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唐逸】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白鬼》 水心沙 ======================== 第一天 被从地窖顶上透进来的热气蒸醒的时候,我听见胃里咕哝了两声,勉强爬起来把腰上的布条用力勒了两把,抬头朝边上的席子看了一眼,我发觉哥哥阿泰还没有回来。 从头顶隐约钻进的光线来看,应该是正午了,我把腰上的布条用力勒了两把从席子上慢慢爬起来,这种时候外面的温度可以把人在五分钟内烤熟,所以虽然离地面隔着十来米的距离,地窖里的温度也已经开始像只蒸笼。 当然我并没见过蒸笼到底是什么样的,只听奶奶说起过,在她奶奶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时候有种叫麦子的东西,它们成熟后的种子碾成粉做成一团团块状的东西放在蒸笼里蒸,然后不多会儿,它们就会变成一种非常松软可口的,叫做馒头的东西。 我想象着那种东西的形状和味道,嘴里不知不觉就分泌出了一些液体,我把它们吞了回去,然后爬下床沿着墙摸到橱柜的门,从里头找出一瓶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水有点酸,不过不影响它的可口,它在我舌头和喉咙处舒服地打了几个滚,然后带着种凉爽的惬意冲进了我的胃,在里面发出很欢快的一声轻响。我拍了拍肚子,它干瘪的皮囊在我手掌的震动下轻微晃了晃,这时觉得人总算从刚才睡眠带来的迟钝中缓和了一点,我搬了张凳子在地窖中心那个储藏粮食的地方坐下,一边数着剩余的那几块为数不多的块茎,一边看着墙壁上那道深深浅浅的台阶。 它有很多年的历史了,是最早搬进这地方的先辈们凿刻出来的,现在那些先辈们的尸体就埋在这道台阶边上的角落里,化成了骨头,而台阶仍完好无损地保留着,供住在这里的人上上下下,在这个地狱一样的世界里苟且偷生。 当然我同样不知道地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奶奶说那地方充满了火,所以我想也许它同地窖外那个世界一样,在每个白天当太阳靠得离地面最近的时候,烫得让任何一种活物只能蜷缩在深深的地底下。直到晚上,地表总算回落到一个勉强能让人在外走动觅食的温度,却又到处充斥了那些吃人的怪物和野兽。 想到这里不由为哥哥阿泰担心起来,他是昨晚出去打猎的,但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这让我不免有点担心。 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大我五岁的阿泰就一直代替爸妈在照顾我,因为爸妈在有一天出门打猎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想如果没有阿泰我是一定活不到现在的,他强壮的身体让他总是很容易能在夜晚找到些能填宝肚子的东西,有时候是一些散发着泥土味的块茎,有时候是些出来觅食的老鼠或者兔子,运气好些会弄到一头土狼或者受伤的野猪,那至少够我俩吃上一个星期。 所以说,地窖外的白天是炼狱,夜里则是个充满了未知可能的猎场,随时能找到可以吃的猎物,也随时可能变成猎物。 我可不希望阿泰变成猎物,他也不可能变成猎物,他常说他像猩猩一样强壮和敏捷,所以常常能从那些野蛮的家伙嘴边弄到点可口的荆棘果,所以我坚信他一定会在不久后夜里,带着满身的尘土味和好吃的猎物,从头顶那扇窗户外爬进来,同往常一样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对我道:喂!英子!看我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胃里又咕哝了两声,我在头顶勉钻进来的那点阳光里从地上捡了块最小的地瓜,拍掉上面的土,送到嘴里用力咬了一口。 第二天 每天我都能从头顶那扇百叶窗外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 有时候是风声,响得仿佛有几万头野猪从上面呼啸而过。有时候则是太阳烘烤得太过灼烈,所以那些沙砾无法承受而爆裂出的呻吟。偶尔会听见某只动物在夜里经过时嗅到了从窗缝里散发出的我的气息,于是停下来挖刨窗上尘土所发出来的声响。如果阿泰在,他会用比老鼠还轻的声音轻轻地沿着台阶爬到地窖的最顶处,然后出其不意地将手里被他削得无比尖利的长矛朝上刺去。然后不多会儿,他会一边把一头脖子或者胸脯被刺穿的野兽拖下地窖,一边用他清亮的嗓子得意洋洋唱着一些妈妈活着时常唱给我们听的歌。 可是今晚我没有听见任何野兽经过窗户时所发出的声音,也没听见阿泰如往常一样轻快的脚步声。 我趴在他的席子上,从昨晚一直睡到今夜。原想着他一定会在回来后用他强壮的手臂把我从他席子上拨开,然后在我身边躺下,不多会儿发出粗重而均匀的鼾声。 这念头让我一次次从梦里哭醒过来,又一次次哭着昏昏沉沉睡去。 后来终于不哭了,因为脱水让我眼里再也掉不出一点眼泪,我爬到橱柜边摸出水瓶用力地喝了一口,含在嘴里慢慢等着那些酸涩的水一点点把我干枯的舌头和喉咙重新滋润起来,然后才慢慢咽进肚子里。 想再喝第二口,却没舍得,用力把瓶盖拧紧重新放进橱柜里,我决定在哥哥回来前每天只喝一口水,以节省这唯一的一点存货。 但是没想到在把水放回去的时候,我意外地找到了件让我惊喜的东西。 我想那是一只死老鼠,因为在我手指碰到它毛茸茸身体的时候,它一动也没动。那瞬间我觉得心跳快得几乎要让我晕厥了,勉强定了定神,我急不可耐地把那只显然是刚死不久,身体还柔软并微微发热的死鼠抓到了手里,小心翼翼绕过水瓶从橱柜里取出,转身迅速爬到席子上用力朝它肉乎乎的身体一口咬了上去。 血顺着皮肉钻进牙缝的一瞬间我听见了吱吱一声尖叫。 我迟疑了下。感觉到那小小的动物在我牙齿间一阵蠕动,然后彻底静止,这过程有那么一刹那让我想吐。 但胃里什么都没有,能吐出什么来? 我用力吸了口气。舌头感觉到了血的甜和肉的肥厚,我觉得自己的唾液从口腔内的每一个角落钻了出来,这是最近两个月来第一次尝到肉的滋味,如果有镜子的话我想此时我的眼睛照出来一定是红的,饿得发红,馋得发红,血肉的美味令它们发红。 于是三口两口间,这小小的,也许是碰巧饿晕在我碗柜里的动物在我手心里变成了一摊被啃得干干净净的白骨。 短暂的美餐过后我把那堆小小的白骨埋了起来,就埋在台阶边那堆埋葬了我所有亲人的土坑边上。挖着土的时候我听见头顶那扇百叶窗外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呼吸声,似有若无,像是来自于人。 