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太宠我了怎么办 作者:北风信子 文案: 长乐公主绝色倾国,娇媚动人。 如果她不是陛下的妹妹,六宫佳丽一定会撕碎了她。 因为陛下是个要命的妹控,长乐公主的一根发丝儿都不能让人轻易触碰。 重生后的长乐公主殷明鸾深知这一点,每次见了她皇兄都感恩戴德,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几欲逃窜。 因为她是假的!假的!假的! 这事儿捅到陛下跟前时,殷明鸾以为自己一条小命就要交代了,没想到那个男人只是淡淡地瞥她一眼。 殷明鸾:“嘤嘤嘤,宫中再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这次总该放我出宫吧?” 陛下不动声色地将折子合上:“六宫之中,皇后之位还空着,你去填上。” 殷明鸾:(⊙.⊙)? 阅读指南: 1,1v1,sc,he,后宫都是摆设。 2,无血缘关系! 排雷:1,玛丽苏倾向 2,女主算是软妹,不是骄横公主 3,双向暗恋,暧昧期长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明鸾;殷衢(qú) ┃ 配角:《太子火葬纪事》求收~ ┃ 其它:《司寝美人》求收~ 一句话简介:皇兄皇妹,天生一对。 立意:改正过去的错误,才能收获爱与成长。 作品简评 殷明鸾长于深宫,人人都说她是天子最宠爱的公主,可是她却活得小心翼翼,因为她是个假公主。带着重生的记忆,她甩开了前世的渣男,准备给自己挑上一个贴心的驸马,可是挑来挑去,她被她的假哥哥,当今天子挑中了。本文文笔细腻动人,娓娓道来,男女主相处让人怦然心动,值得一看! 第1章 死生复 重来一回。 已经是初春时节,因着前几日春光好,宫娥们换上罗衣,头上插戴杨枝,沉闷的宫廷深处也多了些敞亮的笑模样,可是一场寒雨,倏然间又仿佛回到了冬日。 小宫女快步从细雨中走到廊檐下,搓搓手,叹道:“哎,倒春寒。” “哎——”一向沉稳的姑姑忽然间也叹了口气,小宫女正待问她有什么烦心事,却见她看着醴泉宫主殿外。 醴泉宫四季如春,暖融融甜丝丝的热气游丝一般地窜出来,从外头看过去,醴泉宫像是笼罩着一层柔色的光,但小宫女明白,这光也许只是她的无端想象。 只因为醴泉宫住着宫里最璀璨的明珠——长乐公主。 醴泉宫外站着面色沉凝的大宫女玉秋,还有个面熟的小太监多善站在丹墀下,他惯常在御前走动。 隐隐约约的,小宫女听见了长乐公主未婚夫的名字,裴元白。 兴许又有事儿了。 小宫女听到这个名字后,有些惴惴地想着。 玉秋踏着绒地衣往内殿走,踏在上面如同踏在云中,走路的声音也霎时间消弭无踪,殿中没有一丝声响,无人敢惊动长乐公主尊驾。 玉秋悄声问从里间出来的宫女檀冬:“公主可醒了?” 檀冬答:“尚未。” 檀冬悄悄问玉秋:“他们说裴公子被陛下罚跪,是真的?” 玉秋沉着脸点了点头。 檀冬叹息:“公主知道后又要和陛下闹了。” 玉秋便不再说话,一下子大殿中寂静无声。 长乐公主殷明鸾陷入一场混沌的梦中,午歇本当是惬意的,可外间阴凉的风刮出呜咽声,黑云压着天边,就算在殿中冻不到,看不到,那肃穆仿若从窗棂中,从厚重木门的缝隙中透了进来。 殷明鸾并不知道自己身在醴泉宫,她坠进梦中。 是那样真切的梦,梦中,她度过了一生。 殷明鸾的未婚夫是礼部尚书裴昭的长子,裴元白。 梦中的殷明鸾天真无邪,一心只贪慕少年郎,只把一颗芳心挂在裴元白身上, 但是,裴元白并不喜欢她。 甚至因为她公主的身份,对她百般避让。 裴元白对当年母亲和殷明鸾母亲李贵太妃约定的婚约不满,于是做出种种举动羞辱殷明鸾,想要让殷明鸾知难而退,但殷明鸾对这些羞辱视而不见。 黄河决堤,天子巡视。 那一年,山河风雨飘摇。 殷衢在离宫之前抽空来到了醴泉宫中,他背对着殷明鸾,殷明鸾看不清他的表情。 殷衢问她:“长乐,你依旧想要嫁裴元白吗?” 殷明鸾说:“是,皇兄成全长乐一回吧。” 殷衢说:“好。” 语气中有殷明鸾不懂的沉沉。 殷明鸾想,皇兄对她失望了。 她从此再也没有见到皇兄。 宫中朝中波谲云诡,殷明鸾还住在醴泉宫,只是,她忽然间不是公主了。流言纷纷,有说殷明鸾是李贵太妃私通所生;又有人说世宗去母留子,抱来低贱宫女所出的女儿给李贵太妃养。 殷明鸾想寻求真相,可是没人能告诉她。 接着,一道懿旨,将她和裴元白赐婚。殷明鸾想,也好,裴元白总是嫌弃她是公主,如今,她不再是公主,终于可以好好地嫁给他。 只是她没有想到,她和裴元白之间的隔阂,从来不止公主这一层身份。成婚当晚,裴元白找到了他多年寻觅的心上人。 几年前,裴元白偶遇一红衣女子,自此魂牵梦萦,红衣女子出现在殷明鸾的新婚之夜,抢走了她的丈夫。 殷明鸾本来还心存希望,但是年复一年,她心中的火渐渐熄灭。 裴家起高楼,楼塌了。 裴父只做了几年尚书,后来辞官回乡。裴家渐渐捉襟见肘,倚靠着殷明鸾的嫁妆度日,勉强维护了尊严。 殷明鸾却因为心灰意冷和南迁落下的病根,一日比一日消瘦,眼看到了灯枯油尽的时候。 她睡在偏僻屋子里,虚弱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玉秋和檀冬眼睛肿肿的,想来是哭了几天,她们唤道:“公主。” 殷明鸾说:“我并不是公主。” 门下久久站立着一个人,是裴元白。殷明鸾并没有看清来人是谁,裴元白触及她的目光,以为她认出了自己,提步走了进来。 “明鸾,你还好吗?” 殷明鸾偏过头去,不再看他,原来,多年的情谊她也终于可以舍去了,她心中已经没有他。 裴元白伸出手,准备掖一掖她的被褥,看见殷明鸾拒绝的姿态,一愣,僵硬着收回了手。 他吩咐:“玉秋,好好照顾夫人。” 玉秋看见裴元白走出门槛,又哽咽着对殷明鸾说:“公主终于看开了,”她又说,“若公主早些醒悟,还可以留在宫中,或者留在京中,陛下最宠爱公主的。” 殷明鸾叹息:“说这些做什么。” 自从她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公主后,想起皇兄,总是深感愧疚。她并不是他的妹妹,却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的好。 假公主一事败露后,她害怕见到皇兄,她害怕会从皇兄的脸上看愤怒或失望。 院子里一阵喧闹声打断了殷明鸾的回忆,殷明鸾看了一眼玉秋,玉秋站了起来,往外走去。不一会儿,玉秋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似悲似喜的神色。 “公主,宫里的多善公公来了。” 殷明鸾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些,玉秋问:“公主,依旧是不见吗?” 从前多善悄悄来,殷明鸾总是避而不见,这次,她叹了口气,说:“请进来吧。” 玉秋含着泪点头。 多善进来,看见从前惊艳上京的第一美人长乐公主瘦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大惊失色,心中更是百般痛楚。 多善慌忙叫了太医进来,殷明鸾摇摇头说:“我这身子,只怕是不中用了,何必劳烦。” 多善哽咽道:“公主福泽深厚。” 殷明鸾的目光看向太医,宫中的太医,是从千里迢迢的上京赶到这里来的。 老太医将手搭在殷明鸾手腕上,脸上显出惊惧的神色,殷明鸾也不去问他。 殷明鸾看着多善,问道:“公公,皇兄是否怪罪我?” 这个问题盘亘心中许久,可是殷明鸾不敢去问。 若是怪罪,天子一怒,她一个不再是皇室公主的小小女子,该如何自处? 多善显然愣了一下,他道:“公主啊,陛下怎么会怪罪您呢?陛下最怜惜您了。” 殷明鸾笑了一下,道:“如此,就好了。” 裴夫人总是在她耳边抱怨,因为她假公主的身份,连累到裴家满门下放。久而久之,她自己都有些相信了。 还好…… 她的手无力地垂下,太医口中吐不出的“灯枯油尽”四个字也不需再说。玉秋,多善和太医三人具跪在殷明鸾床边,悲怆哭泣声从破旧的屋子传到院子里。 裴元白站立的身影一晃,面色苍白地跌坐在地上。 多善在深夜中奔波不停,快马累死了几匹,终于在星夜赶到了皇城。 殷衢身披寒重露气,听到多善带来的噩耗,沉默良久,说道:“知道了。” 乾清宫只点了一盏纱灯,空旷的殿内有风吹过,跳动的烛火在殷勤脸上打下深深浅浅的影子。 多善不敢抬头看,慌忙退了下去。 才出来,他就听见殿内发出一阵哗啦的声响,像是金玉瓷器混着书卷打落的声音,这声音在寒夜中,像是惊雷一般,搅扰了六宫的平静。 第二天,皇帝出现的时候,满眼赤红,面色沉如水。当年裴尚书一案重新被翻了出来,抄家,流放,问斩,各有归处。 到了如今,众人才恍然明白,裴家不是被长乐公主拖累,恰恰相反,正是因为长乐公主的存在,才让裴家苟延残喘了许多年。 殷明鸾浑浑噩噩,一缕游魂飘到了乾清宫,她对着端坐万人之上的萧瑟身影说:“皇兄,长乐走了。” 皇兄却听不见她,看不见她。 “皇兄,长乐走了。” 九重云帐中响起长乐公主的呢喃。 玉秋和檀冬对望一眼,玉秋说:“等下别多嘴惹公主恼怒,裴公子的事,还需慢慢斟酌着说。” 檀冬点了点头,吩咐宫娥准备热水,盆巾,香胰,唤了宫人用金丝盘托着,脚步轻盈移至内间。 玉秋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见殷明鸾眼睛已经睁开,海棠春睡,满室生香。她道:“妆奁备齐,请公主理妆。” 第2章 懒画眉 她不是亲妹妹。 珠翠垂帷微动,珠箔银屏如同群山一般连绵起伏,迤逦拉开。 一只极为白皙的手从帷幔里垂下来。 指甲上精细描绘着丹蔻,极细的腕上坠着一只嵌五色宝石金钑花镯,让人奇异地觉得这手腕脆弱纤细至极,若不留心的话,镯子都能折断细腕。 殷明鸾发髻微乱,腰肢松软,她慵懒地坐了起来,伶俐地宫人立刻走了上前,无需殷明鸾多做什么,服服帖帖地为殷明鸾洗漱。 玉秋扶着殷明鸾坐在镜台侧畔,玉秋打量着殷明鸾的神色,有些不安。长乐公主很少有这样思虑重重的样子。 玉秋踌躇了一下,说道:“公主,裴公子被陛下传唤进宫了。” 玉秋瞧着她的公主,即便日日看着殷明鸾,玉秋依旧时常被公主的容貌所摄,依她来看,后宫中的娘娘们自是各有风姿,却没有一个能比得过公主这般倾国倾城,风华绝代。 殷明鸾的眉头微微皱了一皱,仿若春水吹过湖面,她的面容生动起来,一颦一笑皆是动人神采。 玉秋觉得今日的公主有些不同,往常公主一旦听到了裴公子的消息,哪一回不是喜怒明显,为何今日却是这样,只是微微皱皱眉头。 玉秋准备再问一次。 殷明鸾转过脸,问她:“皇兄为何召他进宫?” 玉秋仔细看了看殷明鸾的神色,说:“裴公子做了错事,惹陛下生气,现在被罚跪。” 殷明鸾手中握着玉梳,听到这话,不由得握得更紧,密密的梳齿将她的手扎得有些疼,她面色却依旧怔怔:“为何?” 玉秋说:“奴婢唤乾清宫当差的多善来和公主细说。” 殷明鸾轻轻颔首。 多善跟着玉秋慢慢走进长乐公主寝宫,一路走过,触目所及的玉盘宝瓶险些晃住了他的眼,脚上仿佛踏在云端,满室里沉水香的气息丝丝缕缕,他只以为错进了月殿蟾宫。 多善是个小人物,在乾清宫伺候,却从未见过陛下一面,乍入了醴泉宫这等富贵堂皇之地,只敢屏息凝神,不敢多看多说。 几个月前,多善冲撞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徐胜,被他老人家拖去在御花园里打板子,他正在屁股肉血肉模糊之际,听见了长乐公主的声音。 “怪可怜的,放了他吧。” 长乐公主的声音清甜悦耳,听在多善耳中更是犹如天籁。徐胜自然不敢得罪这宫中最受宠的公主,立刻谄媚地将多善扶起来。 从此,多善便时常为醴泉宫的宫人们帮些小忙,虽然卑微如他无法面见长乐公主,无法向公主道谢,他也乐此不疲。 今日,他在会极门处当差的时候看见了裴元白,便留了心,又和城门的守卫聊了会天,再同御前端茶送水的宫女们一打听,一下子把这件事摸了清楚,忙往醴泉宫跑来。 多善小心地跟着玉秋,他低着头不敢正眼看贵人,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身穿繁花丝锦的美人倚靠在美人榻上。多善伶俐地跪了过去,磕了个头。 “奴婢多善,敬叩公主金安。” 殷明鸾盯着多善发了一会儿呆,多善却不知,只觉得背上都生出了汗,生怕做了什么错事引得公主不满。 玉秋在旁轻轻拍了一下殷明鸾手背,殷明鸾反应过来了,脸上带了笑,说道:“多善公公,请起来说话。” 多善听见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待他这样客气,心中倒有些惶恐,也更觉得长乐公主人美心善。 多善低着头,弓着腰站在那里,说起了自己今日打听到的消息。 侍卫大哥们放班之后,走街串巷之时听到了些新奇事。上京第一美人长乐公主自小定下的驸马裴元白去了青楼,与那妓子吟诗作对,把酒言欢,甚至醉后作了艳诗一首,暗暗将长乐公主和那妓子相提并论。 在御前的宫女那儿,多善没有打听到确切消息,只知道陛下大怒,找了个差事上的由头,罚了裴元白在会极门跪下。 明面上没让殷明鸾牵扯到这等污糟事中来。 两边消息一合,多善已然知晓了个大概。 在长乐公主面前,他不敢什么话都讲,怕污言秽语伤了公主的耳朵,只把事情和长乐公主说清楚,仔细斟酌着言语,尽量不让公主伤心或动怒。 殷明鸾听了多善的叙述,缓缓闭上了眼睛。 今日,她做了那样真切的一个梦,醒来后依旧恍恍惚惚,仿佛她已经不是十六岁的长乐公主,而是那卧在冰冷衾被上的,灯枯油尽的妇人。 她的心境好像也回不到从前,听到裴元白的名字之后,她的心中没有了往常的激动怀春之感,反而是疲倦和厌恶。 梦中,同样在这样一个午后,她见了多善,听了多善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她隐约知道了,那并不是梦,而是她的一生,她的前世。 她不是皇兄的亲妹妹? 想到这里,殷明鸾感到心慌意乱。 她记得,梦中她听到多善的话后,对裴元白心疼不已,去会极门对着裴元白诉了一遍真情,又因为皇兄责罚裴元白,对皇兄心底存了埋怨。 之后她便去了乾清宫,哭着对皇兄说:“皇兄不要再插手,那是妹妹和裴郎自己的事儿。” 梦中的皇兄,听到这话表情有些骇人。 “公主知道了,公公这一趟辛苦。” 玉秋见殷明鸾又开始发呆,不想让多善看出来,出言提醒了殷明鸾,又从小桌上抓了一把金锞子塞进多善手中。多善想要推辞,看见了玉秋笑盈盈的模样,拒绝她是一件艰难的罪过事儿一般。 于是多善只能满怀感激地接了,然后退了下去。 殷明鸾看着多善的背影。多善后来皇兄身边最体面的太监之一,这个时候他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抓着机会往她这醴泉宫跑。 看多善出去后,殷明鸾重新对着铜镜施朱傅粉,一边吩咐玉秋檀冬。 “把裴夫人这几年来赠我的书画衣裳都找出来。” 玉秋和檀冬不解其意,依旧照做,打发宫人去库里寻。殷明鸾想了一想,又道:“取一个火盆来。” 宫中日月长,冬日里更是难挨,炉子火盆自然是少不了的,只是醴泉宫却是用不上这些的。醴泉宫大小屋子都装上了地炕,外面最冷的时候,里头也是暖熏熏的,没有丝毫炭火的烟火气味,这又是圣上对长乐公主的恩宠。 低位份的妃子们只能用红箩炭,就是嘉阳公主,泰宁公主的宫中也不是处处有地炕。圣上对公主的恩宠,实则惠及到了醴泉宫的卑微宫人,由是满宫中没有对公主存有二心之人。 于是现在公主开口要火盆,着实让玉秋感到为难了一下。但是玉秋脸上神色未变,立刻走出门,为殷明鸾找东西去。 玉秋带着东西回来,压抑不住好奇,问道:“公主可是冷了?奴婢吩咐人去烧地炕,然后您舒舒服服地靠着看裴夫人送的东西,不是很好?” 殷明鸾却没有搭茬,看火盆和书画衣裳都拿了过来,吩咐着:“外面冷,叫上耐冻的太监,咱们去会极门。” 玉秋以为自己明白过来:原来是怕裴公子冻着。 她心里叹了一口气,翻出一件火红狐狸毛斗篷,给殷明鸾系上。 殷明鸾看着太监抱着的两个匣子。 她一直以为裴夫人对她十分喜爱的,逢年过节,裴夫人总是往宫里递牌子,想要多见见她,时常给她带一些衣服首饰,听说她喜欢字画,又将自己儿子裴元白的画偷偷拿出来,带给她。 她记得裴夫人总是拉着她的手,说:“怕你一个人在宫中寂寞,我来看看你,我也能放心。” 殷明鸾没有注意到,自从裴家发达,有一两年了,她没有再见过裴夫人,没有再收到裴夫人的礼物。 裴夫人总是推脱身体不适,家中有事,殷明鸾统统信了。 当年的裴昭不过是一个礼部员外郎,殷明鸾的母妃李贵太妃见了尚且八岁的裴元白十分喜爱,有意为殷明鸾定下一门亲事,便时时召裴夫人进宫觐见,朝中众人因李贵太妃的照拂,对裴昭也很是优待。 裴昭一路高升,拜相当朝,官至礼部尚书。而裴元白也长成了翩翩公子,更在学业上成绩斐然,年纪轻轻就是二甲进士,入翰林院做庶吉士。 如今,倒是裴家看不上公主了。 殷明鸾移开眼睛,不再看那两只匣子。 殷明鸾穿着火红的斗篷,风风火火出了醴泉宫。 后宫寂寥,皇帝殷衢甚少踏足后宫,就算是来,也是看望太后和妹妹。宫里女人用来打发时间的事儿不多,恰好长乐公主的婚事就是其中的一件。 听闻长乐公主带着火盆去会极门,各宫里的娘娘反应各异,但都认准了,娇滴滴的长乐公主是心疼未来夫婿,上赶着倒贴。 嘉阳公主殷宝华在慈宁宫逗着猫儿玩,听见廊下的小太监嚼舌根,把他们叫到面前一问,心中有些急躁。 想到她的妹妹殷明鸾要往裴元白跟前凑,让她不由得心焦。 她叫宫女:“把本宫的伞拿过来。” 现在正在下着细雨,若是在雨中给裴郎打伞,自然是情意绵绵,送伞还伞,一来二去,也能有两段交往。 殷宝华接过宫女拿来的金丝藤编八十四骨象牙柄伞,却被圣德太后许氏叫住了:“廊下同內侍窃窃私语,成何体统。” 许太后是宫中最有权势的女人,无人不怵,殷宝华却不怕她的亲生母亲,撒娇着说:“母后,儿臣有事,先行告退。” 第3章 骂玉郎 长乐打算寻什么乐子? 殷宝华心中急切,害怕被殷明鸾占了头筹,乘着轿撵急催轿户太监,一路从慈宁宫赶到了会极门。这个时候,殷明鸾还慢悠悠地在路上。 等殷明鸾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好笑的画面。 大周的嘉阳公主殷宝华拿着伞往裴元白身边挨,裴元白却微微皱着眉头,别过脸不看她,说道:“嘉阳公主,圣上正是罚微臣跪在雨里,您送伞过来,是违抗了旨意。” 殷宝华失了言语,只能委屈巴巴地站在一边。 殷明鸾嗤笑了一声,但是想到裴元白把她比作妓子,她更是被裴元白毫不留情地打脸,就笑不出来了。 她向雨中跪着的那个人望去。 裴元白穿着无纹鹭鸶补子缎袍,腰系玉带,微微细雨打在他的身上,沾湿了他的衣袍和头发,但是没有损耗他的风姿。裴元白的确是一个翩翩公子,殷明鸾前世那样对他痴缠倒是有几分道理。 殷明鸾这些年来实则和裴元白并没有什么会面,她只悄悄地在几次宫宴上,躲在屏风后偷偷看一眼那俊秀少年。一年看不了几回,少女贪念好容颜,深深将她自己沦陷进去。 倒是殷宝华,因为许家女儿交际甚广,几个姑母都是郡王妃,国公夫人,她时常去上京各种花宴,和裴元白倒碰见了几回。 裴元白是名门公子,又有才名在身,长得也俊俏,满上京多少女子倾慕他,殷宝华也不例外。更何况,殷宝华自小就喜好和殷明鸾相争,她对裴元白感兴趣,殷明鸾丝毫不意外。 只是殷宝华似乎并不明白,裴元白根本不愿意娶她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殷宝华遥遥看见殷明鸾的轿撵行了过来,有心看她笑话,说道:“长乐妹妹过来了,怎么还带着火盆?那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殷明鸾没有理会殷宝华的刻意发问,下了轿撵,与殷宝华行了平礼,叫她一声:“嘉阳姐姐。” 殷宝华抬眼看殷明鸾。 她和殷明鸾都是公主,年岁也相近,宫中京中自然少不了拿她们两人比较,可恨她一个嫡出的公主,许太后的亲生女儿,却成了陪衬上京明珠的死鱼眼睛。 可惜她满腔愤恨,看见殷明鸾下来,也不得不承认,殷明鸾着实是生得好,小小年纪就有了艳光四射的风采,千娇百媚,国色天香。 殷宝华也是一个美人,可是对比起这样殷明鸾一个大美人,未免有些不够看。 让她略感欣慰的是,裴元白察觉殷明鸾过来,神情依旧淡淡,根本没有转头看她,存心不给她一点儿眼神。 殷宝华当然知道裴元白对他的婚事十分厌恶,看着殷明鸾走过来,她舍不得走了,她想留下来看殷明鸾的热闹。 殷明鸾莲步轻移走到裴元白身边,裴元白眼神中泄出一丝厌烦,一脸凛不可犯的孤高模样。 殷明鸾转头看抬着火盆的太监,小太监伶俐地将火盆往裴元白身边端,拨了拨炭火,拿蒲扇将火烧旺了一些。 裴元白也以为殷明鸾是怕他冻着。他想,现在已经开了春,是有些冷风微雨,但是不至于端来一个火盆过来,殷明鸾简直是荒谬到了一个可笑的地步。 想到殷明鸾时常托宫人送来的荷包香囊,他丝毫感受不到情谊,只觉得咄咄逼人,同样的荒谬可笑。 若是寻常男子得到了美人过度的关怀,就算心中感到笨拙,也更觉温暖。 但裴元白面对这样笨拙的讨好,却反倒感到烦躁不已。殷宝华掏出了帕子捂了一下嘴,裴元白知道殷宝华在看殷明鸾的笑话。 而这个笑话,是他的未婚妻子。 裴元白丝毫没有把殷明鸾当做自己需要维护的人,他忍无可忍地说:“长乐公主,请回。” 连话也懒得应付她,最起码裴元白拒绝殷宝华的时候,还扯出了殷衢当借口。 殷明鸾微微一笑。 殷明鸾从将抱在小太监手中的匣子打开,从中抽出一卷山水画,问裴元白道:“裴郎,你看看这画,可熟悉么?” 裴元白不耐烦地往殷明鸾手上望去,她展开了一副小巧的山水画,裴元白一看,发现这是他曾经画的,后来被府中丫鬟告知失窃的那副画。 他一眼扫过,却不知怎地,被那双白得似乎发出莹光的手晃了一下眼。 但是一想到这是他所厌恶的长乐公主,他一点都不觉得这双手好看。 他冷声道:“这幅画是微臣府中失窃之物,怎么到了公主手中?” 殷明鸾眼神很冷,语调却依旧是惯常的清甜:“这话,裴郎何不问问令堂?” 裴元白眉间一蹙,问道:“什么意思?” 殷明鸾说:“你我婚约是小时候口头定下的,本宫原本没当回事,只是裴夫人逢年过节总是给本宫送东西,让本宫误以为你对本宫情根深种,本宫是个善人,想着顾忌着贵太妃的当年的承诺,若你是个好的,本宫勉强也就嫁了,开府之后,过得来便过,过不来便散,本宫堂堂皇室公主,自然能寻到乐子。可是,本宫没有想到,你裴元白母子竟然伙同起来戏弄本宫!” 殷明鸾说着,将手中的山水画一撕做了两半,然后顺势一抛,扔到烧得正旺的火盆里。 火盆里烧白的灰被扬起,裴元白只感到面上一热,他闭上了眼。殷宝华尖叫:“殷明鸾,你魔怔了?” 裴元白睁开眼睛,感到不可思议,难道从前他都会错了意?从醴泉宫传出来的载满款款情思的花笺,只是公主勉强为之? 他双目盯着殷明鸾,想从她的神情中找出嘴硬说谎的端倪,但是,殷明鸾毫无破绽。 殷宝华根本不信,她知道殷明鸾常常在宫中打听裴元白的消息,有机会还会偷偷看他,怎么会如她所说的这样? 殷明鸾看都不看他们两人,继续从匣子中拿出一件上襦,这是裴夫人所说,她亲手缝制的。 殷明鸾将这上襦也扔进火里,道:“裴夫人说这是她亲手做的,如今本宫看,裴夫人大概又是拿话敷衍本宫吧。” 想来裴夫人这个人,惯会用好听话哄人,费力事从来不会做一件,这衣裳怎么会是她做的? 听到殷明鸾侮辱他的母亲,裴元白眼中有了怒火,他瞪着殷明鸾:“公主有气,撒在微臣这里便是,为何要侮辱微臣的母亲?” 殷明鸾状似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你若是对婚事不满,直接禀了皇兄便是,为何搞些乌七八糟的小动作,侮辱本宫?” 裴元白怒视着殷明鸾,这是几年来他第一次看她,他不得不承认,殷明鸾的皮相极好,内里却是一个睚眦必报的歹毒女子。 裴元白压着满腔怒火,闭上了眼睛。 裴元白不再看她,殷明鸾也不在乎,她慢条斯理地将两只匣子里的东西全部烧完,然后款步走开。 坐上轿撵之前,殷明鸾看了一眼呆站着的殷宝华,道:“嘉阳姐姐若是看得中裴郎的话,便和皇兄讨了去吧,也省得我再浪费一番口舌。” 她说话声音柔柔弱弱,娇娇怯怯的,说的话却直接戳人痛处。 殷宝华听了气得跳脚。殷明鸾的话说得漫不经心,倒像是她,嘉阳公主,巴巴地去馋殷明鸾不想要的东西一般,可太侮辱人了。 裴元白跪在地上,面上浮起一层红,单薄的身子有些发抖。 *** 巍峨金阙珠帘卷,乾清宫内,烛火通明,灯树千光照。 珠帘声动,两侧各有宫人静默地拉开垂帷,金猊兽炉袅袅升起绯烟,拥着殷衢走了出来。 年轻俊美的帝王紫金冠束发,赭黄袍衫,玉装红束带,他走到殿门口,看了看阴沉沉的天。朱墙黛瓦蒙着疏风细雨,明显搅扰了圣上的心情。 御前第一得意的內侍张福山抱着拂尘,低眼敛眉地将方才打听到的长乐公主对裴元白说的话复述给了圣上。 张福山知道长乐公主今日见了跪着的裴元白,老早就吩咐了御前伺候的人格外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在此时触了霉头。 陛下一向不喜长乐公主和裴家那小子搅和,没想到如今长乐公主终于转了性子,跑去斥责裴元白一通,张福山寻思着,陛下该欣慰长乐公主懂事了。 只是他偷眼打量,陛下并没有十分高兴的意思。 殷衢将手背在身后,拇指上羊脂玉扳指透着微微的光,他道:“开府之后寻乐子?朕本以为她长进了,原来是乱了心性。” 这一句话,让本来放松下来的张福山立刻警醒起来,原来陛下对长乐公主打算寻乐子,也十分不喜。 公主们婚姻大多不幸福,几个大长公主们开府后也有养着面首的,陛下是一个清贵雅正的人,对这些自然看不得。张福山恍然明白了陛下的不悦。 “张福山,你去查查是谁教坏了公主……慢,先把长乐提过来。” 殷明鸾干脆利落处置完裴元白这事后,犹豫着,终于决定面对。 接下来她需要见殷衢。 她感到心慌慌,想起梦中的前世,她那要命的假公主身份。 殷明鸾乘着轿撵往乾清宫去,她在路上沉思着,眼下正是殷衢用人之际,她和裴元白的婚事恐怕轻易废不得,但最起码要表明态度,拖上一拖,在殷衢腾出手来收拾裴府的时候,再顺理成章取消婚约。 最好,就在裴元白再闹出些什么事的时候,抓紧时机把自己嫁出去。 这样,逃离殷衢身边,她就可是稍微避让一下之后的那场假公主风波了。 正在她思索之际,迎面碰见了张福山,于是一同往乾清宫过来。 走到乾清宫门口,遥遥看见两株杏树,树干极粗,一人难以抱住。树上结了些花骨朵,还没有盛开。 殷明鸾掏出丝帕挡在脸上,稍微绕开杏树往边上走。 这两株杏树在这儿也有百年,平日里殷明鸾往乾清宫来得少,竟然不知道这茬。 张福山没有注意到殷明鸾的小动作,他将殷明鸾引进殿内。 殷明鸾看着杏黄帷帐之后,一个黑色身影影影约约,像是潜伏的巨兽,让她生出一点危险的感觉。一想到梦中发生的事,皇兄并不是她的亲哥哥,殷明鸾感到胆怯。她小声问张多善:“公公,皇兄心情可好?” 御前的人第一条就是要嘴紧,张福山只能笑笑:“奴婢不清楚,公主见了陛下不就知道吗?” 帘子一拉开,福山就悄然退了下去。偌大的殿内便只剩下殷明鸾和殷衢两人。 殷明鸾略微低着头,等皇兄的发问,但是只听得水钟滴滴答答不停,不知过了多久,皇兄还是没有开口。 殷明鸾忍不住抬头望去。 殷衢似乎对殷明鸾的存在没有丝毫感知,他依旧忙着批阅手中的折子。 殷明鸾看了一眼,发现皇兄没有在意,于是又看一眼。 梦中的遗憾和愧疚还存留着,殷明鸾觉得自己多年没有见到皇兄,忍不住细细打量,眼中含着一点水光。 殷明鸾忽然间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皇兄是在什么时候知道她不是妹妹的? 大殿很亮堂,烛火煌煌地映在殷衢的脸上,更显得他面如冠玉,俊美无俦,皇兄坐在那里,就如同阴云中破击而出的烈阳,气势逼人,能让一切宵小无所遁形。 殷明鸾觉得自己瞎了眼,有这样俊美的皇兄在身边看着,怎么能觉得裴元白是美男子? 皇兄比之裴元白,正如朝阳之于萤辉。 她正在偷看着殷衢,没有想到,殷衢眉间一动,竟是直直地望了过来。陡然望进皇兄黑黢黢的眸子,殷明鸾有些心慌,忙移开眼睛,低头不语。 殷衢扔下了手中的折子,那响声让殷明鸾有点慌张,殷衢问她:“你今日有什么话要讲?” 殷明鸾听见殷衢开口,心脏一缩。她暗叹自己实在胆小如鼠,她组织了一下语言,柔柔开口说道:“皇兄,这些日子里我想了又想,觉得以往的我实在有些傻。我想通了,今后不再去纠缠裴元白,没了他,我能快活许多。” 殷衢的目光缓缓移到殷明鸾的脸上,若有实质般,殷明鸾感到脸上有些痒。 殷衢薄唇轻启:“长乐打算寻什么乐子?” 第4章 却辇德 同皇兄太过亲昵,那是大不敬。…… 殷明鸾心中一紧,想到自己在裴元白面前说过的大话,有些臊。 是张福山手底下的人跑去皇兄身边嚼舌根? 她抬眼小心翼翼看了皇兄一眼,皇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泄露,殷明鸾看不出丝毫端倪。 她又怀疑自己是多想了。 她语气软软糯糯,带着些娇气,想要糊弄过去:“皇兄在说什么呀。” 殷衢看着殷明鸾,眼眸中的光深深浅浅,殷明鸾盯着这样的目光有些发虚,有些透不过气,然后殷衢放过了她,移开眼睛。 殷明鸾还没有完全放松下来,就听见殷衢说:“站两个时辰。” 殷明鸾睁大了眼,但是看见殷衢淡淡的目光,她不敢造次,乖乖低下了头。 今日在会极门大呼小喝,的确有些不成体统。 殿内很安静,蜡火哔剥声格外清晰,说完那句话后,殷衢再没搭理她了,殷明鸾感到有些委屈。 她开始很焦躁,一点都站不住,后来,就在殷衢翻阅折子的声音中静了下来。 殿外,张福山抱着拂尘候着,老神在在。他的两个干儿子,全喜和全寿一左一右站在张福山身边,全喜问:“干爹,儿子看公主对裴公子的那番话十分有道理啊,陛下为什么要罚公主站?” 张福山一扬拂尘,就扫在全喜脸上,骂道:“陛下的心思你们两个猴子难道能猜到?” 全喜道:“儿子猜不着,干爹是一定知道的,所以儿子来请教干爹。” 这话正说到了张福山心坎,他面上依旧沉着,心中却有些自得。 依着他看,陛下是最心疼长乐公主的,陛下罚长乐公主,那是先发制人,要不然慈宁宫的那位老太后,该差人去让公主学规矩了。 慈宁宫中,许太后听了內侍的禀告,面色沉沉,吩咐道:“把嘉阳给哀家叫来。” 嘉阳公主丧着一张脸过来,许太后见状喝道:“越来越没有规矩了,跪下。” 嘉阳公主见许太后真的生气,连忙红着眼跪了下来,边跪边哭:“母后,今日全是长乐的错,若不是为了找她,女儿怎么会去会极门?母后,您不知道,女儿还是谨言慎行的,长乐她当着裴公子的面,无礼极了……” 许太后并不在乎殷明鸾怎样,但是她的亲生女儿莽莽撞撞,那是绝对不允许的。她疑心殷明鸾带坏了殷宝华,叫內侍问道:“把长乐公主叫过来。” 內侍小心回道:“娘娘,长乐公主在乾清宫,陛下正在罚她。” 许太后听了,便作罢。 殷宝华又不依了:“母后,皇兄一向惯着她,绝不会好好罚她的,母后,您不能罚女儿一人。” 殷宝华猜错了,殷明鸾在老老实实地罚站。 殷明鸾有些难过。皇兄说罚她站两个时辰,殷明鸾开始并没有觉得这处罚本身有多难熬的,她在意的是皇兄真的要罚她。 她知道皇兄很严厉,是说一不二的。于是动也不敢动,过了许久,她有时候感到腿又酸又痛,有时候感觉不到腿的存在。 更折磨的是,她在殿内不敢说话,不敢问还需要站多久。 她悄悄地动了动腿,这一动,从脚底传来一阵酸酸麻麻,像是有针在往上钻。殷明鸾不由得小小吸了一口气。 殷明鸾想到自己面前坐着的是皇兄,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敢动。 而皇兄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她弄出来的状况,头也没有抬起过,只是忽然地,他站了起来。 殷衢一步一步走近殷明鸾,殷明鸾慌得不行,但是殷衢只是越过了她,走到门口,道:“张福山。” 张福山应声赶来,殷衢接着往外走。 殷明鸾听见殷衢问她:“你怕朕?方才在裴元白面前的劲儿呢?” 殷明鸾一愣,看向门口,早已没有了殷衢的身影。 她琢磨着殷衢那句话。皇兄每一句话都是掷地有声,能让人琢磨出里三层外三层的意思的。 方才那句若在别人口中说出来就是带着亲昵的打趣玩笑话,但是殷明鸾不敢想象皇兄和她打趣。 等殷衢走后,殷明鸾回想着皇兄的样子,他似乎并不喜自己这样羞辱裴元白,甚至在刚刚提到自己不会再缠着裴元白的时候,皇兄就处罚了她。 殷明鸾感到有些苦恼,看来这件事要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天刚擦黑,殷衢冒着寒意走了出来,坐上御撵之后却并不出声,像是在沉思什么。 张福山捉摸不透陛下在想什么,平日里这个时候,陛下还在处理政务,今日这会子却走了出来。 张福山想了又想,见陛下依旧不开口,于是小心问道:“陛下要去哪位娘娘处?” 殷衢看过来的一眼,让张福山心惊,张福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还好陛下并没有怪罪。 殷衢说:“去看看长乐公主,还站着么?” 张福山福至心灵。 陛下本来说着要罚长乐公主站两个时辰,可是公主娇弱,那里经受得住。陛下是有意放水吗? 殷明鸾转身见殷衢走了之后,连忙弯下腰锤了锤自己的腿。不过她依旧不敢动,皇兄并没有叫停,两个时辰有的熬呢。 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动静,殷明鸾连忙站起来,端庄乖巧地静静站着。 张福山见状喊道:“哎呦公主,您还站着呢。” 殷明鸾一副很明理的样子,柔柔说道:“皇兄命我站两个时辰。” 张福山端来一个椅子,说:“公主歇歇吧。” 殷明鸾望向张福山,盈盈一双眼像是小兔子般可怜可爱,她问:“我站了多久?” 张福山答道:“小半个时辰了。” 殷明鸾失望地说:“还有一个半时辰呢。” 张福山又说:“公主,陛下走了,您歇一歇。” 殷明鸾问:“是皇兄让我停下吗?” 张福山感到头疼。 陛下是罚了公主站两个时辰,可到底是心疼妹妹。但是这话陛下不直说,当然是底下人揣度着意思来,这长乐公主一发问,倒是把张福山问到了。 他不好回答是或不是,于是含糊地说:“陛下心疼您。” 殷明鸾抬起脚,刚一落地,脚就一酸,差点摔了下来,张福山眼疾手快,扶起了她。 殷明鸾不敢在乾清宫里多呆,没管张福山给她特意搬来了椅子,慢慢地扶着张福山的胳膊往外走,走出殿外才发现,皇兄坐在御撵上,还没有走。 殷衢高坐在御撵之上,目光沉沉往下。外面很黑,內侍手中挑着灯笼,但是依旧照不清楚殷衢的表情,殷明鸾心跳了一下,有种偷懒被捉包的感觉。 她悄悄地向扶着她的张福山看了一眼,给他一个带着些埋怨和哀怨地表情。 张福山没有在意,他一门心思研究着殷衢的喜怒来着,看见殷衢神色不明地看着长乐公主搭在他胳膊上的手,他面皮一抖。 只是长乐公主脚酸,走不得,他一个服侍人的,难道把公主撂到一边儿去? 殷明鸾见殷衢并没有对她没站满两个时辰直接表示不满,心中猜测到皇兄大概不会再同她计较,忙对着殷衢行了个礼,脚步匆匆打算离开他的视线。 刚走了两步,殷衢却出声:“上来。” 殷明鸾犹豫了一下,觉得上了御撵,便同皇兄太过亲昵,那是大不敬。 殷明鸾搜肠刮肚,想要弄些有道理的话糊弄过去,殷衢却仿佛看透她,冷冷道:“你又不是后宫那些女人,学什么却辇之德?上来,别让朕说第三次。” 却辇之德乃是汉成帝和其妃子班婕妤的典故,班婕妤不肯乘坐汉成帝的车辇,被认为是有德行的妃子。 殷明鸾就不敢说了,反正皇兄是皇帝,谅后宫谁也不能说什么,就算许太后要找她麻烦,那也是皇兄先不合规矩的。 她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坐在殷衢身边。 殷衢衣服上熏过龙涎香,一点一点浸透进殷明鸾的鼻子里,雨早就停了,连风都没有。 四周很静,只有殷衢略微动了一动,衣料的摩擦声让殷明鸾惊恐不已。 殷明鸾缩着身子,担心碰到皇兄龙体,冒犯天子。她脑袋僵直,眼神不敢乱飘,她看不见殷衢的脸,余光下明黄的身影强势地挤进她的眸子里,让她一路都心神不定。 终于,醴泉宫的灯火隐约可见。 玉秋和檀冬一脸担忧地守在宫门口,看见了御撵行了过来,两人低下了头,跪在一边,等着御撵过去。 哪知御撵停了下来,玉秋和檀冬心惊胆战。 张福山扬声喝道:“玉秋檀冬,公主脚不方便,愣着干嘛,还不扶公主下来。” 殷明鸾慢慢挪了下来,她似乎感到背后有一道视线一直看着她。等她下来站定抬头,发现殷衢目光平视着苍莽的黑夜,没有分给她分毫。 六宫得了消息,知道陛下破天荒地来了后宫,都是满怀期待地预备着圣驾,又担心被别的狐狸精占了先机,打听了一圈,却得知陛下牵挂政事,又回到了乾清宫。 后来,又有消息灵通的说,陛下是为了送长乐公主回来,才往后宫绕了一圈。 当下,六宫妃嫔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加忧愁。 殷宝华在慈宁宫中抄《女诫》,听说了这件事同许太后抱怨:“皇兄果然没有罚她,女儿却还在抄《女诫》。” 她见许太后不为所动,假装悲切道:“原来女儿在宫中是个没人疼的,母后狠心罚我,皇兄却放过了她。我们姊妹好几个,偏偏长乐得了皇兄偏爱,成了他最喜爱的妹妹。” 许太后的笑容有些冷淡,说道:“妹妹?” 她眼神中似乎有冷光,殷宝华来不及捕捉。 第5章 红罗衣 红衣女子就是她。 殷明鸾因为腿脚酸痛,在醴泉宫中养了两三天。一天下午,她正歪在美人榻上看书,忽然觉得纸窗透进的光暗了一下,她翻动了书页,叫檀冬:“冬日过了,窗上应换薄纱。” 她说完,身边站着的檀冬并不应答,她蹙了蹙眉,抬头一望。一个穿着青金曳撒,腰挂绣春刀的英武少年站在一边看她,少年细摺如裙, 条环束腰,年岁与殷明鸾相仿,眼神如同鹰隼一般,让人心生畏惧。 殷明鸾却不怕他,殷明鸾自小便与这个少年相识。 那年她才八岁,与母妃和父皇去冬狩,路上遇见了奄奄一息的他,便央求父皇救下了他。 他说他叫卫陵,父母早亡,要报答殷明鸾的救命之恩。 世宗大悦,令锦衣卫指挥使宋吉收他作了徒弟。 殷明鸾很珍惜这个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玩伴,世宗不约束女儿,冬狩回宫之后,有时殷明鸾偷偷出宫,有时卫陵偷偷进宫,世宗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世宗驾崩后,继位的穆宗皇帝知道这件往事,也不管殷明鸾的这点小任性。 可是殷衢并不放任妹妹,对殷明鸾偷偷见卫陵一事,十分不喜。 殷明鸾看见卫陵大大咧咧地站着,小心往外看了一眼,低声道:“卫陵,你小心一点,不要让皇兄看到。” 卫陵笑笑,关上了门,然后回到殷明鸾身边,问道:“公主是想贵太妃了?想要出宫?” 卫陵在一个时辰前收到了殷明鸾的信,如约来到了宫中。 殷明鸾皱了皱眉,想到那个真实又荒谬的梦,点了点头,她说:“有件事让我很困扰,我想要见见母妃。” 卫陵认真地看了一眼殷明鸾,然后移开了眼睛。卫陵说:“公主稍作乔装,属下去外面候着。” 卫陵背着手往门外一站,来往宫娥觑他一眼,又觑他一眼,不由得脸有些红。宫中內侍多阴柔之气,唯一的阳刚男子是皇帝,她们不敢直视天颜,陡然见到了这样阳刚的英俊少年,不由得开始浮想联翩。 门推开了,殷明鸾一身大红绣金曳撒,站了出来,一头青丝梳在脑后,金冠金钗笼了头发,长长马尾晃动,眉毛画粗了一些,带着点少年意气风发,雌雄莫辨的色彩。 殷明鸾将手中的竹泥金面杭扇挥开,问道:“怎么样?” 卫陵看了她一眼,眼睛闪了一下,然后平静地移开眼睛,将她手中的扇子取下,把自己腰间的绣春刀取下,说道:“既然作了个侠女打扮,拿把折扇,不伦不类。” 殷明鸾转头问玉秋和檀冬:“不伦不类吗?” 玉秋和檀冬满眼都是星星。檀冬说:“您是我见过最俊的。” 卫陵抱着胳膊嗤笑一声:“也就骗骗你们这些宫中长大的,一到宫外,没人会觉得她是男子。玉秋,给公主找条面纱。” 听了卫陵的评价,殷明鸾只能乖乖地带上了面纱。 殷明鸾和卫陵出了宫,一人一匹俊马,飞驰长街。 与此同时,街角站着两个穿着粗布短打的精瘦男子,一人说道:“镇抚使大人进宫去了,这小子这个时候却出来,动手么?” 他们口中的镇抚使大人正是卫陵。 两人目光所在之处,裴元白正从酒肆走出,往马车上走去。忽然间从街角窜出一群人,裴家的家丁赶忙护着自家公子,一转眼,裴元白却不见了。 裴元白被一群武夫追到了长街上,狼狈不已。突然间,他听得一声嘶鸣声在耳边响起。他抬头望去,见那俊马之上坐着一个红衣似火,飒爽美貌的侠女。 红衣女子拉住了缰绳,神情不慌不忙,甚至有些漠然和冷淡。裴元白看进了她的眼眸中,这是可能命丧马蹄的瞬间,裴元白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 红衣女子用薄纱蒙住了脸,但是她的一双眸子,光彩流丽无双,眉梢眼角带着妩媚的英气,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勒马之际,她的发丝在空中飞散,一只金钗从冠上掉了下来,砸在长街的青石板上,发出“嗒哒”一声响。 殷明鸾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晦气,好不容易出了宫,还能碰见裴元白,她是真的想要纵马伤人的,只是她是偷偷出宫,不敢惹事。 于是她不情愿地勒住了缰绳,脸上如同敷上一层寒雪。她身后的卫陵从后面赶了过来,他看了一眼裴元白,然后抬起眼,看向不远处的粗衣男子。 卫陵给了他们一个眼神,粗衣短打男子点了点头,消失在街角。 三天前,卫陵听说了裴元白羞辱公主那件事,找了手下的几个武夫,打算趁机打他一顿,可惜,裴元白运气好。 卫陵听着裴元白站在马下,酸里酸气地说了些文绉绉的道谢话,卫陵转头看殷明鸾,见她神色甚是冷淡,心中稍感诧异。 裴元白问殷明鸾的姓名以及家住何处,殷明鸾转头看了一眼卫陵,脸上带着不耐。 卫陵便对裴元白说:“让开,你挡着我们的路了。” 卫陵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若是按照殷明鸾平时对裴元白的态度,一定会制止他,这次却没有。 裴元白这才发现殷明鸾身边的卫陵,他仔细看了卫陵一眼,退了一步。殷明鸾没有说一句话,挥鞭策马而去。 裴元白站在原地,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他看到地上躺着一只金钗。裴元白走上前去捡起,这金钗上嵌着一颗明珠,明珠上玉兔捣杵,原来是将珍珠做了明月。 再细细看去,金钗上钑着两溜字“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 裴元白因为自小的婚约,最不喜上京那些养在深闺的女子,最恨束缚自我的规矩,他念着金钗上的两句诗,觉得今日见到的红衣女子和他遇见的寻常女子,尤其是他深宫中矫揉造作,狠心刻薄的未婚妻,截然不同。 *** 殷明鸾和卫陵一同骑马到了灵觉寺,穿过重重花木,进了幽静禅院,没有看到贵太妃,只有一个身穿居士服的侍女说道:“公主来得不巧,娘娘和住持外出布施了。” 这侍女是李贵太妃身边的旧人,殷明鸾称她一声“芳姑姑”,见芳姑姑这样说,殷明鸾有些失望。 芳姑姑带着笑提醒殷明鸾:“公主若是先前禀告了陛下,太后娘娘,就不会白跑一趟。公主长大了,也要稳妥一些。” 殷明鸾怔了一下,明白过来。小时候,自打父皇缠绵病榻起,母妃对许太后愈发恭敬,殚精竭虑地为她的前途打算,为了不让殷明鸾将来的婚事落入许太后手中,早早做了打算。 母妃是这样忌惮着许太后,殷明鸾却依旧大大咧咧。 母妃对她避而不见,何尝不是害怕母女亲近,引起许太后回忆旧时,让殷明鸾在宫中时日艰难? 殷明鸾眼中浮起薄薄一层雾气,芳姑姑观察着殷明鸾,以为小公主伤心得要哭泣,再看时,殷明鸾吸了一口气,浅浅地一笑,露出一对小小梨涡,她郑重地说:“姑姑放心,在宫中,我会好好的。” 芳姑姑一愣,然后露出欣慰的笑:“如此,贵太妃娘娘就放心了。” 殷明鸾回宫路上一直有些思虑重重的样子,卫陵回头看了她好几眼。 她这才好好回想梦中那一生。 她出来的时候没有多想。现在一琢磨,回宫之后,许太后应当要罚她了。 可是具体细节,她却不甚明白。 许太后总是会挑剔殷明鸾不守宫规。开始殷明鸾并不在意,因为殷宝华同样没有规矩。 殷明鸾错在她没有分清她的殷宝华的差别。 殷宝华犯错后向许太后撒娇,服软,阳奉阴违。殷明鸾不敢在许太后面前撒娇,只做到了后两点。 许太后是殷宝华的倚仗,却不是她的。 前世,殷明鸾没有想过把许太后针对的事告诉殷衢,后来她在宫中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 她于是把宫外的未婚夫视为能够拯救她的一束光。 殷明鸾抬起头,看着巍峨城阙在日照下似乎有微光。 她想,她也许也是有倚仗的,皇兄可能成为她的倚仗。 殷明鸾偷偷回到醴泉宫,换好了衣服,梳洗打扮,重新施了脂粉,就听得玉秋来报:“公主,太后娘娘要见您。” 慈宁宫中静悄悄,张嬷嬷引着殷明鸾走进佛堂,许太后念完了一卷经,坐了下来,手中盘着一串佛珠,目光落到殷明鸾身上。 殷明鸾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 许太后积威多年,她一坐在那里,眼神不咸不淡地扫过来,就能让人心惊胆战。 许太后身上的威仪同殷衢不同,殷衢是冷冷的,天生与人有距离感,而许太后眼神和动作之间,都是有股傲然的气质。 许太后拨动手中的佛珠,问:“长乐今日去了哪里?” 殷明鸾决定还是拿出平时一样的态度回话,许太后对她是厌恶的,绝不会因为她一朝一夕的努力而改变。 殷明鸾说道:“儿臣不敢瞒母后,儿臣因心情郁结出了宫,顺道去了灵觉寺一趟,不过并没有碰见贵太妃娘娘。” 许太后道:“出宫?” 许太后语气并没有大的变化,可是佛堂中似乎更加安静起来。 殷明鸾说:“是。” 许太后拨动佛珠,磕出轻轻一声脆响。 “听说你前几日去会极门,在那里对着裴家的公子说了些话。” 殷明鸾道:“是裴公子羞辱了儿臣,儿臣便与他辩驳。” 许太后道:“羞辱?公主从哪里听到了坊间这些不干净的传言?”她对身边的张嬷嬷道:“把公主身边的那两个大宫女叫过来。” 此话一出,殷明鸾变了脸色。看许太后的样子,叫来了玉秋檀冬,她二人一定没有好后果。 殷明鸾往边上走了一步,稍微堵住张嬷嬷的路,道:“不关她们的事,是儿臣自己打听的。” 许太后看了一眼张嬷嬷,再看着殷明鸾,在许太后的目光之下,殷明鸾不敢造次。许太后扬声:“站着都是摆设吗?把那两个宫女带过来。” 门口站立的內侍闻言躬身退出,张嬷嬷对殷明鸾略微欠身,也走了出去。 殷明鸾有些急,害怕许太后的人对玉秋和檀冬动私刑,便说:“儿臣手下这两个宫女胆子小,母后要问话,切莫让张嬷嬷的人吓着她们,她们出丑事小,连累母后佛堂不清净,底下人所些‘不慈’的浑话,就糟了。” 许太后淡淡看她一眼,正在这时候,张嬷嬷回来了。玉秋和檀冬面色镇定,见了许太后便跪了下来。 许太后说道:“公主私自会见外男,私自出宫,失了礼仪,本宫身为公主的嫡母,宫中的皇太后,本就有教养的责任,公主犯错,身边婢女受罚,张嬷嬷,把她们拉下去,各打三十大板。” 殷明鸾闻言一惊,这样打下去,半条命就没了。 玉秋和檀冬的脸一下子变得雪白,但是依旧从容,跟着张嬷嬷往外走。 许太后并不打算听殷明鸾求情,眼睛微微闭上,似乎有些困倦。殷明鸾咬牙,要跟着走出去,却听见许太后说话:“桌上这本《女诫》,你读来听听。” 外间吵闹声起,殷明鸾仿佛看见玉秋和檀冬挨板子的模样。 许太后看着殷明鸾,殷明鸾僵硬着手拿起《女诫》。 她翻开书页,实在静不下来,将《女诫》放下,捏紧了手指,转身往外走了一步。 身后,许太后声音森然:“长乐公主!” 第6章 玉山倾 俊美又不失威仪的皇兄。 在殷明鸾焦急不安之际,忽然听见外间一片叠声喊“陛下”,殷明鸾向外望去,殷衢步履不停走了进来,身后內侍宫女步伐齐整,端庄肃穆,一下子把慈宁宫乱糟糟准备打人的宫人挤到了墙边。 殷明鸾看见殷衢,面上露出喜色。 许太后对着殷衢,面色缓和下来,道:“哀家料着,皇帝政务繁忙,会晚些时候来。” 殷衢是在笑着的,只是笑容很淡,他身上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他说:“母后大寿的事,朕自然不敢怠慢。会昌侯提议重修沁漪园,朕觉得甚好,正要同母后商量。” 许太后脸上浮起一丝笑,忙让殷衢坐下。 会昌侯乃许太后之兄许晖,在世宗之时就已经封了爵位,如今许氏权势煊赫,许晖还领着吏部尚书的实权,加上太傅的虚衔,大权在握,位列三公,门下官吏无数,满朝大臣中,竟是无人敢和他争锋。 殷衢思及此,敛了眸中的一段寒光。 殷明鸾低着头,殷衢走过殷明鸾面前,带起一阵风,他们忽然间离得太近了,殷明鸾能够闻见龙涎香的味道从殷衢的衣服上透出,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一小步。 只是一瞬间,殷衢和殷明鸾的距离就拉开,殷衢坐下,与许太后隔着一方小桌。 殷明鸾低着头,悄悄往后站。 她听着殷衢和许太后一句一句地商议着许太后寿宴的事,谈了半刻钟,殷衢站起来告别。 他像是突然间注意到一旁站着的殷明鸾,对许太后说道:“长乐也在,朕来的时候,看见了长春宫的婢女,慈顺太后想同你谈谈从前行宫的事,你去吧。” 如今宫中有两位太后,圣德太后许氏和慈顺太后赵氏。许太后是殷衢名义上的母亲,是嫡母,赵太后却是殷衢实际上的母亲,是生母。 殷明鸾心中一松,飞快抬眼看了一眼许太后,见许太后没有别的表示,连退了下去。 她走出门,拉起了玉秋和檀冬,万幸的是,板子还没有落到她们的身上,实在是皇兄来得及时。 方才一番话,殷明鸾细细一想,觉得有些微妙。 殷衢和许太后谈不上亲近,母慈子孝实在是勉强,而对几个月后的许太后寿宴,殷衢也这样事事关心,还同会昌侯有商有量,在许太后看来,自然是十分满意。 殷明鸾却知道,如果梦中的事情依旧灵验的话,殷衢这样做的原因不过是两个字——捧杀。 让许氏一党放松警惕,然后适时给予致命一击。 即使今日殷衢违心地捧着许太后,他却依旧在许太后得意的时候提一下他的生母慈顺太后,让许太后知道,皇帝并不是让她完全拿捏住的。 殷明鸾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忽然觉得身边冷了一点,转头一看,殷衢站在她边上,挡住了从树上泄下来的阳光。 殷明鸾一愣,正要规规矩矩行个礼,殷衢说:“走。” 殷明鸾稀里糊涂地跟上他的步调,一直走到小径,她才开始思索,皇兄说的“走”,是说他自己要走,还是要殷明鸾跟上他走? 她回头望去,玉秋和檀冬跟着张福山和一堆乾清宫的人,在后头远远地坠着。殷明鸾在殷衢身后一点点的位置跟着,不远不近。 殷明鸾偷偷看殷衢,殷衢身形挺拔,面容白皙,剑眉薄唇,俊美又不失威仪,单单是看着他,就让人有些透不过呼吸。 殷明鸾从前以为,自己面对皇兄喘不过气是因为他的冷漠和威势,现在却有些觉得,单纯是因为他好看。 殷衢若有察觉一般,转头扫了她一眼,这一眼看得殷明鸾心惊。她听说前人形容美男子是玉山将崩,现在她有了切实的感受,玉山崩在她面前,玉石就那样哗啦啦地砸向了她。 她拿出帕子盖住了脸。 殷衢不明所以:“怎么了?” 听见殷衢清冷的声音,殷明鸾骨子里对殷衢的惧意又冒了出来,再也不敢肖想他的姿容。 这时,一阵微风吹来,殷明鸾感到脖子有些发痒,她透过帕子一看,见到花树中间有几颗杏树零星栽种着。 殷明鸾立刻用帕子把自己盖得更严实,她说:“有杏树。” 殷衢转过头看了一眼,问道:“你耐不住杏花?” 殷明鸾点头。 殷衢说:“乾清宫前有两颗。” 殷明鸾点头:“我以后便不去了。” 殷衢顿了一下。 殷衢说:“去看看母后吧。” 殷明鸾知道,这次殷衢说的是赵太后。 慈顺太后不喜与宫中的人来往,殷衢的妃嫔想要讨好慈顺太后,却苦于无门。殷明鸾知道,殷衢依旧怕慈顺太后太过孤寂,于是叫她过去陪陪。 殷明鸾点头,想到方才的事,感激十分:“方才多谢皇兄。” 虽然皇兄只是碰巧过来。 殷衢对她的道谢似乎并不在意,殷明鸾看着他只是点了点头。 殷明鸾站在原地,殷衢迈步继续走。张福山从后面小跑了过来,对着殷明鸾匆匆行礼,就连忙跟着殷衢往前跑去。 玉秋和檀冬也走了上来。 檀冬兴奋地说:“幸好陛下为救公主,特意赶了过来。陛下果然是最看重公主的。” 宫中人人都说殷衢宠殷明鸾,殷明鸾知道殷衢待自己好,可是她认为绝对没有到宫中人以为的那个程度。 殷明鸾说:“今日皇兄来慈宁宫,真的是碰巧,也算是我运气好。” “怎么会?陛下就是特意为了公主来的。”玉秋这样说。 殷明鸾想,连玉秋也误解了。 殷明鸾想到许太后说的,她原以为殷衢会晚点到,那就是说殷衢本就说好今日要来慈宁宫商议寿宴的事的。 殷衢政事繁忙,很久才过来慈宁宫一趟。 更何况,在过来之前,殷衢是在和会昌侯许晖谈话的,难道会撂下许晖匆匆过来?怎么想也是不可能的。 殷明鸾想了想,解释要费一番口舌,她懒得说了,道:“走吧,去长春宫。” 殷明鸾走到长春宫外。 还是白天,长春宫却一片沉寂,和慈宁宫规矩森严导致的安静不同,这里是人少。 赵太后身边的徐嬷嬷迎了上来,对殷明鸾笑道:“公主来了,太后娘娘正等着您过来。” 原来赵太后想见她是真的,并不是皇兄的借口。 那么今天完全是机缘凑巧吧? 皇兄来与许太后说话,凑巧救了玉秋和檀冬。赵太后找她,恰好把她从许太后那里救走。 简单想了一下,殷明鸾笑着跟上了徐嬷嬷。 进了内室,四周窗户通透,帘栊高高卷起,里面很亮堂,赵太后正在修剪一盆花。 殷明鸾走上前去,赵太后放下小金剪,带她坐下。 赵太后开口道:“许久没见你了,可还好。” 赵太后是个温柔从容的女子,她被世宗宠幸前,是行宫里养花的宫女,因为出身卑微,被世宗所不喜,怀孕后也没有离开行宫,一个人孤零零地把殷衢拉扯大。 她从来没有自怨自艾,似乎对未来的好运很是笃定。最终,命运也没有让她失望。 当年宫中子息艰难,只有两个低位份的嫔妃养有皇子。许太后老早就挑中了张更衣的儿子,他即位成了穆宗皇帝,张更衣不久“因病”去世。 谁知穆宗身体羸弱,不到两年驾崩。许太后万般无奈之下,只能迎回了待在偏远封地的殷衢母子进京。 赵太后似乎有些感慨:“当年在行宫见到你的时候,你好像才八九岁吧,小小一个,娇生惯养,玉雪可爱。衢儿见到你,偷偷对我说,他不相信你是他妹妹。行宫里的都是被父母卖进来苦命孩子,他自己也短着衣食打扮。你和贵太妃一来,把行宫里的人都比成了泥猴子。” 殷明鸾有些害臊:“娘娘笑话我。” 赵太后又说:“贵太妃人善,在行宫对我们母子多加照拂。可惜相处时日短,第二年,我们母子二人就蕃去了陕西平凉府,哀家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贵太妃了,她如今还好?” 殷明鸾道:“母妃身子康泰。” 赵太后拍了拍殷明鸾的手,说道:“哀家听说了裴元白的事,虽然裴元白做事荒唐,但是贵太妃为你做的这桩婚事,实在是煞费苦心。当年世宗病重,贵太妃是为了不让你的婚事被拿捏,这才早早做了打算,没有想到,姻缘是不能靠人算的。” 许太后当年生嘉阳公主,伤了身子,再无怀孕可能,中宫不能出嫡子,而正在这个时候,李贵太妃怀孕。 世宗独宠李贵太妃,宫中的老人都知道,若是李贵太妃诞下的是皇子,太子人选一定会是他。 世宗期待这一胎是个皇子,但是李贵太妃生下的却是长乐公主。虽然有些遗憾,世宗对她也是视若明珠。 世宗晚年身体不好,会昌侯许晖在前朝权倾朝野,后宫许太后终于扬眉吐气。 在这个时候,李贵太妃殚精竭虑,为殷明鸾的婚事早早做了打算。裴元白的父亲,官职不高,家世清白,想来是不会让许太后在意的。 李贵太妃又为了避许太后的锋芒,随世宗去了一趟行宫,圣驾回宫,李贵太妃却迟迟不回。 其实李贵太妃的打算是很好的,只是,她看错了殷明鸾命中的良人。 殷明鸾说:“母妃都是为了我好,我知道,只是姻缘终究是强求不了的。” 赵太后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 她想到了自己的儿子的姻缘。 当年沉默寡言,胸有丘壑的少年,成了万人之上的天子。 人人都艳羡赵太后运气好,她满足的同时,想到儿子的姻缘,又深感忧虑。 在行宫中长大的皇子,自幼面临着重重恶意,自然而然地学会了与人保持距离。 看着渐渐长大的殷衢,赵太后同寻常母亲一样,张罗着为他找贴心可人的美貌侍女,却被殷衢回绝。 殷衢淡淡说:“儿子没有前途,一路杀机重重,何必坏了好人家的女儿。” 赵太后听了,心酸不已,于是作罢。 被封韩王,到了蕃地,殷衢依旧过着危机四伏的生活,直到世宗驾崩,穆宗即位。 赵太后发现,韩王府中无所不在的监视终于消失,她心中一松,觉得儿子的苦日子熬到了头,又开始为殷衢的婚事操心,打听着当地名门闺秀。 又一次,殷衢阻止了她。殷衢北望,只看到黄沙卷地,他说:“事情未成定局。” 赵太后心中一悚,她这时才知道,殷衢有着这样的野心。 天旋地转一般,殷衢登上皇位,这时,殷衢的婚事,由不得赵太后做主。殷衢后宫的女子,全都背负着她们父兄的使命,硬生生地塞给了殷衢。 赵太后知道,殷衢不喜欢她们,防备着她们,担心生下儿子被重臣胁幼子自立,即位快两年,子息的消息丝毫没有见着。 儿子大了,心中有他的主意。只是为娘的,到底是怕儿子辛苦。 赵太后有些出神之际,殷明鸾和徐嬷嬷就着婚事,说了一会儿。 赵太后回神,听见殷明鸾问:“当年这婚事,父皇也很认可吗?” 赵太后点头:“哀家记得,世宗和贵太妃去禅寺礼佛,碰见了裴尚书带着儿子来进香。贵太妃之前在世宗面前提起过裴元白,世宗也觉得这是一桩好亲事,还提了字在画上,好像写的是……'禅床侧畔看东床',是折子戏里的话儿。” 晋朝时,太傅郗鉴的门客去为太傅看女婿,看中了东床上的王羲之,从此东床快婿成为美谈。 父皇也是这样看裴元白吗? 殷明鸾一惊,她不知道父皇从前写过这样的字,若是拿出来被人看见,先帝御笔写裴元白是东床快婿。 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赐婚。 赵太后看到殷明鸾突然间脸色有些发白,问道:“是病了么?” 殷明鸾虚弱笑笑:“不碍事,也许是起早了,有些精神不好。” 殷明鸾就着这个借口,起身告别。 第7章 赠明珠 天子掌上珠。 宫娥打着灯笼,在禁城的红墙之上打出长长的黑色影子,殷明鸾从长春宫走了出来。 和赵太后讲了一会儿话,虽然赵太后言语很周全,滴水不漏,但是殷明鸾能从她的只言片语中窥见从前世宗后宫中的刀光剑影。 而更让她忧心的是,竟然有一副世宗题字的画。 这幅画可万万不能出现。 殷明鸾知道这幅画的存在后,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好像不做些什么的话,这画会阻碍她所有的计划。 殷明鸾回到醴泉宫,还没有坐定,忽然听到檀冬说慈宁宫中来人了。 殷明鸾站起来,见到了服侍许太后的张嬷嬷。 张嬷嬷先摆出一副笑模样,竟然眼中没有什么笑意,她说道:“太后娘娘看着严厉,实在是为了公主好,女子须清闲贞静,守节整齐。公主这些天懈怠了些,太后娘娘心忧不已,于是带来《女诫》、《内训》,希望公主誊写静心。” 现在已经很晚,殷明鸾有些困倦,打起精神说道:“多谢母后,嬷嬷先放着吧。” 张嬷嬷却依旧笑:“太后娘娘想明日同公主一同诵经,公主今夜需抄完。” 殷明鸾的笑容有些僵硬,说了一个字:“好。” 张嬷嬷点点头,满意地走了出去。 殷明鸾无奈地拿起了笔。玉秋为殷明鸾磨墨,檀冬多点了几根蜡烛,有些愁地说:“夜间写字看字,别伤着眼睛了。” 殷明鸾想了想殷衢。 听闻殷衢宵衣旰食,常常晚上点着灯看折子,像殷衢那样的都没有瞎,怎么着也轮不到殷明鸾瞎。 殷明鸾于是说:“不碍事,其实晚间写写字也挺静心的。” 檀冬说:“公主不能大意,奴婢小时候隔壁住着一个绣娘,眼珠子突得吓人呢,奴婢娘说,绣娘总是熬夜绣花,从前她还是个美人呢。” 殷明鸾虽然仍旧不太相信,可她不敢拿自己的容貌开玩笑,她转了主意,说:“玉秋,将蜡烛都点上。” 玉秋应声,将屋子里的蜡烛都点了,殷明鸾犹嫌不够亮堂。玉秋便去了库房,她发现库房里不留神进了耗子,把蜜蜡都啃坏了。 坏蜡烛是不能给殷明鸾用的,下人的蜡烛也不是公主应该用的东西。 玉秋回来禀告,殷明鸾便说:“去尚宫局看看吧。” 玉秋在夜里从醴泉宫出来往尚宫局去,这动静让慈宁宫里的张嬷嬷晓得了。 许太后已经就寝,这等小事自然不能惊动她,但是张嬷嬷并不认为殷明鸾是单纯地想要蜡烛。 深夜大张旗鼓地去了尚宫局,不就是想把事情闹给陛下知道。 张嬷嬷叫了一个太监:“你去尚宫局,看看醴泉宫那边想做什么,机灵一些。” 慈宁宫的太监汪申得了张嬷嬷的委托,那是十分狐假虎威。他是慈宁宫的人,免不了带着慈宁宫的傲气,到了尚宫局,看见一圆脸宫女捧着金丝盘往外走,叫道:“慢着。” 汪申撩开布,看见里面放着数十只蜡烛,一股清香扑鼻,金丝银丝绕着,一看就不是寻常蜡烛。 汪申见不得醴泉宫得好,想到从前许太后和李贵太妃的恩怨,汪申说道:“这么好的蜡烛,咱们嫡出的嘉阳公主都没用着,怎么就给了醴泉宫?你们这样讨好李贵太妃,是想要一同去灵觉寺?” 圆脸宫女一惊,忙道不敢。 汪申于是说:“咱家记得,前年宫里多了些羊油烛,刚好给长乐公主。” 圆脸宫女不敢说个不是。 那羊油烛,却是前年的次品,一烧起来就一股子羊膻味,压箱底到了如今,没人敢拿去给贵人用。 正说话间,从斜里走过来一个黄衣宫女,她对着圆脸宫女哼了一声,然后对着汪申谄媚道:“公公说的是,双雁这小蹄子惯会巴结人,咱们尚宫局里的好东西都掏空了,连太后娘娘要的时候有时都难得供应上,都是这小蹄子作践好东西。” 叫双雁的圆脸宫女急道:“奴婢没有。” 黄衣宫女上前给了双雁两个嘴巴,然后从最底下箱子里翻出一盘羊油烛,似笑非笑地递给玉秋。 汪申对黄衣宫女的行径很是满意,问道:“你叫什么?” 黄衣宫女道:“金巧。” 汪申变道:“咱家看,你两人分管着这库房,你又比她伶俐。你就同你们尚宫说,咱家的意思,以后你一人管库房,这圆脸丫头就做些不动脑筋的重活吧。” 金巧得意,这就开始用主子的样子道:“双雁,地上不干净,去打扫打扫。” 玉秋拿着一盘羊油烛,心中有气,见汪申两人反复羞辱给了醴泉宫便宜的宫女双雁,忍不住上前了一步。 汪申阴阳怪气道:“玉秋姑娘,怎么了?” 玉秋思索了一下,忍住了,今夜切不可生事,要不然,太后又要捉住她们公主的错处了。 她笑着谢过尚宫局的宫女,然后对着汪申一拜:“汪公公。” 汪申倨傲点了点头。 汪申回到慈宁宫,告诉张嬷嬷无事发生,自己把压库房的羊油烛换给了醴泉宫。 张嬷嬷倒也没说什么。 慈宁宫里住着的是醴泉宫那位的母后,慈宁宫做什么,醴泉宫自然是要受着的。 天经地义。 玉秋回到醴泉宫,将羊油烛一摆,殷明鸾捂住了鼻子。檀冬嚷着:“拿走,拿走,熏到公主了。” 玉秋没理她,问殷明鸾:“公主,慈宁宫这样针对我们,我们今后该怎么办?” 檀冬开始出主意:“我有个主意,公主今日用这蜡烛熏一晚上,明日去找陛下,陛下必会问公主身上怎么一股怪味,然后陛下就知道了。” 殷明鸾皱了皱鼻子:“这比让我抄《女诫》还委屈我,才不要。” 殷明鸾正在奋笔疾书,她揉了揉眼睛,玉秋连忙过来将她的手拿下,说:“公主小心把眼睛揉坏了。” 殷明鸾无奈地放下了。 殷明鸾抄了许久,她抬眼,看了看窗外,月色朦胧。 她蘸了墨汁,刚刚落在纸上,忽然听见檀冬走了进来:“公主,乾清宫的张福山公公过来了。” 玉秋和檀冬对视一眼,不知是喜是忧。 殷明鸾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担心,莫不是自己宫里人要蜡烛闹出来动静,让殷衢觉得她乱了规矩? 殷明鸾见玉秋和檀冬两人对张福山过来的事儿没有一点谨慎态度,心中大觉不妙。 她严肃地说:“往后对乾清宫的人都谦恭一些。” 毕竟她只是个假公主,要是飘得没边,殷衢恐怕会在抄许府裴府的时候,把她一起稍上。 玉秋和檀冬彼此再望一眼,都有些一头雾水。 张福山进来了,身侧跟着全喜和多善。一人捧着一个托盘。 殷明鸾问道:“张公公,这么晚了,是皇兄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张福山是御前的大太监,但是见了殷明鸾十分客气友善,他笑着说:“陛下听闻公主夜间要看书,特地叫奴婢把蜡烛送过来。” 殷明鸾一愣。 玉秋和檀冬分别上前去接住了,隔着红布看形状,玉秋手中捧着的是似乎是蜡烛,檀冬手中的却让人看不明白是什么。 张福山指着檀冬的托盘继续说:“这一盘里的东西,是陛下特地吩咐从库里拿出来的,公主只管摆上,保管亮堂。” 殷明鸾怔怔了一瞬间,然后含笑谢过张福山。 殷明鸾看着张福山告辞,然后她听见檀冬惊讶地叫了一声。 檀冬虽然平时也跳脱,她毕竟是醴泉宫的大宫女,平日里也尽量稳妥,这样一惊一乍也是少有的。 玉秋扯开了覆盖着托盘的红布。 霎时间,满室覆着一层柔和但明亮的清辉。 托盘上赫然放着五颗熠熠生辉的珠子。 殷明鸾有些艰难地回忆:“这是……南越国从前进贡的夜明珠?” 主仆三人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还是殷明鸾吩咐:“这是皇兄所赐,摆出来吧。” 张福山走后,檀冬打趣道:“公主怕什么呢,张公公是陛下的人,自然是向着公主的,谦恭虽然应当,可未免失了亲近之意。” 玉秋点头表示认同。 殷明鸾叹气,只怪她知道了太多。 檀冬又笑:“公主这些天里,见到陛下跟兔子见了鹰一样,公主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呀,奴婢们会保密的。” 一下子,欢声笑语一片。 当夜,醴泉宫亮如白昼。 *** 张福山走在路上,后头跟着全喜和多善。 全喜在后面小声夸多善:“你今天够机灵。” 多善嘻嘻一笑:“全靠师父教导得好。” 多善一贯关心醴泉宫的事,早些时候,他听见了有人说到长乐公主,留心一问,原来是长乐公主大半夜地被许太后罚抄,醴泉宫缺了蜡烛,于是派了宫人去往尚宫局取。 多善听了一耳朵,转头碰见了他师父全喜。 多善知道全喜是张福山的干儿子,于是故意在他面前提了一嘴。全喜想了一想,扭头告诉了张福山,张福山于是寻了个机会,告诉了殷衢。 于是,就有了今夜这一趟。 张福山在前面听见了干儿子和徒孙的嘀咕,但是他也懒得去理会。 他回忆着自己提到这件事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已经很晚,张福山服侍着殷衢取下了发冠。 殷衢看了一眼张福山,不急着就寝。 张福山趁着这个时机,就把醴泉宫的事儿稍微一提。 不知道为什么,张福山回想起陛下的样子,总觉得就算他不提,陛下也是知晓的。 *** 第二天一早,殷明鸾就被玉秋捞出被窝里,许太后要殷明鸾给她念经文。 殷明鸾一早上都晕晕乎乎的,好歹谨慎小心,没有被揪出什么错。 到了掌灯时分,正如殷明鸾昨晚所料,慈宁宫的张嬷嬷又来了。 张嬷嬷又一次笑着说:“太后娘娘方才检查公主抄写的《女诫》和《内训》,发觉公主字迹潦草,公主再受累抄一遍吧。” 殷明鸾也同样挂着虚伪的笑说:“张嬷嬷慢走。” 檀冬听了,愤愤道:“陛下都知道了,为什么今晚还会让公主抄?” 殷明鸾道:“许太后是皇兄的嫡母,孝道上,皇兄越不过去。昨晚皇兄给我送珠子,算是提醒了许太后,只是许太后听不听又是一回事。” 檀冬忧虑道:“那公主你可怎么办呀。” 殷明鸾抄了两天的《女诫》,到了第三天,张嬷嬷没有出现。 殷明鸾问:“怎么回事?” 檀冬在宫外抓到了多善,问了个究竟。 原来,醴泉宫用南越国进贡的夜明珠照明一事传遍六宫,甚至宫外也有所耳闻。 早朝时候,会昌侯许晖上奏批评殷衢溺爱妹妹,长乐公主奢靡无度。 殷明鸾的舅舅,富平侯李朗为殷明鸾说话,说到公主夜间看书写字,照明是必要举措。 回京述职的郑将军佯作不知,问为何金枝玉叶的公主要夜间看书写字。 李朗便说,是许太后罚公主抄《女诫》。 郑将军看上起五大三粗,实则是个妙人,马上嚷嚷许太后刻薄长乐公主。又大大咧咧地说出了许晖的小儿子许绍良斥巨资为外室修豪宅一事,弄得许晖面上无光,许太后名声受损。 许太后被这么一闹,自然不敢继续罚殷明鸾,以免她慈母的形象受损。 后宫中也掀起小小的风浪。 许皇后对着许太后落泪:“臣妾凤冠的大珍珠丢了,陛下知道,也不把南越的夜明珠赐给臣妾,结果却拿去给长乐点屋子。” 许太后面色也黑。 那南越国进贡的夜明珠名贵非常,许太后原以为殷衢会将夜明珠作为寿礼,在几个月后的寿宴上呈给她的,没想到却便宜了殷明鸾那个丫头片子。 但是,太后更气的是,朝中竟然有大臣敢跟许氏呛声。 皇帝默许,富平侯发难,郑将军点火。 她莫名地这是殷衢和殷明鸾两人给她设下的圈套。 许皇后走后,许太后对张嬷嬷说道:“皇帝之前从不插手后宫的事,他是对哀家有了防范?” 张嬷嬷让太后放宽心:“奴婢觉着,陛下只是对长乐公主有所偏爱,陛下对娘娘您一向是敬着的。” 许太后沉着脸,不得不接受了张嬷嬷的这一说法。 殷明鸾不过是一个小小公主,因为理会她让皇帝与自己生了间隙,得不偿失。 就暂且容着她。 许皇后从慈宁宫走出来,碰见赏花的郑贵妃。 郑贵妃婷婷袅袅,容貌美丽,手中摇着一柄团扇,一副宠妃姿态。 许皇后想到前朝,郑贵妃的哥哥将许家怼到地底下爬都爬不起来,心中暗恨不已。 *** 玉秋站在院子里,拉住一脸怒色的檀冬:“何必再惹事?” 檀冬道:“那个宫女金巧,狗仗狗势,这样瞧不起我们醴泉宫,还敢羞辱你。双雁姑娘是好的,怎么能由着他们作践。” 玉秋眼看着拉不住檀冬,焦急道:“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 檀冬已经走出了院子,说道:“你且等着,让我教训教训那个小贱人。” 檀冬冲进了尚宫局,到了里面,一见一个穿黄衣的宫女坐在榻上吃果脯,地下小墩子上坐着另一个宫女给她捶腿。 檀冬见桌上摆着几盒蜡烛,心里来气,一把将这些盒子掀到了地上。 吃果子的宫女站了起来,见檀冬穿着绸缎裙子,头上戴着金银珠翠,一看就是有头有脸的宫女,忙堆笑问道:“姑娘是哪个宫里的?谁惹了姑娘?” 檀冬大声问道:“哪个是金巧?” 站在她身边说话的金巧怔了一下:“奴婢是金巧。” “啪啪”两声,檀冬首先给了金巧两个巴掌,然后将她腰间挂着的一串钥匙拿了过来。 檀冬又问:“谁是双雁。” 双雁见了檀冬的剽悍举止,怯怯地站了出来,小声道:“是我。” 檀冬将钥匙递给了双雁,转身扫视了一眼众人。 “长乐公主的体面还轮不到你们这群人践踏,”玉秋冷笑看着金巧,“听说你新上任,给汪申送去了两箱笼的宝贝?” “没……是……”金巧本想否认,看了檀冬板着脸,没有底气承认了。 檀冬又露出笑:“好,你很好。” 檀冬托了多善传话给张福山,不过几天,在汪申那里搜出来了好几箱子的贿赂,许太后正在烦恼之中,嫌弃汪申坏事,没有救他。汪申被打了板子,血肉模糊地拉出了宫。 第8章 歌尽欢 皇兄的恨铁不成钢。 因为宫中闹的那一出,长乐公主的名号时常在人们嘴中谈起。 裴元白在这几天内,时常听到他的未婚妻,让他烦不胜烦。 他的同窗都在言谈之间暗暗打听长乐公主的八卦。 裴元白从前对殷明鸾没有兴趣,在熟人面前也不忌讳谈论这些,但是他回想起那天细雨中面容骄矜的公主,不知为何,不太想和同窗提及。 他借口有事,在同窗的一脸艳羡中离开。 谁不知道,长乐公主是上京第一美人,裴元白实在是艳福不浅。 裴元白在书房里读书,裴母走了进来,看见一表人才的儿子,心中很是骄傲。裴夫人吩咐丫鬟将甜汤端出来,说了几句家常,不知怎的讲到了长乐公主。 裴夫人道:“长乐公主在宫中娇养,性情不好,苦了我儿。” 裴元白感到一股烦躁。 他打起精神和裴夫人说完了话,心中烦躁依旧难以排遣,直到他从暗格里翻出一只嵌珍珠的金钗。 上京的人情世故像一张网一样将他困住。 他想再见一见那位鲜衣怒马,肆意洒脱的红衣姑娘。 他揣着这只金钗,走上了青楼,见到抚慰心灵的月娘。 月娘见到裴元白的到来,有些尴尬地将头上的一支珍珠钗拔了下来。 裴元白不解其意,同时发觉今日见到的许多姑娘,头上都带着这样的珍珠钗。 裴元白问:“你戴着就很好,为什么见了我要拔下来。” 月娘有些支支吾吾:“这钗叫做长乐钗。” 是如今最流行的发钗。 自从殷明鸾和夜明珠的故事在民间传开,铺子里大一点的珍珠都被冠名为长乐珠,顺便带出来了长乐钗,长乐珰之类数不清的东西,受到所有女子的追捧。 裴元白不知道这些,突然听到未婚妻的名字,倒酒的手微微一抖。 他深觉怀中的金钗被殷明鸾玷污。 当晚,裴元白大醉,月娘红衣曼妙,裴元白朦胧之中以为见到了金钗的主人。 殷明鸾是不知道宫外的一切的,自从朝中会昌侯和富平侯打了一阵嘴仗之后,她就躲在醴泉宫,避一避许太后和许皇后。 姓许的女人都地位尊崇,性格蛮横的,殷明鸾有点惹不起。 但是她的闭门不出却被后宫的人解读出了另外一层意思。 宫人悄悄说,裴元白写了一首妙笔生花的七绝,赞颂某一位红衣女子。 殷明鸾见怪不怪,只是觉得裴元白有些烦人。 *** 郑贵妃带着食盒来到了乾清宫,走到门前突然觉得与寻常有些不同,太阳似乎都烈了一些。 张福山连忙走过来,说道:“贵妃娘娘,陛下正在批折子。” 郑贵妃没有强行要进去,将食盒递给张福山,笑着问道:“张公公,你可曾见着郑将军?” 郑将军是郑贵妃的哥哥,在西北守边关,也有了近十年,郑贵妃听闻哥哥回来,心中有些欣喜。 张福山知道最近陛下对郑将军十分满意,所以对郑贵妃加倍地客气。 张福山说:“将军看着黑了些,也壮了些。将军得圣心,娘娘放心,您兄妹会相见的。” 郑贵妃喜不自禁。 张福山是不会平白说这些话的,一定是前几天哥哥在朝中为长乐公主一事出言,摸对了陛下的心意。 郑贵妃心中突然有些模模糊糊的念头。 她想到了前几天的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那日郑贵妃在钟粹宫闲作画,张福山过来让她去慈宁宫拖着许太后讲话。郑贵妃觉得这旨意奇怪,留心打听了一下。 原来长乐小公主偷跑出了宫。 郑贵妃拖着许太后讲话的时候,长乐公主回宫。直到乾清宫那边政事处置完了,她才按张福山吩咐的,提出了告辞。 郑贵妃明白了,陛下都轻描淡写地打算好着,料到那日许太后等长乐公主回宫后,便会处置她,陛下怕自己临时赶不过来,把许太后处置公主的时间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只怕慈宁宫的那位老太后也只会觉得是长乐公主运气好罢了。 郑贵妃觉得,陛下对妹妹的在意有些过了头。 张福山继续提点道:“听说这几天长乐公主有些不开心,娘娘管理六宫,也多在意些。” 郑贵妃按捺住心中的不对劲,微微笑笑。 她回到乾清宫门口,终于发现是哪里别扭。 好端端的,乾清宫门前的两颗百年杏树,怎么就生生砍成两段树桩子了? *** 养尊处优的郑贵妃,一连好多天想着办法给殷明鸾寻开心。 几天前,殷明鸾随口称赞了郑贵妃派过来的宫女唱得好,郑贵妃留了心。 于是殷明鸾午睡才醒,施了胭脂,淡扫蛾眉,就看到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內侍。 郑贵妃的宫女素琴说道:“娘娘听闻公主最近心情不好,特意叫锦楼过来给公主解闷。” 殷明鸾心中震惊。 素琴一看殷明鸾误会了什么,连忙补救道:“锦楼歌喉一绝,公主不是爱听曲子吗?” 虽然听起来还是有些不正经,但好歹不是殷明鸾以为的那样。 殷明鸾便吩咐锦楼唱了一曲,果然是声音动人,绕梁三日。 殷明鸾有了兴趣,仔细一打量,觉得锦楼长得着实不错,白白净净的。 殷明鸾问:“你唱得这样好,为什么从来没有在教坊司听说过你?” 锦楼道:“奴婢是直殿监的。” 直殿监在宫中负责打扫清洁,是个辛苦活计,不管是寒冬还是酷暑,宫道上的落叶怎么也扫不完。 锦楼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走投无路下才净身进宫,进宫后,没有银子贿赂,被打发到了最苦的地方。 他仍然记得,寒冬腊月的,他在铺满雪的宫道上一刻不停地扫雪,又因为无法完成任务,抱着扫帚靠着宫墙睡过去的那一晚。 锦楼想要在殷明鸾面前讨好,唱了一曲又一曲。 殷明鸾心中存着怜悯之心,对锦楼态度格外温和。 锦楼唱着唱着,竟然有些眼眶红红。 锦楼唱完退下,心中有些唾弃自己懦弱无用。他若是抓住机会让长乐公主留下自己,往后就不用回到直殿监那可怕的地方了。 及走到了宫殿门口,他突然听见醴泉宫的大宫女喊他。 玉秋走了过来,除了方才打赏过的金银,又特地送出来殷明鸾赏给他的一块白玉佩。 这赏赐实在丰厚,是他在宫中十年也积攒不下来的家当。 锦楼深深谢过殷明鸾,这才慢慢走出了宫门。 只是他才刚出门,往日直殿监的几个小头领太监对他嘲讽道:“哟,这不是攀了郑贵妃娘娘高枝儿的锦楼公公吗?怎么,郑贵妃不要你了,长乐公主也不要你?” 边上的人接口道:“可不是,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竟敢找上了长乐公主,就算进醴泉宫,也该是我们李公公,何曾轮到了他,他也配?” 他们见锦楼荷包坠坠,腰上新挂了一块玉佩,众人围了上去哄抢一通。 锦楼脸色通红,却无计可施。 正在众太监得意之时,醴泉宫的大宫女檀冬走了出来。 檀冬穿着的是江南新丝织就的绮罗衣裳,满头珠翠金银,通身气派比外头的世家小姐都比得过。直殿监的太监们何曾见过这样的人物,看了檀冬都觉得是绝色美人,不能想象长乐公主是怎样的绝代风采。 众太监就要给檀冬磕头,就得到了檀冬的怒喝:“眼睛瞎了,敢抢我们醴泉宫人的东西?” 李公公等太监怔了一怔,看向锦楼的眼中多了艳羡,嫉妒和惧怕。他们一个个地上前,将金银塞回锦楼的荷包,将白玉佩挂回了锦楼的腰上。 锦楼也一愣。 “锦楼爷爷,小的们错了,爷爷不要怪罪。” 锦楼看着这些对他弯腰作揖的太监们,惶惶转头看向醴泉宫。 除了看见檀冬安慰的神色,他还仿佛看到幽暗宫室中,那个华服少女对他温柔地笑着。 锦楼控制不住有些哽咽。 之后好几天里,醴泉宫外总有太监唱歌,但是唱得又不好,殷明鸾听了心烦,吩咐玉秋道:“怎么总是有人在外头唱歌,和母猫叫一样,赶紧打发走了去,成什么样子?” 殷明鸾这一发话,总是吹拉弹唱的醴泉宫外终于清净下来。 锦楼感激殷明鸾,唱起曲来竭尽全力,唱了有个三天,嗓子哑了。殷明鸾有些愧疚,因为她并没有发觉,锦楼原来是强撑着给她唱了这么久。 她吩咐人给锦楼请太医,又问玉秋要梨,她听说了蒸梨治喉咙有奇效。 玉秋无奈道:“公主,现在这个季节,哪有梨呀。” 殷明鸾知道后,也没强要。 倒是这事儿不知这么地传到了乾清宫。 张福山知道殷衢对殷明鸾十分上心之后,对醴泉宫的大大小小的事都会寻好时机,说给殷衢知道。 刚说到醴泉宫找梨找太医。 殷衢手中拿着的笔搁了下来,说:“太医怎么说?” 张福山回答:“太医说,是过度用了嗓子。” 殷衢眉头一皱:“她自己关在宫里,怎么就过度用了嗓子。” 殷衢处理完手头的政事,摆驾去往醴泉宫。 醴泉宫袅袅歌声不绝于耳,殷衢脚步顿了顿,眉间微微一蹙。 张福山听见那声音虽然婉转动人,但是个男声,或者说是个太监的声音。 再一琢磨,原来醴泉宫是为了一个太监的嗓子来回折腾,误解之下,不是让陛下白跑一趟? 张福山心里一跳,正要清嗓子通报,就见到殷衢扬起手制止他出声。 殷衢走进内殿,看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太监跪坐在殷明鸾对面唱歌,殷明鸾支着胳膊撑着脸,很有兴趣地看着他。 殷明鸾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眼睛一抬,看见殷衢正站在门口,面色有些微地不悦,像是……恨铁不成钢。 殷明鸾慌忙站了起来,察觉到自己这样沉迷声色,是有些不务正业的样子。 她小心地喊了一声:“皇兄。” 锦楼忙转身,不小心看见天子不悦的神色,惊吓不已,连忙跪了下来。 殷明鸾和锦楼各自战战兢兢不已,檀冬见着自家公主一副惊吓的样子,又看了看屏风上的被姮娥抱着的玉兔。 果然像被鹰盯住的兔子。 殷衢道:“退下。” 乌压压的一群服侍的人,转眼间如同退潮一般,没了踪迹。 殷衢看也没看殷明鸾,自顾自越过殷明鸾坐了下来,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殷明鸾的脸上。 殷明鸾低头,觉得她是一个受审的小罪犯。 殷衢移开目光,道:“茶。” 殷明鸾慌慌忙忙,为殷衢倒了一杯茶。 不知是她太过心虚,还是太过娇生惯养,她的手都没有拿稳茶壶,茶水溅得她袖子都湿了一块。 殷衢看了一眼她的袖子。 殷衢端起茶盏,磨了磨盏,并不饮用,对殷明鸾道:“坐。” 殷明鸾兔子一般温顺又胆小,坐了下来。 殷衢说:“朕知道你为裴元白伤心,可是在宫内以內侍取乐,不是什么好法子。” 殷明鸾眨了眨眼。 虽然锦楼长得好看,可他是个太监,和张福山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呀。 殷衢继续说:“裴元白也算不上什么良人。” 殷明鸾连连点头,期待地看着殷衢。 听殷衢的话头,这是准备废了她的婚约吗? 正说话间,张福山在门外道:“陛下,裴大人在乾清宫外求见。” 殷衢站起来,走了出去。 殷明鸾跟在后头。 张福山听了小太监传来的消息,眉飞色舞,心道这下公主该开心了,陛下也能放心。 他对殷明鸾道:“殿下,裴夫人递了牌子,想要进宫瞧瞧您呐。” 殷明鸾一怔,微微一偏头,看见殷衢直直向下看向她。 殷明鸾突然间想到了一些东西。 裴元白虽然对她不好,但是裴家确确实实是对皇兄有用的。 前世,裴昭就是皇兄用来掰倒许晖的一枚重要棋子。 虽然裴元白做艳诗一事很过分,但是为了维护她这个公主的面子,京中大部分人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若因为这件事发作,那是堕了皇家的颜面。 但如果另寻由头,由皇兄开口,将这门婚事作废,世人看来,就是皇家厌弃了裴昭,那会让裴昭颜面尽失,必将让裴昭和皇兄生出间隙,离心离德。 那样,皇兄的处境会更加艰辛。 殷明鸾想到这里,适时地露出一点惊喜的笑容。 殷衢的长袖打在了殷明鸾的衣服上,微风中,殷衢的声音传来,不喜不怒:“走。” 张德山带着后头的侍从,哗啦啦地走了,一下子,让醴泉宫突然有些空旷的寂寥。 *** 裴夫人间隔了许多时日,又进了宫。 她心中有些憋屈。 半个月前,儿子裴元白在外胡闹了一会,虽然不是什么好事,却让宫中的长乐公主知道了,之后,宫中似乎有意冷着这门亲事。 裴夫人心中暗喜,暗中吩咐了人,留心上京中待字闺中的世族小姐,还偷偷传话打听自己娘家的姑娘。 可是没有想到,自家老爷发现了,劈头盖脸地把她骂了一顿,还让她马上递牌子进宫,务必要和长乐公主修好关系。 裴昭家族势力单薄,凭借从前的李贵太妃爬上了高位,因为为人滴水不漏,左右逢源,在李贵太妃失势后,也没有倒台,更在殷衢登基后暗中向殷衢狠狠表了衷心。 明面上,裴昭是个不起眼的老好人,许晖的跟屁虫,实际上,裴昭一心讨好皇帝,企图拉许晖下马。 对于多年前李贵太妃为裴元白定下的婚事,裴昭始终满意。如今,殷明鸾是殷衢最喜欢的妹妹,一旦裴元白娶了殷明鸾,裴昭更能得圣心。 儿子不满意,他是知道的,也不在乎。 对于驸马来说,仕途大抵是不顺畅的。 不管是怎样的才子,一旦和皇室成了亲戚,在读书人看来,绝对不是士人一派的。 官场明里暗里的排挤,同僚若有若无的鄙夷。还有掌握笔杆子的文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定一个以貌侍人的恶名。 就连皇帝,也会刻意压制住驸马的势力。在皇家看来,驸马不过是公主的附庸,还是很有可能作威作福的那种。 所以裴元白这样闹腾。 裴昭想,牺牲长子的仕途,换皇帝的欢心,也是值得的。 裴夫人由太监领着走到醴泉宫外。 第9章 步蟾宫 遥看翩翩状元郎。 头一次,裴夫人觉得宫中有些冷冷清清的。 不知是不是她多想,裴夫人总觉得,今日领着她的太监,没有从前那样热情,冷言冷语,和她说话都不太耐烦。 太监撂下一句:“咱家去问问檀冬姑娘,看看公主方不方便见你。” 裴夫人一愣。 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道规矩?长乐公主从前都是老早准备好瓜果点心,等着见她的啊。 裴夫人心中生气,想着等会见到殷明鸾,一定要让她学会尊重未来的婆母。 哪知道她从红日当空等到金乌西沉,硬是没有见到殷明鸾。 到了天擦黑,那个太监才回来:“哟,你还等着呐,咱家忘了,公主有事,不方便见外人,你先回去吧。” *** 殷明鸾就这样晾了裴夫人一天。 她不想让皇兄为难,但绝对不会再给裴家好脸色。 裴元白不喜欢她,还在外面放浪形骸,必须抓他一个实实在在的错处,来让婚事作废。 到时候,裴昭自己羞愧难安,只会更加努力为皇兄做事。 那天和殷衢没有聊完的话让殷明鸾有些在意。 皇兄是准备怎么处置这门婚事呢? 过了几天,殷衢又一次来到醴泉宫。 殷明鸾提前知道,打发锦楼一边去躲了起来。 殷衢迈步走进殿内,扫视了一下殿内服侍的宫人。 殷明鸾不知是心虚还是多想,她总觉得皇兄是在看锦楼的踪迹。提前把锦楼支走,她果然机智。 殷衢坐了下来,问:“今日没有听曲子?” 殷明鸾乖巧一笑:“昨日皇兄教训得对,耽于声色是比较没出息。长乐现在喜欢看书。” 殷衢问:“几天就改了爱好?” 殷明鸾对殷衢还是惧怕的,可是殷衢对她一直很好,她放松下来不知觉带着一丝撒娇:“我一直就喜欢的。我知道的,腹有诗书气自华。” 殷衢皱了皱眉,拨动了手中的羊脂玉扳指。 站在边上的张福山心中一叹,原来长乐公主喜欢的就是裴元白这一类型的,白脸书生。 殷衢顿了一下,终于开口:“你喜欢读书人,读书人也有千千万万,你只看见了裴元白,就觉得他好,实在浅薄。” 殷明鸾的心像一只小鸽子,方才放松一点点不太怕人,这下连忙逃离了饲主,并缩成一团。 她不过说自己爱读书,自夸了一下,就被皇兄劈头盖脸说了一通。 她张了张口,想要在殷衢面前骂一骂裴元白,想到裴尚书现在还是皇兄信赖的重臣,又蔫了。 殷衢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殷明鸾,面色沉凝。 过了半晌,他说:“朕的妹妹,应当多些见识。” 殷明鸾低头,只能说“是”。 殷衢道:“今年春闱,各地学子俱是文采风流。过几日殿试,你乔装成內侍,站在朕身后,开开眼。” 殷明鸾没有反应过来,殷衢就如同一阵风地走了。 殷明鸾在殷衢走后在咦了一声,惊喜不已。 春闱若是遇见了不错的人,刚好可以在裴元白一事了结后,带她离开皇宫。 她将这想法在心中滚了一滚,有些激动。 然后她静下来开始反思,为什么殷衢要带她去开眼。 她被皇兄误解了! 先是一个锦楼,皇兄觉得她不正经。然后皇兄又以为她对裴元白念念不忘,索性带她去殿选看才子。 殷明鸾有些沮丧地想,在皇兄眼中,她有多么好色啊。 皇帝的话一诺千金重,又过了几日,殷衢果然派人带了內侍的衣裳,让殷明鸾换上去太和殿。 学子们从黎明时分就正襟危坐地开始答题,殷衢则是在天大亮的时候才来派人请殷明鸾过去。 殷明鸾不知道皇兄是因为临时想起她来,还是想让她多睡会儿觉。 她诚惶诚恐地把后面这种可能性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殷明鸾悄悄混入太监中,抬头发觉殷衢往她这边扫了一眼。 张福山低头听殷衢吩咐了几句,过来把她带到殷衢身边。 殷明鸾站在殷衢的身后,张福山的身边。 殷衢自然不会和她讲话,张福山在后面和她悄声谈论。 张福山觉得他已经看出了陛下的意图。 因为裴元白行为不端,陛下应该已经把他从驸马人选中剔除,但是长乐公主一心喜爱才子,于是陛下就让长乐公主过来,亲自挑选一个喜欢的。 张福山如同民间的媒婆一般,一个一个地给殷明鸾介绍起来。 “公主您看,最左边的那位,今年四十有二,是江西吉安府的大儒,学问最好,著书立说,尚未成亲,为人正直。” 殷明鸾:…… 张福山见殷明鸾看不上这一位,连忙换了一个。 “中间那个二十七,会写诗,虽然有几房妾室,但是知心知意,知冷知热,也是挺好的。” 殷明鸾:…… 张福山有些尴尬了。 “前面这个,奴婢觉得稍微年轻了一些,不稳重,不过听说极为聪颖,是襄阳陆氏的子弟,名门公子。” 殷明鸾眼睛稍微一亮。 她问:“叫什么。” 张福山来劲了,说:“陆桓。” 殷衢微微一动,张福山打量着,似乎也在观察陆桓。 陆桓奋笔疾书,神色专注,丝毫没有其他学子那般紧张不安。他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样子,面容俊秀,白皙俊朗,难得的是眼神清澈。 殷明鸾看人先看脸,尤其喜欢好看的人,太和殿中学子久经考试和年岁的折磨,看起来暮气沉沉,唯有陆桓风流俊雅,尤其鹤立鸡群。 殷明鸾起了爱才之心,心中希望陆桓能够对得起他的这张脸。她跃跃欲试,想要凑过去望望陆桓的答卷。 殷衢突然开口:“张福山,先带长乐回去。” 殷明鸾:“啊?” 殷衢握住了指头上的玉扳指,耐心说:“殿试耗时许久,带公主下去休息。” 殷明鸾念念不舍,看了陆桓一眼就要离开。 这时,陆桓若有所感,抬头看了一眼,对上了殷明鸾的眼睛。 殷明鸾一愣。 陆桓今年十九,以他这个年龄能够参加殿试,可是称得上是天纵奇才。他出身陆氏,陆氏是历经了几代朝廷变更的名门望族,在前朝为了躲避战乱南迁,因为这一点被世人诟病。 在如今的大周,这种世族不多,南方有一个陆氏,北方有赵郡李氏,兰陵萧氏。 殷明鸾的母亲李贵太妃就是出身李氏,萧氏也是老牌名门,子弟个个才高八斗,但这一代也有些寥落,但到底底蕴深厚,如今的第一才女就是他们家的姑娘。 但是论风光,还是新贵许氏最风光。 陆氏十分低调,子弟个个勤勉读书,家风端正。陆桓是陆家这一大最为出息的一个,此次北上,更是被赋予厚望 但陆桓本人对功名没有什么在意,他似乎是太过洒脱,或是太过失望于现实于是假装洒脱。 住在会馆的时候,五河四海的学子很快熟络起来,互相问了门第和学业,陆桓坐在一边,没有参加。 谈论间,湖广的学子不免说到了陆氏,有人酸道:“陆氏如今凋零,传说中的小辈第一人陆桓,倒是过了会试,不过成绩平平。” 众人知道陆桓这个成绩虽说不是顶尖,但是以他这个年龄绝对称得上是天才,不过也没有人当面驳他。 陆桓听了不甚在意,会试前一天晚上,他吃酒吃多了,到了天亮才睡,自然考不出好成绩。 学子又谈论道:“这一届应是没有比上一届裴公子更厉害的人物。” 裴元白当年会试成绩突出,殿试中得了二甲进士,后来以庶吉士身份在翰林院供职。 接下来,众位学子就开始讲起了裴元白的风流八卦,顺便说了说宫中那位传说的绝色美人长乐公主。 陆桓听了一耳朵,觉得这些人很无聊,就回房温书去了。 到了殿试的日子,陆桓天还没有亮就跟着众考生来到太和殿,赞拜行礼之后就开始专心致志答卷。 写到快收尾,陆桓抬眼放松一下眼睛,没有想到,与站在皇帝身后的內侍对上了视线。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写得头昏脑涨,才会觉得深宫中的內侍长得比他所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美。 他摇了摇头,继续写策问。 日暮时分,八位考官评完卷,挑出十本呈交给殷衢。 殷衢细细看,见一张卷上馆阁体方正秀雅,策问鞭辟入里,文采斐然。殷衢御批这份卷子一甲第一。 翻开一看名字,陆桓。 第10章 引游郎 京中最美一人。 新科状元年轻俊俏,发榜的时候引起上京的骚动。醴泉宫里,殷明鸾听说陆桓蟾宫折桂,心中得意,觉得自己慧眼识珠。 她有种看着陆桓成长的感觉,虽然她只看了陆桓一眼。 她打发人去乾清宫,想要请状元的文章一观。 既然皇兄让她去看才子的,想必皇兄也乐意让她多了解才子。 檀冬去了乾清宫,却空手而回。 檀冬说:“张公公说,陛下还在看。” 殷明鸾疑惑,皇兄御批的时候不就看过了吗? 然后她自圆其说。也许是皇兄爱才,看了又看。 等到晚些时候,她又派人去讨要。这次殷衢给她了,但是不止陆桓一份。殷明鸾有些不解地翻看。 张福山笑着说道:“这些都是家世清白的青年才俊。” 殷明鸾每翻一份,张福山就在她耳边细细念叨这人的家世,父母,听得殷明鸾全无兴趣。 翻到陆桓的时候,殷明鸾感到眼前一亮。 张福山像是故意说坏话一样:“只可惜,陆状元家里复杂,父亲早亡,如今是叔叔当家,一笔烂账。” 殷明鸾感到张福山有点烦了。 玉秋看出来,笑着说:“张公公,不早了,您辛苦。” 张福山笑呵呵:“不辛苦,不辛苦。” 殷明鸾见张福山终于走了,松了一口气,她支着脸问玉秋:“殿选的人才都是未来朝中的重臣,皇兄这样给我相看,莫非……要破个例?” 历朝历代以来,没有几个驸马能手握实权一展抱负,这也是为什么裴元白死活不肯娶殷明鸾的原因。 玉秋想了一下,回道:“许是陛下心疼公主呢。” 张福山回到乾清宫,殷衢的脸在烛光下有些模糊,声音也模糊,他问:“都给公主说了?” 张福山苦着脸说:“奴婢都说了,说得公主都嫌烦,刚说到陆公子,就把奴婢赶出来了。” 殷衢嗤笑一声,张福山小心看了一眼,觉得陛下的笑容有些无可奈何地宠溺。 张福山揉了揉眼睛,再看,又看到陛下皱着眉头,似乎不太愉快。 张福山疑心,方才的笑容,一定是自己看花了眼。 放榜那日,住在会馆里的学子一天都神情紧张。端茶倒水的仆从格外小心,似乎担心把茶盏磕重一些,都会引起学子的崩溃。 太监敲锣打鼓地找到湖广会馆,高声道:“恭喜陆桓公子金榜题名,状元及第!” 湖广学子震惊,交头接耳看陆桓到底是哪一位。 坐在角落里的陆桓腼腆站了出来:“多谢公公。” 三年前,放榜日最风光的一位是裴元白。 虽然不是一甲进士,可是年轻有为,前途有限。 要知道,多少人十年寒窗苦读,中举都困难,而裴元白一路过关斩将,顺顺利利。 那一年的状元探花榜眼都是年过半百的小老头,相比之下,裴元白多么夺目。 可是今年陆桓横空出世,把当年的天才裴元白比到尘埃里。 裴府这一天气氛有些低沉。 用过晚饭后,裴元白被裴昭叫到书房。 裴昭消息灵通,知道殷衢从今年学子中挑出佼佼者,将这些人的考卷送到了醴泉宫,他暗惊,难道陛下准备让长乐公主另挑夫婿? 裴昭语气沉沉:“宫中的意思令人捉摸不透,难道是要从今年的进士中给长乐公主挑选夫婿?” 裴元白一怔。 从小时候起,他的生活就和“长乐公主”这个名号绑在一起,他厌恶无奈。 可是陡然告诉他,有一日,这禁锢将会解脱,他忽然有些迷惘。 他回想起那日会极门处见到的殷明鸾。 长乐公主美貌惊人,凭他这样的放浪才子,也从未见过比殷明鸾还要美的女子。但是他刻意不去看,不去想。 直到今天,他突然有些……舍不得? 裴昭继续说:“几个月后就是太后生辰,到时候寻个机会,你与长乐公主好好说说,长乐公主多年仰慕你,总归有些感情的。” 裴元白一窒,方才的不舍感消散,他心中闷闷的。 也罢,如今他看长乐公主,也不是十分厌恶,娶了她,再找到红衣姑娘纳一房妾,在家著书立说,也算是男儿抱负。 裴夫人晚间对裴昭哭闹:“元白本是前途无量,你非逼他娶公主,难道他就一生做一个窝囊的驸马?” 裴昭道:“妇人之见,裴家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若陛下厌弃我们,元白自然不会有好前程。他娶了公主,虽没前途,我们裴家却不会败亡。” 裴夫人继续哭,觉得裴昭是因为儿子多,尤其是庶子多,才不把裴元白当回事。 *** 殷明鸾不知道她的一时兴起在裴家闹出了多大风波。 自从那日从长春宫里听了赵太后的话,她一直派人暗暗寻找世宗的御笔画,却怎么也找不到。 转念一想,这可能是好事,她这样用心搜罗都找不到,应该不会出岔子。 但是不管的话,心中总是有些惴惴不安。 在后宫里转悠是寻不到这幅画的,殷明鸾想要去文渊阁碰碰运气。 文渊阁是皇宫的藏书楼,尽贮古今载籍,书画都收藏着不少,世宗的画藏在那里是有可能的。 殷明鸾打定主意,让玉秋去乾清宫找人传话。 殷衢在乾清宫处理政事的时候,后宫是不能打扰的。六宫嫔妃也都有眼力劲,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到皇帝。 所以今天张福山有些踌躇。 他看着玉秋说长乐公主想要找陛下有事商量,咬了咬牙,走进了内殿。 殷衢头也不抬,似乎对外面有所察觉,语气没有起伏,不喜不怒,但在张福山听来却感到寒毛直竖。 “你胆子愈发大了,是哪宫派你过来的?” 张福山抖了抖,说:“是醴泉宫。” 半晌没有回音,张福山偷偷看了一眼,见到殷衢举着笔没有落。 殷衢自然地将毛笔放回笔架山上,抬眼看张福山,说:“请公主过来。” 张福山亲自来到醴泉宫,把殷明鸾带到乾清宫来。 走到宫门口,殷明鸾疑惑地看向两个树桩子,问张福山道:“公公,我记得那里从前是有树的。” 张福山没有多想:“那里本是两颗杏树,长了有个百年,某日陛下走到这里,伫立良久,说让砍了,就砍了,哎。” 张福山叹息,天子不喜,谁能管这长寿的杏树活了多少岁。 他有些心疼这两百年老杏树。 殷明鸾拧起眉头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皇兄好端端地为什么要砍掉这杏树?殷明鸾想起那日在慈宁宫她和皇兄的谈话。 她看着光秃秃的树桩子,打消了心中那个自恋的念头。 也许皇兄是讨厌杏树遮着光呢? 张福山引殷明鸾走进内殿,殷衢放下了手中的书,问殷明鸾:“长乐有事找朕?” 殷明鸾顶着殷衢的目光,莫名地感到有些紧张,她说:“皇兄,过几个月就是许太后娘娘的生辰,长乐想着,亲手为许太后娘娘画一幅画儿,才是有孝心。” 殷衢不置可否,目光落在殷明鸾的脸上,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殷明鸾接着说道:“可是长乐画艺不精,怕拿出去贻笑大方,因此想要皇兄准许长乐去文渊阁找些名画儿临摹。” 殷衢深深地看了殷明鸾一眼,似乎饱含深意。 殷明鸾弱弱地问:“不……不可以吗?” 殷衢道:“可以,只是文渊阁杂人多。” 殷明鸾没有多想,说:“我是公主,他们怎么敢冲撞。” 见殷明鸾坚持,殷衢没有过多阻拦。 只是之后许太后,皇后和嘉阳公主的宫人对殷明鸾的行为颇有微词,似乎有些含酸带涩。 殷明鸾对找画心中急切,但是她不愿被别人看出端倪,挨了两天后,才磨磨蹭蹭地来到文渊阁。 她来文渊阁,没有大张旗鼓,悄悄走进书楼就没了身影。 她在书楼耗费了半天光阴,一无所获。殷明鸾沮丧地看着窗外放空,然后看见外面走过几个年轻人的身影。 殷明鸾没有细想。 陆桓走在一群人的前头。他是新科状元,前两天被殷衢赐了俢撰的职位,风头无两。他年轻,许多人考得不如他又比他白长了几年岁数,因此冷落着他。只有这些年轻人,心中自知是不如状元郎的,肯虚心同他请教。 年轻人说着说着,话题就开始漫无边际。 林家四郎是陆桓这一批的进士,单方面和陆桓熟悉起来。他问陆桓:“陆修撰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可曾有过艳福?” 陆桓无奈地笑,摇了摇头。 林四郎说:“那一定是陆修撰眼光太高,上京繁华,美女如云,难道就没有美人入状元郎的眼?” 陆桓拧着眉头仔细思索了一下,说:“上京的确美人多,可是这些天里,我见过最美的一人,却是宫中的內侍。” 第11章 雉朝飞 求娶之意。 听到状元郎说见过最美的一人是宫中的內侍,众人互相望了望,有些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没有料想到状元郎喜好的是这一口啊。 接下来是夸吗?总觉得有些违心。 林四郎沉默了一下,说:“这也是有可能的,听说长乐公主宫中就有一个相貌出色的太监,好像叫什么锦楼玉阁的。”林四郎神色暧昧,似乎要说些什么宫廷秘辛。 陆桓皱了皱眉,说道:“贸然谈论公主已经是不敬,更何况这是在宫中。” 林四郎本来笑嘻嘻,见陆桓眼中厌恶之色明显,马上收敛了下来。 正在这尴尬的时刻,忽然众人听见文渊阁的太监在外面说话,谄媚地喊着“锦楼公公”。 林四郎更加尴尬,有些不敢去看陆桓。 陆桓根本没有管他,他心中隐隐有些期待地看了看门口。 进来一个面容清隽的太监,陆桓看清楚了锦楼的脸,微微有些失望。他有点怀疑那日殿试见到的太监,是否只是他臆想出来的。 台阶上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从楼上走了下来,清甜软糯的嗓音响起:“锦楼?” 众人听见这女子的声音,都疑惑地转过头,楼上一袭蒙着轻纱的榴花裙裾占满了他们的眸子。 红得像火,滚烫了他们的眼睛。 云鬓花颜,凤钗衔珠。她的脸庞在华贵的珠宝下毫不逊色,还熠熠生辉。 一时间鸦雀无声。 陆桓更是如此。 锦楼没有像那群呆子一样被迷住了眼,对殷明鸾道:“殿下,檀冬姐姐催着奴婢来找您,姐姐怕殿下看坏了眼睛。” 殷明鸾软软地抱怨:“檀冬瞎操心。” 一阵细腻沉水香飘过,美人就从书楼中消失无踪。 她临走前说的那句话没有什么意义,却让众人有些恍惚之感。 接下来的时间,众位才子都有些心不在焉,他们迫切想要谈论方才出现在文渊阁的绝色美人。 只是他们不能讲出声。 这里是规矩森严的深宫,而那少女是最尊贵的明珠,长乐公主。 殷明鸾带着锦楼回醴泉宫,她后知后觉地问:“我仿佛在文渊阁里看见了陆修撰,是他吗?” 锦楼有些无语:“公主您前两天那么欣赏陆修撰,一转眼却把人给忘了。” 殷明鸾不好意思地笑笑:“皇兄叮嘱过文渊阁里杂人多,我便没仔细看。” 她想了想,猜测起来殷衢口中说的杂人难道是陆桓等人? 他们读书人规规矩矩文文弱弱,又不是武将们大呼小喝,殷明鸾一点都不觉得陆桓等人需要避让。 平日里也是这样,殷宝华可以天天往外跑,与上京俊杰策马游玩,殷衢不置一言。而殷明鸾和卫陵偷偷跑出去一趟就要提心吊胆的。 殷明鸾发觉殷衢对她有些过度的保护,她有些惶恐,有些不开心,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开心。 *** 陆桓每日勤勤恳恳,在文渊阁来得很早,走得很晚,恨不得住在文渊阁里。 林四郎对陆桓挤了挤眼睛,问:“陆状元一向不与我们同流合污,如今也堕落了。” 陆桓顺着林四郎的目光回头一望,看见前几日到点就溜的几个年轻人都一脸刻苦地拿着笔圈圈画画。 陆桓问:“怎么?你们要干什么坏事吗?” 林四郎一愣,以为陆桓留在文渊阁的目的和他们是不同的。 对啊,陆修撰是状元,沉迷编书是应当的。 林四郎怕自己的怀春心思引起陆桓的鄙夷,嘿嘿一笑,走开了。 陆桓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 他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陆桓很希望再一次看见长乐公主。 他胡乱地想了一通,书页久久没有翻动,他抬头看了一眼众人,见没有人发现,马上正襟危坐,开始苦读。 小小的房间里开始变得安静,这里只有陈旧的书本和厚重得发霉的气味,印在泛黄纸张上的字枯燥无聊至极。 门忽然被推开,在两名美貌宫女之后站着一个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绝色美人。 满室活色生香。 他们仰望的长乐公主意外亲切地开了口:“各位大人辛苦,本宫叫了小厨房为大人做了点心,暂且休息一下吧。” 众人受宠若惊。 陆桓惊喜万分,在这惊喜之中唯一让他有些沮丧的是,长乐公主似乎对他没有印象,说了这样一句体恤人的话,就从众人的眼中消失。 其他人在长乐公主离开后都陷入了一种狂热的情绪,陆桓却感到有些怅然若失。 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殷明鸾都会来文渊阁,引起众人的小小骚动,但是再也没有那日能够走近交谈。 陆桓想了想,在第四天的下午,走出了小房间,上到楼上,在一排排书架之中徘徊,似乎在搜寻什么。 他听见宫女的轻语,然后是殷明鸾柔柔的语调在远处模模糊糊地响起。 陆桓心中一紧,他来不及做什么,殷明鸾已经走了过来。 殷明鸾很熟稔地对他笑了笑。 陆桓担心殷明鸾觉得他另有企图,有些紧张不安。但是殷明鸾的脸上没有丝毫不悦的神情。 殷明鸾说:“陆修撰。” 陆桓仿佛感到背上有细细的汗透了出来,他紧张又好奇地问:“公主认识学生?” 殷明鸾又是笑:“那日殿试,本宫很想走过去瞧一瞧你的文章。” 陆桓想,长乐公主竟然记得他。 长乐公主说了两句话,看样子似乎打算走。陆桓知道自己应该恭敬地退到一边给公主让路,但是他忽然鼓起了勇气喊住了殷明鸾:“公主。” 殷明鸾不解地回头望他,一双眸子秋瞳翦水,陆桓感到脸上有些热,他说道:“公主来文渊阁许多天,是在找什么吗?学生愿意为公主效劳。” 殷明鸾对陆桓的举动有些出乎意料,不光是他拦下她,还是他竟然发现自己想要做的事。 殷明鸾犹豫了一下,说:“太后娘娘寿辰在即,本宫想要画一幅画,但是画艺不精,想要在文渊阁找一些名家作品,”她顿了一下,说,“父皇曾经画过一幅画,里面画着本宫小时候,还提了字在上面,本宫想,若是能找到这幅画,学习一二,太后见了画法想到父皇,也许会高兴。” 陆桓诚心诚意道:“公主一片孝心,至诚至真。” 殷明鸾有些微窘,心虚不愿就“孝心”这一点多说,陆桓没有发现,说:“学生若是找到世宗的画作,一定告知公主。” 殷明鸾点头:“多谢陆修撰。” 殷明鸾走后,陆桓怔怔站了许久。 殷明鸾回到醴泉宫,檀冬打趣:“公主,陆状元喜欢你哩。” 殷明鸾啐她:“胡说八道。” 檀冬认真道:“真的,他的脸红了,奴婢都看到了,玉秋你说是不是。” 玉秋但笑不语。 檀冬又抓着锦楼问:“锦楼你说。” 锦楼凄凄楚楚:“奴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对这些一概不懂。” 殷明鸾制止住了檀冬,让她不要瞎说,自己却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对于陆桓,殷明鸾觉得他长得好,学问好,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别的了。 喜欢一个人大概不是这个样子的。 殷明鸾从前以为她喜欢裴元白,但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她有些记不清楚。 或许是自小立下的婚约,让她形成了依赖,在凄清冷寂的深宫之中,想到那个未婚夫,就仿佛有了支柱。 那也许不是真的喜欢,裴元白也不配她喜欢。 而她能看得出来,陆桓是个很好的人。 皇兄在这群读书人中给她选夫婿,若是她要嫁,陆桓大概是最好的。 当然,就算陆桓喜欢她,可能也不愿意娶她。 连裴元白那样的二甲进士都觉得自己前途远大,怕娶了公主连累自己的仕途,更何况是状元郎呢? 殷明鸾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的计划有很大的问题。 因着寻画这一件事,殷明鸾渐渐与陆桓熟络起来。 一天,殷明鸾在书楼里找画,忽然听见悠悠琴音响起,她循着琴音走去,看见了陆桓。 陆桓看见来人是殷明鸾,琴音乱了一下,他按住琴弦,站起来向殷明鸾行礼。 殷明鸾道:“免。” 殷明鸾又说:“你刚才弹得很好。” 陆桓眼中有光,道:“学生再为公主弹一曲。” 殷明鸾期待地看着他。 悠悠琴音响起,殷明鸾有些吃惊地看向他。 “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飞於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 陆桓歌了一曲。 战国时,齐国牧犊子因见雉鸟双飞,想到自己无妻,而作雉朝飞。 陆桓这一曲,没有牧犊子那般凄苦悲伤,反而带着写挑动的意味,明快风流。 殷明鸾道:“陆郎正值盛年,为何却作《雉朝飞》这无妻之曲?” 陆桓眼神灼灼地看着殷明鸾,似乎有话要讲。 殷明鸾心中一惊,竟然生出了些期待。 陡然间,太监掐着嗓子叫道:“陛下驾到!” 这声音像是被人吊起来一般突兀,将房内对坐的两人吓了一跳。 第12章 微露意 弹什么挑动琴曲,读四书正心去…… 殷明鸾慌慌张张往外看去,见到殷衢大步走了进来,面色不虞,像是被谁惹到了般。 殷明鸾不由得开始心慌,她小声叫一声:“皇兄。” 陆桓早就面色激动地跪迎:“微臣陆桓参见陛下。” 殷衢看着殷明鸾和陆桓,他们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仿佛隔出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 殷明鸾满眼地看着殷衢,在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揣摩他的心思。 殷衢面色和缓一些,坐下问道:“朕听见了琴音,是陆修撰弹的?” 陆桓开始脑门冒汗,他深觉自己鲁莽。 鬼迷心窍之时,竟然敢用琴音撩拨长乐公主,还被陛下抓了个正着。 陆桓咬牙回道:“是。” 陆桓等着陛下发话,但是殷衢沉思了片刻,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起来吧。” 殷衢看向殷明鸾。 殷明鸾一抖,虽然感觉自己没有做什么错事,但在殷衢的眼神之下,觉得自己的小心思无所遁形。 殷衢问:“长乐觉得陆修撰的琴音如何?” 殷明鸾夸奖:“技艺高超。” 殷衢问:“琴音唯有以情才能动人,长乐觉得这一条,陆修撰做得如何?” 殷明鸾硬着头皮说实话:“情真意切。” 殷衢又一次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殷衢说:“在文渊阁呆了数日,有收获吗?” 殷明鸾自谦道:“妹妹才疏学浅,沉不下心来,学得不好。” 殷衢说:“你是沉不下心。休要因玩乐移了性情,之后来文渊阁,每日需读《四书》正心,就让全喜过来检查。” 殷衢教育完妹妹,就叫上陆桓走了出去。 殷明鸾一人留在屋内欲哭无泪。 殷衢问了几句陆桓学问,将近期的政事挑了几件说,让陆桓答,陆桓对答如流。 殷衢本来的不满有些消散,夸奖了陆桓两句,挥手让陆桓离开。 张福山见殷衢终于没有板着脸,乐呵呵地说:“依奴婢看,陆修撰是个正直的人,和裴公子不太一样。” 张福山看着,殷衢完全是出于爱护妹妹的心思,才对陆桓格外挑剔;因为担心殷明鸾芳心暗许又遇到负心人,所以心情沉郁。 张福山觉得陆桓完全不是裴元白那样的人。 陛下早就看出来陆桓的为人,才默许长乐公主和陆桓往来,怎么忽然间又生气起来? 张福山一向认为自己最会揣摩殷衢的心思,这一点,他却有些想不通。 对于长乐公主的婚事,陛下好像总是有些矛盾。 譬如上次,明明是陛下自己让公主去殿试上看才俊少年的,待到公主有了兴趣,却让张福山他去找长乐公主说了一通才俊们的坏话。 殷衢没有继续谈论陆桓或裴元白的意思,说道:“让长乐公主过来。” 殷明鸾正在用一盏牛乳茶酪,忽然看见玉秋走了过来,说道:“公主,乾清宫的张公公过来,说陛下让您过去一趟。” 殷明鸾心慌慌,放下杯盏,问道:“为了什么?” 玉秋摇头:“张福山什么都没有说。” 殷明鸾反思了一下自己,这些天干的事没有太出格,她于是比较放心地跟着张福山去了乾清宫。 殷衢在书房,背着手在看墙上的一副挂画,看见殷明鸾便叫她过来,问道:“你看看这画如何?” 殷明鸾站在殷衢身后,殷衢比她高出一个头多,她要仰起抬头才能看见殷衢的肩,宽阔挺拔,像能够遮挡一切风雨。 殷明鸾看着殷衢,有些出了神。 殷衢转过身,似是对殷明鸾的沉默感到不解,他轻皱眉头,问:“长乐?” 殷明鸾回过神来,面上装作镇静的样子,心中其实有些慌乱,害怕被殷衢洞悉一切的眼神看出什么。 殷明鸾装作认真品评的样子:“画得很好。” 殷衢对这个简单的评价不怎么满意,但是他笑了笑,道:“长乐近来也作画,让玉秋去取来一副挂过来吧。” 殷明鸾一惊,有点猜到殷衢叫她来干什么。 她先前给殷衢的借口是,她想要为太后生辰作画,所以天天要往文渊阁跑。她本来想的是,到了太后生辰那日让画师画一幅,她照着临摹或者填色,勉强糊弄出一个礼物就算完。 皇兄不准她偷懒。 可她根本没有画任何画! 殷明鸾马上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皇兄,我错了,我这些天什么都没有画。” 殷明鸾并不是故意想要哭的,但是她自小就是这样,每当委屈或犯错的时候,面对她依赖的人,总是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可能掉眼泪也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撒娇。 殷衢看着她泫然若泣的模样,手指微微动了动。 他别开了眼,抬起手,用袖子轻轻给殷明鸾擦了擦脸,道:“不是什么大事,哭什么。” 殷明鸾发觉殷衢在为她拭泪,担心自己的泪水把殷衢的袖子沾湿,连忙抹了抹脸:“我……我不是故意哭的。” 殷衢硬邦邦道:“不要以为哭了朕就会放过你。” 在殷明鸾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前,他说:“到乾清宫来学,朕教你。” 殷明鸾眼睛眨了眨,看殷衢的表情,似乎是给了她一个了不得的恩典,但是她却不是太想接受,她纠结地想要露出谢恩的神情时,殷衢已经转过身给她一个背影。 “若是无事,且退下吧。” 殷衢这样说道。 殷衢说了要教殷明鸾学画,可后面几天他政事繁忙,根本没有抽出时间来给殷明鸾,殷明鸾暗暗松了口气。 转眼到了四月初八。 这一天是浴佛节,因为许太后信佛的缘故,宫中热闹非凡。许太后特让人请了华相寺的和尚进宫来香汤浴佛,做龙华会。 许太后不知是想要宫中更热闹一些,还是出于对殷衢后宫妃嫔过少的考虑,在这一天,她叫了命妇带上她们的女儿一同进宫来。 当然,其他女孩都是陪衬,姓许的女孩才是最要紧的。 许皇后听说庶妹进宫来,摔碎了前朝的一对儿瓷瓶。 许皇后小字芸娘,她的庶妹小字婉娘。许婉娘自小相貌上就胜过芸娘一大截,加上性情温婉,许太后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有意让她进宫。 这几年来,许太后看出来了,殷衢对许皇后根本没有半点上心。 许太后心想,或许性情柔和的婉娘能打动殷衢的心。 宫中的女人就局势上,前途上步步为营,斤斤计较,嘉阳公主殷宝华却只有简单的开心。 她的表姐们,名门萧氏双姝也要进宫来了。 前些时候的事,殷宝华总觉得殷明鸾压了她一头,她死活不能找回场子,这下她耀武扬威地跑到醴泉宫,和殷明鸾乱七八糟说了一堆没用的话,殷明鸾差点端茶送客了,才听见这位皇姐的真实意图。 殷宝华说:“长乐,我怎么从来没有看见你同富平侯府的人来往,富平侯府的人都不喜欢你吗?” 殷明鸾对殷宝华的习惯性挑衅习惯了,自己倒没有觉得有什么,话传到乾清宫里就变成了——长乐公主因为富平侯府没人进宫而闷闷不乐。 殷衢对宫中的浴佛节并没有多么在意,随口便吩咐:“让富平侯的姑娘一同进宫。” 气得殷宝华在宫里摔碎了一双青瓷螺珠瓶。 第13章 浴佛节 小殷衢:只许吃我的糖水。 浴佛节当日,许婉娘天还没有亮就起了床,梳洗打扮之后,嫡母许夫人派人过来叫她入宫。 许婉娘先去慈宁宫拜见了太后,许太后观她的相貌礼仪,十分满意。许婉娘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接着,许婉娘去了坤宁宫。 许皇后心中对许婉娘存着一分气,面上也带出了一些。等许婉娘走出坤宁宫后,她身边的小丫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皇后娘娘好大的威仪,今日到了宫中,奴婢才是开了眼。” 许婉娘柔顺谦和的表情中不适宜地出现了一丝嫉恨。 小丫鬟又说:“皇后娘娘提点说,宫中以郑贵妃娘娘最为得宠,不知道是怎样的美人。” 许婉娘心中对皇后口中的郑贵妃也有些在意。 许婉娘走到御花园中,繁花似锦,春色如许。在花树之后隐约听见了欢声笑语。许婉娘有些好奇,她顿住脚步,走到一边树荫遮蔽处站立。 她看见对面的美人一袭蜜合色金丝软烟罗留仙裙,长相明艳不可方物。 这美人脸上的神色很夺目,骄纵天真,纤细易碎,但因为被人好好保护着,一直未曾破碎。 美人身边的內侍宫女神色亲近又恭敬,付出全部精力地捧着这位贵人。 许婉娘刚刚是从坤宁宫中出来的,见过了皇后身边的侍从,他们是低眉顺眼的,眼中却没有活力和奔头。 许婉娘稍微一想就明白,宫中小人物的升迁,全靠贵人的一念之间。坤宁宫死气沉沉,是因为得不到圣宠,没有盼头。 而这美人身边的宫人却不同。 许婉娘想,这样的容貌和神态,她一定就是嫡姐口中的敌手,郑贵妃。 许婉娘从小在许府里看人眼色,她不喜欢这种如同明珠一般的女子,仿佛只要她们一笑,就立刻有人将所有都捧给她们。 许婉娘身边的丫鬟着急地扯了扯她的袖子,说道:“姑娘,不好了,您和那位的衣裳,颜色花样有八分相像!” 许婉娘心中一凛,也没有心思去听那个美人说话,急急忙忙走开。 花树那边站着的却不是郑贵妃,而是殷明鸾。 趁着浴佛节宫中人多事杂的时候,卫陵找到了殷明鸾,对她说:“贵太妃娘娘已经回到了灵觉寺,一切都好,她让你在宫中规矩些,还有,娘娘让我给你这个。” 卫陵拿出了一只精致的小罐子,殷明鸾揭开看了看,问:“这是什么呀?” “灵觉寺里的佛水。” 殷明鸾很惊喜,李贵太妃在殷明鸾小时候,每逢浴佛节都会给她准备浴佛水和乌饭吃。 李贵太妃怕殷明鸾吃坏了牙,严格控制着她吃糖,只有在这个时候,殷明鸾才能吃到寺院里求到的煎香药糖水。 殷明鸾抱着罐子,眼睛晶晶亮地说:“卫陵,你太好了。” 卫陵咳嗽了一下,转过头,像是并不想接受她的夸赞。 殷明鸾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忽然间想起了小时候。 当年在行宫的时候,殷明鸾总是追着殷衢跑,可是殷衢却经常对她爱理不理,让小小的殷明鸾很沮丧。 但是四月初八,殷衢破天荒地找上了她。 半大的殷衢已经有了日后的几分风采,只是他身上穿着的却是灰扑扑的衣服,看上去像是个穷人家的小子。 殷衢递给她一只陶碗,殷明鸾能够闻到里面一缕甜丝丝的香气。 这是殷衢偷跑出行宫,为她弄来的煎香药糖水。 行宫里,生活匮乏,这佛水是尤为难得的零嘴。 殷衢见殷明鸾愣愣地不接,冷着脸往桌上一搁,这才看见桌上另有一只碗,里面同样装着糖水。 殷衢哼了一声,收回了手,语气中含着讥讽:“不要我的,原来是卫陵来过了。” 殷明鸾立刻没出息地说:“我只要阿傩哥哥的。” 阿傩是殷衢的小名。 殷衢的态度顿时软和下来,别扭地重新将手中的陶碗给了殷明鸾。 他袖笼一动,将桌上的那只瓷碗打翻。 殷明鸾惊呼:“阿傩哥哥,你太不小心了。” 殷明鸾低头去拦,动作慢只能眼睁睁看见瓷碗落在地上,变成了片片碎片。 她没有看到,殷衢垂下了眼,眼中有笑意。 殷衢威胁道:“以后你只能要我的糖水。” 殷明鸾纠结:“可是,母妃给我的呢?” 殷衢思考了一下:“那就,你只能要我给的,和贵妃给的。” 殷明鸾还在纠结:“可是,若是父皇赐下呢?” 殷衢沉下了脸:“殷明鸾,不要就还给我!” 殷明鸾连忙抱住殷衢的胳膊,笑得很甜:“我答应阿傩哥哥。” 行宫的岁月像是一段斑驳的青苔石阶,殷明鸾回想起来,已经许多记不真切了。 殷衢从行宫离开就蕃,几年过去,当他回来登临大位的时候,殷明鸾恍然惊觉,当年那个即尊贵又卑微的小小皇子,成了朗朗朝日,不可逼视。 殷明鸾很难把阿傩哥哥和如今的皇兄认作一人,他们小时候的亲近也不复存在。 小时候,殷明鸾可以撒娇撒泼,唧唧哝哝地在殷衢身边扭成一团。 如今是不能够了。 她不敢。 但小时候的亲近不能抹杀,殷明鸾和殷衢就这样既亲又疏,至亲至疏。 殷明鸾想得出神,站在一旁的卫陵道:“公主,你在想什么?” 殷明鸾回神,心虚地收好东西后,对卫陵说道:“你快些离开吧,莫要被人瞧见了。” 卫陵挑眉:“公主是怕被谁看见了?” 殷明鸾不解其意,认真说:“若是被皇兄瞧见了,他定要罚我,说不定还要降你的职。” 卫陵故意说道:“我还以为你怕裴元白看见。” “裴元白?”殷明鸾根本就不在意:“他是什么人,值得我在意。” 卫陵仿佛感到很意外:“你不在意?”他沉吟半晌,一边观察殷明鸾表情,一边说道:“我听说前些时候裴元白出门,差点被人打了,你没打听一下吗?” 殷明鸾道:“差点?算他走运。” *** 许婉娘从殷明鸾处离开,没有走多远,听见不远处一群人走了过来。她心中暗叹,不知道该走出去还是走开。 对面走来长长的仪仗,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他站得笔直,如同松柏立在峭壁之上,他身边的內侍和宫人弓着身,谦卑又小心。 许婉娘心中跳出一个猜测,留了下来。 殷衢走进御花园,看见树林之中隐着一个蜜合色衣裳的女子,将周围的人都遣走了,说:“你在那里做什么?太后请的僧人已经到了慈宁宫,你还在这里,不怕太后怪罪?” 许婉娘看清楚了来人的长相。她原本没有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感到惊慌失措,在看清楚他的相貌之后,却感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慌乱。 殷衢问:“你在等着朕吗?” 许婉娘犹豫着,点了点头。 许婉娘看到殷衢的脸上绽出一丝堪称温柔的神色,原本的冷肃一点点地化开。许婉娘感到困惑,和十分的惊喜。 她想着如何以一个完美的姿态走出去和殷衢见第一面,突然间一个想法如同火星子一般划过。 陛下把她错认做他人了,她和“郑贵妃”今日穿得很像。 那样的神色,许婉娘想,陛下把她认错成了郑贵妃。 若是这样出去,一定会惹陛下大怒。 许婉娘准备偷偷跑开。 殷衢见“殷明鸾”还没有答话,微微顿了顿,再次问道:“长乐?” 许婉娘心中一个荒谬的想法升腾而起,她来不及细想,提起裙子,落荒而逃。 第14章 齐人乐 无福消受众郎恩。 慈宁宫花棚已经搭了起来,僧侣们击磬摇铃,擂鼓吹螺。 宫人都道许太后慈爱,为了让佛光普渡宫苑,不拘宫女还是內侍,都能去慈宁宫观礼,并赐浴佛水和缘豆。 连在文渊阁里修书的几个新出炉的才子也得了这份恩典。 陆桓整理了衣裳和发冠,满怀期待能够在慈宁宫远远看殷明鸾一面。他走出门,看见一个风度翩翩,面容俊朗的男子从他前面走过,没有看他一眼。 林四郎撞撞陆桓的肩膀,说:“那就是裴公子。” 陆桓之前并没有和裴元白碰见过,这一见之下,陆桓也承认裴元白长相不错。不过陆桓觉得,这位裴公子似乎太过注重外表了些。 一身簇新莲青色苏绣锦衫,脚着一双皂靴,打扮得一丝不苟。陆桓出身世族,对熏香一道也稍有涉足,他能闻得出来,这位裴公子身上的苏合香是没有熏上多久的。 但是他们在大清早的时候就入宫点卯了,这裴公子还真是闲情雅致,在宫中做事做一半还有闲心调香。 陆桓没有多想,和林四郎一同往大佛堂走去。 裴元白走在宽阔宫道上,觉得自己今天有些小题大做。 他从文华殿出来,仿佛感到同僚的目光若有若无落在自己身上。 其实陆桓误解了他,裴元白并不是一个爱好华服的纨绔,他只是觉得今天可能见到殷明鸾,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思,他很在意。 前一天晚上,他让丫鬟给他找一件“看得过去”的衣裳,今天穿出来一看,才觉得有些显眼。 罢了罢了。 先前因为醉酒写诗,让长乐公主生气。这次他勉强自己花心思讨好她一回,也算扯平了。 等长乐公主借故找他的时候,他这次态度好一点,回家也能让父亲安心。 裴元白这样想着,心中有一点烦躁,但是隐隐又有一点期待和激动。 殷明鸾和卫陵准备去慈宁宫大佛堂,殷明鸾前脚走出来,接过檀冬拿来的几件衣裳,往后递给了卫陵。 卫陵不解地扬了扬眉。 殷明鸾说:“换上换上。” 卫陵抖开一看,是一件小太监的衣服。 卫陵无奈地看着殷明鸾。 卫陵是偷偷进宫来的,殷明鸾怕又被人拿住卫陵的事来做文章,特地让檀冬去准备了衣服过来。 卫陵是锦衣卫出身,身上有功夫,也擅长乔装打扮。殷明鸾想着,卫陵最好穿着太监服,再加上轻功加持,那才是万无一失的安全。 卫陵无奈地接过衣服,绕到假山后面去换好,没多久就走了出来。 殷明鸾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太监衣服在你身上看着也十分魁梧,不算辱没了你。” 卫陵含笑:“公主,既然能够被人看出魁梧不似太监,那还算得上是伪装吗?” 殷明鸾讷讷无语。 殷明鸾凝眉看了半晌,伸手扯了扯卫陵的衣服,说:“这里不需要系得这么紧,也太精神了些,宫中的太监没有这样直挺挺的。” 卫陵仰头由着她扒拉,目光自然往后看去,却被他看见一个可疑的人影。 “什么人!” 卫陵寒声问道。 殷明鸾松开了手,诧异往后望去。却见陆桓有些犹豫地走了出来,面色似乎有些黯然,他拱手道:“公主,学生认错了路,竟然径直走到了御花园,还……冲撞了公主。” 卫陵看着殷明鸾和陆桓的神色,看出他们两人是认识的,似笑非笑地问道:“认错了路,这倒是稀奇。”他转头问殷明鸾:“公主,这位是?” 殷明鸾瞪了卫陵一眼,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思结交人,不能简简单单装作不认识吗? 更何况,卫陵他也是闯入后宫的一员,还是故意的,情节更加恶劣。 但是,卫陵都已经问出声了,刻意不说仿佛真的心虚,殷明鸾硬着头皮说:“这是新科状元,陆修撰。” 卫陵扬了扬眉:“原来是状元郎,在下是锦衣卫镇抚使,卫陵。” 陆桓有些尴尬,却只能装模作样和卫陵结交起来。 卫陵问道:“方才陆兄出来的时候似乎有些惊讶,陆兄看到了什么?” 陆桓稍微有点反应过来。 看这位锦衣卫穿着太监服,大约是偷偷进宫来的。 陆桓方才的不安一扫而空,镇定自若地开始谈笑起来:“刚才看见卫兄整理衣服,又看见了卫兄体态轩昂,不似宫中內侍,有些惊讶罢了。” 这次该殷明鸾尴尬了,什么卫兄整理衣服,分明是看见她为卫陵整理衣服。 陆桓在说话的时候若有若无地向殷明鸾笑着看了一眼,殷明鸾回他一个笑。 殷明鸾想,千万别误会了她和卫陵,怪尴尬的。 她说:“我与卫陵是自小的玩伴,情同手足,完全没有想到我们两人毕竟不是亲兄妹,往后长乐注意,多谢陆修撰提点。” 陆桓连忙口称恕罪惶恐,面上却像是拂了春风。 卫陵的表情快要裂开。 殷明鸾没有注意到卫陵的不开心,和陆桓随口聊了两句,卫陵像被抛弃的小媳妇一般,抱着胳膊站在一边。 殷明鸾看着御花园百花盛开,叹了一口气,一个卫陵在宫中走出去就已经很让她操心,这又来了一个陆桓。 殷明鸾想了想,很没有义气地说:“卫陵,你功夫好,便带着陆修撰悄悄走出来。我与你们一道的话实在显眼,先走一步。” 殷明鸾别了卫陵,陆桓两人,带着玉秋和檀冬来到了慈宁门。殷明鸾下撵,走了两步,忽然看见卫陵和陆桓从另一边走了过来。 殷明鸾有些无奈,看着挺拔站着的,穿着太监衣服的卫陵更加无奈。 