他是个举止粗俗的人。 韩笠怒不可遏,脑袋一片高热,再没有任何思考的空间,随即大步向前。 韦柳钦瞪圆了眼睛,下意识地往椅子深处退。但她对韩笠了解终究不够深,于是对韩笠的耳光躲都没躲。转眼间,啪地一声巨响,韦柳钦被扇跌在地上。 “你!”韦柳钦扶着椅子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摸着自己被掴得血红的脸,“你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打你是轻的,我恨不得你死!我恨不得裴榷那个老头死在手术台上!”看着她惊恐地捂住嘴巴,韩笠红着眼睛,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为了裴晏禹,谁愿意搭理你们?你老公住院到现在,哪一分钱不是我给的?没有我,就算他能从手术室里出来,支付不起后面的费用,一样玩完!”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手术室外的动静立即引起了周围人的关注,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人上前指摘,“怎么能打老人呢?而且你说的都是什么话?” “跟你有什么关系?一边呆着去!”韩笠朝他吼道。 “先生,手术室外面,禁止喧哗。以免打扰手术进行。”一名经过的护士皱着眉头,插嘴道。 想到裴晏禹还在手术室里,韩笠气得浑身发抖,眼看着好几个人上前搀扶韦柳钦,从旁安慰这个几乎哭晕的老妇人,他咬紧牙关,拼命让自己冷静一些。 “老太婆,我警告你,手术结束后,拿着钱和你的老公滚蛋!什么让裴晏禹结婚,抱孙子,想都别想。你们这种人,活该无后!裴晏禹过去二十二年的人生受你们摆布,但是从此以后,他是我韩笠的!”韩笠说完,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不顾其他人在一旁的议论纷纷,大步离开。 离开医院,韩笠立即驱车前往建诚。他要去找王安算账,把“江南”拿回来。 韩笠预料过“江南”的归处,曾经想过即便它没有中标,顶多是被王安用在别的地方,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王安竟然真的是一个纯粹的商人,丝毫没有身为建筑师的自尊,竟然要把“江南”卖给自己的对家! 可是,去往建诚的路上,韩笠忽然想明白一件事:王安和卢智杰之间没有利益冲突,真正将卢智杰视为仇家的人只有韩笠而已。所以,像王安那样眼中只有利益的人,完全能够为了钱做出出卖他的事。 思及此,韩笠只感到发热的胸口一阵绞痛,缠绕着懊悔和仇恨,令他几乎丧失神智。 窗外的烈日炙烤着公路,前方的车辆似乎被烧热的空气拧得扭曲变型。韩笠沿着这样的道路前进,心仿佛也因为高热而变型了。 终于来到建诚的楼下,韩笠把车随意地停在路边,飞奔上楼。 前台看见他冲进公司,大吃一惊,忙不迭地起身喊道:“韩总!王总现在没时间……” 韩笠完全不理会她的劝阻,直接大步走进王安的办公室。 甫一推开门,韩笠便听见王安豪爽的笑声,与此同时,他看见卢智杰也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看见韩笠闯进来,顿时呆住。 韩笠同样错愕,但比他们先一步反应过来,冲上前去二话不说往卢智杰的脸上砸下一个拳头,喊道:“混蛋!” “哎,卢总!”王安大吃一惊,连忙上前将趔趄的卢智杰扶起来,朝外喊道,“保安!喂,保安干什么吃的?!保——”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已经被韩笠拎住衣襟。面对韩笠的逼视,王安顿时吓得双手举起做投向状,赔笑道:“韩笠……韩笠,你冷静点儿,有话慢慢说。” “狗屎。”韩笠的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个平庸之辈,一个只会抄袭,臭味相投,一身恶臭!” 闻言,王安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到底还是保持着微笑,说:“韩笠,有话好好说嘛。你不是缺钱吗?卢总出的价格很可观,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大家合作共赢嘛。” “放屁!”韩笠甩开他,转身面对卢智杰,说,“我绝对不会把我的作品卖给这种人。” 说话间,三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来到办公室里,领头的问:“听说有人闹事?” “哦,误会、误会。”王安从桌上抓起一包烟,上前和气地说,“几位大哥,我们这边,呵呵,朋友,出了点儿小状况。麻烦你们跑一趟了。” “谢谢,我们不抽烟。”领头的抬手拒绝。他充满怀疑地看着屋内三人,说:“要是没什么事,那我们……” “哎,几位大哥,难得来一趟,先在外面喝口茶,休息休息,吹吹冷气吧。”王安插话,不等对方回绝,立刻朝外喊,“哎,小雪!赶快给几位大哥倒茶!” 说着,他挽着领头保安往外走,窃窃私语。 韩笠知道他是想让保安守在外面,免得屋里发生什么控制不了的状况,他们能够随时应对。待保安出去,韩笠看向卢智杰,说:“‘江南’是我的,说什么我都不会卖给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卢智杰早已将自己的西装抚平,知道场面能够控制,态度从容了不少,说:“这可由不得你,因为‘江南’已经是我的了。” 闻言,韩笠瞪大了眼睛,大声吼道:“王安!” “哎、哎。”王安匆匆忙忙地从外面回来,笑问,“什么事?” 看他这副置之度外的模样,韩笠真恨不得立刻给他一拳。捏着拳头,韩笠喊道:“‘江南’是我的,我不允许你把它卖给卢智杰!” 王安一愣,窘促地笑了笑,说:“呃,这个……” “我们已经签署了转让合同,他也拿了我的钱,从此以后,‘江南’的署名权属于我。”卢智杰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而你,和这份设计稿再也没有关系。” 韩笠听罢眼前一黑,他夺过合同翻看,最后看见王安的签字画押,几乎忘记怎么呼吸。好不容易,韩笠的视线变得清晰一些,他转头看向紧张兮兮的王安,说:“你用五十万买我的设计稿,结果从他那里赚了一百五十万。王安,你真是太不要脸了。” “哦,不、不,虽说这个合同上写着一百五十万,但这钱我不打算自己赚的。”王安连忙上前解释,打着商量道,“本来,我想找机会和你谈谈,这一前一后挣的差价,咱俩平分。这样,你总共能拿到一百万,我呢,也就净赚个五十万。” “我不需要!”韩笠将合同拍在他的脸上。 面对拍打在脸上的合同,王安往后一躲,躲出了双下巴。待合同散落在地,王安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弯腰捡起合同,说:“哎,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认清形势,这哪儿是你需不需要、同不同意就会改变的事实?你以前如果不犯那些错误,光明磊落,现在又哪里会落到这副田地。省省吧。” “我去你的!”话音未落,韩笠已经抬腿将他踹翻在地。 “哎哟!”王安重重地摔倒,大声惨叫,喊道,“哎,给你脸还不要脸了?你个替考的肄业生,什么证都没有,还下海卖过,要不是我同情收留你,你能有机会做设计吗?保安!” “哎,王总息怒,稍安勿躁。”卢智杰抬手,走向门口对要进门的保安微笑,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韩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本能地上前重新把门打开。 见状,卢智杰愣了愣,扑哧一声笑了。笑罢,他若有所思地点头,说:“好,既然这样,我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 韩笠顿生不好的预感,厌恶地皱眉。 “‘江南’很优秀,你没有去招标现场,其实喜欢的人很多,只不过——”卢智杰往里走,靠着办公桌的边沿坐下,“韩笠,你太狂妄自大了。你要知道,山外有山的道理。你觉得自己有能耐,但比你有能耐的人多了去了。坦白说,我买‘江南’不是因为多喜欢它,想用它在未来给我的公司记一功,我不需要,我们公司有比你厉害的设计师,完全能设计出比‘江南’厉害的作品,这回志杰能中标,不就证明这一点了吗?我买‘江南’,是想收起来,将来有机会改造成属于志杰自己的大楼,冠以我的名字。到时候,说不定会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参观吧?不过,他们都是奔着我卢智杰的名字来的。” 韩笠听罢,木然片刻,最终冷笑道:“自己设计不出东西,靠着别人的作品扬名立万,还引以为傲,你不觉得自己特别不要脸吗?” “我怎么不要脸?”卢智杰耸肩,“我买下它,它就属于我。用别人的里子来充实自己的面子,省时又省力,有什么不可以?再说,你觉得会有人不相信那是我的设计吗?那他们觉得是谁?你吗?” 看见他最后露出的笑容,韩笠再次发起抖来。 “地我都选好了,就在江湾畔,江景华庭的对面。”卢智杰啊了一声,微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家……原来是住在江景华庭吧?说不定,以后我还能把你家买下来,住在里面。或者,整栋推倒,建一个我设计的房子。没错,就是你眼中非常平庸的那种房子。” 他的话音未落,韩笠便抓起桌上的烟灰缸往他的脑袋砸。 偏偏王安在一旁反应迅速,箭步上前双手抓住他的胳膊,不满地说:“韩笠,这是我的办公室。你和卢总的矛盾,可以到别处解决,但如果在我这里闹出人命来,后果我们谁都不敢想!” 韩笠猛地把他推开,将烟灰缸丢在地上,定定看着卢智杰,道:“卢智杰,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到底为什么非要针对我?” “‘无冤无仇’?”卢智杰好像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韩笠,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也是在这家公司,你对我说过的话,你都忘记了?我知道你恨我,恨透了我,所以,我偏要用你的心血来给我的成功当垫脚石。我看看咱俩到底谁着急!” “卢智杰!”想到自己的作品会被卢智杰署名,甚至建成真正的建筑伫立在江景华庭的对面,韩笠近乎失控地大叫。 卢智杰丝毫不受恐吓,正色道:“王总是目前为止唯一给你机会做设计的老板,我想,除了他以外,应该不会有人在知道你的背影以后还肯录用你的作品吧?但很可惜,你的经历,圈内基本已经人尽皆知了。” 不等他把话说完,韩笠伸手钳住了他的脖子。 “韩笠!”王安惊吓得大叫。 卢智杰被掐得满脸通红,脸上却一直保持着笑意,他艰难地张口,费力地说道:“别怪我太绝,我和你一样,都只想争个输赢而已。只不过现在,我赢了。” “你赢了?”韩笠狰狞地笑道。 “我给你一次机会。你和王总平分他说的那一百万,只要你肯现在下跪,求我放过你,‘江南’你出五十万,我马上奉还。这么一来,你还赚了五十万。你应该需要钱吧?你从王总那里,只拿到了订金不是?剩下的钱,你不要了?你确定你不需要?” 闻言,韩笠愣住。想到此刻说不定还没有完成手术的裴晏禹,韩笠手上的力度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慢慢地,韩笠松开了手。 王安急忙将连连咳嗽的卢智杰扶起来。 卢智杰摸着被掐红的脖子,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指着地板,说:“现在,下跪。我把‘江南’和钱都给你。韩笠,我要的不多,只是需要你道歉罢了。我保证,从此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出了这道门,你要怎么翻身我不管。你以前犯的事,现在圈里都知道了,我手上已经没有筹码了。现在我们是公平的,只要你下跪道歉,设计稿和钱都是你的,我们两清。否则,一切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钱。想到这个字,韩笠的头像是裂开那样疼起来。现在仍躺在手术室里的裴晏禹,他的术后康复需要钱,他们今后的生活也需要钱。如果他不能从王安那里获得工作的话,他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一贫如洗,到时候拿什么钱让裴晏禹恢复身体? 而且,“江南”也会沦落到卢智杰的手里,任其宰割。天知道卢智杰为了报复他,会对他的设计稿做什么!如果现在两清,是不是真的能够从头开始?然而,他们之间的恩怨,真的能够两清吗? “韩笠,想想韩信,还受胯下之辱呢。这点儿不算什么,就是道个歉而已。”王安怂恿劝说道,“你想想,你就跪一下,一小会儿,稿子、钱,都是你的了,你等于是白白拿到五十万。这个数目可不小呐。韩……” “对不起。”面对卢智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的韩笠冷冷地说,“过去是我不对,请你原谅。” 王安错愕,和卢智杰对视了一眼,欣慰地笑了。 卢智杰侧耳,倾身道:“你刚刚说什么?声音太小了,我没听见。” “哎。”王安吓了一跳,抓住他的胳膊。 卢智杰挣开王安,抱着胳膊,弯腰看着韩笠,说:“你再说一次,过去,你怎么了?” 韩笠咽下一口唾液,其中似有满满的血腥味。半晌,他松开紧紧咬着的牙关,抬头瞪着卢智杰,大声道:“过去是我不对,请你原谅!” “好!爽快!”卢智杰满意地拍手,从王安的手中接过合同,当着韩笠的面撕毁,又将装在筒里的设计稿递给韩笠,说,“钱,今天就能到你的账上。” 韩笠起身,夺过画筒,取出其中的设计稿确认是“江南”后,迅速重新放回画筒中。他定定地看着卢智杰,又转眸看向王安。 王安脸上的笑容在与韩笠对视以后消失了,他勉力地呵呵笑了两声。 韩笠不发一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安的办公室。 这是韩笠此生第二次下跪,上一回,是在邮轮的践行宴上。 韩笠快步下楼,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得想些什么,但是什么都想不出来。像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样,可是对他而言,此生最令他痛恶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坐进车里,韩笠听见手机传来消息声,掏出一看,是一条银行的转账信息,称收到一笔五十万圆的转账。 看见这个数字,韩笠懵了一下,好像是脑袋突然挨了一锤,晕头转向。 他狠狠地锤向方向盘,喇叭声在路边响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抱着方向盘的韩笠终于有些许缓和。他揉了揉眼睛,深呼吸,拿出手机却没有拨打的对象,只好重新放下。 韩笠把车往后倒,调转方向盘,将车开往自己来时的方向。 现在回去,裴晏禹的手术应该已经结束了。怎样都好,起码得到的这笔钱能够让裴晏禹在手术后好好做复健,而且设计稿还在他的手里。韩笠如是安慰着自己,抓着方向盘的手却仍控制不住发抖。 回京口的路上,下起了雨。 雨刮反反复复地在挡风玻璃前刮着雨水,韩笠眼前的视线却没有因而变得更加清晰。 他的头脑发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回到医院,见见已经完成手术的裴晏禹。 希望手术一切顺利,这样他就能够把裴晏禹安排进单人病房里,至于老头子和老太婆,他不在乎。起码在裴晏禹醒来以前,韩笠不想对他们好。 最好,等到裴晏禹醒来,他就能安排他转院,从此再也不见那两个人。 就这么在裴榷没有完全康复前离开,裴晏禹会答应吗?韩笠已经没有心思考虑这个问题。 不论裴晏禹愿意与否,都得答应。从此以后,韩笠不允许他再和那个家庭、那对夫妇有任何瓜葛。 他要带裴晏禹走,带他远走高飞。过去他的确做错不少事,不过都没有案底,档案留下来的记录不会影响他的出境。那么,他可以带裴晏禹出国,到了国外,他们改头换面,甚至更名改姓,总有办法从头开始。 回到医院,韩笠停好车,冒雨往住院部大楼跑。 他醒了吗?醒了就好,这样韩笠可以和他说说话,不必将自己经历的告诉他,只要听见他的声音。不,他最好还没醒,这样,他就不会看见他如今挫败狼狈的糟糕样。 韩笠快步奔向裴晏禹的病房,门口没人,他觉得韦柳钦应该在裴榷那里呆着。 这样正好,他可以…… 韩笠轻轻地推开房门,看见杜唯秋坐在病床旁。他的双腿不受控制,无论刚才跑得有多快、多着急,都在此时悄悄地停了下来。 杜唯秋微笑看着裴晏禹,目光温柔似水,正在轻声细语地向裴晏禹说着什么,但距离太远,韩笠没有听清。 他把话说得轻之又轻,像是怕稍微重一点儿,就会让裴晏禹疼一般。裴晏禹似乎对此很受用,虽然,韩笠看不见裴晏禹的脸——因为他的脸面对着杜唯秋,但韩笠能够感觉到,此时此刻的裴晏禹非常高兴。 见状,韩笠的心像是被狠狠地剜了一道,瞬间血肉模糊。 阳光透过窗户静静地洒在病房里,无论是病床上的裴晏禹还是病床旁的杜唯秋,看起来都格外苍白、格外干净。 韩笠苦涩地笑了笑,心底像是积了千堆雪般冰凉。 到底,只有他肮脏。 仍然虚弱的裴晏禹说话很轻——韩笠看见他的下巴轻微地动了动,分明是说话了。其实他们离得不算太远,可韩笠无论怎样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而杜唯秋听见了。 杜唯秋听见裴晏禹说的话,微微笑了一笑,伸手抓住裴晏禹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 韩笠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等了几乎有半个世纪,可是,他没有等到裴晏禹将手挣开。 第104章 忽然的鹿鸣-9 “裴晏禹,换瓶了。”护士端着治疗盘走进病房。 闻言,裴晏禹斜眼看向门外,与此同时,杜唯秋的手松开了。 裴晏禹艰难地抬头看了一眼床边的吊瓶,但不知是不是麻药没有完全过的缘故,他看不太清楚里面的药量。 护士放下治疗盘,摸了摸裴晏禹的手,叹道:“哎,你的手,怎么冻得像冰块似的?能动吗?” 裴晏禹没有摇头的力气,虚弱地答道:“动不了。” “韩先生,要不你去给他借个热水袋?护士站有。”护士说完,见杜唯秋一动不动,道,“不去?这都冻成什么样了?一直冻着,输液效果很差。” 看护士认错了人,裴晏禹抱歉地看向杜唯秋,说:“麻烦你了。” “没事,我这就去。”杜唯秋说着,离开了病房。 等杜唯秋终于离开,裴晏禹不禁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他原以为自己醒来的那一刻,见到的第一个人一定是韩笠,没有想到,当时病房里什么人也没有。 没多久,反而是杜唯秋出现了,说是从曲胜寒那里听说他今天动手术,过来看一看。 杜唯秋不知道他现在和家里的关系,只知道他是把肝脏割给自己的父亲,安慰说韦柳钦应该很快会过来瞧瞧。 但始终没有人,直到护士出现。 韦柳钦也就罢了,韩笠呢?裴晏禹的心像是比那条冻僵的胳膊还冷。手背上插着留置针,更换新瓶时,裴晏禹的胳膊冻得没有直觉。 “请问,和我一起动手术的裴榷怎么样了?”裴晏禹问。 护士调整输液管上的旋钮,闻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分明是没有听清。但不需裴晏禹再说第二次,她领会过来,说:“我没去看过,不知道。” 裴晏禹失望地垂下眼帘。 “那个病人……是你爸?”护士很不确定地问。 他微微一怔,应了声嗯。 她犹豫片刻,用更不确定的语气再问:“那和他在一起的,是你妈?” “嗯。”裴晏禹怀疑这声回答只有自己能听见。 “哦……”护士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说,“好在,你还有朋友。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直接按铃。” 就这样轻而易举收获陌生人的同情,裴晏禹不知是这姑娘太善良,还是自己太可怜。他在心里悄悄地吁了一口气,忽然想起自己还有手机,可惜现在他没办法起身,也拨不了电话。 好不容易,等到杜唯秋回来了,裴晏禹激动地喊道:“杜老师——” 杜唯秋快步走近病床,把手中的热水袋放在裴晏禹正在输液的胳膊旁,俯身问:“怎么了?” “我的手机。”裴晏禹费力地转头,“你能帮我找一找我的手机吗?好像在抽屉里。”他记得,去手术室前放在里面。 杜唯秋找出他的手机,看了看他,问:“你是想打电话?” 裴晏禹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但才接过手机,不知怎么的,竟然没有握住,手机掉在被子上。正巧掉在他的伤口,他蓦地冒出冷汗。 顾不上疼,裴晏禹看杜唯秋拿起手机,便说:“密码是5454,打开了吗?” “打开了。”杜唯秋点头,拉了椅子坐下,“打给韩笠?” 他确实有此打算,但听见杜唯秋这么问,还是不禁愕然。他点头,说:“在通话记录里应该能找到。” “好。”杜唯秋拨出电话,确认电话里传来等待音,便将手机移至裴晏禹的耳边。 裴晏禹转头,让耳朵更贴近听筒,但是靠得再近,也只是能让等待的嘟嘟声更响而已。 最终,系统提示他这个电话无人接听,他难以置信,不禁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确认没有打错电话,心顿时凉了半截。 许是裴晏禹的失落表现得太明显,杜唯秋说:“再打一次吧?” 裴晏禹回过神,连忙点头。 杜唯秋再次拨打电话,把手机贴近裴晏禹的耳朵。 为什么会不接电话?他进手术室以前,韩笠明明还在,为什么出来以后,非但见不到韩笠的人,连电话都打不通了? 这个电话最终还是没有接通。裴晏禹怎么也想不明白,看向杜唯秋,心中不由得产生不好的预感。他小心地问:“杜老师,你来的时候,见过韩笠吗?” 杜唯秋闻之错愕,把手机放在裴晏禹的枕头旁,说:“没有。我来的时候,这里没有人。” “那……”裴晏禹提了一口气,接不上,他不得不缓了片刻,“那你有听附近的人说,韩笠什么时候走吗?” 他愣了愣,看裴晏禹的眼神随即变得充满同情和怜悯,遗憾地摇头,说:“没有。”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否则韩笠不会不在。裴晏禹这么坚定地认为着。可是,他去哪里找谁求证? 裴晏禹越想越担心,生怕韩笠遇到什么糟糕的事了。他突然想到自己和裴榷进手术室后,韩笠和韦柳钦都在手术室外,后者应该知道点什么。他着急地说:“杜老师,你能去我爸的病房,把我妈叫过来吗?她应该在那里。” “好。”杜唯秋说,“我这就去。你别太着急,刚做完手术,心情稳定最重要。” 裴晏禹怎么可能冷静?如果不是现在起不来,他恨不得马上冲出病房外,找韩笠去。 “杜老师!”看杜唯秋要走,裴晏禹叫住他,“你、你再帮我给韩笠打一次电话吧。” 杜唯秋难以置信地看他,俄顷点头,拿起裴晏禹的手机,又一次拨打了韩笠的电话。 这一回,电话依旧没有人接听。 不远处的舞池里不知何时开始变得热闹起来,无数不断转动、闪烁的射灯将整间酒吧照得花花绿绿、色彩纷呈。DJ喊麦的声音振聋发聩,吧台周围的人为了能从调酒师的手中拿到一杯酒,全都在大喊大叫。 好在韩笠一直在续杯,不需要多余的语言。 他把酒杯推至酒保的面前,已经不太利索的手重重地拍了吧台两回。酒保还没有把酒斟慢,他便倒在吧台上。 可是,等到酒杯再次被推到他的面前,他又醒了过来。 像是本能似的,韩笠恍恍惚惚地感觉,这才是他应该过的生活。 思及此,他自嘲地笑了笑。 手因为酒精的作用不断颤抖,他哆哆嗦嗦地拿起酒杯,皱着眉,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烈酒呛喉,他咳了几声,可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继续喝,就如同他的脑子不知道怎么的,竟然还有些清醒。 如同被刀狠狠地刻过,留下深深的痕迹那样清醒。 韩笠打了个酒嗝,晕晕乎乎地抬头。他的视线无法对焦,不过在充满无数重影的那一端,他看出那个时不时偷看自己的调酒师是gay。韩笠勾起嘴角,对他笑了笑。 可惜,韩笠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不算太可惜,对方很快就借机来到了韩笠的面前。 “发生了什么事?竟然在这里喝闷酒?”出现在韩笠耳边的,却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韩笠闻之一怔,抬头见到调酒师转身离开。半晌,韩笠转头,看见柳哲恺趴在吧台上,朝酒保要了一杯鸡尾酒。 喝得太迷糊,韩笠面对这个许久不见的人,怀疑是不是看见了一个假象。 不过,柳哲恺很快说话了:“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好么?” 京口市的夜场,到处都是石远鹏和雷熙德的地盘,在这里遇见柳哲恺不奇怪。不过,韩笠没想到他竟然还来搭讪,石远鹏这人虽然阴狠狡诈,可总能说话算数,韩笠以为他和他手下的人,都不应该再来烦他了。 换做以前,韩笠应该会马上起身离开,但现在他没有。他晃了晃杯里的酒,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没开张?” “没,下半夜。客人还在应酬。”柳哲恺歪着头看他,问,“很难得在这里见到你。是遇上什么难处了吗?” 闻言,韩笠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本来已经被酒精冲晕的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微微一笑,说:“石头哥听说你被人摆了一道,问你要不要帮忙?” 韩笠的喉咙发紧,下意识地避开他含笑的目光。 “韩笠,你变了。”柳哲恺不予苟同地说,“跟着那个穷学生,你变得没有骨气了。换做在以前,你哪里需要这样忍气吞声?低声下气的,连和我说话都不敢抬眼睛。” 韩笠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拽到面前,逼视道:“你说谁低声下气?” 他非但不害怕,反而惊喜地笑道:“这才是我认识的韩笠嘛。” “狗屁。”韩笠丢开他,继续喝酒。但柳哲恺的话又让他忍不住产生疑惑,他预感那不是什么好事,可更强烈的预感告诉他,不知道会比知道更糟糕。 韩笠咬了咬牙,正色道:“石远鹏怎么知道的?”无论是王安还是卢智杰,韩笠都不能想象他们和石远鹏有关系,而且事情发生在外地,石远鹏怎么会听见风声? “哎,石头哥神通广大,哪里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呢?”柳哲恺骄傲地说,“他让我转告你,他一直挺挂念你的。在外面被欺负了,随时可以回去找他。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剩下的,你只能当面问咯。要不,你现在和我回去?” “滚。”韩笠起身,把信用卡丢在酒保的身上,“结账。” 柳哲恺挽住他的胳膊撒娇道:“回去嘛,茗茗和翠翠都还在,大家都很想你呢。现在德哥不在了,一切都是石头哥作主。石头哥那么疼你,干吗不回去呢?” 韩笠挣开他的手,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趔趄两步。 这时,酒保很抱歉地把卡片还给韩笠,说:“对不起,先生。您这张卡片额度不够,无法交易了。” 闻言,韩笠的脸瞬间通红。 柳哲恺忍俊不禁,拿出钱包,问:“多少钱?我来付。” “去你妈的!”韩笠狠狠地把他推在吧台上。 他吃痛地哎哟了一声,周围的顾客和店员纷纷看了过来。 韩笠攥着手中的信用卡,摇摇晃晃,眼看着角落里的一个酒保拿起电话,像是要求救,他心中一凛。 只听柳哲恺道:“哎,没事没事,误会。我俩是朋友。” “谁他妈跟你是朋友?”韩笠拽起他的衣襟,瞪眼道。 “我……”柳哲恺才开口,眼神飘至韩笠的身后,突然一愣。 韩笠疑惑地回头,看见站在身后的人,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站在面前的姑娘穿着设计简单的法式连衣裙,烫得微卷的头发显得她的脸十分小巧,眼睛却很大,眼神有种不自知的无辜。这样的人和酒吧夜场这样的场所格格不入,但韩笠看她分明是找自己,奇怪地松开抓住柳哲恺的手。 “呵、呵呵,魏小姐。”柳哲恺畏畏缩缩地站着,像是要找地方藏起来那般卑微。 对方看他的眼神带着茫然,像是不认识他。很快,这姑娘看向韩笠,说:“您好,我叫魏青崖。范美胤是我的母亲,她之前好像来找过您。” 这些人真是神通广大,韩笠想立即离开,但账没结,他骂了句脏话。 “您别误会,我不是跟着我母亲来找您,我是自己来的。”魏青崖的嘴唇轻轻抿了抿,用试探的语气说,“我先借您点钱,把酒钱还上吧。” 第105章 忽然的鹿鸣-10 既然能被柳哲恺认出来,想来不是什么好东西。韩笠如是想着,但事到如今他已经不不详细这世上还能有什么好事。 他只能权衡两边究竟哪一边更差一些,坏笑道:“还了钱,我可没办法以身相许哦。” 魏青崖的脸蓦地红了。她窘促地抿了抿唇,说:“我知道。我也不想和同性恋结婚。” 闻言,韩笠怔了怔,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抱歉道:“不好意思。” 她不介意地微笑,摇了摇头,回头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身材魁梧,晒得黝黑的脸仿佛一张面具,没有任何表情。他微微颔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钱夹,走向吧台。 韩笠看着他结账,再面对魏青崖时,心中既有感激又有厌恶。无论如何,这人也算帮过自己,韩笠淡淡地说:“谢谢。” 她摇头,脸上虽没有笑容,眼睛却格外清澈透亮,说:“不客气。” “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吧,我明天把钱还给你。”韩笠掏出手机。 她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向前走了一步。 韩笠把她报的手机号码输入手机,可她说到一半,脸上突然出现惊恐的表情。他不明所以,而下一秒,他感觉颈后被什么东西刺中。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魏青崖,后者慌忙地伸出双手。 韩笠下意识地躲避,但很快就再也无法感觉后来的事情…… 窗外的雨下得非常大,呼啸的朔风将残叶卷成团,送到半空中,又被骤雨打落。 韩笠竖起风衣的领子,裹紧自己的身体,埋着头往雨中走。 深夜的街道,没有车辆通行。 他不消片刻便横穿了马路,来到位于马路对面的便利店。 韩笠接活儿,从没有过夜的习惯。每次,他都在客人睡着以后离开,找地方觅食充饥。 凌晨四点的夜,商铺全部都关闭了,只有这家便利店孤零零地开着,店里的白色的灯光和马路的黄色街灯相映成趣。 “欢迎光临。”便利店的店员,招呼声像是早上七点钟的太阳。 韩笠本低头拍打身上的水珠,却被这声音吸引。他扭头一看,看见一张清秀又单纯的脸朝自己微笑。他的心咯噔了一声,目光瞟向对方写着名字的胸牌——裴晏禹。 原来他叫做裴晏禹。看见这个名字,不知怎的,韩笠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他想不起自己曾几何时认识过这样一个人。 真有精神。韩笠的心里这么想着,径自往冷藏保鲜柜走,打算买一份便当。 这个叫做裴晏禹的店员不知道是不是大晚上的值班闷坏了,难得看见有客人来,所以格外殷勤。 他很快来到韩笠的身边,问:“请问您需要什么呢?” 保鲜柜里只剩下几个便当,韩笠觉得他问得十分多余,于是不作搭理。 谁知,当韩笠拿起一份咖喱牛肉便当,裴晏禹忍不住说道:“啊,这个便当……” 韩笠见他欲言又止,问:“干什么?” “嗯……”他舔了舔嘴唇,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您可以选别种口味的便当吗?” 韩笠莫名其妙,道:“为什么?我就要吃这个。” 他听罢面上泛红,半晌抱歉地笑道:“好,您轻便。” 韩笠看见他把双手交握在一起,好像把所有未尽的话都合在掌心中。眼看他转身离开,韩笠笑了笑,说:“行吧,我不吃了。”话毕,他把手里的便当放回保鲜柜。 裴晏禹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整个人看起来又有精神了,笑道:“谢谢您!” 韩笠冷冷地笑了笑,脱口而出道:“傻学生。” 闻言,他错愕地看着韩笠,问:“您怎么知道我还上学?” 韩笠说出口时,自己也很惊讶,不知为何会这么说。他不禁用探究的眼神打量裴晏禹的脸,想确认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他。 正在这时,便利店的门再次打开了。 “欢迎光临!”裴晏禹元气满满地打招呼,转身惊喜道,“唯秋哥,你来了!” 韩笠望向店门口,看见从外面走进来的人,顿时呆住。 对方同样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唯秋哥?”裴晏禹推了推韩笠的胳膊,疑惑的语气里透露着关心,他看着韩笠的眼睛,问,“唯秋哥,你怎么了?” 韩笠看向裴晏禹的脸,登时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可裴晏禹似乎没有看清他的表情,抓着他的手轻轻地摇,依旧问:“唯秋哥?” 韩笠瞪直了眼睛,来不及思考,抬起的手狠狠地掴在裴晏禹的脸上。 啪地一声,裴晏禹跌倒在地。 韩笠来不及看清他的表情,再低头时,裴晏禹已经不见了。 他屏住呼吸,随即看向杜唯秋。 但没有,便利店里除了他以外,谁都没有。 韩笠张皇地四处张望,很快看见杜唯秋和裴晏禹站在便利店外,双双微笑望着他。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往外冲,却怎么也打不开店门。 看着站在外面的裴晏禹,韩笠奋力地拍门,可是裴晏禹只是不发一言地微笑,静静地看他。 “开门!”韩笠往门上撞,却毫无动静,“裴晏禹,混蛋!开门!裴晏禹!”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韩笠眼睁睁地看着裴晏禹的那个世界越来越远,而他和这家便利店则落近无尽的黑暗里。 他恐慌地撞着门,朝越来越远的裴晏禹大声吼叫:“裴晏禹!裴晏禹!” “宝贝,你叫谁呢?妈妈在这里。”忽然,一个甜腻的声音像触手一样粘在韩笠的耳朵上。 韩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回头看见骨瘦如柴的韩小怜笑眯眯地抱住自己,惶恐地挣扎。 但是,甩不掉,韩小怜像是一个黏在他身上的部件,怎么撇也无法撇开。 “宝贝,来妈妈这里。来妈妈这里。”韩小怜抚摸着他的脖子、他的脸。 韩笠恐惧地尖叫,再看向门外时,再次看见裴晏禹仍站在门外。他连忙拍门,求救道:“裴晏禹!裴晏禹,救我出去!” 正在韩笠大声呼救的时候,杜唯秋走到了裴晏禹的身边,搂住了裴晏禹的肩膀。 韩笠的呼吸一凝,眼看着杜唯秋搂着裴晏禹,要把裴晏禹带走,他扯破了嗓子似的喊:“裴晏禹!你别走,救我!求求你,救我!” “宝贝,你要去哪里?妈妈在这里。”韩小怜的唇贴在韩笠的耳背上。 “裴晏禹!不要走!求你,不要走!”韩笠跪在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拍门。 但是,裴晏禹的眼睛里一直没有他的身影,更没有听见他的呼救。 韩笠反复地捶门,却只能看着裴晏禹和杜唯秋转身离开。 他们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黑暗当中,而韩笠的背后,是便利店里白灿灿的光明。韩小怜笑嘻嘻地抱着韩笠的身体,像是抱着一个洋娃娃。 韩笠呆呆地看着门上的玻璃,只见韩小怜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变成像店内日光灯那样的颜色。 她的身体里装满了光,将韩笠拥紧。 韩笠绝望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也化作透明,带着光亮,消失在空气里。 窗外的阳光格外灿烂,是透明的白色,毫不吝啬地洒满草坪。 韩笠定定地看着在草地上玩耍的小孩儿和拉布拉多犬。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开门声,立即坐起。 走进来的男人看起来不足四十岁,韩笠对他很陌生,却在第一眼认出他——自从韩笠听说自己是顾辽山的私生子,便上网查了鹿和集团董事长的名字。 随着他一同走进来的,还有一个推着餐车的女佣。 “醒了?先吃点儿东西吧。有醒酒的茶。”顾辽章微笑道。 “与其给我醒酒的茶,还不如找医生帮我看一看,昨晚的针有没有留下后遗症吧。”韩笠说着,冷漠地看了一眼把茶递至面前的女佣,没有接茶杯。 他含蓄地笑了笑,说:“这个,你不需要担心。我只是不希望闹太大的动静,所以才出此下策。非常抱歉。” 既然是魏青崖找的他,为什么醒来以后,他却在顾辽章的家里?韩笠不免疑惑。不过,他没有让这样的疑惑表现在脸上,问:“这么大费周章地找我,什么事?” 他下了床,发现自己身上穿着质感良好的真丝睡衣。 顾辽章的笑容很独特,像是挂在嘴角,可又找不到上扬的弧度。他说:“看见我,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 “范美胤已经给我打过预防针了。”韩笠另有所指地说。 顾辽章颇为意外地看他,道:“你和你爸爸一点儿都不像。” 韩笠冷笑道:“既然这样,我可以走了吗?——我的衣服在哪里?” “只是个性不像而已,”顾辽章道,“血浓于水的事实,是谁都没有办法改变的。” “你就这么确认我是顾辽山的儿子?”连韩笠都对此没有实感。 他确定地点头,道:“你睡着的时候,医生在你的身上拿了一些样本做DNA测试。结果,总不可能是骗人的。” 闻言,韩笠震惊得瞪圆了眼睛,很快又忍不住自嘲——他还是太天真了。 忽然间,韩笠感觉到他和这个人之间宛若云泥的不对等,问:“你想干什么?” 他扁了扁嘴巴,从容地说:“想解决一点儿后顾之忧。据我所知,你最近需要钱。我给你十亿,条件是,你放弃顾辽山遗产的继承权。” 第106章 打开的盒子-1 韩笠向顾辽章道别以后,谢绝了他的相送。 可是,当韩笠跟随管家来到顾家的门外,他望着空旷的道路、宽敞的庭院,心中陡然被陌生感侵袭,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感觉脸颊刺痛的痒,斜眼瞄见管家看他的眼神中透露着些许讽刺,但韩笠敢担保,但凡心眼稍微大一些的人肯定看不出来。 韩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拿出手机发现已经没有足够的电量开机。 “请问,是否安排车送您回去?”管家微笑问道。 韩笠咬紧牙关,沉下一口气,一时没有回答。 这是,管家道:“青崖小姐。” 闻言,韩笠回头,见到魏青崖从房子里出来,不禁提防地皱眉。 不知怎么的,魏青崖面对韩笠时,面露窘困。她仓促地避开韩笠的目光,对管家说:“我要回去了。” 管家闻之诧异,匆匆地看了韩笠一眼,忙对她说:“我这就去安排司机。” 眼看管家低头离开,韩笠的眉头皱得更深。 “你……”魏青崖欲言又止片刻,说,“你要回去吗?我们一起吧。” 韩笠冷冷地看她,问:“你又打什么小算盘?” 魏青崖大吃一惊,顿时满面通红。她尴尬地扬了扬嘴角,说:“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原本以为,只要把你带过来就好。” 她常常抿嘴唇,韩笠真不知道她一天里能吃掉多少口红。他古怪地挑眉,冷笑道:“你是说,给我扎针的人和你没关系?” 她低头,十指交叉,小声道:“顾叔叔说那地方挺乱的,派他保护我,我不大清楚。也是第一天认识。” 曾几何时,韩笠很想了解自己的身世,想知道他的生父是谁,哪里还有他的亲人。可是当这一切答案公布的时候,他又觉得离谱和荒谬。“真相”包围着他,他呼吸着它的存在,却得不到任何感觉。 两人没说几句话,一辆黑色的轿车就徐徐地开至台阶下方。 从车里出来的男人正是把韩笠弄晕的人,看见他,韩笠厌恶地眯起眼睛。 男人看他的眼神十分淡漠,反而向魏青崖欠身。 魏青崖转身,再次对韩笠说:“我们一起走吧。” 虽然猜不到她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但此时韩笠的确不知该如何离开这里。这里宽敞、明亮、庄严,对韩笠来说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迷宫。韩笠问:“你要去哪里?我们应该不顺路。” 她轻轻耸肩,说:“我没什么地方可去。你应该是要回家?可以坐这辆车回去。这儿离高速入口不太远,不出两个小时就能回到京口。” 原来,他已经不在京口了。虽然没有手机卫星定位,不过既然是顾辽章的家,应该离静安不远。韩笠轻佻地笑了笑,说:“你这千金大小姐,竟然还知道高速入口?” 魏青崖错愕,点了点头,说:“我也是才回家不久。” 韩笠闻之诧异,心里琢磨着她这话的意思,但没把猜测说出口。他不再多说,兀自走下台阶,打开车门,坐进车里。 虽然选择让魏青崖送自己回家,可韩笠依然没有办法信任她。然而,在路上走了一段,韩笠又忍不住想:现在的他,又能信任谁呢? 手机经有车上的无线充电设备充了电,韩笠打开手机。信号刚刚连接,他便接二连三地收到裴晏禹的信息,问他在哪儿,为什么不接电话,电话怎么关机了,等等等等…… 想起裴晏禹和杜唯秋,韩笠心中发堵、泛酸。 “你是直接回家么?”忽然,身边的魏青崖轻声问道。 韩笠回过神,盯着她的脸。不知为何,韩笠总感觉她的脸上有着一种飘忽不定的忐忑,时而坚定、时而怯弱,这与她的身份全然不相符。 “你觉得,我如果不回家,会去哪里?”韩笠故意问。 她的睫毛轻轻一颤,小心地猜测:“医院?” 闻言,韩笠眯了眯眼睛,道:“你对我还是挺了解的。”见她面红,他正色问,“你不想接受家里的安排,和我结婚,所以把我带到顾辽章那里?” 她垂眸,半晌,轻声道:“顾伯伯生前,对我很好。而且,像我妈妈他们过的那种生活,其实不是人人都想过、人人都过得了吧。你如果能见到顾叔叔,或许就能有多一种选择,我是这么想的。” 韩笠诧异地看着这个说每句话都轻声细语的女孩儿,想起她刚才说自己才回家不久,心中顿生些许同病相怜的感觉。 可这点儿感觉很快被韩笠掐断了,他提醒自己不能相信眼前看见的任何东西,更不要轻易相信心中萌生出的哪怕一点点暖意。 “我去医院。”韩笠说。 魏青崖点头,犹豫了一下,问:“哪家医院?” 韩笠以为她已经摸清他的底细,听罢诧异,尽管心底依旧怀疑她在装傻,但回答道:“京口医学院的附属医院。” “嗯。”魏青崖交代了坐在前座的那名保镖,十指交叉,再不说话了。 韩笠没有马上答应顾辽章提出的条件。十亿元,他说要考虑考虑。 顾辽章脸上的惊讶褪去后,留下的是胸有成足。顾辽章仿佛有十分的把握,他最后一定会接受那十亿元。 他的感觉是对的,因为即便是韩笠自己,在拒绝的那一刻也不知道自己的理由是什么。 韩笠并不觊觎顾辽山给自己留下的财产,继承财产也不意味着能够顺利地接手鹿和集团。大财阀之间的斗争,没有那么简单,借助滴血认亲顺利上位从来都是天方夜谭,否则魏青崖的父母也不会荒谬地想到一出联姻。 可他为什么要拒绝这样一笔对他而言天大的财富? 他注定不会继续在建诚再呆下去了,他和卢智杰势不两立,却拿卢智杰没有任何办法。他现在的确还有一笔钱,可以后呢? 为了拿回自己的设计稿,得到那五十万,他不惜向卢智杰下跪求饶。那笔钱,他确凿无疑是想用在裴晏禹的身上,让裴晏禹养好身体,他们想办法重新开始。可没想到…… 韩笠不想承认,自己之所以拒绝,是想知道裴晏禹怎么看这件事。他想听听裴晏禹的想法再做考虑,哪怕他们现在已经这么糟糕,哪怕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该不该相信裴晏禹。 所以,他拒绝了,至少当时没有接受。 他总觉得自己不可能撇开裴晏禹做任何决定,好像从邮轮那晚以后,他就无法把裴晏禹从他的人生中撇去了。 