而就在我循着那声音抬头朝上看去的时候,伴着一阵黄沙飘落的悉索声,我感觉到一滴酸臭的唾液掉在了我的肩膀上。 第三天 正午的太阳光晒得我手指发疼,虽然只是小小的几缕,从百叶窗没有被完全封住的缝隙间透射进来。 窗是金属的,不小心碰到会把皮肤烫出一个水泡。奶奶说以前即使在最炎热的地方,太阳在地面上产生的温度也不过是五六十度,那时候的人是不用住在地底这种暗不见天的地方的,他们住在地面上,盖着漂亮的房子,用一种叫空调的东西把房子里的温度降到十几二十来度。 那温度得有多冷啊?想着不由打了个冷颤,我用钩子挑开百页窗上厚厚的木板,透过那露出来的一角亮得刺痛了我眼睛的洞,朝外头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便把木板重新挪到了原地。 谁能受得了外头的光线呢?在刚刚朝外看了一眼的瞬间,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几乎要被外头那白花花一片的光给戳瞎了。以致在重新恢复了原先的光线后,我一度什么也看不见,好一阵后才慢慢看清了地窖粗糙的墙壁和台阶,以及底下摇摇欲坠一点豆子大的烛光。 想到豆子不由又吞了口唾沫,我回想刚才那短短一瞬透过窗所看到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 几乎是雪白一片的,在头顶那颗巨大得几乎能把半边天空给遮住的太阳的照耀下,折射着耀眼的光,散发着雾蒙蒙的热气。地面干得到处裂着硕大的口子,仿佛那灼人的温度把那片巨大的世界给硬生生撕裂了,好可怕的世界,比地狱更加可怕的世界。我无法想象在那上面盖着的房子会是什么样的,无法想象…… 更无法想象那样可怕的世界里,阿泰究竟靠什么才能躲过眼前这片灼人的热和光。他已经整整两天一夜没有回来,不过我觉得他一定可以回来,因为他是阿泰,阿泰有着猩猩一样矫健强壮的身体,他此时一定在远方某个地方,兴许拖着一头肥硕的野猪,在某个黑暗阴凉的石缝或者山洞里,等着灼热的白天慢慢离开,在晚上的时候带着他的猎物慢慢朝着家的方向一点点过来。 对,一定是缓慢的,因为他带着很重的猎物,所以走不快,所以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但他总归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 思忖间,地窖底下想起一阵沉闷的敲击声,三长两短。我扔掉钩子迅速沿着台阶爬了下去,借着微弱的光线摸到了地上的石头,朝着靠近席子那片墙用力敲了几下,两长三短。 不一会儿墙上那个小小的孔洞里传出一个男孩的声音:“英子,你在?” “我在。”我答道。 “你哥哥回来了吗?”他又问。 最近这两天他总是问我这个问题,所以即便是他,我也有些不痛快:“没有。” 墙内沉默了阵。 我想他大概同前两天一样无趣地不再同我说话了吧,但是过了一阵,我听见墙那头再次传来了他的话音:“两天一夜了,他不会回来了,英子。” 一边说一边重重地叹了口气,这让我更加不痛快起来。“他会回来的!”于是我提高了点声音对他道,试图用这样的语气令他不再继续提这件事。 但他似乎并不知趣,又道:“我爸那时候也是这样,出去那晚没回来,之后也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哥不是你爸!他比你爸年轻,力气也大得多!” 这句话说完,墙对面再次沉默下来,并且之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沉默没有让我从不痛快里解脱出来,相反这寂静让我更加难受起来,眼里又酸又涨,但是一滴泪也掉不出来,真难受,我抓起石头朝墙壁上用力敲了几下,扯开嗓子对着墙上的洞大叫:“去你的王八蛋!你不要再来跟我说话!永远不要再来跟我说话!!!” 第四天 王八蛋叫周正,住在隔壁的地窖里,原本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父亲出门打猎失踪后不久他母亲就病死了,所以他现在一个人住在那里。 跟我通话是在三年前,他发现了这处墙要比其它地方薄,并且隐隐能从墙上的洞里听见我和哥哥的谈话,于是他非常兴奋地同我们联络上了,而在那之前,我们甚至不知道有对方的存在,我一直以为这鬼一样的地方除了我和哥哥之外,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虽然叫周正不要再和我说话,但在睡过一觉后,我还是忍不住主动敲墙联系了他,因为一觉睡醒,我边上的席子仍是冷冷的,阿泰依旧没有回来,在他出门找食的第四天。 我开始担心他是不是真的回不来了,同周正说的一样。 但也许是昨天被我的态度吓到了,他今天说话有点小心翼翼,他很小心地对我说,阿泰会回来的,因为他非常年轻,而且比自己还强壮,所以说不定他正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等待太阳下山,然后尽快回到我身边。 不得不说这安慰是非常有效的,它让我原本焦躁不安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并且在不知不觉中,一边看着头顶那扇透着一丝丝阳光的百叶窗,一边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但哥哥仍是没有回来。我坐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胃饿得发疼,可是一点也不想吃东西,因为害怕得发慌。整个地窖里除了我的呼吸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这种孤独到恐慌的感觉是以前所从未有过的。 于是不由抓起身边的石头用力敲着墙大声叫:“周正!周正!你在吗周正!” 周正没有回答我。 这很正常,因为他一定是趁着夜晚出去找食了。想到这一点不由放下石头蜷缩在墙边发了一阵呆,然后脑子里突然闪过个相当可怕的念头—— 如果周正打猎也回不来了,那我怎么办…… 哥哥至今没回来,长久以来一直在墙那头和我说话的人如果也突然再也回不来,剩下我一个人,我可怎么办…… 这念头一遍遍在我脑子里转着,每闪过一次,就似乎变得更加可怕,我觉得自己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了,身体烫得感觉不到地窖里的温度,我用力咬着自己的牙齿,试图让它停止在周遭死一样的寂静里发出那种可怕的摩擦声,但做不到,而空落落的胃再次抽痛起来,我用力抽着绳子让它把我的腰勒得更紧些,一边在周遭昏黑的光线中摸索到中央,抓起地上散落的块茎用力塞进嘴里。 