卫陵和陆桓并排走,两人有来有往,言语多有试探,可谁也不轻易交底。 卫陵问:“陆修撰和公主是怎么认识的?” 陆桓说:“机缘巧合。” 陆桓问:“卫大人和公主认识多久了?” 卫陵说:“许久了。” 他们两人无惊无险地走到慈宁门,抬头就看见了公主的轿撵。 点点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打在殷明鸾的脸上,没有丝毫损了她的美貌,反倒让她整个人覆着一层朦胧的光。 殷明鸾站在原地,像是等着他们走过来。 殷明鸾笑着问:“看着你们两人一路走过来,有说有笑的。” 卫陵和陆桓对视一眼,两个言不由衷的人说道:“我们相见恨晚。” 殷明鸾满意地点了点头。 三人正要踏入慈宁宫,却听见不远处明黄色旗幡并九龙华盖如云一般缓缓而至,黄油绸幄帐下年轻的帝王高高端坐,如同神明一般俯视着一切。 殷明鸾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身后站着的两个青年才俊,生出一种心虚的感觉。 不过皇兄高坐在銮舆之上,应当是看不到她的…… 殷衢沉沉的目光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不过皇兄在众人簇拥之下,应当是不会单独把她拎出来教育的…… 殷衢缓缓抬起一只手,示意仪仗停下来。 殷明鸾眼睁睁看着张福山喊着降舆,殷衢从銮舆上下来,越过宫人走了过来。 殷衢轻轻扫了一眼卫陵和陆桓两人,殷明鸾不知道他们二人是什么感觉,她只感到有些冷飕飕的。 殷衢的目光没有在卫陵陆桓两人身上多停留,他走到殷明鸾身边。 殷明鸾预感到又要遭到皇兄的数落,马上露出一脸可怜兮兮的表情,她微微抬头,蹙着眉,眼睛如同含着一池的春水,柔弱不安。 殷衢顿了顿。 殷明鸾小心靠近了他,这距离有些逾越,往常殷明鸾是不敢这样做的,今天她却疏忽到完全没有注意到。 殷衢听见耳边殷明鸾急促又小声地说道:“皇兄,这里是慈宁宫,求求你了不要在这里数落我。” 殷衢看进了她的眼睛里。 殷明鸾的可怜兮兮有三分是真的,有七分是装出来的。 在殷衢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之下,殷明鸾觉得自己有些顶不住了,感觉马上她就要求饶并承认自己耍小心思的错误。 不过殷衢放过了她。 殷衢只是说:“跟朕进去。” 第15章 煎糖水 皇兄赐,不能不接。 卫陵看着殷明鸾和殷衢几乎并肩地走了进去,他抿了抿唇,垂下眸子。 他抬脚要跟在殷明鸾后面,却被挤过来的张福山拦住了。 张福山说:“卫大人,您稍微往后面站点。” 陆桓慢慢站在卫陵身边,看着殷明鸾和殷衢的背影,突然觉得,远远看过去,殷明鸾似乎是可望不可即的。 突然地,他有些莫名沮丧。 卫陵觑了陆桓一眼:“没有想到陆修撰天之骄子也是如此妄自菲薄,公主的一层身份就能让人如此畏惧?” 陆桓被卫陵这样刺了一回,愣了半晌。 慈宁宫中钟声法声阵阵,有人却没能静心下来。 裴元白到了大佛堂,他听见外间脚步声齐整响起,转身望去,看见殷衢和殷明鸾并肩而来。 其实也算不得是并肩。 殷明鸾谨记着殷衢尊贵无双的身份,稍微落后着半步的距离,但是殷衢却似乎在等着她走上来,步子都比寻常放缓了一些。 裴元白看了一眼,不敢细看,低头跪拜迎接圣驾。 他低着头,记忆中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在他还未察觉的时候悄悄长大了。 她不再是总叫他哥哥的“殷妹妹”,而是“长乐公主”。 她站在天子身边,容貌举止都挑不出不美,仿佛她生来就该站在最尊贵的位置。 她不再是那个在深宫中没有母妃的,自怨自艾的小公主。 殷衢越过裴元白,裴元白往殷明鸾望过去,殷明鸾却根本没有给他半个眼神。 裴元白想,殷明鸾也许是没有看见他。没关系,等一会儿,殷明鸾就会找机会过来偷偷找他。 佛音阵阵,裴元白却静不了心,直到黄昏,僧侣都散去,他才有些怅然若失地离开。 殷明鸾没有找他。 殷明鸾竟然没有找他。 裴元白回到裴府有些莫名的沮丧。他回想了一下,前几次找月娘并闹出的事的确让殷明鸾有些抹不开面。 殷明鸾一定是故意冷着他,若是她心里没有自己,又怎么会如此故作姿态? 当初贵太妃处心积虑挑选中了他作为殷明鸾的女婿,还有比他更好的人选愿意娶殷明鸾吗? 裴元白觉得是没有的。 裴元白想着殷明鸾,有些烦躁起来。小厮走进来说他爹裴昭找他,裴元白去了书房。 裴昭早就暗地里向殷衢表了衷心,可他这些天里明面上捧着许晖,未免感到有些心虚。 殷衢是一个心思深沉的君主,几天冷着没有搭理裴昭,却把裴昭吓了个半死。 裴昭把裴元白叫去问了宫中浴佛节的事,得知殷衢和殷明鸾都没有搭理裴元白,心中大感不妙。 裴元白被裴昭叫去问话的时候,裴夫人来到裴元白的小院中,叫住了他的小厮。 裴夫人这些天里看到儿子,心事重重的样子,放不下心。 她向裴元白的小厮发难:“你们愈发大胆了,偷奸耍滑不好好伺候少爷。” 几个小厮连忙跪下来喊冤:“夫人冤枉啊,小的们都是把一颗心挂在少爷身上,从来不敢松懈。” 裴夫人道:“你们伺候得好?少爷这些天里怎么总是愁眉苦脸?” 两个小厮相互对望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裴夫人眉毛倒竖:“还不说?” 小厮苦着脸叛变:“夫人,不是小的不说,实在是这件事少爷吩咐了不让说的。” 小厮打量着裴夫人没有丝毫放过他们的意思,合计合计,一咬牙说道:“就是少爷前些时候在街上碰见了一个骑马的红衣姑娘,之后就有些魂不守舍的。” 裴夫人有些惊讶:“红衣姑娘?” 她原本以为裴元白的反常和宫中那个长乐公主有关,得知了这么一个红衣姑娘,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有些松了口气。 裴夫人问道:“是什么样的红衣女子?” 当天这两个小厮也在现场,他们两人既然已经被裴夫人逼问出了红衣女子,接下来就没有什么顾忌,一五一十地说了。 只是他们两人并没有看过面纱之下红衣的女子的长相,只知道那女子的一双眼睛美丽极了。 裴夫人从他二人口中得知,裴元白一直没有打听出这个红衣女子的身份。 裴夫人突然有了个主意。 裴元白回到小院中,他一进院门就看见两个小厮两个脑袋挤在一起在嘀咕着什么,裴元白问:“你们在悄悄说什么?” 两小厮一凛,站直了说:“小的在说宫中热闹。” 裴元白听了更加高兴不起来。 宫中的确是热闹的。 浴佛的事儿虽然过了,可许太后太后塞人的计划并没有顺利。 许婉娘打扮妥帖,站在一众姑娘中间愈发出众。 许太后看了十分满意,可皇帝根本没有和许婉娘见上一面。 殷衢带着殷明鸾看完了浴佛礼,因为吃不惯甜食,转手就把装着浴佛水的杯子递给了殷明鸾。 小时候殷明鸾嗜甜,长大后她爱惜美貌,不敢在吃喝上放纵。 而殷衢给她的,她不能赐给别人,更不能倒掉。 殷明鸾乖巧恭敬地拒绝:“皇兄,这是高僧赠予你的,我怎么好要?” 殷衢似乎看明白了她的小心思:“怕长胖?” 殷明鸾笑容一僵:“不是。” 殷衢似乎话中有话:“收了别人的?” 殷明鸾只能说:“啊?怎么会?” 殷衢将杯子递到殷明鸾手中,殷明鸾不能不接。 殷衢向不远处扫了一眼,卫陵感到自己背后有些凉飕飕。 殷明鸾连忙挡住了他。 殷明鸾瞪着手中的香煎佛水不知道怎么处置,忽而听见殷衢问:“昨日你一人站在御花园里做什么?朕叫你,你却跑了?” 殷明鸾立刻想到昨日她偷偷在御花园里见卫陵,但她马上抓住殷衢话中的奇怪之处。 她说:“我没有一人在御花园啊,更没有见到皇兄,皇兄,你是认错人了吗?” 殷衢面色陡然一沉。 殷明鸾没有发觉,说:“皇兄,太后娘娘请了许多宫外的姑娘来,你快去看看吧。” 殷衢觑她一眼。 殷明鸾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殷衢在刚登基的时候被许太后连同上京的贵族塞了一大推女人进了后宫,这是他作为皇帝的耻辱。 他时至今日都对后宫的女人淡淡的。 而许太后现在又给殷衢塞女人。 如今的殷衢已经不是两年前的他,殷明鸾想,这次许太后的算盘怕是会落空。 许太后以为殷衢是穆宗那样软弱的性子,能够任由她揉捏。 她错了。 殷衢转头望去,看见慈宁宫中穿梭着华服美人,他的眼中却没有半分欣赏爱慕之情。 殷衢沉默着,方才的沉凝不再,和殷明鸾说话时候的放松神情也不再,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往慈宁宫正殿走去。 殷明鸾也惴惴不安地跟了上去。 许太后看见殷衢走了过来,心情顺畅极了,围着她坐了一圈的姑娘们躲闪着,悄悄地向殷衢看过去。 许婉娘脸上悄悄升起一团红晕。看着殷衢逆着光走进来,面容由模糊到清晰。 这下子,不光是许婉娘红了脸,周围的许多姑娘都羞答答地低下了头。 不过她们没有注意到,殷衢微微蹙了蹙眉毛。 第16章 雾濛花 传闻中的长乐公主。…… 殷明鸾发觉了殷衢不耐烦的态度,对在场的美人们有些同情。 殷明鸾心说,这些美人运气不太好,若是在宫外,说不定皇兄就真的看上了。在宫内,美人们却只能在皇兄和许太后的博弈中成了炮灰。 殷明鸾不知道这些美人心中是怎么想的,但看表现,她们完全是被殷衢的姿容神采所折服,皇帝的身份倒退居其次了。 殷明鸾偷偷看了看殷衢,与有荣焉。 哪知这个时候殷衢回头,和殷明鸾的眼神撞上了。 殷明鸾挑眉不解,殷衢深深看了她一眼,才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睛。 许婉娘这才注意到了殷衢身边的殷明鸾,她眼神有些闪烁,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在场的其她女子暗暗看了一眼许婉娘,再瞧瞧看一眼殷明鸾,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许婉娘被比下去了。 在殷明鸾没有过来之前,这些女子中以许婉娘容貌最盛。 许婉娘人如其名,温婉动人,腮凝新荔,眉眼柔弱多情。 众位姑娘含酸地想着,如果她们之中有谁能够得到陛下青眼,那只能是许婉娘了。 可是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女子,神采夺目,硬生生将许婉娘衬成了一个小家碧玉。 她们看着殷衢身边站着的殷明鸾。 殷明鸾的五官长得精致艳丽,神色之中的一丝柔弱柔和了过于咄咄逼人的样貌,如同烟雨笼着群山,雾濛牡丹,云漏明月。 众位姑娘猜测着殷明鸾是宫中的哪一位妃嫔。 许太后开口打断了众人的猜测。 “皇帝,长乐,方才哀家正和婉娘说着明日开一场花宴,皇帝觉得如何?”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女子就是传闻中的长乐公主。 许婉娘被许太后特意点了出来,她脸上带着一点羞怯,微微仰了仰头,希望殷衢能够看见她。 殷明鸾看了一眼柔情百态的许婉娘,心中有些沉甸甸的。 殷衢却只对着许太后回话:“儿臣自然觉得好。” 许太后很满意,看了一眼许婉娘,说道:“皇帝许久没有同哀家一同用膳。” 殷衢道:“儿臣不孝,只是下午积了许多折子。” 许太后见殷衢没有留下的意思,知道强求不得,只能作罢。 殷明鸾看了许婉娘一眼,想起了前世发生的一些事情,然后移开了眼。 殷明鸾不愿意在慈宁宫多呆,趁着许太后没有多留意她的机会,飞快地跟着殷衢后面行了礼,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殷衢走。 许太后看着殷衢和殷明鸾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面色略有沉凝。 她待众女子散开,问张嬷嬷道:“哀家怎么觉得皇帝和长乐有些过于亲近了?” 张嬷嬷弯腰笑道:“这是陛下和长乐公主自小在行宫里长大的情分。” 许太后说道:“只是行宫的情分吗?” 张嬷嬷一凛,似乎想到了什么,迟疑道:“太后是说……” 张嬷嬷想了想,说道:“太后多虑了,陛下对当年的事不曾知晓,是把长乐公主当做亲妹子疼爱的。” 许太后摆摆手:“也罢,的确是哀家多想,皇帝和长乐,这怎么可能。” 许太后留了这些女孩子在宫中一宿。第二天,因为花开得盛,又顺便依这个理由地开了一次花宴。 玉秋在醴泉宫对殷明鸾说道:“这花宴人又杂又多,恐有人生事,公主,我们还是不要去吧?” 殷明鸾道:“不,我还是要去的。” 前世那个阴柔狠毒的许婉娘和如今的腼腆温柔的她,在殷明鸾眼中渐渐重叠。 前世,也是在浴佛节后,许婉娘进宫,被封作了昭仪。许婉娘在宫中有许太后撑腰,又贯会假意逢迎,在后宫风头无两。 不知为何,许婉娘特别不喜殷明鸾。 在殷衢巡幸黄河的时候,许太后突然对殷明鸾发难,剥夺了她公主的身份,宫中留言纷纷,都说殷明鸾是李贵太妃私通所生,非皇室血脉。 许婉娘暗中授意,克扣醴泉宫用度,在冬日里,殷明鸾宫中连最便宜的柴炭也没得烧,后来,殷明鸾渐渐落下了病根。 在殷明鸾离宫的那一天,许婉娘更是派人将接送她的马车拨调开。那时,殷明鸾狼狈地坐在驴车里,拨开麻布遮子,看着巍峨皇城在她眼中渐渐远去。 这一世,她其实是可以阻止许婉娘进宫的。 甚至,她并不需要亲自动手,郑贵妃会安排好一切的。 只要,她稍微牺牲一下自己,让郑贵妃的计划得以顺利实施。 *** 宫中的嫔妃过来慈宁宫请安,存心想要看看这些准备新入宫的美貌女子,寻了理由留了下来,冷着脸看这群花儿一般的姑娘。 但是许皇后没有来,抱病留在坤宁宫,不知道是自持身份还是心头有气。 众位姑娘们原本是不知道妃嫔会过来,她们打扮着,争奇斗艳,暗地里牟足了劲要把别人比下去。身世样貌都出色的许婉娘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收获了或明或暗的打量。 但是没有人直接对她发难。 直到许太后催人把殷衢请了过来。 兵部左侍郎家柳姑娘突然问许婉娘:“许姐姐今天穿的衣裳好看,但是妹妹私心觉得昨天的第一套更加好看。” 有人问:“第一套?许姐姐昨天换了衣裳吗?我只看见了月白色的那身裙子。” 柳姑娘拿团扇掩口一笑:“昨天许姐姐去御花园穿着蜜合色的衣裳,我瞧着和长乐公主的衣裳颜色样式都有些相似。” 许婉娘心中一跳,顾不得失仪,抬头看了殷衢一眼。 殷衢这时候也不咸不淡地向她扫了一眼。 许婉娘心乱如麻。 若是让陛下误以为她故意装作长乐公主窃听他的话,她该怎么办? 许婉娘又看了一眼许太后,太后神色十分不悦,应当是怪罪她三番两次坏事。 柳姑娘又道:“许姐姐大概是同上京其她女子一样,学着长乐公主的打扮吧。我看姐姐打扮起来与公主有几分相似哩。” 许婉娘不知道该从何解释,她怪罪自己昨天去御花园,连带着对殷明鸾都有了几分迁怒。 她偷偷看了殷明鸾一样,眼中露出了一丝憎恶。 她作为许家的女儿,对殷明鸾自然是喜欢不起来的。今日又因为殷明鸾,她狠狠丢了一回脸。 她以为自己的眼中的憎恶无人注意,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斥责:“她怎么能和长乐相比?” 众人一惊。 这话说的虽然是“怎么能”,听在众人耳中,却似乎在说“怎么配”。 殷衢语气不是很客气,不知道是因为谁的话冒犯到了他,还是因为许婉娘暗中窥视,或者,因为旁人学了长乐公主。 郑贵妃在一旁掩着唇笑了。 她和柳姑娘对视一眼。 许婉娘眼角泛红,泪盈于睫却不敢掉下来。 殷明鸾在边上听了半天,听到这群姑娘讲起她来,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她不给反应,在一旁装没听见。 却被殷衢挑开了。 听到殷衢这样说,殷明鸾也是很震惊的。 殷明鸾只能悄悄扯了扯殷衢的袖子。 第17章 春日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殷衢的怒火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在殷明鸾扯了扯他的袖子后,他低头看了一眼殷明鸾。疾风骤雨和阴沉沉的天色透出一点晴朗来。 殷衢没有在慈宁宫多呆,他走后,在场的诸位贵女虽然略有失望,但也松了一口气。 各位姑娘装着不同的心事,凑在一起行起了酒令,勉强表面上是热闹起来。 今日聚会的名头是花宴,各种鲜花做成的花饼,糕点,花茶都端了上来。 众人行了一回酒令,一直沉默缩在角落里的许婉娘突然起身向许太后告罪。 她神色郁郁,对许太后说:“太后娘娘,臣女心口闷得慌,想要歇息一会子。” 许太后对这位柔弱的侄女没有生出半分疼惜,反倒觉得她有些不中用,但她也没有故意难为她,只是淡淡说:“去吧。” 许太后又叫张嬷嬷:“去请太医过来给婉娘看看。” 许婉娘低头谢过太后,然后默默离开。 殷宝华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转头瞪了殷明鸾一眼,然后站来走了出去。 酒令玩了一回,许太后没了精神,回内殿休息去了。许太后一走,众人都兴致缺缺,郑贵妃拢了拢头上的金簪,道:“素琴,扶本宫下去理妆。” 边上侍候的宫女素琴马上扶起郑贵妃,郑贵妃婷婷袅袅地离开。 殷明鸾安静地看着她们陆续离开,眸光闪了一闪。 慈宁宫地形低洼暖和,一处叫暮沧亭的地方,灼灼地开着簇簇凤仙花。 许婉娘和殷宝华相对而坐,说着悄悄话。 忽然间,她们听见一阵脚步声在假山后头响起,她二人对视一眼,说话声音停了下来。 假山后面的声音模模糊糊。 “这花开得真好。” “是杏花吗?” “不是,是梨花。” “那就好,若是杏花,长乐公主沾上了,恐怕要生疮,那花容月貌是要生出瑕疵的。” 假山后面的声音渐渐远去。 许婉娘抬眼看殷宝华:“妹妹,我有一个主意。” *** 花宴里一下子走了两位重头人物,留下来的只是一些位份低微的妃嫔,位份最高的,只是一个姓薛的美人。 这个时候花宴只是开了个头,御膳房里做的美食珍馐如流水一般地送了过来,各位千金小姐却已经有了散场的打算。 薛美人自觉撑不住场子,走过来对殷明鸾说:“公主,您看这花宴是继续呢,还是散了?” 殷明鸾抬眸看这位薛美人,薛美人的家世一般,因此在宫中小心行事,如履薄冰,活得不容易,殷明鸾本不想管这事,看了看薛美人为难的神色,转了主意。 许太后因为许婉娘的失败,是没有心思再回到花宴和她们这些小辈装模作样,郑贵妃中途离席,没有说走。 殷明鸾对玉秋道:“去看看贵妃娘娘回来了没。” 玉秋点头正要下去,却看见郑贵妃眉梢眼角带着笑,走了进来。 众女子见郑贵妃回来,连忙对着郑贵妃献殷勤。 若是她们能入宫,自然是需要讨好郑贵妃的,若是不能入宫,郑贵妃在宫中得宠,郑贵妃的哥哥在宫外虽然比不得许家,但也权势煊赫,讨好郑家,那是好处多多。 在众人围着郑贵妃的时候,殷宝华带着许婉娘回来了。 许婉娘原本的愁态消失了,恢复了她柔弱可人的模样,殷明鸾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慈宁宫的宫女为众位妃嫔和姑娘端上一盅甜汤,宫女笑道:“这是厨房新做出来的玫瑰羹,姑娘们一定要尝尝。” 殷明鸾低头看了看玫瑰羹,用小金勺搅了搅,状似不经意地抬头,扫了众人一眼。 殷宝华略带兴奋,许婉娘脸上带着看笑话的神色,而郑贵妃却是别有深意地看了许婉娘一眼。 殷明鸾低下头,再搅了搅玫瑰羹。 这玫瑰羹里掺着杏花粉,殷明鸾一闻便知。 前世,殷明鸾同样被端上了这样一碗玫瑰羹,但是她并没有吃,这其中的种种阴谋诡计也没来得及展开。 后来,新进宫的一个更衣在斗许婉娘的时候,揭开了这档子事儿。 这更衣开始对许婉娘言听计从,后来在知道不少秘密后反水。 当年,许婉娘第一次进宫就因琐事对殷明鸾怀恨在心,她和殷宝华在花宴中途离席休息,意外听见郑贵妃说殷明鸾对杏花粉过敏。 她们两人一拍即合,当下就悄悄派人给殷明鸾的桃花羹加了料,只是殷明鸾没有中招。 这一次,便让你如愿吧。 殷明鸾将桃花羹吹冷了些,吃了两三口。 不远处,殷宝华悄悄对许婉娘说:“殷明鸾果然是个蠢笨的。” 许婉娘有些解气地笑了笑,等着看殷明鸾笑话。 郑贵妃眸光微微一动,看着许婉娘,像在看一只跳进陷阱里的狐狸。 殷明鸾她拿起手中的团扇摇了摇,她看出这三人心中都有鬼,只是觉得有趣。 这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殷明鸾吃了两口桃花羹,感到脸上渐渐发痒,这时候,玉秋和檀冬突然面露紧张。 “公主,您脸上起了红点!” “公主,莫不是这里开了杏花?” 檀冬喊道:“快请太医来!” 众人全把目光投到殷明鸾的身上,殷宝华看了一眼殷明鸾脸上和脖子上起的红点,面露一丝讶然,然后对着许婉娘说笑。 郑贵妃倒是很镇静,淡淡扫了一眼在座的众人,吩咐道:“快叫太医。” 殷明鸾眼见众人围了过来,悄悄吩咐玉秋道:“将我刚才用过的甜点果酒都仔细收起来,带回醴泉宫。” 玉秋点头。 殷明鸾顺势装作晕了过去。 重重帷帐掩映,殷明鸾坐在云床之中,服用了一碗药,然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中,她依稀仿佛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迈步走了进来,他穿着明黄的衣衫,坐在她的床边。 殷明鸾感到脸上有些痒,好像是那人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脸。 然后他将她的被子掖了掖。 殷明鸾从梦中醒来,却没有看见任何人。 她伸手摸了摸床榻的锦缎,没有丝毫温度。殷明鸾想,自己的的确确是做了一场梦。 她在梦中不知道是谁来了,醒来细细思索一下她的梦,有谁能够穿着明黄色的衣服呢?梦中那个人是她的皇兄。 她怎么会梦见殷衢呢? 她坐起来,守在外间的玉秋和檀冬马上走了进来,道:“公主,您醒了?” 殷明鸾按了按额头,玉秋在她身后塞了一个枕头,让她舒舒服服地坐了起来,然后将药端过来,给殷明鸾喂药吃。 殷明鸾摇了摇头,道:“把铜镜拿过来。” 檀冬将铜镜捧了过来,殷明鸾往铜镜里一望,镜中女子明眸善睐,发髻微微有些松垮,显得有些娇懒。 只是,她的脸颊和脖子上有些星星点点的红点子。 殷明鸾有些忧愁地用手摸了摸脸上的红疙瘩。 玉秋道:“公主不要忧心,太医已经为公主配了药,抹上半个月就该消了。” 殷明鸾点了点头,眉间微微皱了皱。 殷明鸾想到了什么,问道:“皇兄来过了吗?” 第18章 殷勤意 揣着一颗心,呈给她。 在梦中,有人来探望她。 那人穿着明黄的锦袍,锦衣沾惹御炉香,身上带着淡淡的龙涎味道。 听见殷明鸾的问话,玉秋和檀冬互相看了看,说:“陛下没有派人过问,应当是不知道吧。” 那便真的是梦吧。 殷明鸾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淡淡的失落。 不过转念一想,宫中女人小病小痛多,若是人人惊动殷衢,那殷衢一天到晚就没有安生日子了。 殷明鸾便不想这回事。 过敏这件事,殷明鸾是知道前因后果的,但是流程依旧是要走一遍。 她将花宴拿来的东西呈给太医看。 王太医面色沉凝,将这几样东西查验了几番,最终,举着玫瑰羹说道:“公主,这玫瑰羹中不光有玫瑰,还有杏花磨成的粉。” 玉秋和檀冬都是一惊,面上露出愧疚,道:“都怪奴婢们不仔细。” 殷明鸾让人赏了王太医,又派玉秋和檀冬将王太医送出了醴泉宫。 玉秋和檀冬回来,掩住了门扉,忧心忡忡道:“公主,这事有人成心要害您啊,公主一定要禀告陛下。” 殷明鸾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微微笑道:“先等等。” 玉秋用手指头在玉盒里抠出一点药膏,轻轻抹在殷明鸾的脸上。 殷明鸾肤若凝脂,比刚出来的水豆腐都要细嫩,现在却因为这点点红痕,有些瑕疵。 玉秋和檀冬都看得心疼不已。 玉秋和檀冬为殷明鸾上好了药膏,轻轻拉好了殷明鸾的衣领,锦楼就走了进来。 “禀公主,奴婢方才看见宫外站着一个面生的小宫女,奴婢问了才知道,她是被陆修撰大人央着过来问问公主情况的。” 陆桓? 殷明鸾没有想到陆桓竟然打听到了她的情况,更没有想到陆桓竟然千辛万苦求了人来问她的状况。 殷明鸾心中感动,说道:“告诉陆修撰,我一切都好,让他不要担心。” 陆桓听说了醴泉宫的事,一整天都忧心忡忡,心不在焉。 他终于忍耐不住,宫道上看见一个小宫女,求着她去醴泉宫探听探听情况。 小宫女回来后告诉了他殷明鸾的情况,陆桓放下心来。听说殷明鸾依旧在喝药,胸口发闷,脸上还出了红点,心中又忧愁不已。 林四郎见陆桓魂不守舍的样子,取笑他道:“陆修撰真是好风流,这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陆桓被他取笑,也不恼,像是承认一般笑笑。 林四郎震惊:“陆修撰,你不会真的对长乐公主认真了吧?” 陆桓问:“有何不可?” 林四郎大声喊:“那是大大的不可,长乐公主那可是公主啊。” 见陆桓依旧不在意,林四郎掰碎了对陆桓细细地道:“你好不容易中了状元,前途一片光明,难道是打算放弃?就算她是公主,到底也只是一个女人啊。” 林四郎像看白痴一般看着陆桓,哪知陆桓看林四郎,就像在看一只在尘世的泥潭中打滚的猪。 “开口闭口加官进爵,俗。” 林四郎面对不俗的陆桓,默默无语半晌。 过了一会儿,林四郎叹息:“果然,太容易得到的终究不会珍惜,若是陆修撰考个十年都中不了举人,他一定会更明白俗人的心境。” 裴元白同样在文渊阁听到了些醴泉宫的消息,不过碍着他一个嫌弃殷明鸾的准驸马的身份,没人敢在他面前嚼舌根,他又不能放下脸面去问,所以他只知道殷明鸾出了事,至于是什么事,严不严重,他丝毫不晓得。 于是一整天在宫里,他装作努力工作,其实竖起了耳朵。 但是依旧没有听出来个所以然。 裴元白回到家中,看见小厮对他挤眉弄眼。他不明所以,回到自己的小院,看见亭子里坐着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 那女子高马尾束起,听见背后有人来,一转头,神采奕奕,眉眼中有英气,虽不是十分美丽,却有八分风情。 她站起来,没有像寻常女子那样对裴元白低头行礼,而是对裴元白道:“我丢了的簪子,是在你那里吗?” 裴元白陡然看见朝思暮想的红衣女子活生生站在自己跟前,不由得面露喜色。 但是细细看这女子长相,总觉得与自己的想象有些不同。 裴元白说服自己,或许记忆是有偏差的。 他正要走上前去和那红衣女子细说,突然跟他进宫的小厮跑了进来。 “公子,打听出来了,今日长乐公主在花宴上忽然生病了,脸色苍白,还起了红点,站都站不住,后来昏睡过去。” 裴元白心中一紧,忘记了亭子里的红衣女子,追问小厮道:“她现在醒过来了没有?” 小厮抓了抓头,面露苦色。 这就是他能打探到的所有的宫里的消息了。 裴元白心急起来,见小厮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风风火火迈步离开小院,去外头打听消息去。 这下,他把自己原本自矜的脸面也忘记了。 留在院子里的红衣女子脸色青了又白。 “红叶姐姐,公子有事要处置,绝不是要冷着姐姐。”小厮劝道。 秦红叶笑了笑:“我自然是明白的,”她想了想,又说,“没有裴夫人,我就要嫁给土财主去做他的十七房小妾,我一定会待夫人如同亲娘一般。今日受挫,哥哥千万不要向夫人提起,若是夫人失望,我羞愧难安。” 宫中的殷明鸾不知道这一切。 服过了药,她就要歇息,忽然听见檀冬的脚步声响起。 檀冬说:“公主,嘉阳公主来探望您。” 殷明鸾一愣,她没有想到这个一向与她作对的姐姐竟然想要过来看她。 她皱了皱眉,说道:“请她进来吧。” 殷宝华脚步轻轻走进来,脸上带着些忐忑的好奇,等到看到殷明鸾脸上的红点的时候,她脸上显现出一丝惊讶。 殷明鸾不客气地问:“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殷宝华走近些,竟然坐在殷明鸾床边上,殷明鸾对殷宝华突然的靠近有些不自在,她往里面缩了一下身子。 令她意外的是,殷宝华并没有咄咄逼人,反而语气中带着一丝察觉不到的关心,她问:“殷明鸾,他们说这个病要是处置不当会死?” 这是殷明鸾故意散布出去的流言,本来不存什么希望的,没有想到把殷宝华这条蠢鱼吊了过来。 殷明鸾挑了挑眉,说:“是啊,可能两天后你就见不到我了。” 殷宝华像被吓到一般,立刻站了起来。 她随口说了些告别的话,就匆匆离开了醴泉宫。 玉秋走了过来,为殷明鸾掖好被子,一边笑着对殷明鸾说道:“公主为什么要吓嘉阳公主呢?” 殷明鸾无所谓地说:“不过是诈一诈她。” 玉秋问:“那公主诈出什么了吗?” 殷明鸾但笑不语。 接下来的三天,殷宝华每天都找借口看殷明鸾一次,似乎真的怕她就此死了。 殷明鸾诡异地感到了些殷宝华表现出的姐妹情。 思及这得来不易的姐妹情,殷明鸾忽然间想到一些别的东西,让她心情有些郁郁。 连殷宝华都开始转性子对殷明鸾这样关心,为什么这几天来皇兄却对她完全不闻不问? 陆桓托了宫女来醴泉宫。 宫女得知长乐公主不在宫中,不便传话,于是又来到文渊阁。 林四郎看见陆桓站在门口,低着头和一个宫女说话。他刚走过来,陆桓似乎察觉到他的脚步声,立刻转身打发那宫女走。 陆桓背着手笑道:“林兄。” 林四郎挑眉:“陆修撰鬼鬼祟祟在密谋着什么?” 陆桓无奈说:“林兄,这是宫中,慎言。” 林四郎靠近他,趁着陆桓没有注意绕到他身后,看见陆桓背着的手里攥着一个小瓷瓶。 林四郎一把将小瓷瓶抢了过来,边跑边打趣:“怎么闻着这么香呢?是胭脂水粉,准备送给哪家姑娘啊。” 陆桓紧张地往周围看了看,将手指抵在嘴唇上,不住地说:“嘘。” 陆桓追上了林四郎,将小瓷瓶小心地藏在了怀里。 这小瓷瓶中装的,是一种药膏,他家中的姐姐妹妹在春日里容易生一些脸上的毛病,这药是寻了名医,搜集着四季的雨露雪水,花花草草配制出来的,十分难得。 陆桓自从听说殷明鸾的事,挂心极了,听到醴泉宫的消息,说殷明鸾没有其他事,只是脸上生了些小红点,才放心下来。 他知道小女儿家爱美的心思,怕殷明鸾照了镜子不痛快,昨天回到宅子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这个小瓷瓶。 他揣着小瓷瓶,一天的心情都有些飘飘忽忽,像是揣着自己的一颗心,就要呈给殷明鸾。 哪知不凑巧,拜托宫女去醴泉宫,殷明鸾却不在。 他不沮丧,下次宫女话带到了,亲切温柔的长乐公主一定会见他的。 陆桓是如此期许着。 第19章 度人心 她的小把戏。 这个下午,殷宝华又来到了醴泉宫。 殷明鸾依旧蒙着面纱,她脸上别的看不清楚,一双桃花眼中似笑非笑,看得殷宝华十分忐忑。 玉秋端来一盏茶,殷明鸾闲闲地拂了拂浮上的茶叶,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你为什么要在我的桃花羹里放杏花粉?” 殷宝华手中的茶马上被打翻。 她站了起来,支支吾吾道:“你别冤枉我,我好心来看你,你却冤枉我,殷明鸾!你,你太可恶了!” 殷明鸾垂下眼,敛住了微微的光,她笑着说道:“原来是冤枉了皇姐,我本来就不相信皇姐会害我,可是许姐姐的婢女却说……罢了。” 殷宝华警觉:“说什么?” 殷明鸾一副有话说不出口的样子。 檀冬口舌快,说道:“这叫我们公主如何说,说什么你大概是不信的,你们毕竟是表姊妹。” 殷明鸾故意呵斥道:“檀冬,瞎说什么呢,我和宝华姐姐还是亲姐妹呢。” 殷宝华心中嘀咕,亲姐妹她都能下手,一年见不了几次的表姐算什么啊。 许婉娘是不是真的打算让她来背锅? 殷宝华七七八八想了一通,急匆匆离开。 殷明鸾设法传出流言,说长乐公主的病是许婉娘害的。 许婉娘在慈宁宫的暖阁里悄悄发脾气:“一派胡言,是哪里传出来的?” 她的婢女忐忑地说道:“有人说,是嘉阳公主那里……” 许婉娘呵斥:“休要胡说,嘉阳公主怎么会害我?” 但是到底心里存了疑虑。 殷宝华和许婉娘两人对彼此生出了间隙,于是开始设防,最后,还是殷宝华挺不住,她跑到乾清宫,将错事都推到了许婉娘身上。 殷宝华跪在地上,交代了许婉娘谋害殷明鸾的细节,清清楚楚,当然,干干净净地将她自己撇干净了。 她低下头,不敢看殷衢的表情。 若是抬头,她害怕脸上的神情会将自己出卖。 殷衢的声音在上面冷冷地响起:“果然如此。” 殷宝华忙不迭地点头:“当然。” 殷衢嘴角衔着没有暖意的笑,喊道:“张福山,许婉娘该当何罪?” 张福山说道:“毒害皇室,论律当斩。” 殷衢的笑意更浓:“张福山,带着嘉阳公主,”他从案几上扔出了一柄剑,磕在乾清宫的地砖上,发出清凛的响声,“去慈宁宫。” 殷宝华浑身一凛。 她这才抬头看着殷衢,往日里,皇兄虽然神情冷淡,但是殷宝华也不会过分害怕。 但是现在,他就那样淡淡地看着她,殷宝华觉得一瞬间似乎有杀意浮现。 张福山硬着头皮带着殷宝华来到慈宁宫捉人。 许太后铁青着脸看着站着的殷宝华和跪着的许婉娘,还有抱着剑的张福山。 若是按照寻常,她大可训斥殷衢听信奸言,将“进奸言”之人打死了解。 可是今天却是她的蠢女儿对殷衢“进奸言”。 许太后冷声道:“一定是有误会。” 她转身看了一眼许婉娘,许婉娘立刻赶到浑身冰凉,她害怕许太后相信了张福山的话,于是慌忙说道:“太后娘娘,不是的,是嘉阳……” 话音未落,许太后反手一巴掌就打在了她的脸上,她被打了一个趔趄,脸很快红肿一片。 许婉娘心中一激灵。 对着许太后,她怎么头脑发昏想要招出殷宝华? 许太后声音很冷:“婉娘胡言乱语,冲撞了皇帝,是哀家管教不严,张嬷嬷,带她下去受刑。” 许婉娘入宫做娘娘的梦破碎,她在慈宁宫中受了十板子。这是对殷衢的交代,但也未必不是许太后的迁怒。 处置完许婉娘,许太后睥睨了张福山一眼,张福山不敢多看,只能小心避让着锋芒,陪着笑回乾清宫复命。 许太后见张福山走后,看着殷宝华,同,怒斥:“不中用的东西。” 殷宝华撅着嘴,有些委屈。 当夜,一辆青帷小油车将受伤的许婉娘拉出了宫。 许婉娘狼狈不堪,后背乃至臀部都是火辣辣的疼,宫里的人上刑是有一套手段,外面看不出究竟,勉强抱住了许氏女儿的颜面,只是伤到底是落下了。 她嘴唇发白,发丝因为疼出的汗而结成一缕一缕,她趴在马车里,侧脸看着帘栊风动掀开的一角,青黑的夜空映着宫灯,禁宫的景色就渐渐消失在她眼前。 她心中有些不甘。 她觉得,自己似乎是不应该这样离开的。 仿佛,她本应当在宫墙内另有一番广阔天地。 张福山回到了乾清宫。 他说道:“正如陛下所料,许婉娘试图攀咬嘉阳公主,最终让太后动怒,受了板子,逐出了宫。” 张福山心中对殷衢钦佩。 原来带上嘉阳公主,是有这样一番作用。若没有嘉阳公主,太后会尽力保许婉娘安然无恙。 陛下算定了许婉娘会口不择言,拉下嘉阳公主,也算准了许太后会为了维护嘉阳公主而对许婉娘动怒。 他的陛下,对人心真是算无遗漏。 但是更让张福山惊讶的是,嘉阳公主和许婉娘的间隙,竟然是长乐公主挑开的。 他说道:“没想到嘉阳公主和许婉娘自己乱了阵脚。” 殷衢看出了张福山心里的嘀咕,他微笑:“此乃二虎竞食之计,长乐终于长了点心。” 他的笑意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间,下一刻,他脸上立刻笼罩了寒意,他说道:“宣郑贵妃。” *** 殷明鸾在醴泉宫听闻了许婉娘被逐出宫的消息,心中略微安定。 总算把前世一个小麻烦解决了。 若是这件事全然能在她的掌控内,她想,事情发展到这样,已经足够了。 虽然郑贵妃做了一些小动作,殷明鸾却不愿意把郑贵妃再牵扯其中的。 前世郑贵妃一直是殷衢的一大助力,后来郑家在掰倒许氏的过程中也尽力许多。 如果郑贵妃因为这件事情受罪,殷明鸾不知道会不会对未来皇兄的计划造成影响。 殷明鸾走出了大殿,看着灯火光芒辉映在宫墙上,此时六宫一片寂静,不知是否是因为这件事而战战兢兢。 殷明鸾突然转身,迎面碰见一个冒冒失失的宫女差点撞了过来。 檀冬呵斥道:“你是哪个宫里的?怎么学的规矩。” 宫女跪了下来,忙道:“奴婢万死,冒犯了公主,奴婢是文渊阁服侍的。” 文渊阁? 殷明鸾想到陆桓。却听见檀冬在耳边小声地说:“公主,是裴公子!” 殷明鸾差点忘了这个人,听玉秋说起,突然拿不定主意这宫女到底是奉谁的命令而来。 于是她不动神色地说:“起来回话。” 到了醴泉宫,殷明鸾坐下,听这宫女说话,才放松了神色,笑道:“原来是陆修撰让你来的,玉秋。” 玉秋连塞了小宫女一把金瓜子。 宫女磕头:“谢公主赏赐。” 殷明鸾道:“免了,站起来回话。本宫宫里人说你来醴泉宫有了两三回?是陆修撰有什么要紧事?” 小宫女说:“自从听说了公主玉体有恙,修撰大人关怀非常,修撰大人想见公主,说是有事要同公主说。” 殷明鸾笑了:“你去回他,本宫明日辰时有空见他。” 小宫女有些呆呆愣愣的,殷明鸾笑道:“怎么?难道修撰大人不是真心要见本宫?怎么你突然就傻了?” 小宫女连摇头:“不是的,修撰大人一定会喜出望外的,奴婢来时修撰大人嘱咐过,若是见不到公主如何,要是公主动怒如何,原来修撰大人是想多了。” 殷明鸾突然觉得陆桓有些傻得可爱。 正在说着陆桓,一直在外头打听消息的锦楼忽然打帘进来:“公主,陛下处置完许婉娘后,忽然宣了郑贵妃,难道这件事情,还和郑贵妃有关?” 第20章 他或他 先见皇兄还是陆修撰? 郑贵妃战战兢兢,在寒冷的夜里,不施粉黛,来到了乾清宫。 乾清宫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郑贵妃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良久,高坐堂中的殷衢将手中的折子劈头盖脸地向郑贵妃扔了过来,冷声道:“朕倒没想到,后宫轮到你作威作福了。” 郑贵妃一抖,匍匐跪地:“臣妾有罪,但是臣妾是为了不让许氏进宫,实在不是为了私心。” 殷衢知道郑贵妃说的是真的。 郑贵妃,无意于后宫,只是一个摆在宫里的活靶子。 她为了她的信念,甘愿由殷衢驱使,做她该做的事,做郑家该做的事,将许氏拔除干净。 只是…… “你应该清楚,在宫中,谁动得谁动不得。” 郑贵妃再次俯首:“臣妾知罪,但是臣妾已经查过,杏花粉虽然对公主有害,但是实则伤不到公主贵体,所以臣妾才……” 只听见殷衢冷声道:“若不是如此,你以为你还能跪在这里讲话?” 郑贵妃一凛,不敢再说话。 半晌后,殷衢说道:“你自去醴泉宫请罪,究竟怎么处罚,朕自会定夺。” 郑贵妃暂时松了一口气,扣头拜谢。 长春宫赵太后听说了深夜郑贵妃钗饰尽除去乾清宫的消息。 她对身边的徐嬷嬷说道:“明鸾那孩子虽然可怜,但是贵妃罪不至此。” 徐嬷嬷了然地点了点头。 皇帝需要郑贵妃,需要郑家。 赵太后又说:“为人君了,还是这样沉不住气。” 徐嬷嬷笑道:“陛下最是沉得住气的,只是事关长乐公主,陛下一时有些急躁。” 赵太后哼了一声,不认同:“当年世宗陛下宠爱李贵妃和长乐,结果她们母子两人双双在行宫受苦,衢儿难道不懂这个道理吗?现在就沉不住气,将来如何……” 赵太后看着殷衢给她捶腿的薛美人,适时止住了话头,她说道:“哀家有事吩咐你。” 薛美人奉赵太后之名来了乾清宫。 薛美人在宫中不起眼,她负着一家的期望,不肯默默老死在宫中。 她在殷衢这里得不到半点眼神,于是另辟蹊径,常常去长春宫服侍赵太后。 赵太后并不爱热闹,开始是毫不客气地赶走她,后来渐渐看出薛美人的诚心和难处,便容下了她。 慢慢地,薛美人也算得上是赵太后深宫孤寂长日的一个陪伴。 薛美人带着亲自煲好的一碗汤来到乾清宫外,含笑对张福山说:“张公公,陛下在忙着吗?” 张福山知道薛美人是从长春宫过来的,不敢像拦其她嫔妃那样拦下她,于是对她说:“美人稍等。” 薛美人等了不到一刻钟,张福山便将她迎了进去。 薛美人看见殷衢正在批折子,知道她进来,头依旧没有抬起来。 薛美人不气馁。 薛美人将汤端在殷衢桌上,殷衢依旧没有抬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薛美人没有继续打扰,紧紧站在一旁,和灯烛一般沉默。 殷衢终于搁下了笔,抬眼看她:“薛美人?是长春宫太后让你来的?” 薛美人不喜不惧,沉静稳妥地回话:“回陛下话,是太后娘娘关心陛下,所以遣妾来。” 殷衢说:“既然已经来过,现在就去长春宫复命吧。” 薛美人跪下来,说道:“陛下心中烦恼,太后娘娘也不会心安,妾承蒙太后娘娘照顾,不忍娘娘烦心,妾也……担心陛下。” 殷衢淡淡看她:“你有什么要说的?” 薛美人咬了咬牙说道:“臣妾听闻为人君者,喜怒不形于色。陛下从前对长乐公主多有溺爱,宫中人心浮动,争执一起,未免将公主卷入其中。陛下应当将宫中姊妹一视同仁,如此,不轨之人也不会轻易对公主生了心思。” 薛美人自觉说到了殷衢心坎里,可是殷衢认真地看了薛美人一眼,微微眯了眼睛。 薛美人还要继续说下去,就听见殷衢寒冰一般冷冷的声音响起:“薛美人觉得朕如此无能,连妹妹也护不住?” 薛美人一惊,抬头看殷衢,只见他脸上凝着霜雪。 薛美人突然发现,自己自作聪明了。 大周历史上不是没有软弱的皇帝,前头的穆宗就是这样一位。 如今的陛下,也可以说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后族势大,宫中一个照看不过来,死的往往就是皇帝最珍重的人。 薛美人这样过来大大咧咧地揭开了殷衢的心思,让殷衢的困卒无所遁形。 薛美人看见了殷衢眼中森冷的杀意。 多善在乾清宫外候着,他看着薛美人走进殷衢的书房感到有些惊奇,心中想着,这是郑贵妃都没有的待遇,难道这薛美人要翻身了? 只是还不到一刻钟,薛美人就红着眼走了出来,她倒是没有哭,脸上勉强保持着镇定。 多善见张福山一脸凝重走了出来,机灵地走上前小声问:“干爷爷,出什么事儿了?” 张福山看了一眼多善,他知道多善是他徒弟的干儿子,这一口一个干爷爷叫得真挚又亲切。 张福山又想到多善同醴泉宫走得近,他向多善招了招手,两人在回廊下悄悄说了一会儿话。 张福山是知道的,长乐公主那日在花宴病了之后,陛下马上就把事情查了个干干净净,这几天,张福山总觉得殷衢脸色阴沉。 张福山也不知道为什么殷衢根本没有去看一眼殷明鸾。 还是薛美人为他解了惑。薛美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是,陛下从前就是过于宠爱长乐公主才会让她活在危险中。 若是珍惜一个人,应当收敛自己的喜爱。 张福山知道这事关系到长乐公主,想了想,特意走到外面,和他这格外亲近醴泉宫的干孙子唠了唠。 张福山顺口一问:“长乐公主这几天好些了吗?” 多善说:“身子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脸上的小红点子褪得慢。昨儿个陆修撰千方百计托了人,告诉长乐公主说要献药给公主,和公主约了今日见面。” 张福山“嘶”了一声,仔仔细细想了一想。 多善问:“干爷爷,可是有什么不妥当?” 说不妥,似乎也没有十分的不妥;说妥当,张福山总感觉到有点不安。 他沉吟:“陛下还没有打定主意如何处置公主的婚事,若是闹出事情,或者又来第二个裴公子让公主伤心,那就大罪过。” 多善接口道:“陛下现在不见长乐公主,往后想起来了,却发现公主又爱慕上陆状元,公主因陆状元伤心的话,陛下也会伤心的。干爷爷,我看,必须让公主和陛下见上一见,把话说开,和好如初,才能六宫安宁。” 张福山笑眼看了看多善,觉得这宝贝干孙儿很有眼力劲,夸道,“你是个机灵的。” 快到辰时,殷明鸾梳妆打扮,蒙上一层面纱,玉秋取了一只凤头钗在殷明鸾头上比划着。 檀冬小跑进来:“陆俢撰一大早上就等着,奴婢去看时,陆俢撰头发上竟然蒙着雾。” 玉秋和檀冬笑了一会,道:“俢撰大人是个实诚人。” 她们心中想着,若是把裴元白换成陆桓,那大概是极好的,公主会幸福许多。 殷明鸾站了起来,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虽然蒙着面纱,一双眼睛秋瞳剪水,眼神很亮,带着微光。 这时多善跑了进来,说道:“公主,陛下今日早朝散得早,您现在去就有机会见着了。” 殷明鸾疑惑:“本宫为何要去见皇兄?” 多善琢磨了一下,开口说道:“公主前几天在花宴不明不白地生了病,可要让陛下好好查查。” 殷明鸾道:“不用了,我大概晓得了。” 多善又道:“公主不是要和陛下学画儿吗?这下终于得空。” 殷明鸾连连摆手。 殷明鸾看快要到时间了,对多善说道:“多善公公,我现在忙着要去见人呢,你有话下次再跟我说吧。” 多善张开双臂拦住了她:“哎呀公主啊,您还要奴婢说得多清楚呢?是陛下想要见您呐。” 殷明鸾狐疑地看着他:“皇兄若是要见我,直接宣了便是,怎么会让你来?你不是寻常见不到皇兄面的吗?” 这话微微刺痛了多善的小心灵,多善露出一丝委屈。 他的确很难见到殷衢一面,就这话还是张福山揣摩了圣意,自作主张让他过来传的。 多善见殷明鸾看着他等他回话,继续添了一把火。 “说起来,今早薛美人过来找了陛下,说了一通的话。” 殷明鸾问:“薛美人?她找皇兄做什么?” “薛美人的意思是,陛下就是过于疼爱公主您,才让你在宫中多灾多难,劝着陛下对您少些在意。” 殷明鸾被这话扎到了,急道:“她怎么能这样说?” 虽说皇帝明面上的宠爱惹人眼红,但是皇帝明面上的忽视更能要人的性命。 殷明鸾有些焦急,恨不得马上冲到乾清宫去打消殷衢的顾虑。 锦楼走了进来:“公主,到了卯时了,快些走吧,别让陆大人等急了。” 第21章 挽长弓 将她整个人圈进了怀里。…… 陆桓天还没亮就出了门,摸着黑骑马进了宫。 他宅子里的小厮嘀咕着,公子是越来越勤勉了,往日里比寻常人去得早回得晚也就罢了,最近越来越走火入魔,恨不得五更天就去宫里。 别的公子哥们都说宫中规矩森严不愿意去,可他家公子倒好,巴不得住进宫里。 陆桓先去文渊阁,把手头的事儿都做了,这才闲下来,想着等会如何去见殷明鸾。他走出去,对着水缸整理仪表,突然想起那日见到了浑身香喷喷的裴元白,微微一哂,自己也成了这华而不实的公子哥。 接着他就按照前日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早早地走了过去等。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陆桓站在花树下,心情很好,他估摸着辰时快到了,忍不住抬头往醴泉宫那边望去。 殷衢站在校场中,微微眯了眼睛,双臂的肌肉和弓弦一般拉得很紧,风轻轻地吹动了他的袍衫,衣角微动。 “嗖”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出,正中靶心。 张福山在边上拍掌喝彩:“陛下射无虚发,百发百中!” 殷衢觑他一眼:“省着点口舌。” 张福山连忙捂住嘴。 殷衢淡淡看他一眼,道:“全喜和全寿在后面走进走出,你往后张望个不停,说吧,什么事?” 张福山一惊,他以为自己的心不在焉被掩饰得很好,他不过是偶尔将眼睛瞟到边上看全喜和全寿一眼,陛下全神贯注地射箭,怎么还能注意到这些? 张福山不敢耍小聪明自作主张,他说:“陛下慧眼如炬,是奴婢自作主张了,奴婢看今天陛下得了空,想着长乐公主几天因为陛下忙,没办法见哥哥,于是让人去醴泉宫传了一回话。” 殷衢冷冷说道:“你的胆子是愈发大了,是嫌脖子太结实了些?” 张福山摸了摸脖子,天已经这么热了,他听了殷衢的话,突然感到脖子上有些凉飕飕的冷。他立刻耷拉着眼睛,说道:“奴婢知错。” 殷衢没有多搭理他,从箭筒中抽出了一支箭,闭上一只眼睛,盯住靶心,他把弓弦拉满了,却没有松开手。 殷衢慢慢卸了力道,将箭收回箭筒,问道:“你什么时候派人去醴泉宫的?” 张福山说道:“有小半个时辰。” 殷衢问:“长乐呢?” 张福山擦了擦额头,道:“这个……可能长乐公主去见陆修撰了。” 听到陆修撰这三个字,殷衢眉头皱了一下,看了一眼缩着头的张福山。 张福山又拿袖子拭了拭额头。 殷明鸾在锦楼和多善之间犹豫了一小下,最终说道:“我同陆修撰有约在先,我还是先去见陆修撰吧。” 多善急得满头汗:“哎呦公主啊,陛下多难得才有空,下一次您求见陛下,那就到了猴年马月。还有,若是陛下觉得薛美人的话有道理,对您避而不见怎么办?” 殷明鸾说:“我先去找陆修撰,亲自告诉他下回再约时间见面,接着去找皇兄,也不耽搁时间。” 多善被她说服了。 校场里,全喜翘首往前看,给张福山挤眉弄眼打暗号,殷衢眼尖,把他拎了出来。 殷衢只是盯了全喜一眼,张福山紧张得直冒汗。 见全喜支支吾吾不敢和殷衢说话,只是不住地拿眼睛瞧张福山,张福山简直要晕过去了。 “畏畏缩缩做什么样子,你有话直接对陛下说。” 全喜不敢再畏缩,说道:“长乐公主出了醴泉宫,是往陆修撰那边走。” 张福山已经不敢看殷衢神色,这件事他已经办糟了,简直是他太监生涯的一件耻辱。 殷明鸾走到和陆桓约定的地点,却并没有看到陆桓的身影。 殷明鸾疑惑地看了一眼檀冬,问道:“怎么回事?檀冬,你不是说陆修撰一大早上就在这儿等着的吗?” 檀冬也疑惑:“奴婢亲眼所见呀,陆修撰难道没有等到公主离开了?也不应该啊,都等了老半天……” 殷明鸾说道:“也罢,咱们去乾清宫。” 陆桓跟着张福山走在宫道上,他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大总管,感到有些奇怪。 他又确认了一下:“陛下要来文渊阁见我?” 张福山说:“是啊,所以修撰大人要早早预备着。” 陆桓说道:“这事大总管派个其他的公公来传信就行了,何必劳驾您。” 张福山讪笑:“奴婢就是一个服侍人的,哪里谈得上劳驾不劳驾。” 陆桓回头看了一眼后面,朱红宫墙已经阻隔了视线,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捏着手中的小瓷瓶心中有些烦躁,担心殷明鸾今天没有看到他会不会着急。 张福山看了一眼陆桓,问道:“修撰大人怎么会在那里站着?是在等人?” 陆桓不疑有他,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坦坦荡荡地说:“我家里有姐妹从前问了老神医配过药,我想着,这药或许能治治长乐公主的病,于是想要给公主献药。” 张福山觑了一眼陆桓,故意道:“难得修撰大人牵挂长乐公主,不过依奴婢看,修撰大人这药还是自己留着用吧。陛下命太医悉心研究了药膏,用的都是什么天山雪莲,什么太岁灵芝,上次王太医出宫寻药,陛下派了一支卫队跟着王太医去爬山。费了九牛二五之力,终于这药膏算是弄出来了。” 陆桓捏了捏手中的小瓷瓶,心中有些沮丧,殷明鸾毕竟是公主,自己珍贵万分的东西,拿到皇家眼前,又值什么呢。 殷明鸾跟着多善来到了校场,看见殷衢拉满了弓,弓弦勾在拇指的羊脂玉扳指上,温润的光都透出丝丝冷意。殷衢一双眸子鹰隼一般带着光,盯着靶子。 殷衢身高八尺,因在校场射击的缘故,没有朝堂上那般穿得一丝不苟,他紧了袖口,腰间束上捍腰,显得猿臂蜂腰。 殷明鸾看了看四周,没有看见张福山的身影,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张福山是殷衢身边伺候的人,等闲不会轻易撂开殷衢的,怎么没有看见人? 殷明鸾于是小心问多善:“怎么没有看见张公公?” 多善于是问全喜:“干爹,干爷爷去哪儿了?” 全喜看了看殷衢,张不了嘴。 他怎么敢说陛下派张福山去支走了陆修撰呢? 他只能语焉不详地说:“有差事,出去了。” 他们正在说话间,殷明鸾听见羽箭破空而出的一声,轻微又震动在她的耳膜。 她抬眸望去,只见靶子的红心上稳稳插着一直箭,殷衢收了弓,转头看她:“既然来了,怎么躲在一旁窸窸窣窣说话?” 羽箭破空声让殷明鸾愣了一下神,听到殷衢的问话时候,她莽莽撞撞地将目光撞进了殷衢的眼睛里。 想到这些日子里殷衢对她的刻意避让,殷明鸾委委屈屈:“长乐怕打扰了皇兄。” 殷衢从箭筒中又抽出一支箭,抬手示意殷明鸾过来。 殷明鸾走了过来,殷衢将弓箭都放在她的手中。 殷明鸾摊开双手去接,殷衢将弓箭搁了上去,松开了手,殷明鸾原本看殷衢拿的轻松,对这弓箭的重量估计有误,殷衢这样一松手,差点让她栽了个趔趄。 殷明鸾觉得自己很丢脸,在殷衢余光看过来的时候,马上站定了,站得很牢固。 殷衢说:“长乐应当有些骑射功夫。” 殷明鸾听着殷衢给她戴高帽子,怀疑殷衢可以讥讽她,但是又觉得是想多了,皇兄是正经人,好端端地怎么会讥讽她? 殷明鸾皱着脸说:“我哪里有什么骑射功夫?” 殷衢道:“没有吗?朕听闻长乐跟着卫陵经常策马出宫,怎么他没有教你些本事?” 殷明鸾一听这话头不妙赶紧说:“长乐再也不敢私自出宫了!”看着殷衢,殷明鸾拍起了马屁:“论骑射功夫,当然是皇兄最好,长乐听说皇兄在蕃地的时候,是平凉府的骑射第一高手,长乐若是能够学到皇兄的一星半点,就满足了。” 不知是哪里拍对了马屁,殷衢露出一丝笑:“朕从前就番时候的事,你竟然知道。” 殷明鸾点头:“当然了。” 殷衢收回了笑,道:“奉承朕也没有用,把弓抬起来,若是你做的差劲,朕不会轻饶你。” 殷明鸾心里苦,她的所有小九九全部瞒不过殷衢。 殷明鸾认命地抬起了长弓,将羽箭搭上,闭着一只眼睛,然后放出了手中的箭。 箭软绵绵地弹了出去,根本没有碰到靶子。 “哎呦。” 殷明鸾听见后面有人哀叹,看了一眼,是多善捂住了脸。 有这么丢人吗? 殷明鸾可怜兮兮地看向了殷衢。 殷衢面上带了一些不可思议,然后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殷明鸾,殷明鸾感到自己受到了羞辱。 殷明鸾在殷衢没有开口前抢先道:“皇兄不要罚我。” 殷衢说:“你的手臂没有力气,软绵绵抬都抬不起来。” 殷明鸾:“呜……” 殷衢道:“抬起来。” 殷明鸾一动不动,然后她转头看殷衢:“长乐尽力了,抬不动。” 殷衢似乎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来,用一手握住了弓,将长弓抬起。 “这个位置。” 殷明鸾发觉殷衢离她如此之近,让她忍不住想要跳开躲在一边。殷衢的手握着弓,没有丝毫碰到她,殷明鸾却感到热气一丝丝地传来过来。 殷衢说:“愣着干嘛?” 殷明鸾不敢胡思乱想,忙拉了弓弦。 殷衢又道:“力度不够。” 他索性将另一只手绕了过来,将弓弦往后拉,问道:“记住这个位置。” 殷明鸾胡乱地点了点头。 殷衢几乎将她整个人圈进了怀里,让她有些头皮发麻。 这可是高高在上的,凛然不可冒犯的皇兄啊。 殷衢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殷明鸾僵硬着没敢动,动作保持得丝毫没差。 殷衢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放箭。” “嗖”地一声,这次的声音都比刚才那回完美。 鼓掌声响起,殷明鸾回头看,多善和全喜目光望向殷明鸾,满是不可思议:“公主太厉害了,正中靶心!” 殷明鸾忙向靶子看过去,多善说得没错,她竟然射中了。 只是,这怎么也算不得她厉害。 殷明鸾有些臊得慌,脸红红的。 殷衢看了一眼殷明鸾,说道:“长乐找朕,是有什么事?” 然后他又看向了殷明鸾蒙着面纱的脸,目光似乎能够透过面纱,看进里面。 殷明鸾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面纱。 殷衢问:“好些了吗?” 迎着殷衢的目光,殷明鸾不自觉地把面纱拉紧了一些,说道:“好些了。” 第22章 眷如故 冰凉的药膏抹在她的脸上。…… 殷衢低着头,探究地看着殷明鸾面纱后面遮住的肌肤,似乎想要看清楚殷明鸾是否在说谎。 殷明鸾对殷衢的目光感到紧张,忙转移话题:“皇兄,我来找你,是有话同你说。” 殷明鸾看了一眼校场周围,太监宫女站了许多,外围还有身姿挺拔的侍卫。 殷衢似乎看懂了殷明鸾的顾虑,说道:“回乾清宫。” 乾清宫内,殷明鸾想了一想,斟酌着话语,还没有开口,殷衢先问她:“是多善让你过来的?” 殷明鸾点了点头,她小心看着殷衢的脸色,说道:“皇兄,我听说薛美人早些时候过来,叫你不要搭理我……” 殷衢微微眯了眼,说:“张福山这些人是愈发大胆了,朕的话都敢往外传。” 殷明鸾有些委屈:“皇兄是觉得长乐是外人?” 殷衢看了一眼殷明鸾,没有回答她的发问,反而问道:“你觉得薛美人说得有道理吗?” 一个对话来回,殷明鸾就已经双眸盈盈,说道:“皇兄,长乐病着的这些日子,没有看到皇兄,还以为做错了什么,惹皇兄厌弃。” 殷衢本来的戒心和打量都消散一空,看见殷明鸾微微蹙起的眉眼,殷衢仿佛置身高楼,看秋日寒江一般,惆怅难言。 殷衢叹气:“好好说话,又哭什么?” 殷明鸾把眼泪憋了回去:“没有哭。” 殷明鸾问:“皇兄,你是疼我的吗?” 殷衢看着殷明鸾,并没有回答这个过于外露的问题。 殷明鸾说道:“我便当皇兄是疼我的,可是我总是害怕,我会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从此,皇兄便视我如同陌路人。” 殷衢似乎对殷明鸾的恐惧无法理解,道:“你是朕的妹妹,朕怎么会视你为陌路人?” 虽然殷衢这话是旨在打消殷明鸾的疑虑,但是听到殷衢的话,殷明鸾感到心中有些拔凉。 皇兄宠爱她,是因为她是皇兄的“妹妹”。 她对未来身份揭露后,简直不能想象。 殷衢看着殷明鸾的脸陡然变得惨白,皱了皱眉,脸上显出一点关怀:“长乐,你怎么了?” 殷明鸾拦住殷衢要叫太医的动作,勉强笑笑说:“我不碍事。” 殷衢看见殷明鸾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才放下心来。 殷明鸾压制住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开始就今天的来意说起来:“皇兄,长乐在宫中没有母妃倚靠,因为前朝的旧时,被圣德太后厌弃,若是没有皇兄的照拂,长乐在宫中恐怕是一日都待不下去了。” 殷衢沉沉地看着殷明鸾,看进了她的眸子中,似乎想要看透她的心,片刻后,殷衢偏头往窗子外看,他问:“长乐,你可知道,你生的这场病,是因朕而起?” 殷明鸾笑笑:“皇兄怎么会这样想?皇兄以为,因为皇兄对我的关心,才把我推到众人面前,才被有心人利用吗?” 殷衢转身看殷明鸾:“你都知道了?” 殷明鸾咬了咬牙,在皇兄面前展示小聪明,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殷明鸾必须孤注一掷。 她在宫中无依无靠,必须毫无保留地向皇兄敞开心扉,才能打消皇兄的顾虑,才能和皇兄站在一起。 来面对许太后,和未来的所有困境。 殷明鸾说:“皇兄因为郑贵妃的出手,开始觉得,太过关切我,不是好事?” 殷衢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摸了摸手上的玉扳指。 殷明鸾有些哽咽:“不过皇兄想错了,皇兄关爱我,才是保护我,若没有皇兄对我的关爱,旁人对我动手才不会有丝毫忌惮,就算长乐悄悄死在哪个角落,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主意。” 这话殷明鸾说得真情实感,前世遭遇的种种,就是因为她是众人眼中失宠的假公主。 遭人厌弃,遭人侮辱。 殷衢看着殷明鸾,似乎是看了很久,他薄唇抿得很紧,下颚绷着分明的轮廓。 然后他紧绷的神情一点一点松懈了,他拉着殷明鸾坐下,然后伸手想要拉开殷明鸾脸上的面纱。 殷明鸾偏头躲开了他:“我好丑,不要拉开。” 殷衢沉着脸:“朕是你兄长,有什么朕不能看?” 殷明鸾委委屈屈地放开了手。 她的面纱被拉开。雪白的肌肤上,有几处殷红的血点,看起来并不可怖或丑陋,只是像胭脂不小心点在脸上一般。 不过殷明鸾对这些红点十分在意,小心避开着殷衢打量的目光。 她没有看清殷衢做了些什么,只是感到脸上一凉,殷衢的指腹带着冰凉的药膏抹在她的脸上,稍微摩挲了一下。 殷明鸾连忙往后退让。 殷衢见她退让,也没有继续上药的打算,将手中握着的瓷瓶塞进了殷明鸾手中,就打算直起身子走远。 殷明鸾慌忙抓住了殷衢的手。 殷衢弯腰低头看她,一手被殷明鸾抓着,一手背在身后。 殷明鸾认真地说道:“皇兄,答应我,不要疏远我。若是皇兄疏远我,当我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时,我就不知道离我很远皇兄是会恨我,还是恼我。” 殷衢说:“朕会护着你的,朕是皇帝,若是被后宫所掣肘,未免太可笑了些。” 殷明鸾松了一口气,用力点点头:“长乐相信皇兄。长乐一直会和皇兄站在一起,不管皇兄面对的是谁。” 殷衢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殷明鸾,殿内没有声响。殿外,如翼的飞檐上,檐铃被风吹动,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殷明鸾回到醴泉宫,将这件事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回,然后暂时放下,她问玉秋:“陆修撰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老早就等着我吗,怎么不见人影?” 玉秋知道殷明鸾会问,早些时候差人去打听过了,说道:“修撰大人的确是等着公主的,却临时被张公公叫走了,奴婢估摸着修撰大人是实在走不开,不是故意爽约的。” 殷明鸾点头,她也觉得陆桓不是故意晾着她的人,她总不能眼瞎,再次看上一个裴元白第二吧。 殷明鸾想着陆桓为了找她,三番两次托人来,还等了她许久,到头来没和她见上一面,她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她又想,陆桓可能找她有要事,于是第二天她主动去了翰林院。 翰林院一早上喜鹊突然叫个不停,林四郎打趣:“这雀儿叫得欢,难道是有好事要落在我的头上?” 他转头要和陆桓闲聊,看见陆桓一脸忐忑惊喜,匆匆整理了衣裳,小跑出门去。 林四郎没有心情读书,站起来看热闹去。 只见桃花树下,穿白袍的翩翩少年陆桓离一美貌少女不近不远,低头满眼温柔地说着话。 林四郎眼中有些惊讶,然后他不经意间瞥到从文华门迈步走进来的,裴元白。 第23章 修罗场 裴元白VS陆桓VS皇兄 裴元白自三年前中进士以来一直供职文渊阁,但因为他爹的关系,他日常在礼部也有差事,文渊阁来得不多。 他对今年新科状元存了妒忌和不安的心态,一直没有刻意去结识陆桓,所以今日他见了陆桓并没有认出他的身份。 裴元白冷着脸,看着桃花树飞出片片嫣红花瓣,花瓣飞在殷明鸾的面纱上,她笑着拂下去,而那白衣少年一瞬不瞬地看着殷明鸾,满眼都是笑意。 裴元白也是男人,自然明白这白衣少年的目光,虽然温情脉脉又诚挚,但是掩饰不住的是对殷明鸾的势在必得。 裴元白觉得自己作为殷明鸾未婚夫的尊严被挑衅了。 裴元白一声冷哼,甩了袖子,冷着脸走开不再看。 陆桓和殷明鸾并没有看见气愤而走的裴元白,两人还在树下交谈。 殷明鸾问:“锦楼说,上次是皇兄有事找你。” 陆桓点头,似乎有些愧疚道:“学生爽约,实在愧对公主。” 殷明鸾摇摇头:“皇兄找你,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对了,皇兄找你做什么?” 陆桓道:“张公公让我在文渊阁候着,后来陛下临时有事,改做今天。” 殷明鸾若有所思:“今天啊。” 她想着,自己一向倒霉,可能在这里碰见殷衢,有点想要跑路。 殷明鸾说:“我来得不巧,你们似乎马上就要清晨议事。” 陆桓却说:“公主可否等等学生?前几日里学生一直想要为公主献药,虽然学生的药同皇家配置的不能比,但是……毕竟是学生的一番心意。” 殷明鸾本就有意于陆桓,听他这话,自然拒绝不得,压制住自己对皇兄的恐惧,说道:“好,我就在边上转转,等你。” 陆桓走进文华殿,比较倒霉,第一个碰见的就是裴元白。 这个碰面似乎也不是巧合,裴元白趾高气昂,站得笔直,像是一只耀武扬威的孔雀一般。 陆桓规规矩矩地按同僚的礼仪,给他行揖礼。 而裴元白似乎面露讥讽,给他回了个似拜非拜,似揖非揖的礼。 裴元白边上一个面相刻薄的公子哥见状出言讽刺:“哪里来的白衣小子,连京里的礼节都不懂。” 另外一个人嘲笑陆桓:“你家在哪里?家中可有人做官,没人教你规矩吗?” 林四郎赶紧悄悄在陆桓身边耳语几句。 他和陆桓都是来自南方,初上京官场,也是依照旧时的官场礼节,哪知京中的时兴是一阵一阵的,如今上京官场中时兴的礼节都同以往不同。 裴元白身后说话的两人,无疑是他的小跟班,在裴元白等人看来,陆桓大概是哪个穷山僻壤里死读书出来的一个不要紧的莫等进士罢了。 裴元白冷眼看着陆桓,轻蔑地想着,对殷明鸾的皮相着迷,也就是这等初入繁华地的没见识的穷秀才才能干得出的。 像这等穷秀才,仕途是肉眼可见的黯淡无光,巴结着公主,做个驸马,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对他们来说也算得上是光耀门楣了。 裴元白想,这白衣少年除了一张脸能和他平分秋色,其他样样不如他。殷明鸾离了他,也就能找个这样的。 他猜测,殷明鸾是拿这个白衣少年做筏子,想要气气他。 裴元白丝毫感觉不到生气,反而觉得有些好笑。他又想到殷明鸾的费尽心机,有些飘飘然。 陆桓说道:“某姓陆,来自湖广襄阳府。” 这话一出,裴元白脸上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裴元白身后的刻薄男子惊讶道:“是那个陆氏。” 林四郎笑道:“除了那个陆氏,湖广还有哪个陆氏?” 裴元白身后人又道:“难道你就是陆……” 他没说完,就被裴元白打断了:“倚靠家族荣光,算不得什么本事,你小小年纪,更要努力奋发。你是新来的进士吧?成绩如何?” 裴元白问着,脸上现出一种自矜的神色。 年轻人能考取好成绩,那是万里挑一的。裴元白因为自己的二甲进士,对自己一直很自信。 林四郎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看着裴元白的目光,让裴元白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裴元白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很有气势,没有问题。 可是身后隐隐约约有细微的说话声,让他感到些许的不安。 然后,他就听见了几乎让他昏厥的话。 林四郎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说道:“他是陆桓,今年的新科状元啊。” 陆桓向来低调行事,虽然他有新科状元的名声在外,认识他的人也不是特别多,眼下众人听说这白衣俊俏少年就是传闻中的少年郎,都涌了上来,奉承巴结之声不绝于耳。 裴元白被隔在人墙之外,心头有气,不知道向谁去发。 殷明鸾在外面的林子周围转了转,估摸着文华殿里的人都议完了事,才派玉秋去看看裴元白在哪里。 玉秋去了片刻,回来说道:“大人们已经议完了事,只是修撰大人被人拉着问学问,走动不得。” 玉秋打量了殷明鸾的神色,犹豫地补充道:“公主,裴公子也在,要不要避避?” 殷明鸾笑道:“我做事为什么要避开他?正好,我们去吧。” 裴元白站在一旁,冷眼看众人奉承陆桓。他的小厮忽然从殿外走了进来,对裴元白道:“公子,长乐公主来了。” 裴元白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问道:“她怎么过来了?” 虽然方才在树下看见殷明鸾和陆桓讲话,可是裴元白并不认为一向倾慕他的殷明鸾会对别的男子动心。 听说殷明鸾过来,裴元白不做他想,只以为殷明鸾为了见他,竟然自己跑来了文华殿。 他略有得意地看了一眼陆桓,然后问小厮道:“让公主在殿外等着我。” 他话音刚落,却见殷明鸾已经走了进来。 殷明鸾今天穿着烟霞色折枝堆花襦裙,鬓上带着一只衔珠金凤钗,那珍珠润泽的光辉映在她的脸上,却没有她肌肤的颜色好。她淡淡施了朱粉,画了远山眉,虽然蒙着一层面纱,可是惊人的容貌依旧露出了几分来。她一踏进文华殿,众人交谈的声音就低了下来。 裴元白以为他会讨厌看到殷明鸾的,但是他没有。 他陡然地生出了一丝欣喜,情不自禁地正了正衣冠。 殷明鸾向他走了过来,裴元白的动作渐渐僵硬起来。 然后殷明鸾越过了他。 殷明鸾对众人簇拥着的陆桓说道:“陆修撰,本宫等你许久了。” 众人露出八卦的神色,看了一眼陆桓,然后看向了裴元白。 裴元白白皙的脸上渐渐透出红色。 陆桓春风得意,露出少年意气向众人拱手道:“陆某先行一步。” 众人都拱手回应:“陆修撰慢走。” 殷明鸾带着陆桓走出了文华殿,一路上殷明鸾止不住笑了,她步伐轻盈,风轻轻吹动她的衣角,她看起来像是一只展翅飞翔的蝴蝶。 陆桓带着文质彬彬的笑容,稳稳地跟在她的后面。 殷明鸾说:“你看见没有,裴元白脸上都挂不住了。” 陆桓停下,听着殷明鸾发自内心的笑意,带着一些落寞道:“公主找我,难道是因为裴公子?” 殷明鸾回头,看着陆桓的脸,他一向是如春日一般朗朗,眼下却有些秋风萧瑟之意,任何人都不免生出怜惜之情,殷明鸾听出了陆桓言语中的黯然,说道:“当然不是,我自然是因为你。” 陆桓笑了笑:“果真如此?” 殷明鸾点头:“当然了。” 殷明鸾问道:“我听锦楼说,你有东西要给我,什么东西这样重要?你三番两次要带给我?” 陆桓怀中藏着小瓷瓶,但是他忽然间心中一动,他伸手,从树上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桃花,说道:“是它。” 殷明鸾不明所以,没来得及说什么,陆桓突然挨近了些,然后一阵温暖的触碰划过殷明鸾的脸颊,殷明鸾睁大了眼睛,莫名地,她感到些许悸动。 她的鬓角坠上了一朵小巧的桃花。 陆桓对着她站着,他的笑眼像星星一般闪着光。 本来是温柔的时刻,殷明鸾却有些分心。 她似乎看到重重树影之后,有道明黄色的身影闪过。 是错觉吧? 殷明鸾摇了摇头。 哪次皇兄经过,不是乌央乌央的人山人海,他哪里能来得悄悄? 但是陆桓接下来和殷明鸾的闲聊,让她有些心不在焉,她有种预感,皇兄可能在今日来找陆桓。 若这个时候被他逮到自己在这里就不好了。 至于说哪里不好,殷明鸾没有想清楚,她根本也没有去想。 殷明鸾打断了陆桓讲到的读书趣事,说道:“陆修撰,我先走一步了。” 陆桓有些错愕,看着殷明鸾毫不留情地就转身离开,他慌忙之下扯住了她的袖子。他们两人俱是一愣。 陆桓先回过神来,他将怀中的小瓷瓶掏出来,说道:“这是我家里的神医从前配的药,虽然没有陛下赐药贵重,但是聊胜于无。” 殷明鸾捏紧了小瓷瓶,说道:“怎么会聊胜于无,它很重要。” 陆桓咧开嘴笑了笑,殷明鸾发现他有一颗小虎牙。 陆桓对此次见面十分留恋,他有些沮丧地发现殷明鸾有些没心没肺,不过这就是殷明鸾,他甘之若饴。 他想要开口找理由和殷明鸾约定下一次见面,话到嘴边,忽然林四郎跑了过来:“陆兄,我到处找你人呐,快回文渊阁,陛下来了。” 殷明鸾想到方才一晃而过的明黄色身影,有些惴惴不安,方才自己和陆桓的动作似乎有些亲密,看在皇兄眼中,是有伤风化的吧。 殷明鸾就打算回宫,没走多远,听见身后一阵匆忙脚步声,她回头一望,矮矮胖胖的张福山一双腿跑个不停,见殷明鸾停下来看他,边跑边擦了一把汗。 张福山说:“公主留步,陛下要公主稍等片刻。” 殷明鸾有种不祥的预感。 殷明鸾没有等多久,她在凉亭里稍微歇了片刻,就看见身姿挺拔的殷衢向她走来。这个时候下了点小雨,像是细密的丝绕在人身上,烟雨朦胧覆盖着殷衢,他眉目如画,向她缓缓走来。 第24章 桃花簪 皇兄的危机感。 殷明鸾向来读不懂殷衢的表情, 今天的他好像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殷衢走过来,身边没有一个太监宫女,连张福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退下了。 殷衢走进凉亭, 细密的雨沾染在他的头发上,他走近殷明鸾,带来一种微微的凉意。 殷明鸾向他行礼:“皇兄万安。” 殷衢抬手让她起来, 而后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殷明鸾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面纱, 不太确定地问:“皇兄,我脸上有什么吗?” 凉亭外栽种着许多桃树,远远看过去一片深深浅浅的粉海, 映在殷明鸾脸上, 算得上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殷衢问她:“长乐怎么来了文华殿?” 对这个问题,殷明鸾早有准备:“皇兄不是准许我来文渊阁临摹画作吗?我今日便来了,见到陆修撰,于是和他聊了两句。” 殷明鸾偷偷看了一眼殷衢,把责任往他身上推:“皇兄明明说过要教长乐学画的, 却根本不见踪影。” 殷衢没有料想到会被殷明鸾这样倒打一耙,突然间失了言语。 殷明鸾便开始絮絮叨叨:“今日见了陆修撰,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文采风流, 原来从前是我见识短。” 她话里话外是在损裴元白, 若是殷衢看中了陆桓, 索性给她换个夫婿,那边是再好不过了。 哪知殷衢突然说道:“陆修撰为你簪花的时候, 你在想什么?” 殷明鸾一惊,原来那时候自己看见的明黄色身影不是错觉。 难道说自己那个时候的表情太过不堪入目了吗?竟然让皇兄忍不住过来诘问。 殷明鸾想着该怎么说,脑子转得有些慢,一时间有点支支吾吾:“我……我……” 殷衢的手将穿进凉亭的桃花树枝拨过, 殷明鸾没有看清他的动作,然后她觉得脸上有些湿湿的,凉凉的。 殷衢用三根手指轻轻端起了她的脸,像是在品鉴珍贵瓷器一般,缓缓地用拇指在她的脸上来回划过,玉质扳指的微凉触感缓慢地沾染着她。 殷明鸾的脸腾地红了。 她慌忙往后退去,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殷衢在她的发上戴上了一朵桃花。 殷明鸾脑子一片混乱,却听见殷衢十分清醒的声音,这让她有些生气,觉得殷衢是在耍弄她,并且开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殷衢冷冷地说:“你觉得你喜欢陆桓,那是完全的错觉。你身边的人轻浮浪荡,而你作为皇室公主,却因为这轻浮浪荡而动摇心神。像这样的轻浮举动,你应该生气,而不是心猿意马。” 说完这些话,他漠然收回了手指,藏着袖笼之中。 殷明鸾真的开始生气,却不是为了殷衢莫名其妙的理由,她以下犯上地说:“你……你……” 殷衢对殷明鸾的生气看在眼里,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说:“朕看重陆桓,你若真心对他好,就不要耽误他。” 她出离地气愤了,她没有对殷衢行礼告退,转身就跑了。 殷衢站在凉亭里,看着殷明鸾的身影消失在眼中,张福山悄悄走了过来,打圆场:“长乐公主喜欢使小性子,她是尊重兄长的。” 殷衢冷声道:“她是太过任性了。” 张福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出声:“陛下先前不满意裴元白,如今这个陆桓,不是也挺好吗?殿试的时候,陛下特意让公主去看,依老奴看,满殿中挑不出比陆修撰更杰出的人才了。” 殷衢道:“陆桓皮相好,长乐年纪轻,轻易迷上他,最终总会伤了她自己。” 张福山说:“夫妻恩爱,不是更难得吗?” 殷衢道:“朕的妹妹,怎么能轻易看上别的男人?” 张福山琢磨出点意思来,陛下想要为长乐公主寻一个待公主好的夫婿,但是却不能容许公主将真心付与这个人。 可能是原先裴元白的事情,让陛下决定防患于未然。 殷衢走出凉亭,对跟在后头的张福山说道:“把陆桓给朕叫过来。” 陆桓和殷明鸾说完话后,一直飘飘忽忽,似乎走在云里。 林四郎见不得他这个样子,说道:“陆兄你清醒一点!” 陆桓自说自话道:“我要对公主表明我的心意。” 林四郎瞪大了眼睛:“你疯了,长乐公主的未婚夫还在呢,你是要夺□□?到时候低头不见抬头见,多尴尬。” 林四郎说了一通后,又想到什么,说道:“陆兄三思啊,当了驸马后,你就仕途无望,你想想你的十年寒窗苦读!” 陆桓说:“不算苦读,我读得挺轻松的。” 林四郎无语凝噎。 两人拉扯之间,乾清宫的全喜公公过来,道:“修撰大人,陛下有请。” 陆桓怀着见未来大舅子的心情,过来见殷衢。 殷衢对陆桓近来的工作大加赞赏,语气却是冷冷淡淡的。 陆桓没有在意这些,然后他听见殷衢说:“陆修撰年少有为,朕很看重你,若你不走岔路,拜相当朝并不是一件难事。” 对一个臣子透出自己的打算,这是殷衢几乎不会做的事情。殷衢话中的暗示很明显,希望陆桓一心仕途,不要被儿女情长蒙了心。 殷衢相信陆桓会心动。 可是陆桓脸上现出了犹疑的神色。 殷衢想到殷明鸾,不由得加上一句:“所以,修撰趁着年轻多努力奋进,勿要被男女之事分了心。” 陆桓听到这里,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跪了下来,面色凝重地说:“陛下,臣对长乐公主一见倾心,万望陛下对公主的婚事多加考量。” 殷衢良久没有说话,陆桓跪着,并不能知道殷衢的反应。 过了片刻,殷衢说:“你可知,求娶长乐,代价是什么?” 陆桓说:“为了长乐公主,臣自愿放弃其他。” 头一次,殷衢产生了莫名的危机感,他仿佛感到自己会失去什么。 殷明鸾回到醴泉宫,换了一身衣裳就策马出了宫。她出宫后,却有些茫然不知去哪里,她想去灵觉寺,但知道母妃不会见她。 这次出宫,比上次更加任性,母妃怕她在宫中吃苦头,一定又会刻意避开她。 她在宫外吹了许久的风,然后有人找到了她。 卫陵驱马赶上了殷明鸾,打趣道:“公主殿下,谁惹你受气了?” 不知道为什么,殷明鸾不太愿意和别人将自己和皇兄的事情,现在气消了一些,她说:“算了,回宫吧。” 卫陵探究地看了她一会儿,终究什么话也没有说。 殷明鸾蒙着面纱,一身红衣侠女打扮,就这样明目张胆不伦不类地骑马进宫,身后的卫陵也是一向胆大包天的性格,悠哉悠哉地看着守城侍卫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殷明鸾和卫陵骑马踏上金水桥,正碰上裴元白从协和门走出来。 那红色身影一出现在裴元白眼眼,他就感到哄地一声,脑子里乱糟糟的,周围人在和他说话,他却什么都听不见。 裴元白不会认错,她的身姿,她的打扮,还有她身后护着她的少年。 她怎么出现在宫中? 裴元白准备追上去,但是那两人骑着马,飞快地穿进了太和门。 裴元白身边的跟班很奇怪:“裴兄,你怎么了?” 另外几人叽叽喳喳不停:“是没有睡好?”“饿着了吗?” 从协和门那头又走出了几个人,这几人一向和裴元白不太对付,见状看热闹地在一边站着笑:“裴兄总是以天之骄子自居,这下见到了别的天之骄子,一时间受了打击吧?” 殷明鸾回到醴泉宫,看见宫外站着一个女子。 她的钗饰尽去,淡妆素衣,站在宫外好像有一会儿了。殷明鸾悄悄看了一眼,发现那竟然是郑贵妃。 殷明鸾对郑贵妃没有什么恶感,毕竟郑贵妃是个妖妖娆娆的美人。 而殷明鸾爱看美人。 况且,殷明鸾知道,前世郑贵妃一直是殷衢的一大助力,也曾经在危难之中帮过她。 殷明鸾上前问道:“娘娘怎么在外面站着?” 玉秋悄悄说:“贵妃娘娘是来向公主请罪的。” 殷明鸾拉着瑟瑟发抖的郑贵妃走进了殿内,嘘寒问暖,让宫人准备饮食糕点,说道:“娘娘在皇兄那里受了什么委屈?不用怕,尽管对我说。” 郑贵妃表情古怪起来,殷明鸾为何对她这样亲切,她想不明白,只以为殷明鸾太有城府。 玉秋欲言又止,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殷明鸾问:“怎么了?” 玉秋悄悄指了指帷幔之后,小声说道:“陛下在这里。” 殷明鸾暗叹倒霉,硬着头皮往后望去,张福山拉开了帷幔,里面果然坐着殷衢。 殷明鸾不情不愿,但是面上恭恭敬敬地向他问安。 难道皇兄是为了捉她出宫来醴泉宫守株待兔? 殷衢看着殷明鸾,没有说话,张福山说道:“因为先前那事,贵妃娘娘特来向公主请罪,陛下说了,任凭公主处置。” 殷明鸾思考了一下,殷衢一定是心疼郑贵妃,想要借自己的手放过她。 呵,男人。 不过她原本就打算这样做,可是这样似乎太便宜了皇兄。 她悄悄瞟了一眼殷衢,自己觉得这小动作做得悄无声息。 殷衢低下头,腰间坠下的绦环嵌着佛头青幽幽透出斑斓的蓝色光晕,他生出闲心捏了捏。 郑贵妃进来的时候,脸上显出惴惴不安的神色,她先向面无表情的殷衢一丝不苟地跪拜,然后小心翼翼地,竟是向殷明鸾拜了一拜。 殷明鸾侧着身子让了一下,然后依旧亲密无间地扶起了她。 殷明鸾说道:“贵妃娘娘快请起。” 郑贵妃以为殷明鸾有后招等着她,顺势就跪了下来。 她是不想承认的,可是看见殷明鸾这样子,心中惴惴不安。 她咬咬牙说道:“臣妾错了,是臣妾把公主的病,说与许姑娘知道的。” 殷明鸾被唬了一跳,不知道郑贵妃为何这样干脆承认,只觉得郑贵妃是个实在人。 殷明鸾搂着郑贵妃说:“贵妃娘娘清醒一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虽然郑贵妃干的那些事,殷明鸾和殷衢都知道,可是他二人都想保郑贵妃,只要郑贵妃自己不掉链子。 可是郑贵妃掉链子了,掉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郑贵妃垂着头:“妾错了,任由陛下处罚。” 还是趁早认错领了罚为好,她如今根本看不出来长乐公主的路数,未知才是最危险的。 殷明鸾还想试着救一救她,对着郑贵妃说:“贵妃哪里知道我的私事,这事不干贵妃的事儿。” 说完她看了一眼殷衢:“皇兄,对吧?” 她要保住郑贵妃,她相信殷衢看懂了她的暗示。 这件事皇兄又不吃亏,保住他心爱的妃子,他偷着乐还来不及呢。殷明鸾相信殷衢会顺着她的路子来的。 但是郑贵妃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话,竟然是把自己的所有罪罪责都交代清楚了,殷明鸾愕然。 即便殷衢早已知晓郑贵妃的事,现在一听,依旧怒火难平。 殷衢居高临下地站着,阴沉着脸,沉声道:“郑氏,谋害公主,居心叵测,降为嫔,钟粹宫禁足半年。” 郑贵妃连降两级,她兄长可是戍守在外的骠骑将军。 殷明鸾求情:“皇兄,念在娘娘是初犯……” 殷衢声音冷冷:“难道你还要容她再犯?” 张福山在后面站着欲言又止,他明白郑贵妃在宫中是殷衢的助力,在宫外,有郑将军建功立业,他踌躇了半晌,说道:“陛下,郑将军好不容易回京,这个时机处置了郑……嫔娘娘……” 殷衢听了后,不为所动:“郑嫔在宫中静心反思,见郑爱卿一事,免了。” 郑嫔跪地向殷衢哭求:“陛下……” 殷衢皱了皱眉头,道:“好歹是后宫妃嫔,勿要失了体面,出去。” 郑嫔站了起来,像是恢复了一点镇定,沉静地向殷衢行礼退下。 殷明鸾看着郑嫔离开的背影,心中一寒。她看了看殷衢绷紧的下颚,看到了他泄露的一两分怒意。 原来这才是殷衢生气发落人的样子。 她又忘了殷衢是能决定人生死的天子。 可是凉亭里皇兄对她说的话,让她觉得受到了羞辱,她无法释怀,她不敢露出自己的气愤,只能恭敬又疏远地对待他。 殷衢的目光缓缓移到殷明鸾的脸上。 殷明鸾屏住了呼吸,知道下一场,就是对自己的考验了。 殷衢看向殷明鸾,道:“你觉得朕不该罚郑嫔?” 殷明鸾点了点头,然后胆小起来,又摇了摇头。 殷衢伸出手来,将殷明鸾衣服前的一缕乌发拨到身后。 殷衢的声调堪称温柔,可是殷明鸾依旧提心吊胆地听:“若不惩戒郑嫔,往后她们只会对你得寸进尺,你明白吗?” 殷明鸾沮丧地点了点头。 殷衢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然后他话锋一转,语气平平地问她:“朕听守门侍卫说,长乐公主怒气冲冲骑马出宫,长乐生朕的气?” 殷明鸾挤出笑:“皇兄说笑了,长乐怎么会?” 殷衢幽幽问道:“是不会,还是不敢?” 殷明鸾讪笑。 殷衢说道:“长乐,你渐渐长大了,性格却还没有定数,今日喜好这个,明日喜好那个,可是,婚姻大事毕竟不是儿戏。” 殷明鸾对殷衢摆出的语重心长的样子震惊到了,她拽了拽衣服带子,总觉得和殷衢谈起婚姻这件事,有些说不出来的奇奇怪怪。 殷明鸾见殷衢说得诚挚,自己也不自觉开始真诚起来:“我不是瞎胡闹,因为前头裴元白的事,我看人很谨慎,就说陆修撰,我也是考察了许多天的,他真的是个好人。” 殷衢抓住了殷明鸾话中的几个字,皱眉问道:“许多天。” 殷明鸾只以为他在简单地重复自己的话,回道:“是啊。” 殷明鸾看着殷衢,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面色有些凝重。 殷明鸾瞧了瞧殷衢的神色,斟酌着说:“所以我觉得,我大概遇到对的人了。” 殷衢又一次神色不定地重复了她的话:“对的人?” 殷明鸾为了增加可信度,不住地点头。 殷衢问她:“你喜欢陆桓?” 殷明鸾想着,她大概是喜欢的吧,陆桓那么好,喜欢他有什么不好呢? 殷明鸾说:“是。” 殷衢的目光一点点划过殷明鸾的脸,像是在研究她的每一个表情,他说:“陆桓未满二十,已是状元郎,朕有意给他大前程,若朕将你许给他,是害了他的仕途。” 殷明鸾一愣,似乎殷衢的话让她很震惊,她喃喃道:“殿试的才子明明是要做官的,你还让我去相看,难道不是准备让我的驸马依旧做官吗?” 殷衢却说:“朕打算让你挑选一个,从此入公主府,好好服侍你。可朕没想到,你挑中的,是朕看重的人才。” 殷衢看着殷明鸾沮丧的神色,冷着脸说道:“你好好想清楚,莫要让陆桓成为下一个裴元白。” *** 郑贵妃被降为嫔的事,开始在后宫传开。 虽然之前殷宝华踢出了许婉娘保住自己,现在却仍旧心有惴惴。 殷宝华坐不住了,问宫女琉璃道:“怎么办?” 琉璃说:“公主,太后娘娘会护着公主的。” 殷宝华叫道:“护着?为什么要护着?难道你说皇兄会罚我?我可是皇兄的亲妹妹。” 琉璃也着急,说道:“可是,陛下真的很生气,咱们后宫中的嫔妃们,自陛下登基以来,位份从未动过一点,这次一下就把最受宠的郑贵妃娘娘降做了郑嫔。” 殷宝华站起来,来回踱步,冷静了一些,说道:“郑嫔不过是一个妃嫔罢了,本宫是公主,况且,本宫的母亲是太后,舅舅是会昌侯,谁能动得了我?” 殷宝华知道的这一层道理,殷明鸾自然不会不清楚。 殷明鸾想,必须要给这位皇姐一个小小教训,让殷宝华下次在动手之前有所忌惮,殷明鸾问玉秋:“嘉阳公主怎么样?” 殷宝华跟着许太后住在慈宁宫,玉秋说道:“慈宁宫没有什么动静,一切照常。” 殷明鸾若有所思:“一切照常吗?” 她想了想,说道:“把前些日子里抓到的御膳房的人,做桃花羹的人,还有花宴伺候的人,都送到慈宁宫去。” 玉秋问道:“送到慈宁宫去?公主不打算追究了?” 殷明鸾道:“这些人放在我手里,才是不追究。我送到慈宁宫去,看许太后有没有脸,明目张胆包庇。” 玉秋不安地问道:“可是,公主说过在宫里要谨言慎行的,这样送人到慈宁宫,许太后会不会认为公主挑衅?” 殷明鸾笑了一笑:“那就装装样子。” 殷明鸾对着铜镜仔细端详,脸上的红点已经渐渐褪去,看不到有一丝痕迹。殷明鸾将殷衢赐给她的药瓶拿在手上把玩,细细看了一下,然后拿起陆桓塞给她的药瓶,将两个瓷瓶搁在一起。 殷明鸾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是谁的药起了作用。 玉秋和檀冬看着殷明鸾脸上白皙似雪,肤如凝脂,惊喜道:“公主脸上大好了。” 檀冬说:“奴婢看着,好似更加细滑了不少。” 殷明鸾仔细看了一回,恍惚间也这样觉得。 檀冬说:“公主的那些面纱都该收起来了。” 殷明鸾摇头:“不,找一方最厚的,我要去慈宁宫。” 殷明鸾到慈宁宫求见许太后,殷宝华听说了这个消息,飞速躲出了慈宁宫。 许太后在主殿见殷明鸾,看见殷明鸾两眼红红,蒙着厚厚的面纱,一脸憔悴的样子。许太后本以为殷明鸾是来兴师问罪的,看她这样一副柔弱的模样,觉得自己兴许是猜错了。 殷明鸾从前没有什么出息,脑子里没什么弯弯绕绕,比殷宝华还要天真无邪一点。 因此许太后没有怀疑这是殷明鸾故意过来糊弄她的。 许太后问道:“长乐,你带着这些人来,是做什么?” 殷明鸾小声说道:“母后,前些日子长乐生病了,查来查去,查到了这些人,长乐不敢……不敢自己做主……” 她说着,似乎有些畏惧地看了一眼许太后。 许太后环顾了一下伺候的人,打算屏退左右,殷明鸾没有让她开口,接着说道:“皇姐不在吗?长乐似乎前些日子得罪了皇姐,但是自己却弄不明白,想要过来问问皇姐,解开姐妹心结。” 许太后清了清嗓子,制止了殷明鸾的话头:“长乐,哀家知道了,你是个好孩子,哀家会教训宝华的。” 殷明鸾欠身道:“是。” 殷明鸾走后,许太后怒道:“蠢货!” 殷宝华和许婉娘生生把许家姑娘入宫的计划给掐死了,做事手脚还不干净,给殷明鸾拿下了把柄。 殷宝华逃出了宫,到了姨母家安国公府。 殷宝华姨母是国公夫人,膝下有两个和殷宝华年岁差不多的女儿,一个闺名萧松月,一个闺名萧林月,是上京里身世相貌都拔尖的贵女。 殷宝华平日里出宫,就是在她表姐妹这里消磨时间,萧家女儿出身名门,会交际,常常呼朋唤友,饮宴不停。 宴会来的这些小姐妹,就是上京顶级名媛淑女。 平时,殷宝华一来,这些贵女们都会对她百般巴结,今日她却感到有些些微不同。 那些女孩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偶尔地还像殷宝华投以不屑的目光。 殷宝华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她们。 连萧松月和萧林月似乎对她也不同往日。 殷宝华想要任性离开,但是又忍了下来,拉下脸问表姐萧林月:“表姐,她们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萧林月用团扇捂着脸,刻意离殷宝华远了一些,她看了看其他人,似乎怕被人看见和殷宝华说话。 萧林月在团扇后面小声说:“你做的好事!姐姐听说了十分气愤,认为你堕了殷氏的之名,有德行的女子是不会做你这种事的。” 萧松月是上京第一才女,深得读书人追捧,她的一言一行也是恪守礼节,是女子楷模。 她若厌弃了谁,这人在上京从此就混不开了,还会收获一个不佳的名声。 殷宝华扬起眉毛:“什么?你们从哪里听到的?” 萧林月没有回答殷宝华的提问,她只是和殷宝华说了一句话,就避嫌似地走到姐姐身边去了。 殷宝华在原地悄悄地跺了跺脚。 她觉得这件事很怪,宫里今天才开始透出消息说是她殷宝华搞的事,怎么外头已经这样沸沸扬扬了。 今天之前,宫里人也不知道花宴那回事和她殷宝华有关系啊。 殷宝华觉得,这背后似乎有人在故意推动,给殷明鸾出气。 殷宝华闷闷不乐地回到了慈宁宫,她没有见到许太后,心中一松,觉得许太后放过了她。 用膳时分,下人端来的是萝卜青菜汤。 殷宝华撂下筷子,生气问道:“你们胆子大了,这些东西,是拿来喂狗的吗?” 宫人战战兢兢:“这是太后娘娘吩咐的。” 殷宝华想到之前殷明鸾来过,马上焉了下来。 接下来的一个月,殷宝华都老老实实地待在慈宁宫啃萝卜,瘦了一圈。 *** 会昌侯许晖深夜被传唤进宫,他回来时,面色不霁。晚上宿在夫人房里,他说道:“婉娘在宫里行事不妥当,快些找个人家,把她嫁过去。” 许夫人对这件事上了心,第二天就差人多方打听适龄儿郎,只是不知为何,往日里巴结许府的夫人们都避而不见。 许夫人稍微一打听,才知道上京里的勋贵人家早就传开了宫里的那件事。 许婉娘后头还有两个姑娘,是许夫人自己的嫡亲女儿。怕许婉娘一事影响自己的闺女,许夫人对许婉娘又气又恨。 殷明鸾不知道宫外许家人遭受的风风雨雨,她只见因为郑贵妃倒台,宫里许皇后日渐得意。 殷明鸾一天游园,像是不经意间问起郑嫔的现状。宫人不解其意,以为殷明鸾想要看郑嫔的笑话,于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郑嫔的惨状。 太监说道:“眼看郑将军就要离京,郑嫔好不容易盼到哥哥回来,却见不着,这也是报应。” 殷明鸾道:“也是可怜,”她觑了一眼太监,问道:“郑嫔虽然降了位份,可她是你们的主子,没有人克扣她的饮食用度吧?” 太监冒出了一点冷汗,连说道:“奴婢不敢。” 许是殷明鸾游园的这一番话传了出去,郑嫔思来想去,终于觉得殷明鸾是真心实意向她示好,而不是阴阳怪气地耍她,她在晚上来醴泉宫拜访殷明鸾。 郑嫔来对殷明鸾深深一拜,说道:“妾听到宫人谈起公主在御花园说的那番话,得知公主没有怪罪妾,心中感激又羞愧。” 殷明鸾亲热郑嫔起来,说道:“我知道娘娘是一时迷了心窍,娘娘平日里带我极好的。” 她知道郑嫔的来意,没刻意吊着郑嫔,而是直接干脆地说道:“郑嫔娘娘,我听说郑将军不日就要离京,你有什么打算?” 郑嫔神色落寞:“妾还有什么打算,妾犯了错,这是妾该得的。” 殷明鸾道:“娘娘放心,我一定要让你们兄妹团聚。” 郑嫔吃惊地看着殷明鸾,她并不知道长乐公主为什么对自己格外亲厚,在宫中,从未有其他人这样无私地给与她这分暖意。 想到自己之前对殷明鸾的百般怀疑,心中又恼又愧疚。 殷明鸾的方法自然是不太规矩的,但是有殷衢的有意放水,到头来也是顺顺利利。郑将军在乾清宫面见殷衢,待殷衢问完话后,便退了出来。 一出宫门,他就看见自己的妹妹,打扮得简简单单,站在日精门处,悄悄地候着。 殷明鸾看到他兄妹二人相见,事了拂衣去。 郑将军看着妹妹往远处望去,问道:“妹妹,你在看什么?” 郑嫔说道:“是长乐公主,今日你我兄妹能够相见,全都是长乐公主不计前嫌,还帮了我们。” 郑将军道:“妹妹在宫中有人帮扶,哥哥便放心了。” 裴府。 裴元白从宫中流传出来的只言片语,明白殷明鸾的发病不是偶然,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从没想过,那位娇惯的未婚妻,在宫中竟然过的是风刀霜剑的日子。 他从来没有想过,殷明鸾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女子。 裴元白开始想,或许应当早些把殷明鸾接到裴府中来。 虽然他不喜她的娇气任性,但是他想要殷明鸾安然无恙地生活着。 另外,他心里藏着一点希冀,他猜测,那红衣女子,或许就是殷明鸾。 裴元白思来想去,找到了裴夫人。 他说:“母亲,儿子在想,长乐公主已经长大了,是时候把亲事提上日程。” 裴夫人对裴元白这样一番话很是意外,同时她隐隐感到了殷明鸾的威胁。 裴夫人是小门小户出生,嫁进还未发迹的裴家,对于裴夫人娘家来说,也是她高攀了。随着裴昭加官进爵,裴老夫人愈发不把裴夫人放在眼里。 裴夫人小心谨慎着,好不容易熬走了裴老夫人,多年媳妇熬成了婆,却又要迎来一个公主媳妇。 裴夫人听了儿子的话,脸上现出悲切的神色。裴元白蹲下,握住裴夫人的手,说道:“母亲?” 裴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元白,娘这么多年来,服侍你祖母,尽心尽力。娘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到你媳妇进门,向亲女儿一般同娘亲近。可是长乐公主……她毕竟是公主,她入了我们家门,如何能够同寻常媳妇一般?娘的愿望,恐怕是要落空。” 裴元白安慰道:“娘,您放心,公主进门后,儿子一定让她像别人家的媳妇一般,孝顺你。” 裴夫人笑着摇了摇头。 裴元白问道:“娘,您不信?” 裴夫人说道:“我是怕委屈了我儿。公主进门后,哪里能够容得下其他的妾室?” 裴夫人打量着裴元白的神色,继续说:“依娘看,不如这样,你先纳了秦氏,让为娘享几天媳妇伺候的福气。” 裴夫人口中的秦氏,就是她前些日子找来的红衣女子秦红叶。 裴元白摇头:“不可,儿子娶的是长乐公主,若是在公主尚未入门就纳了一房妾室,那皇家的脸面何存?” 裴夫人小门小户出身,对这一说法不以为然。她自小自在娘家从未接触到皇家宗室这群人,连大官也没见几个,只知道夫为妻纲,不知晓君为臣纲。 在她看来,长乐公主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子,当然是要事事听从婆家的。 当晚,裴夫人在裴元白饮用的茶水中,加了一点虎狼药。 裴元白昏昏沉沉促成了好事,第二天捂住头坐起来,看见掩着被子,一脸娇羞的秦红叶,头疼不已。 更让他头疼的事,第二天他纳妾一事马上闹得风风雨雨起来。 殷明鸾在宫中听说了裴元白纳了一个喜好穿红衣的女子,心中一喜,觉得这事一出,她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将于裴元白的婚事作废。 这件事左看右看都是裴元白做错了事,裴昭只会感到羞愧难当,不会对殷明鸾退婚有丝毫怨言,说不定还会因为殷衢没有过多责怪而感激涕零。 玉秋见殷明鸾喜不自禁,很是惊奇,虽然最近公主的确是对裴元白淡了许多,可她见到殷明鸾这样毫不在意,还是感到很难以相信。 玉秋迟疑道:“公主、在想什么?” 殷明鸾问:“那女子,是不是姓秦,闺名唤作红叶。” 玉秋有些惊奇地点头:“是啊。” 梦里的桩桩件件都成了现实,殷明鸾对这个梦的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 殷明鸾站起来走了两步,说道:“这是老天助我,老天爷送我的梦在帮我。” 玉秋不明白殷明鸾在说什么,笑道:“公主又在说些奴婢听不懂的事了。” 殷明鸾叫人准备了轿撵,就要去乾清宫见殷衢,走在宫道上,忽然看见穿着一身象牙白绢衣的陆桓缓缓行来。 殷明鸾托腮看陆桓,陆桓的相貌身姿,家世学识无一不是上等,只是这等翩翩佳公子,却不是自己的良配。 想到前些天里,自己枉费心机勾搭陆桓,殷明鸾觉得很可惜。 因为殷衢的不同意,殷明鸾现在已经不能嫁给他,所以需要和他断了来往,若是交情愈深,伤了少年真心,可是天大的罪过了。 想到这里,她便转头不再看陆桓。 陆桓认出了殷明鸾的轿撵,抬头向殷明鸾望了过去。 殷明鸾以为陆桓是碰巧出现在这里的,其实不然,陆桓是专程过来找她的。 陆桓听说了裴元白纳妾一事,料到殷明鸾或许会感到沮丧,想要来陪着殷明鸾,并且……表明自己的心意和决心。 那日殷衢和他说的话,他郑重考虑了。陆桓一向知道自己是个淡薄功名利禄的人,就算做不了官不觉得有什么。 唯一需要克服的困难是,殷衢可能更想要他做官,而不是做一个碌碌无为的驸马。 这个困难,陆桓有信心克服。 就算没有裴元白纳妾这一回事,陆桓也是要来同殷明鸾说的,这是深思熟虑的考虑。而裴元白纳妾一事,把这一切都提前了。 陆桓抬头看着殷明鸾,灼灼的目光很难让人忽视,可是殷明鸾就是没有转过头去。 陆桓向殷明鸾招手,殷明鸾僵硬地对着另一边,向玉秋讲话:“今天天气不错。” 玉秋抽了抽嘴角,回道:“是、是啊。” 陆桓冲着殷明鸾喊道:“长乐公主,是我。” 抬轿的太监认出了陆桓,脚步放慢了,说道:“那是陆修撰。” 殷明鸾装不下去了,想着和陆桓认认真真地谈一谈也好。 她下了轿撵,对陆桓说:“陆修撰,我有事要同你说。” 陆桓郑重道:“公主,学生也有话同你说。” 殷明鸾和陆桓走远了些,不约而同地选择避开旁人的打搅。 陆桓看着殷明鸾单薄的背影,察觉出她的犹豫和低落,陆桓想到裴元白纳妾那回事,不由得对殷明鸾更加疼惜。 他走上前一步,说道:“公主,切莫为了不值当的人自嗟。” 殷明鸾有些疑惑,不值当的人? 陆桓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殷明鸾对他突然的动作有些讶异,慌乱之间匆匆抽出了自己的手。 陆桓也察觉到自己莽撞了,红着脸连连道歉。 陆桓鼓起勇气说道:“裴公子他,配不上公主。” 殷明鸾道:“你是为他那件事儿来的?多谢陆修撰关怀,其实我并不在意。” 陆桓认真打量殷明鸾,确认她说的不是假话,不是强装坚强的推脱,然后他松了一口气般,说:“你真的不在意他?太好了。” 殷明鸾问:“好?” 陆桓郑重道:“公主,学生还为了另外一件事来。” 殷明鸾问:“什么事?” 陆桓深吸一口气说道:“学生内帷空缺,中馈乏人,若得公主垂怜,学生三生有幸。” 殷明鸾微微一怔,来回走了几步,蹙着眉说道:“陆修撰,我不能答应你。” 如同一盆凉水泼到陆桓的头上,他愣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殷明鸾认真地看着他,说道:“你难道不知道,若是求娶我,你从此就只能呆在公主府,做一个碌碌无为的驸马?你可是新科状元,天之骄子。” 陆桓说:“我不在意。” 殷明鸾自说自话:“皇兄已经提点过我,我那个时候不知道皇兄的打算,你也不知道吧?现在告诉你希望不要太晚,你认真想想……” 陆桓说:“公主,我说,我不在意。” 殷明鸾:“什……什么?” 殷衢要找陆桓谈论学问,到了文渊阁,却没有看见陆桓。文渊阁众人都道林四郎平日里同陆桓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于是林四郎十分荣幸地见到了殷衢。 殷衢问:“陆修撰去了哪里?” 林四郎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殷衢眼睛微微眯起,知道自己家这个不争气的妹妹又去见陆桓去了。 就在这时,张福山一脸焦急懊恼从外面走了进来,在殷衢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殷衢目光带着寒意:“他敢!” 第25章 朱砂痣 婚约作废。 殷衢没有心思留在文渊阁查看编书, 他浑身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煞气回到乾清宫。 张福山小心问道:“陛下,裴大人求见,许是为了这件事。” 殷衢冷笑:“他还有脸来见朕。” 张福山想了又想, 斟酌着说:“依奴婢看,长乐公主和裴公子是一对怨偶,索性就这个由头, 冷了这份亲事, 反正这门亲事只是从前贵太妃口头约定,也并非先皇赐婚。先前大家都以为长乐公主对裴公子一往情深,即便裴公子不是良配, 也只能忍着。如今看着, 长乐公主对裴公子也淡了。这事儿,来得也是恰到好处。” 殷衢道:“到底是辜负了贵太妃的一番打算。如今长乐在宫中,大家都看重她,可上京的那些人家眼里无不是打量,她在宫中没有母妃张罗, 富平侯府大不如前,有谁能娶她呢?” 张福山说道:“修撰大人呀。” 殷衢陷入了沉默。 张福山说道:“若是陛下实在看重修撰大人,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不如成就君臣佳话, 成全兄妹之情。” 殷衢冷笑:“要朕倚靠外戚?” 张福山浑身一凛。 殷衢千方百计遏制许氏外戚势力, 扯好的大旗是太.祖遗训,如一旦允许了驸马的高官, 那许氏外戚势大,似乎也合情合理。 张福山冥思苦想要为殷衢出谋划策,一不留神想到了些别的,张嘴就来:“陛下还记得吗?从前在行宫的时候, 陛下和奴婢偶尔间听到过有关长乐公主身世的流言,或许公主不是公主,驸马自然不用守着驸马的规矩……” 殷衢沉声打断:“你脖子上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张福山一身冷汗。 殷衢道:“长乐是朕的妹妹,这种闲言碎语,今后一律不许再提,否则,”殷衢淡淡地看了张福山一眼,“小心朕摘了你的脑袋。” 张福山苦着脸,可怜兮兮。 殷衢说道:“好了,挑选驸马的事从长计议,裴元白这件事……宣裴昭进来。” 裴昭从乾清宫走出来的时候,脸上挂了些细细的汗珠,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殷衢的神情。 说政事的时候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裴昭松了一口气,以为儿子纳妾这事并没有让殷衢放在心上。 只是等他走出门的时候,殷衢说:“裴爱卿,家中有喜事临门?” 裴昭吓出一身冷汗,就要解释一二,回头发现殷衢已经走进里间,只有张福山在边上催他:“裴大人,请吧。” 裴昭出来的时候太阳高挂在宫中,他却感到冷,还有一阵一阵的眩晕。 到了晚些时候,裴夫人被传唤进了宫。 当初殷明鸾和裴元白的婚事,是贵太妃和裴夫人私下约定的,没有经过世宗的金口玉言,算不得指婚。如今要把这婚事作废,不需进过殷衢大张旗鼓,只要宫中透出点意思,让裴家自行婚娶便罢了。 殷衢九五之尊不必也不便郑重其事地亲自开口,若是殷衢开口,成了圣意,反倒惹宫里宫外多加议论揣测。 于是这件事,落在了后宫别的人身上。 殷明鸾在醴泉宫打听到了这些消息,听到自己要摆脱和裴元白的婚事,大松了一口气,然后她开始有些多余的担心。 她问玉秋:“皇兄的这个意思,宫里大家是都知道了,可是谁能帮我去和裴夫人说呢?” 若她母妃在,由她来开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殷明鸾掰着指头数了数宫中的其他人,总觉得那些人会给她把事办坏。 许太后是她的嫡母,由她来说名正言顺,可是许太后不给殷明鸾使绊子就不错了。 最好不要是许太后,或者许皇后。 殷明鸾等了许久,等来了消息,裴夫人进了钟粹宫,见郑嫔去了。 裴夫人在钟粹宫和郑嫔大概谈了有半个时辰,就灰溜溜地出了宫。几乎是裴夫人前脚刚走,郑嫔后脚就进了醴泉宫。 郑嫔说道:“公主放心,妾已经把这件事办妥了,你和裴公子的婚事,就此作罢,裴家人自觉理亏,也不敢宣扬,更不会毁坏公主名声。” 殷明鸾抱着郑嫔的胳膊道:“多谢郑嫔娘娘。” 郑嫔笑道:“是我要谢公主海涵。” 裴元白呆在裴府,焦急如焚。早上他父亲得知他纳了秦红叶为妾时,大发雷霆,立刻赶进了宫去。 裴元白和裴夫人虽然觉得裴昭大惊小怪,却也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后来,裴夫人也被传唤进宫。 裴元白焦急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终于听见小厮来报,说裴夫人回来了。 裴元白赶了出去,见他娘虽然有些沮丧,但更多的是轻松。裴元白心中稍定,问道:“娘,宫中召您去,是有什么事吗?” 裴夫人说:“元白,娘细细想了,这事其实也不坏。” 裴元白追问:“什么事?” 裴夫人道:“长乐公主和你的婚约,就此作废。” 裴元白突然觉得脑子涨涨的,青筋一跳一跳:“什……什么?” 一瞬间,裴元白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法涌了出来,然后他冲进书房,从书卷中抽出一支珍珠金钗,问裴夫人:“娘,这支金钗,你可曾见过?” 裴夫人接过这支金钗端详许久,说道:“看着有些熟悉,好像是……从前看长乐公主戴过。” 裴元白如遭雷击,他脑子里空白了半晌,颓然坐下,说道:“不行,这婚事不能就这样算了,明鸾一定是怨我我从前忽视她,我这就进宫,告诉她,我心中一直有她,她一定会原谅我的。” 裴夫人惊讶又无措:“元白,你怎么了?来人啊,少爷癔着了,快来人!” 长乐公主和裴元白的婚事作废,这事被宫中刻意压了下来,但是仍旧传开了。 连一心吃斋念佛的李贵太妃也派人进宫,要见殷明鸾。 殷明鸾觉得,这婚可退得太好了,退婚之后神清气爽,好事连连。 她向殷衢禀明了,这次殷衢倒是痛快放她出宫,只是,殷衢给她派了一大推人跟着,其中却并没有卫陵。 卫陵向来胆大,等殷明鸾出宫后还是悄悄跟着了。 殷明鸾和卫陵两人骑马到了灵觉寺,殷明鸾让宫中的侍卫在后面守着,自己和卫陵两人走进了禅院中。 穿过重重花木,进了幽静禅院,一个居士打扮的妇人在院中煮茶,虽然打扮质朴无华,可是原本的风华绝代无法遮掩。 殷明鸾提着裙子飞奔上去,抱住了她,瓮声瓮气地叫她:“母妃。” 李贵太妃温柔地笑笑:“你来了。” 她等殷明鸾抱够了,对着站在门口迟疑的卫陵点点头,眼中依旧温柔。卫陵怔了一怔,向她拱手。 李贵太妃拉着殷明鸾坐下,又招呼卫陵坐下。李贵太妃温了盏,行云流水般点茶,动作轻柔温婉,殷明鸾支着手看她,心也静了许多。 李贵太妃将两盏茶分别递给殷明鸾和卫陵,然后说:“明鸾,你和裴家那孩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殷明鸾捏着盏,有些尴尬,说道:“裴元白纳妾羞辱我,我便央求皇兄去让人告诉裴家,我不嫁了。” 殷明鸾缩着脑袋,本以为李贵太妃会责骂她,没有想到李贵太妃只是叹了口气,说道:“也好,当初是我操之过急的,婚姻大事终究是勉强不来的。” 殷明鸾没有挨骂,心中却忐忑起来:“母妃,你骂我吧,别怪罪自己。” 李贵太妃微笑着摸了摸殷明鸾的头,说道:“傻孩子。” 殷明鸾问道:“母妃,我这样折腾你,你是不是可烦我了?” 贵太妃笑:“你从小就这样,母妃都习惯了。” 殷明鸾微微一挑眉,将心里的话翻来覆去,终于找着由头开口:“我从小就这样吗?我在你肚子里的时候,也这样闹腾吗?” 贵太妃眼角含笑:“当然,你在母妃肚子里的时候,活泼又爱动,把母妃闹得不行。” 殷明鸾观察贵太妃的神色和描述,觉得她说得煞有其事,殷明鸾心中有疑惑。 那么,李贵太妃当初的确是有孕的。 殷明鸾继续问道:“母妃,我出生的时候,有什么胎记吗?” 李贵太妃慢慢看了殷明鸾一眼,似乎隐隐有深意,卫陵也转过头看向了殷明鸾。 李贵太妃依旧含着笑,说道:“胎记倒是没有,不过,你胸口有一颗朱砂痣,看得清楚。母妃记得,刚生下你的时候,我抱着你,稳婆说,你比起旁的婴儿还要重上一些,将来会聪明。” 殷明鸾尴尬地一笑,觉得自己根本套不出话来。 似乎……母妃和卫陵看向她的目光都有些奇怪。难道她的目的已经暴露了?也不至于啊。 殷明鸾沮丧地发现,自己在李贵太妃这里,是找不出她想要知道的真相的,索性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和李贵太妃亲亲近近地挨着说了好一会儿话。 卫陵由着她逗留,直到暮色渐合,才推开门,对说着贴心话的母女两人道:“太妃娘娘,公主,时间不早来,若再耽搁下去,宫门都要落锁了。” 殷明鸾只能向李太妃依依道别。 两人骑马到了大街上,殷明鸾看着街边正巧有一间铺子卖文房四宝,想到陆桓,转头对卫陵说道:“等我一下。” 虽然宫里宝贝多,但是都是登记在册的,若说她正正经经地拿宫里的东西赏赐陆桓,这不光不成体统,更是冷冰冰的。 她下了马,去了铺子里面。 卫陵跟上殷明鸾走了进去,殷明鸾正在比较着两方砚台成色,掌柜的一见卫陵,首先惊喜又恭敬地喊了一声:“卫大人。” 殷明鸾感到惊奇:“卫陵,他怎么认识你?” 卫陵挑眉一笑。 然后掌柜的像是想起来什么般,说道:“难道您是……长乐公主殿下?” 殷明鸾愈发惊奇:“你怎么认识我?” 卫陵笑道:“公主,你是这铺子的东家。” 原来这铺子从前是富平候府留给李贵太妃的陪嫁,后来李贵太妃出家,这铺子自然成了殷明鸾的陪嫁。 殷明鸾宫外头的这些产业,都是卫陵在帮忙打理。 殷明鸾打量了一下这铺子,见顾客寥寥,问道:“掌柜的,如今生意怎么样?” 殷明鸾不讲这些还好,一讲到这里,这位人到中年,矮矮胖胖的王掌柜,耷拉了脸,像是要哭出声:“生意不好做啊,已经亏了好几年了。” 殷明鸾还没有细问,王掌柜便将他的陈年委屈大倒特倒,唬得殷明鸾连忙拿着一方砚台,丢下一包银子,拉上卫陵就要跑。 王掌柜见状,及时收回了眼泪,问殷明鸾道:“公主要挑选什么呀?且让小人效劳。” 卫陵看见殷明鸾手中拿着砚台,眉毛一挑,问道:“这是准备送人?” 殷明鸾尴尬:“你怎么知道?难道我不能自用?” 卫陵的笑容带着戏谑,一副早就认清殷明鸾不学无术的样子。 殷明鸾坦白:“好吧,是送人的,我这个礼物挑得怎么样?” 卫陵随意瞥了一眼,说道:“陛下的砚台是肇庆府上贡的端州砚,你这个虽然也不差,但也比不上御前的东西。” 殷明鸾本还有心捎带着一份送给殷衢的,但是听到卫陵说自己的东西在殷衢那里一文不值,不由得有些沮丧,她道:“本就不是送给皇兄的。” “不是吗?”卫陵的笑容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殷明鸾道:“不是,”她转脸问王掌柜,“掌柜的,什么砚台配得上状元大人呢。” 说起这个,王掌柜就有话讲了,喋喋不休了好大一通,殷明鸾也没有听明白他究竟讲了些什么,最后就晕晕乎乎地带着砚台走了。 殷明鸾趁着落锁之前,回到了宫中。 她将砚台搁在桌上,忙吩咐玉秋檀冬备水。 在外头跑了一天,她感到自己浑身都是汗。 殷明鸾将玉秋和檀冬都打发了出去,没有叫人伺候沐浴。她将自己整个人沉在水桶中,然后钻出水面,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头发都打湿了,一丝丝漂在水面上。殷明鸾低头望去,看见隐隐约约的白皙皮肤。 她将发丝和花瓣一起拂开,低头看下去。 她的胸前,的的确确是有一颗痣的。 她看不出这是朱砂痣,是点漆般的一颗小小的黑色印记,也许是朱色太浓。 殷明鸾忽然听见外间一阵纷杳的脚步声。 殷衢今日得了空,想到前些日子说到要教殷明鸾学画,便信步来到了醴泉宫。 他没有看到殷明鸾,走进来也不见平常在殷明鸾身边的那两个宫女。殷衢走到桌边,看见桌上摆着一方砚台。 张福山在身边说道:“这定是公主为陛下特意带回来的。” 殷衢露出微微笑意,将这砚台拿起来仔细端详了片刻,然后转手递给张福山:“好好收着。” 殷衢要找妹妹训话,示意张福山不要跟上,自己继续往里走去。 他听见里面有些微的动静,知道了殷明鸾的确是在里面的,然后他皱着眉头,发现有些不对。 细细的水声泼洒,叩击在殷衢耳朵里,像是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殷衢恍然间明白殷明鸾在沐浴。 张福山没有在外面等一会儿,就看见殷衢走了出来,脚步匆匆,似乎有些杂乱。 殷明鸾疑惑探头喊:“玉秋,是你吗?” 玉秋应声而来,伺候好殷明鸾起来。 殷明鸾穿戴好,来到外间,没有看见桌上的砚台,问玉秋:“这里搁着的砚台呢?” 玉秋说:“陛下方才来过了,把公主准备送给陛下的礼物,让张公公小心收着了。” 殷明鸾伸出手指指向桌面。然后没有底气地收了回去:“是,我是送给皇兄的。” 玉秋一看她的神色,就明白过来:“公主不是送给陛下的?” 檀冬在一旁接口笑道:“公主都想着送东西给别人了,竟然没有给陛下捎带一份?” 殷明鸾伸出食指抵着嘴唇:“嘘——嘘——不要说给皇兄知道。” *** 殷宝华听说了殷明鸾和裴元白婚约作废这回事,觉得自己有了机会。 她想着或许能够在文渊阁碰到裴元白,于是也禀了许太后,说是要跟着殷明鸾一起学画画,来到了文渊阁。 殷宝华打算找机会碰碰裴元白的,但是来了几天,都没有赶上裴元白进宫。 许太后找来了老学究,竟然真的是打算给她学习作画。殷宝华偷鸡不成蚀把米,感到心情苦闷。 她手指头玩着画笔,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画师讲课。突然间,她看到画师房内墙上挂着一幅。若说特别之处,这幅画是半点没有的,画工也马马虎虎,正是这平庸的画,才让殷宝华生出了好奇。 画师是技艺卓绝的,他挂上这样一副平平无奇的画是做什么? 学习完毕,画师走时还将这一幅画取了下来,锁进了柜子里。 殷宝华忍不住好奇问:“老师,这是哪位大家的画儿吗?您怎么这样珍惜?” 老画师脸上显现出一种与有荣焉的神色,说道:“这是世宗御笔画的,是当年在老夫这里学画后的佳作。” 殷宝华来了兴趣,口中说道:“父皇的画?”她凑近一看,原来这画画的是禅房深处,世宗坐在禅床上,摇着蒲扇,底下跑着几个小孩儿。 她眸中显现出深思,然后一惊,对老画师说道:“先生,这幅画可万万不能显于人前。” 她没有理会老画师不解的神色,垂眸想着,到底如何将这幅画换到自己的手上。 第26章 好兴致 陛下带着陆桓跑马去了。 那日陆桓向殷明鸾表白, 待听清楚之后,殷明鸾虽欣喜,但是更敢彷徨。 陪伴她余生的那个人, 将会是陆桓吗? 陆桓看出了她的忐忑,依旧温柔地笑道:“是否太快了,我也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我不会逼迫殿下许诺什么, 殿下就如同往常一般就行,学生对自己有信心。” 她呆愣地点点头。 然后事情就接踵而至。 殷明鸾回来之后,就听说乾清宫召见了裴昭, 之后便是裴夫人入宫, 郑嫔和裴夫人谈话。兵荒马乱似的一趟赶着一趟,殷明鸾压根就没有时间琢磨陆桓。 还是出宫的时候,看见了买文房四宝的谱子,才心虚地想起了陆桓。 殷明鸾难得为陆桓买了礼物,没有想到被殷衢给顺走了。 她又不能找殷衢去讨要回来, 那才是找死。 殷明鸾准备认真考虑考虑陆桓的话,但是首先,她要打探下殷衢的态度是否软和下来。 这打探自然不能大大咧咧, 她还需留心观察。 殷明鸾让人去乾清宫打听殷衢是否有空, 多善回来告诉殷明鸾殷衢正在见人。 殷衢见的不是旁人, 正是卫陵。 卫陵自小就是殷明鸾的玩伴,在殷明鸾出宫见李贵太妃的时候, 总是卫陵护卫着她。 殷衢从平凉府回上京后,觉得卫陵这人居心叵测,有意换掉他,殷明鸾自然是不肯的, 也不知道殷明鸾做了什么,幽居灵觉寺的李贵太妃也派人为卫陵说话,后来,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此刻,殷衢问卫陵有关殷明鸾出宫的琐事。 卫陵言无不尽,桩桩件件都说清楚了。卫陵带着莫名的笑意,似乎并不担忧殷衢的拷问。 殷衢沉着脸,见卫陵所说的和他手下的暗探禀告的并无不同,才暗暗放过了他。 卫陵言无不尽,说到了殷明鸾为陆桓买砚台,碰到自家铺子的掌柜的事。 “给陆桓的砚台?” 殷衢抓住了卫陵话里的几个字。 “正是。”卫陵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殷衢案头摆着的砚台,似乎有些眼熟。 殷衢在卫陵的长长叙述中只问了这一个问题,然后就是沉默地听着卫陵大坦阔论。 讲到没有话讲了,卫陵拱手:“陛下,臣告退。” 卫陵走后,张福山缩成了一个鹌鹑,他皱着眉头眯着眼睛偷眼看殷衢,见殷衢动了一下,连忙闭上了一眼。 张福山以为殷衢要把砚台砸了,但是他再次睁眼的时候,看见殷衢只是站了起来。 殷衢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张福山,说道:“今天天色不错,吩咐下去,去东直门跑马。” 张福山贴心地递上话:“陛下,要不要叫上陆修撰?” 殷衢道:“叫上吧,文渊阁的年轻人也应当活动活动。” 殷明鸾听说殷衢把陆桓拉到东直门跑马去了,心中不知为何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 就好像,殷衢故意找由头揉捏陆桓一般。 殷明鸾摇了摇头,皇兄心里装的都是家国大事,哪里会有那么无聊。 不过,出去散散心也是很好的。 卫陵被叫来了醴泉宫,抱着胳膊隐隐像在看热闹:“陛下带着陆桓跑马去了?” 殷明鸾叫上了卫陵,两人一块儿出了宫去东直门。 她从马上下来,卫陵扶了她一把,她有些奇怪地看着卫陵。 她的骑射功夫虽然说是马马虎虎,也不至于会从马上跌落,更何况,卫陵哪里是这样细心妥帖的人。 卫陵松开了他的手,对着殷明鸾挑眉一笑。 有风吹过,殷明鸾眯着眼睛往跑马场中看去,马蹄带动的黄沙慢慢沉坠下去,两人向她看过来。 陆桓看起来疲惫不堪,对着殷明鸾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殷衢端坐马上,目光悠远。 殷明鸾向他们跑了过来,殷衢和陆桓都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殷明鸾自然首先跑到了殷衢马下。 殷衢露出了极淡的一丝笑意。 陆桓没有多想什么,他知道殷衢和殷明鸾兄妹情深,况且,殷衢是九五之尊,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要去和殷衢争什么。 倒是慢悠悠走过来的卫陵似乎若有所以地扫了一眼殷明鸾和殷衢。 殷明鸾问:“皇兄,今日好兴致啊。” 殷衢看上去兴致真的有些好,和殷明鸾也多说了两句话:“我大周人才济济,像陆修撰这样的青年才俊更要文武全才才好。” 陆桓面露喜色,显然对殷衢的称赞受宠若惊。 殷衢继续说:“先练着吧,朕看过些日子顺天府要举办勇士跑马走解,你到时候也去凑凑热闹。” 陆桓满脸的喜色有些僵硬,但是雷霆雨露都是君恩,马上有喜滋滋地觉得这是殷衢格外看重他,拱手道:“臣一定不负陛下期待。” 殷明鸾看着陆桓文弱苍白的样子,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一看陆桓在殷明鸾来之前就已经被殷衢狠狠折磨过。 殷明鸾再看殷衢,他却从容不迫,连汗都没有出,只是头发被风吹乱了一些。 殷明鸾怀疑殷衢是舒舒服服地在马场上看了半天。 殷明鸾问:“皇兄,你就在这里看着陆修撰跑马?” 殷衢看了一眼殷明鸾,似乎不太满意她的问话,殷明鸾对上了殷衢的视线,然后心虚地移开了眼,自己哪里说错了吗?皇兄似乎不太开心的样子。 还是陆桓出声道:“臣不中用,连着输了陛下十场,今后臣要更加努力。” 殷明鸾眨了眨眼睛,是她误会了殷衢,皇兄也累死累活的呢,她却把人说得跟个闲人似的。 殷明鸾无辜地看了看风景。 殷衢下了马,将手一扬,张福山马上弓着腰上来接过了马鞭。殷衢向殷明鸾走了过来,卫陵静静站了片刻,然后往后退了一步。 殷衢站在殷明鸾身边。 陆桓见殷衢下了马,他也翻身下马,只是下来的时候突然腿软了一下,踉踉跄跄差点跌倒。 殷明鸾惊叫:“陆修撰。” 还是张福山眼疾手快将陆桓扶住了。 殷衢觑他一眼,道:“张福山,扶修撰回去歇息,带上金疮药,叫上太医给陆修撰看看。” 陆桓又是感激涕零:“多谢陛下赐药。” 殷明鸾啊了一声:“怎么还伤着了?” 张福山说:“修撰大人跑马的时候不小心摔着了。” 殷明鸾有些急:“那还不快扶陆修撰休息去。” 殷明鸾跟着陆桓就要一起走,殷衢却把她叫住了:“长乐。” 殷明鸾站住了,殷衢对卫陵道:“你送陆修撰回去。” 卫陵顿了一顿,拱手称:“是。” 转眼间,马场只剩下殷衢和殷明鸾两人。 殷衢没有继续赛马的打算,对殷明鸾说:“走吧。” 马场外已经备好了两架车舆,侍从扶着殷明鸾上车舆,过了一会儿,车舆却动也不动。 殷明鸾掀开车帷看,张福山额头上冒着汗,说道:“公主,这……这车舆轮子坏了。” 殷明鸾不当会儿事,她安慰张福山,说:“不是什么大事,我骑马回宫。” 可是,前面就要起驾的御舆停了下来,殷衢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长乐过来。” 殷明鸾苦着脸看了一眼张福山,张福山小声说道:“公主,您金枝玉叶,若是在街上被人冲撞了,可怎么能行呢?” 殷明鸾知道和张福山争辩没有用,皱了皱鼻子从自己的车上走了下来。 掀开殷衢的车帷时,殷明鸾脸上已经带上了甜甜的讨好的笑。 殷衢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 殷明鸾很怕这种场合,御舆渐渐行了起来,封闭的狭窄空间里只有她和殷衢两人。 殷明鸾有些尴尬,想要说话打破这令人不安的沉默,但是却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殷衢却安之若素。 御舆行了许久,殷明鸾估摸着还有一半路程就能进宫,她也能从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解救出来。 可是,突然间,一声嘶鸣声,拉车的马似乎受了惊。 车舆颠簸起来,殷明鸾跌跌撞撞坐不稳,冲击之下,她睁大了眼。 她似乎……就要一头往殷衢怀中钻了! 她死死闭住了眼。 然后,她的双肘被握住了。殷明鸾抬头,看进了殷衢狭长的凤眼中。殷衢依旧没有特别的表情,似乎他坐在四平八稳的龙椅上。 殷明鸾低头看,殷衢把握住她的两个胳膊肘,强行把就要钻进怀里的殷明鸾隔绝出了一段距离。 就像是……被他嫌弃了一般。 殷明鸾感到一丝丝委屈,她挣开了殷衢的桎梏,往后退了一步,车舆接着摇晃,殷明鸾死死抓住窗子的边沿,离殷衢更加远了一些。 殷衢就这样看着殷明鸾,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车舆终于停了下来。 张福山麻溜地滚了过来:“陛下,奴婢万死,这马不知为何受了惊,陛下和公主稍等片刻。” 殷衢皱了皱眉,从御舆中走了出来,下来巡视了一眼,看了看受惊的马,淡淡道:“你这差事当得愈发好了。” 殷明鸾也从御舆中下来,她看殷衢走远了些,张福山在车舆边上擦汗,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口中说着:“幸好幸好。” 殷明鸾疑惑地问:“皇兄听起来很生气呀,你怎么还幸好。” 张福山笑了笑,说道:“公主这就不知道了,陛下这样说就是放过了我们下人,这是陛下心情好。” “心情好?”殷明鸾问,“我怎么不觉得皇兄心情好。”她想了想,又问:“若是皇兄心情不好,又当说什么?” 张福山沉着脸,似乎在学殷衢的姿态,殷明鸾看着觉得有一两分神韵,胳膊上都能起鸡皮疙瘩。张福山吐出一个字:“查。” 殷明鸾认同了张福山:“果然,这才是生气了。” 今日看殷衢,他似乎没有对陆桓有特别的不满,甚至还有闲心带着陆桓来跑马,这就是很宠爱嘛。 殷明鸾想,事情有希望。 日暮时分,殷明鸾赶回宫,在太和门处发现了一个意外的来人——裴元白。 她自觉与裴元白的婚事作废,不愿与他产生别的瓜葛,于是沉着脸道:“你来做什么?” 裴元白向着她走了一步,喊道:“明鸾。” 殷明鸾皱了皱眉头,对于裴元白这样亲密的称呼感到细微的不适。 殷明鸾见裴元白堵在太和门处,心中有些不耐烦,想要直接绕过他,她刚走到裴元白边上,裴元白换了个方向堵住了她。 殷明鸾只好问:“你有事吗?” 裴元白深吸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只金簪,递到殷明鸾面前。 殷明鸾定眼一看,这正是她丢失的簪子。 裴元白看见殷明鸾的神色,似乎一颗心忽而浸在热水中,又忽而浸在寒冷的冰水里。 他定定看着殷明鸾,想要听她说话。 殷明鸾将金钗取了过来,说道:“原来是被你捡到了,多谢,”她看了一眼玉秋,喊道,“玉秋。” 玉秋知道殷明鸾的意思,犹犹豫豫地从荷包里抓出一把金瓜子,硬着头皮往裴元白手里塞:“我们公主谢谢裴公子。” 殷明鸾趁着这个机会,头也不回地离裴元白而去,裴元白手中抓着金瓜子,眼中带着红血丝,有风吹来,萧萧瑟瑟。 第27章 千秋宴 落水。 眼看许太后寿宴在即, 殷衢终于抽出功夫要教殷明鸾作画。 殷明鸾在醴泉宫里来回走着,转了几个圈,绕着手指, 愁眉不展。 