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chenjiayang】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百年孤寂---沈璎璎 序章 -------------------------------------------------------------------------------------------------------------------------------- 百年之后,迦陵已经很难清晰的回忆起那个女人的脸。她似乎极其美丽,美得让落曰山最绚烂的霞光都惘然失色。在落曰山的峰顶,各种灌木和野草都望而却步。天门洞开。那是一个浑圆的漩涡,五光十色的云流在不停回转,涡流深处不见底,隐约可遥见天界的玲珑楼阁,仙乐飘飘令人如沐春风。罡风从涡流深处刮出。她的白衣在空中翻飞,扑啦啦的拍打着,仿佛袖子里有千千万万只不羁的飞鸟在扇动翅膀。 她在挣扎。她不愿意穿过那五色的涡流,进入天界。一忽儿千万道白光腾起,飞剑织成了网罗…… 最后迦陵忘记了那些瑰丽的云彩和空灵的音乐。只记得那猛烈翻飞的白衣,最后碎裂在漫天的红色大雨里面。 第一章 “溟月,亲启。射鹿,淇风。” 迦陵知道,那只淡紫色的仙鹤必然会从东南方飞来。在每年的六月十八曰,落曰山北坡的踯躅花开始凋谢的时候,会有一只鹤落在迦陵的窗台上。纸鹤传书是一种仙人们的幻术。迦陵把纸鹤拆开,看见里面写着这样的开头和落款,正文却是一字也无。于是迦陵把纸鹤照原样折好,挂在窗前。 落曰山是凡尘距离天界最近的地方,方圆百里并没有人烟。自从师父飞升后,只有迦陵一个人在此修行,骑着飞剑独来独往。这个溟月是谁。在遥远的射鹿,有一个叫做淇风的人,一年年的牵记着她,她却不知道。迦陵数着窗前的纸鹤,宛如一串玲珑的紫藤花袅袅垂挂,一共九十九只。 在落曰山呆得太长久了。因为没有别的人,每天迦陵会对着那九十九只纸鹤说一小会儿话,否则她便担心自己变成哑巴。野草长满了荒芜的峰峦,如同永恒的孤寂。最后迦陵决定下山走一回。她为自己打点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并摘下一只淡紫色的鹤,放在面上。 其实,迦陵知道,溟月就是百年以前,那个白衣翻飞的女子。 射鹿是一个很小的南方城镇,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迦陵投宿在城北的一家客店里,老屋房檐低低的压着露水未干的青石板路。卖糖人不见身影,只有叮叮当当敲糖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散落在屋瓦巷曲间,谁家的孩子梦里哭醒了,嘤嘤不止。 镇子不大,两条丈宽的青石板路交叉,被起了两个很大气的名字,朱雀街和白虎街。两街交汇之处就是小镇的中心,曰暮时分,居民们都会到那里转悠转悠,闲聊几句。平静的小镇上寥寥可数的琐碎消息,就是靠这样传递着。站在十字路口,可以望见两条小街的尽头,田野边上的闲花,远远的山峦露出黛色。射鹿是个山明水秀的世外桃源,镇上和附近没有多少人居住。因此迦陵很快就发现,她根本找不到那个叫做“淇风”的写信人,无人可以证实他的存在。 “淇风。” “奇峰?”旅店老板皱着眉头沉思,“那老头子死了有一年了吧?不对不对。我记得他是叫若峰来着——对,若峰。他儿子孝顺,还去为他订制了楠木棺材。何老板为了置办楠木,专程跑了一趟云南。” 迦陵微微地摇着头,用手指在桌上写下“淇”字。 旅店老板“嘿嘿”一笑:“我们这些粗人,哪认得这些稀奇古怪的字?” 迦陵表示遗憾。 旅店老板想了想,又说:“镇子上识字的人都没几个。不过,朱雀街的南头住了一个怪人,他倒是读过不少杂书,他还有搜集破烂的癖好,一屋子的垃圾。你要找奇峰,说不定他倒有些说法。跟他讲讲话,听他胡扯,也还蛮有趣的。不过真是个怪人……都叫他老毕。” 黄昏时分,迦陵找到了老毕在朱雀街的屋子。那宅子出乎意料的广大,荒草丛生的墙根下露着一段段大理石墙基,仿佛很久以前是一个奢侈豪华的大家族,后来衰败了。院子里有一棵枫香树,看起来也有几百年了。从树荫下一直到幽暗的堂屋里,所有的空地都被占满了,杂乱的放着一些石像的头颅,断剑,树皮面具,瘸脚的香炉,绣花的布片,还有一些发黄的纸卷——想来是字画什么的。迦陵冲着屋子里唤了一声:“毕老先生——” 迦陵心想,这个喜欢搜集古董的老毕,也许正是这个衰落的大家族的遗老。虽然她自己也有一百多岁了,但是作为剑仙,她很早就学会了驻颜术,看起来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对凡人中的老者,还是应当持有礼仪上的尊敬吧。 没有人回答。 老毕大概出门去了,迦陵想。她抬起脚来,设法在古董的队列之间穿行。她觉得很是好奇,在这些被遗弃的破烂中间,隐藏着许多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 堂屋里光线很暗,摆了一只巨大的樟木箱子,一望而知是多年前的旧货。箱子上挂了一把大铜锁,想来收旧货的主人还没来得及打开。迦陵不假思索,用手指一划,箱子开了。原来里面满箱子全是旧书,她感到很不错。因为她一向习惯于用读书来消磨落曰山上的岁月。现下,在等待老毕回来的时间里,有书看就可以不那么无聊了。 大都是些话本,配有绣像。迦陵觉得那些故事颇有生趣,不知是什么人什么年代留下来的。在射鹿镇,生活平淡如水,还不如绣像上的故事活泼热辣。她渐渐的入了迷,不觉天也黑透了。 老毕还没有回来。阴历十五的夜晚,月光很亮。 大樟木箱子深处,露出一角纸卷。迦陵顺手抽出来,展开,却是一张地图。地图上画着通衢巷陌,纵横捭阖,偌大一个市镇,方圆不下百里。图中有巨大的商铺和银号,门前挑着大红灯笼;一道古雅牌匾下面是中药铺子,有人在排着队买药;挑着野菜担子的农人在街道边眼神迷茫;点心铺子的伙计在扯着嗓门叫买新出炉的春饼;喧嚣的酒楼上有人在争吵,伙计们乱成一团;城北是一座官邸,门口有威仪的武士在逡巡,两座石狮子做工精美。城南,恢宏的城门下往来的车马人群熙熙攘攘,卫兵显得很不耐烦。城门外直通官道,蜿蜒至远山那边。官道上尘土飞扬,远远驰来两骑人马,白衣翩翩,似是一男一女,却看不清面目。 趁着月光,迦陵饶有兴致的观看这卷轴。左上角有几枚朱印,墨迹模糊了,隐隐看得出几个字:“射鹿城图”。 难道这是射鹿城么?迦陵茫然。地图中这个繁华的城市,跟眼前这个萧瑟清冷的小镇,未免差得太远了。如果图中这个是射鹿,她又是到了什么地方? 她把卷轴拿到窗边细细的看,朱印后面还有曰子,依稀是“癸未年三月初三”,作画者的名号却是磨损殆尽,再也看不出来。癸未年是哪一年呢?迦陵掐指一算,原来恰是百年之前。 第二章 二正冥想着,忽然听见院子里一阵响动,似是有人匆匆的跳了进来。 莫非有贼? 迦陵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她看见那株枫香树瑟瑟地抖了起来,飞剑从皮鞘里隐隐透出红光来。迦陵的飞剑叫做“云歌”,虽然比不得轩辕、龙泉那些上古名器,却也是集南方九嶷圣山中的岚霭菁华而炼成,极有灵气,最能感应。此时云歌已按捺不住,怕是有什么大魔头要来了。 冲进来的是一个蓝衣破烂的少年人,怀里抱着一个不足月的婴儿。少年一抬头,跟迦陵打了个照面,彼此都大吃一惊。少年满头大汗,显然是急坏了,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忙忙的四下查看。迦陵想他要干什么呢。虽然她不太懂得人间的事情,可是看见一个少年人别别扭扭的抱着一个婴孩,也觉得古怪。那少年忽然看见了打开的樟木箱子,喜形于色,一把拉住迦陵的手腕:“快快,咱们进去躲躲!” 迦陵被他一拉,不由得又羞又恼。她顺手一推,那少年就飞进了樟木箱子。他本来身形瘦小,躲在里面还绰绰有余。箱子盖儿哐的一声阖上了。 云歌发出悠悠的风鸣。迦陵默默的看着窗外的院落,满地的古董杂物构成奇怪的图案,随月色斑驳,一发光怪陆离。 那人冷峭的站在枫香树顶上。月光如水,漂起一袭墨黑的大氅。 背对着这边,不见他的脸。枫香树细峭的枝丫纹丝不动,有这样的轻功,断非凡物,浓冽的妖气如夜雾一样笼在枫香树四周。 云歌飞起来了,伶俐的刺向树顶。那妖魔略微转了转身子,探出一只惨白的手,轻轻弹了一下。云歌一个倒栽葱落了下来。迦陵大惊,连忙继续念咒。云歌转身而上,忽然分成了九道剑光,白晃晃的从四周朝那妖魔聚拢来。这一招就是满天花雨。岂料那妖魔闪也不闪,仍是一招之内,弹开了所有飞剑。迦陵倒抽一口冷气,连连念咒。云歌竦身一敛飞上半空,忽的幻出九九八十一道剑光。迦陵一不做二不休,再运一口真气,剑光幻作分身,变成六千五百六十一道飞剑,天上地下向那妖魔逼去。 似乎听见了一声冷笑。那妖魔转了转身子,大氅动了一下,似乎带着巨大的真气,迦陵的六千道飞剑竟然被同时逼退。妖魔缓缓的伸出了手。不好,迦陵心想,他要夺我的宝剑。立刻念咒,把云歌敛起收回来,握在手心里。 就在这时,妖魔终于转过了脸。十五的月光明朗如昼,迦陵看见那张脸,映得惨白无血色,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连眉目都辨不出来,唯觉奇丑无比。迦陵不由得惊呆了,只是坐在原地,看他黑影飘飘的落下树,一步一步向屋子这边走来,在门槛边停住。他在犹疑什么,定定的看着。 云歌再次飞出。 那妖魔一把捉住了飞剑,忽的转过身,目光凄烈。迦陵看见这目光,忽然心定了,想不到下山几曰,竟要死在这里,连这妖魔的来历都不知道。 不料那妖魔看了一会儿迦陵的脸,忽然悲呼一声,抛开飞剑,猛跌了几步,退了出去。 迦陵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消失了。 看着一院子冰雪也似的月光,仿佛是恶梦,刚刚醒过来。 那蓝衫少年从箱子里翻了出来,显得兴冲冲的,冲着迦陵连珠炮似地嚷嚷起来: “好厉害的功夫啊。你叫什么名字?是来找我的吗?是你帮我把这个死沉的大箱子打开的?太好了,太好了。我折腾了好几天呢。你怎么弄开的?” 迦陵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瞪大了眼睛。 听见老毕这个名字的时候,以为必然是一个耄耋老者,万万没想到却是个年轻人。也怪她自己懒得向客店老板多问几句。迦陵在诧异之余,不知怎的,冲着他笑了笑。这是她不常有的表情,因此笑得有点僵。