块茎淡而无味,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好像青草。以往觉得无比的香,可此时在我嘴里那味道却刺鼻得让我呕吐起来,吐得仿佛胃整个儿都绞在一起了,我摸着地上被我吐出来的碎块大声哭了起来。 但哭不出一点眼泪,这种痛苦有种让人无力到绝望的感觉。我拼命嚎啕,可是除了喉咙撕裂的痛外,什么也发泄不出来,于是慢慢的我停止了哭泣,抓起地上的碎块重新塞进嘴里。 试着咀嚼,可是再次吐了出来,这痛苦令我一头朝边上的墙壁撞了过去! 第五天 用破布包着自己撞碎的额头时,我无声也无泪地抽泣着。 那一下撞击只让我昏迷了几个小时,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刺眼的阳光从一个破洞中钻进来,照在我脸上,晒得我的脸同额头一样一阵阵剧痛。 我忍着发昏的头站了起来,拿着榔头慢慢爬上了台阶。 到顶部发现,那个破洞就是上次我爬上地窖顶后,为了朝外看得更清楚点时而撬开的木板。虽然那次之后我把它重新钉了回去,显然并没有钉牢,它被外面路经的某只野兽挖了开来,一半已经完全从窗户上脱落了,形成了一个很大的缺口。 我把它按回原位用力锤了锤牢。 准备下去时,忽然发现那块木板上有片粘液在阳光里微微闪着种金属样的光泽。不由伸手过去拈起一些,刚凑到眼前仔细看,随即闻到一股刺鼻的酸臭味。 这味道让我想起两天前那个晚上从窗缝里滴到我肩膀上的那种东西……某种动物的唾液……那动物的呼吸声听上去和人很像…… 想到这里激灵灵一阵冷颤,我扛着榔头匆匆回到了地窖底下。此时墙壁上一阵敲击声,随后周正的话音从它后面传了过来:“英子!你在吗?” “我在!” 周正的话音让我大大松了口气,一时有些兴奋,几乎忘了哥哥至今不归所给我带来的恐慌,我飞扑到墙壁前对着那个洞大声道:“你昨晚找吃的去了吗周正?” 墙那边似乎沉默了一下,然后听见他道:“是的。阿泰回来了吗?” 这次换我沉默了下来。他的问话再次勾起了我的恐慌,腿一软我跌坐到地上,摇摇头:“没有。第五天了……” “也许他今晚就会回来。” “也许吧……”勉强的回答让我胃里一阵难受,我觉得自己又想吐了,可是低头干呕了一阵,除了胸口被这股呕吐感憋得发痛,什么东西也没能总我干瘪的胃囊里吐出来。 不由难受得低哼了一声,墙对面砰砰一阵响,周正的话音再次传了过来:“你怎么样英子?你那边还有吃的么?” “还有一点,但我吃不下。” “怎么了?” “吃下去全吐了,周正,你说我是不是病了……” 这问题周正没有回答,好一阵他都沉默着,只有一阵阵某种尖锐的利器撞击墙壁的声音从眼前这堵墙的对面传过来,于是不由扶着墙再次站了起来,我扒在洞口前大声问:“周正!周正!你在干什么??” 他依旧沉默着,只一下一下用东西砸着墙。 而就在我以为他今天可能不再会同我说话的时候,突然咔啷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上。我想那应该是周正手里的工具。那工具被坚韧的岩石给折断了,所以整个世界骤然间静了下来,静得非常突然,以致我耳朵里仍嗡嗡作响着,过了好一阵才渐渐听见墙壁的洞眼里传来阵重重的喘息声,然后我听见周正突然道: “昨晚我出去找食物的时候,见到了一样很奇怪的东西……” “什么东西?” “我好像看到白鬼了……” “白鬼??” “是的,它全身雪白色,但眼睛是鲜红的,和我爸爸那时候说的一模一样……” “那种东西……我哥说都是大人编出来吓唬小孩儿的玩意……” “但我真看见了,它速度可快了,一下子能从一个山包跑到另一个山包。” “晚上你怎么看见的?”我问。 周正没有回答,也许是觉着我问来问去的让他没劲了,过了会儿墙那头又响起了一阵砰砰的声音,看来他换了工具又在继续他的敲打。 “周正你在干什么?”我贴着墙壁问他,但他没听见,事实上连我自己也听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嗓子眼干得发疼,我想起自己好像有两三天没有喝过一口水了,于是慢慢朝橱柜方向挪过去,摸索到它干燥粗糙的轮廓,从它里头摸出那只装水的瓶子。 瓶里的水已经所剩无几了,阿泰再不回来,我恐怕只能在夜里自己出去打水。但从出生起我就从没离开过这个地窖,我根本不知道所谓的水源究竟在什么地方。依稀记得阿泰说过,从这里往北一直走,在看得见山脉的地方,有条水源。 想起那个地方我不禁又对阿泰的生存重新燃起了一点希望,因为如果阿泰是在那附近打猎的话,他回来得迟是有可能的,那地方离这里很远,但他肯定会很安全,而且山和水都是可以让人生存的。想着,我小心翼翼对着瓶口慢慢喝了一点水。水已经发臭,并且有些粘稠,但并不妨碍它顺着我的喉咙滋润我的舌头。它还剩下大约五六口的量,我晃了晃瓶子想将它重新摆回橱柜上去,却突然听见一阵类似阿泰打呼噜一样的声音沿着百叶窗的边缘从我头顶上慢慢滚过。 随后一阵悉嗦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挠拨着那扇窗子。我屏着呼吸静静听着,祈祷着那扇窗子的边缘钉得足够结实,但是突然间啪的一声响一块木板从那上面掉了下来,我被那巨大的声响吃了一惊,以至手里的水瓶也掉到了地上。 啪的声摔得粉碎,里头所剩无几的水也在地面上摔的粉碎。 很快渗透在干燥的土地上消失不见,我咽了咽干燥的喉咙,听见百叶窗外一声低低的咆哮。然后隐隐绰绰的,我透过百叶窗上被扩大的窗缝,看到两团猩红色的东西,在外面漆黑一团的世界里闪闪烁烁,好像两个血淋淋的鬼魂。 是白鬼么…… 第六天 很小的时候我曾听爸爸说起过白鬼。 他说那是一种全身雪白,眼睛红得好像能滴出血来的怪物。之所以说它是怪物,因为它是种既不像人也不像野兽的生物。 据说两三百年前这种怪物还是不存在的,那时候天也没有现在这么热,即便是大白天,人和动物也都可以自由自在的在地面上走来走去。后来地球——这颗我们所居住的星球,突然间变热了。当然,并不是在一朝一夕间,据说很早以前它就已经开始变热,但不到季节变更或者气候突发异常,人一般感觉不出。那时候对于这种现象有个名称,叫全球暖化。 后来这种暖化突然间加快了速度。至今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所导致的,总之,在很短的时间内连南北极的冰川都因此而融化了,那时的人类经历了第一场灭绝性的浩劫——洪水。 洪水吞没了大半个世界,也灭杀了大半个数量的人类。那之后天更热了,水位急剧下降,后来开始干旱。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从洪水浩劫中逃生的人类发觉,地面上的温度在白天时好像已经有点超出了人所能承受的范围,更糟糕的是,除了气候的威胁,他们发现在他们日益变得恶劣的居住区域周边,突然出现了一种从未见到过的、无法确切定义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怪物。 