殷衢要查看她的功课,可是她根本就没有怎么学,哪里拿的出来画儿来交差? 锦楼看了说道:“不如, 公主找陆俢撰帮帮忙, 让陆俢撰给您画几幅画?” 殷明鸾眼睛一亮,然后光又暗淡下来,说道:“若是被皇兄发现了, 一定会罚死我的。” 殷明鸾下了决心, 说道:“不管不管,直接去吧。” 殷明鸾硬着头皮来到了乾清宫,殷衢扫了她一眼看见她两手空空,没有说什么。 倒是殷明鸾别殷衢看得心虚,说道:“皇兄, 我想,还是换个寿礼献给太后娘娘吧。” 殷衢简单直接:“不行。” 殷衢在书房一处空地点了点,张福山带着手下的小太监抬进来一只红木书案, 恰好安置在殷衢的书案边上。 殷衢说:“你就坐在这里。” 殷明鸾可怜巴巴, 委委屈屈地坐了下来。 殷明鸾捏着笔, 开始还是正襟危坐,偷眼看看殷衢, 见他认真低着头看折子,目光没有半分偏移,就渐渐松懈下来。 殷明鸾绞尽脑汁想着画些什么,不留神, 坐姿就开始不太端正,最后几乎是软趴趴地伏在桌上。 突然听见笃笃一声,殷明鸾坐正了起来,看见是殷衢用食指关节敲击了桌子,殷明鸾立刻装模作样地拿着画笔,蘸了一点颜料。 殷衢站了起来,走到殷明鸾身边一看,见殷明鸾在纸上画了几只憨态可掬的小狗儿。 殷衢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殷明鸾问:“怎么了?我画得不好?” 单论画来说,差强人意,看得出来殷明鸾实在认真地画这些狗儿的,只是…… 殷衢问:“画狗有什么讲头?这可是要在太后寿宴上呈给太后的。” 殷明鸾支支吾吾,讲不出个所以然。 她本来就是找了个学画的借口去文渊阁,对于许太后,从内心上她一点也不亲近,自然没有对这份寿礼有多重视。 当初她和画师学习的时候,随意看见了窗外的两只小狗打闹,就画了下来,之后为数不多的学画的日子里,画师就不厌其烦地纠正殷明鸾如何把狗画得更像。 殷衢残忍地宣布:“换个东西画。” 殷明鸾在心里哀叹,面上只能挂着僵硬的甜甜微笑:“好的,皇兄。”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殷衢和殷明鸾安静无声地共处一室,看起来静谧美好,除了殷明鸾内心几乎要抓狂。 殷明鸾感到瞬间的头脑空空,在乾清宫里呆着,她什么都画不出来。她坐立不安,偷偷看着殷衢,他却一点也没有分心。 殷明鸾是个糟糕的画手,没有参照的东西,她脑子里没有任何画面,除了画了几个月的小狗。 殷明鸾看了看乾清宫的陈设,知道这些东西更加不能画在纸上作为寿礼呈给许太后。 接下来的时间,对于殷明鸾而言,不过是发呆出神罢了。殷明鸾渴望着接下来有大臣或者妃子或者随便什么人过来,把殷衢扯出去。 她无所事事的时候,殷衢突然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之下,殷明鸾连忙拿起笔,开始假模假样地勾勾画画。 她偷看一眼殷衢,看他是否在盯着自己。 然后她决定了今天怎么打发时间。皇兄生得这样英俊,却没有什么画像能够彰显他的样貌,只有严肃刻板的宫廷画师,将皇兄画成一个长相奇怪的中年人,美其名曰这样威严有帝王之气。 殷明鸾兴致勃勃,十倍用心地开始为殷衢作画。 殷明鸾正在细细勾勒着殷衢的五官,突然间,她觉得画纸上的光线黯淡了一些,她抬头一看,殷衢正站在她面前。 殷明鸾往前一扑,企图盖住自己的画,但是殷衢比她更快一步,已经抽出了画纸。 殷明鸾心虚地低着头,准备迎接殷衢的责备,但是殷衢却突然笑了。 只是一声小小的轻呵,待殷明鸾抬头时,他又恢复了不苟言笑。 殷衢问道:“画朕呈给太后看?” 殷明鸾动作幅度很小地摆了摆手:“不,不是,随手一画,随手一画。” 殷衢将这张纸折了起来,拿在手中,又抽出了殷明鸾桌上的其他几张纸。 只见上面画的是乾清宫的摆件,香炉花瓶之类的东西,画得不怎么出彩。 看着殷衢都眉头大皱。 殷衢对殷明鸾的画作讲解了一番,又细细说了要改进的地方。有些技巧殷明鸾听画师讲过,有些没有,但是殷衢讲的时候,殷明鸾用心了不止一倍。 看着时间不早了,殷衢终于说:“回吧。” 殷明鸾心中一喜,觉得终于重获自由,在踏出门槛的时候,却听见殷衢又说:“明日同样的时候,过来。” 殷明鸾走后,张福山过来收拾书案,殷明鸾画的几只小狗,香炉花瓶,桌子椅子都大咧咧地摆在她的桌面上,张福山看了都觉得有些乐。 然后他看了一下殷衢桌上,殷衢的画像平铺在他的桌上,摆得端端正正。 张福山评价:“公主画技虽然不怎么样,但陛下这画像画得好,也就仅次于公主画的小狗儿。” 殷衢冷冷地扫了张福山一眼。 张福山慌忙道:“哎呦,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说,公主画的陛下比花瓶桌椅好。” 凝在张福山身上的视线似乎越来越冷,张福山沉默着闭上了嘴。 殷明鸾就这样在乾清宫学画一月有余,转眼就到了许太后寿宴前一天。即便有良师如殷衢,可殷明鸾还是没有出师。 殷衢看着殷明鸾交上的画作,摇了摇头。殷明鸾也开始感到焦虑了,她手头上几乎有数百张画儿了,有寥寥几笔的应付之作,有竭尽心力的耗时之作,只是殷明鸾自己左看右看也不觉得许太后看了能高兴。 殷明鸾惆怅地从中抽出一张小狗画,对玉秋说:“要不然,就用这张,到时候找一只熊狮犬,一起送了上去,权当做给许太后取乐。” 若是没有其他的法子,这也是算是个办法。玉秋点点头,说:“奴婢去找熊狮犬。” 玉秋刚走出门,就看见张福山出现了。张福山笑着问道:“玉秋姑娘,这么晚去哪里呢?” 玉秋对张福山也没有什么好瞒的,说道:“我们公主要找熊狮犬,明日只能带着熊狮犬和画儿送给太后了。” 张福山拦住了她,说道:“姑娘先不急着走,陛下有东西要给公主。” 殷明鸾看着张福山走进来,很好奇殷衢会带给她什么。张福山展开了一副百鸟朝凤图。 用色瑰丽,气势磅礴。 殷明鸾不由得小小惊叹了一下。 张福山说:“陛下说,公主实在没有满意的,就拿这个呈给太后吧。” 殷明鸾小心翼翼地收起画,说道:“替我谢谢皇兄。” 张福山走后,玉秋高兴道:“总算能够把明天应付过去了。” 许太后寿宴当日,修了好几个月的沁漪园也修好了,内外命妇齐聚沁漪园,恰逢胡国王子伽罗布进京朝贡,于是许太后顺势宴请百官,许家权势愈发赫赫。 许太后近来诸事还算顺心,唯独有一件,殷明鸾和裴元白婚事已废,嘉阳公主殷宝华却反映剧烈。 宫人隐隐约约听闻慈宁宫中,嘉阳公主和许太后闹了一场,最后在许太后的积威之下,嘉阳公主凄凄惨惨地败下阵来。 玉秋悄悄和殷明鸾说:“任性着呢,非要嫁给裴公子,太后娘娘怎肯应允?” 许太后不应允是题中应有之意,没有想到嘉阳公主后来竟然鸣金收兵,败下阵来。 殷明鸾奇道:“这可不是嘉阳姐姐的性子。” 说话间,锦楼匆匆跑了过来:“殿下,你找的那副画,早被嘉阳公主寻着了。” 殷明鸾听得一阵晕:“怎么会?” 她辛辛苦苦找寻了许久,怎么就被嘉阳公主无意间碰上了。 锦楼絮絮叨叨讲完了嘉阳公主是如何碰到那副画的。 殷明鸾懊恼不已,还是锦楼开导她。 “那位老画师是太后娘娘专指给嘉阳公主的,那老画师也爱惜那幅画,每日锁好箱子锁好门,不学画,也碰不上啊。” 坏消息不止这一条,锦楼接着说:“嘉阳公主今早把那幅画从画师那里央走了。” “什么?” 今天这个时候,许太后的寿宴。 殷宝华想要作什么妖? 殷明鸾她站了起来就往殿外走去,她慌忙地就想要去找殷宝华,一阵冷风把她头脑吹得清明:“嘉阳姐姐前阵时候不闹了,是不是……另有打算?” 她脚步不停,换了个方向去乾清宫,口中说着气话:“眼看太后寿宴在即,就闹吧,按嘉阳姐姐的性子闹,直到将这件事定死了,嘉阳姐姐和我都满意。” 玉秋和檀冬相互望了一眼,问道:“公主撒手不管这事吗?” 殷明鸾叹了一口气:“管啊,一定要让皇兄知晓,嘉阳姐姐做事没头没尾,谁知道能闹出个什么事儿来?” 先前没有让殷衢掺和到寻画这件事来,是因为担心破坏了殷衢和裴昭的君臣情谊。 如今既然婚约已经作废,况且是殷宝华要闹事,自然少不了请动殷衢的。 *** 趁着寿宴还没有开始,殷明鸾一层层地找人传话,终于找上了殷衢。 此时殷衢带着胡国王子伽罗布在灵囿看动物,胡国进献了一头威风凛凛的白狮子。 听闻殷明鸾过来,众人忙不迭地退下了,唯独着伽罗布慢悠悠落后了半步,看了一眼这位矜贵的小公主。 殷明鸾上前,求救般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了殷衢,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殷衢道:“怎么办?” 殷衢伸出手指揉了揉额头,虽然殷宝华的这一番胡闹让殷衢有些头疼,但是看到殷明鸾这样信任的目光,让他奇异地觉得心里很妥帖。 殷衢沉吟道:“此事朕有主张。” 殷明鸾见殷衢不打算多说,有些不放心地问:“皇兄会让我嫁给裴元白吗?” 殷衢望着她,目光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察觉的复杂:“朕既知你心意,就算让你老死宫中,朕也不会让你嫁给裴元白。” 老死宫中? 听起来像是一个诅咒,但是殷衢说得坦荡,倒让殷明鸾疑心自己辜负了皇兄的一番好意。 殷明鸾听着殷衢马上吩咐张福山:“拦住嘉阳,动作谨慎一点,不要惊动慈宁宫太后。” 他又吩咐另一边,差人打听最近殷宝华的动静。 待听得近日殷宝华的动作,殷衢眉心一皱,心中转着一个计划。 殷明鸾和殷衢并没有等出个结果来。 小黄门催得紧,原来是太后寿宴那边等不及。 宫乐奏起,宴会渐渐升温。 殷明鸾坐在席内,偷偷抬眼往上觑,见许太后和殷衢高居上座,表情淡淡,殷明鸾看不出究竟。 殷明鸾左右一瞧,没有看见殷宝华。 为显孝道,殷衢坐在许太后左下首的位置,许太后暗暗扫了一眼皇帝,看见他身边的张福山悄悄走到他跟前,俯身说了句话。 许太后将这小动作收入眼底。 宫乐奏了半晌,殷宝华悄悄地入了座。 殷明鸾打量她,殷宝华眉眼之间有按捺不住的兴奋,殷明鸾心中一沉,她不安地往上望去。 殷衢只是向她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 宫乐奏毕,内外命妇开始为许太后祝寿,殷明鸾混入其中,将一副百鸟朝凤图献上,说了几句吉祥话。 殷宝华站了起来,让殷明鸾神色一凛。 殷宝华有些紧张和喜悦,说道:“母后,女儿近来和画师学习,有些收获,也献画一副。” 宫人将那一幅画展开,殷明鸾凝神去看,那画还没完全展开,殷宝华却勃然变色。 “这画怎么……” 是一幅中规中矩的王母图。 殷宝华扫了一眼她的宫人,凝眉思索。 殷明鸾松了一口气。 殷衢出声:“嘉阳有心了。” 这话似乎提点了殷宝华,她现在的反应太过奇怪。 殷宝华按下心中的疑窦,生生笑了笑回到席中。 殷衢神色如常,其实却不太冷静,他已经不用去看许太后的表情,因为他的余光看见许太后身边的张嬷嬷走了出去。 殷明鸾在看完画之后,只是轻松了片刻,然后她小心抬眼望上头看了一眼。 原本放下的心重新又提了起来。 殷衢那时候不让惊动许太后的原因,殷明鸾坐在席中后慢慢也琢磨了出来。殷宝华想要拿那幅画借题发挥,说不定就像来个追鹿为马,将画中人说成是自己和裴元白,借机逼迫许太后。 许太后原本不不同意这件荒唐事,这下看见殷宝华胡闹,会不会为了让殷宝华彻底死心,把殷明鸾和裴元白的婚事旧事重提,断绝了殷宝华的念头? 殷明鸾觉得是有可能的。 这个时候,殷明鸾只能祈祷那位张嬷嬷耳聋眼瞎看不出究竟了。 张嬷嬷回到殿内,在许太后身边耳语片刻后,许太后先是一怒,然后一笑,她说道:“哀家有些累了。” 殷衢站起来要送许太后离席。 许太后说:“皇帝也陪哀家走走。” 暖阁内,皇家母子对坐,闲话家常。 罗汉床上当中的炕案上,正平铺着一幅画儿。许太后倚靠着引枕,同殷衢一齐品鉴。 “这就是宝华费尽心思弄的那幅画?” 这画本是被乾清宫人从殷宝华手中截下的,没成想路上遇见了许老太后,怎么就这么巧。 殷衢看了一眼那画,觉得有些可笑。 画中有端坐禅床的男子,随侍左右的女子,还有满地乱跑的小孩。 那女子本是李贵太妃,却被人临时涂改,穿上了织金龙凤纹饰,那是皇后的常服。 许太后也注意到这涂改,嘴角浮起浅笑,道:“这就是胡闹了。” 她叹了一口气,作出了深明大义的样子:“既然是世宗陛下的意思,依哀家看,不如还是定下裴家小子给长乐吧。” 殷衢也微笑着:“母后,长乐不愿意,又何必逼她,这事儿究竟对长乐是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 许太后琢磨着,自己看起来是有些没理。 她自己女儿闹出来的事,这时候要赔进去一个殷明鸾,不能怪殷衢不乐意。 她做太后,虽然强横,到底也是要面子的。 只是,事关自己的亲女儿。 许太后说道:“怎么就是灾呢?这是当年世宗陛下和李氏定下的亲事,裴家小子哪里不好。” 这是不准备松口了? 殷衢的笑容淡了一分。 他说道:“母后身居慈宁宫或许对长乐的事不太清楚,裴元白实在不是她的良配。朕作为兄长,对嘉阳或是长乐却是不能不管,嘉阳这次……” 许太后听出殷衢的言外之意,他说她只管殷宝华不管殷明鸾死活,这话让她有些动怒,但是殷衢止住的半截话更让她在意。 “嘉阳怎么了?” 殷衢肃然说道:“嘉阳她准备坠湖,让裴元白救她。” 许太后忽地站起来。 殷衢接着说:“刚刚得的消息,朕的人正往那儿赶,吩咐了不让旁人去那湖边。” 许太后沉默地看着殷衢。 即使是这样,殷衢依旧是一个好兄长,周全着殷宝华的颜面,许太后自己的小心思倒像是落了下风。 殷衢看许太后在皱眉沉思,便对许太后告别:“儿臣去往湖边,一定好好将嘉阳带回。” *** 殷明鸾看着殷衢和许太后离开宴席,心中不上不下的,很想弄个明白。 多善这个时候善解人意地跑过来了:“殿下,奴婢为您解惑。” 多善带着殷明鸾往园子里逛,殷明鸾糊里糊涂,等来到湖边,多善带着殷明鸾躲在树后,指着两个人,说:“您瞧。” 那是裴元白和殷宝华。 殷明鸾往周围张望了一下,往常这里应该有人赏景的,现在却没有。 她再细细一看,不是没有,是藏起来了。 躲在树林后面的小太监们,似乎在等着什么发生。 殷明鸾火石电光之间明白要发生什么事了。 *** 王公大臣们饮宴在东配殿,裴元白也在其列,酒过半巡,殷宝华派人传话给裴元白,约他在湖边上见面。 来到池边,她没有发现今日格外的幽静,周遭从前还有隔着水波的说话声,鸟叫声,今日都没有了。 殷宝华看见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压低声音对贴身侍女琉璃说道:“你先推下去,等会儿我落水,你待看见裴公子下去救我,再大声喊人。” 琉璃惊讶道:“啊?” 殷宝华匆匆加重语气:“记住,要等裴公子去救我之后。” 眼见裴元白走近了,殷宝华把宫女琉璃往外推了一下,琉璃只能满头疑惑地快步离开。 殷宝华抬头,脸上的神色已经掩饰好了。裴元白转头看了一眼周围。池边除了他二人再无旁人,裴元白没有多想问道:“嘉阳公主,你找我?” 殷宝华悄悄往湖边上走,声音轻轻,似乎在认真地说着什么。裴元白没有听清,凑近了一步,问道:“公主说什么?” 殷宝华向裴元白招了招手。 裴元白不疑有他。 忽然,只听见“扑通”一声,殷宝华倒头栽进了水里。殷宝华在水中扑腾着,喊道:“裴公子,救我。” 裴元白喊道:“来人。” 周围没有回应。 裴元白知道自己不能耽搁了,脱了外袍就扎进了水里。 他刚刚搂住殷宝华,就听见一声宫女的尖叫:“来人啊,嘉阳公主和裴公子落水了!” 没有像殷宝华想象的那样。 没人围过来将殷宝华和裴元白看个清楚。殷宝华也无法表演出一个抱也抱过,名节已毁,非君不嫁的模样。 只有全喜一个闪出,将琉璃的嘴捂住。 “闭嘴吧,陛下还要脸呢。” 隔岸,殷明鸾看着这一出,半晌无语。 她正要和多善说些闲话,忽然斜里穿过来一个女子,她还没没反应过来,就直直往后,坠入湖里。 多善像那个宫女一般惊声尖叫:“公主!” 水灌进殷明鸾的耳朵,她似乎听见迷迷糊糊地再次听见多善的尖叫:“陛下!” 殷明鸾在水中回想到了那个推她下水的脸。 许婉娘。 很快,有人拥住了她,这窒息的沉溺感忽地消失,她被拥出水面,她眼前一片模糊,凭借直觉伸手搂住了那人的脖颈。 “皇兄。”她呢喃。 殷明鸾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睡在榻上,环视四周,这是一个雅致的小竹楼,应该是园内供休憩游乐的地方。 她身上衣服还是湿的,如今这个天气,虽然说不至于冷,但是湿哒哒的总归不舒服。 奇怪,为什么宫人不帮她换下衣裳? 她松了松腰带,扒拉了一下,里面的衣服也湿透了。 一直竖在眼前阻隔视线的屏风被推开,殷衢怔忪了一下,这神情持续了很短的一瞬,而后他恢复如初,只是冷着脸将身上的外衣拨下,迎面扔向了殷明鸾,将她从头到脚盖住。 殷明鸾从殷衢的外衣中钻出来,看着殷衢神色不明的样子有些奇怪。 殷衢眉心一跳。 殷明鸾今日穿着榴花裙,灼灼榴光,简直能烫伤人眼。 尤其是湿透了的样子…… 不堪入目! 殷衢拉过屏风,动作不似一贯慢条斯理,显得凌乱,玉石屏风振动着发出声响,跌落了几块玉石,幽幽泛着光。 竹门外由远及近,响起一溜的脚步声:“陛下,这是新衣裳。” 门本是开着的,一声没有情绪的“滚出去”之后,就被多善惊慌失措地合上了。 多善在外面小心回话:“陛下,那这衣裳,奴婢搁这儿了。” 门重新开了,殷明鸾正要仰头望过去,又是衣裳劈头盖脸地扔了过来。 殷衢不多说,不解释。 殷明鸾在里面换衣裳,动作很缓慢,窸窸窣窣地,像是在挠痒痒。殷衢坐在屏风后面,一霎时觉得很平静,一霎时又有些说不清楚的不自在。 里头殷明鸾柔柔弱弱地说话。 “皇兄,你在生我的气?” “不要生气好吗?” 殷衢似乎平复了烦躁的心情:“朕不是生气,朕只是……朕也不知道。” 语气有些低沉。 “换好了就出来吧。” 竹楼外,一个姓张的妃嫔带着宫女游览到此处。 张嫔是后宫中众多沉默的妃子中的一个,她也是当初殷衢即位时,被父兄硬塞入殷衢宫中的。 有些妃嫔死心了,张嫔却没有。张嫔渴望着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她还痴恋着英武不凡的年轻帝王。 彩云不安地问道:“娘娘,我们不能再四处乱走了,这事都被我们碰见两回了,您说,陛下和长乐公主……难道……” 张嫔面露不安地回忆起来前不久她不小心撞见的一幕。 那日疏风细雨,她在假山里躲雨,忽然发现那边有个凉亭,凉亭里面还站着长乐公主。 张嫔打算走过去躲雨并和长乐公主打招呼,却突然看见那边走来了殷衢。 张嫔记得从前妃嫔故意制造机会和殷衢偶遇,殷衢却不为所动,后来还重重罚了那些心思活络的妃嫔。 张嫔便没有动。 然后她就看见殷衢往树梢上摘了一朵灼灼桃花,戴在殷明鸾的头上,并且伸出手,珍惜又怜惜地抚摸着殷明鸾的脸。 张嫔觉得这动作说不清的暧昧,当时却不敢想,也不能想。 今日,她看到了什么。 小竹楼里,陛下抱着长乐公主进去,而后衣衫一换,走了出来。 张嫔有些兴奋,有些欲欲跃试,她问彩云:“你说,陛下对后宫如此冷淡,是否是因为,陛下……” 她不敢说出口,那两个字是一个禁忌。 彩云惶惶道:“从前郑嫔得宠,郑嫔还百般讨好长乐公主,是否是因为,她知道这个秘密,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张嫔慢慢有些出了神。 *** 殷明鸾终于换好了衣服,等她走出来的时候,殷衢已经不在了。 她从竹楼里下来,不巧碰见了胡国王子伽罗布。 胡国王子伽罗布入京,是为了先前穆宗与胡国定下的亲事来的。 穆宗在位时,为求边境安宁,许诺胡国一位和亲公主。但是之后胡国内乱了一阵,等到胡国内乱平息,大周的穆宗早已驾崩。 如今的皇帝殷衢手段强硬,伽罗布心中知道自己娶一个真公主的希望渺茫,不过在灵囿中见了风姿卓越的长乐公主,他的心又松动了一些。 伽罗布高鼻深目,肤色健康,头发蓬松似乎带着一些棕黄的色泽,用小辫绑成一股一股,他整个人洋溢着股炙热莽撞的气质。 伽罗布说道:“你一定是上京明珠长乐公主。” 殷明鸾眼下头发还是湿的,不知道是伽罗布眼神不好还是太过眼尖,她面对着这样的直白微微尴尬了一下。 伽罗布直来直往:“我此次为了求娶公主而来,一路上我并不乐意,直到今日见识了公主的美貌,我才高兴起来。” 殷明鸾皱起了眉头,她说:“王子误会了,你的未婚妻并不是我。” 伽罗布爽朗地笑道:“我看听闻公主要嫁给裴家小子,但公主又不愿意。我必须要娶公主,其她的公主我也不愿意,不如我们两人结成夫妻,不是正好?” 殷明鸾对伽罗布不要脸的程度目瞪口呆,她勉强说服自己,这是胡国的习惯。 不远处,殷衢带着张福山折而复返,很不巧地,听见了伽罗布的那一番无礼的话。 殷衢皱着眉头说道:“这伽罗布也太不成样子了,大周的好女儿如何能嫁他?” 张福山不便说远道而来的贵客的不好,只能说:“也许胡人都是这样热情坦率,毕竟长乐公主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伽罗布起了爱美之心,也不意外。” 殷衢琢磨着张福山的用词:“倾国倾城?” 殷衢想了片刻,想到了殷明鸾身边围绕的几个男子,莫名地感到有些不快,他问道:“长乐在他们眼中,有这样美吗?” 张福山哑然,说道:“呃……陛下日后,留心、留心观察便是。” 殷衢道:“若单为长乐的皮囊所惑,也算不得良配。” 张福山看他的陛下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到头来也没有去找长乐公主,反而是略有些恍惚地回到了乾清宫。 太后千秋不久后,宫里宫外都谈论着的事两件大事。 一件是裴元白指给了嘉阳公主做驸马,另一件是,许家的庶女婉娘被送到胡国和亲。 女子和亲,去家万里,故国无法再见,这已经是一项顶可怕的事,更值得提到的是,这个和亲女子,却是连公主都没有封上一个。 国朝人却喜闻乐见,边夷胡国,哪配公主,就算是个假公主也不配。 总之,是给国人长脸的事。 忧心的,也许只有和亲女子本人和许家人。 第28章 石榴裙 一个关于长乐的梦。 裴昭心思重重地回了裴府, 他摸着胡子,不知道儿媳妇从长乐公主换成嘉阳公主对于裴家来说是好是坏。 裴夫人听到宫中传来消息后,在家中险些跌倒, 还是裴元白的妾室秦红叶将她扶了起来。 裴夫人拉着秦红叶的手,说道:“红叶,委屈你了。” 秦红叶眼中闪着光, 说道:“夫人, 不管是谁进门,她都要好好孝顺您,反正, 红叶一辈子伺候着您。” 裴夫人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她看了一眼秦红叶,心中想着,还是小门小户的儿媳妇好。幸好,她先让秦红叶进了门,往后总算是有人和她一条心。 只是, 想到宫中的那位嘉阳公主,裴夫人心中更是苦涩。 嘉阳公主殷宝华,母族强势, 母亲还是许太后, 听说在宫中嚣张跋扈, 与殷明鸾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夫人拍了拍秦红叶的手,安慰道:“宫中的亲事不会这样快定下, 当初长乐公主就来来回回反复不定,更何况嘉阳公主。” 不知是为了安慰秦红叶,抑或是安慰她自己。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婢女匆匆的脚步声。 婢女进门, 脸上慌张又带着些惊喜,说道:“夫人,宫里的公公过来宣旨,您快去吧。” 裴夫人没有想到宫中这么急就来人,匆匆穿戴好,扶着冠,狼狈赶了出来。 裴夫人听到太监尖利的声音宣旨,头脑一阵一阵地发黑,她听到了圣旨中裴元白和殷宝华的名字,顿时心如死灰。 太监宣旨完毕,环顾一周,睥睨着说道:“裴大人,还不接旨呐?” 裴昭跪着向前进了一步,沉声道:“臣接旨。” 慈宁宫中,许太后微微闭着眼,青烟冉冉升起,混合着一股淡淡檀香味道,张嬷嬷为许太后按着太阳穴,轻声说道:“宣旨的太监已经去了裴府。” 许太后沉默片刻,问道:“宝华怎么样?” 张嬷嬷说道:“嘉阳公主听说后,似乎很是欢喜。” 许太后勉强心平气和,她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 张嬷嬷想了想,说道:“娘娘,嘉阳公主代替了长乐公主嫁给裴元白,婉娘要去胡国和亲,陛下这样做,难道是不能容忍许家?” 许太后看着袅袅青烟,说道:“兄长前些日子被人弹劾,他也是糊涂,让左都督给他指派士兵修自家府邸,皇帝没了颜面,忍住没有发落兄长。就牺牲宝华和婉娘的姻缘,让皇帝消消气。” 张嬷嬷对许家的作为感到有些心惊胆战,五军都督府掌京中兵马,五军左都督都任凭许家差遣,仿佛许氏家奴,这未免太狂妄了些。 也不知道是许太后运筹帷幄还是过度自信。 许太后出了一会儿神,说道:“那裴元白也不差,宝华喜欢,也算是好姻缘。” 乾清宫中。 天色渐渐暗了起来,最后一丝天光也收进了群山之中,殷衢背着手,宽广的长袖自然垂落了下来。 殷衢望着天边,没有回头,问道:“慈宁宫有什么动静吗?” 张福山说道:“慈宁宫没有派人出宫。” 殷衢冷冷笑了一笑。 会昌侯许晖谨慎,但是他的儿子许绍良却是个纨绔。许晖修葺宅院,让许绍良督办,许绍良却沉迷赌博,输了工费,便偷偷找上了左都督魏丛,托他派兵卒来修屋子。 魏丛以为是许晖的意思,不敢不从,当即调拨了一队卫兵去给许晖修宅子。 这事被一个头硬的御史捅了出来,许太后在许多事上接连理亏,这才收敛一番,在殷宝华这件事上不多说什么。 殷衢转动了拇指上的玉扳指,说道:“裴大人心思活泛,你去赏裴大人些金银珠宝,让裴大人明白,朕还看重他。敲打敲打他,让他明白,他的主子只有朕。” 张福山听仔细了,立刻带着赏赐去了裴家。 殷衢想着许家这根心头之刺,心情有些沉郁,他独自走出了乾清宫,走到一处静谧湖畔,拨开繁茂的草丛,走到一方小舟上,划去了湖心的小亭中。 这亭子平日里鲜有人来,殷衢有时回来这里小憩一番。亭子里摆着一张软塌,对着湖水粼粼,可以看见月亮的清辉洒在水波上。 殷衢卧在软塌上,有些许的放松,没有过多久,他渐渐地睡去了,梦中,他一直闻到一股甜腻的香味。 模糊之间,他似乎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榴花点点开在衫裙上,花冠坠坠,殷衢睡眼迷瞪着喊道:“长乐?” 他不知是梦是醒,只看见那榴花裙的女子软软地靠在他的身上,他想要推,却推不开。 那人期期艾艾地喊道:“皇兄。” 殷衢猛地从梦中醒来,他眼中带着些微血丝,眼神却像寒剑出鞘,他的脸色黑得吓人。 殷衢一把将靠近他的女子一推,寒着脸站起来,怒意勃发。 那女子见殷衢醒来已经是一惊,再看到了殷衢的神色,忍住跌倒在地的痛苦,急忙磕头道:“陛下,臣妾是张嫔,不是歹人啊。” 殷衢根本不记得什么张嫔,他看着张嫔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他抬高声音喊道:“来人!” 这亭子虽然位于湖中央,但树木掩映的一侧离岸不远,若是殷衢有吩咐,那边等候的侍卫随时就可以过来。 岸上的侍卫听到了殷衢的声音,忙划来一只船,数十个侍卫上了岸,按着腰上的刀,快步走到殷衢身边。 殷衢冷冷地说:“张嫔居心叵测,处死。” 已经快到六月天,殷衢回到乾清宫的时候却带着一身的寒气。刚从裴府回来的张福山听说了亭子发生的事,加倍了小心。 殷衢走进书斋,吩咐张福山:“谁都不要进来。” 殷衢坐在书案后面,面色阴郁,桌上只点了一盏灯,豆大的焰火随着风微微摇颤。 张嫔衣服上的榴花开得灼灼,几乎刺痛了殷衢的眼。 穿着榴花裙衫的殷明鸾似乎出现在他的眼前,对他柔柔地笑着。 殷衢张开了手,就着灯火,有些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掌心,羊脂玉泛着暖色的光。 那日他从湖中抱起殷明鸾,氤氲的水汽像是从殷明鸾的衣裙上浸透他的手,然后从四肢浸入肺腑。 浓得化不开的潮湿,将本是清净无尘的心变得斑驳霉绿起来。 殷衢缓缓握住了手。 他铺开了纸,缓慢地写了几个字,一笔一划都有些迟疑,等到墨晾干,他将纸折起来,用信封封好,在上面写下几个字。 贵太妃亲启。 张嫔的消息虽然被殷衢严令不许外传,但慈宁宫眼线密布,这事儿很难瞒过许太后。 许太后握着手中的佛珠,表情凝重地站了起来:“张嫔死了?” 张嬷嬷说道:“是,死前穿着的榴花裙子,是同那日长乐公主一样的。” 许太后欲言又止:“难道……” 她慎重地没有说下去,吩咐道:“让盯着乾清宫的人小心一些。你出去吧。” 张嬷嬷依言走了出去。 许太后对着佛像拜了又拜,坐起来后,她口中喃喃道:“张嫔是看出了什么,才兵行险着,穿着同长乐一样的衣服去勾引皇帝? 难道,皇帝对长乐…… 皇帝知道长乐的身世?” 许太后想起来十几年前的那个深夜。 李氏生产那日,还是皇后的许太后坐在坤宁宫,内心并不平静。 世宗发了病,卧在乾清宫里走动不得,恰巧这个时候,李氏发动了。 其实也算不上是凑巧,一切不过是许太后的恰到好处的安排罢了。 世宗看重李氏的这一胎,名义上将李氏这一胎全权交给许太后,实际上,自己派了人看护,小心的很。 许太后知道,这对母子的性命,是一定要留住的。 但是许太后绝对不能容许李氏诞下一个皇子。 听到来人禀报李氏开始发动,许太后扶着宫女的手,走到了李氏宫中。 李氏真的生下了一个皇子。 许太后嫉妒得发狂,但是她心中庆幸,还好一切都安排得很完美。李氏生出皇子后,匆匆看了一眼,就晕了过去,许太后抱着小皇子,揭开看见他胸口一点红痣。 她将小皇子递给身边的黑衣人,又从宫女手中接过一个刚出生的女婴。 许太后看了这女婴一眼,从头上拔下一只金钗,刺在她的胸口,一点血珠浸了出来,女婴发出一阵小猫似的呜咽。 许太后冷淡地说道:“这是李贵妃生下的公主,抱过去让陛下瞧瞧。” “咕咚”一声搅乱了许太后的回忆,许太后回头一看,是她养的一只黑猫从架子上跳了下来,撞倒了桌上的一只瓷瓶。 许太后不再沉溺于旧事,开始思考。 联想到殷衢今日对许家的动作,许太后突然有些担心起来。 若是当年的事被揭开来,许氏一族就有祸事临门了。 *** 殷明鸾洗漱完毕,穿着薄薄一层细绸衣坐在榻上。她的头发快要干了,玉秋坐在床边的小墩子上给她的乌发抹上一层香膏。 殿外响起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殷明鸾在深宫中呆了十几年,对宫中气氛很是敏锐,外间压低的声音,透着绷紧一根弦似的紧张。 殷明鸾看了一眼玉秋,玉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拿帕子擦了擦手,就站了起来,神色带着些不安。 没等她出门,檀冬跑了进来,脸上带着些惶惶不安。 殷明鸾轻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檀冬还带着一分难以置信,她说:“公主,储秀宫里的张嫔娘娘没了。” 殷明鸾皱着眉:“没了?” 檀冬解释:“就是……死了,这消息遮遮掩掩,他们都说张嫔冒犯了陛下,被处死的。可是张嫔的死状……实在惨烈。” 殷明鸾没有想明白,张嫔在宫中一向默默无闻,张父不过是一个五品小官,宫中宫外的争斗,再怎么样,也波及不到张嫔啊。 难道真的是单纯惹到了皇兄,没有深层的含义? 可是,皇兄对后宫虽然不在意,也不严苛,怎么会突然如此暴戾? 殷明鸾想不明白,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殷明鸾第二天偷偷去了湖心的亭子,这里依旧风景如画,看不出张嫔昨夜就惨死在这里。 檀冬扯着殷明鸾的袖子,说:“公主还是不要过去吧,怪瘆人的。” 殷明鸾安抚地拍了拍檀冬的手,继续往前走。 殷明鸾转了两圈,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她沉思着,忽然看见一块石头。 这石头上面带着泥土和青苔,殷明鸾觉得有些奇怪,边上其它的石头经历着风吹日晒,表面光洁如玉,这块石头却不同。 殷明鸾翻开石头。 地下那面才是平日里露在外面的。 殷明鸾从石头下捡起了一片东西。 玉秋赶了上来:“公主,你看什么呢?” 殷明鸾将手中的一片布料递给玉秋,玉秋一见,说道:“这倒是很像公主那件榴花裙的料子。” 应该是昨日慌忙之间,有人踢翻了这石头,不小心将衣服扯破,落下痕迹。 殷明鸾沉思一刻,不由得皱了眉头。 殷明鸾离开湖中亭,就要赶着去见殷衢,到了乾清宫门口,却被多善拦了下来:“公主,陛下不见人。” 殷明鸾有些急了,说道:“多善,你让开。” 多善苦着脸,哀嚎着:“哎呦,我的公主,您别为难奴婢们了。” 殷明鸾冷着脸道:“多善!” 张福山走了出来,殷明鸾眼睛一亮,以为张福山不会拦她,忙叫他:“张公公。” 张福山却是同样的说辞:“公主,你有什么事儿下次再说,陛下忙着呢。” 听了张福山这样说,殷明鸾才有些死了心,她感到一阵难言的沮丧。 张福山悄声提点殷明鸾:“公主,虽然陛下疼爱您,可陛下毕竟是天子啊,您不能把他当做寻常人家的哥哥那般有求必应。往日里,陛下由着公主,可是公主要明白,陛下是天子。” 张公公从行宫到乾清宫,一直陪在殷衢左右。 他看着殷衢渐渐从小小少年成长成今日的帝王,他看在眼里,与有荣焉。 亲密无间的感情,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是终归要渐渐舍去的东西。 张福山希望天真的长乐公主能够欣然接受这一点。 殷明鸾低声道:“上次薛美人那件事后,我以为皇兄和我再没有隔阂。” 殷明鸾再往里看了看乾清宫。 她在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情景,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幽暗。 殷明鸾从乾清宫离开,回到了醴泉宫。 她说服自己,殷衢是在忙,等过几天他闲下来,自然有时间见她。 可是等来等去,殷明鸾从乾清宫那边等来的消息只有——没空。 殷明鸾想找殷衢,本来是想要弄清楚和张嫔的死自己有没有关系,其实她心里并不觉得这事与她真的有什么关系,她不认识张嫔,根本就没有打过交道。 但眼看殷衢故意不见她,殷明鸾心中的担忧越来越重。 她想来想去,又想到了自己身世这一回事上。 殷明鸾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她吩咐玉秋:“把我画的那张百花图拿过来,咱们去长春宫。” 殷明鸾学画,虽然名义上是为许太后画画,但她对许太后哪里有什么感情,每次为许太后画一两笔,她就撂下笔,去画别的。 她知道赵太后喜欢侍弄花草,闲下来便画了百花图。 这副画,殷明鸾自己比较满意,却总觉得没有好时机送过去。 如今,她是等不了好时机了。 殷明鸾听说今日晌午,殷衢要去长春宫用膳,便带着画儿和几盆费心搜罗的花草,急急去了长春宫。 哪知殷明鸾来得太急了,殷衢还没有动身过来。 徐嬷嬷迎着殷明鸾进来,殷明鸾边走边小心地问:“徐嬷嬷,我突然来,没有打扰到太后娘娘吧?” 徐嬷嬷笑着说:“不打扰,太后娘娘喜欢公主,盼着公主来说话呢。” 殷明鸾有些受宠若惊,然后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厚脸皮,让徐嬷嬷不得不对自己客气。 赵太后在长春宫的小花园里歇息,殷明鸾走进去,就看见百花灼灼地开着,这里比慈宁宫多了些活色生香的气息,让人觉得生机勃勃的。 赵太后笑着看殷明鸾道:“你来了。” 殷明鸾有些紧张,不知道自己这样冒冒失失地过来,是否会对赵太后造成困扰。 她让小太监搬来几盆花草,说道:“太后娘娘,这些花草都是我搜罗的,但是我是个粗心的人,害怕照料不好,想着太后娘娘也许会喜欢,所以厚着脸皮过来了。” 她手中握着一卷画,展开对赵太后笑道:“这画儿虽然画得不好,捎带着给娘娘凑个趣儿。” 赵太后接过了,却很仔细地看了,然后夸道:“画得很好,你费心了。” 殷明鸾有些脸红。 她在长春宫里和赵太后闲聊了好一会儿,终于磨磨蹭蹭到了午膳的时间。 赵太后带着殷明鸾进花厅用膳,两人围坐下来,却还空着一个位置,殷明鸾一看就知道这是殷衢的位子,她自己今天没有来错。 她和赵太后等了一会儿,却还不见殷衢踪影,赵太后问徐嬷嬷:“张福山不是说过来了吗?” 徐嬷嬷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说:“张福山说陛下有事耽搁了。” 殷明鸾突然感到一丝窘迫,她几乎要怀疑是因为她的到来,殷衢才迟迟不来。 殷明鸾站了起来,说:“太后娘娘,我……我突然有点事。” 赵太后目光洞若观火,她按着殷明鸾的手坐下,说:“你有什么事,坐下。” 赵太后对徐嬷嬷说:“派人去催催。” 徐嬷嬷出门去,赵太后对殷明鸾说:“不等他了,来。” 宫娥在一旁看了赵太后的示意,开始为殷明鸾布菜。殷明鸾拿起了筷子,有些心不在焉地夹起了一块豆腐。 徐嬷嬷去了片刻后,脸上带着难色,回来答话:“娘娘,陛下说有政事处理,今儿这午膳,就不过来了。” 殷明鸾捏着筷子的手指微微用力,她怕赵太后看出她的沮丧,面上立刻挂满了笑。 这一顿饭,殷明鸾吃得心事重重,饭后,殷明鸾又陪着赵太后走了走,始终没有等到殷衢过来。 殷明鸾从长春宫走出来,面色凝重,她轻声说道:“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我该找谁呢……”她突然想到什么,抓着玉秋的手说,“你去找卫陵,他一定能打听出来些什么。” 到了晚上,醴泉宫点上了宫灯,这时候卫陵才悄悄地来了。 殷明鸾正在对着灯发呆,忽然发现身边站了一个人,她吓得站了起来,发现是卫陵。 卫陵以为殷明鸾要跌倒,伸出手打算扶她一把,但是殷明鸾已经站住了,卫陵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殷明鸾并没有注意到卫陵的小动作。 殷明鸾问道:“怎么样?” 卫陵坐了下来,自顾自倒了一盏茶,说道:“我为了你跑来跑去,结果你一口茶水都不打算给我喝?” 殷明鸾多余地将卫陵喝了一半放下的茶盏注满了。 她又问道:“怎么样?” 卫陵看上去真的很渴,他又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才慢慢说道:“陛下给灵觉寺送去了一封信。” 殷明鸾拿着茶壶的手微微一松,茶壶在桌子上滚了半圈,打湿了桌面上铺着的锦缎。 卫陵看了一眼桌上的水渍,慢慢抬眼打量着殷明鸾的神色。 殷明鸾自言自语:“难道他知道了?” 卫陵突然盯紧了殷明鸾:“知道了什么?” 殷明鸾猛地回过神来,她发觉卫陵态度有些奇怪,她问道:“你说什么?” 卫陵避开她的目光,站了起来,说道:“时间不早,你早些休息。” 接下来的几天,殷明鸾依旧没有能够私下见到殷衢。 就连许婉娘和伽罗布等胡国诸人离开时,殷明鸾也只是跟着众位公主,远远地看着华盖中面容模糊的殷衢。 许婉娘盛装打扮,施朱傅粉,但是掩饰不住的憔悴,她站在伽罗布身边,像是一个沉默的影子,只有偶尔间向殷明鸾投来的怨毒的目光,让殷明鸾知道,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许太后因为头风没有出面,许皇后和殷宝华站在一起,和许婉娘说话。 虽然许皇后对这个庶妹一直不太看得上,但是眼看庶妹远嫁和亲,她心里突然生出了一分姐妹情。 她遥遥向殷明鸾望过来,神色不明。 殷明鸾看到了许皇后的打量,微微抿了抿嘴唇。 胡国使节走后,宫中过了一段平静日子,殷明鸾却平静不了。 她偷偷将自己宫里值钱的东西往外头钱庄里搬,做好了准备随时跑路。 这些天里,殷衢似乎将她视若无物,殷明鸾忧心不已却也没有办法。她只能从多善那里听一些消息。 比如说,顺天府举办御马监勇士跑马走解,殷衢叫上了五陵贵勋子弟,还有京中的武官们一同展示马术。 京中的世家子弟们在读书上,很少能比得过那些十年寒窗的学子们,这就显得前一个裴元白,后一个陆桓格外鹤立鸡群。 所以贵族子弟们便走武将的路子,这一次跑马比赛他们摩拳擦掌,没有想到殷衢竟然叫来了裴元白和陆桓。 于是他们打算给裴、陆两人一个教训。 殷衢没有给他们机会,他点了裴元白和陆桓一场。 结果出乎意料,裴元白惨败。 檀冬听着裴元白的惨败,连呼:“不可思议。” 陆桓当得起一声陆郎清瘦不胜衣,他年龄还小,谁能想到他赢了裴元白。 殷明鸾想了想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毕竟陆桓被殷衢用马术狠狠折磨过的,听说前段日子殷衢有事没事就差人把愁眉苦脸的陆桓叫去马场,害得殷明鸾常常见不到陆桓。 不过让殷明鸾有些在意的是,难道殷衢“教导”陆桓还有这样一层用意,为了在几个月后让裴元白丢脸? 想了一想,殷明鸾又觉得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殷衢没有这么闲,筹谋许久,就为了教训一个小小裴元白? 多善接着绘声绘色地说:“这还不算最让人吃惊的事,公主您猜怎么着?会昌侯的长子许绍良竟然赢了左都督魏大人。” 魏丛是都督府的长官,掌兵马大权,这样的人会输给许绍良一个纨绔? 殷明鸾表情严肃起来,恐怕是左都督和许家有私交。文武勾结,还是京中重臣,简直是可怕至极。 殷明鸾问:“皇兄什么反应?” 多善道:“陛下只是笑着站起来,拍了拍魏大人的肩,说‘卿竟不如许家子弟’。” 想着殷衢含笑而起,不知为何,殷明鸾感到有些寒意。 她多操心什么,殷衢自然是知道的。 转眼到了乞巧节,殷明鸾在醴泉宫中摆上了瓜果酒宴,让锦楼在一旁唱小曲,准备和玉秋檀冬好好玩笑一回。 天没黑的时候,卫陵偷偷溜了过来。 “和我出宫。” 殷明鸾拒绝:“不想去。” 卫陵说道:“我打听到了陛下的行踪,你不好奇?” 殷明鸾惊讶:“皇兄出宫了?” 第29章 望平康 好艳福。 在七夕这一天, 一贯严肃正经的皇兄偷偷出了宫,让殷明鸾很难不联想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殷明鸾下定决心:“走,出宫!” 卫陵带着殷明鸾出了宫, 今晚没有宵禁,大街上人来人往,都是结伴游玩的少女, 引得桥头上的少年郎不住地看。 殷明鸾觉得这街景已经够风流的了, 没有想到卫陵带着殷明鸾去了一个更加风流的处所。 一艘画舫。 这画舫装饰华丽,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沁人的脂粉香味。殷明鸾作婢女打扮,蒙着面, 登上了画舫, 看着浓妆艳抹的女子烟视媚行,锦绣衣裳的男子醉醺醺,才恍然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 平康坊,秦淮河,春风十里扬州路。 男人怎么就绕不开这些地方呢? 卫陵在前面和老鸨谈笑风生, 殷明鸾气得在后面偷偷打他的背。殷明鸾牙咬切齿道:“卫陵,你竟敢带我到这种地方!” 卫陵寻了空子,在老鸨掩面娇笑的时候, 偏头对殷明鸾说道:“我什么时候害过你?信我。” 殷明鸾站在卫陵身后, 即便如此, 来往走过的纨绔子弟还是不住地把眼睛往殷明鸾身上放。 卫陵沉下了脸,将殷明鸾拉到身后, 狠狠地向那几个纨绔看了过去。 纨绔们不敢再看,低着头畏畏缩缩走过。 卫陵怕殷明鸾被纨绔们看见,三言两语结束了和老鸨的谈话,带着殷明鸾走进一间房中。 卫陵关上了房门, 带着殷明鸾往里面走。这房间里隔着层层桃红色帷幔,旖旎至极。 没有走上两步,卫陵突然停下了脚步,身子顿了顿,然后把殷明鸾往后一拉。 殷明鸾不解:“怎么了?” 她似乎看见帷幔后面有两个人影交叠,好奇心驱使她往前走。 卫陵忍无可忍,将殷明鸾拉了过来,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殷明鸾这才有些回过神来。 她听见了前面那两人发出的暧昧的声音。 不仅如此,殷明鸾被卫陵捂着眼睛,几乎靠着卫陵的胸膛,她清晰地听见卫陵的心跳声。 殷明鸾有些想笑:“卫陵,你在紧张吗?在害怕吗?” 卫陵:“闭嘴!” 殷明鸾听见里间两人惊呼一声,她尴尬地说:“卫陵,我们出去。” 卫陵放开了手,殷明鸾一眼就看见了对面的一对男女,尴尬得眼睛都不知道放哪。 她用手推卫陵出去,卫陵却不为所动。 卫陵抱着胳膊,看着面前的一对野鸳鸯:“这房间我们要了。” 对面两人看卫陵豪横的样子,不敢多惹,抱着衣服匆匆离去。 卫陵嫌弃地绕过方才两人颠鸾倒凤的地方,走到墙边,对着殷明鸾招了招手。 看着殷明鸾走过来,卫陵说:“已经打听好了,陛下今晚会去隔壁房间。” 方才一对野鸳鸯已经让殷明鸾产生了心理阴影,她不敢想象殷衢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殷明鸾有些怀疑地说道:“你弄错了吧,我不信皇兄会来这里。” 卫陵抱着胳膊,像在看殷明鸾的热闹:“等着看吧。” 卫陵将房间的灯都吹灭,在一面摆满了摆件的墙上,将一个瓷瓶挪开,殷明鸾看见瓷瓶背后的墙上凿出了一个洞,透着隔壁的朦胧灯光。 殷明鸾小声说道:“这是你提前凿好的?” 卫陵对着她嘘了一声。 殷明鸾闭了嘴,凑上墙上的洞望去。 隔壁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体态绰约,面容妖娆的女子。 那女子如同弱柳扶风一般走了进来,连殷明鸾见了她的脸,都不由得称赞一声,是个美人。 这女子身后的门却没有关,殷明鸾首先看到的是一片衣摆,然后就是一双乌黑皂靴。 待殷明鸾看清了来人的相貌,她不由得怔住了。 那女子露出柔媚的笑,喊道:“公子。” 殷衢坐在圆桌边上,女子殷勤为殷衢倒上了茶。那女子说道:“奴家的母亲是一个稳婆,从未和京中的富贵人家打过交道,但是奴家三岁的时候,母亲突然被招入宫里,她回来后,惶惶不安……” 那女子话没有说完,殷衢突然抬手制止了她。 殷衢转头,竟然是直直看向了殷明鸾。 殷明鸾没有听见那女子的说话声,只觉得一切像是被布蒙住了一般模模糊糊,而殷衢陡然射过来的视线让她一瞬间感到心脏被抓住,呼吸一窒。她往后退了几步,揪住卫陵的衣襟,快速又小声地说道:“快走,皇兄发现了!” 卫陵立刻反应过来,抓着殷明鸾的手就要跳窗,但是他们两人还没有走上两步,就听见“砰”地一声,门被踢开了。 如水一般涌进来了许多黑衣人,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卫陵拔出了腰间的剑,挡在殷明鸾面前。 殷明鸾忙叫道:“误会!” 黑衣人不为所动,殷明鸾正要表明身份,就见仿若海面被劈开两半,黑衣人分裂成两队,中间生生空出了一条路。 当中之人正是殷衢,他表情肃杀,因机密之事被偷窥而透露出来一二分的阴鸷,不似在宫中时候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那些黑衣人就是他的恶犬,他的轻蔑和漠视是隐藏在眼底的,目光却不落在任何人身上。 殷衢抬起了眼,眸中显出了瞬间的惊讶,本来冰封千里的气势一下被打破,尽管现在他也不是特别亲切。 殷明鸾焦急道:“皇兄,是我们!” 黑衣人以为殷明鸾靠过来是想要逃跑,已然抽出了剑。 殷衢走了过来,将黑衣侍卫手中的剑柄一推,剑刃收鞘,发出一声轻微的轰鸣。 黑衣人被这样一推,又惊又惧,讷讷无言,只能跪地谢罪。 殷衢没有管他,殷衢许久没有正眼看着殷明鸾了,今日陡然一见面,敬而远之的态度来不及摆出来,反而是仔仔细细地扫过了殷明鸾的脸,看着她每一处细微的表情。 殷衢收回眼神,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卫陵,眉头微微一皱,复又看向殷明鸾:“你怎么来这里?” 殷明鸾听到这诘问,不觉有些委屈:“皇兄怎么也在?” 殷衢没有理会殷明鸾的提问,对身边的黑衣侍卫说:“给他们两个人换个地方。” 接着他盯着殷明鸾像是在警告她:“别让公主乱跑。” 殷明鸾和卫陵被分别关进了两个房间,殷明鸾简直不敢相信,她敲着隔壁的墙,对卫陵说道:“皇兄竟然,他竟然……” 殷明鸾说不下去了,她听见了卫陵的轻笑。 殷明鸾对殷衢脸皮之厚感到震惊。堂堂九五至尊,夜半来到画舫招妓,被妹妹碰见还面不改色,给妹妹换了个地方,自己去找妓子继续……继续谈笑…… 画舫内缓歌慢舞,靡靡之音不绝于耳,唯独一间客房里气氛沉凝。 那娇媚女子名唤丽娘,她郑重跪下,对着殷衢磕了一个头。 “公子……不、陛下,陛下请饶恕奴家不识圣驾。” 殷衢抬手让她起来,没有理会丽娘心中所想,说道:“接着说。” 丽娘道:“母亲说……她对不起贵太妃。” 殷衢稍微坐直了,似乎马上要触及真相,他指尖微微一动,他问:“为什么?” 丽娘仿佛听出了殷衢语气中的一丝急促,她说道:“母亲说,她经验不足,伤了贵太妃的身子。” 她抬眼看殷衢,看见他的眉眼中似乎有些阴郁,片刻后,殷衢开口问道:“那……当年那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丽娘有些疑惑:“自然是女孩,就是长乐公主呀。” 她回答完这句话,不知是哪里惹了殷衢不快,只见这年轻的天子久久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殷衢说:“朕今日过来,这画舫便不安全了,稍后,会有人带你走。” 丽娘眼中闪过些许的光:“丽娘会去哪里?” 殷衢站了起来,就准备推门离开,他说道:“你去裴府。” 殷明鸾靠着墙跟卫陵嘀咕:“那个女子长得确实不错,你说,皇兄会带她进宫吗?” 卫陵说:“有可能。” 殷明鸾有些不太乐意了,她说不清是为什么。 殷明鸾说:“卫陵你说,那女子美吗?” 卫陵忍笑:“美。” 殷明鸾犹豫地问:“比……” 殷明鸾还没有想清楚要和谁作比较。 卫陵没有犹豫:“比你美。” 卫陵是在睁眼说瞎话,殷明鸾哽了一哽。 殷明鸾依旧嘀咕着:“皇兄好艳福,人前冷冷淡淡,没有想到,人后……” 门突然被推开了,殷衢迈步走了进来:“人后如何?” 殷明鸾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道殷衢有没有听见刚才自己的诋毁,软着声音小声讨好:“皇兄,你忙完了啊?” 殷衢挑了挑眉:“忙,你觉得朕在忙什么?” 殷明鸾殷勤地为殷衢倒了一盏茶:“忙……忙国家大事啊。” 殷衢捻着杯子,难得地笑了笑。 殷明鸾看见他的表情,知道自己刚才口不择言这件事就此揭过去了。 但是…… 墙那边传来卫陵的声音:“人后怎么样?热情似火?” 殷明鸾感到头都大了。 殷衢拿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殷明鸾暗骂卫陵,能听见她的声音,怎么就没听见皇兄的声音呢? 她欲盖弥彰地将背对着墙,似乎是想要挡住卫陵的声音,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自己很傻,她只能弱弱对殷衢笑。 听见隔壁的卫陵还在口无遮拦,喋喋不休。殷明鸾一急之下,不顾礼仪扯住了殷衢的袖子,她拉着殷衢往外走,说道:“我突然间有些透不过气,这里太闷了,出去走走吧。” 殷明鸾和殷衢迈步走在花船上,迎面又碰见了不少勾勾搭搭的男女,殷明鸾只能怨自己,这是什么地方她难道现在还不清楚吗? 还拉着殷衢“出来走走”。 殷明鸾许愿:千万不要让她和皇兄撞见什么不应该的东西。 她刚刚许愿完,就看见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搂住了一个娇小的女人。 殷衢微微侧过身子,挡住了殷明鸾的视线。 殷明鸾还有没有收回目光,殷衢低头望她。 殷明鸾连遮住了眼睛,小声嘟囔:“没看见。” 殷衢带着殷明鸾走下了画舫,殷明鸾回头,试探着问道:“皇兄,就这样走吗?那女子还等着呢。” 殷衢拿出长兄说教的姿态:“不要胡思乱想。” 殷明鸾偷偷看了殷衢一眼,说道:“我没有胡思乱想。是皇兄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殷衢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继续说:“目无兄长,胡言乱语,回宫后重新去学堂学着圣人规矩。” 殷衢带着殷明鸾走在长长的街上,沿街大大小小昏黄色的灯火,布置出星汉灿烂的光景,天上群星也交相辉映。 殷明鸾走在殷衢身后,感到一种夏夜独有的怅然。 殷衢走在她前头,不近不远。 殷明鸾伸出手指,很想扣一扣殷衢衣服上绣得精美的暗纹。 殷衢停下了步子。 殷明鸾收回了手。 两人继续缄默地行走在这良夜里。 殷明鸾忽然出声问道:“皇兄,前几个月问什么突然不理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殷衢转身,对殷明鸾的提问并不意外,他顿了一下,说:“你没有做错什么。” 殷明鸾对这个问题纠缠不休,但是殷衢丝毫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长街上殷明鸾低低的哀求不绝于耳:“皇兄——” “哎呀,长乐公主!” 有人在叫殷明鸾。 殷明鸾疑惑地回头,看见一个矮胖矮胖的,浑身绮罗的中年男子站在边上,笑着看她。 殷明鸾皱着眉头看了他半天,终于认出了他,说道:“王掌柜。” 这人正是殷明鸾名下铺子的掌柜,先前殷明鸾出宫时,还在他的铺子里买了一方砚台。 殷明鸾拉拉殷衢的袖子:“皇……阿傩哥哥,这是我的铺子。” 殷衢小名阿傩,当年赵太后在行宫生下殷衢时,宫里的世宗犯了头疾,卧床不起,宫中请人来送傩神。 禁宫内诡异的祭祀开始之时,行宫一个小皇子呱呱坠地。 行宫里的好消息传到宫中,清醒过来的世宗没有什么好脸色,只是赐了殷衢一个小名阿傩。 阿傩长到四岁时,世宗才想起来,给他正式取了一个名字,从此,没有人叫他阿傩。 母亲叫他衢儿,似乎很高兴抛却了一个有些令人忌讳的小名。奴婢们不敢冒犯,只叫他小殿下。 可是阿傩自己并不觉得他的名字有什么。 阿傩,大名殷衢,长成了小少年。那天,他偷溜出去,猎了一只狐狸,正提着狐狸翻.墙之时,看见墙角站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糯米团子一般。 她梳着双髻,衣着华贵,形容举止很矜贵,她看着阿傩,露出想要亲近的神色:“你就是阿傩哥哥?” 阿傩看着自己衣袍上的泥点,还有手上带着血的兔子,一瞬间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殷衢恍惚回到那样一个夏日,殷明鸾口中一声阿傩哥哥让殷衢怔了一怔。 他胸口氤氲着一股气,慢慢将它吐了出来。 他有些模糊地听着殷明鸾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之前我送你的那方砚台,就是在这里买到的。” 殷衢听了,方才莫名的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殷明鸾,看得殷明鸾莫名其妙,又毛骨悚然。 王掌柜的脸上显示出震惊和惊喜,对着殷衢道:“难道您就是……” 殷明鸾有些疑惑,这掌柜的竟然慧眼如炬,就这样硬生生地认出了皇兄的身份?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并没有暴露皇兄的身份。 而殷衢看向殷明鸾的目光有些揶揄,似乎在等着王掌柜说什么。 王掌柜激动说道:“您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陆大人啊。” 殷明鸾听到“陆大人”三个字,险些一趔趄。 殷衢暗笑一声,似乎早已预备好了见证殷明鸾的大惊失色,他的手堪堪在后面,握着她的胳膊,扶住了她,他低头看着殷明鸾,殷明鸾心虚,侧过了脸。 殷衢不喜不怒地问王掌柜:“哦?何以见得?” 王掌柜正要细说那日殷明鸾挑选砚台时候的话,殷明鸾突然咳嗽了两声,等两人都把目光移到她身上时,她说道:“嗓子有点痒。” 殷明鸾今天很不乐意见到这王掌柜,可是王掌柜却没有眼色,不依不饶地要拉着“陆状元”讲话。 殷明鸾拉着殷衢的衣袖,摇了摇说道:“阿傩哥哥,快回去吧,我困了。” 殷衢淡淡说:“回去这一笔账也要细细算一算。” 王掌柜一边和殷衢说着话,一边派小伙计跑腿,等小伙计回来时,手中拿着一张纸,一支笔。 王掌柜说:“大人光临寒处,实在值得纪念,不如陆大人为小人写上几个字吧?” 殷明鸾以为,因为方才的一出乌龙殷衢会生气,为了提前减小一些殷衢的怒火,为殷衢拒绝道:“不行,他的字不能轻易流传。” 自己铺子的这个王掌柜,做生意不行,尽想着占便宜了。 哪知殷衢却说:“可以。” 殷明鸾抬眼看他,他丝毫没有不悦,反而像是……心情很好? 因为她出丑的缘故吗? 殷明鸾想不明白。 殷衢拿起了笔,正要往上写,王掌柜说:“就写个‘招财进宝’。” 殷衢的手微微一顿。 殷明鸾觉得王掌柜犯蠢,自己也丢了脸,她道:“太俗气了,换一个。” 王掌柜被殷明鸾一顿说,苦着脸却不知道要殷衢写什么。 王掌柜对殷明鸾说:“不如公主为小人想一个?” 殷明鸾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然后,她小声提议:“日……日进斗金?” 殷衢还没有说什么,王掌柜噗嗤一笑:“也没有比小人的强多少。” 殷衢懒得和他们纠缠,提笔写下“日进斗金”。 殷明鸾率先捧场:“写得真好。” 王掌柜尴尬地挠了挠腮,既然是大人认可了公主的日进斗金,那大概的确是日进斗金更有文采一点吧。 等殷衢写完这四个字,却没有停下来,殷明鸾眼巴巴地看着他写下了“殷衢”二字。 殷明鸾瞪大了眼睛。 王掌柜思索着:“殷……嘶,这是和公主一个姓……” 殷衢从腰间坠着的荷包里取出一枚私印,在上面盖了章。 王掌柜终于思索完毕:“……衢”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恕罪。” 殷衢没有被冒犯到。他甚至很有闲心地问他:“朕这幅墨宝和陆大人比起来,哪个更值钱?” 王掌柜忙说:“陛下的,陛下的……不,陛下的是无价之宝,怎能用金钱来衡量,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万望陛下恕罪。” 殷衢觑了王掌柜一眼,然后丢了个眼神给殷明鸾:“走吧。” 殷衢和殷明鸾离开后,王掌柜抱着殷衢的墨宝喃喃自语:“咱们店是圣上光顾过的店了。” 殷明鸾觉得今天实在是太倒霉了,如果早点看看黄历的话,一定是——不宜出行。 殷衢先了殷明鸾半步,他略微顿了脚步,回头看殷明鸾。 殷明鸾小跑着跟上来,说道:“皇兄你写下自己的名讳做什么呀,要是那个王掌柜拿出去招摇撞骗……” 殷衢挑眉:“那掌柜不是你的人吗?招摇撞骗?” 殷明鸾一肃:“那是断断不会的!” 殷明鸾的脸在烛火灯光的辉映之下像是蒙了一层微光,殷衢将目光略略落在她的脸上,忽然说道:“朕的表字却是没有多少人知晓,朕在平凉府的时候,先生曾经给朕取了一个字……” 他话说了半头,却发现殷明鸾在走神。 殷衢停了要说的话。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和殷明鸾说起平凉府的旧事,为什么想要殷明鸾知晓自己的表字。 殷衢也不细想,他看着走神的殷明鸾问她:“想什么?” 殷明鸾说:“在想,皇兄是预料到了吧,那个王掌柜把你认成陆桓,皇兄又是怎么知道的?” 殷衢毫无负担地将罪魁祸首出卖:“卫陵。” 殷明鸾扬起眉毛:“卫陵?” 殷明鸾在心中嫌弃着卫陵大嘴巴,被抛下的卫陵突然打了个喷嚏。 殷明鸾跟着殷衢走了一会儿,见殷衢不是要往皇宫去,便问道:“皇兄,我们要去哪儿?” 殷衢说:“已经太晚了,这个时候回宫,会引起不必要的骚动,今晚我们暂且在宫外歇息,宫里会有人替我们打掩护。” 殷明鸾点头。 殷衢和殷明鸾来到一处客栈要住店,伙计的眼神在殷衢和殷明鸾之间转了半天,问道:“客官是要几间房?” 掌柜的拍了一下伙计的头,正要给殷衢和殷明鸾开一间上房。 殷衢说:“两间。” “三间。” 殷明鸾回头,看见卫陵神奇地出现了。 殷明鸾问:“你怎么找到我们了?” 卫陵皮笑肉不笑,压低声音:“原来公主还记得有我这个人。” 殷衢看了一眼卫陵,卫陵敛了神色,在外面不易行大礼,对着殷衢拱了拱手。 三人在这里暗波汹涌,客栈掌柜的喊道:“三间上房。” 殷明鸾三人上了楼,发现殷衢和卫陵的房间一左一右,把殷明鸾拥在了中间,殷明鸾没有多想,倒是殷衢和卫陵的眼神碰撞了一下。 走到殷明鸾门口,殷衢停下了脚步。卫陵识趣地说道:“公主早些歇息。” 卫陵转身走了,关上了房门。 殷衢对殷明鸾说道:“不要随意出来走动。” 殷明鸾心里嘀咕,嘴上应答得快。 殷衢低头看着殷明鸾,说道:“……好好歇息。” 殷明鸾独自进了屋,她靠在墙上仔细听了听隔壁殷衢的动静,直到什么也听不见,她走出了门。 今天是卫陵带她出门的,她有许多疑惑,当着殷衢的面问不出来,卫陵一定是知道的。 她敲了敲卫陵的房门,小声喊道:“卫陵?” 卫陵没有应答。 殷明鸾自言自语:“睡得可真够死的。” 她顺手一推,门就被推开了。 殷明鸾进门,喊着:“卫陵,你睡了吗?” 内间有响动,像是卫陵在回应她。 她走了进去,却正好看见卫陵从浴桶中走出,见到殷明鸾走近,他从架子上取下外袍,从容披上。 殷明鸾转过头,捂着眼睛。 她反手指着卫陵:“你你你……快穿上!” 卫陵穿上了衣服,笑问道:“公主看到了什么?” 殷明鸾气急败坏:“什么都没有看到。” “长乐?”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个要命的时刻,殷明鸾听见殷衢叫她,脚步声慢慢逼近。 在殷明鸾能够阻止前,殷衢已经绕过屏风,走了过来,他看着面对着他的,捂着眼睛的殷明鸾,还有在殷明鸾身后,站在浴桶边上,上衣穿得随意,裤子却好好穿着的卫陵。 殷衢的目光带着探究:“卫卿衣着整齐,如何沐浴?” 殷明鸾一听,转过身来,疑惑地打量了卫陵。 沐浴穿裤子奇怪,沐浴不关门也很奇怪。 在殷衢看过来的时候,卫陵用手拉了拉衣襟,道:“是卫陵大意,惊扰了陛下和公主。” 殷衢留下一句:“下不为例。”就握着殷明鸾的手腕,将她带了出去。 再一次,殷衢叮嘱:“不要瞎乱跑。” 殷明鸾依旧点头,殷衢不知道这一次她听进了几分。 殷衢看着殷明鸾心不在焉的模样,继续拉着殷明鸾的手腕,跟她一同走进了房间内。 殷衢放开了她,自顾自坐下了。 殷明鸾有些愣愣。 殷衢为自己倒了一盏茶,又给殷明鸾倒了一盏,像是要促膝长谈的样子,说道:“问吧,你想要知道什么?” 另一个房间。 屏风内,卫陵将握着衣襟的手松开,上衣松垮,遮不住他的身材,还有……胸口上一粒殷红似血的朱砂痣。 第30章 慕少艾 他所渴求之人。 殷明鸾在桌边徘徊了一下, 一咬牙,皇兄在外面寻花问柳不怕,她心虚什么。 殷明鸾坐下来, 问道:“今晚是为了玩乐来画舫的?” 殷衢:“不是。” 殷明鸾听了,想到另一种可能,有些不安:“调查?” 殷衢:“是。” 殷明鸾:“……调查什么?” 殷衢沉吟片刻, 说道:“这件事, 你不需要知道。” 殷明鸾泄气,她还以为殷衢真的会言无不尽。 殷明鸾有点赌气:“时候也不早了,皇兄早些歇息。” 殷衢打定主意盯着殷明鸾入睡, 免得她又偷偷溜出来到处乱跑。 殷明鸾看着殷衢没有动作, 再次提醒:“皇兄,我要睡了。” 殷衢:“嗯。” 殷明鸾也不敢真的撵走殷衢,她走近内间,关上门,放下帷帐, 她衣服也没有换,和衣躺下了。 她往外道:“皇兄,我睡了。” 殷衢依然只是回答:“嗯。” 殷明鸾靠着枕头倚了下来, 发丝铺满了半张床。 模模糊糊的, 她似乎看到殷衢坐在外间的身影。 一阵轻微脚步声, 有人在敲门:“公主……明鸾。” 殷明鸾一激灵:“谁在外面?” 门外,裴元白叩门的手举在半空中没有收回, 他缓缓说:“裴元白。” 殷明鸾麻溜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跑到了门边。 殷衢看着殷明鸾急匆匆,身上衣服却都穿得好好的,挑了挑眉。 当着殷衢的面, 殷明鸾很不愿意和裴元白扯来扯去,于是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来找我做什么……不,我不关心,你赶紧走吧,我要歇息了。” 裴元白有些着急了,他急切想要剖白自己的心意,他说道:“明鸾,我……” 殷明鸾尴尬地回头,看见殷衢脸上的线条在烛火下显得有些冷峻,她呵斥道:“裴元白,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不明白吗?” 裴元白有些黯然道:“我明白。” 殷衢用两指的关节轻轻叩击了桌面,殷明鸾循声望过去,殷衢沉思地看着她,神色平静,但是那两声敲击声显然是在催促她回去。 裴元白在门外,同样听到了房间内轻轻的叩击声。 他一愣,道:“明鸾,里面……有人在?” 殷衢站了起来,缓步向殷明鸾走了过来,屋内的烛火光将殷衢高大的身影拉得更长,门后的裴元白认出了这是一个男人的影子。 裴元白一下子脸色变得惨白,他听见屋内那人声音低沉,喊道:“明鸾。” 殷明鸾回头,对于殷衢的这个称呼感到有些许的奇怪。殷衢一贯以封号称呼她的,突然间改了称呼让她感到有些不适应。 过了好一会儿,裴元白失神落魄地离开了。 殷衢站着看殷明鸾,眉眼在烛火下显得有些难得的柔和。殷明鸾以为殷衢会要数落她,或是要说些什么,但是殷衢没有。 殷衢迈步越过了她,推开了门,又关上了门。 殷明鸾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裴元白已经悄悄地离开了。 殷明鸾这一晚上睡得不好,她索性睁眼看着,忽然她看见窗子那边透出了濛濛昏黄色的光,在一片黑暗之中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就是“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殷明鸾坐了起来,那是殷衢的屋子。 殷明鸾摸索着,在黑暗中将衣服穿好,悄悄走出了门。 殷衢从客栈走出来,走进一个破败的小巷子中,这巷子里的砖瓦房子已经有些年头了,墙上的红砖都褪了颜色,呈现出一种灰败的气象,在夜色下,显得有些吓人。 殷明鸾跟在后头有些紧张,她一头热地跟了出来,本来一回会看见殷衢夜会佳人,没有想到殷衢却是来到这样一个地方。 若是要她这个时候转身走,她还情愿跟着殷衢。 前面有她皇兄这样一个大活人在,后面可是漆黑的夜。 殷明鸾鼓励自己大胆一些,她迈着细碎的步子,跟得有些紧了,她没有发现自己明显的追踪。 但是殷衢的脚步放慢了一些。 殷衢终于走进了一间早已废弃的屋子里,殷明鸾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 她才踏进里面,房门就一关。 殷衢脸上带着一些严峻,说道:“跟紧朕。” 殷明鸾深吸一口气,有点想要尖叫,狠狠憋住了,用力点了点头。 巷子里远远地响起狗吠声,在这夜间格外渗人,殷明鸾突然猜到,今夜殷衢可能是在做一个危险的事情。 但是殷衢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惧,而是带着一种计划中的气定神闲的态度。 外面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殷衢握住殷明鸾的手腕,说道:“走。” 殷明鸾来不及说什么,就被殷衢用力扯走,转身之际,她似乎看到什么东西划过眼前,映着冷冷的月光,然后光华熄灭。 殷衢扯着殷明鸾却走在不平整的阶梯上,躲到了下面。殷明鸾问道:“皇兄,这是哪里?” 殷衢答:“地窖。” 殷明鸾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忽然扑向了殷衢。 殷衢刚刚掩上门,就感到一双软绵绵的胳膊环住了他的腰。 他原本自若的神态忽然间消失,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殷明鸾感到了殷衢身上奇怪的僵硬,但是她没有多想,她在殷衢腰间急匆匆地摸索着,殷衢忍无可忍,按住了她的手。 但是殷明鸾挣脱开,继续进行着这恼人的探索。 地窖入口处,有人拿着火把绕了一下,那人同旁边的人说道:“下面会有人吗?” 殷衢一手环住殷明鸾的腰,一手到后面,穿过殷明鸾乌黑的发丝,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将她整个人埋进自己怀里。 殷明鸾瞪大了眼睛,可是也知道,这个时候,她不能动。 上面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这短短的一瞬间,于殷明鸾来讲,仿若永恒。 她能听见殷衢的心跳,有些急。 她想,皇兄根本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泰然自若,这就是君王必备的逞强绝技吗? 终于,对面上的人说:“黑黢黢的,那位不会下去的,走吧。” 听见他们远离了地窖入口,殷明鸾松了一口气。 殷明鸾猛地被扯出殷衢的怀中,她抬头看着殷衢,看见他神色莫名。她的手腕被殷衢握得紧紧的,举在半空中,这姿态让殷明鸾觉得她似乎是一个罪犯,或者一个流氓。 殷明鸾举着手腕,转动了一下,轻轻哼着:“疼。” 殷衢像是被烫伤了般,飞快地放开了她的手。 殷明鸾小心问道:“皇兄,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上面了?” 殷衢摸向了腰间,摸到两手空空,他腰间佩戴着的玉佩早已不翼而飞。 殷衢的目光又落在殷明鸾脸上。 殷明鸾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殷衢问:“你刚才在找朕的玉佩。” 殷明鸾点头:“对。” 殷衢整个人忽然间变得阴沉下来,他说道:“莽莽撞撞。” 殷明鸾没有留心听殷衢的话,因为地面上的声音忽然间更加杂乱起来。 像是有两队人马起了争执,然后骚动停止,一切归于平静。 有人朗声道:“陛下,微臣救驾来迟。” 殷衢带着殷明鸾走了上去。 殷明鸾看见一个穿着飞鱼服的中年男子对着殷衢单膝跪下,小小的屋子里挤满了寻常见不到的锦衣卫。 他们的手中大多持着剑,将剑刃横在另一些身着夜行服之人的脖子上。 殷衢让跪地的男子起身,说道:“宋卿不必多礼。” 殷明鸾便知道了,这人便是锦衣卫指挥使宋吉。 她更明白了,今夜殷衢的出行,就是一招引蛇入洞。 殷衢是出宫查事的,殷明鸾不知道殷衢是否已然查到了线索,她只知道,今晚跟着来的这些人是给殷衢送线索来的。 殷衢沉声说道:“打入诏狱。” 宋吉动作麻利,吩咐一声,这群锦衣卫连带着黑衣人转眼间如同潮水褪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殷明鸾突然觉得大事不妙。 想起睡前殷衢一直叮嘱她不要到处乱跑,原来是不想她掺和道今晚的事。 可是她却违背了殷衢的命令。 殷衢的目光带着审视,殷明鸾觉得皇兄的眼睛虽然不严厉,却令人胆寒。 仿佛下一刻就要拷问她。 殷明鸾顺势打了个哈欠,说道:“困了。” 她装作困得不行的样子,摸索着走到床铺边上。 这间屋子许久没有人住了,床铺上只有薄薄一层草席,灰尘积累了数十年,殷明鸾忍住心中的嫌弃,倒了上去。 她背对着殷衢,听见殷衢说:“别装了,回宫。” 殷明鸾死死闭着眼睛。 回宫?不是说因为太晚了,不想回宫引起骚动吗?现在都后半夜了。 原来在外面住店,也是皇兄的刻意安排。 殷明鸾刻意放重了呼吸,实际上她是真的有些困了。 殷衢等了许久,听见殷明鸾的呼吸声渐渐和缓,他走了上来。 殷明鸾真的快要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她觉得浑身一轻。 她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折服于困倦。 她抓着殷衢的前襟,磨蹭了一下脑袋。 殷衢一怔,抱着殷明鸾的手紧了一紧。 殷明鸾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疑惑地发现自己不是在破屋里的草席上,而是在醴泉宫柔软的床上,枕头边上,摆着一只青白玉镂空云龙纹佩。 昨晚她撑到后半夜,现在尽管是醒了,可是头脑依旧昏昏沉沉的,她想着,自己应该再睡一会儿。 可是玉秋走了进来,看见殷明鸾开始睡回笼觉,双手绞了一绞,不知道该怎么办。 殷明鸾闭着眼睛说:“玉秋,什么事?” 玉秋说:“公主,宫里学堂重新开了,一大早那边就派人催公主去上学。” 殷明鸾一个激灵:“什么?” 看着殷明鸾醒来,玉秋将她扶起,手上一凉,触到枕边的青玉佩,玉秋说道:“昨晚张公公替陛下传话,说‘若公主实在喜欢这玉佩,便赏给公主,不必眼巴巴总盯着。’” 玉秋说完,觉得这话好像不好听,补充了一句:“这是陛下原话。” 殷明鸾拿着这玉佩,恼得不行。 不就是抱了他一下嘛,皇兄实在小心眼。 玉秋见殷明鸾握着玉佩迷迷瞪瞪,疑心她是困了,玉秋重复了一遍:“学堂重开,嘉阳公主已经去了,公主不要迟太久。” 殷明鸾感到头痛,她一边伸着手让玉秋给她穿衣服,一边问道:“怎么这样突然,开学堂?” 玉秋也不清楚,只是说:“也许是嘉阳公主的亲事定了,让她在出嫁之前先学学规矩吧。” 殷明鸾坐到镜台前,由着玉秋为她打扮,玉秋小心地用珍珠粉为殷明鸾扫了扫脸颊,这个时候多善过来了。 多善听从他干爷爷张福山的吩咐,小跑着来醴泉宫请人。 多善站在外间:“公主,陛下和嘉阳公主,泰宁公主等几位公主已经动身去了。” “皇兄?”殷明鸾问道。 她突然间想起来宫外时候殷衢说的话,要把她送到学堂去学规矩。 就算是报应的话,也来得太快了些吧。 殷明鸾穿戴好,跟着多善走出了醴泉宫。不凑巧,天下了点小雨,殷明鸾一时没有防备,任由雨水打湿了眉眼。 玉秋连忙撑开伞,端着殷明鸾的脸说道:“眉毛有些打湿,这可怎么好?” 多善害怕讲究的长乐公主又折回去梳妆打扮,忙说道:“公主,今日去学堂,也就是见见几位公主,陛下训一训话,没有什么旁人,妆花了也不打紧。” 殷明鸾说道:“仪容不整面圣,那是大不敬。” 多善嗨了一声:“陛下也看不出来公主美丑。” 殷明鸾觉得这话说得顶有意思,笑了一笑,说道:“怎么就看不出来我美丑呢?” 多善想多没想,当个趣事说道:“那日干爷爷同我说的,陛下疑惑怎么那么多青年才俊为公主倾倒,陛下问,公主很美吗?” 多善说完,突然发现没有人回应,左右以往,身边没有人了,玉秋举着伞和殷明鸾停了步子。 多善回想起自己说了什么,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这事由他嘴里说出来怎么这样阴阳怪气的。 那可是以美貌著称的长乐公主,她怎么能容许别人对她的美貌质疑? 多善连忙补救:“奴婢不是这个意思……陛下不是这个意思……啊,公主,公主别走。” 殷衢高坐堂中,静静提笔写字。 底下坐着嘉阳公主殷宝华,还有几个年幼的小公主。 今日只是过来和诸位姐妹见见面,陪读人选还没有选定。殷宝华闲极无聊开始把书翻得哗哗响。 泰宁公主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聪明谨慎,她对着皇姐轻轻嘘了一声,殷宝华便放缓了手中的动作,她偷偷抬眼看了一眼殷衢,似乎没有引起注意。 门口响起脚步声,殷明鸾柔柔的声音先响起来:“长乐来晚了,万望皇兄和诸位姐妹恕罪。” 殷衢抬眼看过去,眸色微微一暗,他手指还捏着一页纸,他稍微一用力,纸张一下子破开,殷衢低头,半天没有心思看这页写着什么,他翻过了这一页。 殷宝华皱着眉,觉得自己还是很讨厌殷明鸾。 至于吗?不过是宫里这几个人,盛装打扮,是要把谁比下去? 殷明鸾本就颜色艳,今日不知怎么的,眼瞅着更加明媚动人了些。 外间下了雨,天色暗暗的,屋里点着灯,显得沉闷又暗淡。可是殷明鸾一进来,像是点亮了一切。 殷明鸾本来是随意装扮了一下,但是半路上听见了多善转述的殷衢的评价,一下子她很是不服气。 她转身回宫,重新装扮,细细描绘了眉眼,扫了胭脂。揽镜自照,一对蛾眉如同用细细丝线勾画,一双杏眼微微斜睨,潋滟着一池春水。 她换好了衣服,走到了学堂门口。 可是她有些沮丧地发现殷衢的目光和寻常没有什么区别,他只是随意看了她一眼,就垂下了眼睛。 倒是殷宝华和几个小公主或嫉恨或艳羡地看着她。 殷明鸾走到殷衢跟前,对着殷衢行了礼:“皇兄金安。” 殷衢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抬手示意殷明鸾落座。 殷明鸾坐到了空座上,看见殷宝华在朝她咧嘴笑。她无视了殷宝华的目光。 殷明鸾不太开心地发现,皇兄眼中的她,似乎真的没有美丑之分。 殷衢见人到齐了,放下笔,说道:“原先朕没有差人管你们,结果一个个学得不成样子,”他用目光扫了一眼殷宝华和殷明鸾,见她们两人低下了头,接着说道,“今日,朕先看看你们的文章,不拘什么题目,就论论《四书》 吧。先写完,待朕看过可以,就先回去。” 殷明鸾心里哀叹一声,可是没有法子,全喜已经为她铺好了纸笔。 屋子里清净了下来,几位公主都开始拧着眉头奋笔疾书。 殷衢手中拿着书,似乎在看书,却心不在焉,他抬起头,扫了扫全场,目光终于落在殷明鸾的身上。 仿佛是突然间,他发现殷明鸾长大了。 他的心像被攥住了,然后缓缓地松开。 他用一种新奇的目光打量着殷明鸾,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视角。 她并不是他的妹妹,而是一个娇艳明媚,年岁正好的少女。像是一只沾了水的桃花,灼灼地开着。 但他只能远远地看着这朵桃花开着。 若靠近她,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捏碎她。 底下坐着的泰宁公主抬起了头,殷衢漠然地收回了目光。 泰宁公主站起来,声音还带着一些奶声奶气,说道:“皇兄,我写完了。” 殷衢展开泰宁公主的答卷,看着歪歪扭扭的字,没有什么反应。 不能指望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写出什么锦绣文章。 殷衢淡淡说:“泰宁可以回去。” 泰宁公主喜笑颜开,对着殷衢行了万福,就带着小宫女逃似地离开。 几个年幼的公主如法炮制,殷衢没有难为她们,都许了她们离开。 殷明鸾开始急了,匆匆写了收尾,就站了起来,呈给了殷衢。 她等着殷衢允她回去,像对其她公主那样,但是殷衢却很仔细地开始看她的一字一句。 殷明鸾暗叫不妙。 过了好一会儿,殷衢抬头,他很细致地看了殷明鸾一眼,从她的眉毛看到了唇上,神色有些晦涩不明。 但是殷明鸾这会儿很紧张地等待着殷衢的裁判,并没有注意到殷衢的眼神。 殷衢移开目光,说:“收尾匆忙,立意也平平。” 殷明鸾拧着眉头琢磨了一会儿这句话,问道:“我回去再润色?” 殷衢盯着殷明鸾的眼睛:“朕说过,朕觉得可以,才可以回去,”他低头看了看殷明鸾的文章,复又把目光移到殷明鸾的脸上,“接着写。” 底下的殷宝华噗嗤笑出了声。 殷明鸾苦着脸回到座位上,继续捏着笔头写文章。 高坐上面的殷衢重新翻开了自己的书,他却有些看不进去。 方才不必要这样挑剔殷明鸾的文章,只是他不知为什么,突然间想让殷明鸾留下。 殷明鸾又一次站了起来,和她同时站起来的还有殷宝华。 殷衢将两人的文章看了,说道:“长乐留下。” 殷宝华欢喜雀跃:“我可以走了?” 室内于是只剩下殷衢和殷明鸾,殷明鸾有些头疼地看着自己的文章,说道:“皇兄,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写了。” 殷衢道:“先搁着吧,你今日就坐在这里,安心看书,免得到处乱跑。” 殷明鸾虽然回不去,可是见殷衢没有坚持用文章折磨她,也就欣然同意。 她随意抽出了一本书,摊在桌面开始看。 看着看着,就渐渐陷入了梦境。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张福山扯着嗓子喊道:“陛下,裴府着火了。” 殷明鸾还以为是在梦中,等她回过神来,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学堂里已经没有人在。 殷明鸾出门问全喜全福:“皇兄去哪儿了?” 全喜全福说道:“方才听说了裴府着火,陛下就出去了。” 殷明鸾惊异:“裴府着火?” 接下来好些天里,宫里气氛格外肃穆起来,像是乌云压着城门一般,让人不自觉地开始不苟言笑,小心谨慎起来。 慈宁宫和坤宁宫两位姓许的主子许久不出宫门,搞得殷明鸾都开始怀疑,裴府的那把火是不是姓许的烧的。 又过了些日子,传来一个阖宫震惊的消息。 皇上允了一个宫外女子进宫,封作更衣。那女子据说是裴家的远方亲戚。 殷衢自登基以来,后宫从未添置过新人。宫中嫔妃虽然鲜承雨露,可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都没有,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陡然出现了一个从宫外带来的容更衣,不啻于一声惊雷响彻宫廷。 后宫乱成一团,各位娘娘火烧眉毛之际,又听说那容更衣甫一进宫,就被叫到了乾清宫。 乾清宫内。 殷衢背对着容更衣站着,容更衣在他身后婷婷袅袅地拜了拜,道:“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殷衢道:“当年之事尚未查清之前,朕要留你一命,进宫后,切不可搅风搅雨。” 容更衣笑容凝固了一下,接着笑道:“陛下说笑了,妾是最本分的人。” 殷衢挥手:“去吧。” 容更衣道:“是。” 容更衣走后,乾清宫又陷入了沉静。 殷衢将裴府大火,朝堂风波暂且抛之脑后,却想到了那日见到的殷明鸾。 自从张嫔事发后,他意识到他对殷明鸾似乎有种不正常的渴求。 他觉得,自己仿佛走入了一条歧路,而他有些沉溺于此,心甘情愿。 殷衢自幼在行宫长大,行宫里宫人少,大多数是些年老的嬷嬷,殷衢从不知道,书中的“知好色,则慕少艾”到底是指什么。 行宫中唯一的“少艾”恐怕只是殷明鸾那个小丫头。 后来就藩,他看到的男男女女却是利益纠缠,恶态百出,于是对那些男女情.事,敬而远之。 可是那日张嫔事发,他发觉自己心中对殷明鸾竟然是有渴求的。 这算什么? 从前他不屑一顾的宫闱传闻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只要,只要殷明鸾不是他的妹妹就可以…… 可以…… 殷衢冷笑。 他略带癫狂地想:就算是传闻是假的,就算做了违背伦理之事,他也不会错! 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 天子怎么会错? 殷明鸾可以成为任何人,他所珍爱的人。 ……他所渴求的人。 在宫外碰到殷明鸾后,他不再躲避,甚至可以泰然处之。就算宫外画舫的那个女子说,贵太妃当年生的的确是公主,就算贵太妃亲自给他回信。 殷衢走到书桌后,从书中抽出一张信笺,他展开信笺,像是在触碰着火苗,让他眉头一皱。 上面是李贵太妃的回信。 “万望陛下切勿听信奸人谗言,勿要伤及皇家体面、兄妹之情。长乐乃世宗血脉,玉牒为证,此事岂容奸逆颠倒黑白? 灵觉贫尼顿首。” 殷衢将这页信置于烛火之上,不到片刻,这信就化为灰烬。 他轻声道:“说谎。” 不知道是说给李贵太妃,抑或是说给他自己。 第31章 北宫愁 她不太明白自己的心。 一种蛾眉明月夜, 南宫歌管北宫愁。 新人容更衣得意之际,皇后许芸娘到了慈宁宫哭诉:“太后娘娘,臣妾自入宫以来兢兢业业, 可是陛下从来都不曾多看我一眼,如今,还带了个宫外的女子封作更衣, 连同郑贵妃一同晋位, 这事儿可丝毫没有同臣妾商量。” 容更衣进宫受封那日,殷衢思及后宫许氏权势过大,将郑嫔重新提拔为贵妃。 许太后觑了她一眼, 说道:“没出息, 幸而皇帝是看上了这女子才让她进宫,若是为别的事,许家才没有好处。” 许芸娘抽抽噎噎,问道:“什么?” 许太后没有理会,出了一会儿神。 许太后因为殷明鸾身世一事, 近日来日夜忧心,总是觉得殷衢行踪诡异。 那日听说殷衢出了宫,许太后忙让人给许晖传信, 带人出去探看。结果发现, 殷衢是去私会一个女子。 许家派出去的人没有了踪迹, 许太后虽然担忧,但也无济于事。她害怕殷衢就要着手抖开当年的旧事。 幸好, 殷衢对当年的事没有察觉,他只是迷恋上了一个宫外的女子。 自然他和殷明鸾之间清清白白,这一切都是张嫔鬼迷心窍罢了。 许太后露出一个不在意的微笑。 她原本以为殷衢已经长成一个心机颇深的帝王,原来他不过是一个耽于男女之情的小儿。 听说, 殷衢特意给那个女子安了一个裴府的出身。裴府失火,他担心那女子被人威胁,还特意弄进了宫。 许太后看了一眼许芸娘,心道这也是一个不中用的,她说道:“不管来什么容更衣,易更衣,郑贵妃,歪贵妃,都是妾,你是皇后,有谁能够越过你?” 许芸娘依旧不服气,但只能含泪受教。 许太后接着说:“好好握着宫权,别犯了错让郑贵妃夺了去。你要把宫里管得都只姓许,皇帝的儿子,只能从你的肚子里爬出来,你明白吗?” 许芸娘脸红了红,心虚又委屈地想要说什么,但是只能将耻辱的秘密吞进肚子里,她胆战心惊地领悟着许太后的言外之意。 许太后说:“从今天起,不许李家,郑家女眷随意入宫,”许太后沉吟片刻,说道。“把许绍良叫进宫来,有些外头的事,哀家总有些不放心。” 殷衢对容更衣的宠爱,连在醴泉宫的殷明鸾都听说了。尚未侍寝就已然有了位份,还赐了“容”字作封号。 殷明鸾在今日学习刺绣,不知为什么,有些心不在焉。 尚宫局请来的绣娘已经有了些年岁,做事一板一眼,看了公主们交上来的绣样,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殷明鸾在学堂学了针线,回宫经过水榭的时候,碰见了一个衣着华丽,长相平平的青年男子。若是平常,殷明鸾不会对他有半分注意,只不过这男子堂而皇之地在宫里四处走动,实在扎眼。 殷明鸾往边上走,就要避开他,那人却把眼珠子不住地往殷明鸾身上瞧。 殷明鸾往返醴泉宫和学堂三天,三天都在同样时候看到了这人,她心里感到被冒犯了。 殷明鸾问玉秋:“那个站在水榭上的是谁?为何总在后宫逗留?” 玉秋回答:“那是许太后的侄儿,姓许,名绍良。” 殷明鸾冷笑。 到了第四天,殷明鸾途径水榭,许绍良径直向殷明鸾走了过来:“见过长乐公主。” 殷明鸾用团扇遮住了脸,往边上挪了一步,没有搭话。 可许绍良亦步亦趋地跟着殷明鸾作揖:“久闻长乐公主尊名,今日才得以一见,果然是神仙人物。” 殷明鸾冷淡道:“多谢了,本宫要走,许公子可否让一条路?” 许绍良眼睛一亮:“公主知道小人名字?” 殷明鸾见许绍良这人猥琐至极且油盐不进,便不打算和他白费口舌。她看着许绍良挡住的路,准备往空隙处走出来。 许绍良上前了一步,再次故意挡住了她的路,甚至伸出手想要拉她的手。 檀冬心一横,上去把许绍良一撞,许绍良没有防备,撞得一趔趄。 檀冬见状立刻跪在许绍良面前,道:“公子赎罪。” 殷明鸾已经绕过许绍良走远,她站在那里对玉秋道:“把那蠢丫头提过来,冒冒失失。” 玉秋摆出一副责骂的样子,将檀冬拉了过来。 殷衢从慈宁宫走出来,正巧看到了水榭那边。 只是从他这里望过去,瞧不真切殷明鸾的表情,他只看见殷明鸾见了许绍良停下了步子,对着许绍良望了一眼,那许绍良就受到了鼓舞,含笑对殷明鸾弯腰作揖,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 只是这模样放在许绍良脸上,未免让人有些不大自在。 张福山随着殷衢的视线望过去,说道:“哟,那是长乐公主。” 殷衢几不可闻地皱了一下眉头。 殷衢对张福山说:“晚些时候,你去醴泉宫,告诉长乐,那个许绍良不是个好的,叫她注意着些。” 张福山心里苦闷,这个差事是多得罪人,公主面皮薄,被兄长提点这个,哪会不多想。 不过陛下有一句话说得是真对,那个许绍良不是什么好的,还是许家人。 张福山挨到傍晚,去了醴泉宫,进了内殿,看见殷明鸾一袭娇懒之态,腰肢软软地靠在美人榻上,手上拿着书,闲闲地看着,玉秋的扇子有一搭没有搭地扇着。 玉秋见来人了,忙站起来:“张公公好,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张福山讪笑,和殷明鸾请了安,才小心地说道:“上午陛下看见了公主,还有许家那个小子,派奴婢来给公主传一回话儿。” 殷明鸾疑惑:“皇兄要说什么?” 张福山硬着头皮道:“陛下说,许公子品行不端正,公主避着些,还说……要公主注意点。” 殷明鸾从美人榻上起了身,把玉秋手上的团扇撞到了地上,团扇的竹把柄磕在地上,啪嗒一声响。 正如张福山所料,殷明鸾一下子脸有些红,不忿道:“那是许绍良行为不端,如何要我注意?” 张福山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哎呦,那就是一场误会。奴婢回头和陛下说一声。” 看张福山转身要走,殷明鸾把他叫住:“不劳烦公公费心解释,就替我传一道话儿,祝贺皇兄新得佳人。” 张福山稍微一琢磨,觉得这是长乐公主拐着弯讽刺陛下,这陛下自己风流,是以己度人才觉得长乐公主也处处留情。 张福山想着,怎么把这话软软和和地说给殷衢听。 到了殷衢书房,张福山才开了口,说公主祝他新得佳人,就看见殷衢放下了笔,却笑了:“这是在埋怨朕?” 张福山心道,得了,一个两个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醴泉宫中。 已经到了掌灯时分,玉秋服侍着殷明鸾洗漱,劝道:“公主何必和陛下置气,若是骄纵过了头,陛下也不会永远容着公主的。” 殷明鸾接过玉秋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说道:“这几天我总是不太自在,许是因为皇兄变了,让我有些惶惶。” 玉秋问道:“公主可是说那位容更衣的事儿?” 殷明鸾迟疑着点了点头。 玉秋对这件事有些不以为然,说道:“容更衣出身卑贱,就算陛下宠她,也翻不起风浪,更何况,和我们有什么相关呢?” 殷明鸾悠悠叹了口气,她和玉秋说不明白,实际上,她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的心。 醴泉宫里安安静静,沉香悄悄地烧着,云母片半明半暗,衬得金猊香炉明晃晃的。 宫道上一阵杳踏脚步声齐整地响在这黑夜中,殷明鸾从锦衾中滚了滚,冒出了头,问:“外面是什么声音?” 檀冬披着衣服跑出去,站在门槛处看了半晌,回来说:“是陛下的御撵,看着像是去了咱们边上的永和宫。” 今夜,容更衣侍寝后,大概会把宫中局势搅乱吧。 檀冬还没把衣服脱下,忽然满室一片黑漆漆,檀冬问道:“公主?你吹灯做什么?我还没到床上呢。” 永和宫没有主位,容更衣虽然只能住在偏殿,但乐得轻松自在。她听了乾清宫来人说殷衢晚上就要过来,自己怔了一下。 宫女新荔是新派过来服饰容更衣的,她满脸喜色道:“更衣,快好好预备着。” 容更衣却有些懒懒:“预备什么。” 她还记得在进宫前殷衢对她对警告。 裴府的那把火,是她自己放的,火光四起时候,她感到一丝害怕和后悔,不过,她就是这样的赌徒。 丽娘自小野心勃勃,但是她却过着泥泞般的人生,那日,锦衣卫找到了她,她看到了泥泞之上的一丝光亮。 等她得知幕后之人是当今的天子,她自然而然地起了飞上枝头做凤凰的野心。 然而,当她瑟瑟发抖地披着衣服,满脸烧焦的黑灰,狼狈不堪的时候,殷衢冷冷地看着她:“既然你不老老实实地呆在外面,那就进宫。” 丽娘在殷衢的眼神中明白了,宫中不会有她期待的繁花似锦,而是她的囚笼。 丽娘头脑灵活,知道自己不能用色相皮肉飞上枝头,但是无妨,她无论身处哪种困境,都能如鱼得水。 她沉思着在宫外画舫时候,殷衢问她的话。 李贵太妃诞下的长乐公主,为何让圣上如此在意? 她是风月女子,心思活络,不自觉就往歪了去想,想着想着,自己倒觉得有几分意思。 听到殷衢走了进来,容更衣收敛了神色,宫娥内侍都悄悄退下,容更衣上前,想要为殷衢脱下外袍。 却被殷衢冷冷地觑了一眼。 容更衣一僵,不自觉倒退了半步。 醴泉宫。 檀冬嘟哝着歪着睡了,不一会儿就入了梦。 可是突然间,门被敲响了。 檀冬惊醒,又披着衣服爬了起来。 殷明鸾并没有睡着,此时听了敲门声,便将挂在床边的藕粉色垂帷掀开了一角,她听见檀冬小声埋怨着:“是谁啊,大半夜不睡觉。” 檀冬心中想着大概是宫里不受宠的什么薛美人王美人头疼脑热了,过来巴巴地找她们好心的公主来求看病。 檀冬嘟着嘴,拉了门,一手拉着没有穿好的衣服,脸上还带着一点不高兴。 可门后站着的那人,让她呆着了原地。 檀冬急忙跪了下来,不安地扯了扯衣服。殷衢等门一开,步子没有停,檀冬在跪在后面,看着殷衢走动之间略微抬了抬手。 檀冬小心地站了起来,疑惑地往门外望,却没有看见张福山熟悉的身影。 殷明鸾听见了外间走动的声响,问道:“檀冬,是谁啊?” 那人迟迟没有进内间,殷明鸾继续问:“檀冬?” 檀冬在门外穿戴好了,见殷衢走近了内殿的外间,晚上又没有其他宫女服侍,忙给他端上一盏酽茶。 她听见殷明鸾叫她,忙应了一声:“哎。” 殷明鸾问:“是谁来找?” 檀冬看了看殷衢,没敢说话。 殷衢淡淡地问:“祝贺朕新得佳人?” 殷衢仿佛听见了内间咕咚一声,仿佛是有人滚在了地上。 他轻笑一声。 檀冬忙跑到里间去了。 殷明鸾滚在地上,檀冬将她扶起,殷明鸾皱着眉摸了摸自己摔痛的地方,不服气地争锋相对,语气却没有什么气势,反倒是软绵绵的,带着将醒未醒的迷糊和疼痛带来的娇气。 “皇兄为何指责我和许绍良拉扯,我能看上他吗?” 殷衢心中一动,忽然想要问个究竟。 这念头不过是一滚,他压了下去,回道:“朕何时指责你,朕让你注意着些罢了。” 隔着一整面的纱窗,殷明鸾偷偷往那边望过去,殷明鸾的屋子是黑的,那边却点了一盏灯,殷明鸾趴在床上,用胳膊支着脸,看那边灯火明暗,殷衢孤独的影子坐在桌边。 殷明鸾这时想到,殷衢一个人这样跑到她宫里来,有些不合时宜。一向恪守礼法的殷衢难道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他不是去了永和宫吗?抛下新宠容更衣跑来她这里说话,又是什么规矩? 殷明鸾有些迟疑地说道:“皇兄……容更衣还等着。” 另一边传来的声音有些冷了下来:“朕在后宫睡不惯,来你宫里歇歇。” 殷明鸾说:“那皇兄回乾清宫?” 殷衢说道:“朕就在这里,朕自有道理。” 殷明鸾想要问一问,但是深恐深问下去会越了兄妹之间的界限,谁家妹妹会对哥哥家里的床笫之事问个不停。 殷明鸾拉着薄被,躺了下来,她看见对面的灯也熄了。 她睁着眼睛,双手交握着放在胸口,不知为什么,她胸口堵着一口气一般,像是春雨在淅淅沥沥地浸在泥土中,她有些满足,又似乎有些难过。 早起的时候殷衢已经不在了,檀冬给她梳妆的时候,绘声绘色地讲了昨晚她起来看见殷衢的表情。 “奴婢当时就醒了个彻底……” 引得玉秋笑她没出息,然后玉秋沉了脸说:“殿下,外面人都在说,陛下昨晚留宿永和宫,卯时方才离开。” 殷明鸾拿着梳子的手顿了顿,想了想,说道:“皇兄此举定有深意,且静观其变吧。” 永和宫的事暂且放在一边,殷明鸾招手让锦楼过来,悄悄附耳说了几句话,锦楼面露苦色,咬了咬牙,应了。 许绍良同前些天一样,在慈宁宫请安了,就在宫中游荡,等到时间恰好,他就已经来到了水榭,专门等着殷明鸾。 等着等着,边上走来两个小太监,互相扯起了皮,走到他跟前时候,就开始动起了手,他们左右一推搡,许绍良来不及躲闪,最终竟然是他跌进了水里。 等他狼狈爬出来时,两个小太监早已没有了人影,许绍良仔细想了想,这两人一直没有对着他吵,他连面容也记不清楚。 他道一声倒霉,出宫回了许府,感到身上发凉,想着不好,恐怕是要着凉了。 殷明鸾照常去学堂上课,等到下了学,走到水榭边上时,这次没有看到许绍良。 殷明鸾偷笑,然后回到了醴泉宫。 她用了一盏茶,和玉秋说道:“把锦楼叫进来。” 锦楼在耳房自己的住处翻箱倒柜,又找来了旧衣服细细摸索了半天,面带愁色,最后叹了一口气。 从前长乐公主赐给他的玉佩怎么不见了、 门外站着小太监问:“锦楼哥哥,找什么呢?” 锦楼动了动嘴唇,还是说道:“没什么。” 正说话间,玉秋进来了,说道:“公主找你。” 殷明鸾歪在美人榻上看书,见锦楼走进来,说道:“坐。” 她眼中藏了笑,问道:“怎么样?” 锦楼便说起来他是如何按照殷明鸾的吩咐将许绍良推进水里的,讲到许绍良的狼狈时,殷明鸾笑出了声,但锦楼的笑却有些意兴阑珊。 夜色渐渐侵入醴泉宫,宫娥点亮了灯树。殷明鸾沐浴完,发尾在滴着水,玉秋和檀冬走上前来,一人为她擦干乌发,一人细细在上面涂了香膏。 玉秋说道:“这样晚,若是干不了,明日就要头痛。” 殷明鸾不太在意:“湿一些也无妨。” 她走到妆台边上,在铜镜里看着自己的脸,虽然一丝粉黛也无,可是唇红齿白,杏眼柔美。她打开胭脂盒,用指腹取了一点,还未挨在唇上,玉秋就用巾子给她手上擦干净了,然后盖上了胭脂盒。 “公主别弄到脸上去了,还要睡呢。” 殷明鸾伸过去拿珍珠粉的手讪讪地放下了。 殷明鸾想了想,将桌上的玫瑰露盖子拧开,用手指滴了两滴,揉在耳后。 玉秋疑惑地问道:“公主要出去见人吗?” 殷明鸾慌道:“不,不见人。” 殷明鸾的头发已经半干了,她打发玉秋和檀冬休息。檀冬收拾着床铺,不经意问道:“今日陛下会过来吗?要不要烧着茶水。” 殷明鸾心中一紧,然后慢慢缓着呼吸说:“备着吧。” 玉秋走出去对檀冬说:“昨儿晚上陛下突然地来了,我们没有预备着,今晚你还是在里面伺候着公主,我在外面守着夜。” 檀冬点头:“也好。” 殷明鸾让檀冬熄了灯,她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 檀冬听见殷明鸾翻身,老妈子心藏不住,说道:“公主既然睡不着,索性起来看看书,奴婢给公主再擦擦头发?” 殷明鸾睡正了,将被子拉上来盖住了脸,说道:“睡觉。” 室内安静了许久。 终于,宫车滚滚之声响起,由远至近,似乎是朝这边过来了,殷明鸾问:“檀冬,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檀冬仔细听了听,猜到:“似乎是往永和宫?” 殷明鸾陡然生出了一点期待,又多了一些不安。 檀冬问:“公主,今天陛下会过来吗?” 殷明鸾道:“过不过来的,谁知道。” 檀冬于是睡不着了,她在庆幸已经在外间换好了衾被,炉子里烧着水,便可以上茶,还有玉秋守在外头,等下如果有人来,就不至于手忙脚乱。 主仆二人怀着不同的心事等着外面可能的动静。 殷明鸾不由得想到若是殷衢今晚不来,他在永和宫会是怎样的光景。 不知道过了多久,殷明鸾觉得她已经厌烦了等待,她知道外头玉秋还熬着夜在等着。 她想到永和宫大概是热热闹闹的迎驾,她又想到昨夜深夜殷衢跑过来,说他在后宫别的地方睡不着。 她想,殷衢是个骗子,哪个地方会睡不着呢,更何况,他不必要在哪里睡着,温香软玉温存过,他大可以回他的乾清宫。 何必深夜来搅扰她的醴泉宫,闹得一个檀冬,一个玉秋两晚上不得安睡。 殷明鸾于是向外面的玉秋说道:“玉秋,别等了。” 玉秋吹熄了灯,在门口的榻上坐下了。 没过一会儿,锦楼就匆匆地跑过来,推开了门,点上了灯:“玉秋姐姐,陛下过来了。” 话音刚落,殷衢就走了进来,玉秋跪了下来,张口要对殷衢问安,殷衢却看了看里间,隔着窗子的纱,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殷衢于是抬起手,示意玉秋不要出声打扰里头睡觉的殷明鸾。 殷衢挥了挥手,示意自己不需要人服侍,玉秋半弯着腰,退了出去。 殷明鸾躺在床上,没有睡着,自然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她没有打算出声,只是攥着薄薄的被子,她本来烦躁的心熨帖起来。 隔壁的灯很快就灭了。 殷明鸾也打算睡了。 她翻了个身,感到身上一股凉意,晚上开始下起小雨来,冷气透进屋子里,殷明鸾感到鼻子发痒,然后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隔壁的灯又亮了。 门敲响了,檀冬没有睡着,拿了纸捻子将灯点了,殷明鸾看着檀冬衣着整齐,开了门对着迈步进来的殷衢福了福,就站在门口。 殷明鸾侧躺在床上看着殷衢一步步走进来。 她没有看过这样的殷衢,他身穿着雪白的里衣,头发散着垂在身后,同寻常的衣冠俨然有了十足的分别。 寻常的殷衢应当是可远观不可亲昵的,现在的殷衢就像一个寻常富贵人家的俊俏公子。 能够引得方圆十里有姑娘的人家打探的那种。 殷明鸾感到被子里有些热了,她往里面藏了藏,想藏住脑袋。 殷衢见状,蹙了蹙眉,他开口:“脸上怎么发红,是烧着了?” 殷衢转头对檀冬说:“叫太医过来。” 檀冬点头就要往外跑,被殷明鸾慌忙止住:“不用,我没有病。” 殷衢不认同:“方才朕听见你打喷嚏。” 殷明鸾尴尬。 殷衢看着殷明鸾,看了一会儿,他走了过来。 殷明鸾眨了眨眼睛,依旧半张脸藏在被子下,像是害羞一般,她还想往被子里钻得更深一点。 殷衢没有看出她的小心思,他走了过来,伸出手。 殷明鸾闭上了眼睛,将被子往上拉。 殷衢挑起了殷明鸾的一缕乌发,他用两指捻了捻,湿的。 他转头,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檀冬。 檀冬背后一凉,膝盖一软差点要跪下,她忍住了,忙拿来了一方干净的帕子。 殷明鸾这时候拉下了被子,露出两只眼睛看殷衢在做什么。 檀冬捧着帕子过来,走到殷衢边上时,殷衢伸了手,似乎要去接,但是又思索了一下,放下了手,将这只手背在身后。 檀冬上前来扶起殷明鸾,殷衢退后了一步,突然想到了闺阁女儿许会有些不便,于是转过了身。 檀冬为殷明鸾揩头发,丝帛和乌发发出了细碎的声音,殷衢似乎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玫瑰味道。 他突然感到在这里站不下去了。 当殷明鸾叫他“皇兄”,嗓音还带着一点睡醒的娇懒意味时,他突然感到了不合时宜的一种慌乱。 殷衢什么都没有说了,他直直向门口走去,留下殷明鸾和檀冬两人面面相觑。 一番折腾,殷明鸾的头发终于干得差不多,这一夜,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梧桐树上,响起一阵沙沙声。 屋内却是暖暖的,和着玫瑰露的香气,一夜好梦。 天还没有亮,殷衢就推门走了出来,他对玉秋说道:“今晚别让你们公主候着,往后再不来。” 这两日夜宿醴泉宫,是太过荒唐,若是传出去的话,会是一番什么光景。 他对殷明鸾,终究不是心怀坦荡,如何能装作坦坦荡荡? 第32章 眼前人 陛下是否心中藏着人。 后宫人只道殷衢接连两天宿在永和宫, 都以为容更衣荣宠至极。嫉妒和艳羡的目光都投向了永和宫。 许芸娘在坤宁宫中发脾气,摔了一地的碎瓷片,口中叫骂着:“狐狸精。” 宫女连忙跪了下来, 劝道:“娘娘别生气,切莫伤了自己的身子。” 许芸娘咬牙切齿:“陛下怎么会认识那种女人,那种女人……” 许芸娘出身显赫的许家, 对丽娘这样出身的女子自然是十分鄙夷。当年殷衢刚即位的时候, 她对殷衢这个从荒凉的平凉府来到上京的新皇帝都有些瞧不上眼。 这是许家女儿的骄傲。 那时,她趾高气昂地疏远着殷衢,可是渐渐地, 她丢失了她的心。 殷衢很少来后宫, 更别提连续两晚宿在同一个人的宫中。许芸娘想不通,悄悄问过自己浪荡的弟弟许绍良。 许绍良放荡不羁地说:“这有什么好问的,陛下就喜欢这种小门小户呗。” 许芸娘看着满地的细瓷,眼睛有些发红。 难道,她这种天之骄女, 竟然还比不得容更衣那个贱人? *** 殷明鸾照常上课,回来的时候又依旧遇上了许绍良。她心里哀叹,同时觉得许绍良是一个有十足耐心的狗皮膏药。 许绍良看见了殷明鸾, 眼睛一亮, 上前浮夸地用一种翩翩公子的姿态, 作了个作揖。 殷明鸾皱了眉头,正要呵斥许绍良。 许绍良却开口说:“过两日府里舍妹要开一场螃蟹宴, 公主能否赏脸光临?” 殷明鸾简单道:“没空。” 许绍良被这样直白地一顶,一时间顿了一下,然后想到殷明鸾一贯得宠的名气,又不在意地笑了笑。 然后, 他从怀中拉出一只白玉佩。 殷明鸾见了便熟悉,再一想,这不就是她从前赏赐给锦楼的那块玉佩吗? 回想起那日锦楼的笑似乎不自然,原来是因为弄丢了这块玉佩,还落到了许绍良手中? 殷明鸾想要伸手去拿,可许绍良却收回了。 殷明鸾冷笑说:“许绍良,你以为这块玉佩能要挟本宫?就算是本宫差人推你入水,你这幅浪荡样子若是经了太后的耳,你自己知道下场。” 许绍良脸沉了下来,竟然伸手过来,像是要拉殷明鸾。 殷明鸾猝不及防被他吓了一跳,连往后退。 许绍良就要跟过来,却从斜里插过来一个人,妖妖娆娆的身段,柔柔的声音,不像宫中其他女子一般端庄,应对对这样的局面十分坦然,一点都不害臊。 她笑道:“这是哪一出戏?许公子,这样毛毛糙糙?” 那女子用团扇遮着嘴巴笑得娇媚,没有避嫌,柔弱无骨地向许绍良靠过去。 许绍良被她唬了一跳,忙往后退。 他看着这女子的目光不似善类,还是个很玩得起,什么都不怕的人。 这种人,许绍良混在外头的时候见过,他不太敢惹。 许绍良挥了挥袖子,离远了殷明鸾她们,一人走了。 那女子这时候转过身来,对殷明鸾说:“公主万安。” 殷明鸾觉得这女子十分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 还是这女子主动说道:“公主,妾是容更衣,那日在画舫中见过的。” 殷明鸾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容更衣就是那日画舫中的女子。 见殷明鸾似乎若有所思,容更衣道:“我自见公主,便觉得公主很是亲切,若是公主不嫌弃妾,可否到妾宫中坐坐?” 殷明鸾自然说不出嫌弃,她对着容更衣还有一点心虚,连续两天,容更衣都背了殷衢专宠的虚名,虽然这完全是殷衢的错,但是殷明鸾知情,这就有些尴尬。 于是殷明鸾说道:“更衣客气了,我自然想要和更衣亲近的。” 殷明鸾和容更衣一起到了永和宫,容更衣亲自为殷明鸾煮茶,容更衣煮完茶,看着殷明鸾品茶,眼神有些直勾勾地,看得殷明鸾有些不自在,于是问道:“更衣,你在看什么?” 容更衣回过神来,笑着说道:“我说公主亲切,不是虚言,公主的样貌,总让我想起来小时候一个玩伴,她比公主大概要年长几岁……”容更衣像是想起什么,忙道,“妾说糊涂话了,妾认识的人怎么能拿来跟公主相提并论。” 殷明鸾不在意地笑笑:“若是真的相像,那是我与那位姑娘的缘分。” 两人对这个话题都没有当真,随意说了说,然后容更衣说起了自己“受宠”这回事,却没有什么避讳。 容更衣道:“公主算不上是后宫的人,妾的委屈只好向公主诉,外人瞧着圣上来永和宫,可是只有妾知道,独守空房是什么滋味。” 这话题太直白,让殷明鸾有些红了脸。 殷明鸾不晓得容更衣是否知道殷衢真正的行踪,简单安慰道:“皇兄许是另有深意。” 殷明鸾猜测,容更衣这个女子身份不简单,殷衢把她弄进宫来,肯定不是因为喜爱她。容更衣身上藏着的秘密不能让许太后等人知晓,殷衢只好装作宠着她,打消许太后等的疑心。 容更衣道:“妾来宫里日浅,不知道陛下是否心中藏着人,明里把妾推了出去,暗中好护着那佳人。” 殷明鸾一怔。 虽然明白殷衢是为了什么,也知道殷衢在那两晚上的行踪,但是殷明鸾的心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 殷明鸾说:“若说皇兄从前宠着谁,那就只有郑贵妃了。” 容更衣转了转眼睛:“郑贵妃?” 她的眼泪说来就来:“妾听闻公主和陛下情谊深厚,公主能否为妾问陛下一言,陛下心中的人,是否是郑贵妃?” 殷明鸾站了起来,忙扶起容更衣,但是容更衣就是不起来。 殷明鸾仓促之下,不知道怎么就说了一个“好”字。 容更衣眼泪立刻收住了,拿帕子擦了擦脸,说道:“多谢公主。” 殷明鸾骑马难下,只能应了。 谈过殷衢这件事,容更衣又问起许绍良来。殷明鸾略微说了说,讲到许绍良手中拿着她的玉佩,感到很是烦恼。 容更衣不在意地说:“这有何难,公主只管和陛下说,陛下自然会管。” 殷明鸾怔了怔,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倒是个好办法。” 容更衣说道:“那就不留公主了,公主早些去乾清宫吧。” 殷明鸾站起来,走出永和宫,她停下脚步,恍然觉得自己被容更衣给安排了。 玉秋问道:“公主,去哪儿啊?” 殷明鸾道:“那就……去乾清宫吧。” 殷明鸾来到乾清宫,这次没有人拦她,张福山知道了特意迎了出来,说道:“公主稍等片刻,陛下在和裴大人议事。” 殷明鸾颔首,跟张福山在过道处说了几句话,模模糊糊的,她听见内间里有些金属碰撞声响,还有低低的说话声。 殷衢手中拿着箭矢,说话间将羽简投掷到铜质投壶中,箭头和壶底碰撞,发出些微轰鸣。 裴昭站在一边上,弯着腰侍立一旁,将手中抱着的羽箭递给殷衢,闲聊一般说起了前些日子的事。 殷衢在那日张嫔事发之后,决心探究当年李贵太妃生女之事,锦衣卫通过一只珠花,找到了流落画舫的丽娘。 那珠花本是宫中之物,是当年的时新样式,丽娘从母亲那里得来,后来因为生活艰难,将这珠花当了。 于是锦衣卫顺藤摸瓜,找到了丽娘。 据丽娘说,她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不见了,后来她和父亲四处流浪,在父亲死后,流落烟花地。 问起她母亲是谁,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她一概不知。 只模糊记得当年她住的城郊东街,具体位置却记不清楚。 殷衢于是在那天夜里,故意去了东街。那东街已经很是破败,没有多少人居住,他随意走进一个无人住的屋子,进了地窖,引出了许太后的人。 宋吉审问了那些人,可是并没有得到线索。 但是峰回路转的是,不久之后,东街尽头的一处瓦房被人放火烧了。 裴昭小声说道:“那瓦房几经易手,查探之下,发现许多年前,有一个孙氏的妇人精通接生,曾被衙门选中待诏。” 殷衢沉吟:“那孙氏现在何处?” 裴昭说道:“已经在余杭找到了线索。” 说完了容更衣和孙氏的事,裴昭开始转起了小心思,他提到了近来的一件大案,左都督魏丛“谋逆”。 魏丛自以为天子没有把他和许家的交情放在眼里,但那日跑马回来后,魏丛思索了殷衢的神态,和他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感到了一点后怕。 魏丛不是白活几十年,虽然比不得京里的人精,但是知道自己遭了皇帝的猜疑。 他当即悄悄在深夜找上了一个大学士,一个太保来商议。这二人一个位列三公,一个名望出众,都是许晖的人。 这就是一个昏招,说不清是不是殷衢的故意引导。 事情走漏风声,魏丛一边担忧,一边觉得其实没有什么大事。 他们三人都算得上是朝中重臣,皇帝就算是忌惮他们,也会投鼠忌器。 魏丛回府睡了一个大觉,他人生中的最后一觉。 第二天,锦衣卫宋吉推开了他家的门,说要请魏丛赴宴,还准备好了车马。 大门一开,一辆囚车,还有涌来的锦衣卫团团围住了魏府。 就连囚车魏丛也没有机会坐上去。 宋吉宣旨,魏丛被定为谋逆。 魏丛自然不肯束手就擒,他傲然看着宋吉说:“本都督要面见圣上求情。” 他想,殷衢捉拿他,一定是绕过了许晖,等他见到了殷衢,许晖也赶过来,此事定有转机。 他就算入了狱,许晖定会救他。 满朝文武不会惯着皇帝任意妄为。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宋吉似乎早就料到了魏丛的态度,抽出长剑。 女眷发出一声尖叫,睁眼时,魏丛已经血溅当场。 事发前的深夜里,殷衢封了城,让锦衣卫严阵以待,他在深夜召见宋吉,亲手递给他一柄宝剑。 宋吉在魏府搜到了各种文书往来,他没有翻阅,依照殷衢先前的交代,在众目睽睽之下烧了。 于是京中狗急跳墙的人,煽风点火的人,浑水摸鱼的人,都安静下来。 裴昭想起了前头的穆宗。 他即位以来,感到朝中许氏势大,贪墨横行,地方豪强蛮横,百姓土地尽失,食不果腹,于是开始决心整顿。 他大大咧咧地将矛头对准了许晖,结果引来百官罢朝。 裴昭听说,性情柔顺的天子在深宫中对着妃子垂泪不已,不久,就一蹶不起。 再然后,就是一病不起了。 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许太后的手段。 这不过是文官和后宫的手段,便将穆宗吓得不轻,要是真的动了兵乱,怕是殷氏江山不保。 当年对付穆宗如此顺利,让许晖膨胀起来,似乎以为用他熟悉的朝堂伎俩,就能控制一个帝王。 这次魏丛事发,许晖都没有反应过来。 百官见识了雷霆手段,不敢像对付穆宗一样指着鼻子骂殷衢。 这是谋逆,谁敢跟魏丛扯上关系,大家都避之不及。 左都督魏丛犯事,裴昭心道这是个机会,他说道:“陛下,左都督的人选,微臣倒有一个推荐。” 裴昭知道,殷衢在朝中根基不稳,没有适合的人选能够补上这个差事,这正是他裴昭的机会。 裴昭准备安插一个自己的亲信。 他说道:“这人乃是……” 他话没有说完,殷衢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这眼神仿若洞悉一切,裴昭觉得自己的小心思昭然若揭。 他背上起了一层冷汗,他这是在殷衢面前弄权! 裴昭跪了下来:“微臣僭越。” 殷衢只是抬了抬手让他站起来,连话也没有说。 裴昭站起来时,听见铜壶被砸出叮当一声脆响,这声响中仿若带着杀机。 裴昭乱糟糟想了一通,突然碰到了殷衢审视的目光,一个激灵低下了头。 殷衢坐了下来,将手指轻轻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了一个名字。 孙将军是世宗一朝的老将,一个彻彻底底的纯臣,但是早就解甲归田,不闻政事了,裴昭一时间有些惊奇,不知道殷衢是如何说动孙将军重新出山的。 在许晖的眼皮子底下,殷衢从未召见过孙将军啊。 殷衢淡淡问:“裴卿以为如何?” 裴昭神色一肃,察言观色,说:“孙将军不减当年之勇,可堪重任。” 殷衢不做声,似乎在出神,但是裴昭仍旧不敢掉以轻心,他不知殷衢是在算计,还是在试探。 裴昭不敢再起小心思,忙道:“微臣这就去办。” 殷衢终于露出笑意:“裴卿辛苦了,朕记得裴卿的次子已经成年,朕有意让他当个员外郎,裴卿意下如何?” 裴昭喜出望外:“多谢陛下。” 裴昭出门后,发觉后背粘腻,竟然是汗湿了一片,走到过道时候,他看见了殷明鸾。 先前因为裴元白的婚事,裴家和殷明鸾之间总归是闹得不愉快,裴昭有些头痛地和殷明鸾见了礼,心中盘算着怎么应对殷明鸾的刁难。 可是艳若桃李的长乐公主只是对着他福了身子,脸上甚至挂着笑:“裴大人辛苦。” 裴昭口中说着:“不辛苦。” 他们两人一个交错,就走远了。 裴昭心里直犯嘀咕,皇室的人,什么时候都渐渐变了? 殷明鸾走了进去,看见地上摆着一只刻着祥云仙鹤的铜壶,殷明鸾说道:“皇兄好兴致。” 殷衢转身坐在铺设着黄缎金龙座褥的榻上,当中摆着海棠雕花漆几,他扬了扬手,示意殷明鸾也坐下。 殷明鸾稍微辞了辞,半坐在榻上,殷衢手中端着一盏茶,却不饮用,只是用茶盏推了推茶水,并不看手中的茶,而是看着殷明鸾款款坐下。 今日殷明鸾穿着新制的白纱挑线绉裙,身上没有过多的装饰,只用系带将腰肢紧紧地掐了,她脸上只是淡淡扫了蛾眉,头上简单带着一只珠翠钗子。 殷衢莫名想起一句“淡极始知花更艳”。 殷衢的目光在殷明鸾不堪一握的腰上停留了一下,然后垂眼,看着手中茶叶浮浮沉沉。 殷明鸾坐下后,开始说起了许绍良那回事。 “皇兄,夜里我不好细讲,但是那许绍良对我纠缠不休,我很是烦恼。” 殷衢手一顿,茶盏磕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殷衢声音冷冷:“纠缠你?” 殷明鸾没有听出殷衢言语中的冷意,她接着说道:“我已经教训了他,只是,在他手中落下了一个把柄。” 殷衢的语气中似乎带着赞赏,问道:“你是如何教训他?” 殷明鸾扯着衣服带子,有些心虚地坦诚:“就是……派人将他推进了水中。” 殷明鸾说完,本以为会听到殷衢的训斥,没有想到,殷衢反应平平,似乎并不觉得她做错了什么。 殷明鸾一鼓作气,接着说道:“但是,我的一块白玉佩就这样落在了他手中。” 殷衢听了,淡淡道:“下次手脚利落些。” 殷明鸾:“……下下下、下次?” 殷衢说道:“这事交给朕,你无须多操心。” 殷明鸾知道殷衢做事妥当,有这样一个人为她兜底,她没有不放心的。 只是殷衢除了天下大事,还要抽出空来管她的小麻烦,让她有些不安。 殷衢似乎看出了她内心所想,说道:“以后遇见麻烦,早告诉朕。” 殷明鸾点头:“好……好的,谢皇兄。” 讲完许绍良这档子事,殷衢意有所指地问:“从哪边过来的?” 殷明鸾想说学堂,想说醴泉宫,最终还是怂怂地说了实话:“永和宫。” 殷衢眉尾挑了一下,说道:“你何时和容更衣有了交情?” 殷明鸾说:“就是今天,躲许绍良的时候遇上了,容更衣帮了我一把。” 殷衢想到些什么,说道:“容更衣这女子,心机颇深,说话百无禁忌,胡言乱语,你与她交往,要留心着。” 殷明鸾点头。 殷衢看了她一眼,说道:“朕和她,不是宫中传言的那般关系,那两夜留宿也是假的,你当然知道。” 殷明鸾瞬间脸变得飞红。 这样一本正经地说着这种事。 殷明鸾想,皇兄是把她当什么都不懂的亲妹妹的,可是她终究不是,还生出了这样许多的奇怪想法。 但是话已经说到这里了,殷明鸾心中也很想知道,她想,最重要的是容更衣已经拜托了她,而她已经答应了下来。 殷明鸾问道:“正是因为这样,容更衣很惊慌,她托我问皇兄一句,皇兄心中可否有人?” 殷衢搁在漆几上的胳膊一动,带动茶盏一翻,茶水沾湿了他的袖子。 殷明鸾在茶盏翻倒前问道:“是郑贵妃吗?” 第33章 咏絮才 你不一样。 殷衢不动声色地扶起了茶盏, 重复了一遍:“郑贵妃?” 殷明鸾有些瑟缩,但是仍旧坚持地问道:“是她吗?” 殷衢淡淡道:“是明鸾想知道,还是容更衣想知道?” 这是殷衢第二次没有喊她的封号, 而是喊她的闺名。 殷明鸾听见殷衢就这样喊她的名字,莫名地感到有些激灵,手背上似乎都起了小疙瘩。 她心慌慌地说:“是容更衣托我来问皇兄的。” 殷衢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他人在朕这里打探消息, 都会拐几个弯, 你这样大咧咧地问皇帝的私事,是觉得朕不会对你生气吗?” 殷明鸾抬眼,眸中似乎含着雾:“那……皇兄会怪罪我吗?” 殷衢看进了她的眼眸中, 呼吸一缓, 忽然间没有了言语。 殷明鸾不明所以,只看出了殷衢似乎有些走神,她问道:“皇兄?” 殷衢站了起来,说道:“你回去吧。” 听到殷衢避开回答这个问题,并且要赶她走, 殷明鸾开始觉得有些委屈。 但是殷衢已经迈步走了出去。 *** 许绍良从宫中出来,他用手指头勾着白玉佩上系的穗子,心中回想殷明鸾的相貌, 心中火热。 美人生气时, 颜色格外殊丽。 许绍良心中得意, 和几个交好的混子去吃了一回酒,带着六分醉意, 回到了许府。 等他回府时,突然被小厮告知,一向忙得脚不沾地的父亲许晖要见他。 许绍良的酒一下子就醒了。 他匆匆喝上一碗丫头递过来的醒酒汤,换了一身酒气的衣裳, 去了许晖书房。 许晖呵斥道:“孽子。” 许晖近来因为魏丛一事,本就不安,可许邵良却不断给他惹事,暴跳如雷的许晖叫下人打许绍良五十板子,还是许夫人跪下抱着许绍良哭,才把许绍良从棍杖救了下来。 当夜许绍良高烧不已。 许绍良在床上躺了两天,梦中都是殷明鸾的影子。 许晖自打了许绍良之后,见许绍良昏迷不醒十分后悔,每日过来瞧一眼许绍良,必要长叹一声。 每每这个时候,许夫人就要哭诉:“若不是你,良儿怎会如此?良儿爱玩,就由着他好了,什么是我们许府供不起的。你偏要拘着他,连一条命都要拘没了。” 许晖便道:“罢罢罢,他若好起来,我什么都由你们。” 两天后,许绍良醒来,看见许夫人坐在旁边垂泪。他张了张嘴,许夫人欣喜若狂:“儿啊,你快好起来,不管是要什么,娘都给你要来。” 许绍良被扶了起来,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声音嘶哑地说道:“我要殷明鸾嫁进来。” 许夫人一愣。 许夫人在许绍良的哀求下进了宫。 许夫人来是为了给许绍良和殷明鸾说亲的,但是许太后没有答应,也没有不应。 许夫人不敢多问,满头雾水地出了宫。 许太后在许夫人走后,若有所思地捻起手中的佛珠串子。张嬷嬷问道:“太后有什么打算?” 许太后却说起了和许绍良不相关的另一件事。 “前儿个,灵觉寺的静虚师太说,皇帝派人悄悄去找了李氏?” 张嬷嬷说:“是有这回事。” 许太后闭上眼,数了几颗佛珠,念了几句阿弥陀佛,道:“长乐公主在宫中,终究是个隐患。若是因为她,让皇帝想要追究当年之事,终究不好,不如趁早嫁了出去,” 张嬷嬷道:“太后想要答应许夫人。” 许太后冷笑:“她招惹良儿,这又是一个不应该。哀家心中有一个人选,永宁侯如何?” 张嬷嬷心中一惊,永宁侯府和许家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 许太后想要将殷明鸾嫁给陈平,最关键的一点是,陈平克妻。 这里面大概有许多隐情,或许是陈平性格暴戾,或许是陈平家中姬妾厉害。 许氏女死后,陈平续弦了一个妻子,后来这妻子也不明不白地死了。 张嬷嬷沉吟道:“难道太后是想……” *** 宫中的耳报神们听说了许绍良挨打的事,赶过来告诉了殷明鸾。檀冬听了拍着巴掌笑:“恶有恶报。” 殷明鸾小声说:“嘘,莫要让旁人听到了。” 殷明鸾以为这就是那日去乾清宫一趟的惊喜,没有想到,殷衢送给她的“惊喜”不止一件。 郑贵妃突然拜访醴泉宫。 殷明鸾将郑贵妃迎了进来:“贵妃娘娘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自从那日殷明鸾帮助郑贵妃兄妹见面后,郑贵妃对殷明鸾从心底里开始亲近。 郑贵妃说道:“叫什么贵妃娘娘,显得生分,我痴长你几岁,往后叫我一声郑姐姐,我便应。” 殷明鸾笑道:“郑姐姐说得有理。” 两人相对坐下,郑贵妃提到了那日花宴的事,她说道:“你知道我为何憎恨许氏吗?” 殷明鸾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后宫中皇后贵妃不和,不是古往今来常见的事吗? 郑贵妃看到殷明鸾有些疑惑的表情,笑着摇了摇头:“不,我不是为了争宠。” 郑贵妃絮絮开始讲述一个故事。 还是世宗在世时候,郑家嫡女郑月宜待字闺中,与林将军长子林斐定亲。 当年,许晖在世宗一朝龙争虎斗之时,林家站错了队,后来,许晖大权在握,设计让林氏一族死在战场,林斐虽幸免,却因为捏造的叛逃之罪流放。 郑贵妃回忆起两年前,她登上角楼,看着一身囚衣,发丝杂乱的林家大公子失意离开的背影,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殷明鸾为郑贵妃递上了绢帕,轻声问道:“郑姐姐是因为这件事才进宫的?” 郑贵妃收了泪,脸上带着寒梅傲雪一般的镇定。 殷明鸾叹了一口气,心道可怜天下有情人。 只是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皇帝深爱的贵妃,心中竟然另有他人! 这心上人还来向皇帝的妹妹剖析真心。 殷明鸾忽然觉得,和郑贵妃太过亲密似乎也不是一个好主意。听了这个秘密之后,她该怎么面对殷衢? 殷明鸾不敢想象,广有四海予取予夺的皇兄,竟然会让她生出同情之意。 郑贵妃观察了殷明鸾的表情,忍不住开口道:“公主,你想岔了。” 殷明鸾:“啊?” 郑贵妃说道:“陛下一直都知道的。” 殷明鸾更加震惊:“啊?” 皇兄,是我小看你了。 郑贵妃只能掰开了说,她咬了咬唇,说道:“陛下与我,从未同房。” 殷明鸾立刻站了起来,尴尬得手足无措,她不知道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忙道:“这也不关我的事。” 郑贵妃接着说:“陛下和我,除了想要掰倒许氏的目的一致之外,再无其他纠葛。” 这次,郑贵妃的话说得够明白了,就连思绪容易乱飘的殷明鸾也不能想到别的地方去。 殷明鸾握住郑贵妃的手,说道:“郑姐姐,你和林大公子一定有重聚的那一天的。” 郑贵妃笑着摇了摇头:“一入宫门深似海,谈何容易。” 殷明鸾诚挚地说:“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郑贵妃和殷明鸾随意说了会儿话,长日消磨得飞快,到了晚上用膳的时候,殷明鸾留她,郑贵妃却一直请辞。 殷明鸾回想了一下今天郑贵妃突如其来的拜访,和她谈了许多东西,但是细细想来,只有林大公子那一件事最为要紧。 简直让人误以为她是特意来说这件事儿的。 殷明鸾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到了,早些时候她问过殷衢,是否她的心上人是郑贵妃。 好巧不巧,接着郑贵妃就来了,说了自己不能与外人道的往事,然后告诉殷明鸾,殷衢对她郑贵妃没有兴趣。 殷明鸾想到这一点后,连筷子都要拿不稳了。 这是皇兄的示意吗? 晚饭过后,殷衢过来了。 一进门,他就靠在榻上坐了,眼神似乎有克制,又隐约有深意:“你放心。” 殷明鸾的脸上一瞬间飞上了红霞,她本来是和殷衢坐在同一张罗汉床上的,这时候走了下来,背对着殷衢,说道:“这不关我的事。” 殷衢说道:“明鸾,转过身来。” 殷明鸾装作听不见。 殷衢再次说道:“明鸾。” 皇兄积威,殷明鸾不敢不听从命令,有些怂怂地转过身来。 殷衢手指上挂着什么东西,在指头上绕了两圈,然后向殷明鸾一抛。殷明鸾接着了,看见是一块白玉佩。 正是她落在许绍良手上的那块白玉佩。 殷衢说道:“朕说了,你放心,这件事朕会为你办妥的。” 殷明鸾大喘一口气,然后轻松笑道:“原来是这件事……我对皇兄自然是没有不放心的。” 殷衢眼中有幽幽的火簇,他说道:“不光是这件事,其他事情亦是如此。” 殷明鸾没有听出殷衢的言外之意,只说:“是,皇兄!” 殷衢看着殷明鸾一派天真的模样,烦躁地转了转手上的羊脂玉扳指。 她什么都不知道。 “皇兄”这二字,成了他们的牵连,亦成了他们的枷锁。 殷明鸾莹白的肌肤在烛火下几乎发着光,她挽着略微松垮的发髻,殷衢第一次生出了想要触碰,想要掠夺的欲.望。 但他是“皇兄”,不能有丝毫逾越。 殷明鸾将玉佩收到怀里,抬眼看见了殷衢眸中摇曳的光,她略微歪了头,问道:“皇兄?” 殷衢别开了眼,说道:“那日你在宫外,是怎么称呼朕的?” 殷明鸾张了张嘴,声音如同蚊蚋,她低下了头,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阿傩哥哥。” 