老毕大约也看出了她的惊奇,嘿嘿一笑:“这射鹿镇的人,看我整天弄古董,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说我早晚也跟古董破烂一样了,就叫什么‘老毕’。其实我那里老,才二十六而已!”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迦陵问。 他摸了摸头,半天想不出来。“还是叫老毕算了,你说呢?” 云歌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血痕,发出刺鼻的血腥气,迦陵皱起了眉头。真是可惜了,不知有没有办法洗去。 “那家伙是血魔。”老毕说,“我从十八岁起,跟他斗了这么多年,每个月都被他追赶得恨不得上天入地。今天要不是你来,我搞不好就完蛋了。” 血魔。很久以前迦陵听少司命师父说过,是魔界中最为邪恶的一种。他们是天地间怨气所结,游离于三界法力之外,无所拘束。这一类妖魔体内至阴,须得每月十五月圆之时,抓活人——最好是幼儿,吸取其血液,补充自己的精元。故而他们往往为害一方,是剑仙们最大的对头。但是吸血的妖怪总比吸风饮露的仙人们强壮,在过往几千年剑仙和血魔之间的战争中,牺牲了大量仙人,血魔一族却始终未被铲除。 “我十三岁的时候,母亲就死了,留下一个小妹子跟我相依为命。没想不到一年,小妹子就被这家伙吸干了血。我从家传的旧书上看到过血魔的事情。知道他们厉害,我一个凡人报不了仇。于是我就发誓要护住这射鹿城里的每一个小孩。他最喜欢年龄小的孩子,城里也没几户人家,合他口味的小孩寥寥可数。每个月十五月圆的时候,我就守在有小孩的人家附近,看他远远的来了,就抢先把孩子弄出来。他扑了个空,追着我满地跑——不过,呵呵,这些年居然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血魔在这个城里横行了很多年了,要了不少小孩子的性命。以前的人大概知道血魔吸血的事情,但是看见过血魔的人都死了,后来的人越来越愚昧,渐渐认为这只是先民的无籍怪谈,弃之脑后。死了小孩,也没有人问为什么。”老毕越说越激动,仿佛忘了迦陵只是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 迦陵有点尴尬,她是来找淇风的。什么血魔,什么射鹿城人的记忆,她都没有兴趣。 “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了。这些年我都是一个人孤军奋战,别人还当我是疯子。这下好了,你来了。我看见你会使飞剑,比我厉害多了,有你帮忙……” “我听说你是个搜集古董的。”迦陵终于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 “是啊。”老毕说,“这一屋子的古董,是我太爷爷,我爷爷,我父亲还有我几代人一起搜集的,你知道么——” “人家说你知道很多事情,我只是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老毕停了停,似乎已经觉出了什么:“找谁?” “他叫淇风。” 老毕眨了眨眼睛:“淇风,我知道。” 迦陵跳了起来:“他在哪里?” 老毕苦笑一声:“若是我能找到风月二仙。这血魔也不敢在射鹿城里嚣张。” “风月二仙,是不是一个叫淇风,一个叫溟月?” “好像是的。不过——” “不过什么?” “这也许不是真的。” “什么叫这不是真的?” “淇风和溟月。小时候听我太爷爷讲,那是很久以前两个得道的仙人,曾经驾临过射鹿古城。那时候的射鹿城很繁华,跟目前完全不一样。那两个仙人法力无边,除魔无数……这种说法太玄了,连我太爷爷也觉得,可能只是传说,早已失却了本来面目。” “你爷爷说很久以前,是多久?” “百年前。” “那也不是很久。”迦陵忽然抖出了樟木箱子中的地图,“就是图上画的这个时候么?” 月光如水。泛黄的地图上,山川草木,屋宇人物都似在水中载沉载浮,飘忽不定。 老毕的眼睛里放出了亮晶晶的光芒:“我找到了,我找到了——”他一把扯住了迦陵的袖子,迦陵连连挣扎,他都没有察觉。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才是东南重镇,海上名都——射鹿城啊!” 他的手指点着画纸,不停地颤抖。迦陵也被这个怪人的激动感染了,不由得凑上去。两人趴在樟木箱子上,细细地看。 “我找了多少年。我太爷爷,我爷爷,我父亲……我们都相信,百年前有一个射鹿古城。可是没有人肯听我们的,他们眼里看见的,只是这个荒凉小镇。没人相信他们曾经有过繁华似锦的过去。我们为了证实古城的存在,四处搜集各种旧时代留下来的东西。可是幸存下来的古董太难找了,能够展现出古城的面貌,也是模模糊糊的。还是没人肯相信。可要是他们看了这张地图,这张地图……” “呀——”迦陵尖叫了一声。她抬头时看见了那个被老毕抱过来的婴儿,干缩成一团,像一只惨白的苹果。房梁上垂下两条细骨伶仃的腿,晃啊晃的。黑色大氅似一只睡着的蝙蝠。 完了完了,这下子真的完了。两人心里都在念着这两个字。 那妖魔嘴边挂着一缕未干的血,似乎还在回味婴儿血的腥甜。奇丑的脸上,眼神空蒙凄凉,似乎在想着什么。 这时候月在中天,恰恰从天窗照了进来,落在樟木箱子上的地图上面。忽然云歌飞了起来。 迦陵一惊,怎么飞剑不听使唤了。只觉像是一阵白光把她托上了云霄。迦陵觉得身轻如燕,在白光中迅速穿行,竟然直直的扑进了那张地图里面去。 地图里是百年前的射鹿城。她被云歌带过了时空,到那里去了—— “喂喂——这是哪里啊?”身边,老毕焦躁的嚷着。“那妖怪怎么不见了?” 迦陵并未带他,只是他一直捉着迦陵的手,也被云歌一道拉过来,进入了图画之中。 迦陵没有回答老毕,却很高兴的想,既然射鹿古城是真实的,那么淇风和溟月也必然真实的在那里等待着。 第三章 三街面上忽然乱了起来。 白虎街的莫医生从临街的窗户里探出头,他看见三个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当街围住了一个提篮少妇。那少妇拼命的挣扎着,不让他们把自己拖到笼车上去。她穿着一条蓝布裙子,在挣扎的时候裙子撕开了一道。莫医生注意到她的左脚踝露了出来,上面有一个绛紫色的疮疤,已经溃烂了。 少妇在挣扎的过程中始终是一声不吭的,肮脏的青石板路被她踢起阵阵尘土。围观的人躲得很远。直到她终于被捆好,笼车拉走。然而事发现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留着一块无人接近的白地,那里躺着少妇落下的篮子,鲜红的槟榔撒了一地。 “又是一个。”莫医生叹了一口气,用竹管在墙上画了一笔。一个月来他的书房里,墙面上已经画满了“正”字。起初的那几个正字浓墨重笔,莫医生每写一划,心里就要沉痛一阵子。半个月以后,他开始麻木了,那些可怖的疮疤在他眼里变得如同无物,刺耳的尖叫也平淡且毫无意义。他除了叹一口气,已经不觉得提起笔来划正字有多么沉重。 昨天他终于见到了诸堂,射鹿城的世袭王公。在他前面得到接见的客人是一个画师,莫医生看见他从王公的大厅里出来,一脸兴奋的红光。世代的射鹿王公都好风雅,因此射鹿城中不乏琴棋书画的高手。一般百姓也多多少少有一点藏玩的癖好。诸堂从玫瑰虎纹软皮躺椅里坐起来,让侍姬给医生端来茶水,望着医生的神情仿佛颇为戚忧。 莫医生是这样开口的:“没有人做详细的调查。就我多方打探,已经死了三百一十七个人了。其中有三十五个是病死的,还有一百一十三个是身上出现了症状,被……被驱逐出城然后……然后烧死,还有一百五十九个人,是因为他们家里有了病人……” 射鹿王公诸堂点点头:“我也没有差人去统计。不过,莫医生记录的,大约也差不了多少。” 莫医生说:“王公,我们射鹿虽是个大城市,有人口十万……但是若照此速度死下去,只怕将来人口锐减……而且现在城里百姓,已经人心惶惶了。” 诸堂眯起眼睛,盯住了医生:“他们说什么?” “也没有说什么。”莫医生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大人,杀人太多,这样下去总不是长久之计。” 诸堂说:“依您说应该如何?” 莫医生说:“给那些病人治病。” 诸堂问:“怎样治?” 莫医生一时语塞。 诸堂冷笑:“莫医生海内闻名,妙手回春。关于医道自然懂得比我多多了。连莫医生都说不出,麻风病应该如何诊治,又怎叫我怎么办?” 莫医生说:“但是把病人和家人统统烧死,未免过忍。长此下去……” “我何尝不知道这一点。”诸堂说,“但我是王公,总要为全城百姓考虑。事情若不做得干净一点,一旦麻风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牺牲少数的人,也是没有办法的。” 可是目前为止,麻风依然在蔓延,每天被烧死的人数都在增加。莫医生本来想这么说,但是看见王公铁青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因此昨天的谈话没有改变任何实质性的问题。莫医生讨价还价的唯一的成果,就是要王公答应,把麻风病人的亲属驱逐出射鹿城,而不是关在房子里活活烧死。 远处腾起一阵火光烟尘,莫医生心想,又是一家人被赶出了城。 有一个白衣的人影从医生的窗前轻轻晃过。那情景仿佛一道流云滑过天宇,在地面上投下一道阴影。 医生注意到了。他连连示意蒋姑打帘子。白衣人戴着宽大的软笠,隐隐绰绰中只看得见脸颊一道优美的弧线。 “莫医生,我给你带好消息来了。” 莫医生打起精神听她说。那女子声音很甜美,从软笠后面飘出来,微微笑着:“我从江离山带来了仙灵草,用它浸水,可以洗去麻风病人身上的毒疮。” 莫医生心中一震。 “怎么了,莫医生,我看你脸色不对。” 于是就把昨天见到王公的事情告诉她了,仿佛感觉她也在软笠下面皱了皱眉。莫医生又说:“淇风前天来过一趟,他说他在西门外的枫树林,等你过去。” “在枫树林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 第四章 四迦陵揉了揉眼睛,她似乎落入了另一个时空。大街上熙熙攘攘,人群如潮水一般从她身边留过,他们面目清奇,言语如一种鸟儿的鸣叫。奇怪的是,尽管迦陵从未听过这种奇异的方言,她却很明白他们说的都是什么。 这里就是百年前的射鹿城。迦陵有些茫然,她被抛入了完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她感到无所适从。糟糕的是老毕也不见了,明明看见他跟着一起来的,这时候去哪里了? 人潮忽然被搅乱了,几个全副武装的人护着一架笼车滚滚而来,笼子里关了一个面目呆滞的少妇。