在顾辽章那里没吃东西,一路回到京口,韩笠已经饥寒交迫。 奈何坐在车内,他不知如何向魏青崖开口,心里想着赶紧见到裴晏禹,他又忍着没说任何话。 车开到医院住院部的楼下,韩笠二话不说便下了车。 他低血糖,下地时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可等视线清晰以后,他立刻往楼内跑,全然不顾把他送回来的人。 住院部的电梯依旧人满为患,韩笠等得不耐烦,又不可能直奔十楼,只好秉着耐心等待。看见一间电梯门打开,不少等电梯的人都因为里面有病人而却步,韩笠不假思索地挤进电梯里。 电梯门关上前,魏青崖跑了进来。 韩笠诧异地看她,她冲韩笠讪讪笑了笑,有点儿羞涩。 韩笠懒得问她为什么跟过来,拿出手机,本想给裴晏禹打个电话,但一个想法打消了他的念头——他想直接出现,看看裴晏禹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 魏青崖站在电梯的门边,电梯门打开的刹那,韩笠嫌她碍事,没等她出去就先推开了她。 身后有些路人的评语,说的是韩笠不会做人。 韩笠哪里会做人?他一直活得没什么人样,自然不会理睬别人怎么评论自己。 可他在乎裴晏禹。 如果他的生命中还有什么值得他在乎、值得他迫切,那只有裴晏禹了。 然而,当韩笠来到过道上,他还没有往裴晏禹的病房走,就已经看见裴晏禹和杜唯秋坐在走廊的座椅上聊天。 韩笠匆忙的脚步就此停驻。他定定地看着走廊尽头的那两个人,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这一路走来格外荒谬,像一个小丑。 这一路究竟有多长,有多冷,他都忘了,因为好像以后会有无尽的严寒向他扑来,将他包裹,以至于以前都不算什么。 韩笠荒唐地笑了笑,并不走近,只等着看看裴晏禹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自己。 可他没有! 反而是杜唯秋先看见了韩笠,像是一个激灵,马上站了起来。 见状,韩笠古怪地勾起嘴角。 裴晏禹随之看见了韩笠,苍白的面色陡然泛红,立即扶着墙,颤颤巍巍地起身。 看着他虚弱的模样,韩笠的心中一颤,却有什么哽住了喉咙,让他咽不下这口气。 “韩笠……”裴晏禹看他带着笑容一步步走近,心里不自觉地发毛。可无论如何是见着了,没等韩笠走到面前,他立刻向前,问:“你去哪儿了?怎么电话不接,信息也没回?” “遇上一些事,耽误了。”韩笠微笑看他,抬手把他揽进怀里。 韩笠的力道很大,裴晏禹几乎趔趄,而且,不知怎么的,在韩笠的臂弯里,他感觉不到温暖。 “杜老师今天也有空,到医院来?”韩笠没有看他,而是对杜唯秋笑问。 杜唯秋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说:“嗯,有点事。既然裴晏禹在住院,就顺便过来看看。” “哦,有劳您关心了。不知道如果是其他学生住院,您会不会也这么常常顺便过来看看?”韩笠笑道。 裴晏禹大吃一惊,连忙道:“韩笠,你误会了。他……” “我没和你说话。”韩笠冷冷地打断他。 他的心咯噔了一声,像是跌至深处,没有回弹,不知道反应。 面对韩笠略带调侃的讽刺,杜唯秋脸上的困窘慢慢褪去,神情变得有些漠然。俄顷,他说:“我当然会。” 闻言,韩笠瞪圆了眼睛。 “裴晏禹,既然这样,我先回去了。你注意保重身体。“说着,杜唯秋冷淡地看了韩笠一眼,转身离开了。 眼看着杜唯秋离开,裴晏禹立即解释道:“他只是来告诉我毕业典礼的时间,说以我的身体状况,可能赶不上参加了。” “哦。”韩笠望着杜唯秋的背影,淡淡地应说。 韩笠的反应让裴晏禹既诧异又忐忑,还有一些担心和忿忿。既然韩笠已经这么回答,如果他再继续解释,说不定会给韩笠越描越黑的感觉。他只好暂且将此事放下,等待机会。 “你刚才说,遇上事耽搁了,是什么事?”裴晏禹问。 他问得很轻,充满关切,像一把生锈的刀,切下时不干不脆、鲜血淋漓。韩笠转头看他,淡淡笑了笑,说:“没什么特别的。明天,我给你办手续,我带你去好一点儿的疗养院养病。” 裴晏禹听罢一愣,觉得奇怪,说:“不用的。不需要那么夸张。” “需要。”韩笠的话说得很轻,轻得难以承受,“我已经决定了。” 第107章 打开的盒子-2 表面上,韩笠看起来和原来没什么变化,可彼此之间毕竟曾经那么熟悉,裴晏禹依然轻而易举地察觉了他的不同。 这两天,裴晏禹见不到韩笠,又联系不上他,心里焦急。 想到自己进手术室前,韩笠和韦柳钦都在手术室外,裴晏禹少不了向韦柳钦询问,然而无果,韦柳钦答说韩笠在手术中途离开了,走前什么都没说。 裴晏禹看她态度漠然,心中狐疑,可看韦柳钦只顾着照看裴榷,又不方便追问,只好带着不安回来了。 幸好他常来医院的这段时间,认识了一两个相熟的护士,算起来都是他的校友。有人告诉裴晏禹,手术进行的过程中,韩笠和韦柳钦在手术室外发生了争执,韩笠还动手打了韦柳钦。裴晏禹听得震惊,久久回不过神来。 然而,既然韦柳钦被打了,为什么她没有向他抱怨呢?按照她的立场和意愿,她早就该向他控诉韩笠的“劣迹”了,可她没有,这说明她一定自知有不占理的地方。 真不知道当时韦柳钦究竟说了什么……现在,裴晏禹再见到韩笠,看他好像也没有指责韦柳钦的意思,心中更是担忧。韩笠心里有事,但凡他愿意说出来,裴晏禹都会尽力想办法解决,怕只怕韩笠瞒着不说。 想到过去韩笠因为冲动做出的那些决定,从代考到下海卖身还债,再到为了报复仇家,代笔画稿……裴晏禹只恨自己没本事,明明知道那些不好,却没办法帮韩笠解决问题。 韩笠陪裴晏禹回病房后,很快就离开,说去医生那儿问出院的事宜了。 裴晏禹怎样都无法放心,想起从前答应过韩笠,只要做完手术就和家里一刀两断,他想现在说不定是兑现承诺的时候。 虽然,裴晏禹原打算等裴榷的病情稳定一些,能够出院以后再走,不过现在在裴晏禹的心里,有一个声音正在告诉他,再不做决定,就来不及了。 裴晏禹在病房里坐不住,多等了两分钟,见韩笠还没有回来,索性去医生办公室找他。 没有想到,他却在办公室外看见韩笠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 裴晏禹看这女孩面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以前也不曾听韩笠说起。 他们发现裴晏禹走近,便中止了对话。 裴晏禹定睛一看,猛然想起在哪里见过这姑娘——网上,他搜索范美胤那回!因为范美胤谈起希望韩笠和她的女儿结婚,裴晏禹自然而然地搜索过她的女儿,正是现在的这个人! 就在裴晏禹蒙住的时候,韩笠说:“这是魏青崖,我的……‘未婚妻’。” 听罢,裴晏禹面色煞白,连忙看向魏青崖,只见她同样诧异,便道:“别开玩笑了!” “好吧,真是逗不了你。”韩笠轻飘飘地笑,揽住他的肩膀,当着魏青崖的面,亲了亲他的脸颊。 虽然早已出柜,也曾在公共场合亲吻过,但这样刻意做给人看的举动,裴晏禹从来没有过。韩笠的做法让裴晏禹感到陌生和恐惧,面对尴尬的魏青崖,他只好讪讪地笑,打招呼道:“您好。” “您好。”魏青崖礼貌地点头。 魏青崖看她的态度和她的母亲截然不同,心中暗暗吃惊,不禁猜测她是因为何种目的接近韩笠。 但很快,韩笠就给予了说明:“她是顾辽章那一边的。因为她,我见到顾辽章了。” 裴晏禹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你见过你叔叔了?” “叔叔?”韩笠笑了笑,说,“血缘关系上说,是吧。” 裴晏禹知道韩笠对自己的血亲没有感情,不过他的不屑却在裴晏禹的预料之外,裴晏禹原以为,他只会冷漠看待这段关系而已。 “今天先这样吧,麻烦你回去,向顾辽章说明一下。我们约个时间再谈。”韩笠不希望裴晏禹接触顾辽章那边的人,确切地说,他现在不希望裴晏禹和任何人接触。 魏青崖好奇地看了看裴晏禹,点头道:“好,再联系。”说着,她冲裴晏禹淡淡一笑,向他道别。 裴晏禹连忙也说再见,目送她离开了。 “漂亮吗?我觉得还可以,说不上美艳,但挺可爱的。”韩笠贴近裴晏禹的耳边说。 裴晏禹不喜欢韩笠这么说话,虽说韩笠以前说话也常玩世不恭,大有让他吃醋、逗他玩儿的意思,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听着却毛骨悚然。 他只希望这只是因为自己的心事繁重才产生的错觉,安慰自己过后,对韩笠说:“我想回去休息,有些事想对你说。” 韩笠看他气色苍白、面容憔悴,心中一凛,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半信半疑地看着裴晏禹,点了点头。 尽管知道治疗和后续的费用负担很重,可韩笠一直坚持让裴晏禹住单人病房。 裴晏禹深知他们的经济状况不允许,但韩笠又在什么时候省过钱?这一点,裴晏禹的心情始终是矛盾的,他有时想:裴榷虽然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可有一点是没有说错的——韩笠过习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不管他处在何种境地,他都过不了清贫的生活。 偏偏韩笠是看不得他吃苦才让他住这么好的病房,他又能说些什么? 现在好了,韩笠和他那有钱的叔叔重逢了。裴晏禹看得出来,他们之后还会继续接触,却由此产生了很不好的预感。而这预感说出来,又是极为荒谬的,毕竟就现有的情况看,这怎么样都不会是一件坏事。 回到病房里,韩笠安排裴晏禹躺在床上休息。 他给裴晏禹倒了一杯热水,沿着病床坐,问:“吃过药了吗?” “嗯。”裴晏禹看了一眼病床旁的那张空椅子,想了想,暂时放下满心的疑惑和忐忑,说,“韩笠,之前我答应过你,等我爸康复以后,我就和他们断绝关系。现在既然手术结束了,这两天观察看,我爸好像没什么问题。既然这样,我们就离开吧。” 韩笠没有想到他会主动提起此事,而且在他本人还没有恢复的时候。想到他此前的坚持,韩笠不禁怀疑他为什么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是杜唯秋和他说了什么吗?韩笠皱眉,并不回答。 裴晏禹本以为自己这么说以后,韩笠会高兴,没有想到他却不作任何表态,让裴晏禹忍不住不安。既然话还没有说完,裴晏禹用商量的语气继续道:“不过,我爸的身体,要康复还得等一段时间,而且花销还挺大的。我想……既然钱不多,能不能留给他们用了?这样也算是仁至义尽。我不用去什么好的疗养院,毕竟才二十郎当岁,稍微调养一下,不过多久就能恢复的。” 韩笠惊讶于裴晏禹的考虑周全,但仔细想想,这不正是裴晏禹的作风吗?他总是那么理想主义,想让事物都两全。 为什么裴晏禹偏偏要做这样的人呢?以他的能力,根本无法成为这样的人,所以,他只能不断地委屈自己,成全别人。韩笠厌恶他的做法,偏偏,他的善良和天真,又是韩笠爱他的原因。 韩笠握住他的手,轻轻婆娑他手背上的针孔,说:“我会给你的父母一笔钱,足够他们过余生,甚至过下辈子都没问题。但你也要好好调养。我已经拜托魏青崖去找静安最好的疗养院了,她提议可以直接给你安排好的私人医生、营养师,帮助你恢复,医生也觉得这个安排再好不过。我觉得这主意很不错。明天,我们出院,我带你到静安去。” 裴晏禹万没想到事态会如此变化,震惊得瞪大了眼睛。他以为、他理所当然地以为,韩笠认识魏青崖才是这两天的事?难道不是吗?为什么现在看来,他们好像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仿佛认识很长时间的样子? 他只是进了一趟手术室而已,为什么出来以后,好像全部都变了? “去静安?”裴晏禹的茫然中带着对未知的恐惧,“你刚才说,不去疗养院,那去哪儿?” 韩笠微笑道:“我们的新家。” 裴晏禹更不明白了。他不得不说出自己刻意压制的疑惑,问:“韩笠,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见到顾辽章了,然后呢?我现在听不明白你说的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不明白吗?韩笠垂下眼帘,别说裴晏禹不明白,他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何时说起。那天,裴晏禹做了一场手术,而他好像也做了一场手术。裴晏禹切去了一部分的肝脏,而韩笠也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被切除了。 “我见过顾辽章了,他趁我不知道的时候,做了DNA鉴定,证实我是顾辽山的儿子。”说到这里,韩笠看见裴晏禹的瞳孔收缩,分明是在害怕,不免不解。可他顿了顿,继续道:“他不希望我争遗产,正好我也没那个意思。不过,在我表态以前,他说要给我十亿,做一个放弃的公证,免得他有后顾之忧。” 裴晏禹愣住,好不容易反应过来,问:“十、十亿吗?” “对。我琢磨着,如果给你父母一亿,他们的心脏会承受不住吧?所以,究竟给多少,我们可以再商量。”韩笠轻蔑地笑了一笑。 他的言下之意,分明已经接受那样的安排了。正在生活捉襟见肘的时候,无端端地得到那么一笔巨额财产,本应该高兴才对,而裴晏禹却没有办法开心,韩笠的笑容让他心底发毛。 这样的安排,究竟有哪里不好呢?裴晏禹即便非常不安,却道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沉默良久,小心翼翼地问:“韩笠,我和我爸动手术的时候,我妈是不是说了什么对不起你的话?” 韩笠没想到他突然追问,也不知他从哪里听说的。不过,有人的地方都免不了嚼舌根,那天他动手打了韦柳钦,在这个“文明社会”里算得上是惊心动魄,难怪会留下谈资。 想到一切就要结束了,从此以后,裴晏禹是他一个人的,韩笠懒得再追究那时的事。何况,韦柳钦说的那些话,他一句都不愿意再想起。 韩笠云淡风轻地微笑,说:“没什么特别,都是你能想到的。无非还是希望你和女人结婚,生小孩罢了。但你不会的,对吗?” 裴晏禹一愣,答道:“我不会。” “所以嘛,没什么大不了的。”韩笠抚摸他的脸,“等我们到了静安,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们以后,会过得很好。京口这个鬼地方,遍地都是伤心事,我们再也不要回来了。” 裴晏禹知道,长久以来,韩笠受了很多委屈。他这么说,裴晏禹完全能够理解,如果现在有钱了,能过上好日子,这何乐而不为呢?尽管心里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忐忑,裴晏禹依然点头,笑道:“好,我们去静安。过段时间,我回学校拿了毕业证,就不再回来了。” 闻言,笑意从韩笠的眼底消失了,他淡淡地问:“你就这么想回学校吗?” 裴晏禹听得怔住,忐忑终究是占了上风,小心地说:“毕业证,总是要拿的吧。没有毕业证和学位证,找工作也不方便。” “你不需要工作啦。”韩笠轻轻地提醒,像哄一个固执贪玩的孩子,“别忘了,我们有很多钱。这辈子、下辈子,说不定下下辈子都花不完。” 裴晏禹觉得他魔怔了,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液,小声道:“不工作?那……我干什么呢?” “和我在一起,无忧无虑地谈恋爱,不好吗?一天到晚什么都不用做,就有花不完的钱,这是多少人的梦想?”看他的脸上写满了张皇,韩笠笑着拍拍他的手,说,“我知道这变故有点儿大,我们都需要时间来接受。以后怎么过,我们再慢慢计划。但最近,我们先把你的身子养好,健健康康的,才能享受人生对不对?嗯?” 话毕,他笑着用额头轻点裴晏禹的额头。裴晏禹愣愣地听着,总觉得韩笠在自说自话,他惴惴不安地抬眼看韩笠,发现韩笠好像并不这么觉得。 第108章 打开的盒子-3 裴晏禹没有想到,才短短两天时间,自己的生活竟然将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亿……他对这样一个庞大的数额完全没有概念,可看韩笠的模样,似乎已经欣然接受了。 裴晏禹当然能理解韩笠的想法,他的人生被人逼到了死角,有绝处逢生的机会,怎么可能不顺手抓住? 但裴晏禹依然没有办法制止自己的不安,他想不通这不安的原因,究竟是因为韩笠看起来有些奇怪,还是因为他无法从韩笠的描述中想象他们未来美好的生活。 韩笠不让他回校领取毕业证的打算让裴晏禹忧心忡忡。韩笠明明知道没有毕业证会多麻烦,为什么还要阻止他呢? 他千辛万苦才考取了京口医学院,这四年来更是勤勤恳恳、认真学习,如果不是家里和韩笠的变故,他原本可以申请优秀毕业生的。 现在既然不能“优秀”了,毕业总要的,既然现在不方便反对韩笠,他暗自打算到时候把相关的证明交给曲胜寒或者别的同学,让他们代为领取。这么一来,他既不需要返校,也能够顺利毕业了。 本是被医生叮嘱要静心休养的时候,裴晏禹却为韩笠带来的消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韩笠因和顾辽章那边有约,暂时离开了。 裴晏禹已经答应他,等他回来以后办理出院手续。 他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裴晏禹即便触及想象力的边缘,也看不出一点儿苗头。 看完韩笠写出的条款,顾辽章轻声笑了笑。他的十指交叉,掩住他的半张脸,笑意从眼镜片后的眼睛里淡淡地透出来,语调略带轻蔑:“韩笠,你知不知道,就算我签了这些条款,这也不是一份具有法律效益的合同?” “我知道,所以我没有写这是一份‘合同’。”韩笠面无表情地回答,“之所以罗列了这些条件,仅仅是因为我懒得多说而已。” 闻言,顾辽章意外地挑了一下眉,漫不经心地诵读条款的内容:“第一,乙方需支付甲方十亿美金;第二,乙方需以甲方的名义为其在静安市设立建筑设计工作室,提供办公作业地点,招募优秀人才,甲方为法人代表并全权管理工作室;第三,取消‘志杰’对鹿和旗舰影城项目的中标资格,采用‘建诚’竞标的‘江南’作为设计,主设计师为甲方;第四,承诺今后鹿和集团所有建设项目不采用卢智杰竞标的设计图纸,并不预先通知至个人;第五,以甲方的名义向秣陵大学捐赠一座综合教学楼,由甲方提供设计图纸;第六,以非鹿和官方的名义公布甲方为顾辽山私生子的身份,并写明乙方以十亿美金作为交换,要求甲方放弃鹿和集团的继承权。第七,以上条款,不得对外泄露。” 他诵读的过程中,韩笠始终观察他的面部表情,试图从这张脸上找到一点点顾辽山的痕迹,而结局却是枉然。韩笠早已不记得顾辽山的模样,哪怕看见他生前的照片,同样觉得陌生。 顾辽章的脸上始终有着一些清高和淡然,可越是读到后面,他脸上的表情越丰富,好像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而他所作有趣的事,又慢慢地触及他的底线。 韩笠满意地微笑了。 “韩笠,你爸爸是个宅心仁厚的人。”顾辽章意有所指地说。 他依然微笑着,说:“是,所以我很感谢他给我留的这一切。” 听罢,顾辽章无奈地笑,摇了摇头,说:“你提的这些要求,我都可以满足你。不过,只要这些你就满足了吗?要不要,再多列几项?” “不需要。但我希望在你签下这份合约以后,能在一个月内完成上面列出的所有项目。其中,第二、三、六条,我需要你在一周内完成。至于钱,我现在就要一个亿。”也许是兴奋过了头,韩笠说话时,没有感觉到心脏在跳动。 顾辽章端视着他,仿佛像从他的脸上找到更多的信息。末了,顾辽章说:“好,我答应你。我听说,你还拜托了青崖别的事?” “是。”韩笠知道,以两人之间的不平等,他的任何隐瞒都没有意义,“她很热心。” “你们都和自己的父母不同。所以,孩子还是带在身边养才有意义。”顾辽章撑着桌面,缓缓地起身,“我让老管家送你回去,他一直很想见你。” 韩笠不知那是何许人也,不禁暗暗好奇。 见顾辽章没有再聊的意思,韩笠也站了起来。 “石远鹏那边,你确认不需要我帮忙吗?”顾辽章饶有兴味地问。 韩笠呆住,可很快反应过来,沉下脸,说:“不必了。” 顾辽章疑惑地说:“我原本以为,比起卢智杰,你更想解决的人是石远鹏。不过这样也好,那可不是什么能轻易解决的狠角色。省了心。” 韩笠本不想再与顾辽章多谈,可听他提起石远鹏,韩笠不由得说:“之前我听一个朋友说,在韩小怜的别墅外见到一个老头儿。那个人和你有关吗?” “呵,你说老薛?他找了你很久。”顾辽章微微撅了一下嘴,“你待会儿就会见到他了。” 原来,杨茗见到的那个老人是顾家的老管家。 韩笠看见停在门口的迈巴赫,想起杨茗说的话。 “小少爷。”一个微微颤抖的声音在韩笠的身后道。 韩笠顿了顿,转过身,便看见一位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先生颤颤巍巍地站在身后,手中拿着一个厚信封。不知怎么的,韩笠见到他,心头微微一颤。 “我是老薛,以前您父亲还在加拿大的时候,我就开始给他管事了。”薛老笑眯眯地说,“真没想到,还能够见到你。” 顾辽章说由老管家送他回去,难道是这个人?尽管他看起来亲切,可韩笠还是下意识地防范,说:“你好。顾辽章说的老管家,是你吗?” 薛老连连点头,激动地往前走了一步。 韩笠险些往后退,说:“如果是这样,不麻烦你了。回去休息吧。”话毕,他转身下台阶。 “小少爷,小少爷等一等!”薛老急忙喊道。 他疑惑地回头。 “这个……我想,您或许一直想要。”说着,薛老用颤抖的手把那个厚信封递向他。 他不明所以,接过后打开一看,不禁愣住了。 信封里是一份房契,地点在江景华庭。这是他从小住的地方,后来韩小怜把它卖掉了,换成毒资。他人生中最阴暗的时刻,都在忙于把这座房子买回来。现在,它竟然沉甸甸地落在他的手中,突如其来。 韩笠难以置信地说:“我没有问顾辽章要这个。” 薛老点头,说:“我知道,只是我送您的。您父亲生前,给了我一点股份。所以这也算是他给您的。” 韩笠听得眉头紧皱。 “您选择不回来,是对的。鹿和不适合您,当初,您父亲也有相同的顾虑。”薛老说得激动,声音更加颤抖,“现在,带着您和您的梦想离开这里吧。好好生活,和您的爱人一起,过您想过的日子。” 老人的话没有让韩笠有分毫的感动,从拿到这份房契开始,过往发生在那座房子里的事情悉数如海水倒灌一般涌进韩笠的脑海里。 他的世界翻江倒海,只觉得晕眩阵阵袭来。 辞了薛老,韩笠让司机直接把车开回京口,开到江景华庭。 这一路漫长又遥远,韩笠却因为大脑的混乱浑然不觉。 在那座房子里,他拥有了此生的最肮脏和最幸福。 忽然之间,韩笠彻底明白为什么韩小怜会一直执着于住在那里,宁可看着那里一点点地败坏,也不肯离开,死到临头还反复地提醒他,一定要守住那座房子。 经过数个小时的行车,韩笠终于再次回到江景华庭的别墅前。 他惊讶地看见门前的苹果树又活了!庭院前的枯草也焕发新生,一如顾辽山还没有离开时那样。 韩笠连忙翻出信封里的钥匙,快步朝别墅走去。 门锁换了新的,被钥匙顺利地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完整一套家具,手工编织的地毯、私人设计定制的祖母绿古典沙发、三角钢琴……还有作为装饰品的古董花瓶,这些全是当初被韩小怜一点点地变卖,又被韩笠一样样买回来的。 后来,为了和裴晏禹在一起,他放弃了赎回这些东西。 它们之中有一部分,更因为放在崔唐那里,被一场误会砸烂。 但现在呈现在韩笠眼前的,都是完好无损的。其中一些,是韩笠后来卖到当铺的,可不知道薛老用了什么方法,把它们都买回来了。 虽然少了几样东西,可单凭现在的这些,已经足以让韩笠重拾过去的回忆。 简直像做梦一样。不,他做梦也想不到能够再看见这些东西,再回到这座房子里。 韩笠奔上楼,看见韩小怜的画作全都撕开白纸,挂在走廊上。 他无心观看这些画,径自往阁楼的房间走。 这里曾经是韩小怜的画室,后来家具被卖光了,韩笠就购置了一些简单的家具,摆进房间,一直住着。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房间的门,震惊地看见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像他刚离开时那样,除了梅瓶换了新的。 他呆呆地看着那张白色的床,夜色阑珊,他想起自己曾经和裴晏禹睡在这张床上的夜。 韩笠才二十几岁,却经历了人生的一次次大起大落。过去和更久远的过去在他的脑海里交叠,他痛苦地捂住嘴巴,无力地坐在床上,抱着膝盖放声痛哭起来。 哭声很大,如果不这样,他便不停地听见韩小怜在他耳边的轻声喃语。他听见裴晏禹一遍一遍地叫他的名字,好像他们还在这间房间里,一同消遣那些无用的时光。 等到哭累了,韩笠倒在床上喘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的手机响了。 韩笠摸出手机一看,是魏青崖的电话。 “喂?”韩笠毫不掩饰自己狼狈的声音。 魏青崖好像有点儿惊讶,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说的营养师和医生我已经找好了,住的地方也找到了,环境蛮好的,只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打算什么时候去看看?” 韩笠木然地听她说完,经她出声提醒,才反应过来。 “哦。”韩笠抹干净泪痕,说,“我改主意了,不去静安,要留在京口。” 她诧异地问:“那……你男朋友的身体呢?” “留在京口养吧,你把营养师和医生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就行。麻烦你了。”韩笠的睫毛还没有干透,他定定地望着天窗外的明月,觉得这轮月亮就像他第一次得到裴晏禹的时候。 第109章 打开的盒子-4 不知道为什么,韩笠打电话告诉裴晏禹,让他在医院收拾好行李,自己办理出院手续。 裴晏禹知道这些天韩笠正经历着人生中巨大的转折,在决定接受顾辽章的“建议”后一定后很多事情要处理,可他一方面理解韩笠,另一方面又觉得韩笠的举动十分不可思议。只因裴晏禹坚信韩笠深爱他,所以难以相信韩笠竟然会选择不接他出院。 不过这样也好,如此一来,裴晏禹有机会好好向父母道别,尽管他心中忐忑得很,不知这道别究竟有没有意义。 对父母,裴晏禹如今已经无话可说,但真要走时,说一声总是应该的。 也许韩笠和他有着一样的想法,裴晏禹把出院手续办理好以后,忽然接到一个快递的电话。他疑惑得很,来到住院部门口领取快递,打开快递信封,吃惊地发现里面放着一张银行卡,背面贴着一张写了密码的便签:密码是卡号的后六位。 裴晏禹惴惴不安,还没回到楼内,便接到韩笠的电话。 “喂?”韩笠问,“快递收到了吗?” 快递单上写着韩笠的名字,裴晏禹犹豫地问:“卡里有钱?” 韩笠道:“嗯,一亿。足够你爸妈过往后余生了,他们要是乐意,还能生个二胎来养。” 裴晏禹知道韩笠素来瞧不起自己的父母,近来越发不加掩饰。即使父母再不好,裴晏禹听见他们被如此嘲笑,心中还是憋屈。可想到韩笠从他们那里受到的委屈,裴晏禹只好苦笑,道:“嗯,现在也能生二胎了。”可是,他该如何向裴榷他们解释,突然有了那么多钱呢? 正在裴晏禹犯难的时候,韩笠说:“你把钱给他们以后,就回家吧。” 裴晏禹纳闷道:“回家?” “嗯,就是江湾的那套别墅。我拿回来了。”韩笠说。 闻言,裴晏禹愣了一愣,心中不禁犹疑,答应道:“好。” “要赶快回来哦。”韩笠的语气,像是生怕孩子在放学路上走丢的妈妈,“别贪玩。” 裴晏禹好笑道:“好,知道了。” 裴晏禹当然记得自己和韩笠在江景华庭那套别墅里度过的日子,那段日子不长,可是十足快乐。可是,他也记得那套别墅是石远鹏所有,韩笠之前卖身,就是想把那套别墅和里面的家具从石远鹏的手中赎回来。自从韩笠放弃那个念头以后,他再没有提起那里了。裴晏禹没有想到,当韩笠有了钱,最先做的事情竟然还是把别墅买回来。 韩笠重新和石远鹏联系了吗?哪怕是为了买别墅。 他不是说过,要斩掉那条尾巴吗? 难道,那只是一条壁虎的尾巴,虽然因为被胁迫而斩断了,可假以时日,又长了回来? 韩笠最终还是放不下过去。思及此,裴晏禹的心中充满了遗憾。但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韩笠呢?这终归只是人之常情罢了,人只有在得不到的时候才会考虑断舍离,谁能轻易在唾手可得的时候说放弃? 卡里的钱究竟有多少,裴晏禹打定主意先不告诉裴榷和韦柳钦,省得他们问太多、想太多。裴晏禹知道自己是懦弱的,临了别时也不敢告诉父母真相。 脑子里重复着见到裴榷时该说的话,裴晏禹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没想到,他才离开电梯轿厢,迎面便看见一个东张西望的小护士瞧准自己,喊道:“裴晏禹!” 裴晏禹吓了一跳,急忙问:“怎么?是25床出什么事了吗?” “没出事,你爸正找你呢。你妈刚才去你那儿,听说你出院了。你可真是,出院怎么能不告诉爸妈一声?”护士说着,恨不得拽着裴晏禹往裴榷的病房走。 听说裴榷的身体没有大碍,裴晏禹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心惊胆颤,不知手术过后一直没说见他的裴榷为什么突然找他。 他正这么想着,护士回头好奇地看他,欲言又止。 裴晏禹不解,问:“怎么了?” “你看起来恢复得还行?不过,这么快就出院,没问题吗?”护士问。 裴晏禹此时当然还不适合出院,说:“没关系,回家休养也一样。” “哦,也是,如果家里的条件好。”护士若有所思地说完,好像下定决心,终于问,“对了,你的朋友呢?之前常见到的那个,叫韩笠吧?” 裴晏禹想不到她竟然知道韩笠的名字,心想看来韩笠在手术那天的举动确实惊人了,说:“他有事,今天没来。” 护士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护士的态度让裴晏禹莫名其妙。来到裴榷的病房,裴晏禹推门入内,看见病房里只有坐在床上的裴榷,心中不由得发怵,道:“爸。” 裴榷冷冷地打量他,哼声道:“哦,还记得你老子住这里?以为你能找到停尸间去呢。” 裴晏禹听罢皱眉,道:“护士说,你找我?” “哦,看看你还在不在,还是跟你的野种富二代享福去了。”裴榷说着,拿起枕头旁的报纸,打开来看。 裴晏禹的心里咯噔了一声,故作不明道:“爸,你说什么?” “你别喊我‘爸’!”裴榷突然大叫,将手中的报纸重重地砸裴晏禹的脸上。 裴晏禹吃痛地闭眼,再睁开眼时,看见裴榷一脸青白地翻弄床上的报纸,纸张唰啦唰啦地响。 “我说你怎么非和男人在一起?裴晏禹,我们家虽然穷,可从来没有教过你做人可以没骨气!有钱了不起是不是?他再怎么有钱,也是野种!”裴榷抓着手中的早报不断挥动,激动的模样近乎疯狂,“野种!我说嘛,当妈的是见不得人的小三,儿子能好到哪里去?仗着有钱,祸害别人家的儿子!裴晏禹,你为了钱,自尊被狗啃了是不是?给人当小白脸包养,你要点脸!” 他吼完骂完,将报纸砸向裴晏禹。 裴晏禹急忙接过报纸,在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中,打开报纸翻看。 见到早报的头条内容,裴晏禹的心陡然向下一跌——难道,韩笠是处理这件事去了吗? 裴晏禹原以为韩笠和顾辽章已经谈好了,顾辽章给韩笠一笔钱,韩笠放弃继承权。他不知道这会改变韩笠什么,不过已然决定履行自己的承诺,在手术结束和家里断绝关系,只为了能和韩笠过平静的生活。可是,为什么就在他决定向父母道别的这一天,报纸上的头条刊登了韩笠是鹿和前任董事长私生子的新闻?! 他难以置信地阅读文章里的内容,并听见裴榷饱含怒气地嘟囔:“真没想到,我裴榷的命是一个野种救回来的。难怪他一天到晚摆着一张二世祖的脸,呵!当然,有钱嘛!裴晏禹,你告诉他,手术的费用、治疗的钱,无论多少,我砸锅卖铁也会还给他。我受不了这钱,脏!你早就知道他是顾辽山的儿子,所以才咬着他不放吧?裴晏禹,成天想着吃软饭,你还是个男人吗?” 裴晏禹忽然想起刚才那个护士的态度,莫非也是看了新闻,知道韩笠是谁了? “韩笠是最近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对于裴榷的指责,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最近?那以前的钱哪里来的?”裴榷瞪眼道,“你还不知悔改?还想继续做小白脸是吧?给野种当小白脸,我裴榷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裴晏禹端着报纸,早已麻木得没有心思辩驳,说:“我也没有像你这样永远瞧不起儿子的爸爸。” 第110章 打开的盒子-5 可能怎么也没有想到儿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前一秒钟还怒气冲冲的裴榷愣了一下,问:“你说什么?” 这一刻,裴晏禹终于明白,无论是裴榷还是韦柳钦,一直以来之所以对待自己是这样的态度,都是认定他绝对不会丢下他们不管。 天底下,哪里有儿子不管老子的事情呢?何况,他们从小到大都把这个儿子当宝一样爱护和培养,在力所能及甚至力所不及之处给他最好的,他能到京口来上大学,以后甚至能去静安工作,这全和他们的培养有脱不开的关系。裴晏禹想,在他们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 “我答应过韩笠,等手术以后就和你们断绝关系。”看着裴榷的脸上风云变幻,裴晏禹苦涩又无奈地笑了一笑,“但你放心,家里因为治病欠下的债会还上的。这里有一笔钱,今后你们就用这笔钱生活吧。去哪里都好,祝你们健康长寿。” 说着,裴晏禹把银行卡放在床头柜上。他知道如果直接递给裴榷,后者一定不会接。 裴榷定定地看着那张卡,半晌古怪地笑道:“卖了、卖了,没想到,我竟然沦落到卖儿子了。”他抓起银行卡丢在裴晏禹的身上,吼道,“想花钱买我儿子?他休想!你、你把韩笠那小子找来,我和他谈!他以为有钱就能够买到一切吗?你把他找来!” 裴晏禹看着掉在地上的卡片,知道现在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途,把韩笠找来同样无济于事。深知韩笠对裴榷的反感,裴晏禹更不可能安排二人见面。 任凭裴榷的情绪如何激动,裴晏禹只感到心灰意懒,他本有许多话向对父亲说,可近来他们一次次的对话,都只加剧了裴晏禹此刻的意兴阑珊。 面对激动的裴榷,裴晏禹道:“和他的关系不大。如果没有他,我可能也会走吧。你和妈妈从小培养我、教育我,供我读书,我非常感激。不过有一件事情,我一直很遗憾,就是我从来都感觉不到你们了解我。我也几乎没有对你们说过心里话。再见,好好养病。” 听着听着,裴榷紧抿着嘴唇,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开水沸腾前的闷响。 终于,在裴晏禹转身往外走的那一刻,裴榷爆发道:“孽种!滚!再也别让我看见你,孽种!” 裴晏禹快步走出病房,关上房门时,听见有东西砸到了门上。 病房外不知从何时起聚了几个人,正带着好奇和惊恐观察病房里的情况。他们看见裴晏禹,个个噤若寒蝉,裴晏禹没有理会他们探究的眼神,去往护士站。 在最后交代护士多关注25床的情况后,裴晏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没有来得及向韦柳钦道别,可想到手术以后,韦柳钦从没有去病房看过他,他便打消了找韦柳钦的念头。 裴晏禹自知是不孝的,他向来知道父母在他的身上倾注了毕生的心血,只为了他能够成为他们想要他成为的那种人。 可惜,他早就注定没有办法完成他们的心愿,他“长歪”了,却一直瞒着不敢说,现在他们的关系变成这样,他有脱不开的责任。终于决定离开,裴晏禹松了一口气,他想起韩笠所说的“断尾”。他的这条尾巴还会不会长出来,不知道,他只知道此刻的自己的确像一只壁虎那样,为了求生,不惜把尾巴切断了。 离开医院、离开父母以后,在裴晏禹的心里,想见到韩笠的念头格外强烈。 父母的问题一直是裴晏禹的心中大患,现在“解决”了,他既轻松又疲惫,只想待在韩笠的身边好好休息。 裴榷的骂声在裴晏禹的耳边挥之不去,可裴晏禹仍然虚弱的身体在提醒他,对于裴榷,他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尽管对父母谈“仁至义尽”,在裴晏禹的认知中是有点儿荒谬的事,正如裴榷认为儿子把肝切一半给老子理所当然一样。 作为私生子的韩笠放弃鹿和继承权,选择十亿美金的消息不但在报纸上刊登,也在网络上疯传。 如此戏剧性的事件值得网友们大谈特谈,谈韩笠如果继承顾辽山的遗产,市值是不是超过十亿,谈只要投对了胎,就算老妈是小三也无妨,谈顾辽章算是可怜,好不容易从老哥留下的党羽手里抢到鹿和,结果半路杀出个私生子,幸好价格能谈妥…… 还有人谈到韩笠的身份。 裴晏禹不知道这些网友和媒体怎么会如此神通广大,又或者这是顾辽章故意放出的消息。网上竟然有人说出了韩笠曾经被秣陵大学开除的事,还有人说韩笠的妈妈是白粉妹,韩笠曾经下海做过MB,自己也吸毒。 这些“小道消息”和韩笠做的决定结合在一起,不少人开始揣测他拿到了那十亿美金将要做些什么。 言论的发散让裴晏禹眼花缭乱,正在他担心韩笠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时,有一个毕业于秣陵大学的大V博主表示:韩笠被学校开除是子虚乌有的事,他在校期间表现良好,毕业成绩优秀,相信他不会做出某些网友妄自乱编的行为。法律规定,婚生子和非婚生子享有同等的继承权,如何处置继承权是韩笠个人的事,因为别人得到十亿就编造各种故事抹黑别人,只不过是酸葡萄心理罢了。 看见这条状态转发上万,裴晏禹心中唏嘘。被开除、肄业,韩笠不可能拿这种事情对他开玩笑,何况韩笠因为这样而遭受的不公待遇,裴晏禹都亲眼看着。现在这个博主说韩笠没被开除,又何曾不是投机呢? 韩笠的过往提醒了裴晏禹,必须得拿到毕业证。这与是否合乎韩笠的心意无关,是关乎他自己今后命运的事情。 想到回到韩笠那里,或许想回学校就困难了,裴晏禹再三犹豫,最后请出租车司机调转方向,去往医学院。 虽然距离毕业典礼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不过他想先去一趟,问问能不能到时候请别人帮忙领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 第111章 打开的盒子-6 “卫检系的毕业证书还没弄好,得过两天。不能参加毕业典礼的话,得把理由向辅导员说明清楚。如果需要人代领,要准备好你和他的身份证复印件,你要按规定写一个委托书,由他一起带过来。”学生处值班的老师问,“你的离校手续办好了吗?” 裴晏禹前段时间一直忙家里的事,压根没有时间回学校,更别说办理离校手续。听见老师这么问,他懵了一下,摇摇头。 “你要先去图书馆登录系统做离校申请,确认离校手续办好以后才能领双证。想赶快毕业,手续也得齐全才可以呀。”老师略带不满地说,“通知也不看一看,早就挂网上了。” 裴晏禹惭愧地低头,依然一头雾水。 不过,既然通知已经挂在网上,裴晏禹就不再多问了,省得麻烦人家。他向老师道谢后,离开了学生处。 去往图书馆的路上,裴晏禹忍不住自嘲:毕业哪里可能是领一张证书这么简单?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本想打听一下能否代领毕业证,没想到还有别的事没有解决。离校手续这些不能代办,他担心回家以后很难再找机会回学校,索性趁此机会把能办的都办了。 奈何,他才做完手术不久,本是该静养的时候,却不得不走了半天。好不容易走到图书馆,裴晏禹已经气喘吁吁,背上直冒冷汗。 他坐在中庭的长椅休息,头有些发晕,伤口也隐隐作痛。 幸好身上带了止痛药,裴晏禹找了直饮水送药,又坐了十来分钟,算是恢复一些了。 裴晏禹迈着蹒跚的步子上楼,路过自习室的窗前,想起韩笠曾经在这里等他。 那个时候,他生怕韩笠遇见认识杜唯秋的人,所以一门心思想两人赶快离开。而此刻,他也不敢告诉韩笠自己回了学校。 究竟是为什么。对于韩笠,他总忍不住一再隐瞒?明明,他已经很努力地想对韩笠坦诚了。 看见系统提示仍有图书没有归还,还有逾期未还的欠费没有缴清,裴晏禹愣了愣。 他仔细看了罗列的书目,想到这两本书应该在他之前租的房子里。 想着要尽快回江景华庭那边去,裴晏禹索性把这两本书作遗失处理,直接交了欠款。 至于宿舍家具的清点和水电费,之前他办理宿舍时已经结算过了,只剩下注销学生证。 裴晏禹看了一下手表,快下班了,他得抓紧时间。 可惜,他虽是这么想的,身体却由不得他着急。 裴晏禹才匆匆忙忙地离开图书馆,就在下台阶时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他不得不原地站着休息,实在撑不住,又缓缓地坐在台阶上。 坐着坐着,裴晏禹竟然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他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晏禹?” 裴晏禹勉力睁开眼,抬头看见是杜唯秋,顿时满面苍白。 “杜老师……”裴晏禹颤颤巍巍地起身。 坐在自行车上的杜唯秋吃惊得伸手,可裴晏禹终是自己站稳了。 杜唯秋收回手,担心地看他,问:“你怎么在这里?已经可以出院了吗?” “我……”裴晏禹心中无奈,说,“不喜欢医院,想回家住,就办出院了。” “哦……”杜唯秋欲言又止了片刻,问,“回韩笠那里?” 他怔了怔,点点头。 杜唯秋又问:“那你怎么在这里?你才动完手术,既然出院了,就该多在家休养才是。” 裴晏禹不想告诉他真正的原因,说:“想着回家以后就不到处走了,所以干脆把离校的事情都弄好,省得以后跑来跑去。” 听罢,杜唯秋看他的眼神将信将疑。俄顷,杜唯秋问:“还有什么没办吗?书和欠款都还了吧?” 他点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和杜唯秋说了太长时间的话,可迟疑后仍道:“正要回学院办学生证的注销。” 杜唯秋不放心地看他,说:“既然只剩下这个,你赶快回吧。把卡给我,我帮你办。我正好要回系里。” 裴晏禹听罢心中一动,但又免不了犹豫。 “赶紧回家吧,天要黑了。”杜唯秋坚持道。 裴晏禹的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事,他张了张嘴巴,问:“那,杜老师,下星期你能不能帮我领毕业证?我把身份证的电子版和委托书的扫描件一起发给你。回头,你寄给我就行。” 杜唯秋许是没想到他连毕业证也找人代领,惊讶地看他。 裴晏禹窘促地笑了一笑。 “嗯,好。到时候你把地址发给我就行。”杜唯秋伸出手,“学生卡给我。” 裴晏禹连忙把学生卡交给他,说:“谢谢。” “别客气,回家以后好好休息,身体恢复以前,多修养,少出门。”杜唯秋收好他的学生卡,挥挥手,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望着杜唯秋离开的背影,裴晏禹既庆幸又惭愧。幸好遇上杜唯秋,否则他真不知道这一天内能不能把事情办成,这下好了,回家以后他能好好休息,再不必出门了,连代领毕业证也有了着落。可是,为什么只有杜唯秋呢?裴晏禹不禁觉得自己这四年大学生活过得太失败了,临近毕业,除了杜唯秋以外,他连一个能代领毕业证的朋友都没有。 裴晏禹站在台阶上黯然失神,突然,被一声汽车的鸣笛吓了一跳。 他转头一看,见是一辆白色的奥迪汽车,车还没有开至他的面前,但他通过挡风玻璃看见了开车的韩笠。 裴晏禹的脸唰地白了。 看着消失在路口的杜唯秋,韩笠把车停稳,打开车窗,对愣在台阶上的裴晏禹勾了勾手指。 这一勾,像是把裴晏禹的魂儿勾了回来。 裴晏禹连忙下了台阶,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坐进车里。 韩笠看他的动作熟练得好像不是第一次坐这辆车,不禁笑了一笑。 裴晏禹系安全带的手紧张得发抖,回头以前,他定了定神。 “我把卡给我爸了。不管他要不要,反正我以后不回去了。”裴晏禹故作轻松地说。 “嗯。”韩笠歪着脑袋看他片刻,摸摸他的脸颊,“怎么脸色看起来这么差?被吓着了?” 裴晏禹听这话觉得蹊跷,可没有置疑,而是疲惫地笑道:“从医院出来以后,走得有点儿多,所以累了。” 韩笠问:“你的行李呢?” “快递寄回去了,大概还没到吧。拎来拎去的麻烦。”裴晏禹不知道韩笠怎么找到学校来了,想了想,率先解释,“我还有离校手续没办全,想回家以前都办好,这样就不用再出来了。” “哦?”韩笠意外地挑眉,问,“都办好了?你的毕业证呢?” 韩笠的若无其事让裴晏禹的心里直打鼓,说:“托了朋友帮忙领,到时候寄回家就行。” 朋友?是谁呢?看着裴晏禹的脸,韩笠想问又不敢问。他对裴晏禹了解得不多,关于裴晏禹的朋友,他只能想到杜唯秋和曲胜寒。韩笠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裴晏禹呢?裴晏禹的世界里,除了裴晏禹以外,全都是令他糟心的人。无论是裴晏禹的朋友还是至亲,韩笠都希望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好,就算他忘了寄也没关系,反正你以后用不上了。”