殷衢坐在榻上,握紧了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有些膈人。 殷明鸾觉得脸上热热的,为了不让殷衢看出端倪,连忙扯出了话来讲:“阿傩哥哥是如何得到这块玉佩的?” 殷衢也收回了眼,笑道:“不过是一个依仗老子的小儿罢了。” 他从榻上走了下来,嘱咐道:“往后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朕,明白了吗?” 殷明鸾点点头:“明白了。” 许绍良一事已了,这之后殷明鸾再也没有在宫中见到他,这件事暂且放下,殷明鸾又开始有了一件新的忧心事。 天渐渐热起来,殷明鸾知道今年黄河大汛的时候,殷衢会东巡,在前世的那个时候,她留在宫中被许太后揭穿了身份,打发去嫁给了裴元白。 这次,她不会嫁给裴元白,但是身份的这件事一直在她心里悬着,找不到解决之法。 或许,这一次没有裴元白,许太后也许会故技重施,随便打发个人让她嫁了去。 殷明鸾思来想去,暂时没有个思路,这是玉秋走了进来,说道:“公主,安国公府萧家姐妹给您下了帖子。” 殷明鸾接过请帖,草草扫过一眼,问道:“有谁要去?” 玉秋说道:“几位和萧家姐妹交好的公主,还有世家小姐们,另外还设了筵席款待一些名门子弟和才子,热闹极了。” 提到这才子,殷明鸾心中有个模糊的主意,但是她又太过踌躇,有些悬而不决。 殷明鸾将这请帖放在漆几上,她坐在罗汉床上,有些出神,正好殷衢转到了醴泉宫, 他见殷明鸾没有发觉他过来了,也不在意,挥手打发想要提醒的玉秋檀冬出去,往罗汉床另一旁坐下了,拿起请帖一看:“安国公府。” 殷明鸾被突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肩膀瑟缩了一下,殷衢眯眼含笑看她:“胆子这么小,这么这样入神?” 殷明鸾想要行礼,被殷衢按住了肩,她略微笑了笑说道:“安国公府的萧氏姐妹要我去赏花,我素日来与她们交往不深,不知道该不该去。” 殷衢将帖子接了过来,垂眼一看,这请帖只写了些客套的邀约之语,看不出什么端倪。 殷衢沉吟片刻,道:“萧氏姐妹名满上京,与她们结交也很好。” 萧氏是屹立数百年的大族,族中人都喜好文墨,历代诗人大儒,才子重臣都会间或出现。 萧氏姐妹中的姐姐萧松月在如今以上京第一才女的名声响彻四海。 殷明鸾听见殷衢这样说话,顾不得忧虑,心思转到其他地方,一时间又有些欲言又止,看到殷衢逼问的眼神,她藏不住事地问:“皇兄可曾见过萧氏姐妹,才情相貌比……宫中诸位娘娘如何?” 殷衢拧着眉头回想了一下:“相貌记不清楚了,至于说才情,萧氏百年前倒是有一个货真价实的才女。” 殷明鸾自然不期待殷衢对萧氏姐妹有高评价,可是这评价似乎有些太过刻薄。 相貌记不清,就是不值得去记,百年之前的才女货真价实,那如今的才女难道是浪得虚名? 殷明鸾觉得近些日子,皇兄损人的功力愈发精深。 殷明鸾震惊道:“连萧氏姐妹在皇兄这里都得不到半句好话吗?” 那她岂不是在殷衢眼中蠢钝如猪? 殷衢似乎看出了殷明鸾所想,轻笑了一声:“你不一样。” 殷明鸾没有琢磨明白这句话,殷衢已经喊着张福山,跨着门槛走了。 第34章 海棠睡 一辈子留在朕身边。 萧氏传承数百年, 世家大族的底蕴一照面就显露出来。 花宴布置得雅致僻静,园子里地势起伏,引活水流出, 有茂林修竹,亭台水榭,萧氏姐妹命人将耳杯盛着酒浆, 顺着泉水流下, 众女子效仿古人,饮乐作诗。 殷明鸾喝了两杯酒,勉强作了几首诗, 就走了出来, 在凉亭里略加休息。 她看见萧松月和萧林月两人,容貌自然是美的,态度从容端庄,隐隐有股傲视众人之感。 哪里有殷衢说的那样不堪。 也是很亮眼的美人,如何能见了就忘? 殷明鸾和今日赴宴的许多人并不熟悉, 和她熟悉的殷宝华与她也不对付,于是她只是略略坐了一会儿,就往园子里溜达。 她心中有目的, 刻意走远了, 远远地能够听见男客们的欢笑谈论声, 殷明鸾站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陆桓。 陆桓头戴四方平定巾, 穿着玉色绢襕衫,远远看见水榭那边殷明鸾的身影一晃,不多时就绕了过来。 两厢见了礼,陆桓有点激动:“学生原本还在猜公主会不会来, 没想到公主过来来了。” 许多时候没见了,一时间陆桓有些腼腆,等到和殷明鸾往园子里逛了半圈,他才迟疑地问道:“先前的事,公主考虑好了没有?” 他偷偷觑了殷明鸾一眼,看见她满面愁容,一时间有点慌,说道:“不、学生不是逼迫公主做决定,要是公主……” 殷明鸾转脸看他,脸上有些犹豫,她说:“陆修撰,其实我,我也不明白自己,此次过来,是要和你说清楚这件事的。” 陆桓一愣,以为殷明鸾要拒绝他,忽然间有些失落。 殷明鸾用略带惆怅的语气说道:“最开始,不过是为了我的一己私心。我不愿意嫁给裴元白,我不愿意在皇兄离宫之后被许太后摆布,所以,我想要快些嫁出去,所以,我找上了你……” 她说完之后,紧紧等待着陆桓的反应,谁知陆桓只是笑了笑。 “公主,学生本就知道公主心中不会有我,我喜欢你,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公主不必忧心。” 殷明鸾愣了一愣,却说:“难道……不是因为我总去找你,让你误解了意思,你才想要喜欢我吗?” 陆桓摇摇头:“……也许不是。” 殷明鸾疑惑。 陆桓追忆起来,他第一次见到殷明鸾,是在太和殿上,芸芸学子坐成一片,谁也看不清谁,他一望,却看见了那样一双清澈的眸子,就那样遥望着他,一眼就只看到了他。 陆桓幼时丧父,虽然出身名门大族,收到的却总是漠视的目光。后来人们渐渐看到他,觉得他会有出息而攀附,觉得他恣睢没前途而厌弃。 他们见微知著,却独独看不见他这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 陆桓说:“公主在我一文不值的时候,就看到了我,公主以为嫁我会让我没有仕途,却不曾想过我这样自甘放弃仕途,不愿上进的人,在别人的眼中是怎样的一滩烂泥,而公主态度自始至终不曾变过,由是学生感激非常。” 殷明鸾朗朗的目光望着陆桓,轻轻说道:“不,修撰,你不是自甘堕落的人,你是一身傲骨,嫉恶如仇,心怀天下的人。” 陆桓浑身一震。 他心中最角落的一丝不甘和愤世嫉俗,在殷明鸾清水般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殷明鸾怎么会忘记,前世的最后时刻,连深宅里的她都听说了陆桓大人的大名。 是那样天才的少年,那样的社稷肱股之臣。 殷明鸾有些黯然了。 她本来此次赴宴,是为了找到陆桓,坦白一切,然后看陆桓是否愿意用婚事来搭救她。 她会指点陆桓去找李贵太妃,然后在长辈的意见下说服殷衢赐婚。 可是、可是…… 她犹豫了。 陆桓,不该是一个一事无成的驸马。 她因为自己的一己私心,差点酿成大祸。 殷明鸾心绪起伏不定,就连陆桓连续叫她几声都没有听见,然后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她找到一个凉亭,坐下来终于平复心绪。 殷明鸾在凉亭里闲坐的时候,见一端庄妇人走了过来,她穿得素净,殷明鸾认出来,这是嫁去永宁侯府的萧氏,是萧松月等的表姐。 永宁侯府陈氏一族满门忠烈,在当年世宗征讨胡国的时候,陈氏家族男丁几乎全部阵亡,这陈萧氏便是当年永宁侯长子的遗孀,如今永宁侯陈平的大嫂。 殷明鸾从前和陈萧氏没有来往,这陈萧氏性子冷淡,今天却见了殷明鸾,主动走了过来。 陈萧氏走近来,目光在殷明鸾脸上游离了一下,露出些微惊讶。 殷明鸾见状,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妥?” 陈萧氏摇摇头,笑了笑。 她一看见殷明鸾模样,竟然觉得和陈平府中一个极美貌的侍妾有五六分相像。 陈萧氏和殷明鸾攀谈起来,讲着讲着,陈萧氏不知为何说起了永宁侯陈平,殷明鸾稍微感觉到有些不妥,但是陈萧氏却不肯轻易停下来。 殷明鸾对永宁侯的事自然有所耳闻。 永宁侯陈平,三十有五,先头亡故了一个姓许的妻子。永宁侯家中姬妾无数,还有几个有头有脸的贵妾,大的庶子都已经成年了。 当年陈氏一族征讨胡国的时候,只逃回了一个懦弱的陈平。外界都将陈平视为悲情的英雄,可是殷明鸾身为皇族中人自然知道,那是陈平临阵脱逃。 陈平理所应当地承袭爵位,但是永宁侯的爵位传到陈平这一代时,他只能得一个伯爵,世宗念在陈氏为国捐躯,有意优待陈平。 许太后那时候做了一个顺水人情,将陈平推到了永宁侯之位。 殷明鸾知道陈平的品行,可是眼下陈萧氏却喋喋不休地说起了陈平的英武不凡,还似乎有意提起了他院中的姬妾。 殷明鸾皱了皱眉头,道:“陈夫人,永宁侯内院中的私事,如何好同我讲?” 陈萧氏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我与公主投缘,想着未来恐怕另有缘分呢,一时失礼,请公主见谅。” 陈萧氏莫名其妙地来了,又莫名其妙地走了。 殷明鸾回宫的时候一直想着这件事,想到陈萧氏提到的“缘分”二字,然后有些难以置信地想着,难道陈萧氏今日是来撮合她和陈平的? 这简直太过荒谬。 殷明鸾想,自己没有猜错许太后的打算,只是这人选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殷明鸾的婚约大事如今是由许太后做主张的,若是没有许太后的首肯,陈萧氏是怎么也不能够擅自做主的。 殷明鸾回到宫里也想着这回事,问玉秋道:“这两天可有人到慈宁宫去?” 玉秋稍一打听道:“除了皇后娘娘和几位妃嫔,公主,就是许夫人了。” 那日,许夫人出宫后,回到了许府,她先去许绍良房中看望卧病在床的许绍良。她告诉许绍良,已经同许太后说了要将殷明鸾娶进门来的事。 至于许太后的反应,许夫人猜不透。 许绍良听了却心中大定。 他自小以来想要什么都能得到,这时只满心觉得许太后会一口同意他的要求。 许绍良在家中养了几日,渐渐脸上多了些红颜色,于是和他的酒肉朋友们喝酒庆祝起来。 永宁侯府的陈遇安和许绍良有自小的交情,两人臭味相投,是不可多得的知己。 两人黄汤润了润喉咙,许绍良犹自感到畅快,陈遇安却开始叹息不止。 许绍良笑嘻嘻地看着陈遇安垂头丧脸,问:“陈兄为何郁郁不乐?” 陈遇安说道:“我父亲又要续弦一个妻子,姨娘每日忧愁。” 许绍良夹了一粒花生米道:“哎,我可是好事临门。陈兄知道吗?我即将娶得一位绝世佳人。” 陈遇安苦笑:“我新得的继母也是一位绝世佳人。” 许绍良来了兴趣:“哦?是哪一位绝世佳人,我可曾见过?” 陈遇安道:“你出入宫廷,应该见过吧,就是那一位上京第一美人,长乐公主。” “啪嗒”,许绍良筷子上的花生米掉在了桌上。 酒楼的二楼雅间响起一阵骚动,店小二慌忙跑了下来,叫道:“掌柜的,打起来了,一个挨了拳头,一个遭了脚踹,鼻青脸肿,吓死人了!” 许绍良和陈遇安这一出闹出的动静不小,裴元白和许,陈两人相识,探望之下,便知道他们打架的缘故,心中惊疑不定。 回来后,裴元白在院中凉亭站了许久,自说自话道:“可怜我与明鸾婚事皆不由自己。” 他说了这话,心中却燃起一股愤愤之气,抽剑砍向了亭中的案几,木案一刀两断。 他下定决心:“既如此,何必不争一把,这次明鸾一定会愿意,她绝不会愿意嫁给永宁侯。” 裴元白收了剑,抬头望月,夜色如许。他心道天色已晚,决定第二天早起入宫,一定要和殷明鸾说上话。 裴元白果然在第二天一早入宫,他托人去醴泉宫传话,希望殷明鸾能够到文渊阁见他一面。 宫女去了许久,裴元白站在文渊阁边上的凉亭里,听见脚步声杳然而至,惊喜地转过身来:“明鸾,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然而他转身,看到的却是殷宝华。 殷宝华是从马场上赶回来的,手中好握着马鞭,听见裴元白口中叫着的名字,嘴角一撇,冷笑了一下。 裴元白的脸白了一白,然后理直气壮起来,脸上带着些微的冷淡:“嘉阳公主。” 殷宝华气得一挥手,马鞭打向了裴元白,却没有打到裴元白身上,而是把边上的树枝打折了一枝。 打完后,殷宝华用马鞭指着裴元白,厉声喝道:“裴元白,别以为我和殷明鸾一般好欺,若你有负于我,有如此枝!” 殷宝华这一通河东狮吼,惊得满宫内外皆知。 裴夫人第二天进了宫,小心给殷宝华赔了不是。裴元白则被困在家里,出都出不来。 不久之后,陆桓也听说了这件事。 他回想起那日在安国公府里看见的殷明鸾,那时候殷明鸾一脸愁容,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件事? 他却太过迟钝,没有看出来。 陆桓在家中喝闷酒,正在小酌之际,林四郎登门拜访。 林四郎见陆桓眉间有郁郁之色,惊奇问道:“修撰你怎么了?” 陆桓叹息一口气:“我原本以为放弃仕途就能够满足我所愿,但是……” 他将桌上的杯盏拂去,握住酒壶往嘴里灌。 永宁侯位高权重,而他只是区区一书生。 林四郎不知道陆桓在忧愁什么,他为陆桓斟酒,说些闲语笑话:“今日我碰到一个跛脚算命先生,他道我近来有祸事,莫不是陆修撰要做什么惊天动地之举?” 他见陆桓已经醉得不轻,自己扶着他往屋内走,唤来丫鬟奴仆给他收拾。 林四郎将陆桓从身上掰开,说道:“以陆郎之才,何事不能办到呢?何必枉自嗟叹。” 林四郎回到自家宅院,正要洗漱睡了,却见院里丫鬟惊慌跑了过来,说道:“少爷,老宅里的管事王林过来了。” 林四郎一惊,深夜赶来,必是有事。 王林进了屋,往林四郎跟前一跪,哭道:“少爷,不好了,老爷等人都让官府捉拿走了去。” 林四郎端起的茶盏掉落在地,一声清响,已是满地细瓷。 陆桓第二日从宿醉中醒来,头痛不已,但是头脑却很清明。 他从床上起身,暗笑自己从前的矫情与清高。 陆氏积厚流光,虽然渐渐有些颓败之相,不似别的氏族位列三公九卿,但陆桓有一个大伯是在朝中做官的,在太常寺做事。 这位大伯名叫陆淮,一向不喜人情往来,在朝中也是一个人独来独往,陆桓上京以来,只去拜访过一次,看出了他的冷淡态度,就没有再去。 陆桓做了两手准备,先是给大伯写了一张拜帖,然后准备进宫,打定主意去向殷衢动之以情。 殷衢疼爱妹妹,自然知道永宁侯不是好归处。 只是他才穿上皂靴,就听见下人来报。 “林公子一家因没有向新上任的总督行贿,被诬告了罪名,全家下了狱。” 陆桓闻言大惊。 他知道,湖广新上任的总督是许晖的门生。并且,林四郎一族与当年获罪的林斐一家是同一宗的。 这总督自然是为了讨好许晖,才刻意设计林家。 陆桓赶到文渊阁的时候才知道,一大早林四郎就递了折子,要辞官回乡。 殷衢允了他,现在他已经上了路。 陆桓一人走在宫道上,日头正热,他却如坠冰窖。阳光有些刺眼,蝉鸣不知疲倦。 他孑然走着,忽然遇见了许晖。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来殷明鸾的话。 一身傲骨,嫉恶如仇,心怀天下…… 如何会是这样落魄的他? 许晖年近半百,却依旧意气风发。 许晖也看见了陆桓,知道他是风头正劲的年轻才子,停下步子来,拱手作揖,显然是种礼贤下士的姿态。 如今的读书人,哪个不渴望得到许晖的垂青,那是出将入相的通天大道。 但是陆桓眼珠子不移半分,直直地往前走着,一步也没有停。 站在许晖身边的公公怒道:“竖子无礼!” 许晖脸色沉了一沉,然后笑道:“才子都有脾气,不需计较。” 醴泉宫里的殷明鸾终于在几天之后知道了林四郎家中的祸事,她听闻陆桓这几天都是郁郁寡欢,甚至当面得罪了许晖,她有些担忧陆桓。 檀冬便对她说:“公主不如去见见陆俢撰,劝劝他,顺便,也把公主眼前的麻烦解决了。” 此时天色已晚,殷明鸾问道:“怎么解决?” 檀冬说道:“现有嘉阳公主的例子在前,公主不如也……” 殷宝华落水,让裴元白救了,于是非他不能嫁。 檀冬的意思是,让她自己使些小手段,不管什么名声,嫁给陆桓了事。 玉秋连忙止住了檀冬:“瞎说什么呢。” 檀冬道:“怎么?我说得没道理?那你说,怎么让公主不要嫁给永宁侯?” 玉秋道:“自然是找陛下。” 两人斗嘴之时,殷明鸾已经束起了长发,对她二人说:“把我那件直裰找出来,乔装打扮一下,我们去看看陆大人。” 林四郎出了这样的事儿,陆桓在上京朋友寥寥,一定不好受。 她才换好了衣服,就听见外头小太监高声道:“陛下驾到。” 殷明鸾一惊,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男人打扮,来不及脱去,忙将头发一散,和衣钻进了被子里。 玉秋和檀冬面面相觑:“公主,你这是……” 殷明鸾来不及细说:“就说我睡了。” 她刚刚闭上眼睛,佯装睡觉,一阵脚步声响起,片刻后又寂静无声。 殷衢走了进来,只是一眼扫过殷明鸾,见她身上锦被盖得严实,闭上眼睛,面色恬静,似乎已经在熟睡。 然后他淡淡瞥一眼尚未放下的帷幔,垂下眼,敛住了一丝笑意。他手稍稍一扬,玉秋和檀冬见了,低头躬身退去,心中暗自祈祷殷明鸾自求多福。 殷衢看着装睡的殷明鸾,却走了上来,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道:“会怨朕吗?” 他自是不满意殷明鸾小小的不诚实,起了逗弄的心思,刻意拿话吓殷明鸾。 殷明鸾感到脸上的触感有些冰凉,她眉头一挑,睫毛动了动,还是没有睁开眼。 她只在心里琢磨,她为什么会怨皇兄,难道是打算把她嫁给陈平? 她沉住气,打算继续装睡偷听。 殷衢却再也不发一言。 殷明鸾没有等到殷衢继续说话,殷衢的手指离开了她的脸,脚步声响动,然后她听见了推门的声音,她心中大乱,害怕殷衢就此打定了主意。 她抓着被子挡住自己的一身男装,手肘撑着床,侧着身子,向殷衢喊道:“皇兄!” 殷衢转身,眼中是是洞悉一切。 殷明鸾猜测,皇兄是故意的? 殷明鸾头脑飞速转动,皇兄是不知道她今天想要偷跑出宫的,他是只以为自己在装睡,才故意戏弄她。 想到这一点,殷明鸾稍稍放心了一点,拉紧了身上盖着的锦被。 殷衢看着殷明鸾,看着她微微低下头似乎在思索,长眉微微蹙着,像是一只娇憨又狡黠的小狐狸。 她的发丝缠绵地绕在玉枕上,还有一缕可怜地垂在了地上。 殷衢莫名地想到了年少时候看到的《海棠春睡图》,心有些乱,面色却更是肃穆。 殷明鸾期期艾艾开口:“皇兄对不起我什么。” 她心里只有着急,但是对着殷衢质问的时候,很是柔美婉转,这是示弱的手段。 殷衢心中一动,却忽然看见殷明鸾露出了衣角,玄青色绸缎掩藏在杏黄色被褥之中,殷衢默默收回眼神。 这颜色不是少女爱穿的,却是男人衣服模样,她打算出宫? 殷衢不动声色,故意说:“明鸾已过及笄之年了。” 殷明鸾大惊失色:“皇兄是打算将我嫁人?” 她着急之下快要掀开被子走下来,好歹想起来不能自乱阵脚,她说道:“我不嫁人,不可能嫁给永宁侯。” 殷衢盯着她,缓缓说道:“难道你要一辈子留在朕身边……” 话说了一半,殷衢停了下来,似乎留着时间给殷明鸾分辩。 殷衢看着殷明鸾的脸,纯真娇媚,却十分懵懂。她根本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可以依靠的兄长来看。 殷衢垂下眼,掩住眸中的神色,补了一句:“一辈子留在朕身边,当个老姑娘不成?” 殷明鸾想也没想,说道:“我情愿一辈子留在皇兄身边。” 她看着殷衢的目光缓缓移到她的脸上,那眼神让她突然间有些心悸,她有些不敢看,慌慌张张地躲开了殷衢的眼睛。 她在瞎想什么呢,这是她的皇兄。 最起码,皇兄是把她当妹妹看的。若他不把她当妹妹看,那自己可能会一命呜呼。 殷明鸾觉得脸上有些热,大概是穿了一身的衣服,又严实地裹在被子里。 她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弥补着方才脱口而出的话:“情愿一辈子留在皇兄身边……或者削了发,去做尼姑去。” 殷衢沉声说道:“不准这样说。” 殷衢的语气有些奇怪,殷明鸾有些不能理解,她抬头看殷衢,但殷衢已经转身看着窗外。 他说:“永宁侯的事,朕同他说。” 他推开了门,临走出去时候,却顿了一下,轻笑说道:“天热,穿着这样许多衣裳睡觉,会热出病来的。” 殷明鸾睁大了眼,想要找点借口解释自己不打算做什么坏事,哪知殷衢并没有打算诘问她,而是让身后的宫女掩上了门。 殷衢走后,玉秋问道:“公主,天已经很晚了,是否要出宫见陆修撰大人?” 殷明鸾无奈摇摇头:“现在出去的话,一定会被皇兄知道。” 殷衢似乎不喜她与陆桓交往过密。 她换下了衣裳,穿上自己的衫裙。 果然,晚些时候,多善过来传话。 “陛下的意思是,现在朝中正斗着,希望公主不要被卷进去。” 说完后,多善对玉秋笑着说道:“玉秋姐姐,陛下还吩咐着,要奴婢把公主的男人衣裳收走。” 玉秋有点尴尬,无助瞧了殷明鸾一眼,见殷明鸾也无奈地轻轻点头,便从箱笼里将衣裳捧给了多善。 多善道一声谢,走出了醴泉宫。 看着多善走远了,殷明鸾忽然说道:“话虽如此,可以陆大人深情厚谊,我只能不帮他?总之,我要先写一封信,问问他打算如何。” 陆桓在夜里去拜访他的伯父,太常寺卿陆淮。 陆淮府邸里,陆桓将林四郎的事情说了一遍,又说道了殷明鸾的来信。 陆桓说道:“我可以求公主……” 陆淮却忽然发声:“不可。” 陆桓疑惑地看着他的伯父,疑心陆淮是被许晖吓破了胆。 陆淮看懂了他的眼神,只是叹了一口气:“不可意气用事,现在还不到时候,若是上达天听,圣上管了,该如何?许晖如日中天,一个不甚,朝中恐怕掀起牢狱之灾,只怕许晖会借小事发挥,将反对他的人一网打尽。” 陆桓气馁:“那怎么办?” 陆淮说道:“幸而林四郎这件事根本不是许晖自己的意思,而是他的门下揣度讨好上峰。这样,我去信一封,上下通融,这件事就能了。” 不过几日,果然林四郎一家被放了出来,这件小事似乎就这样消弭无踪。 这时候殷明鸾也收到了陆桓的回信,终于放下心来。 第35章 钦录簿 是对皇兄的亵渎。 永宁侯府深夜有人造访。 开门的老伯看见来人人到中年, 脸上白净无须,说话声音尖利奇怪,瞌睡都吓走了大半。 老伯久在京中, 当然认出来这人是宫中的公公,公公不在深宫中,却深夜来拜访永宁侯府, 老伯几乎以为自家要大祸临门。 老伯进去了不到片刻, 永宁侯陈平衣冠不整地来到了花厅会客。 陈平看见来人并非是寻常人,而是殷衢身边的张福山,脸上一下子变得煞白, 他回忆起来前几日里他还去拜访过许晖, 见他面色抑抑,难道是,许家出大事了? 陈平不安地问道:“公公漏夜来访,是出了什么大事?” 张福山轻轻笑了一下,说道:“不是什么大事, 圣上派咱家来和侯爷说一句私话。” 张福山拨了拨茶盏,抬起眼稍微看了一下花厅里站着的其他人,这一眼云淡风轻, 却看得陈平胆战心惊。 陈平连挥手让婢女退下, 悄悄问张福山:“公公, 请赐教。” “哎。”张福山放下茶盏,先叹了一口气, 这又让陈平头皮发麻。 张福山看陈平实在胆小,便直说了:“侯爷,你要知道,陛下疼爱妹子, 这不是虚言。公主的婚事,陛下自有主张,若是有人跟着太后一起掺和,太后是天子嫡母,自然无事,这天子的怒火,是向谁撒去呢?” 陈平惊出一身冷汗,喃喃道:“这……我实不知啊,”他站了起来,向张福山深深下拜,“多谢公公提点。” 张福山做足了姿态,将陈平扶起。 张福山走后,陈平呆站在原地,直到他的妾室娄氏走过来将他扶着坐下:“侯爷为何事惊疑不定?” 娄氏是陈遇安的生母,虽然容色渐老,但依靠着多年辛勤,颇得陈平看重。 陈平道:“先前太后说的那件事,权当没有,府中不可有人再论。” 娄氏一听,嘴角微微一翘,连忙低头掩饰了。 她说道:“妾明白。” 娄氏接着说:“妩娘今日从她兄家回来了,侯爷许久不见她,今晚可要去瞧瞧。” 陈平想到小妾妩娘,心中一片火热,方才见到张福山的阴影也消退干净了。 只是陈平又想到什么,面露不快:“伤养好了吗?” 娄氏道:“自然。妩娘自己心气高,敢顶撞侯爷,这回遭了打,今后绝不敢再犯,只是侯爷之前爱她,总是纵着她,也不怪妩娘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陈平有些得意:“每个进府的人,都要挨上这一遭才能老实。妩娘兄长还想告官,他就不想想,他能告谁?” 陈平牵起娄氏的手,绸缎丝滑,露出一小节臂膀,却见雪白皓腕上竟然有褐色的陈年伤痕。 娄氏盯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疤,心中一动,问道:“侯爷说笑了,若那长乐公主真进门,她那样骄纵的公主,侯爷忍心?” 陈平哈哈大笑,二人私话,他没有谨慎言语:“她骄纵又如何?当年的许氏也是骄纵,如今在哪里?” 娄氏愣了愣,只是讪笑。 虽然陈平性情暴戾,但他是不敢打当年的许氏的,但许氏的死有几分是他气出来的,有几分是后院里女人引出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乾清宫里,张福山从永安侯府回来,想殷衢细细禀报。 张福山说道:“永宁侯是个胆小的人,奴婢瞧着,他万不敢再生出什么心思了。” 殷衢听了张福山绘声绘色地讲陈平的怂样子,却没有什么笑意,他道:“陈平其人,虽然胆小,但有色心,见小利而忘命。” 张福山问道:“陛下是担心情况有变?” 殷衢道:“关键不在陈平,而是在慈宁宫。” 他沉默了一下,挥手道:“你且下去吧。” 不管许太后的后手在哪里,眼前殷明鸾的婚事引出来的麻烦算是平息下去。 因为那一次的解围,加上容更衣的刻意亲近,殷明鸾和容更衣渐渐熟识起来,有事没事,殷明鸾都去永和宫里坐坐。 今日不巧,殷明鸾过来了,却被宫女告知,殷衢在。 殷明鸾行走的动作凝涩了一下,然后说道:“无妨,我先在偏殿等候便是。” 另一旁,容更衣为殷衢沏好了茶,奉给殷衢的时候,殷衢却不接。 若是别的妃子,此时就已经羞愧到了地底,容更衣没有多少羞愧的情绪,从容将茶盏搁在桌上,问殷衢:“多谢陛下还念着妾,竟然在今日还过来。” 殷衢来不是和容更衣叙旧的。 那日,许芸娘在慈宁宫里拦住了殷衢,说是有要紧事殷衢一定要知道。 殷衢屏退了众人,本以为许芸娘有什么机密要说,哪想到她吞吞吐吐一脸为难,然后说出了容更衣行为不检点,有私通侍卫之嫌。 殷衢知道容更衣固然胆大,但也段不会真的头脑发热去私通。 他虽然在心底不在意,但是面上无光,想到容更衣好歹入了宫,于是走到了永和宫,来提点容更衣行事不要太放肆。 容更衣在之前已经打听到了许皇后告状这一件事,又看到殷衢这态度,哪里不明白,当下跪地指天画地发了一回誓。 殷衢道:“朕不是有耐心的人,你若是惹是生非,朕不会保你。” 他话说完,忽然看见门口有个身影晃荡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原来殷明鸾在偏殿里等了许久,却没有等到殷衢或者容更衣出来,她心中不知为何急躁起来,她一路走过来,这里没有人在,便一直走到了门口。 然后她听到里间殷衢的说话声,才发觉不妙,自己好像在听墙角。 殷衢看了门外的一片衣角,那身影很熟悉,殷衢扬声道:“回来。” 殷明鸾灰溜溜地走了回来。 容更衣看着殷衢和殷明鸾两人,一站一坐,两人目光触及到彼此,却像是在彼此较量,互相琢磨着打量了一番。 殷明鸾首先移开了眼睛,她笑着说道:“更衣也在。” 容更衣不由得也笑了。 这是容更衣的永和宫,她自然是在的。 容更衣招呼殷明鸾坐下,三人团团围住桌子,容更衣又站了起来,拿来一副围棋。 殷明鸾推让:“皇兄和更衣下吧,我怎好打扰?” 她这话一出,不知为何,场面顿时凝固了。 殷明鸾有些懊恼,回想一遍,才觉察到自己这话着实有些阴阳怪气。 殷衢仿佛没有在意,或者他在意了,殷明鸾没有看出来。 待到棋盘摆好后,殷衢简单对容更衣说了一句话:“这里太挤了,你下去吧。” 殷衢这话一出,弄得殷明鸾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但是容更衣一点都没有觉得尴尬,她从座位上起来,叫人搬走了凳子,然后拿来一只小兀子,就这样矮半头坐在殷衢和殷明鸾身边。 殷明鸾察觉到殷衢是故意为之的,但是她对于殷衢的目的却不甚了解。 殷明鸾更加手足无措,勉强和殷衢下了一会儿棋,张福山赶了过来,把殷明鸾从这种窘境中救了出来。 有大臣求见,殷衢离开了永和宫。 殷明鸾将容更衣扶起:“更衣真是折煞我了,你是皇兄的人,是我的嫂子。” 容更衣嗤嗤地笑了一笑:“公主本就知道的,我怎么算得上是陛下的人呢?” 殷明鸾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还是在说,她和殷衢没有夫妻之实。 殷明鸾不愿意多谈论这个话题,扯些旁的话就要糊弄过去,容更衣却突然正色道:“公主不喜欢妾说这个?还是公主听到陛下临幸女人的事?” 殷明鸾这才明白为何当初殷衢说容更衣胡言乱语,百无禁忌,殷明鸾站了起来,勃然变色:“更衣,你注意你的言语。” 容更衣笑:“公主何必吓我,我只是好奇心很强的人罢了。” 殷明鸾的手都仿佛在抖,她知道不应该搭理容更衣的话茬,却忍不住问道:“你好奇什么?” 容更衣道:“我好奇,陛下即位已有两年了,为何宫中无有所出……” 殷明鸾再也在永和宫待不下去了,她转身,听见容更衣说:“难道陛下从不幸人?” 殷明鸾走在宫道上,她感到手心有些冒汗,有些惶惶地想到,容更衣为何要和她说这些奇怪的话。 从前殷衢叫她不要和容更衣多来往,果然是对的,这个容更衣根本就是个疯女人。 但是,她又不免认真想了想容更衣的话。 殷衢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为何宫中没有孩子。还有,从前她以为宠冠六宫的郑贵妃,也从未承宠。 难道皇兄…… 打住打住,不能再想下去。 这太荒谬了,还是对皇兄的亵渎。 回到醴泉宫,殷明鸾忍了两天,还是忍不住悄悄问了玉秋:“宫中有没有那种,记录皇兄临……留宿的东西?” 玉秋回答:“公主是说《钦录簿》?彤史女官那里应该是有的,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殷明鸾支支吾吾:“没……不做什么。” 多善在醴泉宫听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醴泉宫里的一个小宫女悄悄地问他,可曾见过《钦录簿》。 多善思来想去,还是和他的干爷爷张福山提了一嘴。 殷衢刚下了朝,天气闷热,他一边走着一边让张福山取下他的冠冕,他松了松颈口,听见张福山递了一嘴闲话。 殷衢饶有兴趣地转头:“醴泉宫打听?” 张福山也没有多想,只是说是。 殷衢坐下,张福山打起扇子,听见殷衢说道:“去把彤史叫来,这事是该谨慎些。” 张福山以为殷衢在说自己不谨慎,连忙解释道:“陛下,奴婢早就给彤史交代过,这《钦录簿》就是皇后,太后要看,也是给不得的。奴婢谨记在心,时时提点着。” 殷衢“嗯”了一声,说道:“你是机灵的。” 张福山思来想去,还是进言道:“陛下,虽然您还年轻,可是皇嗣一事是不是也要提上章程了?您许久没有召见仙道,是否神功已成?” 殷衢觑了张福山一眼:“教朕做事?” 张福山一哆嗦,连说不敢。 殷衢沉吟。 他不幸后宫的女人,这事瞒得过他人,亲近內侍却瞒不过,对这些人,他只说自己是一心向道。 殷衢想到了他的哥哥,穆宗。 他冷下了脸:“昔日皇兄子嗣不能说不丰,可是哪个活过了周岁?姓许的女人一日没有好消息,殷氏便一日不能有后。” 张福山听了,冷汗冒了一头。 殷衢疲倦地挥手赶张福山下去。 张福山走出乾清宫,马不停蹄地把彤史找过来,叮嘱了一下彤史的保密工作,就让彤史带着《钦录簿》来乾清宫。 彤史静静地走进乾清宫,见殷衢面前摆着一副残棋,不敢打扰,毕恭毕敬将《钦录簿》递给张福山,就悄悄退下。 彤史走后,殷衢说道:“拿过来。” 张福山将《钦录簿》拿来,殷衢却并没有翻阅的兴趣。 张福山见了,只好将《钦录簿》搁在桌上。 搁下后,殷衢像是完全忘了这一回事,专心致志地研究棋子。 张福山看了一眼,这仿佛是那日在永和宫,殷衢和殷明鸾尚未下完的那一局。 张福山善解人意:“长乐公主这会儿大概是闲着,陛下不如把殿下叫过来对弈。” 殷衢轻轻颔首,似乎对这个提议兴趣不大,可有可无地答应。 殷明鸾在醴泉宫里闷闷不乐,她一边想着《钦录簿》的事,一边想着容更衣洞悉的眼神,浑身都不自在。 这个时候张福山过来了,说殷衢要找她下棋。 她走进乾清宫,行了礼,走进坐下,眉头一跳。 桌上赫然摆着一本书,上面写着三个字“钦录簿”。 这是什么意思? 被皇兄知道了? 殷明鸾心虚地悄悄看了一眼殷衢,没有看出殷衢脸上过多的表情。 “啪嗒”一声把殷明鸾敲回了神,殷衢淡淡说道:“该你了。” 殷明鸾坐下,去下那一副残棋,但是她哪里有心思下棋,不过两三招就输了个彻底。 收了棋子,殷明鸾的目光又落在《钦录簿》上,她恍惚感到殷衢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慌忙抬眼,发觉自己的小动作被逮了个正着。 殷明鸾手足无措起来,她移开了眼睛。 她暗道:皇兄果然是知道了她在瞎打听什么。 殷衢像是在等待着殷明鸾说什么,但是殷明鸾并不开口。 两人似乎都心知肚明,又是真的像在混沌之中,看不清,道不明。 殷衢敲了敲桌子,顺着望过去,自然能看见那本《钦录簿》,殷明鸾看着殷衢洁白修长的手指,骨节轻轻碰在桌面上,刻意没有去看别的东西。 殷明鸾收回目光,问道:“皇兄有何指教?” 殷衢站了起来,脸色微微有些不豫,像是对殷明鸾的回避不满。 殷衢站起来,没有说什么。 他忽然走远了些,拿来了一件小物件,殷明鸾没有看清。 然后殷衢突然伸手去拿那本《钦录簿》。 殷明鸾心狂跳,对于殷衢拿《钦录簿》的意思,她似乎明白,但又不明白。 她胆战心惊地等着殷衢接下来的动作。 但是殷衢揭开了边上的琉璃灯罩子,用小金剪剪了剪烛芯。 殷明鸾不知道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略有失望,她连忙说:“这种小事怎么能劳动皇兄,让我来吧。” 殷明鸾将殷衢手中的小金剪拿了过来,动作很小心,只是用两根手指头将金剪夹了过来,丝毫没有碰到殷衢的手指。 殷明鸾低头剪烛芯,没有注意到殷衢的脸色已经近乎阴郁。 殷明鸾刚刚放下小金剪,殷衢一拂袖。 火星子溅到了殷衢的袖子上,殷衢站着没有动,低头看殷明鸾,神色不明。 殷明鸾看见火苗,连忙用手去打,乱糟糟地,也好歹给她扑灭了。 慌乱之中,她没有站稳,整个人扑进了殷衢的怀中。 桌上,琉璃宫灯被扫到了地上,碎成一片片,黑白棋子也落了满地。 殷衢将殷明鸾抱起,推到桌子上。 殷明鸾有些迷瞪,她看着殷衢,见他眼中似乎有猩红之色。 殷衢一低头,再抬头,他已经是一脸平静。 殷衢擒住她的手,皱着眉看她手心,红了一片。 殷明鸾觉得近来殷衢越来越奇怪,这种氛围也让她心惊胆战,她想要收回手,挣扎了一下,没有收回。 但殷衢收回了他揽住殷明鸾腰的那只手。 殷衢淡淡说:“毛毛躁躁。” 然后他放开了殷明鸾。 殷明鸾跳下了桌子,故作轻松地笑道:“皇兄教训得是。” 棋下完了,殷衢并没有别的事要交代,殷明鸾找了时机告退下去。 她出门的背影有些逃窜的意味,似乎背后有洪水猛兽。 她还没有逃出乾清宫,张福山追了上来。 殷明鸾有些后怕地问:“张公公,皇兄有什么事没有交代吗?” 张福山从袖子里往外掏东西。 殷明鸾全神贯注地看着,生怕他掏出一本《钦录簿》叮嘱她回去细细翻阅。 还好,张福山掏出的是一个小瓷瓶。 殷明鸾放下心来。 张福山说:“陛下说公主手烫伤了,差奴婢拿来这个给公主。” 殷明鸾收下小瓷瓶,对张福山道谢。 殷明鸾回到醴泉宫,觉得今天殷衢的行为太奇怪,以她的脑子怎么也想不明白。 正思索间,玉秋过来说话:“公主,奴婢悄悄打听了,那《钦录簿》似乎轻易不能让人看到的,彤史那边丝毫不通融。” 殷明鸾现在听不得“钦录簿”这三个字,她连连说:“忘了这件事吧,我再也不好奇了。” 檀冬忽然挑帘进来,一脸严肃地说:“陆公子湖广叔父家里被人查了,革了职,听说要去贵州做个驿丞。” 殷明鸾一惊,陆桓叔父在湖广做一个三品的提刑按察使,如今这一贬,就贬到山高水远的地方去做一个小吏去了。 不亚于从天上到地下。 第36章 风雨急 黄河大汛。 陆桓收到了家书, 当场愣在原地。 陆桓这一支陆氏族人全部的依仗,就是他做提刑按察使的叔父。陆母在信中讲了一些家中的状况,最后写到, 希望他能够和会昌侯走动走动。 这件事必然和会昌侯门下的那位新的湖广总督有关。 先是林家,然后是陆家。 陆桓想到那日他登高楼,向江边望过去, 不知哪一艘船是林四郎所乘。 思来想去, 他决定去见伯父陆淮。 陆淮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做个不大不小的京官,他和陆桓一同, 好歹是保住了林家一家性命。 这次陆桓还没有给陆淮送上拜帖, 陆淮就差了马车过来接陆桓府中商议。 书房里,气氛显得格外沉凝。 陆淮捋了捋胡子,皱着眉看了陆母的家书,然后用镇石压住,问道:“你打算遵从母命, 去找会昌侯求情吗?” 陆桓脸上露出不能忍耐的神色。 陆淮又摸了摸胡子,看着陆桓说道:“若是投奔了会昌侯,一切都有转机, 似乎……会昌侯也看重你?” 陆桓愤然:“如果伯父的主意是向会昌侯卑躬屈膝, 那么我与伯父便没有什么好谈的, 请恕侄儿无礼。” 陆桓站起来就要走,陆淮拦住了他。 “为何?” 陆桓道:“外戚当政, 上下不宁,伯父难道不知,朝堂之上,朽木为官, 俱是许氏亲信和摇尾乞怜之辈?贪官污吏横行,百姓不堪重负,流寇肆掠山河,这等乱象,自世宗始,如今还没有结束,全是拜会昌侯所赐!” 陆淮叹了一口气:“束发读书,是为苍生社稷。你既然有此心,为何先前却是终日游玩,不理庶务?” 陆桓道:“我……我又能做什么呢?” 先前陆桓无意于官场,这固然是他的性格,但又何尝不是对许氏遮天蔽日的无奈退让呢。 陆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陆桓说道:“直言上疏。” 陆淮道:“不可,意气用事,只怕要生祸事。” 陆淮站起来,说道:“你叔父虽说去了偏远之地,但性命到底是保全了。你速去辞了翰林院的职务,回到湖广,养望避祸。” 养望是读书人的老传统了,在官场上做得不顺,或是主动或是被动地离开权利中心,归隐养名气,等待东山再起。 陆桓笑:“养望?养望山野,待价而沽,实乃无用之人躲避的借口。伯父,只怕我一去湖广,就要从养望到养老了,会昌侯怎么会放过我?” 陆淮道:“不然,我看当今圣上内有丘壑,我言,一两年内,许氏必自取其果,你可信我?” 陆桓一愣,他先前只以为伯父陆淮是一个沉默于官场的透明人,今日一番交谈,他发现陆淮竟然是隐藏的“倒许党”的一员。 他是在蛰伏等待着时机,伺机而动。 不近人情,大概是为了不祸及他人吧。 他的伯父,暗中藏着怎样的决心呢?陆桓叹了口气,向陆淮拱手拜别。 *** 殷明鸾想要见陆桓一面,问问他有什么打算,是否需要传话,但是陆桓这段时间似乎很忙,等到殷明鸾得到回应的时候,已经快过了半月。 见面的地方是在宫外的长亭内。 殷明鸾从马车中钻出来,她身上的猩红斗篷被风吹开,她拿开遮掩着视线的帷帽,看着牵着缰绳走过来的陆桓。 陆桓笑着拍了拍马背,说道:“多谢公主所赠宝马。” 殷明鸾叹了一口气:“为何这样匆匆离去?” 陆桓沉默不语。 殷明鸾说道:“我之前想要见你,是想要替你向皇兄求求情,可是没有同你商量,我不好贸然行动。” 殷衢那日派多善来传的话,也让殷明鸾有了些警醒,如今正是乱着的时候,她不可以随意搅乱局面。 陆桓说:“多谢公主,但是,不用了。” 殷明鸾问:“为什么?” 陆桓正色道:“如若为我陆氏一族,我定是要求上公主的。只是,天下何止一个陆氏,天下万姓,苦许氏久矣。等陛下决心动手,我自会重回上京,效犬马之劳。” 如今上京形势微妙,倒许党奋力维持着一种平衡,时机还未到,若是在这个时候为陆氏翻案,只怕要乱了形势。 殷明鸾欲言又止:“可是,你本不应该离开的……” 事情突然有了变化。 前世的陆桓没有官场失意,从而离开上京。 殷明鸾依稀记得,陆桓后来被命为监察御史,督理山东营田河道事项,就是在那个时候,陆桓察觉到黄河有决堤的危险。 上京对此很重视,御赐宝剑让陆桓放开手做事,陆桓修理河道,尽心尽责,但是遭遇了许氏门人的百般阻挠。 陆桓治理的地方保住了,但是许氏势力根深蒂固的地方,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后来,陆桓临危受命,剑斩许氏门人,终于完成治理和善后的工作。 要是没有陆桓,不知会是怎样的地狱光景。 黄河决堤,这件事某种程度上也改变了殷明鸾的命运。 殷衢其后巡视黄河河道,而许太后等人趁机将殷明鸾的身世抖了出来,当年偷龙转凤的缘由却秘而不宣。 殷明鸾落魄出宫,嫁给了裴元白。 陆桓看着殷明鸾凝眉不语,问道:“公主,你怎么了?” 殷明鸾扯住了陆桓的袖子,说道:“陆修撰,你回乡的行程要慢一些,再慢一些。” 陆桓问:“为什么?” 殷明鸾说:“我料定,你根本不用回到湖广,就会有新的任命!” 陆桓还要再问,殷明鸾正色叮嘱他:“你沿着黄河,从曹州,濮州走到东昌府,我幽居深宫,见不到大江大河的景致,还请陆郎替我看看,时时写信给我。” 殷明鸾说的这几个地方,都是河水泛滥,河道不固的地方,她希望陆桓能够看出点什么。 她心中存着希望,希望能够避免那一场大难,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天下黎民。 陆桓见殷明鸾说得认真,答应了她:“好,我会好好替公主看的。” 陆桓郑重一拱手,西风吹开了他的袖子,他跨上了马,迎着斜阳而去。 殷明鸾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保重。” 陆桓走了快半个月,殷明鸾收到了他的信,依照信中所言,他真的是很认真地在游玩,没有看出半分不妥。 殷明鸾看着这闲适自在的信,心中急得不行。 她必须把黄河这件事告知殷衢知道,可是怎么说呢? 另一边,殷衢下了朝,听见张福山向他禀告:“陆公子今日又送来了一封信,讲些山水景致,没有出格。陆公子是个君子,想必不会乱写。” 每次陆桓来信,都是先由张福山经手,小心拆开,仔细研读,然后将火漆原封不动地重新印上去,这是个技术活。 也是个没脸见人的活。 殷衢从来不看这些信,只是问张福山,张福山有苦说不出,只能捏着鼻子看,还好,陆桓是个正人君子。 殷衢冷声:“君子?若不是朕惜才,早把他打发到岭南去。” 殷明鸾又收到了陆桓的来信,这些天里她已经开始有些急躁,算算时间,那场大汛很快就要来了。 可是整个大周上至庙堂,下至草野,都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殷明鸾眼看着遭难到来,自己不能无动于衷。 她拆开了信,又一次失望地发现,陆桓依旧在游山玩水。她后来索性明示陆桓注意黄河河道,可是这一世的陆桓是白身去到东昌府,对许多猫腻根本没法察觉。 檀冬伺候殷明鸾笔墨,随口问道:“公主还是在担心黄河大汛?可是公主为什么会笃定有大汛呢?东昌府的官吏并不曾上报,朝中许多智能之士也没有看出不妥呀。” 殷明鸾只能叹一口气,她想了想,在信中询问东昌府的官员情况。 然后她把信封好,交给了檀冬。 *** 张福山手上握着拂尘,老神在在地等着殷衢发话。 殷衢手中拿着折子,似乎在看,似乎没有上心,过了片刻他才问:“公主看了陆桓的信,又茶饭不思?” 张福山思忖着小心说道:“奴婢没有说‘茶饭不思’,只是公主的确午饭吃了两口便撤下去,不过也许是因为暑热,哪里能说是陆公子的缘故呢?” 殷衢笑:“每次都这样,下雨的几天收到信后也没吃饭,总不能都是暑热。” 张福山看着殷衢笑,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凉飕飕的。 忽然,全喜走了进来,对殷衢说道:“陛下,长乐公主过来求见。” 殷衢的眼睛又搭上折子,漫不经心地说道:“朕现在没空,让她候着。” 全喜点了点头,就要出去。 张福山暗暗叹气,道这个干儿子不会察言观色。 果然,还没等全喜走出门,殷衢改了主意:“慢,让她进来。” 殷明鸾走进书房,见张福山对她殷勤地笑,然后她看着书案后坐着的殷衢,他的目光丝毫没有从折子上移开。 殷明鸾安静地等了半晌,殷衢极缓慢地终于把折子翻到最后,这才搁下折子,问道:“你有事找朕?” 殷明鸾点头:“皇兄,很重要的事。” 殷衢见殷明鸾表情严肃,不由得微微坐起,挥手让张福山出去,这才问:“什么事?” 殷明鸾走上前来,说道:“皇兄,今年已经下了几场大雨,夏天还没有过去,依着如今这个情况,黄河河道恐怕只是勉强支撑,皇兄何不派人去看看东昌府一带,防范于未然?” 殷衢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殷明鸾的脸上,殷明鸾有一瞬间感觉不能呼吸。 她来时的确有过犹豫,黄河这一件事,如若由她来说,实在是犯了干政的忌讳,可是她不是没有办法嘛。 她明白殷衢的性格,她不是像穆宗那样容易让人摆布的君主,前世里,后来朝中权臣一批一批的死,都证实了这一点。 殷明鸾等待着殷衢的回应。 殷衢说道:“明鸾为何,对朝中之事突然有了兴趣?” 殷明鸾只能说:“皇兄,这事说起来荒诞,我这些天以来,一直梦见了黄河泛滥,瘟疫横行的残像,不敢不告知皇兄。” 殷衢勾了勾嘴角,眼中却没有什么笑意:“梦?” 殷明鸾点头。 殷衢慢悠悠说道:“如此,我便封陆桓为监察御史,去往东昌府,如何?” 殷明鸾松了一口气,眼睛中似乎都有了光。 就是这样,陆桓做监察御史,事情重回正轨。 然而她的目光触及到了殷衢的眼睛,她才发现,殷衢那一句话应当是诓骗她的“玩笑话”。 殷衢沉下了脸:“长乐,你未免也太过儿戏。” 殷明鸾眨了眨眼。 殷衢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近她,道:“因为陆桓被免官归乡,你就煞费苦心,假借黄河一事,想要他重回上京?” 殷明鸾摇了摇头。 殷衢像是略微有些疲倦地说道:“你下去吧。” 殷明鸾上前一步,小声喊道:“皇兄……” 殷衢已经转过身来,殷明鸾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声音像是带着寒霜:“你是朕的……妹妹,为了陆桓,将朕的江山社稷视为儿戏。” 殷明鸾还打算说什么,可殷衢扬声喊了张福山。 张福山脚步轻微地走进来,看了看房中的两人,小心对殷明鸾说道:“公主,请吧,陛下稍后要见大臣。” 殷明鸾闷闷不乐地回到了醴泉宫,她走到半道上,突然下起了大雨,她好不狼狈。 回宫后,玉秋为她煮上参汤,问了她在乾清宫和殷衢说了些什么。 玉秋听后,以手掩口,遮不住震惊:“公主,你这些胡话在醴泉宫里说说也就罢了,怎么能到陛下跟前说呢?哪有君王不忌讳干政一事呢?更可况,你这是毫无道理,只是为了陆公子的事。” 殷明鸾皱着眉:“我怎么就为了陆公子了,你怎么也跟着皇兄的想法走呢?” 玉秋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说什么。 殷明鸾喝了一口参汤,问玉秋道:“皇兄会不会就此厌弃了我?” 她这时才感到有些后怕。 玉秋小声道:“方才,张公公悄悄地来过了,问公主你半路上可淋着雨了没,还嘱咐着我和檀冬煮好姜汤。” 玉秋一面给殷明鸾收拾床铺褥子,一边说:“张公公来问,又叮嘱我们不可告诉公主知道,您说,张福山是精细的人,他更是圣上的人,若说是他自己的意思,那告诉公主又何妨,还能卖个好,这只能是圣上放心不下公主,又放不下脸来关心公主。” 殷明鸾皱了皱鼻子:“皇兄,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玉秋点了点头,似乎也有些认同。 雨下了好久,到了晚上歇息的时候,却开始打起了雷。 殷明鸾在梦中惊醒,只见窗外雷电火光,粗得犹如龙身一般,噼里啪啦燎亮半片夜空。 惊雷声滚滚,大地都似乎快要被震裂开。 殷明鸾心脏砰砰直跳,喊道:“玉秋!檀冬!” 玉秋和檀冬并不在殿内,她们两人在披着外衣在院子中指挥小太监。 “快,这边的早桂树就要开了,公主盼了许久,可不能就这样被雨打了去。” 两人淋了一会雨,开始彼此拌起嘴来:“早些时候你却不吩咐下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时候大家都慌了神,哪顾得住这些。” “……反正你有理。” 殷衢这个时候也没有睡,他身着一件素白薄绸里衣,站在窗边,看着天上电闪雷鸣。 风雨被吹了进来,他不为所动。 张福山小跑着走了进来,伸手要去关窗,殷衢止住了他。 张福山看着雨水飘进屋里,打湿了殷衢的衣裳,说道:“陛下,你千万珍重贵体,别惹上了风寒。” 殷衢抬手再次制止了他,沉吟道:“这些天,雨下得太多了……” 张福山低头,不敢对这个话题有什么表示。 殷衢也没有等待张福山的接茬,只是说道:“山东一带,是许氏盘桓的地方,东昌府……” 他慢慢捏紧了手指,白玉扳指沾了雨水,摸着格外冰凉。 山东官场卖官售爵,乌黑一片,殷衢自然是知道的,殷明鸾的话,虽然是凭空臆想的,却歪打正着,样样契合上了。 若说今年黄河泛滥,河堤崩溃,是有几分可能的。 张福山低着头,觉得指尖冰凉。 他只是个服侍人的奴婢,不应当卷入朝堂纷争的…… 可是…… 他服侍的是社稷之主,他也要为天下苍生尽一份绵薄之力。 张福山出声道:“陛下,奴婢深夜收到了陆公子的来信。” “呵。”殷衢仅仅弯了弯嘴角。 张福山道:“陛下,奴婢不敢擅作主张,这次,您应当看看。” 殷衢略带疑惑地接过张福山手中的信,打开一看,面色一沉。 他声音中有寒光生:“……许氏!” 陆桓的信中,写到了他走遍东昌府黄河河道,却在暗访中发现了当地许氏族人暗中勾结官商,偷工减料,克扣劳工,造成大量劳工逃亡,目前汛期还未来临,就已经有河道崩溃的迹象。 突然,天边一道雷光,惊雷声响起,殷衢没有什么反应,但边上站着的张福山没有防备,差点被吓了一跳。 殷衢淡淡看了过来。 张福山跪下:“奴婢失态了,陛下恕罪。” 殷衢抬手让他起来,看向了窗外:“她该害怕了。” 第37章 乱风雨 离宫巡视,可否带上我? 不知是多少年前, 行宫开始下一场暴雨。 半大的殷衢奔波在行宫内,手中拿着不知哪里捡来的砖头和瓦片,爬上了屋顶。 他是高贵的皇子, 又是卑贱的被厌弃之人。 他和母妃居住的屋子有了破损,行宫里的人却装作没有看见,殷衢看见了他们眼中的势力和贪婪, 他却拿不出钱来。 他只能自己动手。 再一次, 浑身污秽的他又看见了殷明鸾。 殷明鸾长高了一点,但依旧是个小不点。她仰头看着站在屋顶上的殷衢:“阿傩哥哥,上面很危险, 快下来。” 殷衢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危险?” 他只知道, 若是屋子今晚补不好,打湿了被褥,他身子一向不好的母妃可能就熬不过了。 人命卑贱,一碗冷饭,一场小雨都能要了一个人的命。 殷衢垂眸向下看, 觉得天真的殷明鸾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殷明鸾身上的衣服不再华丽,但比起他来说依旧好得多。 殷衢想,骄矜的小公主受到人生的一点小小教训了吧。 殷衢跳下了屋顶, 殷明鸾跑了过来。 但是殷衢一点都不想理会她, 自顾自地往前走, 他的步伐迈得很大,殷明鸾只能小跑着跟上。 殷衢移了眼珠子一看, 这小不点只到了自己的胸口位置。 殷衢爽快地甩开了殷明鸾,继续去角落里翻找砖瓦。 他回来的时候,愣住了。 屋顶上,对他冷言冷语的太监们正忙活着, 殷明鸾站在下面指挥他们。 殷衢捏紧了手中的瓦片。 殷明鸾回头看见了殷衢,向他跑了过来,塞给他一个袋子。殷衢一摸就知道,里面装的是钱。 殷衢恶狠狠地将钱袋丢在地上,说道:“怜悯我?我不要你的、父皇的钱!” 殷明鸾母子的吃穿用度,都是宫里来的。 天子还记挂着她们母子,却忘记了自己和母妃。 殷衢气冲冲跑了出去,等他冷静下来,回来没有看到殷明鸾。 他回到屋子里,抬头看了看,没有看见透进来的天光,这屋子被补好了。 殷衢心中有些莫名的怅然。 天还在下雨,又打了雷,他却冲了出去。 他跑到殷明鸾的屋子前,没有犹豫,走了进去。 他之前没有到过这里,本以为殷明鸾会住得富丽堂皇,进来一看,却不是这样。 屋里的东西都旧了坏了,只是勉强着用。 殷衢喊道:“殷明鸾?” 没有人回应,屋子里暗暗的,外面又响起一声惊雷。 殷衢拉开带着隐约霉味的帘子,喊道:“殷明鸾?” 还是没有人回应,但是他看见床上的帘子在抖动个不停。 殷衢走了上去,扯开帘子。 他看见瑟缩在一角的殷明鸾。 殷衢有些恶劣地推了推殷明鸾,差点把她推歪。 神情恍惚的殷明鸾这才似乎看到了殷衢,她叫了一声:“阿傩哥哥。” 然后就扑进了殷衢的怀里。 殷衢僵硬着身子:“哎?” 殷明鸾软软地哭着:“阿傩哥哥,你不要走,我好害怕。” 殷明鸾将小手死死抱着殷衢,不让殷衢逃走。 殷衢沉下了脸,哼了一声。 屋外雷神轰鸣,殷明鸾渐渐停下了发抖。 她甚至有闲心问道:“阿傩哥哥,你是来向我道歉的吗?” “……” 殷衢沉默半晌,恶狠狠道:“闭嘴!” 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到不可辨别,什么都在变,他不再是冷宫里的小皇子,殷明鸾也不再是半道落败的小公主,不变的,却是这无常的天象。 滚滚雷声之后,殿内却是沉沉的一片静谧。 张福山打断了殷衢的思绪。 “陛下,谁要害怕了?” 殷明鸾感到很害怕。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长长的乌发垂下,从背到腰际最后铺满了一床,她惶惶地抓紧了被褥,空旷的殿内只有她的声音:“玉秋!檀冬!” 以及窗外可怕的雷声。 “来人!” 她开始发抖,声音也变小了些,外面的雷声彻底盖住了她的呼喊,她从未感到如此渺小和无助。 当雷霆停下的时候,殿内伸手不见五指,殷明鸾从床上下来的时候,不消失跌倒在地。 又是一阵雷声,殷明鸾不敢动。 *** 殷衢没有理会张福山发问,他看着窗外电闪雷鸣,突然拔腿往外走去。 张福山慌忙拿着衣服给殷衢披上:“陛下这是要去哪里?已经是深夜了,这样的天气……陛下说个名字,奴婢把人召过来。” 殷衢没有理他,只管往前走,张福山于是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手上拿着一柄大伞。 张福山茫然地跟着殷衢在暴雨和雷鸣中走着,夜晚的皇城有些说不出的诡谲。 终于,殷衢停了下来。 张福山抬头,看见牌匾上的“醴泉宫”三字。 殷衢走进了醴泉宫,看见里面的宫人还没睡,乱糟糟地跑来跑去给树搭上棚子。 他移转眼珠,看见本应该在内殿里伺候的玉秋和檀冬也站在外面。 殷衢顿时有些不悦。 他的步子急了些,张福山有些跟不上。 他推开了门,见屋子内漆黑一片,有一团小小的身影缩在床脚。 殷衢快步走了过去。 张福山乖觉地向后退了两步,关上了门。 殷明鸾抱着胳膊缩在里面,忽然间,她被人拉了起来,而后撞进一个怀抱里,她鼻子中嗅到熟悉的龙涎香,还带着深夜的雨气。 殷衢将手放在她的后脑勺,将她的头按向自己的胸膛。 他的语气有些生涩的温柔:“不要怕。” 殷明鸾恍惚间似乎回到儿时,她静静抱住殷衢,抽噎着道:“阿傩哥哥。” 和幼时一样,殷明鸾抱着殷衢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殷衢不在。 殷明鸾有些脸红地回想着昨天。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却在皇兄面前这样丢脸。 她坐起来,有些睡眼惺忪,然后玉秋和檀冬两人走了过来,脚步轻轻,动作恭敬。 一个赛一个地小心谨慎。 殷明鸾本来有些疑惑,然后转转眼珠,问道:“皇兄罚你们了?” 檀冬有些苦着脸道:“我和玉秋被张公公教训了一顿。” 殷明鸾一手牵住玉秋,一手牵住檀冬:“张福山教训你们,你们倒怪起了我来了?” 殷明鸾见她二人摇头,接着道:“既不是怪我,又为何对我生疏呢?你二人同我一起长大,我自然知道你们的衷心,才不要你们对我小心翼翼的。” 玉秋和檀冬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玉秋这才有些轻快地拿出了一封信,道:“公主,陆公子又来信了。” 殷明鸾眼睛一亮,连忙拆开。 草草扫了一眼,她难掩激动。 陆桓终于发现了! 信中陆桓说,他走访了几个河道,发现许多偷工减料的地方,问了服役的百姓,得知他们不仅要劳作,还要给官吏们交钱应付上司的盘削,陆桓继续查下去,发现东昌府上下重要官员,全部都是贿赂许氏的无能贪婪之辈。 殷明鸾带着信急冲冲就要去见殷衢,却被告知,这个时候殷衢正在和大臣商议要事。 没过多久,殷明鸾知道自己不用白跑一趟。 殷衢和众位臣工商议的正是山东一带河道治理的事情。 但这件事渐渐引起风波。 许晖一党表示反对,并且说这是长乐公主想要陆桓复出的阴谋。 他们不知从哪里得知,是殷明鸾一心要查山东的河道,并且是陆桓写信状告许氏,若是真的要查,那陆桓就是立了功,得一个官位就是理所应当的事。 许党发动群臣攻讦殷明鸾,指责殷明鸾干政,并劝诫殷衢不要为女流之辈蛊惑。 殷明鸾听得一阵无语。 身为外戚的许氏竟然劝皇帝不要被女人蛊惑,这个女人还不是传统祸水身份拥有者的妃子皇后,而是一个公主。 殷明鸾是躲在宫里的,她自己并没有觉得被天下人骂有什么关系的。殷衢比她还要在乎一些。 本来日理万机焦头烂额的殷衢抽空来到了醴泉宫,似乎是专程为了安慰她。 他已经将张福山打发出去,没有让人服侍,随意往罗汉床上一坐,想要取下发冠。 他伸手就是有人服侍,今天自己动手,一下子竟然有些笨手笨脚的。 殷明鸾藏住了笑,走上前去,为他取下头上的高嵌佛头青金冠,动作之间,殷明鸾极为专注地看着殷衢的发顶,没有注意到,因为她垫脚够殷衢发冠的缘故,殷衢的眼睛平视,凑巧落在了她的腰上。 她腰上的白玉珠石禁步微微晃荡着,显得腰肢极为软和。 然后殷衢神思飘远了些,再平静收回了眼神。 殷明鸾将金冠搁在漆几上,再看殷衢仅用犀玉奇簪贯发,似乎放松了一些。 他先是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格外疲倦,但是却出声安慰她:“朕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殷明鸾知道他是在说她背负的骂名这一回事,她不在意地笑笑:“皇兄有办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殷衢沉吟:“朕会有办法。” 然后他将目光缓缓移到殷明鸾的脸上:“前些时候,到底是朕错了,只是阴阳谶纬之事,朕实在很难相信。” 殷明鸾只是小小声地说:“皇兄,虽然我很委屈,可是我不怪你。” 殷衢一愣,然后只觉得心下一片柔软。 殷明鸾打量着殷衢的神色,觉得他从未有过这样和缓的表情,只觉得这个机会难得,她一股劲,便试探着说出来这些日子里她吞吞吐吐的话:“皇兄,若你要离宫巡视,可否带上我?” 可殷衢却只当殷明鸾在闹小孩子脾气,说道:“不行。” 被这样直白地反对了,殷明鸾怔了一下。 然后殷明鸾急匆匆说道:“皇兄,你还记得我说的那个梦吗?那个梦我没有说完。在梦中,黄河决堤后,你便去巡视黄河,而我一个人留在宫中,被……奸人所害,从此离开上京,飘零一生。” 殷衢脸色微变,但他马上笑了笑,说道:“明鸾,这是做噩梦而已。” 殷明鸾急切道:“不是的,不是的。” 殷衢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像是十分无奈。 他没在醴泉宫多待多久,只是略微说了几句话,就回到乾清宫开始处理政事。 这次,他首先提拔了一批太监。 司礼监新出炉了一把手掌印太监张福山,二把手秉笔太监全喜。 张福山和全喜感激涕零,但是也发觉了一点点不足之处。 百官骂完了长乐公主,到头来发现了张福山和全喜倒升官了,他们一琢磨,似乎是这个张福山居心叵测,将长乐公主与陆桓的信件交给圣上看的。 于是他们转头开始攻讦张福山。 张福山心宽体胖,挨骂就挨骂呗,历朝历代以来,有几个宦官不被骂的,百官越骂他,他越会得圣心。 倒是长乐公主过意不去,特意派人来安慰他,被张福山反安慰了回去。 趁着朝中掀起骂战的时候,殷衢火速任命陆桓为右佥都御史去往山东诸府查勘河道之事。 许晖反应过来,气愤不已。 恼羞成怒的许党这回连同殷明鸾和张福山全喜一起骂。殷明鸾俨然成为了一个弄权的奸邪公主。 慈宁宫中,许太后静不下心来念佛。 许晖手下人打听到,殷衢派遣锦衣卫在余杭一带四处搜寻当年李贵太妃的接生稳婆孙氏的踪迹。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又听说了殷明鸾开始在前朝搅风搅雨,竟然是准备将矛头对准许家。 许芸娘日常在慈宁宫侍候,她对许太后说道:“太后娘娘,长乐公主留在宫中难免日后继续惹是生非,还是尽早把她嫁到永宁侯府去。永宁侯爷声望极大,若是他想要娶长乐公主,念在他一家为国捐躯的份上,陛下也不会轻易回绝。” 许太后微微睁开眼睛:“哀家也不想见她,可是永宁侯是个没用的东西,被太监一吓,就不敢再提娶公主的事情,废物。” 许芸娘微微一笑:“娘娘,永宁侯是个色中饿鬼,见美色就忘命,他之前不肯答应,只是因为娶长乐这件事,他看不到好处,若是……让他见见长乐呢?” 许太后睁开了眼睛,隐约有不认同之色。 许芸娘笑道:“娘娘,妾和永宁侯府的陈萧氏有过交谈,她说到,陈侯爷偏好一个侍妾的美貌,只是这侍妾性情和家世都让侯爷颇为不满,而长乐公主竟然长得和那侍妾有五六分相像!” 许太后沉吟片刻,然后点头:“嗯……” 许芸娘心中暗喜:“娘娘放心,这件事臣妾一定妥帖办好。” 她渐渐厌恶殷明鸾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 殷明鸾不过一个小小公主,深得皇帝宠爱,和郑贵妃那个贱人联手一唱一和,让她许氏屡屡吃暗亏,甚至将她的庶妹送到了胡国蛮夷之地。 许婉娘再低微下贱,那也是姓许的女儿,殷明鸾这样践踏她,根本就是在践踏她这个皇后的尊严。 许芸娘想,她不能再忍耐了。 许芸娘表完决心就向许太后告退,许太后缓缓抬头看着许芸娘的背影,似乎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然后她“嘶”了一声:“芸娘回来!” 许芸娘并没有听见,张嬷嬷就要唤人将许芸娘叫回来,许太后却摆了摆手:“罢了。” 张嬷嬷欠身问道:“太后娘娘是担心那永宁侯府妾室和长乐公主……有关系?” 许太后哂笑:“是哀家多虑,那一家早不在人间了。” 第38章 雨一蓑 不答应就不松手。 许芸娘一手安排, 安国公府名门萧氏姐妹大宴贵女。 安国公府花厅,殷明鸾一进来,就发现了众位贵女姣好面容, 完美礼节下隐隐的敌意。 这次不是小女孩的嫉妒,而是嫉恶如仇一般地,颇具正义感。 殷明鸾体会到了道路以目的滋味。 一个姓方的姑娘拦住了殷明鸾:“长乐公主, 你乃周室血脉, 却做出这等祸害天下,荼毒生灵之事,你不觉得羞愧吗?” 殷明鸾道:“敢问, 我做了什么事能够祸害天下?” 方姑娘说道:“山东本来河清海晏, 你却进谗言,要让陆桓去搅乱,他以陛下的名义,假借督察,实则要害多少忠良含冤入狱, 以此来成全他的高官俸禄。” 陆桓当了右佥都御史以来,查处了许多贪官污吏,可是在许党蒙蔽下, 倒像是陆桓才是奸邪之辈。 殷明鸾淡定说道:“我只做对的事, 你们往后会知道的。” 她淡然推开这姑娘, 笑道:“你挡住本宫的路了,让本宫想想, 你爹似乎是户部左侍郎方大人?” 方姑娘脸色刷地变白了。 殷明鸾暗暗叹气,以势欺人,威胁方姑娘父亲的官职,她似乎越来越熟练了, 明晃晃一个奸邪之辈。 殷明鸾落座,周围一圈没人敢坐,全部惊惶地站了起来,有些悄悄地走开,有些小心翼翼地向她告辞。 殷明鸾坐下,听见不远处萧氏姐妹和边上的贵女谈话。 一人问道:“萧姐姐,听说你在为列代贤女子编传。” 萧松月点头微笑,十足贵女楷模,风度翩翩。 有人道:“书成后,萧姐姐成就不在班昭之下了。” 班昭续写《汉书》,青史留名。上京第一才女萧松月也野心勃勃,要做本朝的班昭。 又有人问:“萧姐姐,本朝可有称得上贤的女子吗?” 萧松月道:“我心中已有几人,可为女子楷模。” 众贵女听了都心潮澎湃,恨不得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萧松月的书上。 殷明鸾慢慢饮了一口茶,名门萧氏恐怖的地方正在这里,只有他们才能告诉世人,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方姑娘出声:“萧姐姐,本朝的长乐公主,艳动天下,素有谋略,可为天下女子楷模?” “艳动天下,素有谋略”这八个字,简直就是说殷明鸾空有一副好皮囊,实则一肚子坏水,殷明鸾一听就知道接下来萧松月就要骂她了。 果然,萧松月说:“为一己之私而致一省动荡,的确震动两京一十三省。” 盈盈笑语不绝于耳。 殷明鸾再次淡定喝茶。 所谓名门,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她才不要做萧松月口中的女子楷模,过些日子,天下百姓就会知道,谁才是真正心系天下之人。 殷明鸾品了茶,站了起来,她只做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小动作,萧松月那边说话的声音霎时一静,都有些警惕地看着殷明鸾这边,像是就要四散奔逃。 但是殷明鸾没有搭理她们,而是扶着玉秋的手,往园子里走去。 茂林修竹掩着鹅石小路,一副清幽景致,殷明鸾走着走着,迎面走来一个人。 三四十的样子,眉宇间似是狠戾,又隐有怯懦,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殷明鸾,让人有些不舒服。 檀冬见状喝道:“大胆!” 那人正是永宁侯陈平。 陈平被安国公府里的一个小丫鬟引过来,走着走着,那小丫鬟却不见踪迹。 他正疑惑见,忽然看见小径尽头走过来一个衣着华贵的美人。 陈平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和惊艳,然后眯着眼睛,大胆地向她上下打量。 陈平府中的侍妾妩娘,是一个绝代佳人。 陈平偏偏就喜欢妩娘这一副相貌,要不然他不会容许这个家世卑贱的女子反抗挣扎的。 而眼前这一位,竟然和妩娘有着六分相像,不像之处是精雕细琢一般,造出十倍于妩娘的美貌。 陈平打量殷明鸾,穿着打扮一眼就看出非凡,气度更是雍容华贵。陈平府中中馈乏人,已经快有数十年了,他如今觉得,找到了配得上永宁侯府的主母。 陈平作了个揖,问道:“敢问姑娘尊姓。” 檀冬喝道:“大胆。” 陈平边上低着头的侍女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话,陈平一惊,然后就是一喜。 殷明鸾大概猜出了陈平的身份,见他不避让反倒更加大胆拿着眼睛看,面色不由得沉了一沉。 檀冬瞪了陈平一眼,扶着殷明鸾绕过他。 殷明鸾走了两步,背着陈平,说道:“本宫自小仰慕侯爷高义,但听闻永宁侯府姬妾如云,哎。” 陈平听了殷明鸾这话,心中一边挂着殷明鸾,一边挂着他府中的姬妾,竟然是两头都舍不得。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再抬头,已经看不见殷明鸾的人影。 陈平回到侯府,下人来报妩娘又逃出侯府,投奔她兄家去了。 这一次,陈平没有急吼吼地去拿人,反而坐在太师椅上沉思着。 殷明鸾扶着檀冬的手往回走,檀冬不解:“公主你为何对那好色之徒说那些话?” 殷明鸾笑了笑:“好色之徒,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 顾妩娘是在永宁侯府花园内被兄长顾封找上来的。 顾封拉着顾妩娘的手,说道:“妩娘,跟我走。” 顾妩娘摇摇头,眼中隐隐约约有泪:“兄长,我们逃不掉的。我们不过是一介草民,而陈平却是一个侯爷。” 顾封和顾妩娘是一对兄妹,父母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们依稀还记得,幼时的那个午后,娘亲生下了一个小妹妹,全家人喜气洋洋地在煮红鸡蛋。 但是夜色降临后,妹妹不见了,父母倒下,血和煮红鸡蛋的水混在一起,到处都是一片红色。 顾封死死捂住顾妩娘的嘴,躲在了草垛里,逃过一劫。 顾封和顾妩娘死里逃生,杂草一般顽强地活了下来。 顾封盘了一个铺子,顾妩娘渐渐出落成一个美人,还和一个秀才有了婚约。 可不幸的是,一日外出,永宁侯爷陈平看中了顾妩娘的美色。 顾妩娘被抢入侯府,顾封抛下了他的铺子,一心要解救妹妹,在外行无定踪。 上次顾封好不容易救出了妹妹,可是在他出去为妹妹买药的时候,永宁侯府的人又带走了她。 几次过后,顾妩娘都开始认命了,她说道:“哥哥,你别管我了。” 顾封不为所动。 再一次,他们逃了,心惊胆战等了许久,这一次没有看到永宁侯府有丝毫搜寻的踪迹。 顾封深感奇怪,一番隐秘打听后,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色中饿鬼永宁侯竟然转了性子,将姬妾都打发到了庄子里,只留下了一个为他生下儿子的娄氏。 娄氏看见昔日情敌一个个离她而去,开始很是快慰,几天后却开始战战兢兢起来。 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妾而已。 陈平薄情如此,难道就没有抛弃她的那一天? 娄氏思来想去,找到陈平说道:“侯爷为何最近转了性子,若是憋坏了身子该如何是好?不如叫庄子上的妹妹回来?” 陈平有些动摇,终究烦躁地摇了摇头。 娄氏试探着说:“张大人、李大人送过来几个绝色舞姬,侯爷可是要退回去?” 陈平舍不得了,说道:“这个不急,先悄悄送进府来,切不要走漏风声。” 娄氏心中凉了一片,终究新人总比旧人好,若不是自己有个儿子,恐怕一样老死在庄子里。 娄氏心灰意冷地下去安排新到的舞姬,可是门口却闹哄哄的,一个面容清秀的太监正站在门口。 娄氏问清楚了,小心回来告诉陈平:“醴泉宫的太监过来了,说是不准永宁侯府进新人,侯爷您看……” 陈平差点晕过去,忍痛说道:“还不快送走?” 陈平素了快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只觉得浑身痒痒,可是醴泉宫里的太监没有放过他,甚至变本加厉,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也开始悄悄在夜里窥视永宁侯府。 陈平近日里用一餐饭,喝一盏茶都觉得心惊胆战,他忍无可忍,终于求了陈萧氏去宫里面见许太后,请求她不要让陈平娶殷明鸾。 许太后面色沉沉地和陈萧氏说了几句话,就打发了她走。 回家后,陈平一脸焦急地问陈萧氏:“大嫂,太后娘娘如何说?” 陈萧氏只是摇了摇头。 宫外京郊。 殷明鸾骑在马上问道:“还有几家要走?” 锦楼拿出一沓纸,抽出一张勾勾画画:“李氏,张氏,阮氏,王氏……接下来就差一个顾氏了。” 陈平因为恐惧醴泉宫太监和锦衣卫,竟是将小妾都打发到了庄子里。 这些被无辜打发的妾室自然是对陈平有满腔怒火。 当初许多人进永宁侯府都是被强迫的,如今许多年过去,又被平白打发掉了,如何不怨? 殷明鸾正是料到了这一点。 眼看陈萧氏入宫,许太后依旧不松口,殷明鸾打算再加一把猛火。 锦楼手中的一沓纸,都是陈平打发到庄子里的小妾写下的对陈平的诉状。 强抢民女,打人杀人,贪污受贿应有尽有。 那些写了诉状的小妾,殷明鸾都给了一大笔钱,好好地将她们送出了上京。 这诉状在殷明鸾手中,就是把住了陈平的命门。 殷明鸾一行人来到了一个院落,敲了敲门,却没人回应,她推开门,里面静悄悄,似乎没有人住。 殷明鸾扬声喊道:“顾姑娘?” 没人回应。 “顾妩娘?” 依旧没人回应。 顾封和顾妩娘准备逃出上京。 等到走到城门口,顾妩娘却忽然间想起来什么,说道:“兄长,小妹的长命锁还留在家里。” 他们兄妹三人每人出生时,父母都会打一把长命锁,小妹长命锁还没来的及带上,就永远地不见了。 顾封沉默片刻,道:“我们回去吧,把小妹带上。” 他说的是“小妹”,而不是“小妹的长命锁”。 顾父顾母已经长埋在地,小妹不知生死,这长命锁,他们却是要带走的。 …… 殷明鸾见院中没人居住,只能退了出来。 锦楼走到旁边的一户人家打听,回来告诉殷明鸾:“邻居家婆婆说,顾家兄妹平日里这个时候就要回来,公主要不要等等。” 殷明鸾摇头,她手中已经有了许多小妾的诉状,少一个顾妩娘的,没有什么大不了。 她跳上了马,一挥马鞭,说道:“走吧。” 顾封和顾妩娘躲在大树之后,见殷明鸾一行人走了,才悄悄走了出来。 顾妩娘问:“那看起来不像是永宁侯府的人……” 顾封沉吟:“小心为上。” 他对顾妩娘说:“快走,取回长命锁我们就离开上京。” 他看着殷明鸾远远而去的背影,道:“我们并未结交过世家子弟,来者善恶不知,还是避开为妙。” 顾妩娘点了点头。 不多久,永宁侯府收到了一封信,打开一看,是某个姓李的妾室将陈平这些年里犯下的事都抖搂出来,签字画押,一应俱全。 这诉状不全,陈平明白,寄信的人手头不止这一份证据。 谁寄给他这东西,也很明显。 这次,陈平不敢再拖下去了,趁着许太后没有下懿旨指婚,忙聘了西街上一户商贾人家,婚事在两三天里就给办完了。 慈宁宫里,许太后头脑发胀,听说了陈平的新鲜事,简直要气笑了。 张嬷嬷看着许太后笑,觉得有些不安,问道:“太后娘娘,我们就这样由着长乐公主去吗?” 许太后嘴角浮出笑:“由着她?” 许太后将案几上一封密折递给张嬷嬷,说道:“你看看。” 张嬷嬷结果一看,愣了半晌:“这……黄河大灾?” 黄河大灾,祸及东昌府,怀庆府诸地。 密折里不光说了黄河大灾的消息,还写到了殷衢有意要去往受灾最严重的怀庆府巡视。 张嬷嬷松了一口气,笑道:“幸好娘娘消息灵通,等圣上离宫,太后娘娘尽可以打发了长乐公主去,就是圣上回宫想要补救,也已经迟了。” 黄河泛滥已成定局。 虽然有陆桓和殷衢御赐的宝剑,但人力怎可胜天。 怀庆府尤为严重。 又是一个暴雨夜,殷衢站在窗前,久久不动,雨打湿了他的衣裳,他丝毫不知。 他在深夜收到了东昌府的奏折,山东诸府大灾。 殷衢低沉的声音回荡在雨中:“消息先不要声张,谨防豪强屯粮乱市。” 裴昭称是。 殷衢的声音含着戾气,报出了几个名字:“张淼,周昌,黄文,革职查办,抄家,府中财物充作灾款。” 殷衢说出这几个人的名字,丝毫没有犹豫,似乎在心中盘亘许久。 裴昭知道,山东官场的事和京中的许氏门人脱不了关系,这次趁机拔除他几个爪牙,连许晖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殷衢又与裴昭商议了许久,才挥手让裴昭退下。 他揉了揉眉心,皱着眉头回到寝宫。 等到黄河大灾,难民流离失所的消息愈演愈烈,乾清宫的灯点了几天几夜。 大朝会的时候,殷衢终于和百官议定,巡幸怀庆府。 因为准备天子巡幸,宫里的事情一下子多了起来,殷明鸾心中焦急,根本找不到机会去说服殷衢带上她。 就是寻着时机说上几句话,殷衢也没有被她说服,她还没来得及露一露梨花带雨的手段,就会被匆匆赶来议事的大臣给打断。 殷明鸾呆在醴泉宫里焦急不已,窗外的雨哗哗下着,殷明鸾悄悄嘱咐了锦楼,让他准备着几身太监服饰。 锦楼扑通一声就跪下来了:“公主,您随着陛下偷偷出宫,若是慈宁宫知道了,奴婢们都活不成了。” 殷明鸾扶起他,这其实也是她所犹豫的原因,要不然她老早就准备好了,乔装打扮逃到天南海角去。 她对着锦楼解释道:“放宽心,我只做太监打扮随皇兄出了宫,你们只需要在这一两日内糊弄过慈宁宫,到时候,皇兄下榻行宫之时,我自会向他坦白,并且为醴泉宫宫人求情,相信到那个时候,皇兄一定会帮我的。” 锦楼被她说服了。 于是当天夜里,锦楼悄悄为殷明鸾带来了衣裳。 殷明鸾静静等待着,因为关乎自己的性命大事,所以忐忑紧张不已。 然后她终于等到了…… 宫里忙了许多时日,钦天监拟定的好日子终于没有下雨,天子车舆和仪仗带着浩浩荡荡的宫人和侍卫出了宫门。 殷明鸾打听过了,天子圣驾会向南行,首先会在瀛台行宫停留一夜。殷明鸾准备,就在那个时候,向殷衢坦白自己偷偷出宫,同时求殷衢庇护醴泉宫宫人。 殷明鸾混在司礼监一行人中,跟着圣驾走了半天,直走到腰酸背痛,锦楼费劲手段,终于为她弄来了一匹马。 到了晚上时候,圣驾走到瀛台行宫。 殷明鸾带着锦楼,直接找上了多善,至于张福山,是她现在这种身份无法见到的大人物。 多善本漫不经心,看到两个小太监过来还要呵斥,然后他首先认出了锦楼,忙挂上了笑:“锦楼公公,你怎么穿成这样啊,差点认不出。” 锦楼拿下帽子冲着多善笑了一笑。 然后多善看着锦楼身边的小太监也拿下了帽子,对着他笑了一笑。 多善便笑不出来了,他哭丧着脸:“哎呦,祖宗,您怎么来了?” 殷明鸾也不多解释,忙向多善说道:“快,带我去见皇兄。” 多善继续哭丧着脸,他去了片刻后,回来告诉殷明鸾:“公主,已经是后半夜了,陛下歇息了。” 歇息了? 是不好打扰,若是皇兄有个起床气什么的,还真不好求情。 可是…… 殷明鸾看着外边无边的夜色,心中焦急不已。 已经是后半夜了,夜雨下个不停。 殷衢伴着头疼,进入梦乡。 他梦见了殷明鸾。 却不是一个好梦。 殷衢惊醒了过来。 他想,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竟然梦见殷明鸾不是他的妹妹。 他又想,或许是近日心情沉郁,这个有殷明鸾的梦,竟然凄凄惨惨。 他起身,开始处理黄河泛滥引起的一系列麻烦事。 但是,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个梦。 梦中,他离宫之后,殷明鸾被许太后等人所害,身份尽失,背负着污名嫁给了裴元白。 他和殷明鸾,此生再不负相见。 那个梦,虽然细节不甚清楚,但是却像是真有其事。 梦中的他或许尚未生出对殷明鸾不堪的想法,一切都是懵懵懂懂。 他会因为殷明鸾痴念裴元白而动怒,但是,面对妹妹想要嫁给裴元白的请求,他不能不答应。 回宫后,殷明鸾和裴元白的婚事已成定局。 殷明鸾对他避而不见,派出去的多善只能够从对裴府的窥探中,得到消息。 多善告诉他,殷明鸾因为身份的事情而对他又惧又愧,害怕因为身份而遭受天子怒意。 殷衢怎么能够让她生出误解。 裴家每次遭到训斥之后,殷明鸾都会更加消沉,疑心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夫家。 所以,尽管后来裴昭让他多次心生杀意,他都顾及殷明鸾没有动手。 只希望她能够快快乐乐地和喜欢的人厮守。 瀛台行宫里,水钟滴滴答答响个不停,殷衢皱了皱眉,想到梦中的殷明鸾。 她怎么会喜欢裴元白那个无用之人? 果然是梦。 早起时候,宋吉快马加鞭从上京过来奏事,殷衢听他禀告,难得地在有臣子在场的时候分了心。 “陛下?” 宋吉在殿内说着说着,顿了下来。 殷衢回过神来:“宋卿请讲。” 宋吉看见殷衢眼下青黑,神色有些恍惚,劝道:“陛下千万保重圣体,是臣等无能,让陛下忧心。” 殷衢揉了揉眉心,道:“无妨。” 说完要紧之事后,殷衢说道:“宋卿陪朕去行宫外走走吧,朕想要亲眼看看今年庄稼田地的收成。” 若是今年大灾严重,就要算计粮食够不够吃的问题。 宋吉也满怀忧愁,不知今年收成能不能熬得过去,他沉声道:“是。” 殷衢简便出行,只带了宋吉和张福山两人。 这里暂时还是一副从容的景象,来到田野之中,殷衢走遍良田瘠土。 走着走着,却开始下起了雨,张福山慌忙给殷衢来打伞,殷衢却看着宋吉带上斗笠,穿上蓑衣。 于是殷衢摆了摆手,说道:“出门在外,着人打伞并不方便,给朕用那个。” 张福山只得给殷衢穿戴上斗笠和蓑衣。 然后殷衢和宋吉两人往前继续走,将张福山甩在身后。 雨越下越大,张福山忧心不已。 张福山叹了口气,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缩在袖子里,忽然的,他看到大雨中,田野上,一个太监服制的人往殷衢那边跑。 昨夜,殷明鸾被多善安排在一侧暖阁中歇息,她一晚上没有睡好,不知道何时能够见到殷衢。 要是耽搁久了,恐怕真的会祸及醴泉宫。 结果天还没亮的时候,她沉沉睡去了,没有注意到殷衢出行的动静。 听闻殷衢同宋吉等人外出去了,殷明鸾觉得在外面人少,是个好机会,于是她匆匆交代了锦楼一声就跑了出去。 只是没曾料想到,走到半路下起了雨,并且越下越大。 雨打在蓑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宋吉指着田地在说些什么,忽然间殷衢站定了,看向一个方向。 有人奔着他跑过来。 那身影太过熟悉,但是又太过不可能,于是殷衢在一瞬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想起来昨日的梦,脑子里乱如麻的政事一下子也要往后放,风夹着雨往他身上吹,身上的蓑衣挡不住,他的驱壳也挡不住。 风呼啸着穿过了他,只留下空荡荡。 他或许,有些想念。 “皇兄——”那个向他跑过来的小太监忽然开口这样叫他。 殷衢动了动嘴唇。 宋吉讶异地往那边望了一眼,然后看到小太监的后面,张福山也在往这边跑,宋吉略微沉吟一下,向殷衢一躬身。 殷衢没有注意,宋吉自顾自地退下去了。 然后张福山也犹疑着脚步慢了下来。 “皇兄!” 殷明鸾终于跑到了殷衢跟前,她的头发还是湿漉漉地,然后她被殷衢一把搂住了。 殷明鸾感到腰身被锢得很紧,有些透不过气来。 “皇兄?” 殷明鸾不知道殷衢在想什么,于是她也伸手抱住了他。 “皇兄,我求求你,带着我走吧。” 她一说话,殷衢才反应过来,看着殷明鸾身上被大雨泼湿,浑身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就这样看着他。 殷衢推她,想要揭开自己身上的斗笠和蓑衣。但是殷明鸾愈发抱紧了他:“不答应就不松手。” 殷衢垂着眼睛,眸光沉沉:“朕不能让你涉险。” 可是殷明鸾却在殷衢的语气中听出来了松动。 她将脸贴在殷衢带着雨的蓑衣上,很凉,殷明鸾瑟缩得一发抖:“好冷,皇兄,快答应我吧。” 风吹过,殷明鸾只能听见雨打在地上的声音,她等待着,微微仰着头,等待着。 半晌,殷衢终于说:“好。” 殷明鸾顿时激动起来,但她依旧不起身:“我偷跑出来,醴泉宫里的人都不知情,皇兄要帮帮我,不要为难他们。” 既然最难答应的已经答应了,剩下的都不算是个事,果然,殷衢说道:“好。” 殷明鸾终于松开了她手。 殷衢沉默着,伸手要解开身上的斗笠和蓑衣,殷明鸾按住他的手,说道:“皇兄万金之躯,不要劳烦。” 殷衢不多说话,将头上的斗笠盖在殷明鸾头上,然后将蓑衣解开,粗莽地将殷明鸾围起来,收紧了。 雨打在殷衢的眉上,脸上,肩膀上,衣服上。 他额上垂下来细碎的头发,被雨打湿了。他头上的金冠,肩上的金线暗绣本应是一丝不苟的,这大雨天让他看起来不再是可望不可即的。 张福山终于寻到了合适的时机,用他的一把打伞将两人都笼罩住,殷衢从他手中接过伞,张福山就乖觉地往后站住。 殷衢打着伞,带着殷明鸾回到了瀛台行宫。 殷明鸾得到了殷衢的允诺,一颗心放了下来,便开始专心致志地准备南行的事情。 殷明鸾拥着熏笼,赖在殷衢的屋子里对着他絮絮叨叨,殷衢一边看着折子,一边对她的话似乎心不在焉,对她的要求,只说“好”。 不知为何,殷明鸾觉得在宫外的殷衢竟然对她有些纵容。 她要殷衢庇护醴泉宫,殷衢答应了,还派人要将醴泉宫里的玉秋和檀冬接过来。 她说要在民间寻求名医去往怀庆府,殷衢也答应了,派人发了皇榜,遍寻名医。 本来殷明鸾还以为要花费好大一番功夫呢。 殷明鸾知道,前世瘟疫肆掠,直到一名青年神医横空出世,所以这次她必须未雨绸缪。 第39章 汤泉宫 温泉水滑洗凝脂。 长乐公主命令一下, 让人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不过这次没人敢嘲讽长乐公主这主意,尽管它看起来有点不着调。 因为,上次长乐公主预言黄河决堤, 果然成真。 陆桓去东昌府,奉天子之剑,作为一个羸弱读书人, 竟是让山东诸府贪官污吏退避三舍。 他在东昌府千疮百孔之下接手, 如今防汛有力,上下井井有条。殷衢命他疏通黄河,引黄河之水到运河, 方便漕运。宣旨的太监到了东昌府时, 发现陆桓早就开始着手做,竟然和运筹帷幄的天子不谋而合。 事实证明了一切。 陆桓不是汲汲于官场的无能之辈,而是忧国忧民的济世之才。 而殷明鸾,更不是深宫中头脑空空的美貌无脑公主。 安国公府内,萧松月提笔。 “长乐公主, 贵妃李氏所生……” 提笔没写上两个字,她就将纸揉成一团扔到纸篓子里。她书案上乱糟糟地摆着前朝的新旧史书,被翻乱了。 萧林月走了进来, 道:“姐姐, 你的列女传还没有动笔?” 萧松月沉闷地“嗯”了一声。 萧林月瞥了一看纸篓子, 眼尖看见了上面的“长乐”二字,她动作飞快取了出来, 然后躲到一边展开看。 萧松月追了上去:“还我!” 萧林月笑:“哈,竟然是长乐公主。” 萧松月夺回了废纸,面露鄙夷:“她?” 萧林月坐在书案边翻看着萧松月的书,说道:“母亲说, 你十岁那年,听闻宫中宴会,死活闹着要去见长乐公主呢。” 萧松月被揭了短,脸有些涨红。 每每想起小时候虚荣浅薄的自己,如今的孤高才女萧松月都会觉得羞耻万分。 小时候的殷明鸾是上京明珠,世宗最宠爱的公主,自小就被人人夸赞,说她是个美人坯子,说她华衣美服惹人效仿,说她年幼便有如玉风华。 小萧松月那是最大的愿望就是结交上京明珠。 她还给殷明鸾写过一封热情洋溢的信。 不过没有来得及送出去,殷明鸾就黯然离开皇宫。 再后来,萧松月长大,深觉小时候自己太过浅薄。 萧松月重新将纸重新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淡淡地说:“长乐公主从来就不是完美的人,她这次,只是碰巧作对了一件事罢了。” 正如小时候,笼罩在殷明鸾身上的光环,不过是李贵妃品味卓绝,加上世宗大力吹捧。 殷明鸾,实则是个普通到了极点的人罢了。 充其量多了一两分姿色。 萧松月这样想着。 这样的殷明鸾,根本不值得她专门作传。 萧松月乱七八糟想了一回,听见妹妹谈起殷明鸾近日做的事,也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讲到殷明鸾在民间寻找神医的事,萧松月马上想到了大灾过后可能出现的瘟疫。 然后她对殷明鸾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 萧松月道:“在民间找神医,她到底在想什么?” 宫中才是名医荟萃的地方,她为何要舍近求远? 到时候招来一堆滥竽充数的,简直要丢尽脸面。 上京。 一个作游侠打扮的少女走到卫陵的廨舍处,对门房说道:“劳烦通报卫镇抚使大人,就说廖阿水来访。” 不一会儿,门房将名叫廖阿水的少女引到卫陵的住处,卫陵淡淡看她一眼,脸上并没有高兴神色:“你来做什么?” 廖阿水说道:“那边的人对你已经不满意了。” 卫陵冷冷笑了一笑:“是你自作主张来给我通风报信?” 廖阿水气恼,嘟了嘟嘴:“才不是,是我父亲不放心你,才差我来问问。” 卫陵一听到她说到她父亲,就不再打趣了。 廖阿水的父亲,从小到大都对卫陵十分照料。卫陵可以憎恨“那边”的所有人,但是对于廖阿水父女却要承一份恩情。 廖阿水趴在桌子上,身子向前倾,对着卫陵说话:“你做好准备,那边要问话,皇帝出宫巡视,正是好机会,你为什么不去。” 卫陵懒洋洋地说:“我去?圣上不待见我,我凭借什么跟过去?” 廖阿水听了,点点头:“有道理,到时候你就这样说。” 廖阿水在廨舍里没坐多久,看见卫陵没精打采的样子,也没了话讲,于是便离开。 到了晚间,卫陵枕着胳膊躺在床上,眼睛清明地看着上方的承尘,窗子被敲响了。 一个人正站在窗子外面看他。 那人身形魁梧,衣着奇怪,右肩处绣着一朵不显眼的白莲花。 这人向卫陵身上扔了一张文书,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长乐公主求民间神医,你去把人找到,趁这个机会随驾南行。” 卫陵皱了皱眉,见到那人冷笑:“还要找借口不去?” 范阳县。 一面容清秀的男子立在县衙告示墙边上,他一手拎着一袋粟米,另一手小心拿着一颗鸡蛋。 一个婶子从边上走过,招呼道:“陵朗,听说你前些日子又医死了一个乞丐。” 王陵郎低头,眼中闪过一丝愧疚。 边上大伯说道:“别看了,这是长乐公主招募名医,你这样的,去了那里恐怕会被打死。” 王陵朗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这大伯说得有道理。 他回到里自己的家中。 说是家,不过是一个塌了一半的土房子。 王陵郎幼时随跛脚道士学医,学了几年后道士死了,家贫,连吃都供不上,哪里买得到好药。 没人相信他能治病,他只能自己采集草药,给流浪的乞丐医治。 只是药材缺乏,就是华佗在世,也是无力回天。 王陵朗小心翼翼地磕破了鸡蛋,炒了一个菜。 他回到昏暗的屋子里:“娘,今日是你大寿。” 他看着碗里的鸡蛋,有些惭愧。 王母却很开心:“我儿不要沮丧,将来咱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王陵朗叹了一口气:“但愿。” 王母吃了一口鸡蛋,突然听见吵嚷起来。 王陵朗走出去一瞧,只见几个穿着曳撒的校尉跨刀走了进来,当中一人容貌出色,英武不凡。 卫陵开口就问:“王陵朗是住在这里?” 王陵朗一愣:“我就是。” 卫陵点头,也不解释:“走吧。” 王母冲了出来:“这位军爷,我儿要去哪里?” 卫陵身边站着的校尉说道:“大娘,是喜事,公主遍寻民间名医,听说了令郎的大名,是有富贵前程啊。” 王陵朗的左领右舍顿时炸了锅一般,王母看到众人艳羡的神色,又见校尉和颜悦色,知道不是什么坏事,放下心来。 王陵朗没有喜形于色,他沉稳道:“请稍等片刻。” 他回屋,从床上珍重地搬出一个匣子来,里面装的都是当年跛脚道士传给他的医书,还有他这些年的总结。 他心事沉重地合上了匣子。 先前的清贫,他并不觉得辛苦。 如今的天降喜讯,他却心事重重。 宫中为何要往外寻民间大夫,还是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王陵朗深恐会陷入见不得人的阴司。 *** 因连降大雨,天子圣驾在瀛台行宫停留了许多天。 在这几天里,原本毫无线索的前代旧事忽然有了眉目,余杭那边有了消息。 宋吉带着一位中年妇人来到瀛台行宫。 孙氏在许多年前抛家弃子,不见人影,容更衣在父亲死后,便流落烟花之地。 孙氏狠心,人消失之后,家中半点踪迹都没有,唯一留下的破绽是宫中的一只珠花。 这一只珠花被容更衣当了,之后便是殷衢顺藤摸瓜,找到了她。 如今孙氏也被找到了。 张福山领着孙氏到了一件屋子里,屋子很暗,门窗全关,只留了一盏油灯照明。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人来了。 殷衢走进坐下,淡淡看了孙氏一眼,这一眼看得孙氏胆战心惊。 殷衢道:“你自然是知道朕想问什么,说说。” 孙氏咬牙,明白已经躲不过了,便一五一十地讲起了长乐公主出生那晚的事情。 孙氏是一个稳婆,当夜本该由她来接生长乐公主的,但是临时许太后却另外派了两个人来。 孙氏只在婴儿抱出来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 然后她就被赶了出来。 后来,她听说那两个稳婆都死了。 不知道是许太后忘了她,还是她逃过了一劫。 殷衢沉沉开口:“当时你看到的那个婴孩,有什么特殊之处?” 殷衢说的是“那个婴孩”,而不是长乐公主。 孙氏回忆:“那个孩子……刚刚出生的时候,老奴看了一眼,他胸口有一颗朱砂痣。” 孙氏只说“那个孩子”,实则心中也有疑窦。 她有一手识别胎儿男女的手段,当初照料李贵太妃那一胎的时候,她断定那是个小皇子,到头来却生出了小公主。 多年来,她不敢细想,不敢琢磨,只是装作糊涂。 殷衢忽地站了起来。 孙氏见殷衢要往外走,连忙跪在他脚边上:“陛下救命,老奴若是被太后娘娘察觉,恐怕是要丢了性命。” 殷衢低着眼看她:“如此,你便在行宫做个嬷嬷。” 殷衢大步走出,他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稍显急躁,他问道:“长乐公主去了哪里?” 张福山道:“卫陵卫大人从上京带着民间神医赶了过来,现在公主正在见卫大人。” 殷衢此刻听了卫陵的到来,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像是沉浸在思绪中,然后对张福山说道:“从前朕听人说过,瀛台行宫不远处有几处汤池,用之,强身健体。” 张福山马上说道:“奴婢这就差人去准备着。” 离开上京之前,卫陵先去拜访了李贵太妃。 灵觉寺依旧是幽静的。 李贵太妃为卫陵煮茶,听到殷明鸾要同殷衢一同去怀庆府的时候,叹了一口气。 “明鸾啊,总是不让人省心。” 眼前东昌府情况暂且安定,且有陆桓在,殷衢去往受灾最严重的怀庆府,殷明鸾也一同前往。 李贵太妃只能对着卫陵说:“你在路上多看着她一些。” 卫陵垂下眼敛,李贵太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微微动摇,显出一丝温柔和愧疚。 她轻声对卫陵说:“陵儿,你也要倍加小心。” 卫陵猛地抬头,却见李贵太妃对着他面色平静。 卫陵重新低下了头。 卫陵在李贵太妃这里十分缄默,李贵太妃和他说了许多话,大多是家常,直到要走的时候,李贵太妃似乎不经意间提起:“陛下上次来信,问到明鸾出生那日的事,时间过得飞快啊,如今明鸾和你都十六了……” 卫陵神色一凛,转头看李贵太妃。 李贵太妃拍了拍卫陵的手,却什么都没有说。 几天之后,卫陵带着王陵朗赶到了瀛台行宫。 卫陵抱着剑,靠着树上,回想了一下李贵太妃和他说的话,又想到了其他事情,一时间有些烦躁。 出神想了一会儿,他看到殷明鸾走了过来。 殷明鸾见了卫陵很是欣喜:“卫陵,之前你曾说过你不来,怎么还是来了?” 卫陵叹了一口气:“因为要为你送神医。” 殷明鸾抚掌笑了:“对,还要谢谢你,送来了我的福星。” 卫陵勉强笑了一笑。 卫陵听着殷明鸾在他耳边不住地说话,没有阻止,在殷明鸾停下的时候,他开口说道:“我走之前,拜访了灵觉寺贵太妃。” 殷明鸾眼睛透着笑:“母妃有话嘱咐我吗?” 卫陵锁眉,似乎有些犹豫:“不知是嘱咐你,或是嘱咐我,贵太妃娘娘说,陛下曾给她写过信,询问你出生时候的事情。” 殷明鸾的笑容一下子凝固起来。 她停下了脚步,看着卫陵,卫陵并没有打算解释什么,殷明鸾想,卫陵大概只是传话,他哪里知道内情。 正在殷明鸾怔忪之际,一辆马车慢悠悠驶了过来。 张福山小跑过来,对殷明鸾道:“公主,陛下要出去走走,要您一起。” 殷明鸾现在只能感到惊恐。 她求助般地转头看向卫陵,却见卫陵一拱手,竟是干脆地转身走远。 慢悠悠的马车停了下来。 殷明鸾看着静静不动的马车,就像是看到了蛰伏着的洪水猛兽,不知道是不是被方才李贵太妃的传话吓到。 殷明鸾几乎要逃窜了。 然后她看见马车上,车帷一角被掀开。 她只得战战兢兢地走过去,但是细看,却发现殷衢并没有看过来。 从车帷露出的缝隙只能看到殷衢的下颚线条。 殷衢双指叩了叩窗,像是在催促。 殷明鸾于是怂了,乖觉地爬上了马车,对着殷衢甜甜一笑:“皇兄好。” 殷衢盯着她弯腰走进马车,目光让殷明鸾有些颤栗,殷明鸾从进来到坐定,殷衢的姿势一直没有变动,他的手还搭在窗子上。 殷明鸾难耐地动了动,殷衢这才放下车帷。 动作间,似乎带动了一阵风。 马车缓缓地动了。 马车内半晌没有人作声,殷明鸾有些奇怪地偏头看了一眼,见到殷衢闭上了眼睛。 神色如常。 难道是没有从李贵太妃那里打听出来什么? 殷明鸾再细细打量殷衢,他最近憔悴了不少。 眼底的青黑一直没有消过,眉宇间总是笼罩着乌云。 殷衢似乎浅浅地入睡了,呼吸平缓,眉峰却还是蹙着的。 殷明鸾胆子大了一些,凑近了,用手比划着,想要让他眉间舒展开。 她隔着一段距离比划着,却迟迟不敢挨上殷衢的脸。 她小心触碰了一下。 殷衢没有醒来。 但是她不敢再有其他动作了,好整以暇地端正做好。 马车行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 张福山掀开车帷,正要出声,殷明鸾“嘘”了一声:“皇兄睡着了。” 殷明鸾从马车中走下来。 张福山比划着,小声说道:“陛下睡了?” 殷明鸾点点头。 张福山抱着胳膊叹了一口气:“这可不容易,这段日子,陛下日夜处理政事,好不容易休息片刻,却总是惊醒,这次倒在马车上睡着了。” 殷明鸾有些心疼,说道:“让皇兄多休息片刻吧。” 等了大概有两刻钟,马车里终于有了动静。 殷明鸾回头一看,殷衢打开了车帷,正望向了她。 殷衢刚醒,还有一些睡眼惺忪,一醒过来就看见殷明鸾,让他一愣,然后有种莫名的妥帖。 许多天没有好好睡了,刚才在殷明鸾身边,清甜柔软的香味让他安心,他竟然沉沉睡去。 他下车,走到殷明鸾身边,提起了她的袖子。 殷明鸾感到莫名其妙。 然后殷衢低下头,挨了一下她的袖子,袖笼里透出丝丝缕缕的香,像是初熟的桃李果子浸着朝露,再用暖蓬蓬的脂粉香笼住了,殷衢问道:“熏的什么香?” 殷明鸾想了想:“没有啊。” 殷衢转头吩咐张福山:“去问问玉秋檀冬,往后在乾清宫也点上。” 他抬眼看了看天与山脉的接融之处,天朗气清,难得的好天色。 殷明鸾这才发现马车所停之处是陌生的。 她问道:“皇兄,这是哪里?” 殷衢看了一眼张福山。 张福山说道:“公主,这是汤泉别馆,前些日子陛下和公主都淋了雨,加上舟车劳顿,恐怕落下病根,到汤池用过药浴,强身健体,才能更好远行。” 殷衢看着张福山赞许地颔首,张福山倒是能说会道的。 他来汤泉别馆不是为了药浴,只是为了印证一个想法。 汤泉的水汽弥漫。 沾着水汽的花瓣散落下去,随着水波飘零,空气中一丝一缕的甜味和着药香,浸着雾,弥漫着飘远。 殷明鸾披着一件素白纱衣,赤着脚,踏过石板上的水渍和打湿的花瓣,渐渐没入水中。 她一偏头,用一根简单白玉簪挽起的松松发髻就散了,然后漂浮在水面上,一片墨色。 汤泉周围没有人服侍,殷明鸾在水中将纱衣褪去,然后抛将出去,带动得石阶上淅淅沥沥滴了一行水。 一面石墙之隔。 殷衢着单衣,将自己浸在水中,他没有让张福山过来服侍,双手撑开搭在汤池边沿的青石上,略微有些沉思。 他偏头看向石墙。 墙那边的早桂已经开了,枝丫越过石墙,往这边伸过来,墙角落下一片金黄的桂子。 隔壁的暖香和着桂子的味道飘了过来。 殷衢沉了沉身子,让水没过头顶。 殷衢重新钻出了水面,他的单衣被水掠开,水珠蜿蜒地从他脸上划过,落入到劲瘦的腰腹中。 他从水中踏出,来到石墙尽头的假山处。 这汤泉别馆已经历经了几朝几代,不知哪一位心思奇巧的皇帝将假山上造出一条暗道。 两边汤池相同,倒是方便玩乐。 殷衢并不是存有这份心思,可是走到假山前,想起这假山暗道的用途,顿住了脚步。 这令他不齿的联想一出现,他就犹豫了。 耳边有簌簌流水声,还有少女的嬉笑声。 殷明鸾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响起:“玉秋,我要起来了。” 殷衢恍然发觉,自己犹豫的时间太久了。 他错过了印证殷明鸾是否是他亲妹妹的机会。 殷衢烦躁地扯开身上浸透的湿衣服。 过了许久,张福山进来。 “陛下可是要出浴?” 殷衢垂眸想了一想:“药浴需泡三次才有成效,准备着,等用过晚膳后,再吩咐公主过来。” 殷衢给了自己两次机会。 虽然在汤泉别馆,殷衢也没有耽误政事,竟是把折子都搬了过来。 殷明鸾本来想要和殷衢对饮一壶的,提着酒却找不到殷衢的人。 直到晚膳时候,殷衢才略带倦容地走了进来。 殷明鸾泡过药浴,容色焕发,肤若凝脂,起身动作都有些说不出的娇懒。 殷衢甫一进门,低头看着殷明鸾侧身对他行礼,眼神定了一定。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移开。 想到汤泉假山,还有他未解开的谜底,感到无比的烦躁。 殷明鸾殷勤为他布菜。 殷衢眸光沉了沉,看殷明鸾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她今日衣着随意,脸上丝毫铅华不沾,殷衢莫名想起“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这一句。 殷衢迫不及待想要知道那个秘密。 鬼使神差地,他一手按住殷明鸾执筷子的手,一手向殷明鸾伸过去,食指微微一动,放在她的脖颈处,离她只有两指距离。 殷明鸾一愣。 堪堪触到殷明鸾胸口前柔软的布料。 少女像一颗逐渐丰盈的蜜桃,由珍贵的绸缎裹着,柔软又含羞。 殷衢回过神来,食指僵硬地弯曲了一下,然后顺势掩饰着撩开殷明鸾垂下的一缕秀发。 殷明鸾偷偷喘了一口气,握紧了手,感到耳膜里咚咚的心跳声不止。 殷衢淡然收回手指,一撩衣摆坐下,对殷明鸾说:“不用你伺候,坐。” 殷明鸾就在离殷衢稍远的一角坐了下来。 殷衢抬眸看了她一眼,并不言语。 殷明鸾略微有些拘束地拿起碗筷,只就近夹了几片藕,就这样默默快吃了小半碗饭。 殷衢再抬眼看她,见她只管吃白饭,桌上的菜样竟是动也没动。 两人用饭,没有讲话,安静得只能听见碗筷的轻轻敲击声。 殷衢忽地站了起来,从乳鸽汤里舀出一只乳鸽腿放在殷明鸾碗中。 殷明鸾愣愣地看着,反应过来时,才察觉到受宠若惊。 谁敢让天子服侍? 殷明鸾连忙站起来,口称惶恐。 殷衢不废话:“快吃。” 殷明鸾于是诚惶诚恐地用完了剩下的饭。 还好,殷衢只是过来同她一起用膳,等用完,他又起身走了出去。 殷明鸾于是带着玉秋和檀冬在汤泉别馆里走了走,等到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张福山打着灯笼找过来。 张福山说:“公主,这药浴有三道,您只泡了一回,晚上的药浴已经准备好了,快些去吧。” 殷明鸾对这些安排不甚清楚,只好稀里糊涂地跟着再去泡一回。 汤池中换了新的药,玫瑰花瓣铺了满满一层,殷明鸾再次踏入水中。 她阖上眼睛养精神,只能听见潺潺泉水流过石头。 忽然,有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殷明鸾微微皱了皱眉头,却懒得睁开眼睛。 而那声响却没有消失,并且像是向着殷明鸾靠近来。 殷明鸾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殷衢! 一愣神,她竟然是忘了反应。 而殷衢丝毫不避让,他蹙着眉,垂下眸子看着她,不知道在看什么。 殷明鸾忽地反应过来,她双手交错抱着自己,沉下水中。 “你你你你你出去!” 惊慌之下,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用词有些大不敬。 其实殷衢什么都没有看见。 水池中的花瓣铺得太满了一些。 殷衢见到殷明鸾的反应,难得地在脸上出现了一点尴尬的表情,可是他不能退出去。 所以他淡然地说道:“朕方才看见,一条花蛇往你这边游了过来。” 殷明鸾对这话反应剧烈。 “救命!” 殷明鸾惊慌之下想要爬上岸,却越慌越上不去,眼看着就要扑腾着跌倒。 殷衢一向从容不迫,这下也稍显慌乱,他半跪下来,扯着殷明鸾的胳膊:“不要急。” 殷明鸾的胳膊就绕上了殷衢的脖颈。 殷衢不愿让自己的此行落下龌龊的印记,他不愿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可是他拦不住殷明鸾上来。 眼疾手快,他将自己的衣袍扯下,就在殷明鸾上来的一瞬间,裹住了殷明鸾。 他向后退开了半步。 殷明鸾一手握着殷衢的袍子,却因为害怕毒蛇,脑子有些乱糟糟的,对目前的处境丝毫不明白。 她没有紧紧将自己裹起来,衣袍在身上半松不松,将坠不坠。 殷衢扫了一眼殷明鸾,逼着自己的目光离开那饱满的曲线,他扫过殷明鸾的胸口。 没有—— 没有! 殷衢狠狠按住拇指上的扳指。 他如释重负一般,看着殷明鸾向他靠过来,这次没有躲避。 他揽住殷明鸾的腰身,替她将衣服拉到肩上,哑声道:“明鸾。” 殷明鸾茫然看他。 汤池的热气将她小脸熏得有些红,唇色也娇艳欲滴。 殷衢的声音同这汤池中的水汽一样模糊:“蛇已经游走了。” 殷明鸾愣愣:“是吗?” 殷衢缓缓说:“朕看到了。” 殷明鸾松了一口气,从殷衢身边离开。 殷衢松开了手。 殷明鸾胸口上一片花瓣随着她的动作慢慢滑落,它方才遮掩住的一颗小巧的痣露了出来。 殷衢瞳仁一缩。 他踉跄地往后退了半步,然后直直转身离开。 殷明鸾不明所以,喊道:“皇兄?” 殷衢置若罔闻。 当夜,殷衢在月色中离开了汤泉别馆。 殷明鸾很吃惊:“为何这样急匆匆,出了什么大事吗?” 汤泉别馆的太监一问三不知。 殷明鸾没有心思泡完第三道药浴,担心瀛台行宫中发生什么事,也匆忙地回瀛台行宫。 回到行宫中,殷明鸾没有发现什么大事的苗头。 她按捺住不安,就寝了。 回想到今日,被殷衢撞见了沐浴的情形,殷明鸾一时羞一时恼,接着,她又开始担心殷衢匆匆离开的缘故。 虽然想了这么多,可并没有耽误她睡觉。 也许是这药浴确有奇效,她今夜睡得格外好。 第40章 疑窦生 卫陵你……究竟是谁? 第二日, 殷明鸾醒来,只觉前些天里的劳累一扫而空,原本她有些风寒的症状, 泡过温泉,竟然是全好了。 她早起梳洗,施了妆, 就要去找殷衢道一声谢, 顺便打听打听殷衢昨夜匆匆离开的原因。 只是她去了却被张福山拦在外面。 张福山说道:“陛下昨日在汤泉别馆受了凉,今日避不见客。” 殷明鸾有些奇怪:“这天气还受凉啊。” 张福山也不知道究竟:“这……奴婢也不知道。” 他回想了一下昨晚的陛下,似乎有些生闷气, 要说是和长乐公主生气, 那也没道理。 和自己生闷气? 张福山揣摩了一下,笑着说:“依奴婢看,过两天就会好,公主不必忧心。” “那好吧。”殷明鸾转身离开,迎面碰见了宋吉。 她正想着宋吉也要和她一同白跑一趟, 却一转头,宋吉走了进去。 “这……” 殷明鸾费心想了一想,不会是因为昨晚她往皇兄怀里钻, 吓到了他吧? 殷明鸾满头雾水地回到房中, 玉秋给她带来一封意想不到的来信。 永宁侯爷陈平娶妻之后, 对着商户的女儿,开始挑三拣四, 后来又将那女子休了。他开始对殷明鸾念念不忘起来,这才写信给殷明鸾,一副情圣模样,说会为公主祈福, 等待公主平安归来。 收到信后的殷明鸾都要气笑了。 玉秋坐在书桌旁,拿笔写字。 殷明鸾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玉秋说话。 “告诉陈平,本宫仰慕侯爷高义,当年永宁侯府一门忠烈,如今逢此国难,相信侯爷是不会退缩的。” 玉秋低头飞快地写着。 殷明鸾继续说:“给他吹捧两段,然后告诉他,本宫要去怀庆府,亲手照料遭了瘟疫的难民。嗯……再描述两段瘟疫的可怕之处。” 玉秋在纸上狠狠渲染了一番。 “话里话外告诉陈平,本宫仰慕的是能殉国的那种永宁侯爷,若是他能死在怀庆府,本宫一定会抱着牌位嫁给他的。若是他死不了,就是贪生怕死之辈。这话你润色润色,让它听起来很有道理。” 玉秋偏头想了一想,下笔如神。 写完之后,殷明鸾看了一遍,觉得很好,说道:“行,拿去给陈平吧。” 陈平收到殷明鸾的回信,喜笑颜开。 等到他细细一读,就笑不出来了。 上京有好事之人,打听到了这件趣事,后来殷明鸾给陈平的信件不知道为何流出。 百姓都佩服长乐公主心中有大义,并且后知后觉地发现,陈平和他父兄这样的英雄不一样,他堕了家族之名,靠着家族满门英烈的名声沽名钓誉,苟延残喘。 而殷明鸾,不愧为皇家公主。 “长乐公主一定是观世音菩萨座下的玉女。”有念佛的阿嬷这样说着。 过了几日,天子宫车仪仗终于出了瀛台行宫。 殷明鸾自然随驾一起,同时带上了她费心找到的神医王陵朗。 王陵朗自到长乐公主身边以来,很得长乐公主礼遇,范阳县里的老母也被接到上京来,住在公主赏赐的院子里,左右有婢女服侍。 王陵朗诚惶诚恐,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点得了公主青眼。这些日子,他在行宫中混吃混喝,边上的太监们没有瞧出他的特殊之处,就连他自己也日渐羞愧。 偶遇大雨,仪仗来到一处驿馆,临时安置在此地避雨。 驿长胆战心惊,他没有做接迎圣驾的准备,陡然见了天颜,差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想着驿馆内对天子来说太过寒酸,驿长担心天子一怒之下,自己人头落地。 而殷衢对驿馆的潮湿简陋似乎并不在意。 随侍他的太监宫女和侍卫都露出了不能忍耐的表情,殷衢却泰然自若,桂殿兰宫或是茅屋采椽,于他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分别。 驿长松了一口气。 王陵朗在看医书,殷明鸾凑到他身边,两人嘀嘀咕咕了一会。殷衢皱着眉头在不远处看了一眼,心中想着,老毛病又犯了。 殷明鸾身边的“莺莺燕燕”,未免太多了些。 他移开眼睛,看见张福山欲言又止:“陛下……” 殷衢见他有话说,于是转身进了屋舍。 张福山道:“奴婢的干儿子,全喜和全福留在宫中,心中恐惧,求陛下让他们两人随行……” 殷衢觑他一眼,冷冷开口道:“为何恐惧?” 张福山脑门上开始冒冷汗,他的心咚咚直跳,犹豫半晌,终于一咬牙跪下道:“陛下离开中枢,若是京中有变,可如何是好?” 这是过问了政事,是僭越之举。 他一开口,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或是殷衢大发雷霆,认为他干政乱政,或是,殷衢其实对他是很信任的。 在殷衢泠然的目光下,张福山冷汗淋漓。 就在张福山绝望之际,殷衢开口说道:“上京五营,朕早已肃清。许晖擅长朝堂之争,还没有胆子造反。若他反了,却也正好……” 张福山心中涌现出巨大的惊喜。 倒不是因为他两个干儿子的安危,而是殷衢的态度。 张福山按捺住激动,问道:“奴婢愚钝。” 殷衢道:“许氏门人在文臣中影响颇大,这是朕的心腹之患,若他造反,失去大义,事情倒好办了,朕可直接踏平许府,许晖不会蠢笨至此。” 殷衢看向深深跪在地上的张福山,起身扶起他:“大伴,你最早跟随朕,是朕的心腹之人。” 张福山情不自禁流泪:“奴婢惶恐。” 陛下或许表面看是冷心冷情的,可是却肯对着他这样一个服侍人的天残之人这样宽容。 张福山恨不得结草衔环,执鞭坠镫。 殷衢掩门出去了,张福山用袖子擦干了泪,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殷衢走出门,扫视了一下周围,没有看到殷明鸾和王陵朗。 让他稍感顺心的,是这次卫陵没有时刻黏在殷明鸾周围。 殷衢在一旁看了卫陵片刻,将宋吉叫到身边。 殷衢提点道:“听闻南边地界闹出了些邪异教众,已经很成模样了,宋卿多留意些。” 宋吉点头称是。 然后殷衢的目光又落在卫陵身上,说道:“你牢牢盯着他。” 卫陵借助送王陵朗一事来到随驾队伍中,似乎合情合理,可是隐隐约约,殷衢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宋吉转头一看,见殷衢所说的正是他的徒弟卫陵。 宋吉心中一凛。 卫陵骑马远远地离开了驿馆,他察觉到驿馆有人跟上了他,于是他愈发催马向前,后来将那人些都甩开了。 卫陵绕到林中,下了马。不多时,林中不知从哪里钻出了许多人,他们衣着奇怪,不僧不俗,细细看去,右肩处都绣着一朵不显眼的白莲花。 为首一人生得魁梧,几步走近了卫陵,道:“此次皇帝南巡,正是你动手的机会。” 卫陵沉吟不答。 那人眼露威胁之意,道:“别忘了,你的义父卫季,义母李氏,都还在我们手中。” 见卫陵有了动摇之意,那人又说:“除了皇帝,我们般若教得了天下,你便是天子。卫陵,这本就该是你的,是现在的皇帝夺走了你的一切。你的母亲就在眼前,你却不能相认,若当年是你在宫中,你会是太子,后来的穆宗,今天的殷衢,统统什么都不是。” 那人走近道:“卫陵,那些人夺走了你的一切,你只不过是取回自己的东西罢了。” 卫陵咬牙,抬起头来,眼睛赤红一片:“郭常,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这天下,般若教甘心拱手让给我?” 郭常松开了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面露警惕。 卫陵“呵”了一声,推开他就要走。 郭常拦住了他:“这件事由不得你不做,”他冷冷地说道,“是神教将你捡回来,救活了你和李氏,你的命是我们给的。是我们安排你进猎场,护着你,打点一切,让你成为宋吉最得意的弟子。你想要现在停手?不可能!” 卫陵沉默片刻,再次推开了他。 郭常在后面看着卫陵的背影笑道:“卫陵,你想清楚,若是忤逆神教,李氏,卫季,李贵太妃,长乐公主,神教都不会放过!” 卫陵背对着他们,微微侧脸笑:“皇帝的人已经察觉到了,还是小心你们自己吧。” *** 前世王陵朗是在野外漫步之际,偶尔看到一株草药启发了他,才写出了好方子,救活了无数人。 殷明鸾虽然对王陵朗的思维不甚了解,但还是决定,没事的时候都带王陵朗转悠转悠。 一处破庙里。 一个姿容甚美的男子抱着一昏迷女子,面容焦急。 那正是从上京逃出来的顾封和顾妩娘兄妹。 殷明鸾扯了扯王陵朗:“那里有病人。” 王陵朗于是走了上去:“公子,在下是大夫,可否让在下瞧一眼这位姑娘?” 顾封病急乱求医,眼下也来不及查证王陵朗是大夫还是骗子,找了一块平整一点的地,将顾妩娘放了下来。 顾封问道:“大夫,我妹妹怎么样了?” 殷明鸾这才垂眼去看他的妹妹,见顾妩娘也生得十分美貌,心中顿时感到亲近。 然后她锁眉思索。 这人的妹妹长得好生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殷明鸾出了银钱,让顾封找了地方落脚,又让王陵朗好好照料顾妩娘。 等连绵好几天的大雨停下的时候,顾妩娘便好转了。 顾妩娘身子还弱,顾封一人来给殷明鸾道谢。 两人围着桌子坐下,互相都觉得亲近和面熟。 顾封认真地看着殷明鸾的眉眼,犹豫地问道:“姑娘是哪里人?” 殷明鸾答道:“上京。” 顾封又问:“姑娘双亲可好?” 这问话一出,他觉得有些无礼,连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姑娘和在下的妹妹妩娘长得十分相像。” 他甫一出口,又觉得冒犯了贵人。 殷明鸾没有觉得他冒犯,只是笑了笑,然后忽然想到什么,略微惊诧地看着顾封。 顾封摸了摸脸:“怎么了?” 殷明鸾吞下自己荒谬的猜测,摇了摇头。 她拐弯抹角问道:“顾兄家中有几个姐妹?” 顾封脸色有些黯然,说道:“我本是有两个妹妹的,一个是妩娘,还有一个,在出生后就不见了,算来已经有十六年了。” 殷明鸾端茶的手微微不稳,她维持镇定,将茶盏放了下来。 她不敢抬眼,问道:“顾兄父母安好否?” 顾封声音沉沉:“十六年前,在下父母就不在了。” “咚”地一声,殷明鸾手中的茶盏掉在地上,滴溜溜滚了一圈。 殷明鸾按捺住心中的惊涛骇浪,继续询问顾封十六年前的事,顾封看了一眼殷明鸾,有所期待,有所迟疑。 只是顾封对十六年前的那件惨案也不了解,就算是妹妹到了跟前,也无法相认。 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顾封回到暂居的屋子里,对着卧在病床上的顾妩娘道:“妩娘,你有没有觉得,那位姑娘和我们相貌有些相似?” 顾妩娘心中也有些怀疑,她点头道:“不光是相貌,她的年岁和小妹也相近。” 顾封打定了主意,和顾妩娘商议,决定跟着殷明鸾一行人,一同往南走。 恰好,等天气晴朗之后,殷明鸾派了王陵朗过来主动相约。 王陵朗说:“我家姑娘说顾姑娘体弱,想邀顾姑娘同行,一路上有个照应。” 顾家兄妹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于是跟在殷明鸾车队,一同南行。 渐渐地,他们似乎察觉到这位姑娘的身份不太一般…… *** 天子圣驾依旧按照不急不缓地向南行走,这是殷衢登基以来第一次出宫巡视,得到殷衢重用的宋吉也是第一次进行这种任务,于是宋吉很是兢兢业业,战战兢兢。 宋吉精神崩得很紧,对殷衢的护卫到了一种严密到窒息的程度。 他手下的锦衣卫在私下都有过悄悄抱怨。 天子却是同底下人想到一处去了,昨日,天子当面呵斥了宋吉太过大惊小怪,并撤走了宋吉的防卫,让卫镇抚使大人顶上。 锦衣卫们聚在一起小声嘲笑了一下老上司,迎面看见了宋吉铁青的脸,于是都站直了,肃穆了神色。 几辆马车缓缓行在驿道,其中一辆马车的窗子被钉死,几日来里面的人从未出过马车半步。 马车里,一丝光亮都无。 里面对坐着一对中年夫妇。 卫季失神落魄,喃喃道:“这是我的报应,可是为什么要让陵儿来背负?” 十六年前的满手血污,他到如今都不能忘却。 郭常打开门,扔进去几个窝窝头,恶狠狠道:“我劝你们不要动小心思,不然,死的就不止你们二位。” 他重新锁上门,对手下问道:“卫陵来了没有?” 天色渐晚,卫陵坐在马上,神色冷凝,他沉思片刻,伸手招来一个番役:“去找找公主身边的玉秋檀冬或者锦楼,让公主稍后过来找我,我有事要和她说。” 晚间驿馆休息时候,锦楼推门找到了殷明鸾,说起了卫陵身边的番役找她。 殷明鸾于是出门去找卫陵,在路上却看见卫陵行色匆匆,她喊了一声,卫陵竟然没有听到。 玉秋远远地跟在殷明鸾身后走着,忽然间却被一个番役拉开走了。 殷明鸾没有注意到后面的动静,她心中生了一丝好奇,跟着卫陵走,却忽然看见一个陌生人出现。 殷明鸾心中一跳,慌忙躲在树后。 卫陵转了转眼珠,余光看到了殷明鸾的衣角,他往边上走了一步,正好挡住来人的视线。 是郭常。 郭常说道:“这是动手的最好机会。” 眼下宋吉被殷衢斥责,卫陵正担负着防卫的工作。 郭常催促着,卫陵却不言语。 郭常急了,将匕首塞到卫陵手中,笑得阴沉沉:“殷衢死了,你就会是皇帝,神教决不食言。” 卫陵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僵硬地收好了匕首。 卫陵站在原地,等到郭常等人走了,才移步往前走,他招手换来一个番子:“放玉秋走,去看看公主还在那里吗?” 殷明鸾躲在树后,一动不动,是不敢动,也是不能动。 人早就走干净了,殷明鸾站了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这才松动了僵直的手脚,跑回了驿馆。 驿馆内,灯火荧煌。 殷衢负手而立,所对的,竟然是被传负气出走的宋吉。 宋吉说道:“已埋伏好暗卫。” 殷衢颔首。 宋吉欲言又止,屋舍外面响起焦急的脚步声。 殷衢看了一眼宋吉,宋吉立刻隐藏起来。 殷明鸾跑了进来:“皇兄,你要小心——” 话音没说完,卫陵的声音在外响起:“陛下有何吩咐?” 殷明鸾噤声。 她往门外看过去,卫陵的脸从黑暗中一点一点现出来,他神色平静,看不出与平常有任何不同。 殷明鸾简直要怀疑自己弄错了什么。 殷明鸾警惕地走到了殷衢身边。 殷衢道:“将宋吉的人撤去,这里留你一人就行。” 卫陵听说过殷衢和宋吉的那一场争论,他不多说话,没有劝诫,也没有为老师求情,拱手道:“回禀陛下,臣已将他们撤走了。” 殷明鸾坐在殷衢身旁,在桌案下悄悄摇了摇殷衢的袖子。 殷衢本要说什么,注意到了殷明鸾的小动作,顿了下来,低头看了一眼殷明鸾的手。 一双柔荑洁白莹润,因为紧张将殷衢的袖子攒得紧紧的。 她不自觉地靠了过来,像是保护,又像是依赖。 殷衢重新抬眼看卫陵,卫陵沉默着隐在一边。 殷明鸾说道:“皇兄,这一代流寇肆虐,还是小心为好,将宋大人叫回来吧。宋大人直言劝谏,有魏征之风,皇兄是明君,难道不能容忍臣子的劝谏吗?” 藏在暗间里的宋吉差点感动落泪。 世人所言不虚,长乐公主真的深明大义。 殷衢依旧演戏:“宋吉顽固,若不是念在他多年功劳,如此忤逆之辈,朕岂能饶他?” 殷明鸾觉得殷衢有些不讲道理了。 殷衢不再理会她,拿起一支朱笔,开始写起字来。 殷明鸾撑着胳膊看殷衢,余光却落在卫陵身上。 突然地,卫陵动了。 殷明鸾浑身一震。 远方有狗吠阵阵响起,在这不详的夜晚,分外清晰可闻。 殷衢伸手捉起一只杯子。 躲在暗处的宋吉紧张起来。 殷衢与他约定摔杯为号,他胆战心惊地看着殷衢手中的杯子。 无论是卫陵刺杀殷衢,还是殷衢命暗卫将卫陵砍成肉泥,都是宋吉不愿看到的。 殷明鸾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她往后看殷衢一眼,看到他手中的杯子,突然将明白了过来,往后望去。 宋吉缩了缩身子,躲避殷明鸾的投过来的视线。 她慌张地想要挡在殷衢前面,却刚动了一动,就被殷衢大手按住。 卫陵几步跃到殷衢书案前。 仿佛是天突然黑了,但只是烛光晃动了一下。 殷明鸾睁开眼睛。 一道血迹渐在书案上,星星点点的斑驳。 殷明鸾放大的瞳仁中,映出了一段蜿蜒的蛇身。 卫陵“嘶”了一声抱住胳膊。 殷衢一直注意这卫陵的动作,丝毫没有慌乱,看出卫陵没有动手,他手指依旧松了下来—— 殷明鸾扑了过去,将殷衢抱了个满怀。 杯盏没有碎在地上,却被殷明鸾接住了。 暗间涌动的人影顿时止住了脚步。 卫陵抱着胳膊半跪在地上:“陛下,臣护卫不利,竟然让毒蛇进来。” 卫陵进门之前,心头浮现了一个计划,他找了一条蛇,一刀将蛇身砍为两段,隐藏在袖中。 在殷衢的房中闹出动静,然后设法让殷衢出手伤他,凭般若教那些人,又怎么知道屋子里面的动静。 看起来不过是行刺失败罢了。 好歹能面上服从了般若教,让他们不要伤害义父义母。 殷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卫陵脸色渐渐发白,不知是因为蛇毒,还是害怕谎话被拆穿,他双手掏出一把匕首,道:“求陛下助臣放血清毒。” 卫陵不想行刺,也不能行刺。 般若教如此逼迫之下,他只能这样做。 骗过殷衢,让殷衢出手伤他。等他出门去后,便夺马而逃,对般若教谎称行刺未果。 只是…… 他抬头看殷衢的神色,总觉得自己的一切花招都无所遁形。 殷衢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后轻笑,接过匕首,毫不犹豫地将卫陵手上划出了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 他冷声道:“滚出去。” 殷衢看出了他的把戏,顺着他的意思,让他如愿受伤。 卫陵只在刀刃划过胳膊的时候闭上了眼睛,然后他睁开眼睛,拱手对殷衢道谢。 起身离开之前,他对着殷衢背后一稽首,那里是宋吉。 宋吉握着剑,神色复杂地看着卫陵离去。 过了片刻,宋吉步伐沉重地从暗间走了出来。 殷衢冷声道:“派人盯着卫陵,将他背后指使之人找出来。” 凭今日卫陵的所作所为,他合该万死,但只处死卫陵一人,那只是不理智的泄愤之举。 宋吉踌躇问道:“卫陵如何处置?” 殷衢道:“未钓出幕后之人前,一切如常,至于说之后……”他带着厉色看宋吉,“宋卿切勿心软。” 宋吉带着隐藏着的暗卫,如同潮水退却一般离开。 殷衢侧身看殷明鸾:“你胆子倒不小。” 殷明鸾白着脸,咬唇不说话。 殷衢走近,拍了拍殷明鸾的脸,皱着眉头问道:“吓着了?” 殷明鸾看着他的瞳孔里倒影出一个脸色苍白的自己。 殷衢眉头皱得更深,他伸手,捏住殷明鸾的下巴,殷明鸾被迫微微启开了唇。 殷衢看到殷明鸾唇上渗出血珠,他伸出手指一抹,指腹上就染上了淡红的印子。 他稍微一愣神,手指微微松开。 殷明鸾又将牙齿往下咬。 却咬到了微暖的指尖。 殷衢稍稍蹙了眉毛,但没有抽开手指。 殷明鸾这才回过神来。 殷衢淡然收回手指。 殷明鸾忙去捉殷衢的手:“我咬破了吗?” 殷衢由她去捉,他的指腹上被咬出一道红红的印子,像是小猫在上面磨过了牙。 不知为何,殷衢倒情愿被咬破,撕出血,留下疤。 殷衢对殷明鸾道:“你不要怕,朕是不会变的。” 殷明鸾惶惶看了他一眼,殷衢是看出了她的心思。 卫陵从小伴她长大,是类似兄长的人,可是今天,殷明鸾眼睁睁看着卫陵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他竟然要刺杀皇兄! 她不敢去想其中的原因,也不敢想其后的后果。 卫陵会死吗? 她不知道。 接下来的路上,诡异又平静。 般若教众得知卫陵刺杀未果,急忙分散逃窜。 对待卫陵,自然是不能简单处死,千刀万剐,那样就吊不出幕后之人,敌人在暗,始终不是一个好的处境。 至于严刑拷打,殷衢和宋吉都清楚卫陵的个性,他本就是锦衣卫出身,用刑是根本逼问不出他们想要的结果的。 所以卫陵被留在车队里,作为一个鱼饵,引诱幕后之人上钩。 殷明鸾不知该如何看待卫陵,她恍然间发现,她或许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这个幼时的玩伴。 他的目的,他的心机,统统不知。 那日玉秋向她说到了那日发生的事情,卫陵的番子在路上把玉秋拉走了,所以殷明鸾才能独自一人发现了卫陵的秘密。 那根本就是卫陵故意让她发现的。 为了什么? 因为她在场,才能让那场“行刺”安然无恙吗?因为她会向皇兄求情? 卫陵你……究竟是谁? 第41章 爱与恨 明鸾的身世。 在各方虎视眈眈之下, 天子车马终于到了怀庆府。 殷明鸾一路走来,时时遇见因黄河水灾而逃难出来的百姓,但是没有一个地方比怀庆府更惨。 天子车马一到, 殷衢没有休息,立刻脚不沾地处理起政事。殷明鸾也不闲着,她每日施粥布善, 散发草药, 余下的时间就是带着王陵朗四处治病救人。 这次瘟疫来势汹汹,以往的方子都失了效。这些灾民身子弱,没有尽快好起来, 缺一顿少一顿的, 一条命就那样没了。 殷明鸾每日心焦地看着瘦弱的妇女孩童因瘟疫而去世,心中祈祷王陵朗早点开窍。 转眼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黄河汛期已经过去,连绵的暴雨缓了下来,一场秋雨一场寒,怀庆府的日子虽然艰难, 可依旧在默默地过着。 这两个月里,殷明鸾一直没有见到殷衢,怀庆府的事情乱如麻, 殷衢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这天, 殷明鸾回到行宫, 见行宫里仆从一个个面容整肃,行动间有股伶俐的精神气儿。 殷明鸾偏头一望玉秋, 玉秋解答了她的疑惑:“陛下回来了。” 殷衢此次南巡,宫中服侍的人带得不多,当地官员用宅邸改造了行宫,又买来不少家世干净的仆从。 这些人从来没有见过圣颜的, 怪不得如此激动。 殷明鸾突然听到殷衢回来,沉沉的心轻快了些。 殷明鸾在殷衢不在的日子里,很担心他。 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殷衢并不恪守这条原则。