见过它们而侥幸活下来的人描述过,那是一种皮肤好像人一样光滑苍白,但身体和动作比野兽更加迅速凶猛的动物。也许是受气候突变影响所产生出来的异种,它们对热的敏感性不是太高,所以要远比人和动物活动范围大。有时白天也能看到它们的踪迹,但更多的是在夜晚,当人和动物在避开了白天的灼热后从他们避难的地底下钻出来,开始觅食时,它们则将这些人和动物当做猎物来捕食。 捕食时形同鬼魅,很难发觉到它们的存在,而当发觉时,它们已经近在咫尺。因而,见过它们的人几乎没有能活着回来的,活着回来的那些也已在时间中成了一种传说。于是它们便也成了传说,因为从我出生至今,除了听爸妈说起过它们,从来没有真的亲眼见过它们,以及它们可怕的,比任何野兽都迅猛的捕食方式。 但对它们的描述却随着自小伴随着的噩梦而在我记忆里根深蒂固。 苍白而光滑的身体,血红的、对光和热的敏感度不太高的眼睛。 无数个白天和夜晚我在脑子里刻画过它们的形状,也曾想过我爸妈的死是成了那些东西的猎物。但阿泰总不以为然。他不信世上有这种怪物的存在,因他出去捕猎时从未遇到过,所以他坚持着一遍遍告诉我,那只是爸爸编造出来吓唬我玩的东西,这星球上没有任何活物能在白天的地面上行走,即使有,也快要灭绝干净了,就像我们这些在地底之下苟且偷生过一日算一日的人类一样。 有时觉得他这说法有点悲观得瘆人。 既然现实如此绝望,我们何必还要延续后代,何必还要生存。不如有一天一起跑出地洞,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刹那接受死亡的涅槃,总好过如同一只老鼠一样在暗无天日的环境里姑且偷生。 但想归想,最后总还是继续努力地活着,努力地延续着生命,甚至努力地养育繁衍着下一代。直至再也无法繁衍…… 我不知道我现在这样的状况,是否就是到了那种再也无法继续下去的地步。 阿泰已经六天没有回来了,地洞里仅有的一点存水,也因我受到惊吓而全部被我遗失。存粮倒还有些,但我无法继续吃下去,每次吃就忍不住会呕吐,好像我吃下去的不是以往觉得香甜可口的块茎,而是块茎状的泥土。 口干舌燥,饥饿难忍…… 每一分每一秒,我脑子里全是那天吃下去的那只老鼠血肉的味道,我用力咽着干燥的喉咙,但是极其艰难,舌头上没有一点口水的润滑让我整个口腔好像被打磨出了粉末的岩石,我难受得想哭,但除了嘴里发出那种模糊的哀嚎声,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眼睛因此而刺痛不已,我再次用头撞向墙,然后在一阵剧痛里勉强站起身,摇摇晃晃摸到台阶处,在那地方找到了阿泰保存在那里的长矛,随后用它撑着我的身体站直了起来,一路朝着台阶顶端攀了上去。 这会儿应是傍晚,所以从头顶上那道裂口里射进来的阳光不是太烫,但我还是必须小心避开它们,以免被在不知不觉中烧伤皮肤。阿泰每次出门前总挑选这样的时间在窗口处守着,在最后一点夕阳被夜色吞没的时候冲出去,他说这个时间段是最为安全也最适合狩猎的,虽然周围热气未散,但不致命,这种温度大型猛兽通常都选择继续躲避在洞里,而一些可供捕食的啮齿类小动物却可能已经爬出地面开始觅食。 所以我像他一样安静而耐心地守在窗边,等着从窗外渗透进来的光线一点点变弱,温度也一点点变得逐渐接近皮肤,我靠近窗户的缝隙处,用长矛将窗页朝外顶开一点,然后朝外面看了出去。 外面已变得昏暗。 蒸腾的热气卷着苍白的沙粒在漫天的风里盘旋着,带着一种呛人的焦臭味。我留意到一只小小的啮齿类动物被白天灼热的阳光晒死在了窗口附近,一半身体已几乎是焦炭,另一半则留着点通红的肉,我立刻将窗户再次用力朝外顶开了点,随后迫不及待钻出半个身体将那烧焦的小动物一把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直到它的骨头和肉以及所有的焦炭在嘴里混合出一股腥甜迷人的味道,才恋恋不舍地将它吞咽了下去。 蛋白质很快在我体内滋养出一点力量,令我足以将身体从容而完全地钻出窗户,钻出地洞的力量。 然后我拄着长矛挺立在了那保护了我十八年之久的地窖外,呼吸着灼热的空气,面对着辽阔地平线外那一线紫红色的,瑰丽得让我微微有些发愣的晚霞。 从整日来回不过十几步距离的地洞,到辽阔得一眼看不到边际的空间。 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但那种飘忽又激动的情绪只维持了短短几秒钟,甚至连一分钟都没有,因为就在我呼吸变得急促,极其迫切地想要丢开手里的矛,纵身往那片辽阔狂野里飞奔过去的时候,突然一团白糊糊的东西划破夜的暗朝我扑了过来! 带着粗糙的喘息声和一股浓重的腥臭味,从离我不远处一个土丘背后无声窜出,几个纵身便已近在咫尺。 它几乎像个人一样地直立着前行,个子足足高过我两个头,一双猩红色的眼像黑暗里的火炬。 白鬼?! 意识到这点我立刻朝边上的窗洞里跳了进去,又以最快的速度把百叶窗的金属窗页用力合上。合拢一刹那我听见外头嘭的声巨响,是那可怕的怪物用它硕大头颅撞击在百叶窗上发出的声音,它几乎只差一点就能用它尖锐的爪子捕捉到我,但落空了,这令它在外头发出长长一声咆哮。 我听见过这样的咆哮声,好多次。但那时一直以为是窗外巨大无比的暴风声。 这可怕的声音吓得我全身抖个不停,以致从台阶上滚了下去,一直滚到地窖底,全身疼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散架,窗外那怪物听见声音不再咆哮,只低头用它通红的眼睛透过窗缝朝里看,随后猛地用爪子在缝隙上用力抓了一把,抓得那钢铁打造的东西发出一声无比尖锐的呻吟。 “英子?!”身后的墙壁突兀被敲响,我条件反射地惊叫起来。 一阵大喊大叫后才辨认出那是周正的声音,透过墙壁闷而急促地一遍遍叫着我:“英子?!英子?!出什么事了回答我!英子?!” 我想告诉他我碰到白鬼了,它当时离我不超过半步的距离。 但是喉咙里一点声音也法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张着满是血泡的嘴对着那堵墙壁干嚎,一边将手里的长矛用力朝墙上戳。 戳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希望能突然间将那堵墙戳穿,然后穿过墙爬到隔壁的地窖里。 我是多渴望此时有个人能紧紧抱住我,跟我说不用怕,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白鬼。 就像每次我感到害怕或者绝望的时候,阿泰所做的那样。 但是戳不穿。 无论我穷尽自己的力量,无论周正也在墙壁的对面努力地锤打,墙壁始终坚固且纹丝不动地矗立在那里,看不见一丝将被凿穿的痕迹。 