韩笠笑着说完,调转车头。 裴晏禹观察他的表情,难以揣测他的心情,听他这么说,只好困窘地苦笑。 等到他们离开医学院,裴晏禹再三犹豫,旧事重提:“好不容易读完的大学,毕业证总是要拿的。虽说现在家里不愁吃穿了,不过也不能因此不工作呀。我想工作,那不得要毕业证吗?怎么说用不上?” “工作干什么?你就是劳碌命。上学的时候打工还不够累吗?”韩笠好笑道。 裴晏禹不相信他不理解,叹了口气,说:“是,我是劳碌命,不工作就浑身难受。行了吧?” “生气了?”韩笠空出一只手,捏了捏他的脸,“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身体养好,工作不工作,那都是以后的事了。京口医学院的牌子的确不错,不过本科毕业,没点儿关系,想留在一线城市的三甲医院里有点难吧?难道你要拿着文凭回趾洲去?” 裴晏禹心中一堵,说:“当然不是。” “所以嘛,等你的身体恢复以后,实在想工作,我给你在疗养院之类的地方找一份差。这样既轻松,你也能工作,实现自己的价值。这样不是很好?”韩笠满不在乎地挥手。 裴晏禹听得哑然无语,真有种夏虫语冰的感觉。可恨的是,他竟然难以确定韩笠这是认真说的话,还是故意逗他开的玩笑。裴榷以前就说他们俩不合适,不仅仅因为性别,还因为韩笠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思维方式和他们这种中低收入家庭出身的孩子不一样。可裴晏禹不想承认,如果他们真的不适合,过去他们为彼此的牺牲和付出又算什么? 眼看着韩笠最近的态度越来越离谱,裴晏禹忍不住道:“话不能这么说。如果你没有见到顾辽章而得到现在这笔钱,以后我们俩生活,不也得一起挣钱养家吗?这文凭是我靠自己这么多年用功读书换来的,就算我只能找到民营医院的工作,那也是一笔收入来源……” “可我们现在不是有钱了吗?”韩笠打断他。 他不耐烦的态度让裴晏禹忍无可忍,道:“不是‘我们’有钱,是你有钱。你有钱就可以看低我吗?趾洲的教育条件那么差,你知道从趾洲考到京口来,要多努力吗?好不容易考来了,我还要勤工俭学,赚学杂费、奖学金。这四年,对我来说,不单单是上课、下课这么简单,我比别人花了不止多一倍的心血才拿到那张毕业证。对你来说,那可能一点用都没有,可我指着它让我名正言顺地过下半生!” “你是说我现在的生活是名不正言不顺吗?”韩笠抓紧手中的方向盘,冷冷地看他,“没错,我知道你是好不容易考到京口来的,我还知道你是为什么考医学院的!” 韩笠最后的声量很大,裴晏禹感觉耳朵一阵刺痛,心也为之颤了一颤。 “让朋友帮领毕业证是吧?哪个朋友?”韩笠抢了一个红灯,迅速往他的脸上扫了一眼,“我从中午就在家等你,饭菜都做好了。我不催你,想看看你会耽搁到什么时候。结果呢?我到你们学校去,一抓一个准。如果我没来找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是不是打算不回?” 裴晏禹愣了愣,反应过来时脱口而出道:“停车!我要下车!” “你休想!”韩笠重重地拍了几下喇叭,转头瞪着他说道,“裴晏禹,你别再给我想什么‘下半生’。从现在开始,你的人生是我的!” 第112章 打开的盒子-7 直到车开回江景华庭的别墅外,裴晏禹一直不吭声,一是累的,二是气的。他生气的原因既有韩笠的关系,也与自己有关。 如果去学校前和韩笠说一声就好了,这样韩笠也不至于在家里空等,最后跑到医学院去,说什么“一抓一个准”这样的话。可与此同时,裴晏禹又知道这只是马后炮式的后悔而已,他当时并不是不知道该和韩笠说,他是故意不说,只因为担心韩笠提出让他马上回家,所以才什么也没说,自己先回了学校。 别墅外的苹果树让裴晏禹有点儿恍惚。 房子还是当初那幢房子,可在外面看着,好像和当初不一样了。 那棵苹果树不是枯死了吗?怎么这会儿,起死回生了? 裴晏禹还在发怔,韩笠已经把车停进车库里。 直到这时,裴晏禹才发现原来别墅有车库。他虽然来过这里好几次,也住过一段时间,但因为以前韩笠没有车,所以车库这个地方,他们谁都没有提及。 车库门自动关闭的瞬间,裴晏禹忽然感到一阵荒凉。 他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连在这个世界里的韩笠也是陌生的。 虽然,裴晏禹一直知道韩笠和他不一样,他们过着不同的生活。可是他从来不像现在这样觉得韩笠陌生,即便是刚得知韩笠是顾辽山的私生子时,也没有这么觉得。 是因为那十亿元吗?所以韩笠变了?但是这样的理由放进裴晏禹的认知里,又充满了不真实。 别墅的内部也不真实,它不再是裴晏禹最初看见的样子,里面摆满了富丽堂皇的家具,每一样都精美独特得像是名家设计、私人订制。其中,有几样家具裴晏禹见过,包括那把五万元的小椅子。 整座房子被妆点布置得像是一个体面的家,供人想象它的主人在里面如何过着惬意又悠闲的生活。 “以前为我爸工作的老管家,他把原先的家具都买回来了。那些被砸掉的,也请人重制。不过有些是古董,就没了。”韩笠平静的介绍,“先吃饭吧,你的行李还没到。” 裴晏禹看他的模样,好像当刚才在车上的不愉快没发生过一般,心里既纳闷又不安。 不安在裴晏禹看见餐厅里的菜肴时,消失了。 桌上的三菜一汤简单朴素得与这精美的别墅格格不入,可裴晏禹一眼就认出这是韩笠做的饭菜。他想起韩笠说,饭菜中午就做好了。 “先坐,我把菜热一下。”韩笠说着,解开衬衫的袖口,撸起袖子,把桌上的菜端往微波炉加热。 餐桌旁的椅子与从前不同,变沉了许多。裴晏禹拉开椅子坐下后,想了想,还是端起桌上的汤,来到韩笠的身旁。 正在工作的微波炉读着秒,发出嗡嗡的响声。 裴晏禹发现韩笠盯着微波炉里的亮光出神,想了想,轻声道:“我今天真是想去问问毕业证的事,想着如果能拿到或者邮寄,回家后就不用再去学校了。可没有想到还有办离校手续这类事。也是希望能够一劳永逸,所以才在学校里多待了会儿,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想回学院注销学生证,但太累,就在图书馆前面休息了一会儿。碰见杜唯秋是偶然。我是真的太累,不想动了,所以才会冒出让他帮领毕业证的念头。韩笠,你也知道,毕业证真的很重要……” 面对韩笠的注视,裴晏禹疲惫地垂下眼帘。 听他的话说得有气无力,韩笠的心隐隐作痛。 微波炉发出叮的声响,打破了沉默。 韩笠叹了一声,说:“我应该去接你的。” 裴晏禹的心微微一颤,想到韩笠之所以不去,只是为了试探他,感到既无奈又好笑。他如果不是因为不相信韩笠,也不会决定先回学校了。这理由,不正和韩笠没去接他一样吗? “把汤热了吧。”裴晏禹提醒说。 韩笠回过神,点了点头,打开微波炉。 裴晏禹找了隔热手套,正要戴上,却被韩笠拿了过去。 “你端不动,我来吧。你去坐着。”韩笠说着,戴上了手套。 裴晏禹只是很累,自认为没有到端不了一盘菜的地步,可韩笠的话让他不由得莞尔。他乖乖地回到餐桌旁坐下,望着韩笠的背影,心中离奇地想:既然双证已经有了着落,假若韩笠需要他一直呆在家里才能有安全感,那么这段时间留在家里闭门不出也不无不可,反正,他已经太累、太累了。 第113章 打开的盒子-8 自从来到江景华庭以后,过了整整两个星期,裴晏禹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别墅。 韩笠请了营养师和医生,他们每天都会准时出现,为裴晏禹检查身体状况。 一天之中,韩笠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家里,或者什么都不做,只看着裴晏禹,或者给裴晏禹画画。 裴晏禹知道学建筑的人都有一定的美术功底,却是最近才看见韩笠画人物画。 总归无事可做,裴晏禹看书打发时间,还自己琢磨着弹钢琴,只是瞎弹,没有指法可言,照着简谱一个一个地敲黑白键。 韩笠很喜欢看他弹琴,每次裴晏禹弹琴的时候,韩笠都给他画画。 这样的日子,一开始裴晏禹过得挺轻松,尽管有时候会想一想裴榷的身体恢复得如何,可这点想法最终是烂在肚子里,更享受和韩笠在一起时什么都不需要考虑的时刻。 但是过了些时候,裴晏禹渐渐对陪着自己在家的韩笠产生不解。他在家里养病,韩笠呢?韩笠没有自己的事情做吗?要一直呆在家里吗? 自从被韩笠带回家那天,看见韩笠发脾气以后,裴晏禹有太多不敢问出口的。但他知道他们不能一直如此生活下去,这压根不是他想过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节奏慢得让裴晏禹每天醒来忘记这天是具体的哪一天,是周末还是工作日。 裴晏禹的手机被韩笠收起来了,理由是:他需要安心养病,减少和外界的联系。 但裴晏禹还有别的途径可以上网,他总需要一点儿事情打发自己无聊的时间,韩笠对此没有异议。 因为每天过得重复又无聊,裴晏禹不能确定哪一天是发毕业证的日子。 他把江景华庭别墅的地址给了杜唯秋,一直等着杜唯秋把毕业证和学位证寄过来。可是,迟迟没有消息。 裴晏禹再次在一个不知道是哪一天的早晨醒来。 揭开眼罩,他看着阁楼透明的玻璃房顶,窗外是蓝天白云,还有小雀仔在玻璃上蹦蹦跳跳,十分欢快。 他看着那只麻雀发呆,慢慢的,心中有些许羡慕。 听见开门的声音,裴晏禹迅速地坐起,看见韩笠端着早餐走进来。 “醒了?来吃早餐吧。我煮了燕麦粥。”韩笠把早餐放在床头柜上。 “谢谢。”裴晏禹倚靠在床头,端起粥,温度刚刚好,他吃的时候甚至不需要吹一吹风。 韩笠看着他喝粥,一边看,一边剥一颗水煮蛋。 裴晏禹默默地吃着,时不时抬头,与韩笠相视一笑。 在斟酌过后,裴晏禹谨慎地问:“今天……你打算做什么吗?” 韩笠疑惑,反问:“什么意思?” 裴晏禹想了想,觉得拐弯抹角也是无益,便直接说出自己的担忧:“韩笠,打从我们回这里住以后,我每天呆在家里,你也基本不出门了。你不是还有工作吗?辞职了?以后,我们要一直呆在家里?” 经他发问,韩笠想起一直没有告诉他建诚那边发生的事。 不过,事到如今,他们好不容易能过几天不被外界打扰的安生日子,韩笠着实不想提起建诚和志杰。他简单地回答:“嗯,我辞职了。” 闻言,裴晏禹的心重重往下一跌,忍不住问:“那以后……” 看着他担心的样子,韩笠满意地笑了笑,安慰道:“放心,我不会不工作。你呢,自己不想闲着,也看不得我闲着,是吧?” 裴晏禹讪讪一笑,心想韩笠这样说虽然听起来有点儿奇怪,但与他的真实想法其实差不了多少。他确实认为,人是不可以不工作的。 “我不想给王安打工了。你之前不是也不太喜欢他吗?顾辽章帮我在京口注册了一家设计公司,以后我就是自己的老板,再也不需要帮别人干活,更不用考虑没有文凭、没有资历证书该怎么办。你知道吗?秣陵大学,他们现在竟然说我是校友,因为我给他们捐了一栋楼。真是太滑稽了。”韩笠不屑地笑起来。 韩笠笑得太自然,看得裴晏禹更加忧心,他发现最近自己越来越不愿意理解韩笠为什么笑了。 可是,韩笠提到设计公司,这是让裴晏禹欣慰的。裴晏禹由衷地笑道:“那以后你就是自己的老板了。” “嗯,你要来给我当秘书,我也不介意。”韩笠说着,把分作两半的水煮蛋放进他的燕麦粥里。 裴晏禹腼腆地笑,不便直接拒绝,心里更想做的还是靠自己的真才实学换来的工作,这让他再次想起还没有寄过来的文凭证书。 “什么时候带我去你的公司看看吧。”裴晏禹找到一个离开这幢房子的理由,同时自己确实很好奇。 闻言,韩笠似笑非笑地说:“你很想出门了?” 裴晏禹心中愕然,保持镇定的微笑,说:“就算出门,也是跟你在一起嘛。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去。” 韩笠凝视着他的眼睛,片刻后笑说:“好,那下午我们一起过去一趟吧。正好,我得去看看‘江南’的实施方案。” 裴晏禹认得那是韩笠设计的鹿和旗舰影城,惊喜道:“是交给你来做吗?但是,之前不是卖给王安了?” 韩笠懒得解释其中不愉快的波折,说:“嗯,我买回来了。” 此前,裴晏禹一直对韩笠为了钱出卖设计稿的事耿耿于怀,知道韩笠那是为了自己,更加觉得愧疚和不安。但是现在听说设计稿不但回来了,而且还会由韩笠自己的公司跟进,裴晏禹打心里头高兴,更期待下午去公司看一看。 他好奇地问:“你的公司,叫什么名字?” “叫‘非衣’。”韩笠摸摸他的脸。 “‘非衣’?”裴晏禹一愣,惊讶道,“是我的名字?” 韩笠点头,说:“你们都是我最在乎的。” 听罢,裴晏禹微微错愕,赧然笑了。 营养师和医生都是下午到家里来,但现在既然决定下午带裴晏禹出门,看来得改时间了。韩笠如是想着,拿出手机,正要联系医生,却看见韦柳钦的电话打了进来。 “我接个电话。”韩笠说着起身,亲了亲裴晏禹的脸,走了出去。 韩笠把手机收得很快,裴晏禹只看见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一串数字。韩笠一直很少在裴晏禹的面前接听工作的电话,看见韩笠拿着手机往外走,裴晏禹猜想,可能是工作上的事。 第114章 打开的盒子-9 “喂?是韩笠吗?”电话那头,韦柳钦的声音颤得厉害,“我是晏禹的妈妈。” 这态度让韩笠奇怪得很,冷冷地回答:“什么事?” 在韩笠问出口前,韦柳钦已在电话里发出哽咽声。半晌,她艰难地说道:“韩笠,晏禹的爸爸从昨天晚上开始发烧,进了特护病房。刚才、刚才医生已经下病危通知书了!” 闻言,韩笠愣住,回头看了一眼虚掩的房门。 “所以呢?”韩笠把门关上,问。 韦柳钦用颤音问:“晏禹他、他是不是和你在一起?我给他打电话,一直是关机。他是和你在一起吗?” 韩笠垂眸,答道:“对。” “你、你能不能让他接个电话?”韦柳钦乞求道。 他皱了皱眉,说:“不能。” 韦柳钦似乎被吓着了,过了几秒钟后,突然拔高了声调,说:“韩笠,韩笠,过去是叔叔和阿姨对不起你,说了很多让你生气的话,还强迫晏禹和你分开。可是,你要知道,那都是为了晏禹好呀!他和你不一样,你可以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不行的!阿姨求求你,你让他接电话,好吗?或者,你把他爸爸的事告诉他,让他赶到医院来,见他爸爸最后一面吧!” 认识韦柳钦这么长时间,韩笠这是第一次听见她这么低声下气的说话。可是,她直到现在还一口咬定他们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裴晏禹,韩笠冷冷一笑,问:“裴晏禹不是给了你们钱吗?” “不……”韦柳钦焦虑地说,“韩笠,不是这个意思。你给了我们钱,我们很感激,现在你叔叔就是用那笔钱住的特护病房。但这是两回事啊!韩笠,阿姨知道你很爱晏禹,所以,求求你帮我告诉他吧?他很重视他的家庭,你相信我,就算他现在为了你,说和家里断绝关系了,可是心里肯定还是放不下他爸爸的。求你把他爸爸的情况告诉他,让他来看看他爸最后一面吧!否则,如果以后晏禹知道了,他、他一定会恨你的!” 闻言,韩笠的目光骤然发冷,幽幽地说:“阿姨,您真是我见过最不会求人的。” 不知道为什么,韦柳钦没有回答。 “阿姨,你们应该想明白,把裴晏禹逼到这个地步的不只是我,你们也有份。如果你们能够坦然接受他是个同性恋,接受我们在一块儿,我甚至不需要你们的祝福,现在我们都过得挺好。可惜,是你们非要做到非此即彼的地步,我没有办法。”说到这里,韩笠顿了顿,“何况,您从前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和您的儿子不一样,我记仇得很,得罪过我的人,我永远不会原谅,即使你们是裴晏禹的父母。更何况,对我来说,你们根本就不配当他的父母,他也已经否认你们了……” 韦柳钦抢白道:“韩笠!韩笠,你不能这么想,以前是以前,阿姨知道错了。求求你,告诉晏禹吧!要么,你们在哪儿?我去跟他说。韩笠,你叔叔毕竟是晏禹的亲爸爸,你和自己爸爸的感情可能不太好,你可能理解不了他们的感情有多深……” 听到这里,韩笠挂断了电话。 他紧紧地握着手机,看着走廊上挂着的韩小怜的画。 其中一幅是一套英国茶具,韩笠依稀记得小的时候,顾辽山和韩小怜一起用这套茶具喝过下午茶。可时间太久远,他不确定自己记得的是不是真。 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 他看了一眼,见到是韦柳钦的电话,直接挂断,并且把这个电话转进黑名单里。 或许所有依附于男人的女人都有特殊的音调,韩小怜是,韦柳钦也是。即使已经挂断电话,韩笠仍感觉韦柳钦惨兮兮的哭声在耳边萦绕,令他烦不胜烦。 裴榷真的病危了? 听韦柳钦的态度那么卑微,韩笠忍不住认为是真的。可惜,她即便到了这样的地步,还是没有想清楚该对他说什么话,她确实卑微,但不够卑微。想起裴晏禹动手术那天,她说的那些话,她当时提起杜唯秋的口吻,韩笠咬紧牙关,推开了房间的门。 “吃完了?”韩笠微笑问捧着碗发呆的裴晏禹。 裴晏禹回过神,微微一笑,问:“是工作的事?” “嗯。”韩笠在床沿坐下,把他的碗放回托盘里。 裴晏禹看他似乎有心事,但不熟悉他的工作,不知该如何开口,只默默看着他。 韩笠低着头,俄顷看向裴晏禹,笑问:“你看什么?” “看你呗。”裴晏禹说。 他一无所知的模样在韩笠看来尤为温柔,韩笠看着他的这双眼,只觉得世界安好而纯良。可惜,所有一切都是骗人的,有时候,包括这双眼睛,也包括韩笠自己。韩笠扬了扬嘴角,说:“有你在身边就好了。” 裴晏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天真地说:“我一直在你身边,不是吗?” 韩笠失笑,承认地点头。 看见他这样笑,裴晏禹更加奇怪了。 思索过后,韩笠唏嘘道:“现在公司刚成立,所有的员工都是顾辽章找人安排的,我基本全不认识,那几个设计师是什么水平,我也不知道。想来,他们知道我是因为顾辽章的关系才能开这家公司,心里对我都有些不服气吧。” 闻言,裴晏禹吓了一跳,连忙安慰道:“怎么会呢?你不是有设计图,竞标的时候大家都说好吗?那个时候,你还不是顾辽章的侄子,大家也把图纸认为是王安的。既然图纸被肯定了,现在知道你才是设计者,肯定相信你有本事的。” 韩笠苦笑道:“你猜怎么着?现在‘江南’的图纸冠以我的名字,圈里有些人认为是我抢了王安的图。” 裴晏禹错愕,可转念一想,似乎这样的猜疑是情理之中。事先,没有人知道是韩笠把图卖给了王安,所有的程序都是王安走的,现在图突然变成韩笠的,不了解实情的人当然会这么怀疑。思及此,裴晏禹不禁为韩笠不服气,说:“你不是说,王安之前一天到晚做山寨和抄袭吗?设计圈里,他的名声肯定不好吧?我要是设计师,知道他以前的黑历史,看见他突然交出‘江南’那样的作品,才不会相信是他的个人设计。” 看着他笃定相信的模样,韩笠莞尔,问:“你就这么相信我?” 裴晏禹无比确定地点头,说:“当然。” “好,你相信我就行。”韩笠拉住他的手,想了想,说,“既然是自己的公司,我肯定需要找几个信得过的人才行。我想把招聘的信息发出去,亲自挑选,找到一两个合适的,慢慢把公司掌握在自己手中。” 裴晏禹觉得这么做很有道理,赞同得连连点头。 韩笠若有所思地看他,问:“你确定你不来帮我的忙吗?” 裴晏禹讶然,腼腆地笑了笑,说:“可是,我什么都不会,难道去给你们端茶倒水吗?” “好吧,现在还早,等你的身体全好了再说。”韩笠伸手往他的伤口处揉了揉,问,“还会疼吗?” 裴晏禹被他揉得有些痒,抓住他的手,忍笑说:“不疼了。” 韩笠的睫毛微微一颤,说:“每次想到被切了一块,心都特别疼。” 裴晏禹怔了怔,说:“没关系,肝脏的再生功能很强。现在我每天都吃得那么好,休息也足,相信花不了三个月的时间就会长回来的。” 他想了想,问:“如果是我生病,你的肝脏能匹配,你愿意切给我吗?” 裴晏禹想不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哑然失笑,不假思索地说:“当然。别说肝脏能长出来,我一定会捐,就算是肾,只要能匹配,我也会分一个给你的。” “那心脏呢?”韩笠问。 听罢,裴晏禹的心咯噔了一声。他看着韩笠的眼睛,确认这不是玩笑,韩笠是真心发问。他沉默着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抬头灿然一笑,说:“嗯,只要你能好好活着。” 韩笠的瞳孔倏尔张大,他定定地看着裴晏禹清透的面容,良久,张开双臂把裴晏禹抱进怀中。 这拥抱在裴晏禹的预料之中,可他发觉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过这样的拥抱了,此刻此刻在韩笠的怀里,他觉得特别踏实。他轻轻拍拂韩笠的背,隐约感觉到韩笠竟然在发抖,顿时心中骇然。 “韩笠?”裴晏禹轻声问,“怎么了?” 韩笠放开他,微笑着缓缓摇头。 裴晏禹将信将疑,想了想,问:“韩笠,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太明白。你为什么选择在京口开公司呢?之前你说,这里都是不好的回忆。像你说的,你的身份公布了,其实有些人因为你的身份置疑你的能力,我觉得这都挺不方便的。你没有想过出国吗?既然现在咱们有钱了。” 既然有钱了。韩笠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裴晏禹的口中说出,一时间,只觉得他这想法既天真又神奇。 韩笠叹了一声,解释道:“等事情了结以后,是打算出国的。” “事情了结?”看见韩笠说这话时眼睛里透着的冷,裴晏禹隐约开始担心。 他微笑,确认地点头,说:“想到自己受过的罪,总觉得拿到钱马上走,不甘心。” 第115章 打开的盒子-10 裴晏禹费了那么多精力,不惜伤了自己的身体给裴榷治病,结果裴榷却在手术两个星期后病危了?听说这样的消息,韩笠只为裴晏禹感到不值。 他和裴晏禹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当然知道裴晏禹的家庭观念很重。如果把消息告诉裴晏禹,他一定会二话不说就奔往医院,完全忽略裴榷和韦柳钦之前是怎样对他。韩笠受够了这样的“亲情”,这让他频频回想起韩小怜。 中午和裴晏禹吃过午饭后,韩笠让人到家里来,把韩小怜的所有画都搬走。 他觉得可能以前的老管家认为这些画重要,所以让人把画送到老薛那里去,至于他自己则一幅也不留——他暂时不想再看见这些画了。 韩笠当初要求顾辽章帮自己注册“非衣”时踌躇满志,但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他却不得不面对。他的问题不简单、不复杂,却很难解决,那就是他没有办法相信现在公司里的那几个设计师。韩笠打算下午去公司时,把他们都遣散,然后再由自己重新打理。 他想到了钟云阙,可惜现在钟云阙在栖厝,他没有信心能把后者挖角到非衣来。 韩笠从学校离开以后所选择的路,让他和整个设计圈脱节了好几年。这几年,他经历了无数的背叛,但仔细想来,“背叛”这两个字像是纹身一样纹在他的身上,好像从来都没有撇下过。 最初,他被顾辽山背叛时,以为自己还可以和韩小怜相依为命,可后来,一心追求爱情和享乐的韩小怜同样背叛了他。他告诉自己,那必须忍受,毕竟那是他的父母。 后来,他在学校被同学背叛。他告诉自己,那也能理解,毕竟卢智杰和他没有交情,他们是竞争对手。 再后来呢?韩笠爱上一个人,可以为了他把命赔进去。结果,他发现对方一开始只是拿他当别人的替身。 那也就罢了,韩笠对自己说:罢了,那只是“一开始”而已。裴晏禹爱他,愿意为他做从来没有过的牺牲,有这份心就可以了,初衷是什么不重要。 然而,在他定下心来要和裴晏禹长相厮守的时候,生活彻彻底底地背叛了他。他上学时最好的朋友成了仇人的帮凶,他舍弃尊严换取的合作伙伴后来也为了钱转投他最恨的人。 现在,上帝似乎给他机会,让他翻身,他又怎么能做到带着钱走人这么简单?没有办法,韩笠没有一点办法。他知道,如果他没有把自己咽下的苦痛加倍奉还,那才是对自己真正的背叛。 但怎么做呢?韩笠望着窗外的苹果树,心想:或许,得一个一个来。 想到卢智杰和赖城春的嘴脸,韩笠给钟云阙发了一条信息,问:好久不见,上个月我的公司注册挂牌了,有时间过来看看吗? 消息发送成功后不久,家里的电话响了。 裴晏禹正在睡午觉,韩笠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最近的话筒,接起电话:“喂?你好。” “喂?是韩笠先生吗?您好,这里是小区门卫。”对方礼貌地说,“这里有一位杜唯秋先生来,说是给裴晏禹先生送点儿重要的东西。” 闻言,韩笠皱起眉头。他知道裴晏禹拜托杜唯秋领取毕业证的事,可分明记得裴晏禹说是让杜唯秋把证书寄过来,怎么杜唯秋自己来了? “知道了,让他把东西留在你那里。我晚点儿过去取。”韩笠说着,欲挂断电话。 门卫连忙道:“杜先生说,东西很重要,希望可以当面交给裴先生。” 什么?韩笠握紧手中的话筒,正要说出裴晏禹正在午休,但猜想杜唯秋这么说不外乎是想见到裴晏禹,心中顿时出现了些许玩味的恨意。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麻烦你找车送他进来。谢谢。” 事到如今,只有一种可能能让韩笠相信杜唯秋对裴晏禹不抱有特别的想法,那就是杜唯秋确实是一个非常纯良的人。他把裴晏禹视为自己的朋友也好、学生也好,甚至是弟弟,总之,他打心里头以最纯真的方式希望裴晏禹好,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关心、帮助裴晏禹。 但是,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吗? 如果真的存在,韩笠不得不领悟:原来,是这样的人使得裴晏禹情窦初开。 确认裴晏禹睡熟以后,韩笠出了门。 他站在苹果树下等杜唯秋来,打算看一看,杜唯秋凭什么在明知自己不受欢迎的情况下,还堂而皇之地出现。 第116章 打开的盒子-11 如果韩笠没有记错的话,杜唯秋已经结婚了,而且有一个女儿。可是,看见杜唯秋乘坐小区的接驳车出现的时候,韩笠没有办法理解一个已经有家室的男人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他冷冷地看着杜唯秋下车后朝自己走来,待后者快走到他的面前,他勾起嘴角,问候道:“杜老师,没想到和你在这里见面。” 杜唯秋仿佛不喜欢他的笑容,柔和的神色变得僵冷,嘴唇微乎其微地动了一下,问:“裴晏禹呢?” 韩笠轻微地哼笑了一声,说:“你挺关心他。” “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学生。”杜唯秋的语气中透露出不耐烦,可韩笠听得出来他在尽量克制,“这是他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我想亲手交给他。” 韩笠垂眸看向他手中的牛皮纸文件袋,淡漠地回答:“他的身体不好,需要休息。午饭以后他已经睡下了,我来转交给他吧。”话毕,他伸出手,但看杜唯秋没有交予的意思,很快又将手收回。 杜唯秋关心道:“他的身体不好?是手术以后没有恢复吗?”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韩笠若有所思地看着杜唯秋的脸,一种类似于镜面的紧迫感让韩笠由衷地感到不自在。他冷冷地回答:“我把他照顾得很好,这就不需要你费心了。” 杜唯秋哑然,想了想,将文件袋递给韩笠。 韩笠惊讶地挑了一下眉,正要接过,却见他收了回去。见状,韩笠的目光骤然生寒。 “你说,裴晏禹正在午休?”杜唯秋的目光中充满怀疑,“他知道他的爸爸病危了吗?” 听罢,韩笠终于了解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意味深长地微笑,说:“你是替他妈妈做说客来了?” 杜唯秋难以置信地看他,说:“你真的没有把消息告诉裴晏禹。” 韩笠敛容,不作答。得知杜唯秋现在和裴晏禹的父母站在一起,韩笠再度想起当初韦柳钦在手术室前说的话,什么裴晏禹真正喜欢的人是杜唯秋,杜唯秋比他有礼貌多了,而且是个正常人。思及此,韩笠冷冷地笑了一笑。 看见他笑,杜唯秋的面色唰地白了,说:“这对裴晏禹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消息,你必须得告诉他。” “他们已经断绝关系了。”韩笠脱口而出道。 杜唯秋看样子对此毫不惊讶,神情更加沉重,说:“韩笠,裴晏禹的爸爸病危,这是很严重的事。你没有权利剥夺他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 面对他义正言辞的模样,韩笠想起裴榷和韦柳钦那些道貌岸然的嘴脸,他无动于衷地说:“我再重复一次,他已经和他的父母断绝关系了。” “凭什么?”杜唯秋开始克制不住地激动,“凭你给了他们一亿元吗?” 看来,韦柳钦什么都对他说了。为什么呢?如果他们真的那么憎恨同性恋,完全不同意裴晏禹喜欢男人,凭什么会那么信任杜唯秋?裴晏禹和杜唯秋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他们知道而他不知道的事?韩笠看着这张与自己十分相似的脸,心情因不解冷却到了极点,回答道:“凭我认识他们以来,他们对我的不屑、羞辱。凭他们由始至终都在自以为是地管控裴晏禹的人生,直到现在还认为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裴晏禹好,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给的所有好处,然后依然瞧不起我。” 杜唯秋咽下一口唾液,说:“你也未必不是在管控裴晏禹的人生。即使裴晏禹已经和他的父母断绝关系,见不见他父亲最后一面,应该由他来决定,他应该知道这个消息。而不是你认为他不应该见,就自作主张地不告诉他。” 韩笠受够了他的说道,问:“杜老师,你爱裴晏禹吗?” “什么?”他好像完全想不到韩笠会这么问。 韩笠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不爱他,就少对他的人生提建议。” 杜唯秋皱起眉头,说:“这不是建议,是做人应该有的良知。” “我不需要良知,我有裴晏禹就够了。”韩笠看向他手中的文件袋,“既然你这么关心裴晏禹,可以把东西交给我,由我来转交。你那么了解他,应该知道他一直在等这两样东西。” 杜唯秋看他的眼神充满警惕,道:“对不起,我不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到一个没有良知的人手里。” 闻言,韩笠瞪直了眼睛。 “既然东西这么重要,我暂时替裴晏禹保管着。如果你够好心,或许你会告诉他东西在我这里。你也可以不说,但至少以后他想找的时候,可以随时问我要。”杜唯秋十分不放心地看向韩笠背后的别墅,语重心长道,“韩笠,你最好还是把裴晏禹爸爸病危的消息告诉他。这对你们都好。” “这是对我人生的建议吗?”韩笠似笑非笑地问。 杜唯秋的面色一僵,极度失望地看他,说:“你如果真的爱他,应该告诉他。否则,你将来会后悔的。” “我最讨厌别人告诉我,如果我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将来会后悔。”韩笠已经完全失去耐心,“杜唯秋,你可以滚了。” 杜唯秋的脸上杂糅了各种复杂的情绪,最后,无可奈何地摇头,转身离开了。 望着杜唯秋离开的背影,韩笠握紧了拳头。 裴晏禹做了一个噩梦,醒了过来。 可是,当他揭开眼罩,望着窗外的蓝天时,他忘了自己梦见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韩笠一直没有叫醒他。想到可能会耽误韩笠的工作,裴晏禹拿起手表看,将近下午四点,很晚了。 裴晏禹连忙下床。 他才打开房门,便听见琴房里传来钢琴声。 琴声断断续续,裴晏禹知道是韩笠在弹,朝琴房走去。 韩笠非常敏感,仅仅是感觉到有人朝房间走近,琴声就停了下来。 裴晏禹来到房门口,对他笑了笑,说:“还以为你出门了。” “不是说要一起去公司?”韩笠起身,来到裴晏禹的面前,揉了揉他的头发,“睡得好吗?” 既然噩梦忘记了,那就不是噩梦。裴晏禹点头,说:“挺好的。” 韩笠信以为然地点头,抹去他脸上的睡痕,说:“洗洗脸,换身衣服再出门。你很久没出门了,出去走走,透透气。” 裴晏禹心想确实如此,可想到韩笠兴许不愿意看见他听到可以出门就高兴,所以只是淡淡笑了一笑,说:“你等等我。是你开车去吗?” 韩笠点头。 “好。”裴晏禹往房间走,中途想了想,回头看见韩笠始终望着他的背影,便折回来吻了韩笠一下。 韩笠微微错愕,温柔地说:“快去吧。” 回房间拿车钥匙的时候,韩笠看见了裴晏禹的手机。 手机因为长时间没有使用,电量已经耗尽。他犹豫片刻,最终把手机放进抽屉里。 或许是天气变化的关系,裴晏禹感觉自己只不过半个多月没出门,街景都变了样。 韩笠的公司在高新区,同样在江畔。 车沿着江边的道路一路开,微风和煦,阳光晴好。 这个时候正遇高校的学生放暑假,他们路过某间高校的门口,看见不少学生在公交车站台上等车。 看着这些学生,裴晏禹想起自己没有着落的双证。现在,和他同届的学生应该已经都毕业离校了,但是他的毕业证和学位证迟迟没有寄到家里来。 他向韩笠说过那很重要,也答应韩笠不会着急找工作,所以,他觉得韩笠不可能扣留他的证书。但是,杜唯秋也没有理由不寄给他。 难道是快递送来的时候,电话无法接通,所以又退回去了?裴晏禹左思右想,觉得应该只有这个可能了。 正在裴晏禹琢磨这件事的蹊跷时,韩笠突然问:“之前说托人帮你领毕业证,好像一直没送过来?” 裴晏禹讶然,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大学校门,心想是自己的心事泄露了。之前,韩笠明明看见他和杜唯秋在一起,也猜到他是托杜唯秋领证书了,此时却故意没提杜唯秋的名字,裴晏禹说:“嗯,可能他忘了吧。没关系,如果没领,大不了就放在学校里。学校总不可能因为找不到我,没有人领取就销毁吧?等什么时候有机会了,我自己去拿就行。” 听罢,韩笠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这种事果然还是不能拜托别人。”裴晏禹故作无奈地耸肩。 他的意思,是杜唯秋不能信任?他会认为杜唯秋不值得信任?韩笠不禁怀疑裴晏禹说这句话的用意。他开始撒谎了。韩笠发现,自己用一个谎言换到了另一个谎言,最终他们谁都得不到真相。 “等你的身体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我陪你回学校吧。”韩笠说。 裴晏禹惊喜道:“真的吗?” 韩笠点头,微微一笑,说:“我确实不放心你,要是放你回去,你偷偷摸摸见不该见的人怎么办?所以,我和你一起去好了。” 他说这话的语气大有玩笑的意味,裴晏禹哭笑不得。可是,无论如何,韩笠竟然松口了,这实在让裴晏禹收获意料之外的确幸,开玩笑道:“说不定过些日子,我懒了,就在你的公司打杂算了。这样既能工作,还能留在你身边陪你。” 韩笠知道他这是哄自己开心,笑说:“算了吧,我知道你喜欢医院。大不了,我开家医院好了。” 裴晏禹听罢一怔,失笑道:“真是,财大气粗。” 第117章 打开的盒子-12 韩笠的公司占据了整层写字楼,裴晏禹一从电梯里出来,便看见墙上挂着的“非衣”二字,标识设置得简洁干练。 “韩总。”前台看见韩笠,立即起身问候。 韩笠看她似乎有话要说,停步问:“什么事?” 前台答说:“上午志杰设计向这边联系找您,我把电话接给秦姐了。” 听见这家公司的名字,裴晏禹吃惊地看向韩笠。 韩笠的嘴角微微上扬,点了点头,揽着裴晏禹的肩往里走了。 或许因为这是一家新的公司,所以,所有的陈设和装饰都显得格外明亮。 因楼层拔高,里面的空间很大,用一道位于中部的旋转楼梯将楼层分为复式结构。下层没有固定的工作位,设计师和其他人员闲散地占据一方属于自己的空间工作,工作和休息的区域不做划分,随处可以看见休息用的抱枕、毛毯和零食。 裴晏禹惊讶地看着这一切,听见大家都称呼韩笠为“韩总”,而韩笠对这个称呼似乎已经完全习惯。 “因为布置得比较随便,所以没有特别安排休息区和茶水间。”韩笠向裴晏禹介绍道,“这里是大家活动的区域,有客户来,需要商谈的话,可以去那边。走,我带你去。” 裴晏禹跟着韩笠来到一间中规中矩的会议室里。 “这里弄得规矩一点,大家一般也更适应在这样的地方谈事。他们如果想开会,可以在这里开。不过之前我开过一次会,是直接在外面谈。”韩笠介绍会议室时,没有走进去。 裴晏禹站在门外望了一番,好奇地问:“你的办公室呢?有吗?” “嗯,在楼上。跟我来。”韩笠带他往旋转楼梯的方向走,恰遇秘书Ada下楼。 Ada看见韩笠便停下脚步,转身作势往回走,对韩笠汇报道:“韩总,上午志杰设计的曾工打电话过来,说他们那儿的卢总想约您见一面。” “曾工?”韩笠对这样的开端不甚满意。 她点头,解释道:“她自称叫曾雅汝。” 这名字韩笠似乎有点儿印象,问:“女的?” 她点头。 韩笠沉吟片刻,通过她让开的道路,和裴晏禹一起上楼。过了一会儿,他回头对秘书说:“你先不回她电话。如果她再打来,你告诉她,如果是卢智杰想跟我谈,让卢智杰自己打电话找你。” Ada诧异道:“是找我吗?” 韩笠笑道:“不然呢?你不是我的秘书吗?” 听罢,Ada半信半疑地点了头,说:“好的,韩总,我知道了。” 裴晏禹不知道曾雅汝是谁,却记得志杰设计是哪家公司。韩笠说过,志杰的总经理卢智杰是他的死对头,当初举报韩笠替考,害他被学校开除,后来又用非正常的手段让韩笠的作品遭受质疑。现在,他又一次出现了。 不过,裴晏禹感觉得到,现如今两人的立场和地位发生了改变。 以前,韩笠虽然恨卢智杰,却是拿他无可奈何,想要还击,只能借助王安的力量。现在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了,现在换做卢智杰想找韩笠谈,韩笠却可以故意吊着他了。 虽然韩笠嘴上不说,裴晏禹仍能感觉到他的得意。裴晏禹不知道该不该为韩笠高兴,毕竟人生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翻身,还有了让死对头难堪的机会,这实在可喜可贺,但这样真的好吗? “吃饼干吗?刚才那个秘书自己烤的。”韩笠把茶几上的点心递向裴晏禹。 二层只占复式的一半空间,全是韩笠个人的区域。这里有沙盘、建筑模型,还有韩笠的办公桌和设计桌。 裴晏禹拿了一块饼干吃,想了想,问:“现在和卢智杰有联系?” 韩笠摇头,也吃起饼干来,说:“还没联系上。” 没联系上,其实是韩笠等着卢智杰亲自联系。裴晏禹猜想后面一定有原因,问:“他不是要找你吗?是不是有什么业务上的往来?”他可不相信卢智杰此时还会因为私人原因找韩笠的麻烦。 韩笠诧异地看他,随即笑了,说:“算是吧。鹿和旗舰影城原本中标的作品是他们公司出的,不过我让顾辽章撤了,换成我的‘江南’。” 闻言,裴晏禹愣住,过了半天才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韩笠,小心地揣测道:“你是说,原本鹿和选的不是你的作品,是他的。‘江南’之前虽然卖给王安,但没有中标。后来,你把图纸买了回来,让顾辽章撤掉志杰的图,改成你的?”想到“江南”被选中不是因为韩笠的真才实学,而是凭借他和顾辽章的关系,裴晏禹不禁对韩笠的做法感到担心。 韩笠见他面露忐忑,分明对他的行为产生怀疑,顿时心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 “你猜的差不多,不过顺序错了。”一旦开始解释,韩笠便想起裴晏禹做手术那一天发生的一切,包括他对卢智杰的下跪。没错,他过去曾经卖过身,可是他从来没有一次像那天一样,感觉出卖了自己。 想起那天,韩笠心如死灰,淡漠地回答他的置疑:“王安背信弃义,在‘江南’落选的当天就把图纸和署名权卖给了卢智杰。当我知道的时候,‘江南’非但没有中选,也不再是我的了。当初和王安说好,要等‘江南’中标以后才结尾款,因为落选,尾款没了。中间王安的算盘怎么打的,我就不解释了。总之,当时卢智杰说,只要我肯低头认错,他会给我五十万,而且把‘江南’还给我。” 裴晏禹听得心惊肉跳,吞吞吐吐地重复:“低头认错?” 回忆起那天的情形,韩笠自嘲地笑了一笑,改口道:“不对,是下跪认错。” 裴晏禹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道:“可是,你不缺钱不是吗?” 闻言,韩笠失望地看着他,轻声问:“不是。我当时非常缺钱,我觉得如果自己没有钱,以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当时’?”裴晏禹这么问时,心里已经有了不愿意听见的答案。 望着他写满恐慌和不安的面庞,韩笠苦涩地笑,说:“嗯,就是你动手术那一天。” 第118章 吻罪-1 韩笠说完,便看见裴晏禹呆住了。他原以为自己看见这样的呆滞会是一种享受,可是到头来,这只让韩笠的心中更觉荒凉。这似乎不是只要说出来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可悲的是哪怕说了,也如同什么都没说。 “你先坐会儿,吃点饼干,我让Ada把茶送来。”韩笠看他欲言又止,但最终是不说什么,说,“我先下楼开会,等会儿一起回家。” 裴晏禹木然地坐在沙发上,看着韩笠下楼的背影,除了不知所措外,更多的是不可想象。 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动手术的那一天韩笠会发生这样的遭遇。他知道手术当时韩笠和韦柳钦有过争执,然后呢?后来,韩笠是遇到那样的事情以后才被顾辽章找到的吗? 一时间,他好像可以理解韩笠为什么会在拿到钱、拥有能力以后变得那么古怪,可与此同时,他好像还是不能完全理解。因为这太离奇、太荒谬、太悲惨了,没有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即使他再怎么努力,似乎还是无法感同身受。 裴晏禹十分厌恶这种明明很用力去感受,却还是不能完全明白的感觉。因为无法完全感觉,他不知道该对韩笠说些什么,只能干着急。 正在这时,Ada把茶点送来了。 这对裴晏禹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浓眉大眼、身材姣好,外貌略带异域风格,让人怀疑是不是混血。 裴晏禹谨慎地谢过她的招待,看着她回到自己的工位坐下,心情开始变得不安。 这感觉从来就有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不过有时候浓、有时候淡,裴晏禹有时能选择忽略,有时候不能。那就是,其实,他对韩笠所处的世界十分陌生,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从前,韩笠还是MB,裴晏禹对他的工作不甚了解,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后来,即便韩笠说了很多,关于他与卢智杰的恩怨、关于韩小怜留下的烂摊子,但那依然还是“听说”,裴晏禹不曾真正地感受过。裴晏禹不曾亲眼看过韩笠在工作中遭遇那些不幸是什么模样,他也不知道在自己没有看见的地方,韩笠因裴榷和韦柳钦受了多少委屈。这些,他统统不明白,他永远只是听闻。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明明那么相爱了,为什么关于韩笠的人生,他的参与感还是那么低呢? 韩笠遭遇的所有不幸,裴晏禹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参与。他参与过一次,就是石远鹏派人砸了韩笠的东西,他们在游艇上见面那一回。经历那一次,裴晏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韩笠再回去,不管怎样也要把他攥在手里。 可是,好像也是在那一次以后,他失去了所有参加、感受韩笠人生的时机。而最讽刺的,莫过于他们明明朝夕相处,他们单凭一股不知名的可能被称作爱的力量在拴住对方,除此之外,他们根本没有其他继续往前走的理由。 但好在现在裴榷那边已经没事了,裴晏禹想,只要从今往后自己可以更积极一点,多关心韩笠一些,情况应该慢慢会好转的。虽然他不了解设计圈内的事,韩笠也对他的工作知之甚少,可世界上大多数的情侣不都是如此吗?只要多沟通就可以了。现在,韩笠不会再被石远鹏拖累,不会再受卢智杰欺负了,而他也不会再因为裴榷那边的压力左右为难,一切现实生活中的麻烦都解决了,他们只要解决自身的问题就可以。 裴晏禹起身,走到栏杆旁,看着楼下组织公司职工开会的韩笠。 大家的气氛看起来十分活跃,作为领导的韩笠显得风度翩翩、从容自信。裴晏禹看着尽管感觉韩笠有些陌生,可他确认这是韩笠无疑。这应该是新的韩笠。裴晏禹希望自己可以从现在开始爱这个理应不会再有磨难的他。 “‘江南’建在静安的话,到时候你会去现场看看吗?”回家的路上,裴晏禹很愿意和韩笠聊一聊他的工作。 韩笠开着车,斜睨了他一眼,开玩笑道:“怎么,想等我离开以后,从家里逃走?” 裴晏禹渐渐习惯了他说这样的话,好笑道:“什么‘逃走’?你又没有把我关起来,是我自己不愿意出门罢了。” 闻言,韩笠意外地看他。 “我只是好奇。