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中文在线阅读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uchideep】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白蔷薇公爵》作者:白狐 兄弟,年下,HE 兄弟文(无血缘关系,但不知情),年下攻,绿翡翠王子的系列文,是卡雷姆X尤金,口味比绿翡翠重一点 【 1 】 晚上,尤金的时间通常属于弟弟,他会陪在卡雷姆的床边,讲述一整天的见闻。 「所以你见到新的王子?他跟我一样大?」 七岁的卡雷姆佛利德林在棉被里侧躺着,只露出一颗头,睁着一对灵动的天蓝色眼睛。 「但是殿下比你瘦很多,也比较矮,」尤金笑了笑,说:「殿下还很害羞,是个非常乖巧的小王子。」而他的弟弟虽然才七岁,已经是个古灵精怪、花招百出的小鬼头。 「乖巧才不是优点,只是让大人们觉得方便罢了。」 「唔……我不确定是不是这样。」尤金歪头想着这个问题。 「你跟新王子还说了些什么?」 「明天告诉你,现在你必须睡觉了。」尤金指给他看窗外的漆黑天色。 本来,哄卡雷姆睡觉是公爵夫人、或是保姆的工作,却在一年前因为卡雷姆的坚决要求,换成了由哥哥陪伴。 卡雷姆小小的世界里,哥哥是最不可缺少的存在。睡前需要哥哥哄,赖床时哥哥会来叫,不懂不会的事情什么都找哥哥,不管哥哥是不是只大他三岁,基本上也是个小孩。 尤金从不介意多这一份辛苦。 他自懂事开始就是王宫的殿下们读书游玩的同伴,当卡雷姆一到适当年龄,他也理所当然将弟弟带在身边,开始一同进出王宫。 那时,一共有五位殿下,大公主丽洁儿十五岁、大王子十四岁、二王子十二岁;来自民间的三王子兰瑟、国王的侄儿埃蒙以及卡雷姆都是七岁,小公主芬姬儿六岁,而尤金是十岁、埃蒙的兄长伊恩八岁。其他贵族名门的小孩,比如正好处在同年龄层的吉斯瓦家、杜里家的儿女也会造访,是王宫充满欢笑,非常热闹的一段时期。 尤金不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却是核心人物,获得最多的喜爱,这也是公爵最初带着儿子到王宫陪伴殿下们的企图之一。 当他第一次带着弟弟出现,年纪相近的埃蒙伊恩很快就和卡雷姆玩在一起,芬姬儿公主却不太友善,睨着他说:「你跟尤金长得不像。」 「你也不像你的哥哥姊姊啊!」 「我们的妈妈又不是同一个,你好笨,连这个都不知道。」 「不是吧,你比较像捡来的。」 尤金大吃一惊,正要责骂他不该对公主无礼,公主已经亲自动手,一脚踩在卡雷姆的脚背上。没想到佛利德林家的小儿子不肯吃亏,立刻伸手去拉公主的头发。 旁观的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卡雷姆这一拉并没有使力,六岁的小公主却呆了一呆,滚下一大串泪珠,哇地一声扑向尤金。 那是卡雷姆人生的第一个教训……原来,为了尊严而反击未必会有好下场,小公主掉一滴眼泪就让尤金抱着又哄又劝,自己回到家还挨骂好几场,太不值得了! 「你干嘛不找自己的哥哥哭?」他忿忿不平抱怨。 话一说,两个王子像听见非常可怕的事,一连后退好几步。 从此他就知道,他的哥哥比别人的哥哥受欢迎,开启了辛苦争战的序幕。 不仅仅是针对卡雷姆,尤金几乎在全部的争执中都偏袒最幼小的公主……他不得不如此。 虽然很不容易,但是卡雷姆努力不重蹈覆辙,学习更聪明地应对进退。他通常和每一个玩伴都相处愉快,却始终有专属于他个人的不平衡:尤金明明是他一个人的哥哥,却要跟其他不相干的人分享,怎么想都觉得很不公平。 尤金总是利用哄他睡觉时安抚他的情绪。 身为兄长,纵使拥有超越年龄的成熟,尤金自己才十岁,日复一日应付任性幼稚的小鬼头们,也有倍感疲倦的时候。况且,他在心里是偏心弟弟的,不能公然表现出来让他很难受,是他真正感到辛苦的地方。 他知道,要求小小年纪的卡雷姆礼让殿下们,势必要给予额外的补偿。 「卡雷姆,要不要来我的房间,跟哥哥一起睡?」 尤金很高兴看见弟弟的脸庞瞬间亮了起来。 「真的可以?」他翻身跳起来,睡意全消。 「当然啊!我刚刚不是一直告诉你,卡雷姆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最疼你啊!」 他拿起烛台,伸出另一只手,说:「来吧!」 「等一等我!」 卡雷姆连忙抱起他惯用的小被子,抓着最爱的枕头,千辛万苦腾出一只手,拉住尤金。 尤金并不是一个喜欢分享睡眠空间的人,不过他的的床铺够大,睡个四、五人都不成问题,他和弟弟理论上不会互相影响。 然而,明明宽敞到足够各据一角、舒适睡觉,隔日醒来时却发现卡雷姆紧黏在自己背后,抱着他睡。 分别进入两兄弟房间的两位管家也同时吓了一跳。 他们向公爵夫妇报告这件事,结果被判定为大惊小怪。 「我看不出来哪里需要担心?尤金会帮忙叫卡雷姆起床,你们更少掉一张需要整理的床铺,工作变得稍微轻松了不是吗?」公爵啜着晨间茶,连头都没抬起来关心一下。 一过好几年,卡雷姆大部分的日子都不睡在自己房间,尤金也渐渐习惯每天早晨醒来,转头看见弟弟抱在自己背后。 卡雷姆仍是个可爱的小男孩,他跟公爵一样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那一段期间,王宫有了些微变化,国王的宠妾产下一名王子,佛利德林公爵晚间回到家,在餐桌上谈起这件事。 「好可惜,若是公主就好了。」他遗憾地做出结论。 「为什么?公主有什么好?」经过两年跟芬姬儿的明争暗斗,卡雷姆连公主这个身份都很排斥。 「再多一个公主,我的儿子们正好一人一个啊!」 卡雷姆张大嘴巴,忘记要吃东西,九岁的他已经可以想像一个最恐怖的场景:芬姬儿公主得意地笑着,抢走自己每天晚上睡觉时的位置。 「妈!」他转而跟公爵夫人抗议:「尤金才十二岁,你的丈夫就要塞女人给他了,你快点骂他!」 「卡、卡雷姆,你不可以用那种方式跟父母说话!」 但尤金明显是全桌唯一介意的人。 公爵夫人微笑着捏捏小儿子的脸颊,公爵则是大笑起来:「小子,你跑不掉的,如今只有一位公主适合你们的年纪,对象可不见得是尤金。」 「你试试看,我一定会逃的。」 「卡雷姆……」尤金只能无奈叹气。 卡雷姆不驯的态度持续了很久,他好像一生都在努力,却改变不了弟弟半分。 其中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做父亲的从无干涉的意思。随着儿子们的年纪增长、性格逐渐成形,公爵甚至经常说,卡雷姆越来越像他年轻的时候。 「幸好你不是长子,不然我们家就完蛋了。」公爵还会用庆幸的语气这么说。 「对啊,我也觉得运气太好,你如果快点把公爵的位子传给尤金,也可以跟我一样轻松了。」 「啊,真是好主意!」 通常在这时候,尤金会听不下去地插口:「……父亲大人,请不要助长卡雷姆随便的态度!还有,您昨夜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请不要经常深夜在外流连,您是有家室有身份的人,假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尤金连父亲一起列为叨念的对象,公爵比怕妻子更怕他的大儿子,被骂了会乖乖听一阵子话,然后故态复萌。 尽管受到疼爱的程度没有差别,甚至得到的赞美远远超过弟弟,尤金越来越深刻体认到,自己跟父亲是截然不同的,那不单单是他个人的看法。 自己不像父亲,所以应该比较像母亲吧?可是他并不真正了解母亲,直到她在自己十六岁那年染病去世为止,都是如此。 【 2 】 佛利德林家族是米卢斯王国的一支名门。 米卢斯一直是个阶级分明的社会,大略区分,平民之上有贵族,贵族当中又有高低之分、大小之别。 佛利德林站在贵族阶级的顶点位置,再往上便只有王族。而王族,包括国王在内,对待佛利德林家的态度或敬重,或畏惧、忌惮、仰赖,各代有不同的感受,却从来不敢轻忽。 他们是个大家族,分支众多,内争外斗都是专长。尤金的父亲白里安,现任的佛利德林公爵有好几个叔叔姑姑、好几个弟弟妹妹,他的父亲是个严厉的暴君式人物,毫无道理的管教之下,产生了大量失败品。 白里安并未偏离正轨的人格,是一件幸运的奇迹。 他和弟妹们说不上有什么感情,后来为了分割家产等继承问题,更产生许多嫌隙。因此他曾许下愿望,绝不生养过多的儿女,他将给予孩子们均衡的爱,以及快乐自由的生长环境。 他的理想,许多人嗤之以鼻,亲戚当中多的是希望他一败涂地的人。 白里安的婚姻是小时候双方父母为他订下的约束,赫洛德侯爵家的一颗明珠,洁若汀赫洛德。 侯爵的家族不从政,在经商方面颇有成就,有数个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洁若汀美丽又有教养,带着丰厚的嫁妆,和年轻英俊的公爵共结连理,是一桩最轰动的盛事,羡煞无数人。 白里安英俊多金、聪明风趣,却有一个大缺点,他是一个无法自制的多情种子,有太多的情人与情史,甚至在婚后也没有全数断绝。 公爵夫人的娘家一点都不好惹,在羡慕与嫉妒背后,有不少闲人等着看这两家人陷入丑恶的争闹当中。 尤金的出生让这些人大失所望。 这个蜜月时怀下的孩子,出生时公爵夫妇新婚尚不满一年,却莫名有了老夫老妻般的稳固关系。 很快地,冀望尤金长成一个白痴或低能的坏心眼也落空了!他没有祖父的暴躁,没有父亲的风流,没有几位叔叔的软弱、刻薄,人们开始不平衡地乱猜着,说他是捡来的孩子。 公爵听了往往大笑一场,说他很后悔当初没有多捡几个回家。 即使最恶毒的心肠,最不愿面对现实的目光,也看得出尤金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一模一样的发色、笑容,他俊美的面容甚至越来越像他的外祖父,连在赫洛德家族里,他也是最受宠爱的一个,意欲兴风作浪的外界声音终于消弭殆尽。 同时,另一个佛利德林人也逐渐长成,卡雷姆佛利德林,父亲的翻版,却比父亲幸运,在众人的疼爱中,拥有更完整的人格。 至此,对于白里安的评价似乎只剩下“不公平!″。他什么都有了,每一样都比别人好,真的不公平! 看在尤金眼里,却有不同。 他一直认为,父母之间的婚姻是纯粹的贵族式联姻,爱情的成分微乎其微。 小时候,他曾为父亲的不专情而气愤;长大后,渐渐发觉事情的微妙复杂之处。 母亲始终温柔,太温柔也太客气,一点都不像是对待心爱丈夫的态度。 曾有几次,在双亲的互动中,父亲因母亲的淡然而明显挫败失望,当天晚上通常他会晚归,或干脆不回来。 有意无意将父亲推拒在外,是因为缺乏爱意吗?他却又看见听说了父亲的风流韵事而悲伤难抑的母亲。 到了他十六岁,公爵夫人骤逝,深切的悲伤,转移到了父亲的一方。 好几个深夜,尤金无意窥见父亲捧着妻子生前所写的日记本,一页一页反覆翻看,静静流下眼泪。 对他而言是震撼的一幕,他不知道父亲的真性情一直是压抑着的。而分明相爱着的两个人,也结了婚生下孩子,为什么表现出来是另一回事? 「你自己不是常说,大人的世界很复杂,叫我不要乱想,为什么你自己都不遵守?」他的苦思不解,卡雷姆以简单得多的态度回应。 「因为我快要是大人了。」 「胡说,你才十七!」 「而你,已经十四岁,」尤金转头,看着空旷的大床另一头,以及非紧靠在自己身边不可的弟弟。「一直跟我睡,好像……好像……」他不知道怎么用词,就是有点奇怪。 卡雷姆不理会他的顾虑,身体挨得更紧,鼻头从后方蹭上他的颈子,笑着,「抱着尤金特别好睡,逼我回去房间,我一定整晚睡不着。」 「别胡闹了!」鼻间的热气,接触敏感的脖颈,尤金缩了一缩闪避,脸庞的温度上升了一些。 房门口传来管家准时的敲门声,几响之后停下,静静等候大少爷的进门许可。 尤金决定立刻起床。打从能够自主开始,他就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的睡相。 当然,背后那个越抱越紧的家伙是个例外。 「不要让他们进来,一起睡到中午好不好?」 卡雷姆亲腻地附在他耳边说话,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尤金在各方面都已经不是小孩,是名身形修长匀称、性格稳健早熟的十七岁少年;相较之下,十四岁的卡雷姆听起来似乎小得多,但他长得很快,外表更像十五六岁,他的拥抱所带来的热度,莫名其妙会扩散、感染…… 尤金拨开他的手,一面吩咐管家进门,一面起身。 「你别忘记,我们和殿下们约好了,今天要练习马术。」 卡雷姆在床上翻滚,发出长声的哀嚎:「不要吧?那种程度的马术我早就都学会了!还要练习什么?陪那个笨蛋公主,称赞她拙劣的骑术好优雅?」 他持续滚动着,把被褥踢得一团乱。 微一欠身、踩着猫步无声进门的是整座大宅的总管,从公爵的父亲那一代就开始在佛利德林家服务,陪伴着两兄弟长大,是如同家人一般亲近的存在。 总管看了看仍在大床上翻滚耍赖的小少爷,以及在旁出言劝导的大少爷,眼中满是关爱。他接着扫视室内一圈,转过身,指示待命中的女仆们进来。 尤金的训诫正进行到一半,「——是态度的问题,具备卓越的学习能力还不够,你需要学会谦卑。」 「你喜欢谦卑的人?」 「我的好恶不是重点。」 「却是我的重点,我愿意做尤金喜欢的人!」他翻身下床,做了一个花俏的弯腰礼。「从今天开始,我会是一个最谦卑的人!」 他忽然跳到女仆面前,拿走对方双手捧着的水盆,笑眯眯说:「一个最谦卑的绅士,不能让美丽的女孩劳动!」 「呀啊,少、少爷!」 这一个闹完,找下一个,慌张失措的女孩子声音此起彼落,有的年轻女仆连脸颊都红了。 卡雷姆在房间四处捣蛋、抢夺仆人们的工作,满嘴谦卑、绅士,直到尤金一把扯住他的后领。 「……你完全搞错词义,这不是谦卑,是添麻烦!」 尤金向被搅乱了工作步调的仆人们致歉。 他的心里很清楚,卡雷姆就算是最傲慢的人,他也不可能少掉半点喜爱,只不过随着年纪的成熟,他的言行变得更谨慎保守,心思不轻易化为言语。 相反地,卡雷姆博取他欢心的努力未曾少过,他望着兄长,渴望获得肯定的表情,是几年来变化最少的一处。 尤金维持不住他的严峻,搔了搔弟弟睡乱的红褐发,露出微笑。 「我答应你,如果你和公主殿下好好相处,下午,我们去你想去的地方。」 「那么我会把公主殿下捧到天上去!让她在云端飞翔!」卡雷姆两手高举,做出夸张的手势,一面迅速换衣服,趁尤金转头去跟总管说话,小声补充:「但不保证当她落下来的时候,我会伸手接。」 「……我听见了喔!」 那是到了二十、三十岁,尤金仍然经常想起的一段时光,他总是知道卡雷姆的心思,轻易就能使对方高兴。纵使王城的空气偶尔带给他窒息感,并不影响被包围在大片蔷薇花圃内、家族生活的纯洁与美好。 改变发生在同一年,尤金决定从军、投入东方战场。 那里,米卢斯与寇兰的冲突日益加剧,徵兵的范围也越来越广。倚靠家族力量,他本可以回避,对广大世面的向往与增长见识的渴望却使他选择面对。 离开前夜,卡雷姆照例爬上他的床,压抑着,道别。 「我会每天写信给你。」背后传来闷闷的声音。 「我每一封都会回。」尤金诚挚地说。 「……我还要请你帮我一个忙,多关心兰瑟殿下,别让他遭到忽视。」 「比较起兄弟,你更在乎兰瑟殿下的寂寞啊!」他拉高音调,刻意让嫉妒的成分听起来明显。 尤金反而觉得好笑,「我的兄弟受欢迎,有许多人陪,需要担心吗?」 「也许需要。」他挪了一个更靠近的位置,「两年之后,等你回来,我已经十六岁,是个男人了。」 那股语气带着骄傲与期待,尤金实在很难约束自己不提醒他—— 「我仍然会大你三岁。」 「…………」 几乎像是赌气,卡雷姆没有再说话。 假使尤金知道,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以单纯的兄弟身份,平平静静睡在同一张床上,他会更加珍惜。 只可惜他对未来一无所知。 翌日,暂别了亲爱的家人,尤金踏上东方大道,再见到弟弟卡雷姆,是两年之后的事了。 【 3 】 『亲爱的尤金: 你好吗? 王城没有太大的改变,我又度过一个无聊的日子。好吧,说无聊并不公平,毕竟昨天是我的十六岁生日。 昨晚,有一个为我举办的庆祝宴会,来了许多人,我们享受了一夜的热闹。若有你在,一切将更完美。 你寄来的礼物是一份最棒的惊喜,我准时在昨天正午收到,对于米卢斯的邮务效率,我无法要求得更多。 不知道你收到信时人在哪里?根据老爸打听来的情报,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你正换防下到后方,并不在前线。 无论如何,我希望你是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那个总是保护你的家伙现在躺进了医院,而我和你距离遥远,短时间应该很难找到另一个愿意为你牺牲的人,你得更加小心谨慎。 那个家伙……好吧,我不使用他的名字,你又要长篇大论骂我,我不想浪费你写信的时间。那个叫奥达隆的人,他会活下来吧?据说他伤得很重,本来应该刺中你的一枪,直接戳进了他的腹部不是吗?哇,那一定痛得要命! 基于我一向诚实的性格,我承认自己并不喜欢奥达隆,那个你称之为好朋友的家伙。他老是盘据在你写来的书信上,占去太多篇幅,你写的许许多多称赞他的好话,如今已成为夜半恶梦的最佳素材! 但是他救了你,那么我想他对我而言也成为一个重要的人。 我们都感激他,这个我们指的可不只是老爸和我,事实上他赢得了佛利德林全族的感谢!如果没有他,家族的继承人就是我,那似乎会带来某种毁灭性的可怕后果……别问我是什么意思,去问那些颤抖着声音喃喃祷告、喜极而泣的姑婆们吧! 至于总管和家里的仆人们,他们做了各式各样的准备,期待在家中招待这位佛利德林家的大恩人。我真搞不懂他们,明明时间还剩下半年之久啊! 老爸则是一点都不加以干涉,我想是他自己也乐在其中的缘故。 早一日带着你的英雄回来吧!虽然我真的嫉妒他,因为他在危险的前线,做着真正有意义的事,更重要的,他在你的身边。我随时愿意与他交换位置——』 ——黑色的字迹渐渐淡化,卡雷姆提起笔,正要移向墨水瓶,一双粉嫩的手从半途截住他,捧着他的脸颊,微微往上扳起。 柔软的触感,混着女性化妆用品的香气,落在他的唇上,他尝到口红的味道,多少破坏了接吻的甜美。 卡雷姆维持着姿势不动,直到被对方放开。突然遭到“袭击″,他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只是带着奇异的微笑,望着近在面前的纤长睫毛一眨一眨地上下掀动,好像可以扇出风来。 「我等得好无聊啊!」袭击他的粉红色双唇也嘟了起来。 「亲爱的芬姬儿,我没要你等,我甚至没有期待你的大驾光临。」 做出如此大胆举止的是十五岁的小公主芬姬儿,他们小时候是争吵的对手,进入青春期之后,关系竟有了巨大的转变。 卡雷姆无礼且随便的用语并没有惹怒贵为公主的芬姬儿,她挡在书桌前,不让对方有继续书写的机会。 「卡雷姆,你不正常,每天每天写信给尤金,写了几千几百封,却一封情书都不写给我?」 「殿下美丽的身影每隔两三天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为什么需要情书呢?」 芬姬儿哼了一声,把他的大腿当成舒适的椅垫,转了半圈落座,随手勾住他的颈子。 卡雷姆被迫放下笔、推开墨水瓶,保护公主华贵的衣裳。 「啊,我知道了,你专程来害我错过送信的时间。」 公主不理睬他的抱怨,望着那张随着年纪成熟越来越吸引人的脸蛋,发出娇媚的柔声:「你是个无情的人,上天不该让你同时拥有英俊的外貌。告诉我,尊贵的公主在你的怀里,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心动?」 「很简单,我假设尊贵的公主殿下将来会想要嫁人。」 「我想嫁的话,谁又够资格拒绝我?我能嫁给任何人,包括你……包括尤金。」 最后几个字像巨大的针刺在心头,卡雷姆却违背心意地笑了。 「那么我娶好了,我愿意为了尤金的幸福而牺牲。」 「卡雷姆,你的嘴巴真坏,而且不诚恳!」 「是谁明明喜欢尤金,却拿我排遣寂寞?」 「谁又规定只能喜欢一个?噢,别和我废话,我要你立刻陪我去骑马。」 卡雷姆摇摇头,依旧坚持,「我必须把信写完,你才不应该跟我废话。」 公主不高兴地站起,右脚往地板用力一跺。「我终于知道你爱的是谁了!」 心脏似乎在一瞬间停止跳动,卡雷姆猛然抬头,芬姬儿正睁大了眼睛瞪他。「你爱死写信,就尽情写到死好了。」 「哇,好狠心,我死掉了你不觉得可惜吗?你安安静静到旁边坐着,稍微等一等就好了啊!」 「我不要呢!」 公主殿下甩动长发,离开书房,房门砰一声重重关上。 门板隔离的另一边,卡雷姆松了一口气。 幸好芬姬儿向来不留心记忆他人的好恶习惯,完全不记得,卡雷姆从小最排斥的就是坐在桌前写字。 然而,尤金离开的一年半时间,他天天花费无数光阴在桌前写信,不论大事小事、无聊的有趣的,每天至少写足三张信纸给尤金。 他真的一天一封,尤金也信守诺言,每一封都回。 比较起悠闲的贵族少年生活,尤金的日子过得更为忙碌紧张,但他未曾忽略过弟弟的期盼:认真回覆每一封信,钜细靡遗分享他的军旅生活;不得不匆匆写下几行潦草字句的几天之后,一定会有补偿性质的厚厚长信寄达。 有时候,由于邮务运作的延误、移防调动等各种因素,信件难以天天送出,卡雷姆会一连数天等不到信件,又在同一天一口气收到好几封,算一算数目,绝对刚刚好。 信中的尤金仍然爱说教,当然更关心着弟弟、父亲,字里行间甚至还有对三殿下的挂念。 王城的事,他显然一样也没有遗忘,从信中却看得出他的世界扩大了,许多崭新的人事物进入他的生命。 其中,卡雷姆最介意的存在,是个名叫奥达隆的部属。 本来是部属,渐渐和尤金结为好友,过程的点点滴滴都在信中。卡雷姆读到了几乎一切尤金知道的事……关于奥达隆孤儿的身世、关于他和整个米卢斯格格不入的外表与性格、以及他的勇猛善战。 尤金在信中写满了赞美。 卡雷姆无法不嫉妒,对象还是个见都没见过的陌生人,一个看叙述本该令他欣赏的人。 这种局面与心态是难以忍受的!卡雷姆于是在满十五那年,提出追随兄长从军的要求,被公爵一口拒绝,说什么也不肯让小儿子也上战场。 所以他只能待在这里,写他的信。 也许是有恶魔在他的耳边低语扇动,他凭着一股冲动,捉起笔,写下徘徊在心中、那些最疯狂的字句。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飞快写了大半张才停下来,回头读着自己的文字。 毫无疑问,这最后一张信纸会害他遭到尤金的唾弃,他真的是发疯了才这么写! 有一会儿,他考虑揉掉它、扔进壁炉里。 冷静下来思考过后,他一手扶着额头,在整段倾诉的最上方,补上一行字——为了表达我最深的善意与谢意,对于你英勇的友人奥达隆,以下是特别献给他的: 信件完成!他微微笑了。 这样就没问题,那个叫奥达隆的家伙会看得心惊肉跳、不知所措吧?多么有趣! 然后他唤来总管,将信递交出去。 总管接过信,恭敬一鞠躬,退出书房之前,又被卡雷姆叫住。「公主殿下是不是还在等?」 「是的,殿下在喝茶,她说……」总管将右手举到嘴边,轻声咳嗽,说:「等少爷写信写到死了,她会上来见您最后一面。」他忍不住又咳嗽一声。转达这种荒唐的诅咒,令他不自在。 卡雷姆爆出大笑。 「天哪,她还敢说别人嘴巴坏?」他和总管一起离开书房,吩咐:「麻烦帮我准备马匹,我看我今天是推不掉公主殿下的邀约了。」 「……是。」 虽然遵命,总管的表情却看得见一瞬的不以为然。而卡雷姆,总是假装没有注意到。 【 4 】 「路易!」 一颗小石子高高抛出,撞上建筑物外墙的爬藤植物,跌落下来。 「路易、路易!路易蒙贝列!」 每一次呼唤,就有一颗石子扔出,扔石子的人对准高墙努力调整落点,却一直没办法命中目标。 终于,一颗特别小的石子飞了上去,准确撞击二楼的窗玻璃,发出短促而清脆的响声。 「丢得好!」伊恩和埃蒙转过头,钦佩地竖起拇指,两人后方的卡雷姆咧嘴一笑。 石子击中的窗户被打开,年轻的蒙贝列伯爵探头出来,看见躲在正下方树丛的三个朋友,表情似乎高兴,又有点忧愁。 「你们想要做什么?」他小声叫着。 「嘿,下来啊!利用那棵树!」 他们朝他猛打手势,指着一株老树。老树紧挨着房子生长,枝干正好延伸过二楼窗边,枝叶茂盛,树干弯弯曲曲,属于容易攀爬的类型,用来逃离二楼也很适用。 「……我不能出门,老师马上会到,我必须上课。」 「所以才从窗口叫你啊!你没听说过逃课吗?」 年轻的路易蒙贝列伯爵皱起眉头,思考着逃课的下场,一定会被狠狠教训吧? 看穿他的顾虑,埃蒙故意刺激他,稍微拉高音调,喊着: 「噢,路易宝贝,妈妈的小心肝,小宝贝害怕惹妈妈生气?」 「永远——永远不许那样子叫我!」那是最不能忍受的侮辱!蒙贝列愤怒地朝空中挥拳,并且为了昭示他不是妈妈的小心肝,毅然踏上窗台。 他才十二岁的身材却太短小,勉强抓到细小的树枝,看起来险象环生。 「等一等,你待在那里别动,我上去接你。」 卡雷姆说着爬上树,手脚俐落,其馀两人则在树下帮忙把风。 这个举动并不全然出于体贴,卡雷姆清楚知道,怂恿蒙贝列偷懒一天是小事,跌断腿可就大事不妙,恐怕连佛利德林公爵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蒙贝列在松一口气之馀,心里却很感激对方的援手,完全没想到正是卡雷姆一伙人害他必须冒险。 他捉紧卡雷姆伸出的手,安全移动到树上,开始手脚并用往下爬。 才爬到一半,屋子里隐隐传出略带焦虑的声音:「路易宝贝、你在哪里?我的小心肝小宝贝?」 四个人听见都很紧张,尤其是蒙贝列,一张嘴、一双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即使用惊骇恐怖来形容也不过份。 「快呀!快一点!」伊恩和埃蒙在树下频频出声催促。 他们加快速度,后半段几乎用摔的狼狈落地,之后也没时间检查是否受伤,一行人急忙翻墙逃了,把随后听见的女人尖叫抛在身后。 奔跑了一段路,他们停下来喘气。 蒙贝列露出胜利的笑容,检视轻微擦伤的一只手掌、以及沾黏了泥土树叶的衣裤。他在王城郁闷度过了两年,这些希罕的脏污与伤痕就像是勋章般宝贵。 十二岁的路易蒙贝列伯爵恐怕是王城最年轻、也是最穷的贵族。 为了生活,年轻守寡的伯爵夫人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带着年幼的儿子路易,在两年前搬到王城,投靠亡夫的母亲。 本是半隐居状态的蒙贝列老夫人向来不喜欢媳妇,孙子却不同,她视其为重振家门的贵重关键,给予最严格的管教,是小伯爵生活中最大的压力来源。 蒙贝列开心地在草地上滚了一圈,弄得衣服更脏一些,跳起来大叫:「哈,我成功逃出来了,快点带我去堕落!」 让权威式教育的奶奶见识自己的反叛与骨气,是他两年来的雄心壮志,而他始终无法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办到。 「谁用过堕落这个字眼了?」伊恩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我们要去看埃蒙新得到的幼鹰!舅舅跟外国商队买的,还要教我们驯养的方法。」 「喔……」 蒙贝列的心情十分矛盾,他冒着“生命危险″逃出来,看几眼老鹰根本一点都不叛逆!但是他对猛禽感到好奇,心里很快又充满了期待。 四个人朝着和舅舅约定好的地点,边走边谈论埃蒙即将获得的新宠物,语气都很兴奋,唯独卡雷姆例外,他话说得很少,有一半的心好像没带在身边。 埃蒙于是问他:「听说尤金今天回国不是吗?我以为你不会来。」 「尤金确实今天回国,但那跟我来不来找你们有什么关连?」 「我同意,如果是伊恩,我想我也不会特地在家里等。」 伊恩耸耸肩,显然看法跟弟弟一致。 蒙贝列伯爵却不同意,「可是你在发呆,你在想尤金!」 「为什么我非想尤金不可?」卡雷姆的脑袋飞快转着,搜寻替代的说词。他伸手揽住蒙贝列矮自己好几个头的肩膀,眯起眼睛笑,「我是在想,我们到底有没有被你妈妈看见?我实在很为你担心啊,路易宝贝!」伊恩和埃蒙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不是!你别那么叫我!」蒙贝列满脸通红、尖声抗议。 但他经过卡雷姆的“好心″提醒,再也没有馀裕去管别人的心思,他知道他的妈妈通常只会干着急,奶奶却会爆怒吧?他不禁有些担忧。 ******* 尤金是在下午时候抵达,带着他在军中结识的好友奥达隆,两乘马首先通过大开的金属大门。 奥达隆注意到大门正中央嵌着一块缤纷华丽的金属徽饰,他看过许多次,在尤金的私人用品上随处可见。 「……大贵族啊!」他低声感叹。两年之前,还是个高不可攀的存在,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这么接近的一天。 进入大门,并不马上到达大宅,中间隔着一座大花园。 迎向那栋气派大房子的途中,尤金却说:「王城的土地比较窄小,建筑物因此受到限制,等我带你到其他的庄园,你会见到真正有质感的建筑。」 「是啊,是有点小。」只比他见过最大的房子广阔了三四倍罢了,他故意说。 尤金的情绪过于雀跃,没听出讽刺的意味,点点头说:「但我保证住起来是很舒适的。」 好几名仆人已经在门口等候他们,看见他们靠近,有人立刻转身跑进屋子通报其他人,很快地,四周围绕着庆典般的欢乐骚动。 尤金勒住马跃下,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人,随即有人上前拿取他的行李,很简单的一个大背包。然后他示意奥达隆也这么做。 奥达隆照着做,但他很不习惯,尤其听见仆人们满口叫着奥达隆少爷,态度恭敬而周到,他窘迫得差点要脸红!幸好他的肤色深,表面上看不出太细微的变化。 尤金一个一个跟迎接的仆人们打招呼,高昂的情绪不亚于其他人。 「卡雷姆呢?他在哪里?」他一踏进屋子,脱下了大衣斗蓬就问。等不及回答,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寻找弟弟的踪影。 「卡雷姆那小子不在家里喔!」 出声回答他的,是神采奕奕的公爵。 「父亲大人!」尤金欣喜地上前,亲吻父亲的脸颊。 然后他招手要奥达隆跟上来,引见到公爵面前,「他就是奥达隆,我在信里跟您提起过的,我的好朋友,同时也是一名最英勇的战士。」他接着转向友人,「我的父亲,佛利德林公爵。」 尤金教会他的正式礼仪,奥达隆演练过多次,这是首次实地执行。 他谨慎地躬身行礼问候,得到公爵热烈的回应:「欢迎欢迎!请接受我最大程度的谢意,你使我的儿子完好无缺回到我身边,我们全家都感谢你!」 「我只是……尽我的本分,比起尤金给予我的帮助,我的所作所为微不足道。」 奥达隆不够标准的南方腔调因为不适应而显得生涩紧张。 望着面前这个比卡雷姆年长一岁,却比他的两个儿子都要高大的年轻人,公爵露出了微笑。 外国人的深刻五官、外国人的古铜肤色,却难以判断是哪一个外国?跟尤金在家书中的描述一样,孤傲的气质、看不见的防御甲胄,周身都是棱角,久居王城根本没机会见到这一类型的人物。 无论如何,他是心爱儿子的好友,又是战场上保护儿子的英雄,公爵的心中当然满是爱惜,伸手拍了拍对方的上臂,引导他走向会客厅,一路亲切地询问他对于王城的第一印象。 奥达隆回话的态度依然拘谨,心情却放松了不少。 三个人舒舒服服在柔软的大扶手椅中坐定,面前摆好了午茶点心,尤金却坐不安稳,开口又问:「您刚刚说卡雷姆不在?」 太奇怪了,难道他想见他的程度,彼此是不一样的吗? 公爵手指敲着扶手,苦笑着说:「最近的卡雷姆啊——可以说是个标准的青春期少年,很难了解他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总括而言,算是很一般的青少年贵族行径,不规律的作息,在晚上偷溜出去夜游,天亮偷溜回家,自以为无人发现;经常和几个年龄相近的伙伴聚在一起鬼混,和奇奇怪怪的对象玩着恋爱游戏……只不过他更换游戏对象的速度比谁都快,让人搞不清楚他同时间的交往对象是单数还是复数? 公爵简单描述小儿子最近的行为,带着保留的语气与其说是苦恼,其实更担忧大儿子的反应,怕他一回来就要对卡雷姆严厉说教。 尤金的反应也果然强烈,当他听到连小公主也不再纯真可爱,惊讶得隔了好一阵子才说得出话:「您难道都不管束他?」 「这、这个嘛……」管不动啊! 「管得太多,会有反效果吧?」奥达隆忽然插话进来:「尤金,你总有一天得明白一件事,你自己的成长经验并不适用在一般人身上。你的弟弟听起来很正常,甚至在某些方面,他还满厉害的啊!」 儿子受到称赞,做父亲的感到很骄傲,摸着胡子呵呵笑起来:「是啊,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转头看到大儿子的表情,赶紧把后半段话吞回去,「呃,反正他就是不常待在家里,除了每天写信的固定时间。」 「……是吗?」 提到信件,尤金才稍微安心,至少信里的卡雷姆,大部分仍是他熟悉的那一个。 晚餐时他们先开饭,不等候迟迟未归的卡雷姆。 席间,尤金频频望向饭厅门口,情绪在期待与失望中交替,无法专心。直到想起自己身为主人与友人的责任:他应该使奥达隆感觉宾至如归。 幸好公爵跟奥达隆之间并不缺少话题,他的友人看起来比刚进门时自在很多。 「我想请您帮忙,为奥达隆在宫殿骑士团安插一个位置,也许他能借用我们家的名义?」尤金向父亲提出要求。这是他带着奥达隆回家的目的之一,希望能在未来的军旅生涯,给予对方一份助力。 「宫殿骑士?那很简单。其实,使用佛利德林的名义,应该是连禁卫骑士团都能加入,只是怕招引来不必要的查核,反而会失败。」公爵笑着瞄向奥达隆的深色皮肤,「都怪你一身漂亮的古铜肤色太醒目,容易遭致嫉妒啊!」 说法很俏皮,每个人都知道真正的含意,白肤剔透的米卢斯人很可能会排斥他。 奥达隆脸上静静挂着微笑,小心收起他的情绪,不泄漏出任何愤世嫉俗的言语。这是尤金再三叮咛过的,在第三人面前,要他尽量忍耐,不要露出尖刺。 『米卢斯人认为,只有玫瑰才适合带刺,唯有美丽的人有资格乱发脾气、使小性子。』尤金曾这么说。 『我却从没见过你乱发脾气。』这是奥达隆的回答。 当时是傍晚,他一直记得,夕阳衬在对方身后,尤金因为自己含蓄的恭维,微微一笑的模样。数年后,他才终于找到比那一笑更美的存在。 公爵的声音,将奥达隆从回忆里拉出来。「——不必担心,你如果跟尤金说的一样优秀,那么就算有一层绿色皮肤,将来他们也只能对你又爱又恨,没有其他办法。」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忽然,尤金听见前厅有动静。 「啊,一定是卡雷姆回来了!」他心里很高兴,忍不住一推椅子站起,快步走到大厅迎接。 刚转进大厅,他就愣住了。 两三个仆人杵在门口,总管也在,他们正对着一个客人说话,声音带着明显的困扰。 而那名客人,是一个满脸怒容的白发老妇人,瞥眼看见尤金现身,立即尖厉着嗓子,朝他怒吼: 「你们把我们家的路易藏到哪里去了?快点叫他出来!」 【 5 】 「路易?」哪一个路易? 尤金不认识老妇人,也不知道路易指的是谁,老妇人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挑起眉,瞪着他,「你就是这个家的长男吧?哼,看起来很规矩,却连自己的兄弟都无法约束,也没什么用!」 这很可能是尤金第一次被指责为没用,他没生气,反而露出迷惘的神情。老妇人更加坚定自己的看法,开始滔滔叙述卡雷姆的“恶行″,关于他如何多次“拐带″蒙贝列家重要的继承人出外,进行多么道德败坏的堕落活动! 老妇人的用词越来越强烈,声音也越拔越高:「——我说的可是二楼!那么高的地方!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竟然从那么危险的地方强行诱拐了他,你听见我说了危险吗?如果害他受伤,谁赔得起?现在,我要立刻知道他人在哪里?」 「恐怕我无法满足您的要求,而且我实在难以相信,您口中的卡雷姆和我所认识的兄弟会是同一人。」 老妇人的手杖往地板重重一击,「你是在指责我胡说八道吗?」 「……我只是想说,」尤金错开接触的视线,淡淡地说:「地板刚打磨过,现在出现擦痕了。」 什、什么?老妇人惊愕得忘记骂人,两只眼睛死瞪着尤金,觉得他发疯了,尤金则微微偏过头,瞄着无关紧要的墙壁烛架。 场面一下子变得紧张、且尴尬…… 解除这个状况的是名尤金不认识的女孩子,她跑着从门外赶上台阶,挨到老妇人身后一步,低着头小声说话。尤金隐约听见一小部分,似乎是路易蒙贝列已经返家,希望奶奶……亦即老妇人赶快离开这里。 墨绿色的连帽披肩覆盖住脸孔,他看不见女孩的表情,却不难注意到,那双苍白的手在衣袖下互绞着。 尤金很快就知道女孩为什么紧张,老妇人满腔的负面情绪,倾刻转移到女孩的一方,责备的话说得又快又猛烈,旁人几乎听不清楚,只大约知道,女孩和那个路易蒙贝列伯爵是堂姐弟,堂弟乱跑,全是堂姐看管不严的错……等等,诸如此类的指责。 最后,老妇人撂下话,永远不准许卡雷姆再接近她的孙子,才一路叨念着孙女离开。 随着距离拉长,声音渐渐减低、消失,尤金的耳朵终于获得清静,他忍不住重重叹了一口气,当中还掺杂了小部分对那名少女的同情。 「我们是不是和什么人开战了?」确定对方离开,公爵才笑着现身,时机恰到好处。 「我自认没说什么过份的话,况且……」尤金原本已缓和下来的情绪又略微绷起。「经过那些恶毒的言语暴力,您还愿意跟那样的人来往吗?至少我不愿意,我连谁是路易蒙贝列都不想知道。」 「对了,当然你不知道,他们在你离开之后才搬来。」 公爵于是简单对他说明蒙贝列一家的情况。 尤金听了虽然感到同情,却不足以消弭刚才的恶劣印象。 「您真的相信吗?蒙贝列老夫人说的那些事情,关于卡雷姆怂恿他的孙子逃课,从二楼诱拐——」 「我不会用诱拐这个字眼。」忽然有另一个声音截断他:「但很不幸,大部分都是事实。」 声音比两年前低了一点,但是尤金听得出来。 「卡雷姆?」 他找到声音来源,往二楼的阶梯中段,从后门偷溜进来的十六岁少年就站在那里,比记忆中更挺拔修长。 那当然不会是卡雷姆以外的人,尤金在一时之间却不敢肯定。 他抬头仰望,浅褐色的眼瞳中写满了迷惑,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想像有多么离谱!他知道他会长高,所以擅自把他想像成一个拉高了身长、一脸小孩模样的可爱少年,结果真是……错得离谱!卡雷姆变得好多,不只是长高,恐怕比自己还高一点,整个人脱离了小孩时期的稚气,圆圆的脸颊肉消失不见,带出俐落分明的五官线条。 还不是男人,但已经是个英挺少年,若是再添一点时下流行的病态颓废,便可以说是宛如图画一般的美少年了!不过尤金很高兴他并不是。 「所以你……真的做了那些事?」他怔怔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问。 卡雷姆歪歪嘴角,不太正经地笑:「两年不见,拜托不要一回来就教训我,很伤感情呢!」 说完就要转身上楼,尤金叫住了他:「两年不见,你难道连一顿饭都不愿陪我吃?」 尤金跟以往一样对着他微笑,卡雷姆迟疑地停下脚步,目光却飘向尤金身后不远处,静静倚靠在墙边的奥达隆。 他皱了一下眉头,「……我不太饿,下一次吧!」 「卡雷姆!?」 这次他没停下来,身影一下子消失在阶梯尽头,留下一屋子淡淡的尴尬。 食不知味地度过剩下的晚餐时间,尤金将奥达隆安顿在客房。 房间非常豪华,奥达隆的前十几年人生多半与马厩军营战地为伍,处身其中无法感觉自在,但是尤金非常坚持,不准他异议、不准他去住其他地方。 然后他带着奥达隆到屋中各处走一圈,做简略的导览。 对于晚饭中的插曲,想到连介绍弟弟和友人认识的机会都没有,尤金道歉过一次又一次: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对你很失礼,我保证一定会要他向你道歉。」 奥达隆似乎不怎么介意,「没有关系,按照米卢斯一般常识,他绝对有任性的资格,」尤金一时听不懂,他补充:「你的弟弟相当英俊,跟你告诉过我的很不一样,你把他形容得太可爱了!」 「他小时候真的很可爱,我根本没料到,他这么快就长大,而且……」 而且,他才十六岁,三五年后,毫无疑问会成为王城所有少年男女的梦中情人……这个想法令尤金心情沉重,沉重得一点道理也没有。 「尤金,你很介意吗?」奥达隆把视线从金碧辉煌的室内装潢移到忽然陷入沉默的友人身上,「你们是截然不同的典型,他长得英俊,不代表比你好看。」 「你……你认为我在嫉妒自己兄弟的外貌?」这真是最荒谬的想法! 「不然呢?你苦恼失落的模样,是我的幻觉?」 「是幻觉,我既不苦恼,也不失落。」 「哦,我知道了,所以我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同一个回廊反覆经过三次,是某种神秘的贵族式巡礼,而不是你心不在焉。」 尤金停下脚步,左右一看,惊讶地发现自己真的在绕圈子,也完全忘记做介绍! 他急忙道歉:「再一次抱歉……可是,你明明能够提醒我!」他瞅着友人,颇有埋怨的意思。 「你现在开始介绍也不迟。」 「嗯,这里是……是……卡雷姆的浴室?」尤金的声音透着讶异。 整栋房子有好几间浴室,通常紧邻卧室,彼此在内部会有相连的门,他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卡雷姆的卧室附近。 「是吗?要不要参观?」奥达隆交叠着手臂问,一点都不像个客人。 门板下方缝隙隐约透出烛光,还有声音,尤金摇摇头。「应该不行,我想卡雷姆正在里面洗澡。」 他的推测受到了证实,一名女仆抱着一叠换洗衣物,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请等一下,你要送衣物进去吗?」问她话的是奥达隆。 「是的,是卡雷姆少爷的衣服。」 奥达隆于是要求她将抱在手上的衣物毛巾交给自己。 虽然是很怪异的要求,但是大少爷没有反对的意思,女仆便照着做了。 奥达隆拿到卡雷姆的换洗衣物以及大浴巾小毛巾……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尤金疑惑的注视下,全部塞给他。 「拿去!你既然在乎那小子的态度,就快点进去把话谈开。」 「在他洗澡的时候?」多么欠缺常识的建议! 「没有比现在更理想的时候。你有两个好处,首先,他无法使用奇奇怪怪的藉口逃避谈话,你喜欢讲多久就讲多久;其次,他没穿衣服,你衣着整齐,形势比他优越,更适合摆兄长的架子。」 奥达隆一脸的自信,尤金却不敢肯定自己的形势真的比较优越。 【 6 】 卡雷姆忽然又想起那句话——我仍旧会大你三岁。 而他的确大他三岁。 「可恶!」他握住拳头,用力朝半空挥动,细细白白的泡沫挟带水珠在地板上溅出一滩潮湿。 这里是卡雷姆专用的浴室,不算特别大,讲究而舒适的空间飘着淡淡白雾;黄铜色的长椭圆形浴缸安置在窗边角落,周遭被水溅得湿亮,隐约还有烛光的倒影在水面摇曳。 收回握拳的手,斜躺的身体慢慢下沉,热水包围住他,一路浸到下巴的位置,他悔恨得想淹死自己。 他的想像不是这样!本以为十六岁是值得骄傲的了不起年纪,是个堂堂男子汉,打算像个男人般潇洒迎接尤金归来。 所以故意放弃急切的小孩行径,故意不在家里痴候,最后换到了什么?他彻底变成一个别扭任性的幼稚鬼! 他一段一段回忆事情的经过……送蒙贝列回家,从侧门溜进屋子,躲在暗处等待凶悍的老妖婆离开…… 前方是尤金的背影,然后在尤金和他之间,是餐厅走出来的一抹高大黑影。 同样是背影,尤金使人雀跃,这个人却带来强烈的挫败感。 他忘记自己本来的企图,呆呆望着那人包裹在黑色衣料下、比自己更高壮更完美的身体线条,难以形容的复杂滋味在心头翻搅……两年的时间,尤金一直跟这样的人在一起。 据说奥达隆现年十七岁。 「少骗人了!应该有二十七……不,有三十七岁了吧!」他发出怒吼,声音在潮湿的浴室回荡,制造出特殊的鸣动。 以一个十六岁米卢斯人的标准,卡雷姆的外表算得上出类拔萃,任何一个米卢斯人都会更欣赏他,而不是异国风味甚重的奥达隆……任何一个米卢斯人,偏偏不包括他自己在内,相较之下,他觉得自己是个苍白虚弱的贵公子。 这个认知实在过于夸张,但他就是驱赶不走。 老夫人离开之后,他终于有机会见到转身过来的尤金,眼前就像瞬间点亮了十几盏灯火,明亮却不刺眼,其他人在光里都变得模糊不清。 虽然外表没有显着的改变,从尤金眼中的神采,就知道他这两年过得充实有成就感。 而他留在王城,是个毫无生活压力、也毫无目标的贵族公子。 当彼此的视线接触,他不得不承认他们还不在对等的位置上,两年的时间,他没追上三岁的差距,反而让距离拉得更远。 瞬间涌上的挫折感,害他做出幼稚愚蠢的举动,事后反省,简直像个耍脾气的公主,他想他是被芬姬儿那个笨蛋传染了! 有人推开浴室门进来,他还沉浸在懊悔当中,以致于隔了一会儿才认出是尤金。 呛了一口水,卡雷姆差点真的淹死。 尤金为什么进来?要和他一起洗澡吗?惊喜使心跳加速,他怀抱着毫不实际的期待,一个不小心注意到尤金双手捧着的东西……原来只是来送衣物。 不顺遂的时候,几条浴巾、几件衣服也能带来失望。 「怎么回事?你洗澡的时候连仆人都不准靠近,自己却随随便便跑来看我洗澡?」 一开口,又是违背本意的冷淡,他在心中大骂自己是笨蛋,再把笨蛋的成因立刻推给芬姬儿。 「别担心……」尤金看起来极不自在,扭着头找寻放置衣物的地方,「我只是帮忙拿衣服进来,马上就走。」 「等、等一下!」 又没有人赶你走!卡雷姆急着想补救失误,大动作从浴缸站起,水声哗啦啦响,全数泼在地板上。 「哎、小心一点,」尤金不愿意沾湿鞋子,边闪避边抱怨:「你快把整个房间都弄湿……」他说不下去,因为卡雷姆跨出了浴缸,正朝他走过来,伸手要拿浴巾,理所当然,是赤裸着身体。 尤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大张开浴巾,顺手举高,头接着一转,偏开了视线。 他的回避,连带使卡雷姆的动作也略微停滞。 难怪对方疑惑,尤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偏开视线?小时候常常在卡雷姆洗澡的时候陪他玩,就在同一间浴室里,兄弟俩嘻嘻哈哈度过许多快乐的时光,现在却连直视对方的身体都办不到了。 一直等到卡雷姆全身都包裹在宽大的浴巾里,视线范围内变得安全,他才转回去,随便找话搪塞:「你、你变了好多,几乎是个成熟的男人。」 卡雷姆讨厌“几乎″这个字眼,那个奥达隆就是完全成熟吗? 他闷闷不说话,在墙边的椅子坐下,留长了的头发湿漉漉垂在肩膀。尤金递给他一条毛巾擦头发,坐在他身侧,心里同样在埋怨奥达隆,什么见鬼的建议,他完全看不见所谓较为优越的形势! 「不确定你知不知道,今天我本来有点期待。」他犹豫地开口,试图打破场面的尴尬。 「期待?」 「我以为……我会在大门口一眼就看见你。」 「没有人知道你抵达的时间是早上、下午还是傍晚,你不会希望我在家里枯等一整天吧?那有点奇怪。」 毛巾盖住了头,卡雷姆用两手抓住,动作快速且狂野,表情和声音都被掩盖住,不太明晰,偶尔还有水珠朝四面八方乱飞。 「所以你不是讨厌我回来?」 「我很高兴,而且想给你一个热烈的拥抱,」用完的毛巾随手扔在另一张椅面上,卡雷姆往后拨开垂落的长发,露出稍嫌刻意的笑容。「但是你可以看到,我浑身都是湿的,你一定不喜欢被我弄湿。」 尤金站起身,对他张开双手,笑着说:「你考虑得太多,两年没见面,我很想念你呢。」 那种敞开怀抱的姿势,卡雷姆有点哭笑不得。 尤金还当自己是个小孩子,以为只要弯下腰叫唤一声,自己就会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冲进他的怀里吗? 「先警告你,我早就不是会扑进别人怀抱的小鬼头了。」 「是吗?我真觉得遗憾。」 尤金误解了他的意思,张开的手失望地慢慢垂下,还没回到原位,一股力量突然扯住他,将他拉向一团炙人的热气。等他反应过来,整个身躯已被搂进卡雷姆的怀抱,肩头、腰际,环着强壮的臂膀,紧紧地……他这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随着岁月经过,立场莫名其妙颠倒过来,他虽然是兄长,却是被拥抱的一方。 卡雷姆拥抱他的方式也十分不寻常,跟口头上的态度完全相反,以亲人之间的拥抱而言实在太热烈,反倒像是……恋人一般。 不该冒出的念头惊吓到自己,尤金用力挣开了对方。 卡雷姆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不喜欢被弄湿。」 「……是有点湿。」他讪讪说着,庆幸自己身在热气蒸腾的浴室里,别扭怪异的神情应该不会太明显吧? 卡雷姆转过身开始穿衣服,似乎并未感觉到任何异常,尤金慢慢宁定下来,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情绪太敏感。 他试图弥补刚才的失态,说着:「你没吃晚饭,会不会饿?我请厨房做了宵夜,晚点到我房间来一起吃吧!」 「要是饿,就会去。」 他依旧背身低着头跟长裤奋战。 然后尤金离开,浴室门打开又合上,他停下动作,背脊贴着墙壁,慢慢滑到地板上。 他看得很清楚,能让对方吓一跳地仔细,尤金从自己怀中挣脱时,脸庞隐隐浮现的蔷薇色,在热度饱满的雾气中格外具有诱惑力。 双手撑住了额头两侧,他蹙起眉头,血液在细窄的管道中汹涌奔腾,搏动的节奏清晰有如擂鼓,他为自己的欲望感到焦躁、恐惧。 【 7 】 卡雷姆在推开房门的瞬间哼了一声。 尤金的宵夜邀请应该是专属于他与尤金之间的美好时刻,却有第三个人在场。 那人在铺着金绿色锦缎的圆椅子里翘着一条腿,端着一只酒杯,淡金色酒液随着手腕的动作轻轻摇曳,姿态从容、微带嚣张。 卡雷姆是个聪敏且清醒的人,并没有盲目到视所有接近尤金的人为情敌,只能说他是对于奥达隆取代自己、陪伴在尤金身边的两年光阴感到相当不愉快。 客观而言,造成这种不愉快不全是奥达隆的错,但卡雷姆才十六岁,对事不客观也同样无可厚非。 回到暌违两年的寝室,心情过于放松的尤金什么都还没察觉到,他为兄弟的加入感到高兴,正式介绍他们两个认识。 卡雷姆不太情愿地跟奥达隆握了握手,蓝眼珠闪过一丝他在恶作剧时常有的诡秘光芒。 「说真的,你究竟几岁?」 「可能十七,可能十八,我是孤儿,这世上没有人能确定我的年龄。」奥达隆松开对方的手,靠回舒适的椅背,从容的态度没有改变。 「没有人能确定你几岁,却不难确定你“不是″几岁,」卡雷姆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露出挑衅的笑容。「不可能是十七、十八吧?我如果猜双倍,会不会估得太低?」 奥达隆回敬他同样不客气的一抹笑,「或许我是你的双倍年龄,不过这得看你几岁,断奶了没有?」 「哈!所以我二十,你四十!」 「不对,是我二十,你十岁。」 「……你们两个是不是只有八岁?这是在做什么?」 尤金皱着眉打断他们,他是在场年纪最大的一个,他都没到二十岁,其他人争什么? 「是他先开始的。」奥达隆耸耸肩,继续喝他的酒。 「我只是坦白说出每个人心中的疑问。」 「不是每个人!」 「啊,就是每个人!」 尤金立场客观的发言,听在卡雷姆耳里像是替奥达隆说话,情绪一下子失去控制,他的声音有些高亢地说:「我不惊讶你维护你的好朋友,还不惜昧着良心。」 「…………」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敌意?尤金一时无法理解,晚餐时候的挫折感再度笼罩住他,以致于无法像往常一般,在第一时间斥责弟弟的无礼言行。 「年纪的问题,我个人并不介意,但我不得不说,你对你哥哥的态度非常糟糕。」 「我不知道那关你什么事?」 「绝对是我的事,因为我一向乐于教训态度差劲的小鬼头!」 「够了,你们两个通通——」 闭嘴这个词来不及出口,就被椅子翻倒的噪音盖过。 不知道是谁出的第一拳,很可能是卡雷姆,太混乱了尤金也不能肯定,他才楞了一下子,接着就看见他们两个人大打出手……在他的寝室! 卡雷姆的安危是尤金首先挂念的事,他立刻扬声要求奥达隆住手。 他见识过太多次了,奥达隆在战场和敌人作战、在私底下和同袍打架,威猛而剽悍,以少敌多都不是问题,何况一对一打年纪较小的卡雷姆?! 然而他却意外发现,局势并未一面倒,卡雷姆超出他预期的表现一点都不逊于奥达隆,比较起自己则是厉害得太多太多了! 他们从拳打脚踢,一路发展到毫无章法的贴身扭打,彼此都试图要压制住对方。 尤金的担忧也从两人的身上,渐渐转移到了家具摆设。 桌椅早已尽数倒翻在地,本来美味的宵夜变成泥巴似的一团糜烂,醇酒泼在地上,制造出让人皱眉闪避的大片污渍。 生性喜爱整洁的尤金越躲越远,阻止收不到效果,不知不觉也变得焦躁起来。 「快点停止!你会弄伤他的手!」 这次遏阻的对象是针对奥达隆,他正扳住卡雷姆的手,压制在大床边缘,完全没听见友人的叫喊,只专心维持他好不容易取得的优势。 「小鬼,准备认输道歉了吗?」 「你在说谁啊?大叔!」 卡雷姆发出强烈的怒吼,架起手肘,奋力一翻,奥达隆抓不住他,整个人被摔开来,狠狠撞上床尾板,床脚吱吱嘎嘎地摇晃了好几下。 卡雷姆很快扑上去,奥达隆还手反击,没有人注意到尤金古董级的精致床褟根本不适合做为战场,随着激烈的扭打,不只床脚床柱,整座大床都在剧烈晃动。 似乎是难以避免的结果,木材破裂的劈啪声一连串响起,那座豪华美丽、尤金睡了十几年的四柱大床,终于从中央塌陷,四根床柱东倒西歪,再也支持不住…… 「我的天哪——!!」尤金的惊呼声中,床铺顶棚发出巨响,轰然倒塌,将两个人一起压住。 幸好,即使大少爷出远门两年,府邸的清扫工作依旧执行得认真彻底,倒塌的顶棚没有扬起灰尘,只有木片木屑四散纷飞,落了满地。 奥达隆和卡雷姆先后从大床的残骸底下咳嗽连连地爬出来,他们的衣衫破损不整,身体、脸颊,到处都有被砸伤的痕迹,本来应该是极端狼狈的……如果不和眼前的一片杂乱相比的话…… 邻近床铺的家具摆设没有一样逃过被牵连的恶运,扯破一大片的窗帘拉倒了烛架,蜡烛掉在上头短暂燃烧,没有蔓延酿灾,却留下令人厌恶的焦臭;书桌、橱柜,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毁损散落还算小事,成排的墨水瓶全部破裂,蓝黑色墨水溅上床褥、书本、还没收起的浅色衣服、雅致的米白色地毯……没有一样不是尤金向来珍惜使用的。 「少爷!发生了什么——噢!」 赶来察看的仆人们都后悔自己的行动太迅速,因为他们见到了大少爷的表情。 非常、非常苍白的脸色,白得有如死人,底下却有腾腾的火焰燃烧。 尤金生气了! 一股战栗感从卡雷姆的脚底一路窜上来,他想爬回去残骸底下躲着,同时又掺杂着莫名的成就感,惹尤金生气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竟然办到了! 「真想不到,我回家的第一天晚上,必须睡客房。」尤金环顾四周,声音冷淡得过头,反而恐怖。 「不、不必,你可以跟我睡!睡我的房间,我们的床是同款式,相信你会睡得一样舒适!」 卡雷姆仍抱着一丝希望,尝试浇熄兄长的怒火。 「嗯,我就睡你的房间。」 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吧?!卡雷姆不敢贸然松懈,果然尤金接着又说:「我睡你的房间,你睡这里。」 「……咦?」这里? 奥达隆眼看情况不妙,假装没事般站起身,拍了拍衣摆,「那么,我不打扰你就寝了,晚安!」他只想赶快逃走。 尤金却挡住了他。「别想走,你也睡这里。」 什、什么?奥达隆和卡雷姆同时张大了嘴,闭不起来。 「尤金,这实在是……」尤金的视线扫过来,卡雷姆抢先接下去:「实在是最棒的解决方法!」奥达隆立刻瞪了他一眼,他拼命忍住不回踹一脚。 「你们两个是我见过最幼稚、最愚蠢的野蛮人!」 尤金背着双手,严厉地对他们两人训话:「今天晚上就待在这里好好反省,为什么可以和平解决的事情,偏偏选择最无谓的斗殴行为?为什么举止无法像个文明人?我之前难道不曾说过——」 一旦说教起来就欲罢不能,是尤金的特性。 奥达隆知道自己有错,耐着性子不说话;卡雷姆因为要跟奥达隆睡在一个房间而沮丧,没有力气反驳。两个人像做错事的小孩般垂下头,默默站着。 最后,尤金吩咐在门口待命的仆人们:「给他们必要的用品,但是不准帮忙整理。」 简单的交代之后他便转身离开,留下整个房间的残乱、两个悔恨不已的青少年以及一大堆同情的目光。 【 8 】 「痛痛痛、好痛!」 卡雷姆一面换衣服,一面哎哎乱叫,他的背脊有一整片床顶砸出来的青紫,敷上了药膏,药力正发挥作用,火烧一样烫,他怀疑今晚必须趴着睡觉。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却始终安静无声。 卡雷姆移动视线,越过大床的残骸,瞥向他的一夜室友。痛快打过一架,他的心情得到宣泄,奥达隆看起来也变得顺眼许多。 奥达隆同样在处理身上的衣服……或者说破布。扭打中,他的上衣遭到严重的破坏,已不堪用,三两下随手扯下来,扔进衣箱里。 除去残破的遮蔽,他精壮的上身展露无遗,尤其侧腹部纠结突出的皮肤表面,微暗的烛影照射下格外狰狞吓人,明显是新结的伤疤。 「那就是你为尤金受的伤?」 卡雷姆难得感到一丝惭愧,也许自己应该对尤金的救命恩人更好一点? 「嗯。」 「你为什么愿意?」 「权衡利害的结果,就当时的位置判断,他受这一击绝对致命,我最多只是重伤。」 卡雷姆为这个过于冷静的判断稍微睁大了双眼。「假使你也会死,怎么办?」 奥达隆针对这个假设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会让那样的情况发生。」 「如果发生了?」 「不会发生。」 「嘿,你真固执、真自信、真没道理!」 卡雷姆笑嘻嘻的声音里减少了敌意,加添了戏谑的成分,奥达隆转过身,正面望着他。 「……我想趁这个机会和你说清楚,我没有家人,所以不了解兄弟之间的相处是怎么一回事,但我可以猜想得到,你和尤金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不喜欢忽然有外人打扰,我也没有打扰的意思。明天,我就离开。」 「最好不要,你离开只会害我被骂得更惨!而且……而且……」卡雷姆忽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极为夸张,仰头倒在地板上,独自笑个不停。 真的很好笑,他意识到自己是个大笨蛋!做一堆蠢事,根本毫无用处!尤金和他是兄弟,他即使赶走所有的人又如何?兄弟仍然是兄弟,尤金永远也不会属于他。 奥达隆不明白他为什么笑,也不方便探问,回过头继续整顿行李。 自嘲得够了,卡雷姆喘口气,坐起身,正好认出一张纸笺,从奥达隆的行李露出一角,他大吃一惊。 「天哪!你留着那封信!」伪装成感谢函,其实全是情绪发泄、乱写一通的信件,他自己都不敢看第二次,这个奇怪的家伙竟然妥善收藏着! 「我留错了吗?」奥达隆抽出那张信笺,疑惑地问。 「绝对的错误!」他猛点头,巴不得那张信笺立刻就进壁炉。「我想不透你为什么要保存?」 「嗯……听尤金的叙述,你像个漂亮可爱的小男孩,万一搞丢了信,我担心你会伤心或哭泣,我受不了这一类的麻烦。」 「漂亮可爱的小男孩?」卡雷姆的表情就像刚喝下一大桶酸掉的牛奶。「伤心哭泣?我听了才要受不了呢!」 奥达隆微微一笑,「我已经知道尤金错得离谱,我自己也想错了,你们兄弟并不相像。」 「大家都这么说。」 他又躺回地板,受伤的背脊刻意贴着坚硬的木质地,感觉那一份火辣辣的疼痛。「也许我们不是兄弟?……其实也不错,不当兄弟也很好,我愿意试试看不和尤金当兄弟……」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没有寻求回应的意思。 奥达隆也没说话,很长的一段沉默过去,蜡烛渐渐烧到了底。 他们各自在地板铺上毛毯睡觉。除了床铺本身,柔软的被褥、枕头,一样不缺,比奥达隆睡过的多数地方都舒适,闻着窗外飘进来的淡淡花香,他很快便进入安稳的睡眠。 黑暗中,却有一双蓝眼睛始终睁着,思绪如海潮在脑中翻腾,怎么样也睡不着。 ******* 隔天,弟弟睡眠不足的红红双眼令尤金后悔与心疼。 幸好他达到了另一个期望,卡雷姆和奥达隆之间的关系有显着的改善,并且一日比一日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尽管卡雷姆仍然喜欢趁没人注意时,偷偷对奥达隆动手动脚,最后经常又是打成一团。 尤金听从父亲的劝告,把这些打打闹闹视为他们培养感情的一种方式,拼命忍着不干预。 一直到奥达隆正式加入宫殿骑士团,搬进专用的营舍,生活变得忙碌之后,才逐渐减少和卡雷姆玩闹的次数。 尤金很难界定这是好的转变、还是不好?伴随打架而来的混乱似乎跟着卡雷姆的踪影一起消失了,兄弟之间没有他刚返家时的别扭,却也不曾恢复从前的亲密。 不仅是彼此的距离,卡雷姆的生活态度也同时令他迷惑、甚至忧心。 为了和奥达隆有所照应,尤金加入了禁卫骑士团,那是聚集许多贵族子弟、八卦流言散播迅速的一块是非之地,卡雷姆的各种花边传闻正是其中最精采的几件。 认识到自己的兄弟根本不需要再过三五年,现在已经是王城极受欢迎的风云人物,尤金很想直接询问本人,辨明流言的真假,却苦恼于找不到适当的时机,卡雷姆来去都像一阵风。 几天前,他曾有过一次短暂的机会,碰巧遇见卡雷姆从楼梯下来,手抓一顶外出用的大帽子,打算略过早餐,直接出门。 当时尤金正准备前往王宫值班,临出门前在大厅的镜前检查身上的服装,仔细挑去根本没人看得见的线头。 卡雷姆觉得非常好笑,主动停下脚步,调侃他:「他们发给你一年份三百六十五套制服对不对?你每天穿的衣服都像全新的!」 尤金从镜中看着他,「你玩到午夜才回家,现在又要出门?你打算以这种方式虚度你的人生?」眼神和语气都很严肃。 「当然不,我只打算虚度我的青春,等我长出白胡须,就会收敛。」 「你的态度——」 「我的态度需要改变?」卡雷姆抢着截断他正准备开始的长篇大论:「但是尤金,你打算要求老鹰不飞翔、鱼儿不游泳、芬姬儿凡事为他人着想吗?那很可能导致大自然的秩序崩溃,我诚心建议你重新考虑!」 尤金还在消化话中的意思,他已穿过厅门,跑得不见人影。 不过,至少有一件事让尤金欣慰,卡雷姆确实做到他的请托,花费不少时间代替他陪伴三王子兰瑟。 提到兰瑟殿下,尤金总是不能放心。两年的时间没有使体质虚弱的殿下长得健壮,反而因为去年的一场大病,身体更加恶化。于是他说服自己,既然卡雷姆带来的心烦意乱暂时无法解决,他该将关心转移到更需要的人身上。 有了这样的念头,他才想起特地带回来给殿下的礼物,却在寝室四处找不到! 「多娜,你曾经见过我带回来的一幅画吗?表面包着一层深紫色缎布,系着古铜色的细绳……」 他找到帮他整理寝室的仆人,详细形容礼物的尺寸及外观。「应该和我的行李放在一起,你是否有印象?」 多娜是个有着明亮红发的年轻女孩,她双手抱着顶到下巴的大批衣物,很快回答:「有的,您回来的当天晚上,我把行李都送到卡雷姆少爷的房间,您睡在那里。」 确实如此,尤金记得那是自己的要求。「那么,第二天我搬回来之后,你也把行李全部送回来了吗?」 女孩忽然惊叫一声:「哎哟!我、我真抱歉!不是我亲自拿的,我拜托穆恩帮忙,他大概遗漏了那一件,我应该交代清楚的……我、我现在就……就……」她想尽快弥补错误,可是满手捧着待洗的衣物,放下也不对,带着也不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尤金露出微笑,安抚慌张的女孩,「没关系,我自己去,你忙自己手边的工作就好!卡雷姆的寝室有人在吗?」 「我想没有,我看见二少爷出门,今天早上。」 尤金点点头,直接走向卡雷姆的寝室。 【 9 】 尤金站在卡雷姆的房间中央,视线绕了一周,眼花撩乱。 他们两兄弟有许多不同之处,表现在生活习性,最明显的就是整洁与杂乱的区别,而这间房的精采与混乱正是个例子。身为贵族少爷,卡雷姆的房间当然每天都有人专责整理,他也每天都有办法弄乱。 尤金不是第一次踏进这里寻找失物,他已经学会忍耐,忍耐着不要动手帮忙整理,那会花掉他一整天的时间。 穿过和寝室相连的门,他瞥见衣帽间的靠墙角落,露出一小块紫色。 「原来在这里。」他欣喜地走近,拾起方形的紫色包裹,古铜色绳子仍完好系着,果然是他要找的目标。 达成目的,尤金正要离开,门口忽然有动静,房间门被打开又关上,动作听起来相当急躁。 全屋只有卡雷姆会粗暴对待可怜的门板,尤金将画随手放下,准备向弟弟打声招呼,并且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当他移动步伐,又有其他声音传过来,卡雷姆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进门,还有另一个略嫌轻挑的笑声,乍听不容易分辨性别。 迟疑地停下脚步,视野内出现两个年轻人,倚着靠门的墙壁互相缠搂嬉闹,一个是卡雷姆,另一个是尤金不认识的青年男子,年纪比尤金还大一些。那人侧头歪在卡雷姆的肩上,不时因为后者细碎的啄吻而发出吃吃笑声。 尤金没办法再往前走,眼前是极为隐私的场面,贸然闯入非常无礼、而且尴尬,他连承认自己在场都万般不情愿。 反观卡雷姆和那名青年男子,谁都没有发现第三人的在场,一路拉拉扯扯往寝室的方向移动。尤金再怎么想逃避,他的大脑已经主动联想到他们的目的,除了房间那张大床,还会是别的吗? 沿途,两人的衣扣越解越多,地板上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衣物配饰,陌生青年的长裤一下子落到小腿,半边臀部暴露出来,同时发出神经质的尖笑。 尤金感到肠胃翻搅,一阵恶心,他扭开了头,急忙退回寝室。他没有比此刻更庆幸大宅里建造了一大堆相通的门,让他来得及从衣帽间的门逃往浴室,那里有出口连接走廊。 离开毫无困难,他的脚步一向如猫般轻缓,不易被察觉,事实上,他就算是头大象也没有问题,因为那两人正一路撞倒许多家具,发出乱七八糟的噪音,嘻嘻哈哈地前进,惊人的高亢笑声足以遮掩一切响动。 尤金厌恶那人的笑声,他觉得尖锐刺耳、愚蠢低俗,他认为卡雷姆的品味简直糟糕透顶!为什么不能找一个……一个…… ……好吧,他想不出一个理想的类型。或许是因为卡雷姆的年纪还不够,再过三年、五年,或十年,他再想想也不迟。 右手推开通往浴室的门,看了看空荡荡的左手,他又折回衣帽间。 将差点遗忘的画稳稳拿妥,尤金犹豫了一下,接着做出他人生当中数一数二糟糕的决定——他抬起了头。 只是简单抬起头罢了,感受到的后悔却是无比巨大!一座长型的穿衣镜竖立在他面前,寝室里的大床映在镜中,一览无遗。 他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大床上正在发生的一切,卡雷姆伏在另一人的身上,那人脸朝下趴着,两个人的身体都没有丝毫遮蔽。 怎么……动作怎么能这么快呢?! 讶异使尤金目瞪口呆,但他仍保有一点好运气,床尾板挡住了那张陌生的脸。虽然他完全不想看见任何高翘的臀部,总是比看见脸要好,他是如此认为。 卡雷姆则微低着身子,环着那人的腰,红褐色长发垂落在肩头,半掩住脸庞,表情看不清楚,赤裸的身体却清晰得太过份了。 先前浴室里缭绕的白雾彷佛被一口气吹散,露出比例匀称的优美线条。他的脊背微微耸起,肌肉紧绷,甚至能听见低而沉的呼吸声,男性的特质无比鲜明,这极为性感的一面,是尤金首次见到。 而这一切,全拜那名陌生的男子、卡雷姆怀里的某人所赐……尤金又一次感觉到他的胃在呻吟。 一开始就不该停留的,他不想再看,第二次要走,卡雷姆忽然直起上身,抬起头。 两张错愕的脸透过镜面,四目交接,尤金恍然惊觉,自己的身影也投射在镜中,被卡雷姆逮个正着。 晚一步离开,带来无限的懊悔,尤金的双脚生根、难以动弹,战场上被千军万马包围也不及此刻的窘迫。他没有那个意思,行为却像个变态偷窥狂,不遭到误解的机率恐怕趋近于零。 他心怀恐惧地等着,等待对方皱起眉头、脸色大变,理所当然会气恼吧?或是厌恶?甚至唾弃、恶心?然而他迟迟没有等到,一项预期中的反应都没有,卡雷姆只是紧紧捉住他的视线,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尤金不确定自己看起来有多狼狈,他试图透过眼神传达歉意,可惜兄弟之间并没有类似的感应。 第三个人说话了,是软绵绵的撒娇声:「你怎么了?别停下来嘛!」 尤金忍不住皱眉,卡雷姆却勾起微笑,他没有移开视线,只把身体稍微压低。「抱歉,眼前的美景超出我的预料,我惊讶得差点连呼吸都忘记了。」 尤金知道自己必定脸红了。 卡雷姆说的话暧昧不清、对象含混,他隐隐觉得是同时对两方说话。刚有这个念头,他又马上加以否定,太荒谬了,他不应该这么想。 那人再度吃吃发笑,说了几句让尤金头皮发麻的甜言蜜语,卡雷姆也应对方的要求,继续亲密的交合动作。 他的视线却没有放过尤金。 随着身体的动作,大床摇晃、吱嘎作响,他一面取悦身下的男人,一面和尤金保持着目光的接触。 比较起为什么要望着他的疑问,尤金更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无法主动移开视线? 渐渐地,他发现卡雷姆的眼神改变了,清澈的天空色眼瞳混进一抹更深更强烈的情感。欲望,在眸中翻腾、扩散,晕染成一片深蓝,却又不是那份情感的全部。 方才,他以为已经见到卡雷姆最震慑心弦的面貌,现在才知道那不过是表面的一小部分。 必须往后靠着矮柜,尤金才能稳住站姿。房间里其他的杂音极大,他却几乎听不见;卡雷姆的喘息十分低沉,偏偏宛如贴在耳际,掐住他的喉头,影响了呼吸的频率。他回望着镜中人,房间里彷佛只存在着他和他,没有其他人;彷佛卡雷姆身下的人根本就是…… 尤金感到晕眩,血液远离了脑部,集中流向下腹部,他的惊恐阻止不了身体的反应。 他终于看见事实,为什么想不出一个适合卡雷姆的对象,那都是因为……因为他自己想要他…… 这个结论,尤金难以接受,他一下子撞开浴室门,逃离了现场。 【 10 】 午后的阳光洒在屋内、床上,空气中仍嗅得到激情的馀韵,床褥被踢散在一旁,两个年轻人并躺着,赤裸的胸膛微微起伏,挂着一层晶亮薄汗,身体带着激烈运动后的轻微疲惫,精神却残留着亢奋。 「卡雷姆,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其中较年长的一个懒懒开了口。 「嗯?」 男人侧过身,单手撑住头,望着身旁那张俊美的脸庞。 「别装傻!我说的是你刚才的表现,简直热情得叫人难忘!」那人的双颊泛着兴奋的颜色,随即黯淡下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唉,你终于爱上我了,我真舍不得你伤心。」 卡雷姆仰躺着直视床顶,只从鼻端发出短促的笑声,「喂喂,你下结论的速度未免太快,我倒认为是我的技术大幅进步了呢!」 「没那么进步!我承认你很棒,一直都很棒,可那是有限度的,一旦动情就完了!对你我都是麻烦,也跟我们当初的期望不一样。说起来很无奈,我没有谈恋爱的打算,我们到此为止,以后别再见面比较好。」 「哦……如果你执意如此,我也无话可说。」 卡雷姆终于转过头,不再盯着床顶。他看着对方翻身下床,快速穿起衣服,态度干脆、直接。当然他并没有付出真情,却很欣赏对方的这一面。 青年系上腰带,俯身在卡雷姆的唇间印下最后一个亲吻。「可怜的卡雷姆,伤心会过去的,等你再年长几岁,一定会是最出色的情人。」 他把话说完便离开了。 隔了很久,卡雷姆依旧没有动弹,任光线在他身上游动,一寸寸移向西侧。 一段原本就是游戏的关系结束,并没有对他造成打击,将他困在这里的,是另一个人。 闭起眼睛,黑暗中浮现一张脸,尤金浅褐色的双眼发着光亮,回视着他,五官无比清晰,一伸手就能摸到似的。 那时,在镜中出现的尤金是不是幻觉? 幻觉应该不会逃跑才对,幻觉不会撞翻橱柜,逃得狼狈不堪;但是,那样的眼神、表情,比自己曾经偷偷幻想过的模样更美……更不真实。 ******* 不同的镜子,映照出同一个身影,尤金在自己的寝室,望着镜中的自己,简直跟刚才见到卡雷姆时一样震惊。 镜子里的人长着跟自己相同的脸,穿着一样的服装,但他几乎不认得那是谁?绯红色不仅染遍他的脸颊,还渗进眼里,蕴着一丝淡红的目光像喝醉了酒,迷离涣散,聚不起焦点,简直是……是……天哪,他连完成这个句子都不敢! 一把抓起水壶,急切地倾倒在水盆里,用手掬起,一遍遍泼在脸上,沾湿了衣领、头发,沁凉感带给脑袋片刻清醒,烧烫的脸颊稍微降温。 尤金前倾着半身,双手撑在水盆的支架两端,水珠从脸颊发梢一滴一滴落回盆中,彷佛配合着心跳节拍。他深深吸气,再缓慢呼出,耐着性子等待,等待他的身体平复下来。 没问题的!他对自己说,那只不过是一种正常男性所会有的、最最正常的反应,自己还太年轻,身体不懂事,身体不能辨别是非对错,所以不能怪他不能怪他…… 没有发觉这一套说法的荒谬之处,催眠似的,他对自己反覆说着。 寝室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他吃了一惊,幸好及时扶稳水盆,没有打翻落地。 「尤金?尤金你在里面吗?」 一时之间还以为是卡雷姆,镇静下来才听出是奥达隆。他稳了稳声音,回答: 「我在,你等一下。」 奥达隆按照要求,站在门口等。他的双手以轻松的姿态背在身后,黑银两色的宫殿骑士制服整齐贴合在身上,简洁锐利的设计和他十分相衬。过了一会儿来开门的尤金同样穿着制服,禁卫骑士的用色与款式华丽得多,和奥达隆比较,形象也更为柔和。 排开这些因素,奥达隆观察到尤金还有其他的不同,绷得死紧的神经透露出疲倦的讯息,脸色却又明显比平常红润,完全不协调、不合理,总之无法轻易以言语形容。 「我替王宫送文件给你的父亲,顺便来看看你。」奥达隆犹豫了一下。「……你还好吧?」 他不确定自己好不好,惯性点了点头,领着友人往外走。「很高兴你来了,我正要外出,你可以陪我走一趟。」 「尤金,你看起来像是在发烧。」 那红得莫名的脸色,如果不是尤金,他早就伸手过去试探额头的温度。 「我是有一点点……不舒服。」 「身体不舒服,就不要出门了吧!很要紧的公事吗?」 「是私事,我和兰瑟殿下有约,要拿东西给他。」其实也不是非今天不可,只是尤金天生的固执,让他觉得一定要现在送去。 他们一起来到楼梯底,奥达隆走快了一步,挡在他面前。「你指的是第三王子兰瑟吗?我替你送去,你留在家里休息。」 说着直接伸出手,拿走尤金手上的紫色包裹。 尤金顺着奥达隆的动作松开手,将包裹交托出去。他真的有点累,不想继续坚持了。 「谢谢……你知道路吗?」 「没有实际去过,不过王宫的配置图在我入团的第一天就已经背熟,我想不会有问题。」 「啊,奥达隆!」尤金叫住正要跨出大门的友人,「三殿下和其他殿下们的个性差异很大,比较胆小怕生,你……你温柔一点,不要惊吓到他。」 惊吓?奥达隆差点笑出来。 「你太夸张了!我又没有要做什么。」 【 11 】 「您说,奥达隆对您做了什么?」 尤金放下茶杯,因为错听三王子兰瑟的一句话而惊讶。 那是在事件过后的隔日午后,尤金一整天没有勤务,当他发现父亲一早即外出,卡雷姆却待在家中时,他一刻也无法宁定。之前在餐桌上,有第三人在场,他表现得泰然自若,彷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是他惧怕和卡雷姆单独相处,怕对方的目光,怕自己的眼神,怕心事会泄漏。 于是他匆匆出门,拜访兰瑟在王宫的居处。 占地辽阔的王宫似乎能暂时给予他安全感,这里有足够的空间让王族成员享有个别的居处,尤其像二王子以及三王子这种特别重视隐私或宁静的人。 三王子兰瑟拥有的别馆,座落在安静的西苑,是一栋美丽的白色建筑。只需要在露台安排几张舒适的座位,就能在花草的香气环绕中摆开小小的茶会,那是米卢斯贵族阶级特别喜爱的午后活动。 兰瑟今天的精神很好,身体状况也不错,脸颊有红润的血色,在说起奥达隆的时候特别明显。 「不是的,我是说,那个宫殿骑士,你的朋友奥达隆,他、他帮了我很多很多忙。」 尤金松了口气。「我真担心他得罪殿下,因为他不是个擅长表现温柔的人。」 「可是我觉得,他、他很温柔……也很……很体贴。」 兰瑟的脸上慢慢浮现一层红晕,害羞的模样来得太突然,害尤金根本没听清楚奥达隆是如何帮了王子殿下很多很多忙。 离开的路上,三王子的神态仍旧在尤金脑中萦绕不去,王子对奥达隆的好感实在明显得过份。 他开始为友人筹画起未来,三王子固然缺乏强力的背景与母系亲戚,王子的身份却不容置疑,或许这将是奥达隆的一个好机会,毕竟高贵的血统在米卢斯是十分重要且有用的一环。 「尤金,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最好是在想我,否则我可要吃醋哟!」 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娇蛮甜腻的特质,一听就知道是芬姬儿公主。 尤金自小训练有素,立即换上一抹灿烂完美的笑,刚回过头叫了一声殿下,一股浓香和明亮斑斓的色彩已扑到鼻前,笑嘻嘻质问他:「快说,你在想哪个令我生气的家伙?」 尤金在心中苦笑,要说他正在想奥达隆吗?那将是多么糟糕的误会! 「我在想……」 他犹豫的目光微微一偏,忽然发现公主不是单独一个人,在她的身后几步还站着一个人,那人正望着自己,一脸古古怪怪,像笑容又不是笑容的神气。 他僵在原地,心底起了一阵骚动,是慌乱,还是其他的情绪,他不能确定。 「卡雷姆……你、你不在家里?」 「你也不在家里呀!」卡雷姆斜斜倚着廊柱,态度略嫌散漫,回答也不怎么认真。 「噢,够了,我不要忍受这么愚蠢的对话。」公主轻轻跺脚。「你要不要回答我?」 尤金收回视线,笑着致歉:「是我的错,我没有想什么,殿下在想什么才是我关心的事。」 耳里听见细微的嗤声,他知道来自何处,知道那是在嘲讽他的标准答案,但他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那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关于我在想什么。」 芬姬儿亲腻地勾住尤金的一边手臂,另一只手伸向卡雷姆,将他拉到身边,也勾住他的一只手,这才心满意足,抬起笑脸,领着他们边往前走边说:「是我的十六岁生日宴会,父王说要在我最喜欢的地点举办,但我还不知道我最喜欢的地点是哪里?我可以用得上一些好建议。」 「不知道公主殿下对于地点有什么样的条件?」 尤金低下头回答,一方面是公主矮小;另一方面也是公主矮小,他只需平视就能近距离接触到卡雷姆的视线,而他确信那道视线正盯在自己脸上,使他不敢轻易回视。 「我们将举办三天两夜的庆祝宴会,需要足够的房间让参加的客人住宿……啊对了,卡雷姆,你得要感谢我,因为我打算让你先挑选房间!」 卡雷姆终于把视线移到公主身上,尤金刚要放松,却听见他回答:「为什么不让尤金先选呢?我跟他分享同一个房间就可以了。」 什么?「不要!我要自己睡!」尤金强烈的反应连他自己都吃惊。 芬姬儿轻揪起细长的双眉,「虽然是最小最小的一件无聊事,但我记得你们从前都住同一间不是吗?」 确实……公主的记忆很正确,尤金一时找不到理由支持自己的要求。 「没关系,尤金不愿意,那就安排我和漂亮的美人一起睡吧!」 「那也不行!」他又立刻反对。 其他两人一起看向他,公主率先发出埋怨:「尤金,你怪怪的呢!」 「是啊,尤金,你怪怪的。」卡雷姆倒像是喜欢看兄长窘迫的模样才开口附和。 尤金的头已经疼到快要炸裂开来。 「我们……我们能不能最后再讨论房间的分配?我是说,一定有其他更重要的事项需要优先决定。」 「当然有罗!」 芬姬儿露出甜美的笑容,拉着裙摆翩翩转了一圈。 于是,一整个下午,公主殿下换了一套又一套礼服,三天的宴会,十几套的候选服装,加上两三倍数量的鞋子头饰、项链手镯,尤金和卡雷姆的眼前彷佛有数不清的蝴蝶在飞舞,飞到眼睛都花了,还是得打起精神,竭力翻新赞美的词汇。 其实公主并不需要他们的意见,她心中早已有了大致的想法,她只是展示给他们看,然后观察他们的反应。尽管尤金很谨慎,卡雷姆很随便,她依然能够辨别他们的好恶,再挑选出兄弟俩都喜欢的装扮。 当尤金觉得已经看遍这世上全部的蕾丝边、蓬蓬裙、粉红色羽毛、黄金色缎带,公主才终于放过他们。 回家的路上,他找不到理由不跟卡雷姆共乘一辆马车。 一半因为头晕,一半因为逃避,尤金斜斜侧向车门,闭起了眼睛。 「你现在不愿意看我,之前在镜子里却看得很专注。」 卡雷姆忽然开口,尤金的身体震动了一下,他不确定是否是马车轮颠动的缘故。 「那是意外……你一定已经知道原因……」 「我是知道原因。」后来问了多娜,他知道镜中的尤金并不是幻觉,但他还无法真正高兴起来,因为今天……「芬姬儿的十六岁生日,你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吧?」 「……嗯。」 尤金睁开眼睛,望着窗外晃动的秋日景色。 秋天即将结束,一进入冬天,就是芬姬儿的生日。 按照惯例,公主将在十六岁到十七岁的一年之间决定夫婿,通常以盛大的生日宴会做为开头,所有可能的人选都会受邀到场。 大公主丽洁儿当年就是在自己的十六岁生日时拣选了五名候选,然后花费半年时间做出最后决定。 这一次,挑选夫婿的气氛极为淡薄,生日宴会变成了纯粹享受社交乐趣的场合,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芬姬儿公主将在佛利德林家的两兄弟当中做出选择。 【 12 】 卡雷姆从衣袋摸出一枚银币,笑着问他:「正面?反面?」 尤金不太明白他的用意,顺口回答:「正面。」 「好!」他朝上弹起银币,「猜中的就娶芬姬儿。」 银币带着清亮的响声,在空中旋转了十几个圈子,尤金基于一股冲动,在银币落到卡雷姆的手背之前,抢先夺走,扔出马车窗外。 「这种事,让殿下自己决定就好。」 他看着窗外,银币闪了几闪落到街边,被马车抛在后头,就像他自己的烦恼,只能暂时扔开,逃避短短的一阵子。 尤金的反应出乎卡雷姆的预料,他觉得有点好笑。 「抢劫一枚银币实在不比我的方法高明!你不该太严肃,说不定芬姬儿也打算扔银币来做决定呢!」若非如此,以芬姬儿从不低调的性格,大家早该看出公主殿下的决定了。 尤金不肯接话,打算逃避到底,他望着马车奔过一个又一个街口,想起一件事,临时吩咐车夫改变路线。 「我们要去找奥达隆?为了什么事?」卡雷姆问。新修正的地点是宫殿骑士团的教导场兼营舍,他毫不怀疑他们的目标是奥达隆。 尤金很高兴有另一个话题可以跟卡雷姆谈论,于是简略说了一遍他对三王子兰瑟的新发现。 卡雷姆一脸的不可思议,吹了一声口哨。 「哇!陛下一家人的喜好都是那么样的奇怪、那么样的独特啊!」 「注意你的语气!更何况,你的说法不见得是事实。」 「算了吧尤金,别假装你欣赏丽洁儿的丈夫,他是一个大灾难!还有二殿下的新婚妻子,她是一个……一个……」 虽然皱着眉头,尤金发现自己正盯着卡雷姆,好奇他的结论会是什么?他的两只手在空中比划,企图描述他心目中的二王子妃,单就手势看来,似乎是相当奇异的团状物? 他最后宣告放弃,转头对尤金说:「她是一个“那个″,你知道的。」 「我可不知道。」尤金差点泄漏出笑容。 他急忙咬住下唇,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保持严肃。「就算两位殿下的选择不够理想,你也不应该说出失礼的话。」 「好吧,你愿意承认他们是糟糕的选择,那我就承认三殿下的喜好也许比他的哥哥姊姊们高明。唯一的问题,奥达隆不是那个大灾难,更不是一个“那个″,他拒绝王族青睐的可能性很高。」 尤金点点头,同意弟弟的看法。 「我会试着劝他。就我所知,奥达隆目前没有钟情的对象,三殿下难道不正好是个理想吗?殿下的势力虽然比其他兄弟姊妹孤弱,王子仍旧是王子,对于提升奥达隆的地位非常有帮助。」 「噢,佛利德林式的思考!」卡雷姆做出夸张的手势和语气,他侧转身体,翘起一条腿,懒洋洋望着兄弟。 「你一定从来没想过,有很多人,他们不太计算这些利益,他们情愿保有自己的爱情……即使对方顽固的脾气、保守的观念、追求完美的执着,样样都是那么麻烦……可是你一定没想过,有人就是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我们在讨论的是兰瑟殿下。」 「我说的不是兰瑟殿下,而且你明明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 他们乘坐的是一辆相当宽敞的马车,足够六个大人面对面舒舒服服坐着,尤金却觉得空间太狭窄,尤其他和卡雷姆之间的距离正在逐渐缩短。 「别靠过来。」他发出警告,同时移动自己的位置。 「只要你不躲。」 不躲,怎么可能?尤金尽他最大的努力远离他的弟弟,但是车厢里并没剩多少空间能够努力,他的背脊紧贴住车厢壁,毫无闪躲的空隙。他慌忙伸出一只手去摸索门把——唯一的一条出路。 卡雷姆半途截住他,另一只手掌紧接着抚上他的颈子,身体同时贴近。 「卡雷姆!?」尤金窘迫地叫出声。他分不清楚是手掌、还是颈子在发烫?也许两者皆是。 规律的颠动正在这时停止,车门敞开,车厢内陡然一亮,光线斜斜洒进来,接着是他们都熟悉、恭敬有礼的声音。 「两位少爷,已经到……到、到、到了……」 来开门的随从,本来稳定的声音到中段就变质了。他惊恐万分地发现,一向笑脸迎人的卡雷姆少爷,瞥过来的眼神凌厉得彷佛能杀死人,可是他自问没有做错事啊! 随从瑟缩着身子,疑问的目光转向另一位少爷。尤金的脸色这时候才变成一片白,他全身僵直,勉强弯了弯嘴角,逼出一道称不上是笑容的怪异弧度。 「谢谢你……帮我整理衣领……」 卡雷姆微微一笑。「别客气,让我理得更完美一些。」 不给尤金拒绝的机会,卡雷姆的两只手各拉住他的一边领子,一根指头悄悄伸在衣领里,随着整理的动作,从后颈贴住颈项往锁骨滑动……轻微、且暧昧无比的抚触爬上彼此的神经,因为第三人的在场而加倍刺激。 第三人的随从却什么都不知情,卡雷姆的手掌自然遮掩在外侧,他的角度只看得见尤金低低垂下眼睫,眉头揪起,苍白的脸色中淡淡透出来一抹嫣红。 尤金少爷是因为弟弟的体贴而感到不好意思吧?忠诚老实的随从在心里擅自做出结论,并且感动不已。 尤金离开马车时的态度很匆忙,倒是堕后的卡雷姆停下来,拍拍随从的肩膀。「不好意思,刚开门时吓到你了。」 「啊,没有没有。」他连连摇头。 「你在这里稍等,我猜我们会有三个人回去。」 「三个人?」 卡雷姆笑了笑没再多说。他百分之百肯定,尤金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跟他独处。 【 13 】 「看看我的儿子,多么英俊迷人!」 尤金以微笑回应父亲的赞美。 他一动也不动站立着,胸膛微微挺起,方便仆从在他的衣襟别上白色蔷薇。明天就是公主殿下的生日,三天两夜的庆祝将从今天傍晚开始,他和卡雷姆一早就开始准备,午前必须抵达。公爵也在一旁督促,兴致比两个当事人更高昂。 「身为你的儿子“们″的其中之一,我不得不问,为什么用单数型态?不要告诉我是文法错误喔!」 公爵转过头去,他的小儿子正悠闲斜靠在躺椅上。如果懒洋洋的散漫也可以跟帅气扯上关系,眼前无疑是极佳的实例,但是他偏偏喜欢开小儿子的玩笑。 「我很惊讶你这么问,我以为原因很明显。」 「我就知道,我是路边捡到的鸡蛋里孵出来的。」 「所以你发现你出生的大秘密了!」 父亲和弟弟之间夸张荒唐的笑闹,尤金听了十多年,渐渐能够轻松看待。从小到大,他们兄弟俩得到的关爱算得上均衡,父亲却只跟卡雷姆开身世的玩笑,尤金曾思考过原因,认为是性格的缘故,卡雷姆对玩笑的容忍度可说毫无界限,是他自认比不上的一项优点。 「卡雷姆的花呢?」 公爵随意看了一眼盛放鲜花的大银盘,没见到红色的蔷薇。 「我要他们不必准备,我自己已经处理好。」卡雷姆拉正身上的外套,将左襟正面展示出来。 公爵投以嫌恶的一瞥。「……那是什么东西?」 他走近几步才看清楚,那一团红是红色缎带扎成的手工艺品。 「很棒吧?比起不到一天就枯萎的鲜花,更方便省钱。」卡雷姆的语气十分得意。 「省钱?哈!」公爵往前一伸手,迅速扯下那一团红色缎布。「根本不需要!你试试看在今天的场合用什么鬼缎带花,下场就是被你根本叫不出名字的亲戚们围剿,保证耳鸣一整年!」 缎带花排除了,公爵的口中仍不断念着第几代第几代祖先会从坟墓爬出来,因为子孙不肖而不能瞑目之类,唠叨的程度连一起生活十多年的两个儿子都讶异。 「我从来不知道你那么在意!」 卡雷姆和父亲的长相性格人人都说相像,他以为父亲在这方面的想法也会跟他类似。 「我?在意的不是我,而是你踏出大门,外面的每个人都在意。你想要过舒服惬意、没有人罗唆的生活,必须付出代价。」 「唔,如果代价只是一朵鲜花……」 他止住声音抬起头,整装完毕的尤金不知何时已站到他面前。他有一个立即的感想,那个规定这些麻烦传统的某一代祖先一定跟尤金的外貌相仿,所以选择最相称的品种,白蔷薇簪在尤金的衣襟上显得特别出色。 「站起来,」尤金魔法般变出一朵红色蔷薇,一脸“我早就知道你会乱搞″的表情。「你就让人放心一次吧!」 卡雷姆难得没有多说笑话,乖乖站起,让尤金为他别上花朵。 那一直都是尤金的工作,因为卡雷姆从小就拒绝其他所有的人,只要尤金。虽然尤金的手指不是天生灵巧,偶尔会扎伤他,但他就是喜欢看针尖戳伤自己,却疼在尤金心头的模样。疼痛会在瞬间转化成喜悦,他怀疑过那是一种病态的感觉……嗯,现在大概也是,对亲兄弟的迷恋,没有人会认为是正常的范畴。 不过他没料到今天还有同样的待遇,兄弟的关系经历了几次微妙的变化,他不敢奢望尤金的帮忙。 公爵在一旁频频点头。「我的亲生儿子对鸡蛋孵出来的养子很不错,应该是归功于我的教养和遗传。」 「在我们鸡蛋界,你说这种话就叫做厚脸皮哪!」 ……尤金很庆幸在鸡蛋的话题继续茁壮之前,总管进来通报,预定迎接他们的伊恩和埃蒙的马车到了。 尤金上车时亲自抱着一只大盒子,宣称是不可离身的贵重礼物,一进车厢就搁在座位上,阻挡在他和卡雷姆之间。后者瞄了一眼,拼命忍住不去破坏兄长薄弱的防御,也只有他们兄弟才知道这个大盒子存在的意义,跟是不是礼物、贵重不贵重毫无关连。 车厢里只有埃蒙一个人,彼此招呼过后,他解释:「伊恩的耐性比较好,所以他负责陪伴兰瑟和安杰,他们中午以后才会出发,小殿下的心情不好,你们知道的,就是那件事的缘故。」 那件事啊……尤金悄悄在心里叹气。每个人对那件事的了解程度不一,他是少数几个熟知全盘内情的人。 简单的说,本来应他的请托,前往陪伴兰瑟的奥达隆,在王宫凑巧遇见安杰路希王子,两个人明明差了十岁,却似乎一起度过了愉快的一段时光。 然而,四王子安杰路希是拥有绿翡翠王子美称的宫廷宠儿,和不受重视的兰瑟完全不同,奥达隆此刻的身份地位不适合接近,严重违反了王宫的规矩。 为了保护奥达隆不受到惩处,尤金央求父亲抢先用更快的速度将友人调离。 紧接在调动之后,是小王子持续到现在仍没停止的抗争,他几乎将王宫整个掀翻过来找寻那个忘记详问姓名的大玩伴。可是奥达隆早已离开,宫殿骑士团甚至连制服都换了,一个七岁的小孩,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哭闹了很久很久。 趁着埃蒙在车外交代事情,卡雷姆压低声音说:「那件事是一连串的巧合,不是任何人的错,你也该停止内疚了。」 尤金心里明白,却挥不去歉意。不仅是四殿下,兰瑟也很失望吧? 「都怪我多管闲事,平白害三个人难过。」 「为什么不这么想,对象只是从三殿下换成四殿下,奥达隆未来的前途仍然光亮得使我睁不开眼睛啊!」 尤金无法那么乐观。「安杰路希殿下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想要大人不肯给的玩具,他的执着维持不久。」 「我七岁时候的执着,如今还在。」 「……亲情与爱情不能混为一谈。」 卡雷姆故意露出暧昧的笑容。「不可思议,你总是听得懂我含蓄的暗示。」 意识到自己又过度揣测对方的心思,尤金感到后悔,绷起了脸,不肯再说下去。 终于,埃蒙回到了车内。 「一件麻烦的事,我们必须先绕路去接蒙贝列,他送了信息过来,说他们家的马车……呃……忽然有其他急用。」 他的语气颇有保留,蒙贝列老夫人爱充面子的名声人人熟知,那很可能是借不到气派马车所编出来的藉口。 卡雷姆诡秘一笑,想到千方百计要找别人家共乘的尤金,看在蒙贝列老夫人的眼里,肯定跟疯了差不多。 他们多绕一段路,远远看见在宅邸正门等候的两个人影,小伯爵路易蒙贝列和一名陌生的女孩。 以伯爵的身份,只带一个随从已经令人意外,当蒙贝列主动介绍,说那名女孩其实是他的堂姐萝汀妮克时,没有人能成功掩饰自己的惊讶。 尤金看见女孩手里提着行李,便伸手接过,一面转交给后方随行的车辆,顺口问:「其他人呢?」负责提重物的随从在哪里? 名叫萝汀妮克的女孩抬起惊惶的双眼,说不出话,小伯爵代替她回答:「就是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人了。奶奶要萝妮这三天当我的侍女,因为她嫌我们家的女仆不够体面,带不出去。我说我不接受,萝妮又不是仆人,但是她根本不听别人的意见!」想起跟奶奶争执的场面,怒火又在胸中复燃。 「我不介意,真的……能够离开家几天很不错,我不在乎需要做些什么。」 萝汀妮克解释着,脸色渐渐明亮起来,说词显得可信且真诚。车厢里,其他三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只能尽力不让脸上的同情太明显。 「别担心,我们的人手很足够,我会做好安排,找人帮忙你们。」 这对堂姊弟的阅历浅到接近零,互看了一眼,不知道该不该接受佛利德林家大少爷的慷慨。 「你为尤金找到加发薪水的机会,他喜欢那样,你们应该高高兴兴接受。」卡雷姆笑了笑,又说:「尤其在这么盛大的社交场合,美丽的淑女不该浪费时间擦亮路易的鞋子。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唯一的事,找个好对象,永远离开家!」 卡雷姆的恭维与建议,让不擅交际的女孩也绽开一丝微笑。 她低下头,左右摇了摇。「谢谢你……但是我已经十九岁,我宁可抛下那些奢想,比较好过一些。」 根据社会的风气,她即将超过理想的婚配年纪,缘分也离得越来越远。 「你明明有过好几次机会!都怪奶奶不答应,总是嫌弃对方没有头衔,配不上我们家。」 蒙贝列只要一提起祖母,抱怨就停不下来。「她都不肯想一想,那些公爵、亲王的儿子们,每一个都很挑剔,我们家对他们来说又太穷了!」 这番话说出来,除了卡雷姆保持着微笑,其他两人都窘得要命,连骄奢的贵族气息较重的埃蒙都不自在,喉头频频发出怪声。他和尤金,一个望着车窗,一个死盯着车顶,就是不敢接触蒙贝列姊弟的视线。 萝汀妮克轻拉堂弟的手臂,小声提醒他:「你……你说得太过份了。」 蒙贝列伯爵这才注意到失言,连忙补救:「我可不是说你们,你们人很好,萝妮对你们来说大概不是很好的选择吧!」 这一次的补救,连萝汀妮克都被牵连进去。 卡雷姆哈哈大笑:「噢路易,再加点油!试试有没有办法讲到让我也觉得尴尬?」 【 14 】 王城外的一座城堡式建筑,是芬姬儿公主的外祖父的产业,华丽恢弘,同时是她欢度今年生日的庆祝场地。 现在是忙碌的高峰期,宴会场正在进行最后的细节调整;宾客们陆续抵达,必须引导他们,安顿在预先备妥的房间里。在这种时候,一名奔跑在长廊上的女孩子,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是她的目的地比较特殊,是城堡里最宽敞最豪华、理所当然由公主殿下占领的大房间。 四五名女伴的围绕下,芬姬儿慢慢从梳妆镜前偏过头,望着一路跑过来的女孩。 她在房门口先喘了口气,语气兴奋地报告:「他们到了哟!」 消息像烟火般在十几岁的年轻女孩间炸开,引起最愉快的骚动,唯独芬姬儿保持着冷静。 「还是前一个发型合适,快帮我换好吧!」她对着镜子一阵端详,做出最后定案。 她知道侍女们由衷期盼的“他们″,指的是尤金和卡雷姆,而他们当然会直接过来见她。她身为公主,只需要呈现出美丽的模样,悠闲等候,那就够了。 「噢,对了,那个人是谁呀?一直在我窗下自言自语的奇怪男人。」 大家都不知道公主说的是谁,于是推开窗户察看。 距离窗台两层楼高的正下方,是一块长型花圃,果然有个男人弯着腰在自言自语,再仔细一看,他是对着花朵说话,喃喃细声不容易辨认,经过一番努力,才隐约听懂男人是在怜惜花朵,认为它们被栽种在不恰当的地点。 事实上,那里的光线和土壤真的不合适那样的品种,之所以硬要栽种,全是为了让公主在中意的房间位置,开窗就见到喜欢的花,不明白原委的人,当然不懂园丁们的无奈。 「我认得,他是柯尔家的儿子。」 「柯尔家?他就是那个幸存的男孩?」芬姬儿有点诧异。 亚伯特柯尔,她听说过这个名字,却没见过本人,大家都在私底下称呼他幸运公爵,尽管他还不是公爵。 幸运两个字,对整个家族和当事人都有讽刺的意味。亚伯特是次男,天生对头衔与财富兴趣缺缺,一直住在柯尔家的乡下农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过着老头子似的悠然日子。 柯尔家的长男后来不幸早逝,在亚伯特的推辞下,跳过他的继承顺位,由三男取代。讵料,三男、四男,没有一个逃过诅咒般的厄运,接连发生的意外与疾病,将他们全部带离人世,其馀的女儿们均已出嫁,公爵家连招赘都来不及。 眼看辛苦承继的一切即将落进兄弟的后代手里,最后一个儿子仍然努力表达喜欢种花种菜饲养动物,胜过继承家族的心愿,气得柯尔公爵一把火烧掉了整座农庄。 亚伯特没有钱没有屋子住,只好乖乖回家。 几个月过去,他还活着,是个与灾难绝缘的幸运男子。 「我不能相信竟然有人想放弃继承柯尔家,他们有钱得要命,几乎跟佛利德林家一样富有耶!」 关上窗户,女孩们七嘴八舌扯开了话匣子。 「同样都是公爵,生出来的儿子差异这么大,尤金少爷在各方面都高出柯尔家的少爷太多太多了。」 「那不是事实,柯尔少爷的发线明明高出更多啊!」 她们非常不厚道地笑成了一堆。 芬姬儿难得没有一起笑闹,她依旧倚窗望着花圃,那个外表平凡的亚伯特柯尔已经转移阵地,加入一旁的园丁,亲自帮忙锄土栽花。园丁一脸迷惑,显然不清楚对方的身份。 「真是个怪人呢。」她喃喃自语。 ******* 夜晚的重点是一场轻松的小宴会。 小,是比较性的说法;轻松,其实也不适用全部人,对某些人来说,社交场合永远不能掉以轻心。那些人包括尤金在内,多半是家族的继承人,扛着代代累积的名声,肩负庞大的未来利益,不得不慎重进行交际应酬,彼此言谈中的任何一句话,都可以带回家推敲个两三天。 纯粹的欢乐则被挤压、浓缩在卡雷姆的周遭,那里是截然不同的焦点与气氛。 尤金刻意和卡雷姆离得远远的,却将对方保留在视线范围内。 但是他的注意力经常被打断,连续几支舞以后,他的视野内完全失去卡雷姆的踪影。 搜寻的过程中,他发现杜里家、吉斯瓦家的儿子们也消失不见,最后他找到伊恩。 「埃蒙也一起跑掉了,我看到他们带着酒和杯子。」 伊恩指了指西侧厅门,语气与神情透露出离开宴会的渴望。当他的未婚妻在舞池回头,绽开灿烂的笑容,他立刻笑眯眯挥手。 未婚妻的视线一转开,他又垮下脸叹气,「真希望我跟埃蒙他们在一起,我无法再忍受一次约瑟夫跟他的愚蠢投资!」 约瑟夫是伊恩未婚妻的兄弟,一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存在。 「约瑟夫吗?我注意到他四处找人谈,感谢你的提醒,我会事先找个方法避开。」 「尤金,你不需要任何办法,在跟全部的女孩子都跳过舞之前,你不应该有空档。你现在跟我聊天,我都能感受到嫌弃我碍事的视线,从各种方向投射过来啊!」 尤金微微一笑,「没有那么夸张……倒是卡雷姆,他应该善尽他的责任,我不希望他引起公主殿下的不悦。」微笑敛去,他皱起眉。 「他放弃竞争了是不是?我猜芬姬儿如果选他当丈夫,他会马上逃出国。」 尤金没再说话。他们兄弟之间并不存在争夺公主的竞争,但是他抱持着跟伊恩同样的看法,卡雷姆在必要的时候会逃走,相信芬姬儿也明白。 宴会结束时,接近午夜,尤金回到自己房间之前,先敲了敲隔壁的门,没有反应,卡雷姆还没回来。 他倦极了,满脑子却仍在猜想,隔壁房间的主人此刻在哪里?做些什么?种种臆测严重妨碍他的睡眠,于是他没换睡衣,直接在长椅暂且躺下。 不确定经过多久,尤金自浅浅的睡眠中醒来,听见隔壁传出的怪异声响。 他拉整服装,开了门,女仆正好从隔壁房间出来。 他简单询问了状况,知道隔壁只有卡雷姆自己一个人,没有任何人跟着他回来,胸口的郁闷顿时消散大半。 女仆接着说:「卡雷姆少爷想要洗澡,我帮他准备好之后,他说已经很晚,叫我们先休息,不必管他了。」 尤金理解地点点头,卡雷姆的作息并不规律,夜归是常事,总是要求家里的仆人不要刻意配合他。 「他喝醉了吗?」 「唔,我不确定,应该没有吧!」 得到满意的答案,尤金放女仆去休息,自己的关心却没有因此停歇。卡雷姆还是有可能喝多,有可能在浴室睡着,或者洗完澡直接趴在床上昏睡,由于没盖好被子而着凉生病……他揣测各种可能,像对待一名儿童般瞎操心,想来想去,不过是想找个藉口过去,看一看卡雷姆的状况。 最后他终于踏进隔壁的浴室,那里跟寝室一样宽敞,窗户关得严密,只在最高的位置敞开一扇,将热气和香味留在屋内。他怀疑仆人在洗澡水里加了太多香精,热气一蒸,满室都是浓郁香气。 浴室里有座大浴池,占去一半以上的空间,宽阔得几乎能在池中游泳。他很快找到卡雷姆的位置,当场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卡雷姆颈部以上露出水面,脑袋往后靠着浴池边缘,迷迷蒙蒙的眼睛抬起,看见是他,笑了笑。 「尤金,你真的那么喜欢看我洗澡?」 他很想照着弟弟的后脑杓打下去!「你那算什么洗澡,连靴子都没有脱!」 卡雷姆听了这句话,稍微清醒一些,低头看看自己,岂止靴子,他连衣服裤子都穿在身上、浸在水里,难怪尤金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像要吃人。 「噢,我想……我想顺便洗衣服……」他试着移动身体,不知道是酒气还是热气,或是两者相乘的效果,他晕晃了一下,手掌按住脑袋,奋力摇动。 「好吧,我承认我有点醉……」 知道自己有醉意,不算太严重,尤金放下心,催促他:「快点出来,你不止浸坏你的好靴子,水也会弄脏。」 卡雷姆划开水面,往尤金的方向移动,沿途不断泼出大片大片水花。 尤金的一只手伸到半途就没办法继续。他想帮忙扶起弟弟,又怕溅湿衣服鞋子;若是袖手旁观,实在担心他会滑倒受伤。 他在浴池边缘半弯着身子,为难半天,想到一切都是卡雷姆造成,忍不住又想开始说教。 「这个情况很糟,你一开始就该节制,不要喝那么多酒。」 卡雷姆来到尤金的脚边,没有拉他的手,而是圈起手臂,趴在浴池边缘。 「我很节制喔!而且我们非常正经,谈论的话题会令你肃然起敬!