吼!窗外又响起那怪物巨大的一声咆哮,随后好像学着我的样子似的,它开始用它苍白而坚硬的爪子一遍遍朝着百叶窗戳打了起来。 第七天 日 天亮后的第一缕阳光从百叶窗缝照射进地窖内时,戳打声停止了。我想那怪物终还是对阳光存有忌讳的,即便它同魔鬼一样可怕,也挡不住地表越来越高的温度。 它沙沙的脚步声很快跑远,随后更多的阳光从原先它身体遮挡住的地方照了进来,照在我身上刺得我皮肤一阵剧痛。我急忙朝角落里躲进去,但手脚比昨天迟缓了很多,每动一下都必须花上我很大的力气,并且关节处疼得厉害,可能是昨晚从台阶上滚下来时伤到了骨头。 这么想着时,突然意识到似乎很久没听见周正敲打墙壁的声音了。我记得夜里时他一直都在敲打着,跟窗外那只怪物一样。但天快亮时就没再听见有任何动静,也不知是几时停的,因为那时我昏迷了过去。至少昏迷了有两三个小时,醒来后嘴变得更渴,胃已经饿得感觉不到饥饿,只剩下疼痛。 我把腰上的绳子系得再紧了些,再用力绕了两圈。现在它看起来就好像是绕在一根木桩上。紧迫的感觉让我稍微好受了一点,避开阳光照射的地方,我绕到存放粮食的地方抓了块土豆用力咬了一口。但不出所料,刚刚咽下去我就把它们全部呕了出来,似乎我的胃已经失去了消化它们的动力。但那只啮齿动物的肉却消化得很快,为什么? 我想起昨晚那只半焦动物鲜嫩的肉块,两腮似乎略微分泌出了一点唾液,但紧跟着胃更疼了,烧灼一般的疼痛,令我几乎连身子也直不起来。 “周正……”我用长矛使劲敲了敲墙壁,从喉咙里勉强发出一点声音。 墙壁那头没有人回应我。 难道他出去了么?难道他跟我哥哥一样出去觅食还没有回来?可是他昨晚敲打那道墙壁几乎快到天亮,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出去捕猎的。 说起捕猎……这两天他似乎跟我一样没有出去过,不是么?因为我每天都可以听见他在墙壁上敲敲打打。我希望他没有出去,因为外面太不安全了,显然那怪物来这地方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上次将唾液滴在我身上的,想来一定也是它。 它必然是嗅到了猎物的味道,于是若不在这地方守着直到我出去成为它的食物,我想它是不会轻易离开的。所以周正如果在这种时候出去,无意是去送死。我真应该早点提醒他的,只希望现在提醒还不算晚,只要他在我昏迷过去那段时间里没有出去。 于是我再次朝墙壁上敲打了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墙那头终于也传来了一阵敲打声。 那声音几乎让我瘫倒,我用力抓着长矛继续朝墙上砸,一边拼命地贴近了墙壁对着对面大叫:“周正!你在吗周正?!” 让我大松一口气的是周正的话音很快就从那头传了过来,虽然声音非常模糊,嗡嗡的,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我在……英子,我在……” “听着周正!这几天无论如何也不要出去!我昨晚碰到白鬼了!那东西一定就住在我们周围!” “白鬼?”他声音清晰了一点,但听上去似乎有些疲惫:“你确定么?它们不可能住在这附近,这里离水源太远……” “也许那点距离对它们来说不是什么问题,你不是说过它们速度很快吗?” “是很快,但是……”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了顿,随后问我:“你声音怎么了,英子?为什么听上去这么奇怪……” “我这七天来只喝过两次水,每次一口。”我回答他,但没跟他说他声音听上去也不太好,很多时候我只能连听带猜他说些什么。 他好像病了,因为总是有气无力的……所以这两天他都没有出去打猎是么? 我不敢继续往下想,这时发觉他好像又有好一阵没有发出声音了,正要再次叫他,忽然听见他用力咳嗽了两声,然后对我道:“你这里没有水了是么?” “是的。”我不自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我这里还有点水,你晚上到我这里来取。我告诉你怎么找到我的地窖入口,有点麻烦,但总好过跑到大河那里涉险。” “我不要!那水你自己留着,我去大河取,也许还能在那里找到阿泰。” 他沉默了阵,随后似乎笑了两声,干巴巴道:“阿泰……七天没回来了吧,他早死了。” “你闭嘴!”我怒,可是发不出火,只能从肿胀的喉咙里挤出一点嘶哑的咆哮。 周正他这是怎么了,一会儿要我去取他的水,一会儿又说那种话来激怒我。 “我病了,英子,”这时听见他又道。声音断断续续的,好像说得有点艰难。“几天前开始就跟你一样,吃什么东西都吐,我已经有五六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了。” “周正……”他的话让我悚然。 “我想可能是胃出了什么问题。既然这样,我应该是快要活到头了,所以存的这点水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原本我想把这堵墙打通,但看样子它比我想象的更结实,所以你只能从上面过来这里取了……”他说着又在墙上敲出点声音,但明显不如过去那么有力,之后叹了口气,又道:“听着,你住的方向应该离三座丘陵不远,我有时候会从那个方向路过,你只需记住往三个丘陵的反方向跑,跑大约几百米的样子,如果运气够好没有被任何猛兽发现,那你应该可以看到一座断塔,塔西几步远有个土堆,你把它挖开可以看到入口……” “周正!”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匆匆打断了他:“你不会有事的,给我活下去!” 他没有回应,因为他突然间呕吐了起来,声音很大,比他说话声大很多,那声音让我心脏紧缩了起来,我很害怕,比见到白鬼的时候还要害怕。 我不想这空荡荡的世界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第七天 夜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所以这一天过得格外缓慢,尤其是我蹲在百叶窗旁守着夕阳渐沉得时候。 我决定去周正的地窖里看看他。 很奇怪,我们的地窖互相间隔的如此之近,但从来没有通过往来,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周正家地窖的入口处究竟在什么地方,也从没想过去问他,即便是后来听他开始那么用力地敲凿墙壁的时候。 整整三年,我竟然从没关心过这一点。而他也从没有提起过,为什么宁愿选择费事地开凿石墙,也不愿通过地窖的入口同我们进行往来。难道上面的世界可怕到那种程度了么,即便那么一点距离也要冒着生死的威胁?那么每一次阿泰出去狩猎或者取水,都是在拿着自己的命做赌注的么…… 想到这些我不禁毛骨悚然。 