在路边遇到晕倒在地的生病孩童,殷衢甚至亲自将他抱起。 当时随行的一众大员脸色煞白,生怕让天子染上恶疾。 殷明鸾听到这个消息吓得要命。 虽然她自己也不避讳病人,可那是因为她有王陵朗这底牌在手啊。 殷明鸾脚步轻盈地走到书房。 时机正好,这时候没有大臣来找殷衢,他只是在和张福山说着话。 殷明鸾一进来,张福山就退了下去。 殷明鸾眼中带着光,带着笑容,可殷衢却沉下了脸。 “长乐,朕不在的这些日子,你怎可胡闹?” 殷明鸾被吓住了:“怎么是胡闹?怀庆府的人都夸我有德行。” 殷衢叹了一口气,走近一步,伸出手从后摸到了殷明鸾的头发,将她按在自己怀中。 “朕定要罚玉秋檀冬,尤其是王陵朗,他们怎么能让你和病人往来,你若是……染上疾病,朕定不会饶恕。” 殷明鸾感到一颗心被填满,她歪了歪头:“可是皇兄,你是天子,你都不怕,我一个于社稷无用的公主,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殷衢沉默半晌,殷明鸾以为他无话可说了,却听见他声音极轻地说:“你对朕来说……很有用。” 正是难得的静谧时刻,屋外,王陵朗却嚷了起来:“公主!我知道了!我鼓捣出来了!” 殷明鸾从茫茫人海中将王陵朗这颗沧海明珠挖出来,距今已经有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里,王陵朗的大多数表现甚至比不上太医院里的药童。 但是三个月后,王陵朗一鸣惊人。 他的方子药到病除,救活了无数贫民百姓。 怀庆府的人都叫他医圣。 但是怀庆府的人更感激的却是殷明鸾。 在王陵朗在怀庆府默默无闻的时候,怀庆府的人惊觉,那个每日施粥散药的贵族女子,竟然是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不远万里来到怀庆府,亲自照料病患,不顾自身安危。 甚至医圣王陵朗就是长乐公主特意寻来的。 在王陵朗研制药方的时候,长乐公主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倾力相助。 没有长乐公主的话,不知要死多少人。 许多怀庆府人默默在家中为殷明鸾供奉起了长生牌位。 殷明鸾知道后,有些哭笑不得。 怀庆府的情况一天天好转起来。 殷明鸾有了更多的闲时间去找顾家兄妹说话。 虽然殷明鸾没有证据,但她觉得顾家兄妹可能是她的真亲人。 顾封和顾妩娘同样是这样想的,他们隐约知道了殷明鸾如今的身份,不敢贸然说破。 天气渐渐转凉,顾封在院子里煮上一壶热酒,顾妩娘在厨房里忙个不停。 桂树下,花开得浓烈。 顾封讲起了他小时候的事,讲到父母时,神情既温柔又哀伤。 殷明鸾问道:“你说当年家中出了一场意外,是什么意外?” 顾封看了一眼殷明鸾,殷明鸾是天真的,眸子还带着光芒,不似他和妩娘,被痛苦和无法宣泄的仇恨填满了眼睛。 顾封于是含糊说道:“是一场病,父亲母亲都因为那一场病去了。” 殷明鸾目露哀伤地看着他,顾封讲到动情之处时,殷明鸾忍不住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 殷明鸾心中明白,顾封十有八九就是她的亲哥哥。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道:“哥哥……顾哥哥,你不要伤怀。” 殷衢就是在这个时候漫步走过来的。 如今怀庆府情况已经大好,连殷衢都有闲空歇息一下,他在行宫园子里转了两圈,没有看到殷明鸾。 一问之下,他才晓得殷明鸾和先前在路上救过的兄妹在一块儿。 等到他信步来到顾封所住的小院子门口,看清楚了顾封的长相,他淡然不起来了。 没人告诉他,这个殷明鸾殷勤探望的顾封,是一个堪比宋玉潘安的美男子。 顾封的容貌,是可以用一个“美”字概括的,身材颀长,面容比女子还要精巧。 殷衢从院门外看过去,只见殷明鸾背对着他,微微仰着头,似乎是带着倾慕的样子。 她的手更是搭着顾封的手不放,两人脉脉无语中。 张福山在殷衢身后站着,他根本没有瞧见殷衢的表情,但一看殷衢停下脚步,再一看院中对坐的两人,一下子心提到嗓子眼。 张福山一遍扯着嗓子叫:“姑娘。” 一遍快步走过去,坐在了两人中间。 殷明鸾一回头,这才看见了殷衢。 她的心也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她慌忙看了一眼顾封。 顾封和她的长相也是有几分相似的,不过因为他是男子,一般人都看不出这种相似。 殷明鸾心中祈祷殷衢不要看出来。 她回头看殷衢的神色,见他眸光沉沉,殷明鸾的心就不由得要停跳两拍。 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殷衢走了过来。 张福山乖觉地让开位置,殷衢顺理成章地坐到了殷明鸾和顾封中间。 顾封这个时候已经晓得殷衢的身份,不过看殷衢和殷明鸾都没有空给他表明的意思,略显拘束地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张福山。 张福山对他摇了摇头,带他往后退了一步。 殷明鸾顿时觉得张福山实在是一个大好人。 赶紧把顾封带走吧,免得生了什么差池。 可是殷衢却突然开口道:“顾封留下。” 顾封不动了。 殷明鸾蔫了。 殷衢为自己斟酒,对顾封态度自然,说道:“你也坐。” 顾封暗想,天子果然同怀庆府人说的一样,待人亲和,爱民如子。 爱民如子的殷衢接着问候道:“你们方才讲什么趣事?” 殷明鸾和顾封对视一眼。 方才所讲的事,既不是趣事,也不能向殷衢提及。 殷衢见殷明鸾和顾封两人目光交接,不由得沉下了脸。 正在这个时候,厨房里忙活的顾妩娘端着一碟才炒好的菜走了过来:“兄长,殷妹妹。” 然后她看到了殷衢和张福山二人。 顾妩娘将菜放了下来,愣愣地站着。 她猜测出了殷衢的身份,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殷明鸾愈发紧张起来,她和顾封的长相倒不是十分明显的相似,但顾妩娘和她不是一星半点的像。 殷明鸾提着一颗心看着殷衢,却发现殷衢对顾妩娘的出现没有在意,他根本就没有看顾妩娘。 倒是张福山,一见顾妩娘出现,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张福山开口缓和气氛:“顾家兄弟和我们姑娘认识多久了?” 顾封说道:“殷姑娘在我们前往怀庆府的路上救了我家妹子,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顾妩娘接口:“不过在我们心中,殷姑娘和我们亲妹子一般。” 顾封抬头看了一眼顾妩娘,用眼神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亲妹子? 殷衢听了这话,看了一眼顾封和殷明鸾两人,沉吟半晌。 若是殷明鸾把顾封当做兄长,似乎就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但他转念一想,若殷明鸾把顾封当兄长,那他殷衢算什么? 殷明鸾看着殷衢沉思,心中惴惴不安,急忙一抱殷衢胳膊:“兄长,我们不要打扰他们兄妹了,走吧。” 殷衢莫名感到被讨好了。 一个是“我们”,一个是“他们”。 亲疏界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于是风也温柔起来。 “走吧。” 殷明鸾送走了殷衢,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竟然有种死里逃生之感。 另一边,张福山跟着殷衢走近书房,殷衢将发冠取下,伸手往边上一递,张福山却迟缓了一瞬,没有接。 殷衢皱眉看他,却见张福山一激灵,作势要跪,口中喊着:“奴婢死罪。” 殷衢心情好,倒也没有怪罪他,看了一眼张福山,觉得他心中有事在琢磨。 他问道:“你想着什么,差事都不仔细。” 张福山欲言又止,终于说道:“奴婢觉得,那顾家兄妹二人,竟然和长乐公主长得十分相似,尤其是那顾妩娘,简直是一个模子捏出的两个人。” 殷衢猛地转身。 他回想着顾封的容貌和一瞥之下顾妩娘的样子,仿若就要触到那个他久久探寻的真相。 他薄唇开阖,轻轻道:“让宋吉过来。” 宋吉自上回以来,时刻派人盯着卫陵的行踪,只是许多天过去,他没有发现行踪可疑的人找上卫陵。 虽然不应该,宋吉却莫名松了一口气。 宋吉还记得卫陵小时候的样子。孤僻自闭,但他不是一个惹人厌的孩子。 锦衣卫训练之时多有残酷之举,有时候宋吉看着那些孩子沾着鲜血的麻木的脸,都有些心惊。 锦衣卫虽然是天子之刃,但更是社稷之臣,而不是侩子手。 就是在这个时候,宋吉看见,往日他最不喜的卫陵将自己的口粮偷偷喂给了受伤的小兽。 卫陵在平日的试炼时,总是有着与年龄不同的冷血,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袭击自己的猎物。 他总是第一。 宋吉忽然间被打动了。 从此,他格外看中卫陵一些。 宋吉躲在树上,看着卫陵在小院读书、写字、练武,没有半点可疑之处。 可正是这太过正常的卫陵,让他琢磨不透。 宋吉心中坠着有千斤重。 卫陵,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宋吉刚从卫陵那边出来,就受到命令,让他去查顾家兄妹。 宋吉考虑半晌,还是决定质疑一下圣明的天子。 “陛下,臣查过,顾氏兄妹和卫陵并没有关系,他们应该不是幕后指使之人。” 殷衢却说:“知道了,”他沉吟,“查关于顾氏兄妹的一切。” 宋吉满头雾水地下去。 他将顾家兄妹的所有都调查了一番,倒真的发现一点特殊之处。 比如说,这普普通通的一家许多年前竟然被人差点灭门,至今报官无门。 比如说,这顾妩娘曾被永宁侯纳为小妾,却几次三番逃跑。 但宋吉仍然没有看出来顾家兄妹哪里需要被陛下注意到。 因为不知道殷衢需要什么,宋吉写得事无巨细,然后将厚厚一沓纸呈给了殷衢。 殷衢收到这一沓纸后,一个下午没有出门。 张福山担心不已,敲了敲房门:“陛下?” 半晌,里间传出声音:“进来。” 张福山走了进去,屋内门窗紧闭,透光窗棂的光照在殷衢的半边脸上,张福山仿佛看见他脸上似悲似喜的神色。 然而当殷衢站起来时,张福山觉得自己方才看错了。 圣上依旧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让人看不出半分情绪。 殷衢伸出手指,抽出一张纸来,扬起手。 张福山走上前去,接了过来,只见上面赫然写着的是顾家灭门案的事情。 殷衢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张福山凝神一看,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然后他瞳孔一缩,看到了上面所记载的日期。 张福山失声道:“这是……长乐公主出生的日子。” 他想到了宫中隐约关于长乐公主身世的流言,一下子联想到了一些骇人的东西。 张福山想都没想,开口道:“若公主不是公主,陛下可以顺利成章地将她留在宫里……” 殷衢深藏心中的心事,作为贴身太监的张福山当然是知道的。 先前,这是禁忌,是不详。 于是张福山也理所当然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张福山激动之时,忽地看到了殷衢的神情。 他拧着眉,面色沉凝。 却像是面对着难解的天机:“若这是明鸾的身世,朕倒不知道,是否该让她知晓。” 应当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张福山屏息等待天子的决断,沉吟半晌,殷衢终于说道:“此事,暂且压下,一切事项,勿要让公主知晓。” 殷衢将张福山手上的纸张抽了出来,他低垂着眼睛,在沉思着,手指微微用力,将那薄薄的纸张一点一点压成一个纸团。 他追寻已久的真相……就快水落石出了。 他果然没有错。 无需再背负什么枷锁。 张福山俯首称是,低头的时候,似乎看见织青金袖襕中,殷衢的手指隐没其中,微微颤抖着。 殷明鸾身世一事暂且按下不提,宋吉对卫陵的监视忽然间有了进展。 宋吉对殷衢禀报:“就在昨天,有人和卫陵接触,只是他逃入人群中,属下无能,没有辨认出。” 殷衢拧着眉心:“继续探,恐怕这几日就会有动静。” 卫陵坐在凉亭里,已经是冬月,他却在漏风的亭子里一动不动。也许只有冷意能让他理清思绪。 般若教的人找到了他,如同恶鬼一般再次威胁他义父义母的命。 他说殷衢已然对他有了戒备,根本不能下手,郭常却狞笑道:“你可以见到殷明鸾吧?” “选一个,殷明鸾的性命,或者你义父义母的性命。” “你手不沾血,如何能够为我们做事呢?殷明鸾的性命,就是你的投名状。” 卫陵握紧了手中的剑柄,眼神狠得发亮。 转眼已是隆冬季节,卫陵忽然邀殷明鸾出门。 殷衢沉沉看着殷明鸾,脸上流露出不认同的神色。 殷明鸾穿着毛茸茸的狐裘斗篷,衬得整个人粉雕玉琢,唇红齿白。她头上点缀着些许绒花,看起来暖和又俏皮。 殷明鸾从斗篷下面探出一只手来,晶莹如玉,指甲粉白圆润,指节修长,手指飞舞间已经在斗篷上打好了一个结。 她边系边说:“皇兄放心吧。” “况且,”她稍显犹豫地说,“卫陵一直没有行动,这次机会难得,在这种时候,那险恶之人一定会盯着卫陵,只有我去,才抓住他。” 她不明白卫陵在执迷不悟什么,在卫陵犯下更大的错误之前,将幕后之人抓出来,才能够救下卫陵。 殷明鸾拿着马鞭走了出去,殷衢轻声喊道:“宋吉。” 宋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半低着身子等待调遣。 殷衢吩咐:“跟着公主,若有意外发生,保护公主是第一要紧事。” “是。” 时隔几个月,殷明鸾终于见到了卫陵。 卫陵背靠着一棵树,散漫地抱着胳膊,目光悠远地看着远远骑马而来的殷明鸾。 殷明鸾拉了缰绳,将马拴好,一步步走了过去。 卫陵也走了过来。 殷明鸾觉得卫陵有些不一样了,却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 卫陵直直走了过来,大大咧咧地牵住了殷明鸾的手。 殷明鸾想要缩回手,却被卫陵死死钳住。 她想起那日卫陵藏在黑暗中的脸,开始有些害怕。 卫陵露出了然的微笑,其中带着些许的恶意:“你害怕了?” 卫陵眼睛死死盯着她,似乎如果从她眼中看出一丝的动摇,他就会做出什么不可预料之事。 殷明鸾强撑着摇头,不想让卫陵看出她的真实情绪。 卫陵拉起殷明鸾的手,往唇边轻轻呵了一口气:“手为什么这样冷?” 殷明鸾不由得往后看了一眼。 树林里似乎隐藏着人,殷明鸾不太确定,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她知道殷衢会派人跟着她,希望能够在这次抓到幕后之人。 卫陵也顺着她的目光往后看:“我们跑吧。” 殷明鸾一愣:“什么?” 卫陵拉着她的手,已经开始大步跑了起来,将殷明鸾拉了一个趔趄,他爽朗地笑着,像是很久没有这般畅快。 “像不像我们小时候,那时候我就是这样牵着你的手,躲开世宗陛下派来跟着你的小太监。” 殷明鸾被他的笑感染了,也弯着眉眼笑。 卫陵拉着她跑到了河边,停下了脚步。 河水已经凝成一块,千里冰封。 卫陵说:“小时候,你最喜欢冬天这个时候。” 殷明鸾小声说道:“我在冰上走啊走,这时候,你就会皱着眉,害怕回去挨训。” 卫陵却说:“我不是害怕挨训,我是害怕你掉下去。” 卫陵牵着殷明鸾要往冰上走,殷明鸾退缩了。 她笑道:“我小时候不懂事,饶了我吧。” 卫陵不为所动:“放心,我在。” 他像是在开玩笑般说道:“若你掉进河里,冻死了,我就下去陪着你,冰天雪地的黑暗中,你我两人,在一起。” 殷明鸾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和卫陵一起站在河水中央,她听见卫陵方才说的话,带着些奇怪的温柔,不是卫陵寻常的语气。 殷明鸾此行是为了诘问卫陵的动机,但是她放眼看了看周围空无一人的冰封河面,再看卫陵静静握着的手,只觉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卫陵向前走了一两步,忽然转过头来看殷明鸾:“殷明鸾,愿意为我死吗?” 殷明鸾有些惊恐地睁大了眼,她佯装镇定道:“卫陵,这里风好大,我们回去吧。” 卫陵似乎有些黯然,然后他又问道:“那么,殷明鸾,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殷明鸾再次尝试抽回她的手,却依旧失败。 她感到自己的笑容都有些僵硬起来:“卫陵,不要开玩笑了,是被风吹着了吗?我们快回去吧。” 卫陵沉沉道:“你不愿意。” “是,我不愿意,”殷明鸾的声音因为冷而有些颤抖,“卫陵,你太莫名其妙了。” 卫陵沉默不语。 殷明鸾豁出去了,沉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密谋杀害皇兄,你今天带我来,是想要杀我吗?告诉我卫陵,你和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 卫陵冷笑:“深仇大恨?”他的声音比猎猎北风还要冷,“我当然不恨你们,我怎么会恨你们?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他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我们是世间最亲近的人,怎么会恨?” 殷明鸾拧着眉头,她开始觉得卫陵在呓语,然后她忽然电光火石地想到了些什么,脸色忽然变得煞白。 “你,你就是……” 卫陵“呵呵”直笑,那笑声像是卡在喉咙里:“你知道了?” 卫陵握住殷明鸾的手,将她稍微扯了起来,他道:“你抢走了我的一切,殷明鸾。” 卫陵的面孔离殷明鸾极近,殷明鸾只感到冷气吸进喉咙里,肺腑都在痛,她浑身发抖。 她刻意不去想那流落民间的真正皇子,就是因为她害怕看到这种质问的眼神。 她夺走了别人的人生。 而那个人竟然是卫陵。 将近十七年里的每一天,卫陵是怎样看着她与李贵太妃母女情深的,是怎样看着皇位上的天子的? 卫陵盯着殷明鸾逐渐苍白的脸色,终于移开了眼。 他像是妥协了一般。 他不愿意再和殷明鸾多说,松开了抓住殷明鸾的手。 或许,他只是简单地打算放过她。 殷明鸾摔倒在地,他听到了声响,却没有回头。 然后,他听见了微弱的呼声:“救命……” 他猛地回头,没有看到殷明鸾的人影。 冰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窟窿。 卫陵浑身冰冷,他急急跑了过去,感到心慌意乱:“殷明鸾?” 也许,他并不恨她。 他伸出手去往那刺骨的河水中摸去,却什么都没有捞到。 第42章 风寒药 以唇相渡。 殷衢手下的锦衣卫注视着卫陵和殷明鸾的动静, 并且时时刻刻往行宫中传递着消息。 当殷明鸾掉进冰河的消息传来时,殷衢失手摔碎了桌上的砚台。 他很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刻。 天子独自驾马来到了河水之畔,其后浩浩荡荡地跟着赶来的侍从。 殷衢举目看向茫茫冰面, 声音如同含着冰:“将冰面凿开。” 这条河水面宽广,一望过去像是望不尽头。 “陛下。”有人似乎想要劝阻。 “马上!” “陛下——”有一人骑马迎面赶了过来,跌跌撞撞地, 宋吉几乎是滚了过来。 宋吉不敢看殷衢的脸色, 只能尽快低着头把消息说出来:“公主没事!大夫说,公主受了冻,可能要昏睡个几天, 别的没有大碍。” 殷衢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 他前后晃了一下,宋吉却不知道,他只听见殷衢沉稳地回答:“嗯。” “带朕过去。” 宋吉抬头看的时候,已经看不出殷衢脸上的任何神色。 一路上,殷衢纵马飞快, 宋吉没有找到说话的机会,直到殷衢迈步往卫陵的小院中走去,宋吉才说道:“陛下, 臣抓到了卫陵背后之人, 为首之人名唤郭常, 据他交代,卫陵竟然是……世宗陛下与李贵太妃之子。” 这一消息宛若惊雷, 宋吉用极低的声音说出来。 殷衢身子一震,宋吉看不见他的表情。 然后,殷衢极缓慢地说道,似乎在掩饰他的情绪。 “把卫陵暂押起来, 余下的事情,等看过公主后再做定夺。” 殷衢走到门口,终于看到床上那个熟悉的身影,这才放下了心。 他停在门槛之外,看了半晌,略微有些迟疑。 然后他放下心来,缓步走了进去。 屋内的侍女和大夫悄然退去。 殷衢坐在床边上,看着殷明鸾苍白恬静的面容。 然后他看到了殷明鸾露出在衾被之外的手。 他伸出手,捉住了殷明鸾的手,试图将这只手塞进被子里。 但是他被紧紧地握住了。 殷明鸾皱着眉头,嘴唇微微动着,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殷衢低下身子,凑过去听。 “皇兄……皇兄……” 殷衢感到心被攥紧了,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轻声道:“朕……我在。” “……好冷。” 殷衢为她掖了掖被子,并试图将殷明鸾的手塞进被子里。 但是殷明鸾依旧死死不松手。 殷衢无法,只能由着她去。 熏笼里香炭烧得暖和,殷衢听了一夜的北风。 第二天,檀冬端着药走进来,看见床上坐着的那个影子吓得一抖,连手中的药碗都打翻了去。 “陛下恕罪。” 殷衢挥挥手,没有和她计较。 檀冬连忙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小心推门离开。 她眼看锦楼带着王陵朗就要过来请脉,连忙拦住了他们:“不要打扰,陛下在里头。” 锦楼见怪不怪,倒是王陵朗对皇家有这感天动地的兄妹情感到意外。 檀冬走出了小院子,看见张福山一脸风霜,着急上火的样子,檀冬给张福山打招呼:“公公,你这是刚从行宫那边赶过来的?” 张福山道:“可不是嘛,昨日只晓得陛下出门去了,可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大事。” 张福山问:“陛下在哪?这晚上歇得好吗?” 檀冬迟疑:“或许,歇得挺好吧。” 殷衢听见外面吵嚷,动了动身子,他这才发现殷明鸾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她的手。 殷衢站了起来,揉了揉手腕,活动了筋骨,他感到身体沉沉,像是陈旧的马车动起来般响个不停。 他回头看殷明鸾。 虽然王陵朗说殷明鸾无碍,可是这样睡下去,看起来让人心焦。 他扬声唤道:“王陵朗。” 王陵朗刚好在门外面和锦楼站着,听见殷衢喊他,连转身推门进来。 王陵朗为殷明鸾把了脉,沉沉思索片刻,这片刻思索让殷衢对王陵朗的医术有了些放心不下。 王陵朗却没发现,思考完毕刷刷写下了药方:“就按这个抓药熬。” 殷衢拦住他,将药方展开一看,看不出什么,他淡淡道:“你同御医一同去,切磋医术,若有所长进,那是我大周之福。” 王陵朗感动不已,没有发现这是殷衢对他的不放心,只觉得殷衢格外看重他,提拔他。 王陵朗感动道:“陛下放心,我一定好好向御医学习的。” 殷衢轻咳一声。 王陵朗研制出疫症的方子,就这一点说,他就胜过许多御医。 只是事关殷明鸾的身体,马虎不得。 没有想到这位“圣医”倒是发自内心的谦虚。 王陵朗去了许久后,端回来了一碗汤药。 殷衢抬眼看,见王陵朗后面还跟着一堆人。 是顾封和顾妩娘来了。 王陵朗将药端上来,玉秋站在边上就要伸手接,没有想到殷衢却已经伸出了手。 玉秋一愣,然后神态自若地收回了手,她默默一扫视,看见众人都避开眼神,视若不见。 殷衢舀了舀药汤,看着深褐色的药汤在瓷白的汤匙上现出琥珀色的色彩。 闻着却不怎么好,殷衢觉得若是殷明鸾醒着,是必然不会喝的。 玉秋扶起殷明鸾,殷衢舀了一勺药,就这样送到殷明鸾唇边。 等到殷明鸾唇边被药有些烫红了,殷衢才意识到这药不够凉。 殷衢沉默了一会儿。 檀冬在边上说道:“陛下,你吹吹。” 殷衢一愣,将汤匙移开,晾了一会儿,这才又送到殷明鸾唇边。 他用汤匙分开殷明鸾的唇,手腕动了动。 殷明鸾没有松开牙齿。 药顺着唇边留了下来。 殷衢又一次沉默了,他对玉秋说:“你来。” 在场诸人心细如发,都不敢说话,只有王陵朗有些乐呵。 玉秋临危受命,接过来药汤。 殷衢这回看着玉秋,才晓得服侍人是个什么流程。 玉秋先用汤匙搅了搅药汤,舀了一勺,小心吹了一吹,等吹凉了,才送到殷明鸾唇边。 殷衢悄悄摇了摇头,他是九五至尊的天子,何必要学如何服侍人。 可是玉秋才喂了一汤匙,殷明鸾却并没有咽下去,汤药又顺着唇边流了出来。 玉秋不死心,又喂了两次。 还是王陵朗看不下去,说道:“公主在昏迷之中,这药不能这样喂。” “那要如何喂?” 王陵朗想了想,说:“以唇相渡。” 眼看屋里安静了一瞬,王陵朗不自信道:“不……不行吗?” 屋外小院中。 宋吉看着柴房被推开。 里面一片漆黑,门一推开,透进去些日光,照亮了浮在空中的尘埃。 卫陵倒在柴垛里,眯着眼,从黑暗中往外看。 宋吉沉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卫陵不知道师父问的是哪一件事,他的理由可太多了。 只是动手伤害殷明鸾,却是他原本不想的。 宋吉走到卫陵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卫陵,道:“我不想把锦衣卫的手段用在你身上,若考虑好了,现在就把一切告诉我。” 卫陵微微出神:“从哪说起呢?” 宋吉冷声道:“就从邪.教小头目郭常说起。” 卫陵点头,开始说起了他知道的事。 事情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几个月前,伪装成管家的郭常来到卫陵身边,对他说:“卫陵,你还在犹豫什么?” 卫陵神色淡淡:“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殷衢已经对我有了怀疑,我接近不了他。” 郭常道:“是不能,还是不想?” 卫陵抬眸看了一眼郭常,郭常莫名地,被看得有些发怵,但下一瞬,他从卫陵眼中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郭常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威胁道:“殷衢不能接近,”他狞笑,“你可以见到殷明鸾吧?” “选一个,殷明鸾的性命,或者你义父义母的性命。” “你手不沾血,如何能够为我们做事呢?殷明鸾的性命,就是你的投名状。” 卫陵微微眯了眼睛:“什么意思?” 郭常冷笑:“神教的意思是,选一个,殷明鸾的性命,或者你义父义母的性命。你手不沾血,如何能够为我们做事呢?殷明鸾的性命,就是你的投名状。若你不肯的话……是不是就代表,你已经和神教离心离德?” 卫陵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郭常看着卫陵,忽然幽幽地说道:“卫陵,你难道不恨她么?” 卫陵身体最深处仿佛被挖开,露出了鲜血淋漓,黑泥一般软烂的肺腑。 恨吗?爱吗? 从出生起,他的命运就和殷明鸾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他从小就注视着她,用年少的友谊来隐藏心中的恶意,久而久之,连爱恨的界限都模糊了。 他和殷明鸾,比起世间种种纠葛都更加深沉,至少在他这边是如此。 “她窃取了你的人生,你的父母,你的命运都因为她而改变。卫陵,为什么不恨她?” 卫陵感到头脑中拉着的一根根弦在依次崩裂,他握紧手中的刀,语气依旧不变:“她是无辜的。” 郭常笑了:“是吗?你放下了对她的仇恨,可是殷明鸾会放下吗?毕竟,你义父是她的杀父杀母仇人。” 卫陵瞳孔一缩,这是什么意思? 郭常的笑容带着明晃晃的恶意,像是看着他在坠入地狱前的最后挣扎。 “你还不知道吧……” 十七年前。 皇城底下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内,姓顾的屋主人慌忙冲进屋里,将挺着大肚子的妻子从灶台上扶走,自己开始择起菜叶。 他细语道:“已经和孙娘子说过了,她下午就过来。” 东街的孙娘子在半年前被司礼监选为了宫里娘娘的接生稳婆,一直在宫里待着,前几天才出宫,顾父想着,大概是宫里的差事已经办完了吧。 孙娘子接生有手段,半年前,顾母怀孕不久,孙娘子便笃定这是个闺女,闺女也好,顾家都期盼着这个小女儿的到来。 本来顾家人还遗憾孙娘子进宫,不能接生小女儿,没有想到,前几天,孙娘子一出宫,就主动找了过来,一定要为给顾母接生。 顾家人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因为孙娘子的帮忙,顾母的生产很顺利,她稍微休息着,开始琢磨给孙娘子送一份谢礼,却得知孙娘子又进宫了。 顾家人不明白宫里的规矩,还以为这是正常差事。 夜里,顾父走进屋来,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长命锁,说道:“刚从银匠那里打好的,你瞧瞧。” 顾夫人对着灯一瞧,笑着点了点头。 顾封和顾妩娘两个小孩在地上跳:“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忽然,柴门被扣响了。 顾母和顾父一起往窗外望去。 顾封抢到了长命锁,顾妩娘追着他,一起跑到了后院柴垛里去了。 *** 孙娘子被司礼监选入宫后,因为爱吹嘘,于是一手能识儿女的手段也被贵人知晓了。 她被引入一间宫室,凭她的见识,并不了解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奢靡得如同月宫一般。 隔着帷幔,她似乎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 但是只有太监和她对话。 “李娘娘怀着的是男是女?” “回娘娘的话,妾身一摸就晓得了,是个男孩。” “大胆!”那位公公却勃然大怒。 帷幔后的女子微微抬起手,止住了太监的喝骂。 孙娘子不服气:“妾身说得都是真的,过个五六天娘娘就会知道了。若是疑心妾身运气好……半年前妾身在宫外摸了一个夫人的肚子,那是女孩,也是这几天的事,娘娘一探便知。” 帷幔后的女子本来漫不经心,这下子直起了身子,转头看了那太监一眼。 说话声很轻微,孙娘子听不清。 良久,那太监说道:“既然这样,你明天就出去,先将给那民间妇人接生,若真的生了女儿,便许你进宫,为贵人接生。” 孙娘子心中一沉,以为自己答错了话,但是这位娘娘命她去宫外接生,她只能应了。 她为宫外的顾娘子接生,但是并不知道,与此同时,侍卫卫季奉命而出,抢走了才出生的女婴。 卫季看着顾氏夫妇惊恐的面容,他略微犹豫,想起宫里的死命令,还是咬牙拔剑。 血流了满地,卫季抱着婴儿往外走,忽然听见了草垛那边传来细微的呜咽声。 卫季脚步一顿,但是终究没有转身。 他抱着婴儿悄悄走进宫中。 服侍皇后的宫女张氏问道:“她家人都死了吧?” 卫季沉默点头。 张氏对卫季很放心,当下再无疑问。 卫季出了一会儿神,等张氏走后,才缓缓提起脚步。 他没走几步,张氏回来了:“娘娘有话要交代,跟我走。” 卫季来到许皇后宫中,内殿中设了一个小佛堂,卫季木然地站着,静静等着许皇后午睡醒来召见。 不期然,他的眼睛移动,看见了漆黑檀木佛像上慈悲的脸。 他脑子里“轰”地一声,冷汗淋漓。 “卫季,你的差事做得不错。” 身后传来许皇后的声音,卫季跪了下来。 许皇后说:“你去盯着醴泉宫吧。” 夜晚的醴泉宫灯火通明,却隐约有些不详的色彩。 侍女琥珀焦急地往内殿走,却被人拦了下来。 太监徐胜笑道:“琥珀姑娘,皇后娘娘已经派了稳婆过来,你还是不要进去添乱为好。” 琥珀焦急,听着李贵妃痛苦的呻.吟,无计可施。 她跑去乾清宫,却被告知皇帝还在昏迷之中。 她再次回到醴泉宫,又一次被拦了下来。 琥珀躲在假山里哭,忽然发现假山中藏着一个人。 “是谁?”那人问。 “我是贵妃娘娘的侍女,你是谁?”琥珀含着泪问。 那人沉默良久,递给她一个裹着小被子的男婴。 “能照顾他吗…” 琥珀看这人似乎想要称呼她名字,于是说道:“贵妃娘娘赐我姓李。” “能照顾他吗,李姑娘?” 李琥珀不知道这孩子是谁,她抱过来,心中有些不安:“能。” 李琥珀脖子一痛,眼前一黑,等她醒来时,已经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驴车里,身边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她掀开车帷一看,假山中的陌生人坐在前头,赶着驴。 那个婴儿就是卫陵,真正的李贵太妃之子。李琥珀就是卫陵的义母李氏,而那男子正是卫陵的义父卫季。 后来,卫季和李琥珀因逃难生了情谊,再后来,他们都被般若教所截获。 光阴荏苒,一晃已是十七载春秋。 卫陵语气淡然:“我说完了,师父。” 宋吉叹息一声:“你好自为之。” 宋吉跨过柴房门槛,突然听见卫陵轻声问道:“她怎么样了?” 宋吉顿了一下,说道:“已无大碍,只是在昏迷中。” 卫陵听见落锁的声音,他小声道:“多谢师父告知。” 卫陵对于殷明鸾的感情,很是复杂。 八岁那年,他懵懵懂懂,有人带着他来到了皇家猎场,告诉他,有人问他,他要说父母双亡,无所依靠。 他不觉得这是谎言,因为这就是他的人生。 在般若教的时候,他很难见到义父义母,是般若教中那些狂热的,奇怪的,严苛的长老们盯着他,教导他。 他遇到了殷明鸾,从此换了一种生活。 可以放肆大笑,可以纵马狂奔,和宋吉学功夫,和殷明鸾赏花喝酒。 但是渐渐长大,他渐渐发现,他的人生始终存在着般若教这个阴影。他想要摆脱,想要正常生活,但是般若教众却向他揭开了一个秘密。 他的身世。 对于殷明鸾,他尚且懵懂的感情,很快扭曲成了奇怪的爱恨。 深藏于心,无论是喜欢还是厌恶。 他有时会略带恶意地揣测着,如果殷明鸾发现了这个秘密,她会是怎样反应。 一年之前,当殷明鸾开始有所察觉的时候,他怀着隐秘的心思,暗暗引导着她。 陪她出宫,陪她见李贵太妃,陪她在画舫中窥视殷衢的行踪。 和她一起听到李贵太妃所说的朱砂痣后,他可以在殷明鸾闯进房间的时候假装沐浴。 想要她看出来,想要看她的反应。 在知道真相之后,会隐瞒吗?会愧疚吗? 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堂而皇之地享受本应该属于他的人生? 卫陵没有机会试探出来。 他只知道,当殷明鸾坠入冰湖的那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们都是无辜的。 不该互相仇视。 *** 屋内。 顾妩娘自告奋勇:“让我来吧。” 换来了殷衢波澜不惊的一扫视。 顾妩娘蔫蔫地缩了回去。 殷衢淡淡道:“都退下。” 屋内的人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低头退下。 只有一个王陵朗什么都不知道,一头雾水地跟着众人出来,问道:“陛下打算硬灌?使不得啊使不得。” 王陵朗打算冲进去制止,被张福山一把拉了回去:“别胡说了,走吧。” 殷衢用汤匙搅了搅汤药,再磨蹭下去,汤药就该冷了。 殷衢侧过头,看着殷明鸾沉沉的睡颜。 她的脸色苍白了一些,和屋外积的雪没有什么分别,远山眉淡淡,睫毛在脸上打下一片阴影,下巴尖得有些可怜。 殷衢将药碗放在唇边,一仰头。 他扶起殷明鸾,低下头去。 若有若无地,殷衢再次闻到那股令他安神的香。 他之前夜晚多梦,命张福山向玉秋檀冬讨要殷明鸾的香,燃起来,却总是不对。 这样才对。 殷衢将唇贴上殷明鸾的唇珠。 他缓缓将药渡进殷明鸾嘴中。 唇齿相依的瞬间,他一向清明的头脑热了起来。 扶着殷明鸾肩膀的手,不由得抓紧。 殷明鸾似乎感到痛 ,微微动了一动。 殷衢的手松开,往下搂得更紧。 离开的时候,他流连着轻轻咬了一下殷明鸾的下唇。 殷衢推开门。 “王陵朗,去看看公主。” 如此喂药有了三天。 众人都心知肚明,只有王陵朗懵懵懂懂,不知道为何殷衢独独能撬开殷明鸾的嘴。 三天后,殷明鸾终于转醒了。 她一睁眼就看见一个男子的背影,她手指动了动,那人转过身来:“醒了?” 殷明鸾呐呐开口:“皇兄?” 她不知道殷衢什么时候过来的,在这里等候了多久,但是睡醒来一眼就看到殷衢,让她感到很舒心。 然后她想到昏迷前发生的事,她费力去够殷衢的手,紧张问道:“皇兄,卫陵怎么样了?” 殷衢看着她,眉峰一聚,是十分不满意的样子:“就这么记挂他?” 殷明鸾心堵得发慌。 昏迷之前卫陵对她说的那番话,让她感到难过。 卫陵恨她。 殷明鸾感到殷衢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渐渐探究起来,不欲让殷衢看出她有心事,勉强客气说道:“我昏睡时,多谢皇兄照料。” 提起“照料”,殷衢的眼睛看向了她的唇,眼神莫名有些幽深,他像是想到了些什么,道:“不必多谢。” 殷明鸾奇怪地看了他好几眼。 殷衢起身准备去叫王陵朗进来。 殷明鸾刚从昏睡中醒过来,看着夕阳斜照进卷帘,忽然感到无比的茫然和无助。 她伸手用指头勾住了殷衢的衣带。 殷衢低头看了一下她不听话的指头。 殷明鸾犹豫开口道:“皇兄,他……” 殷衢看出了她的担忧,淡淡说了句:“你倒是对他念念不忘。” 殷衢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你可知他犯的是什么事?” 殷明鸾也神色一肃,知道殷衢开始跟她讲卫陵的事,她摇了摇头。 “勾结邪.教,谋逆弑君。” 殷明鸾的脸霎时变得惨白:“皇兄,求你……看在他和我们从小长大的份上,从轻发落。” 殷衢站在床边看着她,没有说话。 殷明鸾费力去拉殷衢的袖子,身上的被子都滑落了下来,她说道:“皇兄,卫陵是、他是……” 殷明鸾忽然浑身一激灵,说不出话来。 卫陵是,世宗和李贵太妃之子。 这话若说出口,殷衢是会放过卫陵,还是会忌惮他?李贵太妃的儿子,身强体健的皇子,还做出了弑君之举。 而她自己准备好了说出真相吗? 殷衢看着她愈发苍白的脸色,弓下腰来为她拾起被子。 殷明鸾感到肩上一暖,殷衢将她按进被子里,她看不见殷衢的神色,只听见他在她耳边道:“朕晓得。” 说完,他放下殷明鸾床边的帷幔,殷明鸾只看见他的身影渐渐模糊。 晓得? 他晓得什么? 卫陵全都招了? 殷明鸾打算跳下床去追问,可是浑身软绵绵的。 然后门被推开,王陵朗带着阳光灿烂的笑容,端着药碗冲了进来:“公主,喝药了。” 殷衢推开了柴房门扉。 他垂眸看着卧在柴垛里的卫陵。 卫陵眯着眼,因为日光太过刺眼,他一时间没有看清楚来人,他首先看到的是来人腰间挎着的剑。 “是来杀我的吗?”卫陵无所畏惧地说,然后他才看清楚了来人,“是你?” 殷衢抽出了腰间的剑。 卫陵轻笑一声,竟然丝毫没有躲开的意思。 但是,意料中的寒锋并没有砍向他的身体,殷衢将剑扔到了地上。 “这是父皇的佩剑,他当初想要赐给长乐,若长乐是皇子的话。” 卫陵一愣,看向地上的青锋。 “现在,它归你了……弟弟。” 卫陵愕然。 殷衢冷冷地看着他,说道:“弑君之罪,罪无可赦,但是朕给你一个机会。” 卫陵抬头看着他。 殷衢道:“朕要你,剿灭般若教。” 一个九死一生的求生机会。 卫陵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这位兄长究竟是仁慈还是残酷。 但他不想拒绝,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义父和义母都在般若教手中,他现在已经没有杀死殷衢的机会,想要救出他们,唯有将般若教屠戮干净。 “好。” 卫陵没有思考太久。 殷明鸾病好之后,没有找到卫陵的下落,卫陵这个人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她感到有些恐慌,害怕殷衢悄无声息地弄死了卫陵。 她对卫陵的感情很复杂。 十数年的陪伴,错换的人生,她该如何面对卫陵,她自己都想不清楚。 但是,卫陵犯的是杀头的罪,他图谋的对象,是她的皇兄。 就算是再坏的结果,她也不能去怪罪任何人,她只能悄悄盼望着,卫陵还活着就好。 殷明鸾悄悄找到张福山向他套话,张福山却一脸为难地告诉她:“公主,卫大人的事,奴婢也不知道。” 她使银子向锦衣卫的人打听,那些人却三缄其口。 殷明鸾担心最坏的结果出现了。 眼看殷明鸾就要把事闹大,宋吉忍不住找上了她。 “公主,卫陵去做他应做的事去了。” 殷明鸾见宋吉并没有悲伤或闪躲的神色,略微放下了心,她接着问道:“做什么去了?去了哪里?” 这下,宋吉只是摇头。 没说上两句话,殷衢翩然到来,宋吉一拱手,退了下去。 殷衢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戏谑笑道:“你想打听什么,问朕不是更加方便?” 第43章 鳌山灯 …… 听到殷衢戏谑的发问, 殷明鸾直觉就要否认:“没、没有在打听。” 殷衢挑了挑眉:“没有?那便算了。” 殷衢眼看着就要走开,殷明鸾的好奇心却被勾起来了,她亦步亦趋地跟上了殷衢的步子, 口中喊着:“在打听,我在打听,皇兄, 说给我听吧, 求你了。” 殷衢转身看着她微笑。 殷明鸾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前些时候,她总感觉殷衢像是心中藏着事一般,她看着殷衢, 就像看着海上的浮岛, 殷衢深藏的心事,就浸泡在幽深无边的海中。 但是现在,一切豁然开朗一般,已经是春暖花开。 殷明鸾不确定地问着:“皇兄,最近心情尚可?” 殷衢含笑:“尚可。” “那……卫陵去了哪里?” “般若教。” 殷衢仅用三个字就回答了她。 般若教是民间久禁不止的教派, 其教义诡秘邪派,在十数年里掀起过大大小小的乱子。 可是般若教和卫陵有什么关系,殷明鸾一时想不明白。 殷明鸾又想到了一个很要命的问题, 她试探着问道:“皇兄, 卫陵可有招出什么?” 殷衢的眼神落在殷明鸾的身上, 总让她觉得他已经知晓了一切。 她怕自己忍不住就要跪地和盘托出。 但殷明鸾还是勉强站着,面上没有变化, 问道:“皇兄?” 殷衢声音有些冷:“逆贼而已,朕不关心他的故事。” 殷明鸾松了一口气。 在怀庆府的日子悠悠过去,返程的时候渐渐提上日程。 这个冬日里,来自上京的宫人们有些不适应, 伤寒发了几回,还好有个王陵朗可以照看一二。 天气乍变的时候,檀冬又病倒了。 玉秋端着药在她房里,打趣道:“让我来服侍檀冬姑娘,姑娘安好?” 檀冬横她一眼,躲着不吃药。 玉秋放下药,捉住乱扭的檀冬,笑道:“好啊你,莫非是想要我依照陛下的法子来喂你?” 坐在一旁提笔写药方的王陵朗闻言疑惑道:“陛下是怎么喂的?” 他一问,那二位不做声了。 檀冬眼中带着戏谑,默默竖起手指,抵在唇边。 玉秋见状把她的手拍了下来。 王陵朗看着檀冬的动作,脸一下子红了。 正是在这个时候,殷明鸾进来了。 “说什么呢?” 玉秋檀冬噤声。 唯独王陵朗恍然大悟地说:“对呀,以唇相渡,还是我的办法呀。” 殷明鸾若有所思,耳朵悄悄红了。 她一挑帘栊,转身就走。 “王陵朗!” 檀冬喝道。 殷明鸾出门,被冷风吹了一头,脸却些微发烫。 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唇。 怪不得那时候醒来总觉得唇上似有裂口。 她有些出神地想了一回,又迎风被吹了一回,渐渐恢复到清明。 冬月里,寒风正厉害着,殷衢不欲离宫太久,开始启程回宫。 殷衢抽空找上殷明鸾,看着她兴致很高地收拾着东西。 殷衢就站在廊下看着,他穿着一身黑色大氅,踏着风雪而来,殷明鸾则在暖阁里头,抱着手炉。 殷明鸾看殷衢来了,连命人打起猩红毡帘,她欲冲出来,殷衢却已经迈步走了进来,她不留神,被殷衢撞了个满怀。 殷衢抱住了她,却没有很快松手,而是紧了紧手臂,像是为她拢紧了衣服,略带责备地说:“别出来冻坏了。” 殷明鸾这才注意到,毡帘马上就合上了,殷明鸾没有来得及将自己冻到一丁点。 殷明鸾从殷衢的怀中挣脱。殷衢冒着风雪走过来,身上带着些凛冽的寒气,但是殷明鸾并不讨厌,她情愿多停留一下,但是顾忌着这姿势不太像样子,还是规规矩矩地离开。 殷明鸾问道:“皇兄放心,我收拾好了,随时就可以走。” 殷衢沉吟片刻:“眼下冬日风雪正厉害,不如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你再上路。” 殷明鸾歪头问道:“皇兄打算开春走吗?” 殷衢摇了摇头。 殷明鸾看着殷衢的手微微带着红,像是在外面冻狠了些,她有心为他暖暖,去迟疑着不肯动作。 殷明鸾将手炉放在桌上,往殷衢那边推了推,说:“那我也要走。” 殷衢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道:“不要任性,你才冻伤过。” 殷衢皱眉地看着殷明鸾,见殷明鸾垂眼不知道在沉思着什么。 殷衢说话间,将手肘搭在案几上,殷明鸾动了动手指,顺势握住了他的手摇了摇:“总之,我是要跟着皇兄的。” 她握着的殷衢的手是冰冷的,她的手心却微微发烫。 殷衢的手指在她的手心里微微动了一动,他低头看了一眼,没有多余的动作。 “就这样赖着朕?” 殷明鸾闭嘴不说话,害怕殷衢又要开口指责她。 没有想到这次殷衢轻易地妥协了:“那便跟朕一起吧。” “谢皇兄!”殷明鸾喜笑颜开。 殷明鸾松开了手。 殷衢略微感到怅然若失。 就在这时候,锦楼冒冒失失地走了过来。 他开始没有瞧见殷衢,等看见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只能跪地连道:“陛下恕罪,奴婢冒失了。” 殷明鸾怕锦楼惹殷衢嫌弃,抢先呵斥:“怎么毛毛躁躁?” 锦楼面色肃穆:“公主,京里的消息,贵太妃娘娘病了。” “什么?”殷明鸾站起来,眼中有了惊慌之色。 殷衢按住她的手:“别急。” 自入冬以来,李贵太妃病了两场,身子渐渐虚弱下去。 殷明鸾听了,一刻都等不了。 于是回京再没有异议,殷衢甚至将回京的时间提前了十几天,第二天就带着天子随驾,浩浩荡荡地向北行去。 行至半路,正巧碰上大雪封山,殷衢等人下榻在驿馆之内。 安顿好车马之后,殷明鸾走了出来去找顾家兄妹说话,几人走到厅堂,围着桌子坐下。 顾妩娘看着殷明鸾说道:“殷妹妹……不、殿下。” 殷明鸾道:“不,不要称呼我什么殿下,叫我妹妹就好。” 顾妩娘和顾封对视一眼,似乎有些触动。 顾妩娘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制长命锁。 殷明鸾不解道:“顾姐姐,这是?” 顾妩娘握着殷明鸾的手,说道:“妹妹,请恕我无礼,称呼你作妹妹,可我和兄长都认定了你是我们的妹妹。” 殷明鸾知道,顾妩娘说的是真的。 真话假借客气话说出了口,顾妩娘眼中隐隐有泪。 “愿意把它留下吗?妹妹。” 顾妩娘和顾封期待地看着殷明鸾。 殷明鸾有些想哭,她立刻将长命锁挂在脖子上,哽咽道:“谢谢,阿姐,兄长。” 顾妩娘和顾封松了一口气,终于笑了。 他们正说话间,忽然听见隔壁桌上声音激动起来。 他们似乎在讲剿灭般若教的事情,有人对这件事格外赞许。 “干得好!”一褐衣男子道。 话音刚落,边上的花白胡子老者颤巍巍站起来:“神教叛徒会下地狱的,你也一样!” 原来,此地般若教兴盛,教众数多,但是前些日子,一个黑衣少年叛教,设计杀得分舵血流成河。 那褐衣男子说完这话,竟然遭到周围人的攻讦,索性沉默不语。而响应那白发老者的人竟然很多。 殷明鸾坐在一旁感到心惊。 眼看就要闹起来,厅堂大门被推开,狂风带着雪籽刮了进来,众人脸上都感到些微的疼。 但是没有人敢抱怨。 门口站着一个少年人,一身黑衣,脸上还带着血,他眼神狠戾,像是从修罗场里走出来的恶鬼。 众人不敢讲话,尤其是方才讨论过般若教叛徒的人。 不会这么巧吧?难道这就是那个人? 众人在心里直犯嘀咕。 卫陵扫了一眼厅堂里坐着的人,每个被他看过的人都情不自禁低下了头,心中感到微微发颤。 殷明鸾看着他,有些高兴,更多的是担忧。 卫陵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卫陵甫一触到殷明鸾的眼神,顿了一下,然后移开眼睛,向众人望去,这下连好奇张望的人都没有。 殷明鸾以为卫陵打定主意装作不认识自己,感到些微的沮丧,她默然地垂下头,却忽然察觉到周围带起了一阵风。 她被纳进一个充斥着血腥味道的拥抱之中。 殷衢正从二楼走下来,看到卫陵出现只是就停住脚步,现在正神色不定地看着卫陵和殷明鸾。 “陛下?” 张福山忐忑着不知进退。 殷衢冷声道:“让卫陵滚过来。” 屋内,卫陵半跪在地,向殷衢禀报剿灭般若教分舵的事情,他一举一动挑不出丝毫错处,甚至比之前更加恭敬。 殷衢轻叩桌面并不言语,等卫陵屏息等待许久之后,才道:“你做得很好。” 卫陵却没有松口气。 他想,之前殷衢派他去剿灭般若教,未必不是存心想要他和般若教两败俱伤,如今,他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殷衢该如何处置他这个麻烦? 终于,殷衢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卫陵对这个问题想了许久,他沉重道:“任凭陛下处置。” 殷衢冷笑,转了转手中扳指:“你以为朕要你一条命?” 卫陵低头不语。 殷衢说道:“暂且留在朕身边,等般若教彻底根除再说。” 卫陵紧绷的身子松了下来。 卫陵躬身就要退下,殷衢在这个时候若有所思道:“慢。” 他盯着卫陵,缓缓问道:“关于你身世的秘密,长乐公主知道吗?” 卫陵一瞬间想了很多,他脸上没有过多表情,说道:“不知道。” 殷衢终于挥挥手让他下去。 卫陵走出来后,看见殷明鸾等在门口。 殷明鸾见卫陵没有被押着走出来,心中松了一口气,但是看到卫陵走过来,她却有些胆怯不敢上前。 卫陵明白殷明鸾为什么怕他。 他向殷明鸾走了过来,说道:“再也不会那样对你。” 殷明鸾脸上露出笑。 卫陵住进了驿馆,他从般若教手中将义父卫季,义母李氏救了回来。 他安顿好马匹,拉着卫季和李氏走到了回廊下,正好碰见顾家兄妹走了过来。 两边人挤在狭小回廊里,只得各自避让,然后交错往前走。 顾封和顾妩娘往前走着,忽然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顾妩娘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顾封回头,看向卫季的背影。 殷明鸾从屋子里走出来,看见卫陵带着卫季和李氏走在回廊上,那一头,却是顾家兄妹愣愣地站着。 殷明鸾没有多想,走了过去。 顾封拔腿往前走,顾妩娘却拉住他的袖子,向他摇了摇头。 顾封更觉血液涌动,他问道:“妩娘,你也觉得他像……” 顾妩娘不确定了:“或许……再看看?莫要冤枉了好人。” 说话间,殷明鸾已经来到了他们中间,她给两边打了招呼,就要介绍一番,可是顾封一扭头走了。 顾妩娘看上去被冻着了,脸上白白的,她只好说:“兄长他有些不舒服,妹妹,我也先走一步。” *** 路上跋涉了快有半个月,天冷,路不好走,殷明鸾病了一场。 她生病之时,又打听到李贵太妃的病一直没有好转,心中未免有些郁郁。 殷衢命令人马就近停下,找了一处暖和一点的住处,就这样住了下来。 帷幔重重,沉香袅袅,殷明鸾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屏风外的极轻的说话声。 “公主病中噩梦不断,想来是担忧贵太妃的缘故。” 帷幔被人拨起,她的额上微微一暖。 殷明鸾难得地睡熟了。 殷明鸾醒来,见玉秋端着药走上前来,她喝了一口,立刻吐了出来:“太苦了。” 玉秋给她嘴里塞了一枚蜜饯,说道:“良药苦口。” 玉秋担忧地看了一眼殷明鸾,问道:“公主,还做噩梦么?” 殷明鸾点了点头,她说道:“不过方才我倒是睡了一个好觉。” 玉秋惊喜地说:“是陛下过来的那会儿?” 殷明鸾拧着眉回忆,并不记得殷衢来过,想来她半梦半醒的时候,和玉秋说话的就是皇兄吧。 殷明鸾听见窗棂被风吹动的声响,她兀自安静着,半晌闷闷道:“玉秋,母妃会怪罪我吗?” 玉秋只以为殷明鸾在说离开上京的事,说道:“太妃娘娘怎么会怪罪公主呢。” 殷明鸾沉闷说道:“因为我是她的女儿。” 但是她不是。 殷明鸾忽然感到无尽的孤独。 脚步声渐起,玉秋松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有心事的公主。 殷衢走进来,看殷明鸾神色郁郁。 他走到殷明鸾床边,摸了摸殷明鸾的额头。 殷明鸾抬眼看着他,向来冷硬的天子脸上浮现的是疼惜之色,殷明鸾有些怔怔。 说不清是为什么,她似乎感到窗外的鹅毛大雪就这样往她的心口上砸,很轻,但渐渐闷着她,直到她不能呼吸。 察觉到殷衢就要抽回他的手,殷明鸾将头一歪,脸颊磨蹭了一下他的手背。 殷明鸾回过神来时,觉得自己胆大包天。 殷衢的手顿了片刻,然后镇定自若地收了回去。 “不烧了,安心养病。” 殷衢说完似乎要站起来。 “皇兄!”殷明鸾叫住了他。 看着殷衢疑惑的目光,殷明鸾只能拉出一个话题来讲:“外面风雪大吗?” 烛影晃动着,劈剥作响,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踏雪声音。 “有些大。” 烛光映在殷衢的眼中,让他看起来很温暖。 “陛下——” 是张福山在门外喊。 殷衢终于站了起来,要走时,却感到有些牵绊。 他低头,看见殷明鸾揪住了他的衣角。 她想留住他。 殷衢便不想走了。 殷明鸾被他的眼神惊到,恍然发觉自己在干什么,连忙收回了手。 殷衢定定看了她片刻,什么都没有说。 到了晚间,殷衢再次踏雪过来。 他说:“朕睡不着,过来看看你。” 他又说:“从前问玉秋檀冬要过你袖中的那安眠香,她们给的却不是同一种。” 他看着殷明鸾:“既然不肯给,朕就要在你这里歇下了。” 殷明鸾将脸埋在被子里,看着今日格外多话的殷衢。 殷衢合衣躺在殷明鸾身边,侧头看她:“今晚还会做噩梦吗?” 殷明鸾摇摇头,原来是怕她做噩梦所以才来的吗? 殷衢吹熄了灯:“那就睡吧。” 次日殷明鸾醒来,果然一夜无梦。 玉秋和檀冬端了热水和帕子进来,打量了一下殷明鸾,说道:“精神了些。” 檀冬说道:“该不会是撞着什么了吧?” 玉秋不解道:“啊?” 檀冬说:“要不然陛下一来就能睡好觉呢?陛下九五之尊,阳气重,有陛下镇着,邪物不敢接近的。” 殷明鸾不由得咳嗽了两声。 这两声让玉秋檀冬又紧张起来:“公主,怎么咳起来了?” 殷明鸾生病期间,般若教又掀起叛乱。 圣驾已经行至真定府,眼看叛乱愈演愈烈,当地官员却毫无作为,殷衢直接派卫军将指挥使和巡抚下狱。 谈到由何人来平乱,殷衢沉吟:“卫陵。” “卫陵?”宋吉感到意外,“卫陵恐有不臣之心,陛下三思。” 殷衢笑笑:“宋大人,眼下我们远离上京,手上无人可用,情况紧急,事急从权。何况,难道让你去平乱,让卫陵在朕身边护卫吗?” 虽然殷衢口中说着情况紧急,可是宋吉一点也没有察觉出来天子的慌乱。 在殷衢态度的影响下,宋吉没有那么着急上火。 “可是卫陵他……” “朕意已决。” 宋吉叹了一口气,不知是该说陛下太有魄力还是太不谨慎。 只是当他拱手退去的时候,殷衢淡淡说道:“朕看顾封不错,让他随军。” 宋吉回头,看着殷衢胸有成竹,像是看破了些他还不知晓的东西。 卫陵跟随宋吉多年,熟读兵书,此行果然没有负殷衢众望。 而顾封书剑飘零多年,竟然也不是个简简单单的游侠,领了两千精兵就能打破般若教万人之众。 卫陵站在沉寂的战场中,只见金乌西坠,满目疮痍。 他手扶斜插在尸体上,沾血的战旗沉默不语。 顾封远远看着卫陵,若有所思,他走了上来:“将军。” 卫陵转身,看着他扯起唇像是要笑,可是眼中却没有笑意:“顾校尉。” 顾封说道:“般若教已经剿灭,将军为何在此眺望,是思念家人吗?” 卫陵将腰中剑拔出,正是殷衢那日扔给他的世宗佩剑,他将长剑随意掷出:“我何来什么家人。” 顾封道:“将军从般若教救出的,不正是将军双亲吗?”他像是有所掩饰地解释道,“那日在驿馆中碰见过。” 卫陵终于卸下些许冷漠,说道:“那是我义父义母,”他叹了一口气,“从此他们过上好日子,也算我满足平生之所愿。” 顾封笑道:“将军有青云之志,何必妄自菲薄。” 他又问道:“尊父是何方人士?” 卫陵警惕地看了顾封一眼:“这是陛下让你来问的?” 顾封一愣。 他在出行之前,的确被张福山提点过,但是却不是为了这个。 顾封怕卫陵看出端倪,只能掩饰一笑,就此揭过。 卫陵和顾封动作很快,在圣驾回宫一月余后,他们班师回朝。 殷明鸾回到上京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灵觉寺探望李贵太妃,她带着王陵朗在灵觉寺侍疾,一晃一个月过去了。 王陵朗不愧被怀庆府百姓称为医圣,在他的调理下,李贵太妃的病情渐渐有所好转,只不过她身体底子弱,还是每日在床上静养。 在灵觉寺侍疾的日子里,王陵朗也顺手调理了殷明鸾的身子,冬日里殷明鸾生过几场大病,还好王陵朗医术高超,将她的暗疾温养好了。 殷明鸾后怕地想到,是她粗心了。 前世冬天里,因为殷衢离宫,她在宫里受到许婉娘的刁难,狠狠地冻到了,若是那个时候有王陵朗在身边,她可能会多活几年。 想来冬日受冻得病,是她两世都要遭的劫难,如今被王陵朗破掉了,还好还好。 殷明鸾从灵觉寺回到宫中,还没闲上几天,收到了安国公府萧氏姐妹的邀请。 彼时殷衢正看着宫人张挂灯笼,鳌山灯棚搭着一牌楼,上面有八仙祝寿的灯景,辉煌如九重宫阙,张福山引着殷衢走过,殷衢皱眉:“太过奢靡。” 张福山神色一肃,然后说道:“去年多事之秋,这是宫人对新的一年的期许。” 见殷衢没有动容,张福山使出杀手锏:“去年上元节的时候,公主偷偷从寝宫里跑出来,看了好久的鳌山灯。” 殷衢迟疑不语,再没有多评论,只是径直走了。 布置花灯的小太监在后面作了长揖,只嘴唇动了,没有出声,看着像是在多谢张福山。 张福山挥了挥手,表示不在意。 殷衢踱步来到了醴泉宫,看见殷明鸾托腮凝眉,一脸严肃地看着手中的花笺。 殷衢坐在一旁,开口问道:“三日后就是上元佳节,打算看灯吗?” 殷明鸾思绪迟缓,答了一句:“看灯。” 殷衢露出了极为浅淡的一个笑,似乎达成了一个约定:“好。” 他莫名地来了,莫名地走了。 殷明鸾回过神来,忘了殷衢来说了什么,好像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继续看着萧松月给她的请柬。 “上元佳节,彩树转灯专侯贵主,静候。” 为什么写得这样亲切? 殷明鸾头皮发麻。 张福山发了话,让小太监们可劲地扎灯笼,要过一个热热闹闹的上元节。 上元节当天,张福山看完扎好的灯笼,回到御前,殷衢若有所思地问道:“去年上元,长乐为何要偷偷去看鳌山灯?” 她一个公主,看灯为何不光明正大地看。 张福山想到了去年的光景,忽然牙疼似地挤不出一个字来。 殷衢嘴角绷紧,道:“说。” 张福山说道:“是、是为了偷看裴公子。” 他低头,不敢去看殷衢表情。 醴泉宫中,殷明鸾妆点完毕,换上细褶榴花裙,裙拖八幅,头上花冠巍峨,金步摇晃晃荡荡,她眼含秋水,和耳上明月珰交相辉映。 她吩咐玉秋檀冬:“走吧,去安国公府。” 玉秋有些担忧:“晚上宫宴若是赶不回来,该如何是好?” 殷明鸾不在意:“这是安国公府的宴会,太后会说什么吗?更何况,嘉阳公主也去。” 玉秋听了,觉得有理,便随她去了。 殷明鸾坐上步撵,在宫外换成华贵的宝马香车,朱轮华毂,两轓绘着云气纹,里头铺满了锦绣茵褥,透着一股暖意,才刚刚走动,马车停了下来,檀冬问道:“怎么了?” 锦楼在外面半晌没有言语,然后说道:“公主,小心。” 殷明鸾疑惑,挑起车窗帘栊,一眼看过去,竟然是殷衢坐在高头大马上看着她。 殷明鸾情不自禁地抽出袖中折扇挡住了脸。 殷衢看过去,只见殷明鸾艳妆敛眉,她的眼神像雾一样飘过了他,然后一丝一丝地收了回去,媚色丝丝缕缕不绝。 殷衢闷了一口气:“说好看灯,为何出宫。” 殷明鸾柔柔说道:“安国公府人多热闹,也想看看人。” 殷衢简直不知该将殷明鸾如何是好,他恨不得…… 但他只是收回了波澜的心绪,一本正经地诘问道:“朕难道是鬼?” 殷明鸾惊愕。 殷衢自知失态,掩饰着说道说:“早点回宫。” 殷衢将帘栊从殷明鸾手中扯了放下,不欲他的失态被殷明鸾看出来,但是殷明鸾却按住了他的手:“皇兄?” 殷明鸾微微倾身对着他,像是有些期待:“皇兄,那我留下?” “去吧。”殷衢却甩了殷明鸾马车的马匹一鞭,很快,殷明鸾的马车开始跑了起来。 张福山这个时候终于从南门跑了出来,边跑边喘:“陛下,发生什么大事了?” 殷衢却只是看着一辆马车远远离去,没有言语。 第44章 花着锦 …… 殷衢回宫, 在鳌山灯架下驻足良久,问道:“安国公府宴会,都有何人去?” 张福山报菜名一样地报了许多人, 企图让殷衢听昏头,但是殷衢依旧抓住了几个关键名字:“裴元白?” 张福山:“是。” “陆桓?” “对。” 殷明鸾坐着马车来到了安国公府。 她没有想到会在半路上遇见殷衢,一下子有些慌起来。 她没有说她是去安国公府。前次她去安国公府赴宴, 受到了冷落, 这事不知道为何让殷衢知晓,他竟然把老安国公招进宫说了好一会儿话。 殷明鸾后来听到的时候,感到微窘。 不过还好殷衢是做事滴水不漏的人, 没有把这事做得张扬。 马车停了下来, 锦楼喊道:“公主,安国公府到了。” 安国公府贵客多,马车进来的时候要换成一顶软轿,再抬进去,为的是不让来客粗鄙的马车夫破坏公府的气派。 殷明鸾觉得安国公府忒矫情了些。 但是入乡随俗, 殷明鸾等着安国公府人来抬轿子。 可马车又动了。 殷明鸾向外问道:“怎么回事?” 锦楼说:“安国公府人又说,既然是公主的车马,那就进去。” 嗯? 殷明鸾感到了一丝意外。 等马车真正停下来的时候, 檀冬掀起车帷, 往外一看, 迟疑道:“这……” 怎么了? 殷明鸾从里面出来,看见萧松月盈盈地对着她笑。 她还在呆愣之际, 萧松月已经挽住她的手,将她拉走了。 萧松月的声音飘进她的耳朵里。 “从前我看轻殿下,却是我浅薄了。” “听闻去怀庆府的时候,公主丝毫不避讳患病之人, 还抱了生了疫病的孩子,殿下会害怕吗?” “不对,像公主这样忧国忧民,一定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啊? 转眼间她们已经行到小宴花厅,诸多贵女都对萧松月含笑示意,萧松月看也不看她们,只一心陪殷明鸾说着话。 她们走过那些姑娘,转身进了一个暖阁。 萧松月看着暖阁奢靡的布置,偷眼看了一眼殷明鸾咬了咬唇。 她小声呵斥侍女:“早说了把这些拆走,公主品行高洁,最厌恶这些俗物。” 殷明鸾无语看了一眼萧松月,觉得她对自己有太多误解。 这暖阁里的人物才是安国公府真正看重的。 殷明鸾回想自己前两次来安国公府,只是坐在偏僻一角,如今却被奉为座上宾,不由有些感概。 萧松月给她介绍暖阁里的人。 个个都大有来头还特别热情。 比如作画的吴夫人,一画值千金,连皇帝求画有时都不肯轻易答应,她的画是能流传千古的。 吴夫人主动要为殷明鸾作画。 还有写诗的谢大家,作曲的曹小姐。 殷明鸾有些招架不住这些人,寻了个更衣的借口逃了出来。 殷明鸾在花厅却看到了殷宝华,她愈发觉得萧松月是一个妙人,连和她关系亲近的嘉阳公主都得不到她的青眼,没能进入她的小暖阁里。 不过殷宝华也是有小姐妹跟在身后的,她边上簇拥着一群衣着光鲜的女子,正陪着殷宝华说话。 殷宝华瞧见殷明鸾出来,她伸出手,将腮一托,手上的翡翠镯子青翠欲滴,就这样滑了下来。 边上方姑娘捧场:“殿下的镯子真好看。” 殷宝华适时地露出了一点羞涩的笑。 又有姑娘说道:“这是裴公子送给殿下的吧?” 说话间,这些姑娘的目光悠悠地转到了殷明鸾身上。 殷宝华腼腆道:“是裴郎的家传玉镯,裴夫人前几天给了我。” 方姑娘掩嘴一笑:“去年上元节,长乐公主去偷偷瞧裴公子,裴公子却避而不见。今天又是一年上元佳节,裴公子却专为殿下来赴安国公府宴会,可知,裴公子不是捂不热的寒冰,只是只捂对的人罢了。” 殷宝华佯装生气:“方姐姐!” 殷明鸾知道,殷宝华又犯病了,她简直懒得理。 萧松月走了出来:“公主,吴夫人备好了纸墨笔砚,正等公主呢。” 殷明鸾没有那样风雅,情愿对着殷宝华,她摇了摇头:“里面怪闷的,我就在外头坐坐就好。” 结果萧松月,萧林月姐妹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不多时,周围就围了一圈。 殷明鸾感到头疼,她并不想成为宴会的中心人物。 萧松月对殷明鸾在怀庆府的日子很感兴趣,她正说着,却被那一头的殷宝华打断了。 “妹妹和我转眼就十七了,我婚事已定,却情愿和妹妹一般,在宫中多留些时日。” 方姑娘等人笑成一团。 殷明鸾默默叹息,一转眼她就是老姑娘了,她还没有成功从宫里脱身出去。 不过庆幸的是,她跟着殷衢一起去了怀庆府,没有独留宫中被揭穿身份。 看殷明鸾隐约有郁郁之色,殷宝华舒坦了,过了一会儿她的得意稍微褪去,偷眼打量了殷明鸾一眼。 饮宴过了一半,小宴中悄悄响起议论声:“是裴郎来了。” 裴元白走在回廊上,目不斜视。 殷宝华站了起来,脸上带着红晕:“裴郎。” 裴元白转头看,神色有些木然,看见是殷宝华叫他,不由得眉毛一蹙,往后退一步,礼节一丝不苟:“嘉阳公主。” 殷明鸾看着裴元白。 这情景和她当初何其相似,她看着裴元白这幅模样,竟然有些生气,因为她能猜得出来,殷宝华会面对什么。 殷宝华走了出来,一步一顿挪到裴元白身边,伸出手露出她的翡翠镯子。 “多谢你送我的镯子。” 裴元白却拧着眉毛:“这是我母亲的镯子,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闻言,殷宝华脸色刷地白了:“裴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殷明鸾皱着眉拨弄着手炉。 裴夫人还是不变,瞒着裴元白给未来媳妇儿送东西,而裴元白也令人发笑,只会把责任推给未婚妻。 裴元白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头微微一侧,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殷明鸾。 殷明鸾似乎变了,又好像没有变。 她的肤色胜雪,鸦云斜坠,沉静地看着手中小铜炉,似乎外面一起纷扰都和她无关。 裴元白陡然生出了类似不甘心的情绪。 若那时…… “裴元白!”殷宝华不再娇弱或羞涩,柳眉倒竖看着他。 这才是殷宝华本色。 裴元白收回眼神,对殷宝华一作揖,转身就走。 方姑娘等人见大事不妙,也不敢煽风点火,连忙拉殷宝华坐了下来。 殷明鸾开始觉得这里很没有意思,还不如同萧松月去暖阁,就算任由吴夫人,谢大家等人摆弄,她也认命去。 她才站起来,忽然又闻得姑娘们骚动起来。 殷明鸾转头一看,是陆桓正迈步走了过来。 陆桓看起来成熟了许多,一身月牙色锦袍显得清贵雅致。殷明鸾以为他和裴元白一样是路过,没有想到他堪堪走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公主,好久不见。” 陆桓一笑,能催动寒冰融化。 殷明鸾也莞尔一笑:“御史大人安好。” 陆桓回京后,任了正三品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以他这个年纪来说,实在是太过难得。 裴元白如今也只是在翰林院混着一个庶吉士而已。 当下,不少名门闺秀就在偷偷地望陆桓。 陆桓只看着殷明鸾,说:“公主,可否随臣散步一回?” 殷明鸾颔首。 两人踏雪行至梅花林处,陆桓笑道:“公主真可谓是巾帼英雄,竟然在那个时候跑去了怀庆府。” 殷明鸾闷声道:“你是在笑我呢。” 陆桓摇头:“臣是说真心话,听说连永宁侯都不敢去。” 殷明鸾抿嘴笑:“大人才是少年英雄呢,听说是禁断赃污,郡界肃然。” 陆桓拍了一下梅树,似有顿郁之色:“不过是扬汤止沸罢了。” 梅花纷纷落下,落红成霰,飘散在风里。 殷明鸾叹息,她知道陆桓在说什么,许氏一日不除,费心费力也枉然。 陆桓却突然问道:“公主,可有婚约吗?” 殷明鸾一愣,然后佯装生气:“陆大人也要取笑我?” 陆桓摇头:“当初对殿下许下承诺,如今却似乎要背诺了。” 殷明鸾问道:“怎么讲?” 陆桓说道:“臣想以身为剑,斩除奸邪。” 陆桓转头望着殷明鸾:“许氏不倒,臣与公主便无缘。若许氏倒台时,臣还活着,殿下还未寻到驸马,殿下愿意下降吗?” “……”殷明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陆桓说道:“我便当公主是答应了。” 他说完,没有等殷明鸾反应,就走了出去。 殷明鸾回到闺阁小宴中,从露面起就受到了或明或暗的打量,似乎她们很是在意陆桓。 饮过一盏茶的功夫,忽见花厅外,安国公府里下人跑来跑去,殷明鸾有些好奇。 又过了片刻,有人来禀:“是卫将军回京了,刚歇息片刻,就来了咱们府上。” 不同于女客的雅致从容,外头席间高朋满座,安国公举杯向卫陵,顾封二人洗尘。 卫陵饮过一盏酒,再不多喝,寻了一个借口出来。 卫陵来到花厅,没有走进去,露了半个身子,唤了婢女去请长乐公主出来。 满筵席里的眼神不由得往门口处飘。 卫陵穿着玄衣站着,身姿如松,不苟言笑。 殷明鸾走了出来,问卫陵道:“你怎么过来了?不是一向不喜赴宴吗?” 卫陵说:“我来见你。” 他似乎有沉沉心思,殷明鸾没有察觉道,她感到身后的打量不断,有些不自在。 安国公府的下人催卫陵:“将军,国公爷寻你,要敬你酒。” 于是殷明鸾也催:“快去吧。” 卫陵挥手赶走了小厮,对殷明鸾说:“我来就是为了看你,和安国公喝酒不是舍本逐末?” 殷明鸾笑:“你何愁见不到我?” 卫陵胸口堵着,像有话要说,但是他终究没有说。 他道:“有些事,你若知道了,决不会原谅我,我见你一面就是少一面。” 殷明鸾正要问,卫陵却叫住了垂头丧脸就要回去复命的小厮:“走,带我去见安国公。” 卫陵走了两步,忽然看见从门外窜进来几个小太监。 安国公府内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祸是福。 天子圣旨到。 安国公就要跪下接旨,太监拦住了他:“国公爷,您边上略坐一坐。” 太监喊:“卫陵接旨。” 卫陵有所了悟,他刚刚回京,立了大功,这是要封赏他。 他跪地,听见太监尖厉矫揉的声音,感到有些头疼,等到太监念完,他肃然站起,众人都向他祝贺:“恭喜武襄侯。” 他临危受命之时,殷衢封给他一个杂牌将军,如今他功成名就,被嘉奖为正三品昭武将军,并且得了一个爵位。 卫陵不知道殷衢为何要封他为武襄侯,是为了补偿还是为了让他不要有二心。 天子权术,他是参破不了的。 前来赴宴的人见卫陵被封了昭武将军,都不觉意外,听到太监说到武襄侯的时候,家中有女待字闺中的夫人,都忍不住偷偷打量起来。 如今虽然有般若教叛乱,可仍是太平时节,这时候新封的侯爷,那真是万众瞩目。 现在的侯门公府,哪一个不是襄助太.祖的从龙功臣后代。 众人看了一回热闹,都觉不枉此行。 这时太监又捧出第二份圣旨:“顾封接旨。” 顾封被封为从三品安远将军,虽然不能和卫陵相提并论,但也足够令人眼热。 众人皆以为,这就是结束了。 这时候,太监掏出了第三份圣旨。 众人意外。 太监对着站在角落里的殷明鸾笑道:“长乐公主接旨。” 殷明鸾一愣,萧松月轻轻推了她一下:“殿下。” 殷明鸾跪下接旨。 “敕曰:长乐公主,圣善芳规,施粥救疾,悯弱扶危,万民赞之曰仁,于社稷有功,赐食邑三千户,赐封号镇国……” 这下子没人藏得住脸上的惊讶。 大周公主食邑最多不过六百户,这长乐公主加封到三千户,这是前朝极受宠的公主才有的待遇。 并且,给长乐公主赐了镇国封号,究竟意味着什么,公卿贵族都捻着胡须深深思索。 本朝从未给公主赐过镇国封号,还是前朝有一位权势显赫的公主封号镇国,那位公主可上朝参政,手中大权在握。 镇国长乐公主…… 别说其他人,就是殷明鸾自己也不解殷衢的意思。 她愣愣地接了旨,宣旨太监叫住了她:“公主且慢。” 太监道:“赐翡翠玉镯一对,珊瑚一架,绢十匹……” 太监念完后,悄悄对殷明鸾说道:“奴婢领旨出了宫门,陛下命人又追上来添了许多赏赐,恭喜殿下。” 殷明鸾感到有些晕晕乎乎。 太监为殷明鸾呈上翡翠玉镯,只见莹莹生光。殷明鸾忽然想到了先前殷宝华炫耀的那只裴家传世玉镯。 真是,太巧了。 等太监走后,恭喜之声不绝于耳,殷明鸾却没有闲心寒暄,在这烈火烹油之际,她慌了。 她捧着手中的一对翡翠玉镯,正要坐回席间,却看见人人都对她微笑,跃跃欲试要和她说话。 殷明鸾脚步一顿,悄悄侧身走了出去。 众女子愕然,隔着窗棂往外看,见殷明鸾低头,侍女为她系上大红斗篷,然后她往梅林深处走去,隐隐约约,看不清楚。 殷明鸾走在梅花林中,一段冷香随着寒风向她扑过来,她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颤,檀冬不解道:“公主,外面冷,还是尽早回花厅吧。” 殷明鸾摇了摇头。 檀冬又问:“公主被封为镇国长乐公主,却不开心吗?” 岂止是不开心,简直是害怕得要死。 她作为长乐公主,就已经欺骗了所有人,如今她又得“镇国”封号,只觉自己是大周建国以来最大的骗子。 若是皇兄在某一日发现她不是妹妹,念及昔日的信赖,会恼羞成怒吧? 殷明鸾低着头往前走,忽然觉得前面似乎有人在,她抬头一看。 一个不甚清楚的影子从雪中雾中走出来,渐渐越来越清晰,成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殷明鸾疑心自己因为神思恍惚而识人不清,这么清清楚楚的园子里,怎么会像在雾气缭乱的深山中看不明白。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人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这里,在这个时候。 殷明鸾感到愕然。 身后,玉秋檀冬悄然走远。 殷衢踩着梅根枯枝,闲步走了过来。丰姿神貌,朗朗如日月入怀。 殷衢背着手,等待殷明鸾走过来。 殷明鸾眼中一瞬间有些惊慌,殷衢感到一些气闷。他低头看她的双手,素净洁白。 太过素净洁白了些。 殷衢嘴角微抿,问道:“朕赏你的镯子呢?” 殷明鸾一愣,从袖里掏了出来。 她捧着一对翠绿的镯子,盈盈地看着他。 这玉镯并不是寻常物件,是赵太后传家之物。 殷衢问:“怎么不戴?” 殷明鸾面带难色:“太过贵重了些。” 今日的赏赐,无论是封号,食邑还是珠宝,都让殷明鸾感到害怕,她不能安然享有。 殷衢听了这话,嘴角紧绷:“朕送出来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殷明鸾低头:“是。” 殷衢不多说话,伸出手去。 殷衢拿起镯子的时候,指尖不小心从她手心轻轻刮了一下,她感到一丝丝的痒,像是有羽毛从她心上刷过。 殷衢拿回了镯子。 殷明鸾感到了莫名的沮丧,也许她舍不得。 但是,下一瞬,她的双手就被塞进了两只翡翠镯子里。 她张开了手,定眼望了一望。 她悄悄抬眼看了一眼殷衢,看着殷衢略带不高兴的神色,她手足无措。 殷衢感到殷明鸾的手太过冰凉了一些,不由得语气生硬地软了下来:“很冷么?” 殷明鸾咬了咬唇。 她的手被紧紧握住,没有松开。 “回宫,朕带你看宫中的鳌山灯。” 花厅里,众人仍然在谈论镇国长乐公主,有三两女子倚着窗子赏梅,一人有些疑惑地说道:“似乎是陛下来了,牵着长乐公主又走了。” 其余众人也凑近窗子去看,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少女们拥着手炉打趣道:“陛下怎会来这里,难道是特意来讨你做娘娘?” 那女子也怀疑自己看错,一时间为自己口无遮拦感到有些羞赧,她瞪脚:“我看错了嘛。” 也许是她数错了锦袍上的龙爪子。 宫中火树银花不夜天。 殷明鸾困倦得站不住了,但不知为何殷衢今晚特别坚持,硬是拥着她看了半宿的奇花火爆。 她开始觉得很困,生怕栽倒在殷衢身上,后来似乎模模糊糊地她就滚进了殷衢的怀里。 困意赶不走,她放肆了一回。 似乎在最后,殷衢将她耳边呢喃了什么。 她做了一个梦,皇兄揽住她,对她说:“与卿偕老。” 殷明鸾快要醒来的时候,很留念地拥着软衾滚了一滚。 梦里,殷衢拉着她的手,在早朝的时候对群臣百官说:“加封镇国长乐公主为皇后,总理六宫事宜。” 然后是大婚,烟花放了一宿。 殷衢挑开她的盖头,说道:“与卿偕老。” 然后,窗外风声渐渐大了。 把她吵得直皱眉。 殷明鸾揉了揉眼睛,看向四周,垂下的是鹅黄色重重帷幔,梦里的大红渐渐褪色。 这鹅黄色看起来格外陈旧和难看。 殷明鸾抱着被子,想要继续做梦。 檀冬却一打帘子走了进来:“公主醒了?” 殷明鸾想到了要面临的麻烦,她闭上了眼睛,情愿睡死在梦中。 可是终究是要醒来的,殷明鸾木偶一般由着玉秋檀冬穿衣梳妆,檀冬看了殷明鸾一眼,问道:“公主今日心情不佳?” 殷明鸾认真地打量着檀冬。 檀冬摸了一下脸,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问:“公主在看什么?” 殷明鸾说道:“你今年有十七吧。” 檀冬点头。 殷明鸾问道:“也老大不小了,可曾遇见过中意的人?” 她想到那日撞见檀冬和王陵朗打趣,檀冬轻轻一逗弄,王陵朗竟然红了满面,实在是有意思。 檀冬听见殷明鸾的发问,连忙跪了下来,口中说道:“公主是要赶奴婢走?若是这样,奴婢就削发去做姑子。” 殷明鸾扶起她:“说什么呢,我只是……想要在有能力的时候护住你们。” 她见檀冬油盐不进的样子,转头问玉秋:“玉秋,你可有心上人?” 玉秋也慌忙跪下来,连说没有。 玉秋先是慌了一阵,但是打量殷明鸾的模样,不是对她们有不满,于是小心地问道:“公主为何想要打发我们走。” 殷明鸾咬唇,慢慢摇了摇头。 她该怎么说? 她是个假公主,出宫后带着玉秋檀冬两人,只能一起吃苦。 若是能先为她们打算好,也算一件好事。 殷明鸾看玉秋檀冬两人抗拒的模样,没有办法。 看来要换个更稳妥的方法。 殷明鸾见玉秋檀冬细细打量着她,略有起疑的样子,她笑了一下:“和你们玩笑一下,怎么,吓到了?” 玉秋檀冬对视一眼,摇摇头。 这件事算是揭过,玉秋为殷明鸾梳妆完毕,走出房门片刻后回来,手中拿着一纸信件:“公主,贵太妃娘娘来信。” 殷明鸾将信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明日灵觉寺小聚,卫陵亦去。勿忘勿忘。 见殷明鸾低头读信,玉秋悄悄拉着檀冬走了出来,两人也不怕冷,站在廊下由着冷风吹。 檀冬问道:“公主不会是知道了吧?” 玉秋沉吟:“这事原不该我们做奴婢的来说,更何况,张公公交代过的,让我们一切如常。” 一阵冷风过来,玉秋和檀冬各自打了个寒颤。 这件事涉及皇家的阴司,凑巧被她们晓得,小小宫女人微言轻,若是揭开这个秘密,宫中倾轧一起,恐怕连公主都不能自保,何况她们二人? 她们只愿公主一生都不要知道这秘密,平安顺遂,万事无忧。 ……长乐公主,光艳动天下,时武襄侯陵,尚书桓俱出其门。主每出宫门,年少逐拥之。帝恩宠甚重,赐食邑三千户,增号镇国,诸公主弗如。 ——《新周书·长乐公主传》 第45章 醉扶归 …… 安平三年, 黄河决堤,瘟疫横行,般若教叛乱。 会昌候许晖把控朝纲, 天怒人怨,一些有识之士渐渐识清许氏的真面目。 上元节不久之后,许晖面对这种局面, 略有沉吟。 会昌候府设宴邀请上京陡然出现的几门新贵。 陆桓收到请柬后, 将请柬退回给会昌候府小厮,但是小厮去了许久又回来了,他面带难色地说:“陆大人, 我家大人说了, 此宴专候陆大人,陆大人今日不受,我家大人就等到宴会结束。” 到了宴会那日,陆桓坐于席前,夹起一块炙子肉。 与他对坐的, 是他的伯父陆淮。 陆淮见陆桓在那里安定自若地吃肉,嫌弃道:“想要吃喝,去会昌侯府便是, 何必要在我这里蹭吃蹭喝?” 陆淮说着说着放下筷子, 叹了一口气:“何必和许氏撕破脸。” 陆桓肃然道:“伯父说读书是为了黎明苍生, 桓从前不信,如今信了, 难道伯父如今的志向已改么?” 陆淮道:“可是凭你一人,怎么能撼动许氏这个庞然大物。” 陆桓说道:“伯父,我往东昌府一行,见惯了饿殍浮尸, 灾民遍地,我便明白,许氏必亡。许党在朝数年,官场浑浊,百姓流离失所,因此,才有般若教壮大,图谋大事。腐朽贪婪之辈蚕食河道银钱,黄河决堤,瘟疫泛滥,非为天灾,实乃人祸。许氏命数已定,若天不亡许氏,就是天要亡我大周。” 陆淮给陆桓筛了一杯酒,叹息道:“你是对的。我只晓韬光养晦,却失了魄力,我不如你。” 陆桓笑笑:“我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 陆淮想了想又打趣道:“我记得你刚来上京时候的样子,简直是愚不可及,我都不愿意认你这个后辈。如今不闹着娶公主了?” 陆桓饮下一盏酒,心中苦涩:“少年意气,怎能说是愚?是痴罢了。” 陆淮问道:“现在终于从痴梦中醒来了。” 陆桓摇头:“不,没有醒。” 他咬下一口炙子肉,觉得烫得生疼:“若有功成身退那一日,我愿白身入赘镇国长乐公主府。” 陆淮哈哈大笑:“你这笑话不错。” 许晖设宴,久等陆桓不至,他脸上显出阴郁的神色。 顾封也被邀请,他来了。 他不太了解上京的官场规矩,但见宴会上没有卫陵,陆桓也借故不来,心中有些奇怪,但也并不清楚缘由。 喝了一盏酒,他眼尖看见缩在角落里的永宁侯陈平。 他瞳孔一缩,面露戾气。 陈平刚接触到他的目光,立刻偏了头,刻意躲避。 顾封一按桌子,站了起来。 他悄然来到陈平跟前,扯起嘴角,对他露出笑容,眼底却是冷冷的:“侯爷,别来无恙啊。” 陈平缩了一缩。 他是承袭来的爵位,在朝中是个边缘人物,而顾封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将军,如今风头正盛。 陈平讪笑:“顾将军,往日里多有得罪,还请宽宏大量。” 顾封冷笑:“宽宏大量。” 赴宴次日,陈平被人拦在巷角,抱头痛打。 他被激出了脾气,当下就鼻青脸肿地上书状告顾封。 但是殷衢并不想理会他,不痛不痒地安慰了几声。 之后大理寺“查清”了案件,给几个混混打了几板子,此事就算了结。 陈平脸上心上都是泪。 他如何不知道,他这是圣心尽失,而那一位却是天子的宠臣。 顾封那日蒙面亲自将陈平暴揍一顿后,悠悠回了府,只等陈平派人来报复,可是左等右等,陈平却熄了火。 据说是天子为他压下来了,但顾封觉得这种说法值得质疑。 他和天子非亲非故,并不亲厚,天子怎么会偏帮? 他没有等到上门报复的永宁侯,反倒等到了许多热心的媒人。 顾封是上京新贵,生得俊美不凡,没有娶妻,听说还有妹妹守寡,一时间家里有儿有女的人家都悄悄打听来了。 有心和顾封结亲的一个张大人来访,得知顾封不着急成亲,有些沮丧。 但是他转进如风,马上接口问道:“听说大人还有一个妹妹。” 顾封沉默了一下,说道:“有两个。” 张大人疑惑了一下,顾封便说道:“幼妹在老家。” 张大人道:“我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方才及冠,在礼部做事,在下敬仰将军高义,有意与将军结亲,不知将军肯否?” 顾封知道这位张大人的儿子算得上是青年才俊,可是他疼惜妹妹,不肯轻易答应,只推说要问过妹妹意见。 张大人很高兴地离开。 顾封到后院问顾妩娘,顾妩娘听了,硬邦邦地回绝:“我不嫁。” 顾封欲言又止:“妩娘……” 顾妩娘看了兄长的神色,知道他在为自己担心,顾妩娘说道:“兄长,我不是因为从前陈平的事,只是我如今快活着,为何要勉强嫁人,难道兄长不肯让妹妹平白吃了顾家的饭。” 顾封显出无奈的神色:“妩娘,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妩娘冷冷道:“那么,此事休要再提。” 次日,性急的张大人又来了。 顾封直截了当地说:“不是我不愿和大人结亲,实在是妹妹不想再嫁人。” 张大人明白这是顾封的大妹妹回绝了他的提亲。 张大人立刻说:“将军幼妹怎么说?” 顾封看着张大人,觉得有些不想搭理他。 可是他一时间想不出借口来回绝他,于是张大人千谢万谢地让顾封多和幼妹说些好话。 更让他烦恼的是,上京官宦人家对他的来历,顾妩娘“死去的丈夫”都太过感兴趣。 他是不愿意和陈平扯上关系的。 夜深,他留在书房思索怎么打发这群人无聊的探听,忽然听见门房进来说有客人来。 客人遍身绫罗,气度不凡,只是说话声音不好听,总是捏着嗓子。客人递给顾封一沓纸。 细细看去,竟然是地契户帖等东西,还有几张写着许多东西的纸。 客人说:“顾将军记住,你老家在平凉府,与当地按察使是同一宗的,不过是庶出旁支,从未有过往来。顾大人幼妹养在平凉府,体弱,幼时有道士算命,说有凤命,非君主不能嫁。” 顾封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有这样显赫的身世,待听见说幼妹的时候,他的脸上只剩惊愕了。 客人点了点顾封手上的纸,说道:“今夜就好好背吧,不要背串喽。” 晚间有小雪,客人出门撑起打伞,也不让人送,就这样行在黑暗中。 来得莫名,走得莫名。 上京贵族终于在几天后探听到了顾家的所有消息。 原来这顾家也算是世胄名家,顾家嫡系往前数个五六代,也是有爵位的,就是如今落魄了,不是还有个按察使大人吗? 另外,顾封的幼妹,竟然被道士说有凤命。 上京官宦人家有些嗤之以鼻,这不是真贵人,就是真疯癫。 这话传出去,还有人敢娶吗? 和皇家攀关系,天子会给你脸吗? 张大人没有这样想,他一边喜滋滋,一边有些担心。 开心占了多数,因为他觉得天子懒得理会这些传言。那他儿子不就能娶个贵人命的媳妇? 可是让众人震惊的是,天子真的理会了。 在朝堂之上,殷衢问过顾封政事之后,突然一转话锋,问道:“听闻你有个幼妹?” 顾封脸色很精彩,沉默良久,他说:“是。” 群臣看天子若有所思的样子,都觉得顾封碰了大运。 散朝后,张大人的府邸被宫里的公公亲切问候。 上京人明白了,再没有人敢打顾封幼妹的主意。 *** 李贵太妃在小楼上,用梅花上收集的雪水为卫陵和殷明鸾煮茶。 窗外簌簌下着雪,李贵太妃屋子里烧着炭火,偶有哔剥声,看似温馨从容。 可是殷明鸾左右看看,李贵太妃和卫陵都沉默着,不说话。 她如今晓得了,卫陵才是李贵太妃的儿子。 殷明鸾不知道卫陵心中在想着什么。 她想要开口对李贵太妃说出真相,又感到有些胆怯。 若是真相揭露,李贵太妃能接受吗,而她自己又如何自处? 殷明鸾烦恼地饮了一口热茶,打起精神来说道:“今年下好大雪,是瑞雪兆丰年。” 李贵太妃终于说话:“我知道,陛下不会难为你,他是仁德之君。” 卫陵低头道:“是。” 殷明鸾有些糊涂了,她旁敲侧击:“皇兄对待功臣自然是不薄的。” 她用疑问的眼神望向卫陵,但是卫陵低着头,若有所思一般,并不看她。 殷明鸾笑道:“母妃……” 她叫了一声母妃,忽然顿住了。 为了掩饰,她继续说道:“母妃,你的茶真好,赏我一些吧。” 殷明鸾准备喋喋不休,李贵太妃将手伸过去,温柔地按住了她:“明鸾,不要担心,我都知道。” 殷明鸾她疑心自己对身世之事太过敏感,误会了李贵太妃的话,她问道:“母妃知道什么了?” 李贵太妃温柔看着卫陵,说道:“陵儿,你的胸口是有一颗红痣的,对吗?” 卫陵也有痣? 李贵太妃知道了一切? 殷明鸾有些怔怔,她看了一眼李贵太妃,再看向卫陵,卫陵面露震惊。 李贵太妃似乎有泪光:“谁能不避让许太后锋芒呢?陵儿,不要怪罪我,我只是一个无用的母亲罢了。” 卫陵僵硬地站了起来,李贵太妃牵住他的手,仰头望他,卫陵愣了一下,然后冷冷地说:“你都知道,但是你十七年里不闻不问?” 他抽出手,走下了楼。 殷明鸾站起来往下望去,只见卫陵冒着大雪往外走,她回来,有些迟疑,略微生疏地用客气的话对李贵太妃说道:“娘娘,要拦下他吗?” 李贵太妃轻叹一声道:“他会回来的,陵儿是个温柔的孩子。” 殷明鸾和李贵太妃对坐无言。 良久,殷明鸾低声道:“对不起。” 李贵太妃摇头:“多了你这样的女儿,是我的幸运。如今,我有儿有女,怎么不满足呢?” 殷明鸾有些想哭,李贵太妃拍了拍她的头说道:“不要叫我娘娘,我会伤心。” 李贵太妃面露哀切地说:“是我对不起你,害你在深宫中孤孤单单。” 殷明鸾摇头,想说她并不觉得孤单。 李贵太妃忧虑地看着她:“明鸾,你可曾对将来之事打算过?” 殷明鸾打算过,她想要在身份暴露前把自己嫁出去,不过她的算计全都成空,她曾经看中陆桓,可是陆桓不能娶她。 李贵太妃对她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虽被封为镇国公主,但是要明白,你的一切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切莫让一切转头成空。” 殷明鸾道:“我明白的。” 李贵太妃又叹道:“转眼,你已经不小了,你的亲事却没人打算……” 她试探着问道:“你觉得陵儿如何?” 殷明鸾瞠目结舌:“卫陵,他、我从来没有想过。” 李贵太妃握着殷明鸾的手:“这世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二人,若有一天我撒手人寰,你们要互相依靠。” 殷明鸾有些结巴:“我把卫陵当哥哥,也能相互依靠。” 她和卫陵,虽没序齿过,但卫陵总让她有种兄长的感觉。 李贵太妃笑道:“陵儿不好吗?” 殷明鸾说不出不好。 李贵太妃说道:“你们两人青梅竹马,彼此知根知底,陵儿断不会负你,若有,我必不饶他。” 殷明鸾理智上觉得李贵太妃说得对。 她的身份早晚会被揭露,到那个时候她的婚事未定,只怕会被有心之人盯上,身不由己。 卫陵是极好的,他是昭武将军、武襄候,他如今的地位一定能护她一世周全,护她荣华富贵。 卫陵和她有从小的情分,就算他以后忘了,有李贵太妃在,他是不会亏待她的。 并且,这是她亏欠卫陵的。 卫陵无法名正言顺地侍奉母亲,若是她和卫陵成婚,那么他们就是一家人了。 但是,殷明鸾心底却不知为何有些抵触,她莫名想起了殷衢的脸。 多数时候是冷淡的,不可亲近的,但殷明鸾有时能从中看出温柔,若是说出去的话,旁人一定不信吧。 李贵太妃见殷明鸾脸色突变,疑惑问道:“难道,你有心上人?” “没有。”殷明鸾斩钉截铁地否认,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刻意说服自己。 李贵太妃再次问道:“真没有?” “真没有。”殷明鸾看着窗外的飘雪,说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灵觉寺小谈不久,李贵太妃亲自到武襄候府拜访卫陵义母李琥珀。 屋内,李琥珀屏退众人,对李贵太妃深深跪下,泪流满面:“贵妃娘娘,琥珀还以为再不能见到您了。” 李贵太妃扶起她,温柔问道:“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李琥珀飘零了半生,自然说不上好,可是她对着李贵太妃,只是说道:“奴婢过得很好,只是可怜了小公子,跟着奴婢这样的人,吃苦受累。” 她说着,又跪下道:“小公子错认奴婢为义母,还请娘娘恕罪,从此奴婢以仆从之礼服侍公子,不敢逾越。” 李贵太妃道:“不,你替我尽了母子情分,我感激尚且来不及,怎么会怪你,从此不要说这样见外的话,否则我真要怪罪。” 李琥珀拭泪:“是。” 李贵太妃牵着李琥珀的手,一起追忆当年之事。 李琥珀讲到情起之事,常常眼泪涟涟,但是李贵太妃没有哭,她只是眼中含着愁,是看惯起起落落的淡然。 李贵太妃和武襄候府走动多了,上京人多有猜测,认定卫陵和殷明鸾会结成一对名门眷侣。 玉秋和檀冬知晓了李贵太妃的意思,心里觉得这是一门好亲事,偷偷躲起来给殷明鸾绣嫁妆。 有一次正好被殷明鸾逮了个正着,殷明鸾疑惑地举起一块通红的料子,看着上面成对鸳鸯,问道:“这是什么?” 檀冬偷偷笑:“是公主的嫁妆。” 殷明鸾怔了一下:“停了吧。” 檀冬只以为她害羞,之后更是躲着她绣嫁妆。 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雪,等到雪停的时候,卫陵终于进宫了。 这次他规规矩矩地站在廊下,隔着门帘和殷明鸾说话,倒让殷明鸾有些不习惯。 “殿下,贵太妃娘娘说你愿意嫁到武襄候府,此事是真?” 殷明鸾沉默了一下。 卫陵轻笑:“那便是不愿意。” 殷明鸾没有作声。 卫陵道:“那我走了,你想通了再来找我。” 帘外再没有卫陵的声音。 可是没有过多久,卫陵的脚步声又响起。 他沉声问道:“你心中有人了,是吗?” 殷明鸾心中一慌,矢口否认:“你在瞎说什么?” 卫陵问道:“是陆桓?” 虽然是这样问着,但他的神色没有一丝动容,像是早就料到这是一个错误答案。 “不是陆桓,那是……”卫陵声音压低,似乎要吐出一个秘密,一个禁忌。 殷明鸾似有预感,打断了他:“不要胡说!” 帘外,卫陵顿了一下,然后自嘲地笑了笑:“这可真是,荒谬!” 殷明鸾被屋内的地炕烧得头昏,只感到一股血气上涌,耳膜里咚咚的血脉跳动。 然后她听到卫陵的“荒谬”二字,一下子冷到了彻底。 是很荒谬,她怎么能生出那种心思。 殷明鸾很小声地说:“对不起。” 她挑开毡帘,廊下已经没有卫陵的身影。 这时,坊间却将长乐公主和武襄侯的婚事传得有板有眼,就连宫中渐渐透出喜气来。 因为长乐公主的名望盛大,就算是没有见过殷明鸾的宫人也在为殷明鸾衷心祝福。宫人闲暇时候,会绣一两只小荷包,或是剪些大红窗花,全当是为公主的祝福。 这些都是宫中时兴的活动。 殷衢近来发现,就连乾清宫都能间或看到些大红的装饰,看起来喜气洋洋,他不知是为了什么,只以为是年节的残余。 直到他迈步走到醴泉宫外,看醴泉宫张灯结彩的样子,殷衢轻笑:“是庆祝什么节庆?” 张福山低头敛眉道:“是近日李贵太妃和武襄候府走近了,宫人都在祝福公主和武襄候。” 殷衢拧眉看着张福山,张福山于是不敢避重就轻,将这些天里李贵太妃和武襄侯府的交往一一道来。 殷衢很平静地听着,面上八风不动,张福山见了却开始忐忑起来。 殷衢听完张福山的故事,就要提步往醴泉宫里走,边上走过来一个小太监行礼道:“陛下万安,长春宫太后娘娘说,近日天冷,请陛下来吃杯热酒。” 殷衢没理小太监,还准备往醴泉宫去。 张福山看了心惊,陛下很少有这种不冷静的时候,长辈宴请,哪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赵太后可是陛下的生母,大周以孝治天下,一向恪守礼节的陛下怎么忽然糊涂了。 赵太后的小太监还在地上跪着,疑心自己犯了什么忌讳,惹陛下动怒。 张福山往前走了一步,轻声道:“陛下。” 一阵风吹过,殷衢的头脑渐渐有些清明。他抿了唇角,道:“去长春宫。” 赵太后宫中的晚膳一向简单,因为殷衢过来,特意炒上许多好菜,端上好酒。 只是这样的用心却是浪费了,因为殷衢像是有心事,佳肴没有细品,酒倒是喝了不少。 赵太后停筷:“衢儿有心事?” 殷衢摇头。 赵太后笑:“偶尔一醉也无妨,你总是将心事压在心里,连酒都很少沾,哀家记得上次你醉酒还是在离开行宫的那一天。” 殷衢平稳地说:“母后,朕没有醉。” 赵太后抬眼,看到殷衢果然只是脸颊略微红了些,其余倒是和平日里没有什么区别。 赵太后叹了一口气:“你可真是个无趣的孩子,以后有谁会倾心于你呢?” 像是一个民间的母亲愁儿子讨不到媳妇。 边上侍候的宫女感到奇怪,明明陛下后宫佳丽甚多,太后为什么这样抱怨? 殷衢道:“朕广有四海。” ——怎么会没有人倾心。 赵太后认真看他一眼,对张福山说道:“原来是醉了,哀家眼拙。” 张福山偷偷笑,不醉的陛下断断不会说出这样不服气的逞能的话。 张福山扶着醉酒的殷衢上御撵,御撵往乾清宫走,走到半路上,殷衢却道:“去醴泉宫。” 殷明鸾已经梳洗完毕了,惊闻天子至,连头发都没有擦干,又匆忙地穿戴好了,出来迎驾。 殷衢走进来,屏退众人。 殷明鸾抬眸看着殷衢,总觉得他今天有些不同,但是她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 殷衢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冷漠疏离的样子。 直到,他突然握住了殷明鸾的手腕,将他的脸凑到殷明鸾面前。 殷明鸾睁大了眼,太近了,她甚至能数清楚殷衢的睫毛。 这时,殷明鸾才发现殷衢有些不一样,他的脸上竟然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幼稚表情。 “朕不准。”殷衢擦着她的耳朵讲话,让她从脸到脖子红了个彻底,她感到耳垂上有丝丝的暖,丝丝的痒。 “不准什么?”殷明鸾的声音有一点颤抖,尾音直往上飘。 她闻到一股酒气。 殷衢踉跄了一步,身子沉沉地压着她,她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终于退到画柱前。 殷衢抵住了她。 殷明鸾微微皱眉眉头,感到肩膀都要被殷衢碾碎了。 殷衢若有察觉,用双手抵住画柱,勉强离她远了一些。 殷明鸾并不能松一口气,因为这个姿势下,她避无可避,只能被动承受着殷衢的目光。 殷明鸾对自己隐秘的心思很是心虚。 因为,她并不是一个坐怀不乱的人。 第46章 行乐秘 …… 殷衢的眼眸渐渐变得深邃。 殷明鸾的心一跳、一跳, 时间仿佛静止了。 殷衢盯着她,微微皱着眉,似乎是要探索她脸上的什么东西。 殷明鸾几乎要以为自己脸上黏上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她伸手摸了摸脸。 殷衢的眉头皱得更深,他一下打开殷明鸾的手,嘟哝道:“挡到朕了。” 殷明鸾感到手背火辣辣的疼, 醉了的殷衢可真是不会客气。 而且, 挡到? 殷明鸾觉得殷衢简直是在无理取闹。 她乱七八糟想一通,原先起来的心思已经歇了。 这时,殷衢似乎对她的走神感到不满意, 用手掐了一下她的脸颊。 殷明鸾吃痛地怒视殷衢。 然后她看到殷衢用极为缓慢的速度低下了头…… 殷明鸾闭上眼睛退了一步, 双手悄悄在背后握紧了,十指用力又放松。 殷衢额上散落的头发先落在她的脸上,痒痒的。 殷明鸾睫毛一抖,正要睁眼看时,唇上忽然触到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 殷明鸾脑中现出了那日上元节的奇花火爆, 噼里啪啦地就这样在她的脑子里炸裂。 她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她应该逃开…… 可是,殷衢醉了, 不会有人知道了, 除了她自己。 那又有何妨? 她便任由殷衢闹去。 殷衢衔住了她的唇, 极为细致地碾.磨,似乎是不得其法。 殷明鸾松开手, 揪住殷衢腰上的衣服,她像是浑身泡在热水中,有些暖洋洋的,她情不自禁环住了殷衢的腰。 殷衢身子顿了一下, 然后突然间像是被激起了什么,他咬了殷明鸾下唇一下。 殷明鸾疼得轻轻哼了一声,不由自主微微启开了唇。 …… 殷明鸾后悔死了。 她应该从一开始就逃开的,或者不要抱住殷衢,或者不要张嘴。 殷明鸾双颊酡红,有些透不过气来。 最后她脱力地搭在殷衢的肩上,要靠殷衢抵住她,才能不从柱子上滑下去。 殷明鸾轻哼:“大混蛋,放开我。” 殷衢果然照做。 然后殷明鸾就在端正站着的殷衢眼中,缓缓滑了下去。 她本意是要让殷衢不要将她的腰揽得那么紧的! 可是面对着殷衢稍显迷茫的目光,她只能自认倒霉。 醉后的殷衢没有平时的高深莫测,显得有些傻,殷明鸾胆子大了起来,撒着娇差使他:“抱我起来。” 殷衢果然照做,一手穿过她的双臂,一手穿过她的腿弯,将她很突然地抱了起来,吓得殷明鸾一声惊呼,然后环住了殷衢的脖子。 殷衢稳稳地往前走,殷明鸾疑惑他要去哪里。 若是他要这样把她抱出去的话,她就不要做人了。 她心惊胆战地看着殷衢,打算一瞧见不对劲,就跳下来。 殷衢没有往门口走去,殷明鸾松了一口去,但是马上,她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殷衢将她扔到了床上。 殷明鸾的床是柔软舒适的,可是这样也经不得殷衢这样一摔,殷明鸾感到腰都要断了。 她揉着腰从床上坐起来,却看见殷衢将皂靴脱了,转身躺了下来。 殷明鸾一愣。 她娇斥:“走开。” 殷衢疑惑扭头问她:“为何?” 殷明鸾想了想,和醉酒的殷衢是讲不出什么大道理的,她于是说:“你摔痛我了,不许躺在这里。” 殷衢认真思索了一下:“朕让你亲一下。” 殷明鸾愣住。 殷衢说:“亲完就听你的。” 殷明鸾捏着衣服带子侧着脸扭捏了一下,说道:“好吧。” 她看了一下殷衢躺着的位置,一咬牙,大大咧咧地跨.坐在他的大.腿上。 还没坐住,她就听见殷衢似乎闷哼了一声。 殷明鸾不安:“弄疼你了?” 殷衢眸中喑哑似乎有水光,他说:“朕有些难受。” 殷明鸾以为他在抱怨她重,带着气小声说道:“受着。” 然后,殷明鸾双手撑着床榻,弯下腰来…… 良久,殷明鸾气喘微微地坐在殷衢身上,浑身发软。等她脸上红晕褪去,却看见殷衢瞟着边上。 殷明鸾心里闷闷地生气:“你怎么还走神呀。” 殷衢说道:“张福山一直要进来又不进来,朕想打发他走。” 殷明鸾连滚带爬从殷衢身上下来了。 殷明鸾整理好衣裳头发,木着脸走了出来,她在廊下看见远远站着的张福山。 殷明鸾感到脸上很烧,但是她刻意不动声色,她说道:“陛下醉了,张公公快些让陛下回宫吧。” 张福山瞧了她一眼,陪着笑说道:“公主辛苦了。” 殷明鸾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精彩,半晌,她说:“本宫没做什么。” 像是在谦逊,像是在抵赖。 殷明鸾终于将殷衢请了出去,恭送完天子,殷明鸾回寝宫懊恼地锤了锤床榻。 真是……色令智昏。 她干了什么?! 玉秋和檀冬走了进来,殷明鸾说道:“今晚谁都不要来服侍。” 檀冬似乎要问,殷明鸾先制止了她:“也什么都不要问。” “出去吧。” 玉秋和檀冬出去后,殷明鸾将头埋在被子里,一晚上烦恼得辗转难眠。 次日起来,殷明鸾终于发现,自己犯了一件大错。 若是殷衢知道,必定会震怒。 她不能把希望寄托于张福山替她保守秘密,毕竟,张福山是御前的人,他怎能欺瞒天子? 殷明鸾一大早把玉秋和檀冬叫道跟前,神色严肃地说道:“玉秋,檀冬,事情变得糟糕了,我必须在一切发生之前把你们安顿好。” 玉秋和檀冬跪下,又是说了一番不愿意出嫁的决心。 但是这次殷明鸾很坚决。 玉秋和檀冬对望一眼,眼中惊恐难掩饰,似乎压抑着颤抖:“公主……知道了?” 一定是昨晚陛下来对公主说了什么。 殷明鸾抱着引枕的指尖微微抖了一下,看出玉秋和檀冬似乎在瞒着她什么,她不动声色:“对,可是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为何要瞒我?” 玉秋和檀冬相继跪下。 玉秋道:“在怀庆府时,般若教众被抓后依旧不死心,散布流言说卫将军才是帝胄皇子,一定会夺得天下。” 檀冬说:“这些小喽啰也晓得这些机密要事,宋吉大人知道后妥善处置了,才没让这些话传开。至于奴婢们,实在是被陛下叮嘱过,不敢违抗圣意啊。” 殷明鸾没有想到今日一番话却引出了这样的秘密,她感到眼前有些发黑。 昨晚她的荒唐之举如今看来简直是不值一提了。 殷明鸾知道毫无希望,但是她依旧不死心问道:“那……皇兄知道吗?” 玉秋回答:“陛下自然是知道的。” 檀冬和玉秋见殷明鸾脸色苍白,想要安慰,却只能跪下,额头触地:“奴婢欺瞒公主,请公主赐罪。” 殷明鸾用手支着头,微微抬手让她们起身:“这事太过重大,我知道不能归罪于你们,起来吧。” 这事怪不得殷明鸾迟缓。 那时殷衢对待殷明鸾一如从前,众人揣摩出天子的态度,哪里敢将闲话传到殷明鸾耳中? 玉秋和檀冬二人也被张福山悄悄找去说过话的。 还好此事暴露在怀庆府,殷衢命人处置了知晓这个秘密的般若教众,于是殷明鸾的身份好歹保全。 殷明鸾半阖着眼,眉眼醺醺,侧倒在美人榻上,玉秋和檀冬慌了,连走上来,要掐殷明鸾人中。 但马上,殷明鸾站了起来,冷静道:“事已至此,逃避不是办法,我这就去面见皇兄。” 她猜不透殷衢的心思,为何在知道她不是妹妹后,还赐予她无比的封号。 她凭借仅有的经验,想到了前世许家最辉煌之后的事。 皇兄不会也是在捧杀她吧? 若她不识抬举,和许氏一样,是不是也会步许氏后尘? 殷明鸾下了轿辇,她抿了一下唇,看着汉白玉阶上巍峨庄严的宫殿默不作声。 天色不太好,乌云沉沉压着乾清宫,宫殿就像一只困卒的巨兽,压抑着脾气,窥伺来人。 乾清宫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可怕,殷明鸾走在殿门前,几乎要退缩。 张福山望了一眼殷明鸾:“公主,在等什么吗?” 他眼神中似乎有一点慈爱的揶揄,不过现在殷明鸾心乱如麻,丝毫没有注意到。 张福山心里想着:年轻人啊。 许是脸皮太薄,今天一看,一个两个都正正经经,仿佛昨天那一出活色生香和他们无关。 张福山见他们要装傻,免不得也跟着装傻。 殷明鸾却不知道张福山这许多心思,她摇了摇头,暗暗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今日外面下了雨,天阴阴的,殿内却是烛火辉煌,殷明鸾走了两步,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让人对这庞然的宫殿心生畏惧。 殷明鸾觉得此情此景分外熟悉,她蹙眉想了一想,那日大梦归来后,她在训斥完裴元白,就是这样来到殷衢的宫中。 那时候她对假公主的身份颇为不安,害怕着真相揭露的那一天。 那一天在一年之后来了。 就是今日。 殷明鸾走了进去,她没来得及抬头看殷衢一眼,就这样跪了下来:“长乐死罪,恳请皇兄收回镇国封号与所有赏赐。” 上面久久没有言语。 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殷衢的声音响起,让人听不出有任何波动:“长乐何罪之有?” 昨夜任人摆弄的殷衢仿佛是殷明鸾臆想出来的,殷明鸾听见上面冷冰冰的声音,开始觉得委屈。 殷明鸾吸了一口气,沉静说道:“我……我非为世宗与李贵太妃之女,我……是个假公主。长乐深知愧对皇兄,愧对祖宗,自请离宫,望皇兄念在昔日之情,成全。” 良久,头顶上殷衢的声音略有迟疑地问:“那……顾家的一切,你父母如今在何处,你可知晓?” 殷明鸾不知殷衢为何没有在意她的身世之谜,反而关注顾家,她只能回答道:“兄长,顾家兄长曾经说过,我亲生父母是在我很小时候,因病去世的。” 许久,上面没有说话。 殷衢松了一口气。 “长乐、真是不聪明。” 殷明鸾惶惶之中听见了来自头顶的一声轻笑。 是嘲笑。 她还跪着,却被拥进了殷衢地怀里,是殷衢半跪了下来。 一段冷冽的龙涎香从干燥的织物中透了出来。 殷明鸾睁着眼睛,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情不自禁想要回抱过去,举起手,却只是揪住了殷衢的衣角。 揪得很紧。 “自请离宫?” “是。”殷明鸾的声音细若蚊蚋,但是她有些放心下来,看来皇兄并没有生气。 “不,朕在宫中为你留着位置,虽然暂时被鸠占鹊巢,但,你要耐心等一会儿。” 殷明鸾开始听不懂了:“什么意思?什么位置?” 殷明鸾被放开了,她依旧怔怔地坐在地上。 殷衢已经回到书案前,拿起一本折子看,顺便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地下冷,起来。” 殷明鸾慌忙整理了衣裳,站了起来。 她小心试探问道:“皇兄,不处置我?” 殷衢发现他将折子拿倒了,他不动声色将折子合上,说道:“朕说过,宫中有你的位置,你不能走。” “这是什么意思?”殷明鸾不解问道。 “朕要你……”殷衢话说了一半,却顿住不说。 他将手指一根根收紧,白玉扳指膈在手心,他缓缓道:“你去吧。” 这是逐客令了。 殷明鸾心中一下子涌出了大喜大悲后的一种茫然,她似乎应该是松了一口气,只是她对目前的状况感到愣愣的,有些虚幻之感。 这就是这么多天来,她夙夜忧心的事情吗? 就这样解决了? 她怔怔地站起来,歪歪扭扭对着殷衢行礼告退,离开前忽然又想起一个要命的事情。 “昨夜,我饮了酒,似乎冒犯了皇兄,记不太真切了。” 殷衢放下手中的折子,感到昨夜醉酒后的头疼涌上来,他拧着眉头缓缓发问:“昨晚、怎么了?” 殷明鸾认真看殷衢,他眼中的疑惑不似作伪,她大喘一口气,心中默念老天眷顾,她露出一丝笑,说道:“只记得好像冒犯了皇兄,细想又不记得了。” 殷明鸾害怕殷衢细问,忙行礼告退。 她站在乾清宫门外,怔怔了许久,思绪因为太过杂乱,她一时间竟然是什么都没想。 她往乾清宫外走,一不留神,差点撞到人,抬头一看,是卫陵。 她忙说:“见谅,我不是故意往你这儿撞的。” 卫陵道:“我却是专门在这里等你。” 殷明鸾问道:“怎么了?” 卫陵说道:“贵太妃娘娘病重,她……催着让我和你快快定下。” 第47章 雪时晴 …… 李贵太妃又病了。 灵觉寺小禅院里飘着浓重的药香, 殷明鸾推门进去,屋子里厚重的帷幔隔绝了风吹,床榻上设着的枕屏还没撤走。 李贵太妃卧在床榻上, 面色惨白,却依旧是笑着的:“只怕是不好了。” 殷明鸾走上前去,跪坐在地上, 握住李贵太妃的手, 眼眶红红:“母妃说胡话,我特意寻到的王陵朗,一定能让母妃早日康复。” 李贵太妃叹了一口气, 看着殷明鸾和卫陵, 说道:“明鸾,母妃现在唯一的牵挂就是你们二人。” 她费力地一手牵住殷明鸾,一手牵住卫陵,直到他们两人的手合到一起。 李贵太妃看着殷明鸾,说道:“明鸾, 答应母妃好吗?” 殷明鸾却沉默了。 过了许久,殷明鸾在李贵太妃温柔的目光下开了口:“母妃,我……” 卫陵突然出声道:“娘娘, 让我同公主私下谈谈吧。” 殷明鸾被卫陵拉出了屋子, 卫陵往前走了几步, 踩着干枯的树枝,吱吱作响, 殷明鸾感觉到了他的一股烦躁之意。 卫陵转身发问:“你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殷明鸾愕然看着他,觉得卫陵的直觉实在灵敏。 她已经决定了,不需要为了躲开什么而去嫁人。 前世她是在殷衢离宫的时候被赶出宫去的,如今黄河决堤一事已经了结, 皇兄也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前世的劫难,她已经破了。 今生,不如就安然无恙老死在深宫中,作为妹妹遥望着皇兄,也足够了。 卫陵问道:“之前你还在犹豫,为什么现在变了?” 殷明鸾缓缓开口:“因为,皇兄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卫陵一愣,然后牵起唇角一笑:“所以,你嫁我或不嫁我,根本与我无关是不是?” 殷明鸾无言以对。 她觉得卫陵似乎生气了,但是下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想错了。 卫陵只是开始妥当地出谋划策:“娘娘病重,在她病好之前,你我不如做一场戏,让她安心养病。不用多做什么,只说你答应,然后拖到她病好,我们就散。” 似乎他只是关心李贵太妃地病情一般。 殷明鸾凝眉想了一想:“病好之前,只我们两人做戏,千万不要让长辈轻易订盟。” 若扯上长辈,一下子来个上门定亲,那就无路可退了。 卫陵嗤笑:“你以为我稀罕。” 被这样刺了一通,殷明鸾没有生气反而笑了,是她错解了卫陵的意思,卫陵对她根本就没有意思。 殷明鸾笑:“不稀罕最好。”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多好。 *** 张福山静悄悄来到殿中,一边为殷衢细细研墨,一边偷觑着殷衢的表情说道:“公主出去后,碰见了卫将军。” 殷衢锁了眉头,似是有些不喜,应了一声:“嗯。” 卫陵与殷明鸾,实则是没有可能的,他不必这样多加挂怀。 张福山奇道:“不差人早些请回公主么?” 殷衢手顿了顿,准备放下手中的笔,但是他的停顿只有很短一瞬间,他说:“不着急。” 张福山倒是急了:“陛下,奴婢不小心听见了,卫大人说贵太妃娘娘病重,想要卫大人和公主殿下早日定下来。” “什么?”殷衢按下手中的折子,眸中隐隐有了暗火。 张福山点头确认自己没有瞎说。 殷衢站起来,难得地泄露出一丝怒气:“卫陵,朕倒是高看他。” 凭他义父与顾家的血海深仇,他怎敢将殷明鸾拉进这纠葛里去? 是他高看了卫陵。 武襄侯府内。 天地一片灰蒙蒙的,蓬蓬的雪花从天上飘下来,满院树木都是枯枝坠着雪,看上去却像是郁郁葱葱的白花白叶子。 这样冷的天气里,卫陵一身素白中衣在院子里舞剑,外袍被大咧咧地挂在树枝上。 他一剑击去,树上簌簌地落下雪花,沾在他的脸上,不一会儿就被热气化开。 卫陵收了剑。 廊下站着一个眉目带有英气的美貌少女,名唤廖阿水,她带来煲好的热汤,她的手指指腹在煲汤的时候烫出了一个泡,不过她并不在意。 卫陵将剑收回剑鞘,看见廖阿水走过来,神色冷淡。 廖阿水是般若教廖长老的女儿,她自幼和卫陵一起在般若教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 廖阿水跑了过来,趁卫陵没注意,拉了拉他的领缘,帮他整理外袍,问道:“卫陵,有心事吗?” 卫陵打开她的手:“没有。” 卫陵将外袍穿好,紧了紧腰带,突然发声说道:“已经打听到了你爹的下落,你明日就走。” 廖阿水却撒娇:“我就跟着你。” 卫陵露出一个讽刺的笑:“你难道不知道,我差点杀了你爹。” 廖阿水却笑了:“为了我,你却没有动手。” 卫陵蹙着眉头。 那时候他在般若教里杀红了眼,差点连从小教导他的廖长老都杀了,想到他小时候曾对自己有教导之恩,才停了手。 和廖阿水没有丝毫关系,她却不知为何会错了意。 不知是真的痴蠢,还是懂装不懂。 廖阿水却洋洋得意地说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和你青梅竹马……” 卫陵打断了她:“我和明鸾才是青梅竹马,你算什么。” “你!”廖阿水气竖了眉毛。 廖阿水冷笑:“可是你和她中间横亘着血海深仇。” 卫陵眉间隐约有阴郁,他冷冷地看着廖阿水。 廖阿水却置若罔闻:“因为她,你什么都没有了,你的母妃,你的身份,你的大位……” 廖阿水知道卫陵的心伤,若是没有十七年前那回事,卫陵他一定是世宗最爱的皇子,他会在万人之上。 “为什么你一生都在放弃,你难道不配拥有吗?” 卫陵低着头,廖阿水看不清他的表情。 卫陵将剑掷到地上,那青锋斜插半截入泥土,他说:“我不会放弃。” 却不知道指的是什么。 *** 雾霭沉沉,慈宁宫中缭缭佛香混着苦药味道,许太后头风发作,命宫人紧闭门窗,整个寝殿透出气死沉沉的味道。 一向精神的许太后露出些许颓废样子,她生气也没有往日的叱诧,她由着殷宝华给她揉额头,虽然手法比不得慈宁宫的宫女,不过一片孝心,让她很是动容。 许太后带着怒气道:“陆桓这个毛头小子,他竟敢领着一群不知所谓的读书人胡言乱语。黄河泛滥是天灾,般若作乱是谋逆,如何和我许家有干系?” 她虽然这样怒骂,可是到底知道,许氏因为所作所为,失了人心。 她哀叹:“哀家早就和兄长说过的,让他不要乱结交,不要树大招风,不要放纵手下人,可他……哎。” 殷宝华握着她的手跪了下来:“母后不要忧心,不过是几个酸儒胡言乱语,算不得什么的。” 许太后看着殷宝华,再次叹了一口气。 她握着殷宝华的手,说道:“如今看,裴家的姻缘也不差。” 许氏权势赫赫的时候,自然看不上裴家,可是渐渐许氏衰败的样子透了出来,孤木难支,有一门好姻亲,多少是个慰藉。 殷宝华的脸稍微红了红,羞涩道:“母后。” 只是羞涩中,她的一丝忧郁难掩。 许太后看出了她的不对劲,说道:“过些个日子,各国使节进京朝贡,宴会之时,哀家让裴家那小子进宫陪着你,如何?” 殷宝华有些羞涩低下了头。 许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对她说:“你去吧,哀家乏了。” 殷宝华提着裙子站起来往外走,回头看一眼许太后:“母后要记得吃药。” 等殷宝华走后,许太后的神色冷凝起来,问张嬷嬷道:“皇后过来了吗?” 张嬷嬷点头。 许太后冷笑道:“世上竟然有这样的机缘巧合,哀家当初怀疑宫中的容更衣与当年之事有关,没想到,到头来让皇帝在怀庆府里碰上了。” 张嬷嬷道:“只怪卫季存了叛心,当年太后娘娘心软留下卫季一命,以为他真往老家去照顾老子娘,却没想到……” 宫女躬身道皇后来了,许太后和张嬷嬷主仆二人止住了话头。 许芸娘走进来,几年宫廷生活没有让她养成雍容气度,反而更添愁闷刻薄之相,她施礼站起来。 许太后声音低沉却刺耳,她对许芸娘招手:“芸娘,过来。” *** 天难得地放晴,卫陵派人来醴泉宫传信,说是要同殷明鸾一同出去逛逛,到时候有话能糊弄李贵太妃,让她放心。 殷明鸾觉得这主意不错,并且她在宫里憋得久了,很想出去散散心,当下就回了话过去,让卫陵准备着。 只是没成想,凑巧这一天殷衢来到了醴泉宫。 殷明鸾和殷衢对坐下,玉秋檀冬奉了茶,看着濛濛升起的雾气,殷明鸾有些手足无措,她挑拣出一些不痛不痒的宫中小事和殷衢说起来。 有些假装出来的熟稔。 殷明鸾实则不知道该如何和殷衢相处。 十七年来唤着的“皇兄”,突然间就不是了。她不知道该用哪一种称呼,不知该用何种东西来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 殷明鸾带着笑,说道:“宫外谱出了新曲子,竟是比教坊的好出十倍不知。” 她正要脱口而出“皇兄”二字,忽然顿住了,略有些怅然地接着说道:“有空定要让教坊的乐师们好好学一学。” 索性避开了称呼。 殷衢手中的茶盖重重地往杯子上一磕,殷明鸾惶惶抬眼望去,疑心自己说错了话。 殷衢望着她,点漆的眸子里透着光,他说道:“明鸾,不过几日之隔,就要如此生疏吗?” 殷衢的目光朗朗地望着她,丝毫不避让,却让她忍不住侧开脸躲避,殷明鸾心头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殷衢认真地看着她,殷明鸾情不自禁连呼吸声都轻了下来,她垂着眼睛,余光能看见殷衢的样子。 许久不见内殿如此光亮,殷明鸾明白这是因为大雪久晴的缘故,心里却是疑惑是否是因为殷衢光映照人。 见他如玉山上行。 美好到想要独占。 她从来没有拥有过殷衢,一想到这一点就有些难过。 从前作为妹妹,她短暂地享有了一点殷衢的特殊待遇,然而今后是再也不能够了。 殷衢的手越过濛濛升起的雾气,突兀地来到她的跟前,轻轻捏了捏她的脸,像是无意,却有些撩动:“你在伤心什么?” 殷明鸾惊讶地往后退了一步,耳根有点热。 殷衢垂下手,将手掩在撒青金织锦袖襕里,他敛着眉目,像是有些郁郁的:“恨朕瞒着你?” 殷明鸾从未在殷衢脸上看见过这样示弱般的神情,作为君主,就算是伤心难掩,都要咬着牙掩住,眼下殷衢若有若无的脆弱让她心惊。 她害怕这种神色出现在殷衢脸上,她将手拿出来,慌乱地在袖子下捉住了殷衢的手:“我怎么会?” 殷衢看殷明鸾低头捉他的手,眼中泄出一丝笑意,方才的脆弱仿佛是臆想出来的。 只是殷明鸾抬头的时候,殷衢脸上又浮现了一点浮光似的悲伤幽怀。 殷衢一贯是八方不动的,他只会在适时的时候,对臣子展现大怒,大喜,赞许和厌恶。 其中多少是演出来的,只有他知道。 如今这手段用在殷明鸾身上,让他陡然生出一点细微的快乐。 殷明鸾顿时感到自己罪该万死。 殷衢低下头,摆弄了一下腰间坠着的佛头青绦环,问道:“今日天气好,有安排吗?” 殷明鸾摇摇头。 殷衢抬起眸望了她一眼,眼中似有清浅的笑意,不知道被什么取悦到了,他说:“陪朕出去走走。” 殷明鸾点头说好。 她仿佛忘记了什么事情。 记不起来,那就算了吧。 这次出宫没有大动干戈,殷衢和殷明鸾一人一马,直往京郊跑了一圈,心情好的时候时光过得飞快,殷明鸾没有觉得做了什么,一上午光阴仿佛悠悠地消遣了。 这时候,殷明鸾才想起来她忘了什么。 今天上午她明明和卫陵约好的。 殷明鸾带笑的眼角就垂了下来,她看着殷衢说:“皇兄,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要先走一步。” 殷衢不意外,也没有阻止,到头来却悠悠地说:“如此,只是我同顾封说过,今日午后带你过去。” 殷明鸾便说:“若是平时我当然要过去,只是今日我已经约好了人。” 殷衢道:“那是很不巧,我看顾封虽没有明说,但似乎想要带你去祭奠先人。” 殷明鸾本来牵着缰绳往前走的,听了这话于是停下了脚步,马还是在往前走了两步,被缰绳拉住一回头。 殷衢看出殷明鸾心中有些难过,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走吧。” 京郊外一处荒山上,人迹罕至,朝天伸开的枯枝桠将天幕割裂成一块块崎岖的形状,往日里,这里是毫无人气的,今日有了微末的热气,是纸钱灰烬的味道。 顾封和顾妩娘准备好了明器纸锭、牲果祭祀于京郊一处墓地上坟祭祀。 顾封和顾妩娘素衣跪在墓前,对着墓碑哽咽:“父亲,母亲,我们终于找到了妹妹。” 殷明鸾跟在后面,面色肃穆地向墓碑磕头,她嘴唇嗫嚅:“父亲,母亲。” 殷衢身穿黑色大氅,站在不远处看着,一段烟随着风吹过,带着烧得明亮的纸沫旋转飞过。 这样的仪式过后,从此,他和殷明鸾便不是兄妹。 他心口仿佛缠绕着千根丝线,紧紧勒着他,让他一段时间都呼吸不能,如今看着火舌跳跃,那火舌如同烧进了他的心里,让那些纠缠的丝线燃断。 没有束缚了。 祭祀过后,殷明鸾哀思过重,眼眶红红,起身的时候都有些踉跄,顾封就要掺住她的时候,殷衢已经扶起了她。 殷明鸾软软地靠在殷衢身上,顾封看了略微觉得不妥,就要重新拉回殷明鸾,殷衢却说:“我带她回去。” 顾封一愣。 他觉得殷衢对待殷明鸾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同了。 往常,殷衢和殷明鸾是兄妹,殷衢虽然宠爱殷明鸾,却连亲近都带着克制。 如今为何却坦坦荡荡起来? 顾封心中略微有些不安的猜测,殷衢目光清朗地直视着他,不避让。 顾封忙低下头:“微臣僭越。” 回到宫里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各个宫门千灯照亮,檐下风灯摇晃,吹出斑斓的昏黄影子印在暗红的宫墙上。 车轮滚滚轧着宫道,夜晚的寒意一丝丝浸入马车之内,殷明鸾抱着胳膊,微微垂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殷衢解开了他的大氅,抖开向殷明鸾裹去,却被她头上一根金钗勾住,他抿了抿唇,松了手。 殷明鸾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愣了神,看向身上横披的大氅,疑惑问道:“皇兄?” 殷衢硬着声音道:“案几上的香炉快要倒了。” 殷明鸾不解:“嗯?” 殷衢:“所以,不要发抖。” 殷明鸾闷闷地将金钗拔下,然后细致地将大氅披上。 殷衢欲言又止,他并不是想要和数落殷明鸾,但是为何话一出口却变了意思。 殷明鸾却道:“谢谢皇兄。” 殷衢胸中闷着的一口气缓缓地松了,殷明鸾总是善解人意的,他看着殷明鸾毛茸茸的脑袋,手指动了动,然后又握住。 殷衢问道:“不开心?” 殷明鸾摇了摇头:“父母去世是许多年前的事,我不会为难自己。只是……”她偏头看了一眼殷衢,眸光带着水一般,“皇兄,从此我不再是你的妹妹了吧。” 出乎意料地,殷衢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对。” 殷明鸾像是要哭出来:“皇兄很开心?” 殷明鸾失落之际,忽然手被抓住了,她听见殷衢在她耳边说道:“不要叫我皇兄,我在平凉府的时候,先生为了取了字,修远。可是从来没有人叫过,他们叫我殿下,后来就叫我陛下。” 殷明鸾回望着殷衢的目光。她不确定地喊了一声:“修远?” “嗯。”殷衢捏着她的手,紧了一紧。 殷明鸾一瞬间有着许多希冀,仿若一下子春暖花开,但是下一刻她又沉寂下来。 她所想的,不能容于世人。 有没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殷衢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呢? 带着试探,殷明鸾犹豫地说:“若有一日,皇兄找到真心对待的女子,她会这样叫皇兄的表字吧。” 殷衢一僵,他略微感到失望,这失望无边无际,却不知是从何而起。 他难道能期待什么吗? 殷明鸾才得知身世,于她而言,他是兄长,仅仅是兄长。 殷衢有些狼狈地从殷明鸾的目光中逃离,掩饰般地说起了正事。 “朕打算为你开府,一来你身份有泄露危险,慈宁宫不可不防,二来,朕借你公主府一用,广纳四方贤士。” 殷衢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刚才失态的人不是他。 宜徐徐图之,切莫操之过急,切莫操之过急! 殷明鸾因为惊讶而微微启开了唇。 殷衢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旋即离开:“你觉得如何?” 第48章 凤凰楼 …… 宫闱内禁本应当如铁桶一般, 将纷纷扰扰的朝堂大事隔绝于外,但是外朝严峻的气氛也渐渐浸入了内廷,普通嫔妃在尚未察觉到缘由的时候, 就得知一个消息。 郑贵妃因冲撞皇后,被许芸娘罚禁足一个月。 素琴从惜薪司里回来,没有讨到半点柴火, 却被人明里暗里好一阵数落, 让她好不生气。 她给郑贵妃灌上一只汤婆子,塞到郑贵妃手中。 素琴嘟哝着:“娘娘太好性子了些,以前皇后跋扈时候多了去, 娘娘也不想让, 怎么如今改了性子,让她欺负到头上来?” 郑贵妃接过汤婆子,手上的一纸信笺却迟迟不肯放下,她眼睛没离开信笺,口中说道:“罚我禁足, 我还清净些,这些日子我也懒得招摇。” 素琴知道郑贵妃在说的是什么。 前些日子,郑贵妃开始收到林斐的来信, 信中说到, 他不久后就会回京。 素琴知晓郑贵妃同外男互通来往时候, 吓得两三天睡着觉,不过好歹没出什么岔子。 如今贵妃娘娘被禁足, 算是落得清净。 郑贵妃放下信,若有所思地说:“我看皇后这行事愈发没有章法,像是有些破罐子破摔一般,还是避避为好。” 素琴笑着说:“听说如今外面斗得厉害, 咱们皇后娘娘的位置,悬啰。” 郑贵妃闲闲道:“你这丫头嘴里没个避讳。” 素琴笑:“咱不是在禁着足嘛,来来往往又没人。” 郑贵妃被她逗笑了,刚轻笑一声,却猛然咳嗽了起来,素琴连忙站起来再次看了看窗门。 