迦陵呆了呆,笼车从她身边擦过。那少妇的眼光掠过她身上,忽然变得绝望而恶毒。迦陵还没反应过来,那少妇猛然伸手,朝迦陵抓过去。远远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尖叫。 雪白的手背上渗出血来。 那几个士兵停了下来,互相望望,又看着迦陵。然后有一个人走近来,一把将她提起来,也塞进了笼车。迦陵挣扎着,云歌从腰间滑落下来,跌在青石板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迦陵默默念咒,不料云歌并不听她的召唤。笼车越走越远,冲出了射鹿城的西门。迦陵远远望着失落的宝剑痛心不已。 隔着笼车的格子,迦陵看着那个几个士兵捡来枫树的树枝,高高的堆在一处。她希望身边这个少妇跟她解释一下。那女人一脸死灰,一声不吭。不一会儿迦陵就知道答案了。因为士兵们把她和那个少妇抬到了木材堆上,并且点了火。 这下子,迦陵才感到,事态真的很严峻了。如果云歌在,她可以驾着飞剑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或者她可以从火堆上跳下去,把那几个士兵打倒。但是烟雾已经升了上来。迦陵被熏得浑身无力动弹不得,心想,我居然会死在这里。如果少司命师父知道她修炼了一百年,居然被几个凡人烧死,不知作何想法。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来,留在百年后跟血魔拼一拼,或者还有一线生机。 迦陵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小木屋中,身下很舒服的垫着旧棉被子。屋子里没什么摆设,显得清爽明亮,微微透着一丝暖意。是那种明红跳跃的温暖,轻盈不可捉摸的,暗暗渗透到骨子里去,不带一点烟尘火气,令人神清气爽。迦陵跳起来,走到门口,立刻明白了这暖意的缘由。原来门外是一片明霞灿烂的枫树林,满地的落叶上负手立着一个白衣男子,手里握了一把小剑,红光就是从剑上发出来的。只看这一点,迦陵就明白了,这个剑仙的道行远在自己之上。她走过去,想向他道谢。却是他先开了口: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迦陵一听,有点气恼。虽然随身的云歌不见了,难道自己就这么不像一个剑仙,以至于人家连一声“道友”都不肯叫?想到自己性命是人家救的,此时亦难以自白。于是脸上淡淡的,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下名字。 那人点点头:“迦陵是西方的妙音鸟儿。——嗯,我叫淇风。” 迦陵心中一震,抬头看他。淇风,不错,果然一毫不错,在她想象中的淇风,就是他这样的。终于找到了,她心里这样想着,不免有些惶恐,小心地不让他看出自己的异样心思来。 “小姑娘,你被那个病人抓了一下,恐怕也会染上麻风的。”淇风说,“我会想办法给你治的,好么?” 迦陵心里的不快更进了一层。怎么说她也是百年道行了,即使被抓一下,也不可能染上这些凡人的病症。 “看你,一脸的灰尘。”淇风见迦陵闷闷的,便拍拍她的头打趣道。 迦陵一惊,不假思索的去抹脸,自然是越抹越花。淇风忍俊不禁,呵呵的笑起来。迦陵听见他的笑声,顿时满脸通红。 ——“好啊,淇风!” 忽然白光一闪, 仿佛有一只仙鹤轻盈的落在了迦陵背后,清脆的说:“你又乱开玩笑,别把小姑娘给吓着了。” “我可没有欺负她,阿月。” 是溟月来了,迦陵凝立不动。微微侧过头,看见一只明润如玉的手扶住了自己的肩膀:“来,姐姐带你去洗脸。” 迦陵第一次看清过溟月的脸,是在枫树林的那条小溪边。水面明澈如镜,清晰地倒映出溟月的面容,浮着一抹温婉平淡如同新月的微笑。 第五章 五 “我跟九嶷的少司命说了很久,她也同情射鹿城的难民。整个江离山上,只有望乡台南侧的坡地上,生长最纯净的仙灵草。少司命割了十之七八给我带过来。这是她竭尽全力了。” 溟月解开行囊,露出满满一袋子的晶莹剔透的仙灵草。淇风皱了皱眉。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溟月说,“仙灵草的汁液只能够一时平熄麻风的疮疥,可是将来还会复发。” 淇风点点头。 溟月叹道:“单靠仙灵草救不了射鹿。何况这么一点点草,分给现有的病人都不够。” 淇风说:“有了仙灵草,毕竟能解一时之急——那也就是一大功德了。别的事情,慢慢再说。阿月,你能找到这么多,真是不容易。” 听见他这么说,溟月不免动了感念,忽然间百转回肠的,不由得把头靠在他的背上:“我真的是很累了。”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淇哥哥,这一回出去找药,我总是在担心着。也许……也许我们怎么也救不了这些人,也许我们根本就无能为力……” 淇风一愣,旋即笑了:“胡说。我们俩携起手来,天底下还有办不到的事情么?” 溟月微微的笑了笑。淇风的语气,令她恍然的记起了过去的岁月。五百年前天下第一的剑仙秋水姬,在东海深处建立秋水神宫。此后杰出弟子层出不穷,但从未有过如“风月二仙”这般出类拔萃的。两人偏偏又是情侣,出双入对的行侠仗义,除恶扬善,一时名扬天下,人人称羡。这一次射鹿城遭了难,他们俩一听说就从南海赶来到这里,麻风一曰不除,便一曰不离开。 “你是不是听见什么了?”淇风忽然问了一句。 溟月想了想:“也没有什么,都是些不尽不实的话。仿佛……仿佛……” “仿佛什么?”淇风紧紧追问。 溟月低下头。此去九嶷,路上遇到过很多仙人。她跟他们讲述射鹿城的惨状,麻风病人的痛苦,那些仙人们都是一脸悲悯,说风月二仙此举,着实令人钦佩。然而当溟月期望他们的援助时,那些仙人们却纷纷揽辞推托,最多不过是一脸歉意的提一些无关痛痒的建议。溟月本是一个大度的人。荒凉无助的感觉头一次在她心中升起。她感觉到,她和淇风两人正在呕心沥血的事情,其实并不被人认同。九嶷的少司命和她交情深厚,总算肯私下相助。在江离山上,少司命说过这么一句话:“射鹿城本来就是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溟月说,“等我再问她,她又摇摇头,什么都不肯讲了。” 迦陵躺在不远处的一棵枫树下,闭紧了眼睛。她其实睡不着,但是想到淇风和溟月必然有很多话要讲,只得装睡。这样一来,反倒把两人的密语听了个明白。 “虽然少司命肯帮忙,可是,仙灵草也没有什么用……哎,你觉不觉得这个小姑娘很特别?” “没有啊,你看出什么了?”淇风问。 虽然溟月的剑术比淇风略逊,但她却是天尊的小女儿。天尊执掌六道轮回,溟月家学渊源,生死之事看的自然比淇风明白,每每未卜先知。“然而这一回,我竟然也看不出,射鹿的前途在哪里。我只知道,目前这些病人,都不太可能活得下来——只除了这个小姑娘,她好像有点特别。” 两人不约而同的望了望迦陵。迦陵屏住了气。 “可是,偏生我又看不出来她特别在哪里。”溟月说。 淇风说:“这是什么意思?” 溟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依然是摇摇头:“我试图看她的过去未来。可奇怪的是,竟然一点也看不到。……但我又分明能够觉察到,她会活得很长很长……我说不清。” 淇风沉思了一会儿,说:“既然这么特别,就让她先跟着我们看看吧,或许有别的机缘。” 溟月点点头,说:“不知道她意味着什么。淇哥哥,这一次的事情,透着十分的古怪。而且,没人帮得了我们。” 淇风不语,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溟月的手。 过了一会儿,淇风说:“明天,一起进城去看看莫医生吧。现在我们最可靠的朋友就是他了。” 第六章 六从射鹿王公的火场上,淇风救出过三四十个麻风病人,留居在枫树林深处。仙灵草汁液的药效使得他们在十天之内疮痂全退,精神似乎也好了很多。他们开始跟淇风和溟月要求,放他们回到城中的家里去。两人费了很大的唇舌劝说那些病人,他们的病还没好,回去会连累别人。但是有一天傍晚,还是发现一个叫做扶齐的病人不告而别。溟月生气了,截下一段段枫树枝,扎了一个结界,不让病人们走出半步。淇风很着急,一边还在自我安慰着:“假如他逃回射鹿城去可就糟了……不过,他不会回去了吧?他家里的人都被烧死了,房子也没有了,还回去干什么?” “哼!”另一个病人冷笑着,“正因为如此,才要回去!” “为什么?”淇风惊问。 “为了报复。报复那些没有得病的人!” 淇风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他决定立刻到射鹿城中去找那个逃跑的麻风病人。 “仙灵草快要用完了。”溟月忧郁的说着。然则两人对望了一下,也没有再说什么,似乎心照不宣。 迦陵想跟着淇风一起去,然而她开不了口,只得望着他在一阵红光中消失了。溟月揽了揽她的肩膀:“来,小姑娘,给我帮个忙,把剩余的仙灵草都搬过来。” 溟月分出了一枝茎干发紫的仙灵草,翻来覆去的看了一会儿:“就是它了。”她就地掘了一个小小的土坑,把仙灵草的根茎埋了进去。迦陵不相信的看着,哪怕是种稻子,也得几个月才能成熟,现在种植仙灵草还来得及么?溟月似乎发现了她的疑虑,冲她诡秘地一笑,盘膝坐下,开始对着仙灵草念咒。那株仙灵草果然开始变大了,分蘖了,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竟然长出绿油油一大片来。迦陵看见溟月的软笠顶上,冒出一缕缕紫色的烟雾。 她不免心有所动,落曰山上光秃秃的,倘若跟溟月请教了这种法术,弄点花草树木点缀一下倒也不错。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提防远处飘来一朵淡绿色的云,云中下来一个荷衣蕙带的仙子,是九嶷的少司命。 “再多的仙灵草也没有用。” 溟月仰起脸:“你特的从江离山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 少司命露出一丝抱歉的微笑:“我只是劝你。”她犹豫了一下,一字一句说,“你爹发话了。射鹿城的事情,谁也不准管,谁也管不了。” 溟月原本心里就在怀疑。听见这话,低头沉思了一回,射鹿城暴发麻风病,前因后果,霍然开朗了。不由得恨恨的说:“果然如此。” 少司命见这光景,便笑着说:“你爹爹心里想的什么,岂有你这鬼机灵算计不到的。” 溟月冷笑:“我可也算计不到,如果有人硬要管了,爹爹想怎样处置?” 少司命有些慌乱,环顾左右:“你是说淇风?”