你如果去的话,带上我吧。”裴晏禹积极地说,“想看看你设计的建筑建起来的样子,这应该是第一座?很有纪念意义不是吗?” 韩笠轻描淡写地打趣:“现在不觉得它被选中是因为黑幕了?” 那确实是黑幕,不是吗?这样的现实不会因为韩笠受到不公平的对待而改变,韩笠这么说,让裴晏禹的心情复杂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了又想,尽量装作理所当然的态度回答:“如果这是你和顾辽章谈好的条件,那就是你应得的。虽然这对原本中选的人不公平,可是世界上本来也没有公平的事。那个人的不幸,只能怪他选了卢智杰的公司。” 韩笠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意外又怀疑,问:“你真的这么想?” 原本中选的作品后来又被取消,其实,裴晏禹很好奇它的设计者会作何感想。但他怕自己想得太深,反不能理解韩笠的所作所为。思及此,他的心头有些闷,说:“嗯。之前卢智杰老拿你的过去说事,说你因为出身和经历的缘故活该得不到自己应该得到的。现在,你得到自己想得到的,同样是因为出身和经历,这对卢智杰来说,不就是最大的讽刺吗?” “是吗?”韩笠半信半疑,“可你的表情,不是这么说的。” 听罢,裴晏禹的心咯噔了一声,原本脸上装出的轻松也消失了。 “你说的对。我这么做,对原本中标的作品而言确实不公平。”韩笠说,“那个人只不过是跟了卢智杰,活该倒霉罢了。” 裴晏禹闻之哑然,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说才好了。 第119章 吻罪-2 晚餐是韩笠请厨师到家里做的。随着裴晏禹的身体慢慢恢复,营养师逐渐可以功成身退,韩笠开始考虑私厨。 私厨做的饭菜自然好吃,而且总能“对症下药”,很合他们的胃口。可在裴晏禹的认知当中,家里的饭自己做才是正常。明明住在家里,却吃着别人做的饭菜,这叫什么事呢? 这就是韩笠一直以来想过的生活吗?裴晏禹忍不住怀疑。 吃过晚饭,裴晏禹闲着无聊,去屋外照料几盆新种的花。 屋子里传出韩笠的钢琴声,细腻当中带着不可忽视的忧郁,明明平静,却让人隐约感到不安。后来,琴声慢慢加强,焦躁越发的明显,既宁静又焦虑,像极了夜晚的月光。 裴晏禹把长得还算繁茂的雏菊移了盆,可是雏菊适应新的土壤,却要等待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如果不能够小心呵护,雏菊就会因为适应不了新的环境,长势节节败退,哪怕原来长得再好,也可能死在新盆里。 乐曲的第二个乐章似乎变得轻松了一些,与之前的急躁大不相同,琴声轻快得有点儿可爱。裴晏禹擦了擦汗,起身俯看移好盆的雏菊,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借着之前在盆里的势头,刚刚搬新家的小花儿在月光下一朵朵娇小可爱。他满意地微笑,却被突然变得汹涌澎湃的琴声吓了一跳。 他仔细去听,仿佛听见穿梭在黑白键中的愤怒,果断的琴声,宛如掷地有声的控诉,听得他直起鸡皮疙瘩。 裴晏禹连忙放下手中的工具,匆匆把花盆都摆好以后回到屋里,往琴房走。 韩笠坐在钢琴前,头低得几乎砸在琴键上,双手在黑白键上跳跃,有力的指节苍白得像是没有血色。他的额上点缀着汗珠,神情却因为全神贯注而显出一种超然的呆滞感。 裴晏禹屏息看着他,感觉琴声的背后有许多许多自己没有听懂的话。那些话,韩笠曾经对他说过,可他不明白。他自以为明白,而韩笠感觉不到他的明白,只能通过琴声再一次吐露。 他惴惴不安地等韩笠弹完整首曲子,看见韩笠仍坐在钢琴前,双肩疲惫地下垂,轻声叫道:“韩笠?” 韩笠的背微微一僵,良久,回头看他。 裴晏禹窘促地笑了笑,问:“刚才弹的什么?” “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韩笠把琴凳腾出些位置,“过来坐。” 裴晏禹走进琴房,在他的身边坐下,想了想,说:“我好像是头一回听。这曲子很有名,是不是?我原来以为名字叫‘月光’,肯定是很温柔的。” “你听着觉得不温柔?”韩笠微笑问。 他不好意思地笑,说:“中间有一段听着挺轻快,可是后来就……有点儿吓人。” “吓人……”韩笠回味这两个字。 犹豫过后,裴晏禹问:“韩笠,是不是有什么事让你不高兴?” 韩笠带着疑惑,微笑看他。 “别不高兴嘛。”裴晏禹轻声道,“现在,我已经和爸妈说以后不回去了。你那边,不管是卢智杰还是王安,他们都拿你没有办法了。像你说的,哪怕是以前的学校现在的态度也有所转变。你有了自己的公司,可以挑选自己想要的员工,以后的工作不但可以和别人公平竞争,有时候甚至可以得到一点儿便利。石远鹏的事就更不用说了,早就是过去式。还有什么值得操心呢?开心点儿吧。” 他说得头头是道,后半段,韩笠几乎听不出任何问题。确实,就韩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来看,他的确没有什么可操心的。可惜,问题出在裴晏禹说的前半段。他真的不会再回去吗? 过了这么大半天的时间,早就被下过病危通知书的裴榷现在如何了?韩笠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是将近夜晚十点。 如果完全不告诉裴晏禹,这是否太不近人情?但裴榷他们做那些事、说那些话的时候,可曾考虑过“人情”呢?也许,他们考虑了,而且考虑得非常多。正是因为他们考虑得太多,才让“人情”成为韩笠最厌恶的东西。 “等你的身体恢复以后,有什么打算?”韩笠问。 裴晏禹没想到他突然问,稍微愣了一下。 韩笠笑道:“如果你愿意一直待在家里,随便做点儿什么消遣,我同样会很高兴。” 此前,裴晏禹真担心韩笠要这样安排他,现在听见韩笠有松口的意思,他心中大喜。可喜悦只持续了几秒钟,他随即冷静下来,担心韩笠这么问是不是在试探自己。 斟酌过后,裴晏禹说:“当然找找看有没有医院肯让我留下工作。既然你的公司在这里,我也在这里找工作,这样回家能方便些。等以后你的公司发展壮大了,如果要去别的地方,我也跟你去。” 听他处处考虑自己,韩笠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些。这样的轻松总归像是月光曲的第二乐章,非常短暂。韩笠问:“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裴晏禹肯定地点头。 “为什么?”韩笠接着问。 裴晏禹一怔,说:“因为我爱你。何况,你为我付出那么多,处处迁就我,受了很多委屈。早就应该是我为你付出的时候了。” “这是补偿?感恩?赎罪?”韩笠皱起眉头。 裴晏禹听了吓一跳,连忙解释:“不可以这么想。爱本来就不是纯粹的东西,面对爱人的付出,想回报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什么叫‘补偿’呢?‘补偿’是还完就两清了,可我不打算跟你两清的。” 闻言,韩笠的心微微发颤。现在,裴晏禹是觉得自己欠了他的,但如果以后发现他对自己有所亏欠呢?还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吗?他想要裴晏禹的付出,又该是怎样的付出? “好吧。”韩笠点了点头。 裴晏禹看他还是不相信,不免发愁。 韩笠问:“这么长时间没有和同学朋友联系,会无聊寂寞吗?” 听见这话,裴晏禹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这是否又是试探。他失笑道:“不会。我本来在学校也没什么朋友。”经韩笠这么说,他忍不住想自己还没有着落的毕业证。 “这样……”韩笠凝视他的双眼片刻,说,“我把手机还给你吧。就算你一直待在家里,没个手机也不行。”话毕,他起身往外走。 裴晏禹被他突然的决定弄得蒙住,忍不住猜想什么是韩笠改主意的原因。 没多久,韩笠把他的手机拿了回来。 裴晏禹犹豫了一下,把手机接过。他低头按电源键,感觉韩笠始终低头俯视着自己。手机没电了,开不了机,可是,裴晏禹却因此松了一口气。 第120章 吻罪-3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长时间,可能是五分钟,也可能是十五分钟。裴晏禹感觉大脑严重缺氧,眼前黑了又缓过来,但遂即眼前又暗了一大片。 他睁大眼睛,看清手机里的短信息,哪怕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是没有想出自己该做出的下一步反应是什么。 从早晨到下午,韦柳钦一共发送了两条信息。 第一条的内容是:裴晏禹,你爸没了。 第二条的内容多一些,写着:当初你考大学,我就说过你的分数不如读省大,牌子比京口医学院好,离家里还近。你爸非说男人要出外面闯荡闯荡,东部的学校再怎么差,毕业以后留下工作的机会也多。他当年那么支持你来这里读书,现在换到了什么?临死了还没有儿子送终!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书,就是为了这个吗?在发达城市读书,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教训都抛到脑后,不想结婚、不想传宗接代,和男人谈恋爱,为了男人抛弃自己年迈病弱的父母,最后连自己的亲爸死了,也不来见最后一面?!我怎么会生了你这样的儿子?从小我们就教育你,家里哪怕不富裕,做人也要有骨气。你怎么做的?把钱丢给我们,拍拍屁股走人?钱能买到一切吗?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人了?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不是,你的良心,被韩笠那个狗杂种吃了!你不是一直恨我们让你结婚吗?现在好了,你爸死了,再不会有人逼你结婚了,我也不会逼你的。我的心已经死了。你继续和那个狗杂种在一起吧,但你不要忘记,是他把你爸逼死的。但我和你毕竟是母子一场,我最后好心提醒你一句,韩笠这个人,他不是人!你如果继续和他在一起,迟早会遭殃的! 什么意思?什么叫做“韩笠把裴榷逼死了”?裴晏禹反反复复地阅读第二条信息,看的次数太多,只感觉手机屏幕上的字都不认识了。 裴榷……走了?怎么可能?!半个月前,裴榷不是还好好的,术后恢复得挺不错,还能坐在床上对他破口大骂吗? 裴晏禹周身发凉,重重地跌坐在床上。 过了几分钟,他幡然醒来,终于想起给韦柳钦打电话。然而,电话却是停机的状态。 是真的吗?裴晏禹先是怀疑,但看见手中的手机,一个念头又猛地出现在脑海里。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为什么韩笠突然把手机还给他了,可是……可是…… 裴晏禹的眼前再度发黑。 他努力地瞪大眼睛,晃了晃脑袋,又抚着心口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等确定自己能站起来,裴晏禹立刻拿着手机奔向韩笠的工作间。韩笠不在里面,裴晏禹六神无主地在走廊晃了几步,跑到浴室敲门。 不等里面回应,他打开门,看见有白雾自里面涌出,知道韩笠正在洗澡,又马上把门关上。 等韩笠出来再问?裴晏禹再次拨打韦柳钦的电话,依然关机。 他一分钟都无法等了。 回到阁楼的房间,他翻箱倒柜地找钱。然而最近半个月,他根本没有机会花销,钱包和钥匙也早不知被韩笠放到哪里去了。 手机的电量还剩下一半,他打开电子钱包确认里面还有出门的钱,赶紧换了衣服,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可恶的是这小区的安保太严格,外面的车根本不能随便开进来。裴晏禹出了门才发现自己错失了让门卫把车放进来的机会,于是不能在家门口等,只得打电话叫车后,一路往外跑。 这半个月来,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强健的身子骨,即使这半个月来恢复了不少,但比起健康时还是差太多。 他努力地往外奔跑,却在还没到小区门口时,就双腿发软,不得不停下来。 他不断、不断地喘着粗气,好不容易走到大门外,已经看见那辆在深夜中亮着车灯的计程车。 裴晏禹满脸的虚汗,坐进车里。 车上路了好一段时间,裴晏禹才稍微能把精神集中起来。 他的脑子里依然是一团浆糊,打韦柳钦的电话一直关机。 距离第二条信息发送的时间,已经过了八个小时,现在妈妈怎么样了?爸爸呢?他真的…… 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发生的争执,裴晏禹痛苦地抱住脑袋。 他几乎大声叫喊,张开嘴巴,却发现没有声音。 这会不会是韦柳钦骗他?为了让他离开韩笠?裴晏禹忍不住在心里这样妄想。可是,韦柳钦真的可能为了这样的目的,捏造裴榷去世的谎言吗? 她所说的“韩笠害死了裴榷”,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韩笠、韩笠他一整天下来都挺好的,裴晏禹无法相信他做了那样的事。何况,能是“哪样”的事?裴晏禹根本想象不出来。 突然,裴晏禹想起还能够向一个人求证——曲胜寒! 她在附属医院工作,裴榷住院以后,她偶尔去探望,裴榷他们甚至起过让裴晏禹和她在一起的念头。想起曲胜寒,裴晏禹再顾不得此前和她有过的不愉快,连忙在手机里翻出她的电话号码。 裴晏禹心乱如麻,双腿不受控制地发抖,听见电话那头传出人声,他忙不迭地叫道:“喂?!学姐,我是裴晏禹!”叫出这个称谓,裴晏禹的脸蓦地热了。 曲胜寒的态度同样激动,声调很高,急忙问:“晏禹?!你现在在哪里?还在京口吗?你爸爸去世的消息,你知道了吗?” 从曲胜寒那里听见同样的消息,裴晏禹的心重重地往下跌,绝望得几乎哭出来。他捂住额头,说不出话。 “晏禹?晏禹,你还在吗?你听说了吗?”曲胜寒着急地问。 裴晏禹深吸一口气,说:“我刚刚才知道,现在正去往医院。我妈呢?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打她的电话,没有人接。” 曲胜寒答道:“别来医院了!阿姨已经把叔叔送去殡仪馆了。我和杜老师傍晚跟阿姨一起过去的。今晚我值班就先回来了。你给杜老师打电话吧,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那儿,你可以问问情况。阿姨应该还在那里吧!” 听罢,裴晏禹连声谢过曲胜寒,急忙让司机改了路线。 才几分钟的时间,裴晏禹的手机已经被汗沾得湿淋淋。他的腿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望着窗外的夜色,他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裴晏禹把泪擦干以后,紧紧咬着牙关。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他低头一看,是韩笠的来电。看见这个名字,裴晏禹倒吸一口凉气,拒接了电话。 第121章 吻罪-4 深夜捎带乘客前往殡仪馆,鲜有司机会乐意。裴晏禹才刚刚下车,尚未站稳,计程车便开走了。 裴晏禹迈着发软的双腿走向冷森森的殡仪馆。 殡仪馆四周围松柏林立,格外僻静,风拂过林间的树叶,婆娑的声响仿若人的哭泣声。 裴晏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站在大厅,找不到任何人可以询问,只得四顾茫然。他掏出手机想拨打杜唯秋的电话,又发现里面早已没有杜唯秋的电话了。 他再一次拨打韦柳钦的电话,内心期盼可以接通,却在等待音响起后不久,听见手机的铃声。 鬼使神差地,裴晏禹被吓得心头一抖,立即挂断了电话。 他惶惶不安地望着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见手中捧着骨灰盒的韦柳钦,顿时感觉脚下的地面塌陷了,他几乎跪倒在地。 脸上写满憔悴的韦柳钦看见裴晏禹,面色凝固,俄顷,脸上青红交加。她枯朽的眼中满是憎恶,死死地盯着裴晏禹。很快,她开始张皇地四处看,找到一处可以放置骨灰盒的地方,立即快步将骨灰盒放在花案上。 眼看她朝自己冲来,裴晏禹下意识地往后退,终是被她一个耳光扇在脸上。啪的一声,裴晏禹感觉大脑一阵晃动,耳畔嗡嗡作响,连大厅里也回荡着余音。 “你现在知道出现了?你还来干什么,啊?YrZz!你怎么不和那个狗杂种一起死?!”韦柳钦冲他大喊,激动得双手抓住他的衣襟,狠狠地晃动他的身体,“我们生你养你,什么都给你最好的,什么都不图,你呢?!白眼狼!你爸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才会摊上你这种‘好儿子’!你滚,你滚!” 她用力将裴晏禹推倒在地,吼得声嘶力竭:“不是和我们断绝关系了吗?还来做什么?滚!和那个狗杂种过你们的好日子去吧,我没生过你这种儿子!”她浑身发抖,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翻出一张银行卡,甩在裴晏禹的身上,“拿着你的钱滚!” 看着掉在地上的银行卡,裴晏禹一时恍惚,竟感觉又回到与裴榷在医院里道别那天。那天,银行卡也是这么落在地上。他以为这样的关系拖得他们彼此都太累,以为手术过后一切都可以变淡,他想过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却不料是这样的“最后一别”。 “妈,”看着韦柳钦转身,裴晏禹连忙从地上爬起,抓住她的手,喊道,“妈!” “滚!”韦柳钦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甩开他的手,眼泪同时流了下来。 她飞快地抹掉眼泪,瞪着他说:“我不是你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以为有钱就可以搪塞我们。明知道那个狗杂种瞧不起我们,明知道我们讨厌那个狗杂种,你非要和他在一起!现在他把你爸害死了,你来装什么可怜?!你爸死了,再没人强迫你结婚了,你不乐得高兴吗?” 她再一次说到韩笠把裴榷害死,裴晏禹忍不住问:“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说韩笠把爸害死了?韩笠这几天一直和我在一起,几乎哪里都没去。他怎么会把爸害死呢?” “你还为他说话?!”韦柳钦大声尖叫,几乎晕阙。她的呼吸不断剧烈起伏,看裴晏禹的眼神像是看见一个魔鬼。 盯着裴晏禹看了几秒钟后,韦柳钦转身抱起骨灰盒,愤然朝外走。 裴晏禹很快跟上,急得想哭,问:“妈,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一回事?我这几天没有手机,手机早就没电了,是今天晚上拿到手机充电才看见消息的。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我知道,说什么我都会赶来的。那天我走了以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爸会突然……手术过后,他不是恢复得挺好吗?” 走到门外的韦柳钦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冷幽幽地说:“是韩笠把你爸害死的。” 听她的语气十分确定,裴晏禹打了个寒颤,开口问时,感觉自己的声音发飘:“怎、怎么害死的?” 闻言,韦柳钦扬起嘴角,表情古怪得完全不是笑,说:“你问怎么害死的?我告诉你,是韩笠害死你爸,你竟然还问怎么害死的?裴晏禹,韩笠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药,让你这么死心塌地护着他。那天在手术室的门口,他把我打在地上,你知道吗?他当时骂我骂得多难听,你去医院问问!你问问,他说没说过巴不得你爸死在手术台上?裴晏禹,我问你,世界上有哪个孩子能容忍自己的相好打骂诅咒自己的父母?你是头一个!你走吧,带着你的钱。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妈,别这样,我错了。”裴晏禹急忙拉住她,又不敢太用力,生怕跌破她手中的骨灰盒,“妈,我错了,求求你,别这样!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求你了!” 韦柳钦死死地抱住骨灰盒,脚步非但没被拽得趔趄,反而在挣扎时把裴晏禹甩倒在地。 裴晏禹踉踉跄跄下了台阶,又急忙转身往回走,央求道:“妈,我知道错了。你让我陪你回趾洲吧,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爸。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我们……一起安葬爸。” “你现在知道错了?”韦柳钦轻飘飘地说,“可是,有什么用?人都没了。” 裴晏禹的身体骤然发凉。 韦柳钦怔怔站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的黑夜。片刻,她深吸一口气,说:“你想跟我回去?可以。和那个狗杂种分手,跟我回趾洲,发誓永远不会再和他见面。” 听罢,裴晏禹呆住。 见他犹豫,韦柳钦的眼中迸出光,咬牙切齿道:“你还舍不得?你……你究竟是不是中了蛊啊?!好,你舍不得他是吧?那我们永远不要再见面了。反正,打从你决定和他在一起那天起,心里就没有我这个妈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裴晏禹焦虑地解释,“妈,我只是想弄清楚为什么会弄成这样?你为什么会说是韩笠害死了爸?如果是真,他又是怎么做的?我想知道这个。韩笠他为我付出了很多,身体也好、精神也好,他为了我都出卖过。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和他分手,我想弄清楚。” “你不想不明不白地和他分手?”韦柳钦冷笑一声,尖声道,“那你爸就活该不明不白地死吗?!” “所以我想知道为什么!”裴晏禹着急地喊道。 韦柳钦面若缟素,无动于衷地看他,说:“你去问他,为什么。你去问他,是怎么把你爸害死的!然后你继续和他睡觉,和他过日子。你的良心,早就被他吃了。” 裴晏禹闻之心头一颤,几乎就要开口答应她的要求,和她一起回趾洲。可话到嘴边,仿佛有一股力量阻止了他,让他开不了口。 韦柳钦抱着骨灰盒大步走进夜色中。 裴晏禹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猛地一个机灵,立即跟上去,说:“妈,我先送你回住的地方吧。” “我不要你送。”韦柳钦坚决地说道,“裴晏禹,现在事情已经变成这样子了。我不管你是真孝还是假孝,你想想自己和那个狗杂种在一起以后,我们家到底发生了多少事。你好好想想,他这样的人,你怎么跟他在一起。别怪我没有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后天下午回趾洲,你要是想清楚了,和那个狗杂种分手,我们一起回去。你没能在你爸生前看他最后一眼,好歹在他走以后还能给操办后事。如果你还是舍不得,以后我们母子两个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你能昧着良心和害死自己爸爸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自然就不需要你再惦记了。” 第122章 吻罪-5 隐隐约约,身后的殡仪馆内似乎又飘出凄惨的哭声,惊醒了对着夜色发呆的裴晏禹。 即便如此,裴晏禹的脑袋里还是一团浆糊,他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原以为,他真的原以为,一切在他和裴榷分别以后就彻底结束了,哪怕心底必定有些为人子的愧疚感,但只要和韩笠在一起,那些都能够抹平。他已经做过一个重大的、撕裂的决定,却没有走向生活的另一端,突如其来的噩耗把他重新拉回分岔口,他又必须面对原本的问题。 和韦柳钦的争吵没有任何结果,裴晏禹无法在她激动而绝望的言语里获取任何真相,他迷茫地站着,不知该何去何从。 突然间,远处一道汽车的远光灯刺痛他的双眼。他眯起眼睛,看见一辆面包车开向殡仪馆。 眼看着车越来越近,裴晏禹下意识地往后退。 面包车最终停在路边,有四个青年先后下了车,外貌看样子都是二十出头。 看见他们把一副蒙着白色床单的担架抬下车,裴晏禹的心里咯噔了一声,背后汗毛倒竖。 四人一起把担架往殡仪馆抬,裴晏禹绷直身体站着,突然,余光瞄见一只苍白的手从担架里滑落,随着抬担架人的脚步,无力地晃动。 裴晏禹只得安慰自己这是在殡仪馆的门口,火葬场就在里面,这种情况不足为奇。但也许因为这样送来实在奇怪,裴晏禹心头的恐惧无法消除。 那么,韦柳钦又是怎么把裴榷带过来的?思及此,裴晏禹的背部发凉。 韦柳钦所说的话实在让裴晏禹费解,尽管她说让他回去问韩笠,可此时裴晏禹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去面对韩笠。裴晏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一些,决定去医院问问。 他知道到了那里一定会面对医生、护士的质疑,不过现在不是顾及这些的时候了。 裴晏禹拿出手机,想到此时此地要找车过来不容易,便往马路的对面走。 没想到,在他不经意间抬头看向那辆面包车的驾驶座时,恰好看见坐在里面的司机用打火机点烟。 火光照亮了那个人的脸,看清那张脸,裴晏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大概是他愣住的表情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哪怕烟点着了,对方依然看着裴晏禹。 裴晏禹看见那支烟在黑暗中亮着一点点的红光,他慌忙地低头,径直走向马路对面,却在半路上听见一声重重的喇叭声,再次把他吓了一跳。 随即,他感觉汽车的远光灯打在自己的脸上。 “嘿,小哥儿!好久不见!”对方从车里探出脑袋,爽朗地打招呼。 裴晏禹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头也不扭地继续走。 不料,那人竟突然发动面包车,径直朝裴晏禹开了过来。裴晏禹大吃一惊,转身就跑。 对方疯狂地按喇叭。 裴晏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面包车很快追上自己却没有停车的意思,吓得两腿发软,跳往路旁。 只听见刺耳的刹车声,裴晏禹气喘吁吁地倒在路边,看着车子停在自己的面前。 裴晏禹心有余悸,两腿发软地坐在道旁,看见那人下了车,烟头随着他吮烟闪着红光。这条路虽然冷清,路灯倒是亮得很,裴晏禹更加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上回他和韩笠一起去码头找崔唐,就是这个人把他们带到石远鹏那里。那一晚的触目惊心历历在目,裴晏禹不敢忘记任何与石远鹏有关的人和事,尽管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裴晏禹清楚地记得这张脸。 “小哥儿,你跑什么?我又不会怎么你。”对方无辜地说。 裴晏禹本就觉得刚才那几个青年把担架直接抬向殡仪馆十分蹊跷,现在看见他,更加毛骨悚然。眼看对方上前要把自己扶起,裴晏禹连忙自己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微微地立着。 对方好奇地打量他,说:“你看起来,不太舒服呀。怎么大晚上的,跑到火葬场来了呢?韩笠呢,没和你在一起?” 裴晏禹不答,淡淡地说:“和你没关系。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哎?”对方自然而然地挡住他的去路,“关心你嘛。瞧你这样,能等到车来吗?要不,上我车等会儿?五菱嘛,肯定比不上奥迪,不过这大半夜的,你在这里等,怕是等到天亮也没车来接你。” 想到韩笠最近买的那辆奥迪汽车,裴晏禹敏感地抬头,只见对方咧嘴一笑,嘴里镶着一颗金牙,分明是上回没有的。 “不用,谢谢。你应该也有要忙的事。”裴晏禹冷漠地撇开脸。 听罢,对方惊讶地眨巴两下眼睛,抿嘴笑了。他弹了弹烟灰,说:“我是好心,既然你不领情,也就罢了。不过也好,你大病初愈,上车沾了晦气不好。”他嫌弃地皱了皱鼻子。 裴晏禹轻微地打了个寒颤,忽然想知道刚才被抬进去的人是谁。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明白关于那个世界的一切,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可以走了吗?”裴晏禹问。 他挑了一下眉,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裴晏禹立即快步往市区的方向走,要不是没有力气,他恨不得马上跑起来。 “替我们向韩笠问好!”裴晏禹没走多远,那人就在后面大声喊道。 第123章 吻罪-6 原打算直接前往医院,可没有想到遇见这样的事,裴晏禹一路走到路口,别说计程车,连普通的车辆都看不见。他一时恍惚,以为是不是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他忍不住想那个被抬进去的人是谁,应该不会是那个人的亲友,否则怎么可能还那么轻松?无论如何,刚把死人运到殡仪馆,还能那样谈笑风生,实在令裴晏禹不寒而栗。他想起石远鹏。 草菅人命——如果到了这个时代,裴晏禹非要把某个人和这个词联系在一起,他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只有石远鹏。而刚才那个人,给裴晏禹的感觉和石远鹏很像。是不是他们那些人都如此?那么,韩笠呢? 最近他觉得韩笠越来越奇怪了。韩笠是不是和他们待的时间太长,多多少少有一些他们那样的脾气? 想到韦柳钦说韩笠害死了裴榷,裴晏禹恐惧得直摇头。他必须马上去医院问一问,以消除这种恐惧。 裴晏禹打电话叫了车,坐在马路旁的石椅等。 最近天气转凉,他没坐多久便开始全身发冷。 突然,手机响了。他以为是司机的电话,拿起一看见是韩笠的来电,心中咯噔了一声。 持续的来电铃声足以穿透这个寂静的夜,盯着屏幕看的时间长了,裴晏禹感觉眼睛刺痛。他犹豫了很久,每一声他都以为是最后一声。 最后,声音停止了。 他的眼眶发热,望向道路的尽头。 没过多久,手机又响了。 看见依然是韩笠的来电,裴晏禹深吸一口气,终于接起电话:“喂?” “喂?你在哪儿?知道现在多晚了吗?两点了。”韩笠问。 听见他冰冷的声音,裴晏禹本就发冷的身体更加冰冷。想到如果不是韩笠把他的手机没收,他应该能更快知道裴榷去世的消息,说不定还能见到最后一面,裴晏禹脱口而出道:“我爸死了。” 韩笠在电话中沉默,半晌,他问:“你在哪里?” 这样漠然的态度更让裴晏禹惶然,他忍不住问:“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我说,我爸死了。他死了!你、你不问问为什么?不问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吗?你为什么……好像一点也不惊讶?难道你早就知道了?” 问完,裴晏禹屏息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 韩笠再次沉默了,裴晏禹只能听见他浅浅的呼吸声,听得心越发沉。 “你早就知道了?”裴晏禹小心翼翼地试探。 “我不知道。”韩笠淡漠地回答,“我不问为什么,是因为我不在乎。我不喜欢你的爸爸妈妈,这你一直是知道的。你们已经断绝关系了,赶快回来吧。” 突然间,裴晏禹感觉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敲在他的脑门上,他的脑子嗡嗡作响。 “怎么可能真的断绝关系?他是我爸!我的生命、我的姓名都是他给的。没错,不管是我还是他,我们都有很多对不起彼此的地方,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我们决裂了。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我的爸爸!”裴晏禹捂住发烫的额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他不断地做深呼吸,“我妈已经把他火化了,说是后天回趾洲。我和她一起回去,把我爸的丧事办一下。” 听见裴晏禹的决定,韩笠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好。但你今晚住哪里?和你妈在一起吗?” 裴晏禹怔住。 “先回来吧。你的身体刚恢复,回家里好好休息会好一些。你在哪里?我去接你。”韩笠的态度依然冷漠。 韩笠的满不在乎让裴晏禹心灰意冷。没错,过去无论是裴榷还是韦柳钦,都对韩笠有所亏欠。韩笠受到的委屈可能是他无法想象的,所以,此时此刻他是不是不能够奢望韩笠有一点点的共情呢?这对韩笠来说,太难了吧……让韩笠想象自己有裴榷这样的父亲,然后面对父亲的去世吗?裴晏禹怀疑,光是让韩笠想象裴榷是自己的父亲,都会使韩笠感到恶心。 裴晏禹想了想,说:“不了。这两天,我还是和我妈在一起吧。” 韩笠坚持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现在回来。” “你根本不理解。”裴晏禹忍不住生气。 “裴晏禹。”韩笠冷酷地说,“你忘记了?你答应过我,以后再不和他们联系了。” 裴晏禹哑然,良久道:“你不是死脑筋,而是故意为难我吧?我确实答应过你,可现在的情况很特殊,不是吗?你就不能通融通融吗?” 韩笠反问:“答应过就要守约。否则,答应又有什么意义?你刚才说,这两天和你妈妈在一起,要和她回去办丧事。之后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回的!”裴晏禹着急地说。 “我凭什么相信你呢?如果你这次就选择办不到自己答应过的事。”韩笠问。 裴晏禹被问蒙住,顿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韩笠的问题。他无话可说,无从解释,不禁庆幸现在自己不在家里,否则韩笠肯定不让他出门了。他这是逃出来了吗?裴晏禹为这种想法心寒,说:“我发誓,一定会回去,好吗?现在时间很晚,你早点儿休息吧。我先挂了。” 不等韩笠回答,裴晏禹兀自挂了电话。 他心惊胆战地握着手机,生怕韩笠再次来电。 裴晏禹忍不住起身,来来回回地踱步,祈祷计程车来得快些,好像如果车再不来,韩笠就会出现,他就得马上和韩笠回去似的。 突然,他看见远处有车灯亮起。 他迫不及待地向前,看清是一辆面包车,像是刚才那几个人开的那辆。 裴晏禹顿时吓得躲到石椅后蹲下。 他紧张兮兮地看着面包车从面前的道路开过,强烈的disco舞曲声从车里往外泄,车内的人似乎心情十分愉快。 裴晏禹躲着,等到车越开越远,终于没了声响。 这样的狼狈令裴晏禹绝望得欲哭无泪,他疲惫地爬起来,瘫坐在椅子上。 过了一会儿,计程车终于来了。 裴晏禹拖着发软的双腿坐进车里,抬头看见司机正在打哈欠,说:“去医学院附属医院。” “好。”司机懒洋洋地回答。 车内很闷,裴晏禹稍微开了一点儿窗,没一会儿又被吹得发冷,只得把窗户关上。沉闷的环境让裴晏禹想起自己第一次和韩笠搭乘计程车的时候。 他仍记得那个雨夜的吻,车里的空气有多闷,韩笠的吻就有多甜。裴晏禹总觉得那是不久以前发生的事情,偏偏那又是这么陌生。 韩笠会有那么香甜的吻吗?这样沉闷的夜,又在什么时候甜美过呢?裴晏禹想得起来,却感觉不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他默默擦掉不经意间流下的眼泪,平复自己的情绪,努力让自己乐观一些、积极一些。韦柳钦虽然逼迫他必须做出选择,但毕竟和韩笠不同。和她一起回趾洲,把裴榷的丧事办完以后,他再回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韦柳钦那边的情况,总不可能更差了,裴晏禹扪心自问,即便没有韩笠,他也很难和韦柳钦继续一起生活。所以,离开她是必然的。 只要办完丧事,一切应该就能尘埃落定了。到时候,他将余生的精力和时间都用来陪伴韩笠,韩笠总会放下戒备,安全感也会慢慢回来的。裴晏禹在心里用力祈祷着这些,交叉在一起的手指扣得发紧发疼。 一定会变好的。裴晏禹忍不住絮絮地默念:“一定会变好的。一定会变好的……” 第124章 吻罪-7 将近凌晨三点,医院的住院部早已过了探望病人的时间。大门关闭,裴晏禹站在门外,不知该何去何从。 现在来住院部确实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这里不是24小时急诊,虽然有医护人员值班,但到了夜间休息的时间并不对外开放。 怪只怪裴晏禹太着急才想着来医院,居然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忘记了。 如果现在回家,裴晏禹不敢保证韩笠是否还会让他出门。可如果现在去找韦柳钦,他又担心她逼迫他非得做出离开韩笠的决定。 裴晏禹站在住院部的大门外,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 他感觉自己似乎置身在末世电影的场面里,空荡荡、冷清清的街道,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他想过回从前和韩笠一起租的房子里,奈何出门时只带了手机,就算回去,也没有办法进屋。 眼看着手机也要没电了,裴晏禹沿着道路往学校的方向走,不知不觉间,他居然来到从前打工的那家便利店门口。 想起和韩笠在这家店里发生的过往,裴晏禹愈发觉得身子凉。仔细回想,当初和韩笠认识,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了。往昔历历在目,如果当初他没有“招惹”韩笠,没有狂妄地想把韩笠当做杜唯秋的替身,现在过的会是什么日子,是否能比现在安生? 裴晏禹恍惚间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大错特错,可他遗憾地发现,似乎哪怕时光倒流,他们都回到相识的原点,他恐怕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而这一切,好像和杜唯秋压根没有关系。 “裴晏禹?!”突然,一个惊讶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透过玻璃传出来。 裴晏禹一愣,发现是池效辛值夜班。 没有想到她竟然还在这里打工,裴晏禹还没回过神,池效辛已经走出来,打招呼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的意思是他为什么半夜三点多还在街上晃。裴晏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讪讪地笑了笑,反问:“今晚值班?” “啊,嗯。”她分外疑惑地看他,说,“你要去哪儿吗?进来坐坐?” 裴晏禹无处可去,想了想,跟着池效辛走进便利店。 比起收银员,池效辛更像是这家店的老板娘。裴晏禹才走进店面,她便回到柜台后,问:“要吃点儿什么吗?我煮几个新鲜的贡丸?还是吃便当?我帮你加热。” 她热情的态度让裴晏禹不自觉地想起从前每天晚上等韩笠来的自己。他摇头,淡淡一笑,谢绝道:“不用,我不饿。”他顿了顿,“一杯拿铁吧。” “好。”她张罗道,“你先在那儿坐吧。” 裴晏禹点头,掏出手机,说:“我先结账吧。” 她笑道:“别客气,我请你喝吧。” 他坚持道:“还是不了,毕竟你今天收银。哪天你不上班,我再让你请。” 闻言,她微微错愕,转而微笑说:“好。” 裴晏禹结账完毕,看着手机快要没电,稍稍迟疑,问:“能借手机充电器用一用吗?” “好,你等等。”池效辛说着,找出充电器,一手充电器、一手咖啡,一并交给他。 裴晏禹接过,说了声谢谢。 她欲言又止,点了点头。 裴晏禹坐在以前韩笠常坐的那个座位,先是对着门口发呆,又看向收银台。 池效辛似乎有话想对他说,可又不便开口,所以坐在收银台的后面,显得局促不安。 看着池效辛,裴晏禹仿佛看见了当初的自己。他想象以前韩笠坐在这个位置,从这个角度看收银台后的他。看见那本已经卷边的意见簿,裴晏禹难受地皱起眉。 “呃……”终于,池效辛忍不住问,“你是离家出走了吗?” 她问的时候,脸上带着尴尬又礼貌的笑容。裴晏禹能够理解她为什么这么问,大半夜的,什么都没有带,看样子也是无处可去,很像是离家出走。 “算是吧。”裴晏禹模棱两可地回答,问,“最近忙吗?” 池效辛或许感觉到他在转移话题,拘谨地笑了笑,说:“还行。” 裴晏禹想了想,问:“麦则怎么样了?”他和麦则虽然是同学,可自从和韩笠交往以后,他和同学们的联系更少,对学校里的事几乎一无所知。 闻言,池效辛板起脸面,冷淡地说:“别提那个渣男。” 裴晏禹闻之讶然,想到当初麦则那么用心追求池效辛,最后终于抱得美人归,不禁脱口而出道:“他怎么了?” “劈腿,现在和小三在一起了。”池效辛充满厌恶地回答。 裴晏禹愣住,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尴尬地笑,说:“对不起,不该问的。” 她的语气缓和了些,说:“没事。反正和你没关系。” 裴晏禹看得出来,池效辛仍对他好奇,但或许她同样不希望裴晏禹打听她的事,所以才不再问。 不多久,裴晏禹听见电视剧对白的声音,是池效辛躲在柜台后用手机追剧。 他呆呆地坐着,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 一杯咖啡快要喝完了,竟然才凌晨四点多。 裴晏禹考虑过后,选择直接给曲胜寒发信息。 一条简单的信息,他反反复复编辑了好几回,最后写的是原本的那句:学姐,对不起,打扰了。我见到我妈了,可是她的情绪很激动,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你知道我爸是怎么走的吗? 信息刚刚发送成功,裴晏禹立即退出了软件。 他把手机屏幕倒扣在桌面上,心中一片恓惶。 突然,透过便利店的玻璃门,裴晏禹看见一个修长高挑的年轻男子和一个身材中等的中年男人相依着从对面的酒店走出。 他的心里咯噔了一声,不假思索地起身往外走。 尽管夜深,但街道上的灯光很亮。 裴晏禹站在便利店的门口,望着那两个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恍惚间认错人了。他错得很离谱,忍不住嘲笑自己——现在的韩笠,怎么还可能做这种勾搭呢? 年轻男子没有和中年男人同行,计程车到达后,只有中年男人上了车。前者微笑目送后者离开。车才刚刚起步,年轻男子便头也不回地朝相反的方向走。 裴晏禹在外奔波整夜,又遭受到太大的打击。他身心俱疲,一杯含奶咖啡无济于事。 望着对面的酒店,裴晏禹不禁想:以前韩笠常在那里面接待“客人”,他是在固定的房间“工作”,还是睡遍了这家酒店的每一张床? 裴晏禹太累了,他搓了搓疲惫的脸。 反正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他决定去对面的酒店睡一会儿,如果那些是韩笠睡过的房间。 第125章 吻罪-8 整整三个小时,韩笠给裴晏禹打了无数通电话,但全部都是拒绝接听。 韩笠坐在钢琴前发怔,看着剩余电量不多的手机,翻出韦柳钦的电话号码。 第一通电话,无人接听,他等了半分钟,又打了第二通。 熹微的晨光慢慢地从天边渗透,窗前的凉意未消。韩笠眯起疲惫的双眼,心中祈祷韦柳钦最好还是接这通电话,并且让他因此找到裴晏禹,否则,他不能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最终,电话接通了,韦柳钦的第一句话便是冷冰冰地问:“你打电话来做什么?” “裴晏禹呢?”韩笠自然没有心思与她拐弯抹角。 不知为何,韦柳钦沉默了片刻。忽然,电话里传来她古怪的笑声,她说:“他在我这里,下午会和我 一起回趾洲。” “下午?”韩笠握紧手机,“不是明天吗?” 韦柳钦冷酷地回答:“这是我们家的事,你管不着。” 看来事到如今,他们谁都不打算维持表面的体面了。韩笠说:“我找裴晏禹,你让他接电话。” 韦柳钦冷笑,说:“韩笠,裴晏禹不会再和你联系了。他不想接你的电话。你害死了他爸爸,他怎么可能还和你在一起?” 闻言,韩笠错愕,好笑道:“我怎么害死了你的丈夫?