她忧虑说道:“娘娘这样冻着怕是不行,何不找公主说说,公主最是和娘娘交好的。” 郑贵妃知道素琴所说的只有长乐公主一人。 她却说:“何必叨扰?” 殷明鸾自被封为镇国长乐公主之后,开府也被提上了日程。 现在殷明鸾忙着开府,大事小事乱成一堆,她怎么好去打扰。 郑贵妃有些艳羡地说:“大周朝建国以来,也就这么一位公主封号镇国,特许开府了吧。” 素琴道:“陛下真是心疼妹妹,若奴婢兄长也有这样体贴就好。” 郑贵妃说:“公主开府后,宫中不会多留,所以啊,我能让公主替我挡皇后一回,难道能让公主替我挡一世吗?” 长乐公主开府,很意外地没有过大的阻力。 只因为殷明鸾名望太盛,民间都觉得她是菩萨在世,朝中还有陆桓、卫陵、顾封以及富平侯府支持,更何况,她深得帝心。 许家都没有过问这一件事,天气越暖和,许氏族人更担忧,中宫失德的事隐隐约约透露了出来,让他们恍若还在冰冷的三九天。 说是中宫失德,透出的不过是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朝中群臣翘首以待,不知会什么时候放出最后一击。 许芸娘知晓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 她势必要做风头浪尖的第一人,无论她做过什么,是对是错。 她变得越来越不安。 这种不安能将许芸娘逼疯。 *** 醴泉宫温暖如春。 暖香熏得宫人沉沉欲睡,公主的璀璨罗衣,金翠明珠如水一般送进了醴泉宫。 因为众使臣进京,殷衢将要大宴群臣,内宫也没有落下。 殷明鸾一向不会在重要场合掉链子,她让玉秋檀冬在库房里将从前收着的贵重珠宝首饰找出来,没等玉秋檀冬翻出来,殷衢的赏赐就到了。 殷明鸾又惊喜又担心,只能叹息:“皇兄愈发随性了,这样大手大脚,恐被臣子私下议论。” 檀冬不以为然:“天下的百姓都尊着公主呢,陛下宠公主一点,也不是什么大事。” 殷明鸾无奈。 如今她算得上是“宠冠六宫”,前些日子她咳嗽一声,六宫的妃嫔都坐不住。 想到这里,殷明鸾又不自觉地咳嗽了一声。 玉秋轻轻笑了笑,她对殷明鸾说:“各宫里的娘娘都传话说记挂殿下,想要来拜访醴泉宫。” 殷明鸾伸出纤长的食指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痛:“找借口推脱了,我哪里有精神见她们。” 玉秋说:“说得也是,不过各宫的娘娘们还是送来了许多滋补的东西,连坤宁宫都送了些高丽参。” 殷明鸾皱了皱眉:“还是谨慎些吧,把各宫娘娘们送来的东西小心收进库里,别和我们的东西混着。” 玉秋明白:“哎。” 玉秋转身出去收拾库房,檀冬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锦盒。 “公主,胡国的使节托人将这个送给你。” 殷明鸾掀开锦盒一看,一股浓郁的香气冒了出来,这里面摆着的都是西域胡国的珍奇香料。 殷明鸾,她看了一眼附上的问候信笺,合上盖子问:“胡国的伽罗布来了?” 檀冬说:“本来胡国上奏的名册里没有伽罗布王子,不知为何却来了。” 殷明鸾微微皱眉,将锦盒递还给檀冬:“也拿去给玉秋,让收进库房中。” 檀冬拿着锦盒出去片刻后,回来看见殷明鸾半卧在榻上,有些没精神的样子,对殷明鸾说道:“公主,不如我给你说说话解闷儿吧。” 殷明鸾听着檀冬的话,终于找回了些精神:“林将军的大公子,林斐回来了?” 京中局势波诡云谲之时,外放凉州的林斐受圣命传召回来了。 林斐回京之后,上书为当年林氏一族翻案。 穆宗皇帝的时候,大周与胡国频频开战。 在一次大战的时候,林将军孤军深入,他这样做,是因为相信身后有老永宁侯支援。 可是老永宁侯却受到许晖的指示,按兵不动。 许晖仅仅为了朝堂之争,而想要林将军白白送死。 老永宁侯迟疑了半天,最后,他决定不听从许晖的密令。 只是他去得太晚了,胡人先后对林将军和老永宁侯各个击破。那场战役之后,生还的仅有临阵脱逃的陈平,还有昏死过去的林斐。 林斐醒来之后,发觉已经天翻地覆,而许晖蒙蔽了穆宗皇帝,对天下人说,此战失败,是因为林将军刚愎自用。 林斐在胡国忍辱负重好几年,终于回到了上京,他希望将当年之事昭雪,面对许晖却无能为力。 三年前,他心灰意冷地被流放到凉州卫。 如今,他终于回来了。 林斐回京,搅动了一城风雨。 许晖深夜召集门客,烛光照亮了半个尚书府,许晖急躁问道:“如之奈何?” 门客左右望望,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许晖气急骂道:“若是当年老永宁侯听老夫的话,林斐就战死了。妇人之仁啊,妇人之仁!” 沉默的门客终于问出了一个问题:“林斐回京领罪的时候,大人为什么没有除掉他?” 许晖回想起来,越想越奇怪。 他当然是要对林斐下杀手的,可是从林斐现身,到他在凉州卫的几年,许晖的人从来都近不了林斐的身。 许晖只以为是巧合,谅林斐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后来,索性把这件事忘了。 现在细细想来,当然是有人一直护着他。 这人还能有谁? 那年林斐现身之时,殷衢才刚刚即位,难道那个时候,殷衢就在谋划着? “大人——” 许晖怒急攻心,一下子眼一黑竟然是昏了过去,惊得尚书府彻夜不宁。 天亮后,尚书府传来消息,许晖被林斐的状告气昏倒,醒来时,发现双腿动弹不得。 *** 钟粹宫的隆冬还没有过去,但是滢听见了林斐回京的消息,再冷的宫室也灭不了心里的暖。 素琴打了猩红毡子走了进来,她一进门就冻得跺了跺脚,看着郑贵妃甘之若素的样子,一时觉得殿内没有她感受到的那样冷。 素琴向郑贵妃出主意:“娘娘,陛下在凤凰楼大宴,这个时候向陛下递个话儿要出去,就算是禁足未满一月,想来皇后也不会过多阻拦。” 郑贵妃却摇了摇头:“何必生事。” 素琴无奈了。 素琴给郑贵妃手上塞上一只小巧黄铜炉,就走到窗边去检查窗棂是否严实漏风,正看着,忽地发现远远地走来一群人拥着一凤冠珠翠的女子。 素琴慌忙跑过来,小声对郑贵妃说:“不好了,皇后过来了。” 饶是淡然如郑贵妃也有些不安,她听说了许父因林斐而中风瘫痪一事,只怕这次皇后不会好打发。 乾清宫中,殷衢嗤笑一声,轻飘飘将手上折子一扔,问张福山道:“你猜许晖是真病还是装病?” 张福山挠头:“这……奴婢实在不知。” 殷衢道:“且由他去吧,朕倒要看看许晖能玩出什么花样。” 殷衢把这件事就轻轻放下了,反而问道:“宴会准备好了?” 张福山说道:“宴会是准备好了,可是有一件席位的事儿……” 殷衢觑他一眼:“这等小事。” 张福山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他纠结一会儿,终于道:“李贵太妃差人递了话,说想安排长乐公主和武襄侯近些,陛下你看……” “……把卫陵拿远些,这也要朕教你?” “是!” 夜宴如期而至。 凤凰楼是宫中宴饮之地,今夜凤凰楼辉煌如昼,殷明鸾踏着轻云履来赴宴,她身边跟着的是如今的司礼监红人多善公公。 多善亲自到醴泉宫接迎殷明鸾,殷明鸾是看着多善一步步起来的,自己没有察觉到什么特殊,在外臣看来,更让人对长乐公主的地位心惊。 殷明鸾在凤凰楼外碰见了卫陵,卫陵此时正和权贵们作揖攀谈。 殷明鸾不过是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看了卫陵一眼,见他被众人簇拥着忙着应酬,没有打算过去。 可是卫陵刚一看到她,就对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侧身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卫陵走了过来:“看见了我怎么要走开?” 殷明鸾瞧他一眼,卫陵眼中带笑,她说道:“看你那边热闹,我不爱热闹。” 卫陵笑道:“这就是说胡话了。” 他忽然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根冰糖葫芦:“在街上买的,给你。” 殷明鸾是爱冰糖葫芦的,可是她有些纠结,她狐疑地看着卫陵:“我们之间是在做戏,你不会忘了吧?” “没忘。”卫陵将冰糖葫芦塞进她的手里,然后泄愤般地揉了揉殷明鸾的头。 殷明鸾往后跳了半步,伸手去摸自己的发髻,发现每根发丝都妥帖,于是舒了一口气。 卫陵笑道:“今晚你坐我边上。” 殷明鸾:“为什么?” “做戏,你不会忘了吧?” 殷明鸾正要说话,忽然眼尖看见李贵太妃身边的芳姑姑竟然出现在宫中。 殷明鸾走上前两步,挽着芳姑姑的手问道:“芳姑姑,你怎么在这里,母妃还好吗?” 芳姑姑点头:“一切都好。” 接着,她稍微走动了一步避开卫陵,她带着笑回答殷明鸾的第一个问题:“奴婢多嘴一声,李贵太妃不知为何放心不下殿下和卫公子,非要奴婢来亲眼看看你二位是否一切都好,依奴婢说,你们青梅竹马的情分,怎么会不好?” 殷明鸾一愣,讪笑道:“是啊。” 然后她向卫陵小跑着过去:“卫公子,等等我。” 娇憨可人,像是一只亲人的幼鸟。 卫陵一挑眉。 殷明鸾没有坐在张福山安排好的殷衢手边的位置。 殷衢饮了一盏酒,却没什么滋味,他目光有一瞬间的分散,南邵国使臣看到,以为上国皇帝在看他,连激动地端起酒杯。 殷衢扯出笑,平静地受了南邵使臣的敬酒。 他转头问张福山:“长乐公主在哪里?”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不起眼的一角,殷明鸾跟在卫陵身后,款款走来。 卫陵高大,殷明鸾小巧,看起来倒似是一对璧人。 殷衢的心情于是不好了。 他不愿意看到殷明鸾身边出现别的男人,但是他心底知道,殷明鸾对卫陵应该是没有特别情愫的。 殷明鸾和卫陵,不光没有情愫,他二人之间还隔着一层血淋淋的真相的。 所以他对于李贵太妃乱点鸳鸯谱理应不给眼神的。 殷衢又饮了一盏酒,希望压下心中多余的烦躁。 殷明鸾跟着卫陵走进殿内,她是为了应付芳姑姑,却不愿意被别人多注意到,只是她走进来的时候,还是有多多少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殷明鸾装作毫不在意,坐在了卫陵边上的位置上。 其他人于是也状若无事地转过了头。 毕竟,传闻中的殷明鸾是一个大权在握,好结交权臣的公主,谁敢不长眼睛搅扰了公主的大事? 殷明鸾坐下,余光一扫,看见芳姑姑正朝着他们这里看,于是殷明鸾马上为卫陵斟上酒。 “卫郎,吃我一杯酒。” 卫陵一愣,动作迟缓地接了过去。 这时,从围屏后穿来一个人,正要越过卫陵入席,他刚从屏风后要过来,正一眼看见了卫陵,于是拱手走来:“卫兄。” 陆桓对卫陵心中是存着几分敬意的,加上他们两人某种程度上都是长乐公主府的人,于是陆桓率先走过来打招呼。 卫陵刚刚接过手上的酒杯,他将酒杯稳稳地放在手边,也站了起来:“陆兄。” 陆桓一笑,然后他看到了坐在卫陵身边的殷明鸾。 他脑子迟缓了片刻,抬头看了一眼卫陵,然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回去,一身清风朗月变成了傲雪凌霜。 他分外客气了些:“殿下。” 殷明鸾丝毫没有察觉,笑着说:“陆郎近日可好?” 陆桓说了一声:“好。” 殷明鸾这才看出他对自己有些冷淡,她怀疑陆桓要转身走人,可是陆桓却问也没问,在另一边坐了下来。 殷明鸾有些无措地被夹在了卫陵和陆桓中间。 殷明鸾没有注意到,远远的,裴元白久久看了她一眼,等殷宝华走近,平静地收回了眼神。 但是殷宝华依旧警觉地往殷明鸾那边望去。 裴元白冷淡的目光落在殷宝华身上,似乎是在等殷宝华发火,可殷宝华嘴唇动了动,然后满不在乎说道:“落座吧。” 裴元白当下有些奇怪地看了殷宝华一眼,他坐下后,余光看到殷宝华坐在了他身边,接下来的整场宴会,他没有看殷宝华一眼。 而奇异的是,殷宝华收敛了脾气和厚脸皮,也没有主动朝他搭话。 殷衢端坐高位,他对着众使臣举起酒杯,口中却轻声吩咐着张福山:“让长乐过来,坐在下面成什么样子?” 张福山看了一眼下面坐着的长乐公主和嘉阳公主,想了一下子,觉得陛下并没有注意到嘉阳公主,于是好心地不打算把嘉阳公主牵扯进来。 张福山欠身:“是。” 张福山去去就回来了,殷衢凝眉一忘,殷明鸾不仅没有动,还对着卫陵笑得开心。 笑得太开心了。 然后他看见卫陵伸出手来,抹去殷明鸾脸上的糕点屑。 殷明鸾竟然没有躲。 殷明鸾站了起来,亲昵地对着卫陵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站了起来。 殷衢松了一口气。 然而殷明鸾没有来到他的身边。 殷明鸾挽着李贵太妃身边的芳姑姑走向卫陵,略显羞涩地说着什么。 卫陵翩翩站了起来,与殷明鸾相识一笑,然后拱手文质彬彬地对着芳姑姑说话。 殷衢捏着酒杯的边沿,指腹有些发白。 张福山这个时候说:“陛下,公主不愿意来。” 殷衢道:“知道了。” 正在殷衢沉默之际,胡国伽罗布忽然越过众人站了出来:“陛下,胡国有礼物要献。” 殷衢看向了伽罗布,这位胡国的王子依旧莽撞热情,相比之下,却比殷明鸾身边的那几个男人要顺眼得多。 殷衢轻轻颔首。 殷明鸾听见伽罗布出声,也望了过去。 伽罗布自步入凤凰楼后,虽然没有与殷明鸾攀谈,粘腻的目光也时不时地落在殷明鸾身上,让殷明鸾不光不自在,更生出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现在伽罗布站起来说话,殷明鸾安静下来,打算看看伽罗布有什么阴谋要施展。 伽罗布哈哈一笑,拍了拍手,他的礼物来了。 是整整十二个身披薄纱,身子曼妙,面容娇嫩的胡国美女。 殷明鸾捏紧了手指,渐渐坐直了。 卫陵没有动,眼珠转动,斜着眼在打量殷明鸾。 殷明鸾掩饰般地笑笑。 卫陵说道:“陛下一向不好美色,胡国王子这里送得却不上心。” 不远处,几个中年的官员悄声说道:“陛下即位已经三年,后宫无所出,想来陛下也不会让皇长子从胡国女子肚子出来的。” 殷明鸾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悄悄抬眼望了一眼殷衢,不巧正对上殷衢的目光,她的心一抖。 殷衢的目光似乎有些冷,殷明鸾想,一定是他对伽罗布的“礼物”不喜。 毕竟,他是那样正经的人。 然而…… “多谢美意。”殷衢扯出一丝笑。 他伸出手指向当中一女子:“抬起头来。” 第49章 袖中香 …… 那女子肌肤雪白, 秀发乌黑,深目高鼻,瞳孔仿若盛着戈壁琥珀色的美酒。 然后她看见殷衢微微颔首, 对身边的张福山悄声说了一句话,张福山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将这位琥珀美酒的美人引到后殿去了。 张福山对胡国美人说道:“听闻胡旋舞回雪飘摇, 千匝万周, 陛下近来命教坊司编写书籍用以教学,姑娘也出一份力吧。” 他转头吩咐太监给胡国美人端来了纸墨笔砚,胡国美人咬着笔, 好不委屈。 张福山交代完毕, 走出了门,却见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跑了过来,急道:“公公,大事不好了!” 张福山进到后殿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殷明鸾一直留意着那边, 她注意到张福山出来的时候,直裰上竟然沾着一块显眼的灰印子。 像是不小心摔倒,在哪里碰到了。 照理说张福山这样的大太监是不会出现这样的差错的。 殷明鸾感到疑惑。 更让她感到疑惑的是, 张福山对着殷衢附耳说了几句话, 殷衢蓦地站了起来, 大步走出了殿内。 殿内瞬间静了一会儿。 伽罗布哈哈笑道:“没有人不会为胡姬动容。” 站在上首的张福山拿袖子擦了擦汉,只能讪笑。 殷明鸾想起了许久之前的那个浓黑又灿烂的夜, 她在画舫中找上了殷衢,那个时候她懵懂,虽然不开心,却没有如今这样酸酸涩涩。 像是梅子青时的雨, 潮湿的水汽在衣裳上,拧不干又放不下。 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很久以前,但她一直躲避在兄妹这层厚重又摇摇欲坠的关系中,想要保全自己的心。 而这个时候,她忽然生出了无限的勇气,想要去做点什么。 殷明鸾站了起来…… “公主。”有些小声地在她耳边讲话,言语间有哀泣之音。 “公主,求您救救我家娘娘吧。” 殷明鸾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勉强让自己集中精力,她看着悄然出现在身边的郑贵妃的侍女素琴。 *** 郑贵妃看着来势汹汹的皇后许芸娘,正要走下来迎接,许芸娘却伸手狠狠打了她一巴掌:“贱人。” 郑贵妃捂着脸站定,她镇静地看着许芸娘,知道许芸娘是为了他父亲的事泄愤。 “一定是你这个贱人进谗言,才让林斐回京陷害我父亲!” 郑贵妃略带戚哀地看着许芸娘,她能看得出来许芸娘被这深宫逼疯了。 她父亲的事像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简直不管不顾起来。 许芸娘一直深深嫉妒着郑贵妃,殷衢从没有对许芸娘有好脸色,但是对着郑贵妃,他却能缓和了神色。 明明只是个贵妃,她却不能尽兴拿捏。 更别提宫外郑家和许家势如水火。 许芸娘明白,殷衢是厌恶许家的,如今已经到了动手的时候,她被许太后推了出来,是必死无疑的。 死前,她必定要让她深恨的人一同下地狱。 许芸娘伸手,身边的宫女用发抖的手举起瓷碗。 那汤水漆黑如墨,荡漾出不详的光芒,许芸娘用一只手端起,她指甲上的丹寇鲜艳如血。 许芸娘用尖锐的声音对太监说道:“给本宫按住她!” 太监虽然胆怯,却不敢不从。 郑月宜挣扎起来,却挣脱不了太监的手,许芸娘手指上的一抹红渐渐在她眼中愈发明晰…… 她死死咬牙,却能在舌尖尝出酸苦的味道。 她在心中祈祷。 素琴,跑快些…… 正在这时,一声沉闷的响动惊动了殿内人。 朱门敞开两扇,殷明鸾站在光里,金冠巍峨,面容肃杀,她喝道:“谁敢造次?” 按住郑月宜的太监不由得缩回了双手,跪在地上,将头深深埋下。 郑月宜瘫倒在地上,咳嗽不已。 许芸娘叫道:“放肆,本宫是皇后,你们竟敢不听本宫的命令?给本宫灌!” 但是,瓷碗早已碎了一地,黑黢黢的药汁在地上蔓延开来。 殷明鸾冷漠地说:“皇后娘娘失态了,拉开她。” 殷明鸾身边的太监走上去,拉住想要冲到郑月宜身边的许芸娘,但是不知是低估了许芸娘,还是她的疯狂增加了她的力气,她竟然挣开了,上前去狠狠掐住了郑月宜的脖子。 殷明鸾沉声道:“拉开她!” 她又吩咐玉秋:“将地上的残渣收拾起来。” 深宫中出现毒害人命的药物,是必须慎重对待的。 眼看面前的局势控制住了,殷明鸾松了一口气。 素琴从殷明鸾身边小跑了出来,半跪在地上扶起郑月宜,用手绢为她擦去唇边的药汁,后怕着嗫嚅着:“娘娘……” 殷明鸾紧绷的脊背松弛下来。 在凤凰楼中她听到素琴的求救,当下忙不迭地往钟粹宫赶,素琴着急下来,连规矩都不管不顾,拉着殷明鸾的手,说道:“公主,来不及了,我们走小道。” 于是殷明鸾头一回知道,宫中还有这样多的弯弯绕绕的小道。 玉秋收拾好地上的残渣,刚站起来,就听见一声呵斥:“放下。” 殷明鸾扭头望去,看见为首之人是慈宁宫的张嬷嬷。殷明鸾眉心微微拧了一拧,知道已经失去了查清事情的机会。 她微微抿了抿唇。 对待半疯的许芸娘,她能够勉强震慑住下人,可是对于积威许久的慈宁宫人,她什么都不能做。 许太后扶着宫女的手慢悠悠地穿过门帘,她淡然地瞥了一眼乱糟糟的殿内,盯着按住许芸娘肩膀的太监,说道:“放肆。” 太监收回手,也不敢看殷明鸾。 一下子殷明鸾的人和皇后的人陷入了僵局。 张嬷嬷面容亲切地走近玉秋:“玉秋姑娘,这件事就由太后来查,公主一个姑娘家,怎么好陷入这等事?” 殷明鸾感到心里憋着一口气,呼不出又咽不下。 檀冬不甘道:“公主——” 张嬷嬷吊起眉毛:“怎么,此处还有你置喙的地方?” 她虽然是冲着檀冬说的,可意思是直晃晃地指向殷明鸾。 “母后称病不能赴宴,却为何到了钟粹宫?”斜插进来一把声音,“皇后病也好转,看来钟粹宫实在是个养人的好去处。” 殷衢大步走进来,襕衫上一道暗金绣线偶尔间映照着殿内的烛光,反射出一阵刺目的金灿,殿内凝滞的墨黑被这金灿灿的光逼退。 方才殷衢正是听到了钟粹宫的消息。 殷衢看着落入张嬷嬷手中的瓷碗残渣,薄唇微动:“张福山,收起来。” 张嬷嬷有些无措地看着许太后,许太后提高声音:“皇帝。” 哪知殷衢乃至张福山根本就像没有听见,殷衢身边的小黄门暗暗将许太后和张嬷嬷围了起来,直到张福山端着这些碎渣出去,殷衢才像是刚刚回过神来:“母后有何吩咐?” 许太后以手指着殷衢,气极反笑:“好,你很好,皇帝,千万别忘了,当年若不是哀家,你如何能坐上这个位子。” 殷衢低头微笑:“朕自是不能忘,不敢忘。” 许太后见没有转圜余地,一振袖子,带着慈宁宫的宫人哗啦啦离去。 素琴的声音陡然响起:“娘娘,娘娘。” 殷衢转头看了一眼,吩咐道:“张福山,传太医。” 太医很快过来,满殿里穿梭着太医和递话的太监,乱糟糟急哄哄。 殷明鸾看见多善跑进来,凑在殷衢身边,似是在说使臣的事。 殷明鸾站在不远处看着殷衢,周遭的喧嚣在她耳中静了一瞬,她迈了一步往殷衢那边走去。 她的衣裙被扯住了,她低头看去,素琴满脸是泪:“自从我家娘娘禁足以来,皇后克扣宫中用度,冬日里连炭也没得烧,我们娘娘每日咳嗽不已。” 殷明鸾深觉自己对后宫太过不上心,竟然不知道郑贵妃过的是这样水深火热的日子,她连声吩咐玉秋派人给郑贵妃殿内布置妥当。 殿内大熏笼里袅袅冒着热气,郑贵妃的被褥也已经换过了,是久违的干燥温暖,殷明鸾从殿内走出去时,发觉外面一阵冷风拂面,她抖了一下,玉秋为她披上斗篷。 现在,钟粹宫又恢复了冷冷清清,殷衢已经不在。 殷明鸾扶着玉秋的手,问小跑过来的檀冬:“那碗药是怎么回事?” 檀冬气喘吁吁,缓了口气说道:“张公公偷偷告诉我,那毒药是许太后给皇后的。” 许太后? 殷明鸾拧了拧眉。 她不认为许太后会去专门对付郑贵妃。 殷明鸾灵光乍现。 自从南下回宫以来,殷明鸾心中一直怀揣着忧虑,先是殷衢的那一关,她勉强是跨过了。 可是还有许太后。 知道她身世的许太后。 许太后消息灵敏,对殷明鸾在怀庆府经历的事,她知情吗,面对秘密败露,她会如何做? 她能容忍殷明鸾这样一个活着的证据留下吗? 殷明鸾握着披风上的系绳,一言不发,快步走在寒风中。 身后玉秋和檀冬小跑跟上:“公主,怎么了?” 殷明鸾沉声说:“我有一个猜测。” 殷明鸾抱着手炉,看着王陵朗面色沉凝地从金漆托盘中拿出一颗高丽参。 那高丽参个头极大,细腻油润,王陵朗先是嗅了嗅,然后捡起桌上的银匕首,小心切开一片。 片刻后,他面色肃然地说:“含.毒,久服致命。” 殷明鸾微微向后倚靠着美人榻:“是冲着我来的,但太后她没想到皇后行事没了章法。” 檀冬有些心慌:“公主,我们该怎么办?太后已经有了杀意。” 殷明鸾揉了揉额角:“小心就是,没有什么难的。” 没有什么难的,真正的难处是皇兄那里吧。 殷明鸾听说乾清宫的宫灯亮了一宿,她拥着狐裘想着,许皇后的这件事来得太好了,又太不好了。 太好,是因为她生生给殷衢塞了一个许氏的把柄,明晃晃的,可利用的把柄。 不好,是因为,殷明鸾不清楚他们是否准备好了。 镇国长乐公主府已经建好了,殷明鸾想,她需要做些事情了,以帝国公主的身份。 她觉得自己是一枚小小的蒲苇,正在往巨大的漩涡奋力游去。 但是她不是孤身一人。 她在心底生出了炽热的勇气。 慈宁宫中。 一向运筹帷幄的许太后怒意勃发,将寝殿内的玉盘宝瓶摔了满地粉碎。 慈宁宫宫人不敢有多余动作,战战兢兢跪了下来,哪怕地上细瓷遍地。 唯有张嬷嬷走上前:“娘娘,眼下如何救一救皇后娘娘?” 许太后却说道:“救不回来了,她已经疯了。” 张嬷嬷一惊,看着许太后的脸色,只觉得分外冰冷。 张嬷嬷接着问道:“娘娘打算就这么算了?” “算了?”许太后冷笑。 “哀家准备送胡国一份礼物。” 张嬷嬷不明所以。 许太后微微眯了眼睛。 殷明鸾,既然不知好歹不肯出宫嫁给裴元白,还在宫中搅风搅雨,那么哀家送你一份好亲事。 许太后闭上了眼睛。 若是西域一乱,想必皇帝精力就不会放在拔除许家上。 多年前与胡国的一场战事中,许晖能够谋得先机,让林家满门死在战场,自然是得到了胡国的消息。 许家人和胡人有过接触。 刚好,这次胡国使节进京,所来的,正是当年和许家接触的那一位。 许太后密召胡国使节和胡国王子伽罗布。 伽罗布走进慈宁宫小佛堂内,好奇地打量着金雕佛像,听见垂帘之后老太后的声音缓缓响起,他和胡国使臣对视一眼。 “听闻北部瓦剌夺取胡国众多地界,胡国有意南下?” 伽罗布摸向了腰间,可是进宫后太监已经收走了他的匕首。 许太后看清楚了他的动作,笑了笑:“不必担心,哀家是要送你一份大礼的。” “一路上自然会有哀家通融,保你畅通无忧。” 伽罗布走出慈宁宫,有些难以置信。 周国的太后,竟然送给他周国的军事机密。 还有一个特殊的礼物。 一个小公主。 *** 深夜,殷明鸾睡迷糊了,睁眼,忽见青白色的月光下,一个黑影潜伏在美人榻上。 殷明鸾慌忙起身,那黑影随之而动。 暖橘色的灯火晕开了,殷明鸾看见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 殷衢的眼睛有些疲惫:“明鸾。” 殷明鸾松了一口气,她的头微微一动,发丝垂了下来,在皮肤上激起微冷的颤栗。 她猛然发现她的寝衣因为动作拉开了口子,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 殷明鸾感到头脑发热,她悄悄地拉好了衣裳。 她抬头望过去,殷衢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他甚至根本没有留意到方才的一片春景。 殷明鸾咬了咬唇,却并没有觉得开心。 她整理好了衣裳,用平静的语气问道:“皇兄为什么会在这里?” 殷衢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明鸾,朕睡不着。” “睡不着?” 殷衢的声音带着疲倦,他用一种闲话家常的口吻,说道:“朕要废皇后。” 殷明鸾一惊:“可是……” 殷明鸾没有再说下去。 她信任殷衢,从小到大,殷衢似乎是无所不能的,从来没有他不能做到的事。 于是她说:“皇兄决定了,那就去做吧。” 在这极静谧的夜里,殷明鸾听到一声轻呵,她寻声望去,看到殷衢微微眯着眼睛,是在笑着的。 殷明鸾一霎间心里感到一松一紧,而后她听见殷衢说:“只有明鸾懂朕。” 殷明鸾感到脸上发热,一下子口拙嘴笨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她有些懊恼,而殷衢也沉默下来,似在深思。 良久,殷明鸾问道:“要立郑贵妃吗?” 她不知为何,心中有了十分的忐忑。 若是郑贵妃做了皇后,那是挑不出毛病的,郑贵妃是能帮助殷衢,这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 但是殷衢却说:“不。” 他的斩钉截铁给了殷明鸾莫大的宽慰。 但是这宽慰远远不够,像是大漠中的旅人渴求着水,殷明鸾也渴求着什么,她轻声问道:“要立新人吗?” 殷明鸾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在颤抖。 殷衢继续说道:“不。” 殷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往殷明鸾走过来,殷明鸾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床上滑腻的缎子被滚出一阵涟漪。 殷衢伸手,殷明鸾往边上一躲。 但是殷衢只是牵住了她的袖子。 他将殷明鸾的袖子笼住了脸,在床边躺下,细心地为殷明鸾留下了一段距离。 他低喃着:“袖中熏的到底是什么香?” 他念完这一句,竟然渐渐平缓了呼吸,只留下呆坐着的殷明鸾独自惊疑不定。 良久,殷明鸾收回了袖子,她伸出手指,轻轻地临摹着殷衢墨般漆黑的眉,然后她似火烫般地收回了手。 她小心跨过殷衢,赤.裸着脚,一步踩着绒地衣,一步踩着裙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门。 在外间打瞌睡的檀冬惊醒过来,她看着殷明鸾的裸足正要惊呼,就被殷明鸾捂住了嘴巴:“嘘……不要吵醒他。” 谁啊? 檀冬想着。 “去把偏殿收拾起来,我今天要睡在那里。” 殷明鸾吩咐着,情不自禁回头往门内望过去,殷衢平静地睡着,连他隐约的身姿也足够让她雀跃。 第50章 大漠烟 …… 许皇后失势, 猜测郑贵妃会当上皇后的不止殷明鸾一人。 但是两天后传来消息,郑贵妃,殁了。 殷明鸾在醴泉宫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玉秋正在给她染指甲,她猛地站起来,半片指甲断了。 还好没有伤到里头, 不过折断的指甲带出了一丝丝的血。 玉秋慌忙去找药膏, 转身去了后面,连殷衢进来都不知晓。 殷衢迈步跨了进来,正看到殷明鸾的毛糙, 他看着殷明鸾雪白的手指上渗出血珠, 不由得眉头拧紧了,像是遇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连步履都急匆匆了些。 “怎么这样不小心。” 急切之下,他伸手握住了殷明鸾的小指。 殷衢轻声说道:“没死,是假消息。” 殷明鸾反应过来,知道他在说郑贵妃, 殷明鸾缓缓舒了一口气。 殷明鸾的手很冷,殷衢握住细细的小指,仿若在握着一小段冰, 但又不是那种刺骨的冷, 而是莫名让人觉得冰清玉润。 殷明鸾有些窘迫, 她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是忽然间, 又想起了自己的“勇气”。 然后她就坐立难安地看着殷衢的手指带着疼惜抚过她的手指。 “公主,药来了。” 殷明鸾迅速缩回了手。 玉秋为殷明鸾细致地涂抹药膏,整个过程中,殷衢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手指上。 殷明鸾看着自己的手, 丹寇涂了一半,还有一半因为刚才的意外被擦拭掉了,显得丑丑的,尤其是小指,光秃秃的,还带着伤口。 殷明鸾感到沮丧,于是她小声地说:“皇兄,不要看了,有些丑。” 殷衢一怔,然后笑了:“在朕面前,不必拘束。” 殷明鸾更加沮丧。 是啊,不必拘束,她的美丑,皇兄又何时在意过呢。 他们已经不是兄妹了,他们两人知道,皇宫里许多人也知道,这已经不是一个秘密。 可是、可是…… 殷明鸾觉得自己在往一条无垠的路上走着,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走下去,或许要及时回头? “皇后……”她心中想着这两个字,不知不觉竟然将这两个字吐了出来。 殷衢则喟叹般地说道:“若是明鸾能够帮朕就好了。” 帮?怎么帮? 帮他成为皇后的人选? 殷明鸾知道这根本不可能,但是她情不自禁开始想象起来,如果她不再是公主。 如果她和殷衢不是在深宫之中,而是在无边无际的广阔天地,她是否会更有勇气? 殷衢直起身,将手背在身后,他看着暮色四起的天际,晕黄的光芒给斑驳的朱墙镶上一层金边,殷衢说道:“明鸾,帮朕一个忙。” 新造的镇国长乐公主府终于迎来它尊贵的主人。 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将公主府前的大道堵了三天,来往着都身居显位,一时间成为了上京城中的一道奇景。 但是许多人却只能在府邸内匆匆见到殷明鸾一面。 极少数的人被引入了公主的香闺,帷幔揭起,他们看到的却不是长乐公主。 在惊讶之下,他们忙顿首拜天子。 殷明鸾在忙碌几天后,终于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得到了片刻安静。在庭院闲坐的时候,她被坐在院墙上的卫陵吓了一跳。 殷明鸾站起来,看着卫陵□□下来:“开府后,公主邀请了许多人,却忘了卫陵。” 殷明鸾笑道:“那都是幌子,只是受人之请,帮一个小忙而已。” 卫陵也猜测到了,殷明鸾不是这样喜欢大肆饮宴的招摇之人,定是殷衢布置了一些安排。 于是他就不纠结于殷明鸾对他的冷落,说道:“我听说了宫里的事,许太后不会善报干休的,你要小心。” 殷明鸾点头:“玉秋檀冬都盯着饮食,并且,现在我已经不在宫中,到底会安全一些。” 卫陵又翻上了墙:“总之,一切当心。” 许家摇摇欲坠的大厦终于断下了第一根横木,许氏皇后被废。 上京权贵都开始对有待字闺中女儿的世家献殷勤,但是他们的殷勤谄媚比不上对镇国长乐公主府的万分之一。 人人都说,长乐公主是这次废后的背后谋划者之一。 当然,最大的谋划者自然是当今的天子,由此可见长乐公主深受圣上信任。 殷明鸾自是不理会这种鲜花着锦一般的追捧,她的“高风亮节”不小心又惹得上京才女萧松月感慨良多。 她和上京人一样,等待着宫中的消息,看皇后尊位究竟花落谁家。 每到烦恼时,她只能等上公主府的高楼,向北遥望宫阙。 这个时候,她情愿住在宫中。 她好久没见到殷衢了。 公主府来访的人很多,却很少有殷明鸾想见的。今日,公主府却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殷明鸾在花厅与这位胡国的贵客对坐,看着他大口牛饮她亲手煎好的香茶,忍住没有出声提醒。 她问道:“王子竟然还没有上路回胡国?” 伽罗布笑道:“快走了,临走前必定要拜访公主的。” 又煮了半晌的茶,听伽罗布说了半天漫步边际的话,伽罗布突然说道:“郑贵妃今日离京,公主要不要同我去瞧瞧?” 殷明鸾手一顿:“你怎么知道?” 伽罗布爽朗一笑:“公主小瞧了我。” 殷明鸾又狐疑道:“你和郑贵妃有交情?为何要送她?” 伽罗布摇头:“不,我不认识她,不过,我有一匹红鬃马。” 殷明鸾皱眉。 伽罗布说:“你不想看看吗?我在胡国的时候寻到这马后,就一直想着,当我到上京的时候,一定要让你看上一看。” 殷明鸾倒茶的手顿了一顿。 最后,殷明鸾还是跟着伽罗布骑马出了府,她不是被伽罗布说服,她只是想要亲眼看看郑贵妃。 在并不寒冷的微风中,殷明鸾牵绳下马,她看着一架普普通通的青幄马车缓缓停下,赶马之人身着鱼白色锦袍,面容朗朗,殷明鸾依稀想起了小时候似乎见过这样的面容的。 林斐。 马车上的人似乎有所察觉,揭开帘栊,她便从马车中走下来,她拨开遮掩面容的帷帽,冲着殷明鸾微微一笑。 是殷明鸾从未见过的笑容。 然后她对着殷明鸾盈盈一拜,转身,林斐扶起了她,她重新回到了马车上。 殷明鸾心中略微有感慨,游丝一般从她心中飘过,然后无踪无际。 她回头看着伽罗布说:“回去吧。” 忽然间,她却发现伽罗布含笑看着她。 殷明鸾心中一沉,往后望过去,她的卫队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踪迹。 殷明鸾寒声问:“是谁指使你的?许太后?” 伽罗布略微思考了一下:“指使,这个词有趣,许太后的确帮我出了主意,不过,我是真心想要你同我去漠北的。” 殷明鸾握着缰绳后退了一步,她大意了,只晓得防范许太后,见伽罗布来,放松了警惕,怪她从未觉察到伽罗布会和许太后有关系。 伽罗布看着殷明鸾退后,笑得更加肆意,他像是一只盯着兔子的猛虎,对兔子的逃生行为很是轻视。 他伸手,在殷明鸾想要逃跑之际揽住了她的腰。 风和伽罗布热热的呼吸吹在殷明鸾耳边:“和我一起去胡国不好吗?我的小公主。” 殷明鸾被伽罗布挟持着在马上飞驰,她恶狠狠道:“伽罗布,你疯了,皇兄不会放过你的,你竟敢挟持大周的公主。” 伽罗布却说:“没关系,胡国兵马充足,好男儿们正等着好好战一场。” 殷明鸾心底冷冰冰一片,知道伽罗布已经是毫无忌惮了。 她沉默半晌,伽罗布逗她:“小公主,害怕了?” 殷明鸾抬眼,眼中已经是盈盈含泪,但是伽罗布不为所动:“将你这些小女儿的伎俩收起来,你觉得我是大周的那位皇帝吗,会吃你这招?” 殷明鸾含泪摇摇头:“我知道你不会在意,只是,临走前我还有个小小请求。” 伽罗布低头看她。 殷明鸾说:“能答应我吗?” 伽罗布不肯轻易答应,只是说:“说来听听。” 殷明鸾无法,只得说道:“一去胡国千里,我恐怕再无回京的机会,我想带走故国的一两件物件,聊作慰藉。” 伽罗布盯着她,并不放松警惕:“去哪里拿?” 殷明鸾说道:“去城里。” 伽罗布看着殷明鸾,像是看出她的小把戏,殷明鸾以退为进说道:“王子尽管放心,只需让你的下人去买回来就行。” 殷明鸾微微抬起下巴,眼角还有些发红,看起来是绝望之后的格外清醒和倔强。 殷明鸾又说道:“如果实在怀疑,那便罢了。” 她眼中带着蔑视和混不在意,伽罗布突然间心堵堵的,有些不服气地说:“公主以为我伽罗布是小气的人吗?” 他一抽马鞭,扯着缰绳,竟然是调转了马头。 殷明鸾心中讶然。 她原本计划让伽罗布的手下人跑一两回,每次都装作对买到的东西嫌弃不满,慢慢磨到伽罗布同意让她进城的。 伽罗布奇怪的傲气倒是让她免去了一番口舌功夫。 殷明鸾来到了王掌柜的书画铺子前,伽罗布跟着她一步不离,她完全没有逃跑的机会,她装作随意一瞟,走进了王掌柜的铺子。 王掌柜的铺子是殷明鸾的产业,他人一见殷明鸾进来,眼睛一亮,正挤出谄媚的笑开口说话。 殷明鸾出声止住了他:“伙计,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王掌柜疑惑了,没道理长乐公主认不出自己是掌柜的,就算长乐公主贵人多忘事,可是他这通身的气派,哪里像是店伙计? 殷明鸾背着伽罗布对王掌柜一使眼色,指着王掌柜挂着的“日进斗金”说道:“那是哪位大家的字画?” 王掌柜回头一望,心中更感疑惑,那是当今陛下的字画,是上回长乐公主陪同一起来的,这回公主怎会不记得? 王掌柜倒是没有多思索,脱口而出:“这是我们大周第一书法大家的作品。” 殷明鸾对王掌柜的谄媚有了更深刻的认识,默默无言。 王掌柜说完,伽罗布上前一步,细细地端详起“日进斗金”起来。 殷明鸾心中霎时揪了起来,她只以为伽罗布不识字,所以才敢放心指向殷衢的这幅字的。 殷衢这字上面可是有落款的啊。 殷明鸾捏着手指,紧张地在后面默默观察伽罗布,王掌柜则在一旁狐疑地看一眼殷明鸾,再看一眼伽罗布。 等伽罗布转身,殷明鸾一脸平淡,王掌柜一脸热情。 殷明鸾微微抬起下巴:“有什么问题吗?” 伽罗布摇摇头,对着殷衢的“日进斗金”一指,对王掌柜说:“包起来。” 殷明鸾睁大眼:“包起来?做什么?” 伽罗布微微一笑:“既然是天下第一的字画,那我一定要给你。” 殷明鸾欲言又止。 王掌柜亦然,他磨磨蹭蹭说道:“这是本店的镇店之宝,无价之宝,不卖。” 伽罗布一笑,一边从腰中摸出一锭金子,另一只手却摸出了一把匕首。 殷明鸾看到那一段冷光,忙按住了伽罗布,她站在王掌柜前,对王掌柜说:“卖给我们吧,随便你出价。” 王掌柜觉着今日这件事情实在奇怪,于是问道:“姑娘,这胡国人是你什么人啊?” 伽罗布道:“夫君。” 王掌柜:“啊?” 伽罗布见王掌柜磨磨蹭蹭,有些不耐烦了,语带威胁:“卖还是不卖?” 王掌柜吞了一口唾沫,指着殷明鸾手上的镯子说:“寻常的金银我不要,既然要我的宝物,也用宝物来换,我就要你手上这玉镯。” 殷明鸾一愣,低头一看,原来是从前殷衢送给她的玉镯,她脸上隐约有些不舍,伽罗布看得真切,于是没有另作他想。 伽罗布一手揽过殷明鸾的肩,就要强买强卖,殷明鸾已经褪下了玉镯,慌忙递给了王掌柜,一面对着伽罗布说道:“不要伤害性命。” 王掌柜小心接了玉镯,将字画包好了,递给伽罗布,对着殷明鸾意有所指地说:“放心,我会好好处理这镯子的。” 伽罗布夺过字画,对着王掌柜哼了一声,让王掌柜退避了几步。 铺子外,伽罗布扶着殷明鸾上了马,很快绝尘而去。 王掌柜揣着玉镯,看了一眼,然后塞进怀里,突然拔腿往外跑去,伙计从里间打帘出来,诧异道:“掌柜的,去哪啊——” *** 殷明鸾蒙着纱,却挡不住扑面而来的滚滚黄沙,她觉得自己在这大漠里要干涸掉,干涸掉…… 她闭上眼睛,很快沉入梦境。 脸上有轻微的拍打,并不疼,但是手掌粗糙的磨砺让惯常娇生惯养的深宫公主很是不适。 殷明鸾没有很快睁开眼睛,她听见伽罗布大声问她:“明鸾,你不要吓我,你怎么样了?” 殷明鸾竟然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慌乱,她想她一定是睡糊涂了。 谁允许你叫我“明鸾”?殷明鸾不满地想着,说不出话来,她陷入到昏睡中。 她落入伽罗布手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伽罗布带着她浪迹天涯,在路上连人影都见不到几个。 难得的遇到城镇驿馆,伽罗布都会死死盯住她,所以一月以来,殷明鸾完全没有机会打听上京的消息。 更别提逃跑了。 殷明鸾想,大概是伽罗布对书画铺子的事情有所察觉。 在昏沉的梦里,殷明鸾担心着,不知道皇兄对她的突然消失会有什么反应。 她重来一回,原本就是为了弥补没有好好向皇兄道别的遗憾,没有想到这一次,她的消失更加的彻底。 除了这件事,殷明鸾还很在意,新皇后的人选。 新皇后会是怎样的人呢?会是皇兄对世家大族的妥协,还是皇兄最终找到了他中意的人? 伽罗布看着昏迷过去的殷明鸾,心中焦急,他伸出手探了探殷明鸾的鼻息,虽然微弱,但是还在。 还好还好。 伽罗布抱紧了殷明鸾,想要为她挡一挡大漠的风沙,他紧抿着干裂的唇,一扬鞭,催马疾行。 终于,在跋涉了一个下午,王庭隐约可见。 他低头看着脸色苍白的殷明鸾,说道:“坚强点,小公主。” 伽罗布拴住了马,将殷明鸾从马上抱下来,他大步往前走,却看见一行人向他迎了过来。 打头一人容貌柔美,和胡国女子的凌厉样貌截然不同,但是她却是一身的胡人装扮,本是温婉柔情却硬作粗犷。 许婉娘惊喜地走了过来:“王子,你回来了。” 伽罗布皱了皱眉,将殷明鸾抱紧了一些。 许婉娘发现了伽罗布手中抱着的女子,她试图去看殷明鸾的脸,却因为伽罗布的动作,她无法看见。 许婉娘强笑道:“王子,这位是?” 伽罗布生硬道:“与你无关,你最好不要打听。” 他说完,转身大步往后走去。 许婉娘在后面嫉恨地掐住了手心。 伽罗布向另外一个帐篷走去,打开门帘,里面坐着一个沉静的胡国女人。 她头上盘着发辫,上面点缀着金翠和宝珠,与汉人女子是不同的风情。 她叫阿珠,是伽罗布的侧妃。 阿珠看伽罗布走了进来,同样对他怀里的殷明鸾很好奇,于是用胡语问道:“她是?” 伽罗布挑眉,带着胡国年轻人的锐意,他无不得意地说:“我的小奴隶。” 伽罗布将殷明鸾放在阿珠的床上,说了声“好好照顾她。”就迈步走出了大帐。 迦罗布来到了王帐前,他略微一犹豫,但还是拉开了大帐。 他这次偷偷跑到大周去,不知道胡王会不会惩罚他。 在迦罗布的记忆里,胡王是一个有着厚重红胡子的,脾气暴躁的老头,但是奇怪的是,迦罗布并不怕他。 迦罗布是胡王的幼子,他最喜欢的一个王妃所生的儿子,所以胡王看似严厉,实则宠溺。 不然不会把迦罗布几个虎视眈眈的哥哥老早就打发到偏远地方去放羊。 迦罗布打开帘帐,意外地看到了一个躺在床上,羸弱苍白的老人。 他内心一震,上前半跪:“父王。” 胡王颤巍巍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迦罗布,我已经不行了,我要把我的草原,我的军马,交给你。” 迦罗布哽咽:“父王。” 胡王虚弱地说:“小心你的哥哥,还有,大周的皇帝……” 迦罗布的悲恸没有褪去,他扯了扯嘴角:“大周的皇帝?父王,我们已经和大周修好了。” 他根本提都没有提他的几个哥哥,对于殷衢的这样一番话,其实言不由衷。 胡王道:“不,迦罗布,我们决不能困于荒凉的草原之中,你明白吗?” 迦罗布盯着胡王床后的图腾,定定说:“父王,我明白。” 迦罗布走出王帐,仰头看着天边挂着的一弯银钩,他不是畅舒幽情的人,此刻却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郁郁。 直到他走进阿珠的大帐,帐内昏黄的灯火稍微驱散了他心中的空洞。 他看向了在阿珠卧榻上闭着眼睛的殷明鸾。 阿珠坐在一边,在做一件羊绒衣裳,看见迦罗布走进来,她站起来,回头一望殷明鸾,她什么都没有说,放下羊绒衣裳,静默地从大帐中走出。 迦罗布没有管阿珠,径直走向了殷明鸾。 他坐在殷明鸾的卧榻边上。 大漠的风沙没有在殷明鸾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她还是那样,精致得像一尊雪白瓷器,放在深宫里,时时擦拭,不染纤尘。 迦罗布伸出手指,缓缓从殷明鸾的脸上划过。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从何时对殷明鸾起了心思。大概是从一入上京繁华地,繁复的衣裳,不休的歌舞,丰盛的佳肴,耀眼的金银,都让迦罗布在艳羡之际生出了不甘。 这不甘在入宫看到殷明鸾后达到了顶峰。 矜贵美丽的公主,无懈可击的美貌和笑容,如同华美匣子中的明珠,让迦罗布晃了一下眼。 当他疑心殷衢与殷明鸾的关系时,没有觉得丝毫不妥,反而只感气愤。 周天子,你广有四海,什么东西都触手可得。 他目眩神迷的,在周天子看来,只是平平无奇,他憧憬的,却让周天子亵玩。 这时他才知天子之尊。 叫他如何甘心? 殷明鸾眉头微微一皱,接着醒了过来,她看见迦罗布神色晦暗地看着她,并用手指在她脸上摩挲,一惊之下,忙缩着就要往后退。 可是迦罗布趁着这个机会欺身而上,单膝挤在床榻之上,将殷明鸾困在一方小小的地方。 殷明鸾怒目而视:“下流、无耻!” 伽罗布笑了:“下流?无耻?公主殿下冰清玉洁,从来没有被人摸过脸?” 殷明鸾想起了什么,目光有些闪烁。 伽罗布饶有兴趣:“难道?是殷衢?” “你!” “有趣,实在有趣。” 伽罗布露出略带恶意的笑:“可是,你被我掳走已经快两个月了,殷衢一直没有找你。” 殷明鸾反驳:“你说谎。” 伽罗布继续说:“你心里知道我是否说谎,上京局势混乱,殷衢难道会抛下那一摊烂摊子远离中枢?” 殷明鸾沉默不语。 伽罗布接着说道:“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可知道大周新皇后的人选?” 殷明鸾捂住耳朵:“你休想骗我。” 伽罗布将殷明鸾的双手拉开,强迫她一字一句地听进去:“是萧家的大姑娘。” 殷明鸾一愣。 殷明鸾暗地里,也曾推算过新皇后的可能人选,萧松月从身份上,才名上是完全配得上皇后之位的。 同时,若是萧松月是新皇后,那就能暂缓许党和倒许党之间的紧张局势。 若伽罗布是随便说出一个人来诓骗她,为何能说得如此有理? 他可是一个胡国人啊。 伽罗布见殷明鸾有几分相信,继续说道:“在你走后,殷衢对我胡国的舞姬也是宠爱异常,为她建高楼,为她六宫独宠。” 殷明鸾却笑着摇摇头:“新皇后便罢,胡姬我却是不信的。” 伽罗布挑眉。 殷明鸾用一种略带惆怅的奇异口吻说道:“皇兄他……从来不耽于情爱,一个清心无情的人,如何能做这样的荒唐事?” 伽罗布思索片刻:“清心无情?如此说来,是我的小公主在单相思?” 殷明鸾被戳中心思,一时间有些恼怒,只能闷不做声。 伽罗布从床榻上下来,站起身说道:“我本打算今晚和你亲近亲近,只是提到殷衢未免太过扫兴。” 他俯下身子捏了捏殷明鸾的脸,别有意味地说:“阿珠这几天会照顾你,你一定要好好养着,到时候就能少吃点苦头。” 伽罗布说完后,走出了大帐。 殷明鸾看着珠帘上的珠子晃动,不觉有些心神不宁。 新皇后、胡姬…… 到底她还是在意得不行。 满心被这些糟心事占着,她丝毫没有琢磨到伽罗布离去之前所说话的言外之意。 塞外风声紧。 大帐内,一盏灯仍旧亮着。 昏黄的油灯下,案上铺满舆图和奏折,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握住一只润泽的玉镯,手的主人脸上带着愁容,墨黑的眉峰却划出一段凌厉。 第51章 北风紧 …… 殷明鸾在异国他乡的大帐里失眠。 她能听得见帐篷外面北风呼啸, 不由得将毛毯裹得更紧了一些。 阿珠打开毡帘走了进来,她抱着一床毛毯,走到殷明鸾床边, 将这毛毯搭在她身上。 殷明鸾忙说谢谢。 阿珠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笑然后退了出去。 她在这里住了几天,一直提心吊胆地警惕着伽罗布, 幸运的是, 伽罗布不知道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殷明鸾这些天并没有见到伽罗布一眼。 阿珠虽然沉默,但是温柔可亲, 她身边有一个机灵的小奴隶阿布, 从小四处跑,会胡话也会汉话。 小奴隶阿布说:“阿珠侧妃是最好性子的,姑娘要小心的是东边的那一位。” 殷明鸾心道,她要小心的是伽罗布才对。 这几天安静的日子很快就到头,一天深夜, 伽罗布突然出现在殷明鸾的帐篷里。 和衣而睡的殷明鸾马上惊醒,她摸着枕边的一根铁棍:“谁?” 这铁棍是她在帐篷外散步的时候发现的,那天她支开了身边的阿布, 将这铁棍捡了回来, 为了就是防范伽罗布。 伽罗布的目力极好, 夜里只有朦朦微光,他看清了她的动作, 却只是衔着笑,安之若素。 伽罗布翻身上了榻,将殷明鸾身上的毛毯扯了过来,一阵刺骨的冷意连同惊惧一起溅在殷明鸾身上。 殷明鸾一惊, 一手握紧了铁棍,这时候,伽罗布欺身过来,一只手将她悄悄动作的手一按,殷明鸾还没来得及反应,伽罗布另一手刮了一下她的鼻梁。 “小家伙。”伽罗布逼近。 殷明鸾手脚并用:“放开我,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皇兄不会放过你的。” 伽罗布顿了一下,果然放开了他,不过他的神情却带着些恶意的愉悦:“是吗?” 殷明鸾看着他,没有放松警惕。 伽罗布将一张薄纸扔在殷明鸾脸上,殷明鸾不明所以,伽罗布从床榻上走下,点亮了一盏油灯,他手持油灯走近殷明鸾。 就着油灯微弱的光,殷明鸾看清楚了那是什么。 和亲文书? 伽罗布嘴角带笑:“小公主,你的皇兄放弃了你,要将你嫁到胡国来。” 殷明鸾陡然听见这个消息,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说:“这不是真的。” 伽罗布笑:“过几天,周朝的送嫁仪仗就要过来了,他们还自欺欺人地弄来一个盖着盖头的假新娘,好不好笑。” 伽罗布恶意地看着殷明鸾愣神,说道:“所以,放心,我的小公主,这几天我不会动你,等那个假新娘过来之后,我将剥去她的衣服,披着你的身上,到时候我会让你名正言顺地成为我的新娘。” 殷明鸾这才感到了刺骨的寒冷,伽罗布嗤笑了一声,殷明鸾没有听到,伽罗布打开毡帘,大步迈出帐篷,她也不知道。 直到阿珠走了进来,惊呼一声,为殷明鸾盖上了毛毯。 阿珠摸了摸殷明鸾的脸,用不太清楚的汉话嘟哝了一声:“怎么这样冰冷。” 她看着殷明鸾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沉默。 殷明鸾病了。 这病她本想瞒着,可是阿珠太过关切,于是伽罗布每天忙完后总会抽空来到阿珠的帐篷里来探望殷明鸾。 与其说是探望,不如是对殷明鸾的摧残。 殷明鸾不想听到有关上京,有关和亲,有关新皇后的任何消息。 但是伽罗布每天晚上都用充满恶意的眼神看着她,一句一字地告诉她。 可今天夜里,伽罗布没有来。 殷明鸾听到帐篷外面一阵喧哗,小心垫着脚走近毡帘。 只看见外面火光璀璨,马嘶声和兵卒的呼喊声混在一起,殷明鸾在众人之中看见了伽罗布。 他对着殷明鸾露出一个笑容,大声说道:“等我得胜归来。” 说完,他扬鞭冲向了不明的黑夜里。 殷明鸾在混乱之际逮住了跑来跑去地阿布,惊慌地问道:“出什么事了?伽罗布要和谁打仗?” 阿布消息倒也灵通:“大王死了,王子要做新大王,可是三王子和四王子不同意。” 殷明鸾说道:“我还以为……” 阿布看出她的所想,哈哈大笑:“你以为大周打过来了?什么可能。” 殷明鸾忙掩饰地笑笑:“是太过异想天开了。” 她看着混乱的黑夜,眼睛中的光被火光点得更亮。 阿布走前一步:“你想逃?放弃吧。” 殷明鸾笑了一笑就走开了。 她是不可能放弃的,就算是死,她也要死在故国,而不是这荒凉的胡国。 殷明鸾看着伽罗布融入人群中,越走越远,根本看不清楚了。她趁着阿布没有注意的时候,抢过一匹马,使出全身力气,死死抽了马背一下。 这马嘶鸣一声,跑得飞快。 殷明鸾忽然听见一个女子的惊怒声响起。 她用的是汉话:“给我把她抓回来!” *** 天还未亮的时候,营帐外一身穿白鹇纹式补子的文官叹了一口气,将手背搭在手心一拍,说道:“不能等下去了。” 将军身上甲胄银光粼粼,他拦住这位从上京累死几匹马赶过来的文官,说道:“陛下在帐里歇息,怎可擅闯?” 这文官急得不行:“京中形势不明,裴大人不知如何是好,盼着陛下早日回朝,为何在这节骨眼,却突然要攻打胡国呢?” 他见将军不为所动,说道:“孙将军,你可要劝着陛下不要意气用事啊。” 孙将军哼了一声:“你懂什么?” 文官不服:“我懂什么?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陛下这突然跑到胡国,粮草都预备不急,如何能打仗?” 孙将军睨他一眼:“兵贵神速,并且,你又怎知我们没有准备?” 文官一愣。 孙将军门神一般守在营帐外,他是历经几朝的老臣,打仗的事自是比这个上京来的小官看得清楚。 和胡国一仗,自然是时时刻刻准备着、 殷衢即位以来,对边陲重地明松暗紧,粮草储备充足。只是这时机,孙将军确实有些捉摸不透。 上京,的确算是乱成一锅粥。 陛下就不怕…… 孙将军心中一惊,慌忙打消了那个不详的念头。 帐中传来一声咳嗽,孙将军和文官俱是一肃,不再说话。 张福山躬身打开了门帘。 北地寒冷,殷衢穿着厚重的黑色大氅,黑狐裘映着,显得他的脸上苍白一片,连唇都没有颜色。 只有眼睛是布满血丝的。 寒风吹进了脖子里,殷衢掩着唇,低头又咳嗽了一阵。 张福山心惊不已。 自离京以来,陛下未曾睡过几个好觉,便是铁打的身子,怎能这样熬? 只因事情实在是多,京中的,塞外的,陛下的脑子里崩着一根弦,如果两头有哪边没处置好,张福山怀疑这弦断,陛下也要跟着折断。 张福山张了张嘴,想要劝殷衢珍重身子,劝诫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殷衢稍微抬起手,止住他。 殷衢转脸向那从上京赶来的文官说道:“朕已经晓得了。” 说完他将孙将军请入帐中。 小文官愣了一下,张福山拉着他往边上走:“若是劝陛下回京的话,就不必再废口舌。” 帐内,殷衢带着孙将军看舆图,没到一刻钟,外面忽然响起脚步声,殷衢微笑:“终于来了。” 林斐打开大帐走进来,对殷衢拜道:“陛下,老胡王已死,伽罗布定为新王,臣已经出使各部,三王子,四王子等对伽罗布心生不满,可加以利用,我们的大军行踪暂时未被发现。” 孙将军眼睛都瞪出来了。 时机,这就是时机啊。 不会有人想到,一向谋定后动的陛下,会在上京局势混乱之际来插手胡国,这是出其不意。 殷衢看上去思虑重重,孙将军以为他在谋定什么大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听见殷衢问道:“伽罗布女眷都在哪里?” 孙将军摸着胡子,手一抖,差点拔下两根。他疑惑地看着汇报的林斐,没有想到林斐依旧正经,还一脸凝重地说道:“女眷都留在王庭。” 殷衢薄唇微动:“今晚,潜入王庭。” 孙将军喊道:“陛下,不可啊。” *** 殷明鸾没有跑过胡国人的马。 她被捆得严严实实,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帐篷里。 也许是因为今晚太过混乱,没有人来得及管她。 阿布偷偷地摸了进来,他看见殷明鸾,嘶了一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罐子扔给她:“告诉你不要逃吧,看你浑身的伤。” 殷明鸾低头看了一眼,她是很怕痛,从前娇生惯养的,今晚却让她疼得够呛,但是她嘴硬说道:“还好,不痛。” 阿布哼了一声,不理她。 帐篷外响起脚步声,阿布一骨碌钻进床底,他趴在地上,对着殷明鸾做出一个嘘声的动作。 殷明鸾挪动了一下,挡住了阿布的身影。 毡帘被人拉开,泄进来外面的灯火光,殷明鸾眯眼望去,心下一沉。 她竟然差点忘记了,当年许婉娘被殷衢打发到了胡国。 当年许婉娘的和亲并不风光,以前宗室贵族的和亲女子都会封一个公主作为名头,但是许婉娘却没有。 殷明鸾猜想,许婉娘心中大约是有许多恨的。 那么,她现在的处境很不妙。 许婉娘缓步走进来,她似乎很享受地看着殷明鸾脸上隐忍着害怕和屈辱。 她一伸手,边上有人给她递上一条长鞭。 许婉娘指甲上染红的丹寇微微闪动着火把光。 殷明鸾抿了嘴,移开了眼睛。 许婉娘窃窃笑道:“没有想到,你兜兜转转,竟然落在我的手中。” 她将鞭子拖在地上,嗓音如同鬼魅:“那么你想要尝尝当年我的痛苦吗?” 殷明鸾闭嘴不语。 许婉娘终于寻到一个报复的机会,怎么会放弃戏弄殷明鸾的机会,她絮絮叨叨说到了许家近日的灾祸,脸上现出狠戾:“你竟然敢戏弄我许家,还把许芸娘赶下了皇后尊位。” 许婉娘想到了什么,又笑出了声:“许芸娘活该,他们活该,”接着她的表情一换,又是一脸狠毒,“但是凭什么是你拉下他们?你配么?” “你配么?”许婉娘喝道,她挥手就向殷明鸾抽下一鞭子。 殷明鸾闭上了眼睛,预想之中的痛却没有落在她的身在,她抬眼看去,只见阿布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底下窜了出来,硬生生握住了许婉娘的鞭子。 许婉娘怒道:“你!哪里来的蠢货,给我滚!” 说话间,阿布已经被推搡着打了出去。 许婉娘看着殷明鸾冷笑:“怎么?还想反抗?” 她冷冷地看着殷明鸾。 她特别讨厌殷明鸾。 她讨厌殷明鸾的养尊处优,讨厌她的众星捧月。 许婉娘想,若是没有殷明鸾,她如今会在哪里呢? 她会在大周的后宫中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将她那个不中用的嫡姐从皇后之位上踢下来。 有时候,许婉娘躺在帐篷里,听着外间呼啸的风,会觉得她的想象是真真切切的事。 恍惚之间,她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卧在坤宁宫的卧榻之上的。 可是她为什么会落到如今的境地呢? “都是你!” 许婉娘扬起鞭子。 忽然有人走了进来,试图制止她的动作:“大妃。” 许婉娘转脸一看,见到阿珠和她身边站着的阿布,她嗤笑一声:“我还以为是谁,怎么你也敢拦我?” 阿珠急促地说道:“大妃、外面……” 外面依旧嘈杂异常,许婉娘没有等到阿珠把话说完,哼了一声,转头对着殷明鸾就是一鞭。 殷明鸾咬着唇,闷声受了着一鞭。 许婉娘的笑容更深,她挥动着手中的鞭子,看着殷明鸾的脸,恶狠狠道:“看你这一张脸,若是花了的话,王子还会喜欢你吗?” 她手腕一动。 殷明鸾闭上了眼。 但是殷明鸾只感到脸上一阵风刮过,没有丝毫痛处。 她睁眼,耳边响起一声尖锐的惊叫,有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脸上。 殷明鸾看见,许婉娘的手被一柄长剑钉在了柱子上,手被当中刺穿,血淋淋的一片。 她动弹不得,满脸惊恐地看着帐门。 殷明鸾也一惊,盯着帐门外。 帐门走进了两个男子,一人穿着黑狐大氅,一人穿着甲胄。 帐内油灯颤颤巍巍,殷明鸾才看清了身着黑狐大氅的男子,他腰间挎着剑柄,其中的却没有剑,是先前投掷到许婉娘的手上。 殷明鸾眼中马上蓄满了泪。 她呐呐:“皇兄,我是在做梦吗?” 殷衢看着殷明鸾,眼中凝滞着漆黑,看着殷明鸾身上的血迹,长睫抖了一下,他抿嘴唇,不发一言。 他只是缄默地走上前来,半跪在地上,将身上的黑色大氅解下,搭在殷明鸾的身上。 他将殷明鸾身上的绳子生生扯断,殷明鸾看见粗粝的麻绳将他的手带出了血迹,但是殷衢不管不顾。 殷明鸾想要按住他的手,告诉他用匕首来割断,但是殷衢反手紧握住她的手。 殷明鸾觉察到他有些抖。 殷衢将殷明鸾抱出了大帐,殷明鸾缩在他的怀里,看见营寨火光四起,刀剑的寒光沾着血气,让人遍体发寒。 她不由得更加往殷衢怀里缩。 殷衢察觉到了,伸出手,将她的头往胸膛前轻轻一按,让她避开赤.裸.裸的杀.戮。 殷衢寻了一处安静的帐篷,将殷明鸾放在床榻上,而后直起身,沉默地看着殷明鸾。 殷明鸾不安地仰头回望他。 殷衢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朕,很后悔。” “什么?” “你,生于深宫,长于深宫,合该一生都在宫里,朕却放你出了宫。” 殷明鸾凝眉,觉得殷衢的话有些没有道理。 殷衢的目光又落在殷明鸾的伤口上,那一顿鞭伤,许婉娘丝毫没有留情,殷衢看着殷明鸾自肩胛骨到胸口一阵淋漓的血渍。 他的声音很轻:“朕要她死,鞭刑而死。” 殷明鸾觉得今晚的殷衢有些太不对劲,她眼中的皇兄,是端方君子,清净雅正的,今晚,他却像带着血气的剑。 但是她知道,这是殷衢在疼惜她,于是她受着疼痛,强笑道:“皇兄,不碍事的,我很好。” 殷衢转身打开帐门走了出去。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白布,药膏以及热水。 殷衢将热水盆搁在案几上,看了一眼殷明鸾,殷明鸾抓着自己的领口边缘,有些不知所措。 殷衢犹豫着开口:“这里没有女人,朕不能让旁人冒犯了你。” 殷明鸾说道:“阿珠、迦罗布的妃子可以……” 殷衢说道:“朕不信任她们,况且,她们作为俘虏已经被押走。” 殷明鸾慌忙按住殷衢的手:“阿珠是个好人,还有阿布,他们都帮了我。” 殷衢道:“朕知道,朕吩咐了,不会伤害他们。” “嗯。” 殷明鸾沉默着。 殷衢似乎叹息了一声,呢喃着:“明鸾……” 他伸手,捏住了殷明鸾的衣领边缘,殷明鸾睫毛抖了一抖,没有抵抗。 白布落在水中,殷衢拧起,水珠滴滴答答不停,殷明鸾衣领被拉开,有寒冷的空气浸了进来,她不由得更加瑟瑟。 抬眼看殷衢,却看到他脸上没有什么变化,他用热帕子细心得抹去了殷明鸾身上的血渍。 “拉低一点。”殷衢开口道。 “嗯?” 殷明鸾低头望去,自己红了脸,她伸出手指,颤巍巍又将衣服拉低了些,半片酥.胸隐隐约约。 她看着殷衢,他紧锁眉头,凝重非常,似乎没有注意到眼前的风景。 殷明鸾想起自己不久前对殷衢的评语。 清心无情。 殷衢处理好殷明鸾的伤口,将药膏扔给殷明鸾让她自己上药。 他看着烛火跳动的光,听着殷明鸾在他身边小声说话,这才把心中的暴戾和心痛排遣开来。 他听见殷明鸾因为疼痛而“嘶”了一声。 他回头看。 这才感到指尖发热。 少女的身形清晰可见,饱满可爱。 殷衢狠狠按住了手心里的羊脂玉扳指,手上的伤口触到坚.硬的玉器,疼痛让他有一霎的清明。 “好了吗?” 殷衢按耐不住问道。 “嗯。” 殷衢迅速将殷明鸾的衣裳拉上,然后用大氅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不要冻着了。”他掩饰般地说。 殷衢外出,处理军务并善后,等到夜半,他回到殷明鸾的帐篷里。 他在殷明鸾身边和衣躺下,见殷明鸾还没有入睡,问道:“怎么不睡?” 殷明鸾说:“皇兄,我在等你。” “等朕做什么?” 殷明鸾不安地说道:“我离开上京日久,有好多事情不清楚,想要问个明白。” 殷衢:“你说。” 殷明鸾用手肘撑着身子,打算半撑侧起来,却不小心拉扯到了伤口,不由得嘶了一身。 殷衢仰躺着,握住了她的腰。 殷明鸾一慌,急忙往后让,殷衢放开了她。 殷衢问道:“要问什么。” 殷明鸾不敢再乱动,偏头老老实实地看着殷衢地侧颜,问道:“迦罗布说,你在宫中很宠爱那个胡姬。” “……假的。” 不用解释,殷明鸾立刻感到欣喜,她想起来接下来的问题,又感到沮丧。 “迦罗布说,你立了萧松月为新皇后。” 殷衢皱了皱眉头,没有犹豫:“假的。” 殷明鸾脸上带了笑意,她接着问道:“迦罗布说,你让假的‘长乐公主’过来,是要和胡国和亲,这也是假的吧?” 殷衢却说:“这是真的。” “什么?”殷明鸾感到愕然。 殷明鸾急了:“难道你真的要把我嫁给迦罗布。” “不,”殷衢沉沉看着她,“朕只是要把‘长乐公主’嫁到胡国。” “可是我就是长乐公主啊。” “不,你不是。” 殷明鸾有些糊涂了。 殷衢娓娓解释道:“此次攻打胡国,是趁着老胡王死,出其不意,‘长乐公主’和亲,一是能让迦罗布放松对大周的警惕,全心攻击胡国各部,以免其联合,二是借着送亲队伍,大周的兵卒可以掩盖行踪。” 殷明鸾对这些不感兴趣,她只是迫切想要知道殷衢在想什么,和亲之后,她该何去何从,难道殷衢真的想要放弃她吗? 殷衢转头看着她,缓缓道:“明鸾,你有没有想过,做回顾家的女儿?” 殷明鸾睁大了眼睛。 殷衢说道:“明鸾,朕要你帮朕一个忙。” 殷衢的目光太过认真,太过灼热,殷明鸾霎时间有些不知所以,但是她一贯信任殷衢,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殷衢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 他用目光逡巡着殷明鸾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用极慢的速度说道:“朕要你,做朕的新皇后。” 第52章 千金珠 …… “……什什什什什么?!” 殷衢重复:“朕要你, 做朕的新皇后。” 殷明鸾小心地吸了一口气,头脑有些发胀:“你从什么时候有这样想法的?” 难道…… 难道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在胡思乱想,不是只有她在罔顾人伦? 殷明鸾有些难以相信。 殷衢用手臂枕着头, 看见殷明鸾惊愕的表情,略微垂下了眼。 果然吓到了她。 隐秘的心思,果然是不能昭于日月之下的。 殷衢说道:“朕的确想了很久, 许后既废, 许家人想要重新推个女人做皇后,朕怎么能容许,世家女子朕不信任, 朕只信任你。你为皇后, 则富平侯府,公主府人马均可为朕所用,朕可放心让卫陵掌军,让陆桓作士人领袖。” 他说了很多,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 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全无道理的。 哪里需要这么多原因,其实只有一个原因。 他想。 殷衢盯着殷明鸾:“你意如何?” 你意如何? 当然是愿意的。 可是, 为什么心中却有些郁郁? 殷衢算无遗漏, 她做皇后果然是最好的结果, 唯独少了真心。 做皇后大概是不需要真心的。 殷明鸾心有些乱,一边欣喜, 一边郁卒。 她的手忽然间被握住了。 “顾家幼妹无名,朕为你取一个小字如何?不若叫……明珠,顾明珠?” “顾明珠?”殷明鸾念着这个名字,察觉到分外珍惜的意思。 殷衢说道:“夫千金之珠, 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朕虽未曾访九重深渊,但朕寻万里,迦罗布算不上恶龙,但是朕好不容易重新得到你。” 他偏头,口齿间叫出这个名字,似乎格外缱绻:“明珠,朕的……明珠。” 殷明鸾一霎似乎在云端,她想哭,不知道为什么。 “现在,该你叫朕的表字了。” 殷衢将手指挤进殷明鸾的手指间隙中,十指相扣。 殷明鸾张了张嘴,终于叫出了那个名字:“修远。” 殷明鸾想,皇兄毕竟是最爱惜她的,就算他暂时对她没有儿女之情, 殷明鸾对明天生出了许多的期待。 殷明鸾心中默念道,殷衢,修远,道路辽远,道阻且长,她会慢慢循着这条路走下去。 似是心有灵犀一般,她听见殷衢吟念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访九渊而终得明珠。” 殷明鸾不免笑出声:“不要胡诌古人诗词。” 夜静静地过去,殷明鸾躺在殷衢身边,多月以来,头一回感到心安。 这场战争打得迅速,伽罗布措手不及,胡国又内部分裂,大周一下子将西北地界扫平。 国朝将士一举捣毁胡国王庭,伽罗布仓皇西逃。 王庭中的女眷,如阿珠等老实投降的,都妥善安置了,只有一个例外。 那女人说汉话,有些疯癫地求着军士带她回上京,可是没人敢理会她。 俘虏当天夜里,王帐里传来命令,鞭刑至死。 那女人死前不断说着胡话,说什么她本该入主后宫,公主应该死在裴家南迁路上,疯疯癫癫,没有道理。 春暖花开之际,殷衢要班师回朝。 阿布机灵又果敢,很快在殷衢军中混了一个什长,殷明鸾有时候看着阿布和汉人兵卒熟稔的样子,总怀疑他原本就是殷衢这边的人。 她去问殷衢,殷衢却只是笑笑不语。 没过多久,殷衢一行人来到了平凉府。 这是多年前殷衢就蕃的封地。 韩王府简朴厚重,灰黑的砖瓦低压压的,彰示着它从前主人的艰苦岁月。 与宫廷的巍峨精致截然不同。 空旷了好几年的韩王府迎回了它的旧主人。 平凉府的官吏和韩王府的仆从惊闻天子至,肃然又忐忑地前来迎驾。 只见九龙华盖如云层一般翩跹而至,天子高坐銮舆,十二旒玉串垂下,看不清天子的表情。 天子下了銮舆,众人悚然不敢看,却忽然发现銮舆中又跳出了一个人。 一个极为貌美的女子。 当下没人敢说话。 待到几天过后,才隐隐约约传出消息,原来是圣上在御驾亲征,伏击胡人之时,不小心中了埋伏,受了伤,多亏了这位美人的悉心照料。 平凉人不由得心里犯嘀咕,不知是哪一家族这样有眼力劲,抓着这样的机会是要出一位平凉的娘娘啊。 后来,众人终于将这位神秘美人打听清楚了。 原来是按察使同宗的顾将军的小妹妹。 府中行乐秘,少有外人知。 韩王府内,殷衢微微顿了步子,可是落后半步的殷明鸾并没有跟上来,待到没有外人时,殷衢身形晃了一晃。 殷明鸾立刻焦急上前扶住了:“皇兄,你没事吧?” 殷衢偏头对殷明鸾一笑,笑容有些苍白,他将手环在殷明鸾的肩上,似乎是弱不禁风的样子。 殷衢张了口,殷明鸾等待他说话。 可是殷衢用袖子挡住了唇,咳嗽了两声。 殷明鸾说道:“皇兄西征的时候受了风寒,这是落下病根了,还是快快歇息吧。” 殷衢颔首:“明鸾,扶朕去寝屋。” 寝屋…… 殷明鸾不由得浮想联翩。 “明鸾。”殷衢叫她,将她从胡思乱想中唤回来。 殷明鸾微微低下头,没有看殷衢,小声说道:“走吧。” 她走动了一步,殷衢却像是无法借力,歪歪地没有走。 殷明鸾偏头望:“皇兄?” 她的面孔似乎离殷衢太近了些,她可以数清楚殷衢的睫毛,还有他专注看过来的眼神。 殷明鸾一怔。 殷衢捉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拉着,环绕着他的腰,他低声说道:“不要让朕摔着了。” 殷明鸾慌乱了一下:“明鸾不敢。” 只听得耳边一声轻笑。 殷衢的寝屋同样是简朴的,一进屋能看见一张黄梨木大案,案上没有多余的摆件,只有笔架插得如树林一般,西墙上挂着一大幅字,远远的看不清楚。 殷明鸾踉踉跄跄地将殷衢扶到床榻上,她一松手,不知为何殷衢松手晚了,竟然将她带到了床上。 她的额头磕到了殷衢的胸膛上。 于是殷衢顺势又揽住了她:“没事吧?” 殷明鸾羞赧地摇了摇头,暗自恼了一会,站起来就要跑开。 殷衢勾住了她的衣角:“明鸾。” 殷明鸾背对着他,说道:“我去看看你的药有没有煎好。” 背后的声音有些落寞:“明鸾,你怕朕?” 殷明鸾转头看殷衢,看见他低垂着眼,敛着眉,殷明鸾心口就闷闷地疼,她不由得说:“皇兄待我这样好,我怎么会怕皇兄?” 殷衢的话像是在喟叹:“朕知道,你这对你是一件难事。做朕皇后的这件事,如果让你为难,你便忘了吧。” 殷明鸾心中一揪,她连忙扑了过去,半跪在床边,扯着殷衢的袖子摇头说道:“不难,明鸾一定要为皇兄效力,肝脑涂地。” “肝脑涂地。”殷衢笑了,念着这四个字,却并不满意。 他伸手揽住了殷明鸾的腰,将她拉近到自己怀里,呼吸交融之际,他语气带着蛊惑:“这样也不难吗?” 殷明鸾从沉溺中挣脱出来,立刻明白这是皇兄对她的考验,她怎能怯场,她立刻英勇地说道:“不难。” 可是,殷衢依旧不满意…… 殷明鸾简直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殷衢满意了,她有些沮丧。 她感到殷衢揽住她的手渐渐松开,殷衢转头不看她,殷明鸾不安,她想都没有想,伸出手,大胆地用双手定住了殷衢的脸。 她低头,迅速地在殷衢脸上盖上了一个吻。 “这样也不难。” 她斩钉截铁地说。 殷衢愕然。 终于,殷衢放过了她,是在强装平静:“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殷明鸾如释重负。 殷明鸾端着药回到寝屋的时候,发现床榻上的殷衢已经睡了。她便搁下了药,托着腮看着殷衢,出了许久的神。 她站起来,开始打量殷衢的屋子。 她走近悬挂着的字画,看上面究竟是写的什么。 不是名家的作品,是殷衢自己写的,还盖上了他的私印。 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遣其欲,而心自静? 殷明鸾转头看着帷幔之后安静卧下的殷衢。 无欲,所以不需要爱人吗? 所以可以将妻子的位子简简单单给了她? 殷明鸾正在思索之际,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声音:“陛下,上京有奏。” 殷明鸾开门走了出去,看见来人是林斐,说道:“林大人,皇兄在睡着,有事等皇兄醒后再说吧。” 里间响起咳嗽声。 林斐说道:“陛下醒了。” 殷明鸾有些急:“皇兄一直抱病未好,林大人下次顾忌着些皇兄的身子吧。” 抱病? 林斐挑眉,陛下西征的时候的确心力交瘁,可是当接回这位小公主之后,陛下的病就已然痊愈了呀。 如何抱病? 林斐正要解释,里间传出声音:“林斐,进来说话。” 殷明鸾回头望去,看见殷衢帷幄拉开,盘膝坐起。 衣着稍显凌乱,可是他一坐起,就像是端坐在九天阊阖,气势凛然。 殷明鸾暗暗心疼,皇兄见林斐还要强撑精神,一定很辛苦吧。 殷明鸾信步走在韩王府的园子里。 如今已是春日,可是平凉是一片荒凉的,连韩王府都没有什么可看的,殷明鸾略微坐了坐就打算回屋。 却听见廊下有两个妇人聊天。 “张大人特意差人请您吃酒呢,阿嬷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去一趟吧。” 这位被请吃酒的阿嬷却不肯答应:“不去,无非是张大人想用他貌美的女儿挣个前途,可他不了解陛下,你我难道不了解吗?” 正说话间,她们看见了殷明鸾,于是那位阿嬷走了出来,笑道:“这位一定是顾姑娘了,我是陛下的奶娘,姓齐,一直在韩王府做事。” 殷明鸾见是殷衢的奶娘,存着一分敬意:“原来是齐阿嬷。” 齐阿嬷先是打量了殷明鸾的相貌,然后笑着说道:“是个美人,难怪连陛下都破了例。” 殷明鸾疑惑:“破例?” 齐阿嬷含糊地说道:“陛下做韩王的时候,从来都不近女色。” 齐阿嬷似乎不愿意多说了,对着殷明鸾告别便走。 殷明鸾逛了一会儿园子,觉得无趣,心中牵挂殷衢的病情,于是走到了厨房去盯煎药。 却看见阿布在那里傻愣愣地守着个药罐子,不知在想什么。 殷明鸾叫他:“阿布。” 阿布回头,看见是殷明鸾,笑嘻嘻地打招呼。 殷明鸾奇怪:“你病了?” 阿布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蓁蓁、额,就是齐阿嬷的女儿,齐阿嬷有事走开了,叫我看着些她,她受了风寒,正是病着行动不便,一时找不到齐阿嬷,于是拜托我来帮她煎药。” 等药煎好之后,阿布端着药去找齐蓁蓁。齐蓁蓁不在房间里,阿布照着别人的指引来到了一处屋外。 他又看见了殷明鸾。 殷明鸾也端着药,一时间有些踌躇。 阿布打招呼:“顾姑娘,你……” 殷明鸾“嘘”了一声。 阿布凑过去一望,只看见里屋里一人站着,一人跪着。 跪在地上的是一个女子,面容娇艳,身材纤秾合度,是个丰盈美人。 那是齐蓁蓁。 阿布有些心碎,原来齐蓁蓁叫他出来煎药是为了支开他。 里屋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了出来。 殷衢冷声道:“这里不需要你服侍,出去。” 齐蓁蓁声音很轻柔,带着委屈:“是。” 殷明鸾躲在外面,围屏和帷幔挡住里面的视线,可是齐蓁蓁一拉开帷幔,殷明鸾和阿布就被抓个正着。 殷明鸾心中尖叫,就要转身逃跑,殷衢振了振衣袖:“你进来。” 殷明鸾伸出手指头往自己一指,心存侥幸地用疑惑的目光探寻阿布,阿布退后了半步。 自然是找殷明鸾的。 殷明鸾放弃抵抗,缓步走了进去。 殷衢往回走了两步,坐回床榻上,问道:“都看见了?” 殷明鸾点头:“嗯。” 殷衢说道:“到了上京后,你就是朕的皇后,如果是在宫中撞见了这件事,你准备如何做?” 殷明鸾浑身一凛,晓得这又是殷衢给她的考验。 虽然有些微的不乐意,但她作为一个浸淫宫廷十数年的公主,自然是知道标准答案的,她想回答不妒之类的话,开口却问:“我……应当怎么做?” 殷衢的目光长久凝视着她。 良久,他问殷明鸾:“你知道朕为何要拒绝她?” 殷明鸾眼睛转到了西墙上挂着的清静经上,一时间想远了,脑子里忽然出现了容更衣、郑贵妃还有《钦录簿》等乱七八糟一档子事。 听说皇兄从小修行道教心法,所以才无情无欲吧? 殷衢坐在榻上,向她伸出了手:“过来。” 殷明鸾歪了歪头,小心翼翼地挨了过去。 殷衢才从床榻上午睡醒来,身上穿着的是松松垮垮的明黄色薄绸寝衣,如水的绸面垂了下来,他的领口透出一点点苍白的肌理。 他的眼神也不似面对外人的那种锐利,而是微微透着光,像是盛满了边陲的无边月色。 殷明鸾忽然地紧张起来。 无情无欲的人,却无端端地勾起了人的无限遐思,真是可气。 见殷明鸾移动得缓慢,殷衢略微站起身,一手夺过殷明鸾的手,复又坐下,他的发尾垂在腰间微微晃动。 “因为朕不想让朕的皇后受委屈。” 殷衢轻轻捏着殷明鸾的手说道。 “你明白吗?”殷衢拿他盛着月光的眼眸一看殷明鸾,殷明鸾的心就漏跳了半拍。 门外又传来了林斐的声音:“陛下,上京急奏!” 殷明鸾心跳回了心口,慌慌张张往后退,不小心踩到了裙角。 林斐在门外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殷衢的回应。 他耐心等着,不一会儿,旋出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娇小身影,他还没有看清,那淡绯色的裙裾就隐入了转角处。 这时,他听见里面殷衢的声音响起:“进来。” 于是他制止了目光,神色肃然地走了进去。 第53章 故人归 …… 殷明鸾离开上京许久, 坐在马车上,心中有些闲愁闷,不知道上京的人情世故是否依旧。 这次, 她是作为顾家的二女儿,安远将军顾封的幼妹,皇帝在平凉府遇上的新宠, 进京的。 上京也没有什么不同。 已经是梅雨季节, 满天笼着一层模糊的烟雨,竹瓦更显青翠,裴元白独坐高楼上, 看着烟雨朦胧中的十万人家, 筛上一盏酒。 他吞下这一盏酒。 滚烫的,灼热的。 他在追忆,在痛苦。 如果那时候他不任性,殷明鸾就不用远嫁胡国,余生在满满黄沙中奔波。 他不解, 明明是圣上最宠爱的妹妹,为何却偏偏选择了她去做诱饵。 这就是天家无情吧。 木阶上响起咯吱咯吱的走动声,有人来了二楼。裴元白转头望过去, 看见殷宝华正收起伞骨, 他恍惚记得, 那是曾经他在宫中初遇殷明鸾时,殷宝华拿着的一柄伞。 往事如烟, 裴元白怔怔看了那伞半晌。 殷宝华冷了脸,她冷声道:“裴元白,我们的婚期已经定下了,你最好把从前的心思放下, 或者……”她顿了顿,轻轻说道,“或者你尽早退亲。” 裴元白拧起眉头,想到了某天深夜他父亲对他说的话。 那日,他愤然反抗道:“许氏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为何还要我娶嘉阳公主。” 父亲的目光深邃而坚定:“只有这样,许晖才会信任我。” 裴元白悚然一惊。 不久,许晖白发丛生,隐约有隐退归乡之意,裴元白清楚,这是父亲的计划。 裴昭让许晖相信,许晖隐退之后,他会保护许氏门人。 裴元白又筛了一盏酒,火辣辣的酒穿过肠,他扔下酒盏,摇摇晃晃走向殷宝华,握住了她的手。 殷宝华一愣,低头看他们交握的手。 “我对不起你,宝华。” 殷宝华霎时间心里仿佛漏了一角,有东西淌了出来,让她的心变得柔软,她可以马上原谅裴元白的漫不经心。 “宝华,到时候你逃婚吧。” 听到这句话,殷宝华脸上煞白,她恨恨扔下了裴元白的手,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裴元白往后退了一步,想要坐在椅子上,却摇摇晃晃倒在了地上。 *** 陆淮驱车来到了侄子的宅院。 院落里的楝花簌簌落下,在院墙外飘了一地,清苦又细腻的楝花飘进陆淮的鼻子里,他迈步走进宅院,看见陆桓的院子里开了许多花。 陆桓搭着架子,手中拿着一只玉碗,在搜集荼蘼架上的雨水。 他穿着白绢衣,偶尔风动,吹起他的衣裳,更催起他不住地咳嗽。 陆桓清减了不少。 陆淮暗暗吃惊,不知道为何。 “桓儿。”他叫陆桓,陆桓回头一望,放下了玉碗,缓缓从架子上爬下来。 陆淮笑道:“你倒有闲情逸致,若是许晖知道,不定要气歪了鼻子。” 陆桓不在意笑笑:“他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何必费神。” 陆淮问:“这是在做什么?” 陆桓有些黯然,许久他说:“我有一位故人,有一回得了疮病,需要这些花花草草的巧东西做药膏。” “如此。”陆淮听了并不在意。 陆淮和侄子对弈,期间将许氏的近期动作推演了一遍,陆淮总觉得侄子虽然是全神贯注的,精神却十分不济。 陆淮问:“你冬天一直病到现在,大夫怎么说?” 陆桓沉默半晌,说道:“是心疾。” 陆淮叹了一口气:“掰倒许氏非一日之功,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挂怀。” 陆桓说:“我知道。” 一局对弈完毕,陆桓收拾棋子,忽然间问道:“和亲的长乐公主,从此后就没了消息吗?” 陆淮说道:“迦罗布逃窜,生死不定,那娇弱的公主,还有谁能管呢?” 陆桓用帕子掩住口唇,咳嗽了一阵。 陆淮心中一动,看向陆桓,陆桓用帕子擦了嘴,然后将帕子藏进衣袖里。 陆淮看着陆桓嘴角尚未擦拭干净的血渍,惊讶中不知该如何言语。 陆淮从陆桓府中出来,他坐在马车里,看着繁华的街道,人群熙熙攘攘,忽然见人群分开了两侧,前方武襄候府的马车从街上穿过。 陆淮拨开车帷往外看,见到那马车直往安远将军府去了。 安远将军府近日来热闹得很。 无非是因为顾将军留在平凉府的妹妹。 道听途说的消息,说是圣上在回京途中带上了顾家的幼妹,这一举动让大家议论纷纷。 莫非是看上了那女子? 安远将军府内,没有人将这种流言当真,毕竟顾封和顾妩娘都知晓,顾小妹就是殷明鸾,是圣上心中的妹妹。 殷明鸾被伽罗布掳走后,有一段时间消息全无,顾家人只以为殷明鸾凶多吉少,兀自悲伤。 那时候,卫陵总是提着酒壶来安远将军府。 听闻圣上要将长乐公主嫁给伽罗布,卫陵又一次走进了将军府。 两个男人闷头喝酒喝到了半夜,卫陵忽然出声道:“顾兄,我要求娶顾小妹。” 顾封皱眉不解:“你明明知道……” 卫陵猛地灌了半壶酒,呛着声说道:“我知道,我只是不愿意相信明鸾从此远在他乡,顾兄,成全我吧,就当明鸾还在,就当‘顾小妹’会回来。” 顾封同意了。 他也想留一个念想。 卫家和顾家交换了庚帖,但彼此都知道,他们在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因没成过殷明鸾会真的回来,所以这仪式也是简简单单,没有大操大办,甚至没有太多人知晓。 但是今日消息传来,殷衢带着顾家小妹回来了。 卫陵意气风发,穿着一身簇新玉色麒麟纹襕衫从马车中跳了出来,顾封将卫陵迎了进门,言语间比起从前亲近不少。 两人一拱手,笑盈盈地说:“恭喜顾兄。” “恭喜卫兄。” 顾封让人布置好了吃食,在席上与卫陵畅快痛饮。两人吃喝完毕,府内已经点上了灯,卫陵扶醉归,顾妩娘看着卫陵离开的背影,回头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道:“兄长,原本小妹不可能回来,有些事我便没有细想,可是兄长,卫陵义父那张脸很像是……” 顾封拧了拧眉头,酒醉得有些厉害,安慰道:“天下人相貌相似的何其多,况且我之前问过卫陵,他义父原是他六岁前在山东认的,后来卫陵走丢了来到了上京,被宋吉收养,直到卫陵前段时间去了山东,才把这位义父认回来,这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顾妩娘听了,终于笑了笑:“倒是我多心了。” 但是顾妩娘又想到了些别的,不放心地问道:“小妹回来后,要是不满意这一份亲事,该如何?” 顾封安慰她:“不会不满意,之前小妹还在上京的时候,李贵太妃娘娘就已经和卫家商量好了,小妹也没有不愿意的。如今因为不能用长乐公主的身份,所以卫陵才找上了我们,怎么说都是一份人人看好的婚事,怎会不满意?” 顾妩娘蹙眉想了一想,终于叹息一声说道:“但愿吧。” *** 御驾终于行进上京的时候,已经到了冬月里。 殷明鸾在马车里穿上了斗篷,戴好了兜帽,她像一只小松鼠一般一直在殷衢身边弄出窸窸窣窣的动静,殷衢就默默地看着,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殷明鸾站起身来打算下去,却被殷衢拉住了袖梢。 “做什么?”殷衢问道。 殷明鸾将兜帽抓住,蒙住了一半的脸,小声说道:“皇兄,我要先下去了,不然到时候没机会走,难道要同你一起到宫里去?” “好。”殷衢虽然是这样说着,但是却掀开了她的袖角,将她的手握在手心,他像是在做一件极为细致的事,全神贯注地握上了她的手。 殷明鸾呼吸一窒。 殷衢说道:“马上又逢上元节,朕会出来找你。” 殷明鸾红着脸,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知道了吗?” 殷明鸾回神,说道:“知道了。” 殷衢抬眼认真看她一眼,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笑了,说道:“那年上元节,朕在宫中准备了鳌山灯,你却去赴了安国公府的宴。” 殷明鸾心中暗想,秋后算账啊这是。 殷衢说道:“这次若是爽约,朕定不饶你。” 语带威胁。 殷明鸾立刻肃然道:“不敢!” 殷衢哂然一笑,伸出手指挑开了车帷一角,看了一下,说道:“你去吧。” 殷明鸾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跑了。 她回头望时,总能看见马车上的帷幔始终露了一角。 殷明鸾另换了车马,来到了安远将军府。 她见将军府前车马甚多,不知为何这样热闹,便吩咐车夫从一角门进去。 顾封和顾妩娘老早就等着了,眼看一华盖宝车从角门进来,帘栊微动,殷明鸾带着重逢的笑缓缓下来。 马上的一随行校尉护送完毕殷明鸾,对着顾封和顾妩娘告别,临走前拱手道:“恭喜将军,令妹得幸于圣上,必将青云直上。” 顾封听了这话,忽然间变了脸色。 校尉丝毫没有察觉,牵着马就往回走了。 顾封和顾妩娘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殷明鸾:“那位校尉这话是什么意思?圣上是一直把你视若亲妹妹的啊。” 难道皇家是如此糜烂,将他们的小妹妹给祸害了? 迎着兄长和姐姐的眼神,殷明鸾回到了现实中,边塞里和殷衢无所顾忌的日子像是偷来的一般,她忘了,他们之间有人伦。 她不去想,不代表不存在。 殷衢要她当皇后,可是他究竟是怎么想她的呢? 将她放在皇后的位置上,做一个傀儡,如同当初的郑贵妃一般? 那她究竟是应该做妹妹,还是妻子? 殷明鸾有些迟疑,思索片刻后谨慎地说:“皇兄为了制衡许氏,想要我来做他的新皇后。” “什么?” 顾封和顾妩娘不约而同地问道,讶异非常。 第54章 锦熏笼 …… 殷明鸾一路奔波, 安远将军府夜里的灯还没点起的时候,她就回房去睡了。 掌灯时分,顾封和顾妩娘神色肃然地躲在一间屋子里说话。 顾妩娘说道:“现在麻烦了, 一是小妹和圣上不清不楚,二是和卫陵的婚事。” 顾封说道:“没什么好说的,小妹怎可以入宫?那是她曾经的兄长, 况且, 宫中危机重重,前皇后,郑贵妃两人双双赴死, 小妹能在宫中坐稳皇后这把椅子吗?依我看, 还是趁早将卫陵和小妹的婚事定下,趁着陛下来不及新立皇后的时候。” 顾妩娘不安:“只怕会惹怒了圣上。” 顾封说道:“考虑不了这么多了。” 顾封站起来,在屋内踱来踱去,忽然说道:“不久后就是上元佳节,你看……” 殷明鸾回到上京的第二天, 雾蒙蒙的天开始下起了雪籽。 熏笼拥床,屋内暖和舒适,上京的奢糜是细碎的, 是春日的烟丝, 夏日的消暑冰鉴, 秋日的螃蟹宴和冬日的融融暖意。 与塞外的风沙粗粝截然不同。 殷明鸾留恋地享受了一下,开始回到现实中来。 她离京许久, 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玉秋和檀冬还在宫里,殷明鸾不知道在她消失的这段时间,醴泉宫的宫人是如何度日的,她想要给宫里的旧人传些消息, 但是宫墙阻隔,如何容易? 她忧心地想了一会儿,问昨日服侍她的将军府婢女嫣儿。 “近来京中有什么热闹事?” 事情有些多。 首先是皇后毒杀郑贵妃被废,这件事殷明鸾是知道的,连同所有的内情都知道。 殷明鸾不知道的是,许后被废之后的后续。 开始许后失势的风声传了出来,朝中就为废后一事吵得不可开交,许晖权势重,没人敢支持废后。 后来宫中传出了消息,许后做出了如此狠毒的事,废后就在所难免。 废后不久,许皇后自缢而亡。 宫中朝中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不晓得究竟是许后自己寻思,还是被陛下一怒之下赐死。 废后这件事情了结之后,许晖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打击是绵延而至的,先是他不成器的纨绔儿子惹是生非,后来是黄河泛滥,督查不利,顺带着查处了好些贪污渎职的罪过,最后是宫闱里许后事发。 许晖早就知道自己圣心已失,而现在的困境是,他的人心尽失。 他相信,就算是明日圣上让他告老还乡,没有一个同僚或门人敢为他说话。 心灰意冷的许晖,温一盏菊花酒,和相伴他数十载的老同僚闲话家常。 裴昭是个不起眼的老好人,会逢迎,在许晖看来,这就是他的所有本事的。 许晖独揽大权的时候,裴昭虽然是个二号人物,却总是唯命是从。 许晖请裴昭喝酒,存了一两分托付的意思。 “我大势已去矣,恐为陛下厌弃,日后还望大人多看顾些。” 裴昭饮一盏酒,皱着眉头,忽然说道:“许大人何必这样说,大人近来虽然和陛下有些不愉快,可是陛下是最宽宏的,人嘛,近香远臭,那些人,林斐,孙将军,不都是下野之后,陛下又重新寻来的嘛。朝中人才毕竟不足,像许大人这样的相才更是缺乏,以我看,大人可以以退为进。” 许晖一听这话,觉得茅塞顿开,可是他略微有些踌躇:“可若是陛下不招我回朝,不是弄巧成拙?” 裴昭说道:“江浙一带每年都有倭寇生事,多亏了大人门下的□□督坐镇,胡大人和大人是师徒情重,陛下要用胡大人的话,若是没有大人,怎能安心?” 许晖有几分被说服了,捋了捋胡须,开始深思。 裴昭接着说:“就算是陛下暂时对大人有气,这里不是还有我嘛。” 裴昭和许晖因为嘉阳公主和裴元白的婚事,勉强算得上是一家,一家人应该不会害人,许晖终于被说动了,拧着眉,开始认真思索告老还乡。 不久之后,许晖上书引退,回到了山东老家,每日耕读,看起来并不愁苦。 …… 嫣儿讲得绘声绘色,只说许老大人是如何不贪恋权势,急流勇退。殷明鸾半晌无语地看了嫣儿许久。 殷明鸾问道:“还有呢?” 再就是长乐公主和亲的事了,据嫣儿说,在许后自缢,许晖退场不久,长乐公主就去胡国和亲了。 嫣儿神秘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这是陛下在安抚许家呢?” “啊?”殷明鸾愕然。 嫣儿说:“我是在茶肆里听那些举人老爷们说的,他们说许家和长乐公主府争锋相对,陛下是使了那个什么……喔,制衡之策,免了一个许大人,就去一个长乐公主,总之啊,举人老爷们叹气说,圣上的心还是在许大人这边的。” 殷明鸾笑弯了眼:“哦,是吗?” 嫣儿猛点头:“是啊,许大人回乡之后,陛下提拔了裴大人和陆大人,这两人一个是许大人的门人,一个是公主府的门人,陛下这一碗水端得好平啊。” 殷明鸾对陆桓也是有些挂心,不知道这位旧友听到她的噩耗是否会难过,她这下坐不住了,屋内再暖和她也是要出门的。 殷明鸾一边吩咐婢女找出门的御寒裘衣,一面问嫣儿:“陆大人近来如何?” 嫣儿说:“仕途上是一帆风顺,可是陆大人近来劳心劳神,病怏怏的。” 病了? 殷明鸾忙吩咐婢女将塞外带来的虫草,苁蓉等珍贵药材拿锦盒装了。 陆桓府上的晚春时开着的苦楝花早已谢了,从春到冬,已经过了不知多少个节气。 如今是梅花的季节。 梅枝送了幽香,杳杳马车声至,陆府的门房传话:“大人,有客来访。” 陆桓采了梅花上的雪,他穿着大氅衣回到廊下,闻言疑惑:“是哪个府上的?” 门房回话:“是安远将军顾府上的。” 陆桓锁眉思索了一下,他同顾封虽然大体属于同一阵营,但是私下来往并不紧密,并且,正是因为政见相同,私下来往才不多,一面有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之嫌。 陆桓将手中的小罐子递给仆从,一边思索着顾府中人的来意,一边穿过垂花门。 小厮迎面差点撞过来了他:“大人,是个姑娘家。” 姑娘家? 陆桓疑惑,他脚步稍顿,往南房看过去。 侍女挑起了毡帘,轻柔的说话声和着茶水煮沸的声音一齐涌了出来,陆桓觉得他的心被充满了,胀得难受。 一瞬间他竟然有些迟疑。 殷明鸾的笑语声依旧亲切,她像从来没有变过,柔声打趣道:“陆郎见了是我来,不愿意过来么?” 陆桓和殷明鸾在院中煮酒。 殷明鸾等不得火起酒热,先给自己筛了一盏,却被陆桓夺去:“公主,天冷,酒寒气郁结肺腑,于身体不利。” 殷明鸾却没有听他的,又悄悄筛了一盏,吞下后看着陆桓无奈的神色,眯着眼睛满足地笑了。 笑过之后,她情绪却有些低落:“先前不告而别,让你白担心了许久吧,今天我进你的院子里来,觉得比旁人的要冷清些,我还记得初见你的时候,你一点烦心事都没有。” 她不安地问道:“是……因为我吗?” 陆桓笑着摇摇头:“公主,是我放弃了你,不是你放弃了我,你还记得吗?那是在安国公府里我说的那些话。” 殷明鸾点点头:“我当然记得,陆郎要以身为剑,”殷明鸾望着陆桓,“所以是为了国事而忧吗?” 陆桓的酒热了,他将酒盏推给殷明鸾,叹息了一声,这叹息像是寒夜中的雾气一般,萦绕在心间化不去,陆桓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啊,也许我的烦恼于国朝、于天下并无益处。” 殷明鸾清水一般的眸子望向了陆桓,正如当年她在太和殿学子中一眼就看到了灼灼升起的启明星一般:“我相信陆郎一定是青书留名的人物,我的眼光一向很准。” 陆桓终于笑起来,殷明鸾看得出来他是发自内心的。 殷明鸾看他笑了,终于说道:“之前我不告而别,让故友伤心,这次我特意来向你告别。” “告别?” 殷明鸾说:“还是安国公府的那会,那次你说,若是许氏倒台后,你未娶,我未嫁,就要和我做一对连理。” 陆桓看着殷明鸾,似乎有话要说,但是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殷明鸾说:“我就要嫁人了。” 陆桓捏紧了酒盏,他听说了,顾家小妹和卫陵的婚事在商议中。 殷明鸾想到了些什么般,忽地笑了出来,而后敛了神色:“至于未婚夫是谁,我要暂时保密。” 陆桓温柔地看着她笑:“好,保密。” 殷明鸾在陆桓这里消磨了些时光,等到回到家中时,已经到了晚上。她预备第二天去拜访卫陵,早些时候,她已经从顾封顾妩娘处得知,卫陵已经知道她归来的消息,于是她也不是特别急迫。 只是,近来卫陵似乎特别忙,她并没有寻到合适的时候去寻他。 武襄侯府,某天深夜。 卫陵依旧保持着练剑的习惯,在冬月的夜里,辉辉月光如水一般泄下,卫陵只着白绢衣,手中的长剑映着冷冷的月光,寒光粼粼。 小厮跑过来,脸上带了些慌张神色:“侯爷,那边、又来信了。” 卫陵只是嗯了一声,再没搭理。 小厮坐立难安地侍立在一旁,等卫陵的剑舞了一个来回,从向凉亭,小厮飞快将这烫手的密信递给了卫陵。 卫陵结果,飞速一扫,脸上看不出究竟。 他打发小厮离开,坐在凉亭的石凳上,重新细细将这密信看了一遍。 远在北边戍边吃灰的辽王。 一个藩王,还这么不老实。 他将这密信笼在袖子中,回到房里,取灯上的火细细地烧完了。 门敲响了,卫陵按着腰中的剑,问道:“谁?” 是廖阿水,她在门外说道:“卫陵,有人找你。” “是谁?” 廖阿水踌躇:“我也不清楚,他有点奇怪。” 卫陵在院子中见了这位神秘的客人,只一个照面,那人出声一句话,卫陵心中就一紧。 是宫里的人。 白皮,胡须是粘上去的,声音因为故作沙哑而格外奇怪。 卫陵心事重重地将这位太监引到房中。 神秘来客带给他一个能震惊国朝的消息。 老太监细条慢理地说话:“当年,李娘娘还未生产前,世宗陛下私下说过,若这一胎是皇子,他日必登九五至尊之位。” 卫陵听了却神色淡淡。 老太监不气馁,继续说:“奴婢空口说来,侯爷自是不信,许娘娘那里藏着圣旨呢,侯爷想清楚了,就给奴婢回个话,奴婢在西街大柳树旁有个宅子。” 老太监觑了一眼卫陵,说道:“您是正统,没什么可顾虑的,许娘娘会帮您。当年朝臣拥了韩王,众位藩王自是不答应的,也是您的助力。” 卫陵平静地盯着老太监,看得他魂魄却有些颤栗。 老太监面皮僵了僵,发觉自己话说得多了,于是起身告退。 天快亮了,浓雾里,老太监身影被雾吞没了。 廖阿水从屏风后钻了出来:“卫陵,我们机会来了。” 没过多会儿,天亮了,武襄侯府早晨的生活气息透了出来。 门房往里递进来一个顾府的帖子。 卫陵一夜没睡,精神却很足,廖阿水看着卫陵闲适地细细将顾府帖子看了,露出笑意,然后细致研墨,摊开洒金笺,开始一字一字地回帖。 廖阿水抢过卫陵的笔:“卫陵,你现在应该去西街宅子里。” 卫陵嗤笑,却说:“现在的正经事是我的婚事,没有时间和他们瞎胡闹。” 心中却暗笑:许太后疯了,辽王疯了,我都不会疯。 一个没上过玉牒的皇子,没有势力的皇子,在位高权重的许太后和兵马强壮的辽王之间,能争出皇位? 廖阿水听了,瞪着眼看了卫陵半晌,却没能得到卫陵半个眼神,她狠狠再瞪卫陵一眼,往外跑了。 宫里的清晨却是静默的,宫人有条不紊地擦扫,热腾腾的水,干燥幽香的巾子都被捧进殿内。 晨时的幽微的光从窗棂中透了进来几分,灯树上还燃着烛火,殷衢接过张福山递过来的密报,露出一点笑。 但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他慢悠悠地念着:“卫陵,辽王,许太后……” 说话间,张福山又递上了折子,将卫陵在家里和阿水的话学了一遍。 张福山想着,卫陵大概念及长乐公主旧情,是不愿意生事的,只要陛下能够宽宏大量,不要刺激他。 殷衢听了张福山的学话,倒是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目光落在那折子,时间久了一些。 听见张福山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殷衢问道:“他没去见许太后的人?” 张福山躬身说道:“早上顾府派人去卫府,卫将军于是派人去买了些花灯之类的玩意,没有理会许太后的意思。” 张福山说了一半,又觉得用顾府来印证卫陵没有反心也不太好,毕竟,陛下也不乐意卫陵往顾府凑。 张福山顿了顿,又说道:“穆宗时候,也是藩王虎视眈眈,穆宗宽以待人,由是无人生事。陛下若是以德感化卫陵,他自然不敢谋反。” 殷衢的脸在灯烛昭映之下,半明半暗,语气中有了一丝戾气:“若是觊觎朕的东西,心思一动,他合该万死。” 殷衢很少说出这样锋利的话,他更喜欢言语平淡,杀机暗藏,张福山心神一颤,然后偷眼看了一眼殷衢,但只见殷衢神色平常,像是说了一句玩笑话。 第55章 看灯去 …… 上元节那日, 殷明鸾从早起时候就很兴奋了,她吩咐婢女从箱笼中为她找出北地新得的白狐裘斗篷,布料用的是时新的梅花交织团纹锦, 正是白雪映红梅,簌簌坠琼芳。 明镜开合,她打量自己, 一张巴掌大的脸粉白玉润, 唇红齿白,是个讨喜模样。 希望今日来见她的人能感到高兴。 她这样出神想了一回,自己觉得羞赧不已。 离晚上还有不少时光, 正好她可以试一试新妆。 上元赏灯, 是承袭了前代遗风,弛禁五夜,上京从西到东一条长街这就这样逐渐热闹起来。 殷明鸾白日里不准备出顾府,她就在房中闷着试妆,顾妩娘却寻她来了。 顾妩娘手中拿着一只纱制的灯, 上面有灯谜,还有刘海戏蟾的画儿,这纱灯做得精致小巧, 殷明鸾不由得多望了两眼。 顾妩娘挨着殷明鸾坐下, 说道:“今日上元佳节, 你不准备出去玩玩?” 殷明鸾是知晓的,顾封和顾妩娘早就打算今晚出去游玩。 殷明鸾同样知晓, 顾封和顾妩娘是不乐意见到她和殷衢私下相处,每次谈论到这个,他们的眼神让殷明鸾心虚,仿佛做了一件错事一般。 于是殷明鸾决定, 趁着顾封和顾妩娘出去玩的时候,偷偷溜出去。 殷明鸾便撒了一个谎:“天气怪冷的,我从西边回来后一直犯着病,就不去了。” 为了让顾妩娘相信她的说辞,她还咳嗽了两声。 顾妩娘有些踌躇,然后说道:“卫陵今日要来府上拜访,我们不在的话,你陪他出去转转吧。” “不行啊。”殷明鸾在心中补充道,我今日有约,但是对着顾妩娘,她想最好还是不要提起殷衢的名号。 顾妩娘说:“有什么不行的?” 殷明鸾说道:“我……我今日和别人有约。” 顾妩娘的眼神瞬间严肃起来:“不会是……” 殷明鸾狠狠摇头:“不,不是。” 顾妩娘认真地警告道:“不是就好,若是,今日我和兄长绝对不会让你出门,小妹,陛下的皇后哪里好做,更何况你……还这样认真,若你是个冷心冷清,爱好权势的,也就罢了,可你……唉……” 殷明鸾心虚地扭了半晌的衣扣,顾妩娘忧郁地出神了一会儿,终于走了。 殷明鸾叫来嫣儿:“快去找个小厮到武襄候府说一声,我今日是在没功夫见人。” 嫣儿听完吩咐,点点头就跑去传话。 过了许久,嫣儿回来回话。 顾府出去的小厮到了门房,不过一会儿的通报,竟然是武襄侯亲自过来和他讲话。 武襄侯说:“我不管,和她已经约好了,让她等着,今日我非要上门。” 小厮哪里见过这样的大人会说这样不讲理的话,当下一愣。 殷明鸾听了卫陵的胡搅蛮缠后,有些恼,她气道:“那他就等着吧。” 虽然话是这样说,可是如若卫陵真的过来了,不去见面未免太过无力,殷明鸾绞尽脑汁想着到时候如何将这件事糊弄推脱过去。 还没想好章程,就听见府里的小厮开始张罗起来,顾封要入宫庆祝去了。 每年宫里上元佳节时候,都会大肆饮宴,太和殿摆设群臣宴会,两宫太后那里也是一一拜访,殷明鸾想着,忙完宫里的事,等殷衢出来,怕不是要半夜了。 虽然是这样想着,知道时间尚早,但是殷明鸾因为心中总是揣着这样一桩心事,别的事情做起来都不由得急躁起来,只好差遣嫣儿去箱笼里找出衣裳首饰来挑挑拣拣。 冬日里天黑得早,才到酉时,天就暗了下来,殷明鸾早就开始等天黑,这才觉得开始准备不算太早。 衣裳换过几身,首饰挑了几副,殷明鸾认真装扮起来,新妆娇艳,眉眼雾蒙蒙一片。 而后,她百无聊赖地和侍女嫣儿说话。 “兄长还在宫里?” 本来顾妩娘预备和顾封一通出去赏灯的,宫里宴请群臣,本没有顾封在,临时添了上去。 临时添的还有卫陵等人。 所以殷明鸾也就不担心卫陵过来扑个空。 嫣儿说:“大人还没有回府呢。” 殷明鸾忖度着殷衢的时间,觉得自己还要等许多时候。 殷明鸾闲得和嫣儿打起双陆,输了许多局,嫣儿看她心不在焉,借着输赢薅了她许多碎钱,乐得喜逐颜开。 正打发时间,窗子响起笃笃的声响。 殷明鸾问:“那是什么在响?” 嫣儿随口回道:“是鸟在啄窗棂木头吧。” 过了一会儿,那窗子又发出声响。 殷明鸾推了一下嫣儿:“懒丫头,劳烦你走动片刻。” 嫣儿“嘻”了一声,顺手拿起桌边的一柄文玩折扇,就打算去赶鸟。推窗一看,正好和窗外的多善看了个对眼,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哎呦”一声,各自跌在地上摔了个屁墩。 殷明鸾一惊,往窗外望去。 窗外,殷衢负手而立,一身玄色大氅显得格外冷肃,但是他的神色堪称温柔。 多善和嫣儿两人摔在地上,滑稽可笑,殷明鸾一惊之下,然后就是忍俊不禁,笑了个彻底。 但是殷衢仿若没有看见这一番闹剧,只是看着殷明鸾。 殷明鸾笑着笑着,脸就红了。 殷明鸾意识到了,没有来得及羞赧,忙赶到窗边,对殷衢说道:“皇……修远哥哥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多善向嫣儿使了一个眼色,可是嫣儿懵懂,半天没有理会到多善到意图。 多善急了,绕了一圈跑到里屋,将嫣儿给拉了出去。 顺手将门关上了。 殷衢站在窗外,屋子外,扫了一眼多善溜走的背影。 他说道:“嗯,宫中无事,就早些出来了。” 说谎!顾封和卫陵等人还没有回来,宫中宴会还没有完,殷衢将臣子留在太和殿,自己却偷偷溜了出来。 殷明鸾问:“今天凑巧,还好顾哥哥和卫陵都去宫里了,要不然我出门就是个麻烦事。” 殷衢说道:“的确很巧合。” 说谎!宫里宴请的名单许久就呈了上去,临时加上去的卫陵和顾封等人,不过是为了不让他们打搅好事。 殷衢说道:“明鸾,未出阁女子闺房等闲是不让人看的,可是你就要嫁给我了。” 殷明鸾疑惑:“啊?” 殷衢说道:“可是这里并没有人。” 殷明鸾:“嗯?” 殷衢道:“并且,从前朕进过你的内殿,你也进过我的寝屋。” 殷明鸾:“呜。” 他看着殷明鸾的样子,暗暗含笑:“所以,明鸾,我可以进去的。” 殷明鸾不由得又闹了个红脸,慌慌张张走到门那边,将门打开,对着闲步走过来的殷衢说道:“哥哥请进。” 殷明鸾将殷衢请到了罗汉床上坐下,她就隔着案几,往另一边去坐,忽然间,手却被牵住了。 她的手被殷衢用力一拽,不由得整个身子就顺势往殷衢怀里去了。殷衢从后面抱住她,手臂紧紧锁住她的腰,语气喑哑,他将头埋在殷明鸾的颈边,含糊地说道:“朕想你了。” 殷衢手臂的热度一点一点地传到了殷明鸾的腰上,她就坐在殷衢的大腿上,感到手足无措。 殷衢继续说着:“就算见到了你,这样抱着你,对朕来说却总是不够,怎么才能不想你呢,明鸾?” 殷明鸾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殷衢身上热得发烫,殷明鸾疑心他是生病了,发烧了才变得奇奇怪怪。 但是,连她自己也开始变得奇奇怪怪的。 难道热病是会传染的? 殷明鸾认真思索殷衢的问题,很想要为他答疑解惑,她试探地提出建议:“那……你抱我更紧一些。” 抱住她的胳膊果然更紧一些,殷明鸾都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然后她听见殷衢的声音更加喑哑:“你可真是……” 可真是什么? “可真是……” 到最后殷衢也没有说出对殷明鸾的评价。 许久,殷衢没有说话,殷明鸾就开始扯出话题,可是她还没有多说两句话,就被殷衢语气嘶哑地说:“不要说话。” 好,不说话。 殷明鸾只以为殷衢嗓子不舒服。 又过了好一会儿,殷衢终于松开了她。 殷明鸾跳下了殷衢的腿,回望殷衢,见他神色略微有些不自在,这次开口,他的声音恢复了清冷:“走吧,赏灯。” 灯如星布,长街一条犹如火龙一般,辉煌夺目,殷明鸾觉得她从未见识过这样美好的夜,殷衢拉着她的手,带她穿过人潮和灯海,殷明鸾会生出一种恍惚的错觉,仿佛只要殷衢牵着她,她可以无所不能。 殷明鸾从来没有这样挤在拥挤的人群里,她觉得殷衢也从未这样与民同乐。奇怪的是,这样的拥挤吵嚷,她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有些琐碎的,庸俗的幸福。 她希望殷衢也是同样的体会。 她问道:“哥哥,你觉得还好吗?” 她是在说这样的人潮,想来殷衢很少被这样人挤着人吧。 殷衢拿着她的手,将她的手臂环绕在自己的腰上,对她低声笑道:“这样,就觉得还好。” 殷明鸾在一拉扯之间,将脸都埋在了殷衢的身上,她的心咚咚地跳得很快。 她在殷衢腰上微微一使力,就要站起来,却被殷衢用一只手按住了:“有人过来了。” 殷明鸾僵着身子,问道:“是熟人吗?” “是。” 殷明鸾只好紧紧抱住殷衢的腰,她偷偷地在殷衢的大氅底下偷看,只看见殷宝华和萧氏姐妹一同走了过去。 殷明鸾说道:“好险。” 她现在的身份太过特殊,在外面陡然遇见,解释都解释不清楚,还是避开为好。 殷衢拍了拍她的头,笑着道:“她们走了,我们也走吧。” 没有走两步,殷明鸾一看看见了富平侯府的表兄妹,一个李绩,一个李缨。 殷衢与他们交往不多,并没有认出来。 殷明鸾猛地扎进了殷衢的怀中,殷衢被殷明鸾这样的主动弄得一愣,然后伸出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带着揶揄喟叹说道:“这样的话,我情愿今晚不要看灯。” 殷明鸾半是羞赧半是气恼,娇嗔道:“闭嘴吧。” 殷衢开始闷笑,胸膛震动的声音让殷明鸾听得格外清楚,不知道触到了哪里,让她感到脸颊发烫。 殷衢拍了拍她:“快起来看灯吧。” 殷明鸾捂着脸嘟哝道:“我觉得今天不是出行的好日子。” 殷衢哄她起来看灯,可是殷明鸾开始耍起了无奈,就要赖在殷衢的怀里,虽然殷衢也很享受这件乐事,可是周围若有若无的眼神毕竟让他感到些许的不自在。 殷衢摸了摸鼻子,说道:“朕有办法了。” 殷衢重新牵着殷明鸾的手回到长街上,殷明鸾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看灯了,她带着一个帷帽,盖得严严实实。 殷明鸾扯着殷衢的手,轻快得像一只雀儿:“走,看灯去。” 第56章 花千树 …… 灯市里是有许多稀奇的灯的, 连在宫里的时候都没有瞧见过的稀罕玩意也有不少,闵中珠灯,白下角灯, 滇南料丝灯等等精巧夺目。 殷明鸾目不暇接,只说:“我要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也要。” 殷衢从来不曾站在人后的,现在也无奈地纵容着殷明鸾, 只在她后面跟着掏钱。 殷衢手中提满了灯, 殷明鸾也抱着一只琉璃球灯,正在满是收获的时候,忽然迎面看见有人站在长街当中, 静静地看着他们二人。 殷明鸾心虚地躲在了殷衢身后, 摸了摸帷帽,将帷帽的缝隙合上了。 那是卫陵在等着捉她呢。 殷明鸾心虚了一阵,忽又想起,她可没有答应和卫陵一起出去玩的,不算爽约, 况且,是卫陵自己在太和殿里走不开,怎么也怪不到她的身上。 想到太和殿大宴群臣这回事, 殷明鸾脑子缓慢地转了一转。 原来这大宴群臣, 君主却偷偷溜走了啊。 没关系吗?两宫里的太后娘娘们还候着呢。 隔着人群, 卫陵对着殷衢行了一拱手礼,礼节无可挑剔, 可是神色庄重肃穆到紧绷,殷衢的笑容同样一丝一丝地收了回去,就这样冷冷地看着卫陵。 卫陵走了过来,也许是他身形高大, 神情不好惹,周围的人避着他,于是他可以从容地走了过来。 “陛下万安。”然后他转脸看殷明鸾。 殷明鸾觉得隐藏在帷帽里的自己还算安全,可是卫陵却喊她:“顾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殷明鸾一惊,然后又不太明白,既然认出了她,为什么叫她顾姑娘? 卫陵的想法简单直接,殷明鸾或许是殷衢的妹妹,相比他而言同殷衢更为亲近。 但是顾姑娘,却是顾家和他定下的未婚妻。 殷衢一听他称呼殷明鸾为顾姑娘,想起了近日来京中议论的一件新鲜事,眯了眯眼,看向卫陵的眼神变得冷凝。 卫陵迈步向前,一伸手像是要拉殷明鸾,却被殷衢一个侧身挡住了,殷衢幽幽道:“卫卿,你要做什么?” 卫陵含笑回答:“回陛下,臣要带臣的未婚妻回去。” 殷衢拧眉,眉宇间浮起一丝怒气。 殷明鸾一下子懵住:“你在说什么啊卫陵?我什么时候是你的未婚妻?” 卫陵很有耐心地向殷明鸾解释:“是长乐公主和亲的那段时间,我们两家已经过了定,顾姑娘,不消多久,我们就是夫妻了。” 他特意提到长乐公主和亲,是因为不知内情,他还以为殷衢利用了殷明鸾,假意和亲去抗击胡国。 殷衢忽然笑了:“卫陵,朕以为你对明鸾是有真心的,看来是朕高估你了。” 卫陵皱眉不解。 殷衢说道:“卫季一事,你以为装聋作哑就行?” 卫陵忽然间脸色变得苍白。 殷衢拉着殷明鸾的手,绕过卫陵,就这样扬长而去。 殷明鸾担心地扭头看了卫陵好几眼,不安地问道:“哥哥,卫陵他怎么了?还有,卫季是什么事呀?” 殷衢紧了紧握着殷明鸾的手,却没有解释,只是说:“明鸾,都是旧事,何必重提?” 殷明鸾一贯相信她的皇兄,听见殷衢不愿意解释,于是也不追问了。 她将这件事当做一件小事抛之脑后,继续看灯。 接着,她遇到了她的亲哥哥顾封。 拱手行礼之后,顾封没有和殷衢多寒暄,而是看着殷明鸾:“小妹,今晚街上人多,为何不在家里好好呆着。” 殷明鸾心道,早上不是还让我去找卫陵吗,难道跟得卫陵,跟不得皇兄? 她自然不会在殷衢面前说这些话来驳顾封,毕竟一个是亲哥哥,一个是未来夫君,自然是要以和为贵。 殷明鸾说道:“放心吧,兄长,和……陛下在一起,我很安全的。” 顾封像是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他对着殷衢,有敬重,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满意。 是大舅子看妹夫的眼光,尽管这妹夫位高权重。 殷衢对待顾封倒是很客气,没有面对卫陵的那种剑拔弩张,虽然端着人君的架势,可也谨记着妹夫的身份。 于是连殷明鸾也察觉出这格外诡异的氛围。 她拉了一把殷衢,又推了一下顾封:“好了,兄长,你去赏灯吧,我们先走了。” 说着她也不等顾封回答,就拉着殷衢的手,急匆匆逃进人群中。顾封看着殷明鸾和殷衢交握的手,神情变幻几番,终于幽幽叹了一口气。 殷明鸾拉着殷衢往人群里钻,中间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照理来说,殷衢应该拉住她,喝止她,但是殷衢什么都没有做,他就这样纵着她,也纵着自己。 放肆的,痛快的,简单的,快乐。 殷衢许久没有体会到。 殷明鸾拉着殷衢一直跑,一直跑,她觉得今晚她可以一直这样拉着殷衢闹下去,她心里有一蓬烟火一般的满足。 直到她累了,走到了码头边上。 这里人也稀少,长街上的灯光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殷衢牵着她的手转了一转,然后分开了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挤了进去,是一个十指相扣的模样。 殷衢声音不大,和着隔水传来的模糊喧闹声,在殷明鸾耳边轻轻撩拨着:“明鸾,你准备好了,做我的妻子吗?” 殷明鸾注意到了殷衢措辞上的微小区别,她只以为殷衢出门在外,是为了隐瞒身份。 殷明鸾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放心吧,哥哥。” 殷衢伸手,拨开了帷帽,摸了摸她的脸:“放心,朕怎么会不放心呢?” 说完这句话,他却摇摇头,叹了口气:“你啊,懵懂无知。” 殷明鸾不服气:“我当然知道,我答应过哥哥的,我什么都会做到。” 殷衢隔着帷帽的纱看着殷明鸾的眼睛,看不十分清楚,他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格外地缱绻,殷明鸾感到了一丝丝的痒。 “哦?是为了帮朕的忙吗?”殷衢淡淡问道。 殷明鸾想了一想,这样说也没错,于是点头。 殷衢却是短促地笑了一下,然后他将殷明鸾头上戴着的帷帽解下了。他顺手一抛,那帷帽就落入了水中。 殷明鸾惊诧,就要转头去望,却被殷衢的手攫住了下巴,殷衢看着她,慢慢低下了头:“明鸾,为了朕,什么都能做吗?” 殷明鸾看着殷衢逐渐靠过来的脸,有些痴了,只能重复着他的话:“什么都能做。” “那么,”殷衢像是在刻意蛊惑,殷明鸾从未发现她的皇兄的这样一面,仿佛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蛊惑任何人,“这样做也是允许的吗?” 殷衢的手指极缓慢地揉了揉殷明鸾的唇.珠。 殷明鸾有些迷醉了:“我允许……” 殷衢稍微用力,将殷明鸾的唇珠按出了一道白印子,然后他松开手指,看见殷明鸾的唇一点一点地从白变红,他的眸光愈发深沉。 他更加低头,唇印在殷明鸾的嘴角,有些温热,他呢喃着:“这样,也允许吗?” 殷明鸾说不出话来。 殷衢一边轻挨了一下她的唇.珠,一边放开他的手,缓缓抚着殷明鸾的背,仿佛在安抚她,又仿佛等待着她因为惊恐而跳开。 但是殷明鸾没有。 殷衢心下霎时间涌入了汹涌的情绪,狂喜着,自我唾弃着,他压下激动,在殷明鸾的唇上压了下去,没有发觉殷明鸾的抗拒,于是极有耐力地轻轻啃.噬着她的下唇.瓣。 控制着自己,没有深入,不去放纵。 然后他结束了这个吻。 他看着殷明鸾,她已然呆住了。 殷衢认真地研读着殷明鸾的表情,可是看不出究竟。 一瞬间,他有些后怕。 他将殷明鸾按进怀里,故意说道:“害怕了?后悔了?” 殷明鸾像是一只小猫一般,钻进他的怀里,瓮声瓮气地说道:“哥哥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殷衢握紧了手,然后放开:“就算你不懂,就这样永远懵懂地待在朕身边,永远懵懂下去。” 殷明鸾的手臂像蒲草一般紧密地缠绕着他,嘟哝道:“哥哥才是不懂的那个。” 殷明鸾赖在殷衢的怀中,不敢起来。 方才殷衢的动作实在是吓到了她,但是她并不感到厌恶,她怎么会感到厌恶? 恐怕,在许久之前,她就对皇兄心存了不轨之心。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殷明鸾自己都说不清楚,也许她的道德低下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程度。 那个吻从开始到结束,是很短的瞬间,这个瞬间,殷明鸾几近因惊讶失去意识。 反应过来时,她就埋进了殷衢的怀里。 怎么会…… 那么软,那么痒,从唇上一直痒到了心里。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要哭。 嘭地一声,是有人放烟花了,殷明鸾心里砰砰乱跳,就是这感觉,像是有人在她脑子里放烟花,炸得她头皮发麻。 “明鸾,起来。”是殷衢叫她。 殷明鸾在殷衢怀里扭了扭,不愿意起来。 殷衢心神不定,强行将殷明鸾拉开,按住她的肩膀,看向了她略微发红的眼角。 “你……”殷衢欲言又止。 殷明鸾双手捂住了脸颊,觉得自己脸颊直发烫,只能无奈地喊道:“哥哥不要看我。” “好,不看你。” 来的时候牵手走了一路,亲密过后,谁也没有主动去碰对方的手。殷明鸾心中羞涩不已,怎敢主动,就是连对视都慌得不行。 一路上没有说话,殷衢把殷明鸾送到了安远将军府前,唤了门房,看着殷明鸾慢慢拾阶而上。 他动了动嘴唇,终于出声:“明鸾……” 殷明鸾依旧看他,她的眼角似乎带着潋滟的风情和媚意,让殷衢看了心口一紧。 殷明鸾略微抬眼,眸光蒙着雾一般,没有直直看他,反而是弯弯绕绕的,像是姑娘家的心事一般,她行了一个万福,只是说了声:“哥哥。” 门被关上了。 殷衢在府外定定站了一会儿,不明白今晚他究竟是做对,还是做错。 烟火烛天,灿如霞布。 同一片烟花灿烂的天地下,芸芸众生百态。 乾清宫彻夜灯火未灭,张福山抱着拂尘低头敛眉。 殿内,年轻的天子案头上堆满了折子,但是一向勤勉的天子却有些心不在焉,有时候他会皱一皱眉,有是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会心一笑。 张福山揣摩了一下圣意,今日内官监火.药房出了很些个新鲜玩意,奇花火爆暂且不提,那花灯是着实漂亮,圣上今日赏灯的时候心情就好,大概是这个缘故。 于是他说道:“陛下,今日宫里好些新灯,案牍劳神,不若暂且放下,去观一观灯。” 殷衢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张福山身上。 “张福山。” “奴婢在。” “滚出去。” “哎呦。” “把门关上。” “是。” 顾府厢房里。 殷明鸾把嫣儿打发出去放烟火,她刚把门合上,心思一动,想起什么来,就倚靠在门后,把手往脸上一捂:“疯了疯了。” 她软软地抱怨:“怎么能这样、那样呢。” 卫陵游荡在长街上,明明是上元佳节,街上行人如织,他却有种路上行人欲断魂之感。 卫陵性格里有一种执拗,对于殷明鸾,他做不到简简单单地放她离开。 就算他们之间隔着不能触及的往事,今后的事,今后再说。 知道他的义父卫季杀了顾父顾母的人,根本没有几个。 天知,地知,他知,卫季知。 瞒下去,他是可以和殷明鸾过一辈子的。 卫陵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就算殷衢知道,他若将事情揭发出来,殷明鸾只会痛苦。 “高估我?”卫陵笑得寒气生,“兄长,我倒要看看,你是否高估了你自己。” 廖阿水从街上走回到武襄侯府,她一扇一扇地推开了门。 “卫陵。” 不在。 “卫陵。” 不在。 婢女对她说道:“阿水姑娘,将军不在府中。” “不在?”廖阿水眉头拧起来,“我听说宫里的宴会早就结束了,卫陵怎么不在?” 婢女没有说话,廖阿水眉间凝聚着怒意,婢女于是说道:“听小厮说,将军径直去了顾府。” “顾府?”廖阿水不忿道,“他难道真打算娶那个顾家女子?” 她正要急匆匆出门去,却听见一声隐约的哭声,她脚步一顿,挥手让婢女走了,悄悄往哭声的地方走去。 却发现是卫陵的义父卫季在抱着酒罐痛哭。 廖阿水小心上前:“伯父,你怎么了。” 卫季却像没有听见一般,陷入了幻觉中,他涕泗横流地说:“我不是故意杀你们的,不要怪我。” 廖阿水皱着眉:“杀?伯父,你杀了谁?” 卫季哭着说道:“我杀了顾氏女的父母,我害了陵儿,今后我该如何面对顾氏女?我合该一死了之。” 廖阿水站了起来,身上冒出了一粒一粒的小粟粒疙瘩。 她却觉得很畅快,快要笑出了声。 第57章 嫁娶事 …… 自皇后被废已成定局, 许芸娘的死亡竟比不上一枚投入湖中的石子,宫中朝中反而热火朝天地议论着要立新皇后。 因为和胡国的战事起,立后的事情暂且搁置了一段时间, 但是随着殷衢凯旋归朝,立后又开始重新出现在朝臣的口中。 臣子们发现,回归的天子这次对立后的事情没有十分的抵触。 要知道, 在攻打胡国之前, 一旦有人提及立后,就会迎来天子的盛怒,至今还有几个倒霉蛋因为这件事, 在辞官回乡的路上奔波不已。 眼看天子态度松懈, 前朝后宫不由得又开始掀起明潮暗涌。 殷衢下朝之后走进了长春宫。 赵太后正侍弄着一盆梅花,见殷衢进来,也没有放下手头的伙计,只是闲话问了一句:“皇帝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殷衢说道:“母后,儿子是想要请您出山。” “出山?”听到殷衢略带玩笑的措辞, 赵太后却没有心情笑,而是严肃了神色说道:“衢儿,你是想要让母后和慈宁宫分庭抗礼?” 殷衢同样严肃下来:“母后躲在长春宫太久了。如今许氏已经大不如从前, 后宫却没有和慈宁宫抗衡的敌手, 一旦他们狗急跳墙, 宫里被许氏一手掌握,这怎么可以?” 赵太后听进去了殷衢的话, 叹了一口气,说道:“说得也是,许氏得意太久了。” 见赵太后同意了他的要求,殷衢和赵太后聊了几句今年开的梅花, 忽又说到了选新皇后一件事上。 殷衢说道:“其实请母后出山,也是为了这件事,前一个许氏女已死,慈宁宫竟然有意让许晖的幼女进宫。” 听到这里,连赵太后都不由得皱了皱眉。 殷衢冷笑了一下,接着说:“倒是还装模作样,选了另外几个人,安国公府的萧氏女,还有几家同许家亲厚的人家。” 赵太后凝眉开始深思。 殷衢笼着袖子垂眼等了半晌,估摸着赵太后思索的时间差不多,于是开口说道:“其实,若是由母后出面,点个同许氏不对付家族的女子,这事就可以定下来了。” 赵太后瞧着殷衢,问道:“哪些个家族呢?” 赵太后问“哪些”,殷衢却说:“安远将军顾封倒是有个妹妹……” 赵太后蹙眉想了一会儿,说道:“只是,他那个妹妹是寡居在家的,怎么能。” “母后,”殷衢耐心地纠正她,“是顾封的幼妹。” 赵太后忽然一笑:“衢儿,说什么请母后出山,不能选许氏女子为新后,铺垫了这么久,不会就是为了那个顾氏女吧?” 赵太后自然也是听说过殷衢西征之时,在平凉府的风流事,据说在那里,殷衢对顾氏女格外中意。 殷衢难得地脸上浮现出了一些赧然的神色。 赵太后心口放下一件大事一般,轻松说道:“这样也很好,哀家从前担心你孤孤单单,若那顾氏女能够慰藉你心,那便是好的。” 殷衢眉眼浮现出笑意:“她是很好。” 殷衢略微有些犹豫,他说:“母后,其实那顾氏女就是……” 他踌躇了一下,赵太后却没有在意。 殷衢将犹豫的话吞了回去,转而说道:“母后,顾氏女是最适合的。朕此次回京带回了顾氏女和林斐,朝中皆以为顾氏女是由林斐引荐的,当年因为林氏一族殉国一事而对许氏不满的人,都会为顾氏女而发声。” 赵太后点了点头。 殷衢忖度着赵太后的神情,接着说道:“所以,若是母后见了顾氏女后有不满意,千万不要迁怒她,选她,才是万全之策。” 赵太后却笑了:“若是顾氏女是个好的,哀家怎么会对她不满意。” 殷衢摸着鼻子笑了笑:“母后这样想就最好了。” 赵太后同样笑了一会,笑着笑着,她忽然想到自家哥哥,目前领了车骑将军的爵位,家里有一儿一女。 赵将军原本是个小生意人,自从殷衢登基以来,封赏贵戚,得了一个车骑将军的爵位,但是并不领兵打仗,没有兵权。 赵太后说道:“你的表妹,妗儿,如今也有十二三岁了吧。” 殷衢直皱眉头:“母后,她还是个小孩。” 听见殷衢这样抵触,赵太后便作罢。 赵太后忽又想起来富平侯府:“可是哀家并不觉得只有顾氏女一人适合和许氏打擂台,比如说富平侯府的李姑娘,她家世也好,模样也好,并且和许氏不对付,衢儿,你觉得她怎么样?” 这样一说,她的心头又浮现出了几个家世好的女子,一时间用有些怀疑的眼光瞧了殷衢一眼。 殷衢脸色稍微一僵。 但他依旧面不改色,沉稳说道:“母后没有细想,自从李贵太妃避世,富平侯府根本不愿意陷入争斗,还有母后考虑的那几家,父兄要么胸无大志,要么汲汲钻营,哪里是能养出皇后的人家?” 赵太后又被殷衢这样一忽悠,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于是对 素未谋面的顾氏女好感又增进了一分。 赵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哀家会为你筹谋的。” 殷衢终于松了一口气难得地露出了些少年心性:“母后最疼儿子了。” 