主题是未来,大家轮流说出以后想达成的心愿,想得到的东西……真好哪,那些靠努力、或是靠别人努力就能获得的未来……真好……」 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臂弯里,懒懒的说话声停顿,室内安静下来,没有人接着开口。 「正常的情况,你应该问,我要的是什么?你为什么不问?」 那是尤金最不想谈论的话题。「别说了,你先起来,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听你说。」彷佛回到十岁左右,尤金轻声哄着他。 卡雷姆抬起头,咧开嘴笑。 「尤金,我在马车上想吻你,你是不是很生气?」 这是第二个不想谈论的话题,尤金勉强自己回答:「我早就忘记,你也别再提了。」 「你才没有忘记呢!我以为,你不打算理我了,没想到你早上还愿意帮我别那朵蔷薇花,我真高兴……」他顿了顿,忽然朝上方伸出手,「噢,你的花还没枯萎。」 尤金起初吓了一跳,察觉他伸手的目标是自己襟前的白蔷薇,才没有继续闪躲。卡雷姆拔下一片白色花瓣,说了一句好香,然后放进嘴里。 「那、那不是食物!」尤金吃惊不已,连忙去抢。 刚捉到花瓣一角,衣襟忽然被拉住,一股大力旋即带着他往下坠,拖他进了浴池…… 哗啦啦的水声,喷泉般高高溅起的巨大水花,尤金发出惊叫的时候呛进了一口水,全身滑到了水面底下。那股力量又把他拉起来,他大口喘着气,坐在香喷喷热呼呼的洗澡水中,跟卡雷姆一样只有肩颈以上浮出水面,但是他的满头满脸、鞋里衣内、全身已经没有一处是干的。 白色蔷薇花瓣悠悠飘在水面,尤金抹掉脸上的水,既气恼又无奈。 「你……你现在不清醒,我明天再跟你算帐。」 他带着一身湿漉狼狈,撑着池边想站起,卡雷姆却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 「反正你都湿了,留下来陪我一起洗澡,好不好?」 【 15 】 「没有人穿着衣服鞋子洗澡。」 「有道理,那我们先脱掉衣服。」 「不要做这种……奇怪的要求。」 尤金挣扎抗议,没有效果,他还是被紧紧搂着,洗澡水弄得他又湿又热,仍比不上身躯烧烫的程度。 「脱衣服洗澡是很奇怪的要求?」 「兄弟一起洗澡,难道不奇怪?」 「为什么奇怪?兄弟应该是最亲近的存在!」卡雷姆的声音里掺着轻微的怒气,「一样的父母,一起成长、生活,比谁都熟悉彼此,没有任何事需要避忌!你老是说我们是兄弟,就应该跟我一起洗澡;你不承认我们是兄弟,更应该跟我一起洗澡,因为我们如果不是兄弟,你就不能反对我爱你!」 这分明是谬论,还夹带着乱七八糟的告白,令尤金有些措手不及。 「你……你醉了……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很清醒。本来有点晕,看见你进来,我就醒了;可是这样抱着你,感觉彷佛又醉了。」他收紧臂膀,脸贴着脸,鼻端代替指掌,在兄长的颊边细细摩挲。 「尤金,你的身体比水温还烫。」 两个人的身体都浸在水里,衣服紧黏住肌肤,伸手去解尤金的衣扣是一件极难达成的任务,何况衣服的主人并不配合。 尤金挣扎着想阻止卡雷姆在自己胸口随意摸索,上衣却绽线崩解,率先背弃主人。胸膛失去保护,他只能缩起身子,贴着身后的怀抱更紧密,最终什么也没有躲开。 卡雷姆用全身挤压尤金的行动空间,让他无法站起,池底池壁湿滑得要命,脱离浴池的企图导致他不断滑进水里,一连呛了几口水,人工香精冲进口鼻,十分难受,尤金不得不缓和他的抗拒。 他被压制在池壁,湿漉半毁的衣服扯离身体的瞬间,竟然有终于摆脱的荒谬舒适感。抬起手,勉力卡在两人之间,作用不大,他努力睁开被水弄得酸涩的眼睛,看出去一片模糊;想说话,先是一阵激烈咳嗽。 「我们不能……不能这么做……」声音的稳定也变得难以控制。 「为什么不能?我不懂你的坚持。」 「我们是兄弟!做出乱伦的行为,难道不是跟禽兽一样?!」 卡雷姆显得不以为然,嘴角弯出状似微笑的奇异弧度。 「禽兽又怎么样?尤金,你如果是禽兽,一定是一匹天马,优雅美丽,不比人类低等。」 胡……胡说八道什么……但他来不及抗议,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吻,已悄悄压上他的唇。 ……全身泡在热水中,下半身的衣物黏着腰腿,难受极了;还被年纪较小的兄弟压迫在浴池边缘,没有事先询问意愿就突袭而来的吻,怎么看都没有半项值得喜悦的条件才对,尤金却微微恍惚了……时间很短暂,但没有短到足够回避对方的观察。 卡雷姆揉着尤金耳后湿漉的发,轻声叹息:「还没有人吻过你。」 「你必须住手……」 「我不住手,也不会阻止你叫喊,叫来多少人我都不会在乎、不会后悔,也不会停止。」 「…………」 尤金望着弟弟,嘴唇动了一动,想劝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怎么可能引来任何人?他太在乎世人的眼光,而且他比卡雷姆自己更珍惜卡雷姆的名声与人生。 利用这一点很卑鄙,卡雷姆知道、也愿意承认,就是不愿改变初衷。他看着那双纤长的眼睫在自己面前旁徨眨动、慢慢垂下,就像放弃了抵御。情欲冲上大脑,盘据成为主宰,他再一次攫住对方,不再如先前那般浅尝试探,而是大胆激烈的侵略。 最后遮蔽的衣物也除去了,脆弱的部位直接受到抚握,尤金捉着对方肩头的手掌随之一紧。 他别开脸,咬住下唇,拼命忍住了声音,连眼睛也紧紧闭起。企图隔绝感官的努力,却在卡雷姆低声叫唤他的时候成为徒劳。 那是他最熟悉的声音,一再残酷提醒着,是谁在拥抱着自己……罪恶感与羞耻心同时涌出,至于其他更强烈的情感,他根本缺乏一一认清的勇气。 空气中有一股甜香,因卡雷姆的急切而倒翻的玻璃瓶,浓缩的玫瑰香精四处流淌,扩散在水中、混合在热水的蒸汽里,不止深入他的体内,同时侵蚀肌肤、吸入口鼻,香味太浓太强烈,令昏沉发热的脑袋产生近乎窒息的错觉。 终于,他在进犯的那一刻发出压抑的叫声,疼痛从骨盆神经直窜而上,迷蒙的神智得到瞬间的清醒。 但那份清醒与疼痛都是短暂的,它们飞快融化在卡雷姆的爱抚与亲吻当中……难以形容的温柔,感受与疼痛完全对立,挟带着温热的水波一同抚慰他的身躯,然后是再度的挺进。 这一次,尤金咬下他的呻吟,却无法阻挡其他的官能感受。 热水随着卡雷姆的动作被带进尤金的身体,从内部濡湿了他,又如退潮般离去,往赴间,激起的水声没有片刻停顿。 尤金的肌肤泛起一层淡淡潮红,深刻的羞耻同时染红他的脸庞。 这一波侵袭没有持续得太长久,他初次经验了与热水截然不同的灼热,在隐蔽紧窄的体内。卡雷姆紧搂住他,没有立即撤离,反而在片刻的喘息过后,不知疲倦地再次索求…… 分不出煎熬和愉悦孰多孰少,直到尤金觉得再也无法承受的极限,卡雷姆才放过了他。 被抱离浴池时,他已精疲力竭,变得半温半冷的洗澡水从身体流下,经过大腿,形成暧昧的白浊水线,污染了浴池。 尤金对这幅景象蹙起了眉头。 「别担心,我会按照贵重的顺序,清理全部。」 他懂卡雷姆话中的意思,只是他倦得选择逃避,不愿开口。 卡雷姆将他放在干净的木制长椅上,另外取来清水,用毛巾沾取,细心擦拭他的身体。 「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出发到一个遥远的地方,远到没有人认识我们,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兄弟……尤金,你说好不好?答应我好不好?」他一面说着,一面在尤金的肩头、颈间落下细碎的吻。 尤金始终没有回应,他横过手臂,遮住双眼,眼皮底下泉涌的灼热,就快要烧伤了他 【 16 】 「别整理房间,我要继续睡。」 没料到卡雷姆少爷还在床上,而且声音听起来情绪不佳,女仆楞了一下,刚进门又马上转身离开。 昏暗的室内,卡雷姆闭紧眼皮,却早已清醒,庭院传来的马嘶犬吠人声,闭合的窗帘挡住的晨光,他都听见、都看过了。 床铺的另一半在天亮前就空了,他伸出手掌摸索,残馀的体温,像尤金的回应,渐趋冰冷。 他缩回手,按住额角,那里痛得快要裂开,不全是酒精作祟。 拥抱了奢想许久的温暖身躯,当对方在自己身下呻吟、在怀抱中休憩,胸腔里满满的狂喜,此刻没有剩下一点残渣,一颗心空荡荡的,割开来大概也流不出血。 碰触了禁忌,接下来该付出代价,他不确定将会是什么,只知道尤金没有如常叫醒他,逼着他参加白天的社交活动,虽然是自己一手造成,被尤金抛下的滋味,仍叫人沮丧。 所以他拉起棉被,遮住声音与光线,蒙头大睡,直到光线黯淡,一切又变得跟昨夜一样黑沉。 晚上是芬姬儿的正式生日舞会,是这三天两夜欢宴的重点,满足于昨晚宴会的人,见识到眼前的盛大与豪华,眼珠和下巴恐怕会一起掉下来。参加者多数是米卢斯的权贵子弟,部分是来自外国的使节,他们的年轻与美丽,骄傲与虚荣,与豪奢的宴会本身倒是颇为相称。 公主是主角,卡雷姆则是重要的配角之一,当他顶着笑脸,神采奕奕出现在宴会大厅,立刻引起热烈的注目与欢迎。 吃喝玩乐的同伴们很快聚集到他身边。 「嘿,你消失到哪里去了?每个人都在问。」每个人都得到卡雷姆在睡觉的答案,奇妙的是,没有人相信。 「问尤金不就知道了。」卡雷姆走到长桌找东西吃,随口回答。 一瞬间的静默代表着尴尬,抱持着享乐主义、糜烂过日子的贵族少爷们,多少都敬畏尤金,何况…… 「今天的尤金……呃,好像不太一样?」却很难具体形容是哪里不一样。 「是吗?」卡雷姆的视线找到尤金,尤金也看到他,随后转过身,背对着他。不令人意外的反应,算是很温和了。 「我不知道,我宿醉,在睡觉。」 「宿醉?你在开玩笑,昨晚才喝了几杯而已。」 「当我决定要醉,我就会醉。」卡雷姆把手中几乎没吃的食物塞给听得糊涂的同伴们。「我先失陪,错过一整天的活动,总要领受教训。」 他立即得到大量真挚的同情,大家都来拍他的肩头,说着祝好运、要活着回来之类的话。 他慢慢接近,在尤金背后不远处站定,有人正在跟尤金谈话。 「——喜欢潮湿,也有的喜欢干燥;阳光,或是阴影,品种决定它们的喜好,种植的主人不能任性,顺着可爱的种子们的心意,它们才会长出美丽的叶片,对你诉说故事——」 不必看见脸就知道是亚伯特柯尔在滔滔不绝,尤金只用不到一半的心思聆听,他心事重重,是最佳的听众,不会表现厌烦或打断对方。 卡雷姆倒不介意打断他。「对不起,我有私事要找尤金。」 尤金和柯尔同时转向他,带着惊讶的神色。 柯尔二十多岁,比卡雷姆年长许多,气势却差得老远,他连声说着不打扰不打扰,然后退到角落边,悄悄吁一口气,从衣袋掏出一张纸,用手掌遮掩着偷偷看。 纸条写着他的父母亲规定必须谈话的所有对象。 柯尔在收起纸条时又叹一口气,走向另一个目标,全程自以为偷偷摸摸,尤金和卡雷姆却看得清清楚楚。 卡雷姆差点忘掉自己的烦恼而笑出来。 「非常失礼的举止。」尤金在亚伯特柯尔离得够远时开口。 「我同意,他至少该把名单背起来。」 「我说的是你。」 尤金抬眼瞪他,一接触卡雷姆回望的视线,表情倏忽起了变化,又匆匆移开,彼此都知道他想起了什么。 卡雷姆靠近他一步,低声说:「你不看我,我还是会一直看着你。」 「你得停止说这一类的话。」 「那就改说别的。我听说了早上的活动,你们骑马到河边。你能骑马?你的身体不……不疼痛吗?」 「否则呢?我该拒绝邀约?」 不适合让第三个人听见的话题,他们边谈边移动,越走越远,刻意避开了人群,来到厅外,无人的阴影里。 「难道你期待我懒在床铺,躺在你的身边一整天?」尤金不自觉在脑中描绘出情景,脸颊微微发热。 卡雷姆没说话,他撇开头,神情同时掺杂着倔强与失落。 尤金认得那副神情,小时候,当弟弟明知道自己任性,又没办法停止任性时,偶尔会出现。每一次,他都想尽办法问出原因,努力安抚、满足他,让他恢复快乐无忧。 这一次却不行了,尤金无法以兄长的身份做到,也不愿意接受兄长以外的身份。 他望向明亮热闹的大厅。「……芬姬儿快到了,她会注意到我们两个都不在场。」 他要返回大厅,被卡雷姆挡住去路。 「你究竟在想什么?」 「一直在想你,这就是问题,我没办法不想你。」 卡雷姆感到焦虑在扩散,由轻微变得强烈,他只懂得唯一的解除方法,便是趋近身去吻尤金。 柔软的唇瓣才接触,尤金就急切地推开他。「随时都可能有人经过!」 「那我们就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远离这里。」 尤金往后倚靠着廊柱,眉头紧紧揪着。 「你为什么还不明白?那只是一次错误,年轻与冲动造成的错误,你必须忘掉!每个人都会有欲望,无论正确的、错误的,重要的是要懂得克制!」 「你用了欲望那个字眼,我不同意。」 「对我来说是欲望,我们之间唯一存在的就是亲情。」 「亲情?」卡雷姆嘲讽地扭着嘴角,「亲情跟欲望,你有没有听见自己说得多么矛盾?亲情不会产生欲望!是兄弟就不会那么做,做了那件事就不可能再做兄弟!你很清楚,不是吗?」 「不要说了,你要把我搞疯了!」 尤金根本无法确认那件事最让他痛苦,被迫一再说出谎言确实难受,可怕的是,他即使说出实话也无法好过。 大厅远远响起掌声,稍微敲醒了尤金混乱的大脑。芬姬儿已经到达宴会厅,即将开始致词。 「……我们必须回去。」他终于冷静下来。 「回去让芬姬儿高兴,让她挑选你当夫婿吗?」 「以公主殿下做为怨憎的对象是毫无道理的。」 「我知道,因为永远会有另一个人选,你就是会娶某个人。」 卡雷姆毫不遮掩他的敌意,尤金也干脆默认。他以为卡雷姆会因为绝望而放弃,但他不仅错估、而且严重低估对方的执着。 「我不会接受那么粗糙的逃避藉口!」 他粗暴地强占他的唇,尤金用双手抵住卡雷姆的肩头,奋力想挣开,卡雷姆便用更大的力气应对。那根本不像个吻,而是透过柔软的四片唇瓣所进行的另类角力。 卡雷姆于是转而吮吻他的颈子,手掌捂住尤金的声音,身躯紧贴彼此。他们的身体都沾染着昨夜的香气,淡淡的、好闻的、勾起无穷遐思的味道。尤金曾试着去除,却无法在短时间内办到,玫瑰香就像昨夜的记忆,纠缠住他…… 「这也是单纯的欲望吗?」卡雷姆放开手掌,感受着怀中人细微却无法隐藏的身体变化。 尤金的呼吸起伏很大,声音却淡然: 「我以为你更懂……或者,你对其他每个上床的对象都是爱?」 简单的一句话像施了石化的咒语,卡雷姆顿时说不出话,更无法动作。 脚步声由远而近,他们及时分开来。 蒙贝列矮小的身影随即出现,满脸疑惑。「你们干嘛躲在这里?」 「那你干嘛过来打扰我?」卡雷姆回应的口气很差。 「噢,很好笑,除非你在跟你的哥哥幽会。」蒙贝列干笑了两声,以示这个说法的愚蠢。 尤金插口问:「我能帮你什么忙吗?」他不希望他们继续夹缠,冒出什么冲动的气话。 「我在找萝汀妮克,你们有没有看见她?」 「你有用链子拴住她,交到我手上吗?」 「卡雷姆,你是不是吃坏了肚子?现在的你很不讨人喜欢。」 「也许那是因为我并不想讨人喜欢。」 尤金不愿意再听下去,随口说要帮忙找,撇下了他们两个,快步离开。 他没返回宴会厅,也不算认真寻人,胡乱在庭院走,却运气很好一下子撞见萝汀妮克,她不是单独在花园里,身边有男伴,社交圈中声名狼籍的一位。 尤金通常不干涉他人的私事,但是这对天真……说得难听一点是蠢笨的堂姊弟,扔着不管真的很危险。 他刻意走近过去。那个男人对尤金有极明显的惧怕,夜色中见到尤金的视线投射过来,等不到他开口说话,就狼狈逃走。 萝汀妮克留在原地,望着逃跑的男人背影,十分迷惑。 尤金叹了口气:「那是个卑鄙的骗子,任何好女孩都该回避的糟糕对象,你应该更谨慎。」 「他有头衔,奶奶会认可的那一种。」 「但是他不可能对你认真!」 太直接了!话一出口他就感到后悔,赶紧补充:「我是说……他以承诺做为手段,有过好几桩不堪的欺骗,我的一个表姊妹曾经受害,所以他看到我才会害怕。」 「…………」 原来是……是这样吗?女孩想道谢,气氛似乎不对,但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双手因为习惯,互相扭绞着。她的脸庞在薄弱的月色下看起来格外苍白,唤起些许尤金对母亲的记忆,虽然她们两个长得并不相像。 「你值得更好的对象,那个男人不只有头衔,还有许多恶癖,不必留机会给他。」他的语气已恢复正常,比刚才温和好几倍。 「但是情况不会更糟,我可以嫁给任何人,只要能离开那个家。」 「永远都有更糟的情况,你不知道罢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原来你、你这么悲观。」 萝汀妮克眨着眼睛,真诚地望着他。 尤金忽然想起蒙贝列伯爵,这对堂姊弟谁都没有遗传到老夫人的半分气质,过于单纯的性情,不知道该忧虑还是欣慰? 最后他摇了摇头,忍不住笑出声音。 ******* 刚欢度十六岁生日的公主殿下看起来并不十分快乐。她倚着房间的窗台,看着慢慢下沉的月亮,毫无睡意。 一名侍女跑进来,打破了宁静。 「殿下!我知道了,知道尤金少爷为什么缺席了!」 芬姬儿回过头来等着对方继续讲。 「有人看见啦!看见他和蒙贝列家的小姐在一起,他还赶走那个……那个……哎,我记不得名字的某个子爵什么的,然后两个人一直待在花园里说话!殿、殿下,难道这不过份吗?卑鄙的阴险女人,竟然耍手段想抢公主的——」 「噢,看在深夜的份上,别让我的耳朵听了疼痛!」公主挥了挥手,制止对方的激动。「如果有那种程度的心机,蒙贝列家今天不会穷得像一窝老鼠。我还比较希望是心机呢,尤金又不像你一样笨,他辨认得出来。」 「可是、可是……」 「这就是佛利德林家男人都有的缺点,无法医治的骑士精神,一张哭皱的丑脸比细心维护的美丽脸蛋更能吸引他们。」她支着下颚,脑袋斜斜歪向一侧。「……实在不怎么适合我。」 「但您能要求他,尤金少爷不能、也不会拒绝您的啊!」 「好让我每天猜不透他爱的是谁吗?」她轻瞪侍女一眼,「那是一种烦恼!烦恼会使我的肌肤失去光泽,你能想像我不美的模样吗?」 「不能!您也永远不会!」 芬姬儿点点头,「当然我不会,但是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 17 】 柯尔公爵夫人差一点晕倒。 她抱着胸口,脸色异常红润,眼睛是平常的两三倍大。「不、不可能!你、你、你、你再说一次!」 「亲爱的,我愿意再说一百次,」她的丈夫,柯尔公爵双手握住妻子的手,清楚、仔细、并且兴奋地又说一次:「陛下今天问我,愿不愿意接纳芬姬儿公主做为亚伯特的妻子。」 「噢——!噢!天哪!」 这一次,她是真的晕倒了。 仆从们的手脚十分俐落,及时搀住夫人,合力抬到了长椅上。 这个家庭的女主人情绪起落向来激烈,仆人们个个训练有素,毫不慌乱,有人朝头颈扇风透气,有人取来嗅盐,还有一杯镇静用的醇酒,瞬间万事齐备。 亚伯特自始至终都在一旁,身为个性良善温和的儿子,对母亲的关心绝不逊于任何人,可是他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好不容易,他的舌头才恢复功能,结巴着说:「父……父亲大人,难道不是……不是某个同名同姓的亚伯特?」 柯尔知道儿子会惊讶,但他没料到这么荒谬的回话! 「你以为这是什么?寻找窃贼还是强盗?」 「那么……那么针对陛下的询问,您是否……是否拒绝了?」 公爵的嘴巴一下子撑得好大,大到可以把他的笨儿子从头整个吞掉!他用极大的音量怒吼:「在这个值得高兴的日子,我勉强容忍你的愚笨!但我要警告你,等殿下进到我们家门,你最好不要说出这种蠢话,或者做出什么蠢事丢柯尔家的脸!」 最后一丝希望也遭到粉碎,可怜的年轻人低下头,愁眉苦脸。和他的苦恼正相反,公爵骄傲的头脸抬得更高,睨着儿子。 「你得更像样,像个柯尔家的男人!现在告诉我,米卢斯的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气质与修养?」他小心背诵曾受老师教导的词句。 「你是哪里听来的?胡说八道!男人除了血统,最重要就是运势!强大的运势啊!」公爵说着忽然哈哈大笑,用力拍打亚伯特的肩头,抓着他前后摇晃。「你总算是做得不错!佛利德林的儿子长得英俊又怎么样?说话好听又怎么样?我的儿子有更强大的好运哪!哈哈哈哈!」 父亲的称赞太过热烈,亚伯特的身体晃着晃着,接着晕眩起来。模模糊糊间,他记起公主的模样,但他仍感受不到半分真实…… 「公主殿下……我记得……记得她像女神一样美丽遥远,那么纤细那么优雅……」他、他怎么配得上? 公爵用力点头。「说得很好、很好!你就把公主当成女神,捧着端着细心伺候,让殿下舒舒服服、高高兴兴,那就绝不会出错了,懂吗?懂吗?」 不懂也……不行了吧? 王城的另一头,也有一个公爵开怀大笑。 「啊,我认输了!那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子,真懂得如何翻天覆地,每个大人都被耍得团团转!她若是选择你,一定不会造成这么大的轰动。嗯……也许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 午后,阳光斜在面南的窗台边,佛利德林公爵和长子尤金一边享受冬日里难得的温和暖意,一边谈论起如野火烧窜般传扬的最新消息,关于公主的终身抉择。 公爵端起肘边小几的杯碟,啜了一口茶,想起当时的场面,柯尔公爵的情绪在惊讶谢恩与得意当中忙得一塌糊涂,忍不住笑着摇头。 柯尔家老爱单方面视佛利德林家为对手,他们在财富与身份方面算是势均力敌,一旦比较起打进宫廷核心、与王族间的血缘关系,那就有相当的落差了。柯尔家努力多年,始终欠缺运气的辅助,这几年甚至遭遇连串的灾病意外,一度面临子嗣断绝的窘境,哪料得到命运忽然转折,光明与希望转眼降临。 而这全拜公主所赐,她在全部够资格的候选人当中,选择了最需要、最希罕她的身份,同时也最戏剧化的一位。即便是理性主义者都难以否认,是芬姬儿公主扭转了柯尔家族的霉运。 仔细一想,这或许是个不逊于尤金的选择,而且更副趣味。 「你不怎么惊讶。」公爵望了一眼平静得异常的长子。 尤金的神情带有一丝惭愧。 「我知道我搞砸了。公主在这方面一点都不迟钝,除了卡雷姆摆明要逃,她还察觉到……察觉到我或许无法使她快乐。」 别说公主,他甚至开始认为,自己无能使任何人快乐。 「那倒是稀奇的事,你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不如说没做什么。 他没有积极追求、讨好公主,没有表现出根本不存在的爱意。这一点只能怪他自己,最初,他就抱持着犹豫的心情,不确定自己要、不要?与公主的婚姻将成为荣耀的殿堂、抑或痛苦的深渊?他毫无把握。 犹豫的时候还算是好的,至少他的心思在公主身上。最近几个月来,卡雷姆强烈执拗的示爱几乎吞噬了他的全部,他苦恼、失神,连一名称职的候选人角色都扮演不好。 「……我不够专注,并且缺席了几乎整场生日宴会。」他避重就轻地说。 「听起来像是卡雷姆的风格,我不知道那竟然也能传染给你!」公爵笑了起来。 「说到卡雷姆,你注意到他最近的改变吗?」 尤金点点头。 怎么可能忽略呢?卡雷姆改变了行为模式,风流的迹象渐渐消失,好久没有关于他的恋爱传闻。 若在几个月之前,尤金会比任何人都欣慰,他却再也回不到从前。此刻的他清楚知道原因,是那句话……那句令卡雷姆无法反驳的指责,促成了改变。 卡雷姆的认真无庸置疑,问题的症结却不在此,除非他能逆转时光,回到过去,出生在别人家,否则他们怎能在一起?那是错误的希望,卡雷姆不应该为了这样的原因而改变。 但他能怎么办?他已经尽力避免和卡雷姆单独相处,暧昧的情事没再发生,罪恶感同样不肯离开。接触时,他因道德的压力挣扎逃离;离得太远,思念又成为另一种困扰……不能正视,无法可解的罪疚。 「我让您失望了。」他终究不完美,没有打破家族的负面传统。 尤金的语气沉重得出乎意料,公爵感到非常惊讶。 「失望?我们家出过王后、迎娶过公主,国王的血统老早就有我们家的一部份,你竟然以为我会因为一个公主而失望?」 他说的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话,然而他看着他心爱的儿子,那份彷佛蚀刻在眉间的忧郁完全没有减轻。 「尤金,我希望你知道,任何事都可以找我商量。」 尤金有一点点冲动,想对父亲坦白自己的不完美,但他的冲动毕竟只有一点点。 沉默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他有些艰涩地开口:「我想要听听您的意见,关于我未来的结婚对象……」 【 18 】 尤金是大贵族的继承人、日后的公爵,理当慎重决定的婚姻大事,进展却异常地迅速且低调。 极短的一段时间内,他拜访蒙贝列家,与萝汀妮克小姐会面,谈了几次话……忽然就飞跃到父亲的出面,晋见国王,求取结婚的许可。 整段过程始终隐密不外泄,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件事。 万一透露出去,绝对会是一大轰动,尤金不愿意、更不能够与芬姬儿公主互争锋头,婚期也刻意安排在公主之后,必须等上一段时间,尽管尤金其实希望愈快越好。 到了日后,尤金的这一份急切成为外界讨论的焦点,经常有未婚怀孕之类的不入流猜测传出,也有人认为是公主的婚事害他丧失理智,做出鲁莽的决定。 尤金自己,是宁可被误认为奉子成婚,也绝不能被探查到真正原因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可惜婚后十个月,还没有新生命的诞生。 不过,那是许久之后的事了…… 「许可是得到了,陛下却显得有些慌张,他担心你是因为公主的抉择而自暴自弃……」 佛利德林公爵回到家,转达国王的同意,顺便表达自己的忧虑。「告诉我,陛下的担心是多馀的。」 「我保证,这一切与公主殿下无关。我相信大家会发现越来越多蒙贝列小姐的优点。」 「那样最好,蒙贝列虽然没落贫穷,仍是高尚的一家人,我并不反对和他们结成姻亲。事实上,这对小伯爵的未来有很大的帮助,针对这一点,那个凶悍老夫人的态度一定有所改变吧?」 尤金微微一笑。「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公爵像是终于感到满意,他点点头,说:「我打算在今天的晚餐上宣布这件事。」 「……请让我来说吧!」 佛利德林大宅的晚餐,没有客人的话通常就是三个人,所谓的宣布,实际上就是告知卡雷姆。 以婚姻做为逃避,尤金自认不是最好的方式,选择蒙贝列小姐有他的理由,舆论却一定哗然,但那不是他最关心的部分,他的忐忑,此时此刻只跟卡雷姆的反应有关连。 「我有话要说。」 晚餐开始没多久,尤金以这句话做为开头。 公爵微笑着停下动作,温暖的视线在两个儿子间穿梭。卡雷姆的停顿则带着警觉,他抬起头,望着正对面的兄长。 尤金平静地承受那道强烈的目光,没有移开视线。「我已经取得国王陛下的许可,决定结婚。」 一个字也没有说,卡雷姆垂下视线,继续用餐,他的动作很粗暴,汤匙刮过汤盘底部,一阵阵的刺耳。 尤金不得不接下去说:「卡雷姆,我知道我们最近有点……意见不合……但我仍希望获得你的支持与祝福。」 卡雷姆松开手,动作猛烈地往后靠向椅背,汤匙摔在盘中,发出清脆的响声,吓了身后的仆从一跳。 「原来如此,我不但要接受,还要高高兴兴接受是吗?」 「我确实如此期待。」 「正好让你感受一下期待落空的滋味。」 公爵急切地打圆场:「怎、怎么回事?先别急着兄弟吵架啊!卡雷姆,你难道不好奇对方是谁?」 「我可以猜,」他提起一边嘴角,露出嘲讽的笑,「会不会是……某个能生小孩的女人?」 公爵面对儿子们的时候,总是自豪又宠溺的神态,难得收了起来,他皱着眉,搞不懂小儿子的态度。这个年轻人向来是风趣中有点随便,不该是眼前的尖锐愤慨模样。 「是蒙贝列家的小姐。」尤金忽然插口回答,声音比平日严峻好几分。 卡雷姆终于出现惊讶的神情。 「看看现在是谁有资格指责我玩弄别人的感情!你和萝汀妮克见过几次面?两次?三次?」 「次数是不多,已经足够我确定彼此的未来。」 「你能忍受自己说出那种话,我可不能,再听就要吐了!」卡雷姆一推餐盘站起,后方待命的仆从根本来不及,他已经自己撞开椅子,转身离席。 「唉,连汤都没喝完。」 公爵对着还剩一大半的汤盘叹气,那是卡雷姆最喜爱的料理,从小到大没有残留过半滴。 「我第一次无法确定你们兄弟的感情是好还是不好?」他看着留在餐桌的另一个儿子。 围绕在尤金四周的安静有几百公斤沉重,他知道逼不出真正的解释,干脆放弃,退几步说:「在家里,卡雷姆可以闹情绪,你们可以吵架,甚至打架也没有关系,我只需要你确保一件事,你的弟弟必须出席婚礼,并且举止得体。我不必提醒你这对整个家族的重要性。」 「……请您放心,我会再跟他谈。」 尤金要父亲放心,自己却毫无把握。前几次的争论为鉴,他觉得自己丧失了跟卡雷姆沟通的能耐。 考虑了几天,某个晚上,总管带着一杯睡前茶到寝室来,他顺口询问卡雷姆的状况。 总管回答得很谨慎、含蓄:「也许您会想察看一下您的寝室门口?」 「我的寝室门口?」 总管一离开,尤金便再一次打开寝室门。起先什么也没有,然后他低下头,卡雷姆竟然坐在他的门边,靠着走廊的墙壁。 「你……你待在这里做什么?待了多久?」 「我想待一辈子,但是有困难,顶多撑到你的新娘子来赶走我吧?至于做什么,我想我正在努力遵守你的要求,不要闯进你的寝室。我们之间就是需要隔着一些东西才安全,血缘、墙壁……很快会再多出一个女人,然后我不确定还会有什么?总之一定是越来越多。」 他屈着一条腿,揽着膝头,坐姿很随性,嘴角的微笑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声音懒懒的,却一连串不停,像在自言自语。 他接着又说: 「当作大赠送,顺便回答你的前一个问题,我和其他上床的对象之间,爱并不存在,那也从来不是目的,他们在我身上寻求爱情以外的东西,我也把他们通通当成是你。」 尤金打断他的话:「我们不需要再说这些……」 但是他不予理会。「我或许是个烂透了,道德感接近零的家伙,但你若想使我相信你也一样,那就太可笑了!我知道你不是,那不是欲望,你为什么不承认?那不仅仅是欲望,绝对不是。」他的语气从坚定逐渐转变为祈求,而且他隐约知道祈求不会成真。 「你想要我承认的事情,是否真实都不重要了,过一段时间,你的烦恼会消失,你不会永远不快乐。」 卡雷姆将头靠向膝盖,发丝垂落,脸庞被遮去部分,由明灭不定的烛光阴影取代。 「如果现在已经痛苦得不能呼吸,十年之后的快乐有什么帮助?」 「…………」 那些话揪住了尤金的心脏,挤压出艳色的血,和卡雷姆同样来源的血……他望着一向疼爱的弟弟,惊讶地发现那张明朗的脸庞已被阴郁侵蚀,眼中澄澈的天蓝黯淡无光,不再像他熟悉的弟弟,而是一头困在执着铁笼当中的病兽,铁笼的门没有上锁,他却不肯乖乖出来。 或许自己可以钻进去,安抚对方,牵着手带他出来,但是有更大的可能,他们两人会一起陷在里头。 于是他决定往后退,没有察觉退进了另一个更大的笼子,自己亲手关上栅栏的门。 「我们不该在走廊上说这些事情。」 尤金左右张望。既然放弃诉诸感情,要讲道理到底,他就得承担激怒卡雷姆的可能性,有些话是不能被其他人听见的,走廊现在没有人,不代表永远不会有人。 卡雷姆似乎已经稍微被激怒,他站起来,瞪着兄长。「是吗?那该怎么办?你最近防备我跟对待盗贼一样,你要邀请盗贼走进你的寝室?」 尤金仍然犹豫,最近他确实防备得很紧,却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不要说我没有警告你,你一旦让出门口,我不会只进去你的寝室。」 听了卡雷姆刻意暧昧的说法,尤金站开一步,让开寝室通路,淡淡地说:「那是你的选择,你愿意认清现实,控制自己不再犯错,做为兄弟,我会永远爱你;否则,我们从此就是陌生人。」 尤金从不赌博,这一注却押得很大,他要不是获得表面上的安宁和谐,就是兄弟之间永远的决裂。 【 19 】 不能得到全部,守住仅有的一丝残缺也没有意义,这是卡雷姆的回应。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偏激,他和尤金都不知道,等到察觉的时候,已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当手腕被牢牢握住,背脊陷进柔软的床褥,面对那一双愤怒与激情交织的深蓝色眼眸,尤金在一阵颤悸之后,感到深刻的失望。 他以为能够兼顾互相对立的情感与责任,结果是彻底的失败……是用错了方法?或者这一切本来就不可能?而他确实知道一件不可能的事,他们不可能再成为兄弟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失望过后,伤感留了下来,盘据在心头已然缺损的位置,尤金仰起头,浅褐色的双眼里写着惋惜。 「当你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你唯一渴望的,就是唯一得不到的,人生观能不改变吗?我自认改变得还算温和。」 自嘲般说出这些话的同时,卡雷姆提起尤金的两只手腕,往上拉扯到床头,后者甚至没有奋力挣扎。 这里不是充满热水的陌生浴池,是尤金的寝室尤金的床铺,他闭着眼睛也能活动自如的环境。空手不能抗衡,脑中也能瞬间闪过五六件一伸手就能拿到的钝器,用来防卫自己,绰绰有馀。 如果是其他人,卡雷姆以外的任何人,尤金一秒钟都不会犹豫,但他是卡雷姆,一记猛烈的殴击,除了在他的后脑留下伤痕,并不能改变包覆在其中的分毫内容。 那他又何必弄伤他? 尤金几近于放弃的平静,令卡雷姆疑惑,他微微聚拢眉头,观察了一会儿,仍然不放心,几下撕扯开尤金的上衣,缠住手腕,绕过床柱,一圈又一圈。 尤金眼睁睁看着双手失去自由,像看着别人身上发生的事。 「你不在乎造成我的痛苦?」 「既然你不在乎我的痛苦,宁可要一个荒谬的婚姻,我又为什么要在乎?不过你不需要感到内疚,照你的说法,反正是我一厢情愿,是我逼迫你,什么乱伦的罪孽全部算在我的头上好了!我一点都不介意!」 「这是相当自私的说法。」 「你只要你的完美,你才自私!」他猛然拉紧绕过床头柱的衣料,系上一个难解的结,「给你一个新消息,你早就不完美了!你如果完美,遭到像弟弟这种禽兽侵犯的时候就不该有反应、身体不应该兴奋,而你——」 卡雷姆止住未完的语句。他注意到尤金脸庞的血色褪得飞快,唯有双颊泛着奇异的红,其馀是一片惨白,身体有如高烧发热,却能在鬓边摸到些许冷汗,乍看像个重症虚弱的病患,拿不出半句话反驳,只是静静发着抖。 他成功刺伤了他,他却一点都不痛快。短短的几个刹那,他还要道歉,甚至想干脆放开尤金,但是他想到放手以后,不太久的以后,尤金就要结婚了……结婚,那是足以刺痛他自己的字眼。 于是他狠下心,稍嫌粗暴地扯下其馀的衣物,除了手腕上曾经是衬衫的破损布料,尤金的身上转眼什么也不剩。 空气微冷,赤裸的身躯却异样火烫,尤金勉强自己不去意识到现况,如常说话:「这么做究竟有什么帮助?你只会害自己更难面对现实。」 卡雷姆扬起一边的眉梢,「已经是毫无说服力的模样,还要说教吗?」 彷佛要强调这一点,他直接朝尤金的下腹伸出手,原本沉睡着的柔软部位,仅仅因为手指的碰触,便迅速苏醒过来,不受主人控制地产生变化,随后他收紧包覆的指掌,稍微施加压迫。 「——!」尤金倒抽一口气,酡红从双颊往周遭蔓延,染遍他的脖颈。 依照之前的经验,他觉得自己能够应付,结果又是误算,而且严重低估了自己的欲望。 强烈的刺激下,他的身体却几乎不能动弹,双手遭到绑缚,同时承受着卡雷姆身体的部分重量。 唯一例外的是颈子,逃避着转向一旁,下颚却立刻被捉住,硬扳了回来,然后是情炙而霸道的吻,牢牢缠住了他。 完成任务的手掌松开了尤金的下颚,沿着他的颈子滑向胸膛,找到挺立的乳首。起先的摩弄十分温柔,然后用手指挟起,轻轻捏住,放开来又加重力道再一次揉捏,引起的强烈反应,尤金根本无从预料,明显的喘音从交合的唇间泄了出来,随着卡雷姆刻意断续的动作,紧缚的手腕不由自主挣动,拉扯着床柱,骨董级的木制骨架开始发出低沉的吱嘎响。 尽管尤金很快压制住这些突如其来的刺激,为自己找到呼吸的空间,他仍无力阻止身体和意志的走向越离越远。 宣称这一切违反自己的意志很容易,因为喜悦藏得隐蔽,连自己都骗得过去;他还可以在唇肉上咬出齿痕,不发出过份的呻吟;闭紧眼皮,遮起迷乱的眼神……然后……然后就没有了!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全部,比较起沉沦在欢愉当中的其他感官,稀少得可叹。 而那些欢愉,所有的快感,全都汇集在下腹的性徵、卡雷姆的手里,正一阵一阵脉动着。它们越聚越多越强烈,最终在卡雷姆紧迫且熟练的催促下达到顶点,不情愿地弄污了他的掌心。 尤金以为这已经是极深的耻辱,然而当卡雷姆抱起他的腰,用沾染着体液的手指,直接探进后方的穴口,他才惊觉结论下得太早。 他真的很难接受这样的情况,尤其以躺卧的姿势,他能清楚看见自己大张着双腿,夹在卡雷姆的腰侧,下身被任意抚弄的模样。还用自己的体液充作润滑,在自己最私密隐蔽的穴口出入……他不可能感到更羞愤了…… 「……别……别使用那……那……」他的声音发颤,说不出关键字句。 卡雷姆靠向他的耳边,微哑的嗓音低喃着:「我也希望有更舒适的选择,如果这个房间里有什么替代品,最好赶快告诉我?」 当然他没有回答,卡雷姆也理所当然继续他的行为。 高潮带来的轻微疲倦,尤金反抗的意识变得更薄弱,随着卡雷姆的爱抚,逐渐张开了身体,内部也变得柔软,卡雷姆轻易增加了深入的手指数目,不遗漏任何一处、一寸寸仔细探索着。 尤金没有留意自己正发出细碎的呻吟,双眸半睁半闭,神情比逐渐顺服适应的身躯更具诱惑力。卡雷姆近乎痴迷地望着他,上身俯压下来,沿着红潮未褪的胸膛、脖颈,刻意弄出一个个吻痕。尤金习惯性闭起眼,他转而亲吻他的眼皮,双唇像轻飘飘的羽毛拂过,每落下一个吻,便低声叫一次他的名字。 叹息般的呼唤,直接撞击在尤金的胸腔心口,是掺着一丝甜蜜的酸楚滋味。他忽然好想抱他,紧紧地拥抱他……讽刺的是,他庆幸自己的双手受到束缚,否则他害怕他真的会付诸行动,紧拥住卡雷姆,告诉他,自己确实爱他。 【 20 】 情动之后,感受更难掩藏,身体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没有逃过卡雷姆的眼睛。 室内的烛火早就被弄熄了,唯一的光源来自长窗外高悬的一轮月,笼住尤金的裸身,反射出淡淡的莹白光辉。从颈项到腰侧,拇指大小的吻痕像落在雪地里的片片花瓣,艳红弄浊了他的洁白,难以形容的魅惑诱人景象。 卡雷姆望着他,脑袋嗡嗡鸣响,他知道自己此生都不会停止爱他的兄长,就算不当兄弟,就算以后被当成陌生人,他都不会停止、也不想停止。 伏在尤金的胸口,深深烙下一吻,然后和手指同时离开原本的位置,手掌绕过尤金的大腿,撑持住臀部,稳稳放置在勃发的欲望前端。 虽然试图表现淡然,尤金僵直的身体仍透露出不小的紧张。臀瓣间窄小的穴口在数倍大小的外物入侵当中一点一点张开,慢慢吞下卡雷姆的男性象征,柔顺地吸含着,容纳进体内的深处,直到臀部紧贴住对方的大腿,没有一丝空隙,过程更是好几倍幅度的羞耻,却不尽数符合他的预期。 卡雷姆亲吻着他的额头,「不怎么疼了吧?」 「……我宁可要疼痛。」尤金的脸庞泛着瑰丽的红色,眉头却是蹙起的。 他预期的正是疼痛,像上回那样带着疼痛的侵入,多少能消极地提供安慰,假装自己并不享受。 卡雷姆提了提嘴角,没有真正的笑意。尤金想藉疼痛逃避,他偏偏要让他舒服享受。 他懂得他的喜好,每一次,他几乎撤退至入口,再猛烈掼进最深处,一再反覆、持续地操弄着,逼出难抑的呻吟,推着对方直到狂乱的界限。 中途,他弯下身,沿着尤金抬到头顶的手臂,一路顺抚着直到腕部,小心调整绑缚系结的位置,避免产生瘀伤。 当他的脸颊挨近,尤金的呼吸便有显着的改变。为了确认其中的意味,他双手扶在尤金的腕上,下身维持着紧密结合的状态,停留在最深处。 「尤金,你知道的吧?知道我有多么多么爱你……」以舌舔吻耳廓,卡雷姆煽情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内被放大数倍,震动着耳膜。「告诉我,你也爱我,你是迫不得已才选择了婚姻……」 尤金连基本的吸吐空气都艰难万分,一边的耳朵遭到占领,他只能偎紧另一侧的手臂。压住音量需要全身的力量,然而他每一次绷起身体,卡雷姆栖息在自己体内、那股更为强大的搏动便逼迫着他,使他不得不放松、顺从。 身体已无抵御的能力,意志力尚在,尤金迟迟不愿说出任何回应。 卡雷姆不肯罢休,直起身,他再次将对方已然茁壮的欲望握在掌中,几次擦动之后以指腹刻意抵住尖端。 下身恢复了律动,一面摩擦、撞击着敏感的内壁,制造出深刻的愉悦;一面却阻挡住最终的出路,将逐渐高涨的欲望困在掌中。 尤金体内纯粹的狂喜,渐渐渗入了焦虑,后者的比重越升越高,越来越强,到最后,企求宣泄已成为身体的全部感受。 这是一种极大的折磨,卡雷姆当然明白,根据以往的经验,对方扭着身躯,呻吟着恳求自己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任何平常不出口的话,在此刻都变得毫无顾忌。 因此他等待着,同时不止歇地加劲催促。尤金的双手握成了拳头,可以清晰看见用力过度而上浮的血管,他的五官揪起,额头两侧滚下汗珠,沾湿了头发,但他就是不开口。 他还在忍,卡雷姆却受不了了。 「为什么不肯回答?只要说你爱我,我马上放开你!那么简单的一句话,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开口对我说?」 施加折磨的人,反而哀哀恳求着受苦的一方,但那比起身体的暴力有效果,他终于听见尤金微哑的声音:「……太愚蠢……这跟拷问……拷问逼来的供词……有什么……有什么不同?」 当然他知道,答案很可能一点真实性也没有,可是他还能要什么?他就是疯狂地想要语言做为保证,哪怕只换来一眨眼时间的安心。 「可是你连逼来的供词都不愿意给我!」他绝望地吼着。 屈服软化的是尤金的身体,不是意志,卡雷姆其实不意外。尤金的个性他很了解,而且深深热爱着,他从未期盼尤金会是一个做爱做到不可自拔、因此对自己依恋难舍的人。 那么他究竟期盼什么?一切是不是真的如尤金所说的,不仅毫无帮助,反而有害? 眼看着被绑住的是尤金,徒劳挣扎的却是自己,卡雷姆感到气馁,掌心的压迫也随之减缓了。 「为什么这么倔强,不怕我弄坏你?」 尤金没有多馀的力气抗辩,他抬起眼皮,望了对方一眼,又慢慢闭拢。 卡雷姆不确定自己是否看懂,或许尤金知道自己舍不得,也或许尤金根本不在乎了…… 无论是哪一个,他的舍不得总是千真万确的。 阻碍的指头终于移开,湿润的尖端不住颤动,迫不及待想倾泄出欲望,顺应着身体的渴望,卡雷姆犹如自暴自弃地猛烈进袭,不再半途停下,也不玩弄任何花样。 绝顶的快感有如大浪,铺天盖地而来,然后化为涓涓细流慢慢消褪,那一刹那间的叫声差点失控,尤金立刻将自己的下唇咬出血来。大脑、胸口,他感到全身像被掏空似的什么也不剩,唯有最羞耻的部位满盈着灼烫的热液,身前身后,不纯的白浊,像是对他的一种讽刺。 卡雷姆拥紧了尤金,将部分的重量压放在对方身上,调整着起伏不定的呼吸。 他竟然一点都不快乐!即使刚刚才享受了最棒的性爱,他仍被莫名其妙的挫败感充塞着。 不像上次给予尤金喘息的空档,他带着几分懊恼,没有退出尤金的身体,再度催促起彼此的欲望…… ……不太确定是什么时候,他们先后昏昏睡去,又在夜半醒来。 尤金的双手终于获得自由,卡雷姆松开了他,又因为控制不住内心的焦虑,将他压伏在床边的地板上。 尤金倦得只能任对方为所欲为。 在高潮的恍惚中,他注意到一扇半开的窗户,正对着屋外的白色蔷薇花圃,平日未曾留意的香气,此时此刻浓烈得宛如错觉。 蔷薇花的香气,他曾经喜爱过,现在却成为纠缠的鬼魅,在每一次卡雷姆的拥抱当中,挥之不去…… 许久之后,卡雷姆从身后抱着他,与其说是因满足而停歇,不如说是疲倦也同样占据了他的身体。 他的脸颊轻贴在尤金的颈侧,眷恋地摩挲着。 「你仍然不愿意施舍我一句真心话?」他重提他的要求,这一次没有挟带威逼胁迫。 「我的真心话?」尤金喃喃覆诵着,「我真心希望你忘掉这一切,然后找到一个愿意爱你、和你长久厮守的人。」 「你考虑过我是否爱你假设中的那个人吗?我只想要你,我唯一要的就只有你而已!」 尤金枕着手臂,脸朝下方趴在地板上,表情隐藏在臂弯里,只泄漏出略嫌冷淡的声音: 「……但是我并不爱你。」 一片死寂中,微湿的温热沾上尤金的背脊,细小的水珠,一滴、两滴……没有发出声音,他将他抱得更紧,透过相贴的身躯传递,是一阵一阵、轻轻的颤抖。 【 21 】 两只大银盘,数十朵盛开的红色蔷薇围成三个同心圆铺满盘面,卡雷姆伸出一根指头轻触花瓣,水珠跳了一跳,滚到盘缘。 他将花朵拿在手里,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摆回去。 「这些就是全部?」回过头,对等候在一旁的女仆说。 「是、是的?」女仆回答得有点迟疑,因为她不太清楚少爷的意思。 「不够,我要所有的红色蔷薇,所有你看得到、拿得到,包括栽种在花园里的,一朵都不要遗漏,通通集中到我面前。」卡雷姆瞥了一眼红艳艳的美丽大盘子,补充一句:「只有这些,我挑不出来。」 女仆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卡雷姆少爷的脾气一直是公认的好,从小到大不曾为难过仆人,现在忽然挑剔起一朵蔷薇花?她很想辩解,说银盘里的花已经是精挑细选,无论形状颜色香气,都是无懈可击、最好的几十朵,再到别处搜集也没有帮助。 然而她抬头见到少爷的脸色,脖子缩了一缩,半个字也不敢提。 她遵命去办事,在门口又被卡雷姆叫住:「记得连尤金的备份也要拿到,如果他还有……还有帮我准备的话……」说着一笑,转过身藏起了表情。 慢慢踱到窗边,往外看出去,远处是十几座白蔷薇盘绕的鲜花拱门,从大门一路延伸至主宅,绕到后方庭院。许多身着黑白两色制服的仆从们在当中穿梭奔忙,很快地,找寻剩馀红蔷薇的女仆也带着几名帮手出现在视野,忙忙碌碌起来。 做出额外的要求,卡雷姆不觉得不妥,也不歉疚,今天的他没有心情考虑任何人的感觉,因为今天是尤金的婚礼,这里是嫁女儿的蒙贝列家,是举行婚礼的地点。 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女仆又搜集了一整盘红蔷薇,小心放到卡雷姆面前,盘面有含苞待放的,也有即将凋谢的,看得出命令被执行得很彻底,没有逃掉任何一朵。 「确定没有任何遗漏?」 「噢,我很确定,整间大宅的里里外外总共搜过了三次,不会有遗漏。」 女仆实在很担心,最后这一批蔷薇的品质较低,根本不可能挑得比之前更满意嘛! 「辛苦你了。」 简单一句话,卡雷姆把花朵集中堆放在一起,双手一倾,全数倒进点着火的壁炉里。 「啊——!少、少爷!?」 卡雷姆将空盘扔回桌面,激起一阵锵啷啷刺耳响声。 「这些红蔷薇不想活了,所以跳进火里,烧成灰,再也不回来。」他在壁炉附近的长椅斜斜半躺,双腿交叠着抬放在一侧扶手上,慢条斯理地说:「更糟糕的是,没有别花,我不能出席婚礼,我真觉得万分遗憾与无奈啊!」 女仆张大嘴巴,被吓坏了般呆呆站着。少爷好像在说俏皮话,说俏皮话却没有笑容,那样的神情真的很可怕很可怕…… ******* 「噢!你、你在这里?」 萝汀妮克急忙转身,退到屏风后方。她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尤金,依照传统,新郎在婚礼之前不可以见到新娘,她只好匆匆闪避。 「吓到你了吗?真抱歉,我只是……偷闲一下子。」 倦得差点睡着的尤金也吓了一跳,立刻从椅子里站起,打算离开。 「不、不必!请不必离开,没关系,你别见到我就好了。」 尤金为萝汀妮克的挽留道了谢,重新回到椅中。 如他所说,他是在忙里偷闲。为了这一天,他已经连续忙碌许久许久都没有好好休息。当然他们的人手充裕,但是在性质上必须由他亲自处理的麻烦事永远不缺。 同时,他还必须表现出期盼婚礼而容光焕发的喜悦模样,以对抗外界的种种臆测。 八卦传言当中,占最多数的是指称萝汀妮克已经未婚怀孕的说法;夸张一点的甚至有所谓蒙贝列家掌握了佛利德林家的把柄,藉以威胁联姻之类的荒谬猜测。 乱七八糟的精采讨论纷传,唯有芬姬儿公主与众不同。 「鬼扯,全部都是,我的耳朵可不能忍受这种污染!原因很简单的不是吗?失去我,尤金就疯狂了,就是这样。」公主以一贯悠闲自信的态度,轻轻挥动手中的绢制摺扇,将各种异议一下子通通扫到一旁,「谁不同意我,就是在质疑我的魅力,是最最自大不要脸的蠢人哪!」 ……不能同意的人真的是很多,胆敢说出来得罪公主的却用一只手就能数完。 无论公主是单纯声援,或是真心相信那一番说词,尤金都十分感激。 渐渐地,婚礼进入实际筹办的阶段,社交界关注的焦点也终于从婚姻背后的神秘因素转移到婚礼的诸般排场。 「关于今天的这场婚礼,我还没有正式谢谢你,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奶奶这么开心,这一切实在是太……太……」 萝汀妮克不确定该用什么词句来表达,太盛大?太豪华?她本身并没有很多见闻,不知道有钱大贵族的标准如何,只是单纯感觉到这已经超越自己脑中最夸张的幻想。 本来,嫁女儿的蒙贝列家是名义上的主人,也是实际举行仪式的场所,却毫无应付这种场合的人手与财力。 从一开始就是由佛利德林家负担一切,而且极尽奢华之能事。单举仪式场地的庭园为例子,重新铺过的草皮、移植来的树木花丛、整组的主题雕塑,甚至赶工开出齐整优雅的水道以及一座大型池塘,池塘里养着八对米卢斯少见的白天鹅;然后是压轴的四层楼高大喷泉,主体是洁白的大理石,中央立着一尊专司爱与美的女神像,四周是数不清的蔷薇图腾围绕,当然也少不了代表蒙贝列家的天鹅浮雕。 当她疑惑着是否有必要添这一座惊人的豪华大喷泉时,尤金朝她耸耸肩,说是公主夫妇致赠的礼物,不能推却。 到最后,萝汀妮克几乎认不出自家的庭园。 今天清晨,是最后一波的忙碌,开始在屋里屋外装饰鲜花,用的是清一色的白蔷薇,数量十分惊人,据说王城的白蔷薇花已经被佛利德林家全数采购一空,不足的必须连夜从城外运来。主场地的鲜花拱门上方还铺起大片掺了金丝银线的薄纱帷幔,阻挡阳光直射,筛出朦胧闪烁的光晕。 尽管巧妙地在各方面都比先举行过的公主婚礼略逊,在萝汀妮克的眼中已经铺张得过份了。 「但这不是尤金与萝汀妮克的婚礼,是佛利德林与蒙贝列的结合,每一项举措都是必要的交代。」尤金是这么解释的。 「那么,真的可以吗?」萝汀妮克透过屏风缝隙偷偷看他一眼,小声说:「我是说,我真的可以接受这个婚姻?」 尤金微微一愕。「如果你不想要……」 「不是,我当然要的!只是,对你很不公平。」 萝汀妮克想起尤金突然到访,向自己提议的那个时候。 多么不可思议!王城最受瞩目、数不清的贵族少女梦想中的对象,竟然向毫不起眼的自己提出结婚的请求?还诚恳地说着会照料整个蒙贝列家,无论物质方面的供应,或者小伯爵的前途……然后他有些不自在地说他无法给予爱情,但是会尽力做到这些那些……一大堆的。 他们一起在当时还是半荒废状态的庭园散步,萝汀妮克等着尤金一长串说完他能给的、以及无法给的,就是没有听到他要什么? 「但是你要什么?」 她有点害怕听见尤金说要爱情,因为那也是她无法给的。 爱情对萝汀妮克来说始终是梦魇,曾经辉煌的蒙贝列家族之所以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正是好几代的浪漫主义者所造成,他们追求爱情,丢弃一切,最后得到一场空。 不管真实与否,不管是否是主要的原因,她总是听奶奶抱怨过一遍又一遍,老早,她就不相信爱情了。 想要离开这个家,这个牢笼,那是她全部的、唯一的要求。 当时,尤金针对询问露出了为难的脸色。「我要的……但愿你不会认为太过厚颜无耻,我想要一个继承人。」 萝汀妮克安安静静等了一会儿,尤金却没有继续开条件,她讶异不已,就这样吗?这就是佛利德林家大少爷的全部要求? 「我警告你,我真的会接受喔!你确定不要找条件更好的对象?」 他绽开微笑,说她已经够好。 萝汀妮克知道有太多人为了那抹微笑神魂颠倒,她却只注意到笑容中隐隐的寂寞。她相信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温柔的好青年,她想他们不会相爱,但是,成为一家人应该会很好吧? 然后他们真的着手进行,也真的到了这一天…… 停下回忆,萝汀妮克在屏风的另一侧也坐下来。 「公爵大人……我是说你的父亲,他待我好亲切,其他人也是……我觉得自己好像还在梦中。」 她抚摸着结婚礼服的衣摆,淡金色的衣料流动着高雅的光泽,毫无疑问,最杰出的裁缝,最精细的手艺,布料是尤金的舅舅们从遥远的东方带回来的珍稀异品,她还记得他们几乎用各种布料塞满房间,一匹一匹向自己展示介绍时的热切模样。 她在蒙贝列家中本来是没有什么地位的,连仆人们都不太尊重她,佛利德林家上下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她不敢相信自己即将加入这么友善美好的家庭。 尤金正想说几句话,让未来的妻子安心,门口忽然有人叫他。 「对不起,打扰你们……」叫他的是名脸色略显苍白的女仆,「卡雷姆少爷那边……那边有一点状况,您可不可以过去一趟呢?」 【 22 】 尤金跟在仆人身后,进门之前远远先见到了父亲,以及赫洛德侯爵,他最年长的一位舅舅;然后是壁炉附近,倚墙斜靠的卡雷姆,他的神情倨傲,像在抗拒着什么似的。 自那一夜分开以后,他们都没有正眼看过对方,尤金的心脏跳得有点快,曾落在自己背脊,早已干涸的泪水,彷佛又带着热度复苏,带来鼻头一点点的酸。 当时,他以为卡雷姆受了伤会黯然离去,没想到自己仍被好好抱回了床上,收拾完一切,卡雷姆才真正走开。 他忽然发觉,他对卡雷姆的了解原来这么浅,他唯一的弟弟,用情比他认为的还更强更深……可是,他就算明白了,只是徒增惆怅。 迟疑了一会儿,尤金踏进房内。「父亲、舅舅,我听说有一些状况?」 两个儿子都在场,佛利德林公爵仍然板着脸,实在是少见的情况。 为尤金简单说明经过的是赫洛德侯爵,等他一停下,公爵马上对仆人下达指示:「快去外面采买,有多少买多少!」买不是问题,就怕卡雷姆来多少毁多少。 「没有那个必要。」 表示反对的是尤金出奇平静的声音。 自他出现,卡雷姆的视线第一次迎上来,含着警觉与疑惑。 尤金没有回视,也没有抖开袖子,魔术般变出一朵红蔷薇。他静静穿越房间,走到窗边的小桌旁,取下自己襟前的白色蔷薇,搁在桌面。 一朵白得刺眼的蔷薇,聚集了房间里全部疑惑不解的目光。尤金省略了一切的言语说明,在抽屉找到一柄裁纸用的小刀,翻开左手掌心,用锋利的刀刃轻划一痕,像涂上一笔红色颜料,刀痕处,泊泊涌出了鲜血。 惊骇的呼声在室内响起,想阻止、想询问的动作、声音,却每个都在中途停顿。 尤金的举动超越常理太过,反而令旁人无法反应——他轻握手掌,一道细细艳红沿着掌缘,被拉扯成一颗一颗椭圆,滴落在白蔷薇上,花瓣遭到污染,潮湿的血腥气慢慢扩散,吞掉了原本无暇的洁白。 卡雷姆情不自禁靠近了几步,出神瞪视着花瓣上略显惊悚的红,他可以清晰感受到同样浓稠的鲜红在自己的血管里奔流,那种近乎疼痛的脉动。尤金却似乎毫无痛觉,他低垂着眼睫,一眨也不眨,小心翼翼让掌心的红色滴落到正确的位置,一瓣轮过一瓣,一层一层往外晕染,他是如此专注仔细,以致于没有人觉得应该打破这片奇诡的寂静,干扰到他。 终于,尤金合紧手掌,用干净的另一只手拿起染红的蔷薇,走到卡雷姆面前。 「请你再当一次我的兄弟,一天就好。」 有什么东西梗住了喉头,却吐不出来,卡雷姆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接下那朵由白变红的蔷薇花。花的颜色不够纯,花心仍泛着隐隐白色,潮湿让花型添了少许残缺,原本的香气,则被淡淡的血腥遮盖,那是名为血缘的怪物,将他们拉得那样近,却在最后的距离筑起一道无法跨越的荆棘高墙。 「两位爵爷,莎莉夫人的马车就快……快……」一名仆人快步来到房门口,不巧撞进的气氛使他无法完成句子。 「……我去迎接。」卡雷姆将蔷薇往上衣扣眼随便一插,淡淡说着。 他离开之后,很快有人送来绷带与药品,以及一朵新鲜的白色蔷薇。公爵看着尤金在左手掌一层层缠上白色纱布,相当心疼。 「在结婚的大日子,我真希望你没有那样弄伤自己。」 「真对不起,我一定让您很失望。」 「失望?那我就是世上最不知足的贪婪之人。」公爵苦笑着为他重新别上蔷薇花,「做为一个父亲,我无法要求更多。」 「谢谢您。」尤金回以微微一笑。 等到剩下自己和亡妻的兄长,公爵忍不住叹了口气:「卡雷姆这个小子,你说我该拿他怎么办?」 「你若是真心想要知道我的意见,我会说他是个情感丰富的好孩子,而且很像你。」 「他是像我。但是,尤金又是像谁?」 侯爵脸上的悠然倏忽消失,他严肃、且郑重地直视着妹夫的眼睛。 「尤金像洁若汀,像极了!洁若汀的遗传,你的教养,塑造出今天的尤金,就是这样,没有其他因素。」 「……真的?」他喃喃对自己说着。 ******* 「卡雷姆!」 蒙贝列伯爵在马车道旁的草坪追上卡雷姆,和他并肩走着,语气激动地说:「我说我们偷偷去把结婚蛋糕砸坏怎么样?厨房现在忙得要命,没有多馀的人手看管那座巨大的蛋糕,是好机会!」 卡雷姆觑了小伯爵一眼,懒得开口,一迳往前走。 蒙贝列赶紧加快步伐,跟了上去。「你不赞同?为什么不赞同?萝妮要结婚搬走,留下我一个人,难道不令人生气吗?」 卡雷姆仍旧不回应。 「好吧,你不帮忙,我也可以自己动手!」 他刚要走,后领突然被卡雷姆揪住,动弹不得。 「你的愚蠢真的没有限度,路易宝贝。」 「不准那样叫我!不准抓着我!」 卡雷姆不顾小伯爵的踢腿挣扎,遥遥对着刚从马车下来的高瘦老太太,露出完美的笑容。「亲爱的莎莉姑婆,辛苦您远道而来!让我为您介绍这里的主人,蒙贝列伯爵。」 蒙贝列最怕严峻的祖母级人物,死也不愿意靠近,但是卡雷姆硬揪住他的领子,一路拖了过去。 等候举行仪式的期间,卡雷姆便以同样的模式,拎着小伯爵在身边,四处和陆续抵达的宾客交际应酬。 蒙贝列家往后就是佛利德林家的姻亲,身价和从前再不相同,宾客们无论地位高低,对待小伯爵的态度都有非常显着的改变。 卡雷姆刻意将会话的焦点引导在蒙贝列身上,若有人问起尤金,他总是回避着不多谈,只告诉他们哪里能找到尤金。 他拼命假设,假设自己还有另一个兄弟,那个兄弟在今天结婚,自己以一个纯粹的兄弟身份,该怎么样尽到责任?然后他努力做到,保持着忙碌,非常忙碌,一直、一直忙碌…… 尽管如此,带笑的面具依旧随着时间的经过而逐渐剥落。他趁着空档,悄悄移动到稍远的树荫下,稍作喘息。 这次他没拎着任何人的衣领,小伯爵却也跟了过来,而且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卡雷姆知道蒙贝列害怕人多,萝汀妮克又无法分神照顾,面对一大堆忽然变得友善热情的陌生人,难免茫然惶恐,他感到有些同情,因此也就不赶走对方。 总算松一口气的小伯爵,重新燃起他一贯的好奇心。「那些衣服上有蔷薇花的都是你家的亲戚吗?人数好多,却没有跟你一样的红色,为什么没有呢?」 「白蔷薇的兄弟才是红色,等到结婚分家,红色就变成橘红色,例如我的四个叔叔。」卡雷姆一一将人指出来。「加上我家总是被其他长辈抱怨的一点,儿子生得太少,所以红色只有我一个。」 「这些颜色的区分,又是为了什么?」他说着偷瞄了一眼卡雷姆的红蔷薇。他之前试着问过,为什么那朵花红得有点怪异?结果碰了一个又冷又硬的大钉子,只好憋住不提。 「根据我有限的了解,这项传统建立在很久很久以前,佛利德林还没有今日显赫的时候。我们家族的特色就是儿子生得很多,家主为了维持洁白高尚,不太光明、甚至龌龊的勾当,都交由兄弟们为他出手、为他担罪流血。所以家主是完美无瑕的纯白,其馀兄弟是血腥罪恶的鲜红,是一种变态性质的自我陶醉。」 最后一句当然是卡雷姆自己添加的个人见解。 「当然你知道,那是遥远的遥远的祖先们的故事,佛利德林家发达之后,一切都不同了,兄弟们不再愿意为对方流血,反而竞争着要对方流血……」他无法不想到,留在自己的蔷薇上头的,是尤金自愿流的血。 「但是你们兄弟看起来很好。」 「不,我们不好。」他微微绷起脸。 「不好?哪里不好?为什么不好?」 这小子太吵了!问不完的为什么。卡雷姆失去耐性,看似随便地走到一个蹲在花圃旁的人影身后。 「嘿,这不是亚伯特吗?」 「喔——喔!你、你是卡雷姆?」 偷偷躲在偏僻处研究花园土壤的亚伯特柯尔慌忙站起身,乱七八糟拍掉手心沾染的泥土,堆着满脸和气愉快的笑容,正准备背诵长串的祝贺词,卡雷姆却不给他机会,抢着说:「亚伯特,这是路易蒙贝列伯爵,他有满腔对蔷薇植物的好奇,也许你能为他讲解?」 咦咦?真是惊喜交集的宣告,蒙贝列惊,亚伯特喜,后者拼命点头,「当然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丢下了蒙贝列,卡雷姆获得片刻的宁静,却在接近正午时,再度被宾客们的骚动给打破。 是前往观礼区域的时候了,他终于耗尽最后一点笑容。既然不能逃,他希望找一个较远的位置观礼,最好让人知道他有出席,却又看不清楚仪式的进行。 才准备闪避到远处,一只手就被拉住,卡雷姆不太高兴地回头,想斥责不识相阻碍自己的家伙,却赫然见到尤金。 「仪式进行时,请你站到我身边。」尤金拉着他的手,恳切地请求。 他怔怔站着,瞥眼看了看布置好的祭坛,又看看尤金,才会意过来。他是新郎的未婚兄弟,该站在最近的位置,也就是新郎的身旁,看着尤金在神前立誓……和另一个人。 他再一次望向祭坛,那里洋溢着喜庆气息,堆满了白蔷薇,爬着新绿藤蔓,美丽得可憎。 「……拜托你。」 微哑的低声,卡雷姆的视线从祭坛被唤了回来。 血液的温度猛烈地上升,他的大脑在一瞬间转过好几个念头:他可以动手绑走尤金,现在没有人留意,他们能从后门离开,逃向南方;或者,他干脆当众强吻他,揭露他们的秘密,新娘就会放弃嫁进他们家;或者……或者……他想了许多许多,偏偏想不到一个不伤害尤金,也不伤害父亲的方法。 最后,他只能朝着祭坛走去,跟在尤金的身边。 那是一件残酷的事,即使是被斩首的犯人,面对死亡还能蒙上黑布,做最后的逃避,卡雷姆和他的恶梦之间却连一层纱都不存在,他必须眼睁睁看着尤金在主持的祭司面前立誓,承诺要一生一世照顾另一个人。 刻意不听进一字一句,他无法确定什么时候尤金正式和萝汀妮克成为夫妻,直到祝贺的掌声雷动,四周洒下了花瓣雨,他们的视线在纷飞的片片雪白当中相遇。 一度,尤金以为卡雷姆会走向自己,给予一个简单的拥抱、几句祝贺,表面上的也好。 但卡雷姆只是杵在那儿,眼望着尤金,努力想挤出一点点笑容,最后还是失败,他微微低下头,脚下是满地的落花,人群一下子涌上来淹没了他。 道贺的亲朋好友遮挡住尤金的视线,等到有机会寻找,已经见不到卡雷姆的身影,整个下午、包括返回佛利德林大宅之后的庆祝活动,他都像消失一样,没有人能确定他在什么地方。 整场婚礼的庆祝在施放完烟火,超过午夜之后结束,伊恩才终于找到卡雷姆,在宅邸北面的小树林边缘,仰躺着看星空。 表达完道别的意思,伊恩歪着头,望着默不作声的友人,问:「你到底待在这里干什么?宴会里每个人都以为你和某个神秘的美人缠绵得分不开身,想不到尤金的新婚之夜,你却独自一个人在看星星?」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和树林里的精灵缠绵得分不开身?」 「喔,是啊,精灵!」伊恩笑了几声,挥了挥手道别。 卡雷姆随便哼了几声含糊的鼻音,甚至没有举手回应,听着伊恩的脚步逐渐远去,继续停留在属于自己的黑暗里。 「尤金的新婚之夜,我却独自一个人?」 抬起头,远处的窗口还亮着光,那是尤金的新房间。他死盯着那片澄黄烛光不敢眨眼,害怕下一秒钟烛火会熄灭,那代表着新人的就寝,代表有别人睡在尤金身边,共度新婚初夜,而且不只一夜,是每天、每天…… 弓起身体,蜷曲着掐住两边的手臂,指甲陷进肉里,仍旧止不住身体的颤抖。 一对铸造精美的纯金高脚杯,镶着一圈红宝石,一圈蔷薇花纹,一对天鹅浮雕,躺在深蓝色天鹅绒盒子里,静静闪动着昂贵的光泽。 佛利德林公爵伸指抚过杯身纹路,脸上看不见收受高贵礼品的喜悦。 这对酒杯是不具名人士送来的结婚贺礼,但他知道是谁,对方也知道他知道。饶舌的说法,蕴藏的是无奈的心情。 「需要数个月时间制造的订制品,那位人士的消息仍然十分灵通啊!」他嘲讽地弩了弩嘴角,对方不知道多早就打听到尤金的婚事了? 「还是一样的处理方式吗?」站在一旁的总管谨慎地问。 公爵关上盒盖。「一样。」 总管捧起盒子,一鞠躬退开,在门口和卡雷姆擦身而过。 「啊,卡雷姆,来陪你的老爸喝一杯吗?」 公爵愉快地招呼着小儿子,打算好好弥补彼此在白天时的冲突。 他的小儿子没有回答,房门已重新关起,他仍待在门口,背靠着门板,揪着眉头,上半身微微前弯,像胃部痉挛疼痛的人常有的姿势。 公爵诧异地问:「你怎么了?」 「请你准许我离开,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继续待在这个家……」他勉强说完,眼底的鲜红血丝变得更为明显。 「离开?现在?」 他点了点头。 「你想去哪里?」 这一次,他摇头。「不知道,哪里都好。」 公爵按着扶手,慢慢坐进书桌前的椅子,藉着椅背撑持住他忽然少掉许多力量的身体。 赫洛德侯爵说得对,他的小儿子像他,而他也了解他的儿子,那双眼里看得出决心,他明白这个要求不是无聊的笑话,不是企图引起注意,更没有妥协的馀地。 「是吗?那至少……找个有意义的地方。」他指着书柜旁的另一张椅子,「先坐下。」 「我宁可站着。」 「我要你坐下来等。」公爵加重语气。 卡雷姆只好从命。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书房静得只能听见羽毛笔尖在信纸上飞快舞动的沙沙声。公爵很快写好了两封信,信封分别写下不同的收信人,一个含头衔职称长得要命的名字,以及另一个短得奇特的名字,然后用蜡固封,盖上徽印。 「你到东边国境的玛珂城,找格林特将军,让他送你去奥达隆的驻扎地,你再将信交给奥达隆,他会知道怎么做。」他将两封信往前推到桌缘,靠回椅背。写这两封信,远比一整天婚礼的劳碌还要使他疲惫。「正式的公文,天亮以后我会去请杜里发送,应该比你晚一两天抵达。」 卡雷姆走到桌前,收下了信。 「你不问原因?」 「……我不想知道。」 「那么你已经猜到了。」他惨然一笑。「我终究不是一个好儿子。」 「你最后好好的回来,就是好儿子,我并不……不要求其他的。」公爵的声音显得有些干涩。 卡雷姆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真正出口。他默默行礼,转身离开书房。 信件贴身收着,卡雷姆收拾了最简便的行李,除了照顾他们兄弟俩长大的总管,没有再向其他人道别。 经过大厅前的长廊,他放慢脚步,走近凹壁里的小小装饰,像最后一次看它般专注凝视着。 那是一套木制迷你家具,材料来自尤金被弄坏的骨董大床,工匠舍不得大床的悠久历史,用剩馀的木料制成和原物一模一样的精巧家具,只不过等比例缩小了好几成。 卡雷姆轻轻抚摸小床铺冰凉光滑的木质表面,温柔得像对待情人。他有点庆幸骨董床垮了,那个要抱着尤金才有好梦的年幼的自己,也跟着大床一起消失了踪影……然后,再也不会有其他人睡在上面。 拿下襟前染血的蔷薇,搁在小床板上,他跨出大门,夜半响起的马蹄声,载着他往东方急驰而去。 这一去,就是好多年。 ——第一部·完—— 【23】 寇兰,西南方盆地,一片看不见边界的树林,两名十七、八岁的米卢斯少年小兵正在赶路。 季节是盛夏,加上地形的助威,整个西南地区堆聚著潮湿闷热的空气,少年几乎全身浸在汗水里,军服黏著肌肤,外型已经乱七八糟;脚下的林中道路也不怎麽帮忙,处处是高低不齐、异常难走的树根硬土。 就在脑中开始怀疑这些泥土是迷途旅人被热度融化的残馀痕迹,自己也快变成树木养分的绝望时刻,走在较前面的一人发出叫喊:“找到了!找到了!我看到马车道了!” 手指著前方,枝干遮掩的空隙,果然有一条人工开辟、供小型马车运送木材使用的道路,只要沿著走,多少可以确保方向,最後到达有人的地方吧? 两人忘记了疲惫,一声欢呼,小跑步往前冲去。 正高高兴兴打算跳到车道,或者来个前滚翻庆祝时,两人的双脚忽然腾空,身体瞬间飞到离地三公尺高的树枝上,四周都是摇晃的绿影,一时之间,还以为老树会动,伸出藤蔓抓了他们要当晚餐。 幸好,拉他们上树的确实是人,有十多个人,在树後、树上,安静躲藏著。 再看打扮,他们的安心一下子转变为惊恐。因应炎热的天气,这些人都赤裸著上身,上衣拉下来系绑在腰间,露出精壮的肌肉,裤脚高高卷起,下方是不搭调的黑色马靴,而且全都带著武器,还备有一捆捆的绳索,怎麽看都不像是爬上树赏鸟的友善集团。 “你们两个菜鸟是谁的手下?为什麽在这种地方閒逛?” 本以为是寇兰的盗匪,一开口却是纯正的米卢斯口音,两名少年不由得楞住,一时说不出话。 对方不耐烦,挺起连鞘长剑,用鞘尖戳著少年的肩窝,催著问:“这麽笨!朗索的步兵团,是不是?” 其中一名少年连忙点头,另一名终於找到勇气说话:“我、我们被派去侦察水源地,在回程的路上……这座树林……树林好大,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想沿著车道走走看……”延迟了这麽久,还被盗匪捉到,回营区覆命的时候一定会受到处罚,少年想著想著,登时沮丧得要命。 “果然是朗索教出来的小兵,跟他自己一样擅长迷路。” 四周掀起一阵笑,旁边有人拍拍少年的肩头,说:“别担心,等我们办完事,可以带你们一起走,穿过树林回营区比走大路快好几倍。” “回营区?”不是回盗匪的巢穴? 那人似乎明白他的讶异,拉了一下反折到屁股口袋的标志,“格林特的第三骑兵团。” 骑、骑兵团?少年的下巴差点掉下来。“骑兵在树上干什麽?” “伏击啊!没有人教过你们吗?” 他当然知道什麽是伏击,但是……“这里……这里是我们米卢斯的占领区,你们要伏击谁?” 前方忽然传来低低的嘘声,有人轻声喊:“预备、预备!” 经验再浅也知道要赶快避开,两名少年努力缩起身体,移动到最後面躲藏,紧张兮兮的四颗眼珠左右转动著。 自称是骑兵团、行径更像是强盗的一群人纷纷掏出黑布,蒙住一半脸孔。十多个人都是类似的装扮,少年的视线却在扫视过一圈之後,固定在一人身上,不再移动。 那人的距离比较远,位置在道路的正上方,一手抓著连鞘的剑,叉开双脚随便蹲伏在树枝上,打扮和姿势没有特别之处,却明显比任何人都抢眼,即使少年只能看见对方的背影,也绝不影响心里所下的结论。 他尤其羡慕那人的身材,锻鍊过的肌肉很结实,但仍保有优雅的线条;在这个人人饱受日晒煎熬的地区,多数人会晒黑,部分的人变红长斑,那人则是浅浅的麦穗颜色,像一层阳光铺在肌肤上,不仅均匀漂亮,连汗珠缀在上头,都特别赏心悦目。 他猜他可能是首领,因为大家都看著同样的方向,留意著他的手势。 没多久,有马蹄声从道路的另一端,由远而近,越来越大声。他们伸长了脖子看,发现目标也穿著军服,一共七八名军官,一辆由两匹马拉的简单小货车,载运著大批木桶。 少年惊讶极了,虽然资浅的菜鸟不太会辨认不同单位的款式差异,但那毫无疑问是米卢斯军!他们要袭击自己人? 马车渐渐接近伏击地点,一阵阵谈天说笑的声音也更明显,对方的态度很轻松悠閒,当然更不会有人抬头确认路段的安危。 少年不知道那些军官的名字,但是认得其中一个,他看过几次对方横行霸道,欺压其他低阶官兵的场面,听说是个贵族,出身很高,眼看即将遭到袭击,无论原因为何,少年忽然觉得十分期待。 等到马车完全进入包围,首领右手一挥,率先跃下,直接扑在持缰的军官背上,军官发出惊叫,两人一起滚翻落地,其他人也跟著跳出了藏身地点。 他们的人数多,身手俐落,又大占地利与时机,一时之间,车翻人倒,被波及的木桶滚滚滚,场面一片混乱。 “怎、怎麽回事?!” 遇袭的一方通常只来得及叫这一声,接著就被击晕或打倒,有几个还能招架两三下,然後走向同样的结局——被打昏、困绑。 骑兵团的人又忙忙碌碌拿出绳索铁鍊,将失去反抗能力的对手们团团绑缚,固定在一起,全程仅有极少的一两人受了小伤,流了三四滴血,其馀多数毫发无伤……除了脑後的肿包。 少年的目光一直追著首领,看著他轻松撂倒了那名据说是贵族的蛮横军官,差点忍不住鼓掌称赞。 贵族军官被困绑的过程,也许是手腕与尊严太疼痛,不断地大声痛骂:“强盗、土匪!竟然敢觊觎高贵的派波尔大人的财产?!无耻的大胆强盗!简直不知死活!” 首领走到他面前,剑身横过肩头,用单手随便抓著,抬脚蹬在木桶上,弯下腰。 “你的运气不错,我确实是个无耻的大胆强盗,所以你骂我,我不生气,否则你那个不太雅观的头颅将会非常危险喔!” 很熟悉的声音,军官抬起头,盯著黑布上缘,首领的一双蓝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恍然大悟:“你、你……卡雷姆佛利德林!就是你!竟然是你?!” 被叫出名字的首领扬起一边的眉毛,完全不否认,那人气得几乎要疯了,开始大吼大叫:“你敢对我乱来?我要告诉我爸爸,我爸爸会告诉你爸爸,然後你就完蛋了!” 首领拉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过份英俊的脸,笑了笑:“你那别出心裁,充满了创意的恐怖威胁逼得我别无选择,只好灭口罗!” 说著拔剑出鞘,往贵族军官的正面猛然劈落,那人惨叫一声,剑刃随即划过木桶,随著桶身破裂、酒水四溢的悚然响声,他觉得自己已经骨头碎裂,肚破肠流,当场脸色死白,吓晕过去。 “哎呀,太可惜了!” 刚刚惊吓完对手,马上又伸出另一只手,掌心捞了一把流出的酒浆,送进嘴里,一边称赞好酒好喝。 真的跟心目中的盗贼首领一样!少年望著那个他还没记住名字的骑兵团首领,满脸的崇拜与惶恐。对方的视线偶然转过来,发现了他们,少年狠狠吓了一大跳,双手拼命乱摇,“我、我们两个什麽都不会说出去!” 嘴角噙著微笑,他眨眨眼,没有多说什麽。 少年呆呆看著他继续又喝了一大口酒,仰头的动作很大,酒水淋漓,从下颚淌过喉结、锁骨,蔓延至赤裸的胸膛,染出几道淡淡湿润的金黄色水光,然後沿著性感的肌肉曲线蜿蜒而下,浸湿了腰际的布料,慢慢隐没不见。 虽然看不见了,酒水仍然继续往下方流著吧?少年胡思乱想著,感到天气忽然变得更热了。 “菜鸟,不要只顾著对我们团长流口水,过来帮个忙!” “啊!对、对不起!” 满脸通红地清醒过来,少年赶紧奔过去另一名伙伴身边帮忙,途经的每个人都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脑杓,还附带几句诸如〝原来小菜鸟也识货?″、〝野心太大了!″、〝小心被啃得乾乾净净!″、〝你会哭喔!″……等等,不知道是取笑还是忠告的话。 那麽多的警告,他还是忍不住偷看。 他们刚刚提到团长这个称呼,可是那人好年轻!最多才二十或二十一、二岁而已吧?跟少年以为的团长形象完全不同。 他心中对团长的钦佩不知不觉又加深许多,变得完全心甘情愿,帮忙分赃。 他们的动作很迅速,有人牵来藏在後方树林的马匹,驮著早就准备好的皮制水袋,用来分装木桶里的酒。 少年一面从木桶倒酒,一面听他们解说:“——派波尔伯爵,是一个最腐烂无能的指挥官!他人在前线,事事都不放弃享受,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专人运送美食美酒、各种奢侈用品给他,都是以供应军队为名,用极低的价格从民间强行收来的,报上去的又是另一种名目。所以,他抢劫民间,我们就抢他。” “你们的团长刚才被认出来,如果对方告状报复,该怎麽办?” “尽管试试看好了,我可会很佩服的!何况,他们就算脑袋烧坏了,想要惹事,上面一样有人扛得住。” “格林特将军?”他记得他们说过是格林特的骑兵团。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我们的将军只扛得住他的大羽毛帽!” 等到笑得够了,这些强盗流氓似的人物们忽然改变了语气和表情,现出几分尊敬。 “但是,我们的副将军什麽都能扛喔!” 【24】 真热!汗水涔涔而下,奥达隆不得不将衣襟拉得更开一些,他的衣扣已经解开半数以上,湿黏与闷热仍旧紧缠著他不放。 他很想效法营帐外来来去去的士兵们,直接脱掉上衣,裤管卷到膝上,为了凉快什麽基本的服装仪容规定都丢下不管。 拿起桌上的水杯,还没喝先皱起眉,他的掌心感觉得到,连水都是温的。 “别喝那种无趣的东西,米卢斯的副将军值得更好的待遇!” 营帐门口传来的声音,奥达隆抬起头,一只皮水袋飞过来,他伸手接住,落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份量。 “是什麽?” “山泉水。”卡雷姆笑眯眯走进来。 拔开皮袋塞口,甜美的酒香扑鼻,奥达隆一点都不意外,他清楚眼前这人的性格,如果送来的是真正的山泉水,他才会惊讶。 一连灌下好几口甘醇的麦酒,他觉得舒服多了,美酒不见得比清水消暑,饮用时的心情却一定更好。 “这个〝山泉水″……会引来任何人的抱怨吗?”他摇动皮水袋,怀疑地瞄向那张笑脸。 “多麽扫兴的疑问!风吹起的时候,你会试图阻止、并且质疑为什麽刮风吗?不,你会享受脸颊上轻柔的抚摸,然後说一声好凉快!” 卡雷姆在距离最近的椅子坐下,伸手又拉了另一张椅子,双腿交叠,抬到椅背上,身体懒懒地斜歪著,“同样的道理,美酒送到面前,只需要畅快痛饮,说一声『卡雷姆,你真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甘霖!』就非常足够,至於谁高兴起来想抱怨什麽,我又怎麽能够干涉呢?” 奥达隆一言不发,放下水袋,从桌面高高堆叠的文件里抽出厚薄适中的一份,往卡雷姆的後脑啪一声扇下去。 “哎哟!”卡雷姆夸张怪叫,两手抱住脑袋。“我说痛饮,不是痛打!” “你到什麽时候才能听懂命令,不要去找派波尔的麻烦?你放假的时候,军纪可没有放假,公爵大人知道了会怎麽想?” 他耸耸肩,“除了欣慰儿子的活力,我真的不知道他还能怎麽想。” “…………” 这倒是一句难以反驳的话。 奥达隆望著他,想起三年前,卡雷姆刚到的时候。当晚,他也在玛珂城,半夜被格林特将军找去,进门第一眼就看见卡雷姆蜷在扶手椅中,揪著眉头睡得很沈很沈,据说那是两天两晚骑马赶路,几乎没有休息的结果。 不需要杰出的观察力,奥达隆也看得出来,卡雷姆的疲倦,不仅限於身体。 格林特将军於是连人带信一起交给了他。 从华丽璀璨的王城突然降临前线战场的公爵之子,原因引人好奇。公爵的信件里,只有身为父亲的诚心请托,没有说明具体的原因,外界多半猜测是卡雷姆的生活太放荡,因此被父亲踢到军队里,做为惩罚。 对奥达隆而言,原因根本不重要,如何做到不负公爵的托付,报答佛利德林一家的恩情,才是他在意的事。 他安插卡雷姆在自己指挥下的第三骑兵团,开始规律的生活。天亮就醒来,叫吃饭就吃,熄灯就睡,常规的训练之外,还尽力保持时间表的满档。他认为忙碌是好事,忙碌能有效减少卡雷姆喝得烂醉,隔天在各种奇怪的地方被人捡回来的次数。 几个月、半年、一年,时间的流逝有时漫长而痛苦,有时快得令人讶异,随著战事的推进,身份特殊的公爵之子最终仍赢得了认同,性格的魅力是一大助力之外,他在战场上的表现尤其令人激赏。 享受优遇的权贵子弟多不胜数,像卡雷姆一样不怕死的却少之又少……更正确地说,他似乎一心求死,那副豁出性命的凶猛,不仅敌人丧胆,自己人也常看得目瞪口呆,既觉得佩服,同时又疑惑不解,连奥达隆都必须时时出面,想办法遏止对方那几近於疯狂的行径。 一年半後,奥达隆坐上副将军的位置,任命卡雷姆为团长也就成为最理所当然的演变了。 如今,看著卡雷姆抓起皮袋,大口大口灌酒,奥达隆不再加以制止。他知道自第二年开始,喝醉倒地、或是掉进水里、趴在道旁呕吐,隔日宿醉头痛一整天的情况已经很少发生了。 第三年转眼也快过完,卡雷姆二十岁,长得更高更强壮,任何人都会说他适应良好。披盔戴甲骑在马背上时,是威风凛凛的骑兵团指挥官,执行作战确实又有效率;退下防线,和僚属在後方小酒馆偷閒时,是风流倜傥的大众情人,侵略的范围无边无界、敌我不分;前两项活动都无法进行的时候,他就带著志同道合的伙伴,玩起业馀飞贼的不正经游戏,派波尔已经是第三次遭到〝毒手″了。 显然他的行为已经回到正轨……属於卡雷姆的正轨,有些时候,敌军和自己人都会哭泣。 “明天一早,我会离开这里,去玛珂城向格林特将军提出和谈的建议,这场战争不需要继续打下去。” 趁现在对米卢斯国内的影响尚小,应该尽早停手。 卡雷姆点头表示赞同,“啊奥达隆,我可以想像得到你说话时的巨大份量!毕竟是你雷霆般的一箭,射杀了寇兰的年轻王储、传说在即位以後将会照耀整个寇兰的太阳、却在日出之前悲惨殒落的未来希望啊!” 奥达隆的脸庞闪过一丝内疚。 “战争当中,我不会假装自己很仁慈,只是……”他不快地皱眉,“我真的觉得奇怪,那一箭应该不至於杀死对方!” “就算你是对的,自王储落马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是寇兰人心目中的邪恶反派,你还是乖乖认命,比较轻松。” 奥达隆哼了一声。 寇兰的王储死後,国王伤心病倒,几个笨王子互相争夺空悬的王储位置,无法真心合作,导致战场上的节节败退,全都算他的错吗?他可不这麽认为。 “总之,明天你得跟我一起去玛珂城。” “奥达隆,你简直一天都离不开我!” “这一趟来回最快也需要三四天,我留下你在这里玩强盗游戏吗?下次要抢什麽?一整车派波尔的情人?” “哈!不新鲜的乳酪,老鼠吃了也会拉肚子。”卡雷姆坐直上身,靠近奥达隆的办公桌,一双蓝眼睛认真无比,“我告诉你,在这世上有两件事绝对不能妥协,其中一件就是对美人的品味!” 奥达隆等了一会儿,问:“……第二件又是什麽蠢事?” “为了美人,万事皆可妥协。” 【25】 夜晚,西南盆地唯一宜人的时段。帐棚故意不遮掩得密实,夜气渗透进来,大幅降低了温度,至於帐棚一方的床上,两具裸裎的年轻肉体,点缀其上的一层薄薄汗珠,可就与气候全然无关了。 其中一人翻过身仰躺著,相较於身旁坦然全裸的青年,他稍微保守地在下腹盖了一条薄毯,双手枕在脑後,脸颊还残留著淡淡红色。 “白天遇见的那个少年新兵,好像迷上你了,你没有兴趣吗?”他问。 另一人在胸口垫著大枕头,趴在床头的一张纸上写字,握著羽毛笔的手没有停顿,边写边回答:“剔透有如你的双眼的紫色葡萄,那才是成熟的鲜美滋味,小菜鸟绿油油的,还需要烘焙个三四年。” “我比你大三岁,多数人都比较喜欢稚嫩的少年。” “我是卡雷姆佛利德林,不是多数人。” 青年的紫色眼睛添了些笑意,“多数人也都不懂卡雷姆佛利德林在想什麽?比如说,你总是在写信,究竟写给谁?为什麽现在写?” “奥达隆逼著我明天跟他一起去玛珂城,这件事你也知道。玛珂城除了美酒美人,还有每天两班的邮务马车,是寄信的绝佳时机,许多弟兄都托我带信过去,你要不要顺便也写一两封家书?”他只回答第二个问题。 “别想转移话题,你是不是在写情书?你的表情非常可疑。” 卡雷姆摸摸自己的脸,不承认也不否认。 青年抓起枕头,砸在他的背脊上。“离谱的家伙,在我的旁边写情话给别人!” “哎呀,这就是传说中真情流露的吃醋吗?你什麽时候开始认真的?嗯?怎麽不先告诉我?”卡雷姆侧过身,用羽毛笔的鹅毛尖端戏弄著对方的脸颊。 “谁跟你认真?你去和你写信的对象认真吧!” 他缩回手,将鹅毛捏在指尖,轻轻旋转笔杆,笑了笑,“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对他来说,我只是一块污点、一个麻烦。” “那你为什麽还要写信?” “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一直写信给尤金? 三年,九百多个日子,他连一封回信也不曾收到过,他猜想那几百封信都进了火炉,烧成灰烬,尤金根本没有拆开来看。但他仍持续著,几天、一周,每当忍受不了思念,他就提笔,像书写另类的日记,将心情倾吐在信纸上,辗转送到尤金身边,等待永远不会出现的回应。 他自认无法找到更愚蠢的行为,如果尤金爱他,信中满载著深情的字句只会加深彼此的痛苦;如果不爱,则会造成困扰,使尤金厌烦,哪一种都没有好处,他明明清楚,却不由自主。 “也许,我怕被他遗忘……” “你也会担心这种事?忘记你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无论好或坏。” “无论好或坏?真多馀的一句话啊!”他扬起眉毛,嘴角挂著一抹极具诱惑力的笑。 “不过,多亏你提醒我,这座帐棚里有两种东西不应该停留:扫兴的事情,以及美人身上的遮蔽。而我们最应该做的,是提振我军的士气。”他移开纸笔,躺回青年的身边,身手掀起薄毯,远远扔到角落。 青年的脸颊一下子加温泛红,“你知道副将军的习惯,天没有完全亮就会来叫你出发,你现在还要乱来,不怕睡不够?”嘴里说著反对的意见,却毫不抗拒地任由对方摆弄著自己的身体。 “别担心,去玛珂城的路途遥远,最适合睡觉,我打算施展骑兵团的特技,一边骑马一边睡觉!至於美好的夜晚……”卡雷姆压伏在青年的身上,摩擦著暧昧隐私的部位,“正适合我个人的专长。” “你的专长就是胡……胡说……” 他没办法完成他想说的话,他所能做的只有张臂紧紧搂住对方的肩头,再也管不到隔天的事。 幸好,两天之後,卡雷姆没有落马,没有睡眠不足的黑眼圈,精神奕奕抵达东方边境的最大城玛珂。 这里本来是座普通的小城镇,几年内因战事而兴起繁荣。米卢斯在玛珂城城郊驻扎有重兵,设置军医院、补给点,军人及其家眷就占了城内居民的半数,成为许多不得不到前线视察、又不想真正靠近战线的大官大将们落脚的地方;包括换防下来,得到一两天短假的官兵,通常也都选择在城中消磨时间。 久而久之,玛珂出现了一批批专门供应相关生意的店家,发展成生态畸形却异常热闹的奇妙城市。 “帮忙一下吧!” 刚下马,卡雷姆就从鞍袋里掏出一大包信件,他知道奥达隆此行的目的是会见格林特将军,参与会议,而收发邮件的机构也在同一个地方。 “你不跟我一起去?” “你们要开会,不是吗?如果我陪你出席会议,其他人会以为看见了蝴蝶在水中游泳,绵羊在空中飞翔,万一造成恐慌就不好了。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扮演好大家心目中的卡雷姆佛利德林,忍痛放弃出席的机会。”说著皱起眉头,揪住心口,演技确实不凡。 “我倒是很想知道,那个大家心目中的卡雷姆,是否是真正的卡雷姆?” “否则你如何定义一个人,不正是透过他的所作所为吗?” “你竟然说出大有道理的话,果然很不真实!”奥达隆笑了起来,一手接过信件,另一手拍拍卡雷姆的肩头,“比较起众人的期待,我更希望你真正感到快乐,像你的笑容看起来那样。” 奥达隆迳自往前走,卡雷姆仍留在原地,他转过头,走廊装饰著一只黄铜色大花瓶,反射出朦胧的身影,他试著露出笑容,那抹模糊的影像也对著他笑,扭曲的、带著些许诡异的笑容。 “还是感觉得出来吗?”他喃喃对自己说著。 过了一会儿,他才在走廊转角处赶上奥达隆。在分开行动,从事或严肃或堕落的活动前,他们得先在落脚处卸下行囊,而奥达隆正在跟负责的管理人说话。 他回头对卡雷姆转述:“他说有人在房间里等我们。” 那人点著头补充:“啊是的!是个年轻的贵族大人,也是刚到不久,他说他从王城来,要找一位卡雷姆先生。” 卡雷姆的心跳在一瞬间加快了好几拍。 他抢在奥达隆的前面打开房门,一道背光的人影转过身,朝向他们。他眯了一下眼睛,还没适应光线,对方先叫出来:“卡雷姆!我等了很久耶!” 从声音认出了人,然後才看清楚。“路易?” 他没料到会是路易蒙贝列。上回见面时只有十三岁的年轻伯爵,经过变化急遽的几年,身材拉高不少,还有一张成熟了好几分、如果不特别跟卡雷姆比较,也称得上好看的脸。 少年伯爵很想冲上来,有一堆话急著一吐为快,但是他见到奥达隆在场,只好谨慎站在原地,露出友善但稍微僵硬的笑容。 “对了,你们没见过。他叫奥达隆,我们家的朋友,现在是我的长官。然後这是……”卡雷姆听出蕴藏在自己声音里的失望,趁著没有人发觉,他深吸了几口气,悄悄修正。本来,他的期待就太不现实了,落空才是正常的,他在心里这麽对自己说著。 “这是路易蒙贝列伯爵,我们是姻亲,你知道的。” 他们都透过别人听说过对方,很快握了握手,交换几句客套话。 然後奥达隆必须先离开去见格林特将军,他刚消失在门後,蒙贝列就按捺不住兴奋,叫喊著: “这里跟王城完全不一样!那些街道、商店,还有……还有我不知道是什麽的奇奇怪怪东西!卡雷姆,快点、快带我去逛!带我去堕落!去那些奶奶不喜欢的地方!” 卡雷姆终於发自内心大笑出来:“天哪!路易宝贝,你的反抗期简直比滚在芬姬儿裙子上的蕾丝花边更长!我很讶异你被允许做这种长途的旅行。” 但是这份愉快并没有维持太久,他听见小伯爵说: “我可没有主动要求,是奶奶要我到隔壁的城镇拜访远亲,本来萝妮也要一起来,可惜医生说怀孕初期不适合长途旅行,我只好跟著杜里伯爵,在路途中——” 他不得不打断伯爵正要开始叙述的大冒险,“你刚刚说萝妮怎麽了?” “咦,你不知道吗?”蒙贝列睁大眼睛,“萝妮怀孕了,三个多月,大家都好高兴呢!你也知道三年有多麽多麽久,外面的人都开始乱猜到底是尤金还是萝妮不会生,现在他们都闭嘴啦!尤金的焦虑也终於解除,你一定很高兴吧?” “……是啊,我当然高兴。” 尤金终於让他的妻子怀孕,几个月後,会有小孩出生,流著他和萝汀妮克血缘的小孩…… 卡雷姆被自己的感觉吓了一跳,他还以为已经不会在意,除了尤金对他的不理睬、不回信,再也没有其他事能造成打击。 结果他彻底错了,只要提到尤金的名字,任何事都能影响到他。 “卡雷姆?你不舒服吗?” “没有!”他勾住蒙贝列的颈子,咧开嘴笑,“不是要堕落吗?恭喜你和你的选择,最出色的向导将为您提供服务,一同见识这座城市的繁华与罪恶!” “好耶!太棒了!” ******* 奥达隆接到蒙贝列的求救是在当天晚上,然後他在下城的一间酒馆找到趴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的卡雷姆。 他用力摇动卡雷姆的肩头,对方从喉头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含糊声音,又重新趴倒,一点也没有清醒的意思。 “他又喝醉了?”奥达隆的声音有明显的惊愕与不悦,既然当事人已经醉倒,他便转而针对蒙贝列,“喝醉酒对身体有很大的伤害,你既然和他在一起,为什麽不阻止?” 蒙贝列贵为伯爵,奥达隆严厉的语气却使他害怕得缩起颈子,一连後退好几步。 “我、我不知道他会醉啊!他才喝半瓶,我也喝半瓶,我不觉得会醉啊!” 果然四周只找得到一个空酒瓶,证实伯爵没有乱说。奥达隆检视标签,发现他们喝的并不是强劲的烈酒,以卡雷姆的酒量,这种程度的酒,按往例要三瓶以上才能醉倒他。 他把酒瓶摆回桌面,不由得感叹:“听说有心事的人,几杯就能醉,看来是事实。” “心事?卡雷姆是一个最快乐的人啊!” 奥达隆不可思议地觑了伯爵一眼,然後摇摇头,什麽也没说。 蒙贝列对这样的动作感到很不服气,但是眼前这个强壮的男人比他认识的所有人看起来都凶,也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 奥达隆将卡雷姆扛上肩头,带著蒙贝列离开酒馆时接近午夜,正是这一带最热闹的时候,随处可见打扮妖饶站立街边招揽生意的男男女女,走路时一不小心就会拌到醉倒在路边休假官兵,闹事打架的吆喝声和店家里一阵阵喝酒唱歌的喧闹嘻笑混在一起,大声且刺耳。还有许多人像他们一样,搀著喝醉的同伴,手提著酒瓶,摇摇摆摆在车道上走著。 每一幕都是蒙贝列从未见过的景象,他既好奇又恐惧地张望著,最後忍不住伸手捉住奥达隆的外套下摆,才稍微感到安心。 先将蒙贝列安全送到行馆,奥达隆才扛著卡雷姆回到暂时落脚的营舍。 “竟然带那个笨笨的伯爵去下城的酒馆,你到底在想什麽?!” 卡雷姆被扔在床铺上,沈沈睡著,奥达隆的责备当然一个字也听不见。 奥达隆观察了一会儿,越看越火大,想弄醒他训话,忽然看见他的嘴唇微微掀动,靠近过去,听见非常非常低声的呢喃。 “……要生小孩了,我很高兴……为你高兴……” “既然高兴,为什麽又会醉呢?” 卡雷姆似乎听见,似乎没有,他的两只手将棉被抱得死紧,眉头揪起,跟三年前蜷在指挥所的椅子里睡著的神情一模一样。 【26】 除了卓越的工艺技术,米卢斯还有一项领先诸国的优势。 任何一个米卢斯人,付出比便宜还要再高一点的金钱代价,便能选择国家经营的邮政系统,国境内稍具规模的城镇均设有投递的据点,邮务马车一站一站接力奔驰,递送消息的速度比任何私人信差都更快、更安全,同时成为促进商业繁荣的助力之一。 奥达隆在玛珂城寄出的信件,也循著同样的途径被运送,在几天之後的早晨抵达佛利德林大宅的门口。 分类信件是总管的工作,他会在早餐的後半段,主人们享用一杯好茶的悠閒时刻,端著盛放邮件的银托盘,绕著餐桌,分别呈递。 有时候他们不想看,便吩咐转送到书房;有时候会拣出几封感兴趣的信件,配著晨光与茶香,当场拆读。无论选择为何,全视主人们的心情而定。 当中,只有一封信受到特别的待遇,并没有被送到早餐桌边。 一直等到尤金独自待在书房里,房里房外整条走廊都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总管才举手敲了敲门。 瞥眼见到总管小心拿在手中的信件,尤金的脸色立刻起了微妙的变化。 “我说过,我不想看,为什麽你不……不直接烧掉它?” 视线不接触也不出声回答,总管仍然留下信件,随後弯腰鞠躬,安安静静离开。 尤金拿他无可奈何,总管一家人是在佛利德林大宅工作的第三代,忠诚且固执,也许能要求他烧毁国王的诏书,却几乎不可能期待他毁弃另一位少爷亲笔的书信。 而那封亲笔信正躺在桌面一角,尤金试著忽视它的存在,结果每次都不变,只要信在视野内,其他什麽事都做不了。 倾身越过桌面,他伸手抓起那封信,转身就要凑到烛火上,然後是卡雷姆的字迹跃进眼中,煞住了他的动作。 信封上是尤金的名字,一条飞舞的墨线,连缀起几个字母,带著它们朝右上斜飞,好简单的一个名字,他却移不开视线。 不知道什麽时候,尤金已远离烛架,双手捧著那封信。所以才要总管直接烧掉,因为他自己从来办不到。 每一次……大概有几百次,他跟现在一样,在挣扎中拆开信封,犹豫再三才展开纸笺。读了第一个字,便无法停歇,他会读它两遍、三遍,直到一字一句蚀刻在心底,溢满了胸口,才放下来。 身体沈在椅中,信笺在右手指间颤著,他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 第一封信,是在婚礼过後四周左右收到的。他挂念卡雷姆的现况,毫不犹豫地拆看,信中看不到埋怨的字句,唯有满满的思念,是封不折不扣的情书。 他记得读完信後,隔了好一会儿,差点透不过气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应该要呼吸。 尽管如此,他从不回信,以为这样能使卡雷姆断念,结果是三年的时间,几百封信件,未曾间断…… 包括手上这一纸,他将它们全数封存在书柜後方的暗壁,曾经是藏放机密文件的地方。每放进一封,无力感就深一层,连自己都不能断念,他不知道怎麽能要求卡雷姆死心? 门板传来几声轻响,尤金合上暗壁,回应之後,萝汀妮克探头进来。 “尤金,方便跟你说几句话吗?” “当然,请进来吧!” 他很快收拾表情与心情,陪著妻子一起在长椅坐下,同时不忘在她背後多塞两个靠垫。 萝汀妮克歪头望著尤金,那张脸上的温柔微笑她已经很熟悉,一点点的僵硬也感受得到,平常她会关心询问,现在自己也有心事。 “你想跟我说什麽?”尤金主动问她。 “喔对,是……是那个人,那位从柏尔杜尼来的先生……” “柏尔杜尼的王子殿下?” “不,是陪伴王子殿下来的那一位。” “阿普里亚将军?” 对,是这个名字!萝汀妮克低下头,手指互相绞著。“明天的晚餐,我们一定要……一定要邀请他来吗?” “你也知道,是阿普里亚将军主动表示想拜访我们,所以我提出邀请,假使没有适当的理由,很难拒绝。” 萝汀妮克显得有些失望,“那麽,我如果缺席,是不是很失礼?你会允许我缺席明天的晚餐吗?” “或许你能先告诉我理由?” “我……我说不上来,我就是……不太想见到那个人……” 尤金凝视著妻子好一会儿,才回答:“为你找到一个藉口应该不难,我可以说你须要休养。” “谢谢你,尤金,你真好!”她终於抬起头,展露笑颜,跟进门时的沈重判若两人。 “谁能拒绝让孕妇休息呢?” 如同萝汀妮克没有问他为什麽表情僵硬,他也不深究关於阿普里亚将军的疑问,只是笑了笑,转移话题:“还会很想吐吗?” 她摇摇头。“今天只有一点点。晚上医生来看我的时候,你会在场吗?” “嗯,我会。” “我不打扰你和你的工作,别太累喔!” 他们边说边走到书房门口,如果有第三人在场,萝汀妮克叮咛完这一句,该亲吻一下丈夫的脸颊,但这附近没有别人,他们彼此都很乐意省略这些额外的表演。 离开尤金的书房,萝汀妮克直接返回寝室。她伫立在房中的穿衣镜前,转著腰端详还不明显的肚子,然後用手掌贴著,画著圆形移动一圈,又回到原处,这是她最近养成的习惯,遇到镜子就想看看自己的肚子,看见自己的肚子就忍不住要摸一摸。 她在窗前坐下来,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吹进屋里的风很舒服,一切的状况都好极了,她有信心生出一个健康的宝宝,而她很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毕竟,谁想重覆那段辛苦的过程呢? 世上真的没有完美的人,连她本来以为完美的尤金都不是,当他们首次尝试孕育新生命,然後宣告失败时,萝汀妮克认为自己终於了解,身为大贵族继承人的尤金为什麽选择这种接近契约式的婚姻。 尤金在性事方面有极强烈的障碍,没有办法达到足以结合的状态。 萝汀妮克猜想,如果是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尤金的缺陷应该会是对妻子的一大打击。幸好,她只感到满腔同情,并且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当中努力配合,甚至有一回,她鼓励过了头,脱口对尤金说:“你要不要试著把我当成别人?心里想著你喜欢的人,也许能办得到?” 尤金当时的表情,她怕自己一生都难忘……她立刻为失言道歉,接著尤金也道了歉,那一天,他们比平日更早结束尝试。 他们偶尔还是能成功完成任务,对萝汀妮克而言,不能说是愉快的经验,尤金看起来也并不享受。 然後她会告诉自己,过程再难受,都是小事,她很愿意为尤金生下孩子,不仅因为尤金是个良善体贴的好人,给了自己最美好的生活;同时她还在贵族夫人的社交圈子里,听见太多夫妻间的猜疑与嫉妒,那些冷漠的生活、报复性的互相伤害,比较起来,她宁可面对单纯的生育压力。 如今,唯一的担心与焦虑已经解除,整座大宅洋溢著喜悦,迎接新生儿的准备工作周到得近乎夸张,感觉像要生个小王子或小公主,本来她在这个家里已经备受重视,怀孕之後要说是王后级待遇也不算太离谱。 那麽多的善意与关怀,她很感激,也很惶恐,因为她不能让这一切毁掉,不能辜负那些为她付出的人…… 萝汀妮克想起那个人,柏尔杜尼来的那个人。 一个月之前,他们在傍晚的市集偶然见面,过程很普通,那人一脸迷惘,在找寻某间地点隐蔽的店家,她帮忙指点方向,然後是礼貌性的几句交谈。 为了方便在热闹的市集穿梭閒逛,当天她的打扮很朴素,那个人不知道自己是遇见一名贵妇人,却认出曾在芬姬儿公主的生日宴会见过她,并且错将萝汀妮克当成是蒙贝列伯爵的女仆。 萝汀妮克没有立即纠正对方,原因很单纯,不被当成某某夫人比较轻松自在。 他们後来又在大街上巧遇数次,察觉到对方逐渐表露出的好感,萝汀妮克仍旧隐瞒著身份,原因却已经不再单纯。 想起那人腼腼的笑,心脏强烈的鼓动令她慌张。 “不要这麽傻,萝汀妮克,还有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吗?”搁在小腹上手握成拳头,她害怕得紧紧闭起双眼,“不可以做出蠢事,不可以……不可以让大家失望……” 【27】 西边的邻国柏尔杜尼,是和米卢斯关系最密切、最友好的国家,数十年来经常的通婚联姻,双方的王室都掺杂了对方的血缘。他们的语言文化几乎一致,同样有不重视军事的传统。 米卢斯尚且因为和他国的冲突,不情不愿增强武力,柏尔杜尼却终年和乐安逸,武官的生活悠閒,每天无所事事,沦为穿著华丽制服的装饰性存在。 这对国家人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对於那些得不到重视与尊敬的武官们,难免偶尔感到郁闷。 阿普里亚将军正是其中的一员,父亲是国王的弟弟,他是第三子,拥有良好的出身、优渥的津贴,缺乏的是实际的权位以及自身的成就感。他被硬塞将军的荣誉职衔,只因为穿起军服效果极佳,站在重要人物身旁,有一股不至於抢走对方风采的庄严感,是使场面更赏心悦目的陪衬品。 心情无奈归无奈,他仍旧尽忠职守,只是很多时候他不知道该如何尽责?因为根本找不到事做! 比如这一次,他陪伴王子堂兄出使米卢斯,名义是护卫,实际上根本是观光旅游,清閒的状态起初很愉快,久了演变成令人发疯的无聊。他的这份郁闷到了尤金面前,像冲破堤防的洪流,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除了适时的回应,尤金多数时间都扮演聆听的角色,鼓励对方说话。 一般而言,米卢斯人擅长用华美的词句包装感情,讲求婉转与优雅,要说是偏向於做作与虚伪也相差不远;斯坦达尔之类的北方国家,则显得内敛而深沈,喜欢用一个眼神传递千言万语,尽管没有半个外国人搞得懂他们在想什麽。 柏尔杜尼介於两者之间,他们不擅长表达情感,却又藏不住心事,率真与笨拙的界线十分微妙,是尤金一向乐於观察的特质。 他端起酒杯,稍微润了一下喉咙。眼前是个陷溺在爱河当中的紧张男人,他毫不怀疑这一点,更庆幸对象不是自己。 这次的邀请仍然有他猜不透的地方,阿普里亚将军一副要来提亲的模样,可是他的子女尚未出生,如果是家族里的堂姊妹,对方却不介意一族之长的公爵缺席不在…… 那麽,会不会是想娶卡雷姆呢?尤金随後被这个荒谬的念头狠狠呛了一口。 最後一道甜点的空盘被撤走,他们结束不著边际的閒聊,移动到舒适的小会客厅。仆人送上芬芳的花茶,两人隔著一张小桌,难得有一段短暂的沈默。 “我还是直说好了!” 阿普里亚将军打破沈默的方式很突然,搭配越来越红的脸颊,尤金知道今晚的主题终於上场了。“他们都说尤金大人擅长察言观色,我也不打算隐瞒……总之我……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一名女孩!单恋或许是更合适的称呼,因为我们仅仅见过几次面,说过的话比今晚还少,我甚至忘记问她的名字。” 他举起一只手掌按在脸侧,手指揉著额头,这样的窘境似乎令他头痛欲死,“我……我已经毫无办法,只能向你求助……唉,你一定觉得很愚蠢,想要嘲笑我吧?我知道我家乡的人会这麽认为。” “但我们米卢斯人认为那是一种浪漫。”尤金露出浅浅的微笑,“我没有兴趣嘲笑他人的爱情,我比较想知道,我能帮你什麽忙?” 