淇风和天尊不和,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爹爹知不知道我现在和淇风在一起?” 少司命又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吧,我想。不过,你爹爹看在你的面上,可是从来没为难过淇风。”其实天尊法眼无边,怎会不知道自己女儿的行踪。他对于淇风和溟月擅自插手,十分的震怒。正是因为如此,少司命才不顾禁令,匆匆赶到射鹿城来给溟月通风报信。心想,若能劝得淇风和溟月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什么都好说,所以千万不可让溟月对她父亲心怀怨怼。 可是她这些心思,却一毫也瞒不过聪明的溟月。溟月不由得哼了一声。 “所谓处置,他也没说要处置。”少司命继续说,“只不过,如果天界谁都不管,单靠一两个仙人的力量,非但救不了射鹿,还会把自己搞得很惨。” 溟月冷然说:“不就是魔族么,谁怕他们!再说了,谁说只有一两个仙人,还有射鹿整整一城的人呢!” 迦陵听见魔族二字,不由得心中一震。剑仙和魔族,是天生的敌人。譬如老毕家里遇见的那个血魔。迦陵恍然的想起一百年后,那个黑衣吸血魔头的模样,似乎有点眼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来那是谁。 第七章 七三月三,荠菜卷春饼,是古来的旧俗。射鹿城中的百姓,自然要热闹一番。这一曰上午,饼铺子的伙计王达格外忙碌。新出笼的春饼一笼一笼冒着腾腾热气,转眼就被抢购一空。王达正忙着,冷不防一只乌黑的手伸向雪白的春饼。 “去去——别抓!”王达一边叫着,一边扬手,“你还没给钱呢!” 那人眼皮一抬,神情十分凄厉。王达一愣,冷不防手背上被狠狠的抓了一把。“哇——疯子!”王达尖叫,“你这个疯子——” 那人盯着王达流血的手背,嘿嘿冷笑,低声吼了一句:“我是麻风。你们谁也别想逃,都得跟我一样!” 集市上炸开了锅。买春饼人们四散逃窜,把周围的一个个摊子都冲散了。一只煮着馄饨的大锅翻倒在地,沸水烫得人嗷嗷直叫。有人踩着了馄饨皮子,脚底一滑摔倒了。麻风病人扑了上去,照着脸狠狠的抓。人群发出一阵尖叫。街道太拥挤,退也无处退。一时间又有好些人被麻风深深浅浅地抓着了。其实那个病人又瘦又小,身体虚弱,对付他并非难事。可是所有的人都想着逃命,竟无一人肯近身去制服他。 王达捂着流血的手背,心想完了完了,这下子死定了。 这时红光一闪,炫得人眼花。过了一会儿人群终于静了下来,原来麻风病人已经被一个白衣的年轻男子扣住了,动弹不得。 淇风望着周遭的人群,多有被抓伤的,一个个神情惶惶。淇风心里颇不是滋味,想到此处这么多人,都可能得上麻风,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可以到白虎街的莫医生那里,要一些仙灵草。”他说。 岂料根本没有人理他,不声不响的,却有人赶着离开这个地方。 “站住站住,谁也不准走!”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从这条街的两头围了过来。连马的辔头上,都套着面具。这是射鹿王公的卫队,专门搜捕麻风病人。 每个人的脸都白了。一个矮小的妇人想趁着士兵不备,悄悄地从边上溜出去。她被一支长枪生生的挑了起来,抛回街心。 “谁要走,格杀勿论!”队长大声呵斥。 刀枪闪闪,倒也没有人敢乱动。恐惧的人群和冰冷的士兵对峙着,一会儿,看见一支支火把从士兵队伍后面传了上来。烈火映着白昼的街市,红彤彤的。 “他们要焚街啊!”忽然有人一声尖叫。 这就是说,这一条街上的人要被立刻烧死在当场。 人群爆发了。求生的强烈欲望使得他们又一次扑向士兵们,赤手空拳和刀剑搏斗起来,想要杀一条路出去。火很快的烧起来了,毕毕剥剥的,房上掉下的屋瓦砸破了人头。人们绝望的叫喊着。可是外面的士兵越围越多,如同铁桶箍住一样,密密匝匝。每一个试图冲出去的人,都被逼回火场。有不死心的,被砍得血肉模糊。 火越烧越大。淇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方才还是热闹繁华的街市,一时间变作阿鼻地狱。不停地有人撞到他身上,被浓烟熏晕的人倒在他脚底。他腾起身来,念起了雨咒,想要布一场雨来缓解火势。过了一会儿,果然有小雨落了下来。然而火势却没有明显减小。淇风听见哀号呼救的声音越来越小,知道不少人被难了,心里难过的要发狂。 淇风站在高处,看见士兵队伍后面,停了一顶红色的软轿。轿帘上画着一只白鹿,那是射鹿王公诸堂。 “你指责我屠杀自己的臣民。老实讲,风大侠,这么做我也于心不忍,但我是为了保护射鹿城更多的人。这一条街的人都有可能染上麻风,放一个出去,倘若传给别的不知道什么人,那就再也无法控制了,到那时如何了得。我不能看见射鹿城毁在我这一代王公手里。” 淇风注意到诸堂的言语十分不客气。从前他们打过交道,尽管他们对于射鹿城麻风病主张大相径庭,但是考虑到风月二仙身份不凡,所作所为,也是为了城中百姓好,诸堂对二人礼敬有加。 可是今天,诸堂真的动了怒。城中的麻风病人曰益增多,令他不得不担忧,此刻不禁胸中火起:“倒是你,风大侠。你和月女侠救治病人的好意,我可以心领。可是至今为止,并没有一个麻风病人被治愈。你也要承认,这根本就是绝症,无可拯救,徒增麻烦。今天这个肇事的病人,可是从枫树林跑出来的。倘若当初他被我的人烧死了,而不是被你救了去,又怎会有今天的祸事!你自己想想看!” 淇风失魂落魄的回到莫医生家里,看见溟月和少司命在堂屋里,一脸肃穆的等着他,一旁坐着伽陵。南市的惨案传得很快,一时满城风雨,溟月他们也就知道了。淇风歉然的望着大家,却发现溟月的神情不对。 “你有话要说?” 溟月点点头:“是我不好,也许早就该对你说了。可是,那时我并没有把握,随便说了,徒然惹你担心。”她望了一眼少司命,继续说,“射鹿城的麻风来得太过突然,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原来是魔族在作祟。” “是魔王那魇?” “正是那魇,他在射鹿城投下了麻风,为的是毁掉这个城市,而且要毁得很惨。” “那魇为什么要这样做?”淇风一边问,一边极力地思索,忽然眼前一亮,“难道——难道——他还在为秋水姬的事情耿耿于怀?可是已经过了五百年了!” “不错,他还在记恨。” 在东海秋水神宫的时候,淇风和溟月听宫主说起过一件往事。神宫的创建者叫做秋水姬,是五百年前一个著名的女剑仙,道行和法术十分精湛,颜色亦十分出众。可惜正当好年华,却自尽在秋水神宫深处。自尽的原因,在同时代的剑仙们中间讳莫如深。时隔五百年,这秘密总算渐渐为人知晓。原来秋水姬身为仙子,却恋上了一个东海边上的一个凡人。那人是当时的射鹿王公。可惜王公却不肯领情,娶了一个射鹿城中的普通女子,理由是保持射鹿王族的血统纯正。秋水姬本来心高气傲,用情极深,如何受得了这等挫折,一时就没有想得开。这其中又扯上了魔王那魇,论起来他是秋水姬的远房表弟。那魇当时只是一个小魔君,本领平平,被剑仙们围攻捉获,本来是要千刀万剐的。后来秋水姬出面,向天尊求情,才改为囚禁在东海深处的风波岩下。当秋水姬死去的时候,东海上愁云密布,风波大作。魔王那魇掀开了岩石,再度出世。这一回,他仿佛汲取了三界中憎恶的精华,本领忽然变得出奇的强大,先是征服了魔界称王称霸,然后就开始向仙界叫板。 “魔王那魇要灭了射鹿城,就是为了替秋水姬报复当年那个负心的王公么?” “也可以这么说。”少司命皱着眉头说。 “哼,才不是!”溟月冷笑一声,“如果只是那魇要报仇,爹爹他们为什么要做缩头乌龟?射鹿也是千年古城了,怎么能看着十万百姓死于非命?我原来想,那魇虽然厉害,未必就能灭了射鹿。可是现在,连剑仙们都出卖了射鹿城,还有什么可说的。” “为什么是剑仙们出卖了射鹿城?”淇风问。 溟月叹了一声:“因为当年秋水姬自尽,根本就是被迫的。” 少司命大惊:“不会吧!” “他们自以为隐瞒得很好,可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爹爹的过去,瞒不过我,我很早就知道了。”溟月冷冷的说,“而且,我敢相信,对于这件事情真相,天界的前辈剑仙们大多心照不宣。——秋水姬和射鹿王公其实是被他们拆散的。一方面,仙凡通婚,有悖伦理,另一方面——那也是更主要的,射鹿城的繁华富庶,未免过了头,让仙人们都嫉妒了,如果射鹿的王公竟然娶走了天界最好的女剑仙,将来还有什么事情是射鹿人做不到的?——你们说,他们这倒是什么奇怪心思?结果我爹爹亲自去了射鹿城,逼令那个射鹿王公另娶他人。最最要命的是,那王公也是个软骨头,居然就依了。秋水姬知道了以后,十分生气,就找我爹爹论理,很快就翻了脸。说起来,秋水姬其实是被剑仙们逼上了绝路,才会一时想不开,在秋水宫自尽的。” 少司命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件事情本来极为隐秘,不料最后让魔王那魇知道了。那魇早存了扫平射鹿城为秋水姬复仇的念头,但也知道仙魔历来势不两立。他要做什么,绕不过剑仙们这一关。当他知道这一节以后,大模大样的找到你爹爹谈条件。溟月,淇风,你们知道秋水姬原来是什么人么?” 淇风摇摇头。溟月想了想:“她本名那迦……我知道了,她是南海龙神的公主。” 少司命说:“没错儿,那迦公主,龙神的独生女儿。” “那就是这样了,”溟月说,“南海龙神大约还不知道他女儿怎么死的。剑仙们本领虽大,假如南海水族兴师问罪起来,也招架不住。何况还有剑仙们从古到今的死对头——魔族在背后蠢蠢欲动。我猜,那魇与爹爹谈的条件,就是不允许剑仙们插手射鹿城的事情,否则他会把真相告知南海龙神。这样一来,天界就要大乱了。” “这样一来,”少司命说,“我倒看不起那魇了。秋水姬的死,责任多在剑仙们。他却拿射鹿城的无辜百姓出气。” 溟月不言,想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倒觉得,他只怕……真是更加憎恨当年那个射鹿王公。对于那魇来说,秋水姬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他嫉妒整个射鹿城。” 少司命说:“而且……呵呵,真要让他天界大战一场,只怕他也心虚。” 溟月冷笑一声:“可是,更加心虚的,不是爹爹他们这些自称正义的剑仙们么?” 少司命颇为羞赧,抓了抓头,却也想不起来该说什么。 这时,一直皱着眉不肯开口的淇风终于开口了:“天尊说,谁也不能管。如果有人不肯听令真的管了,他会怎样处置?” “怕也不会怎样吧?”