不是因为外面世界里那些潜藏着的、我从未见到过的食人野兽,而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始终理所当然地看着爸妈或者哥哥上去又下来,却从没有一次想到过这一点。 所以在太阳偏西,地窖的温度让我稍微恢复了点体力后,我立刻重新拿起阿泰的长矛沿着台阶朝百叶窗爬了上去。我决定必须冒险去周正那里看看他,这地方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了,如果他遭遇不测,我难以想象我一个人将如何在这种境况中度过我最后的岁月。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见见他! 晚霞在三座丘陵背后沉下最后一点颜色时,我推开沉重的金属窗从地窖里钻了出去。 三座丘陵听说几百年前原是人住的房子,那时候人住的地方都是那样又高又大,仿佛恨不得高到天际里去。洪水期过去后就再也没人住过这种房子了,它们周边的比较低矮的那些如今都埋在了沙堆里,只有最高的三座矗立在沙漠波澜壮阔的曲线外,风吹日晒,表面已如岩石般斑驳。所以钻出地窖后不久我就看到并辨认出了它们,虽然在这之前,我只能从爸妈和阿泰的口中听到一些关于它们的描述。 当年那些人究竟是怎样爬到那么高,又通体全是密集洞窟的建筑里去的呢?在暮霭中观望着它们时我不禁想着。 但没想太久,因为从它们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风声,听上去像极了昨天那只“白鬼”的吼叫,以至我无法确定那到底是风声还是潜藏在那里的怪物低低咆哮出的声音。于是一阵恐慌,我匆匆关上窗找了块石头躲了起来,那样静静躲了几分钟,没再听见有任何响动,便用着最快的速度从石头后面跳起,朝着周正说的方向急急跑去。 但奔跑显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容易。 在刚刚经历过三次呕吐后,我发觉自己在脚下这片看似平整的沙漠上几乎寸步难行,它们像一只又一只巨大的嘴吞噬着我的步伐,很快就让我两条腿比灌了铅还沉,最后不得不跪倒在地上,靠着长矛的支撑一点点往前移。 然后风里传来更多的声音,动物的喘息声。 抬头时,我看到了四周闪烁在黑暗里一点点火光似的眼睛。绿幽幽的,可能是狼,或者别的什么群居类野兽,比如鬣狗。 我听阿泰形容过它们的样子,体积不大,但是喜欢群体行动,一旦成为它们的目标除了逃之外没有别的任何方式可以摆脱它们,它们是一群极其难缠的捕猎者。这会儿它们透过风嗅到了我的气味,于是迫不及待朝这方向飞奔过来,见状我急忙站起来继续往前跑,但是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何况我完全不具备阿泰强健得好像钢铁一样的双腿。所以几步过后,我已经可以清晰听见那些长着长毛尖牙的野兽兴奋的磨牙声,还有口水被它们欢快甩落在沙粒的声响,随后跑在最前面的一只猛一窜起朝我直扑了过来,用它尖锐的牙一口咬向我使劲朝前挪动的腿! “吼!”突然间它发出一声咆哮。 我可以感觉到它冰冷的呼吸在我皮肤上吹过的轨迹,离我如此之近,却并没有因此而咬到我。那声咆哮过后它身子突然朝后缩了过去,随后一声哀嚎,在我匆匆回头看向它的时候,它整个儿被拖到了我身后不远处一块岩石背后,并喷出一股血。 血浇了我一身,那温热而腥甜的滋味让我胃里一阵抽搐。 我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用力按住我的胃,然后呆呆看着那些原本朝我蜂拥而来的群兽如临大敌般转身撤离,在一片旷野中飞奔出一团团浓重的尘雾。 不出片刻周遭重新安静下来,我听见那块岩石背后响起一阵喀拉喀拉的声响。 有什么东西在吃那头野兽。 是什么?我不敢也不想去弄明白,匆匆将脸上的血抹干净后扭头便继续朝前跑去,那样踉跄又努力地挣扎了不知多久后,滚过一片高高的沙丘,我在它底下见到了周正所说的那座断塔。 很久以前它应该和三座丘陵一样都是高大宏伟的建筑,但现在只剩下它尖锐顶部残留在日积月累的砂砾外,锈迹斑斑,好像块巨大野兽的骨骸斜插在眼前一片辽阔干涸的平原上。 周围躺着一些动物的尸体,这让我立即停下脚步小心地在附近的岩石背后躲了起来。 那些尸体有的是森森白骨,有些却应是刚死不久。不知是死于日晒还是某种猛兽的袭击,它们尸身焦黑,上面隐见被牙齿啃食过的痕迹,我怕这是不是意味附近存在着刚才那样的一群猛兽。 但躲在岩石背后观察了好一阵,我渐渐确定周围没有潜伏着什么,于是继续拄着长矛朝前走,没走几步,我在一片崎岖不平的丘陵间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土堆。 它如此突兀而安静地蛰伏在断塔边缘,一半依附着塔旁的岩石,像座孤独的坟墓,我正要停下脚步仔细朝它再观察一下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朝我靠近。 安静而又缓慢的靠近。我不敢回头看那是什么,只加快了步子迅速朝那片土堆扑了过去,到它边上飞快地用手里的矛朝它松碎的沙粒上挖,一边挖一边用手刨,如此反复几次后,长矛触到了样坚硬的东西,发出砰的声脆响。 随即一片跟我家地窖上几乎一模一样的金属百叶窗在沙层下显露了出来。 周正家的地窖入口。 三年来我第一来到这地方,也是第一次即将见到那个跟我认识了整整三年,却从未见过面的男孩。想到这些心跳不由加快起来,有些激动,几乎忘记了身后那正不断朝我靠近过来的东西。随后突然间,我那激动的情绪蓦地又静了下来,因为我发觉那窗口看起来已经有很久没有被开启过了,边缘的锈迹同砂石黏连在一起,不用锁它们都牢牢地契合着。 这是怎么回事? 没考虑太久,我在后背感到一阵冷风袭来的时候一脚将那沉重的窗板朝内用力踹开,随后立即朝里滚了进去,并迅速将窗朝上顶了回去。 窗框同周围的岩石和沙粒合拢到一起的时候,一团白糊糊的东西嗵的声撞在金属窗页上,发出长长一声咆哮。 那一瞬我心脏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没来得及缓口气,就看见被我遗落在外头的长矛嗤的声被从外头刺了进来,停在离我的脸不到一掌宽的地方。它是被外面那东西折断后掷进来的。那东西不单能像人一样靠两条腿行动,甚至还能模仿人的样子使用武器,这是多么可怕的一种怪物。 所幸在那一下袭击后,外面不再有任何动静。我透过窗缝发现那怪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只留下数个巨大脚印凌乱地烙在外面的沙地上,我轻轻松了口气,一边小心翼翼把那半支矛从窗缝里扯进来,一边引燃了随身所待的火绒,将火附着在长矛上,转身沿着台阶朝地窖内走了进去。 