阿普里亚显然受到了鼓励,勇气倍增,“那名女孩,她是蒙贝列家的女仆,这恐怕是我对她唯一的认识,而且我不确定她是否已跟著尊夫人嫁过来,我希望……我希望……” “你希望我帮你找到,必须先形容那名女孩的模样。” “当然!当然要的,我正准备这麽做!”阿普里亚用力点头,双颊尴尬的红,已转为兴奋的光芒,并且努力描述女孩刻印在他心中的美丽容颜。 听完了情感上满分,实用性不合格的描述,尤金的笑容稍稍减弱了几分。 “……我会为你留意,只不过蒙贝列家的女仆经常更换,我无法保证有好结果。不介意的话,我能否请教一个问题,如果找到那名女孩,你想怎麽做?” 柏尔杜尼人挺起脊梁,端正起坐姿与神情,认真回答:“我不会再让机会溜走,我要告诉她,我的心意。” 尤金的视线垂落在手里的白瓷杯上,指尖轻敲了敲杯缘,没有再说什麽。 送客人上了马车,尤金回到屋内,随口询问仆人,得知公爵还未返家。 不是个意外的讯息,自从他结婚以後,公爵便等不及似的把家中大小事全数扔给他管理,在公务以外的生活过得更为悠哉随性。 尤金已不再频繁叨念父亲的行为不够检点。他始终将自己对卡雷姆的感情当作是一个大错误,认为无法从中脱身的自己,不具备批评他人私生活的资格。 穿过大厅,餐厅的两扇木门虚掩著,隐约听得见仆人们在门内一面收拾,一面小声说话,偶尔夹杂一两声笑,然後是带著警告意味的咳嗽,是总管督促著他们加快动作。 习惯的声音和景象,除了妻子怀孕所增添的喜悦,每一天都和前一天差不多。婚後,尤金转任外交方面的文职,三年间,表现出色、稳定,生活就像这座大宅一样平静,殊少变化。 他尽量不去想,自己的生活,或者说这座大宅,是否缺少了什麽? 踏进寝室,里面只点著一盏小小烛光,萝汀妮克侧躺在床上,闭著眼睛。尤金只看了短短一会儿,就逮到她小心掀起眼皮偷瞄的瞬间。 “想知道阿普里亚将军都说了些什麽吗?”尤金对装睡失败的妻子眨眨眼,问。 “不!不想知道!我对他不感兴趣。” 否定得太快太坚决了!尤金最後的一点不确定也宣告消除。萝汀妮克始终是个容易解读的人,特别拙於撒谎。 “话先说在前头,我并不是责怪你,但是你一定也想过,这种事情有极限,我们迟早会在某个公开场合一起见到他。与其让那位性情直率的大人在公众面前忽然发现事实,由你私下对他坦白,才是减少伤害的理想方式。” 萝汀妮克拉起棉被盖住头,从里面发出近似呜咽的闷声,“对不起……我做错事了,你有没有生气?” “没有生气。”尤金在床沿坐下,努力撇开对一团棉被说话很蠢的想法,“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你会避免使场面难堪。如果他是你想要的,在下决心的时候,先让我知道,我们把关系好好结束,事情不需要变得复杂。” 他的一番话令萝汀妮克立刻钻出被褥,神情惊慌无比,彷佛听见的是严厉责备,而不是温和的安抚。 “你说的结束是指离婚吗?那、那是不可能的!奶奶绝对不会接受的!我也……我也不……这次是我太疏忽大意,你知道我没有很多和人接触的经验,所以处理得不好,我保证不会让事情更糟!” 连串的解释,尤金一直没有给予回应,她焦急地拉住丈夫的衣袖,“尤金,你不愿意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现在所说的话全都出於真心。但是,你才刚刚认识诱惑,还不懂它们的威力。” 尤金像哄小孩般摸摸妻子的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淡、几乎称不上是笑容的笑,然後站起身,熄掉了烛火。 黑暗中,萝汀妮克仍睁著迷惑的双眼,她确实不懂,不懂尤金的表情,和他最後的几句话。 那一天之後,尤金没有查证萝汀妮克是否让柏尔杜尼人知道她的身份,不是出於疏忽或信任,而是多了其他的心事。 已经一周又两天没有卡雷姆的信件送到,怀抱著淡淡惆怅度过的第二周、第三周,情况仍旧持续。当他开始适应卡雷姆已彻底消失的第四个礼拜,信件才忽然出现。 尤金照例在一个人的书房里拆看,信封是卡雷姆的字迹,却比往日凌乱,他带著疑惑展开信笺,才读了几行,脸色骤然大变。 【28】 四周,亦即二十多天前,卡雷姆睁开眼睛,只见到一片黑暗。 湿湿的,有水珠滴滴答答往身上、脸上落,他茫然转动头颈,立即带起强烈的疼痛感,分布在全身十几个地方。 他知道这里是野外,身後有奇怪的物体垫著,但他缺乏力气察看,身体很沈重,头很昏,他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休息。於是他闭上眼睛,雨水仍下个不停,雨声夹杂著隐约的人声,在距离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越来越远…… “卡雷姆不见了?!那是什麽意思?”奥达隆不敢相信他听见的报告。 他刚回到营地,立刻得到消息,提早好几天离开玛珂城的卡雷姆没有乖乖等在营区,而是带著几个亲近的下属,閒来无事跑去支援朗索负责的撤村行动。行动顺利完成了,他却以下落不明收场。 一排骑兵团成员站在面前低垂著头,模样可怜兮兮。 责怪这些人是不公正的,奥达隆当然清楚,他努力压抑怒气,转向发泄在无辜的大木桌上,握拳重重一搥,“快说经过!” “是、是的!”唯一的目击者硬著头皮,战战兢兢开口:“那时候……那时候下大雨,村民很多人,羊也……很多羊,大的小的中的,到处乱跑。有个小孩想追羊归队,追到山崖附近,其他人都在忙,因为……因为那时候下大雨,村民很多人,小羊小孩都那麽小,所以疏忽……卡雷姆发现了,冲过去救小孩,自己却掉下山崖……”凌乱的叙述,勉强在听得懂的边缘。 “小孩怎麽样?” “小孩没事,小羊也没事。” “所以你们就丢下卡雷姆,自己回来?” 奥达隆说这句话时并不特别凶狠,却吓坏所有人。 “没有!我们没有!”其中一人往前跌出两步,是同伴推的。他恨恨往後瞪了一眼,“我们怕副将军担心,先回来报告,其他人还留在那附近搜索,一定……一定很快会找到!”他很想顺口报告副将军,去留是靠抽签决定,人人都争著留下,害怕回来面对副将军的怒火。 奥达隆听了稍微消气,怒气渐渐被忧心取代。他想起预计在三天之後发动的进攻计画,想起佛利德林公爵殷切托付他的一字一句……他握紧拳头,又一次砸上桌面。 “备马,带路!我们出发去找他!” ******* 卡雷姆再次睁开眼睛,恼人的降雨已经止歇。 拨开湿黏的前发,他抬起头,漫无边际的浅灰色云层覆盖住天空,看不见太阳,算不出时间。 偏头往右边看,是害他躺在这里惨遭风吹雨淋的元凶——一座高得望不见顶端的山崖。崖壁的坡度陡峭,近乎垂直,边缘有许多树干突出,部分已经断折,散在身边,显然是摔落时被他撞断,成为保护他没有直接摔死的原因之一。 他想撑起身体,双手移到背後,摸到疑似动物的毛皮。缩回手,他艰难地转身察看,发现压在自己身体下的马,是他的马,跟著他一起坠落,现在已经毫无生命迹象。 “……我害死你,你却救了我一命。” 他抬起一动就会疼痛的手,顺抚著坐骑的鬃毛,感慨地说著。 他很愿意多陪伴爱马一会儿,却有煞风景的小碎石滚到身上,打断他的忧伤。循著碎石掉落的路径往上看,情况变得糟糕了!由於连日的雨水冲刷,崖壁部分不时有泥土碎石掉落,更大更多的岩块正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崩塌,一旦发生,他将毫无抵挡的馀地。 非离开这个区域不可,卡雷姆千辛万苦取下鞍袋,扛上肩头;双腿的状况没弄清楚之前,他不敢冒险,选择匍匐贴地,用双肘做为施力的基点,缓慢往左侧的树林爬动。 沈重的鞍袋压在肩背,他爬得很吃力,地面的碎石十分尖利,刀割一般,很快磨破了单薄的衣袖,手臂的皮肤也抵挡不久,沿路留下血迹斑斑,碎石土屑随著擦动搅进绽开的肤肉里,每爬一步,疼痛就加深一层。 “可恶……如果有更厚的东西就好了!啊对了,奥达隆说我全身上下最厚的是脸皮,难道我应该用脸拖动身体,效法毛毛虫的姿势爬行?不行不行!万一最後还是死在这里,绝不能留下一张磨坏的脸,葬礼上……葬礼上的美人们会哭泣……当然啦,他们本来就会哭泣……可是,减轻美人的伤心,也是一名骑士的责任啊!” 他拖著沈重的身体咬牙苦撑,爬行速度已经很慢,偏偏不肯保持安静,节省力气,很快就把自己累坏了,整个人趴伏在地上,呼呼喘著气。 惹人厌烦的雨水又开始一阵一阵落,他听见身後哗啦啦传出轰然巨响,瞬间崩下一大堆泥土岩块。幸好他已经爬到树林的外侧,远离活埋的危险。 “我逃过被压死的命运,丑得不想看第二眼的大岩块则失去被命名为卡雷姆断崖的机会,很公平。” 卡雷姆对著山崖遥遥挥手致歉。“别懊恼,我会公平对待其他地形,小心不让它们一夕成名。” 他说著忽然觉得好笑,满脑子跟死有关的念头,事实上却带著乾粮药品不离身,努力在求生存,他的言行简直矛盾极了! 这也不是第一次,当他冲过去救那名小孩的时候,他就知道有丧命的风险。其实,死了也好!这样的念头在三年间从未消失,当然他没有真正成功死过,每到紧要关头,他的本能仍是求生,而非赴死,连摔落山崖也幸运地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害。 也许,命运认为他应该继续活著,即使他还没有找到一个积极的生存目标。 他倚靠树干坐起,检查双腿的伤势,左小腿骨折,右腿的外表虽不太好看,但都是皮肉伤。 用鞍袋里的清水洗净伤口,厚长的树枝夹住断腿,再用皮带简单固定,然後是一根勉强合用的树枝拐杖,他挥汗忙碌了半天,终於能够靠单腿站立、摇摇晃晃行走。 往树林里续走,循著水声,他找到一条澎湃的溪流。 等待援救的日子里,清水是必要的,他为便利的地形分布感到高兴,却错在不该在这种时候靠近溪流。那些看起来像是土地的湿泥,底部全是空的,他一踏滑进水里,发出一声惊叫,旋即被汹涌的水流淹盖成咕噜噜的模糊喉音。 他身不由己地被水流带著走,连日的雨水导致溪水量丰沛湍急,一路冲得他头晕眼花,直到进入树林深处,水流变得低缓,已经搞不清楚漂了多远。 “咳、咳咳!逃……逃过卡雷姆断崖,差一点制造出卡雷姆急流……好……好险!” 卡雷姆狼狈爬上岸,抱著鞍袋倒在水边,全身的力气都被消磨殆尽,只想躺著连睡十天不要起来。 然而霉运却连这一点点的喘息空档也没有给他,水面起了变化,他瞥眼发现倒影的背後隐约出现另一个人影,那人手里还握著一柄短刀,刀身映著水波,闪闪发亮。 卡雷姆没有馀裕回头,直接往旁边翻滚,及时避开挥落的刀锋。 一高一低的两个陌生人同时转身回头,卡雷姆不知道对方眼中的自己如何,但肯定比较赏心悦目,因为他看见一团无法分辨是人是动物的黑影……而且,不是美人! “嘿!这算什麽?我做了什麽事情非死不可?入侵神圣的树林?那也该派个美人精灵出面吧!” 卡雷姆愤然抗议,一连串乱七八糟的质问当中,似乎有什麽特质令人感到讶异,那人的动作忽然停滞下来,被卡雷姆趁机抓住手腕,拉得他重心不稳,一跤摔倒在地。 卡雷姆想说几句话,解释自己的出现,一支羽箭忽然擦过他们中间,钻进土里。他立刻闪避到树干後方,第二支箭紧接而来,来源显然是溪流对岸,让人认不清楚攻击目标的低劣瞄准能力,毫无疑问是寇兰的弓箭手。 “搞什麽……这座树林不给人休息的吗?” 他探头观察情势,看见那个持刀攻击他的怪家伙也躲在另一株树後,两人距离很近。 在适当的光线下,卡雷姆终於能够看清楚对方的样貌,同情心一下子高涨,盖过先前无辜遭受攻击的愤慨。 无论是什麽缘故,那人真的被害得很惨!脸庞有一大半被又黑又卷狗啃过似的乱发披盖,其馀的部分不是泥灰,就是胡渣,或者有泥灰也有胡渣,加上乱发混在一起,连找出真正的脸部肌肤都有困难,更别提分辨五官;又湿又破烂的衣服也接近极限,处处沾黏著乾涸的暗红色,身上则带著新伤旧伤,只有脚下的靴子是极好的质料。 那人靠著树干大口喘著气,身躯一阵一阵发颤,不像害怕,而是生病受伤,随时昏倒死掉也不奇怪。 但他一开口,却不像外表那般无力,而且声音很年轻,“你,米卢斯人!帮忙我,引开那个射箭的人,我就不杀你。” 浓重外国腔调的米卢斯语,是个寇兰人! 卡雷姆终於明白,刚才自己说话时为什麽引起惊讶,同时也知道弓箭手的目标不是自己,心情顿时好转,脸上也多了笑意。“老兄,那是一个很烂的威胁!你的筹码不存在,是想诈欺我吗?不如你好好请求我,或许会有效果。” 他刻意使用寇兰语沟通,那人的脸上又一次出现意外的表情,却不肯说话回应,更不肯老实请求帮助。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弓箭手也暂时停止放箭。但是他们不能永远隐藏在树後,鞍袋还遗留在水边,里面有药品食物、所有等待援救期间的必备物品,卡雷姆即使不帮陌生人也得替自己著想。 他叹了口气,说:“弓,你不是有弓吗?挂在背上那个。” “抢来的,”寇兰青年指指自己肩膀的伤,摇头,“现在拉不开。” “我需要你把弓给我,你往那边……呃,你的右边躲?诱使对方改变位置,我负责攻击。” 看见寇兰人皱起眉犹豫不决,卡雷姆一面捡拾脚边的箭支,一面讪笑著:“你很害怕吗?害怕我骗人?老实说,你已经不缺敌人,再多我一个能变得多可怕?会怕到双手颤抖,连弓都扔不动吗?” 寇兰人咬牙切齿,不甘愿地交出他的弓,比较起生命危险,他更不能忍受的是讥嘲的言语。 “你最好不会失手!” 卡雷姆嘻嘻一笑,“你的米卢斯话讲得真好,连我都不知道失手是什麽意思呢!” “哼,米卢斯人,专说大话。” 幸好,卡雷姆没有使这句气话成真,他忍著疼痛,拉开弓,瞄得奇准,没有浪费那或许仅有一次的机会,趁对方为了勘查位置探出半个身体的绝佳时机,松开手指,羽箭发出劲疾风声,飞过溪流,瞬间穿透对方的脖颈。 可能的话,卡雷姆也不想杀死身份不明的人,但他知道,如果对方只伤不死,势必带来更多的帮手,自己的身份是米卢斯军人,绝不可以被逮到。 寇兰青年一拐一拐地走回来,脸上的一点钦佩,在双方视线相遇的刹那,立刻收起,换上冷漠倨傲的神情。 他接过卡雷姆扔还的弓,放射出凶狠的目光,“侵略者!”用的是寇兰语。 “噢,好艰深的一个字!我不知道寇兰发明了新的感谢用语,是用来替换感恩这个词吗?还是说,寇兰人本来就不懂感恩的用法?” “你这个……你这个……” 寇兰人显然很容易被激怒,猛烈冒起的火气则对他的身体造成巨大的不良影响,他往卡雷姆的方向跨了一步,脚下却踩不稳,再度摔倒在地。 这一回,他没再爬起来。 卡雷姆靠近过去,伸手试探脉搏,发觉他全身发烫,假使置之不理,很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 他看看对方的伤,又看看自己的伤,最後走向水边,拿取鞍袋里的药品,一面唉声叹气。 “老天,这真的不公平,为什麽就不是别人照顾我?” 【29】 “终於醒了!” 一张好像见过,感觉却陌生的脸望著他,“你已经沈睡了十年,十年又一百零三天,再加一个下午,现在你终於醒了!” “什、什麽?”寇兰人大吃一惊,睁著惊恐的黑色眼睛,翻身跳起来。 奇怪的是,周遭的景象跟他晕倒之前相差不多,入夜的树林,潺潺的溪水流动与虫鸣围绕,他、他不可能睡了十年! 然後他听见米卢斯人开怀的笑声,想起这个人在白天时候的〝恶形恶状″,知道一切都是开玩笑,气愤地连连咒骂。 “只是小玩笑,不值得那麽生气,你们寇兰人需要培养幽默感。”卡雷姆停下笑声,从鞍袋翻出一个小包,扔了过去,“泡过溪水,可能不太好吃。” 寇兰人伸手接住,是面饼类的食物。肚子很快产生反应,发出饥饿的叫声,但他没有立刻享受这份好意,而是将乾粮捏在手中,眼睛四处转著,观察昏睡时发生的改变。 天空是黑的,缀著一两颗不太明亮的星星,他们两人中间隔著小小的营火,米卢斯人在火堆对面,正用一只小皮袋盛装溪水。 他看到他周身布满了大小伤,一条腿被树枝固定,缠绕著绷带,其他部位却克难地使用撕破的衣服包扎。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状况也不同了,伤口被敷上药,用雪白的绷带捆扎,困扰许久的痛楚减低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舒适的清凉感。 难怪绷带不敷使用,想必连伤药也一样吧?每样东西都分给别人,而且还是个一开始想杀他的外国人,那不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吗? 他很想知道为什麽?可是他死也不愿意问,如果对方的回答跟同情有关,那将是比死更痛苦的羞辱。 卡雷姆看他不吃不动,两只眼睛专心瞪著自己,以为他又在为自尊而烦恼。 “我没有下毒,这不是生与死的抉择,你可以当它是开玩笑的赔礼,我不需要你道谢,所以你也不需要为难。” “……我没有怕你下毒。” 寇兰人犹豫著咬下一口,舌尖嚐不太出味道,肚腹得到侵略者拯救的滋味,却很不好受。 他看到火堆附近聚集著一小堆果实,红红黄黄的,看著再熟悉也不过,困在树林的这几天,他就是靠果树生存,米卢斯人收集这些果实,似乎也打算在这个地方撑下去。 “你不想离开?离开这座树林?”他问。 “我很想,想得要命!但是这座树林太爱我,会想尽办法阻止我用一条腿离开,我可能迷路饿死,可能淹死摔死,可能伤重而死,还不如乖乖待在这里,让我的同伴找到我。” “也许你已经被遗忘,没有人会来,你没想过吗?” “我还真的没想过呢!”卡雷姆的乐观完全不受影响,他收好水袋,小心扳正伤重的左腿,往後舒舒服服靠著树干,故意说:“你没有必要因为羡慕而打击我,你也有人找,还顺利找到了,就是……就是……刚才那个弓箭手啊!” 寇兰人的双眼猛然放出恶毒的光芒,他却假装没有察觉,“我的长官一定会来找我,而且会把我骂得很惨。” “我不知道一个长官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唔,我只在这里私下承认……他不是个普通的长官,他像我的兄弟,比我真正的兄弟更像!因为我和真正的兄弟之间……呃,不太像兄弟……老天,我不应该重覆使用这些词汇,我的寇兰语需要精进!”他懊恼地揪著头发。 兄弟这个词汇,对寇兰人而言显然是极为强烈的字眼,他坐直身体,稍微靠近火堆,带著一脸严肃。 “你真正的兄弟怎麽样?你恨他们?还是他们恨你?” “事实上只有一个哥哥,而我爱上了他。” 面对全然陌生的外国人,卡雷姆自然而然说出他从不对任何人透露的心事。那是很奇妙的感觉,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猜想可能是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一旦离开这座树林,交集会消失,联系将断绝,彼此都毫无负担。 那人楞了一下,爆出夸张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牵动伤口,痛得他很难瘦,但他仍坚持嘲笑这个荒唐的米卢斯人。 卡雷姆眨眨眼望著对方,静静等候他笑个够。 终於,寇兰人停止他的疯狂,伸手拭乾眼角笑出的泪水,高高兴兴地说:“米卢斯人,果然低等,是禽兽!” “我恐怕不能反驳这个说法。”他露出一抹淡淡微笑,“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天马,而我是天马背上的跳蚤,他一心一意要甩我下来,我死叮著他不放,大概就是这样的关系吧!” “…………” 寇兰人诧异地张开嘴,又再度阖上。他企图激怒对方,却连一点点成果都没有取得,这种挫败感令他很不开心。 他哼了一声,说:“想知道我的兄弟怎麽样吗?” “不……不太想耶。” 寇兰人没听见,就算听见了也不打算理睬。 “我有两个弟弟,从小,我照顾他们、爱护他们。那是一份责任,我没有期待过他们任何事,也从不索求回报,但他们真的回报了我,用刀、用剑、用最无耻的背叛!” 他的黑色眼眸慢慢变了,颜色变得更深更险恶。 “我一心一意付出,不只为我和我的家人,同时为了大局,我要使大家过得更好!我的亲弟弟不但不支持我,还在背地里偷偷培植自己的力量,趁我受了箭伤,半夜派人袭击我!我的亲弟弟,派人要杀我!而他差一点点就得逞!” 寇兰人没注意自己已经完全放弃使用米卢斯语,激动更使他忘记说话的对象是他并不信任的外国人。他彷佛看见那些不在场的人,对著他们咆哮,控诉他们的罪行! “每一个我信赖倚重的人,危急关头都换上另一张脸孔、丑恶懦弱的脸!我无法倚靠任何人,独自逃了很久,直到被困在这座树林……现在,我是一个什麽都没有的死人,没有国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生路!如果你问我为什麽沦落到这种地步?那是因为我有兄弟!那种专门在背後砍你一刀的人!” 再散漫乐天的人,也不得不对凝重的气氛让步。卡雷姆刻意避开寇兰人的视线,他不太想看见赤裸裸的恨意从对方的眼底流泄出来,但他无法不听见那种牙关紧咬,互相挤磨所发出的阴郁声音。 尴尬的沈默持续了一会儿,四周安静得能听见木柴燃烧时所发出的劈啪声响。 “好吧,你赢了!你比较悲惨,我是不知足的幸福少爷,我自己承认。”卡雷姆扬起一边的嘴角,带著自嘲意味地说。 “不晓得你躲藏多久,知不知道外面情势的改变?玛西罗和培卓已经在上个月陷落,这个区域丧失了大部分的战略价值,无论是寇兰还是米卢斯,大部队都移动了,等你的伤痊愈,悄悄逃离并不是问题。” “连……连培卓也……” 寇兰人揪紧眉头,祖国节节败退的消息似乎带给他极大的打击。 【30】 累积的愤怒藉由言词宣泄,寇兰人的情绪暂时获得平静,对卡雷姆说话的态度也稍微客气了一点。 他最主要的伤是旧伤,最初曾得到过妥善的护理,现在重新上药,安定下来休养,好转得很快,已经不需要外力的帮助。但他没有离开,栖息在简陋的庇护所、一个连名字都没有问的外国人身边,莫名带来安心感,能晚一天走,他就多留一天。 卡雷姆的状况正相反,他在一开始还能撑持,拖著拖著,伤势的恶化日趋严重,偏高的体温则一直在耗损他的体力。大部分时间,他昏昏睡著;精神好的时候,陪伴唯一的对象聊天,更正确说,是各说各话。 透过交谈,卡雷姆几乎猜出寇兰人的身份,他小心翼翼不表现出来,同时避免提起容易失控的兄弟话题。这是煞费脑力的工作,还不见得有效,寇兰人总是忍不住要提起未来的远大计划,关於他的复仇、那些他渴望带给背叛者们的各种教训。 每听一次,卡雷姆就更想念尤金的美好,那是在这座阴森的树林里唯一能对抗寇兰人没完没了仇恨的正面存在。於是他清空所有的思绪,一整天、甚至连续好几天,除了制式化的应声附和,他只专心想著他的尤金。 那其实是一件极为美好的事,过程就像重看一本最心爱的书,从第一页第一字开始温习,时间长短由他控制,可以快速浏览一个章节,或是反覆读著同一段情节。二十年光阴,他只担心没有足够的时间细细回味。 沈湎於回忆,彷佛是他的精神更难回到现实的原因,卡雷姆昏沈的时候越来越多,连呼吸也变得断续不顺畅。 下一次,他恐怕不会醒过来了!不仅寇兰人这麽想,连卡雷姆自己偶尔也有同感。 在一个天还没完全亮的清晨,寇兰人提前醒来,难得发现米卢斯人是清醒的,那双蓝眼睛略带茫然,正望著自己。 他警戒地握紧他的短刀,“你在想,怎样先杀了我?” 卡雷姆乾笑了两声,却因虚弱而无法持续。 “你的思考方式,跟我的伤一样,就快要……快要无药可救!我看著你……是想到你的兄弟,还有……还有我的兄弟,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无法用寇兰语表达的事情……” 他的眼眸半闭,声音很疲倦,一口气无法完成一句话,脸庞也红润得十分不自然。 “你在发烧。” “是吗?那……那很好啊,生病受伤是我的最爱,比美人更爱!”他满不在乎地挥手笑著,“我生病受伤,他总会照顾我,说很多很多、好听的话……哄我吃药。其实那些药不是真的难吃,但是我一定故意不肯配合,这样他才会……会……亲自喂我。我可以任性、提出任何要求……他什麽都答应……生病……生病真的很好……” 到现在,搁在自己发热的额头上,尤金手心的温度,依旧像昨日一般清晰。他总是皱著眉头,责备自己不该跳进水池、不该乱吃东西、不该攀爬到高高的树上摔伤手脚……他教训他,却带著更多心疼,他一直感受得到。 尤金是他最爱的,也许他也曾经是尤金的最爱,即使尤金现在应该更爱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他还是……还是…… “虽然生病很好,死掉恐怕就不妙了……我很想,看著他过完一生。” 寇兰人点著头,十分赞同,“是的,你说得很正确!没看到他们如何悲惨死去,怎麽能够甘心先死呢?” “唉,你……你曲解我的意思!……算了,反正你不认识尤金,你不懂他有多好。” “他叫尤金吗?” 卡雷姆无法听进寇兰人的声音,他忽然握住对方的手。“你能不能答应我,我死掉後,用我的名字为树林命名?但……但是不要命名果树,我可不要……不要被吃……” 这是什麽奇怪的要求?“你叫什麽名字?” 卡雷姆没有回答,事实上,他暂时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双眼紧闭,像在熟睡,只是无法确定之後一定会醒来。 “喂,米卢斯人!米卢斯人!” 寇兰人又唤了好几次,都没有获得回应。他放开对方的手,站起身,往四周扫视一圈,不确定自己该怎麽做。 躲躲藏藏的日子,因为难得找到说话的对象,所以舍不得走;现在,那个人就快死了,他看不出还有什麽理由留下。 “……根本就没有人来找你!可怜的家伙,到死都认不清现实。”他的猜测是对的,可是他不觉得高兴。 是时候离开了,也许应该杀掉这个重伤的米卢斯人再走?他不能承受万一被人发现,对方泄漏自己行踪的可能性。 握住刀柄,心中闪现杀机的同时,溪流的上方忽然隐隐传出人声,他听见好几个人的脚步匆匆往这个方向过来。 时间不够他做其他的事,除了找到一个地方躲藏起来。 这种疼痛连死人也能惊醒! 卡雷姆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声音在半途消失,一种浓稠的、混著草涩味的苦汁源源涌进他的嘴里,比他二十年岁月嚐过的全部苦药加起来还要难喝!他下意识抗拒,想闭起嘴巴,却有人紧捏他的下颚,还用低沈凶恶的声音威胁他: “快点!全部喝完,不准吐出来,敢吐我就从鼻子灌进去!” 他没有料想到,竟然有听见这个凶恶的声音而感到高兴的一天! 果然他看见比声音更凶狠的一张脸,奥达隆的脸在他的正上方,近得能吓停他的心脏。 稍远一点点的位置,还有好多张脸,熟悉的脸孔,带著欣喜的表情,围在一旁看著他,所有的嘴巴同时都在说话,听进耳里是一片嗡嗡声。 获救了!卡雷姆感到安心,想再度闭眼休息,小腿又是一阵类似的剧痛,他毫无心理准备,张口大叫。 “啊,真抱歉真抱歉!我知道很痛,但是您若想完整保有您的双腿,请务必忍耐啊!”医护兵拿著染血的小刀,满头大汗对著他笑。 卡雷姆扭著嘴角,笑容僵硬,难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完全不想知道那把小刀在自己的小腿肉上刮些什麽东西,视线避开血肉模糊的画面,往四周转来转去。他看见多数人都聚在他身边,帮忙医护兵处理伤口;有人散在四周负责警戒,就是没看到寇兰人,他猜他不是先走一步,就是躲在附近某处。 “你还没喝完!” 奥达隆压牢他的肩头,凑近药碗。 实在靠得太近了!卡雷姆在惶恐中生出力气,伸手抢走药碗,“我喝,我会喝!拜托你千万不要……不要用嘴喂我!” “很好,会说愚蠢的笑话了。”奥达隆松开他的肩头,满意地看著药汁被喝得一滴不剩。“你需要更进一步的治疗,越快越好。” 等到伤口的应急处置完成,扎好了绷带夹板,奥达隆在其他人的协助下,小心将卡雷姆扛上肩头。 卡雷姆挂在奥达隆的肩头,正努力把自己当成一袋没有感觉的马铃薯,低下头,忽然看见寇兰人遗留在营地的弓。 “稍等一等!奥达隆,你得帮我一个忙。” 奥达隆听了他提出的要求,态度有些犹豫。“那或许不是个好主意。” “咦,那是你冰冷的血液终於结冻的声音吗?难道你打算拒绝一个击败死神的勇士?一名断了腿、身上有几百个伤口,还在溪水里滚来滚去,陪蜈蚣蚂蚁睡在同一张草地的勇士?难道那些折磨、那些在漫长得几乎等於永恒的时间里,没有碰过半个美人的悲惨经历,都不能使你的血液稍微流动吗?” “……我不确定血液有没有流动,但是我很愿意做任何事,以换取你的安安静静闭上嘴!” ******* 寇兰人始终远远躲在茂密的树丛後方,望著新来的一群米卢斯人忙忙碌碌救治伤患,看著受伤的青年痛醒过来,跟伙伴们有说有笑。他们妥善而热切地照顾他,然後那个明显是指挥官的高大男人将他扛起,一行人像来时一样,快速消失在视野范围。 他这才往回走,回到只剩他自己一个人的营地,赫然发现营地里多出许多之前没有的东西——乾粮瓜果草药绷带,米卢斯人特地留下来给他。 ……那是他最需要,也最不愿接受的东西。 应该已经愈合的、左胸口的箭伤猛然又烧痛起来,他发出嘶吼般的叫声,一脚踢散丰富的物资小山,任它们四处乱滚。然後他抓起它们,一个接一个,全部投进溪水里。 最後剩下一只皮袋,他同样粗鲁地抓起,好几枚钱币从没系紧的袋口掉落下来。他停下动作,怔怔瞪视著那一小堆塞满皮袋的……寇兰银币。 将银币捏在手中,那份重量与触感如此熟悉,币面蚀刻的纹路,代表著他的国家、他的一切! 寇兰人……曾经是寇兰王太子的男人,在一瞬间失去站立的力量,他扑倒在地,泪水争著从两只眼眶涌出,淹湿了泥土。 【31】 『亲爱的尤金: 请原谅我潦草的字迹,当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膝头垫著一块木板摆放信纸,为了维护床单的洁白,左手悬空拿著墨水瓶,手腕手臂带著轻伤的右手书写,真的很难追求内容的整齐美观。 你是否有一点点惊讶?我承认我故意这麽写,企图让你担心。请容我假设你确实担心,那使我感到欣慰,同时有助於复原,医生说的。 正式的伤病报告将於一两天内寄到,我猜里面会提到我如何英勇拯救一只小羊,因此摔落山谷,把自己陷进一个悲惨的境地,最後被抬回玛珂的军医院,左小腿包裹成一根白色大萝卜。 除此以外,我很好,你的挚友经常来探望,他也确实尽到照顾的责任,包括用恶梦里才出现的狰狞嘴脸,强迫我遵守一大堆专门消磨意志的医院规定。 所以我乖乖躺著,刚换过药,用过餐,顺便偷喝一杯酒、一小块甜点;在熄灯之前,写信似乎是仅剩的消遣。 但那并不是我写这封信的初衷,当我还躺在阴湿树林的烂泥地面,为生存做最後的挣扎,脑中已浮现想对你说的每一句话。 一度,我以为永远无法传达给你,希望有如风中摇曳的烛火,只缺一口气便能熄灭;我想我快死了,意识开始远飘,再也感觉不到闷湿的空气,听不见近在咫尺的溪水声,唯一清晰的,是远在王城的你、和你的笑容。 当然我还活著,与其留下被奥达隆粗暴唤醒的记忆,我宁可相信是你带领著我回来。 身为到死才知觉悟的生物,或许唯有在贴近死亡的那一刻,才能分辨最珍视的人生价值与赌气般的执著。我承认後者很像是我一直的坚持,尽管那很可能破坏了前者。 我说过爱你,而且永远都是。但我曾为你设想过吗?我是否关心、了解过,什麽是你最珍惜的价值? 结论是我不懂你的想法,不了解什麽是你最看重的人生价值,但我知道对我而言是什麽,我想你也明白。 昏睡的期间,我做了无数个美梦,梦里我们又在一起生活,即使什麽事都不做,每天仍像欢度节庆一样快乐。 我品嚐到幸福,在你慢慢变老、过完一生之後,仍未淡去。我将你葬在母亲的身边,留下来陪你,一个人独自说了许多话;天黑了,我没有离开,我躺下来,在你墓前静静睡著,不再醒来,梦中的我没有任何缺憾。 现实世界的我却醒了,有一部份的怨愤,曾经的顽固与坚持,遗留在某处,我并不想捡它们回来。 我想得到梦中那份无憾的满足,我想回家,想回去有你的地方。 那一夜,我不顾你的反对,强行拥抱了你,你说我们从此就是陌生人,那是真心的吗?假设、只是假设,若我想再当你的弟弟,你愿意原谅我所做过的事,高兴地接纳我吗? 我颤抖的手指已握不稳羽毛笔,原因可能来自手腕的伤,也或许害怕你的答案,无论如何,趁著镇痛的药效发挥作用,我必须休息了,无视疼痛不是我众多的优点之一,而他们真的把我的腿弄得很痛。 你的信息,将是良药;当然,没有药我也死不了,只是会痛。 想念你犹胜以往。 最爱你的卡雷姆』 佛利德林大宅有许多房间,不管有没有人使用,一律在日落之後,不嫌浪费地全数添上烛光。 这一天傍晚,一名女仆手持烛台,在负责的区域一间一间房巡著,分别在窗边、门旁点起灯火。 低头确认门缝没有灯火流泄,她推门进入一间宽敞的书房,却被狠狠吓了一跳,烛影在墙面重重摇晃,差点倒翻。 明明全暗的书房内,竟闪烁著几点莹白光亮,她宁定心神仔细再看,认出沉在书桌後方扶手椅中的尤金少爷,几星光芒反射自袖口及领口的钻饰,尤金一手斜支下颚,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抵在眉梢。 起先,她以为少爷不小心在书房睡著了,随後注意到那双微亮的眸子,遥望著窗口某处。她跟著转头看,昏暗的窗外除了乏味的黑,其他什麽也没有。 所以他没有在看任何东西,他在发呆,尤金少爷竟然也会发呆? “……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在,我需要先离开吗?”女仆小小询问。她很为难,不知道该为少爷提供照明,还是悄悄溜走。 尤金像是突然清醒过来,坐直身体,瞬间丧失目标的视线左右飘了一阵才找到音源。 “已、已经这麽晚了?”他跟发现他的女仆同样诧异。他记得自己在读信,时间是午後,所以他已独坐在书房一整个下午? “晚餐正在准备,您会吃吧?”烛台被端来放置在书桌,少爷苍白的脸色令人担心,据说他的午餐也吃得极少。 “会……我想我会……”他将桌面的纸张翻到背面,躲避对方可能窥见的目光,“但是我需要再待一会儿,晚餐前请不要让人打扰我。” 女仆答应之後离去。 尤金躺回椅背,闭了闭乾涩的眼睛,不需要镜子也猜得出自己的两只眼眶是通红的。 他记起下午发生的事,他在跟自己对话,两个尤金在脑里争执著。 翻成背面的那封信仍躺在桌面,一个小角落被泪水沾湿,掉下泪水的那个尤金,疯狂地说他想见卡雷姆,现在就想出发去见他!另一个冷静理性的声音却阻止了他。 他怎麽能见现在的卡雷姆?信中轻描淡写的伤势必定严重,他确实有原则,但是他的心肠也从来不刚硬,一旦面对受伤病折磨的卡雷姆,任何原则都将比初春融冰的速度更快崩解。 甚至他也不该回信,时光只能往前,曾经发生过的无法假装不存在,卡雷姆痴等著他,为他虚耗人生是一件错误,他始终如此深信。 羽毛笔栖息在墨水瓶中,雪白信笺铺在面前,尤金交叠著双手,目光搜索到窗边壁面悬垂的一朵乾燥花,陈旧的暗红色花瓣很不自然,像极了乾涸的鲜血。 一阵椎心的刺痛,他伸手攫住了羽毛笔……是的,他想要他的弟弟回来。 【32】 一双紫色的眼睛望著他,他慢慢勾起一抹迷人微笑,“你怎麽能等这麽久才来看我?” “我应该让你等得更久。那一天,我也在搜救的队伍当中,你从头到尾都没发现我。”只有视线扫过,没有任何停留,他获得的待遇跟其他人一样。 “你在苛求一个最可怜的伤患!我当时烧昏了,眼睛看出去一片模糊,但我确定某一处的模糊特别美丽,原来就是你吗?” 卡雷姆摊在病床上,刻意夸张他的虚弱,可怜兮兮的模样和语气十分有效,紫色的眼眸瞬间缓和许多。 或许产生作用的并非言词,而是青年的自我调适。他知道不该计较,毕竟他们之间不是认真的关系,也说好绝对不可以认真。 转眼夏天就要结束,几个月後就满二十四岁,还剩多少岁月继续蹉跎?最近他开始计画返回家乡安顿下来,让这段美好的记忆停留在心里,只是……只是他还有一点点舍不得、一点点不甘心。 “你又看门口,在等什麽?”青年质问。他难得伤感,卡雷姆却偷偷瞥了三次病房入口。 “等晚饭。”他笑眯眯的回应非常快,听起来几乎像是真的。 “什麽?午餐时间才刚过!” “所以我说我在等,如果已经接近晚饭时间,我会直接哭给你看。腿伤使人胃口大开,这个神奇的说法是真的呢!” “会有那种说法才叫做神奇!”青年从床边站起,笑著说:“如果你是嘴馋,我倒是知道解决的方法。” 所谓的解决方法和医院後门相隔只有一条街,那附近聚集著专卖饼乾蛋糕的甜食商店。 青年抵达後门的时间很不巧,门外不宽的巷道同时挤了好几辆马车,人声马嘶,还有货物滚来滚去,前一辆马车刚驶离,第二辆卸货中,随後又来一辆马车满载著伤患。 一名身材矮小,看起来像是该区域负责人的男子急得大叫:“笨蛋!笨蛋!指标写得很清楚,後门搬卸货物,患者走正门!正门啊!你们白痴!白痴把人抬来卸货区,等一下还要抬过仓库、厨房,爬楼梯下楼梯,才到达治疗区,紧急的伤病早就死光光啦!被你们这种白痴害死啦!” 他挥舞手臂,跳上跳下,驾车的人员被骂得尴尬为难,纵使现在要他们将伤患抬回马车,再绕一大圈到正门,也是同样糟糕的选择。 隔壁的马车为了尽快让出通道,动作加倍快,一桶桶葡萄酒被滚下来,然後是几十瓶用粗绳系起的橄榄油、一袋袋杂粮乾果、整箱整箱的医疗耗材;最後是十几个精工打造的古铜色盒子,特别用双手小心捧著,态度比对待医疗器械更谨慎,慢慢、慢慢放在地面,另外堆叠在一旁。 漂亮精致的盒子引起青年的好奇心,他稍微靠近,闻到一股淡淡甜香。 食物,而且是甜食?难道真的那麽凑巧,神奇的小精灵听见卡雷姆喊饿,所以送来甜点? “喂,如果你打算一直閒在这里发呆,帮个忙好不好?” 负责的矮小男子忽然朝他叫喊。对方看起来比刚才更忙碌,根本不给青年拒绝的机会,直接交代起来:“你拿一下清单,点收刚才卸下来的东西,这麽简单,可以办到吧?那些一部份是给卡雷姆佛利德林的私人物品,其他是给医院的捐赠,你清点之後,区分开来。还有,清点时记得小心一点,那可是公爵大人给心爱儿子的慰问品,以及对本院的一番心意,若是笨手笨脚弄坏了,保证你到死也赔不完!” 乍听见收受人的名字,惊讶使得青年忘记抗议对方的说话态度太差劲。 青年认识的卡雷姆跟一般士兵并没有很大的差异,随和风趣,不摆架子,很容易让人忘记他有钱有势的贵族背景。而那份背景所衍生出的物质实力,此刻正像座小山一般矗立在面前,反而不像真的。 他乐於帮忙,上上下下巡了一遍,却被成堆的木箱木桶纸盒金属盒弄得头晕眼花,根本找不到任何表单。 负责人仍在喋喋咒骂著听不懂的句子,青年不愿冒险招惹他,抱著姑且一试的心态,随意掀开最上方的一只古铜金盒。 浓郁芬芳的香气扑面,里头用一层纸板隔开食物,纸板上方是两张棉纸,小心夹著一个信封,标著卡雷姆的名字。 “找到了!竟然藏在这麽奇怪的地方。”甚至有蜡封,印著讲究的蔷薇纹,偶尔也可以在卡雷姆私人物品当中见到。 拆封取出纸笺的瞬间,他就知道弄错了,那不是清单,是给卡雷姆的私人信件。 後悔也无法还原遭到破坏的蜡封,青年十分懊恼,他不愿意被卡雷姆当成喜爱窥探他人隐私的无礼之徒。然而他脑中想著该如何解释,眼睛却已顺著优雅的字迹看了下去。 才读一半,他的脸色就因震惊而发白,随即窘成一片红。 他不懂,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麽? 跳至信末,署名是尤金,卡雷姆的兄长就叫尤金,家族的蔷薇徽记也正确无误,不是某一个凑巧同名的外人。但是一个兄长没有道理写出那样的字句,除非他们……他们…… 想起卡雷姆频频瞥向门口,满怀期待、甚至焦虑不安的异常模样,他忽然明白,那不是等晚饭,卡雷姆是在等这封信! “你是太笨还是太懒?不拿清单怎麽点收?”矮小的男人不知何时来到青年面前,从地上捡起一叠纸,不耐地在他面前晃动。 明显受到惊吓的紫色眼睛快速眨了好几下,口中发出心虚的声音:“……我正要拿。”顺手把信收进了衣袋。 “你看,我碰巧遇到你的食物!” 青年和另外三个人,一起搬运古铜色食盒进到病房。 卡雷姆的喜悦非常明显,他欢呼一声,在病床上半坐起来,他们则体贴地将盒子送到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光看外盒就知道是家人的慰问礼物,他抚摸著久别怀念的盒面纹路,然後一个个全部掀开来。 其他人也凑近来看,眼前是丰富华丽尚不足以形容的奢侈点心——入口即化的蛋白糖霜圆饼飘溢著玫瑰香气;添加了浸泡过美酒的水果与昂贵核桃的蜂蜜核果蛋糕;手工溶制,拌入樱桃、覆盆子与蓝莓的松露巧克力;层层叠叠铺满了洋梨,呈现向日葵花金黄色泽的红酒洋梨派;特别重的两盒,排满广口玻璃瓶,密封著以生榨橄榄油与薄荷、月桂叶浸渍的杏桃、柳橙等鲜果;最後是数条由细磨小麦、罂粟仔以及羊奶乾酪揉制烘焙,散放著淡淡高雅香气的面包。 卡雷姆像个七八岁小孩般快乐,他认得哪些来自店铺,哪些是家里的厨师为他亲手制作,没有一样不是他爱吃的。 “我想你也猜得出来,这是府上专程送来的礼物。後门的卸货区还有一大堆给医院的物资,大家都忙翻了!”帮忙搬运的其中一名军官摘下帽子,擦拭额角的汗水,“相信院长以後不会太介意你经常破坏院区的安宁,或者半夜偷溜出去的行为。” “辛苦你们了!但你不了解我的父兄,那些赠礼的目的应该是希望我被看管得更严厉。” 卡雷姆笑著。他再次拿起第一个盒子,先看盒顶,其次是底部、四个边,从里到外,仔仔细细看过一遍,然後换第二个、第三个……随著检视的进行,笑容渐渐黯淡。 青年移开紫色的眼睛,不敢直视卡雷姆,他的心脏怦怦跳得很急,他知道那个搜寻的动作代表什麽,也知道将会无功收场。 卡雷姆阖上最後一只盒盖,问那名军官:“这是……全部?全是食物,没有文件或书信?” “噢对,还有清单。请看,非常壮观的货物纪录。” 卡雷姆满脸期待地接过清单,简单看过一遍,除了种品名数量、尤金代行的公爵签名,此外什麽也没有!失望,随即将他淹没。 “你没事吧?”军官显得有些不安。 “我很好,只是不小心成了贪心的人,总是期盼更多。”他笑了笑,稍微释怀。谁说尤金一定这麽快就回信?当然他们会继续送来点心蛋糕,他可以等下一批,或再下一批。 当卡雷姆重新堆起笑容,和在场所有人分享他的高级慰问品,紫眼睛的青年找了个藉口,先行离开。 他不得不走,那封信贴身收藏,引起的罪恶感彷佛能烧穿衣料、烫伤他的皮肤。 踩著焦虑的步伐,他迅速远离病房区,下了楼梯一阵疾走,直到僻静少人的区域才喘吁吁停下。 不远处架著一只大锅,底部腾腾燃著火,正在煮沸消毒病人的食具。他笔直走过去,在工作人员惊讶的目光下,掏出信,扔进火里,目睹一行行优雅的字迹转瞬消灭、化为灰烬。 他在心里喃喃对著那个不在场的人说著:“你会怨恨吧?可是,我是为了你好,和自己的亲兄弟……那太……太恶心!太不正常了!” 【33】 “小心,慢慢走。” 尤金牵著萝汀妮克的手,另一只手护持在她腰後,一步一步下楼。“你确定不要留在房间?送晚餐上去并不麻烦。” 萝汀妮克摇摇头,“我休息得太久,想走动一下。” 然而走动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隆起的小腹妨碍了行动,她根本看不到脚下的阶梯,双手分别紧抓楼梯扶手和尤金的手,恨不得能多长出两只手帮忙捧住肚子。 花费平常数倍的时间与力气,他们终於下到楼梯底。 萝汀妮克喘了一口气,趁四周无人,小声说:“尤金,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阿普里亚将军,他也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所以不会有事,你别担心。” 尤金显得很惊讶。“我不知道我让你感受到那麽大的压力。”他几乎忘记那位异国将军的存在,更别提耿耿於怀,造成妻子的不安。 “不是你给我压力,而是你最近看起来特别不快乐,所以是我猜错了吗?” “我只是……”他犹豫著,说出一半事实:“担心卡雷姆的伤。” “卡雷姆会好的,他不是一直写信来这麽说吗?你应该放下心,轻松一点。” 是的,卡雷姆一直写信来,全是报平安的家书,在固定的时间送到公爵的手里,却不再有特别写给尤金的信。没有午後悄悄送到的暧昧语句,他不必为了看与不看犹豫挣扎,不必经常被提醒有一个人在远方如何思念自己,他应该感到轻松多了。 “你说得对,我的烦恼是多馀的。”他微微一笑,却不觉得更轻松。 饭厅里,公爵正在桌边读一封信。 “你的弟弟,”等他们就座,公爵扬扬手中的信纸,“调到新的单位,一个不会再跌断腿的地方。” “他提到回来的时间吗?” “你自己看看吧!” 尤金从父亲手中接过信笺。信的内容很短,跟之前的每一封都类似,通常是简单的问候、近况的报告,从学习使用拐杖、开始复健,到这一次的职务调动,他在信中提到将留在玛珂城内的单位担任文职,直到左腿完全康复。 前面一整段读下来都算顺畅,令尤金难以置信的是复原後的计画,他决定重返前线。 “他要……待到战事终结?”尤金难得在用餐时放大了音量。 两国间的纠纷虽然有进入尾声的态势,却不是一两个月就能解决,就算再耗费一年也不奇怪,难道他真的要多留一年? “你少寄几次那些宠坏他的甜食,或许他会早一点回来。”公爵开玩笑地说。 尤金很难露出配合的笑容,一股受到欺骗的怨愤泉涌而出。他不懂,曾经见到的那些字句、写著想家、想回来,让他心疼不已的一字一句,并不真实吗?卡雷姆前後矛盾的态度代表什麽?只想骗他回一封信? 最後一个猜测让他十分难受,他曾为自己的回信烦恼,烦恼了很久很久,担心变成另一种鼓励,害怕把卡雷姆拴死在没有未来的恋情里,错失可能拥有的其他幸福。 结果他的担心又是多馀的,他没有感到欣慰,甚至有一点不该存在的失落。 尤金忍不住再三反刍著回信的内容,怀疑是自己写错什麽,以致於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萝汀妮克皱著眉头,表情怪异。 “身体不舒服吗?”他问。 “感觉怪怪……天、天哪!”萝汀妮克忽然发出惊叫,一手按著肚腹,急切地想离开座椅。 “怎、怎麽了?”尤金立刻扶她起来,瞥眼见到椅垫、以及下方的地毯,染著一大滩奇怪的水迹。 等到公爵和随侍的仆人赶过来察看,四周陷入既兴奋又惊慌的骚动,尤金才明白那是生产的徵兆。他茫然遵从指示,把开始另一种恐慌的萝汀妮克抱进房间,对方一路抓著他的手,不忘为弄脏美丽的地毯表达歉意。 医生很快赶来,迅速有效率的进入生产流程,然後是一整夜的等候。 如果把生产的危险性剔除,尤金几乎可以用享受来形容当时的焦虑,因为这是几个月来的头一次,他脱离无解的烦恼,暂时将卡雷姆放到一边。 新生命的诞生,是在隔日午前,太阳正准备释放热力,万物一点一滴变得闪亮的时刻。 他进房间去看他,宏亮的哭声,到了他的怀里便止住。 是一个男孩子,有一张小小的、揪皱的、红通通的脸蛋,来得多麽令人感激!在他灰心沮丧,甚至怀疑自己的抉择,一个美好的小生命彷佛是一种肯定,告诉他一切仍旧值得。 开心的公爵,才抱了孙儿一下子,马上又回到房间外面宣布好消息。 木门把欢欣的骚动阻隔在外,留下一室恬静,尤金抱著小婴儿到床边看他的母亲。 萝汀妮克疲倦的脸庞带著浅浅的笑,视线触及那个刚开始当父亲的人,有了一个新的发现,“尤金,你在笑呢!” “难道我很少笑吗?” “你经常笑,但是很少像现在这麽真实。” 尤金没有话可以反驳,他确实快遗忘上一次的快乐是什麽时候,不过他知道他会牢牢记住这一次。 於是佛利德林家的族谱在隆冬时节新添了一个名字——海因茨佛利德林。 如同每一代的继承人,海因茨甫出生就被视为幸运儿,在什麽都不了解的年纪,已享尽祝福与宠爱,受尽羡慕与嫉妒。 好事也的确发生了,停战、和谈、缔约,米卢斯与寇兰之间的纷争在他出生的第一年宣告终结。 一批批基层士兵解散返乡,重新回到原本的工作与生活,部分留下的官兵则进行重新编制。 性质上属於国家整体的事件,对王城的实际影响却不大,米卢斯没有凯旋游行的传统,也不特别崇拜军事领袖,对生活在首都的百姓而言,除了贸易通路的重新开启、东方特产的恢复输入之外,他们多数只对预定举行的慰劳宴会感到兴趣。 慰劳宴会和海因茨佛利德林的一岁生日相距极近,却不互相干扰,传闻王宫为了不和公爵家小少爷的生日撞期,特地延後宴会的日期。尤金虽然笑著表示否认,一般却认为,公爵家贡献了一个本来不需要上战场的儿子,为他们错开两场庆祝也算合情合理。 然而他们贡献出的那个儿子,到现在还见不到踪影,距离生日,仅仅剩下一天。 寿星本人对於大人们藉他的名义所举办的生日庆祝没有丝毫概念,像往常一样在花园玩挖土的游戏,旁边的白色长椅坐著年轻保姆,圆圆的两只眼睛认真盯紧了小少爷。 相对於高报酬,这份保姆工作非常轻松,海因茨的性情乖巧安静,同样的一两个玩具或游戏,就能开开心心打发一整个下午。 保姆无事可做,专注力渐渐涣散,少女的浪漫幻想正要在脑中展开,远远有个人影穿过花园,朝这个方向过来。 她从椅子站起,走到海因茨身前,神情紧张。因为生日宴会的准备,大宅内外到处有陌生人出没,但是他们不被允许接近这个区域,她想不透守卫为什麽让那个人通过? “不对不对,你走错路了喔!宴会的准备在屋子里!”她抬手指出正确的方向,提高声音喊。 那个陌生人还是一直走过来,他的步伐带著特殊的节奏,雪白与银灰两色构成的军服齐整服贴著修长的身躯。 她应该联想到这个家有个军人儿子,却被那人的相貌扰乱了思绪,她怀疑自己在打瞌睡,浪漫白日梦逃出大脑,变成现实,因为……因为……令少女脸红心跳的人物怎麽可能就这样随随便便出现?! “你、你是返乡士兵?你想找一点食物吗?”她的声音变得更紧张。 那人笑开来,亮出一口白牙。 “我是啊!饥饿的心灵永远在寻找食粮,可惜心灵的厨房并不经常开伙。” 什、什麽?完全无法回话,她连听见了什麽都不确定! 他绕过她,走到小少爷的面前,“你就是海因茨,新加入的小朋友吗?” 那张小脸抬了起来,比想像中还要漂亮的小男孩,五官像极了尤金。有那麽一刹那,他楞楞说不出话。 【34】 他绕过她,走到小少爷的面前,海因茨感觉到有人靠近,小脸抬了起来。 比想像中还要漂亮的小男孩,五官像极了尤金。有那麽一刹那,他楞楞说不出话。接著他蹲下来,端详那张脸,笑著说:“我的天,就像直接在脸上签名负责一样,血缘这种东西真是可怕!你一定是新加入的小朋友海因茨,是不是?” 对方说的一串话小少爷全都听不懂,只掌握到最後的关键字,他点点头,指指自己的胸口,“海因……”还没办法把名字说得完整。 “我是叔叔喔!” “啊!你、你是卡雷姆少爷!?”保姆终於想起家里还有这一号人物。 卡雷姆朝她深深一鞠躬,“少爷这个称呼未免扫兴,我只是个名叫卡雷姆的普通男人,在美丽仕女的耀眼……” “卡哞哞!” 开心的童音从中截断了花俏的奉承。 卡雷姆楞了一下,“小子,你敢打断我?卡哞哞又是哪一国的发音啊?”说著顺手将人从地面捞起来。 海因茨并不介意被陌生人抱在怀里,小心伸出指尖戳了戳卡雷姆的脸颊,又赶快收回来,“卡哞哞!卡哞哞!”叫了一阵,自己也感到乐趣无穷,咯咯笑起来。 在一旁看著这一幕,连保姆也忍不住笑出声。 “竟然比我这颗谦卑火热的心,更轻易博取女士的欢心,难道你只有外表像尤金吗?” 又是一个熟悉的字眼!“尤金!拔拔!走,走,拔拔!”海因茨情绪高昂,小手奋力指著前方,身躯随之扭动,似乎想要过去某个地方找爸爸。 “真是好主意,我们一起去找拔拔。” 问了保姆尤金可能在的地点,卡雷姆抱著海因茨绕过花园外侧,到达大宅的另一头。 那是整栋大宅日照最充足的位置,屋顶斜面开了大片天窗,两壁的拱形窗几乎延伸至地面,面对花园的门全数敞开来,不仅采光极佳,同时收进新鲜空气。 熟悉的白色家具,白漆壁面,尤金确实在那里,身影只比环境色略深。他背对门口坐著,身体微微偏向右方,带出弧度优雅的肩颈线条,修长的手指轻放在书页上,偶尔有风吹过耳际的短褐发,或者翻动纸张,才有一点点声响。 卡雷姆停下脚步,痴望著。 他幻想自己生长在隔壁的某个普通人家,午後翻过围墙,小心不让任何人看见地穿越花园。他故意从背後出现,想吓尤金一跳,却从未成功,尤金总是带著平静的微笑自椅中抬头仰望。在开口说话之前,他抢先亲吻他的唇,遭遇到因为担心被人撞见而产生的反抗,但是那反抗太轻微,轻易就能瓦解……如果,如果他没出生在这个家,这一切很可能不是幻想。 海因茨不了解停顿的原因,只知道爸爸就在前面,开始挣扎著,卡雷姆於是往前走几步,将他放落在地毯。 “拔拔!”他扬声叫唤,手脚并用,快速往前爬动。 尤金放下书本,侧身低头,带著温柔的笑,抱起儿子。 然後他抬起视线,朝向以为是保姆的人,“你们今天比较……”那个人却不是保姆,或是他的思念已经无可救药,连面对保姆也能产生幻觉? 但他很快注意到现实与幻觉的不同,幻觉的长相应该跟几年前一致,是一个俊美的贵族少年;现实中却多添了成熟的军人派头,还有些许危险的性感,一名更富魅力的青年男子。 时间过得那麽久了吗?他们上一次分别,是他的婚礼,空中落下花瓣雨,隔著纷飞的雪白,那张落寞抑郁的容颜永远烙在他的心底,始终如昨日般清晰。 第二天,他已经见不到他的弟弟,一句话都来不及留下。 瞬间涌上的情感太多太复杂,他们面对面杵著,彼此都说不出话,应该开心重逢的场面,由於一封消失的信件,气氛尴尬难解。 “卡哞哞!”海因茨朝著屋外招手,稚嫩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亮。 尤金错愕地望著儿子,“……你说什麽?” “那是叫我,你儿子喜欢我的名字,而且做出独具风格的精采诠释。” 庆幸有这麽一个可爱的缓冲存在,卡雷姆恢复从容的微笑,走进屋内。 尤金的窘迫却没有完全消退。“他刚开始学说话,发音还不准确。”将海因茨放到椅子里,他弯下腰,慢慢对他说:“你仔细听,叔叔的名字是卡雷姆,卡雷姆,懂吗?”他重覆讲了好几遍。 海因茨听得很认真,但是他明天才满一岁,这种要求太勉强,再大的努力也不过多创造出数个有高低差异的哞哞音调罢了。 卡雷姆认为这样的练习是无谓的,随便海因茨爱叫他什麽都好,但是当他听尤金一遍一遍叫著自己的名字,阻止的话语到了嘴边,再度吞咽回去。尤金的叫唤带著非常温柔的韵味,即使对象是一名幼童,不是名字的主人,他仍体验到轻微的晕眩,觉得可以听他一直一直说下去。 可惜尤金终究认识到自己的要求多麽不合理,不得不宣告放弃。 “我很抱歉,他的年纪实在太小。” “我并不介意,春天来临之前,根本没有必要催促花朵绽放。”卡雷姆靠近过去,双手伸出,海因茨立刻高举两只手臂,揽住叔叔的颈子,十分配合地让他抱起。“何况现在只是一株小小的花苞。” “花苞?” “这也是一朵白蔷薇不是吗?只是年纪小,总要等到二十五岁左右,白蔷薇花最美的时期,才适合盛放。” 那正是尤金此刻的岁数。他说话时望著他,眉眼带著笑,说词大胆露骨,通常会得到娇羞的红颊做为回应,尤金却眉头一皱,转过身往大厅走。 “来吧!父亲见到你会高兴的。” “那你见到我高不高兴呢?”心里想著,不敢真的问。 他带著小孩堕在後方,海因茨坐在他的臂弯里,软软小小的身躯偎著他的胸膛,酷似尤金的一双眼好奇眨动著,表现安静乖巧。 卡雷姆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拔拔很冷淡,卡哞哞好伤心,你能不能教教拔拔,要他也乖乖让我抱?” 胡说八道刚告一段落,赫然发现前方的尤金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他吓了好大一跳,幸好尤金什麽都没听见,提起的是别的事。 “你的行李交给谁了吗?” “没带行李过来,都留在我的新屋子里。” “你的屋子?” “我拜托伊恩帮忙找到一栋房子,相信你们会认同我搬出去住的决定,我的生活不该影响到大家,对教育不好。” 卡雷姆说得很轻松,尤金可完全不能认同这个决定。 从他的角度看来,卡雷姆起先写信表示想家、想他,之後反悔,让自己多等一年以上才慢吞吞回来,到家马上又宣告要搬出去住。陡然面对这样的转变,理智根本无法控制他的不满情绪。 卡雷姆却读错了他的表情。“不要认为是你拒绝我的缘故,我活得很好,一直很好,只是需要更多的自由才选择搬出去。” “我听见你使用了拒绝这个词。”令人难以理解的用语。 “除非你愿意提供更贴切的说法?”他只瞥尤金一眼,转而对著完全听不懂的海因茨说:“我没有怨言,一个已婚的男人,拥有可爱的妻儿,还能期待合理以外的反应吗?我为我曾经偷偷希望你婚姻破裂的自私想法感到抱歉,事实证明,坏人的邪恶,不能影响圣人的完美。” 他说没有怨言,却整段都是埋怨,尤金甚至能感受到一丝熟悉的任性。 一项离奇、却可能发生的原因浮现在脑中,他试著以迂回的方式确认,“原来那些点心盒不能满足你?” “点心很棒,如果我只有十岁,我会感到完全满足。”几句话,怨怼的成分更浓。 所以他没有……他没有看过那封回信?尤金虽然不明白事情怎麽发生,根据卡雷姆的性格与反应,那几乎是唯一可能的结论。 之前,他也同样有怨言,随著卡雷姆没收到信的可能性被抽走了,曾经充塞著幽怨的位置空荡荡地,没有剩下别的。他为了回信与否挣扎犹豫过,如今命运给予答案,阻止他的感情用事,或许这样比较好,他应该要感激。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十岁,记得那是相当美好的年纪。” “噢,是啊,过著天天跟芬姬儿吵架的日子,真甜蜜!”卡雷姆故意说反话。 “如今的芬姬儿殿下已经是个母亲了。” “你一定要提起吗?这个事实对十岁的小孩是个恐怖故事,即使是二十多岁的现在,我仍然恐惧得全身发抖啊!” 尤金按照习惯想纠正弟弟对王族的不敬态度,却没有机会,前方同时响起好几声惊喜的呼唤。厅中有好多人,尤金看到神情激动的父亲,一把搂住小儿子,眼角隐约有泪光闪烁。 他的罪恶感加深了,是他造成的错,一份错误的感情,害得父亲和心爱的儿子分开好几年。但他还是不知道该怎麽做,才能修补起一切。 【35】 终结与寇兰间的长期争战,米卢斯诞生了首位平民出身的将军。 缺少姓氏的奥达隆,二十三岁的青年将军,那副像极外国人的样貌似乎会灼伤高官贵族的眼睛,在不太情愿地授阶之後,他们急急将他派往西南,连好好庆祝一番的空档都没有留下。 奥达隆曾询问过卡雷姆的意愿,後者并没有和他一起离开。 卡雷姆留了下来,申请加入禁卫骑士团,得到的是团长的职位。无可奈何之馀,为了保住轻松惬意的生活,他付出全部精力,认真甄试团员,精挑细选三名各有专长的优秀副团长,分摊他的工作。 当团务有如流水般顺畅运作,他不幸使自己看起来太清閒,找上门的是没人想接手的宫殿骑士团团长空缺;几个月後,连王城卫戍骑士团也要求他扛下来的时候,累积的疑惑终於爆发。 辗转追查原因,他从杜里伯爵的儿子处得知,原来奥达隆临走前曾经特别交代,他说:“卡雷姆的空閒,是灾难的源头。” 如同奥达隆过去的每一个顶头上司,也变得越来越依赖奥达隆的杜里伯爵采信了他的意见,并且尽最大的能力实践。 “你能相信吗?奥达隆的占有欲简直跟他的顽固性格一样强烈,我拒绝与他同行,他不能得到我,所以决定累死我!魅力,果然是我天生带来的罪恶,使我的辛苦比常人多出一百倍、一千倍!” “但是卡雷姆,你明明正在偷懒,你不忙碌,更不辛苦。” 淡淡指出事实的是芬姬儿,她正挽著卡雷姆的手臂,遣走了所有随从,踩著缓慢而优雅的步伐,在城郊的绿荫下享受空气中的青草香。 卡雷姆穿著簇新的红金色制服,昔日蛰伏在尤金胸口,高贵雍容的凤凰,到了卡雷姆身上,似乎感染了几分主人的嚣张。 他对公主殿下扯开一抹笑,“谁舍得自己的忙碌加深美人的忧愁呢?永远的从容,是骑士的礼仪。至於偷懒的指控,我必须郑重声明,护卫王城最娇豔的一朵花,那一份深刻的愉快与荣幸并不能改变勤务的本质。” “啊,亲爱的卡雷姆,把整个米卢斯翻过来,也找不出比你说话更中肯、更甜蜜的人了!” 公主非常满意这个回答,稍稍拉紧了手臂。 “米卢斯也同样没有人比殿下更尊贵、更美丽。” “那是事实,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同感。” 芬姬儿微带不满的感叹,卡雷姆不难猜到源由,那同时是他身上的两个职位出缺却没人愿意接手的原因之一。霸占国王宠爱的绿翡翠王子长大了,少年王子拥有惊人的美貌,以及王族常见的诸多性格缺陷,他和大王子的严重不合,更是所有侍卫的恶梦。 俊美的王子人人欣赏,却没有人愿意负责管教,卡雷姆看得出问题症结,也有能耐处理,但是他的兴趣不大,以敷衍为主要的应对方式,在这方面,他同样技巧独到。 除此之外,王族们的改变不大,大公主丽洁儿在卡雷姆从军之前已经结婚,去年跟随丈夫一家前往南方大城暂居,就通商问题与邻国帕普洛进行漫长的谈判。 身为王储的大王子,其地位日益稳固,在国王的认可下,开始积极参与国家事务;二王子向来与长兄走得近,同一阵线的还有以两人的舅舅为代表的德拉夏诺瓦家族。 传统的大贵族则隐隐和新兴的德拉夏诺瓦家呈现对立的态势,其中一个例子便是迎娶了芬姬儿公主的柯尔家。 热爱园艺与乡村生活的柯尔家继承人亚伯特,为了妻儿家族尽心尽力奋斗,也踏上政治的道路,藉由与公主的婚姻关系,影响力增强不少。 芬姬儿的生活惬意依旧,四年前产下一对双胞胎儿子,遗传了母亲的全部美丽,以及不靠外貌取胜的柯尔家全身上下难得足以夸耀的高挺鼻梁。 卡雷姆见过那对兄弟,他认为,纯就外表而言,柯尔公爵除了跪下来感谢众神以外,实在不能要求更多。 他个人倒是对另一个问题感到好奇:“一模一样的两个儿子,未来谁是柯尔公爵?” “你提到我的烦恼了!我曾有过一个完美的计画,让其中一个继承头衔,另一个娶尤金的女儿,难道不是两个人都高兴的最佳途径吗?” “什麽?尤金的女儿?啊,他竟然偷藏了一个女儿,不让人发现!” “你的讽刺就跟尤金竟然生了儿子一样恶劣哪!”芬姬儿立刻瞪他一眼,右脚往地面重重一跺,“我早就有坏预感,蒙贝列家出产的肚子,专门破坏我的美梦!现在这个糟透了的坏环境多麽令人生气!都没有人愿意为他人著想,大家都不懂得体贴了!” 卡雷姆弯著腰,大笑不停,“芬姬儿,我真高兴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变。” “那当然,我的美丽,还有你厚脸皮、坏嘴巴,永远不会变。” 公主说著忽然停下脚步,左右张望。“就是这个地方!噢,快停止那个讨厌的笑声,我们需要保持安静。”她伸指堵在卡雷姆笑呵呵的唇上,接著蹲低身子,钻到树丛後方,招手要他跟上。 异常的举动,严重违背公主向来优雅爱乾净的作风,卡雷姆站在原地,故意露出为难的神情。“这真的不能算是很诱人的邀约。如果让我挑选,我知道上百个更舒适的场所……或者说,比我更适当的人选?” “不要说废话,快点过来!记得动作小心一点,别把龌龊的思想沾染到我身上。” “真见外,我一直以为我们两个的思想混在一起就会变得香喷喷呢!” 在芬姬儿的坚持下,卡雷姆不得不挨著公主,也钻到树丛後方躲著。他很快见到所谓的好事,道路的另一侧,萝汀妮克独自缓步而来。她走了一小段路,身边多出一个男人,两人自然靠近,肩并肩走著,有时交谈几句,举止相当含蓄,卡雷姆却没有漏看他们互相贴靠的手臂。 “他是谁?”卡雷姆非常小声地问。他现在知道必须躲藏与噤声的原因。 “柏尔杜尼国王的弟弟的儿子,几年前来拜访过,那时你正在打无聊的仗,後来他被任命为大使,派驻在米卢斯一年多了吧!” 卡雷姆想起曾听说过这号人物,当时没有留下什麽印象,至少不及此时此刻强烈——那男人眼中的热切很明显,脸色和眼睛都在发亮,他就算再离一百步远,也能嗅到恋爱的气息。 所以这是一个偷情幽会的现场?卡雷姆努力消化著惊人的事实,芬姬儿却在在他耳边低声添加混乱,“柏尔杜尼人真叫人搞不懂,我好心透露消息,让他知道这条散步路线,他却迟疑了十多天才有行动,该说是懦弱还是无能呢?” “你主使这件事?难道你、你不关心尤金的心情吗?” 卡雷姆的惊讶无法动摇公主的悠然态度,她轻轻哼了一声:“她若是主动避开,谁能主使这种事?而且我当然关心尤金,所以没有散播这则消息不是吗?我可忍耐得非常辛苦哪!” 卡雷姆没有回话,芬姬儿继续以她个人的、也是她所知的唯一观点,批评萝汀妮克的不知足,抱怨她已经拥有尤金,还对呆呆笨笨傻瓜模样的外国人动心;说他们的婚姻不适合,期待他们赶快分开,让尤金早一天恢复单身。 其中一部份也是卡雷姆的心声,但他无法全部视为理所当然。 他没有资格埋怨萝汀妮克,他对尤金的渴望同样触犯婚姻的神圣;可是他又不愿意见到尤金陷进外遇的纷扰,尤金会烦恼、会难过,尤其家中如今多了一个可爱的、小小的海因茨。 “卡雷姆,你猜他们的关系到达什麽样的地步?” 芬姬儿的声音在混乱矛盾的思绪中透进来,他不太想猜,脑中已经下意识做出回答——绝对不只是散步聊天。 36 送芬姬儿回家之後,卡雷姆独自沿河边走著。 不远的桥墩下,两个男孩子正在钓鱼,其中一个还不到十岁,像任何一个同龄孩子一样还没长出耐性,手抓钓竿,跳上跳下叫嚷著;较为年长的另一名男孩转过头来,大声喝叱,对同伴的吵闹不休有同等程度的不耐烦。 卡雷姆停下脚步,嘴角浮现微笑。 他也做过类似的事,在相近的年龄。当时他不顾大人的劝阻,吵著要体验钓鱼,是尤金带著他到河边,教他钓鱼的方法。然而,新鲜感在浮标静止之後不久迅速耗尽,等不到鱼的他开始感到无聊,也是吵吵闹闹地完全不讲道理。他还记得尤金伤脑筋的样子,记得他安抚自己的说词。 “……只要乖乖等,就会有好事发生。”他喃喃念著。 不知道眼前这一对是不是兄弟,但他确定年长的一个没有尤金的好耐性,年幼的也不想乖乖等,两个小孩已经抛下钓竿,扭打成一团,本来在一旁聊天的保姆随从们纷纷奔过去制止,场面一片混乱。 卡雷姆笑著摇摇头,迈开步伐继续往前走。回想起来,伊恩和埃蒙小时候也会打架争吵,杜里家、吉斯瓦家的兄弟们吵得更凶,唯独尤金从来不跟弟弟起冲突,每个人都羡慕,争著要拿自家兄弟和他交换,说他拥有世上最好的哥哥。 尤金现在仍是世上最好的哥哥,却明显不是出色的婚姻经营者。萝汀妮克的幽会场面在卡雷姆的脑中萦绕不去,他知道处理这件事的正确答案——什麽都不要做,介入他人的家务事是最愚蠢、最唐突失礼的笨事! 可是他无法不为尤金担心,根据芬姬儿的说法,柏尔杜尼人的个性和萝汀妮克有相似之处,真挚而笨拙,欠缺圆滑的处事手段,任由他们发展,局面最後一定乱七八糟、难以收拾。 他该不该冒著被讨厌的风险,提醒一下尤金呢? 一路犹豫著走向佛利德林大宅,门口停著一辆马车。 瞥眼见到尤金的侧影消失在车门口,卡雷姆急忙跑步过去,高喊:“等一等我!”他赶到马车边,伸手搭住车门,借力一跃,俐落钻进车厢,砰一声落进座椅。 脸色苍白的随从还处在惊愕中无法反应,他已经自己关上门,拍拍窗格,笑眯眯催促:“好了,可以出发罗!” 车轮慢慢转动,车厢里除他以外,只有披著暗色斗蓬的尤金,装饰著羽毛的宽边帽搁在交叠的膝头,手肘倚著车窗,一边的眉梢斜斜抬起,彷佛有人冲跳进车厢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丝毫不感到意外。 还没开口问他搞什麽鬼,卡雷姆抢先发问:“我们要去哪里?” “……北边的上佛路区,看一栋房子。” 听尤金为他简述一遍房屋的相关位置,他连连点头,“啊,你唤醒了我的回忆,那栋屋子不是閒置许久,正等待晋升鬼屋的光荣日子来临吗?某个……呃,什麽什麽爵、什麽什麽夫人曾住过?” “我已经买下来,请人重新整理过。我想那里适合奥达隆住,一个将军,需要相称的体面住所。”同时不能过於昂贵豪华,避免奥达隆拒绝收受,为了找到平衡点,花费了不少苦心。 “所以你装修一栋房子,让奥达隆搬进去?你知道,这在社交界代表著你要收他当情妇!” “胡说八道,房子是送给他,做为荣升将军的贺礼!”尤金的眼底蕴著轻微的怒气,他一向厌恶这方面的玩笑。 卡雷姆也一向精熟化解尤金怒气的方法,“那麽,我也能期待我的升迁贺礼罗?”他睁著一双亮蓝眼睛,眨也不眨盯著尤金,像个十岁小孩。 尤金说不出话来,怒气一如预期全数化为歉疚,因为他完全没有准备! 先後领受三个团长职衔,当然是值得嘉许的成就,但卡雷姆是个什麽都不缺的贵族少爷,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十分微妙尴尬,他根本没料想到,卡雷姆仍然抱著这样的期待。 “我不知道你想要……” “我很想要,想得要命,你当然一直都知道。” 歉意慢慢转成疑问,卡雷姆的表情很难不引起尤金的联想,怀疑他是否趁机悄悄变换了语意? “那我很抱歉。”淡淡的语气,没有留下任何遐想空间。 卡雷姆转开脸,面朝窗外,勾起一抹接近嘲讽的笑。 “是你的专长嘛!”道歉这回事。 剩下的路程,车厢里难得安静。然後他们抵达上佛路区,那是一栋可以眺望河岸,地点优於外观的普通建筑物。 门口早已有人等候,为他们开门引路。经过整顿、焕然一新的屋子内部是另一番气象,屋内线条不多不复杂,宽敞是最大特色,挑高的气派厅堂开著高窗引进自然光线,角度位置恰到好处,可惜驱不散无人居住的冰冷。 “哇喔!”卡雷姆仰头,绕著大厅转了一圈,声音在宽阔的空间内回盪,“一道合乎我们米卢斯新将军胃口的菜,跟将军本人一样刚硬乏味啊!我担保他会喜欢,只是你如何确定他愿意收下?” “他如果够聪明就不会和我浪费唇舌,我总有方法让他收下。”尤金微微一笑,自信十足。 他们四处走动,检视屋子的结构、隔间,以及装潢部分。 前屋主搬走之後,旧东西几乎撤空,眼前所见的几件基本家具都是新换的,除了少数无法轻易移动的装饰物。卡雷姆敲敲其中一部份,“我们朴素坚毅好将军的满意度还能提升,比如拆除这一整面的镶板,以及梁柱上全部的无用雕刻品,避免大将军为了猜测它们并不存在的功用而脑袋溢血、气坏身体,对米卢斯可是一大损失。” “我同意。悬吊的烛台也要更换,避免复杂炫丽的款式,以简单实用为原则,安装之前务必先让我看过。” 尤金一面走动,一面交代跟在後头的随从和工匠们,後者忙忙碌碌记下两位少爷提到的每一件事。 尤金接著走进餐厅,卡雷姆故意堕在後方,挡住了门。他悄声指示随从和工匠们,要他们立刻放假休息,不要逗留。 虽然不明白原因,少爷的照吩咐仍旧被彻底执行,从人顷刻走得一个不剩。 终於没有人会打扰他们,卡雷姆感到很满意,回到餐厅,尤金面对餐桌手撑著下颚似乎陷入了沈思。 “有什麽不对劲?”他问。 “我忍不住想像奥达隆独自在这里用餐,感觉上很……很……” 卡雷姆明白尤金的顾虑,那可是一张长方形大餐桌,塞得下二十个人。他退後两步,两手举在眼前,框出一个范围,“一幅名为孤独的画作吗?”放下手,他耸耸肩,“在我的想像里,我看见大餐厅遭受主人冷落的悲惨未来。” “我们需要一间替代的餐室,较小的、俭朴些的。” 他们一致决定厨房隔壁会是好地点,为了达到最佳效果,隔间的墙壁必须拆除,扩充厨房兼餐室的空间。 尤金滔滔交代了一半,回过头,发见自己竟然是在自言自语,没有人在他的身後抄写纪录。 卡雷姆含糊地解释:“体谅临时有事的辛劳百姓吧!你可以记在脑里,容量不够的话,我的脑袋借你存放,不收取费用。” “是吗?” 所以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尤金原本紧绷的神经略略松懈,同时又升起另一股莫名其妙的紧张感。 他努力忽略心中异样的感受,专注在给好友的礼物上。 几年的军旅生涯,卡雷姆已经比他更熟悉奥达隆的好恶与生活习性,提供的意见十分宝贵,而他们又比任何人都熟悉彼此,沟通讨论起来毫不费力,过程顺利得令人意外。 当然对卡雷姆而言,他的竭心尽力绝对不只是为了奥达隆的未来福祉。 【37】 再往内,是不分国籍,多数人都会花心思布置的寝室。 尤金注重隐私,认为帮忙别人打理寝室是不恰当的行为,他宁可保持内部的空荡荡、冷清清,除了新换的四柱大床,一件代表舒适、安眠、放松心情的寝室特徵都没有添加,偌大的空间不温馨不浪漫更不美丽。 “如果一个罪犯在这里醒来,他会以为自己身在监牢!” 卡雷姆夸张的说法带著几分难堪的真实性。他接著走近床铺,“不过,对牢房而言,这是一张太过气派的大床。”手掌试了试软硬,他忽然一跳扑上去,从一侧滚滚滚到另一侧。 “你的举动像个十岁小孩。” 尤金双手环胸,似笑非笑瞪著他。床铺打滚是卡雷姆小时候的嗜好,他可不知道他在十多年之後仍未戒除。 “错了,为奥达隆的主卧室床铺增添好运气,是成熟男人才有的体贴。还有其他床铺吗?我很愿意每一张都帮忙滚。” “放过其他无辜的房间吧!我相信这里会是主卧室。” 尤金推开大窗户,正面对著原本规划为花园,此时已经荒废的泥土地。“你该看看这扇窗,建造当初一定有过周延的规划,望出去的景致就像一幅画,不是主卧室就太可惜了!”只要一眼,从最远的王宫尖塔、次远的绿树、河道,稍近的矮篱、最後是庭园,花费一点时间整顿,大片花卉盛开的美景可期,景色层次分明,全数巧妙地圈在窗框内。 “我的观点正相反,拥有洁白羽翼的天马就在屋内,谁在乎屋外是否结满一树的珍珠呢?” 卡雷姆在床上滚过一遍之後停下,本来仰躺著面朝天花板,刻意在说话时抬起头颈看他。 尤金仍望著窗外,“我猜你一定没留意过你住处的窗外景致。” “那我就猜是栖息在我窗口的小鸟稍给你的讯息?” “不是只有鸟类能传递消息。王城的每个人都知道,你的住处从来不缺所谓的美人造访,符合你的理论,你不需要在乎窗外。” “是吗?你什麽时候愿意赏光?” 眼角馀光能稍微看见,卡雷姆双手枕在脑後,姿态悠閒地躺著,笑容刻意勾人,却毫不掩饰那显眼的轻挑与散漫。 永远常驻的笑容,特别开朗、甚至幼稚的表现,那种别扭不自然的感觉从卡雷姆回来之後一直存在。绷紧了神经,一字一句分辨他的玩笑与真心话,使尤金感到疲倦。 他猜想卡雷姆正在努力尝试,想重回弟弟的角色,他却对成功的可能性抱持怀疑。他们是不正常的兄弟,企图轻松自然地相处、对话,本身就不是合理的想法。 卡雷姆指著尤金手里抓著的长窗帘,忽然开口,“天哪!我看见的是蕾丝吗?”他的声音轻快,好像什麽奇怪的对话与气氛都不曾存在过。 “……恐怕是的,又多了一项必须换掉的家饰。” 尤金检视著落地长窗帘,双层的织品,靠窗的一面是透光性良好、质料柔软的高级蕾丝,很可能是离奥达隆的喜好最遥远的材质。 回想他们检查过的每一间房,尤金的神情有点烦恼,“这栋屋子最好加建一间地下储藏室,收纳所有被我们移除的物品,以防将来的哪一天,奥达隆需要用到。” “奥达隆需要使用蕾丝窗帘?那会是怎样的一天?大司祭提过的末日危机吗?”卡雷姆大笑起来,“我愿意付出我的全部,打赌没有那样的一天!包括自愿穿上围裙,为奥达隆做饭三个月!”他一面说,一面没完没了地笑。 滑稽的赌注也牵起尤金的一丝微笑,“蕾丝窗帘和你的牺牲,我不知道奥达隆比较怕哪一个?而且你漏掉一件事,就算奥达隆不喜欢,将来他喜欢的人或许会喜欢。” “尤金,你还没有好好看清现实,我们就快把一栋好房子改装成正常的米卢斯人难以忍受的乏味牢房!奥达隆喜欢的人可能喜欢奥达隆,却绝不会喜欢奥达隆喜欢的屋子!”他说得又快又拗口,差点咬伤舌头。 “你知道他自己找住处会是什麽样子,结果可能只比马厩好一点点。这栋房子是个折衷的好选择,我认为我们做得不错。” “我们是做得不错。”尤金使用了复数型态,让卡雷姆颇有感触,“这个美妙的词句忽然提醒了我,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一起做一件事了,你还记得我们上回一起做的是什麽事吗?” 他自然而然提起,出口的时候甚至还没想起究竟是一件什麽样的事?尤金却楞了一下,脸庞迅速染成一片红。 卡雷姆看了他的反应才恍然,上次一起做的事,是他强行索求的……从床榻到地板,一整夜的缠绵。 躺在舒适的大床上,不经意谈起暧昧的话题,要说没有不良的居心大概连路易蒙贝列都不会相信。 笨拙辩解只会更糟,因此他歪过头,盯住窗外的王宫塔尖——不到五秒钟时间,马上又被记忆里的玫瑰香气,身下的柔软触感,以及一声声不易察觉却饱含情欲的低低喘吟搅得脑袋一片混乱。他又转回头,偷偷瞧著尤金泛红的耳根,还有侧脸的一点点表情,他知道他一定也想起了同一件事,却没有看见预期中的羞愤、或悔恨,意外地反而比较接近害羞。那份预料之外的羞赧,透过他的眼,是更妩媚的模样。 他强迫自己再一次去看那座无聊的王宫尖塔。 拥抱尤金是他此时此刻唯一渴望的事,却会破坏待在尤金身边的可能性。他曾下过决心,在他所知最乏味的树林里、被雨水浇烂的水边湿地上,他决心只要能留在尤金身边,即使永远不碰他一根头发也心甘情愿。 “……我需要……需要把待办事项写下来。” 尤金说著留下卡雷姆,匆匆离开寝室。 沿著一段一段的楼梯、走廊,他在陌生的大屋里盲目走了一遍两遍,直到脸上的热度降低,红晕消散,才慢慢转回主卧室。 他的两手空空,根本没找到半样书写工具。 卡雷姆仍躺著,安安静静等著他。尤金的呼吸和表情都已恢复正常,但不包括情绪。 他说不上来是针对兄弟还是……还是那个他没有胆量面对的词汇,他认为自己亏欠卡雷姆许多许多,甚至欠他一整个无忧快乐的人生。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开口,心想至少在物质上补偿他一些也好。 “关於你的晋升……你是否有属意的礼物,给我表达歉意与祝贺的机会?” 有点担心听见答案,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他靠近几步看,闭起的眼皮,均匀和缓的鼻息,卡雷姆睡著了。 尤金放松地笑了,“三份工作果然很累吗?” 随时随地都能睡,也能因应任何需要立即清醒,是尤金非常羡慕卡雷姆的一点。 他看看屋外天色,决定纵容卡雷姆多睡一会儿。这样的情况并不陌生,从前他偶尔晚归,在床上发现等自己等到睡著的卡雷姆,跟早晨起床在餐桌上见到早餐一样稀松平常。 他试著像以前一样,小心爬上床,面向卡雷姆侧躺著,也让自己休息一下。他看著卡雷姆,细数对方在分别的几年内所发生的外貌变化。他早知道他会长得很英俊,最大的意外是留长的头发,但很适合他的脸型,发丝在光线下有明显的深浅变化。 他有点好奇真正的发色,手指还没碰到他的长发,蓝眼睛却倏地睁开,静静对上尤金的视线。不知道这样也能惊动他,尤金微微吓了一跳。 “我们该离开了。”但是他的声线依旧平稳。 他要起身,卡雷姆反应迅速地拉住他,往自己的身前抱近。 他好像没有睡醒似的,蓝眼睛又闭起来,头靠著尤金的胸膛,低声呢喃著:“你为什麽不回信?我乖乖等了,照你说的乖乖等了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我等了那麽久,却没有好事发生。” ……好事? 尤金的记忆被熟悉的语句拉到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後。河边桥下,卡雷姆两手抓著一无所获的钓竿,扁著嘴,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对他说:“我乖乖等了……” 乖乖等,就会有好事发生。 是自己说的没错,但他真後悔说得那麽笃定,小孩子的卡雷姆又是那麽坚定地相信哥哥说的每一句话。 後来他不得不放弃坚持,跳进溪流的浅水域陪弟弟疯狂玩水,那是卡雷姆渴望很久,他始终因为讨厌全身变得湿淋淋而不愿意妥协的事。 飞溅的水花,在傍晚的阳光下闪著金子一样的光芒,卡雷姆开心的笑脸、笑声却更为耀眼,是他的记忆当中如珠宝般贵重的收藏。 晚上,他们全身湿透回到家,付出卡雷姆高烧病倒的代价。他十分自责,主动陪在卡雷姆的床边,说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喂他吃饭吃药喝水,实现每一个要求。 当他觉得这些努力都解除不了心里的歉疚时,卡雷姆却窝在他怀里,用很满足的声音,小声说:“幸好我乖乖等,尤金没有骗我,真的有好事发生。” 尤金和十多年前的夜晚一样,鼻头微微酸。他重覆著当年的动作,伸手到弟弟的背後,轻轻回拥。 【38】 眼前只有黑色,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看见柔和的乳白月色,在墙壁、在地板,洒在宽阔的空间里。奇怪,这个地方怎麽贫乏得像座牢房? 尤金立刻察觉自己的愚蠢,卡雷姆早先的评语误导了他,他还在奥达隆的空房子里,因为睡著了,意外睡到天都暗了。 睡眠浅、认床严重,连在自己的床铺也经常睡不好的麻烦习性,却在陌生的地方轻易熟睡,他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找到原因,透过背脊传递、浸润全身的暖意令人怀念不已,卡雷姆从身後拥著他,是他最安稳的睡姿。 可是,在睡著之前,他们不是面对面躺著吗? 架开早就清醒的卡雷姆,尤金起身的动作有点慌。藉著微弱的光线,他迅速检视身上的服装,完好整齐,只有衣袖被压皱,没有少掉一颗钮扣或一根线头。 什麽事也没有发生,卡雷姆抱著他,单纯睡觉而已。确认这一点,尤金反而有点不知所措,为怀疑对方的心态深感歉疚,卡雷姆充其量只是……抱一抱他。 第二次出现的动词,室内幽暗,他希望脸颊的热度因此不明显。 “也许我的技术太高明,事後可以帮你恢复得乾乾净净、甚至香喷喷,再穿回衣服,打理整齐,你不考虑这个可能性吗?” 卡雷姆站在窗口边,月色下,一口白牙笑得好碍眼! 明知道全是胡说八道,尤金还是忍不住脸上变色,注意力立即往下方走,无论技术再高明,身体应该有感觉? “你正在认真感觉你的两腿之间对不对?” 一枚鹅黄色大枕头飞过去,撞上窗框——原本卡雷姆的脑袋所在位置。他蹲下又站起,没命中,激起一阵笑。 尤金的气恼不减反增,房间里只有寝具,勉强抓到松软的羽毛大枕头,丢掷的效果离凶器很遥远,倒很接近调情,而调情怎麽能消他的气? “这种低俗的不入流言语,总有一天让你……让你……”他住口不说,转身往寝室外走。沿路欠缺灯火照明,他气势汹汹,不肯放慢速度,在各处转角分别绊了好几下才走出大门。 卡雷姆跟在後面,步伐悠閒。他很清楚,尤金即使在盛怒当中骂人说教,也从不词穷,忽然住口是因为舍不得诅咒他,关於烂掉的舌头和嘴巴,他可是从别人的嘴里听了很多很多,只有尤金会担心诅咒成真。 马车等在大门前,随从和车夫也刚从瞌睡中惊醒,前者慌忙跳下车座,惺忪的睡眼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完全打开。尤金抢先向他们致歉,说著不小心忘记时间之类的藉口。 随从毕恭毕敬拉开门,垂首藏起好奇的眼神。大贵族们乱七八糟的隐私很多,头衔越大,背後的关系越糟糕,他可不想知道。 卡雷姆伸长腿,舒舒服服叠放在对面座椅,刚张口,“不要和我说话。”尤金冷冷制止了他。 “喔,没关系,我的经验丰富,在一个又湿又冷的山谷底,一连好几天,我学会自己说话,自己回答。至少……至少马车厢里是温暖的。” 他可怜兮兮地蜷起身体,真的开始自言自语,讲的全是跌落崖底之後的遭遇,比事实悲惨好几倍的加料版本。 尤金果然坚持不了多久,视线扫向曾经伤得最严重的小腿。他听说某些旧伤在阴雨天之类的日子会隐隐作痛,担心卡雷姆也受同样的痛苦。 “……还会不会痛?” 卡雷姆用力点头,“你刚刚不愿意说话,它就很痛。” 他终於如愿看见漫开在尤金唇角眉梢的微微笑意。 回家的路程太短,得到交谈许可的卡雷姆尽力把握,挑选这几年间特别有趣的见闻,讲述给尤金听。 大部分的内容,其实尤金都在信中读过,但他很享受卡雷姆亲口叙述的生动乐趣,任由对方重覆,像第一次听闻般兴致高昂;卡雷姆的一颗心却偷偷忐忑,怀疑尤金是否读过信? 车轮静止,他们先後从马车下来,卡雷姆还在说著笑话,抬眼却看见萝汀妮克,她披著外出斗蓬,踩在大门石阶上,也刚刚到家。 笑语声止歇,夫妻两同时楞了一下,又同时开口:“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好孩子都认为现在算晚?我打赌老爸一定还没到家。” 卡雷姆下午才目睹她的秘密幽会,一下子来到这麽近的距离,心底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异,但他小心用应酬话隐藏,没有露出半点不自然。 “啊,卡雷姆,”萝汀妮克也和他打招呼,带著友善的微笑,“你来找海因茨吗?他一直念念不忘他的卡哞哞喔!” “啧!赫洛德家的表哥前几天还特地问我什麽是卡哞哞,这个有损名声的绰号即将流传出去,孩子的父母不需要负责吗?” “我认为那是很可爱的腻称。”尤金也应和著堆满笑容。 三个人维持著表面看来愉快,却热络得不太正常的气氛,一起走进大厅。 “老夫人和伯爵还好吗?”尤金问的是蒙贝列家,萝汀妮克早上出门前交代的去处。 “噢,他们很好,没有什麽事。”回答不是很流畅。 卡雷姆毫不意外,她和阿普里亚的甜蜜相会一定是出门的首要目的,他猜她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待在娘家。 他们在楼梯口分开,萝汀妮克上楼换衣服,神情的一点点异状,正转头和弟弟说话的尤金漏看了。 事实上,即使他察觉,也会闭起另一只眼。他们夫妻间的相处不同於正常婚姻,萝汀妮克已经善尽义务,为佛利德林家迎来一个健康可爱的继承人,日常生活也没有惹人非议的负面评价,尤金自认为幸运,从不要求她额外付出。 最初,卡雷姆从军远行的那段期间,尤金曾试著清扫占据心底最大的一个部份、那份违背道德的思念,寻求婚姻正常的可能性,最後以失败收场;现在卡雷姆返家,他连尝试一下的念头都乾脆放弃。 一日抹不去卡雷姆在心中常驻的身影,便一日不能以一般夫妻标准约束妻子,是他的原则。因此他放任萝汀妮克享有自由,凡事都顺著她,只要守住底线,不闹出丑闻,其他什麽都不过问。 卡雷姆没有兴趣了解尤金的婚姻运作方式,在他看来,尤金是遭到欺瞒蒙蔽的一方。 他甚至怨恨起芬姬儿,何必和自己分享这个秘密?不知情多好!萝汀妮克会慢慢自己搞砸,这桩婚姻很可能破裂,尤金没有再婚的必要,或许、或许他就可以偷偷拥有尤金? 念头刚萌芽,那丑陋的形貌与意涵便狠狠震撼了他,猛然回神,明亮的浅褐双眼正冲著他笑,“晚餐正在准备,愿不愿意先陪我去看看海因茨?他真的很喜欢你。” “……在那之前,我有几句话想说。” 徵得尤金同意,卡雷姆拉他进一间空房间,确定附近无人,慎重关上门。 迎向疑问的视线,他小心翼翼开口:“基於关心的家人立场,我不希望你直到外面充斥著难堪的流言才得知真相。关於萝妮,你注意过她和一名柏尔杜尼人的……的来往吗?”他刻意形容得保守。 “阿普里亚大人?” 卡雷姆点头,“他对萝妮的好感很明显。”顾及尤金的感受,他不想说萝汀妮克这一方的好感同样明显。 “那位大人的事,我知道。” 尤金终於放松下来。卡雷姆竟然一脸严肃,特地避开耳目找他谈话,他还以为是非常严重的事。幸好,只是一件陈年往事,他简单叙述当年阿普里亚的来访以及误会产生的过程。 “我和萝妮谈过,她许下承诺,不会发生逾越界限的行为,如果只是偶尔见面,我不觉得需要在意。” “她承诺,你就相信?” “信任不存在,婚姻也不该存在。” 都不存在,更好!卡雷姆差点冲口而出。 “你的情操高贵,我从未怀疑,也无意指称萝妮说谎。可是你我都清楚,她很单纯、善良,对世面的见识比雨後的水洼还浅,要靠什麽抵挡她根本不认识的情感?神殿的司祭们不动情,无关修练的精深,而是没有人提供诱惑!” 尤金揪起眉,竭力不离题纠正他对於神职人员的无礼阐述。他认同卡雷姆的部分说法,但他同时坚信,丈夫必须捍卫妻子的名誉,无论对错。 “我相信人的意志在面对诱惑时有足够的对抗力量,不是人人都会沈沦。” “喔。” 尤金没有料到自己会有那麽强烈的反应,一个单音,传进耳中成了对自己的质疑与嘲讽。 他曾经狠狠动摇过,面对诱惑,他也不是每次都能坚持,哪有资格谈论抵抗诱惑的意志力量?自省产生的深切羞愧,使他在来得及思考前,已经听见不择言的莽撞。 “你为什麽要说这些?让猜忌的阴影进驻我的心头、我的婚姻,等待这段关系出现裂痕?这麽做你能获得什麽?我们……我和你之间,那些……那些障碍就会像烟雾一样消散?” 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卡雷姆的脸色在一瞬间结冻。平常他再怎麽装正经,板起脸不高兴,总能从唇角的一点点上扬亏见熟悉的悠然,现在却连一丝踪迹也看不到了。 尤金的悔意也来得十分迅速,“我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可没听见别的意思。我的用意不是很明显吗?就是希望惹人讨厌,送上门获得一顿骂,顺便被贬低人格。” 他很气尤金认为他是在搬弄是非,企图挑拨他们夫妻间的感情,怒气使声音逐渐放大,“我是偷偷想过,那些丑陋的小小的奢望,但你若认为我会真的促使它们实现,证实你不曾读过半封我写的信,我浪费邮政资源,真是活该!” 真的是陷进了连自己都觉得可怜可悲的境地!卡雷姆无法忍受情感与尊严上的狼狈,转身拉开门,快步往外走。 似曾相识的场景一小时前才发生过,现在立场颠倒,尤金在衔接大厅的长廊追上他,“卡雷姆!” “我们以前根本不会为别人争吵。” 丢下这一句话,卡雷姆直接穿过大厅,离开屋子。 总管弯著腰,为卡雷姆开门,送他到门外。 望著又难过又生气,嘴里还在嘀嘀咕咕抱怨尤金冷淡无情不肯读信回信的小少爷,几十年来谨守本分的总管似乎想说什麽,挣扎了几次,还是闭紧嘴巴,放他独自走入屋外的黑暗。 【39】 尤金很后悔,也认真反省过,准备拿出最大的诚意向卡雷姆道歉。 机会却一直没有出现,反而加深他的苦恼,与帕普洛之间的通商协谈宣告触礁,预期能够轻松完成的例行公事,因为不知自重的代表团成员、卡雷姆口中的笨蛋们的轻率,燃起私人的恩怨,一路延烧到谈判桌上,引发双方都不愉快的冲突。 首都的外交部门忙忙碌碌研拟对策。是否撤换惹事的代表团成员,不顾其背景的雄厚?该不该展现一国的尊严,强硬维护自己人的权益?或是退让一步,以弭平纠纷为优先考虑?无论任何主张都存在反对的意见,是主持的大王子深感厌恶的一点,迟迟不能做出决策。当时,连主张暂停协谈、重新指派人员的尤金都没有料想到,拖延的结果,将因为日后帕普洛一名代表的意外身故,迅速恶化为两国的武装冲突,又一次给予奥达隆建立战功的机会。 还来得及避免战争的此时此刻,权贵们的首要目光却聚焦在无事无扰的柏尔杜尼。派驻的大使年事已高,请求卸除职务,返乡度过余生。 美丽富庶的柏尔杜尼、炎热乏味的帕普洛,是天上的云彩与脚下的湿泥,两者以米卢斯式的哲学分出了轻重缓急,挑选备受觊觎的大使人选,才是乐趣与烦恼并存的重大问题。 无论有趣或乏味,这些公务总之是像藤蔓般将尤金捆在无休止的会议与争论当中,每天早出晚归,偶尔有空的晚餐桌上,也没有卡雷姆的踪影。 不安的日子里,奥达隆的回城有如久旱的一场大雨,令尤金的焦躁暂时缓解。 他将老友请到预备做为升迁贺礼的大屋子,安排稍后前往王宫拜访三王子兰瑟,全部的行程都写在简单的便笺上,事先派人稍给卡雷姆。 卡雷姆接到讯息,手里拿着信笺,一个字一个字玩味着。 奥达隆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奇妙的是,他几乎不记得三个人同时在场是多么久远之前的事? 当空气中弥漫着兄弟之间的尴尬与暧昧气氛,他不能期待奥达隆忽然变成一个迟钝的笨蛋,感觉不到任何异状。细心谨慎的尤金不可能忽视这个风险,仍然以和解的机会为优先,稍稍冲淡了卡雷姆郁结的心情。 尤金敢冒险,他也不介意来个刺激诡异的午茶聚会。可是他终究没有赴约,和老朋友相聚是此刻的尤金非常需要的放松方式,他不想再为对方增添无谓的压力。 卡雷姆决定偶尔当个尽责的团长,以极高的效率忙碌了大半天,最后巡查到四王子安杰路希的屋外,那里安静得异常。 “安杰路希殿下不在?”他问门口的侍卫。 “四殿下刚离开,说要去找兰瑟殿下。” 卡雷姆没说第二句话,迅速转移方向,快步走向兰瑟王子的别馆。根据尤金的通知,兰瑟正期待着今天午后和奥达隆见面,不明白个中源由的小王子很可能造成破坏。 他一路抄捷径,走得很快,又忽然停住。在连接人工湖和花园的小径上,他看到一大丛慢慢移动的花束,盛开的百合,下方是不稳的细长双腿。 “三殿下?”应该等着接待尤金和奥达隆的王子殿下,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雪白大花的后方,歪出一张笑脸,“午安,卡雷姆。” 卡雷姆连忙伸手,接过那一大束百合。花朵不是重物,瘦弱的三王子却也不是普通人,很难说会不会被花压垮。 “殿下亲自采摘,对小小的百合花来说,恐怕是过大的荣幸,万一造成其他花朵的嫉妒,从此排挤百合花就太糟糕了!您是不是欠缺人手?” 兰瑟摇头,“我只是临时想起,原先装饰的玫瑰花香气太浓,我怕奥达隆将军不会喜欢。” 卡雷姆也跟着摇头,摇晃的幅度大得夸张,“殿下的力气浪费在令人惋惜的地方哪!那个没什么品味的男人只喜欢马鞍的皮革味,怎么分得出百合和玫瑰的差异?建议您下回在房间铺一层干草,牵一匹马,他才会好喜欢。” “也许……也许他会拒绝尤金,根本不喜欢来。” 三王子消极的单恋心情、担心与期待并存的羞怯脸色,卡雷姆挤在喉咙的实话只能全部吞下肚,改而换上明灿的笑容。 “或许世上真的有少数几个愚昧的俗人,不懂珍宝的价值,蠢到拒绝殿下的邀约;但是绝对没有人不爱惜性命,愿意一整天挨尤金的叨念。他当然会来,断腿也会爬过来。” 这不是空口安慰,他确实对尤金充满信心,王宫算什么,即使在喷发的火山口摆酒宴,奥达隆也拒绝不了尤金。 “殿下请看,尤金来找您了。” 兰瑟居住的别馆方向,果然出现尤金修长的身影,大概是见不到三王子的人,特地出来寻找。兰瑟抬起手,朝他轻轻挥舞。 既然三殿下和尤金在眼前,那么-- “奥达隆单独和安杰路希殿下在一起?”卡雷姆喃喃说着,他有很不妙的预感。 “你刚刚说安杰?” 卡雷姆正要回答王子的询问,却被隐约的呼喊吵闹打断,那是非常、非常怪异的响声,听起来发自兰瑟的住处。 尤金停下脚步,三个人同时转头,心里各有不同的想法:兰瑟一心一意担心着他人的安危,急着想回去;尤金的脸色写满为难,他已经来到离卡雷姆很近的地方,憋了许多话想说,可是兰瑟王子匆匆经过自己身边,耳里听见的奇妙骚动始终不歇,他不能不管,只好转过身,抢在王子前方赶回别馆;只有卡雷姆猜到事情的原委,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遗憾自己来得太晚,奥达隆和小王子的个性果然不能和平共处,两个人大概在三王子的地盘起了冲突。 他拦下打算前往护驾的侍卫,“交给尤金处理吧!你们什么都没听见、没看到,了解吗?”小王子娇贵任性,无论打架吵架都不可能赢过奥达隆,倒楣的侍卫若是不幸撞见王子落下风的场面,日后难免遭到怒火的牵连。 他说着顺便把手里的百合花塞给其中一名侍卫,“你在这里等着,尤金回来的时候,告诉他是三殿下遗忘的花束。” “您、您要去哪里?” “对一个爱家好男人,那是不够高明的问题啊!” 卡雷姆当然不是爱家好男人,这一次却是真的回家了。 萝汀妮克带着幼子出门踏青,家里出动大阵仗跟随伺候。其他闲在家中的仆从们都乐于见到卡雷姆少爷,厨房端出随时为他准备的多款点心,搭配浓郁芬芳的花茶,摆满整张小桌,份量足够他连晚餐一起吃到饱。 其中一盘烤得澄黄诱人的红酒洋梨派,偏甜的口感掺着成熟的微涩,是他在军医院养伤时固定收到的慰问品之一。 他无法自制地想起人人欣羡的成堆点心,想起他的期待与失望,昂贵的银叉狠狠戳进无辜的派饼内馅,在高级甜点盘底摩擦出不雅的声响,略嫌狰狞的态势不像享用,而是打算消灭这道食物。 “打扰了。” 门口传来一声轻咳,总管走进厅内,遣走在卡雷姆身后待命的侍从。 室内刻意净空之后,他又轻轻咳嗽,这次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对一个守旧的老人而言,总管对于自己即将要说的话、要做的事,感到非常非常不确定。 “……尤金少爷不在家。”他做了奇怪的开头。 “全部我需要的都在这只盘中,你看到尤金的位置在哪里吗?” 还在生气,总管假装没注意到。“是我的失言。” “是你的倒楣,遇上坏脾气的少爷。”卡雷姆后悔对老总管的态度不佳,咧嘴扮了个鬼脸,“你有话要说?” 总管点点头,说了一声是。 “自小,我就跟随父亲在这栋大宅工作,长大之后,继承他的职位,成为总管。谨守本分、克尽职责,一转眼度过三十年,我终于遇到比我引以为傲的工作原则更重要的事,请求少爷允许我逾越身份,冒昧向您提出一个问题,不知道您是否同意?” “你知道我把你当成长辈,即使某一天你放火烧掉这栋屋子,我也会认为那是盖一栋新房子的好时机,所以--”卡雷姆抬起左手,做出夸张的邀请动作,“抛下顾忌吧!” “谢谢您,”总管深深一鞠躬。 “卡雷姆少爷,您伤愈之后,为什么不立即回来?尤金少爷一直在等,我能够理解他的失望。” “尤金在等?那他一定是最忙碌的人,一封回信都没有空施舍!” 不要提那件事,不要在意!卡雷姆在心里对自己叫着,却激发出更强烈的情绪,他几乎咆哮出来:“他甚至--一封信都不肯看!” 布满岁月痕迹的老人脸庞,因疑惑而多添了皱纹,“请原谅我这么说,没有回信的是您啊!” 怒气因莫名其妙的回覆而消解,另一张年轻许多的脸也有近似的表情,“我们在谈论同一件事吗?” “您不幸受伤,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日子里,爵爷和少爷特地为您准备的糕饼点心,您是否留有印象?是否喜欢呢?” 什么时候听过类似的话?他还在回想,随便点了点头。 总管缓缓从回忆里抓出一幅景象,嘴角带着笑,叙述的口吻极为温和,“您喜欢真是太好了!通知信件送达的当天,我们就开始准备,我负责监督全部的过程;也是我,亲手将尤金少爷的信件放进盒中,封上盒盖,送它们上马车,里面是您爱吃的玫瑰蛋白圆饼,想像着您收到时的喜悦……” “收到、收到,我喜欢,也很好吃!”他答得又急又快,“可是没有信!”他仔仔细细检查过许多次,食物食物、盒子里全是食物! 相较于卡雷姆的焦虑急切,总管沉稳的眸光小心收敛,他绝不愿意让眼里的同情不小心刺伤少爷。 他有自己的猜测,自认不至于错得离谱,于是大胆开口:“原来如此,我感到很遗憾,恐怕您在军中结交过的,许多位的……知己……使您在不知不觉中付出了代价……”他再度以不自然的咳嗽声做为结尾,少爷追逐美人的行为,他从来不赞同。“请原谅这个既不道德更不符合身份的猜测。感谢您宝贵的时间,以及对我跨出职务范围的言行的宽容,我的疑惑已获得解答,我将回到房中,进行反省。”话说完,老人恢复平日的严谨干练,恭恭敬敬弯身退开。 可是他走到门边,又忍不住回头,“也许我不该多说……尤金少爷读过您写的每一封信,宝物般珍藏着它们,请您别错怪他。” 所有卡雷姆听见的话,全都混着洋梨肉囫囵滑下咽喉,未经咀嚼,辨不出个别滋味。 茫然间,只记得一件事非做不可,他奋力踢开座椅,追出厅外,冲到总管面前,张臂拦住。 “等一等!尤金给我的回信,里面写了什么?” 总管讶异的神情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怪,卡雷姆马上清醒,他根本是找错对象问错问题!“啊,一万个抱歉!你当然不可能私自窥看……我只是……我太想知道……” 灰白的眉毛微微往下弯,在场的不是总管,而是和蔼的长辈,望着永远疼爱的小少爷。 “我相信,这世上一定有人能告诉您。” 那么是谁呢?谁能告诉他?卡雷姆不把这句话当成安慰,而是非成真不可的事实。 他用全副的精神,快速、确实地思考着。知道信件内容的人,尤金是最肯定的第一位,却也是他心目中最糟糕的询问对象。他现在就能模拟尤金的回答,当然是命运使他错失信件嘛!命运认为他不需要知道,所以他们要像笨蛋一样顺从命运!这就是尤金会说的,命运这样、命运那样……去他的命运!总有一天他要把这些命运切成十七八块,拿来沾蜂蜜吃! 去掉尤金,最可能的就是拦下信件的人,干涉他人隐私到这样的地步,顺便看一看内容的可能性理所当然存在。 他努力回想,军医院里有谁?送到的当时有谁在场? 幽暗的记忆之海,慢慢浮现一双眼,瑰丽的紫罗兰色亮起一盏灯,一双紫色的眼,为他照出路径。 难怪他匆匆离开,明明也是喜爱美食的同好,面对希罕的各色精致糕点,完全没有好奇心、完全不品尝,一心想着先走。 那时觉得奇怪,只是小事不放在心头。之后他们继续往来,邮件变成特别受到关注的话题,关心他是否收到信?又寄出了给谁的信件?好奇心忽然旺盛得使人心烦。尤金也不止一次被提起,尤金的婚礼、尤金的妻子、以及当时只在父亲来信中读到过的尤金的儿子。他不得不以轻松的语气满足这些追问,而那几乎成为一种折磨。 是他拿了信,读了信吗? 纵使不是,纵使冤枉了对方,卡雷姆也不能放过这条唯一的线索,他必须确认那封信的存在,知道信件内容,否则他再也睡不安稳! 当晚,不管上司的杜里伯爵批准与否,卡雷姆扔下假单,请了十多天长假,离开王城。 【40】 “好久没看见卡雷姆,我不记得他曾经这么长一段时间不回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入夜,接近就寝时刻,萝汀妮克偶然提起的疑问,尤金只能摇头作答。 距离他上回见到卡雷姆的时间,恐怕不比萝汀妮克短多少。那是在兰瑟殿下的住处附近,彼此匆匆一瞥,随即因为奥达隆和四王子的冲突而中断,话都来不及说一句。 尤金并不后悔自己的优先顺序,已经学会圆融处事的奥达隆竟然抓起骄傲尊贵任性无比的四王子,动手打他的屁股,这种自毁前途的失控举动显然比兄弟吵架要急迫得多。等他找到空档外出,只见到一个手抱花束呆呆站着的禁卫骑士。 然后他再也没有见到、或听说卡雷姆的踪影。 当然尤金想见他,可是卡雷姆负责三个骑士团,随时有所谓的美人围绕,是一个大忙人,彼此错过并不奇怪,更不成为向下属探听的重要问题;骑士团成员则认为尤金不可能不知道团长已经告假离城,那根本不是秘密,特意的保留或告知都不需要,反而使灯台下成为最暗的一处。 “卡雷姆不需要我们的担心,我相信他很好。” 尤金说着自己也不太相信的话,渴望结束这个逐渐引起他的焦虑的话题。 萝汀妮克的贴身女侍来得正是时候,她端来一只长形餐盘,上头摆放着好几样刚烹煮好的熟食、点心。尤金感谢她的辛苦,转头对妻子解释:“我注意到最近几餐你的食量少得吓人,厨房理解我的忧虑,特别准备你喜欢的食物,如果能达到提振食欲的效果就太好了。” “谢谢,你真周到!” 萝汀妮克很感激尤金的关心,她仍然不怎么饿,但也不介意在夜晚来点可口的宵夜。她在小桌前等着,尤金在一旁作陪,女侍为他们掀开食器上盖,浓烈的气味扑面,明明是喜爱的菜肴香气,却引起一阵阵恶心,萝汀妮克急忙站起,冲到水盆边,弯着腰扶着盆架,无法抑制地呕着。 客观的角度看来,尤金命人请医生的速度非常快,几乎是立即的反应;事实上他却觉得脑袋呈现好久好久的空白,丝丝冷气爬上背脊,僵硬的口唇才终于发出声音。 萝汀妮克的胃肠不舒服?他想起卡雷姆的警告,心里有更不妙的恐惧。 那份恐惧在医生诊视完毕,朝他露出笑容的刹那,伴随先前发冷的感觉,化为真实。 “恭喜两位,夫人怀孕了,胎儿和母体的状况都十分良好。” 尤金确信自己的应对和表情一定无懈可击,他训练有素,也习惯如此,但是他记不得自己究竟感谢了医生什么? 送走医生,遣开比当事人雀跃数倍的仆从们,寝室剩下他们夫妻俩,萝汀妮克开始低声哭泣。她卧在大床中央,被褥枕垫包围,身躯显得格外娇小,脸庞的血色褪得无影无踪,泪珠有如碎钻,是动人的点缀,也是脆弱的象征。 她不该有孕,怀了海因茨之后,他们彻底成为有名无实的夫妻,是分享同一个寝室、同一张床的室友。很不光彩,却是无法闭起眼睛假装不存在的事实。 尤金找到一把椅子,在床边的一小段距离,他沉下身体,支着额角,任视线自然垂落。 “阿普里亚?” 萝汀妮克的动作沉重艰涩,但她确实点了头。 “但是我没有骗你!一直到海因茨出生、周岁,这几年我们真的没有见面!可是……可是后来,偶然在散步的中途遇见他,他等在那里,才几个月前的事,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 尤金不忍心说出他的想法。