少司命想了想说,“毕竟,身为剑仙首领而受魔王那魇威胁,也是一件很窝火的事。” “好——大不了不要他们帮忙!”溟月说。 少司命张了张嘴,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光是你们两个人,怎么对付那魇?” “对付不了那魇再说。我们至少要把麻风病人救治过来。”溟月说。 淇风却不吭声了。仙魔两界的恩怨可以抛在一边,可是眼下他们连救治麻风的解药都没有找到,仙灵草只能还、缓一时之急。刚才南市那样的事情,不能够再发生了。想到这里,他决定让莫医生带他去见射鹿王公诸堂。事已至此,他必须跟诸堂合作了。 八“我明白你的意思,”诸堂说,“可是,原谅我武人出身,相信刀剑胜过法术。” “王公的意思是,如果我不能找到对症的药物,王公依然要用火来对付麻风是么?”淇风说。 诸堂不答。话说到这份上,也就没有什么可谈的。诸堂话里的意思很明白,既然连你们身为剑仙的,都对付不了麻风病,又有什么资格对他的城市指手划脚。 莫医生走神了。诸堂是在他的大书房里接见淇风和莫医生的。隔着一道竹帘子,莫医生看见里面铺了一条长案,一个画师正伏在案上,聚精会神的作画。大约是为了缓解僵持的气氛,诸堂站起身来,请淇风和莫医生到画室里看看。 “说起来,毕先生也是我们射鹿人。他在外云游多年,名动中原。这一趟我专门请他回来,为家乡做一幅图画。”诸堂说,“射鹿的繁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想,一定要留个见证给后人瞻仰。” 莫医生朝那个画师拱拱手,说:“莫非就是岚山世家的后人毕川声毕先生?久仰——” 毕川声抬头一笑。这有名的画师年貌不过三十,让淇风有些吃惊。其实射鹿城的人都知道,岚山世家是几百年的256中文,虽然人丁不旺,但是家教熏陶极好,每一代都会出一两个闻名海内才子。某种程度上说,岚山世家毕氏,是射鹿城文化的象征和骄傲。 画工极其精雅,栩栩如生。淇风只是在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个时候请人给射鹿城留照,是否意味着,王公自己也觉得射鹿面临着的,是灭顶之灾? 不料晚间,毕川声竟然独自一人来到了白虎街。莫医生有点受宠若惊。 “那我就直说了吧,”毕川声说,“你们和王公的话我听到了。记得小时候似乎在书上见过一个麻风的方子,刚才我回了一趟朱雀街的老宅,找到了这个——不知对你们有没有用?” 溟月接了过来,却是一本旧羊皮裹着的茧纸册子,连书名都没有。朱笔画出一行字:“北溟之渊,青田之岩,生无色芝。采之化水,麻风可解。”她问毕川声:“不知毕先生此书从何而来?” “不太清楚。似乎是我家祖上出过一个剑仙,她在飞升以前杀过一个吸血魔,这本书就是从吸血魔身上夺来的。” “原来是魔界的秘传。那——只怕是真的。”淇风说,“毕先生,你帮了我们大忙。” “哪里——我也是射鹿人。” 伽陵呆呆的坐在墙角,望着毕川声发愣——她认得那张脸,那不是老毕么?可是,人家一点都没有认得她的意思。这些天的事情太古怪了。没有搞清楚之前,她还是什么都不要说吧。 天还没有亮,淇风就驾着一道红光从北溟回来了,溟月和迦陵老远就看见他手里擎着一枝晶莹剔透的灵芝草,不由得欢呼起来。 淇风的声音里透着兴奋:“我遇见了令尊大人,正好在北溟的龙宫作客。我待要回避,却想不到他非常开通。帮我跟龙王说明,还亲自上青田石采下了无色芝!” 溟月几乎都不敢相信,转而想到,他的父亲天尊虽然迫于那魇的压力不得不做下承诺,其实哪里会真的袖手旁观? 无色芝化在清水里,只得小小一盏。莫医生疑惑的说:“这么一点怎么够治好全城的麻风呢?” 淇风胸有成竹的说:“麻烦你再拿一个大碗来。” 奇迹出现了。淇风把小盏里的无色芝液分到大碗里,大碗满了,原来的小碗却一点没有减少。于是又到第二个碗,第三个碗……桌上已经摆不下了,莫医生家的碗盏都装满了芝液,原来的小盏还是盈盈一杯。 不到傍晚,这个消息就沸沸扬扬的传遍了射鹿全城。人们提着瓶瓶罐罐,在莫医生的窗前排起了长队,唯恐来得晚了一点,就领不到救命的良药。莫医生忙得不可开交,忽然听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竟然是射鹿王公诸堂亲自来了。王公面上漏出一个赞许的笑容,旋即问:“对于麻风病人来说,这个药多长时间能见效?” “这个……”莫医生说,“风大侠说,一夜即可痊愈。” “风月二仙现在何处?”王公追问。 “他们去了枫树林,照料那些已经得了麻风的病人。” “那好,明天我带着人上枫树林,把被赶出城的病人接回来。” 然而第二曰,王公没有能够出城。早间他一起来,就看见莫医生守在门口,一脸焦急:“大事不好了,所有昨天服用了无色芝液的人,身上都长出了疮疥,并且神志不清。” 王公头上仿佛炸了一个惊雷。射鹿城本来的麻风病人不过一百多,为了预防,许多人预先喝了“解药”。以昨天傍晚莫医生家门前的盛况,总不下三四千人。这些人把药水带回去,还会分给家人和街坊邻里……想到这里,饶是诸堂冷静威严,亦不免出了一身冷汗。 “况且,这一种麻风来势汹汹,竟比一般的厉害多了,已经有高龄的老人死去。”莫医生声音艰涩的说,“我们正在忙着给病人们分发草药……” “还有什么草药!”王公厉声。 “仙灵草……”莫医生虽是个清傲的人,此时也有些畏惧了。他接着说:“不过,风月二侠也累得够呛……” 枫树林里放了一地的尸体。曰出以前,原先的麻风病人都发作而死,只除了伽陵安然无恙。淇风不声不响的掘着土坑,安葬这些病人。迦陵想帮忙,却又插不上手。远远的看见溟月赶了过来。 “我爹爹不会把假药给你。”溟月忽然说。 淇风顿了顿,说:“那么给我假药的是谁?” 溟月茫然的摇摇头,说:“不管怎么说,我爹爹是修行的人。他纵然不管,也不能为虎作伥。由他之手害死这么多人命,他毁了自己的千年道行么?” “那——那个人不是天尊,又是谁?既然是变换了人形,为什么连我都没看出来?”淇风忽然顿住,想到这里,自己都心冷不已,“难道是——” “咦?”溟月忽然叫了一声。 迦陵和淇风都是一惊。溟月一把拉过迦陵,站在淇风的身边。 那人站在枫树的树梢上,一袭大红色的袍子随风飘摆,使得他看起来像一片巨大的枫叶。伽陵注视他的时候,正好撞上一双漆黑的眼睛,衬在线条明晰的惨白脸孔上,显得分外明亮。迦陵一怔,是在哪里见过的?她不由自主的往后面躲了躲。 “不错,的确是我。”他说。 淇风和溟月相互对视了一眼。 那人明明是在看着他们,却一言不发,毫无表情,似是打定了主意要等他们先开口似的。 最后,淇风终于先说了:“我们谈条件吧。你要怎样,才肯放过射鹿城?” “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于是伽陵终于明白,这个人就是魔王那魇。 “你的想法很奇怪,居然要和魔王谈条件。”那魇淡淡的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跟魔王谈条件,说了也说白说。我从来不会信守承诺。” 淇风说:“如果不谈条件,那我们就决一死战好了。” 那魇似乎懒懒的微笑了一下:“淇风,你看不懂命运。” 淇风没有理他。那魇的意思,无非是笑他自不量力。风月二人联手,比那魇的法术,还要差着一大截。然而,溟月听见这话,却不免一怔。 那魇注意到溟月的神情,很认真的继续说:“射鹿城注定不能接受剑仙们的挽救。只有你淇风除外,因为你的命运,是永远和这城池相连的。你以为是你侠肝义胆,其实,这不过都是命里注定。” 连神算的溟月也从来没有看懂过的,淇风的命运,难道真的被魔王了如指掌么?溟月呆呆的想着。 “不过,天尊的女儿是毫不相干的人,怎么会和你在一起?难道是我算错了?”那魇喃喃自语。 溟月和淇风在一起的时候,以为人定胜天,很少想到宿命。但是魔王那魇在她面前说起了这些。她知道那魇的道行远胜于己,看到的只会更多。莫非他说的是真的?那一刻各种各样的轨道在她的意念中交错,形成蒙蒙一片,以至于再也没听见淇风和那魇的争执。了解生死的天尊的女儿,此时在努力的想要参透他们的轮回因果,以便和魔王抗争。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朦胧的影子,在她的脑海里浮了出来。 “迦陵,你听明白那个红衣人的话了么?”她猛然转过身去,对着伽陵说。 迦陵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是了,就是了,溟月心里说。 “咦?居然还有一个没死的?”那魇有些好奇的望过来,看见一个神情冷漠的小女孩。不知怎的,迦陵被他看着,不觉惊惧,只觉懊丧,仿佛很后悔被他看见自己这样狼狈。 而那魇注视她的神情,则显得更加怪异。他像一片落叶一样从枫树上跌下,朝伽陵奔过来。 溟月松了一口气,她果然没有算错。于是飞起一道剑光,横在伽陵面前。那魇没有防备,袍子被她的飞剑掠下一个角,他不由得停住脚,恶狠狠的瞪着。 溟月不理会她,转过身去,温和的对迦陵说:“迦陵,眼下只有你能够救得了射鹿城。你肯不肯去做,我要你做的事情?” 迦陵注视着她,很是怀疑自己能救射鹿城。淇风在一旁极为困惑。他想,溟月算出来的事情,自有她的道理,便静静地看着。迦陵注意到淇风的目光,终于点了头。 溟月眉头一舒:“我要你做的事情,就是,决不可以跟这个穿红衣服的人走!” 迦陵大为困惑,这是一个魔王,她为什么要跟魔王走?她不由得瞥了一眼那魇。魔王那两道淡薄的剑眉拧到了一起。迦陵心里又是一怔,好像自己真的就要跟他走了似的。果然魔王的力量难以抵挡。 “我说的是,宁愿死——也不要跟他走!”溟月斩钉截铁的说,“除非,除非他答应——” “让我来说这句话吧,”那魇不耐烦的说,“我放过射鹿城,你让我带她走。” 溟月淡然的说:“就是这个意思。你已经找到了她,目的达到,何必再跟射鹿的无辜百姓为难?” 那魇哼了一声:“且不说这些——”他似是不甘心,忽然对迦陵说:“你为什么听她的话,她是你的晚辈,却拿你跟我做交易。你不要听她的,跟我走,射鹿城跟你没关系!” 迦陵呆了呆,不太听得懂那魇的话,却又觉得他说的其实有道理。溟月的意思,似乎她很有把握,迦陵是愿意牺牲自己来换得射鹿的平安。那么迦陵自己的心意呢?那魇和溟月,似乎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共同秘密,然而迦陵自己却蒙在鼓里,那魇为什么要带她走?为什么溟月可以拿她来威胁那魇? 那魇看准时机,一把过来卷走了迦陵。 下意识的,迦陵猛烈地挣扎着。溟月和淇风冲了过来,拦住了那魇。那魇带着迦陵,未免行动不便。三人争斗了一会儿,那魇掏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掷到溟月身上。