地窖同我家的地窖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但闷得厉害,并散发着一股若隐若现的腐臭。我一边走一边叫着周正的名字,但始终没有人应我。 我想他可能是在地窖的另一头,靠近我家地窖的那一头,毕竟这地方离我家附近有一段距离,他如果病重,可能不会花那么多体力通过几百米的距离返回到这里,必然是在那里休息着。想着,我已到了地窖底部,这里头的空气更加浑浊沉闷,令我不由自主用力咳嗽起来,并觉得思维变得有些迟钝。以至好一阵无法继续再思考些什么,那样咳了好一阵后,才略微有点清醒了过来。 此时视线渐渐适应了里头昏沉的光线,我借着火焰忽明忽暗的光,看到离我十来步远的地方隐约有几个人在那里坐着,似乎睡着了,这不禁令我心跳再次加快起来。 难道周正家还有其他人活着么?难道这里除了我和周正外,竟还有别的活人?? 意识到这点立即拖着两条发软的腿急匆匆朝他们奔了过去,但就在靠近他们的一刹那,我一下子倒退着跌坐到了地上,几乎连手里的长矛都拿不稳。 那是四具尸体。 一个大人,两个少年,一个幼儿。他们低垂着干枯的头颅斜靠在地窖边缘的墙壁上,看上去好像是坐着,其实不知已死了有多久。干旱和闷热令尸体没有腐烂,而是变成了干尸,同我那些埋葬在地窖内的先人们一样。只是正对着我的脸上没有那种老死或者病死的安详,而是一种扭曲到可怕的狰狞。 他们面目狰狞地歪头朝地窖的某个方向看着,好像在看一样令他们无比恐惧的东西,最小的一个则蜷缩在大人的怀里,看不到表情,只看到佝偻着的小小的背影。好像在躲避着什么,但没有躲成,于是一瞬间他们四个都死了,死于很久很久的某一个时刻,然后被那令他们如此恐惧的东西开膛破肚,将内脏吃得干干净净…… 我用力吐了起来,可是什么也没能从胃里吐出,只觉得全身都在发抖,一边抖我一边干嚎着,以此发泄着我哭不出泪水的绝望。 那瞬间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明明互通音讯有三年,周正却从不来我住的地窖看过我。为什么明明可以从上面的窗户进入我家地窖,只需跑上几百米的距离,但周正却选择用凿墙的行为以此试图来打破两个地窖间的隔阂。 我想起了一些东西,一些被我刻意遗忘了整整三年的东西。 三年前的一个早晨,阿泰在狩猎归来后跟我说他在地窖以南几百米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地窖,那地窖建在一个金属塔台的下面,他以为里面有人住着,就进去看了一下。 结果发现里面的人都死了,一共四个人,一位母亲,一个哥哥,一个妹妹,还有一个最多不超过两岁的幼儿。他们在那地方死去已有很多年了,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们始终不知道离我们那么近的地方,原来曾经有过这么一户邻居。 那天之后,“周正”出现了,“他”说“他”就住在我们地窖隔壁,无意中听见了我和我哥哥的谈话,于是知晓了我们的存在。 也是从那天之后开始,我有了一个看不见的朋友,他在我开心的时候跟我说话,在我孤独一人的时候陪我度过漫长而难捱的寂寞。每次阿泰见到我和“周正”说话时总是沉默地看着我,然后轻轻地叹气。有时候他任由我说个不停,有时候则我将我拉到他身边,然后用力抱住我,对我说,不要害怕,英子,不要害怕,你千万不要被害怕打倒,英子…… 那时候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奇怪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 现在才明白,当他每次看到我对着面前那堵石墙自言自语自说自话的时候,心里是怎样一种恐慌。 原来从来就没有过周正这个人。 一直以来我只是在同我想象中的那个人说着话。 可是,那凿墙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这些天来经常回荡在地窖中的凿墙声,那是“周正”为了打破阻隔到我身边来看我于是敲打出来的声响。但既然根本没有过他这么一个人,那声音又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种种困惑,在地窖沉闷腐臭的空气中令我思维变得再次模糊起来,可是听觉却变得异常清楚,我清楚地听着那敲打声如此清晰地回荡在我耳边,即便此时我就在“周正”家中这座已成坟墓的地窖内,竟仍能听见那敲打声清澈地回响着,一遍又一遍…… 那样呆呆听了半晌后,我突然意识到这声音并非是我的幻觉。 它真的存在着,那无比熟悉的凿打墙壁的声音,此时一遍遍从某个方向传递过来。而那方向就在我面前这几具干尸的身后。 意识到这点不由立刻提起火把朝着它们身后照了过去,随即我看到在它们身后的墙壁不远处,隐约可见一条细长幽黑的通道。敲打声就是从那通道内传出来的,很远,但很清晰,我循着这声音传来的方向朝通道内走了进去,沿着里面弯弯曲曲一条狭窄的路径直朝里走,走了大约数百米的距离,一间宽大的石室豁然在我面前显了出来。 石室内几乎没有空气,令长矛上的火焰暗淡得摇摇欲坠,也令我脑子变得更加昏沉。 我努力令自己保持清醒,随后透过它勉强绽出的那点光,我见到里面有个人影在正前方那片石壁上挥着条斧头用力砸着。 一遍又一遍。 周正?我几乎脱口叫出这个名字。但斧头落下时一蓬火星突然激起,瞬间映亮了那人影的脸,于是我立即惊恐地意识到,它根本不是个人,而是个全身苍白,眼睛如血一般通红的怪物。 白鬼…… 它如此专注地敲打着面前的石墙,丝毫没有感觉到我在它身后站着。 我希望它永远不要感觉到。 正这么想着时,它手里的动作突兀间却停了下来。那一瞬这地方立刻静得如同坟场,只听到我喘息声粗重地在空气里回荡着,令它霍地转头望向我,一把举起了手里的斧头,在我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时,一纵身朝着我闪电般冲了过来! 我尖叫。 旋即像只仓皇的老鼠一样跳起身,拖着两条虚软的腿顺着来时那条细弯的小道发足狂奔!一边逃一边能清楚听见那白鬼低沉的吼叫声和那斧子在它手中拖动出的刺耳声响,我努力辨别周围的方向,因为长矛上的火焰在我奔跑的刹那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除了白鬼那双猩红的眼什么也看不见。 我想我不能光这么盲目地逃,得做些什么。 但能做些什么?我问自己,可是脑子里一团模糊,仿佛一切思维都被四周沉闷的空气给慢慢吞噬了,除了凭着本能拼命朝前跑,我的脑子什么也想不了。 所以在突然间听见耳边一声咆哮的时候,我本能地将手中长矛朝那方向使劲掷了过去。