在他看来,关键不是对方的现身,而是萝汀妮克让同样的情况一再重演,第二次、第三次……偶遇之后,她并未主动回避,心态十分明显。 “你愿意跟他在一起,我不打算阻挠,我愿意将自由还给你。” 萝汀妮克止住啜泣,表情变得惊惶,仿佛得到的不是宥恕与自由,而是坠入地狱的刑罚。 “不!不行的!我怎能跟他在一起?” “他不肯?” “也、也不是……虽然他从未真正说过,但我知道行不通的,他、他是柏尔杜尼的王侄,家族从不接纳离婚制度,这一切不可能……” “所以他明明知道离婚不可行,还来招惹你?!”尤金的态度始终淡然,这是第一次,声音里出现明显的情绪,而且是极不愉快的一种。 “你别怪他,是我的错!” “这绝不是单纯一个人的问题。” “求你别为难他!我不要他知道我怀孕的真相,不要他和家族翻脸,然后失去一切!”话声很急,她想起自己的家族当中、那些熟得能倒背的历史教训,被摒弃在家族庇护之外的贵族子弟就像离水的鱼,未来只有悲惨与毁灭等待着,她害怕极了!“这对你很不公平,我了解,我、我愿意拿掉这个孩子!” “听听你说的是什么傻话!”尤金的语气严厉,更多的眼泪因惊吓而滚落,他无奈地放柔声调,“大人的事,在大人之间处理,不要再有那样的念头。” 连串混乱中,接纳孩子是最小的一件事。乱七八糟的血缘问题在佛利德林的家族历史里何止发生一次两次,差别只在于当事人能减低多少难堪?隐瞒外界多久时间? “我不能理解的是,嫁娶的困难既然明明白白摊在面前,在你们带来一个新生命之前,为什么不能多想一想?”现在想再多也无可挽回,尤金还是忍不住要说教。 回应他的是一张全然无辜的脸,“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们只是见面,单纯想见面而已。发生关系就一次、仅仅一次,谁想得到会怀孕呢?” “你是个母亲,生育过小孩,你应该懂!” “可是、跟你在一起总是很难受孕,我不知道……不知道其实很容易。” 尤金哑口无言,萝汀妮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全无恶意,听在耳里却无比讽刺。 “或许你懂得不多,阿普里亚的年纪难道也在纯真无知的范围内?” “他是……他是……他从前没有尝试过……” 慌乱与忧虑消失了,羞怯的粉红染上双颊,萝汀妮克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但是尤金可不会要求她大声再说一遍。 这简直是一个最荒谬的情境,纯真的特质变成恶梦,他真想快点醒过来!如果必须面对两个单纯无知的孩子,为什么事情不能是打破花瓶、弄脏地毯这样的小事呢?尤金很难想像一个成年男子同时缺乏经验、知识、常识与大脑功能,如果现在不是深夜,他很可能已经在前往质问阿普里亚的路上,他想知道导致这一切的是笨、是粗心、还是不关心?愚昧能够被原谅,后者他绝不轻易放过! 尤金紧锁着眉头,陷进自己的思考里,不悦尽数写在脸上,又惹起一阵泪珠雨。 “对不起……我们做错事……”萝汀妮克一边抽泣一边说话,越来越像个挨骂的小孩,“我真的很对不起,没有办法像你一样完美。” 尤金回过神,有些错愕,“像我什么?” “你很完美,从来不犯错,在你的面前,我感到很羞愧。” 是那样吗?尤金有想笑的冲动,可是笑不出来,那股复杂微酸的情绪涌上喉头,是偏涩的嗓音,“我承认我曾想要被视为完美,尽管名不符实。我犯过很多错误,甚至这个婚姻也……假使我没有提出结婚的要求,你就会在正确的时间遇见正确的人,而不是被困住。” 萝汀妮克却摇头,“假使你没有提出要求,蒙贝列现在仍是不值一提的没落贵族,怎么能匹配国王的侄儿?奶奶也不会认可没有头衔的对象。” “世人的眼光吗?确实……我自己也无法不在乎。” “这一点你不需要担心,我们会面的地点很隐密,没有别人知道。” 尤金平静地回视,萝汀妮克无疑提起了第二个刺痛他的事实。 “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秘密,卡雷姆已经晓得。” 萝汀妮克惊讶得忘记问为什么,那明明是一个僻静的地方,她从来没发现附近有任何人出没! “我以为,以为他企图中伤你,因此对他说了很过份的话。我很后悔,我应该相信他的人格……” 对尤金而言,萝汀妮克与阿普里亚的情事毫无疑问是一个大烦恼,可是当他发现卡雷姆说的是实话,没有卑鄙的心机,没有挑拨的企图,他莫名感到欣慰。 同时他也发现自己的言语伤人多深,他理当成为最了解、相信卡雷姆的人,却发生这么离谱的误解!他满怀愧疚,信心严重动摇,甚至再也不能断定卡雷姆一定愿意原谅他。 【41】 迎接尤金的不仅是一夜难眠,萝汀妮克的情绪稳定之後,他们又谈过几次,胶著,是唯一贴切的形容。 离婚、再婚,对多数贵族家庭都像洪水猛兽,是耻辱的等义词,萝汀妮克恐惧祖母更超过了必要程度,尤金或许能设法影响蒙贝列家,必要时也能忍受老夫人的脾气,真正的障碍却在他能力不及的柏尔杜尼。即使回归单身,假使阿普里亚无法接纳,精神气力全是白费。 圆满的解决方法出现之前,尤金选择暂时搁置问题,以安抚妻子、平安生产为优先。 某一方面,即将产下第二胎的事实使尤金惧怖,他本身和阿普里亚的外观特徵毫无共通点,只能祈祷小孩长得像萝汀妮克,减少刻薄流言的伤害。大人们自作自受,两个小孩纯洁无辜,他为可能加诸其上的压力深感歉疚,他甚至有个奇怪的印象,一个家庭,两个完全不像的孩子,周遭的窃窃私语、怀疑的目光,这一切应该尚未发生,却有似曾相识的错觉。 不需要烦恼的是公开与否的问题。医生在夜晚出诊,一两个口风不紧的仆人,已经是充足的臆测素材,爱管閒事的社交界不需要更多了!尤金顺应情势,光明正大承认,扮演一名快乐的父亲,接受各方祝福。 生父的阿普里亚深受打击,几天之内迅速病倒,尤金於是将他归类於迟钝呆笨,至少好过漫不在乎。按照一般礼仪送上慰问之前,他询问萝汀妮克,後者拒绝了前往探视的机会,努力守住又一次立下的诺言,要和阿普里亚结束关系。 这些承诺,尤金已经不当一回事,因为那实在太难太难!结婚时,他自己同样下过决心,不惜让卡雷姆伤心,坚持走上完美继承人的道路,如今看来失败了一半,另一半归功於海因茨的诞生,是仅存的安慰。 曾经以为正确的选择,结果没有人得到幸福,尤金动摇得严重,理性像早春的湖面冰层,表面坚硬,实际上却脆弱,只需轻轻敲击,便破裂不成形状。此时此刻他最害怕的是见到卡雷姆,却也最想念对方。 卡雷姆跟阿普里亚会有同样的认知吗?或是因为知道隐情而猜出真相?无论哪一种,尤金决定不再枯坐著猜测。 那是一栋雅致的房子,幽静的环境,是卡雷姆现在的居处,也是专门和众情人们缠绵的地方。 尤金伫立在门阶前,犹豫著。这是他首次拜访,从前不愿意来,并非自命清高,而是忘不了撞见激情现场的尴尬。万一、万一里面又是同样的情景呢? “喔,尤、尤金,早安啊!” 熟悉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来,尤金移动视线,找到从街道另一头过来的蒙贝列伯爵。 “早安,路易。”他对著略嫌矮瘦的少年露出微笑。 路易蒙贝列的年纪已脱离小孩许久,性格却没有一起发育成熟,眉目之间仍带著稚气。他依旧将人生看成一座牢笼,只不过材质换成贵金属,并且多了一个又敬又怕的对象——堂姊夫尤金佛利德林。 婚後,尤金谨守承诺,视蒙贝列家的未来为自己的责任,针对年轻伯爵的性格智识与教养,竭心尽力,驱策他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卡雷姆曾调侃尤金的努力,说他是把金币扔进大河里,看得见阳光下一闪、听得到噗通一声,然後沈没到底,无影无踪。尤金丝毫不受打击,认为等到金币的数量够多,自然能截断水流、填满河床,显露真金价值。 蒙贝列当然想逃离尤金的〝关怀″,但是他很快认清一些基础原则,比如被逮到的下场会有多麽悲惨!所以他才主动向尤金打招呼,下一秒立刻後悔,原来尤金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他,早知道就该偷偷溜走! 他完全不知道,尤金也不想遇见任何人。“我有事要找卡雷姆。”人都站在卡雷姆的门阶前,只好勉强解释,希望自己的行为显得自然。 蒙贝列睁大双眼,“咦,你不知道卡雷姆不在城里吗?” 惊讶之外,尤金的表情还带著些许迷惑,“不,我不知道……他什麽时候走的?” “没记错的话,差不多是奥达隆刚回来的时候吧?他要跟杜里请假,我们正好在路上遇见,他把收拾好的行李都带在身边,说递了假单马上要走,一点都不担心被驳回,真的好厉害!”蒙贝列羡慕地说:“而且他看起来很焦急,高兴的那种焦急。” “高兴的那种焦急?”尤金不太懂。 “是啊!就像等不及明天的生日宴会,今天就想知道礼物内容的那种焦急!他是一个夸张的人,高兴起来抱著我转了好几圈,我赶紧抗议,告诉他,我可不是他的那些美人,不然真怕他还要做什麽吓人的事!”蒙贝列露出复杂的表情,像是既害怕又惋惜。 “他告诉过你要去什麽地方吗?” “我不知道地点,他只说去找一个从前的朋友,修正一项错误。朋友呢,分明是骗人的说法,我反问他,是单纯的朋友还是美人?他没回答,可是他的眼睛笑眯眯,闪闪发亮,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呢!真的好意外……原来卡雷姆也有真心喜欢的人,而且他正要去见那个人,我打赌一定是!” 尤金望著蒙贝列的嘴巴一张一阖,听懂了每一个字,整段话组起来却似乎毫无道理。可是蒙贝列没有说谎的理由,他不得不像吞下碎玻璃般咽下那些字句,刺得左腹部隐隐疼。 “简单一句话,卡雷姆是去会见旧情人,重燃爱火!” 蒙贝列为这个贴切的说法洋洋得意,继续说了一堆话,它们全都变成模糊不清的嗡嗡声,直到分开,尤金独自走了好一段路,耳里的鸣叫才渐渐消失。 他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环顾周遭,显然是要去王宫,他必须去处理公务,那一大堆一大堆的公务…… 王宫里来来去去的每个人,无一例外地向他致上祝贺之意,恭喜他、萝汀妮克,以及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羡慕与嫉妒的目光数也数不清,发出了热度,灼透那一层如今薄弱不堪、勉强撑持的微笑。 尤金避开主要道路,躲闪到僻静的角落,再也笑不出来。事情弄成这个样子,他搞不懂究竟还有什麽值得祝贺?孩子的母亲只是名义上的妻子、真心喜欢的人是自己的亲弟弟,而他们各自拥有所爱。 这麽多年,他一直期盼卡雷姆放弃,说著要他去爱别人,如今愿望成真,才惊觉疼痛超出承受的极限,自己许下的是一个多麽虚伪的愿望!那份无形的痛楚从心里不断漫出,成为身体的一部份,迫使他停下脚步。有什麽东西拧住了胃,狠狠绞著,他一手按住左腹,背脊弓起,痛得无法直腰,冷汗从额角一颗颗接连冒出,视野却逐渐逐渐、越缩越小…… 站立的力量也即将被疼痛夺走,一股力量忽然从旁而来,撑住他的手臂。 “殿、殿下?” 勉强辨认出大王子的脸,尤金企图站直身体,疼痛却不允许他这麽做。 大王子拉著他到附近的围栏坐下,“尤金,你怎麽回事,生病吗?”回头一瞥,侍卫立刻走上前。 尤金知道他要传唤医生,连忙阻止,“谢谢殿下的关心,我没……没什麽关系,是前一餐吃得太多,只是一点点……不舒服而已……” “吃得太多?你也会做蠢事!”大王子很相信他说的话,紧绷的表情放松开来。 尤金回他一笑的时候已经开始恢复。身体彷佛感受到外在状况的改变,必须收拾起狼狈的一面,胃部不再疼得激烈,血色又回到脸颊。 “我感觉好多了,谢谢殿下。”他要站起来,王子没放手。“不急,再坐一下。”王子朝後方挥挥手,让侍卫们退到远处。 他刚和小弟安杰路希王子起冲突,吵了一架,没有占到上风,心情本来坏得要命,有尤金陪著身边,才慢慢感觉宁定。他们一起玩耍长大,亲近的玩伴情谊在成年以後淡化为主从关系,几乎像是第一次,王子这麽近距离望著尤金。 他差点就要开口称赞尤金比他认识的所有人都好看,尤金却故意破坏气氛,提起了最最无聊的公务。 大王子的眉头瞬间皱缩在一起,“喔,我正要讲这件讨厌的事!你知道的,很多人都想争取出使柏尔杜尼的机会,其中最烦人的有两个,一个透过舅舅,一个是我岳父的亲戚,他们每天都来罗唆,再过几天我就要被烦死了!我不能答应任何一个,除非我愿意得罪另外一个!”王子的五官因为强烈的不愉快而颜色黯淡,声音里的烦躁再明显不过。 “既然我不能叫他们两个都去死,虽然我非常乐意!解决的方法只剩下另挑一个完全无关的第三人选,这是父王的建议。而我立刻想到你!外交工作是你的职务和专长,条件比任何人都出色,只要你同意,我就能叫他们闭嘴!所以,你怎麽说呢?” 尤金的脸色看不出变化,脑子却飞快思考著。 他很清楚大王子的个性,答案只有一种,够聪明就该高高兴兴接受。这也的确是解决大王子烦恼的好方法,其他的竞争者起先会嫉妒,冷静之後,将更乐见他远离王城,结局皆大欢喜。 而他自己,远离国王与权力不是最大的损失,今天之前,他可能绞尽脑汁,冒险想一个推却的藉口,只因为不想离开卡雷姆;现在,他觉得已经不需要牵挂…… 尤金接下柏尔杜尼大使职位的时候,远在米卢斯西南小镇的卡雷姆正推开一扇门,走进一家店铺,门把连缀的铃铛发出清脆声响,一双紫罗兰颜色的眼眸从柜台抬起。 【42】 米卢斯在兵籍资料的管理上有很大很大的问题,谬误、缺漏、模糊不清,本来跟绝大多数米卢斯人一样,没注意过这个问题的卡雷姆嚐到了苦头。 许多时间精力白白浪费,他找过大城小镇,一笔一笔删掉错误记录,当柜台後方的青年抬起头,眼瞳不是天蓝翠绿深灰浅褐五颜六色,而是记忆中熟透的葡萄紫,他真的像蒙贝列形容的那样,双眼亮闪闪,差点流下眼泪,庆幸总算找对了人! “尊贵的佛利德林少爷远道从王城来到寒酸狭小的店铺,家父家母若是知道了,会兴奋得昏倒吧!” 青年微眯起眼,招呼里的玩笑与酸意很微妙地只在一线之间。 这是间专售银器的店铺,商品琳琅满目,部分收购而来,部分自制,闪著雅致高尚的光辉,填满了不小不大的室内空间,是青年的家族代代相传的生意,未来有一天也将传到青年的手中。卡雷姆扫视一周,无论店内的装潢,抑或贩售的商品质量,跟繁华的王城相比,搆不上顶级,却蕴含著地方小城的独特风情,水准绝对不至於低落到寒酸狭小,相反地,他认为十分迷人。 “远离自夸自满,果然是成功的窍门,我迫不及待想在贵店大大减轻钱袋的重量,采买最棒的结婚贺礼!”他摘下帽子斗蓬,直接走向柜台,上身压靠著木质桌面,眨著眼笑,有几分刻意展现魅力的急切与不自然,“恭喜你,我在镇上问路的时候听说了,你的喜事订在下个月初,我猜此刻的医院一定挤满因此心碎求医的可怜人。” “年纪到了,不结婚还能怎样?跟大贵族少爷的悠閒潇洒当然不同。” “是我的错觉,还是怨气真的很重?喜悦的重逢、感人的泪水,显然都是书上的胡说八道,不但害我被骗,还被你讨厌。”他吸了一下鼻子,可怜兮兮。 “我又没说讨厌,一切得看你究竟想要做什麽?” “喔,我为一封信而来。” 毫无防备的紫色眼眸里闪过一丝惊慌,没有遗漏,确确实实落进卡雷姆的眼底,他终於百分之百肯定,那封信真的存在! 压抑住激动,他刻意用轻描淡写的轻松语气,慢慢探问:“不晓得你是否记得,我受伤住进军医院的时候,那封家书跟著一大堆甜食一起送来,如果是你不小心拿走,愿意物归原主,我会感激的。” 青年的脸色刹时难看极了!间隔那麽久的重逢,他其实很高兴,也猜过几个可能,就没料到卡雷姆是为了那封信、那个人而来。 “我记得,是有一封信,不过当天就在炉火里烧成灰了!不是我做的,你要怪我,我也没办法。” 毫不犹豫的回答,一秒钟的期待也不给,卡雷姆失望的表情,带给他的痛快远超过承认信件存在的罪恶感。 “信的内容呢?你若是看过,能不能说给我听?” “你认为我偷看你的信?” 不久之前,总管也做过类似的否认,两相对照,轻易就能辨别真假差异,卡雷姆不相信对方连一眼都没看。 “听著,我赶了好几天的路,因为资料的缺漏,过程的辛苦难以形容。最後我终於找到正确的地点、找到你,所有耗费的时间精力,目的绝不是为了指责一件过去的错误,谁烧掉信?谁有看?谁没有看?都是邻居的餐桌隔夜的菜,没人有兴趣!信的内容,是我唯一要知道的。” “你喜欢花费一辈子找一封信,是你的事,跟我有什麽关系?” 哪个鬼地方的逻辑认为没有关系?!卡雷姆握紧拳头,几乎要搥击桌面,吼出这句话。 松开掌心,放弃情绪的宣泄并不容易,但他强迫自己办到,因为那对事情毫无帮助。青年改变得太多,他拿走信、烧掉信,多半还事先看过内容,卡雷姆发现自己无法在那张好看的脸蛋之外找到曾经的可爱。 他的脑袋飞快运转,搜寻可行的方法,包括发怒发狠,用强硬的手段逼问,都不尽理想。他可不愿意逼出满篇的谎言,假称是尤金写的内容,比问不到更伤人。 所以该回去了吗?那麽自己扔下因歉疚而不安的尤金,独自在外奔波这麽多天究竟为了什麽?几张已化为灰烬的纸?永远不会知道的内容?他呆呆杵著,忽然什麽都不想做、不想问,他很疲倦,他想变成一座没有感觉的石头雕像。 “难过成那样,真的有必要吗?就是一封信而已!”从没见过的、卡雷姆沮丧的一面,青年莫名觉得好生气。 “或许吧,但是我等了三年多,等到差点送命,他才肯回应我,那确实是一封信,同时也是我的一股执念。” “……你肯付出什麽代价?如果我把信里的内容告诉你。” “你先开出条件,我会告诉你答案。” 卡雷姆的语气是平静的,天蓝色眸子里陡然绽放的光彩却令满室的银器黯淡无光。 这个人根本不是青年自以为认识的卡雷姆!在他的心目中,卡雷姆应该什麽都不在乎,对每个人都好,却谁也不爱,谁都拿他没有办法,任何一种威胁、利诱、言语挑衅,只能换来一抹飞扬不羁的笑,令他著迷、几乎在最初的一瞬间就陷入的笑颜,卡雷姆应该是这样的才对!现在只因为一封信,连会不会被骗都没把握,就像被抓住弱点,打算妥协,考虑著要答应,他不喜欢、不喜欢这样的卡雷姆! 连当事人也分辨不清楚的怨愤与嫉妒,混杂在一起,成为一股强烈的不甘心,青年抿了抿嘴角,说:“我要你永远留下来呢?或者,我根本不开条件,也就不需要兑现承诺。” 青年故意要惹人著急,彼此都知道,卡雷姆还是踏了进去,心里又气恼,又惧怕;气他拖延不肯讲,更怕他永远不肯讲,怒气隐藏不住,从瞳中、眉间,一丝丝泄漏出来。 “继续用凶狠的目光瞪我啊,那很有帮助。” “……对不起,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太著急……” 好快,眼中的火焰瞬间收敛起来,说话的态度用低声下气形容也不过份。 “你连尊严都肯扔掉,想必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尤金吗?卡雷姆一愣,温柔的笑意缓缓浮现。 “我倒觉得他是世上最爱说教的人,非常罗唆,说话都是大道里,却从来不讲自己的心事;他的性格保守传统,满脑子烦到要人命的道德观念,到死也难以变通。他还喜欢扛责任,觉得自己不努力尽责,天就会塌下来,而天一旦塌下来也只有他能扛,别人休想提出异议。这样算不算好,我也不确定,我只想知道,他是否留下过让他的原则稍微生锈的字句,为了我而留……那麽我这个糟糕的家伙,大概还没有糟糕透顶。” 细长的眉皱起,青年听见卡雷姆描述的一大堆小毛病小缺陷,却没有嗅到任何负面意味,欣羡与妒意往上又攀了一层。 “结果我仍是个糟糕的家伙不是吗?无法得到你的认同,又不能逼你做不愿意的事,剩下的就是道别,说一声再见,至少我们当中的一个如愿以偿。” 他还真的要走了?! “等一下——”青年深深吸一口气,语气带著轻微的懊恼,“我又没说不告诉你!不过时间隔了很久,我只记得一个大概。”简洁有力不是尤金的风格,所写的句子结构复杂,不容易记忆。 卡雷姆用力点头,又回到柜台前。青年撇开头,不看他。 “他在信里首先关心你的伤,要你在可以行动的时候尽快回家,认为你在家里能得到更好的照顾,中间夹杂了一些你们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不清楚。然後他提到责任,说他有很多责任,多数都是别人给的,你也是他的责任,从出生开始,是他自己选择要扛、心甘情愿担起的美好负荷;又说责任後来变质,他的生命意义与价值,最珍惜最重要的事物,一直有一个相同的名字。那几次,你们之间发生的事,他仍然认为是错误,他的罪恶感很深,当中却没有悔恨;唯一後悔的是,狠下心不肯给你一句话,他已经无法确定,当时的坚持,是对、还是错?” 青年停顿下来,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最後他还提到你做的一个梦,关於死不死的,我忘记了。” 室内复归宁静,这一段话说得又快又草率,却是卡雷姆最专心聆听的一次,他听到尤金的不悔恨,心脏几乎跳出来,早知道、早知道、他跛脚也要亲自去收这封信,爬也爬回家,一天都不耽搁! 可是他终究耽搁了一年半,彼此都在空等的一年半,而时间永不倒流,残留的安慰与空虚,两者同样强烈。 青年睁著两只大眼,瞪他,“说完了,你要怎样恨我怪我,请便!如果有机会再选一次,我会做同样的事,我不後悔不道歉,你们的事就是令我厌恶!” 真是理歪却气壮的宣告,卡雷姆忍不住苦笑,“假使能改变已发生的事实,我会很努力恨你怪你,直到尼非大沙漠的全部热砂都变成黄金!可惜黄金还是该去矿区开采,我们算是扯平,我辜负你,你报复我,虚伪的道歉或感谢,通通省下吧!” 卡雷姆伸出右手,表达握手和解的意思,对方正迟疑的时候,另一名店员从後门进来,第一眼就看见老板儿子的失礼,竟然让客人的手等候在空中哪! 他急忙冲到柜台後方,两只手握住卡雷姆,挂上殷勤的待客笑容,“欢迎、欢迎!请问我能怎样帮忙您呢?” “我正跟小老板说,要买下店面的全部商品,再通通送给他,为了往日的情谊……”对著後来的店员笑了笑,他的视线又转回那双浓紫眼眸,“更为了人生的崭新一页。你不会拒绝我用微薄的心意,写下第一句的新婚祝贺吧?” 店员认为不是自己听错,就是遇见爱开玩笑的疯子!什麽买下全部商品,再送回给店里的小老板,哪有这种事?然後是一只沈甸甸的皮袋被放上柜台,他注意到系绳的顶端缀著精致的宝石扣,袋口拉开,满是金币,几十年的人生里,他从来没有一次见到这麽多钱,惊讶得说不出话。 “如果不够,告诉我还缺多少?” 他慌慌张张摇动双手,“没、没有缺、没有缺!根本就是……太多了啊!” “那是祝福的价格,从来不会太多,请全部收下,不要和我推辞。” 傻瓜才推辞呢!店员立刻将皮袋挪近身前,开始清点数目。 青年知道佛利德林家的财力远超出一般平民的想像,对这种挥霍没有意见,背後的原因却叫他受不了。 “你们是兄弟!你有病!”竟然还高兴! “大概是,而且是不愿意被治愈的末期病患。” 大帽子扔到头顶,顺手拨歪,是正流行的角度,连微笑也有类似的斜度,“再会了!要善待新娘子美人,生一大堆未来的美人喔!” 门口一串当当响,卡雷姆像被一阵风吹来,离开时也像一阵风。 “有钱又慷慨的客人耶!你和他说话真不客气,你们很熟吗?他是谁?美人又是什麽?” 青年摇摇头,在柜後的椅子坐下,背靠著墙壁,疲倦随著情绪的松懈涌上,他长长叹一口气,积压的郁闷彷佛也一起泄光了。 卡雷姆在最後又变回熟悉的那个人,让他想起军中的那段日子,他们其实……其实曾经很快乐。 “对我来说,他现在谁也不是了。” 43 封上最後一纸公文,叠置在书桌左侧、其他一大堆待寄送的书信上方,尤金将它们全数移到面前,重头检视,没有找到半个错误,又堆回原位,等待明天一早送出。 靠回椅背,手指敲著扶手,思考的声音一下一下响著,他拉开抽屉,抽出信笺,鹅毛笔尖染上黑,开始在纸面留下流畅优雅的墨线。 这是给佛利德林公爵的留言,他和姻亲的赫洛德家结伴到遥远的外地,一面采买当地物料,一面游山玩水,已经离家好几个月,不知道媳妇怀孕,也不知道儿子外派柏尔杜尼,他们在异国各处移动,米卢斯收得到定期报平安的讯息,送出的邮件却很难追上。 尤金在留言里写下出发日期,就是明天;他将独自先行,安顿好,确认住处环境适合幼儿及孕妇,再派人迎接妻儿,不在家的期间麻烦父亲费心照顾……诸如此类周到有礼却毫无实质效果的内容。同样的事情他也交代过总管,亲笔再写一次是为了尊重名义上是一家之主的父亲,尽管他猜想等他接走妻儿,这个一家之主恐怕还在某某山、某某湖,玩得不想回家。 完成留言,王城和家里,剩最後一件事。 站起身,打开书柜暗格,隐密的空间里藏了百来封信件,他们都有同样的笔迹,盛满让人舍不得毁弃、又不适合留存的炽烈情感。 尤金拉上书房里全部的窗帘,点燃壁炉的火,暗金色的火舌舞动,成为室内唯一的光源。他即将离开这座大宅两年到三年时间,不方便携带卡雷姆写给他的信,留下更是冒险,唯一的办法,他得使它们消失。 信件的数量庞大,他仍避免发生有如逃难前湮灭机密文件的粗鲁匆忙,一封轮著一封,展开来读过一遍,然後烧毁。 他眼望著,卡雷姆的字迹在火中接连成灰,熟悉的字句熟悉的内容,闭著眼都能默诵大半,今後,它们也只能在心里重现……炉火吞得尽兴,燃得凶猛,上升的热度感染了眼眶,一滴热泪掉落下来,湿了纸张。他揉起信纸,烫手般立即扔进壁炉,动作接近慌张。 他老早就有这些念头,每次收到信就想烧,以为能够一并葬送这份错误的感情。现在信快烧光了,他只好承认,形式上的东西不能影响本质,他的感情连抬起一点点脚尖,稍微挪动位置都没有,依旧盘据在原处,静静瞪著眼,看他到底要怎麽办?如果卡雷姆永不回来,他要怎麽办? 他在壁炉前屈起身子,慢慢蹲下,缓和胃部的不适,手上捏著最後一封,卡雷姆写给他的最後一封信,烧掉之後,就真的什麽也不剩,他很舍不得…… 脑中对立的声音争执得太厉害,尤金终於听到敲门声时,刚好来得及在奥达隆完全走进书房前,将信函收进衣袋,匆匆自壁炉前站起。未烧尽的纸片随著过大的动作扬起,半焦的身躯飞落到地板,他一个弯身抢著捡起,扔回火中,难得比友人更快。 奥达隆的好处之一,他不爱多管别人的私事,眼里的疑惑一闪而过,没有停留,没有发问,那对尤金具有很大的宁定效果,肠胃也跟主人一样爱惜自尊,慢慢不痛了。 “我来向你辞行。” 奥达隆这麽说,尤金并不意外,南方的商业谈判终於酿成大祸,双方兵刃相见,米卢斯本著近年连战皆捷的自大,应对轻慢愚蠢,搞到初阵大败,城池就在陷落边缘,不得不把立功机会双手奉上,委托给晾在王城閒到发慌的奥达隆。 武人的本色与天职背後,奥达隆请命出征的另一个原因只有尤金知道,说起来像一个笑话,可能没有人相信——奥达隆迷上了四王子安杰路希。他不使用爱慕、喜欢之类更深刻充实的说法,是因为其中的情愫连当事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奥达隆是个孤儿,成长过程艰辛,对於出生在好人家,生活过於优渥安逸而产生的性格缺陷特别难以忍受,举凡任性、骄傲、目中无人、忽视别人的心情与存在,每一项他都厌恶,每一项却或多或少都能在安杰路希身上找到。 其实,小王子不是卑鄙奸邪的人,和残酷暴虐更沾不上半点关系,只是生长的环境太美好顺遂,受尽宠爱,宠得坏了。他和兄姐的年龄差距大,缺乏游伴,闹脾气的时候,有资格管教他的人自忖年长,总是选择放纵;最亲近的兰瑟王子则是个连对侍卫仆人都过份客气的善良大好人,无法给予小王子适当的刺激。所以他没有成为芬姬儿公主,没有对於人际关系及自身前途的敏锐嗅觉,他是绿翡翠王子,是王储也要容让好几分的小霸王。 除了身分,安杰路希王子还有另一个高於他人的优势,他很美,可以说将米卢斯式的美感推到了极致。恰好又是一个奥达隆不认同的观点,至少是嘴巴上一向宣称的不认同,因为情感已经背叛,喜欢上本来应该讨厌的事物,原则和认知在旦夕之间瓦解,震撼当然巨大,逼得连奥达隆这种人都要逃。 无法控制自己的感受,尤金习惯称之为著魔,心情上能够理解,但他不认为逃避是解决的方法,活生生的失败例子近在咫尺。 说穿这件事时,奥达隆虽然诧异,态度却坦荡,没有刻意否认。 尤金有点羡慕,他也想找人倾诉,也想获得轻松,那对他比一吨的金子更希罕。他手里拿著拨火棒,在炉火四周拨动,动作规律乏味,没有掺杂任何意念,催眠似的,他在明白之前,已经开始呓语般的呢喃。 “……解释给我听,不要一个人烦恼。”奥达隆情挚殷切的一句话,开启他的情绪溃堤。 尤金变得极为脆弱,退化到需要安慰,脸埋在手掌心里,为口中断续透露出的秘密心事羞愧难抑。他告诉了奥达隆,关於虚伪的婚姻,不正常的夫妻生活……以及生父不是自己的第二胎。 奥达隆偏袒好友,样样事都帮忙找到藉口,尤金很受感动,却也被逼得越说越激动、越深入。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找到勇气说出口,坦承难以对女性产生反应,必须藉助对卡雷姆的幻想,才能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才有海因茨的诞生……罪恶,经由言语重现,没有因为声音的微弱而减低分毫,他的双唇惨白,随著破碎的语句,颤抖不止。 连奥达隆也被这道意外的落雷劈中,一时搜索不到劝慰的词句。他沈默著,黑眸里充满惊讶,就写在更深切的关怀旁边;那些尤金害怕的、所谓的鄙夷或轻视,它们根本不存在,连一秒也不曾闪现过。 友情的重量落在另一边,压在肩头,失衡已久的天平终於有了动静,脱离幼儿时期以来第一次,尤金的眼泪沾湿在家人以外的男人身上。 ******* 奥达隆立誓保守秘密,离开书房之後,尤金的双眼持续酸涩。 阻隔在窗帘外的光线黯淡,他揉了揉眼,不确定已经独自待在室内多久。在奥达隆面前的情绪失控,他觉得丢脸,却也像连续赶路三天三夜,终於浸泡在一池温泉水,得到一床温暖羽毛被。 他真希望,身後不只有棉被裹著自己。 手掌压盖在眼皮上,让温度加快眼睛的恢复,耳里听见开门声,尤金认为是刚离开的奥达隆,直觉地问:“你忘记了什麽吗?” “呃……拳头大小,肉红色,激动起来会怦怦跳的小东西,遗忘在附近,你有没有看见?” 那可不是奥达隆的声音。 【44】 他的靴底沾著一层土黄色泥屑,尤金可以想像仆人们拦都拦不住、眼睁睁望著地毯地板惨遭蹂躏的痛苦表情。他的斗蓬和帽子已经取下,衣裤有好几处未熨平的绉痕,染著来源跟靴底类似的轻微污痕;一头被风吹乱的长发,他正用手拨,逐渐回复一点样子。 一个行色匆匆的旅人,无法联想到总是衣著光鲜、态度从容的卡雷姆,却是货真价实的卡雷姆本人,他回来了。 “为什麽那麽惊讶?我看起来真的糟透了吗?” 卡雷姆立刻走到门边的镜前,认真检视自己。这几天,他把睡觉吃饭以外的时间通通用来赶路,仪容的修饰无法面面俱到,可是镜中的影像还是不差,远比一般人整洁端正。 他拍掉身上的尘土,拉整服装,一面也从镜中打量尤金,对方瞪著眼睛,见鬼的表情没有改变。“尤金,我也许未达平日的水准,仍超越你一个半马身。你眼中的红色是我的狼狈模样吓出来的,或是和泪水有关系?” 尤金不愿意回答,更不可能承认刚才掉过眼泪。 “你是一个人回来?”他转移话题,悲观地怀疑门口有个情人正痴候著卡雷姆,两个人是一起回来的,也将一起住在小别墅里,在王城展开同居新生活。 “那是个怪异的问题,欠缺尤金佛利德林一向迷人的机敏风格。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有奇妙的风声吹进来,耳语我的是非?” “外界从未停止谈论你的是非,并不和任何特定事件有关。”他又一次回避问题。 “你为什麽不老实承认,路易宝贝难得混淆了你,成功推销他的脑中幻想?噢,对,我刚才凑巧遇见他了!” 那抹露出灿烂白牙的笑,很不单纯。 尤金当然了解他的意思,关不住嘴巴的蒙贝列遇上卡雷姆,还能留住什麽话?包括前因後果、曾做过的精采诠释,卡雷姆一定全都知道了。 视线移动,透过眼神的交换,尤金终於知道没有重燃爱火那种事,卡雷姆也知道他被误导、甚至因此黯然神伤的事实也没有藏住,这些思绪在他的眼里全都找得到。 尤金想起从前,他们经常用这种方式沟通,大人们都笑著说那是兄弟之间的暗号,有时比言语更精准。成长之後,意外地在感情方面却无法做到,意欲表达的深切爱意陷入沟通不良的困境……说得更正确些,他是看见了也假装不知道;卡雷姆则是需要被承认,渴望言语给予的确信。 一切只是因为太在乎,常理变成不重要的参考。所以他明明相信卡雷姆会原谅自己的错误指责,蒙贝列的臆测又是那麽夸张荒谬,他仍心慌得毫无道理。 “你不能怪路易或任何人会错意,难道你不是去找一个……一个……从前的朋友?”旧情人一词,很难说出口。 “那不过是途径,我的目的是一封信,从来没送到我手上的信。” “一、一封信?” 尤金猜想不到是这个原因,但他立刻知道是哪一封信,了解真相和所谓的与旧爱死灰复燃是相反的两个方向。 “你并不感到讶异。”也不像刚进书房时看见的那麽苍白吓人,可以确定的是,在微妙的神情变化里没有疑问,那封信没送到,尤金竟然不惊讶。“你早就知道?” “只是猜想过,并不知道真正发生什麽事。” 只是猜想?说得好淡泊! “真是好消息!它被嫉妒之火烧毁,化成灰烬多少年,却没有人打算让我知道?我差点被隐瞒一辈子,搞不好等我死後,身体在墓穴里腐烂,你也不愿意写成墓志铭给我!” 先前面对烧毁信件的元凶,他反而收敛,没有将气愤诉诸明显的言语,那是风流轻挑的报应,他无可奈何;但是他不能理解尤金的想法,守著重要的事情不讲,像一只紧闭的大蚌壳,想尽办法撬开,还得冒著咬伤手臂的风险。 尤金也绷起了脸,他不喜欢卡雷姆轻易以死亡举例的态度,“或许我根本不应该写信,那是情绪化的产物,因情绪而毁灭,恰如其份的结果。” “让我空等也是恰当的结果吗?想像有人把你的心拿到炉子上炖煮,一面忍受热火的煎熬,同时还要担心被拒绝,害怕变成写骚扰信的陌生人,一天等不到回音,第二天的难受就加倍,你能想像吗?” “我不需要想像,我也经历过,以为遭到拒绝的难堪感受并非专属於你!” “你可以问!来信责备我,骂我无礼不回信,像从前一样教训我啊!你为什麽不这麽做?!” “…………” 嘴唇掀动了一下,抿住、又松开,尤金在心里想过无数遍的话,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决定说出来,“我想问,但是我能问什麽?在你走过生死关头,说著看开、终於放弃了执著,难道我不会以为,你已经找到生命的方向,甚至,找到一个灵魂伴侣?” “我老早就找到了,他就在我的面前。” 那是个沉甸甸的称呼,压得尤金的头微微往下低垂。在落下的前发间隙可以窥见蹙起的眉,一个习惯的动作,每当他不愿意明白表现出感动的时候。 “仔细考虑背後的原因,也许都是注定,信不应该存在,命运——” “不要提起那个虚幻无用的鬼东西!”卡雷姆恨透那个字眼,“命运不能影响我,唯有你的态度左右一切!何况,信件的灭失出自人为,是人做的!” “那麽,是什麽人做的?为什麽会发生?你自己应该清楚。” “你……你指责我的人际关系?”卡雷姆楞了一下,接著是一股不平的气愤涌上,他承认自己有错,但绝不是唯一需要负责的人! “我可不记得曾跟某个不熟的女人并肩站在圣坛之前,公开许诺终身,发誓成为彼此的永恒伴侣!我更没有生下小孩,构筑家庭,假装过著让所有人羡慕的生活,这些事,我可没有做!” 他的声音很大,激起同样强烈的反应,几乎没经过思考,尤金立即吼了回去: “对,我都做了!你说的那些事我一样都没漏掉!但是你知道什麽事我没做过吗?没有别的男人碰过我,我没有睡遍全城的男人女人,我的男人从来只有你!” 话一出口,不仅卡雷姆,连尤金自己都吓了一跳。 书桌顶在腰後,他挪出一只手撑在桌缘,桃花心木坚实强韧,却有吱吱响动的错觉。 什麽时候,心里已经满是幽怨?那些情绪纠缠著让他疲倦不堪。打从一开始,围绕在卡雷姆身边飞舞的男男女女,嘻笑调情的德性看在眼里,他就厌恶、也欣羡极了!原因完全不高尚,只是嫉妒著自己不能做到的事情罢了。 “你介意,为什麽从来不对我说?”他的声音竟然微微颤抖,那是狂喜,为尤金的嫉妒欣喜若狂,又因为这份喜悦愧疚万分。 “我没有……够了,我不能……不能现在谈这些,我需要一个人静一下……” 他察觉得到,支撑著自己、理性的冰层已不能更薄,上面布满裂痕,多落下一片羽毛,就会尽数崩解,他不能再承受更多压力。 卡雷姆却没有从命的意愿,反而移步靠近。 “你最不需要的,就是独自一个人胡思乱想。我不会乖乖离开,除非你明确说出来,你希望我怎麽做?” “我不知道,”他的慌乱已经隐藏不住,“我不知道,是否曾做过任何一件正确的抉择?做出决定的时候,我总是认为,无论最初多麽艰难,多麽不情愿地伤害了谁,都是不可避免的正确牺牲,熬过去,最终一切都会好!可是、可是那一天始终没有到来,现在,我已经不再肯定,连一点点信心都没有留下,你问我希望怎麽做,我希望……我的希望……”不可以被实现…… 话语哽住,泪腺转眼又松动,尤金不得不用手掌盖住。垂下头,肩头一颤,脑中发出巨大的声响,支撑的冰层破碎殆尽,脚下完全空了,他开始往下坠,在即将溺毙的错觉里,一股巨大的温暖及时裹住他。伸出双手,他紧紧攀住唯一的支撑,在无法控制的处境当中,安心与心慌,两种矛盾同时存在。 卡雷姆将他搂得好紧,剥夺了呼吸空间,狠狠压迫在怀中,强烈得几乎像是意图谋杀。 这个尤金不太一样,还是他心爱的尤金,却有什麽地方改变了,他急切地想知道更多。 “你什麽事都不需要决定,让我待在你的身边就好!对错都由我承担,你继续过你的生活,不必付出、不必回报,甚至不必看我一眼,我承受得了,我能做到!” “……但是我做不到,我很想要你。” 【45】 即使全身悬空,脚底是万丈深渊,松开双手也不会坠落,是尤金此刻的感觉。强力的臂膀,厚实柔软的胸膛,栖息其中,随呼吸起伏,因心跳而震动,他被包围在他的思念当中。 第一次,他没有想到自己是谁,遗忘彼此的关系,只是被拥在怀里,只因为是卡雷姆,纠缠已久的焦虑不安便得到平抚。 尤金抬起脸,挨近对方,鼻端擦过颈子,卡雷姆惯用的香水经过长途跋涉淡了不少,混进一点点青草香,一点点泥尘味,独特的气息激起一阵悸动。 他往发际挪动,试图探索更多好闻的味道。 臂膀猛然缩紧,卡雷姆深深吸一口气,轻唤他的名字,“你想要,随时都能拥有我。” 无法判断是谁采取主动,一个深吻,取代了言语,交换著彼此的思念与渴求。 尤金猜想是自己主动的可能性很大,因为卡雷姆那种喜欢故作悠閒的馀裕蒸发得无影无踪,他如此急切,忘了拿捏力道,唇舌激烈摩弄著对方,舔著、咬著,几乎使尤金的感官发麻生疼地吮著,攫取的彷佛不仅是对方的柔软,而是生存必须的要素。 尤金没有抗拒,任由卡雷姆尽情肆虐,身体被拥著推向书柜,背脊撞上坚硬的木料。有点疼,他反射地蹙起眉,卡雷姆匆忙挤出一句不完整的抱歉,理智总算赶回来,制止把尤金连皮带骨粗暴吞啃掉的冲动。 吻,变得温柔,像糖蜜在水中渐渐溶开,蔓延扩散,尤金陷在其中,恍然失神,他倚著书柜,双手紧紧缠搂,身体自然摩挲著对方,姿态宛如求爱,程度其实算不上挑逗,却比卡雷姆见识过所有最放荡最露骨的引诱更难抗拒。他的下腹部一阵一阵躁动,长裤的合身剪裁成为一种折磨,他抱住尤金的腰,隔著衣料,一下一下顶著,以欲望压迫著欲望。 背後的书柜摇晃,先後落下几本厚重书册,在尤金趋於急促的喘息掩盖下,是不需要理会的小细节。卡雷姆松开他的唇,打算转移阵地,被竖高的衣领严严密密挡住,动手想拉开,又遭遇到钮扣的尽责阻挡。 “不要弄……弄破衣服……” 尤金含蓄的请求,在卡雷姆的脑中自动转换为——请温柔脱去我的衣服吧! 当然,在後面接上〝并且好好疼爱我″就是无中生有的本能添加物了。 “你就是……不肯让我冷静下来。” 眸中的湛蓝因情欲加深,尤金的衣物束缚迅速解开,一件件落到脚边,每一颗脆弱的扣饰都被小心保住。 卡雷姆摸到裤腰的系带,除下长裤的过程不算容易,两人都保持著站姿,同时受到鞋子的干扰,尤金一再被挤压向书柜,昂贵典雅高级到不行的百年骨董家具忍无可忍,砸下一本份量惊人的巨著,直接击中卡雷姆的脑袋。 眼前暗了一下,视线恢复同时,又掉落另一本,书脊砸上背脊,卡雷姆痛得出声咒骂。 “你还好吗?”尤金的关切具有清醒的效果。现在不是捣毁书柜的复仇好时机,卡雷姆不想弄破尤金的衣服,更不想弄破自己的脑袋。 尤金的身体一下子腾空,被抱离危险区域,很快又放落下来,身下是地毯铺垫,迎面是很少抬头仰望的装饰雕纹,以及一具悬吊的铁制大烛架。他瞪视著书房的天花板,意外受到冲击,他不在寝室,躺著的不是床铺,这里是本质严肃的书房,和他现在模样与行为,格格不入。 两人的衣物乱扔在一旁,卡雷姆正在解自己的腰带扣,注意到几近全裸的尤金脸红皱眉,手揪著地毯,忽然显得局促不安,於是停下动作,俯身给予安抚的亲吻,一只手伸到尤金的衣底,游动探索。 那是为了视觉的享受故意留在尤金身上的一件,布料轻薄柔软,隐约看得见肌肤颜色,布面没有钮扣,腰间细细的带子解开後,看起来像一块披挂的布,往两侧滑动时会露出肩头,使衣袖过长,阻碍双手的活动,透出一点点衣衫凌乱的气氛。 尤金闭起眼,试著接纳对方的温柔抚触。他的身体是自由的,也不在行动受限的热水池里,让双手继续停留在卡雷姆的肩头需要极大的精神力量。欲望被煽高,燃烧炽烈,他想要放松,允许卡雷姆任意摆弄自己的身体,有一部份的他却坚持抗拒,对身体的渴求深以为耻,矛盾的情绪一来一往,全数写在脸上。 这个人是他的弟弟,他正在纵容,甚至诱使乱伦的罪恶发生! 可是他已经爱上了又能怎麽办?他压抑过,努力过,忍受心里的疼痛,只因为知道放纵的後果不会好;痛楚却从不消失,事情不像人们总是说的慢慢好转、渐渐淡化,所以他应该永远忍耐吗?为什麽他只是爱一个人,想和对方在一起,就是罪恶? “怎麽了?是不是会痛?”望著忍不住制造的浅红吻痕,对照尤金越来越沈重的表情,卡雷姆抱歉地问。 尤金摇头,却没松开紧蹙的眉,“声音好吵,脑中的……帮我停下它们,停止我的思考,我不想再考虑任何事情……”他请求他,双手颤著抱住他的肩头。 “我会赶走它们,你听我的就好,”他听懂尤金的烦恼,却苦於无法分担。低首凑近,他心疼地揉著尤金的耳垂,声音轻柔,彷佛年龄差距瞬间颠倒。“尤金,再说一次你要我。” 沉默中,尤金慢慢握住颊边的手,引导卡雷姆的手从自己的颈项而下,掠过因紧张而起伏激烈的胸膛,最後是小腹……涨痛著等候许久的欲望被交付到卡雷姆的手中,随即闭起眼睛,不敢面对。 羞耻至极的举动,他强迫自己办到,用身体诚实表达,承认只对卡雷姆才有的反应,是他对彼此的亏欠。这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尤金纯粹为了自己所做的要求,他已经疲於思考这样的要求哪里不恰当,就这一次,抛弃所有的想法,他要卡雷姆抱他,持续到精疲力竭,要他的大脑胸口除了彼此的情热,其他什麽也不剩! 他的愿望立即获得实现,卡雷姆合拢手掌,微微施压,让欲望反抗跳动,在掌中更形勃大,手指按捺摩擦,不慌不忙开始催动。尤金绷起了身体,呻吟不小心泄漏,急忙咬住,转为压抑过的低低喘音。 平常,无论身下的人多麽激昂,声音高亢得掀翻屋顶,卡雷姆仍然听得见周遭的声音,敲门声、脚步声,没有一样逃得过他的耳朵;尤金的喘息接近无声,偶尔抵挡不下来的呻吟更比幼猫叫声还细小,却使他听不见其他响动。 直到有人推开书房门进来,他才猛然惊觉。 【46】 尤金在怀中有如冰块般僵硬的瞬间,卡雷姆用身体挡住他,大声喊:“别看!别进来!” 正要进门的是女仆多娜,不是第一天在这里工作,立刻知道自己在错误的时间走进错误的地点。 她紧闭双眼,低下头,迅速转身退出门外,一只手搭著门把正要带上,同样的声音又喊:“等、等一等!在门外等我!” 卡雷姆挣扎著跃起,庆幸还有一件长裤在身上,随手从地板抓起一块布,没空辨别属於谁的衣服、是衬衣或是外套,随便披在肩头,冲到门口。 性格温顺,却有一点点粗心大意的多娜低著头,缩在门外墙边,一手握著烛台,火光在紧闭的眼睑上跳动。 卡雷姆小心将门口挡好,说:“你可以睁开眼睛。” 遵照指示,多娜首先见到熟悉的微笑,惊魂未定的情绪稍微宁定,接著看见卡雷姆少爷衣衫不整的半裸模样,脸颊一下子红透,又急急转开。 少爷的性感与引起的疑惑在少女的心中同样感受强烈,她正在执行每天的例行工作——天黑之前,为这一层的所有房间点亮烛火。在大宅工作,不小心撞见卡雷姆少爷的隐私,就跟走进花园发现蝴蝶飞舞,毫不稀奇,但那从来不曾发生在尤金少爷的地盘,而且通常是闯入的人尴尬,红著脸默默关门退出,少爷从容依旧,连眼睛也不抬起,更不会大声吼人,今天这样真的很怪! “我是不是吓到你?”卡雷姆必须把腰弯得很低,才能在对方耳边小声说话,“你知道,偷偷在尤金的书房乱来,是赌上性命的大冒险!你推门的时候,我以为是尤金进来,吓得心脏刚刚才恢复跳动。” “对、对不起!是我疏忽,敲门太小声,打扰到你……你们……”不知道另一个人是谁?她不敢想像有外人胆敢在尤金少爷的书房做、做、做、做那种事。 “尤金回来了吗?” “没看见,我之前以为……以为尤金少爷在书房。” 卡雷姆笑出声音,“啊,尤金在书房?” 多娜跟著噗哧一笑,“老天,听我说的话,真蠢!”她吐了吐舌头,什麽疑惑惊吓委屈,全部消失得乾乾净净,卡雷姆少爷果然好亲切,笑容好迷人,说的话都不会错的! 卡雷姆摸摸她的头,接过烛台,“如果尤金回来,可不可以通知我一声?在那之前,这条走廊不是纯洁的少女应该逗留的地方,请留下这桩小秘密,带著我的感激离开吧!相信体贴的多娜一定不会对任何人提起,我实在很害怕让尤金听见风声哪!” “请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说的!绝对不说!” 房门再次关起,打扰的人已离去,门也记得上锁,中断所造成的破坏却已经无法弥补。这不是用餐中途分心去打一只老鼠,回来若无其事继续吃肉喝汤那麽单纯,卡雷姆自己的兴奋都有点消退,根本不敢奢望尤金的热情仍在。 他转过身,这时候才注意到,室内的光线已经昏暗。举起烛台,深木色装潢、调性稳重的书房里,满地散落的衣物和书本,看不见尤金的踪影。 往前走几步,绕到右首,大书桌的侧面,尤金屈著腿,整个身体紧贴在桌边藏缩著,仅存的遮蔽拉到了肩下,延展出额外的长度罩住膝头。 不安的浅褐眼珠缓缓抬起,卡雷姆从没想过有这样的一天,尤金看起来像极了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没事了,”出声安抚的刹那,卡雷姆有一种错觉,以为尤金会弓起背,害怕人声而从窗台逃走。他摇摇头,驱走自己的胡思乱想,“多娜没看见,不知道是你。” 尤金的脸色依然苍白,喉咙像是哽住什麽,只简单嗯了一声。 毕竟是一个把名声看得比性命重要的人,卡雷姆不觉得太意外。他用手上的烛台点燃墙面的烛架,藉著增强的光亮,拾起地板上的衣物,尽量隐藏心中的沮丧,让态度语气显得轻松,“等一下,我马上拿衣服给你,还是你想要换一套新的?” 没有等到回答,他猜想尤金还有顾虑,“我并未盲目相信米卢斯人从来不紧的口风,但是你知道,即使多娜在背後和别人閒话议论,依可能性排列全城男女老少,名单里也不可能有正确答案。担心,是你最不需要做的事,我等一下就去找她,详细编一个故事,她会看见我要她看见的。” “……我没有担心,你处理得很好。”尤金挤出一个十分紧绷、不像笑的笑,紧张的来源不是多娜,也不是任何可能的閒言閒语。他瞥眼看了看门口,“你……锁门了?” “锁了。” “嗯。”同样的回应,第二次,声音里却有什麽异样,令空气改变,引起胸口无声的骚动,卡雷姆不得不停下动作,因为眼前竟然产生了幻觉—— 尤金松开缩起的身体,屈起的膝盖平贴回地面,双腿间安静蛰伏的性徵,从衣襬的间隙隐约可以窥见;他的动作很慢很慢、慢得像等待一朵花苞盛放,他转过身,爬回地毯中央,保持著伏趴的姿势,不动。 那不可能是累了想睡一觉的意思吧? 因为刚才的中断而略显沮丧的身体,疯狂起了反应,程度甚至更为强烈。地毯的深色织纹衬著裸白,一道平缓却极其优美的弧线,自肩颈至腰际,接续著坟起的臀丘,最高处正好在衣襬下缘,半隐半露,刺激著从头到尾移不开视线的湛蓝眼眸,卡雷姆又惊又呆、既痴迷又激动,短暂的片刻,他像个初识情爱滋味的少年,而不是情场经验丰富的风流贵公子。 手背忽然一痛,出其不意,卡雷姆惊叫一声,发现是手中的烛台不小心倾斜,烛泪滴落,烫到肤肉。 “……怎麽了?你没事吧?”尤金扭过头,关切地问。 卡雷姆带著烛台走近,柔和的暖黄色在尤金的脸庞忽强忽弱闪烁,映照出眼底隐隐流动的波光。他痴痴望著,深信那双眼里有他渴望已久的一切。 “我有事,很严重,我刚刚才发现自己多麽愚蠢,没有更早点亮烛火,差点错过世上最诱惑人心的美景。” 又是夸张的甜言蜜语!淡淡潮红,从尤金的双颊透出来,他逃避著转回头,却不能阻止红潮扩散晕染,连耳根都烧成一片红。 本来,他已经打算放弃。多娜的闯入,带来的惊吓与恐惧程度,在他的人生能排到前三名,连走出书房的勇气都暂时消失,卡雷姆若是要求继续,很可能遭到毫不迟疑的拒绝。 可是卡雷姆什麽也不要求,失望明显得骗不过任何人,却努力压抑著,那是他既不擅长更不喜欢的事。 心是柔软的肉,当里面只住著一个落寞的人影,一阵阵的疼痛格外难受。 於是尤金改变心意,尽管理智已经恢复,尽管已经能够冷静思考,再也不能将错误推卸给一时的感情冲动。 他献出身体,忐忑等候,衣襬从下方被撩起,手掌滑进,热气吹开颈後的发丝,落下的是更为炙热的双唇。尤金听见衣物的窸窣声,惹起一阵羞耻颤悸的坚硬顶进双腿之间,却没有立即深入,反而在附近徘徊、摩擦著大腿内侧。 平常柔软舒适的高级衣料,在身体被逗引得越趋敏感的此时此刻也成为一种刺激,受到卡雷姆动作的牵引,布面时不时擦过胸前乳尖,骚扰若有似无,欠缺重点,几乎像是折磨。 “……脱掉它……帮我脱掉!”尤金忍不住微颤的声音。 “好吧,既然你这麽讨厌穿衣服的话……” 卡雷姆扯下最後的遮蔽,改以身躯覆盖,厚实的胸膛压伏著,腰贴著腰,指掌沿著光裸细致的手臂来回滑动,最後来到他的左手,那里残留著唯一的饰物——婚戒,尤金在律法上属於另一个人的证明。 涌起的苦涩滋味一时之间盖过原有的甘美,带著几分嫉妒、几分任性,卡雷姆手指用力,稍嫌粗鲁地拔下了戒指。 尤金听见当地一声,婚戒掉落地板,滚到衣物堆里,还来不及引发罪恶感,已被身後的强力拥抱吞没,以及浓浓独占意味的情热耳语—— “你的身上现在只有我了。” 47 似曾相识的香气,尤金挣扎著转过身,卡雷姆正旋开一只剔透的小瓶子,指尖沾取少许带珠光的半透明油液。 尤金没有无知到质疑用途为何,却很惊讶卡雷姆竟然随身携带这一类的物品!所以传言不夸张,他确实风流浪荡、随时准备周到? 面对近似谴责的目光,卡雷姆毫不介意,眯起眼一笑,指头灵巧挤进尤金身下腿间。股间含著异物,轻微的冰凉感窜上,原本严峻的神情不甘不愿地瓦解。 当然他很清楚讨好尤金的方法就是假装没有携带,付出的代价则是尤金的疼痛以及可能的撕裂伤,对他来说是根本不需要犹豫的选择。 尤金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层面,默默敛起责怪的目光。抹进体内的润滑油液经过体温薰蒸,淡雅的玫瑰香气趋於浓郁,飘进鼻腔,是两样的风情:重现前两次经验的香味是卡雷姆的特别订制品,能使他沈醉在对尤金的幻想里,是以往空虚的情爱游戏中的小小安慰;尤金的感受却复杂得太多太多,嗅觉唤醒了记忆,记忆中尴尬的成分则使他不自觉收紧身体,阻挡住卡雷姆的动作。 “过於热情的对待,真是受宠若惊,但那只是我的手指,你弄错夹紧的对象了。” 意思没有明白说出来,也够轻浮,尤金脸红了,眉头也皱了起来,“这种说话方式十分不恰当,甚至有下流的疑虑,难道你不觉得需要改变吗?” “或许你是对的,可是我们现在这样,”卡雷姆稍稍弯曲指节,刺激出一阵颤动喘息,以及加倍气恼的回瞪,“实在很难说出什麽高尚的话啊!” “保持沉默,在很多时候都是一种美德!” “啊,我好佩服!无论姿态多麽诱人,也有办法板起年长者的脸孔说教,果然是尤金的作风,”他凑到尤金耳边,“不过,即使遭到说教,也不减兴致,就是我的优点了。” 说著,卡雷姆没有继续辩论的兴致,乾脆一个吻堵住还想反驳的尤金,指头接著抽出,取代位置的是更坚硬硕大的尺寸。 身体张开的同时,尤金下意识想闭紧牙关,卡雷姆捏住他的下颚,以唇舌强迫他重新开启;下身推送的动作小心翼翼,却并不迟疑,一口气不停,直到全部没入,才慢慢松开口唇,还给对方呼吸的空间。 接纳男人的经验屈指可数,又是在许多年前,身体无法立即适应,尤金无声喘著,纵使卡雷姆已停下动作,他仍清晰感觉得到体内的脉动还在一点一点扩张著自己。额头铺上了一层细细汗珠,他的双手从卡雷姆的手臂往上移,在肩头抓得死紧,润滑充足,他还是痛;又因为是卡雷姆,疼痛是最不需在意的细微末节,身心感受到的是更多更多的愉悦与满足。 卡雷姆收起调笑时的不正经,凝视著尤金。如同紧扣自己的双手,下身的腔壁也咬得他紧紧地,不断挤压、催促著,逼得血液就要沸腾了。 “尤金,你需要放松,这不是第一次,怎麽还会这麽紧张?” “是第一次,对我来说……” 短短一怔,卡雷姆听懂了意思。 相较於一个强迫一个逃避的过往经验,此时此刻才是彼此真正的结合,尤金的种种反应不仅出於肉体的欲望,同时是情感的渴求——这样的讯息太甜美,透过大脑传递,散发出强烈的催情作用,勃大的部位几乎要撑坏了对方,尤金忍不住出声埋怨,五官揪皱,手指也掐进了卡雷姆的臂膀肤肉。 几年军伍生涯的历练,卡雷姆身材的体魄和往日早已不同,扎实程度超越同辈贵族少爷们甚多,他放任尤金捏掐发泄,不痛不痒,反而满脸都是笑,“你正在使事情变得更棘手……我很喜欢听,但你最好暂时不要再说任何鼓励的话,身体会受不了的!” 不必费心叮咛,尤金也没有馀裕再多说什麽,内壁被细腻摩弄产生的快感刚刚送达脑部,前方甚至未经抚触,已经措手不及地在小腹溅出一片白浊。 处境令当事人难堪,卡雷姆却漾著难以言喻的欣喜与满足,一手托在尤金颈後,俯身亲吻他的脸颊;才刚宣泄过,尚未软垂的部位则另手圈在掌中,轻轻揉握。 尤金像处在清晨乍醒之际,眼皮轻拢半闭,意志还有部分清醒,身体却懒洋洋完全沈醉了!卡雷姆持续撼动著他,动作不再引起任何不适,他的每一个敏感位置、喜欢被对待的方式,都为卡雷姆所熟悉,催促的力道轻重适中,温柔却不容抗拒,体内的刺激引领著下腹性徵自然变化,再次硬挺昂起。 还来不及为自己的反应难为情,尤金的大腿一下子被抱起,腰臀往上抬得更高。 虽然食欲和肠胃功能稍低於标准,没有长出什麽肉,佛利德林家的大少爷还是被照顾得很好,长年养尊处优,肌肤维持著原有的细致,光滑富有弹性。卡雷姆环抱著他,掌心指腹贴著腿肉来回游动,爱极了那份触感,只差没有张口啃咬,腰部的摆动却忍不住变得猛烈起来。 糖蜜般的温柔滋味,一股辛辣逐渐混入,每当尤金觉得喘不过气,冲击的强度便降低放缓;可是那过於慢条斯理的悠然,又让人焦急难耐。 矛盾和情焰一起升高,最终溢满胸腑,一部份的呻吟逃出紧咬的牙关,尤金的神态有著不自觉的妩媚,激励著俯压的男人更加卖力;肉体交合的淫靡声音一下一下震在心上,心也跳著同样的节奏,越响越快、越跳越急。他抬眼仰望,从前总是偏开视线、总是逃避,这竟然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坠入狂热情欲当中的卡雷姆,两人抓到彼此的视线,有如紧紧贴合的身体,再也不放。 热流充满体内的瞬间,腔壁也急速收缩,其他的感官作用彷佛全数中止,尤金听不清楚,不知道自己是否叫出声音;眼睛看得模糊,全是水光闪烁,一切的一切,都被似乎无止尽的快感宰制操控,不断堆聚、攀高、再堆聚,高高将他抛起,落下时却似一片羽毛,轻得不知道已触及地面。 然後一切又慢慢变得清晰,尤金听见呼吸声,心跳声,一共两个,两个都靠得好近,一个在自己体内,被另一个隔著胸膛紧贴著;他看见卡雷姆的脸,一抹不明显的淡淡潮红,衬著极为性感的脸庞,两只澄澈的蓝眼睛牢牢盯著自己。 尤金弯起嘴角,静静微笑。 可能的话,他愿意永远这样躺著,可惜他不能够,地毯大概已经沾到污渍,现在只是一点点,还有更多留滞在体内,而他无法长时间绞紧身躯,含住它们。 卡雷姆疑惑地看著怀里的人挣扎扭动,硬要侧转身体,然後他听见很小声小声的,“你能不能……能不能……” 欢爱过後的大腿根部暴露在卡雷姆面前,浅粉红色,染著醒目的白浊,尤金想要求卡雷姆帮忙善後,苦於说不完整,他感受到的羞耻程度不亚於肢体交缠的时候,但是卡雷姆在这方面的能耐,确实比自己高明千百倍,他不得不承认,也不得不开口求助。 卡雷姆从身後揽住他的腰,抱得更近一些,随後只在耳畔一阵亲吻,没有趁机刁难,让尤金大大松了一口气。 在手指的帮助下,一股温热从隐私处沿大腿缓缓泄出,由柔软的布料拭去,指尖则继续往内部深探。尚未闭合的穴口仍然敏感,尤金配合著放松,一面努力控制声线,却发现侵入体内的不是手指,是好几倍粗大的、的—— 尤金狠狠吃了一惊,卡雷姆似乎能预知他的动作,立即从肩头压制下来,没让他成功逃走,腰部顺势往斜下方挺进,直掼至底。 “你、你——!”尤金上身贴抵著地毯,变化来得太急太快太错愕,要抗议的内容太丰富,反而全部堵塞说不出来。 “在饿坏的大野狼面前,请它帮忙去除小绵羊屁股上的草屑,绝对是小绵羊的错,如果不赶快吃掉,违反大自然的定律就不好了。” 真是此生听过最糟糕的比喻!尤金哼了一声没说话,他知道这时候的抗议争辩不会有效,何况一波波的情热浪涛已经再度翻涌,争著要抢身体的控制权。 “你在偷偷抱怨我对不对?我承认小绵羊的比喻不恰当,还是之前说过的比较贴切,尤金是美丽的天马,我好费力才抓到,不抓得更牢一点,可恨的翅膀又要带著你飞离了。” 他真的像他说的抱得牢固,尤金虽然有受骗上当的感觉,却不真的排斥,更不必提身体顺服的速度有多快,像发起了高烧,灼热的源头则和卡雷姆紧紧相连。 他将他收拢在怀里,吻咬著他的後颈,亲腻低声,“我等待了那麽多年才绽放的白色蔷薇……据说真正甜美的蜜液总是藏在花蕊最深处,你不能期待我仅仅浅嚐表面就松手吧?那样,太浪费……” 就算是胡说八道也拿他没有办法,尤金勉强用手肘撑持住摇晃的身体,应付著席卷而来、不留任何喘息空间的激烈占有。 至於地毯,已经没有人救得了、管得到了…… 【48】 睫毛缀著激情纪念的小小水珠,尤金闭著眼,一件不属於自己的外套盖在腰际,背後环抱著属於他的男人。 他又恢复一身洁净,甚至沾染了一点点香气,汗水也被拭净,代价是花瓶里的水,以及一件好衬衫的牺牲。 卡雷姆善後的动作仔细迅速,匆匆赶回来抱著他,好像担心他跑掉。事实上尤金连稍微变更一下姿势的念头都没有,毕竟他现在乾乾净净、而且舒适——当然,舒适不是一个客观的用词,他躺在书房,地板隔著一层绒毯仍然坚硬,没有枕头没有被垫,交合过程的激烈造成全身酸痛,嘴唇印著自己咬出来的深深齿痕,特别酸麻的部位更是羞於提起。他却很久很久、很久不曾感觉如此愉悦,身体的疲倦逼近极限,精神的亢奋正相反,不能睡著是原因之一,另一方面,他也慢慢意识到,自己已经做了什麽。 他接纳了卡雷姆,对应的责任从此改变,和其他责任之间的冲突加剧,他还不知道该怎麽办。 “尤金,被烧毁的那封信,我能向你求证内容吗?”身後的那人却不像他,从不提早烦恼,正用鼻端下巴整张脸在他的肩颈摩挲,“你真的写,我是你心甘情愿担起的美好负荷?” “嗯。” “也是最珍惜最重要的事物?” “嗯。” 连续的肯定答覆,简短得过份,却不影响喜悦的节节高涨。 “还有一段,关於什麽梦、什麽死亡的……告诉我,你写了什麽?” 距离写信的时候已有数年光阴,尤金花了一点时间才回想起内容,“你说你受伤时曾做过一个梦,我在信里回覆了我的想法。”他稍微停顿,卡雷姆等著,等他整理回忆,一字字再次重现,“那是一场梦,也是美好的向往,我将做出同样的选择,抛下你先死,而你会知道我的理由。” 他说著扭过头,让对方能清楚看见他的眼睛,读到答案。 “你不愿活在没有我的世界?”卡雷姆低声说,尤金点了点头。他收紧环在腰上的手臂,问:“我可以用这个答案代替你不肯给我的那句话吗?” “哪一句话?” “你是否爱我?” “……很爱。” 那是卡雷姆一直执著索求的一句承认,如今他终於听见,却将前额抵在尤金的肩头,双手紧紧搂著对方,好像时光倒流二十年,暴风雨的夜晚,窗外舞动的黑色树影让他害怕。 “你为什麽害怕?” “一个最贫穷的人在早晨醒来,身边被忽然冒出的金银珠宝包围,在欢喜高兴之前,他会有更多的恐惧,害怕自己眨一眨眼睛,满屋的财富又凭空消失。”尤金的身体,尤金的爱,一下子得到太多太多,他害怕自己不能忍受失去的滋味。 尤金侧转身体,和他面对面,语气带著一点点严肃,神情却十分温柔,“如果那些金银财宝能够随意出现又消失,我不会犹豫这麽多年,只为了逃避早已存在的事实。” 卡雷姆微微笑,亲吻他的唇,“我很高兴自己被你说服了。” 他们延续这个吻,并不是火热激昂的那一种,而是舍不得放开彼此的缱绻眷恋。 当尤金说著该穿衣离开,卡雷姆再次抱紧他,“再陪一下,一下下就好。” 那是卡雷姆小时候赖床常用的说词,勾起尤金的旧日回忆,从前他严守正常作息很少妥协,这次放宽了规矩,静静在温暖的怀抱里多躺一下下。 直到月亮往天顶又靠近一步,时间真的紧迫,卡雷姆才放开手,起身捡拾衣物。 感觉好像几百年没有使用双腿站立,尤金扶著桌面,有些吃力地站起。看著脚下的地毯,他忍不住叹气,虽然卡雷姆稍微清理过,被弄脏的痕迹终究明显。 卡雷姆完全不担心,对仆人们的能力信心满满,“清得掉的,那可不是最困难的挑战,相信我,我从未放松对他们的考验。” 所谓的考验,就是随处风流不挑地点场合吧?尤金睨了他一眼,“所以我们付出特别优渥的报酬,我不怀疑大部分是你的功劳。” “噢,小绵羊拔起身上的一根羊毛做代价,感觉到疼痛了!” “首先,为辛勤的劳务给付薪水,我从来不感觉心痛,”尤金的脸颊不禁有些发热,“而且你做了一个破纪录的糟糕比喻,最好不要再用那种奇怪的动物称呼我。” “尤金,你脸上的漂亮颜色是因为我用错比喻,所以气愤吗?还是从奇怪的动物联想到特殊的情景,心中害羞?” 笑眯眯的视线投射过来,让尤金又爱又困扰。他承认自己很喜欢卡雷姆在温存时候的款款深情,也喜欢卡雷姆平日的模样,恢复精神之後的惯常笑容,带来的轻松感受很难在他处找到,但是他差点忘记,猛烈的头痛是经常随後出现的副作用。 “我建议你闭上嘴,立刻拿衣服给我!” 卡雷姆遵命闭嘴,尽管脸上还挂著笑容。他系好长裤腰带,另一手将尤金的衣物抛掷过去,中途从衣袋掉出一封信,眼熟的笔迹,竟然是自己写给尤金的信。 “我好像见到一片雪花落在酷热的沙漠里,你、你随身携带我写的信?”幻觉果然违背常理。 “不是,”尤金捡起信,放回原处,尴尬地解释,“奥达隆在我烧信的时候忽然进来,我来不及,只好顺手收进衣袋。”正好是最後一封信,侥幸逃过劫难,他想他会保留下来。 “唉,为什麽到处都有人喜欢烧信?我总有一天要向陛下请愿,颁布法令禁止焚烧信件。” “我不知道其他人为什麽烧信,但我承认自己用错了方法,烧掉信件并不能逃避信里的内容,纸张已经消失,每一字每一句仍然记得清楚,即使把我烧成灰——” “别说下去!” 卡雷姆微带懊恼的制止,令尤金感到好笑,“怎麽回事?你可以在墓穴里腐烂,我却不能被烧成灰?” “当然不能,”他举起一根手指,郑重摇动,“因为我要从我的墓穴爬过去,跟你一起腐烂,等我们都变成泥土的养分,淹没我们的岂止茂盛美丽的花海,还有世人无止尽的嫉妒啊!” “你要爬过来?……我可不确定槭园忍受得了这麽旺盛的活力。”槭园是佛利德林家族的墓园,有白墙围绕,银槭树错落,满园绿意,是一个宁静美丽的地方,和死後乱爬的骷髅人显然格格不入。 “别取消我在家族墓园的位置喔!我打算从今以後做个让祖先们引以为荣的佛利德林人,确保住进槭园的资格,避免在土堆里爬太远的路,手指骨不小心掉在途中,我就不能像这样——”他说著走到尤金面前,手背贴著对方的脸颊,轻轻滑动,“重温生前的美好记忆。” 尤金甩开他的手,笑了起来,“你还活著!不需要现在就开始说鬼话。” 愉快的笑声,在目光触及地板一角的闪烁银光时候,渐渐止歇。 “好吧,我想我们也冷落它够久了。”卡雷姆捡起婚戒,尤金伸手向他要,他却回避张开的掌心,直接套进尤金的左手无名指。 冰冷的触感,室内的温度彷佛跟著降低,这是一枚沉甸甸的戒指,超过真正的质量,将两人从梦中带回现实世界,千斤重量又回到尤金的肩头。 虚假的婚姻关系,是整个米卢斯……甚至多数国家贵族阶级的普遍现象,道德与情爱通常敌不过家族利益与名声,如何维持四者的平衡,只能看各人私底下的手段,不需要太在乎,不需要过份内疚,是卡雷姆的想法。但是他选择沉默,因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犯的错仍然是错,永远不会变成正确的事,向来是尤金的观点,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尤金低垂视线,右手轻轻旋动戒指,没有说话。 “你後悔吗?今天的事。”卡雷姆问他。 他摇摇头,“只是茫然,不知道未来该怎麽办。” “我以为你不知道茫然的意思。”卡雷姆感到轻微的诧异,“从小到大,你永远表现坚定,即使是我最讨厌的决定,你也毫不迟疑、从不困惑!现在听见你说不知道怎麽办,就像看见马波契尼大师的画作被放在街头跟竹篮扫帚一起大拍卖!”那幅画和眼前的尤金都是膺品吧? “维持多年的形象破灭,你很失望?” 他歪头想了想,露出微笑,“不,其实我喜欢这样。套住高高飞翔的天马,把它拉得离自己更近一点,实在不容易,我很珍惜。而且我希望你知道,从天空掉下来并不可怕,我会接住你,你能和我商量任何事。” “……你的心意,我很感激。” 当自己变得更不完美,就更靠近卡雷姆,尤金懂话中的意思,也感动於对方的表示,但他只愿意承认徬徨,还无法进一步依赖他人,至少,目前他没有那样的打算。 当晚,尤金在临睡前照例去探望海因茨,待了特别久的时间。 萝汀妮克的睡房就在海因茨隔壁,回程时他在门口停顿,门缝底下隐隐透出灯火,显示房间的主人尚未入睡。 第二胎的喜讯公布後,他们就以让孕妇拥有更安静的睡眠品质为由,不再同房,那是一件好事,减轻彼此不少的压力。 现在他们同样都犯错了,错误没有高尚与丑恶之别,只不过尤金的运气好,身为掌有权势的一方,又没有无法遮掩的怀孕问题。这些优势反而使他更加谨慎看待与萝汀妮克之间的关系,也更难做出不利於对方的决断。 他移动脚步,直接往前走,没有遵循平日的习惯,进门道一声晚安。目标很明确,直走就能抵达自己的寝室,未来的道路却笼著层层迷雾,他还看不清楚,该往哪个方向走才对? 【49】 相较於很快返回现实,并且开始思考未来的尤金,卡雷姆暂时什麽都不想,或者说不愿意想。对他而言,所有的过程像猛然乾掉一整瓶醇厚的美酒,残馀的迷醉氛围延续一整夜,直到朝阳的金色洒满窗台,他等不及地跳起,梳洗著装,破天荒早早赶到王宫。 值班的部属们理所当然认为团长又度过美人相伴的风流夜晚,熬夜未睡。这种猜测倒也命中一半,卡雷姆乾脆笑了笑默认,任由大家误解。 在王宫巡视的途中,他等到他早起的目标,见到迎面而来的尤金,略嫌浮躁的心情登时一扫,平静下来。端严的外表下,尤金眼里含蓄的温柔真实存在,他知道曾发生的一切没有被抹消,尤金没有把激情的表白与缠绵当成一时冲动,後悔不认。 心里的喜悦怦怦跳,卡雷姆的嘴角却只斜斜挂出一抹散漫的笑,淡淡招呼一句,就要和尤金错身而过。他认为、同时相信尤金也会同意,淡漠的表现是保护彼此关系的安全作法。 尤金却出声叫住他。 他转身回头,诧异之外,笑容不自觉更亮了一些。 “能够的话,常回家吧!父亲不知道玩到什麽时候才算尽兴,祖先传下来的大宅却没有半个佛利德林人,感觉似乎有点寂寞。” 没有半个佛利德林人?“听起来像是你有一个公差。” “嗯,今天午後出发,去柏尔杜尼。” “我能期待什麽时候再见你?” “……还不肯定。”他的回答有点含糊。 出差到国外动辄数周数月,在尤金的工作领域里不是稀奇的事,幸好柏尔杜尼和米卢斯两国之间十分友好,彼此交通便捷,风土民情相近,景致优美,出差往往悠閒宛如度假,是卡雷姆相对较能接受的目的地。 尤金的脸色却丝毫看不出愉悦,甚至有点阴暗,於是他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会痛吗?”说著又靠得更近一些,“言语的慰问如此空虚,我应该立刻抱紧你,亲自确认你好不好。” “没有必要那麽做,我很好,真的。” 卡雷姆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後续,这让他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欣喜,“就这样?你不用十几个不同的词汇严厉谴责我,警告我用言语骚扰兄长可能引发的天灾人祸?” 夸张的说法逗得尤金笑了,“那种可能性并不能阻止你畅所欲言,不是吗?” 卡雷姆眼不眨地望著他,那抹笑离得多麽近,只要一伸手,就能抓到怀里,假使四下无人的话…… “快点阻止我,否则在我们附近的卫兵们就要得到一段额外的休息了,大概会是……一个吻的时间?” 尤金抿了抿嘴唇,心里有同样的渴望,但他拥有的理性不像对方的那麽轻易罢工。 “出发前的行程紧凑,我确实没有多馀的时间……但我希望你了解,和大殿下的约见是我不能多留的唯一原因,不要做其他联想……”他说得零碎,乍听甚至毫无关连性,“我是说,往後,我们会有很多时间,十几年都等了,现在何必急呢?” “尤金,我以为只有我把你的吻看得比金子贵重;或者,你的慎重态度不是为了一个吻,而是意指其他事情?” “……没有,我指的就是一个吻。”他否认,眼睛却没看著对方。 当天傍晚,尤金已经远行,卡雷姆仍然抽空返家看看情况。 即使尤金没有特别请托,在父兄相继远行的期间,照顾大宅的责任的的确确落在他的头上。这份责任听起来重大,实行却简单,他只需要确认老总管的身体状况良好、头脑清楚,就什麽问题也没有了! 一进门,视线立即被大厅正中央楼梯旁堆著的皮箱群吸引,复数的仆人蹲跪在旁边,埋首整理皮箱里的衣物。其中的一只上头跨坐著海因茨,正喀答喀答玩著锁扣。 卡雷姆特殊的靴音节奏干扰了小小孩的游戏,他抬头,亮著一脸兴奋,“卡哞哞!卡哞哞!”双手欢呼般同时高举,前後挥动。 卡雷姆笑著走向侄儿,“啊,小花苞有敏锐的预感,知道我要介绍新朋友,所以等在大厅吗?” 他从背後变出所谓的新朋友,黑白花色,五官生动,有头有尾巴还有四条短腿,肚子塞满棉花,是一只棉布做的乳牛布偶,几乎跟海因茨的身体一样大,要非常努力才能抱住不跌倒。 “那才是哞哞,哞哞!把握机会认识清楚,你会发现它们连你卡雷姆叔叔的一根手指头的帅气程度都比不上。” 海因茨用力摇头,拍拍怀里的大布偶,“牛牛,”抬起另一只手指他,“卡哞哞!” 不会吧!?卡雷姆刻意做出震惊的夸张表情,“原来你会分辨!这真是一件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 海因茨咯咯笑不停,努力抓著牛耳朵,张开另一只手,“卡哞哞抱!” 算起来卡雷姆回家的次数不多,在海因茨心中的排名却莫名的高,每次见面都一定要他抱著,不然就是在他身上背上爬来爬去,卡雷姆也越来越习惯,抱得顺手极了。 “您真适合陪小孩子玩呢!”仆人们也在一旁嘻嘻笑著。卡雷姆少爷返家能够有效减轻其他人照顾小孩的负担,当然是很受欢迎的。 “被小孩子玩,跟陪小孩子玩是两回事,我很明显属於前者。”卡雷姆说话的时候,海因茨正用乳牛的鼻子戳他的脸颊。 斜上方有声音响,萝汀妮克从楼梯慢慢下来,因为发现卡雷姆在场而迟疑停步。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闪过一丝畏缩,卡雷姆很快用客气礼貌的招呼掩藏起,外表几乎看不出异样;萝汀妮克没有那份老练,手指不安地抓著裙子,怯生生回应,目光随即避开。 看著女侍遵照萝汀妮克的指示忙碌分类衣物,卡雷姆意识到这些皮箱是萝汀妮克的行李,为了出远门而做准备。 “你们要跟尤金会合吗?预计什麽时候出发?”卡雷姆很羡慕,可以的话,他也想陪著尤金出游。只要想想马车里的两人世界、隐蔽空间!那些途中会经过的平原绿地、森林流水,所有能在那些地方进行的同一件事,想想这些! 然後他不得不收起越来越奔放的幻想,阻止海因茨用他的长发困绑乳牛。 “还不知道,尤金要我们先准备好,等候他的消息。” “还要等?”卡雷姆笑了笑,“我真怀疑尤金的慎重究竟有没有极限?” “您可不能怪尤金少爷慎重呀!”一名有点年纪的女管家忽然说话。适当维护主人们的名声在仆人们的眼中是比鲁莽插嘴更重要的事,这在其他贵族家庭很可能遭到严厉斥责,在不讲求规矩的卡雷姆面前却是一种常态。 “您知道,怀有身孕不是开玩笑的一件事,需要最周到安稳的环境,尤金少爷一定希望——”她的嘴巴开得大大的,阖不起来,也说不下去,因为她的一番话显然吓坏了两位主人,“哎呀!您、您还不知道?我真是多嘴了……可是、可是这麽值得高兴的好事,您怎麽会不知道哇?” 卡雷姆没理睬仆人的疑问,因为他根本听不进去,“萝妮,你怀孕了?”消息来得太突然太令人吃惊,他连婉转说话的方式都遗忘了。 萝汀妮克垂著头,双手扭著衣角,十分不自在。怀孕不是秘密,被卡雷姆发现的意义却不同,对方知道阿普里亚的事,造成的困窘仅次於被丈夫或情夫撞破。 她无法闪避问题,只能点点头承认。 “是尤金的小孩?” 话一出口,卡雷姆就後悔了! 萝汀妮克猛然抬头瞪著他,脸色刹时变得死白,一会儿又涨得通红。 “当、当然是的!” 他立刻致歉,“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请你原谅!” “我、我忘了拿……保暖的衣服准备得不够。” 萝汀妮克逃跑似的,匆匆奔上楼梯。 卡雷姆呆呆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二楼转角,萝汀妮克又怀孕了,他不相信是尤金的小孩,又很怕是尤金的小孩。 一双酷似尤金的褐色大眼睛近在咫尺,朝他眨动著,他回过神,挤出一个怪怪的笑。另一个疑问在这时出现,海因茨穿著的连身衣是透气的薄衣料,包覆手脚脖颈,以此刻的气候来说,保护已经十分周到,为什麽需要保暖的衣服? 针对这个疑问,仆人做出回答:“听说柏尔杜尼的冬天比我们冷得多,早做准备总是比较好。” “他们要待到冬天?” “不只冬天,初春也是冷的呀!说不定还有明年冬天,尤金少爷的任期至少要两三年吧?” “两三年?是大使的职位……”卡雷姆恍然大悟,原来尤金不是去柏尔杜尼随便逛一圈! 关於大使职位的争夺传闻,他听说过,只是还没机会接收新讯息,以为大王子会在母系亲戚或姻亲当中择一。没想到最後是尤金中选,客观来说,是个巧妙的决定,对他却不是个讨人喜欢的意外,还有更讨厌的是—— “哎哟真是的,尤金少爷什麽都没告诉您嘛!” 就是这个,击倒他的最後一句话! ******* “我以为你终於肯把话说清楚,结果我又想错了。” 卡雷姆独自待在尤金的书房,房间的主人已经离开,心中闷闷的一股气无处发泄,只能躲到充满尤金气息的地方喃喃自语。 “两年、甚至三年才回来,还有萝妮的事,为什麽一件也不肯对我说?你在想什麽?担心我的反应?我会生气,把你绑起来不放人?……好吧,或许我会那麽做,我还会质疑萝妮的怀孕,给你压力、害你心烦……” 或许这就是原因,也或许尤金自有其他道理,但他还是希望事情有所不同,希望尤金找他商量,偶尔对自己多依赖一些,而不是像这个静谧的空间,乱过一阵又完全恢复成原先的样子。 说到这一点,他真的佩服仆人们的尽责。连地毯都完美复原,必须明确知道脏污的位置,很仔细很仔细察看,才辨别得出毛色有些许的深浅差异。 即使如此,他知道尤金还是会介意,这张地毯已不适合摆放在书房里。他想起自己住处的某张地毯,十分搭配书房的稳重色调,而他很愿意接受那一整张的美好回忆,改放在自己的房里。 想到就动手,卡雷姆懒得找人帮忙,打算直接把地毯扛到门口再叫马车。他单膝跪在地板上,开始卷地毯,卷到一半,发现地毯下方的木地板竟隐约有新刻的细细刀痕。 深色木纹影响视线,他点了蜡烛凑近,读出一排字。 ——请你相信我,等我回来。 烛火燃起的温暖同时流过心头,卡雷姆用空出的一只手轻轻抚摸那行字,“你变笨了,害怕亲口说,就不怕被别人看见?或是我没发现这行字呢?” 放下蜡烛,他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在那排字的下方,添上新的刻痕——永远。 (第二部完) 白蔷薇公爵 【 50 】 米卢斯的第二王子永远记得孩童时代和王兄之间的一次争吵。 在这一场由大人眼光看来十分幼稚,当事人却争得面红耳赤无比认真的争吵当中,他尊敬的兄长,未来将成为国王的第一王子,抬著下巴,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他说:「王储的弟弟就是备用品,本身根本没有用处!等我继承王位,生下子嗣的那一刻,你们的使命就完成,不需要存在了!」 那是气话,大王子隔天一觉醒来就遗忘得乾乾净净,却成为二王子心中永恒的烙印。他相信那些话包含有王兄的真心,因此他小心警戒,隐藏起真性情,改以虚假的面容、伪装的忠诚面对他的兄长。 一直到今日,二王子二十九岁,信赖的裂痕仍未修复。 他和王兄都已结婚,育有儿女,表面上,生活风平浪静,充满了偶尔令人不耐烦的稳定与平静;实际上,却不见得如此,至少,他的妻子显然不打算继续忍受…… 小型的会客厅里,五六个人,都是亲近的家族成员,二王子安静听著妻子的尖锐抱怨,转著不是最近才成形的念头——两个王子妃是来自同一家族的堂姊妹,性情却大不相同。毫无例外,兄长又一次得到比较好的那一个。 「好了好了,你得控制自己的怒气,怨言是大家都有的,一味的谩骂对事情没有帮助。」 王子的舅舅德拉夏诺瓦侯爵的发言让大家的耳朵得到暂时的舒缓,二王子妃也终於暂停埋怨,喝一口茶,润一润过度使用的喉咙。 两位王子、以及大公主丽洁儿都是王后所生,三个人毫无选择地分享所有的亲戚,即使二王子从来不特别喜欢这位舅舅,也不得不为难得的喘息空档心生感激。 「那是一个好职位,一个不公平的决定!」二王子妃放下茶碟,忿忿补上一句。 她说的是已经由尤金佛利德林接任的驻柏尔杜尼大使职位,她为自己的堂兄争取已久,和支持外甥的德拉夏诺瓦侯爵有一致的失望。 本来,正式派令下达的时候,双方都表示服气,声称只要职位没有落入竞争者手中,他们乐见尤金接任大使——本来是这样的,为什麽态度忽然改变了?又是什麽时候改变的? 二王子的视线落在舅舅身上。 阴沈的眼神,皮笑肉不笑的嘴脸,光看神情也猜得出,侯爵完全不是一个喜欢和乐与安定的人。二王子知道自己的想法一定没错,是舅舅挑起了是非、煽动情绪,还选择在他的屋里秘密聚会,鼓励所有人发出不满的声音。 企图打击佛利德林家,是一项艰辛且很可能徒劳的工作。这方面二王子同意他的兄长,假使他是王储、甚至国王,他也会重视佛利德林家的忠诚胜过德拉夏诺瓦家……是的,假使他是国王…… 这个念头第一次出现,偶然又奇妙,他摇摇头,立刻甩开。 二王子妃又开始滔滔不绝,言语攻击的目标转移到尤金的妻子身上。 真奇妙,二王子记得很清楚,妻子曾经多次邀请她口中所谓的穷酸家族的不要脸女儿坐在身旁,两个人有说有笑,互相赞美奉承,一派和乐融融的模样。 那确实是妻子的作风,人前人後两张脸,对待自己的丈夫也不例外,总是在私底下催促他、逼迫他,要他掌握更多的权力,往上爬得更高更高! 还有比这更烦的事吗?他已经是个王子,排行第二,他不知道还能往上爬到哪里去?难道要他除掉王储、侵夺王位? ……同样的念头,第二次出现了,这次没有被轻易甩开,反而在二王子的心底扎下小小的根。 他舔了舔嘴唇,心里想著这是一个多麽有趣的念头!他有预感,往後,他将会经常想起它。 ******* 两年之後…… 王宫深处,百来名禁卫骑士成扇状展开,他们蹲低身体,以方形长盾掩护後方。 严密的防御阵势中,一人缓缓站起,华丽的制服在略显畏缩的态度下有一点垮。他强迫微颤的双腿留在原地,双手举在嘴边弯成弧状,扬声喊:「新、新鲜出炉的蓝莓派喔!还有草莓塔、苹果派、鲜采的葡萄、水嫩的蜜桃……都、都在等待著殿下的青睐哪!如、如果都不喜欢的话,或许……或许嚐一口清爽的柠檬香草蛋糕?啊对了,属下还冲了一壶蜂蜜调味的……」 前方飞出的黑影迫使句子中断,两旁立刻有人举起盾牌护持,然後是撞击声、破碎声、曾经是一只高级瓷盘的残骸碎裂一地。 另一个清亮得多,满溢著骄气与怒意的少年声音紧接著吼了出来:「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你们这麽有空,为什麽不跟奥达隆那个野蛮人一起去死?带著蠢甜点烂水果一起去死啊!」 暂时矮身躲避的禁卫骑士鼓起勇气,直起半个身体,「四……四殿下,您对奥达隆将军有很深的误解,将军不是野蛮人,他实在是一个威武强壮……哇啊!」抱头蹲下,正好躲过飞越头顶的不知名物体,盾牌根本来不及挡。 四王子这一次显然不给对方任何的空档,一面高声怒吼,一面将银器瓷器陶壶铜盆玻璃器皿、所有拿得到手的器物一件一件砸个不停。富丽堂皇的寝殿在王子的脾气发作之下有如遭受暴风摧残,偏偏能捣毁的东西多得惊人,短时间内根本不必期待风暴自然停息。 推销水果蛋糕失败的禁卫骑士小队长不得不退到後方,苦著脸摇头,「卡雷姆大人,这个方法没有用!」 「当然不会有用。」 盾牌阵後方,和寝殿内的混乱完全相反,身为禁卫骑士团团长的卡雷姆背倚廊柱,姿态懒散地坐在地上,嘴里塞进最後一口蓝莓派,另一只手勾动指头,马上有另一盘靠过来,切片水果铺成花瓣形状,他也毫不客气地代替王子殿下大快朵颐。 小队长看得傻眼,「您、您早知道没有用,那麽我们到底在做什麽?」 「我们正在使我们看起来像在做些什麽。因为大殿下希望我们有所做为,比如说,制造奇迹,让四殿下开开心心搬到奥达隆的家里。」而那显然不可能。 「属下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另一名禁卫骑士插话进来,「为什麽奥达隆将军想要四殿下做为奖赏?惹殿下生这麽大的气,将军以後的日子不会……不会……」他想说不会辛苦吗?却又觉得有幸和最尊贵貌美的绿翡翠殿下一起生活,不应该使用辛苦这个词。 「好问题!」卡雷姆咽下一大口柠檬香草蛋糕,咧嘴一笑。 「将军是个战士,习惯在战场上求生存,现在他凯旋归来,面对平静的居家生活,一定全身上下包括每一根头发都不能适应。所以他千方百计想将生活环境打造成战场,迎接四殿下是极有效的方法!」 听力范围内的禁卫骑士全都呆呆望著团长,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番说法。依团长的性格,八成是玩笑;以奥达隆将军的个性来看,似乎又颇具说服力。 「大人,四殿下还在摔东西,需要劝止吗?」 卡雷姆摇摇头。 拜王子的脾气所赐,额外的工作增加了不少,但他只要想到奥达隆的新居可没有那麽多易碎品供殿下消解怨气,他就感到说不出的同情。 「虽然说能砸能吼是维护身心健康的好事,若是连勤务以外的私人时间也一起被砸掉就完全不有趣了!我去请示陛下,你们守在这里,小心不要让殿下伤到自己、或任何人。」 交代完毕,卡雷姆便匆匆离开,赶往面见国王。 途中,一头招展的凤凰将他拦了下来。 「啊,卡雷姆,我正在找你。」 卡雷姆眨了眨眼睛,看了好几眼才确定是满缀著羽毛装饰、一身亮丽金橘色的芬姬儿公主站在自己面前。 紧接著,他惊恐地想起社交界是多麽喜爱模仿芬姬儿的衣著打扮,可是,莹白透亮的绝佳肤色、高挑窈窕的身材以及不可一世的自信神态却不是人人都能拥有,公主殿下这一番造孽不知道将搞出多少只可怕的火鸡! 「你有空吧?我有一个最重要的消息等不及要告诉你,而你可以表现出适当的感动。」 「只要美丽的公主殿下一声吩咐,哪怕鳄鱼咬在屁股上,我也永远有空。但是您比鳄鱼更凶猛,所以我现在没有空。」他绕过公主,继续往前走。 「别任性了,你会想要听的!」卡雷姆无视公主的阻挡,公主也完全不理睬他的拒绝,手提裙襬,款步跟了上去。 「我说的可是尤金喔,我们米卢斯最优雅最注重礼仪的大使,公然在柏尔杜尼国王的宴会上摔杯子,当著那个蠢得没药救的阿普里亚面前呢!」 卡雷姆吃惊地停下脚步,「为什麽?」 一如预期的反应,公主殿下的嘴角像头顶的羽饰一般高高扬起,不能感到更满意了!她伸手挽住对方的手臂,一身的凤凰配色和禁卫骑士的红金色制服简直相配极了! 「噢,我亲爱的笨蛋卡雷姆,你不知道是你的缘故吗?因为那件事啊!」 【 51 】 一件跟自己有关的事,卡雷姆不难猜到答案,无奈的心情随即涌出,瞬间将他淹没,也把他的思绪带回到一年之前。 那时,萝汀妮克产下的小女儿黛丝刚刚满月,他请了假,全家一同前往柏尔杜尼探视作客。 所谓的全家,其实就是公爵父子,再加上一个路易蒙贝列,轻装简从,路程顺利且格外迅速,很快就在国境交界处见到等候著的迎接队伍。 蒙贝列从马车窗探出头,远远认出其中一骑,「是尤金,他亲自来接我们。」 卡雷姆不自觉掐紧缰绳,呼吸忽然有点不太顺畅。 他催著坐骑迎上去,越靠得近,接近窒息的紧张感越强烈,直到另一张同样不安的脸庞清晰映在眼底,悬空的心才稳稳回到原位。 尤金出使的一年以来,他们从未见面,为了降低风险,彼此也不通信,他始终靠著几句承诺,等待著不知道还要几年的任期结束,努力坚信尤金不会改变。 幸好,他没有信错——至少当时还没有。尤金望著他的微笑十分含蓄,有一点紧张、一点歉意,以及他非常喜欢的、只有自己感受得到的丰富情感、隐隐暧昧。 「欢迎来到柏尔杜尼!」尤金握住他的手,「我真高兴你们答应我的请求,远道而来。」 「你知道的,老爸和我都不会错过看小美人的机会,即使她才一个月大,习惯用口水当作招呼。」 卡雷姆很想握住尤金的手不放,可惜尤金很快将手抽离,举起来朝马车的方向挥动。 ……是啊!还有其他人在。 包括接下来作客的一周期间,情况全都大同小异,四周永远有别人在,各种视线、好奇的目光从未少过。 并骑回到马车边的短短路程,是他们极少极少的独处时间。他终於有机会仔细看看尤金,在眉目间找到过多的焦虑与紧绷的情绪,加上略嫌清瘦的身形,尤金的状况看起来并不理想。 「尤金,在你的脑子里随时待命的成千上万条大道理当中,难道没有一项是告诫人们,想念一个人和好好吃饭睡觉并不冲突吗?」 熟悉的说话方式,似乎使尤金的情绪松开了一点,他微微一笑,「我承认我的体重减轻了一部份,原因可能是水土不服、饮食不合胃口,不见得代表想念某个人。」 「你拿自己的消瘦没有办法,所以故意说这种违背心意的话,想害我也烦恼得吃不下饭。」 「那不太可能。」 「你不可能说话违背心意,还是我不可能吃不下饭?」 尤金停顿了一会儿,「……谁都知道你不可能不吃饭。」 「啊,你承认想念我了!」他笑了开来。 很短很短的一段骑马距离,夸张的说,卡雷姆觉得跟一整年的快乐等量。他很快就注意到,那也同样是尤金近日里最愉快的时候,而且是不夸张的说法。 当天晚上,小黛丝首度公开亮相,尤金位於柏尔杜尼王都的宅邸还招待了其他宾客,全是皇亲国戚、权贵人士,一个个都顶著惊人的头衔。 根据在米卢斯社交圈的经验,卡雷姆看得出这些人的内心可不像外表那麽上流,他们齐聚一堂通常都有一个共通的目的,盼望找到更多閒话的题材,如果是发生在完美大使的身上,那就更富有娱乐价值了! 从父亲收到的家书以及芬姬儿偶尔提供的消息,卡雷姆知道柏尔杜尼的贵族圈很欢迎尤金一家人的到来,他们喜欢尤金夫妇,同时又为尤金的瑕疵太少而懊恼。 「尤金的顽固脑袋就是不能理解,偶尔的懒惰旷职、出游时跟其他贵妇人的不正经调笑,故意让人抓到这些小小缺陷是必要且有益的!或者,我该教他几个不那麽高尚的日常消遣?」 卡雷姆私下发表的高明理论立刻遭到芬姬儿的反对,「你行行好为其他人想想吧,我们可不需要两个卡雷姆!」 奇妙的是,有时候卡雷姆真的希望有两个自己,比如在路易宝贝做出惊人发言的时候,可以一个人捂住他的嘴巴,另外一个把他拖到窗台扔出去! 那件事发生得很突然,晚餐前,萝汀妮克抱著黛丝和大家见面,在所有人都对著那一双闪亮亮的大眼睛发出或虚伪或真心的赞叹时,路易蒙贝列再度大声说出令人尴尬的事实,「蓝色的眼睛!卡雷姆,小黛丝的眼睛为什麽跟你是一模一样的颜色?为什麽?」 多数人的笑容都僵住了。 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卡雷姆很少像当时那麽不自在,他的目光扫过尤金的浅褐眼珠、萝汀妮克接近黑色的双眸,脑中想起阿普里亚的蓝眼睛,难以相信自己竟然遇上这麽蠢又这麽难以辩驳的窘境。 「我和尤金分享同一条血脉,就像山羊和山羊的兄弟姊妹阿姨外甥堂哥舅舅都有四条腿一对角,小黛丝如果跟我完全没有相似之处,你才应该问为什麽。」 「可是,你跟尤金根本就没有相似之处不是吗?小孩为什麽偏偏像你,而不像萝妮呢?真的是很奇怪啊!」 「路易宝贝,新生儿长得都一样!」现在一巴掌打昏对方也太迟了!「老实说,基於对你的钦佩,我并不排斥对所有蓝眼睛的小孩负起责任,只要你也愿意承认所有眼睛看不清楚的小孩都和你有关系。」 他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笑,而不是掐住路易的脖子狠狠摇晃,本来可以博得众人一笑,带过这场低水准的争论,却不小心和萝汀妮克的视线相遇,两人心里同时浮现阿普里亚的名字,也知道对方想到了什麽。 众目睽睽之下,萝汀妮克像极被蛇盯住的麻雀,睁大的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惊慌,一脸被逮个正著的愧疚表情比路易的胡乱臆测更为致命。 意外地,公爵和尤金也一副各怀心事的模样,没有做出任何圆场的努力,父子三人都是擅於言词的社交名人,却同时放任现场陷入尴尬的沈默。 稍晚,卡雷姆被一阵轻轻的晃动摇醒。 他睁开眼,茫然张望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在什麽地方。偏暗的温暖炉火,布置温馨可爱的房间,身下是一张太小的床,旁边睡著海因茨和一只乳牛布偶。 「我很不愿意打扰你的睡眠,但是这张床恐怕会害你明天早上腰酸背痛。」 还有上方的微笑尤金,手指著他挂在床边,有一半悬空的身体,「你就快掉落地板了。」 「我原先只打算躺一下……」他慢慢起身,小心松开海因茨的手臂,往怀里塞进一只乳牛玩偶代替自己。小男孩抱著牛翻过身,睡得正香甜,根本察觉不出任何变化。 「真糟糕,太久没有抱著别人睡觉,连三岁小朋友都能让我睡著了。」 他站直身体,稍微伸展僵硬的手脚,和尤金慢慢从床边走开。 「你愿意哄海因茨睡觉,我很感谢,相信保姆也很高兴。」 「能够逃离饭後的应酬,我才是需要道谢的一方。他们都离开了?」 尤金点点头,「所以我才在这里。」 「老爸呢?」 「刚睡,你也该休息……」 他忽然伸手抓住尤金,用吻堵住他的唇。 一整天,从见面……不,该说是从他们决定行程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想这麽做。虽然身後有张小床,海因茨正发出均匀的鼻息;薄薄的木板墙後方,睡著容易被惊动的保姆,不是很恰当的时机地点,却也没有更理想的选择。 尤金最初的一点点迟疑,也因为挣扎得不够认真而迅速消融,半被动地让他吻著。 怀里的热度上升得有些猛烈,卡雷姆搂紧了想念的人,饱嚐久违的甜蜜滋味,如果不是门外走廊偶然经过的脚步声,要松开对方几乎不可能办到。 望著尤金颊边的轻微晕红,眼里激情凝聚,卡雷姆很想要求他陪伴自己回寝室,但是他看起来是那麽的疲倦。 「应该好好休息的是你,早一点睡吧?」 尤金没说话,流露的眼神他才刚刚见过,就在海因茨嘴里乖乖道晚安,心里却希望他留下来的时候,脸上也挂著非常近似的表情。 想到尤金也跟自己一样,在等一段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心头升起的暖意便加速膨胀,驱走了欲望。即使什麽都不做,还是可以很快乐,这种感受对卡雷姆来说十分陌生却又无比充实。 「好吧,你不想睡,我也不想睡,柏尔杜尼是个让人难以入眠的地方,那些抢破头争取这个职位的人一定不知道这个真相。」 「烦恼是自己找来的,不管到什麽地方都不会有所改变吧!」尤金苦笑著。 尽量远离小床,他们在墙边的长椅坐下,交谈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还欠你一个正式的道歉,关於萝妮,你提出的警告是正确的。」 「阿普里亚?」 「嗯,还有黛丝也是。」 果然不是尤金的孩子,这一点卡雷姆也猜到了。他顾及尤金的颜面与心情,小心翼翼不加以评论、不显露情绪,只可惜忘记假装惊讶。 「事实那麽明显吗?」尤金忧心地蹙起眉头,「随著黛丝渐渐长大,我担心真相会越来越清楚,每个人都能看出血缘关系并不存在。」 「那又如何呢?对我们家族来说根本不是罕见的事,最新的例子就是你和我,一对从外表到个性都不相像的兄弟,听说我们小时候也有奇怪的传言,你该效法老爸毫不介意的自在态度。」 「父亲可以不受谣言打击,但是我……我问心有愧……现在黛丝才出生一个月,事情就已经困难重重,我和萝妮的关系变得更糟,她好像很怕我,认为我在生气,我表现得越宽容,她越感觉到畏惧羞愧,我们连好好交谈也不容易了。」 「你没有考虑过真的生气吗?发一顿脾气试试看?」 「那对事情没有……没有帮助……」尤金忽然哼了一声,一手护著肚子蜷缩起来。 「怎麽了?肚子痛吗?」 「偶尔……是老毛病,忍一下子就会好……」 「我不知道你有这样的老毛病。」 卡雷姆带著歉意从背後环住尤金,让他倚靠著自己,手掌绕过腰侧在腹部交叠,用身体和掌心的温度帮助他放松。 如果尤金的腹痛是长期累积的压力造成,他知道自己一定是主要的来源之一。 他们安安静静暂时不说话,本来他还想问尤金,为什麽离开米卢斯之前一句话都不交代?为什麽笃定他会发现地板的留字?可是尤金正闭著眼、缩著身子栖息在他的怀里,他忽然觉得不是开口的时机,也连带有一点体会,或许尤金当时也有类似的感受,受限於气氛,找不到正确的时机……反正,那些疑问现在都不是那麽重要了。 慢慢地,尤金松开眉头,身体也不再蜷缩著,让卡雷姆更高兴的是,尤金在恢复之後仍然维持著斜靠的姿势,没有离开他的怀抱。 「对於刚才的误会,我很抱歉,路易说的那些话一定让你很尴尬吧?」尤金回过头,对他说。 「愚蠢的推论不值得介意,我已经忘了,你也不必惦记著,到明天就没有半个人记得了!」 【 52 】 卡雷姆安慰尤金的乐观预测只撑过了一夜,破灭得无比迅速,毫不真实的流言像瘟疫一般扩散,几天之内就成为柏尔杜尼贵族圈中最热门的话题。 见过小婴孩的只有少数人,却有更多人绘声绘影形容著小黛丝酷似叔父卡雷姆的可疑笑容、碧蓝双眼,彷佛亲眼所见,不论小黛丝是否只有一个多月大,外人根本记不清楚她的相貌。 或许可以归咎於整个圈子之前度过太长的一段无聊日子,也可能这一家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人们喜爱的话题,难得又来了个异常俊俏的弟弟,不为他在这个人人关注的家庭剧中安排一个重要角色,实在对不起柏尔杜尼人发达的幻想本能。 擅自编织出的妄想之外,也有真实的部分,卡雷姆过往的纪录无可避免地被挖掘出来,关於他如何在尤金的婚礼当夜黯然离开、远赴战场,当初启人疑窦的行径,如今豁然开朗,原来是情伤啊! 战後归来,那份伤痛仍未抚平,他搬出老家,因为无法面对爱人的婚姻,最後逼得兄长一家人以工作为名义逃到国外,这一切……这一切的对象如果调换一下,正确度之高,令卡雷姆无话可说。 停留柏尔杜尼的一周期间,卡雷姆也确实在多数时候保持沈默,不加澄清。对他而言,担起虚有的罪名、掩埋真相,可以使尤金松一口气的话,他乐意认下一百件、一千件。偏偏尤金缺乏自私自利的精神,无辜牵连了兄弟使他歉疚,连私下面对卡雷姆的时候都无法真正高兴起来。至於萝汀妮克,事後卡雷姆连一面都难以见到,气氛当然更诡异了。 陪伴海因茨的愉快时光也受到波及,在外人眼里,叔侄间的亲腻感情正代表著卡雷姆取代兄长位置的企图与渴望。 长子世袭的贵族世界,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何况佛利德林是一个历来充满丑闻的家族,甚至有浪漫过头的閒人支持卡雷姆抢夺所爱,实现梦想! 「混蛋们,不要随便帮别人决定梦想啊!」 当卡雷姆终於在四下无人的花园角落,怒吼出心声时,他才发现自己有多麽怀念由芬姬儿管理的米卢斯社交界。 受累於从前的作为与名声,他自作自受,不至於特别痛苦,找不到跟尤金相处的机会就真的难以忍受了!四周的视线像惹人厌的苍蝇,挥一挥手驱赶,他们飞绕一圈还是回来。在屋子里,一半以上的仆佣雇用於当地,信赖度与自在感和老家天差地远,只好迁就形势;出外时,有非黏著自己不可的路易,他已经等不及路易宝贝到达适婚年龄的一天,到时候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人嫁出……呃,是娶个强力的妻子,管理……襄助夫婿。 回国是一种解脱,但是他没几天又挂念起陷在不愉快国度的尤金。 他想念尤金,想念的程度跟厌恶柏尔杜尼的程度差不多深,他也真的没再去过那里,他们改而约见在靠近国境附近,佛利德林家的别墅。 卡雷姆习惯提早抵达,布置好一切,打发其他人离开,尤金则在稍晚的夜色中孤身前来。 温暖的炉火、醉人的美酒,空气中飘著尤金喜爱的香气,卡雷姆像个老手做出尽善尽美的安排,却怀著与青涩初恋无异的兴奋期待。 整间屋子只有彼此,总在尤金甫进门,兜帽刚卸下,卡雷姆便迫不及待地拥住他、锁定他的唇瓣,说一句话的空档也没有,直到抱著他抵达寝室,将人牢牢压紧在身下的大床,在那双澄净的浅褐眼眸中找到跟自己同样的渴望与热切,一颗心才稍稍感到宁定。 短暂易逝的时光,卡雷姆十分珍惜,因此逃避似的从来不敢问尤金的感觉,但他知道尤金的心情很复杂,有时候他猜想……只是猜想,尤金是不自在的,同意这样的幽会出自於对自己的补偿,所以他不贪求,一年当中两人不过见面三四次,过夜的机会更少。 难得的私下相处,他希望尤金放松,而不是增加压力。 这一份体贴却没有获得相对的报偿,内在的道德束缚时刻存在,压力只有日益沈重;外界流言持续传播,内容越来越不堪入耳,尤金想顾全大局、想努力不亏待卡雷姆,彷佛硬生生分裂成两个人,意愿互相违背,比起解开婚姻的死结,两端摇晃不定的天平从中断折的一日似乎会更早到来。 可是还能怎麽办?人人各得其所、皆大欢喜,这个连卡雷姆都不太相信的圆满结局,尤金却倔强得不愿意放弃。 【 53 】 最後一次见面,是两个月前,尤金的提早抵达带给卡雷姆极大的惊喜,却反常地没有接受比拥抱更进一步的亲腻,温和的态度中隐含的拒绝意味刹时令惊喜只剩下惊愕的部分。 尤金选择在长椅坐下,独自喝了一小杯酒,然後告诉卡雷姆,关於几个月前返国的阿普里亚的消息。 阿普里亚不幸听信了流言,把小黛丝误认为卡雷姆的女儿,自顾自演出悲剧男主角,冲动答应一桩连对象都不认识的婚约,婚约在几日前已经正式公布。 这位常驻在萝汀妮克心里、小黛丝的生父,卡雷姆没有特别的喜恶之感,直到听了这则消息,他几乎肯定阿普里亚的家族和蒙贝列家之间存在著神秘的血缘关系,雪上加霜的能力完全不输给路易宝贝! 难怪萝汀妮克始终不肯离婚改嫁,卡雷姆第一次了解她的顾虑,阿普里亚这样的笨蛋一旦离开家族保护,不超过三天就会被骗徒卖掉了! 信心太脆弱的情人,他会劝任何人别再留恋,可是如此一来,萝汀妮克将只剩下尤金可以依靠,离婚或许是永远都不可能的事,这是卡雷姆的矛盾。但他的矛盾不影响什麽,萝汀妮克也是个笨蛋,据尤金说,她为阿普里亚的订婚伤心欲绝,显然用情仍深,偶尔还有海因茨目击母亲的泪水而发出疑问的困窘状况。 夫妻走到这种地步,一千一万条应该分开的理由,却有一个两个不能分开的因素尤金无法忽视。现在分开无异落实传言,他不想在猛烈燃烧的火堆上再泼一盆油,烧毁所有人的名声,况且,整个柏尔杜尼社交圈现在就像一群业馀侦探的集合体,他们开始对阿普里亚的改变感兴趣,四处打探,嗅闻每一条自以为可疑的线索,乱七八糟的侦察考证一点都不高明,也正是这种不高明,最为折磨人。 最坏就是维持现况吧!卡雷姆对结论不感到意外,纵使尤金一生都无法抛下对萝汀妮克的责任,只要偷偷拥有一点点尤金的时间,他不在乎自己看起来像什麽,不在乎整件事听起来像什麽,却疏忽了从尤金的眼里看起来像什麽,这一点是他到後来才渐渐产生的体悟。 「我还有两件事要说,首先,关於我的任期……」 和阿普里亚的愚行相较,这是真正的坏消息,有一瞬间,卡雷姆觉得自己的脑袋空白一片。 「大殿下希望你续任,五年或六年?」太久了!他别开脸,不想让尤金见到向来轻松的笑脸变了样。 猜得出来,国内有人不希望尤金距离陛下及殿下们太近,容易受影响的大王子做出决定,尤金从命,是一串必然的连锁。尤金总是如此,人臣的本分、家族的责任摆在第一位,包括卡雷姆在内的私人情感,正因为信赖、因为爱,可以被优先牺牲。 沮丧是确实的,将难得见面的机会浪费在争执与呕气更加不智,卡雷姆於是放弃自己的不满,勉强笑了笑,伸手将尤金往怀里搂,「好吧,如果柏尔杜尼有讨人喜欢的地方,就是距离够近,我不需要离家出走搬到你的派驻地也能偶尔见你。」 尤金的身体有一点僵硬,他的脸挨在卡雷姆的肩窝,声音透过衣料显得有点闷,「这是我要说的另一件事,我们……最好暂时不要见面……」 第一次,卡雷姆主动推开尤金,为了看清楚他的表情,而那看来不像是在说笑。 「我们……我是说我和萝妮,我们目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所在,持续和你私下见面,风险很大,何况……何况我的婚姻还在……」尤金解释著,「你不觉得足够了吗?我们明白彼此的心意,即使不再见面,也不会改变什麽。」 有好一会儿,卡雷姆瞪著自己的鞋尖,没有开口说话,尤金也不催促,静静等在一旁。 「……你很後悔,是不是?那一天,在老家书房,你接纳了我。」 尤金摇头,「做错事,後悔与否不具意义。」 「做错事?」这样的说法刺伤了卡雷姆,他猛然站起,「你当初选择了婚姻才是做错事!」 那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在一个错误的婚姻当中犯下出轨的错误,对象是引发乱伦罪恶的兄弟,尤金低下头,沈默地接受指控。 卡雷姆感受到开口抱怨之前的双倍难受,明明是可能引发争吵的责备,尤金却习惯自我反省而不回击。 居高临下,只看得见尤金垂落的前发,表情被遮去,但他懂那一份难以诉诸言语的郁郁沈重。 趋向前,他握住尤金的手,那张温柔却忧郁的脸在他面前抬起,绝对不是他希望尤金拥有的表情。「不要再检讨你自己!真的要说做错什麽,你都有共犯,记得吗?我也有份。不见面就不见面,最多等到死後,我从墓穴爬过去找你。」曾经说过的笑话,现在一点都不好笑了。 「不会到那样的地步!相信我,我们只是需要多等一段时间,等我解决婚姻的问题。」 当然他会等,但是他不知道是否还相信尤金。 「尤金,你没发现吗?你考虑到小孩、考虑萝妮的幸福,担心失去家族援助的阿普里亚难以自立,无法成为萝妮的好归宿;你也不愿意老爸伤心或失面子,更别提硬要来凑热闹的陛下的期许、殿下的要求、两国的邦谊,家族的颜面与尊严……一个最好的厨子也照顾不了整座御厨的全部炉子!就算办到了又有什麽意义,如果不断创造美食的人自己必须忍受饥饿?」 尤金这一次的哑然无语,卡雷姆没再给予安慰,离开时也没有说一声再见,他挤出一抹笑代替,却不知道他的笑容看起来多麽酸楚。 归途、以及接下来的几个月,卡雷姆努力遵照尤金的要求,不再会面、不再联络,但他曾偷偷幻想过,假使有一次两次,自己被尤金放在最优先顺位,不知道会是什麽样的感觉? 【 54 】 「卡雷姆、卡雷姆!你在我说话的时候发呆?」 卡雷姆找到声音的来源,芬姬儿正挑起一边眉毛瞪他,对於遭受到的忽视感到无法忍受,而且难以置信。 他立刻加以补救,「我是用发呆的表情恭聆殿下说话,一种专心的新方法,我清楚知道您正说到晚宴的开始。」 