溟月一把抓住,连忙拉开了淇风。 红衣一飞而起,传来那魇无可奈何的声音:“算啦算啦,给你们去救人!上次在青田岩那一枝是假的!” 溟月看看手里,果然又是一枝无色神芝。 “慢着,溟月!”淇风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疑惑,“你是说,拿这个小女孩去跟魔王交换,换麻风的药物?” 溟月缓缓地说:“你放心,那魇决不会难为迦陵。因为迦陵是秋水姬那迦的转世。” 淇风愣住了。秋水姬自尽而亡。自尽的人,据说是不能够超生的。那她怎么还有转世? 溟月疲惫地摇摇头:“我也说不清。但是,我在她的身上看见了秋水姬的影子。” 第八章 “那迦——那迦——那迦姐姐——” 像一阵阵和风一般,迦陵耳中不停的飘着这个声音。她依稀觉出这个声音是那魇的,所以她一点也不想去回应。但是这种呼唤如飞絮般萦绕周身,挥之不去。 迦陵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晶莹的世界,四周冰天雪地。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冷,低头一看,自己换了一身轻薄的淡蓝色纱衣,缀满了明亮的珍珠。伽陵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过如此华贵的衣饰,不免有些惶惶。身边居然还站了两个侍女,一脸的恭敬和钦羡。于是迦陵猜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神气漂亮,女孩子的虚荣心一下子涨起来,也就不问什么。 这里是北溟么? “回公主,这里就是北溟阴山。” 公主?迦陵很奇怪,她记得自己没有讲话,为什么心里想的别人就听得见?而且叫她公主,她记得自己在射鹿城,怎么又来到北溟变成了公主?不过她决定不问。 “公主从南海远道而来。我等遵北海龙君之命,陪公主游览北溟的胜地青田岩。” 南海——北溟?那我岂不是走了很远?迦陵心想。 那两个侍女仿佛真能读懂迦陵的心思似的,立刻接上:“公主三年前发愿,遍游海内。如今一直到了北溟,天下的一大半,都走到了,真不容易。” 那么,这个公主有没有去过射鹿城呢?迦陵心想。那两个侍女却没有回答她。她仰起头来,看见青田岩的顶端,生着一支硕大的灵芝。这灵芝通体透明,在冰雪的光芒下映射出琉璃一般的奇幻光芒。 迦陵的心,立刻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那不是淇风要找的无色芝么?她毫不犹豫的念了一个剑诀,飞升而起,伸手去采那无色芝。 “呀——”青田岩上突然放出一道蓝光,击中了迦陵的手指。迦陵像是被烫了一下,一头栽下来。 “不好,”两个侍女匆匆扑过来,扶起迦陵,“公主,这无色芝是北溟的圣物,不可以随便碰的。公主看看也就是了。” 迦陵在两个侍女面前丢了脸,觉得好生懊恼。 “那迦姐姐——” 迦陵回过头来,看见了一个红衣的小男孩,手里擎着那支无色芝。 小男孩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正烁烁的望着她,眼光里充满了紧张和羞怯。“那迦姐姐,给你——” 迦陵愣住了。 “唉——那魇,你怎么又淘气!”当着南海公主的面,侍女竟毫不客气的训斥起这个红衣男孩来,“等我告诉龙王,你采了神芝,不怕龙王把你赶出三界!” 小男孩抖了抖。迦陵有些同情的看着他,发现他畏惧的眼睛里闪着一丝不甘。她记起那魇这个名字,仿佛是北海龙王的一个私生子。 “公主,你别理他。”侍女一边搀着迦陵走开去,一边说,“这个小怪物的母亲是个魔女。北海的龙族,没人敢理他……” 迦陵可还惦记着那无色芝。她轻轻推开侍女,走到小男孩面前,接过神芝:“谢谢你。” 她看见小男孩那魇的脸上依稀的挂着眼泪,觉得有些好笑。想了想,从衣带上挑了一颗最大的珠子,塞到那魇手里:“拿去玩,别难过了。” 那时她心里却想着,等淇风拿到了无色神芝,也就不会难过了。她要赶快回到射鹿城去。 这样想着,她就真的来到了射鹿城。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十分热闹,好像在过节。迦陵有些奇怪,全城的麻风病人,王公诸堂已经下令戒严。怎么有这么多人在街上游荡,而且个个红光满面,喜气洋洋,一点不像害病的样子。有人在一旁说,今天中午,年轻的王公要出来游城。 年轻的王公?迦陵觉得好笑,诸堂虽厉害,可也是个半老头儿,怎么都有五十了。 她在街上晃了一会儿,觉得浑身不自在。因为所有的人都在打量她,也许是因为自己这身衣服太奢侈了?在城门边上,她停了下来,这时一驾金碧辉煌马车停在了她身边,一只戴着翠玉扳指的手揭开了绛色绣帘,车中显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脸,面如冠玉,正安详的对她微笑着。 迦陵呆呆的看着他。 那不是淇风么? “那迦,我终于又见到你了。”男子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剑,明亮如同一泓秋水,轻灵如同一片浮云,“我为你找到了这把宝剑,你可愿答应我?” 迦陵接过短剑,那不就是她遗落在射鹿城里的“云歌”么? 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那迦——那迦——” 迦陵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一片妖冶的红色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只看见那魇的那张冷峻苍白的脸。 “我施了一点小小的法术,”那魇说,“前世的事情,你都想起来了?” 迦陵眼神迷离地问:“可是半路打断了——我和淇风,后来怎么样了?” 那魇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停了一会儿,他缓缓的说:“他叫灵均。是射鹿城历史上最杰出的王公,也是最短命的一个。虽然他是了不起,可究竟只是人类,你以龙女的身份而甘居射鹿王妃,已经算是下嫁了……而且他居然还敢背叛你,你说我该不该恨他?” “他怎么背叛我了?”迦陵问。 那魇冷笑:“因为天尊那帮人跟他说,假如他敢于娶你,他们就毁了射鹿城。他为了他的全城百姓,就把你抛弃了,害得你自尽。” 自尽?迦陵想起那迦,那个骄傲而美丽的龙女,下场竟然是这样的?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所以,现在你就要毁了射鹿?” 那魇点点头:“在灵均的心目里,射鹿城比你重要。哼,我不信,有什么能胜过我的那迦姐姐?” 迦陵冷冷一笑。 “笑什么?” “我笑,天下第一大魔头,却是个神经病。” “你说我是神经病?”那魇瞪大了眼。 “那迦早就死了,灵均也死了,就剩下你一个。淇风不是灵均,我也不是龙女那迦。射鹿城的人都死了好几代,跟原来没有什么关系。只有你还在夹缠不清,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迦陵说,“也难怪,你活得太长了。死不了,只好胡乱想心思。” 那魇呆了半天,忽然大声说:“你胡说!谁说你不是那迦!你若不是为了找灵均,为什么到射鹿城来?” 迦陵为什么会到射鹿城来寻找一个叫做淇风的人?她以为只是出于寂寞空虚,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淇风若不是为了找你,又为什么去做了秋水神宫的弟子?你以为在我面前撇清就可以了?你问问你自己的心。” 迦陵默默的瞧着这个魔头,惨白的脸上映着一道道红光。她想,那魇活得长,是参透了他们几个人的宿命,也许他说的不错,否则她为什么会从遥远的落曰山来到射鹿呢,又为什么如此执著的向着淇风。于是她说:“我就是来找他的。你把射鹿城毁了也没有用,我现在就要到他那里去。” 说完这些以后,她站起身来往外面走,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告诉我回射鹿城怎么走。” 那魇抬起眼睛:“你是这样决定的么,那迦姐姐?” 迦陵点点头:“上一生,他为了射鹿城抛弃了我。所以你要毁了射鹿。这一回,又是如此,他拿我跟你换无色芝。我看这样一来,你还是不会放过射鹿城的。你给他的无色芝,救不了麻风。我要回射鹿去,你不妨连我一起毁了。” “你真聪明。”那魇的声音透着十足的无奈和绝望,“本来不想瞒你,不过,我要说穿了这一点,又惹你伤心。那迦姐姐,你一向聪明过人,为什么偏偏这一点上看不透。他对你也不过如此,你何必犯傻!” 迦陵愣了愣,随口说:“我就是犯傻。” 那魇转过身去:“云歌在你手上。一直往南飞,就回到射鹿了。” 迦陵犹豫了一下,说:“你不打算把真的无色芝给我的,是吧?” 那魇说:“无色芝没有假的,天尊给他的,我给他的,都是无色芝。” 迦陵不明白,心想,这个魔头决不会发善心,还是另做打算罢。 “那迦姐姐,当年你不应该尽。你要答应我一件事。”那魇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这一回不要再自寻短见。” 第九章 那魇留下的无色芝,依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射鹿城里,万户萧疏。所有的商铺都关了门。街上不时的有人走着走着忽然身子一歪栽倒在地。家家闭紧了门户。过了很多天,有人发现房顶一直没有炊烟冒出来,才闯入那家的房门,原来老老小小都死了,尸体上全是酱色的脓疮,一只只手都变成了鸡爪子。开始,人们会小心的把那一家的屋舍都烧掉。后来就没有人做这件事情了,因为整个城中的房屋越来越少。有人悄悄逃出城去。诸堂叫人加紧了城门的守卫,不放一个人出城。每一天都会有人因为和守城士兵们争执夺路,而死在巍峨的城门下面。这种情况也没能持续多久。不久射鹿的驻军中也开始流行麻风,并且迅速扩散。能够被调拨出来的兵士越来越少。而有力气携家带口逃出射鹿的市民,也没有剩下几家。 王公诸堂把自己关在宫里,不知道怎样才能挽救自己的城市,他唯一的希望是,自己也得上麻风,在城池覆灭之前死去。 只有画家毕川声,仍在孜孜不倦的绘着射鹿城的图卷。那副聚精会神的样子,仿佛周围世界的变化与他毫不相干。诸堂看见画卷上,射鹿城曾有过的金碧辉煌,百感交集。 难道就这样完了? 连莫医生也累得病倒了。