病是他自己得的,裴晏禹给他捐肝,他恢复的时候又出问题,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如果我没有出钱让他动手术,他最后也是病死。胡说八道到这个地步,你脑子坏了吗?” “如果没有做手术,兴许还能多活两年呢。”韦柳钦悻悻道。 韩笠哭笑不得,再不想和她争论,只道:“我找裴晏禹。你如果还希望他下半辈子活得好,最好马上让他接电话。” “我的儿子,没有你才能活得更好!”韦柳钦说完,气愤地挂断了电话。 兴许,失去丈夫的痛苦已经逼疯了这个女人。可韩笠觉得,自己很快也要疯了。望着房间里的一切,每一样家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这是韩笠的家最初的样貌,而他已经不是最初的自己。 裴晏禹依旧没接电话,韩笠必须得找到他。 可恨的是,韦柳钦他们来了这么长时间,韩笠因为对她漠不关心,压根不知道她平时住在哪里,只记得裴晏禹说过,她住在离医院挺近的一家黑旅社,房费非常便宜。 韩笠整夜没睡,头昏脑涨,想到裴晏禹要跟着韦柳钦回趾洲,更是不可能睡着。他换了身衣服,拿上车钥匙,匆匆地下楼。 没有想到,他还没走到门口,电话响了。 “喂?”韩笠立刻接通电话。 “喂?您好,这里是门卫。请问韩笠先生在家吗?有一个叫杨茗找他。”门卫道。 韩笠搬离这个小区的日子里,小区换了新的物业,非业主不但不能像以往一样随意进出,连有人来访都要打电话通知业主。听见杨茗的名字,韩笠微微错愕,他犹豫了一下,说:“你把电话给他。” 那次决定“断尾”,韩笠把杨茗和崔唐的电话和其他联系方式全删除了,并且拉进黑名单里,只为了不再和他们联系。他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是否试图联系过他,可是现在听见杨茗的声音,韩笠的心似乎被抽了一下,心底不自觉地愧疚。 “喂?韩笠……”杨茗的声音听起来既着急又害怕,“你、你救救崔唐吧!” 听见这话,韩笠只感到一阵头疼。他捂住额头,疲惫不堪地问:“怎么了?” 或许韩笠的态度让杨茗心生怯意,他吞吞吐吐地回答:“崔唐想走,石头哥要给他践行!” 韩笠的心里咯噔了一声,皱眉道:“他想走?为什么?” “他这阵子和一个工程师好了,那个人为了他向家里出柜,和家里闹翻了。崔唐觉得得对得起他,所以就……韩笠,你劝劝他吧。他都三十多岁,再熬几年,石头哥就不要他了,现在如果参加践行宴,他会死的!”杨茗焦急得哭起来。 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崔唐的身上,韩笠听得蒙住,过了几秒钟才在杨茗的抽泣声中反应过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问:“崔唐怎么说?他很爱那个工程师吗?” 杨茗哽咽道:“他说很爱,可是、可是我觉得他只是仗义而已。那个工程师原本是铁饭碗,吃大锅饭的,原来有个女朋友。认识崔唐以后,他和女朋友分手了。最近那个女人发现他和崔唐的事,闹到他的单位去。单位因为他是同性恋,编了个理由把他开除了。现在既没工作,家里也不认,他只想和崔唐在一起。崔唐觉得对不起他,才说要走的。” 听完,韩笠又恍惚了。 “韩笠,韩笠你在听吗?你赶快劝劝崔唐吧!”杨茗急道,“这不能拿命来开玩笑的!小乐死了,石头哥正在气头上,崔唐再去惹他,石头哥非把他弄死不可!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韩笠听他只顾哭,不耐烦地问。 杨茗嗫嚅道:“石头哥让我去参加崔唐的践行宴……呜呜……” 闻言,韩笠的脑子好像被用力地锤了一下,发出嗡嗡的声响。半晌,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问:“践行宴是什么时候?” 杨茗哭着回答:“明天晚上。我让他别去了,他不听!” 韩笠闭上了眼睛。 “韩笠,你劝劝他吧,他还挺听你的话。上回要不是小乐帮忙,我们也没法把你救出来。践行宴有多可怕,你是知道的。现在只剩下我和他……真出了什么事,谁能救他呢?”杨茗说,“那个男人是为他付出了很多没有错,可是、可是如果不是非常喜欢,不至于拿命来还吧?就算侥幸能活着回来,谁知道那个男的会怎么想?崔唐总拿你和裴晏禹的事做例子,但世界上有几个裴晏禹?韩笠,你快劝他别去吧!” “裴晏禹已经不在了。”听到这里,韩笠心灰意冷地说。 杨茗安静了几秒,讷讷地问:“什么?” “裴晏禹已经走了。”韩笠疲惫地回答,“杨茗,崔唐他如果真想去,你在践行宴上多照顾点他。我们这种人,是没有办法和正常人一样恋爱的。每一次动心,都是一场豪赌。你说的那些担心,我想崔唐他自己明白,可他如果愿意拿命去赌,就算输了,我想他也是心甘情愿。” “韩笠……”杨茗泣不成声。 “我能明白你的心情。要么,你可以告诉他,我已经输了,这样,或许他会回心转意。但我不会劝他,谁都劝不了宁愿粉身碎骨,也要奋不顾身的人。”话毕,韩笠厌倦地挂断了电话。 第126章 吻罪-9 裴晏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没有定闹钟,醒来时看见窗帘透着光,户外的阳光分明强烈。 他扶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坐起,发了一会儿呆,猛然间想起得去找韦柳钦。 拿起手机,裴晏禹发现电量又是不足。韩笠打来的最后一通电话是凌晨五点钟,裴晏禹猜想自己是在那以后睡的,在此之前,他按了很多次拒绝接听。 思及此,裴晏禹揉了揉发热的眼。他吸了吸鼻子,看见有曲胜寒的信息,蓦地想起自己曾在深夜给她发信息问裴榷去世的原因。 曲胜寒在上午七点回复了他,那时裴晏禹睡得正沉,没有听见声音。 她说,裴榷从昨天凌晨起出现排异的症状,后来病情一路急转直下,送入ICU后没多久,医生就下了病危通知书。裴榷是在昨天下午去世的。 曲胜寒:我们都以为你会来看你爸最后一面。 读罢曲胜寒的第二条信息,裴晏禹心头发沉。他感激曲胜寒能把事实真相告诉他,这样他就不必再为韦柳钦说的话纠结困扰,但是看见她的这条信息,他顿时不知该如何说出感谢的话。 看来,韦柳钦说韩笠害死裴榷,只是出于她对裴榷的憎恶。排异的情况因人而异,可无论如何都不是韩笠引起的,想到自己此时此刻居然为韩笠得以开脱而松一口气,裴晏禹苦涩地笑了一笑。 用道理去说服韦柳钦,是说不通的,她太恨韩笠了,正如韩笠恨她一样。裴晏禹已经错过裴榷的最后一面,无论如何都不该再让韦柳钦独自一人回趾洲。即使她那么恨韩笠,扬言除非他离开韩笠,她才会原谅和重新接受他,裴晏禹还是打算和她一起回去。 韦柳钦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没有裴榷,她一个人得走完剩下的人生,本就孤苦无依。裴晏禹做不到和她一起生活,起码在这个时候得陪她的身旁,尽身为人子的这份责任。 好不容易,裴晏禹理清了自己的想法。 他抹了把脸,给曲胜寒回复道:是我对不起他们,让我妈失望了。我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消息。 他放下手机,打算洗个热水澡,出门找韦柳钦。 不料,他才起身,手机便响了。 看见是曲胜寒的来电,裴晏禹接起电话:“喂?学姐。” “裴晏禹?”曲胜寒惊疑道,“你发的信息说,你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为什么?” 裴晏禹愧疚地回答:“之前我的手机一直在韩笠那里,而且没电很长一段时间了。昨天晚上我拿到手机,充了电才看见我妈的信息。” 曲胜寒拔高了声调:“可是,你妈妈昨天上午就打电话告诉韩笠了!” 听罢,裴晏禹的大脑轰然一声巨响,脑海瞬间化作一片空白。 “昨天中午,杜老师去了你家。他说没有找到你,可是把消息告诉了韩笠!”曲胜寒激动道,“韩笠什么也没有告诉你吗?杜老师去找你的时候,你爸爸还在。韩笠为什么没有告诉你?他怎么能这样?!” 裴晏禹的身体阵阵发颤,背上冒出冷汗。 曲胜寒郑重其事地说:“裴晏禹,韩笠这个人有问题,你不能和他在一起!不管他和你的爸爸妈妈有什么矛盾,但那终究是你的爸爸,他明知你爸爸病危,却不把消息告诉你,这真是太自私、太自以为是了。裴晏禹,你赶快离开他吧。他根本不爱你,他爱的是他自己!你别老想着他为你付出过什么,如果他的付出全是为了现在绑架你,那他就是自私!你看他以往做的那些事情就知道了,哪里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这回也是,但凡他是个正常人,也知道血浓于水的道理,他如果真的爱你,起码会告诉你的!裴晏禹,同性恋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人真的不行!” 纵然曲胜寒说了那么多,在裴晏禹的脑海里,他仍旧在努力消化韩笠没把消息告诉他的事实。原来,韩笠早就知道了,韦柳钦告诉过他,杜唯秋甚至来到他们的家门口,可即便是这样,韩笠什么都没说。 韩笠若无其事地带他去公司,告诉他最近的打算。 晚上,韩笠在家里弹钢琴。 他们说了很多话,韩笠唯独没有把消息告诉他。 “裴晏禹?裴晏禹,你在听吗?”曲胜寒着急地喊道,“你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和他在一起?你、你是不是走不了?要不要我们帮你?” 走不了?听见这样的猜测,裴晏禹打了个寒颤。原来,在曲胜寒他们的眼中,他和韩笠居然是这样的关系。 裴晏禹说:“不,我在外面。我昨晚就出来了,打算等会儿去找我妈。” 曲胜寒似乎放心了些,说:“那就好。有什么事,我们随时保持联络。裴晏禹,我说的话,你好好考虑考虑。怎么说……我们终究都是普通人,很普通的普通人,得过平凡的生活。韩笠的背景太复杂了,黑社会也好、豪门也罢,我们都不该接触,吃不消的!你想一想吧。” 裴晏禹以为自己能申辩些什么,但听到最后,他终于明白自己这段时间为什么会那么疲惫。 正如曲胜寒说的,他吃不消。他努力迎合韩笠的世界,也努力把韩笠拉向自己,结果不能说是徒劳,却是收效甚微。他吃不消,所以才会那么累。 但是,他有别的什么办法吗? 想到韩笠,裴晏禹没有了全部的答案,而无数的问题还在缠绕着他。诚然,韩笠为他付出了很多,甚至生命,他倾尽所有,无以为报。可是,假如韩笠先背叛了他呢? 一瞬间,裴晏禹似乎拿到了一把钥匙,能够解开一切难解的谜团。如果韩笠牺牲一切只为了和他在一起,那么他理所当然要用付出作为回报。而如果韩笠先背叛他,那么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离开。 是这样吗?感情的事情,逻辑居然是这么清晰吗? 裴晏禹分明感觉得到不应该是如此,可如果不是如此,他又会陷入疲惫当中。他几乎抓不到多一些呼吸的力量,他吃不消。 第127章 吻罪-10 是一走了之还是和韩笠说一声?裴晏禹醒来后,一直左右为难。 裴晏禹已经决定必须离开了,即使他走前除了手机什么都没带,可是到了火车站,他可以先办理临时的身份证乘车。现在个人的身份信息早已在公安系统里登记,回到趾洲,他可以办新的身份证,至于银行卡这些,有了身份证件,一切都好办了。 裴晏禹越是做好这些盘算,心里越是不安。 过去,不管发生什么事,裴晏禹从来没有想过离开韩笠。如今这么详细计划,裴晏禹分明感觉到自己产生了一些生理性的抗拒,他觉得恶心,甚至想吐。但他知道他必须得不告而别,如果把行程告诉韩笠,别说韩笠不一定让他走,裴晏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想离开。 来到韦柳钦入住的旅社,老板听说他找韦柳钦,面色一沉,道:“她退房走了。” 裴晏禹大吃一惊,问:“走了?可她告诉我,明天才会走。为什么?” “哎,她在我家窗台上烧香,我还让她继续住,我脑子坏了?”老板不客气地说。 裴晏禹听罢又是一惊,随即满脸通红。他转身要走,想了想,又折回问:“请问,您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老板瞪眼道:“我管她去哪里?只要别呆在我家。真是晦气!” 裴晏禹哑口无言,想着对他说声谢谢,终是说不出口,只好恹恹离开。 韦柳钦是为了裴榷的病才来到京口,裴榷生前,她只过着“医院——旅社”两点一线的日子。现在被旅社老板赶走了,她人生地不熟,能到哪里去? 裴晏禹凭着直觉往火车站的方向走,拨打了韦柳钦的电话。 韦柳钦此前一直不接他的电话,他本不报什么希望,没有想到,电话拨出后不久,就有人接听了。 “喂?”韦柳钦的声音沙哑而疲惫,“你想好了吗?” 她冷漠的声音像是等他说出决定,以便做出最后的宣判。裴晏禹蒙了一下,问:“妈,你在哪里?我和你一起回趾洲。” 韦柳钦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调变得不那么沉重,说:“我在火车站,等着车回去。” 裴晏禹险些问出为什么不是明天,可现在她的情况,马上回去不失为一个正确的决定。偏偏裴晏禹一切的打算都基于明天,得知需要立刻离开,他竟再次迟疑了。 稍一迟疑,裴晏禹便知自己没有做好准备。 “怎么?你还有什么事,今天不能走?”韦柳钦又恢复了严厉的语气。 “哦,没。我现在去火车站和你汇合。”裴晏禹马上回答。 “那就好。你来吧,我在站前东广场等你。说下午四点二十的车,你如果来不了,那我就自己回去。”韦柳钦说完,挂断了电话。 裴晏禹的心随着电话的挂断,往下沉。他走到公交车站台上,找到一路可以到达火车站的公交车。 他知道自己没有做好准备,但是,他更知道,关于离开韩笠,他永远不可能做好准备。可他必须得走了。 裴晏禹:杜老师,你好。今天下午,我和我妈回趾洲。在学校这几年,多谢你的关照。我在昨晚听说你曾经去景江华庭找过我。那天没能和你见面,我很抱歉。我回到趾洲,把事情安顿好后,会给你发一个收件地址。到时候,麻烦你把我的毕业证和学位证寄给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现在还要麻烦你,真的很对不起。但愿今后我的生活能好一些,也能有机会可以回报你。 裴晏禹把编辑好的信息发送出去,看着公交车厢内一张张麻木的面孔,心想此刻自己的脸上同样写满了麻木。 没多久,杜唯秋回复了信息:好,别客气。回家以后,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说。希望你一切顺利。 读罢信息,裴晏禹的心中毫无波澜。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看公交车离火车站越来越近。 四年前,他只身一人从趾洲来到京口,拖着一个凭录取通知书购买的崭新的行李箱。他从东广场的出站口出来后不久,就看见负责迎接新生的学生会代表和志愿者,他在那时结识的曲胜寒。 现在,他就这么离开,身上只有一支电量不满的手机,样子比四年前还要落魄。 公交车的终点站在火车站西广场,裴晏禹下车后,必须得绕火车站走上半圈才能找到韦柳钦。 裴晏禹没有马上找韦柳钦,而是找到临时身份证的办理地点,在那里办理了一张临时身份证。 他用这张临时身份证,在西广场的售票点买好火车票,准备齐全以后,就可以去和韦柳钦见面。 他没有想好见到韦柳钦以后要说什么。面对韦柳钦,他从小就没什么想说的。 来到人来人往的东广场,裴晏禹四处张望,往进站口的方向走。他再次拨打韦柳钦的电话,在电话接通后说:“我买好车票了,现在在进站口外面。你进站了吗?” “进站了,外面没地方坐。我在检票口外面。”韦柳钦说,“你进来吧,给你占了个座。” 裴晏禹微微一怔,答道:“好,我马上进去。” 他没什么带的,跟在进站的队伍后,往安检口走。 韦柳钦如果知道他只是回去办丧事,估计不会接受。在裴榷的后事办完以前,裴晏禹不打算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她。 前面排队的旅游带了很多行李,没有行李的裴晏禹跟在后面,迟迟无法进站,自然有些心急。 他反复地看手机上的时间,突然,屏幕上蹦出一个来电显示。 看见韩笠的名字,裴晏禹的心猛地向上一提。 他本想拒绝接听,可想到要走了,还是选择接通:“喂?” “喂?你在哪里?”韩笠冷冷地问。 裴晏禹的喉咙一梗,回答道:“在旅社,和我妈在一起。” 韩笠又问:“是吗?” 听罢,裴晏禹的心咯噔了一声。凭着直觉,他回头,果真看见韩笠站在身后不远处。 裴晏禹怎么都想不到他会出现在火车站。看见韩笠冷酷铁青的脸,裴晏禹立即往队伍的前方挤,要抢在这些等行李过安检的旅客前面进站。 见到裴晏禹居然挂断电话就跑,韩笠感觉身体骤然冰凉。他马上奔向进站口,拨开那些排队的人往里挤。 队伍前方的乘客对裴晏禹插队的行为充满不满,纷纷把他拦着,不让他前进。 车站的安检人员喊道:“喂!注意秩序,排队有序进站!” 裴晏禹来不及说服这些旅客给自己性格方便,就已经被韩笠抓住胳膊,用力往外拽。 “放开我!”裴晏禹恐伤己他人,在拥挤的队伍里不敢使劲,很快就被韩笠拉出站外。 即便是如此,韩笠依然没有放手。 裴晏禹想使命挣扎,又担心引人注意,只好克制地发力,压着声音道:“放开我。我叫你放开我!” “放开你,然后?永远等不到你回来吗?”韩笠必须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抓紧裴晏禹,他觉得自己的手随时可能抽筋。 裴晏禹听罢一怔,顿时停止了挣扎。 “我没说错吧?你根本不打算回来了,对不对?”韩笠惨淡地冷笑,“所以,你在电话里发的誓算什么?裴晏禹,你一直在骗我,让我怎么相信你?” 明明是他先隐瞒了裴榷病危的事实。裴晏禹看他只顾自己的委屈,心底发凉,连反驳的念头都没有了,说:“我不需要你相信我了。” 闻言,韩笠瞪大了眼睛,问:“你说什么?” 看见他瞬间通红的眼,裴晏禹的心头一颤,只觉得额头凉了、鼻子酸了。他深吸一口气,说:“韩笠,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 韩笠把他拉到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你休想。” “那你要我怎么样?”裴晏禹无助地问,“你觉得,我们现在还能在一起好好生活吗?” 韩笠自嘲地笑,说:“我的生活,什么时候好过?我不在乎能不能好好生活,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就行了。” 裴晏禹忍不住喊道:“可是我在乎!” 韩笠微微愣了一下,心底掠过一丝犹豫,却在感觉他的挣扎时,再度将他抓紧。 “韩笠!”裴晏禹受不了地叫。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回去。”韩笠说。 他的脸上满是痛苦,裴晏禹看得心隐隐作痛。可是,裴晏禹知道,只要和韩笠在一起,他永远不可能停止心痛。想到离开,裴晏禹的心像割裂一样痛,而他却是不得不走。 “如果我一定要走呢?”裴晏禹难过地问。 韩笠的面色一凝,目光渐渐变得暗淡,声音喑哑:“你发过誓,永远不会背叛我。裴晏禹,你别走。不要忘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你可以现在去和你妈见面,我也可以现在就告诉她,你用你的奖学金买了什么。那张五万元的椅子还摆在家里,它是怎么来的,你应该不会希望学校知道。” 听完,裴晏禹的脑袋轰地一声巨响,再没有了挣扎的力气。 第128章 吻罪-11 他们的争执引起了周围人的注目,裴晏禹知道韩笠早已不在乎这些,可他在乎。正因为他在乎,所以才会在听见韩笠说出威胁自己的话时,彻底地心生畏惧。 裴晏禹怎么真想不到韩笠会这样说,他绝望极了,周身发凉,问:“你当初说可以毁了我的时候,心里已经做好盘算了吗?” 韩笠的面色发僵,半晌,回答:“裴晏禹,你不要逼我。” “我逼你?”裴晏禹忍不住落泪,但他迅速地擦干。他努力保持克制,好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稍微体面一些,他自嘲地笑,这样才能不哭。 他说:“韩笠,你弄清楚,是你在逼我。一直都是!” 听罢,韩笠的脸唰地惨白。他的目光刹那间暗淡许多,幽幽地问:“你说,是我一直在逼你。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你和我在一起,全是被逼的,是吗?你从来没有一秒钟是心甘情愿?” 裴晏禹听得整个人打了一个寒颤。看着韩笠渐渐泛青的面色,裴晏禹的心涩涩地疼,他几乎将否认脱口而出,但不知道如果否认,又该如何和韩笠继续相处。他绝望地问:“如果我说是呢?你是不是要把我‘嫖娼’和代考的事告诉学校,让学校取消我的学位,再把事情告诉我妈,让我不管在家还是在社会上,都待不下去,只能留在你的身边?” “是我在问你!”韩笠不堪忍受地追问,“和我在一起,你从来都不是由衷的。最开始是拿我当替身,后来是因为我为你做了很多,是我的所作所为在逼你回报。你根本不想和我在一起。所以,只要你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的机会,你就一声不吭地逃跑。是不是?!” 这是唯一的机会。裴晏禹告诉自己,这是离开的唯一一次机会。如果他点头,韩笠说不定会放他走,但也有可能像他说的那样,韩笠会彻底毁掉他。 如果他摇头……或许会是无止境的深渊。 他爱韩笠,也许现在的他已经不能分辨这样的感觉究竟是不是爱,可他依然会真切地为韩笠心痛。而如果他们继续在一起,他不知道这份爱还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你明明知道不是。”裴晏禹无力地请求,“韩笠,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好不好?趁我们还爱着对方的时候。” 韩笠没有想到,哪怕自己拿裴晏禹的前程做威胁,他还是想走。“暂时分开一段时间”是多长时间?韩笠没有办法衡量这个维度,说:“裴晏禹,如果你真的只是想暂时分开,你就不会选择不告而别了。” 听罢,裴晏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韩笠惨淡地微微一笑,说:“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你非得走,我不拦你。” 看见韩笠的笑容,裴晏禹慌了神。好不容易,他得到机会转身,却在转身的这一刻,心底写满了犹豫。很奇怪,韩笠明明把威胁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可裴晏禹的惊慌似乎只在听见的那一刻达到顶峰。 他会回来。裴晏禹很想这样告诉韩笠,但他知道此时就算他说出口,韩笠也不会相信了。 除非,他真的回来。 在那之前,韩笠会把那些事告诉学校吗?裴晏禹不确定。他明白,自己的不确定也正是源于他已经不相信韩笠了。 不说会回来,是拿自己的前程做赌注,赌的是韩笠还是不忍心害他。裴晏禹心跳如雷,躲开韩笠的注视,低头转身走向了进站口。 第129章 故人难-1 “如果还是舍不得,不如就留下来吧。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回家帮爸爸办后事,倒像是要了你的命。”列车启动后,韦柳钦漠然地说。 裴晏禹才找到人换位置,坐在她的身边不久。听见她这么说,裴晏禹错愕不已。他没在她的面前哭,只不过眼睛有些泛红,不料被她看见了,竟说出这种话。 不知道为什么,裴晏禹感觉自从裴榷去世以后,韦柳钦变得强势起来了。就像是过去几十年的压抑终于得到释放,她找到了宣泄的机会和理由,站在义正言辞的那头,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细数裴晏禹的种种。 裴晏禹已经太累,听见这样的话,无心解释。他低头摩挲着手中的火车票,指甲剪得平整,他却在上面划下道道痕迹。 许是他不反抗,韦柳钦又用傲慢的语气体谅道:“其实,你也不用太难过。你已经成年,又大学毕业了,你爸不在,我还能拿你怎么样?你喜欢男人,我不可能给你安排媳妇结婚——现在,就算是越南媳妇,还有价无市呢。你非要和男人在一起,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只不过,韩笠这个人确实不行,你看看你认识他以后,这个家变成什么样了?他就是个丧门星。给你爸办完后事,除了韩笠,你爱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我老了,想必活不了几年,就不用你管了。” “先把爸的后事办完再说吧。”裴晏禹无心与她争论,又恐不回答,反而更令她生气。 韦柳钦听完沉默片刻,终是讥讽地冷笑了,说:“看来,你还是打算回来。” 裴晏禹知道事到如今自己说什么都只会让她不满。她的不满压抑太久了,直到现在才能爆发,所以她从此可能对他的一切表示不满,哪怕是他的沉默。既然怎样都是错,裴晏禹索性不说了。 韦柳钦道:“看来,真让我给说中了。” 裴晏禹瞄了一眼她抱在怀中的盒子,依旧没有回答。 这几日来的奔波,裴晏禹一直没能好好休息。现在,他终于确认无疑地坐在回趾洲的火车上,即使周围的环境十分嘈杂,他还是选择抱住双臂,闭上眼睛。 最近,国内的高铁修建得很快,路网渐渐成型。在江南大地上,高铁网络早已星罗密布,但是回趾洲,他们仍然得乘坐普通列车。 列车有些晃,通过铁轨间的连接处,哐当哐当作响。 听着这响声,裴晏禹想起那次寒假。 他为了韩笠那把五万元的椅子做了代考,在回家的火车上把这个消息告诉韩笠。或许,正是因为这件事,韩笠才决定退圈。 这好像是不久前发生的事,可是,在真正的不久前,韩笠用这件事来威胁他,不许他离开。 想到这里,裴晏禹的眼眶泛泪,好在他始终闭着眼睛。他深呼吸,很快把眼泪忍了回去。 韩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公司,好像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坐在办公室。 “钟云阙吗?”韩笠说,“让他们过来吧。” Ada答应后,往前台打了电话。 韩笠搓了搓麻木的脸,对Ada说:“你亲自过去接一下吧。” “好的,韩总。”Ada将桌面的东西收拾了一遍,起身下楼。 前些天,韩笠联系钟云阙,他一直没有回复。没有想到,等到钟云阙联系他,却是直接登门拜访,而且还带了一个朋友来。 韩笠预感那不是一位普通的朋友,这颇具浪漫主义风格,很像是钟云阙的作风。可惜,此时的韩笠,心情之差,怕是不适合待客。 不一会儿,Ada带着钟云阙和一个年轻人上楼。 看见这个和裴晏禹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韩笠心中讶然。钟云阙的相貌已是出众,这个年轻人的外貌和气质完全不输钟云阙,而且他的身上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重感,让韩笠不由得想起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裴晏禹。 “韩总,这是钟先生和梁先生。”Ada微微一笑,“茶还是咖啡?” 钟云阙看了身边的年轻人一眼,说:“咖啡吧。他对茶很挑。” “是说我这里没有好茶吗?”韩笠起身,开玩笑道。 “嗯,怕是你我在他的面前,都没有资格评论茶的好坏呢。”钟云阙引荐道,“韩笠,非衣的老板。这是梁涣兮。” 看他笑得神秘,又不对梁涣兮作介绍,韩笠便知他是要自己猜。韩笠不猜,想到梁涣兮的成就,他已经被梁涣兮的相貌震撼。 “去年的瑞士自由奖得主,久仰久仰。”韩笠客套地与其握手。 梁涣兮微微颔首,道:“彼此彼此。” “梁先生这么说,似乎是恭维了。”韩笠请二人在沙发入座,对钟云阙笑说,“我只让你来公司看看,怎么把大神请来了?” 钟云阙笑道:“大神海归,爹不疼,没娘爱,只能自己找食。他来投奔我,我当然得给他找好去处了。” 韩笠听罢,惊讶地看向梁涣兮,见他沉默着不动声色,便再度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钟云阙。 钟云阙无奈地笑了一笑,解释道:“他和蔺老师他们有些过节,我又只是实习生,不好意思把他引荐到栖厝工作室去。他当然能去别的公司,不过我的面子大,他乐意听我的,所以我就把他带来,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他是有机建筑的流派,很欣赏你的作品,我觉得你们应该会投缘。何况,你不是要参加明年的瑞士自由奖吗?他是去年的得主,说不定能给你一点儿意见。” 瑞士自由奖?韩笠苦笑,如果钟云阙不提,他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看见韩笠的笑容,钟云阙的笑容凝住。他窘促地看了梁涣兮一眼。 这时,Ada把咖啡送来,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跪在地毯上放咖啡的秘书,尴尬的氛围似乎因此缓解了一些。 等Ada回到工位上,韩笠说:“非衣是一家新成立的小公司,现在虽然有鹿和旗舰影城的项目,不过能够拿到这个项目,差不多是基于我个人的关系。你如果能来,我求之不得,工薪待遇方面自然不必说,只是……怕公司太小,一年到头拿不到什么项目,限制你才华的发挥了。” 不知为何,梁涣兮的眉目间始终萦绕着若有所思的愁绪。听罢,他微微一笑,这笑容反而显得他更加淡薄和忧愁。他说:“没关系,能混口饭吃就行。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韩笠并不惊讶,道:“你说。” “梅引市兰塘镇有一间百年旧屋,以前曾经是做蜡染的染坊。后来被改做民用住宅,用了十来年,最后被人转手卖了。最近它现在的主人好像有意对那间屋子再做改造,找的是你们公司,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梁涣兮问。 听他能将那间屋子的来龙去脉说得那么详细,韩笠便知他和那间屋子有些渊源。可惜,这段时间,韩笠因为裴晏禹和他家里的事,每日过得魂不守舍,几乎把事情全交给设计总监打理,所以当梁涣兮说起,他完全不知。 他虽然不知道,但能够猜测对方为什么问,于是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难不成,你想做这个改造项目的负责人?” 梁涣兮点头,说:“对,工钱我可以不要,但这个项目请务必让我负责。” 非衣现在正是用人之际,韩笠正巧不太喜欢这些被安排进来的建筑师。韩笠和梁涣兮尽管是初次见面,可梁涣兮这股执拗的劲儿让韩笠莫名地喜欢。何况,他看过梁涣兮的设计,梁涣兮将“道法自然”运用得十分熟练,又对中国古建筑格外熟悉,如果让他负责一间百年老屋的改造,韩笠相信问题不大。 韩笠大方地回答:“这当然可以,我求之不得。” 至此,梁涣兮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些许愉悦,说:“谢谢韩总的信任。” 韩笠淡淡地笑了笑,说:“欢迎你加入非衣。既然今天是第一次来,我让我的秘书带你走走看看吧,这儿也不大,很快就逛完了。你看上哪个位置,告诉她,她会在你来上班以前把工位安排好的。——Ada!” Ada早已听见他提起自己,闻言很快来到他们面前,礼貌地邀请梁涣兮跟随自己下楼。 望着二人离开的背影,韩笠喃喃道:“总觉得他的风格在哪里见过。” 当初,确认要参加瑞士自由奖的时候,韩笠曾经关注过历届获奖者和他们的作品。这个奖项,虽然从没有内地设计师获得过,不过梁涣兮这个“香港人”倒是名列其中。 为此,韩笠特意研究过他的作品,发现他哪怕在西方建筑的设计当中也喜好融入中国园林的细节,尤其是他崇尚自然的设计风格,更是带有东方的底蕴,这让韩笠很难相信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西方建筑流派设计师。 钟云阙犹豫了一下,说:“蔺青梧老师是他的养父,他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韩笠惊讶,道:“难怪。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回憩居工作室去?” “大概,还是有些地方不方便吧。”钟云阙解释,“他刚才说的那间老屋,其实是憩居工作室以前的旧址,是他以前的家。” 闻言,韩笠的心里咯噔了一声。 半晌,钟云阙问:“学长,明年的瑞士自由奖,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韩笠躲开他的目光,说:“我放弃了。” “为什么?”他着急道,“是因为你已经有了自己开的公司吗?” 韩笠沉吟片刻,承认道:“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画稿子了。我没有任何灵感。” 钟云阙呆住,俄顷,他皱起眉头,问:“为什么?你现在……应该没什么生活压力了。你有了公司,不会再被卢智杰他们绊住手脚,更不需要考虑经济来源的问题。难道,偏偏是这样以后,你对生活反而没有新的领悟了?” 看他的脸上写满焦急,韩笠低头,无力地说:“不是我对生活没有新的领悟,是我根本没有心思领悟生活。别说参加比赛、画设计稿,要不是你今天突然过来,我真想明天就把这家公司关了。” 钟云阙倒吸一口凉气,小心地问:“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想起裴晏禹,韩笠的心口疼痛难当。他深吸了一口气,对钟云阙说:“没事。” 这话只是让钟云阙脸上的担心更重了些。他犹豫片刻,说:“那,要不,我过来帮你吧?” 韩笠不可思议地看他。 一会儿工夫,钟云阙好像拿定了主意,说:“就这么决定吧。我和蔺老师那边说一声,很快就过来这边帮你。你家里既然有事,就先去忙。等事情解决了,再回来这边。这样两边都不耽误,我也少不了工钱和实践的机会。”说完,他轻松地笑了笑。 “那……”韩笠难以置信地问,“你哥那边呢?你怎么说?” 钟云阙微微一愣,笑道:“我们都是成年人,都有自己做决定的权利不是?何况,我来这边工作,既没偷又没抢,这是正规注册的公司,他凭什么反对?” 他的坦然让韩笠吃惊万分,韩笠盯着他的脸,良久,终于确定自己从他的神情里看见了另一个人。 “云阙,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韩笠忍不住问。 钟云阙不解道:“你现在正需要帮助,不是吗?” 这不是韩笠想听见的答案,他摇摇头,说:“我指的不是这个。云阙,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很愉快的时光,可是我后来不告而别。中间,我发生了很多事,成为一个别人眼中不可救药的人。就连你哥哥也奉劝你远离我。我背叛了你,你不恨我吗?为什么你明知我现在糟糕透顶,还要帮助我?”他顿了顿,“你是不是……” 钟云阙的眉毛微微上扬,仿佛等着他说没说完的话。 韩笠再度摇头。 “我是不是还喜欢你?”良久,钟云阙代他补充。 韩笠凝重地看着他。 钟云阙忧愁地回视,说:“就算我们不在一起了,可是我从心里觉得我们是朋友,你也这么认为,不是吗?否则,公司刚刚成立,你为什么要找我,总不可能仅仅出于想报复我哥吧?我想帮你,是因为我知道你需要帮助。学长,你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纯粹的善意吗?” 第130章 故人难-2 纯粹的善意…… 钟云阙离开后的一段时间里,韩笠一直想着他说的话。他很确定这些话自己是第一次听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在别的地方也听过。 韩笠在公司待不下去,把事情都交给建筑师们,驱车回家。 这曾经是他努力要赎回的地方,可是如今,当他回到家里,他如坐针毡。 这房子里本来只有他和韩小怜的过去,现在,又多了与裴晏禹一同相处的时光。韩笠独自坐在客厅里,不消片刻,头昏脑涨。 他拿出手机,找不到一个可以联系的朋友。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钟云阙的名字上。 一瞬间,韩笠忽然想拨这个电话,只因为这是现在他唯一能找的一个人。 他知道只要这个电话接通,钟云阙一定回过来。钟云阙或许会把他叫出去一起喝一杯,或许会留在家里陪他聊天。韩笠不知道钟云阙会如何处理这通电话,只知道他会来,毫不迟疑。原因或许是钟云阙所说的“纯粹的善意”。 韩笠最终没有拨这个电话。 他查找裴晏禹那趟列车的时刻表,从京口去往趾洲,裴晏禹得在火车上待四十四个小时。 做完手术还不到两个月,这样漫长的旅途,裴晏禹不知道受不受得住?他有没有买到软卧车票?韩笠后悔分别前没有问他。 尽管裴晏禹下午就离开了,可是以这车行进的速度看,怕是入夜以后才会出省。 原来,裴晏禹还没有走远。 韩笠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机丢在沙发上,起身走到酒柜前,拿出里面的酒。 前方的道路不知出现了什么状况,列车在中途停了很长一段时间。 原先,乘客们不以为意,只以为是慢车要让着快车通过。但是,半个小时以后,大家发觉列车还是纹丝不动,情绪就纷纷开始烦躁起来。 沿途拎着篮子做推销的乘务员看着和检票的那些不是同一批,前者自从列车停下后,再没有出现过,像是害怕被大家询问是怎么回事。 一个小时过后,一个出现在车厢里的年轻乘务员生生地被乘客们问哭了。她的哭泣反而激发起更大的民怨,即使区间里的信号非常差,不少乘客依然通过打电话、发信息、写微博的方式把列车暂停的事向四处传播。 昏昏欲睡的裴晏禹被他们吵醒,听见座椅背面的一个女生说:“我找了个大V转发我的微博,很快网上大家都会知道这趟车的问题。” 和她坐在一起的大伯赞许道:“对对对,你多找几个人转发。哼,自从有了高铁,普通列车就渐渐被淘汰。淘汰我不反对,但是起码把高铁给我们修通吧?快车不修通,慢车的老问题也不解决。没有点舆论压力,真是以为我们老百姓好忽悠!” 裴晏禹此前是坐着睡着的,身体僵了太长时间,腰酸悲痛。 他正捶打自己僵硬的肩膀,忽然,听见身边传来轻微的呼噜声。发现声音来自靠着车厢墙壁睡着的韦柳钦,裴晏禹愣了一下。 或许是暂停的列车不再晃动,韦柳钦睡得很熟。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嘴巴和鼻子一同呼吸,嘴里是不是发出呼噜声,好像周围的嘈杂都没有惊扰她的梦。 看见她鬓上的白发,裴晏禹叹了一声。 他起身往车厢链接处走,敲了敲乘务员休息室的门。 刚才被骂哭过的乘务员看见裴晏禹,眼神中带着警惕,问:“请问有什么事?” “请问,现在卧铺车厢还有铺位吗?硬卧或软卧都可以。”裴晏禹问。 听罢,乘务员似乎送了一口气。她通过对讲机向列车长询问卧铺的情况,回答说:“硬卧没了,软卧还有一个。你要补票吗?” 裴晏禹点头,掏出车票,说:“要补。手机支付可以吗?” “可以的。”乘务员说着,用对讲机向列车长汇报有乘客需补票的情况。 裴晏禹补好卧铺票,回到座位,看见韦柳钦还睡着,便取走她抱在怀中的骨灰盒。 骨灰盒刚刚离开韦柳钦的手,她立刻醒了。 裴晏禹尴尬地拿着盒子,说:“我补了一张软卧的票,你去那边休息吧。” “坐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补票?一张软卧票,得快一千元吧?”韦柳钦说着,把骨灰盒拿回。 裴晏禹说:“睡卧铺舒服点儿,那边也比这里安静。没有硬卧了。你快去吧,还要熬三十多个小时。” 韦柳钦坐着不动,拒绝道:“我不去。你用那个人的钱补的票,我受不起。” 裴晏禹听罢,心头顿时堵住。 见他不吭声,韦柳钦冷笑道:“怎么,我说错了?你现在连工作都没有,花的难道不是那个人的钱吗?” 周围的乘客要么在抱怨列车的暂停,要么在天南地北地聊。深夜的车厢,因为列车的临时停靠而热闹非凡。裴晏禹瞄见坐在对面的姑娘正偷偷地用好奇的目光看他们母子,于是不想再节外生枝,不作答。 “三十多个小时的硬座,你坐了四年吧?以前没喊苦喊累,现在毕业了反而说熬不住。你是跟在他身边,享福享惯了吗?”韦柳钦气呼呼地抱住骨灰盒。 裴晏禹筋疲力尽,无力地解释:“补了卧铺是让你去休息的,我还坐在这里。” 韦柳钦冷冰冰地说:“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裴晏禹哑然无语,半晌,他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里?”韦柳钦问。 裴晏禹握紧拳头,回头道:“去中间透透气。” 车厢的连接处弥漫着烟味,地上有烟头,但找不到烟民。 这里的空气比起车厢内,好不到哪里去。 裴晏禹靠着墙,却得以喘息。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六点,窗外的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亮了。 他翻找通讯录里的姓名,希望能找到某个可以倾述的人。 看见杜唯秋的名字,他的手指停了停,但最终选择往上划。看见“韩笠”这两个字时,眼泪毫无征兆地盈满裴晏禹的眼眶。他赶紧瞪大眼睛忍着,车厢却突然间晃动,于此同时,眼泪掉了下来。 裴晏禹迅速擦掉泪水,吸了吸鼻子。 车开了。 有一些凉风从脚下的缝隙里流进来。 裴晏禹一路往卧铺车厢的方向走,中途找到一间无人的卫生间,入内洗了把脸。 卫生间的门上挂着一面小镜子,通过这面镜子,裴晏禹在晦暗的灯光中看见自己灰暗的面孔。 他太累了,撑不下去,终是决定先去卧铺休息几个小时。或许晚些时候,韦柳钦会想开,又或许,等她撑不下去的时候会去卧铺睡觉。但此时此刻,裴晏禹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她。 他不愿意浪费那个铺位,打开卫生间的门正要往外走,遇上两个怒气冲冲的男人急匆匆地从门口走过,他连忙退在卫生间的门内。 “哪个车厢?这回弄清楚没?!”其中一个男人烦躁地问。 与他通行的男人道:“9车,9车!9车12c!” “你最好给我弄清楚了,要是这回还找不到,回去没法向石头哥交差,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那人说完话后几乎抓狂,“妈的!敢走不敢参加践行宴,闹一出逃跑私奔?!你看着吧,等我把他抓回宴上,我非操到他菊花脱肛、嘴巴脱臼不可!” 裴晏禹刚才就觉得这两人似乎在哪里见过,现在听见他们说话,顿时吓得抽凉气——是见过,在殡仪馆外面。这两人就是那晚抬担架的其中两个! 第131章 故人难-3 他们说的人是谁?谁又为了心爱的人想出走,却没有勇气面对“践行宴”,选择私奔?裴晏禹紧张地站在原地,想起在游艇上看见的一切,不由得心惊胆战。 根本不用细想,他就能知道那是非常危险的事,脑海中的声音在提醒他不要去好奇、不要去了解,可他还是忍不住要去看一看的冲动。 如果那两个人是想找到9车12C,让其好看,那天被他们抬进殡仪馆的人又是谁?裴晏禹打了个寒颤,在车厢的连接处徘徊不定,终是朝他们离开的方向追去。 由于刚才列车在区间暂停过很长一段时间,裴晏禹已经无法根据列车时刻表判断列车抵达下一站需要多长时间。 越是走近9车,裴晏禹的心跳越快。 终于,他来到9车,忐忑不安地朝车厢内张望。 这节车厢的乘客不多,座位没有坐满。那两个人不在,裴晏禹一边往里走,一边查看座位号。 当他来到12排,发现12C的座位已空,旁边也没有别的乘客。 裴晏禹看看前后左右的乘客,惊讶地发现他们都醒着,脸上带着不耐烦的倦意,像是刚被吵醒的样子。他察觉11排的一对情侣正用狐疑的眼光看他,问:“您好,请问这两个座位刚才有乘客吗?” 青年语气充满怀疑,点头道:“有一个男的。” 只有一个?不是私奔吗?裴晏禹心中讶异,问:“他去哪里了,你刚才有注意吗?” “刚才有两个男的过来,把他叫走了。”姑娘回答,朝车厢的另一头抬了抬下巴,“朝那边去的。” 看他们无动于衷,裴晏禹诧异得很,猜想他们把人带走的时候一定很顺利,所以才没有引起其他乘客的怀疑。 “谢谢。”裴晏禹说着,正要离开,余光瞄见地板上落着一张红色车票。 裴晏禹捡起车票,看见名字写着“崔祖顺”。面对陌生的名字,裴晏禹顿时茫然,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继续找那两个男人。 如果是不认识的人,何必冒那种危险?在裴晏禹的观念中,所有和石远鹏有关的人和事都危险,都应该远离。他在12C坐下,摩挲手中的车票,忽然发现身份信息上的端倪。这个出生年份……说明崔祖顺三十二岁,裴晏禹回想了一番,惊得从座位跳起,崔唐今年不就是三十二岁吗? 顿时,他没工夫为这是否危险而犹豫,攥着手中的车票,朝车厢的另一端走。 