芬姬儿当然不相信发呆和专心之间的关连性,但是卡雷姆总是猜得很准,「哼,我是正要说——」 那是一场主人是柏尔杜尼国王的晚宴,在不久前举行,基於某种命运的幽默感,尤金和阿普里亚被安排在同一张长桌,面对著面,不幸中的大幸是染上一点小风寒的萝汀妮克并没有出席。 宴席进行到中途,悲剧演得太入戏的阿普里亚已经喝下不少酒,说话对象渐渐锁定尤金一个人,欠缺谨慎的内容让同席宾客在看好戏及阻止当中徬徨挣扎。 尤金的脸色很坏,回应消极,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克制情绪的努力,直到阿普里亚说起卡雷姆的坏话。 「我的坏话?」 「如果你问我的意见,那根本不算什麽坏话,就是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哪!尤金和那个蠢人很奇怪了,他们认为你和你的美人们需要被藏起来……当然,我承认你的眼光不是永远都好,偶尔很丢家人的脸,但是那个柏尔杜尼人……噢,他好恨你啊!他说了太多太多,我没法子全记住,总之,你在他的眼中像只最腐坏的害虫。尤金可一点都不喜欢听,忽然就把手里的杯子用力摔在地上,翻脸了呢!」 芬姬儿露出一副可惜错过这一幕的表情,「听说,大家都吓一大跳,安静无声的时候,尤金手指著那个笨蛋,说什麽没有任何人可以当著他的面诋毁他的兄弟——这一点,我觉得尤金太夸张——他还说『其他人对卡雷姆的误解,是一件无奈的事,唯有你双眼盲目,看不见事实、看不见我的兄弟为你担负了什麽样的罪名!』」她停顿下来,不甚满意地歪歪头,「嗯……还是要尤金亲自说才有味道呢!帮我记著,等他回来,一定要他说一遍给我听。」 「殿下确定那不是一个长得像尤金、声音像尤金的人冒充尤金说话?公开的场合,满席的宾客,他不在乎萝妮和阿普里亚的关系成为另一道佐茶的点心?」 「不是很美味的点心,都过期了不是吗?你早该趁著新鲜时上菜,食材用的又不是你的皮你的肉,跟著保守秘密是很无聊的行为。」 公主睨了他一眼,对於卡雷姆空担罪名毫不辩驳的作法不以为然;更不能接受的是,在柏尔杜尼流传的这些谣言臆测,卡雷姆连一个字都不曾透露,她必须藉由其他管道才晚一步获知。 卡雷姆嘻嘻一笑,「尤金的肉质味道偏淡,我努力帮忙调味,好不容易在食谱当中占有一席之地,殿下怎麽忍心剔除我?」说著,刚吃过蛋糕水果的肚子竟然又咕噜噜叫饿,为了避免沈浸在将尤金端上餐桌的遐想,他赶紧回到正题,「无论如何,尤金选择了一个最糟糕的场合,除非柏尔杜尼王对碎玻璃的声音有特殊的喜爱。」 「我想他一点都不喜欢。那张脸,虽然很不容易,还是变得比平常更难看。尤金提早离席,我猜是回家写辞呈给父王,他当大使不适任,也算好发展。」嘴里说著好发展,公主殿下纤细姣好的双眉却忽然揪聚在一起,「可是,一夜过去,发生了最奇怪的事,柏尔杜尼王主动邀请尤金加入他的晚餐桌,整顿饭笑眯眯,亲切得好讨厌,不但自己假装没事,也不准任何人再提那晚的事。」 卡雷姆既心急又好奇,赞美奉承马上大赠送,「再高明的掩饰也敌不过米卢斯最雪亮锐利的美丽双眼,消息最灵通、无所不能的公主殿下一定知道原因!」 芬姬儿的眉头高高兴兴舒展开来,隔了一会儿,才扁扁嘴,不甘不愿地说:「哎,好吧,我承认我不知道,而且这个疑惑简直要杀死我了!」 公主接著讲出的後续发展,完全出乎卡雷姆意料,阿普里亚的大脑难得运作了几天,察觉出真相,然後他再度抛弃有效期限短暂的大脑,公然悔婚,人则跑到尤金家里,不是向尤金致歉,而是为了这一场误会,恳求萝汀妮克的原谅,顺便对尤金撂下话,解除对所谓的可怜母女的禁锢,不要阻挡在他们的爱情之路上。 听芬姬儿感叹与挖苦交相混杂的述说,卡雷姆几乎能够看见尤金当时的表情,一定跟目睹山羊在眼前长出翅膀,飞上天空差不多。 萝汀妮克是个心软的人,伤心懊恼很快被徬徨动摇取代,尤金则对阿普里亚的态度很不满。 不只尤金有怨言,阿普里亚这一番惊人的示爱,公开要求一个有夫之妇离婚改嫁的大胆行径同时触怒许多人,他的倒楣未婚妻是名门之女,个性和萝汀妮克截然不同,受到伤害的尊严使她坚持不解除婚约、不放阿普里亚好过,连带对尤金也萌生敌意,认为是尤金没有管好妻子,又或者根本不该告诉阿普里亚真相。 强烈的风暴同样在阿普里亚的家族吹起,父亲气得病倒,身为伯父的国王也不高兴,家族中的长辈们扬言要将阿普里亚赶出家门,断绝一切援助,逼他在一文不名与认错悔改当中选择,直到芬姬儿谈起这一段的时候,仍然没有任何一方妥协。 奇妙的是,柏尔杜尼王的怒火仅止於侄儿,没有牵连尤金一家人,他对待尤金和颜悦色,关照依旧,一般认为的合理要求,例如更换大使,让尤金夫妻回国暂息风波……等等措施,他一项都不做,背後的原因是一个无人知晓的谜。 「啊,老天!」芬姬儿感叹,「我愿意放弃早餐茶里的一匙蜂蜜,连续一百个早晨,只要让我知道全部的真相!」 後来一想,茶的甜度不正确,整顿早餐都失色,牺牲或许太巨大? 「你知道尤金该怎麽做最好吗?扔下一切,自己带著儿子回来,什麽都别管,让他们去乱好了!」 卡雷姆在心里偷偷同意芬姬儿,但是柏尔杜尼王没有怪罪尤金的意思,将来消息传回米卢斯,假使陛下也不撤换大使,他知道依尤金的个性,不可能扔下一笔烂账不管,主动抽身说要走。 「我写了信给尤金,表达我的慰问,亲爱的亚伯特也很关切,关切到脑子坏了,竟然送过去一盆观叶植物,希望帮助尤金愈疗心灵!老天,难道我们是一群吃树叶的山羊,找不出更好的东西吗?」 卡雷姆大笑,「芬姬儿,柯尔是个难得的好人,不要苛求他!一盆植物,或是一吨的金子、一万名士兵,都不能帮上尤金的忙,某种角度你可以说它们具有同样的价值。」 「或许吧,要打死一个笨蛋,一盆从二楼砸下来的植物确实有效,我希望尤金懂这个用途。」芬姬儿抓起裙襬,另一只手朝他抬起,「现在,我要去查出这件事里的谜团,我允许你护送我到门口。」 【 55 】 卡雷姆护送芬姬儿出了王宫大门,然後回头,继续未完的任务。 带领他的是走惯王宫路线的双腿,而不是被欣喜塞得满满的、功能锐减的大脑。 芬姬儿带来的那些字句,他像含著世上的最後一颗糖,一遍遍咀嚼玩味,化在口中也舍不得完全咽下。惹尤金发怒不是简单的事,他知道阿普里亚对自己的诋毁不是唯一、最主要的原因,那些话却像朦胧乍醒时从脑後泼来的一盆水,精神为之一振的同时,也提醒了他,二十多年间,确实从来没人敢当尤金的面乱说自己的是非,不曾发生过,所以不放在心上、所以没有机会得知尤金的反应。 现在他知道尤金的态度了,自己的感受又是如何?卡雷姆仔细辨别,难以做出定论,可以确定的是,不把他人名声当作一回事的公主殿下转述得毫无诚意,他也想听尤金亲自说一遍,而且他几乎能看见尤金的回应——眼神略微闪缩,模样带一点窘,喃喃说著那只是一时激动,事後的懊悔有多麽深切,那样的场合、那样的言语和行为有多麽多麽不应该。 尤金偶尔的一时激动,卡雷姆一直都很喜欢,那张斯文端正的脸庞会出现迥异於平常的独特表情,他说不出具体的形容,但就是喜欢。 在一面长镜前,他停下脚步,望著光洁的镜面想像尤金摔杯子撂话的模样。那应该是什麽样的神情和动作?挤眉弄眼试了几种,终究是模仿上岸奔跑的鱼儿,见都没见、想也没想像过的事情,揣摩了半天只看见一张好笑的脸。 ……好笑的脸?他往镜面靠近,微妙的变化产生,迷惑像一层雾,漫过他的五官。以前他没留意比较过,自己和尤金在外貌上竟然连一点点相似之处都没有……当然他们有近似的审美观、一样爱读的书,挑选器物服饰的眼光也相差不远,只要不刻意做作,连说话的基本腔调也像;但是那些先天带来的、诸如容貌身形体质表情,难以找到共通点。 甩甩头,卡雷姆将疑问从脑中逐开,在激情时刻忽然瞥见神似自己的眸光是一件太诡异的想像,因此他判定自己长得不像尤金是绝对的好事,况且现在也不是思考这些枝节小事的最佳时机。 芬姬儿转告的消息有限,他真希望能知道更多!阿普里亚与家族的抗争有多大的胜算?阿普里亚是一个能够坚持到底的硬汉,还是大话说得顺口而已?不知道尤金肯不肯承认,情况的演变已经超出彼此的能力范围,像这样静候结果,无力干涉,不仅烦躁,还有点令人恐惧。 卡雷姆对阿普里亚的认识不深,多半是听说来的,听说阿普里亚对货币金钱的概念模糊,不清楚物价、不懂平民生活,甚至不知道食物从哪里来、不了解面包、面粉与麦子之间的关连性。小时候以为有蛋糕树的芬姬儿现在老爱批评阿普里亚蠢笨,卡雷姆的看法则较为客观,他晓得那些天真的想法无关智力,纯粹是一个大贵族少爷的生活当中无须接触与了解的事物,一直到与家族翻脸,若是关系永无修复之日,才会是一个大问题。 阿普里亚的伯父,柏尔杜尼王掌握著关键,是整起风波中举足轻重的角色,卡雷姆却无法在脑中勾勒出国王的脸孔。他在柏尔杜尼作客时面见过国王数次,一个戴著王冠的普通中年人是他唯一想得到的形容。 平凡的国王,对待尤金的态度可一点也不平常,怪异的反应不仅不像个被冒犯的国王,甚至不像一般人,他想不透原因,只怕尤金也猜不透吧?尤金会怎麽想?胃痛的老毛病万一变得严重该怎麽办? 仰起头,天空和卡雷姆的双眼一样蓝,清澈得没有一丝白云的踪迹,他的天马不在这片天空里,而他非常非常想念他。见尤金一面是每天重覆且日益加剧的渴望,却和他必须做到的事相违背,他必须约束自己、压下冲动,达成对尤金的承诺,暂时不要见面,不要成为另一个压力来源…… 那很不容易,将注意力从尤金身上移开,平常的空閒时候几乎不可能办到,幸好……或说不幸,卡雷姆的心力在近日有其他的用途,不能为尤金独享,米卢斯国内的大骚动导致他的忙碌,尤其今天,一整天的混乱只为一件事,将四王子安杰路希平安送到奥达隆府中。 这件棘手的事情在请出国王陛下,发动慈父的劝慰、国主的请托等等软硬攻势之後告一段落。小王子在王宫发怒泄愤时杀气腾腾,出外时顾及王族的面子,一路无事,直到踏进奥达隆的家门。 卡雷姆马上告退,赶在王子爆发怒气的前一刻带队开溜,把问题扔给奥达隆处理。 奥达隆本身也是很多人的问题,他在不久前凯旋,在尤金挑选的屋子里正式安顿下来,一个卡雷姆引荐的管家、几名帮忙打理日常生活的简单人力,展开完全不同於米卢斯风格的俭朴生活。忽然面对如此年轻的常胜将军、新得发亮的权贵,王城的贵胄们大多感到难以适应,烦恼著是否该无视身世与外表的差异,以适婚年龄的女儿做为拉拢的手段?奥达隆没有让大家烦恼太久,他很快地向国王提出大胆得超乎任何人想像的要求,他要四王子做为战功的犒赏。 回想原因,卡雷姆记起一次和奥达隆的閒聊,他滔滔说著禁卫骑士的工作,谈起工作焦点的王族们,骄纵却受人民喜爱的四王子以及身为王储却风度有限的大王子,这两个人彼此厌恶的争吵场面,是王宫所有工作人员的恶梦。 「陛下的偏爱是四殿下此刻大占上风的主要因素,那份偏爱是点心上的鲜奶油,一时的香甜很美好,嚐多了让腰围胖两圈、下巴多出两个,三年五年以後连照镜都难受。四殿下认不清自己的立场,唯一的靠山终究会倒,大王子迟早是下一个国王,何必让注定掀起的暴风正面朝向自己?」 那是四王子的处境,他随口提及,奥达隆听得认真,沈默了很久。 卡雷姆相信奥达隆是因此做出决定,在国王召见,论功行赏的场合,当著众多文武官员面前,让大家狠狠吃了一惊。不熟悉奥达隆性格的人帮忙想出很多原因,有政治的、有血统的、有病态下流的,每一种都是黑暗的阴谋论调。卡雷姆是懂得他盘算的少数人,奥达隆希望成为王子的依靠,无论当事人同意与否。 倘若立场对调,卡雷姆自认不会采取同样的方法,但是他感谢这个新发展,奥达隆和安杰路希殿下成为米卢斯贵族圈里最热门的话题,减少部分尤金夫妻的閒话,他在精神上轻松不少,额外多出的工作,还可以阻挡美人们的纠缠。 当然,藉口不是永远管用,卡雷姆是在踏进自己屋子的时候发现这一点。 月亮刚升起的夜晚,佣人们忙忙碌碌收拾清扫,在门口迎接他的主仆面目忧愁,彷佛大病过一场。 【 56 】 「今天是哪一位的杰作?」卡雷姆歪著头,用欣赏的眼光扫过被仆人们集中堆积起来的家饰残骸。 「报告大人,是亨特家的千金,刚走不久……已经是五天内的第二次了。」主仆忍不住补充的最後一句,表露出的困扰意味再明显不过。 卡雷姆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在他的认知里,一周来找两次以上确实过於频繁。「她有没有说什麽?我是指省略掉那些激烈的、恶毒的、针对我的诅咒之後?」 「亨特小姐骂了您,骂了很久很久。她一口咬定您有了新情人,对象就是吉斯瓦家的二少爷……可是、可是那位少爷几天前来找您……当然您又〝凑巧″外出……他却说您的新情人是亨特小姐……」这、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说著谨慎地抬起头,以眼神询问主人。 「看来,我的小天地的安稳祥和就像逝去的昨日,近在身後却永远追不回来啊!」 面对仆人们一双双好奇探问的视线,卡雷姆承受得坦然,不在意,也不予回应,他叹一口气,与其说是出於无奈,更像是追求夸张的戏剧效果,「感谢诸位的辛劳!恐怕平静的日子不会太快来临,但我保证酬谢也会提高到相等质量,请各位继续做为我卡雷姆佛利德林的倚靠吧!」随著请托出口,他花俏一鞠躬,惹得众仆从惶恐失措,纷纷用各种古怪的姿势回礼,嘴里喃喃说著含糊不清楚的谦词,最终融成嗡嗡一片。 卡雷姆的声音随即盖过他们,「麻烦各位,再到仓库搬一批复制品来填满空间。谨记,华丽、闪亮、有助宣泄的易碎品是最佳选择,美人们的怒气需要相称的器物与场所!往後,你们千万不要阻挠、不要开口争辩,等北风稍来季节转变的讯息,这一切仍然收不到效果的时候,他们累了,就放弃了。」 「大……大人,如果……如果您愿意听听我的意见……」 生嫩的女声,来自双手紧握住扫帚柄的年轻女孩,「我……我感到疑惑,为什麽您不愿意正面解决问题,告诉他们真正的原因,难道……难道不是更好的方法吗?」 沿袭在佛利德林大宅的习惯,卡雷姆对待仆从的态度随和,毫无架子,使他们偶尔会产生一些——在保守的一辈眼中所谓的——不必要的勇气。针对这些疑问、或是意见,卡雷姆通常感到很有乐趣。 他眨眨眼,「可爱的蜜糖,你是不是在建议我,面对面告诉他们,我的人生已经改变,从前那个用游戏的态度谈情说爱的卡雷姆,如今在烈焰中重生,品格的纯洁高尚连大司祭都感动落泪!从此,我的身心只属於一个人,而那个人并不是他们的任何一个?」 「大人!」女孩的脸蛋因困窘而微红,她可是鼓足勇气,认真为主人烦恼的啊!「别再说那些、那些奇怪的话,您必须说出真正的理由才有用处!」 果然,无法被当真……卡雷姆苦笑著双手一摊,「真正的理由,通常没有人喜欢,即使听见了也是不懂,我还是逃避得好。」 「您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他得意地扬起眉梢,「对我这种坏人来说,最安全的好地方!想像一座美丽的大花园,蜂蝶飞舞,花香醉人,仅有一处光秃秃寸草不生,全城的美人都拿刀追杀我,也不敢踏进半步的可怕魔域!对了,明天请提早叫醒我,」最後一句,他转头对主仆说,「我计画到我的温馨魔域享用一顿早餐,顺便探视四殿下……啊,你又听不懂了……简单地说,我必须看看四殿下对新环境的适应情况,顺便在奥达隆家里敲诈一顿早餐!」 拍了拍仍在努力消化主人交代的老实主仆的肩头,卡雷姆道过晚安之後便上楼就寝。 寝室里,棉被已用炭火烘得暖呼呼、薰得香喷喷,一杯助眠的好茶搁在床头小几,室内的空气进出、烛光明暗,调节得恰到好处。 躺在柔软的被垫上,他吁出一口满足的长气。四王子平安丢给奥达隆,近日的王宫骚乱宣告终结,还得到尤金的新消息,他预期今晚会睡得安稳,并且在梦中寻到尤金,补足他的完美睡眠环境的唯一缺憾。 ******* 这里是米卢斯王城最大的几间旅店之一,以豪华的顶级享受为号召,同时提供简单却乾净雅致的普通客房。 一楼是供餐的酒馆,不仅外地旅人穿梭来去,也是本地居民喜爱光顾的美食点。现在正是热闹的晚餐时间,店内座无虚席,快节奏的乐音搭配欢快的人声笑语,助兴功效一流,忙碌的侍者不间断送上美酒佳肴,一刻不得閒。 偏僻角落的一桌,两名年轻男子对面坐著,比周遭所有人都安静严肃。简单的菜肴、没有酒的餐桌与个人喜好无关,而是正处在勤务当中,不得不拒绝酒精与美食的诱惑。 他们是王城卫戍骑士团的成员,身著便服,奉命盯紧另一头同样的一张小桌的同样两名男子。 两名男子的形貌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人。当然,这是一家旅店,在场的外地人恐怕就占五成,一点都不稀奇,稍微值得一提的,大概是他们悠然自在的态度,像身处自家饭厅;小费出手大方,侍者的招呼格外殷勤,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光顾多年的熟客。 「我觉得,他们真的是观光客。」四周人声嘈杂,跟监中的卫戍骑士仍然压低了声音说话。 「你见过白天执行任务的间谍吗?他们当然要掩饰,晚上才是活跃的时候。」 「间谍可以吃得那麽好?小费给得那麽多吗?」对比自己的处境,不免有些不平衡。 「我不是才告诉你,是掩饰、是一种掩饰啊!」 起头的一人还要争辩,却不得不中途放弃,他惊讶得忘记伪装,完全抬起头,怔怔望著他们观察的对象——吃得很好的可疑间谍忽然站起身,手中拎一瓶酒、三只杯子,走……走了过来? 「呜哇!他、他为什麽、为什麽好像走向我们?怎麽办?怎麽办?」 「笨、笨蛋,冷静一点!」另一人试图稳定伙伴,却慌张地差点打翻水杯。 「晚安,两位。」 他们差点从椅子里跳起来,可疑的外地人就站在桌边哪!跟他们打著平常的招呼哪!比较起那人友善从容的笑,两名卫戍骑士硬挤出来的僵硬笑容简直狰狞得可怕! 「我、我们是表兄弟,只是一起在这里吃一顿普通的晚餐!」 如果有什麽能让事情显得更愚蠢突兀,就是在此时此刻搬出这种毫无说服力的伪装。 「啊,那麽我能不能对这一顿表兄弟的普通晚餐做出一点诚心的贡献呢?」外地人用的是疑问句,却不给人回绝的机会,他拉开椅子迳自坐下,举起手中的酒瓶,「据侍者告诉我,这是店里最好的珍藏,而我的伙伴,对饮酒的爱好非常有限……」循著他的视线,三个人一起看向留在原位的另一名外地人,那人专心一致只是用餐,完全不在乎这一头发生的事。 「我该怎麽办呢?让美酒寂寞就太可惜了!因此我诚挚地邀请两位与我同享,请不要客气!」 那人说著主动倒酒,玫瑰红色六七分满的两只酒杯,分别递给两位骑士。他说话的语调轻松、笑容可掬,却有一股威严,让两人无法拒绝,楞楞喝下一整杯才想起酒里不知道有没有毒?! 那人连连往杯里加酒,几轮过去,才带出正题,「我要坦承告诉两位,以及两位的长官、长官的长官,」两人惊愕地呛了一口,来不及辩解,那人很快接著说下去:「我在我的国家确实具有某种重要性,但是在这里、美丽的米卢斯,我是一个旅人,为了私事前来。我们循普通管道从北门关卡入境,不隐匿形迹,任由你们跟踪一整天,是我对贵国的尊重。」他顿了顿,两名工作被揭穿的卫戍骑士急切地想从他的眼中找到证据,证实他的真诚、或是虚妄,但他们什麽也看不出来。 「我们将滞留米卢斯很短暂的两三天,你们可以从早到晚、整日整夜监视,我很欢迎,也会配合,但是我要请求你们,不要靠得太近!有些隐私——与贵国完全无关的个人隐私,我不希望被听见,请你们转告上司,接受这项条件,不要逼迫我们躲藏,我将衷心感谢。」 外地人似乎终於说完想讲的话,带著自己的酒杯站起身。 其中一人连忙做出最後的挣扎……或者说,最後的愚行,「我们……我们没有在监视……」 一瞬间,那人的表情冷得几乎使人打哆嗦,很快又像撞见错觉似地,恢复笑眯眯的亲切模样,「那麽,我们就是偶然巧遇的……的……请原谅,好像没有适当的词汇呢!」他扬扬半空的杯子,「敬异国的……奇妙缘分!」 在那人留下整瓶高级佳酿,返回原桌之後,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厚实的脸皮才能继续监视的工作,而他们坚忍地完成了,并且在换班之後,将事件连夜写成报告书,呈递给队长,隔天再转呈团长卡雷姆,批示接受协议。 午後,利用空档,卡雷姆再次翻阅报告书。报告中提到了外地人的斯坦达尔口音、拿惯剑的右手掌、隐隐散发出的威严……等等,两名小骑士虽然临场应对大丢骑士团的颜面,倒没有遗漏重点。 米卢斯的北边,与军事强国斯坦达尔比邻,这份报告书翻来看去,怎麽看都像是那里的某个大贵族、大将军忽然入境观光。 那麽,原因呢?斯坦达尔一直很忙,和另外两个北方国家战事连年,打得难分难解,理论上没有馀暇到第三国搞阴谋诡计,但是卡雷姆又很难想像一个观光以外的正当理由,关於他们为什麽造访米卢斯? 背後的因素可能奇怪得超出想像,就比如卡雷姆此时此刻人在卫戍骑士团的教导场、聚会厅,伸展著双腿,倚墙半躺的原因一样,难以对外人解释清楚。 【 57 】 背後的因素可能奇怪得超出想像,好比卡雷姆此时此刻人在卫戍骑士团的教导场聚会厅,伸展著双腿,倚墙半躺的原因一样,难以对外人解释清楚。 简单地说,利用庇护所的次数多了,总有付出代价的一日,他经常造访奥达隆宅邸,享受不被旧情人逮获纠缠的片刻自由,现在四王子要他效命,他在肚肠中搜索几百次也找不到半个能够拒绝的理由。 公务之馀,赴这个不比公务轻松的王子邀约,卡雷姆心底是带著一点不甘愿的,但是当安杰路希王子走进这间已事先清空的会议厅,金发反射光线,发出有些刺眼的亮,他马上跳起,神采奕奕绽开笑颜,赞美的词句不经思考源源滚出,自己都快搞不清楚,究竟是忠诚、是演技、还是单纯习惯了的反射动作? 此地是个半隐蔽半开放、恰到好处的场所,约见目的不是鬼祟幽会,而是约来练剑的,卡雷姆是师傅,四王子是学生,背後的原因一言难尽。 算一算日子,安杰路希王子住进奥达隆家已经好一段时间,卡雷姆曾经有个任务——定期访视王子的情况,然後回覆陛下及大殿下。 奥达隆和王子殿下一个凶狠霸道一个骄傲任性,吵吵闹闹始终是他们交流的方式。报告忠实反应情状,一成不变的内容持续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大王子期待胞弟的消沈忧郁甚至崩溃逃跑并没有发生,久了也懒得追踪;国王陛下自己安慰自己,小儿子至少处境安全,有人服侍,吃穿住行都不匮乏,一颗矛盾的心情也渐渐放下,再也没有人对定期报告感到兴趣。 当然卡雷姆从未在文书或口头提及个人的想法,关於那些吵闹争执,他感到多麽多麽羡慕!王子一定不能同意,但是他们的生活中确实充满著卡雷姆认为的乐趣,奥达隆似乎激发出王子殿下潜藏的活力,最近还添了刀光剑影,奥达隆挂了彩,肩头神秘受伤,引发的结论是王子殿下决心习武防身,最好能够打倒奥达隆,让人猜不透真相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这种对抗方法固然幼稚好笑,卡雷姆却不得不承认它的正面与积极,堂堂击溃奥达隆的想法没有辜负王子从小到大所受的教养,只是……只是……为什麽由他指导传授?公家给的事务已经太多,两只手都接不完,他可不想抢王子师傅们的工作啊! 卡雷姆一心两用,一面对王子简述用剑的入门知识,一面想著这一切都怪可恶的奥达隆,几年来为自己增加了不知道多少麻烦! 公务上,卡雷姆和奥达隆都鼓励杜里伯爵扔工作给对方,把彼此害得一样惨一样累……不对,卡雷姆单方面认为自己惨得多,奥达隆晚上回到家,枕边还有心爱的人抚慰心灵,他却睡著寂寞的巨大单人床…… 第一次,他认识到自己的床这麽大这麽空盪!从前,风流的日子过习惯了,对於混乱的人际关系也麻木了,算不上喜爱,也没有非戒除不可的理由,让定型的生活形态带著自己过日子。然後他发现、带著巨大的惊喜赫然发现,原来尤金是介意的。 於是他决心收敛,挥别过往的荒唐,那份意志真实且坚定,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不可能一觉醒来就化身为凛然的修道士,尤金不在身边,直接的联系暂时断绝,节制欲望不是容易的事,即使不再招惹有弄假成真风险的名媛贵族,见到奥达隆家中单纯保守又容易害羞的小女仆,偶尔的言语戏弄,真的是抗拒不了的小娱乐啊! 小娱乐的下场不太好,他挨了一顿骂,昨晚奥达隆恶狠狠地出言恫吓,表示要允许世上最罗唆唠叨的帮佣太太拿扫帚驱赶他,可、可是他根本连小女仆的一片裙角都没有碰到过! 抗议没有效果,沙粒般微小的娱乐就这样惨遭剥夺,是打算逼人加入神殿的修行行列吗?奥达隆的行为如此凶蛮,难道不怕报复吗? 「啊殿下,您不习惯握剑,请容许属下协助您调整……」看看哪看看哪!这样就摸到你家王子的小手了喔!「……力量的来源与重心,始於稳定的站姿,殿下的下半身再放低一点会更好。」愿意的话,还可以像这样抱著王子的腰喔!「出剑挥击时,不要局限於手臂的动作,全身都必须呼应,像舞蹈一般,带出优雅而流畅的节奏感!」怎麽样?我们贴得好近好近,即使碰一下屁股,王子都没有感到讨厌呢! 得意涨到最高点,卡雷姆最终还是认识到这一切的愚蠢无聊而迅速泄了气……他真的不晓得,自己……自己到底是在干什麽呢? 「咦,卡雷姆,你做什麽?我还没说累,你就趴下去休息,这麽散漫怎麽能打倒奥达隆?」安杰路希拿剑鞘戳他的肩头,每推一下,卡雷姆像装了弹簧的玩具左右摇晃一下,又回到原地,一副累得不能自己动的模样。 「是这样的,属下不小心想在另一个方面打倒奥达隆……啊不是,属下是……是肚子太饿,对别人家的餐桌有了不当幻想,明明不是自己爱吃的菜肴……」 「你又说出让人听不懂的话了,我才不相信佛利德林家有人逼你吃恶心的鱼吃恶心的肉!」才十七岁的年轻王子绞著眉,嘴唇微微嘟起,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离开王宫,不再有人及时摸摸他的头表示安慰,事情得靠自己想办法解决。「这样好了,我允许你跟我们一起用晚餐,但是你必须告诉奥达隆,对待王子的正确态度!」 可以介入任何一场国家级的纠纷,情人间的情趣却绝对不能插手,是卡雷姆坚信的原则之一,尤其当情趣的呈现方式如此愚蠢。他迅速转动念头,快得让王子察觉不出他正在编想藉口。 「殿下一声令下,属下就是跳进结冰的湖中也高高兴兴、满心火热!遗憾的是,属下已经答应家父,今晚要回家当个乖儿子,失约的话,怕会被赶出家族,死後连墓园都不能住了!」 如此严重的後果,公爵本人当然毫不知悉,此刻的他也没有多馀的心思考虑小儿子在遗嘱上的位置。 大宅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从总管通报时的保守用语以及特别谨慎的态度,他就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氛,提前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 尽管如此,当他踏进会客厅,长窗前立著的身影进入眼帘,他仍控制不住表情的动摇。 携来的随从都留在门外、屋外,来客只有孤身一人,比公爵年长十多岁的外国男子,昔日有如夜空般的黑发褪成浅灰,混进一半银丝;手掌、脸庞,暴露在外的肌肤都没有逃过岁月的侵蚀,布著微皱的刻痕;可是他的身材精瘦而不佝偻,体态保持良好,不仅不显老,甚至强过许多更年轻的人。他该是个老年人,又不像个老年人,该称呼老先生?大叔?老伯?年轻一辈可能感到尴尬而无法措辞,公爵的选择却是明显的。 「塔堤雪夫……陛下……」有什麽东西堵住咽喉,他无法接著说下去。 「在米卢斯,我不是国王,不需要陛下的称谓。」 淡淡的一句话,唤醒了公爵的记忆,那是在很久很久的从前,以为已经遗忘的片段,同样的声音,笑著对他说:「在米卢斯,我不是王子,你叫我塔堤雪夫,我叫你白里安!」 公爵却没有做出当年一样的回答,他冷静下来,深深一鞠躬,「斯坦达尔的国王,到哪里都是令人敬畏的国王,陛下。」 一瞬,明显的失望闪过斯坦达尔王、被称做塔堤雪夫的男人脸上。但是他的微笑没有垮,因为这一次他没被直接请走,已经算是一大收获。 接下来的过程像是顺著礼仪,没有个人意识地进行,公爵招呼国王就座,仆人们送上花茶点心、再度退下,留下单独的两个人,说话的时机到来,他们仍旧安安静静啜著不知道是什麽滋味的茶。 「我有一个请求……」 「尤金不在米卢斯。」 说话时,他们一起抢著说,又同时停下来。 「我知道。」塔堤雪夫放下杯碟,解释,「我不是从北方来,而是从西边的柏尔杜尼入境,在那里作客的短暂时间里,我曾经见到过尤金。」 惊诧、恐惧,在公爵的眼底聚集成一大块阴影,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就只是……远远看见他而已,跟从前看画像没有太大不同。」塔堤雪夫立刻解除对方的焦虑,语气隐约带著遗憾,「我说过的,你不需要担忧,承诺将永远被遵守,我不会告诉尤金,我是他的生父。」 【 58 】 无数的回忆,随著这几句话浮上公爵的心头,那些在洁若汀死後,纠缠他最深的悔恨。 那是十分美好、充满明亮色彩的青春年代,一个是异国来的王子,一个是公爵家的长子,投缘的性格使十岁以上的年龄差异变得薄弱,他们很快成为朋友,一同出游,结伴参加各种社交活动。除了白里安,塔堤雪夫没有对其他人表明身分,大家当他是佛利德林家的朋友,一个高贵的朋友。然後王子匆匆离去,如同到来时一样突然,他正怀念著这段友谊,却惊觉友人并没有完全消失,一部份被留下,孕育在洁若汀的腹中……洁若汀赫洛德,他老爱故做潇洒,假装不感兴趣的未婚妻,怀了他的朋友的血脉。 祸根是自己埋的,记得每次喝下几杯酒,他就喜欢拿这份自小定下的婚约做为笑闹的材料,他说那是个无聊的约定,他还说:「有本事你抢走她啊!我不在乎的!」直到现在,他在回忆里仍清楚看见塔堤雪夫浅浅的微笑,听见彷佛漫不经心的回答,「或许我会那麽做喔!」 好愚蠢,好愚蠢好自大!他不知道自己多麽爱洁若汀,失去边缘的醒悟来得太迟,但这还不是他最大的错误…… 「……我正在耶纳五世的宫廷作客,这是一个机会,」听见塔堤雪夫说出柏尔杜尼国王的名字,公爵才回过神,对方的双眼正定定望著自己,看来很诚恳,「这一趟我到米卢斯来,希望得到你的许可,让我和尤金私下见一面,我想帮助他。」 帮助?这个说法引发公爵的联想,「是你做的吗?你说你最近待在柏尔杜尼宫廷,那麽耶纳五世对尤金的礼遇,出自你的影响?」造成大家议论纷纷,柏尔杜尼王令人猜不透的态度,原因竟然是另一个国王? 塔堤雪夫点了点头,「你若在场,你也会同意,尤金适当地发泄怒气是值得鼓励的难得行为。当然耶纳五世很不高兴,不过他是个头脑清楚的人,一点点的暗示就能让他明白,和尤金保持友好关系是更有利的选择。可是,尤金的问题才刚刚开始,我需要和他聊一聊,我有能力,也有责任。」 「你的责任感,迟到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间,是你始终拒绝我,并非是我不愿意接近他们母子。」 「你曾有过机会!想想你都做了些什麽选择?」音量陡然放大,有一种连周遭空气都为之震动的错觉。 好不容易,公爵强压下他的不满,只是脸部肌肉调适不及,僵硬依旧,连带使声音也带著一丝冷硬,「你若无其事回到你的家园,扔下未婚怀孕的洁若汀。她的父亲,当年的赫洛德侯万一发现,我们可能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尤金,遑论坐在这里探讨他的……问题!」 一直面带微笑、态度从容的国王终於微微变了脸色,他羞惭地垂下视线,一如压得更低的姿态、放得更柔软恳切的声调,「我犯过严重的错误,你可以一生恨我到死,我毫无怨言,但是请别让尤金一并牺牲,你真的愿意看著他一直困在那样的窘境当中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 一生恨对方到死,老实说,是公爵曾有过的念头。可是他们正坐在同一张茶几边,喝著同一个茶壶冲出的茶,某种程度来说他已经原谅对方,怨恨已消散,只是时光无法复返,破裂的情谊难以重建,彼此残存的唯一关连就剩尤金。 「不要低估我对尤金的关爱,我待他与待卡雷姆无异,他永远是我的儿子,他的平安快乐是我的愿望,而我知道,现在的他并不快乐……」 ******* 斯坦达尔的国王离开时,抱持的心情与刚进门的忐忑完全不同。 公爵终究是同意了,他达成目的,可以第一次面对面和他未曾相认的儿子谈话,他感到满意,同时有些惆怅,因为这很可能是他最後一次造访这座大宅。 又一次回头,塔堤雪夫望著佛利德林家豪阔华美的建筑,给予临别前最後的注目。随侍的护卫悄悄从身後靠近,低声问:「陛下,两位殿下尚未抵达,我们是否在此等候?」 「身为国王有一项好处,不想等候,就不必等候。」塔堤雪夫转过身,背对著大宅,毅然拉起斗蓬兜帽的动作彷佛将所有难舍的情绪一起隔绝在外。他有刚硬的一面,沈郁的心情无法影响他太久,「我有个想去看一看的地方,顺便可以打个赌,我那位能干的大儿子这次能不能猜到地点,顺利找到我们?」 几分钟之後,两名披挂著长斗蓬的外国男子踩著宽阔的石版路,步伐轻快无声,一路来到佛利德林大宅前,然後他们停下来,神色带著一点犹豫,朝门里门外、左方右方张望。这里空荡荡的,除了不远处大宅门口的守卫……还有更远一点的位置,跟监中的卫戍骑士,没有其他人影。 从遭受监视的情况可以明显看得出来,他们正是在几天前入城,受到卫戍骑士团特别关照的两位外国旅人。一切既然已经摊开说清楚,跟监工作也随之变得光明正大,可惜两人的王子身分依旧隐密,不少墨水因此浪费在每日的监视报告上,详细写著两位外国怪客受人跟踪却泰然自若的奇特异行。 在大宅外观望了一会儿,较年长的一位对他的兄弟开口:「父王不可能耽误这麽久,我进去找人问清楚,你留在这里等候。」 另一人点头答应,当兄长的身影完全在门内消失,他像一尊雕像般立著不动,端凝稳重的程度连专司站岗的大门守卫也自叹不如。但他并不是故意如此,而是一种长年养成的习惯,没有走动的必要,就不随意走动;没有交谈的需求,就不开口说话,尽管性格单纯,却因此常常被误认为冷淡无情。 当然,不畏冷漠、越艰难越能激发斗志的勇士永远也不会绝迹—— 「哎呀,我要感叹这座城市的无情,竟然放任一个美人与孤独相伴!这种失礼简直是罪恶,应该颁布法令禁止的重大罪恶啊!」 外国男子没有立刻听懂话中的意思,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本来空无一人的左右,眼前多出了一个人,一个笑眯眯的青年男子,说话的对象——很没有道理的,真的是自己没错。 【 59 】 卡雷姆的行为就像猫见到老鼠,即使肚子不饿也会依本能追赶,只不过猫不像他,反射性的轻薄言语出口之後立即懊悔——亏他已经花费那麽多精力时间,逃避、甩脱从前种下的风流恶果,一不留神又随口乱搭讪,招惹新的麻烦,简直自找苦吃! 正努力想办法蒙混过去,对方的反应却真正引起他的兴趣。 说到搭讪、言语调戏,比卡雷姆经验丰富的人想必极少,他见识过各种状况,有些人会生气,用受到冒犯的凶狠眼光……或者鼻孔回瞪;有些人感到害羞,带著红通通的脸,或迅速逃离,或呆立无法反应,都很可爱;老练一些的则顺势打情骂俏,就此发展出一段流传八卦圈的花边韵事;当然也有脸皮跟芬姬儿公主厚度相仿,把他人的称赞视为〝早安″、〝您好″等必然招呼语,坦然承受毫无反应的奇人存在……种种情境,他以为是全部,现在才知道错了,眼前这位陌生男子的反应他第一次遇见——不惊讶不愤怒不害羞不窃喜,黑色的眼瞳充满迷惑,彷佛从来没有被人称赞过外貌,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 当然,米卢斯语的美人一词带有阴柔的中性意味,美男子会是更贴切的说法,或许这个外国人听不懂?卡雷姆忽然想起什麽,视线一偏,果然见到远处有两名卫戍骑士睁著牛眼般大的眼睛,错愕地望著这边,那副呆样让人不想承认,全是他的下属。 报告中的可疑斯坦达尔旅人原来近在眼前! 卡雷姆换上不同的眼光与思维,重新考虑,什麽样的美人从未被赞美过外貌?是身边的人全不识货,还是身分高贵到没有人敢乱攀话?他认为後者的可能性大得多。 在斯坦达尔被尊敬得不得了、神只般的人物比一只手掌的指头还少,他打算放胆一猜,夸张的猜测,正适合此情此景。 「我是否碰巧受到幸运之神眷顾,走在路上也能撞见斯坦达尔的二王子、传闻中的北武神、伊格纳堤耶夫殿下呢?贵国人民只知道北武神,不懂美人的美貌,真是令人遗憾!」要命!他该死的又脱口而出这种话了! 卡雷姆懊恼得几乎想学芬姬儿跺脚,外国男子淡漠的表情却产生了变化,眼瞳亮起光,迷惑转为讶异。 「所以我没猜错!北武神现身米卢斯街头,是今年提早吹起秋风的原因吗?」 被称为北武神的男子一个字也不说,他的视线越过卡雷姆的肩头,那里刚刚多出第三个人,从大宅出来的同伴,正用警戒犹豫的目光,努力理解这诡异的一幕。 其中一人的身分已揭晓,要猜剩下的一个容易百倍,外表的年龄差提供了判断依据,卡雷姆极有把握地弯身一鞠躬,「阿列维殿下,您的大驾光临,整座城市同感荣幸!」 身分莫名其妙曝光的阿列维王子蹙起眉,朝自己的兄弟问话:「……怎麽回事?你说了什麽?」 北武神摇头,「没有说。」 「那是事实,二殿下珍惜话语如同大殿下爱惜隐私,我只是很会猜。」 向来沈默的弟弟自曝身分,这种不正常的蠢事没有发生,阿列维总算放下心来。他舒开眉头,打量说话像舌头沾油的卡雷姆,首先注意到的是制服,「说到隐私,你我面对面说话,是贵骑士团打算违背约定的前兆?」 「正相反,是两位殿下闯入我的生活范围,在我的回家路上。」 回家?阿列维看了一眼身後的大宅,又看看卡雷姆,回忆公爵的相貌,恍然叫了一声,「啊!你是尤金的……弟弟。」 刻意的停顿、慢慢浮现的微笑,令卡雷姆稍稍变了脸色。 很久很久没有人这麽称呼他了。年少时,黏著尤金东奔西跑,尤金的弟弟是理所当然的头衔,後来年纪渐长,他能够独当一面,这一类附属意味的称呼早已消失无踪,阿列维王子不但重提,还故意表现出某种程度的不确定,彷佛知道他和尤金之间存在著暧昧…… 「……正是,卡雷姆佛利德林,」短暂的迟疑,他再次行礼,轻微的不悦情绪已压制下来。「殿下们造访寒舍,是否有需要效劳之处?」 「不,误会而已,我们正要离开。」 「真是迷人的误会!那麽,恭送两位殿下。」 两个人都露出过份爽朗的笑容,北武神却悄悄皱了眉头,因为那是他见过最虚假的两个笑容。 「刚刚离开的那位外国先生,他想要什麽?」一脚才踏进宅门,卡雷姆立刻向最近的人询问。 「找一个人,少爷,」仆人停下手边的工作,恭恭敬敬回答,「一个神秘的老先生,下午来拜访爵爷,也是刚刚离开不久。」 「神秘的老先生?」他忍不住重述,怎麽听都是太诡异的说法。 「真的,我们不知道客人的身分,总管先生不肯透露,也不允许我们问,所以我们称呼他神秘的老先生。」 卡雷姆还是可以猜,只是讶异的心情占领了他,脑袋暂时运作困难。他知道父亲的交游广阔,认识的人各国各阶层都有,却从来没有提到过斯坦达尔,为什麽今天忽然冒出来? 「你说得对,总管的嘴比黏死的蚌壳更紧,我会另外找寻正确的询问对象。」 父亲,是卡雷姆所谓的正确询问对象,却没有问出任何消息,他死缠烂打B>B旁敲侧击,公爵依旧坚守他的秘密。 碰壁的心情不好受,可惜卡雷姆无法获知在同一座城镇的某处,还有相同遭遇的同伴,阿列维王子也受到了类似的挫折—— 「您拒绝立刻返国?还要亲自再去一趟柏尔杜尼?」阿列维王子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向身为国王的父亲直言:「国王老是不在国内,人民该怎麽想呢?」 「我希望他们会感到高兴,有你、有伊格纳,你们代替我守护斯坦达尔,表现一直很好。」 「国王是不可能、也不可以被替代的。」 「你想要提早成为国王吗?那可以安排。」塔堤雪夫坐在炉边的扶手椅中,舒舒服服倚著柔软的羽毛靠垫,同时享受一杯热茶,态度轻松,像在谈论一场普通午宴的安排,而不是重大的逊位仪式。 阿列维立刻放弃争执,当父子兼具君臣关系时,有一条敏感的界线不能随意跨越,而他一向小心谨慎。 他走到紧闭的窗边,往下张望,确认跟随的卫戍骑士仍在街角守候。 这里是他们下榻的旅店二楼客房,随从都在门外,屋中只有他和国王,以及远远避在角落不说话的弟弟北武神。 离开佛利德林大宅後,阿列维准确选中了父亲的去处,在一处废墟模样的空旷地顺利会合。他听说那里存在过一栋华美的建筑物,在主人一家搬走之前,曾举办无数盛大热闹的宴会,其中的一场,促成父亲和尤金的母亲相识,对嫡长子的阿列维而言,绝不是一个值得流连的美好地方。於是他们返回旅店房间,催请父王回国,却被告知没有那个打算,塔堤雪夫表示他还要再去一趟柏尔杜尼。 「……就随您的意思吧!」 阿列维不再坚持,转身从行囊中取出一卷纸。 「您交代的,攻守同盟、互不侵犯协定、贸易互惠协定,已经全部拟妥。」他一份一份将重要的文书交给国王,纸上密密麻麻写满斯坦达尔及柏尔杜尼两国文字,底部大片留白,尚未签署。「其实您并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 「你是我的首相,你的认可是必要的,只是没想到你会亲自跑一趟。」 「我希望亲自确认您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阿列维尽力隐藏自己的想法。父王已经不管国事多年,却忽然要求这些内容,他诧异之馀不便反对,也不知道反对会不会有效。 「这对斯坦达尔没有坏处。」 「也没有好处。」 「没有好处?」 塔堤雪夫虽然挂著微笑,近似喃喃自语的说话方式却流露出明显的的拒绝意味,他并不想要被回覆,阿列维也识相地不再深究这个话题。 「您打算什麽时候启程?」他顿了顿,补上一句,「去柏尔杜尼为尤金佛利德林收拾一切?」 「快的话,该是明天。」几份协约书交给随从收妥,塔堤雪夫拍拍长子的肩头,「你放宽心,手中的筹码只是备用,耶纳五世吃不下全部。我也不曾说过要收拾一切,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尤金必须先学到些什麽,才有资格接受外来的助力。」 「您还是一样严厉。」 「没有当年对待你和伊格纳严厉。」塔堤雪夫放下国王的身分,眉目变得温和,他现在只是个父亲,「我承认,我确实迫切想为尤金尽一份心力,而我不会强求你们的谅解。」 「尤金佛利德林拥有大好前途,施恩於他是一笔极佳的投资,我能够理解。」 「或许是,或许是吧……」 塔堤雪夫回避儿子的视线,如同彼此都回避著不谈真正的原因。 年轻时,他犯下大错,得罪好朋友、背叛妻儿、亏欠情人母子、差点使父母蒙羞……之後的许多年,他尽力弥补,即使过错不可能抹消,至少对待王后和身边的四个儿子,他自认做得够多。 但是对於尤金母子,他始终缺乏机会补偿,遗憾悬在心头太久太久,无论如何,他都要抓住这最後一次的机会。 【 60 】 年轻男子拣著邻接马车道的石版路疾步走著,他踩著一双耐走实穿的鞋子,乾净整齐的仆役打扮,无论工作地点是哪一户人家,在仆人们当中都是处在不高不低的中间阶层。 一辆马车经过他,忽然停下,车门打开,跳下一名年轻女孩。女孩有讨喜的外表、活泼的性格,以及聒噪起来十分恼人的嗓门,是专门侍候贵族夫人小姐们的贴身女侍,也是男仆自小认识的朋友。 「嘿,这麽巧!你正在赶时间吗?」女孩像猛禽般迅速飞扑过来,拦在他的去路前。 男仆回头,车窗边的一张脸立刻缩回车内,但没有快过他的眼睛,他认得那是女孩的雇主夫人。「对,帮尤金大人递送文件,花的时间越省越好。」 「噢,文件!」女孩的一双大眼大得更惊人了,而且闪闪发亮,「你是说信吗?让我看一看是谁写来的,看一下名字就好!」 男仆往後闪缩,伸长空著的另一只手臂阻挡,「谁说是信?是公文!你别乱来,搞丢弄破的话,你要我怎麽办?」 女孩失望地将手收回一半距离,却不甘心完全垂放下来。「好无趣哟!一个年轻有钱、和妻子感情不好的继承人,长得又那麽好看,怎麽可能不约会、不写情书、外面没有任何情人呢?你是不是偷偷帮他送信?你答应过要告诉我消息,可不要反悔喔!」 「没有消息就是没有消息嘛!尤金大人只写家书公文报告书,没有情书,没有情人,你要逼迫我帮他编一段吗?」 「我才不相信,我家夫人更不会相信!他的妻子都在外面有了男人,这样正好让他抛下一切顾虑,来个报复啊!还以颜色啊!不能什麽都不做的,我家夫人就是这麽说的。」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家夫人,还有许多人注重品德和名声。」 「你替他说话,是不是拿了很多很多钱?早跟你说过,你透露一些有趣的消息,我家夫人会给你更多报酬。」 「我每周都拿足够我舒适生活的薪水,来自一位真正的好绅士,」男仆感到烦了,「现在你别耽误我,除非你要帮我补足失职被扣的薪水!」 他说著迈步往前走,将女孩甩脱在身後,不理会断续传来的叫声,「少骗人,你才不会被扣薪水!休假时记得要来找我,我要听新消息喔!」 终於走到听不见叫嚷的范围,男仆才慢下脚步,松了口气。 这种纠缠虽然使人烦躁,但他不怪对方,那是他们的生活模式,互相交换雇主的消息、甚至刺探一些小秘密,是社交圈中一个很大的消息来源。 他还记得当初得到这个工作时有多麽高兴,因为所有人都对新来的大使先生一家人感兴趣,他期待藉此赚几笔外快,却在工作一段日子之後,渐渐不那麽想了。如他刚才所说,尤金大人是个道地的贵族绅士,即使被众多不需要任何人出卖就为大家知晓的烦恼困扰著,也从来不乱发脾气、不迁怒任何人,是他服侍过修养最好、对待仆人们最大方宽容的一位雇主,同时是他没有说出全部实话的原因。 有一部份是事实,比如尤金大人不写情书,没有私下往来的暧昧对象,和所有人都保持有礼适当的距离,品格似乎洁白无暇。可是他悄悄见过另一面,在尤金大人以为无人注意的时候——是的,所有的主人都一样,以为秘密很安全,那真是错得离谱,有心刺探的话,秘密根本不存在!他就亲眼看过好几次,尤金大人小心卸下指上的婚戒,在窗边的月色下慢慢读一封信,每次都是同一封。读完信,大人有时会发呆很久,有时会在纸上写字,写完了又烧掉,从不留下痕迹。 可惜他不是诗人,否则他会用最华丽优雅的词藻形容那时候的尤金大人;可惜他很平凡,一个在贵族家庭工作的仆役,只有呆呆凝望、无声赞叹的份。 那封神秘的信件,他曾偷偷去拿,利用尤金大人外出的时候。 信不难找,顺利得手时他高兴了一番,却迟迟无法展开来读,他瞪著夹在信中的乾燥玫瑰,花瓣的颜色斑驳诡异,和他内心翻涌的矛盾情绪十分切合。最後他小心把信放回原位,没有看里面的任何一个字,更没有拿这个小秘密换取几枚闪亮亮的金币。 尤金大人真的有恋慕的对象呢!洁白品格上的小小黑点竟然大大增加他对雇主的好感,无论对方是谁,他都决定支持这段恋情,虽然他已经擅自想像了一位和优雅玫瑰相称、世上最温柔最美丽的女子来匹配尤金大人。 原先,他偏颇地认为一切纷乱都是佛利德林夫人惹来的祸,後来发现夫人的为人并不坏,做为妻子不合格,做为一个母亲以及雇主,倒没有什麽值得挑剔的大缺点。他猜他的女主人只是个性单纯,受到坏人的引诱、误入歧途,而那个坏人,今天又来了! 通往书房的走廊,男仆在不会被逮到偷听的位置停下。不过这是一项多馀的顾虑,既然是坏人,当然不要脸,公然找上门骚扰尤金大人,怎麽会怕别人听见丑事?坏人和大人争吵的声音大得吓人,想不听见才困难。 「——为什麽一定要提我的婚约、我的家族、还有什麽见鬼的名声?我只有一个人,两只手两只脚,一颗心一颗脑,管不了那麽多事!」这是那个坏人,令人敬仰的陛下的坏侄儿阿普里亚的声音,王室之耻,丢国家的脸!男仆边听边摇头。 「一颗脑?你根本没有脑!」音量与激动程度稍低一些,是尤金大人严厉的声音。 「或许吧,那你又有几颗脑?两颗还是三颗?所以才管得比别人多吗?尤金佛利德林,你是个自大的人,认为所有的人都差劲、都比不上你!你根本瞧不起我!」 「恭喜你终於发现了!只想扔下一切麻烦逃到远处,连将来依赖什麽生活都茫无头绪的人,你要如何赢得我的认同?」 骂得好呀!男仆暗自为雇主加油。 可惜尤金大人很少吵赢,一旦认识到彼此的争执点没有交集,内容重覆无法得出结论,尤金大人通常会主动放弃言语沟通,转而赶对方走,直到对方再一次上门,重启争端,绕圈圈似的疲劳轰炸一遍又一遍…… 果然,今天也不例外,男仆听了一会儿,迅速退到墙边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让气呼呼的阿普里亚踏著企图蹬坏地板的脚步穿过走廊离去。 再过一会儿,他才敲门进房间。 尤金大人被无形的腾腾火焰包围著,怒气尚未消褪,神情严厉得吓人,他只敢偷觑一眼,赶紧又垂下视线,匆匆将文件放在桌面。 「……谢谢,辛苦了。」 道谢的声音有点沙哑,他知道那是因为尤金大人不习惯大声咆哮的缘故,「大人要不要喝杯茶?对喉咙好。」 他很高兴自己的体贴建议让雇主放松了脸部表情,甚至出现一点点微笑,「谢谢你,我回来再喝,现在必须出门一趟,公事,到王宫去。」 【 61 】 尤金不敢相信两个人的观念落差可以达到如此巨大的程度,他和阿普里亚就像活在不同的世界,没有通用的语言,无法沟通。 恼人的场面重覆数次之後,偶尔有个小小的声音出现在脑中,劝他不要争辩,任由对方去乱搞,闹一个灰头土脸,阿普里亚就会学到教训,自己的生活也将变得轻松。但是他不想拿其他人的幸福做为赌注,他对萝汀妮克有一份责任,还有小小的黛丝,可爱的小天使,尽管不是亲生的女儿,他可是出生之後,除接生医生以外,第一个抱她的人啊!短短的一年多里,他对小黛丝的呵护不逊於对待海因茨,他不打算阻止小女儿将来和亲生父母团圆生活,但是他必须确保那是个稳定的生活。 然後才能考虑到自己……时间已经拖得这般久,卡雷姆还能等吗?他是一个深受欢迎的年轻人,处身奢华繁荣的米卢斯王城,身边一定有许多的……许多的……尤金不敢往下想,转而叹了一口气。 「那一口气有千斤重的压力,不该出自像你这样的年轻人。」 尤金惊愕抬头,找到回应他的声音来源,是一位气质雍容的老先生。 柏尔杜尼的王宫道路他走得熟悉,一路上想著自己的事,对景物视而不见,没发现什麽时候面前多了人,对方却似乎注意自己一段时间了。 「日安,我为我的过於专注在自己的事务,没有立即发现到您致歉!」 尤金认得他的长相,几次出现在国王耶纳五世的宴席上,身分神秘,大家都猜测他必定大有来头,只是没有人真的猜到他也是一国之主,是强大的邻居——斯坦达尔王塔堤雪夫。 「不,是我太唐突了,这座王宫的设计实在复杂,我正在等候好心人经过,指引我离开王宫的道路。」 「我确信卫兵们可以帮……帮忙……」尤金转头扫视一圈,愕然住口,四周竟然没有卫兵,一个都没有,多麽奇怪! 他已经走了不短的一段路才到这里,现在回头送老先生离宫,是件相当麻烦的事。可是他无法拒绝,於公,身为大使,掌握派驻地最新情势是重要的工作之一,尤其宫廷里靠近国王的风吹草动,多多亲近国王的神秘客人有益而无害;於私,他怎麽能拒绝一位无助老先生恳切的小小要求?当然他不会知道,四周正躲藏著塔堤雪夫的贴身护卫紧紧跟随,距离无助的地步实在非常非常遥远。 「不嫌弃的话,我很乐意为您带路。」 「谢谢,你真好心!」塔堤雪夫露出欣喜的笑容,跟在尤金身後,眼瞳里的热切光芒对一个老人家来说,似乎活力过於旺盛;如果知道这是他和亲生儿子的第一次互动,而他期待这件事已有数十年,又会觉得他太过於冷静了。 「我以为你会拒绝呢,因为有一层沈重的忧郁,正压在你的眉头上,一定是我添了很大的麻烦……」塔堤雪夫明明知道答案,却故意垂著肩头,摆出一副丧气的模样。 「不、不是的!我是……是最近有些私事困扰著我,绝对和您无关。」 「啊,我听说过,尤金佛利德林的困境,非常著名的话题。」 这种名气可一点都不值得高兴啊!尤金苦笑著,「原来您认识我,我却没有荣幸知道如何称呼您?」 「这个嘛……不妨当作是一个老头的任性,一个人的年纪增长,脸皮也会变厚,请你见谅。」 老人家摆明不愿意透露身分,尤金也不勉强,他继续领路往大门前进,途中陆续出现正常的站岗卫兵,把带路工作交托出去的念头却不再萌生。 「我不是全然清楚外界的传闻,既然您都听说过,也许能够告诉我,一切已经变得多麽荒谬?」 「荒谬是必然的,企图在一出闹剧中演出正经严肃的角色,反而有滑稽的效果。」 塔堤雪夫微微一笑,现在接触到真正想谈的话题,他的态度表面上看来没有两样,在心底拿捏尺寸时却格外谨慎,「如果你愿意听听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人家的建议,」说著抬起手掌,尤金猜想目标是自己的肩头。他一向不爱被人碰触,是担心对长辈失礼才忍著没有闪躲,然而当塔堤雪夫的手掌在自己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意外地他只感到一阵温暖,并不觉得讨厌。 「你的肩膀就是这麽宽而已,不要担下四五倍巨大的数量,你并不能确定他们不会过得好。」 「天空乌云密布,就知道会下雨,这是简单的推测。」 「那就让雨下吧!你不喜欢雨水弄坏你的好衣裳,花草树木却渴望洗涤一身尘土。就算他们不是风雅的植物,房屋惨遭大雨淹没,下一回也会懂得搬迁到高处,难道不是一件很好的教训?」 尤金忽然笑出声音。 「我说了奇怪的话?或是不恰当的比喻?」塔堤雪夫歪了歪头,兴味盎然地望著他。 尤金赶紧收敛上扬的嘴角,「失礼了!您的话令我想起一个人,他很喜欢运用比喻,而且总是比常人夸张好几倍。」 「从你的神情,我大胆猜测他是你心里极具份量的人物?」 「不、不是……不是说不重要……而是,不是您想像的那个样子……」 「不是我想像的那个样子?所以你不是想到你那位……在某些方面极为著名的弟弟?」 尤金差点惊叫出来。别人的一句单纯问话也就罢了,塔堤雪夫的眼里却有更深的含意,那是在暗示什麽?还是自己多虑?他始终小心翼翼,不让人联想到跟卡雷姆在兄弟以外的关系,可是在这位老先生的面前扯谎莫名地困难,解释可能越描越黑,默认也不对,短暂的时间里,许多想法交错来去,他找不到正确的应对方法。 塔堤雪夫看穿尤金的为难,那并不是他希望造成的景况。 「让我们省略互相刺探的语言游戏,我打算坦承,告诉你我知道的许多事情,包括柏尔杜尼邻近米卢斯边境的一座美丽庄园,好几个日落,你一个人离开,日出前回来……我知道你为什麽去,知道你去见谁、去做些什麽,可是你已经很久很久不再去了。」说到後来,他的语调隐隐有种遗憾。 【 62 】 每一句话,听在尤金耳里都是一道雷劈,打得他脑袋空白一片,脸颊燃起大火。 「你、你为什麽……为什麽……」他悄悄前往边境的庄园,去见卡雷姆,去幽会,这样的关系是绝对不能外泄的秘密,忽然被抖出来,他感到恐慌,而且只能恐慌,他一时竟想不出能怎麽办?难道老人是家族的敌人?打算威胁勒索?尤金难以相信这些揣测,即使隐私遭到窥探B>B揭露,他依旧无法将眼前的和善老人家视为恶徒。 「我有一些非常优秀的密探,专门为我收集情报。」 「收集这种情报?」 「偶然的附带资料,不是针对你。」 塔堤雪夫的语气淡淡地,不说出真相、不解释清楚、却也嗅不出任何恶意,尤金心中还存有疑惑,恐慌已消散大半。在无法追问的情况下,新的忧虑很快产生,他记得上一个发现秘密的陌生人,立即将信件销毁,理由应该能称之为震惊与厌恶。年轻人都难以接受的,理当更为保守的年长者,为什麽能够轻描淡写地将一段乱伦悖德的关系说得像吃饭喝茶一般平常? 反倒是他自己,羞耻得想掉头逃走,「您不……看轻我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 尤金摇头。 「那麽你为什麽在意我的想法?」 「我当然在意。」至於为什麽在意,他真的说不上来。 「你有理由行事谨慎,因为注重道德与血缘而看轻你的人一定存在,可是也有人会为了你对爱情的消极态度而看轻你,或者不认同你的亏待对方;有人视婚姻失败为重大污点,就有人鼓吹情爱更重要,试问你要如何满足这麽多不同的观点?」 「我尽力而为。」 塔堤雪夫渐白的眉尾微微往下弯,如果尤金再年轻十岁、十五岁,他会怜惜地摸摸他的头,「我猜你真的尽力了,可是你做不到,没有人做得到。为什麽不把问题还给正确的人,偶尔自私一下?只为自己生活一次?」 「万一我的自私会伤害到别人呢?尤其是亲人,我不认为我办得到。」 「如果你指的是令尊,是的,他一定会为难,可是他也不会真心感到快乐,当他知道你执意优先牺牲自己的幸福,而且……不单是你自己一个人的幸福。」 还有卡雷姆的…… 「……我从没这麽想过。」 尤金沈默了,他发觉自己早已伤到亲人,只是卡雷姆很少抱怨,他还在乖乖地等,默默守著约定,跟许多年前一样…… 塔堤雪夫没有打扰尤金的静默,他对达成的进展感到满意,一切都和事前的预测相差不远,道理出自长辈之口,尤金容易听得进去,尽管道理一点都不高深。 可惜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个长辈能够给他建议,公爵疼爱尤金之心无庸置疑,猜到了秘密,却碍於卡雷姆也是儿子,立场尴尬,作风再怎麽开明,直言支持两个儿子相恋的难度委实太高,所以保持缄默,所以同意塔堤雪夫代替自己,所以他有这样一个难能可贵的机会。 「哎呀,我记起来了,从这里直走,是不是?」塔堤雪夫扬起快活的声音,不等尤金确认,手杖点著地,往前走了几步,「我不再占用你宝贵的时间……暂时的,」他笑了笑,「因为我有预感,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後来他们真的又见过几次,每一次,塔堤雪夫都伪装成巧遇。 无法厮守的爱人是心里最美的回忆,爱人遗留的儿子无疑也受到偏爱,每见面一次,塔堤雪夫对尤金的欣赏就加深一层;尤金不像长子阿列维,严密的防备永不放松,从不让人看见他的真心;也不像次子伊格纳,沈默寡言,围绕在周遭的空气总是有些冷;至於老三老四,他们很平凡……也许一个父亲不该这麽说,但是身为一个国王,塔堤雪夫必须承认,他的第三子、第四子,一点都不耀眼。 始终不知道对方身分的尤金是受益的一方。不能对公爵出口的心事,竟然和一位陌生人谈论,甚至产生与父亲对话的错觉,是不曾想过的奇事。 塔堤雪夫的意见并不完全符合他的处世哲学,却有一股温和强大的说服力,於是他试著实践,也许是无计可施,也许真的被说服,总之他改变了态度,将整件事扔到一旁不管不处理。 萝汀妮克是第一个受到影响的人,尤金拒绝和阿普里亚见面沟通,她顿时少掉一层保护,不得不直接面对阿普里亚带来的问题。 立场调换之初,萝汀妮克的日子并不好过,泪水没有少流,却不再能淹过难题。渐渐她鼓起勇气,提出的要求和质疑明明和尤金差不多,语气不特别强烈,嗓门也不算宏亮,阿普里亚却变成一只斗败的丧家犬,惭愧得说不出话,承诺在争取到完全自由与生活保障之前绝不打扰。 那还不是尤金最意想不到的变化,过不了几天,国王耶纳五世原本强硬的立场忽然松动,他当众驳斥主张离婚与再婚是罪恶的论调,自顾自谈起真爱的可贵,让所有人傻眼!幸好国王仍保有一丝理智,没有公开赞赏侄儿的荒唐行径,只是驱逐阿普里亚的决定就这样给遗忘了。 为了所有人的颜面,尤其阿普里亚的未婚妻是个极不好惹的重臣爱女,尊严往往与性命等值,一切转移到台面下进行。阿普里亚不时前来报告进度,尤金则透过萝汀妮克了解情况,据说国王正亲自处理这件事,想尽办法安抚他的臣子,放弃这个其实没有人想要的婚约;同时对自己的兄弟施加压力,要对方敞开心胸,接纳一个新观点——儿子的真爱胜过家族名声!一个连尤金都想反驳的说法。 尤金不明白为什麽国王要出面扛下这件纠纷,他心中感激,却不方便询问,每回晋见时,眉目间难免流露歉意,换来国王带笑的回应,开口就是谈论无关紧要的閒事,或是问他喜不喜欢宫中刚进货的某某食材、某某绸缎,彷佛调解他人的家务事是最可贵的娱乐,他感谢尤金给他这个机会,丝毫不以为苦,看在当事人眼里简直一点道理都没有! 就在事件逐渐被吹往美好的方向时,尤金的大使宅邸又一次迎来阿普里亚的拜访,距离两人前一回的言语冲突,已有一个月多。 阿普里亚难得在尤金面前摆出平和谦卑的姿态,表明不是为争吵而来,「我遇到了难题,要劝她接受事实很不容易,」那个她,指的是阿普里亚的〝前″未婚妻,无辜受他人的愚蠢牵连的倒楣女孩,尤金自行在心中补上注解。 「她提出许多要求,如果全数办到,她和她的家人就会满意,愿意与陛下妥协。我不必告诉你那些要求有多麽困难,我们尽力了,一一为她完成,只剩下最後一项,要请你伸出援手。」 「你曾抱怨我管得太多,立誓能够自己解决问题,现在竟然有脸面来向我求援?」尤金不是小心眼的人,可是他被阿普里亚反覆的态度烦得太久太疲倦,忍不住在言语上小小发泄一番。 「自己做得到的事自己解决,解决不了就请人帮忙,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尤金愕然无语,忽然觉得阿普里亚说的也有道理,但他可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赞同对方。 「什麽事,快说!」 「是一匹马,」他一摊双手,语气难得有一丝无奈,「一匹十分罕见的马,她想要,却慢了一步,马匹已有买主,过一阵子就要运往米卢斯。她不肯死心,接连去过好几次,试图出更高的价格抢夺,不仅没有成功,最近的一次她当场遭遇那位米卢斯买主,据说受到对方的羞辱。」 「羞辱?」一个强烈且严重的用词。 阿普里亚和尤金的诧异没有共鸣,他摸摸耳朵,态度有些不以为然,「嗯,她坚持要用羞辱这个词,简单说就是……被摸了屁股。」 【 63 】 难得阿普里亚提出的请求不复杂不尴尬,以他的财力、地位,买一匹马轻而易举,尤金在前往牧场的途中这麽想。 夺人所爱将是整个事件里比较不愉快的部分,所以他亲自出面,希望马主和原买家都能感受到诚意,他愿意付出数倍高价,愿意补偿对方更好的马,也准备好接受任何合理的附带条件,他满怀信心与期待,直到远远瞥见马厩里的白色身影,才明白自己太过乐观。 走进敞开的马厩大门,一对碧绿如翡翠的双眼在微暗中浮现,在人们打量它的同时,也打量著来人。一匹非凡的白色骏马,高大雄健、曲线优美,难怪成为争夺的目标,尤金承认自己的第一眼就带著赞赏的意味。 专用马厩宽敞洁净,除了气味难以驱除,几乎不像个豢养动物的地方,尤金四下张望,找寻不受高价诱惑的马主,如果买家也在,会更理想。 他猜测买家是个有魅力有财富的米卢斯人,说不定彼此认识。至於贸然伸出的那只不道德的手,他说不上来是什麽感觉……谴责是一定有的,另一方面却怀念不已,那种举动酷似卡雷姆的风格,当然,他确信是从前的那个卡雷姆。 分开的这几年,社交圈的流言依旧将卡雷姆和许多名媛公子的名字牵扯在一起,少数几则辗转流传到柏尔杜尼,尤金一律将它们归类为谣言,他相信卡雷姆有了改变,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同以往……他们已经……然後他会想起暂时分别时的言语,霎时间又变得殊无把握。 是不是想得太多了?许多人都这麽说他,最近他也开始觉得自己顾虑得太多太不必要,放胆去做些什麽才是如今真正重要的事。 放低视线,尤金终於在白马的後蹄附近,见到鞋跟翘起的几双靴子,正蹲跪著调整马蹄铁。 随从代替他出声询问,得到一阵嗯嗯哼哼爱理不理的回应。无礼的态度!随从张大嘴巴,打算用加倍的音量唤起对方的注意,却遭到尤金的制止。 尤金走近白马,摘下半遮脸的大帽子,「先生,我想……」 马臀後方一人忽然跳起来,伴随著一串诧异的惊呼,包括尤金这一边的人在内。 跃动的红褐发,像在胸腔爆开的小小烟火,给予心脏美妙的一震,尤金忘记收敛情绪,声音里有不合於惯常形象的激动,「卡、卡雷姆?」 「感谢让我决定在今天取货的小小灵感。」 好蓝好蓝的一双眼,半眯著,眼瞳盛满熟悉的温暖笑意,「尤金,你来找我?你一定是世上消息最灵通的大使先生,竟然知道我在这里!」 「不,我不知道,我是来找一个……」一个摸了千金小姐屁股的登徒子,尤金谨慎地没再说下去。包括卡雷姆身边纷纷站起露脸的随从们,两边加总约有四五双不相干的耳目,不适合宣扬未嫁千金的不光彩遭遇,况且那已不是尤金最关心在意的事。 计画外的事情最能乱人心绪,尤金说过未从泥沼挣脱前不见面,但他不能掉头就走,不能、更不想那麽做。 思念比想像更深,望著卡雷姆,心脏还跳著过份活泼的节奏,尤金花费时间细细检视那张在梦中总是朦胧的脸庞,此刻如此清晰真实,他却失去梦境里的自由。 幸好中间阻隔著一匹马。 像是找寻代替品,尤金抬起一只手,伸向马颈的鬃毛,发现卡雷姆也同时做出一样的举动,视线在马背上方相遇,一愕的同时,两只手又一起收回。 「这里……这里只有你们……」空气中有一点点尴尬,尤金赶紧另起话题,「马主不在场?」 「我猜你指的是牧场主人,所有权已经移转完成,他不再是马主。而且你们的脚步声吓坏了他,以为又是那个地狱来的魔女,他逃回主屋,我们则躲起来装死。」 「是你,你摸了那位小姐的臀部。」 尤金变了脸色,卡雷姆仍旧漫不在乎地笑,「手感并不特别好啊!」随从跟著噗嗤失笑。 「胡闹!」尤金怒声喝叱,卡雷姆以外的笑容立刻冻结,笑声也嘎然止歇。 「听听你说的是什麽话!这种行径、态度,你、你在败坏自己的名声!糟蹋教养你成为一名绅士的父亲的用心!」 「绅士在被宠坏的娇蛮大小姐面前没有任何好处。宣战的号角由对方首先吹响,我采取自认为最轻微的反击,一个不在场、无法体会扇在脸颊的巴掌多麽辣痛的第三人,说出冠冕堂皇的训词轻而易举。」 卡雷姆的随从们这回不敢公然附和,只有其中一两个伸手摸了摸脸颊,挨打的疼痛在记忆里再度复苏。 尤金严厉的目光没有松动。贵族大小姐的性格缺陷他并非毫不知情,可是他不希望卡雷姆一开口就是狡辩,如同卡雷姆不喜欢尤金一见面就要教训人。 不幸卡雷姆是理亏的一方,只好率先表达和解的意愿,「轻薄决不是我的本意,那比较像是……没有经过思考的本能反应。如果是你的愿望,我能向任何人认错。」 本能反应……令人头疼的用词,尤金的头也真的隐隐疼了起来。 过去的几十年间,他管教兄弟、训话说教的频率可以媲美一日三餐,喝水般平常的一件事却在渗入自我情感之後,引发未曾有过的焦虑。如果他还陪在他身边,他一定不会怀疑卡雷姆的言行,可是他不在他的身边,微不足道的不安一点一滴累积,久了也能凝聚为沉甸甸的重量。 「我不认为你们应该再碰面,另一场冲突将是最糟糕的结果。」 「那只是意外!」 「如果意外经常发生在你身边,它会有另一个名字,叫做习性。」 「你的说法并不公平。」 卡雷姆真想冲上去,把尤金从胡乱编织的想像中狠狠摇醒,瞥眼忽然见到随从们全都呆在一旁,旁观得好认真。 「想要被围观,我会亲自报名剧团。」他挥动双手,连尤金带来的人一起驱赶出去,「全部都给我出去,做好运送马匹的准备,我可不希望珍贵的礼物在半途受到损伤!」 对了,马匹!尤金想起任务,在随从们慌慌张张全部逃出马厩後,开口提出要求,「我需要这匹马。」卡雷姆诧异回头,听著他说,「请你开个价。」 掩盖在重逢喜悦下的小小预感不幸成真了。 卡雷姆终於明白尤金的来意,不是凑巧、不是两人注定重逢的美好命运,尤金从好几天路程遥远的柏尔杜尼首都风尘仆仆赶到,只是为了替那位跋扈的大小姐抢马! 平心而论,大小姐是个美人,难得让卡雷姆厌恶的美人,厌恶的理由现在又添上一笔,就像当时伸手拍了那一下的瞬间就知道不妙,结果唯一的一次轻忽,倒楣传到尤金耳里,然後两人不期而遇,运气似乎很好,又好像差得要人命。 「你要它?」他拍拍马颈,白马温顺地低下头。 「是。」 「那麽我要你。」 「什麽?」 卡雷姆绕过白马,朝尤金靠近,「现在,这里,人给我,马就让你,完全免费,我负责一切支出,还有备好的运送车辆、清水乾草喔!」 谁、谁在乎价钱和水、和草了?这是故意在为难人,而且十分有效!尤金感觉得到耳垂的红热程度,至於脸色,他根本就不敢想像。在马厩能吗?左右望去一片空盪,随从都被遣出去了没错,却没有人禁止他们回来,而且旁边……旁边……马在看! 「尤金,你竟然真的在考虑。」懊恼消散了一大半,卡雷姆的唇边勾著笑,看在尤金的眼里好刺眼! 「我是在考虑怎麽拒绝!」 「我真喜欢你强辩的模样,好像见习司祭拿屠刀,慌张都在脸上。」 尤金在卡雷姆再次接近的时候往後退,却没有对方跨的步子大,速度也不够,卡雷姆一手抓到他的腰带,将他拉向自己,一手捉著他的下颚,及时封堵住尤金正要冲口而出的训斥。 对於卡雷姆不顾自己的意愿,强行撬开唇齿的粗暴亲吻,尤金没有多想,忿忿咬了他的嘴唇一口。 淡淡一丝血腥味在两人的舌间飘开,卡雷姆如尤金希冀的退却……退了短短一瞬,随即更强烈地进犯,彷佛尤金不是弄伤他,而是挑起了某种激情。他感觉自己像头野兽,因为血的滋味而疯狂,如果能够,他真想整口吞下尤金,让他们再也不能分离。 两个人的重量一起挤上马厩的隔间矮门,脆弱的吱嘎声在背後断续响动,尤金反倒介意他的疼痛,态度软化有如融冰,同样伴随著引人遐思的濡湿水声…… 「卡雷姆,先等……等一等……」 尤金奋力想推开对方,卡雷姆文风不动,他只好扭动头颈,勉强找寻说话的空隙,「这里……这里是马厩……我们有正事要办!你必须给我答覆,愿不愿意把马让给我?」 「你得更努力争取,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咬人是个危险的点子,虽然我承认那很刺激。」 他用手背擦去唇边的血渍,圈在尤金腰际的手臂紧了一紧,带动对方的眉头一道皱起。 「我不是自己想要。」 「我也不是。那正是重点,如果是你要的,如果是我的马,别说是马,长翅膀的狮子也竭尽全力找来给你。可是你偏要替那种令人厌恶的地狱魔女劳碌奔波,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最後一句说中了尤金的心情,他确实不喜欢跑这一趟,却又是谁让局面变得更艰困? 「嘴里说著厌恶,你还不是轻薄了对方!」他不想老提同一件事,可是这件事引发他许多不安,还有……还有妒意!他握起拳头,重重捶了卡雷姆一把,「你满脑子想的、平日做的,就是不能脱离这种……风流轻浮的行为模式!你就是无法改变你的习性!我开始觉得所有关於你的花边绯闻,全是真的!」 卡雷姆忽然放松箝制,蓝眼睛揪住他,「你不信我,宁可相信陌生人的胡言乱语?」 尤金答不出来。 【 64 】 「我倒愿意听见你的传闻,那怕是最荒谬的流言。可是你的婚姻、这整件事就像一池封闭在密林深处的水潭,没有雨水降落,便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卡雷姆低下前额,垂放在尤金的肩头,手臂环住他,「而我正等待暴雨在林中冲刷出一条道路,引导向你的所在,这麽长的一段时间,我没有放弃过我的期待,你怎麽能往後退步?」 如果不是被圈抱著,尤金会扒开泥土地面,挖出一个大洞把自己埋起来。 「……是我说错了。」 他羞愧极了,又一次打破涨红脸的最快纪录,因为意志远远比不上对方坚定而感到无地自容。也因为他是如此深深地沈浸在自责的罪疚当中,以致於察觉到异样时已经有点迟了。 什麽时候卡雷姆的手越过了腰,往下发展,他并没有留意;但是当那只手——在阿普里亚未婚妻的臀上犯下不道德错误的那只手——对他做出一模一样的事时,他立刻惊醒,尤其手掌与臀部之间缺少贵族仕女们的几百层衬裙、没完没了的蕾丝纱缎阻隔,触感清晰得过份! 「卡雷姆,你在做什麽?」 很愚蠢的一句问话……尤金刚刚醒悟,微湿的柔软便撞上了耳垂,卡雷姆凑在他的鬓边,话语直接震动耳栧譇无形的声音彷佛有了生命力以及侵略性,「要治愈我的心灵创口,你的肉体是最棒的特效药。」 同样夸张的譬喻、甜度一致的恶心情话,在不同的时间与地点,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现在,就是一个时间地点都错误的失败例子! 尤金忍著不让午餐从胃里逆向而出,一面出力推拒,两人一来一往地扭挤,卡雷姆仍搂得紧,尤金仍稍落下风,马厩地面不易站稳脚步,他背部卡著矮门,双手紧抓对方的臂膀,像用蛮力跳著一场近乎无声的不协调舞蹈,随从们就在外面不远处,谁都不敢做得太过火,弄出引起关切的声响。 「你、你、你真懂得消除我的愧疚感,以及如何破坏整个气氛!」 「你重视气氛,我能想办法。」 「是啊,我们和一大堆的乾草泥土、四只脚的牲畜为伍,更别提不需要鼻子也嗅得到的芬芳香气、柔软胜过羽毛的地面,少许的湿漉与泥泞是神赐的甘霖,你还要想什麽办法?气氛不能再好!」尤金讽刺著。 「哎呀,真叫人为难,你学我说话,我却学不来教训人的方法。」卡雷姆笑著朝他眨眨眼,「特殊场所的新鲜感也是气氛,假使你不喜欢,我同意换个地方,任何地方!」 尤金放弃了,要比拚胡搅蛮缠的耐性,他连强过卡雷姆的人是否存在都不敢确定,「不管你想做什麽,请先答应把马让给我。」他可不希望随从们进来回报的时候,两人正姿态暧昧地扭打成一团。「我可以……可以明早再走……」话说得含蓄,却是尤金的谈判底线,只求一个真正安全隐蔽的地点。 「你说真的?」 「唔……嗯……」 重覆确认这样的承诺令尤金不太自在,点头的动作显得僵硬且困窘。 那份僵硬却莫名其妙会传染,卡雷姆脸上的欣喜笑容没有消失,神情一样热切,可是他突然丧失说话的能力。 静默占据了彼此不短的一段空档,他才终於开口,「我帮你找一匹更健美强壮的马好不好?我们耗费了许多时间精力才找到完全符合需求的一匹,包括它的毛色、眼睛、性情,就算世上的某个角落还有第二、第三匹,时间却不够了。」 「原来你是和我开玩笑。」 「不,我只是……我认为你不可能答应,所以……所以你知道的,就是本能的反应,一种言语的情趣……」该死,说得太坦白了!在尤金的脸色变得更吓人之前,卡雷姆立即改口补救,「我能解释,比起一个娇蛮大小姐的任性,我的目的绝对更具意义、跟这匹马更加相称!说出来让你吓一跳,我是为了——」 「让我猜,为了一位美人?」 尤金冷冷地截断他,眼睛望著那只美丽的生物。旁边的争论吵闹不构成妨碍,它正低下头嚼著草,优雅的雪白身躯在只透入极少光线的马厩内也莹莹发亮。 米卢斯最多的就是白肤美人,当然相称了! 趁著卡雷姆呆愕的短暂片刻,尤金推开他,力道比先前大了数倍,他连退好几步,还被马蹄绊了一下,引起白马的嘶声抗议。 「原来你一点都不信任我。」 「我见到的、听到的,全是荒唐的所作所为,你一点都没有改变,我怎麽信任你?」 「很好,就算你猜对好了!」笑容与歉意被皱眉与不悦取代,卡雷姆赌气回答:「我就是没变,这匹马就是我要讨好美人的礼物。那麽你呢?讨好那个任何一位正常人都不愿多相处一秒钟的柏尔杜尼大小姐,就是你高尚的目的吗?」 是吗?他是为了讨好那位大小姐?还是阿普里亚的家族名声?柏尔杜尼的国王颜面? 尤金发了一会儿呆,摇摇头,「不是。」 「不……不是?你在说什麽?」 「我想说我累了,讨好那些自己根本不在意的人。」尤金拾起大羽毛帽子,抖落草屑,端正地戴上,表情隐藏在宽大的帽沿阴影下,几乎看不清楚。「我不再那麽做,也不打算阻止你,就随你的高兴吧!」 「尤金,等一等!」 卡雷姆迷糊了,他原本已预备好进行一场激辩,却看到对方主动离开擂台,不战而走。 他追著尤金到马厩外,迎面是迷惑的随从们,一半急忙追随主人尤金走向马车道,另一半留在卡雷姆身後东张西望,想弄清楚发生了什麽事。 不能在这麽多人面前继续争执的话题,卡雷姆不甘愿地停下脚步,眼睁睁看著马车夫抖动缰绳,车轮转动,带著尤金越离越远,消失在道路尽头,然後他转过身,向马厩大门狠狠踢了一脚。 ******* 比不顺遂的重逢更令人懊恼的是,还有阿普里亚在等著他的消息。尤金不急著为自己找罪受,一路上车行缓慢,返回柏尔杜尼首都的家已经是好几天以後。 阿普里亚一如预期,等候在大厅,满脸因兴奋而发著光,自信尤金正为他带来美好的未来。 可惜这份期望破碎得又快又突然。 「咦,马儿呢?我没见到任何马匹,若是直接送去我家,你该先跟我说一声啊!」他一直从窗口张望,从头到尾只有尤金乘坐的马车,没有其他牲畜跟著回来。 「没有马。」尤金淡淡答覆,不停留地穿过大厅。他很高兴家中只有萝汀妮克出来迎接,这种不愉快的场面不适合让两个孩子看见或听见。 「你失败了!」阿普里亚大喊,伸手把自己的头发抓得乱七八糟,「只是一匹马,在你的同胞手中,你竟然解决不了!」 「是的,我解决不了一个根本不喜爱动物、却赌气要抢一匹马的千金大小姐的任性!」 尤金在路途中就预测过阿普里亚的反应不可能体贴,真的发生时,气恼可也没有因此减少,「所以我打算做我早就该做的事,就是不再插手。」 「什麽?你、你清楚事情的严重程度吗?如果对方不肯——」 尤金不想听他说下去,「我十分清楚这件事对〝你″的严重性,还有〝你″的家族、〝你″的名声。〝你″将来的日子可能不好过,也全是〝你″惹出来的祸,我没看见其中有〝我″的部分。 「听好了,今天是你我最後一次谈论这件事,往後,你得凭自己的本事解决自己的麻烦,倚靠家族庇荫继续享受贵族生活也好;携手所爱,离家远走,当一名生意人、一名农夫、甚至盗贼、骗徒也请便!尽管带著你想要带的人一起走,因为我正打算这麽做。」他略作停顿,视线和萝汀妮克关切的目光相遇,语气登时变得柔和许多,「明年春天,任期结束,我将带著海因茨回米卢斯的家,他的母亲拥有随时探望的权利。」 上楼梯前,他见到萝汀妮克苍白的脸庞露出了浅浅微笑。 「这、这算什麽?多麽自私的宣言!他在发疯吗?」 萝汀妮克靠上前,轻拉爱人的衣袖,「我想……是我们麻烦尤金太多太久了。」 夜晚,萝汀妮克走进书房,为见到的景象感到惊讶。 尤金人在书房里,盛著六分满酒液的高脚杯取代了惯常的书本、羽毛笔,握在修长的指间。一杯酒,不是奇怪的事,不可思议的是他不在任何一张椅子里,而是双脚离地,坐在向来细心爱护的大书桌上,身旁摆著刚刚开瓶的酒,对照酒杯的容量,他还没怎麽喝。 萝汀妮克有点紧张地走近书桌,递出手中的信,「信差刚走,好像是急件,希望你不介意我帮你拿上来。」 米卢斯王宫来的信,尤金道了谢,瞪著信封正面代表紧急的徽记大皱眉头,可以的话,他现在真不想处理公事。 「我听他们说你见到了卡雷姆。」萝汀妮克问他。 「他就是买家。」 「真的?」 「我跟你一样惊讶。」 「我是因为他不肯让马给你才觉得惊讶。很怪的不是吗?我总以为他什麽事都不坚持不在乎。」 察觉尤金的目光离开信封,慢慢转了过来,萝汀妮克慌慌张张又说:「对、对不起,你一定认为我没资格下评断,毕竟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只是想告诉你,我猜卡雷姆拒绝你的原因一定很特别,你别、别太介意马的事情。」 「我介意的不是马。」 尤金引导妻子在舒适的椅子坐下,从柜中取出另一只酒杯,斟了半杯满给她。 「等我看完这封信,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关於卡雷姆……卡雷姆和我,我们之间的事。」 「我也要请你听听我的决定。」 「没问题,我们轮流慢慢说。」尤金朝妻子温柔地笑,一面揭开蜡封。 封筒内只有一张纸笺,短短几行字,写著米卢斯王病逝的消息。 【 65 】 真美!男人无法移开视线,黑眸像深夜的海,柔情在黑沉的表面下波波流动,那份真挚与热切并不显眼,但只要认真回望,便一览无遗。而那双翡翠宝石般的双眼正是那样回应著,在视线的交流当中清楚见到对方的爱,并且奉献出自己的。 男人发出外表不能想像的温柔诱哄声,对方顺从地靠向温暖的大手,他们像热恋的爱侣,紧紧依偎著。 「……奥达隆,那是一匹马,不是坠入爱河的适当对象。」旁观的卡雷姆终於忍不住出声。 奥达隆不介意地微微一笑,手掌轻拍白马的颈侧,然後退开几步,让马儿在围栏里自由活动。 他往後倚靠著围栏,大约在肩膀的高度,坐在围栏上陪他看马的是好友卡雷姆。 这里是佛利德林家的马场,晴朗的好日子,空气乾燥微凉,秋天刚开始,威力尚在酝酿,眼里见到的仍是满山遍野的绿,逐渐适应新环境的白马精神抖擞,在长木板围起的大圆里撒开腿,绕著圈尽情奔跑。 「它真是美得非比寻常。」 「你打算什麽时候把这些慷慨的赞美和陶醉的神情分一部份给四殿下,迎接幸福美满的日子呢?」 「我可不打算向你报告。」 奥达隆回避这个摆明要糗他,根本不是疑问的问句,将话题拉回马儿身上,「感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它是最适合四殿下的生日礼物,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的感激。」 「我们也不要你用言语打发我们,人情欠著,等滚出许多利息再偿还吧!」卡雷姆开玩笑地说。 「老实说,耗费较多时间精神的是伊恩和埃蒙,他们负责找马,我负责买卖交涉,就去两趟而已……」他努力扭动嘴角,挤出一个意兴阑珊的虚弱笑容,「运气极好的两趟。」 「你不太有精神,遇到任何困难吗?」 卡雷姆耸耸肩,「没有需要提起的。」 奥达隆仍望著他,拒绝接受敷衍的回答。 「好吧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用深情款款的目光追根究底,答案是国葬式的筹备,那能榨乾一个人的全部精力与耐性!」 奥达隆质疑的目光立即转为同情,「啊确实,国葬的日子近在眼前,相信王宫里的警备工作一定很伤脑筋。」 国王驾崩,王族成员从四面八方赶回王城,预定待到国葬结束、新王登基才离开。他们多半在城内有各自的居处、私人的护卫,不算什麽麻烦;真正增加负担的是先王最亲近的血亲,他们依惯例选择回到王宫,亲自参与国葬式筹备,并且重温王宫生活的舒适美好,活生生是所有仆人卫兵的恶梦。 「单纯的警备工作不困难,我能分配人力,使每个人不致连续遭受太长的折磨。我忍受不了的是,他们要求我出席每一场国葬式筹备会议,讨论每一个了不起的细节,关於追悼现场的鲜花种类、脚下铺的地毯花纹、卫兵要七个一排还是九个一排……要人命的折磨简直没完没了!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出席是基於什麽样神奇的原因!」 原本,卡雷姆的回答只是转个方向继续敷衍奥达隆,真正说出口之後,他发现自己并不算说假话。「每天,我精神饱满醒来,一想到等待著我的会议,立刻变成一条刚刚翻越霜冻山脉的狗,只想钻回床铺逃避一切。」 「在我从其他城调来人手帮忙之前,建议你采取正面的思考,认清你获得的高报酬有什麽代价是件好事,平常你随心所欲,把不爱的任务任意丢给手下,想想那些一整年都辛劳的副手们,你将好过很多。」 「所以是正义在惩罚我,藉由每天面对德拉夏诺瓦有如被马车轮碾过十七遍的歪斜五官?那麽,又是哪一位正义女神负责制裁他呢?」 奥达隆笑望著他,一语不发。 卡雷姆看懂他的意思,大叫,「老天,你不会想告诉我,德拉夏诺瓦每天面对我这张英俊的脸是种制裁吧?」 奥达隆大笑,「我确实不会用英俊这个字眼。」 「太艰涩的词汇是吗?」 卡雷姆跳下围栏,左手背在身後,右手挥舞,深深弯下腰,朝友人做出夸张的鞠躬礼,「让大将军开怀,真是莫大的荣幸!可惜时间不多,我要赶著去……呃,制裁德拉夏诺瓦。」 「正好,我也要到王宫附近,顺路陪你走一段。」 到王宫的路途不长,更不难认,只需顺著最宽阔的石版大道笔直朝北前进。沿途,每一条街巷都悬著表示哀悼的黑色长布条,取代平日的鲜花装饰;百姓暂时将鲜豔明亮的衣裳收进衣箱,改用深色衣帽覆盖全身。 少掉许多色彩的王城变得朴素,却没有太多哀伤的气氛,米卢斯王不算贤能英明,也不是昏庸暴君,享受了几十年的安逸顺遂,最後以高龄病逝,王位毫无争议地传到长子手中,平凡的过程无法引起百姓太多的情绪,他们盼望这一切赶快过去,然後迎接新王即位,进行所有米卢斯人最爱的活动——庆祝! 届时,国丧期间刻意维持的阴郁将一扫而空,国家召回驻外使节、商团,往邻近各国大发请柬,尽最大可能邀来最多最高层的外国宾客,盛大、更盛大、打破过往纪录的盛大始终是每一场庆典的最高目标。 就警备工作而言,国丧期间仅仅是前奏,范围局限於王宫内,规模不大,恼人的程度却不见得成正比。 「奥达隆,如果没有要紧的工作,为什麽不跟我一起进来?四殿下一定很高兴见到你。」抵达王宫,分开之後,卡雷姆提出要求。 经过短暂的犹豫,奥达隆摇摇头,「他此刻并不需要我。」 啧,卡雷姆低低抱怨一声,伸手揪住正要离去的男人的披风一角。 「绝情的家伙,我可要哭给你看了喔!注意到最近的夜晚凉得多吗?四殿下纤细单薄的身躯需要温暖哪!不难想像每晚瑟缩在被中、流著思念泪水的美丽殿下,心里的疑惑多麽巨大,他想不透他最坚实的守护者、迷人又威武的将军在哪里?为什麽听不见他的呼唤?为什麽来到这麽近的地方,却狠心不见他一面?」 「我相信你所谓的思念的泪水确实存在,为了先王陛下的离去而存在!」奥达隆抽回他的披风,瞪著对方,「你累到了极限就去睡一觉,别浪费力气杜撰这些毫无说服力的鬼话。你希望我陪在四殿下的身边只有一个理由:方便抽调殿下身边的警备人力,转而去满足整天有说不完的抱怨、无止尽要求的二王子妃……或者,大公主夫妻。」 「我可以吗?」蓝眼睛闪闪发亮。 「不可以,我也很忙的。」他理了理衣领,举步就要走。 「噢走吧,尽管扔下你的朋友走吧!在烧著大火的烤架上,我会撑住的,你只需要偶尔来看一眼,检查你的朋友是否烤得香香脆脆就好。」 「…………」什麽香香脆脆,奥达隆叹了口气,「你为什麽不把四殿下和三殿下安排在一起呢?两位殿下的护卫工作合并执行,能节省不少人力。」 「我们已经那麽做啦!」 「什麽?」他大吃一惊,「两位殿下待在一起,你还有胆子叫我去!」 「哈哈哈!你很害怕吗?享受一下左拥右抱……哇!很危险的,你想杀死我吗?」卡雷姆大叫一声,同时往旁边跳开,纵使之後注意到奥达隆挥过来的是连鞘的剑,背脊的冷汗依旧涔涔而下。 「再继续胡说八道,下回我可不会失手。」 【 66 】 「能够欣赏玩笑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 卡雷姆独自走向另一个枯燥苦闷的会议场,一面在心里偷偷抱怨奥达隆对朋友狠心无情时,一不注意差点迎面撞上一团黑影。 那是二王子,步伐快得彷佛後方有敌人追赶,脸上的表情却像正急著去找仇家厮杀。卡雷姆闪躲得十分惊险,脚步定下来马上堆起笑容,顺口就是讨人喜欢的问候话语。 平常,二王子虽然不至於和卡雷姆嘻嘻笑笑,也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吭,连看对方一眼,轻轻点头招呼都不肯做。 二王子没有看他,卡雷姆却将二王子看得很仔细,那是张生气的脸,眼瞳里烧的不是普通的怒火,而是更冷更冷的阴郁与失落。 「我见到一件奇怪的事。」大议事厅的长桌角落,卡雷姆找到伊恩和埃蒙兄弟,在他们身边坐下,简单描述二王子离去的一幕。「——所以,二殿下不必参加会议吗?真是令人羡慕的家伙。」他的说话声本来已经压低,到了最後一句,更是轻得只有他们三人听得见。 「你若是知道原因,就不会觉得羡慕了。」伊恩小声回答他。 「那麽你在等什麽?快来扑灭我的嫉妒之火吧!」 於是伊恩要求弟弟埃蒙负责注意周遭动静,然後挨近卡雷姆,在他耳边转述一则热腾腾刚出炉的新消息。 据说,等大王子戴上王冠,登基成为米卢斯新王,二王子就要被派到远离王城的外地——一处靠近东边、没有丰富的物产、不是军事险要、和主要的几条贸易通路皆不相连的无足轻重之地,从此远离权力中枢。 任何一个接到命令的人都不可能感到愉快,何况是向来尊贵的第二王子。 「我惊讶得无法确定我是否还有其他感受!」大王子离王位还剩一小步,已经开始排除威胁,卡雷姆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有料到对象竟然是二王子,他明明是大王子最亲近最要好的手足。「这个消息够真实吗?」 「大概跟决定公开奥达隆和安杰的关系一样真。」 伊恩说的是另一个花招。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灵感,米卢斯王室决定公开、并且认定安杰路希王子和奥达隆将军的结合是婚姻关系,效力比照公主下嫁,顺势就把安杰路希王子的继承顺位往後调降了好几位。 「忙碌筹备国葬的同时,还有这麽多复杂的决定,」卡雷姆认识的大王子并不具备勤奋的优点,却向来都容易受人影响,「你们怀疑的根源跟我一样吗?」 他们一齐往议事厅正门望去,王子的舅父,德拉夏诺瓦侯爵刚刚走进来。 媲美墓地的死寂是所有国葬式筹备会议的共同特色,唯独这一场例外,二王子的消息已悄悄流传开来,空气里尽是不安、浮躁、还有小小的亢奋,与会的大贵族们压低声音交头接耳,在一片嗡嗡声中,德拉夏诺瓦高昂著头颈走入座席,傲慢与得意写在瘦削却发著光亮的长脸上。 「好熟悉的一张脸,我想想曾经在哪里见过……」卡雷姆假装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啊对了,刚享受过苍蝇大餐的蟾蜍。」 「你真恶心!」埃蒙发出呕吐的声音,捶了他一拳。 卡雷姆还手反击,「搞错对象了吧?又不是我吃苍蝇。」 「你们等一等再玩,先听我说,」伊恩及时插话进来,「我不愿意悲观,但是等到德拉夏诺瓦没事做的时候,他会想起我们和大殿下是堂兄弟。」他忧愁地看了埃蒙一眼,对方赞同地点点头。他接著说:「我们不想参与政争,也不想成为德拉夏诺瓦的伙伴,我们只希望悠閒舒适过日子。」 「你们害怕被蟾蜍人吃掉,为什麽不找柯尔?他一定乐意帮忙。」 「柯尔连教训自己生的一对儿子都会被反驳到说不出话,他才会第一个被吃掉!」埃蒙说著,同时奋力摇头,脑中蟾蜍捕食的画面越来越清晰,他正试著甩掉它。 「埃蒙的意思是,柯尔对大殿下的影响力不足,我们想找尤金谈谈,你觉得他在戴冠式当天会有空见我们吗?」 尤金和戴冠式,从伊恩口中出现的瞬间,卡雷姆的思绪便飘离了谈话主题。 等三天後的国葬式结束,新王登基的日子就近了,使节们也全部都要回来了。大王子不是有耐性的人,每个人都知道两项仪式的日期将会非常非常接近,只有卡雷姆,藉著忙碌的工作始终逃避,到此刻才像第一次听见、第一次被提醒戴冠式的存在与迫近。 这麽快,他又要见到尤金了,他忽然有点害怕。 「不知道,我甚至没想过尤金要回来这件事。」他随口敷衍,说的话真假参半。 一旁,伊恩和埃蒙开始谈论尤金归国参加戴冠式的话题,卡雷姆聆听而不参与。渐渐,声音变得模糊遥远,他只看得见他们高兴的模样,并且感到羡慕。 怀抱著纯粹的兴奋与期待,等著尤金回来,然後欢欢喜喜重逢,他希望自己也做得到。然而,经历上回的不欢而散,他担心这个小小的愿望恐怕难以实现。 造成两人之间不愉快的马匹买卖纠纷容易解释,因为白马不是真正的问题,他介意的是尤金的不信任,懊悔的是自己有失谨慎的言行。 他是有错,事後冷静回想,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犯下的错误如此愚蠢。追根究底,他知道自己的焦躁来自尤金毫无动静的现况,外界没有人得到任何消息,他忍著不闻不问,表面装得潇洒,漂亮的话说得流畅,其实已被磨蚀掉太多太多耐性。 也许尤金是对的,在尘埃落定之前,他们的见面永远不会带来好事。 可是,能不见面吗?新王登基代表著一连串的庆祝,从一早的戴冠仪式、午宴、午後的祝贺表演、最後是通宵达旦的狂欢舞会,他是三个骑士团的团长,负责大多数的警备工作,瞎了眼才可能见不到面。 当然,还有最後一个方法,就是逃走,一整天离王城远远的!但是这个可能性很快就被奥达隆摧毁了。 「不能怪我,我努力跟你的好朋友争辩过,是他坚决不肯放我逃走。」 永无休止的忙碌中,卡雷姆抽空回到佛利德林大宅,陪父亲吃顿晚餐,然後来到书房,掀开新铺的地毯,盘坐在地板上、尤金刻下的字迹边,喃喃跟空气说话,这是他最近一两年养成的奇怪习惯。 「如果诠释为命运非要我们见面不可,你会比较容易接受吗?我猜你也很烦恼,为了回国这件事……或许你还在生气,搞不好一见到我就转过头逃走了……」那样,比不见面更难受。 「你知道的,我变得贪心了,没有办法只是看你一眼就心满意足,继续痴等不知道多少年。」曾经他可以,因为他那时一无所有;现在不同,他有他的心、他的承诺,他就想连人一起留住。 「再让我想想看,」他伸手抚摸地板的刻痕,触感从冰凉慢慢变得温暖,「我会找出一个最好的应对方法。」 而他真的很努力,绞尽脑汁权衡利弊,最好的选择却彷佛根本不存在,烦恼持续纠缠著他,不知不觉已到了戴冠式当天。 【 67 】 卡雷姆抬头望著天空。 一整片的蓝,延伸向四面八方,隐没在高耸的塔尖、群聚的民宅檐角、开始泛黄的树林後方;晴空下,红底金徽的米卢斯旗帜在王城的每一栋楼顶飘扬,被蓝色天幕衬得空前鲜明,像碎金在红酒里浮沈,闪烁生辉,亮得有点刺眼。 几只鸟儿飞绕盘旋,落在旗尖,享受午後暖阳。他出神看了好一会儿,才随著一记冲上半空的礼炮将视线移回地面。 为了庆贺新王登基,整座王城的居民几乎都在面前了,围绕在大广场四周,观赏轮番上阵的各项表演,欢呼喝采声连续不断,是米卢斯人纵情欢乐的美好日子。 卡雷姆只给予广场上的马术表演短暂一瞥,目光很快移向看台的观众席。最醒目的位置,坐著警备工作最大的重心——早上才举行过戴冠式,正式成为米卢斯国王的大殿下一家人,容光焕发的国王夫妇、以及还有玩心却不得不停留在座位上维持庄重形象的长男。 警备工作至此都很顺利,重要的大人物们、国外的宾客们被伺候得舒适且安全,卡雷姆的心情则是一点点无聊加上郁闷。 他找到一个在情绪上可以被归类为同伴的目标,安杰路希殿下前倾身躯,倚靠著白色护栏,稍微忘记优雅地任下巴歪在手臂上,模样看来跟自己一样闷。 那一份闷,有十足的理由,今天不仅是新王登基的日子,同时是安杰路希殿下的十八岁生日,刻意撞期的结果产出遭到世人遗忘的错觉,而那恰恰是新王选择在今天登基的主要用意。 整天忙忙碌碌的奥达隆不在视线范围内,卡雷姆猜想那匹白马大概也还没被送到寿星手里。犹豫了一会儿,他往安杰路希的方向走了几步,却不得不再次停下。 七八名小孩跑过他面前,伴著嘻嘻哈哈的笑声,其中好几个甚至不及他的一条腿高。 一顶缀著白色羽毛的小帽子在最後一名矮小男孩经过时掉落下来。卡雷姆弯身捡拾,耳里听见脚步声咚咚咚,小男孩又跑回来,先低头往地上看了看,随後仰起脸,见到卡雷姆手上的帽子,咧开嘴笑,「我的帽子!我的帽子!」 是新王陛下的二儿子,小小的年纪跟海因茨相仿,连带引起卡雷姆的好感。 他把手中的小羽毛帽压上男孩的头顶,仔细调正角度,笑著说:「这次帮殿下戴得紧紧地,别再弄掉罗!」 小王子点点头,双手扶著帽子回过身,同伴们已经跑得老远,他腿短赶不上,急著叫喊:「等我、等一等我!亨利、威廉、史堤瓦、莱克特!等我等我!」 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玩得太起劲,小鬼头们连稍稍停顿也不肯,一下子全部跑过转角,不见了人影。 只有一个,大约八九岁年纪,个子比王子高得许多的大男孩折返回来。 「又是那顶笨帽子,早叫你不要管它了嘛!」语气颇不耐烦,却朝小王子伸出善意的手。 「莱克特!」 伸出一半的手停滞在半空无法动弹,因为那一声尖厉的叫唤。大男孩抬头望向音源,身体像石化般变得僵硬,「……母亲大人。」 卡雷姆也看到对方了,同时感受到眉骨上方的隐隐疼痛。 这对母子是二殿下的妻儿,新王登基之後,二殿下受封为亲王,妻子得到王妃头衔,地位听起来更高,实际处境却大大不如从前。二殿下的调遣预定直接影响妻子的外在言行,长期配戴的社交面具碎裂不成形状,显露出暴躁善嫉的真实面。 「过来!我说过多少次,不准跟他们一起玩,你为什麽不听话?」 「因为我不懂,」小王子早已急急忙忙躲到卡雷姆背後,莱克特则倔强地挺起胸膛,拒绝服从,「以前都在一起玩,没有道理现在就不可以。母亲大人,您不能逼我分享您的怨恨。」 「你……你好大胆,敢说这种话!」 在一旁观看的卡雷姆始终维持著高度的警戒,一见到王妃眼里窜起的怒火,手腕高高抬起,便及时介入,大手一把扯开了莱克特。 挥出的巴掌落空,王妃在惊怒之馀才终於发现旁边还有外人。对她来说,穿著制服静静站在一旁的卫兵侍从是跟树木一样的背景物,树木不可以自行移动、不可以违抗主人,虽然她又一次惊讶地发现,那是棵有身分有地位的树。 「卡雷姆佛利德林,」她的声音极为不悦,却渗有一丝忌惮,「谁允许你管我的閒事?」 「管閒事恐怕正好是属下今天的职责。」卡雷姆刻意挡在他们母子中间。 平常,他或许乐於旁观一场荒谬的家庭闹剧,可惜此时此刻职责在身,一个响亮的巴掌绝对不适合出现在登基庆典,他猜想莱克特不会乖乖挨打受教,母子间万一爆发冲突可就更糟糕了。 「请顾及体面,适可而止。」 王妃狠狠瞪著他,似乎正紧紧抓住最後一丝理智,不去殴击那张端正完美却令人好生气的脸! 在卡雷姆身後,两个小孩已经手拉著手趁机逃离。 「看、看看你做的好事!」 「不如请先看看周遭有多少人吧?」卡雷姆尽量把声音压到最低,他注意到已经有不少视线从广场的表演转移到这边来,人与人之间迸出的冲突火花显然比杂技人耍弄的真实火焰更具吸引力。「公开和属下争吵,将激发世人最旺盛的想像力,属下已经没有好名声可以败坏,但是夫人您……您……」 「你想暗示别人会以为我们在打情骂俏?」 「夫人这麽激动,感觉更像了。」 「卡雷姆佛利德林!你这个、你这个——」 「以生命捍卫贵妇人名声的圣洁骑士?」 「呸,我可不要降低我的格调继续和你说话!」 卡雷姆正高兴自己顺利激走了麻烦人物,却有另一股女人的香水味飘进鼻腔。 在场只有一位使用这种香气,今天他已闻到过许多次,不必见到人也知道是王后陛下驾到,低头行礼的同时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发出哀嚎。 「怎麽回事?」王后陛下没有辜负卡雷姆的绝望预感,以一种最纯真良善、使妯娌的怒火能够充分复燃的柔柔语气开口关切,「啊,亲爱的堂妹,什麽事让你不高兴?」 「别用那麽恶心的声音叫我,你这个蛇蝎心肠、最最恶毒的女人!」 「老天,我做了什麽?你竟如此怨恨我。」 「你没做什麽,除了一脚踢开你的亲人,远远踢到一个不再有人关切的鬼地方!」 声音再度变得激昂了,卡雷姆叹了口气,无奈地朝後方做出几个手势。 受到长官召唤的禁卫骑士们无声且迅速地移动,围在王后与王妃身侧,阻挡其他人的视线。 幸好大广场的表演高潮迭起,热烈的喝采声不断,卡雷姆抓紧机会,小声建议王后,「请移驾,属下确信能找到一个更适合谈话的安静地方。」 「嗯……」王后草草回应,随著卡雷姆引导的方向缓慢移动,一面劝著堂妹,「堂妹,你的指控不真实,陛下做出决定,我无法、也不能够干涉啊!否则你知道的,我一定尽力帮你,从小大到都是这样啊!」 「听听看,多麽虚伪的说词!」 王妃提起裙襬,跟紧王后的脚步。她不介意吵给所有人听,可是争吵需要对象,对象要走,她只好跟著移动。 「敢使出不要脸的无耻手段,为什麽不爽快承认?难道我是一个容易受骗的蠢人吗?噢,或许我是蠢,这麽多年来都蠢,一直受到欺骗!」 「欺骗?是谁的胆量那麽大,竟敢欺骗我的堂妹?」 「够了!你不要再演了!」 嘴角扭曲了一下,卡雷姆忽然很同情二王子妃,如果不是裙子太厚重,火气一定能让她跳到半天高。 转进回廊,閒杂人等登时少掉一大半,远离人多嘈杂的区域,也远离使米卢斯王室在各国宾客面前丢脸的可能性,卡雷姆的心情跟著放松不少,如果不是靴声在廊上急急响动,一名下属奔到他身边,他几乎想趁机溜到其他地方偷懒一阵子。 「大人,斯坦达尔的两位殿下正要离开,他们走得快,马上会经过这里。」下属在他耳边报告著。 以观礼祝贺为名义前来,使米卢斯王大大有面子的阿列维王子、以及素有北武神美称的伊格纳堤耶夫王子,卡雷姆怀疑前者是故意想见识这一对堂姊妹的有趣热闹。 「我会带他们走另一条路,你派人请芬姬儿公主殿下过来一趟,这边就交给她处理。」 「由芬姬儿殿下处、处理?」 下属张大了嘴巴,卡雷姆则耸耸肩头,「有何不可?反正事情很难变得更糟糕。」 「卡雷姆大人,我真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一定不及我见到两位殿下的喜悦。」 他们在回廊前相遇,斯坦达尔的两位王子以及随扈的武官们,卡雷姆及时截住他们。 和前次欠缺心理准备的巧遇不同,无论是身为宾客的阿列维王子,或是负责招呼接待的卡雷姆,都表现出最从容不迫的悠然,笑容、握手、问候,全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柯尔大人或是杜里大人没有陪伴著两位殿下吗?」除了引路的禁卫骑士,卡雷姆没看见其他米卢斯人,「我深深为我们的怠慢感到讶异与抱歉!」 「不需要如此。事实上,我和绿翡翠殿下刚刚结束一次愉快的谈话,柯尔大人可能误以为我将一直拥有四殿下的陪伴。」 「我猜测殿下并没有积极纠正这个错误印象。」 阿列维王子笑了笑,「记得初次见面时卡雷姆大人就说过,你很会猜,果然不夸大。」 他举起一只手,部属们立即往後退,能听见谈话的范围内只留下弟弟北武神在身侧。 他们边走边谈,从一般的寒暄延伸到庆典的盛大、米卢斯王城的繁荣,并且意外地发现,当话题普通正常时,彼此其实是相当出色的谈话对象。 阿列维却不肯让事情就此简单化,「尽管这一切如此热闹灿烂,我仍觉得缺少了某种关键性的事物……」他刻意停下来假装思考,以增加戏剧效果。「对了,尤金大人的不在场使庆典黯然失色!他究竟人在哪里呢?我实在太想太想见他一面。」 盘旋在心里整日的疑问,忽然由旁人的口中说出,感觉不能更怪异,卡雷姆想附和阿列维王子,却不得不拚命阻止自己说出真心话。 「尤金在路上受到耽搁,殿下当然听见柏尔杜尼大使带来的消息吧?」 「好像听过。所以尤金大人因为小小的意外,延迟出席?你是这麽认为?」 「事实是如此。」 「事实不是他害怕回来?不愿意回来?」 一丝狼狈从蓝色的眼瞳中闪过,卡雷姆勉强笑著,「我不懂殿下的意思。」 「没关系,我也觉得自己太失礼。回到家乡,面对久别的家人,是值得高兴的事,尤金大人没有道理感到迟疑,他何必呢?又不是存在著什麽隐晦不能公开的秘密……莫非他有吗?」 「有机会的话,请顺便帮我问一问尤金,我也想知道答案……噢,殿下的马车终於备妥,真是太好了!」 卡雷姆指挥部属,依序安排宾客们的车辆、坐骑,动作十分迅速俐落。 等不到尤金归来的巨大失落感,他花费超过一个上午的时间才稍微压下,现在莫名其妙又被唤醒,让他一秒钟都不想多等,迫不及待想送走眼前这个祸首。 落後兄长几步,伊格纳堤耶夫王子停留在卡雷姆面前,卡雷姆的笑容还在,只是离崩塌已经不远。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伸出手掌,轻按了按卡雷姆的肩头,「阿列维说笑话,别在意。」马车边,阿列维正望向这里,眼神催促著弟弟。北武神仍决定说下去:「他会来,你的愿望已经实现,只是你不知道。」 卡雷姆被这几句话搅得一头雾水,「我的……愿望?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北武神因为不爱说话,长期欠缺练习所以词不达意吗? 这回北武神又恢复寡言的本性,没说一个字,却在所有部属惊诧得几乎掉眼珠掉下巴的注视下,对卡雷姆微微一笑。而那笑容,竟然有七八分像尤金。 「……真是见鬼了!」目送马车离去,卡雷姆喃喃说著。 「伊格纳,你做了一些很不像你的事。」 马车厢里,阿列维王子对弟弟突然的言行表现出轻微的不认同。 「你也是。」 「是吗?我以为我仍然保有我的风格。」 北武神摇摇头,不以为然,「你明知道尤金佛利德林正在赶来的途中。」 是,他确实知道,阿列维不否认,他挪动身子,在座椅里调整出一个最舒适的姿势,然後闭上双眼。 「也许我们会在路上遇见他,到时候记得叫醒我,我想我可以拖延他一阵子,增加一点焦急,一定很有趣。」 「不有趣。」 阿列维弯了弯嘴角,「啊,崇高的情操,令人又爱又恨的特质。」 伊格纳挺直他的背脊,疑惑地转头看他的兄长,不太确定那番话里是否藏有其他含意。 不管进入睡眠的时间是否真的那麽短暂,他只见到一张小憩中的平静睡脸。 