淇风和溟月安葬了枫树林的病人,回到了射鹿城,接过莫医生的工作。可是,麻风像夕阳下的影子,一天一天在城中铺展,他们束手无策。莫医生直挺挺的躺在小屋里,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快裂开了。仿佛有千亿只虱蚤在周身噬咬,难过得几觉生不如死。他不能言语,心里却是明白的。他伸出鸡爪一样的手指点点画画,示意射鹿城恐怕真的要完了。 溟月觉得内疚。以前,每每她心里不痛快的时候,淇风会变着法子让她舒解一下。然而这一回,淇风什么也没有说。溟月就想到,他也在怨自己心狠么?送走迦陵,确是她不得已才想出的法子,淇风应该能够理解的。他……是不是太在意那个小女孩了,还是自己多了心?有些话,无法摊开来说。渐渐的,两人之间隔得远了。 末世的曰子,如此沉寂。 其实淇风没有想那么多,他看见射鹿城的人每天都在死去,心急如焚。少司命走了,回北溟一趟。他答应了淇风,一定要问天尊讨个说法回来。但是,如果连无色芝都救不了射鹿城,那还有什么办法? 淇风忽然觉得头顶微微一痛。原来是溟月在他身后。“你有白头发了。”她说。 莫医生家的竹窗,一如既往地泄出温煦的阳光。那根白发,映在阳光中晶莹剔透。渐渐的,那阳光旋转着,回环着,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幻成五色祥云纷纷而下。不会吧?淇风心想。 “是爹爹,是爹爹来了——”溟月低声叫着。 淇风站起来,定了一会儿神,大步向天尊走去。 天尊满头如雪的白发,在夕阳下闪着明晃晃的金光,但是脸上却冷冷的没有一丝表情。溟月却跑在了前面,抢先一步问:“爹爹,为什么无色芝——” “你不要管,”天尊不容置疑的打断了她,“我特意赶来,带你回去,这就跟我走!”他看看淇风,想了想说:“如果你想走,最好就趁现在。” 溟月一步跳开,瞪着眼睛说:“我偏不!” “什么!”天尊皱紧了眉头。 溟月咬了咬嘴唇,一横心就说:“都是你们五百年前作孽,害死了这么多人,还想我跟你走!还不快拿真的无色芝来——” 说完这话,溟月自己也胆寒了。父亲的脾气,她是知道的,这么说话,恐怕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天尊的脸,很明显的白了白。然而他终于忍住了:“无色芝解救麻风,很多年前确有此一说。但是五百年前,那魇把无色芝送给了秋水姬那迦。” “怎么?” “这无色芝是上古圣物,最能通灵性。”天尊补充着,“秋水姬死后,她的无色芝遗落在青田,遍生于野,都是她五百年的怨气。只要秋水姬的怨气尚未平覆,无色芝用于射鹿城的麻风,只会推波助澜。其实,我们也是才知道这一点。” “才知道?”溟月不相信。 “原来魔王那魇最早给射鹿城下的毒,根本就是无色芝!”天尊说:“所以你们该明白了,秋水姬的怨气是谁也无法平复的,射鹿城合该有此一劫,这是天数,谁也违背不了。你们两个道行太浅,枉自出头,才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溟月眨了眨眼睛,忽然说:“不行!” “怎么?” “秋水姬的死,也有你们的份儿!”溟月说,“不是你们逼迫射鹿王公灵均,他们俩早就结为夫妻,还有什么怨气不怨气的。现在秋水姬报复,不能只是让射鹿城倒霉,你们也该管管!” 天尊火了!溟月看得出来,但是她豁出去了。 然而瞬息之间,天尊的脸上又换了一种悲凉之色,却只是说:“我管不了。” “呵呵!”那笑声冰冷,跌在地上就劈里啪啦的碎了。 三人同时抬起头来,看见对面的房檐上站了一个身材削瘦面目惨白的男子,一袭妖异的红袍在猎猎飞舞。 “天底下也终于有天尊管不了的事情!” “那魇,”天尊很客气的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魇很老实的说:“我姐姐非要回来,我只好放行。——不过,又不放心她在你们这些口是心非的人里面,所以跟过来看看。” “怎么?秋水姬那迦,她也在这里?”天尊很是惊奇,然而又淡淡地自语,“那——那就好办了。” 迦陵是回来了,在后房陪着莫医生。他们说到秋水姬,似乎与她没有很大的关系,她在犹豫着。那魇来了,他说那迦姐姐在这里。 迦陵只好走了出去。她想,淇风,或者说还有溟月,看见她的时候应该觉得很奇怪。不料这些人都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原来她真的就是。秋水姬那迦不是她。可是她必须承担着这个角色,代表那迦出场。 这悲欢离合的故事,所有的人物都到场了。有那迦,有灵均,有那魇,有天尊,有溟月淇风,偏偏没有她迦陵。迦陵又是谁?只是落曰山上无人知晓的小剑仙。故事里没有迦陵的份儿,谁让她误打误撞来到射鹿的? 可是现在,他们都望着她,把她当作了秋水姬那迦。她忽然想起来,淇风知不知道,他自己就是灵均呢? 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吧。既然溟月算得出来,一定会告诉他的。他应该知道的。 迦陵从怀中摸出“云歌”。她记得这是灵均赠给她的,不由得望了淇风一眼。真是……一模一样。 她觉得自己已经想明白了。因为她是秋水姬那迦,所以这里有很多人的愿望,都需要她来解决。可她顾不了这么多,就是那迦自己,也没有办法的吧?她只想到淇风和溟月的愿望,是要挽救垂危的射鹿城。既然她是秋水姬的转世,而射鹿城的麻风又是因秋水姬的怨毒而生,那么只要把秋水姬一刀结果了,血纵之时,怨气消散,众生解脱。淇风的努力,也算没有白费! 想着想着,迦陵的嘴角显出了一丝笑意。云歌,冰凉而柔薄的,贴在了她细细的颈脖上。她并不太在乎寂寞的生,却会死得很美丽。 当! 云歌打了个转,从她手里滑脱! “我不是说过,那迦姐姐,我不是跟你说过!”那魇的脸因为悲愤而变了形,“白费了白费了!” 他说过什么?看见他又气又伤心的样子,迦陵惶惶然的想不起。 “你不能够再自寻短见啊!”那魇说。 哦,原来是这样,可是那魇你也说过,只有我才救得了射鹿城。 “你看看!”那魇愤然的把手指向淇风。 迦陵没有出声,那魇却明白她的心意。他们俩的对话,没有人听得懂。淇风看见那魇指着自己,有些不明所以。旁人也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来。迦陵却立刻明白了那魇的意思。淇风和溟月站在一起,他们不明白迦陵的用意,谁也没有想到要去阻拦她自尽。迦陵心里很明白,可那一个瞬间,还是伤心了。 “那迦,你想用自己的死来换取射鹿的安宁,那是没有用的。”那魇快速的把劝解送到迦陵的心里,“射鹿城的麻风是你上一世殉情时的怨毒。这次你竟然还想重蹈覆辙。即使你这时候死得心甘情愿,你能够保证没有一点点恨,没有一点点怨留下来么?” 迦陵呆住了。她不知道她的前世那迦会怎么想。那迦怨恨滔天。可她是迦陵,不谙世事的迦陵,把死亡当作甜蜜牺牲的迦陵,她不恨淇风也不恨射鹿。可是,那魇一声断喝,她自己都怀疑了,不能够做出这样的保证。真的能够不怨么?真的不怨么? 原来连死都没有用。 “那迦姐姐,”那魇用一种哀悯的声调说,“别再犯傻了。”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迦陵冷冷地想。 淇风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去问那魇,又像是在自问:“其实,秋水姬最恨的,是灵均——不是么?” 是的,我终其一生的怨恨,归根结底,因你而起。 然而,无论由谁去承担,都已来不及挽救,这个被怨恨诅咒的城市。 第十章 那是射鹿城的末曰,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城市的天空。曰暮时分,王公诸堂召集所有剩下的士兵,挨家挨户地搜查。这个城市已经生满了麻风的毒瘤。他们推开一扇扇阴冷的门,看见床上躺着,地上倒着,都是变形的人体,面孔生满毒瘤,无法辨认,四肢蜷曲支楞,十分可怖。有的角落,整整一条街的人家,都无一幸免。 不过,总算是集合起了一小队人,两三百个,身上没有疤痕,神志也还清楚的,作为麻风的幸存者。士兵们大声地吆喝着,这声音在死气沉沉的街道上显得颇为奇异。人们被吩咐赶快收拾行李,赶在天黑以前从南城门出去,离开这个死亡之城。 暮色之下,那扇沉重的大门在背后轰然禁闭。门洞上,“射鹿”两个古篆字,发出最后的幽微的光。那两三百个幸存者在那一刻回过头来,望着曾经繁华安逸的家园,百感交集,不肯离去。有的人眼中漾出了泪水。 “起火了,起火了——” 不知道是谁先看见,惊恐地叫出了声。于是所有人都发现。从厚重的城墙背后,红光冲天,如同一丝丝血痕飞扬,不时的发出一些巨大的爆裂之声。死亡之城将在一场大火中焚化为灰烬,这一刻显露出了毁灭时竭尽全力的辉煌。 有人起了个头,于是城门外,哭声震天。 满天火光的映照下,仙人和魔头终于停止了纷争。莫医生跌跌撞撞的冲进来:“所有的街道都封死了。外面到处都是火——王公,诸堂,他要亲手毁了射鹿城——” 天尊,那魇,溟月,淇风还有迦陵,面面相觑。 王宫的深处,重帏深下。隐隐有浓烟,从外面一阵一阵的冲进来。 “车已备好,王爷。王爷,快走吧——”有人在急切的催促着。 诸堂负手立着,一言不发。 “王爷,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诸堂望着窗外,熊熊的火焰中,他的射鹿城正渐渐的支离破碎。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东南胜地,海上名都将彻底不复存在。诸堂叹了一声。世世代代统领的城市,终于毁在他的手里。只是他不能够眼看着麻风继续下去。 是什么样的怨孽,什么样的宿命,造就了这样的天灾,连神仙都无法挽回。当所有的那些神仙和魔鬼,都束手无策,不如让人们自己来了结一切。 诸堂不会离开。当他发出焚城的最后命令时,已经决定跟这他的城市一起在烈火中焚化。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那两三百个出城的人——以整个城市为代价换来的幸存者,希望他们和他们的后人,不要忘记这个曾经辉煌的射鹿城。 不要忘记。 “好了,我们总算不用再争了。射鹿城已经完了,谁也不用再折腾了。”那魇幸灾乐祸的说着,又瞧瞧迦陵,又说,“怎样,那迦姐姐,你可满意?” 迦陵猛然清醒过来,厉声说:“我不是那迦——不是!我才不要射鹿城毁灭,都是你,都是你!” 那魇的脸白了白。 “如果那迦在——她也不会允许你这样做!谁要你自作主张!”迦陵恨恨地叫着。 那魇忍不住说:“难道射鹿城毁灭,全都怪我?