虽然那方向一团漆黑,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我能看到一双在黑暗里闪烁着火焰似光芒的眼睛。 它们如魔鬼般让人恐惧,却也恰恰因此给我指引了方向。 随后我听见那方向再次传来一声咆哮,很痛苦、很凄厉的咆哮声。 我不知是否投中了它,但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它没有继续追过来,那刻我已经冲出通道冲到了地窖的台阶上,脑子变得更加昏沉了,我想这地方的空气一定有着什么问题,它那么多年没有同外界有过流通,我却贸然闯入,所以将那些有问题的物质一并吸入身体。 现在它是要令我完全失去意识么?但在失去全部意识前我绝不能倒在这个地方。 想着,我不顾一切地跪倒在地,用自己的手协助着自己两条已几乎完全失去力气的双腿继续朝上爬,以最快的速度爬到顶端,用力推开窗,再用力将自己从窗内挪了出去。 窗外空气如此清澈。 可是我脑子里依旧昏沉,沉的几乎让我连周围几步开外的世界都看不清楚了,我感到自己无法操控自己的脑子,但好歹还能操控自己手脚。 我想阿泰如果活着,能亲眼看到此时的我,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他总说我不够坚强。但现在的我坚强到用我的手和脚在思维一片模糊的状态下拼命地往前跑,真好像一直坚强的野兽一样,我要以这样的姿态跑到大河那边去,一定要跑过去,让阿泰看看现在的我——坚强到即便他不在我身边,即便身后有白鬼在追杀,依然顽强地靠着自己拼命逃生的我。 于是我使劲使劲地朝前跑。渐渐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越来越感觉不到自己手和脚的存在…… 它们是要同我的思维一样离我而去了么…… 当我勉强用思维朝自己问出这么个问题的时候,晨曦已在我前方的地平线铺出一片淡金色的光亮。 太阳要出来了…… 我绝望地想。 然后感到一股灼热的温度从那方向朝我笼罩了过来。 如此迅速,根本令人无从躲避,无处藏身。 我不由将脚步放慢了下来。 抬头迎向前方那片光,那光在短短瞬间铺满了整片天空,又将更多更亮的光朝大地上放射了下来。铺天盖地地射在我身上,我的脸上。 我以为那会很疼。就跟被火烤到了一半。 但是也许我的感官已随着思维从我体内消失了一大半,我没有感觉到那种烧灼的痛苦,即便四周已经开始亮得让人有点睁不开眼,即便我看到那颗巨大的,被称作太阳的火球迎着我的视线在我前方冉冉升起…… 我身上仍没有灼痛的感觉,虽然很热。非常非常热…… 这热让我思维变得更加模糊,以致明明看到前方一条巨大的河流横挡在我面前,我仍毫不犹豫地朝它冲了过去,并在那片温热的水流碰触到我手指的一刹那纵身而起,径直朝着它平滑如镜的水平面内一头扎了进去。 平滑如镜的水平面。 它在我没入的一瞬映出了我整个身体。 于是我惊叫,狂乱,疯狂地后退。 直至再也动不了,脑中亦再也无法思维。 当意识彻底从我脑里消失前,我想我突然明白了一件我怎样都无法理解和接受的事情。 我变成了一只白鬼。 不知从何时开始,不知用了多少时间,我竟变成了一只全身长着苍白而厚重的皮,眼睛红的像血一样的白鬼。 难怪这些天总是吃不消那原本美味的块茎;难怪满脑子总是肉和鲜血的味道;难怪饿了那么久我还能有力气在沙漠里奔走;难怪即便太阳已经从三座丘陵处升起时,我仍能忍受地表的温度;难怪我能以这样快的速度逃离身后追踪的白鬼,一路来到这条远离我的地窖、周正的地窖的大河边…… 这就是三年来我总能和“周正”谈话的原因是么。多年前他变成了白鬼,吃了他母亲和他的弟妹;三年前他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感觉到了我体内跟他一样蛰伏着某种变化,于是一次次用他白鬼的方式同我沟通;刚才他看到了已渐渐变成白鬼的我,所以兴奋地朝我奔来,却被我恐惧中用长矛刺穿了他的身体…… 可是人为什么会变成白鬼…… 白鬼又究竟是种什么样的东西…… 没人能回答我,而我的思维也最终停止了给我分析任何问题的帮助。 被水冲回到河岸上时,我用着白鬼的眼睛已将周围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到在那片被阳光灼烧得反射出白光的砂砾上、河流边,徘徊着很多很多白色的身影,它们散发着浓重的酸臭,彼此间擦肩而过,又仿佛视而不见。 再过不多会儿我也会是这种样子。 因为白鬼没有思维,除了饥饿的感觉。 但终于我可以重新生活在阳光中了,和两百年前的先人们一样,抬头是天,脚踩大地,呼吸着带着野草和水流气味的空气。 意识褪尽,我跌倒在河边的沙地上,感觉着滚烫的沙和水从皮肤边划过。 于是我用最后所能组织出的语言对它们说了声:“日安,大地。” 尾声 2018年 全球温室效应所引起的冰川融动范围增加,板块异动频繁,东南亚数个岛屿在地震引起的海啸中沉没。 2025年 南北极冰川相继融解,七大洋水位增高迅速。 2033年 北美洲九级地震,导致板块分裂,美、加政府迁至俄罗斯寻求避难。 2039年 南北极冰川融尽,引发史级大海啸,90%地表被洪水吞没。 2052年 洪水褪尽,剩余人类陆续从避难所回归地面,全球气温持续升高。 2077年 温室效应持续恶化导致全球性超强高温,白天和夜晚温差将近40度,地面已基本无动物可在日间活动。 2289年 全球气温日趋稳定,但常温已维持在摄氏80度以上,为适应气候的变异,人类进化成一种新型的物种,以逐渐回归地面的生活。 2013年6月12日 C国J省卫视八台 主持人:对于全球温室效应所导致的灾害在各地时有发生,并近几年有增多的趋势,有人在网络上称,如果长此以往,不用多久地球就会毁于洪水暴发,像传说中所描述的大洪水时期一样,然后,人类会因此而灭绝。关于这个,我们想听听汪教授您对此有什么见解。 汪教授:首先,我认为从学术上来讲,温室效应所导致的洪水暴发基本是不可能的,因为南北两极的冰川根本不可能完全融解,至少这几十万到几百万年间,不可能。所以我认为不太可能会发生电影上所讲的那种灾难性的海啸。其次,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人类也不可能灭绝。无论从白垩纪时代,还是哪个时代,人类经历了种种世纪性的灾难,都幸存了下来,所以,即便有一天自然环境走到如此恶劣的地步,人类也可能突破自我,进化成适应变异气候的一种模式,以此继续生存下去,然后进一步继续进化。这是一种先天优势,所谓优胜劣汰,人类长期以来,总归是那个胜者。 《完结》 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唐逸】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