他又转回头,面向窗外。不久後,一辆雕著蔷薇徽饰的豪华马车急驰而来,几乎笃定是尤金的座车。 北武神再度瞥了兄长一眼,然後露出浅浅笑容,什麽也不说、不做,任尤金的马车与他们交错而过,继续奔向王城的方向。 【 68 】 好不容易抵达王宫,天已经全黑,尤金走下马车,勉强赶上庆祝的尾声。 阶梯前,燃烧的火炬夹道,每一把火焰前方,都伫著一名宫殿骑士。尤金从中穿行,一次次呼吸,带回肺腑的是更多的怀念与渴切,他乐於看见这些式样美丽的制服,喜欢之馀,还有些许紧张。 这是闹出婚姻纠纷後,他第一次回国,米卢斯没有人知道事件的後续发展,他预期将有许多好奇的目光、试探的询问、焦虑的情绪正等待著从当事人身上挖出些什麽,而他不打算正面予以回应。 当然他们迟早会知道一切,但不是今天,不是现在,今晚他有更私人的事、更重要的人排在优先顺位。 拉正服装,确认前襟的白蔷薇完好待在它的位置,尤金不知道第几百次顺过齐整的短褐发,右手握住了左手,扣著四根指头,他挺直背脊,微微颔首,让卫兵为他推开大门。 王宫最富丽宽敞的一座大厅,烛火以千计数,造就的惊人光亮逼得尤金眯起眼。眼睛适应前,他在门口稍稍停滞,闻到混著香水、酒浆与食物的迷人气息,听见乐音、笑语、酒杯碰撞的清脆响声,还有自己的心跳。 许多熟悉的脸孔,纷纷转向他,脸上写著同情体谅、掩不住的好奇,和料想相差不远。值得庆幸的是,那些能够堂皇开启敏感话题的皇亲国戚几乎不在视线范围内,多数人碍於身分,只敢望著他,在他靠近或经过时互相点头致意,并且在他远离时立即和身边的人低声议论。 尤金的态度不冷不热,不正面回应任何人,也不刻意表现漠然,他不间断移动脚步,视线扫过一群一群宾客。部分禁卫骑士已卸下当天勤务,恢复贵族子弟身分,在厅中来去穿梭,醒目的红金色制服出现一次,他就停步一回,他看到各色各样的家纹装饰,就缺一朵红蔷薇。 是正在忙吧? 他收回搜寻的视线,在任何人能够拦下他谈话应酬之前,找到公务上的首要目标:新王陛下。 「陛下,尤金迟到了,请陛下原谅……」他不嫌繁琐地交代延迟的原因,并一再致歉谢罪。 世上有些人,能够单凭言语和仪态,将诚意淋漓展现,尤金正是其中的佼佼者,歉意被收下,还附加亲切无比的回应,「够了够了,无须多说,我听到过消息,意外嘛!那些个鬼道路做得真的不怎麽样,我可不会怪你的呀!」 新王哈哈笑著,用力拍他的肩头,过度夸张的笑容,浓浊的酒精味,不需要第三条线索来告诉他,国王陛下喝得太多,离醉倒已不远。 「陛下的宽宏大量,尤金感激不尽。」接著他说起预备好的祝贺词,优雅的嗓音有如朗诵诗歌,类似的话无论多少人说过,听的人永远不厌腻。 过程中,尤金陪著新王乾了三杯酒助兴,等他终於告退时,陷於饥饿状态的肚腹已发出咕噜噜的抗议响声。 因为赶路,他没有机会好好用餐,但他的需求还得再等一等,置放餐点的长桌前,他见到一双翠绿莹亮的眼。 安杰路希殿下向来是耀眼的存在,尤金能一眼看见他,并不奇怪;奇妙的是,对方也目不转睛盯著自己。 「殿下,三年不见,尤金向您请安。」尤金笔直走向安杰路希,举止严谨但容色亲切地行礼问候,从对方的神情变化看得出,这也正是殿下期待的事。 「辛苦你了,柏尔杜尼怎麽样?听说那里今年冷得很快?」 「确实如此,冬天彷佛提早抵达。」 殿下在此,奥达隆为什麽不在附近?尤金心里想著,不自觉往旁边瞄了一眼,碰巧又是一名禁卫骑士经过,心跳一瞬间加速,下一瞬间又带著小小的失望平静下来。 「奥达隆不在喔!连卡雷姆也不见了,你在找他们,是吗?」 那麽明显吗?尤金苦笑著,「……能够先见到殿下其实是最好了。」避免被追根究底探问,他从衣袋取出预先准备的小礼物,只在柏尔杜尼出产的蓝色宝石,做为安杰路希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刚好是今天。 如同其兄姐,漂亮的小首饰应该也能轻易讨好安杰路希,稳当的送礼选择,这一次却莫名其妙失准了!安杰路希握著宝石,垂下肩头,丧气的程度甚至比收礼之前更严重。 尤金很快观察出事情的原因和礼物、和自己都无关连,「殿下……您为什麽不快乐?是不是奥达隆待你不好?您尽管告诉我,我马上叫他改进,好不好?」 「……他不记得我的生日。」 「他不记得?」 奥达隆不记得殿下的生日?不确定是这个过失本身,还是安杰路希的在意更叫尤金惊讶。然後他注意到对方有些不同了,记忆里小王子高高在上的气焰、骄蛮的脾气,程度似乎减轻许多,刻意塑造出的虚弱病态也消失无踪;取代的是吃得好睡得好气色极佳却硬要挤出万般委屈的可爱模样,漂亮的眼睛朝上仰望著,不像个王子或亲王,反而像一个……一个……在撒娇的弟弟! 以前,幼年的卡雷姆露出类似神情时,尤金可以允诺最为难的事情,安杰路希虽然远不能相提并论,但他喜欢这样的转变,好奇是什麽时候发生的改变?他和奥达隆的关系可以比拟为兄弟,连带使安杰路希殿下也拿自己当大哥吗? 或许殿下本身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不知道奥达隆在心中真正的份量,但这无碍尤金为好友高兴的心情,他打算帮奥达隆说几句好话。 「殿下请听我说,我认为……」尤金没有机会完成那个句子,一个侍者在他面前踉跄了一下,接下来他所有的感受只剩下温热、湿黏、刺鼻的辛辣!大银盘摔在地板上当啷啷响,里头几乎是空的,因为食物全部都在尤金的身上! 四周的惊叫、侍者的道歉、安杰路希殿下的斥责,同一个时间乱糟糟响起,如果不是身在王宫宴会厅内,尤金会怀疑自己被人推进了沼泽。倾倒在他身上的也确实是厅内最接近沼泽的一道料理,说不上来由什麽东西混合而成,食物的颜色是豔丽的鲜红色,散发出毒害鼻腔的强烈辛辣味道;汤汁!尽是湿答答黏糊糊的汤汁!从领口、前襟、衣摆,蔓延到长裤、皮靴,渗透力强大无比,淹过上好的丝质衣料,迅速往下往内扩张领地,幸免於难的仅仅颈部以上。 瞪著襟前被染红的白蔷薇,辣酱的红,还有几颗辣椒籽沾在上头,花瓣皱缩成悲惨的模样,就像它的主人的脸色,尤金身躯僵硬,不敢乱动,一动彷佛带动汁液加速流动,恶心!不动,沾黏在身上的每一小片食物残渣的存在感变得加倍清晰,不见得更好过,他真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 代替忽然丧失思考能力的尤金,安杰路希不断下达命令,侍者匆匆跑开,又匆匆回来,禀告温水和衣物已经备妥。 「我陪你去把衣服换下来吧!」 安杰路希刚表示,一名禁卫骑士忽然走过来,弯著腰低声说:「殿下,奥达隆将军在外面找您。」 「咦,他为什麽不自己进来?」 「没关系,殿下请去吧!」 尤金一身狼狈,难以顾及礼仪的完美,安杰路希不在场,对他来说轻松得多,因此他不等殿下找到奥达隆回来,便要侍者带路去换衣服,他真的迫不及待想摆脱身上这些已经不能称之为衣服的……的……东西! 「嘿,尤金,你赶上了!」 东长廊前,不幸他被伊恩拦下来。 尽管鞋里的菜叶像针刺,流进领口的酱汁每一秒钟都在折磨著他的神经,尤金仍然停下脚步,还没开口,对方先吓了一跳。 「这就是刚才发生骚动的原因吗?尤金,你好像掉进整锅汤里!」伊恩不爱吃辣,站在一旁鼻子已经大受刺激。 「小小的意外,从今天一早就不断发生,我都快习惯了。」尤金勉强笑了笑,「我正要去换掉这身脏衣服,你有急事找我吗?」 看到尤金现在的模样,再急的事也得等一等。「没什麽紧急的,只是想谈一谈德拉夏诺瓦的事,当然,是在你清理完之後。别让我耽搁你,快点去吧!」 「谢谢,原谅我先失陪……」举步要走,尤金忽然犹豫了,「伊恩……你见到卡雷姆吗?回来之後还没看到他,我猜想他一定很忙碌?」 「忙碌?」伊恩嗤笑了一声,「你也知道,卡雷姆看起来永远不像在忙!我刚刚才见到他,在这附近。」 在这附近?可是……尤金左右张望,仍旧没有任何令人高兴的发现。 他说不出心里的小小不安,向伊恩道谢之後离开了宴会大厅,刚走一段路,急促的脚步从後方靠近过来,尤金满怀期待回头—— 「尤金大人!谢天谢地,我以为您来不及……老天,这是怎麽回事?」是柯尔公爵。 意外、解说,尤金无可奈何又重覆一遍。 「噢、噢!那真糟糕真糟糕!我可不能浪费您的时间,等您方便时,再和我谈一谈好吗?我有点担心二殿下夫妻,他们最近好像……呃,很需要睿智的建议?」 「我相信那可以安排。」 柯尔公爵满意地猛点头,「感谢、太感谢了!卡雷姆大人还说您不可能有空,我真高兴他的判断错误。」 「卡雷姆?他在吗?」 「当然,一直都在,好像在任何地方都能看见他。」 「……是吗?」 大家都看见他,唯独自己遗漏? 不可能的,他比任何人都想见卡雷姆,比起柯尔、伊恩他们要谈的国家大事,他有自认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卡雷姆……尤金微带焦虑地想著,右手不自觉又伸向左手背,掌心轻轻摩挲著指节。 【 69 】 穿过东侧长廊,来到王宫深处,宴会厅的乐音已远得听不见,四周除了站岗的卫兵,没有其他人。 侍者打开房间门,退开一步,诚惶诚恐地鞠躬,「水和乾净的衣物已经为您准备好,造成这一切的……的这些……这些……总之,我真的感到抱歉,真的抱歉、对不起……」 一路上听他道歉好多次,尤金也不得不安抚他一次又一次,「没有关系,人难免犯错,只是小意外,我说过不会责怪你,你也别放在心上了吧!」 还是没有效果,侍者在离去的同时依然不断鞠躬,喃喃说著抱歉。 「唉,哪来那麽多歉意呢?」彷佛泼那道料理是出於故意,尤金摇摇头,一点都不把这个可能性考虑在内。 走廊上终於剩下他一个人,四周的宁静本来是项优点,在这样一个喧腾欢乐的登基之夜反而有些怪异。 尤金唤来附近的宫殿骑士,嘱咐他们看守房门,「别让任何人进来。」他特别强调这一点。 这会是大贵族们避开耳目,和情人幽会的好场所,他不希望有人误打误撞闯进来。 进到房间,飘著淡淡薰香的温暖空气让尤金的身心放松不少。 靠床的角落安置著黄铜水盆,盛满加温过的清水,床尾整齐叠放著乾净的毛巾衣物,他像溺水之人见到浮木,快步过去,一路边脱边扔,脏污得最严重的外套、领巾以及长背心,一件件落在地板上。他的双手同时拉扯衣物,动作从未如此急切,根本没有察觉房间门再一次静悄悄打开,又无声无息地轻轻闭上。 地板铺著厚毯,溜进来的那双靴子没有制造出半点声响。 保持一段安全距离,那人在尤金视角不及的後方位置停下来,略歪著头,刚好见到单薄的衬衣从尤金的肩臂褪下。 前胸是受害严重的灾区之一,尤金检视著脏污,发出低促懊恼的哀鸣,伸手抓过毛巾,害怕肌肤将永久受到污染般,沾取清水,专心一意擦拭起来。 尤金的手臂移动,身後的目光跟随,造成当事人困扰的暗红浅褐斑斑点点减损不了那人眼里见到的美好,唯一的小小遗憾和意外本身毫无关连,尤金该是更有肉一些的。 腹痛的老毛病八成仍在,还有压力,都是尤金长不多肉的根源,那人忽然感到一阵内疚,很快又在尤金低下身,仍维持著一片白洁的脊背微微弯拱时,全部吹散到了脑後。 鞋袜被除下,之後是腰带,仅存的束缚松开来,完整的尤金映在那人深湛的眼眸中。喉头莫名涌上一股乾渴,变得灼热的视线追著尤金手里的布巾,擦过腰侧、大腿,一遍一遍来回……多馀的污物被移除,残留的微湿水痕在烛光下闪烁,划过的每一寸肌肤都染上丝绸般的光泽。 手掌握成拳状,肤触的记忆在指掌间复苏,又无可奈何地松开来,血液分成两个方向,一部份冲上脑部,另一大半汇聚到了小腹,在体内的冲动醒觉之前,那人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还有事必须先完成。 他一步步靠近,尤金毫无所觉,那是当然的,因为房间的家具配置经过刻意安排,水盆前的视野最窄小;何况尤金天生爱乾净,在重新获得清爽前,思绪一直是混乱的,塞不进其馀事物,遑论察觉在他身後刻意保持静默的另一个人。 尤金远远扔在地上,不愿意多看一眼的脏衣服,那人用鞋尖聚集它们,丢进壁炉中烧毁,这个举动倒不违背尤金的意愿。接著他迅速摸走搁在床尾的乾净衣物,动作俐落,十分大胆,冒的风险却是平平而已,因为是最後一项工作,即使被发现也无所谓了。 水盆的水变成淡淡红色,身体的黏腻不适消失大半,尤金才慢半拍地察觉到环境的不自然。 甫进门就闻到的香气是熟悉的蔷薇花香,如奶油般柔软细致的毛巾用料、还有床单的式样、地毯的颜色、室内的温度,全是佛利德林大宅里他习惯且喜爱的,他讶异自己没有更早发现,这些布置简直为他而设,一名陌生的侍者怎麽能这麽周到? 他得离开这里!用毕的毛巾随手挂回盆架,往床尾一伸手,抓了一个空,所有的乾净衣物都不见了!他侧身低头,双眼急急搜索,地板上,本该堆著脏衣物的地方是一双长靴,禁卫骑士的靴子。 尤金慢慢抬起视线,一股热血涌进胸腔。 「……我明明叫他们别让任何人进来。」 「但我不是任何人,我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记得吗?」对方走近两步,火光照著一朵红色蔷薇,别在心脏位置。「同时是你的弟弟。」 刚才还挂在心上,找也找不到的人,忽然在自己一丝不挂,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出现,该有什麽反应?尤金毫无头绪,他的脸颊发烫,张开口也不知道该惊叫还是怒吼?回神过来时,一手已拉起床单,勉强遮盖在腰间。 世上最熟悉这副身体的人就在眼前,遮遮掩掩看似多馀,但尤金的羞耻心从未旷职过一天半天,何况这里是王宫,长廊另一头的宴会大厅有许多人正在饮酒跳舞、嘻笑作乐,距离此地不算真的远,而他赤身露体,面对一身正装光鲜齐整的卡雷姆,那份尴尬让他觉得床单也是透明的,他留在房间的唯一理由,不过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 尤金後退几步,躲到床柱後方,那细细的木头柱子没有用,什麽也挡不住。 「衣服,扔过来给我!」伸出手,他竭力维持声音里的威严。 卡雷姆往前一步,遵命地扔了,却是扔进壁炉里,「啊,失手了!」 「你——!」尤金眼睁睁看著火舌窜动,吞噬了他的衣服,恍然惊觉,一切全出於卡雷姆的设计,他害他一身狼狈,看著他主动脱去衣物,最後还截断他的退路! 「你为什麽这麽做?」 为什麽这麽做?卡雷姆知道尤金必定会这麽问,事前自己也反覆想过,准备了好多个听起还像样的答案——因为打破了不见面的默契,担心尤金不能同意,会逃开;因为这是留住他的唯一方法;因为情趣,制造一次欣赏美景的机会有何不可? 但那些都不是最真实根本的原因,卡雷姆瞒骗不了自己,是心里的一部分、有个拒绝长大的幼稚男孩在闹脾气,为了长时间漫无边际的等待,不知道何时结束,不知道事情的进展;为了他的寂寞与思念;为了上回在马厩的不欢而散……堆聚起的焦虑就快冲破极限,他不顾一切也要乱来一次……是再乱来一次。 反正,再怎麽乱搞,事後他留在米卢斯过逍遥却毫无意义的生活,尤金回到柏尔杜尼,继续陷在那滩婚姻的沼泽中,事情会有什麽差别吗? 「我这麽做是因为……我要向你解释那匹马。」最後他挑了一个自己也觉得破烂的藉口。 「……马?」 「噢对,那匹马,我的错,我当时应该坚持解释清楚,那不是我要买的马,美人也不是我的,是奥达隆要买马送给美人,整个过程非常非常复杂。」 「是吗?」老天,他竟然真的在解释那匹马!尤金感觉得到额角青筋的跳动,「那麽你为什麽不走过来一些,到我的身边,好好说给我听?」 卡雷姆从见到尤金宽衣解带就开始昏头了,听见召唤,仅存的忐忑情绪也扔到一旁,他的脸上笑容浮现,欣喜地靠上前去,就在两人之间大约剩一条手臂长的距离时,尤金蓦地抡起左拳,结结实实朝卡雷姆右边脸颊砸了过去! 一生加起来的惊吓也没有这一拳造成的威力强大! 「尤金你、你——!」卡雷姆一连被击退好几步,途中绊到床脚,差点摔翻在地上。 左手不是尤金的惯用手,他也没有出尽全力,卡雷姆除了脸颊和鹳骨微微疼痛之外,诧异远比实际伤害更大。 尤金打他?从小到大,兄弟间连一次最轻微的打架都没有,却忽然揍他一拳? 不曾殴击过任何人的左手也有明显的疼痛,尤金忍耐著,左手背高高举起,「打你是因为你胡闹!如果我的左手没有改变,可以打得你更痛!」 左手的什麽改变?卡雷姆不了解他的意思,睁大眼睛看,尤金的左手仍然是五只指头,指甲长度一致,修剪成漂亮的弧形,指头一根根修长光滑,上面连最小的脏污斑点都没有、什麽东西都没有……等、等等,什麽东西都没有? 卡雷姆几乎跳了起来!没有戒指,左手没有戒指,尤金不戴婚戒了! 【 70 】 「我回来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告诉你这件事。没有这些多馀无谓的设计我也不会跑掉。」 尤金揪著眉,这才去揉他的左手背。 卡雷姆却忘掉了自己右颊的微微辣痛。他听见尤金说的话,亲眼见到事实,短暂的狂喜掠过,竟然没有太多真实性残留下来。 一共多少年,从他发现那份无法宣之於口的情感?已经习惯挫折、等待;习惯尤金压抑、逃避、带著歉意的内疚表情;习惯在庞大的现实压力下每次偷取一点小小的补偿,一切忽然改变,好到甚至在梦里也不曾发生过……他的怀疑当中,隐藏的害怕成分更大。 「你弄丢你的结婚戒指?要回米卢斯订做一只?」 「我从不弄丢东西!」尤金大吼,一时忘记自己的处境。他气卡雷姆认为自己会犯粗心错误,弄丢重要的戒指,又气这个著眼点荒谬不可理喻。「我和萝妮已经协议签字,再也不是夫妻了。明年春天任期结束,她会带著黛丝改嫁阿普里亚,我则和海因茨一起回家。」 「我记得你的任期更久,陛下要求你续任不是吗?」 「让我一直留在国外并不是陛下个人的意志,我打算拒绝,这一次连陛下也不能勉强我。」 卡雷姆怔怔望著他,一语不发,尤金怕他不信,加重语气,又一次强调,「这不是夸口,我懂得如何和陛下沟通。之前我选择从命,却放任旁人给予陛下不良的影响,那是个错误,我不会再犯。」 国王陛下的想法并不是卡雷姆在乎的事,他的右手仍抚在脸颊边,那里早就不疼了,麻麻辣辣的感觉也消失得差不多,但是他没有移开手掌,他不知道该有什麽动作或言语来应对这个突如其来、美好得欠缺真实的转变。 「你很安静。」 尤金起先气恼他胡闹,先出手揍他一拳,才说出好消息。却没有见到预期中的喜悦,天大的事都能拿来嬉闹的弟弟,杵在那儿说不出话,他在等待,充满恐惧地等待对方接著说出〝可是″、〝不过″、〝但是″……想到这些不该有的畏惧全是自己的责任,火气老早灭得乾净,剩下涨满胸口的疼痛,他朝他伸出手,「是不是很疼?让我看看。」 握住尤金伸出的手,将那股温暖真实地捏在掌中,胸口彷佛破了个洞,郁积的焦躁宣泄一空,力气也跟著流失,卡雷姆顺著拉扯踏前一步,身体失去支撑,膝盖软屈,整个人摊在尤金身上。尤金及时用双手揽住他,重量带著他们一起跌坐在床边,床单从两人中间滑落。 「我等到了……」额角垂贴在尤金胸前,卡雷姆小声低喃。 尤金的心里一阵酸。 「我很抱歉……我一直希望你快乐,却失败了几十年没有办到。」 「你没失败,我是快乐的……很快乐……」 说的虽然不是假话,长久日子里的寂寞、身体相拥仍填不满空洞的低落情绪,此刻全部涌了上来。激动到得迟,却强而有力,淹没了一切,卡雷姆紧紧环抱住尤金的腰,手臂收缩,将他压实在被褥间。 「永远,不要再向我道歉。」 「……嗯。」 声音闷闷的,彷佛被人踩住胸腔,呼吸不顺。 卡雷姆很快意识到那个人正是自己,禁卫骑士一身的华丽装饰分量不轻,他又忘记控制力量,尽数压贴在尤金身上,呼吸空间仅剩一线。 手肘急忙撑起,几瓣鲜红随著卡雷姆的动作飘落。 别在襟前的红蔷薇状况凄惨,花瓣掉落大半,被压挤出的浅浅花汁点缀在尤金前胸乳下,和之前的辣酱不同,颜色是很淡的粉红。卡雷姆用指尖小心拈起蔷薇花瓣,伸舌舔去那抹妖异粉红。 尤金颤了一颤,反射地推开他。 「你嚐起来有点辣。」 尤金的脸仍是烧红的,却和刚才裸身所导致的窘迫截然不同,他皱起眉,似乎很介意这样的评语。 「你惹出来的,清水抹不掉全部。」 卡雷姆搔了搔散乱的长发,脸上竟然浮现明显的歉意,他拉过旁边的棉被,盖在尤金的肚子上,「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找衣服给你。」 「你没有准备?」他不相信。 「不能说完全没有,」卡雷姆笑著俯下身,从床边的矮柜里抓出一团布,「只是,你不可能喜欢我的准备。」抖开来是一条暗色连帽长斗蓬。 搆不上喜欢与否的层次,尤金连为什麽是一件斗蓬都无法理解,「其他搭配的衣服呢?」 「没有了!」卡雷姆摊开空著的另一只手,「按照原来的计画,我应该先让你累得不能反对,再用这件大斗蓬将你打包回家,马车已经预备好在附近。」 累得不能反对……尤金不需要费神问他打算用什麽方法,他向来只用一种方法。 「什麽原因使你废弃你的计画?」 「是你,」他开心跳回他的身边,握紧尤金的左手,贴在唇边亲吻著,「往後几十年,尤金都是我的,我打算独占你的身体你的心,但不是全部的时间。」他摸到尤金带惯婚戒的指头,修长的指节根部留有轻微的凹痕,他的手指在那里流连来回,「就在外面,我是指离这条走廊更远一点的地方,柯尔那家伙简直一天都不能等,伊恩也吵著要找你,像一只鸭子在我耳边呱呱叫了好多天,我希望我下次大啖蒸鸭的时候不是因为迁怒。所以,我愿意排队等候。」 「我知道,他们想谈德拉夏诺瓦和二殿下的事……」两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尤金多少听见过风声,「迟早必须面对的问题,我宁可迟一些,我现在没办法清楚思考。我想……明天再找他们谈是比较恰当的选择。」 「你说真的?你不急著离开这里?」 尤金仰望著他,微微一笑,「除非你要丢下我离开。」很奇妙,环境、时间都没有实质的改变,所有的情况仍不尽理想,他的神经却不再紧张了。 「你比谁都清楚,我能丢下任何东西,除你以外。」 厚重的大外套很快被抛弃在地板上,衬著最後几片不成样子的红色花瓣,卡雷姆伸手在同一座矮柜里一阵摸索,这回拿出来的是一瓶正适合祝贺场合的香槟。当然他没有预测未来的能耐,而是在登基的大日子,香槟几乎是王宫里立即能找到的唯一酒类。 他拔开瓶塞,朝尤金举起瓶身,「值得庆贺的一天,为了你以及萝妮,两人各自展开的新生活!」 尤金还在纳闷酒杯的去向,卡雷姆头一仰,直接就著瓶口往嘴里灌,对待顶级佳酿的态度潇洒随性得令人咋舌。 「我可不要,没有任何事能让我舍弃酒杯。」尤金猛摇头,断然拒绝。 卡雷姆微微提起嘴角,没有使用言语回答,一手箝住尤金左右摇晃的下巴,低下头亲吻他的唇。 香槟酒蕴含的淡雅果香飘进鼻腔,带来不符时节的初夏气息,尤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双唇在卡雷姆温柔的磨弄下一点一点开启,微凉的酒液趁势悄悄溜进,香甜满溢唇齿,层次丰富,其他酒类难望其项背。尤金陶醉地吮著,不著急咽下,任细致绵密的小小气泡在两人的舌间舞蹈,发出一阵阵欢欣鼓噪,直到进一步的亲密成为更迫切的渴望,才慢慢收入咽喉。 这款酒尤金毫不陌生,跟陛下共饮的酒是同一种类,感受却截然不同,他的胃舒服极了,连最小的抱怨都没有。 「……乾杯。」稍稍松开他的唇,卡雷姆轻声说。 【71】(H) 尤金凡事节制,从没有酒醉的经验,全部是听说来的,据说,身体轻飘飘像浮在云端,有座火炉在心里,暖烘烘地,闭起眼马上能进入最甜美的梦境,和此刻的感受多麽相似。 他就快醉了,却忽然被吵醒,胸膛有一股凉意,还不断往下方窜。 连忙睁开眼睛看,卡雷姆一手按住他,叫著,「先别动,别动!」另一手握著香槟酒瓶,正往尤金身上倾倒酒水,淡金色细线从瓶口延伸至肋骨下方位置,滑过饿了好久的平坦腹部,形成一条黄金色的涓涓细流,淹进肚脐的小小圆凹。凹陷处一下子满了,随著尤金的呼吸起伏左右摇晃,绕著小腹转圈圈,一颗颗圆润翻滚的气泡弄得人好痒好尴尬。 「别、别胡闹了!」话然这麽说,比卡雷姆更不愿意弄湿被褥的尤金仍旧遵照要求,不敢乱动。 「不是胡闹,我正在负起责任。辣椒的味道,你很介意,不是吗?」 卡雷姆俯身贴近尤金,探出舌,一口一口舔净沾了满身的酒液,濡湿的舌向周围推送,仔仔细细照顾到每一处肌肤……从敏感的肚脐圆凹,慢慢、慢慢往上,在胸前做出更久的停留……硬挺的乳尖被两片唇瓣贴覆,灵巧的舌轻轻拨弄,时不时摩擦过齿缘,光滑的齿面和细细味蕾遍布的舌端,触感截然不同,刺激的程度却难分高下。刚才舔掉花汁的动作跟现在相比,都成了蜻蜓点水不痛不痒。 抓在肩头的手指猛烈收缩,卡雷姆听见熟悉的鼻音,偷空抬眼,尤金绯红的脸庞是熟悉的压抑表情,这个养成多年的习性在两人情投意合之後也没有改变过,身体再怎麽兴奋,他还是不肯放松声线,尤其这里是王宫,他死也不愿被听见。 卡雷姆记起应该告诉尤金,门口的卫兵早已被遣开,长廊封锁完善,外面没有人听得见房间内的动静,声音可以尽情释放,但是当那双略带迷离的目光转过来,该说的话一下子又忘了!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适度、节制、不可以表现放荡,不可以在身体的喜悦中迷失理性,尤金却从来不知道,正是与欲望拉锯的模样,散发出独特的风情,更易使人疯狂。 卡雷姆忽视那双眼里的无言请求,唇齿移往另一端,重覆同样磨人的动作。 连腿都颤抖起来了,尤金无法再忍,冒险开口,「够……够了……」不再介意身上是否残留酒水、是否将溅洒出来,他开始挣扎扭动。 卡雷姆终於放过他,回到唇边,轻轻触吻著,「你现在变得又香又甜,让人好想分成几十口,慢慢吞进肚子里。」 本以为尤金会立即赏他一个白眼,或一句斥责,结果全都没有。带著一点点迟疑,尤金拉近他,双手从衣底伸入,掌心贴著脊背肌肤,似乎想往上游动,却遭遇衬衣阻碍,手臂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 那是一件没有钮扣的系绳长衫,尤金手指扯住它,有话想说,但是难以启齿。 「你希望我脱掉?」 「如果你不反对……」 怎麽可能反对?卡雷姆快速脱去上衣,露出真正好看的身体线条。 尤金用臂膀拥住他,紧紧贴住自己,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他喜欢这样,肌肤与肌肤之间没有阻碍,一个真正的拥抱,而不是单方面被压陷在浮夸的华丽衣堆里。他挪动小腿,勾在对方的腿间,在长裤外侧摩擦著,卡雷姆下身硬得近乎疼痛,不需要更多暗示,自动褪去了长裤。 两个人都赤裸著身子,谁勾缠著谁,难以辨别。呼吸喘著急,胸腔的跳动从一开始就没有和缓过,下腹彷佛也有一颗心,跳著暧昧的脉动,震盪著彼此,无论思想外貌性格都有极大差异的两个人,急切地渴望同一件事,分享相同的情绪,不可思议,却又理所当然…… 「就是这样的感觉吗?」尤金仰望著卡雷姆,第一次,他在心里寻不到罪恶感,他的爱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纯粹的快乐。」 他的眼眶有一圈淡淡的红,水光荡漾,眼底情潮翻涌,是以往总要到身体被彻底深入,连番折腾得不能自已时才有的模样。 「你还没真的体验到呢。」 血液在体内冲撞,薄薄的管壁就快爆开,卡雷姆抱起尤金的腰,让对方的双腿分架在自己的两边肩头,然後,在尤金腿间、挺立的性徵後方,浅浅倒下一小部分香槟,酒水沿著股间朝下方流动,瞬间濡湿了穴口。 尤金颤著身体,感觉得到自己的紧窄,无法自主容纳的酒液漫过细细皱摺,终究要弄脏床单,卡雷姆腰身前挺,封堵住溢流的路线,将漾著气泡的甜美酒浆推送而入。 一声短促的轻叫,尤金身下隐密的部位初次嚐到美酒的滋味。 那是接近麻痹的快感,顺著卡雷姆的动作,反覆擦过内壁,因体温而渐热,像一池舒适的温水,浸润著内部,和著心跳节奏发出断续水声,逼得他只能死命咬紧自己的唇。 「哎,别那麽做!」扔开酒瓶,卡雷姆空出手去捉尤金的下颚,手指分开唇齿,下唇已被咬出鲜明红色,印著清晰齿痕。 弄成这样不痛吗?他皱起眉,「真的需要,你可以咬我的手指。」 摇著头不答应,下唇的疼痛这时候才被尤金意识到,卡雷姆不要他咬伤自己,他当然更不愿意咬伤卡雷姆。 手指没有达成代替的任务,却逗留不去,在尤金双唇中间,指尖挑弄著柔软的舌端。 尤金被动迎合著,他不肯咬对方的手指,就难以闭拢嘴巴,卡雷姆似乎看准了这一点,腰部抽送的力道加重,接近执拗地顶著最敏感的位置,尤金关不住声音,细碎呻吟一阵一阵,将承受的刺激如数还给对方,声音无形,效果却惊人。 汗珠从两侧的额头滚落下来,卡雷姆忍耐著,竭力不让进出的节奏变得太过粗暴。 「尤金,说出来,说我最喜欢听的那句话。」 「你很……很……很棒……」简单一句话,尤金说得十分为难。 卡雷姆楞了一下,「不是,虽然我确实也喜欢这一句。」 尤金也感到意外,「你让我觉得很舒服?」 「还是不对。」 「……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是另外一句。」 ………… 一连又换了好几句,过程中,下身的激盪始终不停,在一波一波的冲击里,血液跟集中力根本不够脑袋运作,还要说那些放荡的话语,羞耻心冒出的热气快蒸晕了尤金。全是为了卡雷姆他才勉强配合,偏偏每句都回答不是、又不是、还不是,表现却越来越凶猛亢奋,激励的效果如此显著,还敢说不正确? 「你故意开我玩笑,是不是?」 卡雷姆无奈地笑,「为什麽你就是不说,你爱我呢?」 原来……是这个层面吗?尤金怔了怔,讶异於正确答案的纯洁。 「以前,说过了。」 「喂喂,以前洗过澡,等一下难道不洗?明天也是要洗啊!」未来打算每天都要听的话,忽然被告知额度已经用毕,卡雷姆忍不住著急了,「爱要经常说、经常做,两者同时进行更是最理想健康的状况,你不知道吗?」 尤金的脸颊涨得好红,道理他都知道,可是说不出口,心里的那一份别拗让他始终认为,这种时候说的话一点都不真实,无论如何就是不愿意讲。况且,不诉诸言语也不影响或减损爱的实质存在不是吗? 「为什麽不能说?你连『更用力让我疯狂,将我的身体注满你的爱』都能说出口了。」 「什麽?我、我没说过!」 「是吗?」卡雷姆想了一想,咧开嘴笑,「啊对,是在梦里听你说过,那个尤金比较奔放。」 「那个尤金不是我!而且你知道我最喜欢听你说什麽吗?什麽都不说!」 「那麽你要不要猜我最不喜欢听你说什麽?」 「不要!」 「真厉害,一次就猜中。」 「…………」 什麽时候演变成这麽愚蠢的舌战?尤金觉得好气又好笑。 斗嘴或性爱都不是他的强项,卡雷姆却能在胡说八道的同时,不怠慢对身体的照顾,一次进行两件事,自己则因为无法专心,身心彷佛都悬在半空,下不来上不去,备受煎熬。 「别……别玩了,」身体的欲望终於取回控制权,他闭起眼睛,难耐地喘著,「答应你,我、我会说的……」 「什麽时候?」 尤金轻轻掀动嘴唇,似乎说了些什麽,声音却太过微弱。「尤金,你说什麽?我、我听不清楚!」卡雷姆急著催他。 别过脸,他决定豁出去了,「更……更用力让我疯狂,当原则与顾忌全被抛下……脑子里……身体里,满满都是你的时候……」 【 72 】 超过平常尺度的言行,尤金来不及後悔或撤回,高高架在卡雷姆肩头的小腿忽然被抬起、挪动了位置,下半身腾空扭转半圈,吃惊之馀,身体已被迫转变为趴伏的姿态,卡雷姆从背後贴上来,两手紧紧圈抱,下身的硬物像要穿透阻碍,在火热的通道中埋得更为深入。 「你可以先问一声再让我转身!」 「你在发出那麽诱人的邀约之前,也没有警告过我。」 看尤金张嘴想反驳,卡雷姆立刻阻止他,「别说话,我不希望你咬到舌头。」 感觉到体内一下子变得空洞,随後又被重重顶入,剧烈的震盪中,差点撞痛了上下齿列,尤金才懂他的意思。 年纪不过相差三岁,不是天差地远的老少配,对方的精力却旺盛得令尤金怀疑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他已经开始觉得吃不消,下身好热好热,彷佛是先前的辣椒转移阵地,反覆的摩擦惹起一阵一阵辣烫,体内有火烧了起来,所有的感官都被卷进烈焰当中,一寸寸崩解成碎片,肉体仍发出狂喜的欢呼,他的身体疯了!疯得不受控制,想要求慢一点、轻一些,口唇稍松,发出的不是来自大脑的命令,而是最放荡暧昧的断续单音。 尤金将脸埋藏在枕中,以企图闷死自己的壮烈,阻断声音的出路,卡雷姆却抱著他的腰,往自己身前拉抬,将他拖离枕被。 前额的湿发垂散,腰臀受制於对方不得不翘得更高,上半身的支撑点由肘部转换到手掌,因後方强烈的撞击抖颤著,手臂经不住摇晃,尤金揪著眉,低低的哀鸣近似呜咽。 「太辛苦了吗?」 卡雷姆伸手一拉,身体往後坐下,顺势将尤金抱进怀中,背对著倚坐在自己腿上。 松了一口气,尤金像化在他身上的一滩水,软软偎著。 随後他抬起头,视线第一次离开床铺或卡雷姆的脸,视野变得好开阔,反而不知道该聚焦在哪个位置。不安使他轻扭身躯,意外带动两人相连的部位,暧昧的动作与主动求欢的相似,顿时让双颊羞窘得火烫。 卡雷姆伸手从身後围上来,分握尤金的两只手,往胸腹游动,引导他用自己的手抚触自己。 尤金没做过这样的事,即使是极少极少的一两次,思念逼著他偷偷用手发泄欲望,过程中也不曾刻意碰触其他的部位。他犹豫不前,卡雷姆不容许退缩,动作温柔,却饱含力量,催促著他,要他的拇指轻压敏感的乳尖,待粉色的突起反抗著挺立起来,再改以指端摩擦、揉捏……双重的刺激下,尤金的脑袋发热发晕,想躲又逃不掉,真正渴望碰触的地方却遭到百般拦阻,另一只手在小腹、大腿根部来回滑动,围绕、却避开昂扬的勃起,每一次忍不住想靠过去,卡雷姆便拉开他的手。 急促的呼吸带著深刻的焦虑,前端已湿润,柱体胀大到没见过的程度,尤金受困於欲望,求助地望向对方,嫣红从他的肌肤底下透出,眼睫缀著小小水珠,因情动而微微颤,宛如晨露,沾染在盛放的蔷薇花瓣上。 呼吸一下子紊乱了,卡雷姆捧起他的脸,吻,抹去泪珠,湿湿的,舌尖嚐到一点微咸。怀里的人深吸一口气,身体往自己挨近,轻轻叫:「卡雷姆……」 回应是一个有力的拥抱,以及不顾一切的挺腰突进。 尤金不是虎背熊腰,却不低於一个成年男子的平均重量,两人处在不易施力的相对位置,卡雷姆完全倚靠腰腿力量硬来,虽然动作没有明显窒滞,尤金听著耳後稍重的鼻息、一滴一滴落在肩背的温热水珠,还是万分舍不得。 於是他很小心很小心,配合著节奏,腰身悄悄提起、悄悄放落……一开始,衿持是主宰,他谨慎且顾忌重重,渐渐地,他意外发现这麽做能够调整出自己最享受最舒服的角度,另一种快感油然升起,越攀越高,终於夺走全部的控制权,忘我地投入其中,不再担心是否被卡雷姆发现。 「想揶揄些什麽都随便你好了……」尤金在心里做好觉悟,卡雷姆却没有趁机刺激他,只是低低唤他的名字,反覆吻他的耳骨、颈後,温柔的抚触甜蜜磨人;下身却恰恰相反,攻势逐渐汇聚在最敏感的位置,开始短浅的冲刺,间隔缩小、节奏加快,等於一刻也不给喘息的空间,快感层层交叠,犹如暴涨的海潮,涌起後已无退路,新的一波一波陆续追上,被簇拥著只能前进、再前进,急迫寻找宣泄的缺口。 尤金三番两次想伸手握住自己,就像堤防边有座小闸门,他要打开来,让凶猛的波涛归於平静。卡雷姆总是不肯松手,他不要尤金有节制地发泄,他为他的欲望注入更多能量,发起一次强过一次的冲击,他要连门带墙,冲垮一切—— ——脑中迸出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尤金的身体往後仰,一瞬间的紧绷,堤溃土崩,白浊的热液蜂拥而出,在小腹,在大腿,溅湿一大片。 然後他松开身体,後脑就在卡雷姆的肩膀慢慢、慢慢,垂放下来。 卡雷姆靠著床尾板,让尤金斜躺在自己胸前,伸手轻轻拨,让那张疲倦的俊美脸庞朝向自己。著迷望了一会儿,他忽然大叫:「啊!我被骗了,你没说你爱我!」 【 73 】 ……没有说吗?尤金勉强能形容所经历的感受,却无法明确记得每一个动作和言语。 轻轻挪动身体,双腿和臀间残存著暧昧的湿热痕迹,以及过度使力造成的酸麻,他只挣动很短的一下子就疲倦得放弃,重新在双臂围成的安稳怀抱里躺落。抬起越来越沈重的眼皮,迎上那张离自己好近的脸,卡雷姆的表情很滑稽,扁嘴皱眉,假扮被骗心痛,却藏不住喜悦与满足的神采,整张脸都发著亮,彷佛下一秒就要笑出来。 尤金看著看著,先笑了,伸手抚摸对方努力保持下垂的嘴角,「我不懂你的坚持,那种时候说的话根本不真实,你为什麽执著呢?」 「尤金说出来的,和别人不同,梦话也是闪亮的宝石,而我正在搜集它们。」握起颊边的手,压在唇上轻轻吻,卡雷姆笑著回答:「等你送给我最美最大的一颗,我要把它嵌在我的人生冠冕的正中央,一眼就能看见的位置,它会发出最耀眼的光芒,让所有人羡慕得从此盲目!」 然後他盯著他,期待的目光才真正闪亮得令人眼盲。 甜言蜜语是卡雷姆的强项,连续说上一整夜也不需要停顿思考,尤金却不是,他没办法若无其事回报同样的绵绵情话,反而有些心慌地别开脸。 「我……我想吃东西,想洗澡。」 「那是我听过逃避的藉口里最——」 「咕噜噜噜噜……」 ——最大声的一句! 「哇,你也听见我刚刚听见的雷声吗?」 瞌睡虫瞬间逃光了,尤金抽回手,两只手一齐遮住肚子,企图阻止扁得就快往内凹陷的胃袋继续发出饥饿的抗议。 「我、我今天吃得很少!事实上,正午过後,最靠近我的食物就是那盘你指使别人泼在我身上的鲜红色地狱料理!」尤金的作息一直守规律,饮食量虽少,也从未低於正常范围,在人前出现如此失礼的声响是生平第一次,忍不住大声辩解,「我已经错过两餐!然後是你出现,你又、你又……又那样……」 「占据你的身体?」 「占据我的时间!」说得越多,丢脸的程度越深,尤金领悟时已晚了好几步。「总之,肚子饿不是我的错,你我都知道该负责任的是谁。」 那个〝谁″立刻抢著接口,「我们为什麽要浪费时间追究无聊的责任归属呢?我坚持优先处理急迫的现实问题。」 他抱起尤金,经过简单的清理,小心横放在床边的躺椅,盖上预备好的斗蓬。 「再忍耐一点点时间,很快的。」 他的动作真的快,一件件抄起散落在地板上的衣物,著装的同时,善後工作也不马虎,沾染著酒水、汗水、谜样痕迹的床单枕套整组拆下烧毁;酒瓶半空,索性一口气喝乾,空瓶揣进口袋带走;贴著地毯巡过一遭,确定一切乾净如昔,接著从衣柜取出新的床单组,替换的动作熟练俐落,彷佛拥有二十年女仆资历。 尤金斜靠著躺椅扶手,不想动,也没有多馀的力气或技能可以帮忙。家务事他懂得很少很少,多半是理论,实践的机会趋近於零,看著卡雷姆飞快的动作,心中的感受有点复杂。 包括身体、心理,此时此刻他完全依赖著卡雷姆,什麽事也没办法做,王宫中陌生的房间、赤裸的身体、与亲兄弟之间不能见光的关系,许多不安的因素聚集在一起,却没有想像中恐慌。依赖著自己最亲爱的人,他相信卡雷姆能够为他应付所有状况,而那同时是他心情复杂的一项原因——卡雷姆的从容与老练,很明显来自丰富的情场经验。 从前,婚姻的束缚尚在,尤金自认没有资格要求太多;如今情势改变,影响的也只是心理层面,他们永远不可能有任何公开的约束,因此他们从未谈过相关的话题,关於他多麽希望卡雷姆只属於自己一个人。 理所当然的情绪,要他清清楚楚化为语言,却真的困难。 「尤金,你在想什麽?是不是饿得不能忍受?」卡雷姆对著墙面的半身镜调整衣领,里面映照出尤金陷入深思的脸孔,於是他回过头来问。 「不是……我没有想什麽。」 尤金带著淡淡微笑回答他,一手将斗蓬往颈部拉近了一些。 看得出来,精神上的激昂已逐渐消褪,肉体的欢爱痕迹却停留得更久,尤金的双颊还留著浅浅晕红,斗蓬质料光滑,拉动时滑落一小半,裸露出的大腿也有近似的粉色,越往上色泽越深,最後隐没在黑色绒布里,比完整袒露更引人遐思。 卡雷姆望著他,呆杵了一会儿,之後的收拾动作变得更快了。 *t ****** 斗蓬将身体包裹得密密实实,兜帽盖住脸孔,尤金尽可能蜷缩著,揪紧唯一的遮蔽,藉由夜色掩护,让卡雷姆抱著穿过花园。配合与顺从不代表他赞同这个危险的方法,而是太害怕被任何人撞见。 入秋的夜晚一天比一天冷,卡雷姆刻意背著风,挑选的路线偏僻,没有火把,只有微弱的月色照明,他横抱著尤金小心翼翼走,像捧一件珍稀的宝物,摔在地上会碎。 车道边停著预先备好的马车,他用手肘打开车厢门,将尤金轻轻放落在绒布椅垫上,斗蓬因过大的动作而略微翻开,腿间淡淡的红色痕迹若隐若现。 尤金坐直身体,正要拉拢斗蓬,却被抢先一步,卡雷姆的手掌从敞开的布片间隙滑进,沿著大腿内侧,慢慢往深处游动。 「等……等等……别在这里……」 尤金吃了一惊,立即夹紧的双腿能够抵挡对方的侵入,却无法拒绝紧随而来的吻。 马车厢有门有顶,还是改变不了他们正在户外的事实,他不敢抗拒得太猛烈,左右闪躲,勉强找到空档开口,「卡雷姆……不要乱来!」 其实,卡雷姆并没有太乱来的意思,只是一路抱著尤金,隔著单薄的丝绒布料,身体的柔软触感时刻扰乱著心绪;低下头,兜帽半掩,尤金的脸颊鼻子眼睛全都看不见,只有微抿的薄唇,想吻他的冲动到了有遮蔽的马车里终於忍耐不住。 连续两声抗议,他都置之不理,第三次,他变了脸色,那是完全不同的音质与方位—— 「卡雷姆大人!是您吗?」 该死的!卡雷姆低低咒骂一声,匆匆拉紧斗蓬,罩住尤金的脸,将他整个身体往自己身前压,用双臂圈紧,转身见到一名禁卫骑士从远处小跑步过来。 「是堤修,我的副团长。」他小声告诉尤金,後者已经全身僵直,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敢动。「不必担心,外面看不见你的脸,我马上赶走他。」 一开始,只想要偷一个吻,马上驾车离开,所以任由车厢门敞开,以为地方偏僻就不会有人经过,真是一大疏忽!卡雷姆懊悔不已,脸上带著习惯的笑容,声音可毫不友善,「嘿,我不记得你是个煞风景的人啊,堤修?」 近得能够看清楚彼此的脸,堤修才惊觉团长大人不是独自一个人,深夜待在户外更不是为了研究星座的排列。 「失、失礼了!我、我远远发现您,太高兴了,忘记考虑……考虑……」考虑团长大人著名的习性。 不过,真不愧是卡雷姆大人,无处不能幽会啊! 幽暗的车厢里,他看到一件大斗蓬,散发出低调的高级光泽,对方躲在暗色的布料里,只露出半截小腿,踩踏在长官的长靴上,深红色皮靴衬著裸足,格外白皙醒目。他猜那是男人的脚,异常好看的一双男人的脚。 卡雷姆轻轻咳嗽一声,带笑的蓝眼睛一瞬间变得严厉,堤修赶紧移开视线,不再往车厢多看一眼。 这不是团长大人第一次在这种情况被人撞见,却是第一次对别人贪看他的幽会对象表露出明显不悦,他很意外。 「你知道什麽叫做路过吗?就是毫不停留,快速通过!身为一个路过的人,你为什麽不赶快抓住最後的机会,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呢?」 「属下才不是路过呢!您在美丽的月色下分不开身的同时,能不能多少提供一点线索,究竟到哪里才能找到尤金大人呢?」 「我确实能够提供线索,」怀抱晃动了一下,卡雷姆假装没有发觉,「先告诉我,你找尤金有什麽事?」 「是芬姬儿殿下问起的,殿下似乎想邀请尤金大人抽空品嚐……」堤修皱起眉头,努力思索了一阵子,「品嚐某种添加了肉桂……呃,还是柑橘、香草?或是两者、三者混合?融入大量奶油的烘烤什麽什麽卷饼的崭新配方……」 他讲得七零八落,光听就倒胃口,却隐约有一串咕噜声响,从斗蓬底下传出。 「…………」 幸好看不见脸,避免掉许多尴尬,卡雷姆的手臂圈得更紧了一点,尤金正在用力往他身上钻,他真担心当尤金发现无法躲进别人的身体里消失不见时,会冲进花园里挖土把自己埋起来。 「试试奥达隆,我刚才看见尤金和他谈话,现在大概还在。」他得赶时间,随口撒了一个谎,流畅自然得跟平常说话没有两样,「记得不必让尤金知道多馀的事喔!」 「感谢您的消息!我不要泄漏您在哪里、在做些什麽,属下不是昨天才跟随大人,绝不会多嘴的。」 目送堤修消失在视野外,卡雷姆关上车门,兜帽拉开,尤金的脸红得火烫,只要是欲望,显然连食欲都能唤起他的羞耻心。 「安全了,而且是双重的安全,堤修是个很老实的人,即使想破十二个头也不可能联想到你。」 尤金介意的却是另一件事,「你造成了奥达隆的困扰,这样,不太妥当。」 「多馀的担心,奥达隆才没空管我呢!让他心甘情愿烦恼的是你,所以是你造成他的困扰,不是我。想想他会怎麽回应,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趁著尤金一时错愕无法反应,卡雷姆咧嘴一笑,迅速下车、关门,再跳上驾车座。 这一回他们没再遭遇任何妨碍,一路平平顺顺,在午夜之前回到了住处。 【 74 】 这是米卢斯贵族圈最近开始流行的新花招——在水中溶解,产生许多白色泡泡的沐浴剂。 它们一颗连著一颗,紧紧挨著,堆成一座纯白小丘,有时是浮在浴缸水面的一层云海,有时是抬起的长腿美臂上的性感点缀,营造出若隐若现的诱人画面,刚推出上市便风靡整个圈子,女人喜欢泡沫围绕身躯的梦幻享受,男人则用眼睛饱览美景。 尤金无疑是个男人,此刻却埋在泡沫堆里。 他很累,不是维护男性尊严、任性强求卡雷姆为他捞光所有泡泡的好时机,而且当他放松自己,浸泡了一会儿,男子气慨慢慢流失,精神与体力补充回来,感受竟是出乎意料的舒适与温暖。除了绮丽的视觉效果,他不得不认可这些泡泡还有更多贡献,淡雅的香气、滑润的触感……只要浴缸材质再柔软一些,他很可能直接在洗澡水中睡著。 但是他第一次踏进卡雷姆的别馆,不想太快失去清醒的意识,严格来说也不算踏进,他的双脚根本没有落地,卡雷姆一路抱著他进屋,沿途没有见到任何人,却有盛满泡沫的热水等候著,以及叠在旁边的毛巾浴袍,清一色是瑰丽紫红,超级巨大的鲜花刺绣滚遍袖口衣襬,看上去十分吓人。 「噢,真用心,他们一定对今晚的客人怀抱著我不能理解的奇妙想像。」看看一池绵密泡泡,再看看贵妇人品味的衣物,卡雷姆笑著说。 然後他把怀抱里的珍贵宝物小心放进浴缸,没有多说或多做什麽就离开浴室。 尤金知道他不会离开太久,却没料到他再出现时有一股香味伴随,一壶温牛奶、一大盘似乎是从王宫宴会拐出来的火鸡肉跟著他进来,他得用脚才能关上门。 是食物!饥火被近在眼前的诱惑引得更旺盛了!尤金急切地坐起,半个身子露出水面,水珠淅沥沥洒落,白色泡沫滚著、飞著,一部分固执缠著尤金的身体,一部份飘散在浴缸的黄铜脚边。 「这些泡泡的流行真的有道理,」卡雷姆歪著头,带著欣赏的眼光走近,「尤金,整间屋子里属你最美味,只要看你一眼,再也没有人需要火鸡肉。」 「我需要!」脸有点红,尤金仍尽量保持声音的威严。 「因为你看不见你自己,真是可惜!」他在浴缸边的地板坐下,牛奶倒进杯中,塞给迫不及待来接的手,「有机会我要在浴缸正对面摆一面大镜子,以後你泡澡就不无聊,你会看见我所看见的,肌肤如何被薰染成淡粉红色,光泽让人联想到朝阳从云端升起,露珠闪耀,时间经过再久,也没有烈日当空的霸道,永远保持在清晨最美的一刻!然後……然後……是早餐,早餐吃什麽呢?鲜奶油……果酱,新制的上好的果酱……松露、或是鱼子酱,他们……他们一点味道也没有,如果不是沾著……沾著……」 天花乱坠的赞美,连卡雷姆本人都察觉到自己的语无伦次,再也接不下去。尤金饿得过头,双手捧著银杯,专心饮用,难得不出声反驳,他一口气喝乾净,慢慢放低杯子,抿了抿嘴唇,如果眼力跟卡雷姆一样好,还能瞥见一小截舌悄悄探出来,舔掉嘴唇边残馀的牛奶。 「还是不要放镜子吧。」卡雷姆喃喃说著。有时候,美景最好是一个人独享。 「嗯?你说什麽镜子?」 转过头,摆满切片火鸡肉的银盘就在浴缸边的地板上,尤金一手攀著浴缸边缘,伸长另一只手要拿,卡雷姆压著他的肩头,将颈部以下全部塞回热水里。 「别坐起来,你已经又饿又累,最需要远离的就是寒冷。」他捉住不听话再一次尝试伸出的手,再一次放回水里, 「不用手拿,我该怎麽吃呢?」 「我的双手随时为你服务啊!」 他叉起一小片肉,殷勤送到尤金嘴边,对方一脸不情愿,闭紧嘴巴不肯张口,卡雷姆同样不肯撤开,两人僵持当中,有人轻轻敲门。 「卡雷姆大人,请移步,有事禀告。」是主仆的声音。 放下餐叉餐盘,卡雷姆离开一阵子之後再回来,那些东西全都到了尤金手上,盘子在拱起的膝盖上勉强维持平衡,他一手握著银杯,一手持叉,露出警觉的目光,表情写明不给抢也不给喂食。 卡雷姆忍不住觉得好笑,他伸手试试水温,舀掉几杓变得温吞的水,加入新烧的热水,说著:「你不让我喂,这双手閒著好无聊,要找别的事情做罗!」 「……找什麽别的事情?」 卡雷姆不回答,眯眯笑著,开始一件件脱掉上身的衣物,最後剩下单薄长袖衫。他将衣袖卷到肘部上方,挨到浴缸边,手里抓一块海绵,浸饱了泡沫和热水,贴著尤金露出水面的臂膀缓缓滑动。细细泡沫包覆著海绵,肤触轻柔;热水从孔隙泊泊泌出,温度恰到好处,再僵硬紧绷的肌肉都要在一瞬间柔软融化了。 尤金庆幸自己正咀嚼著鲜嫩的火鸡肉,否则他真怕会发出太暧昧的叹息。 在公爵家出生长大,他一生受人服侍,却从未感受过能够比拟此刻的舒适与满足,受到安抚的胃袋不再发出叫人尴尬的响声,身体里外、包括抽象的心底,都是暖的。 「一整天值勤,你应该也很累,还是休息吧!」这享受太奢侈,无法理所当然接受,尤金往後仰头,抬起来看著卡雷姆,顺势压住那双殷勤的手,试图阻止他的忙碌。 「我是正在休息啊!享受悠閒的私人时间,你不能剥夺我的乐趣。」卡雷姆笑著,手指穿过尤金湿漉的发丝,海绵在颈後挤出更多更多芬芳泡沫,指尖微微施力,不轻不重按摩著。 「我不知道侍候别人也算乐趣。」 「不是别人,是尤金。在尤金身边待得越久,精神越充沛,是一种最有效率的休息。」 听起来像唬人的甜言蜜语,真的仔细观察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却找不到一丝疲倦的迹象,是因为他说的实话成分很高吗? 尤金的脸颊发热,一半是热水薰蒸,一半来自陶然的心情,他忍不住想,如果卡雷姆能进来抱著他,一切将会更美好,只是他无法堂皇说出这麽得寸进尺的要求。 「刚才叫你的,是急事?」他起了另一个话题。 「才不呢,是奥达隆派人传话,要我天一亮就去他家报到。」副团长堤修显然达成使命,找到了奥达隆。 「不是急事,为什麽天亮就要报到?」 「只有一个可能,他关心你,怕我到天亮还不放你走。」 对了,尤金记起奥达隆的资讯仍停留在自己的逃避,他还没有机会向友人说明至今发生的一切,让对方空担许多烦恼,他觉得感动,又歉疚万分。 「真是值得信赖的友人,他为我操心,我……我却……」忽然间,他的享受一大半都化为罪恶感。 卡雷姆可没有类似的顾虑,「你把马让给他,他付出一点担心做为代价,赫洛德家的舅舅们若是知道,一定忙著称赞奥达隆,说这是一笔好交易,然後告诉你,你亏大了。」 「什麽马?」又是马,不时跑出来,让人听不懂! 「你、你那麽快就忘掉那匹马!」当初吵的那场架真是越来越显得荒谬愚蠢了! 卡雷姆无奈地简述经过,尤金听著,神色由疑惑逐渐转为喜悦。 「真是难得的好消息!」他高兴地说:「不久前在宴会上,殿下还埋怨奥达隆不记得他的生日,现在他会获得一个惊喜、以及相配的礼物,想必奥达隆也会因为殿下的喜悦而欣慰不已吧!」 真好,一个圆满的结局,奥达隆应得的。尤金为友人高兴,同时想到兰瑟,心中有些感伤,可能的话,明天也想抽空探望那位心地良善却饱受病痛折磨的温柔殿下,但他只剩一天时间留在米卢斯,行程实在紧凑。 「尤金,奥达隆知道我们的事,是吗?」 「是的……一部份,是我告诉他……」回忆那一天的失控,尤金羞惭地低下头。 「他果然知道,这说明了我请假打算逃走时,奥达隆那张脸为什麽比平常更怪异。」卡雷姆接著问:「你还告诉过谁?」 「还有萝妮,在我们讨论离婚的时候。希望你不要介意,她答应保守秘密,不对任何人说起。」 卡雷姆一点都不介意,「嗯,奥达隆和萝妮,之外还有谁?」 「一个和蔼的老先生,在柏尔杜尼见过几次面,我不知道他的身分或来历,也不清楚他从什麽管道获得我们的消息。」 老先生?真怪!但是他暂时无暇追究,「还有呢?」 还有?「没有了!我又不是芬、芬……分心到处乱说话的人!」 「啊哈,你想说你又不是芬姬儿对不对?尤金果然也觉得公主殿下不仅拥有全国最长的裙襬,包括舌头,同样举世无敌。」 那样的念头确实在尤金脑中一闪而过,他已经後悔对公主殿下出现无礼的想法,不幸还被卡雷姆说破,懊恼登时加倍,「你、你到底想问什麽?快说清楚!」 「有一个笑起来像这样的家伙,」他斜斜咧开一边嘴角,露出丑化过几百倍的狰狞笑容,「阿列维,他是不是知情?」 多麽意外的名字!「你说的是斯坦达尔的王太子?」尤金很惊讶。 「正是那个阴险的家伙。」 「从来没见过面,他为什麽知情?不,他何必知道这件事?」 「这些疑问,我也没有答案。我是猜的,从他的言谈以及应对的态度推测,那颗阴险的脑袋跟下城排水道的底部一样,堆满见不得光的邪恶哪!」 阴险,是第二次被使用的字眼,这次还加上邪恶,令尤金忧虑,「他的态度很恶劣吗?是不是打算对你不利?」 「非常不利……」笑容消失,双肩下垂,卡雷姆别开脸,神情哀怨,心智年龄一瞬间几乎少掉二十岁,「他说话刺激我,故意说你不想回来,害我更焦急,真的很坏心哪!」 尤金目瞪口呆,有一会儿说不出话。 「听……听起来不像阿列维王子会做的事。」 「是吗?高贵的阿列维王子会做的事是什麽呢?在街边摆设摊位,发送面包、浓汤给穷苦人家?晨晚向神祷告,祈求百姓平安?哎呀,我打赌他曾经为春天的第一朵花流下过感动的泪水!」 「我可没说他是大善人!只是……」尤金藉由短暂的停顿整理思绪,其实,他对斯坦达尔的王太子了解不深,多数都是二手资料,全凭传闻推测,算不上有什麽把握,「只是,大家都说阿列维王子擅於言词,却故意开不高明的玩笑惹你不悦,不是很奇怪吗?说不定……说不定他对你有好感,毕竟,卡雷姆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啊!」说到最後一句,尤金促狭地笑了。 「喔,这是什麽,另一个不高明的玩笑吗?」 卡雷姆手里抓握著海绵,原本在尤金的膝盖附近游移,突然钻进水底,沿著尤金大腿内侧,往敏感的部位深探,恶作剧般轻轻搔弄。 尤金惊呼著扭腰躲闪,激起大把水花泡沫,四处泼溅,他的双手都是食物,保持稳定已经充满难度,浴缸这麽狭窄,还能往哪里躲? 「别、别闹!食物洒出来……洒出来该怎麽办?」他喘著喝止对方。 「添加牛奶的洗澡水,对皮肤好。」 「火鸡肉掉下去,又对什麽好?」 「呃……对火鸡本身很好?」 「胡说八道!」尤金骂了一声,咽下嘴里的食物,感觉到七八分饱,连忙将餐盘杯子往卡雷姆胸口一推,空出手去抢海绵。 【 75 】 接过来的餐盘银杯随手扔在脚边,卡雷姆放开海绵,反握住尤金的手,将他的臂膀压在水下,「这里……没吃乾净。」太著急而残留在唇边的酱汁,卡雷姆一一加以清除,用自己柔软而灵巧的舌尖。 他们的第一个吻,正是发生在一池热水当中。 回忆被吻醒,尤金想起当时的每一件细节,重新品嚐,已是截然不同的滋味,燥热的身体、微窘的尴尬仍在,但他已不需要抬出各种大道里阻止对方……或阻止自己。 後脑仰贴著浴缸边缘,为彼此隔开一点点距离,方便看清楚这张从小就看著、却永远想要多看一眼的脸,英俊的、成熟的,男人的脸,外人难以察觉,尤金却不曾遗漏过,透过那双蓝眼睛,总是能看见,他对自己从小到大越来越深重的依恋。 「你还没有洗澡……」尤金含蓄地开口。 「是邀请吗?」卡雷姆用手掌撩动尤金的发丝,一束一束拨到耳後,留下点缀在颊边的小小水滴,那衬得他特别好看,像激情时总少不了的汗珠。「我们上回一起洗澡是多少年前的事?记得是芬姬儿的生日。」他果然也想起同一件往事。 「那算什麽洗澡,你甚至穿著长靴呢!」 「不能怪我吧!那麽巨大的浴池,谁能辨别自己是在洗澡、还是在河边洗衣服?幸好这次有你提醒,我会记得脱掉衣服和鞋子。」 明明是醉得笨了,还推卸责任给浴池!尤金发出开怀的笑声,却又有些突兀地嘎然止歇。 卡雷姆奇怪地问,他才回答,「没什麽,只是感慨,时间能改变的东西真的好多。当时谁想得到,几年之後,我们竟然笑著说那些曾经的伤心事……也许、也许因为那不是真正的伤心事。」 卡雷姆的视线难得避转到一旁,他踌躇著,「我害你很难受,是不是?曾做过的事我不後悔,但我想我欠你一个道歉。很抱歉,我让你那麽难过。」 尤金微微一笑,「你的道歉被接受了。」直起身,这一次,轮到他将卡雷姆拉进水中。 淅沥沥一大滩水溢出,泡泡飘飞,从水面、从尤金的身上,蜂拥扑向卡雷姆,将两人卷进大片白色当中,像雪又像云,却有雪花欠缺的温暖,云朵无法企及的芳香,附带触感上佳的滋润效果,沾在指掌、肌肤之间,滑溜溜几乎抓不住尤金的腰。 卡雷姆用双腿轻挟,不让他滑开,唇瓣贴近,占领对方的嘴唇、鼻尖、眉心、然後再一次回到嘴唇,沿著下颚线条来到耳垂附近。水下,手指掠过的部分都在发热,情焰燃烧,比刚添的热水更炙烫,身躯充血坚硬,彼此都是一样的亢奋。 然而,尤金扣著对方肩头的手却有些勉强,卡雷姆还几次抓到他的视线无法聚焦,神情略带恍惚。 他太累了,想配合,想打起精神,心有馀而力不足。 天亮以後,还有一整日的公务折磨……卡雷姆停了一停,慢慢松开唇,改变抚触的方式,温柔安抚,取代暧昧情色。 这是个令人意外的改变,「……你确定?」确定今晚足够了?不要了? 「再用那种眼神问我就不确定罗!」卡雷姆笑著回答。 水下的坚硬一点一点软化,复归於平静,没有空虚或沮丧残留,心里的喜甜滋味甚至涨得更满,卡雷姆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曾经,最强烈的激情与交合都不能填补的部分,现在只需要一个拥抱,两个人一起挤在狭窄的浴缸里,染上同样的香皂味,他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离婚的消息一旦公开,势必引起骚动,尤金,你怕不怕?」 谈话能避免心里的幸福不小心蔓延到下半身,他一面问,双手拨著水面,让泡泡聚拢,团团包围尤金,可以保持温暖,同时不让自己看到太多。 「最害怕的人不是我,是萝妮。最初,她怕得夜晚常有恶梦,後来才慢慢适应。」 「不奇怪,萝妮的忧愁我能够理解,想到未来要牵著阿普里亚那家伙的手度过,最乐观的人也难免夜夜受困於恶梦。」 「真是坏心眼的说法啊,你明知道她怕的是蒙贝列家的老夫人。那份恐惧根深蒂固,完全没办法化解,所以我答应她,等她和阿普里亚正式完婚,向陛下报备之後,才公开这件事。」尤金立刻又补充,「不过,离婚是已经正式生效的,你不必担心。」 「我不担心这个,但是我有满满的好奇心!事情的变化彷佛只在一夕之间,是谁施了如此美妙的魔法?」 「即使有,我也不知道来源。」尤金摇头。 接著他告诉卡雷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关於耶纳五世的态度如何剧烈转变,阿普里亚家族原本坚定的立场,以及提供忠告的神秘老先生。尽管抢买白马的要求宣告失败,柏尔杜尼王还是靠著一国之主的威权,压迫所有人各退一步……虽然有些人退得可能不只一步,所谓的共识,也不是人人都服气,阿普里亚未来的道路并不平坦,但至少台面上已无公开的阻力,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只要阿普里亚做到所有曾经许下的承诺,不间断地努力,展望前景,光亮的成分是居多的。 「有一件事,卡雷姆,我要请你帮忙,在离婚的消息产生任何坏影响之前,我们希望路易的婚事尘埃落定。相信已经有风声传出,你听说过吧?」 确实有各种小道消息在社交圈中流窜,要不听说也难,卡雷姆点点头,说:「所以是真的?路易宝贝还坚持是认识新朋友,为了讨祖母欢心。」如今,连尤金都插手推动,小伯爵的挣扎越来越显得无力了,「那麽现在是什麽情况呢?一个没有觉悟的新郎,搭配一个婚後才会发现尤金大人这个靠山已经不在的新娘?唉,我真不知道能帮上什麽忙。」 尤金瞥他一眼,眉头皱得紧紧的,因为被说出来的全是盘据在心头,最忧虑的部分。 「不是的!所有认为我将不再关心蒙贝列家的揣测都不是事实!海因茨有蒙贝列家一半血缘,光凭这一点我就不可能弃路易不顾,时间将证明一切,世人为什麽学不会在事情未明朗之前闭上嘴巴,不要乱发议论呢?」 「无论事情明朗与否都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才是世上的多数,尤金,你得认命,有时候,你就是没办法干涉别人的愚蠢。」 「所以我要路易在离婚的消息公开之前顺利结婚。」他坚定地说,要卡雷姆帮忙的部分不言而喻。 确保路易接受这项安排,不出任何状况,卡雷姆懂尤金的意思,掺杂其中的无奈只能忽略。任谁都知道、包括路易隐约也明白,蒙贝列家的景况并不容许小伯爵在婚姻上挑三拣四。 「你要我帮忙说服路易宝贝,接受一个很可能精明强悍胜过他一百倍的女孩子,日後一路管教他直到老死,我的答案会是什麽呢?」卡雷姆假装思考一会儿,用力抱紧尤金,脸颊挨蹭著,「求求你,务必让我帮这个忙!」 「……先帮别的忙,嘴巴不要那麽坏,我知道你一直很关心路易。」 尤金又瞥他一眼,这次不再紧皱眉头。 有卡雷姆分担,让人放心多了,心头最後的一小块石头也能暂时放下来,轻松一阵子。能力范围内的事,该做的都做了,尽力降低自己和萝妮可能造成的伤害;其他的部分,就像卡雷姆说的,他无法掌握,不如认命,静待演变,祈祷世事与人心都朝向好的一面发展。 「……尤金,你踏进梦乡了吗?」 卡雷姆的问话彷佛从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尤金掀动眼皮,无法完全睁开,喉头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呢喃,勉强算是回覆,然後他感觉到柔软的床铺,就在身下,柔软芬芳,像泡进另一池永不转凉的大浴缸里。 什麽时候被抱离浴室,擦乾身体,来到寝室,他搞不太清楚,只知道卡雷姆将一切布置得极为周到,他不必问,更不必烦恼。 棉被一路拉到颈部,密密盖住,卡雷姆从背後搂著他,空出的一只手支著下颚,尤金回头看他,他也看著尤金,蓝眼睛里的光芒依旧明显,看不见一丝睡意。 「你不睡?」 「睡不著,反正就快天亮,我去找你的挚友报到。」在尤金额头落下一个吻,卡雷姆问:「你呢?醒来直接去王宫吗?」 「嗯,已经安排好晋见陛下、约见几位大臣……你知道的,这边一些、那边一些的例行公事……」还要拨出时间探望蒙贝列家的老夫人,是萝妮的请托,他有好多事要忙。 「什麽时候走?」 「日落前离开。」 是吗?看来明天一整天都没有见面的机会,卡雷姆感觉到小小的遗憾。 「也好,别让海因茨太想念他的爸爸。你告诉他,卡哞哞会准备山一样高的欢迎礼物,天天期盼你们回来,爷爷也会开心见到他的。」 「我也很期待……你等我,」尤金完全闭上了眼睛,声音微弱、却坚定,「春天,我就回来。」 【 76 】 一次路程大约三天,往返各一趟,加上留滞米卢斯的一日半,尤金回到位於柏尔杜尼首都的宅邸时,是在一周之後。 「你回来了,旅途顺利吗?」表面上还是女主人的萝汀妮克在大厅迎接他,单手扶著尤金的肩头,互相亲吻对方的脸颊。 卸除夫妻名义,这一类的动作反而比从前自然得多,假使不说破其中的关系,在不知情的第三人眼中,他们像是感情不错的普通朋友。 「孩子们呢?」 「在午睡,需要我叫他们起来吗?」 「没关系,晚一点我直接到房间看他们就好。」 尤金回答的时候,仆人提著几只皮箱经过。他认得那些箱子,从蒙贝列家到佛利德林家、从米卢斯到柏尔杜尼,不久之後又将前往下一个目的地,萝汀妮克的名字嵌在箱面,金色的花体字闪闪发光。 「你在整理行李?」 「嗯,先收拾用不到的春天夏天衣服,接下来……接下来我也想不到该带什麽……」 那是她和阿普里亚的计画,带著小黛丝搬到南边的庄园居住,远离首都圈的复杂,往後专心经营阿普里亚家族在南方的事业。 这个想法已经获得相关各方的认可,包括尤金的严厉审核。 「如果过得不愉快,一刻也不必勉强,佛利德林家的庄园不比别人家少,我随时能提供适合你们母女居住的美丽……」 尤金曾经当著阿普里亚的面,故意对前妻这麽说,话还没说完,立刻被宏亮的抗议声打断,尤金不气恼不争辩,头轻轻往旁边一侧,「……美丽,而且没有粗鲁的叫嚣声,非常非常安静的好地方。」 萝汀妮克只觉得想笑,也真的笑出声音。 看见心爱之人的反应,阿普里亚楞了一会儿,随即放弃找尤金进行口舌争论,红著脸再三立誓,要让一家人幸福快乐。 但愿他说得到做得到,尤金甩开回忆,对前妻微微一笑,「我能解决你不知道该带什麽的问题。」 仆役抬进来好几个箱子,萝汀妮克惊讶地张大眼睛,出发时尤金带了一车礼物,回来竟然还是一整车? 「全是给你们的,除了海因茨,他的部分我只带了礼物,日用品都留在老家大宅里。」结著鲜豔缎带的大大小小盒子被小心地捧进来,摆在所有箱子的最上方,尤金一一解说著,「这些是送给黛丝的,我恐怕不记得全部的送礼人姓名,相信在盒子的某处有卡片……旁边那两只特别长的箱子,照例是赫洛德家送的布料、编织品,相当重,但我很难拒绝他们的心意……啊,还有这个,记得你曾说过好吃,我没有买错吧?」 随从的动作配合得恰到好处,正好揭开篮子,里头盛装著五颜六色的杯状糕点。 萝汀妮克开心地道谢,接著神秘地霎霎眼皮,「尤金,你的心情真好,你们见过面了?」 太敏感的话题,对夫妻或前夫妻都是,一瞬间,尤金产生性别转换的错觉,觉得自己彷佛成了萝汀妮克的闺中密友,那感觉怪得要命。 「啊……嗯……」没有被指名道姓提出的当然是卡雷姆,尤金尽量压制窘迫的情绪,很快地点头,「是有见面,因为都在同一个场合,也不方便刻意回避。」 或许是值得庆幸的事,萝汀妮克对佛利德林兄弟之间的情事抱持的态度与他人都不相同。 尤金向她坦承时,最先得到的反应是惊诧,然後泪水迸出,却又带著笑容,萝汀妮克一面笑,一面拭泪,一面重覆说著太好了! 「太好了!原来你也不完美!我……我一直以为全部都是我的错,压力好大好大,罪恶感好深,原来……原来……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她哭得再也说不下去,尤金也同样说不出话。 对方的自责与痛苦,一半是他害的,他的歉疚无庸置疑;可是针对这项如释重负的原因,他又十分无奈。他忍不住想,在很多很多年以後,後代子孙将这位尤金佛利德林写进家族史料时,会这麽注明著——一个什麽都好的人,却爱上自己的兄弟,毁掉一切。 对卡雷姆的感情破坏了他的完美,世人都会这麽想吧?即使他根本不曾真正拥有过完美,这种压倒性多数的观感,又怎麽对抗得了?所以他只是微笑,没有说一句辩解的话,为了萝汀妮克没有鄙视、没有恶意的单纯反应,确实,值得他的感激与庆幸。 「那麽城里呢?有什麽变化吗?大家是不是都好?」 管家开始低声下达指示,仆役们捧著盒子、抬著箱子,流水般再度动起来。萝汀妮克则陪伴尤金走进起居间,询问他这一趟回国的见闻。 消除疲劳的热茶被送上来,她按照习惯,为尤金加一颗糖,自己放了两颗,手捏著精致的小茶匙在淡色茶汤中搅动,静静听对方说话。 「我没有多馀的时间亲眼看看城里的情形,」尤金的声音带著些许歉意,「很遗憾,我也没有见到路易,不确定他是否刻意躲避我。但是老夫人看起来很好,筹画孙儿的婚事带给她很大的活力。」 「喔,那太好了。」 萝妮说这句话时手指扭著裙子,并没有太大的热忱。 尤金注意到了,他体贴地回避前妻的压力来源,继续说起他利用短暂时间见过的其他人。父亲或蒙贝列家都是亲人,没有特殊的事情,值得一提的是伊恩和柯尔公爵,他们占掉最多的时间,谈论的烦恼却有相同的根源。 「德拉夏诺瓦是一个问题,严重的程度在陛下即位之後想必将节节高升吧!我了解他们的苦恼,可是我人在柏尔杜尼,空有心意,也无法做出实质的贡献,至少在春天之前是如此……」啜了一口茶,舌尖嚐到的甘甜瞬间提振了精神,他乐观地补充,「幸好这个问题不是一两天造成,理论上也不会在一两天内恶化,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有什麽特别的意外发生。」尤金笑著,心里并不认为那会实现。 但是意外真的发生了。 回到柏尔杜尼才几日时间,连续好几天,尤金接到比平常更多的信件。公文书、私人信件,不同的来源,不同的角度,讲的都是同一件事。 他总是用讶异的神情读那些文字,并且用遗憾的语气,在餐桌上简短转述给萝汀妮克知道,诸如: 「兰瑟殿下病倒了。」 「医生提议送殿下前往西奎拉的药师谷治病,陛下已经同意。」 ……等等之类的。 一开始,不是什麽严重的事件,兰瑟的身体是什麽状况大家都知道,这麽多年没有好转,似乎等於恶化总有一天会发生。而那一天很不凑巧是新王登基的隔日,会被认为是触霉头的象徵、遭到新王的怨恨,也只能责怪命运之神总是对待兰瑟特别无情。 医生早在多年前就拿兰瑟的病没有办法,即使是尤金,对兰瑟的关怀排得到五名之内,心中认定的照顾方法也不外乎是提供米卢斯最好的医疗、让殿下在安详与舒适的环境中静养,力求减少痛苦,什麽西奎拉、药师谷,跋涉到遥远的异乡求医,这种简直是赌博的疯狂选择,他连想都没有想过。 「太奇怪了,我不相信那位宫廷御医拿得出这麽大胆的提案。」明明作风是以保守谨慎出名的啊! 「我听说去西奎拉的路途很辛苦,还要穿越寇兰。」萝汀妮克也有疑问,「寇兰人讨厌我们不是吗?殿下是亲王的身分,会不会更危险?」 「确实有相当大的风险。」 药师谷的神奇传说究竟有多少真实成分另当别论,兰瑟殿下能否安然抵达目的地才是最大的问题。 王族的安全是禁卫骑士团的职责,哪些人会加入护卫的队伍呢?以严重性来讲,应该不至於由团长亲自负责才对……推导至此,尤金发现自己的心底正偷偷为卡雷姆的安全感到庆幸,他大受震惊,立刻陷入了自我厌恶的情绪里。 後来是奥达隆的来信,将他从无谓的内心挣扎中拉了出来。信件在傍晚送到他的手里,整个事件在他展信阅读的那一刻,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 即将带领兰瑟的医疗护卫团踏上危险旅途的不是他猜测过的任何人,而是奥达隆,出於奥达隆的自愿。 这是在搞什麽鬼?尤金差点违背良好的教养,咒骂出声。 寇兰人最恨的一个米卢斯人恐怕就是奥达隆,让他重返寇兰是害怕仇恨的怒火不够旺盛吗?陪伴兰瑟殿下更是奥达隆向来避之唯恐不及的差事,他为什麽自告奋勇? 尤金想得到的唯一可能,是安杰路希殿下的意愿。但他怀疑殿下如何办到?他熟悉他的好友,随便的哭闹或撒娇并不能动摇奥达隆,除非爱河的汹涌波涛淹没了那个男人的判断能力……不,不可能,尤金摇头,信中的字句不像,不是出自一个为爱冲昏头的傻男人,相反的,倒像是个被爱伤透心的灰心男人。 显然,奥达隆和绿翡翠殿下并没有得到幸福与快乐。 他真不愿意那麽想,却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不要那麽想。短短一封信,他好几次停顿下来,重头再开始,反覆数次,才终於看到最後一段—— 没有任何证据,但是我的心里十分不安。 假使我的忧虑成真,米卢斯对他来说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卡雷姆已经答应我,会带他走,远离米卢斯。 在那之後,则是我写这封信的原因,如果我发生什麽事,我想请求你,代我照顾他,确保他往後过得好。 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大的麻烦,会拖累你很多,我甚至不能保证活著回去偿还这份恩情,只好欠你了。尤金,你不会怪我吧? 【 77 】 「不怪你……才怪呢!」 遇到困难,为什麽不更早写信来?忽然收到友人彷佛交代後事的书信,尤金无法冷静,更无法默默接受。 他立刻写了回信,疑问与关心写满三大张信纸。 「直接交到奥达隆将军手上,别让任何人观看或代为收受。」他叫来最信任的随从,将封好的信慎重交托出去。 送信的随从平常的工作就是专门为尤金递送紧急文件,是个强壮的年轻人,饶是如此,几天之後他又一次回到主人的书房门口覆命,也露出明显的疲态。 他的胸膛起伏,无声喘著气,鞋底还沾著一点点没被门口地毡完全铲除的深褐色泥土,递出手中信件的同时想开口说话,却因为喉咙过於乾渴,挤出的声音迟滞沙哑,完全不能传达意思。 尤金接过信,示意对方坐下来喝杯水,「辛苦了,我没料到这麽快就有回覆,真不像奥达隆的作风……」微笑在低下头见到信封的瞬间消失了,那是他的字,他写给奥达隆的原信,原封不动退回来了? 随从润过喉,连忙解释,「将军大人不在,您交代过不让他人代收,属下只好把信带回来。」 「你是说,奥达隆将军不在家?」 「将军大人不在米卢斯。」他更正,「据大人的管家先生说,早在属下抵达的好几天前,大人就已经护送兰瑟殿下离城,推算起来,应该越过国境了吧。」 所以奥达隆是在出发前写的信,信件送出就走,一点让人阻止的机会都不留…… 「枉费你赶得这麽拚命,真遗憾,」尤金露出一丝无奈的笑,「你做得很好,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早上过来,帮我带另一封信给卡雷姆。这一趟,慢慢来就好。」 ******* 「有道理,写得很有道理,」卡雷姆翻动手上的信纸,喃喃自语,「可惜道理不是万事的通行证,那个男人的感情私事不是随便就能干涉或过问的啊!」 「看看还写了什麽……」 即使用力看个十七、八遍,正面看背面看,看到能够透视纸张,尤金流畅的字句里仍然找不到任何可疑之处,这封信完美且安全地待在兄弟情谊的范围内。 不是意外的事,受过一次教训,终生谨慎,尤金可以接受在信封印上一千个机密字样,由专人严密护送的国家机密,却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能让他安心寄一封给弟弟的情书。 「或许我该发明一套密语。」卡雷姆将信纸翻回正面,上面都是关於奥达隆的事,尤金急著想知道详细的情形、最新的发展,但他能解答的部分有限,就像刚才的自言自语,奥达隆的感情世界可没有装设门把,敲了门也无法轻易进入。 「喂喂,一封信看那麽久有什麽意思?」 背脊忽然受到重压,卡雷姆原本在大床上舒舒服服半趴著,整张脸瞬间被压陷到软绵绵的枕头堆里,眼前一片黑。 「路易蒙贝列,立刻从我的背上滚下去!」双手用力一撑,立刻有重物掉落在大床上的另一个空位,卡雷姆翻过半身,瞪著哎哎叫痛的小伯爵,「你爬到我的床上做什麽?……不,让我们从头开始,是什麽风将你吹进我的宁静的小别馆?我花费一生的时间也要找到那阵风的源头,永远堵死它。」 「你、你、你竟然问我!我进门时就说过啦!刚刚也有说,一直在说,原来你没听见!都没有人要听,没有人听我说的话!你们全部都——呜呣!」 他不断大叫大嚷,卡雷姆只好抓起枕头,扔在他的脸上。 「够了,先冷静下来!关於结婚好讨厌的废话,我不幸的耳朵并没有逃过,我只是十分怀疑,已经牢牢钉上几十根铁钉,再也无法变动的决定,是否具备讨论的价值?」 他宁可讨论一下,自己的头顶是否闪耀著慈爱的光环?尤金把说服路易宝贝乖乖结婚的重任交付给他,奥达隆临走前也托他照顾安杰路希殿下,全是保姆的工作,他为自己的值得信赖哀叹不已。 「你不想结婚,至少得举出一个任性以外的好理由。」 蒙贝列想也不想,马上大声抱怨,「当然有,你跟埃蒙的年纪都比我大,你们不结婚,为什麽我就要结婚?」 「这就是你努力想出来的好理由?你不知道埃蒙和我拥有一样你没有的东西吗?」 「是什麽?自由?金钱?」 「唉,是兄长!我们都是次子,别告诉我你从来没发现。」 「不公平、那太不公平了!」他用拳头狠狠搥打枕头,这不是身为家中独子的小伯爵第一次羡慕埃蒙和卡雷姆。「伊恩和尤金必须结婚、必须生小孩,要做好多好多事,你和埃蒙却过著快乐又自由的生活!」 「说得很对,如果是来自伊恩或尤金的抱怨,我会挺直我的背脊,坐得像雕像一样端正,认真听他们说。」 卡雷姆单手斜撑著下颚,身体懒散侧卧,面对耍脾气闷闷不乐的路易蒙贝列,这样的姿态已经足够。 「听著,你的面前有两条路走,第一,你可以符合大家的期待,积极准备婚礼,开心走向圣坛,藉这桩婚姻巩固你的家族,让亲朋好友为你高兴,所有敌人恨得咬碎满口牙齿;第二,你浪费力气,天天逃避,直到婚礼的那一天,我亲手把你困起来扔到圣坛前,家族责任重重压在肩头,你的人生过得痛苦又悲惨,还让所有关心你的人失望。哎呀,这两条路简直相似得有如人生的双胞胎,难怪你会徬徨烦恼,无法抉择哪!」他哈哈乾笑两声,故意以讽刺的口吻收尾。 「怎麽可能只有两条路?」 「第三条路通往奇迹,你不妨每天到大神殿祷告,用诚心感动天地,神只为了你倒转时光,你如愿诞生在别的家庭,不是伯爵家,没有太多的要求与责任,一天一餐饱饭就是生活的全部目的。」 蒙贝列幽怨地瞪他一眼,「……你在暗示我不知足。」 「你是不知足,你的未婚妻不仅有钱,还有头脑和良好的教养,如果不是你的伯爵的头衔,对方不见得愿意接受这桩婚姻。」 这次蒙贝列不敢再高声宣称自己不希罕头衔,或是教养良好的未婚妻,他小声嘟哝著,「结婚啊……我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只是我真的不甘心!什麽叛逆的事都没有成功,青春就这样结束了。」 又来了,经过太多年太多次,卡雷姆已经懒得劝说或讽刺对方心中向往的叛逆青春,正打算翻身睡个晚午觉,蒙贝列忽然跳起来,过大的动作让床板发出令人忧心的吱嘎声音,「我、我不该丧气的!还有机会,我还能做最後一次的叛逆!」他连说话都用喊的,「卡雷姆!我决定要在婚前抛掉我的处子之身,和你一起!就是现在!」 他像头猛禽般呼地扑下来,揪住卡雷姆的衣领,脸上挂著认真得几近狰狞的表情。 卡雷姆微微一楞,弄懂意思之後爆出疯狂的大笑,「哇哈哈哈哈!路易宝贝,你……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要笑,快点帮忙啊!我要堕落,我不能再错过最後的机会!」 卡雷姆的上衣领口被拎著前後摇晃,一面不停地笑,笑得连呼吸的空档都难找,好不容易才开口,「亲爱的、荒谬的路易宝贝,为什麽你不躲到角落里安安静静一个人堕落呢?卡雷姆佛利德林属於灿烂明媚的蔷薇花圃,别拖我踏进你们那种阴暗潮湿的香菇世界。」 「你、你拒绝我?明明跟谁都好的,为什麽拒绝我?」 「即使是从前的那个卡雷姆,用餐之前也懂得挑选食材,你以为我连毒蘑菇都吃吗?」 「哼,少说那种胡闹的话了,卡雷姆。」 「胡闹的人是你才对吧?」 本来,卡雷姆只顾著哈哈笑,放任对方随便乱来,没想到小伯爵并没有逐渐清醒的迹象,反而在不知不觉间把两人的衣服都扯得凌乱,甚至大胆跨坐在他身上乱扭乱动,眼神认真、行径嚣张,却勾不起任何暧昧的情绪,堕落的目的达到之前,他的衣服、以及严重遭到挤压的肠胃恐怕会先一步报销。 婚前焦虑到这种可笑的地步,不管也不行了!卡雷姆用力握住对方的手臂,收起了笑容,「路易宝贝……你感觉到了吗?」 蒙贝列迟疑地煞住动作,「没、没有啊!」应该要感觉到什麽吗?他紧张地暗自想著。 「真巧,我也没有任何感觉。」 「噢……」 大腿明明互相卡著,却平坦得像饿了十天半个月的肚腹,毫无经验的小伯爵有些沮丧,传说中的乐趣他一点都感受不到,反而越来越不舒服,「那怎麽办?我、我需要做这件事!」 「你需要的是换一个清醒的脑袋,以及重新接受一个正常人的教育!」卡雷姆放开手,往旁边挥动,「快点滚下来,外面有人来了。」 他也听见外面有人声、脚步声,却不真的介意,「为什麽要紧张?这里是你的寝室,谁敢随便闯进来?」 偏偏房门就在这时候碰一声大大敞开,伴随三声惊叫——匆匆逃走的主仆、惊诧得不得不放开手的路易蒙贝列,以及什麽地方都敢闯、任何人都拦不住的安杰路希亲王。 「蒙贝列伯爵?!你连结婚的日子都已经排定,还在这里做什麽丢脸的事?」亲王殿下一头灿金长发闪闪发亮,跟高声叫嚷出口的言语一样刺人。 衣衫头发乱成一团,某种方面来说真的在做〝丢脸的事″的伯爵大人毫不客气地回击,「请问殿下的冒失又是为了什麽目的?是不是奥达隆出门太久,觉得寂寞——」 ……句子不需要完成就知道有多危险,两人一言不合,过多的精力与怨气倾刻爆发出来,一人抓到一把悬在壁面的装饰剑,未开锋的刀刃当当响,冲突的进展速度快得连卡雷姆的反应都差点追不上。 从少年时代开始所谓不知检点的私生活算起,类似的尴尬局面卡雷姆一次都没有遇见过,为什麽非到彻底洗心革面之後才掉进这麽诡异的处境当中?明明他和眼前这两个人的关系比城外的小溪还要清澈、根本毫无暧昧啊!如果换个地方,他早就翻过窗台,逃得不见人影,无奈这是他的屋子他的寝室、他要负的责任。 「大概是尤金最爱的命运,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来追讨从前的债务。」事後,他苦笑著自我消遣。 假使真的是债务,那麽他欣然接受,因为利息实在低得令人想跪下来拜谢诸神。小伯爵和小亲王的性格都很单纯,容易被激怒,却也不难安抚。 没有花费太多功夫,卡雷姆先送走了蒙贝列伯爵。 再回头,安杰路希亲王已冷静下来,甚至主动开口致歉,「你是不是很困扰?我知道我不应该直接闯进来,我太心急了……」 卡雷姆对那双明显掉过眼泪的翡翠眼眸温柔一笑,心里飞快回溯著奥达隆曾嘱咐过的一字一句。他能猜到是什麽状况紧急到让安杰路希殿下忘却衿持,硬闯他的寝室,奥达隆担心的事,终究是发生了。 【 78 】 「卡雷姆不见了?」尤金被自己的音量吓了一跳,但他没有收敛,「安杰路希殿下也一起不见了?你说他们……私奔了?」 「不是,不是我说,是其他人这麽传的。」 「……说得详细一些。」 还能说得多麽详细呢?年轻男子的神情还算从容,身体却开始朝水平方向微微扭动,坐不稳椅子。 这里是跟几天前相同的书房,同一名专门送信的男仆役,他刚从米卢斯回来,坐在同样一张椅上。几天前是比奶油更柔软的高级皮革椅面,此刻却彷佛长著几千根尖刺,扎得他神经紧张,坐不好,又不敢随便站起来。 「依照您的指示,属下送信给卡雷姆大人,大人要我一天之後再去拿回信,可是第二天早上我返回卡雷姆大人的居所,大人已经不见了。回到大宅,那里也没有人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後来……」他不自主地咳嗽一声,声音变得微弱,「傍晚的时候,卡雷姆大人不在城内的消息才从卫戍骑士团里传开,据说大人最後一次被看见时,安杰路希殿下也在场,大人和殿下相偕出城,因此出现不好的流言。」 他在叙述事情经过的期间,尤金的视线始终盯著他的脸,说到一个段落停顿下来,也没有移开。他懂主人的意思,只好接著说:「他们说,趁著奥达隆将军远行不在,卡雷姆大人拐带安杰路希殿下出游,目的是到城外别庄过夜。」过夜这个词是他精心挑选,美化过一百倍的用语。 尤金当然听得懂,「荒谬!我听过最荒谬、最无耻的谣言!」他大声斥骂,难得将火气释放出来,一掌拍在书桌上。 「不是属下说的。」 通常,只要对方撇清得够快,表现出明显的清白与无辜,从不迁怒下属仆役的尤金就会恍然醒觉,表情会缓和,这回竟然出现例外,尤金听见他说话了,脸还是紧绷著,没有办法放松。 「那群该死的长舌之人!靠著臆测与偏见,想把卡雷姆捏造成怎样一头怪物?别说奥达隆是他的朋友,即使是一个没有关系的陌生人,他也绝对不可能趁人危难,胡乱占便宜!」 年轻男仆眼神心虚地飘开,他尊敬尤金,但那和卡雷姆的风流习性是两回事,他只看见主人以一个兄长的身分维护弟弟,他跟多数人一样,认为那份信任是有点迷糊的。 「呃,接下来的事您已经知道,柯尔大人找到我,要我别等候卡雷姆大人,尽快为他带一封信回来给您。」 「啊,是的,柯尔的信。」 一开始就交出来了,被暂时搁置在桌面边缘。尤金现在才想起它,重新拿起来拆读。 那是封长信,不短的一段时间里,室内有股严肃的寂静。男仆小声呼吸,一面观察主人,他没有从表情上发现什麽,但是当尤金再度开口,依往例称许他的辛劳,吩咐他退下休息时,原先的怒火与浮躁明显消散了一大半,取代的是浓得几乎使人窒息的沈重。 男仆退下之後,尤金一个人留在书房,他将手中的信凑近烛火,烧成灰烬,连带把讲述惊人内幕的文字一并消除,只留在脑中。 柯尔公爵透露的,毫无疑问是不能留下一字半句的机密。 兰瑟的治病之旅果然没有表面显现的单纯,强烈的恶意隐藏在背後,由德拉夏诺瓦侯爵主导,经过国王陛下的认可,护卫队所有的情报,包括人数、时间、路线以及兰瑟的身分,唯恐对方失手般,钜细靡遗,全数私下泄漏给了寇兰军。 很显然的,德拉夏诺瓦为意志薄弱的国王描绘出一幅自认美好的未来景色,藉由对米卢斯怀恨多年的寇兰之手,除去被视为累赘的兰瑟,换来正当的讨伐名义,能够对邻国寇兰展开进一步的侵略行动;顺便,还能把兰瑟之死归咎於负责的奥达隆,回过头来将潜在威胁性极为强大的安杰路希亲王一并株连。 小小几个动作、几名护卫的陪葬,大大扫除了德拉夏诺瓦野心道路上的几项障碍。 壁炉的火焰没有怠工,烧得极其旺盛,尤金吸进鼻腔的空气却有一丝冷,稍微思考就知道,下一波被整肃的目标,想必就是历史悠久、根基深厚、新兴的德拉夏诺瓦家远远不能企及的大贵族们。 柯尔公爵在信中坦承自己早就知情,因为恐惧而不敢吐露真相,醒悟时虽然晚了好几步,幸好仍来得及通知安杰路希殿下。信中说,殿下已经前往寻求卡雷姆的帮助,当信送达时,两人逃离王城的消息想必早就传开来了。 最後一段果然没猜错,卡雷姆和安杰路希的怪异行动也获得合理解释,一切都是和奥达隆的约定,不是什麽荒唐的私奔,尤金终於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为殿下名声的减损感到遗憾。 卡雷姆一定是朝向柏尔杜尼王城而来吧!自己的所在地就是最好的庇护所,尤金自信地这麽认为,他接连派出好几队人马,经由大道、小路,各种不同路径,前往国境交界处接应。 出乎他意料的是,回报接二连三收到,没有一天中断,却没有任何一天带回卡雷姆或安杰路希殿下的消息。 「怎麽回事?他们到底在哪里?就算用爬的,也该爬到了吧!」随著忧虑一天天增加,尤金难得使用夸张的言词抱怨。 连萝汀妮克也在多数时刻保持静默,不敢随便开口安慰。 至於其他人——隐约听说私奔消息的每个人,望著尤金的眼里都是同情。尤金哭笑不得,米卢斯发生的变故只告诉过萝汀妮克,不能对外人提起,自己对卡雷姆的信任根源又无法解释……谣言是很可笑,听久了也会烦,而且他等得好久好久,不得不考虑另一个可能,猜测那两个人不来寻求庇护,说不定是联手进行什麽乱七八糟的计画,殿下天真单纯,卡雷姆做事潇洒随性,要人不担心实在困难。 新消息是在用餐的时间送到,却不是尤金期待的内容。他立刻站起身,扔下了餐桌礼仪,一语不发地离席。 萝汀妮克关心地追进书房时,尤金正在桌前振笔疾书,见到前妻,没有空档说话,只将刚刚收到的书信递给对方。 封筒里抽出两张纸,一张短短写著几行字,说明卡雷姆和安杰路希亲王已证实由北境关卡离开米卢斯,人在北方邻国斯坦达尔境内。 然後她打开第二张纸,惊诧地叫出声,「咦,卡雷姆的通缉令!?」罪名是擅离职守,拐带亲王离境。 尤金停下笔,露出一抹微妙的苦笑,「画得很像对不对?卡雷姆的脸大家都记得熟,凭记忆也如此维妙维肖。」 「为什麽是斯坦达尔?我以为他们正要来找你。」 「现在看起来,逃亡不是殿下的首要选择,他猜他们打算去帮忙奥达隆。」 「奥达隆将军不是在……在……东北的寇兰吗?」 尤金点头说:「我和你的困惑是一样的。只能猜,殿下的脑袋里恐怕装著某些我没办法了解的想法,但愿卡雷姆懂得就好。」 「尤金,你看起来好像并不紧张?」萝汀妮克不解地问,「先前柯尔大人传来的消息明明让你那麽焦虑。」 「相较於安排在兰瑟殿下的阴谋,通缉卡雷姆不过是小事。」尤金轻轻捉握住笔杆,手指无意识地捻著白色鹅毛,「我设想过最糟糕的发展,寇兰的伏击一旦发动,以兰瑟殿下的状况、护卫的数量、加上天候与地势的不利,护卫队几乎没有胜算。过人的勇猛或许能使奥达隆保住一条性命,安杰路希殿下也顺利得到庇护,但是、但是他们还能回国吗?谣言与真相必将相互混杂,逐渐散布、流传……深受人民喜爱的绿翡翠殿下为什麽事前就逃走了呢?难道奥达隆将军的失败是早已被预料到的吗?百姓们、士兵们不会怀疑吗?贵族们知道的内幕当然更多,他们会心寒、惧怕,陛下身边再也没有值得信赖的人,德拉夏诺瓦如愿独掌大权,甚至在没有奥达隆的情况下对寇兰开战,米卢斯将会落入什麽样的不堪景况呢?我反覆地想,结果却没有一个是美好的。 「安杰路希殿下却有不同的想法,他认为还有转圜的馀地,所以他才没有选择逃亡吧?相对的,我也必须相信他们能够成功,无论用什麽匪夷所思的方法。为此,我要铺设一条宽敞平坦的道路,把大家都接回来,那是我该做的,大事化为小事,就从这份通缉令开始,赋予卡雷姆的行为正当的名义。」他说著,似乎因为无法否认当中的少许私心,腼腼地笑了笑,随即又恢复公事公办的端严,笔尖重新沾饱墨水,继续书写,「我正在写信给陛下,指出安杰路希亲王已满十七岁这件事实,殿下是成年人,卡雷姆只是服从王族的命令,根本不符合拐带的指控,这麽明显的谬误,我怀疑陛下为什麽批准?其实,怀疑是多馀的,我可以看见站在背後……」他忽然抬头,对沈默许久的前妻歉然一笑,「啊,真对不起,我一个人滔滔不绝,你听得很无聊吧?」 萝汀妮克摇摇头,回应却是对著手中的通缉令,「卡雷姆一定都知道吧,你会尽心尽力把後方的事务都安排好,所以他才能够放手去做应该做的事……」她将通缉令掉转了方向,放回桌面,轻轻往前推。卡雷姆被绘制出来的五官十分传神,嘴角一抹不羁的笑,彷佛是刻意朝尤金的方向斜斜勾起。「能够这样相信一个人真好,我有点羡慕呢!」 【 79 】 对事件的演变感到不满的不仅仅是尤金,人在米卢斯王城的德拉夏诺瓦侯爵的怒火更为强烈,而且发泄的方式一点都不文雅。他刚读完报告书的最後一个字,两只手掌用力往中间合拢,狠狠将报告书挤成狼狈的废纸团,朝肩後一扔,不偏不倚击打在下属的前额上。 皮肤表面的伤害比蚊虫叮咬还不如,尊严却在一瞬间痛得扭曲起来。下属忍耐著,弯身捡起纸团,快步跟上,正好来得及领受侯爵的斥骂。 「人已经越过国境,逃到斯坦达尔,现在下落不明、目的不明……这些垃圾就是我应该等到的消息吗?你们这群废物除了让人失望以外还会什麽?是偷懒、还是败事?要多蠢才能放那两个人逃走啊?你说啊!你说啊!」 对方只好硬著头皮说了:「他们……他们出发的时间太早、速度太快了,大人。而且我们的人力和注意力始终都在西边,没料到他们选择往北……」 「当然你们料不到,猪的脑袋只装著吃跟睡,不是吗?」 「大人一开始也说他们会朝西走,读到报告才又惊又怒急著骂人,脑袋果然比猪高明一点点。」如果不是生命可贵,他真想这麽呐喊出来,而不是藏在心里偷偷骂。 德拉夏诺瓦可不需要忍耐,他边走边骂,王宫里的仆役卫兵远远听见声音,早就闪得连影子都不见,偌大一条长廊直到尽头处的议政厅大门前,才终於看见碍於职责不能闪躲的宫殿骑士。 大门开启又闭拢的闷重声响和通报德拉夏诺瓦侯爵晋见的低沈人声技巧性地一起一落,互不干扰。 侯爵到来,卫兵全数退下,演练过一般快速、安静。这样的情况已经有一阵子,国王陛下和侯爵的谈话,连其他大臣也经常被摒除在外。 卫兵们只负责安全警戒,理论上不该有自己的想法,但是次数多了,难免产生负面的观感,尤其侯爵的心情最近越来越差,他总是对国王堆著笑,然後回过头来迁怒无辜的仆役,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喜欢见到这位大人。 「陛下,听说您要见我?」 德拉夏诺瓦走近长桌,在桌面堆置的文件堆後方,是新王年轻却疲倦的脸。 国王刚听完一长串例行报告……它们几乎都是枯燥的、无聊的、永远缺乏变化的。他用单手支著眼窝後方,朝斜上瞥了一眼,见到舅舅出现,略嫌委靡的精神终於提振起来,却是朝不愉快的方向。 「认得这是什麽吗?」他把抓在另一只手中的纸往桌面一拍,放在文件堆的最上方。 一张绘制出来的笑脸,映入眼帘的一刻,德拉夏诺瓦自己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有一股冲动在他的体内窜起,他多麽想多麽想……撕烂那张纸、那张脸! 「……见过,卡雷姆佛利德林的通缉令,有什麽不对吗?」他自己可以说出很多不对的地方,他发誓卡雷姆本人绝对没有这麽好看,画师应该降职、扣薪水! 「这份通缉命令,是舅舅发布的吗?」 责怪的意味很明显,侯爵轻慢的语调却没有太大的改变,「我只是根据律法,做了应当做的事,如果陛下记不清楚条文,我可以……」 「我知道律法的规定!」国王大吼著打断对方的话,现在他的精神完全恢复了,「我还说过我要考虑,我还没有决定!你、你看看发布的日期,不是昨天、不是今天,经过这麽多天,我连一份通知也不曾接到过。」 「假使所有的小事都需要一一请示,陛下将从天明到日落,终日遭无谓的琐事缠身,不得歇息,难道这是陛下的期望?」 「小事?哼,是小事我还会收到这种东西吗?」国王掏出一封信,朝桌面一丢。 德拉夏诺瓦拾起信件时的态度是几近冷淡的,但是当他展开信笺,纸上的字迹却像一星火花,碰触到他体内的火药引信,怒火一瞬间炸开来,在脑袋里轰隆隆响。 尤金佛利德林,果然来破坏他的好事了,侯爵抓著信纸的手指抖得严重,他真恨这对兄弟,明明人都在国外,恼人的程度却没有丝毫下降。 「看吧,尤金生气了,你果然也觉得很害怕。」 「我不是害怕……」 国王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著,「我也不喜欢尤金生气,他不随便生气的,你知道这代表什麽吗?」 德拉夏诺瓦觉得自己才是应该生气的一方,他不懂国王为什麽要介意一个臣子的心情?就因为对方是佛利德林家的儿子? 他的傲慢与悠然,被那对兄弟、被强烈的嫉妒害得就快把持不住,他竭力压抑,以致於声线听来有些不稳,「当然我知道,尤金佛利德林掌管他的家族,陛下意图处分他的兄弟,无论对错,这样的声明是一定要发的,全是例行公事,陛下不需要介意。」 「不是的,你不了解尤金,假使这件事做得对,无论牵涉到多少族人,他都会谅解。现在他提出异议,代表我一定做错了什麽。」 简直胡说八道啊!「陛下将他当成圣人了,真是荒谬!他的异议,是因为没有人能对自己亲兄弟可能遭遇的刑罚无动於衷!」 「是吗?」国王瞪著他,「如果我记错了什麽,请提醒我,当初大声主张,非要我害死兰瑟和安杰路希,我的两个弟弟的人,不正是舅舅你吗?」 「那、那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究竟是哪里截然不同?喔对,其中一件光明正大,有你所谓的律法支持;另一件肮脏龌龊,得偷偷摸摸私底下进行!」国王一向是没有耐心的,兰瑟的问题拖拖拉拉,越来越复杂,他的厌烦不是今天才开始,却是在今天,正式爆发出来,「现在更不同了,肮脏事不但不能公开,还进行得非常糟糕不是吗?依我看,这两件事只有下场相同,它们最後都将走向失败的结局!」 「攻击已经发动,我不懂陛下为什麽要说出失败这样的丧气话?」 「迄今传来的都是什麽消息?每一波攻击都失败,兰瑟还活得好好的。」 「寄望一击成功难道符合实际吗?行动展开不久,难免遭遇困难,以护卫队的人力和体力,他们绝对不足以应付寇兰人接二连三的袭击,成功是迟早的事。」 国王只是摇头,用懊恼不已的声音说著,「废物寇兰人接二连三去死才是迟早的事,我……我真後悔同意你的建议,现在看起来简直蠢透了!」 「您打算退缩了吗?此时此刻,懦夫的态度是我们最不需要的。」 「德拉夏诺瓦,记住你是在跟国王说话!我不是那个老要听你罗唆的外甥!」 「那麽我请求陛下拿出国王的气魄,将您的意志贯彻到底。」 「为什麽我要拿出气魄,贯彻实施一件失败的行动?」 「行动并没有失败!」他几乎失控地喊。 「就快要失败啦!马上就要失败、失败、失败啦!」 侯爵紧紧闭上嘴,不是词穷说不出话,而是一开口必定是愤怒得违背身分的激动言词,那在一个国王的面前可不太妙。 「……请陛下好好冷静,之後,我们再谈。」 比国王更需要冷静的是自己,德拉夏诺瓦非常明白这一点。 因此他走得极快,带著再也无法掩饰的怒气,通过长廊急匆匆地走。他必须快,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住所,他的愤怒需要宣泄,而那些不幸侍奉他的仆役、部属们无疑是最佳对象,尽管他先前才以类似的理由狠狠责打过他们。 他的怨恨已经逐渐蔓延到国王陛下身上,那个表面看起来比老么安杰路希亲王成熟,骨子里却一样幼稚的懦弱国王!事情稍有不顺就闹脾气,完全不讲理,他已经悲观得猜到,当事件真的走到最糟的一步,国王勇敢担起责任的可能性有多少?或许就跟这个计画的成功率差不多……想到这里,侯爵的火气有一半变成了忧虑与焦急,刚才他的嘴里说得乐观,心中同样为胶著的现况烦恼。 他真的受不了!追杀一个一只脚踏进棺木的半死病人需要费多少气力多少时间?是兰瑟和他的护卫们的生命力太强韧,还是寇兰军无能得太过份? 本来,只要等待就好,攻击一波接一波,最後总能累死护卫队,现在的情势却变得有些微妙,继续拖延下去,进入斯坦达尔之後就失去踪影的绿翡翠小子能做出什麽事实在难以预料,斯坦达尔几位王子的动向也十分可疑。 侯爵想起阿列维王子的脸,出席戴冠式的一日间,那个男人的笑容几乎不间断,言谈无懈可击。一个擅於言词的斯坦达尔人,怎麽想都是危险的怪胎,而且那种笑真讨人厌,虽然他心中排名第一讨厌的另有其人。 长廊上,两名卫兵双手捧著一大叠赶制完成的通缉令正从对面过来。 他们立定在一段标准的距离外,弯身向侯爵行礼。拱型窗孔忽然吹进一阵风,来不及压稳的通缉令啪啦啦被卷起,三个人的头顶上满满一整片都在飞,卡雷姆的笑脸从一个变成两个,再变成四个、八个、十几个,雪花似的铺洒下来,数不清的笑容,每一个看在侯爵冒火的眼睛里都是挑衅、都是嘲笑,是他心中最最最、最厌恶的笑容! 他再也不能忍耐,伸手胡乱抓到一张,当场撕成粉碎,放在脚底蹬踏,嘴里还发出咒骂的吼声,完全不顾周遭目瞪口呆的视线。 【 80 】 终於有一封信,尤金读完之後,嘴角的笑意久久不散。 兰瑟总算撑到了药师谷,卡雷姆、安杰路希和奥达隆都在,还有一则奇妙的传言,有人表示见到过北武神的踪影。尤金和写信通报的柯尔公爵都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确切的伤亡数字也没人知道,但是这些大概的、模糊的、来源稍嫌可疑的消息,已经足够尤金放下他的担忧。 大腿感受到动静,尤金放低信笺,视线往下看,原本趴在他腿上的海因茨睡醒了,小手揉著朦胧的眼,一眨一眨,还无法全部睁开。 「不睡了吗?」信件放到旁边,尤金伸手扶住儿子,帮助他翻身坐起。 屁股底下的丝绒椅垫和床铺的质感很不一样,事实上,这整个空间的大小连海因茨平常惯睡的一张床都不及,他左看右看,花费比较久的时间才适应。 他想起睡前正在马车窗边看风景,晃著晃著,晃得他昏昏欲睡,现在睡醒过来,马车仍旧在摇晃,已经摇晃好多天了呢! 「……我们在哪里?」 「离王城很近的地方。」尤金推开车窗,手指著外头绵延不绝暂时还看不到止尽的绿意,「通过这片树林,你就会看到城墙和城门,那是一座很漂亮的城市,我知道你一定不想错过。」 「嗯,海因茨要看。」 他爬到车窗口,双手搭著窗缘,随著期待的情绪升起,睡意已经消散。 马车轮规律滚动著,将他们一步步往米卢斯王城带得更近一些,他们正在回家的路上,只有父子两个人。 从柏尔杜尼出发的前一天,阿普里亚先接走了萝汀妮克和黛丝。这个巨大的转变是尤金和萝汀妮克一起告知海因茨的,他们试著解释原因,竭尽全力,用一个五岁小孩可能理解的所有方式及语言。 儿子眼中的困惑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有点头的模样变得更用力更坚定,他乖巧地说懂,但是尤金知道他一定似懂非懂。 让一个五岁小孩理解父母为何离异的好说法,恐怕根本不存在吧! 即使如此,海因茨没有抗拒,没有闹别扭,他依照安排,乖乖和母亲道别,然後握著父亲的手,启程回到记忆中已有些模糊的祖国。 尤金猜他是年纪太小,分离的概念还很抽象,现在的他,只是看著每隔一段时间就转换模样的窗外景色就感到开心。 这不是海因茨头一次踏上这条连结米卢斯与柏尔杜尼的主要道路,几年前,他们离开时也是走相同的路线,却因为彼时太小,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他目不转睛地瞧,当树林被马车抛到身後,城墙果然如尤金所说,紧接著登场,海因茨发出小小的欢呼,然後是王宫高耸的尖塔、添加了金箔,闪闪生辉的大神殿屋顶,他们终於回到暌违三年的故乡。 城门的盘查速度快得惊人,马车厢隽刻的蔷薇徽纹,让卫兵们放下大部分的戒心,几乎到达危险的程度。 平常,尤金或许会提醒对方好好完成全部的程序,今天五岁的儿子在窗边蹦蹦跳跳,见一样问一样,他忙於解说,分不出心思,卫兵们也幸运逃过一场叨念。 离开城门岗哨,瑰丽方正的白色大路,朝好几个方向笔直延伸,八匹马撒蹄奔驰,踩上最宽阔明亮的一条。繁华的街景争先恐後涌进视线范围,一幕还没看个仔细,又换上新的一幕,海因茨小小的圆亮眼睛几乎塞不下这麽许多,如果不是尤金在身後紧紧拉住,他会将整颗头都挤出车窗。 「我们要住在这里吗?会住多久?」 「除了每年太阳最炎热的季节,妈妈来接海因茨度假的几个月,其他的时间都住在这座城里,不再搬家了。我们要搬回爷爷的大房子,是海因茨出生的地方,你记得吗?」尤金突然有点害怕,万一儿子露出失望的表情,不喜欢这个安排怎麽办? 他的忧虑很快被证实为多馀,海因茨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记得!」回答也极有活力。 「所以……你很高兴吗?你愿意搬回去陪……陪爷爷?」尤金硬生生把另一个名字吞回去。事实上,爷爷跟著赫洛德家的商队到处去玩,一年在家里住不到一个季节长,说到陪伴是有困难度的。 海因茨用力点了几下头,又问:「这里有没有小朋友?」 见到儿子既期待又担心的眼神,尤金才找到海因茨不特别留恋柏尔杜尼的其中一个原因——这几年他的身边连一个同龄玩伴都没有,他显然很寂寞。 「让我想想看……」尤金疼惜地将儿子抱到膝上,把可能的玩伴人选简单数给他听。 据尤金现在知道的,往来方便、容易结交的首选是芬姬儿公主的一对双胞胎儿子,八岁的亨利和威廉;二亲王家以女儿居多,九岁的儿子莱克特还没有任何兄弟;国王的长子已经是个十多岁少年,不是理想的玩伴,不过,间隔许久才出生的小儿子恰好和海因茨同龄;伊恩的女儿八个月大,正在满地爬的阶段,第二胎在妻子的腹中;赫洛德家人丁兴旺,人口数年年更新,连自己家人偶尔都会弄混,可惜多数不居住在城内。 此外,他确实知道有几个家仆的小孩也是五六岁年纪,但是他们要成为海因茨真正对等的朋友有现实上的难度,他不特别禁止,也不加以鼓励。 同样的角度来看,其实王子和公主做为玩伴也没有太大差异,无论小时候的关系多麽密切,长大都会变质。阶级与地位的差异,不是单方面说不在意就能轻易消除,尤金自己就是例子,认识的人多不胜数,称得上朋友的却少得可叹。 「还有卡哞哞!」海因茨举起双手,用欢呼声加上最後一个。 「卡哞……卡雷姆叔叔的分类是小朋友?」尤金惊讶地问。 海因茨笑著点头,伸手抓起座位旁边的乳牛玩偶,像父亲抱他一样搂紧在怀里。 那只牛不是最初的第一只,每逢生日节庆、值得祝贺的日子,卡雷姆都会派人送来新的牛玩偶,尤金也搞不清楚是哪时、又是为什麽形成这样的惯例,只知道三年时间累积下来,已经有两大口放满牛的箱子陪著他们搬回家。 记得上回离开米卢斯,卡雷姆说了要准备一大堆礼物等著海因茨,尤金有点恐惧会见到一整个乳牛军团。 【 81 】 回到暌违的佛利德林大宅,尤金父子受到自总管起,所有仆役热烈的欢迎。 公爵一如尤金预料,并不在家中。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多年,爵爷长年出游在外,卡雷姆少爷偶尔才来,大批仆役照料维护的是宅子,无人可以侍候,因此当大少爷带著五岁的小小少爷返家定居,代表的虽然是陡然增加的工作量,却也带回蓬勃的生气,说大家忙碌得乐在其中,并不夸大。 尤金到家不久,第一个访客已经上门。他刚结束长途旅行,一路马车颠簸,疲惫得连走几步路都大耗力气,听见伊恩的名字被报上来,还是放下来不及喝的茶,亲自到大厅迎接。 