眼看朝臣请立皇后时,殷衢的口风略有松动,许太后也开始行动起来。 许家的嫡女许苑娘终于长到了十五,许太后让许苑娘入宫陪伴,她牵着许苑娘的手,逛到了御花园,走过了东西六宫。 许太后本意是想要借宫廷的繁花似锦让许苑娘心生憧憬的,但是这位十五岁的少女却目光沉静。 许太后心中微沉,但对许苑娘多了一分喜爱。 总算不想她姐姐们那样蠢了。 许太后遥遥指着坤宁宫说道:“那就是中宫的居所,若你入主坤宁宫,就是天下最尊贵的新妇。” 许苑娘微微抬眼,这坤宁宫,嘴角微抿。 这就是……她姐姐的丧生之处。 许太后留了许苑娘在慈宁宫小住,待到许苑娘离宫后,许太后突然头疾发作。 张嬷嬷为许太后按着头,用略带欣慰的声音说道:“等苑娘进宫后,我们就有助力了。” 许太后忍着头疼,说道:“我看这孩子虽然聪慧,可是太有主意了些,看样子,她似乎不愿进宫。” 张嬷嬷笑:“这由不得她。” 清晨,殷衢行至奉天门,准备开始早朝。 张福山急得像是一只兔子在左右乱窜,他才得知了一个要命的消息,只能在早朝前,在这宫道上拦住了殷衢。 饶是见惯风雨的张福山也有这样急急忙忙的时刻,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陛下……去顾府送聘礼去了。” 殷衢唇边漾出一分微笑:“虽然宫中不是这样行事,但是可以行一些民间规矩,与民同乐。” 张福山明白是自己没有说清楚话,让陛下误解了,焦急之下连忙解释:“奴婢该死,不是说陛下,是说武襄侯卫陵。” 殷衢的步伐不急不慢,他看见众位臣工在奉天门下站立,队列俨然,于是平淡问道:“卫陵怎样?” 张福山再次补救自己的话:“是武襄侯卫陵,抬了十担抬盒,去顾府下聘去了。” 殷衢本来平缓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紧随其后的长长天子仪仗也瞬间乱了一下。 静鞭打在汉白玉砌上,百官肃穆,而天子处,也是格外地肃穆。 殷衢静默了一瞬,然后吩咐道:“着锦衣卫,去顾府拦下卫陵。” “是。” 张福山转头吩咐下去。 静鞭已过三响,殷衢走了一步,忽然说道:“慢。” 卫陵从前做过锦衣卫的镇抚使,若是派锦衣卫去拦,恐怕不能如愿。 殷衢的目光往下,扫视了一眼百官。 他吩咐道:“让顺天府尹也去顾府,拦下他。” 远处站着的顺天府尹忽然抬头正和皇帝对视上一眼,惶惶不安间,有穿红的太监找来了,更让他战战兢兢。 殷衢又往前走了一步。 已经是早朝时间,底下的文武百官都等候着…… 但是…… 殷衢猛地转身,冕冠上的十二旒白玉串珠激荡,磕碰出了轻微的声响。 殷衢说道:“朕,偶感不适,且散朝,有事午朝再议。” 百官顿时慌成了一团。 这可是陛下啊,一向以勤勉著称的陛下啊,几年来除非离宫,早中晚三朝从不漏掉的陛下啊。 官员们不由得开始眼神隐晦地交流起来。 是什么病啊? 严重么? *** 上元节已过,殷明鸾在屋里挂上璀璨流丽的琉璃球灯,这灯就算没点的时候也会被日光照耀得光辉灿烂,正如这几日殷明鸾的心情一般。 这日清晨,霜花还挂在窗棂上,嫣儿推开支摘窗,看见外面开始下雪了,她刚服侍殷明鸾起来,就察觉到外面隐隐约约有些动静。 嫣儿爱看热闹,将殷明鸾打扮妥贴之后,就跑到了外院去,不一会儿,她回来,对着殷明鸾惊诧地说道:“姑娘,有人给你送聘礼来了,十担抬盒呢,从东街一直抬过来,我们府里将军和大姑娘都忙得手忙脚乱的。” 殷明鸾吃了一惊,上元节的时候,殷衢什么也没有说过啊,况且,她从来没有听说宫里行事是这样规矩的,她压下心中的疑窦,披上斗篷,就往外走去。 院子里果然是闹哄哄的,说是闹哄哄,其实还是放轻了讲,这里简直是乱成一锅粥了。 挑着抬盒的挑夫被拦在了将军府外,顾封气得眉毛直竖。殷明鸾望过去,只看见府门前,有几个身穿飞鱼服的人站在那里神情尴尬,却不让分毫。 顾封叫上了将军府护卫,已经开始拔刀相向:“嫁娶之事,天经地义,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来的?有哪一条律法不准武襄候卫将军娶我妹妹?” 锦衣卫却像是闷葫芦一样,并不解释。 殷明鸾听了瞬间觉得头脑乱哄哄的,她不由得跑到顾封面前问道:“兄长?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嫁给卫陵呢?你明明知道……” 顾封没时间和她解释,眼看将军府前的人越聚越多,远远地,听见大声呵斥声驱散人群,人群慌忙四散而开,卫陵从马上跳了下来,对着拦门的锦衣卫厉声道:“你们是奉谁的命令?可有文书?为何阻人送聘?” 锦衣卫本就被卫陵的这一番气势吓得够呛,又顾忌卫陵原本就是他们锦衣卫的上峰,于是在卫陵逼近之时,唯唯诺诺不敢再拦。 卫陵一样手,对好奇又慌张的担夫说道:“抬进去。” “慢————” 却是人群中又钻出来一位大员。 身穿孔雀补子锦袍,金带金绶环,是以为三品官员,有眼尖的已经认出来了,这是顺天府尹,天子脚下的上京地方官。 顺天府尹气喘吁吁,手扶着冠帽,跑了过来:“卫将军,请回吧,你自然知道是谁要拦,还请不要意气用事。” 正在顺天府尹和卫陵纠缠不清的时候,一架马车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一个作居士打扮的妇人走了下来,她神色温柔,但是自然有一种傲然,她对顺天府尹说道:“府尹大人,卫将军乃是我的义子,我义子和顾府结亲,是人人乐见的,等我之后禀告了圣上,圣上自然也会高兴。” 围观的人顿时一惊,这一位居士打扮的,正是幽居灵觉寺的李贵太妃。 没有听说过啊,武襄侯卫将军,竟然成了李贵太妃的义子。 李贵太妃虽然如今不是风头正劲的时候,但是毕竟是天子的长辈,且听闻天子对她十分敬重。 顺天府尹一时间有些摸不准了。 正所谓疏不间亲,他这个一年难得见到两回天子的人,怎能够和李贵太妃相比。 况且,李贵太妃说,事后会奏明圣上。 若是圣上在事后觉得李贵太妃说得有理,他这个顺天府尹该如何自处? 可怜顺天府尹大人冷汗连连。 李贵太妃看出了顺天府尹的退缩,微微笑了一笑,吩咐道:“抬进去。” “停下!停下!” 远远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 第58章 御炉香 …… 众人自觉为新出场的大人物让出一条道。 只见那人面色很白净, 没有留须,穿红贴里,通袖襕上绣着蟒纹, 顺天府尹,卫陵以及李贵太妃都是面色一变。 这样的服制…… 只有宫里司礼监掌印、秉笔、随堂太监等人才穿红贴里,而只有极为显贵的人才能得御赐蟒服, 就算是朝中的一品大员, 也鲜有赐蟒服的。 看热闹的人不乏有体面有见识的五陵纨绔,这下连他们也不敢起哄。 至于其他人,见了这些个有头有脸的人开始战战兢兢起来, 如何还能平静。 担夫感到后背开始流冷汗。 张福山在外人面前气势凛然, 他一抬手,担夫们就放下了抬盒,缩到一旁悄悄看来看去。 卫陵冷着脸,却不得不客气了一些,说道:“张公公, 你也是来拦我的?” 张福山皱眉说道:“卫将军,你好糊涂啊,天下人谁敢和我们那位争呢?” 李贵太妃低头想了一想, 忽然说道:“张公公, 你也要拦我吗?” 李贵太妃盯着张福山, 然后抬手,继续要吩咐担夫, 她的动作很慢,似乎在等待着张福山的反应。 但是张福山显而易见地急躁起来。 于是李贵太妃确信了,张福山奉了口谕而来,但是, 在这样的场合,在众人围观之下,他能用什么理由来拦? 说皇帝不允许吗? 皇帝凭什么不允许。 李贵太妃的笑容从容起来,凭身份,张福山敢拦其他人,但是不会拦她。 于是李贵太妃说道:“抬进去。” “且慢。” 李贵太妃皱眉,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有谁还能,还敢打断她。 然后她看到了,简简单单从人群中站出来的…… 殷衢? 张福山躬身,谦卑地站在殷衢身后。 殷衢负手而立,简单说着:“抬走吧。” 穿红蟒袍的太监,都谦卑低头。 这下子,再没有眼力劲的人,也猜出了殷衢的身份,人群中酝酿着一众激动和狂喜,但是被压抑住了。 这么多人在场,场合甚至是静默的。 抬夫们慌里慌张,他们根本不敢多看一眼,连忙将抬盒抬了回去,全然不顾雇主卫陵铁青的脸色。 其余的人,李贵太妃,卫陵,顾封和顺天府尹,都是一脸欲言又止。 他怎么能够这样从容地走了出来? 明天可能有几百个皇室秘闻和戏文话本呢。 张福山在殷衢耳边小声地说:“陛、公子,我们原本说的是偶感不适,身体抱怨啊,若是被问起……” “若是被问起,让他们自个前来,到乾清宫问。” 殷衢说完,凉凉看了卫陵一眼,撩开衣摆,跨入了顾府门槛。 顾封看着殷衢走进了顾府,正往西厢房那边走过去,就要伸手去拦,但张福山上前一步挡住了他,顾妩娘走过来,对着他摇了摇头。 顾封只能铁青着脸,对着继续围观的人说道:“散了,散了!” 人群怎么甘心散去?但是面对着顾封紧闭上的大门,只得无可奈何,啧啧回味而归。 殷衢走进了厢房,看见殷明鸾正坐在罗汉床上,不安又略带局促地绞着衣服带子。 见殷衢走进来,她连忙站了起来,急忙关山了门,挡住门缝,说道:“你怎么能这样堂而皇之地进来?” 殷衢挑眉:“今日不愿意朕来?情愿收下聘礼?” 殷明鸾气鼓鼓地瞪了他一下:“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殷衢闷声笑了,拉过殷明鸾的手坐下:“放心。” 殷明鸾小心打量殷衢眼色:“今天这样……没关系吗?” 殷衢幽幽叹气,见殷明鸾站在他身边,便将殷明鸾拉到怀里,他将下巴搁在殷明鸾的颈窝,无奈笑道:“明鸾,你可真是为朕出了一个难题啊。” 虽然听起来是在抱怨,可是殷明鸾知道,像殷衢这样的人,若是真的觉得麻烦,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 他这样,殷明鸾很难去相信,但是,他好像在对她撒娇? 殷明鸾有些脸红,她于是握上殷衢放在他腰上的手,不确定地说道:“那……我哄哄你?” 殷衢抬起了眼,眸中隐有兴味:“你要怎样哄我?” 殷明鸾鼓满了劲,偏头飞快偷看了一眼殷衢,然后嘟起了唇,就在殷衢的下巴上贴了一下。 殷衢闷笑起来,笑得殷明鸾疑心自己做错了什么,然后她听见殷衢说:“明鸾,这可不算是哄我。” 殷明鸾小小声问道:“那……怎么才能哄到你?” 殷衢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厢房外响起走动的脚步声。 顾封往厢房这边走来。 顾妩娘匆匆跟在后面,说道:“兄长,陛下去找明鸾了,你就不要过去了。” 顾封却说:“为何不能过去?大白天的进到闺阁女儿的房间,这是人君的作为吗,我乃国朝臣子,自然是有直言劝谏的职责所在。” 顾妩娘说道:“兄长对我何必说这些大道理,我知道你不愿意明鸾入宫,可是你怎能断定宫里不是明鸾的好去处呢?陛下是在乎她的,你我都知道。” 顾封冷笑:“好去处?你忘了我们一家是如何家破人亡的吗?李贵太妃当年宠冠六宫,亲生子女却不知去处,这就是宫里的生活!” 顾妩娘一愣,却说不出话来反驳。 顾封已经走到了厢房门口,收拾好了表情,好歹没有露出愤懑,他先是谨慎敲了敲门。 自然是不会有回应的。 然后,顾封恭敬朗声道:“请陛下移步正厅。” 还是没有回应。 顾封不犹豫了,将门一推。 门没有反锁,但是……却没有人在其中。 殷明鸾好奇地想要往下看,却被殷衢一把揽入怀中:“别凑过去,危险。” 殷明鸾仰倒靠在殷衢的怀里,一抬眼就能看见青蓝的天,她动了动脚,青瓦发出细碎的响,让殷明鸾不敢在动。 他们正坐在屋顶上。 殷明鸾软声问道:“修远哥哥,为什么要带我跳到楼顶上来呀。” 殷衢说道:“因为你姓顾的哥哥一定会要打搅我们。” 殷明鸾不明所以。 殷衢将殷明鸾的身子掰正,正好面向了他,用略带戏谑的口吻说道:“明鸾,我方才说了,你那个,不算哄我。” 殷明鸾皱眉:“那要怎样才能算数?” 殷衢说:“像那日上元节一般。” 殷明鸾的脸霎时间就红了个彻底,她低下了头,只像是芙蕖微垂,颤颤巍巍。 殷明鸾捏着腰上的禁步,低头不语。 殷衢想:害羞了。 他于是不逼迫,一手揽住她的肩膀,就低下了头。 可是,殷明鸾却推开了他。 殷衢扬眉,有些不解。 “我……我来……”殷明鸾嘟囔着,“我来哄你。” 殷衢一怔,然后顺手松开了握住殷明鸾肩膀的手,他将手撑在青瓦之上,似乎有些膈手,但是他没有注意,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殷明鸾,看着她渐渐被染红的脸,还有她因为紧张而颤抖的睫毛。 殷明鸾微微蹙着眉,她双手按住殷衢的肩膀,半蹲着凑了过去,却因为失重而有些站不稳,然后她就刚好半跪在殷衢的腿上。 殷明鸾些微低下头,小心又细致地将唇挨了上去。 殷衢的唇带着一些凉意,交接之时,她感到心跳得有些快了。这样做的时候,她心下有些雀跃的快乐,但是还有些懵懂。 她这样做,是因为喜欢。 殷衢呢,是同样的感受吗? 她的心思开始漫无边际地飘远了一些,然后她的唇有了一丝丝的痛感,是殷衢咬了她一下。 她有些不知所措,以为殷衢不喜欢她这样的动作,她退缩了,慌忙说道:“对不起。” 殷衢却伸手按住了她的脖子,擦着她的嘴边,薄唇开合,轻轻说着话,让她的心像被羽毛扫过一般,酥酥痒痒。 “不要分心,不是要哄朕吗?” 殷明鸾往后让了一让:“我在哄你呀,这样……不满意吗?” 殷衢眸光深深:“不够。” 他按住了殷明鸾的后脑勺,微微起身,他挡住了日光倾泻,于是殷明鸾满眼满心就只有一个殷衢。 他向下压了过来,殷明鸾只能被动承受。 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过分! 殷明鸾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 殷衢轻轻分开了她的唇,在她还没有注意的时候,缠绵深入。龙涎香的气息一点一点地渗透了她,她觉得唇齿之间,也沾惹上了御炉中香。 许久,殷衢终于放开了她。 殷明鸾颤抖着,楚楚可怜地睁开了眼,看得殷衢又是眸色一暗。 殷明鸾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能无助地跌坐在殷衢怀里,她将头也埋下。 她不敢再说有关“哄”的话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让她感到好难为情呀。 殷衢看出来她的羞涩和不安,唇边浮现出笑意,只是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殷明鸾,像是安慰。 等殷明鸾终于抬头看他的时候,殷衢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你母亲很满意卫陵。” 在殷明鸾心中,殷衢是无所不能的。殷明鸾从不觉得殷衢在任何方面输给任何人,哪怕那个人是卫陵。 殷明鸾握住了殷衢的手,目光诚挚:“没关系,我很满意你。” 殷衢想到了些什么,忽然笑道:“看来是我刚才服侍好殿下了。” 殷明鸾捂脸:“你……该死。” 她脱口而出了忌讳的话,然后连忙揪着殷衢的衣服不放:“皇兄,陛下,哥哥,我不是诅咒你。” 殷衢含着笑意悠悠叹了一口气:“朕知道,傻瓜。” 然后他严肃了神色:“明鸾,朕本打算在排除一切阻碍之后,让你顺顺当当进宫,但是今日这件事,让事情有了变动。” 殷明鸾看着他,突然紧张起来。 变动? 或许是因为今日卫陵来下聘,皇兄觉得,她做皇后的话,会遇到许多麻烦?本来十全十美的机会,变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皇兄不准备让她来帮忙吗? 可是……可是…… 她不愿意被放弃。 她的眸子上马上蒙上了一层雾气,语气凄凄:“皇兄,我……” 殷衢握住了她的手:“可能会委屈你一些。” 殷明鸾只感到浑身发冷。 殷衢说道:“朕会奏明母后,让你先行进宫。” 殷明鸾一瞬间像是从谷底被人高高抛到空中,她愣了一下,问道:“先进宫?” 殷衢说道:“明鸾,放你在宫外,朕实在不放心。” 他的语气逐渐坚定:“在皇后未定之时,让你进宫,可能会让你受一些委屈,明鸾,愿意为朕忍受一下吗?” 殷明鸾咬着唇说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第59章 车遥遥 …… 殷衢回宫不久后, 就被告知,长春宫太后有事商议。 殷衢心下微沉,但是他面上丝毫不显, 他从容到了长春宫,一路走得飞快。 他看到赵太后端坐堂上,周围只留心腹宫人。殷衢脚步依旧不停, 急缓与步子大小不变分毫, 他向赵太后躬身行礼,问道:“母后今日身子可好?” 赵太后没有和他寒暄客气,敛了神色, 说道:“衢儿, 今日你是怎么了?早朝竟然旷了去,听人说,你是去了顾府?” 殷衢微微一僵,目光在身侧一扫,宫人已经战战兢兢。 赵太后却道:“你不必看他们, 哀家是你母后,你要连哀家都防备着吗?” 殷衢笑道:“儿子不敢,只是怕乾清宫人瞎嚼舌根, 让母后忧心。” 赵太后叹一口气:“先不管你宫里人, 你说说, 顾氏女是怎么一回事?哀家原以为她是个好的,没有想到却勾得你这样一副轻狂样子, 听说在平凉府的时候,你就和她颇为亲密?” 殷衢只能说道:“母后,那都是谣言。” 赵太后说道:“不管是不是谣言,如今顾氏女和卫陵有了婚约, 那自然是做不了你的皇后。” 殷衢猛地抬头:“母后,他们哪里有什么婚约。” 赵太后说:“你不必说了,虽然你是天子,可是天子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她打量了殷衢的神色,说道,“就算你用人君的身份逼迫臣子相让,别忘了,卫陵是李贵太妃的义子,你连长辈也不放在眼里吗?” 殷衢沉默了一会,说道:“儿子会说服长辈的。” 赵太后拍了案几,怒道:“你这样肆意妄为,是不怕被臣子指着脊梁骨骂吗?” 殷衢变了神色。 赵太后默然看了他半晌,说道:“慈宁宫那位已经将许家幼女接进了宫,还有安国公府的两位,不日也要进宫,哀家决定了,就让富平侯府的李缨,还有妗儿一同入宫。” 殷衢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只是轻轻一笑:“母后,从前后宫许氏专权,朕做事无法放开手脚,如今,朕以为正是可以不为后宫忧心的时候,母后为何要逼儿子,儿子以为母子连心,母亲会理解的。” 赵太后听到这一番话,忽地一怔忪。 她叹了一口,退了一步说道:“也罢,只要你能说动李贵太妃,不要伤及我与她的故人情谊,我就许顾氏女进宫,至于今后的事,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殷衢肃然道:“多谢母后。” 殷衢面色如常一直走出了长春宫,等到看不见长春宫人,才冷下了脸。 宫道两侧的宫人见皇帝猛地走了过来,避让不及,只能纷纷跪下。 殷衢在宫道上站了片刻,直到冷风吹凉了他的身躯,他才缓步向前走去。 隔日的早朝似乎一切如常,但是殷衢不会没有注意到,底下臣子肃然表情下的隐晦的好奇眼神,殷衢有些烦躁。 这烦躁在户部侍郎方大人进言立后一事时达到顶峰。 立许氏女? 开什么玩笑。 下朝之后,长春宫的徐嬷嬷亲自到乾清宫来了,徐嬷嬷低腰说道:“太后娘娘有事要同陛下谈谈。” 殷衢拧了拧眉心,对着赵太后身边的旧人依旧客气又礼待:“朕稍后就去。” 殷衢走进殿内,看见赵太后案几上摆着一小摞书,殷衢低头思索了一下,没有猜出来究竟。 “母后。”依旧是平常的问候,仿佛昨日的争吵不复存在。 赵太后其实也有些厌倦拿着一件事来来回回地说,只不过看了这些东西,她不得不说。 赵太后说:“看看。” 殷衢坐下,略微翻动书页,就开始皱起了眉头。 才一天工夫,民间竟然就出了话本,当然是隐去了朝代,编排出君夺臣妻的故事。 殷衢将这些书往后一扔,吩咐道:“张福山,将这些烧了,不要污了太后尊眼。” 赵太后叹了一口气:“你呀。” 她又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李贵太妃来信,说卫陵和顾氏女是难得的佳儿佳妇,特意来求皇帝你赐婚,她也说了,就算不赐婚,他们婚约也不会断的,总不能让皇帝每时每刻盯着不让下聘吧。” 殷衢默默将信件折了,收进袖子里,说道:“母后不必忧心,这件事朕来解决,只要母后肯信,儿子不会做错事就行。” 赵太后说:“正是因为你往常从不荒唐,这一回哀家才由着你,若是你真的要胡闹,哀家也不能任由你去闹。” 殷衢恭敬说道:“母后放心。” 在长春宫,母子二人用了一顿简单的饭,再不提立后的事情,默契地开始闲话家常,倒是其乐融融。 殷衢回到乾清宫,问张福山道:“武襄侯府有什么动静?” 张福山暗暗哀叹一声,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卫将军又去了顾府,说是李贵太妃身子不好,想要见见公主、啊不,见顾姑娘,于是顾姑娘只能一同去了。” 张福山本以为殷衢会面色不豫,却没想到殷衢看起来却很是淡然。 “一家有女百家求,应该的。” 张福山疑惑问道:“陛下有了万全之策?” 殷衢无奈含笑摇头:“不过是讨好岳母,”然后他的神色转为严肃起来,“顾家当年的惨案,朕念及明鸾,不肯将实情告诉她,可是对李贵太妃,却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若她真是为了明鸾好,她应该放弃原本的想法才对。” 张福山对殷衢的前一句话很是不以为然,陛下再怎么讨好岳母,怎能比得上亲儿子? 听到后一句话的时候,张福山也只能沉重地点了点头。 只希望这件事不要闹大。 也不晓得卫将军是怎么想的,家里藏着这样一个隐患,却还孤注一掷地求娶顾姑娘,就这样有恃无恐吗? *** 从灵觉寺回到顾府的一路上,殷明鸾都有些低沉,她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帷一看,是卫陵亲自在前面驾马,她叹了一口气,放下了车帷。 卫陵浑然不觉殷明鸾的心情,倒是语气轻快地说:“明鸾,到了。” 殷明鸾下了马车,垂下眼睛将思虑良久的话说了出来:“卫陵,今后还是不要来找我了,我从小看你,是朋友,是兄长,我们两个,怎么可能做夫妻呢?” 卫陵扯着唇角笑了一笑:“莫说我不是你的兄长,就算那人曾经是你的兄长,你不是一样想要和他做夫妻?” 殷明鸾急道:“你……” 殷明鸾叹了一口气,看着卫陵:“卫陵,你明明知道我不愿意嫁给你,为什么却逼我,你明明知道我想要嫁……”殷明鸾顿了一下,说道,“你以后不要连同母妃一起来骗我了。” 今日卫陵乘了马车过来,却说李贵太妃病重,想要见殷明鸾,殷明鸾不疑有他,去了,却发现李贵太妃身体康健。 到了李贵太妃那里,她却暗暗撮合卫陵和殷明鸾,将卫陵和殷明鸾关在院子里,自己却不知去向。 卫陵面色一沉,然后又露出温和的笑:“明鸾,你若是不喜欢,我下次不这样了。” 殷明鸾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究竟还是无言,她沉默转身,走进了顾府。 殷明鸾在家中很消沉。 顾封寻着机会,还是想要撮合殷明鸾和卫陵,但是看着殷明鸾一副恹恹的神色,顾妩娘劝道:“兄长,算了吧。” 顾封皱眉不解。 顾妩娘说:“你总是担忧小妹若入宫会如何不开心,可那会是多久之后的事呢?最起码,现在让小妹进宫,她一定是会开心的。” 顾封默默无语。 但是到底没有再在殷明鸾耳边念叨着卫陵了。 这天午后,又是一辆马车停在了顾府角门处,来人只是撩开车帷,露出一只手来,慢条斯理地说:“请顾家小妹去灵觉寺一聚。” 小厮听了,去往府里传话。 顾封是很欣喜,忙说道:“快请客人进来,”又吩咐婢女,“去后院请二姑娘出来。” 婢女去了后返回来,答话道:“二姑娘说身体抱恙,见不了客人,请兄长代为招待。” 顾封拧了拧眉,知道殷明鸾是在闹脾气,他也没办法,只得作罢。 角门处,小厮跑过来,伶俐地说:“我们大人说了,请贵客进来说话。” 马车上的人依旧不露真容,说道:“你府上二姑娘要出来见我吗?” 小厮挠了挠腮,只能推脱说道:“二姑娘身子弱,不能见客。” 小厮本以为这番话会引得客人不开心,没有想到他却听到了客人的轻笑,不是掩饰尴尬的笑,而是发自肺腑的。 车帷终于揭开,客人负手站定,如同松柏一般挺直,清隽也犹如孤松。 小厮将客人引到正院,远远地就听见顾封朗声大笑,还未走出来,就笑语道:“卫将军,我正想邀你到府上一聚,你来得正是时候……” 话没说完,殷衢已经绕过影壁,显出了身影。 顾封瞠目结舌:“……这、陛……” 殷衢无意在外显露身份,淡然说道:“顾将军,小聚倒是不用,只请顾将军让令妹随我走走便是。” 嫣儿来到厢房请殷明鸾出去,殷明鸾赌气道:“说了不去了,让他走。” 门外,熟悉的声音带着笑道:“真不去?” 殷明鸾急忙跳下了罗汉床:“修远哥哥?” 殷衢带着殷明鸾扬长而去,顾封站在顾府门口,看着马车渐渐远去,眼中隐约有气愤。 顾妩娘出来劝:“兄长,你不要再管小妹这件事了,虽说我们是小妹的亲兄姐,可是陛下才是相伴她那么多年的人,陛下怎会害她?” 顾封说道:“就算是这样,陛下和小妹同乘一车,小妹名分未定,这、怎么可以啊。” 顾妩娘扫了一眼远去的马车,笑着叹息道:“这是陛下和你较劲呢。” 马车里,殷明鸾小心揭开车帷衣角,看了看门口站着的顾家兄妹,对着殷衢说道:“兄长似乎有些不高兴。” 殷衢伸手按下了车帷,不让殷明鸾往外看:“正要如此,你都同我这样亲密,怎能不做我家的媳妇?” “说什么呢你。” 殷衢深深看着殷明鸾,然后喟叹一声:“明鸾。” 他双手握住了殷明鸾的腰.肢,让她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殷明鸾有些害羞地扭动了一下。然后殷衢紧紧锢住她的腰身,声音有些哑:“不要乱动。” 殷明鸾果真不动了,只是这姿势实在让她害羞,她双.腿跨.坐在殷衢的腿.上,大开大合实在不雅,又不敢一屁.股坐下去,只能双膝用力,跪在坐垫上。 殷衢问她:“明鸾,想我了吗?” 殷明鸾感到膝盖有些膈,悄悄挪动了一下,说道:“可是,我们才几天没见呀。” 第60章 神佛怒 …… 殷衢并不满意她的回答, 捏了一下她的腰,然后殷明鸾一笑,浑身一软, 腿也使不了劲,终于坐在殷衢的腿.上。 因为她的这一晃荡,殷衢下意识要去挡住她, 不要她跌倒, 用手一护,却是盖住了底下那一处浑.圆。 殷明鸾一僵,小小吸了一口气。 饶是淡然调笑的殷衢也悄悄红了耳根。 殷衢没有立刻放开她, 却是紧了紧手臂。 殷明鸾的脸羞红欲滴, 她很小声地说道:“哥哥,放开我吧,让我坐好。” “那就讨好朕。” 殷衢看似游刃有余。 殷明鸾咬唇,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了一个:“好。” 然后她低下头来。 她的发丝略微倾泻在殷衢的肩膀上,让他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清甜香气, 让他无端联想起夏日里烂熟的浆果,热烈得让人饥饿。 殷明鸾娇声道:“哥哥呀……” 殷衢按住了殷明鸾的肩膀,加深了这个吻。 完事后, 殷衢用指腹一点一点极为细致地揩拭掉殷明鸾唇.边的痕迹。 恼得殷明鸾低头躲避。 “别动, ”殷衢的声音带着诱哄, “待会要见你母妃,要不然不会这样简单放过你。” 他的目光像是粘腻的丝线缠绕着殷明鸾, 让殷明鸾几乎不能呼吸,他细致地打量了殷明鸾,然后将她的金钗扶正。 殷明鸾一慌,手忙脚乱地从他的身上爬下来, 端正坐在一旁。 殷衢斜眼看她一眼,闷笑片刻。 马车晃晃悠悠地听到了灵觉寺山脚下,张福山正要过来扶殷衢下车,却被殷衢挥手打断,殷衢先行跳下了马车,然后冲着上面一伸手。 车帷中钻出一只白皙柔嫩的手,殷衢握紧了,车中人就笑个不停,然后跳了出来,殷衢张开双臂,正好抱了个满怀。 殷明鸾抱紧殷衢的脖颈,殷衢转了个圈,带出殷明鸾一串笑声。 急得张福山在不住地小声劝诫:“哎哟,陛下使不得啊,别摔着了。” 灵觉寺外,有两个人望着山脚。 卫陵扶着李贵太妃,神色晦暗不明。 殷衢带着殷明鸾往山上缓行,张福山手中捧着一只锦盒,殷衢伸手将那锦盒拿了,殷明鸾好奇道:“这是什么?” 殷衢打开锦盒,只见是流光溢彩。 都是些金银宝石的东西。 殷明鸾讶异道:“哥哥,这是做什么呀。” 殷衢笑道:“讨好岳母。” 殷明鸾纠结了一下,还是说道:“虽然说母妃以往喜好奢侈,可是如今她是出家之人,怎么能用这些做登门礼?” 殷衢细细说来:“黄金、白银、琉璃、颇梨、砗磲、珍珠、琥珀,谓佛家七宝,”殷衢顿了顿,说道,“若是讨好不了贵太妃,来日朕差人为灵觉寺佛像重塑金身。” 殷明鸾摇了摇殷衢的胳膊:“哥哥呀,就这么费尽心思讨好我母妃?” 殷衢一本正经:“这是自然。” 他又笑道:“以后见了婆婆,若是不知道如何讨好,就只管来问朕。” 殷明鸾含羞:“说什么婆婆岳母的,说得和民间夫妻一般,你是皇帝,宫里哪会像民间那样简单?” 殷衢:“虽说是皇帝,可朕要与你做夫妻,这些事,大抵都是大同小异。” 夫妻? 殷明鸾一怔,在殷衢心里,是把她当做妻子的吗? 皇帝也能够和人简单厮守吗? 她没能接着想下去,殷衢已经牵过她的手:“走吧。” 进禅院时,殷明鸾正在软语对着殷衢唧唧哝哝,不知道说到了什么,还摇晃了一下他的袖子。 往常殷衢会立刻给她回应,但是这次却没有。 殷衢拂开了她的手。 殷明鸾正在不解中,抬头就看见了李贵太妃和卫陵严厉的逼视。 殷明鸾于是愣愣地,松开了手。 她的笑容有些僵硬:“母妃,卫陵你也在啊。” 灵觉寺禅院内。 四人围坐小桌旁,气氛有些沉凝。 殷明鸾双手捧着杯盏品了一口茶,说道:“母妃这里的茶水格外香甜,舍些给我带回去吧。” 李贵太妃淡淡说道:“这是陵儿今年冬至收集的梅花上的雪水,我这里不多,你若想要,去陵儿府里讨吧。” 殷明鸾放下了杯盏,一瞬间不知如何去说。 卫陵在一旁兀自沉默,李贵太妃看似谦逊有礼但实则有些拒人千里之外,这里当然是对着殷衢。 而殷衢却八风不动,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李贵太妃的区别对待。 但是殷明鸾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皇兄是心细如发的人,他这样子,只是看破不说破,不知到底在不在意。 茶饮了几盏,李贵太妃说道:“陛下,贫尼这里粗茶淡饭,实在无法招待,请恕罪。” 这就是送客的托词了。 殷衢站了起来,殷明鸾有些许为殷衢不平,她同样站了起来。但是殷衢却并没有动身离开,而是说道:“贵太妃,朕有一言,请贵太妃务必要听。” 李贵太妃蹙了眉,有些不解,但是她终究不会拂了殷衢的面子,她也站了起来,引殷衢去里头说话。 卫陵端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力,他猛抬头朝殷衢望了一眼。 但是殷衢根本看都不看他,跟随李贵太妃往里走。 殷明鸾好奇,眼看着殷衢合上了门,是一副要密谈的样子,她疑惑,有什么事情不能让她知晓呢? 她转头看了一眼卫陵:“你怎么了?” 卫陵脸色煞白一片,神情复杂地看着殷明鸾。 殷明鸾压下不安,全神贯注地盯着合上的门,等待殷衢出来。 门内。 李贵太妃请殷衢落座,殷衢坐下,态度自然恭敬,他没有过多寒暄,问李贵太妃道:“朕知道贵太妃对卫陵心中多有亏欠,贵太妃想要成全儿子,但朕却想知道,如今认回了儿子,明鸾这个女儿在贵太妃心中还有几分重?” 李贵太妃皱了皱眉:“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殷衢笑了笑,像是对自己的嘲弄:“朕来时,一心想要讨贵太妃开心,如此也能让明鸾不为难。但是,今日却不能如愿,朕接下来的话,恐怕会令贵太妃略有不豫,朕还是觉得应当将当年一事告诉贵太妃。” 李贵太妃略有不解地望着殷衢。 殷衢说道:“卫陵可曾说过有关他义父与顾家的事?” 李贵太妃摇头:“不曾,他们有什么关系?” 殷衢道:“那就要从当年偷龙转凤一事说起了。 当年,卫陵的义父卫季受许太后命令,杀害顾家老小,夺了明鸾充作皇嗣,而卫季留了一丝恻隐之心,没有将顾封和顾妩娘赶尽杀绝,并且,也放过了你的亲生儿子,卫陵。为了逃避许太后的追杀,他带着卫陵离开了上京。 但是,卫季和明鸾一家的血海深仇,怎能够轻易解脱?若是明鸾嫁给了卫陵,一旦揭开,你有想过明鸾将会如何自处吗? 朕对卫陵很失望,他为了一己之私,不管明鸾日后是否痛苦。” 殷衢站起来,看着有些失神的李贵太妃,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是平缓,但藏着十分的凌厉,他问道:“贵太妃呢,你也忍心让明鸾痛苦吗?卫陵是你的亲生儿子,但明鸾难道就不是你养了十数年的女儿吗?” 李贵太妃跌倒在椅子上,稍显慌乱地问道:“这是真的吗?这是明鸾的身世?” 殷衢低头,俯视着李贵太妃,声音没有一丝起伏:“贵太妃尽可以去信问问顾封。” 殷衢向门口走过去,听见李贵太妃问道:“所以,若陵儿坚持要娶明鸾,陛下会用这件事情让陵儿不能如愿吗?” 殷衢推开了门,光透了进来,他顿住了脚步,没有回头,说道:“朕不会以此作为威胁,贵太妃尽管放心。” 李贵太妃看着殷衢走了出去,有些怔怔。 殷明鸾和卫陵坐在外面,两人一时间没有说话,等到殷衢推门走出来时,殷明鸾立刻站了起来,喊他:“哥哥。” 殷衢看着殷明鸾面露紧张之色,像是在担心他被李贵太妃刁难,不由得轻笑摇了摇头。 他甚至有闲心瞥了卫陵一眼,看见卫陵神色愈发暗沉起来。 于是殷衢心情很好。 一件麻烦事已经解决,想来李贵太妃不会再阻挠他与殷明鸾之间的事。 殷衢从容走到石桌边上坐下,为自己倒上一盏茶,殷明鸾还在望门后,问道:“母妃为什么还不出来?” 殷衢看了一眼卫陵,若有所指地说道:“朕告诉了她一些事情,想必李贵太妃在认真考量,谁才能让你托付终身吧。” 卫陵忽地抬头,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李贵太妃从房门中走了出来,面色如常,甚至还带着笑。 她刚坐下来,殷明鸾就好奇发问:“母妃,你们谈了什么?” 李贵太妃拍了拍殷明鸾的手,半带着打趣说道:“放心,我没有为难陛下,不过是一些嘱托罢了。” 殷明鸾有些微的讶异,从李贵太妃话里透出的意思,殷明鸾看出来了,殷衢已经说服了她。 李贵太妃已然接受了殷衢? 就这么简单? 她用略带疑惑的眼神隐晦地看了殷衢一眼,殷衢也偷偷向她点了点头。 殷明鸾心中的大石头终于放下了。 不过有人却不开心了。 卫陵开始沉默喝茶。 灵觉寺佛殿内。 卫季跪坐蒲团上,诵念《金光明最胜王经》消除业障。 四面都是凶神恶煞的怒目金刚,卫季默然念着经文,不敢睁眼一看。 那日他醉酒被廖阿水撞见后,廖阿水劝说他来灵觉寺忏悔,以消除罪孽。 梵网经有言: “若有犯十戒者,应教忏悔。在佛菩萨形像前,日夜六时,诵十重四十八轻戒,苦到礼三世千佛,得见好相。” 卫季不光是在日夜六时,他会一整天到灵觉寺佛堂诵经,礼拜神佛。 若是神佛原谅了他,会显出瑞相。 但是许多天过去,没有任何瑞相显现,神佛不曾谅解他。 *** 安远将军府。 长街上一辆马车驶来,在大门处停下了,一个娇俏的少女跳了下来,对门房说道:“武襄侯府,阿水来访,我是卫将军的妹妹。” 顾封和顾妩娘从前是见过廖阿水的,她住在武襄侯府,似乎是卫陵的一个长辈的女儿,对外说与卫陵是兄妹。 见客人来访,顾封和顾妩娘当然出来迎接,可是阿水姑娘并不想要进屋喝茶,她揽着顾妩娘的胳膊,小声亲热地说:“陛下带了顾二姑娘去灵觉寺,我哥哥卫陵今日正巧也在,不如我们一同去灵觉寺烧香拜佛,也好看个究竟。” 顾妩娘心中觉得这位妹妹有些莽撞,但是人已经找上门了,不好拒绝,她有些犹豫,可是顾封却说道:“去看看也好,早去早回。” 他毕竟是不放心殷衢和殷明鸾一路同行的。 廖阿水笑得甜甜:“那快走吧。” 两人同乘一辆马车,廖阿水活泼爱笑,一路上倒是轻松愉快,等到下了车,上山走到灵觉寺内,廖阿水忽然说道:“卫伯父也在灵觉寺礼佛,我先去见见他,顾姐姐你先转转,我稍后就来。” 廖阿水走到佛殿外,她目光沉静地看着卫季跪坐在佛前。然后她转身,扯住了一个小沙弥,对他说:“小师父,帮我一个忙,你去外面找到顾家大姑娘,就说廖阿水在佛殿这里等她。” 小沙弥点点头,往外走去。 廖阿水缓缓迈步,走进佛殿。 四面佛像都怒视着卫季,让卫季想起多年前,在慈宁宫的小佛堂里,漆黑檀木佛像的脸他还能记得清清楚楚,那神情,是慈悲的。 而今天,金刚怒视着他,似乎在斥责他的罪行。 廖阿水余光看见顾妩娘的身影,她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往佛殿走了进来,她走到卫季身边,轻轻对着卫季道:“伯父,瑞相显了吗?” 卫季摇头。 廖阿水听到了脚步声往这里走来,然后略有迟疑,似乎顾妩娘在犹豫要不要进来。 廖阿水声音轻轻,仿佛带着诱哄,她说道:“会不会是……伯父你只是念经,从未向佛祖发露过去所造的恶业?” 卫季浑身一震。 廖阿水轻轻拍了拍卫季的肩,说道:“伯父,说吧……” 卫季嘴唇蠕动了一下,声音沙哑着:“这么多年来,我不敢见神佛,因为我手上沾满了罪孽……十七年前,我受命夺取他人婴儿,并且造了杀孽,将顾氏夫妻杀害……如今,陵儿想要求娶顾氏女,却因为我当年的罪恶而自苦,我……害人害己,不堪为人!” 卫季颤抖着睁开了眼睛,渴望看到神佛显现出瑞相…… 但是佛像已经沉肃着,怒目而视的样子在卫季眼中渐渐变成了笑,嘲弄的笑。 “铮”地一声,是顾妩娘抽出了廖阿水腰上的短剑,她颤抖着将剑指向卫季,眼底赤红一片:“是你!” 李贵太妃禅院中,有小沙弥跑过来说道:“不好了,顾大姑娘拿剑要杀卫老爷。” 小沙弥的这句话太过于匪夷所思,姐姐和卫陵父亲?殷明鸾还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就看见殷衢,卫陵还有李贵太妃一齐站了起来。 卫陵率先跑了出去,李贵太妃面露忧色,紧随其后,殷明鸾不犹豫了,她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她没有注意到殷衢神色有些复杂,他试图伸手拦她,但是一犹豫之间,殷明鸾已经跟着跑出了禅院。 殷明鸾到了佛殿之外,只见殿内早就围满了僧侣,顾妩娘和卫季一人站在一边,各自身边都有僧人在劝导。 殷明鸾奋力挤了进去,她走到顾妩娘身边,看着她神色奇怪,眼中布满血丝,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 她不由得有些惴惴,她握住了顾妩娘的手,只感到冰凉一片,她轻声问道:“姐姐,怎么了?” 顾妩娘这才回过神来,她看着殷明鸾,用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对她说道:“小妹,从前你曾经问起过,我们父母是因何故去的,那个时候,兄长对你说,是病故。” 顾妩娘笑起来,殷明鸾察觉到她现在的精神有些崩溃,似乎理智已经离她而去,她想做的,只是宣泄。 “可是不是的,父母是被杀害的,”她伸出一指,指着卫季,“被他杀害的。” 殷明鸾头脑乱哄哄的,一下子无法理解顾妩娘说的每一句话。 杀害? 卫季? “顾姑娘、我……”卫季嗫嚅着想要说出话来。 但是被打断了,顾妩娘尖声道:“闭嘴!” 卫季闭上了眼睛,等到他睁开眼的时候,他留下了两行浊泪。 卫陵走上前一步,想要扶住他,但是卫季甩开了他的手,他往佛像前面踉跄了两步。 “不是瑞相,而是……这个小姑娘,这就是神佛给我的启示吗?没有人会原谅我,神佛也不会。” 佛像忿怒,却无情。 卫陵喊他:“义父。” 卫季却仿佛没有听到,他喃喃自语:“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卫季走向佛像的动作很是迟缓,没有人能够预料得到,接下来,他却忽然用极快的速度捡起了地上的短剑。 那是顾妩娘指向他的那把短剑,在后来被僧人夺下,掷在地上。 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之时,卫季已经将那柄短剑横在脖颈上,霎时间,鲜血喷洒。 “义父——” 卫陵惊恸。 殷明鸾的脑子空了一瞬,然后就是乱糟糟的声音。 灵觉寺的僧人挤得她好难受。 血气萦绕在她的鼻尖……卫陵,卫季,顾妩娘,她自己,到底是为什么。 她的头好晕,简直快要吐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捂住了她的耳朵,从背后将她环了起来:“明鸾?” 是殷衢。 殷明鸾再没有顾虑,仰倒晕了过去。 第61章 陌上花 …… 武襄侯府和安远将军府撕破了脸。 这是上京官场中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据说是在灵觉寺里出了事, 但是所有知情人都讳莫如深。 众人只知道,其后,武襄侯府发了丧, 人人都去,但安远将军府中无人去。 殷明鸾身穿素服,头上没有钗饰, 脸上没有一丝颜色, 苍白虚弱,她乘着马车远远地在武襄侯府经过。 她的马车悬挂着白绢,她伸了手指, 挑开车帷一角, 看见卫陵穿着麻衣站在武襄侯府大门前,目光漠然。 殷明鸾挑开车帷的手指微微颤抖,在卫陵转脸看过来的时候,她顿然放下了车帷。 卫陵捏紧了手指,低头, 然后决然转身。 他明白,他和殷明鸾再无可能。 他们两人之间横亘着许多,再也回不去了。 马车里, 嫣儿问道:“姑娘, 你穿白是为了过来吊唁吗?” 殷明鸾微微摇了摇头。 她陡然得知当年父母的变故, 当然是为了父母除服,但是不知为何, 她却忽然想要看看卫陵。 或许,她亏欠了卫陵,卫陵也亏欠着她。 可是,他们两人并没有做错什么。 “走吧。”殷明鸾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周官员遇父母丧事, 都要斩衰三年,辞官离任回到老家守孝。但是如今国朝重臣多行“夺情”,以国家多事为由,夺情起复,留任官职,不必回原籍丁忧守制。 朝中众人都以为卫陵也会夺情留在京中,没有想到,他却直接了当地吩咐了家中仆从收拾回卫季的山东老家。 百官遇到父母丧事,不必收到朝廷的许可,就可以去官离任,因此殷衢收到这个消息之后,也略有错愕。 他沉吟道:“由他去吧,提点着沿路官员,路上与他行些方便。” 张福山低头应是,未免在心里叹息了一回,本也是王公贵胄,到底是造化弄人。 武襄侯府后厨柴房中,廖阿水被捆绑着手脚扔在柴垛里,门吱呀一声被缓缓地推开了,卫陵站在门口,他逆着光,看不清究竟,只是浑身阴沉沉的。 廖阿水眼中开始流泪,可是她笑了:“卫陵,你想杀我吗?想杀便动手啊。” 她又抽噎了一下:“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要让顾家人知道当年的秘密,我没有想到伯父会寻死……” “闭嘴!”卫陵突然暴怒,他将手中的长剑横在廖阿水脖颈上。 廖阿水仰头闭眼:“也好,死在你手里,活着也就这样,死也没什么。就是……不要让我父亲知道我死了,哎,让他以为我过得很好吧,便宜他了。” 卫陵将剑柄握得很紧,然后他将剑丢开了,寒声道:“滚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卫陵的思绪开始飘得很远,他想起了幼时待他极好的廖长老,又想到了卫季的面容。 曾经,卫季坐在山头上,看着还是小不点的卫陵和廖阿水打趣道:“我原本想要养一个女儿的,却养着你这个小子。” 说着,他却叹息:“我是罪人,我不配。” 但是卫陵明白,卫季待从小看大的廖阿水,也是疼惜得如同女儿一般。 卫季奄奄一息的时候,看着廖阿水,然后看了一眼卫陵,对他摇了摇头。 卫陵明白,义父是让他不要怪罪廖阿水。 他上半生做恶人,下半生却铁心做圣人。 卫陵眼眶红了,回想起他的义父,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 卫陵踉踉跄跄走了。 廖阿水看着卫陵离开,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太过刺眼,在黑暗的柴房中的廖阿水被刺.激得不住流泪,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等她擦干了泪,她就看不见卫陵了。 她再也看不到卫陵了。 廖阿水挨到长剑边上,将手上的绳索割断了,她拿起剑,将剑横在自己脖子上,手却顿住了。 她将长剑跌落在地,然后捂住脸,开始失声痛哭起来。 卫陵离京那一天有人过来送他。 李贵太妃从马车上下来,揭开了帷帽,极目却看不见人影。宋吉坐在马上,远远地朝着车队望过去。 但是卫陵并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的小厮驾着马,带着卫陵的行李箱笼还有武襄侯府不多的一些仆从,慢悠悠地向南行。 而卫陵,或许是一人策马先行离去了吧。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好天气。 前朝后宫之人渐渐发现了新景象,长春宫的赵太后不再韬光养晦,她开始走出来,站在众人眼前,两宫太后之间隐约有了对峙的苗头。 这对峙的关键处,自然就是在立后这一件事上。 立后一事,从冬天吵到了春天都没有个结果,不光是后宫,朝臣也急得不行。 许太后将许家幼女许苑娘接到宫中小住,这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后来,又准备着召萧松月,萧林月,以陪嘉阳公主读书的名头进宫。 至于赵太后这边,她将她兄长赵将军家的小女儿赵瑾召进宫中,另外又准备让富平侯府的李缨入宫。 可是李家心疼女儿,竟然是托了李贵太妃给赵太后写了信,倒是不敢直接拒绝,只说缓些时日,为李缨预备些进宫的东西。 赵太后哪里不知道这是李家的推脱之语,想来想去,觉得在赵妗在宫中势单力薄,于是她想到了平凉府的那个齐蓁蓁。 赵太后沉吟:“那孩子对皇帝似乎有些情谊,皇帝应该也会照顾她的,让她收拾了,快些到上京来。” 徐嬷嬷应了,差人吩咐下去,她又想到了些什么,说道:“太后娘娘,还有那个顾府的小女儿,陛下似乎很是喜欢,如今,她又没有了和卫将军的婚约。” 赵太后颔首:“说得是,只是不晓得为何,皇帝却迟疑了,想来是觉得那女子和卫将军牵扯过甚,惹他不快了吧,听说那顾氏女在断了卫家的婚约之后很是伤心了一阵。” 徐嬷嬷“哎呦”了一声,说道:“那倒是可惜了。” 赵太后却笑:“可惜什么,却是正好。不管谁家女子入宫,只是为了抗衡许家,皇帝对她不挂心,也能免除哀家的忧虑,之前皇帝为她实在是胡闹了些。” 徐嬷嬷点头含笑:“娘娘说得是,奴婢愚钝了。” 赵太后摆了摆手,说道:“去乾清宫说一声,就说是哀家的意思,让那顾氏女早些进宫。” 眼下许苑娘和萧氏姐妹都进了宫,很难说许太后会不会使些手段,着到底让赵太后有些不安。 乾清宫里,高堂素壁,明窗净几。 黄花梨大案上,只铺了一张贡笺陈清宣纸,殷衢正用一支湖州狼毫笔在写字。 见张福山从殿外猫着腰走进来,殷衢收了笔,将墨宝示于张福山:“如何?” 张福山马上拍起马屁来:“雄浑沉雄,陛下心定才能写出这样好的字来。” 殷衢略微一哂笑:“朕心却不定,才会写字定心。” 张福山只露笑。 殷衢本也没指望张福山给他解语,于是问道:“什么事?” 张福山说道:“是长春宫太后娘娘,催着想要顾家姑娘早日进宫来。” 殷衢提着笔并不意外:“朕不急的时候,母后倒是急了。” 张福山忖度着,问道:“陛下准备这时候接顾姑娘入宫吗?” 殷衢却是有些犹豫:“听说她依旧有些消沉。” 说完这一句,他开始沉思,张福山也不敢说话,一下子满殿内静了一霎。 慈宁宫里,许苑娘为许太后读了一卷佛经,见许太后昏昏欲睡,将要阖上了眼睛,她把书放下了,就要起身退去。 刚站起来,许太后语气缓慢地说道:“春天了,你也去外面走走,不要总是在这里陪着我老婆子。” 许苑娘怔了一怔,然后陪笑道:“太后哪里能说老。” 许太后也不欲听她的客气话,只是挥了挥手。 许苑娘迟缓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出了慈宁宫。 许苑娘身边的宫女问她道:“姑娘,我们去哪里转呀。” 许苑娘说:“那就去御花园走走吧,那里正是好去处呢。” 是啊,好去处,摇漾春如线,只是她哪里是有心情来赏春的人呢? 御花园百花齐开,许苑娘转了一圈,却有些奇怪:“为何宫中却没有梨树?” 宫女歪头想了一会儿:“我是去年进宫的,听说从前是有的,可是陛下后来不喜欢梨树,于是都让人砍了去。” 许苑娘想起来自己的一件浅色梨花样的裙子,心中盘旋着主意,不知是要扔还是要在适当的时候穿出来。 她正走着,忽然听见一连串的笑声,那声音无忧无虑,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许苑娘顿住了脚步,微微仰头望去,看见半空中有一只蜻蜓样子的纸鸢。 宫女小声说道:“应该是赵姑娘,这些日子她喜欢在宫中放风筝。” “赵姑娘啊。”许苑娘重复着,像是在感慨。 几年前,她进宫陪伴嫡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无忧无虑。 如今她像是看着大厦将倾,她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只是略微站了一会儿,她身边的宫女开始紧张起来。 谁都知道,许太后和赵太后水火不容,而许苑娘和赵妗自然是分属两个阵营,若是碰见,不知该如何。 许苑娘看了一眼宫女,转身就要走,可是刚走了一步,那纸鸢掉在她的脚边。 许苑娘略微一沉吟,将这纸鸢捡了起来。 从花树后面,赵妗绕了出来。 她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满脸还是稚气,她接过许苑娘递过来的纸鸢,笑语说道:“谢谢。” 许苑娘含笑行礼,然后走远了几步,她忽而转身说道:“赵姑娘,你想要在宫里待一生吗?” 赵妗一愣,然后摇了摇头。 许苑娘笑了,笑容中似乎有苦涩:“那就不要稀里糊涂了,趁着你有机会。” 赵妗拧着眉头,似乎有些不理解许苑娘的话。 许苑娘也不再解释。 两天后,许苑娘在慈宁宫看到了萧氏姐妹。 萧氏姐妹比许苑娘略大些,德行举止十足的风范,她们完美表情下的心思,许苑娘丝毫看不透。 张福山将宫里姑娘们的事情告诉给殷衢,殷衢虽然听着,脸上却有些不耐,于是他止住了嘴。 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陛下,如今都进宫了,你看,是时候了吗?” 是时候了吗? 殷衢沉思半晌,捻了一张薛涛蜀笺,取笔略微沾了墨,只写下了两行字,他将笺封了,交给张福山。 “送到安远将军府上。” 殷明鸾收到了来自宫中的一页笺纸,她抽开一看。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昔日,吴越王夫人归宁,吴越王去信,不说思念,不说催促,只说花开,可在回程路上观赏。 寥寥数语,情真意切。 殷衢在等她。 殷明鸾也知道,自己消沉得够久了。 回宫吧,那里是她的归处。 第62章 紫鸾归 …… 顾氏女忽然入宫, 引起朝臣们的激动。 虽然已经有许氏女,萧氏女,还有赵太后兄家的赵氏女, 各代表一方势力,可是顾氏女却有些不太一样。 她从平凉府来到上京,据说是林斐向圣上举荐而来。 林斐如今在朝中很是微妙。 多年前, 林氏一族因为许晖的诡计惨死沙场, 后来蒙冤多年,如今,林斐已经被赦免无罪, 可是朝中许多许氏门人却死死严守, 不肯为当年战场不利一事翻案,若是翻案了,他们不就是明晃晃的奸邪之辈,全然失了大义,如何立足? 而另有一派清流却是悄悄地站向了林斐一边, 朝中由此出现了两种势力。 倒许一党因此格外支持顾氏女,与许党隐隐抗衡。 虽然朝中剑拔弩张,可是皇帝和太后似乎没有打算大费周章, 因此朝中擦除的一点火星子慢慢熄灭不提。 听闻顾氏女进宫后, 赵太后没有召见, 自然是不能住在慈宁宫陪同赵太后,赵太后没有心思管顾氏女, 还是皇帝划了从前长乐公主居住的醴泉宫偏殿,让顾氏女住下了。 众人皆以为顾氏女会黯然神伤,醴泉宫普通宫人也对这边塞来的女子不太热情,可是醴泉宫最有脸面的大宫女玉秋和檀冬以及太监锦楼却从一大早上就激动起来。 她们早就受了张福山的提点, 要她们不要引人注意,饶是如此,玉秋檀冬还有锦楼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兀自去将偏殿收拾仔细了,将长乐公主从前用惯的旧物拜访齐整。 醴泉宫就在这样一种隐着喜悦的氛围中,迎来了看似不起眼的新主人,顾氏女。 顾氏女施了浓妆,飞霞妆艳艳,粉靥风流,青黛眉婉转,倒是本来面目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依稀似乎是个美人模样。 醴泉宫人嘀咕着,从前他们的长乐公主最喜淡扫蛾眉,浑然一个美人坯子,这位姑娘却不似公主。 这新妆虽然艳丽风流,比上京最会打扮的姑娘都要出挑一些,不似边塞女子,可是圣上最清贵雅致,这顾氏女恐怕不能得圣上垂青。 他们冷眼看着顾氏女,顾氏女也似乎没有打算笼络他们,只是带了仆从静悄悄地往偏殿去了。 殷明鸾走进醴泉宫偏殿,很惊诧地发现这里布置竟然恍若她自己的寝殿,她正要吩咐宫人打水梳洗,玉秋、檀冬并锦楼一撩开帘子进来了。 “公主!” 他们三人见了殷明鸾就要扑倒跪下,殷明鸾扶起了她,看着玉秋笑了:“哭什么呀。” 玉秋抹泪:“奴婢原以为再也见不到公主了,公主又回到宫中了,真好。” 殷明鸾悠悠叹一口,说道:“是啊,真好,在宫外总是有许多的事,也许我合该一辈子在宫里的。” 掌灯时候,殷衢悄悄过来了,他过来没有带任何人,连张福山也被他甩在了乾清宫打掩护。 殷衢进来的时候,殷明鸾正在对着玳瑁细漏镜台摘除钗饰,殷衢略微站在寝殿门口。 檐下的风灯被吹动,灯光忽明忽暗。 玉秋走上前来,打算提醒殷明鸾接驾,却被殷衢制止了,殷衢抬起手,什么都没有说。 于是玉秋和檀冬对视了一眼,两人低头敛眉,双双退去。 殷衢走了进来,脚步声轻轻。 但是殷明鸾在铜镜中看到了他的身影,她拔钗的手顿了下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觉得殷衢瘦削了一些,眉宇间更添气势,她就这样在灯火掩映下,隔着铜镜模糊地打量他。 铜镜反射出一段流光打在他身上的织金青袍上,他袖襕处一道暗金绣线泛着光,在铜镜中显出流光溢彩,殷衢眸光沉沉,隐隐似乎有千言万语。 殷明鸾忽然想起,在她消沉的时候,立后这件事却不会因为她消沉而停下,皇兄顾忌她的心情,大概抗下了许多。 她本该是来帮忙的,却到底拖了后腿。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话,殷衢极缓慢地走近了她,弯下腰,用胳膊环住了她,一点一点地收紧。 他将下巴搁在殷明鸾的颈窝里,像是在笑:“明鸾,你终于回到朕身边。” 今夜,玉秋和檀冬不敢守夜,各自回房去休息。 殷明鸾沐浴完毕,穿得将里衣穿得整整齐齐,走进殿中,看见殷衢正坐在床中间等她。 殷明鸾有些紧张,又有些想不明白。 她小心地挨近了殷衢,问道:“哥哥,你不回去吗?” 殷衢一把扯过她,殷明鸾没有防备,就这样滚倒在床上,殷明鸾眉头一拧,以为就要磕到头,却迟迟没有痛感。 她睁眼一看,殷衢与她一道侧躺在了床上,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他的手护着她的脑袋。 殷明鸾将手缩在胸.口前,眼神一闪一闪不敢去看殷衢。 她也不敢去诘问,若是殷衢对她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一问之下,岂不尴尬。 殷衢会有那个意思吗? 殷衢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抚过她脸颊上的肌肤,他的目光也在一寸一寸地逡巡,殷明鸾感到肌肤有些微的颤栗。 殷衢忽而发声问道:“明鸾,还在伤心吗?” 殷明鸾的眼神就有些黯淡下来,她的声音飘忽:“或许,我是没有资格伤心的,他们都太苦了,兄长,姐姐,卫陵。以前的事对我来说很模糊,模糊得像是一场梦,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去责怪或者伤心。” 她若为父母而伤心难过,那是否要恨卫季,恨卫陵? 她若为卫陵伤心,那就对不起她的亲生家人。 殷明鸾蹙着眉,终于说道:“所以我放过自己了,这一切都是许太后的错,不是吗?” 她握着殷衢的手,目光坚定:“哥哥,不管怎样,你会陪着我,对吗?” 殷衢望着她,说道:“对。” 殷明鸾钻进了他的怀里,笑道:“那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殷衢收紧了他的胳膊。 殷明鸾想到宫中局势,不免有些担忧:“哥哥,宫中进来好些女子,我担心,斗不过她们。” 殷衢把玩着她的手指,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何须要你来斗,难道朕是眼聋耳瞎?” 殷明鸾语气有些泛酸:“哥哥在立后之前可要瞧清楚了,万一漏了哪个美人,日后喜欢上,我占了皇后的位置,可是不会让的。” 殷衢将殷明鸾揉进怀里,胸腔里发出一阵闷笑:“傻子。” 他笑了一阵,直笑到殷明鸾有些恼了,才正经说道:“其实也不足为惧。” 殷明鸾支起胳膊问他:“怎么说?” 殷衢笑道:“许太后以后宫为棋盘,但是她有没有想过,棋子是否愿意呢?” 殷明鸾若有所悟:“棋子不愿意?” 她看殷衢只是笑,急躁地上手抓住他的胳膊:“怎么不愿意?” 会有人不愿意吗?做皇后,做哥哥的妻子。 殷衢掰开说:“许苑娘,心志已失,萧氏姐妹聪颖,不会任由摆布,妗儿还是个孩子,还有你表姐,她根本就不愿意入宫。” 听完这番话,殷明鸾看向殷衢的目光多了一分怜悯,她环抱住殷衢的腰:“哥哥不要伤心。” “伤心?”殷衢愕然。 殷明鸾悄悄叹气,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皮相,却被姑娘们避之不及,哥哥一定会暗自伤心吧。 许久,殷明鸾问道:“哥哥,我要睡了,你……还不走吗?” 殷衢放开了她,半撑着胳膊斜斜看着她,因为要就寝,他的发丝没有束起,一半倾泻下来,看起来随意又慵懒,浑然不似平日的衣冠俨然,而这个时候,灯烛晃动之下,他的眼神竟然有些说不出的风流肆意,看得殷明鸾心里直发慌。 殷衢动了动身子,掀开了衾盖,往床下走了下去。 殷明鸾送了一口气,不知道是放心还是失望。 忽然地,灯烛灭了。 殷衢走了回来。 殷明鸾看不清他的动作,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她又被揽入到炽热的怀抱中。 “就在这里、睡觉!” 第二天醒来,殷明鸾没有看见殷衢,估摸着是摸黑回到了乾清宫。 没有人知道殷衢偷偷来过醴泉宫。 朝中依旧为立后的事情吵成了一锅粥,圣上对于进宫的女子根本不闻不问。原本有些人还在观望,被天子特意从平凉府带到上京的顾氏女会不会不同,结果也没有观望出个究竟。 被殷衢评价为“不会任由摆布”的萧氏姐妹居住在小轩内,萧林月和宫女们交谈了一会儿,听到了些宫里的旧事,她提起裙子,拾阶而上,走到小楼里看着萧松月。 萧松月正在静心练字。 萧林月有些急躁:“姐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在宫里熬日子吗?” 萧松月放下了笔,看了一眼萧林月,对她说道:“我看你这几日在宫里转个不停,怎么,已经打听好了,宫里是你想要永远待下去的地方吗?” 萧林月欲言又止。 萧松月看出了妹妹的犹豫,含笑不语。 那时,萧林月听说要进宫,实则心里还有一份憧憬和期待的,宫里繁华如梦,天子年轻有为,英俊不凡,若能入宫做皇后,为何不去? 那个时候姐姐萧松月也不劝阻,也不支持,她什么也没有说。 许太后的懿旨不能违抗,她们两人都进了宫。 深入宫廷之中,萧林月才开始觉得无趣,皇宫虽大,可只是这样四四方方的一片天,而萧林月渐渐听到了宫中一些隐秘的传闻,让她惊恐不已。 前代李贵太妃圣宠一时,黯然离场,这些久远的故事已经吓不到萧林月了。 她没有想到,在她还在安国公府里没心没肺的时候,宫里却有刀光剑影。 她只知道许皇后被废,因此才有选皇后的机会。 来到宫里她才知道,废后死了,郑贵妃死了,从前还有一个没名没姓的张嫔也死了。 更不要提和亲的许婉娘,和亲的长乐公主。 为什么她们会死,为什么她们会远嫁? 萧林月想不明白。 这更让她惊恐,想不明白的话,可能下一个死的就是她。 萧林月面色有些发白,她直摇头,小声说道:“不,姐姐,我不想留在宫里,姐姐,你一向最有主意,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萧松月淡淡一笑:“看来你也看清了。” 她站起来,看了看被宫墙割裂的苍穹,语气淡然:“不想留在宫里,只能行险招了。” 第63章 千重山 …… 殷衢到长春宫请安, 进殿没有看到赵太后,见到赵妗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揪花。 她穿着簇新的衣裳,白纱衫裙, 红绯交裆,里外眼掩映,很是有一番娇俏。 她手上捏着的是赵太后亲手侍弄的花草, 这才长春宫是人人小心打理, 恨不得供奉上的东西。 殷衢看了赵妗却生不起欣赏的心思,这样的用心打扮,还单单出现在了这里, 不知是她自个的主意还是太后的指示或是旁人的教唆。 殷衢原本只觉得赵妗年岁小, 可是如今看来,赵太后完全没有觉得年岁小有什么不好。 思及宫里的几个贵女,殷衢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殷衢虽然心中略有不快,可是脚步没有停下,他大步走了进来, 问道:“太后怎么不在?” 这是赵妗头一回见殷衢,先前她对这个表哥也有些期待和好奇,可是看着殷衢一步步走过来, 她却感到胆怯。 殷衢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就这样淡淡看她一眼, 他身上玄端深衣随着动作轻微摆动,末端的青色边缘带着暗金绣线如水一般划动。 他的神色就深深藏在了眼眸之中, 让人看不出喜怒。 赵妗小心回答:“方才太后忽然有些头疼,徐嬷嬷服侍着去小睡。” 殷衢于是没有说话,就坐了下来。 赵妗年岁小,虽然活泼爱玩, 可是没有见过什么场面,而殷衢沉默起来着实有些唬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赵妗就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她在家中万千宠爱长大,只有她不理人的时候,哪有别人不理她,从前她觉得自己最是能言善道,今天她觉得她错了。 一扇倭金描花草围屏后,赵太后假寐在榻,听见外间殷衢和赵妗对话一回就静默无言,按捺不住,装作要起身的样子唤道:“徐嬷嬷。” 赵太后终于出来,稍稍缓解些许尴尬,殷衢对着赵太后说了几句宫里的事,赵太后也应了,顺便说起了赵将军府的事。 本来说到宫里的事情的时候,赵妗就有些尴尬,她丝毫插不上嘴,于是只能闷头听。 等赵太后说到她熟悉的事情时,她有点高兴地应和了几句,然后她恍然发现,之后殷衢一直没有说话。 她惶惶看了一眼殷衢,他依旧什么没有什么表情的。 但是赵妗就是觉得她做错了什么。 她眼眶有些发红,赵太后看出来了,她淡淡看了殷衢一眼,然后对赵妗说道:“今天天气好,昨儿不是才做了新的纸鸢吗?你去玩吧。” 赵妗点点头,逃一般地离开了长春宫。 赵妗走后,赵太后严厉地看了殷衢一眼:“衢儿。” “母后?”殷衢像是对所有的一切全然不知。 赵太后又疑心自己是多心了,其实,殷衢一直是这样一个老样子,他似乎也不是刻意对赵妗这样的。 于是赵太后口中的责怪散了,她叹了口气:“妗儿还小,你这样严肃,会吓着她。” 殷衢低头笑了一下:“母后,儿子会改。” 然后他又似乎有些为难,像是赵太后给他抛了一个难题,他道:“母后为何刻意引妗儿过来,原本朕谁都不管,这下子单单见了妗儿……” 于是这个下午,殷衢顺理成章地来到了醴泉宫,看上去是不偏不倚的样子。 殷明鸾本来在醴泉宫偏殿旁的小庭院,殷衢忽然到来,玉秋和檀冬只来得及跑来告诉她一声,两人就已经跑得没影了。 如今,殷衢一来醴泉宫,玉秋和檀冬就自觉地退去了,倒是搞得殷明鸾有些不太好意思。 殷明鸾将沾湿的手慌慌地用帕子擦拭了一下,然后就要回到偏殿,刚走到甬道,却被殷衢堵住了。 殷衢背着手,将他堵在甬道边上,身体微微前倾,逼迫之下,殷明鸾不由得往后仰。 殷衢似乎在她鬓边轻嗅了一下,然后说道:“什么味道?” 殷明鸾一瞬间有点紧张。 “嗯?”殷衢已经凑在她脖子边上,气息缓缓打在殷明鸾脖子上,有些痒。 殷明鸾受不了了,于是招认:“是……烧春。” “烧春?”殷衢没有离开,反而口齿不清地含着着两个字,意味不明。 殷明鸾感觉他越贴越近了,心乱成一团,忙推开了他:“我在烧酒,哥哥随意惩罚便是。” 她一推殷衢,又感觉自己这动作有些冒犯,连忙想要讨好他,这乱糟糟的想法在脑子里一转,把她都转糊涂了。 她不知是怎么想的,将自己的手指抵在殷衢的唇上:“哥哥尝尝。” 她将手指一按在殷衢的唇上,只感到有些微暖的柔软,然后她感到了自己的胆大包天。 她在干什么? 殷衢也是愣了一下,然后眸光转暗。 殷明鸾全然不知,还在暗自懊恼。 然后她感到指头上一点湿意,然后是微微的一点痛。 他他他他……他咬了一口。 殷明鸾慌里慌张地缩回了手,掩饰般地说道:“哥哥去尝尝我烧的酒吧。” 荼蘼花架下,殷衢坐在小石桌旁,殷明鸾殷勤服侍。 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剑南之烧春都是名声远播的好酒水。殷明鸾将生酒慢烧,这样能保留酒的风味,不像煮酒沸腾,反倒失去本真味道。 殷明鸾筛了一盏酒,递给殷衢,哪知殷衢却也不接,反而是握着她的手腕,这才将酒一饮而尽。 殷明鸾愣神片刻,然后神态自若,给自己筛了酒喝。 殷明鸾旁敲侧击:“哥哥今日怎么白天就过来了。” 殷衢笑:“你听听,这话有些不正经。” 殷明鸾闹了个红脸,然后说道:“哥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她凑近殷衢,故意说道,“哥哥想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呀。” 殷衢说:“放心,今日母后安排,让朕见了妗儿,朕就索性趁这个机会来看看你。” 殷明鸾坐回去了,似乎有些不开心:“小表妹?” 殷衢心中微微一动,开口问道:“不开心吗?” 殷明鸾忙掩饰住了:“不是啊,”她严肃了神情,“只是,太后娘娘恐怕是想要赵姑娘做皇后的,”她试探着说,“若是赵姑娘的话,似乎也与大事无碍。” 殷衢拧眉,反驳道:“她怎么能做皇后,”他压住脱口而出的话,慢慢说道,“你不要多想,总之,朕只属意你。” 殷明鸾忙去拿酒盏,顾不得呛,饮下几口。 殷衢见殷明鸾独自筛酒,又饮了几盅,说道:“朕看,必须先让妗儿出局。” 殷明鸾抬眼细细听他讲述。 殷衢说道:“妗儿出局,母后才会将宝压在你身上,来抗衡许氏。” 他略微思考:“妗儿还小,没什么主意,先前许氏的话让她有些动摇,今日过后,她会更惧怕朕,”他望了一眼殷明鸾,“妹妹,接下来要你来帮朕一个忙。” 殷衢故意叫了一声妹妹,只是打趣,但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殷明鸾琢磨着这几个字眼。 妹妹……帮忙…… 殷明鸾思考着殷衢的话,若有所思地又饮了一盏酒。 说完了正经事,殷衢看着她,见她还未将酒汁吞下,攫住了她的下巴,弯腰问她:“怎么不为朕倒酒了?” 殷明鸾睁大眼睛看他,就要被呛到了。 然后殷衢俯下身来,模糊地说道:“就这么馋?” 说不清是谁更馋,唇.齿间似乎有酒香,也许是倾身的动作不太方便,殷衢一伸手,将殷明鸾提到了怀里。 殷明鸾被抱了起来,失了重量,她紧紧地搂着殷衢的脖子,这下子换了位置,倒是她居于上位,微微垂头。 她小心翼翼地开始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殷衢的唇瓣,然后殷衢抱她更紧,勾着她的舌.头,攫取她的呼吸。 荼蘼花架下,不知为何,两人后来竟然滚作了一团。 花堆香气醉人,迷得人头脑都开始糊涂。 殷明鸾头脑发热,她的手臂环绕着殷衢,感受到这次殷衢格外地热烈。 他的身体发烫,烫得殷明鸾浑身都软。 她的呼吸起伏不定,情不自禁想要靠近殷衢更近一点点,她柔软温顺着,就这样体会着殷衢的热度,殷衢低头,挺直的鼻尖掠过了她下巴,激起殷明鸾一阵的慌乱。 忽然间,她感到殷衢的手从她的腰上穿过,她的腰上一松,长长的腰带系绳被抛去一边。 她蓦地感到腿上一凉。 现在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会感到凉,她的襦裙怎么挡不住这丁点的寒意呢? 这凉意终于侵进了殷明鸾的大脑,让她有一瞬间的冷静来审视目前的状况。 乱了,乱了…… 这是在做什么! 殷明鸾神思归位,猛地推开了殷衢。 殷衢跌倒在地上,有一霎时的不清醒。 而后他意识到了…… 他站了起来,走到殷明鸾身边,伸手想要为殷明鸾拉起领口,但是殷明鸾慌慌张张地抬头看他一眼。 然后…… 逃了。 殷衢站在原地,狠狠地按了手指上的羊脂玉扳指。 吓到她了。 殷衢有些懊恼,他有时候觉得殷明鸾明白他的心,有是有觉得是他在诱哄殷明鸾。 从兄妹到情人,好像可以一步跨过,好像隔着千重山水。 拥抱可以,亲吻也可以。 更进一步,就会吓跑她吗? 第64章 顾明鸾 …… 殷衢在长春宫见了赵妗之后, 分了两天,分别去了醴泉宫见了顾氏女,去慈宁宫见了许氏和萧氏。 明面上是面面俱到, 不偏不倚。 正如殷衢所料,殷明鸾能够在赵妗一事上帮上忙。 几天后,赵妗就来到醴泉宫拜访。 赵妗亲自来醴泉宫, 见了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顾姑娘。 宫女打起了帘子, 那位顾姑娘就显出了真容。 赵妗一愣。 她从宫人的嘴中听说过这位顾姑娘,听说是一位艳妆妖冶的女子,究竟姿容如何, 宫人却没有评价, 那大概就是平平了。 可是今日一见,赵妗却发现顾姑娘实在是个美人,淡妆梳裹,礼仪无可挑剔,对她有十分的亲切。 赵妗早就听说过, 宫里这几位姑娘中,只有顾姑娘是和她一样,被赵太后看中的, 至于那许姑娘, 萧姑娘, 那都是许太后的人。 因此赵妗在受到殷衢冷待之后,压抑不住心中的疑惑, 只想要找一个和她情况相近的姑娘探听探听,也让她心里有个底。 虽然赵太后百般安慰,说天子就是这样冷淡的人,可是赵妗总觉得天子对她分外疏远。 于是她想到了顾姑娘。 殷明鸾言笑晏晏, 接待了这位殷衢的表妹,她眸光深深浅浅,打量了一番赵妗,交谈中,也对赵妗的个性有了些许的了解。 她饮过一盏茶,听见赵妗终于按捺不住地问她:“顾姐姐,陛下过来醴泉宫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情形?” 什么样的情形? 殷明鸾回忆起来简直要羞恼不已,她又仿佛感到手心推搡着殷衢时,触摸到的炙热。 但是她垂下了眼睛,掩饰住了神色,说道:“陛下是淡淡的,不过说了两句话。” “说了两句话?”赵妗却问道,似乎着重在这“两句话”中。 殷明鸾不解,微微蹙眉:“怎么了?” 赵妗知道自己有些不妥,连忙坐端正了解释说:“是、就是陛下只问了我太后怎么不在,之后就不做声了,我吓了个半死。” 殷明鸾微微讶异地轻声“啊”了一下,她思考了一下殷衢的用意,就要用冷淡的态度吓跑这个小表妹吗? 那她应该用宫里波谲云诡的传闻,也一同恐吓赵妗吗? 但是她马上打消了这个想法。 赵妗和赵太后亲厚,若是回头和赵太后一说,赵太后一定会觉得她在其中挑事。 她又仔细地打量了赵妗几眼。 纤弱天真,从未见过黑暗。 赵妗看殷明鸾默然不语,小心问道:“果然是我遭到陛下的厌弃吗?” 殷明鸾笑了一笑:“我也才见圣上,不了解圣上素日的行事,也许,圣上就是性情冷淡而已,姑娘不若问问长春宫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一定会知道的。” 赵妗叹了一口气。 殷明鸾打量着赵妗,说道:“其实,姑娘是圣上的表妹,何必怕圣上不喜?对于皇后来说,得圣心虽然好,可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赵妗被唬了一跳,连说:“说什么做皇后不做皇后的。” 殷明鸾笑了:“若是不做皇后,那姑娘更不用怕圣上,日后见圣上机会也少,何必担心远在天边的人不喜自己呢?” 赵妗认同似地点点头:“也是。” 殷明鸾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始撒谎:“其实,我希望姑娘做皇后,你做皇后,自然比许太后的人做皇后好。” 赵妗没有心思一再在言语上辞让,实则她也很好奇,她很天真地问殷明鸾:“做皇后,好吗?” 殷明鸾笑:“当然好,母仪天下,万民敬仰。天下女子,谁不想做皇后呢?” 殷明鸾将皇后的好处夸得太满,任凭是谁都一定会疑心并反驳的。 果然,赵妗摇头道:“可是,上次我碰见了许姑娘,她叫我不要稀里糊涂,趁我还有机会,她是叫我快逃吗?” 殷明鸾说:“你和她不一样,你看许家如今摇摇欲坠,而赵家的好日子才开始呢。” 她接着说:“自然,她看到了宫中一些乌糟事,可是你是皇后,就又不一样了,你看许太后做皇后那么多年来,正是稳坐钓鱼台,”她像是在笑着,“李贵太妃当年盛宠,也被她逼退,赵太后当年有子,却被困在行宫,你看无论如何,做了皇后,是很好的。” 赵妗却突然反驳:“许太后?” 她听着殷明鸾说前代的宫中密事,心中只觉得寒冷,她说道:“可是我不愿意做那种事情,做了皇后,就一定要逼死别人吗?而且,顾姐姐你不是也说了,许氏已经摇摇欲坠,身负腌臜,无法庇佑家人,这就是做皇后的好处吗?” 赵妗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思路有道理,她在殷明鸾这里再也坐不下去了,匆匆告退回到了长春宫。 长春宫中,赵太后看着赵妗这几日闷闷不乐,心中有些忧虑,她问赵妗身边的宫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宫女小心回答:“那日姑娘去醴泉宫见了顾姑娘,回来之后就一直这样。” 赵太后目光如电:“是那顾氏女对妗儿说了什么?” 宫女瑟瑟发抖:“那日顾姑娘似乎和姑娘说了一些做皇后的事情。” 赵太后沉吟,难道是那顾氏女巧言善辩,说了做皇后的害处,将妗儿吓到了? 又或者顾氏女轻浮浪荡,用些一世一双人的说话蛊惑了妗儿? 赵太后思来想去,命人将赵妗叫过来问个明白。 赵妗从围屏后绕了出来,坐在赵太后下首,赵太后问她:“那日顾氏女对你说了些什么?” 听到赵太后问话,赵妗说道:“顾姑娘一再劝我做皇后,让我不喜。” 赵太后疑惑:“劝你做皇后?” 赵妗点头:“她说,情愿是我,也不要许太后那边的人。” 赵太后不太明白:“那你为何闷闷不乐?” 赵妗说道:“她说做皇后样样都好,她说做了皇后就能像从前的许太后那样,可是我不想做许太后,如今许家也快保不住了,做皇后哪有她说的那样好?” 赵妗想到了那日的许苑娘,她说道:“顾姐姐太过迂腐古板,却还不如许姐姐能够真心相对。” 赵太后微微眯眼:“许氏?” 赵妗自知失言,连闭了嘴。 等赵妗走后,赵太后差人去仔细打听那日顾氏女和赵妗的谈话,以及许氏女说了些什么。 听了徐嬷嬷的禀告,赵太后缓缓说道:“顾氏女倒还算老实,可是那许氏果然心机颇深。” 徐嬷嬷也说是,然后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赵太后问道:“怎么了?” 徐嬷嬷说:“赵姑娘说不想留在宫里了,想回家。” 赵太后怒道:“胡闹。” 但是很快,在殷衢秘密指点之下,车骑将军夫人入宫,只说舍不得小女儿,将赵妗领出了宫。 赵太后丝毫没有怀疑在殷衢头上,只以为是赵妗私下给父母传了信,只好放她走了,将满腔怒意放在了许氏身上。 赵妗走后,长春宫少了她的欢声笑语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就如同几十年如一日的那种沉寂,让赵太后有些许的恐惧。 她在桌边上修剪一盆花,手一动,却不小心将开得正好的花冠剪了下来。 赵太后怔了一下,说道:“让顾氏女过来,哀家还未曾见过她。” 锦楼消息灵通,一打听到这个消息,忙不迭地跑到了醴泉宫,提前给殷明鸾提了个醒。 殷明鸾得知这个赵太后要见她,当下差点把手里的茶盏打碎。 其实她每时每刻都预备着身份暴露,但是这个时候来临,还是让她分外紧张。 然后她对自己的心虚感到不理解。 她全然是为了给皇兄帮忙的,慌什么,就据实相告。如何就像是丑媳妇见不得公婆呢? 于是殷明鸾站起来,将溅在衣摆上的茶水拂了拂,淡然吩咐玉秋檀冬给她换衣裳。 玉秋慌慌张张地拿着螺子黛和珍珠粉:“公主,要不要装扮着些。” 殷明鸾哑然失笑:“有什么用,赵太后认识我呀。” 她虽然是这样说着,可是未免有些心慌慌,她差锦楼去打听:“陛下现在在哪里?” 锦楼望了望天色,说道:“恐怕在早朝。” 殷明鸾于是不做指望。 殷明鸾又一次来到了长春宫,只是这一次她的身份截然不同。 从前她走到这里的时候,徐嬷嬷就会热情地出来迎她,今日来了,她才觉得长春宫的宫人也不是总是那样亲切的。 也难怪,她现在只是一个新贵将军的妹妹。 她走进长春宫内殿,来引着她进去的宫人她并不认识。宫人走到一处垂帷前,停下了脚步,恭敬对她说道:“姑娘,太后娘娘就在里头。” 说罢,她就退下了。 殷明鸾忽然地感到有些紧张起来。 正是清晨的时候,春景正当其时,窗外有呖呖莺歌不绝于耳。赵太后的内室很亮堂,殷明鸾站在甬道较暗的地方,伸手去撩那垂帷,却顿住了手。 “是顾姑娘来了吗?” 是徐嬷嬷的声音,她边笑边走过来,“听说你闺名明珠,是个好名字。” 垂帷一打开,徐嬷嬷的笑顿时僵了一下。 “这、这……” “是顾家那孩子吗?快些请进来吧。”不远处,赵太后扬声说道。 徐嬷嬷有些迟疑地看了殷明鸾一眼,殷明鸾也有些退却,但是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迈步走了进去。 赵太后坐在罗汉床上,表情很是慈爱和平静,直到她看见了殷明鸾的脸。 “顾……明鸾?” 第65章 催意香 …… 殷明鸾跪了下来, 躬身行了礼:“太后娘娘万安。” 赵太后看了徐嬷嬷一眼,有些不明所以,但是徐嬷嬷此时也是一头雾水, 解答不了赵太后的疑惑。 愣了一会儿,赵太后问道:“明鸾,你不是去胡国和亲了吗?为何还在宫里, ”她又对徐嬷嬷问道, “顾二姑娘呢?” 殷明鸾平缓了呼吸,说道:“太后娘娘恕罪,我就是顾二姑娘。” 此话一出, 赵太后和徐嬷嬷都没有了言语。 半晌, 赵太后忽然震怒:“是你和衢儿联合起来耍弄哀家?” 她站起来,像是很是不解:“你、你是皇帝的妹妹,你怎能入宫?” 殷明鸾到了这个时候倒是面色平静,她说:“太后娘娘,我本不是圣上的妹妹, 是当年许太后偷龙转凤。” 赵太后脸上的惊愕难掩,她厉声说道:“即便如此,你们兄妹相称这么多年, 他如今将你弄进宫里来是什么意思?” 殷明鸾抬头, 说道:“娘娘, 皇兄想要让我来做皇后,以此来平衡朝中和后宫的势力, 皇兄在胡国救了明鸾一命,明鸾必将用一生回报。” 赵太后怔了一怔:“权宜之计?可是、未免也太过儿戏。” 殷明鸾说道:“皇兄觉得,陆桓,卫陵还有顾家兄长与我亲厚, 富平侯府因为贵太妃的关系也会与我站在一边,我自平凉来到上京,朝中诸人都以为我是林斐将军举荐,为当年林氏一族奔走的人也会在此次立后争端中倒向我。虽然荒唐,可是眼下的确让我来,最为合适。” 赵太后原本一时无法接受殷衢和殷明鸾两人,可是殷明鸾这样一解释,倒像是她因为大义而自困于宫中。 赵太后一下子不明白究竟应该感激,还是应该生气。 正在赵太后怔忪之际,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纷沓杂乱的脚步声,殷衢大步走来,动作间似乎带着风,他身后跟着的张福山等太监小步飞快往前挪,看起来紧张又滑稽。 殷衢下朝而来,他穿戴着通天冠服,尚未更换,看起来是刚从太和殿赶过来,赤红的组缨微微晃动,佩绶撞击之下,发出清越的细微响动。 他进来一看殷明鸾跪在地上,脸上不免带了几分煞气,但是面对的是他的母亲,他将脸上的不豫一丝一丝收了起来,一撩开绛纱蔽膝,竟然也跪在了地上:“母后!” 宫人悚然一惊,在一旁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赵太后也被吓了一跳,她向徐嬷嬷看了一眼,徐嬷嬷就带着些慌乱,将宫人带着一齐退了下去。 殷明鸾也惊诧非常。 赵太后头痛:“这是做什么?” 殷衢低了一下头,等他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像是做出了决定:“母后……” 赵太后揉了揉眉心,说道:“明鸾已经和哀家说了,这都是权宜之计,都起来吧。” 殷衢身子一僵,有些迟缓地转头看了一眼殷明鸾。 殷明鸾对着他使眼色,对他眨了眨眼。 殷衢也默然转换了说法:“是权宜之计,朕不想让后宫再受许氏控制,母后一向知道了,我对任何人都不放心,而明鸾,与我相识多年,朕相信她。” 殷明鸾微微偏头,看见殷衢抬头直视着赵太后,目光不躲不闪,清清朗朗,似乎在说他的内心所想,肺腑之言。 殷明鸾心里有个小角落却忽然不太松快。 可是,本应如此的,她难道在期待别的东西吗? 殷明鸾按压住心中不对劲的地方,也用清水一般的眸子注视着赵太后,很认真地承诺:“明鸾多年来都受到皇兄的照拂,我本不是周室公主,却被皇兄简单原谅,还在危难时刻被皇兄救回了一命,明鸾自当结草衔环,明鸾无所回报,只能略尽薄力。” 殷衢注视着殷明鸾下拜,抿着嘴唇,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回报吗? 在场三人之中,唯有赵太后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她一手扶起殷衢,一手扶起殷明鸾,叹息笑道:“原本,你们不需要瞒哀家的,倒是弄出了这样一个糊涂事。” 她打量了殷衢和殷明鸾一眼,笑道:“看你们脸都白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殷明鸾低头应答:“是。” 她见殷衢没有动身走的意思,于是先行分别向殷衢和赵太后行礼告退。 内殿里重重围屏垂帷遮隔,殿门口两旁侍立着左右两个宫女,她们沉静站着,听不清里面的交谈声。 天家母子很快商量出了一个章程。 两天后,赵太后请钦天监为皇后人选占星,钦天监官员占卜完毕,上奏说后星直平凉分野,同一日,平凉府官员奏折送到上京,说在顾氏第二女从前居所中看到红光弥漫,是为祥瑞。 于是倒许一党奏请天子立顾女为皇后的奏疏,如雪片一般堆满了乾清宫。 慈宁宫里,檀香袅袅,许太后却静不下心来,她不怒反笑:“祥瑞?这是糊弄三岁稚儿吗?” 张嬷嬷出主意:“糊弄人的东西,倒也不难弄,不如太后娘娘也弄出个祥瑞出来?” 许太后却摇头:“跟着弄出个祥瑞,不免会遭人笑话。” 她沉思片刻,吩咐道:“萧家姑娘一向在文人那里很有些名气,你让她写写文章,杀杀他们的兴头。” 张嬷嬷领命去了,萧松月含笑迎了张嬷嬷,听完了她的吩咐只是沉静点头:“我知道了,不会让娘娘失望。” 萧松月借由这个机会差遣家中奴婢往来,将过往的旧稿也整理了出来。 还没等萧松月骂司礼监和顾氏女的绝世妙文出炉,一份文稿就被呈在了许太后案上。 许太后翻开那“列女传”草稿一看,竟然赫然写着“长乐公主”。 许太后不满:“年纪轻轻,却是一派腐儒做派,这长乐有什么可写的。” 当初长乐公主和亲,朝中一些老学究很是对着皇帝和长乐公主歌功颂德了一番,对此,许太后嗤之以鼻。 许太后一晃眼看见了另一张稿纸。 “‘……林氏一家忠烈’?”许太后头脑发胀,“她怎敢学朝中那些所谓清流?” 许太后暴怒:“她身上流着许氏的血,她这是疯了!” 为林家翻案,不就是承认许氏祸乱朝纲。 许太后手上拿着萧松月的旧文章,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她不安又暴躁地问:“这究竟是萧氏女自己的意思还是安国公的意思,她难道以为,抛弃许氏,他们还有好日子?” 张嬷嬷惊诧又慌张,可是面对暴怒的许太后,她什么都不敢说。 她自然也不敢说安国公府的萧家姐妹,毕竟,萧家姐妹和许太后是沾着亲的,她虽然陪伴许太后多年,但只是一个奴婢,要遵着奴婢的本分,正所谓,疏不间亲。 许太后一通怒火之后,略微有些疲惫,她只是说道:“打发萧家姐妹出宫。” 在萧氏姐妹出宫之后,许太后将希望放在了许苑娘身上,一天夜里,她将许苑娘叫到了身边。 许太后看着姿容清丽的许苑娘点了点头,她淡淡说道:“晚间皇帝会来,你预备着吧。” 许苑娘一瞬将感到了慌乱,然后她镇定下来,低头应道:“是。” 许太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要叫来宫女给许苑娘梳妆打扮,许苑娘却忽然主动地说:“太后娘娘,臣女想要回去换上一件衣裳。” 许太后颔首:“去吧。” 许苑娘恭敬退下,只是转过身后,她的神色很快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许苑娘回到内室,看见宫女又兴奋又紧张地给她准备首饰衣裳,许苑娘淡淡吩咐道:“将我那条浅色银纹梨花样的裙子找出来。” 很快,这裙子用托盘捧到了许苑娘面前,许苑娘伸出手,摸向那滑腻的缎子,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将它捧了起来:“就它了。” 她压抑住心中的不安这样说道。 许苑娘装扮一新,回到了慈宁宫,许太后早就不见身影,张嬷嬷对她微笑,说道:“姑娘不用紧张,”她看了看殿内的水钟,对许苑娘说,“不会过太久,圣上就要过来了。” 她略微交代了几句话,就带着宫女全都退下。 张嬷嬷的话虽然没有直白地给许苑娘说清楚,但是许苑娘自然也猜了出来。 她看着丝丝青烟从金鸭香炉的缕空盖子中冒出来,云母半明半暗,半晌,她收回了眼神。 她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当她的视野中那明黄的衣角从屏风边沿出现时,她已经跪了下来,然后她就看着那双束带履乌靴慢慢移进。 许苑娘察觉到殷衢坐了下来,而她依旧是跪着的,殷衢似乎没有叫她起来的意思。 她虽然低头无法看见殷衢,却能感到沉沉的气息凝滞,想必圣上不悦。 许苑娘低头看着裙摆上一簇一簇梨花,紧张到难以呼吸。 殷衢忽然说道:“梨花?是听说了宫中的什么传闻吗?” 许苑娘一瞬间有些窒息之感,她怎么能够在殷衢面前耍小聪明。 宫中栽种百花,圣上却独独不喜梨花,为此还将宫里的梨树全部砍伐干净,许苑娘原以为圣上是恨透了梨花的。 所以她等待殷衢暴怒。 因为有许太后的缘故,她总不会因为这小小的失误而丢失性命,若是能出宫,倒是因祸得福。 哪知殷衢却并没有生气。 还看破了她的心思。 许苑娘一时间感到慌乱,马上,她又恢复镇定。 殊途同归,她以这种方式让圣上不喜,勉强是达到了目的。 许苑娘磕头:“陛下恕罪。” 殷衢没有耐心同她细细绕弯子,他简截了当地说:“许晖重病,你是他的幼女,一心要到许晖跟前侍疾,朕念及你的孝心,恩准你即日出发,离开上京东行。” 没有解释,也没有关心许苑娘的反应,似乎他已经笃定了许苑娘的态度。 一瞬间,许苑娘心中涌出了巨大的惊喜。 她刚从这欢喜中醒过来,抬头就已经没有殷衢的踪迹。 她甚至没有胆量看清过天子的面孔。 殷衢回到乾清宫。 脚步平稳,内里却仿佛有虚虚的火,在缓慢地煎着。 他立刻想到了慈宁宫里那股奇怪味道的炉香。 他批了两张折子,就将公务甩开在一边,按捺不住心口那股闷火,忽然间殷明鸾的身影跳进了他的心中。 他眉间一抖,站了起来,衣摆一动,将案几上的奏折都扫在地上。 他很少有这样凌乱的时候。 张福山听见了殿内的动静,慌忙过来收拾,却见殷衢转身走了。他正要跟过去服侍,却听见殷衢没有转头,淡声吩咐道:“不必过来。” 张福山什么都没有去想,老神在在地在殿内等着,不到片刻后,殷衢回来了。 他不过穿着薄绸里衣,发梢上沥沥往下滴着水珠,在这个季节,还是太过清凉。 张福山于是紧张起来:“陛下,这个时候天还不热,尤其是晚间,莫要冻着了。” 他这样连声说着,正要叫小太监去取衣裳。 “不必。” 于是张福山也不好多事。 殿内静沉沉的,但是没过多久,一阵纷沓的脚步声格外轻盈地落在张福山的耳朵里,宫人禀报:“顾姑娘求见。” 殷衢顿了一下,提笔没有往下写,墨汁滴下来洇成一个团。 却是张福山依照以往的习惯:“快请进来吧。” 殷衢无言地看了张福山一眼,也没有阻止。 殷衢抬起眸子,看着殷明鸾踏云一般地出现。 殷衢淡淡吩咐:“张福山。” 张福山倾身:“奴婢在。” 殷衢:“回避了。” “……是。” 殷明鸾一走进内殿,感到殷衢的目光如有实质一般,缠绕在她的身上,她心里一惊,想到上回和殷衢在院子里的荒唐事,不由得微微羞赧。 然后她就听见殷衢吩咐张福山回避。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这心思在殷明鸾心中转了一回,她忽然发现殷衢半倚着斜坐在书案旁,只穿了薄薄的里衣。 他的坐姿似乎太过随意,许多年了,殷明鸾从来没有看见过殷衢这样的一面。 像是风流恣睢的轻浮五陵子弟。 因为他这不规矩的坐姿,他的交领微微敞开着,蜿蜒着绸缎的折痕,隐隐可见胸腹的肌理…… 殷明鸾眼神一跳,不敢多看。 殷衢看着她,像是在诱哄:“明鸾,过来。” 于是殷明鸾不敢过来了,她试探着问道:“哥哥,你……很热吗?” 殷衢收回了眼神,垂下了眼睛,却将头靠在椅背上,殷明鸾能够看清楚,他眼角带着微微的薄红,让他看起来更是有了一分平日不显的潋滟风情。 殷衢说道:“朕方才去了慈宁宫。” 殷明鸾满心的浮想联翩一下子止住。 去慈宁宫,那应该是去见许苑娘吧? 殷衢接着缓缓地说:“慈宁宫的香,似乎有问题。” 殷明鸾满脸懵懂:“什么问题?” 殷衢说道:“燃的似乎是……催.情.香。” “催……”殷明鸾马上知道自己来得十分不是时候了,她止住了问出口的话,却是堪堪退后了半步。 殷衢启开薄唇:“明鸾……” 殷明鸾看着他,他就那样看着她,眼眸里的光深深浅浅,殷明鸾无端地紧张起来。 “明鸾……” 殷明鸾用手攥紧了襦裙,不知为何,殷明鸾想到了殷衢说过几遍的那句话。 明鸾,帮朕一个忙。 仿佛再留下去她就会无法再拒绝。 可是,这算是什么呢? “我帮不了皇兄了。” 她只能匆匆留下这样一句话,然后抓着襦裙,落荒而逃。 殷衢讶然地看着殷明鸾逃窜,然后恢复平静,他低下了头,看不清楚表情。 他叫张福山:“将朕那一卷清静经拿过来。” 殷明鸾逃回醴泉宫之后,忍耐不住,悄悄派人去和多善打听夜间殷衢做什么。 锦楼打听完毕后,告诉殷明鸾。 “陛下处理完政务之后,抄了一卷经。” 殷明鸾问:“经?” “清静经。” 是那样一个浓稠的夜。 轻薄冶艳的薄衫随着手中的动作寸寸褪去,白皙酥软的肌肤,鸦云一般将坠不坠的发髻,还有美人笑靥如花。 殷衢欺身压上,却见底下的姑娘哭红了眼。 “不是说好了帮忙的嘛,欺负我……” 殷衢惊醒。 原来是个梦。 第66章 大婚日 …… 皇后尊位在历经了一冬一春两季后, 终于有了眉目。 随着赵妗,萧松月、萧林月,许苑娘陆续离宫, 朝中清流一派也加紧了动作,联合上书,请求册立顾氏二女为皇后。 赵太后在看过钦天监占卜结果之后, 对人品贵重的顾氏女也很满意, 请大师看过面相,大师断言顾氏女福泽深厚。 圣上尊赵太后懿旨,立顾氏女为皇后, 孝名远扬。 殷明鸾回到了安远将军府待嫁。 天家似乎对于这次的皇后册立格外重视, 一切比照元后册立仪式,甚至礼仪更加隆重。 对此,古板的官员开始上书劝谏,不过殷衢丝毫没有顾忌他们心情的意思。 在册立皇后前三日,殷衢三日斋戒, 告天地宗庙。 遵古礼,皇后的奉迎礼在子夜时分进行。殷明鸾穿戴着沉重的衣冠,被宫女扶着, 跪地受金册金宝。 仪仗鼓乐之声四响, 殷明鸾一瞬间感到了些许恍惚。 册立礼仪实在繁复, 殷明鸾到了后面就只如同木偶一般,由着宫女指引, 等她从这种玄妙的恍惚之感挣脱之时,她已经被宫女扶将,走到了洞房之中。 偷偷从红绸的缝隙往外看,满目尽是喜庆的大红色, 殷明鸾忽然间想到了很久之前那年上元节。她记得那个上元节里,漫天都是璀璨的火光,而她却因为困倦栽倒到了殷衢的怀里,那个时候,她还有一点担心殷衢是否会推开她。 但是殷衢没有,殷衢拥紧了她。 因为这拥抱,让她生出了得寸进尺的隐瞒心思。 在梦里,她做了殷衢的皇后。 没有想到,今日,她真的做了殷衢皇后。 殷明鸾忽然悚然一惊,这不会也是梦吧? 她悄悄伸出手,在繁复的礼服中掐了大腿一下,不由得轻轻“嘶”了一声。 是痛的。 “陛下——”后面的脚步顿时纷乱起来。 殷明鸾慌张将作乱的手藏进了袖子中,然后惶惶地转头。 她就看见殷衢迈步走了进来。 他也是穿着大红的一身衣裳,因为气质清贵,这艳色在他身上却被很好压住了,他眉目疏朗,眸光很是温柔。 灯轮金阙火光闪烁不定,灯火阑珊处,他就这样出现了。 殷明鸾的心像是被热水煮着,咕噜噜地开始冒泡,柔软得一塌糊涂。 殷衢的脚步有些急促,他几步就跨了过来,对洞房内忙来忙去的宫女视而不见,一见殷明鸾,满眼就只剩一个她。 他走了过来,就将她的手牵住了。 殷明鸾小小声提醒他:“哥哥,有人在呀。” 殷衢的眼中藏着隐秘的笑意,悄悄捏了捏殷明鸾的手,然后若无其事地放开。 殷衢手持喜秤,屏住呼吸,动作轻微地掀开了红绸盖头,像是怕惊动了胆小的新娘。 他的皇后像是一支带雨的艳艳桃花,极艳丽,极羞涩,微微低着头,眼神丝丝缕缕并不直视他,却让他不由得开始心烧。 宫女请进了宴桌,在喜床下铺设了坐褥,这是仿古人席地而坐,行合卺之礼。 殷明鸾能感到殷衢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从前有时候她也能感受到这种视线,但是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灼热。 殷衢和殷明鸾各自跪坐于坐褥上,手执金玉合卺杯,杯中一片琥珀光,殷衢和殷明鸾看到了彼此的眼神,不由得相视一笑,而后交杯饮尽。 宫人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退下了。 满屋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垂帷放下,花烛摇曳。 殷明鸾身上的衣带被解开了,她只穿着雪白的里衣,被殷衢缓缓地推到床上。 殷明鸾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殷衢俯下身子,呼吸落在殷明鸾的脸上,让她感到有些痒。 然后殷衢就吻住了她。 克制又浓烈,深情又试探。 殷明鸾缓缓放松…… 直到殷衢的手,顺着她的小腿往上,粗粝的指腹带着凉凉的温度,当她感到颤栗的冷意的时候,她忽然间有一瞬间的僵硬。 然后她看到了满目的红,原本的心虚又渐渐松懈下来。 自从她对殷衢生了不齿的想法,总是觉得自己在错误的不归路上行走。 每次沉溺的时候,都要提醒自己及时醒来。 可是、可是…… 她是他的皇后,这本是天经地义的。 ……天经地义吗? 其实殷明鸾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她不敢问出口,皇兄让她做皇后是为了帮忙的,仅仅是为了帮忙吗? 帮忙的话,又要帮到哪种程度呢? 殷明鸾一下子想了很多,她怔忪的时候够久了,久到殷衢停住吻她,支起腰微微皱眉看她。 殷明鸾浑身纤细柔软,此刻却略有僵硬,她的眼中不是柔情蜜意的,而是涌现了许多忧虑。 殷衢心中一沉。 吓到她了么? 他的指腹从殷明鸾滑腻的肌肤上离开,伸手摸了摸殷明鸾的脸颊:“明鸾,怎么了?” 殷明鸾回过神来,一下子有些懊恼。 因为她看见殷衢的眼中已经全然是清醒,明明白白的,让她无法糊涂着堕入极乐的深渊。 她试探着问道:“皇兄,这也是‘帮忙’吗,要做到哪种程度?” “你觉得要到哪种程度呢?”殷衢目光似乎带着审视,在温柔地诘问她。 殷明鸾咬唇,感到手足无措。 殷衢心下一软,他伸出手盖住了她的眼睛,似乎在她耳边轻叹一声:“是朕错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朕怎么可以……” 他想到了那日荼蘼架下殷明鸾逃避的背影,那日听到催.情.香一事时她躲闪的眼神。 还有那个梦,她哭红的双眼,似乎在责怪他毁了她。 她无法迈过那一步。 殷衢暗暗叹息。 他不再说话,从殷明鸾身上翻身下来,侧到一旁,这次他只是简单地温柔地拥住了殷明鸾:“明鸾,不要害怕。” 殷明鸾反手拥住了他,将头埋进了殷衢的胸.膛中。 她像是行走在浓雾中,没有方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 殿内还是漆黑的,殷明鸾却忽然间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黑暗中,殷衢的身影构成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已经坐起来了。 殷明鸾略微动了动,便感到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腰,然后凑过来在她的眼角处亲了亲:“醒了?” 这样简单的问候,让殷明鸾霎时间感到一种温暖的妥帖,像是在冬日里,终于等到了她裹着风雪走进来的夜归人。 昨夜的一点阴霾在殷明鸾心中渐渐消退,她抱着衾被起身:“哥哥怎么这样早就起来?” 殷衢的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忘了?今日要行庙见礼。” 殷明鸾顿时清醒了个彻底。 帝后大婚第二日,要一同去拜见祖先,拜祭上香的。于是殷明鸾不敢耽搁,从床上摸索着起来。 殷衢手一扬,火星子擦亮了,他看着殷明鸾惊慌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然后殷明鸾就不依了,从床上一跃而起,就环住了他:“不许取笑。” 殷衢也回抱了她,闷笑说道:“不取笑。” 见殿内亮了,宫人如水一般静默地涌了进来,于是殷明鸾就不敢放肆了,她端正做好,任凭宫女在她身上穿戴。 到帝后穿戴完毕,仪仗一同前往寿皇殿,繁复肃穆的礼仪完毕之后,殷明鸾已经有些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 殷衢悄悄在她身后扶了她一把,安慰道:“就快结束了。” 殷明鸾悄悄靠近殷衢的耳朵边上说话:“你是结束了,我还需要朝见两宫太后娘娘。” 殷衢自然是想到了这一件事,他淡然说道:“朝见两宫太后,需挑一个吉日。” 殷明鸾抬头看了一眼殷衢,渐渐地,她也能跟上殷衢的思路了。 他的意思是,念在殷明鸾不容易,会将这个“吉日”的日子往后推一点点,让她好好休息几天。 殷明鸾觉得似乎有些偷奸耍滑了,她不安问道:“行吗?” 殷衢一本正经:“钦天监挑日子,自然不用你我担心。” 那……好吧。 其实殷明鸾对面见两宫太后也有些犯怵。 一个是殷衢的亲娘,一个是和他们两人都不太对付的许太后。 该怎么表现,该怎样应对刁难,殷明鸾还没有想个明白,若是多几天来转圜,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庙见之礼完毕,殷衢自去忙着他堆起的一大堆政事,殷明鸾也没有闲着。 她甫一回到坤宁宫,玉秋檀冬就传话说,各宫妃嫔前来觐见。 殷明鸾略有沉吟,应允了她们的觐见。 其实在之前,她也曾想过很多遍,若是转换了身份,以殷衢的皇后身份来见旧人会不会引起麻烦。 后来,她想明白了。 宫中规矩森严,尤其是事关皇室的私密,寻常人哪里敢嚼舌根?只怕她们比殷明鸾更害怕这件事情在耳边说起,至于说她们心里怎么想,那殷明鸾就管不到了。 皇后宣了妃嫔觐见,前来拜见的各宫美人们都有些紧张,她们缓缓迈步走进坤宁宫,发现坤宁宫与从前大不相同。 从前的坤宁宫总有些暮气沉沉的气息,肃穆又安静,让人不自觉也变得消沉起来,今日一来,她们却察觉到有些生动鲜活的气息。 妃嫔对殷明鸾开始见礼,殷明鸾等到她们起身,给她们赐座。待到为数不多的几个妃嫔坐下了,看清楚了新皇后的脸时,有几人愣住了。 其她几人不明所以,眼神隐晦地在那几个怔住的人身上游移不定。 很快,略有失态的妃嫔也恢复了原有的镇定,开始谈笑自如起来。 一场暗中的风波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过去了。 只有那几个被蒙在鼓里的妃嫔,怎样也想不明白,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到了下午的时候,殷明鸾终于有了片刻的清净。玉秋和檀冬眼神一碰,似乎带着有些羞涩的躲避,她们看着殷明鸾,说道:“想必娘娘昨夜劳累了,要不要休息片刻。” 殷明鸾脑子转得迟缓,还没有想到那一层,等她躺在了床上的时候,才明白过来玉秋檀冬语气中隐约的打趣。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因为表情太过羞愤,倒像是在欲盖弥彰:“你们误会了。” 玉秋和檀冬捂嘴笑笑,安慰她:“娘娘不必害臊,这是天经地义的,还盼望娘娘早日诞下小皇子呢。” 殷明鸾急躁地掀开了衾盖:“我说真的,我和陛下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下轮到玉秋和檀冬不安了:“什么都没做?” 殷明鸾认真地摇了摇头。 玉秋和檀冬眼中有显而易见的慌乱,玉秋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问殷明鸾:“可是,陛下最喜欢公主了,怎么会、怎么会不碰公主呢?” 檀冬犹豫地说:“除非……陛下对公主,并不是男女之爱?” 这话一出,主仆三人都是一惊,然后越想越是有理。 看着玉秋和檀冬投来疑问的眼神,殷明鸾忍不住交代了:“皇兄之前的确和我说过,想要让我来帮他一个帮,做他的皇后。” 玉秋一听,急道:“这也太过儿戏了吧。” 她说完,捂住了自己的嘴,自然,天子的任何决定,岂是她能够置喙的? 只是事关公主,让她一时间有些乱了分寸。 “可是……”殷明鸾有些弱弱地说,“有时候,我又感觉,哥哥对我,不仅是对妹妹那般好。” 寻常兄长会那样亲妹妹吗? 殷明鸾想不明白。 可是玉秋和檀冬却笃定了她们的想法,对殷明鸾说道:“我的傻公主啊,陛下的心思,公主难道能参破吗?” 殷明鸾被这样一问,自己倒没有了自信。 看着忽然着急起来的玉秋和檀冬,殷明鸾小心地为自己辩解:“从前,我听容更衣说过一些乱七八糟的话……皇兄即位以来没有子嗣的消息……他的平凉府旧居里还挂着一张清静经……” 殷明鸾看着玉秋和檀冬,认真地问道:“有没有可能,皇兄就是那样清净无情的人?” 玉秋和檀冬互相望了一眼,心中惊疑不定。 难道是,不是公主的问题,而是……陛下? 几年前,殷明鸾曾经和玉秋打听过钦录簿的事情,几年后的今天,玉秋自告奋勇:“公主,奴婢去求彤史,一定要看一眼那本钦录簿。” 彤史女官听闻坤宁宫宫女要来取看钦录簿,感到头都要大了。 想起几年前张福山特意嘱咐过,钦录簿不能让任何人查看,她一边让人和糊弄着玉秋,一边悄悄去找上了张福山。 “公公,怎么办?”彤史女官问道。 张福山却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只见他皱了皱眉,手指翻动了一下书页,面色严肃地问道:“昨夜,陛下和娘娘没有同房?” 彤史女官摇头:“不曾。” 张福山“嘶”了一声,像是遇到了难解的天机。 张福山想到了几年前,他揣测着殷衢和殷明鸾的心思,淡然吩咐道:“既然是皇后娘娘要看,就让她看吧。” 彤史女官得了准话,松了一口气:“是。” 于是钦录簿时隔几年之后,终于出现在殷明鸾的案几上。 殷明鸾悄悄吸了一口气,用庄严地态度翻开了它。 殷明鸾翻过两页,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她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将这钦录簿哗哗翻了个彻底。 “怎么会?” 殷明鸾喃喃自语。 玉秋和檀冬一脸紧张地问道:“公主,怎么了?” 殷明鸾感到难以置信,她说:“皇兄竟然,他竟然,从来没有幸过妃嫔。” 晚间,殷衢又来到了坤宁宫。 他看着殷明鸾开始布置晚膳,动作不甚娴熟,但是发自内心的雀跃,他看了一眼风灯和门外漆黑的夜,说道:“朕错了,下次早些来。” 殷明鸾为他舀汤:“哥哥这话我记住了。” 殷衢握着她的手让她坐下来。 这晚膳吃得脉脉温情,等到晚膳用完,殷衢看着殷明鸾艳若桃李的脸,心中似乎隐隐有火在烧。 他想到了昨夜。 他想,殷明鸾虽然接受不了更多,但是他可以慢慢来,他总是很有耐心。 第一次的亲吻,他就很有耐心地卸除了她的心防,这一次难道不可以吗? 他看着殷明鸾握着她的手,慢慢地将她牵进了怀里。 他刚低下头,想要亲近亲近,可是殷明鸾却抬起了头,像是游离在状态外,将他的意乱情迷衬托得有些下.流。 于是殷衢悄悄地轻咳一声,缓和了脸上的薄红。 殷明鸾却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和殷衢真真正正地相敬如宾。 自从知道殷衢从未幸人,她打从心眼里认定,殷衢就是这样一个不会动情的人。 想到以往的亲近,殷明鸾羞愤极了,那一定是皇兄对她的补偿,怕她无法享有寻常妇人的欢喜,所以勉强为之。 她怎么能勉强皇兄呢? 于是在殷衢亲近她的时候,她要恪守本心,不能被美色迷惑。 怎么能让皇兄出卖色相来满足她? 这一个夜晚,虽然有温情,但是殷衢总觉得欠缺点什么。 殷明鸾言笑晏晏,妥帖得挑不出一点错处,她整个夜晚都很规矩。 没有亲他,没有抱他,规规矩矩地将手交握放在身上,整个夜晚,连动都没有动几回。 这样安静的夜晚,殷衢失眠了。 第67章 心意通 …… 俗话说皇帝不急太监急。 虽然皇帝陛下也有些急躁, 但是他的急躁是不会表现在脸上的,于是乾清宫里,全喜、全福和多善看着张福山抱着拂尘走来走去, 面上一副难言的模样。 多善凑了上去:“干爷爷,怎么了?” 张福山说不出口,皇帝陛下的秘密, 是有他一个人是全盘掌握的。 早上, 殷衢已经从坤宁宫离开,去往太和殿上朝去了。于是张福山悄悄打听了一下慈宁宫的情况,得知皇后娘娘清晨起来后生龙活虎, 在坤宁宫待不住, 还去御花园逛了一圈。 张福山沉吟:“去请彤史女官过来。” 彤史女官在这几天里格外忙碌,听闻张福山要见她,当然不敢耽搁,当下就带着钦录簿赶了过来。 张福山见了彤史女官,将那本钦录簿翻得哗哗作响, 良久,他让彤史女官回去了,自己坐在殿内, 叹了一口气。 张福山想起来昨天他的自作主张, 有些后怕。 难道让皇后娘娘得知圣上从未幸人, 没有促进帝后关系,反倒起了相反的作用? 张福山想到这里, 出了一身冷汗,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慌忙来到坤宁宫找殷明鸾补救起来。 张福山对坤宁宫自然不陌生,但是因为殷衢对坤宁宫前任主人不喜, 连带着张福山对这座宫殿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需要扭转这种印象,免得日后垮着脸走进坤宁宫,被陛下发怒轰出来。 宫人见张福山过来,连忙进去传话,不一会儿,里间就透出声音来:“快请张公公进来。” 张福山走进殿内,他向殷明鸾行了礼,殷明鸾连忙请他起来。 张福山来慈宁宫是为了殷衢的那一件隐私事,但是到了殷明鸾跟前却有些开不了口,只能来来回回地用话来兜圈子。 说到后来,张福山都有些耐不住性子,于是说道:“娘娘近些日子劳累了,可要好些将养身子,这样才能早日为陛下诞下子嗣。” 他话音刚落,殷明鸾的表情就有些僵硬。 张福山心中一动,正是说的机会了。 他于是更加恳切地说:“陛下登基已有几年,这几年间,陛下励精图治,庙堂之上草野之中,无人不是感念陛下,只唯独一件,陛下正是盛年,却子息薄弱,虽然陛下不说,可奴婢看着,他也是暗暗着急的。” 殷明鸾听了张福山这样讲,心中也为殷衢的处境感到交集了。 可是张福山没有像以往那样,说些宽慰的话来打消她的着急,反而叹了一口气,说道:“就因为子嗣这件事,不光是让许太后有了许多做文章的机会,就是那些藩王,比如辽王之众,都暗中大放厥词,对尊位有所垂涎。” 殷明鸾着急地揪着袖子,不安问道:“那、公公是有什么主意吗?是要为陛下纳美人吗?” 张福山听了差点一趔趄,连忙阻止:“娘娘这是说到哪里去了。” 殷明鸾一回神,也暗自懊恼不已,她也没有这样大度,刚刚新婚就要为殷衢纳新人,只是一着急之下,话赶话就说了出来。 她小声说道:“方才的话就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 张福山看殷明鸾终于上道,含笑点头:“那是自然。” 然后张福山暗暗引导:“自然,皇长子要从娘娘这里出,才是社稷之福,娘娘也要着急一些。” “可是、可是……”殷明鸾看上去也有些着急。 张福山耐心地问:“可是什么?娘娘有什么顾虑,若是身子虚弱,大可宣御医调理,陛下一定会同意的。” 殷明鸾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可是、皇兄对我根本就没有那种意思。” 这下,轮到张福山目瞪口呆了:“没有哪种意思?” 既然已经开了口,殷明鸾不再犹豫害羞:“就是,皇兄根本对我没有男女之情,”她审视了张福山的表情,认真地问道:“张公公,我已经查阅过了钦录簿,里面从未有皇兄临幸的记录,从前我听闻过皇兄一心修道,你实话告诉我,皇兄是不是,根本就……” 张福山大惊失色:“娘娘,慎言!” 然后张福山认真解释道:“娘娘,你完全想错了,陛下怎么会对您没有男女之情呢?” 殷明鸾不自信问道:“是吗?” “哎呀,娘娘呀。”张福山哀叹一声。 在殷衢身边陪伴许多年,张福山不敢说自己能够摸透殷衢的全部心思,但是他敢说他是最懂殷衢的人。 在长乐公主身份未明的时候,每次看到圣上看向长乐公主的眼神,张福山都胆战心惊。 甚至,在殷衢都没有看清他的心的时候,张福山就依稀看到了真实。 后来,长乐公主的身世之谜终于揭破,张福山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的陛下是圣明之君,张福山自然不愿意陛下背负枷锁或者恶名。 他知道,从兄妹到夫妻,自然是要缓缓转变,可是他没有想到,等到两人大婚之后,却还解不开心结。 圣上有顾虑,娘娘也有顾虑。 那么简单了当,将这一层纸给戳破不就行了嘛。 张福山自然是知道殷衢的心思的。 圣上是圣人君子,有所顾虑娘娘的心意,那么好办,让娘娘给出一点那个意思就行。 但是圣上和娘娘的心结,终究需要他们自己来解,让他这个做奴婢的说破了,毕竟少些意思。 张福山开始为殷明鸾出主意:“奴婢有一个主意,若是想要知道陛下是否有情,不若将贴身的衣物或是其它的什么东西,趁着陛下不注意,扔到陛下眼前,若是陛下捡了,那不就是陛下有那个意思嘛?” 殷明鸾脸红,这哪里是试探,这是叫她勾.引啊。 那若是不捡呢? 但是想到子嗣大事,殷明鸾咬咬牙。 不捡,那她便豁出去了。 殷明鸾凝眉思索片刻,开始隐隐有不认同,但是想到殷衢的子嗣大事,终于说道:“好吧。” 张福山终于舒了一口气,放心地笑了。 只是当他走出了坤宁宫,被冷风一吹,却觉得自己出了一个糊涂的主意。 若是陛下不解风情,对皇后娘娘扔下的贴身衣物视而不见呢? 想到这里,张福山又发了一身冷汗。 他匆忙赶到了乾清宫,正好下朝后的殷衢从殿外走了进来,他进来后换了一身居家的衣裳,鹅卵青色的绸衣,简单用玉犀簪子管住发髻。 圣上不严肃的时候气质卓尔天成,容貌俊美如画,却是一副清隽悠远的山水画,似乎看着他,只会有出世之感,让人恨不得辞官回家诵读老庄。 怪不得会让皇后觉得他无情。 张福山看着殷衢坐定在书案之后,开始处理政务,他没敢打岔。 也许是他的心不在焉惊动了一向警觉的圣上,只听见圣上淡淡道:“说,什么事。” 张福山于是夸张地跪下:“望陛下恕罪。” 殷衢动作轻微地扬了扬手,于是乾清宫宫人一瞬间退得干干净净。 殷衢问道:“什么事?” 他发问的时候,手和眼睛都没有离开手上的折子,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张福山说道:“奴婢方才从坤宁宫回来。” 听到了坤宁宫,殷衢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折子,开始显出倾听的表情,他微微蹙眉,是在忖度张福山究竟在坤宁宫犯了什么罪,需要来求得他的谅解。 于是张福山开始徐徐讲述从钦录簿开始的一堆事,待到听到张福山提议殷明鸾给他扔贴身衣物的时候,殷衢扬了扬眉毛。 “滚下去。”殷衢淡淡地说。 没有生气。 张福山于是快乐地滚了下去。 已经是掌灯时分,檐下风灯被吹得摇曳不止,坤宁宫中灯树上火光辉煌,驱散了侵入的一点凉意。 殷明鸾让玉秋檀冬准备了热水用来沐浴。 坤宁宫安静又有序,只有宫人忙进忙出的脚步声,显出了坤宁宫主人的一点紧张。 殷衢是在这个时候步入坤宁宫的。 他面上平静,眼神却有些微的闪烁,显示出他不平静的心情。对于今夜坤宁宫可能出现的情景,他有些期待,又像是害怕失望一般,强行按压住雀跃的心情。 张福山是他的奴婢,用夸张的言辞来促成好事,也是有可能的。 殷衢今日过来,就是要亲眼看,看殷明鸾的心。 他走进了内殿,没有看到殷明鸾的身影。 他压住心中的一丝忐忑,沉声问道:“娘娘在何处?” 宫女回答:“娘娘在沐浴,陛下请少坐片刻。” 殷衢垂下眼,坐在了罗汉床上。 水钟滴滴答答不绝于耳,殷衢想,他等得够久了。 他犹豫着起身,走向了偏室,回想起来,那宫女回答殷明鸾在沐浴时候,头微微偏了偏,似乎望着这方向,隐隐有暗指。 他没有会错意吧? 殷衢脚步沉沉,他推开了门,用手挡开遮住视线的垂帷。 垂帷之后还有围屏,但是殷衢听见了隐隐约约的水声。 若是平常,他一定会强装镇定地关门而去,但是…… 视线往下,他看到了,围屏下面像是无意间抛出来的纱红亵.衣。 他立刻回想起来张福山在乾清宫对他说的话,殷衢藏在袖下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张福山虽然口中说着死罪,但是却说得一鼓作气,像是怕遗漏任何细节一般。 他告诉殷衢:“娘娘自然是爱慕陛下的,却因为担心陛下沉迷修道,清心无情,所以不敢贸然引动,娘娘查阅钦录簿之后,似乎对陛下的无情颇为困扰。” “奴婢死罪,奴婢提议娘娘将贴身衣物扔给陛下看见,若陛下捡了,就代表陛下实则有情,可以皆大欢喜。” “陛下若要探知娘娘是将陛下认作兄长还是夫君,只需今夜去坤宁宫,瞧瞧娘娘是否愿意促成好事,不就可以将心结解开吗?” 殷衢垂眼看着地上委顿下垂的薄薄亵.衣,似乎带着难以言喻的引诱之意。 一瞬间,狂喜似乎淹没了他,让他一下子没有了反应。他只能在心里默念:明鸾,我的…… 仅仅是一扇屏风的遮挡。 殷明鸾悄声等待着,她听见了殷衢走了进来,然后就是长长的沉默。 水已经不再温了,在浴桶里,感到微凉的水在缓缓流动,让她手脚有些发冷,心脏紧一阵,又松一阵。 她在心底猜测着,皇兄会捡起来吗?还是会愤然转身? 她等得越久,心里越没有底气,她开始觉得自己是头脑发昏才听从了张福山的这个主意。 屏风那边终于响起了微微的响动。 殷明鸾转头望过去,只见烛火将殷衢的身影打在屏风上,边沿燎出模糊金线。 然后人影弯下了腰,像是在对她折腰。 她这时才感到了浑身的冷意淋漓,她不由得开始打颤,她身上有一股暖流在涌动,越发觉得这浴桶太过寒冷。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殷衢合上门走了出去。 殷明鸾从浴桶中站起,跨出,慌忙擦了擦身上的水珠,将架子上的里衣披在身上,赤着脚,绕过围屏去看。 她的亵.衣已经不见踪迹。 她又开始乱糟糟地琢磨起来。 张福山自然会和皇兄说的,抛下亵.衣是她的试探,那么皇兄的反应就是对这件事情做出的选择。 他选择了,做她的夫君。 殷明鸾推开了门,毫无准备地,她被纳入了炙.热的怀抱,接着迎来了毫无章法的莽.撞.亲.吻。 第68章 巫山云 …… 水滴了一地, 殷明鸾纱衣的裙摆也在地上逶迤拖了满地水渍。 殷衢眼神灼.灼地看着她,让她的心一跳、一跳。 她有点想哭,不知道为什么。 殷衢将她放在了床上, 开始很温柔细致地吻.她。 龙涎香在她周围四处弥漫着,就这样包.裹着她,她浑身湿.漉.漉的, 像是沉浸在暖洋洋的水中, 不上不上,使不上力。 她想要伸手推开殷衢,却被他温柔又强.硬地将手反手按在床.上, 让她无法动弹。 许久, 殷衢结束了这个吻,但是从他的呼吸中,殷明鸾察觉到他并没有餍.足。 这吻就是一点火星子,火星子很快引起了一摊火。 殷明鸾感到了他的兴.奋。 殷衢放开了她,却抓住了她的手。 殷明鸾的手被指引着, 自上而下触.到了殷衢身上的薄薄绸衣,殷衢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对殷明鸾诱.哄道:“明鸾, 解开。” 殷明鸾一瞬间脸上鲜红欲.滴。 她咬.着.唇, 略微有些笨拙地拉.开了殷衢的衣.带。 殷衢一动, 跨.坐在她两侧,低头看着她, 灼.灼的目光让殷明鸾有些不能直视,她感到呼吸困难,于是偏过头去。 殷衢一手攫住殷明鸾的下巴,逼迫她看着自己, 眼眸中闪着光。 殷明鸾能感到殷衢的呼吸落在她的脸上,有些痒,他的衣襟大敞,能够看到他胸.腹线条精.健有力,殷明鸾看了一眼就不敢多看,只能将眼神虚虚落在殷衢的下巴上。 他的喉.结在微微滚.动着,像是起.伏的心情。 殷明鸾朱.唇微微开.启,似乎是一个邀约。 殷衢克制住低头的冲.动,问道:“明鸾,这不是皇后的义务,这是最亲近之人才能做的,清楚了吗?” 殷明鸾心慌慌,可是她怀着无比炽.热的勇气:“我想要你。” 殷衢呼吸一窒。 殷明鸾眉梢眼角都带着无边媚.色,她问道:“修远哥哥,你喜欢我吗?” 她躲避着殷衢灼灼的眼神,声音轻微地说道:“我喜欢修远哥哥。” 听到这话,殷衢心口像是被细细的丝线勒紧,快乐到几乎痛苦。 多年的夙愿终于达成,殷衢的声音像是闷在胸口,他贴着殷明鸾的耳垂:“我亦喜欢你。” 帘栊风抖,烛光颤颤巍巍熄灭。 殷明鸾从来不知道,殷衢会在这件事情上怀有这样的热忱,直到从窗棂透出天边的一段灰蒙蒙的白光,他才肯歇息片刻。 殷明鸾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自然,念在她是初次承.受,殷衢对她很是体贴,可是即使后来手腿并用,也是让她有些吃不消了。 直到殷明鸾撒着娇求他:“哥哥呀,受不住了。” 殷衢才泄.了力气,放过了她。 殷衢放过她后,殷明鸾很快睡了个天昏地暗。 翌日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天早就大亮了,而殷衢倚在床边,笑眼看她。 殷明鸾被吓了个彻底,就要翻身起来,一动,却觉得浑身酸疼不止,殷衢见状有些慌乱地按住了她:“疼就不要乱动。” 殷明鸾羞赧地将他推了一把。 而后她想到了什么,慌张问道:“哥哥没有上朝?” 殷衢拍了拍她的头:“放心,已经上完早朝,这是专门来陪你睡觉。” 殷明鸾顿时羞愤不已。 殷衢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殷明鸾的脸上,让殷明鸾也无法装作看不见,她回望着,某个瞬间,她仿佛能够沉溺进去,永永远远。 她伸出手,摸了摸殷衢的脸,喃喃说道:“我从前以为哥哥根本就是无情无欲的。” 殷衢单手支着头,发丝垂到她脸上,他的手指极为缓慢地划过殷明鸾的脸颊,柔声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殷明鸾伸手摸上了殷衢的手,情不自禁说道:“真好。” 说不出是哪里好,只知道两人相视一笑,无处不好。 心结已解,万事顺遂,只有一件不美,先前殷衢暗示钦天监算好的朝见两宫太后的日子却算不上好了。 因为殷衢食髓知味,对殷明鸾索取过度,闹得殷明鸾精神没有好好养着,睡眠不足,脸都有些白。 殷衢没有想到那茬去,见殷明鸾身子不太好,慌慌张张地喊了御医过来。 御医望闻问切,最后悠悠说道:“陛下和娘娘年轻夫妻,少了些节制,不是大病。” 这话一出,倒是让躲在床上的殷明鸾,和侧坐一旁的殷衢有些耳根发红。 念在要朝见太后,殷衢于是修身养性了两天,每晚只是抱一抱,亲一亲,聊作慰藉。 在长春宫和慈宁宫之间,殷明鸾没有犹豫,先行去了长春宫。 长春宫太后的态度还算慈爱和缓,丝毫没有为难殷明鸾,还赐了殷明鸾一对赤金累丝红宝长簪。 殷明鸾刚刚坐下喝茶,就听见长春宫宫人禀报,圣上来了。 殷明鸾就有些开心,有些惶恐。 赵太后瞧了一眼殷明鸾,说道:“瞧瞧,这是怕哀家难为你,皇帝也真是……” 殷明鸾暗自羞赧不已。 宫人才禀告完毕,那边殷衢就走路带风地进来了,看样子是才下了朝,就匆忙往这边赶。 殷衢和赵太后见礼,赵太后赐座的空当,忽然向徐嬷嬷使了个眼色,徐嬷嬷悄悄退了下去。 这一小动作正好被殷明鸾瞧见了,让她不由得开始思索起来。 日理万机的皇帝难得在长春宫这里消磨时光,皇后也是乖巧讨喜,天子一家人闲话家常,倒是其乐融融,说了一会儿话,赵太后忽然让宫人退下,殷明鸾正在不解,就听见赵太后推心置腹地说:“衢儿也是二十好几了,世宗陛下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子嗣,先前哀家顾虑许氏势大,也没有催促,可是如今,你也要着急一些了。” 殷明鸾和殷衢对视一眼,视线一碰,殷明鸾脖子都有些发红,殷衢将手挡在唇前,轻咳一声,说道:“朕会勉力为之。” 赵太后点头:“正因如此,哀家知道明鸾是虚占了皇后这一名头,既然已成定局,哀家就不说什么了,虽然明鸾不会有子嗣,但是可以抱养一个孩子,养在宫中,如此,你也算是有了嫡子。” 殷明鸾听了这话一愣,然后她想起来了,她和殷衢先前的说辞是,她是纯然来给殷衢帮忙的。 赵太后不会想到,他们两个人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部做了。 一时间,殷明鸾有些心虚,又拿不准该怎么办。 她拿眼去看殷衢,只见殷衢也是拧了眉毛 赵太后根本没有看到他们两人惊疑不定的神情,她扬声道:“进来。” 话音刚落,几个宫人拥着一道纤细柔美的身影,就从帷幄之后绕了出来,她盈盈下拜:“太后娘娘,蓁蓁见礼。” 赵太后笑眼看着齐蓁蓁,拉着她的手坐下,说道:“衢儿,哀家知道你对子嗣这件事很是慎重,可是蓁蓁是哀家从小看着长大的,必不会让你操心。” 她对着殷衢这样交代一句,就将脸转向了殷明鸾:“皇后,蓁蓁母亲是衢儿奶娘,我们母子二人当年困窘之时多亏了齐阿嬷舍身照拂,她的位份你看……” 殷明鸾对眼前的状况有些晕,赵太后来势汹汹,向她这个皇后讨要齐蓁蓁的位份。 她要给她什么? “母后,”却是殷衢冷然打断了赵太后的打算,“如今后宫方才安宁一刻,怎么可以随意进新人。” “可是子嗣大事也是国事。”赵太后并不认同殷衢。 “多谢母后好意,但是,不必了,明鸾,”他站了起来,喊殷明鸾,看着殷明鸾迟疑看了一眼赵太后脸色,他一手拉着殷明鸾站了起来,“随朕走。” 齐蓁蓁面对这样坚决的回绝,顿时脸色苍白。 长春宫里,泰半有些上年纪的宫人见齐蓁蓁摇摇欲坠,都露出担忧的神色,徐嬷嬷甚至走上前轻轻在她耳边劝慰。 殷明鸾压住心中的疑惑,站了起来,匆忙给赵太后行了一礼。 她被殷衢扯了出来,看着殷衢面色不豫,说道:“哥哥方才太不冷静了。” 殷衢认真叮嘱殷明鸾:“往后遇见这件事,要立刻回绝,不可犹豫,听明白了吗?” 殷明鸾郑重点头:“明白了。” 拜见了赵太后,本来还谈得不错,到头来却因为这件事闹了个不愉快,殷明鸾心中有些沉重,殷衢偏头看了她一眼,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顾虑,安慰道:“不必过分担忧,母后是喜欢你的。” 殷明鸾叹了一口,却说道:“太后娘娘以前喜欢我,因为我是你的妹妹,可是如今……” 殷衢笑:“不必急在一时,朕会找时机和母后说清。” 他又说道:“走吧。” 殷明鸾顿时把长春宫的一点不愉快抛之脑后,因为她马上要去拜见慈宁宫的那一位。 殷明鸾向前走动了几步,见殷衢也一同走,不由得问道:“哥哥顺路?” 殷衢笑她:“你觉得呢?” 他自然是专程回来陪殷明鸾走上这一程的。 殷明鸾发觉自己的明知故问有些犯傻了,她嗔怪地横了殷衢一眼。 殷明鸾忐忑到了慈宁宫,本以为会受到许太后的刁难,却被告知许太后身体不适,不会来见她。 殷明鸾松了一口气。 她看着慈宁宫宫人行动匆匆,脸上隐隐露着喜气,就知道许太后根本没病,不过她也没什么在意的。 听闻嘉阳公主殷宝华好事将近,马上就要和裴元白完婚,许太后大概忙着大婚的事情,没空来搭理她。 于是殷明鸾只在慈宁宫殿内向空位行了礼。 从慈宁宫出来,殷衢本打算一同回去坤宁宫的,走在半路上,却被急忙找过来的张福山给拦回了乾清宫,似乎是有什么朝政急事。 殷明鸾善解人意地催着他快走,却是殷衢有些不懂事地磨蹭了一下和殷明鸾说了几句闲话。 殷明鸾回到坤宁宫,差人去打听消息。 一件是长春宫的齐蓁蓁,另一件是殷宝华大婚的事。 殷宝华这婚事也是拖了许久,先是许太后对裴家并不是特别满意,后来许晖失势,裴家顿时犹豫起来,再后来,裴昭暗中给许晖赔礼道歉,两人和好,裴昭还向许晖出了自请归乡的主意。 虽然皇帝暂时没有服软将许晖请回来,不过看在江浙抗倭一事上离不开许晖门人□□督,皇帝对在朝的许党也放松了态度。 许晖想着,南边再闹下去,他早晚会被请回来,那时就更是权势显赫。 只是目前正是许氏低谷,许晖在朝中要倚靠裴昭,于是将嘉阳公主和裴元白的婚事提上了日程。 