或许因为心里有事,裴晏禹总觉得当他走过每一截车厢,车厢内都会有乘客用探究的眼光看他。 不知不觉,裴晏禹就要走到自己原先坐的3车。 突然,他在经过4车的走道时,看见坐在车厢尽头处的两个青年。那是三连坐,裴晏禹清楚地看见崔唐坐在他们二人中间,此刻正依在其中一个青年的肩膀上,看样子像是睡了。靠窗坐的青年也睡了,只有坐靠走道的那个醒着。 裴晏禹拿着车票走近,眼睛不住地观察他们三人,很快引起那个青年的注意。 他眯起眼睛,毫不避讳地用警惕的目光盯着裴晏禹。 他们的对面没有乘客,裴晏禹来到他的面前,慢慢地在他的对面坐下,发现他的脖子上刺着蛇的纹身。 “那个……请问,他是你的朋友吗?”裴晏禹问那名青年,看向崔唐。 青年的语气傲慢,回答:“关你什么事?” 裴晏禹强作镇定,说:“我也是坐9车的,刚才乘务员查票了。我捡到他的票,拿过来还给他,免得乘务员过来查的时候,他拿不出票。” 闻言,青年轻佻地挑眉,勾起嘴角,问:“你俩刚认识?” 裴晏禹的心脏快跳到嗓子眼,点了点头,说:“在车上认识的。” “可真够骚的。”青年冷笑。 裴晏禹愣住。 “我没说你。说他。”青年冲崔唐抬了抬下巴。 裴晏禹猜出话中的意思,分明是觉得崔唐在车上勾搭了他。他顿时面红,不由得再次看向崔唐。 裴晏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谨慎地问:“你们三个是一起的?” 青年耸肩,说:“算是吧。” “操-你娘的,自言自语啥玩意儿?”靠窗睡着的青年烦躁地睁开眼,看见裴晏禹,不禁愣了愣。 刺青男兴味地笑道:“来找他的。兴许刚吹过。” “哦?逃难路上也不忘了挣一笔。牛!”他竖起大拇指。 裴晏禹哑然无语,偷偷观察崔唐。这两人说话时完全没有控制声调,三人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崔唐居然依然一动不动地倚在靠窗那个青年的肩上,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看样子,崔唐不是睡着了。 “既然这样,那我先走了。这是他的车票。”裴晏禹把火车票摆在桌上,看了看崔唐,起身往回走。 裴晏禹能够感觉到,那两个青年一直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他不知道他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不过,他知道单凭自己肯定没有办法救崔唐。现在既然确认崔唐的情况有异样,他可以先找乘警,向乘警说明情况。 离开9车后,裴晏禹快步往前走,四处寻找乘务员或者乘警。 但正值凌晨深夜,裴晏禹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乘警,值班室里同样找不到乘务员。 裴晏禹心急如焚,远远地,看见有一个乘务员从她的值班室里出来,连忙迈大步走上前。 他走得很快,险些撞上一个刚从洗手间里出来的人。 那人淡漠地瞥了他一眼,往车厢走了。 裴晏禹心有余悸,正要继续往前走,突然,身后出现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 他吃惊地回头,只见刺青男对他咧嘴一笑,捂住他的嘴,把他推进卫生间里。 裴晏禹两步趔趄,险些踩进没有冲洗干净的蹲坑。 刺青男低头一看,表情如同反胃,却迅速将门反锁。 他用力踹了几脚角落里的冲水装置,蹲坑虽是冲洗得差不多,恶臭仍然余留在狭小的空间里。 “唔……”裴晏禹被他捂着嘴,无法发声。 “兄弟,挺仗义?”他勾起嘴角,另一只手往裴晏禹的裆部兜,“我知道那小子吹-箫吹得好,不过你是不是太容易动情了?吹了一发就送车票。还是……不止一发?” 面对羞辱,裴晏禹面红耳赤,用力瞪眼。 “我感觉你还有很多话想对那小子说,不如,我们一起回去聊聊吧。”说着,他从口袋里扯出一张手帕。 眼看刺青男用手帕蒙住自己的脸,裴晏禹趁他松手时大喊:“救命……” 只是一次呼吸的工夫,裴晏禹不知道这声叫喊有没有人听见。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32章 故人难-4 在韩笠看来,无论是韦柳钦还是裴晏禹,都被所谓的“亲情”、“孝道”冲昏了脑袋。裴晏禹一个多月前才做完手术,韦柳钦居然让他坐这么长时间的火车回趾洲,简直是为了伸张家长的权威不择手段。 家长……是,裴榷死后,韦柳钦就是那个家里的家长了。她从一个奴婢一跃成为女王,几十年来的委屈终于有机会能够发泄,自然要利用裴晏禹的愧疚对他颐指气使。 韩笠酒醒,想到裴晏禹的身体,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心。 他直奔秣陵机场,买了最近一趟飞往春林的航班,又在飞机起飞前买好火车票,以便落地以后能尽快赶到趾洲。 飞往春林的途中,想到他们在火车站前起的争执,韩笠坐立不安。他很清楚,事到如今,裴晏禹不可能再回来了。裴晏禹哪怕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也要离开他,他还能怎样? 韩笠当然想忘记他,重新新的人生。但他根本无法想象新的人生是怎样,因为,从认识裴晏禹那天开始,他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新的生命。现在,裴晏禹不在了,他每天醒来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或许,他应该好好经营管理他的公司;或许,他应该施展他的才华,为成为一名优秀的建筑设计师奋斗;或许,他应该拿着他的钱环游世界……可他什么都不想做。他提不起一点儿精神做那些事。 以前,他一直围着裴晏禹打转。现在,他不得不去找他的圆心。 韩笠想通了,虽然他的想法一点也没有改变。他需要裴晏禹在他的身边,他只要这个。 快速列车的速度比飞机要慢得多。韩笠比裴晏禹晚一天从京口出发,抵达春林后转车至趾洲。 直到此时,裴晏禹乘坐的列车还在路上,根据列车时刻表,还需要半天时间才能抵达。而韩笠通过火车站的实时时刻表,得知那趟列车晚点了两个小时。 想到裴晏禹居然还要在那趟车上多待两个小时,韩笠忍不住在心中咒骂韦柳钦。 犹豫着是否该直接去裴晏禹的家门口等,韩笠最终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酒店里住了一晚。 他想给裴晏禹打电话,但因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放弃了。 这晚过得十分煎熬,不知道为什么,韩笠始终感到心神不宁。这有些像当初收到那五万元的前一晚,后来发生的事情,足以让韩笠不安。 第二天一大早,彻夜未眠的韩笠忍不住给裴晏禹打电话,电话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也许是裴晏禹怕他纠缠,故意不接电话。 韩笠不但没有好眠,而且自从离开京口,他几乎滴水未进。 他试着吃东西,可闻见食物的气味就想吐,实在难以下咽。 距离列车准点到达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韩笠早早地来到趾洲市的站前广场等待。他再度拨打裴晏禹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 趾洲的日照十分强烈,韩笠在烈日下等了将近三个小时,终于看见站前显示屏上出现那趟列车抵达的信息。 韩笠立刻走向出站口,穿越那些等着揽客的司机,站在出站口的栅栏前。 但看见黑压压的人群朝出站口涌来,韩笠不禁紧张,又转身拨开接站的人,走向不远处的角落。 出站的乘客很多,韩笠仔细盯着从每一条通道走出来的人,生怕错过裴晏禹的身影。 比起本地人,裴晏禹的皮肤白,长得高,韩笠毫不怀疑自己一定能在人群中迅速找到他。然而,越来越多的人走出站外,韩笠迟迟没有看见裴晏禹。 他的紧张慢慢转变为不安,一时想不到自己下一步该做些什么。难道他们在中途下了车?不可能,韦柳钦带着裴榷的骨灰,不太可能到处走。是转车了,还没有到趾洲或者提前到达? 韩笠不得不翻出手机里韦柳钦的电话号码,说服自己按下拨打。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等待音,韩笠一边等待接听,一边继续朝出站口张望。 忽然,韩笠看见背着包、抱着骨灰盒,费劲往包里找手机的韦柳钦,她的身边没有裴晏禹。韩笠皱起眉,挂断电话。 韦柳钦还没出站,她在出站口的通道前好不容易翻出手机,看见手机屏幕上的内容,脸色发僵。她愤怒地把手机塞回包里,怒气冲冲地走出闸机。 她没有发现韩笠在站外。 韩笠看站前人多,没有上前,而是一路跟着她。 看样子,她是要去乘公交车。 韩笠跟她走了一段路,确认人少了,大步追赶,拦在她的面前。 “啊!”韦柳钦看见他,吓得大叫。她不断拍打胸口,面色灰白。 韩笠冷淡地问:“裴晏禹呢?” 韦柳钦古怪地看他,说:“他不是找你去了吗?” 闻言,韩笠惊喜,可很快知道不可能,说:“你胡说什么?他不是和你一起上的火车,现在人在哪里?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 “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腿长在他的身上,我管得着吗?”韦柳钦负气道。 “给我好好回答!”韩笠受够了她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吼道,“你管不着他?如果不是你,他根本不会坐这趟车!你再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我立刻把你老公摔地上,风一吹,你连灰都找不着!” 韦柳钦闻之大惊,喊道:“你敢?!” “我怎么不敢?”韩笠说着迅速夺过她手中的骨灰盒。 韦柳钦吓得大叫。 “你再叫?”韩笠做出松手的动作。 她惊得用双手捂住嘴巴,很快,两行泪落了下来。 韩笠枉顾她的眼泪,冷冷地问:“裴晏禹去了哪里?老老实实告诉我。” 韦柳钦擦泪,郁闷地回答:“我不知道。”眼看韩笠要砸骨灰盒,她抬高声调,“我真的不知道!” “他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下车的?”韩笠问。 “我不知道。”韦柳钦始终抬着双手,像是打算随时接住韩笠砸下的骨灰盒,“前天夜里,车忽然在半路停了很久,天还没亮,没靠站,谁都不知道车到了哪里。他说买了一张卧铺票,然后就走了。我以为他是睡卧铺去了,可后来再没有回来。我以为他是偷偷下车回去找你了,什么时候走的,我真不知道。” 韩笠听得打了个寒颤,咬牙切齿道:“臭婊-子,他是你的儿子!他一个多月前才切了肝!你满口忠孝仁义,威胁他跟你回来,结果半路把他弄丢了也不知道?!” “他哪里还算是我的儿子?自从认识你,别说是我儿子,他连个正常人都不是了!”韦柳钦红着脸反驳。 “臭娘儿们!”韩笠举起骨灰盒,就要往地上砸,可担心这又成为韦柳钦怪罪裴晏禹的把柄,只得忍下。 他把盒子狠狠地塞进韦柳钦的怀中,厉声说:“你不知道?很好。既然你现在不知道,以后也永远不用知道了。他不算你的儿子,这是你亲口说的,你别反悔!从今往后,裴晏禹是我的,你休想再和他有任何联系。如果他这回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让你剩下的日子都过得很惨!” 韦柳钦死死地抱着骨灰盒,浑身发抖,颤声道:“你、你怎么敢这么说话?” “这世界上没有我不敢的事情。以前让你几分,因为你的儿子是裴晏禹。既然你现在不认了,我自然不需要给你好脸色。” 韩笠真恨不得给她两个耳光,一个是为了自己,另一个是为了裴晏禹,“我知道你一直瞧不起我,可我同样瞧不起你。因为你一直抱着自己的道德牌坊扮演卑贱又恶俗的角色,你自己不愿意承受的,等到地位转变后,统统让你的儿子承受。你是我见过最差劲的母亲!我不会打你,因为从此裴晏禹会和你一刀两断,我碰都不想碰你!” 第133章 故人难-5 韩笠怒气冲冲地离开火车站,在韦柳钦的面前扬言要找到裴晏禹,而事实上他想不到办法。 全中国的这么大,人那么多,他连裴晏禹在哪里不见的都不知道,要怎么着?更何况,现在他根本不能确定,裴晏禹是失踪了,还是为了躲避他和韦柳钦,所以才不告而别。 虽然韩笠知道裴晏禹不是那样的人,可是经历过那么多糟糕的事情,人很难不改变。他知道裴晏禹已经不堪忍受继续和他在一起,但韦柳钦又不是一个能相处的人,所以裴晏禹还是有可能做出那种决定。 回到京口,韩笠后悔没有逼韦柳钦去派出所报人口失踪。他不算裴晏禹的家人,向警察报案,警察不会受理。 已经过了两天时间,裴晏禹的电话从无人接听转为关机状态。根据韦柳钦所说,裴晏禹是在列车出发后的当晚不见的,接近凌晨的时候列车在中途因故暂停了很长一段时间,韩笠在网上查找那趟列车当日的运行情况,确认当时列车已经出省。 如果裴晏禹是在列车重新出发以后的下一站下车,那么调取那个车站的监控或许可行。 韩笠让Ada找能帮忙的人,要求如果可以,他想看见从那个站开始之后沿途所有车站的站台监控记录,找到他想找到的人。他只要结果,钱不是问题。 裴晏禹消失的时间越长,韩笠越觉得他是偷偷一走了之。否则,他这么普通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消失呢?换做是富家子弟或者江湖儿女,他还有可能招惹一些麻烦,但事实是,原生家庭和韩笠,就是裴晏禹最大的麻烦了。 在韩笠的印象当中,只有一种人会在一趟长途列车上消失,那就是被人口贩子看上的女人和小孩。裴晏禹这样一个四肢健全、头脑清楚的成年男子,不会是那些人的目标,除非他自己想走,否则又有谁能把他带走? Ada那边迟迟没有消息,韩笠整天在家中坐立不安。 他越是认为是裴晏禹选择默默离开,消失在茫茫人海,越是感觉裴晏禹受够了他。 韩笠觉得心底一片荒凉,好在很快清醒过来。 不对,就算裴晏禹真的选择以这种方式离开,身份证件这些东西都可以再办,那么他一向最看重的毕业证和学位证呢?没有那些东西,裴晏禹很难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他的前程可以说是一片黯淡,即便如此,他也决意要离开吗? 裴晏禹离开以后,会不会找过杜唯秋? 虽然心底非常不愿意相信这种可能,可到了这种时候,韩笠不得不轻信任何的可能性。 韩笠没有杜唯秋的电话,只能前往京口医学院找他。 想到自己一步步地变得像现在这样有求于人,韩笠的心中委实不甘心。而他清楚明白,假如能够因此找到裴晏禹,他分分钟能把这些不甘全部咽进肚子里。 大约完全没有想到韩笠会出现在学校,坐在办公室内的杜唯秋呆住了。 杜唯秋对面的那位老师看见站在办公室门外的韩笠,脸上写满震惊。他反复地看韩笠和杜唯秋的脸,表情里能够挤出千言万语,结果选择埋头盯着电脑屏幕,将不在乎装得十分僵硬。 “你好。”杜唯秋起身,走出办公室,将门关上。 杜唯秋的诧异让韩笠瞬间落空,他能够看得出来,杜唯秋根本想不到、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出现。即便心底已经开始发慌,韩笠还是问:“裴晏禹来找过你吗?” 闻言,杜唯秋惊讶,摇头道:“没有。” “真的?”韩笠追问。 杜唯秋皱眉,道:“他回学校办离校手续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听到这里,韩笠的双眼一黑,几乎晕倒。他睁大眼睛,等视线慢慢变清晰,开口却已经无法保持冷静,问:“那你觉得,他还有可能和谁联系?” 杜唯秋面露愀然,沉吟片刻,说:“我不清楚。” 如果连杜唯秋都不知道裴晏禹去了哪里,那还能从哪里知道裴晏禹的消息?韩笠慌了神,正要作别离开,却忽然发现有些不对——为什么杜唯秋听说他找不到裴晏禹,会一点儿也没有跟着紧张?就算认为裴晏禹离开他是好事,但如果不是心里有底,怎么会这么平静? 韩笠置疑道:“真的不清楚?” 杜唯秋肯定地回答:“不清楚。” 见状,韩笠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顿时发慌的心沉淀下来。他隐隐松了一口气,问:“是你和他串通好,用跟他妈回趾洲为借口离开我,之后你在接应他?” 听罢,杜唯秋怔了怔,眼神闪烁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裴晏禹和他妈回趾洲那天,在火车站门口哭着喊着让我放过他。我想着好,既然他要尽孝,由着他去。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他背地里做的却是这种打算。”如果是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裴晏禹最在乎的学位证书在杜唯秋的手上,他离开韦柳钦以后,回来找杜唯秋,拿到学位证,从此就可以甩开他和糟糕的原生家庭,从此自由自在地生活。韩笠荒谬地笑,顿时觉得,这好像没有什么不好。他庆幸裴晏禹有那么决绝和聪明。 不料,杜唯秋的面色却突然变得难看。他欲言又止片刻,终于问:“你是什么意思?裴晏禹没有和他妈妈一起回趾洲吗?” 韩笠睁大眼睛,道:“别装蒜!” “裴晏禹失踪了?”杜唯秋紧张地问。 杜唯秋的反应让韩笠才得片刻安宁的心又复忐忑,他问:“你现在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我刚才就说找不到他。” 他立刻掏出手机,解释道:“他回趾洲那天,给我发过消息,说等他安定下来后把地址给我,好让我把他证书寄给他。当时我觉得奇怪,你怎么让他走,但是没有细问。刚才你说找不到他,我理所当然认为他是从你那里逃出来了,所以没说他和他妈妈回趾洲。他真的没有回去吗?你看,这是他那天发的信息。” 韩笠前一秒还认为总算尘埃落定,没有想到真实的情况竟是如此。他不及多想,随即抓住杜唯秋的衣襟,瞪眼道:“杜唯秋,你耍老子。你说,裴晏禹是被你藏起来了,对不对?” 杜唯秋满脸焦急,惭愧地说:“对不起,是我妄自猜测,误会了你。但我真的不知道裴晏禹在哪里。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回趾洲?他和他妈妈一起回去的,你们联系过吗?” “那个臭娘儿们……裴晏禹明明半路就不见了,她以为裴晏禹是后悔,回来找我,恨裴晏禹恨了一路,就是没想过找他。”韩笠甩开杜唯秋,“我放心不下他,乘飞机去找,比那趟车先一步到趾洲,看见裴晏禹没和他妈在一起,才知道他失踪了。” 杜唯秋大吃一惊,忙问:“他妈妈怎么说?你们报警了吗?” “放屁!韦柳钦根本不认裴晏禹这个儿子了,听说他失踪,一点儿也不着急。该死的臭婆娘,裴晏禹为她受了那么多苦……我绝对不会再让她和裴晏禹有联系!”韩笠斩钉截铁地说。 杜唯秋眉头紧皱,道:“可是,她是裴晏禹唯一的亲属。如果她不在,只由我们去报警,警察会受理吗?” 韩笠浑身发凉,忍不住问:“他说回趾洲以后,真的再没有和你联系吗?” “真的,你看,这是我给他发的最后一条信息。”杜唯秋把手机摆在他的眼前。 韩笠无心细读信息的内容,只看见那一句“但愿今后我的生活能好一些,也能有机会可以回报你”。读罢,韩笠的眼眶蓦地发热,原来,裴晏禹和他在一起真的那么痛苦。 “你多久没联系上他了?要不,我们先去派出所问问看,说不定能立案。”杜唯秋建议道。 韩笠道:“你给他打电话试试。” 杜唯秋一怔,低头按手机,拨打裴晏禹的电话,将手机的免提打开。 电话刚刚拨出,他们就系统提示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我们去报警吧。”杜唯秋挂断电话,“就算最后是一场乌龙,也好过没有消息。” 杜唯秋的焦急、果断和坦诚让韩笠错愕,他看得出来杜唯秋说这番话时完全心无芥蒂,一心只担心裴晏禹的安危,哪怕在他的面前,杜唯秋的担心也这么理所应当、毫不避讳。这让韩笠不由得想起钟云阙所说的“纯粹的善意”。 “不去吗?”杜唯秋提醒。 韩笠回过神,点头道:“好。” “你等等,我拿车钥匙。”杜唯秋说着便回办公室。 看他转身,韩笠想说自己是开车来的,他们可以一起去。可当他意识到自己想说的,他不禁错愕了,没把话说出口。 两人匆匆忙忙地来到停车场,韩笠先一步打开车锁,说:“坐我的车去吧。” 杜唯秋才掏出车钥匙,闻言微微一怔,说:“好。” 韩笠打开副驾驶的门,让杜唯秋坐进去。 “裴晏禹的妈妈有没有说他是在哪个站下车,或者是从什么时候不见的?”杜唯秋等韩笠坐进车内,问。 韩笠想到韦柳钦就糟心,说:“说中途车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他们再没见过。我查过,那趟车确实在离开江夏后,晚点时间多出将近两个小时。” “江夏的下一个站是哪里?请警方联系那边的警力,或许找起来方便些。”杜唯秋系上安全带。 韩笠将手机放上手机座,正好回答,手机便响了。 看见屏幕上出现裴晏禹的来电显示,韩笠的心咯噔了一声。他看了杜唯秋一眼,后者同样紧张。 韩笠立刻拿起手机接听:“喂?” “喂?韩总,好久不见。”那头传来一个笑盈盈的声音。 听出是柳哲恺的声音,韩笠顿时后背发凉,冷声道:“你怎么会有裴晏禹的手机?” “韩总,别着急嘛,真这么日理万机,连别人说句话的时间都不给吗?”柳哲恺笑问。 韩笠的额头上冒出冷汗,说:“什么事?” 柳哲恺安慰道:“韩总放心,小帅哥在我们这里,过得挺好。每天吃穿用度都有人照料着,累了困了,还有人按摩,别提多舒服。” “你他妈少放屁!”韩笠骂道。 他在电话里咯咯直笑,笑罢,道:“韩总,我们石总让我转告您,这个星期五在老地方举行崔唐的践行宴。他邀请您来,不过入场费您得自己出。不多,十亿美金,这对您来说,肯定是拿得出来的,对吧?来了以后,大家好好玩儿。小帅哥也会陪您的。” “少他妈做梦了!”韩笠咬牙切齿地说,“我给你们时间,马上把裴晏禹送回来。我现在正去派出所的路上,你们如果不把裴晏禹送回来,到了派出所,我第一个报你们老巢的位置!” “哎呀!我好怕!”柳哲恺夸张地说,“咦?不过,不知道小帅哥怕不怕呢?——小帅哥,你怕不怕?” 韩笠的心猛地向上提,凝神听电话那端的声音,可是电话那头嗞嗞作响,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忍不住问:“裴晏禹真在你们那里?” 柳哲恺无辜道:“您那么大的身家,我骗您做什么?不信,我等会儿就把小帅哥的视频发给您看看。他和我们石总,相处得还挺愉快呢。哈哈哈!” “混蛋!”韩笠大叫。 他笑嘻嘻地说:“别着急呀。践行宴在星期五,还得等两天,您看我们石总多贴心,还给您时间筹备筹备。您和我们这么熟,规矩您一定是知道的,入场费要带现金哦。不用担心太重,我们会找人接应您的。我们啊,不比韩总您,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少爷,是干这种粗活重活的命!” “我操-你妈的!”韩笠破口大骂,将手机重重地砸在中控台上。 杜唯秋吓了一跳,连忙捡起手机,问:“是谁的电话?” 韩笠夺回手机,说:“不管你的事。”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什么事都自己解决吗?”杜唯秋生气地质问道。 第134章 故人难-6 挂断柳哲恺的电话后没多久,Ada就告诉韩笠,有了裴晏禹的线索。她给韩笠发了一段视频,是那天清晨列车站台上的监控录像。 视频中,韩笠看见裴晏禹被一个青年背着往出站口走,裴晏禹的样子看起来已经不省人事。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韩笠认得,是崔唐! 确认崔唐和那两个人一起带走裴晏禹,韩笠的脑袋发热。这是怎么一回事?崔唐不是想走,石远鹏还在周五为他举行“践行宴”吗?为什么他还会被指派和另外两个人一起绑架裴晏禹? “这三个人是谁?裴晏禹看起来,情况不对劲。”杜唯秋也看完视频,说,“既然现在我们有了证据证实裴晏禹的人身安全受到侵犯,还知道案发地点,可以报警让警方立案追查了。” 韩笠关闭视频,道:“不行。” 杜唯秋吃惊道:“为什么?” “这不是通过正规渠道拿到的监控录像,警方不会采纳的。”韩笠仍忍不住疑惑崔唐和那些人行动的原因。 “人命关天,证据取得途径是否合法,这是到了刑审的时候由法庭做判断的事。警察看见这种视频,总不至于先问视频是从哪里来的,而不管裴晏禹的人身安全吧?”杜唯秋问,“或者,你还有别的顾虑?和刚才那通电话有关吗?” 关于他们的过去,故事实在太长,韩笠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思向杜唯秋解释。他沉下一口气,说:“这几个人应该是以前我所在的一个黑社会组织的成员,那个组织涉黄、涉毒,黑白两道都很有门路。从前我为了离开组织,吃了不少苦,可因为和里面的几个人交情好,之后偶尔还有联系。后来我连这点儿联系也断了,本以为可以和他们一刀两断,没有想到现在却连累裴晏禹。” 杜唯秋大吃一惊,问:“既然如此,完全可以报警的。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吧?报警让警察把他们都抓起来,救出裴晏禹就可以了。” “杜老师,你的想法能不能别那么天真?”韩笠不耐烦地说。 杜唯秋一怔,充满怀疑地注视他,皱眉道:“这怎么是天真?这不是身为公民本该有的逻辑和处理方式吗?” 这人的想法真是和裴晏禹一模一样,韩笠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见韩笠不回答,杜唯秋追问:“既然你早知道这些人有那么多违法行为,当初离开那个组织的时候就应该马上报警的。为什么不报警?” “你能不能别烦我?”韩笠烦躁地说,“你以为报了警就会没事?如果是这样,我早报警了。以前我做过的事,他们门儿清,报警把他们抓起来,我也逃不了干系。” 杜唯秋错愕道:“你是因为怕自己被抓,才一直没报警?韩笠,你太糊涂了!什么叫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就是因为你这样为了一己之私包庇罪恶,才让事情演化到这种田地的!” “杜老师,我不是你的学生,别动不动就冲我说教。这个世界的运转方式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以为他们没有被抓起来过吗?这个组织以前的老大是一个姓雷的人,他和他的一班兄弟几年前就‘进去’过,在‘里面’没呆满24小时就被放出来了,把他们卖的人后来连头都找不到。”韩笠一边说,一边看见杜唯秋的脸上风云变色,“我不怕被一起抓进去,我是怕到时候我进去了,他们被放出来了,到时候裴晏禹怎么办?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杜唯秋仿佛听见了认知以外不可想象的事情,目光变得有些涣散,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能有这么无法无天的事情?” 想到他刚才自以为是的说教,韩笠不禁翻白眼。 “如果预测到他们会加害裴晏禹,能不能请警方把裴晏禹保护起来?”杜唯秋回过神,问。 韩笠眯了眯眼睛,问:“杜老师,你了解裴晏禹吗?” 他一怔,不解道:“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吗?你不奇怪吗?像裴晏禹那么干净的人,怎么会和我这种人混在一起?”韩笠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来路吗?没错,当初他是想找一个长得像你的人做替身,靠着移情弥补自己的遗憾,所以找到我。但是,你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吗?” 杜唯秋避开他的目光,俄顷道:“曲胜寒告诉我,你以前是一名性工作者。” 韩笠错愕,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在情理当中,说:“所以,你现在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吧?最开始,是他花钱嫖我。那个时候,他才上大三。” 闻言,杜唯秋面色发白。 “把裴晏禹保护起来,这不难。可是如果裴晏禹做过的事情被他们公之于众,那以后裴晏禹就完了。你是医学院的老师,你说说看,站在学校的角度考虑,要是得知毕业生在在校期间嫖娼,学校要怎么处理?”韩笠叹了口气,没有心思再应对他,“你先下车吧。我会想办法把裴晏禹安全带回来,到时候我让他去找你。” “如果是我去报警呢?”杜唯秋突然问。 韩笠惊讶地看他,问:“你说什么?” 杜唯秋肯定地说:“我去报警,以我自己的身份。这么一来,哪怕那个组织的人被抓,也和你们没有关系了吧?他们应该不会想到把你也供出来,是吗?这样,既可以救出裴晏禹,你也不会有事。把裴晏禹救出来以后,你们可以远走高飞,对你来说,现在要和裴晏禹出国应该不难吧?既然不是你和裴晏禹害他们被抓,他们应该不会再对你们穷追不舍了吧?” 韩笠震惊地问:“你知道那个组织有多少人吗?你知道哪怕几个人被抓进去,剩下的人会对你做什么吗?难道,你以为他们不会知道是你报的警?” “总会有办法的。邪不压正,我不相信这世道真的这么糟糕,让好人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杜唯秋笃定地回答。 第135章 故人难-7 看着杜唯秋决然离开的那一刻,韩笠忽然明白为什么裴晏禹曾经那么喜欢这个人。韩笠丝毫不怀疑,如果裴晏禹没有遇见自己,将来一定会成为像杜唯秋这样的人——温柔、善良,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他不是没有瑕疵,而是这些瑕疵正好衬托得他像是一个真实的好人。 可惜,裴晏禹已经遇见了他。 柳哲恺所说的老地方,应该是那艘邮轮,如果不出意外,周五的晚上它会驶离港口,沿着大江向出海口方向航行。 它不会停止航行,直至践行宴从高潮落幕。践行宴会在宴会主人觉得合适的时候正式开始,而想离开的人,终于得以离开,但是生是死,不得而知。 韩笠刚到石远鹏的手下做事那会儿,践行宴对他来说只是传闻。这样的传闻可怕又荒唐,令韩笠一度认为只是唬人,直到有一次,雷熙德最喜欢的一个MB说要走,石远鹏让韩笠去开开眼界,他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毒品的作用将野蛮的肉欲推向顶端,每一个人都活成如梦似幻的模样。他在楼上看着那一具具交织在一起的肉体,先是被原始的欲望左右,恨不得加入其中。他紧紧地抓着栏杆,双腿发抖、裤裆湿透,石远鹏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楼,就在栏杆旁做了他。高潮过后,石远鹏仍想继续,韩笠却不由自主地恶心,他萎了,怎样也硬不起来,甚至冲进卫生间里呕吐不止。 等到韩笠重新回到栏杆旁,那个漂亮的男人已经变成一具赤裸的尸体趴在舞池的中央。他失禁了,不知是死后还是生前,地板脏得厉害,或许是心理作用,韩笠隔得很远仍能闻见恶臭。可是,那个人周围的人都闻不见,他们载歌载舞、欢声笑语,极致疯狂。 真真假假,至爱至恨,那个世界的五彩斑斓像是丛林中的毒蘑菇般泛滥。 那个MB死后,韩笠成为他们口中新的“头牌”。不管是雷熙德还是石远鹏都说喜欢他,他们以喜欢为由利用他,而韩笠利用这种利用,换取自己想要的,一如其他人。 所有误入歧途的人,只有等被石远鹏他们抛弃,绝不可能自己决定去留,除非能通过践行宴的考验。 但从来没有人能在践行宴上全身而退,在少之又少的冒险者中,几乎全是非死即伤。 韩笠以为自己在践行宴之后活过来,就能开始新的生活。他枉顾崔唐他们的救命之恩,只为了能和裴晏禹长相厮守。现在他终于了悟,原来那些毒蘑菇早就长在他的身上,他和那个世界融为一体,不可能真正离开。他像是那个世界长出的触角,缠住裴晏禹,以为是和裴晏禹在一起,其实是把裴晏禹往那个世界里拽。 他过不起平静的生活,反而让裴晏禹置身于危险的境地。 知道现在,韩笠依然无法得知石远鹏的人为什么会得知裴晏禹上了那趟火车,并且将他绑架。 韩笠打不通杨茗的电话,连个打听的人也没有。 石远鹏要求他准备现金,但是韩笠当初从顾辽章那里拿到的钱存在境外账户内,他没有办法在短短几天内拿出那么多钱。 眼看很快就周五,韩笠只好再次联系顾辽章,可是这回,顾辽章无暇与他见面。 最后,是老薛找到了他。 “为什么突然需要那么多现金?”听说韩笠的要求,老薛紧张地问,“小少爷,您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面对老态龙钟的管家,韩笠不愿将自己的遭遇透露太多,说:“不算什么难事。如果你能帮上忙,再好不过,如果不能,我再想办法。” 老薛疑虑重重地看他,点头道:“我托人去办。” “谢谢。”韩笠找出自己的身份证交给他,“这个应该办手续的时候得用上。” 老薛接过证件,低头看,喃喃道:“您和您父亲年轻的时候长得真像。” 闻言,韩笠的心微微颤了颤,说:“周五前能办下来吗?” 他捏紧身份证,肯定地点头,回答:“一定办成。” 韩笠对他感激地笑了笑。 把钱给石远鹏,他真的就会善罢甘休吗?从静安驱车回京口,韩笠不由得怀疑。当初,石远鹏也说只要他能活着离开践行宴,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可现在又是如何呢? 万一钱给了,裴晏禹还是救不回来怎么办? 想到这个,韩笠头皮发麻。不过,他很快意识到应该不可能,因为裴晏禹对石远鹏来说没什么利用价值——只要裴晏禹和他再没有关系,那么石远鹏自然没有必要再纠缠裴晏禹。 回到京口后,韩笠给Ada打电话,让她从公司出来,在外面见一面。 见面的地点定在距离公司不远的一家咖啡店,马路的对面是一个楼盘的售楼部。 Ada办事向来有效率,当韩笠抵达咖啡店,已经看见她坐在里面了。 但是,韩笠走进咖啡店,注意力却被另一个姑娘吸引了去。 他震惊地看着那个给一个外国客人送咖啡的服务生,恍惚间竟有到了平行世界的感觉。 想到曾经的经历,韩笠的脑袋空白一阵。 他不及思考便大步走向前去。 那姑娘转身看见他,同样呆住。 “你……”韩笠费力地想起她的名字,“美美,你怎么……” 她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仓促又古怪地笑了笑,说:“去别处说吧。” 韩笠轻微地打了个寒颤,余光瞥见坐在窗边的Ada已经起身,便用眼神示意她稍等,跟着美美走出店外。 二人走到咖啡店附近的小巷子里,美美从围裙里掏出半包香烟,抖出一根叼在嘴里,将软包装的烟盒递向韩笠。 韩笠摇头,说:“戒了。” 她意外地挑眉,点燃香烟,舒舒服服地吸了一口,吐出烟圈。 韩笠忍不住又道:“你怎么……” “我怎么还活着?”她轻佻地笑了笑。 韩笠的喉咙哽住。 她弹了弹烟灰,说:“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我的鼻子和眼睛都整了,还磨了骨,看得出来么?” “看得出来。”她和从前比自然差了不少,不过韩笠很难忘记她。 她得意地笑,说:“石头哥把我赶走以后,我偷偷摸摸过了一段时间,后来去韩国整的。” 闻言,韩笠呆住。他听出端倪,问:“当初说你染上艾滋……” “是骗人的。”美美甜甜地笑道。 韩笠哑然。 “唉,为了让他们信,我冒了很多险。和好几个确诊的人做过,还有群P,不过都说服他们戴套,还吃了不少药。伪造化验证明花了不少钱,请外地人做的,本地人怕露馅儿。你操我那晚没戴套,还射在里面,我回去以后差点儿没把下面洗烂了。”她说的淡漠又冷酷,看韩笠的眼神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 韩笠问:“你什么时候走的?” “你走后不久。”美美回想着,“过年的时候,他们清了一批人,就把我赶出来了。” 韩笠没有想到在自己离开后发生这些事,更想不到原来她为了离开,做了那么多。他问:“你为什么冒险做了那么多?万一出现意外,或者被石远鹏他们发现,不是死路一条吗?” “不知道,总觉得比去践行宴稳妥一些吧。”她吐出烟圈。 韩笠想了想,问:“你的爱人呢?” 闻言,美美愣了愣,扑哧一声笑开了,说:“哈哈哈!我哪里有什么爱人?我不像你,是个大情圣。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 他呆住。 “当初跟了德哥,是我年轻不懂事。但是后来长大了,总要为下半辈子做打算吧?等到人老珠黄,下面松了烂了被他们赶走?真到那种时候,我还有什么下半辈子可言?现在挺好的,家里的债还清了,在咖啡店端茶倒水擦桌子,钱来得确实慢点儿,不过好歹像个人不是?”她耸肩,看向韩笠,意味深长地微笑,“不过,比不上你,几十亿身价,大富翁了。” 她说这话没有调侃的意味,却让韩笠感到莫大的讽刺。 “怎么样?和你的小情人最近过得还好吗?”美美好奇地打探道,“当初一直没见过他,就知道你为了他敢向石头哥辞行,心想他一定特迷人。对吧?” 想起裴晏禹,韩笠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回答说:“他很好,我会让他过得幸福的。” 她同意地点头,笑道:“那么有钱,很难不幸福了。” 闻言,韩笠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我约了人。你要是不介意,等会儿可以给我送一杯咖啡。” “当然可以。”她洋气地说道,“It’s my pleasure.” Ada无聊地划手机,很快留意老板重新回到咖啡店,立刻起身等待。 韩笠向美美道别,走到Ada的面前坐下,说:“遇见个以前的朋友。” “您喝什么?”她坐下后问。 “没关系,我和她说过了。”韩笠回答。 听罢,Ada立即正襟危坐,眼睛格外认真地注视韩笠,分明已经预料到他有话要说。 韩笠确实不打算和她闲聊,他想了想,转头看向马路对面的楼盘,说:“那个楼盘有一些不错的二手新房源,你这几天去了解一下,我想买一套三居室。” 她惊讶地问:“要很快办下来吗?” 他点了点头,问:“上回我带去公司的那个人,你还记得吗?裴晏禹。” “当然。”Ada微微一笑。 韩笠说:“过些日子,如果他去公司找我,你和他一起把手续办一下,房子给他。如果他没找我,你把房子稍微布置清楚,确认能入住以后找到他。” “也是把房子过给他?”她谨慎地问。 韩笠点头。 “好的。”她沉吟片刻,问,“韩总,您这段时间不在公司吗?要去别的地方?” 闻言,韩笠的心往下沉。他淡然地笑了一笑,说:“嗯,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公司会交给钟云阙和梁涣兮,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 第136章 故人难-8 在短期内拿到那么多美钞现金,这连老薛也不能办到。他为此愧疚万分,更为韩笠急需这么多现金感到好奇,问:“小少爷,您究竟为什么突然需要这么多现金?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您尽管说,千万不要自己逞强。” 他的声音沙哑,韩笠低头看他因为帕金森而不由自主颤抖的手,摇摇头,说:“真没什么。钱不重要,我会想办法。对了,你有儿孙吗?” 老薛愕然,答道:“有一对儿女,孙子和外孙都在美国。” “挺好的。既然你已经找到我,我爸留下的房子,我也住进去了。你可以放心下来,去国外和他们团聚了。”韩笠说。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先走了,晚上还有点儿事。”韩笠转身走向车,没有等他再开口。 践行宴是午夜开始,韩笠回到家里,洗了个澡。 他打算睡一觉,好好休息休息,但是躺下后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没有睡着。 他走到临江的落地窗户旁,望着被月光照得波光粼粼的江面,一阵秋风吹过,他恍然发现第一次和裴晏禹在古渡口约会那晚,也是同样一轮明月。 想起那天晚上,韩笠回房找到当天穿的白衬衫的水洗牛仔裤,还有那双半新不旧的白色板鞋。 笃笃笃,笃笃笃。 听见敲门声,坐在椅子上发呆的裴晏禹吓了一跳。他回头望向那道门,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液。 笃笃笃,笃笃笃。 他得起身开门,如若不然,这道门也会自己从外面打开。 裴晏禹走到门口,定了定神,开了门。 看见门外的人,裴晏禹瞪直了眼睛。只见杨茗畏畏缩缩地站在柳哲恺的身后,十分艰难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盯着走廊的地毯。 “晚上好,小帅哥。”柳哲恺笑道,“今晚崔唐要走,石先生为他举办践行宴,邀请你去参加。” 闻言,裴晏禹克制住打寒颤的冲动,说:“不用了,谢谢。” “哎——”柳哲恺推开裴晏禹要关上的门,“在这密不透风的房间里住了这么几天,你不觉得闷吗?出去散散心,总是不错的。刚来的时候,你可是总喊着要走呢。” 确实,那天在火车上,裴晏禹被迷药迷晕。当他醒来时,自己已经在这个不知位于何处的房间里。房间的门反锁着,电话打不出去,他在房间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后来,石远鹏出现了,再见到裴晏禹,他看起来分外惊喜。他惊喜得想和裴晏禹拥抱,遭到裴晏禹的拒绝。 裴晏禹要求离开,被石远鹏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我听我那两个孩子说,你那天是想救崔唐?”石远鹏笑眯眯地问。 石远鹏看起来不足四十岁,用“孩子”称呼那两个人,更像是老鸨的作态。裴晏禹没有回答。 “崔唐是个好孩子,我也很喜欢他。不过,孩子大了,可能都是想走的,就像当初的韩笠。”石远鹏遗憾道,“他要走,我当然不留,还会为他践行。可是,我栽培他这么多年,他偷偷摸摸地走,就不对了。大家都等着为他送行呢。” 他将那么可怕的事情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足以让裴晏禹不寒而栗。即使知道不可能,裴晏禹依旧试探着说:“我不知道他是要逃走。我没有见过那两个人,那天看见崔唐和他们在一起,不省人事,以为他是遇到危险,所以才想帮忙。没想到那两个人也是你的人。” “我真喜欢你。上回见到你,我就觉得你特别有胆识,难怪韩笠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的。”石远鹏赞许道。 韩笠的名字像是一把刀子在裴晏禹的心上划开一道口子,他咬紧牙关,没有吭声。 石远鹏好奇地问:“对了,你坐这么远的长途火车,是要去哪里?为什么没让韩笠给你买机票?现在的他,别说机票,连飞机也能给你买一架吧?” 如果说那两个人把他带回来时不知道他是谁,等着听石远鹏的处置,现在石远鹏把他留下来,怕是有别的意思。 想到崔唐要面临的遭难,裴晏禹此时已经是自身难保,到这个地步只能选择认怂逃跑。他回答道:“我和他分手了,现在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崔唐和我以前见过几次面,我出于这个原因,当时才想帮忙。和韩笠没有关系。现在既然知道崔唐是不守规矩要逃跑,你想怎么处置他,我当然没资格插嘴。误会一场,如果可以,希望你能让我离开。” 石远鹏津津有味地听他说完,问:“和韩笠分手了?” 裴晏禹的心里咯噔一声,点头道:“是。” “为什么呢?”他好奇地问。 “前段时间,我在他的家里养病。他没收了我的手机,不让我和家人朋友联系。我爸病危的时候,他明明知道,却没有告诉我。等我知道的时候,我妈已经把我爸火化了。”平静地诉说着这些,裴晏禹感觉身子阵阵发凉,“所以我和他分手了。那天坐火车,是要和我妈回老家安葬我爸。” 石远鹏又问:“你说分手,要跟你妈妈回老家,韩笠同意?” 他的好奇让裴晏禹有些不耐烦,回答:“不同意。是我说什么都要走的。” “那他一定恨透你了,就像你恨他一样。”石远鹏微笑道。 裴晏禹的喉咙哽住。 石远鹏若有所思,俄顷道:“小哥哥,韩笠为了你,付出了很多呀。你纵使有再大的孝心,也不该离开他诶。” 裴晏禹的头疼,忍不住道:“事情已经成定局了。石先生,现在我和韩笠没有关系,因为崔唐而冒犯了你,我很抱歉,但希望你能让我离开。” “那不行,万一韩笠来找你,找不到,那可怎么办呢?”石远鹏无辜道。 裴晏禹大吃一惊,道:“他怎么可能知道我在你这里?” 他扑哧一笑,说:“我告诉他,他不就知道了?” 闻言,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裴晏禹的心头,他硬着头皮说道:“知道又怎样?