「尤金,欢迎回来!请原谅我的不识相,打扰你休息。」 「别说那麽客气的话,你选择了相当好的时机,我正需要一个喝茶的同伴。」 两人都面带笑容,保持良好的礼节,互相握手招呼,然後一起走向会客厅。 「我得辩解,这并不是我的主意,全是芬姬儿逼迫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他们一面走著,伊恩谈起了芬姬儿公主的现况。 自从柯尔偷偷走漏消息,间接协助安杰路希逃走,这一股勇气的身後,紧随而来的恐惧聚集不散,考虑到将来若是风向不利,泄漏机密的下场难免灾厄当头、牵连家族,因此他要求妻儿远离危险,以度假散心为由,远远往南边躲避。 「现在局势缓和,又听说你提前回来,芬姬儿怎麽算都赶不上第一个迎接你,气得要命,逼我代替她来。尤金,你不许参加别人举办的宴会,要第一个参加芬姬儿为你办的欢迎宴会,不然我就要因为办事不力而挨骂了。」 伊恩皱著眉解释,两个人视线相遇,同时露出苦笑。 「请放心,我一定坚持到公主殿下回来。只是,在这种时候,我不认为谁还有举办欢迎宴的馀裕。」 「那倒是事实。对了,快点说吧,我迫不及待想知道你听说的所有消息!」 名义是交换消息,长期居留王城的伊恩知道的当然更多,尤金主要的工作是听取伊恩补充的资讯,帮忙分析,并表达自己的意见。 过程中,他产生了疑问,「这些消息……流窜的速度简直可比漫烧的大火,我怀疑这一切是否属於自然现象?或是谁在散布这些消息?」 尤金并不认为是柯尔的问题,原因不是对他的口风有巨大信心,而是护卫队尚未归来,也不曾送来信息之前,这麽新鲜的第一手情报,柯尔并没有获取的管道。 「没人能确定,」伊恩耸耸肩,他不像尤金那麽在意消息的来源,「你知道的,要隐藏这些事情很难,西奎拉、米卢斯,甚至寇兰,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旅行者出入,他们在旅店、酒馆里说的话可从来不少。我个人认为是私贩,那些人向来很有办法!」 「走私贩吗?不无可能……」 那是米卢斯与寇兰两国交恶,禁止彼此贸易的政策之下所产生的特殊行业。 走私贩的行为违背律法,却是贵重的消息来源,多年来都是如此,尤金同意他们具备某些官方欠缺的能耐,但是……真的能够这麽快吗? 不仅是快,部分的传言甚至影射了米卢斯王的参与,明显超出一般人该有的理解。局外人从事件的表面看,兰瑟一行人的遇袭,该是寇兰单方面的问题不是吗? 根据伊恩的补充,安杰路希殿下前往斯坦达尔的目的是寻求支援,而他如愿以偿。消息来源并没有明确指出最後是哪一位、或是哪几位王子伸出的援手,若是阿列维王子参与其中,由他指使散播的可能性比其他王子都大。 身为邻国的王太子,想必乐於见到米卢斯的混乱,那麽,何不一开始就拒绝帮忙呢?难道局面不会变得更混乱、更合心意吗? 思考到这里,尤金只能摇头,道理既然不通,他想他就是猜错了人。 过滤後的消息已经如此混乱,尤金隔天开始出入宫廷,实际接触层级较低的官员、部属甚至百姓,发现流传在外的部分比想像中更严重更离谱。各种耳语、八卦、窃窃私语,有真有假,荒谬的、扭曲的、加油添醋、刻意编造、彼此矛盾的,什麽都不缺,它们通通有个共同点,当政者扮演的都不是讨好的角色,对国王的声名、对整个米卢斯,有极大的杀伤力。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陛下不希望兰瑟殿下痊愈?而且打算牺牲奥达隆将军?」 私下发出疑问的多数是基层兵士,尤金听见几次,就得说几次谎。他的脸色总是无比端严,像在神坛前立誓,心里却带著几分悲哀,一个说谎才能维护主君的臣子的悲哀。 不知道是否值得庆幸的是卡雷姆的处分,一下子就改变了,在尤金回来的第二天,通缉被取消,以停职一年取代。 相较之下太过轻微的处分引起德拉夏诺瓦极大的不满,他的怨言却无法直接传达给国王。 计画失败,面对恶劣的局势,既惊恐又愤怒的国王越来越不愿意单独和舅舅会面,转而依赖起尤金。 「我受到了最大的冤屈啊!」国王夸张地对尤金呼喊,「我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他们是我的手足,我怎麽可能想害他们?我永远不会的啊!对了对了,都是舅舅的错!他背著我进行那些无耻的事,害我陷进最凄惨的处境!尤金,你一定要阻止那些令人痛恨的言语,我是米卢斯的国王,名声绝对不能够受到污损!」 国王毫不掩饰的推诿态度,恐怕德拉夏诺瓦本身都不会感到意外,柯尔反而难以接受,他不止一次在私底下吹著胡子跳脚,「陛下明明、明明十分赞同德拉夏诺瓦那家伙的恶毒阴谋,他们还威胁我呢!现在怎麽忘记了?不知错不认错,这样子、这个样子……尤金大人,你可以接受吗?」 「可不可以接受已经不重要,我们只能其他选择。柯尔大人,为了保重您自己,请承诺别再说那样的话。」尤金自认找不到更好的选择,倘若国王能脱离陷害手足忠臣的可怕泥沼,坏名声扔给侯爵,对大局而言是最好的。 「我赞成由德拉夏诺瓦负起责任,但是没有证据,风声流言不是定罪的依据,我们该拿他怎麽办呢?」 针对伊恩的疑问,尤金回答:「我不认为将侯爵逼迫到悬崖边缘,逼出玉石俱焚的结果是一件好事。为了避免更大的伤害,我建议陛下放慢步调,低调处理侯爵的问题。」 埃蒙有不同的意见,「我说我们暗地里解决吧!不让德拉夏诺瓦说话的方法多的是,不需执著於公开定罪。」 「我……不喜欢那麽做,」尤金摇著头,「谋害亲舅舅,与谋害亲弟弟,世上若有比这两者更卑劣的存在,那就是谋害亲弟弟失败,转而将亲舅舅灭口这件事了吧!」 日後,在许久许久以後的日後,关於米卢斯摄政时代的所有论述,或多或少都会提到这一段被视为关键时刻的短短期间。 当时的大贵族们主要分成两派意见——作风温和的尤金,以及主张私下采行暴力的杜里、埃蒙一派,前者最终说服了後者,在历史的岔路上做出了选择。 假使——无数的典籍论文用上了这个词——假使,尤金放弃原则,让侯爵死在当下,紧接而来的一场灾难将有极大的可能不会发生,而灾难之後,十几年摄政时代奠定的米卢斯辉煌也有同样大的可能,永远不会降临。 较为偏激的学派因此做出黑暗的解释,认为尤金的本意就是要留下侯爵,他就是想要这场灾难,方便他借刀杀人,除去所有无能的当权者。 幸好尤金不可能知道後世对他的人格的荒唐解释,事实上,那不仅扭曲他的想法,更高估了他的影响力,事情到头来并没有完全按照他的理想进行。 他的理想,说来简单,针对幸存的护卫队,慰勉他们,给予全部的功劳,绝口不提其馀枝节,包括安杰路希亲王的私人举动、斯坦达尔的参与等等;不要以大动作处置侯爵,让一切由热转冷,逐渐淡化,从多数人的脑中消褪,每个人都回归平常,安安静静过日子;同时,国王和其他手足的情感裂缝必须用最快的速度修补,这就是尤金心中的理想。 而理想之所以称为理想,当然有其原因…… 「为什麽呢?为什麽必须慢慢来?我现在就已经恨死他啦!」国王并不在乎大臣们的顾虑,说翻脸就不留情面,态度明显得令侯爵难堪。 尤金无法改变国王的情绪表现,只好尽力诱导,将那份精力转往其他方向。 「请陛下务必和二殿下重修旧好,越早越好,手足之争是此刻的米卢斯最需要避免的不幸。」 「为什麽又是我?明明是舅舅对不起他,不是我喔!」 耐性的极限几乎被碰触到,尤金强迫它提升得更高,不断不断反覆劝说,国王拗不过他,才口头答应,会择日将兄弟一家人召回王城。 然而,数日之後颁布的却是册立长子为王储,筹办相关庆典等等的命令。 「这是在搞什麽鬼?」尤金差点对国王冲口而出。 国王的年纪不满四十岁,大王子十多岁,一个青壮年,一个少年,两人都健康,处在一个有更多大事待办的关头,完全见不到册立王储的急迫性与优先性! 「尤金不懂陛下的用意,此时此刻,最紧要的大事,难道不是稳固陛下手足的心吗?」 「哎,你不了解,立王储是王后的意思,我得尊重我的王后啊!」 国王接著以一种先知的神态、吟唱般的口吻,解释王子生辰与天空星象的配合。他讲得头头是道,煞有其事,彷佛错过这一次的完美期日,米卢斯的未来就是永劫的地狱。 「你得承认,王后说得有道理,王储代表的是米卢斯的将来啊!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忧虑!」国王阻止正打算开口反驳的尤金,「你要我和兄弟和好,可是,你为什麽不跟我的兄弟说呢?毕竟我是国王,他们才是应该顺服的一方,尤金,你根本是搞错了对象哪!」 「二殿下的性格,陛下应该比谁都清楚,现况的尴尬根源自何处,陛下也明白,尤金无意忽视王储的重要性,但必须提醒陛下,分辨每一件事的轻重缓急……」尤金义正辞严地说下去,彷佛当场开起一堂为政之道的课程,外加柯尔公爵在一旁频频附和。 最後,国王苦著脸表示要跟王后商量,不耐烦地把尤金、柯尔,以及其他大臣通通赶离议事厅。 「柯尔大人也感觉了吧?陛下似乎开始怀念德拉夏诺瓦的好处了。」 尤金只能面对这个无奈的事实,他侍奉的国王承受不起压力,谁能令他轻松,他就往谁的方向靠。 几乎是同一个时间,德拉夏诺瓦只身离开王城的消息传到了尤金耳里。他立刻派人跟随,之後得到回报,侯爵落脚在德拉夏诺瓦家的一处庄园。 「他大概想要独自安静一段时间,尤金大人,我想我们暂时不必理睬他。」柯尔认同地点著头,他自己也常常渴望躲到安静的乡下,喘息片刻。 尤金沈默了不短的一段时间。疑惑在心底发酵,化为强烈的不安,他说不上来为什麽。 他唤来屡次为他传递机密信息的亲信下属,交代对方,「找到奥达隆将军,请他即刻动身回来。」 「咦,可是、听说奥达隆将军受了重伤不是吗?」柯尔插嘴问。 这是个不近人情的要求,尤金清楚知道,仍然一咬牙,下达命令,「只要能动,没有生命危险,就替我求他回来。」 「……是。」 「亚桑!」信差领了命正要退开,尤金忽然叫住他,「这阵子一直要你东奔西跑,你的辛苦,我很感激。这一趟回来,放个长假,好好陪伴你的夫人和孩子吧!」 被唤作亚桑的男人一向不多话也不多表情,听见主人这麽说,难得露出一口白牙,欣喜地笑了。 他深深一鞠躬,无声地表达谢意,随即转身离开,跨上坐骑,傍晚之前就通过北城门,往奥达隆等人所在的西奎拉药师谷而去。 ******* 天空灰暗,连一颗星星也见不到,德拉夏诺瓦用兜帽遮住脸孔,警戒地望向身後。 「都安排妥当了吗?」他低声问。 「是的爵爷,替身留在屋内,身高体型和您十分相似,远看绝对分辨不出来。」 侯爵点点头,拉紧斗蓬,阴沈的表情消失在兜帽的阴影里,身影则遁入夜幕的掩护之中。 两天之後,他踏进一座城堡。那是一座在冬日里格外显得毫无生气,地处偏僻寂静,存在感接近孤高的冰冷建筑。 「迪拉尔,」侯爵的声音跟周遭的石墙一样冷,他瞅著面前的男子,嘴角扯开一抹狰狞的笑,「唯一的舅舅远道来访,你不款待我吗?」 「别叫得那麽亲热,我会流落到这样的地方,全拜我唯一的舅舅所赐,我宁可他称呼我亲王殿下。」 「若真是我害的,我为什麽要来呢?迪拉尔……亲王殿下。」 「没兴趣知道。」 「你该要有兴趣的,你应该要的。」他的眼珠转动,看向四周,好几名侍卫跟在亲王身旁,严阵以待,仆役们则退到了更後面,他们的表情相似,都被平淡的生活抹去了多数的活力。 「这里不是个交通方便的地方,我猜想消息的流通也很缓慢,是不是呢?」 「够了,我不想浪费时间听这些无谓的废话,有话,就快说清楚!」 「我只是认为殿下会有兴趣知道,米卢斯王……也就是您的兄长,是如何对待兰瑟和安杰路希那两个小子,而他们俩的继承顺位甚至还落在您的後面呢!」 【 82 】 卡雷姆说,他最不愿意旧地重游的地方是军医院。後来奥达隆反驳他说:「住在高级军官专用楼层的人没资格抱怨。」 其次是西奎拉的药师谷,这一点倒是获得安杰路希亲王热烈的支持。 诚然,药师谷不是个能讨所有人喜欢的地方,却没有人能说它的气候不好。谷地所在的西奎拉是地处北境的小国家,周围有高山屏障,人兽不易通行,霜雪也被阻挡在外,冬天冷,但不下雪,一踏进谷中,清新乾冷的空气能够唤醒最困倦的旅人。然後是药草的香气,来自散布整座山谷的药草田,有天然野生、也有一畦一畦人工栽种,稍微走近,从屋舍里飘出来,熬煮药草、制炼成药的气味更为浓郁,但是不一定芬芳宜人。 队伍里,伤病患以外的所有人都脱下厚重的毛皮斗蓬,药师谷中的温度跟酷寒的斯坦达尔相比,前者有如秋天,当地居民穿著方便行动的素色衣裳,住的是简单的砖房木屋,不像出自专业建筑工人之手。同样是以治疗为目的的集散地,此地和军医院最大的不同,是见不到在明显处扎满绷带的年轻人,谷中多是老弱妇幼,就像兰瑟,凭外观说不上来是哪边出了毛病,他们在屋外或走路、或运动,或是帮忙轻松的杂务时,动作总是缓慢,说话时轻声细语,连鸟兽的鸣叫也盖不过去。 时间也彷佛走得比外面的世界缓慢,事物单调朴素,缺少色彩与热力,彷佛一百年前是这样,一百年後也不会改变。 一名助手模样的年轻人在他们抵达不久後迎上来。他望著他们,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却因为紧张而闭得死紧。 仆从簇拥、浩浩荡荡被送来求医的富豪贵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药师谷,开著军队、悬著传奇的北武神旗帜而来的却是空前。 卡雷姆勒住坐骑,跳下地面还是高出对方好几个头,他自认亲切地微微弯腰俯首,露出白牙闪亮的友善微笑,来不及开口说话,年轻人已经吓了一跳,转身就跑,往最大的一间屋子一路跑一路叫:「老师!老师!您快来!快来!」 「怎麽样?」同行的北武神,亦即伊格纳堤耶夫王子也离开马背,靠近过来。 「呃……这里的人显然药草味吸多了,灵性比较高,不需要语言就能感受到我们的急迫与诚意。」 「喔。」 「喔?这是你的回答?」望著北武神没有表情的脸,卡雷姆追著问:「你不打算斥责我胡说八道?不打算说我无聊?」 北武神摇摇头。 「我懂了,贵国的兄弟之间有言语的固定数量,阿列维殿下把别人的配额都抢完了。」 北武神再度摇头,这一回,嘴角多添了微笑。 真是随和得毫无道理啊!卡雷姆想藉机多试探几句阿列维的坏话,下属忽然在一旁喊:「大人快看,有、有人出来了!」 卡雷姆只好放弃,将视线转回正前方。从大屋刚走出来一名高瘦男子,四十岁左右,两只衣袖都卷在腕上,脸色阴沈,鼻子像闻到什麽讨厌的气味般紧紧皱著。 男子的身分不难猜,在药师谷中,除了那位精於诊断、用药,脾气古怪,明明是位名医,却更喜欢被叫做药师的传奇人物,当然没有第二个人够资格被称呼为老师。 传说中关於古怪的真实性立刻得到了验证,卡雷姆礼数周到的致意没有得到友善的回应,对方以厌烦的表情扫视了一周,才要开口,卡雷姆时机掐得奇准,抢先他一步,「无论您有什麽指教,请先看过病人再说如何?」 他往後打出手势,两三个人合力将虚弱的兰瑟小心翼翼抱下马,送到队伍前。 这个作法很有效果,似乎在一阵犹豫之後,药师将逐客令咽下喉咙,针对兰瑟的手腕、额头、眼皮以及舌面简单察看过一遍,随即转头对身边的助手吩咐几句,算是同意收下兰瑟这个病人。 至於受伤昏迷的奥达隆、以及其他带著刀伤箭伤的禁卫骑士,他连第二眼都懒得给,全部由助手们接替处理。 紧急处置之後,还交代不留非严重的伤病患,指的就是兰瑟以外的所有人,匆匆把人全都赶了出去。 「真是见鬼的傲慢态度!」安杰路希的怒气也理所当然爆炸了。 「哎呀殿下,被美人踢下床的时候千万不可生气,谁说下一张床铺不会更舒适,下一个美人不会更妩媚动人呢?」 卡雷姆乱七八糟的比喻没有人附和,甚至没有人真正听得懂,幸好正确性并不因此受损。镇上的旅店的的确确是更舒适的选择,尤其饮食方面,自从在药师谷嚐过一次淡得不知道吃下了什麽的一餐,人人对住旅店都不再有第二句怨言。 等候奥达隆康复的期间,护卫队里残存的禁卫骑士也住进了旅店,就近担负起亲王与将军的安全工作;北武神则带领下属在药师谷外的空旷地扎营,同样等待著奥达隆的清醒,尽管卡雷姆深信後者只是趁机补充睡眠,根本不想醒过来负担责任。 责任因此落到卡雷姆的头上,无视他心里的千百个不情愿。 为了克尽职责,卡雷姆借住在斯坦达尔人的营帐,一大清早先去药师谷,下午赶回镇上。 他安顿好全部的人,包括他们的心情:伊格纳堤耶夫王子最关心的是奥达隆,毕竟那是斯坦达尔人伸出援手的直接原因,於是卡雷姆每日向他报告奥达隆的状况;安杰路希多数时间都不愿离开奥达隆的身边,兰瑟的病情只能询问卡雷姆;而兰瑟在清醒的时候,挂念的是受伤的奥达隆以及护卫们,当然也是由卡雷姆做出回覆……他不断不断地,反覆向某一个人回报另一个人的现况,再将另一个人的病情转告给其他几个人。而所谓的病情和现况,变化极慢,宽慰的台词永远雷同,连精擅言词的卡雷姆都烦恼於变不出新花样。 被医助手们称呼为老师的古怪药师只在第一次诊察兰瑟时,允许卡雷姆待在一旁,与其说是方便察问病情,不如说是他的冷嘲热讽需要对象。 那是他在性格上的一大缺点,喜欢激怒别人,对象的身分地位越高,他的偏激程度也益发强烈,他特别享受於观看那些平日高高在上的权贵们暗暗咬牙切齿,却为了求医,勉强压抑,拿他无可奈何的模样。 若是激到对方放弃治疗,那也很好,他不介意少一桩麻烦。 正好,兰瑟的病有一半是王宫的环境所造成或加重,他逮到好机会,不留情地嘲讽宫廷御医的医术,以及贵族们活该受天谴的生活方式。 可是他没有在卡雷姆身上看见他想要的反应,那个明显是名权贵子弟的青年不生气不难过,笑容甚至不尴尬不僵硬,表情专注,偶尔附和的几句〝说得真是好极了!″、〝我简直不能同意您更多!″,听起来像谄媚,又好像是真心话,夹杂著一点点不太明显的敷衍,他心里想进一步确认是卡雷姆天生欠缺羞耻心和尊严,还是自己真的遇见完美的伪装,又厌恶於表现出对於病人以外的兴趣,只好慢慢收敛,不再说一些与病情无关的话。 诊察结束,他们才终於遇到意见不同的时候。 「这里只留医生和病人。」药师往门边扫了一眼,连驱赶的话都懒得说明清楚。 「你说乌斯顿吗?」卡雷姆也看向同一个方向,那里站著一名侍卫打扮的斯坦达尔青年。「兰瑟殿下身边需要人照料起居、戒护安全,我只留他一位,而且愿意多付钱,任何能够令你满意的价码。」 对方用鼻孔哼气,似乎金钱是比烂掉的疮伤更肮脏的东西。「我有人手照料每一个病人,不管病人的身分多麽尊贵,都没有分别。我不接受例外,也用不到外地来的笨家伙。」 「误认乌斯顿是个笨家伙绝对是一大损失,他训练有素、安静、勤快、不占空间,比任何一个你认识的人都好用!他专司殿下的人身安全,不但不造成妨碍,还能有效减轻你们的负担,你为什麽要拒绝一件只有众多好处而没有半样坏处的美好安排呢?」 「我痛恨争辩与推销!那人不能留下,否则我不医治你们那个什麽殿下不殿下的。」 对方说得坚决无情,卡雷姆只好退让一步,「我要缓冲时间,以及一次机会,让我提供交换条件。」 「你没有机会,我不可能同意。」 「您将我逼到绝境了,我无法反击,只好想办法做些卑鄙无耻的事……」卡雷姆靠近他几步,压低声音,「你的助手们的平均年龄是多少?十五?十七?我可以想像在那些年轻稚嫩的身体里存在著多麽丰富的医学知识、多麽热忱的奉献精神,以及多麽粗浅的社会经验!宛如一块单色素净的高级绢布,谁忍得住不在上面绣几朵豔红大花、钉几排闪亮的水晶珠子呢?我确实知道几款特别性感的样式,而且我对自己的手艺信心十足。」 药师略偏阴暗的脸唰地褪成白色,又一下子涨成愤怒的火红。 那些助手们,一个个都是聪颖有天分、耗费无数心血教出来的医学生,他从来不说,但是心里是非常非常爱惜的,怎麽能受无耻贵族的污染?万一被玩弄之後遭到抛弃,一生说不定就毁了,光想像就使人作呕!更糟糕的是,眼前这个人确实拥有足够为恶的魅力与经验,不是随口吹嘘。 「你这个无赖最好能提出像样的条件!」他大吼,然後气呼呼离开。 带著一脸胜利的光采,卡雷姆踱到门口,向等候的乌斯顿吐了吐舌头,「好险!我真担心他会看出我唬人的成分有八成以上。」 乌斯顿无法分享那份轻松,他的表情仍带著轻微的忧愁,「我很希望留下,无论多麽辛苦,可是……」他原本是斯坦达尔四王子身边的侍卫长,因为安杰路希制造出的意外,将他带离了家乡,踏上寻找新人生的道路,在他找到那条不知存在於何处的道路之前,他获得双方同意,打算以自由之身留在彼此投缘的兰瑟身边,本以为暂时得到栖身之所,却遇上意料之外的阻碍,无法不感到沮丧。 「我看不出你打算怎麽做?恕我冒犯,金钱并非万能,无法打动所有的人。」 「错了,一个人不被金钱打动,是因为攻击的位置错误,或是数量不对,金币不够闪亮精致,或是太过光亮刺眼。相信我,我能让他接受你留下。」 话说得自信满满,卡雷姆还是在心里偷偷准备失败时的备用方案,因为他不能不留人在兰瑟身边。经过这一次的冲突,和寇兰之间的仇怨变得更深,而寇兰近,米卢斯远,谷中来来去去都是陌生人,顾虑到安全问题,兰瑟必须随时有人陪伴、守护。 除去安全以外的部分,药师的话倒是没有夸大,助手们照料伤病患确实尽心尽力,而且态度比做老师的亲切百万倍,包括第一次诊疗之後的报告和沟通,也全是由年轻的医助手向卡雷姆转达。 这一天早晨,医助手带来好消息,兰瑟虽然虚弱依旧,恶化却已经停止,病况稳定,并且确定了几个治疗方向。 放下心的卡雷姆利用空档开始进行留下乌斯顿计画的前置工作,随後在兰瑟午睡的时候离开药师谷。 他决定今晚不住营帐,不处理任何公务,他要躺在旅店的柔软床铺上,睡得跟奥达隆一样死。 因此,当他踏进旅店一楼的酒馆,走向吧台要一杯热甜酒温暖身体,好几名禁卫骑士走向他,打算开口说话时,他马上举起一只手制止,「不,我不要听!我什麽事都不想做!今天、现在,就是我的极限,即使一百个全裸的美人同时出现苦苦哀求,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回答,何况你们不是美人,脱掉衣服很可能被抓去问罪。」 「但是……您不可能拒绝的,因为殿下他不要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什麽意思?」 「啊,卡雷姆你来了!太好了!」楼梯口,一把耀眼的金发,伴随著一张白皙的美丽脸蛋冒出来,安杰路希亲王两手抓著白色绷带,纠缠打结有如他的两道眉,他苦恼地叫,「我、我没办法绑好奥达隆的绷带,你快点上来帮我!」 「……是的,属下立刻就来。」 【 83 】 好麻烦啊!卡雷姆本来抱定主意,随便敷衍之後再把苦差事丢给下属,却在进门後的短短片刻,改变了心意。 必定有一场小规模的战争发生在房内,由安杰路希亲王出战清洗换药的工作——地板上处处是水迹,像下过一场午後阵雨;毛巾挂在水盆架上,很正确,但是那些沾染在布面的湿淋淋污渍既可疑又可怕;依序排满床边小桌的药瓶全数健在,没有破损是不幸中的大幸,不幸的部分大概是四周东一滩西一片的,多了不少奇妙的粉末;比较麻烦的是具有黏稠性的药草汁液,从药钵蔓延到桌面,如果一路追踪,在床边地板也能找到它们的存在,甚至有少部分具备更强烈的冒险精神,大胆爬上了亲王殿下的衣袖。 房间里唯一不受混乱侵扰的区域是床,以及床上乾净清爽的奥达隆,显然刚刚被擦洗过,大腿、右胸口的伤药也是新换的,剩下绷带固定这最後一个步骤,让安杰路希忙出一头汗水,徒劳无功。 卡雷姆伫在门口好一会儿,表情混著笑意与钦佩,还有一丝迷惑。不久前连自己的长发都不愿意亲自梳理的亲王殿下,能够坚持到搞乱所有的东西,没有中途放弃,他敬重那份心意;而奥达隆受到这一番折腾,竟然还在睡!他开始认为弄醒对方将是一件为民除害的正义之举。 「你不许笑喔!」安杰路希多少知道自己的狼狈,抢先警告他。 「请问殿下不许我笑什麽?我没有看见好笑的事啊!」卡雷姆假装苦恼,眯起眼睛,左看右看,「难道是攀挂在殿下白玉般的颊边,自以为能减损殿下万分之一的优雅,却反而为殿下之美所感染,让人误以为是珍珠的汗水吗?或是……这间屋子里可笑又多馀的炉火?烛光?殿下的耀眼,连月亮也羞惭地躲进云端,我们为什麽还需要点蜡烛呢?……哎呀,找到了,我终於发现哪里好笑!」他用力拍了一下双手。 「哪、哪里?」安杰路希习惯被奉承,夸张的谄媚固然爱听,却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只有听见相反的言词,才会加倍紧张。 卡雷姆笑眯眯指著床头,「殿下家里养的这头大熊,睡相太难看了!」 「他受伤了,很累!而且、而且……」一个不小心,安杰路希发现自己正在为奥达隆辩护,想要赶快收敛,重要的事却不能不澄清,「而且,他的睡相也……也……不难看……」如果难看,自己怎麽可能看了几天几夜,怎麽看都不腻呢?偶尔,还可以偷偷摸他的脸、头发,怕他醒来时正好撞见,很刺激,又很……很……他想著想著,呆呆陶醉在幻想当中,几乎忘记房间还有第三个人。 趁著恋爱中的亲王在一旁胡思乱想的空档,卡雷姆已经将环境恢复到至少不阻碍通行的地步。 「其实殿下不必这麽辛苦,楼下酒吧有一群坐著喝酒领薪水的閒人,杂事可以派得上用场。」说著伸出手,「殿下,请递给我绷带。」 安杰路希回过神,手却往後一缩,不给他,「不是的,我不是要你帮奥达隆包扎,我是希望你教会我。」 原来如此,难怪不愿意找别人。 卡雷姆在脑中快速计算著亲王殿下亲自动手的利弊,眼角扫过奥达隆,好熟好安稳的睡脸把他的同情心一下子啃得乾乾净净。 「那麽我们还等什麽呢?」他绽开大大的笑,「首先,为殿下解说固定胸口绷带的几项要点。」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胸口包扎不比手脚,本身就比较困难,安杰路希毫无经验,手脚并不灵巧,伤患更不会自己移动身体配合,卡雷姆同时担起辅助与指导的工作,还要不断挖空心思,变换花招鼓励殿下。做错了重来、再重来,反覆尝试数次,终於来到收尾的步骤,他竟然觉得心理比身体疲惫。 「——就是这样,殿下做得太好了!现在请拉紧,然後系一个结。」 看安杰路希提著手腕,双手悬空,小心翼翼想系个漂亮的蝴蝶结,卡雷姆无法满意,他不断施加压力,「再紧,再紧一点!请不要顾虑,拉得紧才有效果,药力可以发挥得更迅速喔!」他一面观察奥达隆的动静,一面随口胡说八道。 「好像太紧?」 「完全不会!假如真的难受,受害者……我是说伤患,伤患会自己醒来,自己想办法调整,殿下完全不必担心哪!」 安杰路希怀疑这个说法,可是奥达隆真的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安静沈睡著。 「你是对的耶,他不觉得难受。」 「……我真恨我总是说对。」没有醒,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接下来,轮到大腿的伤。」 卡雷姆往床铺尾端稍微移动,找到他的第二个机会。敏感的位置就在附近,基於一份无聊的好奇心,他掀开遮盖的薄被,快速看了几眼,惊诧地发现,亲王殿下的清洗工作不是泼著水玩游戏,每一个部位都确实被照顾到了。 他放下薄被,抬起头,正好遇上安杰路希的视线。 「殿下辛苦了,奥达隆醒来如果没有感动得哭泣,那麽他必定是……是……好吧,我承认他不太可能哭泣,但是他一定感动。」 他微微一笑,等著欣赏亲王殿下因为害羞而逐渐变红的可爱脸蛋,他猜他也许说不出话,也可能为了掩饰尴尬,丢东西砸他,他得随时准备躲闪。 可是,可是它们一件都没有发生! 安杰路希的表情忧心至极,「他会不会生我的气?我做的事情好过份……」 「怎麽说呢?您在过程中玩它吗?」多麽大胆的发言!卡雷姆大吃一惊。 「我没有玩,我只是……我只是引诱他……」 「唔,无意识的状态能否受到引诱,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难以判断。奥达隆有什麽反应吗?」 「他生气,很生气!」 这、这就真的好过份了! 「殿下所指的生气如果不是一种暗喻,等同於生气勃勃、蓄势待发、威猛而亢奋的状态,就是……就是……」他望著那对充满迷惑的翠绿眼睛,「……就是我完全搞错了方向。」 他现在也感到同样的迷惑,「请问殿下究竟做了什麽过份的事?」 「我用错误的方法求他出这趟任务,我跟你说过啦!」安杰路希不满地抱怨,当初耗费极大的勇气才说出口寻求帮助,怎麽可以忘得那麽快?「咦,你怎麽了?」短短几句话时间,他注意到卡雷姆忽然垂头丧气,刚才眼睛里闪呀闪的奇异光芒也全部消失不见。 「没事……我只是突然体会到,暴露在十岁小女孩面前的变态,没有听见尖叫,反而获得一条粉红色裙子的时候,心里的哀伤与羞愧有多麽深刻。」 「不懂你在说什麽。」 又是随便冒出来的奇怪比喻,安杰路希已经习惯,耸耸肩不理会,专心在奥达隆的大腿系出一个严重歪斜的结,「这边比较容易呢!我做得正确吗?」 「太棒了!殿下高超的天赋才能再次震撼了属下,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赞美的词汇用尽,一时之间挤不出像样的阿谀之词,「实在应该让受害者……我是说伤患,亲口表达一下感激之情!」他做得再自然也不过,顺势伸手一拍,落在伤口正上方。 终於,奥达隆的身体翻动,揪起眉头,喉间还发出明显的哼声。 「怎、怎麽回事?」安杰路希紧张地问。 「冬眠的大黑熊即将苏醒,任何逗留都是不爱惜性命的愚蠢行为!」卡雷姆一把拉开房间门,回头喊:「殿下,恕我告退,晚点、晚点我再来探望你们!」说著不给任何拒绝的机会,房门带上,逃窜得不见踪影。 【 84 】 奥达隆果然在当天稍晚的时候清醒,是卡雷姆期待已久的事,他终於能够卸下责任,丢还给奥达隆,马上启程回米卢斯。而他也真的付诸实行,在最短的时间内,快速和奥达隆移交工作,没等到天亮就拎起行囊、踏上归途。 一个被通缉了又取消,归心似箭的在逃嫌犯,早知道如此,米卢斯国内也不需要浪费人力物资,搞什麽通缉令了。 卡雷姆本人并不知道米卢斯发生的事,他返乡的急切出於私情,不是现实的因素,因此他没有将坐骑逼到极限,大致上维持著白日赶路、夜晚歇店的模式,避免累坏心爱的坐骑。 其中一个傍晚,他照例在天黑之前找到旅店,一名少年马僮在门口接过他手中的缰绳。 卡雷姆朝对方抛出一枚闪亮的银币,「好好喂饱它!」说著不回头地走入旅店。 「谢谢您,先生,我会的!」 是个好慷慨的客人呢!少年小心收好丰厚的小费,用同样谨慎的态度,将客人的坐骑牵到後面的马厩。 「好漂亮的马。」 少年抬起头,找到声音的来源。 是一名旅人,背著落日看不清脸孔,暗色的斗蓬沾满尘土,看得出已经赶了很长的一段路,人和马匹的疲累程度都相当明显。 「肯出售吗?我愿意出高价购买。」旅人翻开斗蓬一角,露出腰上沉甸甸的皮袋,无论里头放的是什麽材质的钱币,都是不小的一笔数目。 「真对不起,这是客人的马呢。」 旅人并不觉得意外,只轻轻叹了口气。他原本就是碰运气,这种等级的好马,和偏远小镇的小小旅店,果然搭不在一起。 下一步该怎麽办呢?他有体力,没有时间,想要继续赶路,可是累死一路坐骑并没有任何帮助…… 「啊先生,我、我们店也有马,如果您不嫌弃……当然啦,它不像客人的马这样好……」 「请务必卖给我!」 於是旅人付出市价的三倍价钱,换了一匹马,有点瘦,精神不错,应该撑得过剩下的旅程。 然後他把自己的坐骑和足够的金钱,一并交给少年,「麻烦替我照顾几天,回程我再来带走它,届时还有酬谢。」 「谢谢您,先生,我会的!」 又是个慷慨的好客人呢!少年摸了摸难得沈重的长裤口袋,米卢斯,一个他从来没去过的国家发生的变故,带给了他一笔美好的小小财富。 ******* 几乎和卡雷姆的路线重叠,只是方向正相反,旅人一路往东北前进,跨入西奎拉国境,来到距离药师谷最近的一座小镇。 他找到镇上规模最大的旅店,正是卡雷姆数天前离开的那一间。 客房集中在旅店的二、三楼,他数著房号,在二楼走廊尽头停下。挺直身躯,摘下帽子,和斗蓬一起挟在腋下,他轻轻扣响门环。 没有等候太久,房门打开一道缝,一抹米卢斯人绝不可能错认的翠绿色出现在门後,旅人立即弯腰,顺势递出一张纸笺,动作俐落、态度恭敬,「谨代我家主人问候绿翡翠殿下及将军大人。」 安杰路希将门完全打开来,旅人将头压得更低,视线范围内,是亲王殿下象牙白长裤下方套著的一双深色马靴,似乎正要外出。 「你是尤金佛利德林的人?什麽名字?」纸笺是身分证明,印著蔷薇纹章,以及尤金的亲笔签名。安杰路希接过来,草草瞄过一遍,又还给对方。 「是,我叫亚桑,带来口信给奥达隆大人。」 「什麽样的口信?」 「请奥达隆大人即刻回国,如果身体能够行动……」 「太荒谬了!」安杰路希震惊地打断对方的话,「奥达隆受伤很重!他可以行动,不代表受得了长途跋涉!催促一个伤患,是非常、非常过份的要求!」 「……请问能否见奥达隆大人一面呢?」 「不需要,我会转告他。」安杰路希在门口站定不动,双手环在胸前,表示拒绝。 亚桑为难得要命,还是硬起头皮坚持,「尤金大人交代,一定要亲口转达,取得回覆。」 「尤金的交代是至高无上的命令,不惜违抗亲王的意愿也要达成吗?」 「当然不……」亚桑悄悄在心里估算情势——亲王殿下挡住房门,代表房间有人,而那个人是谁,根本不需要猜测,於是他扯开喉咙大喊:「大人!奥达隆大人!尤金大人请您即刻动身回国,他在等著您!」 「你、你发疯了吗?胆敢做出这麽无礼的事!」 安杰路希又惊又气,他走上前,似乎打算一脚踢开对方。 但是他才跨出半步,一只手从背後伸过来,压住他的肩膀,动也动不了。接著一股大力带动他的身体腾腾後退,撞上一堵厚实的〝墙″,那堵〝墙″还长出另一只手,牢牢压制住他的肩头。 ……是奥达隆的胸膛,那附近有伤,安杰路希不敢随意挣扎。 「知道了,我和殿下整装出发需要一点时间,你先到楼下等著。」 「是。」 亚桑达成任务,欣喜离开,奥达隆才松开手,放安杰路希自由。 他顺手带上房门,转身往内走,安杰路希跟在他身後,气呼呼大嚷:「你在做什麽?」 「那是我要问的话。我们本来就要出发,你为难一个跑腿送信的使者,不觉得有损亲王的风范?」 「但是他们很过份啊!对人以外的东西发泄脾气,你又要怪我弄乱行李!」安杰路希一屁股坐回床铺,嘀嘀咕咕抱怨。 他本来受奥达隆逼迫帮忙打包,因为经验太浅,严重拖垮进度,奥达隆没有馀裕慢慢耗时间指导他,又把他赶走,要他在一旁乖乖坐著等。 被赶来赶去,能力又遭到否定,安杰路希已经老大不高兴,亚桑这时候送上门来,催促已经在准备启程的人赶快启程,正好引燃他的怒火。 「出一趟任务,辛苦那麽久,还差点死掉,受了伤不给时间休息,马上要人回去回去的……吵死了!急著回去做什麽呢?受国王陛下褒奖吗?哼,那家伙算什麽国王?陷害自己的兄弟和大将,失败了又假装没有事,还敢继续使唤人,从没见过这麽厚颜无耻的恶人!最最最坏的恶人就是像他那样!」 安杰路希对国王的不满一直没有消除,尤金的要求替他开了一道方便的宣泄口,他根本不在意亚桑是受谁的指派,反正他逮到了机会,就是要迁怒国王。 「想必有紧急的事,不为了陛下,也为了米卢斯。」奥达隆淡淡地说。 安杰路希没有注意到,身为直接的受害者,奥达隆的语气是否过於平淡,对他而言,他目前更在意的是外伤。 奥达隆的伤好得很快,旁观他处理打包之类的小事,手脚已经很俐落,整齐的服装掩盖住绷带,要他假装没有伤也不困难。可是安杰路希知道他尚未痊愈,也清楚衣服底下有多少歪七扭八的伤痕,一半以上都是为了米卢斯,最新的两道伤还没来得及变成疤痕,就急急忙忙要为国家、为朋友赴汤蹈火,他真的舍不得…… 「为了米卢斯累死,你心甘情愿,可不代表我也会很高兴。」 奥达隆望著他,微微一笑,「哦,所以你不是生气,是担心我?」 「才、才不是!我是在生气,枉费我一路辛苦赶过来,结果一点意义也没有,你就是喜欢把自己累死!」 「路途很辛苦?」奥达隆的语调和口气忽然有了微妙的改变,「我记得你一直有卡雷姆陪伴,他懂得照顾人,甜言蜜语讨人喜欢,是个有趣的旅伴,不是吗?」 咦,这段话是什麽意思?懒懒瘫在床上的安杰路希一下子坐起来,奥达隆背著身子,表情看不见,但是听他的语气和内容,的的确确是嫉妒啊! 「哼哼哼,男人吃醋的样子真是难看啊!」 安杰路希往下跳到地板上,心情却高高扬起,整个人飘飘然像飞在云端,如果卡雷姆在场,他会说亲王殿下的每一根羽毛都骄傲得翘了起来啊!「少做无聊的联想,我和卡雷姆没什麽,我也没有要抛弃你……至少今天不会!」 他得意洋洋地笑,一面快手快脚套上大衣、抓起斗蓬,跑出房间,「你的动作太慢,我懒得等,先去牵我们的马罗!」 奥达隆一个人留在房内,耳里听著蹬蹬蹬飞奔下楼的巨大噪音,脸部肌肉微微扭动著,不是妒意太丑恶,而是拚命忍著笑的结果。 【 85 】 「尤金!尤金你在吗?」 「太好了,是尤金回来了吗?」 两句冲突的问话在大厅相遇,冲回家门的卡雷姆和刚从二楼阶梯下来的佛利德林公爵面面相觑,忽然说不出话。 总管这才找到机会,踱到两位主人身旁,以冷静的声音回答:「尤金少爷不在家,是卡雷姆少爷回来了。」一次处理两个人,倒很方便。 尤金不在家!卡雷姆大受打击,往後一倒,仰跌进距离最近的一把椅子,「怎麽是老爸?你停止流浪,因为被赫洛德家的舅舅赶回来吗?」 「其实我正要出门,出发做一次伟大的冒险——前往大海!」公爵张开双手,比拟从没见过的大海印象,「往後,人们将称呼我〝佛利德林,大冒险家″!」 「佛利德林,那个迷失在大海,找不到路回家的蠢家伙?我不确定墓碑刻得下这麽长的名称。」 「哈!抱歉让你失望,我不会迷失,而且我打算回来,强迫你们听我说七天七夜的冒险故事!」公爵大笑几声,一点都不介意儿子泼来的冷水,「况且,赫洛德挑选合作的船队经验丰富,最适合人生第一次的海上航行,我完全不担心。」 卡雷姆耸耸肩,「好吧,既然你跟坚称自己没有喝醉的酒鬼一样有自信,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的话。」 「当然我知道。」 马车已来到门口,仆人们开始一件件抬走行李,公爵停留在门口,手里抓著一只长方形包裹,望著包裹平凡的浅褐色表皮,犹豫了一会儿,「……但我不否认,每一趟旅程都有危险性……也算是个好时机,我不希望它被海水浸湿。」说著将包裹交到卡雷姆手上。 「什麽东西?」厚实得像一本书,遗嘱不可能这麽重。 公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好好保管,等尤金回来,你们一起读吧!」大衣、帽子、手套、手杖,似乎是穿戴这些衣物配件所造成的忙碌,使公爵说话时,没有空閒再看儿子一眼。 「装什麽神秘呢!」 父亲的马车离开後,卡雷姆拿著包裹在手上一抛一接,沮丧极了。 早知道尤金不在家,就留在药师谷不回来——他并不打算说出这种愚蠢的话,没有尤金的王城还是勉强胜过药师谷,尽管巨大的失望几乎击垮了他。 他立刻去了一趟王宫,美其名是为旷职自请处分,真正目的是探听消息。但是他很快又从王宫出来,国王一家人不在,安杰路希和兰瑟当然也不在,半个禁卫骑士团跟著国王陛下离开,整座宫殿有满满的仆役侍从,就是没有半个主人。 因此,他又被转了好几个单位,才间接知道杜里伯爵、伊恩,以及一堆他懒得关心的贵族大臣通通不在城内,他们和尤金、国王一家人都在同一个地方——格腾堡。 格腾堡是二亲王迪拉尔的领地,卡雷姆很意外在自己缺席的这段期间,那片宁静的乡野已迅速发展成度假胜地。 「才不,那里根本不好玩!是迪拉尔的邀请,唯一的儿子过生日,他以庆祝做为名义,请求陛下一家人到格腾堡作客。」难得留在府邸中没走的好友埃蒙为他解释。 「我敢打赌你不知道迪拉尔能写出那麽谦卑又诚恳的书信!陛下欣然接受,说是象徵兄弟和好……你知道的,能让尤金少一件事情说教,谁是那个会拒绝的笨蛋?所以罗,年龄够大的小孩也跟著父母一起去玩。除了柯尔,他留在家里陪伴芬姬儿,亨利和威廉的身边只有管家和保姆随行。」 「等、等一等,芬姬儿放弃尤金会出席的社交场合,留在家里?」这种异象比谦卑又诚恳的迪拉尔亲王恐怖得多! 「原来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埃蒙先是兴奋地大叫一声,又赶紧放低音量,故做神秘,「……芬姬儿不小心怀孕哩!听说孕吐严重,身体很不舒服,我们的公主殿下因此天天都是坏脾气。造成这桩〝意外″的柯尔只好小心侍候妻子,辛劳比平常增加至少百倍。」 「可怜的家伙!」 「算了,不需要同情一个快乐的奴隶,柯尔那家伙被奴役得心甘情愿,他已经开始梦想这次会是个女儿,像妻子一样美丽可人。」 「所以柯尔他娶了芬姬儿,不但自认为幸福快乐,还想要一个跟芬姬儿相似的女儿?哇!这就是活著为什麽有趣的原因,我不能忍受错过这些奇人异事!」 埃蒙猛点头,表示同感。 「先不提其他是非流言,我来找你有另外一件事,我要留一名护卫在兰瑟殿下身边,需要藉助你的力量。」 「我不懂其中的奥妙,但是乐意帮忙。」 「那就够了,你听我说……」 卡雷姆在埃蒙的住处逗留到入夜才离开,是回到王城之後,少数几个不乏味的日子之一。随著埃蒙隔天出发去为兰瑟奔走,一切再度变得难以忍受,连路易蒙贝列都在三天路程外,和未婚妻一家人在别庄度假。 勉强捱过几天,卡雷姆终於忍耐不住,他找到柯尔,探听新消息,对方却像这时才终於睡醒一般,喃喃说著没有新消息,和格腾堡之间的音讯已经断绝好几天。 「我承认状况不太寻常,」柯尔的神情迷惑,歪头想了想,很快做出乐观的结论,「大概是没有新消息,乾脆省下回传的麻烦,我猜是这样的。」草草就打发了卡雷姆。 柯尔身为此刻王城最高层级负责人,他不介意的事情,自然更引不起其他人的注意。 唯独卡雷姆采取重视的态度,因为这似乎正是他所需要的:一个离开王城,去找尤金的好藉口。 可是他的通缉刚取消不久,他理当安分守己,耐心等候,才是不给尤金添麻烦的最佳方式。 「您、您昨天才说要安分守己、耐心等候!」 「我难道不是百般忍耐,多等了一天吗?难道你看不见我火热的心正在燃烧,为挚爱的米卢斯沸腾,超越所有俗世的小情小爱,哪怕是最微小的……微小的……哎呀,少罗唆,快点开门!开门!」 城门口,卡雷姆骑著骏马,一身旅行装束,鞍袋里乾粮清水刀剑伤药样样不缺,嘴里大声叫嚷,催促守卫开门,似乎打算一路不停歇地直奔格腾堡。 劝阻无效,值班的小队长一路唉声叹气,亲自陪著卡雷姆来到城门外。 城门的关闭时间已经超过,偷偷放卡雷姆出城的行为明显违反规定,小队长的心中有点不安,害怕被人发现,偏偏远处的森林口出现了一乘人马,往城门而来。 他蹙起烦恼的眉头,开始在心中一项项演练,为何卡雷姆能够出城,对方却不能进城的各种说法。 然而……「咦,有点奇怪?卡雷姆大人,您看那边,好像……好像有什麽不对劲?」 马背上明明有人,马儿却似乎没有受到操控,奔跑的脚步歪斜凌乱,刚从疾奔转为慢步,前腿忽然一软,摇摇晃晃跪倒地面,将背上的骑士摔在地面。骑士的大斗蓬里顺势滚出一个小孩,叫声带著童音。 卡雷姆像箭一般立刻冲上前,首先检视小孩的状况。坠地瞬间的叫喊之後,小孩已经失去知觉,他的双眼紧闭,颊边乾湿交错、爬满泪痕,疲倦且饱受惊吓的表情底下,意外地竟是一张熟悉的小脸蛋。 「二、二殿下!」是国王陛下最小的儿子,应该跟随父母待在格腾堡的小王子。 好几名卫戍骑士赶过来,卡雷姆将小王子交给部属照护,急著察看更早晕厥的骑士。 那人俯趴在地面,不知道什麽位置受的伤渗的血,卡雷姆伸出的手一下子便染上一片湿黏。他小心翻转对方的身体,手里惦著的重量,一眼可见的体型,熟悉得令人恐惧。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有人拿著铁钉和锤,直接在胸口敲砸,然後他揭开斗蓬,那人的脸完全暴露出来。 「怎、怎麽是你?」他大吃一惊。 【 86 】 事件是从一声尖叫开始。 一名在格腾堡工作的女孩,利用晚餐後的空档溜出门幽会,再匆匆抄捷径赶路回来,她太专心看脚下不好走的路,以致於差一点点,就被天空坠落的人体砸个正著。女孩及时煞住脚步,人体在撞击地面的瞬间,人体一词成为过去式,喷溅出的豔色血肉沾上她的头脸、衣裙。 她尖叫,使尽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没有人听见,毕竟这里偏僻得连一条路都算不上。 叫到嗓子发哑,疑惑与好奇终於超越恐惧与惊慌,夺得控制权,女孩才鼓起勇气,慢慢弯下腰,辨识那具已摔得残破的躯体。 第一眼只是匆匆瞄过,然後她揉揉眼,仔细看第二次,因为死者的衣著和模糊的五官,像极了来格腾堡作客的国王陛下,而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她没有认错,证据是一柄血淋淋的利剑,由脊背刺入,穿透心脏,女孩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也没有机会见到凶手的脸,便咽下最後一口气,倒在摔碎的躯体旁,成为米卢斯国王的第一个陪葬。 「幸、幸好赶上了!」 一路从高塔狂奔而下,由迪拉尔亲王派来的亲卫队,没有空档喘口气,手脚迅速地开始善後,收拾〝前″国王的遗体。 其中一人握著染血的佩剑,没有加入同伴的忙碌,一名无辜的女孩刚刚死在他的手里,〝幸好″,不是出现在他脑中的词句。他仰起头,西塔耸入云霄,塔顶隐约有张人脸,往这边窥看了一会儿,旋即消失。 站在塔顶的是迪拉尔亲王,〝前″国王的亲弟弟。部属已抵达现场,他不需要再看第二眼,他知道是兄长也是国王的那个人死了。 诡异的是,当他引诱对方靠近塔边,伸手重重一推的刹那,他没想到什麽国王或兄长,他只见到一个背叛者、压迫的来源,只想到自己的怨与恨,所以在背脊推了一把,毫不犹豫。 然後那些压力转换成另一种形式回来,阴魂不散继续缠著他。 他怀疑这些都是神只为了折磨凡人,刻意创造出的情感,让人心轻易产生憎恨,报复却引来罪疚,怎麽做都不对! 现在,他是杀人凶手,是弑君者,他的双手不再具备米卢斯人特有的洁白,上面染著一层怵目惊心的暗红……唯有凶手本人看得见。 「你、你做了什麽?」 自我感伤被迫中断,迪拉尔转过身,懒懒地回答:「舅舅是在演戏,还是瞎了眼,或是由我亲口说出我谋害了兄长能够让你感到高兴?」他离开塔顶,顺著螺旋梯开始往下走。 德拉夏诺瓦侯爵追在他的身後,「为什麽不按照计画,使用掺毒药的酒?」 「有什麽差别?用毒比较不痛苦?」 「是的,对你我来说!用毒,还能说是病死、猝死;现在他摔成粉碎,尸首惨不忍睹,谁能相信是意外?这一切将会被怎麽谈论呢?」 迪拉尔大笑,「好像我会在乎似的!我问你,世人的议论、历史的评价,真的会因为我那可怜的兄长看起来还算安详的脸,就相信他是猝死,相信我不是篡夺者?」 他的话一向不多,忽然反常说了一整串,教德拉夏诺瓦一时无法回应。 「省省表面的装饰,开始盛大的结局吧!庆祝我成为米卢斯第……第几个杀死兄弟、夺取王位的人?排得进前十名吗?真可悲,我连这件事也当不了第一。」 迪拉尔瘦长的脸隐隐泛著亢奋的红光,那通常是喝多了酒才有的模样,然後他嘻嘻嘿嘿地笑不停,迳自走进寝室,门砰一声关上,没有下达任何进一步的指令。 好几批亲信的卫队等候在高塔的旋梯口,没料到等来这样的一幕,全都看傻了眼。 侯爵率先回过神,「你们还有时间发呆吗?主君发疯,底下人就不必做事吗?计画照旧进行,先杀王储,再杀小的!」 ******* 米卢斯国王夫妻偏爱长子,各方面都是如此,无论在王宫或外出度假,王太子总是留在身边最近最好的位置;再以喜爱安静、讨厌小孩吵闹为理由,将五岁的小儿子尽量安排得远远地。 小王子的身边不缺人,有保姆侍从包围,得到的照顾与物质享受是一般百姓的好几倍。但是母亲态度的明显落差,让他提早认识偏心的意义;偶尔,脸上也会出现和稚气不搭调的落寞神情。 目前来说,小王子唯一强过王太子哥哥的是人际关系,比如这一次到格腾堡作客,小王子的身边始终热闹无比,许多玩伴陪著他,嘻笑玩闹,入夜了也没休息的意思。 成员包括新加入的海因茨佛利德林,小孩子熟悉得快,初见面就玩在一起,同龄的小王子特别喜欢亲近他;还有首次远离父母掌控、赢得所有小孩羡慕,脱缰野马般的柯尔家双胞胎亨利与威廉;以及吉斯瓦家、克拉克家、佛肯家……加起来七八个小孩,又求又闹、硬是磨到父母点头,答应他们今晚全部睡在一间房间。 当然,没有人真的想要睡觉,即使换上睡衣也一样,小王子的大寝室塞满过量的被褥枕头,还从其他房间搬来更多的床,他们互扔枕头,卷著被单飞跳,从一张床扑向另一张床,他们不想睡,保姆们却觉得身陷无法醒来的恶梦当中。 「嘿,我说我们去找莱克特怎麽样?」双胞胎的其中一人提议。 「莱克特,是谁?」海因茨问。 「也是我们的表兄弟,以前经常一起玩,最近却见不到人,所以我要去问他到底在搞什麽鬼。」 保姆吓坏了,立刻开口劝阻,「老天,千万别那麽做啊!」 莱克特是迪拉尔亲王的独子,因为上一代交恶,被禁止和其他表亲玩耍,虽然国王陛下前来作客,或许代表著转机,但是解禁的指示没下达,贸贸然违犯规矩,受责怪的当然不会是这些尊贵的少爷们。 「哎呀,天色这麽晚了呢,为什麽不躺下来,闭上眼睛……」 「躺下来,闭上眼睛,看我的旋风大翻滚!哟呼——噜噜噜噜!」威廉大叫著躺下来,开始往四面八方激烈滚动,看起来太有趣,所有人都学著他滚,包括才五岁的海因茨和小王子,保姆们惊慌叫嚷,无能为力。 一片混乱中,房间门被粗鲁地撞开,闯进来一队陌生士兵,穿著黑色卫兵制服,不是守在门外的禁卫骑士。 最资深的一名保姆立刻挡在小主人的面前,问:「你们是谁?来做什麽?为什麽这麽无礼,擅闯王子殿下的寝室?」 没有人出声回应,带头的一位沈默地推开挡路的保姆,直接往内走,站定在床前。 他是迪拉尔亲王的部属,加入叛乱的一份子,奉命来杀五岁的小王子,却没料到所有的小孩都聚集在王子寝室。海因茨和小王子挨著坐在一起,也是五岁年纪,身为公爵家嫡系长孙,气质和王族毫无分别。当然他们的五官截然不同,体型也有差异,但是谁会特别告诉他,小王子的褐色发是栗子色还是偏向奶油色?脸是圆形还是蛋形?嘴里的牙长了六颗还是七颗?丝质睡衣的颜色是鹅黄还是米白?事实上,不算王城来的客人们以及他们的随从护卫,整个格腾堡分辨得出上述差别的人根本不超过一只手数量。 那人按著剑柄的手暂停不动,沉著声问:「哪一位是王子殿下?」 「先回答我刚才的问话!」 「我们……奉命来迎接殿下,是陛下的意思。」那人从齿缝硬挤出笑容,转头看看海因茨,又看看小王子,「说啊,哪一位是王子殿下?」 小孩当中已有几个要开口说话,保姆抢在他们前头,「请别说出来!」她瞪著这群不速之客,第三次问:「应该守在屋外,禁卫骑士团的大人们呢?为什麽派一个不认得殿下的陌生人过来迎——」 「该死的女人,话这麽多!」 那人忍耐不住,狠狠挥出一巴掌,巨大的臂力将保姆的身体重心击歪,额角重重撞上床柱,不仅当场晕厥,柱面还染著红红血印。 四周响起连串惊叫,连男人的同夥里也有人露出诧异的表情。 凶狠的目光移向下一个,是名年轻得惊人的女孩,她虽然浑身颤抖,仍然不肯屈服,「现在说了……说了……以後……会被问……问……问……问罪……我才不……才不说……」 那人拔出剑来,想要吓唬对方,再进行逼问,可是他出力不准确,斩落半边长发,剑锋顺势往下,削掉一大片手臂肌肉,伤口深得能见到骨头,年轻保姆受不了剧痛与惊吓,摔倒之後失去意识,根本无法问话。 还剩下两名,她们原本瑰丽的脸庞此刻像鬼一样惨白发青,不等对方靠近,同时举起颤巍巍的手,指出目标,同时说:「是……是……是他……」却是一个指著小王子,一个指著海因茨,转头看到对方的举动,又同时错愕不已。 「到底是哪一个?」那人怒吼著。 他被派来杀小孩子,不是侦讯手段高明或耐性惊人,而是心肠够硬,现在一件简单的差事都没办法完成,如果回报说认不出目标,不知道该杀谁,以後他还有前途吗?剑握在手上,他又著急又愤怒,忍不住就想动手杀人。 後方一人拉住他,「别冲动,你杀光她们也得不到答案。」 「好,那我两个小鬼都杀,省麻烦!」 「发疯吗?命令不是那麽说的。」 「你现在心软,会不会太迟?」 另一人也加入劝阻的行列,「不是啊,另一个是佛利德林家的独生子吧?王子以外的贵族小孩要留下,是上面的交代。」 「那麽你告诉我,该杀哪一个?」 「我、我不知道哇!」 「哼,不知道还敢说那麽多废话!」 保姆们的答案已经不能参考,不得已,他选择逼问其他小孩,「喂,你们这些小鬼,不想吃苦头,就乖乖听话。」他的表情凶恶,故意想惊吓小孩。 可惜他严重低估了所谓的少爷脾气…… 「放屁!你才要吃苦头咧!」亨利跳上高脚椅,指著对方的鼻子,大骂:「你敢碰我一根头发试试看!我妈会像捻死蚂蚁一样宰掉你!」 「对啊对啊,你们最好乖乖听话,不然就等著吃我妈给的苦头!」 对方不自觉退开两步,回头问:「谁家的死小孩?」 「……芬姬儿公主。」 惹、惹不起!所有人的心底都因为恐惧而发冷。 这下真的遇上困境了,迪拉尔亲王搞叛乱,没有人支持就没有成功,权臣的儿女是很好的筹码,不能随便伤害,是再三被交代的命令,而眼前的小孩没有一个不是权贵子弟,是最糟糕的逼问对象。 可是,继续僵持下去,只会使己方的无能越来越明显。 「没办法,先回报任务成功,然後……」那人靠在同夥耳边,小声嘱咐。 对方的目光流露出明显的惊愕,但他提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领命离开。 「好!按照计画,关门,上锁。」 他刚下令,脑袋就感到一阵晕眩,差点摔倒。 回过身,原来是双胞胎发动了袭击,首先针对他的头,接著扑上他的腰腿,仗著对方不敢伤害自己,拳打脚踢,拚命攻击,其馀的小孩受到激励,也先後加入战局。 这很可能是他们此生最荒谬的一场混仗,好不容易捉住少爷们的手腕,对方张嘴就是狠咬;一双腿短短的,却踢得肆无忌惮,一疏忽马上换来恶果,士兵们不愿意挨打,也不敢下重手,被咬只能忍耐,自卫与伤人之间的尺度难以拿捏,一名小孩要好几名大人才能成功对付。 「去、去拿绳索!」带头的士兵满头大汗,狼狈不堪,上衣已被扯坏好几处,他用半个身体压住亨利,一面竭力对抗四肢划水式的挣扎,一面对自己人大喊:「越多越好,快去!快点去啊!」 一人快步冲出去,找到他所知道最近的储物间。 他的手臂疼得要命,低头一看,两排齿痕清晰可见,甚至破皮渗血,他气坏了,忍不住骂:「死小鬼!混帐小鬼!公主生的怎麽样?公爵的小孩又怎样?敢咬得这麽狠,等老子把你们通通绑起来,先赏几个巴掌,看你们还……」 「喂,你快闭上嘴,不要乱讲什麽梦话!」 他的火气烧得正旺盛,受到打扰很不高兴,转头要回嘴,忽然看见两个人,一个是刚才说话打断他的自己人,正对著他猛使眼色;另一个是外人,站在後门口,一双眼睛在光度不足的烛火下仍旧引人注目,是非常漂亮的紫色。 【 87 】 「哈哈,是个爱喝酒的家伙,老是在胡说八道,不要介意。」 青年随意点点头,虽然他看得很清楚,那个一路咒骂著出现的卫兵脚步轻快,说话也很清楚,完全不像沾过酒的样子。 「那麽,东西我都收下来,」青年送来的货物被任意堆置在门边,连核对订单的步骤都省略掉,收货的男子仗著身材高大,往外踏了一步,把青年挤出後门,「再会!」送客的方式极为无礼。 「等一等,你是不是忘记什麽事?」青年不解地翻瞪著眼,葡萄紫的眼瞳里映出对方同样疑惑的模样,他只好明说,「帐款,固定四个月清算一次,今天就是付款日,我们是小生意,没有办法接受拖欠。」 「不、不知道,帐款的事我不清楚啦,你改天再来。」 「负责的先生呢?我不能和他谈吗?关於下一批订单,我有几个疑问……」 男子不耐烦地截断青年的话,嚷著:「已经说过我不知道嘛!你为什麽这麽坚持、一定要找我的麻烦?」 「你才是坚持得莫名其妙,乱找人麻烦!」青年没说出这句心里的话,但是他的怒气绝对不比对方少。 这里是亲王殿下的住处,最大的订单来源,没有商家喜欢得罪大客户,可是下一季的原料费用不会凭空出现,他们需要收这笔钱,一笔对亲王而言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的帐款! 能够的话,他会坚持到底,如果对方的脸色和周遭的气氛不是那麽可疑,而且随著时间经过越来越紧绷,他是一步都不会退让的。 青年不惧怕权贵,却懂得察言观色,和所有人一样珍惜性命,连附近不相干的卫兵都紧绷著脸皮,好像这个状况不解除,其中一方就有危险似的,他也只好放弃。 「……好吧,我改天再来。」 对方的表情已经僵透,一句话不说,连客套的笑容都懒得装,直接甩上了门。 这对青年而言无疑是火上的一盆油,他忿忿踏著通往大门的小径,嘴里骂得不比来找绳索的那个格腾堡卫兵好听。 忽然,身後有人叫他,刚才拚命赶他走的男子,带著几个同伴,竟然一脸笑眯眯再度出现。 「别走别走!不小心造成一场误会,真是万分抱歉,帐款已经准备好,请来收取吧!」 「我同意改天再来,你们不必麻烦。」 「你在生气?那这样子好不好,顺便喝杯酒,消消气!」 态度越殷勤,动机越险恶,对方简直是把歹意挂在脸上,摆明要拐他回去,却不保证能再放人出来,青年当然不答应。 「我很感激你们的诚意,那麽我在这里等,请把帐款拿过来。」 对方的笑容果然即刻冻结,「还是你亲自走一趟比较好。」 「我拒绝。」 几名同夥一起按住了剑柄,那人也不再伪装友善,「老兄,你是在逼我们,话说得太清楚,场面很难看的。」 但是不会比青年此刻的脸色难看。 慢慢地,他一步一步往後退,对方一共好几个人则一步步往前逼近,双方似乎都在等待著,某个将僵持转为追逃的关键时刻—— 「你们在做什麽?」 不特别响亮,不过度严厉,却拥有吸引人注意的强大力量,男子的声音破坏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态势。 双方都转过头去,夜色中慢慢靠近来一名格腾堡卫兵,穿著不显眼的黑色制服,後面跟著一队红衣侍卫,尤金在行列的中央,刚才正是他开口问的话。 格腾堡的人当然都认得尤金,青年的紫瞳却没有任何对尤金的印象,趁著对方诧异的片刻,他抢先开口,「幸亏您来了,我正要告诉他们,我就快错过和您会面的约定,他们偏偏从中阻挠,不肯放我走!」 意外的说法,尤金是当事人,表现出来的疑惑反而不明显,因为其他人全部大声叫起来,「谎、谎言!那是谎言!你跟尤金大人怎麽可能有约?」 尤金?青年知道这个名字,他的脑中浮现一封被烧毁的信,信中的文字流畅优雅,内容不可告人……然而,现在不是回忆往事的好时机,青年甩开思绪,同样大声回应,「吵什麽?我又不是跟你们有约!」 「尤金大人,请拆穿这个大骗子的谎言!」 格腾堡的卫兵一致望向尤金,尤金望向青年,青年却心虚地不和任何人的目光交接。 过了一会儿,尤金才开口,「……我们是有约。你们稍等我一下。」後一句是对著黑衣的卫兵们说的。 他朝青年点点头,示意到一旁说话,侍卫则移动到中间,将两边人马阻隔开来。 「对不起,我……」 走到够远的位置,青年正要致歉,尤金举起一只手制止他,「他们在找你的麻烦,是不是?」他的笑容亲切,语气也十分和善,「他们有时候是太霸道,殿下的部属多,管理容易产生疏漏,我代殿下向你致歉。回去的路上我的人会送你,保证不再遇到骚扰。」 真的立刻有几名侍卫过来,青年道了谢,跟著他们往外走了一小段路,终究忍不住回头。 「请问,你是尤金佛利德林?」 「是的,你认识我?」 「就是……听说过而已。」不巧还知道你人生最大的秘密。 青年踌躇著,他没有具体的证据,可是气氛诡谲令人不安,他或许逃过灭口的危难,但是尤金佛利德林呢?他正走向哪一条路? 「我知道很冒昧,可是你……你要跟著那些人去吗?去做什麽?」 问题很唐突,青年忧心忡忡的神情却不是,尤金不认为自己要做的事是秘密,便坦然回答,「他们派人来找我,说犬子做了恶梦很害怕,想见我。」说到心爱的儿子,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微笑。 「他的身边该不会刚好有什麽公主的儿子、公爵家的小孩吧?」 尤金很诧异,「你怎麽……」怎麽会知道? 「听我说,别去。」 【 88 】 「紫色的眼睛不常见到呢,那个人是谁?你们留住他做什麽?」 看尤金和青年走到远处说话,格腾堡的卫兵也凑在一起,交换消息。 「好像是平常有往来的银器商,听见你们那边的白痴说了不该说的话,队长交代,不能放他走。」 「什麽不该说的话?」 回答正要出口,尤金那边忽然有了动静,一名随从朝卫兵们走来,交谈中的两人连忙住口,重新在脸上堆满做作的笑容。 「我家大人身体不舒服,必须折返。大人交代,海因茨少爷如果睡得不好,请直接送他回来就好。」 「咦?可是……可是……」 「大人的意思就是这样,我只负责转达。」 转折太突然,格腾堡的卫兵一时想不到任何挽救的方法,尤金的随从并不留给他们缓冲的时间,说完话就走。 但他不是真正离开,趁对方焦急得几乎要拔下头发的慌乱时刻,他悄悄藏身在火把照不到的树影下,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怎、怎麽办?怎麽办?我搞砸这件事,一定不会被原谅的!」 「搞砸什麽事?你们不是负责看管那群小鬼头吗?只要把〝那一位″给……」说话的人声音压得很低,手掌横在脖颈处作势挥动,「给那样……剩下还有什麽问题?」 对方疯狂摇头,「没有那麽简单,那个小的佛利德林也在房间里,我们到现场才知道……我们、我们辨认不出哪一位是哪一位,所以才找小孩的爸爸来,要看他的反应……你知道的,另外一位……另外一位的爸爸是再也……再也请不到了。」他说到最後有点结巴,身体也莫名其妙发冷,往四周偷瞄,树木岩石是天天看见的,月色下随风摇摆的影子却变成陌生的狰狞形状,他的目光竟然不敢停留。 同僚却对那份恐惧报以嘲笑,「哈,你们真是没用,连目标都认不出!」 「你就认得出?」 「我何必,又不是我的责任。」 双方开始无谓的争执,隐藏的人影也悄悄溜走。 带著坏消息,他赶到外墙附近,那里有一整片人工栽植的树篱,尤金就在树篱後方等候著。 他小声禀告,「果然是陷阱。」接著把听见的对话重述一遍。 国王陛下可能已经遭逢不幸,对尤金、对在场听见的其他人,都是沈重的打击。 「你的直觉真的正确。」尤金尽力用平淡的语气对青年说话,不表露太多忧愁。 「情况很糟糕,是吗?」 「我们还是拥有一点运气,他们处理失误的方法缺乏效率,是我们的机会。」尤金仰头看了看月亮的位置,「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请各位听我的指示行动吧!」 ******* 「这个,叫做政变!」 小王子的寝室,有三个大布袋被扔在床上,布袋口被束紧,总共露出三张小小的脸;床铺附近留有少数没被砸烂的高背椅,每一张都绑著一名穿睡衣的贵族小孩,他们全都睁著茫然的眼睛,政变是太艰深的单字,他们一点都不懂。 「亨利柯尔,你又在乱说,这个叫做什麽政变的,有什麽必要捉住我们呢?」七岁的吉斯瓦家长子问,他坚信这一切灾难都是双胞胎的恶作剧败露,害大家都倒楣。 「因为我们是重要的筹码。」 筹码,又是一个没有人懂的单字,亨利不管那些,继续说:「所以必须留住我们的性命,至少暂时留住……一旦发现我和威廉其实没那麽重要,我们两个就要糟糕啦!」 「为什麽我和你其实没那麽重要?」 「老妈要生小宝宝了不是吗?」亨利耸耸肩,「生下弟弟,我们就变得不重要,不来救我们也没关系。」 「我可是对我的父亲大人很重要!」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率先大喊。 「我也是!我也是!」 一大片激动的反对声浪中,传出细细的哭声,小王子刚刚才变乾的脸颊再度被泪水染湿,滴滴答答全都落到布袋上,「他们……他们一定是不要我了……」 「不用哭,他们不是不要你,是搞不好已经遇害。」 「乱讲!你乱讲!谁跟你说陛下遇害,根本没有人提起过!」 「喔,是吗?你要不要解释给我听,如果陛下还活著,那些白痴为什麽敢这样乱来?」 小王子的啜泣止住了一会儿,楞楞听他们拌嘴。 这个事件他理解不到一成,但是他懂亨利正在说的是什麽,他知道发生了很可怕很可怕的大事,但是他不知道要怎麽想才对,应该期盼父母兄长不是不来找他,而是全数遇害?还是他们在某处好好活著,只是懒得理他?他无法决定哪种情况是他渴望的,焦急加上伤心,眼泪忍不住又掉下来。 「各、各位呀……呼……呼……我成功了!」威廉忽然大叫,中断了其他乱七八糟的吵闹。 他和其他几个较大的孩子一样,手脚被绑在高背椅上,但他不甘於被动,连人带著椅子不断蹦跳,努力了很久,千辛万苦跳到房门边,累得气喘吁吁。 「成功证明自己是白痴吗?」 「看不懂的人才是白痴!瞧,只要那些蠢蛋打开门,出现空隙,我就往前冲,再来一个高级翻滚,顺利逃到门外,然後……」 「然後跌成狗吃屎?」 「然後我大声呼救啊!呜哇啊!」 威廉贴著门,用力摇晃椅背进行预演,没想到房门真的打开。门里门外的人受到的惊吓程度可说并无分别,威廉柯尔立即摔翻出去,蹬蹬蹬地一路挣扎,还是煞不住,眼看就要重重翻倒,他的手脚不能动,嘴里哇啦哇啦大叫:「哎哟我的妈呀不好了!」 「……你的妈,知道你这样子乱搞,你的屁股会痛好几天。」 没有事!没有正面撞上地板!威廉惊喜抬头,是堂伯父伊恩拎住他,拯救了他的鼻梁骨。 他从有限的角度拚命扭头,看见尤金急忙赶到床边,忙著从布袋里救出海因茨和小王子,吉斯瓦的父亲也来了,还有几个人他从背面认不出来。他们带来好多人,多数是伊恩身边的禁卫骑士,威廉柯尔这一生从来没觉得那套红金色制服像现在这麽闪亮耀眼! 不仅闪亮,现场还很吵闹……大人们拔出匕首,割开绳索的同时不断嘘声制止,却无法让饱受惊吓的小少爷们放弃哭泣或控诉,屋内乱哄哄一片。 几名禁卫骑士从走廊另一端匆匆奔来,催促著大家,「逃跑了几个,他们的援军很快会来,请各位大人尽快移动!」 较大的小孩可以背负,小一点的双手怀抱,尤金自然而然抱著海因茨,一手却还揽著小王子。他们的人手严重短缺,禁卫骑士人人手执武器守在各自的位置上,保持著阵形,他一时不知道该把小王子交托给谁。 一双手从旁伸过来,轻轻将小王子抱起。 「我也有小孩,一男一女,虽然他们只有两三岁大。」青年的紫色眼眸看著小王子时十分温柔,「我很愿意帮忙,只要你允许。」他转过头,徵询尤金的意见。 「〝得救了″会是很贴切的说法,用来形容我此刻的感受。」尤金没有夸大,青年是熟悉环境的当地人,对於整个逃跑过程极有帮助,有他的自愿加入,确实令人松一口气。 「还要加上感激,其实你没有必要跟著我们,冒生命的危险。」 「我有自己的理由,何况我已经不太可能收到这里的帐款。」 「那将是很小的损失。等事件落幕,我保证你可以把贵店的商品卖往任何地方,甚至卖进王宫。」 他们被保护在队伍的正中央,开始往外逃跑,情势变得越来越急迫,尤金的态度仍旧从容,他半开玩笑地说:「王城的许多人会因此跳脚,但我们大可不予理会,谁叫他们此刻并不在殿下身边呢?」 青年默默点了点头,暂时不再说话。这个尤金佛利德林和他从前的想像完全不同,很好相处、很亲切,他很不愿意想起自己曾刻意伤害这个人的事实。 「我几乎遗忘了我的礼貌,你已经知道我是谁,我却疏忽於请教你的尊姓大名。」 「辛,」有一对紫色眼眸、以及一个简短姓氏的青年回答,他有点庆幸自己正抱著王子殿下,免去和尤金握手的尴尬。「利德辛,我是……」曾经是卡雷姆的军中同僚,有过一段旧情,他但愿尤金永远不知道这段过去,「……是银器铺老板的儿子。」 【 89·补全 】 「利德!利德!嘿,利德辛,听见我叫你吗?快醒来!」 好吵……一阵挣扎後他睁开眼,白亮的光线迫使他的紫色眼瞳又躲回眼皮底,眨了几眨,才慢慢适应。 四周其实没那麽亮,大半的光线被垂放的帷幔挡住,横过上方的床顶,布面的织纹绚丽得夸张,他是平躺著的,在一张略窄却舒适的床上。 「慢一点,你的左肩膀有箭伤,」略微苍老的声音,在他企图坐起,引起身体疼痛的时候出声解释,「其他部位还有些轻重不一的淤伤,大概是落马时造成的,头部也有轻微震盪。」 难怪全身酸疼,连头部都像有东西从内部一阵一阵敲击,利德辛忍著不适,揪著五官,在旁人的扶助下靠著枕垫坐起。 好多人,好多张陌生的脸聚集在他周围,除了其中一张——曾经很熟悉,却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想起——一张英俊的脸,时间为那张脸刻上了些许令人意外的成熟与稳重、更多的男人味道,此外倒没有什麽具体变化。 见到他,利德辛就知道自己不负使命,已经将小王子平安送到王城。 「……卡雷姆,刚才是你叫我?」 「早安啊,睡美人,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形式再见呢!」无视周遭投射过来包括鄙夷、惊诧、羡慕在内的各种目光,卡雷姆带著笑和旧情人打招呼。他本来躲在声音苍老的医生身後,确认利德的话语里没有甩他巴掌的危机,才敢靠近床边,问:「什麽人弄伤你?为什麽殿下也在一起?殿下身边的其他人呢?」 柯尔再也憋不住,抢著问:「有一对双胞胎男孩,八岁大,应该在殿下身边,他们……他们是我儿子……你有没有……没有……」他哽咽了,王子的模样都如此狼狈,爱闯祸的一双儿子更没有幸免於难的道理,眼泪在柯尔圆圆的眼眶里转来转去,就快喷出来。 「有、有的,我见过那对兄弟。」 利德辛显得有些慌,从别人的交谈,他知道双胞胎的父母都是米卢斯的大人物,却没料到其中一位竟然守在自己床前,睁著一双汪汪泪眼。 他还不知道的是,因为更早醒来的小王子说不清楚这麽复杂的事,平常聚集在国王的议政厅的大贵族们现在全在他的床前,急得像脚底有火。 「还有尤金大人、伊恩大人……」他尽可能说出所有记得的名字,每说一个,就引起一阵哗然,「……这是全部我记得的名字,他们没事,也没有被抓,至少在我们分开前没事。」 从格腾堡到王城,不眠不休赶路也要两到三天时间,利德的话根本算不上保证,没有人听了真正感到放心。 「如你所见,因为过度担心而导致的暴动,是此刻的我们最需要避免的悲剧,」卡雷姆说著,他是现场仍有笑容的唯一一个,利德却觉得那种从容不正常,他宁可要他跟其他人一样,愤怒、焦躁,歇斯底里。「能不能请你尽快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说给我们听呢?」 利德点点头,开始说:「我是格腾堡的当地人,到城堡是为了送货收帐。」 说话时,尽量不和任何人视线交错,这些大贵族有些发须花白,一脸德高望重,还要专心聆听他半躺著说话,这状况太诡异,他无法不感到窘迫。 「过程中,我无意听见有人说话,好像打算对一群小孩子不利。」 四周又是一阵骚动,柯尔的表情距离崩溃已经不远,利德辛真害怕他会哭起来,於是说得更快了一点,关於怎样得到尤金的帮助,随著事件演变,他们赶在对方下手之前,顺利和伊恩、吉斯瓦等人会合。 「伊恩大人他们,本来正要被带走,卫兵欺骗他们,说国王陛下召见,但那是不可能的事,陛下已经……已经驾崩……」 一句话,有如投入湖中的巨石,溅起同样巨大的水花。 「不——!不不不、不可能!」 「消息确实吗?」 「怎麽发生的?谁见到现场?你有证据吗?」 「难以置信!这是叛乱、分明是叛乱!」 「可耻、太可耻了!先王陛下的英灵是不能忍受这种羞耻的啊!」 「嘿,提出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关於你们为什麽非得现在开始这种没有创意的激情演出?」卡雷姆大声压过全部的骚乱,「讲不出理由?那就闭上嘴,至少表面上假装自己是理性的大人怎麽样?」 卡雷姆真是态度差劲、不尊敬长辈的臭小子!不少人在心里偷偷这样骂,但是他们全部都安静下来。 利德感激地瞄了卡雷姆一眼,继续说:「其他我们来不及找到的人,是被擒被杀,并不能确定,我们有必须优先救出的目标……」 他接著讲述救出小王子殿下的过程。 「王太子殿下呢?」有人问。 利德摇头,「王太子殿下所在的区域根本没办法靠近。」 「我们也没有多馀的时间,禁卫骑士只剩下伊恩大人带在身边的数量,逃跑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可是,他们还是追了上来……」 利德皱著眉,当天夜晚的混乱与凶险,绝对不是值得回味的记忆。 前一刻他还有和尤金交谈的馀裕,下一瞬间,羽箭便破空而至,彷佛是对他们的从容表达不满。守在外围的禁卫骑士首当其冲,第一波就不只一位中箭受伤。 「失散了也不要回头,到王城去,别为任何事停下来。」是尤金对他说的最後一句话。 带著幼童,手无寸铁面对逼近的叛乱军是一件可怕的事。 无论对方的上层曾下达过什麽命令,根据第一线士兵的表现,利德认为他们已经不在乎活口与人质的观念,火把的行列在黑夜中拉出好几条蜿蜒巨蛇,逐渐往他们所在的地方聚集,他们则朝著看起来较暗的相反方向拚命逃跑。 一开始他紧紧跟著尤金,到後来越离越远,只能看得见背影、隐约听见声音—— 「是格林特将军吧?」尤金和一名指挥官模样的人隔著一段距离互相喊话,声音透著讶异与惋惜,「令郎是禁卫骑士团的一份子,身为父亲的您怎麽做得出这样的事?」 「我那个愚蠢的、唯一的儿子,光荣地成为兰瑟殿下护卫队的一员,已经被送上死路,我唯一的儿子!那注定了我现在的身分与行为,我要复仇,正义必须伸张!」 「送上死路不是妥当的说法,护卫队并未全军覆没……」 「尤金大人不必为那种人掩饰,我都知道了,那些丑恶的计画,我全都知道了!那种人不配为王,制裁杀人的凶手更没有不对,你们才是自甘堕落,都是帮凶,全部该死!」 「原来……德拉夏诺瓦偷偷逃到了格腾堡是吗?他一定忘记说清楚,正是他自己,提出了恶毒的建议,所以失去陛下的信任,所以流落到此地!您正受到利用,德拉夏诺瓦才是应该负责的人。」 「住口、住口!我不受你影响,不要以为我恨那个自称国王的人,代表我不恨你们,那本来该是你的兄弟的责任,该是他去的!凶手已经受到制裁,轮到你们付出代价!」 「冷静下来,不要做出无可挽回的事……」 距离延长了,利德听不见他们後来又说了什麽。 他记得格林特将军,以前在军中见过好几次,跟眼前的疯狂模样完全不像同一个人。陷入疯狂的人不接受劝说,却能感染周遭士兵的情绪,在愤慨与激动的大浪掀起,淹没一切之前,他已转身逃开。 他带著小王子,是优先护送的对象,禁卫骑士们竭力为他们找到一匹马,逃得更快,也成为更显眼的目标。 禁卫骑士们为掩护自己而倒下,他很快学会不要伤感,抛下他们,快点逃,哀悼、悲伤,所有情绪都得延後。 接近天亮时,他偶然回头,瞥见过海因茨和那对双胞胎兄弟,另一群禁卫骑士保护著他们,却再也没看见尤金。 「……关卡的守卫认识我,运送货物出入时常打交道,在家族间有好几代的交情,即使夜间封闭道路,小小的贿赂还是非常有效的手段。」他是个平凡的商人之子,斗蓬底下偷藏著一个王子,谁想得到?「然後我逃到这里,王城外围,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利德辛终於说完他的经历,他们沈默听著,沈默散去,有人若有所思慢慢走,如在梦中;有人激动大步,每一步都震动地板,脸上的愁容则是他们共同的特徵。 房内变得空荡荡,利德躺卧下来,终於能够放轻松,好好休息。 他没有受到真正严重的伤,已除下丢弃的衣服,上面染的血多数属於禁卫骑士,摔下马则是疲倦与紧张情绪的过度累积,现在他卸下心头重担,感觉已好得很多,铺天盖地袭来的睡意,他再也没有能耐抵挡。 再度醒来时,太阳正往西方沈,他诧异地在炉火边发现卡雷姆——穿著轻甲,身体前弯,略缩著坐在椅面的前三分之一,手肘架在膝上,支撑著额头。 他看不见他的脸,但那毫无疑问是一幅名为焦虑的人像。 为什麽待在这里?利德辛很快就懂了,身为少数知道卡雷姆秘密的人,他的所在之处变得安全,卡雷姆不能在他人面前流露的情绪,在这里无须掩饰,别人只会认为那是在陪伴旧情人,色心强烈,无可救药! 卡雷姆不安的表现,却让利德觉得安心,原来卡雷姆不是只会嘻嘻嘿嘿笑的色胚,他会担心、会感到恐惧,有正常人的一面,对这个世界来说算是个好现象吧! 「不会有事的。」利德同情地出声安慰。 卡雷姆吃了一惊,抬起头,「你睡醒啦?」他自己的眼睛,渗著细细红丝,像好几天没睡,「小妖精在睡梦中传递消息,要你别错过晚餐的肥美鸭肉?稍等一下,我叫人拿……」 「不必,」利德摇摇头,他没有胃口。 「他们在讨论?做出结论没有?」 「这个嘛,他们认为你没有说谎,间谍的可能性不大,殿下也证实了大部分的说词。至於其他……」卡雷姆两手一摊,「老天保佑那些家伙,别在做成结论之前体力不支、加入陛下的行列就是万幸了。」 「你呢?我以为你已经一个人杀去格腾堡。」 确实想那麽做啊!卡雷姆苦笑著,「很多事要准备。不只是他们父子平安,尤金想要的,比我要的更多。」 扫平叛乱,才是尤金要的。 然而王城里能够代表小王子发言,主持大局的人真的所剩不多,双胞胎儿子的安危害柯尔快失去生存以外的其他功能;芬姬儿腹中的胎儿还不稳定,连续几个月都要卧床,不能受坏消息的影响;埃蒙正在回城的路上,而安杰路希……但愿已经在路上,否则就太迟了…… 房内又一次陷入沈默的凝重气氛,这种情况之下,彼此就算不是尴尬的旧情人关系,也很难找到话题。 卡雷姆开始抖动他的腿,企图甩掉烦躁,却造成反效果,腿部的甲片互相撞击,发出更恼人的金属声。 然後他停下来,站起身,拖动椅子,一路拉到床前,搓著双手,「说点什麽吧!快点,只要能击败这个该死的寂静,让我不再觉得自己被埋在坟场里,说什麽都好啊!」 莫、莫名其妙!突然之间,谁知道该说什麽好?可是卡雷姆死死瞪著人,奇异的光芒在湛蓝的眼珠里闪烁,那股压迫感有点吓人,利德辛只好胡乱抓到脑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唔……你们……你们发展得顺利吗?」 ……真不是个好话题,刚说出口他就後悔了! 卡雷姆仍旧瞪著他,只是眼里的光芒消失了,像海浪退潮,连吓人的压迫感一起卷得无影无踪,同样的位置剩下两颗玻璃珠,天蓝色的,漂亮、却空洞。 利德懊悔极了,急忙补救,「不必回答,如果你不喜欢这个话题,我再……」 「他离婚了,你知道吗?」卡雷姆忽然说,他的目光慢慢往旁边移开,脸庞浅浅染上一层温柔颜色,如果嚐起来有味道,滋味必定甘甜。利德觉得他大概疯了,并不知道他正想起上一次和尤金分别时的约定。 「我们可以一起生活,不再是分隔半年一年、相聚一日两日,不再有奇奇怪怪的障碍、藉口……噢,当然,还剩下最难缠的兄弟关系,」他对利德眨眨眼,短暂拾回平日的模样,「你想说我有病,对不对?」 利德爽快点头,「你是有毛病,不过,」尤金冒了险,将重要的王子托付给初相识的自己,而他竭心尽力,完成使命,回报那份信任,这一层难得的联系让尤金不再是仅仅认识半天的某个大贵族,「我不认为他有病,除了质疑他的眼光很差劲。」他也在意尤金的安危,真心诚意地。 「所以,一定不可能有事的。」他又一次强调。 有人砰砰砰敲著门,却等不及任何回应,一把将门推开,朝卡雷姆叫:「快来,他们刚到,可以出发了!」 【 90 】 两名衣著华贵的男子站立著,在一间挑高宽敞的厅堂,上方是圆拱屋顶,光线穿过镶嵌玻璃筛落下来,洒在庄严的石地板,一片一片七彩缤纷,像极了被称做万花筒的流行新玩意。 厅中是有椅子的,各式各样,舒适与美观兼具,却有某种原因让他们无法好好坐著,原因搁在中间的小桌上,两份文件,最紧急的戳印符号,同一天一前一後送到。 「为什麽发生这样的事?」 叹著气,苦恼的发言已重覆十几次了!说话的男人四十多岁,是此地的领主,一个正在享受逍遥时光的普通米卢斯贵族,拥有良好的物质生活养出的红润气色以及一把自傲的长胡子,平常乌黑蓬勃,今天略垮著,微妙反映出主人的心境。 领主对面的男性有一张无精打采的脸,年纪稍长,是此地职位最高的行政官,也是实际管理领地的人。他懒得重覆自己的回答——不知道、不知道!坏事就是会发生,发生了只能面对,别无他法。 「二选一的问题,支持迪拉尔亲王,或是……或是……」老天,小王子的名字根本记不得,他不得不低下头,凑近去细看桌上的纸。 那是两纸来自不同阵营、不同名义、内容无法并行的命令书。 从双方发布檄文,互相声讨,抢夺军队开始,迪拉尔亲王的叛乱事件已迅速演变为叔侄间的对决。叛贼、杀人凶手、冒牌货、骗徒、佞臣、年幼无知、能力不足等等大帽子满天飞舞,局外人看得眼花撩乱。 尽一切可能使名义光明正大,就算明眼人都看得见事实被扭曲、随意编造,决胜负的因素还是在於军事力与大贵族大商人的支持度。 在格腾堡作客的大臣贵族没有一网成擒,小王子趁隙脱逃,消息提早外泄,是迪拉尔亲王的重大失误。但他的优势尚在,抓不到的人一时之间逃不回去,而他还有德拉夏诺瓦,整个米卢斯有许多地区根本不清楚王城里真正发生了什麽事,他们依然看重这位王家的亲族,并不知道德拉夏诺瓦在国王的面前已经失势。 另一边,小王子是国王的嫡系,本身的存在即是力量;缺点是他年仅五岁,声望及知名度不高,认得的人少,被指为冒牌货时难以防御,两大支柱的柯尔家、佛利德林家,又因为尤金的失去联络,可以说坍塌了一半。 「调动军队的命令书有杜里的签名,背後是德拉夏诺瓦和迪拉尔殿下,看来很不错。」对领主而言,这是个机会,代表可能发生的更多利益,通常由叛乱的一方负责提供。 「可怜的老杜里大概是受到威胁才这麽做,我猜柯尔很快也要走上同一条道路,他的儿子们也在格腾堡不是吗?」亚伯特柯尔爱妻爱子爱家庭的名声响亮,为心爱的儿子们倒戈的可能性不可谓不大;尤金和伊恩也陷在麻烦当中,万一被捉住,他们在王城的家人,忠诚度会不会动摇?或是乾脆兄弟阋墙,引发更复杂的混乱? 行政官猛烈摇著头,「这是个冒险,而我从不喜欢冒险。」 「支持一名五岁小男孩,也是冒险。柯尔那家伙有点……有点软,幸运的风为他吹了那麽多年,风停的那一刻,我可不愿意跟他待在同一条船上。」领主一生没见过大海,却不影响他假装遥望的海平线,乔装出一脸感慨。 「唉,真希望安杰路希殿下没有被拐到国外。」 「有人说他死了,在寇兰、还是西奎拉?总之是某个荒凉的破烂地方。」 「老天,不会吧!卡雷姆佛利德林已经平安返回,根据他的说词,殿下安然无恙啊!」 「当然他要那麽说,殿下出了事,绝对是他的责任,是我也要极力撇清。」 「我不喜欢,真的不喜欢,坏事发生在好人身上,那太没有道理、太教人丧气了!」他真的沮丧得不能自已,不断不断摇著那张愁苦的长脸。 领主同情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後转过头,问:「你怎麽说呢?」 他问的不是悲伤中的行政官,因为行政官也跟著转向同一个方向,离他们较远的地方,坐著沈默的第三人,脸上挂著事不关己般的淡然。 每一座城、每一块领地都一样,立即能用的常备兵力是卫戍骑士团,而这个沈默的男子正是骑士团的团长。领主没有军事管辖权,他有,而他在理论上只受国王的号令。 「王座空缺,杜里代理是惯例,也算名义正当。」领主拿起迪拉尔阵营发出的调动命令,「你接受吗?」 迟疑片刻,团长点了头,以极缓慢极缓慢的速度,又用同样的速率,变更为左右摇头。 他不想选,迪拉尔亲王的作法他无法认同,更不相信染病去世的说词;但是他对国王的崩逝也没有太多哀悼之情,要他拿出干劲,努力和想法不同的领主辩论,得要更强烈的动力才行。 「好了,别再任性,任何人都得选边站,你我都不例外!逃避是坏习惯,不会使状况好转,不会有人忽然打开门,送来改变情势的……的……」领主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大门真的随著一声通报被打开来,管家端著托盘,上面平平正正躺著另一分文件。 他的嘴巴张大,像不小心飞进一只大苍蝇,不敢吞又吐不出来,头颈一点一点随著文件的移动而转动,最後停在卫戍骑士团团长面前。 「指名给我?」 团长皱著眉,快速除去蜡封,展开纸笺的瞬间,他的眉头放松,笼罩脸庞的乌云消散,久违的豔阳照亮了他的表情。 「这对一个军人来说是够清楚了,我的心中再无犹豫,全体卫戍骑士团将服从这道命令。」说著将文件扔在桌面。 其他两人不约而同凑近去看,同样格式的文书已见过了,不同的是最底下的署名——带著军人特有的刚硬线条,是奥达隆的亲笔。 他们抬头看向对方,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看来幸运之风只是中途稍微减弱,还在持续吹著啊!」 【 91 】 银椴木城,一个不算糟糕,却也说上来有什麽优点的小地方,毫不起眼的平凡,是人们通常给它的评语,今日——距离第一批奥达隆签署的公文书送达各城各领之後经过五天——却是例外,银椴木城意外成为世人目光聚焦的中心,全拜它与格腾堡领地仅仅一河之隔的地理环境。 四十岁的榭佟子爵是此地骑士团的指挥官,有一张经验和岁月难以留下痕迹的娃娃脸,任何人都能轻易对他摆出前辈的姿态,时间久了,本人似乎也受到影响,逐渐变成一个温顺过了头、不像指挥官的指挥官。 他爬上长长的阶梯,登上城墙最高点,不够充足的体力累得他气喘吁吁,但他胸中澎湃的情绪很快克服一切,他抬头挺胸,移动到城墙边缘,尽量以充满威严的姿态。 数天前,他也曾站在同一个地方,以忐忑的心情望著日夜不停地从北往南疾奔的河水,祈祷河流对面的迪拉尔亲王忽然大彻大悟、放弃渡河之类的好事,同时知道自己不如躺回床上,作一场梦比较实际。 今天他又在这里,不变的位置,抱持著截然不同、甚至可说是敬畏的心情,朝下俯瞰—— 军队,满山遍野!银椴木城换了一副样貌,聚集著最可观的人数,他们的头顶旌旗摇曳,共通的白银与亮灰配色,绣著各领地的徽记,连成一片银灰大海,受风起伏时有如波浪,在浪头闪烁的是甲盾反射的日照,亮得令榭佟子爵不得不移开视线,短时间内什麽都看不见,只有一团一团白光烧在他的眼里。 这些军队来自米卢斯各地,他们在银椴木城外扎营、野炊,还有好几个骑士团刚刚抵达,或不久後将抵达,榭佟子爵必须抬出不必要的客气态度,请求手下全员出动,才能勉强处理这麽可怕的数量。 幸好,他们的人数众多,却井然有序,而且跟子爵一样翘首期待,看著同一个方向。 王城的方向,远方的山丘,慢慢冒上来一面大旗,然後是扛著它的骑士完整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骑士翻过山丘,红金色的皇家旗帜随著马蹄的跃动飒飒飞扬。 子爵止不住颤抖,「来、来了……我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一天……终於到来了!」 一骑,变成一排,再幻化为一个行列,不过是瞬间的事,榭佟子爵竭力眯起眼,仍看不清楚,外围骑士手持的黄金色盾牌,将偏西的日照融成一团无法逼视的光,只能隐约辨认正中央的白色身影,金色长发如火焰般舞动……是安杰路希亲王的大驾!他确信即使自己瞎了眼,也能从强烈的感动当中辨认出来。 「可是,真叫人意外,殿下的护卫不是禁卫骑士。」子爵数了数,他们连数目都凑不齐一个小队。 他身边的副官有不同的意见,「安杰路希殿下的性格低调谦逊,总是小心收敛光芒,他这麽做,我并不觉得意外。」 「原、原来是这样吗?唉,我实在太不小心,浅薄的思考对殿下简直是种侮辱,往後我说话得要更谨慎才行!」 「我会提醒你的。」 「一切都要拜托你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两个人一起编织的美好梦境吧! 事实的真相,是王城残馀的禁卫骑士根本不敷使用。 除了安杰路希和奥达隆从西奎拉带回来的极少数,其馀的禁卫骑士多数都失陷在格腾堡。面对难堪的事实,大臣们接纳卡雷姆的提议——与其让外界见到王室的窘迫,乾脆完全舍弃派用禁卫骑士,营造出亲王殿下勇敢潇洒的一面,模糊大众的焦点。 「如果连前往银椴木城的路途安全都不能保证,我们为什麽还要拖延投降的时间呢?」卡雷姆当时是这麽说的,在所有人都听懂之後,再度引起群情激愤。 等到距离够近,榭佟子爵走下城墙,匆匆来到城门口迎接。 两扇厚重大门早已开启,安杰路希的白马神骏,最後阶段加速甩开其他人,第一个奔进城。 「银椴木城欢迎殿下的大驾!」榭佟子爵摘下帽子,恭敬地向他鞠躬行礼。 「哇,你真的跟他们说的一样,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安杰路希好奇盯著他,笑眯眯地说:「再过几年,连我都能比你成熟了。」 「对……对不起……」榭佟低下头,用双手遮住脸,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道歉。 安杰路希没有继续开玩笑,他跃下马,回过头,奥达隆和他的坐骑已经来到他身旁,那对黑色眸子隐隐冒著火,对他胡乱加速弄乱队伍有一百个一千个不爽快。 安杰路希把握机会,趁著人多,扮了个得意洋洋的鬼脸,然後高兴地在奥达隆的额角寻找那条很不明显的青色纹路。 「殿下,请容我为您带路。」 「好的,麻烦你了。」 安杰路希跟在子爵的身後,登上他刚才所站的位置。那里拥有最佳视野,正下方和远处风光尽收眼底,城下的多数人也能看见城上的人。 那时候日照偏西,正好落在安杰路希的金发边缘,造出一圈天然的金色皇冠,亮度恰到好处,无疑是诗歌中才有的情境。士兵们自动靠拢、仰首,此起彼落的赞叹最後变成巨大的欢呼,声势能够比拟落雷,雷声却远远没有欢呼声的持久。安杰路希有点吃惊,他习惯民众的拥戴,但是军队献给他的欢呼,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悄悄转动视线,眼角瞄到右後方——奥达隆在那里,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安心,转身回去面对城下的兵士,他放松地微笑,所有欢呼的人都变得更疯狂了! 「我是安杰路希,先王诺迪埃巴特瑞克之子,米卢斯的亲王,」随著制式的开场白,四周终於安静下来,安杰路希朗声说:「我来到这里,为了我年幼无辜的侄儿伸张一份正义,为了讨伐企图破坏我挚爱土地的敌人,为了重拾米卢斯所有人的尊严!各位,请将你们的力量、你们对米卢斯的爱,借给我安杰路希吧!」 依照事前的演练,他做出停顿,底下立刻有人高呼他的名字,然後他们全部都在大声喊叫,那骚动太热烈太热情,安杰路希甚至觉得,即使下令要他们脱光衣服到河里跳舞,他们也不会觉得有什麽不对劲。 当演说再度开始,榭佟子爵小心退下城墙阶梯,他需要喘一口气,毕竟在二十岁的骗人外表下,是一颗运作四十年的心脏,自认脆弱,承受不了亲王殿下过於强大的魅力。 安杰路希带来的护卫们保持一定间隔,分布在整条阶梯上,他一眼就认出卡雷姆。 「卡雷姆大人,真是荣幸!」榭佟子爵热情且真的很兴奋地迎上前去,「您完全继承了公爵阁下的样貌与气质,我还以为是我年轻时候见到的同一人呢!公爵阁下近来好吗?」 年轻时候?卡雷姆拚命忽视那有多麽不搭子爵稚嫩的娃娃脸,「多谢您的关心,我想他和大海生物相处得很好。」 「大、大海?真了不起!我听说公爵阁下拥有异於常人的冒险精神,但是大海啊……」 榭佟子爵叹气的同时,其他的感官并没有偷懒,他发现卡雷姆的专注与微笑都不真实,他还捕捉到卡雷姆往格腾堡的方向偷觑,瞳中有不明显的焦虑。 「我们已经派出不少人手悄悄渡河进行搜寻,完全按照将军大人送来的指示,如果有发现,一定马上知道。」 简单的安慰,却真的有效,他见到卡雷姆眼里一部份的焦虑转变为感激,真心诚意地,衬著晴空般的瞳色,非常非常迷人。 像一名羞赧的青少年,榭佟子爵不敢直视那双眼睛,「我……我注意到殿下没有穿著盔甲……」他匆匆换了一个新话题,「不要紧吗?没有安全上的顾虑?」 卡雷姆笑著回答:「一点问题也没有!奥达隆将军即是殿下的盔甲,那是最高的信任,世上没有任何护甲能够取代。」而他惹起自己的鸡皮疙瘩。 回想真实的情况,当然是另外一回事。 第一次得到披盔戴甲的机会,安杰路希非常亢奋,以致於著装完毕才惊觉盔甲是有重量的!肩膀会痛!闷热!不舒适!活动时发出的锵锵声能吵醒死人! 「活像带著一整个厨房在身上!」 安杰路希大吼,没把脱下的盔甲立刻砸在地上泄愤的唯一理由,是奥达隆正好走过来,及时唤醒他的记忆——乱发脾气从来没有好下场。 不仅如此,奥达隆还穿著比安杰路希那一套厚重好几倍的盔甲,行动丝毫不受影响,身形高大威武,压迫感十足,宛如王宫前的巨大石雕在走路。 「竟然有办法穿著这样的东西作战……我没说错,你真的是个野蛮人!」安杰路希取笑他,同样的句子,从前常夹带的贬抑与侮辱意味,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演说结束,安杰路希步下阶梯,第一句话就问卡雷姆,「怎麽样?我做得好吗?」 卡雷姆根本没听进半句演说,但那完全不妨碍他回答问题的神速与坚定,「精彩绝伦!殿下将激励人心这件事带领到一个无人能企及的领域,残酷、却又何其动人!往後世人都将聆听您喉中的乐音,而不敢随便发言了啊!」 榭佟子爵呆呆看著他,接续在这麽夸张的谄媚後面,他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反应才好。 站在满意微笑的安杰路希背後,奥达隆挑起一边眉毛,很想依循往例,打击无耻的谄媚,但是他其实很乐意见到卡雷姆稍微恢复精神。路途中沈默寡言的卡雷姆不仅令人不习惯,甚至有点毛骨悚然,於是他选择忽略这一场。 他转向还陷在茫然困境的子爵,「榭佟大人,关於接下来的行动,能找个安静的地方和您谈一谈吗?」 「没问题,请这边……这边……喔不对,有一件事必须向殿下以及各位大人禀告。」榭佟终於回过神,挥挥手,下属送上来一封信,「这个,比诸位早来一步。」 信封是奥达隆的名字,可是在场以安杰路希的地位最高,榭佟犹豫了一下子,还是选择交给奥达隆。 「咦,怎麽会有信?谁写来的?什麽内容?迪拉尔要求饶投降吗?」 奥达隆没有马上回答安杰路希连串的疑问,拆信看信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快速看完之後,他倒转信封口,一小块带细鍊的莹白色宝石掉落在他的掌心。 他将信笺递给安杰路希,宝石项鍊则抛给卡雷姆。 「迪拉尔来的信,如果我们不解散军队,他威胁要伤害鍊坠的主人。」 安杰路希急著读信,卡雷姆却什麽也不需要看,他的脸色白成带青的透明,手掌紧紧收握,无视於做成花瓣形状的金属边缘刺痛肤肉。 早在项鍊自信封掉出的瞬间他就认出来了,这是尤金的首饰。 【 92 】 缺少了三颗衣扣,敞开的衣领,一圈细细的红色勒纹怵目惊心,绕著尤金的颈子,是硬扯下鍊子造成的痕迹。 房间只有一扇窗,开在墙面的高处,窄小的长方形孔,通过的光线十分稀少微弱,壁面往下,尽头处,尤金靠著墙,直接坐在硬石地上。 若以限制自由做为定义,这个四方形空间无疑是间牢房,只是乾净许多,并且摆设了几件不搭调的家具——写字桌、和写字桌成套的一把座椅、桌面的鹅毛笔、墨水瓶,正中央有张纸,书写著支持迪拉尔登基的声明,下方签名的位置留著大片空白。 他绝不肯签的,尽管杜里、克拉克……被抓到的贵族们多数都已屈服,他仍旧不更改立场。他们用利益引诱他、以言语威吓他,最後限制他的基本需求,不签字就不给食物饮水。 他已连续好几餐没有进食,身体开始感到习惯的同时,体力的磨耗也越来越明显,很快,他将虚弱得不再需要被锁鍊束缚。 德拉夏诺瓦每天都来,像是例行公事,带著一贯的狞笑恫吓他,询问他的选择,然後毫无例外地,嘲笑、或者痛骂他的坚持。 但是今天不同,愤怒的情绪特别高涨,如果看得够仔细,愤怒的背後有同等巨大的忧愁,德拉夏诺瓦有严重的困扰,而尤金的观察力一向不差。 「关於那条项鍊的无耻计谋并不管用是吗?」他刻意让欣喜从声线透露。 落入迪拉尔手中之後,只有两件事令尤金害怕——成为延宕奥达隆攻击的绊脚石,以及海因茨被抓到。前者他无法掌控,後者,他盘算过,在主动现身、引开注意力之前,他和伊恩讨论过,他造成的干扰可以为其他人争取到极大的空档,趁隙脱离格腾堡的势力范围。 他自认幸运,计画进行顺利,这两件他害怕的事都没有发生,德拉夏诺瓦的瞪视,那股恨不得冲过来拔剑乱砍的愤怒,代表他又猜对了。 最後是没动用的晚餐代替他,被怒气的暴风卷翻在地面。仆人很快走进来,默默收拾,默默离开,一餐的食物浪费掉了,无所谓,尤金从没打算吃。 後来是迪拉尔的出现,硬是赶走了侯爵。 不是值得感激的事,尤金心想,德拉夏诺瓦讨人厌,怒气有危险性,心智却正常;然而迪拉尔他——歪著身体坐在椅子里,肩膀挡住他压低缩起的下巴,目光往上飘,不自然的视线角度还不是最怪异的部分……他眼里的光芒、时而恍惚的神情,好像他人在这里,心思却不在,尤金一点都不认为迪拉尔的陪伴会比德拉夏诺瓦更令人愉快。 沈默,从迪拉尔踏进房间的一刻就持续著,他甚至不说出来意。 尤金试著忽视对方的存在,他阖上眼,卡雷姆的笑脸毫不意外地从黑暗中浮现,像穿透浓雾的一道光,带来可贵的温暖,驱走窒闷的气息。 「为什麽闭上眼睛?你不爱听我说话?」 「你要说什麽?」尤金不情愿地睁开眼。卡雷姆的幻象被讨厌的声音吹散了。 「安杰那小子已经抵达银椴木城,当然,奥达隆也一起。我以前就说过,说过好几次,把安杰交给奥达隆,很可能是将来的大麻烦,我反覆地说,没有人听进去,包括王兄……」提到死在自己手里的亲兄弟,迪拉尔像是呛了一下地稍微停顿。 「你说,他会相信吗?等我到了那边……那个世界,和王兄讲起这件事,他会觉得後悔,以前都不听我的话吗?」 尤金皱著眉,怀疑是说这些话的人疯了,还是听见的人才是疯狂的?迪拉尔看来很认真,甚至打破奇怪的坐姿,微微倾身向前,专心等待尤金的回应。 「我不懂你在做什麽,迪拉尔殿下?如果你明明知道没有胜算,何必筑起一座随时可能倒塌的围栏困住自己?你能选择停手,在连累更多人之前……」 「我不要!我喜欢连累很多人,我要造成伤害,而且我做得不错。」迪拉尔靠回椅背,将头撇向一边,像个拒绝交出玩具的坏脾气小孩。 「排行第二,我度过一段很长很安分的日子,却没有人认同我,所有我亲近的人都不满意现状,不是拚命推我往上爬,就是一脚将我踩落,那很烦,曾经让我厌烦透了!但是我现在觉得他们对,我必须这麽想,不是吗?历史不会记得一个安分无趣的亲王,连永远都在为别人添麻烦的兰瑟,留下的记忆都比我深刻得多!当然,现在不同了,局势扭转,他已经比不上我。所以你懂了吗?我不在乎成败,世人总之会记得我造成的影响!尤其当事情结束,你们要推谁坐上王座?凭实力?支持度?还是继承顺位?每种答案都不相同,热闹将会持续很久很久,超越所有人的想像!」 他滔滔不绝说著,眼中有明显的光芒闪烁,那是由疯狂的念头所点燃的兴奋火焰,会伤害别人,同时烧伤自己。 尤金摇头,淡淡地说:「那样的混乱不会发生。」 「你打算尽一切力量阻止是吗?那是鼓励我现在就杀死你的其中一个好理由。」眼里光芒终於稍微黯淡,迪拉尔在耳边挥动一只手掌,企图赶走什麽眼睛看不见的讨厌东西。「……另外一个理由,刚刚送到,是安杰路希那小子的回信,也是舅舅失控的原因。那个小子在信中反过来威胁我们,只要把你交出去,他愿意在事後赦免我的妻儿,他们母子不必承担和我相同的命运……真妙,尤金,你重要到可以交换两条命,却不是我的命呢!」 「你该考虑接受提议。根据律法,叛乱的下场绝对不可能由主谋者单独承担了事,你的妻儿能够逃过刑罚、留下性命,你很清楚那是多大的恩惠……」 「白痴!」迪拉尔突然大吼,「如果我死,那个妖女得跟我一起死!谁要恩惠?谁要他们被赦免?」 过了片刻,尤金才明白迪拉尔口中的他们指的是妻子和唯一的儿子。 「莱克特才九岁!你如果还有一点人父的自觉,就不该要他为这些事情付出代价!」他急切地说。 「莱克特,他长得多麽像他的母亲。」声音里充满憎恨。 「有你的一半血缘。」 「继续担心别人吧,尤金,自身难保的时候正适合这麽做。」迪拉尔讽刺地说。 他转过头,扬声叫唤手下。房门开启,一名高壮的卫兵走进来,一路走向尤金,面无表情地解开系在尤金脚踝处的锁鍊。 迪拉尔终於决定动手,除去无法为他所用的自己了吗?尤金的背脊窜上一阵冷,但他竭力不表露出来。 他等著,持刀的卫兵也等著,迪拉尔却迟迟不下达第二个命令,而是在方形的室内垂著头,来回踱著步子…… 等到踱步终於停下来,迪拉尔抬起头,咧开一口白牙,阴森地笑了,「我想到一个棒极了的主意!假如……假如你明明活著,就在这里,在格腾堡,他们却怎麽样都找不到你呢?也许经过三四天,也许更久,搞不好等到春天,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才发现你没有呼吸的……尸首!哈!」他大笑一声,「难道这不是最棒的戏剧效果吗?告诉我你喜不喜欢?」 「……我怜悯你疯狂的灵魂,以及所有因为你的自私而付出代价的每一条生命。」 「哼,我可不怜悯你。」尤金的沈静令迪拉尔失望,他弹响指头,下达指示,「带过去吧,你知道地方。」 卫兵遵从命令,拉著尤金的手臂离开房间。 剩下不多的体力让尤金举步维艰,他听见迪拉尔的笑声,在房间里,渐渐变得越来越响亮,他挣扎著走上很长的一段路,才完全甩开那刺人耳膜的尖锐声音。 终於又安静下来,他松了一口气,眼前是一道阴暗阶梯,往下延伸,一直没入黑暗,看不出来有多少阶。黑暗的未知空间并未让尤金感到特别恐慌,无论被带去哪里,都比留在迪拉尔附近好,他深信这一点。 卫兵催著他前进,他们在窄小的通道必须分为一前一後,尤金在前,卫兵手上微弱的烛光是唯一的照明,勉强照亮脚下,他看见他的每一步都踏出一个清晰的鞋印,阶梯上尘土厚重的程度令人讶异,不晓得多久没有人走过? 阶梯尽头,卫兵在他背脊一推,尤金跌进一片更深沈的黑暗当中,然後是一声巨响,身後的入口关闭。 隔音效果绝佳的地方,尤金连卫兵离去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他慢慢站起来,空气中有一股可怕的霉味,强烈得让他皱起鼻子,微微闭住呼吸。 适应期间经过,眼前依然一片黑,他往前伸直一只手,小心翼翼前进,直到指尖触及一片冷,他缩回手,犹豫了一会儿,再度前伸……是一面墙,冰冷的石墙,和石阶一样覆盖著一层重重泥灰。 他不打算搜索全部,既然迪拉尔丢他进来,希望没人找到他,墙上就不可能出现一扇门或一扇窗。 贴著这面墙,他将身体缩在墙下,庆幸这个地方什麽都看不见,他能假装恶心的肮脏不存在,反正他也没有多馀的心思在意被弄脏的衣服手脚。嗅觉已疲劳,霉味慢慢不再是困扰,饥饿的感觉取而代之,他好饿,而且好累好累……身体习惯舒适的生活,坚硬的石头害他酸疼。 但是他有一个小小的幸运,现在没有人打扰他了,他可以慢慢想念他的卡雷姆——脑海中栩栩如生的笑脸,蓝眼睛里却多了一抹浅浅忧伤。 别这样,卡雷姆,别露出那样的眼神,尤金难受地摇著头,因为他除了道歉,其他什麽都办不到了!所有他能做的,就是在心里,慢慢地,一遍一遍说著……对不起……对不起,春天时见面的约定,他恐怕要食言了…… 【 93 】 集结在银椴木城的部队并没有被告知发生了什麽事,但他们当中有部分人看见,当天空变得完全漆黑时,卡雷姆和其他七个人悄悄离开营区,前往河岸。 安杰路希围著挡风的大斗蓬,站在城墙上,目送著他们潜入黑暗。 运气仍是他们的盟友,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只有地面的点点营火,星星月亮都藏在云後,时机正好,一出营区,得走到近处才看得见他们的踪影。 尽管如此,安杰路希仍在城墙上待了一会儿,眺望那一大片黑暗,推测他们移动的路线,怀著忐忑的情绪。 四周很静,自他们抵达银椴木城开始,备战的忙碌直到不久前才告一段落。为了拂晓的攻击,士兵们藉由睡眠储备精神体力,少数人难以入眠,两只眼睛紧盯著东方的地平线,交谈,是他们根本没想到要做的事。 这片沈寂,远比早先的混乱散发出更强烈的肃杀之气,安杰路希缩了缩颈子,不确定是冬夜令他冷,还是气氛使然。 他回到城堡,傍晚时进行作战讨论的房间,奥达隆还待在那里。 长桌上的巨大地形模型、好几个人围著模型指指点点,说著一些听不懂的名词,是安杰路希对这个乏味空间的贫瘠印象。现在那些人都走了,奥达隆一个人背对著门,坐在桌前,安静不动,像座雕像。 安杰路希杵在门口,难得被自己的念头困住,他想要奥达隆的陪伴,又绝对不愿意被当成一个大麻烦,在战争的层面上,他承认自己不是多麽理想的讨论对象,奥达隆或许没有心情理睬他……当然,没有任何一个米卢斯人可以用这种态度对待他,他会生气,会抱怨,然後接受不知道第几百次吵输奥达隆的挫败感…… 可是……他不想要一个人独处。 