许太后嫁女,那自然马虎不得。虽然比不上帝后大婚,但也是十里红妆,钟鼓齐鸣。 天堪堪擦黑,殷宝华一身大红喜服,坐在喜床上。她略带羞涩,略带忐忑。 她听见外头闹得热闹,一阵一阵地起哄,似乎裴元白被灌了不少酒,她叫了侍女琉璃:“差人拦住些,不要让裴郎醉了。” 琉璃去了片刻,回来后说道:“姑爷和客人喝得高兴,有些不听劝。” 高兴? 殷宝华心里转着这两个字,心也不自觉开始柔软起来:“那便随他去吧。” 等到宾客都散了,院子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殷宝华面前是一片灿烂的红色,她规规矩矩坐着,琉璃偷偷让她吃两口糕点,她都没有吃。 若是沾花了她的唇妆,那就不好了。 殷宝华依旧安静地等着,她从宫里带出来的婢女都开始焦急起来,进进出出去看新姑爷,殷宝华心里当然是焦急的,她一向不是有耐心的人,但是今夜,她决定要耐心一点。 终于,她听见了踉跄的脚步声。 殷宝华暗暗叹一口气,果然是醉了。 她感到面上有一阵风拂过,抬眼一看,却是裴元白不甚讲究地用手将她头上的盖头揭开来。 她移开眼睛看了一眼端正搁在桌上的金玉喜秤,心中稍微觉得有些不圆满。 殷宝华深深地凝望着裴元白,裴元白却避开了她的眼神。殷宝华上前一步,想要帮他去除身上的礼服,裴元白却像是不胜酒力,往后趔趄了一步。 殷宝华的手摸了个空。 裴元白背对着殷宝华,对琉璃说道:“服侍你们公主就寝。” 他就这样说了一句,忽然迈步走出了洞房,殷宝华愣住,一腔柔情蜜意顿时凝固。 琉璃不敢看殷宝华的神色,她觉得公主会发怒,她跪了下来,但是等了许久殷宝华却没有发作。 殷宝华眼中的温柔顿时冷凝下来,她吩咐:“去打听打听姑爷今夜去哪了。” 殷宝华对着镜台卸下了珠钗金钿,琉璃捧来热水,小心为殷宝华除去残妆。 殷宝华拿起一块白帕子,怔怔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温水卸掉了盛妆,她看起来好狼狈。 她狠狠用帕子擦拭着嘴上的胭脂,然后将帕子砸进银盆中。 殷宝华站起来,纤细瘦弱的身躯挺得笔直,她问:“去了哪里?” 琉璃小心回答:“去了妾室秦氏那里。” 殷宝华冷哼一声,听起来像是在笑。 三日后,嘉阳公主归宁。 裴元白和殷宝华一同入宫拜见皇帝和皇太后,这对新人之间却像是阻隔着无法融化的寒冰。 殷宝华先去了慈宁宫给许太后行礼,母女两人有许多话讲,但是当着裴元白的面,许太后没有讲得直白,她忖度了殷宝华和裴元白的表情,虽然掩饰得很好,可许太后发现了殷宝华的一丝憔悴。 许太后像是打趣一般问道:“驸马对你可好?” 殷宝华看了一眼裴元白,牵出了笑容:“自然是好的。” 许太后心中疑虑更深。 拜见完许太后之后,殷宝华去长春宫拜见了赵太后,同赵太后她并没有什么话说,只是周全了礼仪,随后她和裴元白去拜见殷衢。 殷衢勉励了他们一番,然后免了他们拜见皇后的礼仪。 从乾清宫出来之后,殷宝华停下了步子,等裴元白走近后,她撩了他一眼,他穿着一身银钑花白鹇补子服,乌纱玄冠,本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眼神却静寂无波。 殷宝华看了他一眼,眸子里似乎带着隐隐的凉意,淡淡说道:“虽然皇兄体谅我们劳累,但是礼仪不可废,走吧,去坤宁宫。” 宫人却在这个时候拦了她一下,说着皇后娘娘身子不适。若是殷宝华同平时一般,她早就被哄出了宫。 但是今天,她坚持要去坤宁宫。 裴元白没有异议,今日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怎么折腾,也不会让他生出一点波动。 殷宝华冷冷笑了。 殷明鸾歪在坤宁宫里躲闲,她已经知道今日殷宝华回门,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央求了殷衢,让他想办法别让殷宝华夫妻来拜见她。 殷衢“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她的请求,然后向她索取了一些“好处”。费了她好大一番力气,到现在她还感到浑身酸痛。 然后她听见殷宝华奔着坤宁宫杀过来了,惊得她手里的团扇都掉了:“过来了?” 玉秋点头。 殷明鸾心中暗自埋怨,恨恨想着怎么去找殷衢讨回“好处”。 玉秋略带不安地问道:“娘娘,要遮掩一番吗?” 殷明鸾望天,叹了一口气:“来就来吧,也就是有点尴尬,这种事情,慢慢大家都会心知肚明,一时遮掩过去也没有什么用处。” 殷明鸾整理了衣裳,到坤宁宫正殿端坐,看见殷宝华和驸马裴元白在宫人簇拥之下走了过来,于正殿前的月台底下甬道东旁遥遥行礼。 殷明鸾则适当颔首,许他们站了起来。 殷明鸾也说了两句祝福的话,然后赐给公主驸马一些赏赐,这次嘉阳公主的归宁,就结束了。 月台底下,两人站了起来,略微抬头,神色却各不相同。 裴元白如受雷击,一时间又是激动又是痛惜,而殷宝华眼神却是凉凉的,像是在存心看裴元白的热闹。 玉秋和檀冬将嘉阳公主和驸马送出了乾清宫。 殷宝华捧着殷明鸾赐下的金凤钗,看着它在阳光下烨烨生辉,她笑了一下,将这金钗插在发髻上,含笑问道:“裴郎,好看吗?” 殷宝华走后,殷明鸾将今日的事想了一遍。 殷宝华在宫里,许是早就听说了她的这档子事,于是在今天见到她并不吃惊。裴元白吃惊是一定的,他恐怕以为她嫁给了伽罗布,或者早死在茫茫大漠之中。 她只是有点想不明白,殷宝华对着裴元白揭露这件事情的心思。 新婚燕尔,已经开始互相折磨了吗? 殷明鸾叹了一口气,想不通,她便不去想。 殷宝华走后,玉秋将齐蓁蓁的事打听了一下,回来回禀。 “这位齐姑娘,是陛下奶娘齐阿嬷的女儿,当年长春宫太后身份卑微之时,和齐阿嬷曾经共患难,无论太后娘娘在行宫还是在蕃地,齐阿嬷都衷心陪伴,据韩王府旧人说,他们待齐阿嬷恭敬如韩王府主人,对齐蓁蓁也是当做主家小姐一般的。” 殷明鸾听着玉秋的回禀,烦恼地蹙了眉头,有些出神。 玉秋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宽慰。 要是认真论起来,殷衢作为帝王,有三宫六院并不稀奇,要纳一个齐蓁蓁做妃嫔也不稀奇。 而殷衢给她的不止这么多,他从未有过别人,只有她。 但是,为什么她犹不满足呢? 她到底想要什么? 她模糊地想到了话本中的那些至情的唱词,一时间有些恍惚了。 夜气渐深,坤宁宫备了晚膳,久等殷衢,却没有等到。 张福山特意跑了过来,告诉殷明鸾说:“陛下今日政务繁忙,特让奴婢过来和娘娘说一声,让娘娘不必等。” 殷明鸾的失落没有放在脸上,她含笑说着:“劳烦公公了。” 张福山连说不敢。 殷明鸾于是略微用了晚膳,有些食不知味,便放下来了。等待夜色更深的时候,她换好了衣裳,独自躺在床上。 半梦半醒之间,一只灼.热的手捞过了她的腰。 第69章 芙蓉帐 …… 坤宁宫的夜晚应当是很静的, 宫人都被打发了出去,连门口守着夜的小宫女都难得多了些睡眠时间。 空旷的宫殿,似乎只有风吹帷幔轻轻晃动。 可是今晚的坤宁宫却并不是安静的。 偶尔有几声猫叫声从寂静的宫墙上传来, 神采奕奕地窥视着这宫廷的一切。除此之外,还有隐隐约约的虫鸣,蛩音阵阵, 也许穷苦的书生会依着枕头, 发愁地听着这些虫鸣,窗外依旧是月明云淡露华浓。 同一片溶溶月色下,毕竟映照着不同的风景。 窗棂透过了一段冷冷的月光, 将窗纸的形状打在了地上, 凝成了霜雪,但是殿内并不寒冷,晚春已经到了尽头,就要步入初夏,荼蘼开了又落, 现在的时候,是栀花玉色正浓,纷纷郁郁, 满室透香。 以往那些模糊的, 朦胧的, 隐隐约约坠在心头的东西,也终于破开了, 所有的事情忽然间浓烈了起来,酣畅淋漓的。 坤宁宫内,不知是哪个粗心的宫女忘记了关上支摘窗,窗外的风带着浓郁的花香飘了进来, 将帷幄吹得鼓鼓的。 一只玄猫脚步轻轻地从窗子钻了进来。 玄猫眼睛发亮,注视着宫殿里的人,有着十足的好奇。 然后它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宫殿的女主人,一声轻喝,玄猫打翻了一只宝瓶,然后迅速隐没到漆黑的夜里去了。 …… 翌日殷明鸾醒了,她睁眼的一瞬间,又死死闭上了眼。 她很怕看到昨晚疯狂的残余,这让她如何见人? 她闭着眼睛安慰自己好久:玉秋和檀冬未出阁,谅她们也说不出什么羞耻的话的,只要玉秋檀冬遮掩住了,就没人知道昨晚的荒唐。 她睁开了眼,然后看见殷衢一人绕着屏风后面走过来,他衣裳都没有穿齐整,边走边束紧腰带。 殷明鸾眉心一跳,慌忙捂住了眼,转身背对殷衢。 殷衢轻笑,一手系好了腰带,屈膝半跪在床榻上轻声哄她:“起来了。” 殷明鸾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睁开眼,看了看殿内的情形。 整洁如初,窗明几净,还有殷衢微笑得别有深意。 殷明鸾转过脸,有些紧张地问:“没人说嘴吧?” “谁人敢说嘴?”殷衢反问她。 对啊,谁敢说皇帝和皇后的闲话,是嫌脖子太硬吗? 可是就算是心里的嘀咕,想到这种可能,也让殷明鸾羞得不行。 殷明鸾于是埋怨着将手臂绕在了殷衢的脖子上:“哥哥太过荒唐了些,往后,我可不依。” 殷衢由着她:“好好好,朕会自行反省。” 殷明鸾又想到了一件事:“昨日哥哥向我许诺,说宝华不会过来见我,最后她却来了,哥哥平白收了好处,却不做事,怎么可以这样无赖?” 殷衢挑眉,眉目间有些风流的轻佻:“朕没有做事?” 殷明鸾忍不住嗔怪地瞪他一眼,一下子就明白殷衢口中的“做事”究竟是在说什么。 殷衢将她抱着,渐渐将她往床上放:“朕现在就将‘好处’还给你,”他难得好心地多问一句,“还吃得消吗?” “你……”殷明鸾羞愤得说不出话来了。 殷衢明白殷明鸾已经经不起折腾,只是拿话吓她,并不真刀实枪做什么。 殷明鸾看着殷衢优哉游哉混在她的坤宁宫里,又想到什么:“哥哥下朝回来?” 殷衢摇摇头:“朕今日有些抱恙,散了早朝。” 殷明鸾于是化身贤后:“不可啊。” 殷衢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和殷明鸾大婚之后,他才开始明白为什么从此君王不早朝,实在是芙蓉帐太过惑人。 前几天里,他还强撑着去了,今日,他起身,看见殷明鸾带着倦意沉睡的脸,忽然间就不想动了。 他在心里暗道:昏君啊昏君。 殷明鸾看向殷衢的目光中也带了一点点的莫名,仿佛在看一个即将堕落的君王。 她在心里思索,要怎么样才能力挽狂澜,将殷衢往一代明君之路上劝谏。 殷明鸾没机会发挥出她的作用,因为有许多人老早就等着这个机会。 到了下午,劝谏的奏折雪片一般撒向了乾清宫,殷衢的昏君之路就此戛然而止。 殷衢略带头疼地回去处理他留下的一堆烂摊子。 而殷明鸾被赵太后叫到了长春宫。 她刚走进长春宫,就听见东暖阁里传来热热闹闹的声音,徐嬷嬷在劝着齐蓁蓁:“姑娘,虽说天气热起来了,正所谓春捂秋冻,还是缓些减衣。” 齐蓁蓁回答:“嬷嬷太小心了些,哪里就会冻着了我?” 她语气带着撒娇,话里还驳斥了徐嬷嬷。 徐嬷嬷也不恼,说道:“冻坏了姑娘,太后娘娘可饶不了老奴。” 殷明鸾听了暗暗有些心惊,徐嬷嬷是长春宫的旧人,算得上是殷衢的半个长辈,阖宫里,谁不尊着她? 而齐蓁蓁却和她态度亲昵,甚至从徐嬷嬷的话里,赵太后很溺爱着齐蓁蓁。 想到赵太后很想让齐蓁蓁给殷衢生皇子,殷明鸾将心中的不安强压下,带着笑走了进去。 赵太后见了她,很是亲热,让她在身边坐下了,说道:“今天皇帝没有去早朝?” 殷明鸾一下子紧张起来,她站了起来,就要跪下辩解一番,赵太后却一把拦下了她,让她重新坐下。 赵太后说:“听说御史那帮子人还写了奏折,骂了个狗血淋头。” 殷明鸾只知道殷衢下午的时候行色匆匆地赶回了乾清宫,却不知道是为了早朝这件事,一听赵太后提起,她不由得坐立难安。 赵太后没有让殷明鸾跪下,殷明鸾只得慌忙补救:“明鸾会劝着陛下的。” 她以为赵太后会借此机会提点或者告诫她,没有想到赵太后却叹了一口气:“委屈你了。” 殷明鸾眨了眨眼:“是明鸾做错了事,何谈委屈。” 赵太后却说:“你委屈不委屈,哀家心里清楚,你平白担了这样一个魅惑主上的恶名,那些老头子哪里知道,你和皇帝是在做戏。” “……”殷明鸾想到之前对赵太后解释她皇后之位的借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赵太后拍了拍殷明鸾的手:“这些闲言碎语你就受着,哀家知道你委屈。” 她像是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一般,将殷衢不去上朝的事暂且抛在脑后:“上次皇帝在长春宫生气,哀家细想一回,的确不应该在你行朝见之礼的时候,让蓁蓁过来,虽然你可能心里并不在意,但是后宫中都是人精,难免会以为哀家不喜你。” 听到赵太后又提起了齐蓁蓁,殷明鸾顿时有了十足的精神和警惕。 赵太后说道:“蓁蓁进来。” 殷明鸾抬眼看过去。 只见齐蓁蓁娇娇怯怯地进来了,她资质丰艳,落在赵太后的眼中,那是说不出的满意。 殷衢已经是二十好几的年纪,却没有子嗣,宫里宫外都在暗暗焦急起来,还有荒唐的传言。 多年无子,连藩王都蠢蠢欲动起来,听闻北边的辽王有一个儿子,聪颖异常,辽王异想天开,在朝中大肆买通官员,想要让他的儿子做皇帝的嗣子。 赵太后知道,先前殷衢无子,大概和后宫里许氏脱不了干系,如今许氏已经落败,是时候破除朝堂上这些荒唐的猜测了。 而齐蓁蓁。 赵太后看着她,眼角的细纹也笑得更深了。 看起来是个有福气的。 一旁,殷明鸾坐着,看到了赵太后打量齐蓁蓁的眼神,不由得有点丧气,她当然也看出了赵太后的打算,她对关于皇帝的那些传闻也有些耳闻,一时间竟然有了说不出来的压力。 尽管殷衢从未和她说过这件烦恼事。 尽管赵太后从来没有把希望放在她的身上。 殷明鸾将这无端的压力暂且按压下,开始专心致志地等待赵太后提出她的要求。 齐蓁蓁规矩地向赵太后和她行了礼,态度恭敬,但是让殷明鸾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似乎……齐蓁蓁已然将她当做了主母。 赵太后拍了拍齐蓁蓁的手,将齐蓁蓁拉到殷明鸾跟前,对殷明鸾说道:“这孩子不错吧。” 殷明鸾陡然面对这种状况,有些说不出的不适应。 赵太后说道:“蓁蓁是个老实孩子,看着也是有福气的,你就将她放在宫里,日后有了皇子,也是尊你为嫡母。” 殷明鸾缓缓抬起头,发觉这个时候她已经不慌了,大概是从踏入长春宫宫门她就在等待着这个时候的应答。 殷明鸾浅笑:“太后娘娘,这件事情明鸾实在做不了主,还是让明鸾回去后问过陛下,再来回禀太后娘娘吧。” 赵太后听了殷明鸾软软地将话顶了回去,一下子有些错愕和不满,她不曾想过殷明鸾会拒绝。 毕竟,殷衢和殷明鸾这样一对假夫妻怎么会拒绝要一个皇子呢? 如今朝堂上的局势殷明鸾并不是不知道,赵太后认为她的的确确是在给他们两人帮忙。 枉费她费尽心思将齐蓁蓁从平凉府弄到了上京。 赵太后一下子板起了脸:“是怕皇帝怪你自作主张?你有什么好怕的?你如今是皇后了。” 殷明鸾僵硬地笑了笑。 这间谈话不欢而散,虽然赵太后明面上没有给殷明鸾脸色瞧,但是她的不高兴是从动作举止中透了出来。 殷明鸾只得在说了几句关切的话之后,告退了出来。 *** 漫天黄沙卷地,一人策马扬鞭,尘土飞扬。 在他驱马飞奔许久之后,有三五人也骑着马跟了过来。 他们都是武襄侯府的属官,而当先一人自然是卫陵。只是他们目前所在的地方,却不是山东卫季的老家,而是荒凉辽地。 没有起雾,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黄的帷幄,卫陵望着无边的天,缓缓说道:“辽王果然有谋反之心,竟然在城中命人造甲胄近千。” 大周建国以来,除了官府督造,任他是王是侯,私藏甲胄就是死罪,是有谋逆之心,更何况这辽王竟然胆大包天,造了近千数量。 属官劝道:“侯爷,这件事还是稍稍避让为好,毕竟您身份特殊,若是被陛下猜忌……” 另有属官也说道:“是啊,而且侯爷是为老爷守孝远离上京,偷偷跑到这里来,是怎么也说不清楚了。” 卫陵听了,收回了望着天边的目光,却没有什么表情,没有反对也不赞同。 武襄侯府属官自然有他的亲近之人,还有些是李贵太妃特意为他选的人才,极少数心腹更是知道他的一些心事和秘密。 有一人看了卫陵的神色,斟酌说道:“侯爷既然离开了上京,就将从前的人□□物全都忘了吧,以免心结难解。” 卫陵笑了笑:“我心结已解,哪里有那么多过不去的坎。” 卫陵笑着这样说,余下几个属官听了,互相望了一望,却并不相信。 卫陵回想起了卫季的最后一天。 卫季躺在床上,药石无医,他却丝毫不在意,他只是喃喃念叨着瑞象。 卫陵心中悲痛万分,却不显现出分毫,一直试图用话语来宽慰卫季,但是没有用。 小厮进来,递给他一张笺纸。 “刺人而杀之,罪在人,非兵也。” 卫陵认了出来,这是殷明鸾的字迹。 他颤抖着手,将这笺纸递给床上的卫季。 卫季睁大了眼,努力去看这字,终于在模糊的视线中认清楚了,他问:“这是谁写的?” 卫陵回答:“是顾家二姑娘,也是长乐公主。” 卫季满脸泪痕,却终是释然:“她原谅我了,是瑞象,神佛也原谅我了。” 他说完这句话,像是心愿已了。 最终走的时候,他是笑着的。 卫陵轻声说道:“义父得到了他想要的,这是最好的结果,有什么好伤心?” 然后他严肃了神色:“此时非同小可,我身为大周的武襄侯,自然要守住这社稷江山。” 为他的父亲,他的祖先。 也为……大周的新皇后。 属官听了,不由得肃然起敬。 然后他们开始说起了辽王的另一件大逆不道之事。 “听说辽王收买了京官,让那些人伺机逼迫陛下收养他的儿子为嗣子。” “荒唐!” “只希望皇后娘娘早日有好消息。” 卫陵听了,表情淡漠,他扬鞭,马受疼嘶叫一声,往前狂奔。 夜里,他在寄宿的驿馆中写下了一封密信,详细写到了辽王准备谋逆之事,还有许太后和辽王的牵扯。 小厮拿了密信就要走,却被卫陵叫住了。 辽地药材野性,更有一番效力。 卫陵命人包好了续断、沙参、杜仲、当归、香附、益母等东西。 “这些药材也一并送到宫里,就当是……我这个做小叔叔的一份心。” 第70章 必孕汤 …… 殷衢收到了来自辽地的密信和药材。 他皱着眉, 让太医检验了一番,太医一瞧心里门清。 开口却有些支支吾吾,弄得殷衢都生了些多余的疑心。 “说。” 太医对朝堂近日热闹的议题也是很熟悉, 最热闹的一件就是关心皇后娘娘的肚子,只是这件事目前还没有敢大大咧咧拿到圣上面前说的。 虽然太医忖度着,不久之后, 这些大人就会忍不住蹬鼻子上脸的。 殷衢问了, 太医只能硬着头皮说话:“这是必孕汤的方子,调和气血,补肾种子, 让娘娘用了, 定能早日得皇子。” 殿内顿时静了一霎,连空气都凝固。 太医灰头丧脸地走出了乾清宫,他小心地回忆了一下,只觉得那时候陛下的面色有些不好看。 他抖了一抖,不敢多想。 日理万机的天子难得地在下午时候, 就清闲地踱步到了坤宁宫。 他才走近殿内,就听见里间有几个女子的说话声,殷衢在帷幔后抬眼看了一眼, 似乎是他宫里的妃嫔。 他皱了皱眉头, 然后移步走向了偏殿。 皇后娘娘同样也日理万机, 殷衢的后宫妃嫔们大多数都是闲得发慌,在后宫这宛如一潭死水的天地中生存着。 殷明鸾在做公主的时候无忧无虑, 从来没有想到这些幽居的妃嫔会不会感到长夜孤寂。 在嫁给殷衢之后,在赵太后暗暗逼迫她替殷衢纳齐蓁蓁之后,她有些体会到了。 今日来见她的是容更衣和薛美人。 这两位在殷明鸾还是公主的时候,就同她有过来往, 彼此之间关系也不错。 闲话家常之后,容更衣恍若随意地说道了:“转眼间,妾在宫里也算待了几年,渐渐地也觉得有些没意思了,若是能放妾出宫就好了。” 她这话实际上是太过没遮拦了些,哪有皇帝的女人放出宫的道理。当下,殷明鸾和薛美人听了都有些大惊失色。 容更衣这个人,大抵是有些疯的。 殷明鸾凭借从前的和她的交往,给她下了这样一个评语。 容更衣像是忽然间发现说错了话一般,掩唇笑了:“哎呀,妾就是说个笑话,让皇后娘娘见笑了,这是妾心里难以实现的奢望罢了。” 容更衣说完这一句,转眼看了薛美人一眼:“薛姐姐,你有什么愿望呢,说出来,说不定可以求求皇后娘娘帮你一帮。” 薛美人大概被容更衣的口无遮拦影响到了,她脱口而出:“妾的父亲身份卑微,当初送妾入宫是想让妾争个前程,也能让家人在老家沾沾光,可是妾实在不争气,如果多年,依旧是个美人。” 她说完之后,暗中惊诧,她什么就真的把自己这一点心思说了出来,她连忙慌张补救:“皇后娘娘恕罪,妾不是在指责什么,也不是……也不是那个意思,妾不是存了争宠之心,只是想要家人……不是不是……” 殷明鸾看她急着争辩,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容更衣摇着团扇的手不由得缓了速度,有些尴尬地看着薛美人。 正在一团尴尬的时候,玉秋走了进来,于是薛美人松了一口气,正襟危坐起来。 玉秋悄声在殷明鸾耳边说话,薛美人和容更衣看着殷明鸾本来略微困倦的面容一下子像是被点亮了一般。 容更衣和薛美人往窗外看过去,只见到一个抱着拂尘的宽胖身影走过,那一定是御前大太监张福山。 薛美人顿时一凛,知道自己方才说错了话,这个时候千万不要磨磨蹭蹭,让皇后误会。 她站了起来,说道:“今日叨扰了娘娘,妾先行告退。” 容更衣也起身行礼:“妾也告退。” 两人相伴走出了坤宁宫,在迈过大门之时,薛美人往后望了一眼,只看见一身褚黄袍服的天子脚步匆匆走进了内殿,从纸窗的剪影之下,能看见身材高大的天子折腰,将娇小的皇后抱了个满怀。 薛美人不敢再看,慌忙回头。 殷明鸾被殷衢抱起,慌得惊呼一声,只觉得殷衢的动作冒冒失失,她死死抱着殷衢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问道:“哥哥今日得闲?” 殷衢衔着她的耳垂,贴着她的耳朵说话:“猜猜朕今日收到了谁的来信?” 殷明鸾拧着眉头,想不明白。 殷衢恨恨说道:“自行请辞的那一个。” 殷明鸾明悟过来:“是卫陵?” 她好久没有听到关于卫陵的消息了,不由得有些激动起来:“卫陵说了什么?” 殷衢不满意地怕了殷明鸾一下,因为抱着殷明鸾,他趁手的位置正好是殷明鸾的后腰往下,这一下子让殷明鸾的脸变得红透。 她又不好指责什么,看起来殷衢似乎是无意的。 于是她强装镇定:“我和卫陵这么多年的朋友,哥哥这种醋也要吃?” 殷衢若有深意地望着她:“不吃皇后的醋,朕要吃什么?” 这话说了出口,让他忽然间想到了一些不成样子的浑话,他看殷明鸾依旧懵懵懂懂,不由得轻咳一声。 他放下了殷明鸾在罗汉床上坐好,说起了卫陵说到的正事。 “他跑去了广宁洲。” 殷明鸾惊诧:“他没有在山东?” 殷衢轻笑:“去了皇叔的地界,探查出了皇叔藏匿甲胄数千,还和许太后有过往来。” 殷明鸾一听这件事,不由地紧张起来。 殷衢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不用担心。” 殷明鸾问道:“没事吗?可是哥哥脸色似乎不太好。” 殷衢脸色果然不好:“你知道卫陵给朕送过来什么?” “什么?” 殷衢没有回答,却把殷明鸾捞进了怀里。 “似乎每个人都很担心朕,可他们懂什么,朕蒙受了好大的误解,明鸾,这事你最清楚了。” “啊?”殷明鸾还没有明白殷衢在说什么,但是下一刻殷衢的手已经游进了她的襦裙中。 她颤颤巍巍说道:“青天白日的……” 殷衢另一只手慢慢划过她的小.腹,声音几近呢喃:“明鸾,什么时候给朕惊喜?” 殷明鸾软成一滩水,但是她存留的理智告诉她不可以。 “停下、不行……” “不行?”殷衢挑眉。 殷明鸾的软.肉上被掐了一把,她惊叫一声:“不可以,太后娘娘说了,晚些时候让齐姑娘过来,和我学、学针线。” 殷衢停止了动作,不满地拧了眉头:“和你学这个做什么?” 殷明鸾看着殷衢的神色,斟酌着字句缓缓说道:“其实上一次,太后娘娘想要让我替哥哥纳了齐姑娘做妃嫔,那个时候,我推说要问哥哥意见……” 但是这些时候,殷明鸾一直没有问出口,她害怕她一提,殷衢顺口就应了。 她到底是不乐意的。 她有些担心地观察着殷衢的神色,说道:“哥哥,我做错了吗?” 殷衢抱着她紧了紧手臂,凑上去轻轻地啃噬着她的唇珠:“明鸾做得很对,朕不会纳她。” 接着他道:“朕自去和母后说。” 殷明鸾松了一口气,想到赵太后关心的问题,索性和殷衢说清楚了:“太后娘娘也许是美意,她想着我们是假夫妻,于是想要齐姑娘来给你生儿子。” 说到最后,殷明鸾不由得有些沮丧了。 殷衢亲了亲她的脸颊:“明鸾受委屈了。” 然后他敛了神色,说道:“事到如今,已经瞒不住了,朕会和母后直说。” 殷明鸾不安道:“我们这样骗了太后娘娘,会不会被太后娘娘怪罪。” 殷衢像摆弄木偶娃娃一样,将殷明鸾身上弄乱的衣裳理整齐,将她摆得端端正正,说道:“你不用去,不是齐氏要过来吗,你就和她做针线,朕自去和母后解释。” 殷明鸾不由得扎进殷衢怀里,双手抱住他:“哥哥受累了。” 殷衢笑道:“说错了,是本打算劳累一番的,如今是不能够了。” 他站了起来,却是衣冠齐整的样子,方才的风流动.情的模样被掩盖了个彻底,淡然叫檀冬玉秋进来,道:“将补药煎了,”他转脸对殷明鸾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是卫陵特意从辽地弄回来的,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 药?什么药? 殷明鸾还没弄明白,殷衢就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玉秋看着张福山递给她的药材,感到束手无策,还是请人问过了医女,她才按量开始煎药。 当她把煎好的药端来给殷明鸾的时候,殷明鸾好奇问道:“我并未生病,为何要吃药?” 玉秋笑道:“是好药,问过了医女,这是必孕汤的方子,想来陛下也等着娘娘的好消息呢。” 殷明鸾一下子闹红了脸,但是看着那黑黢黢的药汁递到眼前,她也没矫情着说不用,她轻轻皱眉,将这汤药一饮而尽。 才饮过这碗药,玉秋塞给她一枚果脯,殷明鸾压下舌根里涩涩的苦味,就听见宫人禀告,说是齐蓁蓁过来了。 殷明鸾一下子感到了头疼,她连让玉秋将药碗收了,整理了衣裳,拿起案几上的刺绣。 说实话,她的针线功夫实在是很难拿出手的,但是赵太后夸她女工好,还让齐蓁蓁过来学,她怎还能谦虚呢? 也许是赵太后为了让她和齐蓁蓁多亲近亲近,日后作为皇子的嫡母和生母能够融洽相处。 齐蓁蓁被檀冬引着走了进来,迎面撞见玉秋手上拿着个东西,用帕子掩仔细了,齐蓁蓁垂下眼睛,对着玉秋很客气地笑了笑。 齐蓁蓁走进了内殿。 她看见了端坐着的皇后,皇后与她岁数相近,是个光艳动人的大美人,气质雍容,很难想象,在平凉府那样贫瘠的地方能够养出这样养尊处优的美人。 齐蓁蓁依稀听说过,皇后的身份有些特殊,似乎和皇帝只是明面上的夫妻关系,于是才有了她的机会。 齐蓁蓁知道她的优势,她不像上京那些杨柳楚宫腰的美人,她健康,丰盈,赵太后期待她能够替皇帝和皇后诞下皇长子。 当她在平凉府听到赵太后想要接她到上京的时候,她几乎是喜极而泣了。 她想,她错过陛下许多回,这一次她再也不会错过。 齐蓁蓁听见皇后让她起身,她露出乖巧可人的笑容,希望能够获得皇后的喜欢。 “快坐下吧,”殷明鸾笑着对她说,“太后娘娘让你来和我学针线,其实,我也不算精于此道,只是和你凑一起,解解闷罢了。” 齐蓁蓁连说:“皇后娘娘太谦虚了。” 殷明鸾瞧着齐蓁蓁,像是不经意间问起:“听宫人说你和齐阿嬷都是陛下身边的旧人,是自小一同长大的?” 齐蓁蓁摇头:“我原是做奴婢的,怎好说是陛下一同长大,只是跟着母亲伺候过太后娘娘和陛下几年罢了。” 殷明鸾听了这话后顿了一下,而后缓缓问道:“我宫里有旧人曾经在行宫住过几年,那时候并没有碰见姑娘。” 齐蓁蓁回道:“那时候我父亲在外做了些小生意,太后娘娘慈悲,让我娘同我一同出去过几年,后来,我父亲去了,太后娘娘又发善心,就将我们母女带去了平凉府。” 殷明鸾点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没有碰见过。” 说话间,齐蓁蓁已经做好了手中的绣活,殷明鸾一瞧,是一对鸳鸯,绣工出色极了,殷明鸾悄悄自己手上的半只鸭子,另拿了一方帕子遮住了。 齐蓁蓁绣了半晌,忽然发现皇后再没有问话,她小心看了一眼,觉得皇后的神色略有困倦,于是她贴心地向皇后告退。 齐蓁蓁出了门,走到院子里,忽然问道一股有些苦涩的味道,她顿住了脚,看向了大槐树下倒的药渣。 她拧着眉头,细细分辨着。 陡然间,她眉心一动,像是有些不相信。 她背负着孕育皇子的任务而来,不会不认识这些药材。 太后娘娘弄错了? 皇上和皇后…… 她猛地转头,望向了大殿内。 檀冬正好从门内走了出来,好奇问道:“齐姑娘,怎么了?” 齐蓁蓁略微笑了一笑,说道:“我突然想到了,我打算回长春宫继续绣一绣帕子,却把帕子撂在皇后娘娘这儿了。” 檀冬说道:“奴婢去取。” 齐蓁蓁却说:“不用了。” 她又回到了殷明鸾的暖阁中。 殷明鸾瞧着去而复返的齐蓁蓁,问道:“齐姑娘,怎么了?” 齐蓁蓁说道:“蓁蓁失礼了,本是为了向娘娘请教针线,却自己绣完了一对鸳鸯就走了。” 殷明鸾心想,你实在不必等我绣。 但是她说道:“好啊,那就请姑娘多陪陪我。” 两人又开始做起了针线,这回,齐蓁蓁没有方才的拘谨,反而说起了不少平凉府的旧事。 “我其实很早就仰慕着陛下,那个时候,太后娘娘有意想要让我做陛下的通房,陛下没有拒绝。”齐蓁蓁回忆着往事,面容很是柔和。 说到这里,殷明鸾的手一抖,指腹渗出了血滴,她悄悄用帕子将手上的血滴擦拭干净。 齐蓁蓁接着说:“可是我那个时候不懂自己的心,后来,我让我的姐姐帮了我一个忙。” 齐蓁蓁看着殷明鸾,笑得很柔弱:“皇后娘娘,我和你说过我的孪生姐姐吗?” 殷明鸾摇头。 齐蓁蓁说道:“姐姐替我去了,后来姐姐为了保护陛下死了。陛下对我们姐妹两人一直难以释怀,我想,这就是陛下不近女色的原因。” 她望着殷明鸾:“所以我这次不会逃避,我一定会治好陛下的心疾。” 齐蓁蓁看着殷明鸾垂下眼睛,小心地检讨着自己:“是我话太多了,打扰到了娘娘?时候不早了,我还是先行告退,娘娘早些休息。” 殷明鸾不知道齐蓁蓁什么时候走的,等她抬头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没有齐蓁蓁的身影了。 第71章 贪欢时 …… 长春宫里, 赵太后感到头脑发胀。 她怒道:“你和她就这样一直瞒着哀家?” 她站起来,难以置信地说道:“就算她不是你的亲妹妹,可是十数年里, 她都是做你的妹妹,你怎么可以如此枉顾人伦?传出去的话,你想在史书上留下什么名声?” 殷衢安静地立在堂中, 任凭赵太后指责, 并不说话。 赵太后诘问道:“皇帝你一向克己复礼,是明鸾她……” “母后,”殷衢抬头打断了她, “这件事不关明鸾的事, 在大婚后她依旧是把朕当做兄长的,是朕……” “不用说了。”赵太后没好气地制止了他。 殷衢缓缓说道:“其实,若是刨除别的东西来看,这样做比让朕纳齐氏女更好,若是如母后所愿, 齐氏生下皇子,日后着皇子是否要认生母,他日若这孩子登位, 两宫太后是否能使后宫前朝和睦, 只怕祸害无穷。” 赵太后道:“即便如此, 你也不能和明鸾……” 她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殷衢明白, 赵太后一时间不能接受。 他在长春宫殿内站了许久,静等赵太后消气,可是赵太后看着他,就这么也消不了气。 最后还是徐嬷嬷出面, 将殷衢请了出去。 “陛下,让娘娘好好想想吧。” 殷衢肃然向赵太后行礼:“儿子先行告退。” 殷衢慢慢走出长春宫,从长春宫门到宫门外甬道上,一路上都在垂头深思,他吩咐张福山:“这几日太后娘娘心情不畅,你让长春宫人注意着说话,不要嚼着舌根,搬弄长春宫和坤宁宫是非。” 张福山俯身应答:“是。” 殷衢又说:“这几日,太后娘娘心中恐怕有疙瘩,你去坤宁宫说一声,这几日朕就不过去了,说清楚缘由,让皇后不要多心。” 张福山又回答:“是。” 殷衢交代了一番,觉得没有遗漏,就回到了乾清宫。 张福山按照殷衢的命令来到了坤宁宫,刚刚走到殿外,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软和清甜的声音:“快请进。” 待到张福山走了进来,殷明鸾往后看了看,没有看到人影,于是她收回了目光,问道:“张公公,陛下今日不过来吗?” 张福山妥帖解释:“正是,陛下去了太后娘娘那里,对太后娘娘解释了和娘娘你的事,太后娘娘有些不高兴,于是陛下派奴婢特来告诉娘娘一声,这一两天,太后未消气,就先不来娘娘这儿了,陛下担忧娘娘多心,特来让奴婢告诉一声。” 殷明鸾有些羞赧:“我哪里是不明白事理的人,陛下小看了我。” 但是殷明鸾心里的确存着事想要当面问一问殷衢,眼下殷衢不过来,她只得按压住担忧,静静等上几天。 殷明鸾暂且不想齐蓁蓁这回事,问张福山道:“长春宫娘娘很生气吗?” 张福山苦着脸,只努嘴点了点头。 “哎……”殷明鸾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张福山安慰道:“娘娘不必担忧,这是好事多磨呢。” 天光渐渐收拢,转眼就到了夜晚,一夜休息过后,殷明鸾照例要去长春宫请安,走到半路,却被徐嬷嬷找过来拦住了。 “皇后娘娘恕罪,奴婢来迟,太后娘娘今日不适,请皇后娘娘免了请安。” 殷明鸾悄悄皱眉:“既然如此,我更应当前往侍疾。” 徐嬷嬷又一次拦住了她:“娘娘!” 殷明鸾停步,看了看徐嬷嬷的表情,明白过来,只是赵太后依旧对她生气,她于是只得作罢,对徐嬷嬷说道:“请嬷嬷替我向娘娘问安。” 徐嬷嬷见殷明鸾不坚持过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是,奴婢会好好传达的。” 殷明鸾打量着徐嬷嬷的态度,见她对待自己态度并不生硬,倒是略微放下了心。 宫中的日子就在这暗潮涌动的平静中过去。 无论是慈宁宫,长春宫还是坤宁宫都安静过起小日子,皇帝也不再像刚大婚的时候,天天往后宫里溜达。 前朝中,虽然大臣们还是很关心皇后娘娘的肚子,虽然辽王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幼子进京,但是明面上,大家还是一团和气,一派从容。 可是,殷明鸾忍了四五天,忍不下去了。 虽然长春宫对殷明鸾关起了大门,但是那齐蓁蓁每日却必来坤宁宫,殷明鸾忖度着,这大概是赵太后的默许。 赵太后在知道她和殷衢是假戏真做之后,依旧没有放弃,想要让齐蓁蓁成为殷衢的妃嫔。 殷明鸾思考着,大概赵太后对她十分不满意吧。 尤其是在知道了她和殷衢的荒唐事后。 殷明鸾试图去修复和赵太后的关系,像曾经殷衢讨好李贵太妃一样,但是赵太后不给她这个机会,每日长春宫的宫门,对殷明鸾依旧是紧闭的。 而在和齐蓁蓁的“相谈甚欢”中,殷明鸾从齐蓁蓁的嘴中,知晓了一些关于殷衢的往事。 在齐蓁蓁的描述里,殷衢和她青梅竹马,中间还穿插着齐蓁蓁开窍太慢,姐姐替她去做殷衢的通房,姐姐因为保护殷衢过世,从此殷衢和她将爱意深藏心中,两人不断错过。 这些“往事”让殷明鸾的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娘娘!不可啊!” 玉秋和檀冬一溜小跑,试图拦下皇后娘娘。 殷明鸾提着裙子走得飞快:“猜来猜去没有个结果,我必须问个清楚。” 玉秋着急说道:“奴婢问过了张公公,陛下现在很忙。” 殷明鸾说道:“大婚后那几天也忙,还不是能抽出空来。” 说话间,殷明鸾已经来到了乾清宫。 张福山抱着拂尘,瞪大了眼。 乾清宫外站立着几个穿补子服的人,见横冲直撞过来一个华服美人,惊讶后退,差点摔倒在地。 转眼,殷明鸾已经来到了殿外:“张公公,劳烦让一下。” 张福山呆愣愣的,竟然真的侧着身子让了。 等回过神来,他冷汗直流:“娘娘,不可啊,陛下正在……” 殷明鸾绕过张福山,走进了殿内,忽然间和一个大胡子老头大眼瞪小眼。 那老头正捋着胡子说:“眼下倭寇肆掠,朝中有人蠢蠢欲动……” 正说着,殷明鸾闯了进来,老头抓着胡子,目瞪口呆。 殷衢正听着老头讲话,却听到一半戛然而止,他皱眉,眼睛从方才大臣呈给他的折子上离开,然后看见了气势汹汹的殷明鸾。 殷明鸾一见站在堂下的大臣,还有认真看折子的殷衢,顿时气短,她稍微后退了一步,犹豫着说道:“臣妾打扰了,陛下恕罪。” 她这话说得太客气了些,却并不是对着殷衢说的,她看着大臣的脸色,很怕这位大臣回去后发动群臣,给她安一个肆意妄为的名声。 果然,殷衢听了殷明鸾的话,也眉头一挑。 殷明鸾就要往后退出去,殷衢却轻咳了一声说道:“张卿所言,朕已经知晓。” 姓张的大臣略有些不情愿,但是他不是靠劝谏吃饭的言官,当下也不想对着殷衢蹬鼻子上脸,于是观察了形势,说道:“微臣告退。” 等大胡子大臣走后,殷明鸾不安地揪了揪襦裙:“哥哥,我错了。” 殷衢将折子拿在手上,像是很认真在看,放松了身子,略微往后倚靠着,淡然说道:“怎么过来了?” 殷明鸾想了想,决定先铺垫一下,于是说道:“想哥哥了。” 殷衢抬起眼来,殷明鸾发现,方才殷衢的淡然可能是装的,因为他眼中的光一下子就将殷明鸾摄住了,殷明鸾很熟悉这种眼神。 她最深的夜里的时候,她很爱这种眼神。 殷衢向她招手:“过来。” 殷明鸾一下子变得扭扭捏捏起来,但是她依旧乖巧地蹭了过去。 她以为在乾清宫里,在大胡子大臣刚刚走出去,在乾清宫外还站着许多人的时候,殷衢不会对她拉拉扯扯。 她错了。 殷衢抱着她,让她坐在了腿.上。 “想朕?”殷衢缓缓问她。 殷明鸾含羞点了点头。 “哪里想?” 殷明鸾指了指心口,却发现殷衢眸光转向幽深,向她的胸.口凑了过来,她连忙挡住:“不正经!” 殷衢堵住了她的唇舌,让她无法再胡言乱语。 但是殷明鸾呜呜挣扎个不停,坐在椅子上不好施展,殷衢不好压制她,于是放过了她。 殷衢问:“怎么不乐意?” 殷明鸾羞愤极了:“外面有人!” 她想起来,外面穿着补子服的人,那衣冠样式,正是朝中文官,笔杆子最为要命,弄出动静被他们知道了,谁知道会被编排什么。 殷衢朗声道:“张福山,让外面候着的人离开,朕今日身子不适。” 又是身子不适…… 殷明鸾想捂他的嘴,却终究来不及,张福山已经领命下去了。 “现在可以了吗?”殷衢抱着她,低下头亲了亲她,可是又被殷明鸾偏头躲过了。 “还不乐意?朕好几天没见过你,明鸾……” 殷明鸾终于有说话的机会:“我有重要的事,过来问你。” 见殷明鸾的神色实在严肃,殷衢也收敛了调笑的神情,他问:“什么了?母后让你受委屈了?” 殷明鸾心情低落着说:“是齐姑娘的事。” 殷衢拧了眉头,有些不解:“齐氏的事怎么能烦恼到你?” 殷明鸾仰头,太过委屈,眼角都有些红:“还不是哥哥负了人家姐妹,如今齐姑娘想做哥哥的人,我怎么能当坏人去拦?” 殷衢这才认真起来,他沉声问道:“朕的人?齐氏和你胡言乱语了些什么?” 第72章 一双人 …… 殷衢蹙着眉, 露出不解的表情,这让殷明鸾近些天来愁闷的心绪略微有所缓解,她认真研读殷衢脸上的表情, 问道:“哥哥和齐姑娘之间,没有故事吗?” 殷衢问:“故事?” 殷明鸾不再犹豫,直接将齐蓁蓁在她这里的说法全然告诉了殷衢, 殷衢听后, 半晌无言。 殷明鸾心里直打鼓:“她讲的是真的?” 殷衢回答:“多有牵强附会之语。” 殷衢回忆起多年前的岁月,开始悠悠开口给殷明鸾讲她所不知道的,殷衢的一些过往。 齐阿嬷生有两个女儿, 齐叶叶和齐蓁蓁, 在两姐妹幼时,齐阿嬷有时候会带两姐妹到行宫里玩耍。 两姐妹由是和殷衢有过几面之缘。 后来,殷衢就藩平凉府,齐阿嬷也随着赵太后一同去。赵太后看着殷衢渐渐长大,身边却没有个贴心人, 于是动了心思想要帮他找个通房丫头。 齐蓁蓁姿容甚过她姐姐齐叶叶,于是赵太后和齐阿嬷商量好了,将齐蓁蓁放到殷衢身边。 开始的时候, 殷衢并不知道赵太后的意图, 只知道新来了一个侍女。 后来, 这个侍女换成了齐叶叶。 再后来,一次出城行程中, 殷衢遭到了贼人埋伏,齐叶叶舍命救了他。 殷明鸾听完,心里有些委屈,喃喃道:“大体上, 齐姑娘没有说谎,只有一处和哥哥所说有出入,那就是,哥哥的心。” 殷明鸾抱紧了殷衢,闷闷地说道:“哥哥不必隐瞒什么,都和我说了罢,就算是,就算是哥哥真的想要纳齐蓁蓁,也告诉我吧。” 殷衢哑然失笑,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傻瓜。” 他看着窗棂外透进来的一段微光,神色冷峻地说道:“她却没告诉你,她和齐氏长女都是许太后当初派过来的人。” 殷明鸾一下子从殷衢的怀里钻了出来:“什么?” 殷衢冷冷地笑:“当年离开行宫前,许太后以齐阿嬷丈夫为人质,对齐氏母女进行威胁,朕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们的身份,留她们在身边,不过是为了放想要传播出去的消息给许太后。” 殷明鸾惊讶非常。 殷衢继续说道:“当年父皇驾崩,许太后扶皇兄登帝位,为防万一,她命齐氏长女里应外合,在城外伏击于朕。朕已得到密报,顺势装作出城,只是没有想到,他们错将妗儿的车马认作是朕的,后来齐氏长女临时醒悟,舍命保了妗儿一命。 ……朕看在齐氏女临终前醒悟,又念在母后昔日旧友仅有齐阿嬷一人,才命人处理剩余叛徒,仅留齐阿嬷和齐氏性命。 齐氏其人,胆小寡恩,当初许太后本是暗中教导并授意于她,她却临阵退缩,让其姐顶上她的位置。她说的话,完全不可信。” 殷明鸾喃喃道:“是这样吗?那她们怎么敢?” 殷衢轻笑:“她们并不知道内情,后来皇兄登基,许太后也不再往平凉府派杀手,朕着人将许太后布置的人手连同齐氏父亲一同诛戮,她们却以为是许太后的手段。再后来,朕往上京,留她们母子二人在平凉韩王府,实际上是软禁,也算是留她们一命。” 这几天困扰殷明鸾的,关于殷衢的情感纠葛,竟然是这样的残忍权力争夺,殷明鸾看着殷衢,觉得自己了解他太少,当年他身处危机四伏中,哪里有那么多的情情爱爱。 殷衢似乎看出了殷明鸾所想,轻松笑了一笑,像是对过往的岁月并没有挂在心上,他说道:“想要问什么就问,畅所欲言,错过就没有机会。” 殷明鸾还是忍不住确认:“那,哥哥对齐氏,无论是齐叶叶,还是齐蓁蓁,有过男女之情吗?” 殷衢失笑,但是还是认真地回答:“全无男女之情。” 然后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明鸾,你已经是朕的皇后,朕身心只属于你一人。” 殷明鸾看着殷衢的目光,陡然手足无措起来。 殷衢却用目光逼迫着她,像是要看进她的眼睛,看到她的真心。 他缓缓说道:“这次只是一个齐蓁蓁,明鸾,你有没有想过,往后?朕后宫还有薛美人,容更衣,未来可能还会有别的女人,像齐蓁蓁一样出现,你心里高兴吗?” 殷明鸾有些愤愤,又有些委屈地看着殷衢,难道是想要她宽容大度,这才大婚几天呀? 但是殷衢亲了亲她额头,极为缓慢地说道:“想要朕许你一言吗?明鸾,只要你要,朕就会给?” 殷明鸾的心情跌宕起伏不已,她颤着声音问道:“什么意思?” 殷衢挨近了她,在她耳边轻轻出着气:“明鸾,不要装傻。” 殷明鸾声音有些发虚:“哥哥,明鸾想听。” “那你听好了,”殷衢的声音很是愉快,“朕和你两厢厮守,除你以外,再无旁人。” 殷明鸾双手穿过殷衢的胁下,抱住了殷衢的肩,她将头埋进殷衢的胸膛中,脊骨彻底松懈下来,却用手臂死死环住了殷衢。 殷衢继续在她耳边低语:“朕要你,全心全意,生生世世。” 太过郑重的承诺,殷明鸾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她只能别扭地说道:“情浓之时自然是百般许诺,哥哥以后莫要失悔。” 殷衢看出了她的嘴硬,也乐意由着她逞娇,他的声音几近呢喃:“如此,朕给你一道圣旨如何,若他年有负于你,由你行废立之事。” 殷明鸾骂他:“没个正经。” 殷衢闷笑,手悄悄地抚向了殷明鸾的小腹:“所以,明鸾要争气。” 殷明鸾羞愤推开了他:“哥哥才要争气。” 殷衢一时间愣了一下,然后就看着殷明鸾跳了下来,眸光中多有些狡黠的得意。 殷衢以手握拳,挡住嘴轻咳一声,掩住了笑意。 既然已经大大方方地提到了后宫以及其他女人,殷明鸾索性问了:“哥哥准备将后宫佳丽如何处置?” 殷衢回答:“全凭梓童主张。” 殷明鸾问道:“可以让她们回家?” 殷衢缓慢斟酌:“若是能够掩人耳目,可以。” 殷明鸾又问:“有些不愿意回家的,我便抬抬她们的位份吧。” 虽然殷衢心里不愿意搭理后宫,更别提提位份让她们更加显眼,但是已经答应了殷明鸾,自然是没有说不的道理,所以殷衢点头:“可以。” 殷明鸾难言笑意:“多谢哥哥!”说完,她提起裙子跑了,像是担心殷衢强留她在乾清宫胡闹一般。 殷衢看着她的背影,略微有些无奈。 许久之后,张福山走了进来,问殷衢道:“几位大人们还在候着,陛下可要召见?” 那几位大人们被请到了乾清宫外面,未免有些萧瑟。 殷衢说道:“因家事请诸位臣工移步宫外,略有失礼,赏赐些物件,安抚安抚。召见……明日再议。” 张福山暗叹,现在陛下是虱子多了不怕痒,每天不被御史们骂一骂儿女情长,就不得劲。 心里这样嘀咕着,张福山什么都不敢说,连忙跑外面去赏赐了。 殷衢略微在乾清宫再独自挨了一会儿,时时看一眼水钟,等时候差不多了,动身悠悠往后宫走去。 到坤宁宫的时候,天才方黑,殷明鸾正在对着镜台除去钗饰,忽然从镜子里看见了殷衢的身影。 殷明鸾有些奇怪:“哥哥先前说要等太后娘娘消气再见我的,怎么今日过来了?” 殷衢叹了一口气:“你都去大闹乾清宫,朕来与不来,还有什么分别。” 殷明鸾瘪嘴撒娇。 殷衢暗笑:“想来已经过了四五天,母后应当消气了吧。” 他对着镜子,捏着殷明鸾的下巴,让她转头看自己:“你既来了乾清宫招惹了朕,就应当准备着些。” 殷明鸾佯装不懂:“准备什么呀。” 殷衢将她一把抱了上来,不说话,直到将她放在床上躺下,才凑在她的耳边道:“药喝了吗?” 殷明鸾捂脸:“喝了。” 殷衢亲了亲她的唇珠:“做得真棒。” 殷衢一边将手往下探去,一边问她:“想朕了吗?” “想了。” “哪里想?” 殷明鸾轻笑着嘟囔了一句,然后殷衢的话低哑着听不清。 胡闹完毕后,已经是半夜了。 殷明鸾枕着殷衢的手臂,偏头看着殷衢,问道:“眼下太后娘娘不理我,又有齐姑娘对着你念念不忘,我该怎么做?” 殷衢玩弄着殷明鸾腰上的长发,说道:“朕准备着手安排,既然齐氏不知好歹,那就将过往之事揭穿。” 殷明鸾来了精神:“揭穿?” 她撑着手臂,就要起身,却觉得腰上酸痛,往下一倒,殷衢接住了她:“受得住吗?” 殷明鸾瞪他一眼,并不回答。 殷衢于是正经说正事:“让妗儿进宫,见见齐氏。” 见殷明鸾又是瞪着他,殷衢郑重保证:“妗儿已经被你我吓到了,怎么会有进宫的心思。” 殷明鸾轻哼:“哥哥真是不让人省心。” 殷衢扬眉:“朕?” 他翻身,将殷明鸾压住,咬着耳朵讲话:“朕还没有同你算账,卫陵给朕寄来必孕汤的药材,这算是什么,打趣朕?嫉妒朕?” 殷明鸾有点尴尬,支支吾吾起来。 殷明鸾感到腿上一凉,殷衢已经掀.开了她的裙子,咬牙道:“不能辜负卫陵的心意,明鸾,你说呢?” 第73章 七夕节 …… 翌日, 殷明鸾受众妃嫔请安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幸好她不用起身行礼,只需要坐在高位上颔首微笑就行。 想到这里, 她不由得有些埋怨殷衢。倒是不知道他怎么能够神采奕奕地一大早跑去上朝。 殷明鸾看着底下坐着的几个后宫妃子,心中已经有了决议。待她们请安走后,只剩下薛美人和容更衣留下和殷明鸾说话。 殷明鸾说道:“留下你们, 是有话要同你们商议。” 薛美人和容更衣对视一眼, 心中忐忑:“娘娘吩咐便是。” 殷明鸾将心中的想法同她们说了,两人都难掩惊诧,薛美人和容更衣相继跪下, 发自肺腑地说道:“多谢娘娘恩德。” 不久之后, 后宫几位妃嫔得到了晋升,薛美人更是从美人晋升到了昭仪,这件事传到了薛美人老家,让她全家激动非常,于是薛家在当地更进一步, 薛美人算得上是光宗耀祖。 皇后娘娘封赏后宫,得到了后宫和前朝的一致赞扬。 而那些更进一步的女子,手头上各自领了些差事。比如说善歌舞的, 就管理着宫里的乐人, 一起研究音乐舞蹈。喜学问的, 就发起了诗社,每日吟诗作对, 不再是无所事事。 而如容更衣和其余思念家人过甚的妃嫔,则在妥善的安置之下,悄悄地送出了宫,同家人亲友相聚。 容更衣出宫后, 先是拜访了顾府。 丽娘和顾妩娘曾经是儿时的玩伴,后来意外发生,两家再无来往,许多年后,丽娘终于见到了故友。 两个曾经出身不高,又机缘巧合之下见惯世面的女子坐在一起嗑着瓜子。 “明鸾在宫里还好吗?”顾妩娘问道。 丽娘吐出了瓜子皮:“三千宠爱在一身,哪能不好啊。” 顾妩娘略微放下了心,她又问道:“你看陛下,是会和明鸾长相守的人吗?” 丽娘统共没见过殷衢几面,当然不能对顾妩娘做出保证,只能笼统着说道:“大概吧。” 顾妩娘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悠悠叹了一口气。 丽娘开始取笑她:“你呀,手都要伸到宫里去了,先管管你自己好了,你可有寻得良人呀?” 顾妩娘横她一眼:“还寻什么良人,不要寻到无赖就不错了,天下好男儿,依我看,根本就没有几个。” 丽娘伸出双手作势要抱她:“那你就和我一同孤苦终老吧,做个伴。” 顾妩娘疑惑:“怎么?你也不打算嫁人?” 丽娘说道:“我可是天子妃嫔,哪里敢嫁人?” 顾妩娘不信丽娘的借口。 果然丽娘叹了一口气:“许多年的倚楼卖笑,我也是受够了男人,”丽娘强行将顾妩娘搂紧怀里,“不如我们找个傻子一同嫁了吧。” 顾妩娘瞪她:“休要胡言乱语。” 丽娘又想了想:“你兄长怎么还未娶妻?” 顾妩娘再瞪她:“休想打我兄长的主意。” *** 赵妗又进了宫。 上次她憧憬又兴奋,这次却是满脸不情愿。 一想到她皇帝表哥的脸,她就开始打颤,虽然他俊美不凡,但是却冰冷得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在他面前,连动都不敢动,不能笑,不能跑,不能不合规矩。 顾二姑娘是怎么还能忍受的? 赵妗走进了长春宫,向赵太后行礼,等到起身的时候,她看见赵太后身边站着一个丰姿千状的美人。 她觉得面熟,但是没有多想。 赵太后一把拉过了她,对她说道:“这是蓁蓁,你小时候见过的。” 赵妗皱着眉回想,蓁蓁? 齐蓁蓁? 越看越像,她一把甩开了齐蓁蓁的手,齐蓁蓁正在不明所以,赵妗发问:“太后娘娘,她怎么还在?” 赵太后觉得她这话问得蹊跷,笑着道:“蓁蓁为何不能在这里?” 齐蓁蓁只以为自家当年的事情没有被发现,这个时候听见赵妗这样问,丝毫没有想到那件事上,她也只是微微偏了头,问赵妗:“妗儿妹妹,你怎么了?不认识我了?我是齐姐姐呀。” 赵妗有些焦急起来,她一急就开始口舌不清。 她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件事。 殷衢受封韩王,前往平凉府就藩,当时赵妗的父亲没有官职,于是也跟着妹妹赵太后一同往西定居。 那日天气正好,赵妗和兄长一同出城游玩,回来途中,她的马车却遭到了歹人袭击。 兄长的马车已经远处了,正是绝望之际,一个女子挡住了砍向她的刀。 是齐叶叶。 但是那歹人见砍到了齐叶叶,于是泄了力气,他认出了赵妗的身份,目光狠戾起来。 幸好殷衢及时赶了过来。 赵妗能看到,齐叶叶的眼中有些绝望,她将身上的刀更加用力往身上捅。 赵妗还不明白这场意外,就听见齐叶叶出声:“韩王殿下。” 殷衢站定了,远远看着她。 齐叶叶说:“奴婢做错了事,但是幸好表姑娘大安。” 殷衢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赵妗,又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齐叶叶。 他即使对着将死之人,也没有丝毫动容:“你刻意接近本王,是奉了许皇后的命令?” 齐叶叶咬唇不答。 殷衢继续逼问:“许皇后以你父亲为威胁,齐母,你,还有你妹妹,都是她的细作。”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齐叶叶哂然一笑:“殿下,我们母女三人都是身不由己,若不是和殿下相识,我们一家还能团聚,粗茶淡饭,闲话桑麻,奴婢有罪,奴婢这贱命换回赵姑娘一命,也是值得。” 她见殷衢没有表示,不由得慌了:“殿下,我母亲和赵娘娘患难之交,若是这件事让赵娘娘知道了,她一定会伤心的。求求殿下放过我母亲和妹妹。” “殿下。”她拖着流血的身体,慢慢匍匐着向殷衢爬过来。 许久,殷衢看着她渐渐灰败的脸色,说道:“都是可怜人,本王答应你。” 赵妗当时坐在马车上,晕了过去。 赵妗看着眼前的齐蓁蓁,她的面容似乎和多年前的齐叶叶重合。赵妗着急说道:“太后娘娘,她、她是许太后的细作啊!” 此话一出,齐蓁蓁面色顿时变得惨白。 赵太后忽然间有些听不明白赵妗说了什么,她按着额头,往椅背上靠了一靠:“妗儿,你在说什么?” *** 坤宁宫里,暑气渐至,廊下站着的宫女都有些栽瞌睡。殷衢今日心情不错,并没有让张福山出声训斥失礼的宫女,反而悠悠转进了内殿。 里面,玉秋正给榻上的殷明鸾打着扇子,殷明鸾昼眠在此,薄衫凉透,肌肤虽然暑热,却没有生汗, 见殷衢走过来,玉秋便悄悄地退下了。 殷明鸾醒过来,眉眼惺忪之际,却看见殷衢和衣卧在她身边,让她吓了一跳,她慌忙起身,却被殷衢按住了。 殷明鸾问道:“哥哥大白天就往后宫里跑,是已然不怕朝里那些大臣劝谏了?” 殷衢叹气:“就别提那些扫兴的老头子了。” 殷明鸾捂嘴笑。 她又问道:“哥哥来做什么?” 殷衢看着她:“枕边教妻。” 殷明鸾:“……” 殷衢说起正经事来:“妗儿已经到了长春宫,想必这个时候已经碰见了齐氏,妗儿心直口快,不会刻意替齐氏隐瞒。” 一提到这个,殷明鸾也收敛了玩笑的心情:“哥哥打算怎么处置齐氏?” 殷衢挑眉看她:“你不是烦恼母后对你不满吗?母后喜欢齐氏女,你可以借此机会,讨一个欢心。母后一贯心软,必定想要留齐氏一命。” 殷明鸾反应过来了:“是要我做好人,哥哥做坏人?” 殷衢点头:“孺子可教。” 既然讲到了这里,殷明鸾就想起身去长春宫,但是看见殷衢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就又重新躺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殷衢终于坐了起来,殷明鸾问道:“去长春宫?” 殷衢说道:“新进贡了许多葡萄,你尝尝。” 等两人整理好衣裳坐好,张福山已经用琉璃盘端进来些葡萄,玛瑙一般攒攒簇簇,浑圆可爱。 殷明鸾取了一颗,将葡萄皮衣一拨,满手都是汁水,她将这颗果肉递到殷衢嘴边,却被殷衢衔住强行喂给了她。 这一来来回回,殷明鸾于是横了殷衢一眼,不伺候了。 殷衢看殷明鸾已经吃厌了葡萄,于是估摸着时间,说道:“走吧。” 殷明鸾手上正沾着葡萄汁,不敢往里掏帕子,怕弄脏了衣裳来不及换。 她方才给殷衢递葡萄果肉,一时间趁手了,脑子没转过来,就直将手上多余的汁渍往殷衢唇上抹。 殷衢愣了一下。 殷明鸾忽然反应过来,心里尴尬不已,她淡然掏出了帕子,稳稳说道:“走吧。” 殷衢和殷明鸾走到长春宫宫门口的时候,看见宫人肃然立在廊下,各自神色难言恐惧和惊疑。 里面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像是在哭:“太后娘娘恕罪。” 殷明鸾受了长春宫的几天冷落,这时候听到长春宫的热闹不由得有些紧张,殷衢没有回头,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伸出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殷明鸾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两人走到殿外,松开了手。 徐嬷嬷见到帝后两人过来,走进殿去禀告。 听说殷衢是从坤宁宫过来的,赵太后猜想着,大概殷衢在坤宁宫中听说了长春宫的事,于是帝后两人一道就过来了。 赵太后本不愿意见殷明鸾的,可是现在这个样子难道还能单单拦下殷明鸾? 看着跪在地上,满脸泪水的齐蓁蓁,还有站在一旁,又是惊诧又是不安的赵妗,赵太后揉了揉额头,对徐嬷嬷道:“让他们进来。” 齐蓁蓁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转头看着门口,却看见大步走进来的殷衢面色沉如水。 赵太后看了齐蓁蓁的动作,先是皱了眉头叹了一口气,而后看见殷衢阴郁的神色,暗中只道不好。 殷衢一路走得飞快,殷明鸾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竟是小跑起来,只听得她小声道:“陛下,莫要动气。” 齐蓁蓁转过身来,扑到殷衢脚跟前,却刚好挡住了殷衢的路,殷衢看都没有看她,他并不是有意朝齐蓁蓁撒气,他只是彻底无视了齐蓁蓁,脚步不停,但是齐蓁蓁被他的动作带到,摔到了一边。 赵太后一见齐蓁蓁摔到,站了起来,却什么都没有说。 殷明鸾落后一步,看到了赵太后的神色。 果然,赵太后还是心疼齐蓁蓁的。 殷衢的目光终于落到了齐蓁蓁的身上,齐蓁蓁依旧眼中含着希冀,就那样望着殷衢。 殷明鸾看着齐蓁蓁的目光,恍然间明白了,齐蓁蓁并不是刻意欺骗她,她是真的相信她对殷明鸾说的一切。 殷衢冷冷看着齐蓁蓁:“当初,朕答应了你姐姐,不对你齐家背叛之事再追究。” 齐蓁蓁脸色忽然惨白:“陛下知道?陛下一直知道?” 殷衢没有回答,接着说道:“朕念在你齐家与太后相厚,不欲太后伤心,可是你竟敢重回上京,如今太后既已知晓你齐家的龌蹉行径,就没有再留你的道理。” 齐蓁蓁还没有说什么,赵太后却说道:“衢儿,不可。” 殷衢寒声说道:“朕意已决,母后,你休要被奸人所蒙蔽。” 殷衢高声喊道:“张福山。” 见张福山等人就要拉着齐蓁蓁走,殷衢望了一眼殷明鸾。 殷明鸾连忙跪了下来:“陛下,虽然齐姑娘犯了大错,可她当年年幼无知,又是被人胁迫,并且她并未真的错过什么,留她一条活路吧。” 殷明鸾和齐蓁蓁素来没有交情,她求情只能为了成全赵太后,她言语中却丝毫不提为了太后求情,独自揽了一身怒气。 赵太后听了,微微动容。 殷衢寒声:“妇人之仁!” 殷明鸾已经拦在了殷衢面前,心思一动,她摔到在地。而殷衢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只以为自己弄倒了她。 殷衢背对着赵太后,原本冷凝的神色破裂,显现出一丝懊恼。 殷明鸾对着他摇了摇头。 殷衢悄悄收回了手,站在原地低头看了殷明鸾许久。 在赵太后这边,只能看见殷明鸾和皇帝在倔强地对视,赵太后命徐嬷嬷悄悄将齐蓁蓁带到暖阁去了,才出声道:“衢儿,快将皇后扶起来。” 殷衢没有动,张福山于是赶忙去扶起了殷明鸾。 赵太后说道:“行了行了,哀家心里有数,就让齐氏母女回到韩王府,囚禁起来,哀家再不会过问,只是留她们性命。” 殷衢僵硬地转过身来,像是有些不情愿,但终究说道:“一切凭母后处置。” 赵太后无奈松了一口气:“你去吧,想是有许多政事要处置。” 殷衢转身告退,走之前悄悄看了一眼殷明鸾。 赵太后终于看向了殷明鸾:“伤着了吗?” 殷明鸾乖巧摇摇头。 赵太后叹气:“你这孩子……” 她吩咐已经回来的徐嬷嬷:“送皇后回坤宁宫。” 长春宫还有一大堆的烂摊子,她眼下没有时间和殷明鸾多说什么。只是她看向殷明鸾的目光,终于是柔和起来。 齐蓁蓁一事了结,最终,齐蓁蓁被送回了平凉韩王府,同她母亲齐阿嬷一起被看管起来。 而赵太后这边,似乎终于接受了殷衢和殷明鸾在一起的事实,殷明鸾过来请安,赵太后不再避而不见。 与此同时,许太后勾结辽王,秘密让人散布流言,称天子无子,而辽地紫气环绕,有龙气。 这些流言一面激怒了朝中的清流大臣,一面又让他们更加期待皇长子的到来。 但是,他们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对天子近日流连后宫有诸多不满。 听闻新皇后天姿国色,是个祸水的苗子。 为了将天子从歧路上拽回来,大臣们更加努力地盯着殷衢的一言一行,督促殷衢勤勉,乾清宫日日都被大臣堵着,热闹非凡。 对此,殷明鸾虽然心中嘀咕,但是也不好说什么。 殷衢更是如此,他难道能够承认自己就是沉迷皇后美色? 倒是赵太后终于忍不住了。 正是七夕佳节。 一早起来,殷明鸾正要在殷衢怀里赖上片刻,殷衢却将她抱到了一边,独自起身。 殷明鸾想要哄着他多躺一会,但是想到气势汹汹的朝廷栋梁们,忍住了,她撒娇说道:“今日乞巧,哥哥早些回来。” 殷衢自然是应了。 乞巧当天,后宫里一群女人独自热闹着。宫妃们换上了鹊桥补子衣,从兵仗局里讨了乞巧针,争相往水缸里投。 这正是“乞巧”。 女子们用银针投进水里,心灵手巧的人,她的针会浮在水面上,于是她能够得到织女娘娘的青眼,更加心灵手巧。 如今后宫中断断续续地走掉了一些人,余下几个妃嫔簇拥着殷明鸾走到水缸前,薛昭仪为殷明鸾递上了银针。 “娘娘,请吧。” 殷明鸾有些紧张,说她心灵手巧着实勉强,可能织女娘娘并不会给她这个面子。 她吸了一口气,将银针往水缸里抛,然后闭起了眼睛。 妃嫔们高兴起来:“浮起来了,浮起来了。” “娘娘,快看啊。” “像个什么?” 投下水缸的银针,细看它打下的阴影,若是像花鸟,那就是得巧,别的东西,若是能说出名头来也不错。 众人看着殷明鸾的银针,忽然薛昭仪说道:“像不像个娃娃?” 其余众人笑起来:“果然像个娃娃,娘娘不日就要有好消息了。” 殷明鸾有些无奈的惆怅。 整个白天,殷衢都没有得闲到后宫来。 到了晚上,姑娘们依旧热闹,各自摆好了香案,轮流祭星,这个时候,大家都有些撒欢,也没有再聚在殷明鸾的身边,她们各自在一边,或是对着冷月题咏,或是围着水榭弹琵琶。 殷明鸾有些累了,就要回坤宁宫去,那群妃嫔们又聚在了一起。 檀冬跑了过来:“薛昭仪等请娘娘过去抓蜘蛛。” 殷明鸾于是直接被吓跑了。 殷衢还被困在乾清宫里。 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这些大臣今日拿出了要和殷衢秉烛夜谈的架势,让殷衢都有些头疼。 可是政事的确多,又不能推。 天下事都是他的家事。 谁知赵太后风风火火地杀了过来,她老人家对着群臣,气势不减。 “牛郎织女尚能够在七夕相会,皇帝和皇后却不能?有这般道理吗?况且,现在皇帝子嗣不丰,和皇后见面才是正理,和你们这般老汉一起,岂不是浪费时间?” 群臣被赵太后这番话震住,就连最伶牙俐齿的言官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于是殷衢被赵太后从乾清宫赶出去,关到坤宁宫生孩子去了。 殷明鸾在坤宁宫听了这件事,惊讶不已,她用团扇半掩住她的目瞪口呆:“太后娘娘真这么说的?” 玉秋强调着点了点头:“真的!” 殷明鸾一时间既佩服赵太后,又有些感慨,赵太后似乎真的对她没有芥蒂了。 不多时,殷衢踩着漫天星光走了进来。他一只手放在腰前,手心握着,像是拿着什么东西。 殷明鸾好奇起来,猜想殷衢为她带了什么礼物。看着大小,可能是珠玉宝石,也可能是耳珰。 殷明鸾一面迎了过来,一面问道:“是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殷衢笑:“快找一个盒子过来。” 殷明鸾不明所以,依旧吩咐了玉秋去寻来了一只锦盒。 殷衢张开了手。 坤宁宫响起了尖叫:“蜘蛛——” 第74章 乞巧儿 …… 乞巧节抓蜘蛛, 也是老传统。 殷衢料到殷明鸾不敢动手,于是贴心地为皇后带来一只蜘蛛,没想到, 不仅没有换得美人的垂怜,反倒换到了一声尖叫和十足的嫌弃。 “嘘——嘘——”殷衢一边轻声哄着,一边试图要捂住她的嘴。他拦腰从后面抱住殷明鸾, 却被殷明鸾挣脱开了。 “快去洗手!不然不准碰我!” 面对殷明鸾的淫威, 和震慑十足的威胁,殷衢只好去沐浴了。 沐浴回来的殷衢,见殷明鸾对着他的手依旧有些嫌弃和躲避, 一“怒”之下, 按住了殷明鸾,让她整晚求饶不已。 第二日早起,殷衢感到神清气爽,回头看看他的皇后,正因为他的起身而醒了, 躲在被窝里,想到昨夜的事情,气鼓鼓地看着他。 殷衢失笑。 他从床上下来, 起身看了看摆在案几上的锦盒, 说道:“朕要打开锦盒了。” 殷明鸾叫道:“拿走拿走。” 殷衢叹了一口气, 耐心说道:“开盒验蛛网,若是蛛网复杂密实, 那就是你得巧,织女娘娘保佑你心愿如意。” 殷明鸾眼珠子转了转,她目前心里的确藏着一个愿望的,于是她犹犹豫豫:“好、好吧, 只是打开之后,你要把蜘蛛捉出去,然后不要再来碰我。” 殷衢无不应允。 锦盒一开,殷衢眼疾手快,在殷明鸾还没有尖叫出声的时候,就将蜘蛛捉在手中,然后抛到了窗子后去。 殷明鸾仰头望了一眼窗子,却还不是太放心,心里暗暗打定主意,稍后就让玉秋檀冬糊上一层纱,再不打开。 殷衢将锦盒拿到殷明鸾边上:“看。” 这蛛网结得实在好,一片雪白,密密实实,殷衢笑:“恭喜娘娘心愿顺遂。” 殷明鸾不由得也悄悄笑了。 正在笑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密密的白色蛛网之中探头探脑出几支黑黑的肢节。 殷明鸾来不及叫喊,忽然觉得恶心至极。 她捂着嘴,干呕一声。 殷衢连将锦盒也抛了出去,暗自决定要在宫中废除捉蜘蛛这一风俗。 见殷明鸾不舒服,殷衢关切问道:“怎么了?” 殷明鸾摇摇头,她怎么知道,只怪那几只蜘蛛太过恶心吧。 门外,张福山开始催殷衢起身上朝,殷衢充耳不闻。 殷明鸾顿了顿,忽然间又干呕起来。 殷衢这才想到什么,慌忙说道:“叫太医!” 太医一大清早赶到后宫来,他细细为殷明鸾把脉,然后眉梢眼角都是喜气。 “恭喜娘娘,是喜脉。” 太医喜不自禁,上次他在殷衢这里查验了必孕汤的药材之后,殷衢面色不好看,让太医战战兢兢了许久。 陛下终于一雪前耻了。 太医简直要落泪。 喜不自禁的自然不止太医一人,眼下,坤宁宫的宫人都激动起来,玉秋和檀冬喜得拍了拍手。 连最为持重的皇帝都不顾众人在眼前,往帘子后进去,将皇后娘娘抱住了。 倒是让其他的人有些手足无措。 “明鸾,听见没有,朕有孩子了。” 殷明鸾也被这个消息弄得傻愣愣的,然后她看向更加傻愣愣的殷衢,悄悄推了推他:“陛下。” 殷衢回过神来,摸了摸鼻子,站了起来,沉稳说道:“都有赏。” 殷衢赏完了宫人,又打发张福山去长春宫向赵太后报信,接着将里头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 他轻轻抱住殷明鸾,像是害怕动作重一点就会惊扰了她肚中的胎儿。 殷衢笑着说:“这孩子来得巧,朕想要为他取一个小名,就叫乞巧儿。” 殷明鸾嗔笑着推了推他:“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取什么小名。” 说到是男是女,殷明鸾又有些忐忑,她知道前朝后宫都盼着她能够诞下一个皇儿来稳固社稷。 她害怕辜负这种期待。 她也期望着一个乖巧的女儿。 殷衢说:“不管是男是女,都叫乞巧儿。” 说着他摸了摸殷明鸾的小腹:“小皇子也好,小公主也好,朕都喜欢,”他看着殷明鸾,“你担心什么。” 殷明鸾将手臂伸开,静静环住了殷衢的腰身。 长春宫赵太后听说了坤宁宫的喜事,高兴不已,给坤宁宫的赏赐也停不下来,更是早早地就开始让司礼监准备着去民间选稳婆奶婆。 她顾忌着许太后那边借口请安一事出招,于是明面上说了,一切为子嗣考虑,免了殷明鸾的晨昏定省。 而慈宁宫沉寂已久,就是听说了这样的大事,也纹丝不动,倒是让人格外有些不安。 以至于一月后,许太后派来送来医婆,说是照看皇后的胎的时候,殷明鸾竟然是觉得心中高高悬起的石头终于落地。 殷衢替她回绝了许太后,那医婆自然是赶回了慈宁宫。 坤宁宫被殷衢照看得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许太后想要搞事情,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夜间,夫妻二人闲话,殷明鸾说:“医婆赶走之后,我却依旧不放心,我总觉得慈宁宫似乎在谋划着什么。” 殷衢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就是。” 他看着沉沉的夜色,心中隐约有些预感。 北地辽王府。 深夜,从南边远道而来的客人受到了辽王的接见。 这客人面皮白皙,声音尖细,稳稳坐在辽王下首,看着辽王显而易见地急躁起来。 “这……皇后已有身孕,天子百年之后,自有继承人,本王这里,是闹了一场笑话。” 辽王自顾自地在蕃地招兵买马,虽然有了反心,却依旧定不下主意,一边暗自谋划着,一边寄希望于许太后在宫中起事,一旦发生宫变,辽王兵马充足,当然能够抢占先机,如若天子驾崩,后继无人,辽王之子血缘较近,有望登临帝位。 而如今,宫里传出的好消息就是他的噩耗。 见辽王隐约有退缩之意,姓王的太监依旧沉稳:“王爷,没什么可急的。” 辽王问道:“此话怎讲?” 王太监说:“宫中自然有太后娘娘,皇后这一胎……” 辽王隐约有点激动。 王太监接着说:“最坏的情况,皇后诞下皇子,许家获罪,王爷您因造反遭到讨伐……” 王太监说着说着,看到辽王脸色一变,他笑了笑,“王爷,您已经私藏甲胄,招兵买马,是没有回头路的了。” 辽王脸色铁青:“要本王造反?” 王太监叹息:“被逼无奈,不可不为啊。” 王太监交代了许太后的话之后,见辽王犹在沉思之中,便退了下去。 *** 殷明鸾在宫里安静地养胎,每日殷衢都会抽出时间来陪着殷明鸾,格外紧张她的身体。 朝臣默许这一段时间皇帝的心不在焉,好心肠地不再动不动拿出要命的劝谏样式来吓唬君主。 至于后宫中,除了开始赵太后企图赐给殷衢几个宫女,后被殷衢坚决回绝之外,殷明鸾就没有什么烦心事了。 赵太后不再折腾,专心致志期盼着孙儿,这腹中的胎儿也很是温顺,没有让殷明鸾吃什么苦头。 正是风平浪静的时候,忽然出了一件奇事。 听闻京郊往西的一个村子里,某日黑雾环绕,黑雾过后,鸡鸭全都死了。 夜里,夫妻二人枕边闲聊,谈起了这样一件怪事。 殷明鸾敏.感问道:“会不会是有心人做的。” 殷衢眯眼说道:“刻意玩弄谶讳之学,倒让朕想起来去年立皇后时候的事。” 殷明鸾从殷衢身上翻了起来:“是冲着我来的?” 殷衢将她按进怀里:“只是猜测,不要着急。” 但是猜测果然成真了。 不过两日后,上京开始传起流言来。 原来那京郊村庄正在皇城以西,这位置比照起来正好是平凉府和上京。 有心人立刻联想到当初为立皇后闹出的那一场祥瑞。 更有甚者则是将这不详怪在当初在平凉府就藩的天子。 当这传言甚嚣尘上之时,慈宁宫忽然传出消息。 许太后病了。 据说许太后的病来得突然,好好的人一下子病倒不起,御医们仔细查看,看不出个究竟,然后慈宁宫找了些和尚道士进宫。 和尚道士们难得达成一致意见:皇后所怀胎儿克许太后。 就这消息一传出去,合上了近日里上京传得热闹的不祥之兆,许多人都信了,皇后所怀之子不详,是妖孽投胎。 正值炎夏苦日,慈宁宫掌事姑姑张嬷嬷突然来到了坤宁宫。 殷明鸾身子渐渐臃肿起来,因为天气热,这些时候有些没有胃口,总是恹恹的。 听闻张嬷嬷过来,殷明鸾有些措手不及,勉强自己起身换了衣裳,让张嬷嬷进来说话。 张嬷嬷来势汹汹:“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近日恶病缠身,正是因为皇后娘娘腹中胎儿,奴婢特来请皇后娘娘尽一份孝心,为太后娘娘祈福,消除自身罪孽,如此,太后娘娘才能康健。” 殷明鸾皱起了眉头:“大胆,你在胡言乱语什么,竟然敢编排皇嗣,从哪里听来这些胡话。” 张嬷嬷被殷明鸾这样迎面呵斥,又惊又怒。 怎么说她也是许太后的人,长辈许太后的嬷嬷在坤宁宫,代表的就是许太后的脸面,殷明鸾当然要客客气气的,她今日这个样子,着实在张嬷嬷的意料之外。 张嬷嬷沉下脸。 她本来打算用长辈的威势来逼着殷明鸾去慈宁宫祈福,却没有想到气势上被殷明鸾压了下去。 她转头看了看坤宁宫的宫人,一个个严阵以待。 张嬷嬷明白,今日,许太后和她都料错了殷明鸾的反应。 张嬷嬷冷笑:“皇后,这就是你母仪天下的表率吗,不孝不悌,不堪为妇!” 殷明鸾感到胸口闷得发慌,她头有些晕,闭了闭眼,沉声吩咐:“请张嬷嬷出去!” 第75章 麟儿梦 …… 冰鉴上刨冰幽幽发着冷气, 宫女慌忙为殷明鸾打起扇子来,玉秋吩咐着宫人去唤御医,檀冬命人开窗透气, 一时间坤宁宫变得一团混乱。 只因为皇后娘娘在张嬷嬷走后差点倒在了地上。 殷明鸾皱了皱眉头,忍住心口一股恶心之感,抬手示意宫人不要慌张。 不多时御医过来了, 摸了摸殷明鸾的脉象, 紧锁了眉头:“娘娘思虑过重,有些伤了身子。” 殷明鸾忙问:“孩子有事吗?” 御医再细细诊断片刻:“暂时无碍。” 殷明鸾放下心来。 待御医走后,殷明鸾让寝殿里侍候的闲杂人等都出去了, 才对心腹玉秋和檀冬说起心事。 “今日许太后只派了张嬷嬷过来, 她以为仅凭张嬷嬷就可以拿捏到我,让我去慈宁宫为她祈福,到那里她必定会有后招等着,企图对我和胎儿不利。” 玉秋和檀冬像是经历了劫后余生,送了一口气说:“还好娘娘没有被张嬷嬷吓到。” 殷明鸾却没有高兴起来:“只怕是暂时躲过了。” 玉秋和檀冬相互对视一眼, 笑容也渐渐淡了,她们两人看着殷明鸾心事重重的样子,轻声道:“娘娘, 方才御医说过, 让你不要多虑的。” 殷明鸾勉强笑了一笑:“无碍。” 她轻轻蹙眉思索着。 今日是因为许太后小看了她, 还以为她同从前一样。只是,日后许太后若再以祈福为理由逼迫她, 该如何是好。 想到许太后弄出神神鬼鬼的流言,殷明鸾心中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 不能让这不祥之兆落在她未出生的孩子头上。 已经是八月,殷明鸾模糊想到了,那个犹如梦一般的前世中, 这个时候京畿忽然发起地动。 那次地动似乎没有死人,倒是伤了几人,却让朝堂上下都战战兢兢,只因为近来局势紧张,有心人一牵扯起来,异党攻讦简直是没完。 殷明鸾让玉秋扶起她,她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走到了窗棂边上。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哗哗啦啦一场雨让人陡然在心里生出了痛快之感。 殷明鸾扶着玉秋的手,心中拿不定主意。 她自有身孕以来,一直躲在坤宁宫,这是最安全的。 但是只靠躲是不行的。 殷明鸾看着细密如织的雨幕,转过身来笑着说道:“八月好,蟹膏已肥,本宫要开蟹宴,邀内眷及诰命夫人们一同享乐。” 早菊已经盛开,团团簇簇的,金黄可爱。 许久不曾露面的皇后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众女眷赏了菊花,就坐在花厅中享用起螃蟹。 食蟹也有讲究,腰圆锤、长柄斧、青龙勺、日月镊等等统共八件,称为蟹八件,一般的人家面对这蟹,可能束手无策,吃了个七零八落,但是这难不倒宴会中的贵妇人们。 谈笑间,一只蟹被吃得干干净净,还能将它身体的残余合起一个完完整整的蟹。 殷明鸾面前摆着一只蟹,她却没有动用的意思,与众位夫人饮过一盏菊花酒,她的杯子里却只是清水。 众人对殷明鸾恭迎了一番,殷明鸾挑好了时机,正要表演一番麟儿托梦的戏码,她眯起了眼睛,就要装作睡去。 “皇后娘娘万安。” 殷明鸾眉心一动,睁眼一看,竟然是殷宝华。 殷明鸾看见殷宝华还是有一点不自在的,可是殷宝华看起来全然没有这种感觉,她很顺口地叫她“皇后”。 殷宝华笑道:“皇后娘娘福泽深厚,大婚不久就得了好消息,嘉阳也想来讨讨喜气呢。” 殷明鸾不解问道:“嘉阳要怎么讨喜气。” 殷宝华说道:“请皇后娘娘赐旧衣,嘉阳沾了娘娘的宏福,想来也能让裴家二老心愿了结。” 殷明鸾一阵无言,原来殷宝华是来求子的。 她吩咐了玉秋去取来旧衣。 玉秋去殷明鸾旧衣的时候,殷宝华还挑了一个侍女跟上她,对着皇后的旧衣还挑挑拣拣,弄得玉秋都有些恼火。 糊弄完殷宝华之后,殷明鸾再次饮一盏清水,就稍稍往后一靠,靠在了椅背上。 底下众位诰命夫人哪里会定下心来专注吃喝?她们一刻不停地注意这上方皇后的动静,看见皇后微微闭上了眼睛,竟然是一副熟睡的姿态,底下本来是欢声笑语的,这下静了个彻底。 不知等了多久,许是有一刻钟,皇后身边的宫女像是才反应过来,轻轻拍了拍皇后的肩,喊道:“娘娘,娘娘。” 她的声音很小,但是在寂静无声的花厅之中,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看见,皇后倏然转醒,然后迷瞪着说道:“本宫做了一个梦。” “娘娘,是什么梦呀。” 只见端庄美丽的皇后轻轻皱眉,抚了抚肚子:“本宫的孩子在梦中告诉本宫,他是星宿投胎,预知京畿一处叫大平村的地方要地动,特在梦中告知本宫。” 坐下的贵妇人们各自惊疑不定,左右互相望了望。 她们有人信了,有人却不信,当然有人想到了近期宫中朝中的一些事情,准备着回家和夫君商量商量。 正在她们有些慌乱,不知如何反应之时,只看见皇后又笑了笑:“大概只是个荒唐的梦吧,”她稍微扬起声音,“夫人们用些点心。” 于是夫人们也笑了起来。 宫中宴会过后,皇后白日被腹中胎儿托梦的奇事就被传开了。 殷宝华回到公主府后,对这件事并不在意,她将殷明鸾的旧衣试着穿上,对着镜子前后照了一照,然后脱了下来。 她扶了扶发髻上的金钗,问道:“驸马回来了吗?” 侍女说道:“驸马去了西院。” 殷宝华眼中闪过一丝嫉恨,然后恢复如初,她淡然吩咐:“让驸马过来,”她冷冷地说,“若驸马不来的话,抬也要把他抬过来。” 侍女听了,不觉更加战战兢兢。 不多时,裴元白果然过来了,他脸色难看,像是恼怒至极却又无可奈何,他身上的衣袍像是破了一块,是放在和殷宝华壮硕的侍女在拉扯的过程中被撕扯开的。 裴元白将院中的侍女都轰了出去,然后指着殷宝华跳脚:“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殷宝华猛地站起来,厉声道:“体统?我兄长为当今天子,我母亲为太后,你不过是我殷家的家奴而已,也敢妄称体统?” 裴元白脸色难堪至极,但是这个时候,他想起了父亲裴昭的话。 “公主骄纵,但是这段时间你万万不可和她争执。” 裴元白很清楚,父亲的“这段时间”指的是什么。 想到这里,裴元白对殷宝华的怒气也渐渐消退,他略微有些心虚地坐了下来。 殷宝华冷眼看着裴元白安静坐了下来,以为是自己的发作震慑住了裴元白,她笑了一下,抬起下巴说道:“桌上的酒是宫宴里皇后娘娘赐下的,裴郎,用些吧。” 提到“皇后娘娘”四个字,裴元白脸色变幻了一阵子,殷宝华就冷冷地看着,觉得看着裴元白这种痛苦的样子,让她格外顺畅。 殷宝华又说:“不若将皇后娘娘的酒送到西院,让秦氏也尝尝吧。” “不——”裴元白出言制止。 殷宝华笑得更痛快:“裴郎也觉得秦氏卑贱,不配喝皇后娘娘的酒。” 裴元白有些颓然:“宝华,别说了。” 殷宝华怔了一下,婚后的每一天,裴元白对着她都像是斗鸡一样,从不服输,现在,他却像是认输。 殷宝华在裴元白身边坐了下来。 自从嫁给裴元白后,自从大婚被裴元白羞辱后,她心中有一股恨意,却不知应该向谁宣泄。 秦氏卑贱,哪里配她恨? 可是她是在新婚之夜抢走她丈夫的人。 她恨着裴元白,但也一腔孤勇地爱着他,哪怕如今殷宝华早已知晓,裴元白懦弱,糊涂,不是良人。 裴元白坐在院子里,一盏又一盏地喝着菊花酒,最后他终于如殷宝华料想一般,醉了。 醉后的裴元白让殷宝华有些意料不到。 他跌跌撞撞就要走,殷宝华扶了他一把,然后他将头搁在殷宝华的肩上,环抱住了她。 殷宝华浑身冷一阵热一阵,她冷冷地说道:“裴元白,看清楚了,我是谁。” 裴元白将手臂收紧了一些:“宝华,我对不起你……” 殷宝华的脊背挺得笔直,她的嘴角抿得很紧,但是现在,她陡然松懈下来。 侍女帮着殷宝华将裴元白扶上了床。 殷宝华揽镜自照,眼神飘到了一边,看见侍女捧上的殷明鸾的旧衣。 殷宝华握紧了梳子,梳齿密密麻麻,扎得她的手有些疼。 她淡淡说:“拿下去,我这里不用了。” 侍女顺从地带着殷明鸾的旧衣,退了下去。 殷宝华将梳子放在镜台,她极缓慢地走到了床边,低下头,看着裴元白。只见裴元白眉头紧锁,像是很是痛苦。 殷宝华缓缓解开衣服,俯下身去…… 当裴元白握住她的腰身的时候,殷宝华的声音有些说不出的寒冷:“看清楚了我是谁吗?” “宝华……” 第76章 风云动 …… 皇后宫宴入梦, 腹中胎儿托梦, 周国人大多迷信,这件事在上京传开, 包括上京官吏在内的许多人,都对这些异象颇为信服,而为数不多的清醒之人晓得这是皇后和许太后在斗法。 他们在心中品评一番, 觉得皇后的手段尚显稚嫩, 毕竟,太后那边是真的弄来黑烟和死了鸡鸭的。 可是八月末尾,大平村真的地震了。 这地震可不是放放烟, 死几只鸡鸭就能伪造的。 更关键是, 当时宫宴皇后的话传出来之后,大平村的人立刻跑出了村,找上亲戚避灾去了。 这下子,百姓看来,皇后是救了人命的。 而对皇后腹中的胎儿, 他们更是真情实感地相信,那是星宿转世投胎。 而稍微转过弯一想,星宿下凡, 却克到了许太后, 难道许太后才是妖孽不成? 这民间质朴的想象, 一传起来,倒是比刻意制造的谣言更加风靡。 于是许太后也不敢再装病了, 立刻好了个彻底。 许太后大怒,召见许绍良,让他务必把散布流言的人抓起来。 早朝,殷衢也对京中流言纷纷表示了反感, 责令锦衣卫查探,朝中大臣都被殷衢对许太后的拳拳孝心感动,夸赞不已。 次日早朝,宋吉衣冠俨然,神色肃穆,沉声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殷衢道:“宋卿说来。” 宋吉说道:“民间关于许太后流言一事,都是四处百姓自发散布,找不到源头,倒是之前京郊黑雾一事,是有人刻意为之。” 殷衢沉声道:“继续说。” 宋吉道:“有农妇击鼓鸣冤,村子里被人放火吹烟,该妇人的丈夫就死在火灾之下,那妇人说,其丈夫临死之前,从放火之人的身上拽下了玉佩。” 宋吉将玉佩呈上,又张福山递了上去。 宋吉说:“这是会昌侯府的腰牌。”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殷衢缓慢地扫过了众臣的神色,许多人都战战兢兢的低下了头,连裴昭都避开了眼睛。 只有陆桓神色难掩激动。 殷衢心中有数,薄唇微微一动,寒声道:“继续查。” 下朝后,所有王公重臣都没有了说话的心思。 像是风雨欲来前,黑压压的乌云已经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宋吉是圣上的心腹,他今日的上奏就代表了圣上的决议。 许氏作恶许久,从来都没有人管过,而如今会昌侯府放火烧人被大大咧咧地捅了出来,任谁也知道,这是圣上下定了决心。 但是大臣们对自己忽然没有了信心。 能当这个出头鸟吗? 若是许氏不能一击即溃,会遭到许氏的报复吗? 会昌侯府中,许晖和一些门人早就一同回到了山东老家,府中只有许绍良当家做主。 许绍良试图去拦住宋吉:“宋大人,这可是会昌侯府!” 宋吉拱手:“许公子,这也是为了太后娘娘的名声,一定是府中下人作恶,才连累的太后娘娘与许公子,请许公子放心,某一定彻查此事!” 许绍良拦不住锦衣卫,一声令下,许府中许多人都被请进了诏狱喝茶。 许绍良焦急不已,终于在下午宫里来人,宫里悄悄来人到了府中。 当天夜里,一封密信由许绍良发往了南边。 总督府中,胡大人收到了来自上京的密信,捋着胡须,沉默不语。 胡夫人轻轻为胡大人披上衣服,忧愁问道:“是许太后的来信?” 胡大人叹息着点了点头。 胡夫人劝道:“眼下许氏已经是穷途末路了,老爷何必还和他们一条路走到黑呢?许太后不过是将老爷作为博弈的砝码,好换回许大人回朝罢了。” 胡大人叹息:“只是,许大人对我有师徒之恩,我怎能坐视不理呢?” 胡夫人劝道:“许大人和老爷是师徒,陛下和大人却是君臣,哪有先师徒后君臣的道理?” 胡大人眼中闪现了犹疑,却依旧说道:“世人都以为我和许氏是一路人,眼下就是想要走,也走不了了。” 胡夫人怔怔。 胡大人已经披衣起身,召集下属开始布置。 *** 如今的形势,像是拉满的弦,一触之下就要断裂。 在这个要命的时候,朝臣们忽然听说了一件大事。 东南倭寇肆掠,据发往上京的邸报所言,就要控制不住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有人确信,要朝廷增援,有人说胡大人养寇自重,是要积累势力,响应辽王和许氏造反。 漏夜时分,殷衢带着倦容来到了坤宁宫。 殷衢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晚上不会在乾清宫休息,而总是回到坤宁宫。 今日他回来得有些晚了,早些时候特意吩咐张福山给坤宁宫传话,让皇后不必等他。 殷衢看着寝殿漆黑着,放下了心,就要让宫人收拾好偏殿。 没有想到寝殿却点起了灯。 殷衢略顿了顿脚步,然后缓步走进殷明鸾的寝殿。 殷明鸾在从床上探出头来,眉眼惺忪,一手拨开了帘子,问道:“哥哥回来了?” 殷衢走了上去,半抱着殷明鸾,看了看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问道:“今日他闹了你吗?” 殷明鸾抚了抚肚子,笑得温柔:“可乖着呢。” 她抬眼看了看殷衢束手束脚不敢碰她肚子的样子,笑了,说道:“哥哥不用怕,你摸摸他。” 殷衢于是用手轻轻挨了一挨。 殷明鸾略带羞涩地说:“他今日想你了。” 殷衢眉间的愁绪也散了,轻快笑了一笑,凑在殷明鸾耳边问:“只是他吗?” 殷明鸾抿嘴微笑,偏头不语。 殷衢以为殷明鸾困了,说道:“睡吧。” 殷明鸾却摇摇头:“白天睡了好久,现在倒是不困了,”她抬头看着殷衢,问道:“哥哥,朝中还好吗?” 殷衢想到朝堂中事,不由得开始皱了眉头。 东南倭寇,北边辽王…… 殷衢轻轻拍着殷明鸾的肩,动作渐渐变慢,他紧锁眉头,忽而发声道:“许太后企图借倭寇之事逼迫朕,朕却不会轻易让她如愿。” 殷明鸾隐隐约约猜到了殷衢的决定。 次日早朝,朝臣犹在为要不要征调各地卫所军队支援胡大人而吵闹不休。 殷衢已经大刀阔斧命孙将军赶去东南,负责剿灭倭寇的全部事宜,又将在山东守孝的卫陵封为镇国将军。 众人暗中猜测着,这是为了除掉胡大人的军权。 只是…… 大家都有疑虑,垂垂暮年的孙将军和毛头小子卫陵,是否能够担负起殷衢交给他们的重任。 慈宁宫中,许太后有些措手不及。 孙将军负责上京防务,卫陵已经被殷衢所猜忌,原本许太后以为殷衢无人可用,届时借助剿灭倭寇一事,能让胡大人势力大增,也能让许党有更多的话语权,借机逼迫皇帝让许晖回朝。 就算许晖不能回朝,南边有胡大人,北边有辽王,殷衢一定会束手束脚,到时候,无论是起兵还是宫变,许太后都能够占领先机。 可是殷衢却要架空胡大人。 许太后犹自惊疑不定,招来侄子许绍良商议。 许绍良提议:“不如索性起事?” 许太后摇头:“辽王和胡大人心中都摇摆不定,没有魄力成大事。” 细细算来,周国已经有近百年没有起兵造反的例子,任他是辽王还是胡大人,对皇权总归有许多的敬畏的。 许太后的目光落在了许绍良身上。 许氏子孙辈一代不如一代,在这危机时候,她能够招来的,竟然只有许绍良这个纨绔。 许太后暗暗叹了一口气,挥手道:“你退下吧。” 待到许绍良走后,张嬷嬷走上前来,问道:“娘娘,这一局我们输了吗?” 许太后冷笑:“殷衢想要倚靠孙将军和卫陵小儿,那倒要看看他们的本事了。” 东南局势复杂,哪里是他们二人能够应付过来的? 胡大人在当地经营多年,只要稍稍让这二人吃点苦头,到时候,孙将军和卫陵打败,殷衢就只能灰头土脸地认输。 许太后悠悠地想着。 派遣孙将军和卫陵,不知道这位陛下是有魄力,还是太过儿戏。 到时候上京空虚,辽王会更有信心顺势起兵南下,到时候何愁将来大事不定? 许太后到这个时候已经把事情一件一件捋顺了,她终于不再心焦,缓缓说道:“一步一步来,没什么可慌的。” *** 三更天里,陆桓已经起身并穿戴好了。 他按品级身着朝服,冠五梁,佩戴紫织成云鹤花锦绶,金玉革带,青缘赤罗裳。 一般官员早晚朝奏事,穿公服即可,在正旦,冬至及颁诏等重要场合才穿朝服。 但是自古又有传统,常朝上身着朝服,那就是一定有大事发生。 陆桓郑重其事地准备完成自己的使命。 那日朝堂之上,陆桓见众人都屈服在许氏的积威之下,除了宋吉等内臣,响应者寥寥,他明白,也许只有他愿意心甘情愿地做上一只出头鸟。 几年来,他都在竭力收集掰倒许氏的罪证,如今,正是最后一击的时候了,他怎么会害怕? 陆桓骑马上朝去,天还是黑蒙蒙的一片,偶然有乌鸦一声怪叫,惊醒了拉马的小厮。 小厮揉揉眼睛,忽然看见了刀光剑影。 只见几个黑衣人拿着刀砍向陆桓,而陆桓狠狠甩了马匹一鞭,往前冲进皇宫。 小厮惊声尖叫:“杀人了——” 一声长音,惊破了上京静谧的天空。 第77章 离别际 …… 四更天, 天还没有亮,只看见皇宫之内,一人衣冠不整匆匆往里跑, 直跑到了众臣等候上朝的廊庑之下。 官员们胡子一翘就要呵斥太监将这无礼之人打发出去,定睛一眼,惊讶道:“陆大人。” 陆桓身上的朝服已经被血染了一块, 从肩胛处被刀豁出了一个口子, 当下,有官员迟疑着说:“陆大人,不若去包扎一下。” 陆桓摇了摇头, 嘴唇有点发白, 眼睛却透亮:“就快要上朝了。” 官员们这才注意到陆桓身上是一板一眼地穿着朝服,头戴獬豸冠,顿时,所有人都肃然。 他们像是为陆桓让了一条路,陆桓穿过他们, 走了上去,脊背挺直,就像是一个殉道者。 鸣鞭声响起, 官员有序入内。 典仪赞者扬声号令, 等行礼完毕, 张福山高声:“有事起奏——” 陆桓越步走出:“臣有本奏。” 殷衢坐在御座上,看不清楚表情, 他道:“陆卿请说。” 陆桓肃然说道:“臣要弹劾许晖。” 话音刚落,满朝臣子板笏都快拿不住了。 陆桓朗声:“其一,许晖教子不严。其子许绍良纵火烧村,犯下人命。 ……许绍良逾矩修宅院。 ……许绍良勾结前左都督魏丛, 动用卫所兵卒。 其二,许晖立身不正。结党营私,视朝中大臣为家臣。 ……纵容仆从,于山东吞并良田,致使家破人亡。 ……贪污巨赃,致使安平三年黄河河道不固,灾民数以万计。 ……勾结胡国,叛国泄密,致使林将军一家惨死疆场,对胡国一仗大败。 ……构陷忠良,使林斐含冤。 其三,许晖内外勾结,祸害前朝后宫。” 陆桓一条条将许晖的罪行列下,胆子大得让殷衢都有些惊诧。 许久,陆桓停了下来。 他翘起嘴角笑了一下:“最后,许氏党人当街暗杀朝廷官员。” 众人的目光落在了陆桓身上的血渍上。 良久,殷衢站起来,声音沉沉,像是雷霆砸在每个人的心口:“查抄会昌侯府。” 许太后没有料到,殷衢竟然在东南未平就出手对付许家,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 九月,上京的早秋格外肃杀。 初八,会昌侯府被抄,抄出金银无数。 十一日,许绍良革职查办。 十五日,御史中丞反水,状告许晖当年陷害林将军一事。 十八日,锦衣卫查抄山东许府。 二十三日,查抄出许晖于内廷互通密信,与辽王密谋造反。 二十四日,许晖押送回京受审。 *** 殷宝华这个月一直在精神紧绷之中,她从来不知道天塌下来会是这样迅速的一件事。 她从来都以为许氏是不可撼动的,是长长久久的。 因此,在她舅舅许晖辞职回乡后,她也只以为那是权宜之计。舅舅会回来的,她确信。 但是这个九月,她看到了她熟悉的会昌侯府变得面目全非。 虽然她一贯看不上她的纨绔表哥许绍良,可是看到他在狱中疯疯癫癫的样子,还是让殷宝华心痛极了。 许绍良扒着监狱的栅栏对她说:“裴昭背叛了我们,公主,裴家背叛了我们。” 殷宝华像是承受不住一般,脸色发白地问道:“什么?” “裴昭一直想要掰倒父亲,父亲当初请辞回乡,就是听信了裴昭的鬼话,他还以为,有朝一日,圣上会迫不得已召他回朝,但是,没有这一天了!” “裴、裴昭是故意设局?”殷宝华唇色苍白,她虽然是问着,但是心底已经相信了。 深夜,嘉阳公主府内。 嘉阳公主殷宝华从来都是最为精致的人,但是今天她未施粉黛,发髻上什么都没有,她眼中带着血丝,看向了迈步进来的裴元白。 裴元白从来没有主动进过她的院子,每次都是她派遣婢女去西院施压,然后就能看见裴元白气势汹汹地过来找她算账。 但是这一次,裴元白不再是怒意勃发。 他看见了殷宝华的神色,心中一紧,脚步快了许多:“宝华。” 殷宝华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裴元白捂着脸,一脸错愕。 殷宝华恨恨地看着他:“裴元白,是你们裴府背叛了我伯父,对吗?” 裴元白看着殷宝华眼中的恨意,感到坠入了万丈深渊。 裴元白想要碰碰殷宝华的肩膀,却被殷宝华躲开了,他说道:“宝华,你冷静一点。” “是、或者不是。”殷宝华冷冷看他。 过了一会儿,裴元白缓声道:“是。” 殷宝华眼中积蓄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却忽然间笑了,她的笑声越来越大,却只感到萧萧瑟瑟。 “一直以来,原来只有我是个傻子。” 裴元白急道:“宝华,这件事和你无关,你依旧是公主,一切都不会变的。” 殷宝华怒喝:“闭嘴。” 殷宝华跑出了院子,裴元白追了出去,却看见殷宝华骑上了一匹枣红色的马,扬鞭而去。 “我和你,恩义两绝!”这是殷宝华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裴元白觉得,自己短短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一直在追寻,一直在失去。 而今天,他又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他从前厌恶上京的从容平淡,现在他却恨从前的无知无畏。 他从未体验过的极致爱恨,全部在今夜,一一品尝。 *** 杭州府驿馆。 已经是深夜,水秀山奇的富贵锦绣乡也隐去了它的面容。 卫陵闭着眼睛,呼吸和缓。 窗棂外忽然透过一阵风,然后是带着冷意的刀剑逼向了卫陵的脖颈。 但是很快,握刀的手被擒住了,卫陵睁开了眼睛,眸中有烁烁精光。 屋内的三五个黑衣人霎时间有些乱了,但是很快镇定起来,他们都是偷袭的各种好手,况且是以多胜少的局面。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三两下,卫陵就放到了他们,屋外马上冲进来了护卫。 “将军,属下来迟。” 卫陵揉了揉手腕,淡淡说道:“将他们绑起来。” 属下绑好了刺客,问卫陵道:“将军,今夜结束了吗?” 卫陵冷冷笑了笑:“结束?远远没有结束,传我号令,今夜突袭总督府。” 卫陵领了一千兵士围住了总督府。 让卫陵稍敢意外的是,胡大人看到败局已定,竟然没有抵抗,于是今晚只有伤者,没有亡者。 胡大人亲自迎了出来,请卫陵在屋里喝酒。 胡大人饮了一盏,看见卫陵没有动酒盏的意思,哂然一笑:“怎么,你以为我会在酒中下毒?” 卫陵哈哈大笑,然后饮下了这一盏酒。 胡大人喝道:“好,少年侠气。” 卫陵摇摇头,叹息说道:“其实,我到杭州府后,听说了胡大人的事迹,我总觉得,胡大人不会和许晖同流合污,是个为国为民的人。” 胡大人看起来有些黯然,然后他摇头道:“我不是光明磊落的人,”他看了一眼卫陵,“今夜你能够逃脱,也是我的命。” 卫陵笑了一笑:“是吗?只派三两人就要取我性命?总督大人是在赌运气吧。” 胡大人饮酒不语。 一边是恩师,一边是社稷,两难境地,他只好勉力试一试。 上天给出了结果,他就听天由命吧。 胡大人从腰中解下了兵符,递给了卫陵:“去吧。” 卫陵一手捏住兵符,他起身,对胡大人行了一礼:“在下和孙将军虽然有过领兵,但对此地情况不明,还望总督大人不吝赐教。” 他抬起眼,对胡大人说道:“此次剿匪成功,在下定会向朝廷禀报,酌情为将军请赏。” 请赏? 事后,不要牵连家人就该千恩万谢了。 胡大人苦笑,但是到底心底有些微茫的希望。 *** 许家被抄,许太后自然雷霆万钧。 她怒斥殷衢忤逆不孝,虽然如今看来,许太后已经失势,但是孝字当头一压,皇帝怎么动作都失去了大义。 所以至今,所有罪名都没有往太后头上安。 在陆桓状告许晖当日,殷衢决定幽禁许太后,将慈宁宫困成一座孤岛哦,只是没有想到许太后抢先一步,下朝后竟然出现在太和门处,对群臣哭诉:“恐皇帝杀我,我命休矣。” 殷衢无奈之下,又与许太后上演一出母慈子孝的戏码。 许太后于是说:“哀家身体欠安,欲出宫将养身体,皇帝以为如何?” 许太后意志坚定,眼看太后和皇帝就要在群臣眼皮底下对峙,史官愁得不行,不知道怎样维护天家颜面。 没有想到,殷衢简单同意了:“就依母后所言。” 一时间,众臣简直要以为皇帝早就准备好了鸩毒,在许太后路途上就送她归西。 许太后的脸色也略有不好看,她勉强笑了笑,总归是如她所愿。 夜里,夫妻两人在坤宁宫私语。 殷明鸾问道:“哥哥就这样放了许太后走?她走之后,不知道会不会弄出乱子。” 殷衢轻轻抚了抚殷明鸾的小腹,感觉到了隆起的轮廓,心里熨帖,声音也温柔起来:“你月份渐渐大了,留她在宫中,朕总担心会对你不利,不如让她离开,最坏不过是去同辽王一同造反,朕可以应付,但若她对你不利,朕想到这种可能,就夜寐难安。” 提到辽王这件事,殷明鸾不由得又开始操心,她问道:“若是辽王真的反了,我们该什么办,朝中可有人能领兵吗?” 殷衢冷冷笑了笑:“这正是许太后挑唆胡大人的原因,她料定朕缺少将才,会容忍胡大人借机要挟,但是她没想到,朕让孙将军和卫陵去了。” 殷明鸾有些紧张:“可是,孙将军和卫陵南下后,哥哥怎么应对辽王?” 殷衢说道:“林斐自幼习兵书,后来也指挥过对抗胡国大战。” 殷明鸾点头:“对,林将军可以。” 她些微放下了心。 殷衢却说:“但是林斐毕竟根基浅薄,军中多有不服他的人,一旦军心不齐,则恐生变。” 殷明鸾紧张:“那怎么办?” 殷衢转脸看着殷明鸾,缓缓说道:“明鸾,朕打算御驾亲征。” 第78章 结局(上) …… 御驾亲征? 殷明鸾惊讶非常, 她微微一动,忽然感到腹中一阵抽动。 殷衢紧张问道:“怎么了?” 殷明鸾舒了一口气,忽然笑了一下, 说道:“他在踢我了,你摸摸看。” 殷衢眼中出现了好奇,一贯沉稳的他脸上也显露出了些许稚气, 将手放了上去, 略显疑惑:“没有啊。” 殷明鸾说道:“再等等看。” 殷衢头都低了下去,凝神屏息等待,连动作都有些僵硬。 过了许久, 他终于抬起头来:“动了, 动了,”他露出微笑,“乞巧儿真是聪颖。” 殷明鸾不解:“怎么就聪颖了?” 殷衢说道:“他在和父亲打招呼。” 殷明鸾失笑。 等到乞巧儿许久没有动静,殷衢重新坐起了身,殷明鸾靠在他肩上, 问道:“哥哥一定要去吗?” 殷衢眸中有些微的犹豫,他如何不想陪伴殷明鸾,只是正是多事之秋, 若家国不安定, 何来殷明鸾母子栖身之所, 他沉声道:“朕去,才能压下军中异心。” 他移眼看着殷明鸾, 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些安慰的话,却没有出声。 殷明鸾却笑了,她弯着眉眼, 说道:“哥哥莫非以为我是这样的小气之人,我如何不知道以社稷为重,哥哥只管去吧。” 她却到底心中有忧心,理了理殷衢的衣襟,说道:“只是,哥哥千万要保重自己。” 殷衢用手握住了殷明鸾的手,然后紧了一紧。 十一月,辽王正式举兵,打出了所谓的清君侧的口号,边关告急。 一旦决定已下,接下来的事情殷衢不再犹豫。 为了保全殷明鸾安全,殷衢将殷明鸾藏在了行宫,而赵太后坐镇宫中,以防发生宫变。 殷明鸾去行宫,殷衢忙中抽空,悄悄陪了一路。 这一路上都以殷明鸾的身体为重,马车车轮用牛皮厚厚裹了几圈,马车里头铺满茵褥,索性殷明鸾一路上都没有感到不适。 等住进了行宫,殷衢看着殷明鸾脸色尚好,松了一口气。 殷明鸾的月份渐渐大了,行动起来多有不便,玉秋和檀冬在屋内摆上了熏笼,用的是没有味道的炭火,又给殷明鸾的塞了好几个软枕,好让她坐起来也舒舒服服的。 殷衢将殷明鸾抱到床上坐好好,伸手摸了摸殷明鸾的脸:“明鸾,朕该走了。” 殷明鸾心里明白,是再也耽误不得了。 她伸出手,将殷衢的手拉了下来:“哥哥,放心去吧。” 忽然间,她感到腹中一痛,顿时冷汗从背后冒了起来。 殷衢注意着殷明鸾的神色,自然没有放过殷明鸾突然的小表情。 他问道:“明鸾,怎么了?” 殷明鸾忍住了,不欲让殷衢看出来耽误他的大事,勉强笑了笑:“无事。” 殷衢蹙眉看了她半晌,忽然扬声:“御医。” 御医很快过来了。 因为要照看怀孕中的皇后,早些时候御医,稳婆还有一大堆伺候的人已经预备在行宫里。 整个行宫,外有精良侍卫护卫,内有各色仆从,如若没有意外,殷明鸾可以在这里安全呆上几个月,一直到安全产下皇嗣。 这里比皇宫更加安全。 御医来后,摸了摸殷明鸾的脉象,面色少有沉凝,殷衢心中难得地涌出了慌乱和不安,他急切问道:“皇后脉象可有不妥。” 御医跪下,说道:“皇后娘娘腹中怀着的是双生儿啊。” 殷衢顿时喜上眉梢,他跨步过去握住了殷明鸾的手:“明鸾,听见没有,双生儿。” 当他笑着准备给御医嘉赏的时候,却看见了御医的满脸愁容,顿时,他冷静下来。 “有什么不好吗?” “娘娘体弱,若是双生儿的话,恐怕到时候会惊险万分。” 妇人产子,本就是走了一趟鬼门关,更何况坏的是双生儿。 听到御医的这番话,殷明鸾一下子有些慌了,但是看到了殷衢脸上不常见的惊惧之色,殷明鸾镇定下来。 只是可能而已,眼下还有别的大事,怎么能慌神。 御医低头冷汗淋漓,许久没有听到殷衢的命令,一下子不知是否自己犯了错。 帷幔之后,皇后娘娘说话了:“玉秋檀冬,将御医大人请起来吧。” 殷衢才像是回过神来:“朕晓得了,你下去吧。” 御医松了一口气,俯身道:“臣会为娘娘开好药方,好好调理。” 等屋里伺候的人都下去之后,殷明鸾看着殷衢,说道:“哥哥,没事的,军情要紧,去吧。” 殷衢迟疑了片刻,却是坐在了床边。 “明日,明日再走。” 夜半,偏偏是下起雨来了。 殷衢搂着殷明鸾,他躺在床上,却根本没有睡着。 听着沥沥的雨声,一向运筹帷幄的他忽然间犹豫了。 原本步步为营的完美布置霎时间仿佛都不在重要,殷衢很清楚,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会万劫不复。 只是,他难以想象,如果真的有意外,他将会怎样后悔终身。 怀里的也殷明鸾在梦中呓语,嘟囔了一声什么,然后从殷衢的怀中滚出,殷衢放开了手。 他披衣起身,走到了窗边。 ……林斐能力卓然,虽然暂时会让军中不服,可是一段时候过后,若给他机会,说不定能成功平反。 ……辽王不过是乌合之众,何必如此严阵以待。 …… 殷衢看着月光下的雨幕,忽然间惊起了一身的汗。 他在做什么? 后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殷明鸾披衣做了起来,轻声唤道:“哥哥在犹豫吗?” “哥哥糊涂啊,”殷明鸾轻轻地说,“若是哥哥选择留下,兵败之际,我和乞巧儿还能自处吗?” 她看着殷衢的背影微微僵硬,笑着说道:“明鸾不想成为哥哥的弱点。” 殷衢蓦地转身,看着殷明鸾眼中有极温柔的光。 殷衢像是被扔进了熔炉中,受到了无尽的拷问,他从未怀疑过他是否堪为人君。 到今日,他才知道,没有人是天生的帝王,从前的他从未遇到他的弱点。 殷明鸾被他哄着重新睡了,殷衢开始思索。 到了天光乍现,他已然下定了决心。 清晨,殷明鸾微微睁开眼,却觉得屋中光色谣言,她睁眼一看,殷衢全身甲胄,坐在她的床边。 殷明鸾露出笑:“哥哥。” 殷衢说道:“你说得对,若是不堪为帝王,如何能庇护妻儿。” 殷明鸾点头:“哥哥是天子,是天地决定的。” 殷衢握住了殷明鸾的手,他身上的臂鞲冰冷,让殷明鸾一个激灵,却更紧地回握。 殷衢说道:“明鸾,照顾好自己,等朕回来。” 张福山已经赶过来,躲在门外打算催促。 天子御驾亲征,出军之前要选定吉日祭祀,因为殷衢想在宫中多照看殷明鸾几日,因此,行程匆忙,皇后移居行宫后一日就要祭祀天地宗庙社稷。 没有想到临行前,竟然诊断出皇后怀了双生子,让殷衢耽搁了一晚上的功夫。 张福山估摸着时辰,正准备要出言催促,殷衢已经走了出来。 张福山松了一口气:“陛下,快些走吧。” 他看着殷衢,没有发现与往常有什么不同。 若是他晓得了殷衢差点准备留下不走了,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目瞪口呆和惊慌失措。 殷衢祭祀完毕,率领大军出征。 与此同时,辽军竟然攻克了数座城池,敌势汹汹。 许太后以身体不适为由,出宫幽居寺庙将养身体,却在十一月的某一天带领了许家的死士,拼死逃过了堵截,离开了上京。 辽王新近刚得了一座城池,此时的他已经不再忧虑,反而越发觉得自己是天命所归。 辽军入城,正在大肆劫掠,享受胜利之时,城中来了一位稀奇的客人。 辽王与诸将士在城中杀牛煮酒之际,一中年妇人满面风霜,略微有些颓败之色:“辽王,好久不见。” 辽王惊诧到手中的炙肉都快掉下来了:“太后?” 许太后露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却没有多少高兴,她揭下了斗篷上的帽子,说道:“哀家是过来帮你的。” 辽王眯了眯眼,却哈哈大笑:“太后娘娘,本王直率,就不兜圈子了,恕本王直言,许氏已被抄家,或被斩首,或被流放,或入奴籍,如今,太后还能帮本王?” 辽王不信许太后能起到什么作用,他如今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看见许太后来,只以为许太后要在他的胜利之上分一杯羹。 辽王身后的谋士听到辽王这样一眼,脸色有些垮,他清了清嗓子,悄悄对辽王说道:“王爷,我们此行是大义,但是百姓却不晓得,未免对我们有诸多误解,有太后娘娘,相信会消除百姓的一些误解。” 辽王听了默不作声半晌。 许太后被辽王下了面子,本来神色剧变,这下子也缓和了神色。 她笑道:“正是,当今天子忤逆不孝,不堪为人君,世宗陛下子嗣不丰,除此之外,便无旁人,自古就有兄终弟及一说,辽王殿下才是正统。” 辽王爽朗大笑:“有理,有理。” 十二月。 许太后出现在辽王军中,发懿旨废皇帝。 她斥责当今皇帝忤逆不孝,残忍暴戾,以至灭许氏一族,她还捏造殷衢的身世,将宫闱内皇嗣血脉混乱的传闻弄到了殷衢头上,说殷衢非世宗之子。 许太后要立辽王为新帝。 一时间,北地辽军军心大定,而守关的官员们就开始心神不定起来。 第79章 结局(中) 辽地距离上京有许多路程。 当许太后废帝的消息在辽地疯狂传开的时候, 上京还没有反应。 殷衢大军中听了这消息,满军哗然。殷衢整顿军纪,并命人将许太后的荒唐言论加以辩驳,但是周朝以孝治天下, 太后天然就要压过皇帝一道。 而这个太后, 却说当今的天子不是正统,而辽王是正统。 可想而知, 会给殷衢军中造成多大动荡。 上京行宫。 殷明鸾的身子一天沉过一天, 她躲在行宫里一方小天地里,偷来些平静,隐隐约约地, 她也听说了外头不太太平。 玉秋和檀冬在她跟前从来不说外面发生的事,因为殷明鸾临产期近了, 又怀了双生儿, 担心她胡思乱想。 但是行宫毕竟不是真的世外桃源,一些影影绰绰的消息,也陆陆续续地传到殷明鸾的耳朵里。 比如说, 因为前方开战, 辽王藏在上京的细作和一部分流寇开始作乱,赵太后命亲卫军加以绞杀, 赵太后因为此事更加惊慌, 担心宫中生变, 于是紧闭宫门。 上京其他高门大户也不敢轻易出门, 有些人人自危的阵势。 但是也有好消息,南边的倭寇作乱被平定下来,孙将军留下善后,卫陵则北上去了辽地。 玉秋檀冬只管捡些好消息讲给殷明鸾听, 今天又说到了卫陵。 “卫将军初到杭州,那□□督派人去驿馆暗杀,却被卫将军盖世神勇降服,后来,卫将军领数千兵卒围了总督府,那□□督纳头便拜。” “后来,□□督也被卫将军折服,称他是英雄出少年呢。” 殷明鸾问道:“卫将军如今已经到了辽地吗?” 檀冬正扳着手指算时间,玉秋忽然间外头小太监探头探脑,于是走了出去。 片刻后,玉秋面带惊讶:“卫将军过来了。” 锦楼急匆匆跟在后头:“还有陆大人。” 卫陵同陆桓下了马车,走到行宫门前,互相行了拱手礼,一同迈步进去。 卫陵是从辽地回来的。 他一匹快马匆忙从杭州来到了辽地,在深夜的时候来到王帐见到了殷衢。 殷衢听他禀告了在杭州的事情,心中了然,知道南方已经无需担忧。 卫陵禀告完毕,跪下道:“臣愿领军助陛下攻克叛贼。” 殷衢沉吟片刻,却道:“你回上京吧。” 卫陵不解。 殷衢说道:“眼下正是两军对垒之际,上京人心惶惶。” 卫陵抬头看着他的兄长,皱眉似乎不解,他心中激荡。 殷衢轻轻笑了一笑:“疑人不用,朕以为你早已明白,弟弟。” 卫陵低头,掩饰住过于震惊的神色。 卫陵原本怨恨过命运不公,他执念很深,后来,卫季的死让他明白,要放过自己。 他从来不曾对九五之尊的位置有过渴望,他以宽宏大度的姿态守卫着国家,嘲弄着殷衢对他的防备。 可是殷衢告诉他,他不曾怀疑过他的用心。 卫陵感到眼眶有些发热,他沉声道:“必不辱使命,兄长。” “去吧。”殷衢的声音略带疲倦。 在卫陵打开大帐后,殷衢加了一句嘱托:“替朕好好照看着明鸾。” 卫陵于是又从辽地往上京赶去,在半路上,他听说了许太后在辽王营帐中妖言惑众的事。 卫陵动作很快,他回到上京的时候,斥候还落后了他许多天,所以许太后弄出的废立之事并没有传到上京。 卫陵到上京之后,马不停蹄就准备去看殷明鸾。 但是临了,他忽然生出了些近乡情怯之感。 右佥都御史陆桓听闻卫陵从辽地回来,顾不得发拜帖,也顾不得可能的流寇,当下就乘了马车来见卫陵。 陆桓问了卫陵许多关于辽地的事,等到听到许太后的懿旨,他大惊失色:“遭了。” 卫陵拧眉:“如何?” 卫陵领兵打仗自有一番才干,可是对这些政事失了些敏锐。他在回上京途中听说了这件事,知道不妙,但是并没有特别挂心。 陆桓没有时间解释,忙对卫陵道:“我同你一起拜见皇后娘娘。” 马车行至行宫。 两人走了一路,终于将这件事情捋清楚了。 许太后发懿旨,扰乱了军心,必须请动宫中的赵太后,和许太后辩上一辩。 但是赵太后因为担心宫中生变,已经紧闭了宫门。朝中许党残存,弄得宫里的老太后也有些疑神疑鬼起来。 若是他们去求见赵太后,很大可能是见不着的。 转眼间,卫陵和陆桓已经来到了殿外。 里头传来殷明鸾的声音,很熟悉,但是似乎又有些陌生,让门外候着的两个人有些怔忪。 “快请进来吧。” 卫陵吸了一口气,陆桓也正了身姿。 挑开帘子,殷明鸾正坐在里间,端端正正地坐着,微笑看他们进来。 卫陵和陆桓对视一眼,不敢多看,一进门就肃然跪了下来:“臣请娘娘帮忙。” 殷明鸾被唬了一跳,连让他们起来坐下讲话。 卫陵于是将他在辽地的事情又对殷明鸾说了一遍,陆桓则说出了请动赵太后的计划。 殷明鸾听完惊疑不定,等到听到说要入宫请动赵太后的时候,有些拿不定主意。 玉秋在后面暗暗着急,终于仍不住插嘴:“皇后娘娘月份大了,眼看就是这几天,怎么能劳动。” 卫陵和陆桓一愣,目光往殷明鸾的肚子上一绕,又飞快移走。 两个大男人从来不晓得妇人的这些事,如今才觉得莽撞了,将这些坏消息说给殷明鸾听,似乎有些不妥。 殷明鸾看了一眼玉秋,示意她不要多嘴。 陆桓说道:“不若请娘娘写下字句,盖上凤印,交由卫将军,这样卫将军才能出入宫廷,面奏太后。” 殷明鸾和卫陵对视一眼。 卫陵的身份实在微妙,在这个时候,赵太后是死也不会让他进宫的。 殷明鸾冷静下来,想得更多。 卫陵是日夜兼程,又有快马,这才先于斥候回到上京,许太后这事的消息来源是卫陵,无论派出了谁去说,赵太后会相信吗? 卫陵面色一沉,显然也是想到这种可能。 在场诸人中,只有陆桓不清楚卫陵的身份,现在独自焦急不已:“娘娘——” 殷明鸾勉强笑了笑,说道:“陆大人,卫将军,先去外间略坐坐吧,让我、想一想。” 陆桓和卫陵出去之后,玉秋和檀冬一左一右跪在殷明鸾的身边,焦急说道:“娘娘,日子就在这几天,千万不要出岔子啊。” 殷明鸾抚了抚肚子。 她偏头看了看窗外,天气晴朗,正是好风光。 今日正是人心浮动之际,或许只有自己去,才能请动赵太后。 只是…… 想到前两天,御医刚刚为她诊过脉象,对她说:“就是这几天了,千万要小心,这是双生子,非同小可。” 留在行宫,等到生下乞巧儿,还是亲自去宫里,面见赵太后? 她忽然想到了殷衢临出征前的那一晚辗转反侧。 殷明鸾轻声说:“可是,我是皇后。” 不知道是对她自己说,还是对着玉秋和檀冬。 殷明鸾低头,对着跪在她身边的玉秋和檀冬说:“备车马。” 接着她扬声:“卫将军,陆大人,走吧。” 虽然是白天,可是以往繁华热闹的上京街道却是空无一人。 一辆,马车缓慢地行着,后面跟着两个骑马的人。 殷明鸾坐在马车里,渐渐地脸色变得煞白一片,她额头上还有细小的汗珠渗了出来。 玉秋和檀冬见着这样的动静,不由得也脸色惨白,她们两人不住地用帕子给殷明鸾擦拭额头,声音发抖:“娘娘,坚持一下。” 檀冬捏着手帕,忽然大声说道:“不行!快掉头回去!” 殷明鸾虚弱觑她一眼:“闭嘴。” 檀冬将帕子扔到地上,钻出了马车,玉秋看了一眼殷明鸾,咬牙跟了下去。 玉秋跳下了车,将要对陆桓卫陵说话的檀冬奋力一拽,狠狠看着她:“不要乱说话,这是娘娘的意思。” “可是……” 跟在后面的卫陵和陆桓显然看到了眼前的动静。 他二人猜到了什么,跳下了马,揭开车帷看着殷明鸾脸色惨白。 卫陵和陆桓连问道:“怎么了?” 殷明鸾咬牙:“不碍事,快走。” 卫陵一向果决,陆桓一向从容,到了这个时候,却都焦急地拿不出主意来。 殷明鸾忍着疼痛,轻声道:“已经行了半路,难道是要回头吗?本宫命令你们,走!” 卫陵下了决心:“走!” 陆桓快马前去开路,向守城门的侍卫出示皇后凤印,厉声喝道:“皇后就要进来,快开宫门!” 侍卫认得陆桓,知道这位大人一向温文尔雅,现在却露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他查验了凤印之后,大声向同伴喝道:“快开宫门!” 赵太后陡然在长春宫听到了皇后进宫的消息,惊得手中茶盏都摔了。 “谁,你们说谁进宫了?” 前两天她才听说了行宫那边的消息,也就是这几天,皇后就要生产了,怎么会? 赵太后紧张起来:“来人!” 莫不是叛军? “母后——” 殿外却传来一声轻轻的声音。 第80章 结局(下) 殷明鸾的声音太后很熟悉, 赵太后有一瞬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急匆匆走了出来,看见廊下的殷明鸾,还有卫陵和陆桓。 卫陵和陆桓相继跪地:“太后娘娘。” 赵太后的手缓缓抬起,四周藏着手拿武器的太监, 正警惕地看着卫陵和陆桓。 赵太后知道卫陵的身世, 在这个时候,她更加敏感, 生怕出现了乱子。 卫陵连出声:“太后娘娘, 臣从辽地回京,在途中听说许太后投了辽王,在军中散布谣言, 还试图行废立之事。” 赵太后听了感到一丝震惊,却并不如何相信, 她抬起的手没有放下。 “母后, ”殷明鸾忽然出声,“卫陵说的是真的,母后信不过卫陵, 可要千万相信我。” 卫陵从辽地回来, 手上有殷衢赐下的手令,只是他听说的许太后的消息却无从证实。 殷明鸾选择相信他, 相信他的为人。 赵太后同样面临着抉择。 许久, 看着虚弱的殷明鸾, 赵太后叹了一口气, 吩咐宫人将他们请进来。赵太后悄悄挥手,让防备的宫人退下。 赵太后问卫陵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玉秋忽然喊道:“娘娘,娘娘。” 檀冬上前:“太后娘娘,快请御医啊。” 于是赵太后终于反应过来:“请御医, 快请御医。” 御医诊脉完毕,沉声说道:“快了,快些预备着。” 赵太后召了御医,还有稳婆,医婆等,全部候在偏殿里静静等待。 主殿内,卫陵和陆桓压住了焦急的心情,将辽地发生的事情向赵太后说了一遍,陆桓又将自己的见解说了一番。 赵太后和陆桓商议半晌,终于理出来了个章程。 赵太后授意,陆桓捉刀,洋洋洒洒一篇《讨许氏檄》就写出来了。 檄中对许太后的谣言一一辩驳,且揭露了许太后当年戕害世宗子嗣,混淆皇室血脉,将李贵太妃之子偷龙转凤,并在世宗重病的时候专权跋扈的种种恶行。 檄文还写了许家恶贯满盈,种种罪恶令人发指。 同时,还利用了上京盛传的迷信流言,暗指许太后是妖孽托身。 这檄文就是两宫太后打架,终于将压在天子身上的一个“孝”字破除掉了。 陆桓笔力深厚,一篇檄文写得文采飞扬,就算是三岁稚子,八十老妪也能朗朗上口。 陆桓收了笔,将檄文递给赵太后,赵太后看了,点点头,盖上了宝印。 正在这个时候,徐嬷嬷忽然走了出来,神色紧张地说:“发动了。” 赵太后看了一眼陆桓还有立在一旁的卫陵。 皇后产子这两人在这里到底不便,赵太后命人将他们二位请了出去。 此时夜已经深了,虽然宫中外男不能留宫,但是如今的形势,自然是事急从权。 宫人请了卫陵和陆桓去偏殿稍作休息,等皇后这边的事弄完了,再接着商议。 卫陵和陆桓坐在偏殿的罗汉床上,殿内静悄悄,一丝动静都听不见,两人没有说话,只是枯坐。 产房内。 殷明鸾浑身是汗,已经疼痛到感觉不了疼痛了。 她看着天边渐渐有浓黑转变为深青,意识渐渐溃散。恍惚间,她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好奇地走在破旧的行宫里,看着墙上的小少年。 他那么小,却那么好看,殷明鸾不由得仰头问道:“你就是阿傩哥哥?” 后来,那少年渐渐长大,日益沉默,接着他离开了行宫,去平凉就藩。 殷明鸾以为她再也看不见这少年的面容,没有想到,天旋地转般地,他回来了,成了天子。 殷明鸾敬仰他,畏惧他,后来嫁人之后,想念他,害怕他。 她死之后,浑浑噩噩,只晓得飘到了乾清宫,向她的皇兄最后道别。 这就是她的一生。 殷明鸾处在生死一线,在这个时候,她忽然间看到了一些她从未知道的东西,像是乌云终于被吹散开来。 她做幽魂飘荡的时候,皇兄因为她的死亡而暴怒,而疯狂。 裴家一家被抄家流放问斩。 殷明鸾从不知道这些,她的皇兄,在那个时候,在深沉地爱着她。 耳边传来呜咽声:“娘娘,娘娘。” 是谁? 好像是玉秋和檀冬,她们在叫谁娘娘? 这哭喊声愈发清晰,殷明鸾奋力想要弄明白,终于微微睁开了眼。 “娘娘!”玉秋檀冬的声音显出了十分的惊喜。 殷明鸾看了看周围,恍然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 她已经和殷衢是夫妻。 他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殷明鸾眼眶有些湿润,她加大了力气。 “头出来了,头出来了!” 稳婆忽然喊道。 殷明鸾继续咬牙。 像是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 产房内跪下了一片,稳婆激动道:“恭喜娘娘,是龙凤胎。” 殷明鸾笑了,侧头看了一眼她和殷衢的孩子。 “真好。” 报喜的宫女很快来到赵太后跟前:“皇后娘娘产下龙凤胎,母子平安。” 赵太后闭上了眼睛,合上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眼看着天边透出了白光,长春宫依旧没有一点多余的动静。 饶是一向从容的陆桓都有些坐不住了,卫陵站起来,站在门槛往外看。 然后他看见长春宫的宫人们忽然走动起来,脸上神情似乎很是轻松。 卫陵松了一口气。 陆桓瞥了一眼卫陵,问道:“平安?” 卫陵迟疑点头:“看起来是的。” 在他二人等得焦急的时候,终于有个宫女过来,说赵太后要见他们二人。 陆桓借机问道:“皇后娘娘那边是否平安?” 这件喜事小宫女也不瞒:“平安,生了一个小皇子,一个小公主。” 卫陵和陆桓不置一言,但是脚步顿时轻松了许多。 《讨许氏檄》连同皇后产下龙凤胎的好消息一同传遍各地。 辽地一时间军心大定。 殷衢是在营帐中和众位将军议事的时候,晓得了殷明鸾产下小皇子和小公主的消息,军中将士难得看见了皇帝的失态。 他先是怔忪了一会儿,然后急促问道:“皇后身子如何?” 来传信的小兵说道:“皇后娘娘身子无碍。” 殷衢这才笑了。 苦战良久,终于辽军渐渐崩溃。 进到城里,殷衢全身甲胄走在街道上,忽然看见地上掉了一只拨浪鼓。 他的站住了,眼睛没有移开。 身边林斐说道:“辽王已在城中自杀,尸首被焚。” 殷衢淡淡问道:“许太后在何处?” 林斐说道:“许太后逃出了城,一直向西。” 殷衢沉声:“追。” 林斐说完之后,行礼离开,殷衢慢慢走了过去,捡起了地上的拨浪鼓,有些生疏地摇了一下。 他身边的小兵说道:“嘿,这是拨浪鼓,陛下小时候玩过吗?” 殷衢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的幼时,不能算是痛快,这些小孩的东西,却是见都没见过。 小兵说道:“可以带回去给小皇子小公主,这拨浪鼓见证了陛下平乱。” 殷衢慢慢将这拨浪鼓收在了怀里。 殷衢回到军中处理军务,到了夜里,林斐忽然进来说道:“找到许太后踪迹了。” 城外一处破庙内。 许太后独自一人坐在地上,庙内没有第二个人,但是她却逃不走。 门外,密密围绕着几圈士兵。 许太后穿着破麻衣,头上只用树枝管住了发髻,发髻散乱,脸上还有些灰,外面的士兵不会想到,这乞丐一般的妇人曾经在宫内叱咤风云。 殷衢衣着简单地出现在庙外,只是他浑身气势俨然,让小兵不由得也肃穆起来。 他推开门,看见了许太后。 许太后瘫坐在地上,听见门被打开,抬眼看了一眼来人,然后冷哼了一声。 殷衢走了进来,不顾庙里脏乱,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母后,别来无恙。” 许太后冷笑:“殷衢,成王败寇,哀家也认命,可恨哀家那时候看走了眼,竟然引狼入室。” 殷衢也笑了:“这本是我殷家的天下,与你何干?” 许太后怒了:“殷衢,小儿,竖子。” 殷衢眼中露出狠戾,他拍了拍手,门又被打开,林斐端着一杯酒走了进来。 许太后难以置信:“你敢杀我?你敢弑母?” 殷衢对林斐点了点头,林斐领命,走上前一步。 许太后挣扎了一下,但是鸩毒很快灌入了她的喉咙,然后,她就不再动了。 殷衢看着许太后没有呼吸,站了起来,门被拉开,有一阵冷风旋了进来,殷衢冷声道:“处理干净。” 终于,持续几个月的辽王叛乱彻底解决。 众人都知道,辽王和许太后都畏罪自杀,又因为城中失火,没有找到完整尸首。 天子仁厚,为辽王和许太后丧生的院子做了一场法事,又安抚了当地百姓之后,才班师回朝。 上京城内,隐隐的喜悦也逐渐按捺不住,终于在大军回朝之日到达了顶峰。 那日,人人都走上街头,看着得胜归来的天子仪仗,激动不已。直到天子车马消失在宫墙内,围观百姓还犹自啧啧,意犹未尽。 天子回朝,在奉先殿告祭天地宗庙社稷。 殷衢按捺不住,祭祀大礼完毕后,顾不得百官朝见,急匆匆就往后宫去了。 坤宁宫中,殷明鸾头戴貂鼠卧兔儿,歪在美人榻上,她周围摆着两个摇篮,里头的小娃娃正伸着手往空中绕,彼此咿咿呀呀说个不停。 殷明鸾听着外头的鼓乐之声响起,心中渐渐按捺不住激动。 殷衢就要回来了。 殷衢终于回来了。 今日一大早上,殷明鸾就不住地问玉秋檀冬:“到哪儿了?” 玉秋说:“听说到了城外。” 到了阳光正好的时候,殷明鸾又问:“到哪儿了?” 檀冬说:“进城了,进城了。” 这下,听着宫里的鼓乐声,殷明鸾强压住不再去问。 檀冬却跑了过来:“已经祭祀完了,陛下却没看见人影,不知去哪里了?” 殷明鸾看着玉秋和檀冬,但看她们两人现在的表情,殷明鸾就知道,自己一定比她们脸上的焦急更加明显,她悄悄吸了一口气,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摸了摸小公主的脸,小公主连忙握住了她的手指。 殷明鸾装作淡然说道:“还早着,要去朝见太后娘娘。” 玉秋和檀冬也冷静下来:“正是呢。” 可是话音刚落,阶上却响起了踢踏的声音,接着垂帷被大大咧咧地一把扯开,可怜地拉下了半截落在地上。 殷明鸾一愣,不知道来的是哪一个鲁莽人。 她抬起了眼睛。 殷衢身着武弁,大步流星地踏了过来。殷明鸾用眼睛细细描绘着殷衢的面容。 黑了些,瘦了些。 眨一眨眼,脸颊上竟然湿湿的。 殷衢走了过来,俯下身子搂住了她。 “明鸾,朕回来了。” 他摸了摸她的脸,带着疼惜:“这样的好日子,不要哭。” 接着他闷声:“是朕不好,错过了你的大事。” 殿内的宫人早就退去了,殷明鸾被殷衢抱着,一下子竟然说不出话来,殷衢就这样半弯着腰,絮絮叨叨和她说了一会儿的话。 殷明鸾终于回过神来,觉得这样的殷衢有些犯傻。 她推了推殷衢:“哥哥。” 殷衢站了起来。 殷明鸾含笑问他:“哥哥没觉得这里多了两个人吗?” 殷衢还在不解,忽然间反应过来,他的眼睛落在了殿内摆着的摇篮上,声音有些难以察觉地颤抖:“这、是乞巧儿。” 殷明鸾眉眼弯弯:“是呢,哥哥快抱抱她。” 小皇子已经睡了,小公主却笨拙地伸出了手,向殷衢讨要抱抱。 这下子,殷衢变得有些笨拙,问殷明鸾:“怎么抱?” 殷明鸾很是熟稔,将小公主抱在怀里,对殷衢说:“就是这样,”接着,她将小公主递给了殷衢,“哥哥也试试。” 殷衢小心翼翼抱起了小公主。 可是小公主面对这样的一个陌生的面孔感到了委屈,忽然一瘪嘴,哭了出来,这下子,殷衢感到手足无措起来。 小公主重新回到殷明鸾的怀抱。 殷衢像是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拨浪鼓。 这拨浪鼓是他在胜利之日捡到的,已经命人洗刷干净了。他对着小公主一摇,小公主不再害怕他,好奇地盯着拨浪鼓,眼镜也不眨。 殷明鸾把小公主放在摇篮里,让她抱着拨浪鼓自己玩去了。 接着,殷明鸾的眼睛像是藏着星星,她向殷衢伸出了手:“哥哥也抱抱我吧。” 相视一笑,殷衢将她一把抱起,殷明鸾用手环住他的脖颈,两人紧紧相拥。 此生再也不分开。 *** 殷衢在位数十年,诛许党,平辽王,攻打胡国,一生功绩无数。 然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却是他和皇后的故事。 德懿皇后是一位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子。 后人修史,旧周书大肆赞扬皇后美德,寥寥数语,描绘了一位贤德仁爱皇后的一生。 “太宗德懿皇后顾氏,平凉府人,兄封,左将军。安平二年,黄河决堤,后布施百姓,尝抚病幼哀恸,下怀其仁,由是德行显于四海。帝闻后美名,立为皇后。后好读书,有大略,帝常与后论及赏罚之事,后辞让不答,帝曰:吾与卿非为君臣,实乃夫妻,梓潼何惧?太子,昭阳公主皆为后之所出,帝特所钟爱。” ——《旧周书·德懿皇后》 但又有新周书,言语间赞扬皇后美貌殊丽,却又暗指皇后以色侍人,因为后宫殊宠,让兄姐都鸡犬升天。 “太宗德懿皇后顾氏,色殊丽,会帝于平凉府,帝见之甚喜,归京,立为皇后。后椒房专宠,进言为其兄封讨左将军,帝允之,又封其姊顾氏诰命夫人,一门荣宠至极。” ——《新周书·德懿皇后》 谁是谁非,谁又能说得清楚? 还有最离谱的笔记小说,将德懿皇后的宫闱秘事同传奇公主长乐公主联系起来,让人瞠目结舌不已。 “皇后顾氏,容貌殊丽,时人言:深肖长乐公主。帝尝执后手,醉呼长乐,宫人悚然不敢言。” ——《安平新语》 当然,对于最后一种,后人只是微笑处之,并不会当真。 ——全文完——