我们已经分手了。他不会来找我的。” 石远鹏满不在乎地说:“试试看嘛,谁说得准呢?小哥哥,你知道吗?你是韩笠的命。他可以不要命,但总不至于送给我吧?” 听罢,裴晏禹打了个抖。 眼看石远鹏转身离开,裴晏禹立刻去追,但很快被他的手下制止。 裴晏禹挣扎过、呼喊过,全没有用处。他试图绝食抵抗,可他们选择把他捆绑在床上对他进行静脉注射。 瓶子上写着“葡萄糖”,看样子只是为了确保裴晏禹活下去。 即使如此,裴晏禹还是忍不住恐慌。 为了避免再次进行静脉注射,他开始乖乖地吃饭。 他既希望韩笠能来,又害怕韩笠来。 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裴晏禹越后悔当时在列车上“多管闲事”。如果当时选择视而不见,现在会不会已经在趾洲给裴榷办完丧事?裴晏禹每次后悔,想到这里,就像是走到悬崖边,没有办法再继续后悔。 裴晏禹发现假如时间能够倒回,他还可以再做一次选择,他仍然会选择管那桩闲事。时间如果从他被迷晕的那一刻回退,他可能会后悔,但现在他一点也不会。 他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当时做了那样的选择。 因为只有这个选择,可以让他再一次见到韩笠。 哪怕他同时又极其矛盾地不希望韩笠出现。 “帮我谢过石先生的好意,但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想休息。”裴晏禹说着,再度想关门。 柳哲恺靠在门上,说:“石头哥很希望你去,赏赏脸。让石头哥扫了兴,我们大家都不会好过。不信,你问他。” 裴晏禹看向杨茗。 他抬头充满愧疚地看了裴晏禹一眼。 “你也去吗?”裴晏禹问。 “他和崔唐的关系那么好,哪儿能不去送行呢?”柳哲恺代他回答,怂恿道,“去吧。今晚还会有意想不到的客人哦,你见到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闻言,裴晏禹蓦地睁大双眼。 柳哲恺看了,满意地笑。 “啊,说不定,他已经来了。”说着,柳哲恺抓住裴晏禹的手,把他往外面带。 裴晏禹立刻甩开他,独自往前走。 他不介意地笑,跟在裴晏禹的身后。 走廊的两侧全是整齐分布的房间,门牌号码标注清楚,看样子像是一间酒店。 裴晏禹知道自己逃不了,他沿着铺着地毯的走廊一路往前,走到尽头,看见楼层平面图,震惊地发现原来自己这几日一直住在一艘游轮上。 船太巨大,水面风平浪静,所以住在里面的人如履平地。 这下子,真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了了。裴晏禹在心中毫无意义地想。 “这边去甲板哦。”柳哲恺跟上他,给他指明方向。 裴晏禹警惕地跟着他和杨茗上楼,最终离开船舱,来到了甲板上。 四周围漆黑一片,甲板上没有明亮的灯光,裴晏禹四处张望,看见船体几乎没有照明,这庞然大物仿若隐秘在月色笼罩的夜里。 “我们才出发不久,要过一阵子,才能迎接贵客。现在,快到古渡口了吧。”柳哲恺走到栏杆旁,用甲板上的望远镜眺望。 他惊喜地回头对裴晏禹招手,笑道:“你快来看看,码头上的是谁。” 裴晏禹大吃一惊,立即走上前去。他扶着望远镜,往里看,因为着急,他不知道该看哪里,望远镜晃来晃去。 柳哲恺在一旁将望远镜扶稳,说:“在北边。” 裴晏禹看见了。在北边,古渡口的码头上,韩笠正焦急地反复看手表,像等人等得不耐烦了。他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就像他们第一次在古渡口约会的那晚。裴晏禹捂住了嘴巴。 “很期待和他见面,对不对?”柳哲恺道,“我也开始期待了。” 第137章 故人难-9 随着大门打开,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出现在裴晏禹的眼前。 说是践行宴,裴晏禹一直以为自己会来到一个宴厅,没有想到是一个大型浴池。池内是红色泛紫的热汤,升腾起富有浓郁红酒香的水蒸气,令整个房间烟雾缭绕。 裴晏禹才走进这个房间不到一分钟,就因吸入这充满酒味的空气而头晕目眩。 浴池中放荡的笑声将他惊醒。 他看见浴池中浸泡着将近二十人,男男女女,要么衣不遮体,要么连最简单的遮羞布也无。 天花板上的宇宙球灯把雾气氤氲的房间照出五光十色,吧台旁的室内乐队由外国女性组成,白皮肤、黑皮肤,无一例外地穿着比基尼,演奏乐曲时扭动傲人的身姿。 浴池中,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着金迷纸醉。 有人在放声大笑,有人在贴耳私语,还有人在池畔交颈拥吻。他们如痴如狂地抚摸对方的身体,不顾有人在他们的身旁游过。 一件黑色的三角内裤飘在红色的热汤中,浮浮沉沉。 裴晏禹的头越来越晕,不知是被这场景刺激,还是被酒精迷醉。 忽然,柳哲恺自后推了他一下。 裴晏禹如梦初醒,回头问:“韩笠呢?” “别着急,他在来的路上吧。水路可不比陆路好走,对不对?”柳哲恺抬了抬下巴,“跟我来。” 裴晏禹跟着他往浴池的方向走,才走到池边,便听见一阵刺耳的呻吟声。余光瞥见突然从水中升起又下沉的人,裴晏禹连忙收回目光。 很快,裴晏禹看见在靠着池边抽烟的石远鹏。他很瘦,与旁人不同,他穿着白色衬衫,但衬衫已经被红酒汤浸湿染红。 他的怀里有一个看起来比裴晏禹小一些的男生,身子瘦削娇小,娇滴滴地趴在他的肩头,正如饥似渴地舔舐他的下颌,整张脸贴着他,喃喃絮语。裴晏禹走近后发觉他骑坐在石远鹏的一条大腿上,下-身焦躁地扭动,腰上穿的白色纱裙随着红酒汤晃动,如同一只狂躁的水母。 “小哥哥来了?”石远鹏看见裴晏禹,随意地将香烟碾灭在池边,笑道,“一起进来泡汤吗?红酒汤对皮肤很好,可以美容养颜哦。” 裴晏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问:“你把韩笠叫来,要怎样才能让我们走呢?” 石远鹏意外地看他,抱起怀中的男生,将其丢在水中。 扑通一声,动作利索得像是丢掉一个玩偶。男生在水中扑腾两下,立刻转身可怜巴巴地抱住石远鹏的胳膊,叫道:“石头哥……” 石远鹏微笑,拍拍他的脸,微笑道:“张嘴。” 他眨眨眼,仰起头,笑着张开嘴巴。 石远鹏捡起一旁才碾灭的半支烟塞进他的嘴里。 裴晏禹吓得捂住嘴,只见男生惊得瞪大眼睛,什么都来不及做,石远鹏已经一只手抓住他的头发不让他挣扎,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敢吐?”石远鹏的嘴角扯出一丝狰狞的笑,“吞进去。” 那男生被热汤蒸红的脸变得青红交加,两只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裴晏禹的胃里翻江倒海,正要转身,却被柳哲恺扳正身体。他闭上眼睛,却让房间内的嬉笑、呻吟更加混乱。 “这就怕了?”柳哲恺在他的耳边冷冷道。 裴晏禹快速地做着深呼吸,想让自己的精神放松一些,身体也能舒缓。但是,这好像没什么作用,他只能一直闭着眼。 “啊呀,来了。”突然,石远鹏惊喜道。 闻声,裴晏禹睁眼,看见那个男生已经再度乖顺地依偎在石远鹏的臂弯里。裴晏禹随着石远鹏的目光抬头。 室内乐队忽然演奏起节奏激进的乐曲,宇宙球灯停止转动,射灯的灯光全部投向浴池中央,像是迎接某个人的到来。 一道T台通向浴池的中央。 随着乐曲的响起,一块与天花板融为一体的升降台随着一根钢管徐徐下降。 场内开始有人拍手、吹哨和起哄。 裴晏禹屏息看着,只见只穿着丁字裤的崔唐颤颤巍巍地抓着钢管,两个穿着平脚泳裤的青年立在他的身旁,这两个青年正是那晚把裴晏禹带到这里的人。 崔唐六神无主地站在,忽然,他看见了裴晏禹,脸上顿时写满震惊和恐惧,开始四处张望。 升降台最终落进浴池中,与T台合二为一。 石远鹏将怀里的男生推进水里,起身慢悠悠地拍掌。 除了裴晏禹、杨茗和崔唐外,在场的所有人都跟着鼓起掌来。 随着一个有了啤酒肚的年轻男人沿着T台走到崔唐的身边,掌声结束了。两个青年自觉离开,升降台上只剩下年轻男人和崔唐。 年轻男人好奇地绕着崔唐转了两圈,哈哈大笑,问:“石头哥,这就是今晚的男主角吧?” 石远鹏笑道:“是他。” “他有三十二?看起来,比我还嫩哎。”年轻男人笑说,“倒也不奇怪,您这里连泡澡都用的红酒,难怪这一个个都水灵灵!咦?不过,他为什么不高兴?这不是为他举行的宴会吗?” “大概是受宠若惊吧!”一个搂着女人的中年男人打趣道。 石远鹏抿嘴一笑,舒舒服服地靠在浴池畔——那个男生又一次像藤蔓一样缠上他。 “翠翠,笑一笑,开心点儿。你看看,今晚有多少人来,要欢送你。”石远鹏说着,朝带崔唐进来的青年勾勾手指,“把这条狗带走,喂点吃的。” 男生喜笑颜开,立即道:“谢谢石头哥!” 裴晏禹记得韩笠在践行宴过后找到他时,曾告诉他,作为“主角”会被参与宴会的所有人强暴。现在看见“主角”出现,裴晏禹惊恐地清数室内的人数,他数到一半,发现石远鹏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顿时吓得寒毛倒竖。 “小哥哥很知道我们的规矩嘛,是韩笠告诉你的吗?”石远鹏问。 裴晏禹屏住呼吸,没有吭声。 “这么多人,怎么数得清呢?问我,我告诉你好了。”石远鹏说,“今天来送翠翠的,有十个人,比送韩笠的少一些,但也算大场面了。算上你,就十一个吧。” “我不会这么做的。”裴晏禹脱口而出道。 石远鹏朗声笑起来,笑罢,说:“吓你的,别怕。” 裴晏禹问:“你要怎样才能让我走?” 他反问:“不等韩笠来吗?” 裴晏禹怔住,想了想,换了种问法:“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们?” “这你不必问我,等韩笠来,问他就好了。他是来带你走的,自然知道答案。”石远鹏唏嘘一叹,说,“今晚的演出很精彩,你不看看,只想着走,实在太可惜了。” 裴晏禹见石远鹏说完便朝柳哲恺使眼色,顿觉不妙。他立即转身,却见刚才把那个男生带走的两个青年又回来了。 他们一人攥住裴晏禹的一条胳膊,裴晏禹奋力挣扎,最终双手还是被他们反剪。 “哎,用我的。”柳哲恺解开自己的皮带,丢给其中一个青年。 很快,裴晏禹的双手皮带捆住,稍一挣扎,手腕上便热辣地疼。 鬼使神差地,他想起那个被韩笠捆绑的雨夜,晃了神。 “放开我!”哪怕双肩被人从身后按着,裴晏禹依然试图挣扎,冲石远鹏喊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石远鹏耸肩,说:“别害怕,你是韩笠的心头肉,我不会伤害你。把你请过来,只是想让你感受感受我们的娱乐罢了。你不想了解韩笠吗?不想知道遇见你以前,他是怎么生活的?正好,韩笠也来不了那么快,是吧?” 在石远鹏说话的过程中,裴晏禹被拖到一张木椅上。他的四肢被分别捆绑在扶手和椅子腿上,恐惧笼罩在他的心头,以至于他听不清石远鹏说些什么。 “哎,各位,耽误大家太久了。”石远鹏背过身,朝浴池中的所有人说,“开始吧,祝大家玩得开心!” 话音未落,裴晏禹便看见崔唐身上仅剩的布料被那个长出啤酒肚的年轻人扯了下来。 第138章 故人难-10 欢呼声光怪陆离,呻吟声如诉如泣,乐队的乐曲声慢慢变得离奇。 妖娆的、妩媚的身姿张狂地形成叠影,所有人仿佛都渐渐地丧失理智,他们攥着自己残存的一点理智,做着疯狂的、非人的事。 裴晏禹亲眼看见那些比色情电影里更加扭曲的画面,一桩更比一桩癫狂的情事令他的心脏屡屡受到重创。他红着眼睛,想逃开这混沌的世界,将他捆绑住的皮带却一遍遍地撕扯他的皮肤。 负责看护他的人早已参与到这场闹剧当中,他们一同拥抱崔唐,一上一下,把勃起的阴茎塞进崔唐的嘴巴和肛门里。裴晏禹看着崔唐被推进水里,又在几度浮沉之后,被一副过于有力的腰身重重地推出浴池。 水溅在裴晏禹的脚上,他下意识地要躲开,但最终只是勾起脚趾。嘴上贴的胶布让他不能发出声音,可恐惧的呼吸声令裴晏禹的大脑发烫。他直勾勾地盯着跪在地上任人欺凌的崔唐,痛苦和欢快交叠在那张哭得妆面模糊的脸上。 忽然,崔唐抬头,看见裴晏禹的脸。 恐惧顿时浮现在崔唐的脸上,那只有一个刹那,很快,他又陷落进极端的快感里:“啊,啊,石头哥……啊……” 他的声音高起低落,随着身上那人的离开,变得奄奄一息。 “唔,唔……”裴晏禹试图叫醒趴在池子边一动不动的崔唐,眼看石远鹏拉着杨茗的手走向崔唐,他惊恐得想大声叫喊。 崔唐艰难地抬起眼皮,看见二人,已经惨白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没有血色。 “怕什么?你俩不是好朋友吗?上回你走,是茗茗帮你买的票吧?”石远鹏说着,回头朝杨茗笑了笑。 杨茗咬着嘴唇,几乎将嘴唇咬破。 石远鹏蹲在崔唐的面前,直挺挺的性器一下下轻微地晃动。他拍拍崔唐的脸,说:“以前你俩不是也一起接过客吗?你们对彼此应该非常了解,现在只不过想看看你们,给大家助助兴。既然要走了,拿出自己的真本事来。嗯?” “石头哥,别,求求你。”崔唐正要爬起来,又被石远鹏的一个耳光扇倒在地。 杨茗吓得上前,跪在崔唐的面前,说:“崔唐,要不你别走了。反正也没几年了,那个人要是真喜欢你,会等你的。” “放你妈狗屁。”崔唐喘着气道。 杨茗愣住。 崔唐费力地爬起,没等杨茗反应过来,便抓住他的头发,重重地吻在他的嘴上。 随着裴晏禹心里咯噔一声,四周围突然响起热烈的掌声。 裴晏禹难以置信地张望,最终视线仍落在崔唐二人的身上。杨茗的拒绝在崔唐攻势下渐渐软化,他开始抚摸崔唐的身体,在欢呼声和口哨声中,贴近崔唐,两根挺立的性器不断碰撞。崔唐抓住他的,他抓住崔唐的。 这或许是这场混乱中唯一的温情,明明那么吊诡,裴晏禹却看得慌神。他的下身莫名其妙的、不合时宜地开始躁动,明知没有人会留意,他还是满脸通红。他下意识地夹紧双腿,但稍一动弹,脚踝上的皮肤就被皮带勒疼。 疼痛让他想起那个被韩笠捆绑的夜晚。 那晚是如此痛苦、疯狂,让裴晏禹的大脑在这疯癫的场合里愈发混乱。面对这样的场面,他越是想起韩笠,就越是记得那些日日夜夜的痴缠。皮肤上腻出的汗,在暗夜中摩擦暧昧的声音,带着颤音的呵气声穿刺裴晏禹的听觉,他浑身发麻,双腿开始发抖。他分明感觉到鼠蹊部越来越紧,他不敢低头看,双眼因羞耻热得几乎坠下泪来。 崔唐和杨茗倒在地上,宛如一对交颈的天鹅,在彼此层层叠叠的呻吟声中倾泻在对方的手里。 裴晏禹试图屏住呼吸,可前一秒的停止却引发后一秒的距离。他的颈部因为不能顺畅呼吸而发红发涨,内裤几乎湿透。 “别!”崔唐忽然尖叫。 只见石远鹏的手中拿着两颗胶囊走到崔唐的面前。崔唐连滚带爬地躲在杨茗的身后,恐惧地摇头。 “石头哥,求你别这样……”杨茗护住崔唐,害怕地求情,“该受的他都受了,还有一半就要结束了,不是吗?石头哥,看在过去的——” 杨茗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石远鹏一脚踹进池子里。 “哭什么?我看你不是很享受,是不是?”石远鹏用手指打了个圈,“乖,喂你点儿好吃的。” 那是什么?看见崔唐和杨茗那么害怕,裴晏禹惶恐极了。 “不要,我不要,石头哥。”崔唐吓得跪起,双手合十求道,“石头哥,求你。不要。” 石远鹏皱眉,为难道:“可是,每一个要走的人都会收到这份礼物。韩笠走的时候有,璐璐走的时候也有。我怎么好意思亏待你呢?” 距离不远,裴晏禹清楚地见到崔唐浑身战栗。那是什么药?毒品吗?吃了以后会怎么样?韩笠吃过?裴晏禹紧紧地盯着石远鹏手中的那两枚胶囊。 “石头哥……”随着石远鹏走近,崔唐跪着往后退,突然,他开始用力磕头,一声比一声重。 “石头哥,我错了。我不走了,我真不走了。剩下的日子做牛做马全听你的,你让我跟谁就跟谁。我不走了,呜呜,我不走了。对不起,对不起……”崔唐一边磕头一边说。 石远鹏惊讶地挑眉,笑道:“不走了?” 崔唐依旧磕头不止,道歉道:“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对不起,石头哥,求你原谅。我不走了,以后再也不敢想走了。” “石头哥,求你原谅他吧。”从水里爬出来的杨茗也跟着磕头。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刚才还义无反顾的崔唐突然间变了一个人,只剩下哭诉求饶。想到韩笠吃过那个,裴晏禹的身体骤然发冷。 因为崔唐的变卦,原本疯狂做爱的众人不少人停了下来,除了一些还在角落里沉迷,更多人缓和自己并不均匀的呼吸,要看看石远鹏将如何处置。 崔唐和杨茗磕了将近十分钟的头,两人的额头都磕出血来,身子开始发抖,像是要晕倒。 石远鹏垂眸看着二人,脸上显露些许遗憾,道:“真是太可惜了,好好的宴会。翠翠,这是好东西,很多人抢着要。你真不吃?” “对不起,石头哥,我错了,对不起。”崔唐还是磕头。 “真是扫兴。”石远鹏撇嘴。 忽然,石远鹏意味深长地看向裴晏禹,问:“好奇这是什么吗?要不要尝一尝?” “石头哥,韩笠快来了,要是他看见裴晏禹不好,说不定会翻脸的。”杨茗急忙提醒。 裴晏禹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液。 石远鹏吁了口气,感慨道:“真是无聊。——哎,给你们了。”说着,他把胶囊抛向不远处,落在那个啤酒肚青年的手里。 那青年笑着说声谢谢,转身便将胶囊往乐队小提琴手的身下塞。看见小提琴手舒服地撅起臀部,分明是把胶囊从肛门吞进肠道内,裴晏禹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时,有人推门入内,道:“石头哥,韩笠来了。” 听罢,裴晏禹立刻看向入门处。 石远鹏从一旁拿起丝绸睡袍披在身上,潦草地系上衣带,半勃起的茎身将浴袍的下摆微微撑起。他的双手放在口袋里,说:“请他进来吧。你俩,滚一边去。” 崔唐和杨茗对视了一眼,连忙从地上爬起,捡起地上不知是谁的衣服往身上套,匆匆忙忙地往吧台后面躲。 “盼了一晚上,终于盼来了。”石远鹏揉揉眼睛,走到裴晏禹的身旁,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腕,“哎,真是,皮都破了。” 贴在裴晏禹嘴上的胶布变得皱巴巴的,他觉得脸颊的皮肤有撕裂的疼痛。 “这是什么?”石远鹏往裴晏禹湿润的裤裆摸。 裴晏禹瞪直双眼,面色涨红。 “我们的宴会很有趣,是不是?”石远鹏笑着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裴晏禹扭头,躲开他说话时呼出的气,呼吸因为气愤不由自主地加快。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几乎疯癫的放浪的笑声,裴晏禹循声望去,只见包括啤酒肚在内的四个男人把小提琴手围着,白花花的交叠的身影刺痛裴晏禹的眼睛。他恐惧地收回目光。 那边浑然不顾旁人的纵情引发其他人的兴趣,颤抖的呻吟和欢叫代替室内乐,成为浴池中靡靡的奏鸣曲。 裴晏禹目不转睛地望着大门,终于等到门打开,看见韩笠走了进来。 在这荒唐的世界里,穿着白衬衣的、清醒的韩笠看起来是极致的干净。看见他的那一刻,裴晏禹忽然感觉自己很脏,因为他的手腕和脚踝上全是血液和组织液,他的内裤湿了,仿若曾经沉浸于这场奢靡。两行泪非常不争气地落了下来,裴晏禹连擦泪的手都没有,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得忍住。 韩笠才走进这个雾气腾腾的房间,便看见被捆在椅子上的裴晏禹。他哭了,一看便知曾经挣扎过,所以看起来有些狼狈。见状,韩笠的心头仿佛被狠狠地抽了一下,随即愤怒地看向石远鹏。 石远鹏张开双臂,笑道:“韩笠,欢迎回来。” 韩笠无意与他寒暄,正要走近裴晏禹,却见两个赤裸的男人挡在裴晏禹的面前。 见状,韩笠面色发僵,对石远鹏说:“让你的人穿上衣服。” 石远鹏惊讶地眨了眨眼,抿嘴一笑,说:“变得很讲究嘛。”话毕,他回头吩咐那两个男人找衣服穿上。 “唔唔。”通过这两人身影的缝隙,裴晏禹试图寻找韩笠的身影。 听见裴晏禹痛苦的声音,韩笠皱紧眉头,冷淡地说:“石头哥,你让我拿钱来赎裴晏禹,起码得保证他过得好吧?你这样对他,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能保证会把钱给你。” “你的钱呢?”石远鹏好奇地往韩笠的身后看了看。 韩笠沉下一口气,道:“你明知道带不来那么多钱。钱在境外的银行,这样转手方便一些,也安全。” 石远鹏满意地点头,看样子并不怀疑,说:“你想得很周到。” 韩笠不悦道:“放开他。” “嗯……我觉得你应该先把钱转到我的户头上,再说这话会好一些。”石远鹏耸肩,“现在,你两手空空的来了,我怎么相信你?” 韩笠咬了咬牙,坚持道:“趁早把他放了。他再受一点儿伤,你一分钱都拿不到。” 石远鹏天真地问:“真的吗?” 他吃惊地瞪大眼睛。 “如果他少了一条胳膊或一条腿,你就不给我钱,把他留在我这里了?”石远鹏笑问。 听说他们是用钱做交易,裴晏禹握紧拳头,因为想开口说话,嘴巴上的薄皮被胶布撕裂,他尝到血腥味,却还是不能发出声音。 闻声,韩笠立刻说:“我既然来了,就不打算走。你放他走,只要我留在这里,钱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能拿到。” 韩笠不回去?这怎么可以?!裴晏禹用尽力气挣扎,手腕和脚踝瞬间鲜血淋漓。 砰的一声巨响,他连着椅子一起摔倒在地,眼睛却直直地望着韩笠,试图用眼神告诉他赶快离开。 韩笠见状立即上前,看见石远鹏把自己挡住,不假思索地将其推开。 可是,他还没有走到裴晏禹的面前,就先被带他过来的两个男人揽住去路。这两人孔武有力,一人抓住韩笠的一条胳膊,把他制止在原地。 “放开我。”韩笠抬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们道。 原本负责看守裴晏禹的两个青年一同把椅子扶起,裴晏禹经过一番挣扎和跌倒,浑身痛得发抖,手腕和脚踝上的血珠冒个不停。 “想大家都好受,就乖乖听话。既然在我这里,就要守我的规矩。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不会不明白吧?”石远鹏整理睡袍,冷淡地提醒道。 闻言,韩笠回头,放弃了挣扎。 随之,禁锢他的人也把他放开了。 “你要怎样才能放他离开?”韩笠转身问。 石远鹏望着他,眼神有些清淡。半晌,石远鹏淡淡地笑了笑,解开睡袍的衣带。 “唔!唔!”裴晏禹不顾一切地放声呼喊,终于把胶带挣开,他的嘴唇上全是伤痕,朝韩笠喊道,“韩笠,不要!” 听见裴晏禹的叫喊,韩笠微微打了一个颤。他没有回头,希望这样就能将裴晏禹的声音置于身后。 “韩笠,不要!不可以!”眼看着石远鹏侧身背对自己,故意找到一个他能够看见的角度,裴晏禹的呼吸变得急促。 韩笠的面色铁青,避开裴晏禹灼灼的目光。 “我们家的小狗去外面逛了一圈,我想看看,他的舌头还像不像以前那么灵活了。”石远鹏摸着韩笠的脸,微笑道。 裴晏禹大喊:“韩笠,不要!你快走,别管我了。求你了,快走!唔——” 看守的人用胶带重新把裴晏禹的嘴封住,他只能不断地发出呜鸣,用眼神向韩笠乞求。 石远鹏的手指力道很轻,落在韩笠的皮肤上,像是蚂蚁爬过。 余光里瞄见裴晏禹痛苦挣扎的身影,韩笠握紧拳头,问:“这样以后就能放他走吗?” 石远鹏努了努嘴巴,颇有些不耐烦地回答:“看看你能不能让我满意了。” 不要,不要……说不出话的裴晏禹只能一遍遍地用目光请求韩笠,然而,韩笠却选择视而不见。不管裴晏禹如何努力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盯着韩笠看,看得眼泪簌簌落下,韩笠最终还是跪在石远鹏的面前。 裴晏禹好恨自己那晚在列车上“多管闲事”,好恨那天无论如何都要离开。他恨那个因为害怕反悔而不敢接韩笠电话的自己,恨自己向韩笠许下那么多根本无法实现的诺言。他看见自己的双手鲜血淋淋,心却被悔恨滚烫得几近融化。 他恨此刻无法说话、无法奔向韩笠的自己,恨自己突然得知哪怕他能说出什么、做出什么也不能改变韩笠此时的决定。他怎么会现在才得知?他怎么能到现在才知道韩笠有多爱他? 韩笠,韩笠已经为他死过一次,根本不会在乎还有第二次。 裴晏禹无声地抽泣着,望着韩笠,不断不断地摇头,求他不要。 垂眸看着眼前的物什,韩笠转头看向裴晏禹,说:“闭眼睛。” 第139章 但愿人长久-1 闭眼睛。 裴晏禹闭上眼睛,却让听觉和嗅觉更加敏锐。嘈杂的空间里,四处可以听见人们的嘲笑和呻吟,而韩笠没有声音。裴晏禹听不见韩笠的声音。 他几乎能在这异样的无声中看见韩笠正在做什么,哪怕他没有睁开眼睛。他的双手、双脚因为流血而阵阵发凉,胸腔却因为激动而越发焦灼,烧得他越来越忘记怎么呼吸。 裴晏禹在呼吸停止的前一秒钟睁开眼,看见石远鹏抓住韩笠的头发,扬起韩笠的头。 韩笠的嘴巴仍张着,唾液沿着下颌往下流,面色涨红得如同一只随时会爆炸的气球。 裴晏禹失控地大叫,从嘴里呼出的气被胶布反推回气道里。他的眼睛瞪得几乎从眼眶中脱落,最终没有迎来与韩笠的对视,就先一步晕阙过去。 闭眼睛。 裴晏禹闭上眼睛后,所有的画面都变得更加清晰。 他看见自己不顾一切地挣脱捆绑他的皮带,四肢绽裂,而他依然扑向石远鹏,鲜血淋淋。他往死里掐石远鹏的脖子,双手突然间长出钢铁一般锋利的指甲,掐进石远鹏的皮肤里,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他被溅出的血刺痛眼睛。 石远鹏没有一丝挣扎,直至停止呼吸,嘴角依然带着裴晏禹最最痛恨的笑意。 周遭的嘈杂在石远鹏微笑时彻底地宁静。 裴晏禹收回血淋淋的双手,回头,用蒙着血色的双眼看向韩笠,看见的却是一片空白。 “韩笠……韩笠!”裴晏禹大声叫喊,睁开眼。 他看见泛着柔光的眼,眼角的泪痣令这双眼看起来十分忧郁。这双眼看见他醒来,眼中闪耀的惊喜伴着悲悯的同情,裴晏禹的心因此重重地往下跌落,问:“韩笠呢?” 杜唯秋的目光闪烁,摇摇头,说:“不知道。” “怎……”裴晏禹没问出口,将周围的环境环视一番,确认自己正在医院里。 “韩笠呢?!”他再一次问。 杜唯秋心疼地看他,再次摇头。 “不知道。我接到电话的时候,你已经被送到医院了。”说着,杜唯秋按住裴晏禹的手,组织他下床,“韩笠不在医院,我来的时候他就不在。我给他打过电话,号码已经注销了。” 裴晏禹挣开他的手,下了床,看看身上穿的是病号服,便开始找其他能穿的衣服。 “我的衣服呢?”裴晏禹在单人病房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衣服要不得了,全是血。早晨我接到电话就过来了,一直在这里,没机会回去找衣服。”杜唯秋担忧地说,“晏禹,你能不能先坐下?你在手术后没有完全恢复,又受了严重的外伤,还曾经休克过,得好好休息。” “我休克了?”裴晏禹难以置信地问。 杜唯秋点头。 所以,后来在邮轮上发生了什么,他都不知道了。裴晏禹绝望地瘫坐在病床上,呆滞片刻,忽然灵光一闪,问:“谁把我送来的?” 杜唯秋犹疑道:“听护士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没报姓名,缴纳费用后就走了。我是接到通知立刻赶过来,但同样没有见到那个人。” 四十多岁的男人?裴晏禹的大脑一片空白。绝对不可能是石远鹏的人,他们才不可能那么好心,而且还会通知杜唯秋。是韩笠,那个人一定认识韩笠!裴晏禹打了一个寒颤——只有韩笠会选择通知杜唯秋,思及此,裴晏禹迅速擦掉落下的眼泪。 “你能不能借我点儿钱?”裴晏禹问。 杜唯秋惊讶地看他,问:“你要去哪里?” 裴晏禹肯定地回答:“我要去找韩笠。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把他弄丢了。到他的家里去,不,去公司,就算手机号注销了,去公司应该还是能打听到一点儿消息吧?” 杜唯秋犹豫片刻,说:“你先等等,我回去给你找一套衣服……” “我现在就要去!”裴晏禹忍不住大喊。 被他吓了一跳,杜唯秋愣了愣,说:“好,现在就去。” 去往非衣工作室的路上,裴晏禹感到身子一阵一阵地发凉。他从杜唯秋那里知道了今夕何夕,那可怕的噩梦就发生在昨夜。 裴晏禹此生没有做过比那更可怕的噩梦,但他绝对想不到,梦醒才是最大的噩音。 在他休克昏迷以后,邮轮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可以被安然无恙地送到医院来?是韩笠和石远鹏谈成了条件吗?可如果是这样,韩笠为什么走了? 裴晏禹努力地回想,很想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细节。然而,他回想到的全是韩笠跪在石远鹏面前的画面,他为此浑身战栗,昨晚的恨意和痛意再一次充斥他的身体。他又一次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如同随时会再次发生休克。 韩笠呢?杨茗呢?崔唐呢?那艘邮轮还在不在,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梦醒以后,好像变得安全了、平静了,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你真的没有韩笠的消息吗?”裴晏禹在迷茫当中变得急躁,“是不是骗我?是不是韩笠让你瞒着我?” 杜唯秋吃惊地看他,劝慰道:“晏禹,你先冷静。我所告诉你的,都是真话。我也很想找到韩笠,但确实没有他的消息。” “你骗人!”裴晏禹不管不顾地拒绝承认这个事实。 杜唯秋讶然,沉吟片刻,忽然问:“韩笠认识的人里,有没有一个叫石远鹏的人?” “你还说你不知道!”裴晏禹抓住他开车的胳膊,瞪直双眼,“你是不是见过石远鹏?是不是?!” “晏禹,你冷静一点。我在开车。“杜唯秋推开他的手,面上闪过慌乱的神色,但很快镇定。 杜唯秋空出一只手拿出手机,在解锁后交给裴晏禹,说:“你看网上的本地新闻,今天凌晨,警方抓获了一个涉毒涉黑的卖淫团体,可是头领石远鹏逃走了。警方说,他涉及多起刑事案件,现在正被全国通缉。” 裴晏禹用颤抖的手打开手机里的新闻app,点开浏览记录,确实看见这条爆炸性的新闻。可是,新闻里到底说了什么,他无心了解。他反反复复地在简短的报道中寻找韩笠的名字或照片,却什么都没有。 “韩笠呢?”裴晏禹无助地问。 杜唯秋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不知道。” 第140章 但愿人长久-2 进入非衣所在的写字楼,裴晏禹还没来得及走向电梯,已经被楼下的保安拦下,询问为何事造访。 裴晏禹知道自己穿着病号服出现很奇怪,但心中焦急,忍不住犯冲,说:“我要找人,是非衣建筑设计公司的老板韩笠。” “对不起,他是因为之前受了外伤住院,现在急着找人才过来。韩笠先生是他的好朋友,我们的确要找他。如果您不相信,可以给楼上前台打电话询问。”杜唯秋补白道。 保安半信半疑地打量裴晏禹,最终带着犹豫往内挥手。 裴晏禹立即奔向电梯。 “哎,跑慢点儿!”保安很不放心地喊。 裴晏禹用力按了几下电梯的按钮,焦急得双膝发抖。 “晏禹,你冷静一点儿,平静平静。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如果情绪不稳定,说不定还会晕倒的。”杜唯秋说完,电梯门打开了。 裴晏禹不作答便走进电梯。 杜唯秋无奈地看他,半晌,问:“你应该认得韩笠的其他朋友吧?除了他公司的人。” 裴晏禹当然认得,想起崔唐和杨茗,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拿出手机重新打开那条新闻,试图在新闻照片里找到熟悉的面孔,但是新闻里给所有被捕的嫌疑人都打了马赛克,他根本无法分辨里面有没有崔唐和杨茗。 非衣的前台认得裴晏禹,但依然因他的装扮吃了一惊。 正在工作的建筑师们同样为他的到来感到吃惊。 裴晏禹从前台那里得知韩笠已经好几天没有来过公司,往楼上走时,心中充满冰凉的绝望。 不知道为什么,Ada对他的出现似乎不太惊讶,反而在看见杜唯秋后大为吃惊。 她站在楼梯口,看看裴晏禹,又看看杜唯秋。 “你好。”杜唯秋主动道。 Ada一怔,讷讷地点头,说:“你好。” 裴晏禹知道她是为杜唯秋的相貌像韩笠而震惊,这让裴晏禹的心往下一沉。他环视了一番楼上的办公区域,问:“你有没有韩笠的消息?” Ada稍作犹豫,招呼道:“你先坐,我去倒茶。” 闻言,裴晏禹瞪圆眼睛,道:“你有他的消息是不是?我不喝茶,他在哪里,赶快告诉我!” Ada被他吓得愣住,不知所措地看向杜唯秋。 杜唯秋劝道:“晏禹,你先坐下。就算有消息,也坐下再听吧。” 裴晏禹只好坐下,可身体好像不由控制,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跳起来,这样才能更快地找到韩笠。 Ada带着迟疑落座,依然忍不住看向杜唯秋的脸。她抿了抿嘴唇,对裴晏禹说:“前些天,韩总约我在外面见了一面。他让我在梦析城买一套三居室,尽快办下来。我现在已经和房主接洽了。当时韩总说,你过段时间或许会来公司找他,到时候和你一起把房子的手续办好。房子给你。” 闻言,裴晏禹和杜唯秋都愣住了。 裴晏禹的眼眶蓦地热了,为了不哭,他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仍问:“韩笠在哪里?我要见他。” Ada为难道:“对不起,那是我最后一次见韩总了。后来,我再没有过他的消息,和房主见面后,我给韩总打过电话,可是没能找到他。”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韩笠让你买房。”杜唯秋问。 Ada肯定地回答:“上周三。” “你们怎么可能联系不上他?这不是他的公司吗?”裴晏禹不相信,追问,“老板不在了,你们怎么办?你们一点也不担心吗?公司还要继续运作的,你们没想过找他吗?” Ada抱歉地说:“韩总把公司的事物交给了钟总处理,目前公司运营正常。” “钟总?钟云阙吗?”裴晏禹紧张地问。 她点头。 “那他呢?!”哪怕是一点点和韩笠有关的事情,裴晏禹都不能放过。 Ada说:“他出差去了,去日本。下周才会回来。” 裴晏禹倒吸一口凉气,忽然觉得头非常疼。他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希望拉扯头皮就能从脑子里找到一些线索,让他能重新得到韩笠的消息。 不可能的,一个人不可能就这么无端端地消失。即使公司已经交给钟云阙管理,韩笠还是公司的法人代表,他迟早要出现的。怎么可以一点消息也没有?要冷静,裴晏禹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一路过来他都太着急了,以至于脑袋里全是一团浆糊,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没有任何方向。 他得冷静下来,这样才能找到线索。 “能给我一杯茶吗?”裴晏禹看了看杜唯秋,对Ada说,“两杯,谢谢。” Ada见他的情绪稍微稳定,连忙点头,起身离开。 杜唯秋问:“晏禹,你醒来以后一直问韩笠在哪里。你自己有没有一点韩笠的消息?你昏迷以前,是不是见过他?” 裴晏禹努力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杜唯秋的问题给了他一些提示。 他昏迷以前,是在邮轮上,虽然谁把他送到医院的不得而知,不过那个人通知了杜唯秋去医院。裴晏禹丝毫不怀疑这和韩笠有关,否则,总不可能是石远鹏的人通知杜唯秋的——他们应该都不知道杜唯秋。 也不可能是警方。像新闻里说的,刑侦大队抓到一个涉黑团体,在场的人除了头领以外全部被抓获。裴晏禹想:如果他当时还在船上,一定会被警察带走,哪怕警方能从他的伤势和处境中判断他是受害者,按照常理也一定会派人守在他的身边等他醒来,这样才能从他这里得到作为人证的口供。 更何况,如何能因为一个人昏迷就判断他不是团伙中的一员?因此,只要警方抓获那个团体的成员时他还在,他现在一定被警方控制着。而事实是,现在警方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没有留意他。 同样的道理,如果警方抓获的人员当中有韩笠,现在应该会有警察对韩笠身边的人员和社会关系展开调查了。但现在公司里那么太平,一看便知警察根本没有来过。 他是在警方出现以前离开邮轮的,韩笠没有被警方带走。这两点,裴晏禹可以确定。 可是,如果他是昏迷以后被韩笠救下邮轮,为什么韩笠没有把他送到医院,而是另一个中年男人? 裴晏禹从杜唯秋的手中接过一杯茶,用热茶焐热自己的掌心。 想到韩笠吩咐Ada买房子,那晚在邮轮上,韩笠说过的话再次出现在裴晏禹的耳边。他说,他既然出现,就是不打算回去了。思及此,裴晏禹的心口抽痛。 韩笠没有被警方带走,难不成是和石远鹏一起逃走了吗? 裴晏禹猛地抬头,看向杜唯秋,却发现后者正欲言又止地看他。 “晏禹,上回韩笠的身世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他有没有可能是回他叔叔那里去了?”杜唯秋推测道。 闻言,裴晏禹提起一口气,问:“鹿和集团?你是说,他回顾家了?” 杜唯秋犹疑片刻,说:“其实,上周二,我报过警。” 裴晏禹完全想不到杜唯秋会和石远鹏有什么关系,下意识地问:“你为什么报警?报警抓谁?” 杜唯秋想了想,将他和韩笠最后一次见面的经过都告诉裴晏禹。 听完,裴晏禹才知道韩笠之所以登上邮轮的来龙去脉。他们过去犯下的种种错误成为韩笠不敢向法律求助的原因,韩笠选择独自面对越来越糟糕的命运,而人生看起来没有污点的杜唯秋则选择相信正义和报警。 “但为什么……”为什么杜唯秋报警以后,周五的“践行宴”还能如期进行?裴晏禹迷茫,“你报警的时候,说了周五他们会去邮轮?” 杜唯秋的面色一沉,遗憾地摇头,说:“我不知道周五邮轮的事,只是为你失踪的事报了警。警方当时做了记录,后来我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后来再听说你的名字,已经是被通知去医院的时候了。”他顿了顿,“所以,我想,会不会是在我报警以后,还有别的人介入这件事?否则,你怎么能在警方把那个团伙抓获以前离开呢?” 第141章 但愿人长久-3 裴晏禹曾经完全拥有韩笠,他住在韩笠的家里,一天的二十四小时都和韩笠相处。韩笠决定他的一日三餐,给他请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营养师,只为了能让他的身体尽快恢复。那段日子,裴晏禹的世界里只有韩笠。 可是,那段时间,裴晏禹不是真正的快乐。 没有一种快乐是建立在不自由的基础上的。至少,当时的裴晏禹是这么认为。他想要自由,他好不容易抓住韩笠背叛他的把柄,找到借口挣脱。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不自由的对立面居然会是彻底失去韩笠。 一个人怎么能够在一夜之间那么彻底地从另一个人的生活中抽离?韩笠做到了。 裴晏禹不敢相信,之于自己,韩笠居然做到了。 离开非衣后,杜唯秋问裴晏禹要去哪里。 此时已经接近傍晚时分,杜唯秋陪他奔波了一日,裴晏禹不愿再拖累他。再者,杜唯秋的提醒给了裴晏禹一些提示和希望,他决定先回江景华庭一趟。他不敢希冀当他回到那里,能看见韩笠等在家中,不过,说不定他能够找到线索。 杜唯秋驱车将裴晏禹送回江景华庭。 小区的门卫认得裴晏禹的脸,把车放行。 回到别墅前,杜唯秋看着他下车,问:“你有钥匙吗?” 裴晏禹不确定,他没有回答,直接下了车。 他走向窗台,端起那盆放在窗台下的雏菊。经过那段时间的料理,小花开得十分可爱,看见这盆花,裴晏禹就想起韩笠。可更确切地说,他从醒来的那一刻起,脑子里只有韩笠。 钥匙在花盆下,正如他第一次独自来到这幢别墅时那样。 裴晏禹用这把钥匙打开门,扑面而来的冷冷清清让他顿感失落。屋里的家具都还在,但韩笠已经不见踪影。 裴晏禹往楼上走,来到他们曾经度过许多日夜的卧室。 他惊讶地发现衣帽间里的衣服有些凌乱,像是主人离开前没有刻意地整理,随时都准备回来。 裴晏禹颓然地坐在床上,直到一缕月光透过窗户落在枕上,他猛然间回过神来。 他往抽屉里寻找自己当初匆忙离开时没有带的身份证,又在衣帽间里找衣服换上。 因为无法联系,他和韩笠之间丢失了太多的信息。现在,无论韩笠是不是故意躲着他,他都得尽快恢复自己的通信工具。 裴晏禹叫了出租车,前往距离最近的通信营业厅。 有了身份证,他不但可以重新办理SIM卡,还能请工作人员调取这个号码以往的通话记录。裴晏禹直接在营业厅内购买了一台手机,他插上SIM卡,打开手机。 没一会儿,手机便接二连三地收到系统发来的信息,内容相同,都是韩笠曾经在48小时内拨打过他的电话。48小时,两天,裴晏禹发现原来和韩笠失去联络不过是48小时内的事情,可是,他感觉半辈子就快过去了。 经过漫长的等待,裴晏禹终于拿到最近半年内电话号码的所有通话记录。 他找到一个春天的日子,回想当时的通话时间和时长。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石远鹏那天,他永生难忘。那天,他和韩笠一起从石远鹏的船上把崔唐救了出来,将崔唐送往医院的路上,他给杨茗打了一个保平安的电话。 韩笠在当天晚上就向崔唐和杨茗表示从此断绝联系,所以后来裴晏禹也没有拨打过杨茗的电话号码。不过通话时间在凌晨,对他这样生活规律的人来说,这个通话很明显。 就这样,裴晏禹得到了杨茗的电话号码。 拨打电话前,裴晏禹向几乎他所有能想到的神明祷告。但是当电话中响起等待音的时候,他的命运还是只拴在一通电话里。 裴晏禹连续打了四个电话,全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他怀疑杨茗是不是也被警方带走了,但仔细一想,认为不可能。 一台手机的续航时间不太可能超过48个小时,如果没有人给手机充电,杨茗的手机早就没电了。要是杨茗此刻在警方那里,杨茗作为嫌疑人,警方应该会留意他的通信工具,听到这么多个来电,早就应该回拨了。 现在杨茗会在什么地方?和石远鹏在一起吗? 想起石远鹏,裴晏禹仍有生理性的不适。他头晕目眩,花了好几秒钟才想起要怎样重新呼吸。 回到家里,裴晏禹坚持拨打杨茗的电话。 他在考虑过后,给杨茗发了一条信息,只写:杨茗,我是裴晏禹。我现在在韩笠家里,韩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消息了。如果你看见这条信息,希望你能给我回个电话。谢谢。 消息发出后,裴晏禹开始满屋子地转悠。 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些什么,可冥冥之中,他又觉得自己或许要走一走、看一看,找到一些什么。 他来到琴房,坐在钢琴前。 他打开琴键盖,忽然,一封放在黑白琴键上的信映入他的眼帘,他的心因而落入了至深深处。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吓了一跳,拿起手机看见是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连忙接通:“喂?” “喂?”那头传来杨茗小心翼翼地试探,“裴晏禹吗?我是杨茗。” 裴晏禹用肩膀夹住手机,拿起信,说:“我是。你在哪里?” “我……我不能告诉你我在哪里。韩笠没有和你在一起吗?”杨茗紧张地问,“那他到哪里去了?” 裴晏禹将信拆开,闻言忍不住生气,说:“我怎么知道他去了哪里?要是知道,我何必找你?!” 杨茗似乎被他吓住了,唯唯诺诺地说:“对、对不起。” 看见信的落款写着“韩笠”,裴晏禹的心咯噔了一声。 他拿起手机,问:“你怎么会觉得韩笠会和我在一起?那天晚上,我晕倒后,发生了什么事?” 杨茗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也、也没发生什么。你晕倒后没多久,石远鹏就让人把韩笠和你送走了,他交代了那个人要把韩笠带回来。不过后来直到警察来了,韩笠也没回来。我和崔唐都以为韩笠和你在一起。” “你和崔唐都安全着,对吗?”裴晏禹忍不住奇怪,“那天晚上,为什么你和崔唐没被警察带走呢?” “我们也不知道,那个时候船上挺乱的,大家都在逃跑。我和崔唐躲在厨房里,不知道为什么没被警察找到。邮轮被封锁了,我们吃厨房里的东西,不晓得能够熬到什么时候。可是,今天早上,忽然来了一个人把我们带下邮轮,让我们躲起来。我们才知道石远鹏被通缉的消息。”杨茗说得迷迷糊糊,仿佛对事实真相同样一知半解。 裴晏禹皱眉,问:“是什么人把你们带出来的?男的女的?多大年纪?” 杨茗回答:“是一位老先生。以前,韩笠刚离开的时候,有一天石远鹏在韩笠的别墅里办派对。我在屋子外见过他,当时他在找韩笠。他应该是个有钱人,开的车很值钱。” 听罢,裴晏禹几乎完全确定石远鹏的团体被捕、韩笠的失踪都和鹿和集团有关系。如果杨茗和崔唐都没事,那韩笠应该安全。 “好,我知道了。你和崔唐注意安全,在风波过去以前,不要出来了。石远鹏还在逃,你们要小心。”裴晏禹看着手中没来得及读的信,顿时怅然若失——韩笠他没事,他好好的,只是不愿意再见到他。 