一会儿靠近房间门,一会儿退到走廊上,他就这样盘旋来去,长靴跟在地板敲出轻轻响声,自己却没有注意到。 「……你在玩什麽新把戏?」 像一头出击捕食的猛兽,奥达隆悄没声地靠近,出手极快,一下子从背後捉住他。 如果不是被圈抱住,安杰路希一定惊跳得半天高! 「不要突然这样吓人!」他随便挣扎两下,果然无效,又轻轻松松放弃。 如果真的是猎食的猛兽,很可能因为猎物发出的讯息而感到困惑。奥达隆收紧臂膀,像是在验收这一年间的成果,安杰路希长出了不少肉,比起最初随便就能揉碎的病态纤瘦,他现在的身躯扎实匀称,更有弹性,抱在怀里的感觉也更舒适,虽然後者不是奥达隆的初衷。 「我是……不希望打扰到你……」 「所以在门口像虫一样扭动?果然是好方法。」 「你才是虫!」安杰路希高声抗议。 奥达隆大笑两声,却在碰触到对方双手的刹那,眉头又揪聚在一起。 「你的手像冰块一样冷!你不知道天黑之後在城堡外乱跑不是什麽好主意吗?」他顺势将安杰路希横抱起来,转身往房内走。 安杰路希先前并没有在脑中推演出这个结果,但是他立刻接受了,不费任何力气、全然享受地懒在奥达隆的臂弯里。 「只是待在城墙上而已,我想看著卡雷姆他们离开。」想起卡雷姆,安杰路希的表情变得稍稍黯淡,「包括那个不爱说话的亚桑,他们有八个人,一起渡河去格腾堡了。」 「嗯,我知道这件事。」 「为什麽呢?回绝迪拉尔的威胁时,他明明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 「因为那是尤金的意愿,他把尤金的感受看得非常重要。」 「所以他在夜晚跑掉,打算自己想办法……我以为你会阻止他。」 「当卡雷姆表现出执著的一面,我不认为有什麽人、或什麽事能够阻止他。他搞不好真的能打倒我,如果他认为我是营救尤金的一项障碍。」 奥达隆把安杰路希放落在靠近壁炉的长椅上,房间里最温暖的位置。安杰路希缩起身躯,两只手抱住膝盖,看起来闷闷不乐。 奥达隆在他面前半跪下来,取得适当的高度,注视著那双莹莹翠绿的眼眸,里头有不常见的忧愁。 「不需要为卡雷姆操心,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只能这样安慰他。 「那麽……尤金呢?迪拉尔会不会已经杀死他?我和尤金佛利德林不熟,但是……卡雷姆让我觉得,好像……好像尤金没有平安,他也不会好好回来……」安杰路希用带著惧怕的口吻说著,「而且你……你……」 找不到合适的言语表达心里的焦虑,他拉住奥达隆的手臂,也拖到长椅上,头颈低低贴靠著对方的胸膛,感受著稳定有力的心搏一下一下跳。 一开始,奥达隆有些微的混淆,以为安杰路希只想找个舒适的大靠枕,就像平常习惯的那样。他的手绕到安杰路希的肩背,拨弄长长发丝,让它们在火光下像金色的水波流动,也一如平常的习惯,但是该有的平静与安逸并没有如常报到,至少安杰路希的身躯僵硬依旧。 奥达隆这时候才懂对方的烦恼,拒绝迪拉尔有极大的风险,无论文件上签的是谁的名字,自己都是实质的负责人,尤金若不能平安归来,在公私两面都将对自己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失去挚友的伤痛、自责,这是安杰路希预想到的最糟情况,尽管就整体局势而言,那根本排不上目前最值得忧虑的前几名。 广大的世间存在著各式各样的情感,安杰路希的情绪实在渺小得不值一提,然而,想到世上有一个人,不顾事情的轻重缓急优先担心自己,对奥达隆而言,似乎比战无不胜的官方纪录更像个奇迹。 「担心吗?很遗憾我无法保证事情一定顺利,但是过度的忧虑也不会有帮助。」 安杰路希叹著气说:「早该知道你不肯说好听的话哄我。」 「你只是分不出别人是否在哄你罢了!」奥达隆笑著,伸手轻拍爱人的肩头,起身离开长椅。他对卡雷姆的高评价,不代表完全不担心尤金,与安杰路希的互动带给他难以言喻的温暖与甜蜜,心中的喜乐增加一分,对身陷危难的友人的歉疚也跟著加深一分,他没办法继续承受。 「时间不早,睡一下吧!」他又回到长桌前。 「你呢?你不睡吗?」 「出击前夜,我习惯醒著。」 「那麽我陪你,」他很快地说,「撑到天亮没问题,难不倒我。」 「好吧,别发出鼾声吵我。」 安杰路希恼怒地瞪眼,「我不会睡著!睡觉的时候也从来不打鼾!」 「你自己当然听不见。」 「我没有!没有!我没有打鼾!」 「现在比鼾声更吵了。」 「…………」安杰路希红著脸,不情愿地闭上嘴。他使劲地扭过头,宁可瞪著无聊的壁炉火,也不要看奥达隆取笑他的微弯嘴角。 可是他坚持不久,又偷偷转回来,奥达隆已经恢复他进到房间之前的模样,目不转睛盯著模型,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 这样的夜里,偶尔被忽视,安杰路希破例接受。他放低身体侧躺,臂膀和扶手中间压著一块靠垫,脑袋歪在上头,从椅背和桌脚间的空隙偷瞄奥达隆——拥有无懈可击的战绩,面对敌寡我众的优势,严肃的容色却不曾稍减。 很严肃,而且眼眸中毫无睡意,安杰路希不明白,他们明明一起赶路过来,途中的休息时间短暂得可怜,根本不足以消除疲劳,奥达隆应该跟自己一样累才对……他昏沈沈地想著,脑中的思路已糊成一团。炉火使室内温暖,使他的眼皮往下掉……往下掉……一不小心,便完全闭合…… 他连续惊醒好几次,有时见到奥达隆似笑非笑望著自己,有时只是一片朦朦胧胧的光影。直到最後一次,他惊醒时发现房内起了很大的变化——身上多了一条毛毯,脑後是松软的大枕头;长桌前的椅子空荡荡,奥达隆不在房间里,壁炉的火光也不再明亮,因为高窗洒进更强烈的光线,是阳光!太阳都快爬到头顶的位置了! 「干嘛不叫醒我!」 睡意一扫而空,安杰路希掀开毛毯,不顾突然袭来的寒冷,裸足跳下长椅——噢,真是,奥达隆连靴子都帮他脱了!——他懊恼地冲到窗边。 军队已经全部出动,只留下少数卫兵驻守,银椴木城静得幽雅,他竟然听得见小鸟在树梢歌唱。 他在走廊外逮到榭佟子爵,开口就问战况。 秉持有礼的绅士教养,榭佟先向亲王殿下道早安、叫人为殿下送早午餐,然後才慢条斯理回答,「禀告殿下,我们还没有收到消息,但是安静是好事,表示战事推进到我们听闻不见的场所,相信格腾堡目前正是一片混乱,喧闹不休……」 子爵的运气不好,信心十足的推论才出口,外头就传来喧闹声,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安杰路希探头到窗口,骚动的来源就在城外不远,一支骑马小队从河岸的方向过来,很快奔进城门,每匹马都载著两个人,一名持缰的骑士、一名歪歪斜斜随时都能从马背摔下的疲倦人影。 安杰路希简直不敢相信他见到的其中一张脸孔,「伊恩!」他大叫,转身就往楼梯跑,差点撞倒站在一旁的榭佟。 所有人都让路给他,他一路狂奔,毫无阻碍地冲到城门前的小广场,刚刚进城的小队就在那里。 他欣喜地喊叫,同时举起一只手挥舞,「伊恩!你没事!你没事!」 「是……安杰吗?」 伊恩刚刚让人扶著下马,勉强倚靠马身站立。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因为太疲倦而模糊的视线凝聚成清晰的影像,等他意识到小堂弟正朝自己飞扑过来,反应已经太慢,「啊!等、等一等……先别、别、别……哎哟!」接著是一声惨叫。 「你有伤?」安杰路希急忙松开他。 伊恩痛得一脸惨白,点了点头,「温柔一点,安杰,我不是奥达隆,我受伤会痛。」 奥达隆受伤也会痛,只是从来不哎哎叫,安杰路希忍著没把这个过於苛刻的标准说出口。 「对不起……看见你平安,我太高兴,我知道你会原谅我。」 「我又没怪你。」伊恩朝他虚弱一笑,并且冒险接受安杰路希的自告奋勇,让他搀扶著自己移动。 辨认、避开伊恩的伤口不难,那上头缠著匆促困扎的绷带,表面染著淡淡血色,跟他一起回来的大人们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全都挂了彩,伤情深浅不一。幸运的是,他们努力的成果也同时呈现在眼前——小孩子们受到很好的保护,表面看来都完好无伤。 安杰路希尽力将乱糟糟的现场以视线搜寻过一遍,人数和利德辛所说大致相符,他不太认得谁是谁家的孩子,除了柯尔家的双胞胎,以及其中一个五岁小男孩,似曾相识的清秀五官,活脱脱是幼年版本的尤金,血缘关系一眼可知,绝对是佛利德林家的小孙子。想到尤金,他反覆又找了几遍,还是没有尤金的踪影。 「尤金真的不在……」安杰路希遗憾地说。 「尤金还在格腾堡。不过别担心,卡雷姆已经去找他了。」 「你知道这件事,你遇见过卡雷姆?」 「是啊,」伊恩指指身上最新的一处伤口,苦笑著说:「那家伙出剑快得要命,差点死在他手里!」 【 94 】 时间稍稍往前推移,当安杰路希趴著长椅扶手,紧张感逐渐被浓浓睡意取代时,卡雷姆和跟随他的七名伙伴乘著三艘小舟,双手扳桨,在黑暗中划开水面、渡河前进。 太大的声响可能带来危险,他们花费平常两倍以上的时间才划抵对岸,接著将小船拉离水面,和桨一起藏在岸边草长处,仔仔细细遮掩起来。 从河面开始,一层淡淡灰白往四周蔓延,视线范围又变得更窄了。 「……这是什麽?雾气?」 「雾气?多麽没礼貌的说法,这是幸运女神的吐息,心存感激地利用吧!」 很快地,卡雷姆难得发现自己说错了,幸运女神其实还没睡醒,他们面对的不过是某种恶劣的玩笑——前面一个人的背影忽然自眼前消失,那一层薄薄雾气害卡雷姆多费了一点反应时间,才意识到队友是被绊倒,并且以奇怪的姿势往低处滑落。 他抢上一步,及时抓住队友的後衣领,一道小斜坡将他们两人一起拉下去,滑动停止的瞬间,某种冷冰冰的东西擦过发鬓,削下几丝褐红,他松开队友,拔剑还击,当当当连续发出好几响。 「这、这里怎麽会有人?」卡雷姆身後的伙伴、前方不明身分的人,同时叫出这句疑问。 卡雷姆没空说话,手中长剑飞舞,画成一个牢固的金属半圆,同时抵挡四到五个人的攻击。 没有月亮的夜晚,连剑刃的反光也看不到,只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以卡雷姆为中心,斗得激烈异常。此外是不正常的宁静,其馀七人不敢贸然加入黑暗中的战局,也不愿意出声引来格腾堡的援军;奇怪的是,对方也一样闷不吭声,只是一个劲拚命拦阻,好像在保护什麽重要的事物,不让任何外人接近。 如果是平常,卡雷姆会想要知道原因,现在的他却只有一个念头——铲除所有挡住去路的阻碍!他一找到对方力气不足的弱点,便毫不客气地全力进攻,朝右侧连续击刺,动作又快又狠,对方後退连连,一面手忙脚乱地招架,左边的人急急忙忙来救,卡雷姆早就等在适当的位置,左手抓到对方手臂,顺势往右边猛力推去,其他人一直到那个倒楣的家伙跌到近处,才看清是自己人,收剑躲闪时又是不小的混乱,卡雷姆已经趁机绕道,冲到他们背後。 「糟、糟糕!」「当心!」「危险!」「请快逃!」 好几个拔剑的声音,混著叫喊,乱哄哄响成一片。 无论被警告的那个人是谁,他只来得及做一件事——抬起手臂,举剑挡架。 卡雷姆比他快得太多,剑尖擦过刃面,一击刺入肩头,正加力打算穿透时,那人忍耐不住疼痛,张口大叫:「哎哟——痛痛痛!」 右手陡然停住,卡雷姆抽回染血的剑,上身伏低,著地滚翻到一旁,躲开对方赶来抢救的夹击。「我好像听过那个可笑的惨叫声。」他一面说。 「咦?!」 更多人认得卡雷姆的声音。 「卡、卡雷姆?」「是佛利德林家的小子?」 「卡雷姆大人!是卡雷姆大人!」 最後的一波欢呼压倒其他的声音,来自刚才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几个人,他们一发现对手是团长大人,胸中难平的怨愤,全部化为激动欣喜。 卡雷姆拉开兜帽,彼此靠近,自己被认出的同时也认出对方,那是经过好几天逃亡、模样狼狈的一群,禁卫骑士光鲜的红色制服处处是破损脏污,残馀人数不到二十人,能自由行动的更少;受他们保护、利德辛也曾提起过的贵族大爷们多半坐卧在草地上,看起来饥饿疲倦,眼中闪著获救的喜悦光芒,却说不太出话来,除了按著肩头伤口,对卡雷姆喋喋抱怨的伊恩…… 「这真的很痛!」伊恩是国王的堂兄弟,三十多年尊贵奢华的生活当中每次受伤都和卡雷姆脱不了关系,「什麽事情让你那麽急,不能先问一声再动手?」 「又是什麽事害你们迟钝缓慢,不主动报上身分呢?」 「我不可能在敌人的地盘自曝身分。」 「是的,你没有,你不过是逗留在敌人的地盘……呃,露营?世上唯有每天睡在芬姬儿枕边的柯尔能在勇敢的层面打败你。」 「别设陷阱让我跳,我从来没说过芬姬儿难搞。」 「有意思,你用了难搞这个词,是灵光偶然闪动,有如在脑中爆开的小小烟火,还是某种悲惨受害的过往历史,成为你的具体根据?」 卡雷姆和伊恩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责怪的同时,他带来的其他人都在忙。伊恩闭起疲倦的眼,主动认输,「随便你,只要记得收敛一点。」他一面让人处理他的新伤口,小声说:「你知道的,他们的儿子也在这里。」 芬姬儿的儿子们,这提醒了卡雷姆一件重要的事,他蹲低身子,以有限的视力细细搜索,在土坡下发现长草遮蔽的小小藏身处,那是伊恩一行人在这里停留的原因,一个个明显累坏了的小小人,连永远精力旺盛的柯尔家双胞胎也昏沈沈闭著眼睛,正在休息。 他小心接近,宛如迷途的旅人,第一件事就是在天幕寻找指路的星,而他终於找到他的,一双惺忪未醒的浅褐眸子,得自世上最美的遗传。 卡雷姆的心中获得极大的安慰,海因茨完好无缺,无论他和尤金最後是否平安都不要紧了,他们的父亲将不至於失去一切。 「我猜你要去格腾堡,为了尤金?」伊恩跟了过来。 卡雷姆匆匆退开,在海因茨察觉他的存在之前。 重逢很美好,分离也因此更加难以忍受,与其短暂相聚、迅速分离,他宁可将时间推迟,之後再带著尤金一起……唯有如此,团聚对他来说才有意义。 「你没猜错,除非你打算告诉我,尤金已经平安逃走,我正在像个傻瓜一样白费力气。」 「你是个傻瓜没错,但是我们也确实看见尤金被迪拉尔的人带走。」伊恩遗憾地摇著头,「格腾堡的情况不太妙,你要小心,别太乱来。」 卡雷姆没答应,只是笑了笑,一行七人很快重新启程,第八个人被留下来,照料伊恩等人,并且执行带路的任务。 告别伊恩,一路上不再有意外,雾气也逐渐飘散,七个人的小数目,没有人防备,或者说,迪拉尔的兵马根本没有防线可言,越靠近格腾堡,情势的混乱越明显,这让他们的行动比预期更迅速顺畅。 天亮之前,庞大的城堡建筑已进入视野。正如伊恩所说,格腾堡的情况真的不妙,主要来自人心的不稳定,恐慌引发的喧嚣传递到极远的地方,秩序荡然无存,这个临时组成的叛乱集团似乎随时都能崩溃分解。 卡雷姆对所见所闻并不感到意外,战斗开始前就失去胜机,还能稳定情绪,抬头挺胸迎向失败的勇士无论哪一方都是少数,况且迪拉尔阵营的多数士兵在能够选择之前已被划为叛军的一份子,勉强遵守军令只是出於恐惧,他们不敢逃跑,也不想奋力作战。大著胆子脱队的兵士,数量虽然零星,却从来没有间断过。 他们趴伏在一段距离之外的土丘後方,观察著城堡,等待太阳升起,等待奥达隆吹起进攻的号角,更多的格腾堡驻军将离开,更好的潜入机会也将到来。 「他们为什麽要把军队放出城外?缩在城堡内撑得更久不是吗?」枯等的时间,他们小声交谈。 「从开始到现在,每一步都不顺利,所以就发疯了嘛!」另一人胡乱回答,「死守在城内只是多痛苦几天,多死一堆无辜的人,是滥主意。」 「我……我想请问……尤金大人真的在那里面吗?我们回绝了威胁,会不会因此有什麽……什麽……」 「有什麽不测?」那个不敢讲的部分,卡雷姆轻描淡写代替对方说出来,其他人全都停止交谈,专心听他说话。 「尤金还活著的可能性很大,偷偷杀掉他对迪拉尔几乎没有好处,不管是警惕、恫吓,或是企图激怒我们,都要公开处刑才有效果。」 提问的骑士忍不住颤抖,「您提起这件事似乎一点都不害怕。」 「起先很怕,因为尤金离我太远,现在我来到这里,迪拉尔才是应该感到害怕的人。不过……」他仰面躺在草地上,望著依旧一片黑的天空叹气,「这种等待简直要杀死我了!」 「……那麽您有一个好消息,我想我们不能再等了。」 卡雷姆翻过身,顺著说话的人的手势看去,远处隐约有红色的光芒闪动,人声沸腾,恐慌的程度与意味都和先前不同。 城堡起火了。 【 95 】 当时的他们并不清楚为什麽起火,只觉得火势蔓延得太快太凶猛,看起来不像自然原因,这样的转折对他们有利、也有不利。 有利之处是人的阻力下降到几乎不必计算的地步,大家争先恐後都想往外逃,即使全裸冲进去也不会有人理睬吧?多花时间弄来的格腾堡仆役服装顿时失去用武之地,他们乾脆不换衣,穿著各自的暗色便服从连通厨房的後门大剌剌闯入。 很顺利,除了几个疑惑诧异的白眼,再也没别的了!这同时使他们见到不利之处——城堡内的情况很不妙,比伊恩所说犹有过之,火与烟、加上恐慌的人们,正在破坏这栋巨大建筑,以十分惊人的速度。危险转移到了被囚的一方,救援的行动稍慢,灾难将不可挽救。 卡雷姆领著头,穿过厨房、挤过逃跑的人群,然後停下脚步。他往左边看看,又往右边看看,甚至上方下方,多重岔路到处都是,毫无章法往四面八方延伸。 他早听说格腾堡经过多次增建,内部通道极为复杂,眼见却远比听闻更严重。 「您建议我们怎麽做?从右到左?从下到上?还是分头寻找?」 众人的视线茫然地在正上方的一线天井与右首衔接中庭的道路间交替,那是比较讨人喜欢的两处,虽然和他们的目标可能天差地远。 卡雷姆不表赞同,「转眼要被欲火烧死的非常时期,温柔的前戏与试探只好扔下不管了!」他说著,忽然向前一扑,像一头恶狼窜进羊栏,在惊恐的咩咩叫声中爪到擒来——一名瘦小的青年,穿著不太合身的黑色卫兵制服,在卡雷姆的箝制下发出持续的尖叫。 忍住想松手遮住耳朵,或揍昏对方的冲动,卡雷姆问他,「我们没兴趣听不性感的叫声,更没兴趣伤害你,你只需要带路到牢房,到你们关人的地方,听得懂吗?」 显然是不懂,卡雷姆一连问了好几次,一次比一次大声,那人也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不——不不不!不要把我扔进牢房,不要、我不要被烧死!」 没有人打算烧死他,他只需要带路……相同的话无论重覆多少次都不见效用,到头来,他不只需要带路,更需要架在脖子上的锋利刀刃,逼著他前进。 牢房的方向和逃走的路线明显相反,那人走得万般不情愿,贴著脖颈的威胁使他收起声音,改以抽泣的方式表现恐惧。 「没什麽可怕,」持刀逼迫他前进的宫殿骑士被他吸鼻子的声音弄得很烦,「起火点在另外一头,离这里远得很呢!看你们东奔西跑,像一群自己吓自己的蠢蛋,多麽可笑!」说完也真的哈哈大笑,笑声宏亮,却一下子被另一波声音盖过。 巨响似乎来自头顶,轰隆隆一路下到地面,短短的时间内,所有人都吃惊地无法发出声音。 「我的老天!西塔……西塔掉下来了!」 他们全都跑到窗孔边往外看,掉下来是个夸张的说法,用来比拟场面的惊悚却意外恰当。 高高的塔尖消失了,西塔的主体至少崩塌一半,大大小小石块还在滚落,破坏力比火焰更强,对周遭结构的影响也更巨大,动摇的石块、倒下的梁柱,扬起的烟尘遮天蔽日……有好多好多人,在城堡里外东奔西窜,像巨人脚下的蚁群,一次倒下就是成群的数量。 「哼,看看现在谁是蠢蛋?」忘记受制於人的处境,格腾堡的卫兵捉住言语反击的好时机,激动叫著,「不逃的人才是一定会被烧死的蠢蛋!城堡已经完蛋、彻底完蛋啦!比远处的火快一百倍的烟就要过来了,它会快速杀死所有人!所有人!什麽都不剩下,全部烧光倒光!你们等著吧!」 「你好高兴吗?信不信在那个什麽鬼烟过来之前,我先捏死你!」 卫兵一愣,开始大声哭叫著说不想死,抓著他的宫殿骑士以同样大的音量命令他闭嘴,另一个受不下这团混乱的人则嚷著要伙伴停止刺激对方,然後得到别管閒事的怒吼……很快地,他们忘记立场、目的,开始对彼此大喊大叫,跟格腾堡里匆匆逃亡的人一样混乱。 卡雷姆一句话也没说,血色惨澹的双唇抿得不能再薄,他迳自往楼梯走,那是他们被倒塌的西塔吸走注意力之前正遵循的路线。 争执中的六七个人终於察觉不对劲,立刻中止吵闹,急急忙忙跟上长官。 卡雷姆踩著阶梯往下走,没有回头,却有丝丝冷气隐约从背脊透出来。 「对……对不起。」他们纷纷致歉,闷重的气氛使然,连被捉住的卫兵也低声说了对不起。 「关你什麽事?闭上嘴快点带路!」 卫兵被推到前方,但其实已经不需要领路,一小段楼梯走到底,一整层都是囚禁人犯的牢房。 声音和光亮显然无法传递到这一层,看守的人逃光了,四周安静异常,倒翻的烛火斜斜照著成排的铁栅栏,一个瘦小人影在门口挣扎著叫:「就、就是这里,人都关在这里,我带你们到啦!快放我走!放我走!」 获得卡雷姆点头许可,宫殿骑士收回剑,松开手,那人一路号泣著朝上奔跑,很快消失在楼梯转角。 有限的视野内,卡雷姆朝伙伴们耸耸肩,吐了吐舌头,「你们能要求什麽?随手抓到一个冷静聪明、又热心帮助我们的大美人?」终於找到牢房,他的情绪缓和许多,嘴角看得见微微的弧度。 「我们一直以为那是您的特殊才能呢!」 他们说著笑,动作却很快,点起了火把,往中间走道前进。 铁栅栏阻隔的牢笼分成左右两排,关著的人数不少,火光到处,被囚禁的人半抬起手臂遮挡刺眼光亮。笼内笼外,两边都焦急著想看清楚对方的脸。 无论何时何地,卡雷姆的脸孔都极为容易辨认,牢笼里还有力气的人片刻间全挨到栅栏边,抓著铁条,激动朝他叫喊、呼救。 卡雷姆也认出他们,是杜里、克拉克等五六名受迪拉尔胁迫发表过忠诚声明的贵族大臣,看来他们并没有因此得到较好的待遇。对面,一批禁卫骑士被分成好几间关著,手足多半挂彩带伤,裹缠著绷带。 「神明保佑啊!」杜里伯爵喜极而泣,看来很像要搂住任何靠近的人亲吻,卡雷姆庆幸中间有栅栏阻隔。 「发生什麽事?有人跑下来说了什麽,那些看守我们的恶徒就逃得一个不剩!是不是我们已经战胜?正义之师已开进格腾堡了吗?」 「很遗憾,是一场恐怕无法扑灭的大火,比正义之师来得更快。」卡雷姆很快地说,「我没看见尤金,他没有和你们关在一起吗?」 杜里迷惑地望著他,「我甚至不知道尤金大人也被抓到,事变之後我就没见过他。」 「怎麽……怎麽会呢?」卡雷姆大吼一声,从栅栏边跑开,转瞬隐没在黑暗中 「等、等一等!别扔下我们!」 「请稍安勿躁,卡雷姆大人只是去搜索其他区域,钥匙在我们这里。」 几个宫殿骑士弯身在锁孔前,一大串钥匙在他们手里锵啷啷响,刚刚才在看守的座位找到,正一把一把试验。 开启全部的牢门,放出所有的人,消耗掉不少时间,他们狼狈爬上阶梯,正好和卡雷姆会合。 搜寻的结果表现在颓丧的表情上,他一无所获。 「城堡广大,牢房不可能只有一处,我要继续搜索,你们不需要跟著我。」卡雷姆说。 但他们全都跟著他,尤金本来就是他们赶来格腾堡的主要原因,跟随卡雷姆理所当然,而其他被救出的禁卫骑士不愿意抛下长官;大臣们虽然无奈,也只好忍住可能被塌陷的地板埋住、或是回头路消失的恐惧,提心吊胆跟著他们走过大小房间、搜过地下储藏间洗衣间仆役房卫兵室画室工房……等等等。 别说尤金的踪影,连格腾堡里的人都越来越少。 头顶不时还有闷雷般的可怕声响,土砂石屑掉落在头肩,脚下的地板也变得不太可靠,大火距离他们已不远了! 「我、我们能不能快点离开?这里已经变得太危险,不应该逗留。」杜里终於忍不住开口,要求卡雷姆停止搜索。 「你是在建议我抛下尤金?」 「根本找不到尤金啊!你一定是遭到欺骗,迪拉尔是个狡猾的家伙,他是在骗你,骗你尤金在这里,你不该轻易上当!」 「他送来尤金一直戴在身上的首饰。」 「尤金搞丢了他的首饰,迪拉尔的手下拾获,稀松平常的事啊!」 卡雷姆拚命摇头,「你若了解尤金的性格,就知道他不可能弄丢母亲的遗物。」 「最小心的人也有失误的时候,尤金是人,他不是例外!」 温度彷佛随著争执的内容往上升,城堡内越来越热。 石头不怕烧,可是木料易燃,格腾堡由一半石材一半木头构成,内装的大量纺织品、灯油都是助长火势的好帮手,颓倒的木梁木地板则是石块失去部分支撑,因此掉落的元凶。 起火至今,大概已有三分之一的通道堵塞,不熟悉环境的人难以在烟雾弥漫的恶劣情况下寻到替代路线,卡雷姆焦虑地望著被阻断而无法穿越的部分,其他人则焦虑地望著他。 「或许……或许大人真的被抓到过,只是不在城堡内,您得考虑尤金大人已经趁乱逃走的可能性。」 属下小心翼翼劝他,对卡雷姆而言是比杜里有力数倍的说法,搭配四周的混乱景况,他无法下决定,也不知道该回答什麽。 其中一名下属大胆拉他的手臂,「走吧!我们不能做什麽了,快走吧!」 卡雷姆被半拉著往回走,过程比进来时艰难得多,他们被迫绕路好几趟,好不容易抵达侧门,清新空气透过残破的大门迎面而来,再疲累伤重的人也逼出最後的力气,激动地冲出门,大口大口吸气,最後瘫倒在草地上。 城堡外金色的阳光温柔地拥抱历劫归来的米卢斯人,无论是真实面或抽象面,黑夜都已过去。 他们喘息了一会,抬头,见到城内无法看到的惊人画面。 格腾堡本身已经是个庞然大物,能将其中一半吞没在腹中的火焰巨兽更加大得吓人,而它狰狞的爪牙还在伸展,浓烟窜上半天高,创造出属於它的那一半黑夜,侵蚀著光亮,不断不断蔓延过来,原本笼罩在身边的阳光逐渐变得黯淡。 「不行,待在城堡附近不安全,我们得离得再远一些。」 毫发无伤的宫殿骑士们催促所有逃出来的米卢斯人,逼他们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卡雷姆自始至终都站立著,但他没有移动脚步。 「卡雷姆大人?卡雷姆大人?」 催了几声,他终於肯走,却是往火焰怪兽的方向而去。 大家都明白他的意图,急著劝阻,「别去!请放弃吧!我们救出许多人,任务已经完成!」 「但是我的任务与他们无关。」 「你、你说什麽无礼的话!」杜里瞪大眼睛,感觉受辱。 「无礼、却是真心话,我不是为你们而来。」卡雷姆淡淡地说,他转向跟随著他的伙伴们,「抱歉了各位,我就是没办法……没有尤金,我没办法离开……」 「但是您可能被困住!浓烟会杀死您的!」 警告的话语是用尽力气吼叫出来的,因为卡雷姆没有留时间听他们说,他跑得很快,一转眼已冲进没有人愿意回去第二次的格腾堡。 「卡雷姆大人!」 「唉,是个傻子,甘愿白白送死,我们也没办法不是吗?还是快点走吧!」 杜里说的话令他们不高兴,可是他们没有反驳的馀地。扔下卡雷姆、仓皇离开是困难的决定,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唯一选择。 ******* 再次回到格腾堡,寂静,是卡雷姆的第一个发现。 有生命的声音与无生命的声音此消彼长,人声减少了,更多的是趴倒在地面一动也不动生死不明的人体。被呛昏的、被倒塌的部分建物压住的,或死或伤,低低的呻吟与哭泣,以及偶尔的几声呼救,都变得微弱难以听闻。 烟尘影响视线,甚至夺走一大部分呼吸空间,卡雷姆压低身体,行动谨慎且缓慢。 他先後找到几个人问话,都没有结果,尤金彷佛跟这座城堡的往日荣景一般,他快要不确定是否真的存在过。於是他改变方向,询问迪拉尔的行踪。 「你说呢?当然是逃走了嘛!纵火之後难道不赶快逃吗?你问一个纵火的疯子又想干什麽?」 几个回答当中唯有这一个与众不同,却带有一种难言的真实感。 迪拉尔放火烧掉自己的城堡,因为无法面对叛乱失败的下场?还是根本疯了? 卡雷姆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焦急,一个疯子,无法以常理揣测,他该怎麽找到尤金? 他开始呼喊尤金的名字,明知道不会有用处,仍旧大声喊叫,疯狂地跑著、叫著。即使如此,他也只是成为城堡内众多疯子的其中之员,一点都不引人注意。 【 96 】 「卡雷姆大人吗?」意外地,有人回应了他。 声音来自背後,一名青年从破损的木门狼狈爬出来,他有一张略长的脸,五官平凡却和善,头发蓬乱卷曲,军服上绣著格腾堡的徽纹。 无论长相、声音,都很陌生的一个人,卡雷姆不认得他,他却咧开嘴,露出巧遇多年老友般的欣喜笑容。 「寇兰的山区,您记得吗?天气跟现在一样热,我那时是朗索大人麾下的一名小兵,和伙伴在树林中迷路,正巧遇见您带著好几个人,你们……你们扮成盗贼,劫下一整车酒,是我见过最帅气的一件事!您记得吗?」 这不容易回答,卡雷姆记得曾找过派波尔的麻烦,抢酒抢食物打发时间,还做过不止一次。但是迷途的小兵并没有留给他太深刻的印象,不敢说没发生,却也记不起细节或是脸孔。 「好吧,您不可能记得每一件事,」他快活地说,卡雷姆的沈默完全不影响他的好心情,「从没想到在这里也能见到您,本来是最坏的一天,现在完全改观啦!您还好吗?」 不合时宜的问候,身在格腾堡内,耳边是城堡逐渐崩解的可怕声音,钻进鼻孔的是火烫的焦臭味,每一个人都离好的境界很远很远。 「听著,我喜欢叙旧,前提是在一个没有烟没有火,没有石块掉落的地方,并且没有急事要办的时候。」卡雷姆的语气有些烦躁,这样对待一个友善的小伙子不是他愿意的事,但是他的心里真的急。「离我远些,好吗?我急著找到我的兄弟。」 胡乱选了方向走,不料对方的勇气不减,仍继续跟在卡雷姆身旁。 「我真不该打扰您,但、但是您说的兄弟是之前在城堡作客的尤金大人吧?他在出事的那一晚已经逃走,您不知道吗?」 「很显然追捕尤金的人对得起他的职责,」卡雷姆实在不愿意重述这些,「很稀奇的事,我知道。」他的表情越来越阴沈难看。 「所以尤金大人被关在城堡里?那麽您为何不试试牢房?」 「是啊,为什麽呢?因为这座该死的城堡本身就是一间大牢房!」他怒吼,对方终於惊退了好几步。 迁怒了对方,尽管後悔,卡雷姆却没办法说一声抱歉,绝望感压弯了他的背脊,他以双手撑住膝头,勉强站著,脑袋几乎不能思考。 搜索一直没有进展,他找不到尤金,心中的那份焦急随时都要爆开来,催著他行动、快一点行动!不要逗留!可是他该走哪个方向?每一条通道看来都极为相似,他快要分辨不出曾走过哪里,没走过哪里? 「不……不要灰心啊!」 不知道哪里来的执著,一度吓退的青年再度靠近卡雷姆,「说来不值得骄傲,但是我从战後就被调过来,从没离开,这里我很熟悉的!如果您确定,我能提供一个可能的地方,根据我听过的一些流言,以前曾住在这里的领主,他有个……有个不太道德的嗜好……」他猜测卡雷姆现在不可能有心情听故事,便不多说,「所以,您确定尤金大人还在城堡?」 卡雷姆的眼眶染著一圈红,有那麽一会儿,他想不顾一切求对方带自己去任何可能的地方……可是他克制住自己。 「我很想说我百分之百确定,但那不是事实……很抱歉刚才对你大吼大叫,你快点走,尤金不会喜欢连累无辜,别在这里浪费你的时间……」他一面说,一面摇著头,光这个动作就令他丧气不已。 「对啊,时间真的不多,我马上带您去找您的兄弟!快,这边这边!」 卡雷姆楞在原地,瞪著青年拔腿奔跑的背影,怀疑是自己太心急说错话,还是对方的理解能力出了毛病? 「请快一点跟上来哟!」对方还特意回头,招手催促,「那是一间密室,我看过出入口,离这里并不远呢!」他边喊边前进,随著距离拉远,身影缩得越来越小。 除了抓紧这一线希望,卡雷姆别无选择,他很快追上去,两人一前一後跑过大厅、阶梯,穿越摇摇欲坠的空中长廊。 从廊柱之间望出去的视野极佳,浓浓黑烟里火舌隐约闪现,距离此地已经不远,而热气流窜得最快,老早就开始发威,逼得人汗水涔涔落的同时,体力也迅速流失。 他们先来到一处外观跟普通墙壁没有两样的地方,带路的青年噢地发出一声长音,他告诉卡雷姆,往下的楼梯口已经塌陷,必须转往另一个他比较没有把握的隐藏出入口。 那个出入口显然在高处,他们改爬阶梯,连续接了几段,抵达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这里是前领主居住的寝室,在迪拉尔殿下搬来之後废弃,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使用。」他像个认真的向导,为卡雷姆介绍。 寝室的模样还在,有大床、少数几件桌椅家具,房间相当宽敞,四壁和窗台都仔细装饰过,留有曾经豪华璀璨的淡淡痕迹。 「真迷人,」卡雷姆毫不起劲地说,「荒废的原因就是你刚才说过的小小嗜好吗?」 「才不是什麽〝小小″嗜好,那些阴森森的鬼故事会把人吓得跳到半空中!」他举起手臂,夸张地表演。 「虽然不受喜爱,这里仍然是城堡最牢固的区域,在大火烧过来之前,我们还有一点点时间。」 趴在地面左右看了看,他找到目标。「请您帮忙我搬开这张床。」 大床底下是一张大地毯,有著褐绿交织的典雅织纹。在青年的要求下,两个人四只手,地毯被快速卷起,卡雷姆立刻看见不寻常的地方,一块模样特别、迥异於其他地面的石板,连缀著一条黑沉沉的粗铁鍊。 不需要任何指示也知道该怎麽做,卡雷姆拉动铁鍊,石板像个顶盖,一点一点暴露出底下的开孔,卡雷姆的心却随著石板的慢慢移动越来越往下沈……灰尘,从卷地毯开始就没少过,数量不是一天两天堆积得出来;洞口冲上来的浓浊霉味更是呛鼻,无论机关或密室本身,都感觉不到丝毫人气。 洞口全部开启,是一个长方孔,大约半个身体长、两个人并排宽,里头一片黑,像一口开得太宽,位置错误的深井。 外面的空气很快混了进去,味道不再那麽难以忍受,却充满让人联想到墓穴的不吉气息。卡雷姆约略猜想得到,曾经有人,而且不止一人被扔在里面,结局可能是闷死,或者饿死,前领主显然很享受这样的乐趣,甚至要睡在正上方,果然是个没人认同的小小嗜好。 那片黑深得惊人,彷佛能吸走世间所有的光亮,连沟鼠都不见得能够生存的地方,尤金真的在吗?卡雷姆跪趴在洞口边缘,喉咙刹时哑了,他害怕一出声呼叫,仅存的一点点希望便宣告破灭。 「……是谁……在上面?」 「尤金!」卡雷姆朝著传来声音的黑暗大叫,整个人趴住洞口,差点就摔下去。 他终於听见了,那麽细微、虚弱、几不可闻……但他永远不可能认错尤金的声音。 【 97 】 尤金终於知道迪拉尔要他怎麽死。 他从原本的坐姿,慢慢转为趴卧,地面灰尘密布,气味难闻,但他毫无办法,空气不流通的密闭空间正在耗损他的气力,以惊人的速度。缺乏新鲜空气,每呼吸一次,生命就消失一部份,眼睛是睁开或闭起都不重要,反正看出去是一样的灰暗,尤金猜想自己处在昏迷边缘,搞不好已经昏迷了也未可知。 失去意识,然後静静死去,感觉不是太坏的死法,遗憾的是一直在脑中陪伴著他的卡雷姆也开始变得模糊。 外界的温热空气大约就是在这时候透进来,当他竭力想使卡雷姆的轮廓恢复清晰,却终於只剩两星湛蓝,以他的生命为燃料,在空茫茫的意识中断续烧著,他幻觉似的嗅闻到烧灼味,不同於密室里总飘著的腐朽气息。 他能够大口呼吸了。 听力也逐渐恢复,阔别已久的嘈杂声,一开始是一片嗡嗡鸣响,来自头顶上方。他挣扎著,挤出残馀不多的力量翻过身,那是个奇妙的景象,本来无边无际的黑暗开了洞,一块发亮的长方形,光线、空气、声音,全都从那里冒出来。 「……是谁……在上面?」他开口问,声音弱得吓自己一跳。 「尤金!」 当然那不是正确的回答,却足够传达尤金需要的资讯。 力量凭空出现,尤金撑起自己,艰难地站起,拉近和上方洞口……和卡雷姆之间的距离,虽然只是一点点。 他从未在心中抱著被拯救的期望,但是卡雷姆真的出现,他也毫不感觉意外。 「你来了……」原来他仍是受到上天眷顾的。 尽管手上有火把辅助,卡雷姆仍看不清楚位在暗处的尤金,他急切地喊:「站开一点,我要看看你。」他点燃另一支火把,抛下来。 拾起火把,尤金再次抬头,不知道自己的脸色白得有些凄惨。迪拉尔以断绝饮食的手段逼迫他合作,他没有屈服,因此好几天没有进食,对於一个身体状况只是普通的人,事变至今是一段难熬的日子,令他虚弱得不像话。然而尤金没意识到这件事,他只注意卡雷姆的脸色怪异,是微黑的,黑得不均匀,像被外来的脏污沾染,这个小细节加上听到的、闻到的,他开始感到担心。 「我闻到的是烧焦的气味吗?外面的情况怎麽样?」 「尤金,即使火把在你手上,我也不期待它能烧出玫瑰香气啊!」卡雷姆终於能笑著说话,而且自认不是谎言,烟味总之是来自火,大火小火都差不多!「其他事不急著说,我先把你弄出来。」 他伸长手臂,用自己手上以及尤金手上的火把观察。密室不宽,却很深,超过三四个成人加起来的高度,就算他将身躯、手臂伸展至最长,就算尤金精神体力饱满,能跳出人类的极限高度,还是没有任何抓到对方的希望。 「尤金,你能检查四周吗?看看有没有出路?」 尤金扶著墙面,摇摇晃晃移动,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所处的环境——极为单调的,全石壁打造,格局方正,除了满满尘埃,其他什麽都没有。 「我不认为有出路,唯一的一扇门已经封死了。」和想像差不多,尤金在感到呼吸困难的时候就猜到,这是个密不透风的环境,只是没料到正上方会有个开孔。「我没听见其他人的声音,你单独一个人来?」他又转回介意的问题。 「你该在乎的是你一个人单独困在石头笼子里。」 环顾四周,什麽时候那个快活开朗、叽叽喳喳爱说话的小子已经不见了?卡雷姆有些意外,却很快释然。对方安然离开是好事,他为他指点尤金被囚的位置已经难能可贵,值得一生感激,没有必要留下来冒险。 卡雷姆将心思移回眼前的难题,显然地板上的开孔是唯一的出口,要拉尤金脱困,他需要辅助工具。 这时候他真恨房间遭到弃置,一眼望去,连勉强能用的东西都没有! 他势必要到房间外面寻找,但是那些通道,越来越难辨认,他能够顺利吗?会花费多少时间?有很大的可能性,寝室会在他离开的期间崩塌,或是洞口被堵塞,即使他带回来再多梯子绳索,失去出入口,不仅救不到他的尤金,连见最後一面也…… 一咬牙,他决定冒险,「别担心,我会救你出来,必要的时候你可以拉著我的长发往上爬。我只需要离开一下下,在你想我之前就回来。」他毫无把握,却说得十分轻松。 尤金是少数几个不会被卡雷姆的轻快语调、悠然神情蒙蔽的人,他知道不对劲,不断上升的室温太可疑,春天的影子都没见到,几天前他还冷得受不了,一转眼却比夏日更炙热?还有越来越浓烈的气味和轰隆声响,符合现况的解释没有一个是好事。 在危险度持续增高的环境里,卡雷姆没有援手,甚至打算耗费时间找寻不知道在哪里的工具,他不能坐视这样的事发生。 「不需要!」他说,「你冒险前来,我很感动,但那不是我期待的事,你现在走吧!我不要你留在这里。」 卡雷姆刚要走,听见不可思议的劝说,错愕地一时无法言语。 尤金赶他走?尤金要他保住自己的小命先逃走?他是做了什麽坏事必须受到这样的惩罚? 「……我知道了,你再站得更远一点。」 尤金揪紧眉头,没有移动的意思,「快停止,无论你想做什麽,我都不准许。」他隐约已猜到卡雷姆的企图,声音忍不住发颤。 「不闪开,压伤你也不管罗!」 「你发什麽疯?我不准你跳下来!你会摔死!」 死亡的吓阻对卡雷姆毫无效果,他把两条腿都伸到洞孔里,人坐在边缘,「我看不出有什麽差别,如果无法让你上来的话……」他微微笑,迷人一如既往,「乖一点,别挡住我的位置。」 「住手!你为什麽要在这种时候跟我赌气?」 「明明是你先对我做出无理的要求。你不能赶走我,也无法阻止我,害怕的话,不妨闭上眼睛。」 「别那麽做!别那麽做!!」尤金绝望地喊,一生没这麽声嘶力竭过。 卡雷姆不肯听,也什麽都不管了,他看准预定落下的位置,双手放在身体两侧,朝後一推—— 一股横向的力量瞬间撞上他,他被擒抱住,往旁边滚滚滚,停下来时还有具人体压住他半个身子。 他恼怒地伸手推开对方,那人气喘吁吁,双手却坚持不放,一手仍勾著他的小腿,身上汗水淋漓,一半是吓出来的。 「真、真危险!您差一点点失足掉下去耶!」 是卡雷姆以为已经先离开的那名小兵。 简直多管閒事!卡雷姆想对他大吼,一瞥眼见到某种东西在他的肩头晃动,是一捆麻绳。 对方注意到卡雷姆的视线,狼狈的黑灰头脸露出一口白牙,腼腼地笑,「我、我说过这里我很熟悉的。当然……我的动作一直不是很俐落,常常挨骂……还有那些黑烟、石头什麽的,害我绕好多路呢!请、请拿去使用吧!」他双手捧起绳索,往前递出。 卡雷姆还摔在地上,但是他的大脑失去作用,疼痛都消失了。他呆呆望著对方,片刻之後,才说出此生最朴实的一句话,「……谢谢。」 他们一起合作,垂下绳索,让尤金绕著腰绑好,再慢慢拉回绳索。 随著绳索的收起,尤金稳定地上升,靠近地板时,卡雷姆空出一只手去拉他的後衣领。 悬著的一颗心、绷紧的神经线,都在碰触尤金的刹那放松开来,涌上的情绪蔓延得太急,双手差点失去力量,他赶紧加入另一只手,圈住尤金的腰,直接将人拉进怀里。 出乎意料,尤金一踏到地面便奋力挣扎,两个人一阵拉扯,尤金忽然抬起右手揍了卡雷姆一拳。 哎呀!旁观的第三人掩住嘴在心里惊呼,接著听见尤金用微哑的声音吼著,「你为什麽要跳?为什麽?你不在乎自己的小命,但是有别人在乎!」 卡雷姆没有还击,也没有松手,他收拢臂膀,用更大的力量拥住尤金,这一次,完全不给挣扎的空间。 尤金觉得头晕眼花,情绪的激动和过高的室温是主要的原因……而卡雷姆让一切变得更深刻,被他抱著像陷在火炉里,圈住他的手臂有如钢铁,令事变以来又瘦了好多的身躯微微疼痛。 「企图摔死自己……很蠢……」这种情况下,尤金再也无法大吼。 「蠢的是你,尤金,蠢到不知道我的小命唯有在你的身边才有意义。」他搂得更紧了,彷佛这样才能确认他真的在他身边,「别再推开我!也不许赶我走,永远不再说要我自己独活的自私鬼话!你真的能那麽狠心吗?要求我做你自己也办不到的事?」 尤金说不出反驳的话,在紧得快透不过气的怀抱里,两行湿润划过脸颊,滴落在自己、也在对方的衣衫上。 彼此都知道,倘若立场交换,他也会为他跳,紧紧依偎的两具白骨,胜过一个人在世上形单影只,他们谁都不愿成为孤单的那一个。 「难道……难道你在我的位置……你就办得到?」这不是一个真正的问句,他不需要听见回答。 泪水停不住,争执却已止息,尤金伸出手,回拥著对方。爱一个人,比爱自己,困难得太多太多了…… 大贵族们的行径果然匪夷所思! 第三个人闪避在一旁,已经看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以兄弟的关系而言,他现在见到的这种互动实在是……实在是……当然他衷心为崇拜的卡雷姆大人开心,可是……可是他的困窘无法因此抒解。 「我……得确认一下离开的路线!」他胡乱找到理由,匆匆跑开。 根本忘记有外人在场的尤金猛然吃了一惊,他没有多想,双手往前推,却什麽也没推动,抬起眼,卡雷姆正用受伤的表情警戒地望著他。 啊,真是的!尤金叹了口气,照著新规定走,「先放开我好吗?」 「好!」卡雷姆高高兴兴答应。 连擦拭也不需要,泪痕好快就被蒸乾,屋子里的高热再次令尤金讶异。而他终於发现来源,从窗口,他望见熊熊火光,以及越来越厚的汹涌黑烟,格腾堡正在燃烧,情况比他想像的更糟! 「你、你冲进火场……找我?」 卡雷姆可没办法在这种时候乖乖接受一顿训斥,「等一等!这些和那些……一大堆的矛盾,我们得找其他的时间解决,用我的方式。」他眨眨眼,眼睛像久违的晴空,蓝得发亮。想起处境危急的同时,他也找回了活力。 「你能走吗?」 「不计较速度的话,勉强可以。」 尤金让卡雷姆扶著,试著走了几步,却难以继续,无可奈何又靠回卡雷姆的胸膛。好几日未进食,他的双腿毫无力量。 卡雷姆很喜欢尤金软软依偎著自己,无论如何没办法离开的模样,如果换个场所换个时间的话。 「这样行不通,蜗牛得意的笑声会影响我的专注。」他笑著揶揄尤金。 尤金瞪他,「你一定有一个棒透了的好办法?」 「容我谦逊地说,这只是个无聊的传统方法。」 卡雷姆回头去拾地上的绳索,准备将尤金缚在自己的背上,第三个伙伴刚好从走廊奔回来。 他一路叫著,「我勘查过罗,通道很安全……」 「小心上面!」卡雷姆高声发出警告。 伴著连串的巨响,走廊上方的地板被压破,好几根著火的梁柱,以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掉落下来,掀起大片烟尘,火花溅开,跳上窗帘、地毯,四周瞬间冒起无数火头。 卡雷姆拉著尤金趴低身体,避开浓烟。眼睛勉强睁开,小伙子的身影消失不见,寝室的正门也被封死了。 【 98 】 卡雷姆爬到坍塌的门边,还没开口,就听见声音从另一边传来,「两位大人,拜托!请告诉我你们没有被压坏!」 太好了,小伙子也活得好好的。 「我们没事!正好教会这些笨石头一个道理,急躁的示爱只有反效果,心灵的双眼岂能被小小的烟尘蒙蔽?」伴著尤金反对的叹气,卡雷姆对著造成堵塞的石堆大声喊。 「您说得真好!」对方倒是衷心认同卡雷姆的说话方式。 「真的很抱歉,我这边没有路能和两位会合,但是您们可以从浴室的连通门离开,请尽量朝右边走,那里有个庭院,通往比较安全的地方。」 卡雷姆仔细听他讲解路线,记在心里,然後向他道谢,约定好到外面再见。 「到那时候,我可以……可以请您喝一杯酒吗?」 「佛利德林家的恩人能要求任何事,只管开口。」 ******* 「身为获得最多帮助的人,我也想表达谢意。」 「噢,尤金!」对方的脚步声已离远,卡雷姆大笑起来,「你怕他已经发现我们的关系,决定用大把金子塞住他的嘴,是吗?」 「啊……我倒没想到那一个层面……」听卡雷姆提起,尤金开始认真烦恼。 「乾旱的时候不必烦恼雨季可能淹水,」卡雷姆忽然抓住他,尤金惊呼一声,来得及反应前已被甩到卡雷姆背上,「先度过眼前的难关吧!」 绳索在尤金腰际绕了两圈,最後拉到卡雷姆的腰上系紧。 「牢牢抓紧我。」 「卡雷姆你……你又脏又臭……」看不见,但听得出来,尤金说话时在笑。 卡雷姆回敬他,「亲爱的尤金,你也不怎麽香呢!」 「我知道,快带我到有水洗澡的地方吧!」 尤金轻叹一声,吐息搔著耳窝,卡雷姆心中怦然涌起的绮念害他很难专心,他真的不能再让自己有多馀的时间胡思乱想了。 从连通门穿过浴室,再次回到能见度极差的走廊,卡雷姆弯低身体,几乎是凭直觉辨别前进的方向。 环境比前一趟经过时更糟,他毫不在意,好像背上的尤金没有体重,还带来源源不绝的能量,让他走在已经不成为道路的崎岖地面上仍步履轻健,甚至能偷空说话。 「……不太美丽的一段路,闭上眼睛睡一觉应该是打发时间的好主意。等你醒来,你会发现自己睡在最舒适的床,身上乾净芬芳,环境不冷不热,有最迷人的摆设、最轻柔的乐音……」 入睡是不可能的,但尤金的确眯起眼睛,随著卡雷姆催眠般的述说逐渐陷入跟安眠无关的昏沈。 可惜时间不长,卡雷姆描绘出的美丽画面破碎得很快,突如其来的冲击惊醒了尤金,他睁开眼,又不得不马上闭起。四周都是水!他莫名其妙从灼热的火场掉进冰冷的水塘!冰水混著沙泥大量涌进口鼻,还有纠缠在身上的湿滑藻类,後者比前者造成更大的恐慌。 绳索不知何时已松脱,尤金呛了两口水,随後被拖离水面,他不断咳嗽,凄惨无比地趴倒在池边的泥土地,耗掉最後一分力气。 四周仍是格腾堡的石墙,看来这里是那位好心人提到过,要卡雷姆穿越的小型庭院。但……怎麽不先说有座水塘呢?尤金仰起头,惊魂未定地看见他们原本是在多麽高的地方,又是多麽英勇地跃进一座根本不清楚深浅的陌生水塘! 「我……我说有水的地方,是指一池温暖的……没有水草泡在里面的……洗澡水!」他对倒在身旁的卡雷姆抱怨,卡雷姆全身有如融化般猛滴著水,狼狈模样一点都不输给他。 「哈、哈哈、带你到有水的地方洗澡!我以为、以为你早知道这里有水塘,所以在、在说玩笑话,哈哈哈!」 卡雷姆喘著气,同时也在笑,他抢在走廊塌陷之前跳进中庭,冲刺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冒的风险也非常大。 「我不会在不适当的场合乱说笑话。」 「原来你真的不懂,乱说笑话本来就不必看场合……哇喔!又来了,这个鬼地方的热烈追求简直顽强得过份!」 卡雷姆的比喻也有贴切的部分,灾难真的像追著他们跑,曾经立足的楼层开始坍落,大小石块争先恐後冲进水塘,溅起的水花比人还高。卡雷姆没空重新绑绳索,横抱起尤金拔步就逃,他们两人都是一身湿漉,反而方便冒烟突火,直接穿越危险的区域。 走到末路的格腾堡没有留下半个出口给他们,却并非全无生路,卡雷姆在少数的几个选择当中最後逃向一堵看来坚固的墙,躲进可能曾经是壁炉的墙面凹陷,然後尽力收拢手脚,缩起身体,将尤金护在怀中。 周围哗啦啦下著暴雨,由泥沙烟尘石块木材组成,能杀死人的惊人暴雨……烟尘织成一张巨大天网,好长一段时间,连视觉也无用武之地。 尤金很快不再担心外面的情况,卡雷姆紧紧圈抱著他,几乎不容异议地将他压制在胸膛。 这一层肉身的保护或许多馀,现实上也的确不堪一击,却在精神上提供了强大的庇护,那些毁灭性的巨响、靠著高温与烟雾就能伤人的赤红烈焰,距离彷佛越来越远,他和恐惧、和灾难之间被划出一条界线,渐渐地,恐怖消失了,唯有彼此的心跳声越来越清晰,幻觉似地不断不断被放大。 他紧握住他的手,闭起双眼,炙热的火场边缘,崩塌中的城堡凹壁,心爱男人的身边,他竟找到世上最安详宁静的场所。 尤金终於醒来,原因是被饥饿所迫。 少了屋顶的阻挡,月光从高高的头顶直透地表,让格腾堡的断垣残壁发出虚幻的乳白光泽。 夜气凉爽,只残馀很少的焦臭味,事情必定已结束了一阵子,尤金猜测自己曾经睡著,因为他们不在凹壁里,而是移动到有较多伸展空间的墙边,他被安置在卡雷姆的大腿上,覆盖头脸的大部分泥尘也被仔细清除到一旁。 蹙著眉,忍耐肚腹的微微疼痛,尤金发现眼前是另一个世界……改变的不是他,他仍在同一面墙边,是格腾堡已成废墟。不再有东西可烧,所以火熄了;没有继续崩塌的空间,所以倒塌停止了,这里是真正寂静的墓地,绝大多数的生命都被埋葬在废墟底下。 他们是极少数,拥有好运气的人,即使火烤水淋过,全身沾黏著难以辨认成分的脏污,坚固的墙面总之是保护了他们,他们还好好活著,被城堡的残骸包围,没有可供通行的出路,却也没有实质的伤害。 而格腾堡已死去,虽然尤金曾在这座城里吃尽苦头,仍不免感伤。 记得最初的格腾堡一点都不大,是一项兴建在奇怪地点的防御工事,会成为政争失败的贵族左迁之地,得追溯到好几代国王之前。不受王城欢迎的人物被抛扔似的调迁过来,格腾堡及其腹地渐渐填塞满负面的评价、负面的情绪,失意的大贵族们带著悲愤前来,怨气发泄在当地,一如怪物般不断扩建的城堡本身;人离开了,幽怨还留著,纠缠数十年光阴,现在一把火烧光,如果不是牵连到许多无辜的生命,尤金会说这样也好,烧个乾净,也还这个领地一个清白的未来。 「……都结束了吗?」他问。 「格腾堡和迪拉尔的命运,恐怕已写下完结篇;」卡雷姆小声回答,好像怕惊跑驻足在尤金眉梢的柔和月色,「至於我们,只是一段难能可贵的休息时间,在外面的大爷们拯救我们的小命之前。」 「好静,不晓得外面的情形怎麽样,海因茨是否平安?」理性上,尤金信任伊恩的能力,知道海因茨的安危不是问题;身为父亲,他却没办法不挂心。 「安然无恙,我遇见过他们,小家伙看起来跟你现在差不多,单纯是累坏了。」 「我只是……好几天拒绝进食,体力不足,其他没什麽大碍。」 尤金忽然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几天来他被抓、被救,让人又是背又是抱,现在安全了,还要枕躺著卡雷姆的腿,实在被照顾得太周到,兄长的立场淡化到连自己都快看不见了! 心想著至少该自己倚墙坐,减轻对方的负担,缺乏力量的身体稍稍移动,卡雷姆以为他想调整得更舒适一些,马上伸手帮他,强壮的臂膀依旧有力。 「付出许多劳力,累坏的人应该是你,难道疲劳只是顺道拜访,从来不在你身上停留吗?」 「因为有你在啊!大草原上猎捕羚羊的狮子,无论花费多大的力气,最後还是能吃掉它的晚餐,这是不可违逆的自然规则。」 「我以为你是卡哞哞,什麽时候放弃青草,伪装成肉食动物?」尤金觉得好笑。 「说得有道理,幸好你也不是羚羊,」他低下头,亲吻尤金的前额、双唇,「你知道,我们吃草也吃花……尤其是盛放在月下的白色蔷薇,错过多可惜……」 不像平常恭维他人的习惯,卡雷姆真心诚意说著,他的尤金一向好看,月色下更美,是令他特别著迷的姿态。 尤金毫不抗拒地配合著,尽管他认为自己现在的邋遢模样根本糟透了,大脑还是在所有的感官当中优先选择不切实际的浪漫。 这是个没让他失望的决定,卡雷姆吮著他的唇瓣,舌端只在边缘轻轻抚摩,不过份深入,流水般的温柔使最简单的碰触化为极致的美好享受,不要他出任何力气,不把他逼到无法呼吸,直到他主动挨近,一点一点逐步开放领域,奉献出自己…… 轻闭著眼,尤金离开原本的位置,顺著手臂牵引,慢慢贴向卡雷姆的怀抱,可是他一靠近,就忍不住躲,身体感觉到不舒适,频频扭动。 「衣服里有碎石子?我帮你解开来彻底检查好吗?」卡雷姆热切地说。 「不是我的衣服,是你。你身上有某种奇怪的硬物顶著我,是什麽东西?」 卡雷姆轻笑出声,「喜欢我说出来,是不是?尤金,你学坏了呢!」 蓝眼睛微微眯起,卡雷姆挤弄出自认为最迷人的表情,搭配性感的低沈嗓音,却被当头泼下一盆冷水,「……我指的是这里!」尤金挺起手肘,直接撞击卡雷姆的胸口。 卡雷姆正要大叫,夸张他的疼痛,声音却梗在喉中没喊出来,因为他完全不痛,胸口也真的有一块奇怪的坚硬。 「噢,不好!」他终於叫了一声,却是吃惊的成分居多。 急匆匆解开衣扣,卡雷姆从衣服里层取出一只跟著他落过水、外层湿了又乾掉的皱巴巴包裹。 幸好在水里的时间短促,内部完好无损。他递给尤金,说:「老爸临出门时交给我的,要我找你一起读。」鉴於父亲的口气郑重,他收下时态度虽然轻浮,还是小心保管著,一直没有离身。 尤金拆开包裹,里面是几本小册子,外表很眼熟,翻到正面封皮,他大吃一惊。 「母亲的日记!」他没认错,翻开来全是母亲秀气的字迹,「父亲要我们读她的日记?为什麽?」 「大概是某种护身符,防止我骚扰他纯洁良善的儿子……效果好得要人命,我的身体已经垂头丧气了……」卡雷姆从背後抱住尤金,蹭著他的脸。有母亲的日记在一旁看著,连对兄长毛手毛脚都忽然变成撒娇的小弟弟。 「既然别无选择,就一起读吧!」尤金笑著说。 像是为了安抚卡雷姆,尤金主动靠向他,半倚著他的胸膛,日记本搁在腿上,两人各出一只手,翻开经过数十年岁月因此微微泛黄的纸页。 【 99 】 日记的内容是洁若汀赫洛德的少女时代,推算起来和他们的父亲白里安佛利德林结婚的日期、以及尤金的出生都很接近。 尤金不太明白父亲要他们读这些纪录的用意。 希望儿子们了解父母之间的爱情?日记里将充满粉红色的泡泡吗?尤金不禁有些惶恐,他爱他的母亲,认为她是最出色的女性,但他从来不想窥探母亲的少女情怀。 卡雷姆想得不同,可能会读到父母制造出尤金的过程是他认为最可怕最尴尬的事,等那一段真的出现,他决定要闭起眼睛逃避。 在各怀心事的诡异气氛下,他们惴惴不安地读了头几篇。 很平凡的几段,洁若汀的日记不是天天写,她只记下想写的事,偶尔抒发情绪,与事件的重要性未必相关,有时连续纪录好几天,有时跳过一大段日子没有只字片语。 『——许多邀请函在今天一口气送到,行程一下子满了,社交季节到底是为了谁的愉快而存在的呢? 好吧,我承认很多人都非常兴奋,期待穿上新订制的衣裳,参加每一场舞会,如果我的反应稍微冷淡,还要被所有人责怪,因为白里安佛利德林也会出席同样多的场合,和我一起。 我一定已经听了几百次,关於我多麽幸运,拥有最好的一切,连未婚夫也是人人羡慕的最佳对象。我只能听,不被允许说半句不同意的话,那将招来挑剔任性不知足的可怕指责。 凭良心说,我并不讨厌我的未婚夫白里安,他愿意的话,可以非常迷人,也的确是这个圈子里我见过最好看的一个男孩子,每个人都爱他,我猜他也爱每个人……更正,他爱每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唯独对我例外!说一些坏心的话,惹我生气是他最乐意做的事,然後把许多时间优先分配给那些绕著他团团转的女孩子们! 帕顿哥哥要我别在意,说男人在结婚之後才会成熟,我们在婚後多的是时间培养感情,要我体谅他,在婚前多品嚐一些自由的气氛,并且建议我将生气与嫉妒的时间用在其他有意义的地方。 谁说我是嫉妒呢?我又不在乎他!有时候跟他说话是挺有趣,和他相处从来不无聊,但就是这样而已,我不爱他……至少,我还不懂得什麽是爱。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个愉快的夜晚,我刚从舞会回来,认识了一个……该怎麽说他才好?是白里安带来的朋友,不肯说出身分的神秘外国人。我想他大我好几岁,外表一点都不输给白里安,既然是佛利德林家族的朋友,大概也是个贵族吧? 整个晚上,白里安又忙著玩他最爱的调情游戏,而我有人陪,比那些因为害怕佛利德林家而不敢亲近我的懦弱男孩子们更好的同伴!他用有趣的外国腔调和我说话,表现一直都很绅士,一段我非常享受的美好时光,就像帕顿哥哥说的,白里安能做的事,我一样可以做到不是吗? 『我为这个日期感到吃惊,我已冷落你那麽多天了吗?这段时间我在蜜娜的庄园作客,他们邀请了很多人,包括上次提到的那个外国人,他也和白里安一起来,我们出游、狩猎、骑著马在溪边游荡,我们聊天,什麽都聊!我发现他有一些可爱的反应,当女孩子们对他示好(数目可不少呢!),甚至明显引诱他的时候,他礼貌地拒绝,同时带著一点点窘的模样……唔,可爱是恰当的词吗?不管了,我的确认为他可爱。 我取笑他的反应,他眨眨眼,不好意思地说他感到不自在,因为那些女孩子。 但是和我在一起不会吗?我这样问。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说不会,而且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和我相处。 我该怎麽解读这段话?这段令我高兴、心脏跳个不停的几句话? 『傍晚我又遇见他,他陪著我散步回家。途中我们没有说太多话,安安静静的感觉反而很好。 分开时,他承认是刻意等著我经过,他还进一步请求我的同意,以後能继续拜访我。 基於一点点不安,我在答应他之前告诉白里安这件事,白里安再一次证明他是最可恶的家伙!他大笑,问我难道不觉得很无聊?报备这种事很无聊? 他才无聊呢!我气死了,既然他不在乎,以後也休想要我介意他的感受! 『亲爱的日记,我最最忠实的沈默友人,真高兴能对你尽情倾诉,假使不让我写下来,我想我会发疯! 最大的事情发生了,他说了,说了对我的感觉,说他爱我!老天,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但是我的手心还残留著他握紧我时的温度,感受到的喜悦也清楚留在心中,这并不是梦。 只是我不明白,他的眼里为什麽不像我一样充满喜悦?他说他是高兴的,只是有太多困难横亘在面前。是我的婚约吗?我说那不会是问题,父亲曾说过,如果我不爱白里安,婚约就不需要履行,白里安也显然不爱我不是吗? 他对白里安的部分显得有些踌躇,却没有说明,然後回答说是他的问题,说他其实很不应该,这一切对我十分不公平……他一再一再地说,我一句都不懂,怎麽可能有什麽问题是无法解决的呢?他苦笑,吻著我,说我是对的,说我带给他无比的信心与勇气。 那是比糖蜜更甜的滋味,我们亲吻著彼此,疯狂地!我想如果这不是爱,我将一辈子不再懂得爱。』 「卡雷姆……卡雷姆……」 尤金的呼唤声充满痛苦,他按著腹部,两道眉皱得都快黏在一起,看著母亲和某个陌生男人陷入爱河不是什麽愉快的经验,他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 他立刻得到温柔有力的拥抱,「别怕别怕,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不要害怕!」卡雷姆安慰著他,忍著没笑出来。 尤金的窘迫……其实有点可爱,卡雷姆莫名其妙想起日记里的一段,可爱一词用在尤金身上同样不恰当,但他就是不想要别的形容。 「你不能把这种少女的浪漫当真,那是青春的热病,来得汹涌退得快速,你看老爸多麽潇洒,他一点都不担心!」 「他应该要担心,我有不好的预感。」 「还能怎麽不好?」卡雷姆笑著说:「闪电击中枯树,迸出热烈的火花,灼瞎所有人的眼睛?」 不幸他的夸张说法和真正发生的事相去不远,洁若汀和那个神秘男人跨过了界线,亲密行为终於难以避免时,连卡雷姆读起来也尴尬万分,只好眯著眼睛胡乱翻阅过去。 好不容易,接下来的发展令他们都松一口气,那个男人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离开米卢斯,回到自己的国家。 等待与思念在日记里断断续续重覆了数页,对方没有联络,洁若汀也有自己的衿持与自尊,联系似乎完全断了,直到明显起皱的几页,纸张像是湿透又乾。 『我需要帮助,真的需要!我的身体不一样了,这几天我都在呕吐,吐得厉害,我自己知道是怎麽回事,帕顿哥哥和艾德佳哥哥偷偷为我请来的医生也证实了,确定我的身体不再是我一个人,一个小小的生命在我的腹中,属於不在我身边的爱人。 我能怎麽办?用什麽方法通知他?我该拿这个情况怎麽办才好?我好慌好乱,茫无头绪。 『哥哥们都知道了,他们要我放弃我的孩子,趁现在还来得及。那太可怕了,我绝对不会答应的!我必须坚持,无论发生什麽事,但是我的心里真的害怕,万一父亲知道,我的坚持又能有什麽作用呢? 『下午,我和白里安见面,是我主动找他,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好遥远,如果不是找不到其他联络那个人的方法,我是决不愿意麻烦白里安的。 白里安追问我原因,奇怪我的脸色为什麽那麽差,他实在逼得我没有办法,我忍不住在他面前哭了,这真是遭透了!我最不想要的,就是让白里安知道这件事。他显然被我怀孕的消息吓坏,脸色像死人一样白。我知道他在想什麽,婚约还没有正式解除,这样不检点的未婚妻,是一种耻辱吧?他瞧不起我、怨恨我,都是我应得的,我承诺会找到一个让他保有颜面的方式解除婚约,只要求他帮我,联络那个人。 他答应会尽力,听起来希望不大,可是我别无选择。 『我又去找白里安,还是一样没有消息,已经过了那麽久的时间,我忍不住想,他已放弃了我。 如果那个人不能负责,我要怎麽办?白里安这麽问我,就像我最近对我自己的提问,我想答案越来越清晰,最後的一条路,就是对父亲坦承,求他让我把孩子留在身边。 白里安说我会被送走,在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偏僻乡下,偷偷摸摸生下孩子,偷偷摸摸过著一生寂寞的日子。 好吧,如果那是我的命运,我可以接受。 白里安听了的表情很怪,好像一点都不能理解,因为他看穿我心底的恐惧吗?但愿不是,但愿不是! 『我现在一片混乱,完全无法静下心来,谁能相信这几天发生的事?连我都不能相信。 白里安来找父亲,提了婚事,他要娶我,在今年结束之前,显然他想抢在我的状况被看出来之前举行婚礼……但是,为什麽呢?他为什麽这麽做?为了我吗?一个不忠实的未婚妻? 我问了他,他说他无法接受我躲藏到某个乡下生活,他的未婚妻决不让人在背後指指点点。有点微妙的答案,不是吗?现在的我也不能要求更多了,哥哥们都赞成,他们都很欣赏、感激白里安的骑士精神,帕顿哥哥私下对我说,我想生下孩子,就有责任给他一个好环境。这终止了我的徬徨,我是该优先为小孩著想,我要他过得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所以,我要结婚了,尽管我的心底仍有一丝不确定。 『亲爱的日记,婚礼的忙碌似乎没有止尽,我几乎抽不出空写下任何字。所有的人都开心,甚至白里安也是,他的笑容看来好逼真,那是他擅长的,永远迷人的笑,难过的时候也没有人看得出来。 我努力学习他,勉强自己笑,笑著接受大家的祝贺,但我的心情没有片刻安宁。 『注意到了吗?我们已经搬到新的家,佛利德林家历史悠久的大屋子。婚礼在前天举行,非常盛大美丽,是从前的我最想要的样子,从前的我,一定会开心一整天。 『以妻子的身分度过,这是第几天呢?我渐渐习惯了在佛利德林家的生活,白里安不喜欢我花太多时间在桌前写字,他要我专心照顾自己的身体。 他多虑了,我的身体很好,我想宝宝也很好,会是男的?是女的?这是我最近常想到的事,而不是那个人,我想他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少,只要多努力几天,我能完全忘掉他,而我一定会做到。 『今天哥哥们一起来探望我,问我过得好不好? 事实上我过得比想像中好得太多,白里安是个温柔的人,我也见识到他从前不给我看见的体贴一面,他甚至知道我爱吃的食物,我应该从未对他说过的。也许,我真的做出正确的抉择,可是我的心里依旧难受,我坦然接受这一切好意真的不要紧吗?白里安原谅了我?还是在同情我?若是我能真的问他就好了。 『今天很糟糕,我哭了一场。下午找东西的时候,我无意间翻到那个人送我的鍊坠,有七片花瓣的银饰,分别时他说他会永远爱我,然後挂在我的颈间。 这就是他的爱吗?我握著鍊坠,泪流满面,却被白里安撞见……他立刻转身走了,而我忘不掉他的表情。 我该要怎麽解释?我的泪水不是因为思念或爱意,决不是的…… 『我听说了一些事,关於白里安在外面的所作所为,显然他还是从前的那个白里安。我不怪他,只希望他愿意爱我的孩子,那是我唯一的心愿,至於他和我之间,我已不存奢望。 『我睡掉了一整天!怀孕都是这样吗?每天都想睡,我也真的多数时间都在睡觉。肚子里的小家伙正好相反,最近很活跃,总爱踢我,白里安每次都用羡慕得要命的表情听我说这件事,说他也想要被踢。 不可思议,他假装我哭泣的事件不存在,装得简直毫无破绽,我连解释的机会都找不到,只好算了,反正那也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夜深了,不能再多写,我不想惹白里安不高兴,他有一种奇怪的想法,认为写日记让我疲累,其实根本不会,但我不想争。 『原谅我潦草的字迹,大家都不准我下床,可是我一定要在这一天留下纪录,所以我偷偷躲在床上写。 今天我是一个母亲了,我有一个最漂亮的宝宝,是男孩子。看白里安小心抱著他,那副笨拙又温柔的模样,我又哭得乱糟糟。 他为他取了名字,叫尤金,尤金佛利德林,真好听的名字……』 字句已来到纸张末端,卡雷姆打算翻页,一只手掌伸过来,按住了日记本,然後是一滴湿润,悄悄落在手背上。 【100】 「尤金?」 原本只是一滴泪,卡雷姆询问的低语让勉强控制在眼眶内的伤心撑不住,滚下来好几颗。尤金连忙别开脸,躲藏在卡雷姆的肩头,那是不弄湿纸页、不被看见表情的唯一去处。 「是我……」他哽咽著,「这麽多年,我一直存疑……他们是相配的两个人,彼此相爱,为什麽看起来不快乐?什麽隔阂存在他们之间?我猜不到,因为……因为是我……我就是那层阻碍,是他们无法……无法幸福快乐……」 他整个人伏在卡雷姆的肩头,泪水淹湿对方的衣裳,伴著那份带苦的咸味,话语凌乱细碎说不完整。 他没做什麽,只是存在,就害他最亲爱的几个人一生憾恨;而他根本也无法再做什麽,一切都在他的懵懂不觉中悄然过去,遗留下自责的郁结,继续摧残著存活的人。 卡雷姆的一只手在读日记时已揽著尤金的腰,现在他松开另一只手,拥紧他,任日记本落在脚边。 他静静等著,等尤金的伤心随著泪水流泄大半,才说:「……你其实知道自己是在胡说八道,完全没有道理吧?」 尤金没说话,抓著卡雷姆肩膀的手掌猛然收紧,背脊快速起伏著。 「那麽我呢?尤金,我是什麽样的存在?」 意外的提问,尤金抬起头,红红的眼里添了一抹讶异,卡雷姆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他毫不怀疑,卡雷姆本人怎麽可能不知道呢? 「我出生了不是吗?山川都能因为时间改变,何况意志的成份是羊奶乾酪的软弱人类。你不必操心他们之间的感情,我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据。」这样的说法,搭配卡雷姆自信的笑,显得极为有力。 尤金沈默了片刻,「但是我……不是父亲的孩子……」 「如果你坚持要把别人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那个别人最好只限我一个人。」 变不出乾净的衣物擦拭尤金泪湿的脸,卡雷姆於是亲吻他,落下比泪珠更大量、更炙热的吻,「如果你要哭泣,让泪水只为了激情与喜悦存在。母亲若希望你为她哭过的事情再哭一次,她会在生前亲口说出来,你现在为她年轻时的抉择哭泣,只是在伤她的心。」 卡雷姆的话带来一点点刺痛,在好的方面。尤金倚靠著他,听著他说,视线不再迷蒙,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缓,不仅仅是因为说话的内容。 「算一算,你的老爸数量不过是比一个多出一个,我相信连水痘都比这个烦恼罕见。你知道,多一个老爸总好过多一个……多一个……呃,肚脐!你可以选择唾弃哪一个老爸,不理睬哪一个老爸,肚脐却甩脱不掉哪!」 「确实,选择在我……但是,肚脐?」难道没有更好的比喻? 「嘿,你不是认真在考虑要两个肚脐吧?」卡雷姆假装惊恐地问。 「你不喜欢,我当然不考虑。」尤金被他逗得微微一笑,糟糕的心情被糟糕的比喻带走部分,剩下的……他叹了口气,「无论对错,做为人子,我不再质疑母亲的作法,可是我……我无法接受那样的生父。」 「那就当老爸的孩子吧!想想小黛丝,万一萝妮没有嫁给她那个好可爱好愚蠢的小笨蛋,你疼爱小黛丝二、三十年,最後她因为你们之间没有血缘而悲伤难过,你作何感想?」 尤金抿著唇,一样是不短的沈默,先前的抑郁忧伤却淡了许多。 「你想,父亲为什麽让我们读这些事?」 「我正打算找出原因,」尤金那一声父亲,像从前一样,让卡雷姆稍微放下心。他捡起日记本,拍掉外侧的灰泥,「读下去,也许能解答你的疑问。」 日记被重新翻开,纸张轻薄,对照的是尤金沈重的心情。他不太想看,深怕发掘到更多难以承受的秘密,可是他也无法率性说一声不,父亲的意愿、母亲的心声摊在面前,他只能任字迹在发红酸疼的眼前一行行跑动,提心吊胆读著。 连续好长的一段日子,纸上写的都是养育尤金的纪录,关於他多麽可爱,白里安多麽疼他,尤金的第一句话第一个笑……他们两个人当中至少卡雷姆读得津津有味。 白里安并没有照顺序给他们这些日记本,尤金的成长纪录延续到第一本日记结束,第二本的时间跳到了三年後。 三年,正好是尤金和卡雷姆的年龄差距,尤金开始认为卡雷姆说得正确,也许父母亲之间的偏差关系终於获得修补,他既期待又担心,因为,他也不想看到卡雷姆如何被制造出来…… 『以白里安做为纪录的主题,我多久没这麽做了?他和尤金的感情日益深厚,像一对真正的父子,我和他之间却毫无进展,我们似乎卡在一道叫人进退不得的奇怪裂缝里。 表面上,日常生活一成不变,我们每天反覆同样的事,说类似的话;在心里,我知道我越来越依赖他。 尤金已经三岁,看著他一天天聪明懂事的模样,有个念头开始在我脑中出现——如果我能生下属於白里安的孩子,情况是不是会改变?往好的、或是坏的方向呢?我担心他对尤金的态度将受到影响,因此我退缩了。几天前,他来和我道晚安时似乎想要留下,我没有勇气出声,最後他终究是走了,回他的寝室,接下来,又是好几个他不在家的夜晚。 我感到疲倦,如果我能不在乎他,多好! 『雨终於转小,又一夜即将过去,很长的一个夜晚。 保姆哄尤金睡觉时,白里安要人找我下去,在大厅门口。那是个不寻常的请求,我下楼去,门口见到他,仆人都被遣开,就他一个人……至少我当时以为他是一个人。他的表情羞赧,怀抱一个包袱,我看著他一会儿,很快猜到那是什麽。 我靠近他,听见幼猫般的哭声,时大时小,完全不受控制,是出生才几天的小婴儿哪!他怀抱著小婴儿,竟应付不来,明明时常哄著尤金,都三年了。 这一个,难搞得多,他不好意思地解释。 我外表的毫无反应令他慌张,他失去伶俐的口舌,想到什麽就说什麽,吐出一串我不觉得太意外的说明,他说小婴儿的母亲是剧团的女伶,生产之後连休养也顾不得,匆匆启程追赶巡回的剧团,已经离城,他劝不住她。 她说後悔让我耽误她十个月,现在她一天也不会再给我。很冷淡,不是吗?白里安讪讪重述著。 让白里安碰了一个大钉子,小婴儿的母亲有勇气,我可以说有点儿佩服她呢。 那名女孩,我还留有印象,剧团是去年抵达的,团中的美丽女伶在城里引起小小的轰动,她非常非常年轻,拥有超龄的美艳、如云的红发,能歌善舞,一举一动都惹人注目,听说她因病暂时离开剧团,现在我看见真正的原因。 白里安用最讨人喜欢的可怜神情,柔声哀求我:行行好,洁若汀……他说著,求我允许他留下小孩,他说外面冷,下著雨,这麽小的孩子,他不能不管。 那是骗人的话,我们彼此都知道。以白里安的身分、佛利德林家的财富权力,不带小孩回来,又能妥善照料的方法有千百种,他选择最为难我的一条路,他是故意的。 我直接挑明了问他为什麽,不是针对小孩,我真的想知道原因。 他苦笑著承认了,他说,这麽做,是因为他认为……我们之间可以扯平,三年前的事情,能够就此放下…… 啊,男人,究竟是什麽东西构成的奇妙生物?整整三年,加上婚前的几年,那麽久那麽久,我仍不懂白里安在想什麽。 扯平?难道有某种算式,有能耐计算感情的付出、获得、失误与体谅吗?又是怎麽计算出的结果,只要他从外面带回一名小孩,能使一切归零?他难道不怕三年的感情也一起归零?或是……这三年我对他的感情,他根本毫不知悉? 我犹豫的时候,他站在门口,一步也不敢踏进他祖传的大宅。 我知道,将这个我连脸孔都没看清楚的小婴儿推出门外,某种意义上也推开了白里安,他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我真的需要他回来吗?答案每一瞬间都在变,我站著、等著,等待特定答案的次数增加,等那个答案逐渐涨满我的心里。 我将小婴儿接过来,是个很不安分的小家伙,在我的怀里拚命扭动,活力十足,他的眼睛跟白里安是一样的天蓝色。 他很像你,不太妙呢,我说。 有你在身边就不会有事,他满怀期待地回答我。我真不知道该怎麽面对他,我茫然转过身,保姆正好带著尤金下楼,我想他是被窗外的风雨声吵醒,想找我。 我在尤金面前蹲下,让他看见怀中的小家伙,尤金发出惊喜的可爱叫声。对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小婴儿呢!来得及阻止之前,尤金好快伸出手,轻轻戳小宝宝的脸。我们正准备迎接一场惊天动地的哭闹,小宝宝竟然舒舒服服睡著,眼睛眯著,很享受的模样。他显然喜欢我的尤金,真是好孩子,我也开始觉得喜欢他了。 我问尤金,他觉得怎麽样,多一个弟弟好不好? 好像尤金的答覆将决定一切,我感觉得到白里安在身後紧张的呼吸。 尤金的回答毫不犹豫,他说喜欢有一个弟弟。 白里安真的松了一口气,他马上抱起尤金,亲得他咯咯笑。 噢,他还不够懂尤金,根本没有任何事需要紧张,我的尤金什麽都会说好,而且会真的对这个弟弟很好很好。 窗户终於停止发出可怕的声响,风止雨歇,我祈求上天,让我们的生活也一样吧! 至於我的……意外得来的小儿子,我们决定叫他卡雷姆,是我提出的,从前曾在书上读到这个名字,属於一个淘气的角色,有无穷的精力,开朗活泼,总是惹出大大小小的混乱,却没有人会真的对他生气,就像他的父亲。』 【101】 原本被紧抓在卡雷姆掌中的手已改为反握,尤金现在知道为什麽父亲要他们两个一起读。单独一个人,真相太沈重,两人在一起,能成为彼此的慰藉。 尤金自己的伤感变得好模糊,卡雷姆是他眼前唯一的关注,他盯紧那张脸,看见一部份怒气、一部份惊诧,还有一些……他找不出恰当形容的陌生表情,或许能勉强称之为迷惘,连卡雷姆本人也似乎对那些突然间涌上的情绪感到陌生。 「难道……难道米卢斯没有任何一条法律,阻止这些心智不成熟的家伙们在外面随意播种吗?」 「别那麽说,」立场忽然对调,把刚才卡雷姆说过的话照样搬演一遍是个毫无创意的乏味选择,却的的确确是尤金此刻的真实感受。紧握卡雷姆的手,他直视那双微带懊恼的天蓝眼眸,「若你没出生,我该怎麽办?」 「跟萝妮一生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卡雷姆幽幽怨怨回答。 「你是指一生过著被阿普里亚怨恨骚扰的日子吧?我终究会把萝妮让给他,然後带著婚姻失败的可怜名声孤独到老。」 「你不会,好多人要你,你会……找到新的幸福。」 比谁更悲惨?真不像卡雷姆的风格,尤金瞅著他,等著他发现这些话听起来多麽离谱。 终於,卡雷姆扁著的嘴松开来,吐出一口长气,宣告放弃,「好吧,我承认没办法忍受那些想像!我一定要来抢走你,即使是一尾鱼生下我,我也要长出脚爬过窗口,住进你的脸盆里不走。」 「……两个肚脐之後是长脚的鱼吗?你今天真是浪漫得让人心惊胆战。」 尤金从卡雷姆手中接过日记本。没有快乐的回忆满载,仍是母亲宝贵的人生纪录,他很珍惜,打算小心藏放。 当他那麽做时,一枚长方形信封从日记最末页掉落。 信封正面有字,白里安的笔迹,指明给他的两个儿子。 「父亲给我们的信!」尤金有些意外,他捏了捏厚薄,查看封口,问卡雷姆:「一起看吗?」 卡雷姆上半身往後仰,远离那封信,同时露出畏惧的表情,好像纸笺刚从泥坑底捞起来,脏得不敢碰。 「为什麽?好让老爸有机会再说一个恐怖故事,关於芬姬儿其实是我们的妹妹?」 「胡说八道,那不可能是你能想到最恐怖的事。」 「听听更可怕的,路易宝贝是我的弟弟……呃,不对,那和现状没什麽不同……」 尤金摇摇头,任卡雷姆继续幻想,他取出信纸,开始读道: 『亲爱的尤金、卡雷姆: 相信你们已读过你们母亲的日记,知道我和洁若汀刻意隐瞒你们多年的秘密。 有些事,解释不会使它变好,还可能更糟,指的就是日记里写的那些事。我不打算辩解,我承认所有关於我的愚蠢行径,这封信只想澄清几件洁若汀也不知道的事—— 我很爱她,一直都爱,遗憾的是,在强烈体认到这一点之前,我始终有个更关心的目标,就是在可能的范围内,不要当一个乖儿子。(别学我,尤其是卡雷姆!) 那是个很长很闷的家族问题,牵扯到我与我的父母弟妹,不该在此刻多提,简短地说,你们几乎不记得祖父,我但愿我也是。 少年时我就清楚知道,没有婚约,洁若汀也将是我的选择,她是我所知道最迷人的存在。我不能接受的是他人为我订下的婚姻约束,我厌恶於服从你们的祖父,无论结果如何,我决心尽力表现得不情愿。幼稚的心态与行为,我知道,我确实处在幼稚的年纪,专心於反抗,眼中只有自己,看不见别人受到的影响及伤害。 所以我和洁若汀老是在吵架,我想她大概不喜欢我,但是她能怎麽办?我的自信膨胀得过了头,认为洁若汀终究也是要选我,否则还有谁的条件更好? 知道了後续的发展,回首年少的自负,实在讽刺。 在一次旅行途中,我结识了我的神秘友人,不久後,他远道来米卢斯拜访。洁若汀对他的吸引力十分明显,但是我不真的担心,我知道他的身分,他们绝无产生结果的可能性,即使得知他们正密切往来。 嫉妒?是的,确实有;对未来的怀疑?不,一点都不。 现在你们能试著想像,当洁若汀向我求援,我受到的震撼有多大。 你们的艾德佳舅舅後来告诉我,他主张拿掉胎儿,强烈到差一点以强制的手段付诸实行。他认为那样对洁若汀最好,认为留下孩子很傻,我明白真相之後还要娶她,也傻。 但是尤金,我要向你保证,我和洁若汀从未後悔,你是这项决定当中最美好的部分!我知道你终究能懂,只需看一看海因茨,你会明白我的感受。是的,我知道,比你想像中知道得更早更多——你和萝妮不是什麽相亲相爱的甜蜜爱侣,你对婚姻抱持的态度充满牺牲、奉献,像个殉道者,就像……像你的生父。 你的生父,在我们相识时已有妻儿,他本不该向洁若汀吐露爱意。 他对自己婚姻的无能为力,是我无法完全责怪他的其中一个因素(我自己的错又何尝不大?),即便我许多年都不愿意原谅他,在友情的部份。 洁若汀并不知道这件事。他离开以後的消息,我也是隔了许久才知道。他返国争取新的婚姻,最後失败收场,我派出的人送出的信,没有半样真正到他手中,他不被允许和我们联系。经过好多年,我们已经拥有卡雷姆,他才再次出现。 对於发生的一切,他很震惊、难过,他提出要求,希望照顾你们母子,他想带你们走,就近找一处地方安置你们。 如果他说要离婚再娶,我还有挣扎的馀地;要洁若汀做他的情妇,绝不!永不可能同意! 瞒著洁若汀,我赶他走,每一次来都赶。 他承诺不会私下接触你们母子,直到我同意的一天。这麽说我很不情愿,尤金,他从未停止关心你,保管在储藏室里,每一年的节庆、生日,你结婚、生子,他送来的礼物已堆成惊人的数量,现在你能找总管拿钥匙,自行决定如何处理它们。 很抱歉让你读这些日记、这封信,发掘许多可能令人不太愉快的事实。以你的个性,必定感到难受吧?但是有卡雷姆在,我知道你会没事。 对,这件事我也知道。 我们差不多已来到尴尬的区域,是时候谈谈你们两个之间的秘密。 卡雷姆,我该怎麽说,你处处像老爸,却比我更专注执著,我想你从不吝於表现出来吧?婚礼当晚,是我怀疑的开始,起了疑心,查证便容易得多。 我早知情,尔後持续伪装著,假装相信尤金努力表现出来的快乐模样,忽视真正存在的抑郁、罪恶感与责任心。若知道你们之间其实没有血缘关系,尤金,你将获得多大的解脱?我却从来不敢去想。 你的生父一直催促我这麽做(我说过他没停止关心你,所以他也查到这件事),拒绝见面,他就用信件,拆开过一封,即使往後来一封烧一封,光看火焰和灰烬我也猜得到内容写什麽。 多麽不公平,基於他的弥补心态,你要什麽他都会给,何况一个没有血缘的弟弟(卡雷姆的身世他也〝顺便″查出来了),对我来说何等不易!你们是我最宝贵的,我没有一刻不认为你们是我真正的儿子,如果不是情势所趋,我会将这些秘密带进坟墓。 然而我能吗? 我已有过一次遗憾,当洁若汀平静地躺在槭园,读过她的日记才知错误的巨大。我错过她对我的感情,那永远无法挽回,我不要你们也经历同样的憾事。 谁知道呢,或许命运也为我和洁若汀感到遗憾,透过我们的血脉,决定再一次联系起多年前被我们搞砸的缘分。 我想,命运不会失败第二次。 我已把该说的都说尽。除了身世,我还要你们明白,你们拥有彼此、以及老爸的祝福,这个老爸只有一个很小很小的要求,我在场的时候,假装你们仍是寻常兄弟好吗?算是帮老爸一个忙,我的头脑或许清楚理智,心脏却不一定受到控制,别让我意识到太刺激的事,拜托了!』 再往下,是白里安的署名,附随一行潦草的注解,卡雷姆接续著念出来:「关於我的神秘友人,我将他的名字写在背面,看或不看,由尤金做决定。」他抬起头,以眼神询问尤金。 「不,我不需要知道。」尤金几乎是立刻做出答覆。 「那麽你转过头去,我看的时候你别偷看喔!」 尤金吃了一惊,「什麽?等、等等!我说不看,代表你也不许看!」 他急忙伸手抢信,卡雷姆的动作更快,纸笺已经翻到背面,一行又涂又改的草字跳进尤金猝不及防的眼里—— 〝对不起,尤金,我想想还是很不甘心,你真的想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找机会亲自来问我好了!″ 如果尤金不在场,卡雷姆发誓会把信纸扔到脚下,狠踩两下泄愤!「这个老头的脑袋里到底装什麽东西啊?」他大吼。 尤金起先也楞了一下。他如愿抢走信笺,把那行字又看一遍,父亲瞪著信纸万分困扰的模样跃然纸上,他在脑中仔细模拟那幅景象,忍不住笑了起来。 【 102 】 烟尘都散光了,火焚之後如墓园般凄凉的格腾堡旧迹一隅,尤金轻轻的笑声带来不搭调的奇异感。 卡雷姆轻易被笑声里明显的欢快吸引过去,对父亲的抱怨一下子变成完全不重要的琐事。 「好极了,又哭又笑,你把我熟悉的尤金怎麽了?」他眯起眼,瞄向尤金眼眶里残留的一点红,笑著问。 「那个尤金还在,只是更快乐,因为他有个如此特别的父亲。」 「特别恼人的父亲,」卡雷姆立刻为他补充,「这是否代表你不再为出生的秘密烦恼?」 不是容易回答的问题,尤金沈思著。 对他而言,接纳事实与否永远不会是一瞬间的事,调适心情需要时间,不过,他觉得自己拥有一个极好的开始。 「我想……如果我继续敌视我未曾见面的生父,我将同时失去劝慰你的立场,而我希望你快乐,跟我自己的快乐一样重要。」 「落入老爸的算计啦!我真不甘愿令他称心如意……」卡雷姆猛摇头,好像真的在和某个人决胜负似的。「唉,算了,其实我和她根本是陌生人吧!她有权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我二十七岁,不是在乎餐桌上的鸡来自哪一家农场哪一对公鸡母鸡的年纪,是否能做成足够好吃的熏烤鸡腿才是重点。」 尤金的肚子立刻发出惊人的巨大响声。 「真是的!那麽多比喻,偏、偏偏挑什麽熏烤鸡腿!」 他简直饿疯了!得不到食物补给的胃囊高唱起抗议的曲子,他如一尾熟透的虾般卷缩起,却没有达到任何减轻不适的效果。 「一万个抱歉!不是有意的,我一时……忘了。」 卡雷姆赶紧致歉,他将尤金抱到怀中搂紧,想多少帮一点忙,却掉进更糟的处境——他不但对尤金的饥饿无能为力,对自己的脑袋也是。尤金的身体似乎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柔软,那些公鸡母鸡什麽的,一开始比喻的是卡雷姆自己,此刻却快速偏离,往不应该走的路线狂奔而去!他想著他的熏烤鸡腿根本不必外求,确确实实经过烟熏火烤的美味佳肴不是就在臂弯里吗? 从上往下,他望著尤金,垂涎的眼神比尤金更像个饿坏的人,一点点未被尘泥污染的白从领口边缘隐约可见,只需剥掉那层脏透的外衣,他敢说里头的尤金仍然雪白香甜、美味诱人。 然後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没办法,附近一滴水也没有,泥灰堆积得可怕,地面坚硬冰冷,他不想弄得尤金比现在更不舒服。 贴在尤金的耳边,他说:「你不是独自受煎熬,想像已经把香喷喷的大餐捧在面前,却不能张嘴的滋味,你的心里或许好过一些?」 一种极为美丽的蔷薇红色悄悄爬上尤金的双颊,「我知道,你等得很久很辛苦……只是,上一回你饿坏了我,这次我的状况更差,我不想……半途昏倒或睡著。若你能等,给我一点时间,你……你的等待,会值得。」 「尤金!」卡雷姆叫了出来,表情充满惊奇,「你、你、你在说什麽?你真的在谈我正在想的那件事?你、你不对劲了!」 「真是过份的解读。」他的激动令尤金发笑。 「该说不对劲都消失了才对,我感到轻松,从未有过的轻松,对於所有的事情。」 他真的完全放松下来,身体的重量都交给卡雷姆,他自在地躺著,这份新发现的关系让环抱著他的肩膀、胸膛,刹那间都变得更宽阔更强壮。「我很高兴我们不是兄弟,是所有这些打击当中,唯一值得庆幸的好消息。」 他很高兴,真的高兴,原本哀叹的身世真相,转一个角度就是好的影响。现在,令他的胃发疼的是纯粹的饥饿,使他眉头紧皱的是身体的脏污,不再是精神的污秽,他迫不及待地,和乱伦的道德煎熬挥手永别。 「早一点让我们知道更好,你可以少受许多折磨。」 「然後错过明白我的心意多麽坚定的机会?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 尤金温柔地牵起嘴角,微微一笑,平静的侧脸线条引起卡雷姆奇妙的联想。 他抽回一只手,在衣袋里一阵摸索,抓出一条银色长鍊,底端坠著一朵精雕细琢的银色小花,单层的花瓣一共七片,形状尖而长,和华丽的蔷薇相较,是简单俐落许多的款式。 他将银鍊带坠饰一并归还给尤金。 「忽然现在还给我?为什麽?」 鍊饰摊在月色下,闪动著低调而优雅的光泽,高级银质带来的冰凉感不仅在尤金的掌心,也在心头。 「呃,我恐怕你会觉得很荒谬……就是,你的侧脸……」卡雷姆先是拉扯一下自己的耳垂,接著指指尤金的脸颊,「莫名其妙让我想起北武神。你知道的,为了救奥达隆的一条小命,我陪殿下去过一趟斯坦达尔,噢,那个国家简直和地狱比邻而居!每一样东西都像奥达隆,实用、无聊,少数我见到的花样,两三样里就有一件长得像项鍊上的那朵花,我猜老爸的神秘友人来自斯坦达尔,可能是贵族什麽的……」 尤金阻止他说下去,「别猜了,我不需要知道。」往後这条项鍊纯粹是母亲的遗物,他会妥善保管,却不再打算戴它。 「你刚才说你们去找北武神帮忙?」尤金只对这件事感到兴趣。 「严格说,是找阿列维那家伙帮忙,不过我们别提到他,他对食欲和胃口有永久性的伤害,胃里的食物会争先恐後逃窜出去。」 「正适合现在不是吗?我很想听,快点说吧!相信对你我的饥饿都有帮助。」他的胃袋非常合作,适时发出附和的咕咕叫声,在废墟里还有隐隐回音。 「嘿,我想我开始迷上这些声音了!」卡雷姆取笑他,「那是我们单独在一起时,你发出的声音里次数排名第二的呢!想不想知道次数最多的声音是……哎哟!」 尤金拿拳头猛砸他,「不要扯开话题!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他的一击软弱无力像在搔痒,卡雷姆轻易捉住他的手腕,从头到尾都笑个不停。 「要说,当然要说,你知道我永远乐於听你的差遣!何况,现在也真的没有其他的选择哪!」 他将尤金的手摆回原处,自己的双手压在上方,包覆著凹扁的肚腹,提供温暖。 回忆倒转,他开始讲起在黑岩城的一段小小历险,得意洋洋说著自己的恶作剧,毫不意外地招惹来尤金的一顿教训。 一切都是那麽自然、那麽熟悉,那麽样的……美好!即便挨骂也是,他笑嘻嘻望著尤金,看尤金皱眉,听尤金说教,每一道优雅线条都刻进心里,每一句训话都扔在脑後…… ******* 天亮之後,奥达隆亲自带领的人马终於找到尤金和卡雷姆,他们沈沈睡著,安详得像断了气,吓坏一大堆人。 他们被送到银椴木城,格腾堡里所有获救的人都是。 海因茨开开心心和他的父亲叔叔重逢,心满意足跟著尤金大睡超过一个日夜。 他们也见到患难中帮助他们的带路小士兵,卡雷姆兑现承诺,以丰盛的酒筵做为答谢恩惠的第一步,除了尤金和卡雷姆,许多不相干的人也赶来凑热闹,变相成了一场庆祝乱事终结的宴会。 在城里,尤金短暂休息了三五天,差不多是乱事消弭所带来的欢乐逐渐褪去的时间。 这段期间虽然遭遇卡雷姆强烈的阻挠,奥达隆仍旧天天抽空探望挚友,尤金因此有机会补足受困时的事件进度。奥达隆告诉他,格林特将军已被生擒,火烧城堡之後逃走的迪拉尔、德拉夏诺瓦等首犯在抵抗之下当场格毙;他们也成功拦截到迪拉尔的妻儿,目前囚禁在城内,等候遣送回王城,届时进行的审判,其结果可想而知,不可能太轻。 「清剿馀党的工作很顺利,明天就能结束。接下来的,不是属於我的战斗。」 「很难说。」尤金对他的挚友投以抱歉的一笑,他看起来依旧疲倦,但是脸色很好看,是丰润的红,这使他疲倦的原因显得十分可疑。 他拿著一封刚拆的信,来自王城的柯尔公爵,说:「根据信里的消息,丽洁儿殿下正在回王城的路上,我建议安杰路希殿下不应该比她慢。」 「尤金,不论你有什麽主意,别把我卷进去。」奥达隆摇了摇手。 「你搞错了,卷你进去的人从来不是我,你也不是我打算说服的对象。」 奥达隆没追问,尤金也不再说什麽,安杰路希才是接下来的重点人物,他们都心知肚明。 两日之後,他们陆续启程,包括尤金、卡雷姆、海因茨、伊恩、杜里……最後是安杰路希和奥达隆,前後分成数批,赶回王城参加另一场不见血的争斗。 【 103 】 自冲进卡雷姆的寝室、义无反顾奔向北方,踏上营救奥达隆的遥远路途,安杰路希从斯坦达尔、寇兰、西奎拉,辗转回到米卢斯的银椴木城,他好久好久没见到那个从前被他嫌弃得一文不值,如今温暖可亲的将军邸。 软绵绵的大大大床啊!西奎拉的旅店里可没有这样的好东西,银椴木城的寝室固然豪华,缺少奥达隆的陪伴,那也没什麽意思,现在他回到家,心满意足地在大床上滚来滚去……然後失望地接受一个事实,几天来他还是睡不好,他的心里有事。 这一晚,安杰路希乾脆放弃,离开大床,抱著膝头缩在窗边,身上披一条大毯子,决心好好对付他的烦恼。 奥达隆在稍晚进来时,安杰路希抬起绿眸,转过身,在窗台边端端正正坐好。 「我已做出决定。」他说。 奥达隆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知道安杰路希的困扰终要有个了结,或迟或早,这个米卢斯人人崇拜的美貌殿下必须决定,是否在享受王族利益的同时承担相应的责任。 在格腾堡的变乱当中,米卢斯一举失去国王、王后以及王储,只留下五岁的小王子,由谁坐上空悬的王位理所当然成为最要紧最急迫的议题。 拜迪拉尔之赐,小王子原本复杂的背景垮掉了大半,单纯的性格与思想有如一块纯白画布,是尤金心目中理想的继位人选。他得到许多支持、许多反对,反对的理由当中最冠冕堂皇的正是年龄问题。 五岁无法亲政,尤金当然明白。为了米卢斯的稳定以及贵族们的支持,他提出折衷方案,由安杰路希亲王摄政,直到小国王成年。 摄政制有前例可循,加上安杰路希的声望与魅力在王族之中无人可及,他的亲族关系单纯、继承顺位本来优先於丽洁儿、背後有奥达隆代表的军事力量,是一个完美的、让反对派刹时说不出话的提议。 安杰路希天生缺乏权力欲望,更舍不得十二年的自由,起先很不情愿。可是他知道自己一旦拒绝,丽洁儿将难以被阻挡。丽洁儿和他的丈夫向来不喜欢安杰路希,由他们夫妻掌握的未来,安杰路希渴望在米卢斯享受的安逸生活很可能从此化成烟雾。 因此,卡雷姆在今天特地找上门,针对王位的继承问题和安杰路希谈了整个下午。 卡雷姆是尤金旗下的最强说客,至少,对安杰路希的效果最强,奥达隆断断续续跟著听了部分谈话,更加坚定这个想法。 结论,果然很快在夜晚时出现,他甚至不必费心思猜测答案。 「你一直没说你的意见。」安杰路希伸出手,要他坐到窗台,自己的身旁。 奥达隆朝他走去,却没接他的手,是安杰路希主动拉住他。 「你到底要不要说?」 奥达隆收拢五指,仔细感觉掌心里的柔嫩与温暖。他有太多太多意见,来自不同的立场,友人的、国民的、臣子的、伴侣的……要他选择,他很为难。 「……避开复杂的政治领域,是我向先王陛下提出请求,接你过来的初衷之一。」 「你知道他们的选择有一部份是因为你吧?」 「很讽刺,我知道。」 「奥达隆,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决定,你会支持我,并且放松你的脸吗?」他抽回手,转而按压奥达隆的眉头,「你严肃得可怕!」他模仿他,做出一个严肃凶恶、却莫名滑稽的表情。 奥达隆的眉头真的开始松动,「那麽你不只要说出决定,还得准备充分的理由,好好说服我。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接著,他终於忍不住微笑,「别照搬你跟卡雷姆下午一起搞出来的那套懒人治国十项诀窍!」 「嗯!」 ******* 经过一番纠缠,尤金一派获得最後的胜利,米卢斯则得到一个五岁的小国王,以及十九岁的摄政王。 乱事之後的新王登基难得以极低调的方式进行,没有邀请任何外国宾客。仪式盛大与否,小国王一点都不介意,他还处在为失去的事物悲伤的阶段。 那个令小国王失去所有重要亲人的地方并未重建,几年之内,格腾堡遗址始终是寸草不生的荒凉区域。 参与叛乱的人士很少有人逃过死亡或终身监禁的命运。 迪拉尔的妻子胸中有太多怨愤,积郁和幽禁的生活严重残害她的健康,她在事变一年之後病逝。 失去双亲的莱克特继续过著幽禁生活,直到安杰路希亲王的摄政结束,为庆祝国王亲政的大赦令颁布,他才重获自由,离开居住多年的湖中堡,没有人知道他最後的去向。 丽洁儿和她的丈夫在简单的戴冠式结束後重返南方领地,他们受到宫廷强力的安抚,虽然心中仍有不甘,一段不短的安分日子却是可以预见的。 远在西奎拉,药师谷定期送来报告,疗养中的兰瑟渐有起色,身体和心情都有不错的进展。 某一天,报告没在预定的日子送来,连续好几次,卡雷姆於是派人前往查探,从当地人口中得到兰瑟决定离开的口信。好长一段时间,米卢斯人竟找不到兰瑟亲王的下落。 安杰路希成为小国王身边的最近血亲,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不错。 一度搬离王宫,安杰路希以摄政王身分再次赢回王宫中的正式住处。奥达隆并没有跟著搬进去,摄政王殿下因此不常在宫殿里过夜,他更喜欢留宿在王宫外他的伴侣身边,尽管在群臣不厌其烦的建议、劝说、叨念、恳求之下,奥达隆的宅邸四周增加了一大堆针对摄政王的保护措施。自由,不再如以往那般唾手可得。 建有大功的利德辛婉拒小国王的邀请,告别了王城。他回到家乡,继续经营祖传事业,但是他接受部分的好意,包括王宫的采买、以及国王陛下偶尔的探访。 这段地位悬殊的友谊很快成为一则广为流传的故事,对利德辛的生意有极大的帮助,顾客、订单、合作的邀约如流水般上门,大规模经营的成功商人之路似乎就在年轻老板利德辛的眼前不远处。 格腾堡事变同时还影响了其他人,包括杜里伯爵在内,好几名当时遭到囚禁的大臣一方面为自己屈服於威胁的可耻声明感到惭愧,另一方面惊觉自己已不再年轻,决定引退,投入悠閒的退休生活。 他们的空缺自然是由年轻一辈顶替,米卢斯宫廷呈现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年轻气象。 佛利德林大宅里也多了一个年轻的新面孔,尤金给予协助他离开地牢的恩人一份轻松优渥的工作。卡雷姆曾开玩笑地说,尤金的慷慨是因为对方在格腾堡看见太多,必须扣留在近处严加看管。 路易蒙贝列则得到一个新身分,他顺利完婚,成为某人的丈夫。他的新婚为冷清的伯爵家带入一股活力,那股活力太充沛,老夫人反而喜欢往外跑,嚷著怀念从前的清静。 至於小两口的感情是好是坏,多少能从卡雷姆日後新增加的笑话里窥知一二。 萝汀妮克和佛利德林家仍有联系,多半是和海因茨的通信,一年中有两三个月时间,母子会见面,一起度过一整个夏天。 海因茨同母异父的妹妹黛丝几乎不记得尤金,阿普里亚和萝汀妮克为她添了一个妹妹,并且继续朝生下男孩的目标努力不懈。 白里安佛利德林持续他的海上航行,根据寄出一个月之後才收到的信函,他正式将头衔、资产等一切权利义务转移给长子尤金,逍遥的旅程目前还没有终止的打算。 同样也卸下责任的还有斯坦达尔的国王塔堤雪夫。王太子阿列维接下了早就扛在肩上的责任,继任为王。 塔堤雪夫并没有留在斯坦达尔享受退休生活,外面的世界对他有更大的吸引力,有人曾一度在南方海港见过他,事实如何,无法求证。 那是安杰路希摄政的第一年,灿烂的黄金年代还无法真正看见,但他们已有一个极好的开端。 春天,迪拉尔引发的乱事全数终结,戴冠式在夏初举行,到了冬天,芬姬儿公主的第三个小孩足月,是个柯尔公爵光看见笑容就要融化的漂亮女婴,为了补偿公主殿下卧床期间的无聊,柯尔家为母女俩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祝会。 米卢斯大部分的权贵都到了,有些人甚至从好几天路程的外地赶来。 尤金也准时出席,带著海因茨,卡雷姆在他的身旁,这是他心中的小家庭,尽管卡雷姆名义上是以禁卫骑士团首领的身分,护卫著国王陛下而来。 复职至今,奥达隆还没有把宫殿骑士团以及王城卫戍骑士团的责任丢回给卡雷姆,因为後者已经够忙,经历巨大失血的禁卫骑士团重建不易,一半以上的成员是新手,卡雷姆耗费了许多不情愿的时间在训练工作上,最近才渐渐步上轨道。 今晚,他安排了比充足更多的护卫,给自己一点偷懒的空间,那是他好久没做的事。 「你们看到柯尔紧张兮兮的样子吗?」安杰路希晃到他们附近,疑惑地问:「他到底是希望大家看看他的女儿,还是要大家滚远一点呢?」 「禀告殿下,柯尔大人紧张兮兮的模样,全米卢斯绝对没有人比属下看得更清楚!他像阻挡传染病一样拚命卡在我和他的女儿中间,好像我已到了饿死边缘,会发疯乱啃尚未结实的果树皮似的。」 卡雷姆哀怨地大口叹气,安杰路希却点点头,判定柯尔的行为有其道理,「你最近是安分得有点可疑,是不是生病?」 卡雷姆刚开口,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尤金就抢著接话,「说到生病,殿下已经习惯新生活了吗?」只要能避免卡雷姆说出任何荒唐的理由,他才不管这句话接得多没道理! 「还不错。」安杰路希轻松回答,「议政很无聊,不过我用卡雷姆教我的方法,边听边点头,偶尔嗯啊是啊地回应,等他们说完,我就转头问一句:『尤金,你觉得怎麽样?』或是『亚伯特,你的意见如何啊?』,轻而易举,难不倒我!」 安杰路希说话时的神情好得意,等他接著走向奥达隆,距离够远,尤金才露出一脸的复杂与矛盾。 「等等喔!严格来说,那只是我提供的众多方法中的一个,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是芬姬儿一百顶帽子里的一根羽毛!是一千头绵羊……」 「我没有怪你。」尤金对卡雷姆急著撇清关系的努力投以无奈又好笑的一瞥。 「听了殿下的一番话,我忍不住想,历史将怎麽写我?把国王和摄政王都当成傀儡,任意操纵米卢斯政治的野心家?」他真不喜欢这种说法。 「噢,尤金!写历史的家伙们都还没出生,你竟然开始担心他们的职业生涯!」卡雷姆大笑。 但是尤金的忧愁看起来很认真,他只好收敛起嘻笑,也认真应对,「只要想想这一年就够了,安抚吵闹的丽洁儿、减轻大多数平民负担的新税制、建设老鼠们的地下乐园……呃,我是说城市的地下水道……此外还有更多更多,我出色的头脑都记不齐全的计画等待施行,而且你花好多时间在陛下的教育……」最後一句他说得有些哀怨。 「你不可能不明白,假使因为无聊的顾虑而放弃这些,你担心的可不会是历史评价那种虚幻飘渺的东西哪!」 「……或许吧,我的确很想同意你的说法。」 尤金明白自己的缺点,他太在乎外界的目光。然而,外人眼中的价值究竟是什麽呢? 他看著此间的主人亚伯特柯尔,那附近有一场小小的骚动,来自柯尔的宝贝小女儿,吵杂的环境令她哭闹不休,柯尔全心全意哄著她。家族的重担、繁忙的公务在他的脸上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可是他没有半点不耐烦,从眼里能看见他对家人满心的疼爱,若全数取出来能淹死在场所有人。 这些都不是亚伯特柯尔当初要的,却可能是许多人的梦想,他一脚踏上这条路,再也没回头,莫名其妙一路攀上世间荣华富贵的高峰。他真的像他的外表那麽快乐?还是生性顺从温和罢了? 再看看他自己,同时辅佐安杰路希的佛利德林当家拥有更强的影响力,几代的平淡之後,他的家族再次发出耀眼光芒,他有个秘密的伴侣,内心因此得到有生以来最极致的充实与满足;但是在外界的眼里,他毫无疑问被归类为感情的失败者、一个妻子跟著别的男人跑掉的悲情爸爸,他知道好多人都好同情他。 他也只能笑一笑,任由他人高兴怎麽说。 「尤金……」不知道什麽时候,卡雷姆来到好近的地方,低声对他说:「大家现在都很快乐,场面热闹非凡,我敢打赌,即使我们不在场,也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 哭声已止住,睡著的小女婴由保姆带到楼上,大厅响起欢乐的乐音,宾客们成双成对舞进厅中。 柯尔公爵小心翼翼踏著规定的舞步,是舞伴也是妻子的芬姬儿却是场上最豔丽招摇的蝴蝶;蒙贝列伯爵被妻子拉进舞池,他俩对抗似的舞步像在进行一场战斗。 埃蒙和奥达隆站在餐桌前閒谈,安杰路希倚著奥达隆,从奥达隆手中的盘子取食,他的腰後轻轻放著奥达隆的手。 海因茨和他的小朋友们在厅外的花园追逐嬉戏,甚至国王陛下也被允许在不过份失去王者仪态的前提下,加入他们的游戏。 保姆们在近处,禁卫骑士散在四周尽责守卫,卡雷姆说得没错,一切似乎周到完美。 「我不介意有个隐密、安全、没有任何人可能撞见的小小约会。」尤金也低声回答。 「这麽简单、稀少、平易近人的要求就包在大师的身上吧!」 他们相视一笑,先後从大厅消失。 一会儿之後,距离柯尔家主宅不远,两朵蔷薇被小心从衣襟摘下,搁在湖畔,暗蓝色水面映著它们华丽优雅的轮廓,一红一白,是彼此最完美的另一半。 全文完 256中文在线阅读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uchideep】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