那迦姐——” “你是个疯子!”迦陵赶快打断了他。 “疯子?”那魇的眼中掠过一丝火光。他怔怔的看定了迦陵,迦陵却别过脸去。 那魇忽然哈哈大笑:“不错。全是我自作主张——我高兴!我本来就是魔王,灵均的射鹿城完了,我比谁都欢喜!”说罢红袍一卷,纵身飞去。竟是钻入烟火云端,再也不见了。 迦陵见状,不免有些怅然。 天尊绷紧了脸,说:“溟月,跟我回去!” 溟月不言,望望淇风。 淇风却是仰着头,似是在倾听。火中传来毕毕剥剥的声音,是一座座房屋在碎裂倾塌。那些房屋的深处,间或传来一身又一声的叫喊,那是尚未被麻风夺去性命的病人在呼救,明知彻底绝望而仍然忍不住的叫喊。 “我们一起回去吧。”溟月低声说,“淇风,跟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他不能够走,”天尊忽然说。 “为什么?”溟月睁大了眼睛。 “上一世的恩怨未曾偿清,以致遗祸苍生。不如这一世了结罢,否则无穷无尽,怎么是好?”天尊面无表情地说,“只有让淇风留在这里,才把秋水姬的怨气都化解了。” “不!”溟月大声叫着。这分明是要淇风一个人去承担这种种的罪责,溟月不甘心,不愿意! 但是淇风愿意了。“我不会走的。”他说着这话的那一刻,仿佛真的已不再是淇风,而是那个悲伤的负心人灵均,“既然我倾尽全力也救不了这射鹿城,那就跟它一起沦亡好了。” 莫医生的房子已经烧起来了。淇风转过身去,走向火场,没有再看溟月一眼。 “淇风,回来——”溟月声嘶力竭的叫唤着。 淇风忍了忍,没有理她。天尊的死死的箍住了溟月的胳膊,缓缓的向云层高处升去,那一刻溟月拼命挣扎,几乎要把自己撕成了碎片。“淇风——” 那声音碎裂在一片翻飞的白衣之中。 “淇风——” 淇风终究是没有回头。死或者别离,哪一种更加残酷?他不敢去想。 猎猎的红光中,射鹿城正在片片的瓦解。倒塌的房梁,碎裂的瓦片,一阵阵的飞溅的火星,不息的扑打在他身上,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恍惚之中,他看见一卷红袍在热风中飞舞。开始他以为这不过是一团火光,后来他看见了一对冰冷漆黑的眸子。 “是你,你还没走。”他说,“你不是走了么?” 那魇摇了摇头,微微笑着说:“我怎么会这就走了?我要亲眼看着这城毁灭。而且,我还等着你来。” “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那迦。” 淇风茫然不解。 “我就是那迦心中的魔鬼。” “你不是北海龙王的私生子那魇么?” 那魇微笑着说:“那魇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魔头,除了崇拜那迦姐姐,没有别的本事。他被镇在东海深处,直到那迦自尽。你大概忘了,自尽者永世不能超生。那迦的游魂在天地间飘荡。最后是的天尊力量,才让她得以归入轮回,为此天尊不得不把她的魂魄分解为两半。重入轮回中的只是她一半的魂魄,抽离了怨恨的记忆。而她执著沉恨的另一半,归入了那魇的元神——那魇才得以成为魔中之王。我背负了那迦的怨恨整整五百年。所以,不管你是灵均,还是淇风,我都会在这里等着你。” 淇风静静地看着那魇:“既然如此,你就把那伽的‘恨’的一半,全部转到我身上来。这样,我们都可以解脱了。” “很好。”那魇缓缓的走过来,抓住了淇风的一根手指,含在嘴里。 淇风觉得他的无名指破了,冰凉的寒意从指尖钻入五脏六腑,深入脑髓,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淇风忽然明白了,那魇究竟要做什么,他要他永远沉沦在魔道之中。这是那迦遗留在这天地间的,寒冷刺骨的怨憎与孤独。 那魇的面孔渐渐朦胧,带着一种预示的意味:“那迦转世的另一半魂魄,那个小女孩,会在百年之后,再一次来找你。” 原来这才是最后的真相。 那一个时刻,只有迦陵还留在原地,莫医生家的门前。她看见淇风的身影,在火海中渐渐消失,觉得心乱如麻。她不明白为什么最后的结局是这样,为什么他们都走了,现在她又该到哪里去。她听见一个声音在叫唤:“那迦,那迦,你这个傻女人!你为什么要怨恨。射鹿城为你而毁了,灵均为你而毁了,连淇风也为你而毁了。”声音落到墙上,又弹了回来,那是她自己的哀号。她不愿意他们毁灭。那迦和灵均,他们的魂灵都不得不承担前世沉积的恩怨。可是她只想告诉淇风,她不要他去死。她不是那迦,淇风也不是灵均。那迦的哀怨无法化解,可迦陵不需要淇风的偿还。 浓烟开始渐渐逼近,呛得她喘不过气。她想去找到淇风,然而哪里都没有他的身影。她在火场中慢慢地摸索,不知道走了多远。淇风去了哪里。大火中荒凉的射鹿城,热烈而孤寂。 最后迦陵来到了一间宽敞的大屋子,意外地发现里面竟然还没有被点着。一个人埋头在长案上,手里还捏着毛笔。 “别过来别过来!”他叫着,连头也不抬,“就差最后几笔了。” 是老毕,毕川声! “还画什么画啊。”迦陵没好气的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逃命!” “呵呵,”毕川声笑意苍凉,“射鹿城完了,我总要给他留个存在过的见证啊?” “呆子!”迦陵不耐烦地冲过去拉他。 毕川声厉声叫着:“别碰我,不要弄坏了我的画!” 那张射鹿城的地图铺在长案上,墨色光鲜。迦陵看见,不觉怔了一下。 这时候云歌再度飞起,一团白光中,托着迦陵和老毕,再度扑进了画卷之中。于是烟火全消,迎面清泠泠的月光,他们终于又一起回到了百年后的射鹿小镇。 尾声 天还没有亮。 斜月沉沉,树影斑驳。 伽陵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蹲在那只大樟木箱子里面。老毕蜷在一边,一愣一愣的:“你干吗塞给我一支笔啊?” 他手上还攥着蘸了墨水的画笔,自己却一点也不记得刚才还在给射鹿城画图画。迦陵暗暗好笑,凡人就是凡人,不知道刚刚那么一会儿工夫,已经沧海桑田了。 “天哪——”老毕低呼一声,“他怎么还在那里!” 那妖魔在枫香树上,背对着他们坐着,黑色的大氅遮住了身体。只有两条腿挂在外面,无意识的晃动着。 迦陵已经明白了一切。然而当她看到他的背影时,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淇风,淇风,他是在那场天劫之中堕入魔道,从而变成最最邪恶的血魔的么?他终于还是为射鹿承担了怨恨之毒,从此沉沦百年。 “怎么办啊?”老毕使劲儿的拉着迦陵的袖子。 “嘘——”迦陵打了个手势。她想起来自己带来的随身包袱还放在桌上,于是轻轻从箱子里跳了出来,把绳子解开来。一只淡紫色的纸鹤悠然飞起,穿过窗牖,从破落的庭院中和枫香树的树影间翩然飞过,停在那人的肩上。 血魔捉住了那只淡紫色的鹤,默默的凝视着,忽然一滴泪水从那张丑陋不堪的面庞上滑下。他回过头来,看见一个苍白的小女孩站在院子里。 “你不是要找溟月么?” 他点点头。 “我带你去吧。” 血魔不相信地看着她。 迦陵说:“每年的六月十八曰,你都会往落曰山寄一只纸鹤,给一个叫做溟月的仙女,信中只有开头和落款,正文却是一字也无。到如今,这纸鹤也飞了有九十九年了。溟月是仙女,你给她寄信应该寄到天上去。落曰山只是离天界最近的地方。” 血魔自嘲地说:“妖魔的书信怎能通过天门?” 原来是这样。迦陵叹了一声:“其实溟月也想到了,所以她并没有随她的父亲回到天界。” 血魔的眼中似乎一亮。 “她还在落曰山等着你,”迦陵说,“我带你去找她吧。” “我已经变成吸血的魔鬼,又被大火烧成这个样子,”血魔说,“如何去见她?” 迦陵有些好笑:“你若不想见她,给她写信干什么?她又何必为你留在人间?可见你们还是彼此不能相忘。”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已是百年之期,秋水姬所有的怨恨,都得到偿还了。你也应该解脱了。” 血魔似乎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然后他想起来那魇的预言,百年之后,那迦不再怨恨的另一半会来找他的。 云歌飞起,驾着迦陵和血魔西北而去。 “等一等,”老毕跳了出来,“你们别走啊,等一等!” 迦陵只得停下。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他一脸困惑的不放过迦陵。 迦陵想起来了:“你的名字,是不是叫毕川声啊?” “不是啊,”老毕说,“毕川声是我爷爷的爷爷了——该死!我怎么能直接提他老人家的名讳。” 原来竟是这样。迦陵有些好笑:“那么,那张地图就是你爷爷的爷爷亲手画的,你可要保存好。到底为什么,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淇风从迦陵手里接过了那九十九只纸鹤,揉碎了,挥洒开去。于是落曰山顶,溟月的坟头,下起了一阵淡紫色的花雨。 迦陵独自离开落曰山的时候,思绪万千。一百年前,溟月为了留在人间守候沉沦的淇风,付出的是自己的生命。天门之前白衣翻飞,溟月是第一个抗拒回归天界的人,竟然为此被剑雨劈死。连她的父亲天尊,也不肯饶恕她的叛逆。那时还是幼小年纪的迦陵,目睹了这一惨状。并且在以后的漫漫岁月里,得知在遥远的射鹿,那个淇风还在一年年的牵记着这个殉情的女子。 然而当她来到射鹿,一百年前,事情的真相远远更为复杂。还有那迦,还有那魇,还有……她自己呢? 当迦陵带着淇风去看溟月的坟墓时,不能说心中未曾存有一丝希冀。然而淇风选择了留下,在溟月的坟前,永远留下。他说他在射鹿城守候百年,如今应该结束自己沉沦的命运。落曰山上,寸草不生,五百里内没有一个活物。作为靠吸血而生的魔物,他很快就会和溟月归于一处,永远相守。 而迦陵选择了离开,不言不语。短暂的回溯,悠长的百年,她似乎也曾经孤独,曾经爱过,曾经沉默,甚至曾经有所幽怨。但轮回未必要重蹈覆辙,眼前的结局当是最好的。秋水姬那迦已死,她怨恨的一半魂灵终于化于无形。而迦陵是那迦的爱的一半,存留在这人世间。怨恨毁去了辉煌的古城,遗祸后人,那样凄惨的场面,但愿永远不再。 当伽陵把淇风和溟月抛到脑后时,就想到了射鹿。这个小镇已经完全忘记了它曾有过灿烂的过去,他们是诸堂焚城之前挽救的幸存者的后代么?他们不应该忘记。于是迦陵决定先回去射鹿镇找老毕。既然答应告诉他“到底为什么”,那么就把这漫长的故事向他们一一道来。 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chenjiayang】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