裴晏禹: 真不敢相信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写信,我也是从这一刻开始,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一个愿意写信的人。 不怕告诉你,当初我刚看见你和杜唯秋的通信时,心里曾想过:这真是我见过的最老土的沟通方式了,矫情得不得了,像上个世纪的港台言情小说似的。但是,此刻我忽然明白为什么现在还有人写信。或许,不是为了和收信的人取得联系,而是为了让对方慢一点知道自己的心情。 我的心情很矛盾,既担心你无法读到这封信,又害怕你真的拿到它。 无论如何,当你读到这封信时,说明你已经安全回到家里了。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继续把这里当家,这里的全部都是留给你的。如果你不愿意,非衣的Ada会帮助你找到新的住处。我猜想你回来时身体也许很虚弱,希望你可以好好休息。 我很安全,请相信我很安全,不要担心。 此刻的我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过着平静的生活,希望你从今以后,也能够过得平静。我知道这是你想要的。 你刚出事那会儿,我和杜唯秋见过面。经过和他的沟通,我忽然明白你从前为什么那么喜欢他,因为你们是一类人,你被他吸引,是理所当然的。他是个善良又富有正义感的人,在某些地方和你有相似之处。希望你以后能找到一个和他差不多的人,找你们那一类人,一起过平静的日子。 裴晏禹,我曾经认为这世界上最好的爱必须是我给你的,坚信既然你爱我,必然只能接受我给你的爱。但事实证明我错了,我以为只要把你留在身边,只要我们相爱,生活总会有转机。我错了。 我们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就像是磁极的两端,再怎么努力靠近彼此,带来的只有消耗过后的身心俱疲。 你和我在一起以后,几乎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你没能找到好的工作,没能参加毕业典礼,家也散了。但你猜这么着?我居然一点儿也不后悔自己对你和你的家人所做的一切。假如再给我一次决定的机会,我依然会选择憎恨你的父母,选择不说你父亲病危的消息。这一切在我们相爱的那一刻起已经注定。如果后悔,我选择后悔最初和你在一起。 现在,你自由了。 你可以回趾洲,说不定能赶上你父亲的葬礼。如果你回去,希望你能买机票飞回去,别再糟蹋自己的身体。 既然你的毕业证和学位证都在杜唯秋的手上,等你拿到以后,找一份你中意的工作吧。没有了我,你也不用多考虑该在哪里就业,从此以后,你决定你自己的人生。 不需要找我,我挺好的,过一段时间,我也会重新开始我的生活。或许以后你会在某些场合听说我的消息,但我保证那一定是好消息,所以你千万别担心。选择不继续和你在一起,我很抱歉,但人要生活,就不能疲惫地爱着,我想,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的。况且,你知道,我无法忍受背叛。所以,请把背叛的机会让给我,你别内疚,是我背叛你了。 当初把你带进我的世界里,让你受了很多苦,对不起。关于我对你做过的一切,希望你能够原谅。希望你能够原谅我,然后忘记我。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韩笠。 第142章 但愿人长久-4 如果杨茗没有韩笠的消息,非衣的人也不知道韩笠去了哪里,那么还能去哪里找韩笠? 读着韩笠留下的信,裴晏禹以为自己会伤心欲绝,可是,或许人到了绝境,身体已经不能以任何方式反映情绪。他没有哭,只觉得身上的力气全被卸了去。 这个夏天格外的凉。 裴晏禹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和韩笠分开——最初,正是因为他想离开,才会踏上回趾洲的列车。但是,他没有想过,如果是韩笠选择分离,他们该何去何从。 他是哪里来的信心,认为韩笠绝对不会是那个说放手的人呢?滑稽的是,即使受到这样的信,裴晏禹依然无法接受,他还是抱有那样莫名其妙的自信,认为韩笠不可能放开自己。 他用这份离谱的、在现在看来已经没有根据的自信支撑自己,在别墅内住了两天。 这两天的时间里,裴晏禹收拾一些日用品和衣物,通过网络平台寻找价格合适的一居室,打算搬走。 裴晏禹打算不回趾洲,留在京口。韩笠的公司在这里,不可能永远不闻不问。他不住这里,也不住韩笠在信中提到的住房,如果韩笠回来,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一定会找他。 不是如果,只要韩笠没有他的消息,一定会找他。 韩笠很爱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更甚。裴晏禹丝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每天都在用同样的话鼓励自己、麻醉自己,完全不打算接受韩笠已经离开的事实。 可是,尽管之前裴晏禹一直在打工兼职,由于裴榷的病和家中欠下的债务,他没能存下钱。 裴晏禹在网上找了很长时间,哪怕是最简陋的地下室,也需要支付押金。这让他不得不在别墅中多住了一个星期。 正遇上应届毕业生社会招聘的热潮,裴晏禹每天都带着自己的简历去人才招聘会。对裴晏禹来说,最理想的工作当然是留在京口的医院,可惜作为只有本科学历的他,即使在校成绩优异,依然遭到很多单位的拒绝。 有两家乡镇级的卫生院愿意给裴晏禹提供就职机会,可裴晏禹想到要离开市区,又担心韩笠回来以后找不到自己。在他迟疑不决的时候,机会就落入了别人的手中。 裴晏禹开始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怀疑。 他活到现在,二十啷当岁,怎么会变得那么衰败? 难道,真的如同韩笠说的,这样的恋情只会拖累他们彼此而已吗? 如果韩笠不回找他,他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就这样混沌下去,将余生消磨? 得知本来有可能得到的工作被别人抢占先机的下午,裴晏禹乘坐公交车回家。他猛然间想起一件事:此前去非衣,Ada说钟云阙去日本出差,现在应该已经回来了。 思及此,裴晏禹立刻下车,辗转去往非衣工作室。 在那里,裴晏禹果然见到了正在工作的钟云阙。 对于裴晏禹的到来,钟云阙仿佛并不惊讶。他看裴晏禹的眼神充满了同情,令裴晏禹既沮丧又愤怒。 “韩笠在哪里?我想和他联系。”未等Ada把茶端过来,裴晏禹已经开口问。 钟云阙皱起眉,遗憾地回答:“对不起,我也没有他的消息。” 裴晏禹早已预料是这个答案,说:“不可能。他是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你现在管理这家公司,怎么可能没有他的消息?而且,鹿和旗舰影城的项目现在还没有完成,那是他设计的,他不能丢下不管。” 钟云阙抬头看了一眼把茶送来后离开的Ada,问裴晏禹:“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去鹿和问一问呢?” 闻言,裴晏禹心中一堵,不甘心地说:“那些人太高高在上了,我联系不了。” 钟云阙沉吟片刻,说:“你现在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是——” “你凭什么说你理解?”裴晏禹已经厌倦了这样的安慰。 他的面色一凝,半晌,怜悯地说:“当年,我也是像你这样,突然就没有他的消息。” 裴晏禹从没有听韩笠说过与钟云阙的过往,听罢心猛地收紧。看着钟云阙,他的心开始因为紧张而剧烈跳动。 “当时,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像你这样,什么都做不成,却怎么都找不到他。”回顾往昔,似乎让钟云阙变得忧伤,他皱起眉,“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没有他的日子会变怎样。我明白,那种感觉比分手要痛苦很多倍。哪怕是因为伤病被截去一只手,也有治疗的那段时间让人适应没有那只手是什么感觉。可是,突然间没了,比受伤要残酷得多。” 裴晏禹的十指交绞在一起,没有直视钟云阙的双眼。他紧张得腿开始无意识地打抖,他必须控制住。 “我和你不一样。你当时可能确实没有一丁点办法找到韩笠,但是现在我有。所以我来找你。只要你肯把韩笠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就能找到他。”裴晏禹说这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的牙齿在发颤。 钟云阙听完,看他的眼神愈发同情,说:“我真的没有他的消息,这段时间也没有和他联系。” 裴晏禹情不自禁地向前倾身,坐得离沙发的边缘太近,他只要再向前一些,便有可能跪倒在地。 “只是这段时间没有而已,只要他还是这家公司的法人,他一定会联系你的。就算、就算他打算不要这家公司,想转手出去,照样还是会联系公司的人。即使不是他本人出面而是找了律师代理,那么律师肯定也会和他产生联系。钟云阙,我求求你,只要有他的消息,马上告诉我,好不好?”裴晏禹恳切地望着他,说。 听到这里,钟云阙看他的眼神除了怜悯以外,依然带着那种过来人的超脱。他无奈地点头,说:“我答应你。但是,你难道不考虑考虑今后的生活吗?工作呢?住哪里?收入怎么办?还有你的家人,都放下了吗?我明白你的焦虑,可韩笠不在的事实摆在眼前,你得考虑接下来自己一个人要怎么过吧?难道你要一直靠着寻找韩笠过活,直到山穷水尽吗?你才二十出头。何况——或许我说的不太中听,此时此刻的韩笠恐怕已经过上了属于自己的生活,他也许还没有放下你,但他好好地活着。你也应该好好活着才对。” 如果他没有说到最后,裴晏禹可能会以为他只能说一些陈词滥调。但是,他最后说的,裴晏禹无法反驳。 现在的韩笠也许还惦记着他,但没有出现。兴许,和信里说的一样,韩笠过得挺好,等再过一段时间,当他再听见韩笠的消息,会发现韩笠变成了更好的人。 此时此刻的韩笠,说不定已经朝着更好的方向迈进。 而他像刻舟求剑的人,只是在原地徘徊不前,他甚至开始倒退了。 回家的路上,下了小雨。 细雨绵绵,带来了些许秋的凉意,像极了裴晏禹第一次遇见韩笠的时节。 公交车上的电视正播放着新闻,屏幕下方的滚动新闻中提到前两个季度国家GDP的增长情况。 京口虽然在南方经济发达的省份,经济民生相对于省内的其他城市,却是落后。即使这样,当初裴晏禹考到京口医学院,家人依旧以此为荣。 没有来京口以前,裴晏禹也想当然地以为这里会是一个和秣陵、梅引差不多的城市。可惜,过了这么些年,全国的城市轨道交通建得风生水起,京口还是没有修地铁,裴晏禹明白,这座城市的确不太适合有冲劲的年轻人奋斗。 留下信后,韩笠去了哪里?他很安全,那是不是已经过得很好呢? 裴晏禹知道,他无法反驳钟云阙大部分的建议,包括维持生活的经济收入。再这么下去,他很快会错过这次的招聘浪潮。以他的学历、成绩和工作经验,他将会更难在这座普通南方小城里体面地立足。 到时候,远方的韩笠会不会看见?会不会同情? 要是韩笠终于因为放不下而回来了,他又要以什么姿态挽留韩笠呢?一直以来,他被家庭捆绑、被清贫束缚,当初不就是因此,韩笠和他在一起才受了许多苦吗? 事情变成这样,他不是没有责任的。 如果说,他和韩笠真的是两极,现在韩笠已经越走越远,他要做的应该是跟上去,而不是在原地逗留。不管花多少年的时间,他要努力朝韩笠的世界靠近。这样,等他们再见面的时候,他们才不会像从前那样力不从心。 是在怕什么呢? 怕哪怕努力靠近,最后能够像钟云阙一样,和韩笠殊途同归,韩笠的身边也有了别的人吗? 如果真的那样,他该怎么办? 至少要努力,至少要努力活着才行。裴晏禹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如果不这样,就连殊途同归的机会也没有了。 想到这里,裴晏禹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泪流满面。 他打开电子邮箱,点开最新的那封已读邮件,寄件人是梅引市兰塘镇卫生院,内容关于两天后的面试。 梅引距离京口不算太远,高铁是一个小时的车程,从梅引市去往镇上,可以乘坐不到一个小时的公交车。 把邮箱关闭后,裴晏禹购买了一张两天后去往梅引市的车票。 第143章 终章 两年后-1 芭蕉绿了,樱桃红了,四月,春渐渐地随着流水落花去了。 初八这天,兰塘镇上热闹得很。只因镇上的惠德寺有龙华会,不少善男信女都要去供佛。当地将龙华会打造成旅游特色品牌之一,为在梅引本就以旅游重镇著称的兰塘镇吸引更多的八方来客。 乡里的人到镇上供佛,很多选择来卫生院看些小病。裴晏禹工作的卫生院为此比平日稍微忙碌了一些,但这样的节奏对于很多大城市来说,还是慢得清闲 去年底调往门诊部的张姐在工作的间隙来到化验科,把一个一次性餐盒送给裴晏禹,里面装着乌米饭。 裴晏禹惊讶地谢过。 “去年你说没吃过乌米饭,今年我家煮了,分你吃点儿。”张姐笑眯眯地说。 那时他们同在一个科室,裴晏禹才顺利度过实习试用阶段,在化验科定下来。 卫生院的男职工不少,像裴晏禹这个年纪的青年却是少数,他初到单位便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刚到化验科的那两天,裴晏禹很轻易地就能从这些姐姐们的态度中知道自己有多受欢迎。 张姐直言不讳,说毕业以后选择来兰塘卫生院的小伙子不少,但在此地大多待不了多长时间,很快就跳槽或提升,剩下的全是女人和既不中用也不中看的老男人。 起初,裴晏禹以为她这是开玩笑。但在单位里待的时间长了,他慢慢确定她说的没有错。 兰塘镇虽然在旅游业的推动下发展得不错,不过这里的生活节奏很慢。在这里生活的年轻人,要么是从外地来开民宿和客栈的,要么是时间还没到,还没有离开的。像裴晏禹这样的人,在当地人的眼中称得上是异类了。 “上回,和你说的那个姑娘,后来怎么样了?”刘姐送了乌米饭,没有马上走,热忱地问。 自从两个月前,刘姐通过聊天软件向裴晏禹推送了一个姑娘的名片,要介绍给他,说他在兰塘生活了一年多,也没见有哪个好朋友,所以介绍给他认识。说是朋友,其实岂止是朋友而已?她的意图,裴晏禹清楚得很,但碍于情面,还是当着她的面添加了。 只是,在那以后,裴晏禹没有和那个姑娘联系过。那个姑娘对他大概也没有意思,同样没有联系过他。 “还行吧。”裴晏禹捧着乌米饭,含糊其辞。 刘姐点头,道:“她虽然只是卫校毕业,不过人是很好的。你相处起来,也觉得吧?最重要的,是家里好,父母都是好人。” 这个,裴晏禹以前听她说过,那姑娘的父母在城区的人民医院工作,父亲是院长。言外之意,便是暗示裴晏禹,如果和那个姑娘成了,裴晏禹到城区工作不是问题。 裴晏禹点了点头。 “反正工作不忙,多约会见见面呗。”张姐早习惯了他沉闷的个性,鼓励道,“对了,古镇里又多了一个新的旅游景点,你知道吗?” 兰塘之所以能打出旅游重镇的名号,全靠镇中心有一个千年古镇。可惜,裴晏禹在江浙一带待的时间太长,知道这些古镇千篇一律,又因为旅游开发免不了浓重的商业气息,所以对古镇完全没有兴趣。 虽然来西塘已有快两年,古镇距离卫生院只有两条街的距离,裴晏禹一次也没有去过。他摇了摇头。 张姐可惜地叹了一声,眼中冒出些兴奋的光,说:“那地方叫‘憩居’,改革开放前是间染坊。后来被人买下当房子住,几年前那户人家又搬走,空出来了。两年前镇上的领导觉得那里蛮不错,找设计公司重新弄了弄,上个月起对外开放了。我和老公去看过,那房子可漂亮了,花花草草弄得很好,不比园林差,曲径通幽吧!听说,是国际出名的设计师,靠着这个又拿了国际大奖呢。你带小燕去转转?我看有很多小情侣喜欢去那里拍照。” 她说的很多,但从第一句开始,裴晏禹就知道她的意图,所以究竟说了什么,他全没有往心里去。 听完,裴晏禹乖觉地微笑,说:“找机会去看看。” “嗯,去吧。反正是免费开放的景点。”张姐拍拍他手中的饭盒,“趁热吃。” 待张姐离开,裴晏禹终于松了一口气。 因为手中有了这份乌米饭,裴晏禹的午饭有了着落,不必回家吃了。他租的房子距离单位有四五公里的距离,烈日当头,他懒得回家做饭。 上午还没到下班时间,与裴晏禹一起值班的许姐就匆匆忙忙地回家给老公孩子做饭了。 裴晏禹关上办公室的门,拿出背包里的考研复习资料,一边吃饭,一边看书。 单位里留不住年轻人——尤其是年轻的男人,所以单位的领导时刻关注着年轻职工的思想动态,其他人日里闲着无聊,也喜欢对别人的行为评头论足、猜想预测。年轻的姑娘开始化妆打扮,很快就会有那姑娘正在恋爱的传闻,中年妇女少几天没回家做饭,就会有人猜测她和老公闹了矛盾。 裴晏禹知道,如果这些考研书籍和资料被人看见,领导肯定很快会问他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为了能安稳度过考研前的这段时光,裴晏禹总十分小心,只有在确认没有别人以后,才会把书拿出来看一看——在单位工作实在太清闲了,他不愿浪费这些时间。 对于那个加了好友以后从没有联系过的姑娘,每当张姐问起,裴晏禹总选择敷衍了事。可他搪塞以后又忍不住担心,生怕张姐知道他其实没有和那姑娘联系,到时候反而给张姐留下不好的印象。 张姐的丈夫是院长,裴晏禹与她相处时免不了谨慎小心。 希望张姐在问过他以后,没有再问那边的情况。每次遇见张姐,裴晏禹的心里都这么希望着。 吃过午饭,裴晏禹把一次性餐盒丢弃,回到办公室里继续看书。 不料,他才坐下没多久,手机便响了。 裴晏禹拿出手机一看,心里顿时咯噔了一声。 李燕旎:你好。听张姐说,兰塘古镇那里新开放了一个景点,叫“憩居”。你有兴趣去看一看么? 这是添加好友两个月以来,两人第一次有了联系。 裴晏禹原打算就那样不了了之,但现在既然对方主动联系,他想了想,决定见面以后当面说清楚,这样他对张姐那边也能有个交代。 他回复道:你想去的话,我们可以约个时间去看看。 第144章 终章 两年后-2 裴晏禹:打扰了。请问最近有韩笠的消息吗? 钟云阙:对不起,没有听说。 裴晏禹:嗯,好的。谢谢。 钟云阙:最近过得还好么? 裴晏禹:还行,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裴晏禹与钟云阙的对话十分简短。这两年来,他与任何人的对话都很简短。正如张姐说的,他到兰塘镇那么长时间,几乎没有交到朋友。 裴晏禹自去年底萌生了考研的想法,但在此之前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在人际交往方面同样毫无进展。 他初到单位时,曾有些年轻的同事向他递出橄榄枝,约他一同感受一下这个小镇上年轻人的生活。不过,因为裴晏禹总有借口拒绝,渐渐地,大家的来往就少了,全成了点头之交。倒是那些年纪大的姐姐们对他依旧热情,而裴晏禹处置的态度多以敬而远之居多。 每次被这些姐姐们问,为什么不出门走动走动,交一交新朋友,裴晏禹的回答永远模棱两可。她们自有说辞,有人说裴晏禹是在大城市里受了委屈才来兰塘的,实际上看不上这个小镇,也有人说,裴晏禹是迟早要离开的人,在这里交不交新朋友,对他而言不重要。 无论哪一种猜测,裴晏禹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淡淡地、腼腆地笑了笑,知道自己哪怕透露一点儿风声,很快就会传得全单位皆知。 这就是小镇的生活。 如今裴晏禹想来,假如真的考上研,离开卫生院,那些姐姐们的猜测便算是成真了。但这真的是他在这里没有交朋友的理由吗?自然不是。 裴晏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这么做,他总觉得作为年轻人的自己缺了点儿什么,提不起劲儿进行社交活动。这似乎不是这两年才落下的毛病,是从来就有的。一直以来,他都不是一个善于结交朋友的人,以前的那几个朋友,多是对方主动亲近,除了杜唯秋,还有后来的韩笠。 只可惜,他的每次主动接近,似乎都不得善终。 如果说他的生活比起以前毫无起色,倒不完全是。当年从趾洲考到京口,他本没有对未来抱有太多的期许,只是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人群之中匆匆忙忙、庸庸碌碌的那一个。现在的他,好像就是过着他预想中的生活。 他对生活曾经有过期许吗? 是有的。不过,每当他对生活有期许,都是因为他的生活中有某个人。现在,他是一个人,他像在树木丛生的森林里走着,吃穿用度,全不用愁,但也不再期待着什么。 他比从前自由了很多,再不用在家人和爱人之间做权衡和选择,他失去了这些所有,变得自由,也变得一无所有。 裴晏禹曾预想再过几年,等到他终于觉得这样的生活不堪忍受时,他会走出这个舒适圈,再找一个人来爱。不过这样的预想像是一颗遥远的星,他知道它挂在那里,却感觉不到任何去摘取的意义。 这样的状态是很多人无法理解的,而他也没有兴趣向任何人诉说。 拒绝李燕旎的说法,裴晏禹已经想好了。他当然不便说自己是同性恋,否则他很有可能第二天上班就会看见同事异样的眼色,而他百转千回的心绪自然也无法对一个陌生的姑娘说,所以,直白地说出自己没有恋爱的意愿,希望对方能够理解。 星期六,按照约定的时间,裴晏禹提前十分钟到了约定的地点。 阳光晴好,微风吹过树冠,发出簌簌的响声。 树影落在石板路上,星星点点、影影绰绰。 裴晏禹摩挲着手中的身份证——那是领取本地居民景区门票的凭证,低头看见有一缕阳光落在自己的头像上。虽然如此,免冠照中的他,看起来依旧阴郁无神。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张望,只见一个身材中等、穿着连衣裙的姑娘朝票务中心走来。她一面走,一面四处张望,分明正在找人。很快,她发现了裴晏禹,脚步顿时变得迟疑了一些。 裴晏禹确认已经到了见面的时间,犹豫后走上前去。 她的脸蓦地红了,嘴巴微微张开,欲言又止。 裴晏禹问:“您好。请问是李燕旎……”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笑道:“嗯,是我。” “我是裴晏禹。”裴晏禹说着,把自己的身份证递给她看。 见状,她惊讶地眨了眨眼,扑哧笑了,说:“你真有趣。” 裴晏禹窘促地笑了笑,收起身份证,解释道:“要拿这个领门票,所以先准备了。” “哦!”听罢,她打开包,翻找身份证。 递出身份证前,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将身份证交给裴晏禹,腼腆地笑了笑。 听说裴晏禹在兰塘待了两年却没有来过古镇,李燕旎惊讶得不得了,说:“我上大学的时候,陪寝室的外地室友来玩过。这边和青川差不多,都是江南古镇,其实没什么意思。不过,江浙以外的人喜欢,大概是以前古诗里常写江南吧。” 裴晏禹点了点头,通过门票背面的地图确认憩居的位置,问:“是直接去憩居吗?” 许是裴晏禹平静的态度让她有些受挫,她面上的笑容收敛了许多,点头道:“好。” 两人加为好友,已是两个月前的事。李燕旎突然联系,裴晏禹想不出原因。他一直寻找机会向李燕旎说明自己的态度,奈何话题似乎总聊不到那里去。偏偏,话题实质上枯燥得可怜,无论李燕旎问起什么,裴晏禹的回答似乎总无法让话题继续下去。 担心始终是她找话题,最后落得没有机会开口,裴晏禹终于问:“为什么会对这个新的景点感兴趣?又不是什么古建筑。” “正因为不是,所以才感兴趣的。”李燕旎立即说,“像古塔啊古桥啊,见得多了,反而没意思。‘憩居’虽然是旧建筑翻新,不过它的设计师去年获得了国际青年建筑大奖哦。设计师是本地人,光是这一点就值得市里大吹特吹了。哪怕不是凭着‘憩居’得奖的,不过国际建筑大师的作品,免费的,来看看,也能朝艺术靠拢靠拢嘛。” 裴晏禹心想虽说是国际级别的奖项,但终归只是青年奖,设计师还不至于到“大师”的地步。不过这话说出来,必定会导致再次冷场,所以他没有说出口。 “不过,我这个外行人怕是连热闹都看不上了,就假装感受一下。”她赧然一笑,问,“你对建筑设计感兴趣吗?” “还行。”裴晏禹回答。 这话问一个医学生,是不是有点儿奇怪呢?裴晏禹犹豫。他想起了同样身为建筑设计师的韩笠。现在,韩笠依然是非衣工作室的法人代表和最大股东,可裴晏禹每次搜索他的作品,结果都止于那年的鹿和旗舰影城。 影城建成的时候,裴晏禹特意去看过。 他在那里呆了一整天,看了七部影片,从白天到黑夜,从天黑到天亮。那些影片讲述的是什么故事,裴晏禹已经全忘了,但他记得影城顶楼的水晶天棚,特别亮,让他想起那个阁楼房间里的天光。 在憩居的院落门外,他们遇上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在排队检票。看他们背着画夹,像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但听见他们的对话后,裴晏禹知道他们是建筑学院的人。 “咦?不是说是梁涣兮设计的?怎么这里写着‘非衣工作室’?”其中一名学生对着门外墙下的标牌置疑。 听见这个名字,裴晏禹的心猛地一颤。 他连忙随着那些学生聚集的地方望去,果真看见上面写着非衣工作室。 另一名学生解释道:“梁涣兮在非衣工作,这你都不知道?” “我以为他在憩居工作室呢。不然这里为什么叫‘憩居’?”那学生懵懵懂懂地说。 “不是、不是,憩居一代是蔺青梧的设计,原址确实在这里。后来被拆了,现在是改造后的二代。你有没有好好做功课?”他的同学很快就嫌弃道。 那学生憨憨地笑,问:“那非衣很强诶,韩笠、钟云阙,还有梁涣兮!对了,非衣为什么叫‘非衣’,你们知道吗?” “谁知道!你等会儿自己问梁老师好吧?赶紧的,都已经迟到了!”嫌弃的同学推搡着,接二连三检票走进院子里。 “裴晏禹?”李燕旎叫醒听得怔忡的裴晏禹。 裴晏禹回过神,抱歉地笑了笑。 “怎么了?”她好奇道。 “没,没什么。”裴晏禹摇头,“检票进去吧。” 李燕旎半信半疑,点了点头。 裴晏禹没有想到,两年后,自己居然会从完全陌生的路人口中听见韩笠的名字。是因为这世界太小,还是因为韩笠已经在这世界留下自己的姓名?裴晏禹希望是后者。 已经被建筑学院的学生熟知,韩笠现在应该已经过得很好了吧? 裴晏禹想象韩笠已经站在高高的、引人注目的地方,他觉得这样真是好极了。韩笠离开时,是那样失落和挫败,背负着甩不掉的过去,脚下一片阴霾。现在好多了,当人们谈论他的时候,说的是他的公司、他的作品,再没有人计较他的过往。他真真正正有了新的人生。 可是,真奇怪,为什么韩笠成为冉冉升起的星星,他却还是找不到呢? 走进憩居后,他们才通过院内的宣传海报,知道设计师当日亲临现场,举行交流会。 难怪会有建筑学院的学生争相前来。 “十点半开始,时间是一个半小时。”李燕旎看了时间,说,“已经开始一会儿了。咱们去看看吧?” 没有参观建筑,反而先去看设计师吗?裴晏禹看她兴致勃勃,果真是“看热闹”。裴晏禹对这里本没有任何兴趣,但自从得知这是非衣工作室的作品,似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不是对生活一点向往也没有的。只要和韩笠有关,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联系,裴晏禹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紧张,开始狂热的跳动。他的精力无法集中,四肢似乎也有些发虚,像是一个无法支配自己的人。 屋内似乎聚集了很多人,还有不少人拿着已经打开拍摄功能的相机站在门外,垫着脚往里张望。 这让李燕旎更加感兴趣,即使门外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她还是凑上前去。 裴晏禹因为长得高,哪怕站在人墙外围,依然能够勉强看见屋内的一角。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无法通过这道屋门判断这座房子究竟有多深,像是有万千的别样世界在这个奇异的门洞里,而其中又有无数的人头攒动。 “来早点儿就好了,挤不进去,真可惜。里面好像很漂亮。”李燕旎略显失望,回头问,“你看得见吗?帮我拍张照?” 裴晏禹惊讶于她到了这地步还想拍照,讷讷点了点头。 他才举起手机,便听见屋内传来主持人的声音:“下面,到了我们这场交流会的提问时间。大家可以自由发言提问。那边那位穿蓝色T恤的同学。” “梁老师好、韩老师好。呵呵,我是一名建筑设计的爱好者,是两位的粉丝。”提问的人憨憨地笑,“我的问题比较简单,请问,为什么工作室起名叫‘非衣’呢?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听罢,裴晏禹举起的双手顿时僵住。他连忙把镜头的焦距放大,希望能够看见里面的会场。可是,会场并非面对着屋门布置,除了聚集在一起的人以外,裴晏禹什么都看不见。 “是我出于非常私人的原因起的名字,和建筑设计本身没有关系。”屋内,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那声音通过麦克风发出,听进裴晏禹的耳朵里,有几分失真。可他永远忘不了这个声音。 听见这个声音,裴晏禹终于明白自己并非再也不会冲动、再也不会期待。他把手机还给错愕的李燕旎,不顾众人的不满和抱怨,往屋里挤。 爱好者和台上的老师似乎还交流了别的问题,但裴晏禹低头往里走,不断地说“不好意思”、“借过”,听进的全是大家嘈杂的碎语。 他没有想到里面的人会那么多,沉闷的空气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很快汗流浃背。 在感觉自己已经走了很长时间后,裴晏禹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 还是很远,起码有十来米的距离。 但是,裴晏禹在交流会的中途不顾一切往里挤,早已引起了台上人的注意。 韩笠呆呆地望着面红耳赤的裴晏禹,虽然身边的梁涣兮正在回答台下学生的问题,可他一句也没有听清。 裴晏禹定定地望着他,试图平复自己一路走来变得急促的呼吸,但这很难,因为他的心跳得更快了。 为什么会在这里呢?钟云阙不是说,没有他的消息吗?得知自己被骗,裴晏禹的心头有无尽的委屈和怨恨。他看见韩笠穿着最普通的白衬衫和牛仔裤,这不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模样吗?可是,现在的韩笠,看起来和那时似乎还是有些不同了。 韩笠戴着眼镜。他们第一次约会以前,裴晏禹明明交代过他不要戴眼镜的,他怎么忘了呢? 想到这里,裴晏禹的鼻子发酸,很快眼眶便热了。 因为这是韩笠,不是裴晏禹所希望他成为的任何人。 “那,韩老师有什么补充吗?”主持人微笑问,“韩老师?” 韩笠回过神,迷茫地看向主持人,半晌道:“没有。” 主持人微微错愕,道:“哦……好,那,还有一个问题。还剩最后一个问题可以提问。” 听罢,裴晏禹立刻高高地举起手,瞬也不瞬地盯着韩笠。 韩笠握紧了手中的麦克风,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液。 属于台下的麦克风传到了裴晏禹的手里,握住的那一刻,裴晏禹察觉自己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望着韩笠,深吸了一口气,问:“我想问韩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145章 终章 两年后-3 河岸的柳条随着微风轻轻飘荡,阳光照在河面上,波光潋滟。 结伴同游的游客们沿着河岸漫步,欢声笑语飘荡在春光中。 韩笠寻到巷子外的吸烟处吸烟,半支烟的时间过后,忽然来了两个男生。 他们看见韩笠,惊讶极了,立刻笑着打招呼,喊道:“韩老师!” 韩笠不认得他们,但看他们的年纪,便猜测他们是刚才参加过交流会的学生。他淡漠地点头。 两人面面相觑,各自拘谨地拿出香烟,站在一旁点上烟后抽起来。 河的对岸,一棵歪脖子的柳树旁,站着裴晏禹和一个女人。他们面对面地站着,距离不远也不近,看起来不是亲密的关系。吐出的烟雾遮住韩笠的视线,他眯起了眼睛。 “韩老师。”忽然,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憨头憨脑的男生问,“您这次回国,待多久?还回法国吗?” 韩笠斜眼瞄了他一眼,答说:“还没确定。” 许是韩笠的态度太冷漠,那男生看看自己的朋友,讪讪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韩笠把手中的烟抽完,裴晏禹和那个女人还在谈话。他想了想,将烟蒂丢弃,往石桥上走。 “你家里的情况,之前刘姐已经和我说过的。我觉得没有关系,我爸妈也不介意。虽然现在我们都挺年轻,不过谈恋爱这种事情,和年纪没有关系吧?当然了,我们彼此之前不熟悉,说谈恋爱是言之过早,我是想交个朋友,互相多了解了解。如果实在不合适,那也没关系,多交一个朋友,总没有损失。”李燕旎说话时,十指交叉在一起,注视着裴晏禹的双眼。 裴晏禹没有想到自己拒绝后,她仍然坚持。从她的话语中,他的家庭、他的背景似乎都不值得在乎,但那分明是曾经最令裴晏禹为难的。 虽然知道直接坦白自己同性恋的身份会一劳永逸,可是想到单位里那些闲来无事只能靠八卦别人消遣的同事,裴晏禹还是无法说出口。 “之前,虽然加了好友,不过很长时间没有联系。我以为你是没有这方面的想法。”裴晏禹下意识地蹙眉,“怎么忽然变了呢?” 闻言,李燕旎怔了怔,脸颊不自然地红了。她抿了抿嘴唇,说:“爸妈听说你是趾洲的,怕我嫁过去,离梅引太远。前两天刘姐发了你的照片给我妈妈,又说你如果要回去,也不会留在兰塘,所以让我再考虑考虑。” 裴晏禹哑然,想不起自己在什么时候给刘姐发过照片。那么,照片是从何而来呢?裴晏禹试探地问:“我的照片?” 她点点头,似乎心中挣扎片刻,说:“因为我爸他们单位的化验科现在少一个定员,她就发了你的简介。上面有免冠照。” 万万没有想到刘姐居然背着他把简介发给城区医院的院长夫人,一时间,裴晏禹不知是不是该为刘姐的这份好心感动。想起此前刘姐说过如果能和李燕旎在一起,就能去城区的人民医院,裴晏禹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是我没有事先把情况向刘姐说清楚,所以她才会热心帮忙做了那么多。”裴晏禹说,“其实,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只不过,因为异地的时间太长,感情慢慢变淡了,不怎么联系而已。” 闻言,李燕旎像是被雷击中一般呆住了。俄顷,她困窘地笑,说:“那,你和刘姐说没有女朋友,是什么意思?” 裴晏禹抱歉地说:“对不起,是我太差劲了。” 她怔忡片刻,讽刺地笑了。半晌,她盯着裴晏禹,正色问道:“你是认为自己长得好,所以才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裴晏禹哑口无言。 “是见面以后觉得我不如你的女朋友,才选择坦白的吧?”李燕旎毫不留情地讥笑。 裴晏禹低下头,说:“对不起,真的非常抱歉。”话毕,过了很长时间,他没有听见李燕旎回应。他疑惑地抬头,看见她已经气得满脸通红。 “渣男!”李燕旎骂完,转身快步离开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裴晏禹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是,当裴晏禹的目光随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他看见了在桥上与她擦肩而过的韩笠。 韩笠正好也朝他这里望,目光相遇的那一刻,裴晏禹感觉心脏狠狠地往下重重地沉。 韩笠是两天前回来的,这是在交流会上,他给裴晏禹的答案。 因为只有一个问题的时间,裴晏禹没能再问他之前去了哪里。主持人没有给裴晏禹再开口的机会,而韩笠同样也没有。 问答过后,交流会很快也结束了。 拥挤的人群朝门外涌,裴晏禹站在人潮当中,看着韩笠和梁涣兮说话,像是没有在意他。不多时,他便被李燕旎叫住,离开了憩居。 从憩居离开后,裴晏禹不再迟疑和犹豫,只想尽快与李燕旎撇清关系,好清清白白地和韩笠见面。 现在看见韩笠站在桥上,裴晏禹立刻朝桥上奔去。 他有很多很多问题想问韩笠,却在走到韩笠的面前时,难以启齿。 看着他泛着水光的眼睛,韩笠的心隐隐作痛。这感觉在这两年里常有,但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强烈。半晌,韩笠问:“和女朋友吵架了?” 闻言,裴晏禹怔住。他忍不住着急道:“你消失了那么长的时间,现在再见面,你的第一句话是问这些吗?” 韩笠的喉咙发紧,低下了头。 但究竟该先说什么,裴晏禹自己也不知道。真是讽刺,这两年来,裴晏禹几乎每天都期盼着和韩笠再次见面,他的大脑里囤积了那么多的疑问和不甘心,偏偏在见面的时候,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裴晏禹窘促地把脸转向一边,看见有游客朝桥上走,便道:“你有时间吗?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一谈。” 他虽然先问了问题,可是语气当中分明没有让韩笠拒绝的意思。这坚定的模样令韩笠不由得想起二人刚认识的时候,那时,裴晏禹也是这样坚定。时光仿佛在裴晏禹的身上久久地驻留,裴晏禹将他们所有的过往都烙印在自己的身上,只要一看见他,韩笠就能想起所有过去的事,包括已经淡忘的,和没能忘记的。 韩笠点头,随着裴晏禹下桥,往人少的地方走。 这个古镇韩笠是第一次来,对这里十分陌生。但是,与裴晏禹走在街道上,韩笠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仔细一想,明白了原因。 两人第一次约会时,裴晏禹选在京口的古渡口。那里和兰塘古镇一样,白墙青瓦,游客络绎不绝。 这让韩笠不由得开始怀疑,与裴晏禹在这里相遇究竟是不是因为命运的安排。 裴晏禹的脚步很快,从他微微泛红的面色看,气色是好的。韩笠看得出来,他这两年恢复得很不错,起码从表面上看不出做过手术的痕迹了。 正当韩笠这么想时,裴晏禹忽然攥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进一条狭窄的巷子里。 青天白日,正午的阳光垂直地照进巷子内,让所有的阴影都无处遁行。 韩笠怔怔地看着用双手将自己困在墙边的裴晏禹,与他久久地对视。 透过眼镜片,裴晏禹看着这双透露着紧张的眼睛,明明心中有千言万语,开口时却化作一句:“对不起。” 韩笠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讷讷地问:“什、什么?”话音刚落,裴晏禹的吻便紧紧地覆上他的唇。 韩笠的脑中仿佛炸出一片花火,他下意识地抓住裴晏禹的胳膊,想将其推开。但是这张唇太温柔也太熟悉,当感觉裴晏禹呼出的热气落在自己的脸颊,韩笠不自觉地张开嘴,热吻便紧接着席卷而来。 是这张嘴,是这双手,是这个拥抱,是这具身体。当裴晏禹的双臂将韩笠的腰肢锁紧,他们的身体密不可分地贴近,韩笠所有的警惕都功归一篑。 离开时,韩笠原以为自己会就此靠着回忆过活,但是现在,日日夜夜的魂牵梦萦竟然再次成真。 千头万绪都只汇作这一刻的贪婪,他没有办法抵抗这汹涌的、成真的思念,捧起裴晏禹的脸,唇舌与之难舍难分地纠缠。 韩笠颤抖的指尖滑过裴晏禹的耳朵,停留在他的颈项,又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他想好好看看这个太久没有见面的人,不料眼睛才睁开,便被裴晏禹重重地压在墙上。 刹那间,韩笠的心脏收紧。他听着自己强烈的心跳声,想说一句玩笑话化解这难掩的情切,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便先看见眼泪从裴晏禹的眼眶中滑落。 见状,韩笠的心收得更紧了,紧得发疼。他连忙捧住裴晏禹的脸,往眼睛上亲。眼泪很咸,裴晏禹颤抖的睫毛像是蝴蝶雨后的翼。然而,裴晏禹抱住他的双手却没有分毫松懈,像是害怕他再次消失不见似的。 “对不起。那天,我不该说那样的话。”透过模糊的视线,裴晏禹望着韩笠愀然的双眼,“我不该说分手的。” 闻言,韩笠咬紧了牙关。 “韩笠,你还要我吗?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已经不再和家里联系,也不想要自由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知道,现在的你,金钱、地位、名望,什么都有了,而我没有一样能配得上你,还亏欠你很多。但是、但是求你……”裴晏禹的大脑紧绷,几乎难以呼吸,“求你不要再消失了。” 最后一句话,让韩笠的心里咯噔了一声。他问:“是真的吗?” 裴晏禹不假思索地点头。 “会不会是我们分开的时间太长,你才把之前的痛苦忘记了?裴晏禹,你真的记得被我爱是什么感受吗?”韩笠不安地问,“我的爱会完全侵入你的生活。我会约束你和任何人交往,会要求你每天都待在家里,不准你和别人说话。只要你每天外出的时间超过约定的时间,我就会疑神疑鬼。我会查看你的聊天记录,没收你的手机,你的行程单、对账单都会看个遍。如果你有任何让我不满的地方,我不会让你好过。我爱你的时候,像一个变态。就算是这样,你也想和我在一起吗?” 裴晏禹点头,在韩笠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一直在点头,没有一丁点的迟疑。 半晌,韩笠失落地说:“当初,你也是这样,说自己什么都可以接受。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闻言,裴晏禹打了一个寒颤。 “可是,当初你还说过,如果我背叛了你,你就会毁掉我。之后我一直在等着你那样做,你却选择离开了。”裴晏禹怔怔地说。 韩笠屏住了呼吸。 只见流干眼泪的裴晏禹愁苦地笑了笑,说:“或者,其实你知道,那样才能真正地毁掉我。” 韩笠讶然,难以相信地问:“难道这两年,你过得不好吗?” “哪里好?!”裴晏禹受不了地大叫,“还是你其实一直在看着我,所以认为我过得好。你看着我吗?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注视着我吗?你说你像一个变态一样爱我,那你是不是一直时时刻刻盯着我?你知道我住在哪里,薪水多少,身边有没有朋友,日常和怎样的人交往吗?你凭什么说我过得好?如果、如果你根本就不知道我过得怎么样。” 面对裴晏禹突然间如同发疯一般的激动,韩笠怔得想不到话语反驳。 忽然,裴晏禹又如同疯子一样,彻底地消沉,低头说:“他们说,没有谁离开谁活不下去,那都是骗人的。没有你的话,我真的……活着真吃力,像随时会死掉一样……” “裴晏禹……”韩笠才开口,裴晏禹就阻止了他说话。 裴晏禹用柔软的嘴唇和舌头阻止了他,这吻极其热烈,像是要从他的身体里卷取存活的能力。 裴晏禹近乎疯狂地吻他,原本禁锢他腰肢的双手开始在他的身上游巡。 当衣襟被裴晏禹抓住,韩笠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何等剧烈。他恐惧地攥住裴晏禹的肩,问:“你这回不会骗我,也不会反悔。对不对?你用性命担保。裴晏禹,我要你用性命担保。如果还有下一次,如果你再说一次要离开我。你……你死不足惜。” 他的眼中充满着忐忑和兴奋,是裴晏禹沉迷至极的贪欲。看着这双眼睛,裴晏禹再一次确定,自己只有在面对这双眼睛时是鲜活的。和韩笠在一起的时候,生存或灭亡都显得那样强烈。 当他被韩笠渴望、被韩笠占有的时候,无论他的生活是美好还是哀苦,他鲜明地活着。 裴晏禹抚摸他的面庞,清楚地微笑,说:“如果真的失去你,我当然死不足惜。” 他扶着裴晏禹的后颈,发现这具身体烫得厉害,像是正在燃烧,像是已经被他点燃。 “别再离开了,好不好?”裴晏禹握着他的双手请求。 韩笠问:“哪怕我没有告诉你,这两年里发生过什么。你也愿意这样死心塌地吗?” 裴晏禹点头。 闻言,韩笠失笑。他轻轻地刮了一下裴晏禹的鼻梁,柔声道:“穷小子,你还是像以前那样。你凭什么?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总是这样理直气壮的。” 望着他眼中透出的柔光,裴晏禹说:“我什么都没有,所以用生命来爱你。” 焰火往韩笠的身上蔓延,附着在他身上的那片寂寥又卑劣的浮萍,终于在烈火焚烧时化作灰烬。 作者有话说: 本文的正文部分到这里完结啦。 缺失部分可以在作者的置顶微博查看。 预计今年下半年有甜甜(画重点)的番外。 谢谢一直守候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